《[清穿同人] 清穿之独宠皇贵妃》 第1章 [bg同人] 《(清穿同人)清穿之独宠皇贵妃》作者:映在月光里【完结】 文案: 谷雨前世身为王府小宫女,在王爷死后被殉葬了。 这世穿到包衣奴才之家,被选进四阿哥府做最低等的粗使丫鬟。 谷雨尽心尽力做事,跟杂草一样顽强活着。因着勤劳踏实,被选到四阿哥的院子做洒扫丫鬟。 谷雨以为会再惨死一次,谁知有了读书的机会。 从识字到算学,几何,光学,改进齿轮等等,开创大清机械工业化先河。 谷雨再也没做噩梦,并非胤禛对她的宠爱。 她沉浸在对学问的无尽探索中,心无旁骛。 胤禛:“她不只是后宅妇人,皇贵妃。她是国士无双!” 阅读指南: 非正史,时间线有所不同,当架空清看,请勿考据。 后期1v1。 救赎励志治愈,女主开始胆小懦弱,后期逐渐成长强大,事业起飞。 内容标签: 清穿 宫廷侯爵 甜文 成长 治愈 救赎 主角:谷雨 胤禛 一句话简介:是国士,也是爱人 立意:绝不放弃生命中任何的一线光 第1章 差一刻到寅时正,谷雨穿过夹道,前往西北角门处当值。 天还黑着,低矮的屋檐下垂着一盏小灯笼,菊香不住搓手跺脚,探头朝夹道口张望。 看到谷雨的身影闪出来,菊香往回走,嘟囔抱怨道:“总算来了。” 谷雨当值向来早到,菊香要到寅时正方下值。 四阿哥胤禛在早上寅时正起,府中正是忙碌时。主子们的恭桶会陆续送来,再取干净的回去。 菊香怀着小心思,要是早些走,就能避开这些腌臜之物。 主子随时会用到恭桶,十二个时辰离不得人。当差的共四人,轮流白天黑夜当值。 两个杂役负责清洗,菊香与谷雨只需用布巾擦干,在里面放上香木屑。 府中主子不多,就四阿哥胤禛,福晋,宋格格李格格。 加上几个得脸的奴才,一天恭桶也没几个。 除去当差时间长,气味难闻了些。当差算得上轻松, 谷雨向来沉默寡言,多做些事亦从不抱怨。等清点好干净的恭桶,菊香又不想走了。 “马上就谷雨时节了,这鬼天气,冷得人手脚都僵了。” 菊香总是抱怨不断,过了一会,又艳羡地道:“我昨儿听桃花说,就是在李格格院子做粗使丫鬟,活计轻松不说,银米还比我们多,时不时有赏钱。银米赏钱也就罢了,总归能干净些,我可不想成日臭烘烘。” 谷雨默不作声听着,菊香说得没趣,哎了声,“谷雨,你哑巴了,好歹吱一声啊!难道你不想去别处当差?” 这次谷雨终于应了句:“这里当差挺好的。” 菊香撇嘴,恨铁不成钢道:“真是没出息!” 谷雨的确不想去别处当差,上辈子她被选进宫做宫女,后来赐给藩王府,在藩王侧妃院子做管首饰衣衫的宫女。 藩王去世,谷雨随着未生养的侧妃一起殉了葬。 殉葬有两种死法,一是灌了水银,二是用白绫缢死。 谷雨便是被缢死,白绫缠住脖子拉紧,很快就无法呼吸,耳朵轰鸣,眼珠快要炸开,能清楚听到骨头寸寸断裂的声音。 濒临死亡的恐怖绝望,只一想便毛骨悚然。 这世她成了镶白旗的包衣阿哈,世代为奴伺候主子。去年满十二岁,镶白旗旗主四阿哥胤禛开府,她被选进来做粗使丫鬟。 再入皇子府,谷雨每日都战战兢兢,惟恐再被殉葬。 如今已改朝换代,谷雨问过菊香,可惜她也说不清楚,只道先帝顺治驾崩时,有侍卫后妃殉葬。 身为低贱的包衣阿哈,谷雨只能认命,又想着不到主子身边去伺候,兴许能逃脱一死。 屋外响起说话声,谷雨迎了出去。菊香一看小苏拉送了恭桶来,忙不迭溜走了。 管事黄嬷嬷一早就在四处查看,这时她溜达了过来,站在门外叮嘱道:“可要仔细些,要是出了差池,仔细你们的皮!” 小苏拉扬起笑脸喊了声嬷嬷,扔下恭桶就跑了。谷雨拿着布巾仔细擦拭干净,往里面倒进香木屑。 见到菊香沿着墙根溜走,黄嬷嬷拿眼角剜了眼,转身进屋。 谷雨赶紧放下布巾请安:“黄嬷嬷。” 黄嬷嬷点头应了声,谷雨老实巴交,做事从不偷奸耍滑,粗粗看了一遍,便离开了。 谷雨当值到申时正,换菊香来上值。平时菊香总会拖拖拉拉,今朝难得提前到了。 一进屋,菊香就双眼发亮,凑到谷雨身边眉飞色舞道:“谷雨你可知道,府里出了事,在爷前院当差的两个粗使奴才,早起扫院子,吵到爷歇息,被苏公公赶出去了。爷的前院肯定会再挑人,桃红二丫都在眼巴巴盼着,能被选到爷跟前伺候。她们以为我睡着了,悄悄在那里小声商议,要去送礼走门路,我都听得一清二楚呢。” 桃花二丫与她们同住一间屋,两人在浆洗处当差,总是嫌弃谷雨菊香身上有一股洗不干净的臭味,在炕上用条凳拦在中间,不许她与菊香越过去。 谷雨没有钱去走关系,更不想去四阿哥院子当差。 “我们这些粗使杂役,照着府里规定,一个月五钱银,禄米油盐酱下水杂碎若干,三年换一身粗布衣衫。成天见不到半点荤腥,五钱银何时如数拿到过?阿玛见天等着我拿钱回去,我一点私房钱都没留下。” 菊香小声倒苦水,恐被黄嬷嬷听见,眼神不时往屋外飘。 “别看黄嬷嬷在你我面前吆五喝六,爷院子的一个粗使奴才,她都得笑脸相迎。桃花二丫在浆洗处,一双手到冬天都烂得不能看,可人家终归比我们强,还瞧不上你我咧!” 谷雨一言不发听着,手脚不停整理着屋中的恭桶。菊香盯着谷雨看了片刻,突然上前搂住她的胳膊,央求道:“好谷雨,你先借我一两银子可好,等我领了月钱之后,定会如数还你。” 每个月谷雨能拿到手的月钱与菊香一样,额娘早逝,阿玛在庄子种地,还有个六岁的弟弟谷冬。阿玛喜欢喝酒,喝醉了倒头就睡,家里乱糟糟,谷冬瘦得皮包骨。 谷雨怕谷冬饿死,每个月的月钱,大半都送了回去。 现在谷雨统共只有八钱银子,菊香虽没说明,也知道她想借钱去送礼。 人各有志,菊香一心想要往高处去,谷雨也拦不住。 两人一起当差近一年,平时大多只在上下值时能遇到,关系算不得亲近。 谷雨有些犹豫,望着菊香满含期待,泛红的眼眶,心一软,道:“我没有那么多钱,只能借给你二钱银。” 虽说离一两差得甚远,菊香还是高兴极了,摇晃着谷雨胳膊,激动地道:“谷雨真真是天底下最好,我一定会还你!” 谷雨瘦弱,被菊香晃得站立不稳,差点撞倒装香木屑的框子。她哎哎两声,手忙脚乱中,总算扶住了。 香木屑难得,要是撒掉定会被黄嬷嬷责罚。菊香不敢再闹腾,忙松开谷雨的胳膊,吐了吐舌头,道:“谷雨,你早些回去歇息,这里有我呢。” 早已到了下值的时辰,谷雨嗯了声,“等我上值的时候,把银子带来给你。” 菊香笑得牙不见眼,连连道好,又一个劲道谢:“谷雨最好了,以后我一定不会忘了你的大恩。” 谷雨没说话,洗干净手后离开。 此时太阳下了山,寒风呼呼吹着,谷雨拢着衣袖,前去下人的厨房领了饽饽白菜汤吃完,回到住的下人房,桃花二丫还未下值。 收拾洗漱之后上炕歇息,谷雨又做了噩梦。 那条白绫勒在她脖子上,她拼命挣扎,眼泪横流。 突然,有人摇晃着她,“谷雨,谷雨!” 谷雨缓缓睁开眼,豆大的灯盏灯光氤氲,桃花的脸在眼前晃动。 桃花一脸的不耐烦,埋怨道:“好生生的,突然哭闹了起来。幸好还没歇息,要是睡到半夜,真要被你吓死。” 二丫已经躺下了,闻言坐起身,上下打量着谷雨,道:“肯定是做噩梦了。” 桃花见谷雨睁眼躺着,知道她是锯嘴葫芦,便没再管她。 吹灭灯,桃花倒了下去,打了个哈欠,对二丫道:“时辰不早,快些睡吧。明朝起不来,又要被责骂。” 二丫跟着躺了下去,一阵窸窸窣窣后,屋子逐渐归于平静。 谷雨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盯着漆黑的屋子,脑中一片混沌。 屋外的风呜呜吹着,像极了当时她们的哭声哀鸣。 不知过了多久,谷雨终于睡了过去。到寅时过两刻,她准时睁眼醒来。 桃花二丫要晚些起,谷雨放轻手脚,拿了衣衫穿上下炕,到屋外打水洗漱。 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丝被风吹到脸上,谷雨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不少。 第2章 洗漱完,谷雨去厨房吃了两个饽饽,一碗碎米粥。她回屋后,桃花二丫也起来了,两人穿衣洗漱忙成一团。 谷雨从木柜的箱子里取了二钱银,前去当值。菊香依旧站在廊檐下,缩着脖子等着谷雨。看到她从夹道出来,立刻热情无比迎了上前。 “给你。”谷雨拿了银子给菊香,挑了干净帕子抹去头上身上的雨珠。 菊香将银子一把拽住塞进怀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嘴皮子利索地上下翻飞:“谷雨,你真是大好人。恭桶都已经收拾好,放心,我先下值了。” 说完,菊香捂着银子,飞快地跑了。 谷雨进屋,看到恭桶整齐摆着,里面撒上了香木屑。 看来,菊香对去前院当差还真是上了心,今天难得变得勤快,没躲懒将恭桶留给谷雨。 谷雨仔细检查,有水渍之处,用布巾再重擦拭干净。 这时,黄嬷嬷进了屋,眉头皱在一起,不悦地道:“菊香那蹄子又提早溜了?” 谷雨请安叫嬷嬷,然后便不做声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菊香那蹄子总想着往主子院子靠。呵呵,她倒是敢想,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又蠢又懒,迟早得闯下大祸!” 黄嬷嬷又打量着谷雨,她总是低着头干活,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巴掌大小清瘦的脸,肯吃苦,嘴巴又牢靠。 如此忠厚可靠的奴才,真是打着灯笼难寻。 “菊香欺负你老实,在下值时送来的恭桶,总是留给你去收拾。我就算有心替你主持公道,也要你自己能立起来。” 谷雨知道黄嬷嬷是在帮她,她又何尝不懂这些道理。菊香干活虽马虎了些,只大差不差。何况人人都想往上爬,若不是她死过一次,估计也与菊香一样。 毕竟,谁想成日与屎尿为伍呢? 黄嬷嬷见谷雨一声不吭,数落几句就离开了。 谷雨继续忙碌,手上的活都干完后,她来到屋外透气。 远处的天透着青色,雨细细密密,树枝光秃秃。乌鸦不知躲在何处,嘎嘎嘶哑地叫唤。 今日是谷雨时节,两世她都生在谷雨这天。 这时,一个穿着管事石青绸布衫,头戴素金顶帽的太监从夹道走了出来,扬声喊道:“谁是谷雨?” 谷雨见是胤禛身边的总管太监苏培盛,连忙遥遥屈膝福了福,应道:“我是谷雨。” 苏培盛上下仔细打量着她,道:“你回去收拾一下,到爷的院子去当差。” 谷雨顿时眼前一黑,手脚冰凉。仿若被罩进密密的寒雨中,几乎透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说: ---------------------- 成长救赎系甜文,求收藏。 第2章 苏培盛是胤禛身前第一人,福晋都要给他几分脸面。他亲自前来要一个粗使丫环,甚至不用与黄嬷嬷打招呼,叫了谷雨便走:“谷姑娘,你快些,我还忙着呢。” 谷雨极力稳住神,鼓起全部的勇气问道:“苏爷爷,可是找错了人,怎地会是我?” 她进府一年,从未去过府中其他地方,只在睡觉的下人房,值房,厨房走动。除去洗马桶的两个杂役,菊香,黄嬷嬷打交道多些,同住一屋的桃红二丫都没说上超过十句话。 能到前院当差,菊香桃红二丫她们都在四下托人找关系。谷雨什么都没做,她如今所有的希冀,便是苏培盛找错了人。 苏培盛眼神在谷雨身上来回扫过,见她惶恐不安,苍白着的小脸,跟那琉璃般,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碎掉,不禁乐了。 “哎哟姑娘,我断不会认错人。你名叫谷雨,今朝正是谷雨天,是爷亲自点了你的名。” 若非是胤禛亲自在下人名册上勾了名,一个粗使丫环,哪须得苏培盛亲自来叫。春夏交加时节,天气多变,胤禛身子不适,夜里咳嗽睡不踏实。康熙得知后,让他在府里好生休养,指了太医来诊治。 胤禛夜里睡不好,早间刚睡得迷迷糊糊,便被洒扫声惊醒。苏培盛觑着胤禛不悦的神色,忙将洒扫的两个小苏拉赶到别处当差。 苏培盛不敢掉以轻心,准备亲自盯着选人。胤禛嫌弃苏拉粗手粗脚,让他拿了名册,把苏拉换成了丫环。 “谷雨,真是有意思。”胤禛看着名册的名字,从早间就紧绷的脸,终于缓和了些许。 胤禛指了人,苏培盛赶忙叫人打听过。谷雨的祖宗八代,当差可曾用心,苏培盛都悉数知晓,如何能找错人。 苏培盛笑道:“说起来,姑娘真是有福,得爷钦点,只要好好当差,以后指不定有大造化呢。姑娘快去收拾一下,别耽误了当值。” 谷雨感受不到福气,她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她跟在苏培盛后面,木然挪动着双腿。 夹道的风卷着雨,把她也卷入其中,浑身冰凉,犹如她这苦难的两世。 到了下人房,一个眼生的奴才站在那里,看他身穿旧石青绸衫,头戴无顶帽,应该是不大不小的管事。 菊香搂着包袱从屋内出来。她看到谷雨,藏不住地喜悦,上前高兴地道:“谷雨,我被选去爷的前院当差了!” 谷雨愣了下,菊香见奴才朝他看来,忙道:“六顺大哥,劳你且等等,我跟谷雨说几句话就走。” “苏爷爷。”被换做六顺的奴才未曾搭理菊香,朝着不远处站着的苏培盛奔了过去,上前打了个千:“苏爷爷,人马上给您领回去,苏爷爷放心,先前已经交代过,等回去之后,小子再叮嘱,保管不会出丁点差池。” 苏培盛道:“你的保证我收下了,只在爷面前要是过不去,仔细着你的皮!” 六顺管着前院粗使洒扫的差使,小苏拉差使没办好,他被罚了两个月银米。银米倒是小事,没挨板子,被掳去差使才是大事。 见苏培盛沉下脸,六顺马上缩起脖子,嘿嘿干笑着不再吭声。 那边,菊香看到苏培盛,一下变得紧张起来。她跟着谷雨进屋,小声地道:“谷雨,苏总管跟你一起回来,难道你当差出了差错,被主子责罚了?” 谷雨头跳着疼,她不想多说,只道她也去前院当差,拿出包袱皮,将两身冬夏衣衫装了进去。 菊香震惊不已,道:“你也去前院当差了?说起来真是奇怪,先前当差回屋,我实在又困又累,便想着先睡一觉再说,银子还没送出去。谁知六顺前来唤我,让我去前院当差。” 谷雨被选去前院当差,是因为她的名字,正好今天是谷雨。菊香为何被选去,谷雨就不知道了。她无心知道,默默卷着包袱皮。 能去前院当差,菊香兴奋还来不及,她才不会多想,摸出先前借谷雨的银子,道:“既然用不上,银子先还给你。” 谷雨收起银子,菊香美滋滋道:“真好,我们又在一处当差了。”她转头望着住了一年的屋子,里面一张炕,一张立柜,靠墙放着几张凳子,拥挤又逼仄。 要离开了,菊香半点都不留恋,惋惜地道:“可惜桃花二丫不在,她们肯定羡慕极了,我真想看看她们的脸色。” 谷雨只听到菊香在耳边嗡嗡嗡,她实在没心情说话,抱着包袱往外走去。菊香见状,连忙跟了上前。苏培盛瞧见,转头走在前面,六顺朝她们打手势,“走快些,谨记着规矩,别乱瞧乱看。” 进府之后,她们都学过规矩,谷雨的规矩学得最好,黄嬷嬷时常夸赞。菊香兴奋之后,走在安静的夹道中,这时感到了格外的肃静,不由自主变得紧张起来,下意识朝谷雨看去。 谷雨微微低垂着头,背挺得笔直,穿着泥趿拉鞋,走路几乎不见声响。菊香忙学着谷雨,放轻脚步,泥趿拉是布鞋套榆木底,走在青石地面上,还是哒哒响个不停。 离正院越近,菊香愈发紧张,几乎屏住了呼吸,紧随着谷雨。苏培盛在夹道口站住,交代道:“六顺且领着她们去安置,告诉她们当差的规矩。” 六顺应下,苏培盛目光落在谷雨的衣袖裤腿上。她进府一年,估计窜高了一截,衣袖裤子都短了。 下人的衣服都做得大些,短了再放长,谷雨的衣袖裤腿明显已经放过。 苏培盛道:“府中开始做夏衫,你把她们的名字添上去,我前去交给福晋。” 福晋掌管中馈,所有衣衫鞋袜等针黹活由针线房负责。府中仆从一年四季衣衫,粗使只两身,靛蓝夏布,褐色棉布,三年换一次。胤禛前院的下人当不会如此,粗使也一年一换。 六顺一一应了,领着谷雨菊香去她们居住的下人房。像是苏培盛这等管事,当值时随着胤禛住在耳房,平时住在府后面胡同的私宅。一般的下人,男的住在前面倒座,女的在右后侧,与正院用墙隔开。前院伺候多为太监与男仆,女的只几个粗使婆子,院子还剩下一间空屋。 “你们就住这间。”六顺指着空屋道。 谷雨与菊香走了进去,屋子比她们先前住的宽敞,一张大炕,左侧靠墙摆着一张立柜,里面有带锁匙的箱笼,可放她们的细软。炕的正对面,放着一张长条几,三张凳子,条几上还摆着巴掌大小块铜镜。 第3章 在前院当差讲究多,衣衫仪容不整,是大不敬之事,铜镜用来梳妆整理仪容所用。右侧边摆着放木盆的架子,架子角落用粗布帘隔开一小间,里面摆着恭桶。 菊香放好包袱,她看到恭桶,脱口而出道:“总算有人替我们洗恭桶了!” 府中的恭桶都送到西北角门处,主子仆从分开。倒掉的夜香,要收起来送到庄子去做粪肥,夜香还可卖钱,倒恭桶处有人盯着,不至于脏污遍地。 菊香见谷雨始终沉默,噘了噘嘴,道:“看来,你真是不想来前院当差。” 无论想不想来,都已经来了。 谷雨要是敢说不想来,乃是看不起主子,对主子不敬。 她想好好活着,胤禛今年才十五岁,只比她大两岁。他们年纪相仿,惟愿他活得长长久久,她死在前面,就不用殉葬了。 虽是如此安慰自己,谷雨心头还是被浓雾笼罩住般透不过气。她放好衣衫走出屋,菊香跟着出来了。 六顺带着她们,一路讲着规矩,当差时需要做的事。 前院粗使下人,负责前□□如银安殿院,启祥堂,退省斋的院落以及周围夹道的洒扫,沟渠清理。前庭种着槐树,中轴线甬道两边是凤眼柏树。 □□“四宜堂”是胤禛的居所,种着如银杏,海棠,紫藤,玉兰等花草树木,还有许多珍稀的奇花异草。 洒扫下人一共十人,每个月轮流歇息两日,早间丑时末开始当差,晚间申时末下值。轮值的人,若遇到下雪刮风的天气,要不时前去洒扫干净。 前院当差一个月六百钱,口粮每日一斤半米,一斤面,油盐酱醋若干。每月除去五斤杂碎,还有一斤肉,额外的二两白糖。夜里当值,还有两个奶饽饽,一碗肉汤。 听上去待遇虽比以前要好,但干的活远比以前多。每天洒扫,到处一尘不染。但刮风的时候,地上难免有落叶尘埃,要不时打扫。 费力且不提,还费心劳神。 银安殿是接见待客之处,幕僚师爷在启祥堂议事,退醒斋则是书房。加上胤禛歇息的四宜堂,无论哪一处,皆要小心又小心。 六顺道:“前□□分开两班,谷雨到□□,菊香你去前庭。爷在前面书房,菊香你要小心些,有不懂之处,你多问问安福。” 菊香虽想与谷雨在一起当值,但不敢挑三拣四,应下后忙去了前院。 六顺又对谷雨道:“你也快去,扫帚这些都在杂物间堆着。风大,地上的落叶多,要早些扫干净。”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空蓝得让人晕眩,太阳隐隐钻出云层,周围一片明亮的霞光。 谷雨前去杂物间取了扫帚,簸箕出去。苏培盛这几日对他们看得紧,几个当值洒扫的人看到她,彼此打了照面,分了她一段夹道,各自忙着去干活了。 夹道两旁的院子玉兰迎春已经开放,花瓣落了一地。有些嵌入青石缝隙中,洒扫不干净,谷雨便蹲下来,用手捡起放进簸箕中。 蹲久了,谷雨有些晕,站起身缓和着身子。 这时,夹道传来脚步声,谷雨下意识看去,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沉静的双眸。 第3章 谷雨陡然一惊,慌忙照着规矩垂首,背转身对着墙壁,屏声静气肃立。 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每一步都仿佛踏在谷雨的心上,她感到呼吸困难,树梢雨水滴落在眉心,溅到眼眸中,下意识合上眼。 那根如影随形的白绫又在眼前飘荡,谷雨痛苦地使命咬住唇,唇齿间传来铁锈的腥气。 谷雨的记性记好,有时候她恨自己的记性太好。 死亡的滋味,她记得太过清楚,清楚到重生为人,依然如蛆附骨,时时刻刻纠缠着她。 不知何时,脚步声远去了。 谷雨微微仰头,怔松望着眼前绿色的墙檐,眼眶发热,却没有泪。 主子嫌弃晦气,她早就学会不在人前哭。 胤禛走过一段路,脚步停下来,回头望着肃立在那里的谷雨,瘦弱的身躯绷紧得似一张小弓,眉心微蹙。 跟在身后的苏培盛忙上前解释道:“爷,这便是谷雨,先前方来前院当值。” 胤禛唔了声,洒扫过的青石地面,明显较以前不同。 缝隙间偶尔会留下的落花落叶,无论新鲜腐朽,皆都清扫得一干二净。 “做事倒勤勉。”胤禛不轻不重说了句,转身离开。 苏培盛忙跟了上前,到夹道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 谷雨正蹲在地上,抠着缝隙中的花叶。 苏培盛暗自啜了啜牙花,心道真是个实心眼子! 到了午间,大家轮流去用饭。菊香在前庭等着谷雨一起,结伴前去以前的下人厨房。 厨房当值的黄管事看到她们来,与以前不同,份例两只饽饽中,居然有一只香软可口的奶饽饽,白菜汤上面,赫然盖着两片大肥肉! “姑娘,酱菜管够,白菜汤不够再来添。”黄管事肥胖的脸上堆满了笑道。 菊香从不知道,黄管事竟然会笑,还这般热情! 菊香有些恍惚,又有些了悟。见谷雨在长条桌上坐下了,端着饽饽白菜汤走过来,坐在她的对面。 拿起奶饽饽咬了一口。菊香顿时怔愣在那里,眼泪在眼眶打转。 再夹起肥肉吃了,菊香的眼泪,终于啪嗒掉下来。 “谷雨,呜呜,我居然吃到了奶饽饽。呜呜,这么大一块肥肉......” 菊香的嘴里塞着肉,带着哭腔,说话有些含糊,谷雨只听到“肥肉”。 以前她们当差时,按照份例有下水杂碎吃。下水杂碎清洗不干净的话,臭味熏天。 饶是如此,下水杂碎也是难得的荤腥,她们极少吃到,何况是大块的肥肉,奶香浓郁的奶饽饽。 “给你。”谷雨将碗中的肥肉,都夹到了菊香碗中。 到处都有捧高踩低,同样是粗使丫环,待遇却不尽相同。与宰相门前七品官,是一样的道理。 谷雨前世就明白这些道理,只她死过一次,尊荣脸面对她来说并不重要,重要是活着。 肥肉太腻,奶饽饽倒合胃口。谷雨吃相极好,小口而快速地吃着。 菊香抹掉泪,看到碗里的肉,很快便露出笑容,大口吃着肉,道:“谷雨最好了!” 这时,桃花二丫也来到厨房。看到谷雨菊香,想要转开头,又忍不住拿眼角朝她们打量,神色十分复杂。 菊香也看到了两人,她眼里立刻冒出兴奋的光,倏地站了起来。 长条桌被菊香带着晃动,谷雨按住碗,抬眼看去。 菊香站在那里,直愣愣望着桃花二丫的背影。过了片刻,复又坐下来,发狠般咬了一口奶饽饽。 谷雨放开手,继续用饭。菊香吞下奶饽饽,自顾自道:“何苦与她们计较,我要往更高的地方去,让她们再也看不着。” 苏培盛他们不会到厨房来用饭,底下自有人孝敬,将饭食送到手上。 不过到了前院当差半日,菊香心气又高了一层。人各有志,谷雨只默默听着。 饭后两人回前院当差,平安到申时末下值。六顺找到谷雨,道:“今朝你的差使当得不错,以后早间上值时,你从爷四宜堂的院子扫起。” 早间丑时末开始上值,胤禛尚在歇息。四宜堂院子离卧房近,里面的花木多,要是一不小心动作大了些,便会吵到主子。 谷雨愣住,六顺道:“且要仔细些,别惊着了爷。” 白日遇到胤禛,谷雨尚未从惶恐中回过神。六顺说完便离开,谷雨只能低垂着头,一步步挪回下人院。 晚上,谷雨又做了噩梦。菊香睡得沉,谷雨在梦中呜呜哭,她浑然不觉,依然呼呼大睡。 挣扎着惊醒过来,谷雨脸上一片冰凉,缓缓抬起手,抹去眼角的泪。 窗棂处传进来依稀的光,屋外有了动静。谷雨轻手轻脚披上衣衫下床,打开门缝,有婆子已在廊檐下洗漱。 叫早的管事嬷嬷威严走过来,开始敲门:“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床!” 谷雨赶忙回屋叫了声菊香,开始洗漱收拾。菊香手忙脚乱下炕,撩起粗布帘进去,蹲在恭桶上,嘴里不断念叨着:“迟了迟了,当差莫要迟了。谷雨,今朝你在前庭还是后院?” “后院。”谷雨洗完脸,拧干不仅搭在架子上,倒掉盆中脏水后,坐到条几前开始梳头。 “我还是在前庭。”菊香从布帘后出来,提着恭桶放到门外,遗憾地道:“我们又分开两处。其他当差的人要不年纪比我阿玛还要大,要不就是油嘴滑舌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谷雨系好辫稍的绳子,嗯了声回应,“不搭理他们就是。” 后院当差的几人与前庭差不多,得空时,就聚在杂物间说荤话。谷雨进去放扫帚簸箕,他们倒住了口,就是不住盯着她看。 谷雨不怕他们,前院规矩严,他们不敢胡来,顶多占几句口舌便宜。只要不加理会,他们觉着没趣,便不会再说了。 第4章 收拾好出门,天还漆黑,前院已经灯火重重。谷雨前往四宜堂,伺候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碌,准备伺候胤禛起身。 天气放晴,昨日还含苞待放的海棠,只一夜间便满树繁花。花瓣飘落在地,谷雨拿起高粱做的扫帚,轻轻将花瓣扫进簸箕中。 苏培盛走了过来,小声提醒道:“姑娘,树下花瓣且留着,爷觉着落花甚是好看。” 谷雨应是,开始扫庭院空处的落花与树叶。竹枝做的大扫帚扫得快,但声音大,谷雨选高粱秸秆扎的扫帚,声响动静小,只要多费些功夫。 苏培盛立在卧房外的廊檐下,望着专心致志的谷雨,袖手咂摸片刻,对身边候着听差的金串儿小声道:“你去跟六顺那狗东西传句话,爷钦点的丫头,他那一肚皮的坏水,少往外处使!”金串儿打千应下,自前去找六顺。 狗东西,谷雨刚当一天差,他倒好,将她推到了四宜堂。 要是谷雨做好了差使,六顺自然安然无恙。要是谷雨出了差池,她是新来的丫头,且再换一个就是。 谷雨前面将地扫得太干净,引起其他人不满了。同时,六顺也丢了脸面,他这个管事没尽到责。 到胤禛起身时辰,谷雨将庭院洒扫干净,前去别处洒扫。直到胤禛离开后院,一天下来,谷雨未再碰到他。 接下来的差使顺顺当当,谷雨如闷葫芦,基本上不说话,与一同当差其他几人的关系,也就顶多混个脸熟。 六顺待她倒客客气气,不过谷雨清楚,这份客气,肯定不是来自六顺本人。 同当差的人中,润生与她年纪相仿,平时多说了几句话。润生人还算忠厚,与她委婉提点过两句:“你下了死力做事,显得其他人手上的活儿,就做得马虎了。” 谷雨做事一向如此,只要是她的事,都会尽心尽力,心无旁骛去做。她发现每当沉浸其中时,像是佛家修行,脑海空空,全无杂念。 对他们的埋怨,谷雨前世见识过,自然懂得他们为何会如此想。 能轻松些,谁都不愿意多做事。 但做事,便是谷雨的轻松。 谷雨始终坚持,其他人见状,有意无意将手上的差使交给她。 只要能做完,谷雨也不拒绝。做不完,她会事先道明。久而久之,大家虽然会一如既往躲懒,毕竟她与世无争,待她逐渐和气起来。 天气一日热过一日,康熙前去畅春园避暑,胤禛与府中的福晋格格们随行去了西郊。 阿哥们前去畅春园,借住在西花园以及附近官方房,地方狭窄,只选了贴身伺候的人前往。 前院一应粗使下人皆留在府中,菊香很是羡慕:“城中热死人,听说畅春园不但凉快,景致又美,要是能跟着一道前去就好了!” 谷雨却巴不得留在府中,主子不在,早起打扫时无需考虑到惊动胤禛。不用提心吊胆当差,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盛夏时节,天气变化快。前一瞬还是烈日当空,转瞬间就乌云密布,大雨倾盆。 这天谷雨洒扫完回到杂物间,昨日她歇息,今朝轮到菊香歇息,屋中一个人都不在,估计又到阴凉处去赌钱了。 府中的下人皆爱吃酒赌钱,一有空便聚在一起赌。宫中也如此,康熙责罚过,临行前,苏培盛还将他们叫在一起耳提目命过,当时大家都拍着胸脯,答应得很是响亮。 起初尚好,等过了几日,他们就坐不住了,三五人聚在一起偷偷赌,不赌的人,跟着前去看热闹。 坐着歇息片刻,谷雨走出屋,望着乌云沉沉的天,心道昨日刚下过阵雨,今朝又要下。她得赶快些去厨房用饭。免得等会雨大了,来回一趟,鞋子裤腿都得湿掉。 谷雨跑去厨房用过饭,到半道时,雨点就噼里啪啦掉。她赶忙加快脚步,小跑着回到杂物间,身上已经淋得半湿。 雨越下越大,伴着大风飞卷。屋檐上的水,像是瀑布一样哗哗往下倾倒。水渠的水打着旋,不时咕隆隆的响。 谷雨站在屋檐下望着雨幕,听到水渠的动静,不由得隐隐焦急。 听声响,水渠的水好似流通不畅。昨日她不当值,他们肯定不会清理,出水口应该被树枝等杂物堵住了。 果然,过了不久,谷雨就看到夹道口的水渠往外冒水,在地面积了一层。其他人不知去了何处,她只能穿戴上斗笠,拿着竹耙,摸索到下水口,掀开上面的石块,看到出水口堵着树枝杂物,她便用竹耙去挖。 谁知竹耙一下被折断,无奈之下,谷雨只能用手去掏。出水口有铁条栅栏,不知树枝勾着了什么地方,谷雨一下没拉动,换了双手使劲往后扯。 树枝咔嚓被扯断,她也一屁股跌坐在水中。斗笠被风掀走,雨落到脸上,直往嘴里流,她闭着眼睛,赶忙往外呸呸吐。 胤禛一身汗回到府,先一角踩到没过鞋面的水中,再看到谷雨在雨中忙活,摔了个四脚朝天。 看来他不在府中,当差的人心都野了。他再迟些回来,府邸都得被水冲走! 胤禛瞬间光火,沉下脸厉声道:“苏培盛,其他当值的人呢,让他们都滚出来!”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苏培盛见胤禛发火,赶忙与金串儿前去找人。 瓢泼大雨中,谷雨趴在水中,一动不敢动,浑身早已被雨湿透。控制不住簌簌发抖。雨水蒙住了眼,从苍白的脸上滚落。 胤禛大步往前走,脚踩在雨水中,水花四溅。他听到出水口水流回旋声,不禁皱眉道:“你还跪在这里作甚?” 谷雨一声不吭,低头撑着站起身。因为太过害怕手脚发软,往后退时接连踉跄,她慌忙撑住墙壁,连大气都不敢喘。 胤禛的眉头皱得更紧,打量了如惊弓之鸟般的谷雨几眼,转身回了四宜院。 谷雨回到杂物间,屋中昏暗,她坐在小杌子上,将头埋在膝盖里。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流下来,她却浑然不觉,麻木地等着接下来的惩罚。 不知过了多久,天一点点暗下来。谷雨终于动了动身子,茫然看向屋外。 门半掩着,雨停了,门口透进一道霞光。 谷雨缓缓起身朝外走去,碧蓝天际挂着一道七彩的虹。树叶浓绿,一只拇指大小的青蛙,不知从何处而来,在地上欢快跳跃。 金串儿大步走来,谷雨心倏地揪紧,面若死灰。 是祸终究躲不过,待他上前,谷雨屈膝福了福身,敛下眼睑准备跟他走。 “哎哟,姑娘你怎地在这里,让我一阵好找。”金串儿跑得一头的汗,着急地道:“苏爷爷找你呢,你快跟我去。” 苏培盛定是要罚她了,悬在头上的剑落下来,谷雨反倒长长松了口气。 顶多打板子,再赶出府去。要是能撑过去不死,以后就彻底解脱了。 谷雨打定主意就不会去多想,她脚步变得轻快起来,甚至还破天荒地主动问道:“金谙达,其他人是如何罚的?” 听到谷雨询问,金串儿既高兴,又满脑门的烦恼。 “六顺那狗东西,当差接连出差错,上次饶了他,他还屡教不改。今儿个抓着他与人在赌钱吃酒,真真是撞到爷的枪口上了。皇上严令禁止赌钱,我与苏爷爷去的时候,亲自抓个正着。饶是他求爷爷告奶奶,府中都快被水淹了,爷如何饶得了他。” 金串儿回头看了眼谷雨,脸上的喜悦快绷不住,道:“爷下令,各自打了二十打板,罚没半年银米。管事六顺被掳了差使,一并赶到庄子上去了。多亏姑娘,冒雨将堵住的地方弄得通畅,否则的话,他们可就真惨喽。” 谷雨也曾挨过板子,当时动手的人怜她年幼,她只受了皮肉伤。即便如此,她还是许久都只能趴着睡,后背留了伤疤,到死都在。 估计她也要去挨板子了,二十大板下来,估计会如前世那样。 前世今生都是如此,命贱如草芥。 “姑娘你快些。”金串儿见谷雨走得慢,回头催促,打量着她苍白的脸,皱巴巴,湿润的褐色布衫,皱眉道:“哎哟,姑娘,你浑身淋湿,怎地不回去更衣,可是着了凉?” 谷雨愣住,不明白金串儿的反应,她摇摇头,道:“我没事。” “苏爷爷催得紧,来不及了。姑娘快些。”金串儿道。 “金谙达要带我去何处,何事来不及了?”谷雨想了想,鼓起勇气问道。 金串儿道:“爷今朝回宫,只带了我与苏爷爷随侍左右,平时在爷跟前伺候的禾穗青兰都在西郊。谁曾想雨下得太大,便歇在府中。身边没个可靠的人,苏爷爷让你去爷跟前伺候。” 谷雨如遭雷击,比起打板子还要惊慌不安,她哆嗦了下,语无伦次道:“金谙达,我不会......我伺候不好......” 金串儿无语至极,拖着谷雨就往前走,压低声音道:“能在爷跟前露脸,这是多少人求不来的机会。苏爷爷看在你忠心的份上,特意提拔你,究竟成不成,就这一次,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第5章 要是真有造化,谷雨不会两世都出身贫寒,身世凄惨。她早就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亦如上天的安排那样,卑微地活着。 她只想活着,断绝其他无畏的念想,一心一意求活。 她只相信有凛冬,也有春月,从不去想虚无缥缈之物。 若非如此,人若对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胡思乱想,尤其是身在温柔富贵乡的王孙府邸,那种求而不得的痛苦,堪比死还要难受。 谷雨紧紧咬着唇,冷汗从脸颊滴落,幽幽的双眸中雾漫漫,金串儿在说着什么,她什么都听不见,如槁木那样,被带到退醒斋。 苏培盛在廊檐下站着,见他们过来,几步走上前,打量着如被寒霜打过嫩芽般的谷雨,啧啧一声,“怎地这般模样了?” 金串儿脸上堆满笑,道:“爷爷,谷雨姑娘忠厚勤勉,被雨淋了个扎扎实实,未敢擅离职守,在杂物间守着继续当着差呢。一身的湿衣衫都没来得及换,可不就这般了。” 苏培盛乜斜着金串儿,若有若无哼了声,对谷雨笑着道:“算了,姑娘先进来,且先略微收拾一下。”又对金串儿道:“还不去打水来!” 金串儿道是,猴儿一样窜出去,叫人去打热水来。 苏培盛带着谷雨进茶水房,道:“金串儿当告诉了你,爷身边缺人手伺候,你且来替一替。爷平时吃龙井,武夷岩茶,饭后喜欢吃普洱。茶水不得太烫,约莫七八分就足矣。茶水房里面还有些茶,碧螺春明前明后谷雨茉莉花茶,你都来认一认。” 谷雨听到苏培盛说茶,她不由自主仰头,随着他的指点看去。她不认几个字,前世管衣衫首饰,凭着暗中背诵,记下了那些首饰衣衫的字。随着苏培盛指过去,她默默记下茶罐上写着的字,一一对应。 苏培盛讲了一堆,再说泡茶的水,“爷吃茶的水,用的玉泉山泉水。爷不在府中,今朝只有井水,先前用纱布虑过一遍,在壶中煮着。” 茶炉上的黄铜壶,已经滋滋作响。案几上,旁边角落放着差茶盘,素三彩折枝花果纹茶盏。 谷雨壮着胆子,急促地问道:“苏爷爷,可是伺候爷用过茶,我便能下值,明早继续回去当差了?” 苏培盛愣住,他诧异了下,打量着谷雨的急迫,不由得失笑。 在主子跟前伺候,天聋地哑又肯做事,简直打着灯笼难寻。 可惜,十全的好,也总有一漏。偏生七窍玲珑,只得六窍,一窍不通! “爷明日一大早就去畅春园了。金串儿打了水,你快去收拾一下,爷等着呢。”苏培盛暗自惋惜,含糊着应了句,催促着谷雨去洗漱。 谷雨放下了心,胤禛明朝去畅春园,她留在府中。只今晚伺候着用茶,待禾穗青兰回府,就没她的事了。 安下心来,谷雨便专注做事。照着苏培盛的吩咐,梳头洗脸,理了理自己身上的衣衫,再净手,一丝不苟泡了茶。 苏培盛在前,领着端着茶盏的谷雨进了书房。 胤禛正在书桌前伏案写字,谷雨跟着苏培盛,轻手轻脚走到书桌右侧,将茶盏放到右侧伸手可及之处。 茶不能久闷,谷雨捏着茶盖,轻轻揭开,留出一小道缝隙。 胤禛正有些渴,放下笔准备端茶,手方抬起,余光察觉到不对劲。目光停留在带着血痕的手背上片刻,缓缓掀起眼朝谷雨看去。 第5章 苏培盛躬身肃立在一角,谷雨手上拿着茶盘,屏声静气垂首往后退,褐色粗布衣衫半湿,比先前在雨中看起来还要瘦弱。 胤禛收回视线,只漫不经心看了眼苏培盛,端起茶盏吃了口。 茶水稍许热,正是他喜欢吃的温度。胤禛眉心再蹙起,放下茶盏,提笔继续写字。 过了一会,谷雨上前续茶。续茶有讲究,水不够热,冲泡不出茶味。水太烫,会烫手伤人。 谷雨端走茶盏,她动作极轻,走路与拿茶盏时几乎都悄无声息。很快,谷雨将茶盏放了回来。 胤禛再端起茶盏尝了口,比先前吃的茶要温热些,茶的滋味不减,又不会烫口。 谷雨退了下去,胤禛轻轻哼了声,头也不抬道:“苏培盛,四宜堂何时缺人了?” 苏培盛忙躬身赔罪:“爷,奴才是粗人,不如禾穗青兰那般手巧,爷嫌弃奴才吃茶牛嚼牡丹,着实伺候不好爷。奴才瞧着谷雨忠厚老实,又是姑娘家,做事要妥当细致些,便寻了她来侍奉爷的茶水。” 胤禛发现,从头到尾都没听到谷雨开口说过一句话。她的差使当得不错,先前冒雨通下水口,一个丫头,比那些奴才还要可靠。 沉吟之后,胤禛道:“这里无需她伺候,让她退下吧。” 苏培盛暗自松口气,赶忙去茶水房叫谷雨。大热的天气,她正贴着茶炉缩成一团。 “哎哟姑娘,你倒不嫌热。”苏培盛满面笑容上前,道:“姑娘今朝的差使当得不错,爷这里无需你,你且先回去歇着。” 退醒斋放着冰鉴,一进屋凉意浸人。谷雨浑身湿透,又未曾用过晚饭,此时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头沉得抬不起来。 谷雨应了句是,起身时站立不稳,踉跄着差点撞到茶炉上。 苏培盛吓了跳,仔细大量谷雨,见她嘴唇脸颊都苍白,赶忙问道:“姑娘可是生病了?” 生病的宫女丫环,除非得主子看重,能寻医问药。其他的皆赶出去,随便抓幅药吃了。熬得过来,就再回去当差。熬不过来,就一床草席一裹,抬出去埋了了事。 以前谷雨很少生病,她觉着自己的确命贱如草芥。草芥哪会生病,只会枯萎死亡。 “淋雨,有些饿。苏爷爷放心,我没事,不会将病气过给爷。”谷雨道。 苏培盛愣了下,没来由觉着心酸。他忙唤金串儿上前:“你去给姑娘拿些吃食过来。” 金串儿哎了声,如猴儿一样窜了上前,谷雨来不及喊住他,只能站在那里等着。 苏培盛返回书房听差遣,胤禛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道:“以后让她到启祥堂当差,侍奉茶水。” 启祥堂食幕僚师爷议事之处,侍奉之人,必须忠心可靠。 苏培盛暗暗吃惊,心道谷雨还真是厉害。胤禛冷清,她在短短功夫内,竟然得了如此的信任。 只转念一想,茶水房的差使看上去简单,要记清楚也不容易。 只一会功夫,谷雨便做得有模有样,不比禾穗青兰差。 嘴严实,内秀,在启祥堂侍奉最为合适。 苏培盛沉吟了下,道:“爷,那奴才前去安排,让谷雨姑娘明早随着一道前往畅春园。” 胤禛道:“且不急,畅春园人多嘴杂,先让她到别庄,跟在博尔多身边学习,认认戴铎沈竹他们。” 博尔多管着府中前院庶务,戴铎沈竹皆为胤禛身边幕僚,掌管文书一类的差使。 苏培盛应是,正要告退,胤禛又道:“去给她做几身合体的衣衫,简直成何体统!” “是。”苏培盛讪笑,不敢多言,连忙躬身应了退下。 金串儿守在门边,见苏培盛出来,上前笑着道:“苏爷爷,小的给谷雨姑娘从厨房拿了奶饽饽,沙琪玛,一罐子加了蜜酥酪。” “嗯。”苏培盛没说话,道:“你去跑一趟,让谷雨姑娘收拾一下,明早前去畅春园。” 金串儿愣住,慌忙朝书房看了眼,眉毛挑起又落下,小声道:“可是要喊来四宜堂伺候?” “你个龟孙子,底下没了根,成日念叨着那点子东西。” 苏培盛抬手就打,金串儿不敢躲,呲牙裂嘴赔笑,矮身赔不是。 比对着金串儿与谷雨,苏培盛真真是仰天叹息。 怪不得谷雨能被挑选到出来,端看这些狗东西,无论太监还是旗人奴才,机灵都写在脸上。 脑子转得太快,挤得里面的油往外滋,瞎子都能看出油滑。何止是胤禛,连他都看不上眼。 苏培盛没好气踢了一脚,“快去,谷雨姑娘以后就在启祥堂当差了,先去庄子跟着博尔多学规矩。” 金串儿惊了跳,不敢多问,一溜烟往下人院子去传话了。 那边谷雨回去,在门外就听到屋内传来争执声,只听到菊香怒道:“凭什么让你们,我与谷雨先来,当然先要由着我们选。” 谷雨进屋,看到桃花二丫菊香三人站在立柜前,菊香搂着箱笼不放。她看到谷雨,立刻道:“谷雨,桃花二丫要与你我抢箱笼。” 立柜里放着四只箱笼,有两只摆在中间,拿取都方便,她与菊香就先用了。 桃花瞥到谷雨,得意地道:“我与二丫也到了前院当差,与你们做一样的差使,不过前后脚的功夫,凭什么由你们将好位置霸占了去。” 应该是前院粗使下人被赶走,重新选了人前来洒扫,桃花二丫被选了来,安排到她们同住一间屋。 谷雨头晕难受,没力气与她们争执。只看了眼,便将吃食放在长条上,前去打水洗漱,准备吃些东西就睡觉。 第6章 桃花二丫看到奶饽饽沙琪玛,眼都发直。菊香也放开箱笼,奔到长几前,揭开罐子,酥酪雪白,散发着微酸奶香甜味,她忍不住拿起里面的羹匙,舀了一口送到嘴里。 “好酸!”菊香没吃过酥酪,五官都皱成一团。待尝到蜜的甜,才勉强吞了下去。 谷雨打水进来看到,她也没说什么,道:“拌一拌就不酸了。你别直接在里面舀,分出来吃。” 她再对桃花二丫道:“你们要吃的话,也来尝尝。” 一大罐子的酥酪,天气太热,放着会坏掉。其实她不喜欢吃甜的食物,分给她们吃正好。 菊香仗着与谷雨熟悉,不客气搅拌之后,舀在自己的茶盅里吃起来。边吃还边挑衅看着桃花二丫。 两人对视一眼,桃花道:“这是谷雨的东西,谷雨让我们吃,我们就吃。” 二丫应和说是,与桃花各自舀了一茶盅吃起来。 酥酪拌了蜜,酸酸甜甜很是可口,菊香几口就吃掉一盅。她见谷雨洗干净手脸过来,关心问道:“你怎地当差到这般晚,先前听说今朝当差的人都被罚了。我担心你,还跑去打听了下,没看到你受罚,我才回来。” 谷雨掰着奶饽饽吃,道了声多谢,“我没事。” “谷雨,谷雨姑娘。”金串儿在门口叫喊,谷雨拿着奶饽饽站起身,道:“金管事来了。” 金串儿现在管着粗使下人,菊香桃花并二丫一起站了起来,恭敬地福身见礼。 “谷雨,你收拾一下,明早随着爷一道出城前往畅春园,以后你到启祥堂当差。”金串儿看都不看其余三人,只对谷雨笑着道。 谷雨脑中嗡嗡响,她头实在太沉,一时没反应过来。 既然谷雨升了等,以后再与她们三人住在一起就不合适。 金串儿当即沉下脸,威严地对菊香她们三人道:“你们将东西搬出来,到别屋去住。” 吩咐完,脸色瞬间一变,堆满笑对谷雨道:“你先暂且委屈一晚,待回府之后,再给你挑一间清净的屋子。” 谷雨被金串儿的一连串吩咐弄得更头晕目眩,连他离开都未曾主意。 管事嬷嬷听了金串儿的安排,来给菊香她们安排住处:“快些收拾,时辰不早了,别耽误了歇息。” 菊香哭丧着脸,羡慕又眼酸道:“谷雨,你没回来,原来是去攀了高枝,亏我还担心你,到处找你。” 谷雨茫然抬起头,看到菊香桃花二丫她们脸上的羡慕嫉妒,任何的解释,都显得虚伪。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味同嚼蜡般小口吃着奶饽饽。 前院厨房的奶饽饽,自是下人厨房的无法比,细腻软和,奶香浓郁。 谷雨却吃出难言的苦味,她始终不明白,处处小心,为何总是避不开。 启祥堂重要,到那里当差同样重要。若出半点差池,远不是打板子赶出去那般简单。 菊香她们离开了,屋内一片寂静。长几上豆大的烛火摇曳,细蝇在旁边飞舞,试图扑上去。 谷雨盯着那些细蝇,仿佛看到自己。 她微不足道,终究是扑火的命。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翌日一早,谷雨随着胤禛一行,出城前往西郊畅春园。 马车晃晃悠悠,到西郊后已近午时初。胤禛前去畅春园给康熙回差,谷雨则前往博尔多他们住的行庄。 博尔多接到小太监带来胤禛的旨意,亲自等在庄子外的岔路口。他是内务府包衣出身,人生得白白胖胖,和善的脸上挂着笑容,不动声色打量着屈膝见礼的谷雨,道:“姑娘无需多礼,天气热,我们先进去。” 庄子道路两边种着树,有枣树梨树,现在都结了果。远处的农田里,秧苗青青。苞米棒子结了穗,南瓜藤爬到天更上,结了好几个大南瓜,一派田园风光。 种地辛苦,谷雨从不喜欢田园,跟在博尔多身后,边走边专心致志认路。 昨晚她便想清楚,事已至此,她只能当好差,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这时,从苞米地里钻出来一个戴着斗笠的年轻男子,他用衣衫兜着几只苞米,扬声喊道:“老博,爷回来传你去园子了?” “爷回园子了,我没去。”博尔多回应着男子的话,对谷雨道:“他便是沈竹沈先生。” 谷雨说是,认真打量着走过来的沈竹。他五官秀气,看上去斯斯文文,一双眼睛格外明亮,声音柔和,明显带着江南口音。 沈竹发现博尔多身后跟着个小姑娘,起初离得远,以为是庄子当差的丫环。这时走近了,看到谷雨眼生,他愣了下,忙别开了视线。 “这是谷雨,爷点了她来,以后在启祥堂当差。”博尔多介绍道。 谷雨屈膝见礼,沈竹衣衫兜着苞米,不方便作揖,便欠伸回礼,“对不住,我双手不得空,失礼了。” 博尔多呵呵笑着,招呼沈竹回屋去,问道:“老戴呢?” “戴兄嫌热,在屋中躲阴凉。”沈竹道。 博尔多便没再问,与沈竹说起了天气庄稼等闲话。进了庄子的大门,沈竹告辞前去厨房,博尔多则领着谷雨前去安置。 “庄子离畅春园只有一里地左右,地方宽敞,本是爷与戴先生他们议事之处。女眷皆不住在这里,后面还有好些院子。” 博尔多一路介绍着,来到西侧的跨院,道:“谷雨姑娘你且就住跨院。如今不算忙,沈先生戴先生他们也比较悠闲。你先去收拾规整一下,午歇之后再来前院。今朝是钱三保与孙多贵在当差,他们在茶水房,你可去找他们。” 畅春园住着的人多,这间庄子应当像启祥堂那般,共谋士文书们在此当差所用。 谷雨在启祥堂当差,住跨院也正常,规矩应是道谢。 博尔多唤来粗使婆子交代几句,回了前院。 庄子的院落是江南样式,抄手游廊相连。博尔多给谷雨安排的跨院在庄子西侧,只有一排三间屋子。 小巧的庭院中栽了两颗海棠,两颗石榴,海棠果与石榴缀满枝头,进去便感到一片阴凉。 粗使婆子已经收拾过院子,床褥等一应俱全。谷雨进去放好行囊,婆子送来水,道:“姑娘先更洗,等下我将午饭给姑娘送来。” 说着,婆子要上前替谷雨挽衣袖,她下意识抬起手,道:“不用,你下去吧,我自己来。” 稍微得脸的宫女丫头,有底下的人服侍。谷雨明白这些,但她前几个月还做着最脏臭的差使,甚至昨晚才开始一人一间屋,今天就已经有了单独的院落。 变化太快,谷雨并未觉着兴奋,而是诚惶诚恐。 更洗之后,婆子提着食盒进屋,往案桌上摆了四菜一汤,一碗梗米饭,一根煮熟的苞米棒子。 四菜一汤的碗碟都小,一小盅酸笋鸡皮汤,除去南瓜冬瓜等时令菜蔬,还有一碟新鲜的脆藕,一碗红亮的红烧肉。 头等奴仆一个月十五斤肉,每日梗米一斤半,白面半斤,菜蔬两斤,另有四两糖。 如果按照头等奴仆的银米来算,饭桌上的饭菜只是寻常份例。谷雨不清楚她的等级,博尔多应当看在她突然被提拔的份上,按着头等来安排。 用完饭,谷雨吃了两口茶,前去卧房外间的榻上歇息,打算睡两刻钟便起来。 谷雨按照习惯,笔直躺下去,手搭在小腹上,很快便睡了过去。 前世养成的习惯,这世仍然记得。约莫两刻钟,谷雨无需人叫起便醒转,起身下榻,梳洗之后去往前院。 太阳正炙热,前院种着高大的银杏树,玉兰。树荫浓密,除去鸣蝉叫得响亮,四下安静无人。 谷雨知道他们应当在午歇,她走到旁边的茶水间,两个穿着石青绸衫的仆从坐在凳子上,靠着墙打瞌睡。 两人十分警醒,听到动静,眼睛一下睁开,同时坐直了身体。其中年长些的打量着谷雨,怔愣了下,马上笑道:“可是谷雨姑娘?” 在这里当差的奴仆,加上谷雨一共四人,一个月轮流歇息两天。今朝方能歇息,谷雨他们应是钱三保孙多贵,福了福身见礼:“我便是谷雨。” 打招呼之人正是钱三保,他招呼谷雨进屋,热情道:“先前博总管交代过我与贵子,说是谷雨姑娘要来。谷雨姑娘来得正好,听说姑娘聪慧,能替我们分不少的忧。” 孙多贵话少些,在一边附和着钱三保。谷雨道不敢,钱三保热情地开始介绍茶水房的茶,平时要做的差使。 茶水房除去奉茶之外,偶尔还要被差遣去跑腿传话。钱三保迟疑了下,道:“谷雨姑娘,你可会骑马?若不会骑马,以后跑腿之事,你就做不得。” 旗人姑娘骑马出门并不鲜见,只富裕人家才有马。谷雨道不会骑,“我家是世代包衣奴才,家里没有马。” 孙多贵这时道:“谷雨一个姑娘家,有跑腿传话的活,也轮不到她。” 钱三保恍然大悟哦了声,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赔笑道:“瞧我,竟然没想到这点。以后有跑腿传话的差使,就我与贵子去了。” 第7章 跑腿传话有时候能得赏钱,钱三保说话也绵里藏针,谷雨并不放在心上, 到处都有人事倾轧,谷雨对这些一清二楚。她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使,其余的一概不管。 谷雨默默记着茶水房的茶叶,众人的喜好。过了一会,外面响起说话脚步声,钱三保探头出去,赶忙束手垂头,恭敬地打千:“给爷请安。” 孙多贵一听,不待吩咐,一个健步冲到茶炉前,提起铜壶往盆中倒水。试过水温,取了干净布巾,胰子等送了出去。 钱三保则窜回屋,挤开正准备取茶的谷雨,“别挡着,爷来了。”他手脚麻利,提壶冲茶,举着茶盘前去了正堂。 谷雨站在那里,默然片刻后,往空着的铜壶里添了水,放在炉上煮。 博尔多一头汗进来,看到谷雨守在炉边,他愣了下,道:“爷来了,你怎地没去伺候?” “他们去了。”谷雨倒了温水在盆中,道:“博管事请用。” 博尔多拧着布巾,神色欲言又止,终是道:“当差最要紧一处,便是可靠忠厚。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你可要记得了。” 谷雨应是,冲了一盏茶放在案几上,道:“博管事请用。” 博尔多洗完脸,看到谷雨冲泡了他惯常吃的碧螺春,眼里露出笑意,道:“可是跟他们学过了?” 谷雨说是,“先前钱大哥与孙大哥都全部告诉了我。” 博尔多唔了声,吃着茶没再说话。没一阵,钱三保与孙多贵也回来了,几人守在茶房,等着差遣传唤。 过一阵,钱三保孙多贵前去添茶水,博尔多叫住了钱三保,“贵子,你带谷雨去伺候,让谷雨跟着你学,顺道认认人。” 谷雨应声上前,钱三保不情不愿把茶壶递给她,眼里不屑闪过。 谷雨只当不知,跟着孙多贵到了正堂。胤禛坐在上首,左下首坐着沈竹与一个中年男子,右下首则是一个和尚。 和尚正在讲佛,胤禛与其他两人皆专注聆听。谷雨低头走在孙多贵后面,他前去上首伺候胤禛,她便去给和尚添茶。 这时和尚看到谷雨,紧盯着她打量,话语微顿,轻轻咦了一声。 第7章 谷雨察觉到和尚的打量,离得近,声音虽小,她亦听得明明白白。 和尚只咦了声,便端起茶盏吃茶。谷雨虽觉着怪异,照着规矩低眉敛目,一言不发。这时,谷雨突然感到一道探究的视线看过来,半边身子都发麻。 无需细想,谷雨也知道是胤禛。她头垂得更低,见孙多贵已经在给中年男子斟茶,极力稳住神,走到沈竹身边,替他茶盅斟满。 沈竹微微欠身为谢,谷雨不敢接受,忙躬身避开。 奉完茶回到茶水房,钱三保正红着脸在博尔多跟前说着什么,见到他们进来,停下说话,眼里愤愤闪过。 谷雨全部看在眼里,权当不知,将茶壶放回案桌上。博尔多脸上堆满笑,和善地问道:“回来了?贵子,你与谷雨说说,正堂坐着的是哪些人。” 孙多贵忙道:“除去爷,便是沈竹沈先生,与他同坐右下首的是戴铎戴先生。大师是文觉禅师,来给爷讲过几次佛法。” 谷雨颔首道谢,孙多贵道:“还有傅鼐傅爷告假回京城去了,今朝你第一天当差,待过几天就认识了。” 本来孙多贵还想说话,钱三保暗中给他使颜色,他便住了口。 博尔多远离茶炉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啜着茶盅里的茶。 天气热,茶房墙边放着冰鉴,冰化得快,里面的冰水滴滴答答。 钱三保拿着蒲扇,哗啦啦扇得震天响,望着外面的太阳指桑骂槐:“人都要晒得流油,咱们男人比不得姑娘家香软,要是身上的汗臭味熏到主子,那便是大不敬之事。” 博尔多拿着茶盖刮茶叶的手停顿去,一眼朝钱三保斜去。钱三保不敢做声了,只用力摇着蒲扇。 谷雨始终不吱声,揭开铜壶盖,里面的水还剩下半壶,没再往里面继续加水。走到放茶叶的架子边,专心将茶罐上的字,与里面装着的茶叶对起来。 钱多保歪着头,眼睛随着谷雨的动作转。他举着蒲扇,上前揭开铜壶看过,马上道:“铜壶只剩下半壶水,你既然见了,怎地不添满。爷那边等下还要添茶,总不能让爷......” 茶房外响起脚步声,博尔多立刻放下茶盏,身子虽胖却灵活无比奔了出去。钱三保孙多贵紧随其后,谷雨看着他们的动作,也走过去,在他们身后站着。 “爷慢走,大师慢走。”博尔多打千恭送,钱三保孙多贵不说话,只跟着打千。 胤禛文觉走远了,博尔多转身回茶房,道:“你们且好生当差。”说罢便拿着自己的烟斗离开。 钱三保回屋,前面的话没说完,胤禛离开,自然也说不下去了。 谷雨继续认着茶叶。沈竹走到茶房边,道:“劳烦给我一壶铁观音,我与戴先生一起吃。” 谷雨站在茶叶架子边,她顺手取了铁观音,钱三保呵呵道:“谷雨姑娘,你刚来当差,将差使都抢着做了,果真能干。值房今朝的茶水,就劳烦你了。” “好。”谷雨掠过钱三保的嘲讽,冲好茶后托着去了值房。 戴铎不认识谷雨,沈竹替他介绍了,他颔首打招呼:“原来是新来的谷雨姑娘。” 谷雨放下茶离开,走到茶房门口,她听到钱三保提到“管事”一词,心道估计她来了,威胁到他们被提拔为管事。 像是如她这般新人,突然到某个地方当差,九成都要被排挤。谷雨不在乎,也没打算跟钱三保解释,她并不稀罕做劳什子管事。 像他们当着的差使,要是没上面主子发话,博尔多万万不敢自作主张,更不敢替谁说话好话,否则便有互相勾结之嫌。 且谷雨刚到启祥堂当差,人都没认完,管事哪轮得到她,钱三保着实是草木皆兵了。 钱三保没听到动静,谷雨进屋,他一下被惊了跳,连带听他说话的孙多贵也惊得后仰。 “你作甚,走路跟鬼一样不见声音。”钱三保懊恼抱怨道。 孙多贵拉了他一下,道:“你少说两句。” “屋中闷热,我们出去透透气。”钱三保拉着孙多贵出去了。 茶房安静下来,谷雨靠墙坐着,听着冰水的滴答声,手指在膝盖上,一下没一下描着茶叶名字的笔画。 片刻后,屋外响起钱三保孙多贵的请安声,谷雨听到胤禛回来,回忆着先前孙多贵当差的步骤,起身前去准备热水,茶。 两人冲回茶房,钱三保从谷雨手中夺过茶叶罐,孙三保则提壶倒热水,端着前去伺候。 谷雨再被挤走,并不放在心上,回到茶叶架子前琢磨茶叶。 两人很快回到茶房,都一脸紧张。钱三保没再阴阳怪气,闷声不响坐着了。 该添茶了,谷雨见他们两人都没动,于是提起了茶壶,准备前去正堂。 孙多贵纠结了会,小声提醒道:“爷心情不好,你且小心些。” 谷雨道多谢,前去正堂,胤禛不在。她转去厢房的值房,也没看到人。 沈竹看到她似乎在寻人,起身出来朝抱厦指去,提醒道:“爷在书房。” 谷雨道谢后,前去屋后的抱厦。苏培盛没跟着胤禛前来,换了王朝辅随身伺候。 他守在门外,谷雨上前屈膝请安,他掀起眼皮上上下下打量过来,侧身让开:“进去吧,仔细伺候好喽。” 胤禛坐在书桌后,正在埋头写字。谷雨轻手轻脚上前,手方拿到茶盏,他倏地侧头,目光沉沉朝她看来。 谷雨控制不住颤抖了下,茶盖碰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动静。 巴掌大小的脸庞太过清瘦,肌肤白得透明,紧抿着菱形嘴唇。木讷,胆小如鼠,只一双大眼黑黝黝,勉强让她有些许灵动。 文觉秃驴心思不正,故弄玄虚,竟然称她是有大福之人。 胤禛缓缓收回视线,谷雨情不自禁微松口气,赶忙将茶盏端到一边,提壶添水。 胤禛白日吃龙井,明前龙井泡过一次,滋味便淡了。平时一碗茶,胤禛只吃两泡便要换茶叶。 先前第一泡茶水烫些,胤禛只吃了两口,茶盖盖着,茶叶已经闷得发软。谷雨准备将茶碗拿走,重新冲泡一碗。 胤禛余光瞄到谷雨端茶碗的手,手背曾经被树枝划伤过的地方犹泛着白,道:“重新换武夷岩茶来。” 谷雨恭敬应是,端起茶碗退出屋。 胤禛提笔蘸墨的手停顿在半空,眉头蹙起。 区区小丫环而已,他竟记得她手背上的伤痕! 第8章 谷雨重新泡了武夷岩茶送到书房,胤禛却已经离开。她将茶端回茶房,钱三保看到后,阴阳怪气道:“啧啧,我道是谷雨姑娘伺候得比我们好,爷竟然换成吃武夷岩茶。” 谷雨照样沉默不语,孙多贵劝道:“老钱,你少说几句。” 第8章 钱三保哼了声,骂道:“贵子,你小子八棍子打不出个屁,原来还懂得怜香惜玉,我看呐,你迟早得死在女人身上。” “滚你娘的。”孙多贵淬过去,将胤禛未吃的武夷岩茶,仰头咕噜噜吃了。觉着不够,准备再去泡一盏。 钱三保拉住他背过身去,悄然指了指低头认茶的谷雨,小声道:“你小子仔细些,武夷岩茶贵重,博爷爷吃也就罢了,你小子也三天两头吃。要是被告到爷跟前去,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孙多贵看向谷雨,神色犹疑,虽吃得不尽兴,到底不敢再吃了。 “哼,现在你该知道好歹了。”钱三保乜斜着孙多贵,洋洋自得道。 孙多贵不做声,钱三保很是高兴,翘着二郎腿,哼起了小曲。 茶房不大,放茶叶的架子与两人隔着一张长几。两人的嘀嘀咕咕,谷雨听得七七八八。 当差的奴仆偷拿偷吃时常发生,谷雨不动声色,从龙井茶叶看过去,最后看到放武夷岩茶的茶罐,里面还剩下小半罐茶叶。 钱三保心眼小,尖酸刻薄。孙多贵面上老实,手脚不干净。要是东窗事发,定会全部推到她头上。 底下当差的人心思各异,像是先前看到的王朝辅,他与苏培盛都是胤禛的贴身太监。两人明显不对付,她被苏培盛领到胤禛跟前,王朝辅便对她一脸冷漠。 谷雨前世吃过亏,付出血泪的代价,她早已波澜不惊,皆是在夹缝中小心翼翼求生存罢了。 钱三保与孙多贵出去了,谷雨独自留在茶房。太阳渐渐西斜,快到下值时,两人方回来。 “这是戴先生要送给爷的文书,你送到园子去。”钱三保拿出一份文书,放在长条几上,不待谷雨回答,转头便走。 孙多贵欲言又止道:“园子离得近,走得慢,也顶多两刻钟不到的功夫。” 谷雨怔了怔,拿起文书前去西厢房。屋中只剩下戴铎,他正在收拾笔墨,看到她来,问道:“谷雨姑娘可是有事?” “这封文书可是先生要送到园子去?”谷雨问道。 戴铎接过文书看过,点头道:“是,先前我交给了钱三保,怎地到了姑娘手上?” 谷雨道:“他们让我送过去。” 戴铎愣了下,忙打着呵呵道:“这是爷要的有关河道文书,劳烦谷雨姑娘了。” 谷雨道不敢,以戴铎的反应,应当看出钱三保孙多贵将差使推给她。 不过他明哲保身,谷雨也不会多言。她送到园子交给苏培盛,此时太阳将将落山,来回一趟也来得及。 周围一带都是皇庄,康熙驻扎在此,谁敢不长眼在此犯事,倒无需担心安危。 于是谷雨道:“我这就送去。” 到庄子门边,谷雨向门房问过畅春园的方向,便出了庄子。 傍晚热浪未散,才走到庄子外的白桦林路上,谷雨就已汗流浃背。她肌肤白皙,脸颊此时更红得几欲滴血。 谷雨却难得快乐,她许久没这般自在过,独自走在广袤的天地间,仿佛浑身都透着欢喜。 斜阳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婆娑的光影。不知不觉中,她的脚步轻快起来,几乎轻盈地跳跃着前行。 “谷雨姑娘,你这是去何处?”这时,沈竹带着随从四明,从旁边的岔道骑马过来。看到她独自走在路上,不禁好奇问道。 “我去园子送文书。”谷雨屈膝福了福道。 “原来是去园子。”沈竹从马上跳下来,他皱了皱眉,道:“钱三保他们真是胡闹,居然使唤你去跑腿。” “无妨,园子离得不远。”谷雨道,屈了屈膝便要离开。 “我送你去。”沈竹道,吩咐随从将马让给谷雨,“谷姑娘,我这里没事。你上马吧。别怕,这匹马温顺,我们走得慢一些,不会摔下来。” 谷雨本欲婉言谢绝,仰头望着马,屈膝福身道谢:“多谢沈先生。” 钱三保起初就提到她不会骑马,做不了跑腿传话的差事。故意将文书交给她,也是欺负她不会骑马,只能大热天走路到畅春园。 谷雨也没有马去学,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她当然不会错过。 马镫高,谷雨努力够着马背去踩,四明牵着缰绳拍着马头腾不开手。 沈竹见她吃力,道:“得罪了。”手伸出去,正欲去扶,谷雨一下窜了上去。 “谷雨姑娘真是厉害。”沈竹被逗笑了,望着马背上的谷雨夸赞道。 谷雨颔首致意,道:“我们走吧。” 沈竹望着她绯红的脸颊,黑眸像是浸在山泉中,格外闪亮无比。谨小慎微的她,此刻神情微微自得,瞬间就变得鲜活起来。 四明在前面牵着马,沈竹跟在后面。坐在马背上望出去,天际的夕阳,她仿佛垂手便能触及。 谷雨胸口涌动着陌生异样的情绪,她本想请教如何骑马,这时却什么都不想说,目光定定追逐着远方的太阳。 原来身在高处,是如此的景象啊! 可惜欢愉转瞬即逝,很快便到了畅春园西侧门。 沈竹下马,本来打算扶谷雨一把,她已经侧身,踩在马镫上跳了下地,屈膝福身道谢。 “谷雨姑娘莫要客气。”沈竹摆了摆手,道:“园子你不熟悉,我让人领你进去。时辰不早,我在这里等着,等下送你回庄子。” 他见谷雨似乎要拒绝,比划着道:“草丛中有蛇,还有恶心的癞蛤蟆,实大个东西!” 沈竹的话中,不知不觉带上了乡音,谷雨听得亲切,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这时,文觉拜见过康熙,胤禛送他出门。到门边,他看到站在马旁边的两人,目光落在谷雨的身上。 夕阳如血,映着她含笑的脸也通红,犹如盛放的山茶花。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谷雨看到胤禛与文觉禅师,忙屈膝福身见礼,沈竹随着长揖下去,道:“给爷,禅师请安了。” 文觉手合十还礼,眼神似无意在谷雨身上扫过,道了声阿弥陀佛,与胤禛辞别离去。 胤禛手负在后,问道:“你们怎地在一起?” 沈竹赶忙回道:“我在路上遇到谷雨姑娘,见她独自走路前往园子,见天色不早,恐耽误了爷的正事,便送了她一程。” 谷雨拿出文书道:“回爷的话,戴先生差奴婢送文书前来。”说罢,将文书递给一旁候着的苏培盛。 胤禛看了眼文书,唔了声,道:“且进来吧。” 苏培盛赶紧收回手,谷雨握着文书,一下紧张起来。 明明文书交给苏培盛即可,胤禛却要叫她进去。 莫非责怪她来得太迟,这趟差使办砸了? 谷雨心慌意乱中,见胤禛目光沉沉看来,下意识躬身应是。 胤禛转身就走,谷雨等苏培盛跟上去,她才走在最后,努力平稳着心绪。 走了几步,谷雨想到沈竹,悄然回头,他仍然站在门外等着。 谷雨悄然挥手向沈竹示意,让他先回去,无需等她。 这时,胤禛转回头,将谷雨的动作悉数看在眼里。 他淡淡收回视线,对沈竹道:“前些时日文觉禅师讲的《大般若经.第九会》,你且去誊抄一遍,明朝送去柏林寺供奉。” 文觉禅师的法脉源自禅宗临济宗,在柏林寺主持修行。 柏林寺位于四阿哥府东侧,始于元朝,明朝几经修缮,为京城著名的古刹。寺内古柏参天,胤禛亦经常前去礼佛。 沈竹听得微愣,不明白胤禛为何突然让他抄经书。 想到胤禛推崇临济宗,待文觉禅师为座上客,《般若经》是临济禅宗必诵经书,胤禛令他抄经书倒也正常。沈竹躬身应道:“是,我这就回去抄写。” 《般若经.第九会》虽不长,明朝要送去京城,必须赶紧回去抄写。四明牵来马,沈竹上马急匆匆离去。 胤禛吩咐完毕,继续往前走去。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小苏拉送来灯笼,苏培盛接过上前照路。 谷雨先暂时放下担忧,趁着夜色,悄然打量着路,暗暗记在心中。 从西侧门进来,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进了西花园。 胤禛进了书房,吩咐苏培盛道:“你去告诉福晋,今晚我歇在前院。” 苏培盛应下前去传话,禾穗青兰捧着铜盆茶盏等一应洗漱之物,鱼贯上前伺候。 两人举止斯文进退有度,生得又秀丽,一看便是聪慧能干之人。 谷雨与她们同为丫头,她在启祥堂当差,上前帮忙就是抢活计。 察觉到她们偷偷朝自己看,谷雨惟恐碍手碍脚,退到角落默默立着。 胤禛洗漱完,更换了一身松身常服,禾穗问道:“爷,可要传饭?” “过一阵再传。”胤禛说道,待青兰奉上茶退下,他端起茶盏,茶盖拂着茶叶,专注地吃起了茶。 谷雨本来欲上前,脚微动之后,又停住了,等着胤禛放下茶盏,才将手中文书奉上。 第9章 胤禛吃了好一会,放下茶盏,道:“送上来吧。” 谷雨暗暗松口气,上前双手奉上文书。待胤禛发话之后,她就可以告退回庄子。 胤禛掀起眼皮,不经意看了谷雨一眼。她这时的脸颊倒不红了,先前的笑容亦不见踪影,变回沉默寡言的木头。 谷雨低垂着头,屏声静气等候,在越来越不安时,胤禛终于开口问道:“先前沈竹与你在说甚?” 听到胤禛的问题,谷雨愣了下,回想着先前西侧门外的情形,照实回答道:“沈先生称路上草丛有蛇,癞蛤蟆。夜里黑,他等奴婢送完文书,顺道送奴婢回庄子。” 胤禛翻动着文书,突然看着谷雨,道:“草丛不仅有蛇,还有黄鼠狼,獾,斗大的田鼠。黄鼠狼与獾都会在夜里唧唧叫唤,声音凄厉可怖。更有传闻,黄鼠狼会化为各种精怪,尤其是走夜路之人,莫不害怕。” 谷雨静静垂首聆听,显得很是专注恭敬。 黄鼠狼与獾她都见过,传说中黄鼠狼化为的精怪,她则从没遇到过。倒是她自己,不知是精怪,还是孤魂。 胤禛一瞬不瞬望着她,眉头蹙起。 她为何不笑? 心里忽如其来涌起一阵烦闷,胤禛面无表情合上文书,道:“你退下吧。” “是。”谷雨逃过一劫,长松口气,恭敬屈膝福身告退。 屋外夜色深深,天空繁星闪烁。谷雨往外走去,她想到沈竹提及的蛇,他并非危言耸听,夏日蛇蚁确实多,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谷雨四下张望,看到苏培盛站在廊檐下,与小苏拉说着话,上前福身见礼:“苏爷爷,劳烦,可能给我根木棍?” 苏培盛诧异地道:“姑娘回完差使就回庄子去,要木棍作甚?” 谷雨道:“我怕路边草丛有蛇,用木棍敲打惊走。” 苏培盛道也是,让小苏拉去拿木棍,“再给姑娘拿盏灯笼。” 待小苏拉拿来木棍灯笼,谷雨拿在手中,道谢后离开。 还没走到西侧门边,先前跟着苏培盛的小苏拉气喘吁吁追了上前:“姑娘且等等,爷有吩咐,让我送姑娘回庄子。” 谷雨意外了下,将灯笼递给小苏拉,道:有劳了。” 小苏拉笑着道不敢,他接过灯笼走在前面,道:“姑娘放心,这段路平坦宽敞,夜里时常有禁卫巡逻,不会有事。” 谷雨嗯了声,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西侧门。小苏拉见谷雨不喜说话,也就安静下来,默默走在前面引路。 夜晚的风,在这时总算有了几分凉意。谷雨紧了紧衣衫,望着远处天际的星辰。 她喜欢看天,那里有星辰月亮太阳,她最喜欢太阳,不禁回味着先前骑在马上,见到的斜阳,旁边天空五颜六色,绚烂到令人眩晕的云。 谷雨心思又飞到了千万里外去,要是她能在广袤的天际,策马奔驰。去追逐那些云,斜阳,当是她两世唯一拥有的欢愉吧。 这时,后面响起阵阵马蹄声,谷雨并小苏拉赶紧避让在路边。 马在他们面前停下来,苏培盛翻身下马,笑着道:“这匹马我给姑娘送到庄子上,明朝有师傅前来教姑娘。爷有令,让姑娘赶快学会骑马,以后跑腿传话,就无需劳烦他人相送。” 谷雨盯着棕红的马,一时没能回过神,呆呆应了声,喜悦冲荡得她心都发颤。 前来园子办一趟差,她竟然能学骑马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谷雨高兴得几乎彻夜难眠,谁知到半夜下起了雨。早上起床后,谷雨迫不及待走出屋,立在廊檐下,望着淅淅沥沥的雨,懊恼得跺脚,盼着雨快些停下来。 博尔多昨夜听说畅春园送来马让谷雨学习,心里就一个咯噔。 谷雨到茶房当值不到半个时辰,博尔多领着教授骑马的师傅进了门,他脸上堆满笑,道:“谷雨姑娘,这是教授你骑马的达春。天还下着雨,气候也凉快了,谷雨姑娘且等雨停了再去学习,免得着凉生病。” “是。”谷雨应了,再向达春屈膝福身,道:“劳烦师傅了。” 达春憨厚,忙道不麻烦,“姑娘,我先去马厩那边伺候马,待雨停了再来唤姑娘。”说罢,转身离开。 今朝孙多贵歇息,钱三保与歇息完的德昌当值。德昌年月三十岁出头,比孙多贵看上去还要忠厚少话。谷雨早间来时,两人互相打了招呼,便自顾自忙碌。 钱三保从早间就阴阳怪气,像是憋着一肚皮火,却发作不得。听到博尔多的话,脸色比天气还要阴沉,茶沸腾了,垮着脸对德昌道:“德昌,你还不来冲茶,难道打算等着谷雨姑娘动手?姑娘矜贵,你可要敬着尊着。” 德昌看了眼屋内众人,一声不吭低头提壶倒茶。谷雨神色如常,帮着冲茶加水。博尔多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将钱三保叫到了门外,走到僻静处停下来。 “蠢货!”博尔多咬牙切齿骂,恨铁不成钢道:“你真真眼瞎心瞎,猪油蒙了心!事到如今,你还要争强斗胜,你拿什么与她争,是你才高八斗,有了不得的本事?还是只有你能当得起这份差使,爷缺不了你?” “博爷爷,是我的不是,博爷爷莫要与我一般见识。”钱三保被责骂得抬不起头,嘴上不敢反驳,不住赔着小意,心中却委屈得快哭了。 博尔多一甩衣袖,哼了声,“我是看在与你阿玛自幼相识的份上,对你多照看几份。要是你闯了祸,我也救不了你。” 钱三保蔫头耷脑,满肚皮的不甘,忍不住问道:“博爷爷,这管事的差使,是要落到她头上了?” 博尔多从鼻孔里喷出一生,道:“你管呢!” 这时,底下的人跑来回禀道:“爷来庄子了。” 博尔多不再理会钱三保,赶忙前去迎接胤禛。钱三保神色怨毒,往茶房方向看去,不知在想着些什么,半晌后方挪回屋。 沈竹去京城供奉经书,告假的傅鼐今朝前来当差,谷雨送茶水进去时,他正与戴铎说着话。 昨日博尔多提过傅鼐,他出身沙济富察氏,与户部尚书米思翰属于同族。父亲傅弘烈官至广西巡抚,在傅鼐年纪尚幼时已经去世。 谷雨与他客气见礼后,回了昨晚去送文书之事,“戴先生放心,已经交到了爷手上。” 戴铎客气地道:“有劳姑娘。天黑之后未见姑娘回庄子,我还担心来着。见到姑娘无事,真是太好了。” 谷雨屈膝福了福,带着茶盘回茶水房。德昌在往茶炉中加炭,钱三保阴沉着脸在拿武夷岩茶罐子,准备给胤禛泡茶。谷雨进屋,钱三保阴恻恻看了她一眼,前去冲茶。 胤禛进了书房,传了傅鼐去问话。德昌便多添了一只茶盏,与钱三保两人送了进去。 谷雨留在茶房,守着茶炉煮茶,不时朝窗棂外看去。 这场雨一直下到半下午方停,谷雨心霎时跟着转晴。达春很快来到茶水房,道:“谷雨姑娘,雨停了,天气正好凉爽,姑娘且随我一道去校场吧。” 胤禛一直留在庄子,前去伺候的差使,都是德昌与钱三保在做。谷雨正好落得清闲,她对两人道:“我去校场学骑马,茶水房的事劳烦你们了。” 德昌点头应和了声,钱三保则装作没听见。谷雨并不理会,随着达春来到校场。 达春牵来马,对谷雨说了骑马的要领:“姑娘先坐在马上,我牵着马先走两圈,让姑娘适应一下。” 谷雨回想着达春教的上马方式,这匹马比四明让给她骑的矮小,她温柔地抚摸马脖子,踩着马镫,轻松地上了马背。 达春待谷雨坐稳后,牵着马往前走。马蹄踢哒,雨后初霁的天空澄澈如镜,谷雨远眺着,胸口涌动着难言的情绪,酸楚,激动交织。 走了两圈,达春让谷雨自己牵着缰绳,试着慢慢走:“姑娘莫急,待熟练之后,再让马慢慢跑起来。” 谷雨道好,任由马缓缓前行,绕着校场转圈。 天色渐晚,达春道:“时辰不早了,姑娘下来吧,明朝再学。姑娘聪慧,学得很快,明朝一定能跑起来。” 谷雨很是乖巧地下了马,与达春告别离开校场。已到下值的时辰,谷雨还是先回了趟茶水房,德昌钱三保都没离开,看来胤禛还在庄子,她也跟着留下来当值。 过了一会,傅鼐从书房出来了。今朝跟着胤禛当值的苏培盛来到茶水房门口,钱三保一个箭步上前打个了千,脸上堆满笑,道:“苏爷爷要吃什么茶?” “我不吃了。”苏培盛呵呵笑着,抬手朝谷雨招手,道:“谷雨姑娘,爷传你前去。” 谷雨跟着苏培盛离开,钱三保死死盯着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变成了岔岔不平。 进了书房,胤禛正在看书,谷雨上前请安,他将书拿开,问道:“马可会骑了?” 谷雨不知其意,如实回了话:“明朝便可跑起来。” 第10章 胤禛放下手上的《笑府》一书,道:“懒汉赴县衙,吏问居此处几里。懒汉答骑马十里,步行二十里。吏怒,同一路程,何以不同。懒汉答骑马颠簸,一里觉如二里。步行迟缓,二里才抵一里。”“注” 谷雨听得一头雾水,努力分辨着胤禛话中的意思。想着他可能暗指自己小看学骑马之难,误以为可以跑马,不由得变得紧张,却不敢辩驳。 胤禛说完笑话,一瞬不瞬望过去,暗含期待。 谷雨躬身肃立,除去紧张不安,脸上并不见任何笑意。 胤禛眉眼间瞬间笼罩着冷意,沉声道:“退下吧。” 谷雨暗自松了口气,躬身退出书房。 胤禛拿起《笑府》一书,生气地扔到了字子篓中。 他讲的时候就差点笑出声,她居然觉着不好笑! 简直对牛弹琴,朽木不可雕也! 作者有话说: ---------------------- 注:笑话出自冯梦龙《笑府》。 第11章 一场雨后,天气变得凉爽了些。骑马时有风,舒服得简直令人沉醉。 谷雨学得极快,第二天策马奔驰早没问题。达春谨慎,怕她坠马受伤,只让她在校场小跑。 哪怕觉着慢跑不过瘾,谷雨从未提出过要跑马,始终按照达春的要求来做。 因着同为奴仆下人,谷雨清楚当差不易。要是她真从马上掉下来,她会受伤,达春的差使也就办砸了。 谷雨没读过书,她听过“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对达春如此,对阴阳怪气,明显对她百般不满的钱三保仍然如此。 不知是博尔多忘了,还是她的新衣衫没做好,钱三保他们都穿着管事的青色绸衫,只有她还穿着褐色粗布衣衫。 连续骑了两天马,其他还没什么,谷雨的大腿与小腿都磨破皮,出汗后,格外火辣辣疼。她太喜欢骑马,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 这天早上谷雨来到校场,上马时,不小心碰到伤处,她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动作明显滞缓。 达春是最好的骑射师傅,他只一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赶忙拉住缰绳,婉言劝道:“谷雨姑娘,你的马已经骑得很好,还是歇一歇,免得伤得更厉害。” 谷雨见达春牵着缰绳不放,她便道好,怕磨到伤处,抱著马背慢慢滑下地。 这时,校场响起沈竹的声音,“谷雨姑娘,你怎地在这里?” 谷雨转头看去,与他见礼打招呼:“是,达春师傅教我骑马,沈先生来了。” 上次在畅春园门外后,谷雨就没再见到他。庄子的校场也有其他人来练习骑射,只看到谷雨在,他们都回避了。 谷雨见沈竹也来跑马,心道他成日骑马在外面行走,闲暇时竟然还来校场跑马。心中想着,嘴里不自觉问了出来:“沈先生很喜欢骑马?” 沈竹笑着道是,“谷雨姑娘等学会骑马后,以后说不定也会如我这般,只要闲着,总想着去跑一圈。” 说话中,沈竹牵着缰绳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从谷雨眼前疾驰而过。 谷雨站在那里,望着他如风般自由自在的身影,难得目露艳羡。 看了片刻,谷雨便收回视线,与达春道别,拖着双腿往回走。 身份低贱之人,最重要一点就是克制。 否则,富贵荣华摆在眼前,要是生出不该有的贪恋,难受痛苦且不提,说不定命都要交代进去。 沈竹的马慢下来,在谷雨身后停下来,关心问道:“谷雨姑娘怎地不骑了,可是我在这里你不方便?” 谷雨摇摇头道不是,伤处有些说不出口,只道:“我先回去了。” 沈竹怔怔点头回应,看到她走路时的姿势,顿时了然。 不过骑马就是这样,长途奔袭之后,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淋漓的也不少见。尤其是谷雨这种刚学骑马小姑娘,不但会磨破皮,颠簸会屁股疼,坐都难受。 谷雨低头往茶房走,庄子的校场修在大门西侧,她走出月亮门,胤禛正好从大门进来。 胤禛已经好几天没来庄子,谷雨见他步履匆匆,赶忙屈膝福了福请安,躬身避让。 康熙准备前往木兰秋狝,点了胤禛随行。这些天跟着太子大阿哥他们一道当差,盯着礼部内务府御驾出行,积累了一肚皮的气。 看到谷雨,胤禛霎时想起他的对牛弹琴,脸色愈发冷了几分,脚步不停经过。 谷雨赶忙回去茶房,走得快了些,身子看上去尤其怪异。 胤禛上了台阶,戴铎从西厢房赶来请安,他停下来问道:“沈竹可有回来?” “回爷,节存先前已经来过,现在去了校场跑马。”戴铎回道。 节存是沈竹的字,胤禛知道他平时经常去跑马,满人喜欢骑射,沈竹是汉人也喜欢马背上的功夫,胤禛对他很是欣赏。 胤禛想着从校场方向出来的谷雨,目光不由自主朝向走向茶房的身影看去,目光微微一沉,转身进屋。 在书房坐下,钱三保德昌孙多贵三人一起送来茶水杯盏,胤禛上前净手脸,眉头拧成了一道线。 谷雨到启祥堂当差时日虽不长,除去传召,胤禛从未见到她主动上前伺候。 回到书案后坐下,胤禛端起茶吃了口,取过此次前去木兰秋狝的名册看了起来。只一会,胤禛便将名册啪地扔在书桌上,对苏培盛道:“你去将达春叫来。” 苏培盛察觉到胤禛心情不好,赶忙前去将达春叫进了书房。达春上前磕头请安,胤禛叫了起,道:“教得如何了?” 达春道:“回爷的话,谷雨姑娘聪慧,学得极快,已经能熟练跑马了。奴才想着谷雨姑娘才学骑马,让她学得慢一些,只先在校场上小跑几圈。” 胤禛哼了声,“聪慧,若真是聪慧,岂能好些天才能在校场上小跑,还弄得受了伤!” 达春见胤禛不悦,头都快垂到地下去,一声不敢不吭。 “可有换过马鞍?”胤禛冷声问道。 达春张了张嘴,书房的窗棂开着,风徐徐从纱窗吹进来,他却感到呼吸艰难,后背冷汗津津。 畅春园送来的马,原来配着的马鞍大了些,谷雨清瘦,坐在上面会前后摇晃。马鞍来回摩擦,要换一套适合她的马鞍。 “混账东西!”胤禛看到达春的反应,如何能不明白。 想到内务府那些阳奉阴违的狗奴才,莫名怒火乱窜,厉声道:“你是多年的骑射老手,竟然连马鞍这等小事都会忽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不知背后还做下多少腌臜事。” 达春吓得面色苍白,扑通跪倒在地,磕头求饶道:“爷,请爷饶命,奴才万万不敢啊。奴才去领过马鞍,博总管称没有合适的马鞍,得现去打一套。奴才怕耽误功夫,先让谷雨姑娘慢些学,待马鞍打好之后换上,才让谷雨姑娘跑马。先前奴才见谷雨姑娘似乎受了伤,劝着她回去歇息,待养好之后再骑。爷,奴才不敢撒谎,奴才只疏忽了一件事,谷雨姑娘穿着粗布衣衫骑马,磨得要严重些,求爷明鉴,爷饶命啊!” 胤禛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脑中浮现出谷雨身上的褐色粗布衣衫,眼里仿佛有漫天黄沙滚过,双眸被刺得滚烫生疼。 胤禛神色冰冷,道:“苏培盛,你暗中去查,将府中这群牛鬼蛇神,都给本爷清理干净了!” 第12章 谷雨回到茶水房,今朝当值的人都在,钱三保三人前往书房奉茶,她便看着茶炉添水加炭。 没一会,几人回到茶房,钱三保吸了吸气,阴阳怪气道:“这屋子一股子马粪的味道,要是爷在茶水中吃出来,这是要我们都挨板子呐!” 德昌一如既往装聋作哑,孙多贵朝谷雨看了眼,坐在那里没有做声。 茶房伺候的人要干净,谷雨每天都会仔细洗漱。先前她只在马背上坐了下,身上绝对没有气味。钱三保成日指桑骂槐,她已经习惯了。 钱三保在孙多贵身边坐下来,两人交头接耳不知在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朝谷雨指指点点。 谷雨静静坐在茶炉前,只当做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 她早已经看出来,博尔多对茶水房的事心知肚明,钱三保得他庇护,才会无所顾忌。 而她自己孤身一人,出身低微不善言辞,也没钱孝敬,自然讨不了博尔多欢心。 这时,苏培盛来到茶水房,钱三保靠近门边,他马上站起身,谄媚地道:“苏爷爷来了。” 孙多贵德昌探出头,赶忙跟着站起来。谷雨随着站起来,只听苏培盛点了他们三人:“跟着我走一趟。” 三人忙出去了,谷雨以为有差使交代给他们,坐回去继续守着茶炉。 又过了一阵,苏培盛来到茶房,脸上堆满笑道:“姑娘,你身子不便,先回去歇着吧,待养好身子之后再来当差。” 谷雨怔住,不安问道:“苏爷爷,可是我做错了事?” 苏培盛连声道:“没事没事,姑娘差使当得好着呢,姑娘放心。” 第11章 谷雨仔细回想着先前的情形,以为胤禛嫌弃她走路姿势难看,丢了阿哥府的脸面。她不敢多问,自回去小跨院歇息。 粗使婆子恰收拾好卧房走出来,她看到谷雨,似乎惊慌了下,道:“姑娘回来了。” 平时谷雨要在下值后才回小跨院,以为吓到粗使婆子,未做多想,道:“嗯,我身子不舒服,进去歇一会。” 粗布衫容易皱,又只得两身换洗的衣衫,先前那一身洗过未干。回到卧房后,谷雨先去箱笼中取旧衫更换。伸进箱笼时,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罐子,顿时一愣。 拿出罐子打开,里面装着武夷岩茶。谷雨反应过来,急步追出去,粗使婆子提着木桶正朝院门外去,她大喊一声:“站住!” 婆子闻声回头,看到谷雨手上拿着的罐子,神色霎时变得仓惶,紧张地问道:“姑娘有何事?” 谷雨拿着罐子跑上前,道:“是你将茶叶放进箱笼中,走,你跟我去说清楚!” 虽说谷雨不会主动高发他们,但是冤枉到她头上,肯定会挨打,再被赶出去。 谷雨不怕被赶出府,她怕挨打。 挨打有讲究,底下的人要是用尽全力,只十板子打下来都会皮开肉绽,伤筋动骨。 博尔多掌管着阿哥府的杂务,要是落到打板子,谷雨就是能活下来,估计也没了大半条命。 “姑娘在说什么茶叶,我不知道啊。”婆子转动着眼珠,心虚地喊道。 要是没在这时回小跨院,未曾人赃并获,谷雨就百口莫辩了。 “我知道是谁指使你,走,跟我去说清楚!”谷雨急了,只会翻来覆去说道。 见婆子继续装傻,谷雨干脆拖着她往外走。她平时做粗活,到前院当差之后长高不少,虽不及婆子粗壮,发狠起来有一把蛮力。 婆子也有力气,手上的木桶掉地,使劲往后拉。 两人一下僵持起来,谷雨喘着粗气,婆子尖声喊道:“你放手!我什么都没做,你含血喷人!” 谷雨道:“是你,就是你。” 婆子坚决不承认,用力一推搡,谷雨蹬蹬瞪往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地,茶叶罐掉在地上摔成几瓣,茶叶洒得到出都是。 本来骑马屁股就痛,谷雨好半晌都没能喘过气来。婆子看着谷雨一动不动,变得害怕起来,一抹脸,在谷雨面前跪下了。 “姑娘行行好吧,我儿女都还小啊。是做粗活的下人,谁都得罪不起,要是怪罪下来,我肯定没命了啊!” 婆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谷雨静静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身为粗使下人,谁都可以上来踩上一脚,卑微如蝼蚁。 指给婆子的事,要是她不答应,随便寻个错处就能将她收拾了。一个最为低贱的粗使婆子而已,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谷雨没再说话,咬牙忍住浑身的疼痛,撑着将地上的茶叶捡到帕子中包起来,一步一步朝前院走去。 婆子见谷雨离开,一时没了主意,赶忙抬手抹了把脸,前去报信了。 谷雨准备去找苏培盛,先前与婆子拉扯一场,大腿的皮好似破了,一动就刺疼。 走到夹道口,谷雨实在受不住,停下来将裤腿拉开,免得磨到伤处。 这时,胤禛从校场出来,看到靠近茶水房那边的夹道边,好像有道身影在动。他斜过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等穿过庭院走上正堂前的台阶,胤禛还未见到人影。他眉头微皱,停下脚步正要退下台阶一看究竟,终于看到她从夹道口走了过来。 只是,胤禛看着低垂着头,脚步蹒跚往前挪动的她,那股无名怒火又倏地乱窜。 几步回到书房,苏培盛前去办差了,胤禛让人唤来侍卫头领马尔赛;“你去将苏培盛找回来,他手上的差使交给你去办。” 马尔赛领命前去,不多时,苏培盛从外匆匆回来。胤禛沉着脸道:“茶叶房难道没人当差了不成?” 苏培盛忙回道:“回爷,先前奴才已经叫常明选了两个忠厚可靠的人在茶水房暂时当差,常明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前去茶水房盯着了。” 胤禛顿了下,道:“你亲自去茶水房瞧瞧。” 苏培盛不解其意,连忙前去茶水房。除去新来的常明与富森,谷雨也在。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苦着脸上前道:“哎哟姑娘,不是让你回去歇着,怎地又来了?” 谷雨看到苏培盛,立刻长长舒了口气,上前小声道:“苏爷爷,我有事情与你说。” 苏培盛见状,与谷雨一起到了门外僻静处,待听她说完,将布巾包着的茶叶收起来,道:“谷雨姑娘,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你得去爷面前说。” 谷雨听到要去胤禛面前,马上急了,拉住苏培盛哀求道:“苏爷爷,我只想告诉你,茶叶一事与我无关。既然将茶叶放在我的箱笼中,肯定会找时机闹开。我不知何处得罪了人,他们要害我。我又在茶叶房当差,一旦闹开,我百口莫辩无处伸冤,还请苏爷爷替我作证。” 苏培盛抬头望天,不知如何说才好。 得罪人并非要有缘由,她从洗恭桶的粗使丫环到启祥堂,挡了人的道,自然有人给她使绊子。 嫌人穷,怕人富。人妒忌起来,隐私手段层出不穷,尤其是对同伴下起手来,最狠不过。 只谷雨称无处伸冤,就真真是天大的笑话了。他可不敢擅自替她出头做这个证,委婉道:“谷雨姑娘,你就别为难我了。爷正在清查府中的下人奴才,迟早你都要去爷面前说个清楚明白。” 谷雨听罢,不敢再多言,提心吊胆跟着苏培盛去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胤禛正生着闷气,看到谷雨小心翼翼跟在苏培盛后面请安,那股怒意没有来由在心头乱窜。 苏培盛上前回话道:“爷,谷雨姑娘有事要回禀。奴才恐在中间传错话,斗胆将她带来见爷。” 胤禛顿时火大地道:“既然有事回禀,难道不会自己来,莫非我是老虎要吃人不成!” 苏培盛暗自哎哟一声,他一时也拿不定胤禛的想法,慌忙跪下赔罪:“爷,是奴才擅作主张,请爷责罚。” 谷雨吓得赶紧跟着下跪,粗布摩挲到伤处,痛得倒吸冷气,禁不住泪眼婆娑。 “既然是有事回禀,还跪着作甚,速速道来!”胤禛紧盯着身子颤抖不稳的谷雨,愈发恼火了。 苏培盛愈发摸不着头脑,忙谢恩后站起身。悄然退后一步,紧闭嘴一言不发,只让谷雨上前说话。 谷雨心中七上八下,低垂着头,结结巴巴将如何发现茶叶一事说了,“此事与奴婢绝无关系,请爷明查。” 胤禛听到谷雨声音带着颤斗,若非恐将她吓晕过去,说不清事情缘由,早就勒令苏培盛去拿人。 “你去找马尔赛,常明那边也只会一声,一并查个水落石出!”胤禛冷冰冰道。 苏培盛心道博尔有眼无珠得罪贵人,只怕是凶多吉少。他悄然瞄了眼谷雨,连忙弓身退出。 谷雨也屈膝福了福跟着告退,这时,胤禛出声道:“茶叶呢?” 茶叶贵重,更是证据,谷雨忙把旧帕包着的茶叶恭敬奉上前。方挪动两步,胤禛起身走了过来。 脚步声逼近身前,谷雨垂首看到一角吉祥花纹的青色衣袍,连呼吸都停滞,双手拖着茶叶待他查看。 胤禛一只手负在背后,一只手伸出拨动着茶叶,敛下眼眸打量着躬身低头的谷雨。 眼前那身褐色粗布衫,着实碍眼得紧。胤禛刚平缓的心情,又开始变得烦躁,干脆连着帕子将茶叶一并夺走。 茶叶撒得到处都是,谷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连忙蹲下去收拾。 胤禛看到她身体僵硬,眉头紧皱成一团,低声呵斥道:“你且站直了!” 谷雨一声不敢坑,陡然站直了身子,低眉敛目肃立,脑中却一片混乱,想到了许多。 哪怕此事是博尔多在背后暗中指使,他肯定不会亲自出面,更不会承认。 且他是府上外院大管事,又深得胤禛信任。最后即便是水落石出,一点子茶叶而已,顶多将钱三保他们,并粗使婆子一并处置了。 如此一来,她就将博尔多得罪狠了。且她在府中无依无靠,只是端茶倒水的奴婢,哪能与博尔多相比。 可是,她与粗使婆子一样,根本毫无办法,没有别的路可走。 谷雨想到这些,手心冰凉面若死灰。 “打输了?”胤禛将帕子放在书案上,坐回椅子里,闲闲问道。 谷雨浑身紧绷魂不守舍,乍然听到胤禛没头没脑的问话,一下忘了规矩,抬眼茫然看过去。 胤禛本来带着戏谑询问谷雨与婆子打架,与她四目相对,迎着她那双黑漆漆的水眸,心像是被什么撞击了下,一头跌进那潭雾蒙蒙中。 谷雨察觉到不敬,忙低下头,因为回答不出胤禛的问题,手揪着衣襟,慌乱得快晕过去。 第12章 “打输了,等养得壮实些,再去打回来。”胤禛咳了声,冲口而出道。 话一出口,胤禛便懊悔不已,他真是被府中这群刁奴气晕了头,与她说这些作甚! “是。”谷雨这时明白过来胤禛先前的问题,虽仍然不安,还是恭敬地应下。 “你还真想打架不成?”胤禛听到她老实得一板一眼,又莫名地想笑。 只嘴角方才扬起,那点笑意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对他的笑话毫无反应,却以为沈竹随口胡沁的话好笑! 胤禛暗自哼了声,偏生就不信这个邪!他转身走到书桌前,将从字纸篓中捡起来的《笑府》递给她,“你拿回去好生学习。” 谷雨怔怔拿着书,本能地先谢恩。生怕自己学不好,惹得胤禛责罚,壮着胆子道:“回爷,奴婢没读过书,不识字。” 胤禛一时没想到这点,又暗暗责备提醒自己。怪不得康熙御笔亲书“戒急用忍”训诫,他属实太过急躁,有失周全。 “不识字的话,开始学习便是。”胤禛克制住情绪,伸出手来,“还我。” 谷雨呐呐将《笑府》还给胤禛,他放回书桌上,转身走到书架上,取出一本《千字文》。 “先从《千字文》学起,我先教你前两句,你且认真诵读,记牢,之后再描红写字。” 胤禛翻开书,走到谷雨身边,指着上面的字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前世谷雨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靠着死记硬背,记住了当差时要用到字的形状。 当她闲暇时,那些字总在她脑海中跳跃,将她带到奇妙的世界中去,那是她为数不多隐秘的快乐时光。 如今能学习识字,谷雨顿时将害怕抛在脑后,学得极为专注认真。 胤禛控制不住朝她看去,道:“别急,且慢慢来。待诵读到了熟于心,知晓其意,会写之后方算学会。你先熟读,之后再学其意。” “是。”谷雨恭敬回答,眼神却没从书本上挪开,无声念念有词。 胤禛再教了两遍,问道:“你来读读看。” 谷雨熟练地读了下来,胤禛唔了声,满意地点头,道:“回去之后好生读。” 十六个字对谷雨来说,一遍就能记住。虽盼着胤禛多教一些,到底不敢僭越,只规矩应下。 胤禛放下书,从笔筒中取出一只毛笔,耐心地放慢动作,“像是这样握笔,你来试试看。” 谷雨仔细看着胤禛的动作,学着他那般握住了笔。 胤禛见谷雨学得又好又快,像是先生收到高徒般高兴,“对,就这般,你坐.....算了,你无法坐,还是先站着,写字的事先不急。” 谷雨被胤禛指出屁股疼,窘迫得手足无措,脸颊开始发烫。 胤禛拿起书,准备交给谷雨回去读。这时见到她雪白脸颊粉红菲菲,犹如山茶中的十八学士般。 原来,她不只在沈竹面前变得鲜活,心头萦绕的那股无名怒火,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 第14章 谷雨小心翼翼,珍重无比地把《千字文》抱在怀里,深一脚浅一脚回小跨院。 经过茶水房,博尔多钱三保他们都在。与以前不同,常明拿着账本在核计茶叶数量,博尔多神情萎靡,德昌不在,钱三保与孙多贵都低头耷脑,战战兢兢立着。 见到谷雨进屋,一直低着头的钱三保猛然朝她看来,神情怨毒到几近狰狞。 孙多贵与博尔多倒还好,掀起的眼皮又耷拉下去,像是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放弃。 常明这时丢下他们几人走过来,不经意扫过谷雨怀里的书,笑容满面道:“谷雨姑娘,你受伤不方便,且先回去歇着,这里有我们当差呢。” 谷雨说是,离开茶水房转进夹道,双手将书在胸前按了按。 夹道两旁树荫的绿意映在青石地上,风穿堂而过,树荫随之摇曳。她的脚步跟着变得轻快,那些伤痛亦变得完全不重要了。 从头到尾,她都没看博尔多钱三保他们一眼。 她并非不在意,只在此刻,与读书识字相比,他们一文不值。 小跨院安安静静,粗使婆子不知去了何处。谷雨进屋,抱来布垫在海棠树下的石凳上摆好,再伸手折断一根树枝。 挪来挪去在布垫上坐舒服后,谷雨翻开书,用树枝在地上,专注认真地划着先前胤禛教的字。 “姑娘,姑娘!”突然,粗使婆子惊慌不定从院外跑进来,噗通一下跪在谷雨面前。 “姑娘,求姑娘饶恕啊!我并非有意害姑娘,都是没法子,是钱三保拿我儿的性命威胁啊!” 粗使婆子砰砰地磕头,眼泪鼻涕糊满了脸。谷雨怔怔望着她,半晌都没回过神。 马尔赛与苏培盛两人进来,见状苏培盛顿时懊恼地道:“带走!” 跟在他们身后的护卫,涌上前把粗使婆子往外拖去。谷雨定定她惊恐绝望的眼神,树枝几乎嵌进掌心中。 苏培盛笑着道:“姑娘可是吓着了?” 谷雨起身屈膝福了福身见礼,手下意识扯着衣领,低低问道:“苏爷爷,她可是要被处死了?” 苏培盛一愣,与马尔赛对视一眼,笑道:“谷雨姑娘,我们只管照着爷的吩咐办差,如何处置,还得爷说了算。不过,汪氏陷害姑娘,被姑娘抓了个正着,约莫是难逃惩治了。” 谷雨没再做声,是她自不量力了。 苏培盛他们忙着办差,从门房屋中搜走粗使婆子的东西后离开。 小院重新归于寂静,谷雨松开衣襟,仰头拼命喘息。 她仿佛看到前世的自己,无助,绝望。 苏培盛与马尔赛走出院子,商议几句后,各自前去忙碌。 已近午饭时辰,苏培盛赶回书房去伺候,他提着衣袍下摆跑上台阶,戴铎恰从抱厦出来。 “老戴,爷空着了?”苏培盛与他打着招呼问道。 “书房这会子没人。”戴铎手上拿着名册,心神一动,拉住苏培盛道:“皇上前去秋狝,眼见就要启程了。爷先前将我叫进去,说是这次随行人数多了些。除去太子爷,大阿哥三阿哥他们皆只带了三五人随行,让我也将人数比对着几位爷一并减少。” 苏培盛道:“三阿哥倒有可能,大阿哥身边的人指定少不了。” 戴铎道倒也是,愁眉苦脸道:“爷既然有令,肯定有爷的道理。且爷向来勤俭,不喜铺张排场,跟着皇上出行,身边有可靠的人听差跑腿就足矣。马尔赛是护卫总管,他必须得去。爷身边伺候的人,你与王管事必选其一。爷离不得你,我将你的名字放了进去。像是我们这些笔试贴,我起初是安排沈竹前去,傅鼐与我都嫌马颠簸,跟着跑马吃一嘴的土,只有他喜欢骑马赶路。” 苏培盛觑着戴铎的反应,道:“怎地,爷将沈先生的名字划去了?” 戴铎道:“爷说沈竹成日喜欢跑马,怕他到草原上忘乎所以,让他与我一并留在府中,换成傅鼐前去。加上禾穗青兰姑娘,差不多人手就够了。爷称人还是多了,让我再重新选过。唉,就这点人手,还能如何选呢?” 苏培盛笑眯眯道:“老戴你这就为难我了,爷的想法,我身为奴才也不敢随意揣摩呐!” 戴铎暗自骂了句老狐狸,茶水房与各处当差的下人奴才,被他们查了个底朝天。博尔多的位置换成了常明,茶水房就剩下德昌与谷雨。 见苏培盛嘴比蚌壳还严实,戴铎只能作罢,回去西厢值房重新拟名册。 苏培盛进去书房,胤禛正在认真描红,头也不抬问道:“都查清了?” “回爷的话,博尔多钱三保他们都交代了,贪腐了不少东西,茶水房的茶叶,底下人的月例,吃食,连着不在爷跟前伺候的粗使奴才,他们四季衣衫的布料都要裁剪一截下去,好些人的衣衫都不合身。奴才与马尔赛先前刚从谷雨住着的小跨院出来,将陷害谷雨的汪氏带走。汪氏跑去谷雨面前磕头,谷雨真真心善,被哭得于心不忍,还打算替她求情来着。奴才哪敢擅自做主,谷雨听到是爷的旨意,才没做声了。” 胤禛缓缓抬起头看来,半晌后道:“你们一个个心眼子,比莲藕都多。汪氏一个粗使婆子,何处来的武夷岩茶。” 苏培盛头皮直发紧,忙赔罪道:“爷说得是,是奴才糊涂了。” 胤禛哼了声,道:“汪氏虽罪不至死,却到底做出陷害人之事,断不能留在府里,将她打发到庄子去就是。谷雨被人害了,反过来还替人说话,念在她心善的份上,你让汪氏去她面前磕个头,成了她这份善心。” 苏培盛暗自松了口气,赶忙应下:“爷,可要传饭了?” 胤禛点点头,“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下去吧。” 苏培盛忙退出屋,先传了饭,飞快跑去找马尔赛,带着死里逃生的汪氏,前往小跨院。 谷雨一动不动坐在石榴树下发呆,汪氏痛哭流涕磕头谢恩后离开,她才回过神,呐呐问道:“苏爷爷,汪氏不用死了?” 第13章 “哎哟,我比姑娘大不了几岁,以后你叫我名字就是。” 苏培盛接连摆手,脸上堆满了笑,道:“姑娘放心,汪氏好好活着呢。爷看在姑娘心善的份上,饶了汪氏一条命,只打发了她去庄子当差。汪氏来给姑娘磕头谢恩,姑娘当去给爷磕个头才是。” 压在心头的石头被搬开,谷雨终于能顺畅呼吸了,嗯了声,“等爷歇息起来,得空时我就去。” 苏培盛撮着牙花子,望着天色道:“平时爷忙得不可开交,这时爷在用饭,饭后爷吃茶时倒有片刻的空闲。” 谷雨道好,苏培盛没再多言,与她告辞离开。 新来的粗使婆子送来饭食,谷雨顾不得吃,先去书房谢恩。 胤禛饭后正在吃茶,听谷雨是来磕头谢恩,眉头微蹙,抬手叫她起来,“别再跑来跑去,回去好生习字。” 谷雨恭敬应是退下,胤禛待她离开,脸色顿时一沉,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忙进屋,胤禛冷着脸骂道:“狗东西,自己滚下去受罚!” 苏培盛大气都不敢出,恭敬地道:“是,奴才领命。” 退出书房,苏培盛懊恼不已,用力拍了下脑袋:“真是个猪脑子!” 这场罚他领得不冤,谷雨身上有伤,他却让她来回跑,不得安歇。 若谷雨养不好伤,戴铎的随行名册,只怕是永远拟不好了! 第15章 歇息了一晚,谷雨准备前往茶水房当差。洗漱完毕,粗使婆子提着食盒与新衫进屋,道:“姑娘,这是常管事送来的新衫,说是让姑娘换上。茶水房那边有人当差,姑娘不用急,待身子养好之后再去。” 新衫是青色绸衫,与茶水房当差的奴仆穿着一样。谷雨收起绸衫,既然不用去当差,饭后她就在屋中学字,将她原本认得的几个字,与胤禛所教的字认得滚瓜烂熟。 过了两天,谷雨回到茶水房当差。除去原来的德昌,新来的两人她都没见过。 常明也在,他已取代博尔多升为外院管事,看到谷雨进来,脸上堆满了和气的笑容:“谷雨来了,你的身子可还好?” 屁股已经不疼,磨破皮的地方也已经结痂,只还是要养一养,要是上马,估计又会裂开出血。 “已经大好了。”谷雨屈膝福了福,恭敬回答道。 常明笑道:“还是得小心些。德昌你认识,他们两人是新到茶水房当差的善德与额森。” 善得年纪与谷雨相仿,一双小眼睛转来转去,看上去很是机灵,热情地与谷雨打着招呼。额森二十五六岁左右,黑黑瘦瘦老实巴交的模样,拘束地与谷雨打着招呼。 茶水房四人,只善德比较活泼,谷雨德昌额森三人都沉默寡言,只管做着自己的差使。 胤禛不在,戴铎也去了畅春园,只沈竹傅鼐在值房。一天下来,谷雨觉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下值时,谷雨走出茶水房,准备去校场看看马。进了校场门,沈竹刚好出来,看到她颔首招呼道:“你准备去跑马?” “我去看看马,教我骑马的师傅没来,我不能骑。”谷雨答道。 沈竹一愣,没曾想到谷雨这般老实,也不好多说,道:“听说你骑马受了伤,是要再多养几天。不然去到草原上,你就无法骑马了。” 这下轮到谷雨发愣了,怔怔问道:“我要去草原?” 沈竹道:“戴先生将你提进了前往木兰围场秋狝的名册中,爷那边没再让戴先生修改,应当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车马颠簸,尤其是出门赶路,下人奴才要伺候主子,十足的苦差。何况,下人奴才哪能在草原上随便骑马。 不过既然点了她,她只会老实前往当差。谷雨没再多说,与沈竹道别后,前去马厩看她骑过的马。 马有专门的下人伺候,被刷得干干净净,正在吃着草料。谷雨按照达春所教的那样,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 马温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谷雨,亲昵地贴着她的掌心。 谷雨从未被这么依赖过,她高兴极了,一下一下抚摸着马脖颈,小声与它说着话:“你也要好好养着,等教骑马的师傅来了,我就骑着你跑。你要跑快些哦。” 马虽不会回答,谷雨还是絮絮叨叨与它说了好一阵。眼见夕阳快落下天际,她才依依不舍准备离开。 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谷雨忙转头看去,戴铎的小厮与护卫牵着马走了进来。 谷雨估计是戴铎回了庄子,她赶忙回茶水房。德昌还在,看到她进来,点点头道:“你来了,爷与戴先生在书房,你与我一道送茶水进去。” 两人一起端着茶水热水帕子等送进书房,苏培盛上前伺候,谷雨看到他走路好似一瘸一拐,不禁愣了下。 博尔多他们犯了事,难道他也跟着受罚了? 思及此,谷雨变得愈发谨慎,眼观鼻鼻观心,低眉敛眼上前奉茶。 胤禛伸手端茶,不经意斜了谷雨一眼。她换上一身青衣,倒像是一株苍翠的孤松,沉静,安宁。 谷雨端着托盘退下,回到茶水房,与德昌一起继续当值。得待胤禛他们离开后,他们才能下值。 戴铎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就离开了,胤禛还在书房,苏培盛前来将谷雨叫了去。 谷雨进了书房恭敬见礼,胤禛摆了摆手,问道:“先前教你的字可都记住了?” “回爷的话,都记住了。”谷雨规矩答道。 “真记住了?”胤禛随口问了句,提笔写了几个字,让谷雨上前辨认。 谷雨准确地答了出来,胤禛唔了声,道:“看来你真是记住了。我再教你认别的字......你的书呢?” 书在小跨院,谷雨答了,“奴婢这就去拿来。” “算了,时辰不早,待以后再继续教你。这里有描红的字帖,你先拿去描红,学会写字。” 胤禛从笔筒里选了两只笔,一锭松烟墨,一叠纸。再将他用的砚台,并一本字帖,一并交给了谷雨。 谷雨双手拿得满满当当,腿一曲待谢恩,胤禛拦着了:“别摔碎了砚台。” 石青绿的砚台,抱在手中格外沉甸甸。谷雨虽不懂价钱几何,既然是胤禛所用,应当格外贵重。 谷雨一下紧张起来,忙小心翼翼站直了身子,生怕有半点闪失。 胤禛看得发笑,随口道:“骑马也不能落下。” 谷雨恭敬应是,心道明朝要赶紧去找常明,请他替自己选个师傅。 胤禛很快离开,谷雨与德昌跟着下值。回到小跨院,用过饭后,便坐下来练习描红。 谷雨写得极为认真,专注。开始时比较生疏,僵硬,因着这些字,她用树枝,在脑海中写过无数遍,很快就熟练起来,写得像模像样了。 明朝还要早起当差,谷雨恋恋不舍放下笔,清洗收拾后上床歇息。 翌日,谷雨到茶水房当差,常明过了一阵才来,她上前将骑马师傅的事说了。 常明迟疑着道:“骑马的师傅容易,只姑娘最好再养几天为好。” 谷雨道:“常管事是一片好意,只爷交代了下来,我若骑不好,恐无法交差。” 既然是胤禛交代下来的旨意,常明又知道她要随行前往木兰围场,就没有多劝。心道他自己的骑射好,不如亲自盯着免得出错,道:“也不用找别的师傅,我教姑娘就是。” 谷雨忙道谢,常明见茶水房这时清闲着,今朝天气阴沉不见太阳,正是骑马的好时候。交代了德昌他们三人几句,带着谷雨前去校场。 常明让人取来重新换过的马鞍,照着谷雨身量调好马镫高低,叮嘱道:“姑娘你先上去试试,要是身子不舒服,切莫逞强。” 谷雨一一应下,坐在马背上远眺,顿时觉着阴沉沉的天都变得澄澈起来。 起初,谷雨听从常明的要求,先绕着校场转圈。常明见她骑得稳当,允许她开始从慢到快跑马。 几圈之后,谷雨让马歇息饮水,她也跟着坐下来歇息。 常明笑道:“姑娘骑得不错,不过在校场骑,与在外面路上骑马不同,须得小心为上,莫要贪快。” 谷雨应是,常明见她乖巧又谨慎,就没再拘着。等歇息完之后,他在旁边看着,由她自在跑马。 胤禛来到庄子,经过校场侧门时,看到一道青影骑马闪过,不由得一怔。他脚步微顿,转身前往校场。 常明与校场上的下人奴才,看到胤禛前来,赶忙接连请安:“爷来了,给爷请安。” 谷雨听到动静回头,见到是胤禛,她下意识地紧张,一下没能坐稳,身子一斜,整个人挂在了马肚上。 第16章 常明他们都背着谷雨,惟有胤禛看见眼前的变故。 只他离得远,鞭长莫及。 胤禛脸色大变,不受控制朝谷雨狂奔而去,大声喊道:“稳住,别怕,别怕!” 常明他们这时反应过来,看到眼前的变异,一并呼啦啦跑了上前。 第14章 被吊在马肚上的谷雨,起初是害怕,脑子一片空白。随着腿与手掌传来的刺痛,她回过神,脚掌慌忙勾住马镫,试着往马背上爬。 马在继续奔跑,谷雨被挂着晃荡,撞击颠簸,五脏六腑好似都在翻滚,根本借不上力。 死亡的恐惧再次袭来,谷雨死命喘息,咬紧牙关告诉自己。 她不想死,她不要死! 求生的本能,压过恐惧,谷雨仿佛听到胤禛在喊,她没听清楚,在眼前时刻,已经无暇估计他在喊什么。 校场地面用碾子一遍遍夯实,平坦,坚硬。不过,在靠近门边一段比较松软。 谷雨心无旁骛,专注地盯着地面。在马跑到松软之处时,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手松开缰绳,瞬间跌落在地。 只在电光火石间,又像是过了万年,胤禛看到谷雨坠落在地,他拖着双腿走上前,定定看着蜷成一团的谷雨。 耳畔呼啸的风,胸口砰砰跳动的声音,此时全部不见了,惟剩下一片寂静。 谷雨砰地被摔在地上,浑身骨头都散了架,痛得她眼泪汪汪。当手摸到地上的草根泥土时,劫后余生的喜悦,让她总算神魂归位,暂时什么都不想,只静静躺着不动。 马已经被人拦住牵了下去,常明看到胤禛的反应,心都凉了半截。嘴里不住念叨着祖宗保佑,一定要保佑谷雨安然无恙。 要是她有丁点的闪失,他这刚到手,还没捂热乎的差使不但飞了,下场估计比博尔多还要惨。 常明硬着头皮上前,他万万不敢去碰谷雨,只单膝跪在地上,急切地喊道:“谷雨,谷雨,你可还好?” 谷雨缓过劲,瓮声瓮气答了声没事,撑着就要坐起身。 常明大喜,还没来得及说话,被冲上前的胤禛一把掀开了,沉声道:“别乱动!” 呵斥完谷雨,又转头厉声训斥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的常明;“还不去请太医!” 常明手忙脚乱爬起来,撒开腿朝外就跑,边跑边喊人上前,一叠声吩咐道:“快去叫粗使婆子准备好热水,抬顶软轿过来!” 谷雨见胤禛发火,一下紧张不已,下意识跪倒在地请安。腿上手掌火辣辣的痛传来,忍不住住倒吸一口凉气,连声音都发颤。 胤禛看到谷雨痛得呲牙裂嘴,还不听话乱动跪在那里,禁不住恼怒异常,冷着脸道:“究竟伤到哪儿了?” “回爷的话,奴婢没事,只有些皮肉伤。”谷雨低着头答道。 “手伸出来。”胤禛见谷雨还嘴硬,愈发生气了。 谷雨颤巍巍伸出手,胤禛看到她双手渗血,糊满了草屑泥土,神色更难看了几分:“这叫没事,我看你这双手不想要了!” “是奴婢的不是,请爷责罚。”谷雨吓得又要磕头赔罪,被胤禛一下拧着胳膊提了起来。 这一动,碰到谷雨腿上的伤,一下闷哼出声,生怕惹恼胤禛,忙死死咬紧唇忍住。 胤禛察觉到不对,眼神扫过,见她大腿处的裤子颜色格外深些,眸色一沉,心头的无名邪火直乱窜。 想要骂她,见到她战战兢兢的模样,如何都开不了口,硬生生将那股火气憋了下去。 一时间,胤禛的心提起落下,落下又提起。 从未有过陌生又奇异的情绪,令他千头万绪混乱不堪。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谷雨坐着软轿回到小跨院,太医跑得一头汗,急匆匆前来诊治。 除去受到惊吓,坠马时谷雨选了松软之地,看上去唬人,实则未曾伤到筋骨。只大腿内侧被刮伤,手掌也被缰绳磨出血。 太医碍于礼数只能问诊,留下伤药膏纱布,交代谷雨如何养伤后,请安告退。 粗使婆子陈氏伺候谷雨前去更换过衣衫,替她大腿手掌都抹好药膏,再裹上伤布。 正屋中,胤禛面色阴沉坐在上首,常明等人跪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们究竟是如何当差的?”胤禛目光停在常明身上,声音不高不低问道。 常明顿时觉着如芒在背,浑身冷汗津津。想到苏培盛都被打了板子,他不敢辩解,哆嗦着道:“回爷的话,都是奴才的疏忽,未能教好姑娘,奴才有罪,请爷责罚。” 胤禛怒不可遏,最恨这些狗东西平时当差不上心,惹出祸事来,杀了他们也于事无补。 “责罚,你有几个脑袋可砍!”胤禛将手上茶盅一扔,茶盖坠地摔得粉碎。 谷雨搭着粗使婆子的手从净房出来,听到正屋清脆的碎裂声,惊得一抖。 常明将头磕得咚咚响,谷雨听到闷沉声,紧张得脸色惨白。她又开始感到呼吸困难,抬手抓开衣襟大口喘息。 究竟是如何从马上摔下,她自己清清楚楚。明明是看到他来,下意识感到惊慌,与常明毫无关系。 谷雨再也听不下去,放开粗使婆子的手颤悠着走出屋,跪在地上道:“爷,此事与常管事无关,是奴婢不小心......” 她的动作太快,胤禛尚未回过神,就看到她跪了下来。盯着她裹着布巾的手,几乎差点没冲上去,把她直接提溜起来。 “起来!”胤禛憋着气,扬声打断了谷雨的话。 她老实巴交,时常被人明里暗里欺负,若非他看到,她早就小命不保,这时还不顾自己的伤替人求情! 谷雨不敢违令,强忍着腿上的疼站了起来。 胤禛看到她疼得都眼眶泛泪,却一声不吭,那股气,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滚下去!”胤禛怒叱道。 常明连着磕头谢恩,劫后余生,手脚都发软,几乎连滚带爬退了出去。 谷雨也随着他们磕头谢恩告退,胤禛咬紧牙,死死盯着她,道:“你站住!” 谷雨低着头,不知胤禛叫的是谁,抬头四看,屋中只剩下她与胤禛,连忙垂首肃立。 胤禛盯着她的腿,终是憋着气,道:“坐吧。” 谷雨应是,她不敢坐下首或者椅子,只在靠墙的矮凳上,敛膝坐了凳边。 所幸这般坐,于伤处无碍,她双手搭在膝盖上,暗自松了半口气。 “哼!”胤禛气恼不已,道:“你就那般急着骑马?太阳大,你一个姑娘家,也不怕晒得跟炭一样黢黑!” “是,奴婢有错......”谷雨想都不想,垂首连着请罪。被胤禛一下打断了。 不知为何,胤禛听到她的请罪就火冒三丈,怒喝道:“你闭嘴!” 谷雨禁不住浑身一颤,脸色煞白,头都快低到地里去。 胤禛见她蜷缩成小小一团,顿了顿,声音不由自主缓和下来:“若你真喜欢骑,在草原上去跑马,就算骑术不好,从马上摔下来,地上草厚,也摔不着。如今可好,后日就要出发,你受了伤,再也无法前去。” 谷雨想去草原骑马,但比起随行伺候,她巴不得能留在京城。 不得胤禛允许,谷雨不敢出声,只静静听训。 “本来还想教你写字,看你那双爪子,如今那还能握笔。” 胤禛斜撇着谷雨的双手,越说越烦闷,“罢了罢了,你先认书上的字,写字以后再说。” 先前教的字,谷雨早就熟记于心,描红也描得有模有样。胤禛他们不在,启祥堂的差事少,待下值后,她将有更多的功夫描红写字。 胤禛眉头微皱,终是轻声问道:“可还疼?” 谷雨低头一言不发,胤禛等了一会,待反应过来,颇为无语道:“允你说话。” 得了允许,谷雨才敢回答:“回爷的话,奴婢不疼了。” 胤禛皱起了眉,板着脸道:“太医院的药膏,竟然那般厉害,能药到病除了?” 谷雨忙道:“奴婢并未撒谎,请爷明鉴。” 她的确没撒谎,除去不经意碰到时,她是一下反应不过来,本能的反应。其余时候她都习以为常,疼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流泪哭闹无人关心,还会惹来厌弃。 胤禛如何能明鉴,看着她水雾蒙蒙的双眸,只怕再逼问下去,既问不出半点结果,他倒积累了一肚皮的气。 无奈之下,胤禛只能道:“不得我允许,以后你都不得再骑马。在京城好生认字,回来我再考教你。” 谷雨一一应下,胤禛看了又看她,起身离去。 翌日,苏培盛亲自送了两瓶药膏前来。药膏与太医给她的有所不同,抹上去冰冰凉凉很是舒适。 康熙圣驾前往木兰围场,太子大阿哥胤禛等随行伴驾。府中随行的有马尔赛与护卫,沈竹与苏培盛并禾穗青兰也一起去了。 福晋她们回了京城,奴才下人随着一道回府。这次谷雨没有回下人院子,常明将她安排在府后的胡同一间单独的宅院。 “姑娘,像是府中笔试贴戴先生沈先生,苏总管禾穗青兰她们也住在这里。这间宅子不大,胜在安静。这一带安全得很,旁边是禾穗青兰,姑娘只管放心住。” 第15章 得谷雨挺身相助,常明逃过一劫,对她感恩戴德,热情极了,亲自提着她的包袱走在前面带路。 四四方方的小院,院中种着石榴海棠,廊檐下放着两口圆缸,缸中爬满睡莲。靠墙的几个花盆中,除去菊花,还有一株云南进贡,名贵的茶花。 常明见谷雨好奇打量茶花,他笑着解释道:“茶花能从秋日开到来年春,不过京城寒冷,待天气再寒冷些,就得搬进花房中去。姑娘瞧,这里已经有了花苞,若天时好,说不定姑娘能在院中看到茶花开。” 其实谷雨前世见过茶花,在江南遍地可见。茶花能耐寒,京城却太过寒冷,茶花就成了稀罕物。 能在院中见到茶花,谷雨感激地道:“多谢常管事。” “不敢不敢。”常明哪敢承这份情,道:“宅子与茶花,都是爷的吩咐,我只是领命办事罢了。” 谷雨听到禾穗青兰她们也有宅子,以为在前院当差,有头有脸的头等仆从管事们都有,就没再多问。 宅子收拾得一尘不染,家什被褥齐备。原来的粗使婆子陈氏一道随着来伺候,除她之外,还添了一个门房婆子,帮着守门洒扫。 常明道:“姑娘先安心养伤,待伤好之后再来当值。要是有事,你差陈婆子前来说一声就是。” 谷雨道好,安心在宅子里养着伤。过了七八天,她的伤基本无大碍,便回了启祥堂当差。 常明自然不会派她做事,反正平时差使也不多,谷雨就安心在值房歇息。她耐得住寂寞,安静坐在案桌前,手指沾上水,在桌面上画着字。 有次常明见到,好奇问了一句。谷雨答了她在学认字,《千字文》已经学了几十个字,其他的还没学会。 常明读过书,谷雨想要认字,他自是积极得很,“姑娘,我教你。写文章考功名我不行,认字还是没问题。” 谷雨高兴极了,回去拿了《千字文》到茶水房。常明从谷雨不认识的教起,她想了下,干脆道:“常管事,劳烦你将上面的字都教了我,我慢慢去背。” 常明惊讶不已,道:“姑娘,我若全部教了,只怕你记不住。” 谷雨道无妨,“我一遍记不住,就多记几遍。要是有忘记的字,再来向你请教。” 常明道也是,“我多教一些,不懂姑娘再来问就是。” 于是谷雨跟着常明,学完了整本《千字文》,还跟着他学习描红写字。 约莫大半个月后,圣驾一行回京。 胤禛回到府里,常明挨了打。 第18章 胤禛一早进了宫,不知何时能回府。回府之后,他也不一定会到启详堂。 虽是如此,常明早早就到了茶水房。安排几人将本就干净的茶水房再收拾了一遍,茶炉上煮好茶水,另外的炉子上再温着热水。 “天气凉了下来,热水愈发缺不得,别等着爷要的时候,再赶着煮。”常明考虑周全,见茶水房一切都井井有条,方放心去别处查看。 时隔月余,茶水房重新开始紧张忙碌,炉火融融,铜壶中的水咕咚咚响。 谷雨如往常那样,德昌他们送茶去笔试贴的值房,她守在茶炉前,火钳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画着字。 “哎哟姑娘,许久不见,姑娘的伤可都好齐全了?”苏培盛走进来,满面笑容与谷雨打着招呼。 谷雨赶紧起身见礼,“我的伤早已好了,多谢谙达过问。我去给谙达泡茶。” 苏培盛忙摆手,亲切无比地道:“别去别去,我不吃茶。爷吩咐我来传姑娘前去。” “爷回府了?”谷雨随口问了句,走到架子前去取胤禛吃的茶叶。 “回了,皇上念着爷他们一路辛苦,宫中无事,允爷回府歇息两日。”苏培盛道。 谷雨见苏培盛又黑又瘦,心想外出当差果真辛苦,幸好她受伤不用前往。 看到武夷岩茶,谷雨犹豫了下,问道:“谙达,已经入秋,爷可有换茶吃?” “爷没换茶,也不喜菊花茶这些,顶多在饭后换盏普洱吃。”苏培盛很有耐心,细细告诉谷雨。 谷雨见他肯透露胤禛喜好,屈膝福了福道谢,“多谢谙达指点。” “姑娘客气了。”苏培盛欠身还礼,笑呵呵道:“姑娘且快些吧,别让爷等着。” 谷雨道是,冲了盏岩茶,随着苏培盛前去正堂。胤禛坐在书案前看文书,谷雨将茶盏放在他右手边,拿着托盘轻手轻脚后退。 胤禛一眼斜来,看到纤细白皙手掌泛着的粉红,他眉头微皱,道:“伸出手来。” 谷雨愣住,苏培盛赶忙上前,接过她手上的托盘。 胤禛抬眼朝谷雨看去,这段时日过去,她依旧清瘦,只肌肤白得泛光。 此时她伸出来的双手,伤口已经愈合,留下清晰斑驳的伤痕。 伤刺得胤禛觉着眼睛疼,他收回视线,问道:“字可都还记得住?” 谷雨收回手,毕恭毕敬答道:“回爷的话,全部都记住了。” “全部?”胤禛顿了下,问道:“整本书上的字都全部认得了?” 谷雨道是,老实答道:“常管事教奴婢认字,奴婢已经学完了整本《千字文》。” 胤禛先是怒火上涌,他教她识字读书,离开才几天,她竟然背叛师门,另认贼为师! 只她胆小,又如惊弓之鸟,他一旦开口训斥,她肯定会老老实实下跪认罪。 胤禛不愿见她惊慌失措,更不想见到她下跪。 何况,《千字文》并非只是认字,需要全本背诵,同时写字描红,理解释义。 一般蒙童班要学上半年到一年,随后还要不断学习,温故知新。 胤禛端详着谷雨,心思微转,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千字文》,道:“你且从头背来我听听。” 谷雨清了清嗓子,正要背诵时,胤禛指了指椅子,“坐着背。” 谢恩后,谷雨走向末座,胤禛叫住她,干脆替她指了最近的位置:“坐这里。” 谷雨再走回去,依照胤禛的指示坐下来,流利地从“天地玄黄”背了下去。 胤禛看着书,眸色越来越沉,他示意苏培盛退下,提笔在纸上写着字。 谷雨一口气背完,胤禛抬手示意她走到书桌前,将纸递给她:“你念一遍。” 虽不知其意,谷雨规规矩矩照着胤禛的吩咐,念完了纸上的字。 “还我。”胤禛见她念得一字不差,克制住心里的激动,找谷雨要回纸,道:“你再将纸上的字背一遍。” 谷雨垂首肃立,一字不差背完了胤禛写在纸上的字。 屋中安静得落针可闻,胤禛一瞬不瞬看着谷雨,许久都没做声。 谷雨不安起来,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吓得咬着唇,脸色都开始发白。 忍了又忍,胤禛勉强克制住怒意,将纸笔放在谷雨面前,放缓声音道:“既然你会认会背,写几个字我瞧瞧。” 谷雨拼命让自己冷静,上前拿起毛笔,写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九个字。 眼见要到十个字,超过胤禛吩咐的“几个”,也不见他叫停。 谷雨不知该停笔,还是继续写下去,不禁飞快抬眼瞄向胤禛,恰与他沉沉的目光相对。 她唬了跳,慌忙垂下眼帘,手一抖,墨汁滴到纸上。 “哎呀!”谷雨心疼雪白上好的宣纸,控制不住低呼出声,手忙脚乱就要去擦拭。 “别动!”胤禛见她手指染得黑乎乎,没好气抓起纸揉成一团,扔进字篓中。 “瞧你这笔狗啃般的字,简直写得乱七八糟,不知所谓,谁让你乱学的!”胤禛沉声道。 谷雨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怕手上脏污不敬,悄然将手往后面藏。 胤禛将谷雨的动作悉数看在眼里,气得脸比墨都要黑。 好好的一块璞玉,差点被常明那蠢货给毁了! 胤禛正想传常明来,话到嘴边时,他斜了谷雨一眼,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上次就傻愣愣冲了出来,要是当着她的面罚常明,她肯定又要替他求情。 想到常明的自作主张,越俎代庖,胤禛就大为光火。 待她不在时,再让人去收拾常明! “以后你跟着我描红,读书。要是再跟别人去乱学,我打你板子!”胤禛咬牙切齿道。 谷雨见胤禛语气不悦,哪敢有二言,战战兢兢道:“是,奴婢遵命。” 胤禛哼了声,道:“茶花可开了?” “茶花?”谷雨神色茫然,呆在了那里。 她前世见多了茶花,也从没功夫心思去赏花赏草,根本没注意院中的茶花可有开放。 胤禛眼神一冷,莫非她将茶花送了人? 思及此,胤禛脸色脸色更加难看,冷声追问道:“你将院中的茶花,送给了谁?” 谷雨赶忙道:“茶花还在院中,爷请放心,奴婢这就回去将茶花送回花房。” 胤禛哪还看不出来,她就没将茶花放在眼里过。他气极反笑,道:“一盆茶花而已,难道我送了出去,还有讨要回来之理!” 第16章 谷雨微微张大了眼,嗫嚅着道:“爷,可是天气冷起来,茶花会冻死。” “冻死就冻死!”胤禛不知何处来的气,恼怒地道。 她既然看不上眼,管它的死活作甚! 谷雨耷拉着头,一声不敢坑了。 胤禛真是满肚皮火乱窜,尤其是看到谷雨就来气,挥挥手道:“你且下去。” 谷雨暗自松了口气,赶紧福了福身退下。晚间下值后回到小院,她看到墙角硕大的茶花花盆,不由得走了上前。 浓绿的枝丫中,藏着三朵花瓣重重叠叠,晶莹光洁,金黄色的花朵。 茶花以红色粉色白色居多,更名贵者如紫色的紫袍,谷雨还是第一次见到金黄色的茶花。 一般颜色越稀少越贵重,谷雨估计常明他们也没见过,以为这盆茶花普通寻常,搬到了她的院中来。 常明住在靠近柏林寺的胡同,谷雨等待不及,急匆匆赶了去。 在胡同口,谷雨看到两人搀扶着常明,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她不由得大惊。 难道,送错茶花一事,已东窗事发了? 第19章 常明看到谷雨,不但屁股疼,连头都开始疼,哭丧着脸道:“哎哟姑奶奶,你怎地到这里来了,黑灯瞎火的,要是出点事.......” “常管事,你说过这是爷的府邸,天子眼皮子底下,不会有事。”谷雨难得打断了常明的话,焦急地看着常明身边两人。神色欲言又止。 常明被噎住,心道姑奶奶记性真好。 也是,周围一带都是皇城内城,寻常人哪能随便进来。 “你们回去吧。”常明让两人回去,他手扶着腰,嘶了一声,“瞧我这老腰!” 谷雨见四下无人,这才急迫地道:“常管事,可是东窗事发,被爷责罚了?你可还好,能不能撑住?”说着话,她就要上前搀扶常明。 常明唬得往旁边闪去,简直比泥鳅窜得都快。 他虽比谷雨阿玛年纪都大,可不敢让她搀着,哪怕是衣角发丝都不能碰到! “我没事,姑娘别动,我真没事。”常明汗都出来了,双手乱摇,生怕谷雨再过来。 他的确没大碍,胤禛下令罚他半年月例子,打他二十大板,底下的人手下留情,只受了些皮外伤。 面子除外_____ 苏培盛那龟孙子在旁边看着他挨打,一脸幸灾乐祸。 挨打不痛,被苏培盛气得肝疼。 先前苏培盛挨过打,常明不知缘由,明里暗里也嘲笑过他几次。这次被他嘲笑回来,两人算是勉强扯平了。 常明听得有些糊涂,道:“姑娘,我是教你读书识字的事挨了打,爷怪我不学无术,舔着脸皮充当先生,误人子弟。都已经挨了打,也不算东窗事发啊!” 谷雨一愣,没想到常明好心教她识字,反倒教出了祸事。 “对不住,都怪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谷雨难过得都眼都红了。 今朝刚领了月俸,她在启祥堂当差,照着一等奴婢的月俸发放三两银。常明没拿她的孝敬,一个大钱不少全部给了她、 谷雨拿出荷包,不由分说塞到常明手上:“常管事,这些你拿去买些药膏补品。” 常明手像是被烧灼了一样,差点将荷包扔了。钱财谁不爱,他也有那个命花才行! “姑娘,你要真是觉着过意不去,就将银子拿回去。”常明快哭了,可怜兮兮道:“姑娘,我真没事。” 谷雨拿着常明抛回来的荷包,愧疚得头都抬不起来。尤其是常明错将名贵茶花送到她院子,只怕他又要挨打。 “常管事,我院子的茶花开了,花是金黄色,应当名贵得很......”谷雨担忧万分,吃力地将他送错茶花的事情说了。 “趁着天黑,常管事,你快些让人将茶花搬回去吧。”谷雨着急地道。 吃一堑长一智,常明从苏培盛挨打之事琢磨出了些门道。 胤禛容不得底下的奴才胡乱揣摩,自作主张,他挨打便是因为如此。 谷雨院中的茶花,乃是广西提督进贡给康熙的金花茶,精心伺候之后,分了几株出来,胤禛开府时得了一株。 若非胤禛亲指,就是狗胆包天,常明也不敢私自将茶花搬到她院中来。 不过,常明眼珠一转,暗自嘿嘿偷笑,顿觉着浑身舒爽了。 胤禛的心思昭然若揭,瞧谷雨的反应,他只怕还有得磨。 虽说胤禛是主子,收个格格在后院不过时一句话之事。 只少年郎的心思,跟那春日猫闹春一样,嗷嗷嗷叫得周围十里都能听到。 他当年也这般过,对着喜欢的姑娘抓心挠肝,表面上却还是要充一充斯文。 “姑娘,茶花你就放心赏着,没事。”常明笑呵呵道。 谷雨见常明不以为意,总算放下了心。一时间,她又暗自琢磨起来,莫非胤禛不懂茶花? 不行,茶花实在太过金贵,她与陈婆子她们都不懂如何伺候。要是养死了,卖了她也赔不起。 谷雨深一脚浅一脚回到小院,守着茶花直到夜深才去歇息。常明受罚带来的沉重负担,加上怕茶花出事,谷雨几乎整夜都没合眼。 翌日早起去当差,谷雨脸苍白得几近透明,那双本就沉静的双眸,仿佛秋日晨曦的雾霭般萧瑟落寞。 胤禛早起到了启祥堂,戴铎与傅鼐进来回事,德昌与谷雨前来奉茶。 谷雨一如既往轻手轻脚,将茶盏放在他的右手边,再悄无声息退下。 胤禛只淡淡一眼,便觉着谷雨不对劲。等戴铎傅鼐他们离开后,胤禛将谷雨唤了来,上下仔细打量着她,心莫名紧了紧。 “字你都认识了,我给你讲一讲这本书。”胤禛拿起《千字文》,示意谷雨坐。 谷雨规规矩矩在椅子里坐下,胤禛沉默片刻,干脆起身走过去,在她旁边的椅子里坐下来。见她在椅子里蠕动,似乎想要起来让开上位,胤禛抬手让她坐下:“离那般远,如何能听得见。” “是。”谷雨不动了,端坐在那里。 胤禛掀起眼皮睨了她一眼,开始讲起“天地玄黄”的含义。讲了几句之后,停下来问道:“可要慢一些,待你理解记住之后,我再继续讲下去?” 谷雨如坐针毡,恨不得胤禛将所有的功课都讲完,壮着胆子道:“ 奴婢已经记住,请爷继续讲下去。” 胤禛被噎住,想生气,却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的聪慧天下少有,是他思虑多了些。 “墨悲丝染,诗赞羔羊,引自墨子与《诗经》......你还未读过墨子《诗经》,教导我们心性要纯洁......” 胤禛讲不下去了,他合上书,一瞬不瞬盯着谷雨:“出何事了?” 谷雨正在苦苦挣扎,思索着如何向胤禛提出归还茶花之事,听到他的问话,下意识抬眼看了过去。 胤禛对着她如云潮翻滚的双眸,心又一下揪紧,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究竟出了何事?” 谷雨一下起身跪下,胤禛不假思索,探身过去将她提了起来。 手掌下,是她纤细得几乎一用力就能捏碎的手腕,胤禛视线在上面停顿片刻,缓缓放开了她:“坐回去。” 谷雨吓得心都快跳出来,连忙回去坐下。双手拽紧衣袍,大气都不敢出。 “说......”胤禛放缓了声音,温声细语问道:“你可是遇到了事?” 谷雨壮起胆子,一股脑将茶花的事说了:“求爷收回茶花,奴婢怕养不好。院子的陈婆子她们也不懂,要是养死了,奴婢又将她们一并连累了。奴婢已经害得常管事挨打,奴婢实在承受不起。” 胤禛暗自错牙,恨不得再将常明那混账东西再打一顿。 可惜,常明那狗东西无所谓,她却会惶惶不安。 她能为婆子常明他们着想,既然知道茶花贵重,她那读书只听一遍,就能记住的聪慧脑子,就不肯多用一分。 难道他发了疯,将价值千金的茶花,放到她那间小院子,还让花房的奴才不时前去精心伺候。 胤禛盯着谷雨,懊恼得想撬开她的脑子,看看究竟是聪明还是笨。 半晌后,胤禛终是败下阵来,闷声道:“好,我让去将茶花搬回花房。以后,你院子一颗花草都不许种,寸草不生才好!” 卸下心头的负担,谷雨暗自长长舒了口气。胤禛的话,她不会相信,也不在意。 她的院子怎会寸草不生,她就是杂草一颗! 作者有话说: ---------------------- 这周忘记申榜,为了攒收藏,要少更些。 这本书不会坑,会写完。 大致是互相成长,理解,陪伴,治愈的故事。 两人在一起之后,女主也不会只在后宅,凭着生孩子提份位,有自己的成长事业线。 求收藏,感谢。 第20章 这天谷雨下值回到小院,陈婆子前来禀报道:“姑娘,今朝常管事带着人来,将金山茶并菊花一并搬走了。常管事称爷有令,既然姑娘不喜,以后小院再也不许栽种花花草草。” 第17章 这句话听得谷雨有些费解,明明是胤禛下令要小院寸草不生,怎地就变成因她不许,小院才不许种花草了? 且院中的海棠石榴仍在,圆缸中的睡莲叶已经转黄,待霜降后就当移栽,这时也仍留在缸中,无论如何都算不得寸草不生。 这两日谷雨都没见到胤禛,以为常明或陈婆子传话走了样,回了句知道,便进屋去了。 饭后谷雨坐下来描红写字,胤禛给她的两只毛笔,笔尖已经磨秃。写出来的字笔锋分叉,粗细不一。 除去笔,纸也已经用完,墨锭只剩下小指指节长短的一截。 谷雨现在的月例三两,她自己留下一两,其余的都捎带回了家。她如今共有三两八钱的积蓄,也不知笔墨纸砚的价钱,结余下来的银子,能够支撑她读多久的书。 骑马已经被胤禛明令禁止,谷雨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读书识字。 旗人规矩不似汉人严格,她又只是奴婢,出门行走就容易多了,只需向常明告个假即可。 眼下时辰已晚,后日不当值,谷雨打算去南纸店,买些纸笔墨锭回来。 谷雨拿着笔研究片刻,用清水将笔洗干净,再拿布巾轻柔地将水裹得半干,取来小剪子,仔细修剪着笔尖。 修好之后,谷雨再试了试,开叉勉强少了些,笔却变得粗糙,差点将纸都划破。 无奈之下,谷雨只能放弃,清洗干净砚台笔,倒了清水在砚台中,蘸水在炕桌桌面上写字。 翌日前去启详堂当差,胤禛一早就进了宫,茶水房的差使清闲,常明到中午时辰才来转悠。 谷雨趁着空闲上前,道:“常管事,明朝我想告个假,去一趟南纸店。” 若是其他人,常明一口就答应了。如今一见到谷雨,屁股就隐隐做疼,心思微转,问道:“姑娘去南纸店作甚?” 谷雨老实道:“我打算去买些纸笔墨锭。” 常明沉吟了下,模棱两可道:“那些铺子见姑娘一个人前去,又不熟悉价钱,别被人骗了去。不如这样,我去问问看,谁明朝得空,陪着姑娘一道前去。” 前世今生谷雨都没独自去过铺子买东西,听常明说得有理,忙道:“劳烦常管事了。” 常明摆摆手道小事一桩,看着时辰,前去二门处守着。 快到傍晚时辰,胤禛骑马回府,到二门处下马,常明迎上前打千,“爷回来了,奴才给爷请安。” 胤禛将缰绳扔给马房阿哈,瞥了常明一眼,唔了声,大步朝里面走去。 常明紧随其后,小心翼翼道:“爷,谷雨姑娘向奴才告假,说是明朝想去南纸店。” 胤禛听到谷雨,脚步霎时一顿,金灿灿的茶花在眼前晃动,扰得他心烦意乱,脸色一沉,骂道:“狗东西,你可是皮又痒了!” 一个奴婢告假,竟然眼巴巴跑到他面前来说道! 常明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以为又要挨打时,胤禛重重哼了声,转身大步离开。 跟在后面的苏培盛追了上去,经过常明时,故意撞了他一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常明气得牙痒痒,暗自啐了苏培盛一口,接连碰壁,常明一脸的晦气,打定主意不再琢磨谷雨这档子事。 回到茶水房,谷雨正准备下值,常明招了她来:“姑娘,明朝无人得闲,只能你自己去了。” 想到谷雨忠厚老实,常明忍不住多叮嘱了她几句:“姑娘,你出门时要小心,可别走远了。出府打西边去,过西直门就是护国寺,这一带的铺子多,价钱比松竹斋曹素功的便宜。一支普通寻常的毛笔,大致在十文钱,寻常的墨锭在七八十文左右,稍微差点儿的纸十文一张也就够了。不过姑娘若要买书,价钱就没底了。寻常读书人都借书抄,姑娘.......” 本想说府中有的是书,常明及时打住了,坚决不再多嘴,打着呵呵道:“姑娘且小心就是,早去早回。” 听到价钱,谷雨顿时长松口气,她不买胭脂水粉,吃穿住行都不花钱,每个月除去买笔墨纸砚,还可积攒些买书。 谷雨道谢后回到小院,陈婆子迎上前,道:“姑娘,爷差人给姑娘送东西来了,我让他摆在了暖阁中。” “爷给我东西了?”谷雨惊讶不已,忙走进东屋,顿时震惊在那里。 南窗下的炕桌上,堆着厚厚的一摞雪白上好宣纸,一支雕着灵动可爱小狗的黄花梨笔筒中,装满了各式大小的笔。 在笔的旁边,整齐垒着十锭松烟墨。墨锭旁边,摆着几本书,书上面是几本描红字帖。 谷雨愣愣上前,拿起字帖翻开,一行之首已经写好了例字。下面的描红,只需仿照例字起笔收尾。 若照着这般练习下去,写出来的字,就与例字相似。 看字帖上的字迹,赫然是胤禛的亲笔。 第21章 谷雨不曾多想,胤禛教她读书识字,肯定要学他的字体。放下字帖,再珍重地拿起书。 除去《说文解字》《算学启蒙》等启蒙书本,还有旗人启蒙的《满汉千字文》,以及涵盖词语更广泛的《御制清文鉴》。 书本太过贵重,胤禛只是拿给她学习,过后必须还回去。 谷雨想到家境贫寒的学生,买不起书皆是抄,顿时眼神一亮。 明朝她旬休,今晚加上明天一整日,估计能将书抄完。 如此一来,胤禛的书就可早些还回去,免得不小心弄坏了挨板子。 饭后,谷雨立刻铺纸磨墨,翻开书开始抄写。 除去吃饭如厕,谷雨伏案一刻不停,直到翌日傍晚天暗下来,她才放下笔,点亮蜡烛收拾抄好的书。 《说文解字》这些书还好,满文她不熟悉,抄写得格外慢,《御制清文鉴》最厚,还剩下大半本没抄完。 谷雨不觉着困,累,只眼睛干涩,手腕酸软。她起身在屋内走动,挥舞着手臂,等舒缓了些,再继续抄写。 直到寅正,谷雨终于全部抄完。收拾好之后,她累到极点,顾不得洗漱,倒头就睡了过去。 启祥堂与宫中上朝时辰一样,她在卯正时前去茶水房当差。 仿佛才合上眼,就到卯初起床的时候。 睡眼惺忪穿衣下炕,洗过冷水脸之后,人总算清醒了些。饭后穿戴整齐,抱着还给胤禛的书本去茶水房当差。 今朝德昌歇息,善德与额森已经到了,两人正在升炉子。 谷雨赶忙放下书前去忙碌,善德升好炉子抬起头,看到倒水擦拭灰尘的谷雨,顿时吓了一跳,怪叫道:“谷雨,你歇息了一天,莫非去做苦力了,这人跟霜打过的白菜一样蔫。” 茶水房几人都知道谷雨读书认字之事,她指着书道:“这些书要还给爷,我熬夜抄书,睡得少。” 善德咧嘴笑起来,道:“我就不爱读书,亏得你能学进去。你这样刻苦,考状元也不在话下!” 她不想考状元,也考不了状元。读书与骑马一样,是她灰暗日子里唯一的慰藉。 善德喜欢说笑,谷雨亦笑了下,拧干布巾继续擦拭着案几。 今朝胤禛进宫后,直到半下午才回府。善德与额森见谷雨精力不济,让她留在茶水房中歇息,他们两人前去奉茶。 待两人回来,谷雨打算前去还书,问道:“爷可在忙?” “爷独自在书房。”额森寡言少语,答了句便去看顾炉火。 善德眨巴着眼睛,小声道:“爷瞧上去心情不大好,你得小心些。” 谷雨抱着书犹豫起来,她也怕胤禛。想了想,悄悄绕到书房外,苏培盛果然靠在廊檐下的柱子上闭目养神。 “苏谙达。”谷雨走近了,屈膝福了福身小声见礼。 苏培盛早已睁开眼,朝她笑着颔首:“谷雨姑娘要见爷呐。”说话间,他上前打起门帘。 “哎哎哎!”谷雨急了,压低声音去拦苏培盛,“我不是见爷......” “进来!”这时,门内传出来胤禛的声音。 苏培盛已经躬身回禀:“爷,谷雨姑娘求见。” 谷雨只能进屋,上前恭敬请安。 胤禛抬头看向谷雨,见她搂着几本书,眉头一皱,“何事?” “回爷的话,奴婢来还书。”谷雨走上前,将书整齐放在书桌上,再准备跪下磕头谢恩。 腿一曲,就听到胤禛沉声呵斥:“起来!” 谷雨见胤禛果如善德所言心情不好,赶忙站起身,屏声静气肃立。 金山茶之事,胤禛尙余怒未消,眼下她又来还书,愈发怒火中烧,冷声道:“既然你还回来,以后我断然不会再给你。你也别再读书识字,将我的笔墨纸砚,一并还回来作数。” 谷雨傻了眼,笔墨纸砚她都已经用过,且前日胤禛赐给她的已用了不少,一时如何还得出来? “爷.....”谷雨打算下跪赔罪,身子一动,觉着不妥,赶忙朝胤禛看去。 胤禛正冷冰冰盯着谷雨,两人视线相对,她慌忙垂下眼睑。 第18章 看到她如受惊的小鹿,黑漆漆的眼眸布满血丝,胤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抬起头来。”胤禛负手在后,命令道。 谷雨不敢违抗,战战兢兢抬起头,只规矩敛着眼睑,不敢与他直视。 看到她苍白憔悴的面容,胤禛恼怒地道:“你昨日去何处疯玩了?” “回爷的话,奴婢昨日未曾出去疯玩。”谷雨在胤禛的凝视下,声音都发颤。 “没出去疯玩,怎地变成了这幅没精打采的模样,眼睛都是血丝。”胤禛声音缓和了些,仍旧追问道。 “奴婢想快些将书还给爷,连夜赶着抄书,未曾歇息好。” 谷雨咬了咬唇,壮起胆子求情:“爷,笔墨纸奴婢已用去不少,请爷宽限些时日,奴婢去买了回来还给爷。” 胤禛愣住,他看向那堆书,再看向谷雨,难以置信道:“抄书?你将我给你的书,全部都抄了一遍?” 谷雨答是,“奴婢不该未经爷同意便抄书,请爷责罚。” “我是要责罚你!”胤禛俯低头,靠近她几近咬牙切齿道:“既然你将我看得那般小气,我何须与你客气!将抄的书都拿来,那是我的!” 谷雨忙退下,跑回小跨院取来她抄好,尚未装订的书,规规矩矩奉到胤禛面前:“爷,都在这里了。” 胤禛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抄的是《御制清文鉴》一书。字虽无风骨,却一笔一划极为板正的字,气极反笑。 “这般丑的字,也敢抄书!”胤禛丢下纸,拿起笔,在纸上随手写了几个字,“照着这上面的写一遍!” 谷雨应下,拿着纸笔走到旁边的茶几边,她不敢坐,半蹲着写起了字。 胤禛走到她身后,将她提溜起来,“写字难道是这般的姿势?”他拉了椅子到书桌前,“坐下来好好写!” 谷雨忙在椅子中坐好,俯身认真写起来。 胤禛立在她身后看着,她如芒在背,笔尖一歪,一撇变得跟蚯蚓在纸上爬一样难看。 “这里要灵活。”胤禛指尖点着谷雨的手腕,见她抖动得更厉害,干脆伸手握住了,在她耳边道:“别乱动!” 胤禛呼吸间的热意在她耳边流淌,他一声不响,手仿佛越握越紧。 谷雨更一动不敢动,浑身僵硬着,由胤禛手把手带着她,抄了一遍他先前写下的字。 字迹力透纸背,谷雨却觉着跟胤禛此刻一般气势凌人。 所有的字谷雨都认识,习惯性在心中默念:“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第22章 胤禛无意识摩挲着手指,低声问:“这些字你可都认识?” “奴婢认识。”谷雨回答完,见胤禛立在椅子边,一瞬不瞬望着她。 谷雨以为胤禛在考校她,于是赶紧念了一遍。 “你可知晓此句诗的意思?”胤禛又问。 谷雨沉吟了下,道:“奴婢只能勉强理解,不敢确定对错。” “哦,你且解释来听听。”胤禛垂下眼帘,翻动着书桌上的册子,轻描淡写道。 “我原本将心托付给明月,奈何明月却照耀着沟渠。”谷雨说完,心虚地去瞥胤禛。 胤禛将谷雨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见她如小鹿般小心翼翼,不由得嘴角上扬:“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以后得好生学习。你天份好,别乱七八糟学一通,最后生生浪费了。” 谷雨极少得到夸赞,她高兴地抿着嘴,双眸弯弯如新月。 “是,奴婢会好生学习。”谷雨喜欢读书,无需胤禛叮嘱,也会用心苦读。 胤禛看到谷雨那双乌黑的明眸中,仿若有光在闪动,好一阵后,方不舍别开头。 “读书先要列好日程.....唔,不如这般,以后我在府中时,我若不忙,你跟着我学一个时辰。” 胤禛说着话,走到书桌后去坐下,提笔在纸上列谷雨要学的课程。 谷雨乖巧道好,静静坐在那里等候。 胤禛写着字,书房安静得只有他笔下沙沙的声响,让他混乱的心,逐渐沉静下来。 写好之后,胤禛拿给谷雨,“你虽算是启蒙时期,不过你的领悟力不比蒙童,记性又好。《幼学琼林》这些浅显的课本,无需在上面花太多的功夫,只知晓便可。你可会满语?” 八旗中如汉军旗,原本就是纳入八旗的汉人。谷雨祖上亦是汉人,在大清入关时,编入庄田干活成为包衣阿哈。 京师及直隶的八旗子弟不会满语的比比皆是,驻防旗人以及汉军旗的旗人大多已不会满语。 康熙对此事甚为震怒,今朝还在宫中发过火。 谷雨不敢撒谎,老实答了不会。 胤禛轻颔首,严肃道:“你先从《满汉千字文》开始学,满语不能丢。” “是。”谷雨规矩答道,胤禛见她一板一眼,不禁忍俊不禁,“年纪轻轻,一股子老学究味。” 谷雨一时没听明白,眨了眨眼睛,又不敢问,便端坐着不做声。 胤禛无奈地道:“好了,我们开始。” 谷雨立刻正了正身子,书桌宽敞,两人对面而坐。 胤禛总觉着离太远,干脆起身走出来,拿了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下,翻开书开始念。 他念一个字,谷雨跟着念。满文学起来不如她汉字学得快,有些发音不准确之处,胤禛一遍遍,极为耐心地纠正她。 不知不觉中,天色转暗。苏培盛悄然探头进门,准备进来点灯。 这时,他看到胤禛将茶盏放到谷雨手边,她浑然不觉端起来吃了口,倏地瞪大眼,赶紧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一盏茶很快吃完了,谷雨握着空杯,终于回过神,惊恐地望着胤禛,慌忙起身就要告罪。 “好吃吗?”胤禛咳了声,状若无意问道。 “是奴婢僭越,请爷责罚。”谷雨急得脸都红了,她专注做事时,什么都不顾的毛病,无论如何都要改掉。 “我问你茶可好吃?”胤禛看着谷雨诚惶诚恐的模样,突然不高兴了。 “回爷的话,爷的茶自然是好,只奴婢从没吃过好茶,也不懂得茶。奴婢是牛嚼牡丹,浪费了爷的好茶。” 茶对谷雨而言只是解口渴,她方才心思都用在学习上,根本未曾注意茶的滋味。 “一盏茶而已!”胤禛懊恼万分,蹭地站起身,盯着谷雨沉声道:“从金山茶到书,如今变成一盏茶,你将我看得愈发便宜了!” 谷雨脸一下白了,双腿一弯要下跪,胤禛飞快拉住了她,生气地道:“坐回去,读书!” 胤禛一个旋身坐回去,板着脸将书翻得哗啦啦响。 谷雨紧张得身子绷紧,一动不敢动。搭在膝盖上的手太过用力,手指关节都泛白。 胤禛拿眼角斜过去,昏暗的屋中,她垂首咬着唇,睫毛不断颤动,青色的衣衫,衬着如雪般的清瘦脸庞,仿似琉璃,下一瞬便会碎裂。 不知为何,胤禛那股气,就再也提不起来了。 时辰不早,她昨日又熬了一天一夜,胤禛道:“你先回去吧。” 谷雨长松口气,赶紧福身告退。胤禛拿起书,犹豫片刻,后又放下了。 只怕她又傻乎乎又干出抄书的蠢事,熬坏身体,他打算过后再给她。 谷雨走出屋,苏培盛脸笑成一朵花般迎上前:“姑娘出来啦?” 谷雨嗯了声,苏培盛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琢磨了下,小心翼翼问道:“姑娘这是怎地了?” 先前胤禛明显动了怒,肯定是她不小心惹恼了他,连他写好学习日程都没给她。 估计以后再也读不了书,还不知会被如何责罚。 谷雨向来不会在背后说主子的事,她摇摇头道没事。 苏培盛不好再问,客客气气道:“下值了,姑娘且去好生歇着。” 回去茶水房,善德他们还在,谷雨也跟着留了下来。 “谷雨,你的书呢?”善德见谷雨双手空空,走上前好奇问道。 听到书,谷雨更加难过了,“我已经将书还给了爷。” 善德哦了声,“你且先走吧,瞧你一天都没精神,这里有我与额森在就够了。” 额森也跟着让她回去,平时他们几人处得还算和睦。谁有事打声招呼,一同当值的其他人,就搭把手多做些。 谷雨先回小跨院,陈婆子送来饭菜,她没甚胃口,吃了小半碗饭便放下了筷子。 饭后谷雨洗漱了下,在炕桌上铺好笔墨纸砚,准备磨墨时,禾穗青兰一起来了。 一同在前院当差,彼此的差使不同,谷雨只与她们见过几面。搬到小院后,大家当差的时辰不一样,还从未串门走动过。 “快请进来坐。”谷雨忙下炕,请她们坐下,将炕桌上的笔墨纸砚收到一边,提壶倒茶。 “听说你在读书识字,原来是真,还这般刻苦。”禾穗拿起墨锭看着,她年纪大些,性情温婉,笑起来右脸颊一个梨涡,亲切又甜美。 第19章 青兰年纪与谷雨相仿,她颧骨偏高,看上去就不好相与,接着禾穗的话道:“谷雨这是要做女状元,你我都只粗粗识几个字,怕是只能做那目不识丁的愚妇了。” 谷雨顿了下,青兰说话明显带刺,她们此前互不相干,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她。 禾穗忙给青兰使眼色,让她少说两句,又对谷雨笑道:“别听青兰的,我们听说你院中有株金山茶,想着今朝我们都不用当差,正好来与你走动走动,顺道赏赏花。谁知先前看到你院子光秃秃,金山茶搬走了,青兰为没看到花在懊悔呢。” 谷雨知道禾穗在打圆场,她也不会拆穿,道:“金山茶爷搬到了暖房中,你们得空时,可以去暖房看。” 禾穗道:“我是要去看看,过完年我就出去了。这金山茶名贵得很,也只在府中才看得到,出府之后,这辈子估计都无缘了。” 谷雨讶然问道:“禾穗姐姐要出府了?” 禾穗大大方方道:“是,我过完年就十五岁了,额娘求福晋给我指了一门亲事,明年秋上成亲。” 青兰抿嘴笑道:“禾穗姐姐得福晋恩典,她与自小长大的青梅竹马定了亲,迫不及待要出去见心上人了。” “你个小蹄子,成日胡说八道。”禾穗打了青兰一下,笑道:“你也不小了,福晋迟早得拿你去配小子,我到时再来看你的笑话。” 青兰一扭身,哼了声道:“我说了不嫁人,到时候去求福晋恩典,允我自梳。一辈子在府中当差,做个老嬷嬷。” 谷雨想起刚进府时,黄嬷嬷跟他们说过府中的规矩。来了葵水的奴婢都要回禀到福晋处,准备配人成亲。 也有得脸的下人求到胤禛福晋面前,与家中私下相看好的指在一起。 最迟到十八岁,都要配人成亲,否则便是有伤天和。 不过,禾穗是福晋奶嬷嬷的侄女,能得恩典出府。其他下人成亲之后,夫妻俩还是在原处当差。 谷雨从没想过亲事,前世十六岁就殉了葬。 这世与谁相配都一样,反正她也做不了主,只要能活着就无所谓。 看到禾穗能出府,谷雨却开始动摇起来。陪两人说着闲话,脑中却不由自主琢磨着这件事。 要是能出府是最好不过,出不了府,争取到关外盛京做个小管事,过简单安宁的日子。 明早要当差,禾穗青兰略微坐了一阵便起身道别。谷雨将她们送到院门外,等她们进了院子,她还站在门边,望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弯月挂在天际,月色淡淡笼罩,在秋夜寒凉如水。 谷雨正在怔松中,突然听到有人在耳边低声问道:“你在想甚这般出神?”” 谷雨惊了跳,定睛看去,竟然是胤禛负手立在她面前。 第23章 谷雨赶忙福身见礼,不住朝胤禛身后看去,胡同里空荡荡,王朝辅与苏培盛都不见人影。 胤禛见谷雨一脸惊讶,眼神往远处看,他皱了皱眉,道:“你又在看甚?” 谷雨道:“奴婢在看苏谙达与王谙达,爷怎地来了?” “胡同哪有人?”胤禛眉头皱得更紧,以为谷雨年纪轻轻,眼睛就不中用了。 待转念一想,脸上一时就有些挂不住。饭后他独自散步消食,平时他都在院子散步,今晚却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想看她可有好生歇息。 “这一带都是我的地盘,难道我在府邸中散步走动,也需要人寸步不离跟着?”胤禛哼了声,懊恼地道。 谷雨后悔不迭,只恨自己太蠢,说话不经脑子。 先前就已经得罪了胤禛,现在又惹他生气,只怕是要挨打了。 胤禛见谷雨耷拉着头一言不发,声音情不自禁软了软,道:“你大晚上在门外作甚?” “先前禾穗姐姐与青兰姐姐来坐过一会,奴婢刚送她们出来。”谷雨答道,将她先前在门外发愣所想之事隐了过去。 胤禛唔了声,抬脚转了转,抬头望着远处的天空。 他都来了好一阵,她也不知请他进屋坐。无声看了片刻的弯月,他仿佛看到她高兴时弯弯的眼眸,不由得朝她看去。 憋了片刻,胤禛见谷雨只傻呆呆肃立,心道这是自己的院子,干脆转身就朝院门内走,“夜里风寒,你还站在外面作甚?” 谷雨愣了一下,赶忙跟上去,快步走在前面领路。进了堂屋,谷雨将上首的椅子用鸡毛掸子掸过,才恭敬请胤禛坐。 胤禛坐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咬着唇一脸为难。 堂屋中只有桌椅,寒酸简陋。关键是,她这里的茶水,只能算是浑浊的水,万万不敢奉到胤禛面前。 陈婆子立在门外廊檐下等候召唤,谷雨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对她小声道:“你去将茶盏用沸水洗过,再提壶干净的水来。” 陈婆子赶紧去了,谷雨转身回来,看到胤禛站在屋中央,正好整以暇望着她。 谷雨尴尬了下,干脆坦白道:“奴婢这里的茶叶,怕污了爷的眼。奴婢让陈婆子提干净的水来,请爷委屈些吃些清水。” 胤禛笑起来,道:“我夜里不大吃茶。你无需麻烦,我随便看看就走。” 谷雨暗自松了口气,估计胤禛是来查看他们可有吃酒赌钱,忙道:“爷请随便看就是。” 胤禛负手在屋内转动,雪洞般的屋子,一眼就能看到底。他又晃悠去西屋,里面更是空荡荡,只一张长条几。 从西屋出来,谷雨正去东屋提小炉,他跟了进去,眼神扫去,指着榻上的炕桌道:“你平时就在这里做功课?” 谷雨忙恭敬答是,她恰好站在门口,胤禛侧身挤了进来。谷雨手上提着小炉,怕烫到他,赶紧后退让开。 靠墙放着张长案,案上堆着一摞纸。胤禛眼见她就要撞上去,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小心。” 谷雨一惊,手上的小炉差点掉地,忙道:“是奴婢莽撞,让爷受惊了。” 胤禛放开谷雨,哼了声,道:“你当我是豆腐做的呢。” 谷雨不敢接话,胤禛走到榻上不客气坐下来,她只能放下小炉,又绕到窗棂边,将窗棂支开一大条缝隙。 “外面风那般大,你留着些缝隙透气就行了。”胤禛不禁道。 “炭气重,会熏着爷。”谷雨为难地拿着窗杆,小心翼翼道:“奴婢稍许打开些可好?” “你这屋子冷,照着先前那般就行,我不怕熏。”胤禛打量着谷雨的小身板,又道:“你既然怕冷,怎地不多穿些?” 谷雨长高了一大截,去岁的衣衫已经又短又小。府中发放的四季衣衫只是外衫,一应的里衣夹袄等,都要自己准备。 现在还不算太冷,谷雨准备等入冬时,再去买身旧厚夹袄。于是她将窗棂关小了些,答道:“奴婢等过些时日,告假出去买。” 胤禛一时没有做声,打算明日让常明给她送些银炭,几身厚衣。 陈婆子送了茶盏水壶来,谷雨前去接过拿进屋,倒了一盏白水放在炕桌上。想了想,干脆将小炉并茶壶一起提到堂屋去放着。 回转屋,胤禛正站在长条几边,拿起上面的纸张翻看。他边看边问道:“这是你平时写的大字?” “是。”谷雨答道,偷偷觑着胤禛的神色,见他并未有不悦之色,壮着胆子问道:“爷,奴婢以后可还能读书?” 胤禛诧异看向她,道:“读得好好的,怎地突然这般问,莫非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不成?” “没有谁在奴婢面前嚼舌根。”谷雨忙否认,吭哧了下,又偷瞄胤禛。恰好他看过来,被他抓了个正着。 “你想说甚,直接说就是。”胤禛见她鬼鬼祟祟,放下纸,走回榻上坐下,指着旁边道:“你坐下来说。” 谷雨走过去,斜着坐了一半,嗫嚅着道:“先前奴婢惹恼了爷,爷不怪罪奴婢了?” “我何时怪罪你了?”胤禛气闷不已,她确实惹恼过他,但他却从未怪罪过她。 谷雨暗自舒了口气,胤禛见她如释重负的模样,眉毛微扬,状若无意道:“我又不是洪水猛兽,你无需怕我。再说,我教你识字读书,当得起你的一声先生。你待先生,该以诚相待,心里如何想,无需拐弯抹角,直说则是。” “是。”谷雨嘴里应着,脑子转得飞快。 既然胤禛自称是她的先生,先生如父。而且他看上去宽厚大度,她犯错也未被惩罚,心思活络了起来。 胤禛不动声色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见她先是蹙眉,又舒展开,脸上的表情生动极了,瞬间就鲜活起来。 他看得好笑,声音中不觉含着笑意,道:“你要是有为难之处,说出来就是,我帮你解决。” 谷雨高兴极了,不由得笑得眉眼弯弯,不疑有他,期盼地道:“是。奴婢想求爷,等奴婢到成亲年岁时,放奴婢与夫君去盛京。” 豆大的烛火氤氲,她雪白清瘦面庞上的笑容,如金山茶一样绚烂。 第20章 那双眼眸里迸发出来的光芒,像是有羽毛轻轻在心上拂过,心紧了紧,又酸又柔软。 只她的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他心底未曾诉诸于口的绮思,显得既狼狈又可笑。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阴天黑得早,申时末下值,周围就一片灰蒙蒙。 风吹得人手脚冰凉,谷雨裹紧衣衫,低头快步走到小院前,禾穗提着食盒站在那里,笑吟吟道:“我看了好一阵,原来真是你。” 谷雨叫了声禾穗姐姐,“你也下值了?” “今朝青兰当差,爷不在府中,我就早些回来了。”禾穗说着话,举起手上的食盒,“兰嬷嬷给了我些栗子糕,现在还热着。青兰不喜吃甜食,我一个人吃不完,拿来与你分一些。” 上次她求胤禛放她去盛京,当时他一言不发,盯着她看了许久之后,便起身离开了。 翌日,常明给她送来了一大框银炭,量了身形尺寸,说是给她做御寒的厚衣。 昨日袄子送了来,两身青绸的薄夹袄,一身雪青绸缎的厚棉袄,加一身青色灰鼠里的风帽。 谷雨能察觉到胤禛当时怒火滔天,只她想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自那晚之后,谷雨就没再见到他,学习之事自是耽搁了下来。迄今已经小半月过去,谷雨每天都焦灼不安,只能靠写字平缓心情。 听禾穗提到胤禛,谷雨下意识心头一紧。禾穗见她魂不守舍,关心道:“怎地了,可是身子不舒服?” “我没事。”谷雨回过神,忙道:“多谢禾穗姐姐,快请进来坐吧。” 陈婆子已经在东暖阁拢了炭盆,一进屋就暖烘烘。禾穗舒服地喟叹:“还是你屋子暖和。” “禾穗姐姐坐。”谷雨接过匣子放在炕桌上,脱下薄袄子。 禾穗看到谷雨身上的新袄子,她没有做声,跟着脱下褂子放在一旁。 “禾穗姐姐还没用饭吧,留下来一道用可好?”谷雨说道。 “我就是赶着时辰来你这里用饭,顺道求你一件事。”禾穗笑着道。 “禾穗姐姐客气了,我独自用饭也冷清,正巴不得你来呢。”谷雨说完,回卧房取了五十个大钱,让陈婆子去厨房添两份肉菜。 陈婆子拿着钱去厨房添菜,谷雨坐下来,倒了盏茶递给禾穗,问道:“禾穗姐姐先前所言何事?” 禾穗道:“我想托你帮我写封信回家。我与青兰都粗识几个字,字写得不好,院中也没笔墨,想起你这里有现成的笔墨纸砚,又跟着爷读书识字,就来拜托你了。” “只要姐姐不嫌弃我写得不好就成,等饭后我就帮姐姐写。”谷雨一口应下,揭开匣子,与禾穗先吃起了栗子糕。 栗子糕还温热着,香甜可口。谷雨也不喜吃甜,碍于禾穗的面子,吃了两只就没再动,捧着茶盏抿着茶喝。 禾穗仔细打量着谷雨,道:“你的脸色不大好,是别多吃栗子糕,当心积了食。” “我自小没吃过甜,吃不习惯。”谷雨沉默了下,如实道。 禾穗神色一震,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她收起匣子,道:“无妨,我下次给你送不甜的奶皮子吃。” 谷雨喜欢吃不甜的奶饽饽奶酪,闻言忙道了谢。这时陈婆子送了饭食进来,禾穗见到一碗油光程亮的红烧肉,一碗八宝鸭,心下了然,歉意地道:“让你破费了。” “我也正馋这一口,姐姐来了,我正好借机解馋。”谷雨说道。 红烧肉甜,谷雨不吃甜,肯定是为了她而添的这道菜。禾穗听到过些些她的风言风语,与她本人打过交道之后,发现她并非传闻中的那般有心计,她也绝不笨。 禾穗一时也形容不出来,觉着她沉默寡言,待人赤城,聪慧而不外露。生得也好,肌肤跟雪一样白,那双黑沉沉的眼眸,一望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吃完饭后,陈婆子收走碗盘,谷雨铺开笔墨,道:“姐姐要写写什么?” 禾穗抿嘴笑道:“我也没甚可写。入冬额娘总是咳嗽,我给额娘寻了些上好的川贝,罗汉果,让额娘煎了服用。” 谷雨照着禾穗的话,认真写了起来。她说的都是些家常,平时她吃了些什么,穿得暖不暖,被褥有多厚实等等。 不知不觉中,谷雨写了满满的一张纸。禾穗停了下来,不好意思道:“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你别见怪。要是我不写,额娘不放心,总是会托人来问。” 谷雨嗯了声,“姐姐的额娘真好。”她顿了下,抬眼看向禾穗,问道:“禾穗姐姐,被人惦记,关心,究竟是何种滋味?” 禾穗一下怔住,不知为何,莫名的悲怆冲得她鼻子酸楚难忍,泪涌上眼眶。 她知道谷雨额娘早逝,家中还有个阿玛,弟弟。包衣阿哈世代为奴为婢,做着最辛苦脏臭的活计。估计她自小如杂草一样长大,尝遍人世的艰辛,惟独缺少甜,也不习惯甜。 年后就要出府,禾穗从不与人交恶,也不想参与府里的各种事情。她将眼泪眨回去,挤出丝笑道:“谷雨,你的福气还在后头呢,以后你就能知道了。” 谷雨哦了声,不曾有过的东西,她惦记不来,想也无从入手。 拿起纸吹了吹,待墨干之后交给禾穗:“姐姐你看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禾穗将纸折起来,道:“都是些琐事,没甚可说的了。时辰不早,你早些歇息,我先回去了。” 谷雨道好,禾穗将装栗子糕留了下来,道:“你拿去给陈婆子她们吃吧。” “多谢姐姐。”谷雨喊陈婆子进来拿走栗子糕,将匣子还给禾穗,将她送出院门,再回来继续写字。 铺开纸后,谷雨始终心烦意乱,写了几个字,见字迹歪歪扭扭,放下笔,让陈婆子打了冷水来,鞠起冷水洒在脸上。 冷水刺骨,谷雨打了个寒噤,人变得清醒,心也定了下来。重新在炕桌前正襟危坐,提笔一笔一划,端正写起大字。 写完十篇,她收起炕桌,洗漱上床歇息。 与平时不同,谷雨辗转反侧许久才睡去。早上起来时,脑子就有些晕沉,精神也不大好。 去到茶水房,常明与善德袖手缩着脖子,与她前后脚进屋。 “哎哟,这一场雨下来,只怕是要入冬了。”常明拍着肩膀上的雨珠,凑到茶炉边烤火。 早间下起了雨,加上呼呼的风,善德的脸与鼻子都冻得通红,他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道:“谷雨,昨夜我受了凉,爷要是来启祥堂,就劳烦你去奉茶了。” 今天就他们两人当差,谷雨默然了下,点点头道好。 直到下值,胤禛也没有来启祥堂。到傍晚时分,雨越下越大,谷雨未带雨具,看情形,雨一时半会也不会停。 小院离得也不远,谷雨捡了块布巾盖在头上,一头扎进风雨中。 回到小院,浑身湿了大半,头顶的布巾与鞋子湿透。换过衣衫绞干头发,连着喝了两碗热汤,睡到半夜还是起了热。 早间谷雨想起来,浑身酸软无力,一头倒了回去。怕病气过人,谷雨叫来陈婆子,让她去找常明告个假。 陈婆子见谷雨烧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吓了一大跳,道:“姑娘,得去抓幅药吃,这样下去可不行。” 谷雨头晕晕沉沉,若有若无嗯了声。陈婆子见状,只能赶紧去找常明告假。 常明离得不远,还未去当差,听到陈婆子说谷雨病了,赶忙问道:“可有请大夫?” “还没请,早间我才得知姑娘起了热,顺道来给姑娘讨幅药吃。”陈婆子道。 各府阿哥有从太医院指派的两名太医诊治,内务府会发放药材,或自行去药铺购买。平时太医在太医院轮值,府中备有大夫,主子有个头疼发热,除去请太医诊治,偶尔也由府中的大夫看诊开药。得脸的管事们也能得府中大夫看病,其他的下人只能随便讨幅药吃了。 常明皱起眉头,道:“哪能随便抓药,药得对症。你先回去伺候着,我去找张郎中。” 陈婆子赶紧回去了,这边常明到了茶水房,交代了额图森善德他们几句,前去与启祥堂隔着一条夹道的药饵房。 药饵房乃是重地,平时严禁人随便出入。常明到了院外,值守的护卫从门房出来,道:“原来是常管事,爷生了病,张郎中去爷那里了。你若是着急,就去爷院子等。” 常明控制不住一个哆嗦,屁股仿佛又开始火辣辣滕。 最近胤禛心情不好,当差之人莫不战战兢兢。常明哪敢往胤禛面前凑,干笑着道:“原来张郎中不在,我过会再来。” 回到茶水房,常明左思右想放心不下,不时让善德去药饵房看一眼。 直到一个时辰之后,张郎中才从四宜堂回来。照着太医的方子抓好药交给小苏拉,随着常明去谷雨的小院。 这边,小苏拉带着药回四宜堂,苏培盛亲自盯着煎药。 第21章 胤禛身子并无大碍,只最近劳累了些,肝火淤积,加之夜里受了凉,早起就有些鼻塞头疼。 吃完药,胤禛就去了书房。年底的节庆多,胤禛让人去传常明来问事。 常明还未回来,善德不敢耽搁,连忙去谷雨小院找他。 听到胤禛传唤,常明吓得赶紧跑了回来。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打着伞,也被分吹得一身的水珠。他在门外掸了掸,躬身进屋请安。 “当差的时候,你跑到何处去了?”胤禛抬眼瞥去,见他一身濡湿,不由得恼火起来,声音冰冷道。 常明当即双腿一软跪了下来,不敢隐瞒,将谷雨生病,他请张郎中去诊治的事情说了:“奴才擅自离开,都是奴才的错,请爷责罚。” 胤禛缓缓抬起头,搭在书桌上的手,将纸拽成一团。 常明俯身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胆战心惊等着胤禛发话。 突然,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身边经过,不禁悄然抬头看去。 只看到胤禛衣袍一角闪过,很快消失在了门外。 第25章 胤禛心急如焚,大步来到小院,张郎中已经开完药离开,陈婆子正在廊檐下熬药。 看到胤禛从雨中走来,陈婆子惊了跳,赶忙起身请安。胤禛一阵风般进屋,在门口脚步一顿,对气喘吁吁追上来的苏培盛道:“去将张昇开的方子拿来,亲自盯着煎药。” 苏培盛赶紧应下,让陈婆子去拿药方,他则在在小炉前坐下,寸步不离守着熬药的罐子。 炉火融融,苏培盛抹去头脸上的水珠,长长喘了口气。这口气喘到一半,又提到了嗓子眼。 胤禛先前走得太急,一头扎进雨幕中,自己要小跑着才能追上,堪堪让他披上了斗篷。 风大,撑伞也无用,胤禛只怕身上都湿了大半。眼下他还病着,要是再受寒,只怕这病一时半会就难好了。 苏培盛担忧地朝东暖阁方向看去,那边鸦雀无声。他又不敢上前偷听墙角,只能往后仰,拉长脖子,半天都没听到声响,只能放弃了。 拿着火钳捅了下炉火,苏培盛又咧嘴笑起来。 这火急火燎的,指不定身子头脑一并发热,百病全消了。 胤禛进了东暖阁,谷雨躺在榻上,头发被冷汗濡湿,苍白的脸上带着不正常潮红。双眼紧闭着,秀气的眉头蹙成一团,看上去很是难受。 看到她这幅模样,这些时日憋着的那股怒意,此时都化为了酸涩。 侧身在榻上坐下,伸手轻触她的额头,所幸不算太烫,不由得长舒口气。 暖阁内拢了炭盆,穿着斗篷有些热,胤禛轻手轻脚解开放在榻尾,静静坐在那里,一瞬不瞬望着她。 睡着的她与平时差不多,虽身子难受,依然规规矩矩躺着。 可她又不规矩,竟然想起了成亲嫁人,还做好了夫妻两人远去盛京的打算。 要是换做别人,胤禛会以为她是在试探,想要恃宠而骄。 他万万不会这般看待谷雨,更不怀疑她已经与人私相授受。她那双眼睛太明亮,如山泉一样透明,又与深潭一样藏着许多心事。 她仅仅想去盛京而已。 平时的她,话语极少,从不与人拉帮结派,亦不主动与人结仇,像是对常明,待她的好会记得偿还。 待她不好,她能避则避,避无可避时,会笨拙地保护自己,却绝不会趁机落井下石。 盛京冬日苦寒,如何与京城相比,为何她想要远离? 莫非,她是想远离自己? 思及此,胤禛心情低落下去,难受不已。 平生不识愁滋味,近些日子以来,却一一尝了个遍。 兴许是热,谷雨的手悄然伸出被褥。胤禛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痕,轻轻覆了上去。 谷雨动了动,将手挪到旁边,贪恋着空气中的凉意。 屋外传来说话声,胤禛听到张郎中来了,他起身走出屋,问道:“她的身子如何了?” “回爷的话,谷雨姑娘昨日傍晚淋了雨,夜里起了高热。所幸姑娘年轻,待发过汗之后,应当就无大碍了。” 张郎中说着话,恭敬地奉上两份方剂:“姑娘身子瘦弱,待病愈之后,需要多进补。这是滋补的方子。” 胤禛接过看完,唔了声,让张郎中退下,吩咐苏培盛道:“你将方子拿好,待她病愈之后,抓好补方送来。” 苏培盛赶紧收好补方,道:“爷,药已经熬好,待放凉之后就能服用。” 胤禛看向放在桌上的药碗,端着进了东暖阁。苏培盛头都不敢抬,悄然退到屋外守着。 “起来,吃过药再睡。”胤禛轻轻拍了拍谷雨的手,温声道。 谷雨在晕晕沉沉中,以为是陈婆子在喊她。茫然睁开眼,看到眼前的人,怔愣片刻,顿时一惊,挣扎着就要坐起来。 “爷,奴婢......”谷雨赶紧告罪,一开口,声音沙哑,被胤禛拦着了。 “你慢些,起得太快,仔细头晕。”胤禛轻言细语道。 谷雨确实浑身无力,浑身被汗水濡湿,黏答答很是不舒服。她怕坐不住栽倒在胤禛身上,撑着靠在了软垫上。 不知为何,谷雨醒来之后,胤禛莫名感到心虚,慌乱。指了指放在榻边圆几上的药,“先吃药吧。” 药不冷不热正好,谷雨端起药一口气喝完,放下碗,胤禛倒了盏温茶递到她面前。 谷雨惊恐地睁大眼,忍不住抬头朝胤禛看去,一时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爷,奴婢哪敢让爷倒茶。”谷雨双手紧紧揪着被褥,为难得舌头都打结。 “漱口。”胤禛将茶盏往前递了递,谷雨只能双手接过,背转身去漱了口,将茶盏放回圆几上。 “爷还是回去吧,奴婢怕将病气过给了爷。”谷雨想了想,壮着胆子道。 她现在躺着,总感觉浑身不自在。现在她脑子一片混沌,不断回想起他当时生气离开时的情形,怕一不小心再次得罪他。 更让她困惑的是,他为何处处体恤她,待她如此宽容? “我也生了病,正好。”胤禛见她一醒来就驱赶自己,酸意又开始往上冒。 谷雨怔住,悄然朝胤禛瞄去,他的脸色是不大好,声音也有些暗哑。 平时他不苟言笑,动怒时,大多是眼前这般模样,为此谷雨未曾及时察觉。 “爷愈发要多保重才是。”谷雨干巴巴道。 明明他的精神萎靡,说话时嗓子吃力,她却毫无所觉。 看来,她压根没注意自己。 酸意在心头蔓延,胤禛拼命克制,方没起身就走,几乎咬牙切齿问道:“你为何想要去盛京?” 谷雨听胤禛主动提及,脑子一下没转过来,将困扰她好些时日的问题,脱口问了出来:“爷是允了,还是不允?” “嘿,你倒反问起我来了!” 胤禛气极反笑,冷声道:“你且做梦呢,趁早死了这份心!” 看着谷雨瞬间失望的小脸,胤禛冷笑连连,“你就是这般对待先生,且不说要你侍奉,连尊师重道都忘到脑后。你才学了几个字,翅膀如今硬了,迫不及待想要飞走!” 谷雨被胤禛一通训斥,连头都抬不起来,一声不敢吭。 对着蔫头耷脑的谷雨,胤禛再也气不起来,却又满腹的无奈。 好比豆腐掉在灰中,拍打不得。 半晌后,胤禛终是幽幽道:“你是不懂得,还是不情愿?” 第26章 谷雨一脸茫然,胤禛问得没头没脑,让她该如何作答? 雨窸窸窣窣下着,屋内昏暗,胤禛望着她格外白皙的脸庞,搭在膝盖上的手下意识握紧,屏声静气等着她的回答。 “爷,奴婢愚钝,不明白爷的意思。”谷雨嗫嚅着,被胤禛直直的目光盯得慌乱不安,控制不住往后退。 她虽未直言拒绝,胤禛还是感到阵阵失望,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谷雨,你并不笨,书读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你却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胤禛头隐隐作疼,不止如此,嗓子浑身的骨骼都跟着疼,每说一句话都无比艰难。 想到她的聪慧,胤禛又忍不住心生怀疑。她先前的动作明显往后退缩,根本是在借故拒绝自己! 一阵无力沮丧袭来,胤禛嘴里泛起阵阵苦涩。 真是荒唐得可笑,想他堂堂一个阿哥,如此低声下气,何苦来哉! 谷雨没有撒谎,她也不会撒谎,她真不懂胤禛究竟是何意。 不过,她下意识感到不安。暖阁中的气氛太怪异,胤禛又莫名其妙,让她的呼吸都快停滞,心更是快跳出胸腔。 对着眼前那双睁大,惊骇又仓惶的眼眸,胤禛心乱如麻,忍不住想着,若她真不懂呢? 胤禛极力冷静下来,一字一顿,声音沙哑着,极为缓慢说了一句话。 他说的是满语,谷雨只学了一两个时辰,他说得虽慢,她依旧没听懂。 第22章 谷雨呐呐道:“爷,奴婢听不懂满语。不过奴婢认识,爷写出来,奴婢就知道了。” 胤禛一瞬不瞬盯着谷雨,羞恼难当。 好一个只认识满文,还敢让他写。 他一退再退,她反倒蹬鼻子上脸了! “呵呵,真是聪慧!”胤禛冷笑几声,几近咬牙切齿道。 本想转身就走,双腿像是生了根动弹不得,坐在那里久久不动。 人尽皆知近段时日胤禛的脾气不好,恐再惹怒他,谷雨不敢再说话了。 今天她米粒未进,只喝了好些水,先前又喝了一碗药。此刻她想方便,却又不敢动,憋得跟毛毛虫一样在榻上蠕动。 胤禛本来满腹的烦恼,见谷雨动来动去,不禁呵斥道:“你要作甚?” 谷雨憋急了,羞赧地道:“奴婢求爷恩准,奴婢要去小解。” 胤禛听得一愣,再看谷雨红了的脸,那股气,倏地散了。一下笑出声,起身让她下炕。 “要是我不恩准,你可是就不去了?”胤禛站在那里,忍不住戏谑问道。 “是。”规矩刻在了骨子里,谷雨想都不想回答。 胤禛又是一声嗤笑,真是满肚皮的无奈,不知该拿她如何才好。 “你这脑瓜子,究竟是如何长的,说你是榆木疙瘩,偏又得了几分灵气。” 谷雨窘迫得脸颊通红,此时她身上只穿着里衣,硬着头皮从榻里面摸到袄子,躲在被褥下往身上套。 屋内太热,胤禛瞧着谷雨的动作,脸莫名开始发烫,背转过身去,装作去拿放在长几上的大字。 谷雨见状,趁机飞快穿上袄子,起身下榻去穿鞋。胤禛回转过来,见她弯着腰去勾鞋,脚尖轻轻将鞋挪了过去。 谷雨谢恩,胤禛霎时又来了气,“成日谢来谢去,你不嫌烦,我还听得耳朵起茧。我对你不是恩,是......” 说到这里,胤禛将话咽了回去,重重哼了声。 有些话,艰难说过一次之后,便不愿意去回想,更难再开口。 谷雨见胤禛没说下去,一边穿着鞋,一边悄然抬头去偷瞄,等着他将话说完。 胤禛愈发难堪,懊恼地道:“你莫非不急了?” 谷雨忙低头,手忙脚乱提起鞋跟下榻。她的身体太虚弱,手脚酸软,一时没能站稳,往前一头栽倒。 胤禛恰好在她面前,双手自然而然伸出去,将谷雨搂了个满怀。 谷雨脑子一轰,规矩全部忘在脑后,连忙伸手去推他。 怀里的她,似乎不像眼见到的清瘦,柔软,秾纤合度。 胤禛沉浸在难以言喻的情绪中,一时舍不得,手臂用力了下,才装作若无其事放开了她。 “冒冒失失。”胤禛心虚地看着前方,咳了声,佯装镇定道。 谷雨想要告罪,想到胤禛嫌弃,赶紧闭了口。 她脑子乱糟糟,不知该如何面对胤禛,吸了吸气稳住神,连忙去了净房。 方便完,谷雨浑身松弛了下来,却又觉着空荡得发慌。舀水净手,水冰凉,她打了个寒噤,取布巾擦干,抬手抚上滚烫的脸。 好一阵后,谷雨终于静下心来,回去东暖阁。胤禛已经穿上了斗篷,道:“你好生歇着,别忘记吃药。你这里冷清,省得你变成锯嘴葫芦,人也越发木讷,我给你送只小狗来,平时陪着你玩耍。” 胤禛养了好几只狗,每只都贵重,有专门的奴才伺候。 谷雨哪有功夫伺候狗,更怕养不好,想要拒绝,又怕他翻脸。 胤禛瞧着谷雨的反应,如何能看不出她那点心思,顿时不悦道:“小狗聪明伶俐,比你知好歹。你若不要,我还不愿意给呢!” 谷雨长舒口气,道:“爷的狗比奴婢都精贵,奴婢真真惶恐,要是小狗有丁点闪失,奴婢怎能担待得起。” 来这一趟,吃了一肚皮的憋,胤禛已经气不起来,道:“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究竟是小狗贵重,还是你贵重。” 说罢,不再搭理她,转身离开。 谷雨这才彻底松口气,感到眼前发黑,手软腿软,连忙上榻躺着。 闭上眼,脑子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出了汗,好生睡过一觉之后,到傍晚时分,谷雨松乏不少。 换了身干爽的衣衫,躺回榻上,陈婆子领着禾穗来了。 谷雨要起身见礼,禾穗忙拦着了她,将匣子放在炕桌上,关心道:“听说你病了,可有好转些?” “多谢姐姐,我已经大好了。”谷雨说道。 “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天冷起来,生病的人也愈发多。爷早间也请了太医,万幸的是已经好转,” 禾穗温声细语说着话,打开匣子,道:“这是我给你带来的奶皮子,你尝尝看。” 听到胤禛,谷雨心不受控制一紧。她垂下眼帘,伸手取了块奶皮子吃起来。 奶皮子酥脆香浓,谷雨从没吃到过如此美味的零嘴,不禁感激地道:“多谢姐姐,奶皮子真好吃。” 禾穗笑道:“这是额娘亲手做的奶皮子,托孙嬷嬷给我捎带了进来。额娘以前在关外,跟着蒙古人学了一手做奶皮子的本事。” 听到她额娘以前在关外,谷雨顿了下,问道:“姐姐可会说满语?” 禾穗道会,“额娘汉话说得磕磕绊绊,在家都说满语。” 谷雨顿了顿,将胤禛说的那句满语讲了出来。 禾穗哈哈笑起来,道:“一点奶皮子,你就心悦我了......” 霎时,谷雨浑身僵硬,脑子耳朵嗡嗡响。禾穗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胤禛说的那句满语,是他心悦她!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禾穗见谷雨魂不守舍,以为她是生病没精力,坐了片刻便离开了。 走出院门,禾穗转身回去,这时见胤禛打着雨伞走来,她不禁一愣。 胤禛身子不好,天气冷,又下着雨,还惦记着来探望谷雨,果真是上了心。 见胤禛已经走到面前,禾穗回过神,连忙恭敬请安。 “你这是从何处来?”胤禛抬手叫起,问道。 禾穗清楚胤禛的脾性,他最不喜下人耍小心思,说谎,便老实回道:“回爷的话,奴婢听说谷雨生病,前些时日奴婢给她送了栗子糕,她不喜吃甜,说是自小没吃过甜,吃不大习惯。奴婢就送了些奶皮子来,顺道探病。” 胤禛意外了下,莫名地感到阵阵揪心。 自小没吃过甜,也是,她出生贫寒,哪有机会吃到糖。 “你何时开始与她有了交情,且仔细道来。”胤禛沉默了下,问道。 禾穗便将她与谷雨何时正式见面,前来拜托她写信,两人之间说的话,都仔仔细细说了。 谷雨的话极少,禾穗大致都记得,说完之后,见胤禛许久未曾做声,不由得紧张不安起来,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悄然抬眼看去。 胤禛站在那里,天色昏暗,惟有苏培盛提着灯笼肃立在不远处。 背着光,禾穗看不清胤禛的神色,只觉着他气势更加慑人,不禁屏声静气,小心翼翼连头都不抬。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终于挥手让禾穗退下,“我问你之事,莫要道与任何人知晓。” 禾穗如释重负,赶紧应下福身告退。 回到小院,进门时,禾穗忍不住悄然看去。胤禛还立在雨中,孤寂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苏培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见胤禛的雨伞偏向一侧,雨水落在肩膀上,半边衣衫已经濡湿。他实在放心不下,轻手轻脚上前,小声道:“爷,奴才给你举伞。” 胤禛没有做声,抬眼深深凝望过去。小院极小,只一眼就能看到底。 东暖阁那边传来隐约的灯光,除去雨水滴落在地,寂静无声。 她极为聪慧,问禾穗满语,定已知晓他那句话的意思。 她不习惯吃甜,她不懂被人关心,惦记的滋味。 从不曾拥有过之物,何来的明白,了解。 现在去看她,除去会吓到她,只会让她困惑,不得安宁。 他的喜欢,于她来说,恰似她不习惯吃的甜。 她胆小老实,他只一句话,她莫敢不从。 若是此般,她恐会愈发惊惧,终日惶惶不安。 他们都还年少,以后还有漫长的时光,让她习惯甜,习惯被关心惦记。 胤禛转身离开,苏培盛一头雾水,赶忙上前压低声音对门房婆子叮嘱:“别说爷来过,否则,仔细你的皮!” 门房婆子忙不迭点头如捣蒜,“苏爷爷放心,我一个字都不会对外声张。” 苏培盛这才提着灯笼,小跑着追了上前。 陈婆子从东暖阁提着食盒出来,见门房婆子正在关门,疑惑地问道:“可是来了人?” 门房婆子哪敢多说,慌忙道:“没人,有野猫跑过去,我去看了下。” 第23章 陈婆子没再多问,道:“你且将门关好了。” 门房婆子赶紧拴上门栓,回到门房,却不敢歇息。 谷雨如今矜贵得很,要是胤禛或其他得脸的管事来探病,要是开门传话不及时,只怕差使就保不住了。 陈婆子熬好药端进去,见谷雨已经闭着眼睡着,放下药碗,轻声喊道:“姑娘,吃了药再睡。” 谷雨睁开眼,撑着坐起身,接过药碗一口气喝完。漱过口后,又躺了下去。 陈婆子怕她又睡着了,忙道:“姑娘,你去炕上睡吧,榻上睡着冷。” “我不冷,你回去歇着吧,不用管我。”谷雨声音暗哑道。 陈婆子只能端着药碗离开,关上了暖阁门,接着大门也关上了。 随着她的脚步声远去,暖阁内一片寂静。烛台上的蜡烛,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墙上的烛影也随之轻晃。 谷雨手搭在身前,直直望着墙,双眼逐渐温热,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胤禛的那句话,不断在她脑海中盘旋,搅得她头疼欲裂。 胤禛待她不同,她想了许多种缘由。 只从不曾,也不会想到的是,他竟称心悦她。 她前世见过男女情爱,知道心悦的意思。 只她死都想不到,竟然有一天,这些会轮到自己。 为何是她? 她卑贱如蝼蚁,一直在苦苦挣扎求生。男女情爱,对她来说太过奢侈。 她不配拥有的东西,从不去惦记,从未有过任何的念想。 难道,这辈子也难逃宿命,会再次被殉葬。 谷雨既困惑,又害怕。拉起被褥蒙住头,浑身颤抖着,泪汩汩而下。 到半夜时,谷雨又开始起高热。早间陈婆子进屋来,看到她还躺在榻上,嘴唇干涸渗出血丝,惨白的脸颊上泛着潮红。 伸手一碰她的额头,吓得惊叫一声,转身就往外跑,前去找常明了。 常明刚刚起来,听到谷雨又开始发烧,哪敢耽搁,连饭都顾不得吃,撒开脚丫子跑到茶水房。 额图森来得早,他刚走到茶水房门口,被常明一把揪住,急切地道:“你去爷的院子找苏培盛,就说谷雨姑娘又病得厉害了。去,要快!” 额图森转身朝四宜堂跑,常明则去药饵房找张郎中。 张郎中还未前来当值,常明又跑到他的值房。正在用早饭的他,被常明一把拖了起来。 张郎中急了,伸手去推常明:“你作甚,跟那土匪般......” “谷雨姑娘病了!”常明一句话,张郎中就闭上了嘴,回屋背上药箱,二话不说就走。 要是胤禛赶在他前面去了谷雨小院,他的这个郎中,只怕是要吃挂落了。 额图森跑到四宜堂找苏培盛,今朝却是王朝辅当值。他正在伺候胤禛用早膳,见心腹小苏拉在门口探头探脑,走过去低声问道:“何事?” “王爷爷,启祥堂的额图森来找苏培盛,说是有急事要回禀。”小苏拉道。 王朝辅与苏培盛不对付,眼珠一转,“你去将他领来。” 小苏拉跑去带着额图森来了,王朝辅昂着下巴,傲然道:“你找苏培盛何事,与我说也一样。” 额图森虽看上去老实巴交,脑子却灵光。 谷雨生病之事,主要得让胤禛知晓,当即道:“王谙达,爷可得空,我亲自去与爷说。” 王朝辅恼怒起来,道:“爷要赶着进宫,你拿着鸡毛蒜皮的事来回爷,耽搁了爷的正事,你可担待得起?” 平时常明,苏培盛王朝辅几人都互相不对付。额图森见王朝辅出言刁难,暗暗骂了他一句,肚子坏水直冒,道:“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王朝辅哼了声,转身回屋。胤禛正在用粥,抬眼斜睨过去,问道:“何事?” 这下王朝辅不敢隐瞒,用春秋笔法道:“启祥堂茶水房的额图森来找苏培盛,我告诉他今朝苏培盛不当值,让他回去了。” “找苏培盛找到这里来,只怕是有要事。你去将他喊回来。”胤禛道。 王朝辅头皮一紧,只能出去让小苏拉把额图森叫回来。 进屋时,额图森照着规矩躬身垂首,却暗暗朝王朝辅看了一眼,视线略微停顿。 王朝辅被额图森意味深长的一眼,气得牙痒痒,暗自骂了句狗东西,“老子以后再收拾你!” 额图森上前请安,“爷,常管事吩咐奴才来找苏谙达,苏谙达今朝不当值,奴才请王谙达传话,奴才有要事见爷。王谙达称奴才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发奴才回去了。” 胤禛不耐烦道:“究竟何事?” 额图森连忙道:“常管事说,谷雨姑娘又起了高热.....” 话还未说完,只见胤禛扔下羹匙,上前一脚将王朝辅踹倒,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8章 胤禛一口气冲到小院,到了正屋前,脚步却变得迟缓,失神望着灰色的棉布门帘。 她已经知晓自己的心思,会有何种反应? 照着她的脾性,定是藏着所有的心思,恭谨顺从。 若是那般的话,真真没趣极了。 胤禛既放心不下她的身体,又怀着隐约的期待,不安与忐忑。 此生从未如此般煎熬过,明明只一道门帘,仿佛隔着天堑。 心惊胆战的王朝辅跟在后面,见胤禛站在那里,被踢到之处还不时牵扯着痛,躬身肃立在那里,心思转得飞快。 这时,门帘掀开,张郎中与常明一前一后出来,见到胤禛,神色一惊,赶忙就要见礼。 胤禛抬手拦住了他们,示意他们出去说话,两人忙跟了出屋。 “情形如何了?”胤禛小声问道。 张郎中便也小声回道:“回爷,谷雨姑娘本就身形消瘦,昨日高热未退,兼肝气郁结,到夜里再次发作。我替姑娘扎针之后,高热已经退了些,方才已经睡着了。我再开一剂疏肝理气退热的方子,且先吃上两剂。” 胤禛听到肝气郁结,眼里的光一寸寸黯淡下去,心有如被挤压着,沉闷得透不过气。 她果真不愿意了,不敢声张,便默默藏在心中。 要是见到他,病情定会愈发严重。就凭着她那身子骨,再来几次高热,小命迟早会呜呼。 胤禛嘴里苦涩蔓延,片刻后,声音低沉道:“且好生伺候着。”说罢,转身朝外疾步走去。 王朝辅急匆匆追了上前,张郎中与常明面面相觑,彼此都一头雾水。 两人皆是人精,察觉到胤禛的情绪似乎不对劲,谁都不敢吱声。 常明手肘捅了捅张郎中:“走吧,还得去抓药呢。” 张郎中回过神,赶忙朝外走去。常明带了药回小院,亲自盯着陈婆子煎好药,伺候谷雨吃下才回茶水房。 额图森刚从笔贴式的值房回来,见到常明来了,赶忙上前将去四宜堂,见到王朝福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 常明先前就在纳闷,王朝辅心胸狭窄,额图森既然是前去找苏培盛,肯定会趁机刁难。 胤禛如乳燕投林般来到小院,岂止是上心,简直深肖太宗世祖,只怕爱新觉罗氏又会出一个痴情种了。 常明脸上浮起冷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王朝辅那狗东西,真是不知死活。别去理会他,且由他去。自作孽不可活,他自己找死,可怪不得谁。” 额图森应是,常明琢磨了会,始终放心不下,前去了小院。 刚走到胡同口,看到王朝辅领着一个穿着太医院官袍的老者从远处走来,他定睛看去,不由得咋舌。 那可是太医院院使黄成! 常明忙迎上前,脸上堆满笑请安:“黄院使可是来给谷雨姑娘瞧病了?” 黄成和善,笑着颔首还礼,道:“是,四阿哥让我来给谷雨姑娘诊脉,常管事也来了?” 常明忙侧身走在前面,回头笑道:“谷雨姑娘病得厉害,我不放心,便前来看着。” 王朝辅暗自冷笑连连,意有所指道:“常管事真是有心了。” 常明脸上笑容不变,也不接王朝辅的话,只赔笑道:“谷雨姑娘连着高热,先前府中的张郎中已经前来施针开过药房,谷雨姑娘方服过药,如今只怕还睡着。” 黄成唔了声,问道:“可只是服药,未曾用过饭食?” 常明一愣,道:“这我倒不知,得问院子伺候的陈婆子。” 黄成没再说话,进了冬暖阁,谷雨紧闭着眼睛,眉头紧皱,额头上冒着细汗,睡得很不安稳。 陈婆子上前轻声唤道:“姑娘,姑娘醒醒。” 黄成见谷雨因为热,手臂伸出被褥外,便让陈婆子退下,侧身坐在榻前,就势把起了脉。 过了一会,黄成又仔细问过陈婆子谷雨的起居,要了张郎中的药方看过,增减了几味药。 “姑娘年轻,发过汗之后,就无甚大碍。待她醒来之后,换上干爽的衣衫,亦别饿着,先要让她进食,再服用药。”黄成叮嘱道。 第24章 陈婆子连忙应下,常明拿着药方,将黄成送出了院子。王朝辅回头阴恻恻看了他一眼,将黄成送出府,转身前往福晋的院子。 陈婆子照着黄成的叮嘱,从厨房要了一碗肉羹进来。她将碗放在高几上,轻轻拍着谷雨,唤道:“姑娘,姑娘。” 谷雨吃过药,一直昏昏沉沉睡着,她茫然睁开眼,嗓子干得发紧,于是沙哑着道:“水。” 陈婆子赶紧将她搀扶起来,往她身后塞了个软垫,让她舒舒服服靠着,放好炕桌摆好肉羹,倒了盏温水给她。 谷雨喝了几口,嗓子终于缓解了些。陈婆子再端了,笑着道:“姑娘先吃些肉羹,太医院的黄院使来给姑娘看过了,得知姑娘这两天都不曾用饭,让姑娘无论如何要用些吃食。” 听到黄成,谷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道:“他来过了?” 陈婆子道:“一大早张郎中就来看过姑娘,后来王管事又送了黄院使来。黄院使医术高超,将张郎中的方子改动过。姑娘先吃肉羹,我去给姑娘熬药。” 能请到黄成来给她看病,除去胤禛并无他人。 谷雨心乱如麻,脑子也晕乎乎,一时理不清任何的头绪。 陈婆子见谷雨神色木然发着呆,劝道:“姑娘,肉羹等下凉了。” 谷雨回过神嗯了声,这两天她只吃了几片奶皮子,此刻浑身都痛,酸软无力,肚子更饿得慌。 陈婆子见谷雨小口吃着肉羹,先出去给她熬药。谷雨嘴里没滋味,勉强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羹匙。 雨停了,天气仍旧阴沉,窗棂纸外面一片灰暗。 谷雨定定看着,陈婆子熬好药进来放在炕桌上,见到碗里剩下的肉羹,关心道:“药还烫,姑娘等凉一凉再吃。姑娘不喜欢吃肉羹,等下我去厨房要碗清鸡汤面可好?姑娘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厨房那边很快就做好了。” “你去厨房要饭菜,可有给他们银子?”谷雨问道。 她们的饭食都有定例,像是先前禾穗来用饭,谷雨要添菜,都拿了五钱银子出来。 陈婆子尴尬地道:“我手上没余钱,姑娘生着病,也不好起来给我拿。我怕姑娘饿着只能先去一趟试试。厨房听到是姑娘的饭食,他们马上就应了,还是丁厨子亲自掌勺呢。” 丁厨子是下人厨房的管事,平时只看着底下的人做事,谷雨从没见到他亲自下厨过。 汤药散发着热气,熏得谷雨双眼有些模糊。 常明苏培盛他们的客气殷勤,张郎中黄院使他们来替他看病,陈婆子无微不至的伺候等等。 这一切,都是因着胤禛。 所有人都已知晓,她避无可避。 再见他时,她该如何面对? 作者有话说: ---------------------- 第29章 天气冷下来,寒衣节之后府中开了炕,茶水房也拢了炭盆。 常明在每天快下值时都会到处走动一圈,放着当值的奴仆粗心躲懒,不小心引起走水。 进了茶水房,善德去收拾茶盏了,额图森正在熄灭茶炉。 “常爷。”额图森抬头喊了声,放下火钳走过来,眼珠四望,小声道:“王朝辅送走黄院使之后,去了一趟福晋的院子。” 常明一愣,皱眉琢磨起来,“王朝辅那龟孙子,肯定不安好心。先前我去了一趟厨房,丁二那老滑头还特意来我面前邀功,说是今朝陈婆子去厨房添了肉羹鸡汤面。厨房那边有王朝辅的徒子徒孙,陈婆子去厨房的事,福晋迟早会知晓。一碗肉羹鸡汤面算不得大事,王朝辅肯定会添油加醋说。前院的庶务虽然不归福晋管,既然知道,定会告诉爷。” 说到这里,常明咂摸几声,“这规矩是爷定的,端看爷如何讲了。” 额图森道:“常爷,福晋也重规矩,阖府上下无人不知谷雨姑娘,轮不到宋主子李主子发话,福晋却能说道。” “这都是迟早之事,福晋主动让谷雨姑娘过了明路,也落个贤惠的名声。”常明道。 “王朝辅哪会那般好心,他且等着呢。”额图森顿了下,担忧道。 “福晋也找不到我头上来,要惩处,也要爷发话。且说,只一碗肉羹,鸡汤面,爷哪会放在心上。”常明冷笑道。 额图森听罢不再多说,收拾茶水房准备下值。 话虽如此,常明到底觉着不放心,他袖着手,先去小院看谷雨。 陈婆子迎出来,朝他拼命摆手。常明顿了下,轻手轻脚走上前,朝里面看了眼,小声道:“爷在里面?” “是福晋。”陈婆子压低声音,忍不住回头担忧朝冬暖阁张望。 常明愣住,忙将陈婆子叫到偏屋,急着道:“福晋来作甚?” 陈婆子道:“福晋没说什么,跟着福晋来的彭嬷嬷将我赶出来了。” 常明心里焦急,他也不好直接上前,只能道:“别说我来过,你快去守着听差。要是觉着不对劲,你赶紧让人来叫我。” 陈婆子忙去了,常明怕福晋看到他来,蹑手蹑脚离开了小院。 东暖阁内。 福晋站在榻前,谷雨坐在榻上,恭敬地低头敛目,背挺得笔直。 虽说福晋宽厚,怜她生病无需起身,她还是谨记着规矩。 彭嬷嬷端了凳子上前,福晋没有坐,问了几句谷雨的身子,道:“听说你差使当得好,人也聪慧,爷还亲自教你读书识字。你能得这份造化,是你的福气。” 谷雨应是,便不再说话。福晋见她寡言少语,说话也感到吃力,一时便停了下来。 屋子一片安静,显得诡异而焦灼。 谷雨几乎快透不过气,拼尽全力克制着,整个人如被拉直的弓,下一刻就会折断。 福晋前来的用意,谷雨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身为福晋,怎会来丫环住的小院,站在这里客客气气与她说话。 进屋后未曾脱下风帽,炭盆的炭烧得足,福晋后背开始冒汗。 时辰不早,今日是十五,胤禛要来她的正院用饭,她得要赶着回去。 于是福晋道明了来意:“后院只得宋格格李格格两人,我平时要管着后宅的中馈,难免有疏忽之处。你深得爷喜欢,以后有你伺候爷,我也能放心。” 就算有所准备,谷雨那根绷紧的弦,倏地一下断了。 弓弦嗡嗡,她脑中一片空白,福晋接下来的话,在耳边飘荡。 她想说什么,喉咙像是被赐死时的白绫勒紧,只能发出暗哑的哀鸣。 福晋道:“你先好生养着,要吃什么,别拘燕窝人参,就算下人厨房没有,你让人来与我说一声,我给你送来。待身子好了之后,就寻个良辰吉日搬进后院。以后都是姐妹,我给你置办桌酒席,正好与宋格格李格格认识认识。” 说完,福晋见谷雨低着头,她笑笑道:“你别害羞,这是迟早的事。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离开。 出了小院,彭嬷嬷左顾右盼,上前两步,靠近福晋身边小声道:“福晋,她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又出身低贱。只生得白一些,瘦得没几两肉,偏生能得爷的青眼。除去心机深沉,奴婢再也找不出别的缘由,福晋以后定要多防着啊!” 福晋想起谷雨的那双眼睛,黑黝黝,虽因生病没精打采,却依旧好像能将人的魂都勾去。 胡同的寒风盘旋,刮在脸上刺挠着疼。福晋拉紧了风帽,道:“防,如何防?” 彭嬷嬷一时答不上来,只能干着急。 福晋抿了抿嘴,道:“爷还年轻,以后后宅多的是人,哪防得过来。既然爷喜欢,收进来就是了。” 彭嬷嬷没再做声,风大,她上前替福晋拢了拢风帽,宽慰道:“福晋是爷的正妻,谁也撼动不了福晋的地位。” 福晋急着往前走了几步,“我们快些回去,等下爷就回来了。” 两人回到正院,彭嬷嬷替福晋解下风帽放好,出屋打发小丫环去厨房看饭菜。 “爷喜欢吃新鲜的板栗,天气冷,底下别忘了备着炭火,板栗要吃得热乎才香甜。” 小丫环应下前去厨房,彭嬷嬷准备进屋,看到胤禛大步从院外走了进来,忙站住请安。 屋内的福晋听到动静也走了出来,屈膝福了福,“爷回来了。” 胤禛颔首应了声,福晋亲自打起帘子,跟着进了屋,上前伺候胤禛脱下斗篷。 彭嬷嬷带着丫环送来热水帕子热茶,胤禛洗漱后,坐在上首端起热茶吃了两口。 福晋陪坐一旁,关心问道:“爷的身子可好了些?” 今天宫中的事情多,胤禛身子尚未完全恢复,心里又装着事,没甚精力说话,只道:“我没事,传饭吧。” 福晋赶紧吩咐彭嬷嬷去传饭,很快,饭菜摆上桌,福晋亲自盛了碗人参鸡汤放在胤禛面前。 觑着他的神色,福晋笑着道:“先前我去看谷雨妹妹了,让她好生养病。谷雨妹妹身子虚弱,只向厨房要些肉羹鸡汤面哪够补身子,若要吃燕窝人参的话,差人来与我说一声就是。” 第25章 胤禛手上的羹匙落在半空,缓缓抬头看向福晋。 屋内灯烛明亮,迎着胤禛沉沉的目光,福晋紧张不已,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爷,我先给谷雨妹妹的院子收拾起来,爷觉着李格格西跨院旁边的院子可好?” 第30章 胤禛放下羹匙,一瞬不瞬盯着福晋,缓慢道:“以后她的一应事体,都无需你操心。” 福晋难堪不已,慌忙挤出一丝笑,“是我想着爷既然......” 胤禛一下站起身,福晋心倏地一紧,到嘴边的话被吓了回去。 “我还有些事,你自己用饭。晚上我歇在四宜堂。”说罢,胤禛大步往外走去。 福晋怔怔望着胤禛大步离去的背影,咬紧唇,眼眶逐渐泛红。 在旁边伺候的彭嬷嬷看得心疼,忙让屋中的丫环退下,小心翼翼上前劝道:“福晋,爷一向敬重福晋,肯定是外面有正事,才先去忙了。” 福晋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眼泪流了出来,哽咽道:“爷是敬重我,却不允许我自作主张,替他做决断。爷是厌弃我自作主张,那丫环又在前院当差,我这般做,就是在窥探前院,这是大忌。” 彭嬷嬷叹息一声,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她先前就劝福晋,如果胤禛没亲口提,她就装作不知。 谁知福晋听了王朝辅几句话,想着要做那大度的贤妻。殊不知,胤禛要在房中添一个人,哪会留在外面。 彭嬷嬷也暗自发愁,道理福晋全都明白,偏生做起来的时候,尽出昏招。 胤禛不让福晋插手也好,省得做多错多。福晋还年轻,只比谷雨大不到一岁。规规矩矩守着正妻的位置,有礼法在,谁都越不过她去。 彭嬷嬷道:“福晋,禾穗那丫头与谷雨住得近,今朝她夜里当值,等她下值的时候,我将她叫来问问究竟。” 福晋一时想不到法子,着实感到不安,只能点了点头。 “福晋,汤凉了,奴婢重新盛一碗。”彭嬷嬷忙着盛汤,伺候着福晋用饭。 胤禛离开正院,在耳房歇着的王朝辅得知后,赶紧丢下饭碗追了出去。 一边追,一边胡乱抹嘴,将嘴里的肉咽下去。他走得太急,心又慌乱,一下噎得直翻白眼。 “滚!”胤禛心头汪着一团火,在盛怒之下,神色几近扭曲。 王朝辅吓得魂飞魄散,身子弓得像虾米,感到大难临头,寒冷的冬夜,额头尽然冒出了细汗。 这群狗东西,成天就知道乱揣摩,散布谗言。 福晋在后院,她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胤禛肯定会查清楚,杀一儆百! 胤禛走得太急太快,斗篷留在了福晋的正院。寒风吹来,他感觉不到冷,独自走在黑漆漆安静的胡同里,只听到自己的喘息,与剧烈的心跳声。 到了小院前,胤禛咚咚敲门,门房婆子前来开门,看到独自前来,穿着单薄喘着气的胤禛,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了那里。 胤禛一阵疾风般进了屋,掀帘进了东暖阁。陈婆子正在收拾屋子,见到胤禛赶紧请安、 屋中散发着酸腐与药味,除此之外,还有股淡淡的血腥气。 谷雨躺在榻上,脸色惨白中透着灰败之气,她本来闭着的双眸,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了开。 昏暗的灯烛下,那双眼眸如古井无波。 胤禛心蓦然一酸,沉到了谷底,厉声问陈婆子:“何处来的血腥味,究竟怎么回事?” 陈婆子见胤禛动怒,谷雨确实病得厉害,哪敢隐瞒,一五一十交代了。 “回爷的话,福晋先前来过,离开之后,姑娘就吐了血。奴婢要去见常管事,请他再请郎中来。姑娘说没事,让奴婢不要去。奴婢没法子,只能守着姑娘。姑娘先前又吐了,吃进去的药与饭食全部吐得干干净净。姑娘吃不下药,也喝不下水,奴婢着实担心啊!” 胤禛怔怔望着谷雨,她形容枯槁躺在那里,对陈婆子的话并无半点触动,仿佛如油尽灯枯的老妪,在静静等死。 她宁愿死,也不愿意进他的后院! “你快些收拾干净,送些水与易克化的吃食进来。”胤禛雅声道。 陈婆子赶紧将地上的草木灰收拾干净,忙着出去了。 胤禛走上前,坐在谷雨身边,凝视着她,克制住痛楚,轻声道:“我是心悦你,亦清楚你怕我,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以前。谷雨总是想活着,哪怕如蝼蚁那般活着,也好过死。 历经两世,谷雨实在累极了,她不想再战战兢兢,辛苦地活着。 福晋走后,她思来想去,像在漆黑不见无指,没门没窗户的屋中摸索,始终找不到出路。 胤禛对她的看中喜欢,在两世艰难短暂的人生中,她从没经历体会过。诚惶诚恐完全找不到着落,犹如被悬挂在空中,底下是万丈悬崖。 谷雨虚弱地合上眼。 若有来世,她惟愿不再为人。 胤禛慌乱又难过,情不自禁抓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掌粗糙,高热退了,手心却冰凉。 “谷雨,谷雨!”胤禛连着唤道。 谷雨也不挣扎,任由胤禛抓着,睁眼看过来,双眸依然暮气沉沉。 “我不会逼迫你,从未想过要逼迫你。”胤禛飞快,急迫地说着,说得太快,声音都发颤。 “自从得知你知晓那句满语的意思,我就做好了打算,绝不会勉强你。禾穗来你院子的那天夜里,我在院门外见到了她,得知你已经知晓,我怕你为难,没有进来看你。今早也来过,在门外问了几句你的身子,没有进屋。让黄成来给你诊治,你应当知晓是我将他叫了来,傍晚回府之后,我依旧忍着没来。” 胤禛无声惨笑,顿了下,道:“听到你肝气郁结,我更清楚你的心思了。你的身子经不起折腾,怕你见到我担惊受怕,最终.....” 说到这里,胤禛再也说不下去,止不住地颤栗。 他怕提到死字,怕她真永远离他而去。 胤禛也从不知何时起,就将她放在了心上。 佛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 兴许是在畅春园外,看到她对着沈竹展开的笑颜时,他心生嫉妒,由愚痴而生爱欲。 在相处不多的时日里,眼前不时会浮起她安静的身影。点滴如涓涓细流,扎在了他心里。 “我本想着,等你病好了,我们还是如以前那样,我教你读书。等你愿意的那一日,我再与你提这些。谁曾想到......” 胤禛不多解释,都怪他的疏忽,没能护好她。 “谷雨,你聪慧,坚韧,做事心无旁骛,做奴婢着实埋没了你。以后你只管好生读书,你喜欢学什么功课,就学什么功课。西洋的拉丁语,算学,天文,你都可以学。” 谷雨的眼珠,终于动了动,抬眼怔怔望着他,眼眸终于有了些生机,神情茫然困惑。 胤禛见她终于有反应,不自觉双手捧住了她的手,赶忙解释道:“你别多想,府中有笔试贴,也有请客门生。你好比与他们一样,只读书是你的差使。” 他今年十五,她十三。 余生岁月漫长,只要她在,何必急于眼前。 谷雨嘴张了张,刚发出声音,喉咙好像被粗砂砾滑过,她痛楚地皱起眉。 “你别出声。”胤禛心疼不已,正准备叫陈婆子,她提着食盒热水进了屋。 陈婆子屈膝见礼,道:“爷,厨房只有奶饽饽,红枣汤是现成的,热一热就好。其他都要现做,奴婢怕姑娘饿着,姑娘又喜欢吃奶饽饽,就先拿了些来,让姑娘先垫垫肚子。” 胤禛唔了声,本想让陈婆子去前院的厨房取,转念一想,外面天气冷,提回来早就凉了,一来一回也耽误功夫。 不如明朝让常明安排,从他前院走账,在她这里设个小厨房,以后就无需跑那么远去拿吃食。 胤禛道:“你出去吧。” 陈婆子低垂着头,忙放下食盒热水,目不斜视退了出去。 胤禛上前倒了盏清水,试了试温热,递到谷雨的面前。 谷雨撑着坐起身,伸手去接茶碗,胤禛本来想喂她,恐又会吓到她,便松了手。 吃了半碗水,谷雨的嗓子好了些许,迫不及待问道:“为何,为何会是奴婢?” 胤禛含笑反问道:“为何不能是你?” 谷雨一时语塞,她脑子太混乱,既然理不清,就暂时抛在了脑后,问道:“奴婢可会被殉葬?” “殉葬?”胤禛听得一愣,不由得轻笑出声,“大清尚在关外时,留有殉葬的习俗。进关后,八旗也有让妾室奴仆侍从殉葬之风。汗阿玛对此深恶痛绝,早在康熙十二年,就颁布了圣旨,明令禁止殉葬的陋习。” 他身子前倾,低低道:“民间地方还是有殉节之事发生,汗阿玛还下令表彰其为烈妇。其实我很不赞成。人哪能轻易寻死呢?” 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谷雨长长舒了口气,人虽虚弱,却感到精气神在四肢百骸舒展。 第26章 她压根没听到胤禛意有所指的话,对他的喜欢依然稀里糊涂。 此刻,她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声音。 她不用殉葬,她能好好活着,她会好好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31章 谷雨实在太虚弱, 放松下来之后,连眼皮都睁不开。勉强吃了只奶饽饽,便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醒来,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有人在屋外轻声说话, 谷雨听不出来是谁,撑着坐起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热已经退去。除去饿之外,趿拉上鞋子下床走动时,身体些许发飘, 她忙缓缓坐下,准备待歇一歇再去净房。 门外有人进来,谷雨抬眼看去,见是陈婆子领着青兰与陌生的小苏拉。 青兰提着食盒, 小苏拉怀里还抱着一只雪白胖乎乎的京巴犬,她不禁愣了下。 小苏拉看上去颇为机灵,不待陈婆子说话, 噗通跪下来磕头:“二福给姑娘请安了。” 青兰脸色不大好, 僵硬地曲腿福了福身, 叫了声姑娘, 将食盒放在了榻几上。 陈婆子一脸藏不住的喜悦,暖阁内炭盆烧得足, 屋内暖洋洋。还是恐谷雨着凉, 上前拿起厚夹袄披在她肩上。 “姑娘起来了, 黄院使来给姑娘诊过脉,前脚方走。姑娘放心,黄院使说姑娘年轻, 高热退去便无妨。” 陈婆子说着话,前去倒了盏温水递给谷雨,“姑娘先簌簌口。” 青兰怵在那里,很不自在地去拿痰盂,递上来要接谷雨的漱口水。 谷雨一脸茫然,她的嗓子还未痊愈,便含了口水,示意青兰将痰盂放在地上。吐掉水后,嗓子终于好了些,哑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婆子则喜滋滋道:“姑娘,以后青兰与二福来院子伺候姑娘了。青兰以后贴身伺候姑娘,二福在院中做跑腿的活计,伺候小狗。” 青兰别扭地不说话,二福怀中的胖狗乱动乱挣扎,冲着谷雨汪汪叫。二福赶紧把它按住,又怕它吵得更厉害,急得汗都出来了。 “姑娘,小狗还未取名,爷说让姑娘取。”二福将小狗举到谷雨面前,讨好地道。 昨夜胤禛似乎说过她以后无需前去当差,只管专心读书学习。那时她心思都在殉葬之上,没工夫多想。 没曾想一夜醒来,小院大变样。胤禛不但将青兰差遣到小院,连着小狗与伺候狗的小苏拉一并送了来。 谷雨头晕目眩,对二福道:“就叫小白狗吧。你别拘着它,放下让它自己玩耍。你先出去忙自己的事。” 二福松了口气,忙将小白放下,躬身退了出去。 谷雨再看向青兰,她本在胤禛书房当差,现在来伺候自己这个奴婢,不知该有多委屈。 不过谷雨暂时没让她回去,毕竟被退回的话,她的处境就难了。 小白也不认生,在屋中欢快跑来跑去,不时叫唤几声。谷雨实在头疼,先去净房洗漱。 出来后,陈婆子与青兰立在榻边,炕桌上已经摆好了饭食。除去浓稠的小米粥,还要奶饽饽,沙琪玛,一碟鹿肉炒酱瓜,两小只羊肉包子。 炕桌上的饭菜,丰盛得让谷雨有些怔松。她两世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菜,尤其是鹿肉,只听说过鲜美,从未尝过是什么滋味。 陈婆子笑道:“姑娘,常管事先前来过,看过灶房后,前去挑选厨子,准备柴米油盐了。以后姑娘的饭食,都在小灶房做,冬日天气严寒,姑娘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经过青兰他们,谷雨听到以后她这里还有厨房厨子,反应已经很是平淡。 她饭量不大,默然片刻,每样捡了些出来,道:“你们拿去吃吧,我想自己坐一会,你们无需管我。” 陈婆子忙应了,拉了把直愣愣站在那里的青兰,“还不快些,姑娘心善,这般好的饭菜,都赏了我们吃。” 青兰死死咬着唇,眼眶都红了。她再也受不住,一扭身冲了出去。 陈婆子愕然在那里,讪讪看向谷雨,见她神色如常,忙挤出一丝笑,将分出来的饭菜装进食盒提了出屋。 谷雨小口吃着粥,捡了一小块鹿肉送进嘴里,慢慢品尝着。 鹿肉确实鲜美,谷雨只吃了一小块,便没有再碰。 这些都不是属于她的东西,她要是贪恋上,只怕以后再也戒不掉。 陈婆子以为青兰甩手而去,会让她没脸。就如陈婆子觉着是好饭菜的东西,青兰在胤禛书房当差,什么没见过,只有她与陈婆子,才会觉着金贵。 谷雨并不与青兰置气,对她的态度更不会放在心上。这些不属于她之物,她都会还回去。 小白闻到食物的香气,欢快地跑了过来,飞快地摇着尾巴,眼巴巴盯着垂涎欲滴。 谷雨不由自主笑了,以前穷人家养的狗,有些残羹冷炙吃就不错了。 小白贵重,谷雨不敢乱喂,掰了一小块羊肉包子的皮递到它嘴边。 它前爪抬起来,仰头飞快地吞进肚中,意犹未尽蹲在地上,继续可怜巴巴望着她。 谷雨不敢再喂,狠心转过头不再看它。小白汪汪叫了两声,绕着榻走了两圈。 它聪明得很,见谷雨不再给它,跑出暖阁去玩耍了。 那边,青兰跑出屋,躲到灶台后,蒙着脸呜呜哭。 陈婆子提着食盒进来,也不管她,打开食盒,自顾自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她心气高看不上,正好便宜了自己! 陈婆子吃得满嘴的油,倒了热水洗漱,见青兰还趴在膝盖中抽泣,不禁冷笑了声。 “也是姑娘心眼好,换做别人,就凭着你的做派,早就将你拉下去打板子!” 青兰猛然抬起了头,气得口不择言抢白道:“她是奴,我也是奴,她凭什么打我板子!” “她也是奴,这句话你敢到爷面前说去?爷让你来伺候,是看得起你!” 陈婆子如今已是小院的管事嬷嬷,她拍了拍衣衫,拿出了管事的架势,道:“姑娘不计较,我也不与你计较。今儿个我将话放在这里,姑娘不要你,看你还能到哪里去!” 青兰红着眼,呆在了那里。 今朝一大早,她与禾穗前去当差,就被苏培盛叫了去:“爷发了话,以后青兰前去谷雨面前伺候。禾穗年后要出府成亲,眼下不到两个月就过年。爷放你早些出家,好与父母团聚。” 禾穗欣喜不已,胤禛尚未起身,她忙在外面磕了个头谢恩。青兰如遭雷击,急着道:“那以后爷的书房,岂不是没人伺候了?” 苏培盛似笑非笑道:“爷说了,就现在的这些人手已足够,以后无需再添人。” 青兰呆若木鸡,禾穗见状,赶紧拉着她离开,常明在四宜堂外等着她们。 “你们快些收拾,将院子腾出来。”常明道。 禾穗反正要出去,自不多问。青兰不甘心问道:“常管事,常管事,以后我住在哪里?” 昨夜胤禛大怒,回前院将他们都叫去审了许久。王朝辅被胤禛亲自盯着,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大板,估计每个十天半个月起不来。 常明岂能看不出青兰的失魂落魄,呵呵道:“爷交代了,你们住的小院,要与谷雨姑娘住的小院打通。两间院子做成一间,自有你的住处。” 禾穗只听着不做声,青兰深一脚浅一脚,回小院收拾行囊。趁着常明在外面忙,禾穗小声道:“青兰,你向来不喜欢我啰嗦,以后我们不知还能不能见面,我一定要多说几句。” 青兰咬着嘴唇,低头不做声。禾穗看着她,叹息一声,道:“你既然不想出府嫁人,谷雨的造化,只怕......” 有些话她不好说,便含混了过去,“你用心伺候,有她护着,这辈子你也就不愁了。” 青兰满腹的委屈,哪听得进禾穗的劝说。这时常明带着人来看屋子,她只能言尽于此,没再多说。 到如今,青兰听了陈婆子的话,顿时惊慌不已。 要是谷雨不要她,胤禛书房也回不去,她将何去何从? 青兰枯坐在那里,常明领着胤禛前院的徐厨子前来,她慌忙抹了把脸,低头出了灶房。 太阳升上天空,明晃晃照着。青兰哭过,眼睛酸涩睁不开,她拿帕子仔细擦拭过,暗暗鼓了鼓气,前去东暖阁。 陈婆子收拾了碗筷出来,看到她站在门外,皱眉斜了她一眼,小声道:“姑娘要歇息,你别去吵着她。” 青兰只能默默转身,在外面等着,到半晌午时,胤禛来了,青兰一惊,忙低头请安。 胤禛抬了抬手,目不斜视进了暖阁。青兰赶紧出去准备茶水,陈婆子已经从收拾好的灶房提了茶壶茶盏过来,青兰伸手去接,“我来吧。” 陈婆子盯了她两眼,将茶壶茶盏交给了她。青兰拿着送进东暖阁,谷雨背靠在软垫上,胤禛正在脱斗篷,吩咐道:“放下出去吧。” 青兰放下茶盏退了出屋,听到暖阁内传来胤禛熟悉,又陌生的温言软语:“今朝有朝会,我来不及来看你。昨晚歇得如何,身子可好些了?” 第27章 ----------------------- 作者有话说:还有人在看吗? 求收藏灌溉,鞠躬感谢。 第32章 青兰来到门外, 陈婆子斜了她一眼,嘲讽地撇了撇嘴。心道这时眼巴巴凑上前,妄想着能求主子爷回去伺候, 真是没眼力劲儿! 太阳高悬, 照在身上不见半点暖意。对陈婆子的鄙夷,青兰毫无所觉,抬手挡住额头,望着碧蓝的天空,神情一片恍惚。 禾穗就要出府嫁人,不过瞬间, 大家就各自奔了前程。 青兰想不到自己前程在何方,心里空荡荡难受得紧。她转头对陈婆子道,“我先去旁边院子一趟,送送禾穗, 若爷那边传人伺候,就交给你了。” 平时胤禛来谷雨这里,都将他们远远打发了, 从不要人伺候。 于是陈婆子道:“你在当着差, 照理说不该乱走。不过禾穗与你认识一场, 去送送也是应有之理。你且快去快回, 别耽搁了正事。” 青兰急匆匆跑了出去,来到隔壁小院, 常明带着人在院内指挥安排, 禾穗已经不在了。 “常管事, 禾穗姐姐呢?”青兰着急问道。 “禾穗去福晋处找她表姨母彭嬷嬷辞行,只怕这时已经出府了。”常明道。 小院到处乱糟糟,青兰说不出的遗憾, 失落地转身回去。 正院那边,彭嬷嬷听说禾穗来了,她忙与福晋回了话。 福晋心下疑惑,道:“今朝她不当差?罢了,快去叫她进来吧。” 彭嬷嬷应下走出暖阁,见禾穗提着两个行囊,哎哟一声上前,“你这是提着甚?” “姨母。”禾穗唤了声,估计她不知自己马上出府之事,便道:“姨母,我们进去说话。” 彭嬷嬷帮着禾穗提了一个行囊,进了正屋放在一旁,道:“福晋等着呢,快进来。” 禾穗进屋磕头请安,福晋叫起赐座,“你今朝不当差?” 彭嬷嬷搬了小杌子来,禾穗坐在上面,恭敬地答道:“回福晋的话,爷允了奴婢出府,现在奴婢来给福晋磕头辞行,与姨母说一声。” 不仅福晋吃了一惊,彭嬷嬷更是诧异不已,道:“如今你离府,只剩下青兰一个人伺候,爷那边添了谁去?” “青兰现在也不在爷跟前伺候,去了谷雨处当差。苏谙达说,爷的书房人手够了,以后不再添人。” “青兰去了谷雨处当差?”福晋脸色微变,难以置信问道。 彭嬷嬷忙看向福晋,觑着她的神色,一下急起来,小声道:“你个妮子,休得打胡乱说。青兰以前在爷的书房当差,是爷身边贴身伺候的丫环,如何能去伺候一个奴婢!” 禾穗不想多说,只道:“爷亲自发了话,青兰已经一早就去谷雨处当差了。” 福晋拽着帕子的手指都泛白,枯坐在那里,久久没有做声。 彭嬷嬷看得心疼,道:“你离谷雨住得近,平时爷何时前去,谷雨那妮子,究竟有何本事能耐,你好生说道说道。” 禾穗不想掺和,碍着福晋彭嬷嬷在,她只能捡着说了些。 “平时大家各自当差,奴婢与谷雨只见过三五次面,她不喜说话,见面时也没说什么。奴婢除去知道谷雨喜欢读书,下值后只要得空,便在读书写字。其余之事,奴婢着实一概不知。” 彭嬷嬷嘲讽地笑了,道:“要说学问,福晋的学问可不差!不过是打着读书识字的幌子,趁机靠近爷罢了!” 禾穗直觉谷雨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见福晋木然坐在那里,她低着头不敢做声了。 福晋没接彭嬷嬷的话,只抬手让禾穗退下,彭嬷嬷将她送出门外,叮嘱了几句,赶紧转回暖阁。 “嬷嬷,你别说了。以后那边的事,你都别再管。”福晋凄凉地道。 胤禛为她将伺候的丫头都散了,那团火正旺着,何苦去做那恶人,生生惹人厌。 彭嬷嬷一愣,想要劝说,福晋手撑在炕桌上,闭上眼睛养起神来。她只能暗自叹息一声,坐在小杌子上,轻轻替福晋捶起了腿。 * 胤禛放下斗篷,斜坐在榻上,眸中是掩饰不住的关切。见谷雨精神虽比昨日好了些,脸色依旧苍白,忍不住伸手出去,欲将轻触谷雨的额头,看她是否还在起热。 谷雨下意识往后仰躲开,胤禛的手落在半空中,神色不由得一暗。 从进暖阁起,谷雨就未发一言,不安紧张地僵坐着。胤禛暗自叹息一声,柔声道:“我想试试你可还起热,你别害怕。” 谷雨清楚他不会拿她如何,是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抗拒。胤禛待她好,她却不领情,总想着要拒绝,换做任何人知晓,她都是不知好歹。 可是,她的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晃悠悠无法着地。 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奴仆成群,对胤禛而言乃是稀松寻常。于她来说,则仿佛在做梦。 谷雨以前还在清理恭桶时,每晚都睡得格外踏实。从进前院起,她总是如惊弓之鸟,无论如何都不得松懈,夜里经常毫无来由突然醒转。 那时谷雨不明白,胤禛道明心意之后,方后知后觉顿悟。她是草芥命,习惯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哪怕只有粗糠菜,亦能安之若素。 “爷,奴婢的身子没事了。”谷雨低声回了句,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抬起头,道:“爷,奴婢不要这么多人伺候,奴婢更不想以后只读书,不再当差做事。” 胤禛怔了怔,“读书要心无旁骛,你当差做事,哪来的功夫读书?” “奴婢下值后可以读书,奴婢能有读书的机会,从不舍得躲懒,只要一得空就会勤加苦读。” 谷雨愈发急迫起来,道:“爷,青兰厨子他们都是有本事之人,二福忠厚,小白活泼伶俐,只奴婢是苦命,实在享不了福、让他们伺候奴婢,奴婢浑身都不自在。” 小白不知何时溜进屋,乖巧地躺在胤禛脚下打瞌睡。胤禛低头看到雪白的一团,明白小白便是他送来的小狗。 让她取名,看来她真没上心,随意敷衍了个名字了事。 接连碰壁,巴巴为她费劲心思安排,她偏生不领情。 他做了这般多,她的心真真比石头还硬,半点都不曾将他放在心上。 以前她也是这般,送给她的茶花也好,书本也罢,每次都被她拒绝还了回来。 胤禛委屈难受之下,变得执拗起来,沉着脸道:“你要继续当差做事,莫非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伺候人?我既然送了出来,你要随你,不要也随你,你自己去处置!” 胤禛前院还有事,抽空来看她,反倒碰了一鼻子灰。 他拿起斗篷起身离开,生气地留下一句话,“反正,我就想将天底下最好之物送到你面前!此事由不得你!” 第33章 青兰见胤禛离开, 陈婆子已经进屋去收拾,迟疑片刻,跟着走了进去。 谷雨靠在软垫上, 望着窗棂外发呆, 陈婆子轻手轻脚收起茶壶茶盏,陪着笑道:“姑娘,厨房已经收拾好,姑娘想吃甚,我去让徐厨子做。” “随便吧。”谷雨垂下眼帘答了句,声音暗哑。 陈婆子不敢多问, 见青兰直愣愣立在那里没动,暗自冷笑一声,径直出去了。 青兰咬着嘴唇,半晌后终于上前, 噗通跪在地上,“先前得罪了姑娘,请姑娘责罚。” 谷雨愣了愣, 转头过来看着青兰, 无奈地道:“你没有得罪我, 快起来吧。” 青兰站了起身, 心中仍没底,站在那里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 谷雨没甚精神, 不大想说话。她大致能猜到青兰的不安, 道:“你来我这里当差,着实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等我与爷说好之后,你就能离开了。” 青兰一听顿时急了,道:“姑娘,我是委屈,今朝我与以前去当差,谁知还没进书房,就被苏谙达叫了去,说是我来姑娘这里,让禾穗姐姐提前出府。我与禾穗姐姐相交一场,连道个别都来不及。” “是,让你委屈了。”谷雨让她在榻上坐,青兰想着那是胤禛的位置,她哪敢坐下去,搬了圆凳坐在了榻前。 “青兰,主子决定的事,并不需要与我们通气。事情来得太快,你来不及反应,埋怨,委屈,都是人之常情。” 谷雨说得极为认真,这件事是因为她而起,但并非她的意愿,她必须解释清楚。 “你生气还是不满,埋怨,我都没事。只你要明白,你不该朝我撒气。你比我聪明,应该能想通透。” 青兰浑身僵硬,呆呆望着谷雨,脸渐渐变得通红。 谷雨称她聪明,简直让她无地自容。 敢当着谷雨的面扭头就走,是看准她性子好不计较。 可是,若谷雨计较的话...... 想到胤禛的脾性,青兰不由得后背发寒。 何况,是胤禛亲自下令她来伺候。既然来到这里,谷雨就成了她的主子,她何来的依仗敢耍性子? “姑娘,是我愚钝,求姑娘不要将我拿去配人,我不想嫁人,我以后就守着姑娘......” 第28章 青兰哭了起来,语无伦次哀求道:“姑娘也别赶我走,爷的眼里容不得沙子,除去姑娘这里,我就无处可去了。” 谷雨头疼不已,皱眉道:“你别哭,我只是奴婢而已,又不是福晋,哪能拿你去配人。” 青兰听到自己说错话,顿时吓得不敢再哭,哪还坐得住,起身跪在了地上。 “是我蠢笨不堪,张嘴打胡乱说,请姑娘责罚。” 谷雨愣愣看着青兰,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并未感到快意,反而心像是吊在空中,晃悠悠如无根浮萍。 他是皇子阿哥,她是卑贱的包衣阿哈。无论出身相貌,还是其他,她没一样能拿得出手,能与他相配。 哪怕他经常要她不讲那些虚礼,她的腰已经习惯弯着,要揣摩他的喜怒,始终仰视着他。 男欢女爱于她太过奢侈,只怕,她永远都没有底气回应他的感情。 “你起来吧。”谷雨揉着眉心,现在她自己都乱糟糟,一时也讲不清楚,疲惫地道:“你去去吧,我想睡一会。” 青兰慢慢起身,眼泪汪汪望着谷雨,见她精神不大好,只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去了。 暖阁内安静下来,谷雨靠在那里又开始发呆。窗棂外的太阳耀眼夺目,有人放轻脚步走动,小白偶尔叫唤一声,二福压低声音追上前训斥。 不知不觉间,谷雨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前院,胤禛与戴铎他们正在忙,太子身边的人来请他进宫议事。他一边更衣,一边吩咐苏培盛道:“你去备车,顺道去让常明来。” 常明很快随着苏培盛来了,胤禛道:“你去找佐领法保,去谷雨家走一趟,准备给他阿玛抬籍。” 谷雨一家是包衣阿哈,抬籍之后,就变成了普通旗人。不用再干最苦最累的活,每月还能领到禄米,以后日子就好过了。 常明心道谷雨一家真是跟着她走了大运,不免替替自己庆幸,当时没与她为难。 胤禛交代完之后,便进了宫。 直到傍晚,胤禛才离开毓庆宫回到府中,更换衣衫后正在洗漱,常明从庄子外赶回了城。 他顶着一头冷汗,进屋回禀道:“爷,奴才与法保一起到城外庄子里,找到庄头张来财。张来财称最近冬天庄子上的活少,谷雨姑娘阿玛谷阿根在家没来做活,便领着我们去了谷家。谷家不见人,邻里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谷雨姑娘弟弟谷东在庄子上放羊,把他找回来一问,谷冬说昨晚他阿玛没回来。” 胤禛听得不对劲,脸色微变,厉声打断了他,“说正事!” 常明一惊,赶忙道:“奴才与法保他们叫上人到处找,最后在一个沟渠中找到了人。只是......” 说到这里,常明停顿了下,飞快瞄了眼胤禛的神色,战战兢兢说了下去。 “人已经僵硬了。邻里称,谷阿根平时爱吃酒,恐是吃多了酒醉倒在外。他身上并无伤痕,只穿得单薄,三九严寒的天气,睡在外面哪还有命。谷冬还小,家里没个人撑着,法保留在庄子盯着,张来财将自己阿玛的棺材拿了出来,帮着收敛搭了灵棚。奴才先回府来给爷回话,请爷示下。” 胤禛微微合上眼,半晌后,道:“小院那边的差使,你先交给底下的人去办。给谷雨准备一身孝服,明朝你陪着她去庄子,亲自盯着办丧事。一应的钱粮支出,从我前院的账上走。” 常明应是退了出去,胤禛坐了片刻,起身出屋来到谷雨的小院。 小院灯火通明,陈婆子与青兰提着食盒热帕子出来,见到他忙立着恭敬请安。 胤禛道:“随便不拘什么,捡些现成的吃食,一道送上来。” 陈婆子与青兰转身回到厨房添菜,胤禛走进屋,掀起东暖阁门帘,谷雨俯首在炕桌前,一笔一划认真写着字。 听到动静,谷雨以为是陈婆子她们,抬头见是胤禛,不禁意外了下。 上午时他怒气冲冲离开,谷雨以为他还在生气。她也没想好如何面对他,有些不自在放下笔,准备下榻请安。 胤禛抬手拦住了,不错眼盯着谷雨打量,问道:“你身子可好了些?” “回爷的话,奴婢好些了。”谷雨如以前那般,规规矩矩答道。 胤禛沉默了下,脱掉大氅,在榻上坐下,顺手拿起她写的字看起来。 她一直学他的字帖,如今写得不算好,不过已经初见几分他的风骨。 想着她的勤勉聪慧,偏生老天待她太过苛刻。胤禛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如何都说不出口。 片刻后,胤禛放下纸,干巴巴劝道:“你的身子还虚弱,莫要累着,待好了之后再学也不迟。” 谷雨应是,动手收拾炕桌。胤禛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这时陈婆子青兰送了食盒热帕子进屋,他道:“放下便是,无需你们伺候。” 陈婆子青兰退了出去,胤禛擦拭过手,见谷雨摆好了饭菜,将肉菜摆到了自己面前,道:“你吃些清淡的。” 谷雨无所谓,她上午睡到午后才醒。午饭吃得晚,吃了一只奶饽饽,半碗奶酪便饱了。 胤禛没甚胃口,也不多劝。待陈婆子她们进来收走碗碟,他倒了盏茶递到她面前。 斟酌再三后,胤禛才小心翼翼说道:“谷雨,你阿玛去世了。” 谷雨茫然了下,抬眼直直看向胤禛,“什么?” 对着她那双黑黝黝的双眸,胤禛除去难受,更自责不已。 都怪他疏忽,要是早些去找谷阿根,说不定他还活着,他们姐弟不会变成孤儿。 “丧事那边你不用操心,你弟弟也有人照顾着,明朝我让常明送你回去。” 胤禛再也忍不住,起身前去将谷雨紧紧搂在了怀里,轻声呢喃道:“别怕啊,以后有我呢。” 第34章 谷雨整个人都懵住了, 谷阿根常年劳碌,面容苍老饱经风霜,他今年却还不满三十岁。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不长, 他早出晚归忙着干活, 为了省灯油,天黑就各自睡去。 偶尔他回来得早一些,也一言不发,从破袄子中拿出装酒的皮囊,自顾自吃酒。他吃的酒便宜,经常带着酸味。 记得她被选到阿哥府来当差的那日, 半夜就要启程。天气像是她被选到前院当差时一样,冷得刺骨。 谷雨起身穿好衣衫出来,他已经起了身,拿着家中唯一的蓑衣斗笠站在门外。看到她出来, 默默将斗笠蓑衣递给她,说了声:“走吧。” 他裹着那身破袄子,躬身走在前面。下雨火把点不住, 他在前面走得极慢, 不时停下来等她。 到了庄头张来财家, 门前的一架牛车前, 已经等着要进府当差的七八人。张来财拿了块出来,让他们撑着避雨。 谷雨脱下蓑衣斗笠交给他, 他接过去就在那里站着。牛车开始前行, 晃动得厉害, 大家都记在一起,伸出手努力撑着油布。她也没有回头,不知他是在原处, 还是已经离开了。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面,那句“走吧”,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怪不得胤禛先前将肉菜拿过去,让她吃清淡的饭菜,原来是她要茹素守孝。 下人奴才没有守孝的规矩,遇到宽厚的主子,顶多让回去磕个头,最多等到头七过后,便要回去当差。 被胤禛紧紧搂在怀里,一股混着梨的清甜,又带着檀香沉香的淡淡气息冲进鼻尖,谷雨又恍惚了下。 这个香她前世很是熟悉,叫做鹅梨帐中香,很是名贵。尤其是里面的沉香来自番邦,价值连城。 谷雨从以前想到现在,脑子混乱不堪。谷阿根去世了,谷冬还那么小,谷家连个亲戚都没有,他以后要怎么办? 怀里的谷雨安静乖巧,胤禛不由得愈发心疼,下颚抵着她的头,将她搂得更紧:“别怕啊,一切都有我呢。” 谷雨回过神,挣扎了起来。胤禛忙放开她,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接连解释道:“我一时情急,唐突了.....” “爷,奴婢没事。”谷雨见他慌乱,她更加慌乱。现在她只想安静躺着,什么都不想。 胤禛见谷雨脸色苍白,眉眼间笼罩着散不开的疲惫与愁绪。他虽想留着安慰她,想到她明早要赶路,接下来还有丧事要辛苦。略微陪着她坐了一会,让她早些歇息,就起身离开了。 翌日天刚蒙蒙亮,常明就来到了小院,将孝服手炉等行囊交给青兰与陈婆子,道:“你们等下一起跟着去伺候。” 青兰陈婆子昨夜知道谷雨阿玛去世,两人早已收拾好行囊,听到屋内有了动静,陈婆子忙道:“青兰你进屋去,我去拿早饭。” 常明想着谷雨家的情形,道:“记得将谷雨的厚衣衫都带上,让老徐多装一匣子奶饽饽,若有奶卷驴打滚豌豆黄,都带上。” 陈婆子应下去了厨房,青兰送了孝服进屋,谷雨已经穿好衣衫下了炕。她的所有衣衫本来就是素净颜色,看到青兰拿来的孝服还是愣了下。 “姑娘,这是常管事先前送来,我伺候姑娘换上。”青兰拿着孝服上前,展开搭在了谷雨肩上。 第29章 谷雨明白是胤禛安排,她拿着衣衫,道:“我自己来吧。” 青兰松开手,道:“姑娘,庄子上冷,你一定要穿得厚实些。” 谷雨嗯了声,谷家三间土墙草屋,四面透风。她来的时候正值寒冬腊月,原身就是夜里受了寒一命呜呼。 屋中炭拢得足,谷雨不觉着冷。她已经将冬日的厚衫全部穿在了身上,等吃完早饭走出门时,对着迎面而来的寒意,她还是情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青兰忙将红铜暖手炉递过来,道:“姑娘拿着。” “你们这是......”谷雨看到陈婆子青兰都在腰间扎了孝带,手臂挎着行囊,不由得一愣。 “你们别跟着去了,谷家就三间破土屋,你们去的话,连身都转不过来。”谷雨道。 虽说胤禛既然派了常明跟着去,佐领法保也在,谷雨还是不想太过张扬。 常明准备好了车马进来,闻言笑着劝道:“姑娘,谷家就姑娘两姐弟,姑娘弟弟还小,大小事体都得姑娘拿主意。还是让她们跟着前去,姑娘也能有个人能帮着打下手。” 这些肯定是胤禛的安排,谷雨也不想为难他们,于是没再多说。 来到院外,门前停着两架马车。常明打起前面一辆的帘子,二福已经搬来脚凳放好。 谷雨正准备踩着脚凳上车,这时胡同那边,胤禛穿着一身朝服,大步匆匆走了过来。 大家忙着请安,谷雨跟着下来,屈膝福身下去。胤禛微微喘着气,带着一身寒意奔到了她身旁,伸手将她拉了起来。 常明等人悄然后退,不敢多看,低垂着头目不斜视。 “怎地穿这么少?”胤禛理了理她的风帽,眉头微皱。不待她说话,对常明道:“炭可都带得足够了?” 常明赶紧上前回话:“回爷的话,车中放着两筐银炭,若是不够,庄子上也有炭。” 胤禛唔了声,连着问了一堆。从一应吃食,墓地,阴阳风水先生,出殡的吉日,棺椁,香烛纸钱等都再仔细问过交代过。 “你拿着。”胤禛执起谷雨的手,放了一块温润的玉在她手心。 “这是我自小带的玉,我阳气重,能护着你。”胤禛低声道。 谷雨惊了一跳,他自小带的玉肯定贵重无比,要是不小心磕碰或丢失,她哪担待得起。 “快收下。”胤禛紧握了握她的手,低低道:“我等着你回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谷雨只能先收了起来。屈了屈膝,道:“爷,奴婢先走了。” 谷雨上了马车,青兰陈婆子跟着上来,车夫架着马车朝胡同外驶去。 胤禛望着远去的马车,直到马车转出胡同消失不见,他还立在远处一动不动。 才送她离开,他便已经开始想念。 第35章 马车行驶得慢, 谷雨在快到中午时才到达大兴南海子附近的庄子。 张来财得知消息,早就来庄子路口等着。谷雨如今的身份尴尬,他从骡子上下来, 毕恭毕敬在车外叫了声“姑娘”。 青兰打开车帘, 谷雨从车窗看出去,张来财裹着一身素净的厚袄子,帽檐上落了一层水珠,大胖圆脸上顶着两坨红。想必是天气冷,他等了太久,脸被寒风吹成这般。 谷雨以前见过两三次张来财, 在说话时,总是眼珠朝天上看,或者只拿眼角斜看着人。声音从鼻孔里喷出来,高高在上不屑一顾, 仿佛说话都是恩赐。 包衣阿哈地位低,连佃户都看不起他们。不过张来财也只是轻视,克扣吃穿, 不敢轻易惩罚。 毕竟, 包衣阿哈是世袭奴才。要是打伤打死, 要上报到督捕衙门, 庄子也缺了苦力干活。 谷雨从没见到张来财如此恭敬过,心情滋味很是复杂, 靠在车壁上, 一时未曾做声。 青兰便说了句:“天气冷, 快些赶路吧。”说话间,合上了窗棂。 马车下了官道朝庄子驶去,路两旁栽种着高大的杨树, 分割成整齐的地中,冬小麦绿油油。 大兴地势平坦,京城的粮食果蔬大半都来自这里。谷雨家的茅草土屋在一片枣树林边,门前有两颗柿子树。 马车停下来,青兰先下去,站在车门边,朝谷雨伸出手,“姑娘小心。” 谷雨没有去搭她的手,拉紧风帽利落下了车,待看到眼前的景象,一下怔愣在那里。 几座苇棚将茅草土屋挡得严严实实,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旁边支起来的草棚下,挖了几眼灶,大锅中冒着热气,妇人在忙着白煮猪肉,和面。 旁边的枣树林仍在,柿子树从缝隙中伸出枝丫,顶上挂着一只被鸟琢剩下小半,红彤彤的柿子。 谷雨从不知家中有这么多亲朋,物是人已非。 常明指挥人将带来的炭与一应之物搬进去,法保也从苇棚中走了出来,偷偷打量着谷雨,欠身客气叫了声:“姑娘回来了,姑娘请节哀,还请保重身子为上。” 谷雨屈膝福身道谢,法保忙朝旁边避开,走在前面带路。见到他们前来,所有人赶忙避开。 正屋正中长条凳上放着一具漆黑的棺椁,棺椁头点着一盏长明灯。棺椁前的火盆中,堆了半盆纸钱灰。 谷冬神色茫然跪在孝子的位置上,他被收拾一新,崭新皮袄外套着粗麻孝服。瘦得皮包骨的脸颊,肌肤紫红皲裂,放在身侧的手黑乎乎,长了冻疮的地方涂了药膏,油光铮亮。 看到谷雨进来,谷冬定住的眼珠终于动了下,一瞬不瞬盯着她。 谷雨上前磕头上香,不知从何处来的几个妇人,呜呜开始抑扬顿挫哭灵。她哭不出来,往长明灯里加了点灯油之后,就在谷冬身边跪下。 青兰陈婆子跟着跪在她身后,一边低声哭泣,一边递来纸钱。 谷雨接过放进盆中,纸钱卷着火苗升腾,屋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她微微仰起头,屋顶的茅草没更换过,有些已经腐烂,能隐约看到稀疏的天。 谷冬朝着谷雨靠了过来,他也不说话,低头抠着露出来的皮袄。 跪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青兰陈婆子起身搀扶起她,“姑娘且下去更衣。” 谷雨站了起身,谷冬跟着仰头看来,她便顺手拉起了他。 原来她住的西屋收拾过,窗棂用厚纸重新糊过,土炕上叠着厚实的被褥。炕烧得旺,墙角笼着炭盆,透风的屋子也暖融融。 谷雨脱掉风帽,常明亲自送了茶水到门口,陈婆子上前接了进屋。青兰倒了盏茶递过来,开始整理行囊。 谷冬紧贴墙站着,呆呆看着青兰陈婆子她们忙碌。他已经七岁,因为瘦弱,看上去像是只有四五岁大小,已经在庄子上放了两年的羊。 谷雨放下茶盏,朝他招手,“你过来。” 谷冬走了上前,谷雨摸了摸他身上的衣衫,问道:“你冷不冷?” “不冷。”谷冬声音极小,掀起皮袄给她看,与她极像的双眼中迸发出光芒:“姐姐,是新皮袄。” 谷雨鼻子像是被用力撞了下,酸疼难当。她带着鼻音嗯了声,从青兰拿出来的匣子中,用干净帕子包了块奶饽饽递给他:“你吃。” 谷冬闻到奶香味,迫不及待咬了一口。他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吞下之后,再咬了一口,拿着帕子就不动了。 以前家中经常吃的是粗面饽饽,谷阿根吃三只,他们两人各自一只半。 谷阿根回来得迟,谷冬懂事得很,哪怕再饿,从来都只吃自己的那一只半,从不去碰给谷阿根留的饽饽。 谷雨知道他想留着,将匣子拿给他看,“里面还有呢,你吃吧。” 谷冬这才小口小口吃了起来,吃到最后,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一下扑进谷雨怀里,哭道:“姐姐,阿玛没了。” 听着他伤心,仓惶的哭声,谷雨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她轻轻拍着他的背,却不知如何安慰他。 他太小,没办法进府当差,也不放心将他留在庄子上继续放羊。谷雨琢磨着每个月给常明一些银子,让谷冬寄住在他家。等再过两年等他大一些,看能不能给他寻个差使。 “别哭了,还有我呢。”谷雨哑着嗓子道。 谷冬乖巧得很,很快停止了哭泣,只小身子还不断抽搐。 陈婆子青兰在一边看得心酸,前去打了水进屋伺候谷冬洗漱。青兰看到他脸上开裂起皮,挖了面脂给他仔细涂了:“可不能再去吹风,仔细以后留疤。” 谷冬仰着头,乖乖地任由青兰涂抹,他不答话,只看向谷雨等她拿主意。 谷雨道:“没事,你还小,不会留疤。以后别再出去吹寒风就是。” 谷冬懵懂地应了一声,“可是姐姐,我要出去放羊啊。” “以后不放羊了!”谷雨坚定地道,打算等常明空下来,再与他好生商议谷冬之事。 每过一个时辰,谷雨与谷冬出去跪一炷香的功夫,陈婆子与青兰便会扶着他们起来进屋歇息。 丧事由法保常明张罗,看墓地,大殓,定下吉日出殡。一切井井有条,办得妥帖而周到。 第30章 虽说谷雨万事不管,几天下来,也累得瘦了一圈。她本就清瘦,几乎连眼眶都凹陷了下去。 从坟地里回来,忙着丧事的人在吃席,照着习俗,席上是白煮猪肉,豆腐等菜。 谷雨的饭菜,有单独的锅灶给她做。她与谷冬都不能吃荤腥,青兰提了奶饽饽与杏仁奶酪进来,道:“姑娘起来且吃两口再歇着。” 谷冬靠在谷雨身边昏昏欲睡,听到青兰的话,他坐起身,喊了声躺着没动的谷雨:“姐姐,起来用饭了。” 谷雨这些时日都睡得少,昨晚又守了一整晚的灵,此刻浑身没力气,连眼皮都睁不开。 挣扎着坐起身,略微吃了两口奶饽饽就没了胃口,刚躺下去,这些时日忙得脚不沾地的常明一头汗来到屋外,禀报道:“姑娘,爷来了。” 谷雨恍惚了下,“什么?” 常明道:“姑娘,爷来巡田庄,顺道接......姑娘今朝一道回府。” 眼见已经要离开,谷雨等不到常明得空,着急地道:“常管事,我有些事想与你商议一下。” “爷已经到外面了,姑娘若有急事,与我边走边说便是。”常明道。 谷雨只能穿上风帽,跟着常明走了出去,将寄养谷冬的事说了:“常管事放心,谷冬听话懂事得很,别看他小,烧火跑腿的事都能做。” 常明一拍额头,自责地道:“瞧我,都忙晕了头,连这般重要的事都忘了告诉姑娘。爷已将姑娘一家抬了籍,以后就是普通旗人。爷早就吩咐了,将姑娘的弟弟一并带回去,送进官学读书。” 太阳耀眼,谷雨神色怔松,以为自己太过疲惫出了幻觉。 前面马蹄阵阵,胤禛骑着马从庄外奔来,转瞬间就到了面前。 他一身寒意从马上跃下,目光灼灼盯着她,饱含着关切,心疼,疾呼道:“你瘦了!” 第36章 冬日天冷, 谷雨见胤禛帽沿都结了一层薄冰,家中还在吃席,几间破屋也没办法请他进去坐。 此时陪着胤禛前来的苏培盛等护卫随从, 早就与常明一起避开了。谷雨转念一想, 他既然来巡庄子,应当有落脚处,道:“爷赶路辛苦,先去歇着吃杯热茶吧。” “我不辛苦,你可有用过饭,冷不冷?”胤禛听到谷雨关心他, 心中暖意流淌,一叠声关心问道。 “奴婢已经用过饭了,不冷。”谷雨干巴巴答道。 胤禛朝谷雨家方向打量过去,只看到门前的苇棚, 不禁更心疼。她家在办丧事,这时去不大合适,道:“你对周围熟悉, 领着我到处走走, 看看你自小长大的地方。” 谷雨来的时日不算长, 每天有干不完的活, 除去家里的活,还要帮着庄子做杂活。经常去的地方, 大多是去枣树林捡柴禾。 枣树有刺, 谷雨经常被刺到。为了取暖, 只能小心避开,刺伤划伤也只能硬生生忍着。 冬日的田间地头,除去小麦, 草木枯萎,树叶全部凋落,一片寒冬的萧瑟。 谷雨无处可去,只能领着胤禛朝枣树林那边走去。她低头在前面带路,想着常明先前提到的让她收拾回府之事。 胤禛已经习惯谷雨的沉默,她不喜说话,他便主动多说几句:“那边有许多海子,以前畅春园未修好时,每年夏日我都会跟随汗阿玛前来避暑。庄子南海子不远,说不定,我还遇到过你呢。” “奴婢没去过南海子。”谷雨道。 不止她没去过,以前的谷雨也应当没去过。常年辛苦劳作,连庄子都出不去。南海子又是皇帝避暑围猎之地,寻常人不得靠近,他身边又是随从护卫,哪能遇到过。 胤禛道:“冬日的南海子也别有一番景象,尤其是下雪时,海子都结了冰,芦苇荡银装素裹,冰上抓鱼,围猎最为好玩了。等下雪后,我带来你来玩。” 谷雨没有做声,她不喜欢下雪,更不喜欢寒冬。冬日的江南,虽比不过京城寒冷,不过气候潮湿。尤其是遇到阴雨连绵的天气,浑身骨骼都浸透了阴寒。 前世她亦出身贫寒,她阿爹在冬日要去帮着地主家挖藕,清理鱼塘。她娘要洗藕的泥,双手冻得快僵掉,长满冻疮,晚上整夜咳嗽。在她五岁时那年的冬天,没熬过去没了。她爹娶了后娘,后娘带来了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儿。朝廷来选宫女,后娘舍不得自己的亲生女儿,将她送进了宫。 赏雪冰中抓鱼,是贵人的享乐。对穷人来说,却是要命的事。 如今得他的看重,他们待她都恭敬客气极,她仿佛也成了贵人。 突然间,家中冒出一堆亲朋故友,哭灵的人都卖力,真情假意流着泪。 她像是看了场不真实的滑稽戏,她被推举为名角,穿着不合身的绫罗绸缎,站在台上却什么都不会,甚至连嘴都张不开。看戏之人,却拼命拍手叫好。 胤禛见谷雨似乎提不起精神,以为她近来累着了,道:“回府之后你好好歇几日,再补一补。你太瘦了,这样可不行。” 枣树林就在面前,谷雨停下了脚步。她顿了顿,指着枣树林道:“以前奴婢经常来这里捡拾柴禾。” 胤禛一愣,仰头望着枣树,道:“枣树有刺,你手上的伤痕,便是因此而来?” 谷雨道:“除去捡拾柴禾,还要做许多杂活,割草喂猪喂牛羊,冬日时要将干草砍短,总有干不完的活。不只是奴婢,弟弟也在庄子里放羊。我们都要辛苦劳作,换一口饭吃。” 胤禛上前两步,站在谷雨面前,垂眸望着她,满眼的心疼:“以后不会了,有我在,你以后再也无需吃这些苦。还有你弟弟,我也会一并帮你照看好。” “奴婢并非在抱怨,爷想知道奴婢自小如何长大,这就是奴婢自小的日子。” 谷雨朝她家的方向指去,“苇棚将奴婢家的土墙茅草屋遮挡住了,那三间屋子,便是奴婢的家。屋顶上盖的草已经腐烂,要是雪下大一些,屋顶会撑不住,会垮掉。要是在夜里垮掉,人没埋在里面,就这么没了。” 胤禛怔怔望着她,她的神色平静,不带任何情绪说着这些,却像是一把刀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别有一番景象的雪景,对谷家来说,就是房屋受损倒塌,穷人亦是如此。 胤禛低声道:“这是你的家,你放心,我会让你重新替你修屋子,修牢固的砖瓦房。” 谷雨恍惚笑了下,道:“爷,奴婢并非是这个意思。承蒙爷的看重,奴婢如今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住在牢固,无惧风霜雨雪的屋子中。可是,虽是如此,奴婢却如住在这间破草屋中,成日惶恐不安,总担心着草屋会倒塌。” 胤禛似乎明白了些谷雨的意思,心底涌起阵阵难过,怔怔道:“你是怕我以后变心?” “爷的心,在爷的身上,奴婢管不着,万万不敢管。” 胤禛还是误会了她的意思,这些时日没歇好,头本来就一团浆糊,这时更疼了起来。 “奴婢本来打算给常管事一些银子,将弟弟阿冬寄养在他家。等阿冬再长大些,进府当差也好,寻个差使也罢,找份活计能养活自己。常管是说爷已经安排好,将阿冬一并接回府,让他去官学读书。阿冬与奴婢一样没见识,突然从放羊倌变成了小少爷,他从头到尾都稀里糊涂,惶恐如惊弓之鸟。” 谷雨平生从未一次说过这么多话,不由得长长哽咽了下,待缓了缓,才继续说了下去。 “爷让阿冬去官学念书,奴婢很是高兴。奴婢也盼着阿冬能识字念书,哪怕不能学出个明堂,总比放羊强。只爷见到阿冬就能明白,他就算穿上绫罗绸缎,也不像富家子弟。他去到官学,不知会如何害怕。奴婢想着先教阿冬识字,等他再大一些,变得强壮些,再去学堂。” 胤禛只怕她不开口,哪能不答应,忙道:“好好好,你别急啊,一切都依你的。” 谷雨抿了抿嘴,鼓起所有的勇气,抬头迎着胤禛的目光:“阿冬想着放羊,奴婢想着当差做事。我们姐弟自小懂得一个道理,干活做事才能吃饭。奴婢不能心安理得仰仗着爷的施舍,过着不属于奴婢的日子。” 胤禛的脸色似乎不大好看,谷雨顿了顿,将心底深处的话,坚定地说了出来:“爷不用替奴婢修筑坚固的屋子,奴婢盼着有朝一日,奴婢能自己修!” 她清瘦的脸庞,比此时的太阳还要绚烂夺目,那双黝黑的眼眸,明亮得令人错不开眼。 没曾想到,她瘦弱的身躯中,蕴含着如此巨大的力量。除去过目不忘的聪慧,灵秀,坚韧,自强自立。 胤禛一时看得痴了,情难自禁将她拥入怀里,用大氅包裹着她,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 她以前不解问,为何是她。 教他如何不喜欢! 第37章 常明留下来操持丧事的后续事宜, 谷雨带着谷冬,随着胤禛回城。 谷家一贫如洗,谷冬更是身无长物, 将放羊时的竹哨, 小心地挂在了身前。 “姐姐,我们去哪里?”谷冬不安地紧跟在谷雨身边,不时回头朝谷家望去。 第31章 谷雨道:“我们去京城。我在爷的府上当差,以后你就跟着我。爷的府上规矩多,你在屋中不要乱跑,我当差回来时, 教你读书识字。” 谷冬愣愣问道:“以后我们还回来吗?” “你想回来吗?”谷雨问道。 “阿玛去世了,屋中没了人。”谷冬垂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谷雨听得心酸,轻声安慰他道:“我们回去后, 就有人了。以后我们回来建青砖瓦房,像是张来财家住的那样。” “嗯。”谷冬似乎高兴了些,道:“姐姐, 京城远吗?比京城更远的地方呢?” 前世谷雨从宁波府到了应天, 最后到了山东。她走过的路不算远, 听说大清有远渡重阳而来的传教士, 她虽没见过,能从望不到尽头的海外而来, 足可以想象天下之大。 谷雨认真地答道:“到京城不远, 马车行驶得快一些, 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天下大得很,京城还有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坐着大船来大清。最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在何处。” 谷冬惊奇不已,老气横秋叹了口气,“我也想坐大船,可是我还没看过大海呢。” “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以去看大海,也坐大船游历天下。” 谷雨宽慰了句,见胤禛站在庄子口的马车边,忙小声道:“等下见了爷,你要规规矩矩磕头请安。” 谷冬还在想着大海大船,听到谷雨吩咐,连忙乖巧应下。到了庄子口,不待谷雨提醒,跪下来就砰砰磕头。 胤禛不错眼看着谷雨,抬手示意她别多礼,又弯腰去叫谷冬,“快快起来,地上冷,别冻着了。” 谷冬爬了起来,拘谨地连头都不敢抬。胤禛想到谷雨先前的话,见他身形瘦弱,露在外面的手黑红长着冻疮,脸颊也被寒风吹得皲裂,爱屋及乌心下不忍,对苏培盛道:“你快带着小冬上车,好生伺候着。” 苏培盛脸上堆满笑,恭敬地弯下腰,前去牵谷冬的手。谷冬往后瑟缩了下,紧张地看向谷雨。 谷雨见他害怕,对胤禛道:“爷,让小冬随着奴婢一起吧。” 胤禛本想在回京城的路上,与谷雨好生单独相处,无奈之下,只能勉强同意了。 谷雨牵着谷冬走向马车,他身子矮,够不着车门。陈婆子与青兰搂着她的行囊,双手都腾不开。谷雨打算抱着他上去,胤禛见状,不待苏培盛上前,伸手提着谷冬的衣领,将他提溜到了车上。 “多谢爷。”谷雨屈膝福了福,刚拉着车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胤禛举着腋下从地上拔起,稳稳送进车厢。 随后,胤禛也进来了。谷雨忙叫谷冬坐在小杌子上,她也要随着他坐时,被胤禛裹挟着坐在了身边。 “你快些坐好。”胤禛提谷雨理了理风帽,碰到她冰凉的手,皱眉道:“你的手炉呢?” 本来谷雨打算过头七之后再回府,谁知胤禛突然来了。他们忙着收拾行囊,一时没顾上手炉。 “奴婢不冷。”谷雨忙道。 “怎地不冷。”胤禛的手热,干脆握住她的手,拉起斗篷将她裹住。 谷雨挣脱不开,马车已经缓缓前行,坐好不敢再动了。见谷冬规规矩矩坐在小杌子上,呆呆地望着他们,她脸微微发烫,道:“小冬快坐好,等下仔细摔着。” 谷冬噢了声,动了动身子,紧靠在车壁上坐着。胤禛看到他那双与谷雨极像,黑黝黝的眼睛,先前嫌弃他跟着碍眼。这时见他紧绷的身子随马车摇晃,恐他一头栽倒,又关心道道:“你起来,到你姐姐身边来坐。” 说话间,胤禛带着谷雨往车壁边靠了靠。谷冬不敢吱声,只等着谷雨发话。 谷雨怕他坐不稳摔倒,朝他点了点头。谷冬起身挨着谷雨坐下,他的腿短,垂在半空中晃动。 胤禛伸出腿,将小杌子勾过来放到他脚下,道:“你踩着。” 谷冬踩着小杌子,依偎着谷雨,安静地一言不发。胤禛看了他几眼,不由得笑道:“跟你长得像,性子也像。” 谷雨说是,胤禛又笑道:“你们姐弟两人在一起,只怕一天都没个声响。让小冬带着小白玩耍,以后也能变得活泼些。你离开的这几日,两间院子都收拾好了,中间墙壁上开了道月亮门。小冬毕竟大了,让他住在旁边院子。离得近,就几步路,你院子的人也能伺候得到。” 听到胤禛的安排,谷雨暗自拧了拧眉,道:“爷,奴婢想继续当差,小冬听话,他白日留在院子,奴婢晚上下值后教他识字。院子伺候的人太多了,青兰能干,在奴婢身前伺候着实埋没了她。下人厨房也有饭菜吃,奴婢吃得很好,小冬也一样,什么都能吃,徐厨子他们,奴婢着实用不上。” 胤禛哪舍得她吃苦,慢条斯理道:“他们不是伺候你,而是伺候我。我到你这里来,你总不能让我连热饭热菜都吃不上,伺候的人也笨手笨脚。” 谷雨一时语塞,胤禛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道:“你要当差,我也不拦着你。以后你就四宜堂来当差。” 四宜堂是胤禛的寝所,谷雨被胤禛楼住不放,下意识僵在了那里。 胤禛察觉到谷雨的僵硬,好笑道:“你这小脑瓜子,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你还在孝期,我怎能.....” 他本来是说笑,却突然结巴起来,耳根开始发烫。 车厢狭小,弥漫着莫名的气息。谷雨低头不语,谷冬还小,什么都听不懂。 胤禛咳了声,将脑中绮丽的念头抛开,道:“我逗你玩儿呢,你要当差,我不拦着你。以后你还是回启祥堂,戴铎学问好,平时我不在时,让他教你读书。” 这些时日连着生病,奔丧,功课已丢下许久。 谷雨听到能继续读书,所有的念头都抛到了脑后,情不自禁展颜而笑,感激地道:“多谢爷。” 她太疲惫,本就白皙的脸颊,愈发苍白。发自肺腑一笑,像是在雪地中绽开的雪莲。 胤禛望着她的笑颜,心跳都停滞了,控制不住俯身下去,滚烫的唇,印在她的眉间。 第38章 只蜻蜓点水的亲吻, 谷雨眉间像是着了火,神思恍惚,难以置信地仰头望去。 胤禛凝望着眼前谷雨微微张开, 夏日菱角般的唇, 水润飘荡着薄雾的眼眸。他的心酸楚发胀,明明就在眼前,他仍然疯狂地念着她。 可又担心吓到她,几乎用尽全力,方克制住自己的悸动。他想说些什么,所有的言语, 在此刻,似乎都变成了多余。 惟愿这条路,永无尽头,就这么与她一起到天荒地老。 胤禛深深呼吸, 却变成了颤栗,终究是贪恋不舍,慢慢贴了过去。 这时, 他看到谷冬睁着明亮的双眼, 懵懂地望着他们。 满腔的旖旎, 瞬间消散。 胤禛又恼又无奈, 手探过去,推开谷冬的头, 无声对他道:“坐好, 不许看!” 不知谷冬是听懂, 还是被他吓到,手搭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着直视前方, 像老僧入定般一动不动。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胤禛直哭笑不得,忙低头去看谷雨。 谷雨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她从胤禛怀里挣脱开,如谷冬那样,垂首敛眉,手搭在膝盖上端坐着了。 胤禛怕适得其反,默默没再做声。 马车一路回到府中,天色已昏暗。胤禛先下了车,站在车边朝谷雨伸出手:“地上滑,你小心些。” 谷雨犹豫了下,借着胤禛的手踩在矮凳上下了车。她正要转头去接谷冬,胤禛提溜着他的腋下,将他放在地上。 “外面冷,你们快进去。我还有事,晚上你早些歇息。”胤禛叮嘱道。 谷雨应是,带着谷冬一起见礼后进了小院。小白听到动静,窜出来摇晃着尾巴,汪汪汪叫唤个不停。 谷冬看到小白高兴极了,仰头问道:“姐姐,你也有狗吗?我放羊时有只狗,可是被张庄头杀掉吃了。” “它叫小白,不会被杀了吃。”谷雨见谷冬说到最后,沮丧又难过的样子,赶紧安抚他道。 “原来叫小白。”谷冬听到小白不会被杀掉吃肉,顿时转悲为喜。他蹲下来,小心翼翼抚摸着对他转圈的小白。 小白只对谷雨凶,对着谷冬拼命摇着尾巴,哼哼唧唧撒着娇。 谷雨看向小院新开的月亮门,对谷冬道:““我带着你走一圈,等下再与它玩。” 谷冬听话地站起身,跟着谷雨朝月亮门走去,回头看到小白跟了上来,偷偷地笑了。 旁边的院子谷雨一次都没来过,她走进正屋,里面的桌椅都崭新,看来是新换上的酸枝木。东西屋同样布置一新,西屋做成了书房,里面摆着低矮的书桌书架。书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东屋外暖阁里卧房,中间用多宝阁隔开。暖阁的榻上放着软垫炕桌圆凳盆架,贴墙放着长条几,几上摆着一盆盛开的水仙。里间的炕烧得暖和,炕头堆放着厚厚的被褥。 谷冬看得呆住了,问道:“姐姐,这里真是好啊,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 第32章 “这就是你的屋子,晚上你可敢独自住在这里?”谷雨问道。 谷冬脸一白,他咬着唇,半晌后点了点头,道:“好。姐姐住在哪里?” 谷雨看到他的反应,想着刚到陌生地方,便道:“算了,你今晚先跟我住,等熟悉之后,你再搬过来。” 谷冬明显松了口气,跟着谷雨回到她的院子。一进堂屋,映入眼帘的,是全新的黄花梨桌椅几案。 青兰陈婆子忙着摆收拾放行囊,看到谷雨进来,陈婆子忙上前伺候谷雨更衣,她道:“你们去忙吧,不用管我。” 陈婆子道是,“姑娘,热水已经打好了。” 谷雨嗯了声,屋内暖和,她脱下风帽,让谷冬也将厚皮袄脱下,摸着他里面的棉袍,问道:“你冷不冷?” 谷冬答不冷,青兰拿着一件小马甲与册子锁匙过来,道:“姑娘,这是你的账目册子,匣子的锁匙。” 谷雨茫然接过锁匙册子,青兰伺候谷冬穿上青绸小马甲,替他拉了拉衣衫下摆,道:“有些大。小冬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能长高。” “嗯,谢谢青兰姐姐。”谷冬爱惜地抚摸着新马甲,乖巧地道了谢。 青兰很喜欢谷冬,他安安静静懂事得让人心疼,打量着他的手脸,道:“等下洗过手脸之后,我再替你抹药抹香脂。” 谷冬点头说好,见谷雨朝西屋走去,连忙跟了上前。小白蹬蹬噔跟着跑,像是小尾巴缀在了后面。 西屋同样布置成书房,书架上摆着各种书籍,书桌要高一些,上面堆放着胤禛给她的砚台,笔等。她平时用的字帖,学的书本,也搬了过来,放在书桌的左侧。 东屋也焕然一新,多宝阁换成了鸡翅木,上面摆放着精巧的玉瓶,掐丝珐琅,景泰蓝盒子等摆件。 卧房里加了木柜箱笼,里面放着厚皮裘风帽,屋内穿的锦缎絮棉坎肩等新衫,鹿皮靴子,软底锦缎绣花鞋应有尽有。 妆奁台上,摆着一面盘子大小的玻璃镜,几个首饰匣子。谷雨拿着锁匙打开一看,金簪金累丝镶嵌红绿宝石珍珠的镯子耳坠,金光闪闪琳琅满目。 另外的匣子里,则装着满满的金银锞子。 打开青兰给她的册子,上面记录着各式的珠宝首饰,金银锞子的数量。 谷雨前辈子管头面首饰,清楚匣子的东西有多贵重。金累丝的蝴蝶簪,虽比纯金簪轻,因做工精致,做工费时费力,价钱比纯金的簪子还要贵。 最贵的,还是南珠串,颗颗饱满圆润,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幽的珠光。 金银锞子共计一百两,加上匣子的珠宝首饰,只怕价值近千两! 谷冬站在玻璃镜前,既害怕,又忍不住看个不停。他看到打开的匣子,震惊得合不拢嘴,问道:“姐姐,这些是什么?” 岂止是他,估计谷阿根一辈子都没见过银子。 谷雨答是金银珠宝,她深吸一口气,锁上匣子,“我们出去洗漱用饭。” 洗漱之后,陈婆子与青兰送来锅子碗碟,道:“姑娘,晚上吃锅子。” 谷雨发现碗盘杯盏都换过,碗盘是青花缠枝莲纹,杯盏则是纯色霁蓝釉瓷。 酸汤锅子热气腾腾,除豆腐白菜萝卜白梗米饭外,还有两小碗奶酪,一小筐绿油油的菠菜。 陈婆子道:“小冬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姑娘也瘦弱,等七七之后,再吃荤腥。” “你们也去用饭吧。”谷雨默然了下,一切都是胤禛的吩咐,何苦为难他们。 陈婆子与青兰退了出去,谷雨夹了菜放在锅中,对谷冬道:“先吃奶酪,等下凉了腥气重。” 谷冬这才拿起羹匙,舀了奶酪吃起来。待一碗吃完,锅子的菜已经煮好,他舀起来先给谷雨,“姐姐,给你。” “你自己吃,小心烫着。”谷雨眼里不由得露出笑意,忙接过了菜。 谷冬说好,低头吃得香甜无比。谷雨怕他吃多积食,见他的小碗米饭吃完,道:“晚上别吃太多,等下你去与小白玩,消消食。” “好。”谷冬马上放下筷子,犹豫了下,问道:“姐姐,小白可有饭吃?” “二福会给他喂吃食,不会饿着。小白贪嘴,你莫要去乱喂它。”谷雨叮嘱道。 谷冬答好,照着谷雨在谷家教他那样,自己倒了清茶漱口后,跳下榻:“姐姐,我去找小白玩耍了。” “外面冷,二福等下会将小白放出来。”谷雨忙叫住了他。 谷冬便靠在榻上等,陈婆子她们进屋来收拾好碗盘锅子,二福也将小白放了出来。 谷雨早就累到极点,等谷冬陪着小白玩了一会,就让他去洗手脸。 陈婆子去搬了谷冬的被褥来铺好,他抹好药膏香脂躺在榻上。谷雨留了一盏小宫灯,低声道:“睡吧,别怕,我就在里间。” “姐姐。”谷冬伸出手来,拉着谷雨,声音带着哭腔喊了声。 谷雨听得心酸,知道他从破草屋换到这里,始终紧张不安。 她何尝不是如此,将他的小手放进被褥中,轻轻拍了拍他,温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守着你。” 谷冬闭上眼睛,终于睡着了。谷雨轻手轻脚起身,也准备回卧房歇息。 这时胤禛一身寒意,掀帘进了暖阁。谷雨闻到他身上的酒味,愣了下,忙屈膝小声请安。 胤禛将谷雨拥入怀,看到榻上躺着的谷冬,嘟囔了声,干脆带着她转身走了出屋。 他的力气大,谷雨的腰都被勒得生疼,到了正屋门后,胤禛终于放开她。 “他怎地歇在了这里?”胤禛背靠墙,俯身抵着她的头,不满问道。 “小冬刚来还不熟悉,等过些时日再让他搬过去。” 谷雨说着话,胤禛的眼神太过炙热,下意识往后退:“爷吃多了酒,早些回去歇着吧。” “我没吃多。三哥今晚请客,我去得迟了,被罚了几杯,这点酒怎会多。” 胤禛拉着她的手不放,低低道:“你别动啊,让我看看你。我赶着回来,就是想要看看你。” 谷雨见他眼尾泛红,脸上带着傻笑,一看就明显吃多了。她不与他争辩,急着转头朝屋外张望,想要找随从来伺候他回去歇息。 苏培盛他们都不见人影,谷雨被胤禛掰过头去正对着他,“我就来看你一眼,不看不放心。” 他呼吸间热意带着酒气,谷雨仿佛也醉了,脸颊渐渐滚烫起来。 胤禛握住她的手,将一枚硬硬浑圆的东西放在她的掌心,在她耳边道:“这个不能写在明面上,你仔细收好。汗阿玛赏赐了我两颗,我一颗,你一颗。我待你的心,便如此珠。” 谷雨似有所觉,她浑身一震,缓缓摊开手掌。 借着昏暗的灯光,低头看去,手心果然躺着一颗雪白莹润的东珠! 第39章 东珠并非人人可用, 规矩森严。 胤禛尙无封号,照着规矩也不能用东珠。康熙赏赐给他的两颗,只能当做宝贝供着。 如今他将东珠, 分给自己一颗! 谷雨吓得后背发凉, 又不敢出言拒绝。传出去若被康熙得知,她小命不保,胤禛也得受罚。 闻到胤禛身上浓浓的酒味,谷雨认为他是吃醉一时晕了头。她只能暂时收起来,待他酒醒之后再还回去。 胤禛心疼谷雨劳累,虽万般不舍, 安静拥着她片刻后,道:“你早些歇息,当值的事别急,等睡足了再去。” 谷雨敷衍着答了声好, 要送胤禛出门,被他拦着了,“外面冷, 你别出来。” 胤禛一步三回头离开, 谷雨赶紧回到卧房, 将东珠小心翼翼锁进匣子中, 锁匙戴在脖子上,才上炕歇息。 本来以为会做梦, 谷雨头沾着枕头, 就沉沉睡了过去。这些时日起卧全部混乱, 到起身当值的时辰,她还睡得香甜。 不过谷雨只多睡了不到一刻钟,就陡然坐起身。穿戴好出来, 谷冬睁着眼睛缩在被褥里,见到她立刻高兴地叫了声姐姐。 谷雨知道他平时要起床放羊,起得与她一般早,心疼地问道:“夜里睡得可好?” “好。”谷冬坐起身,拿了衣衫穿起来,问道:“姐姐可是要去当差了?” “嗯,你今天先跟着小白玩耍,有事情就找青兰姐姐与陈嬷嬷,我当完差回来教你识字。”谷雨说道。 谷冬乖巧答好,穿好衣衫鞋袜下榻。青兰与陈婆子送了热水早饭进屋。洗漱好后,炕桌上摆好了鸡蛋奶饽饽酱菜小米粥,谷冬看得眼睛都直了,茫然问道:“姐姐,以后我们都能吃这么好吗?” 谷雨沉默了片刻,道:“不行。你要认真读书,自己变得有出息,才能过好日子。” 谷冬哦了声,鉴定地道:“姐姐,我一定会变得有出息,带着姐姐一起过好日子!” 谷雨将剥好的鸡蛋放在他碗里,笑了笑道:“姐姐也要变得有出息,自己能过好日子。快吃吧。” 两人吃完饭,谷雨漱口后,拿出她积攒的三两银子,将二福叫进来,道:“二福,你去帮我买两坛黄酒,南方的杏仁酥,定胜糕,桂花糕,龙井茶饼,各自选一些,分成两份包好。” 第33章 二福接过银子去了,谷雨将谷冬交给陈婆子青兰,赶着前去当差。 常明还没回来,德昌善德额森三人都在,正在打扫烧水。见到谷雨前来,他们都很惊讶。 谷雨与往常一样屿他们打招呼,拿着布巾开始收拾。善德笑容中带着拘谨,道:“谷雨,你刚回来还累着,放着我们来吧。” 德昌额森两人也不知所措站在一旁,谷雨心下叹息,在他们眼里,她如今的身份不比从前,自然无法再如以前那般待她。 谷雨不想多解释,只笑了笑,埋头做自己的事。善德怔愣片刻,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不敢多说,前去忙碌了。 过了一会,笔试贴们陆续前来当差。茶水房泡好茶,善德与额森准备送去,谷雨上前道:“让我去吧。” 见他们两人犹豫,谷雨多说了句:“我找戴先生有事。” 离得近的额森将茶壶递给了她,道:“小心烫。” 谷雨道了谢,提着茶壶去了值房。沈竹戴铎傅鼐几人都在,见到谷雨进来,除戴铎外,同样一副吃惊的模样。 沈竹先回过神,道:“谷雨姑娘,听说你阿玛去世了,你要节哀才是。” “多谢沈先生关心。”谷雨如往常那样回答,提壶将斟茶。 沈竹看了看谷雨,也不好多说什么,去忙自己的事了。 谷雨来到戴铎的书案前,善德已经给他斟了茶,她屈膝福了福,小声问道:“戴先生,爷可有与你提过,等你空时,我便跟着你读书之事?” 胤禛已经差苏培盛知会过,他看到谷雨方没那般意外。不过,他接到这个差使真是一肚皮的苦水,以胤禛对谷雨的看重,打不得骂不得,要是教不好,就是他的不是了。 戴铎头疼不已,心道胤禛让他教谷雨读书,只宠着她玩罢了。 反正又不用读书靠功名,姑娘略微识几个字,不至于做睁眼瞎。 戴铎知道胤禛教过谷雨读书识字,于是问道:“你已经学了哪些字?” 谷雨认真答道:“我已经学完了《千字文》,《满汉千字文》会写,认,还有些不会读。大字也会写,写得不好。” 戴铎震惊不已,没想到她学得这般快,他的满文一般,也教不了谷雨读。他沉吟了下,起身让开位置,道:“你写几个字我瞧瞧。” 谷雨应是,走过去坐下,提笔蘸足墨汁,在纸上认真默着《满汉千字文》上的字,满汉两种字各写了两行。 戴铎看得惊讶连连,道:“你的字写得不错,有几分爷的风骨。” 傅鼐与沈竹见状,也好奇围了上前。沈竹不会满文,傅鼐自幼学习满文,他看到谷雨的字,用满语赞道:“姑娘的满文写得很工整。” 谷雨大致听懂了这句话,用满语回了多谢。傅鼐笑起来,改用汉话道:“姑娘不会说,确实可惜。不过姑娘莫要灰心,只多说,逐渐就流利了。” 傅鼐的满文好,谷雨很想跟着他学习。胤禛没发话,她不敢自作主张,点点头说是。 戴铎沉吟了下,道:“姑娘已经学会了《千字文》,平时自己可以练习写大字,读《女戒》。待我空时,再教姑娘《幼学琼林》《说文解字》。” 胤禛提过她无需如蒙童那般学这些,现在戴铎是她的老师,尊师重道,他既然提出让她学,谷雨恭恭敬敬答应了。 到了午后,戴铎终于闲下来。他准备好书,在值房旁的偏屋准备好桌案,叫了谷雨前去,递给她一本书,道:“我今朝先讲《幼学琼林》,此书共有四卷,这是第一卷 。待姑娘读懂之后,我再继续教。” 谷雨答好,翻开书端正坐着,听得真是专注。 戴铎开始从最初的“天文”篇讲起,他怕谷雨不理解,记不住,讲得极慢。 从“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讲到“天将雨而商羊舞”,一共五句便停下了:“姑娘可有不明白之处?” 谷雨道:“戴先生,我都听懂了,你再继续便是。” 戴铎神色狐疑,道:“知之为知之,不可急于求成。如此一来,我来考考你。“日为众阳之宗”何解?” 谷雨流利地答道:“天地由阴阳二气形成,太阳乃纯阳,是所有阳气的根。月则为纯阴,乃阴之极,阴阳交替为昼夜,四季亦从此得来。” 戴铎见她不但回答出上一句,连下一句一并准确答了。虽表面赞许,心中以为她可能恰好记得这一句,将他所讲的全部问了一遍。 谷雨一一做答,戴铎心里暗暗吃惊,问道:“你以前真没学过?” “我未曾学过。”谷雨摇头答道。 戴铎见她老老实实,并无半点心虚,他将信将疑,继续讲了下去。 再讲了五句之后,戴铎停下来考谷雨。她照样回答得准确无误,他震惊不已,脑子一转,一口气将“天文”篇全部讲完后,开始挑着句子提问。 谷雨默默将书扫过一遍,干脆合上书,回答起了戴铎的提问。 戴铎心情很是复杂,道:“姑娘真正天资聪颖,《幼学琼林》不消几日便可全部学完。今朝先学到这里,你回去好生温习,明朝我会考,看姑娘还记得多少。” 谷雨应下,起身屈膝福了福道谢,告退离开。 快到下值时辰,善德他们已在开始收拾,谷雨放下书上前帮忙。一切规整好之后,大家纷纷下值离开。 回到小院,谷冬高兴地带着小白迎了上前,谷雨摸着他的脑袋,带着他进了屋。二福拿着买好的黄酒与点心进来,道:“姑娘,一共花去二两三钱银子,这是余下的银子。” 谷雨拿出一钱银子给他,“辛苦你了。” 二福拿着银子,乐滋滋的连连道谢离开。谷雨将酒与糕点放在条几上,正准备让谷冬莫要乱碰时,胤禛一身寒气进了暖阁。 谷雨忙带着谷冬请安,她惦记着东珠之事,对谷冬道:“你先带着小白出去玩。” 谷冬听话地抱着小白出去了,胤禛见谷雨开始变得体贴,念着他的思念之苦,支开碍手碍脚的谷冬,心里不由得甜蜜流淌。 连斗篷都顾不得解,胤禛伸出手欲揽她入怀,谁知谷雨已经转身进了卧房。 胤禛双手一空,懊恼地去解斗篷,瞄见条几上放着的酒坛糕点,上前拿起闻了闻。 谷雨拿着东珠出来,胤禛放下酒坛,问道:“何处来的酒与糕点?” 谷雨道:“常管事帮着奴婢操持丧事辛苦,戴先生教奴婢读书。奴婢没甚可拿得出手的东西,便托二福去买了些酒与糕点,这是给他们的谢礼。” 她见四下无人,赶忙走上前,将包着东珠的帕子塞到胤禛手上,小声道:“爷,你昨夜吃醉了酒,不小心留在了奴婢这里,爷快收好。” 胤禛见她一脸紧张,狐疑地打开帕子,看到里面的东珠,脸顿时一沉。 他长臂一伸,将她按坐在榻上,俯身逼近,咬牙切齿道:“说你没心没肝,偏生你又懂得知恩图报。你给常明戴铎谢礼,那我呢,我安排他们去为你阿玛办丧事,我教你读书,你就是这般回报我?” 回想起她数次退回他送的东西,胤禛真正难过起来,将东珠凑到谷雨面前。 “我眼巴巴拿来给你,你借口我吃醉酒,要还给我。你定又要找借口,称东珠太贵重,你不敢收。我今儿个就告诉你,这是你我的定情信物。你若还给我,以后我们就一别两宽,再无任何干系!” 说完,胤禛屏声静气,一瞬不瞬盯着谷雨,等着她的回应。 第40章 看到胤禛难受, 谷雨同样不好过。 他给她珠宝华服,贴身的玉佩,安排谷阿根的丧事, 照顾谷冬。 他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都给她, 待她的好,她都明白。 东珠的贵重并非只在价钱,而是代表的尊贵,对她来说太过沉重。她承受不起,背负不起。 谷雨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推开他的手, “请爷责罚,奴婢不能要。” 胤禛神色悲伤,东珠落在掌心,沉得他快要握不住。 今朝他去给德妃请安, 被冷落在一旁,心情本就不大好。 回到府中,连朝服都顾不上换, 迫不及待来到她这里。只要看到她, 她安静坐在那里的身影, 他便能感到平静喜悦。 怀着满腔期待而来, 一盆冰水兜头而来。 她是自立坚强,可她亦从未将他放在心上, 方能回答得那般决绝。 胤禛心被狠狠揪着, 失望到底, 变得麻木起来。手指缓缓握紧,起身一言不发离开。 门帘晃动,烛影随之轻晃, 谷雨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姐姐,小白不听话,外面冷,它总想跑出去。”谷冬吃力地搂着小白进屋,气喘吁吁道。 小白在谷冬怀里挣扎,汪汪汪叫个不停。谷雨回过神,飞快擦拭了下眼角,忙道“放它下来吧,门关着,它出不去。” 谷冬噢了声,将小白放在地上,不放心叮嘱道:“小白,不许乱跑啊。” 第34章 小白绕着谷冬腿转圈圈,逗得他笑个不停,满屋的热闹。 他这一去,他们之间便无任何瓜葛。小白是胤禛的狗,小院伺候的人都是他的奴才。谷冬也不能在她的院子中住着,只能送去常明家寄养。 到了晚饭时辰,谷雨坐在榻上望着这场即将散场的热闹,狠心叫住了谷冬:“快去洗手用饭。” 谷冬虽不舍,马上放下小白,乖巧地挽起衣袖,自己跑到架子前去洗手。 烛光下,谷冬手上红肿的冻疮,皲裂红彤彤的脸颊格外明显。谷雨盯着半晌,拿布巾轻轻替他擦拭干净。 穷困无处不在,悲伤的情绪对她来说纯属奢侈。 青兰与陈婆子提着食盒铜锅进来,还是酸菜锅子,除去豆腐白菜萝卜,菠菜换成了嫩绿的豆苗。 陈婆子往铜锅中加了炭,很快锅子滚起来,青兰笑道:“姑娘,小冬白日说锅子最好吃,我便让厨房还是准备了锅子。” 谷雨嗯了声,往酸菜锅中添了豆腐萝卜,道:“你们也去吃饭吧。” 两人下去了,谷冬端坐着,眼巴巴看着豆苗,问道:“姐姐,你怎地不煮豆苗?” 谷雨沉默了下,道:“小冬,豆苗在寒冬时节,只有暖房才种得出来,只有贵人才吃得起。” 谷冬垂下头,懂事地道:“姐姐,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贪嘴,向青兰姐姐要东西吃。早上我问过青兰姐姐,今朝是什么日子。青兰姐姐告诉说今朝是冬月二十一,阿玛告诉我,我出生在这一日,今朝是我的生辰。” 她生在谷雨这天,被叫做谷雨。他生在冬月,取名谷冬。他们的名字都随意得很,与猫儿狗儿并无什么不同。 看着谷冬小心翼翼的样子,谷雨仿佛看到了自己。他在她面前如此,她在胤禛面前亦一样。 谷雨放下筷子,出门去了厨房。徐厨子坐在角落的小桌前吃豆子下酒,徒弟邓多福正在收拾找台。 平时谷雨从不进厨房,看到她进屋,邓多福忙拿着布巾恭敬地立在一旁,徐厨子吓了一跳,慌乱地跳起来,点头哈腰道:“姑娘来了,姑娘可还要些什么?” “劳烦你,可能替我做一碗长寿面?”谷雨客气地问道。 “今朝是姑娘的生辰?”徐厨子愣了一下,问道。 “不是我,是小冬。”谷雨答道。 徐厨子道:“原来是小冬。面粉都是现成的,我这就替你做,快得很。” 谷雨道过谢之后离开,回到屋中,锅子已经翻滚,酸菜散发着阵阵酸香气息。谷冬规规矩矩坐着,面前摆着的筷子一动未动。 “过生辰要吃寿面,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一碗。你少吃些米饭,否则就吃不下了。”谷雨温声道。 谷冬咧嘴笑起来,眼睛亮晶晶,道:“好,我还从没吃过寿面呢。” “今天是你的生辰,正好也是你要学习识字的日子。”谷雨说道。 今天也是他们一别两宽的日子,想忘都难。 谷冬说不出的开心,一粒一粒挑着米饭吃,眼神不住往外飘,等着他的寿面。 没一会,陈婆子就送了寿面进来,雪白细长的面条上,还卧了两只煎得金黄的油煠蛋。 谷冬欣喜极了,夹起一只蛋要给谷雨,“姐姐,你也吃。” 他的体贴知礼,让谷雨欣慰不已,忙道:“我不吃,你是寿星,这些都归你。” 谷冬起身垫起脚尖,硬是将蛋放在谷雨碗中,道;“是蛋呢,我与姐姐一起分着吃。” 谷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只蛋,谷雨不忍拂了谷冬的一片心意,咬了一口蛋,道:“你快吃面,等下就糊了。” 长寿面是一整根,谷冬很是珍惜,小口小口吃着。一碗面吃完,连着面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谷雨怕他积食,将他拉过来,抚摸着他的肚皮,关心问道:“可有撑着?” “不撑。”谷冬往后缩着身子,咯咯笑起来,“姐姐,痒得很。” 谷雨失笑,对他道:“你先别坐着,去与小白玩耍一会,等收拾好之后,再来学大字。” 谷冬咚咚跑去找小白,等青兰陈婆子收拾好炕桌,谷雨唤来二福带走小白,摆好书本笔墨纸砚,开始教他识字。 谷雨开始准备从《千字文》教起,想了想,干脆换了《满汉千字文》,先试一试谷冬可能跟得上。 谷冬很是专注,跟着谷雨念着,先是汉话,再是满语。 谷雨怕他学太多记不住,像是戴铎教她一样,先教五个字,教了几遍后停下来,开始考他:“你来读一遍。” 谷冬聪慧,每个字都读了出来。谷雨发现,他的满语发音极准,比她起初学的时候还要快。 谷雨再教了他五个字,等他学会之后,便开始教他写字。先从磨墨握笔学起。他的手粗糙,手上又有冻疮,磨墨握笔动作比较笨拙。 毕竟他的手不灵活,谷雨就没多强调,拿了空白的字帖,让他开始练习。 与初学者一样,谷冬的字写得歪歪扭扭。谷雨看了一会,她的字也写得不好,怕反倒教坏了他,拿出胤禛以前给她写的字帖,让他照着描画。 戴铎给她留了功课,谷雨让谷冬自己写,赶紧拿了书出来默读。 屋子安静无声,姐弟俩各自闷头写字读书。到了亥时末,谷雨放下书,道:“明天你在屋子复习写字,上午读两个时辰,午饭后读两个时辰。写上两刻钟,就起来动一动。今晚先到这里,快去洗漱睡觉。” 谷冬道好,放下笔,帮着谷雨收炕桌。 谷雨教他如何洗笔,砚台,他嘴里还在念着学的十个字。她不禁问道:“你很喜欢读书识字?” 谷冬道:“嗯,要是识字的话,出门就能认路了。可以去看大海,坐大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谷雨笑起来,旋即又惆怅不已。 读书识字的机会得来不易,不知他们能学到哪一天。 不过,谷雨很快振奋起了精神。抱怨无用,趁着还能学习的时候,多学一些才是。 因为,她也想游走天下,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翌日谷雨前去当差,常明还没回来,戴铎在空闲时继续教她读书。抽查过昨日所学之后,开始教她地舆篇。 谷雨学得快,今天戴铎比较闲,连着岁时篇一并教了。 下值后,谷雨回到小院,取了黄酒与点心出门,先顺道送给了常明的家人,再送去给戴铎。 戴铎住得不远,与柏林寺一墙之隔,他刚回到院子,与文觉大师坐着吃茶说话。 听到谷雨前来,戴铎惊讶了下,起身走到大门处来迎接,见她手上提着东西,赶忙道:“姑娘客气了,姑娘聪慧,能教姑娘,这是我的荣幸。” 谷雨道:“只一些薄酒与点心,如何比得过戴先生教导之恩,还请戴先生莫要嫌弃才是。” 戴铎见状,只能收下了。她不骄不躁,聪慧沉稳,不免对她愈发和气,“外面冷,姑娘请进屋来坐吧。” “小冬还在等着,我就不坐了。待我得空时,再来先生家拜访。”谷雨道。 戴铎没再多留,等谷雨离开之后,他提着酒与点心进屋,文觉笑着道:“谷姑娘给你送礼来了?” “我是得爷的吩咐,得闲时教她读书,只算是领了差使在办,算不得正式的老师。爷也教她读书,我岂能与爷一样领这个老师的名头。” 戴铎感慨不已,放下酒与点心,打量道:“这酒与点心就合适了,不是束脩,又是谢礼。” 文觉好奇问道:“她学得如何?” “聪慧无双!”戴铎毫不犹豫道,见文觉面露怀疑,将这两天教谷雨之事仔仔细细说了。 文觉听得震惊不已,莫名想起昨日深夜胤禛前来寺中,在大雄宝殿对着菩萨枯坐到半夜方离开。 对胤禛的行踪,文觉自不会透露半分,道:“要换作是男子,定是经天纬地之才。不知她那弟弟,天分如何。” 戴铎道:“我未曾见过,包衣阿哈竟有如此内秀之人,属实难得了。” 这边两人边吃茶边说着话,谷雨回到小院,饭后与昨晚一样,在炕桌上摆上笔墨纸砚,先检查了谷冬昨日所学,他写的大字。 十个大字谷冬已经读得滚瓜烂熟,大字写得还是歪歪扭扭。字要多练,谷雨并未多说,接着教他认字。今晚她多教了十个大字,随后让他自己去学,她也埋头复习。 姐弟俩各自埋头苦读当差,四卷《幼学琼林》学完,不知不觉中,冬至来了。 冬至大过年,帝王有祭天的礼制。今年康熙前往天坛亲祭,太子朝臣以及一众阿哥们随行。 戴铎他们随伺左右,谷雨今天没有读书,下值后,天上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她忙裹紧衣领,加快脚步回到小院。 如平时一样,饭后教谷冬认字。谷雨会读的满文已经教完,只能先暂时停下,教他认汉字。 冬至有写九画九的习俗,写九是选出笔画数为九的九个字,每天填写一笔,九九八十一天填完,数九寒天就结束了。 第35章 谷雨给她与谷冬分别描了一份写九的本子,在上面郑重地描上第一笔。 到亥时末,谷雨放下书,与谷冬收好炕桌,准备洗漱歇息。 雪下得大了起来,谷雨怕谷冬冷着,到卧房取了薄被搭在上面,熄灭烛台,道:“睡吧。” “嗯,姐姐也去睡。”谷冬打着哈欠道,闭上了眼睛。 谷雨等他睡着了,见暖阁门帘卷着,准备前去放下来。 这时大门开了,一阵寒风卷进来,胤禛大步进屋。 自从上次一别,谷雨再也没见过他,不禁愣在了那里。 胤禛关上门,缓缓走到谷雨面前。 屋内只有卧房传出微弱的光,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味,急促的呼吸,在昏暗中格外清晰。 第41章 这些时日飘飘荡荡的心, 在见到她的一刻,终是尘埃落定。 “梅花开了。” 千言万语,终究只化为了这一句。 四宜堂的梅花开了, 他看着怒放的绿萼梅, 脑海中首先想到的便是她。 尽管她狠心,无情,这些天跟没事人一样,如常地过着日子,他却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 就如在祭天时的庄重肃穆中,在冬至宫宴的热闹欢庆中, 他随着康熙起起跪跪,与太子兄弟们说着话,表面看似寻常。 无人知晓,他心那里缺了一道口子, 孤寂得令人发狂。 谷雨恍惚了下,胤禛的话没头没尾,她回过神福身请安:“爷怎地来了?” “梅花开了, 我给你送一枝来。”胤禛拿起一枝梅花, 递到谷雨面前。 谷雨这才发现胤禛手上的梅花, 小小的一枝梅花, 花骨朵含苞欲放,凑到面前, 依稀能闻到凛冽的香气。 “多谢爷。”谷雨接过梅花拿在手中, 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先前他说以后一别两宽, 雪夜又给她送花来..... “你可会画九?”胤禛问道。 “奴婢做了写九的本子,与小冬一人一本。”谷雨如实答道。 原来她已经做好,胤禛阵阵难受, 他画的消寒图,就再也拿不出来。 时辰已不早,她要歇息了。虽万般不舍,胤禛还是道:“你早些歇息。” 谷雨应了声,送胤禛出门。门外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胤禛的斗篷被寒风吹得飞扬起来。他站在廊檐下回过头,深深凝视着她,片刻后,转身大步离去。 回到卧房,谷雨从多宝阁取了一只小花瓶插进去,放在炕头几上。 一整夜,谷雨鼻尖仿佛都萦绕着幽香气息。翌日早上起来,青兰给谷雨准备了鹿皮靴子,道:“姑娘,雪下得厚,仔细脚冻着。” 胤禛拿来的衣衫鞋履,金银珠宝,谷雨全都没动过。她盯着精致的鹿皮靴子,还是穿了原来的半旧布鞋。 小院的雪二福已经清扫过,胡同却无人清理,踩上去雪快没过脚背。谷雨尽量踩着雪上的脚印走。 雪停了,只风大得很,呜呜地在胡同里卷过。谷雨拉着风帽遮挡,一不小心脚下打滑,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身上穿得厚倒不疼,就是左手在墙上被划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谷雨深吸一口气,拿干净帕子擦掉脏污,拍了拍身上的雪,继续往前走去。 到了茶水房,善德额图森袖手打着哆嗦也到了。茶水房冷,谷雨开始升茶炉,两人忙着洒扫。 炉子的炭燃了,谷雨将窗棂开了一小条缝隙通气,伸手烤着冰冷的手。 善德额图森也守在另一只茶炉边烤火,等着茶壶的水沸腾。没一会,门被推开,苏培盛喘着气出现在门口,脸上堆满笑道:“姑娘可忙着,请你随我来一趟。” 谷雨起身走了过去,问道:“苏谙达有何事?” 苏培盛飞快瞄了眼谷雨,道:“爷生了病,四宜堂伺候的人都粗手粗脚,爷嫌弃他们,不要他们在身边伺候。年底事情多,离不得爷,爷这病拖不得,得赶紧好起来才行呐。我想着姑娘心细,想着姑娘前去伺候些时日。茶水房这边姑娘放心,我已与常明知会过了。” 想着胤禛昨夜下雪时离开的身影,谷雨估摸着他是酒后受了寒。她沉默了下,跟着苏培盛来到四宜堂。 自从到启祥堂当差之后,谷雨就再也没来过这里,四周的景象熟悉又陌生。庭院中的绿萼梅映入眼帘,香气被院中萦绕的药味掩盖了下去。 两个小苏拉守在廊檐下熬药,见苏培盛过来,道:“苏爷爷,药快好了。” 苏培盛包了布巾,上前揭过药罐看了看,将药倒进碗中。 天气寒冷,只来回倒腾两次,药就变得温了。小苏拉拿着托盘清水过来,苏培盛交给谷雨,道:“姑娘,劳烦你了。” 谷雨接过托盘进了卧房,胤禛半倚靠在暖阁的榻上,福晋在榻前的圆凳上坐着,李格格宋格格立在身后。 见到她进屋,几人都齐齐朝她看来。谷雨屈膝请安,垂眸恭敬地道:“爷,药熬好了,奴婢伺候你服药。” 胤禛浑身酸痛无力,见到谷雨前来,既高兴又生气,狠狠盯了眼肃立在门边的苏培盛,对福晋她们几人道:“我没事,你们且回吧。” 福晋起身告退,李格格与宋格格随即跟着离开。几人的视线有意无意在谷雨身上扫过,她状若未觉,将托盘放在高几上,端了药碗奉到胤禛面前。 胤禛不错眼望着谷雨,伸手接过药碗,尝了口药,眉头紧皱,差点没吐出来。 苏培盛偷偷看着,赶忙无声息退了出去。胤禛见谷雨无动于衷,硬生生将苦得舌头发麻的药咽了下去。 一碗药喝下肚,胤禛苦不堪言,忙用温水漱口,靠在软垫上长长喘了口气。 谷雨收拾着药碗,端着托盘走出去交给小苏拉,又回屋提着痰盂耳罐出去,换了干净的痰盂进屋。 “你别忙来忙去,快过来坐一会。”胤禛沙哑着嗓子道。 “回爷的话,奴婢已经忙完了。爷身子不适,先好生歇着吧。”谷雨道。 “你的手怎地了?”这时,胤禛看到谷雨左手的伤痕,顿时一愣,心疼地就要去拉她的手。 “奴婢没事,爷歇着吧。”谷雨将手背在身后,往后退了两步。 胤禛眼神一沉,掀开被褥下榻,将谷雨抓了过去,威胁地看着她,“你休想躲!你快如实告诉我,是谁伤了你?” 谷雨只能任由他抓着手,道:“爷快躺着吧,没人伤奴婢,是奴婢早上来当值时,不小心摔了一跤。” 胤禛躺了下去,却握着谷雨的手不放。她被拉着差点扑倒在他身上,只能侧身坐在了榻边。 “黄成在府中,等下我让他给你配剂药膏擦一擦,仔细着别留了疤。下雪的天气,你怎地没穿鹿皮靴子......” 胤禛瞄向谷雨的脚念叨着,他似乎想到什么,抬眼直直望着她,道:“你穿着旧鞋,旧衫,旧风帽,头面首饰皆不见你佩戴。” 他的身子不舒服,怒气便压制不住蹭蹭朝上冒:“谷雨,你就这般不待见我?” 谷雨见他怒气冲冲,将心中的疑惑道了出来:“爷的一别两宽,究竟还算不算话?” 胤禛被噎得透不过气,简直觉着比先前吃过的药还要苦,问道:“你是想算,还是不想算?” 谷雨对着他的咬牙切齿,恐她说出他不想听的话,他会扑过来掐死她,垂首一声不敢吭。 胤禛头疼得很,闭上眼睛无力地道:“你别气我了,安静陪着我坐一会。” 谷雨见他似乎要睡觉,轻轻将手往回抽。胤禛一下睁开眼,不悦道:“别动。” 见他握着不放,谷雨无奈之下,只能放弃了。她坐了一会,胤禛呼吸均匀,似乎睡了过去。 谷雨这才仔细打量着他,平时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脸色苍白,眼下隐隐泛青,疲惫中带着脆弱。 “谷雨。”谷雨听到他唤她,忙答了声,“奴婢在。” “谷雨。”他没说话,又唤了声,声音含糊嘟囔,像是在说梦话。 谷雨怔了下,小声再应答了句。 胤禛侧过头,脸颊贴着了她的手掌,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 原来他真在说梦话。 谷雨的掌心,一片滚烫。 第42章 习惯使然, 胤禛只睡了不到半个时辰就醒了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脸颊贴着谷雨的手,她则静静坐在榻上, 就那么伸直手臂一动不动。 胤禛先是一愣, 接着便是心疼,愤怒。 要是他睡上一天,她岂不是就一整天这般坐着,她的手臂还要不要了? 她侧转身,胤禛看不清她的神色。似乎察觉到他的动静,她转身过来, 不期然间,胤禛撞进一双冷静到极点的双眸中。 “爷醒了,奴婢去请黄院使来。”谷雨慢慢抽回手臂,手指弯曲又伸开, 不动声色活动着早已麻木的手腕。 胤禛垂下眼帘,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摩挲轻柔, 声音含糊沙哑, 问道:“疼吗?” 第36章 “不疼, 爷的身子要紧, 奴婢去叫黄院使。”谷雨见他手心滚烫,人也精神恹恹, 忙收回手, 站起身往外走去。 苏培盛与小苏拉在耳房说话, 见到她来,起身迎上前,道:“姑娘, 爷可醒了?” 先前苏培盛与黄院使来过,见到胤禛睡着了,便没有进门。 谷雨点点头,“先前刚醒来。你这里可有烧好的热水,我再拿些进去。” 苏培盛赶紧叫小苏拉去喊黄院使,亲自提着茶壶,边走边与谷雨道:“姑娘,皇上听说爷病了,亲自派人来交代黄院使,定要悉心伺候。皇上口谕,让黄院使带回爷的脉案,皇上要亲自过目。” 谷雨嗯了声回应,便不再言语。 苏培盛的意思她明白,是在提点她要尽心尽力伺候。 进了暖阁,胤禛已经起身靠着,苏培盛放下茶壶上前请安,“爷可好些了?” 谷雨倒了碗水,试了试水温后捧着上前,“爷请吃些水。” 胤禛看向谷雨伸出来的手,她的左手用力,右手只稍许托着。他眸色一暗,接过吃了两口。 黄成与张郎中前后请来,谷雨忙去接他手上的水,好让黄成诊脉。 “先给她瞧瞧手。”胤禛将碗递给苏培盛,对黄成道。 黄成看向谷雨的手,左手些许擦伤,只待一段时日便可自行愈合。不过既然胤禛亲指,黄成还是道:“姑娘,你且将手掌伸出来。” 谷雨只能伸出手,胤禛皱眉,纠正道:“是右手,她的手腕使不上劲。” 右手被他先前贴着不放,现在手腕还是有些酸痛无力。谷雨没想到胤禛心细如发看了出来,欲将说话,黄成已经掏出帕子,道:“姑娘,冒犯了。我替姑娘瞧瞧可由伤着筋骨。” 黄成用帕子包住谷雨的手腕,仔细捏了捏,问道:“姑娘的手腕是如何伤着了?” 众目睽睽之下,谷雨哪能说得出口,下意识瞄了眼胤禛,见他倒神色自若,不禁暗自懊恼不已。 谷雨尴尬地道:“黄院使,我没事,歇一阵就好了。” 黄成严肃,道:“姑娘切莫掉以轻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若不好生主意,指不定愈发严重,以后你的手臂就废了。” 谷雨低头不做声,任由黄成仔细查看。过了一会,黄成松口气,和蔼地道:“姑娘的手腕无大碍,若使不出力气,自己像这般揉捏过,歇息一阵便是。” “是,多谢黄院使。”谷雨屈膝福了福,退到一边,等着黄成给胤禛诊脉。 黄成仔细查看着胤禛,诊过脉,道:“四爷的热度未退,现在的药且先吃着,若明早还是起热,我再修改药方。”说完,他又不放心叮嘱道:“夜里容易起高热,得要人寸步不离守着。” 说完,黄成与张郎中一起告退,苏培盛送出门,去盯着小苏拉熬药。 “你别去管碗,且放着吧。”胤禛见谷雨在收拾碗,往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边道:“你过来坐着,陪我说会话。” 谷雨站在那里,劝道:“爷的嗓子不好,还是少说些话为宜。” “你陪着我说话,我嗓子就好了。”胤禛说道。 谷雨见他坚持,只能走了过去。她没有坐在榻上,搬了圆凳,一言不发坐在了榻前。 胤禛瞧着她,失笑道:“你放心,我的病气不会过人。” 谷雨道:“爷,奴婢并未这般想,请爷明鉴。” 胤禛瞪她,“既然你请我明鉴,那我就鉴定了。你就是心狠,先前让我吃药,药那般苦,你也不关心一句。” 谷雨诧然,生病当然要吃药,良药苦口利于病,他竟然会出言抱怨! “罢了罢了,我也不与你计较。”胤禛自顾自下了台阶。 身子本就难受,要是再与她深究,怕是在自找罪受了。 胤禛又往外挪了挪,拉着谷雨的右手,照着黄成交代的那般,仔细揉捏着谷雨的手腕。 “爷.....”谷雨浑身一震,慌忙往后缩。 “你别动。”胤禛拧眉,将她拉了过去,轻声道:“谷雨,你怎地对自己这般狠?” 谷雨听得一愣,胤禛无奈苦笑,低低道:“下大雨的时候,别人都在躲懒,就你在大雨中通水渠。你骑马伤了,也从吱声。从马上摔下来,你依旧咬牙死忍。” 他抬眼凝望着她,眸中浮起脆弱,“谷雨,你还有我呢,着实无需那般辛苦......你.....也别待我那般狠。” 谷雨从不觉着苦,他无法忍受之事,对她来说完全不值得一提。 以前她为了活着努力,现在她是心无旁骛当差做事,养大谷冬,学习读书。 对她来说,坚定地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去努力,这些都算不得苦。 胤禛从出生起,就拥有常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东西。他理所当然的东西,她拼劲全力,可能连边都够不着。 不过,谷雨并不气馁,更没功夫想那般多,她惟有的,便是一腔孤勇,拼命往前冲。 骑在马上眺望天际,埋首书本中学习时,她的愉悦与欣喜,他不会懂。 谷雨默默收回手,道:“爷歇一阵吧。” “我不歇。”胤禛浑身都不舒服,莫名烦躁起来,霸道地道:“我就要与你说话!” 谷雨顿了下,道:“那爷教我识字可好?” 胤禛斜乜着她,无语半晌,“你就这般努力,连片刻都耽搁不得?” “奴婢在教小冬识字,起初奴婢连着满文一起教,现在奴婢会读的满文已经教完,小冬只能仅学习汉字。” 谷雨认真解释了,道:“奴婢愚钝,总是惹得爷生气,不知爷何时又会与奴婢一别两宽。爷的嗓子既然能说话,不若教奴婢读满文,奴婢能多学一些。” 胤禛:“......” 若非舍不得,他定会掐死她! 第43章 胤禛还是让苏培盛取了书来, 他依靠着软垫,谷雨捧着书,跟着他读得极为专注。 见她举着书实在辛苦, 胤禛伸手取过摆在了榻上, 他顺势朝外挪了挪。 谷雨仿若未觉,搬着圆凳靠近榻,眼神寸步不离书本。 胤禛心不在焉,不时看向谷雨。她的睫毛随着翻书而翕动,仿佛掠过他的心,心尖跟着发颤。 过了一会, 谷雨主动停下,起身去倒了碗水来,“爷请吃几口润润喉咙。” 没曾想她还惦记着自己的嗓子,胤禛觉着窝心不已。不过脑子一转, 他装作不经意道:“我还能说话呢。” 谷雨翻着书,轻蹙眉头犯愁道:“这本书奴婢才学了不到一半,爷说《御制清文鉴》现已有十卷, 爷平时繁忙, 不知要学到何年何月去。” 胤禛脸上的欣慰退去, 面沉如水。 果然, 她是担心自己的嗓子哑了,影响到她学习! 谷雨想着谷冬, 并未察觉到胤禛的神色。她挣扎了下, 试探着道:“爷, 奴婢可能将小冬叫来?” 胤禛稳住神,将水碗递过去,问道:“你将他叫来作甚?” 谷雨放下水碗, 解释道:“让小冬跟着奴婢一并学习。奴婢的满语发音比不得爷好,兴许有些地方出了错,奴婢也不清楚,误了小冬。” 教她一人还不够,还要连着谷冬一起教。 胤禛面无表情盯着谷雨,气都粗了。伸手一拉,谷雨猝不及防,扑倒在他身上。 “好你个没心没肝的,我生着病,你不心疼,偏生还要劳役我!” 胤禛搂住谷雨,俯身埋在她身上,哑声抱怨。 谷雨挣扎着起来,胤禛力气大,侧首贴着她纤细的脖子,轻声道:“别动啊。” 花瓶中的绿萼梅,暗香浮动。胤禛鼻子有些堵塞,嘴里苦涩五味,此刻他闻到了馨香,感受到了甜蜜流淌的滋味。 胤禛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柔声道:“你别动,让我抱着一会,我就允了谷冬来。” 谷雨本来又羞又恼,闻言缓缓不动了, 胤禛见状不由得苦笑,见她趴着不舒服,松手放开她。 谷雨站起身,手忙脚乱理着头发衣衫,急匆匆往外走去:“奴婢去叫跟苏谙达说。” 门外寒意凌冽,谷雨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平复了下来。她去耳房与苏培盛说过,磨磨蹭蹭回到东暖阁。 胤禛已经起身在穿衣衫,侧头看了她一眼,道:“苏培盛出城去了?” 谷雨不解,胤禛冷哼一声,“那你为何去了那般久?” 不待谷雨回答,胤禛板着脸道:“你在躲着我,以为能瞒得过去?” “奴婢不敢。”谷雨忙躬身答道,她要赔不是,被胤禛打断了。 “将我斗篷取来。”胤禛斜乜着她,指着挂在架子上的斗篷说道。 “爷身子不好,还是躺着歇息吧。”谷雨想着黄成的话,斗胆劝说道。 胤禛干脆自己走过去,取过斗篷披在身上,“反正你只知道气我,我哪能得安生。既然要读书,就好好读,我们去前面书房。” 谷雨哪当得起这般大的罪名,诚惶诚恐道:“奴婢愚钝,奴婢告退,让苏谙达伺候爷。” 第37章 “你真真是打算不让我好过了。”胤禛真真是满腔愁绪,无处发泄。 谷雨低头咬着嘴唇,也是一筹莫展。她想起看过的算学书,本来她粗通算数,蒙童的算学课本,对她来说很是容易。 要是胤禛以及身边的人,如算学的加减那般就好了。 对便是对,错便是错,简单分明。 胤禛见谷雨不说话,又后悔起来,恐他话说得太重,吓着了她。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胤禛走到她面前,低声哄着她道:“你别生气了,可好?” 谷雨觉着莫名其妙,抬眼看向胤禛,道:“奴婢没生气。” 对着她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眸,胤禛狼狈地别开头,气闷地倒抽了口气。 他又想偏了去,她亦不是先前认为的木讷,而是她太过执着专一,心里根本容不下其他! 苏培盛领了谷冬前来,几人一起来到胤禛的内书房。与启祥堂的不同,胤禛的内书房极少人来,三面书架上,密密麻麻堆满了书。 谷雨看得惊叹不已,忍不住问道:“这些书爷全部都读过了?” 胤禛脸颊抽搐了下,干咳了声,道:“我哪有那般多的功夫。” 谷雨心道若换做她,肯定都读完了。而且他回府后常有闲暇时,放着书不读,定是不喜,或是在躲懒。 胤禛在椅子上坐下,看到面前一模一样端坐着的姐弟俩,谷冬身形矮小,坐着下巴只比桌面高些许,不禁笑了。 “小冬你蹲坐在椅子里,跪着也行,别讲究那些规矩,先要能看到书。” 谷冬乖巧应了声,跪在椅子里,总算高了些,能趴在书桌上捧着书。 “你先把你姐姐教你的读一遍。”胤禛道。 谷冬从头开始,将谷雨教他的字流利读了出来。胤禛听得眉毛扬起,谷雨并未教错,谷冬也读得很好,情不自禁露出了几分得意。 果真是谷雨的亲弟弟,放羊倌不输景山官学那些贵人子弟。 胤禛说道:“先前我教你的部分,你回去教他,我在继续教下去。” 两人跟着胤禛一起,认真地念了起来。直到苏培盛在门外小心翼翼探进头来,道:“爷,药已经熬好,奴才给爷送进来。” 想到苦药,胤禛看了眼西洋钟,将书一扔,不耐烦地道:“放下吧,去传午饭。他们还在守孝,让厨房多准备些素食,另送两碗奶酪。” 苏培盛捧着药进屋,放在胤禛的右手边后,退出屋去了厨房。 胤禛盯着药碗,幽怨地瞥了谷雨一眼,道:“成日吃这劳什子的药,满肚皮的苦水。” 谷雨想着自己生病的时候,也是吃完药就再也吃不下饭,沉吟了下,道:“爷若是饿了,就先温着,等用过饭后再服药。” 胤禛道也好,起身道:“我们去膳房。” 谷雨犹豫了下,默默带着谷冬跟在胤禛身后去了膳房。很快苏培盛带着小苏拉提着食盒进来。 膳食分作三份,饭桌宽大,胤禛坐在上首,让谷雨谷冬坐在下首:“快些吃,等下凉了。” 谷雨拿起筷子,谷冬随后也拿了起来,坐在那里没动。谷雨则等着胤禛,等他先动筷之后,才低头开始吃饭。随后,谷冬也安静地吃起了面前的饭菜。 胤禛默不作声瞧在眼里,神色愈发柔和,说不出的满意。 饭后,苏培盛送来温着的药。胤禛眉头皱成一条线,在谷雨一瞬不瞬盯着下,咬牙一口气喝了下去。 回到书房,胤禛还满嘴苦味,苦不堪言道:“先消会食,等下再读。” 谷雨应是,让谷冬自己去玩耍,别乱碰书。她走到书架前,看到《御制满洲蒙古汉字三合切音清文鉴》,《几何原本》,《数理精蕴》,还有看不懂的西洋文,等书,忍不住问道:“爷会蒙语吗?” 胤禛得意地道:“我自幼学满蒙汉三语,当然会蒙语。” 谷雨赞叹了声,指着番邦文字书问道:“爷,这是什么字?” 胤禛走了过来,抽出书,道:“这是传教士南怀仁所著的《欧洲天文学》,是他用拉丁文写成的著作。” “爷会拉丁文?”谷雨一脸崇拜地问道。 胤禛垂下眼帘,咳了声,将书放回去,道:“我只粗通几句话,算不得会。” “那爷可会几何,数理呢?”谷雨失望了刹那,继续问道。 康熙喜欢西洋学问,亲自学拉丁文,喜欢数理几何。阿哥们自小也要学,不过康熙并不强行要求,胤禛不大喜欢,自然学得很一般。 对着谷雨盈盈的双眸,胤禛本来理直气壮的话,无论无论都说不出口。 “你怎地那般多的问题,我头疼得很,先去坐着歇一会......” 胤禛借口要离开,瞄见谷雨低头不语,他顿时停下脚步,懊恼地道:“你还有什么问题?” 谷雨鼓起勇气,道:“爷若不会的话,如何当奴婢的老师呢?” 胤禛快被气笑了,他这个老师,连点心渣子都没捞着。 难不成,他这个白干活的先生,还要为她去学不感兴趣的功课! 第44章 歇息了半个时辰, 谷雨谷冬继续跟着胤禛学习。下雪天黑得早,到半下午时屋内就开始变得昏暗。 胤禛头越来越沉,手抵着头, 努力使自己清醒些。还是苏培盛进屋来掌灯时, 发现胤禛的不对劲,赶忙上前关心道:“爷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谷雨忙从书本中抬起头来看去,见胤禛脸色苍白中泛着红,明显虚弱不堪,她吃了一惊,连忙去取来斗篷, 上前披在胤禛身上,道:“爷快快回屋去歇着。” 她的手指在面前翻飞系着带子,胤禛只能微微仰起头,抓住了她的手, 道:“别担心,我没事。” 谷雨的手传来一阵灼热,想着黄成先前的叮嘱, 她眉头皱起, 道:“奴婢冒犯了。”说话间, 谷雨的手背触碰到胤禛的额头, 不算太滚烫,她不禁长长舒了口气。 见胤禛坐着不动, 谷雨只能劝道:“爷, 天都快黑了, 奴婢今天先学到这里。” 胤禛实在难受,缓缓撑着起身回暖阁。谷雨忙跟在身后,对谷冬叮嘱了几句, 拜托小苏拉将他送回了小院。 回了暖阁,胤禛坐在榻上,半躺着一动不想动。苏培盛前去传水熬药,谷雨上前将胤禛的斗篷解开,一半被他压在身下,她只能先放开,蹲下来替他脱鞋。 “我自己来。”这时胤禛动了,挪开腿,左右脚各自一蹬,鞋哐当掉地。 谷雨捡起鞋摆好,取了锦被来搭在他的身上。胤禛浑身都难受,往榻里面滚了滚,扯起锦被,将头埋了进去:“别吵啊,我睡一阵就好。” 想着他教了自己与谷冬一天功课,谷雨自责不已。默默站立片刻,见花瓶中的梅花已经枯萎,轻手轻脚上前取出,拿着走了出屋。 苏培盛蜷缩在廊檐下熬药,见谷雨手上抱着梅花在发呆,小声道:“姑娘怎地了?” “没事。”谷雨摇摇头,将梅枝扔掉,去耳房寻了把剪子,来到庭院梅树下。她仰头寻了一会,拉过一枝还未盛开的花苞剪了下来。 这时,福晋与李格格宋格格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谷雨回头看到,遥遥地福身请安。 福晋脚步微顿,她没有走抄手游廊,下了台阶朝谷雨走来。宋格格李格格跟在福晋身后,三人一并来到谷雨的面前。 谷雨恭敬地肃立,福晋上下打量着她,片刻后出声问道:“你怎地不在屋中伺候,爷的身子如何了?” “回福晋的话,爷的身子不大好,先前已经歇着了。”谷雨规规矩矩答道。 福晋还未做声,李格格已经按耐不住,急着道:“爷的身子不好了?你是如何伺候的?” 谷雨低头一言不发,福晋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大步匆匆朝前走去。李格格哼了声,急忙跟了上前。宋格格也一脸忧心忡忡,紧随其后离开了。 天空阴沉,仿佛还要继续下雪,有乌鸦不惧寒冷,不知躲在何处呱呱叫个不停。 福晋她们经过穿堂不见了身影,谷雨继续剪着梅枝。树上的梅花大多已经盛放,屋内暖和,只消片刻花瓣就会掉落。她只勉强挑选了三五小枝,手已经冻僵,寒意从鞋底冒上来,她哈了口气,赶紧搂着梅枝回去。 院子已经掌了灯,整个四宜堂都灯火通明。守着煎药的已经换成小苏拉,苏培盛不在,谷雨看东暖阁窗棂亮着灯,他已经在里面伺候福晋她们,她拿着梅花去了耳房。 小苏拉迎上前,谷雨道:“我在这里修一下梅花。” “姑娘你坐。”小苏拉忙端了凳子上前,热情地问道:“姑娘可要吃茶?” 谷雨摇头,拿起剪子一点点仔细修着梅枝。过了一阵,屋外响起动静,小苏拉探头出去看了一眼,道:“姑娘,是福晋她们离开了。” “嗯。”谷雨答了声,修好梅枝,苏培盛袖着手走了进来。 “哟,姑娘在这里呢。”苏培盛看到谷雨愣了下,道:“爷醒来了,正在找姑娘。” 第38章 “我这就去。”谷雨说了句,拿起梅花回到暖阁,屋内传来阵阵的药味,胤禛正板着脸躺在那里。 “你去何处了?” 谷雨举起手上的梅花,道:“先前花瓶的梅花不新鲜了,奴婢重新去剪了几枝。” 她给他送花来。 胤禛眼神渐渐变得柔和,等谷雨将梅花插在花瓶中,他道:“我以为你回去了。” 谷雨诧异了下,道:“爷准许奴婢下值了?” 胤禛神色复杂望着谷雨,半晌后道:“我教你读书,学生侍奉老师,乃是本分。” 谷雨说是,道:“爷可是用过了药?” 胤禛嫌弃药苦,福晋劝说得他烦,没有谷雨盯着,他略微尝了尝就推掉了。 “还没用饭呢,吃了药,肚皮就饱了。”胤禛找着借口道。 谷雨道:“晚饭还有一会,爷先歇一会吧,奴婢不打扰爷,先出去了。” 胤禛身子不舒服,睡不踏实。先前又被福晋她们前来请安探病吵醒,这时哪睡得着,他道:“你陪我坐一会。” 谷雨便依言坐下来,胤禛长长喘了口气,掐着眼角,烦躁地道:“我全身上下都没力气,无论坐着躺着都不舒坦。” “爷可要再请黄院使来瞧瞧?”谷雨关心地道。 “不了,到时候汗阿玛得知,又是一番扰攘。待好生歇一晚就无大碍了。”胤禛道。 谷雨不再多劝,安安静静坐在那里,胤禛喉咙不适,一时也没再说话,闭目养起神。 暖阁中的药味逐渐散去,梅花的冷香萦绕。不知不觉中,胤禛竟然睡了过去。 谷雨见他睡着了,用手指划着今天学的功课,无声默记。 到了晚饭时辰,苏培盛轻手轻脚走来,见胤禛睡着了,谷雨垂眸端坐在那里,屋内安宁静谧。他看了两眼,蹑手蹑脚悄然退下。 胤禛一觉醒来,身上的不适退了大半。谷雨见状,忙道:“爷饿了吧,奴婢这就去传饭。” “什么时辰了?”胤禛撑着坐起来,见谷雨要出去看西洋钟,他指着里面卧房:“炕几边有只匣子,你去打开,将我的怀表拿来。” 谷雨进了卧房,打开匣子取出怀表,她只见过自鸣钟,却没见过怀表。 手中的怀表只汤团大小,琉璃的表面,画珐琅金的表壳,像是小几号的西洋自鸣钟。里面的指针滴答滴答,发出清脆而均匀的声响。 谷雨好奇极了,拿出去递给胤禛,只见他拿起看了眼,皱眉道:“竟然已经戌时中了。” 看完,他准备将怀表拿给谷雨让她放回去,察觉到她的视线,顿了下,问道:“你可会认时辰?” 谷雨摇头答不会,不过她思索了下,问道:“可是与西洋自鸣钟一样?” 胤禛目露赞许,叫了她上前,道:“你说得对,怀表与西洋自鸣钟是一样的道理。这根代表时辰,这根代表分刻。汗阿玛有精确到秒的怀表。照着西洋计时,一天分为二十四个小时,六十秒为一分钟,六十分钟为一个小时,十五分钟为一刻钟。” 谷雨一点就通,很快学会了认时辰,道:“照着爷所言的西洋计时,戌时中便是二十点钟。” 胤禛笑着说是,“大清还是用十二时辰,西洋自鸣钟与怀表计算精确,照着二十四小时换算就是。这块怀表是汗阿玛所赐,平时我上朝进宫时要用。造办处造了好些精美的怀表,我随后送你一块。” 谷雨忙道:“爷,怀表太贵重了,奴婢不需要。” 胤禛已经习惯了谷雨的拒绝,他只当没听见,“你饿了吧,快去传饭。” 晚饭后,苏培盛送了药进屋,谷雨端着清水在旁边候着,胤禛捏着鼻子,将药吃了下去。 先前睡了一阵,胤禛饭后精神好了些。洗漱后回到卧房,谷雨已经铺好了炕。 胤禛舍不得谷雨离开,更舍不得她值夜。他瞄着宽敞的炕,闷声不响脱掉鞋子上炕躺下,对谷雨道:“早些歇着吧。” 谷雨答是,退出屋去洗漱了下,搂着苏培盛给她的被褥毡垫,在脚踏上铺好。她吹熄了灯盏,只留着一盏小宫灯,方便起夜。 回到脚踏前,谷雨正要躺下时,胤禛蓄谋已久,从炕上翻了个身。他探身一把将她拉起来,另一只手搭着她的腰,将她搂到了炕上。 “我怎能让你睡在脚踏上。”胤禛想谷雨翻了个身,把她按在了身边。 谷雨彻底恼了,气涌上头,用力一掀,生病虚弱的胤禛被她掀到了炕里面去。 胤禛瞠目结舌,一时呆在了那里。 谷雨跟潜伏在黑夜中的小兽一样,绷紧小脸喘着气,一言不发,双目灼灼地盯着胤禛。 胤禛噗呲笑出了声,道:“好你个巴图鲁,行行行,你厉害,我不与你计较了。炕宽敞得很,就你那小身板,睡十个你也不会挤。快些睡吧,我不会拿你如何。” “爷说话不算话。”谷雨不肯相信胤禛,闷闷憋了句话出来。 “你就是这般对为师的?”胤禛神色讪讪,恼羞成怒道。 谷雨想了想,到底没说什么,撑着准备下炕,被胤禛一把抓住了。 “瞧你这狗脾气,我是为你好,你还蹬鼻子上眼了。” 谷雨先前已经冲动过,这时不敢再用力挣扎,不过她还是有些气闷,道:“爷只能算作奴婢的满汉文老师,其他功课,爷都没学好,奴婢不敢跟着爷学习。” 胤禛被气笑了,“我志不在此,不耐烦学习而已,你竟然还嫌弃起为师来。” 谷雨不解道:“爷为何不耐烦学习?爷喜欢西洋自鸣钟,为何不学习西洋文?爷也知道有西洋历法,为何不学习西洋文,学习《欧洲天文学》,《几何原本》《数理精蕴》?” 她将从书房胤禛书架上看到的书目,一口气念了数十本,“爷拥有天下最好的老师,为何不耐烦学读书是为了明理,为了观天下,天下之大,在海外还有番邦国家,岂止大清。奴婢不想只学满汉蒙几种文字,奴婢想学拉丁文,想学天文几何,最想学的是数理算学。” 胤禛愣住,下意识问道:“为何?” 谷雨想都不想道:“奴婢虽粗粗识得几个字,只奴婢以为,算学不止是算账,西洋自鸣钟,怀表,制造的学问都在蕴含里面。奴婢想观真正的天下。” 胤禛张了张嘴,认命地道:“你快躺下来睡觉,我就替你去学。” 谷雨眨着眼没动,胤禛气得将她按在身边,用被褥紧紧包裹住,哀怨地瞥着她,“这是我的卧房,被你给生生弄成了上书房!” 第45章 胤禛的身体反反复复, 早起时无甚大碍,到傍晚时又开始发热,三四日之后才逐渐好转。 这几天下来, 谷雨生生瘦了一圈。 因着胤禛的身体, 谷雨只敢在他精神好时,跟着他学习半个时辰左右。晚上她值夜,胤禛不允许她睡脚踏,她亦不想与他同炕而眠,便折中睡到外间暖阁的榻上。 晚上她担心胤禛会起热,不敢睡得太沉。脑中想着事情, 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就会惊醒,下榻来到卧房,查看胤禛是否安好。 晚上睡不好,白日时她精力不济, 靠着从胤禛书房带来的书生生熬了过去。 谷雨从胤禛书房借的是史书《明史》,从先帝顺治时期由明史馆开始编纂,如今已算完稿, 尚在修订中, 未正式刊印。 看到那段曾经经历的历史, 只在纸上寥寥几笔带过, 谷雨的感受格外复杂。 她觉着自己甚至连砂砾都算不上,渺小如光影中方能见到, 裹挟在一起尘埃中的一粒, 肉眼都无法分辨。 不过, 谷雨看完之后,便没兴趣再读。 沧海桑田,朝代更迭, 大抵都如此。 胤禛告诉她,以史明鉴,可从史书中读到王朝的兴衰。 她以为,王朝大抵都一样。虽有前车之鉴,后人照样前赴后继。 这句话太大逆不道,谷雨只深藏在心底,改为看浅显的地方志以及关于西洋的书籍。 谷雨最喜欢的,还是南怀仁主持,利类思与安文思三人共同编纂的《御揽西方纪要》,以及南怀仁编译的《穷理学》。 《穷理学》包含天文数学,测绘,医,鸟兽草木,格物致知等知识。对谷雨来说太过高深,她现在还看不懂。 《御揽西方纪要》要简单些,介绍了西洋各国的地理,历史,教会,科技,习俗等。她看得几乎入迷,爱不释手。 胤禛身子痊愈之后,谷雨回到了启祥堂当差。靠近年关,戴铎比较繁忙,能教她读书的时候就少了。 谷雨思索再三之后,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不想学启蒙的书籍,改为学算学,或者天文。 戴铎粗通算学,顶多能教谷雨《九九歌》,加减乘除运算。他知道谷雨聪慧,且哪怕大字不识的百姓,对加减算法也无师自通。 恰逢胤禛的生辰,太子大阿哥等一众兄弟,前来府中来给他庆生。胤禛将他叫了去,交代道:“太子爷乃是君,切记要谨守规矩,莫要怠慢了。你再去仔细检查一遍。” 第39章 戴铎赶忙应下,沉吟了下,将谷雨之事如实回禀了,“爷,奴才着实才疏学浅,算学上一塌糊涂,当不了谷雨姑娘的老师。” 胤禛眼角抽搐了下,他干咳了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连他都被谷雨嫌弃,何况是戴铎。不过,胤禛的算学,还是比戴铎强一些。康熙亲自参与编纂的《三角形轮》以及独创的《积求勾股法》,阿哥们都要学。 虽说康熙嘴上说着不强求,阿哥们都不敢掉以轻心,生怕丢了康熙的脸,惹来龙颜不悦。 胤禛打算自己教谷雨算学,想着这些天两人日夜相处的点滴,笑容不知不觉爬满了脸。 想到她捧着书,埋头苦读的情形,胤禛脸上的笑容,逐渐退去,比被她逼着吃药时还要苦不堪言。 他也必须要埋头苦读,否则她不会认她这个老师! 胤禛打开书桌上的匣子,拿出里面的怀表,表针滴答。他不禁想起那晚难得的同炕而眠,她砰砰的心跳声。 “这时她在做甚呢?府中伺候的人都有赏赐,这个给她,算作是上次,她该不会拒绝了吧?” 胤禛心头流过一阵暖意,正准备传苏培盛去叫谷雨时,他走了进屋,躬身道:“爷,李格格来给爷请安了。” “她怎地到这里来了?”胤禛眉头皱了下,猜她是来给自己恭贺生辰,便道:“让她进来吧。” 苏培盛退了出去,很快,丫环翠儿搀扶着李格格进了屋,她上前屈膝福了下来,道:“今朝是爷的生辰,妾给爷道喜了。” “起来吧,晚上要到正院吃酒,天气冷,何苦走这一遭。”胤禛道。 李格格起了身,捂着肚子,羞涩地道:“爷,妾只怕不能吃酒了。先前张郎中来给妾请平安脉,称妾已有了身孕。妾着实喜不自禁,这个孩子呀,以后定是个孝顺的,正好在爷的生辰诊断出来,是在给爷庆贺生辰呢。” 胤禛愣住,顺着李格格的动作看去,不由得也高兴起来。 他膝下迄今只有宋格格所生的长女,福晋肚皮不见动静,李格格有了身孕,确实算得上一桩大喜之事。 “苏培盛,你差人去宫中请太医来,给你李主子好生诊治一下。”胤禛吩咐道。 苏培盛赶紧应下出去,交代小苏拉进宫去请太医。 胤禛又对李格格叮嘱了一番,又交代翠儿好生伺候。带她们离开,胤禛让苏培盛开库房,赏赐了几张皮裘,几匹缎子,一幅金累丝头面到李格格的院子。 一通忙碌下来,十三十四两人央求康熙,允了他们出宫来给他庆生,车马已经到了二门处。 两人正是淘气的年纪,天气又寒冷。德妃将十四当做眼珠子般心疼,要是十四有丁点闪失,又会惹来德妃的抱怨,他这个亲哥哥没能照顾好。 胤禛赶紧走出去,亲自去迎接。十三十四已经走了进来。 “四哥。”两人一前一后招呼,抬手作揖下去,十四咧嘴笑道:“我跟十三哥,来给四哥庆贺生辰了。” “外面冷,快进屋来。”胤禛笑着道,带着两人进了书房。 十三规矩些,十四进屋后就东张西望,羡慕道“四哥这里真是宽敞,我也要早些出宫开府。” “你才几岁,这般早就想着成亲开府了。”胤禛失笑道。 满人成亲都早,十四浑不在意道:“就只三五年而已,哪就早了......咦,四哥你这里也有快怀表,汗阿玛赏给了额娘一块,我找额娘要,额娘不给我。” 他说着话,走到书桌前,毫不见外地拿起了怀表看起来,还招呼十三道:“十三哥,你快过来看,四哥府上肯定有好东西,我没说错吧?” 胤禛眉头拧紧,道:“你快放下。别弄坏了。” “四哥,你这块给弟弟如何?” 十四早就想要块怀表,求了康熙求德妃。因着他弄坏了永和宫不少宝贝,被康熙拒绝了,还下令德妃不许给他。 胤禛懊恼不已,心道德妃溺爱十四,他还真是不客气。 “这块怀表不能给你,等以后我再给你寻一块。”胤禛按捺住怒意,委婉地道。 十四见胤禛不肯给,脸当即拉了下来。不过他倒没发作,只直到太子他们到来,大家一起吃完席后回宫,犹还闷闷不乐。 等送完太子他们,日头已经偏西。胤禛被劝着多吃了几杯酒,回屋洗漱更衣,头还晕晕沉沉。 苏培盛送了浓茶上来,胤禛吃了几杯,待勉强醒过了神,来到福晋正院,与宋格格李格格一起用了晚饭。 饭后略微坐了会,胤禛便道:“李氏有了身孕,早些回去歇着吧。宋氏,小格格身子弱,你要费心多看顾着些。” 两人一起应下,由丫环伺候着离开。胤禛对福晋温和地道:“眼下要过年,走动来往多,你又要经常进宫去额娘宫中请安。李格格院子那边的一应起居,我让常明多看顾着,你能松乏些,别累坏了身子。” 福晋紧紧捏住了帕子,心头涌上的酸楚,难堪,让她快喘不过气来。 成亲已近两年,只怪她的肚皮不争气,被李格格赶在了前面。 胤禛尙未有儿子,他这是防着自己,怕她害了李氏肚子的孩子呢! “你早些歇着吧。”说完,胤禛放下茶盏,起身离开。 福晋强自忍住难受,送胤禛离开。回转身回到暖阁,扑到榻上,眼泪止不住汩汩而下。 胤禛出了正院,几乎小跑着来到谷雨的小院。掀开门帘,看到炕桌上摆着一本书,姐弟俩头抵头,正在笑着嘀嘀咕咕说话。 “看什么书这般开心?”胤禛不由自主笑起来,问道。 谷雨谷冬赶紧跳下炕请安,胤禛顺势摸了摸谷冬圆溜溜的脑袋,上前拿起书翻到封页,看到书名,笑道:“《御揽西方纪要》你看了好些天,难道还没看够?” “奴婢愚钝,这本书就是看一年,奴婢也不敢称已经看够。” 谷雨请胤禛坐,叫上谷冬一起,给胤禛跪下来磕头:“爷今朝的生辰,给爷道喜了。” 胤禛赶忙拉起两人,他心中暗喜,拿出怀表赛到谷雨手中,又给了谷冬一颗金豆荚:“今朝府中的人都有赏赐。” 先前青兰陈婆子还在说,府中下人都添了菜,各处的管事们还有赏银。 谷雨得赏赐也正常,只怀表与金豆荚都太过贵重了。她迟疑了下,拉着谷冬再次磕头:“爷今朝双喜临门,奴婢该给爷多道喜一次才是。” 胤禛顿了下,回想起他生病时,福晋她们来请安,她总是避让开。听到李氏有了身孕,她心中肯定不好受了。 “小冬你回自己院子去写功课。”胤禛叫他们起来,对谷冬道。 前些时日谷雨都在四宜堂,谷冬独自在小院,晚上也不再害怕,便搬到了旁边的院子。 谷冬乖巧应是,谷雨替他穿上外袍,道:“别与小白玩得太晚,手脚冻疮痒,也别用力抠,仔细抠破。” “好,姐姐,我回去了。”谷冬朝胤禛见礼,叫上躺在薰笼边取暖的小白一起离开。 胤禛拉着谷雨坐在身边,上下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道:“你还小,我说过,待你出孝之后,再与你.....” 他语气含糊起来,将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道:“以后我们再生孩子,你别难受,我心中只有你。” 耳根处传来他呼吸间的热意,谷雨下意识偏开头,瞪大眼,一脸的费解,“爷,奴婢没有难受啊。” 胤禛缓缓松开了手,盯着她,问道:“你真没难受?” “奴婢真没难受。爷,奴婢为何要难受?” 谷雨被问得一头雾水,日子过得好好的,她当差学习都来不及,哪来的功夫难受。 佛曰“从痴我爱,则我病生”。以前见到她对沈竹笑,他便心生嫉妒。 她毫无芥蒂,只因着她的心中,完全没有他罢了。 胤禛开始难受起来,觉着自己赶着来见她的急切,对她的满腔爱恋,简直可怜可笑到了极点。 他再也待不下去,一言不发起身就要离开。 谷雨见他莫名其妙翻脸,顿时急了,拉住他的衣袖,问道:“爷为何生气,奴婢着实不懂,爷你与奴婢说清楚啊。” 胤禛垂眸看向自己的衣袖,目光慢慢往上,一瞬不瞬盯着她,道:“你是怕我生气,耽误了你的功课。” 谷雨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胤禛的心,霎时碎成了灰。 他双腿像是生了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就算是恨她,也舍不得离开。 第46章 谷雨以为胤禛要拂袖而去, 谁知他回转身,在榻上坐了下来。 左手心握着的怀表,指针滴滴答答, 在安静的屋子格外清楚。 胤禛看向谷雨, 满眼满身的疲惫。“你过来坐。”他拍了拍身边的榻,将觉着碍眼的炕桌推到了里面。 谷雨低头敛目,依言走过去坐了。迟疑了下,将左手伸了过去。胤禛望着她手上的怀表,脸几近狰狞,声音比外面的天气还要冷。 第40章 “你真是硬气啊!” 十四缠着他要, 他都舍不得给,巴心巴肝留给她,她却不屑一顾。 他自嘲地笑了,讥讽地道:“你不过仗着我对你的喜欢, 便毫不留情践踏我待你的一片真心。” 谷雨愣住,她还没说话,就被他劈头盖脑一通骂。就算是主子, 不问青红皂白便发火, 也不应当! “怀表时辰不对。”谷雨沉默了下, 终还是说道。 胤禛怔了怔, 拿过怀表一看,上面的时针指着二。应当是十四拿去时, 他手脚快, 不小心调过了。 “这里调时辰。”胤禛指着表冠, 将其拔出来,轻轻顺着拧,怀表的时针随之转动。 “每日需要拧紧, 动作要轻一些,仔细会拧断。” 胤禛仔细教着谷雨,他的怀表没带来,刻漏不够精准。 “交泰殿的自鸣钟最准,待我去调到最精准的时辰后,再拿给你。” 谷雨道好,“爷,怀表赏给了奴婢,可能由奴婢自行处置?” “你打算如何处置?”胤禛顿了下,狐疑地打量着她。 谷雨坦白道:“奴婢想拆开看看。” “拆开?”胤禛以为她要送给谁,比如拿去当谢师礼。 没曾想,她竟然想着拆开! “奴婢着实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式。前些时日看到爷的怀表,自鸣钟的时候,奴婢就想了许久,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这些天奴婢在读南通义的书时,很是高兴,也很遗憾。” 谷雨蹙起眉,满脸的遗憾:“书中只粗略介绍了西洋等国,南通义已来了大清多年,几十年过去,他们已经肯定与以前有所不同。奴婢看过明史,史书上的大明,从风俗人情,或是朝廷官府上,与大清并无甚区别。西洋这本书却不同,奴婢看到不一样的东西。” 胤禛神色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原来的委屈怒意,早就抛在脑后。 “你以为有何不同?” 谷雨探身从炕桌上拿出《御揽西方纪要》,翻开与胤禛认真说起来:“这里面涵盖的学问非常非常多,比如他们的算学,天文,堪舆,地志,鸟兽花草树木等等,都做了介绍。这些介绍,并非是浅显的列出有哪些地方,有何种珍禽。我们看到的是怀表在走动,他们看到的,是怀表底下,在如何走动,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胤禛凝视着谷雨,她脸上的光芒,远胜过金山茶怒放时的盛景。 “是是是,便是如此。”谷雨笑起来,羞涩地道:“奴婢最笨,还是爷说得清楚。” 胤禛忍不住笑道:“你幸好嘴笨,若是你伶牙俐齿,将你心中那些小算盘说出来,我岂不是要被你气死。” 笑罢,胤禛惋惜地道:“西洋学问确实有过人之处,可惜来大清的西洋传教士们,终究非我大清人,不能全然信任。西洋诸国离大清路途遥远,前几年法兰西派了国王数学家洪若白罡等五人来到大清,几人一路过来,足足走了两年多的功夫。他们是一路停靠,四下游历,要是只赶路的话,至少也要半年。海上风浪大,险象环生,一不小心遇到风暴,葬身茫茫大海尸骨无存。西洋诸国如今情形究竟如何,只靠着传教士们的话,真假难辨。” 谷雨思索了下,道:“爷,自鸣钟、怀表总归是真。还有那本《穷理学》,里面的学问,皆做不得假。奴婢以为,文章有无数种解读,算学只有对错。奴婢不了解传教士的话,究竟能信几分,只西洋书中的学问,十成十为真。” “你就这般喜欢西洋学问?”胤禛自是不疑,不由得好奇问道。 谷雨道:“奴婢并非喜欢西洋学问,只奴婢不能考功名,学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无用。奴婢觉着,这些学问太过复杂,跟人一样,奴婢应付不来,还是几何算学容易些。” “几何算学可不容易!” 胤禛听得直扬眉,想到他当时学时的辛苦,不禁羞恼起来,想拧她那张让人又疼又恨的脸。 “是奴婢张狂了,奴婢才将将学会九九歌,学会了打算盘。” 谷雨马上纠正了自己的看法,沮丧地道:“奴婢以为加减乘除容易,无需算盘也能算出来,就误以为算学都容易了。” 胤禛震惊不已,问道:“你何时学会打算盘,无需算盘,你也能算数......无论多大,多复杂?” “爷生病的时候,奴婢在爷的书房看到了《算法统宗》,奴婢翻开读了。爷睡着的时候,奴婢找苏谙达借了算盘试了试,前院账房的张吉,说奴婢已经学会了。” 张吉夸赞她算盘打得非常好,谷雨认为他是看在胤禛的面子上恭维她,只肯承认自己会。 “能算多大的数,奴婢并不清楚。在打算盘时,奴婢看到数,心里先算了下,与算盘算出来的一样。” 胤禛直直盯着谷雨,已经不知如何说才好。谷雨的聪慧,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他向来勤奋,比起她来,还是相差甚远。她做事时永远心无旁骛,专注,在读书做学问上,他远远不如她。 “可惜,奴婢还是看不懂《穷理学》。” 谷雨耷拉着脑袋,看上去很是懊恼,“奴婢还是太笨了。” 胤禛心软成一摊水,看到她难过,心疼地道:“你绝不笨,算学几何本就难,需要老师教导。千万莫要妄自菲薄,你若自小有人教导着学习,定早已扬名大清。” “真当?爷没骗奴婢?”谷雨抬眼不确定望过来,又含着隐隐的期待。 “我何时骗过你。”胤禛拥着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他拿出怀表,道:“你想拆开就拆开吧,要是坏掉,我再从造办处给你寻一块。不过,怀表不好拆,我去造办处给你找些工具来。” 谷雨笑得眉眼弯弯,高兴极了,道:“多谢爷。” 看到她的笑颜,胤禛周身骨头都酥软了,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暗哑道:“你莫要忘记我待你的好便是。” “奴婢记得的呀。” 谷雨头往后仰,如实说道,“爷不得空,奴婢与小冬晚上吃了寿面,算是替爷庆生了。” “我的寿面你与小冬吃了,这算是哪门子的庆生。” 胤禛无语,旋即将她拉到身边,低低道:“以后时日还长着呢,生辰时我们都在一起过。” 除去生辰,还有新年中秋端午冬至,每个节庆,他都想与她在一起。 可惜,他有诸多的身不由己,只能委屈了她。 谷雨想起胤禛先前的怒火,追问道:“爷先前问奴婢可难受,爷究竟是什么意思?” 谷阿根去世后,照着习俗谷雨剪了头发,她剪得多了些,发辫只到肩膀处,两根粗辫子乌黑发亮。 她身上未着任何佩饰,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角与墨汁清新气息,清爽纯粹如朝露。 她眼里的世界,高深幽远,广袤无垠。 以为她会争风吃醋,是对她的看轻。 胤禛拥着她,轻声道:“没事,是我的错,一时想岔了。” 在她的世界中,她才得真正展颜。他会助她翱翔,会尽力追上她,与她比肩前行。 翌日胤禛傍晚回府,给谷雨带来了从造办处寻来的用具。 饭后,谷雨迫不及待收拾好炕桌,打开木匣子。她拿起里面放着的钳子,改锥等看过之后,再拿怀表对着烛台,一点点绕着圈仔细查看。 谷冬双目发亮,伸长脖子,屏声静气跟着看得目不转睛。 胤禛问过造办处的工匠,打算她要是不会,再将人找来教她。 姐弟俩凑在一起研究怀表,眼下他这个外人也就不做声,随着他们去弄。 小白急得不行,跳着往榻上跳着凑热闹。胤禛伸手将它按住,压低声音唬着脸道:“不许闹,再闹就给你关起来!” “呜呜呜。”小白机灵得很,知道看脸色,泱泱地趴着不动了。 “我已经大致知道从那里下手了,你瞧这里,缝隙不一样,要极为小心,轻轻地撬开。” 谷雨拿着怀表,指着表冠处对谷冬说道:“白天亮堂些,我们去西屋将书桌收拾出来,再那上面拆。省得有东西掉了,到时候找不到。我们先读书。” “好。”谷冬乖巧地答了,端正地坐到谷雨身边,拿起书本摆好。 胤禛看了一眼谷冬,将他拎起来,道:“坐对面去。” 谷冬爬到炕桌对面,胤禛在谷雨身边坐下来,帮着将木匣子提到榻几上放好。 “先别急,我有件事与你说。”胤禛对谷雨说道,她马上道好,放下手上准备磨的墨锭。 “我昨晚与你说过,法兰西国王几年前派了国王数学家来大清,为首的叫做洪若,他准备年后离开京城前去江宁府。洪若的学问在几人中最好,汉话说得不算流利,倒也能勉强听懂。” 胤禛含笑看着谷雨,道:“我打算将他留下来,请他以后做你与小冬的算学天文老师。” 谷雨双眼一亮,激动地跳下榻,屈膝就要福身谢恩。谷冬慢了一步,也跟着下榻要跪。 第41章 胤禛托住了她,顺势将谷冬揪住,正色道:“洪若要是做了你的老师,就跟上学堂一样,整天都要读书,你便再不能到启祥堂当差做事。谷雨,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依你。” 谷雨愣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中。 第47章 夜深了, 谷雨依然了无睡意,坐在炕上,望着面前装满金银珠宝的匣子发呆。 胤禛给她的金银珠宝, 她全部锁起来放在了柜子深处, 从未打开过。 如今她每月三两的月俸,四季衣衫加上米面菜肉,足以养活她与谷冬。 她要是不当差,跟着洪若读书,就失去了月俸来源。 胤禛给她的钱财,可保她这辈子衣食无忧。胤禛待她好, 她顶多再当两三年的差,成为他后院的格格后,一应吃穿用度亦无需发愁。 只可惜,人总归是贪婪。她以前只求能活下去, 如今她想要顺心顺意活着。 福晋李格格她们不待见她,那微妙的敌意,谷雨虽不放在心上, 但她心如明镜, 看得一清二楚。 上辈子在潘王府, 她看过王妃侧妃妾室们过着何种日子。锦衣玉食, 有人发疯,有人早早就去世了。 胤禛如今是阿哥, 以后应该会封贝勒, 亲王。除去未生养的不用殉葬之外, 跟前世藩王府的女眷并无任何区别。 在漫长的孤寂中,逐渐凋零。 谷雨嘴角泛起苦笑,兴许, 这就是她不知好歹,坚持要自己做事,养活自己的缘由吧。 自力更生,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 算学被视为“奇淫技巧”,她学了这些,以后能做些什么呢? 进胤禛的后宅后,在孤单漫长的深夜,做算学题打发寂寥? 她最怕的是,当她能触摸到书中那些世界,却被困在深宅大院。那时候的她,若无法安于现状,结局也早已明了。 屋外传来脚步声,谷雨回过神,听到青兰在门外小声道:“姑娘可歇着了?” “还未呢,进来吧。”谷雨收起匣子,青兰进了屋。 “可是有事?”谷雨将匣子放进柜子中,在炕上坐下来,指着圆凳让青兰也坐。 “见姑娘屋子亮着灯,我就来了。”青兰看上去心事重重,勉强挤出一丝笑,道:“白日菊香来找姑娘了,姑娘可还记得她?” “菊香?”谷雨不禁一愣。 自从到启祥堂当差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菊香。不过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听到她的名字,谷雨竟然恍若隔世。 谷雨问道:“她来找我何事?” “听说府中年后要给丫环小子们配亲,菊香虽在爷的前院当差,管事金串儿说过,爷将前院丫环小子们的婚配交给了福晋。菊香年纪到了,年后也要婚配。菊香害怕成亲,想再当几年差再说。菊香请金串儿去说情,金串儿哪肯为了一个粗使丫环到福晋面前去讨情面,菊香没法子,便前来求姑娘。先前爷在,我顾不上与姑娘说。菊香来哭了一场,我见她太过伤心,着实不落忍,趁着姑娘还未歇息,与姑娘说一声。” 青兰不由得揪紧了裤腿,她肌肤略黑,在灯烛下格外蜡黄。 “姑娘,年后院子伺候的人可会配亲?” 青兰不想成亲嫁人,她急着来替菊香求情,定是物伤其类,想着了自己。 “我没听说过此事,待爷来的时候,我问一问爷。菊香那边.....我也一并跟爷提一句,至于爷可会同意,我就不能保证了。” 谷雨如实说道,青兰浑身一松,如释重负笑了,“只要姑娘与爷说,爷肯定会答应。” 当初与菊香一并清理恭桶时,菊香为了到前院当差,还找她借银子去打点关系。 那时的青兰穗禾,在胤禛的书房当差,她们这些粗使丫环,只觉着高不可攀,羡慕极了。 如今她成了菊香求情之人,青兰亦到了她身边当差做事。 人生的际遇,真是变幻莫测。 谷雨神色若有所思,问道:“青兰,你在我身边做事也有一段时日了,我从没问过你,你说不嫁人,以后梳起头做管事嬷嬷。你可想过以后做别的事情,例如闺塾师,教贵人家的姑娘读书识字,女红规矩。要是你愿意,小冬正在开蒙识字,我连你们一并教了。” 青兰怔住,半晌后摇摇头,道:“贵人家的小姑娘粗通笔墨就够了,读一两年的书,便要学习管家理事,闺塾师做不长久,我还是愿意在府中当差。且我看到书本就头疼,时常在想,那些字密密麻麻,复杂极了,亏得姑娘能喜欢。” 谷雨没再多劝,亦明白青兰的真实想法。 她称自己笨,其实是她认为,成为闺塾师的风险太大,有所取舍罢了。 青兰有自己坚定的选择,那么自己呢? 谷雨一整晚都没睡踏实,今天她要拆怀表,起床洗漱之后,去找常明告假。 临近年关,府中开始洒扫收拾。常明的院子门打开着,他站在院中,指使人将地上的瓦片吊上去:“小心些,可别滑落下来。” 院中用竹木搭起了架子,架子上站着两人,合力拉起穿过横杆的麻绳,将地上装在框中的瓦往上拉,麻绳勒得木绞盘嘎嘎响。 “哟,姑娘来了。”常明看到谷雨,忙笑着与她招呼。 见她好奇盯着绞盘看,解释道:“前些时日下雪,屋顶雪积得厚,上去扫雪时瓦片松动碎裂了,今儿个趁着洒扫,一并将瓦重新盖过。” 谷雨怕耽误常明的正事,忙将来意说了,他摆摆手,道:“今朝善德他们三人都在,茶水房不缺人手,姑娘自管歇息就是。” 回到小院,谷冬也起来了,与小白在一起玩耍,等着谷雨回来一道用饭。 “你快放下小白,吃完饭后我们去拆怀表。”谷雨说道。 谷冬一听,兴奋极了,他怕小白在旁边捣乱,搂着它蹬蹬瞪跑出去交给了二福。 平时谷冬恨不得睡觉都带上小白,他为了拆怀表,居然能舍得赶走小白,谷雨不禁笑了起来。 早饭后,谷冬积极去西屋收拾书桌。笔墨纸砚书本都收起来后,谷雨打开木匣子,取出镊子,找到怀表的缝隙处插进去。 谷冬紧张地绷紧了脸,一瞬不瞬盯着谷雨的动作。 她屏住呼吸,凭着感觉,轻轻用力一撬。 只听到咔哒一声轻响,表壳打开了。 谷冬如释重负,谷雨也笑了,用镊子夹起密封的皮圈,打开表盖后,忍不住低呼出声:“真真是螺蛳刻中做道场,太太复杂了!” “好厉害啊,姐姐,你看这个在动。”谷冬也一脸惊奇,指着转动的齿轮道。 齿轮结合严密,由黄铜制成,形似王冠状。中间一根细黄铜杆,连着表冠。 胤禛曾教过谷雨如何调时辰,以及每天必须将表冠拧紧。她试着转动表冠,看到齿轮不断转动,指针也随着转动。 谷雨将表冠再慢慢拧紧,链条从黄铜的小盒子中滑出来,发出沙沙声,与齿轮中心严密结合在一起。 谷冬看得不断哇哇惊呼,谷雨紧盯着齿轮,脑中灵光闪过。 所有的部件都用铜铆钉固定紧,谷雨怕自己手没有轻重,打开会将其损坏,她没再继续拆下去。 “我先装起来了。”谷雨对谷冬说道,将皮圈套回去,压上表盖。 “小冬你去写自己的功课。”谷雨将谷冬赶走,迫不及待摆好笔墨纸砚,伏案开始忙碌。 谷雨时而沉思,时而拿出怀表打开,死死盯着琢磨,在纸上添上一笔。她连午饭都没吃,字纸篓中,装满了揉成团的废纸。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晚,屋内暗沉下来。 谷雨眼睛干涩,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再专注地望着面前的纸,考虑着做出来的可能性。 胤禛从宫中回府,换下朝服后便来了小院。 东暖阁没人,谷冬在写功课,告诉他谷雨在西屋,还告了她一状:“姐姐没吃午饭,不许我们劝她。” “没吃午饭?”胤禛不悦皱眉,她那般瘦弱,竟然还不好好吃饭! 西屋门关着,胤禛推开门,见谷雨头都不抬,他狐疑问道:“听说你连午饭都没吃,有什么要紧大事在忙?” 谷雨这才发现胤禛来了,她站起身要请安,胤禛上前揽着了她的肩,伸手拿起了书桌上的纸。 “你画绞盘作甚?”胤禛看罢,好奇问道。 “爷再仔细瞧瞧这个绞盘,与常用的绞盘不一样。”谷雨说道。 平时宫中修葺宫殿,往高处运送重物时,会用到绞盘。胤禛只远远看过,并不清楚具体的样式。 谷雨见胤禛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拿了张纸,提笔刷刷画起了图。 今天她画了一整天,细笔笔尖虽软,依然下笔飞快,线直圈圆,将她在常明院中看到的绞盘画了出来。 两张纸放在一起后,胤禛再一看,谷雨的图画简洁明了,轻而易举能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谷雨指着图纸,仔细解释道:“爷,齿轮用不同的刻度,人拉拽起来就轻便了。在这里再加一个铸铁的棘爪轮,要是手滑了,一时脱力没拉温,这里会卡住一下,不会直接掉落。如此一来,底下的人就安全多了。” 第42章 胤禛听得震惊不已,问道:“你如何想出来的?” 谷雨拿出怀表,熟练地打开了表盖,指着里面的齿轮与铰链,再来回拧着表冠。 她将今天在常明处看到吊瓦片,以及她拆怀表得来的启发说了。 “并非是我自己想了出来,其实绞盘的齿轮,就是怀表齿轮放大而已。还有防滑落,添加贴卡住的棘爪轮,亦是因着转动怀表表冠,这个两个齿轮会卡在一起,指针会暂时停止走动,等重新转动之后,再会向前走。” 谷雨说完,忐忑地问道:“爷,奴婢画出图纸给爷,爷去做出更好的绞盘,可能当做我有用处?” 她微微仰起头,双眸在暗沉的屋子中,明亮如星辰。 胤禛心跳飞快,拼命稳住了自己,问道:“你为何这般问?” “爷要是觉着绞盘有用,奴婢就不算无用。” 既然人生已经有了不同的际遇,她想试一试,去接近,去到达她想去的世界。 但她无法心安理得接受他给的一切,她会难受,会纠结,会诚惶诚恐。 谷雨用尽所有力气,目光无比地坚定,声音清楚而有力道:“爷,奴婢想要跟着洪若老师学习,奴婢不想只靠着爷的施舍,白吃白喝,一无是处!” 自从传教士带来自鸣钟,怀表之后,康熙就下令造办处拆开研究,做出了大清自己的自鸣钟,怀表。 可是,无一人想到,将怀表里面的齿轮等,用来改造别的工具。 她可能不清楚绞盘的用处,修桥修屋修城墙,码头货物装卸,河道河工,水车,矿井,甚至是打仗架设大炮上。 胤禛心头激荡,再也控制不住,紧紧拥她入怀,俯身亲吻了上去。 第48章 饭后, 胤禛靠在南窗下的墙壁上,拥着谷雨,亲密与她说着话。 “这份图纸, 我准备先给汗阿玛, 称要做成灌溉用的水车。水车本就用木材做成,一是成本低,二是年后春耕即将到来,用在庄子中灌溉最合适不过。汗阿玛......” 他停顿片刻,终是低声道:“汗阿玛多疑,我须得小心行事。谷雨, 世上聪慧者不知凡几,最终仍淹没于世人中。这般的结局还算好,就怕是早早便陨落了。” 谷雨道:“爷,奴婢没想过扬名, 奴婢做这些,是为了能安心跟着洪若先生学习罢了。” 他说得虽晦涩,谷雨见过宫廷倾轧, 懂得他的顾虑。 阿哥们都长大了, 康熙勉强算得正值盛年, 盛之后便是衰老。寻常百姓家也有父子兄弟为争产而反目, 何况是天家。 还有太子,势必对兄弟们更加提防。 谷雨吃惊的是, 胤禛居然对她说起了朝政之事。 如今胤禛对她毫不设防, 他可会也有容不下她的那天? 她一时有些不安, 身子动了动,想从胤禛的怀抱挣脱出来。 “别动,仔细冷。”胤禛搂得更紧了, 另一只手将搭在腿上的薄锦被往上拉了拉。 “谷雨,我盼着你能展翅翱翔。以你的聪慧,终究会有那么一天。如今你羽翼未丰,且莫要急。” “嗯。”谷雨应了声。 胤禛替她考虑周全,她只不过刚在学认字而已。又是姑娘家,做些“奇淫技巧”之事,一旦被推上风头浪尖,胤禛都不一定护得住她。 “我留下洪若,是假借了要学拉丁文......” 谷雨讶异地抬头看向胤禛,“爷真要学?” “你真将我看成不学无术了。”胤禛失笑,用力亲了下她的唇当做惩罚。 屋内暖意融融,香炉中点着胤禛亲自制成的香饼,起初闻着是淡淡的清凉,到后面则是白檀与蔷薇混合的奶香花香。 胤禛喜欢花,每每到春夏时节,他令人收集鲜花做成花露,晒干做成香囊。床头案前,更离不了新鲜的花朵。 谷雨还在吃素,她晚间吃了奶酪。胤禛闻到一股子奶香气,心头激荡,他猛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谁曾想,惩罚她,最终惩罚了自己。 胤禛不敢再乱动了,说起正事转移着躁动,“我能学好满语蒙语汉语,再多加一份拉丁文,自不在话下。” 他抬手点了点谷雨小巧的翘鼻,笑道:“要是你以后用拉丁文说我坏话,我听不懂,岂不是被你占了便宜去?” 谷雨马上保证道:“奴婢万万不敢说爷的坏话。” 胤禛瞧着她一板一眼的性子,忙哄着她道:“我知道,就是随口一说,逗着你玩呢。” 谷雨哦了声,苦恼地道:“奴婢分辨不出是玩笑还是真,一点都不好玩。” “我要是图好玩,就去找个说书的先儿,天天能给我逗闷子。” 胤禛见她怏怏不乐,有些后悔逗她了,“你好着呢,若你不好,我何苦对你这般巴心巴肝。快别难过了。” “奴婢是想求爷一件事。”谷雨忙道。 胤禛又会错了意,一腔关怀付诸东流,闷闷问道:“何事?” “就是菊香青兰的亲事。”谷雨将小子丫环们婚配的事情说了,壮着胆子道:“奴婢该去求福晋才是,奴婢怕福晋不允,才厚着脸皮来求爷。” 她叹息一声,纠结地道:“可是,奴婢又担忧,爷要是出面,驳了福晋的面子,她定会恼怒。” 两个丫环的亲事而已,算不得大事。福晋必会想到谷雨身上,对她心生怨怼。 胤禛沉默片刻,道:“你莫要担心,府中的丫环小子们年岁都不大,来年整个府上都不急着婚配了。要是有彼此属意的,让他们父母来讨个面子便是。” 谷雨怔在那里,紧张地问道:“要是爷停了府上的婚配,皇上可会责备爷?” “汗阿玛还没那么闲,年年查各府下人奴才可有成亲。” 胤禛笑起来,佯装埋怨道:“你能替几个丫头出头,要是能将这份心思花在我身上,就再好不过了。” 谷雨不知该如何回答,吭哧了半晌,挤出一句:“阖府上下的人都将心思花在爷的身上,爷觉着还不够?” 胤禛被噎住,凝望着谷雨,缓缓道:“我只要你的这份心思。” 谷雨被他炙热的目光盯得脸颊发烫,慌忙道:“时辰不早了,爷早些回去歇着吧。” 胤禛掏出怀表一看,哀怨地道:“时辰怎地过得这般快!” 谷雨已经跳下榻,胤禛磨磨蹭蹭不肯走,心思微转,慢吞吞道:“滴水成冰的天气,这时在外面走着,只怕别着凉才好。” “爷拿着铜手炉吧。”谷雨忙着去薰笼里取炭放进铜手炉,又对胤禛道:“数九严寒的天气,到夜里就格外冷,爷以后还是别来了。眼下马上就要过年,爷的事情多,可不能再病了。” 胤禛本想找个托词,晚上歇在她这里。她这时脑子偏生跟榆木疙瘩一样,领会不到他的不舍,反倒让他以后都别来。 他不接话,省得她再将他推开。 反正他早已看清她的心,她根本是待他无心。再说下去,难过的只有他自己。 接下来的时日,谷雨没再去启祥堂当差,留在小院跟着谷冬一起学习满文。她争取在这段时日将满文学完,等到年后开始学算学后,将所有的功夫花在算学与拉丁文上。 院子中的二福满语说得最好,谷雨成天拉着他说话。谷冬在旁边听着,他虽比不上谷雨过目不忘的聪慧,但他满语的发音,比谷雨又快又准。 谷雨很是高兴,谷冬满语说得好,以后学拉丁文就不在话下了。 胤禛称拉丁文的译官少,待他长大以后,寻个译官的差使,日子就不愁了。 转瞬间过了年,胤禛安排洪若住在了府中,平时白日他来教谷雨谷冬算学拉丁文,胤禛有空时,便教他学拉丁文。 洪若今年三十岁出头,汉话说得生硬,不过谷雨谷冬都勉强能听懂。他性格外向,动作非常夸张,经常手舞足蹈夸赞谷雨:“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是我见过聪明的学生!” 谷冬要逊色些,在算学上的进度跟不上谷雨。他也不因此而灰心丧气,努力学着擅长的拉丁文。 姐弟俩进步飞快,胤禛平时要进宫上朝,远远被姐弟俩甩在了身后。 洪若最先从加减浅显的算学教起,再教初等代数,欧几里得几何。等到三月春风拂面时,谷雨已经学到了三角学,同时将对数也一并学了。 谷雨埋首学习,胤禛那边的水车也做好了。 这天胤禛来到小院,他一脸的高兴,走进西屋就迫不及待与她分享了喜讯:“今朝工匠在庄子试了水车,以前两个壮汉踩,使劲全力,水量也就一般。如今只要一人踩,水量大且不说,只需一人就能轻松踩动,还能多坚持近一刻钟!” 谷雨也高兴不已,道:“那真是太好了,爷,奴婢能去瞧瞧吗?” “小事而已,明朝宫中有事,待后日我就带你去!”胤禛自是一口应了,他手从背后拿出来,将一朵盛放的蔷薇插在她的发间。 第43章 谷雨平时只输两只辫子,辫稍随便用发绳一系了事。她不喜艳丽的颜色,发绳多是青蓝黑等深色。 大红的蔷薇,映得她的肌肤愈发白皙,她抬手摸着头,想要扯下来,胤禛将她的手按住了。 “别动。”胤禛眼含着柔情,笑道:“真真是人比花娇。” 谷雨不在意这些,便收回了手,问道:“皇上可有夸赞爷?” “汗阿玛龙颜大悦,派了我去跟着太子一起巡河道。汗阿玛还下令,让造办处做铸铁的绞盘。” 胤禛脸上的笑意淡去,康熙是高兴,就是太子就不那么满意了。 “造办处如今由老大领着,他向汗阿玛诉苦,说是做齿轮难。靠着工匠们手工打磨,费时费力,要花费大笔的银子,还不如用人力比较划算。” 谷雨没察觉到胤禛的神色,皱眉思考着齿轮的事情。这时,她脑中灵光一闪而过,转身奔出去,到厨房找徐厨子要了个做点心的模子。 胤禛见谷雨一言不发跑了出去,正在莫名其妙中,她又拿着个模子跑了回屋。 “爷,用这个。”谷雨将模子递到胤禛面前,他接过来拿在手上来回察看。 很快,胤禛领会了谷雨的意思,问道:“你是说,用模子浇筑齿轮?” “是,用模子浇筑。不过铸铁不比点心,齿轮要求精准,压出来的肯定粗糙,需要修整。” 谷雨兴奋地比划着,“用模子做出来的齿轮,就算粗糙,也比工匠用手打磨要省力,精准。而且,打磨还有个办法,比工匠打磨要精准,还能省力。 胤禛望着谷雨迸发出熠熠光芒的双眸,心头怦怦直跳。 “爷先前说到水车,我想到了磨坊,乡下磨米面时,会用到水车带动石磨。做石磨样式的打磨轮,用来消磨齿轮。水流越大,磨转得越快。将水车建在河道闸门边,从高处流下来,水流的冲击力就越大。我要看过水车,看能否再增加齿轮。要是能增加,水磨齿轮就没问题了。” 谷雨一口气说完,几乎都快透不过气来。胤禛恨不得狠狠亲她,又心疼不已,赶忙端了水递过去,“快吃一口缓缓。” “不过,冬日结冰的时候,水磨就不能用了。”谷雨吃了口水,遗憾不已。 “京城冬日不能用,但南方不结冰的地方能用。”胤禛笑着道。 “也是,瞧奴婢都糊涂了。”谷雨羞涩一笑,放下茶盏,拿了张纸在书桌上铺开。 胤禛知道她又要开始画图,赶忙握住了她的手,“等用过饭后再画,我陪着你。” 谷雨见胤禛坚持,只能先放下了。饭后,胤禛又拉着她散步消食。她惊讶地发现,院中的海棠已经长出了花骨朵。不知何时,还在空处栽种了一颗梨树。那盆昂贵的金山茶,又搬了过来。 “早就搬来了,你平时都只顾着学习,其他事情,一概置之不理。” 胤禛见谷雨盯着金山茶,悻悻摸了一下鼻子,干脆地道:“反正我在你面前,说话不算话,你要笑话我,且随你去吧。” 谷雨抿嘴一笑,道:“爷给奴婢送花来,奴婢怎地会笑话爷。” 胤禛被她笑得心头暖洋洋,柔声道:“以后我天天给你送花。” 谷雨心道京城又不是江南,寒冬腊月到处光秃秃,他从何处来的花,能天天给她送? 再说,她也无心赏花。学无止境,洪若说,她虽学得快,现在所学都比较浅显,越到后面越难。他在法兰西科学院时,学过笛卡尔的《方法论》,《几何学》,远比现在她所学的要高深。 洪若还称,除去英吉利牛顿的流数术,日耳曼科学院的莱布尼茨与法兰西科学院来往密切,他在信中写了新进的发明微分积分。 这两门学问,洪若当时还在学习中,尚未钻研透彻,便受到法兰西国王指派来到大清。他希望能将所知的皆教给她,由她自己去钻研。 谷雨只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能学得多一些。 “爷,我们回屋吧。”谷雨当即不想散步了,不由分说转身回屋。 他们在院中走了一圈不到,胤禛无可奈何,只能跟着谷雨进屋。 “我来吧。”胤禛拿过谷雨手上的墨锭,在砚台上添了清水磨起来。 谷雨没有拒绝,心无旁骛思索着水磨图。 胤禛安静守在一旁,不时给她倒茶水,拉着她起来活动手臂。在她画图时,他便捧着拉丁文默记。 谷雨画到天色微明,胤禛也陪着了她一整晚。 “快去歇着,这里先不收拾了。”胤禛见谷雨还要收拾书桌,赶忙制止了她。 “嗯。”谷雨蒙住嘴,打了个哈欠,眼神还盯着图纸看。 “快去歇着。”胤禛推着谷雨往外走,到了东暖阁,她要去洗漱,胤禛捉住了她,“等起来时再洗。” 谷雨实在困了,由胤禛揽着到了卧房,倒在炕上就睡了过去。 胤禛坐在炕言,替她盖上被褥,轻轻拨开她脸上的发丝。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胤禛要赶着进宫,万般不舍轻手轻脚离开。 青兰已经起身,胤禛招了她过来吩咐道:“今上午姑娘不上学,你让院子中的人都小声些,别打扰了姑娘歇息、等到中午再叫姑娘起来用饭。” “是。”青兰忙应下,偷偷瞄到胤禛也满脸倦意,回头看向东暖阁,不禁感慨道:“爷待姑娘真是好,陪着她忙了一整晚。” 谷雨实在困了,正睡得昏天暗地时,青兰急匆匆进了卧房,着急地将她摇醒。 “姑娘,姑娘快醒醒。皇上召你入宫去!” 第49章 谷雨以为在做梦, 揉了揉眼睛,看到面前青兰焦急的脸,她愣了下, 带着睡意朦胧的含混问道:“皇上召我进宫?” “宫内来了人, 他们不耐烦进屋来坐,正在外面等着呢。小冬也要去,陈嬷嬷已经去给他更衣了。” 青兰虽然着急,动作倒麻利,从箱笼中取了新做的春衫出来。见谷雨的布鞋已经洗得发白,弯腰拿到一旁, 取了一双新绣鞋摆在脚踏上。 谷雨这才反应过来,她拿起衣衫往身上套,问道:“爷呢?” “爷在宫内,我怕爷不知情, 让二福去了前院找戴先生,让人去找爷。” 青兰曾在书房当差,到底比陈婆子能当大事。她一边说着话, 一边帮着谷雨理着衣衫。 “姑娘, 我来替你梳头。”青兰让谷雨坐在妆奁台前, 将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见谷雨太过素净, 她平时不用脂粉,妆奁台上也没这些。青兰转过身往外走, “姑娘别嫌弃, 我的脂粉且先用一用。” 谷雨还没说话, 青兰已经奔了出去,很快拿着她的胭脂水粉来,待谷雨洗漱之后, “姑娘,我替你抹些粉。” “不用了,就口脂就好。”谷雨偏头躲开。 她前世对宫廷了解,除非特赐软轿,身份再尊贵,到宫门口也要走路进去。 现在虽不太热,在太阳底下走一段路也会出汗。脂粉擦在脸上,没一会就晕开,成了大花脸。仪容不整,反成了大不敬。 青兰没再坚持,谷雨只图了些口脂。她本来就生得白,平时几乎不大出屋,天亮时才睡下,此时她的脸白得几近透明,像是久病初愈之人,柔弱得风一吹就会倒。 搽过口脂之后,谷雨的气色瞬间好了几分。她从匣子中取了几颗约莫一两的银角子塞到荷包里,陈婆子也带着谷冬过来了。 谷冬他穿戴一新,小脸紧绷着不苟言笑。脸颊上原来的皲裂,养了近半年之后,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 “别怕,走吧。”谷雨不知康熙召她何事,她也紧张不安。 不过见谷冬连走路都不知该出那只脚,谷雨只能硬挺着,不在他面前表露半分。 谷冬嗯了一声,僵硬地跟着谷雨走了出去。青兰随着她一道前去,宫内派来的马车停在小院门口,两个太监在门口说话,谷雨带着谷冬上前见礼,从荷包中拿了碎银子递上去,“有劳谙达,让谙达久等了。” 两人收起银子,和颜悦色道:“姑娘哥儿请上车,不敢让皇上久等了。” 谷雨赶紧让谷冬上车,几人坐定之后,马车很快朝着胡同外驶去。 “见到皇上磕头请安,莫要东张西望,更不能直直看向皇上,要低着头。” 谷雨压低声音教着谷冬规矩,他一下下点头,忍不住凑过来,悄悄问道:“姐姐,皇上为何要召见我们?” 康熙召见她的缘由,谷雨猜测不外乎这几方面。 一是知道了水车图纸出自她的手,二是康熙知道她学算学,一个包衣阿哈出身的姑娘学算学,算得上是稀奇事,召见她去瞧稀奇。三则是胤禛待她特别,康熙听说自己的儿子对一个包衣阿哈百般照顾,认为有损天家威严,心里不乐意了。 很快,谷雨就将第三条否定了,康熙身为皇帝,就是要处置她,一句话就能要了她的性命,哪用得着大动干戈。 第44章 谷雨安慰谷冬道:“皇上召见我们,这是我们的荣幸。不可猜测上意,等见到皇上,便能得知了。皇上问你的问题,你照实答就是。” 谷冬以前在庄子放羊,进府之后,平时只识字读书,与小白玩耍,没甚可隐瞒之处。 谷雨纠结的是图纸,要是隐瞒,便是欺君之罪。她不知胤禛到时候可在,若是他在的话,他就能挡在前面了。 在忐忑焦灼中,马车很快到了午门外。车停下来,青兰不能跟着进去,留在了宫门口等。 太监朝侍卫出示了腰牌,领着他们穿过宫门,一路经过金水桥,穿过太和门,广场,进到内廷乾清门。 乾清门后是宽阔的天街,保和殿在前,殿后便是乾清宫。 宫殿威严矗立,殿前左右是高台,日晷,嘉量,铜鹤鬼等礼器。黄瓦红墙在太阳下,格外肃穆。 谷雨后背已经被细汗濡湿,谷冬的脸也通红。她垂下头,暗自呼出口气,轻轻握了握谷冬的手,示意他放轻松。 进了宫门,太监示意谷雨稍等,他小跑着进去回禀。没一会,又另有太监过来,领着谷雨谷冬来到东暖阁前。 御前总管梁九功立在门外,太监上前躬身打了个千,“梁爷爷,谷家姐弟领来了。” 谷雨谷冬见礼,梁九功不动声色打量着他们,和气地道:“且等一等。”他掀帘进屋回禀后,出来将他们领了进屋。 两人垂头上前,恭恭敬敬跪下请安。过了片刻,头上传来康熙威严的声音:“起吧。” 叩首谢恩之后,谷雨起身,谷冬见状跟着起来,学着她那样低眉敛目。姐弟俩皆屏声静气,大气都不敢出。 “抬起头来。”康熙又道。 谷雨依言抬起了下巴,眼睑仍然垂着,不敢直视天颜。谷冬的规矩比不得谷雨,他愣愣地抬起头,朝着康熙看去。 见到御书桌后的康熙,谷冬方回想起谷雨的叮嘱,慌得赶紧低下头。 康熙被谷冬逗得笑起来,道:“倒机灵,就是胆子小了些。” 谷冬照着谷雨的话,一声不敢坑。康熙看向谷雨,问道:“听说四阿哥替你请了洪若做先生,叫你们姐弟算学拉丁学。洪若夸赞你聪慧,算学学得好,如今都学了哪些?” 听康熙话里的意思,应当只是好奇她学算学之事。谷雨暗自松了口气,谨慎答道:“回皇上的话,洪先生谬赞,奴婢只学到了些皮毛而已。” 康熙唔了声,道:“洪若称你聪慧好学,短短时日已经学到了三角,可有此事?” 谷雨见康熙连她的学习进度都知道,便如实答道:“前两日奴婢刚学到三角。” “咦,还真有此事。听说你以前连字都不识?”康熙来了兴致,虽已经知道谷雨姐弟的来历出身,还是出言问道。 “奴婢以前不识字,进府当差后方开始学。”谷雨照着康熙的问题答道。 “其他的功课,你学了多少?满语可曾会了?”康熙换了满语问道。 谷雨也用满语答道:“奴婢没读过其他书,满语大致学完了。” 旗人现在会满语的越来越少,康熙多次严厉申斥,旗人必须学满语,且旗人考试,必考满语这一科。 京城的旗人尚好,外地驻防的旗人,写折子回京,满文错误百出,康熙看到后,直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 满文越来越差的旗人官员太多,他已处置不过来。 听到谷雨学了满文,她的满语说得流利,他本就喜欢算学,对她便多了几分亲切。 “你呢,你学了哪些功课?”康熙又问谷冬。 谷冬紧张地答道:“回皇上,奴才跟姐姐一样,也学了算学几何,满语。奴才没有姐姐学得快,还在学初等代数。” 康熙对坐在一旁的白罡道:“洪若说他拉丁文学得好,你用拉丁文与他说话。” 白罡便用拉丁文问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谷雨这才发现暖阁内还有别的人在,她掀起眼皮飞快瞄了一眼,见左手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西洋人,她猜应当是与洪若一道来的法兰西国王数学家的五人之一。 这句话浅显,谷冬用拉丁文回答了。白罡也跟洪若一样夸张,道:“皇上,他的拉丁文说得流利,主要是发音标准。” 康熙笑起来,道:“原来洪若并未说谎,你们姐弟还真是聪慧灵秀。” 笑罢,康熙对谷雨道:“你只学到了三角,究竟学得如何,朕倒要见识一下。白罡,你将今朝朕的习题,拿一份给她。谷冬也拿一份算术题。” 白罡从手边的案几上,拿了两份习题出来。康熙吩咐道:“梁九功,给他们笔墨,让他们就在这里做题。” 谷雨还从未考试过,心头砰砰直跳。谷冬同样懵懂,等梁九功叫上太监摆好桌椅,学着谷雨一样,坐下来开始磨墨,看向纸上的题目。 看情况,康熙早就准备了题目考他们。每人两道考题,谷冬的题目是简单的不等式,谷雨的是一道较术题,解斜三角形,一道实际应用题。 解斜三角形的题目,用较术定理,以及开方可解。 应用题目是火炮射角,求火炮的射程距离。谷雨握着笔的手,不由得拽紧,手心汗津津。 两道题目对她都简单,但涉及到火炮,她再也无法平静,低头看着面前的题目,觉着字都在眼前跳跃。 胤禛曾说过,康熙多疑。出火炮的题目,谷雨不知康熙是否有别的用意。 谷冬做完了题,见谷雨握着笔一动不动,偷偷担忧地看着她,小声道:“姐姐,你可是不会?” 洪若是国王数学家的领头人,他与白罡他们同来自法兰西,关系深厚。 白罡是康熙的老师,她的算学水平洪若一清二楚。要是被康熙得知,她若不答或者答错,帝王多疑,用紧张难以令其相信,可能连胤禛一并被怪罪进去。 谷雨要是不答,或者打错,她无法对自己交代。 她两世都出身草芥,前世稀里糊涂丧命,十六年的一生,平庸毫无波澜。 这世她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沉浸在学习带来的快乐之中。尤其是算学几何,对便是对,错便是错,这些都是她喜欢的初衷。 谷雨深吸一口气,坚定执笔,写下了答案。 康熙与白罡说着闲话,不时看向他们这边。见谷冬已经做完,令梁九功取了过来。 “唔,不错。”康熙见谷冬答对了题,夸了一句,又严肃道:“你的字写得不好,以后可要勤学苦练。” 谷冬恭敬应下,康熙又看向谷雨,见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禁皱起眉头,隐隐变得不耐烦起来。 过了一会,谷雨终于提笔写字,康熙方没说什么。 谷雨很快放下笔,康熙让梁九功取了上前,他眉毛扬起,一言不发交给了白罡。 白罡看罢,道:“姑娘都做对了。” 这两道题,确实是康熙以前学算学做的习题,不过他当时头疼了许久,解答得远比谷雨要慢。 康熙难得赏识人,尤其是谷雨一个姑娘家,将他都比了下去。 被谷雨比下去,康熙心里有些不舒服,评价起了谷雨的字:“你这字,该是习的四阿哥的字帖。四阿哥的字工整有余,灵气不足。你连工整都没学到,这笔字,真是臭不可闻!” 谷雨见胤禛果然连着被嫌弃,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赶忙下跪谢恩:“奴婢谢过皇上教导,皇上教训得是,奴婢以后一定勤学苦练。” 康熙哼了声,摆摆手道:“起来吧。” 谷雨谢恩后起身,后背已经被汗水濡湿,觉着腿都发颤。 康熙又道:“听说你在四阿哥府中只读书?” 谷雨不懂康熙问这句话的用意,只能硬着头皮如实答了,绝不提其他。 康熙不置可否,闲闲道:“四阿哥待你倒好。他不耐烦学这些,却能同意你学。” 他心思微转,道:“你学了这些,以后打算作甚?” 谷雨斟酌着答道:“奴婢只是喜欢,不知学来能作甚。” 康熙心道也是,她父亲刚去世,胤禛迟早会收她入后宅。一个后宅妇人,学这些能有何用。 不过,康熙还是比较好奇,谷雨的算学,究竟能学到何种水平。 “既然你在算学上有几分灵气,莫要荒废了。回去好生苦读,待半年以后,我再召你来,看你可有进步。” 谷雨应是,与谷冬跪恩后告退。 出了乾清宫,谷雨松弛下来,只感到浑身都酸痛。 重重宫闱,在太阳照耀下,红墙似干涸的血。 出了保和殿,胤禛从太和门奔了进来,穿过天街,在谷雨面前站定,他喘着粗气,双目焦灼,仔仔细细端详着她。 “爷,奴婢与小冬都没事。”谷雨屈膝福了福,道。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胤禛只点点头,哑着嗓子道:“走,我们先出去。” 出宫后,胤禛将谷冬扔给了苏培盛,他带着谷雨上了马车后,一坐下,便猛地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珊瑚朝珠都快嵌进了她的骨头中。 第45章 他与太子领了巡河工的差使,先去工部了一趟,再与工部的郎中一起,顺着金水河到了社稷坛。 戴铎进宫没找到他,跟工部的官员打听之后,一路寻了过来。 胤禛得知谷雨被康熙召进宫,心都快被揪出了嗓子眼。他找了个借口离开,骑马狂奔回宫,一路奔跑,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总算神魂归位。 “要是你出事了,我该怎么办。”胤禛在谷雨耳边,痛苦呢喃。 谷雨被勒得骨头都快碎掉,伸手推他:“奴婢没事,爷,你松开些。奴婢跟你仔细说.....” 她想要将见到康熙的经过告诉胤禛,他却不在意,也不想听。 “我不松手。不松。”虽然谷雨完好无缺,但他不想再体会那种害怕无力的滋味。 “我要让谁都动不了你,连你一根手指头,一根头发丝都不敢碰!” 胤禛贴着谷雨的耳朵,轻声又坚定地道:“谷雨,以前我只敢在深夜想一想,始终在犹豫。” 他深深颤栗了下,“如今,我决定要争一争,要争一争那个位置。我渴望权势,我不能失去你!” 第50章 胤禛将谷雨送回小院, 便赶回了社稷坛。 一路上,胤禛回忆着谷雨所言见康熙的情形,心思愈发坚定。 他渴望权势, 因着拥有权势, 能不受掣肘,能行想做之事,护着心爱之人。 自小生在皇家,胤禛早已看透权势争斗的残酷。 父亲是君父,君在前,父在后。 至于生母。 胤禛嘴角泛起冰冷的笑意, 孝懿仁皇后当着他养母之名。每日前往晨昏定省,一应吃喝拉撒,身边自有太监嬷嬷宫女伺候。 生母德妃后来连着生了儿女,偏爱十四, 待他还不如十三。 若说以前要顾忌着孝懿仁皇后,德妃就算是生母,也不便对他表示关心。 孝懿仁皇后早已去世多年, 德妃又早已升为妃位, 再无任何顾虑。 孝庄文皇后薨逝之后, 她住的慈宁宫很快就被拆掉, 停灵暂安奉殿已十几年,迄今未曾入土为安。 康熙每年塞外行猎, 南下江南, 从未奉过孝庄一起出行。 这便是真实的皇家血脉亲情。 胤禛与工部郎中在河道上忙到很晚才回宫, 准备前去向康熙回差使时,德妃差了宫中的太监等在午门,将他叫到了永和宫。 德妃坐在南窗下, 神色一如既往不咸不淡。 胤禛上前请安,“不知额娘叫我来有何事?” 德妃道:“皇上先前说,十四淘气,打算给他早些选哈哈珠子伺候。皇上称你府上一个丫环的弟弟机灵,好像叫谷冬来着?” 胤禛一愣,不动声色道:“我府上是有个叫谷冬的,他还小,今年才八岁。” “才八岁?”德妃皱起眉头,不满地道:“怎地也要十岁出头,才能当得起事情。八岁能做什么,要是伺候不周到,十四有个闪失,那如何了得。” 嫌弃完谷冬,德妃又道:“皇上的旨意,断不能违背。你回去好生教导谷冬,让他机灵着些,要是差使当得不好,仔细他的皮!” 胤禛努力压下心头的怒意,他没接话,只道:“我还要去向汗阿玛回复差使,先告辞了。” 德妃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们一个个长大了,都不耐烦听我这个老太婆说话。” 离开永和宫,走在长长的夹道中,风穿堂而过,吹得胤禛浑身冰凉。 哈哈珠子就是阿哥身边贴身伺候的奴才,当差满十年,可能转为侍卫等差使,与太监并无多大不同。 谷雨与谷冬相依为命,要是选到十四身边,到阿哥所当差,以后就再难见面了。 何况谷冬聪慧,他的拉丁文学得又好又快。康熙也是看上了他的聪慧,到十四身边伺候,能帮着十四读书学习。 胤禛想着谷雨的难过,谷冬的可惜,胸口就像是被一团火烧得刺痛。 十四,他也配! 胤禛来到乾清宫,上前请安,康熙叫了起,让他坐着说话,问道:“你去了何处,我准备让梁九功来找你,金水河巡视得如何了?” “先前额娘有事叫我去了一趟。”胤禛答了句,将巡金水河的情况说了。 康熙听罢,道:“金水河与京城息息相关,切莫掉以轻心。太子身子不适,等身子愈合之后,你们便出发去,将京畿周围的河道河工走一遍。” 胤禛恭敬应下,道:“汗阿玛,额娘先前说,汗阿玛准备将谷冬选到十四弟身边做哈哈珠子。” “我是有这个打算。”康熙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道:“谷冬年纪虽幼,人却机灵。以前又放过羊,能吃苦,让他给十四做哈哈珠子最适合不过。” “汗阿玛,谷冬不止满语,拉丁文亦学得极好。如今大清拉丁文的译官紧缺,甚至朝政大事,都多靠西洋传教士做译官。西洋传教士非我大清人,中间究竟有无误传,皆无从得知。” 胤禛起身跪下,恳切地道:“汗阿玛,谷冬忠厚,我以为,假以时日,他将是大清不可多得的译官之才。汗阿玛,他今年方八岁,以前皆在庄子放羊,难免有伺候不周之处,反倒害了十四弟。汗阿玛,无论于公于私,谷冬都非哈哈珠子的合适之选。还请汗阿玛三思啊!” 康熙深深皱起了眉,半晌后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既然谷冬不合适,那就罢了。不过你既然以为谷冬是不可多得的译官之才,以后要督促他好生学习,为我大清效力。” 胤禛舒了一口气,磕头谢恩,“是,待我回去之后,定会耳提目命,让谷冬努力学习,不负汗阿玛的隆恩。” 康熙没再提谷冬之事,问起了水车:“如今水车使用得如何了?” 胤禛道:“我正准备向汗阿玛告假,亲自前往庄子看过,顺道督促耕种。” 康熙道好,“农事要紧,要是发现了不妥之处,早些改进。别瞒着掖着,耽误了灌溉。” 胤禛一一应下,告退离开乾清宫。 太阳已经西斜,半边天空染得红彤彤。早晚风凉,胤禛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汗水湿透。 他脚步快起来,几乎是小跑着,经过金水桥,出了午门。 守在门口的苏培盛,赶忙将马牵过来,他上前夺过缰绳,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回府。 到了府门前,胤禛并没进去,缰绳一转,直接拐进胡同,奔向谷雨的小院。 二福正在与谷冬在门口逗着小白玩,听到马蹄声,抬眼看去见是胤禛,赶忙躬身肃立。 还来不及请安,胤禛已经从马上跳下,将缰绳扔了过来。 二福手忙脚乱接住,胤禛已经如一阵疾风从身边经过,转瞬间就冲进了屋。 谷雨在东暖阁中专心致志折纸,门帘陡然掀开,她抬头看去,只见胤禛在眼前一闪,就到了她的面前,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在马车中胤禛对她说的那些话,谷雨当然听懂他的意思。 他要争皇位。 皇子阿哥都有野心,这并不鲜见。谷雨亦清楚,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血流成河。 要是他失败,他活不了,她与谷冬一样如此。 谷雨一直心神不宁,难得没有读书写功课,将纸折成如三角,正方形,长方形,立方体等各种形状来平缓心情。 刚折好的立方体,被胤禛压得瘪了下去。谷雨没有动,任由他拥着。 不知过了多久,胤禛始终一动不动。谷雨轻轻叫了声爷,伸手推开他。 胤禛放开手,别转身去,谷雨似乎瞧见了他眼角有亮光闪过。 谷雨心头一震,她沉默了下,起身走出屋,让青蓝打水进屋。苏培盛在门房处与二福说话,她将他唤来,道:“苏谙达,你去将爷的更洗常服取来。” “姑娘,我早就备好了呢。”苏培盛走进门房,搂着包袱出来交给谷雨。 谷雨将包袱送进净房,青兰陈婆子提了热水进屋,她走回暖阁,对坐在那里发呆的胤禛道:“爷,去洗一洗吧。” 胤禛嗯了声,起身去净房洗漱。更洗之后出来,胤禛的神色好了些,道:“早些用饭吧,饭后我带你去柏林寺走一走。” 谷雨去传饭,饭后她让谷冬自己写功课,随着胤禛慢慢朝柏林寺走去。 弯月如钩,悠悠悬挂在天际。 文觉得知胤禛前来,赶忙出来迎接:“爷,姑娘来了,请进禅房坐着吃杯茶。” 胤禛朝他颔首,与他说了几句话,“我们就随便走走,大师自去忙,不用管我们。” 平时胤禛经常来柏林寺走动,文觉便自行离开了。谷雨初次来柏林寺,胤禛带着她去大雄宝殿磕头上了香之后,沿着天王殿,无梁殿,藏经阁走了一圈,到了他平时最喜欢,位于藏经阁边的古柏园。 柏林寺以古柏众多而闻名,除去古柏,还有上百年的银杏,古槐。 园中四下无人,一株株高大的柏树立在夜空中,松涛伴着远处传来若有若无僧人的晚课诵经声,肃穆到令人无端想哭。 第46章 胤禛侧头看过来,轻声问道:“怕不怕?” 谷雨摇头,道:“只要没猛兽,奴婢就不怕。” 胤禛轻笑了声,牵着她的手,到石亭中坐下,道:“每当我心情烦躁的时候,就来这里坐一会,听松涛诵经声。” “爷可是因着奴婢的事,心情不好了?”谷雨沉吟了下,终于开口问道。 “算是与你有关。”胤禛将康熙准备选谷冬做十四哈哈珠子,见德妃康熙的前后经过,仔细说了。 谷雨浑身一震,紧咬着唇,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谷冬性情善良忠厚,没见过世面。要是他进了阿哥所当差,就算没犯错,与她前世一样,落得个替死鬼的下场。 虽然康熙最终打消了主意,要不是胤禛冒着违抗圣意的危险,谷冬肯定进了宫。 兴许是胤禛给了她胆量,她出奇的愤怒。 凭什么,凭什么! 谷冬那般聪慧,他有大好的作为,凭什么让他去做伺候十四吃喝拉撒的奴才! “阿哥所规矩严苛,里面当差的奴才,一个比一个心眼子多。额娘又溺爱十四,他掉了根头发,额娘都要大惊小怪,身边伺候的奴才跟着吃挂落。小冬做了十四的哈哈珠子,哪有好日子过。小冬也算是我看着成长,他刚来的时候,就这么丁点高,瘦弱胆小,好不容易养得好了些,我如何能忍心送他到阿哥所。” 胤禛一桩桩说起了德妃的偏心之事,那些对他的苛责,忽视。 “上次我给你的怀表,十四先看到想要,我没给他。他回宫之后向额娘抱怨,额娘怪我不疼爱十四,十四是我的同胞兄弟,一块怀表而已,居然都舍不得,惹得十四不快。” 谷雨认真地道:“奴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德妃娘娘做得不对。娘娘盼着爷友爱兄弟,她首先就要一碗水端平。尽管十根手指头有长短,也莫要那般明显。娘娘这般做,只能让爷与十四阿哥隔阂更深。” 胤禛凝望着谷雨,她的小脸严肃而认真。不知为何,他突然就释然了。 曾经的伤心愤怒委屈,随着松柏的涛声远去,此刻内心一片平静。 从无人敢提及这些,他所经受的点点滴滴,早在心头累积成污泥潭,始终无法诉诸于口。 终于有人替他说了句公道话,还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她并非空洞的宽慰,让他莫要在意。 如何能不在意呢,他并非圣贤君子,亦非心胸宽厚之人,他向来讲究恩怨分明。 胤禛抵着谷雨的头,低低道:“我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去当差做事,我不想与太子一道领差使,不想与他一起同行,不想伺候他,照顾他的想法心情。我也不喜汗阿玛的做法。他去塞外去江南,每次都要花数不清的银两,劳民伤财,却又给穷苦的百姓免去赋税。真真是何苦来哉!” 他讥讽地笑了几声,“我要无上权势。能顺从心意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能所爱,恨就让其挫骨扬灰。如此一来,才能活得真正痛快恣意啊!” 谷雨想都不想道:“奴婢支持爷啊,永远与爷站在一处。” 以前她只想活着,现在,胤禛不仅让她生出了胆量,亦让她长出了骨血,筋脉,宛若新生。 她能读书识字,接触到算学几何,能体会到的种种快活,都是因为有他。 她喜欢算学,算学只有对错,何尝不与胤禛一样,爱恨分明。 对朝政大事,争权夺利她一无所知,也一窍不通。 但她也想与胤禛一样,痛痛快快活一场! “奴婢没甚本事,帮不了爷。但奴婢也能做些事,只要做得到,奴婢都会去做。” 谷雨笑起来,“哪怕粉身碎骨,奴婢也无惧!” 胤禛心仿佛被春风灌满,鼓胀得想要眼睛发酸。他低下头,细细地亲吻着她。 风中有松木的气息,他的呼吸之间,也带了淡淡的松木香气。 从唇齿间,他喃喃溢出一句话:“死有何惧,还有我呢。我们一道共赴黄泉便是,正好永生永世不分离......” 第51章 一大早, 谷雨就醒了过来。屋外传来放轻脚步走动的声音,小白隔着院墙在撒欢叫唤,二福压着嗓子在叫他:“小白, 不许叫唤!” 谷雨打了个哈欠, 闭着眼睛穿衣,下炕趿拉着鞋子出了卧房,胤禛躺在暖阁的榻上,睡得正沉。 昨夜他们说话到半夜,谷雨没有叫醒他,先去净房洗漱。等洗完出来, 胤禛也醒了,坐在那里发呆。 抬头看到谷雨,胤禛脸上浮起笑容,声音中带着浓浓的倦意, 朝她伸出手臂:“过来。” 谷雨以为他有事,便走了过去。胤禛笑着将她搂在怀里,脸蹭着她的头发:“醒来就能见到你。” 刚梳好的发辫, 被胤禛蹭得毛躁起来。谷雨不喜用头油, 忙挣脱开来, 只能在回屋去重新梳过。 “爷既然醒了, 快些起来吧,等下还要赶路呢。”谷雨将榻尾放着的青色缺襟放在胤禛面前, 转身进屋梳头。 刚编好一边的辫子, 胤禛走了进屋。站在她身后仔细打量着镜子, 兴致勃勃道:“我来替你梳。” 谷雨婉言拒绝了,“爷,到庄子都要一个时辰, 除非我们骑马赶路,不然等匆匆赶到,又要往回赶。” “若是太晚,在庄子住一晚便是。汗阿玛过几天要到畅春园避暑,去年你住的庄子都已经提前收拾过了。” 胤禛不由分说取走谷雨手上的梳子,一下下替她梳了起来。 水车放在西郊的庄子,离去年住的庄子只有不到五里的路程。 谷雨无法,只能坐在那里任由他去。她的头发乌黑,厚重,胤禛手忙脚乱,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编出一条既松散,又乱七八糟的辫子。 胤禛自己都看不过眼,不好意思笑了下,道:“还是你来吧。等我学会了再替你梳。” 谷雨接过梳子,几下就编好一条光滑整齐的辫子。胤禛很快洗漱出来,谷冬也来了。饭后,他听到谷雨要出城去庄子,不禁露出羡慕之色。 不过谷冬懂事,谷雨不提,他绝不会吵着要跟去玩。 胤禛见他跟小白乞讨食一样可怜巴巴,禁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今朝有事,不能带你去。过几天就去庄子了,要住到天凉下来才回城,多得是玩耍的时候。” 谷冬小脸一下兴奋起来,胤禛望着他那双与谷雨一样,笑起来就弯成月牙的眼睛,不禁看看向在查看匣子的谷雨。 “你带匣子作甚?”胤禛好奇问道。 匣子的东西都是从洪若处借来,谷雨说了一大堆,“石墨笔,纸,尺,比例规,圆规,测量角仪。奴婢习惯清点一遍,落下了麻烦。” 胤禛走上前,帮着提起匣子,道:“这些东西只有你会用,我只能给你打下手了。你要何种东西,吩咐一声便是。” 谷雨抿嘴笑,让谷冬好生学习,与胤禛,戴铎一道来到庄子。 水车放在金水河边,魏庄头得到消息,领着庄子中几个干活的庄稼汉,做水车的邹木匠早就等在那里。 “给爷,姑娘请安。”魏庄头极会察言观色,见胤禛与谷雨并肩而来,虽不认得她的身份,不敢多看,忙恭敬请了安。 胤禛摆了摆手,谷雨并未注意魏庄头的反应,直接朝水车走了过去。 水车样式五花八门,主要是翻车与筒车。有用水流冲刷带动旋转,人力脚踩,用牲畜拉动,风力汲水几种操作方式。 像是水流冲刷,水流必须要有一定的速度,在溪流等浅滩比较合适。 像是北地地势平坦地区,河流深的地方,多用是翻车。主要靠着人踩,牲畜拉。 牲畜要耕种,不好控制,最常见还是人力踩的翻车。 翻车不仅做起来简单,价钱便宜,还方便移动,种地的百姓多用此种。 庄子做的便是翻车,胤禛吩咐下去:“派一人去汲水上来。” 魏庄头赶忙叫了个汉子,上前踩起了水车。谷雨一瞬不瞬仔细看着,见他动作轻松,齿轮翻转,河中的水被汲上来,顺着竹筒流进庄稼地中。 戴铎以前已经看过水车,此刻并不感到惊奇。他知晓水车是谷雨绘制的图纸,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 胤禛叫来苏培盛与马尔赛,低声吩咐了下去:“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声张出去。” 两人深知今日之事重要,赶忙叫上护卫奴才去周围守着,谁都不许靠近。 谷雨前前后后仔细看过,问邹木匠道:“这些齿轮都是你做的?” 邹木匠忙答道:“是我与两个儿子一起做的。” 齿轮还是有些粗糙,若做到更加严丝合缝,会将更加省力。 谷雨还发现了两个问题,就是木做的齿轮极为容易损坏。尤其是越精细,做起来的价钱会更贵,更费时费力。 现在水车不知用什么木头做成,随着踩动,齿轮明显已有磨损。 谷雨不懂木头,问道:“以前的水车,可都是用的这个木头?” 第47章 邹木匠答道:“姑娘,这是枣木。水车大多用枣木制作,像是马车车轮也是用枣木。枣木虽便宜,但坚硬,阴干两年后,用桐油泡过,耐磨,还不易腐烂。” 谷雨沉思了下,问道:“那其他的水车这样用,可也会有磨损?” 皱木匠指着前面放着的水车,说道:“像是这般简易的翻车,并未用齿轮,只有连杆带动翻板提水。” 谷雨便走过去,认真看起了他们以前用的翻车。胤禛同样让汉子去踩动汲水,谷雨发现汉子明显吃力,踩得慢了许多。 太阳一点点升上正空,时辰已近正午,谷雨与邹木匠说了一会话,心里已经大致有数,随着胤禛回到庄子歇息用午饭。 胤禛见谷雨筷子停在半空中,神色若有所思。他想了下,也不做声,放下筷子等着。 过了一阵,谷雨一脸轻松,重新吃起了饭。胤禛脸上浮起笑容,拿走她手边的汤碗,替她添了暖和的汤。 饭后,谷雨也没歇息,拿出带来的匣子,在书桌上摆开,伏案画起了图。 一边画,一边给胤禛解释:“枣木虽坚硬,终究是比不过铜铁,铁杵都能磨成针,这些齿轮很快就会坏掉。穷人家也经常换不起,就起不了大作用了。” 胤禛能听懂八成,他只认真听着,并不随便插话。 “两个齿轮分开,中间用牛皮链接,这样一来,齿轮磨损就会减轻,无需经常更换。若要力气更大,可以多加几组齿轮。” 谷雨下笔飞快,约莫半个时辰,就画出了简易的改进水车图。 胤禛看着图纸,让苏培盛叫了戴铎进来,道:“你拿去,让木匠再重新做一架水车。记住要低调行事。” 戴铎应是,顺手打开图纸,震惊地道:“姑娘这般块就画了好了?” 谷雨嗯了声,道:“只是小改动,以前画熟悉了,便很快。” 从谷雨到前院当差起,戴铎也算是看着她一步步到了如今。当时教她《幼学琼林》时,就已经知晓她聪慧。只他所教的书本,与图纸相比,完全是两门不同的学问。 在世人眼中,他所教所学的才是正道。民以食为天,要论真正的用处,肯定比不上一架轻便的水车。 戴铎怀着复杂的心情去找皱木匠魏庄头,谷雨道:“做模子的事重要,爷,走吧,我们去看水磨。” 胤禛心疼地道:“你今朝一刻不得歇息,不急,水磨离得也不远,先坐着吃盏茶再去。” “奴婢不累。”谷雨心里记挂着事,不做完她也歇不住。 胤禛只能带着谷雨来到水磨处,眼下的河水还不算最深,不到粮食收成的时候,水磨放在那里没动。 水磨简单,与用水流冲击的水车差不离,用一根垂直的轴带动石磨。只此处河流湍急,水冲击底下的轮叶力气大,带动石头的磨转动。 胤禛让人将轴安上,很快,石磨缓缓转动起来。谷雨看了一会,笑着道:“这转得太慢了些,看得人急,还不如骡子拉着磨呢。” 管着水磨的老张头道:“姑娘,等水大起来,尤其是下过大雨之后,这磨盘会转得飞快咧!” 谷雨附和了句,对胤禛道:“爷,附近可有水闸?” 胤禛领了巡河工的差使,看过工部的河道河工图,他思索了下,道:“在离此处约莫十里地左右的地方,有道大水闸。枯水时节水闸闭合,等到开春化冻后水闸打开。有人在此处管着水闸,免得发生洪涝灾害。” 此时时辰尚早,戴铎交代好事情之后,爷赶了过来。谷雨道:“爷,我们去看过水闸之后,再顺道回京城。” 胤禛便领着谷雨,一行人前去看水闸。看罢之后,眼见要赶不上关城门,赶紧上车回城。 谷雨拿出板子,放了张纸上去别好,拿着石磨笔刷刷画了起来。 马车晃动,胤禛用胳膊揽着谷雨,让她能坐得更安稳些。 “这个图不精细,不过以爷的聪明,肯定能看明白大致的意思。” 谷雨指着几级齿轮,中间的联动铁链,以及怀表中放大的擒纵机构,细细解释:“齿轮越多,动力越大,怀表中加了这个左右的摆锤,齿轮得以均匀转动。要打磨更精细的齿轮,必须要转动均匀,否则有些磨得过多,有些磨得过浅了。” 她再指着磨盘,“下面的磨盘要坚硬牢固,宫中御桥的汉白玉就很不错。上面的磨盘最好用青铜,这里放置要做的模子。其实,也不一定要建在水闸边,平时府里爷吃的水,都是从玉泉山取来。玉泉山上有山泉,用闸截取山上的山泉,建池子蓄水,同样设置闸门,水流一样稳定。” 胤禛看懂了谷雨的图纸,他沉思了会,问道:“可能拿来用到大炮火枪上?” “奴婢没见过火枪大炮,并不清楚。”谷雨如实说道。 胤禛道:“不急,先慢慢来。要是太快,该引起人的嫉妒防备了。” 谷雨知道胤禛不易,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她帮不了忙,便一切听从他的安排,绝不擅作主张。 胤禛搂着谷雨,轻声道:“以前在畅春园外,文觉初次见到你,他称你是有福之人。我向来不喜文觉故作神秘,他们这些人,打着何种心思,我自是一清二楚。如今我觉着,文觉倒有些见识,你确实是我的福星。” 谷雨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的脸颊被胤禛摩挲得有些痒,不禁扭动着身子躲避,“若没有爷,就没有奴婢的今朝。都多靠爷让奴婢读书......” 胤禛心跳飞快,浑身痒意难忍,止不住深深地嗯了声,哑着嗓子道:“别动,别乱动.....” 谷雨虽不懂胤禛为何这般,直觉感到不妙,忙不敢再动了,脸颊渐渐滚烫,红得几欲滴血。 瞧着她灿若红霞的脸庞,胤禛哀怨地闭上了眼,生怕再多看一眼,自己就把持不住。 他绝不会唐突了她,这段时日他满心满眼都是她,恨不得与她形影不相离,再也没在后院歇息。 她能绘制让朝野震惊的工图,会晦涩的算学几何。她是他最最心爱的姑娘,亦是他身边最大的助力。 哪怕再难忍,他也会克制住。 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关闭前回到了京城。 常明在城门口焦急转着圈,见到他们的马车过来,忙奔上前。 胤禛撩起车帘,一见常明的神色,脸一沉,道:“发生了何事?” 常明焦急地道:“”爷,十三阿哥与十四阿哥来了府上。十四阿哥吵着福晋,将小冬叫了去。十四阿哥硬拉着小冬,要与他比试骑马射箭。” 谷冬从未学过骑射,谷雨想着自己当时坠马时的惊险,脸色煞白,手心一片冰凉。 定是因着哈哈珠子的事,十四阿哥来找谷冬麻烦了! 第52章 胤禛当即让常明牵马过来, 对谷雨道:“我先走一步,你坐车回来,放心。” “我也骑马!”谷雨当即道。 她没再自称奴婢, 以前胤禛提醒过她好几次, 她都婉言回绝了。自称奴婢是规矩,她本就是奴婢,也早已习惯,并无必要改口。 不知为何,谷雨不想再做奴婢,更不想自称奴婢。一个“我”字, 自然而然就说了出来。 她不会放心,如何会放心! 谷冬就像是以前的她,卑微,小心翼翼地活着。 他善良, 聪慧,明明什么都没做。贵人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命运, 也能要了他的命。 “你上次就从马上摔下来, 你坐车回来!”胤禛接过缰绳, 却被谷雨一把夺了过去, 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 胤禛一个慌神间,谷雨已经打马奔了出去。他心头快提到嗓子眼, 吼道:“快, 快拿马来!前去护着, 护着!” 马尔赛连忙将马让给胤禛,从护卫手上接了马,让他们去追谷雨, 他则紧随着胤禛,护卫在左右。 胤禛心急如焚,望着前面俯身在马背上纤细的身影。她的背依旧绷得笔直,像是被拉满的弓弦,一不小心就会崩断。 他不敢喊她,怕她分心,马受惊不受控制,她从马背上掉下来。 护卫们很快赶了上前,随侍在谷雨左右。她仿若未觉,眼睛直直盯着前面的路,耳中惟有马蹄踢哒的声响,这是唯一能安抚她的声音,能将她带到谷冬身边。 谷雨也不知到了谷冬身边,她又能如何。此刻她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要站在他身边。告诉曾经那个弱小无助害怕的自己,她并不孤立无援。 府上校场,人仰马翻。 马厩前,十四阿哥跳着脚,生气地道:“滚开,将马给我,这是我四哥的府上,谁敢都不许拦着我!” 十三拼命拦着十四,急着道:“十四,你才没学几天骑射,四哥府上的马你不熟悉,当心摔下来。” 德妃疼爱十四,康熙对他也宠爱有加,伺候的奴才不敢上前劝阻,又生怕他出事,左右为难得都快哭了。 福晋也担心,挤出笑脸劝道:“十四阿哥,十三阿哥说得对。府里的马你不熟悉,仔细摔了。” 第48章 她见十三拉住十四不放,垂下眼眸,苦口婆心道:“谷冬一个奴才而已,你与他相比,岂不是抬举了他。” 本来十四已经被十三拖住了,听到福晋的话,火气蹭地再次窜上来。 德妃昨日高兴地告诉他,康熙替他选了胤禛旗下的奴才谷冬哈哈珠子。十四本无所谓,还嫌弃哈哈珠子在身边碍手碍脚。 结果今朝德妃又告诉他,康熙改了主意,称谷冬另有他用。十四淘气,给他做哈哈珠子可惜了,另外再给他挑选。 这些天十四功课写得不好,康熙本是借谷冬来激励敲打他。德妃就原原本本告诉了十四,语重心长劝他向学,莫要被一个奴才比了下去。 十四哪受得了,借口到胤禛府上来玩,拉上十三一起出了宫,来看看将他比下去的奴才谷冬,究竟有多了不起。 胤禛不在府里,福晋听到十三十四来,前去招呼他们,听到十四要找谷冬,还疑惑不已:“你找谷冬作甚?” 十四眼珠一转,没有告诉福晋究竟所为何事,道:“四嫂,你将他叫来便是,四嫂,难道一个奴才,你也使唤不动了?” 府中无人不知胤禛对谷雨的宠爱,谷冬是她弟弟,自是水涨船高。又是请西洋先生教他读书,又是派奴才伺候,陪着他玩耍。 她这个福晋,指不定还没一个奴才有脸面。 十四无心的一句激将话,直直戳到了福晋的心坎上。藏在衣袖下的手,死死拽紧,吩咐心腹丫环夏荷去叫谷冬。 没一会,谷冬被叫了来,规规矩矩上前磕头请安。福晋坐在上首,眼神冰冷瞧着跪在那里的谷冬,她是第一次见到他,等十四叫他抬起头来,看到他那双肖似谷雨的眼睛,厌恶由心而生。 十四瞧着谷冬的小身板,轻蔑不已。他倒聪明,不比试文,拉着谷冬到了校场,要与他比试骑射。 福晋见状,立刻着急起来。十四被德妃当做眼珠子般,要是在府上出了事,连着胤禛都要被一并怪罪进去。 她忙对彭嬷嬷道:“快去,让常明去等着爷,爷回城之后立刻让他赶回府!” 彭嬷嬷连忙去了,夏荷这时上前,小声道:“福晋,谷雨不在小院,今朝爷带着她一道去了西郊庄子。” 西郊庄子景致最好,春时花团锦簇,正是游玩的好时节。 福晋对胤禛的行踪一无所知,听到他带着谷雨出城游玩,心像是被针使劲地扎了一下,疼得她脸都扭曲了。 除去拦着不让十四上马,其余的事,福晋皆不多拦。 十四使出劲用力一甩,挣脱十三,冲到惶惶然跪在在那里,脸色惨白的谷冬面前。 “区区一个奴才,竟敢嫌弃本阿哥!让你做本阿哥的哈哈珠子,是你祖上积了德!”说话间,十四愤怒朝着谷冬一脚踢去。 他长得壮实,足足高出谷冬一头。瘦弱的谷冬被他这用尽全力的一脚,朝后飞了好几步。 被踢中的肩膀骨头喀嚓作响。剧痛袭来,谷冬痛苦地啊了一声,眼泪冷汗齐下。他却不敢哭,不敢叫痛,死死咬住了唇,试图爬起来,继续跪好。 戴铎随行去了庄子,沈竹与傅鼐去了工部,准备胤禛去巡河道河工的差使。 常明听罢彭嬷嬷的话,立刻让额图森善德去校场看着,德昌进宫去叫他们两人回府。 对着两个阿哥,福晋,额图森与善德只能守在一旁。听到谷冬身上传来的动静,这下再也顾不上规矩,上前将谷冬小心翼翼搀扶起来,着急地道:“小冬,你伤着何处了?” 十三恼怒不已,道:“十四,你真是莽撞,在四哥府上来伤人,看四哥回来,你如何交代!” 十四也知自己闯了祸,不过他哪能承认,昂着脖子哼了声,“我是四哥的亲弟弟,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奴才了?” 沈竹与傅鼐也随着德昌赶了回来,两人在校场门口,恰好看到十四踢谷冬,两人惊骇地对视一眼,连忙抬手请安,大声地道:“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福晋请安了。” 福晋看到他们,再看额图森与善德,心头的那股畅快,顿时变得乏味起来。 “你们回来了,好生伺候着十三十四。”福晋说完,朝校场外走去。 阵阵马蹄声传来,福晋不由得愣在了那里。她眼前一花,几匹马从身边疾驰而过。她转动僵硬的头看去,马仰天长嘶,在谷冬身边停住。 胤禛飞跃下马,上前将另一匹马上的谷雨,小心翼翼抱了下来。 谷雨拨开胤禛的手,急奔到谷冬面前。看到他浑身簌簌发抖,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她单膝跪在地上,手颤抖着,轻轻擦拭他脸上的冷汗与眼泪,道:“小冬,别哭,姐姐带你回去。” 谷冬见到谷雨,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胤禛脸色铁青,吩咐道:“去请黄成,将小冬带回去,小心些,别伤着了他。” 额图森赶紧跪下来,道:“小冬,我背你回去。” 谷冬趴上额图森的背,善德赶忙在旁边扶着,常明也气喘吁吁赶到了,他见谷冬受伤,连忙跟了上前。 谷雨随着一起离去,福晋见到几人簇拥着姐弟俩,急匆匆从她身边经过。连她站在这里,都没人在意察觉。 胤禛克制住心里的担忧,对十三十四道:“我送你们回宫去。” 十三耷拉着脑袋,小声赔不是,“对不住,给四哥添乱了。” 胤禛对十三点点头,没说什么,目光冰冷,朝十四看去。 十四见胤禛铁青着脸,心中到底发怵,先前的气焰顿时无影无踪,乖乖地朝外走去。 上了马车,胤禛听了护卫回了前后经过,脸若冰霜,一言不发。 进宫之后,胤禛先将两人送回阿哥所,再去了乾清宫。 康熙还未用饭,正在东暖阁里吃茶歇息,听到梁九功回禀胤禛求见,他拿出怀表一看,奇怪地道:“他这时来作甚,让他进来吧。” 胤禛上前请安,康熙抬手叫起,上下打量着他,道:“你作甚去了,身上衣衫湿了也不先换一身。早晚天气凉着,仔细生病。你别仗着年轻,就不放在心上。” “多谢汗阿玛关心,今朝我去了西郊庄子,回京城时出了些状况,急着从城门骑马赶回府,尚未来得及更衣,再赶了进宫。” 胤禛将前去看水车的事细细说了,康熙听到水车能做得更便宜,省力,当即坐直了身子。 “如此一来甚好,你赶紧让工匠赶制,若真能成的话,乃是利国利民之大好之事。” “是,我已经让原来的木匠在做了。”胤禛答了,继续说了下去。 康熙听到胤禛提到前去看水磨,疑惑问道:“你去看水磨有何用?” “打磨齿轮用。”胤禛答道。 康熙一怔,“水磨如何打磨齿轮?” “厨子做糕点点心时,用各式模子做出花样,放进模子取出来,点心便成了各种花样。” 胤禛照着谷雨的解释,向康熙解释了如何做更精细,更统一的齿轮:“岂只是水车,亦能拿来做成巨型的绞盘。之后运送重物,就容易稳妥了。” 康熙想着绞盘的用处,止不住地激动起来:“此事甚是重要,你将提出如此奇思妙想的高人带来,我要好生问问他。” 胤禛静静答道:“此高人汗阿玛见过,她便是谷雨。” 康熙神色震惊,失声道:“她?一个奴婢能有这般大的本事?” “是谷雨。”胤禛再次强调了句,神色严肃而认真:“汗阿玛,今朝我便是带着谷雨前去庄子,让她去看水车如何改进。回城的路上,她已经绘制出了简要的图纸。” 他取出谷雨扔在马车上的图奉上,康熙接过看了起来。图纸上画了水磨的样式,上面用字注明了各种材质。 康熙当时嫌弃谷雨的字写得不好,虽然纸上的字是用石墨笔所写,又在颠簸的马车上,字迹愈发难看,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图纸虽画得简要,构造之复杂,设计之精妙,还是让康熙看得惊叹连连。 “这是何物,她如何想了出来?”康熙指着擒纵机构问道。 “汗阿玛,是因着怀表。”胤禛取出怀表,指着表壳道:“拆开之后便能看到,怀表中有这个。因为谷雨对怀表好奇,我见她聪慧,从造办处要了块怀表给她,就是想着她能否从怀表中,生出新的点子。谁曾想到,她拆掉怀表看过之后,还真被她想到了。” 康熙拿起自己的怀表细看,他的怀表与胤禛的不同,金表壳后面雕着九龙。 造办处能照着西洋的怀表,造出大清的怀表,却没想到用怀表里面的物件,做出其他更有用之物。 能得怀表的人少之又少,造办处要是由此等人才,早就献计了,哪还等得到今日。 西洋人更不可能,除去南怀仁之外,其他如洪若他们,对器物并不精通。 康熙沉吟之后,对谷雨便是高人之事,深信不疑。 “说起来,此事还有件小风波。十四弟在我生辰时,出宫来给我庆贺生辰。他看到我准备给谷雨的怀表,向我索要,我没给他,他还生了一场气。” 第49章 十四向他与德妃都讨要过怀表,康熙不由得笑骂了一句:“他七八岁的年纪,真正人憎狗嫌,你别搭理他就是。” “我比十四大,又是同胞手足,如何能与他计较。” 胤禛苦笑了声,“汗阿玛,我先前就是赶着回府,送十四回宫。十四拉着十三到府上来,踢伤了谷冬。” 康熙吃惊地道:“他竟跑到你府上来闹事了?” “是,他不知如何得知了哈哈珠子之事,以为谷冬看不起他。谷冬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又何来看不起之说。” 胤禛叹息着,将十四要与谷冬比试骑射,一较高低之事细细道来。 “十四初学骑射,他要是有个闪失,汗阿玛心疼,额娘不知要如何伤心,我这个做哥哥的,未能尽到看顾之责,难辞其咎。府中所有人都拦着他,谷冬从未学过骑射,如何与他比试。十四性子倔强,生气之下,一脚将谷冬踢得飞了出去。我估计,谷冬伤到了肩膀骨。先前请了黄院使前去医治,只盼着他无事才好,要是以后肩膀落下了病根,唉!” 胤禛点到即止,康熙却恼怒不已。 谷雨跟着胤禛在做大事,自己的弟弟却被十四打伤。就算她不敢言,如何能不寒心。 以前谷雨在算学上有些小聪明,康熙并不太放在心上。毕竟他以为,算学若不能用在实处上,用来学着玩玩就好。 阿哥们不喜算学,康熙也只是说上几句,从未放在心上。 谷雨能堪当大任,做出如此奥妙的图,康熙待她的看法,自然就不同了。 “来人,去将十四给我叫来!”康熙厉声吩咐道。 梁九功赶紧去阿哥所领来十四,他知道自己闯了祸,到了暖阁,看到胤禛也在,大感不妙,战战兢兢跪下请安。 “混账东西,成日惹是生非。梁九功,拿板子来!”康熙也没叫起,大声道。 十四一听要挨打,跪着上前抱住了康熙的腿,“汗阿玛,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汗阿玛绕了我这一次吧,” 梁九功取了板子来,犹豫地站在那里。康熙一伸手,“拿来!” 梁九功只能将板子奉上,劝道:“皇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 康熙将十四翻过来,一板子打了下去。十四蹬着腿,痛得嗷嗷干叫唤。 胤禛眼里冷意闪过,上前跟着跪下来,抱住了康熙的手:“汗阿玛,十四还小,正是调皮的年纪。如今他已知错,汗阿玛就饶了他吧。” 康熙哼了声,丢下板子,道:“今天有你四哥给你求情,我就暂且饶了你。你去跟谷冬赔罪,要是你敢阳奉阴违,看我不打得你屁股开花!” 十四抽抽噎噎应了下来,胤禛起身告退,道:“汗阿玛,时辰不早了,我送十四回阿哥所,这就出宫去。” “去吧去吧。”康熙见到他们兄友弟恭,心情颇为愉悦,拿起手边的图纸,爱不释手看了起来。 十四一边走,一边抹着泪。胤禛负手走在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垂眸掩下了眼底的阴沉。 到了阿哥所,十四与胤禛道别,期期艾艾道:“四哥,我会来给谷冬赔罪,,,,,我挨打之事,你别对外声张。” “既然知道丢脸,又何苦做出那嚣张跋扈之事?”胤禛按捺住厌烦,说道:“知道了,你快进去。” 十四这才转身走了进去,胤禛默然站立片刻,转身出宫,骑马直奔小院。 胤禛见谷雨的东屋窗棂一片黑暗,穿过月亮门去了谷冬住的院子。里面一片安静,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药味。 胤禛脚步不由自主变得沉重,深吸一口气,才抬脚朝屋内走去。 进了堂屋,听到暖阁中谷冬在说话:“姐姐,等我伤好了之后,每天不再与小白玩耍了,会将落下的功课补回来。学好之后,我去看大海,做大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谷雨轻声道:“去吧,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别再回来了。” 谷冬不解地问:“姐姐,你还在这里,为何要我别回来了?” 谷雨没有回答,深深惆怅叹息。 胤禛搭在门帘上的手,无力垂落,心无端刺痛起来。 第53章 胤禛缓缓转身, 拖着沉重的双腿离去。 她的那声叹息,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将他砸了个粉碎。 他没脸面对谷雨, 更没脸告诉她, 十四挨了康熙不痛不痒的一棍子,他在康熙面前演了一出兄友弟恭。 苏培盛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远不近缀在后面。见胤禛进了四宜堂书房,他要进屋掌灯,被胤禛哑着嗓子呵止了:“下去吧。” 苏培盛不敢吱声,忙退出屋, 在廊檐下守着。 今日恰逢十五,浑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月辉倾洒在庭院,朦朦胧胧。 小苏拉走了进来, 苏培盛赶忙打着手势让他小心些。小苏拉慌忙放轻脚步,上前压低声音道:“苏爷爷,福晋院子的彭嬷嬷来了, 说是福晋在等着爷, 爷今晚可要过去?” 苏培盛不由得烦躁起来, 抬手想要打小苏拉, 又恐动静太大,惊动了胤禛。 “滚, 没见着爷心情不好, 你在找......” “死”字还没出口, 屋内传来胤禛的声音:“是谁?” 苏培盛恨恨瞪了一眼小苏拉,赶忙进屋如实回禀:“爷,福晋院子的彭嬷嬷来了, 问爷可要去正院用饭。” 良久,苏培盛都没听到胤禛回答。他身子弓成虾米,连大气都不敢出。 胤禛对福晋的打算,心如明镜。 自打李格格有身孕之后,每逢初一十五她都急迫不安,盼着要一个孩子。 以前胤禛也想要自己的嫡子,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压根没心思想这些。 片刻后,胤禛终于起身朝外走去。苏培盛长舒了口气,亦步亦趋跟着前去伺候。 待见到胤禛朝福晋正院的方向走去,苏培盛眨巴着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 虽胤禛已经许久未曾在后院留宿,今朝去福晋的院子用饭,倒也正常。 谁知,胤禛穿过夹道,身形一转,从后院的角门边出了府。 苏培盛眨巴着眼睛,啜了啜牙花子,暗暗抬手,虚虚给了自己一巴掌:“瞧你这脑子,爷对小院那边巴心巴肝,小冬受了伤,爷哪有心思念着男女那点子事!” 正院。 正厅的桌上,整齐地摆着碗盘杯盏。福晋呆坐在椅子里,一瞬不瞬盯着门帘。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福晋眼里立刻迸发出光芒,跟着站了起身。 门帘一闪,夏荷彭嬷嬷喜气洋洋走进了进来,两人屈膝请安,“福晋,爷朝正院方向来了。” “快快快,快去准备热水。爷喜吃的鱼,可以蒸起来了。蒸鱼就吃个新鲜,要现蒸才可口。” 福晋一通指挥,夏荷彭嬷嬷分头去忙碌。她理了理衣襟的龙华,长长舒出口气。因着校场上发生的变故,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门帘又掀开了,福晋以为是胤禛,慌忙站了起身。彭嬷嬷神色难堪,结结巴巴道:“福晋,爷他......他......” 福晋脸上的光芒,一点点淡下去,失魂落魄跌坐回椅子中。 “福晋,爷肯定是忙得脱不开身,小院那边......今朝出了事,爷一时顾不上......” 彭嬷嬷吃力地劝着,福晋是她一手带大,如何能不心疼,声音开始哽咽:“福晋,奴婢伺候你用饭。福晋只比小院那位大几个月。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福晋眼睛干涩,她摇摇头,喃喃道:“嬷嬷,你不懂。你不懂。” 彭嬷嬷道:“奴婢看多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样红。当时爷对西边院子的那位,也是捧着宠着。如今呢,哪怕有了身孕,爷多久未曾去过了。” 她还要再说,福晋手撑着额头,道:“嬷嬷你下去吧。” 彭嬷嬷不懂,白天她并非拦不住十四,而且...... 胤禛的脾性不算好,其实他与德妃一样,性子冷清。 她深深颤栗了下,若惹了他的厌恶,她是康熙赐婚,他定不会拿她如何,她依旧会是福晋。 成亲之后,她懂得了一个道理,情分情分,先有情再有其他。夫妻之间的情分,福晋的身份毫无裨益。 明白归明白,福晋却克制不住。那些嫉妒,不甘,憋屈,从骨缝中蔓延出来,日夜的折磨,让她几乎快要疯掉。 福晋枯坐了一会,起身朝外走去。彭嬷嬷跟了上前,她也置之不理,如困兽般,在角门边来来回踱步。 * 胤禛到了小院,谷雨与谷冬已在用饭。听到动静,她回转身,放下羹匙要起身请安,谷冬也跟着下榻。 “坐着吧。”胤禛打量着谷冬,他右边肩胛骨处裹着纱布,手用板子吊在身前。 “黄成如何说?”胤禛侧身坐下来,关心问道。 “黄院使诊治过了,所幸伤得不重。小冬尙且年幼,碎裂的骨头愈合得快。只不能动,恐以后手变得不灵活。” 第50章 谷雨边答,边用羹匙舀碗里的蛋羹喂谷冬。她面前放着的饭碗,米粒未动。 “让青兰她们来吧,你的饭都凉了。”胤禛说着话,起身到门外唤来青兰:“你来喂小冬吃饭,让厨房不拘饭还是面食,快些送一份上来。” 青兰恭敬应下,让二福去厨房传话,她走进暖阁,道:“姑娘,让我来吧。” 谷雨将羹匙递给了青兰,谷冬眨了眨眼,举起左手道:“姐姐,我自己能吃。” “仔细弄得到处都是,等你好了之后再自己吃。”谷雨一口拒绝了,端起了自己的饭碗。 谷冬乖乖任由青兰喂他吃饭,姐弟俩各占据炕桌一方,胤禛见没地方可坐,在谷雨身后坐了下来。 厨房很快送来了鸡汤银丝面,一叠白切羊肉,两叠小菜。 谷冬以前放羊,将羊视为亲密的玩伴,从来不吃羊肉。他见到炕桌上有羊肉,默默挪开了。 谷雨不让胤禛,她与谷冬又占据了一方,胤禛便没地方用饭。 青兰察觉到暖阁内的气氛不对,头皮直发麻,头都快低到了地里去。 谷冬转动着眼珠,看看沉默用饭的谷雨,又看了眼净手过来的胤禛,蹭着下榻,对青兰道:“青兰姐姐,羊肉气味重,我们去外间吃饭。” 青兰暗自松了口气,忙捡了几样菜,端着与谷冬走了出去。 胤禛在谷冬的位置上坐下,也不多言,低头吃起了面。奔波劳累一整日,胤禛早就饥肠辘辘。鸡汤面是何种味道,吃到嘴里犹如嚼蜡。闷声不响一碗面吃完,谷雨早已放下碗筷,他跟着放下了筷子。 谷雨自顾自倒了清茶漱口,胤禛也自己倒了盏,漱口后吐进痰盂,让人进屋来收拾。 谷冬在屋外与小白说话,胤禛拉着谷雨的手腕,道:“我们去你那边院子。” 谷雨不做声,亦不挣扎,随着胤禛穿过月亮门。到了院子,他脚步不停,拉着她进了暖阁。 两人坐下来,胤禛手搭在膝盖上,微微闭了闭眼,一鼓作气道:“我先前来过了,没敢进来见你们。” 谷雨垂首抠着衣襟,只轻轻嗯了声。 “我对不住你们姐弟,让你不好受,让小冬受伤,我没能护着你们。”胤禛言语晦涩起来,将进宫见到康熙的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 谷雨抬起头,就那么静静地望过来。古井无波的眼神,犹如万箭穿心。 “是,是我虚伪。我总在你面前说要护着你,却什么都没做到。连汗阿玛惩罚十四的这点情面,都是靠着你自己的本事得来。” 胤禛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声音缓和,每说一个字,心都被猛烈撕开一次。 “十四前来给小冬赔罪,小冬如何能接受。我却没有拦着,要是我拦着,便成了我在计较,偏向一个奴才,弃兄弟手足之情于不顾。” 他抬起手来,搭在谷雨的手背上,凝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谷雨,我并非正人君子,爱记仇,睚眦必报。我极有耐心,我会蛰伏忍耐,待到那日,我会十倍百倍,替你们姐弟讨还回来。” 谷冬的肩胛骨,骨头碎裂,青青紫紫,甚至有血渍渗出来。黄成说得要更严重些,要是长不回去,或者长歪了,谷冬以后可能肩膀一边高一边低。每到下雨前,肩膀就会开始痛。 他却极为懂事,反过来安慰担心谷雨,生怕他闯了祸,连累了她。他亦怕以后右手再也握不了笔,暗中开始学着用左手吃饭,盼着以后能用左手写字,不会耽误了学习。 雷霆雨露均为君恩,康熙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谷冬惩罚自己的亲生儿子。 胤禛已经尽力,要不是他,谷冬就是被一脚踹死,顶多一具薄棺埋了了事,何来的十四被罚。 谷雨更清楚,十四并非生性歹毒,他身为阿哥,从出身起就高高在上。在他看来,踢一脚,骂几句奴才,不过是稀松寻常的小事。 世上哪有真正的公道可言,人就是分高低贵贱,无论她再愤怒,永不会因此有任何改变。 这一切都与胤禛无关,她对他冷脸,毫无道理可言。 只她着实意难平,连着胤禛一并怪罪了进去。 谷雨沉默了下,实在是没心情多说,道:“爷,你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要去将图纸画出来,晚上陪着小冬歇在他那边。” 胤禛眼底渐渐升起脆弱,哀哀道:“谷雨,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我能去哪儿呢?”谷雨拧了拧眉,道:“我说过陪着爷一起,就会陪着爷。眼下我有些怨气,实属不该,我会很快改正过来。” 胤禛心里更加难受,她就算受伤,也自我舔舐,独立得让人心疼。 “我陪着你一起。”胤禛起身,与谷雨一道来到谷冬的院子。 “小冬,我陪着你念书。”胤禛见谷雨在正屋忙碌,将谷冬叫到了西屋。 “ 你的拉丁文功课呢?”胤禛问道。 “在书桌上。”谷冬说着话,伸出左手去翻。 “我去替你拿。”胤禛让他别乱动,取出谷冬的功课翻开,暗暗松了口气。 近段时日他也挤出功夫在学拉丁文,谷冬的功课,他都会做。 谷雨在堂屋铺桌上,俯身专注地绘图,胤禛与谷冬在西屋小声念着拉丁文。 待到谷冬歇息的时辰,青兰进来伺候他洗漱过上床歇下,谷雨进去仔细叮嘱他晚上别乱动:“我就睡在外面榻上,要是你想起夜,叫我一声就是。” 谷冬乖巧地答好,谷雨守在一旁,待他睡着之后,回到正屋继续画图。 胤禛在一旁默默坐着陪伴,到亥时中,谷雨实在困了,放下了笔墨,准备去洗漱歇息。 青兰搂来谷雨的被褥铺在暖阁榻上,胤禛亲自翻开查看,想到睡在她卧房外的榻上时,总是觉着硌得慌,“不够软和,再铺得厚一些。” 谷雨走出来恰好听到,她忙道:“铺太厚会热,这些已经足够了。” 青兰见状,眼观鼻鼻观心,悄然退了出去。胤禛便没在多说,关心道:“要是小冬夜里有事,你让人来叫我。” 谷雨点头应下,胤禛这才依依不舍离开。走进角门,门房不见踪影,福晋在那里晃晃悠悠徘徊。他不由得一愣:“这般晚了,你在这里作甚?” 福晋回头看向胤禛,眼睛一下亮起来,舔了舔干燥的唇,屈膝福身请安:“爷回来了。” 她走了不知多久,腿脚早已不听使唤,整个人往前栽去。 胤禛下意识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臂,眉头紧皱,对站在暗处的彭嬷嬷沉声道:“还不伺候福晋回院子歇着。” 彭嬷嬷不敢违背胤禛的命令,连忙走了过来。福晋撑着站起身,虚弱地喘着气,另一只手,顺势搭在了胤禛的手背上。 “爷,谷冬可还好?是我没看顾好爷的人,我等在这里,给爷赔罪。” 胤禛垂眸望去,缓缓抽回手。他顿了顿,终是克制地道:“时辰不早,早些回屋歇息。” 彭嬷嬷搀扶住了福晋,被她伸手推开,她仰望着胤禛,固执地道:“爷,都是我不好。爷怪罪我吧,惩罚我,休了我,我都毫无怨言。” 她的泪一下流下来,“我愚笨不堪,有做错之处,爷告诉我,我会改。求爷别这般待我,冷着我,爷带着她去庄子游玩,我却毫不知情,府里的奴才们都在看笑话,我这个正妻,颜面何存,做得有什么意思。” 月光下,福晋的脸色苍白,泪水顺着脸庞滑落,显得她很是楚楚可怜。 胤禛看过福晋哭过无数次,难过垂泪,高兴亦垂泪。眼泪仿若河流,奔流不息。 他却从没见过谷雨的眼泪,从马上摔下来,也咬紧牙关死忍,坚强得如悬崖峭壁上遒劲的青松。 今朝她对十四说的那些话,胤禛姑且算她是无意,未曾与她计较。 对福晋守在这里的打算,胤禛更是心知肚明。她想要正妻的脸面,他勉强可以给她。 只是他惟有一颗心,余下的东西,恕他做不到,也不愿意。 何况,除去谷雨,他皆不在意。就算他负了她,那又如何? 胤禛懒得解释,问道:“你可想读书?” 福晋怔住,没反应过来胤禛话里的意思。 “读算学,天文,几何,拉丁文,任由你选,这几门功课,任由你选。” 福晋出身高贵,乌拉那拉府上请女闺塾师教过她识字读书,自小衣食无忧长大。 等她读过这些之后,兴许她会明白一个道理。她哭着讨要的脸面,虚幻得犹如镜花水月,可笑至极。 男女之间,何来真正的雨露均沾,左右平衡。不喜就是不喜,情到浓时,情难自禁。 胤禛笑了声,他已经给了她索要的公道,不再多言,抬腿大步离去。 第54章 翌日, 十四奉康熙的旨意,前来给谷冬赔罪。 他觉着丢脸,连十三都没告诉, 从门房打听到谷冬的住处, 悄悄来到小院。 第51章 谷雨与谷冬都在上课,十四霸道地拦住了要去回禀的二福青兰他们,准备悄无声息赔完不是,回去向康熙复命。 洪若给谷雨讲解完三角,正在教谷冬拉丁文。看到十四进屋,他惊讶了下。不过他已得知是十四将谷冬踢伤, 下意识挡在了前面:“十四阿哥,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谷雨倒是清楚十四的来意,见谷冬脸色苍白,本能瑟缩靠后, 安慰了他一句,起身请安。 谷冬紧张地咽口水,跟着战战兢兢站起来。他手臂不能动, 身子微微弯曲, 颤声叫了声“十四阿哥吉祥。” 十四咳了声, 一时很是不自在, 眼珠子转了转,对洪若道:“你出去, 我跟谷冬有话要说。” 洪若皱起眉, 担心十四又再犯浑, 装作听不懂他的话,站在那里没动。 十四暗暗瞪了洪若一眼,又拿他没办法, 只能硬着头皮作揖下去,一口气道:“昨日我不该与你动手,向你赔不是了。” 谷冬愣愣听着,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十四脸皮臊得慌,抬起头看到谷冬傻呆呆的模样,那股不服气又窜了上来。 康熙称他被一个奴才比下去,无论如何瞧,谷冬浑身上下,哪有半点机灵劲? 吃一堑长一智,十四倒不敢硬来了,他学着康熙那般,手负在身后,走到谷冬面前,朝他放在桌上的功课看去,“你学到哪本书了?” “嘻嘻,这字写得真是丑。”十四看到谷冬的字,忍不住高兴地笑起来,嘲讽地说道。 他从五岁就开始进上书房读书,写大字,康熙亲自盯着,几乎每天都要检查。将写得不好的字圈出来,逼着抄写十篇。 谷冬面前的桌上,除去拉丁文,还有算学功课。谷冬学习识字读书,尙不到半年。他的字最初习自谷雨,后来得胤禛指点过几次。谷雨不在意字的好坏,以工整实用为主。胤禛亦是如此,故得来康熙的评价:“工整有余,欠缺灵气”。 洪若则根本不会汉字,且跟着他读书之后,谷冬与谷雨都没再管过写字一事,师从这几个“大师”,谷冬的字只算作能认,与好字完全不沾边。 谷冬任由十四笑话,低头一声不吭。谷雨也没做声,免得节外生枝,一心盼着他早些离开,别耽误他们读书。 屋中独自回荡着十四的笑声,他自己都觉着没趣,顺势瞄了眼谷冬的算学,笑声渐渐低了下去。再看谷冬的拉丁文,他一个字都不认识。 十四笑不出来了,聪明地没再多问。这时他才真正受到了打击,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离开。 回到宫中,已到午间歇息时辰。十四前去永和宫用饭,德妃见他蔫头耷脑,顿时紧张担忧不已,问道:“十四,你可有哪里不舒服了?” 十四不耐烦与德妃说,道:“额娘你别问了,我没事。” 德妃见他饭都少吃了半碗,哪能放心,将他身边伺候的奴才叫来,连着威胁敲打,审问了一通。 奴才怕挨板子,将昨日十四出宫,到胤禛府上发生之事,后来又被康熙叫去,今朝再去胤禛府上,一字不落地交代了。 “娘娘,十四阿哥被皇上叫去,发生何事,奴才就不清楚了。后来是四阿哥送了十四阿哥回来,今朝十四阿哥前往四阿哥府上,不许奴才跟着,奴才也不知究里。请娘娘明鉴啊!” 德妃神色很是不悦,让奴才退下,她不敢质问康熙,让宫女去将福晋叫了进宫。 福晋昨晚几乎彻夜没歇息,又在半下午的时候被德妃叫来,直觉肯定是有事,忐忑不安请了安。 德妃也不叫起,冷冷道:“听说昨日十四在你府上与人打了起来?今朝十四到你府上,又是如何回事?” 福晋一怔,她并不清楚今朝十四来过。想着自己身为福晋,还不如一个外院的奴才,屈辱几乎将她淹没。她死命稳住了情绪,垂眸道:“额娘,十四弟昨日前来,我没能护着他,是我的不是,请额娘责罚。” “一个奴才而已,竟连你都护不住了?”德妃听得诧异不已,脸一沉,生气道:“你只当我糊涂了,就算是如皇上所言那般,奴才颇有本事,这不过七八岁的穷小子,本事能大到何处去,说到底,不过是区区奴才而已!” 福晋垂首不语,德妃狐疑起来,上下打量过去,见她脸色苍白,问道:“你这又是如何了,年纪轻轻,便如此无精打采,如何能替老四开枝散叶?” 听到德妃提及“开枝散叶”,福晋眼一下红了。胤禛昨夜那句让她读书的话,她琢磨了一整晚,都没想通想明白。 今朝起身之后,福晋让彭嬷嬷去找了本蒙童启蒙的《九章算术》,拉丁文的天文书来。她翻开看了几页,《九章算术》都是些加加减减,她早就会算数,这些功课简单容易得很。 她身为福晋,算学还能管账掌家,拉丁文天文对她来说,毫无用处。 而且西洋人前来大清多年,从前朝时就有西洋人。康熙恰好也喜欢算学几何,迄今为止,也没见到考功名时,考这些功课。 可想而知,拉丁文与算学等西洋学问,就是学来玩玩罢了。 谷雨跟着学习,其心思可想而知,胤禛觉着这些功课重要,不过是因着不喜,找着借口嫌弃她罢了。 德妃见福晋一言不发,不耐烦起来,道:“你有话直说便是,何苦吞吞吐吐。”她摆摆手,让伺候的宫女嬷嬷退下,板着脸道:“说,究竟是如何回事?” 福晋咬了咬唇,只道:“额娘,谷冬是谷雨的亲弟弟,爷看重谷雨,给他们姐弟安排了独立的院子住,请了法兰西来的洪若教他们读书,院外的奴才,确实不归我管。” 德妃在宫中多年,只一听就明白了。她脸色难看起来,将胤禛骂了个狗血喷头,心道为了一个小妖精,连自己的亲生手足都置之不顾了。 “我倒要亲眼瞧瞧,这谷氏姐弟究竟有多厉害。你回去,明朝将谷雨带进宫来请安。” 福晋眸中得意闪过,恭敬应是,时辰不早,福了福身告退。 夏日时节快到来,为了防止屋顶漏雨,东六宫多在修缮。福晋从西侧绕行,从神武门北门出宫。 穿过长长的夹道,路过养心殿造办处时,听到太监的清路鞭子声,忙躬身避让。 等了片刻,福晋抬头,看到康熙明黄的袍角闪过,进了造办处的大门。再看到康熙身后熟悉的身影,福晋以为眼睛花了,恍惚地看向彭嬷嬷,低声道:“嬷嬷,我见到谷雨跟在皇上身后,去了造办处,可是我眼睛花了?” 彭嬷嬷也看到了,她皱了皱眉,道:“只怕是看错了。造办处是何等地方,皇上岂能让她去。” 福晋听得将信将疑,抬腿向前走着,还不时回头看去。 彭嬷嬷望了望天色,道:“福晋,等下神武门要关了,我们得快一些。” 福晋便加快了脚步,回到府上,对彭嬷嬷道:“你去小院走一趟,就说明日娘娘要见她,顺道看她在不在。” 彭嬷嬷领命去了小院,青兰迎了上前,客气地见礼:“嬷嬷来了,不知嬷嬷有何事吩咐?” “你们姑娘呢,我这里有要事,要亲自交待她。”彭嬷嬷道。 “姑娘不在,嬷嬷既然是有要事,等姑娘回来之后,我与姑娘说一声。”青兰见彭嬷嬷不肯说,也不再打听,只客气地道。 彭嬷嬷心下有数,回到正院,向福晋回禀道:“谷雨确实不在。今朝爷一大早就进宫了,爷就是再宠爱她,也不能随时将她带在身边行走。” 福晋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谷雨为何去了造办处。 十四前脚刚走,梁九功就派了身边的心腹王保顺前来,将谷雨叫进了宫。 昨日听胤禛说过齿轮水磨等事情,康熙拿着谷雨绘制的图纸,看得心潮澎湃。今朝起身后,将白罡与张诚,造办处手艺精湛的工匠叫来,旁敲侧击问了他们齿轮之事,造办处的工匠向来谨慎,无论会与不会,话都不敢说满。 他们含糊其辞的话,康熙听得满肚皮的火。尤其是胤禛的庄子已经做出了水车,他们却只在那里耍小心眼。 张诚与白罡两人实诚些,他们嘀嘀咕咕算了一会,答道:“皇上,听上去,此事倒行得通,具体的结果,要待试一试后,才能知晓。” 康熙气顺了些,斥退他们,吩咐梁九功传了谷雨进宫。 谷雨到了乾清宫觐见,康熙比上次要和蔼许多,问道:“朕看了你的图,更详细些的图纸,可有绘制好?” 昨晚谷雨忙到很晚,今朝起来她又在上学,图纸只画了三分之一。一进宫,康熙就问了起来,对谷冬被十四踢伤之事,只字不提。 虽早就看得清楚明白,谷雨心里还是凉了凉。 她这时记起前世有个老宫女说过一席话:“你以为好人那般好做,这世上,有几人手是干净的。问心无愧,做清清白白的好人,只有神仙才做得到。” 不知为何,谷雨对胤禛的埋怨,突然就放下了。 第52章 算学只讲对错,她想要的黑白分明,想要问心无愧,坦荡地活着。 是他担下了种种不堪,护着她干干净净。 谷雨对康熙,再没了以前的畏惧,如实回道:“回皇上,奴婢还未绘完。图纸要精准,奴婢不敢粗心大意,绘得很是慢。” 康熙唔了声,器具一类确实要精细。如怀表中的一应之物,每一样都马虎不得。谷雨虽没绘完图,她不支吾含糊,如实回禀这一点,令康熙很是满意。 他拿出简略图,向谷雨提问了起来。她解释得比胤禛清楚,但她同样说了许多对康熙来说,比较晦涩的学问。 康熙未曾听明白,他倒未生气。比算学几何,就算是满腹经纶的内阁大学士,他们也照样不懂。 不知不觉,到了午饭时辰。康熙留了饭,谷雨到偏殿用了。午间康熙歇息了两刻钟,继续商议起了水磨以及作坊之事。 模子很是重要,谷雨对工匠的手艺倒不甚担心,对于用何种材质,她甚是不懂。 康熙见谷雨终于有不懂之处,高兴得开怀大笑,道:“这个好办,造办处就在旁边,去走一趟就能得知了。” 他叫来梁九功,道:“你去一趟造办处,让闲杂人等回避。” 梁九功应旨前去安排好,康熙领着谷雨到了造办处。 造办处起初占地并不算大,后来孝庄文皇后去世,康熙将茶水房的区域扩充了进来。 造办处分为琉璃,怀表,珐琅,玉器等作坊。 谷雨跟着康熙到了制作怀表的作坊,屋中只有五个工匠,管着工匠的内务府郎中达海上前请安。康熙摆了摆手,让谷雨自己看:“有不懂之处,你去问他们。” 工匠们侯在一旁,见到康熙领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前来,连头都不敢抬。 谷雨问道:“平时就你们几人吗?” 达海先觑过康熙的脸色,上前回答道:“姑娘,做怀表西洋钟的作坊,共有二十五人。十七个工匠,八个管事笔试贴等。其中旗匠五人,南匠十人,来自西洋匠人两人。” 谷雨嘴角控制不住牵了牵,做事的人少,管事倒一大堆。 旗人皆是康熙的奴才,品级以及俸禄最低。南匠是从全大清找来的能工巧匠,西洋匠人也在此类,他们的俸禄高于旗匠,西洋匠人本事最高,待遇自是最好。 不过西洋匠人被看管得极严,谷雨现在一个都没见到。 康熙将谷雨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本想发问,不过暂时止住了,等她看完再说。 谷雨先从匠人手上的活计,所用工具,用材看起。她看到每个匠人的桌上,摆着铸造的铜壳,有些已经雕刻了一半的花纹、只齿轮,擒纵机构,发条皆不见踪影。 她不由得愣了下,问道:“你们每个人都单独做怀表,还是各自领一样差使?” 达海道:“姑娘,匠人各自领着自己的差使,西洋匠人徐日昇,闵明我管着图纸,齿轮等部件的制作。其余匠人做表壳,雕刻花纹。” 最核心,最关键的部件,由西洋工匠掌控在手中。 谷雨皱眉,问道:“为何不跟着西洋人学?” 达海脸一僵,偷瞄了眼康熙,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康熙皱了皱眉,道:“朕有旨意,珐琅,钟表等匠人,不得私授子弟。” 谷雨震惊得忘了规矩,怪不得邹木匠的齿轮做得那么粗糙,原来他们压根没接触过这个手艺! 她抬头难以置信看向康熙,脱口而出道:“皇上,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在西洋匠人手上。其他的匠人,只做些杂活而已。工匠不得私自传授子弟,这门技艺非但无法传开,还将永远受制于西洋匠人。” 所谓大清造办处自己能制造怀表自鸣钟,根本是自欺欺人! 谷雨虽然说得有些道理,康熙的脸色却不大好看,恼怒道:“西洋匠人到了我大清,就要为朕大清所用,难道他们还敢不听朕的旨意?” 钟表珐琅等贵重器物,都只能皇家所用,怪不得造办处要放在宫中。 谷雨明白康熙的心思,但她并不认同,坚持道:“皇上,奴婢以为,大清不该永远受制于人,这些技艺,该传承下去。且,因着他们现在的制作方式,缓慢不说,水平参差不齐。” 康熙本来要发火,听到谷雨后来的话,到嘴边的训斥,硬生生咽了下去,问道:“难道,你有更好的法子?” 谷雨沉吟了下,道:“奴婢有些想法,不过奴婢要见过西洋匠人,看看他们的手艺。” 西洋匠人当差轻松灵活,今朝两人都不在。 康熙道:“你且先回去,明朝再进宫来。” 谷雨怀着失望出了宫,回到小院,胤禛还未回来。青兰送了水进屋,回了彭嬷嬷找她之事。 “行,我这就去找她。”谷雨听到有要事,擦干手,前往福晋的正院。 彭嬷嬷倒也没耽搁,到大门处来,说了德妃要见她之事:“明日辰正,你前来候着,与福晋一起进宫去。” 谷雨答道:“明朝我是要进宫,只寅正就要前去。德妃娘娘那边,待我忙完之后,才能去见她。” 彭嬷嬷脸色铁青,眉毛一竖,厉声道:“好大的口气,竟敢让娘娘等你!” 谷雨耐着性子解释道:“皇上有旨,我不能违抗圣意,分身乏术。若娘娘那边实在要紧,我去向皇上告个假,先去一趟永和宫见娘娘。” 彭嬷嬷一听是康熙要见谷雨,她哪敢做主,让谷雨为了德妃推掉康熙。 一时间,彭嬷嬷脸色青白交加。她恨恨瞪了谷雨一眼,转过身,飞奔进去向福晋回话了。 第55章 福晋听完彭嬷嬷的回话, 震惊得从榻上站了起来,“什么?皇上召见她进宫?她进宫究竟所为何事?” 彭嬷嬷道:“奴婢也觉着奇怪,她才上几天学, 何来的本事让皇上高看一眼?” 福晋在暖阁内来回走动, 困惑不已。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脚步停住,猛然看向彭嬷嬷:“嬷嬷,可会是......” 她的声音小下来,彭嬷嬷脸色微变,四下张望无人, 方小声接过话:“福晋是说,皇上就只是看上了她?” “除去这个缘由,我着实想不出其他的了。”福晋不敢再说下去,脸在灯光下, 渐渐扭曲起来。 事关皇家脸面,彭嬷嬷一个字都不敢再多说,道:“福晋可要见一见她?” 福晋纠结起来, 心此刻犹砰砰跳个不停, 恨不得见到谷雨问个究竟明白, 又打心底深深厌恶她。 片刻后, 福晋坐回榻上,道:“你去叫她进来吧。既是娘娘发了话, 我总要亲自传到, 她去与不去, 我就管不着了。” 彭嬷嬷一想也是,她走出门,不咸不淡地道:“福晋有话亲自交代, 你进来吧。” 谷雨跟着彭嬷嬷进了暖阁,福晋端坐在榻上,等着她福身请安后,也不叫起,声音平平道:“娘娘有旨,说是明朝要见你,让你随着我前往永和宫觐见。” 先前谷雨已经将缘由告诉了彭嬷嬷,福晋再次发话,她便恭敬地再回了一遍。 福晋哦了声,道:“此事我管不着,娘娘的旨意,我万万不敢违背。你既然自称皇上召你进宫,皇上日理万机,召你进宫总要有个由头,我方好到娘娘面前去回话。” 造办处还有一堆麻烦。且下午她去造办处,康熙提前清退了工匠,意图不对外声张。除去胤禛外,她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谷雨哪能看不出福晋在故意为难,对她的敌意从何而来,谷雨也一清二楚。 “奴婢不敢透露御前之事,福晋与娘娘若想知晓,得亲口去问皇上。”谷雨不卑不亢回道。 福晋脸色难看起来,她冷笑一声,道:“如今你上了几天学,有出息了,不将我放在眼里也就罢了,连娘娘都不放在眼里。” 福晋没叫起,谷雨腿一直曲着。这时,她缓缓站了起来。 她站着,福晋坐着,她居高临下看过去,道:“福晋说得极是,我是挺有出息。” 前世她能落到那般下场,与她自己也有关系。她从不拔尖,木讷,寡言少语。 在他人眼里看来,她就是没出息。在她身上得不到任何的好处,帮她也是白帮。她死了,无人在意,激不起任何的波澜。 这一世,她刚进府时,每天为了活着,努力地清理恭桶。她与菊香比起来,肯定是她比较有用,管事黄嬷嬷会不时提点她几句。 若是如今还有殉葬,她与菊香两人必须选一个。菊香会借势,她比较有实际的用处,估计两人的机会在五五分。 而前世,她面临的是,百分之九十输的局面。 康熙今朝的不悦,谷雨都知道。但她那时候并不畏惧。她发自内心觉着自己有用,她的学问,就是她的底气。 福晋想要权威也好,想要胤禛的宠爱也罢,她可以自己去争。 想要知道她为何进宫,她有本事直接去问康熙。 德妃亦如此。 第53章 谷雨以为,福晋的愤怒,委屈,与她丝毫不相干。 可惜福晋没本事,偏生想要的太多。这是她愤怒到扭曲,最根本的缘由。 “你!”福晋难以置信盯着谷雨,气得神色都狰狞起来。 谷雨没再多说,福了福身告退,径直转身离开。 夜幕逐渐降临,月亮今朝缺了一块,天空有稀疏的星辰,努力地闪烁着,与月辉争彩。 暖阁内传来杯盏碎裂的声音,谷雨充耳不闻,仰头望着天,脚步轻快离开了正院。 她们一个在外做事,一个管着后宅,风马牛不相及。 她要头疼的事一大堆,动辄涉及到生死,实在没功夫与福晋置气。 回到小院,胤禛正一身灰土,从马上跳下,看到她从胡同中走来,把缰绳扔给苏培盛,关心道:“你去府里了?” 谷雨朝他扬起笑脸,嗯了声,“爷回来了。” 胤禛看到她的笑容,那些忐忑不安,忧虑,疲惫顿时消散于无形。他一个健步上前,上前将她揽入怀中,仔仔细细打量起来,带着不确定,小心翼翼问道:“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爷快进屋去,我有好多事情要与爷说。”谷雨捻着他胳膊上的衣衫,将他推开了。 胤禛笑起来,抬手闻了闻,鼻尖传来一股汗味与马味。他自己都嫌弃得屏住了呼吸,脚步轻快跃进净房,先去洗漱更衣。 用过晚饭,谷雨让将谷冬交给青兰看着,她与胤禛回到她这边小院:“苏谙达,劳烦你在外面守着。” 胤禛神色严肃下来,苏培盛见状忙应下,寸步不离守在了院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进了西屋,谷雨将昨晚绘的图打开,胤禛以为她要继续绘制,谁知她拿起刷刷撕得粉碎,扔进了字纸篓中。 “这个东西无用。”谷雨脸色不大好,凝视着愣住的胤禛,说了被康熙召进宫所见到的情形。 “皇上看做宝贝的造办处,简直就是乱七八糟。”谷雨向来冷静,难得出离愤怒。 她手撑着书桌,俯身朝胤禛靠近,一字一顿道:“大清称是自己制作,就是个噱头。图纸,核心的技艺都在西洋工匠手上。对眼下的情形,皇上根本不当做回事。” 胤禛从未见过谷雨这般生气,本想劝她,话到嘴边又变了:“造办处归内务府,内务府归汗阿玛管着。内务那些人,也会不时孝敬我们。对如何造出怀表西洋钟,我从未过问,亦未曾在意过。谷雨,对不住,我也有错。” “你先前称,造办处那些工匠看到怀表西洋钟的齿轮,却没想到用到他处。他们只能算作是看过,如何能想到?再者,皇上称有旨意,造办处工匠的手艺,不得私自传授。” 谷雨缓了缓情绪,在椅子里坐下,闷声闷气道:“皇上以为,无论是大清,还是西洋的匠人,都得为皇上所用。工匠们不被当做人看,无论是旗匠南匠还是西洋匠人。他们的俸禄低,管事的数量,快赶上干活的人。偏生他们造出来的怀表,被当做稀有宝贝藏着,寻常人不得拥有。” 她抬起眼,终是忍无可忍道:“皇上醉心于西洋学问,学算学,几何。可惜,他并未领悟算学几何的真正奥妙,更不知算学几何的厉害。” 胤禛静静道:“康熙八年,南怀仁为汗阿玛罢免了钦天监监正杨光先,恢复了汤若望的名声,再次启用《时宪历》。这一年,汗阿玛下旨意,禁止民间私学历法。南怀仁去世之后,戴梓在造火器上颇有天赋。因私造火器,僭越祖制,流放奉天,交由兵营严加看管。同一年,汗阿玛开始允满人子弟向西洋传教士学算学,测量。西洋匠人所授徒弟者,止于满洲子弟。” 谷雨听得浑身冰凉,她若非是旗人,若非是出自胤禛府上,她学不了算学几何,也进不了造办处。 甚至,稀里糊涂没了命。 谷雨呼吸急促起来,搭在书桌上的手,都开始发抖。并非因着害怕,而是出离愤怒。 “你猜我为何只读了前朝历史?我以为,你们读再多的史书,也只拿来妆点学问。无需学那般多朝代的史书,端看朝代更迭,若还不明白,那便是狂妄自大,自欺欺人!” 胤禛目光沉沉,一时没有做声。 “为何西洋人能做出火炮火枪,为何他们能做出精密的工具。我问过洪若老师,无论贵贱,只要聪慧,都可以进学堂学习。他们还公开刊登各种学问,西洋各国之间交流来往频繁。我看过英吉利牛顿的流数术,莱布尼茨的微分积分。这两门功课一旦发展下去,假以时日,足以灭掉大清。” 说实话,谷雨打心底并不在意大清还是大明,她只怒其不争。打仗时,日子过得猪狗不如的,永远是他们这些穷人。 谷雨是穷苦出身,她永远忘不了穷困,拼命求生的滋味。 “爷先前说要造铜铸的齿轮,大阿哥称花费巨大,皇上竟然同意了。做自鸣钟,怀表,玉器,珐琅,却不缺银子。” 谷雨讥讽地笑了声,“皇上打心底认为,这些始终是奇淫技巧。皇上可以下圣旨,严禁大清百姓学习,却禁止不了西洋诸国。” “大明当时的红夷大炮,有些从西洋引进,有些从澳门西洋人经营的铸炮作坊购置,还有英吉利的船在广东府沉没,大明官员打捞起了二十二门大炮,运往了京城。再后来,汤若望带来了西洋的铸炮学问,大明自己做了仿造,改进,提高了大炮的威力。大明武将袁崇焕,靠着红夷大炮,击退了太.租。袁崇焕被杀,大清依旧入了关。” 胤禛话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大明有红夷大炮,有西洋的技艺,照样被大清取代。 谷雨笑了下,道:“西洋在进步,大清却踟蹰不前,始终拾人牙慧。” “汗玛法当年为了朝政稳定,要将皇位传给安亲王,后来汤若望帮着汗阿玛说过话,称汗阿玛已经患过天花,身子健壮。汗玛法考量过后,将皇位传给了汗阿玛。汤若望被关进牢狱之中,饱受折磨,从狱中出来之后就瘫痪了,饱受病痛折磨死去。” 胤禛眸中透出悲伤,低低道:“谷雨,我以前与你说过,天下英才不知凡几。真正能一展抱负的,又有几人。谷雨,我很害怕,将你推到了前面。” 本事在权势斗争面前不值一提,白日时谷雨就已经想到,做个双手清白的好人并不易,想要做事亦不容易,尽管是正确之事。 谷雨神色平静,她直视着胤禛,坚定地道:“我不怕。我相信人有轮回,我以为,若是你,或者皇上,还始终坚持眼下这般的想法。待到后世轮回时,看到的景象,这点害怕,真正就微不足道了。” 胤禛怔在了那里,谷雨实在控制不住,她再次重重点头:“皇上的算学几何,真正算是白学了。因为他并未领略到,真正的学问,能带来的威力。” 与胤禛的每句话,都大逆不道,足够诛九族。说得虽乱七八糟,发泄出来之后,心头轻松多了。 谷雨不再多言,拿起纸铺在桌上,开始削石墨笔。 “我来吧。”胤禛默默接过去,熟练地削了起来,问道:“你打算绘什么图?” “从齿轮开始。水车的齿轮太粗糙了,未曾经过详细计算,无法使用。” 谷雨边说边拿出怀表,工具匣子,取出工具,熟练拆开怀表。 “劳烦你帮我拆一张纸。”谷雨见胤禛已经削好石墨笔,专注地拆着怀表。 胤禛道好,见谷雨不止是拆开表壳,打算连里面的齿轮都一并拆开。 “你打算照着临摹?”胤禛思索了下,问道。 谷雨道:“嗯,齿轮太小,卡尺不够用,最简便省事的方式,就是拓印齿轮轮廓。再计算厚度,高度,两个齿轮间的距离。再以不同比利放大或缩小即可。按照数据,铸模子,可以大批量制作。” 胤禛不禁眼睛一亮,谷雨一出手,便是大革新。他望着她秀丽沉静的面容,心头涌起千头万绪,滋味很是复杂。 要是换做别人,他定会早就怒不可遏。毕竟他是大清皇子,自是盼着大清的基业千秋万代。 只说话之人是谷雨,是他最最信任,心爱的姑娘,是与他有誓约,携手前行的伙伴。完全无需说谎,夸大其词。 且她真正聪慧,称得上英才。她的话,才显得更坦诚,真实到血淋淋。 “谷雨,你别与汗阿玛顶撞.....”胤禛说不下去了,嘴里泛起阵阵苦涩。 “我知道,不会自寻死路。”谷雨头也不抬,道:“你帮我按着这里,只要别弄坏齿轮就行,其余的别管。这里封得严严实实,无法完好无缺取出来。” 胤禛照着谷雨的话,按住了发条盒,只听她嘀咕道:“真是笨,螺纹取不出来,就用活榫啊。明明能做出能灵活打开关闭的匣子。却封得严严实实,要是这根细链子断掉,压根不方便修复。” “工匠哪能与你相比。”胤禛笑道。 “倒并非如此,我肯定不会锉齿轮,手上力气不足,肯定还要工匠们去做。再好的法子,都要能施行下去才行。”谷雨很是实诚道。 第54章 胤禛顿住,神色若有所思。 谷雨顺利地取下齿轮,拿了毛笔仔细将齿轮刷干净。 胤禛道:“让我来吧,我会拓印。” 谷雨以前看过人拓花样,她也会拓印。想着尺寸要精确,她怕拓印不好,就交给了胤禛。 胤禛端详着齿轮,道:“齿轮这般小,拓印下来之后,也找不到如此小刻度的尺来量。” “先放大,按照等分计算,反复测量不同部位,取均值,再反向验证.....” 谷雨解释着,她话语一顿,高兴地道:“你提醒了我,不如顺道做出更小刻度的尺子,以后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她的计算方式,胤禛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想要提问,见她神情专注,就没打扰她。” 谷雨陷入了沉思中,拿出尺,在齿轮上量来量去,喃喃自语:“要卡住方能更精准......” 突然,她想到了德妃传她进宫之事,懊恼地哎呀一声,“这般重要的事都忘了。娘娘跟福晋传话,让我进宫去。我顶撞了福晋,惹福晋生气了。” 胤禛神色陡然一沉,嘴角笑意淡去,“福晋欺负你了?” 谷雨记性好,将彭嬷嬷如何来,她如何去正院,见到福晋后,她们之间的对话,一字不差原原本本说了。 “福晋没欺负我,你别去找她麻烦,她不敢顶撞你,转过头来再忌恨我。我只是告诉你这件事,以免娘娘质问你,你对此一无所知。” 胤禛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我给了她机会,让她学算学,几何,天文,不拘任何一门功课,都可以学。兴许她能从这些功课中,学到一两分道理。” 谷雨哦了声,“这些功课不是讲道理,而是□□。再说,你这哪算机会,这是强人所难。并非人人都喜欢这些功课,也难以学好。” 胤禛被噎住,谷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好你个......”胤禛佯装恼怒,最后只无奈地摇头笑了。 她连康熙都敢指责,何况他的算学几何确实只学了皮毛,她也没说错。 两人忙到子时初,谷雨总算堪堪弄出齿轮的尺寸。她打了个哈欠,回到谷冬那边去歇息。 胤禛也离开回府,进了角门后,转进了福晋的正院。 第56章 福晋被谷雨气得将茶盏砸得稀烂, 彭嬷嬷看得难受,在旁边劝了许久。她心头积累的那股郁郁之气,始终无法排解开来。 可她又想不出好的法子对付谷雨, 像是困兽一般, 喘着粗气在屋内徘徊。 彭嬷嬷忙叫了夏荷进屋收拾干净,重新送了茶水点心进屋,“快出去守着,别让看到。” 夏荷见福晋形容疯狂,哪敢吱声,连忙出去守着了。 彭嬷嬷送了茶水上前, 福晋连看都不看。她脑中一片空白,只麻木地走着,不知前方,也不知退路。 夜一点点深了, 无论谷雨可否去见德妃,福晋总归要进宫。彭嬷嬷见时辰实在太晚,哭着道:“福晋, 晚饭滴水未沾, 这般下去, 身子如何受得住, 福晋且歇一歇吧。” 福晋的双腿早已经麻木,晃晃悠悠跌坐在榻上, 直勾勾望着前面, 眸中淬满怨毒的光。 茶水早已凉了, 彭嬷嬷赶紧出去叫夏荷:“快去打盆热水,将晚间福晋未用的燕窝羹送来。” 夏荷送燕窝羹热水进屋,绞了帕子, 动作轻柔伺候福晋擦拭过手脸。彭嬷嬷端了燕窝羹奉上,福晋拿起羹匙略微尝了尝,燕窝羹明明甜滋滋,她却吃到一嘴苦味。 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福晋低垂头,瘦弱的双肩抽搐着,哭得快透不过气。 彭嬷嬷跟着垂泪,夏荷收拾好福晋洗漱的水端出去,看到胤禛大步走了进来。她慌乱了下,赶忙大声请安:“爷来了,给爷请安。” 暖阁内的彭嬷嬷听到夏荷的声音,连忙取了帕子递过去:“福晋快收拾一下。” 福晋也听到,一把夺过帕子,胡乱擦拭了脸,已经已经掀帘进屋。 胤禛就站在门边,对着请安的福晋道:“明朝你因着生病,进不了宫。额娘那边你不用管,我会与额娘说清楚。” 说完,胤禛也不问福晋为何这般晚还没歇息,为何眼睛红肿,转身就要离开。 “爷!”福晋上前一步,凄然喊了声。 胤禛停下脚步,平静问道:“你还有何事?” 福晋不顾一切,急迫地道:“爷,今朝我见到谷雨进宫了,汗阿玛领着她去了造办处。爷,此事蹊跷,我不得不告诉爷,要是传出去,爷的脸面没处搁,还伤了汗阿玛与爷的父子情分啊!” 胤禛怔怔盯着福晋,仿佛听到天底下最滑稽的话,只感到荒唐透顶。 “你自己蠢笨不堪,偏生爱以己度人。” 胤禛缓缓笑起来,奇怪的是,他并不感到愤怒,心头一片宁静。 “上次十四来府中找谷冬,你在旁边出言挑拨,激怒十四,又委屈得深夜在院子晃悠,以为天底下人都欠你。” 听到福晋说出苦口婆心的劝解之后,胤禛能确定,她是有意为之了。 福晋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嘴唇哆嗦着,流着泪伤心道:“你我是夫妻,爷就这般看我!” “额娘叫你进宫去,应该也是问十四之事。你趁机在额娘面前提起谷雨,想要借着额娘替你出气。” 胤禛无视福晋的哭喊,声音平平,语气肯定戳穿福晋的那些小动作。 “说你蠢,偏生又爱耍些小聪明。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处处都是破绽。” 胤禛见福晋流泪不止,只觉着夏虫不可语冰,意兴阑珊道:“罢了,你本是家雀儿,如何能懂得鹰隼之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陡然一沉,“就凭着你的乱嚼舌根,今晚我就可以处置了你!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生事,到那时,你方能真正知晓,何为不讲夫妻情面!” 福晋被胤禛身上的寒意吓得忘了哭,胤禛已转身离去,她还抖动不止。那一瞬间,以为自己死定了,胤禛真是起了杀意。 彭嬷嬷在旁边看得更清楚,她仓惶上前搀扶着福晋,颤声道:“福晋,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当时就该劝着福晋,这些话要是传出去,别说福晋,就是老爷太太他们,也只怕会一并被牵连进来啊。” 福晋不敢再哭了,浑身冰凉,软软倒在彭嬷嬷怀里,半晌话都说不出来。 翌日一早,胤禛与谷雨一道进了宫。梁九功亲自等在乾清门处,笑着上前请了安:“四阿哥,姑娘来了。姑娘,皇上让我在这里等着,姑娘到了之后,无需等候,直接进去就是。” 谷雨道谢,与胤禛一起,随着梁九功进了乾清宫。今朝无大朝会,康熙推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在东暖阁批阅折子。 两人上前请安,康熙抬手叫起,道:“老四也来了。过两日你与太子要前去京畿,儿行千里母担忧,你去给你额娘请个安。” 胤禛恭敬应下,道:“汗阿玛,额娘让那拉氏传话,说是要见谷雨,我带她去见见额娘。” 康熙特意在这里等着谷雨,听到德妃要见她,眉头皱起来,道:“她见谷雨作甚?梁九功,你去说一声,以后让她没正事,别成日将人叫到永和宫。她闲得慌,莫非都与她一般没事做了!” 梁九功应是,与胤禛一道前往永和宫。他去传康熙的口谕,胤禛则去请安。 谷雨眼观鼻鼻观心在旁边看着,对胤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不动声色地拦着了德妃,还借机让她被康熙训斥。 胤禛的心计,比起她木愣愣,真真是高明百倍不止。 谷雨不禁又暗暗叹息,德妃与胤禛母子之间的裂痕,只怕这辈子都无法修复了。 “你手上拿着的,可是画好的图纸?”康熙从谷雨进屋,就盯着她手上的卷轴,此刻更是迫不及待问道。 “回皇上的话,先前的图纸无法用了,奴婢重新画了一幅。” 谷雨双手奉上图纸,康熙疑惑了声,接过打开一看,惊讶问道:“这是怀表中的齿轮?” “是,奴婢拆开怀表,拓印齿轮,等分算出齿轮的高,厚,角度等。” 谷雨细细说过方式,“因着尺子的刻度不足,只能采用笨法子了。奴婢想着再做更精细的尺子,就是更细小的缝隙,也能测量。” 康熙对尺子不甚上心,只指着齿轮道:“你画这个有何用?” “按照现在的尺寸,无需西洋工匠,大清的工匠也能做出自己的齿轮。而且还会更快,更准确。” 谷雨将用模子制作齿轮的想法说了,“水磨就是拿来大量打磨做好的齿轮,能省时省力,打磨出来的齿轮,比手工最为精湛的工匠都要匀称。” 大清自己的工匠们能独自做出齿轮,且不输西洋工匠,康熙当然高兴不已。不过他想到谷雨昨日的话,拿眼角斜着她,警告地道:“这些手艺,皆不得私自外传。” 谷雨心道,这些手艺,西洋人漂洋过来传了来,康熙不是在防外夷人,而是在防自己的百姓。 第55章 “是。”谷雨昨日已经答应过胤禛,不会乱出言顶撞康熙,当即恭敬应下。 康熙神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道:“奇淫技巧之物,当心被有心人利用,引起朝野动荡。” 谷雨说是,她不想听帝王权术制衡,只讲着眼下她打算做的事:“齿轮是怀表中比较重要的器物,还有发条,以及擒纵机构,平衡摆轮的游丝,才是关键。” 她设计的水磨,利用擒纵机构来精准控制打磨的力量,这是非常核心,重要的技术。 康熙拧了拧眉,问道:“你若看过西洋工匠们制作,你可能学会?” 谷雨谨慎地道:“奴婢不敢保证,只能试一试。” 康熙脸上重又浮起笑容,道:“你随朕去造办处,今朝徐日昇他们来了。” 谷雨目露为难,神色欲言又止。 康熙打量着她,道:“你有何事,且说出来便是,朕恕你无罪。” 谷雨道:“皇上,有些活,需要奴婢亲自动手。只奴婢力气小,又要读书,需要有经验的工匠在一旁相帮。” 康熙觑着谷雨的细胳膊细腿,道:“这个容易,待过两日,朕选两个旗匠给你打下手。” 谷雨忙谢恩,暗自长松了口气。 无论是旗匠,还是南匠。她收了徒弟,就会将这些技艺传承,甚至著书立说,张示天下。 哪怕康熙在世的时候做不到,她也无所谓。这些有大用的技艺,不该被藏在皇宫内苑的造办处! 谷雨随着康熙来到造办处,徐日昇与闵明我都在。两人看到谷雨,以为她是康熙御前的新进宫女,并未多加注意,向康熙问了安。 “你们忙,朕没事来瞧瞧。”康熙说道。 两人便自己去忙了,谷雨仔细看着他们面前桌上放着一堆工具,细碎的部件。 康熙看了一会,便离开了。谷雨留了下来,反正康熙经常派人来看着他们,两人也不当一回事,自顾自做着自己的活,不时用拉丁语交谈。 谷雨能听懂他们七八成对话,她也不声张,只默不作声听着。 中午两人要歇息,谷雨回到乾清宫,梁九功给她在偏殿安排了御膳。康熙在忙碌,谷雨歇息了一会,又去了造办处。 到下午的时候,谷雨看到了他们如何制作游丝。 从淬火,拉丝,退火,盘绕成形。再次淬火,回火,调整外端末端等步骤,谷雨全部看了下来。 出宫后,谷雨回到小院,青兰进屋来伺候,“你出去吧,不用管我。” 青兰退了出屋,谷雨躺在榻上,望着暗沉的屋顶,久久未动。 天色渐渐暗下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胤禛在问道:“姑娘还没回来?” 青兰道:“回爷的话,姑娘回来了。今朝姑娘累了,想要躺着歇一歇,奴婢没敢前去打扰。” “火折子给我。”胤禛说了一句,从青兰手上接过火折子,疾步匆匆进了暖阁。 “累着了?”胤禛侧身在榻上坐下,关切地问道。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胤禛生怕谷雨中暑,伸手过来探向她的额头。 “我没事。”谷雨偏开头,有气无力道。 胤禛担忧不已,起身去点了灯。屋内变得明亮,他细细端详着谷雨,见她眉眼疲惫,说不出的消沉。 “究竟出了何事?”胤禛握住谷雨的手,克制住心里的不安,小心翼翼问道。 “今天我在造办处,看徐日昇他们如何做游丝了。”谷雨闷声说了,解释了游丝为何物。 胤禛轻轻点头,“我知道游丝。徐日昇他们为难你了?” “他们没有为难我,他们也无需为难我。”谷雨越发沮丧了,拿起发辫,比着游丝的细度。 “只看细丝,比头发丝也粗不了多少。长度,硬度,关乎着走时精准。这根丝,拉丝不难,工匠凭着孰能生巧,能拉出长短粗细相等的细丝。” 胤禛静静听着,伸手拂开她脸上的发丝。这两天她心力交瘁,好不容易养回来的一点肉,又瘦了下去,不禁心疼不已。 “只这做拉丝的钢胚还不算,拉丝板那般细小的孔洞,里面抛得比镜面还要光滑。钢坯大清做不出来,抛光板也做不出来,都要从西洋人手上买!” 谷雨想要大吼大叫,但她叫不出口。在榻上来回打着滚,发泄心里的郁闷。 用在水磨上的擒纵机构与游丝,无需怀表那般精细,可用黄铜等代替。 谷雨气闷的是,康熙的态度。他只想着拿怀表自鸣钟,彰显皇家气度。将稍微厉害些的工艺,都藏在紫禁城。 “皇上还让我莫要将技艺私自外传。”她一个咕噜爬起身,跪坐在榻上。双眸瞪得滚圆,冒出灼灼火光,生气得脸都泛红。 胤禛笑着扶住她的肩膀,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温声劝道:“别气别气,仔细气坏了身子。” “这些破东西,有什么可保密的?” 谷雨抬手比向自己的脖子:“西洋人卡住了这里!” 胤禛盯着谷雨的手,脸上的笑意逐渐退去,神情变得肃然。 他想到了火枪火炮。 大清仿造的火炮火枪,皆用铸铁或者稍微硬一些的钢做成。火炮厚重,容易炸膛,火枪顶多用上百次就开始变形了。 如果西洋人已有更厉害的火枪火炮,有朝一日,他们可能远渡重阳,将枪口炮口对准大清。 “谷雨。”胤禛轻声开口,凝望着她的双眸,无比慎重地道:“你先做你手上的事,先别管游丝,钢的事情。这些涉及到了火器,是汗阿玛的大忌,就是我,都护不住你。” “我知道了。”谷雨泱泱应了。 旋即,她狡黠一笑,双眸两若星辰,伸出手指得意地晃动:“皇上答应派两个旗匠来帮我,我收了两个徒弟,两个!我一定不会放弃,一定不会!" 第57章 两天之后, 胤禛随着太子一道前去京畿,康熙派了两个旗匠给谷雨做帮手,五个内务府的小苏拉帮着打杂跑腿。 因为要试验齿轮, 康熙又搬到畅春园避暑, 干脆将西郊的一处庄子改为作坊,方便谷雨带着旗匠干活。 两人四十岁出头,生得一副老实人面孔。在谷雨面前恭恭敬敬,并未因着她是年轻姑娘而轻慢。 能被康熙派来,两人肯定深得其信任。不过谷雨也不在意,他们只要手艺好, 肯用心学习就行。 洪若也跟着一道来了庄子,每天上午他先教谷冬,谷雨则趁着天气凉快,前去作坊忙齿轮的事。午间回到庄子用饭, 下午留下来读书。 庄子离作坊约莫三四里地,谷雨每天骑马来回。胤禛让马尔赛留了下来,亲自领着护卫随身保护。 半个月下来, 谷雨就晒得黢黑。她并不在意。 唯一让她烦躁的是, 两个旗匠的手艺还算不错, 就是没读过书, 只认识自己的名字。 谷雨先在做齿轮的模子,要求必须精准。年长的舒春树只认得几个字, 小一岁的关大柱读了半本《千字文》。 对着谷雨所画的图纸, 两人都看得一知半解。她要费劲唇舌解释, 为何尺寸差之毫厘,会谬以千里。 如此还不算,他们先用枣木试着做出来的模子, 因为精细刻度的尺子还未做好,谷雨若要量的话,必须用拓印的方式。 一遍遍下来,谷雨虽未发火,进度实在是太慢。她只能先一边让原来做水车的邹木匠,做精细刻度的尺子,一边考虑让康熙增添人手。 这天中午谷雨回到庄子,邹木匠拿着做好的尺子在前院候着。她一头的汗水,顾不得洗漱,当即道:“请皱木匠进来。” 胤禛的书房如今由谷雨使用,邹木匠被常明领着进屋,上前要请安,她忙道:“邹木匠快别多礼。尺子做好了?” “是,姑娘瞧瞧可能用?”邹木匠上前,双手奉上两把尺子。 谷雨接过仔细抚摸,高兴地道:“做得真是不错。” 尺子用松木做成,平整而光滑。松木颜色白,用墨线弹出的刻度就格外清晰。 谷雨做了两种刻度的尺子,一种是十分度,一种是五十分度。最小刻度分别为三毫,六丝,不及一毫。 因着刻度太小,为了便于测量,在尺子中间中间与起始部分,加了光滑的木片。前面的木片与起始刻度齐平,再拨动木片,卡住要测量之物,就能分毫不差量出物品的尺寸。 谷雨将怀表的齿轮拿了出来,测量尺子的准确度。她轻轻拨动着木片,看到数据与拓印出来的无误,不禁愈发开心了。 常明在旁边看得一脸震惊,道:“这尺子真是厉害,怕是连根头发丝都能量出来。” 他虽说得有些夸张,谷雨笑着点头,“最小的刻度六丝,也差不离了。” 她看向邹木匠,心思微转,感激地道:“有劳了。这两天爷就要回来了,你做尺子之功,我一定会向爷如实回禀,常管事,你先带邹木匠去用饭。天气热,等下你派车送他回去。” 第56章 邹木匠子听到能在胤禛面前露脸,连连谢恩,喜不自胜跟着常明退了出去。 谷雨洗漱后用过午饭,洪若还在午歇,她迫不及待拿着尺子,准确前去作坊,拿来量旗匠做出来的模子。 天阴沉了下来,乌云在天际飘荡。马尔赛打量着天色,劝道:“姑娘,瞧这天,估计过会子得大雨,姑娘还是坐马车去作坊吧。” 骑马要快一些,谷雨不愿当差的人为难,向来很好说话,便点头道好。 马尔赛松了口气,赶紧叫护卫去套马车,送谷雨前去作坊。量完尺寸出来,天果然开始飘起雨滴。 雨越下越大,马尔赛怕马车打滑,让护卫i行驶得极慢。这时,前方传来阵阵马蹄声,乡下路窄,周围住着都是些贵人,马尔赛为了稳妥起见,赶紧让护卫将马车靠边行驶。 骑在马上的几人都没戴雨具,似乎在赶着躲雨,骑得极快,转瞬间就奔了过来。 待看清马上的人,马尔赛吃了一惊,赶紧下马请安:“爷回来了。” 胤禛跳下马,将缰绳丢给马尔赛,走到马车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谷雨听到马尔赛的话,还没反应过来,胤禛就到了面前,将她拥进了怀里。 他浑身湿淋淋,马味汗味尘土味交织,谷雨挣脱出来,将头偏向了一边。 “我冒着雨来接你,你反倒嫌弃起我来。”胤禛佯装生气,旋即闷声笑起来。 他身上的气味确实难闻,便松开了手,一瞬不瞬,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她。 “你瘦了,黑了。”胤禛心疼地道。 胤禛跟谷雨一样黑瘦,谷雨忍不住笑起来,道:“你也一样。” “你黑,我也黑,我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别嫌弃谁。” 胤禛亲昵地蹭着谷雨的额头,呢喃道:“这些时日,你可有想我......你应当不曾想过,我给你写的信,你只回了两封,还全与齿轮有关。我接到以后,还以为你封错了信呢。” 对着胤禛的抱怨,谷雨认真解释道:“你与太子爷一道巡河道,行踪住处不定,写信麻烦,指不定就弄丢了。你上次的来信,说是还要三五日才到京城,怎地这般快就回来了?” “没甚可巡之处,我便赶着回来了。”胤禛眉头蹙了蹙道。 谷雨发现似乎有隐情,眼下他刚冒着雨,风尘仆仆赶回来,便没有多问。 回到庄子,胤禛前去洗漱更衣,用过饭后去了畅春园,向康熙回差使。 到了傍晚,雨终于停了。胤禛从清溪书屋出来,在桥上碰到大阿哥胤禔走来,他站着见礼,叫了声大哥。 “老四回来了。”胤禔颔首,他四下张望,拉着胤禛向前几步,小声道:“老四,你可得老实告诉哥哥。你府中的那个妾室,究竟在弄些劳什子东西,成日神神秘秘?” 胤禔领着内务府差使,估计造办处的变动,他听到了些风声。 康熙瞒得紧,他不得而知,直接来问胤禛了。 胤禔性子急躁,执拗冲动,且野心勃勃。 胤禛垂下眼眸,道:“大哥,内务府的事情,我如何能知晓。且我并不知内情,不敢窥探御前之事。” “老四,你拿哥哥当傻子看不成,你府上的妾室弄那些小把戏,连你都能瞒着?”胤禔当即变了脸,生气地盯着胤禛。 想到胤禛与太子一起前去巡河工,胤禔脸色愈发难看,恨恨地一甩衣袖,转身怒气冲冲离开。 胤禛看了胤禔一眼,眸色沉了下去。 立嫡立长,胤禔仗着长子的身份,结交大学士明珠,与太子明争暗斗,朝野皆知。 康熙岂能看不出来,他只当不知,任由他们斗,借着索额图太子一系,牵制权倾朝野的明珠。 如今明珠早已倒了台,革职后仍保留虚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明珠在朝野中的势力仍在。例如曾任工部尚书的佛伦,便是由他一手提拔。 明珠被罢官牵扯的官员太多,佛伦侥幸逃过一劫,被降职后,出任山东巡抚。 如今索额图一家独大,六部以及内阁中,依附他的官员众多,工部尚书萨穆哈便是暗中提拔。 胤禛一路沉思着回到庄子,谷雨已经下学。她仍然住在以前的院子,雨后天气凉快,坐在杏树下,看着谷冬与小白玩耍。 望着她的笑颜,胤禛疲劳顿消,眼里不由得浮起了笑意。他打量着谷冬的肩膀,问道:“小冬,你的胳膊可些了?” 谷冬规规矩矩请了安,乖巧地道:“爷,奴才的胳膊已经好多了,黄院使给奴才看过,说是再养上一段时日,就能痊愈了。” 胤禛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别跑太快,仔细摔了。” 谷冬应是,便没再去追小白。小白跑了几步,见谷冬站在那里,转头又朝他跑了过来。 胤禛看着跑起来肉都打颤的小白,骇笑道:“怎地长得这般肥硕了?” 谷雨辩解道:“哪有肥硕,它成日在庄子中撒欢跑动,弄得一身泥,先前给它洗干净,毛变得蓬松了。” 胤禛忍着笑,随着她的话应和了句。想着平时她难得有歇息放松的时候,也不急着进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来,仰头望着杏树,道:“怎地不见杏?” 谷雨道:“这棵树杏结得少,小冬在杏还青着,都等不到成熟,就摘得一干二净了。” “亏他也不嫌酸。”胤禛失笑,侧头问道:“你可喜欢吃杏?” 谷雨顿时摇头,“先前皇上赏了一筐子杏来,我见到黄橙橙,以为很甜。谁知一尝,差点酸倒牙。” “以后我给你找甜的杏。放心,我会先尝过再给你吃。”胤禛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许诺。 “行。”谷雨爽快地应了,站起身道:“我们进屋去吧,到用晚饭时辰了。” 胤禛诧异了下,随着谷雨进屋,问道:“你每日定下了用晚饭的时辰?” 谷雨答道:“是,何时起,何时歇息,何时读书,何时该做何事,我都写了下来。事情太多,若不写下来,容易遗漏。” “怪不得你会瘦,这段时日,当是忙得不可开交。”胤禛疼惜地道。 谷雨倒不是忙,而是做事太耗费精力,明明简单至极的事情,却要绕无数的弯路。 尤其是面对康熙,胤禛不在,谷雨几乎绞尽脑汁,才应付过去他一天几次派人来查看,问话。 饭后,胤禛拉着谷雨出来散步消食。庄子安静,惟有虫鸣蛙叫。夏日花木繁盛,清溪河流水淙淙,月色如水。 两人在溪水边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谷雨侧头看去,见胤禛望着远处出神,问道:“可是河道那边不大顺利?” “嗯。”胤禛神情低落,将河道那边遇到的事情说了。 “朝廷年年拨银子修葺无定河,依旧水患不断。有好几段河道,一看便知是随便敷衍了事,只稍微水大一些,河堤就垮了。” 胤禛将工部尚书萨穆哈与索额图,太子一系的关系解释了,“查,如何查。太子明显是走马观花,称一切无碍。我若要留下查,就是不给他唱对台戏了。” 谷雨皱起眉,道:“我听陈婆子说过,前些年无定河水灾,水都淹到了京城,将午门都冲垮了一角。” “是,那年汗阿玛尙未亲政,吓得病了一场。后来,汗阿玛也多次亲自去巡视京畿的河道河工。无定河临近西山一带落差大,河水端急,到京城南边的时候,泥沙淤积,极容易堵塞河道,河堤决堤。朝廷年年修的河堤,应付了事,也就有借口解释了。” 胤禛顿了下,将遇到胤禔,以及他与太子之间的争斗,细细告诉了谷雨。 “若无定河出事,大哥肯定不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以索额图在朝堂上的势力,大哥讨不了好。支持他的佛伦曾任工部尚书,说不定索额图会趁机将其铲除。我不喜欢大哥,他脾气暴躁,自以为是。先前他问起你的事,我没告诉他,他很是生气。以他的脾气,肯定会直接上门来看个究竟。谷雨,我会派人手守着你,你莫要与他正面起冲突,他不讲道理,还心狠手辣。” 谷雨听明白了,胤禛是打算让太子与胤禔斗个两败俱伤。她静静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溪流,一切是那般安宁而美好。 只是,她是穷人出身,天灾人祸时,日子最惨最难,永远当属穷人。 谷雨凝望着胤禛,道:“爷,我不怕大阿哥,也不怕死。爷这次若只字不提,当百姓哀鸿遍野时,爷可会后悔?” 胤禛迎着谷雨纯净的双眸,想都不想道:“会。” “好。”谷雨冷静地说了如今齿轮遇到的困难,将邹木匠做出卡尺的事告诉了胤禛。 “有了更精确的测量,齿轮模子很快会做出来。首先可以用到绞盘上,其他方面我暂时不清楚,不过,我相信对治理河道会有大用处。” 谷雨手指在面前的溪流上比划,眸中绽放出灼灼光芒,“我已经在学流数术与微积分,洪若老师从西洋友人那里,得了一个叫胡克的英吉利人所著作,与力有关的学问。眼下我才学了一半,但我隐约已经摸索到了些门道。这几样学问结合在一起,定能用在河道河工上,且有大用。” 第57章 胤禛不错眼望着谷雨,心头灼热,目光比月色还要温柔。 谷雨坚定地道:“学问能带来的力量,任谁都无法抗衡,阻止,抗衡!无论太子,大阿哥,甚至皇上,他们都不能!” 第58章 随着天气一天热过一日, 康熙开始准备前往木兰围场秋狝。召理藩院与兵部,内务府等朝臣,太子与胤禔, 胤祉, 胤禛等儿子们到澹宁居商议。八阿哥胤禩长大了,今年也赫然在列。 康熙安排完之后,点了太子胤禔等随行。加上尚年幼,跟着前去玩耍几个年幼的阿哥,惟有胤禛留在京城听差。 “老四你府上迄今只有一个大格格,妾室要生产了, 你留在京城。” 胤禛恭敬应下,胤禔拿眼角瞄了瞄他,笑道:“老四这是痴情得很,成日守着心爱的小妾, 其他的妻妾想生儿子也不能。” 屋中坐着的一众朝臣们面面相觑,赶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太子惊讶了下, 坐在一边看热闹。其他几个阿哥也兴致勃勃, 眼神不断在胤禔胤禛之间来回扫过。 胤禛垂下眼眸, 一言不发端坐着。 康熙沉下脸, 斥退朝臣与太子几个阿哥,只留下了胤禔与胤禛, 生气地道:“老大, 你身为兄长, 成日盯着老四后宅看甚!” 胤禔被康熙斥责,虽不敢顶嘴,心里却很是不服气。 康熙哼了声, 道:“当着外人的面给亲弟弟难堪,这次塞外你也别去了,留在府中好生读书,反省!” 胤禔一听,那还了得,当即控制不住道:“汗阿玛,你惩罚我,我都没话说。只我没说错,老四就是宠爱他那个小妾,朝堂上下谁人不知。还有人在传,她那个小妾有妖术,连汗阿玛都被她糊弄住了,让她给汗阿玛做法器呢!” “混账东西!”康熙顿顿时勃然大怒,将手边的茶盏投掷过去。 胤禔一时没躲过,虽没被砸到,却被茶水茶渣泼了一脸。见康熙动怒,不敢再说话,却暗暗恨上了胤禛,发誓要揭开谷雨的真实面目。 “真是不知所谓,蠢笨如猪,滚!” 胤禔蹭地起身跪安,转身气冲冲离开。康熙闭了闭眼,努力平息着心头的怒火,抬眼看向胤禛。见他始终坐着,对胤禔的刁难一声不吭,劝着他道:“老四,老大犯浑,你别与他计较。” 胤禛道:“汗阿玛,大哥脾气急,冲动,我与他是血脉兄弟,打算骨头还连着筋,哪能与大哥置气。” 康熙见胤禛大度,总算欣慰了些,道:“你何时招惹到这个莽夫了?” 胤禛苦笑着道:“汗阿玛,我前日从京畿回来,在清溪书屋外桥上遇到了大哥。大哥问起了谷雨在做之事,没得汗阿玛允许,我哪敢随便外传,便婉言回了不知内情,惹得大哥不悦了。” 霎时,康熙心头的怒火止不住往上冒,眼中阴霾密布。 谷雨做的那些东西,并非不能让胤禔知晓。胤禔领着造办处差使,连御前的事情都敢觊觎。 胤禛将康熙的反应看在眼里,起身在地上跪下。康熙一愣,只听他道:“汗阿玛,此次去巡京畿,太子爷着实辛苦,大热的天气还在河边晒太阳,身子着实吃不消,几段河道河工都匆匆走了一遭,未曾仔细查看。我始终放心不下,毕竟是我陪着太子爷一道前往,要是出了差错,不仅会危及到百姓性命,家宅,地里的庄稼,太子爷更被我连累了。汗阿玛,这趟差使,我没能辅佐好太子爷,是我办砸了,请汗阿玛责罚。” 胤禛走这一趟,晒得又黑又瘦。太子为尊,一路上当由他做主。若非太子开口,胤禛岂会提前回京。 当时来回差使,也是太子做主回话,他称一切无大碍。 康熙如何能听不出,河道河工肯定有问题。胤禛极力保全太子的脸面,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顾念着手足之情,尊着太子是半君的身份,无半点僭越之意。 河道河工的事情,胤禛做不了主。至于太子究竟是为何会会掩饰,康熙已经不愿追究缘由。 无定河水冲午门,尸首飘在京城的情形,二十多年过去,康熙回忆起来,仍然觉着心悸。 康熙克制怒意,道:“这次让你留在京城,也是为了谷雨做的事,你在旁边多看顾着,别让有心人瞧了去。” 胤禛恭敬应下,跪安告退。康熙神色霎时一变,阴沉着脸道:“梁九功,去将李光地陈廷敬叫来。” 梁九功见康熙明显心情不好,赶忙亲自前去外朝房传旨。 那边,胤禔离开澹宁居,便召贴身奴才余贵牵来马,带着护卫奴才,骑马直奔作坊。 有了卡尺之后,舒春树与关大柱知道量尺寸,进度总算快了些。谷雨趁着闲暇,在旁边歇息的值房琢磨擒纵机构。 胤禛赏赐了邹木匠一百两银子,将邹氏一家人从原来的庄子搬了出来,以后邹氏父子只做谷雨安排的差使。 谷雨让邹木匠父用树枝与丝线,石子,做了简易的擒纵机构。她极为轻地转动树枝,形似船瞄的枝丫立刻翘起来,丝线被拉直,石头随之左右摆动。 她放开手,丝线软软松开,底下吊着的石头晃动几下,便不再动了。 除去角度要精准,最重要之处在于游丝必须有一定的弹性。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谷雨叹了口气,拿起微积分的册子看了起来。 关于微积分与流数术的学问,都是刊载在报上,以及洪若从法兰西科学院收集到的书信,算学家们的理解。全部皆为拉丁文原文。 谷雨如今的拉丁文,日常会话大半能听能说能写,对于高深的学问,她的拉丁文就不够用了。 洪若对这两门学问也一知半解,只能在拉丁文上帮谷雨的忙。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扰攘,马尔赛叫了护卫护在谷雨身边,安排另一人道:“你快去瞧瞧是如何回事。” 护卫赶忙出去了,只听到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在扯着嗓子骂,惨叫声传来,谷雨脸色大变。 作坊被严加看守,从来没有人敢乱闯。谷雨马上想到了胤禔,她赶忙放下册子,来到舒关两人干活的屋子。 “快,快将门关上,必须守住!”谷雨急声吩咐马尔赛,道:“让人去找爷.....不,去畅春园找皇上!” 舒春树与关大柱没反应过来,呆呆坐在在那里不动。马尔赛反应快,一手关门,一手推了护卫出去,“快,快去找皇上,就说有人杀进作坊了。” 护卫连忙跑出去,跑到一半,转身朝旁边侧门跑去。这边能快一些,也不会与闯进来的人遇上。 他刚从侧门跑开,胤禔就一脸阴鸷,气势汹汹绕过影壁走了进来。作坊只一排五间的正屋,东西各两间厢房,带着耳房与灶房柴房。 胤禔左右看了看,脚步不停,直接冲上台阶来到正屋,抬腿就是一脚。 门被他踢得狂当当晃动,胤禔见屋内没有动静,高声怒喝道:“开门!再不开,老子一把火将屋子点了!”” 谷雨见胤禔果真如胤禛所言那般,脾气暴躁易怒。他肯定知道屋内有人,大门虽然结实,也经不起他一直踢。要是不开,他说不定真会点火。 “鬼鬼祟祟躲在屋中,定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胤禔恨恨盯着大门,手一挥,指挥跟来的护卫道:“给老子砸!” 护卫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上前哐当当砸起了门。 舒春树与关大柱早就被吓傻了,马尔赛心急如焚,他虽是胤禛府上的护卫统领,对着胤禔,到底身份低微,肯定不敢与他直接动手。 大门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掉落,堵住门的椅子案几翻倒,木做的门栓,已经出现了裂缝。 谷雨见情形不乐观,她深吸一口气,当即准备拖延时辰,扬声道:“外面是何人在砸门?” 胤禔见谷雨终于肯吱声了,他冷笑一声,道:“老子乃是大清的大阿哥,贱婢,还不速速开门。” “原来是大阿哥,大阿哥可有皇上的旨意?”谷雨忍着担忧,不卑不亢地道。 胤禔哈哈大笑起来,不可一世地道:“贱婢,你少拿汗阿玛来压老子,老子就是杀了你,难道汗阿玛还会为了一个贱婢,让我给你赔命不成?” 谷雨道:“我的命是比不上大阿哥贵重。既然大阿哥一定要进来,大阿哥就直接将门砸开吧。我断不敢违抗皇上的旨意。” 胤禔一听,愈发确定谷雨在虚张声势,当即趾高气扬下令:“给老子砸!” 门栓很快断裂,掉落在地,门被砸开,撞到挡在后面的案几桌椅上。 护卫先冲进屋,将其搬开。胤禔大摇大摆进屋,抬眼望去,看到屈膝请安的谷雨,不屑嗤笑一声。 马尔赛与护卫打千请安,舒春树关大柱则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跪在了地上。 胤禔得意洋洋走上前,看到案桌上摆着的模子,他拿在手上打量,半晌没看出是什么,皱眉随手一扔。再拿起卡尺,看着上面的刻线,居高临下温跪在地上的舒春树:“这是甚玩意儿?” 第58章 “回大阿哥的话,这是谷雨姑娘所做的尺子。”舒春树犹豫了下,被胤禔一眼横来,忙不安地答了。 胤禔呵呵怪叫一声,慢慢踱步到谷雨面前,道:“哟,还会做尺子。难道我大清缺了尺子不成?” 说话间,胤禔手一用力,将尺子掰成两半,朝谷雨脸上砸去:“贱婢,快从实招来,你将巫蛊之物藏在了何处?” 谷雨见好不容易做好的卡尺,转瞬间就毁于胤禔之手,顿时脑子一热,她不多不闪,厉声道:“这是尺子,大清没有的尺子!” 哪有人敢与胤禔顶嘴,胤禔大怒,抬手就朝谷雨打去:“呵呵,真是找死,还敢跟老子叫板!” “住手!” “大阿哥,万万不可啊!” 门外,胤禛跑在最前,梁九功紧随其后,连着宫中的护卫,一并冲了进来。 第59章 胤禛一个箭步冲到谷雨面前, 上下打量着她,焦急地问道;“你可还好?” “我没事。”谷雨摇了摇头道,她不大想说话, 心情糟糕透顶。 胤禔看到胤禛与梁九功, 手停顿在半空中,暗自骂了句晦气。 胤禛他倒不怵,毕竟梁九功代表着康熙。胤禔暂且放过谷雨,眼珠一转,准备先法制人。 他俯身将地上被他掰断的卡尺拿在手上,一边飞舞着, 一边愤愤大喊:“梁谙达来了,正好。不知汗阿玛如何被老四骗了,躲在这里做些巫蛊之物!” 梁九功直一肚皮的苦水,他清楚谷雨所做之事, 胤禔纯属在污蔑。 胤禔是康熙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自小格外受宠。哪怕与太子相比,也不遑多让。 胤禔先前被康熙责骂, 定是心怀不满, 冲到作坊来找谷雨麻烦, 借机诬陷胤禛。 梁九功谨记着自己的身份, 绝不插手阿哥们之间的事,上前打千请安, 道:“大阿哥, 四阿哥, 谷雨姑娘,皇上让你们去澹宁居。” “去就去!”胤禔恨恨看了胤禛与谷雨一眼,拿着卡尺扬长而去。 “我们走吧。”胤禛眼中阴狠闪过, 将剩下的卡尺捡起来,对谷雨温声道。他走出几步,又转头交代了马尔赛一句:“你留在这里看着。” 梁九功视而不见,暗暗叹息一声。对舒春树与关大柱道:“你们也来。” 两人不敢多言,赶忙跟在了身后。胤禛来到大门边,看到门房眼角青了一块,右边脸颊肿着,护卫手臂有血迹,吩咐苏培盛道:“去请大夫来,给他们诊治。今朝当差的人,每人赏一两银子。” 苏培盛赶忙应下,胤禛带着谷雨上了马车。他将她揽入怀里,无比地懊悔与自责:“先前在澹宁居,大哥当着众人的面对我发难,被汗阿玛骂了一顿,罚他这次不许跟着去木兰围场秋狝,在府中读书反省。当时我见大哥很是不服气,就有些担心会来找你麻烦。” 胤禛离开澹宁居后,准备马上赶来作坊。谁知李格格肚子有些不舒服,差人来找胤禛,他顺道就去看了一眼。 听太医称李格格只是天气炎热,没甚大碍,他便赶紧离开。 走出西门,胤禛与去澹宁居找康熙的府中护卫遇上,得知胤禔闯进作坊之后,他脑中嗡地一声,急急打马赶来。 “我去看了一趟李格格,来得迟了些。若从澹宁居出来后马上来找你,你就不会担惊受怕了。” 胤禛歉疚至极,同时又后怕不已。他不敢想象,要是谷雨出了事,他以后该怎么办。 “我没事。”谷雨再次认真地道。 “我让马尔赛前去找皇上,尽量拖延着时辰。大阿哥身份尊贵,马尔赛他们不敢与他真动手。我已经打算好了,大阿哥要是真会打人杀人,我会拔腿逃跑。我跑得挺快,周围都是皇庄,达官贵人的庄子,离畅春园也近,大阿哥总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追杀我。” 其实谷雨这是在安慰自己,前朝鲁荒王当街杀人取乐,暴虐荒淫,当街杀人取乐,强掳幼童阉割炼丹,罪行罄竹难书。 明太.祖得知后,只训斥了几句,下令剃掉其头发与胡须以示惩戒。鲁王妃汤氏被赐凌迟,因着汤王妃是明太.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最后改为赐其自尽。 明太.祖看似震怒,铁面无私。实则鲁荒王的藩王俸禄一文钱没少,且死后以亲王规制厚葬。 胤禔称他若打死了她,康熙难道会让他抵命。这句话谷雨深信不疑,康熙绝不会。 胤禛称胤禔鲁莽冲动,一言不合就动手。谷雨以为,他身为皇子高高在上,除去康熙之外,太子可能勉强让他有所忌讳。 其余人等,都不配让他忍,他无需忍耐。 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康熙长子,大清身份最最尊贵的皇子。 “大阿哥毁了卡尺,我没能忍住,与他呛声了句。” 谷雨神情低落,她眉头紧蹙,道:“最最让我不好过的是,皇上打心底深处,以为这些都是奇淫技巧,大阿哥更认识不到这些的重要性。若非是你,我做不了这些,皇上也不会这般快让梁谙达赶来。你无需自责,我会向皇上如实回禀。你只管自己该做的事,我也一样。” “谷雨,你越好,我越害怕。”胤禛止不住颤栗了下,低低道:“我怕失去你。” 谷雨笑了声,道:“我会好好活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你忘了还有无定河,我只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时辰。” 胤禛也笑,心里那股郁气散了,只甜蜜流淌。 到了澹宁居,胤禔跪在地上,康熙神色阴沉得几欲滴水,面前的御案上,摆着被折断的卡尺。 胤禛与谷雨目不斜视,上前跪着请安。 康熙含着怒火的声音,从头上砸下:“在畅春园,竟然出现了打打杀杀之事!都给朕从实招来,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大,你先来!” 胤禔立刻抬起头,义正言辞道:“汗阿玛虽骂我笨,我却终是担心着汗阿玛的龙体,越想越放心不下。要去作坊打探一下究竟。免得有人借着汗阿玛的允许,偷偷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谁知我去了之后,护卫门房都上前阻拦。明眼人一瞧,就知道面肯定有猫腻,若是像造办处那般,正大光明做些物件,谁会藏着掖着?” 他朝谷雨一指,阴森森笑了声,“她躲在里面,用桌椅堵住大门。还假借汗阿玛的旨意,不许我进去。我不计较她一个奴婢,以下犯上,让人打开了大门。我去得迅速,她来不及将所做东西藏起来,被我人赃并获。老四赶着来救她,可惜,还是慢了我一步。” 谷雨恭恭敬敬跪着,未得康熙开口,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大哥,我确是赶着来救她,汗阿玛得知你到了作坊,派梁谙达赶来,我在大门处恰好遇上。畅春园到处都是侍卫,这些都可以查证。” 胤禛叹息一声,苦笑道:“大哥,被你缴获的赃物,叫做卡尺。尺子历来就有,这把尺子,只是刻度更小了些,能量更精细之物而已。” 胤禔冷笑了声,道:“老四,既然有这般好的尺子,你为何不先献给汗阿玛?我并非没见过尺子,竟不知,天底下有何种精细之物,要用你的尺子来量!我倒是听过,有人做那巫蛊之物,生辰八字越准,做得越精致,就越有大用!” 康熙始终黑着脸,拿起御案上的卡尺,道:“谷雨,这把尺子,你有何话说?” 谷雨道:“回皇上,奴婢曾在以前跟皇上提及过,用拓印太麻烦,用卡尺会方便些,更加精准。模子的进度很是缓慢,奴婢便按照等分算法,让木匠做了这把尺子。其实这把尺子并无什么奇特之处,学过算术的木匠都会做。” 康熙想起来,以前谷雨确实与他提过尺子之事,对她擅作主张,做些他不曾知晓之物的不悦,总算淡了些。 不过,康熙视线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在胤禛身上停留住,道:“老四,你可知尺子之事?” 胤禛心思转了几转,道:“回汗阿玛,我听谷雨提过,可惜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并未曾放在心上。” 康熙唔了声,垂眸似乎在沉思,突然厉声道:“老大,你鲁莽冲动,不顾朕的旨意,强行硬闯作坊。身为兄长,却不知爱惜胞弟,罚俸半年,在府中好生反省,不许出门!何时反省过来,何时再出门!” 胤禔委屈愤怒冲上头顶,难以置信地喊了声汗阿玛,“我冤枉啊,汗阿玛,我都是为了汗阿玛啊!” “混账东西,你还敢不服!”康熙一拍御案,盛怒道:“你再敢闯祸惹事,老子就没你这个儿子!滚!” 胤禔虽有滔天的委屈与不服,到底不敢再吱声,直挺挺磕了个头,起身一个拧身,大步冲了出去。 康熙骂了句,抚着额头,长叹了声,让胤禛与谷雨起身。 “老四,你别与老大计较,先前他被我骂了,心里憋着火,脑子糊涂了才跑到了作坊。造办处的差使,你领着去做吧。” 胤禛恭敬地磕头谢恩,朗声道:“不敢瞒着汗阿玛,大哥接连刁难,我确实有些生气。只汗阿玛,我并不想接造办处的差使。以大哥的脾气,要是我接了他的差使,只怕以后我们兄弟,真正就要成仇人了。” 第59章 康熙面上不显,心里却莫名一松,道:“你也是个倔脾气,既然你不愿意,我要是强按着你去做,你又要生闷气。罢了罢了,且随你去吧。你府中要添新丁,留守京城事务繁多,别累坏了身子。” 胤禛称是,康熙再看向谷雨,问道:“老大可有毁掉你的模子?” “回皇上,大阿哥并不曾毁掉模子。”谷雨老实回答道。 康熙道幸好幸好,拿起尺子,顺道问起了使用法子。胤禛将胤禔留下的奉到康熙面前:“汗阿玛这里还有一些。” “咦,原来是这般。”康熙打量着卡尺,饶有兴致道:“这个真是做得精细。” 谷雨趁机道:“皇上,奴婢请皇上让造办处多做一些,最好用更结实耐用的木头,若能用黄铜做的话,再好不过了。此尺子两个重要之处,一是刻度清晰,二是要精准,” “黄铜贵重,你还真是不客气。”康熙斜了谷雨一眼,笑道:“有了尺子,模子齿轮何时能做好?” 谷雨道:“皇上,打磨出来的齿轮,必须用卡尺测量,要保证精准。只两个工匠,人手不够。奴婢也着急,请皇上多派一些工匠来,奴婢想要早些做出绞盘,水磨。” 康熙沉吟了下,道:“朕再替你安排两人,待模子做好之后,朕再会安排。你且回去吧,以后老大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作坊那边,朕会差人将门修补好。” 谷雨暗暗舒了口气,谢恩之后,与胤禛一道离开澹宁居、 康熙传舒春树关大柱进来问话,两人不敢隐瞒,如实回答了。 康熙见两人所言,与胤禛谷雨所说并无二致,总算彻底放下了心:“你们退下吧,回去作坊,听从谷雨的安排,好生干活。” 胤禛从畅春园出来,从头到尾都没说话。时辰已经不早,两人回到庄子用了饭,胤禛躺在暖阁榻上,一脸的疲惫。 “你可要歇息一阵?”谷雨问道。 胤禛轻轻摇头,朝旁边挪了挪,朝她伸出手,道:“你来躺一会吧。” “时辰不早,等下我就得去学习了。”谷雨坐在榻上,靠着软垫闭目养神。 “谷雨,汗阿玛这般处置,你可失望?”胤禛睁开眼,静静望着屋顶,轻声问道。 谷雨道:“不失望。大阿哥身份贵重,皇上骂他几句,就已经是格外开恩,何况还禁足,罚俸。” “汗阿玛这般处置,还有一重考量。我与大哥起了嫌隙,太子就该拉拢我,趁机对大哥落井下石。无定河河道河工一事,汗阿玛定不会放过。一来河道河工,事关重大。二来,能借机收拾索额图。汗阿玛将造办处的差使交给我,是在试探我的野心。我要是接了,我就成了大哥,可能成为一把利刃,拿来牵制太子。而且,大哥总有出府的那一日,他睚眦必报,肯定会咬着我不放。你看,我,太子,大哥搅在一起。你曾说过,三角更稳当,我们就是三角。帝王多疑,我做得说得再好,汗阿玛始终不会放心,这一处置安排,真正是一箭三雕。” 胤禛脸上浮起恍惚的笑,道:“谷雨,可是很没趣?” “是无趣。”谷雨不喜这些,只一听就头疼,她好奇问道:“我没读几本史书,以前可有帝王,在有亲生儿子的情形下,愿意将天下传给更适合的兄弟?” 胤禛想了下,道:“只有我汗玛法。说起来,汗玛法比汗阿玛登基还要早,六岁就登基了。身边各大旗主,手握重兵,可以说是群狼环伺。汗玛法活着长大已属不易,在多尔衮的压制下,朝夕不保,亲政不过两三个月,就剪除了多尔衮的党羽。” “是厉害。”谷雨由衷佩服,道:“你们都厉害,要是将这些聪明,用在学算学,几何上,那该多好啊!” 胤禛瞥了她一眼,见她并非是嘲讽,而是苦恼,失笑道:“何出此言?” 谷雨道:“要是学了这些,说不定能做出更厉害的火枪火炮。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再弯弯绕绕的心思,在火枪火炮前,也不堪一击。” 胤禛愣住,握着她的手,道:“谷雨,这些,以后一个字都不要提。” 谷雨道:“我只在你面前说。只到时候,你要是心愿达成那一日,别只管着帝王心机,帝王手腕才好。” 胤禛一脸严肃,郑重地道:“你放心,我若负你,定会天打......” “呸呸呸。”谷雨捂住了胤禛的嘴,连着呸了几声,道:“别乱起誓。” 胤禛正在心摇神驰中,谷雨收回手,跳下榻穿鞋,”哎呀,时辰到了,我要去读书。” “洪若向来不准时,你慢些。”胤禛宠溺地道,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去,只见苏培盛在门外探头探脑。 “进来!”胤禛扬声道。 苏培盛躬身走到门边,道:“爷,太子爷差人来,请爷去畅春园,说是再要与爷议议河道河工之事。” 胤禛听到河道河工,缓缓坐直身子,凝神沉思起来。 太子找他,只怕不仅仅是为河道河工。 第60章 胤禛到了畅春园太子住的无逸斋, 长史尼塔哈正从书房走出来,看到他抬手见礼:“四阿哥来了,太子爷正在屋中等着呢。” 尼塔哈是康亲王杰书的第三子, 两人本是同族堂兄弟, 自小虽自小认识,关系不算亲近。 胤禛叫了声三堂哥,“那我先进去了。” 尼塔哈与他回应了声,疾步匆匆离开。胤禛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回头望了他一眼。 进了书房,胤禛上前请安, 太子抬起手,亲切地道:“老四你真是一板一眼,你我兄弟之间,哪讲究这些虚礼。又不是见着大哥, 要是你慢了一步,定要得他好一通数落。” 胤禛见甫一来,他就剑指胤禔, 暗忖他估计是急了。 太子并不随和, 且他是半君, 天家父子之间都君臣在前, 何况是兄弟之间。 胤禛还是规规矩矩请完安才起身,在椅子里坐了, 道:“太子爷, 河道河工出了何事?” 太子看着胤禛, 道:“我听说,汗阿玛派萨穆哈去了京畿,随萨穆哈一起前去的乃是高士奇。我就奇怪了, 萨穆哈乃是工部尚书,高士奇乃是南书房值守。他们一道去京畿作甚?” 高士奇颇有文才,写得一手好字,得明珠举荐得了官,深得康熙帝器重。 明珠被揭发以权谋私,康熙询问高士奇,他心计深沉,看出康熙的用意。不顾明珠当年的提携之恩,顺着康熙的心思,参奏了明珠一本。 后他牵连进贪腐受贿案,被弹劾其数项罪状,屡次遭解除官职,最终被康熙召了回来,值宿南书房。 高士奇虽有学问,品行却不堪,贪财,擅长迎合上意。萨穆哈虽是索额图之人,高士奇一道前往,端看他会趁机投靠太子,还是忠于康熙了。 胤禛半真半假道:“我也不清楚,太子爷不说的话,我都不知道此事。” “你我一道领了巡河道河工的差使,要是我们的差使出了纰漏,恐到时候,你我都会被汗阿玛斥责。” 太子叹息了声,忧心忡忡道:“此事主要还是在于我,我是主事之人。” 胤禛这时已经猜到了太子的用意,要是河道河工事发,到时候让他出来担了责。 在康熙面前,胤禛也称是自己疏忽,未能辅佐好太子。胤禛诚挚道:“我与太子爷一道前去当差,未能辅佐好太子爷,当是我的错。” 太子笑了起来,道:“你我兄弟,我哪会让你吃亏。” 他吃了口茶,问道:“先前大哥在澹宁居为难你,后来还将你府上护卫打伤,大哥着实太过分,你究竟如何得罪了他?” 胤禛苦笑一声,道:“太子爷也知道,大哥脾气太急,唉!” 谷雨前去造办处,以及康熙拿了庄子出来改为作坊之事,太子也听过一些,未曾当做回事。 谷雨一个包衣阿哈出身的奴婢,顶多会些乡下的手艺。又学了几天算学,被康熙得知,安排进作坊,做些“奇淫技巧”的工匠活计罢了。 胤禔管着造办处的差使,他要强好面子,怕被胤禛抢了风头,咽不下这口气,处处找茬了。 “汗阿玛盼着我们兄弟之间和睦,毕竟同胞手足......” 太子停顿了下,很是动容道:“大哥居长,你我都不好说什么。受了委屈,也只能硬生生咽下去。老四,你我都是重情义之人,顾念着兄弟之情,可大哥却处处紧逼。这次河道河工之事,我估计也是他在旁边进了谗言,让汗阿玛以为我们没当好差,派人再去查一遍。无定河本来因着地势,年年水灾。鸡蛋里挑骨头,随便都能找出一堆差错。禁足算得什么处罚,不过是汗阿玛一句话的事。等大哥出来,还会被他缠上,你我只怕是有得麻烦了。” 胤禛也皱起眉,一脸的烦恼附和了声,“河道河工本来就难,谁沾上都要头疼。” 太子生气起来,一拍案几,道:“不如,让大哥自己去,他领了工部河道河工的差使,让他去修!老四,等萨穆哈高士奇回来,我们就向汗阿玛请旨,推举大哥领了这个差使!” 第60章 要是在康熙面前推举胤禔去修河道,一来可以趁机反将其一军,二来彻底将胤禛拖下水,两人一道对付胤禔。三来,要是康熙此举在打击索额图的势力,将胤禛拉到他这一边,多一个阿哥,康熙也会顾虑一些。 太子真是手段高明,打算一举三得。 胤禛克制住心里的翻江倒海,苦恼道:“现在作坊被大哥搅得一团乱,汗阿玛又要去塞外,来回要近两个月,到时看看情形再说吧。” 太子看了胤禛一眼,见他不肯应下,心里虽不大舒服,倒也没翻脸,勉强道:“也好,要是大哥不再找事的话,你我就再忍了便是,反正已经忍习惯了。” 略坐了一会,胤禛起身告辞,先骑马前去作坊。损坏的门已经在修缮,他亲自四下看过,交代马尔赛增添护卫人手之事。 时辰尚早,这时谷雨还在读书,他本想回畅春园,骑马在路口犹豫了会,还是调转马头去了庄子。 下马后,胤禛经过前院书房,径直去了谷雨的院子。更洗出来,他躺在榻上,头枕着软垫,淡淡的皂角味道钻入鼻尖。 虽有香胰子,谷雨始终喜欢用皂角。闻到属于她身上的气息,胤禛纷乱的心情,渐渐平缓下来。他闭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胤禛只睡了半个时辰不到,却很是香甜,醒来后,疲惫困乏顿消。他吃了盏茶,精神奕奕去了前院书房,找来戴铎几个心腹,让苏培盛守在门口,细细商议了起来。 太子肯定还会找上他,胤禔亦不会善罢甘休,他必须有完全的准备。 过了几天,康熙一行启程前往木兰围场,胤禛留守京城。 七月上荀,李格格诞下一女,胤禛府上得了两个格格。德妃赏赐了李格格,将胤禛叫到了畅春园。 这天天气炎热,太阳明晃晃照着,路边的草木庄稼被晒得焉答答,连知鸟都叫得有气无力。 进了屋,德妃望着胤禛晒得通红的脸,眉头拧起,道:“你去了何处,怎地晒得这般厉害?”” 近段时日,他与谷雨都忙,平时见上一面都难。见天气太热,趁着有闲暇,亲自给谷雨送了些冰去,顺道与她说会话。 德妃叫他来的用意,胤禛哪能不知。只如今康熙将京城交给他,还是尽管赶了来。 胤禛问道:“额娘叫我来可是有事?” “你这孩子,我没事就不能叫你来了?”德妃皱眉,问道:“都这般久了,乌拉那拉氏还病着,太医诊治过,称她究竟是何病?” 自从上次福晋胡言乱语之后,胤禛就没再见过她。他们前来西郊避暑,她则留在了府中。 “额娘放心,她就是身子虚弱,要好生静养。”胤禛淡淡道。 德妃在后宫多年,岂能不知好生静养就是句托词,她变得不悦起来,道:“老四,你可别想瞒过我去。乌拉那拉氏年纪轻轻,以前我见着她时,她都好生生的,哪见着虚弱了?你哪怕再不喜她,她始终是你汗阿玛指给你的福晋,正妻的脸面,总得给几分。大阿哥府上的儿女,全都是福晋所出。老五比你小,都已经得了长子。” 胤禛最不耐热,偏生德妃怕寒气浸骨,屋中没用冰,闷热不堪。进屋后,德妃又让人上了她惯常吃的热茶,半天都没能吃上一口。 口干舌燥中,胤禛逐渐烦躁,敷衍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德妃忧心忡忡道:“你府上如今可是一个儿子都没有,宋氏生了大格格已有一年多,肚皮不见动静。你那个眼巴巴护着的格格呢,也没有好消息?” 胤禛实在不耐烦了,道:“儿孙的事情,额娘就别操心了。天气热,额娘自己保重身子。若额娘没别的事,我就先告退了。” “我才与你说了几句话,你就不耐烦了。我都是为了你好,反倒被你嫌弃。” 德妃也不高兴了,拉下脸道:“等你汗阿玛回来,我与他说一声,明年选秀,多留中几个,赐给你开枝散叶。” 胤禛是想要儿子,却没想过与别的女人生。他年轻气盛,常有把持不住的时候,但他从未踏进后院一步。 对选秀府上添人,胤禛也不会多看一眼,只感到麻烦。 德妃的一片苦心,胤禛着实无法接受,他笑了起来,只笑容虚浮在脸上,道:“我府上不缺人,额娘就别多管了。倒是十四快长大了,额娘不如早些给他物色起来,好让额娘抱孙子。” “好好好,我不管你!”德妃猛力扇了几下,气冲冲道:“等你汗阿玛回来,我与他仔细说道,让他来管!” 胤禛实在是与德妃掰扯不清,怀着一肚皮火离开。回到作坊,谷雨已经回庄子,他便打马跟了去。 谷雨已经在与谷冬用午饭,见他一头汗进屋,放下筷子道:“你先去洗一洗,我让灶房再送两道菜。” 胤禛嗯了声,洗漱之后出来,喝了几口绿豆羹就没了胃口,倚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谷雨让谷冬回院子去歇息,走过去在胤禛身边坐下,打量着他的神色,关心问道:“可是中暑了?” “没事,在太阳底下来回跑了几趟,头有些沉。” 胤禛睁开眼,凝望着谷雨,道:“先前额娘叫了我去,称我府上还没儿子,要汗阿玛多给我赐几个人。” “给你赐几个儿子?”谷雨没能反应过来,吃惊不已问道。 胤禛愁肠百结中,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真是个促狭鬼!” 谷雨回过神,讪讪道:“我脑子都是齿轮算学,真是糊涂了。皇上哪能赐给你儿子,是给你赐格格侧福晋呢。” 她笑起来,“那我提前恭喜你了,不过先说好,我没银子,不能给你贺礼。” 看着她没事人般的笑脸,胤禛再也笑不出来了,甚至想哭! 第61章 胤禛近段时日, 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 谷雨太忙,压根没注意到胤禛。康熙多派了四个旗匠来, 进度快了不少。等铸铁的模子做好, 再比对着模子做的齿轮完成之后,她总算松了口气。 工匠们按照模子尺寸在打磨齿轮,手艺活谷雨就帮不上忙,让胤禛带她去西山找合适做水磨之处。 选的地方首要之处在方便截流,其次是底下地势宽敞平坦,方便放置水磨, 周围还要留地方建造屋子,做作坊。 进入八月,天气依然炎热,山间却很凉爽。入目之处, 满目的浓绿,流水淙淙,鸟儿在叽叽喳喳叫唤。 “这里不错, 方便在山腰处截流, 底下的水潭也不深, 方便填平。” 谷雨从山上下来, 站在底下往上眺望,指着周围的平地, 高兴不已。 胤禛随着点头, 道:“汗阿玛过几日要回京了, 我到时候与他回旨,将此处圈起来。” 周围没有农田百姓,圈起来也方便。连着寻了好几天, 终于完成一件大事,谷雨长长舒了口气,她走到溪流边,在青石上坐下,弯腰鞠水洗脸。 胤禛也走到她身边坐了,在溪水中洗了手。溪水冰凉,他不禁关心道:“你快别玩水了,水凉。” 谷雨促狭心顿起,捧起水朝胤禛洒去。他猝不及防,被谷雨泼了一脸,无语地盯着她,没管自己脸上的水,取了替谷雨擦拭着手擦脸:“别闹。” “咦。”谷雨仔仔细细端详着胤禛,眉头皱了皱,肯定地道:“你好似有心事?” “汗阿玛他们快回京了,要是给我府上添人,你真一点都不在意?”胤禛想了想,终是开口问道。 “如果皇上给府上添人,你会如何做呢?”谷雨没有回答,反问道。 “圣意不可违,我拒绝不了,但我不会搭理她们。”胤禛坚定地道。 谷雨奇怪地道:“对啊,既然圣意不可违,你又不会搭理她们,我为何要在意?” “要是我搭理她们呢?”胤禛迟疑了下,锲而不舍追问道。 “你要是搭理,我就是在意,又有何用呢?”谷雨看了胤禛一眼,一脸的不解。仿佛这般简单的问题,他问出来显得很傻。 “你还是会难过,可是这样?”胤禛忽略谷雨的嘲讽,期待地追问道。 谷雨慎重地思索了下,道:“我习惯讲究以事实说话,没经过验证的事,不能轻易下决断。等我遇到之后,就知道真正的感受了。” 胤禛望着谷雨,半晌后他笑起来,道:“我竟然忘了,这些时日你一头扎在作坊里,脑子里只有试验。” 她脑子跟齿轮一样精密,胤禛一时也分辨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谷雨朝周围望去,随行的护卫与苏培盛他们在远处刷马,歇息。 “不过,皇上与德妃娘娘都盼着你生儿子。” 谷雨皱起眉,停顿了下,坦率地道:“首先,生儿生女,各有五五成的机率,我不能保证能生儿子。这几年我也不打算生孩子,因为我还有好多事要做,要是有身孕了,行动不便不说,也危险。你要考虑好,德妃娘娘你能应付过去,皇上那边,你就无法拒绝了。且儿子关乎着你的大志,你要考虑好。” 第61章 储君确实重要,要是他没有儿子,他再比太子有能力,后继无人,康熙也不会考虑他。 且朝臣们亦一样,不会支持他。 胤禛沉思起来,突然,他笑了:“我若膝下无子,说不定,反倒是好事。” 谷雨眨着眼睛,一脸不解。在学问上,胤禛不如她,在朝堂大事上,她就远不能与他比了。 能扳回一城,胤禛笑容更甚,细细解释道:“汗阿玛身子还好着呢,见我无子,不会属意我,又少了猜忌,反而能放心将差使交给我去做。太子也会对我放松警惕,专心去与有后继之人的兄弟斗。” “太复杂了,我宁愿做一百道算学题,也不愿去面对这些事。” 谷雨听得头疼,揉了揉眉心,问道:“皇上回京之后,河道河工之事会闹大?” 萨穆哈与高士奇已经回京,所巡河道河工的情形,他们会向康熙亲自回禀。 不过消息还是走漏了些,高士奇比泥鳅还要滑手,他推脱自己不懂,萨穆哈是工部尚书,一切都以他为主。 萨穆哈是索额图的人,即太子一系的官员,要是他将事情都揽下来。称河道河工完好无缺,要是出了事,就要他一人承担。 关键是,高士奇会如何向皇上回话,太子与胤禛都无从得知。 胤禛低声道:“御史郭琇性子刚烈,一身铁骨。当年他多次弹劾明珠与余廷柱,两人被罢了官。高士奇也被郭琇弹劾过几次,被免了差使,罢官。我已经将消息递给了郭琇,无论他们会如何回差,郭琇都会上书弹劾,此事压不住。” 谷雨沉默片刻,从石头缝隙中拔了根青草,团成一团,拉过胤禛的手:“你摊开手掌。” 胤禛不知其意,依言摊开手掌。谷雨手抬起,松开,草团落在他掌心。 “可是没甚知觉?”谷雨捡起草团,问道。 胤禛点头,“有些痒。” 谷雨站起身,手抬高一段距离后松开,草团落在胤禛掌心。她再问道:“现在呢?” “比先前力道要稍许大一些。”胤禛道。 谷雨再捡起草团,手抬到先前同样的位置后,快速砸下,草团飞快落到胤禛的手掌上。 胤禛手掌像落入了一块小石头,不禁错愕了下。 谷雨坐了下来,捡回草团,道:“这下感受到力道了吧。” 胤禛道是,吃惊道:“小小一颗草团,竟然也能砸痛人。” 谷雨道:“这便是流数术与微积分的知识。大家都知道有东西从高处上落下,砸到人头上会痛。但没人去想,缘由何在,其中蕴含的学问。” 她伸手指着山上的溪流,“从山上留下来的水,高度越高,速度越快,冲击力越大。好比是一座高塔,要是从底下蛀,地基毕竟稳,要蛀穿不容易。要是从上面砸下,高度足够,速度足够快,只刷地一下,顷刻间灰飞烟灭。” 贪腐犯罪的官员,也能重新召回启用。枉顾大清律法,这是自上而下的腐烂。 胤禛愣愣望着自己的手掌,草团不是砸在那里,深深扎进他的心。 “八股文章,流数术,微积分的区别,岂是天上地下。” 谷雨神色平静,眺望着远处碧蓝如洗的天,道:“我听到你提起那些朝堂纷争,总像是在看一场皮影戏。戏台上的皮影被操控着,卖力演出各种剧情,荒谬透顶。偏生,这些都是大清的贵人,聪明人,这就更荒谬了。” 胤禛觉着心头纷乱不堪,他虽没深入学习算学几何,流数术,微积分,但从谷雨这里,深刻体会到了其能带来的威力。 他一直没带谷雨去看大炮火枪,相信她看过之后,能将她的所学,用在这些上面。 关键之处在于,既然是从西洋传来的学问,大炮火枪绝大部分出自西洋,他们岂能不用? 大清能入关,西洋人也能入大清! 过了几日,康熙从塞外回京。谷雨继续留在西郊,胤禛一行回了京城。 不知高士奇如何向康熙回禀,河道河工一事始终不见动静。 翌日,琇上书弹劾萨穆哈侵吞治理河道钱粮,覆奏不实。高士奇收受贿赂,与其亢壑一气。 康熙气得当场大发雷霆,革了高士奇与萨穆哈的差使,定会彻查到底。 退朝后,康熙将太子,李光地,索额图,张英等朝廷重臣,并太子胤禛,一并叫到了御书房。 秋老虎肆虐,御书房摆着的冰鉴徐徐吐着凉气。康熙神色阴沉坐在御案后,望着底下一众朝臣儿子们,厉声道:“河道河工年年疏浚,修葺,花费了金山银海,始终不见半点用处。原来,这些金山银海,不知进了何人的钱袋!” 御书房雅雀无声,太子心知不妙,神色不由得变了变。 康熙喘着粗气,道:“索额图,你陪着太子一道前去查清楚!朕就不信了,郎朗乾坤之下,河道摆在那里,难道还能藏身不成,你们查并不明白,朕就亲自前去!” 索额图忙稳住神,躬身领旨。太子脸色更更加难看起来,他心思微转,道:“汗阿玛,上次四弟与我一道前往,已熟门熟路,不如这次让四弟也随着一道前往。” 胤禛心道,果真太子要拉他下水。只可惜此事他早就回禀了康熙,倒也不惧。 他正欲上前时,只听康熙道:“朕会下旨,让于成龙随着你们一道前去!” 于成龙曾任河道总督,如今在直隶巡抚任上。他敢直言进谏,又有治理河道河工,赈济灾害的经验,深得康熙看重信任。 太子垂着头,心彻底沉了下去。此时,他总算领会了康熙的用意。 自明珠败落之后,朝堂之上,就剩下索额图一家独大。从派萨穆哈与高士奇前往,康熙就打定了主意,要清除索额图的势力了。 “朕这次前往蒙古,得知噶尔丹又与沙俄勾结在一起,蠢蠢欲动。” 内忧外患,康熙心头的火,蹭蹭往上窜:“噶尔丹贼心不死,始终是我大清的一大威胁。诸位有何应对之策?” 噶尔丹狡猾,沙俄又在旁边作祟,向其提供大炮火枪。康熙曾亲征率兵出站,耗费大量的钱粮兵力,始终未曾将其彻底铲除。过了几年,噶尔丹养精蓄锐之后,再次卷土重来,大清疲于应对。 要深入漠北作战,漠北离得远,仅运送粮草的骆驼,马车。若要运送一石粮食前往,沿途的消耗就可能高达十倍以上。 漠北是噶尔丹的地盘,地域辽阔,地形天气皆复杂。沿途缺乏水草,千里荒无人烟。要是粮草准备不充分,一旦走散或者被困住,后果可想而知。 一时无人做声,张英上前道:“回皇上,臣以为,噶尔丹不得不除。只需慎重,粮草准备充足,以备不时之需。” 康熙心中暗自恼怒不已,钱粮兵马损耗过大,他早已知晓。目光一一扫过,似乎想起来什么,最后停留在胤禛身上。 “朕就是倾尽全力,也不能任由噶尔丹作乱!你们且退下吧,老四留下!” 众人领旨告退,康熙问道:“谷雨的齿轮做得如何了?” 胤禛听到谷雨,脑子转得飞快,谨慎答道:“回汗阿玛,通过模子,做出了不同尺寸的齿轮,工匠们正在打磨。前些时日,我已经随着她一道前往,选好了做水磨之地。” “哦,竟然这般快。”康熙脸色似乎缓和了些,道:“无事了,最近户部忙着秋粮之事,你且去户部那边看着些。” 胤禛告退,离开乾清宫,朝户部走去。他越想越不对劲,忙对苏培盛低声吩咐了几句。 苏培盛赶紧出宫,亲自前往西郊。只他慢了一步,在他赶到之前,谷雨已经被康熙派来的内侍,从西郊直接带到了景山炮厂。 第62章 谷雨以为康熙要问她齿轮的进度, 没曾想,内侍直接将她带到了景山。 景山一带禁卫森严,天色已晚, 乌鸦在黄昏中吱嘎吱嘎叫唤。 谷雨心里不安起来, 不过内侍她已经见过几次,极力稳住神,被领进了一间宽敞的作坊前。 作坊里灯火通明,康熙负手站在一门火炮前,正与一个身着武将朝服的官员说着话。在他们身边,肃立着几个工匠, 一个约莫四五十岁左右的总管太监。 火炮前粗后敛,形如仰起的钟,黄铜的炮身,崭新程亮。 谷雨隐约听说过景山的炮厂, 已经这个时辰,康熙出现在此,还将她从西郊带来, 肯定不只是为了齿轮之事。 景山炮厂与大清所有的火枪火药乃至刀箭嘉州等兵器军需, 管辖都很是复杂。有些属于工部下辖的虞衡清史司, 有些属于造办处, 还有些归武备院,兵部。 无一例外的是, 管着所有与大炮火枪兵器的官员或者太监, 无不是康熙的心腹, 但无一人懂技术。 “皇上,谷姑娘来了。”随侍的梁九功看到谷雨,低声回禀道。 康熙朝谷雨看来, 道:“传她进来。” 梁九功前来将谷雨领了进去,她上前请安,康熙抬手叫起,对官员道:“海青,你与她细说。” 第62章 被称作海青的官员应下,偷偷打量着谷雨,道:“姑娘,这是我大清正在制作的威远将军炮,用铜铸造,重达六百斤,长达到二尺一,炮口达到六寸六分。如今还未试过炮,听说姑娘擅长西洋学问,对工匠的技艺也熟悉,可请姑娘看一看此炮做得如何?” 谷雨这下彻底明白,康熙是看到她有做齿轮的本事,想要她将这份本事,用在火炮上! “我以前从未见过火炮,也不知火炮如何操作,只能看个外形热闹。”谷雨如实说道。 海青愣了下,他不敢做主,忙看向康熙,为难地道:“皇上,既然谷姑娘从没见过火炮,如此复杂之物,要解释起来,估计一时半会也难听懂。” 康熙想到谷雨所制的图,他沉吟了下,道:“将图纸给她。” 海青震惊不已,太监也很是吃惊,他想了下,上前一步,躬身劝道:“皇上,图纸乃是机密......” “快些去拿!”康熙心情本就不好,顿时不耐烦起来,打断了太监的话。 康熙身边有个心腹太监赵昌,兼着景山炮厂的差使,谷雨猜他便是赵昌。被康熙呵斥,他不敢做声,掀起眼皮飞快瞄了谷雨一眼,眼神阴恻恻。 谷雨这些时日听胤禛说起前朝争斗多了,脑中下意识浮起一个念头:莫非赵昌是太子的人? 海青把图纸拿来交给谷雨,“姑娘请看。” 谷雨着实好奇火炮,她没再多想,专注地看起了图纸。 火炮结构很是简单,除简易的照门,准星瞄准装置,还没有怀表的机械复杂。 康熙不动声色瞧着谷雨的反应,见她神色平静,心里一阵窃喜,问道:“看得如何,可有改进的法子?” 谷雨回道:“皇上,奴婢不知这门大炮的缺陷,以前的大炮有哪些问题,这门大炮比起以前,那些缺陷可有得到解决?” 康熙召来工匠:“李文德,你与她细说。” 李文德领命上前,仔细与谷雨说了起来,她一边看一边提问,问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心里就大致有了数。 首先是大炮笨重,不容易运送。其次以前的大炮是实心炮弹,这次改成了散弹,打击范围更宽。只炮弹填塞缓慢,要清理过炮膛之后,再从前面填塞。 大炮经常容易炸膛,这次做成了铜铸的炮身,铜比铸铁不易变形。只铜铸炮需要大量的铜,至于可会炸膛,裂开,还要等到实际试射之后方能知晓。 最后便是一些火药哑炮,提早炸开,散弹要当场填装等问题。 因为是新炮,还未经过试射,谷雨估计还有一堆的问题,工匠们当着海青赵昌以及康熙的面,肯定不会自曝其短。 “这门大炮,是大清自己制作,还是模仿?”谷雨问道。 李文德老实道:“是西洋人的臼炮,炮车用了四轮木制,非西洋人的铁炮架,更为轻便,炮弹仿了飞云霹雳炮,比飞云霹雳炮要厉害,引信改过了。这次改进的威远将军炮,增加了双耳,方便调整射击角度。” “那尾巴这里呢,为何成喇叭状?”谷雨指着大炮问道。 “喇叭状方便安装火门装置点火。”李文德答完,沉吟了下,道:“最容易炸膛处,也在这里。” 谷雨跟着李文德,前前后后仔细了解过,也看过了未装载的炮弹。 天早就黑了,康熙始终等在那里,跟在谷雨身后,听她与李文德两人的对话。 待谷雨终于看完,康熙道:“海青,安排明朝去试射,谷雨,你也一道前往。” 海青恭敬应下,康熙又问谷雨,“可看出了什么门道?” “回皇上,奴婢心里大致有些想法。等明朝试射之后,奴婢才能更清楚。”谷雨沉吟了下,谨慎回道。 康熙脸上不禁露出欣慰之色,追问道:“究竟是何大致想法?” 谷雨指着火炮,简明扼要提出了她已经想到的改进方法:“计算炮弹射出去的路径,炮管角度炮弹头可能都要改。铸造模型,统一口径,炮管长度。这个引信也可以改,用怀表的机械做引。炮弹弹头都定量分装好。至于内壁打造光滑,更容易了,用水磨啊。还有这个炮架,用齿轮,可以快速移动,拆卸,组装。” 海青赵昌只是管事,对谷雨的话听得一知半解,两人见康熙看重,皆不敢轻易开口。 李文德愣在那里,他是工匠,其他方面勉强能听懂,只炮弹射出去的路径,让他一头雾水:“姑娘,这个还能计算?” “应该可以。”谷雨答道,眉头微皱,道:“不过要经过一次次的试验。” 康熙眼睛一亮,问道:“哦,你用何种办法来计算?” “微积分。奴婢没试过,估计会有诸多的困难,但从学问本身来说,可以计算出来。”谷雨答道。 康熙怔住,他听过流数术与微积分,并未当做一回事,没曾想,谷雨竟然学会了,还可以用它来算炮弹射出去的路线轨迹! 谷雨不想再多说了,洪若对她说过一些话,她永远清楚记得,他的大意如此:“你们大清人的技术水平太落后了,虽然聪明有智慧,却无人钻研透彻背后的原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洪若思念故土,若非是教授谷雨与谷冬,早就离开大清,回去法兰西科学院。 康熙看上去神思恍惚,没再多问,让梁九功派人送谷雨回府。 离开景山炮厂,谷雨下了马车回去小院,走到胡同口,便看到胤禛在那里来回徘徊。 月色朦胧,胤禛的身影,看上去格外的孤单,凄清。 “你知道我回京城了?”谷雨咦了声,问道。 胤禛一震,猛然朝她跑来,紧紧拽住她的双臂,焦灼地打量着她:“你可还好?” “我没事没事。”谷雨见他声音都带着颤音,赶忙安慰他道,“我们回去说。” 谷冬青兰他们都在西郊,小院就留着洒扫之人。胤禛道:“去四宜堂。” 谷雨见胤禛吓得似乎不轻,便跟着他去了四宜堂。进了书房,胤禛让苏培盛在外守着,他拉着谷雨坐下来,道:“汗阿玛带你去了景山炮厂?” 谷雨答道:“嗯。我以为皇上叫我回京,是为了齿轮之事,谁知道让我看了新改进的威远将军炮。皇上想让我再改一改。” “今朝汗阿玛大发雷霆。”胤禛将在乾清宫发生之事,噶尔丹又在蠢蠢欲动,以及与河道河工,一一与谷雨说了。 “汗阿玛问到你,我就觉着不对,赶紧派苏培盛来提醒你,谁知道还是慢了一步。” 胤禛脸色泛白,他闭了闭眼,轻声道:“谷雨,威远将军炮虽是仿造的西洋炮,仿造却极为不易。当年南怀仁曾多次失败,工匠们难缠,他独力难支,遇到了许多困难。到他去世也没能做成,后来前朝军器局提调官戴苍的儿子戴梓奉命做了出来。现在你看到新铸的威远将军炮,改进应当不多。” 谷雨道:“我也不知改进了多少,不过,问题倒是不少。戴梓也是工匠吗,他去了何处?” “因着通东洋的罪名,他被流放了。”胤禛沉默了下,艰难说道。 谷雨瞪大眼,失声问道:“为何?” “宁愿用西洋人,也不用汉人,尤其是关乎火炮火枪一类厉害之物。西洋人在大清并无根基,汗阿玛曾言,西洋算法虽还算不错,甚至历法,皆起源于中土。” 胤禛每一句话,都说得极为艰难:“火炮火枪,并非越精妙越好。若是外传,恐给大清带来威胁。” 谷雨听得瞠目结舌,她并未害怕,而是觉着格外荒谬。 千言万语,谷雨不知该如何说,她笑了起来:“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胤禛咽了咽口水,握住她的手,不安问道:“谷雨,你可有说过,会如何改进?” 谷雨点头,道:“我如实说过了,能不能改成,要经过一次次的试验。明朝皇上让我去看试射。” 胤禛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都止不住颤抖,“我来晚了,来晚了一步,谷雨,你如何能说,都是我的错......” 谷雨早就知道,康熙自大,自傲,根本没领会算学几何真正的精妙之处。 不只是他,官绅们也一样。康熙只在意自己的江山社稷,官绅们在意的是权势利益。 他们认为西洋远在万里之外,不足为惧。反倒是大清的汉人,或者百姓更危险。 胤禛怕她落得与戴梓一样的下场,谷雨却并不惧,见他语无伦次起来,右手搭在他的手背上,神色无比坚定:“我是满人,这次我会让皇上看到,算学的真正精妙之处,让他清醒清醒。皇上不是笨人,他应该能认识到,西洋人也是巨大的威胁。要是大清无人掌握这些,大清的江山社稷,同样不稳。” 胤禛眉目间,满是痛苦,喃喃地道:“那些学问越厉害,越会引起人嫉妒,忌惮。谷雨,如今你处在风口浪尖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里容不下你,容不下。你也别怕,我会尽力护着你,会尽全力护着你。” 第63章 事已至此,谷雨也不知会如何,她只会遵从自己的本心,勇往直前。 无论是死,还是流放,她都不怕,也不悔! 第63章 小院虽洒扫过, 灶房冷清,洗漱饭食都不方便,胤禛怎地都不放心, 留谷雨歇在四宜堂。 谷雨一心想着正事, 以前也在四宜堂歇息过,大大方方留了下来。 洗漱之后出来,胤禛也已经更洗过,在暖阁的榻上放好了枕头薄被。她走过去,道:“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胤禛上了榻,谷雨一愣, 道:“我睡这里,你去里面卧房睡。” “你不肯走,那陪着我说会话。”胤禛往榻里面挪了挪,拉着谷雨上了榻。 夜里天气虽不算热, 他身上热气腾腾,谷雨忙往外躲,道:“只说话啊, 别贴太近, 热。” “热吗?”胤禛亦感到浑身滚烫, 说话的声音, 不由自主暗沉起来。 “嗯。”谷雨低声答着,拉起薄被挡在两人中间:“你别越过来啊。” “还给我划楚河汉界呢。”胤禛不满抱怨, 他身子虽没越过被褥, 头却靠过来, 紧贴着她的脸,耳鬓厮磨。 弯月晃悠到了天际,在窗棂上投下模糊的月影。屋内灯盏氤氲, 朦朦胧胧,流淌着秋夜的缠绵。 她在身边,两人在月光陪伴下,亲密依偎。此情此景下,胤禛不愿去想那些令人烦闷的朝堂大事,心头也像是掉落了一抹月色,不时悸动,甜蜜愉悦翻涌。 “谷雨,我还要等多久啊。”胤禛隐忍低喃。 “何事要等多久?”谷雨没能反应过来,不解问道。 “你说呢?”胤禛亲着她的眉心,声音中带着强烈的不满。 饶是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少年男女同处一榻,谷雨的脸开始发烫,她慌乱起来,赶忙道:“我们说别的事吧,我许多事都不明白,比如你喜欢吃甚,喜欢何种样式的衣衫,为何会喜欢狗,可曾喜欢听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胤禛含笑听着,一一答道:“我不挑食。小时候,伺候的太监嬷嬷们怕我们积食生病,好些时候都吃不饱。长大一些后,那些刁奴不敢作祟,倒是能吃饱了,定例的饭菜就那几样,吃来吃去没甚意思。出宫之后,我方知道,我们这些矜贵的皇子阿哥们,还不如宫外的富人吃得好。” “也不能怪伺候的人,你们要是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伺候的人就要被罚,挨板子。要是治不好病,太医也要跟着受连累。” 谷雨与胤禛的身份不同,看待此事的角度也不一样,她不想说得太沉重,笑了笑道:“奴才们不好做,你们惹出的事,伺候的人要承担后果。你想啊,奴才劝得住,拦得住吗?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奴才也是活生生的人呢。” 胤禛愣住,谷雨说得也没错,伺候的奴才肯定不敢在明面上违抗主子,一旦出事的话,倒霉的也是他们。 太监们没了子孙根,宫女在深宫苦熬,时常要担心差使没当好,没主子责罚。 他们身份虽卑微,到底也是人。只要是人,心里都有自己的打算小九九,为了保住自己,做出那些事也正常。 幼时受到的委屈,对刁奴的厌恶,此时也就彻底淡了。 胤禛继续道:“我喜欢素净的颜色,衣衫都是那几样,无所谓样式。汉人的衣衫样式很好,以后我给你做几身,我们一起穿可好?” “好。”谷雨应了下来,意外地道:“你居然喜欢汉人样式的衣衫。” “你平时对我关注太少。”胤禛狠狠地蹭了蹭谷雨的头,佯装生气道:“你竟然不知我不喜听戏,为何会喜欢狗。狗非常忠诚,狗不会背主,聪明,还能看家,生得也好看。” 不知为何,谷雨不喜忠诚的说法。 忠诚是人该有的品行,书本礼仪也教化人应当如此。在谷雨的认识中,忠诚是奴对主,下对上。 从学问的角度来分析,物体之间的相互作用力大小相等,方向相反。 奴与主身份地位不同,只要奴忠于主,最终错误与后果都由奴来承担,根本与学问的结果背道而驰。 胤禛见谷雨不说话,问道:“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有些事谷雨一时想不明白,摇摇头没再去细想。 “我对你的喜好,了若指掌。”胤禛笑了起来,流利地说出了谷雨的习惯与喜好。 “你不喜吃甜,喜欢吃带奶味的食物,比如奶皮子,奶酪等。你不喜欢油腻的饭食,肉,只吃一点鸡鸭鹿肉,最喜欢鱼虾,豆腐,白菜萝卜。果子也随便,什么果子你都吃,但不会贪食。衣衫喜欢耐脏的颜色,结实的布料。不喜穿新衫,穿着会不自在,洗过一次后,你就能穿得自在些了。花草猫狗,你都无所谓,最喜欢的还是读书,尤其是算学,痴迷各种奇奇怪怪的学问。” “我没吃过樱桃,桃也没吃过,不知喜欢还是不喜。”谷雨突然道。 胤禛诧异不已,道:“你竟然没吃过樱桃,桃?今年没给你准备樱桃与桃?” 前世的时候,村子有人家栽种了桃树,樱桃。谷雨家中也种了两颗,不过果子都结得很少,被鸟儿吃掉之后,就没剩下几颗了,根本轮不到她。 进宫做宫女,时令的果子也轮不到她。她并不贪嘴,对这些事情,从未放在心上过。 “青兰陈婆子她们准备了新鲜果子,我平时太忙,根本没顾上吃。樱桃娇气,经不起久放,都给了小冬吃。桃也一样,前些时日桃成熟的时候,我看到案桌上有放,估计在想着事情,便没拿来吃。青兰她们估计以为我不吃桃,就没再拿来了。” 谷雨认真解释了,她敏锐发现胤禛似乎不高兴了,忙宽慰他道:“不过小事而已,你别生气啊。天下那般大,没吃过没见过没用过的东西多了。等我以后空下来,我会一一去尝试,像你那样去看花花草草。去好好享受日子。” 胤禛不是生气,他是心疼又怜惜,更多的是自豪与爱意。 她虽出身贫寒,真正做到了对荣华富贵视而不见。因为她的这份心性,才能心无旁骛做事做学问。 “以后我陪着你去。一起变老,一起去看大好河山。”胤禛心头暖流涌动,情不自禁亲吻着她。 谷雨发觉胤禛的呼吸越来越沉,越来越炙热。她的手被他握住,他的嗓子发颤发紧,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带着探向未知之境。 秋风吹拂,吹得月影在窗棂上晃动,仿佛是在跳舞。虫鸣偶尔叫唤,与胤禛的深深颤栗交织在一起,绵长,悠远,连着谷雨的心,也被羽毛拂过,酸软酥麻。 胤禛满足地长叹,收拾之后,谷雨再也不肯与他在一处,要回卧房睡觉。 他已经快一年没进后院,好不容易得了极乐欢愉,食髓知味,胤禛哪肯再放过谷雨。他亦步亦趋跟了进来,道:“我们以后都歇在一处可好?” “时辰不早,明天的差使要紧,不能耽误了。”谷雨很是防备,见胤禛站在床前不走,她跪着伸手去解床钩。 “我来吧。”胤禛放下床帏,长腿一跨,翻身躺在了床上。 “那我去睡暖阁。”谷雨见他耍赖,往外面爬,被他手一伸,将她压在了身前。 “别动啊,睡吧。”胤禛一本正经说着,脸上的笑意,浓得在昏暗的床帐中,谷雨都看得一清二楚。 “说话不算话,赖皮。”谷雨从胤禛身上滚下来,滚到了最里面去。 拔步床宽大,胤禛无奈地将谷雨拉到身前,拥着她道:“明朝的事情重要,你放心,我就是再想,也不会再来了。” 谷雨将他的手掰开,道:“太热了,我不习惯。” 胤禛只能松开手,稍微退了退,道:“已经离得很远了,再远,我就坚决不答应了。” 谷雨不信,手往后去摸索,胤禛轻笑一声,趁机握在掌心,“惩罚你不信任我。” “是我的错,我信你,你要言而有信啊。”谷雨抽回手,连忙在身前放好,打了个哈欠,咕哝道:“睡吧。” 胤禛没再去打扰她,侧身躺着,静静望着她清瘦的背影,他也困了,却舍不得合眼。 今晚她歇在四宜堂,是意外之事。为了水磨之事,她以后要长居西郊,他只能在闲暇时去看她。 就算是他们住在一处,他也不敢真与她住在一起。对着她,他所有的自控力都成了空,想着她手带来蚀骨搬美妙的滋味,他的眼神又逐渐幽深,呼吸沉沉。 身边的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胤禛忍了又忍,轻手轻脚下床,前去了净房。 过了一会,胤禛回到床上躺下,望着帐顶苦笑:“真是折磨人啊!” 胤禛直到黎明时分才睡了过去,没一会,苏培盛来叫起。谷雨先醒过来,飞快穿衣下床。 “别急,时辰还早呢。”胤禛跟着起身,劝道。 “不早了。”谷雨声音带着刚醒的含糊,穿好鞋去洗漱。 两人正在用早饭,苏培盛进来回禀道:“爷,谷雨姑娘,皇上差了赵昌赵总管来府上,等着姑娘一道出城。” 第64章 “赵昌亲自来了?”胤禛意外了下,见谷雨似乎也愣在了那里,他让伺候的人退下,道:“怎地了?” “昨日我忘了告诉你,我发觉赵昌对我去景山炮厂很不满。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也算不上什么男人,看不起姑娘家做这些事。除此此外,就只能是我是你府中的人了。” 谷雨分析完,期盼地盯着胤禛,“我是想得多了些,还是说得有道理?” “你说得很有道理。”胤禛先是肯定了句,道:“赵昌此人贪婪,因为对汗阿玛忠心,克扣索要,仗势欺人,汗阿玛皆没计较。太子借索额图之手,给了他不少的好处。” “原来是这样啊。”谷雨意兴阑珊起来,道:“他什么都不懂,皇上派他管着景山炮厂,真真是可笑极了。” 胤禛嘴里苦涩蔓延,道:“海清是侍卫出身,也一样不懂这些。汗阿玛不放心,所有涉及到大炮火枪火药刀箭的差使,都由心腹管着。” “用心腹也正常,但心腹必须懂得一些基本的门道,否则的话,就是不懂的外行,来管着内行。” 谷雨知道此事难以更改,没再多说,放下筷子道:“我先走了,免得他久等。” 胤禛倒了清水递给谷雨漱口,“你放心,汗阿玛重视威远将军炮,他不敢拿你如何。” 余下担心她与戴梓一般下场的话,胤禛没再说出口。 既然她无惧,他也会拼劲全力护她周全。要是她出事,他就是穷奇这一生,也会替她报仇! “嗯,我不怕他。”谷雨漱口后吐掉嘴里的水,胤禛取了帕子替她擦拭着嘴角,道:“我送你出去。” 两人朝屋外走去,到了二门处,胤禛将谷雨送上车,依依不舍目送着她远去,才骑马进宫。 谷雨从铸造,到装载炮匣子,点火以及射击等从头到尾看下来,算过距离,角度等,对改进的办法,愈发明朗,且成竹在胸。 康熙得知后大喜,得知她需要不断试验,便将这门炮留在了西郊作坊,还将李德海与工匠们从景山炮厂也挪了来,派了重兵把守。 西郊作坊,俨然变成了另一处兵器重地。 炮膛与忙着计算炮弹的行道轨迹,教李文德与工匠们改进威远将军炮,又要忙西郊的水磨情况,几乎分身乏术。 京畿那边,于成龙写了密折送给康熙,无定河河道河工的事情终于爆发。 太子并索额图回到京城,郭绣在朝会上,当场弹劾索额图结党妄行,纵容萨穆哈等亲信官员,贪腐河道河工银两,枉顾百姓性命。 康熙震怒,下旨将索额图暂时拘禁于牢中,由李光地,张英两人负责彻查此案。 一时间,朝堂上下暗流涌动,风声鹤唳。 甚至有坊间传闻,康熙意欲废太子。 胤禛只置身事外,万事不管。 天气日渐寒冷,自那日一别,胤禛便未再见到谷雨。实在是太过想念,便向康熙告了假,迫不及待来到了西郊。他先去了作坊,发现谷雨不在。 李文德吞吞吐吐道:“谷姑娘身子不适,天气冷,她在庄子歇息。” 胤禛一听顿时心急如焚,不顾冷风吹得脸疼,骑马赶往了庄子。 青兰他们见到胤禛前来,神色慌乱上前请安。胤禛眉头一皱,心霎时沉下去,狂奔进屋。 谷雨半依靠在软垫上,面前摆着一堆堆的纸,右手拿着石墨笔,正在纸上写写画画。 而她的左手,吊在身前,右腿也裹着厚厚的纱布。 看着胤禛突然冲进来,谷雨有些慌乱,心虚地道:“你来了,快坐啊,呵呵,坐坐坐……” 胤禛心痛如绞,又愤怒至极,他没有坐,立在那里,厉声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第64章 谷雨见胤禛发怒, 赶忙解释道:“我没事,真没事,你先听我说啊......” 因为难得心虚, 谷雨话就说得结结巴巴, 她放下石磨笔,伸手去拉胤禛。手忙脚乱中,身前的纸哗啦啦掉了一地。 “哎呀哎呀,我的图纸!”谷雨立刻顾不上胤禛了,扑过去一只手去抓。 胤禛气结,连忙扶着谷雨, “你别乱动,仔细摔下来!”将她小心翼翼按在榻上,弯腰将地上的纸捡起来:“什么图纸,就能比你的身子还重要了?” 谷雨接过纸放在身前, 一张张整理,讨好地冲他笑:“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对, 你先耐心听我说啊。” 胤禛对着谷雨的笑脸, 再也气不起来。侧身在榻边坐下, 仔仔细细打量着她, 又是一阵心疼。 一段时日不见,她愈发消瘦。天气冷下来之后, 晒黑的肌肤养得白了回来, 白得几近透明。 “无论是威武将军炮, 还是齿轮绞盘,都需要用到水磨。入冬之后,京城的河流山泉皆会逐渐结冰。工期赶得急, 我打算在冰冻之前,将水磨安置好,开始试验打磨炮膛。” 谷雨仔细解释起来,“大前日我睡得少,忙了一天有些累,上马时晕晕乎乎,脚踩在马镫上滑了下,掉了下来。我反应慢了些,也不知如何了,右脚崴了,左手腕也折了下。” “都这些天了,你怎地不告诉我?”胤禛挪开身,看向谷雨裹着的右腿,轻轻抚摸着:“可有请太医来诊治,请了谁来?” “太医在京城,离得远,我就没让人去请。民间的郎中治跌打损伤,不比太医差。李文德认识有名的跌打郎中周郎中,他来给我看过,说是不厉害,只是要好生养着。” 谷雨眉头紧皱,道:“京城的风声,我也听说了些。你在京城劳心,不比我劳力容易。要是知道我受伤分了心,行差踏错一步,那都是天大的事。我耳提目命,让他们都别告诉你。反正我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又不是大事。” 说到这里,她吞吞吐吐起来,偷瞄了眼胤禛,吭哧道:“我喜欢骑马,摔了之后,你会拦着我不许骑。” 胤禛哭笑不得,无奈道:“你要是骑得好,我哪会拦着你。从马上摔下来危险,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让我该如何办?” “我知道了,以后定会小心。” 谷雨信誓坦坦保证了,她沉吟了下,无力地笑了笑,“其实,无论是做水磨也好,改造威远将军炮也罢,这些都比不过与人打交道难。我也终是明白,当年南怀仁先生为何没能做成,戴梓为何会被流放。因为人,人太可恶可恨了。愚蠢,自大,狭隘,贪婪,鼠目寸光,平庸而不自知,皆是恶。” 想着朝堂上下那些纷争,胤禛握住谷雨的手,心里像是被棉絮缠绕,混乱又难受。 在以前,他对这些习以为常。权势纷争,帝王手腕,从古至今,世道本就如此。 从谷雨身上,他顺着她的角度来看待,体会又完全不同。 自古以来皆如此,便是正确之事吗? 朝堂上下的官员百姓,如谷雨所言的“恶”,数不胜数。 甚至,康熙亦一样,他是“恶”之根源! 这些太过大逆不道,他是大清的阿哥,天下社稷与他息息相关。康熙又是他的阿玛,胤禛更加难过了。 “不提那些了。”谷雨见胤禛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愁云笼罩,忙岔开了话题,拿起图纸晃了晃。 “我伤了左手,右腿,拐杖不好用。邹木匠给我做了推椅,只晃动得厉害,我打算做这个。” 胤禛接过图纸看起来,低沉的神色,终于转为惊讶,“这是新式的推椅?” 谷雨道:“是啊,我听洪若老师说,在西洋他们用的马车,座椅底下改动过,比起我们的要稳当,还有个双腿残疾的钟表匠自己做了用手摇。三只车轮的椅子,无需人推动,自己摇手柄就可以行动自如。手摇的太麻烦,现在忙得很,我以后再慢慢琢磨。不过这个推椅简单些,无需动用工匠,主要是铸铁铁匠,做车木匠的活。我让邹木匠父子去做,参考怀表螺旋状的发条技艺,正好拿来试验胡克的定律。” “胡克的定律?”胤禛一脸不解,谷雨所言的学问,以前他还能听懂些,现在对他来说堪比天书。 “胡克的定律,大致就是弹性的物体,所受到的外力增加一分,形变跟着增加一分。拉弓射箭就是如此,弓弦拉得越满,这就是形状变化大,箭就射得越远,意为力量越大。” 谷雨用胤禛自小学的射箭来打比方,他一下就明白了,豁然开朗点着头,“原来这就是胡克的发明,这些道理,大家早就懂得了。” 他早就不敢拿大,认真问道:“胡克的发明,有甚特别之处?” “我听邹木匠说,以前做的车辆上加了伏兔,或用皮革来兜住车厢减缓震动。胡克的定律,大致是一样的道理。区别在于胡克运用精确的计算,推演出了结论。从他的计算推演中,可以做出更精确的减缓震动装置。” 谷雨惋惜地道:“可惜,我们还在用口口相传的方式,师傅传授徒弟,将这些当做独门技艺。结果如何,关键看工匠的手艺。而根据胡克的学问来做,只要计算准确,结果就在掌握中,大差不差。胡克的定律用数学推论,精准,形成了一门新的学问。影响巨大,好比是屋宇的基石,可能由此孕育新的学问,推动西洋的发展。我毫不怀疑,西洋会因为微积分,胡克定律等学问,从此脱离手工,进入大规模机械制作的新朝代。若到了那时,大清与西洋,一个是威武将军炮,一个是拿着生锈弓箭的兵丁。孰高孰低,自不用我多说了。” 第65章 胤禛怔怔望着谷雨,她钻研越深,看得越清楚。流数术微积分胡克定律的学问,清楚明白摆在那里,与她的担忧一样,不容置疑。 “以前我想得太简单了,想着工匠们偷偷学,让这些技艺能传入民间,就能让各种手艺发展起来。” 谷雨摇摇头,自嘲地道:“就是换汤不换药而已,根本还是一样。无论是李文德,邹木匠,还是舒春树他们,都是在凭着自己的经验做事,对这些知识一窍不通,我就是将详细的演算过程摆在他们面前,他们也看不懂。要真正跟上西洋的脚步,算学必须与八股文章一样重要,从启蒙的蒙童学起,这样填才能流传,发展。大清传统的算学,几何,都无法精准计算,描述这些,充其量只能称作皮毛而已。” “要是以后我坐上了这个位置,我会努力革新。”胤禛凝望着谷雨,低声而郑重地道。 “好呀。”谷雨高兴起来,她坐了太久,腰酸得很,搭着他的手,道:“我想下来走动走动,腰都快断了。” 胤禛赶忙搀扶着她,在暖阁内来回缓慢走动,问道:“小冬呢?” “他在跟着洪若老师读书。”谷雨仰起头,骄傲地笑了:“小冬的拉丁文学得很好很快,洪若老师称他的拉丁文,大清第一。洪若老师是夸张了些,不过也差不多,主要是大清没几人学拉丁文,学的人,也只学些日常的对话。除去说,准确书写,通晓各地的俗语谚语,风俗人情,释义准确,方称得上真正通晓一门语言。” “小冬还真是聪明。”胤禛笑着夸赞道。 谷雨向来实事求是,她当即否认了,道:“要是考科举必须考拉丁文,肯定有数不清的人比小冬学得好。数学也是一样。” “我们不说这些了。”胤禛暗自长叹,眼下这些问题,有康熙在,他无能为力。 冬日天黑得早,他用过饭后就要回京。好不容易能来一趟,只想好好陪着她。 “好,我走完了,还有几笔没完成,等我画完拿给邹木匠。”谷雨示意胤禛将她扶到榻上去坐好,捡起石磨笔,专注画了起来。 胤禛默默陪在一旁,等谷雨画完交给邹木匠之后,两人一道用了午饭,在榻上歇了一觉,已到了启程回京的时候。 “再过几日我来看你。”胤禛万般不舍道。 “天气冷,你别来回跑了。” 谷雨知道胤禛为了快一些,顶着寒风骑马赶路。她本想说他的身体要紧,转念一想,说了也无用,他肯定不会听。 “等我试验好了之后,先送给你一辆平缓的马车,保管你满意。”谷雨笑道。 “好。”胤禛望着她自信明媚的笑,忍不住心头激荡,俯身亲了上去。 “快走快走。”谷雨让他亲了一下,毫不客气推开他,开始赶人。 今天因为他来,耽误了她好多事,她得赶紧完成,工匠那边都在等着她。 胤禛郁闷不已,只能放开了谷雨,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庄子回京。 过了两天,无定河河道河工之事被查出,索额图见事情败露,在狱中自尽。 康熙震怒,索额图虽畏罪自尽,仍没放过他,抄没家产,将其定为“大清第一罪人”。他的两个儿子格尔芬,阿尔吉善被砍了头。其关系亲近的兄弟如心裕,法保被褫夺爵位,革去侍卫内大臣的差使。其他近亲后人流放宁古塔,贬为包衣。 索额图一系的官员,如萨穆哈等流放,其他官员也一样,或革职,或流放,还有些官员被调了职。 大清赫赫有名的赫舍里氏家族,从此沦为罪臣之家。太子一系的官员,几乎被打击殆尽。 在朝臣都以为会废太子时,康熙安排了太子代他冬至圜丘祭天。冬至祭祀时大祀,消息一传出来,废太子的传闻很快就散了。 太子走出了毓庆宫,被禁足许久的胤禔,也重新出现在了朝堂上。康熙派了他前去,抄没索额图的家产。 在京城朝堂这边闹得纷纷扬扬时,西郊的水磨,赶在水结冰前,终于安置完毕。 水磨启动这天,康熙亲自赶去观看。他从御驾上下来,望着眼前的景象,眼珠都几乎飞出眼眶,震惊得无以复加。 在离地几十丈的山腰上,垒砌起了一座水池。一只陶管从旁边的山泉接了水,哗啦啦流向池中。池子沿山的一面,用栅栏挡住,防止水流出。 在栅栏底下,装着巨大的石磨,三只大小不一,用青铜包裹的齿轮,正对着水池砸烂的方向。齿轮间卡着怀表样式的擒纵叉,两边挂着摆轮。为了避免水溅到石磨上,齿轮周围砌了砖墙。砖墙上开了个洞,一根巨大的木头轮轴与磨盘连接。 磨盘上放置着粗制,未经打磨的炮膛。炮膛里面,则是打磨用的砂轮。 海青与赵昌紧随在康熙身后,谷雨腿脚还没好,坐在一旁的推轮上。胤禛陪伴在她身边,两人都没有上前。 赵昌躬身上前,满脸笑容道:“皇上,上面的水池里,还有门道呢。” 康熙哦了一声,眼睛一亮,他立刻大步上前,沿着台阶逐级走了上去。 海青做不做声,赵昌弓着腰,恭维道:“皇上,水池里放置了水阀,加上木杆,能控制水流大小。想要水流大,水就变大,想要水流变小,水流就变小了。天佑大清,皇上得此宝物,那噶尔丹又算得了甚!” 康熙心里高兴,瞥着赵昌,嫌弃道:“瞧你不学无术,这哪是普通的木杆,这可是极为重要的擒纵机构!这水阀,又是如何制作,道理何在?” 赵昌被骂得笑容愈发浓,赔笑道:“皇上天纵英才,奴才愚钝,那些算学,几何,大清只有皇上学得懂,喜欢这些学问了,奴才一看就头疼。这水阀,水阀......” 他听李文德说过好几次,始终听得一头雾水。眼下被康熙问到,他如何答得上来。眼珠四下转,康熙身边围着他与海青,加上梁九功侍卫等人。 李文德等工匠侯在远处,海青也不懂。而设计出水阀的谷雨,从康熙到来,她请过安后,就安静坐在推椅中。 康熙等了一会,见赵昌结结巴巴答不出来,眉头不由得紧皱,道:“唤懂行的人前来!” 赵昌偷偷擦了额头上的冷汗,对伺候的奴才道:“快去叫李文德上来!” 那人连忙下去喊人,康熙看到底下的谷雨,最懂行的腿脚不便,被挤在了外面。他的脸色淡下来,道:“不用了。开始吧。” 赵昌赶忙下令:“开闸放水。” 工匠打开闸门,水池的水倾斜而出,流到底下的齿轮上。齿轮很快旋转起来,磨盘也开始转动。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嗡嗡声,炮膛中的铁屑,落在了磨盘的石槽里。 过了约莫一刻钟,水闸关上,水流停止,底下的齿轮也渐渐跟着停了下来。工匠们拿出炮膛,里面的凹凸不平之处,已经被打磨得平整许多。 再继续打磨下去,炮膛会打磨得平整光滑,远胜以前工匠们用手的打磨,且省力快速。 康熙原来的那点不悦,早已不见了踪影。站在水池边,底下的齿轮等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齿轮咬合在一起,配合得当,精准的动作,忍不住高兴得大笑:“赏,都有赏!老四......” 话一出口,看到胤禛在下面与谷雨说话,康熙拾级而下,唤过他上前,道:“老四,你怎地在这里。管着水磨的管事,工匠们立了功,你记下,论功行赏。” 赵昌赶忙跪下来谢恩,海青张了张嘴,跟着跪了下来。 胤禛见赵昌厚颜无耻,居然抢功劳,抢到了他面前,不动声色道:“汗阿玛,赵昌与海青都从景山炮厂调到西郊作坊来了?” 海青僵在了那里,暗中将赵昌骂了个狗血淋头。一时跪也不是,起也不是。 赵昌脸色一变,他是康熙身边的心腹老人,平时太子都要尊着他几分。 西郊作坊说到底,也属于造办处。水磨现在打磨炮膛,与景山炮厂也有关系。他要是领了康熙的赏赐,也算不得冒领。 没曾想到,胤禛会为了一个做出些“奇巧淫技”的妾室,居然当面让他难堪! 康熙眉心一拧,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沉声道:“景山炮厂归炮厂,水磨乃属西郊作坊,你们两人凑什么热闹!” “奴才一时高兴,得意忘形,请皇上责罚。”赵昌与海青忙磕头告罪。 康熙哼了声,道:“滚下去!” 两人赶紧起身退下,谷雨静静望着眼前的闹剧,赵昌退下后,肥胖脸上闪过的阴沉,像是看了天底下最滑稽的戏,不禁微微笑起来。 康熙骂过两人,神色变得和蔼起来,道:“此事谷雨功劳最大,老四你别忘了她。” 谷雨欠身下去,道:“奴婢腿脚不便,无法下跪谢恩,还请皇上莫要怪罪。” 康熙心里高兴,再看了一会,问了几句谷雨大炮之事,“你做得很是不错,大炮之事紧要,趁着结冰之前,抓紧赶制出来。” 谷雨应是,时辰不早,康熙随即摆驾回宫。海青留在了西郊,赵昌跟着离开。 第66章 胤禛随圣驾回了京,谷雨留在西郊,一边改进现在的水磨,一边忙着改进威远神武炮。 翌日,谷雨却突然被康熙召回了京城。 第65章 昨日康熙还关心威武将军炮的进度, 今天莫名其妙传她进宫,谷雨直觉不妙。 跟在胤禛身边,谷雨耳濡目染, 学到不少朝堂那些弯弯绕绕, 勾心斗角之事。 首先,谷雨用数学的计算方法,先找出看不惯她与胤禛之人。这些人大部分都重合,主要还是针对胤禛。 毕竟,她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个有些小聪明的后宅妇人而已。 近段时日谷雨与他们试验威武将军炮, 赵昌与海青的态度很是明显。他们虽不懂,但不妨碍他们看不起她,并且在一边挑刺,瞎议论, 指点江山。 胤禛是阿哥,明面上防备着他之人,只有胤禔与太子。胤禔的态度早就不是秘密, 因闯作坊被康熙冷落这些时日, 肯定将所有的怨气都会发泄到她与胤禛身上。 索额图一系倒台, 换做她是太子的话, 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草木皆兵。 胤禔刚出来不久, 相信他不敢再轻举妄动。余下之人, 联想到赵昌的举动, 太子有极大可能。 除此之外,便只有康熙了。 谷雨起初还会愤怒,如今她惟有深深叹息。无论是南怀仁的失败, 还是戴梓的流放,康熙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才是始作俑者。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因为谷雨腿脚不便,青兰与陈婆子一道跟着前来伺候。她思索了下,胤禛告诉他最近领了礼部的差使,六部衙门在皇宫东西两侧,陈婆子与青兰都不便前往,便小声道:“你们回去找常管事或者戴先生他们,让他们去找爷,就说我被皇上叫回京了。” 青兰陈婆子知道事情重要,下车之后,宫女等在那里,搀扶着谷雨进宫,两人赶紧回府去递消息。 * 毓庆宫。 太子面色苍白中泛着青色,他斜靠在抗桌上,手撑着头,眼神直直望着某处,不时打个嗝。 “老四,你别说这些了。既然汗阿玛将差使交给我,礼部的官员们难道白吃饭,祖宗规矩,礼仪,他们自会去办。” 胤禛领了差使,辅佐太子冬至大祀。照着规矩前来与太子商议。 太子并未前去礼部,借着天气寒冷,身子不适,一直留在毓庆宫中。 虽是储君,毓庆宫是太子的东宫,照着礼制该有太傅太师,属官等。从前朝开始,东宫属官只剩下詹事府。 太子幼时由康熙亲自教导,长大后康熙亲自替他选了先生。 胤禛回忆着太子的几个先生,心头一阵翻滚,恶心往上涌。 学识丰厚,清廉刚正的汤斌,被康熙考偏僻典故,汤斌答不上来。康熙认为其沽名钓誉,将其羞辱斥责一番,责令其跪着授课。 汤斌体力不支,不久之后病逝。 翰林侍讲耿介,精通理学,上课时不许坐着。长时间站立,体力不支晕倒,因此被革职。 精通满蒙汉的上书房行走徐圆梦,他本是文臣,不擅长骑射,惹得康熙盛怒,当众责打,抄家,父母差点被流放。 所幸康熙被其他官员劝阻,徐元梦以及父母才逃过一劫,带伤继续教授太子。 太子因为是储君,他背书时,老师必须长跪不起,授课时也需要跪着。康熙经常会出其不意前来检查,一时间,太子的老师,成了官员的梦魇,生怕被康熙选上。 在以前,胤禛对这些并无感觉,与太子他们一样,他们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认为这些都理所当然。 与谷雨在一起时日久了,他早就明白一个道理,天下并无理所当然之事。 哪怕是贵为天子,也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何况,康熙的这些举动,皆在太子长大以后。前期太子还年幼时,天家父子还有些温情在,太子的先生有熊赐履,张英,李光地等官员。康熙待他们的态度完全不同,当时也并未要他们跪着教授太子。 后来,太子长大了。 这时候的康熙,只怕已经开始忌惮太子。对太子老师的态度,就是为了防止太子结交朝臣,势力做大。 太子身边的哈哈珠子德住,膳房茶房花喇,雅头一并被砍了头。另一膳房当差的额楚,其父为前锋参领,舅父为刑部尚书,康熙免了其一死,下令将其圈禁家中,敲山震虎。 毓庆宫一众伺候的宫女太监嬷嬷,侍卫,皆是康熙亲自挑选。 如今太子奉命祭天,康熙不仅将胤禔放了出来,又派了胤禛与其共领差使。 他们都是大清的阿哥,康熙的亲生骨肉,又都是康熙手上的棋子。 大殿散发着一股酒味,看情形,太子已经吃得半醉。 胤禛回完差使,没再多言,道:“太子爷,我先告退了。” 太子微闭着眼睛,许久都没做声,胤禛只能等着。 过了一会,太子终于睁开眼,眼神癫狂,嘴角浮起阴森森的笑意,道:“老四,你莫得意。” 胤禛觉着意兴阑珊,任何的言语,皆是徒劳。他神色平静,重复道:“太子爷若没事的话,我就先告退了。” 太子死死盯着胤禛,神色渐渐变得茫然,喉咙咕隆了下,朝他摆了摆手。 胤禛施礼告退,走出大殿,冬日的毓庆宫,到处一片冬日的萧瑟。太阳照耀下,黄瓦红墙泛着冰冷的光芒。 空气寒凉彻骨,却让人浑身一震,一扫大殿的沉重阴霾。 胤禛自小就不喜欢紫禁城,这里太过逼仄,到处都是规制。他也不喜欢京城的府邸。要是可能,他宁愿一年到头都住在西郊的庄子。 想到西郊,胤禛思念起了谷雨。这时的她,肯定又在为了水磨与大炮奔波忙碌。 等到水结冰之后,她应该就能清闲些。不过,改进大炮之事一日未完,她便一直要留在西郊。 胤禛一边期待谷雨能早日成功改进大炮,一边期待日子过得快一些,待到夏日来临,就能去西郊陪伴她了。 出宫经长安左门,往东前去礼部衙门,在官廨门口,胤禔不知从何处晃悠出来,他袖手站在那里,拿眼角上下打量着胤禛,哟了声,阴阳怪气道:“老四忙着呐!” 被康熙责令在府中反省这段时日,胤禔长胖了不少,像是发面的馒头一样浮肿。以前领着内务府的差使,现在自然也就没了,成日进宫点下卯,就四处闲晃。 阿哥们包括太子在内,差使都由康熙派下来。他属意某个儿子,或者要抬举某人,就将差使派给谁。 胤禛想起谷雨提到赵昌与海青,他们一个是太监,一个是侍卫。两人都是奴才,因为是心腹,都领了最最重要的差使。 而他们这些亲生儿子,还没两个奴才得康熙信任。 胤禔虽在出言嘲讽,心情看上去颇好。胤禛心下了然,他是因为索额图一事在高兴,当年康熙借索额图打压明珠,让胤禔失去了最大的依仗。 现在索额图死了,胤禔如何能不高兴。胤禛觉着没劲极了,他抬手拱了拱,叫了声大哥后便离开。 胤禔脸色一变,不悦道:“老四,你这着急忙慌的,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这差使就那般重要,还是你对我这个大哥看不上眼?” 胤禛清楚胤禔的性情,看来他关了这些时日,只长了肉,并未长记性。 对胤禔的鸡蛋里挑骨头,胤禛不喜不怒道:“大哥,我真有事。外面冷,要是大哥不忙,不如与我一道前去官廨坐一会。” 胤禔哼了声,道:“罢了罢了,你是大忙人,我别前去碍事,惹人嫌。”说着,大步离去。 这时,戴铎急急走了进来,遇到胤禔,忙朝他请安。 胤禛看到戴铎,眉头微皱,问道:“何事?” 戴铎压低声音道:“爷,姑娘被皇上召回宫了,派了青兰与陈婆子回府找我,说是来给爷说一声。” 胤禛昨日随着康熙前去了西郊,谷雨突然被召回京,肯定是有事。他脸色一变,当即大步朝皇宫方向奔去。 “哎哎哎,老四,出何事了,你这般急迫?”站在那里探究打量的胤禔,忙问道。 胤禛没搭理他,几乎小跑起来。胤禔心下愈发好奇,跟着朝宫中走去。 * 乾清宫。 谷雨被宫女搀扶着来到了南书房,她的腿不便,只能由宫女扶着请了安。 康熙面无表情坐在御案后,审视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打转,半晌后道:“坐吧。” 宫女搀扶着谷雨在椅子里坐下,躬身退了出屋。梁九功低头肃立在角落,康熙一言不发坐着,南书房的地龙烧得旺,谷雨进来不过片刻,就感到又热又干燥。 康熙并未赐茶,谷雨见这架势,断定大事不妙。她虽问心无愧,只是,紫禁城不是讲道理之处,她愈发警惕起来。 过了一会,康熙厉声道:“火器齿轮,皆为大清机密。你却故意将图纸,计算的方式,随意摆放,工匠可随意得到,居心何在!” 第67章 谷雨一听,就知道肯定是赵昌或者海青向康熙告了状。海青为人还算端方,且他在西郊,这人只能是赵昌了。 按照规矩,谷雨要下跪请罪。她不想请罪,也没有罪,正好借由腿脚不便,坐着颔首道:“回皇上,工匠们要照着图纸做事,奴婢必须给他们。至于计算的方式,弹道炮膛方面的计算,奴婢的计算步骤,一直在奴婢手上。其余的部分,奴婢就是给他们,他们也看不懂。休说他们看不懂,奴婢敢断定,全大清能看懂之人,估计只有奴婢了。” 康熙一听,谷雨连他都没算在里面,不由得更加怒不可遏,道:“大胆!莫要以为你有些小聪明,朕就能由着你去!” “奴婢不敢。”谷雨缓缓抬起头,道:“皇上懂数学,清楚这些并非九章算术那般简单,哪怕是科举状元,也可能看得一头雾水。” 康熙哼了声,冷冷道:“无论如何,这些都是朕大清的机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你将这些随意传散出去,就是砍头的大罪!” “皇上,应该是赵管事不满奴婢,在背后挑拨离间,状告奴婢。” 谷雨不想纠缠下去,直言不讳道:“皇上,奴婢死了也就死了。奴婢还是要说一声,南怀仁先生当年为何做不出来威远将军炮,戴梓费尽心思做了出来,却被流放,就因为有赵昌之流。权势容不下真才实学,奴婢早就想过,可能会有今日的结果。” 康熙气得仰倒,脸阴沉得几欲滴水。梁九功立在旁边,听得冷汗直冒。他与谷雨接触虽不多,却对这个聪慧又沉静的姑娘颇有好感。他不禁替谷雨着急起来。暗自使眼色提醒她,让她赶紧赔罪,别再说下去。否则,就是胤禛来了,也救不了她! 谷雨虽木讷不善言辞,但她极为沉得住气。这次却打算豁出去了,她已经烦透了康熙,烦透了权谋,帝王手腕。 工匠都是康熙亲自挑选的旗匠,旗匠在康熙眼里,同样是低贱的奴才。 盛夏时,作坊炎热,坐着都汗流浃背。谷雨找胤禛给他们弄了冰来,日子才好过一些。 不过,铸铁的工匠,在熊熊炉火前,冰鉴就不管用了。 今年夏日,有两个工匠,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 天冷时,这些工匠仍然不好过。滴水成冰的京城,造办处的作坊只给了些黑炭,点上一会就熏得受不住,必须开窗透气,好些工匠手脚都涨了冻疮。 谷雨如今的身份不一样,算得上是半个主子。 有些奴才一朝得势,早已忘了自己的根。欺负起与自己一样的人,比谁都要心狠手辣。 谷雨却做不到,她始终忘不了,那两个热死工匠的尸首。他们瘦得像是干掉的枯树枝,黑得如烧焦的炭。 护卫抬走尸首,送回他们的家中去,给上几两银子,再派了新的工匠来。 一切都无声无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造办处的册子上,会在他们的名字后,添上个“卒”字。 大清的江山社稷,南书房的暖和,不知背后有多少无声无息的“卒”字。 包括谷雨这世的父亲谷阿根。 以前她不理解,谷阿根吃的酒又酸又涩,他却成日抱着酒囊不放。 谷雨如今能理解他了,在永远灰暗,看不到任何期盼的日子里,醉着比清醒好过些。 “奴婢就是会些奇淫巧技,在皇上眼里算不得什么。奴婢死了,皇上还有无数的奴才可用。” 谷雨动了动手脚,感慨地道:“奴婢每天都很认真,摔断了手脚,也一天都没曾歇息过。赵昌却厚颜无耻站出来抢占功劳。奴婢没想过要赏赐,迄今为止,奴婢连一个工钱都没从造办处领过,从未有任何的怨言。因为这些功劳,并不只属于奴婢,没有工匠们的辛苦干活,奴婢根本做不到这些。赵昌穿着绫罗绸缎,冬有炭盆,夏有冰鉴,他对大炮一窍不通,还在一边添乱,胡乱指挥,他何德何能呢?没抢到功劳,就心生歹意,陷害奴婢。偏生,皇上信他,让他奸计得逞。” “好个伶牙俐齿的奴婢!”康熙从未被这般顶撞过,脸都扭曲了。他猛地一拍御案,正要下旨将谷雨拖下去,屋外传来一阵动静。 “四阿哥止步,请容奴才进去回禀。”魏珠的声音传了进屋,梁九功见状,赶忙走了出去。 “四阿哥来了。”梁九功抹着额头上的细汗,向来四平八稳的脸,难得浮起担忧。他朝门方向望了一眼,神情犹豫起来:“谷姑娘在里面,皇上心情不好,四阿哥,请容奴才前去回禀过皇上。” 梁九功说得含糊,胤禛却听明白了,心彻底沉了下去。他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大步进了屋。 康熙看到胤禛进来,大骂道:“老四,你个混账东西,连个后宅的妾室都管不好,竟然敢顶撞朕!既然你来了,将她带回去处置了,以后朕再也不要见到她!” “汗阿玛。”胤禛跪了下来,恭敬地磕了个头,仰起头,平静地道:“汗阿玛,恕儿子不能从命了。汗阿玛要处置谷雨,将儿子一并处置了吧。我就两个女儿,她们长大之后,汗阿玛将她们送去抚蒙,请汗阿玛看在她们幼年丧父,无依无靠的份上,替她们选个稍微忠厚之人,让她们能多活几年。” “你!”康熙眼前阵阵发黑,吼道:“你个不孝子,竟然威胁起老子来。你要随她去死,老子就成全你!” “汗阿玛,儿子不孝,以后不能服侍汗阿玛,儿子还请汗阿玛保重。” 胤禛又磕了个头,往前挪了两步,眼里隐隐浮起泪光,动情地道:“汗阿玛,儿子还有几句话要说。大清以后,必须广开西学。等到三五十年之后,这些人成长起来,他们会成为大清的顶梁柱,大清才有可能跟上西洋的发展啊!” 康熙盯着胤禛,怒道:“西洋算得甚,起源于上古的算术,不过是“器”而已!你也是猪油蒙了心,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竟将西洋学问奉为奎臬!” “汗阿玛,儿子虽不懂深奥的数学,却万万不敢自傲。” 胤禛苦笑了声,诚挚地道:“儿子时常听谷雨提及流数术,微积分,胡克的定律。儿子也曾试着学习,却像是看天书一般,门都摸不着。儿子却能理解,这些演算之精妙。因着,谷雨通过这些演算,做出了水磨,打造出了精准的齿轮,打磨出了光滑的炮膛,算出了炮弹射出去的轨迹,何种角度杀伤力最大。” 康熙脸色依旧阴沉,却没有再做声了。 他学过西洋数学,南怀仁建造的天文台仍然在,他给大清造了五百多门炮仗。西洋的传教士,测绘出了《康熙皇舆全览图》,做出了精妙的怀表。 能来大清的传教士,他们在西洋的学问,肯定算不得顶级。西洋诸国哪舍得将真正厉害之人,让他们远渡重阳,派遣到大清来。 胤禛道:“汗阿玛,天下不止大清,大清亦不止噶尔丹这个威胁。甚至,噶尔丹算不得什么威胁,与罗刹国勾结,得了些大炮火枪,才能与大清勉强一战。” 康熙听到噶尔丹,忍不住朝谷雨看去。她坐在椅子里,右腿绑着纱布,左手臂掉在身前。穿着半旧的衣衫,梳着两条辫子,脂粉不施,身上亦不见半点饰物,神色与胤禛一样沉静。 上次与噶尔丹之战,大清出动十万大军,耗费近五十万担粮草。噶尔丹联合喀尔喀蒙古叛军,共计三万骑兵。最后,大清只杀敌千余噶尔丹的兵将。 苦于炮仗笨重不易运送,无法迅速攻破驼城。后来改用火器攻击,方击溃噶尔丹的防线。 裕亲王福全不敢乘胜追击,让噶尔丹得以率兵西逃。康熙最后只责备了福全几句。 漠北地势复杂,占地宽广,后勤补给跟不上,大炮更难以运去,火器亦不足。噶尔丹要是埋伏,大清的追兵,只怕会有去无回。 这一战大清虽算得胜,康熙心里有数,这是堵住那些反对作战朝臣,称他“穷兵赎武”朝臣的嘴。 胜,也只是惨胜。 谷雨所改进的大炮,建造的水磨,打造的齿轮,与以前完全不同。 她通过精准的计算,称得上精妙绝伦,康熙迄今忘不了,昨日见到水磨时的震撼。 “西洋的数学发展,大清岂止落后两百年。”谷雨这时静静开了口,康熙脸色又难看起来。 “真话总是难听,反正奴婢要死了,不死也会被流放。有些话,奴婢不得不说。” 谷雨神色与胤禛一样严肃,诚恳,道:“奴婢学得的这点东西,只是拾人牙慧而已。西洋有科学院,所有的学问都公开,供给大家一起交流学习,讨论。西洋将会涌出无数的学问大家。奴婢能做出这些,西洋肯定也做得出来。而大清,无人在意,也无人能领会到这些学问的厉害。老子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流数术,微积分,胡克定律,便是“道”。” 康熙看过谷雨所算的炮弹路径,没能看懂。他忍着怒气,问道:“胡克定律又是甚?” 第68章 “弹性的物体,所受到的外力增加一分,形变跟着增加一分。与好比是拉弓。”谷雨将胡克定律的定义,跟向胤禛解释的那般,再对康熙说了一遍。 看康熙听得一头雾水,谷雨笑了笑,道:“奴婢根据胡克的定律,做了螺旋状,能伸缩的铸铁丝,用在了推椅上,推椅远比以前要平稳、用在推椅上,只是胡克定律最微不足道的运用,螺旋状能伸缩的铸铁丝,其弹性变形,才是胡克定律的核心所在。” 康熙的心情很是复杂,听到谷雨又做了新东西,不知是该生气,还是高兴。 他的数学,早已被谷雨远远甩在身后,西洋传教士亦是如此。 且他学过数学,深知数学并非想学,就能学好。大多数人只能学到个皮毛,像是胡克,牛顿,莱布尼茨这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天资聪颖。放眼天下,也没几人能达到他们的水平。 他能左右大清,却无法左右西洋。大清地大物博,是一块上好的肥肉,罗刹国对大清虎视眈眈,噶尔丹贼心不死,伺机而动。 西洋送给大清的火器,大炮。终究有一天,会变成炮火火器对大清的轰击。 杀了谷雨,无人看得懂她那些计算,威武将军炮的改进就彻底搁置了。 且大清就她一个非但精通西洋数学,还通晓拉丁文之人。要学到她的成就地步,以他现有的根基来算,不理朝政潜心学习,估计也要三五年。 康熙看了看谷雨,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胤禛。 一个是真正的“重器”,一个是他的亲生骨肉。 康深吸一口气,闭上眼,来了个眼不见心不烦,摆了摆手,道:“出去出去!” 胤禛却没动,坚定地道:“汗阿玛,赵昌其心叵测,必须严惩不贷!” 谷雨跟着道:“皇上,赵昌什么都不懂,心胸狭窄,耽误了不少功夫。他在的话,奴婢无法安心干活。” 康熙一怔,心道赵昌明知谷雨是胤禛的格格,心头肉,却在他面前进谗言,试图陷害她。 赵昌此举,实在针对胤禛。 连大清的阿哥都不放在眼里,狂妄至此,以后,岂不是连他都不放在眼里了? 第66章 胤禛深谙康熙的性情, 既然已经在他心里投下了怀疑的种子,便未再多言,与谷雨一并请安告退。 一上马车, 胤禛先前的克制, 冷静,顷刻间不见了踪影。用尽全身力气,将谷雨死死圈在了怀里。 “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办是好,我要如何办是好......” 想起在乾清宫的一切,他浑身关节, 像是泡进了寒潭中,寸寸碎裂。声音颤抖着,不安地,一遍遍述说着他的后怕。 谷雨几乎被他勒得透不过气, 她没有挣扎。鼻子一酸,喉咙被堵住,哽咽着难以成言。 她其实也一样, 出宫直到现在, 方才觉着全身有了知觉。在面对康熙时的慷慨陈词, 虽心中有底, 不过依旧危险重重,真真是不要命了。 胤禛却与她一样, 陪着她不要命。 甚至, 不惜当面顶撞康熙, 以命相护。 胤禛想到谷雨受了伤,慌忙松开手,紧张地问道:“你可还好, 我可有弄伤了你?”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谷雨摇头,微笑着安慰他。笑着笑着,她愈发难受,再也说不下去。 胤禛的脸色苍白,总是温暖的手掌冰凉。她的衣衫,不知何时已经被冷汗濡湿。 康熙那时候,肯定起了杀心。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自从拿下鳌拜等辅政大臣之后,从未有人敢当面反驳他。 “不知为何,我当时也以为,定会被皇上拖出去砍头。但又不知从何来的底气,认为皇上不会杀我。毕竟,皇上还要等着改进的大炮去打仗。” 胤禛努力挤出一丝笑,心里却很是不好受。 其实,康熙并非不会杀她,而是不敢杀她。 她与戴梓南怀仁他们都不一样,并非因为她比他们厉害。而是她所学的数学,救了她的命。 康熙对数学的了解,超过大炮火枪。他既然自诩自己是数学大清第一人,现在他输给了谷雨,就当了解她的厉害之处。 噶尔丹在漠北虎视眈眈,所谓的亲征大捷,不过是劳民伤财,换来的暂时安宁。 准噶尔的威胁,并非一朝一夕。他们休想想赢大清,但大清同样会付出惨痛且巨大的代价。 每年各地天灾不断,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清耗费不起。 康熙的确想要靠着大炮,兵器取胜,能花费少一些。 就算是康熙召回戴梓也无用,他不懂西洋的学问,无法做到谷雨这般。 看得越透彻,胤禛越难受。不止因为是谷雨,对康熙简直失望透顶。 谷雨仰起头,认真地解释:“比起莱布尼茨牛顿他们,我的这点学问一文不值。” 她的眉毛扬起,向来谦虚自持的她,难得骄傲起来:“只是,在大清,尙无人能与我相比。天下之大,并非皆为大清的王土。皇上能管得着大清,却管不着天下。” “我知道。你有真本事,汗阿玛会忌惮,不敢,也舍不得杀你。”胤禛低头凝望着谷雨,她眸中有泪光,明亮又绚烂。他的心,变得柔软,又坚硬。 若当时是情不自禁,到此刻,他从未后悔过。 “皇上肯定在想,让大清的其他人也一道学习。到那时候,大清能人辈出,不再需要我时,就可以杀我了。” 谷雨欢快笑了起来,笑容明媚如春,驱散了京城冬日的寒冷。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死而无憾,也功德无量了。” “可是我舍不得。”胤禛沉默了下,叹息着苦笑了声。 “我有自己的私心。比起大清的将来,我还是宁愿你好好活着。” 谷雨笑容更浓,心里暖意流淌,道:“我也知道啊。其实我早就感到没意思极了,因为有你,有小冬,我才忍到现在。” 这一路过来,谷雨付出的辛苦,努力,胤禛最清楚不过。她拖着受伤的腿脚,依然在做事,功劳也就罢了,最后还换来猜忌。 谷雨亦并非因为康熙猜忌而生气,朝堂上下官员的昏庸无能,鼠目寸光,才是她忍无可忍的缘由。 两人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回到府中略微用了些饭食,谁都不想做事,一并留在四宜堂说话歇息。 屋中暖意融融,雪松的淡香,若隐若无飘散。 谷雨难得清闲,静静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胤禛与她并排靠着,手上拿着一卷书,不时翻动一页,再侧头过去,轻轻亲她的唇角。 “痒。”谷雨缩起脖子,笑着躲避。 胤禛只笑而不语,过了一阵,照样再亲亲她。 窗外的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谷雨只会在京城住一晚,明日一早,她便要启程回庄子。 眼见天气一日冷过一日,谷雨要趁着河水还未结冰,继续改进水磨,以及大炮之事。 他们分隔两地,下次再见,估计要等到大炮改进成功,或者到过大年了。 “等到冬至的时候,我借口称病告假,出城来陪着你过。”胤禛放下书,握着谷雨的手说道。 谷雨咦了声,关心道:“冬至大过年,宫中庆典多,你走开的话,岂不是有违规矩?” “汗阿玛猜忌你,也会猜忌我。太子爷那边......你进宫时,我将将见过太子爷。” 胤禛停顿了下,将太子的现状,仔细告诉了谷雨。 “汗阿玛对太子爷的防备,随着他日渐长大,防备越深。尤其是教太子爷的老师们,下场都凄惨。看谁敢做太子爷的老师,想着要这份从龙之功。大哥与太子爷明争暗斗,若无汗阿玛的默许,大哥如何敢那般嚣张。” 谷雨不懂康熙对付算计自己的亲生儿子们,究竟怀着何种心情。但她能确定一件事,皇位是康熙的逆鳞。谁敢有丁点的想法,哪怕是亲生儿子,他也不会放过。 “我从礼部出来的时候,戴铎前来报信,恰好大哥也在。他见我急匆匆跑走,追着我询问,我顾不得理会他,估计他会去四处打听。宫中太热闹了,冬至祭天是莫大的荣光,我正好趁机避开,不去蹚这些浑水。” 谷雨揉着眉心,头疼地道:“权势动人心,我不曾拥有过权势,不敢随意称自己不在意这些,会放得下。我以为,太子爷,大阿哥,他们迟早会疯掉。你避开也好,省得太子爷,大阿哥,还要皇上都盯着你。” “嗯。”胤禛神色平静地承认了,他测过身,与谷雨头抵头:“若换做我是太子爷,恐也早就疯了。” 他低沉的声音,让谷雨莫名感到心酸。他们两人都在独木桥上行走,底下是万丈悬崖,稍一不慎,便会坠入下去,粉身碎骨。 “水磨与大炮的差使完了之后,其他的东西我都不想再做了。打算静下来心来读书,顺便教一些小姑娘学数学。” 胤禛意外了下,以为她是累了,道:“好,无论你如何打算,我都会帮你。” 第69章 “传教士终究要回他们的家乡去,且交流不便。洪若老师经常提到法兰西,一是思念故土,二来他对法兰西很是自豪,尤其是数学方面,他总对我说,大清的数学,不行。” 谷雨无奈叹气,胤禛也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大清是比不过,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男儿要科举当官,学奇技淫巧无用。像是我这样的姑娘,奴婢,她们哪怕学不出个名堂,算账厉害一些,也算是学有所用。” 谷雨其实并非因为康熙而心灰意冷,想要远离造办处,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上辈子的她,虽与这辈子的人不同,内里却是一样。但上辈子,她短短的十六年,惟有苦难与悲惨。 如果不曾遇到胤禛,这世,她读不了书,接触不到西洋的学问,同样会蹉跎一生。 谷雨不会妄自菲薄,也不敢狂妄自大。她并非天纵奇才,只比较喜欢数学,有几分小聪明,会答题而已。 天底下的英才不知凡几,男儿们有科举功名一途,被埋没的终究是少数。 姑娘们却不一样了,即便是权贵家的小姐们,西席教授认得几个字,主要都是学针线茶饭规矩。 除去管家理事,看账本,几乎接触不到数学。而且她们学到的数学,实在太过浅显,连入门都称不上。 谷雨已经被埋没了一生,她愿尽微薄之力,让那些在后宅蹉跎一生的姑娘们,能绽放出属于她们的光芒。 将八股科举留给男人,而她们,去学数学,拉丁文。 谷雨坚信,这些男人看不上的“奇技淫巧”,才是真正能给天下带来大变革的真本事! “我就这点本事了,小冬擅长拉丁,数学学得很是一般。要是有人能与牛顿,莱布尼茨一样厉害,推出自己的定律,那才算真正的厉害,国之栋梁。” 胤禛静静听着,他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问道:“待大格格二格格她们长大些,跟着你一并学可好?” 谷雨不假思索一口应了,“好啊。数学是要从小学起,越大,要考虑操心的事情越多,便难以专心学习。” 胤禛见谷雨并不介意,暗暗松了口气。他的视线,不由得瞄向她的肚皮,暗暗想着,要是她亲生的孩子,脑子随了她的话,将会是如何的聪慧。 想着想着,胤禛的胸口止不住一阵灼热。不过,谷雨的腿脚还伤着,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告诫自己,咬牙死忍。 谷雨并未察觉到胤禛的反应,她望着屋顶,心思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些与她一样出身卑微的小姑娘们,有多少明珠蒙了尘。 如果给她们一个机会,她们的人生,将会何等的精彩! 第67章 进了十二月, 天气滴水成冰,水面也终于冰冻上。大炮基本上已经改进完毕,水磨需要不时改进, 水结冰也无甚大碍。 谷雨总算松了口气, 拜过灶神菩萨之后,眼见就要过年,胤禛亲自来到西郊庄子,接她回府。 虽说已经得知谷雨的腿脚已经好转,胤禛还是不放心,拉着她关心查看:“你的腿脚可好些了?” “没事啦。”谷雨展开双手, 慢慢走了几步,道:“走一阵,我就杵拐杖。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胤禛松口气, 拉着谷雨在身边坐下,四下打量,道:“庄子的墙薄了些, 比城里冷。” “庄子那么多人住着呢, 我也能住。”谷雨笑道。 屋内的炕成天都烧着, 谷雨穿着薄夹袄, 其实不算冷。她去过工匠住处,他们的屋子只有夜间才烧炕, 白天如冰窖一样。 谷雨救不了太多的人, 只能在目之所及之内, 让他们过得好一些。她将自己的积蓄拿出来,替他们买了柴禾与炭,让他们能暖和些。 不过工匠们舍不得, 他们大多都不富裕,省出一部分送了回家。 冬日白天短,路滑,急着赶路危险。胤禛担心谷雨的安危,在庄子住一晚才回城。 作坊依旧开着,谷雨去了一趟,与他们交代过后,回到了庄子。 进屋红,胤禛替她脱下风帽,觑着她的神色,道:“怎地了?” 谷雨道:“我在想,今年他们立了功,皇上可会给他们赏赐。快过年了,我盼着他们能得些钱财回家过年。” 胤禛将风帽搭在架子上,沉吟着道:“大炮要待上过战场,才能真正知道好坏。” “嗯。”谷雨点了点头,心头始终闷得慌。 辛苦操劳的老牛,好处轮不到他们。懂技艺,手艺高超的匠人们,无论是身份还是待遇,远远不如一窍不通的管事们。 “赵昌被撤了景山大炮厂的差使,去守皇陵了。”胤禛道。 谷雨意外了下,赵昌与她不和,康熙顶多从中斡旋,责备赵昌几句。没曾想到,真如胤禛所言那般,赵昌会倒大霉。 “怎地会如此?”谷雨问道。 胤禛在她身边坐下来,嘴角扬起苦笑,将她拉在怀里,贴了贴她的脸颊,轻声道:“汗阿玛起了疑心,怀疑赵昌是太子爷的人。” 赵昌是康熙的亲信,才会将一个太监安排到与火器有关的差使上。他要是太子的人,犯了康熙的大忌,没杀他已经是格外开恩。 康熙安排太子代替他冬至祭天,结果又将赵昌拿下,可想而知太子的心情。 胤禛提前几天借口生病,告假没随太子一道前往。胤禔最是高兴,毫不掩饰在府中大宴宾客,将兄弟们都请去吃酒。他给太子也送了帖子,太子称身子不好,没有前往。胤禔很是不悦,认为太子故意驳了他的面子。 太子真生了病,他吃多了酒,不小心受了寒。 谷雨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如此,以前我就怀疑他与太子之间有来往。平时太忙,一时就忘了。” 胤禛轻笑道:“你做事专注,外面那些腌臜事,我也不想说太多给你听,免得叨扰到你。” 谷雨听得心中暖洋洋,忍不住紧紧搂了搂胤禛的腰,埋首他身前,贪恋地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世上并无真正清净之地,她能心无旁骛做事,多靠着他的全力守护。 胤禛难得见到谷雨主动,心神一荡,情不自禁圈住了她。 眼前的时光太难得,胤禛不想说话,更不想动。 两人就这么亲密相拥,直到天色昏暗,谷冬前来用饭,才不情不愿分开。 饭后,谷雨让谷冬早些回去歇息,提醒道:“小冬,你的功课要收拾好,别拉下了。” 谷冬懂事地道:“姐姐放心,早先我就收好了,等下我会再查一遍。” 平时谷雨也没空管谷冬,穷人家的孩子,如春天的野草,自顾自会生长起来。 胤禛打量着谷冬,他脸颊上的冻疮痕迹淡了些,小小少年郎,聪慧文静,钟灵毓秀。 谷冬察觉到胤禛的目光,抿嘴羞涩地笑了下,见礼后告退。 “小冬还真是,几天不见,愈发让人疼爱了。”胤禛欣慰地道。 “别被他骗了,他也淘气得很,跟小白在庄子里追着鸡到处跑。张婶子气得不行,实在忍不了来找我告状,说是小白吓得她家的大母鸡都不下蛋了。” 谷雨想起谷冬在庄子中招猫逗狗的事,禁不住就头疼:“鸡蛋可是穷人家的宝贝,我赔了张婶子一只下蛋母鸡,让小冬提上门,给张婶子赔了不是。” “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童,总要活泼些。”胤禛是看着谷冬长大,想着初见他时的缩手缩脚,不由得替他辩解。 谷雨却不同意,“那不一定,我听说进宫的小太监,有些比小冬年岁还要小,他们就规矩得很。可瞧这世上,并无天生就应当如此之事。我也盼着小冬能开朗些,可不能太过,变得了纨绔子弟。” 胤禛听得一愣,神色若有所思。 世上诸如此类的道理,规矩,天经地义,都经不起推敲。 谷雨的东西还未收拾,她前去书房,胤禛回过神,连忙道:“你坐着,我去替你收拾笔墨书本。” “我自己来收拾,有些重要的不能漏掉。”谷雨道。 胤禛便与谷雨一道收拾,将她的书本与器具一并放进箱笼。 翌日出发,青兰与陈婆子收拾好谷雨的贴身衣物,胤禛发现只有两只箱笼,她的书本器具,占了满满五大箱笼。 苏培盛与马尔赛亲自在旁边守着,安排护卫将箱笼搬到马车上:“小心些,别磕着了。” 谷雨在旁边看着,对马尔赛道:“等下你们回去的时候,路上行驶得慢一些。劳烦了。” 马尔赛深知谷雨的东西贵重,赶忙道:“姑娘放心,我亲自押着,让他们慢一些。” 谷雨叹息道:“主要是器具大多都是孤品,若是颠簸得坏掉的话,打起来麻烦。” 她看着马车车轮,皱眉道:“工匠们忙,等来年开春,做出我推椅那样的马车,就会颠来颠去,会舒适些。” 马尔赛跟在谷雨身边当差,有幸坐过她改造之后的推椅,岂止是舒适些,寻常的推移,就是直接砸在地上硬碰硬,谷雨的推椅,像是太极一样,四两拨千斤,以力卸力。 第70章 他心中暗暗惋惜,根据推椅做出来的马车,被康熙拿了去。 一行人早饭后从庄子上出发,路上行驶得慢,回到京城时,已经过了正午。 谷雨依然住在胡同的小院,胤禛早就安排人洒扫收拾过,进屋后,暖意融融。 庄子的屋子宽敞,谷雨回到京城,总觉着手脚都伸展不开。 胤禛点完谷雨的箱笼,走进东暖阁,道:“你的箱笼太多,西屋书房书桌堆不下,暂时放在箱笼中,你可要摆出来?” “无妨,我都做好了记号,需要用的时候再打开。”谷雨说道。 胤禛其实想要谷雨搬到府中去住,想着她不会答应,便一直不曾提。 晚饭后,胤禛又坐了好一会,依依不舍回了四宜堂。 越到年底,胤禛越发忙碌。他已经尽量深居简出,还是有许多地方脱不开身。 谷雨难得清闲,看着青兰她们张罗过年的点心吃食。常明那边送来了一大框长生果,并瓜子炒熟之后,唇齿留香,一吃就停不下来。 瓜子中她喜欢吃南瓜子,西瓜子壳硬,里面仁小,没甚吃头。 吃吃喝喝中,很快到了大年三十。胤禛一早就进了宫,直到天黑后才回府。按照规矩在府中设宴,守岁到子时来临。 谷雨与谷冬,青兰他们一起热热闹闹过了年。姐弟俩的父母双亡,饭后玩耍了一会,到了睡觉的时辰,谷冬困了,回了他的院子去歇息。 胤禛在守夜之后,来到了小院。他一身寒意进屋,谷雨已经躺在榻上睡了过去,听到动静睁开眼,含糊着道:“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胤禛俯身亲了亲谷雨的唇角,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坐起身。 “对不住,让你久等了。”胤禛歉疚至极,他不能陪着谷雨过年。 谷雨打了个哈欠,露出恍惚的笑,拿起风帽往身上穿,道:“没事,年年都要过年,过年节庆,于我是得闲,于你是忙碌。” 胤禛帮着谷雨系好风帽,前者她的手出门,朝柏林寺走去。 两人早就约好,子夜之后,去柏林寺烧头柱香。 今年的雪下得虽少,过年时天气晴朗。此刻正值深夜,露在外面的鼻子,瞬间被冻得通红。 胤禛侧身挡住了风,几乎将谷雨揽在怀中,两人像是连体人一样进了柏林寺。文觉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前来,目不斜视双手合十道:“爷,姑娘来了。” 谷雨从胤禛怀里出来。大大方方与文觉还礼,“大师,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文觉笑着道:“托姑娘的福,贫僧一切安好。” 谷雨听得笑个不停,居然也有人能托她的福这一天。两人进了大雄宝殿,磕头祭拜,僧人拿着准备好的香奉到胤禛面前,他转手交给了谷雨。 文觉震惊不已,胤禛自从开府之后,每年都来烧头香。今年他将头香,让给了谷雨! 谷雨不觉有异,接过香点了,躬身拜过之后,奉到菩萨面前。 烧过香之后离开柏林寺,时辰已近丑时中。宫中元旦有大朝会,文武百官在寅时要在太和殿前祭拜。 胤禛只能小歇一会,洗净身上的香烛味,正要躺在榻上,谷雨拉着他道:“榻上睡得不舒服,你去屋中炕上睡,我先前已经睡过了,不困。” “你与我一道去,炕宽敞得很。”胤禛舍不得谷雨睡不好,拉着她的手不放。 谷雨道好,与胤禛进了卧房。两人在炕上躺下,胤禛伸手搂住了谷雨,在她耳边道:“以后每年,我们都一起迎接新的一年来临。” “嗯。”谷雨靠在胤禛怀里嗯了声,有他在,她觉着无比安心。 胤禛心头又开始激荡,炕太热,被褥香软,他浑身都发烫。 谷雨察觉到了胤禛的异样,他的辛苦隐忍,她都清楚。 胤禛迄今无子,就算康熙愿意将江山交给他,朝臣也会以后继无人反对。 对谷雨来说,有他在,她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之事。 在他的身边,惟有她一人。即便分隔一方,他亦能坚守。 谷雨长出了血肉,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再迷茫。 前世之事,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过,也没梦到过。抬手抚上脖子,曾经窒息的绝望,早已烟消云散。 谷雨的手向下,解开了中衣盘扣,缓缓贴了过去。 胤禛浑身一震,颤颤喊了声,“谷雨。” 谷雨仰起头,回应了声。 胤禛脑子轰地一声,再也克制不住,疯狂迎了上去。 第68章 灯盏昏昏, 屋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幽香。似兰,似蜜,亦似柏林寺的松。 胤禛凝神分辨, 终究是恍惚着, 搂着谷雨的手臂紧了紧,贴在她的耳边问:“你仔细闻闻,屋中是何种香气?” 谷雨半睡半醒中,含混着应了声,“随他去吧。” “怎能随他去呢?”胤禛心道,舍不得叫醒谷雨, 深吸一口气,努力辨认着空中的气息。 这时他们初次肌肤相亲之后的气息,他要记住,刻在心上。 怀中的谷雨, 发出均匀的呼吸声。胤禛小心翼翼地拥着她,又生怕他在黑暗中跳动的心,喷薄的血脉会吵醒她。 此时, 胤禛已经无法控制, 无法形容他的心情。 铭心刻骨, 极致欢愉, 患得患失。时而飘飘欲仙,时而猛然坠落。 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 早已通晓人事, 后宅已有妻妾女儿, 清楚床笫之欢的滋味。 今晚,却完全不同以往。除去神魂颠倒,更是害怕。 怕失去她。 她早非当年怯生生, 拘谨木讷的粗使丫环。 她做的算学题,改进的大炮,绘制的图纸,连洪若他们都不一定能看懂。 不只是他,康熙更是心知肚明,这一切,绝非“奇淫巧技”,而是国之重器。 她不在意名望,富贵,权势,甚至是他。 她的世界,他只能勉强在门边徘徊。她从未关闭过大门,他却进不去。 那扇门后,是他,也是康熙,朝臣们不懂的天地。 仿佛只眨眼间,已到起身时辰。屋外响起轻轻的脚步声,门被推开,发出轻微的动静。苏培盛在门外道:“爷,该起身了。” 胤禛没有动,他动不了,片刻都离不开她。 从在恭桶处当差时起,谷雨便已习惯。无论再累再忙,早间都会按时醒来。 “苏谙达在叫起了。”谷雨睁开眼,见胤禛一动不动,拨开他的手臂,提醒道:“宫中大朝会,迟不得。” 胤禛嗯了声,仍然不见起来。谷雨诧异了下,抬手抚上他的额头,关心问道:“可是身子不适?” “我没事。”胤禛握住谷雨的手,低低道:“我不想离开你。” “我才不要进宫去吃苦受罪,你别拉着我呀。” 谷雨噗呲笑起来,撑着坐起身,道:“快起来了,路上车马多,宫门前只怕堵得水泄不通。天气冷,堵着难受。” 谷雨一边说话,一边穿着衣衫下炕,“我去让苏谙达准备手炉。” 胤禛只能起身,见谷雨与寻常一样,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目光沉沉。 穿戴齐整洗漱出来,吃食已经摆好。谷雨拿着碗筷在炕桌前挑选,听到胤禛走了过来,笑着道:“时辰来不及了,别吃粥,省得如厕后就饿了。我给你挑了糖蒸酥酪与荷包蛋。我发现吃这些容易饱腹。要是饿着肚皮在太和殿外三跪九拜,实在难受,身子也吃不消。” 谷雨两世都饱尝过又冷又饿的滋味,朝臣们冰冷的广场朝贺大拜,在寒风中吹上半晌,简直是要人命。 “你快歇着,别忙了。”胤禛拉着谷雨一道坐下,打量着她疲惫的眉眼,不禁心疼起来,神色欲言又止。 “怎地了?”谷雨摸着脸颊,突然回过神,起身请了安,道:“过年吉祥。” “过年吉祥。”胤禛随着笑起来,埋首吃起了谷雨替他挑选的早膳。 平时早膳胤禛喜吃些清粥奶饽饽,既然谷雨亲自替他挑选,他便不吭声吃得一干二净。 谷雨提壶斟茶,胤禛先一步拿起了茶壶,倒了两杯普洱,递了一杯给她,“我出宫之后就回府,午间我们一道用膳。” “好。”谷雨本来想说不合规矩,话到嘴边,忙改了口。 照着规矩,胤禛此时应当与福晋在一起。 看来,过年真是太闲,让她有空在意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 吃了小半盏茶,苏培盛已经备好了马车等在门口。胤禛端着茶杯,皱起眉头道:“备马。” 虽说冬日照样有人骑马上朝,苏培盛一脸为难,谷雨唬了一跳,赶忙劝道:“骑马太冷,你还是坐马车吧。” “路途近,我骑得慢一些就是,哪容易冷着。”胤禛想要多与她呆一会,坚持着要骑马进宫,苏培盛只能退下去换马。 谷雨见胤禛打定主意,不再多劝,吃完杯中的茶下榻,道:“我送你出门。” 第71章 胤禛在朝服外披上厚皮裘,顺道拿了风帽披在谷雨肩上,拥着她出了门。 黎明破晓时分,院中灯火通明。到了廊檐下,胤禛再不肯让谷雨送,握着她的手,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问道:“你身子可还好?” 谷雨愣住,反应过来胤禛的意思,摇摇头道:‘我没事。” 起初的那点疼,被奇异,难以言喻的感觉所取代,心道原来这就是男欢女爱。 只是感觉瞬间即逝,谷雨亦觉着诧异。她毫无姑娘变成妇人的羞涩。如男人那般,一切皆为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你......”胤禛语气变得迟疑,终是一鼓作气,问道:“你可会后悔?” 谷雨惊讶抬头,迎着胤禛焦灼不安的眸光,不解问道:“我为何会后悔?” “因为你是谷雨啊。”胤禛嘴角泛起苦涩,手搭在谷雨肩上,头低了下去,掩饰住发酸泛红的眼眸,轻声道:“我怕你会后悔,怕我拖累了你。” 谷雨大致明白了些,她扬起笑,推着他往外走,“你快点进宫去,不然,我怕你到时不配做我的拖累。” 胤禛的不安忐忑,让她先前的疑惑顿消。若她还是前世的她,这世的包衣阿哈,贞洁会成为她的束缚,同样,她亦左右不了贞洁。 她生为女子,加诸在她身上的道道牌坊,她无法反抗。她身份卑微,连牲畜牛马都不如。牲畜讲究不了贞洁。 胤禛所言与贞洁无关,道理其实一样。她是谷雨。如今的谷雨,已无需在意。 至于她可会后悔,其实她给不出胤禛肯定的回答。算学讲究精确,要经过一遍遍验证。她只能确定,在当前她不会后悔。 至于以后,她不曾经历,便不能随意许诺。 谷雨也豁然开朗,男女之事,于她而言,远不如沉浸在算学的世界美妙。怎奈她需要吃饭喝水穿衣活着,胤禛就是她俗世的伴。他支撑着她,托着她进入两世都不曾想到,从未接触过的广阔天空。 她离不了他,在康熙或其他人手上,她只是家雀奴才。有了他,她方能是展翅翱翔的海东青。 听到谷雨的揶揄,胤禛顿时一愣,心头的不安慢慢散去。他往前走着,不断转头回望着她,笑道:“我不配的话,谁还能配.....你慢些,仔细地上滑。” 谷雨干脆停下脚步,站在台阶上笑着与他挥手:“快走吧。” “你好生歇着,等我回来。”胤禛转过身,朝外退着走,目光黏在她身上,片刻不移。 随行的侍卫以及苏培盛连头都不敢抬,到了门槛边,苏培盛低头提醒:“爷,小心门槛。” 胤禛这才万般不舍转身出门,骑上马朝宫中奔去。谷雨拉紧风帽,正准备回屋,看到谷冬趴着月亮门探出头,眼珠咕噜噜转,她朝他招手,笑道:“你鬼鬼祟祟作甚?” 谷冬不做声,抿嘴笑着蹦跳过来,抬手作揖下去:“姐姐,过年吉祥,给姐姐拜年了。” “呀,原来是讨要押岁银来了。”谷雨取笑着谷冬,与他进了屋,问道:“可曾用过早膳?” “我已经用过了,爷在姐姐这里,我就没有过来。”谷冬懂事地道。 谷雨暼了他一眼,敢情他先前看到胤禛,才躲着偷笑。取了押岁银给谷冬,小院当差的仆从接连来给谷雨拜年,拿着她给的押岁银高兴离开,小院笑声不断。 新年头一日,谷雨随着习俗歇息。兴许是劳碌命,谷雨歇着时反倒无所适从,逗着小白玩了一阵,与谷冬在替胡同中放炮仗玩。 过年时,京城炮仗声不绝。谷雨与谷冬玩的炮仗是从府中拿来,自是比寻常百姓家的精美。谷雨却看不上眼,所谓的精美,只是裹着火药的纸壳外,多了一层印着各种吉祥图案,五彩斑斓的纸罢了。 炮仗常有不响的哑炮,谷雨改进大炮时,经常接触火药。她拿着炮仗在手上来回打量,拆了几颗炮仗,或将引线拧在一起试过之后,顿时兴起,让青兰去找常明要了几挂二十响的炮仗来。 谷雨指挥谷冬打下手干活,她用盐水重新泡过拆下来的引线,在炕上使其快速干燥。重新将炮仗用旧棉布缠了一层,牢牢密封紧实。 炕烧得热,引线没一会变得干燥。谷雨做成了一条长引线,将几挂炮仗并在一处,引线与之并联相接。 做好之后,将炮仗拿到胡同的空旷处。二福吹燃火折子上前点炮仗,谷雨叮嘱道:“快一些啊,别逗留.....别别别,拿跟长木棍在灶膛烧了,用火星子去点。” 二福憨厚地笑着:“姑娘,我腿脚快,以前也点过炮仗,我不怕。” 谷雨哈哈笑起来,道:“这个不一样,还是去烧跟棍子来。” 二福听话地去了灶房,青兰跟在谷雨身边,笑嘻嘻地道:“姑娘真是,别的姑娘家歇着时玩些投壶赏花,姑娘却在弄炮仗。” 谷冬绕着炮竹转来转去琢磨,小白跟着他欢快地跑。谷雨见二福拿着冒青烟的长木棍过来,赶忙提醒谷冬:“将小白带回屋去,等下你们都捂住耳朵。” 谷冬让人将小白带回他住的院子,看着它不许出来。他捂住耳朵,睁大眼睛好奇地盯着二福点炮仗。 引线迅速燃烧,谷冬只觉着眼前一花,接着几挂炮仗几乎同时“轰”地一声,如惊雷般炸开。脚底的地面,仿佛都震了震。 谷冬耳朵嗡嗡响,目瞪口呆望着在空中飞舞的纸屑,“这般多的炮仗,怎会一下就全部炸开了?” 木棍从二福手上掉落,先前要用火折子点引线的胆识,早不翼而飞。他白着脸傻愣在那里,眼珠都快飞出眼眶:“我的娘咧,恁地厉害!” 胡同口那头,跟着胤禛出宫,来送康熙赏赐给谷雨押岁荷包的梁九功,被突如其来的炮响,吓得直哆嗦。若非胤禛及时搀扶,他便会一屁股摔倒在地。 胤禛同样惊得心都快停止跳动,待看清纸屑,脸颊不由得抽搐了下,讪讪道:“梁谙达,是谷雨他们在放炮仗玩。” “多谢四阿哥。”梁九功站直身,赶忙朝胤禛打千谢恩。 谷雨看到胤禛身边的梁九功,她暗叫了声“糟糕”,挤出笑脸上前,“梁谙达来了。” 梁九功拿出荷包奉上,道:“姑娘,皇上说人人都有押岁银,少不得姑娘的一份,图个吉利喜庆。” 谷雨接过荷包,跪下谢了恩。她悄悄捏了捏,荷包瘪着,估计里面是几颗打成豆荚的银锞子。 “梁谙达请进屋去坐着吃杯茶吧。”胤禛邀请道。 “奴才要回宫去当差,就不坐了。”梁九功笑着说道,躬身与胤禛谷雨告别离去。 胤禛打量着地上的纸屑,眉心蹙了蹙,吩咐收拾干净,与谷雨回屋。 “你先前放的炮仗,我瞧着是府中所用,怎地声音那般大?” 谷雨大致说了,胤禛听得无奈,摇摇头苦笑道:“普通寻常的炮仗,在你手上,也能变出花样来。我估摸着,等下梁九功回宫告诉了汗阿玛,汗阿玛又会大惊小怪。” 想到康熙,谷雨哀怨地道:“荷包让你带给我就是,何须跑一趟。” 胤禛失笑,解释道:“梁九功亲自走一趟,是汗阿玛对你的看重。” 康熙的确看重谷雨,恨不得派人不错眼地盯着。幸亏她出自胤禛府,无论官员百姓之家,康熙都不会放心。 梁九宫回宫之后,并未提及炮仗之事。因着炮仗动静着实大了些,福晋在屋中亦被吓了一大跳。她进宫领筵时见到德妃,说闲话时。便提了一嘴。 德妃怕炮仗吓到十四阿哥,特意叮嘱了他。谁知十四阿哥听到有好玩的炮仗,转头就拉着十三去找康熙讨要。 康熙惊讶不已,道:“造办处的炮仗,朕在过年前就赏赐了下来,何来动静那般大的炮仗?” 十四以为康熙舍不得,不满地道:“额涅特意告诉我小心,说是四嫂都被炮仗吓到了。汗阿玛却称没有,不给我就罢了,何苦骗我。” 康熙气得骂了句“混账”,将十三十四赶出了乾清宫。他哼了声,念叨道:“老四福晋真是没出息,过年到处都放炮仗,居然会被炮仗的声响吓到.....” 他的话音嘎然而止,谷雨在胤禛府上过年! 康熙立刻道:“梁九功,你去传老四谷雨进宫!” 第69章 在进宫的路上, 谷雨就猜测过,过年期间康熙并不得闲,召唤她进宫的原因, 估摸与焰火有关。 果然, 进了御书房,康熙提了两句过年之事,就将话题转到了焰火上。 “老四你府上的焰火是怎地回事,声音格外响亮,可是谷雨改动过了?” 胤禛忍住不安,刚想要回答, 康熙直接看着谷雨问道:“你觉着焰火,可能用在枪炮上?” 谷雨坚定地答道:“回皇上,不能。” 康熙怔住,神色难掩失望。他顿了顿, 追问道:“是一时不能,还是你需要一段时日来计算?” 谷雨平静地,坚决地打断了康熙的幻想:“请皇上见谅, 奴婢实在是做不到。西洋传来的算学, 奴婢已经竭尽全力, 只能学到眼下的地步, 再也无法精进。” 第72章 并非谷雨故意推诿,在她弄焰火时, 就隐约感觉, 焰火火药本身存在不足, 火力始终不够大。 哪怕她用来玩的焰火,要用在现在的枪炮上,枪炮的钢铁承受不住, 必须做改进,使其变得更坚固。 这一系列背后的改动,涉及到大量的计算,不断试验改进。非一年两年之功,更非她独自一人能完成,需要大量算学人才。 放眼整个大清,也遍寻不着。 西洋传教士带来的各种学问,哪怕她再钻研琢磨,只能止步于此了。 西洋距离大清隔着千山万水,最新的学问传到大清,已经在数年之后。 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是在追逐着西洋的脚步,拾人牙慧。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钻研发现? 为何大清不能有自己的天文流数术立著? 因为九五之尊,帝王权势。 康熙本身通晓西洋学说,但他只算学到了皮毛,拿来点缀他的丰功伟绩而已。 终归而言,康熙所展现的雄才伟略,皆缘由他是皇帝。他最看重的,乃是他身下的那把龙椅。 回到府中,谷雨难得空闲,胤禛自是片刻都离不得,与她坐在炕上吃茶说话。 “汗阿玛很失望。”胤禛端起茶盏抿了口,微微叹息一声,“准噶尔一向不安分,大清与其征战多年,始终是汗阿玛的一块心病。这次与噶尔丹之战,大清输不起。赢了,漠北一带可以平安数年。” 谷雨沉吟片刻,歉意地道:“我脑子愚笨,实在做不到。” 胤禛抬手轻触谷雨的嘴唇,顺势亲了亲,笑道:“你若愚笨,天底下再无人敢称聪明了。” 谷雨只笑,有些话,即便是对着胤禛,她也无法言说。 因为,胤禛是康熙的儿子,出身皇家。无论他对她再好,能体谅她,支持她,他们仍是不一样的人, 兵将未动,粮草先行。打仗时,先是要摊派兵粮。兵过之处,百姓再要脱一层皮。“贼来如梳,兵来如篦”,以战养战,便是如此。 乱世人不如狗,太平时日百姓的日子,也从未真正太平过。 这些,两世的谷雨皆亲身经历过。无论何朝何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胤禛即便愿意吃糠咽菜去体验民间疾苦,他始终是贵人,不是真正食不果腹,亦做不到与她一般感受。 谷雨也不敢强求胤禛与她一样,毕竟他改不了出身。就好比她如今的身份不同,她也不会再吃糠咽菜。 “戏台上那些唱戏之人,穿上戏服,演得再惟妙惟肖,我们心底都清楚,他们不是那个人。” 雨自己不在意锦衣华服,平时皆是胤禛吩咐府中替她做好四季衣袍。青兰头晚替她备好,她早起拿起就穿,从未操心过。 过年时,青兰准备了华丽庄重的朝袍。谷雨扯着身上蜀锦镶金边的袍服,淡淡道:“我便是这般。” 胤禛听懂谷雨的话中之意,她始终游离在外,始终是那个弓腰在倾盆大雨中的她。 “谷雨。”胤禛心疼起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我永不会负你。” “我知道。”谷雨神色平静地回答,对胤禛毫无怀疑。 她的笃定,并非他的宠爱,而是她有这个本事。她早已超脱了后宅的女眷,她称得上大清的国士。 “难得过年有空,我想明朝与小冬回乡,去阿玛额涅墓前上柱香。” 谷妻当年草草掩埋了,后来择吉日迁坟,与谷阿水葬在了一起。谷雨在当年丧事之后,就未曾再回来过,谷冬则会在清明与忌日时前去上坟。 胤禛温声道:“明朝宫中有筵席,最近汗阿玛忙着出征噶尔丹之事,我着实抽不开身。待过两日我闲下来。再陪你一道回去可好?” 谷雨婉拒道:“你去了,庄子又要摆出大阵仗迎接,我与小冬回去就行。” 胤禛哪舍得,只谷雨比他还忙,待他得空时,她不一定有空。何况,他敏锐地察觉到谷雨心情低落,她提出要回乡走一走,他更无法拦着,只忙去安排了。 翌日,马尔赛领着护卫,护送谷雨谷冬回到了乡下庄子。天气寒冷,车马一行走得极慢,太阳快要偏西时,终于到了他们以前的家外。 谷雨下了车,立在那里望去。面前依旧是三间泥墙草屋,不过泥墙厚重,屋顶盖着齐整的新草,院坝碾得平平整整,一看就是重新翻修过。 谷冬轻快地跳上前,笑道:“姐姐,快进去啊,屋外冷得很。” 马尔赛派了护卫打前锋,屋内收拾得一尘不染,炕烧得旺,还摆了炭盆,一进去就暖意融融。 谷雨在屋中来回走动打量,谷冬陪着她边走边解释道:“姐姐,爷说了,姐姐与我都不缺宅子住,这里是祖宅,留着原来的样式,回来时见着会亲切些。草屋顶每年冬夏皆要重新盖过,庄子中庄头时常派人来打扫,修葺,屋子完好着呢。” 谷氏夫妻的墓地同样有人看守,青兰摆上祭品,谷雨谷冬一道上前磕头拜祭。 “地上冷,姐姐快快起来。”谷冬灵活一跃而起,顺手搀扶起了谷雨,笑嘻嘻道:“姐姐若是被冻着,回去爷要揭了我的皮。” 谷冬斯文,只在谷雨面前活泼些。谷雨作势打他,他也不躲,任由她轻轻拍了一下。 岁月倏忽,无声无息而过。那个在破旧低矮屋子角落,无助惶恐的瘦弱孩童,长得比她还略高半头。当年脸上的冻疮痕迹已经淡去,朝气蓬勃,明亮的双眸中含着笑,说道:“姐姐,爷昨日找我叮嘱了许久,让我要看顾好姐姐。” 对胤禛的紧张,谷雨只拉长声音,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了。” 墓地离得不远,来时坐车久了,两人一道散步回家。谷冬指着周围的地说道:“姐姐,这一带爷圈成了谷氏墓地,以后谷氏从我们开始立族谱。姐姐的名气功劳都比我大,姐姐又为长,名字在我之前。” 落日余晖下,草木凋零,四周一片凛冬的萧瑟。 谷雨想起自己的两世人生,对族谱一事并不放在心上。人死如灯灭,即便能再世为人,与前世也毫无瓜葛。活着的时候,尽全力好好活,她并不需要后代子孙的香火。 远处的茅草屋门前,有孩童探出头好奇打量,家中大人怕冲撞到他们,赶忙拉了进屋。 灰扑扑的葛麻衣衫,冻得红彤彤,结痂的脸,一闪而过,却如烙铁般,刻在了他心上。 谷冬的脚步慢了下来,望着前面低矮的草屋,久久失神。 “姐姐,我以前也那样。” 谷雨嗯了声,“还有许多许多人都那样。” 一股悲怆涌上来,谷冬的眼眶倏地红了,他垂下头,不敢再看那些草屋,他们困苦不堪的过往。 谷雨问道:“你以后打算作甚?” 以前谷冬想要游历天下,去看海那一边的西洋。长在皇子府,谷冬的眼界自不同,清楚他的想法,不但需要银子,大船,还需要宫中答应。 有胤禛做依仗,谷冬无需科举也可以谋个一官半职。他不想出仕为官,作为译官的话,通晓拉丁文能派上的用场小之又小。 谷冬神色茫然,道:“姐姐,我心中没底。西洋来大清的人越来越少,在广州或扬州等通商口岸之地多些,我所学可能派上些用场。我以后打算去这些地方走一走。” 谷雨道:“如今西洋的学问,译文各不相同,错漏百出。你学过西洋学问,可将西洋的学问,译成汉文,还有我可以帮着你一道勘误。” 谷冬一楞,暗沉的双眸,顿时变得晶亮,高兴地道:“我就想与姐姐一样,潜心做学问!” 谷雨禁不住也笑了,说道:“我打算在庄子中收一些五六岁的孩童,教他们西洋算学。到时,你可以教授他们拉丁文。” 谷冬雀跃起来,旋即又关心地问道:“姐姐不管作坊了?” “作坊做的那些东西,工匠们学会之后,我就派不上用场了。我也收不了太多,能帮几个是几个。他们跟着我,不一定能读出个名堂,至少能识字,算数,比放养种地要好。十人中,有两三人学有所成,就算得上成就。他们再传下去,代代相传,总归有大成之时,不再受制于西洋。” 以康熙的心思,绝不会准许如法兰西那样,成立皇家科学院。收些胤禛旗下的包衣奴才,算不得皇家的学问外传。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她认为,天底下比她聪明的人不知凡几。让他们从小学起,在他们中间,肯定会有莱布尼茨,胡克那般的人物。 而这些学问,远非某个明君能相比。 谷雨在心底坚信,终有一日,如他们一般的穷人,会过上真正舒适安宁的日子。 到了谷家院坝前,姐弟俩并肩矗立,眺望着夕阳西沉的天际。 那里的云翻涌着,五颜六色,流光溢彩。 一条蜿蜒,通往庄子外的路,冻得坚硬厚实,白霜若隐若现。 这是他们姐弟出走的路,亦是他们来时的路。 第73章 他们都不曾忘记。 第70章 回到京城, 谷雨开始着手收学生之事。胤禛回禀了康熙,果真如她所预料那样,因为她所收是胤禛旗下的旗人, 康熙倒不曾阻拦。 不过, 收学生时还是发生了一起小风波。府中的大格格二格格,胤禛让她们跟着谷雨读书。其他几个皇子府上的格格们,胤禛也好心地打了招呼,他们若愿意送来,也可一道读书。 太子以为胤禛想要在康熙面前展现兄友弟恭,不仅拒绝, 还当着康熙的面冷嘲暗讽了胤禛。胤祉看不上西洋学问,以为格格们学管家理事,会算账已经足够,婉言谢绝了。胤禔见谷雨厉害, 想要把几个格格都送来。只他不满格格要与包衣奴才成为同窗,跑到康熙面前告状,想要谷雨只教格格贵人。 胤禛本来一片好心, 最终却没落到好。他气得不轻, 干脆一口回了胤禔, 让他的几个金贵格格, 还是留在他自己府上。 谷雨却没有生气,好脾气地劝住了胤禛, 亲自进宫见了康熙。最终, 胤禔乖乖把三个女儿送了来。 胤禛不曾跟着谷雨进宫, 得知后惊讶不已。他忙着打仗的筹措准备,这天傍晚回府,他一边洗漱, 一边问谷雨:“老大今朝对着我一阵阴阳怪气,还吹嘘他几个格格,以后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究竟是如何回事?” 谷雨道:“皇上与大贝勒一样,以为学生太多,我会顾不过来,疏忽了了几个格格。我对皇上说,算学有唯一的正确答案,不比其他功课,不会,便是不会。大贝勒与府上的格格,不一定喜欢,学得进去。经过考试后,最终能留下来的人极少。这点学生,完全不多。皇上自己学过,就如当年你们学几何一样,清楚我即便只教几个格格,逼着她们学也无用。皇上不以为格格们能学会,就当做她们来玩耍了。” “原是这般。”胤禛丢下帕子,走到炕边坐下,揽着谷雨,心疼地道:“老大既然不愿意,你何苦管他,还辛苦跑进宫一趟!” “我不只为了大贝勒几个格格,还提了太子,三贝勒他们。可惜,太子三贝勒都不同意。” 谷雨微微皱眉,叹息道:“格格们自己做不了主,她们出身再金贵,也就像那玉瓶儿一样罢了。” 胤禛亲着她的眉间,轻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别操心了。瞧你,过年闲着也不见长点肉,还是这般清瘦,定要多吃些,养得白胖些才好。” 谷雨推他,道:“我身子好着呢,你这次要随圣驾出征,倒是要养好身子才是。你等着,我去传膳食。” 胤禛万般不舍凝望着谷雨,如初尝云雨的青涩少年那般,想到要离开她数月,心便揪作一团。 尤其到了二月底,快要临行前,谷雨有了身孕。胤禛既紧张,又高兴,更不放心离开了。 谷雨想到生子的艰难,本也有些不安。见到胤禛如临大敌,她倒是放松了下来,反过来安抚他:“我没事,能吃能睡,与以前一样。你前去打仗,安危才要放在心上。” 胤禛还是眉头紧锁,道:“以前我盼着与你有孩子,这个孩子,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兴许是怀孕的原因,谷雨近段时日脾气有些急躁,闻言她大怒,道:“你这是何话,若你不喜,以后我独自抚养就是,我又不是养不起!再说了,哪怕我养不起,想要再嫁,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天底下想要娶我之人,比清溪河中的鱼虾都多!” 胤禛听到她要再嫁,心痛得连呼吸都停滞。他脸一阵红一阵白,不敢发火,恐惹到她,挤出笑赔着小意:“我说错了话,这是我千盼万盼来的孩子,哪会不喜。就是我不在你身边,你独自怀着身孕,要是有个不妥,我却鞭长莫及,要是有个......” “你在我身边也没用!”谷雨不客气打断了胤禛,道:“你不是产婆,也不是大夫。产婆大夫也没甚大用,大多的病症,都是靠自己命大挺过来.....” 说到这里,谷雨蹙起眉头又松开,道:“西洋用琉璃所做的复合镜,能放大物体,连微尘都能放大。列文虎克用打磨的镜片,看到清水中,有各种物体。就如佛家所言那般,大千世界,万千凡尘,凡尘俗子肉眼难辨,打磨的镜片却可以看清。威廉哈维的血循环学说,我以为,这些才是医学的至关重要之处。人流血过多会死亡,那些我们看不清的病症,我们身子内,血内,呼吸间的万物,皆可以用实际的所见来描绘。” 她说得兴奋起来,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气愤,双眸亮若星辰,滔滔不绝道:“我要好生钻研一下,这些学问太有趣,太重要了!琉璃厂做的那些鼻烟壶,琉璃眼镜,没甚大用,就是些欣赏的玩意儿,还是能望远的镜......对了,望远的铜镜,镜片与琉璃厂做出来的不同,琉璃厂只学到了皮毛,牛顿的棱镜,惠更斯光的波动学说.....真真是太玄奥,太迷人了!” 胤禛听得云里雾里,不懂何为血循环,何为棱镜,更不懂那些光的波动学说。只谷雨脸上的光芒,却让他看得挪不开眼,不知不觉跟着她开心,跟着她雀跃。 最终,谷雨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不容置疑下了决断,“这场仗,有改进之后的威远神武炮,若非故意,只赢不会输。你安心去打仗,我安心在京城养胎,教书读书做学问。很快,我们就能团聚了!” 三月,康熙御驾亲征准噶尔。噶尔丹野心勃勃,又与大清打交道多年,摸清了大清的兵力。他又得红毛番的暗中支持,对迎战大清胸有成。 对着大清的威远神武号,噶尔丹心中虽忌惮,却并不害怕,勇猛地亲自上阵迎战, 谁曾想,威远神武号一发,噶尔丹就吓破了胆。与以前不同,这一炮,不仅威力巨大,而且准头足,填炮火迅速,进退灵巧。 噶尔丹大腿被碎片击中,见机不对,率兵将连忙奔逃。 漠北地势复杂,地域广阔无垠。大清的兵长途奔涉,补给不易。打噶尔丹本耗费巨大,康熙见大清尚未折损一兵一卒,哪容得他再次逃走,当即下令乘胜追击。 不到半月,噶尔丹连日奔逃,腿上伤口恶化而亡。麾下兵将或逃散,或投降大清。 虽准噶尔部还有其他势力,噶尔丹一部最为强大。他一亡故,准噶尔部已无人能与大清抗衡。 慑于威远神武号的威力,不止准噶尔,红毛番,喀尔喀部皆不敢再妄动。这一站,大清可将漠北一带,悉数收入大清版图。 康熙龙颜大悦,办事回京之后,大赏功臣。畅春园筵席不断,君臣俱欢。 惟有太子,他留守京城,担着权监朝政的差使,却无实权。康熙留了李光地等心腹留守南书房,太子一举一动,皆受到牵制。 尤其是胤禔胤禛以及年轻的胤祥胤禵胤禩等都随行,得了康熙赏赐。太子看在眼里,心中愈发不是滋味,成日长醉不醒。 天气炎热,学生们都跟着谷雨到了庄子避暑。她已经显怀,与往常并无不同。偶尔去一趟河边看打磨的齿轮,作坊工匠遇到不懂之处,来向她请教,她皆留在庄子里教授学生。 除此之外,谷雨还多了一项爱好,她开始钻研镜片,自学与光有关的学问。 可惜,西洋传教士带过来与之相关的知识太少,谷雨的进展很是缓慢。 康熙的赏赐,谷雨也有份,得了一柄玉如意,一些金银珠宝。 胤禛见状很是失落,谷雨明明是最大的功臣,她却得不到应有的名望。在康熙心中,西洋的奇技淫巧虽有用,却要控制在皇家,更不能大肆宣扬,免得他人觊觎,得去威胁到大清的江山。 再者,谷雨是他府上之人,后宅妇人。康熙雄心万丈,对着年富力强的儿子们,他并非欣慰,而是忌惮与猜忌。 胤禛算是彻底看明白,无论太子是谁,有何本事,都是同样的结局。 至此,胤禛推掉所有的差使,潜心陪伴在谷雨身边,几乎不碰朝政。 康熙对他却亲切起来,时常嘘寒问暖。当然,康熙对谷雨的钻研更为上心,可惜她琢磨的东西,康熙也读不懂,只能干看着。 在京城下第一场雪时,谷雨顺利诞下了儿子。胤禛终于得子,康熙大悦,亲自赐乳名长平。 谷雨很嫌弃这个名字,康熙御赐的名字,她只能捏着鼻子应下。 虽有乳母丫鬟看顾,谷雨看多了皇家的亲情,尽量亲自带着儿子。 胤禛比谷雨闲,舍不得她太过劳碌,接过了带儿子之事。平时长平基本被带着,在他怀抱中长大。 时光匆匆而过,朝中风波不断。天家父子猜忌,太子历经被废黜,再立,再彻底废黜。 同时,如胤禔胤祥等,他皇子也被牵涉进去,或被废,被圈禁。 无论康熙再不甘,他仍然日渐苍老,众多的儿子们,如雨后春笋般茁壮成长。正当盛年的儿子们齐齐站在朝堂上,康熙的心情,不得而知。 谷雨在两年之后再有了身孕,诞下了女儿。胤禛如闲云野鹤般,大多时日都在养儿育女。他置身事外,反而对朝局看得更为清楚。加之有谷雨的本事,他常被康熙召见。 第74章 如所预料那样,谷雨收的学生中,不过两三人坚持学下来,学习成绩勉强过得去。至于几个格格,她们的拉丁文成就,远比算学几何强。 谷雨并不灰心,谷冬已经译了多本西方著作。康熙再禁止,依然有手抄本在民间传开。 而谷雨没能如列文虎克那样厉害,打磨出能做显微镜的镜片。琉璃厂的琉璃,杂质多,有气泡,与西洋的完全不一样。谷雨用惠更斯光的波动学说,能算出焦距,曲率等,却无法消除,校正琉璃色差,最终只做出了低倍率,堪堪能用的望远镜。 所幸宫中有西洋进献给康熙的显微镜,她用在了对血,雨水等各项钻研。所有的发现,皆详细记载,整理成书。 因着显微镜对万物的钻研,谷雨发现了一个问题,便是“万千凡尘”,好些可能导致生病。她与太医院进行试验,发现了人身子上的各种脏污之物。尤其是唾沫,大小便等等。 太医院根据实践发现,做出了一系列的变革。太医皆要身穿干净罩袍,勤更换清洗。医者不得留长指甲,治疗疮痈时,必用胰子多次洗净手。所使用的银针,刀剪针线等,必先蒸煮清洗。 这一改变,尤其是对疮痈化脓的病患,妇人生产后发热,血瘀,恶露不净等,极大得到了改善。 谷雨的名声,终于再也被掩盖不住,她被世人称为“神医妙手”。对这些盛名,谷雨只感到啼笑皆非。她算是歪打正着,当时她只是对光学有兴趣,没想到真能救人命。 康熙亦看在眼里,除去医学方面,谷雨在制作精密的齿轮,用在了起重架上治理河道何工,建造,纺车等上,带来的好处自不用提。照着谷雨的功劳,她称得上大清的国之重匠。 最令康熙满意之处,胤禛与谷雨都低调,从不居功自傲。 对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儿子们,康熙最终照着心意,将大位传给了胤禛。 新朝来临,改年号为雍正。 乌那拉氏封后,借身子不好,常年避居在畅春园。 谷雨为皇贵妃,成立大清学院,她为掌院。 学院成立那日,胤禛亲临。不过,他只简明扼要说了几句话,便让到一边,交由谷雨主持。 胤禛说道:“朕所学的算学几何,连谷掌院的皮毛都比不上,实不敢班门弄斧。以后,大清学院全权交由谷掌院。能得谷掌院,是大清之幸,是朕之幸,是诸位之幸。” 他说这些话时,侧首望向立在他身畔的谷雨,沉肃的脸逐渐变得柔和,目光轻柔如三月的风。 相守相伴这些年,他始终如一,看到她就挪不开视线,总是被她身上的光芒吸引。 因乌拉那拉氏在,她拒绝了他封她为后的打算:“我不在意这些虚名,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别在这些小事上与他们打嘴仗。” 康熙传位给胤禛,使得其他皇子阿哥不满。加上守旧的大臣,大清学院之事已经让他们颇多非议,若越过乌那拉氏封谷雨为后,势必惹出一番争斗风波。 谷雨虽志不在此,胤禛依旧觉着深深歉疚。 她是他此生放在心上之人,亦是国士无双。 若有来生,愿相逢云英未嫁时,偿还此生的亏欠。 ----------------------- 作者有话说:本文完结,番外随后免费奉上,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