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骁英谨书·壹》 第1章 [gl百合] 《骁英谨书·壹 gl》作者:曈穆【完结】 文案: 分珏逐鹿,九国乱世。 她生而为孤,为林父相救教养,得名骁。父乃乾阳之兵,志在当举世闻名之将,为平定天下之英。林骁耳濡目染,承父之志,志在以女子之身征战沙场,平定乱世,做名垂青史女英雄。 逐鹿十七年,乾阳战败,父失一臂。 逐鹿十九年,林骁等回一把断刀,父不在。 逐鹿二十三年,乾阳欲征兵收复失城,岂奈林家适龄无男儿,女子上阵无功名,林骁遂女扮男装应征从戎,待来日功成名就还复女儿身。 此后,风沙血雨淬铁骨,金戈铁马塑英人。 …… 自参军始,从小小兵卒到五千率,林骁迎来太多人,又送走太多人,惟一人始终伴她左右不离弃。 她与赵谨初识于老骨,相见于嵇安,交诚于峻阳,托心于逢於。 骁若烈火,谨如霜浆,初时碰撞,相见两厌。她嫌赵谨高傲嘴毒不讨喜,赵谨嫌她耿直智短太多情。 后来风雨同舟,岁月长流,并蒂相连,她渐知霜浆傲然下之孤寂,冷冽下之柔软,渐为这智慧无双的女子勾魂夺魄,违男女结合之“天理”,无惧无悔。 小剧场(非正文): 林骁一把将赵谨抱住。 “你抱我作甚?” “我爹曾告诫我,以后若遇得好军师,一定要将之抓牢,如此我便不怕过刚易折。” 赵谨故作冷淡,口是心非:“谁愿被你抓牢,你折与不折同我何干?” “那……”林骁收拢臂膀,将她抱紧又小心翼翼,“我娶你为妻,可有干系?” 谨笑,启唇,微风卷轻语。 语落心间,似蜜,回味无穷。 阅读指南: 1.架空,别考据,我流世界观,有玄幻因素,有地府和神,没天庭和仙。 2.剧情流,分一二部,第一部感情戏少,细水长流式,第一部就在一起了,但还没成亲,最终结局感情线he,剧情线te。 3.剧情男配多,有好有坏会助攻。 4.双c双初恋,互攻,直率多情凶猛忠犬(虎)将军x高冷傲娇从不吃亏军师。 5.固定视角,主林骁,辅赵谨,他人视角预计以传记形式出现。 内容标签: 强强 天作之合 女扮男装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词:主角:林骁,赵谨 ┃ 配角:很多 ┃ 其它:古代兵谋 一句话简介:小将军追到老婆了吗?追到啦~ 立意:何须巾帼不让须眉,女子本就不逊男儿。 第1章 她出生在被战火侵袭的村子。 于那黑雾遮蔽星辰,火光炽烈绽放的黑夜,她从呱呱坠地到成为孤儿不过一炷香的工夫。 许是出于对生的渴望,初生的她喉咙堵塞,没有迸发嘹亮的哭声。她被娘亲温热的躯体护着,从缝隙看到一缕染了血的寒光,听到“噼啪”声与混杂着咒骂与求饶的哭嚎。 直到鲜红的火苗蹿上娘亲的身,燎痛了她的肌肤,她无法抑制地哭出来,哭声尖锐又响,盛满了不甘,不甘于刚降世就面临一个“死”字。 她的不甘唤来一个人。那人穿着破破烂烂的布甲,提着一桶水从火焰中走出来,来到近前,水流洒在娘亲的身上,浇灭了火苗,驱散了那份灼痛,她勇敢地从缝隙伸出嫩白的手。 小小的手被粗糙宽厚的手掌握住,从此她有了父亲。 “林大勇!” 同伍在呼喊他。 林大勇护着怀里的奶娃娃从被火吞噬的木屋中冲出,在地上滚了两圈,又得同伍好心一桶水泼来才免得被烧成焦炭,虽然整个人仍是黑了一圈,脸上且落了伤。 “大勇,你太不要命了,那户一看就穷,你就算想给你妹子攒嫁妆也得找个富的去拼抢吧。瞅瞅老马,从村子最大的屋抢了不少钱粮出来,这小村子有点深藏不露啊。”同伍一边拉他起来一边絮叨。 等他站起,露出怀里的奶娃娃,同伍惊道:“你抢个娃娃出来干嘛,咱粮草余有不少,不至于让你肚皮干瘪吧?!” “呸,讲什么胡话,我就要这女娃娃,别的不要。”林大勇小心抱着奶娃娃,露出一排不算白的牙,好似在说笑话,但眼神出奇的认真。 “你这是……童养媳?”同伍瞪大眼,俨然不敢置信,声音犹疑又轻飘。 “滚,什么童养媳,这是我闺女!名字我都想好了。” 林大勇将奶娃娃举起来,奶娃娃眨巴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他,疑惑地歪歪头。林大勇笑呵呵地对她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林大勇的闺女。你爹别的本事志气没有,就会打仗,就想做个举世闻名的大将军,平定天下的大英雄。所谓虎父无犬子,你便是个女娃也得随你爹,骁勇善战。所以,你的名字就叫做——” “林骁。” “林骁——!” 嘹音入耳,一下子将于树下乘凉午睡的林骁惊醒。只见小小一个萝卜头蹦起三尺高,接着一个旋身飞踢,险险从更小的萝卜头头顶掠过。 吴蒙书抱着脑袋缩成一团,显然是见怪不怪早有应对,不过习惯归习惯,还是免不了要呼哧喘气、心有余悸。 “林骁,大舅回来了。” 一句话让林骁把打了一半的哈欠吞回肚子。 “阿爹回来了?肯定又打了胜仗。”林骁把吴蒙书提溜起来,拍去他脑瓜顶的土,看上去高兴又自豪,毕竟她阿爹一年出去一二三趟,每次都是大胜而归。 然而这一次与她的猜测正相反。 乾阳国的百胜虎锋军败了。 据《九国战史》记载:九国分珏后,逐鹿十七年季夏,乾阳之主武阳王遣百胜之师虎锋军攻比邻之兴,兴派上将阎济应战,于会鹿山兵谋致胜,破虎锋百胜之绩,乾阳大败。 “阿爹!”林骁推开木门,满屋子的草药味冲得她打了个喷嚏。 “骁儿,小点声,你爹刚睡……唉,醒了。”林小喜无奈摇头,嘱咐兄长一句“莫乱动,紧着伤口”,随后把屋子留给父女俩,顺便把探头探脑的吴蒙书给拽走。 转眼屋内重归寂静,只有草药味在不甘寂寞地作扰人的鼻子。 年仅七岁,不过八尺门一半高的林骁站在门边不动,纵着一双对于女子来说罕见的小剑眉,抿唇不语。 直到林大勇咳嗽两声,打破沉寂。 林骁快步走到桌边倒了一碗水,小心地送到床前,她的阿爹惨白着一张脸,连脸上的烧痕都比平日浅淡三分,可他还有心情笑,还用那宽厚的手掌揉乱她的头发。 “阿爹,喝水。”林骁顶着鸡窝头,小脸沉沉,把阿爹扶起,瞄见他空荡的左臂,喉咙霎时紧了,但她没有哭,连眼眶都没红,只是额角那块明显的烧痕比平日深了几许。 就着她的手喝了水润喉,林大勇笑着道:“胜败啊都是寻常事,哪能真有百战百胜的人呢。你爹我这仗打得痛快,杀的敌是我们百人队里最多的,次军功不少,伯长还额外赏给我五石粮,回头让你姑父拿粮符到乡府兑粮去,你和小书能吃饱好久,吃饱有力气习武,你爹我还有很多招式没教你呢。” “你的手,谁弄的?”林骁低着头,没有被他的话带跑,明明是个半大点的孩子,声音却是清脆中藏着锋利。 林大勇瞥了眼自己的胳膊,脸上闪过一瞬惧骇,他扯扯嘴角,强笑着说:“就是拼杀的时候松懈了一下,不碍事,我把那人杀了。” “骗子,说话都发抖。你别怕,我长大会给你把手夺回来。”林骁抬头看他,眼神中有着不合年龄的刚毅,以及烈火,那场烧伤他们,烧死她亲人的火始终藏在她的眼底。 林大勇看着她,目中第一次浮现迷茫与几分后悔,想法难免在面上暴露——兴许不该把她带上他的路。 可恨这乱世中女子如浮萍,稍稍来点风就会被刮得七零八落、不见踪影,太苦。林大勇必是不想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苦,遂把她当男娃养,教她武艺,教她行军打仗,非是真想让她从戎,双手染满敌人的血,而是想让她能够在乱世保护自己,能够活下去,哪怕扮成一个男子,也好过如浮萍一般身不由己。 殊不知小小奶娃有雄心壮志,竟想着帮他夺回丢失的手,那无疑是要上战场,去和那些“庞然大物”厮杀,要么成虎,要么沦为虎口肉糜。男子在战场尚且是草芥,被敌将一茬茬的割,脆弱不堪,遑论女子。 即便她天资高亦似飞蛾扑火。 他收敛笑容,垂目深思许久才复又看向林骁,却是尚未开口即被敏锐的林骁抢过话头。 “阿爹,我也想成为大将军大英雄,你别劝我,只有这件事我不听你的。” 林骁目光炯炯,凝望着已经长了白发的阿爹,她没说的是,若她举世闻名,她的阿爹也能跟着举世闻名,英雄的父亲自当沾光,亦为英雄。 或许是不忍扑灭孩童纯真的火焰,又或许是真的在一个小娃娃的身上看到属于英雄的气骨,林大勇有些沧桑的脸庞再度挂上同往日一般和气爽朗的笑,他用仅剩的一只手帮林骁理好乱糟糟的头发,释然道:“好罢,闺女有此大志,当爹的怎能不倾力支持,爹会将毕生习得所有本事尽数教与你,你可不能叫苦叫累,这都是保命的本领。” 第2章 顿了下,林大勇的语气变得极为认真郑重。 “以后若真上了战场,切记,你的手可以染血,你的身体可以染血,但你的心万万不可染血。更不能忘记,打仗非正非善,我们每杀一个人,身上就会背一个人的怨魂,我们要做的绝不是摧毁这些怨魂的家乡,掠夺他们的钱粮,屠杀他们的亲属,而是让这乱世由分至合,以勇武平定天下。” 他的话被林骁牢牢记在心底。此后一年,林骁在林大勇的教导下飞快成长。 一年的时光,每天天未亮习武练体,至深夜才息,日日夜夜坚持不懈,她没有一日偷懒躲闲。于林大勇被召回军中,准备参加下一场战事前,她的阿爹最后一次教导她。 林骁喜欢刀,喜欢直刃又不窄细的硬刀,她自己在村中老铁匠那里学了点皮毛,并给老铁匠打下手,锻了一把极其锋利的玄刀,取名将英,是将军和英雄的宝刀,寓意“将赢”,重量不轻,耍起来开合大气,进退霹雳,以力破巧,正是她所追求的武道。 任谁天生有神力,七岁就能双手举起家中盛满粮起码三百七十五斤的三石缸而不力竭,怕是都不忍不追求此道。 林大勇同样用刀,是一把宽刃刀,做工实在随意,不过他用惯了,倒是换不了其他的好刀。 单手耍刀的林大勇不似以前那般灵巧,然常年在战场拼杀的人自有一股子韧劲儿和丰富的对敌经验,左右腾挪如轻燕,下盘稳健如磐石,简简单单地转腕卸劲,让拼力道的林骁拳拳打在棉花上。待到她累极,林大勇便以迅雷之速轻松把她拿下,即是运用了疲兵之计。 “这比武啊亦如行军打仗,最忌一股脑往前冲,总得合计合计彼此优劣,以优打劣,以逸待劳才是上策。若没有先天的好优势,便要极尽所能地给敌人制造出劣势,再抓住弱点迅疾猛攻,其中断是少不了阴谋诡计与伪装欺骗。骁儿,你性子正,不善迂回欺骗,以后若遇得好军师,一定要将之抓牢,如此你这把刚强之刀才不易断折。” 兵无诡道恰如刀过刚易折。此乃林大勇最后教给林骁的道理。 又一年,九岁的林骁等来了虎锋军得胜的捷报,却没有等来林大勇,而是收到一块木简以及一把残破的断刀。 第2章 木简乃遗书,其上唯短短一句话:死得其所,问心无愧。 刀乃林大勇的一半身一半魂,其常言:刀在人在,刀不断,人不折。 如今遗书来了,刀断了,他走了。 林骁接过这两样物什,喉咙不由堵塞,她没有哭,只听得姑姑一家在哭,哭嚎声与那时火光之外的声音重合,似远似近地回荡着…… “我爹,怎么死的?”她握住那把断刀,手掌被尚未完全发钝的刀刃划破,血顺着她的腕子下淌。她的声音是那样平静,似是把火闷在心里烧。 来送东西的是林大勇多年的同袍,他瞎了只眼,此刻独睁的眼蓄满了水。 “他、他死于和敌人的冲杀,单只手力气不够,眨眼就没了。” “不对,你说谎。”林骁咬紧牙关,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左额角那块烧疤正隐隐作痛,她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 独眼心虚地别开目光,没说话。 林骁极力克制着手上的力道,青筋绷起,她不能把阿爹的遗物捏碎,但如果眼前这个人不说实话,她或许会忍不住把他捏碎。 “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双足已经在蓄力,如同一只伤势极重的凶残猛兽,紧盯着眼前的猎物。明明只是九岁的小娃娃,却在这一瞬爆发了骇人的气势,让独眼生怯,后退两步。 同时,吴蒙书的父亲吴竹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吴蒙书交给以泪洗面的林小喜,他走上前,按住林骁的肩膀,对独眼说:“我是林大勇的妹夫,可否请兵士将实情告诉我们,兄长,兄长恐怕也知道瞒不住什么……拜托了,我们实是不想被瞒在鼓里。” 他向独眼低头,若不是要按着林骁不让她冲动,他八成会跪下请求,以此逼迫独眼道出实情。 独眼面色青白变换,犹疑半晌,终究哀叹一声,冲天喃喃一句:“对不住了,大勇。” 随后他将真实的情况娓娓道来。 “此战详情按规矩我不能多言,只能和你们大概说说大勇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事儿得从去年那一仗开始说,去年我军和兴军打,我们这百人队被派去偷烧敌军粮草,结果不仅撞上敌军的埋伏,还碰上敌军大将阎济。我们不敌阎济,阵型被敌军冲得七零八落,大勇为了保护一个刚入伍的孩子被阎济一刀削断胳膊,那孩子也没保住,被敌方弓兵射死了。 我们拼命地跑,回头就是死。我以为大勇会死,不,其实是我怯懦没有去救他,我们都没敢回头救他…… 庆幸的是大勇活了下来,他靠着装死躲过一劫,在敌军撤离后,从死人堆爬了回来。不幸的是此乃敌军为今次一战提前作的谋算。 此战我军胜了,却是惨胜,损伤很大。能赢全全是运气,有人无意间发现了奸细靠鸟儿传递的密信,截了下来并将此事上报。” 他捏紧拳头,愤愤道:“属长、伯长、千夫率都认为大勇有嫌疑,因为他死里逃生,他们说若大勇没有投敌,敌人怎么会放过他,那阎济又是极其谨慎冷酷的将领。 大勇哪里能辩驳,为了自证清白,他自请独自去做前锋,他独臂啊,这么做可不就是死证!我们劝他,他不听,其实我们都知道,被怀疑了,拿不出证据证明自己清白,一样是死,还会连累家人。是以大勇留下这遗书去送死,我们阻止不了,只能在战后捡回这把断刀。” 言罢,独眼扑通一下跪地,涕泗横流,不停地说对不起,哪怕这不是他的过错,也不是他能左右,但似乎只有向林大勇的家人道歉,才能让他减少几分眼睁睁看着同袍送死的愧疚自责。 听完整个故事,林骁张口状似喊叫,却没有出半点声音,她依旧未哭,这些年她没有哭过一次,唯一的一次哭嚎唤来阿爹握住她的手,将她救出火海。 “骁儿,别忍,哭吧。”吴竹捂着自己的双目,泪水止不住流淌,他为被冤枉的兄长哭,亦为其自身和这个家哭。 可林骁仍是没流泪,她深吸一口气,闭上嘴,面无表情,唯有眼神有些许空茫,隐匿着无穷尽的哀伤。 静默少时,林骁将阿爹的遗物交给旁边的姑父,而后上前将独眼扶起来,她知道怪不得他。 在将他扶起的过程,林骁低声问道:“此战敌我双方是谁领兵,污蔑阿爹的属长、伯长、千夫率都是谁?” 独眼微微瞪大那只独目,闭紧嘴,没有说话。 “我不会犯傻,你放心。我只想以后有机会能把那奸细揪出来,能砍掉敌军将领的头。” 九岁的孩童轻易道出“砍头”一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悲凉丛生,这世道终是逼着一个九岁孩童拿起屠刀。 “敌军领兵者魏卢父,我军大将谭稹。属长田二十,伯长丁文德,千夫率高余。” 林骁将这几个名字牢牢记住,包括那个阎济,她且向独眼板板正正地行了个抱拳军礼,道了一声“多谢”。 这声谢似是很重很沉,压得独眼泣不成声。 村里的丧葬很简单,将遗体埋进土,立一块木牌,再洒一洒用布缝制的买路钱,浇一壶酒便是送走了亡者,家里要是穷得酿不起粮酒就浇一壶水罢,总归是自家人不会嫌弃。 林大勇的遗体被扔在战场,在战事结束后不是进了土就是成了灰。独眼倒想把遗体送回来,但依军中规矩,即便林大勇死证自身清白,他也依旧有奸细嫌疑,这样“不洁”之人不能回归故里,故而他仅带回一块木简与一把断刀。 林骁遂将那把断刀埋了,这刀总归能牵住阿爹的一缕魂,能让阿爹收到买路钱。 她在墓前坐了一天一夜,沉默不语却说尽了心里话。 她说她知道当初袭击她所在村子的是虎锋军,不过她不恨身在其中的阿爹,因为杀了她爹娘,放火烧了村子的必不是总教导她要正直,教导她哪怕上了战场也要守好自己良心的阿爹。 但对其他人的仇恨,她放不下,尤其是杀了她爹娘的人,还有那些真真正正洗劫村子的兵匪,她会把他们找出来,用自己的方式替亲人报仇。 她会在十三岁能从戎的年纪加入虎锋军,她会以它为垫脚石,成为将军,完成他们父女二人的愿想。 阿爹说过,乾阳是全民皆兵的国,若有必要,老弱妇孺皆须上战场,是以军中并无女子不可参战的规矩。然而女子不被允许积累能一步步走向将军之位的战军功,只允许拥有能换粮钱的次军功,再如何勇武也只能做最低等的马前卒。 凭什么?她不知,惟愤怒与不甘深藏于心。 更让人恼火的是女兵不单立一军,会混杂在男兵之中,大多会为男兵欺凌,到最后免不得会沦落为营.妓。 第3章 为了彰显王的仁慈,军中且有一条规矩可避免这种情况,即“事出有因,起不可避免之争,武强为理”,若是比男子勇武,女子在被挑衅欺辱时把男子杀了都不为过。 可恨鲜少有女子体格与气力胜过男子,再加上会从戎的女子大多是迫不得已,不是家中无适龄可上战场的男丁,就是被重男轻女的父母逼迫替兄弟从军,如此原本就没习过武的女子到了军营根本逃不过悲惨结局。 林骁的气力比成年男子还要大得多,且会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有劲儿,她不怕被欺负,只怕没有战军功无法晋升,在这世道当女子完不成她的抱负,她只有女扮男装一条路可走。不过,她终将改变这世道。 不知幸还是不幸,林骁的左额角有一块火红的烧疤,看着有几许可怖,烧疤下是一双女子不常有的剑眉,剑眉下的双目又大又亮,当得起“星目”二字,且眼角微微上挑,显得又凶又凌厉,冲淡了身为女子的那份柔美。 此外,她早就准备着上战场的一天,很小就缠胸练体晒太阳,胸前不鼓,肌肤且不如寻常女子白皙,尽管仍是比寻常男子要白,但扔在人堆里不会很显眼。 唯一让林骁头疼的是,她太矮了,九岁才五尺,七岁的吴蒙书都快赶上她了。看来以后她没事得多跳跳,省得长不高,到了军中让人轻视。 对了,听说女子到一定年纪会来月事,林骁在当上将军,成为乾阳不可或缺的武将前绝不能暴露女扮男装一事,这月事会是一个很大的阻碍。她得问问姑姑怎么才能不来月事。 于是在林大勇下葬的第二天,林骁从墓前起来,直接去找了林小喜,讲明诉求。林小喜自然不同意林骁去上战场,一个女儿家怎么能去打仗! 可当林骁问出:“再起战,咱家出谁应征?” 全民皆兵,没有哪一户能逃得了征兵。一人亡,必须有人接上,哪怕仅剩一人,那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得上战场,不应征视为叛国。 此乃林小喜不愿面对的事实,她兄长亡了,接下来该应征的就是她丈夫,可吴竹未曾习武,他只是一介农夫,去了战场,他焉能有命活?若吴竹也没了,再接下来就是她儿子吴蒙书,不论年纪多小,他是儿郎就得顶上,他又该拿什么保全性命? 现在这个家有机会从战场上活下来的唯有林骁,而林骁愿意上战场。 林小喜神色犹豫又复杂,目中隐着庆幸与羞愧。她到底是告诉了林骁想知道的事。 倘若长久的作息混乱,习武练功,又不好好调理身子,兴许就来不了月事。若是月事依然来了,有老一辈的说可以去采几株水莘草,干嚼两三株可以让月事停下,多几次没准月事就不来了。 水莘草不是罕见之物,寻常药摊子就有卖,林子里山里皆能寻着,并且它除了让女子不来月事,难以生育外,没什么其他害处。可没有哪个女子会为了不受月事苦去吃水莘草,除非不得已,毕竟世上没有那么多林骁,甘愿一辈子做不了母亲,执意要从戎。 林骁遂双管齐下,无半分犹豫。 如此又过去两年,这两年林家除整日沉浸于习武的林骁外,其他人着实有些战战兢兢,生怕哪天战事一起,这本就不完整的家又走一个。 奈何躲过了两年,躲不过第三年。林骁十二岁的时候,战事又起,这次是别国来打乾阳的边境城池寻杜,是守城战。林骁本想今次就应征,可她未满十三,家中又有适龄男子,来征兵的人到底还是把她姑父吴竹带走了。 在这一年冬天,林家左盼右盼盼回的是城破人亡,兴人的铁蹄踏破一座城,也踏碎林家人满含希冀的心。 第3章 依旧是独眼,他送来又一声道歉,以及吴竹的布甲。因为敌军占领了城池,吴竹和其他将士的尸体皆被遗落在那座城,兴人绝不会善待他们,一如乾阳人夺城不会善待兴兵的尸体,将敌人的尸体挂在墙头,或者多砍几刀泄愤,再或堆个京观皆为寻常事。 由于战事紧急,吴竹到了地方就被推往前阵,他只来得及把这布甲脱下,告诉独眼把这布甲送回他家,而后……生死只是一瞬间。 林小喜抱着吴蒙书哭,吴蒙书却忍着没落泪,仅有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抓紧自己的衣摆,咬紧嘴唇,不吭一声。 约莫他心里清楚,以后这个家要靠他来撑,他必须成为一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以不能哭,必须坚强。 林骁代他们接过吴竹的遗物,心情沉重又出奇的平静。对这一天,其实她和他们早已有所预料。 “估摸着很快就会有收复战,你们家怎么办?”独眼哀叹,到底是问了这么一句,他看向年纪尚小的吴蒙书,面上浮现不忍与悲凉之色。 林骁毫不迟疑道:“我去。” “你?林骁啊,女……” 她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我为男兵。” 女子如何当男兵?自是女扮男装。 独眼惊诧地瞪大眼。 “军中除了叔叔你,还有谁知道我是女子?” 约莫无多少人知道,阿爹肯定为她做好了打算。 果然,独眼回答:“除了我,没人知道。大勇提起你的时候,说的都是‘我的娃’,他救你的时候,也只对我兄长说过你是他闺女,我兄长死了,死前只对我说过此事。我可以保证,除我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他拍着心口很是郑重,仿佛将一颗血肉真心摆在明面上。 “多谢叔叔,还未请教叔叔名姓。”林骁放下半悬的心。 “我姓李,名字比较简陋难听,你叫我李叔就好。” “嗯,李叔,之后我到军中,还要麻烦你指教一二。骁在此先谢过了。”林骁向他行以躬身抱拳礼。 李叔赶紧把她扶起,说:“这是做什么,你是大勇的女…儿子,我这做叔的肯定照顾你,你放心。” “多谢李叔。” 属实客气。 李叔面露无奈,拍拍她的肩膀,嘱咐道:“这些日子好好准备,布甲、鞋、厚衣、刀剑都得备着,最好带上刻刀和木简片,要是碰上信使可传家书。” 言罢,李叔又看了眼终究哭作一团的母子俩,长叹一声。 “和他们好好道个别,这次收复战不好打,估计得打上一年半载,新兵且得先操练操练。” “好。” 送走李叔,林骁将布甲交给林小喜母子,随后拿铲子在阿爹旁边挖坑,一边挖一边在心中对阿爹道:我快上战场了,阿爹,等我立了功,拿着粮饷,我给你烧个木房子过去,再多给你洒点酒,你先在那边好好过,等我当了将军,打好些胜仗,成为平定天下的英雄,就带着阿爹你名留青史。 姑父过去了,你记得帮我带个话,这个家有我呢,不用担心。蒙书读书很认真,以后会更认真,他一定能有出息,将来到峻阳做大官,他文我武,我们姐弟同心协力,没什么坎过不去,姑姑我们也会照顾好。到时候啊,咱林家且算是光宗耀祖了。 想到此处,林骁嘴角微扬笑了笑,然纵着眉,星目隐悲,这笑便难看又古怪。 待坑挖好了,林骁去将林小喜和吴蒙书喊来,本以为会把姑父的布甲埋进去,但最终埋的却是姑父以前耕地用的锄头。 林小喜说:“咱家没多少粮去换布甲,得留下。” 是啊,快没粮了。不光他们家,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缺粮,得扎紧裤带紧着过日子,因为仗没打赢拿不着粮饷,又要筹备下一场战事,家家户户逃不掉“战粮税”。 幸运的人家好歹得了团圆,不幸的哭声遍地,来年还得送走一个。 今年的冬天可真冷啊…… 迈入新一年的时候,林小喜让林骁杀了一只鸡,说是可以除晦气,再把鸡血洒在门口,相当于拿鸡的命抵给地府,这样地府就不会收林骁的命。听着有些许好笑,林骁并不信这个,她认为命得自己把握,但领了这份情。 他们吃了顿暖和的年夜饭,只是少了欢声笑语。 年刚过,正月初六,李叔就又来到他们家,身后跟着两个青年,三个少年,都是同乡里的适龄男丁,显然他这次是来征兵的。 林骁遂穿着林小喜给她改小的布甲,拿着老铁匠生前经手的最后一把刀“将英”,背着个小包袱和林小喜母子挥手道别。 与忧心忡忡的他们不同,林骁挺期待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因此和这群即将离开家乡的人相比有些格格不入。 尽管在同一乡里生活许多年,林骁和同行的五人却不怎么熟,顶多认识,话没说过几句,自然他们并不知林骁是女子。事实上村里除了已经去世,把林骁既看作徒弟又视为孙女的孤苦老铁匠外,没有外人知道她是女子,不得不说她阿爹既谨慎又有先见之明。 今日的李叔严肃又安静,眉宇间罩着一层阴霾。林骁好奇他的境遇,但不打算多问,人人都有不想说的事,若求到她身上,她能帮则帮,若不言不语,那便是不想被人知晓,她不好管多。于是她仅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第4章 一户户征过去,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兴奋向往,倒不显得林骁多么古怪。 人多,必是嘈杂,尤其以后可能是战场上交托背后的同袍,总得互相了解一下。于是那些善谈的开始向身旁的人搭话,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林骁竟也没被话多者放过。 “哎,兄弟,你是哪一里的?你的刀好好,俺家拿得出手的就一把柴刀,俺娘说俺砍柴砍得好,这刀正合俺用,不过俺以后肯定要换把刀使,没听说哪个将军是用柴刀的。” 闻得“将军”二字,林骁给了他回应:“你想当将军?” 少年愣了下,露出一口大白牙,边说边比划:“是啊,俺从小听将军故事长大的,就想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打好多胜仗,挣好多粮饷,让俺爹娘住上好屋子,再把小花娶过门。” “小花?”林骁其实不好奇小花是谁,不过没什么话可接罢了。 “那是俺稀罕的姑娘,眼睛可大可水灵,就是小花家比俺家粮多,俺要是不当将军,光种地没那么多粮,粮都得上交哇,现在俺肚子都饿着呢,俺不想让小花跟着俺挨饿,俺得当将军。”少年举起拳头,斗志满满。 林骁不懂何为稀罕,但能感受到少年提及小花时由内生发的欢喜,以及那股为了实现愿想不顾一切的冲劲儿,这让她感同身受,不禁柔和了面容,虽说柔和也没柔和到哪里去。 “我叫林骁,林子的林,骁勇的骁,你呢?” 少年微怔,笑容愈发灿烂,说:“俺叫郑直,郑重的郑,直…直立的直!” “郑直,正直,好名字。” “你的名字也好,骁勇啊,好像将军的名字。”郑直面上浮现几许羡慕之意,更多的是真诚。 这话说进人心坎,林骁觉着郑直人不错,生出结交之心。 “你我志同道合,往后可一起勉力。” 言罢,她伸出拳头。 郑直眼睛一亮,应了句“好啊,以后你是俺异父异母的好兄弟”,同样伸出拳头,接着不知怎么做了。 于是林骁主动和他以拳抵拳,阿爹说这叫“拳拳.交诚”,交付赤诚给对方,即是成为朋友,她的第一个朋友。 第一友人郑直甚善言语,从二人击拳为友后,郑直的嘴就没停下来过,从他家的琐事讲到将军故事,还有他都认识谁,和谁打过架,稀罕谁讨厌谁,总之是单方面的无话不谈。 林骁倒是耐心得很,一点不嫌烦,偶尔回应几句,同样讲了些自己的事,不过大多是练武时的心得,关于家中的情况她并不多说,仅说了住在哪一里。 这般聊着,不知不觉间征兵结束,林骁大致数了数,一里二十五户,每户一人,临近这四里一乡征了一百人,其中新兵比老兵要多一倍,可见上次的守城战伤亡何等惨重。 正感慨着,走在最前面的李叔忽然开口:“都静着,听我说。” 嘈杂迅速消失,然脚步未止,已经离乡里有一段距离。 李叔的语气透露着明显的沉重。 “此战咱们虎锋军要从兴人手中夺回边境丢失的城池寻杜。依你们的脚力,从这里到边境至少要半个月,廖封将军给咱们的集结期限是一个月,另派给咱们剿匪差事,假使到期未至或差事没办好会被视作逃兵。逃兵就意味着你的脑袋不保,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众人蔫蔫地应,显得林骁和郑直的“明白”十分突出,连老兵们都应得有气无力。 有老兵问:“那匪可是山匪?” “没错,是山匪。”李叔的语气越来越低沉。 “可是老骨山?”问者吞咽一口口水,话音颤颤。 李叔低叹一声,颔首。 得到肯定,老兵个个面如死灰,好似去了那老骨山必死无疑一般。 气氛陡然压抑,林骁蹙起剑眉,她看了看周围垂头怯怯的新兵和丢了胆子如临大敌的老兵,与旁边满面疑惑的郑直对视一眼,忍不住扬声一语:“何惧之有?” 第4章 “何惧之有”四个字让老兵们面露愤怒,原本安静丧气的他们即刻七嘴八舌地描述起老骨山山寨的可怖。 “你可知那老骨山林木茂盛,荆棘丛生,山坡陡峭,又多有蛇虫,唯一一条人能走的通向山上的路机关陷阱无数,乃至布有迷阵,人进去了就甭想出来。等你饿死成一具白骨,山匪就把你的骨头挂在树上,彰显他们的厉害。你怕不是见了那成片的吊死骨要吓死!” “这且不算什么,那老骨山山寨三位当家才是骇人。三当家力大善射,一支箭能飞八十步,直把你咽喉射穿。二当家善谋善毒,一阵风吹来,你就得吐血倒地。大当家一把长斧舞得虎虎生风,抡一圈割一圈人头,岂能不惧……” “啧,何况那寨子至少有三百人,比我等多两倍,你们这些没碰过人头血,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娃能打得过那刀口舔血的山匪?” 老兵对新兵何其蔑视,倒是激起新兵几分斗志。林骁尚未回应,郑直先开头怒驳:“你们这些老兵在战场上见过血,杀过人,胆子却比俺们小。俺们是还没打过仗,但俺们不会像你们这群胆小鬼,没打就先怕!” “你再给老子骂一句,今个儿非得叫你尝尝皮开肉绽的滋味,让你知道知道‘斤两’二字怎么写!” 有脾气暴的老兵撸起袖子,扒拉开前边挡路的,往林骁二人这边快步而来,气势汹汹的吓着胆小瘦弱的新兵,使之不小心脚下拌蒜,一摔倒连累挤挤攘攘的一片,那瘦小新兵被踩了好几脚,吱哇乱叫。 队伍因此停滞。 其余老兵看着这热闹幸灾乐祸,而那壮实的暴脾气已然伸手要抓郑直的衣裳,郑直则摆好架势,磨磨牙,准备大干一场。 “都住手!” 闹剧终究被一声喝令与一只手制止,喝令自是打李叔之口而出,至于那只手…… 林骁稍稍用力,那暴脾气倒抽一口冷气,脸色陡然一变,他如何能想到一个看上去矮小细瘦的小娃能有这把子骇人的力气。 “松手,林骁。” 李叔走到近前,作为在战场摸爬滚打六七年的兵,就算是个仅比小卒好一些的伍长,连什长的边都没摸到,那身从血斗中拼出来的气势也压得周围人喘不过气。林骁同样不能幸免,不自觉地松了手。 “孙二想对同袍动武,违反军规‘争端可避,未得准许欲伤同袍,砍手儆之’,念及未伤,罚作前军,若杀匪无有五六,即按军规处置。” 此话一出,孙二急了,高声辩驳:“他们未受编入伍,怎能算同袍!” “乾阳全民皆兵,自当人人皆同袍,你莫不是对王上之言有异?” 失了温和与悲丧的李叔别样有威严,林骁仿佛能通过他看到阿爹在军中时的样子,定然也是如此,开口威严赫赫,单是站立于此便无人敢造次。 孙二确实不敢再造次,倒不是畏惧李叔,而是被扣了顶疑王之帽,他再辩驳,怕是要引火上身,但让他就此罢休,他又显然不甘心,道:“既是同袍,我认作前军,杀敌五六,又既是同袍,新老当不分,老认罚,此新兵亦有伤我之意,莫非不罚?” 若李叔说不罚,老兵必生怨气,本来这次集结中途之所以去剿匪就是为了速练新兵,给新兵“开刃”,要不是新兵,他们何至于有此性命之忧。孙二正是因此才气不过,针对口出狂言的小儿。 李叔果然皱眉纠结,他看了眼站立如松,面无表情的林骁,犹豫几息,眼神突然坚定,似要开口偏袒。 奈何林骁抢先对他抱拳一礼,朗声言之:“骁确有伤人之意,理应与之同罚,愿作前军,若杀敌无有五六,认罚砍手。” 随话语凛然而出,一缕凌厉气势油然而生,微慑旁人。老兵的那些挤到嗓子眼的冷嘲热讽不得不咽回肚子,同时也让新兵受了一分激励,散去一分怯懦。 最受激励的当属郑直,他竟走上前有样学样抱拳行礼,自请同罚:“这事儿从俺这来,俺不能当没这回事,不能让兄弟一人受罚,所以俺愿与林骁共进退!” 这下子,老兵再无话可说,估计没脸再发牢骚,毕竟人家小小年纪都比他们这些从军两三年的有担当讲义气。 李叔拍拍林骁与郑直的肩膀,对孙二道:“你可还有异议?” 看似是应了,其实没说定话,即保留后路。若孙二无羞无愧必是能发觉李叔的心思,奈何林骁二人这般举动在前,属实显得他小心眼又无担当,他看上去多少有感到羞愧,故没有再言,仅抱拳以示无异议。 孙二状似没发觉李叔的心思,林骁却是发觉了,不过她不打算说出来,想给郑直留一条后路,至于她自己,既然已经把话说出口,便要讲信,若不能杀敌五六,她会自断手臂。 无人清楚她的心思,队伍继续行进,而士气已无之前那般低糜。 走了两三时辰,有新兵受不得累,瘫倒在地,其同村忙去搀扶那累得脸色惨白的少年,张口喊李征卒,李叔不回头,步子不停,仅肃声一语:“行军掉队一里算逃兵,逃兵按军规处死,亲属连坐,沦为官奴。” 第5章 军中有情,有情在同袍义气,同甘共苦。军中无情,无情在法令严苛,不讲人情。 林骁回头从队伍缝隙看得那缀后二人一眼,同村的没有抛弃快累昏的少年,正搀扶他跟在队伍末尾,走得虽慢,但在极力地跟。 “林骁,你放心,你累了,俺也会搀带你走。”郑直颇是认真地说。他比林骁高半头,亦比之壮一圈,且这队伍比林骁瘦小的屈指可数,那累倒的少年便是这可数之一,难怪他会担心林骁撑不住。 林骁挑了下眉,“嚣张”回之:“不用,再走一天我都不会累倒,你若累极,我搀着你。” “俺才不累呢,俺可是天天在俺村旁边那山上跑,俺走两天都不会累!”郑直的好胜心一起,嘴没把门,并不知自己吹了多大的牛。 林骁不置可否,后面的老兵低声嗤笑,倒未多嘲什么。 这让郑直憋了一口气,脸上清楚写着“要证明给他们看”。 可惜任决心再大都无法把疲惫一扫而空。 于天色黑沉之际,老兵们的脸上挂着疲惫,步子慢下三分,新兵们则把队伍拉成长龙,一步一落汗,被寒风一吹,哪怕穿着尚能扛寒的厚麻衣也止不住发抖。郑直终究是累得跟不上林骁的步子,唯有咬牙坚持往前走,争取不落下太多。 林骁有林大勇的教导,已练体练气息练脚底功夫有六年之久,当下且剩四成余力,走过子时无甚问题。 而如李叔这样行军多年的人早已走惯了这样的路,若赶上急行军,哪里有歇脚喘息的机会。不过他到底不是地下来的鬼差,没有赶着送他们去投胎,回头见除了林骁外的新兵都累得神志恍惚,他下令就地生火休整。 他们走得是勉强成路的土道,两侧不是林子就是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肯定是要露宿,但没人去在意,皆在听说可以休息时扑通一下坐到地上猛喘粗气,有的甚至直接昏了过去。 林骁是个例外,她跟着李叔以及另外两个不太喜欢说话的老兵去捡干树枝,眼下虽是孟春,天寒却并未退却,冷得人打哆嗦属实寻常,必须生火,至少五人一个火堆,他们这一百人需要不少树枝。 捡着捡着,林骁猛地往前一滚,再跳起转身,只见郑直伸着手,状似想拍她肩膀,自然现下是呆怔在原地。 “抱歉,我习惯时时保持戒备。”林骁往他那边走几步,到近前,将怀里的树枝递给他。 郑直接过,削减几分伸着手的尴尬,不好意思道:“不,是俺不好,应该叫你一声。话说林骁你好厉害,一眨眼你就蹿出那么远,还有你走这么久居然不是那么累,俺确实没你厉害,不过俺以后肯定能和你一样厉害。” “嗯,你会的。”林骁拍拍他的肩膀,以作鼓励,又继续去捡树枝。 郑直遂跟着她一起捡,一边捡一边嘴巴不停,给此间寂静增添一抹闹趣。 等树枝收集完已是半个时辰后,李叔用硝石一个个点燃火堆,终于让寒风变得暖和一些。老兵们这时发了些善心,把晕倒的人都搬到火堆近处,又扛起一个个不能走动但还清醒的新兵放到昏倒者旁边,嘱咐他们看着点,省得一会儿烧着几个,麻烦。 把所有新兵安置妥当,老兵五个五个聚一块,把新兵们围在中间。有人带了酒,一人一口说说笑笑地眨眼就分了个干净,让带酒的那人吹胡子瞪眼,一把将空酒壶扔了出去,引得周围人哈哈大笑,那人凶了没两息也跟着笑出来,继续和同袍互损打闹。 看着这热闹场面,林骁的唇角微微上扬,冷硬的干粮下肚却是暖和的,仿佛也喝了那壶酒。 吃了几口干粮,旁边的郑直又闲不住嘴,约莫是那几个时辰闷头赶路闷坏了。林骁不嫌烦,反倒挺喜欢这份热闹气。 “林骁,你说杀敌的时候,俺们会不会手哆嗦啊,俺听同村的说,他第一次杀人刺进了敌人的脖颈,血喷了他一身,他那一整天都没吃下饭,因为手抖拿不住干粮。” 林骁不知道,她没杀过人,只杀过鸡,但是她似乎能明白那种感觉,被杀的感觉,离死很近很近,几乎忘却恐慌,仅盯着那缕寒光,屏住呼吸,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后血水喷溅,把怨恨与不甘全喷在杀人者的身上,亡者怨魂亦随着血水压于杀人者的脊梁。 于是她答:“手抖不抖我不知,但一定很重,许是会弯腰喘不过气。” 奈何世道如此,想平定天下,做将军也好英雄也罢,除了以杀止杀,以武止武,背负那些怨魂之重前行,别无他法,又或许是她本事不够,只能看见这一条路。 冬夜冷风呼啸,将渐熄的火光吹得摇摇晃晃。在一片雷响鼾声中,林骁望着头顶那颗被一圈赤芒环绕的星,悄然握紧了手中的将英。 第5章 行军十日,新兵们渐渐习惯每日走个三四十里,就算脚磨出了血泡,筋肉疼得厉害,也没有一个掉队超过一里,最瘦小的都能靠自己走下这几十里路。 乾阳国很大,山林和崎岖的路比平地多得多,越靠近边地,乡里分布越稀疏,所依偎的县城既小又孤零零,大城池则比较集中在乾阳都城峻阳附近。他们接下来要去的将是此行第一个城池,临近老骨山的黍邑,盛产黍米。 据李叔说县城不管大小都有带甲把守,山匪不敢对上带甲,遂朝乡里下手。黍邑管辖的乡里常向上恳求剿匪,可惜战事紧张,每次能派去的只有城内官差与民夫,根本不顶用。何况老骨山山匪只劫掠平民百姓的钱粮,不劫行军粮草辎重,引不起重视,故而一直嚣张到现在。要不是此次领军的廖封将军想练兵,这老骨山山匪恐怕还得为非作歹好些时日。 眼瞅着日头差不多,李叔下令就地休整,带几个老兵进林子打猎,林骁与郑直,以及一个十天来没说过一句话的十五岁少年王踵武也跟着。 这些日子,他们要么进林子打猎,要么啃所剩无几的干粮,李叔曾带着林骁到乡里之中买粮,但见黔首都瘪着肚子,实在不忍再勉强,只好作罢。 李叔且小声对她说:“去年收成不好又打了败仗,王发怒,即刻集结兵马欲孟夏进军收复失城,这粮草自当举国筹集,郡邑许有盈余,乡里已近乎被粮税压垮,倘若再打个败仗,今年又风不调雨不顺,恐怕黔首就连树皮草根都要吃不起。” “唉,真苦。”她当时如此哀叹。 李叔扯扯嘴角,无甚笑意,道:“苦又能如何,乾阳之主乃好战之王,我等是乾阳子民,除了从主之命又能作甚?起码从戎征战,立足够多的战军功即可往高处爬,打胜仗所得粮饷总归是能养活家人,在军中总归不会饿死。” 在这乱世,活下去便是民唯一的奢求。 收回思绪,只见李叔瞄准觅食的兔子,松开弹弓弓弦,弓弦上弹兜的石子飞出,精准地打在兔子身上,兔子瞬间倒地。旋即林骁一个飞扑,剥夺了兔子最后的逃生机会。 林骁揪着兔子耳朵,从通红的眼珠中瞧见对生的渴望,可惜她和她的同袍需要它来充饥,她便只好把这小小的怨魂一并背上,虽然杀兔的是李叔,但兔子或许更怨恨阻断其求生希望的她。 又打了三两只,捡了能吃的果子,挖了能吃的野菜,和另外收获不错的两组会合,午时总算可以饱餐一顿。 扒皮生火烤肉,就着附近的溪水清洗野菜野果,待肉烤熟,便拿野菜裹着分得的几块肉小心翼翼地细嚼慢咽,再啃几个酸甜大果子,肚子满足,行军的疲惫亦消散许多。 将至黍邑,李叔没有让大家吃完就赶路,而是让大家集思广益先想想怎么攻下老骨山山寨。 林骁率先举手,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林骁,你上前来说。” 于是林骁站起行至李叔身旁,尽管身材矮小,但总归比坐着的人高,不用再仰视他人,林骁心情不错,连带着声音洪亮有力。 “我爹说过,打仗前须得先查明敌情,分析敌我优劣。依先前诸同袍所描述的老骨山山寨,其优势在四,一为人多势众,二为身经百战,三为头将强悍,不止为一,四为地形极佳,易守难攻。而我军人少,未经杀伐者多,优势仅在于三成老兵可成阵应敌,以及若暴露我军乃应征参战之军,敌军会有所顾忌。” 可一旦我军进攻山寨,即表明乾阳已容不下他们这伙山匪,山匪必将成“死贼”,即不怕死的亡命之徒,不会再对我军手下留情。 此点林骁未言,李叔和老兵俨然都知晓,新兵则不明,显露几分喜悦。她不语,他们不言,即是不想让这些未经磨炼的新兵绝望到无有半分士气。 战前谋得士气胜算,战时怀抱必死之心。此乃阿爹的教导,阿爹且说总想着活的兵没劲儿,会不住畏缩,从心上即败,在强大的敌人面前更是死路一条。 看众新兵眼中泛起一缕光,林骁继续言之。 “想战胜敌军,必须削弱敌军优势,给敌军制造劣势。 第6章 依我之见,可由老兵带部分新兵成阵,在山寨门前挑衅,那寨中人定会派少许人试探,将试探之军击败,再行挑衅,直至引出一敌将,莫与之纠缠,即刻后撤,待敌人归巢则再回来挑衅,周而复始,直至敌人忍无可忍追击,我军假意从主道撤退,实则躲藏于林,敌军向前追击便落入其自己所设陷阱。 同时分派两路人潜入山寨后方,放火烧敌军宝库粮仓,分敌军之兵,再让两路人其中一二作逃跑之状,骗敌纵火者已逃,引敌追击。其余人藏于寨子,等待大将露头,群起而攻,将之击败,再以王军之名招揽寨子其余人,且言明外有援军,援军不攻是予之机会与生路。 如此,去其首领,毁其钱粮,分其兵马,虚张声势,降其斗志,即可胜。”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众人如同被点了穴道,不动不言,连李叔都是如此。这让林骁寒毛直竖。 好在她想多了,众人只是被她的计策惊着罢了。毕竟无军级的兵卒向来是听上命令,指东往东,指西往西,大多不会想为何这样做,自然与谋略之道无缘,听得他人之谋亦大多不会否决,而是认同照做。 不过吹捧小新兵未免太掉面,故老兵回神后仅是故作高深地点头,新兵则是喧闹起来,尤以郑直带头张口即夸,似有以林骁为主心骨的意思。 对此,林骁难免有些不好意思,面上许因凶相不显露什么,心里不说骄傲自满,多少也是有点得意的。 然得意没两息就迎来李叔的一桶凉水。 “老骨山山寨主路陷阱无数,从旁攀山则有诸多险阻,这一百号人如何平安无事到那山门前?” 暴脾气孙二紧跟着指出不妥之处:“你说得挺轻巧,即便能到山寨门口,你所言那两路奇兵该怎么组,由谁领队?正军要吸引最多敌军,肯定是我们老兵做主阵,新兵辅之。那么潜入寨子的重担就落在了你们新兵身上,你们能绕过防守潜入寨子?能找准宝库粮仓放火烧之?能顺利逃脱引敌追击?能斩获敌军大将首级?别说老子看不起你们,就是我们这些老兵去做这些,胜算都不到三成,加上李征卒顶多再提一成胜算。” 这两桶水泼来,新兵间的喧闹渐渐停息,其余老兵则跟着摇头叹气,李叔同样认可孙二的话。 林骁一双剑眉蹙起,想说自己能带头爬上那座山,亦能带领奇兵火攻斩将,但恐怕除了郑直没人会信她,李叔估计不会同意她这冒险计策。 正当沉寂来临之时,有一道细小的少年声乍起。 “有小路……或许。” 出声的竟是十天无言的王踵武,众人的目光霎时集中到他身上。王踵武面对这么多炽热的眼神,一下子闭紧了嘴,低头不语。 他似乎在害怕?林骁疑惑。 “众听令,坐好低头闭紧嘴。王踵武,你说。” 李叔下令,众从之。 只听王踵武吞咽口水后说道:“主路,陷阱无数,外面人难闯,里面人同样难出,他们有至少三百人,若说三百人个个皆能记住避开陷阱、走出迷阵的路,且在下山打劫时、携物归寨时半点错不出,未免太过不可思议。我觉得……兴许他们的主路是用来堤防外人的,另有一条直通寨子的隐蔽小路才是他们常走的路。” “说得好!继续说。”李叔赞扬又鼓励,其他人谨遵命令闭嘴不言。 王踵武应是有了点信心,不自觉地大声几许。 “敌军在寨子周围的布防应不会严密,他们的外防好,又没有被攻上寨子过,想来会很是松懈,甚至没有布防。奇兵只要在快看到寨子的时候不出去,在林子开辟新路,从林子绕过寨门口敌哨,自寨子侧面突入即可。木栅栏的话,应该拦不住林骁和郑直。” 毕竟一个力大无穷,一个手持砍柴刀。 林骁颔首。她丝毫不奇怪王踵武知道她力气超乎常人这件事,因为早就发现王踵武在默默观察了解所有人,他仅是不说话而已。 王踵武的声音又大一些。 “宝库粮仓的话定然有人把守,防的不是外人,而是家贼,若是趁晚上敌军在喝酒食肉之际按计策行事,宝库粮仓应该不难寻,并且敌军很松懈,要纵火躲藏皆不会太难。 而假意脱逃引敌追击,何起与孟乘龙二人可以做到,他们脚程快又颇有毅力,胆子也大。” 从这几日行军可以看出何孟二人的确如此。李叔直言赞同,何起与孟乘龙挺直了腰板。 “到时他们只要跑入林子和藏在林中的正军会合,若有敌军追击入林,则将之俘虏,不杀降者。至于大当家,可如猎兔,用弹弓来寻机会,只要打中致麻致晕的穴道,再群起而攻,便有胜算斩杀大当家。” 李叔说:“好,我做奇兵去制造这斩杀敌将的机会。” 未料王踵武居然驳了他,语气略显强硬:“正军引敌仇恨,易生变数,还请李征卒留在正军随机应变。” “那……”李叔的话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王踵武甚为郑重的声音。 “踵武,善弓。” 第6章 三日后辰时抵达黍邑管辖下某乡里,再往前行进五里可至黍邑,行进十里可至老骨山。 李叔下令入村稍作休整,却是还未步入村落,隔老远就听到哭啼。 这哭啼声林骁再耳熟不过,以前每每战事兴起或结束,于村里常能听见。 寻人打听之后得知是山匪又来作乱,不光抢走了米缸里见底的一点粮,还抢走了瞎子婆婆的孙女。 那人且说:“瞎子婆婆的孙女是最近刚回村的,此前被拐子拐去了远地,原本瞎子婆婆的丈夫和儿子儿媳就都死在了战场,她和小孙女相依为命,这小孙女一被拐,瞎子婆婆就渐渐疯了,日日夜夜在村子里游荡寻孙女,哪可能寻得到。可怜人呦,好不容易小孙女自己逃了回来,却又被山匪掳走,唉,瞎子婆婆年纪大了,身子骨总出毛病,这回怕是没活路了。” 林骁闻此颇是气愤,剑眉倒竖,面色冷沉,心下骂那拐子与这山匪皆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吴蒙书很小的时候就被拐子拐走过,让她姑姑差点哭死过去,要不是正好被回村的阿爹碰上那拐子,把蒙书带回来,没准姑姑早早便去了,即使带回蒙书,姑姑也依旧大病了一场。 旁边的郑直更是痛骂那拐子,奈何读书少骂不出花来,只得一声声骂“畜生,畜生”。 其他人面上同样多有愠色,但更多的是无奈,拐卖这种事在这世道太常见,尤其是生得水灵的小姑娘,若不看顾好,十个有八个得被拐走。他们之中就有女儿被拐的,当下感同身受,捂着眼垂泪,却只能不住悔不住恨,那被拐走的孩童几乎不可能被找回来。 “那姑娘被掳走几日了?” 问这话的是眼睛通红的孙二。林骁能感觉到自他心底喷涌的怒火是怎样的灼热。 “刚掳走一个时辰,唉,若是能有人去救且来得及,不然呐……可怜的娃娃,才刚刚十三岁。” 村人摇头叹息,林骁却觉着这村人在假慈悲,他倒不似在说谎,只是目中无波澜,和他那悲悯的神情着实不搭。 许是事不关己,为了不显得太薄情而装得同情?林骁不懂,她不善掩饰喜怒哀乐,于她而言,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不在乎装得在乎,不悲伤装得悲伤,那样未免太不诚,太累。 “李征卒……” 孙二的声音打断林骁的思绪,她看向前面窃窃私语的两人,猜测今夜应该会攻上山寨,尽管赶路过去,我军已疲,该休整,该中途进城补给,但事情紧急,容不得他们做这些。 林骁同样觉着尽快为好,十三岁,和她一样大,若无武艺傍身,在那寨子里多待一刻便多危险一分,她纵然年纪不大,却已是晓得女子被掳走会经历什么,她着实不愿看到那样的悲惨场面。 “众听令,列阵,急行军!” “是!”众人应,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不至一刻,成像模像样的方阵,一行五人,共二十行。李叔领头,其后前军第一行,左林骁、郑直,中孙二,右王踵武、孟乘龙,再接新兵,老兵殿后。 “前进,任何人不许掉队!”李叔发令。 众人齐声再应,旋即起步小跑,跑时察左右,尽量横竖齐整,与前人保持约三尺距离,未几渐提速。 少时离了村子,林骁的耳朵微动,抬头一看,一只鸽子从旁侧林子上方掠过,其足似挂有什么东西,忽的让她心生不安。 等到了老骨山山脚,李叔下令止步休整,郑直拉拉林骁的袖子,问:“林骁,你刚刚在想什么,怎么脸色那样难看啊?” 林骁一直记着那鸽子,瞬间明了郑直所问为何,又见王踵武默默地凑到不远处,她遂稍稍大声,以便他能听清:“我看见一只鸽子,足上似绑了何物,总觉着不太对劲儿。” “鸽子?”郑直不解,“那不就是只鸟,鸟多常见,兴许是哪家调皮孩童把鸽子逮住绑了石头玩耍,俺村就有这样的坏家伙。” 第7章 “孤雁,传书。”王踵武走近,坐在他们旁边。 “孤雁传书,那是啥?”郑直挠头,满面疑惑。 这个林骁知道,阿爹之死源于飞鸟传信,她特意为此事请教过村里的教书夫子,夫子就给她讲了“孤雁传书”的典故,不过她不打算抢王踵武的话,难得王踵武愿意主动开口。 王踵武解释道:“据说在珏王朝未被九诸侯瓜分的时候,有一忠义之士无意间得知九诸侯之八欲联合起兵灭珏,但因距王都甚远,又无有千里马,百般焦急。正待认命之时,忠义者闻得鸿雁叫声,见着鸿雁南迁之景,想出以飞雁代步传书的法子。可惜找着救得孤雁的人,把信传出,那孤雁却半路被灭珏合军猎杀,珏王未得消息,毫无防备地死于诸侯之手。” “好厉害,可是孤雁如何知道向哪飞,它识得珏王宫吗?”郑直又问。 “忠义者在北,珏王宫在南,那只孤雁要向南迁,许会经过珏王宫,若被王宫中人发现异样射下,这信即传成,若不能,那便是珏气数已尽,忠义者只得尽人事听天命。” 王踵武的话引得不少人竖起耳朵听。 “那鸽子和孤雁有什么关系,鸽子会向南飞吗?”郑直问出所有偷听者的心声。 林骁也好奇,认真听着。 “气味……”察觉有很多目光瞟来,王踵武低头细语,“数十里内,放鸽子熟悉之物,得驯养者下令,鸽子会寻气味而去,百里以外,则需双方互赠彼此养的鸽子,利用飞鸽归巢之能来传信。” 估计没几人听清,林骁耳聪目灵,听得倒是清楚,遂将王踵武所言复述一遍,同时想到害死她阿爹的奸细既然能与敌军传书,没准身上就带着能让信鸟寻得他的物什,许是可以凭此找到那奸细。 思绪回到当下,林骁只是见得飞鸽与他们行军方向在那一会儿一致,不知鸽子会不会中途变了方向,不好说那鸽子是不是飞来这老骨山,但总归有这种可能在,他们的动向没准已经暴露给山匪。 如此再依谋划今夜攻寨恐怕会很艰难,甚至全军覆没。 可不打,那小姑娘还能救下来吗? 明白这些的陷入沉默,如郑直一样没想太多的则看气氛凝重不敢开口。 静默片刻,林骁打破沉寂:“山匪或许知道我军动向,却不知我军具体谋划,并非不能打。我若是山匪,得知有敌军来攻,且来人不多,会猜测敌军将于后半夜趁人睡着又有夜色掩护之际进攻,白日他们应不会太过防备。” 王踵武小声补充:“还有,可能敌人会觉着我军不足为虑,轻敌,不多防备。” “那二当家善谋,多少会做些应对。”孙二反驳,语气已无有之前那般冲。 “但其手下那些山匪不是兵卒,很可能会认为二当家小题大做,有所懈怠。”毕竟他们这支军队有七成是半大点的少年,会得敌军大部分人轻视,林骁很笃定这一点,老兵之前就很轻视他们。 孙二无话反驳,任谁见了这群大多十四五岁,还零星掺杂几个十三岁的小娃娃都不会如临大敌。 待众人讨论得差不多,李叔才出言:“白日进攻还是太勉强,寨中人来回走动,奇兵不好突入,按照原定谋划来罢,诚如林骁与王踵武所言,敌军很大可能会轻敌,并对后半夜更为防备,我军本就选在刚入夜,敌军进食之际攻寨,影响不大。现下刚过晌午不久,我军先就地休整进食半个时辰,而后寻找那条小路,若找不到,便只能放弃尽快攻寨救人,从长计议。” 林骁认同这安排,收回目光时无意间发现李叔面露犹豫,似藏着些话,神色也不像其他人那样焦急凝重。她不由蹙眉沉思片刻,猜不出李叔隐瞒了什么,左右不会害他们。 吃光了最后一点干粮,林骁行至山脚林木前。 孟春正月,寒冷依旧,此间树下堆积着不少落叶,树上叶子倒仍是茂盛,一眼望进去阴森昏暗,乱枝荆棘杂密非常。 “俺听说蛇很冷的时候会在洞里睡觉,找不到小路,俺们可以试试爬山。”郑直凑过来一边说一边啃干粮。 “恐怕…不行,这山坡偏陡,树生长杂乱,又多为常青树遮蔽视野,只要有一个人不小心失足,会连累一片人,不死也伤。未战先损,胜算更低。”不知何时,王踵武悄悄来到林骁身旁,仅对着林骁和郑直,他已然不畏惧张口言语。 林骁颔首,赞同:“哪怕能小心地爬上去,也会耗费大半气力,到时我军疲惫无补给,八成会陷入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样啊,那必须得找到小路了,可是这山林好大,路要是藏在林子里,怎么才能在天黑前找着啊。那些山匪真是厉害,居然每次都能走小路,要换成俺,俺才记不住这么大山林哪里是入口呢。” 一番随意的感慨让林骁陡然瞪大眼睛,她与身旁的王踵武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相同的想法,于是赶紧转身跑去找李叔,身后回荡着“等等俺”三个字。 第7章 “你们说小路的入口在主路口两侧或主路之中?”李叔将他们的猜测重复一遍。 林骁二人毫不迟疑地应声,旁边郑直跟着点头,竟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可见他十足地相信聪明的两个好兄弟。 “理由是?”李叔皱眉,约莫是觉着把入口安排在主路两侧或主路内未免有点草率,万一谁想闯闯老骨山,阴差阳错找着了怎么办? 林骁想过这个问题,侃侃而答。 “理由有三。 一,同猜测有小路存在异曲同工,这小路不能让外人发现,又不能防住自己人,否则一旦被官兵追捕,他们一时找不到入口,又没法从主路走,岂非跳进自己挖的坑。是以像这样看上去差不多的林子必然没有藏乾坤,而主路两侧或主路之中皆好找好辨认入口何在。 二,平坦开阔的主路煞是显眼且颇有威名,欲闯老骨山者很可能陷入烛下黑的境况,难以猜到两侧藏有更安全的小路,以及闯主路时会担心两侧山林布有机关陷阱或迷阵,恐是不敢接近踏足,如此便不会发觉那小路存在。 三,兴许小路入口有何物使人恐惧不敢靠近,比如挂在树枝上的死人尸骨。” 王踵武且补充一句:“若有人看见山匪归巢走了主路,那么小路入口十有八.九就在主路中挂尸骨的地方。” 话音落下,寂静无声,林骁看了看其他人,皆一副惊叹模样,李叔则拍拍林骁和王踵武的肩膀,率先打破沉寂。 “说得好,若真能找着小路,那二当家之智也就不足为虑了。” 此话长了众人士气,连原本因那飞鸽而有些惴惴不安的老兵都多了分底气。 不过李叔并未立刻就叫众人起来去寻路,而是依旧稳坐原地休憩,其他老兵亦是如此。 林骁有点不解,直接问李叔:“征卒,何不尽快确认?” 尽快确认入口所在既能安大家的心,又能再长士气,何不为之? 李叔拍拍旁边的位置,林骁乖巧地坐过去,听他道:“这出自领首之口的命令切不可随意更改,除非遇到不得不变的危机状况。倘若因小利小惠随意改之,长此以往必将失信于众,到时休整时不安,行进时有疑,此军遇敌必败啊。” “原是如此,我受教了,多谢征卒指教。”林骁抱拳坐礼。 李叔拍拍她的肩膀,说:“等到了军中多看多学,如有机会能得廖封将军指教,那才是真会让你受益匪浅。” “廖封将军,是什么样的将军?” 不光林骁好奇,悄悄靠近这边的新兵同样好奇。郑直胆大,拉着王踵武一屁股坐在林骁旁边,盯着李叔。 李叔哈哈一笑,略略扬声道:“廖封将军啊,那是真真正正智勇双全的将军,年纪不过而立,枪术出神入化,未做将军前,阵前单挑敌将共十次,无一败绩。做得将军后,廖封将军不再行单挑之事,而是立于阵中,指挥数万人马如同伸展手臂一般自如,又料事如神,对敌军动向了如指掌,使得攻则一击必胜,守则固若金汤。 另外,廖封将军严于治军,若在将军手下触犯军规,任你功劳再大也免不了处罚,是以你们到了军中,切不可因冲动违反军规,廖封将军绝不会因为你们刚刚参军就网开一面。” 此话不单是说给新兵听,还是说给孙二这些老兵听,他们虽说是老兵,但从军年数其实不多,估计没在廖封手底下待过,像孙二这因为怨气和不好听的三言两语就想对新兵动手的冲动劲儿,到了廖封手下怕是第一天就得被砍手。 孙二听进心,站起对他抱拳一礼,道:“谢征卒指教!” 其余人紧随着道一声谢,那股刚应征时的散漫劲儿总算消散得一干二净。 “行了,快快休憩,今日务必将那老骨山山寨拿下!” “是!”士气如虹。 林骁不禁热血沸腾,她在李叔的身上窥得了一丝将军的影子,这让她更期待见到廖封将军。 第8章 当然,得先把眼下一仗打赢才是。林骁深吸几口气,平复激动的心绪。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李叔起身下令整队列阵,众人成阵之速又提几许,行进时步伐更为齐整,士气高昂,正是利于进攻的好时机。 并且,他们在主路悬挂的第一具尸骨处成功发现羊肠小路,证明他们的猜测准确无误,让士气又攀一节高峰。 可林骁却突然不安起来,并非是因为一举中的很顺利,而是总有一种走在别人算计中的感觉。越离山寨近,这种感觉越强烈,以致于她整个人显得紧绷无比。 李叔看了她一眼,许是以为她临战紧张,遂对众人道:“奇兵莫怕,正军会全力引敌,你们只消……” “李征卒!”林骁猛然盖过他的声音。 李叔皱了下眉,在扭头对上林骁的眼神时,惊色上脸,举手示意众人止步,而后严肃地问:“林骁,怎回事?” “我……”林骁握紧拳,直言,“此路予我的感觉很不好,我请求暂时撤退。” 此语难免引起喧哗与费解。 “你这就怕了?哼,果然是小儿说大话,还要杀敌五六,不成想未见敌就退缩,没出息!”孙二斥之,隐含激将之意。 林骁不语,郑直对孙二怒目而视,替她驳道:“林骁才不怕!他一定是想到什么才会这样说,就像那只鸽子。” 王踵武同样出言支持:“我认同,林骁绝不是临阵怯战之人。” “哈,不怯战,那……” 李叔抬手打断孙二的话,此间忽的静下来,若隐若现的窸窸窣窣之声倏然清晰。 “有人,是斥候。”林骁看向布满荆棘的林子,笃定道。 “斥候”二字一出,老兵立刻戒备四周,新兵跟着四下巡视,目藏恐慌,好不容易积攒的士气瞬息间荡然无存。 既然敌军能在林中布下斥候,即表明毫无轻敌之意,且料定他们能找到这条小路,恐怕正在前方守株待兔,那么他们的后路是否被封堵? 必会被封堵,敌人故意任他们步入这形如一线天之地,八成就是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林骁能想到这些,其他人也能想到,她余光瞄见李叔的神色已掩不住悔恨绝望。 怀疑,不安,恐惧,几乎布满在场每一个人的脸,除了林骁。 林骁打从出生起便身在绝境,刚出生的她尚且没有绝望恐惧,而是凭借对生的渴望,对死的不甘,抓住一切机会与运道,如今的她又岂会惧怕绝境,她坚信事在人为,没有天注定必死的局。 当下最要紧的不是决定前进还是后退,而是抓住斥候,掌握敌军情况。 思绪至此,林骁紧绷的筋肉訇然发力,如同瞄准猎物的猛虎钻进旁侧林子,以将英飞快斩荆棘开路。 刷刷刷—— 荆棘杂枝滞空,连带着落叶一起,被一阵疾驰的风刮得七零八落。林骁躬身疾奔,脸上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痕,身上布甲与麻衣亦不能幸免。 逃脱将英狩猎的乱枝不留余力地予之报复,地上被树叶遮蔽的树根凸起将之狠狠绊倒。 林骁就地滚了两圈,发丝凌乱,夹杂树叶灰土无数,未持刀的手且为维持平衡撑地一蹭,被荆棘划出深口,她面不改色,双足狠蹬地,状似添翼之虎,扑向映在双瞳中的猎物。 其手中将英恰如虎之利爪,直冲猎物之腿。 山匪斥候哪里想得到会突然蹦出一“野人”,其手中利刃玄光更是晃了他的眼,遂迟一步未得躲避。 “嗤!”刀没入匪腿。 “啊——!”山匪斥候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林骁攻势未歇,抽刀又在山匪另一条腿开一深可见骨的刀口,紧接着在山匪未得吼叫更甚时,一步上前踩住山匪腹部,刀尖抵住其咽喉。 瞬间,山匪息声,瞪大眼,涕泗横流。 “说出你寨部署,饶你不死,在你同伙来之前。” 林骁黝黑的眼珠盛满凶戾,一对剑眉恰似两把利剑,散发骇人杀气。山匪满面惊恐,竟不知不觉忽略了她的年纪,颤抖地吐出几个字:“大当家,毒,那女娃……” 不巧,他的同伙到了,林骁利落地抹了此人咽喉,来不及体会初次夺人性命的沉重,她即刻蹿出,冲向来人。 那人先是一惊一怔,迫于林骁气势后退一步,旋即发觉此乃一少年,故拔刀而出。 “当”的一声,两把刀激碰。山匪未料少年力道如此之大,被那巨力撞得一个踉跄,后退,险些摔倒。 林骁甩一刀花,趁机上步,抡臂再劈。 “当!”力沉如山。 山匪咬牙招架,双臂却不得不弯曲,膝盖不得不下沉,他青筋绷起,一手抵住刀背,其手中刀倏然出现裂痕。山匪纵鼻怒吼一声,迸发全身气力,终于推得将英上抬,他赶紧转身逃跑。 而林骁未收住力,刀滞空一息即坠,顺势嵌入土地,给了那山匪逃走之机。 山匪尚未来得及高兴,就听“嗖”的一声,一颗石子擦过林骁耳畔,打中山匪麻穴。 转眼间,山匪趴倒在地,玄刀架于其颈。 第8章 “我说,我说,什么都说,请饶小的一命!” 林骁尚且一言未发,这山匪即毫无骨气地缴械投降,让她有点诧异,又觉着有点古怪。 这时发冷箭的王踵武行至她身边,外加郑直与孙二。 “林骁,你太不够意思了,杀敌怎的不带俺们。”郑直言语不满,语气却透露着担心。 孙二则沉默不言,没有林骁想象中的训斥和冷嘲热讽。 “抱歉,实在是若我请示李征卒定会让这些斥候有所防备,唯有突然出击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林骁侧身向他们解释,同时把那股子凶戾尽数收敛。 “那个山匪你杀的。”孙二突然陈述一句,不知何意。 林骁颔首,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刚刚杀了人。 “林骁,你的手有抖吗?”郑直好奇地问。 她看了看自己稳稳拿刀的手,显然不抖。事实上,她刚刚杀那山匪时脑海仅有将之制服问得敌情这一个念头,杀那山匪也只是因为说过在其同伙来前他有活命的机会,可惜那山匪因惧磕绊,其同伙又来得太快。 林骁讲信,不管是对友,还是对敌,是以把他杀了,杀完人又即刻对付另一个,哪里有间隙去体会初次杀敌的滋味,此刻再回忆,不过一片空茫罢了。 遂答:“来不及手抖,来不及多思,心空茫,不似杀过人。” 郑直似懂非懂。 “快审问那山匪,莫耽搁了。”孙二催促,明摆着不打算越俎代庖,毕竟是林骁和王踵武抓住的人,他恐怕没那么厚脸皮,去抢人家小娃的功。 于是林骁开口问不敢动的山匪:“你们大当家给那姑娘下毒了?” 依据死的山匪所言——大当家毒那女娃,她只能如此理解,尽管觉着不对劲儿。 事实证明,林骁的直觉极其敏锐。 但听山匪愤愤答:“什么大当家下毒,明明是那女魔头毒了大当家!” 什么?! 众人惊疑,林骁皱眉,让他仔细道来。 “今早,我们接到线人传信,说他们村来了个顶嫩白的小美人儿,十二三岁的年纪,正合我们大当家的喜好,我们想着把她劫走献给大当家……” 此语引得四人怒火腾腾,山匪顶着背上灼热,继续颤着声音讲下去。 “几位爷息怒,那小…姑娘可不是善茬,头戴银角流苏冠,穿着顶好料子的茶白锦衣,其上缀着好些银珠子,又披着一件有莲花图样的红裘,腰间佩玉笛,看着就不像乾阳人,太古怪。 我们本来不打算招惹,可线人一再保证,小姑娘是独自来的,找那瞎婆子,瞎婆子说小姑娘是她孙女。瞎婆子孙女三岁丢的,丢了十年,年纪能对上,当初又是线人做得拐子,说小姑娘应该就是瞎婆子孙女,一样白净水灵。 我们信了,将她掳走,小姑娘很配合,低着头只说别伤她奶奶。我们看这小姑娘柔弱可欺就觉着之前想多了,可能小姑娘只是被卖进大户才穿得这么好。我们就把她送到大当家的屋子,哪知刚出屋就听到大当家惨叫,以及笛声。” 山匪面露恐惧,浑身颤抖,林骁的将英磨破其颈之皮,山匪却没有在意。 “虫子,好些虫子,每只都不一样,起码百数,覆在大当家身上,大当家痛苦挣扎,快要毒发身亡时女魔头才放下笛子对大当家说,想要解药就按照她所说去做。 大当家答应了,按吩咐让我和几个弟兄去把人召集过来,她还让大当家砍了二当家的两只手臂。藏在暗处的三当家想放箭偷袭女魔头,可惜被女魔头提前觉察,毒瞎了双眼。 至此,我们只能听从女魔头吩咐,不然大当家一定会为了活命把不听话的都杀了。” 难以置信,谁能想到一位姑娘、一群虫子能把老骨山山寨攻破? 第9章 郑直吞咽一口口水,脸色铁青,他似是很怕虫子,当下搓着胳膊,问林骁:“林骁,他说得是真的吗,那姑娘是俺们要救的人吗?” “是。他不像在撒谎,但……”林骁的一对剑眉紧紧揪在一起。 王踵武接了她的话:“未免太过轻易,若这山匪更惧那姑娘,为何轻易透露有关那姑娘的事,还一口一个‘女魔头’?” “问问便知。”林骁踢了山匪一下,示意他回答。 山匪沉默几息,不答反问:“你们想烧我们寨子的粮仓和宝库对吧?” “你怎么知道!”郑直惊呼,又赶紧捂住嘴。 林骁盯着山匪的脸不言语,仅把刀更加贴近他脖子。 山匪咧嘴笑了下,道:“二当家在得传信之后就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人少,幼者多,却要来攻寨。要么你们只是前军探路,主军在后,或有援军。要么你们打算用计谋求胜,想以少胜多,无非是分兵、疲兵、乱兵,或放火烧粮仓宝库制造混乱,或在外不断进行挑衅,兵来即退,兵退即继续挑衅,以此分兵疲兵。可惜收到信时二当家早已成废人,寨子也被女魔头控制,不然定会布下天罗地网等你们来投。” 竟把他们的谋划猜得七七八八? “你们,不会轻敌吗?”王踵武的语气藏着失望,信心满满的计谋都被看破,如何能不失望。 “轻敌?”山匪嗤笑,“我们要是轻敌,早他娘的被灭了。你们未免想得太好,以为我们会轻视你们而疏于防范?哼,能找着那条小路的不是没有,但没一个能活着出去,那是二当家特地给来犯者所备‘一线天’。相反,大路才安全,你们应该听过传闻吧,那唬得就是自以为聪明的人。至于胆子大的,我们有林中暗哨隐道,人多势众又熟悉地形,想把胆子大的诛杀在大路又岂是难事。” 闻言,林骁深觉奇怪,山匪说得也太多了,故问:“为何将这些告诉我们?” “这是女魔头下的命令,要让你们知道,战前谋算不是以最好情况为前提,而是要做最坏打算,在最坏最不利的局势中找出取胜之道才叫战前谋算。还有,耳听为虚,眼见且不一定为实。既不知确切虚实,又无甚胜算,只有愚鲁自大之人才会轻率冒进。” 土匪学着那姑娘高傲的语气,对握着他小命的林骁等人极尽嘲讽,似在借此抒发怨气,又仿佛笃定林骁等人不会真下杀手,因此胆大包天。 虽说是被好生嘲弄一顿,四人却没有一个生气,因为那姑娘说得对,老兵一开始就很害怕打老骨山山匪,明明只是听了传言,又没有真的与之交手,就认为肯定是去送死,从而未战先怯。 林骁也反省,她应该去确认大路是否真的有陷阱,而不是找到小路就觉着万事大吉,明明那狭窄小道才是最不利最危险的地形。 趁他们沉思,山匪悄悄地向旁边挪了挪。可惜林骁机敏,他刚挪一点,刀刃即追上,山匪立时定住,又赶紧开口,以求那刀慎重一些。 “她、她说只要你们答对一问就能告知你们重要军情!” “是何问题?” 林骁的目光让山匪如芒刺背,忙将嘴里含着的话秃噜出来。 “你军此刻该进该退?” 进或退,于计谋全被看破,我军仍处于劣势的当下按理当是退,只是我军被困在“一线天”…… 王踵武忽的扬声道:“林骁,可以让俘虏带路,从他们的林中隐道走出一线天!” “恐怕行不通,林中隐道估计皆通向主路,我们出去了应是会碰上负责阻断我军后路的敌军。”林骁摇头反驳。 “不错,有两百人埋伏在主路口。”山匪出言作证,依旧没有说谎的迹象。 “那咋办啊,总不能去打山寨吧,俺们人这么少……”郑直抓头发叹气。 “不,人不少。” 林骁与王踵武异口同声,旋即二人对视一眼,皆生出几分怀疑,怀疑这寨子到底是不是有三百人。如果是,那么在山匪有两百人集结于主道口的情况下,我军人数与敌持平,可尝试进攻,左右无有更好选择,只得拼死一战,未必没有胜算,何况其将之三已去其二。但如若是四百人或者更多,他们正面去打无疑是送死。 三人陷入沉默,孙二便讲了讲自己的想法:“你们别忘了,咱们可是被征去战场的兵,将军怎么可能让咱们送死。那二当家不是说了吗,咱们兴许是前军,后面没准还有主军或援军,只是咱们不知道而已。所以啊,咱们不进不退,养精蓄锐,等援军来,夹击后面那二百山匪,到时再一齐攻上寨子不就行了。” 的确,李叔所隐瞒的或许就是援军的消息,他不想让他们去依赖援军而丧失斗志与冲劲儿,可是看李叔方才那般绝望,或许援军这事他并不确定,只是和孙二一样有所猜测。但不论有没有援军,为了生,他们其实只有一条路。 林骁目光一凛,在郑直和王踵武相继赞成孙二之言时,仿若故意和孙二唱反调,笃定言之:“不,我军应攻寨。” 第9章 “理由?”孙二眯了眯眼,抱臂,压着火气。 “目的。廖封将军之所以让我等攻打老骨山是为了开刃练兵,练的是我军勇武,而非智谋。那位姑娘虽不知是何方神圣,但必然明了廖封将军的用意,这才把我军困住又予以教导。她若想对我军不利,大可直接让山匪夹击我军,我军已疲,又无高昂士气,且大多为新兵,对上山匪几乎没有胜算。 倘若我军后退等援军,确实胜算更大,更能保住性命,但一百人打一百人与两百人、三百人、四百人打一百人完全不同,其中会有多少人浑水摸鱼,多少人松懈,多少人在战场对他人抱有希冀与依赖,十之一二还是十之七八?不管多少,此般作为都是在断送那些人的性命。” 稍顿,林骁正视自己的野心。 “并且,同援军一齐打上山寨与我军单独打上山寨,哪一种能得到更多军功,哪一种能更得将帅赏识?就算志在活命,也应明白毫无建树的步卒之命最为轻贱,兵保将,无人保兵,若不抓住一切机会往上攀爬,那就只能次次做马前卒、垫脚石,又有多少好运能次次保命?唯有战不惧死,才能闯出一条生路。” 一番话令孙二哑口无言,他移开目光,不再多言,算是默认林骁的说法,然是进是退保留意见。 王踵武则率先言道:“我赞同林骁提议,我军当进。” “俺也一样!”郑直紧接着表态,并兴奋地挥了挥手中柴刀。 随后四人将目光集中在山匪的身上,山匪心中颇有数,立刻说:“算是答对,军情即是我寨目前只有五十来人在寨子,加之大当家一个领首,女魔头不会参战。” “五十人,林骁,这仗俺们准能打赢!”郑直欢呼。 恐怕没那么容易,林骁示意郑直稍安勿躁,对山匪道:“这五十多人会与我军拼命,对不对?” 山匪低低地笑,回之:“没错,不单是寨中五十几号兄弟,山下两百号兄弟也都会拼命,不然死的就是我们。” 在场无人觉着山匪怕他们这支杂军,只能是怕被那姑娘杀死。 “啊?你们这么多人打不过她吗,还是怕你们大当家?”郑直抓抓头发,疑惑不已,“虫子是厉害,但你们人多,一人杀一只不就能杀光,总不能太怂,不敢杀虫子吧。” 山匪斥道:“你懂什么!那女魔头邪门得很,我们想什么做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你想联合起来杀她,她在你动手前就能让虫子咬一片人,再告诉中毒的人,听话就能拿到解药,解药且得现制。谁不想活命,谁敢赌女魔头身上带着解药,况且唯一善毒的二当家被废,半死不活,大当家的命也被女魔头捏在手里,我们除了顺从她,哪里有别的法子……” 这山匪倒是委屈上了,怎未见他们杀人放火、强掳民女时委屈?此刻其性命被捏在旁人手中,不得不做新兵磨刀石,只能说是报应不爽。 在场四人没有同情他的,林骁收回将英也仅是因为此人配合,她不欲杀降罢了,以及他们得把活的山匪带回去,听李叔怎么定夺,进与退亦是。 不再耽搁,四人押着这山匪原路返回,山匪很是配合,不挣扎不偷跑,不知是不打算白费力气,还是依旧在遵从那姑娘的命令。 林骁实在很好奇那姑娘究竟是何人,居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把整个老骨山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且她与她同为女子又年纪相当,更让林骁迫切想与她结识,连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不爽都生不出分毫。 不多时与主军会合,李叔雷霆震怒。 “林骁、郑直、王踵武三人擅自离队,记大过,如不能杀敌三人以上,功过不抵,按军规处置!你三人可有异议?” 林骁嘴上回答着“没有”,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下,她没想到郑直和王踵武也是擅自离队…… 接着李叔看向老老实实的山匪,在简单从孙二处了解情况后,他又言:“林骁、王踵武制服山匪有功,可酌情抵过。王踵武须杀敌一人可免罚,林骁则加上之前所犯军规须杀敌六人可免罚,除去你于林中所杀山匪,还剩五人。郑直,你两次违反军规,须杀敌八人才可免罚。可有异议?” 第10章 林骁纵眉,刚想开口为郑直说些什么,旁边的郑直即大声应答:“俺没有异议!” “林骁、王踵武,你二人呢?” 她与王踵武对视一眼,答:“没有。” 李叔点点头,继续道:“林骁,上前,将你的想法尽数道来。” 于是林骁收拾好心绪,站在李叔旁边,面对众同袍,将在林中对另外三人所说的话复述一遍,吐字清晰,清脆嘹亮。 末了顿一息,扬声接一语:“进,斩敌首,夺军功,磨血骨,催胆生,来日征战心不怯,稳握器刃搏性命。一人进,当孤勇。十人进,当合勇。百人齐进,当威勇。聚全军之勇成锐锋,撕裂敌军之腹,使敌骇,我军当所向披靡!” 原本士气低糜的众人为此番话点燃热血,随郑直举刀高呼一声“我军当所向披靡”,众齐刷刷高举武器,齐喊:“进!我军当所向披靡!!!” 至此,士气如惊涛骇浪,碾碎胆怯与惊惧,众士之目尽望前,已成可战之军。 林骁扬起嘴角,一股豪气于胸膛顿生,她似乎摸到一点“将”的门槛,不禁手握拳,将此灵光抓牢,铭记于心,又闭目一瞬,安定激荡之血,不骄不躁。 她且未忘此军之将非她,转身抱拳向李叔行军礼,恭敬道:“请征卒训教。” 此一番激励士气又不骄傲不自居将上令李叔眉眼舒展,满目赞赏,他拍拍林骁的肩膀,夸一句“做得好”,旋即上前一步,众安静,他肃声教导。 “军制以伍为基,五人成伍,互相担保。择一人为伍长,掌伍之静动。当下,我军虽新老掺和,未作正式编配,但临战在前,当暂编配成伍,以便组阵作战。接下来一刻之内,各找熟信之人成伍,择出伍长,伍长上前来报,明白否?” “明白!”众应,即刻行动。李叔则再审山匪俘虏。 林骁自然是与郑直、王踵武二人结伍,郑直又寻到落单的两人,正好是之前被王踵武夸过跑得快的何起与孟乘龙。他们没有拒绝郑直的邀请,哪怕加入这支伍必是要被编入前军,还得帮伍内三人完成他们的杀敌数目。 只是五人聚一块颇是尴尬,王踵武腼腆不语,林骁与他二人不熟,不知说什么,最能说的郑直倒是一直嘴没停,极力在帮新伙伴融入伍,可惜不仅没有让气氛和缓,反倒越来越尴尬,因为国字脸豆眼煞是憨厚的何起接不上他的话,十四岁生得很高的孟乘龙又有点沉默寡言。 说来孟乘龙长得真是高,十四岁,只比林骁大一岁,却比十五岁的王踵武还高不少。王踵武本就有六尺八寸的身长,让林骁颇是羡慕,这孟乘龙起码七尺四寸,简直让她望尘莫及。放眼望去,新兵之中属孟乘龙最高,放到老兵里都是显眼的。 而五尺的林骁仅比最矮的十三岁新兵高一点,她难免有几分不甘,便不自觉压过郑直的声音,好奇地问孟乘龙:“孟乘龙,你怎会如此之高?” 此话打破了几人之间的尴尬氛围,完全不知尴尬为何物的郑直跟着惊叹:“是啊,你好高,好厉害。” 孟乘龙挠挠鼻子,有点不好意思,回答:“我没做什么特别的,家里人高,我也就长得高了点。” 闻言,林骁耷拉下脑袋,有点蔫,她不知道亲生父母高不高,连他们的样貌她都不知道…… 孟乘龙似发觉她的苦闷,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听我爷爷说他以前也不是很高,在十五岁之后突然拔高了,许是我爷爷那时候家里因为一场胜仗多了好些钱粮,我爷爷吃饱了,干活有力气,就不知不觉长高了。” “也就是打胜仗、吃饱、多干活就能长高,对吧?”郑直总结,看样子同样不满意当前身量。 孟乘龙点头,说:“应该是,我爷爷说乾阳儿郎矮不了。” 那不是儿郎,又兴许不是乾阳人呢?林骁暗叹,倒不气馁,她始终认为事无定数,现在她不高,以后未必也长不高,不是男子,不是纯粹的乾阳人又如何,她可以去做世间第一女将军,亦可以有不输男子的身量,只要她相信自己能做到。 “林骁?” 被郑直唤回神,林骁抬头看向正望着自己的三人,微微扯动唇角,问:“怎么了?” “俺们想让你做伍长。”郑直的眼神透露出担忧,“你没事吧,林骁?” “嗯,没事。咱们一定会是最出色的伍。”林骁恢复常态,让四人松了口气。 “我去上报征卒。” 撂下此话,林骁收敛杂思,走向李叔。 很快一刻过去,李叔将所有伍三分,分左中右三军,中军八伍,左右军各六伍。中军四伍一行,纵深为二。左右军两伍一行,纵深为三。老兵之伍有六,其三作中军前军之三,余三作左右军前军,林骁伍作中军前军之四。 伍采用四方阵,即伍长在中,四人成方,前二后二,短兵在前,长兵在后。看着好像留了很多缝隙,很容易被敌人冲散分割,实际也确实如此,这不是个利于队齐整的阵型,而是利于单个伍不散又攻守兼备的阵型。 如林骁所想,李叔告诉众人:“战时以伍为本,伍不要散,中军为锋前推,左右两军要帮中军防住从侧面攻来的敌军,尽量不要被敌军冲散以致阵型割裂。如果队的阵型被割裂就以伍作战,伍的阵型绝不能割裂。” 言罢,他让众人列阵,由于道路宽窄有限,故而左右军排在中军之后,到了开阔地再从两侧“展翼”向前。 阵成即前进,必须赶在天黑前抵达半山腰的山寨并结束战斗,否则天黑作战,他们胜算更低。 只是有一点让林骁十分不解,为何要带着这山匪俘虏一起行军?若说怕山匪泄露他们的部署,说实在,这阵型是明摆着的硬拼阵型,敌军知与不知皆无碍。实在是怕,李叔大可杀了山匪,何必带一行军累赘,要是这山匪突然暴起伤人制造混乱,岂非不利? 要说怕前方有陷阱,拿俘虏探路,其实无甚必要,他们本就劣势,又处于一线天,敌军真想使阴招,大可直接从林中隐道在他们士气全无时偷袭,何必费布陷阱的功夫。 疑惑持续到临近小路出口,李叔让大军停下,旋即下达了一道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的命令。 第10章 “孙二,郑直,你二人上前,谁杀了这山匪就减去一数。”李叔语气平静而冰冷。 孙二立刻上前,似乎早有预料。郑直待在原地怔愣。 山匪则惊恐:“等等,我如此配合降于你们,为何杀我,不是不杀降吗?” 他一边说一边往林子退,明显要逃跑。 “快。”李叔不答,仅吐出冷漠的一个字。 于是孙二一步跃前,手中的矛往前一送,直接把山匪扎了个透。山匪惨叫了一声,恨恨地栽倒在地,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孙二收回矛,居然笑了出来,一股混杂血腥味的无形戾气自其身散发,骇得新兵大多变了脸色。 李叔面对着众人,一只独目被冷酷覆盖。他开口,下达临战前第二道命令。 “每伍按序上前,杀山匪之尸,祭血。” 祭血,林骁听阿爹说过,新兵如同初生的刀剑,须得以血来浇灌才能锋利,才能不惧怕见血,而老兵这些用了一时的兵刃同样需要用血来浇灌,激发老兵斗志,让老兵迅速进入杀伐之态。 是以战前若抓住敌军一二,那敌军不管降不降皆会被用来祭血,若抓不住敌军,则用囚犯或者触犯军规当斩的兵,左右战前必祭血,祭血时胆怯的即触犯军规,许会成为被祭的一员。 老兵早已习惯,当下有序上前一个接一个用手中武器刺入那山匪尸体,沾了血,仿佛被赋予无尽力气,人人面上带笑。 他们心中深埋的忧惧仿佛在祭血完成的一瞬即被杀意与戾气吞噬,犹如利刃出鞘,让见者胆寒。 很快,老兵尽皆祭血完毕,该轮到新兵。 林骁不自觉地吞咽口水,率先迈开步子,带领同伍走上前,他们是第一个祭血的新兵伍。 “噗嗤”,将刀插.进山匪之尸,那份杀人的空茫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腻,腻得恶心。明明此人已死,她却仿佛能看到他在动,身体抽搐,四肢挣扎,血水从口鼻漫出,眼珠子正凝视着她,似是要把他的怨他的恨全部灌进她的双眼。 林骁一下子惊醒,赶紧将刀拔.出,大口大口喘气,汗水正顺着她的下颔滴落,她额角的烧疤隐隐作痛。 “下一个。” 李叔的声音催使林骁后退,郑直从她身边走过,看了她一眼,在那一瞬,林骁仿佛又见到山匪怨恨的双眼,她闭目晃晃头,再睁开双目时,郑直回到她跟前,他牙齿打颤,眼中满是惊恐。 他说:“林骁,俺手抖了。” 林骁这才看向他拿着柴刀的手,的确抖得很厉害,连那把沾血的柴刀都好似生了胆怯。她又看向自己的手,紧攥着将英,在极力抑制那份颤抖,原来她也会手抖。 第11章 她又看向王踵武三人,他们脸色很差,最高大的孟乘龙没拿住斧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林骁走过去,帮他捡起来,对上他的眼,不再是山匪的那双眼,她明白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份腻,她的手不再抖,她的刀亦更加锋利。 “这斧子利着呢。”她对孟乘龙说,将染血的斧子递给他。 孟乘龙接过,紧紧握在手心,扯着嘴角,咧出难看的笑,应了一句:“嗯,很锋利。” 林骁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看了三人一圈,平静道:“列阵,归队。” 归队而不怯乱,一直旁观的李叔满意地微微颔首。紧接着其他新兵伍在李叔的催促下挨个上前祭血。 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落在山匪死尸上,轮到最后一个伍,山匪已经成了一摊烂肉,除了脑袋尚且完好,其他地方没有一块是能看的,血都戳不出多少。 等最后一个新兵伍红着眼颤巍巍地祭完血,李叔一刀把山匪脑袋割了,旋即揪着山匪枯糟的头发,将其首举起,对众人道:“都看清楚了,这就是敌军的下场!他们在我军的利刃下不是被戳成一摊烂泥,就是被割下头颅做你我之军功。尔等手上沾了敌军的血,即握住敌军的命门,敌军面目越狰狞,其心越胆怯。敌军弱小至此,我军有何可惧!吾问尔等,惧否?” “不惧!”老兵齐喊,新兵则只有林骁的伍在喊。 李叔两眉倒竖,抓着山匪头颅行至一个瑟瑟发抖的新兵伍前,将那头颅凑近他们,厉喝:“惧否?” 那五个新兵被吓得腿肚子打软,对上山匪浑浊的眼睛,竟直接大哭,甚至尿裤子。李叔将头颅塞给那最怕的新兵,把他提溜到最前,让他面对众同袍,高举头颅。 新兵骇于李叔气势,不敢不照做,哪怕他的手一直在哆嗦,快要拿不稳山匪头颅,但还是尽力拿着,他脸上写满害怕,怕成为下一个被用来祭血的山匪。 李叔又问:“惧否?” 这次齐声呐喊:“不惧!!!” 震天雷响,尤以拿着头颅最胆小的新兵喊得最响。 紧接着,李叔举起手中刀,高呼:“神勇无敌,虎锋无惧!” 众人跟随,举起手中武器,呐喊这八个字,一声又一声,直至从散乱到整齐,直至每个人都热血沸腾,把初次见血的惧厌全部冲垮。 李叔环视众人,众人的目光已如手中利刃般锋利,再无半点逃避之意。他又看了眼仍举着山匪头颅的新兵,却没让他扔掉它,反而帮他把它系在其腰带上。 “你须得记住,敌人的头颅是你的军功,你可凭借军功换粮饷、换田地、换都邑居符、换免罪令,你拿得军功越多,你和你的家人过得就越好。这样,你还怕它,还抗拒敌人首级吗?” 那新兵吞咽一口口水,抹去眼泪,坚定道:“不怕,我要军功,我得给我娘治病。” 如此,原本庆幸没被拉去前面举着那头颅的新兵多多少少面上浮现羡慕,斗志更加昂扬几分。 林骁今日可谓是大开眼界,比起她之前激励众人那只得暂时锐气,一遇祭血就卸了气的漂亮话,李叔这番恩威并施显然更高明,更直接。 眼下他们这支新老交杂的军队已从松散的新老各自为营拧成一股麻绳,如阿爹所言——士气高昂,目尽向前,可战;兵卒团结,无人惧怯,可胜。 我军已成夺胜之军。 故不再耽搁,李叔领军向敌人进发,一边行军一边呼“虎锋”二字,合众人步伐,让军队整齐划一,如同巨人行走于山林间,每一步都让土地震颤,气势随之愈加磅礴。 出林,扑面一股热浪袭卷而来,伴随寒光无数。 “锵!”由老兵伍和林骁伍组成的前军险险挡住了山匪的照面攻势。 “滋——锵!”划出火花,以力打退一道寒光,又有一道黏上,碰碰锵锵不断绝。 这些山匪个个似青面獠牙的鬼,不成阵,却自有一套进攻配合的方式,一人向前,一人滞后,一人攻罢即退,一人进前再攻,且左右随时有人用长兵器钻缝隙偷袭。 老兵应对尚不算慌忙,前二短兵者扛住敌方短兵,后二长兵者对付敌方长兵,中间伍长一边眼观八方把握伍的攻守轮换,同时寻找机会收割敌方人头。就算地方狭小也无碍,他们可以给后面的同伍留出进攻空隙,甚至能给在前领兵的李叔留出空当,加上伍长手中的长兵打乱敌方攻序,敌方并没有这群上过战场的老兵配合老道,因此老兵对付山匪无甚问题。 有问题的是林骁这边,他们刚成伍不久,彼此间尚不会配合,眼下已经手忙脚乱。 何况山匪的力气不是少年人能比的,林骁尽管气力比山匪大,但他们被堵在出口,地方狭小不好施展,她手中将英不比矛戟长,亦算短兵,在中间这个位置很难支援前方的郑直、孟乘龙二人。 想要支援只得上前,这样便会挡住后面何起的锄头与王踵武的长叉,同时左右两侧的郑直和孟乘龙也会更没有施展空隙。 可不上前,他二人恐怕…… 来不及多想,林骁猛地向前一跃而起,双手握刀柄,灌注全身力气下劈。 “嗤——”刀刃嵌入正要拿剑刺郑直胸膛的山匪头顶,那山匪根本来不及反应,脑袋如同豆腐被劈成两半。 血喷了林骁一身,淋了郑直一头,令他有点呆傻。 “别愣神!”林骁怒吼,同时落地,位置比郑直二人还前,她赶紧拔刀,却仍是迟一步。 两道急促寒光飞速向她扎来,山匪根本不在乎同伴死活,因此毫无停滞。 而郑直与孟乘龙被刚才那一瞬所惊,没有及时反应过来帮林骁对敌,后面王踵武与何起想帮却碍于前方二人作挡,只得心急如焚。 等林骁拔.出将英,郑直二人向前欲帮,那两道寒光已然与林骁相差三四寸。 生死一瞬间,她没有惊慌,反而极其冷静,眼中光华一闪,似乎窥见战场全貌,她不自觉撤步侧身,躲过一道寒光,却正好与另一道寒光仅剩毫厘之距,她不慌张,将之视而不见,并再度举起刀,以迅雷之势旋身挥臂,劈向那因扎空之力向前两步,又没来得及收回长兵的山匪。 “刷”的一声,眼前血花炸裂,身上布甲有损,同时侧面飞过一物什,滚烫的血水甩在林骁脸上。 余光中,唯面目凶狠的李叔,以及一具手持长矛的无头死尸。 “冲杀——!”李叔转身挥刀,嘶吼声回荡山林。 第11章 一声令下,老兵尽发神勇,一边高呼“杀——”,一边整伍发力,将敌军往外推。 已有死伤的山匪前锋骇于这气势,不得不往后退,终是拦不住猛兽冲破牢笼。 不过,前军浸血显了神威,后面却完全跟不上,堵得更后面的一半老兵伍干着急,一个劲儿催促,导致中军那些新兵伍乱了阵脚。 这么大的间隙,敌军岂能不钻,仿佛等待已久,有二十山匪分左右两路立刻冲出,直接嵌入前军与新兵之间,意图截断他们前后军连系。 敌军动作太过迅速,一心领兵冲锋的李叔未能及时应对。现在,前军二十加他共二十一人深入松散的敌阵,而后军八十人被堵在“一线天”路口,不妙的是即将应对来势汹汹山匪奇兵的是新兵伍,连林骁所带领新兵中最出色的伍在面对山匪时都勉勉强强,何况是不及他们的其他新兵伍。 他们竟是被敌军气势冲垮,连武器都拿不稳,“哐啷”一声,有人手中的武器掉了,随之掉下的是他的脑袋。 山匪发出大笑,那笑声助长恐惧,在新兵伍之间不断蔓延。 林骁看着一同生活十几日的同袍,哪怕名姓未记全,脸未认清,但当他们带着惊恐的头落在地上,渐起血红一片的时候,她的耳畔似乎有什么在鸣叫,以致于她听不清周围的响声,只有胸膛里的心在被火灼烧。 真热啊,烧疤也好疼。 她感觉周身的一切在倒退,又有一股股热浪拍在身上,伴随着冷冽的寒光。 只不过这一次,这道寒光来源于她。 “欻!” 干脆利落地将举刀的山匪斩首,一串火红被将英带出,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是一簇烈火正在刀上燃烧。 烧疤越来越疼,林骁反而因此无比清醒,尽管她的脑海很空,但她知道下一步该跃起,踩着那瘫倒的敌人身躯,然后—— 用锋利的刀扎穿敌人的咽喉,撕开一个连系前后军的口。 随着又一个敌人倒下,她就势落地,背后有风声,面前有人呼喊“小心”,林骁却并未急迫拔刀,因为早已瞧见跟随她折返的同伍。 “噗嗤。”欲伤林骁者被郑直四人杀死,他们已然顾不得真正杀了人这种事,极尽所能地跟上林骁。 自然他们也没法去在意擅自行动算是触犯军规,李叔等被围困在敌军阵地的人亦无法分心记他们的过,因为敌军大将正在敌阵最后蓄势待发,而这些围困他们的山匪正轮番攻击他们的方阵,同时不断有嬉笑和有关他们后军情况的言语冒出,让李叔进退两难。 第12章 将不安定,前军士气渐沉,身不疲心疲,乃至有惧滋生。 庆幸的是,这种情况很快即被打破,林骁之伍的出现给后军战局带来巨大转机。 “帮我争取少时。”林骁背对着同伍与敌军,面对着数十同袍。 郑直四人应声,一字排开,成人墙,阻挡敌人。 四个少年,武器仅农家生活常用之物,身上仅穿着粗糙又带补丁的麻衣,以及单薄破损的布甲,足上仍穿着葛草编织的鞋,他们高矮不一,年纪相差一二,最小不过刚刚十三岁成年,在这么十几个高大又杀人不眨眼的山匪面前,不单气势不逊于敌,甚至隐隐有超过之势,尤其他们手中的武器个个是通红。 山匪竟生怯一瞬,而后反应过来无不怒极,即刻群起而攻,一点脸不要。四人应对吃力,免不得添几道血口,但他们在坚持,绝不会让敌人突破防线。 林骁自然不会耽搁,在四人排阵之际,她割下脚边山匪的头颅,学着李叔的模样将之抓住举起,对着面前因为伤亡而士气再度低糜的新兵,以及因为迟迟无法推进而生战败之忧的老兵,她冷声斥言:“战,搏生。不战,等死。敌军区区五十人,前军吸引大半,你等畏畏缩缩,跟接不上,让敌军循间隙切断前后连系,以致前后军皆陷入危境,岂不自责?仅仅十几二十敌人便将你等吓得丢胆弃刃,以致防御虚设,同袍被杀,岂不悔恨?眼下我与同伍单枪匹马突破敌阵至此,前军落陷敌军包围,等我后军来援,你等仍士气全无,一副败军之相,岂不惭愧?” 言罢,她将敌首抛进凌乱之军,引一片骚动,她不理,背对众人,甩去刀上血,震震道:“胆魄重生者随我冲,无胆怯懦者靠边去。来日沙场征战,自己命自己守,无人救懦夫!” 明明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儿,明明连战场都没去过,但那份胆魄,那份威势却叫快将泄气的老兵重燃斗志,隐隐透出追随之意,不知何人开口,扬声呐喊:“神勇无敌,虎锋无惧!” 于是掀起一股骇浪,跟随领军的林骁冲杀敌军。 山寨哨塔上,少女伫立于此,俯瞰底下一变再变的战况。 这少女头戴雪麂角缀流苏银冠,腰系白玉短笛,身披大红裘袍,袍子上绣着雪莲花以及含月阳。银冠之下,一头乌黑顺长发柔如锦缎,一双多情桃花目疏离冷淡,又肤若覆雪,唇似抿脂,不过十三稚龄,已具倾国之姿。 “此局是余输了,余实未想到,这杂军中了余截断之计居然还能重整旗鼓。”在少女的身后有一男子,男子靠着木栏,面色惨白,不住落汗,其双臂尽失,勉强止住血,讲起话来虚声虚气。 少女置若罔闻,仍专注于底下战局,盯着那扭转败势的同龄人,面无悲喜。 “余想请教姑娘,若姑娘领这支军,姑娘要如何攻打我老骨山?” 她似笑,音如山间清泉、拂面春风,语气却冰冷至极:“若是我,便将尔等这些贪利怕死之辈引诱下山,或反间传信利使,或放火烧山驱出,再以逸待劳、以整待散、以安待乱,另布陷阱无数,设伏于下山密道,围而杀之。” “竟如此简单?” “不然如何,老骨山易守难攻,若非有愚蠢之徒将我掳上山,有好色之畜欲行不轨屏退左右,被我以毒掌控,凭此间地利之优,单靠那些不成军者难以攻破,除非其人数大优于尔等。” “他们,援军多少?”二当家吞咽口水,语虚含惧。 “至少是你寨人数之三倍。尔等不过磨刀石,用以将刀磨利,而非磨断,你莫不是以为王都将帅特地送征来之兵到老骨山送死?若你如此天真,倒是与这莽勇孤军势均力敌。” 二当家陷入沉默,十之八九在思考破局之策。 何策? 无策。 若她领此孤军攻寨,利诱许可被看破,然一旦她放火烧山,且有风势相助,这背靠山峰、下有密林天防的地利即成催命符,就算是口头威胁而未付诸行动,山匪也会下山,因为他们不敢赌她不放火。再加上难以确定山下到底有多少人,山匪定然心有不安,等下山踩中陷阱,被严阵以待之军围杀,不安会转变为恐慌,士气会荡然无存,到时莫说对手是一百人,就是五十人,丧失斗志的山匪都难以匹敌。 诚然,有时将领勇武能够扭转士气,但前提是将领能与手下兵卒共进退,而不是让兵卒做挡箭牌,自己偷偷走隐藏小路欲逃之夭夭。即使这几位当家讲义气,与手下山匪同生共死,但凡她给众人一条活路,宣称只要砍下当家的头颅就能活命,这些山匪还会团结一致吗? 再退一步,山匪侥幸突破重围,四散奔逃,他们依然逃不出去,必会于半路遇见另外几队人马或者作为后手的黍邑带甲。左右她是不会在未准备万全的情况下轻率进攻。 若领兵的不是她,此莽勇之军即使全军覆没,也还有八队人马将齐攻此寨,毕竟三倍人数是以山寨外传三百号人来算,即至少九百人攻寨。山匪或许可以凭地利阻挡一时,但人数差距过大,又有不少久经沙场的老兵,以及随时可能出兵支援的黍邑,不管他们如何做都只有死路一条,区别只在于早晚与被谁杀死。 少时,二当家长叹一声,盛满苦涩与不甘,他的不甘驱使他就眼下战局又问:“若是眼下情况,你想如何打我严阵以待之军?” 见下方已成混战,山匪一方败势尽显,大当家上阵妄图力挽狂澜,少女轻描淡写地回答:“自当分兵,少数精锐于那聪明人所在一线天向前推进引敌,多数主军借敌之道包夹你寨这些散兵游勇。于新兵而言,他们的胆魄需要两点支撑,一是有领首,二是人数优,两点齐备,加之阵型不分散,即成可用之兵。” 言罢,她又嘲讽:“但凡这莽勇之军的领首是个能统率百人的伯长,或者不带头冲锋,而是于中军指挥,你这小小谋略未必能截断这支拼凑之军,毕竟尔等山匪更为不堪一击,疏散无阵,战无章法,少而配合,多而混乱,又可同生不可共死,可优战不可劣战。不过是虎锋军懒得理会,才让尔等嚣张至今。” 这一句句让二当家咬牙切齿,然无可辩驳,只得找补一句:“大哥勇武,我寨未必会输。” “你倒是心宽,一点不怨恨断你双臂之人。”少女看着下方战局,忽然幽幽道,“你大哥的确勇武,断一臂而不哭嚎,不愧是你的结拜兄弟。” 嘲弄之声隐于风中,杀气血珠凝滞于空。 似有一瞬静谧,一瞬静止,让林骁捕捉到一束目光。明明正在与敌厮杀,正在生死间徘徊,她却无法不被那束目光吸引,遥遥望向那座哨塔。 不期然四目相对,烈火撞霜浆。 第12章 冷冽,辛辣。 这道目光怎的回事,何故予我此感? 林骁尚未回神,气已悄然流动,滞空的血珠落地,风朝她呼啸而来。 “林骁!”郑直猛地冲过来撞了她一下,林骁就地滚了两圈,霎时清醒,她稳住身子站起,但见郑直拼命抵挡大当家盛怒一击,小小的身躯快被那长斧压得缩进地里。 更糟糕的是他手中柴刀有了裂痕,一旦大当家多添几分力气,柴刀必会断裂,届时大当家一定会瞅准时机要了郑直的命。 林骁赶紧向大当家疾奔而去,同时她又一次窥探到战场全貌。 我军阵型已散,好在伍之阵尚且稳固,一时不会溃败。 李叔在与大当家一战时被一山匪偷袭负了伤,当下正被前军护在圆阵内,暂且无恙。 她的伍为掩护受伤的李叔撤走,不幸被大当家打散,挡在最前面的孟乘龙负伤,她则趁机削去大当家左手,大当家没空止血,约莫撑不了多久,而断手又逼近死亡无疑会使他怒极,其临死前的反扑不容小觑。 现下郑直承担着大当家的怒火,命垂一线,王踵武与何起正帮孟乘龙抵挡山匪的进攻。 山匪死伤大半,剩下的已生同归于尽之心,成不惧死的死贼,并逐渐往大当家四周聚集,可见是把大当家当做“战旗”,那么她该做的是—— 思绪三息止,林骁弹地而起,高举将英,身似弓。 夕阳余晖火红,闯其目,似点燃烈火熊熊。 她张开口,借呼喊催发全身力。 风猎猎,随一声清亮暴喝,寒光霹雳,劈敌将首。 “哗啦。”“咔嚓。” 血水如瀑,柴刀碎裂。 郑直为大当家死前最后的气力压倒,幸好林骁下坠时飞起一脚将大当家身躯踢远,那长斧没有砸在郑直身上。 “抱歉。”落地后,林骁急忙将郑直拉起,并为刚刚的走神而道歉。 郑直笑哈哈回了句“这没啥”,接着捡了把山匪用的刀,举着刀活蹦乱跳,对林骁说:“冲啊,俺们可不能把军功都让给别人,俺们可是要做将军的!” “嗯。”林骁笑应,跟着郑直去冲杀因将亡而丧失大半斗志的敌军。她没有再回头看那哨塔,尽管心里十分在意。 第13章 余下那些垂死挣扎的山匪没有挣扎多久,在众人杀得麻木之后,便不论是谁都只想着挣得更多军功,迎接胜利,收缴战利品,以致于林骁和郑直并未帮上什么忙,好在他们之前已经杀够数,保住了手。 待最后一个山匪倒下,林骁来到李叔跟前。一个老兵正给受伤的李叔包扎伤口,他看上去仅是失血多了点,脸有几分白,精气神倒是极好,面上且带笑。 “林骁,此战你是头功。”李叔毫不吝啬对她的肯定。 谁能想到一个十三岁的女娃带后军冲出来扭转他们的败势,还把敌军大将斩于刀下,若没有她,这场仗极难打赢,甚至可能因为前军被围死而全军覆没。 “回头到了主营,我会向将军上报此战的情况,到时会按功劳给大家记下此战所得次军功,等信差来,你把用次军功换到的粮符托他送去你家,应该能兑不少粮,你家日子会好过的。”他既是说给林骁听,也是说给其他人听。 “多谢征卒。”林骁向李叔行以军礼,放心的同时有点心不在焉,她太在意哨塔上的人了,因此对李叔说,“李征卒,战时我觉察遭人窥探,我请求搜查山寨哨塔。” 李叔神色一凛,命孙二跟随她去看看。 在附近的郑直等人闻言本也想跟随,但林骁让他们先好好处理伤势,缓解疲累,尤其是孟乘龙。几人的确累得快动弹不得,故听从其言。 林骁与孙二小心地进了寨子,并未因打了胜仗而松懈,甚至互相之间一句话不说,皆在留意四周的风吹草动。 顺利抵达哨塔,林骁让孙二在底下留守,自己登上梯子。 上了哨塔,果然没有人,只有一具死尸,看这死尸没有双臂又穿着不差的裘衣,不像五大三粗的山匪,林骁猜他应该是山寨二当家。 这二当家凸着眼伸着舌头,整张脸发青黑,应该是被毒死的,并且尸体尚有余温,没死多久。 林骁皱眉,她敢肯定窥探她的是那神秘姑娘,并且她并非他们的敌人,兴许还是友军,不然没必要帮廖封将军练兵。可她为什么要走呢,似乎不愿意见他们? 更让林骁在意的是,在与敌厮杀之际她为何会被她的目光吸引而走了那一下神。按理说不应该,她当时可是全神贯注于杀敌,于情于理都不该分心。 她想从那姑娘处得到答案,奈何她走了。林骁倒是不失望,因为她有种直觉,等到了军营就有机会见到她。 到时她一定得弄清楚为何如此,以及那姑娘的目光何故冷漠又愤怒抗拒,以至于让她感觉冷冽辛辣。 看此处再无让她在意之处,林骁遂下了哨塔打算归队。 在走出山寨大门前,孙二冷不丁说了一句:“以后有机会……可当同伍。” 林骁微愣,看了他一眼,笑道:“会有机会的,多谢你的认可。” 话音落,只见孙二快走几步和她拉开距离。 林骁眨眨眼,不明其意,倒没感觉孙二有怒,便不把此事放心上,和李叔说了一下情况就回到同伍那边。 待众人休息得差不多,该处理伤势的也都处理了,天已经黑沉,好在有月光,不至于完全不能视物。李叔站起来,问众人:“还能走得动拿得起武器吗?” 众人虽不解,但齐声应“能”。 “好,起来列阵,咱们去收山匪的钱粮。军中有规,缴获之物不必上交,谁拿到就是谁的,但不许为争抢而打斗。” 此话引起一片欢呼,没什么人觉着把山匪的东西揣进自己腰包是不对的,大多兴奋不已,唯林骁、王踵武,以及提出这件事的李叔有些沉默。 林骁经历过烧杀劫掠,即便她那时刚出生,又因为那场烧杀劫掠才让她有林大勇这样的阿爹,她也无法昧着良心说那时阿爹所在军队没做错事。不论被劫掠的是无辜百姓,还是凶恶土匪,在她的眼中,劫掠就是劫掠,是用武力获取本不该属于自己之物,是错。她可以不管别人怎么做,但她自己绝不会做令自己不耻厌恶的事,是以林骁坐着没有动。 “林骁,走啊。” 郑直拉扯她的手臂,面上摆着催促和疑惑。林骁用巧劲儿挣开,故作疲惫道:“我累了,你们去吧,我去和征卒说。” 她撂下一句话,站起走向李叔,身侧跟着沉默不语的王踵武。郑直和旁边的何起、孟乘龙二人对视一眼也跟了上去。 李叔似是了然她与王踵武的来意。倒也是,李叔了解她的过去。 林骁且记着在去乡里买粮的路上李叔讲过的曾经之事。 李叔年轻的时候和大多数人一样把掠夺别人之物当做战胜奖赏,但当经历多了,见到太多被战火摧毁的村庄,以及形如恶鬼的掠夺者与悲惨的被掠夺者,他再抓着那一袋粮一串钱时就感觉被人掐住了喉咙,喘不上气,直到放下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物什,他才算活过来,之后落荒而逃。 他把这事儿告诉她阿爹,阿爹说:“不管以武力掠夺百姓、土地,亦或粮食、钱财都是错。我们可以为了活着,为了有朝一日能结束乱世而背负这些过错往前走,我们同样可以在走的途中避免犯另一些本可以不犯的错。我们无疑是恶人,却可以不那么恶,这一切取决于你的心会不会因为犯可避免之错而疼。然不论我的心疼不疼,我都无法去管别人的心,更无法去改变我改变不了的大多数人认可的事,我能做的只有守好自己的心,让它别那么疼。” 因为这些话,李叔自那以后不再掠夺他人之物,他有规劝别人,大多人哈哈大笑不屑一顾,也有人听了他的劝,和他一样尝试不再掠夺,但当那尝试者家中有人重病,而他所赚次军功换不了足够钱财给亲人治病的时候,那人痛恨起过去不掠夺的自己以及规劝他的李叔。最后,其重病的亲人去世,那受了规劝的人则变本加厉地去掠夺、去杀戮,成了更恶的恶鬼。 后来李叔就不再劝人,不再排斥这种事,一切按规矩,顺从大多数人之意,仅是和阿爹一样守好自己的心,管好自己的手。 回忆毕。 李叔干脆地准了他们留守原地的请求,又询问另三人是留守还是进寨。郑直三人犹豫一会儿仍是选择进寨子,他们说家里需要钱粮,抢百姓的他们有负担,但是抢山匪的他们觉着很轻松。林骁不能说他们这样做不对。 于是五人暂且分开,李叔跟着进寨,他不拿东西,只是履行征卒的职责。 不多时,外面只剩下林骁和王踵武。 王踵武将身上仅剩的一块干粮掰了一半分给林骁,林骁道了声谢,不客气地吃起来,她确实饿得不行。 二人默默地吃,谁也没问对方不进寨的理由,仅是并排坐着,望向那条宽阔的主路,各自有各自的思绪。 夜里的冷风拂面吹来,吹落一地血腥气,林骁初次品尝到打胜仗的滋味,这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又不是特别的坏。 起码赢了,地上躺着的就不是她和同袍的尸首,被这冷风吹走的不是他们的血。她还能感受到饥饱冷暖,看到山下亮起的火光,以及听到响彻天际的喊杀声。 第13章 喊杀声自山下而来,如同一群奔腾的狼往山上冲。 林骁与王踵武对视一眼,把干粮几口吃完,站起身握紧武器,严阵以待。 没过多久,一条火红长龙出现在主道上,伴随而来的是让地面震颤、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借着来人的火把,林骁得以看清领头的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年,骑着高大黑骏马,穿着亮银铠甲,腰间佩戴镶玉宝剑,少年高昂着头颅,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拿鼻孔看人,显得有些不可一世。 其两侧稍后有两匹棕马,棕马上坐着两个虎背熊腰、气势不凡的男子,一个扛大锤,一个背双锏,三马之后跟着的是身着黑甲、手持长戟的兵卒,个个冷面凶目。 这些兵卒无需喊口号,脚步齐得像是一个人,其速且不慢。 林骁被这“庞然大物”震慑住了,直到领头那匹黑马来到近前,她才回过神,仰头望着马上少年。 四目倏然相对,她在少年眼中看到浓浓的不悦与轻蔑。 林骁皱眉,不自觉握紧手中将英,她并无其他举动,单单是握紧刀,便有一道冷风自她耳畔刮过,林骁不躲不闪,那双锏之一停在她的耳边,其速之迅疾令王種武来不及呼喊林骁的名字提醒她躲避。 “屠仲,不必与粗鄙庶民一般见识。”少年的言辞高高在上,语气更是傲慢。 “是,公子。”屠仲垂首应,收回锏。 “庶民,吾问你,此寨子是谁领头攻下,那山匪口中的女子又在何处?” 林骁自是不会回答这傲慢之人的问题,王踵武亦有骨气,抿唇不语。 他们不卑微的姿态让少年颇是不悦,目染薄怒,不知想到什么,他抬高一点下巴,给了旁边的屠仲一个眼神。 “尔等可知这位公子是谁?”屠仲开口作问。 第14章 林骁冷冷道:“不知又如何?” 屠仲置若罔闻,自顾自言之:“王都薛氏,宗扬公子,乃尔等开罪不起之人。” 氏族……阿爹说过,军中常有氏族贵人来攒军功晋升为将,或以军功为踏板越迁其他官职。在乾阳,氏族地位很高,平民百姓最好不要得罪氏族,但在军中不一样,武阳王立了规矩,军中只看军级高低、军功多寡和武力强弱,不看出身。军级相当,看军功多寡,多者有理。军级军功相当,看武力强弱,强者有理。而一旦应征从戎,不论是否记名简、分配伍皆算军中人。 是以林骁问薛宗扬:“你军级为何?” “放肆!”屠仲抽锏指向林骁,看着凶狠罢了,无甚杀意。 林骁无惧,她看出屠仲心虚,猜这氏族和她一样没有军级,就是普通兵卒,毕竟未建功不得军级,军级最低是伍长,伍长可是需要参战杀敌攒战军功才能当的,她没有从这氏族身上感受到经历过沙场征战的那种杀伐之气,反而是他身边这两人以及身后那些沉默的兵卒大多像是上过战场的人。 被林骁凝视的薛宗扬抬抬手,示意屠仲把武器收回去,明摆着自诩高庶民一等,大度宽恕庶民的无礼与桀骜。话虽如此,薛宗扬显然不是忍气吞声的主,怎会甘心在一个庶民面前失了威势。 于是薛宗扬召一兵卒上前,对林骁与王踵武说:“吾可以宽恕你二人对氏族与吾的无礼和不敬,只要你二人能胜过吾的追随者,他与你等一样皆是无军级。你等也不必担心性命不保,氏族仁慈,断不会因为粗鄙庶民的不当之举而妄开杀戒,你等若败,回答吾的问题就是。” 尽管薛宗扬说什么都像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很是让人讨厌,但当下处境比林骁预料得好很多,起码不是上来就对上这百来号带甲。 当然,面前这无军级兵卒也丝毫不容小觑,其实力恐怕与山匪大当家相当。而林骁与王踵武由于与山匪交战,力气使了大半,虽休息少时,但不太顶用,眼下四肢依旧疲惫非常。 何况非生死对决,他们不能下死手,多少有点顾虑和放不开,尤其是林骁,她累是累,力气不会小多少。她阿爹且说过黑甲就是上了黑漆的铁甲,颇为坚硬,却并非刀剑不入,只要力气足够大,武器足够锋利,不会轻易折断,那么就可以刺穿黑甲,取敌性命。林骁相信自己的力气足够大,相信将英足够锋利且不折,故而担心自己收不住力道像杀山匪一样把友军杀了,进而触犯军规。 这似乎有些自大和杞人忧天,不过为了一定不违反军规,林骁提议:“可否空手一战?” 薛宗扬约莫以为她怕死,哼笑一声,应允。 那黑甲兵遂扔下长戟,还把黑甲一并脱掉,摆明了轻视林骁二人,也摆明了是在擅作主张。这让薛宗扬更加不高兴,吩咐一旁屠仲。 “屠仲,记着,要是此人败了,便将之从宗扬军除名。” “是。”屠仲抱拳回应,冷酷无情的目光黏在那兵卒之身。 兵卒冷汗直流,脸色变换,又惧又惊诧,他如何能想到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知作了几思,他捏紧拳头,战意陡然拔高,甚至其中夹杂杀意。 林骁敏锐地感知到兵卒的变化,眉心紧锁,愈加防备。 这时,王踵武靠近,比了几个莫名其妙的手势,眼神亦往林子处飘。 虽说不知王踵武想作甚,林骁还是配合地认真颔首,看上去懂了,实际上什么都没懂。王踵武这一番举动自然也全全落在兵卒眼中,她能感觉到对手全身紧绷,似乎在担心什么。 紧接着,王踵武率先向兵卒行了一武礼,林骁跟随,那兵卒慢一步才回礼,目光有点往林子飘,林骁由此明白了王踵武的策略。 他们力气不足,敌人斗志强烈,硬打胜算不高,只能用计谋来弥补差距,首先就是让敌人分心有顾虑,其次…… 林骁与王踵武对视一眼,在与兵卒缠斗时有意装出一副不敌的模样,出招软绵绵,无甚力道,能让对手一眼看出有诈的程度,其实王踵武是真的没力气再打,脚都是软的。林骁则是存着力气,静待时机。 二人一左一右持续进攻,拳拳往兵卒要害打,但每一拳都被兵卒防住,兵卒的反击让他们狼狈躲闪,王踵武在躲闪时还一不小心摔倒了,可兵卒心生迟疑,怕是陷阱不敢追招。 于是机会转瞬即逝,王踵武站起,面上明晃晃摆着“棘手”二字,在继续与兵卒过招时偷偷地冲林子比了几个手势,这没有逃过兵卒的眼睛。兵卒看上去已是笃定林中埋伏着一个会瞅准机会偷袭于他的人,这个人且收到林骁二人的指令,恐怕很快就要出手了。 于是兵卒小心翼翼,明明块头大、筋骨强,对付两个半大少年却束手束脚,过了四五十招,仍没有分出胜负的迹象。这让薛宗扬越来越不满,却没有插手之意。 林骁看兵卒已经惶惶不安,对招出现疏漏,她便与王踵武明显地对视点头,一齐使出全力进攻,令兵卒惊惧,仓皇招架的同时不忘把注意放在旁侧林子,以致于浑身上下出现好几处破绽。 林骁二人当然不会放过,无甚力气的王踵武先揪住其破绽予之一拳,被兵卒不自觉挡下,而林骁则趁兵卒挡招,直出刁钻冲拳,击中兵卒胸口。兵卒依然在防备林中偷袭者,孰料胸口遭“巨石”猛击,他一下子倒飞出去,退三尺倒地吐血,挣扎想起却不能。 好在林骁记着收力道,兵卒顶多裂骨,不会致命。 “呼。”王踵武松下屏着的气,笑着和林骁击了下拳。 “哼,走!”薛宗扬黑着脸,调转马头,一刻都不想在这儿待。 扛锤子不发一语的男子跟随薛宗扬,屠仲则让人把倒地不能起的兵卒抬走,没管地上的黑甲与长戟。 林骁赶快拾起那两物追上,欲归还。 “败者之物不配留,此二者我军弃之。”屠仲背对着林骁悠悠一语,旋即驾马去追薛宗扬,这支黑甲军亦转身往山下去。 伫立少时,林骁拿着这两个沉甸甸之物回到王踵武身边,说:“这两物许是赠与你我了。” “那就…收下吧。” 此话入耳,林骁有些纠结。 王踵武宽慰道:“捡得赠得,不违背良心。” “嗯。”林骁到底是接受了,毕竟黑甲和这种精造长戟实属难得,又非违背良心所得,就此事没必要太执着于不拿他人之物,故又言,“这次多亏你的计谋,你先挑罢。” 王踵武思量几息,道:“长戟不适合我,黑甲于你我而言都太大,不如将黑甲拆分为二,重制两套甲,你看如何?” “甚好。”林骁笑,毫无异议,制甲的手艺人去问问李叔应该能找到,至于长戟,她不擅长,何况她不高,用着也别扭,不如给身量高的使。 遂言:“长戟到时与郑直他们商量一下再处置如何?” 王踵武自是没意见。 又等了半个时辰,李叔带众人走出寨子,每个人都是满载而归,面上充盈喜色,但当看到那在月光下亮晶晶的长戟以及厚重得一看就很坚硬的黑甲时,众人不免发愣,郑直三人更是忙跑过来仔细看这神兵利器和宝甲。李叔同样惊讶无比,问林骁二人是怎的回事。 林骁将两物交给另三人把玩,详细地将方才发生之事讲了一遍。 一听涉及薛氏,李叔面色凝重,没有在众目睽睽下说什么,仅叮嘱林骁与王踵武:“既然是薛氏所弃之物,你二人可捡,但务必将薛氏族徽抹去,否则会有大麻烦。这样,咱们须得去黍邑休整两日,我寻人帮你们做此事,顺便按你们所言把黑甲一分为二。” “多谢征卒。”林骁二人向他抱拳一礼。 李叔拍拍二人肩膀,回头让众人就地休息,天亮再赶路,接着拿了两布包粮食塞给林骁与王踵武,在他们推拒前说:“不要会饿死,比起饿死,还是让良心疼一疼罢。” 其言至此,林骁二人不得不放弃推拒收下这两包粮,就是心里还要别扭一会儿,好在郑直三人拿着那两物来找他们,欢快的说笑声让他们的心情多少好上一些。 最后长戟的归属,通过商议决定给最高的孟乘龙,正好他没有在山寨找到趁手兵器,孟乘龙则帮林骁二人出改甲的钱,总不能让李叔破费,亦是变向地帮有些固执的二人。 一夜眨眼即过,众人的疲惫未散去多少,毕竟昨夜第一次打了胜仗又收获颇丰,大家免不得兴奋到睡不着,连李叔都没怎么睡,除了林骁。 林骁由于常年保持天亮起来习武,直至深更半夜休息,是以无论心绪如何都能在深更半夜睡着,除非感知到危险,否则熟得没人能叫醒,反正郑直等人是吵不醒她。 待天亮醒来,林骁精神抖擞,疲惫一扫而空,让郑直等人啧啧称奇。 队伍略显懒散地下了山,山底下很惨烈,一片土匪尸体中夹杂一些少年的,让林骁不禁想起他们死去的几个同袍。他们暂时把亡故的同袍浅埋在了山寨前,李叔会让黍邑的送尸人来把他们的尸首和一些钱粮送回家乡。 第15章 这样的事,只要在战场就绝不会少,林骁尽量不让自己沉浸于伤感。 没有再多看这片尸海,李叔将带众人往黍邑去。林骁忽然想起那神秘姑娘和瞎子婆婆以及那个给山匪通风报信之人,着实在意,迟疑片刻后请示李叔,她想暂时脱队去那村子瞧瞧。 这要求很无理,可李叔偏袒她,让她以斩首山寨大当家的次军功换脱队两个时辰,并告知她黍邑怎么走。 林骁在问清余下次军功够换多少粮饷,晓得够姑姑他们紧着过一段日子才同意作换,她太想知道那姑娘是有意去了山寨,还是无意,那通风报信者又是不是拐走了瞎子婆婆小孙女的拐子。 离队之后,林骁健步如飞,两刻跑完十里地,险些撞上一老伯,还好及时停住脚。 “看着人呐,小娃娃。”老伯喘了几口气,差点没摔倒。 林骁向他诚恳道歉,顺便问起瞎子婆婆的事。 老伯随和,不与小娃娃多计较,亦不在意林骁浑身是血的模样,许是早已见惯不怪。他说:“瞎子婆婆啊,已经去了,昨日夜里没的。” “是吗……”林骁蹙眉,心里有点堵。 紧接着,老伯下一句话又让她豁然开朗。 “老婆子走得时候很安详,嘴角翘着,是她小孙女给她送的终,虽说那小姑娘和老婆子不太像。” 林骁又问:“那婆婆可有墓?” “有啊,就在她家门口,喏,那儿。”老伯给林骁指了位置。 林骁道谢后赶忙跑去查看,其实她并不知自己在急什么。 到了瞎子婆婆的住处,只见破败的小屋,空旷的院子,院里满是杂草,唯独一棵桂花树颇是挺拔有精神,树下是一大一小两个坟包。 走近坟包,见得两块木牌,一块上书桂娘之墓,一块上书其孙芳娘之墓,这字迹光看着就让人牙齿打颤,属实又冷又利。不过对于瞎子婆婆而言,那姑娘应是暖的,起码让她临走前平了悔恨,圆了再见小孙女的梦。 林骁还发现桂花树上刻了两行字,她不禁念出来:“晴邑得梨一颗,报恩平恨两件。” 她纳闷,突然听到哭声,又见不少村人往一屋聚集,嘴里说着“死人了”。那屋子正是之前告诉他们瞎子婆婆之事的人所在之处,林骁猜那人就是通风报信的拐子。 于是林骁凑过去看村中壮者抬出来的尸体,果真是那人,那人且突着眼珠,伸着舌头,整张脸发青黑,和山匪二当家一样的死相,不一样的是尸体脸上刻着六个冷利大字: 拐子罪无可恕。 第14章 自征兵始第二十八天,林骁所在队伍终于快要抵达虎锋右军驻扎之地——嵇安平原。 立于稍高之处遥遥望去,只见营盘方正,绵延二三里,左临森林,右靠陡山,筑壁垒成方,扎木栏以分。营盘之间相距十步,鳞次栉比,共五块大营盘,主营最后,两侧有左右营,前方亦有前营成双,前营之间空地则为战车所据,小营盘与大营盘之分布形同伍之方阵。 行军未止,往山下去,林骁一边走,一边回想午时休息李叔告知他们的有关“军功、军级与军队组成”一类须得牢记之事。 ——“黄昏前,我军会抵达虎锋右军驻扎地嵇安平原,依我所得消息,虎锋右军由廖封上将军的副将曹仑右将军率领。 在乾阳,率领万人可当将军,率领十万人可当左右将军,率领五十万人可当上将军,率领百万人可当大将军 。 军级晋升无不靠战军功,伍长需五军功,什长需十军功,伯长需百军功,五伯长需五百军功,千夫率需千军功,五千率需五千军功,将军需万军功。至于将军往上,左右将军需军功三万,上将军需军功五万,大将军需军功二十万。 唯有属长不同,属长不算军级,仅是军中统管五十人的军职罢了,无须军功来晋升。 每一场战争都有总战军功数,按每一支参战队伍的贡献来分,再各队伍自行分战军功至伍,此为基本战军功。还有个人额外战军功可积累,杀伯长得十军功,杀五伯长得五十军功,杀千夫率得百军功,杀五千率得五百军功,杀将军得一千军功,杀左右将军得三千军功,杀上将军得五千军功,杀大将军得十万军功。 除了战军功之外,凡参战就能得到最基本的次军功,若战时有功则会得大量次军功以作奖赏。次军功在操练中也能获得,只要表现足够出色,以及认真操练不偷懒耍滑。 两种军功有很大差别,次军功换粮饷房屋会有所消耗,战军功却是一直累积,不能换东西,但战军功多寡代表你在军中的地位,军中地位越高越可能获得爵位与封地,甚至以黔首之身成为一县之主都不是白日做梦。另外要注意,战军功也会有倒扣的情况,一般来讲咱们是遇不到的,倒扣的情况无外乎是犯了错需要军功来抵命,而只要遵守军规就没有倒扣的机会。 乾阳的军队大抵由王兵、将军亲兵、游散常卒、氏族兵、郡县兵、辎重兵组成。 咱们就属于游散常卒,随战事兴起而集结,凭运气到不同将军手下卖命。游散常卒中的新兵一开始都属于预备军,经过操练选拔后加入主军,老兵会隔几年被重新放到预备军中参与选拔,算是考较,要是被新兵比下去那可太丢人了。当然只有伯长以下会如此。 王兵和郡县兵都属于驻城兵,轻易不会动,不少积累许多战军功的伤兵会被调往郡县当驻城兵,但王兵和边地大郡皆只有精锐无伤者才能去。 氏族兵的话其实是王上允许存在的氏族私兵部曲,要么一家子卖给氏族为奴,要么就有大本事被氏族看中,不论怎样都是一辈子要给氏族卖命。 将军亲兵顾名思义就是将军拥有的兵马,不论是普通的将军还是大将军,所率亲兵最多只有一万人,最少的一人都没有,一般大将军和上将军会有一万亲兵,左右将军会有五千亲兵,普通的将军则是零到两千五之间,超过两千五亲兵的很少。每一场战争过后,将军都可能从常卒中挑选亲兵预备,被挑中者可谓是鸿运当头,不论是立功机会还是安危保障都是咱常卒比不上的。 最后辎重兵,包括运送兵、火头兵、筑营兵、工匠、打铁匠、缝补匠、医师、法算、堪地等等。辎重兵虽说没有作战兵能打,但也差不了多少,必要时也会被当作预备兵马用,和民夫那种被临时征来维持军营正常运转而不会上战场的有很大差别。 如果一月操练期后的选拔考较表现差劲,没准就会被分到辎重军去,安危平时有保障,就是很难立功,还可能会在特殊时期被当成填命的杂草。大家可要记着这些,多加勉力,军营是很残酷的地方,万万不能松懈。” 回想一遍毕,林骁已然将之牢记于心。 太阳快落山之时,队伍抵达虎锋右军营盘,刚在营门前站稳,迎面就扑来一股庄严肃杀之气,如同立于假寐的老虎跟前,哪怕轻悄迈前一步,都将落入虎口,成血泥碎骨。 这压迫感让林骁不禁微微发颤,旁边与后面的新兵更是抖如筛糠,有的甚至直接哭了出来。连在新兵面前有些不可一世的老兵,于这营地面前都似沙砾一般渺小,他们个个挺直腰板站好,形如木桩。 领头的李叔本身算是高大威猛,可在营门守兵面前一如矮子与高个作比,无力。林骁感同身受。 被营门守兵拦在营盘外的不只有林骁所在队伍,还有另外几支队伍,并陆陆续续仍有队伍向营盘赶来。这些队伍有的人数稀少,有的半数伤残,有的一片哀戚沉重,亦有和他们一样人多无甚伤患的,这种队伍非常少。 林骁用余光观察许久,发现她所在队伍是这些队伍中最像军队,装备最齐整精良的队伍。她在自豪的同时不免觉着悲哀,悲哀冲淡了自豪,让她的心中只留下警醒。 她所在队伍能够大获全胜是靠着不要命地拼和那些同袍的牺牲,以及更重要的运气好,虽被那姑娘玩弄于鼓掌,但也因此有惊无险地“开了刃”,这份运气恐怕是其他队伍所不具备的。而运气并非次次能够被她把握住,她可以依靠的始终是自身实力。 一直在营外伫立到天黑,火把亮起,终于有人从营内走出,那是一位身穿青铜甲,头戴青铜盔,首铠刻虎纹,护肩刻“千”字,身材偏瘦,面容和蔼却板着个脸,有一身凛然气势的领首,身后跟着一队装备精良的带甲。林骁注意到带甲是没有护肩的,只有领首有护肩,这许是一种军级的区分。 领首来到众人面前,一手搭于腰间剑柄,一手背后,高声道:“我名石野,乃虎锋右军左前营的千夫率,奉右将军之命,来此带诸新老入营。由我带入营者,往后一月将由我负责操练事宜,一月之期到,我将择出适战之兵入我麾下,未被择者暂归入预备军。以上,可明白?” 林骁等人早已被李叔操练出来,立时齐声回应:“明白!” 中气十足的齐声震响压过其他队伍或不齐或发虚的声音,让石野想不注意都难。 第16章 石野行至依旧在前军的林骁几人跟前,扫视他们一圈,最终目光落在领头的李叔身上。 “姓名?” “李剩。”李叔的额头渗出几滴汗。 “李剩,教得不错。你这队我要了,去口述记简罢。”(记简:此处指将队伍情况记入木简。) 石野拍拍他的肩膀,把李叔拍得差点没站稳,可见力道不小。 “底盘不稳,得加练。” “是!”李叔向石野抱拳一礼,其身后众人不自觉跟随抱拳,颇是整齐。 石野微微颔首,示意身后一个兵卒上前给这支队伍记简,旋即迈步走向下一个队伍,刚走两步,不期然与林骁那双黑亮星目对上,顿住脚。林骁发现千夫率的眼睛幽然亮了一下。 “你,姓名?” 林骁不惊不躁地回答:“回千夫率,我名林骁。” “我记住你了,林骁,望你好好经受这一月锤炼,我很期待你‘出鞘’的那一日。” 闻言,心潮激荡,林骁抱拳郑重一礼,朗声回应:“是!” 不多时,石野将所有看上的队伍挑出,共六支队,其中有一支队伍仅剩三十人,且个个受伤,似乎并不厉害,然林骁看出这三十人心中藏着一股火,他日上了战场必将变成一往无前冲向敌人的“火矢”。另外五支队伍同理,皆是“有劲儿”的队伍。 至于剩下的人,石野对他们道:“余下者稍待,稍后会有人来带你们前去预备军所在营盘。” 话音未落,有人不甘扬声:“凭什么我们去预备军,他们却能被您操练?没有理由,我想大家都不会甘心的。” 其所指三十人队伍,他们或许觉着自己队伍留存的人多,理应比那三十人更有资格被千夫率操练,更有资格上战场立功。 林骁看向那队人,发现他们多多少少都有此意,只是不如那不甘者敢说话罢了。 石野千夫率沉吟少时,终是给了那不甘者一个机会。 “你既觉着他们不如你,不如你择一而挑战,你若胜,你二人换队。” 不甘者当即应下,随意向石野道一声谢,旋即在众目睽睽之下挑战那三十人里最瘦小又缠着最多布条的少年,令旁观的林骁直想摇头。 此人可谓无谋粗心又心思不正,无谋粗心在没有发现少年处于三十人最中间的位置,在他挑战少年时,那二十九人对之十分敌视,却没有流露多少对少年的担心,可见少年绝非等闲之辈。心思不正在借众谋取机会,又耍心眼想占便宜,趁他人虚而顶替其位。 “西阿星。”少年颇讲礼数地自报家门,即使穿着粗布麻衣,也掩不住那一身世外之气,而他腰间所佩武器竟是一把赤木剑。 他慢悠悠地拔剑,血煞之气一点点外泄,让林骁浑身寒毛竖起,并随着那把剑缓缓地脱离木鞘,不自觉绷紧筋肉。 奇怪的是,除了林骁明显感知到西阿星的危险外,就只有千夫率石野皱起眉。她悄悄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郑直,郑直困得打了个呵欠…… 侧前方的李叔亦无异样,似乎真的除了她和千夫率就没有人发现西阿星的古怪。 来不及再细想,但见那挑战者匆匆回礼后,趁赤木剑缓缓未出,居然不讲武德,直接上步二三刺出长矛。 迅疾的风扑向其面,西阿星抬眸,眸中似盛死水一摊。 第15章 月光下,赤木剑如一片轻叶落于矛尖,西阿星手腕转动,赤木剑轻飘飘绕着矛尖旋又旋,慢慢悠悠的似在戏耍对手。 他的对手咬牙切齿,想将矛抽出再刺,可不论他如何用力,都只能跟着那把木剑画圆,根本抽不动,想前进亦是受阻,他面上浮现诧异与些许胆怯,但或许是不甘落面,他大喝一声,卯足劲儿往前扎。 可惜那矛尖仍是只会打转,任他青筋绷起憋红面依旧未进分毫。 林骁不由得瞪大眼,仔细看西阿星的动作,可他就仅仅是转腕,以木剑带动矛尖画圆,并无其他异常之处,他甚至是呆站着,只有持剑的右手在缓慢地转动。 太奇怪了。林骁瞥了眼周围人,发现大家神色差不多,大抵是疑惑惊诧,郑直小声念叨:“像是有堵无形的墙……” 无形的墙?林骁忽然灵光乍现,忙闭上眼,细细感识风的流动,或者说气的流动,因着以前练武时她常能感察到气环绕四周,此时想捕捉到气便不算难,她发现四周的气在不断向那把赤木剑聚集,竟真的形成了一堵墙,矛尖被禁锢于墙,自是进退不得。 忽的,那堵结实的“墙”散了,气重新凝聚成锥。林骁知道,胜负已分。 果然,她睁开眼一看,赤木剑抵在不甘者的咽喉,同时长矛落地,不甘者的双手颤抖不已。 “承让。” 西阿星始终如同一摊死水,无悲无喜,如若不是他能动能说话,林骁或许会以为他是泥塑。她不禁设想自己与这尊泥塑比试谁会赢,结果让她有点泄气,那堵墙恐怕并非力大所能冲破,因为气一直在旋转,会连带着力道全部被转进去,若强攻怕是会反伤自己。 毫无疑问,西阿星很厉害,就连千夫率石野都只是给林骁如山般的压力,她觉着自己能够攀过大山,超越石野,但西阿星却像高耸入云的城墙,让她颇为无力。 “这下尔等可心服口服了?尔等所剩人多却疲软,他们所剩人少却锋利。若将百号敌军置于尔等眼前,尔等会因软弱而遭敌军屠戮,他们却能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尔等缺乏血性,人再怎么多都只是乌合之众,到预备军去磨炼未必是坏事。” 石野言尽于此,带做好计简的六队五百人走入军营。 此刻已是夜幕沉沉,弯月为云遮蔽,月光淡薄,军营倒是火把连片,灯火通明。 林骁跟在石野所率精兵之后,不敢乱瞧乱瞅,只得用余光扫过一个个立如松的肃面兵卒,一排排齐整的营帐,心中除了欢喜与雀跃,更多的是肃穆与凛然。 军营担负着太多人的命,非是欢呼雀跃之地,而是慎喜守严之地。 原本有点窸窣的长龙渐渐失了喧嚣,只余下逐渐由凌乱合一的脚步。 当脚步合一时,林骁敏锐感知到自这长龙生发的气,一股仿佛能冲破前方一切阻碍的气,比他们在老骨山祭血后那股气势还要强盛。假如此刻前方出现敌军,她想这条长龙一定能化作利刃捅穿敌人的胸膛,无声而锐不可当,而这仅仅是五百人的气势。 林骁不禁期待起千人万人之力会有怎样的威势。 不多时,至一小营盘,小营盘内营帐已经搭好,另有五十位身穿布甲的兵卒列队站在中央空地,他们没有拿武器,在见着石野时齐齐抱拳行礼,发出“嘭”的一声响,震了林骁一下。 “此乃我左前营的火头兵属,属长刘江,你等暂由刘属长安排,在此预备四营安待,莫随意走动,明日五更起,列队营帐外,待我来分队伍。” “是!”众人应,意外的整齐。 石野很满意,交代刘江几句便领兵离开。 千夫率离开,让众人一下子没了主心骨,难免惶惶不安,尤其火头兵属长刘江是个面凶之人,身材也魁梧,瞧着很是吓人,和石野千夫率恰恰相反,以致于新兵不少人发怵。 林骁反而感觉刘属长比面慈的千夫率要好亲近。 果然,刘江行至长龙前,严肃凶悍的面容倏的被一个笑容柔和,随之低沉淳厚的温和声音响起:“大家伙不必害怕,我虽有一身筋肉,但只好颠勺掌火,不好舞刀弄枪,亦不好摩拳擦掌。我只管把大家伙的饭做好,大家伙吃得高兴,我便心满意足了。” 众人闻言神色松缓几许,刘江继续道:“想来大家伙在营外等候多时,肚子必是空了,咱们啊就一边吃一边来分配营帐。大家伙在咱左前营七属火头兵面前不用拘束,不用讲那么多规矩,吃喝高兴就行了,但在千夫率面前可别太松快,要是被打了屁股可别把我老刘供出来啊。” 风趣的言辞让众人抛弃拘谨,有的新兵没忍住笑出声,在沉默的人群中颇是显眼,那新兵赶紧捂住嘴,额上冒汗。 不过很快他就不慌怕了,因为刘江带头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笑要痛快笑,哭要痛快哭,不论悲喜饭都要好好吃,这是老刘我这么多年来悟出的道理,今个儿就当见面礼送给大家伙。在咱火头兵面前哭笑随意,不必怕。” 于是大多数人跟着他一起咧嘴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从勉强试探变成开怀大笑,没人知道笑什么,笑容就是不自觉间一个接一个在大家面上绽放,林骁亦不能幸免,喜悦从心底源源不断地冒出,不过她没有像旁边郑直那样乐得快喘不上气。 在大家卸去防备,笑容又赶跑生疏之后,刘江让火头兵们搬来好些大锅和干净的吃食,有肉有粟,令不少人流口水。 “来来来,十人一锅,自行结伴,一锅一伙头兵,今个儿太晚,咱就吃粟肉粥,等明个儿我再给大家伙露一手。” 第17章 刘江招呼大家分散结伴,不再拘束的众人立刻拉上熟识的伙伴围坐在一个个锅前。林骁自是与同伍四人一起,外加李叔、孙二以及三个眼熟的老兵。 分配来他们这儿的竟是个姑娘,十五六岁的年纪,生得明眸皓齿,让同龄的王踵武看呆了眼,未几又被郑直一句“你瞅啥呢,王踵武,锅没在天上啊”唤回神,王踵武立即收回目光低下头,整个人就跟刚从煮沸的锅里捞出来一样。 林骁拍拍郑直的肩膀,真不知他是怎么发觉稀罕小花的,就连林骁这个不是很懂稀罕是什么滋味的人都勉强能看出王踵武何故呆滞,郑直……不说也罢。 好在大家正各聊各的,郑直的声音在喧闹中并不大,那位姑娘亦专注于熬粥,没觉察他们这边的情况,不然王踵武恐怕这几天都不会开口说话了。 “林骁,你拍俺干啥?”郑直偏头看林骁,紧接着迅速转回头,深吸一口气,赞叹道,“好香啊!” 此话引起周围人一片赞同,大家都不聊了,端盯着那锅粥,王踵武且微微抬头,偷摸瞧那姑娘。 为避免这么多人盯着厨娘让人家尴尬,李叔对大家说:“明个儿咱得早起,约莫五更四刻,千夫率就会到咱们营来,咱们起码得五更起来活动筋骨列好队。看到那边的水井没有,一营一井,起得早能打水来盥漱沃面,起得晚恐是排不上队了。还有啊……” 李叔将从军需注意之事给众人讲了讲,包括几时吃饭,几时歇息,如厕一定不要跑到别帐的排忧坑去,平常都操练些什么,受轻伤怎么自行处理等等,林骁虽听她阿爹说过,但李叔说时也认真听着,以便记得更加牢固。 阿爹且告诉她,想沐浴就趁三更大家都睡得熟时起来,打水到营帐后面去洗,冬日冷就多擦身,万不可染上风寒。林骁在家时就有意去适应这种沐浴法,几年下来她已然轻车熟路,倒是不会有多大问题。 思绪飘着,粥食煮好,众人忙从身上一直背着的包裹中取出碗筷,一个个有序地过去接粥,一人一句“多谢姑娘”,让厨娘稍稍红了脸,她不言语,仅对着他们腼腆一笑,令饿着肚子的何起和孟乘龙不好意思起来,倒显得红透的王踵武没那么红了。林骁好笑地看着他们,接了厨娘下一勺粥。 厨娘看着她愣了下,旋即面上浮现疑惑。 林骁略感不妙,直觉告诉她,厨娘在疑她是男是女,故没接下一勺粥就赶紧道谢逃开。 转身前的余光瞄见厨娘似乎想叫停她,微微启唇没发出声,下一个郑直且在眼巴巴地瞅瞅她,又瞅瞅锅,厨娘只好先给郑直盛粥。 粥很香,肉软烂,粟微甘,浓稠得让肚子很满足,林骁却尝不太出味道,她属实没想到和同袍相处这么久没被发现女儿身,竟险些被一个刚见面的姑娘发现秘密。她心虚,不敢正眼看厨娘,闻得李叔与刘江闲聊就无意间听了几耳朵。 “原来那位厨娘是刘属长的女儿啊。” “是啊,小女天生口不能言,她娘去得早,她妹妹也夭折了,她是我唯一的牵挂,留她一人在乡里我实在不放心,就一直带在身边,这些年一直跟着我行军做饭,也是苦了那孩子。” “唉,战乱多苦……刘属长不打算给刘姑娘说门亲事吗?” “我跟语儿提过,但语儿不愿意。罢了罢了,有些事当父母的不好强求,什么时候语儿遇到她喜欢的再说罢。” 话至此结束,林骁刚想动动发僵的脖子,就觉察有人来到身边,她扭头看去,是刘属长的女儿,只见她伸出手,递来一卷木简? 第16章 木简上只有一句话:若有需要,可往营盘西南角木屋沐浴,两更后无人,柴可用。 林骁微怔,抬头看向刘语儿,刘语儿对她笑了笑,又将食指竖于唇前,示意她不要告诉别人,亦是在表明她不会将林骁的秘密泄露出去。 对着这双真诚明亮的眸子,林骁不想怀疑什么,便诚恳地向她道了声谢。同时她难免好奇,刘语儿怎么发觉她是女子的,难道她有何处露了马脚? 须得问清楚,不能让更多人发现,于是林骁凑近她一些,细声一语:“你如何晓得的?” 刘语儿无言,歪头思量几息,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见状,林骁努力理解,不确定道:“感觉?” 刘语儿点头,笑一笑。 竟是感觉她乃女扮男装,这林骁怎么改,她已经够不像个姑娘家了吧?林骁皱眉,苦恼。 正犯愁着,刘语儿扯了下她的衣袖,在林骁看过去后一通比划。 林骁一点点读出她的意思:“你说,不用刻意,顺其自然就好,旁人非女子,不会太敏锐,如有必要,你可以帮我。” 刘语儿惊讶挑眉,轻缓地鼓了两下掌,肯定了她的话。 “多谢,日后刘姑娘若有用到我的地方,骁义不容辞。”林骁向她抱拳,虽为了避免太显眼而未站起,但低头致谢,尽显诚恳。 刘语儿摇摇手,又试探地抚了下林骁的头发,这让林骁忽然想起方才刘属长所言——刘语儿有一个夭折的妹妹,再瞧刘语儿的眼神,果然见着怀念与怜爱。她原是将她当做了妹妹,林骁倒不觉着冒犯,如若能让眼前善良的姑娘心中多一分慰藉,她且算是做了善事,多少洗去一点杀人的罪孽,何况多一个姐姐就是多一个家人,林骁亦是欢喜的。 于是林骁主动道:“我可以唤你语儿姐吗?” 刘语儿眨眨眼,嫣然一笑,重重地颔首,眸中藏着星点泪光。 “语儿,你去帮小全缝一下破损的营帐,那小子手粗,别回头漏风,让大家伙染上风寒可不好,这里交给爹就行。” 得刘江呼唤,刘语儿只能不舍地与林骁挥手作别,走前又抚了下林骁的头发,她温柔的眼眸仿佛在说:阿姐先走了,明日给你带好吃的。 全然把她当作孩童看待,林骁有些不习惯,她还是第一次被姐姐关爱,恰似冬日里一碗暖粥下肚,又暖又高兴。 林骁目送她离开,一时沉浸在喜悦之中,忽的一道隐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林骁猛地回头,未见异常,郑直在猛吃,王踵武在安静吃饭,其他人在说笑,似乎和平时无甚两样……不对,王踵武吃得太慢了,这么久,他才吃了不到一半。 再连系方才她和语儿姐有点亲近,林骁明白王踵武何故无甚胃口了。她可不会放着误会不管,尤其是和同袍之间的误会,遂走向王踵武,撂下“我认她做姐姐了”这句,在王踵武倏然抬头时冲他挑眉一笑,又言,“不论如何,你可别欺负我姐姐。” “我,不会,你放心,我也只是有点……你懂我的意思吧。”王踵武红着脸别开视线,又挠了挠发痒的鼻尖。 林骁不懂,她没有心上人,不知道那种稀罕之情是什么样的,不过她能感受到自王踵武身上生发的喜悦,与郑直谈及小花的时候很像,但又不是完全一样,故懵懂地点了下头。 之后无言,有几分尴尬,庆幸的是林骁的肚子叫了,让尴尬消散,不幸的是,那锅粥干干净净,刘江也离开了。 “给你,林骁。”王踵武从他的包袱中取出仅剩的一块干粮。 林骁没有和他客气,拿来一边吃一边好奇地问:“你为什么每次都会剩一块干粮啊?” 她早在昨日就把身上的粮食吃光了,估计其他人也一样。 王踵武笑笑,垂目陷入回忆。 “我爹战死后,我家没钱买粮,那时又闹了饥荒,我娘为了让当时身子骨虚弱的我活下去,和那些饿极的人抢一块干粮,她抢到了,但流了好多血,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她哭,她往我嘴里塞干粮。我吃了,她笑得很灿烂,我让她也吃,她却摇头说不饿,拦着我的手。我不敢乱挣,她笑着哭,不断嘱咐我要好好活着,别饿肚子,还让我别荒废练武,身子再弱也要练,要和我爹一样做顶天立地的英雄,但别张弓了。我爹就是因为善弓又有些名气,敌军才会针对他,让他死在了战场,我娘怕我也这样。” 他闭上眼,语气平静,可林骁见着了那份平静之下的哀痛,她有些后悔问这个问题。 “后来……我被我爹的同伍及时救了,没有死在饥荒,我便不管走到何处都会留出一块干粮,直到再得到新的粮食,再留新的一块干粮,我很怕,很怕我会因为一块干粮又失去重要的人,是以我留着一块,这样就不用担心会饿死,不用去抢了。” “抱歉。”林骁握着剩下的半块干粮,心揪得慌,她也想她爹,想她枉死的娘,以及姑姑一家。 王踵武摇摇头,抬头望天,今夜没有漫天繁星,只有北辰星一如既往的明亮,他忽然道:“林骁,你想成为英雄吗?” “想,我想成为让乱世结束、天下归一的英雄,想名留青史,让我爹、我娘、我姑姑一家都跟着沾光,都能不被忘记。”林骁亦望向天空,所见不是北辰,而是一颗悬于头顶的为一圈赤芒包裹的星星,那颗星正散发着耀目的红光,她很小的时候就能看见,似乎一直跟着她,且在这几日愈发明亮。 第18章 “你的志向很了不起,林骁。我与你不同,我不想做英雄,不想留什么名,只想乱世尽快结束,想在我还活着的时候看见百姓圆润肚皮,发自内心地笑,而不是骨瘦如柴,悲天恸地地哭。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你的志向很叫人钦佩,王踵武。”林骁真心实意地说,同时并不认为自己的志向低人一等,除了当下能说出口的,她更想以女儿身入史书,想让天下有志女子入史书,不是作为祸国殃民的妖姬,而是作为还天下苍生以安的巾帼英雄。 她期望能凭此让这世间对女子的压迫与不公变得少一些,让女子不会低人一等,不会任人宰割,不会不管立多少功都不被国、不被天下承认。她还想以后做了将军就建一支女子军,让被迫入军营的女子不那样惨,让她们也能靠自己活,也能昂首挺胸说一句“女子本就不比男子差”。 “为有朝一日实现你我鸿鹄之志,须淬炼这一身血与骨,待来日披荆斩棘,拼杀出一条可供前行的光明道。”林骁伸出未握着干粮的左手,握成拳,停在王踵武身前。 王踵武笑,伸出拳头,与之相碰,言之:“一同,前行。” “哎!干啥呢,带俺一个!” 突然,第三个拳头怼在两拳之间,郑直还因为跑得急打了个响嗝。林骁二人对视一眼,哈哈笑出声,郑直不明所以,傻乎乎地跟着笑。 三人的笑声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并不起眼,然于这小小角落,笑声出奇响亮,将三颗赤诚的心紧紧连在一起。 头顶的星赤芒更盛。 她似有所感,仰首望向夜空,但见顶上命星青光躁动,远方那颗染赤的命星正散发光辉牵引她。 她不悦。 “赵姑娘,此处已是清静地,还请姑娘不吝指教。” 面若冠玉覆沧桑的男子收敛一身武威,给足面前少女以尊重。 她却未立刻如其所愿,而是扫视四周一圈,又抬首仰望夜空,繁杂的命星显现,未见着有隔墙之星,这才淡淡一语:“我予你三言,你即可知我本事如何。” “请。” “第一,乾阳此次收复失城意在来日以之为踏板谋兴之国土。” 男子眉毛微动。 “第二,寻杜于兴无用,然于北有大用。” 男子眉心拢结。 “第三,兴谋在乾阳凌云关。” 男子瞳孔骤缩。 乾阳失城寻杜,那小小城池所处乾阳边缘,有一条山脉隔绝他地,交通不达,城小人稀,农田不丰,非商路必经,于乾阳而言算是可有可无之地,何况寻杜背靠林海,面朝平原与兴西长城,易攻难守。然而乾阳仍愿派十万大军收复失城,表面是想一雪前耻,重立武威,实际是想夺回寻杜以便攻打兴西长城,像爬会鹿山进回谷伏地这种蠢事乾阳显然不会做第二次,于是兴西长城就成了乾阳进攻兴国的必经之路,不受两国重视的寻杜就成了重要边城。 因此,武阳王才会对至今未尝一败的上将军廖封寄予厚望,期望他能一举夺回寻杜,可廖封明显对此战并无把握,若有把握就不会借某人之手请来世外高人做军师,世外高人就不会故作闭关,故意将其徒派来相助。 那高人之徒便是廖封眼前这十三稚龄的少女,头戴银角冠,身披大红袍,腰别白玉笛,自雪山而来的准青星命者——赵谨。 第17章 初见廖封第一面,赵谨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无非是觉着受了愚弄,以为高人不愿出手帮乾阳才派一小姑娘过来敷衍他们。 殊不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对天下局势的把控远远在他们这些将士之上,亦高于那好战的乾阳君主武阳王。 武阳王觉察不出寻杜之战暗藏的危机,赵谨却能一语点出这危机具体来自何方。 于兴而言,寻杜如同晴日蓑衣,可有却无用。哪怕它就位于兴西长城脚下,对于兴来说,寻杜也是个无甚威胁的地方,究其缘由乃是单靠一座摆在明面上的小县城几乎不可能自下而上攻破兴国壁垒。 赵谨猜武阳王打算夺回寻杜之后强攻兴西长城,那实在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诚然,兴西长城想不流血拿下是痴人说梦,但可以做到伤敌一千自损五百,恰好兴国主动送来一个机会……此为后话。 言归正传,乾阳与兴接壤土地四百余里,兴若要进攻乾阳必择交通发达的要地占据,比如与寻杜横向百里之距的易守难攻凌云关。 凌云关建在两座极陡高山之间,地势甚高,又垒城墙五丈,令来犯者望而却步。凌云关之后是乾阳所在峻州难见的大片平原,四通八达,可往来乾阳重要的粮邑商邑,且乾阳都城峻阳就在这片平原中心。 是以攻破凌云关如同扼住乾阳咽喉,何况兴尤为擅长平原战。 与兴相对,寻杜对与乾阳北疆接壤的北国来说恰似冬日里的炭火。 在乾阳与北国之间横亘着极长山脉以及重兵把守的御北关,北国攻打乾阳的路被完全封死。可一旦兴将寻杜赠与北,北国就有了进攻踏板,随时能够出兵与兴合攻乾阳。 一言以蔽之,北会借道兴,援兴助守寻杜,兴则声东击西派大军攻打凌云关。 假使乾阳不知此情,十万大军又因北插手而苦战,难免不向后方求援,到时离寻杜较近又基本不会出现防守危机的凌云关很可能会出兵增援,从而陷入空虚之态,到时兴的大军必将趁虚而攻,凌云关危矣。 就算知晓此情,乾阳这几年经历两场大败一场惨胜,即使有“全民皆兵”与“十三从戎”两项不仁法令,目前也只能集结这十万兵马,其他要地兵马于情况危急前无法抽调,而情况危急再抽调为时已晚。乾阳会不会重视自凌云关出现的危机也很难说,毕竟那座关号称峻州天堑,难保乾阳不会蔑视来犯之兵,犯轻敌之错。左右赵谨不会指望乾阳能有作为。 如何用十万人既收复寻杜又守住凌云关即是此战关键。 廖封俨然毫无办法,于是他躬身抱拳,以恭卑之态恳求道:“还请先生为我军出谋划策。” 赵谨轻笑,未伸手将他扶起,而是坦然受其礼,道:“将军可放心,我既为此而来,自当尽力而为。若将军信得过谨,便即刻做好守营安排,再召左军将领前往右军所在嵇安平原。” 看出廖封有疑,赵谨语气渐冷,倒没有出言讥讽,仅说:“我惯做最坏打算,我不信你三军内无奸细,也不信你的谋士之中无奸细,是以我只会将计谋告知你三军领首三人。诉谋之地定于嵇安平原,总比你中军丘陵与左军森林要不易隐藏斥候耳目。再有,你离开此地,倘若真存在奸细,那奸细必将急迫,亦必将更为小心翼翼,毕竟你中军大将会走无非是猜测营中有奸细,心虚者想来会与平日不甚相同。” 简言之,此乃察奸反间的好机会。 “封受教,请先生稍后,封这就按先生之言安排。” 至此,廖封对她再无疑,那悬挂于空为一圈青芒环绕的星愈发夺目。 她猛地睁开眼,营帐顶映入眼帘。怔了两息,一双剑眉微微内拢。 林骁做了一个梦,梦到什么不太记得,只记得有一道冻得人哆嗦的青光突然乍现,而后她就醒了。 坐起来抓抓头发,眨眼适应营帐的黑不隆秋。她睡在靠边位置,旁边是快把王踵武压死的郑直。林骁伸手将郑直拽到他应该在的位置,总算让仍睡着的王踵武喘了口气。 既然已经清醒,约莫就睡不着了,林骁遂起身离开鼾声如雷的营帐,到排忧坑解急,随后在营帐前打了一套拳活络筋骨,同时体会气的流动。 她尝试像西阿星那样聚气,可惜让气动起来不难,一尝试聚集必溃散,气根本不服从于她。 “军无旗不聚,无令不行,气同样如此。是故驭气当先立旗再下令。” 收拳收势,循声望去,只见西阿星正往她这边走来。 西阿星依旧缠了很多布条,尤其是脸上,只露出眼耳口鼻,其余地方被布条遮蔽,头发且尽数拢起,扎成一板正的发髻,比林骁这随意绑束起的头发规整得多。 待他止步,林骁厚着脸皮开口:“西阿星,可否请你教我如何驭气?” “无不可。” 话音落下,他站着不动,林骁也不动,光盯着他那盛着死水的双目,冷风一点点蚕食打拳生发的热。 等了许久,林骁耐不住呼唤一声:“西阿星?” 西阿星淡淡言之:“贫道可传授你驭气之术,须得你拜师才可学艺。自拜师起,你即是贫道座下大弟子,你须得做到三件事,即师命不可违,阴邪不可沾,心德不可亏。你若能做到,便跪地叩首三下,由天地作证,拜贫道为师。” 林骁这才了然方才何故静默,她赶紧依言照做,无丝毫不愿。叩首三下毕,直起上身,额头通红一块,她郑重道:“今林骁拜西阿星为师,必做到师傅所言三事,天地为证!” 第19章 “善。”西阿星应,将她扶起,“军中不便以师徒相称,外人前你且唤贫道为道长,待之后你晋升为将,再以师徒相称。” “是!”林骁抱拳微拜,未想师傅如此信她能成为将军,那份初识未久的生疏随此信任而消散几分。 “林骁,你可有须向贫道坦白之事?” 林骁正犹豫此事,师傅既问,她即细声答:“有,其实我乃女扮男装,还请师…道长莫怪我拜师前未坦诚。” “不怪。”西阿星压低声音回之,“贫道亦同你一样。” 啊?林骁惊得瞪大眼,略显失礼地盯着师傅的脸瞧,这一细看发现了端倪,她师傅根本没有受伤,却缠着这么多布条,怕是面貌太柔,能让人一眼看出是女子,故而以此遮面。 “道长,也是被征来的吗?”她觉着师傅乃世外之人,约莫和她一样是故意到这军营来,就是不知是为何故。 “贫道之事尚未至言明之时,你且抛去杂念,随贫道修习驭气之术罢。” “是。”林骁收起好奇心,跟随西阿星来到水井边,不知要做什么。 “打一桶水。” 林骁照做,轻松打上一桶水。 随后西阿星挽袖,蹲下,将食指探入水中,不动分毫,可那桶水竟逐渐由涟漪浅泛变成越转越快的漩涡。 林骁沉下心感知,果然气在向师傅的食指处聚集,不断搅和这桶水。 “你所见何为旗帜?” “手指。”林骁即答。 “错,再看。” 不对?林骁蹙眉,再度阖目细细感察多时,终于发现在那气的正中,不,准确来说是师傅的指尖处有一团更浓郁的气,这团气不与天地之气相融,却被天地之气所缠绕。这是什么?自何处而来? 她不解,遂如实道:“道长指尖处有一气团,正引气相缠。” “不错,此气团名炁引。”西阿星边解释边用另一只手在地上写出这二字,“炁引自内而发,乃内气凝聚而成的引物,导引物出体而不与身断连,即成炁引。驭气大成者全身上下无处不可生发炁引,更甚者以所持之物生发炁引,而初入此道者多从手足始修,以手指手掌或足底生发炁引。故驭气之道有三境界,手足境,身境,器境。贫道便是器境。” 难怪师傅会让她觉着无力超越,原来师傅已达驭气巅峰。与之相比,林骁这天生神力似乎有些不够看了,她倒不嫉妒,只是以前虽面上谦虚,但其实以己身天资为傲,眼下得见人外人,在警醒自身时多少有点受挫。 似察她心绪,西阿星宽慰一语:“你不必与贫道相较,贫道身负家族传承,天生即至身境。你亦受天所眷顾,天生神力,灵觉玄感,此二者已超越天下无数人。然天之材不细心栽培、修剪杂枝亦会泯然于众,切忌勿自得自满躁急惑心,而当戒骄戒躁,潜心修行。” 师之言发聋振聩,林骁心神一震,肃然抱拳道:“骁受教,道长放心,我定会常省自身。” “善。”西阿星微微颔首。 趁大家尚未起,林骁得师傅教导,跨驭气入门第一坎——感内气。 凡有动,便有气游走内外,外为天地自然之气,内为化归己用之气。随出拳踢腿,内气行于经脉,通关窍,生发劲力。越通顺,气力越不受阻,拳脚之威越大。因此,内气又可称内力。 感内气,先从动而感气始。师傅教之拳法一套,这套拳法能够引导内气通全身经脉,走四肢百骸,能够越练越舒快,越练越少疲累,且能在无形中转化更多的天地之气滋补自身,将内气凝练得更为厚实。厚实的内气可于攻时引雷霆,守时垒土墙,在驭气之时更为游刃有余。 林骁天生就对武道有几分敏锐,师傅打了一遍拳,她便记住七八,再被纠正一遍即打得有模有样。只是第一次打拳打出冷汗,打到快疼昏过去,她不得不咬紧牙关,把牙齿咬出血,才不至于呼出痛声,又额角烧疤灼痛至极,才不至于因为昏厥半途而废,可见她体内经脉关窍大多未通顺。 此外,她越打越能嗅到一股子极其难闻的臭,似乎源于自身?林骁惊疑,但见师傅没有阻止她继续打拳,故暂且将这怪异抛于脑后。 半个时辰后,林骁才把这套拳完完整整地打完,此时她仿佛刚从泥水里捞出,全身上下散发着异臭,比那排忧坑的味道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西阿星不愧是世外高人,站在林骁面前眉都不皱一下,依然不紧不慢道:“气通排秽,趁五更未至,速去沐浴一番,贫道为你把风。” “多谢道长。”林骁忍受不住这股臭,赶快打了水往语儿姐告知之处去,不知不觉,脚步轻盈似飞燕。 第18章 待将近五更,同袍们一个个从营帐出来,林骁已经神清气爽、干干净净,就是萦绕在他们营帐前的臭味未完全挥散,以致于让郑直对离得不近的排忧坑十分不满,直呼八成有人拉了肚子。林骁有点心虚,闭紧嘴不语。 好在大家早已习惯了臭烘烘,毕竟行军杀敌不可能天天碰到溪河,便是在泥浆里翻腾,没有溪河也只能脏着臭着。 李叔招呼大家去排队盥漱沃面,林骁因着洗过就与李叔说了一声没有到水井边去,而是到营帐后隐蔽之处又打了一遍行气拳。这次比初时要顺畅得多,一刻左右就打完了,亦没有再出现臭味。正如师傅所言,越打越舒畅,越打越精神,另外身体变得极其轻盈,出拳的力与速强悍不少。 真神奇。林骁欣喜的同时不禁感慨,没想到刚到军营一天就认了个姐姐,拜了个师傅,往后日子有姐姐和师傅作伴倒是不会孤单了。 再打一遍拳,骚动入耳,约莫是千夫率已至,林骁赶紧收势走到开阔地去,恰好碰上来寻她的郑直与王踵武。 “林骁,你做什么呢,千夫率来了,带了好多武器和布甲,还有旗啊鼓啊,阵势好大,你快来。”郑直等不及拽着林骁就开跑,王踵武在旁边无奈地笑。 跑着跑着就变成了林骁拽郑直,郑直脚都快离地了,大呼“俺快飞了,林骁,跑慢点跑慢点”,林骁这才反应过来停下脚步,顺便放开了郑直。 得她放过的郑直一下子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粗气,说不出来话。又过几息,王踵武才追上,扶着膝盖平复气息。 “抱歉。”林骁掩唇咳了一下,她忘了不能再按以前的感觉来跑,也幸好只是奔跑,万一与人切磋时仍按以前那样使力,恐怕会闹出人命。她着实庆幸跑了这一通。 等二人缓过气,郑直双眼冒光,张口欲问林骁何故一夜之间变化这般大,林骁抢先一步说道:“快走,列阵了。” 她自也想带他们一起变强,可这功夫不是她的,她必须先请示师傅,师傅同意,她才能教,且林骁并不知能不能向他人透露这功夫,故而只能先瞒着。 幸好千夫率的确在招呼大家列阵。 一炷香之后,众人已在中央空地列好方阵,按照之前被千夫率挑选的顺序,没有半分凌乱,又尽皆闭紧嘴巴,等千夫率出言。 与方阵相距两三丈的石野环视众人一圈,和蔼的面庞甚为严肃,他高声道:“今日乃一月磨刀期第一日,我会先将诸位分成五队百伍,队为整,伍为分,队与队须得争高下,伍亦同理。待一月之期到,五者前二入左前营,余下入预备第四营,可明白?” “明白!”众声亮,充满斗志。 石野颔首以示满意,让身后兵卒上前宣名组伍,被叫到者出列上前。 兵卒展开第一卷木简,开口即叫到林骁。 “林骁,西阿星,王踵武,郑直,孙二为第一队第一伍,孙二为临时伍长。” 林骁惊讶,一是惊讶会与师傅同伍,二是惊讶这么快就完成与孙二的同伍约定。 惊归惊,他们没有一个站在原地傻站着不动,皆迅速出列,行至千夫率左前方站好。 紧接着第二伍第三伍同样是老兵做伍长。一直到第一队二十伍分完,都没听见李叔、孟乘龙与何起的名字。林骁很纳闷,按第一队所分配到的人皆是五百人中的佼佼者来看,李叔好歹是受过千夫率表扬的伍长,孟乘龙与何起在老骨山也立了不少功,为何没被分入第一队,还有这样分配下去,岂非队与队之间失衡? 众人大多面露疑惑,不少没被分入第一队的瞧上去有点哭丧和气馁,更甚者斗志消退几分。 但石野千夫率并不打算改变从优至劣的分队方式。 于是第二队几乎可称之为伍长队,领队的征卒全在第二队,且老兵居多,较少的新兵则尽是如孟乘龙与何起这样有某一方面极为突出的,可谓是又一座高山挡在后三队面前。 再然后第三队尽是高个子与健壮者,十五六的少年居多。 第四队由高龄者和年幼者组成,好歹仍有老兵做伍长。 等到了第五队,伤患体弱者全聚在这一队,并且已经没有老兵做伍长,当上临时伍长的基本都是西阿星原队伍中的伤患,只有一人例外,此人大概体弱,气色差极,面白得很,不过双目炯炯有神,不像旁人或几近绝望或不甘恼怒,那副平静模样与五队一众格格不入。林骁难免多看了他几眼。 第20章 分完队伍,队伍之间的差异极其明显,第一队锋芒毕露,第二队沉稳从容,第三队斗志昂扬,第四队低沉萎靡,第五队颇是割裂,一半不甘于就此放弃,一半已经打算破罐破摔。 千夫率全然没有鼓舞弱势者的意思,并让五位领队教卒上前,欲进一步加大队伍间的差异。 五位教卒,从左到右分别是:身材魁梧、长相凶煞者,年纪颇大、慈祥睿智者,书卷气浓、白面瘦弱者,稳重踏实、冷面肃目者,身材矮小、尖嘴猴腮者。 “每队第一个被叫到的人来择领队教卒,从第一队开始。” 属实把以强为尊贯彻到底,第四队第五队的大半人泄了气,那唉叹声让林骁听了个真切,她由此猜到几分千夫率的用意。 “第一队,林骁上前。” 随兵卒代千夫率所发一声令,林骁迈步上前,同时拿余光瞄了同袍们一眼,发现他们大多是瞅左边第一位一看就很勇武的教卒,而她师傅西阿星却直直地望着中间那位。 以林骁自己的感觉,她不认为魁梧的教卒适合一队,因为他们队应是集结了六个队中最为勇武的人,若教卒也为勇武者,怕是过犹不及。 何况经历了老骨山战役,又见识了师傅的驭气之能,林骁愈加认识到莽力的缺陷,若一昧以刚强硬拼难免过刚而折,她阿爹最后予她的教导也是兵须诡道。他们队所缺少的是诡道,是智谋,而看上去最有智谋的无外乎年老教卒与中间的书生教卒。 选谁呢?林骁与年老者的目光对上,对方似乎并不想做一队教卒,很快移开了目光。再看中间这位,林骁差点因其过于热烈的目光而后退,可见这位属意一队。 强扭的瓜不甜,林骁遂行至书生教卒面前,向他抱拳一礼,道:“请教卒到我队执教。” 书生教卒笑语一声“善”,随林骁来到一队立定,再不能改换。 林骁的选择让众人惊诧,连石野都挑起眉。 同队不少人面露不满,若不是千夫率仍在跟前,恐是要逮着林骁好生理论一番,他们八成是觉着书生百无一用,不利于进左前营。这全全是被表面所蒙蔽,看似瘦弱无力的书生可是一位教卒,能当上军中教卒又岂是泛泛之辈? 旁人不理解,与林骁亲近者皆支持她的决定,自然后面的队伍同样十分支持。 不管众人是何心思,一队都已择定东馗愚为教卒,其他队也不耽搁,一个接一个或喜或忧地迎接教卒入队。 最终,一队择东馗愚,二队择稳重者,三队择魁梧者,四队择年老者,五队择矮小者。 在教卒入队以后,石野让各队教卒来挑选各自队伍需要用到的兵器与布甲,以及旗帜金鼓和木简符令。 等教卒挑完,千夫率简单对众人鼓励一番就带着手下兵卒离开,仅把教卒留在了预备四营。 此时离起灶的卯时四刻还有近一个时辰,五位教卒分别占据营内中央空地的一块,不是分发器物就是讲解旗帜金鼓有何用处,唯有一队教卒东馗愚把那些东西放到一边,负手而立问一队众人问题。 “诸位可知石野千夫率分队失衡之用意?” 可惜多数人无甚兴致答,不是盯着那堆没有分发的物什瞧,就是拿欣羡的目光偷看其他队,只有如林骁一般不认为东馗愚有什么不好的少数人认真听着。 郑直还举手率先回答:“俺知道!千夫率一定是想把厉害的聚在一起变得更厉害。” “嘁。”有人发出很小的嘲笑声,明显是认为郑直头脑简单,千夫率的用意不可能这么简单。 然而东馗愚认可了郑直的想法,这让嘲笑者不禁出声反驳:“怎么可能!我们征卒说过,同处一队者实力不可差距过大,否则必生薄弱之处。” “嗯,是此理,但你看我等现下可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五支队伍,强则皆强,弱则皆弱,参差极小,岂非无甚差距,不生薄弱?”东馗愚的语气极为随和。 “那、那也不对,千夫率不可能会想得那么简单的……”嘲笑者找不出话反驳,绷着脸嘴硬。 东馗愚微微摇头,倒没有完全否定他。 “你说得不错,没有那么简单,然郑直所言亦不差,石野千夫率要选能入左前营的队伍,首先自当考虑最是勇武之军。若要你组建一支勇武之军,你是不是要把所有人中的勇武者挑出来建这支队伍呢?” 嘲笑者不说话,攥着拳头,微微低下头。 “不必灰心,你所言同样无错,千夫率的确还有另一用意,即是挑选他所需要的第二支队伍。”说到此处戛然而止,东馗愚让众人自行思量,并言之,“哪伍先答对哪伍就先去挑选我身后那些物什。” 第19章 此话一出,一队走神的人尽皆回神认真思考,毕竟那些装备物什一看就好坏新旧参半,还有的数目很少,比如首铠。 林骁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正如她阿爹曾说过的,于战场上有两种军队最为可怕,一是勇猛强武之军,二是斗志不竭之军。前者善正面强攻,能成为冲破敌军之盾的矛。而后者不论遭遇何等险境,哪怕深陷死地,都能靠斗志搏出一线生机,乃以弱胜强之军。 千夫率想要的应就是这两种军队。 另外林骁还留意到千夫率说的伍亦须争高下,这是否意味着倘若哪个伍没有好的表现,哪怕所在队赢了,那个伍也依旧会被分去预备四营,而败者队中的伍若符合千夫率的期望,会不会被提拔进胜者队? 正思考着,林骁忽然觉察到一束目光,她抬眸一瞧,正好对上东馗教卒的双眼,好像在一瞬间被看透了一般。林骁不自觉蹙了下眉。 “咳咳。”一旁的西阿星轻咳两声,引走了东馗愚的注意。 林骁不禁舒一口气,感激地看向师傅,旋即她感觉自己的头顶被无形的风抚了一下,似是师傅在安抚她。林骁阖目感知气的流动,果然抓住炁引的小尾巴,她心下一暖,微微扬了扬唇角。 “林骁,看你乐得开怀,可是了然第二支军是何了?”东馗愚笑呵呵地点了林骁的名,一旁西阿星淡淡瞥了他一眼。他的笑略微有几许僵硬,微不可察地冲西阿星挑了下眉。 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林骁看在眼中,心里纳闷,嘴上则在教卒的催促下道出第二军为斗志不竭之军。 “言之甚好。正如林骁所言,千夫率将五队按强弱来分的目的在于选拔勇猛强武之军与斗志不竭之军,自然二者结合最好不过,必是可以进左前营,甚至能被调入主营做曹仑将军手下之兵,倘若能被将军看上,成为亲兵也不是不可能。可惜我军勇武有之,斗志不足啊,能进左前营便是万幸了。” 东馗愚摇头叹气,把“轻视”二字刻在了脸上。这让一队众人如何能忍,当即闹闹哄哄让东馗愚等着瞧,多是摩拳擦掌斗志昂扬,完完全全中了激将计。 就连明知是激将计的林骁都被触动了自尊的弦,能依旧保持平和的只有少数几个——或不在乎进不进左前营者,如西阿星和王踵武;或沉默寡言者,如坐在方阵边角的黑面少年;或冷静非常者,如离林骁不远的白面少年。 对于大家头顶快冒烟的情况,东馗愚显然很满意,他先出言让众人稍安勿躁,兑现让林骁所在伍先挑选器物装备的承诺,又告诉大家之后还有先挑选的机会。 于是林骁就见众人憋着一口气,紧盯着他们挑东西。 因为有黑甲和将英,林骁没打算挑好的器甲,奈何被东馗愚看穿了想法。只听他幽幽地说了一句“操练时,你等自己的武器甲胄皆不可用,既是同队,总不好太过特立独行”,她只得认真挑选。 一刻后,五人挑完了器甲。林骁拿了一把颇轻的环首刀与一件没有破损的布甲,还有为数不多的青铜首铠。西阿星等人同样拿得齐全,仅武器不相同,西阿星依旧拿剑,郑直选了戈,孙二拿得是擅长的矛,而王踵武居然拿了弹弓。 林骁颇感意外。王踵武他娘临死前特地嘱咐他不要再用弓,之前老骨山的时候,王踵武除了帮她制服山匪的紧急情况用了李叔的弹弓外,其余时候没再碰过弓,连当时的同队从三当家尸体手中抢来一把良弓想送给王踵武,他眼都不眨就拒绝了,那时王踵武的武器破损,他其实收了也不算违背良心。 许是从她的目光觉察到疑惑,王踵武挠挠鼻尖,说:“接下来会有很重要的一战,我想给一队多添点胜算。” 重要的一战?林骁恍然大悟,莫非选拔方式是五队合战?难怪要用这样轻且钝的武器。悟罢她关心地问道:“你用弓,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其实很喜欢张弓,并未将之荒废,我娘也只是不希望我在战场上走爹的老路,但如若必要,我娘会理解我的,我要是变得很强或无甚名气,想来无甚问题。” “嗯,别勉强就行。” 随后二人回到原位。 除了拿武器布甲,孙二还拿了一杆上面绣有“预备四营一队”字样的旗帜,以及绑带五条。 第21章 “绑带绑在左上臂,表明你是一队的人,二队绑左下臂,三队绑右上臂,四队绑右下臂,没有绑带的是五队,此乃分辨队伍的记号。”东馗愚借着孙二手中的绑带向众人讲解道,“等大家加入某一军某一营时,这记号便不作数了,到时会有新的记号需要大家牢记。” “此外,一伍拿了旗帜,那么一伍的伍长孙二即为扛旗兵。每当战事结束,扛旗兵所在伍将双倍记军功,扛旗兵本人按三倍记军功,如若战旗一直不倒,每人再多记可换百石粮的一百次军功,若战旗长久地倒了,那么扛旗兵及其伍的人头即按军规罚去。不过有一种特殊情况不会作罚,即旗倒为计,为引敌军步入陷阱故意让旗帜东倒西歪或弃旗逃跑,不当罚。” 稍顿,东馗愚又言:“此次选拔会计算每个伍的次军功,次军功可换武器装备与粮饷,军功越多越会受领首重视。” 话至此,有人反应过来,举手提问:“教卒,我军难道之后要和另外四队打仗吗?” “不错。”东馗愚颔首,并奖励此人所在伍去挑选装备。 这让其伍颇是惊喜,亦让其他伍眼红,于是又有几只手举起来。 “教卒,伍若表现差劲,是不是队赢了,伍也算输?” “教卒,咱们是不是可以和其他队结盟?” “教卒,是不是可以靠夺取旗帜打败敌队?” “教卒……” 众人突然热情起来,让东馗愚笑意更浓,他慷慨地又让几伍去挑选装备,剩下的有些急了,忙道:“教卒,我们想不出啥,总不能一直拿不到东西吧?” “嗯——那么就请诸位去探查敌情,不论是看的听的还是拿话套出的,只要是有用且属实的皆可,具体有无用处是否属实由你等来分辨,由某来判断。快将开灶,诸位就趁着朝食的大好时机去努力探查罢。” 一番话说完,东馗愚笑眯眯地拍了下掌,宣布解散。众人立刻四散,或正大光明观摩他队,或竖起耳朵仔细探听,可谓是把“探子”两字刻在了脸上,无疑招得其他队伍厌恶。 林骁几人因为拿到东西暂不急着动,见他们这样傻乎乎地探查,林骁不由得问东馗愚:“教卒,他们这样,我军之后岂不是会成为众矢之的?” “不错,这种做法的确会让我军遭到孤立,乃至会在五队合战时被四队围攻,然凡事都有利与弊两面。”东馗愚悠哉地打了个呵欠,嫌累而坐在地上,问他们,“可知利在何处?” “说对可有赏?”孙二摸清了一点他的路数。 “自然有赏,你们有了军备,就每人加十点次军功如何?” “不差。”孙二笑,拍了拍左右两侧王踵武和林骁的背,“俩智囊,这事儿交给你们了,我带郑直去刺探军情。至于西阿星……你随意。” 孙二似乎有点怕师傅,一对上师傅就气势减三分,在师傅微颔首后半点不耽搁,拽着一脸迷茫的郑直加入正大光明的探子大军。 林骁收回目光,和王踵武一样陷入沉思,师傅则闭目静立,似在走气练功。 少时,王踵武先行开口:“第一利,尽可能地获悉敌队军情,哪怕是假的也能透露出一些东西,让我军能了解敌军。第二利,明目张胆的探查会扰乱敌军教学与部署。第三利,培养我军探查之能。” 其音未落,林骁接道:“第四利,我军若因此事被孤立,在四个有可能联合的队伍面前即从强势变成弱势……莫非教卒您是故意借此机会使我军锋芒内敛?” 东馗愚眯着细长的眼,但笑不语。 第20章 卯时四刻一到,火头兵们抬着一口口锅,推着一车车粮食来到营盘中央的空地,各队教卒命众人列好队,依旧两伍一锅。 架好锅,教卒才让众人有序到水井边洗手,再到营帐中取来各自的碗筷,最后围坐于锅前,等待开饭。几位教卒则单独聚在一个锅前,互相试探。 意外又不意外,林骁这边是属长刘江亲自来做饭,刘语儿跟在他身后,看到林骁时笑容灿烂,晃了晃握着拳的右手,似是拿着什么东西? 林骁好奇地看着刚认不久的姐姐,想起昨夜语儿姐有给她带吃食的意思,不禁有几分期待。当然,刘属长昨夜说的露一手她也很期待,可惜摆上台面的是干粮和菜。 其实按军中规矩,若非即将与敌人交战,朝食大抵是干粮和菜粥,再一人发一两块小肉干,暮食会丰盛一些算作对疲累一天的犒劳。 眼下这素食虽让人有点失望,倒没人会不满嫌弃,毕竟这世道连吃饱都是一种奢求。 看出众人的失望,刘江笑道:“可别小看这菜粥,我当火头兵这么多年,经手最多的就是冬苋菜和嫩豆叶,尤其是这冬苋菜,口感滑利,略微甘甜,柔嫩清香,和粟米一块煮,撒点盐巴,倒点猪油,再放点葱花蒜末,香得很呐,到时候你们手里的肉干可能都没这一锅粥香。” 听他这么说,有人不由吞咽口水,比如擦了好几次嘴角的郑直。 林骁的口欲不重,不像郑直那样馋,但肚子咕咕响,着实有点没出息。 坐到她身旁的刘语儿无声地笑了笑,将手里攥着的东西放到林骁的手心。 三块黄白色的石头? 林骁疑惑地眨眨眼,看向语儿姐。 刘语儿和她对视几息,恍然明白她没有见过此物,遂从林骁手心拿起一块“石头”置于林骁唇上。 对上姐姐清澈的双眸,林骁无甚迟疑,微微张开口,将“石头”卷入口中,清爽的甜味一下子粘于舌尖,林骁双目一亮,呼一声:“好甜!” “这是糖吗?我还是第一次吃,不过我听我阿爹说过。语儿姐,你也吃。” 她将其中一颗递到刘语儿唇边,刘语儿摇首婉拒,打手语表示这三块糖是她特地给林骁做的。林骁却是坚持,她想分享给姐姐,不想一个人独占这份甜滋滋的欢喜。 刘语儿微怔,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谁,无奈一笑,接受了她喂来的一颗糖。 林骁剑眉弯弯,未多言其他,仅是和姐姐安安静静地坐在一处,望着自锅升腾的白烟,倒着甜滋滋的饴糖。 不一会儿,菜粥的香味飘了过来,刘语儿站起身,又弯腰温柔抚了抚林骁的发顶才过去帮忙。 林骁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师傅坐到她旁边。 “道长,给你糖。”姐姐给的糖余下一块,林骁自己不太舍得吃,也不好将语儿姐的心意分享给旁人,但师傅算不上旁人,和姐姐一样算亲人,且师傅同样是女子,语儿姐若晓得此事许会将师傅也当作妹妹,想来不会介意她把糖分享给师傅。 西阿星摇摇头,说:“既是予你一人的心意,你独占便是。不当慷慨时莫慷慨,万事亦莫思之当然。” 闻言,林骁转头看了语儿姐那边一眼,见着她突兀地背过身,状似手忙脚乱。 “骁受教,多谢道长。”言罢,林骁取出帕子小心地将糖包好,收进衣囊。 随后她再看向语儿姐,语儿姐正笑着给刘江打手语,林骁舒了口气。 转回头时,余光瞄到蓄势待发准备饭好第一个去盛的郑直,以及正盯着锅那边发呆的王踵武,林骁想起行气拳,便趁着尚未开饭,向师傅请示道:“道长,行气拳可以外传吗?” 西阿星即刻回绝。 “不可,此拳法对天资要求极高,并非人人皆可习得,若天资不足强行走气,恐会让经脉受损断裂,甚至气伤肺腑。你能一次练通源于你经脉天生宽韧,又有灵觉玄感,在贫道授你拳法前便已然有意凝气聚气,且凭意志扛过气通经脉时的剧痛,未曾昏厥,这才一鼓作气跨过那道门槛。以郑直与王踵武二人的资质,他们仅有三成可能不会被气损伤经脉。” 没想到行气拳如此危险,林骁一时说不出话,十分庆幸未擅自外传。 “待你哪日有所悟,或可将行气拳改进,若能降低资质要求,贫道不会阻拦你外传他人。” “骁明白了,谢道长指教。”林骁郑重道。 又待少时,菜粥熬好,几人排队去盛粥,拿干粮肉干。林骁莫名地被刘江拍了两下肩膀,她看向旁边的语儿姐,语儿姐和她一样面上带着疑惑,并向她摇摇头,显然也不知刘江是何意。 刘江且叫来一个火头兵掌锅,跟着她们回到原位,坐在林骁面前。林骁突感如山压力,旋即她就被师傅拉到身后,语儿姐同样挡住了刘江的目光,对刘江一通比划。 刘江先是皱眉不悦,而后瞪大眼,最后气势一收,红了老脸。 “原是如此,爹还以为……哈哈哈,爹意会错了,爹去赔不是。”刘江挠挠头发,属实尴尬。 刘语儿这才让开,西阿星亦向旁边走一步,露出其后一脸懵的林骁。 “抱歉啊,林骁,我以为语儿相中你了,原来你认语儿做了姐姐。你若是不嫌弃老刘我,我不说做你干爹,当个叔如何?”刘江面上堆满歉意,微躬着身,主动向林骁伸出一只手。 第22章 林骁不打算拒绝,认爹她确实不愿,但认叔她无甚拒绝的必要,何况刘属长是语儿姐的父亲。 于是她果断将碗筷和拿布包着的干粮肉干放到地上,握住刘江的手,一点不扭捏地唤了声“刘叔”。刘江霎时眉开眼笑,应了一声“哎”。 由于辰时两刻就得收锅收碗,林骁与西阿星速速解决起饭菜。林骁还一边吃一边夸刘叔的粥做得香,或者闲聊几句,让刘叔高兴的同时缓解被人看着吃的尴尬。 刘叔说火头兵会在将士们吃完之后再起灶做自己的吃食,又以其他火头兵都饿着肚子,属长和属长女儿不能自己先吃饱喝足为由,谢绝了她分享吃食的好意。 聊着聊着,聊到一队的教卒东馗愚。 刘江惊讶,说:“你们运气不错,竟是由东馗先生做教卒。” 东馗先生?教卒莫非在军中有特别的身份? “刘叔,东馗教卒不仅是教卒吗?” “自然不是,其实军中教卒没有单纯执教的,大多是你们预备要去的那营中的伯长或五伯长来当教卒选拔人才,偶尔军师谋士也会充当教卒。东馗先生就是咱右军的腹心,也就是地位最高的军师,极为擅长探查敌情,你们是不是有被派去探听其他队军情的?” 林骁颔首,咽下嘴里的食物,道:“没有拿到武器布甲的都被派出去了,但我不太明白一点,我们的确能探到敌情,可大家都在一个营中操练,这空地不小,却也不大,其他队是什么情况过几天大家不都能看到吗?” “哈哈哈,不会,你们所见不一定是真的。你见到的别队前军,它可能是后军,你见到的左军,它可能是中军或右军。甚至一个伍中,表面上的伍长可能不是伍长,拿刀剑的可能惯用矛戟,练方阵可能部署是曲阵。总之队与队都在互相欺骗,起码在前五天是这样。” 那后二十五天呢? 未等她问,刘叔就继续说:“从第六天开始,教卒会带你们去营外操练,嵇安平原有平原、溪河、森林以及山脉,不论是平原战渡河,还是森林战爬山,皆能练。到时合战,你们的敌队什么地形都可能选,是以你们若不想陷于被动就得掌握在各种地形作战的方法。 这二十五天你们不一定能在外面遇到同营的队伍,故而无须太过遮掩真正的部署。等到了最后五天,你们教卒就可以和其他预备营的教卒约定进行不同营队伍之间的小合战操练,通常会打一两场。倒数第二日,教卒一般会进行最后的战略部署,并让你们早睡,因为子时一过五队合战就开始了。” 刘江的说话声音不小,周围的基本都在认真听,甚至有其他队的人摸过来听。 “原来如此,多谢刘叔解惑。” “不用和叔客气。”刘江伸手揉了揉林骁的脑袋,一点不客气不生疏,林骁那本就有点凌乱的头发彻底乱成鸡窝。 坐在林骁右边的刘语儿不满地看了刘江一眼,伸手帮林骁把头发规整好,还帮她绑了个利落的高辫子,总算让林骁告别乞丐模样,显得精神又凌厉。 坐在林骁左边的西阿星不甘落后,从衣囊中取出一条红眉勒,替林骁绑好,正好遮了烧疤,要是再穿上黑甲、骑匹骏马,倒真有几分玉面小将军的意思。 林骁任她们动作,虽是看不到自己当下模样,但见姐姐和师傅高兴,便也欢喜一笑。 笑容一直持续到那头戴银角冠、身披大红袍的姑娘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预备四营。 第21章 (倒v开始) 她站在那儿, 披着灿阳编织的暖光轻纱,犹抵不过环绕其身的冷冽,仿佛欲将周身一切温暖冻结, 欲作比那寒冬还要更胜的冷寒。 林骁不自觉打了个激灵,却始终挪不开眼珠。 原本喧闹的预备四营亦瞬息间变得鸦雀无声。 一道又一道目光聚集在这奇异之人的身上, 或好奇,或疑惑, 或惊讶, 又或者惊恐。 惊恐不外乎源自在老骨山开刃的人,他们没见过那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中的姑娘, 但始终记得山匪的描述:银角冠、大红袍、白玉笛,以及虫子。他们难免战战兢兢,死盯着地面, 唯恐从地底钻出来一群虫子。 林骁则盯着那雪白雪白的姑娘,缓缓将剑眉内拢, 她又觉察到一股针对自己的怒意, 何故? 不论旁人作何想,赵谨此番前来是寻人,不欲与无关人等扯上干系。她环视四周一圈, 在林骁所在处稍顿, 并非留意这所谓与她天作之合的准赤星命者, 而是看她身边的西阿星。 西家二十八道长,赵谨识得大半,尤其是继承天赋神通“掌运”最为强悍的那几位, 其余神通天赋中上者她也都见过, 但这位目蕴死水的坤道让她感到陌生。这意味着此人在西家内部排名靠后,恐怕属于神通不精的偏赋者。不知其所承何等惊人的偏门天赋, 竟能被唯天命是从的钟家安排到准赤星命者身边辅佐。 抓东馗愚一问便知。 赵谨移开视线,扫过一片茫然的人,最终定在五个明显气势与此处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其中一个猫腰垂首形如饕餮,心虚至目盲的可不就是东馗愚。 她挑了下眉,朱唇轻启,似笑非笑道:“东馗先生,你是想走出此地,还是被抬出此地?” 东馗愚拿碗的手僵住,在赵谨迈开尊贵的玉足前,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恢复一派儒雅相,就差拿一把扇子。 “原是赵大人大驾光临,某竟贪一两口吃食,实属失礼不该,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某这一次。” 东馗愚表面言语谦卑,实则不论是那行走挟风的姿态,还是挺直的腰板,以及嬉皮笑脸的神情,没有哪一处与卑微挂钩。只是其所言“大人”这颇具调侃意味的二字让众人惊疑不定,连大声呼吸都不敢。 赵谨懒得搭理他,亦不在乎旁人如何想,转身向营外走去,并轻飘飘留下一句:“东馗先生应晓得,让我多费一分力会有何代价罢。” 身后传来心虚的一声咳,随即响起东馗氏某无甚脸皮者嘱咐旁人的话语以及急切的脚步声。 要说东馗愚做了何事惹到她,对于那“无面蛇”而言,或许只是小小一算计,仅是让身处晴邑的东馗氏族人乔装一番抢了她的荷包,再引她见瞎子婆婆的小孙女芳娘罢了。 为了日后少有不必要的麻烦,赵谨当时没有报官,而是自己找寻荷包下落,跟着东馗氏族人故意留下的蛛丝马迹,兜转许久才找到偷跑出来的芳娘。 芳娘骨瘦如柴,已然重病缠身,无多时日,她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奶奶不再因为她而痛苦自责。 她用一颗梨换得了赵谨的承诺。 因着这颗梨,赵谨摆脱口渴饥饿的窘境,并从芳娘那里套出东馗一族耳目所在,将那些阴沟里的臭虫好生教训了一顿。 至于东馗愚何故这般讨人嫌,无非是怕她通过卜算避开老骨山,之后且会想尽办法和准赤星各走各的路。 的确,这无面蛇属实知她心意。 若准青星与准赤星一直无交集,自然无法真正地承接青鸾与赤凰的运道,无法转变为青星与赤星,即可摆脱所谓天命。 尽管依辅天三家的说法,能对抗祸乱天下之黑斑的赤青星命者尚且年幼,黑斑却已是成年,若无有承接青赤二神万之一神力的青星赤星抵抗黑斑侵蚀,阻碍黑斑继续成长聚势,等赤青星长大,黑斑之势恐怕已不可阻挡。 到那时,天下乱而难安,生灵涂炭,不管是他们这些承天命的辅佐者,还是她们这些为平乱世而铺路者,无一例外皆难逃被黑斑星屠戮的命运。 可赵谨不信这天命,厌烦这天命,凭什么生来就被安排好前行之路,生死尽被天操控?她不想做天的傀儡,她想掌控自己的命。 诚然,她会救世,会杀死那黑斑星命者,此乃出于本心之念,但她不愿按天所安排之路去终结乱世。倘若不按天命而为即是死路一条,那这天未免太霸道太狭隘,如何配称之为天? 待行至僻静无人处,赵谨的思绪被东馗愚打断,无面蛇难得正经严肃。 他说:“赵谨,你可记着答应过你师傅的事?” “自然。”赵谨瞥了他一眼,明白他又要规劝,不由冷冷道,“此次降世的黑斑并不强横,若我小心谋划,不留半点疏漏,我不认为他能‘吞噬’我。” 东馗愚摇头叹息:“你还是不清楚运道的厉害之处,哪怕你再如何算无遗策,多智近妖,运不在你这边,你就无法成事。最简单之例,你所领将士在战场上突然尽数感染瘟疫,你如何施展谋略? 莫说已做好万全准备,能及时让将士摆脱疫病困扰,或者用计谋欺骗黑斑及时撤走,某可以明确告诉你,不论有意还是无意,运都会推着黑斑在那‘及时’未至前令你军全军覆没,你也逃不过一死。” 赵谨蹙眉欲反驳,她可以促成无论如何都必胜的局面,她不认为黑斑星能吞噬“大势”。 东馗愚没有给她反驳的机会。 第23章 “打‘赤阳’被‘珏’覆灭,乱世已断断续续有二百余年,青鸾与赤凰连续转世五次,竭尽全力铺了五次路,可每一次都只得黑斑与赤青同归于尽,让天下得短暂安宁的结果。这份安宁就如同镜花水月,五年或者十年黒石子就会砸下,水中月即会四分五裂。唯有协助赤青星取胜,让赤青星开创治世、压制乱根才能安宁百年以上。如今她二人神魂俱疲,神力空虚,百年内无力再转世,分别耗尽醒时最后之力择有缘者赠予天赋与神力印记,寄希望于你二人…… 赵谨,某知你不愿信天命,不愿被天操纵,但有一点某希望你能清楚。天并非好哄弄,你与林骁若真心走不到一处,天不会认可你二人为青星与赤星,我等也不会强迫,因为没有任何用处,其实命运还是由你和林骁所掌握。” “……” 垂眸沉默少时,赵谨才开口一问,语气依旧不温和,然已无方才那般冰冷:“若我与她始终未从天命,你等当如何?” “我等辅天三家将以命为祭献出所得全部神力,以此唤醒沉睡的青鸾与赤凰,由她们来力挽狂澜。”他的语气无半点犹豫与惧怕,决绝中带着洒脱,以及一二分难以掩饰的悲怆。 赵谨此时真切地明了,他们同样身处于名为“天命”的笼子,只不过她想冲出去,而他们完全接受天所赋予的一切,不论雷霆还是雨露。 可悲否? 她反而不觉可悲,因为选哪条路都需要足够的觉悟,她敬有觉悟的人。这并不意味她会妥协,她最多只能看在这觉悟的份上予之让步的机会。 “东馗愚,我可以不避准赤星,前提是你所教导的一队能在五队合战中胜过我。” 东馗愚眼角微抽,略有几许无奈:“赵大人这是有意担教卒之任啊,是另领一队,还是顶替一人?” “皆非,我可不像东馗先生这般多才又得闲,我只会出谋划策。”赵谨惯常话中藏刺,尤其是对非善又无面之人。 “是是是,敢问赵大人,收复寻杜一战打算行何等诡道?” “筹谋前,须得先看东馗先生能否刺探到确切敌情。” “必不会叫赵大人失望。”东馗愚眯眼轻笑。 不一会儿抵达主营,廖封及左右两位将军已等候多时。 另一边,预备四营中,除一队外的四支队伍已经在有条不紊地练阵型、学挥旗与击鼓鸣金。一队由于教卒尚未归来,如同散养的猴子,上蹿下跳,不是拿着武器聚一起乱打一通,就是想尽办法摸到其他队所在之处,探听军情。 一片混乱中,林骁坐在新分到的营帐前,漠然看着这一切,实则在愣神沉思。西阿星在她旁边打坐练功。 良久,林骁脱出沉思之态,犹豫几息,还是向身旁的师傅请教。 “道长,你有很在意的人吗?” “贫道乃修行之人,修的是心无痕。若强论在意,贫道当下最在意弟子。”西阿星依旧阖目打坐。 林骁闻言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局促道:“我有点在意刚刚闯进军营的赵姑娘,挺莫名其妙的,我觉着她讨厌我,我虽然不讨厌她,却也称不上喜欢……之前我倒是很佩服她很想结识,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只是被讨厌了,我不想轻贱自己去讨好讨厌我的人,但很奇怪,她一出现我就会不由自主去看她,明明看一眼会觉着冷得刺骨,还是忍不住去看,真的太奇怪了。道长,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贫道,不知。”西阿星睁眼看向她,思量片刻,郑重予之四字,“顺其自然。” 第22章 直到午时, 东馗愚才再度现身预备四营。 只是他堂堂右军腹心居然灰头土脸,长衣下摆不知被什么刮出破洞,狼狈得没有半点之前的儒雅书生样。这自然是赵谨的手笔, 倒也无甚,她不过是下了点麻毒, 让东馗愚回返时双腿突然无力罢了。 与当下的东馗愚十分相配,一队百人, 除了西阿星与眉清目秀的白面少年外, 个个像刚从泥浆里捞出来,还有的鼻青脸肿, 连林骁都满身是土,但她把头发护得好,仅凌乱几许, 眉勒也没有沾上土。 本来众人算是先生不在时做了坏事,理应夹着尾巴拘谨老实一些, 奈何一见到刚遭难半点威严没有, 甚至有点滑稽的东馗愚,什么心虚害怕、拘谨老实全部被抛到脑后,此刻的他们唯有把快挂在嘴边的笑憋住。 “哎呀, 诸位挺高兴的, 看来敌情已是刺探得差不多, 哪位先出来说道说道?”东馗愚一边清点未分发的装备数目一边问。 见教卒将被偷使而有损的装备分出来,刺探到敌情的伍赶紧出列,八成打着将功折罪的主意。 “我、我伍刺探到二队打算练方阵, 欲在合战中固守据点, 以逸待劳。” “嗯,不错, 二队教卒最擅长的谋策是筑巢反击,他那人且好一条路走到黑,是以练方阵是假,筑巢是真。来上前,挑选武器。”东馗愚笑眯眯的模样总让人觉着他满肚子坏水。 那伍战战兢兢地上前,没有挑选,而是低头认错,这有损的武器和布甲有三件是他们造成的。 “某不能说没关系,偷拿军备这种事算得上触犯军规,不过念在你们刚入营,这些东西本就属于你们,某此次便小惩大诫一番。一会儿大家须得绕着营帐练脚力,你们就多跑几圈吧。” 竟如此简单?林骁微微挑眉。 那犯错几人对视一眼,摆明不敢置信。而教卒依旧让他们挑选装备,还不用拿走破损的,这更让人惊讶不已,同时也让仍在观望的人赶紧站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抢着说刺探到的敌情。 将一些无用或不实的敌情剔除,东馗愚将四个队伍的情况理清并告知众人。除了二队会筑巢外,三队打算在平地摆锥形阵,欲以力破巧,且同样以逸待劳,不会主动进攻,亦不入森林。 四队打算找其他队结盟,练攻防一体的方阵和防守圆阵,到时约莫不是做诱饵就是做援军。 五队情况特别,表面上依旧割裂,一半人欲攻,一半人欲守,他们的教卒似乎应对不了这种分裂情况,已经任他们一分为二,攻者打分兵偷袭,守者固守一方。 然了解五队教卒的东馗愚告诉他们,这四支队伍,最该重视的便是看上去最弱的五队,因为五队教卒最擅长的谋策是隐藏与游击。 兴许还会有人予之奇谋。 此话让林骁不解,但见教卒不打算细说就没多问。 除了每队的布阵,林骁在被郑直拉去打闹前,和西阿星记下了二队的金鼓声,在别伍无人再言时,她将所记之事道出:“敲鼓一下,抬起左脚;敲鼓两下,举起右手;敲鼓三下,举起左手;敲鼓四下,抬起右脚;敲鼓五下,右手握拳举起。鸣金一下,不动;鸣金两下,向右看;鸣金三下,向左看;鸣金四下,抬头;鸣金五下,垂首。着实难明其意,烦请教卒为我等解惑。” 东馗愚笑笑不答,让众人自行思考,并指着所剩不少的装备,道:“哪伍能明了这十道指令其一,哪伍可来挑选装备。” 于是各伍在征得教卒同意后分开商量起来,林骁几人也不例外,虽说他们已经无须回答东馗愚的问题。 奇怪的是伍长们趁大家绞尽脑汁之际,跑到东馗愚面前,似有诉求。 林骁尽管好奇,却没有去偷听的打算,她正专注地和同伍参悟指令。 “首先,鸣金应是撤退,击鼓应是进攻,就算想防他队参透指令,这最基本的应也不会变,不然若这五天促使听令者习惯了鸣金前进击鼓后退,怕是会感到错乱,要费很大功夫才能纠正。此外二队老兵为多数,他们已习惯基本指令,很难击鼓后退。”王踵武率先一语,声音比平时小,许是因着和西阿星不太熟的关系。 林骁点头,接着分析:“照这样来看,鸣金两下向右看会不会是向右撤退的意思?” “那向上和向下看是爬山和下河吗?”郑直眉毛打结。 “看来不对……”林骁皱眉沉思。 沉默来得颇快,仍在打坐的西阿星遂开口一言:“去其繁杂,见其本真,大道至简。” 一句话点醒林骁与王踵武。 “原来如此。”林骁笑。 “什么如此?俺一点没懂。”郑直茫然地抓头发,有点泄气。 王踵武温声给他解释:“西阿星的意思是鸣金只表明撤退或停止进攻,不表明方位,否则旗帜的用处就会减少,我们方才想复杂了。” “那为啥向右看啊?” 林骁答:“右除了指方位外,也可指右军,向右看即是右军撤退,右军也相当于后军,纵三军即是后军撤退。” “这么说,向左看是左军或前军撤退,那往上和往下又是啥?” “按照顺序来看,向上是中军撤退,而向下许是全军一同撤退。”王踵武道。 林骁颔首赞同王踵武所言,又补充一句:“鸣金一下不动应是停止进攻。” 第24章 郑直恍然大悟,惊喜地说:“原来是这样啊,那俺懂了,击鼓一下抬起左脚是左军前进对吧?” 可惜他的自信猜想很快即被一人否定。 孙二回来,一掌按在郑直的脑袋上,揉晃他的头,言之:“哪军前进是由旗帜来指挥,傻小子,击鼓进攻有分步次第,第一步先通告全军要开始前进,让将士有所准备,是以抬左脚是预备。第二步列阵齐整,举右手是让右边的人以左边的人为准齐阵。第三步,举左手是观察四周风吹草动,同时让将士处于紧绷之态,如同拉紧弓弦。第四步,抬右脚是全军前进。第五步,右手握拳举起,那是全军冲杀的指令。在战场上如果敌军的金鼓扰乱我方金鼓,就可以用手势与旗帜来传递指令,或者让传令兵来传递。二队老兵多,不会在指令上有多少变化。” 他放开快被晃晕的郑直,看向林骁,说:“抱歉了,林骁,这次恐怕无法与你同伍了。” 什么意思?林骁眨眨眼,不解。 尚未来得及问,东馗愚便召集众人,林骁只好压下疑惑,与同伍迅速归队。 只是二十个伍的伍长,即二十个老兵没有站到队伍中,而是另起一小队,领头的是个看上去饱经沧桑、胡子拉碴的健壮老兵,孙二站在那老兵的左后侧。 林骁见状有种说不上好不好的预感。 “如你们所见,我军将一分为二。”东馗愚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队伍分裂,伍长全被分出去不是什么大事。 但显然被伍长抛弃的人不这么觉得。 “您一定是在说笑吧,教卒?” “没有伍长的话,我们都不知能做什么,教卒您再考虑考虑吧!” “就是啊,而且伍是千夫率分好的,教卒能变吗?” 众人扯着嗓子吵闹起来,唯零星几人保持安静,其中就包括林骁四人,郑直难得没有为声势助力。 林骁本来不太明白为何这么做,在见到其他人急切焦躁的模样时她明白了,新兵眼下正依赖老兵,倘若老兵不在,他们会自乱阵脚,会不知该如何做,即是说他们大多为无将不行之军。 可战场上领兵之将是敌人的眼中钉,乾阳将领又总是喜欢作表率在前领兵冲锋,将亡并非不寻常之事。若将亡,其所率百人千人万人转眼成一盘散沙,那么这支军队就既非勇武之军又非顽强之军。 将亡,副将领兵,副将亡,五千率领兵,以此类推,直至伍长亡,兵卒自己带领自己往前冲。 不会因将亡旗倒而败退才是真正的强军。 孙二等人或许就是看清这一点才会自行分出去单独成队。 了然其中用意的林骁在教卒征求他们意见时率先站出来表示赞同,紧接着西阿星、王踵武与郑直皆支持她。 不出所料引起众怒,不少人骂他们是叛徒,还有人气急了埋怨林骁选了东馗愚做教卒。 这乱糟糟的比菜市场有过之而无不及。 终于,东馗愚收起漫不经心,冷下脸,眼神锐利如刀锋,他无情地沉声道:“不愿待在一队,直接收拾包袱滚去预备军。” 一瞬间,鸦雀无声。从东馗愚身上散发的气势几乎将所有人震慑住,包括林骁,估计只有她师傅不以为意。 林骁不由缓缓吞咽口水,额上冒出冷汗,浸湿了眉勒。当她无意间对上东馗愚冰冷的目光时,如同被一条毒蛇缠住了脖子,窒息感扼住心神。 教卒,原来如此可怕吗? 第23章 “东馗愚, 友善?”于沙盘前排兵布阵的赵谨轻描淡写地讥讽,“毒蛇不过把剧毒遮掩一二,便让四肢发达者天真地以为所见无害。殊不知某人时时刻刻把‘伪善’刻于天庭,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边摆出迫不得已的虚伪模样, 一边痛快地将需要牺牲的棋子推入深渊。” 他的目的只有完成天命,并不在乎百姓会不会受苦, 亦不在乎她们是不是受天强迫愚弄。 赵谨所言仅有三位将军听到, 然与赵谨几营之隔的林骁在东馗愚冷下脸之际也窥见了他的本真。 阴冷。 但很快东馗愚又变回那个有点懒散的儒雅先生,并给了众人一个解释。 “这个决定是他们自行思考的结果。与你等不同, 他们已经从军一两年,打过一两场仗,完全适应了陈旧的路数, 只会一如往昔那般作战,无法接受新的东西。而你等是尚未打磨雕琢的原石, 你等可以探寻全新的路, 成为有别于陈旧的一把新利刃,而不是被他们带往陈旧保守的老路。某可以实话告诉你等,虎锋军早已被敌国琢磨透了, 没有变化的虎锋军早晚会迎来彻底的覆灭。” “教卒, 您所说的变化是指什么?”林骁未屈服于胆怯, 即便她现在还因为方才东馗愚所展露的本真而手发抖。 东馗愚看向她,笑呵呵地不答反问:“你觉得乾阳虎锋军是一支怎样的军队?” 林骁思索一会儿,答:“勇猛好战, 不惧死。” “说得不错, 虎锋其实就是有冲劲儿的莽夫,好与人斗狠, 总是一股脑冲锋陷阵,将死当作归宿,将生当作耻辱。是以敌人会设下陷阱,会大行激将,等着呆头呆脑的莽夫们来送死。乾阳的武将,除了坐镇王都的那位大将军外,大多是这样强武短智的莽夫,在能用勇武碾压一切的时候,虎锋是很可怕的军队,然而一旦碰上会借力打力,会消解弱化武力的军队,虎锋必败无疑。” 东馗愚举了两个并不遥远的例子。 “会鹿山之战,兴国上将阎济以五千人破虎锋三万之军,究其原因在于虎锋莽勇,明晃晃的陷阱视而不见,仅凭一腔热血一股脑地往前冲,被战功激励而不管不顾地追逐敌军刻意撒下的诱饵,以致于被占据地利的伏兵分而破之,兵力多又如何,勇猛又如何,中了计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寻杜守城战,寻杜守军五千,援兵五万,而敌军只有算上辎重兵的两万人,按理说双方兵力悬殊又是守城战,乾阳不该败,结果却是敌军大胜。因为那群莽夫只会傻傻地让兵卒出城送死,不断去和敌军较量,一心想建功立业把敌军打跑,结果致使城内兵力愈发空虚,城前兵力被诱饵越引越远离城池,给了敌军奇兵绕后突破城墙的大好机会。” “这短智的勇武之军就如同瞎了眼的老虎,遇到聪明的猎人就与那砧板上的鱼肉无任何区别。因此,你们首先该学会的是独思,去思考所见所闻的一切,不依赖任何人。此乃第一变。” 话音落,多数人目露迷茫,沉默不语,林骁倒是有所了悟,纵眉沉思。 东馗愚不再多言,让老兵队去他的营帐帮他拿来腿绷和绳子。 不多时,东馗愚特制的腿绷与配套绳索就堆在众人面前。 林骁见这腿绷上前后有铁环,恰好能让绳子穿过,她认为这是要用绳子来连接腿绷,再加上教卒之前说过他们须得绕营练脚力,莫非他们要穿戴串绳腿绷去跑? 果然,东馗愚眯着细长的眼,说:“现在请诸位自行结组,不是五人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独自一人即可。结组后穿戴好一双腿绷,以绳与同伴相连,至于分不分领头看你等自己。” 话音落,众人不动观望,依旧是林骁四人率先按照东馗愚说得做,他们不打算再找一个人,与其去硬凑一伍,不如相熟的四人一起比较让人安心。 排竖队按身高来排,林骁郁闷地排到第一个,接着是比她稍稍高一点的西阿星,郑直第三,最后是最高的王踵武。 把绳子绑好,又听东馗愚说:“去跑罢,绕营五十圈,被后面人追上一次加五圈,追上前面的人减五圈,不论是否在同一圈。另,绳子断了加十圈,天黑前跑不完加二十圈给明日。跑完之后告诉某,某如此做有何用意。” “是!” 齐应罢,林骁扭头对后面三人说:“先迈右腿,喊虎锋,虎右锋左。王踵武,你要是看我们谁倒脚忙乱要失误就喊停止。” “好。”王踵武颔首。 深吸一口气,林骁自觉下令:“前进!” “进”字出,四人默契地迈开右腿,伴随“虎锋,虎锋,虎锋”的呼喊声一点点加快脚步,不一会儿就见不着同队其他人。 林骁不知其他新兵如何,只集中精力保持步子不乱,一开始还有点被绳子牵扯的阻力,但随着与后面三人吐纳同步,脚下逐渐轻松起来。没多久,他们就又见着笑眯眯的教卒,以及急急忙忙、磕磕绊绊的一组组,身后也传来细微凌乱的脚步声。 正当林骁四人将追上前面那组时,那原本快摔倒的组仿若突然打通任督二脉,一下子默契如一,风一般往前冲,那组前面的组亦是如同被猛兽追击,撒丫子往前狂奔。同时四人身后的凌乱脚步声越来越近…… 于是就像把染料倒入水中,一盆清水迅速染上了紧迫之色,连林骁四人都不能再游刃有余。 每个人都在往前冲,攘起的风沙和震天响的“虎锋”二字似让天地为之震颤。随着日光偏移,一队的呼喊声从响亮变成嘶哑,步子从轻盈变为沉重,仍不减半分速,气势且愈加强盛,掀起一股股灼热的风浪,刮得营帐呼呼作响。 第25章 第三十圈,林骁感觉双腿仿佛被人死死抓住,每迈一步都得咬牙费很大的力。 第三十五圈,林骁感觉嗓子被火烧成灰烬,开口吐出的八成是烟,反正声音是听不到了,好在他们四人的脚步已是出于本能的整齐,不再需要喊话来调整。 第四十圈,林骁感觉绳子稍显紧绷,身后的人步子稍微慢下来了。 第五十圈,林骁四人的最后一圈,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一圈都减不了,这五十圈还出乎意料的艰难。 林骁不知身后三人如何,反正她的脚麻木得快感觉不到,两耳已经听不清周围的声音,神志亦有几分迷蒙,迷蒙间她好像看到了环绕在四周,跟随她前行的气。她清楚地知道那不是风,因为从第五圈开始,风一直阻碍她往前冲,故而这是顺着她的气。 师傅说过,“当气主动追随你的时候,便是你能驾驭它的时候,此时你只须感察体内气之流向,将之引导至手或足,凝聚而止,成炁引而外现,即可迈入驭气手足境”。 老实说,林骁并不知该如何不通过行气拳来引导气,但在神志不清的当下,她心中唯一之念是让双足轻松一些,于是内气自行游走,顺着畅通无阻的经脉,汇集在她的双足足心,紧接着一股浪潮猛的袭来,冲刷她的脚踝,借给她往前的劲儿,而后…… “圪崩。” 随着一声响,沉浸在玄妙之境的林骁受一股力阻碍,难以继续向前跑,而在步子停下的刹那,双腿彻底软下去,眼前朦朦胧胧,是地面吗? 希望别蹭破她的眉勒…… 她合上眼。 同时,高悬于天,被一圈赤茫环绕的星照往常浅淡几许。 赵谨收回目光,迈步接近不远处闹哄哄的预备四营。有不少医师自她身边急匆匆掠过,面上却尽是沉稳,可见是某人提早做了什么安排。 因着军中已通告不许阻她去往任何一处,预备四营的守兵让道两侧供她通行。 刚一入营地就闻得一声暴喝,赵谨平静地循声望去,只见东馗愚被高大壮实的火头兵揪住了衣襟,不得不踮起脚,可惜无面蛇不知惧怕,一如既往摆着欠收拾的笑脸。 “刘属长,你这是做什么,某可有得罪过你?” 那云淡风轻的语气顺风而来,让赵谨都有点手痒,何况是暴怒的刘江。 刘江的确双目似喷火,然而尚未开口就被东馗愚反教训一顿。 “刘属长是对某的练兵方式颇有微词,又对一队的新兵颇为爱护啊。呵呵,麻烦刘属长莫攥着‘天真’二字不放,乾阳之法有定——男子十三成年可从戎,十五娶妻可生子,此乃乾阳兵多的根本,他们已经不是孩童。你今日对他们爱护有加,不忍见他们拼命,他日战场上你留守后方,谁来爱护他们?他们敢战时后退,按军规即当处死,你觉着领兵者会不会对逃兵仁慈,敌人会不会无须他们拼命就自刎?” 刘江微怔,色厉内荏驳道:“即便如此,东馗先生您也不该让他们跑死在军营!” “跑死?谁死了?他们能在开刃战中活下来,由石千夫率择出,又被分进这第一队,足以说明他们的身体与意志不会差。绕预备四营一圈不到两里,五十圈不到百里,无负重急行百里,这可是虎锋强军必备之能。某所作奖惩只为激发他们的斗志,助他们尽快与同伴达成默契,意志不坚者半途放弃,意志坚定者不行即倒,某既未拿鞭子鞭笞,又未放恶犬追逐,你说某这是在刁难谁?” “……”刘江无言,手渐渐放松,可他怒火未熄,依旧无法认同东馗愚的做法。 不认同很寻常,十三从戎属实残忍,却是乾阳大行兵伐之下难以避免的举措。乾阳四面环敌,又因武阳王好战引得仇恨无数,消耗国力无数,若没有足够的兵马震慑比邻之国,乾阳必成砧板鱼肉。这“足够”二字就源于“男子十三成年可从戎”。 而“全民皆兵”与“十三从戎”之制不仅让他国忌惮,不敢莽撞来攻,还助长了武阳王“天下布恐”的野心。 天下布恐,顾名思义,让天下人畏惧乾阳,以武阳王的做法即是输送源源不断的兵马入侵乃至毁灭他国,杀尽他国王族权贵与不臣服者,哪怕是平民百姓,只要不臣服乾阳即杀,再大肆宣扬不臣服者的下场。曾经一个名为“扈”的小诸侯国就因此灭亡,武阳王杀了扈国近一半人。 尽管当下乱世没有哪个诸侯王甘心不做天下之主,各国之间二百多年的仇恨与龃龉也难以通过平和的手段消磨,想结束乱世唯有以强武来让他国臣服,强硬促成统一,但武阳王的布恐之道依旧难以让人苟同。 若非她要报师傅教养之恩,来助降生于乾阳的赤青星成势,赵谨根本不会为这残忍之国献智献策。自然,倘若那赤青星登上王位却无法斩断乾阳的恶根,她就算忘恩负义,也必将改道去助她所认可的王。 思绪止,东馗愚与刘江亦不再剑拔弩张。 “东馗先生,您到底想做什么?”刘江语含疲惫与无奈。 “某想为乾阳培养出一个变数,能左右战局的变数。赵大人应是能理解某罢。” 东馗愚扭头看向不远处的赵谨,赵谨止步,一双桃花目满含冷冽。 第24章 “真是好算计, 东馗愚。” 可不是好算计吗,他东馗愚与武阳王以寻杜收复战的胜败来打赌,却利用她的智谋来达成目的。 “这怎么能说是算计, 这可是双赢啊赵大人,您也不想有人在顶上指手画脚不是, 某是在为您谋求逍遥啊。” 哑谜打得一旁的刘江满面写着听不懂。 “为我?难为东馗先生为我着想,现下我亦想为先生着想, 帮您去除心上污浊。” 冷笑一声, 赵谨取下白玉短笛置于唇边。 “慢慢慢!”东馗愚终于变了脸色,赶紧上前作揖赔不是, “赵大人稍安勿躁,某此举确有私心,但涉及一些不好于此地言说之事, 可否请赵大人移步一谈?” “可,不过我有一条件。”赵谨将短笛放下, 仍握在手中。 东馗愚扯扯嘴角, 主动道:“奉某今年所得粮饷一半来赔罪如何?” “七成,先生莫不是忘了还有之前的事。”赵谨轻笑,笑时若春风拂去寒冬, 可惜依旧凉得刺骨。 东馗愚抖抖眉毛, 应了。 于是赵谨跟随东馗愚前往僻静处, 他顺便叫上了刘江,刘江没有拒绝。 少时抵达甚为空旷的营盘,纵深极小, 仅有四五营帐, 营帐之间离得很远,此乃军师谋士所住之地。赵谨并不住这里, 她被安排住在主营将军营帐旁边,以示对贵人的尊敬。 “赵大人请,刘属长也不必客气。” 东馗愚撩开自己营帐的帘子,摆出恭卑的姿态。 赵谨淡淡地瞥他一眼,迈步进了营帐。幸好东馗愚不算邋遢,营帐无有难闻味道,否则她会忍不住为东馗先生吹奏一曲。 与半点拘谨没有的赵谨不同,刘江迟疑许久才入营,规规矩矩坐在边角。随后东馗愚进来,将帘子绑固好。 “莫说闲话,说正事。” 一句话阻了东馗愚活跃气氛的心思,他无奈笑笑,让刘江将他旁边的包袱递来,从中取出一卷竹简,双手呈给赵谨。 赵谨毫不客气地接过竹简,将之展开,未几,冷冷淡淡的面庞浮现几许微妙。 “武阳王居然会同意,他就不怕你心术不正,凭拿到手的兵马投敌,或支持哪位王子王孙引发乾阳内乱?” “赵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你不讲与他听,莫非要劳我费口舌?” 赵谨将竹简卷好,扔回东馗愚怀里,而她所指的人自是一脸懵的刘江。 “哎呀,某险些忘了。”东馗愚对刘江歉意一笑,“刘属长,接下来某所言之事望你莫外传。” “自然,请先生放心。”刘江赶紧表态,紧张得很,约莫是怕一不小心落得被灭口的下场,毕竟知道越多越容易掉脑袋。 东馗愚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语气轻描淡写。 “某想为乾阳建一支不受束缚、神出鬼没的游军。这支游军不属于虎锋军,乃是仅听从王上一人命令的军队。但即便是王上也不会知晓游军所在,最大可能地避免细作刺探到关于游军的军情。 而游军的职责则是于敌我双方僵持或我军败势已显的情况下打破僵局或扭转败局。虎锋军不会知晓游军所在,不会知晓游军会不会驰援,又有何谋策,敌军无法通过安插在虎锋军中的细作刺探到游军军情,但可能知晓游军的存在,于是要么惊疑不定如惊弓之鸟,要么被打得措手不及。 倘若顺利,乾阳的这支游军会在敌军心底种下一颗忌惮之种,敌军会时刻防备游军的突袭,会耗费大量心力对付游军,乃至与无形之气斗智斗勇。如此,乾阳虎锋军即可挣脱敌军的智谋束缚,肆意驰骋,以摧枯拉朽之力击败敌军。” 话音落下,刘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第26章 似是为便于他理解,东馗愚还贴心地总结一句:“一言以蔽之,游军是打乱敌军布局的变数,是我军身处绝境时的希望,是意想不到的奇兵,某会让这支游军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凶兽,助乾阳一统天下。” “那……那我,您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于我?” 东馗愚不假思索地回答:“自是想让刘属长所领火头兵属加入这支游军。事实上,王上予游军最多兵马数目是一万兵五百马,在游军未取得巨大战功前只允许有千人百马,游军兵卒必然要身兼数职,既要筹备辎重打仗,又要集粮起灶,无战时尚可,若参战必是顾不上。若能得刘属长加入,我游军将如虎添翼,无后顾之忧。” 话很好听,可刘江皱眉沉思,有所顾虑。 如赵谨所提出的问题,武阳王要怎样才能放心这样一支如脱缰野马的游军在外逍遥?最为寻常的办法是将游军将士的亲人聚在一处,明说保护,实则为质。 刘江踌躇着开口:“敢问先生可知王上如何放心游军在外?” 东馗愚从容答之:“若把将士亲人留王都或某一城做质,未免太伤将士为国征战的赤子之心,且那样做万一被某些有不轨之心的宵小利用,游军反而会成为刺向王上的刀。 是以某向王上提议,不如从次军功入手安王上之心。游军参战所得次军功按十倍计数入简,战军功按两倍计数入简,条件是游军不可抢夺战时战后缴获之物。战后,游军须派人持多倍军功符、王令以及游军军功总数记简,到虎锋军进行核查与入数,虎锋军须镌刻保留一份游军军功总数记简,以方便来日核对。” “如此一来,便由虎锋军监督游军是否有所作为。而假如虎锋军作假苛待游军,抢游军之功,游军可直接禀报王上,王上自会查实再予以额外补偿,没准能因此为虎锋除去害群之马。 此外,会有王上的心腹监察使加入游军,监察游军是否有反叛之意、欺瞒之行。 至于游军除掉监察使,执意不参战或投敌或引发内乱的情况,不参战无军功无粮饷,投敌或引发内战则要掂量掂量凭这最多一万人马能否与乾阳几十万大军抗衡。加之若王上下通缉游军之令,乾阳所有关口皆不会再对游军敞开,我等自己或许能跑,我等家人决计跑不掉。到那时我等不仁,王上自当可以不义。” “并且……”东馗愚眯眼一笑,温和地利诱道,“若刘属长能加入游军,令爱天生不能言之疾许有法子痊愈。” 可谓精准攥住刘江的命门。 刘江考虑片刻同意了,并答应说服同属的火头兵,等此战结束就跟随东馗愚。 待刘江离开后又过了许久,闭目养神的赵谨才再度开口:“雪山竟会放人入世,你许诺了什么好处?” 雪山中有雪族,受雪神庇护,善医善毒,天生之疾寻常医师难治,却难不住雪族人。当然,东馗愚召雪族人入世绝非是为了医治刘江的女儿。 “无需好处,雪族虽避世,但在涉及天下兴亡一事上她们并不会吝啬。某倒是没想到,赵大人会如此误会您的母族,雪族莫非待您不好?” 无怪东馗愚好奇,雪族与辅天三家关系不差,且不说赵谨拥有雪山血脉,就说她与钟家沾亲带故,又是被钟家人送去雪山,这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怎么着都不应受到苛待。 然赵谨讥讽道:“如同厌恶仇人的子孙,雪山神明对青帝因爱生恨,准青星源于青鸾,青鸾源于青帝,我便如同青帝的孙辈,怎能不得雪山神明的厌恶。” 紧接着她又冷笑补充:“那雪神不接纳我,让我梦魇又让我为寒气侵扰,若非师傅以秘术制止雪神的卑劣行径,我恐怕年少冲动会去打砸雪神像。最终雪神会妥协也不过是因为钟家许了好处,故而我不信那等小气神会无私地放族人来助我等结束乱世。” 话音落下,东馗愚挑眉,故作惊奇道:“原来您厌恶雪神,某还以为您是尊崇雪神,毕竟您时常穿着侍奉雪神的神子服饰。” “我娘亲的遗物,我为何穿不得。是人尊崇那神明,还是这银冠与红袍有了灵智会自行拜神?东馗先生不必费心思探我的喜恶,即使你召来的是唯雪神是从的神子,我也不会因喜恶弃责任于不顾。何况我与谧关系尚可,她是我表姐,就算我不喜她所信奉的神,我二人也不会为那小气神反目成仇。” 言罢,赵谨起身,既已明了来者是谁,就不打算再与这厮打太极。 东馗愚亦起身相送,顺便想再说几句,可惜被赵谨抢了话。 “不学医。” 东馗愚脚步稍顿,温声劝说:“赵大人您本可医毒双绝,医术又非是无用,何必揪着钟家的卜算结果不放,岂非白白浪费您的天资。” “东馗先生巧舌如簧,何不放下军师身份,改道去做说客,想来有先生出马,凭借三寸不烂之舌,乾阳无须征战即可一统天下。”赵谨冷淡回怼。 言下之意,你东馗愚不也在浪费所谓天资,有何立场对我说这些空话。 “……”不知想到什么,他轻叹一声,笑笑不再言。 很明智,他若再说些惹人厌烦的话,赵谨恐怕连那三成粮饷都不会给他留。 将离开谋士营盘,赵谨忽的止步,未转身,道:“七成粮饷,明日交与我。” “如此急切……赵大人莫非想用某的粮饷来收买人心?” “不,是给某个卑劣者积德,免得报应来得太早,大业未成身先死。” 东馗愚不置可否,最后不抱希望地说一句:“或许你可以去探望探望林骁?” 话音未落,赵谨立刻迈步向前,走了很远,才随着风幽幽飘回一句—— “倘若你将家底奉上,我可以勉为其难去瞧她一眼。” “某就不为难赵大人了。”东馗愚眯着眼自言自语,“不过赵大人可放心,若有人心口不一,某定当视而不见。” 又一阵风刮来,将他的话语吹散,亦将某一营帐的帘子吹动,拂过一人寒毛,使之猛地睁开眼。 林骁不自觉坐起来,脑袋有些昏沉,自营帐外吹来的冷风铺洒于面,让她多少清醒一点,她转动脖颈,意外的轻松,本以为会很疲惫,结果浑身上下都很松快,感觉气在体内游走通畅至极,且又浓厚几分,很奇妙。 她尝试回想昏倒前的事,只记得自己沉浸在感气的玄妙中,在被人按住肩膀之后就卸力昏过去了,后面的事没有印象,不知师傅他们怎么样了。 思及此,林骁借着透进营帐的月光看了看四周,师傅在她旁边像是睡着了,又像在练功,呼吸绵长浅淡,无法听出间隔。另一边是郑直和王踵武,他们睡得很沉,看上去很疲累,以至于睡相极差的郑直煞是老实。至于同帐的其他人大多和他二人一样,连睡觉都带着股疲惫劲儿。 林骁已经不累了,身体轻盈,没有多少睡意,反倒闷得慌,遂轻轻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营帐,将帘子重新固定好,不然大家可能染上风寒。 做好这件事,尚未转身,林骁便敏锐地察觉一道目光,有点熟悉,比这寒风还冷的目光。 她忽的紧张起来,缓缓地转过身,本以为会与某个人四目相对,结果对方移开了视线,随之响起脚步声。 “你等等!”没有思量的间隙,林骁顺着心意欲叫停那个和她同龄的姑娘。 她有事想问,还想道谢。 可这姑娘状似未闻,足下之速半点不减,林骁赶紧追上去,和她并排,借着月光看清她的模样。 若怀文采一二可谓之:墨青丝衬肌肤赛雪,桃花目缀泪痣柔情。浅朱唇托俏鼻挺秀,无瑕貌夺明媚风情。 然,本该风情却冷清。 无奈林骁肚中笔墨了了,只能在心里呼一声“好看”,她说不出具体哪里好看,左右是让人挪不开眼珠的好看,可以说是她这短短十三年人生中见过最好看的人。 就是冷冰冰的感觉很遥远,而且她能清楚感知到这个好看的人很讨厌她。 到底为何会被讨厌?她与她算上这次总共见了三次面,第一次还只是对上目光,仅遥遥瞅见人影,第二次也只是被她远远扫了眼。真奇怪,她总归是没招惹这姑娘的,何故平白遭了厌恶? 林骁大概脑袋仍有点晕乎,如同喝了一坛酒,莫名其妙对这件事很在意,很想刨根问底。 尽管学着万事三思后行,林骁到底是善动之人,何况现下脑子不清楚,故而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讨厌我?” 并未得到回答,好看的人将她无视得彻底,且快行至营门,林骁再晕乎也记着不能出营盘,遂伸出手拉住她的手腕。 好细。 林骁半点力气不敢使,总觉得稍微用点力就会把人家手腕折断。 但人家明显不这么觉着,很强硬地使劲儿甩开林骁的手。 林骁尚未反应过来就对上她的目光,比刚才还要冷三分,隐含敌意。 第27章 自知做错的林骁张口想道歉,却是半个字未出即被阻断。 “讨厌你,需要理由?”她似笑非笑,目中明晃晃摆着轻蔑,语气蕴含几分挑衅之意。 就算是泥人也不可能一点火气不生,何况林骁不是泥人,又喜欢把心绪摆在脸上。当下她那对剑眉揪在一起,星眸中跳跃丁点火花,有些生气,不过尚能忍受,只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催促她说了一句:“我也讨厌你。” 不算说谎,她之前是不讨厌她,又因老骨山一战而敬佩有加,况且这姑娘实在太好看,通常情况林骁是没法违背本心讨厌她的,奈何这人性子高傲嘴巴毒,又是真心实意讨厌她,她讨厌回去乃理所应当。 然道歉与道谢不能因为讨厌就省了。 于是在赵谨想讥讽几句的时候,林骁突兀地朝她躬身行礼,让赵谨微怔。 “抱歉,刚刚未经你允许拉了你手腕。还有多谢你在老骨山帮了我们。” 说罢,林骁直起身,直视她的双目,一本正经:“就这样,多的我不问了,你肯定不愿意答。总之,我也不稀罕你。” “……”赵谨无语,深觉今夜来此的自己病得不轻,虽说她并非为面前这让她恼火之人而来。 更让赵谨不悦的是,林骁先她一步扭头就走。她冷哼一声,不打算幼稚地争些什么,迈步离开预备四营,然心下到底不痛快,颇想再去找那条无面蛇撒撒气。 唯一让赵谨顺心的是她与准赤星水火不相容,想来哪怕日后真在一起相处也只会相看两厌,不论是“天”的算盘还是人的算盘必是不会打响。 思及此,那些不愉快似成过眼云烟,赵谨的怒火悄然得到平息。 与她不同,林骁是越想越气,一边被浴锅煮,一边给心中的火苗吹风添柴。 的确,在智谋方面,她比不过那位赵姑娘,但论勇武她相信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可在那人眼中她似乎一无是处。 本来要是换一个人,她根本不会气恼,何况眼下要为进左前营而勉力,为上战场而磨炼自身,根本没有多少闲工夫去在意这个。可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她不稀罕那姑娘,也总会被她引去目光,被她轻视也很让人窝火,烧心烧肺的。 不行,她得让她不敢再轻蔑小觑她! 该怎么做…… 林骁抓抓湿了吧唧的头发,倏的眼前一亮,心道:教卒肯定知道,他那么会使坏,脑瓜转得肯定快! 第25章 “林骁, 把球传过来!” 郑直摆脱纠缠,往两丈高的风流眼冲去,只要她能把球精准传过去, 他就能跳起来把球踢进洞。 必须踢准才行…… 林骁颠起球,蓄力起脚, 球挟风如矢飞向郑直。郑直跳起来,有人扯住他的衣裳, 他极力伸出脚, 碰到了以皮革米糠制成的球,然而球的力道太过, 直接从他脚面擦过飞了出去,滚到界外,进攻失利。 “啧。”林骁抹去脸上的汗, 赶紧跑上前拼抢。 何故会在军营玩蹴鞠? 且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前,天尚未亮, 林骁就打了三桶水等在营帐前。 在脑袋清醒后, 她虽不记得昏倒前发生何事,但大抵能猜到他们的绳子断了,因为她清楚以郑直与王踵武目前的气力不足以跟上当时越跑越快的她, 以及应是师傅制止她继续跑, 他们这组八成前后脱节了。 林骁打算向他们郑重道歉, 这三桶水并非赔礼,而是晓得他们疲惫,她特地给他们打好来沃面。她师傅西阿星的确很快出帐, 另两人却迟迟不露面, 昨天跑昏过去的所有人,除她们以外直到该晨练了都没露面。进帐看了之后发现他们睡得很死, 根本叫不醒。 这种情况她不知该怎么做,只能等教卒来了再说,法不责众,他们又是因为教卒倒下的,教卒应该不会太不近人情吧。 结果开饭了教卒都没有出现,她跟着师傅在僻静处练了一早上的行气拳。 吃饭时,林骁得到李叔赠与的一包肉干和孙二给的果子,以及语儿姐赠与的好些听过没见过的小吃食,连带师傅三人的份都有。 听师傅说,语儿姐昨夜守了她很久,直到不得不走才忧心忡忡地离开。语儿姐今日面色不好,目下有青色,但她的笑容温暖依旧,还细心帮她束发,让林骁鼻子有些酸涩。 自从阿爹和姑父离开,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如此纯粹的来自家人的关怀了。姑姑其实也关心她,只是她能感受到那份关心中的小心翼翼与歉意,姑姑许是怕她改了主意,怕吴蒙书上战场…… 要说一点不难过那是撒谎,不过林骁能理解,也不怪姑姑,她始终记得姑姑如同娘亲一样给她盖踢掉的被子,给她熬夜缝补破损的衣裳,以及送行时通红的眼眶。还有吴蒙书,她离开前,那家伙抱着她哭了一整晚,一边哭一边背书,以示以文入仕的决心。她亦暗暗发誓,往后一定要护姑姑和弟弟周全,哪怕拼上一条命。 现下她要护的人多了姐姐和师傅,还有郑直、王踵武和刘叔,自然李叔、孟乘龙和何起以及曾经的同队她能护都会护,以后她护的人会越来越多,她只有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才能护住他们。 是以当教卒出现,趁着孙二等老兵把没醒的人抬出营帐的空闲,林骁向教卒请教了两件事,一是如何变得比任何人都强,二是如何能不让赵姑娘轻视她。 东馗愚莫名欣慰地回答:“这两件事有同一解,你要学会‘察’与‘思’,林骁。留意周围的一切风吹草动,感察人心沉浮,对万事万物抱有好奇的同时要加深思考,不要被表面所迷惑,要去留意事物的本真,去请教旁人前要独思,请教完旁人后依然要独思。生长于察思,你才能不断变强,赵谨才会欣赏你。” 原来她叫赵谨啊…… 思绪稍偏,林骁赶紧回拽,认真理解那两个字。她不认为自己脑袋很灵光,光靠想恐怕难悟那二字真谛,故而她打算从行动中领悟。 集中注意沉入四营这方天地。 但见:火头兵正在收拾锅碗,有人没吃完正努力往嘴里扒拉粥。李叔所在二队在其教卒举起左手时迅速排阵,老兵们游刃有余,新兵明显跟不上慢了一步。三队围成一圈,有两人在圈中央切磋武艺。四队今日士气颇佳,人人皆精神,只是东张西望,不知在找什么。五队一如既往分裂,前面的绷着一股子劲儿站得笔直,后面稀稀拉拉的煞是懒散。 至于她所在一队,东馗教卒看着那一个个被抬出来还睡不醒的人,笑容比昨日更吓人,不像在生气,倒像在打什么“坏主意”。 嗯?东北角怎么放着奇怪的东西,约是两丈高,形如门框,两根杆中间夹着门板,门板上有个洞,那东西在教卒到前应是没有,否则早就引起其他人注意。 那是什么?仔细一看,两扇门框下有一个圆球。林骁忽的想起阿爹曾经提过,军中有时会以蹴鞠为乐。蹴鞠就需要球与门框,因此今日莫不是要玩蹴鞠? 如林骁所料,东馗愚在敲鼓唤醒沉睡的众人后,让老兵们将昨日浑水摸鱼的人全部领走,这些人跟着老兵操练,一下子走了二十人,剩下六十人将分批进行蹴鞠战。 在蹴鞠战前,东馗愚向众人讨要昨日那般练脚力的答案。说对一点即可减五圈,他且告知众人每隔一日就要那般跑五十圈,跑不完就将圈数累积到下一次,到最后仍欠着圈数的话,他尽管不会阻碍胜者进左前营,但之后的好事情他绝不会考虑欠债者。 欠债者自是可以不要他这份“考虑”,然而能被挑入一队的可都是在开刃战中表现颇佳者,他们会那样拼命,全全是为了得到更多立功的机会,他们想在军中站稳脚跟、出人头地,那么就不得不在乎一位军中腹心的考虑,哪怕这位腹心至今给他们的感觉唯有“不靠谱”三字。 是故众人很积极地回答东馗愚的问题。林骁本想抢先答一点,可惜她昨日跑时在感气,半夜醒来遇赵谨,清晨没想起这茬,刚刚在悟察思,未来得及思考这问题,遂遭他队抢先。 有昨日刚跑即摔倒的人说,那样跑是为了让同伴之间诞生默契,合多为一。 还有人说是为了尽快增长他们的脚力,行军打仗脚力强横能建立很大优势。 见两组顺利减圈,林骁有些着急,是她突然提速害得大家没跑完还多了十圈,尽管道了歉,师傅不怪她,郑直和王踵武也不介意这事儿,她自己却始终放不下,想弥补过失,可越急越没有头绪。 这时,王踵武举手说:“是让我们习惯急行军,一日步行百里,此乃强军的基本之能。” 急行军,对啊,绕营一圈大概二里地,她跑时还特地拿步子测量过,怎么没想到呢。 林骁不禁有几分懊恼,不过减了五圈,让她总算不那么焦急,冷静下来之后思路随之变得开阔。 忽然,一个字浮现于林骁的脑海,那是军队之基本——伍。 第28章 倘若教卒的目的是让他们迅速与同伴建立默契,增长他们的脚力,习惯急行军,为何要任由他们把伍拆开?两人组与三人组或许能合为一伍,但四人组成型很难接纳第五人,强行成伍岂非自造短板?还有两人组和三人组凑到一起也会有所割裂。可见分组不利于成伍,为何这么做? 教卒曾说过他要打造一支拥有变化的新军,新军第一变在独思,莫非不成伍即是第二变?而让他们结组跑圈兴许是为了以强硬手段改变他们对伍的信从。 林骁将想法说出,东馗愚笑意更浓,又给他们组减了五圈,并道:“五人有五人之用,四人有四人之用,以此类推,便是一人也有一人之用,伍制给军队带来稳定,非伍制则给军队带来变化。接下来的蹴鞠战能让你们直接体会何为变化。” 变化与否林骁没体会出来,只觉得艰难,她以为自己这方人多,对付两人组与三人组会很容易,但事实证明,在不熟悉蹴鞠的情况下,人多反而保守,反而生了胆怯。一是有分兵的余力,为了求稳会留两人在后防守,二是选择变多,反而不知该将球传给谁,胡乱传递之下反而会自乱阵脚,被对手两人组趁机夺走球。 此外,球实在太难控制了,停球停不好,飞来的球总落地,只能尽快传给下一人,稍微用些力气球就会飞出去很远,有时转着转着还会改变方向,根本没办法踢去她想要的地方。 约莫人多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余力,不管进攻还是防守皆有支援,也正因如此,他们没办法像两个人那样时刻如临大敌,逼迫自己与同伴配合寻空子突破。 正如当下林骁刚伸出脚,想把短暂滞空的球抢走,球就被传到另一个人那里,王踵武去拦,那个人又把球传给绕过林骁的人,林骁则因为察思而反应慢一步,只能继续追着球跑,快追上,球就会被传走。 简直是在用两人组的灵活与默契戏耍他们! 要不是师傅极擅以静制动,能看破他们的意图把球拦下,当下就不会是势均力敌的僵持局面。 不行,必须想想办法,对手已将两人之用发挥至极,他们四人不能互相拖后腿,更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须得察与思。 教卒不可能单纯让他们玩蹴鞠,蹴鞠一定与练兵有关,四人与两人…… 林骁猛地瞪大眼,这不就是以多军打少军之战! 原来如此,假如这是战场,他们现在就是被两支军队骚扰得阵型散乱,对手在轮换迂回进攻,而他们只会跟着进攻者被动防守,明明他们军队多,可以通过阵型牵制围困对手,何必跟着对手跑。 她有法子了。 于林骁思绪纷飞之际,球猝不及防穿过风流眼,对手先得利,留给林骁四人反败为胜的时间还剩半炷香。 第26章 “对不起, 是俺的错!”摔倒的郑直懊恼地拿拳头砸地面。 刚刚郑直单是盯着球,一不小心撞上师傅,让对手有了可趁之机。这并不怪他, 论两两之间的配合,他们确实没有二人组强, 但要论整体的配合,他们四人一定能凭借人多的优势胜过那二人。只是之前安排不到位, 致使互相拖后腿, 好在林骁已经明白过来,只要分工更加明确, 不论攻防都调动所有人就好,没必要将一组分成攻与守两组,而是要摆攻阵与防阵。 思及此, 她向郑直那边走去,正好王踵武亦向那处集合, 师傅则拉起郑直, 淡然道:“没关系,赢回来就是。” “好!”郑直大声应,一副要争气的模样。 接下来是他们持球进攻, 林骁将自己的安排悄声告诉另三人。 于是再战之际, 陷入劣势的林骁组不仅士气丝毫不降, 反倒有一种胜券在握的悠哉。那二人组不由得神色凝重。 待教卒挥下右手,王踵武利用除手之外的全身不让球落地,并缓慢往前行进, 林骁三人则跑在他前面。 对手二人没敢太往前, 更不敢钻缝隙去抢被王踵武控制的球,那样被溜的绝对是他们。 可惜二人的谨慎并不能给局势带来半点转机。西阿星和郑直一人看住一个, 皆面对对手,阻碍对手眼神的交汇,也阻碍他们去骚扰往风流眼跑的林骁。 等林骁跑到一个适合将球踢进洞的距离,王踵武就把球传给她,林骁跳跃,大力将球踢进。力道之大,差点将风流眼带倒,恐怕就算没进洞也能踢出一个洞。 其实林骁的策略很简单,因为他们优势在于人多,可以分出四路军,而对手优势在于更加默契,那么只要用我方优势限制住敌方优势即可,即分兵牵制。 林骁让善防的师傅与不太会踢蹴鞠但精神十足的郑直盯住对手二人,必须时刻站在对手双目所视的方向,这样对手二人基本就陷入各自为战的境况。 另外林骁清楚自己的优势在于力道和跳得高,劣势在于控球与传球,是以她来做主攻者最合适,而由无甚短板的王踵武来把球带前传递。 如此安排之下,人人皆知自己该做什么就不会再混乱得被对手钻空子。 防守时,林骁的安排是三围一,一盯一。由师傅西阿星去盯没有持球的人,让他们无法传球,林骁三人则包围持球者,抢到球以后就变成进攻阵型。可谓将人多的优势发挥至极。 结果毫无悬念,林骁组成功获胜减了圈数,并让其他四人组五人组学到了这一手致胜策略。 当然,二人组三人组不会甘心就此败北,他们凑一起集众人之智想出破局之策,即一人直接抢球,另一人盯着主攻者,这样想如林骁组那样分工的即刻就会混乱,灵活的少人组便可趁机攻破敌军防线。进攻时则不断传球,让敌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转。 没有变化的阵型死板无比,一经攻破毫无胜算。于是多人组同样结盟,共商对敌之策,已经胜一场的林骁几人也没有置身事外。 这蹴鞠战就在双方你一出我一出的斗智斗勇下圆满结束。比起身体疲惫,林骁感觉心更累,再看教卒那副坏笑模样,心累的同时牙根痒痒。 并且不出她所料,东馗愚的“坏”不仅限于此。 除了每隔一天的百里追逐战,在没有出营之前,东馗愚又让众人站在很细的木桩上,一站就是几个时辰。在出营之后,东馗愚让他们在森林中玩捉迷藏,让他们连着绳子爬陡峭的山,让他们在平原多组混战,以及在小河下游水里抢夺唯一的旗帜,并练习闭气。 东馗愚并不教他们什么,甚至旗帜与金鼓用法都不教,他只管用各种“玩乐”的方式磨炼他们。这期间有很多人被调去老兵队,等到第二十五天该与其他营合战演练的时候,他们这奇兵队只剩下三十一人,一个五人组,三个四人组,两个三人组,四个两人组,共十个组,林骁四人组掌旗。 第二十五日未时,小合战操练,预备四营一队对战预备二营一队。 操练前一个时辰,林骁等人从东馗愚那里获悉敌情。 敌军有两百人,合战操练地在营外五里平原,不可过河入林,即彻彻底底的平地战。 这对于人少的一方来说无疑是劣势,尤其林骁所在的队伍必须分兵作战,致使本就有人数劣势的正军雪上加霜,而作为奇兵的他们到现在仍未掌握半点打仗的章法,他们唯一明了的是如何运用组之力,但组与组之间毫无配合,只有竞争。 毫无疑问,奇兵过于松散,哪怕个顶个厉害,在人数差距如此之大的情况下也如同散沙般指望不上,正军六十九人要面对两百敌人,胜算不可谓不渺茫。 简言之,形势糟糕透顶。 林骁想向教卒请教如何作战,东馗愚但笑不语,摆明了要他们自己想法子去打,不过东馗愚指了指立在旁边的旗帜,算是给了提示,尽管林骁不明其意。 她又去寻孙二,问老兵想怎么打,结果孙二道:“老实说,我们正军已将你们奇兵三十一人排除在外,此次合战操练正军不会给奇兵下任何指令,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我们不会配合也不会驰援。” “彻底割裂队伍?”林骁皱眉,难免有几分被轻视嫌弃的恼怒,“那你们有多少把握能赢?” “一成。”孙二答完扭头就要走。 “不再考虑?我们奇兵可以配合你们……” 孙二挥挥手,脚步不停,言辞相当直白:“你们现在是累赘,我们带不起。” 属实刺耳,林骁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她不得不承认孙二所言不差,现在的奇兵属于空有一身蛮力而无法使劲,正军如果强把奇兵带上,十之八.九会破坏己方阵型,使自身陷入混乱,何况奇兵松散到难以组成一军。 等等,一军……难道说,旗帜所指的是这个? 松开紧握的拳头,林骁有点了悟,当下奇兵最大的问题是松散,松散源于无有队率,就算举起旗帜也没有人去在意,有旗形如无旗。 那么反过来说,只要有人能整合奇兵,能将分散的点串成线,能让旗帜被看见,奇兵就能发挥作用。这样的人无疑得是具备将军资质的统率者,林骁自然想做这个人。 第29章 问题是她该怎样做才能把在这二十多天里互相视作对手,谁也不服谁的组整合到一起? 去找各组组长商量?不行,他们一定会争统率者的位置,轻则吵嚷互骂,重则大打出手引发混战。 把组长都揍一顿?不行,一打九她很难手下留情,万一打急眼怕是会闹出人命,往小里说也还是会引发三十一人混战。 再者强扭的瓜不甜,强凑的队伍实际上仍是一盘散沙,兴许还会因为内讧而互相拖后腿。 礼与兵皆不行,林骁抓抓头发,打算去找师傅三人,集众之智总归能在开战前想出法子吧…… 并不能。 尚且稚嫩的四人只会动口和动手,且如林骁所料,各组组长大多谁都不服谁,唯二不争抢的亦不同意强凑一军。 于是直到双方列阵开战,糟糕的境况依旧未得到半点改善。 “呜——” 合战号角刚吹响,双方皆未动,皆谨慎地观察对手,可见敌方不会因人数之差而轻敌。 林骁同样趁机观察敌我双方阵势。 我方正军人少,没有分横三军,而是纵三军锥形阵,两杆旗帜在中军,我方队率——那位颇是沧桑的老兵在中军做指挥。在前领锋者是孙二,其身后自两翼至尾皆是魁梧健壮者,颇有威慑力。 锥形阵乃强攻之阵,锋锐,两翼强横,由锐锋钻出缝隙,强横两翼扩大战果,顺利的话能将敌军阵型撕裂分割,直捣黄龙。可一旦锋不利冲不破人墙,那么很容易导致前中军主力消亡过快,后军疲软进退两难,尤其是以少打多,冲不过去基本就是全军覆没。 敌方则是平平无奇的横三军方阵,人墙颇厚,攻守兼备,队率缩在最后方,三杆旗帜亦尽数集中在后方,左中右三军各一杆。 这场合战所有人都是不死兵,胜负条件是夺得敌军所有旗帜,被夺走旗帜的军队即算作溃败,须撤离战场。其他队在号角再度吹响前不可进攻,但可重整阵势。 由于我方正军两杆旗帜皆在中军,是以只要有一杆旗帜不倒,正军就能继续作战。同理,林骁手中这杆象征奇兵的旗帜也不能倒,否则全部奇兵都得撤离。 依敌军横三军人数分布,林骁认为正军首先冲击人数最多的中军是比较好的选择。假如夺旗成功,可以趁着敌方中军溃散人员撤退的间隙变方阵,稳固战果,转攻为守。 之后在敌方左右两军齐攻正军时,奇兵即可多方袭击,扰乱敌方阵型的同时寻找机会夺旗。 这是最顺利的情况,是林骁所能想到唯一以少胜多,以散胜整的办法。 而这办法的前提是正军能冲过去,还不能被敌方左右两军包围。抢先机很重要。 刚思及此,一阵激荡的鼓声突如其来,伴飞沙高喝。 第27章 “不知以赵大人之见哪方能取胜?” 东馗愚轻飘飘的声音落在耳畔, 赵谨状似未闻,浸了三分冷色的眸子注视着哨塔下的平原。 平原之上,预备二营一队左右两军尽数出动, 旗帜在进发时融入队伍中间,眼下正忽略预备四营一队那些散兵游勇, 一左一右齐攻其主力锥形军,意在将锥形军坚硬两翼折断, 幸运的话直接夺旗也不是不可能。 锥形军自然没有坐以待毙, 在无有退路的情况下直接冲向严阵以待的预备二营一队中军人墙,撞击产生的铿锵声似乎乍响在耳边, 赵谨仍是神色淡淡。 忽的一阵风浪掠过她的发丝,那些散兵游勇总算动了,只是动得晚又收效甚微。 锥形军的两翼与后军不得不面临左右夹击的境况, 且被切断退路,而前军没有足够的气力冲破人墙, 反倒是被卡在人墙中, 持续僵持。 至于散兵游勇,他们就如同落单的蚂蚁,孤勇无谋, 妄图凭一己之力撼动城墙。 没有一丝一毫成军的趋势。 那掌旗的散兵甚至得不到敌人的青睐, 只在外围呆傻杵着。 “你队必败。”赵谨撂下四字, 转身下了哨塔。 这四个字没有随着风落在战场,却是让林骁深以为然。 先机已失,倘若奇兵始终不成军, 必败无疑…… “林骁, 俺们不能再看着了。”郑直一脸焦急,再不让他加入战场, 恐将手中那不开刃的武器折断。 师傅与王踵武虽不言语,但面上明晃晃写着“该参战”三个字。 林骁眉心紧蹙,她瞥了眼手中的旗帜,终于下定决心。 除了林骁这组外,还有几组奇兵没有轻举妄动,不过他们面色不好,估摸着也没有什么破局的办法,继续等下去只会迎来正军覆没的结局。 是以在正军阵型外围出现溃败之势时,观望许久的奇兵组动了,没有丝毫配合,如同飞蛾般扑向包围正军的敌军,似要为我方正军打通撤退的路。 林骁四人加快脚步,拦下要冒进的三人组。 “你干嘛!”三人组领头火气上涌涨红脸,对林骁四人怒目而视,连手中武器都对准他们,使得气氛愈加剑拔弩张。 深吸一口气,林骁压下翻腾的怒火,持旗的手前伸,在三人组领头疑惑的目光下将旗帜塞入其手。 “我们想赢,单靠我们这一组赢不了。旗帜给你,你做主,你们头功,带我们赢。” 此乃没办法的办法,既然谁都不服谁,谁都想要头功当将领,那么为了不让局面继续僵持,林骁只能先退一步,暂时放弃为将。 “只要能把奇兵整合起来,尚有一分翻盘取胜的机会,论单兵之力,我们绝对胜过敌军。你若接了旗帜就得去整合奇兵各组,必须带我们赢。” 紧握旗帜的三人组领头怔愣几息,怒火没了,转而满面疑惑。疑惑归疑惑,他没有丝毫归还旗帜的打算,嘴角也咧了上去。 “好,我带你们赢!” 林骁不置可否,郑直想说什么,但在她的示意下闭紧了嘴,面上尽是憋屈。 跟着这三人组又拦下一两人组,三人组领头晃晃旗帜,抬高下巴,尝试说服对方。 “凭什么你当将领拿头功,想让我组合作,旗帜得给我们,我们领你们取胜!” 一句话使得三人组与二人组激烈争吵,林骁四人沉默地作壁上观。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旗帜是胜负关键,是承载最大军功之物,夺旗者与守旗者皆为功臣,没有哪一组不想要旗帜。同时奇兵手中的旗帜还是一份重担,因为奇兵无将,旗帜就成了主心骨,持旗却不能引导队伍取胜即是失职,之后再想竞争为将,不说羞愧与否,就说凭借这引领败北的战绩,根本不会有人信服。 纵然如此,心高气傲的各组也不会不要到手的旗帜。但当持旗必败,承诺必失之时,他们同样会理智地将旗帜送出,左右最惨的还属原本持旗的组,他们本可以成为守旗的大功臣。 有了最惨的组垫底,其他人就不会觉着送走旗帜有多难受,尤其是看见郑直满面写着“俺憋屈”,那饱含同情与幸灾乐祸的目光来去六遍,仅有两组没有拿眼神嘲弄他们,这两组的领头人恰好就是不争抢的那两位组长——给她留下几分好印象的黑面少年与白面少年,林骁打算之后再与他们接触试试,没准他们就改变主意同意几组结盟了呢。 没过多久,旗帜被传递到唯一的五人组手中,再无组可传递,那五人便红光满面,举旗高呼“冲啊”,其他人配合着跟随,亦成锥形阵,一头扎进敌海。 被围困的正军且向奇兵靠拢,有会合之意,这引走了敌军所有注意。 因此没人发现林骁四人落在最后,未入敌海,而是趁着混乱绕敌军之后。 林骁无比清楚,想反败为胜,唯有夺敌方中军之旗这一条路可走。然敌军阵型不乱,人墙颇厚,戒心不小,在无法消耗敌军人数的情况下,唯有引走敌军注意,让敌军对后方有所松懈,并尽可能调虎离山。是以她将旗帜送出,脱离争局,促使奇兵成军冲入敌海,那敌海中的三杆旗帜便成为“调虎”的诱饵。 待敌人被引诱得差不多,林骁几人就凭借被教卒操练出的隐匿本事潜藏于人海,迅速靠近敌方中军之后。未几,能看清敌方队率的脸以及那飘扬的敌军旗帜。 林骁与左右对视一眼,未语,但意思已经传达。 只见王踵武绕过林骁打头,林骁藏在他身后,左右两侧有西阿星与郑直作挡,四人凑得紧,步伐整齐划一,如若不仔细看,许会认为只有三个人。 在极速冲出人海的一刹那,敌方中军爆发出一声“敌袭,三人”,紧接着是敌方队率调派拦截的声音,反应不慢,可惜跑得慢。 林骁四人从侧面直接绕过拦截兵,直冲敌将,气势汹汹。 那身为领头将的敌方队率不见慌张,从容让左右上前阻挡。 王踵武慢下步子,拉弓射箭,郑直与西阿星则上前与敌人短兵相接,步伐受阻。 至于林骁,在阵型变换的瞬间提步,如一阵风再度绕行,跳起,挥刀砍敌将。 第30章 “第四人”的惊呼落在她身后,敌将匆匆挡下林骁的攻击,膝盖弯曲。 林骁将气力集于持刀的手,下压,盯着敌将目眦欲裂的眼,让他一寸寸放低姿势。 人自然不可能停滞于半空,待敌将快要半跪于地时,林骁双足沾地,手上瞬间卸力,她轻盈后翻,以脚背挑飞敌将武器,同时单手撑地一弹,落地站稳。 周围敌人即刻聚拢过来拦截林骁,犹如被诱饵引来的抢球者,不可避免地出现暴露持旗兵的空隙。林骁抓住机会,一举突破到持旗兵跟前,随后手抓敌军旗帜,抬脚踹飞敌军持旗兵,又干脆利落地以敌军旗帜做武器,横扫周围敌人,扫出一片空当。 “呜——!”夺旗号角吹响,所有人静止。 林骁松了口气,嘴角上扬,不由得扫向大军混战之地,愣了。 奇兵的旗帜落在敌人手里…… 怔愣片刻,林骁无奈叹气,与师傅三人会合,有序地撤离战场。 左右让敌方中军溃败,不算亏。剩下的只能靠我方正军了,倒是还有胜算。 然而沉默地回到营地后没过多久,正军也回来了,看那低沉的气氛便知没能赢。 林骁虽是好奇他们怎么败的,但显然当下不是询问的好时机,她打水洗了洗脸和手,竖着耳朵听其他队的情况,二队和三队皆有欢声,四队与五队没有声响,不出意外是两胜两败。 拧干布,把脸上的水擦去,林骁开始思考取胜的办法,要是下一场小合战再输,士气恐怕会跌入谷底,连带着五队合战的胜算都会降低。 处理好脏水,林骁看教卒没有出现便去找师傅三人。 撩开帘子,钻进营帐,林骁扫了眼躺在各自被褥消沉的同队,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估计开口了,这些人会心生怨怼,毕竟他们组是唯一立了夺旗之功的,说什么都是在火上浇油。 营帐里太沉闷,林骁打手势,让师傅三人跟她出去说话。 西阿星与王踵武遂拽着仿佛失魂的郑直出了营帐。 外面冷,冷得郑直打了个激灵,总算恢复了点神采。 围坐在角落,师傅一如既往闭目运功,郑直呆呆地盯着地面,王踵武面上亦难掩失落,林骁挠挠头发,率先打破沉默。 “败北未必是坏事,赢了才麻烦。要是赢了,其他组恐怕会认为奇兵可以继续这样不和互斗,抢夺旗帜会更凶。”顿了顿,“奇兵必须整合,却不能像正军那样整合,因为我等没有经过正军所经受的操练,必然处处有纰漏,在对敌上就是以劣打优,难胜。” 林骁舔舔干裂的嘴唇,看他们打起点精神,再接再厉道:“对于咱们而言,此战实际并非败北,因为咱们已经找到一条属于奇兵的路。即是以同袍作饵引敌注意,分敌兵力,等待合适时机突入敌军后方夺旗,一举打破僵局,反败为胜。就这点而言,我等今日已是做得不差,是以无须低落。” “不错,今日之战,你组是唯一不必受罚的。” 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东馗愚轻快一语,面上依旧挂笑,无丝毫怒意,似乎败北在他的意料之中。 第28章 东馗愚将所有人召集, 针对此次小合战施行奖惩。 林骁由此得知正军是如何败的。虽说旗帜不被夺,兵即不死,但不死不代表不累。正军被围困那么久, 一直维持锥形阵这样的攻击阵型,在防守上可谓事倍功半, 何况敌方中军撤离战场,其左右两军的人数也依旧占优, 我方兵少疲惫不变阵, 败北是理所当然。 “这一场仗打得颇是难看,你等觉着这场小合战败因何在?”东馗愚坐在木椅上, 翘着二郎腿,优哉游哉的模样像是在闲谈晚饭如何。 一队的人都拘谨坐在地上,林骁四人也不例外, 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敢抬头看着东馗愚,其他人皆垂头不语。 林骁想过败在何处, 除了先天优劣以外, 奇兵一开始零散至极,于战场上可有可无,之后成一军却是直接飞蛾扑火冲入敌海, 妄图凭一己之力救正军于水火, 结果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不该去驰援, 奇兵应该绕过混战的两军,直接去进攻敌方中军,如果能令敌人感到棘手, 敌方左右军自会回防, 变相给我方正军创造出改变阵型和喘息的机会。就算没办法绕过混战大军,也不应冲进去, 而是该在外围牵制骚扰敌军,和正军形成夹击之势,先夺人数较少的一军旗帜。 如若敌方中军出兵驰援,那么奇兵可以迅速从整化散,发挥疾奔与单组作战优势,直奔敌方中军,游击骚扰,寻找机会,这约莫是他们奇兵应该掌握的谋策之一。 至于正军有何问题,林骁只能看出正军没有及时变换对的阵型,导致一直受压,但比起奇兵,正军已经做得不错了。 半晌无人出声,东馗愚周身气势添了几分阴寒,他开口叫出一人名:“冯盖,你来说说你正军败在何处?” 冯盖就是正军队率,那位颇是沧桑的老兵。此刻他面露羞愧,站起向教卒行军礼,回答:“我指挥不当,优柔寡断,明知先机于锥形阵而言甚是重要,却犹犹豫豫没有果断率兵进攻。在深陷包围时未能及时做出攻防判断,以攻阵防守,着实愚蠢。于敌方中军溃败的间隙,我仍犹豫,既未及时重整阵势,又未及时决定该进攻还是防守,以致于被敌军活活耗败。” 东馗愚收敛气势,满意点头,又问:“你觉着你还可以继续做正军队率吗?” “自不可,我请求卸任让贤。”冯盖的语气多少藏着些不甘,但更多的是愧疚和无可奈何。 理应如此,战场上瞬息万变,优柔寡断的将领会让军队如陷泥沼而不知动,早晚被泥沼吞没。 而若以果断这一点选队率,林骁认为胆大又擅于进攻的孙二可以担任。我方正军经常以少打多,容易被围困,以防守干耗耗不起,最好是以攻代守,敢拼才能赢。 如林骁所料,教卒将正军队率的位置给了孙二,让经验丰富的冯盖从旁辅佐,只提建议,不做决定。孙二接任,煞是自信,东馗愚便叫他说说刚刚那败仗如何取胜。 孙二俨然有所思考,当即回答:“锥形阵成型后即刻抢先机进攻,被卡在人墙就将正军一分为二,锋头继续往敌军腹地钻,剩下的人成圆阵保护旗帜,牵制敌军。如果奇兵有点眼力见,能帮正军吸引一些敌军注意再好不过,不能也无所谓,只不过锋头行进慢一些。另外,如果奇兵能发挥作用,我正军可以配合佯攻,以自身为饵吸引敌军兵力。不论如何,我正军不会采取全军防守的策略。” “很好,后天那场小合战,就让某来瞧瞧你的本事如何。” 教卒算暂且认可了孙二,林骁替他感到高兴,同时也期待教卒任命奇兵队率。 然而东馗愚只对奇兵说了一句:“哪组持旗,哪组组长为队率,被夺走旗帜的组不配持旗。” 这句话令五人组组长肖二狗脸色发白,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在周围人的注视之下又把嘴合上。 林骁恰好与肖二狗四目相对,其目中怒火与怨恨让她不禁皱起眉头,颇是想说一句:你无能,怨我作甚。 那旗帜又不是她强塞给五人组的。 好在东馗愚提到了奖惩,让林骁转移了注意,没有太过生气。 “此战唯一夺敌军旗帜立下军功的林骁组,奖明天休息一日,可凭符串营,其他人明日寅时在营帐外罚站,好生反省过错。” 说完,东馗愚就离开了,丝毫不打算管奇兵旗帜的归属。 林骁与同组对视一眼,起身去了角落。 “林骁,俺们把旗帜拿回来吧。”恢复大半精神的郑直忍不住提议,“那旗帜本来就是俺们组的,凭啥让给他们啊,林骁你不想当奇兵队率吗?” 当然想,可是她得顾全大局,即使有一个组被迫不再争夺,有两个组可能不争抢,也还有六个组会争,她的组要是参与进去,加上今日获得的战功,矛盾会更大,到时候奇兵更得四分五裂。 想到此处,林骁快将压不住火气,那些人为何不能顾顾大局?不团结一致就相当于互相扯后腿,她实在很想用武力让那些家伙臣服,可惜不能,那样做只会平添怨气,他们也只会面服心不服。真正的将军是让人打心底去认可和追随的,而不是靠武力胁迫别人。这且算是个考验,教卒一直没插手,估摸着就是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让人追随的本事。 林骁深吸一口气,缓慢地吐出,胸中燃起的火焰渐渐平息,她看向欲言又止的郑直,冷静道:“这是个考验,郑直,想做将军就要让别人心甘情愿追随。教卒所说的旗帜,兴许不单指看得见摸得着的,将军的手中应该持有无形的旗帜。” 没错,如同驭气,旗帜虽无形,却是气会集之处,只有抓住无形之旗才有资格走上成为将军的路。 她用余光瞄了眼师傅,尽管看不清师傅面容,但莫名觉着师傅有些欣慰,林骁便愈加坚信自己所想是对的。 第31章 郑直似懂非懂,在林骁笃定的目光下渐渐褪去不甘与浮躁,郑重地点了下头。 正当沉默复归之时,一旁若有所思的王踵武忽然出言:“或许,我等明日可以去寻千夫率。教卒说到底是军师,可能也不知该如何统率兵卒,千夫率不一样,他是真真正正统率一千人的将领,我等可以试试向他请教统率之道,想来教卒让我等出营就是给我等请教他人的机会。” “嗯,你说得对,晚上我问问刘叔千夫率白日会在何处。” 如此说定,林骁暂且不再为奇兵团结与否发愁,而是与他们商讨起战术。 “从今日这场小合战来看,零散的奇兵完全没办法走正军作战的路,成阵时组与组之间的缝隙大且无甚配合,挤在一起反而束手束脚,谁都发挥不出实力。今日旗帜那么快被夺走,恐怕就是因为奇兵的阵型防守几近于无,还扎进人堆各自为战,能撑到咱们夺旗已是不差了。” 王踵武颔首表示赞同,说:“是以,奇兵若想发挥作用需要扬长避短。” “扬长避短?俺们长在哪儿?短在哪儿?”郑直一脸茫然。 “长处的话,与咱们这些日子的操练有关,你可以想一想这些日子你有何长进。” 王踵武耐心引导他思考,林骁配合地没有抢先道出答案。 将军需要智勇双全,就算智谋达不到军师谋士的高度也必须会独思,有自己的判断,否则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在战场上决策差一点就可能断送自己与同袍的命。 郑直扭着眉苦思冥想半天,试探地说:“跑得快了,气力足了,还有……很会躲藏,蹴鞠踢得也越来越好,还会爬山下河,对吧?” “对。”王踵武竖起拇指,面上带笑言之,“我等的第一长处是很能跑,故而可以不断前进和后退,绕过敌军,迅速集合或分散,简言之就是灵活。第二长处是很会藏,尤其是在林子或混乱的地方,我等不容易被别人注意到,可以依靠脚力悄无声息且迅速到达对我等有利的地方。第三长处是从蹴鞠得来的彼此之间默契的配合,无须言语,瞬间就能明白彼此想做什么,且战术多变,让敌人难以及时应对。第四长处是可走险地,这一长处在平地不显,暂时可放在一边。” 言罢,他稍等片刻,等郑直眉头松了,王踵武才问道:“郑直,你觉得该如何让前三长处得以发挥?” 不难。有地方可跑,有阴影可藏,有同伴可配合,有战术可变化无穷。 林骁如此想到,在郑直复又苦思之际,她已经基本确定奇兵作战的利弊条件。 一,在敌军之外,不能受困其中。 二,不能一开始就太显眼,避免正面作战,要藏在正军影子或混乱中等待最佳时机,务必一鼓作气,出手即成。 三,不能孤军作战,必须和其他同袍留有配合的余地…… 倏的一寸灵光击中慧府,林骁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第29章 “间距?” 在郑直好不容易回答完王踵武的问题后, 林骁道出那一寸灵光所带来的想法。 “不错,咱们奇兵之所以零散,就是组与组之间的间距过大, 以致于各组孤军奋战,谁也帮不了谁, 而齐整后又因为间距太小导致各组束手束脚毫无配合。因此,只要能找到合适的间距, 让各组保持此间距就可以成为一军, 不会互相拖后腿,并且能够有所配合。如同蹴鞠, 离得近了互相碍手脚,离得远了球传不过去。” 王踵武以拳抵着下颔,道:“有理, 便是正军,其阵也存在间距, 只不过间距小而紧凑,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是整体,而奇兵是由散而成的整,短期内做不到正军那般紧凑。至于合适的间距, 林骁, 你觉着蹴鞠风流眼之间的距离如何?” 林骁颔首:“我正是这般想的, 将风流眼的间距当作组与组的最大间距,最小间距的话,相隔一个成方阵的伍怎么样?” “甚好。战术还可以采用蹴鞠时的战术, 将组看成人就是。” “十个组就是十个人, 旗帜相当于鞠球,持旗为主攻, 其他组为佯攻与策应,帮主攻者排除险阻,如果主攻者难以突破,就将旗帜移交给有机会的组,必要时持旗组还能成为吸引敌军注意的诱饵。”林骁接道。 王踵武继续思考:“那风流眼就是敌军的旗帜了,敌军会来抢球,是以左右得有人护,传球路径且不能被截断。”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商量得热火朝天,林骁不经意看了眼对面,郑直已经呆滞许久,她缓缓住了口,和王踵武对视一眼,尴尬地咳了一声。 “嗯……总之,有法子整合奇兵了,只要其他组同意即可。”林骁总结一句,随后便无人出声,气氛有些凝滞。 她挠挠面颊,想再说些什么,虽说已是商讨得差不多,未想尚未开口,声音就自她左侧而来。 “贫道持旗。” 乍一听林骁有点茫然,思索几息才了然,师傅的意思是她要在战场上持旗。也是,王踵武要张弓,郑直的戈是双持武器,她自己得带头与敌人一较高下,拿着旗帜很不方便,师傅是唯一适合持旗的人选,驭气器境,旗帜算器,于师傅而言不是碍事之物。 事实上林骁觉得倘若师傅认真出手,约莫能空手以一敌百,同时她也很清楚师傅不会认真,因为他们需要从实战操练中成长,师傅将一切麻烦解决了,他们也就废了,将来上战场八成会丧命,是以师傅不插手谋划,只听安排。 这样就很好。 等王踵武给郑直讲明白了他们所言之事,林骁几人便去游说其他组,首先去找那两个让林骁在意的组,一个由白面少年姜商带领的二人组,一个由黑面少年张天石带领的三人组。 他们在合战中没有嘲笑林骁几人,且很痛快地移交旗帜给他组,好似只是走个过场,压根没有留下旗帜的意思。游说时也是,林骁还没说两句,这两组就同意结盟了,甚至表现出以她组为首之意。 对此,林骁难免好奇,问:“你们不想要旗帜吗?” 看上去理智淡定的姜商回答:“两个人难以守住旗帜,与其再次因为旗帜被夺而撤离战场,不如不要旗帜放手一搏。” 看上去颇为沉稳的张天石沉默好一会儿才懒懒地回答一句“不想说太多”,让林骁很是无奈,再看他的同组,皆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只好放弃强迫他们多言。 剩下的组,除了丧失持旗资格的五人组外,两个四人组和一个三人组争抢得十分激烈,丝毫没有谦让之心,甚至相约晚上决斗来决定旗帜归属。 至于除姜商组外的三个二人组已经结盟,打算学林骁组今日的战术,即是让别人当诱饵,趁机去夺敌旗,有没有旗帜无所谓。 这六人不争旗帜却也不愿和林骁几人合作,明摆着怕被抢走功劳,他们根本不信林骁军功平分的说辞。 那以肖二狗为首的五人组更是过分,直言就不想顺林骁几人的意,合战胜败都无所谓了,还好生嘲讽了他们一顿,把林骁和郑直给气的,要不是西阿星和王踵武拉着,恐是会给那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五人一人来一拳。 直到晚上吃饭,林骁的火气都消不下去,甚至有点委屈,得了语儿姐好一番摸头安慰。又从刘叔那里得知石野千夫率白日所在,她想着明日许能受益匪浅才渐渐消了火气。 意外的是,第二日一早那五人组竟齐齐成了“哑巴”,他们惊恐的模样十分解气,虽然这样幸灾乐祸不太好,但当那些家伙想刺他们几句却死活说不出话时,真可谓大快人心。 林骁猜这是师傅的手笔,她昨夜迷迷糊糊地感觉师傅出去了一趟,再看师傅一脸漠然不惊,连眼神都不施舍给那些人一个,她愈发觉得猜测是对的,心里甚暖。 自然这哑肯定是暂时的,估摸着晌午或晚上就能说话,毕竟她师傅不是阴狠的人,那些人过分归过分,倒不至于哑一辈子。 不再多想这些,林骁四人凭符出了预备四营,前往千夫率所在的左前营练兵场。 说是练兵场,其实就是一片空旷地,搭了个能供一人站立的台子。千夫率会站在台子上发号施令,兵卒在台下列方阵站好,间距拉得比较开,手中拿着长兵器,腰间佩着短兵器,先练长再练短,出一招喊一声,整整齐齐,挥洒热汗,掀起阵阵风浪,让见闻者热血沸腾而步伐怯怯。 林骁四人便驻足较远处,为风浪阻,没能立时靠近。倒也不急,她静静地盯着那些装备精良的兵卒,于阳光照拂下,盔甲利刃仿佛在发光,携着一股烈焰跳进她的双目。 好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会的。合战,她一定要赢。 林骁攥紧拳头,一颗血肉心雀跃激动。 约莫半个时辰后,众兵卒收势,每一个人身上都笼罩着腾腾热气,那热气似是成烟会集于空,化作云中猛虎。猛虎俯身不动,气势却不见消磨半分,恐是被瞧上一眼就会两股战战。 第32章 直到石野千夫率比了个手势,众人分散,林骁才吐出屏着的气,她与左右对视一眼,除了依旧平静的师傅外,皆是既兴奋又惶然。 移动目光,不期然与千夫率四目相对,林骁多少有点紧张,那惶然之情尚未消退,但在千夫率沉稳藏利的目光中,她并未迟疑,勇敢地率先迈步,带三人行至千夫率面前,行礼,凝视其目,朗声请教:“我等惑于为将之道,恳请千夫率不吝指教!” 与之对视半晌,林骁不为其气势所慑,始终直视对方,目光坚定。 未几,严肃的千夫率露了几许笑意,不答反问:“你等可有想过为将者以何为重?” “武,俺觉得是武!大将军能一个打百个,武最重要!”郑直率先回答,双目亮亮,很是笃定。 石野没有立刻赞同或否定,等着其他人的答案。 王踵武是第二个说的,他的答案与郑直相反,他认为智比武重要,武催勇生,智催谋生,如教卒所言,有勇无谋形同老虎目盲,能轻易被智谋所制。 师傅仍是没有开口的意思,千夫率没有逼迫。 而林骁在思量许久之后道出一个字“和”。 这是他们一队最大的问题,人不和心不齐,她爹曾说过一支军队可以不是最强悍的,但一定要是齐和的,否则不论百人千人万人都只能发挥一半左右的力,更甚者顷刻间土崩瓦解。 是以林骁认为对将军而言,能让队伍齐和最重要。 然而石野说他们三人的答案皆不对,又皆不是错。属实让人费解,好在千夫率不像教卒那样单让他们自己悟。 “为将者最重要的是介,介即独,即特异,异于旁人,置身人群而不趋同,旁人之质无法轻易染于你,而你却可染于旁人。比方说,你想做百人之将,你不可去讨好这一百人,不可因这百人而改变自身,这样是百人染于你,你之介消失,你成了百人中的一人。你该做的是异于百人,让百人来适应你,让这百人染你之质却无法超越你,你始终独特,他们自会服从你。” 一番话让人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她可真是行差了,差点就成了百人中的一人,好在还有改的机会,她已大体知晓该如何做。 道了谢,千夫率又要开始练兵,林骁几人想留下看完练兵全程。石野思量几息同意了,要求他们不许出声和靠近,这是为他们的安危着想,几人无不同意。 远远地看着,比方才近一些,更能直面那股气浪,全身骨头都在打颤,嘴角却止不住上扬。 一个时辰后,林骁四人回到预备四营,老远就看见一队的人整整齐齐地罚站,教卒不在这儿,托了二队教卒来盯,倒无人偷懒糊弄。 林骁扫了眼众奇兵,二话不说把奇兵的旗帜给扛走,仅给他们留下潇洒的背影,回身时余光瞥见某几个人或错愕或恼怒的眼神,总算扬眉吐出一口郁气,心情愉悦使得脚步轻快,再看左右同伴,无不是摆着笑脸,郑直和王踵武对她竖起拇指,连师傅都微微弯了唇角。 美中不足的是今夜注定难以安宁。 可谁在乎呢,此刻的爽快最重要! 第30章 天空染了一层黑墨, 无星无月,唯有一簇簇火光给那墨层涂抹道道红影。 林骁抬头望了望天空,那颗泛着一圈红光的星明亮依旧, 仿佛挂于天幕又不与天同处,左右那墨黑遮不住它。 倒不是关心它的时候。 她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简陋的擂台上。 此时此刻, 王踵武和不服他们的人立于擂台,将以武化解矛盾。 晚饭过后, 那帮被“抢走”旗帜的人联合起来找林骁等人算账, 其间嘴巴十分不干净,什么难听话都喷得出来, 总结起来不过俩字“不服”。 论武,林骁组最为强劲,林骁是所有人中力气最大的, 西阿星的剑法更不可小觑。要是通过武来解决此次争端,一来容易失了分寸触犯军规, 二来这些无赖无甚胜算, 可要说靠理,他们也没理,只会逞逞口舌之快, 欺负林骁等人恪守底线比较要脸罢了。 于是争执到最后还是靠武力解决, 只不过请了专门管军中争端的“平事”, 摆了个简单的擂,以单挑形式来决定旗帜归属哪组。众无赖还提议让组中“短板”上擂单挑,明显打着避免与林骁和西阿星一战的目的, 好提高胜算。 林骁没他们不要脸, 自是没有像他们那样最厉害的称自己最弱。西阿星则一直游离争端之外,轻易不出手。打架的担子遂落在郑直和王踵武身上, 郑直想打但不愿承认自己最弱,最终只好由王踵武上。王踵武对强弱与否并不在意,是以在郑直满面歉意之下仅是一笑而过,让他不必介怀。 因着是切磋,比武双方皆是赤手空拳、布衣一件,除了身量与年纪差距外勉强算是公平。 比武很快开始,林骁看得仔细,欲借机获悉每组组长的“介”,争取尽快完成“染色”。她所理解的染色是让人臣服,臣服意味着能够驾驭,能够让臣服者发挥效用,为此必须先了解他们。 台上二人没有半点试探,一上来就拳拳到肉,对面那四人组组长攻势甚猛,一副要把王踵武打死的架势,让观战的林骁皱紧眉头,随时准备插手比武。 反观王踵武,其招式柔和又精细,一招一式以架挡卸劲为主,再找机会抓对手的破绽,稳扎稳打不急躁,而且手下留情,不然凭善张弓者的臂力,除了林骁和西阿星外估计一队没人能与之抗衡。 即便不靠蛮力强攻,王踵武这种钝刀割肉的打法胜算也是极高,因为他的对手会被折磨得失智。 对面那无赖就已经气急败坏,出拳越来越靠蛮力,越来越没有章法,因此破绽越来越多,没一会儿就被王踵武打趴下。 林骁给此人之介定为:耐心少,易冲动,有力无巧,可作冲锋诱敌之人。另,旗帜不能传给他,易失。 之后又打六场车轮战,好在王踵武很擅长保存气力,没有一次掉链子,让摩拳擦掌、没脸没皮的人都铩羽而归。林骁也大体摸清了不服的各组组长之介。 简言之他们乃一丘之貉,若将旗帜传给他们中的任意一组,兴许他们之间会传递,但绝对不会传回林骁这里,与她结盟的姜商组与张天石组亦会遭排挤。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很难让这些无赖心甘情愿地臣服,不过林骁打算再给自己和他们一次机会。 在平事离开后,林骁找上那几组组长,劝说:“明日那场合战正好可以试一试蹴鞠战术,我希望你们能配合……” 这些人脸上不是嘲弄就是不爽,林骁暂且视而不见,继续道:“你们配合,我军胜算不小,你们不配合,我军会苦战,但不是必败无疑。即便败了,我们也都尽力了,错不在我们,而在于死活不肯配合的你们。 最终五队合战胜者前二进左前营,败者成预备军,表现极佳者仍可进左前营。我们可以凭借这几场合战的表现进去,而你们,妄自尊大,不把同袍放在眼中,眼里只有抢功,在战场上只会拖后腿,战场外只会动嘴皮子辱骂同袍,简直是废物中的废物,你们觉得废物能有机会进左前营吗?” 林骁的声音平静而冷酷,那一双星目更是蕴藏着骇人的凶光,让暴怒而起的某组组长渐渐生了胆怯,伸出去想揪林骁衣襟的手不自在地放下。 几个组长在沉思考量,唯有肖二狗出言讥讽:“真他娘的会耍嘴皮子,不就是想让我们给你组做垫脚石,等你们立了军功,哪还能记着我们做了啥。到时候你们凭军功进了左前营,我们呢,有过无功,只能跑预备营待着。既然都是在预备营,凭啥我们得帮你们进左前营?还有,你们不会真以为咱这蠢蛋教卒带的队真能在五队合战赢吧,别做梦了!” 其他人嘴上不说什么,面上基本都写着不相信林骁组和东馗愚。这第一场小合战的胜负似乎让他们笃定了这个至今合不来的队根本赢不了,他们都想着多得军功以便能够队败组不败。 林骁磨磨牙,终是彻底放弃团结的美梦,勉强把这些无赖视为不靠谱的友军,左右他们再如何过分都不会在战场上夺我军的旗帜,真那么做就和自相残杀没区别,便是操练也算违背军规。 想通之后,堵在心口的郁气散了,林骁撂下一句“随你们便”,旋即带着同组回了营帐。 当晚,姜商组和张天石组都搬来了林骁几人的营帐,相对的那些不被她当作同队看的人都搬了出去。 正好方便商量明日的对策。 在商量之前,林骁郑重地问了姜商与张天石一个问题:“你们认为对于将军或者领头者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变。”姜商未思即答,“一成不变早晚陷入劣势,唯有随情况而变才能一直立于不败之地。正如我和同组这次选择与你们结盟,因为情况不允许我们独行或出头,我们必须变通。” 林骁与他对视,能轻易从那双眼尾微微下垂的双目中瞧见深藏的野心,以及十足的理智。 第33章 他仅是做了目前最有利最合适的选择,并非认可或臣服于她。 其实到目前为止,真正选择跟随她,被她的介所染之人恐怕凑不出一个。郑直本身想做将军,不想在她手下待着,师傅辅佐她,会完成她交代的任务,却始终半游离在外,不可能臣服于她。而王踵武,他虽然没有当将军的心思,却不一定会跟随她,甚至林骁深以为王踵武做领首也能有一番作为。 她还差得远,好在她已经知道该走向何方,一步步来就是。 思绪一闪而过,林骁并未表现出异样,颔首回应姜商后看向张天石。 张天石三人依旧是一副懒得说话的模样,好在张天石不是会抛下责任的人。他惜字如金地回答:“无错。” 乍一听难免让人一愣,细想之下才明白他的意思。领头者重在无错,不论出挑还是平庸都没关系,哪怕不立功也不要犯错。 没想到长相有几分鹰般锐利的张天石是求稳的性子,倒是人如其名。 既知其介,接下来只要商量出如何利用几人之介使一加一大于二即可。明日的那场小合战,他们一定得赢,不单是为了打肖二狗之流的脸,更是为五队合战筹谋胜算。 直至外面火把尽数熄灭,营帐内才渐渐没了细细商讨声。 天上赤星隐于夜幕,另一颗泛着青光的星悄然显露身影。 赵谨立于营帐前遥望星空,在旁人看来或许是一片黑,连月光都无,然在她的眼中却是璀璨,星光连成一片,诉说万般星象。 “赵大人尚在生长的年纪,还是早些歇息为好。” 听声便知来者乃让人不悦之人,赵谨无意搭理,依旧自顾自地观星象。虽说她讨厌被天安排,亦不信天所定的命,但确实喜欢窥探所谓天机,不是窥探某件事的成败,某个人的生死,而是窥探天机中的自然运转之象,比如天时,比如命星之象。 每个人都有命星,命星行走轨迹、光彩明暗、有无异色皆能诉说一人此时状态处境如何,最简单之例,有灾便有灾星靠近,有福便有福星靠近,将死便有死兆星降临。 于赵谨而言,这算是件打发闲余的趣事,不知所观为何人,却知其此刻处境行思,不牵涉其中,却见证一切。不知是想摆脱寂寥,还是想寄寓喜怒哀乐,又或者只是无聊找闲罢了。 她向来知自己,却又始终不知自己。 多少有点无事犯矫情。 收回目光,赵谨转身面对东馗愚。 “你有何事,莫说废话。” 东馗愚无奈一笑,说:“粮草已是调派得差不多,不会拖到仲夏交战,不知赵大人可备好足够的应对之策?以及——此战某欲让百人试作新军,还望赵大人不吝啬,替某磨一磨这把新刀。” 她自然明了其意,此次收复战,她作为幕后腹心谋策,东馗愚则立于明面稳定军心,不适合兼顾磨练那百人队。 只是这随意把她利用支使的态度着实让人不快。 赵谨未答好与不好,仅轻轻勾了下唇角,温声吐出二字:“一百。” “粮饷?”东馗愚额上冒了冷汗,心怀侥幸道。 “金。”撂下一字,赵谨收起笑容,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随后回了营帐,顶上青芒愈加耀目。 第31章 第二场小合战如期而至, 战前教卒仍是仅告知敌情而不多言。 敌军人数有一百五十人,比前一场好上些许,合战之地依旧是平原, 但双方被三十尺宽的河分割,想攻打敌军必须过河。 这对于我军而言很不利。 我军人数劣势, 擅长进攻,防守上奇兵三十一人没办法参与, 远不如进攻, 且一昧防守肯定不行。敌军人多,必会将旗帜留在河对岸, 派大部分不死兵分成几队同时渡河,我军要一边保护旗帜一边迎敌,不仅束手束脚, 还会因人数差拦不住敌军占领河岸。奇兵想绕开敌军也很难,因为在这种过河即威胁旗帜的情况下敌军不可能忽略奇兵。 不先攻会被耗死, 而先攻就要一边进攻一边尽可能牵制敌军, 延缓他们渡河夺我军旗帜的脚步。 若是单纯对攻不防守,人少的一方很难比人多的一方更快夺旗,除非个个都能在不杀人的情况下一打二, 还得团结一致集众之力。 此外, 我军先渡河, 敌军肯定是在岸上以逸待劳,或者让弓兵于我军半渡时齐攻。待我军上岸,敌军不会等我军重整阵势, 我军阵型凌乱, 疲惫不堪,若无意外必是无法在敌岸占据登岸阵地。 该怎么办? 林骁苦思冥想, 似乎除了派出前锋抢占河岸外没什么好办法。 前锋必须勇武过人,气力充足,能够拖住敌军,还必须做好被牺牲的准备,在河岸耗费过多气力,恐怕难以再突进争抢敌军旗帜,也就是此次合战与最大军功无缘。 不过,这并非完全是坏事,抢占河岸的前锋约莫会被敌军忽略,敌军会以为我军前锋力竭,无法威胁旗帜,从而产生松懈。如若能抓住机会,未必不能立功。 思及此,林骁下定决心,召集暂且臣服于她的人,将想法尽数告知。 不出所料,另两组人并不看好她的谋策。 “我们需要立功,林组长。”姜商没将话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他们与林骁等人结盟就是为了立功,立不了功,结盟就没有意义。倘若当了这前锋,九成可能是止步于河岸,没力气立功,只有一成可能是敌人松懈,有立功机会,但不一定能立功。 太过于冒险,不管是姜商还是不说话的张天石皆是偏向于求稳,他们难以赞同林骁剑走偏锋的谋策。 “不如请正军派人做前锋,我们跟随,到了对岸迅速成阵突入敌军,只要快些夺旗,正军不会耗费过多气力。”姜商提议道。 林骁摇摇头,说:“不行,正军如果不能引走敌军大部分兵力,凭咱们几个突不进人墙。前日合战我组能夺旗的关键就在于敌军被引走大部分注意,忽略了我们,否则我们再厉害,于人数不能减少的情况下也没办法靠蛮力夺旗。奇兵只有先隐藏,等待时机,钻敌军空子,才能发挥作用。” “而且,前一次合战我军虽败,但奇兵出了一次风头,敌军只要不轻敌,就一定会防备奇兵,这次咱们想突进去会非常难。” 林骁的话到底是让姜商与张天石目露挣扎,可离松口妥协还差着一些。 僵持之际,王踵武开口,推波助澜。 “我等无须真的力竭,只要能骗过敌人就行。”稍顿,他提醒道,“我等能急行百里,而敌军不知此事。” 换句话说,奇兵的气力比敌军所预计要多得多,当敌军松懈时,奇兵必然留有余力。 “好,就如此做罢。”姜商率先松口,张天石随之点头。 接着几人又商议一番细节,与正军通了气,让正军选好人,到时接替他们驻守抢来的河岸,要是守不住便只能比哪方更快夺旗了。 不多时,合战时辰到,林骁等人在孙二的带领下前往合战地。 与此同时,正对此方战场的哨塔之上依然有赵谨与东馗愚的身影。 “赵大人今日竟也来看,可是有所在意?”东馗愚的语气暗含揶揄。 赵谨回以冷冷一瞥,不咸不淡道:“某人将奇形怪状之物交与我,我总得瞧瞧那物好在何处,坏在何处,不知己知彼,如何能百战不殆。” “您总是有合适理由。”东馗愚笑言,“依赵大人之见,此次合战某这奇异之军可否取胜?” “难。” 难以取胜,非不可取胜。 开战号角刚刚吹响,我方正军即奏响鼓声。 那鼓声激荡,激得人热血沸腾。林骁即刻带着众人冲向河边,只把持旗的西阿星留在我方阵地。 没有管身后正军与不靠谱友军跟不跟,她始终目光如炬,坚定向前。当水没过腰身,对面河岸已是站了一排全副武装的敌人,皆是手持弹弓,弓弦拉紧,只待他们半渡而击。 林骁扬起右手,旋即潜入河底,其后七人尽数跟随,并在河底迅速调整位置,眨眼即成横阵,齐头并进,彼此间留有改变方向躲闪石子的间距。 “噗通,噗通……” 石子砸进水里,因水的阻碍,以及水中人迅疾游动,没能伤到任何人。而在弓兵退下,刀剑步卒上前的空当,林骁几人恰好游至对岸,同时破水而出。 伴随水珠哗啦落地之音,短兵相接。 或清脆或沉闷的声响此起彼伏。 林骁用力踹开前方一人,手中未开刃的环首刀斜飞架起,当的一下挡开劈来的白光,接着屈膝矮身,躲过横扫一刀,又猛地往前一跳,收着力拿手肘打中一敌人的太阳穴,那人昏厥倒地的刹那,林骁的刀已从右手换至左手,反握曲肘,又一次精准挡住敌人两把利刃。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两侧,同伴的情况已了然于胸。 左边郑直与王踵武已经会合,配合默契,虽未压制敌军,但也未被压制入水。右边张天石组与姜商组合作夺下一块阵地,正在尽力防守。 第34章 去和他们会合守阵地? 念头一闪而过,当即被林骁否掉,至少得有两个阵地,分敌军的兵,给敌军压力,不能被包围,还得让两个阵地能连通。 打定主意,林骁向左边移动,一边高声喊“姜商,保通路”,一边尽可能收住力道不把人踹死搥死,更不能把人手脚打伤。她始终记得这是操练,不是真的战场,现在的敌人都是来日同袍,同袍伤了对她和其他人没好处。因此被她打晕的人仍只有最初那倒霉蛋。 她没空回头看姜商有没有照做,耳朵倒是听到不少落水声,看来正军行动了。 于是林骁加紧与王踵武和郑直会合,其间挨了好几刀,幸好武器没开刃,又有布甲铜盔做防护,仅是看着狼狈,实际只有气力流失,没受什么伤。 有了林骁的加入,这边阵地终于成型,林骁和他们成掎角之势,把阵地往外开,不知是不是他们三人太悍猛,敌军在明显往后退…… 不对,是敌人在变少! 林骁没想到敌军会采取这种战术,在我军大半人渡河时亦派出足量步卒渡河,要么进行水战,要么互侵对岸比哪方更快夺旗。 孙二无疑选了水战,后面已是兵刃相击。 然敌方人多,目测有近八十人入水,正军人数劣势,在水中行动不便,拦不住多少人,我军旗帜危矣。 作壁上观的无赖奇兵必不会帮忙,而是会以他们为踏脚石借机上岸,抢夺功劳。 情况一如林骁所想,我方正军四十人迎战敌军,被敌军四十人牵制,余下四十敌人迅速往对岸游。无赖奇兵则对水中敌军视而不见,一心冲向彼岸。 岸上我方主阵地只有算上西阿星的三十人,其中三人持旗被二十七人护在中间,分不出兵去拦截敌人,只能严阵以待,很快就与敌军对上,被拿下只是时间问题。 现在我方正军在水中进退两难,奇兵在岸上面对重重人墙难以突破,可以说被将死了。 哨塔上的二人将一切收入眼底,赵谨那双平静无波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快得连她自己都未抓住。 “哎呀,还真是绝境。不知赵大人可有奇策能扭转败局?” 赵谨凝望着彼岸上两个小小登岸阵地,淡淡吐出四字:“瞒天过海。” 仿若响应这四字,林骁下达了出人意料的指令。 她竟放弃好不容易稳固的阵地,在无赖奇兵上岸扎入敌堆时,示意另一边的姜商组与张天石组跟随,而后跳入水中,似是打着支援正军的注意。 郑直与王踵武没有犹豫,另两组稍作迟疑,到底是没有留在岸上白费力气。 随着他们入水,岸上阵地不复存在,很快就被敌军重新占领,并将侵入敌阵的无赖奇兵团团包围。他们完全被卡在其中,进退不能,且由于前后左右一眼望去全是敌军,士气也大降,渐渐从各自为攻变成各自为防,叫骂声不绝于耳。 孙二所率领的正军同样有了动作,断下一半尾和敌军纠缠,另一半拼命往对岸游去。 声势太浩大,立时引起敌军注意,岸边的敌军严阵以待,没有半点空子可钻。 同时我方主阵地压力倍增,因为水中人数显差,哪怕林骁等人时不时出来牵制一下也无济于事,未被阻拦的敌人尽数上岸夺旗,并且敌军已经打出一个缺口,离最近的持旗人西阿星只有一步之遥。 就在这危机时刻,西阿星将旗帜交给旁边的正军持旗者,上前将那缺口堵住,并高声命令众人收缩阵地,加厚人墙,竟生生抗住了敌人的猛烈攻势,陷入僵持。 可这僵持犹如秋日摇摇欲坠的黄叶,但凡多施一点力就将脱离枝头。 这种境况促使敌军加派人手,又十人入水要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着消耗过多,水中残存的我方正军二十人已无力阻挡,眼睁睁看着这十人轻松上岸,而我军主力竟还在彼方岸边苦苦挣扎。 这一瞬,我军士气几乎降至谷底。 殊不知一束光晃了潜藏于水底的林骁双目,时机已至。 第32章 要论一支军队何时最为松懈, 一是逃亡到自认为的安全之地,二是形势一片大好,即将获得胜利之时, 三是打心底认为敌人已无计可施。 此刻的预备三营一队就陷入了名为“松懈”的陷阱。 敌人全被拦在我方主阵地外,敌人突进的武器失了效用, 敌人已经疲惫不堪士气全无,而我军快将敌阵突破。 似乎没有败北的可能, 只要再耐心闲适地等一会儿就能得胜。 预备三营一队的每个人面上都浮现了压不住的喜意, 连那个昏厥未醒的人都一副做了美梦的模样。 于是岸边的人盯着艰难上岸的孙二等人戏耍。岸上的人把无赖奇兵团团包围,在他们叫骂时不说话, 仅你一下我一下恶狠狠地轮流揍。持旗兵则打了个大呵欠,正闲聊晚上会有何等美味吃食,就连在后方指挥的队率都双眼发直, 不知神游去了何处,武器都收进了鞘。 因此, 无人发现有八个人在稍远处悄悄上岸, 他们敛声屏息,迅捷轻巧地往前跑,没有冒然靠近兵卒扎堆处, 而是跑到了敌军后方——林子边缘, 身侧是一排排常青树。他们没有违规入林, 而是小心翼翼地贴着边一点点靠近站在最后的敌军持旗兵。 随着距离缩小,林骁能听清他们的闲谈话语。 “这队也太弱了,连咱们主阵地的边都没摸到, 教卒还说要提防这队突袭, 哈,也就一开始那几个人抢占岸边有点意思, 可惜他们人太少,占了也白占。” “是啊,那什么奇兵队真是好笑,那么点人就敢冲进咱第一阵地,属实是嚣张又嘴臭,结果被咱第一军和第二军包围,现在成了缩头乌龟被咱们的人狠揍,瞧他们那无能狂怒的模样,可真是哈哈哈——” “别太松懈了,你们不觉得有几个人消失了吗,就是一开始抢占河岸的那几个,他们已经很久没出现了。” “诶?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不过那几人想做什么应该也没力气了,八成是躲在河里想偷袭水中的人,他们把好不容易占的河岸都丢了,可见是累极放弃进攻了吧。” 依旧保持戒备的持旗兵皱紧眉头,转动脑袋巡视战场,唯独没有朝身后看,故而未发现异常。 “哎,别看了,咱们都要赢了。晚上教卒开酒坛给咱们庆功,你正好可以趁教卒醉了问问那姑娘是几营的,也不知道是火头兵还是医师。” 闻言,林骁挑起一边眉毛,属实未想到这儿还有觊觎语儿姐的。她向其他人打了手势,正好一组夺一旗,她去会会这个心思不纯的家伙。 轻轻吸一口气,抛去杂思,林骁遥遥一望,本是想看看敌我双方分布如何,以此判断是立即偷袭夺旗还是再靠近一些才能万无一失,未成想与肖二狗对上了目光。 只一瞬间,林骁猛挥右手,足下急蹬,动如脱兔,直奔目标持旗兵。 其他人时刻准备,反应皆不慢,几乎与她同时出手,肖二狗扯着喉咙喊的那一声“后面有人偷袭”反倒姗姗来迟。 不过这一声的确给敌军提了醒,尤其是本就戒备的不知名持旗兵反应颇快,惊险地避开林骁的刀,可惜被王踵武预测到,一石子打中他的膝盖。持旗兵霎时身子一歪,好不容易稳住下盘,并后撤躲过郑直手中长戈一记横扫,却是没发现林骁已经在他身后。 说时迟那时快,在周围敌人终于反应过来要帮持旗兵时,林骁已经一刀柄砸中持旗兵的手腕,眼疾手快地抢过旗帜并放平。 一颗石子从她的铜盔侧面掠过,“咚”的一声砸中她身后敌人,那人踉跄一步,终究是没能把握抢回旗帜的唯一机会。 紧接着夺旗号角吹响。 所有人静止不动,仅转动眼珠确认情况,林骁也不例外。先是看向左右,姜商与张天石皆顺利夺走敌军旗帜,她松了口气,又看向岸边,孙二被敌军压倒尚未起来,最后是对岸,遥遥望去只能看到一杆旗帜,林骁笃定肯定是奇兵旗帜没倒,毕竟护旗的是她师傅。 的确,只有西阿星护住了旗帜,并且正军两杆旗帜与敌军三杆旗帜几乎不分先后被夺,倘若不是身为奇兵的林骁等人夺旗,那此战胜负就很难说清了。 好在一切已成定局,预备四营一队反败为胜。 这是高兴事,他们保住了士气,证明了自身实力,但…… 在交还旗帜给预备三营一队后,林骁一拳将五人组组长肖二狗打倒在地。 肖二狗倒是抗揍,摇摇晃晃站起来,张嘴就是一句“你个狗娘养的玩意儿”。 林骁剑眉倒竖,又一拳搥狗嘴,直把那狗嘴打出血,断了几颗牙。 然而这两拳并未把这群混蛋震慑住,或者说有所惧,但更怒更不甘,于是两拨不相为谋的奇兵即刻混战,连来拉架的孙二等人与清算战场的兵卒都免不得挨了几拳几脚,最后还是东馗愚领了一队凶煞带甲结束了这场闹剧。 第35章 回到预备四营,东馗愚让正军去处理伤口,把奇兵全部留下。 教卒意外的神色平静,却让林骁有些发怵,额角烧疤都疼了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该冲动引发混战,可不打那混蛋几拳,林骁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恶气。左右打都打了,她不怕挨罚,遂挺直腰板,脸上明晃晃写着“我无悔,下次还敢”。 她且算是有理又敢作敢当,然有的人不知悔改还恶人先告状。 肖二狗张嘴漏风,斯斯地哭着向教卒控诉林骁的欺人行径。他其实不太会颠倒黑白,就是整个人鼻青脸肿又满口是血,凄惨无比,在不知情者面前许是显得有那么一点可怜。 他说:“教卒,这林骁和他那帮狗腿子欺人太甚,仗着有功就把我们欺负,我们不过就是不愿意当他手下,我也不过就是呛他几句,什么仇怨把我往死里打,就说战场上没我们引走敌人,他们也立不得功,结果不念我们好就算了,还污蔑我们打我们!教卒,您给评评理,可不能轻饶他们啊!” 此话属实是让人怒火丛生,尤其不少肖二狗的一丘之貉摆出一副看他们笑话,期待他们受罚的模样,冲动点的如郑直险些不顾教卒在场要撸袖子继续打,幸好被王踵武和姜商一人一边拉住。 林骁当然也生气,但此时反倒是冷静稳重,她莫名觉得教卒知晓一切,就算不知晓,教卒也会站在她这边。 果然,东馗愚叹了一口气,似笑非笑道:“天底下竟有如此蠢笨之人,以为旁人都是瞎子聋子,心小似只能盛下侥幸,没本事到只会狺狺狂吠,实乃朽木不可雕。某这眼里属实容不下污泥,肖二狗、史虎、张甲……” 一连念了十五个名字,林骁忽的了然,短期内怕是见不到这些人了。 “你们今日便搬去辎重七营罢。” 轻飘飘一句话让以肖二狗为首的一众幸灾乐祸者傻了眼。 但凡有建功立业之心都不会想被下放到辎重兵营。无他,辎重兵少有机会能立功,轮到他们上阵,不是去送死填命就是断后保别人的命,想从辎重兵往上爬是难上加难。 肖二狗等人一下子慌了惧了,一个个下跪认错,恳求教卒收回成命,哭天抢地的模样让林骁都生出几丝不忍,又很快冷硬了心肠,她断不可能开口替这些人求情。肖二狗既然做出背刺同袍的事便不值得同情,那些幸灾乐祸者虽不如肖二狗可恶,但他们既然会幸灾乐祸,盼人受罚,就说明他们不认为肖二狗的“出气之举”是错,若有机会他们未必不会做肖二狗所做之事。 没人想将背后托付给这样的人。 东馗愚更不是心软之人,他直接让在营门口等着的带甲将肖二狗等人带走,莫说他们哭得撕心裂肺,就是血溅当场,恐怕教卒都不会眨一下眼。等哭嚎声远去了,教卒有意无意地扫了剩下的奇兵一圈,未再多说什么,转身也离开了预备四营。 至于剩下的七位战战兢兢的原无赖,在教卒离开后多时才晓得动,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骁表明臣服之意。 大抵是教卒故意为之,将最无赖的组长以及满腹怨气者都送去了辎重兵营,剩下的人没了主心骨又受了惊吓,自然选择归顺。 一月操练期的倒数第三日,林骁终于整合了奇兵,还通过合战赢得了士气,践行了奇兵之道,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奇兵人数减半,使得本就人少的队伍雪上加霜,后日的正式合战怕是更为艰难。 未等他们悲观,东馗愚补给一队奇兵十五人,这十五人皆是辎重兵,且是东馗愚特别操练的每日都得跑百里的辎重兵,最最重要的是这十五人十分谦逊听话,没有一个刺头!哪怕他们皆是十五岁以上,远比林骁高大得多,也没有半点不服她的意思。 林骁高兴得晚上多吃了三个干粮,还给了不知何故出现在他们营盘的赵谨一个笑脸。 第33章 随意瞥到一张冒傻气的笑脸, 赵谨脚步微顿,又默默加快步子,很快远离了喧闹, 再一拐角便连影子都未留下。 林骁收回目光,不免有几许懊恼, 她竟又不自觉去看她,都被人家讨厌了还看什么, 又有什么好看!好看……是好看, 但也不能总盯着人家啊,何况被人家一点不委婉地直言讨厌……说来到底为什么总去看她, 难道就因为好看吗? 她挠挠头发,心想:应该不至于,好看的人不少, 语儿姐就很好看,师傅想来应该也好看的, 可我并没有总盯着语儿姐和师傅看。况且我是女子, 按照常理应该是盯着好看的男子看?比如…… 林骁左右巡视一圈,发现王踵武长得应算是俊俏,还有姜商, 很像戏文中白白净净的额……小白脸?那张天石算是黑黑净净的小黑脸罢, 郑直则浓眉大眼, 许是都算好看? 一对剑眉不禁揪在一起,说实在的,林骁很茫然, 在她眼中她这些同袍兄弟似乎没什么差别, 她分辨不出谁比谁好看,更别说一直被引去目光了, 于她而言,他们还没有她的宝刀将英耐看。 果然问题出在赵谨身上,可惜没法探寻。算了,听师傅的,顺其自然就是。 不再纠结于此,林骁也加入闲聊,与十五个新人互相熟悉起来。 聊着聊着,她似有所感,眼神偏移,又见着赵谨,这次是四目相对,但很快对方就错开目光,目不斜视地往营外去,直至她的身影全然消失,林骁才回过神。 刚回神,耳朵就迎来一声冲击,郑直在她耳边喊她名字险些把她送走,脑袋嗡嗡的,伴随耳鸣,林骁整个人都呆滞了,好在师傅点了她的某个穴道,让她不那么难受。 未几缓过来一些,林骁尚未来得及说一声“没事”,就见师傅大张旗鼓地给了郑直一个爆栗,那力道直接给郑直开了第三只眼,红彤彤的半天消不下去。郑直捂着脑门嗷嗷叫疼,却没敢记仇,更没敢说除了疼以外的话。 不知是何缘由,许是气势所致,林骁能感觉到不常说话的师傅在一队颇受人敬畏,如同当下,师傅的举动有些惊人,但大家都当作没看见,仍是说说笑笑,连新入队的十五人都只是愣了一下,随其他人一样忘记刚才那一茬,唯有王踵武拍拍郑直的肩膀小作安慰。 林骁揉着耳朵,对回到自己身旁的师傅笑了笑,而后扔给郑直一块肉干。郑直立马喜笑颜开,且给林骁道了歉。 这小小插曲便随风而去,没人再把它放在心上。 解散回营帐前,林骁让各组自行集思广益,不论是应当解决的问题还是对奇兵行事的建议,只要有想法就说出来,组长记下,明日同正军一起商议。 于是奇兵的营帐很晚才出现打鼾声。 第二日大早,一队几个领头凑在一个营帐里,大部分是奇兵组长,正军只来了孙二与沧桑老兵冯盖。 新加入的十五人是按照伍分的,有三位组长,分别是矮个子弓兵孟驰,技艺高超的工匠秦之荣,以及壮成一座小山的项卫。 没被教卒发落的七个原无赖奇兵则是合并成两组,重新推举了组长,擅长侦察的李良和擅长跑路……撤退的花六。 几人要商议出能在五队合战中取胜的谋策。 据孙二提前打听来的消息,五队合战从子时开始,在营盘内即可抢夺旗帜,旗帜被夺不会被要求撤退,直到翌日子时合战结束,以队伍所持旗帜数目分次第。以及各营只能抢夺各营旗帜,但可以和他营队伍结盟。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旗帜不能被隐藏和放倒,不管抢了多少,都必须有一人持旗,保持旗帜竖立,一人最多只能持两杆旗帜。 另外,合战结束时没有己方队伍旗帜,则不论夺走多少他队旗帜都算败北。若两队旗帜数目相同,则以己方队伍旗帜数目多寡论胜负,若皆相同则再打一场小合战决胜负。 孙二说:“旗帜的分配依旧是正军两杆,奇兵一杆。我们正军会分成三队,第一队三十人由我率领,持一杆旗帜主动出击,做主攻或诱饵。第二队三十人由冯盖率领,持一杆旗帜,保持距离跟随第一队,做支援和包夹策应。第三队九人各自为战,做斥候探路以及传信,不会离我们两队太远。” “为什么不把持旗兵藏起来,留下几人保护,剩下的人全去进攻别队呢?”孟驰举手提问,一点不拘谨。 藏持旗兵是不行的,林骁在心中默默回答。因为一队没有据点,不像二队那样会筑巢防守,把持旗兵留在一个固定地点很危险,留下几个人在敌方数十人面前也是无济于事。为了用更多人手夺他队旗帜而损失己方队伍旗帜十分不明智,胜负条件明显表明己方旗帜比敌方旗帜更重要。 孙二回答时除了提到林骁想到的原因,还补充道:“我想你们不会选择在空旷的平地接受一队队挑战吧,肯定是要进林子,那么为了不暴露所处位置,金鼓除非必要就不能用了,我们只能通过旗帜与传信兵来指挥全军。 旗帜置于阵中,则由后方传信兵负责传达指令,旗帜置于阵前,则所有人皆能见旗帜动向而明白指令。于我们正军而言,金鼓不能用时旗帜指挥很重要,除非打一开始就做好不会变动的安排,各小队完完全全按事先谋划行事,无须再予指令,否则不能将旗帜弃置一旁不用。 第36章 况且藏了旗帜还怎么当诱饵?” 由此可见,奇兵比之正军最大的优势不是灵活,而是不依赖旗帜金鼓指挥,奇兵更善于自行判断和无声传意,犹为擅长打手势。 思及此,林骁问孙二:“何不打手势指挥?” 孙二摇头:“试过,效用不佳,正军习惯于金鼓与旗帜,在混战中找旗帜比找指挥的人更方便,毕竟旗帜处于高处,更容易被所有人看见。” 确实,习惯很难改变,从命令下达到兵卒执行,多耽搁一瞬就可能会使局势骤变,且多是往不好的方向变。 林骁颔首表示理解,见孙二和冯盖无话再言,便让奇兵组长说说各组的想法建议。 没了那些只想出头肆意捣乱的人,奇兵这边得以盛行谦让之风,新入队的自是不会抢先,林骁则打算最后总结和补充,剩下的原无赖奇兵略怂不敢先出言,张天石又一副“吾乃石”的偷懒模样,如此只能姜商先开口。 姜商遂道:“既然正军分出三队,奇兵理应也有所划分,明确各组负责之事。前两次小合战,我军奇兵皆大出风头,必须做好被敌人针对的准备,尤其是林骁组。” 闻言,林骁面色略有几分凝重,她正担心着此事。 “因此,我提议林骁组持旗做主攻诱饵,为调虎离山之调虎,声东击西之声东,由不起眼的组进行盗旗,盗得旗帜后立即撤退。” 盗旗?听着可真不光彩,然奇兵讲究的就是出其不意,兵不厌诈,在拿命相博的战场上讲究光明磊落许是一种执拗的愚蠢。 林骁虽有点不舒服,但点头认可了姜商的话。 “哪组去盗旗为好?”孟驰再度举手一问。 “我组和张天石组皆在昨日有了功绩,我们很难隐藏,而新加入的你们,敌队都不了解,必是也会对你们留有几分戒备。故而,盗旗一事由花六组进行最为合适。”姜商回答。 花六组有三人,皆是撤退和躲藏的好手,之前在森林捉迷藏的时候,花六组就是最难找的。林骁赞同这个安排,只是花六组容易遇事退缩,不太能应对变数,带旗逃跑没问题,就是夺旗的胜算不高,尤其另外几队必有结盟,到时又会有很大人数差,花六组不具备突破困境之能。 当然,这些想法林骁不会说出口,她仅是建议:“让秦之荣组和项卫组辅佐花六组罢。项卫组的人都很高大,可以当人墙,横在持旗兵与其援军之间,为花六组创造夺旗空当。而秦之荣组,我看你们组皆是短兵,近身突破之能应是不差,到时你们帮花六组夺旗。” “是。” 秦之荣与项卫抱拳应下,花六则对林骁讨好一笑,后接一句“好的,老大”。 林骁眼角微抽,回以一礼,见孙二和冯盖无异议便示意姜商继续。 “我组与张天石组帮林骁组分担敌军压力,假意帮林骁组脱困,实则牵制敌军,孟驰组占据高地放冷箭骚扰敌军。最后李良组,我的建议是你们当斥候,不参战,在两军交战时你们须去交战地周围探查敌军有无埋伏,以及有无第三支队伍接近交战地。” 林骁补充:“要是他营队伍,李良组可以露面尝试与对方交涉,但不要让对方插手战局,就以让对方考量我军实力为借口,避免对方是假意投诚,实则为敌人援军的可能。要是其他队,就赶快回来传信,我们视情况撤退。斥候很重要,我会如实将各组功绩上报教卒。” 最后一句让李良面色转好,他应是害怕就算队伍赢了,身为斥候的他们组也会被留在预备四营。 划分好各自负责事务后,众人又针对几个问题进行商讨。 第一,花六组撤退到何处,得有准确地点以便会合。 这一问题很好解决,奇兵在森林捉迷藏时早已把森林地形摸透,知道好几个利于躲藏之地。他们不依靠舆图,想依靠也没有,幸而熟悉森林,稍稍描述一下,林骁等人就晓得是何处,暂且定下三个躲藏地与躲藏顺序。 第二,要是大军被迫分开该到何处会合。 鉴于没有绘制过详细的森林舆图,林骁只能凭记忆在木板上绘制一份简单粗略的,标有一个很好找的地方。若是正军于森林迷路又遭围攻就击特定节奏的鼓传信,到时奇兵听到会聚集过去。此乃万不得已的下策。 第三,如何有所变化。 除了不参战的斥候李良组与负责骚扰支援的弓兵孟驰组外,奇兵总共分工有五,诱敌、牵制、盗旗、拦截、突破,这五职责不变,负责的组可依情况而变。若轮到新人盗旗,那么林骁等熟悉森林的人分出一人引路即可,不会有多少限制,左右大家脚力够足,跑得都不慢。至于正军,只要正大光明引敌注意即可,一旦旗帜有危险,可以把旗帜交给奇兵,奇兵会立即撤退。 第四,合适间距。 林骁提议每组选出一人注意各组之间的间距,远近自行把握,把握要点有二,一是能至少看见一组,二是能在十息内与所看见的组会合。另外,奇兵与正军的距离要远,但必须每组都能看见正军的旗帜,正军未持旗帜时,则拉近距离到能看见正军人影。 其他诸如攻防阵型,建临时据点以供歇息等问题亦一一商讨,直到晌午才结束。 等他们出了营帐,外面已不见他队踪影。 第34章 敌队走得可真快, 也实在默契,莫非他们四队结盟了? 林骁皱眉,心下有些不安。 等寻着师傅三人了解到更多情况, 心底的不安悄然加重。其他四队仿佛真的商量好了,每隔半个时辰走一队, 且找刘叔要了干粮和肉干,摆明是想先在森林建据点, 以逸待劳。 一队晚了一步, 要不要尽快离开营盘? 离开的话会不会踩中某个陷阱? 正犹豫着,东馗愚居然出现在预备四营, 她还以为教卒会放养到底。 东馗愚将众人召集,简明扼要地告诉他们五队合战的规则,大抵与孙二所言一致, 只有一条规则东馗愚特地点出。 “不可抢夺他营旗帜,不意味拿不到他营旗帜。” 此话着实令人费解, 不抢夺又如何拿到呢? 林骁扫了眼左右, 大家皆将疑惑摆在脸上。 可东馗愚并未多解释,他一如既往什么都不安排,亦不提供谋策, 仅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而后悠哉迈步离开了预备四营。 一队众人面面相觑, 似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遂将目光放到领头二人身上。 林骁与孙二对视一眼,做出同一决定。 “正军都回营帐睡觉。”孙二说。 林骁则道:“奇兵收拾东西, 咱们出营。” 思来想去, 不早到林子抢占适合作据点之地,等合战开始怕是会陷入极其不利的局面。敌人要真的是四队结盟, 我军有一个隐蔽据点还有机会能休整,否则敌逸我疲必败无疑。 而营盘利于养精蓄锐,目前预备四营只剩下一队,不必担心睡着会被偷袭。敌人想来也不会蹲守在大营营口,毕竟外面是一览无余的平原,夜色再重,人多了也显眼,况且把一队逼得缩在营盘对敌人而言无甚好处,狭小多阻之地利于人少的一方。 是以林骁认为让相较而言不熟悉森林的正军在营盘养精蓄锐,让熟悉森林的奇兵抢占据点,既能不使主力疲惫,又不耽误在森林的谋划。且奇兵有原辎重兵,辎重兵颇擅筑巢和布置陷阱,最适合建据点。要是遇到强敌,奇兵凭借脚力与躲藏本事也不会有多大损伤。 这些理由林骁并未言明,但看众奇兵配合的态度和若有所思的神色,想来他们多是明白她的用意,而正军向来是无条件服从于领头者。 无人唱反调,众人立时行动。林骁和孙二简单确定会合时辰和地点后,让原辎重兵收集筑巢之物,主要是建防御工事和陷阱,休憩只消衣服穿厚点,躺杂草堆上或靠着树就是,在林地野外没什么好讲究的。 林骁又将剩下的人分两拨,一拨去把水壶装满水,另一拨则由她带领去寻刘叔拿今明两日的吃食。 取干粮时语儿姐在,她塞给林骁一个皮囊水袋,表示水袋里的水是烧过的,又担忧地摸摸她的头。 “别担心,语儿姐,我们会赢的。”林骁将水袋仔细挂在腰间,展颜一笑。 尽管胜负不是当下就能确定,她也有所担忧,但的的确确打心底相信一队能赢,如今的一队已非散沙一片,他们还做好了所能想到的一切准备,就算真的面对四队结盟,他们也不惧,以少打多,都已打过两次,何惧第三次。 这么一想,豁然开朗,林骁心底的不安消失了。左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只要尽力做好各自负责的事就定不会一败涂地。 告别刘叔和语儿姐,林骁带人赶回预备四营,彼时大家都已准备得差不多,遂列阵走出大营,中途碰上他营的人,互相戒备着并无交集。 林骁倒是有想过提前找他营队伍结盟,可惜他营的情况他们没有掌握多少,又没有牵线的熟人,且他们所展现的实力恐怕打动不了他营队伍。 第37章 两场小合战一胜一负可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战绩,负的那场他们还展现出队伍不和,胜的那场他们也多被牵着鼻子走,能取胜表面上是靠钻空子。 何况结盟不仅会拥有盟友,还会拥有敌人。就算不同营无法夺旗,敌人也可以找敌人的敌人结盟,当弊大于利时,无队会冒险结盟。 一队就处于令盟友得弊大于得利的境况,故而林骁早早便放弃了与他营队伍结盟这条路。 除非在实战中他们再度展现以少胜多的本事,否则结盟这条路基本堵死了,要是有队伍轻易与他们结盟,那很可能是有什么陷阱在等着他们。 比如当下所面对的这支队伍。 林骁带人进林子不久,正前往合适建据点的地方,半路被一支五十人队伍拦截。 “我们没有恶意,你们看,我们队的三杆旗帜都在这里,我们的人数也只有五十人,你们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预备五营每队只有五十人。 嗯……不知你们清楚与否,此次合战只有咱们五个预备营,共四千人,一营每队三百人,二营两百人,三营一百五十人,四营一百人,五营五十人。前三营为了确保胜利,找盟友不会找咱们人数少的队伍,四营与五营想要盟友只能找彼此了。 只要你们答应结盟,我们可以先帮你们夺两三杆旗帜,回头你们再帮我们,怎么样?” 来当说客的是个和林骁差不多大的少年,这少年明显不是队率,此队队率应是站在队伍边角的那位气势略显突出的大块头。 兴许对方是觉得年龄相仿好搭话才派出这少年吧。 因着对方勉强算是诚恳,林骁没有立即拒绝,而是说了己方队伍要面对的严峻情况:“我们队的敌人兴许是四队结盟,你们与我们结盟,这四百人也会成为你们的敌人,没准还会和你们的对手结盟。简言之,结盟不会让你们的处境变好,反而会更糟,就算这样,你们也要坚持结盟吗?” 少年眨眨眼,未多作思考即答:“嗯。你们打赢了三营一队,和二营一队的那场合战,你们人数大劣,却还是夺了二营一队中军的旗,很厉害,你们很擅长以少打多,我们的敌人同样不少,正需要有人带我们以少胜多。而且就像你说的那样,结盟就意味着有了共同敌人,你我两军所面对的境况是一样的,我们希望能结盟。” 看来这支队伍知道预备四营是什么情况,似乎挺有诚意,说的话亦基本在理,然而林骁的直觉告诉她有哪里不太对劲儿。 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和左右对视一眼,无声地传达意思,同时手背后比了个手势,告诉其他人保持戒备,情况不对分散撤退。 随后她才出言暂且答应与这支队伍结盟,少年的面上霎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林骁还注意到他身后那些人中有的在偷偷松气,气势突出的那位亦不再紧绷。 八成有问题,林骁又向后方比了个手势,让大家时刻准备分散撤退。 她决定先跟着他们,看看这预备五营的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结盟之后,林骁获悉了这支队伍的更多军情。他们是预备五营五队,比较擅长森林战,昨晚他们就进了林子,彻夜建好据点,还发现了预备四营二队的“巢”。因为晚上太黑,他们怕有陷阱和据点守卫就没靠近,白天过去的时候发现人影,怕藏的兵多,遂放弃鸠占鹊巢。 鸠占鹊巢这行为很让人不耻,就是对方没有付诸行动,仅是想想都让林骁感觉不舒服,不自觉地再度提高对五营五队的防备。 关于二队的军情林骁没有问,一来不想从五营五队口中得知对手的军情,感觉像亏欠他们一样,二来二队的据点位置奇兵早已在捉迷藏期间发现,无须旁人告知。 林骁等人没多言,负责和他们接洽的少年在其队队率的示意下询问起四营一队的军情,重点打探剩下六十九人何在。 “他们在据点。”林骁没有说谎,营盘可不就是所有虎锋军将士的据点吗。 这句话令五队的人神色微变,虽是转瞬就遮掩过去,但还是被警觉的林骁发现。 “不知你队据点可在附近?”出声的是气势突出的那人,此人嘴唇厚,便称作厚嘴唇罢,他的语气状似轻松,实则隐隐透着掩盖不住的慌张。 见状,林骁无甚表情,不露思绪,模棱两可地回答:“离得不远。” 确实不远,就在森林外。 此言一出,五队的步子略微变慢,原本健谈的少年不再说话,频频瞥向五队领头厚嘴唇。 这般作为几乎是明着把“图谋不轨”四个字刻在脸上,林骁估摸着应是走不到五队据点了。 既然不在敌人有所准备之地,那么就可以尝试进攻,于是她悄悄给其他人打手势,让众人准备作战。 果然,厚嘴唇很快命队伍止步,对林骁说:“不如先到你队据点,咱们先互相认识熟悉一番,在你队据点,于你们而言也相对安全些。” “好。”林骁一口答应,带众人在前引路,手悄悄握住刀柄。 正当奇兵三十一人完全行至五队前方,说时迟那时快,五队兵卒一声齐齐“杀”喝,将奇兵冲散,乍起兵刃相接两三声。 早有准备的奇兵无半分损伤,并迅速变成进退有度的雁形阵,只是间距较大看着很零散,唯林骁组在锋头直面敌军。 这在敌方看来或许是奇兵已有溃败之相,以至于厚嘴唇拿兵刃指着林骁,张狂威胁:“交出旗帜,免你等皮肉之苦!” 第35章 林骁没有被对方的态度与言语激怒, 反倒极其冷静地道:“你我两队不同营,你队按规则不能夺我队旗帜。” 哪知厚嘴唇嗤笑一声,说:“还真是顶新的新兵, 不知道合战开始前比合战还要危险吗?看在你们将失去旗帜的份上,我便发发慈悲指点指点你们。规则的确说合战时不可夺他营旗帜, 但合战于今晚子时才开始,在那之前规则并不奏效, 换句话说, 我队夺了你队旗帜不算违背规则。” “可你队夺了我队旗帜又能如何,他营旗帜不算数, 结果不会因他营旗帜而改变不是吗?”林骁似是在驳,其实是在引对方说出更多消息。 厚嘴唇大概是觉着奇兵三十一人不足为惧,居然老老实实地给他们做了解释, 尽管语气嚣张又满含嘲讽。 “真是蠢笨,这他营旗帜可是宝贝, 既能凭此与你营他队结盟, 又能换来可为我队所用的旗帜,就算这旗帜被抢走了,于我队而言也不亏。况且谁又能知道, 我队行了抢夺之事, 只要最后我队手中无他营旗帜不就瞒过去了。” 原来如此, 教卒所说的可以拿到他营旗帜指的就是“换旗”与“抢夺”罢,而不可抢夺这一规则并非字面意思,毕竟森林那么大, 谁能知道哪队违规与否, 若无用旗帜最后不在某队手中,即便被抢了旗帜的队伍去控诉也没有证据, 且依军规武强为理,那队伍既被打败便是“无理”,没人会在乎真相。这条规则所指之意其实是“合战结束时不可持有他营旗帜”。 “好了,你们也算输得明白,可别怨恨来日同袍啊。”厚嘴唇扬起恶劣的笑,举起右手狠狠朝前一挥。 “杀——!”五十人直直冲向林骁四人。 林骁丝毫不慌忙,她早已拔刀出鞘,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淡定举起左手,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同伴夺敌旗一面。 她要以牙还牙,面对敌人她可不会大度不计较。 “当。”林骁横刀挡住敌人兵刃,持刀的手加大力道,猛地一斩,直把毫无准备的大块头击退仰倒。 敌军间距很小,这一个倒了难免引起一片倒,敌军那齐整的阵眨眼就被破坏,而他们显然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一个两个呆愣起来。 ……这是经过两次合战的队? 林骁一边疑惑,一边抓住机会主动进攻,同时姜商组与张天石组按计划来帮忙牵制。 “别给老子愣着,迎敌!” 厚嘴唇一嗓子让混乱的队动起来,就是阵型一坏,越动越乱,压根给不了林骁等人威胁,唯一有两下子的是队率厚嘴唇,可惜与林骁等人比着实不够看。 林骁直接与厚嘴唇硬碰硬,让郑直护着师傅,王踵武在远处支援。厚嘴唇左边的人由张天石组缠住,右边的人则是姜商组负责。其余陷入混乱的杂兵则是被孟驰的弓兵组骚扰得愈加混乱,还有李良带斥候组时不时偷袭一番,敌方已是阵不成阵,互碍手脚。 加之林地不比平原,周围树多空地少,敌军聚在一团,莫说灵活,想四散逃跑都可能一不小心撞人撞树。 厚嘴唇频频有回头整队之意,然林骁岂是吃素的,趁着对方分神没少拳脚相加,厚嘴唇被打得节节败退,半个字都没工夫说,只是脸上浮现后悔之色。 怎奈林骁对待敌人心肠并不软,即使厚嘴唇磕头道歉,她也不打算放过,定要抢一杆旗帜给这队一个教训! 仿佛与林骁心意相通,在敌军迷茫顿生之际,项卫组横插.入敌军,如一堵厚实的墙,把敌军持旗兵困在墙内。 第38章 那持旗兵先是懵怔,随后大惊失色,却是尚未有所动作就被一股强劲力道击中后背,他吃痛,差点栽倒,幸好有人扶了他一下。 “多谢……”持旗兵抬眼一看,瞬间瞪目似铜铃。 但见花六冲他呲牙一笑,抢过他手里旗帜扭头就跑,旁边敌人想拦,被秦之荣等人所阻,伴有飞石无数。 林骁将战况尽收眼底,见花六已撤退,遂一脚将厚嘴唇踹飞,大喊一字:“撤!” 一声令下,奇兵如奔腾流水向林中四散,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原地只剩下偷鸡不成蚀把米呆呆傻傻的五营五队,五队领头厚嘴唇不知是愤恨还是吃痛,嗷了一嗓子,令树上停歇的鸟儿惊起二三。 奇兵看上去撤得散乱,却不是慌不择路,起码左右瞧瞧,尚能望见穿梭在林木间的影子,可见间距虽大,但没有脱离队伍。林骁稍稍安下心来,往约定好的第一躲藏点跑去。 这次倒是没有倒霉地再遇见谁。两刻后,奇兵三十一人尽数在第一躲藏点会合,花六笑嘻嘻地把玩着五营五队的旗帜。 “老大,这旗帜怎么搞?”花六立了次功,面上喜气洋洋,语气多少有点吊儿郎当。 林骁不在意他的语气,也不管那个称呼,对花六和其他人挨个称赞了一番,指出他们做得好与仍需注意改进的地方,总之是让大家都高兴,不打击士气。夸奖完,她让众人一起思量如何处置这杆旗帜。 其实林骁自己是有想法的,不过在说出口前她想先听听其他人的意见,免得她一说,大家碍于她现在的队率身份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哪怕有不同意见也可能碍于给她留面而不说。早上那番商议,林骁就察觉到姜商很看重她对商议之事的态度,对于她说出口的话权当作队率的命令,不反驳亦不赞同。 众人思考一番,先出言的是胆大的孟驰,他依旧先举起手,在林骁点头后才说:“用这杆旗帜找五营的队伍结盟。” “恐怕不行。”秦之荣举手反驳,林骁没阻止,他才继续道,“五营五队知道四营的情况,五营其他队伍不太可能不清楚,为了一杆旗帜多出数百敌人,怕是没人会愿意做这赔本买卖。” “赞同。”项卫举起手一板一眼地吐出两字。 孟驰耸耸肩,默认了秦之荣的话。 至于其他原辎重兵如同木石,没有半分开口的意思,也没有神游天外,应是习惯于听从命令而不乐意自己拿主意。 反观从头野到尾的奇兵们,那叫一个窃窃私语,热火朝天,包括林骁旁边的郑直与王踵武,她自己为了维持队率的稳重,并未加入其中。不过热闹中也有例外,张天石那组竟是用眼神交谈的?!师傅则一如既往已经入定,唯一有别往常的是手抓着自家旗帜不放。 待组内商讨半天得出结论即由组长道出。 林骁以为会是姜商先说,没想到竟是张天石难得开口,他仅说了两个字:“买卖。” 乍一听让人费解,好在林骁与张天石越来越熟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替他解释道:“你想说将这旗帜视为银钱,买某支队伍帮咱们一次?” 张天石点了下头,不再多言,可谓比最初的王踵武还要内敛。 王踵武都已经不惧与人交谈,抛弃了蚊子声,唯语气温和依旧。他说:“可行,他营队伍忧在结盟后敌人数目大增,若仅是做一次买卖,不结盟,想来还是有不少队伍愿意的。” 此语得到不少人赞同,原辎重兵基本已无意见。 虽说一杆旗帜换一次帮助有点亏,但他们一队处境如此,没办法奢望和依靠外力太多。 林骁原本的想法是隐藏本队旗帜,拿五营五队的旗帜做诱饵引敌人出来,到时折损也是折损他营旗帜,不会伤及队伍根本。然仔细一想,这法子不太可行,毕竟是指望他队眼瞎,和当初老骨山指望敌军轻敌是一个意思,太天真了。 有一人不天真,不仅不天真,还有点阴损。那人即是姜商,他提出了不太磊落的建议。 “我提议拿此旗帜去威胁五营五队,比起那一次不知尽心与否的帮助,不如让五队成为我军的马前卒,他们不听话,我军再抢他们一杆旗帜就是。自然如有必要,我军可以帮他们夺旗以作犒劳。” 话音落下,鸦雀无声。众人面上神色各异,姜商倒是云淡风轻,直直地盯着林骁。 林骁“咕咚”咽一口口水,倏的想起姜商的“介”为“变”,随情况而变通,无所谓正邪。 可惜林骁本质上是个走正路的人。她心有偏向,但不独断专行,让众人各抒己见,是赞同张天石,还是赞同姜商。 结果除了有所主张的张天石与姜商外,赞同张天石的有二十一人,赞同姜商的只有八人,花六组和李良组以及姜商的同组。 少数服从多数,这杆旗帜将用于买卖,而非威胁。 姜商对此并未表现出不满,甚至提议派出几人先去寻找观察一下五营的几队,慎重选择做买卖的对象。 见状,林骁放下心,心道:姜商果然是个十足理智的人。 这次林骁采纳了姜商的建议,让擅长隐藏的人去寻探五营队伍,其他人则就地建据点与布置陷阱。 第36章 将至戌时, 天色已黑,浅淡的月光洒下,勉强能视物。 为了不被敌人发现所在, 不能生火,来窜的风又冷又湿, 奇兵大多不是缩在临时拿草木搭出来的挡风窝睡觉,就是在外巡视戒备, 少数跟着林骁打拳取暖, 只不过林骁打得是行气拳,而旁人跟她学却学不到位, 打得颇是拧巴,终是瞎打一通。 看时辰孙二他们应该出营了,林骁打算带些人去接应, 免得出什么意外。 她交代师傅和原辎重兵留下看守据点,想了想又让花六组留下以防万一。这林子树木枝叶繁茂, 杂草树丛随处可见, 还没有特定的路,若不熟悉很容易迷失在林中,万一出点事他们可能和留下的人失散, 但有熟悉森林的花六组在, 这种事基本不用担心了。 交代完毕, 林骁领着十一人往林外赶,他们熟悉路,跑得飞快, 不多时抵达林子边缘。 林骁没有冒然出去, 借着夜色与林木遮掩,让大家小心地观察林外情况, 找寻正军身影。 幸好来得准时,正军也守时,两方人马没有错过,只是正军没发现他们,将要进林子。林骁遂带着人找过去,学了两声做暗号用的猫叫,让孙二知道是他们,别打自己人。 来到近前,林骁敏锐察觉到正军的人松了口气,同时借着月光发现了他们身上的伤痕,似乎有发生过战斗。她暂时没问,让正军的人噤声跟上,带着他们回据点。 一到据点,正军的人就累得瘫坐在地,孙二则讲述了来时发生了什么。 原来正军一出大营就遭到一队人马的袭击,对方没有带旗帜,来的人有三四十,孙二认出他们是三队的人。 一开始对方有抢旗帜的意思,还很贪心要抢两杆,好在正军人数占优,对方没能得逞。然而对方并没有就此撤退,反倒越打越狠,似乎意在致他们受伤,耗他们气力,正军人墙外围的基本都负了伤,就算伤得不重,在合战中也有了天然劣势。这让正军士气有几分低糜。 感觉有点怪,可仔细想想,抢不到旗帜就改为削减敌方实力又很寻常,总不能白跑一趟,白白放过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的机会。 只是三队这么做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吗?就算是四队结盟,他们真能那么放心另外三队? 林骁蹙了蹙眉,放不下心中的疑窦,然当务之急是让士气回升。 于是她指着花六组所持的旗帜,说:“此乃五营五队的旗帜,咱们可以用这个来换取一次支援,此旗帜也证实了咱们的夺旗计策可行。” 稍顿,她补充一句:“正军负伤一事虽是弊,却未必无利,人数稀少的伤军最适合诱敌,不是吗?” “你说得对。”孙二颔首,对正军其他人道,“咱们这支队伍,真正的主攻手是奇兵,咱们正军只要能吸引敌军注意就行了。这身伤会使敌军松懈,以为有机可乘,更会让敌军急功近利,增加我方胜算,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一番话下去,正军眼神中的疲惫泄气褪去不少,丢失的士气算是回来些。林骁悄悄舒了口气。 既然正军已经在营盘休憩好,林骁便将守夜之事交给了他们,让奇兵都去睡觉。 林骁没有去挡风窝和大家挤着睡,她未忘自己是女儿身,平时睡在营帐多少和旁人隔着距离,眼下要是挤在男人堆,她真会全身不自在,于是靠着树闭目养神,左右穿得严实,练了许久行气拳,身子不冷。 同为女子的师傅坐在她旁边,她能感觉到气在往师傅身边聚集,应是在练功罢。 渐渐的,林骁睡了过去…… 不知沉浮梦中多久,一阵鼓声把她惊醒。林骁目光一凛,迅速起身,同时拔刀出鞘。 “离得很近,十有八.九是敌袭,大家戒备!”孙二脸色沉沉,指挥正军严阵以待。 第39章 林骁同样让各组醒神,旋即看向孟驰,问:“鼓声在陷阱那边?” 孟驰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莫非是敌军中了陷阱,欲喊来同伴解救?林骁直觉这个猜测不对,可如果没中陷阱却鸣鼓岂非打草惊蛇? “这里恐怕不能待了。”姜商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林骁微怔,很快意识到鼓声不仅惊扰他们,还会引来别人,她纵了纵剑眉,考虑着是去是留。 深夜在林中行走很危险,容易迷路,也容易遭遇埋伏和袭击,并且会疲兵。而留下,这个据点兴许已经暴露,又或许只是敌人在试探,敌人可能正往这边赶,也可能会以为这是个陷阱不行动,能赌吗? 赌输了,他们会被围困在此,很大可能会丢旗,但在据点内,他们可以依靠防御工事来作战,可以分拨休息,尽管会心惊胆战,却不会比深夜在林中乱窜来得疲惫。 尚在纠结,鼓声停了,四周静了下来,只有同袍放轻又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他们没有立刻放松,而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睁大眼睛仔细看,约莫一炷香后仍没有任何动静,众人才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说话。林骁打了个手势,让奇兵继续休息,接着看向孙二。 孙二拿拳头轻轻敲了两下自己的胸膛,似在保证守备无恙,让林骁安心睡觉。林骁颔首,又靠着那棵树闭目养神,师傅从始至终没有挪动位置,似乎早已入定,林骁不作打扰,紧张戒备了一会儿,她逐渐撑不住步入梦乡…… “咚,咚咚咚,咚……” 鼓声再至,这次是另一个方向,依旧离据点很近。 林骁睁开眼,眼底藏着几分烦躁,她压下低靡的心绪,扫了四周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张压抑怒火的疲惫面孔,个个目有血丝,眼皮沉坠。她倏的意识到敌人这是打定主意要用疲兵之计,恐怕今晚不会消停。 这且说明敌军人数众多,不然他们来捣乱同样会疲惫,岂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只能是敌军人多,白日得了充足休憩,眼下几波人轮换捣乱根本不会有何损失,会损失的只有被骚扰的他们。 他们还不能离开据点,不能赌敌军不会趁夜对他们发动袭击。留在据点防守总比摸黑出去遭埋伏的好。 想通之后,林骁对奇兵说:“别管那鼓声,尽快休息,一会儿鼓声就会停。这是敌人的疲兵计策,咱们不能让敌人得逞,何况还有正军帮咱们守夜,没事的。” 孙二附和道:“放心睡吧。” 经二人这么一说,疲惫的奇兵纷纷点头,倒头就睡,虽说不是每个人都能不在意鼓声,但总归是迷迷糊糊睡去了。 果然,鼓声响了一会儿又停了,此地恢复安宁,只有鼾声时不时响起。林骁这才又睡去。 可恨没过多久,又有鼓声响起,又换了个方向,不过这回林骁只惊醒一下就闭上眼,闭眼前扫了奇兵一众,见他们都睡着,便放下些心。 半梦半醒间,林骁感觉鼓声停下许久,她迷迷糊糊地想到:第四次鼓声该来了。 如她所想第四次鼓声如约响起,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伴随鼓声而来的还有一道道喊杀声,以及毫无疑问的敌袭。 林骁猛地睁开眼,只见正军已经和敌军兵刃相接,奇兵也陆陆续续清醒,林骁急忙指挥大家帮正军对敌。 一看他们都聚集过来,敌军瞬间收了攻势,转身就跑,几个呼吸间没了踪影。 林骁等人自不会去追,只是多次睡着多次被打扰让一众奇兵的脸色差极,浑身像是背了块大石头,沉重得很。 比起疲累,现在还有更紧要的问题,孟驰等人在据点外围设了陷阱,敌人是怎么悄无声息来到他们据点内围的,是陷阱巧合没发挥作用,还是都被探到毁了? 林骁立刻安排道:“孟驰、秦之荣、项卫,你三组去查看外围陷阱是否有异,其他人……保持戒备,暂时别睡了。” 没办法,这么睡着后被惊醒恐怕比不睡还累。 “是。”三组有气无力地领命,动作倒是干脆不拖沓。 林骁看向比奇兵精神却面色暗沉的孙二,问:“鼓声几时响起一次?” “两刻一次。” 那么两刻后很可能有第五次。 “他们再来,咱们把他们抓住当俘虏,能问出什么是赚,把他们绑在这儿也不赔,他们让咱们疲惫,咱们就直接削减他们人数。”林骁真的很生气,打算还以颜色给他们。 “好。”孙二郑重应下,其他人亦皆是义愤填膺,就等着敌军再来,把这怒火发泄出去。 众人憋着一口气,等回了孟驰三组,得知三边陷阱皆遭到破坏,应是敌军借着鼓声做的,着实让人恨得牙痒痒。陷阱没了,众人更不敢轻易再睡,只好强撑着等待敌军到来。 可不论他们再如何气愤再如何咬牙切齿,敌军就像知道他们做好反击准备一样,之后再没来过,直到天蒙蒙亮,林骁才发觉中计了。他们在这儿枯坐一夜,个顶个疲累,而敌军只用了一个时辰来骚扰,剩下的时辰必然都用来休息,只有他们疲惫不堪! 第37章 是她的决策失误。 林骁压下心中的不甘与烦躁, 起身向众人躬身道歉:“抱歉,是我的错,中了敌人疲兵之计……” “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自责。” 孙二的声音打头顶传来,紧接着一股力道掰直了林骁的身子, 林骁有点错愕,抬头对上孙二的双眼, 她看到了和自己如出一辙, 被敌人戏耍后的不甘与怒火,却不见丝毫埋怨。 “半夜那情况, 不论是谁都会那样做,你的决策且得了大家的同意,要错也是咱们都错了, 敌人太过狡猾,咱们防不胜防。”孙二放开林骁, 宽慰的话语让不少隐含埋怨的目光收了回去。 “是啊, 林骁,就是你让俺们去睡,俺们其实也睡不着, 总是会担心这担心那的……”郑直挠挠头发, 似是苦恼于怎么安慰她, 停顿一下略显干巴地说,“反正肯定不是你的错。” 紧接着王踵武道:“除非我们知道敌人不会再来,否则无论如何都会中疲兵之计。” “你什么意思?”李良皱眉一问, 顺便看了林骁一眼, 那一眼中藏着不满与怨气。 林骁注意到了,甘愿受着, 的确是她作为队率的失误,让手下兵卒生了怨怼无可厚非。 王踵武尚未回答,姜商即为李良和其他人解惑。 “当时这据点的三面陷阱被敌人破坏,我军需要防备可能自三个方向来袭的敌人,那种情况谁敢再去睡觉?一旦敌人大举进攻,渐生疲劳的正军能帮奇兵拖延多久,奇兵能赶在旗帜被抢走前清醒并反击吗?很难,敌人至少两队结盟,人数比我军多一倍,敌人来攻是准备充分,而我军是仓促防守,可钻的空子数不胜数,丢旗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姜商抢先说这番话不单是解释,还是表明他站在林骁这边的态度,让信服于他的人不再暗暗责怪林骁。 但仍有如李良这样对林骁心怀不满的,奇兵中只有一个李良组如此,而正军中近乎一半对林骁颇有微词。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嫉妒,林骁这几天风头太盛,五队合战的输赢恐怕已经不影响她能不能进左前营,她的光芒遮盖了别人,使那些始终不出彩的人愈发黯淡无光。 偏偏林骁状似没有让其他人出风头的打算,让李良组做斥候,让正军做吸引敌人注意的诱饵,倘若在合战中获胜尚可,他们皆能进左前营,但万一败北,做斥候者无甚机会参与夺旗,做诱饵者泯然于众,没人会看到他们,在乎他们。 这难免让人心生不满,尤其是疲惫的当下,士气跟着低糜,众人大多面色暗沉,眉眼耷拉,无精打采,唯怨怼高挂于脸,一副败军之相。 就有正军兵卒呛道:“要是离开这里去找新据点就中不了计!” 林骁垂目,抿唇不辩解。 她不言,有人替她去辩。 “依然会中计。”说这话的是张天石,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呛声的那人,仅说了这一句。 那人讥讽地扬起一边嘴角,想说什么,又遭姜商抢话。 “张天石说得没错,不管我军走不走,只要当时心中不安睡不踏实就会中计。我军离开据点,必然心弦紧绷,时刻戒备四周风吹草动,犹如惊弓之鸟,那会让我军打心底疲累。再者深夜的林子危险重重,有惊无险是运气,遇到危机是寻常,能不能找到安全的据点全看运气,兴许会一直在林中乱转,那样不是更疲惫吗?” 姜商语气平和,一双眸子如同幽黑的洞.穴,看着那不服气的正军兵卒,未藏半点多余的心绪,他只是冷静地诉说明摆着的事实罢了。至于站在林骁这边,没有丝毫责怪怨怼,恐怕也仅是因为这样做最好,一队不能因为这点没必要纠结的对错而四分五裂,如何改变当下劣势才是首要之事。 林骁看出姜商所想,心下不禁对他生出几分佩服。姜商实乃他们之中最为理智的人,之前被她否了建议不怨恨,当下因她决策有误而疲惫又无怨怼,反而为她辩驳解释,坚定站在她这边,继续拥护她为奇兵队率。这一点林骁自认比不上,她没办法完全不受情绪影响,否则那时不会火气一上头就打了肖二狗。 第40章 呛声之人无言以对,又被孙二好一顿凶狠凝视,只能委委屈屈地低下头,不再多话。而其他对此事不满生怨的人同样把对林骁的怪责收了回去,李良亦低头,给林骁小声道了歉。林骁拍拍他的肩膀,表示不在意,这篇就此揭过,她的自责随之淡去一些,只想着接下来要三思后行,不能再这样被牵着鼻子走。 牵着鼻子走……林骁猛地想起赵谨,当初老骨山上,他们不就是一直被赵谨牵着鼻子走?不过那时赵谨不算他们的敌人,而在这五队合战,赵谨应是有给某队出谋划策,不然她多次来预备四营作甚,总不能是和她一样有所在意罢,教卒也说会有人给弱队奇策。 十之八.九,她们现在是敌人。 这让林骁微妙地有点不舒服,倒未在意,毕竟她和赵谨正互相讨厌着彼此。 想到之前教卒让他们注意弱势的五队,林骁就趁着吃干粮填肚子的间隙问孙二:“孙二,昨夜是哪队来袭?” “他们没带旗帜。”孙二无奈道。 林骁眨眨眼,说:“没带旗帜又如何,不是有布条吗,你忘啦,一队绑布条在左上臂,你不是绑着呢,何况咱们这几队从年纪体格也能大体辨认不是?” “哈。”孙二拍了下自己脑门,笑道,“老子,咳,我忘了,这东西绑习惯了还真容易忽略。你等我想想啊……” “昨晚上来袭的大多年纪大,布条绑在右边……右下臂,是四队的人。” 昨夜来袭的是四队,在那之前正军出营遭到三队伏击,由此可见—— “三队和四队结盟了。”林骁喃喃自语。 “倒也不一定,三队据说不擅长森林战,打算在平原以逸待劳,逼人去打平地战。他们兴许只是想给一队找点麻烦,方便之后渔翁得利。” 作出反驳的是冯盖,他虽说年纪不小,看着像是饱经风霜阅历深,实际上从之前的小合战就能看出冯盖有点过于乐观,还没什么冲劲儿与胆识,他本能地逃避糟糕境况。之前他能做正军队率估计是因为他比其他人多做过几年兵卒,自然在彼此陌生的时候认为他最有经验最会打仗。 与他不同,林骁自打在老骨山开刃后就抛弃了那份乐观,谨记打仗不能靠侥幸,不要去期待“万一”,是故林骁不仅认为三队四队结盟,还猜测五队也在这个结盟中,至于二队…… 她转头问郑直和王踵武:“你们知道是哪队先离营的吗?” 问题很突兀,但王踵武回想一瞬就给了她答案:“是二队。” 果然如此。 之前她担心四队结盟,实际上很可能是被敌人的障眼法蒙蔽,不管二队在不在结盟中,只要二队先走,后面三队按顺序有规律离开,就会让人产生他们商量好的错觉,从而把二队算进结盟。 问题是,一队值得四队结盟对付吗? 尽管一队奇兵在小合战出了风头,可他们出风头的本质是钻空子,是敌人轻敌松懈,加上不是很了解他们,他们才能得逞。可同营队伍不会轻视他们,且知道他们正面作战会因人数差而有劣势,奇兵要是一直被堤防就很难有所作为,一队的威胁其实并不大。 还有一点,一队总共三杆旗帜,若四队结盟,旗帜怎么分?又只有两队能获胜,被夺走旗帜不会败北,四队结盟不可能牢固,到时就是混战,没有哪队能保证抢了旗帜之后能不丢旗,反倒没了旗帜的队伍会再无半点顾忌,必然打得凶狠拼命夺旗,这四打一抢先机的意义似乎不大?总不会盘算着万一好运夺得旗帜,就赌运气,一直躲到合战结束吧,未免太怯懦,亦难以成事。 再有三队结盟同样很难牢固,旗帜是能平分,然旗帜相同到最后还要打小合战决胜负,强队不惧,弱队肯定惧。比如两场小合战都败北的四队,五队和一队一样赢了一场,底气比四队足,士气也足,三队更是不用说,最后的关键一战别想指望对手能轻敌,四队根本无甚胜算。 那么四队在三队结盟中就是给别人做嫁衣,但凡想进左前营都不可能心甘情愿维系三队结盟。 话虽如此,林骁依然做最坏打算,暂且认定除二队外三队结盟。她将想法告知众人,不管他们信不信,能心里有数,有个防备就行,省得再被打个措手不及。 吃完干粮,林骁等人赶紧收拾东西、掩盖痕迹,按照之前的安排列阵,摸索着向森林更深处去,以此避免被留在平地的队伍包夹,亦是去找一个适合一队作战之地,到时守株待兔即可。 林骁相信那三队结盟会找来的,毕竟比起筑巢的二队,一队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软柿子。 第38章 (倒v结束) 何处适合作战? 于一队而言, 需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方便正军牵制敌军,即削减人数差带来的劣势。那么就不能在地形开阔的地方, 而是要寻找林中的一线天,就像老骨山那条隐藏的小路。 第二, 方便奇兵隐藏,即是林木茂密之地, 最好有很多杂草树丛。 第三, 我方先占之地,若斥候探出那地方被任一敌军先占, 不管是不是四营的队伍,我方都必须放弃,否则我方就成了那只撞树的兔子。 林骁将条件说出, 让大家想想何处适合。想归想,他们并未停止行进, 不过步子迈得慢了些。 少时, 花六脱组凑到林骁旁边,小声说:“老大,我知道有个地方挺符合你的要求, 只是那地方的尽头是山, 是死路, 进去了恐怕很难退出去。” 山?林骁在入营前曾在高处观察过这一带,森林占地广阔,那紧挨森林的山小得如同豆粒, 想来是很远的, 即便他们已经来到林子深处,想过去山那边也需要不少时间, 且须得留下让敌人追踪的痕迹,否则兔子不来,他们白等。可敌军真的愿意跟他们走那么远吗?又真的能凭借痕迹找到他们吗?会不会中途就改变主意去打二队,又或者不再结盟而内战?不论何种情况,一队都算消极避战,赢不了。 全靠侥幸地赌,不行。 林骁遂道:“再想想,近一些的地方。” 花六转转眼珠,迟疑地说:“还有一个地方勉强符合,也不远,就是那地方总是出现怪声,好像闹鬼……” 闻言,林骁轻抽嘴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花六还正好打了个激灵。 “……就去那里,鬼生前也是人,没什么好怕的。” 花六夸张地抹了把汗,讨好一笑,应道:“好的,老大,我这就带路。” 林骁且嘱咐李良组探路仔细些,她怕那响声不是来源于不知存不存在的鬼。 有了目的地,行军之速加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花六说的地方。 打眼望去,一片葱葱绿,那杂草大抵是不怕呼啸冷风,肆意拔得高,团簇拥挤,再加上凑得紧密的树,简直是明摆着在说有埋伏。而狭路,却也不能说是路,只能算是这片林海的夹缝,大概两边树木杂草十足不对付,连表面的亲近都不乐意维持,分割得明明白白。 斥候探路许久,派人回来告知没人提前占地设伏,林骁便让师傅和正军一起走,不然旗帜会暴露奇兵所在,接着带领奇兵进了一侧密林,而后分散至最远间距,如此尽可能扩大掌控范围,一旦有敌人摸过来也好及时发现。并且每行进一段距离都能碰到一个斥候作等,报告前方有无异常。 等花六告诉林骁已至这段狭路的中间位置,恰好奇兵又一次与斥候碰面,她就让斥候去通知正军就地歇息,守株待兔。 选择待在中间是为了让从前后而来的敌军难以脱逃,亦是为了让敌军斥候深入狭道,哪怕被探到了踪迹,我军也有机会在敌军逃脱前缠住敌军,夺取旗帜。 至于被双面夹击的情况,到时只要奇兵不被围困,正军能将旗帜交给奇兵,奇兵四散撤退,敌军就没理由再围困正军。 接下来只须歇息,耐心等待。 原本以为会等很久,实际上林骁打了两遍拳就等来了风吹草动,敌军斥候探到了这边,被项卫组一举拿下,远远的能瞧见那斥候不住挣扎,被项卫捂住了嘴。林骁打了手势,让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旋即几个呼吸间就来到项卫组近前。 这斥候她眼熟,不知其名姓,但知道是预备四营的,再看此人年纪与布条所在,林骁确定他是四队的人。 四队派人来探路,现于明面,估计是作为诱饵在行动,三队五队许是潜藏在暗。 “三队和五队在远处暗中埋伏着吧。”林骁盯紧斥候双目,轻飘飘说了一句。 斥候说不出话,没有回应,却不再挣扎,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如果说中了,即是暗中布局暴露,他不该放松。他这样反倒是希望她认为三队五队在远处埋伏。 林骁维持面无表情,心想再诈一下,遂冷笑一声,说:“还挺会装的,三队五队在这附近,四队在当诱饵,是吧?” 斥候的瞳孔紧缩一瞬,躲闪了一下,又立刻瞪向林骁。 第41章 这让她有点不安,命项卫把斥候打晕,随后吩咐他派人去告诉正军这里的情况以及她的怀疑。 她怀疑三队五队就藏身在这附近,必须再探查一遍。 未等项卫组的人领命离开就听见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姜商组的人跑过来汇报情况。 “林组长,正军与四队的人迎面撞上,四队扭头就跑,正军第一军已经决定追击。” 啊?林骁怔了怔,看向被打昏的斥候,这斥候是从后方来的,怎么四队是从前方出现? 难不成斥候是为了拖住奇兵脚步或调虎离山,好让正军步入陷阱? 来不及多想,她即刻高举手发号施令:速速追上正军! 与同组会合,林骁轻巧穿梭于杂草乱枝之间,不知何时姜商来到她身边,低声言之:“冯盖所率第二军留在原处,西阿星进了另一侧林子。四队只有一杆旗帜,离得远,不知所属几营,孙二所率第一军急行追击。” 略略一想,她明白了他的意思,脱口而出道:“孙二打算用分兵之计。” “目前看来是这样没错,人数差距大,聚在一起会被夹击包围,打消耗战我军打不起,唯有通过分兵将敌人分散才有胜算。” 林骁苦笑。本来应是他们守株待兔,现下却一头扎进敌人的陷阱。 明知四队是诱饵,却没办法不咬钩,因为必须通过夺旗让不满的众人发泄怨愤,增长士气。 明知四面环敌,却必须和敌人硬碰硬,不能未战先撤,因为撤退一来打击士气,二来队率军威必失,满腹怨怼不得抒发的兵卒不会听你解释撤退的理由,他们只会认为队率生怯不配为领头,甚至为了争夺队率之位而自相残杀。 不管诱饵的旗帜,分兵去找寻可能藏在林中的其他旗帜更是下下之策,如果她没猜错,闹鬼声的真面目是布置陷阱产生的动静,这一片密林不知有多少陷阱,不知埋伏着多少敌人,冒然行动只会平添损伤。 当下唯一的破局方法就是顺从孙二进攻的想法,尽快夺取四队旗帜,增长士气,而后第一军回头帮第二军,奇兵找间隙带本队旗帜撤离这片密林。 想来只有防守一条路可选的时候,冯盖不会再左右为难掉链子,应是能撑到他们支援。 思绪纷飞间,林骁没忘记观察四周,脚步且越来越快。 很快追上了第一军,未察觉到有人在这附近埋伏,这本是好事,但林骁莫名感到强烈的不安。她很想止步,然交战铮铮声已在耳畔乍响。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骁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给其他组打手势,收敛气息,以树木作遮挡,靠近交战处。 敌我双方的情况随之映入眼帘。 我方第一军又一次摆锥形阵,虽说有不少先前负伤的人在其中,阵型威力有所削弱,但只要锋头能突破进去,两翼依旧能将敌军阵型撕裂。 四队则是固若金汤、极为紧密的圆阵,最外圈的兵卒人手一盾牌,第二圈是长兵器,第三圈是盾牌,第四圈是短兵器,第五圈是一个持旗兵以及将持旗兵全面保护起来的盾兵。 颇有无从下手之感。 我军锥形阵确实被拦在了第一圈,锋头嵌入不得,两翼自是无法发挥效用,孙二毫不迟疑地下令变阵。 从锥形阵变为锋矢阵,增加锋头之宽,让两翼闲置兵卒派上用场。 随着一声“冲”乍起,兵戈砍在藤盾上迸发阵阵闷响,奈何仍是无法撼动那铜墙铁壁分毫。 敌阵几乎是严丝合缝,必须想办法让敌阵显露可供突破的缝隙。 孙二并未停止进攻,一次又一次凶狠撞击铜墙铁壁,倒是让敌人的盾有了裂痕。 只是很快敌人就不再被动挨打,长兵器悄无声息地自盔与盔之间的夹缝钻出,令我军不得不顿停脚步,否则撞上去,我军锋头必伤。 僵持。 林骁眉心紧蹙,心知不能拖延时间,遂让王踵武和孟驰占据高地,以弹弓来打破僵局,专攻持长兵者的手,让长兵器失效。 自然这必会暴露奇兵的存在,林骁举起手示意众人做好准备,提前出动。 当她手臂挥下,数弹齐发,“嗖嗖”地打中与正军对峙的长兵步卒之手,孙二立刻带人再度强攻。同时林骁组、姜商组、张天石组从侧面冲击敌阵。 不知敌军是不是受了惊吓,侧面防守有所疏忽,让林骁等人轻易嵌入第二圈,只是敌阵太过紧密,根本没有施展武力的空当。 那些反应过来的盾兵还转瞬把破口补好,并收缩阵型,使得突入敌阵的林骁等人被完全禁锢其中。 第39章 拥挤, 进退两难。 林骁几人无疑是被卡在敌阵第二圈,这些看似瘦弱的半大少年脸上带着些许惧色,手持长兵却没有丝毫进攻意图, 甚至将兵刃扎进泥土以稳固身形,他们尽皆挤向闯进敌阵的外来客, 犹如兜网将鱼紧紧缠住。 诚然,林骁可以发威, 但凡不顾忌四队之人的性命, 凭她的天生神力根本不会受困于此,同理姜商等人也可以不顾一切施展武力。 可他们必须顾忌这些“敌人”的死活, 不能做绝,否则他日战场上他们的同袍亦会还他们以绝。 难怪会让奇兵轻易进阵,恐怕不仅是困住他们这么简单。 林骁一边抗衡左右挤压之力, 一边观察形势。 第一军仍从正面撞击这圆阵,因着盾克矛, 孙二等人不再无谓地耍弄兵刃, 转而侧身用身体撞击盾兵,只要能撞倒盾兵就能使得铜墙铁壁松动。同时王踵武等弓兵帮第一军摆脱长兵步卒带来的威胁。 想必要不了多久,正面即可破圆阵。 花六组、秦之荣组与项卫组应会在敌阵生乱时趁机夺旗。 就是这旗…… “林、林骁, 这旗不是俺们预备四营的!”郑直惊呼。 不错, 不是四营的, 那是曾与他们进行过小合战的预备三营一队旗帜。 “没关系,旗帜在四队手中便属于四队,咱们能抢, 抢了这旗去找三营一队换四营的旗帜。”林骁冷静安抚, 并给姜商与张天石使了眼色。 在第一军又一次撞击圆阵的刹那,林骁扔下手中兵刃, 转身,背对第一军,双手用力猛地将挤过来的敌人往外推,直接让敌人下盘失衡,往侧面栽去,又因阵型紧密而一个接一个受牵连,转眼间倒了一排。 姜商组与张天石组趁机冲出第二圈,被拦在第三圈外。 敌军反应甚快,第三圈盾兵向内收缩,半点破绽没留,姜商组与张天石组徒劳地以兵刃击打盾牌,旗帜近在眼前却似隔渊相望。 林骁对此早有预料,毫不气馁,她捡起刀,与郑直背对背,不断攻击站起的敌人,让敌阵第二圈无法重整阵势。 第一军没有浪费林骁创造出的机会,趁敌阵内部混乱,外圈盾兵神思偏移,一举突破敌军第一圈防线,破开一口后,两翼以蛮力撕裂敌军一二圈阵型。 紧接着奇兵夺旗三组出现,项卫组自侧面冲破第一圈盾兵防线,给花六组打通通路,秦之荣组则配合林骁与郑直从内部破坏敌军阵型。 敌军圆阵正面与左面已是一派混乱,右面自不可能独自安然。持旗兵以旗帜指挥,让右面长兵步卒加入战局,同时第三圈右侧开口,短兵步卒尽数从开口而出,拦截往这边来的夺旗三组。 并且围绕持旗者的盾兵再度收缩阵型,向右侧移动,靠近右侧第一圈盾兵。 由此,第一圈盾兵成了围墙,圈起一片战场,战场内敌我双方混战,喊杀声不绝于耳,敌军持旗兵躲到最右侧,竟暂时得了悠闲。 当敌军盾兵再度将破口封住,孙二等第一军前锋被困在圆阵战场,余下有持旗兵的锋矢阵后军十人被盾兵拦在阵外。 他们也无意冲入阵中,甚至为了保护旗帜而后撤数丈。 林骁踹倒一人,无意间瞥到己方后撤的十人,那股强烈的不安再度冒出,直击心头,她匆匆扫了眼战场情况,发现除那十人外,己方所有人皆被牢牢困于圆阵。 奇兵多组与敌军短兵步卒打得不可开交,孙二等人在竭力往右侧冲。敌人确实被她带人搅得无法重整阵势,加上弓兵在高地支援,敌人气势被他们所压,但最外围的盾兵没有参战意图,而是皆面向他们竖盾,不留半点缝隙,似乎不打算放人出阵…… 不打算放人出阵? 糟了! 林骁瞪大眼,望向阵外持旗兵,大喊:“撤!快撤!” 伴随她高声而起,羊肠小道两侧树丛激烈颤抖,一个个背上绑着杂草的兵卒鱼贯而出,将尚在发怔的我方持旗兵团团围住。待持旗兵反应过来想跑,已是毫无生路。 十人面对四十人,加上疲惫不堪,败北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 还有转机,旗帜尚未被夺,不能放弃! 林骁发狠,大吼一句“快突出重围”,旋即不再收敛力气,将一个又一个拦路虎拨开。 第42章 或许是感知到她身上跃起一簇火,一簇可能致使局势转变的火,那四十杂草兵加紧对付护旗十人,困住她的圆阵外圈盾兵也向内收缩,长兵步卒还扔下武器,扑向林骁,意图把她压倒,阻碍她的脚步,被她放倒的人且伸出手紧紧箍住她的双足。 可林骁仍能迈开步子,仅是脚步沉重了些,带着抓住她双足的人前进,不管来多少个人想制住她,在远超常人的巨力面前都没用。若非她依旧保持冷静,知道底线何在,这些人早就为她所伤,她亦早可脱身,何况有七八个人跟着林骁往外闯,以及自上空而来的飞石在帮他们开路。 眼瞧着快从盾兵防线钻出一条缝,不成想四队的人宁愿让持旗兵陷入危险,也要增派人手将林骁等人拦下。 孙二、姜商等人趁机冲击护旗防阵,将敌方持旗兵逼到圆阵右侧边缘,余下的盾兵已经快拦不住他们。而我方第一军护旗十人同样挡不住敌军攻势。 敌我换旗几乎是不可避免。 林骁咬紧牙关,侧身以肩膀撞击一个盾兵,直接把那盾撞碎,盾兵仰倒砸地,露了一个空当。 抓住时机,林骁一举突破圆阵,奔向被围困的我方持旗兵! 突然,一道沉重的号角声响起,携来一阵急促奔跑声与林木沙沙声。 她的目光短暂地被吸引过去,只见右侧密林突兀的钻出十几个人,皆是不熟不生的面孔,林骁见过却一时忘了在哪里见过,直到那伙人凑近圆阵右侧——四队持旗兵所在之处,拿到了快被夺走的三营一队旗帜,她才恍然想到:他们是三营一队的人。 就是这怔愣的一两息,前方骤起欢呼,林骁的心沉至谷底,她转回目光,一副画面映入她的眼帘: 飘扬的预备四营一队旗帜被高举,举着它的人开怀大笑,被布条绑在右上臂的人簇拥,簇拥者皆高举兵刃,直指灿阳,被胜利渲染的阳光落在刃尖上,似是燃起了火,熊熊烈火。 而在烈焰叫嚣之下,是滩于地无人问津的污泥。 一阵风拂过,寒冷从发丝蔓延至全身,她的手足发僵,可心与额角的烧疤正被火燎烧。 似是许久,似是瞬间,林骁握紧刀柄,如一头被激怒的猛虎,狠狠扑向那欢呼雀跃的四十人大军,誓要咬下敌军一块肉! 她刺破敌人的甲,砍裂敌人的盔,不知不觉刀断裂,她倒在地上,尘土洒于身,终究双拳难敌四脚,又平添一滩污泥。 “哒。” 白子落,胜负已分。 “哎呀,某似乎已无翻盘机会?”东馗愚的手指夹着一枚黑子,在木桌上敲啊敲。 坐在他对面的赵谨瞥了他一眼,不语,目光复又聚于棋盘上,在东馗愚真的认输之前,她不会松懈半分,哪怕她已见不着黑子还有何生机。 东馗愚倒是不着急落下必输的一子,他看向赵谨,语气是那般随意:“赵大人用某的粮饷贿赂了四队吧。” “……”她仍不言。 他继续说:“三队、四队、五队结盟,三队结盟看上去并不牢固,但只要有一队愿意作出牺牲,那么这三队就会如同两队结盟一样牢固。在结盟中作出牺牲的即是四队,将四队的旗帜分别给三队和五队一队一杆,再将多出的旗帜用于与外营结盟。 接着让此三队之盟去对付一队,不用抢夺所有旗帜,只要能抢下两杆旗帜,三队和五队便能各持五杆旗帜,立于不败之地。 倘若二队抢夺了一队旗帜,二队即持有四杆旗,无法获胜,而一队到最后一杆旗帜都没有,算大败,哪怕合战前表现再好也难以被选入左前营。二队的出路在于抢夺一队旗帜后再去抢四队的第三杆旗帜,这样二队、三队和五队还能进行小合战,并非完全败北,可不论二队能不能获胜,一队都败了。” 东馗愚轻笑,无丝毫忧虑,好似不担心一队会败。 “倘若二队与一队结盟,他们就必须面对至少两倍以上的敌人,且因为三队之盟不需要再多拿旗帜,二队所筑的巢将无有用处。三队之盟完全可以在森林与他们兜圈子,直到子时到来。 看上去一队必败无疑了,正如某这盘棋一样。” 停止敲击棋子,东馗愚将黑子放回棋盒,而后双手交叉置于唇前,遮挡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尽管已经被赵谨看了个真切。 “但是,假如一二队结盟,且找到一个抢夺三队或五队所持旗帜的机会,不知三队之盟还牢固否?” 闻言,赵谨垂眸浅笑,看着这盘胜负已分的棋局,淡淡道:“不论此盟牢固与否,自被夺走两旗始,一队即必败无疑。” “哦?既如此,赵大人可敢增注?” 她拉平唇角,抬眸看向他,轻飘飘地说:“有何不敢?我要你东馗家三年内所有商铺的三成盈利。” 东馗愚的笑脸僵了一瞬,随之轻咳一声,他回应:“那某就要赵大人之后服从某的三次安排,如何?” 赵谨挑了下眉,毫不迟疑吐出一字:“可。” 第40章 “林骁, 林骁,林……” 昏昏沉沉,迷迷蒙蒙, 耳畔窸窸窣窣,全身骨头像是被打碎了一样, 疼,却又不太疼, 只是无力, 很无力。 她没忘记身处何地,没忘记发生何事, 故而强压下心中那份迷惘消沉,把不甘提上心头,强迫自己睁开双目, 灼烈的光直刺眼底,她眯了眯眼, 适应许久才完全睁开眼, 耳朵跟着清明些。 “林骁,你终于醒了,俺还以为你会睡过去, 那帮王八羔子, 等出了林子, 俺给你报仇!”郑直一边抹泪一边义愤填膺,语气明明是激昂的,可每个字都带了分沉重与丧气。 “情况……怎么样了?”林骁嗓子干哑, 勉强说出句话, 坐在一旁的王踵武给她递了水袋,顺便将她扶起坐着。 林骁不客气地喝了好些水, 滋润了肺腑,总算是恢复些气力,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没伤到骨头内脏,真是万幸。 神思刚偏了稍许,耳边就响起王踵武温润的声音。 “情况,不太好。”王踵武叹了口气,“正军旗帜皆被敌人夺走,五营五队的旗帜也一并被夺去,他们确实是三队结盟,还与三营一队合作,人数是我军的四倍,我军无法追回旗帜。” “嗯……”林骁有预料到,她从衣襟取出一包被压碎的干粮,囫囵吃起来,旁边郑直仍在低声啜泣,其他人多是疲惫丧气。 孙二靠着树干,脸上搭着包干粮的布。冯盖闭着眼,像是失了魂的傀儡。张天石面朝一棵树呆坐,背对着其他人。就连最理智的姜商都在粗暴地咬着肉干,眼神幽深,透着点焦躁。更别说其他人,不论正军还是奇兵皆是一副颓丧模样,败军之相刻在了脸上。 看他们这样,林骁心底积沉的郁气反倒消去不少,那份直冲头顶的焦躁渐渐消失不见。 还没完呢。 还有机会,四倍敌人又如何,他们在队内不和时对战两倍敌人都能有一战之力,只要去找二队结盟就能缩小人数差到两倍,就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 将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再吞下一大口水,林骁站起来,再度环顾四周,依然没找到师傅身影。她相信以师傅的实力不会出事,师傅手中最后一杆一队旗帜且是他们士气回升的关键。 眼下对他们说什么都没用,没有真凭实据,说再多都只是空话和妄想,是以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师傅。 思及此,林骁刚想开口让郑直和王踵武跟她去找人,她想找的人就出现了。 西阿星拿着两杆旗帜回来,一杆是一队仅剩的旗帜,另一杆竟是三队的旗帜?! 怎么回事? 变故和疑窦让众人暂时摆脱了颓丧。 林骁赶紧跑向师傅,动作大,使得浑身疼,又扬起嘴角,牵扯到流了血的伤口,鼻青脸肿的笑起来也不怎么好看,她倒是不在乎这些。 “道长,你没事吧,可有受伤?” 虽说林骁知道自家师傅很厉害,是世外高人,也相信师傅不会有事,但心中的担心与关怀并不少,此时看到师傅安然无恙,她才彻底松了口气。旗帜反倒被她放到了次位。 西阿星微微摇头,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将三队旗帜递给林骁。 林骁顺从接过,尚未来得及问旗帜的事,师傅就又递给她一个瓷瓶。 “伤药。” 简单的两个字透露着师傅对她的深切关心,林骁心里暖,面上笑得更灿烂,自然伤口扯得更疼,她终是没忍住“嘶”了一声。 西阿星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平静道:“贫道已教训过那些人。” 教训?林骁眨眨眼,反应过来,瞅瞅手中的三队旗帜,又瞅瞅眼前的师傅,惊诧中混杂着欣喜,傻傻地问:“道长,你和他们撞上了吗?” 不对,撞上的话,师傅应该会夺回一杆一队旗帜,而不是三队的。 果然,师傅回答:“贫道寻到三队的持旗兵。” 其余不必多说,三队之盟派那么多人围攻一队,还不带旗帜,那保护旗帜的人必然不多,以师傅之能夺走一杆旗帜不难,甚至可以说很简单,只可惜一人最多能持旗两面,不然师傅应是会把三队所持旗帜都带回来。 第43章 林骁仿佛能瞧见三队的人因获胜而耀武扬威的面孔变得气急败坏,属实痛快! 她且明白,一向旁观不出手的师傅此次出手完全是因为她被三队的人打得遍体鳞伤,师傅护短,才出手替她找回了场子。她很高兴,很动容,鼻子有点酸,压低声音郑重地对师傅道了一声“谢谢师傅”。 西阿星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什么。林骁亦没有多问,不论是师傅如何寻到三队持旗兵,还是如何知道她被打得惨。 “林组长,我等须得尽快离开这里。”恢复理智的姜商走到她身边,简单向众人解释一句,“三队丢了旗,难保不会来寻。” “对,先离开。正军全体听令,列阵!”孙二跟着出声。 林骁同样赶紧做安排,仍是按照原定阵型,正军在明,奇兵在暗,这阵型没什么问题,不是一队败北的原因。 他们快步离开,斥候在前探路,后方的人掩盖痕迹,约莫半个时辰,他们找到了一块被树木杂草遮蔽的安全地,众人这才停下来歇息。 大家疲惫地坐着,个顶个消沉,比之前唯一好的地方是少了几分绝望,尤其在看见西阿星和林骁手中的旗帜时,他们难看的脸色多多少少变得不那么难看,但士气还是很低糜。 这仗败得太惨了,面对人数众多、消耗不多的敌人,他们没有盟友援军,似乎毫无翻盘希望。 林骁仿佛能听到众人心中所想,她紧紧皱着眉,不知该如何鼓舞士气。 与老骨山那时不同,敌人不是猛兽,不会要人性命,同队并不惧怕敌人,但敌人是高山,同队登山登到一半摔了下来,损失很大,再看高山好似穿过云霄,便打心底生出无力,打心底认为自己登不到山顶,于是坐在山脚自怨自艾,失了攀登的勇气与决心。 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简单的激将恐怕没用,就是骂他们会被敌人嘲笑瞧不起,会沦落至预备军,成为战场上最不起眼的亡魂,估计都没用,因为那山在他们眼中是不可战胜的。 是以须让那山变矮。 如何使山变矮?首先得了解山。 林骁舒展眉心,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站起来,对众人道:“大家听我说,我军打了败仗不假,然一次败仗不代表我军彻底败了,也不意味我军只有损失没有收获。” 众人稀稀拉拉地抬头看她,又很快垂下头,唯孙二和奇兵们强打起精神,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林骁遂对着他们说:“我军虽然败了,但敌人也因此透露了不少底牌。他们是三四五三队结盟,与三营一队合作,三营一队的旗帜在四队手中,那么四队的一杆旗帜会不会在三营一队手中?他们是不是通过互换旗帜来达成结盟,要是我军能抢走四队手中的三营一队旗帜,他们还能继续结盟吗?我军可以用三营一队旗帜去换四队旗帜。” 话音落下,沉寂复归,林骁耐心等人打破僵局。 少时,姜商开口道:“林组长所言不差,与其因为战败消沉,不如弄明白为何会败,从败因去分析敌军军情,以此找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他且把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规整好,微微下垂的眼眸重新焕发了光彩。 林骁知道他已经摆脱了战败的阴影。 再看其他人,王踵武的情况比姜商还要好一点,他兴许从一开始就接受了战败,没有太将这次败北放在心上,是以不像别人那般消沉,从始至终的平和,这样的心态让林骁很佩服。郑直不再哭,就是呆看着她的模样有点傻。孙二陷入沉思,张天石也难得不是一副困倦模样。奇兵们或多或少在认真思考,其中秦之荣仿佛在纠结什么。正军亦微微抬头,应是在竖着耳朵听。 林骁有点欣慰,和姜商对视一眼,明白对方的意思,于是继续道:“我有个猜测,关于四队的。” 见大家皆在仔细听,林骁轻轻笑了笑,转头问旁边的师傅:“道长,你抢三队旗帜的时候可有见着四队旗帜?” 西阿星点头,说:“有一杆四队旗帜。” 果然。林骁胸有成竹道:“四队是三队结盟中的弃子,四队放弃进入左前营。” 此语一出引得窃窃私语,多是惊奇与不敢置信。 姜商则配合一问:“何故如此说?” “五队合战的胜者只有两队,故三队结盟并不牢固,必然会有一队吃亏,如果不是自愿不入左前营,没有哪一队会甘愿吃亏。四队的旗帜有一杆在三队手中,有一杆在三营一队手中,另一杆很大可能在五队手中,以此保持三五两队的平衡,以及稳固三队之盟。 只有不想进左前营的结盟弃子不要本队旗帜。 再者四队昨夜来袭多次让我军疲劳,今日担任诱饵,派出斥候来迷惑我军,又作为陷阱将我军困住,完全放弃夺旗,不留半点能进左前营的余地。其所做的一切尽是在给三五两队铺路。” “他们为啥这么干啊?”郑直道出众人的疑惑。 林骁严肃回答:“为了让咱们一队无法在五队合战中取胜。” 第41章 “不让一队取胜?这对四队有什么好处?” “一队和四队也没结仇啊, 凭啥不让咱一队赢!” “就是,应该是你猜错了,你又不是四队人肚子里的蛔虫……” 低着头的正军一个接一个抬起脑袋, 尽管仍无精打采,身上那股丧气却淡了许多。他们对于林骁的话大抵持三种态度, 一种信了而怒,一种不信而嘲, 还有一种半信半疑。 不管是哪种态度, 正军的喧闹总比死气沉沉强,林骁见状悄悄松了口气, 并在姜商配合着提出让她说说依据后不答反问。 “你们可还记得,在装备未完全分配前,咱们探得各队军情换装备, 教卒特别点明让咱们去注意五队,还说兴许有人会给五队出谋划策?” 此乃这月开头几天的事, 不少人拧着眉回想, 有的想起来,有的早就记不清楚。 姜商自是脑袋灵光记性又好,他收到林骁的眼神暗示, 继续引导其他人:“我记得, 那时正用早食, 那位‘赵大人’突然来到预备四营找教卒,教卒看上去有点心虚,不太愿意离开营盘, 赵姑娘便施以威胁, 随后二人离开,直到中午教卒才回来, 且一身狼狈。想来教卒与那位赵姑娘之间有些龃龉,教卒被教训了一番,他回来之后继续让我们以所探军情换取装备,并在谈及五队时特意提了那么一句‘兴许有人会给五队出谋划策’。” 经他如此提醒,除原辎重兵外大多恍然大悟,毕竟赵谨初亮相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又那般好看,很难让人忘记,林骁深有体会。 而姜商这番话不仅是帮众人回想不远的曾经,还透露出一个意思:教卒与赵谨之间有过节,赵谨可能会通过帮其他队对付一队,以此来给教卒好看。 虽说林骁直觉赵谨不会这么小肚鸡肠,让他们的恩怨殃及无辜人,单从老骨山和山下村子的事便能看出来,她是极有原则的人。何况当时教卒那副凄惨模样已经算有所报复,估计他们之间还有其他事,以至于教卒透露出赵谨要借其他队来打压一队的消息。 但有些事林骁不好给众人解释,距离五队合战结束顶多剩半日时间,没办法浪费更多时间去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给赵谨正名,就让其他人先单纯这么以为罢。 林骁神游时,奇兵中已经有人听出姜商的言下之意并当众说出,众人惊疑。 有人问:“教卒说注意五队,那位赵大人是给五队出谋划策,怎么是四队在针对咱队?” 林骁回神后听到这问题,回答:“很简单,教卒当时猜错了,赵谨不是给五队出谋划策,而是给四队做背后军师。 你们可以仔细想想赵谨几次出现后各队的变化。 她第一次出现就是姜商方才所说的那日,教卒回来后让我等多注意五队,这意味着赵谨要帮弱队打强队,不然她为何不选择帮二队或三队,偏偏教卒猜是五队。可弱队不仅是五队,四队同样看上去很弱,是以教卒当时在‘赵谨帮五队’这一事上冠以‘兴许’二字,表明他也不确定赵谨是帮五队还是四队,只不过相较四队,五队更有威胁。 她第二次出现,你们可能不清楚,就是教卒狼狈回来,让咱们第一次跑五十圈的夜里,那时咱们个个跑得累倒,我半夜醒来出去透风遇到正要出营的赵谨。当时我没多想,现在想来赵谨是趁天黑来找四队的,依据就在于第二日我观四队人颇是精神抖擞,还东张西望似是在找人,要知四队之前可是因为弱小无胜算而士气低糜。这足以说明在夜里出现变故,以至于他们士气高涨。 她第三次出现就是临近五队合战时,明显是朝四队营帐所在方向去,应是去予之谋策。” 她一番长篇大论毕,鸦雀无声,看一看左右,呆愣不少。 好在姜商很快予以反应,让林骁少些尴尬。 “说来我也关注过四队,他们两次小合战皆败,但对士气没有丝毫影响,可见他们已经不在乎输赢,全队都甘愿去做预备兵。这说明他们得了比去左前营更好的好处,许是赵姑娘给了他们最实际的东西,比如粮饷。” 第44章 此言解开了林骁仅剩的疑惑,难怪他们那么拼命为他队做嫁衣,难怪第二日他们精神抖擞,也是,很多人从军不求功名,只求得粮饷能养活一家人。四队之人老的老少的少,若非家中像她林家一样艰难,怎么着也不该老少参军,他们急需粮饷,林骁同样如此,她想多立功亦是为了让姑姑和蒙书过得好些,起码不用担心会饿死。 姜商的话让众人不再沉寂,议论纷纷,俨然是信了七八分,这时花六举起手看向林骁,似有话要说。 林骁点头示意。 花六遂清了下嗓子,道:“老大,我在林中捉迷藏时见过四队的人,他们鬼鬼祟祟的在林中来回转悠,一边转一边在木板上刻刻画画的,不知道在做什么。” 话音未落,林骁瞪大眼,两字脱口而出:“舆图!” 伴随两三道接连的“舆图”二字。 “啊?”花六挠挠头,脸上摆着不解。 意识到这件事的林骁、姜商等人没空给他解惑。林骁不禁喃喃自语:“难怪啊,难怪他们能提前埋伏。他们手上有森林舆图,早就料到我军会选择在那里守株待兔,于是我军反倒成了被守的兔子,啧,尤其我军中了疲兵之计,不管怎么思考都只能选择最近的适合作战之地,而不能舍近求远再添疲累。” “还有……”王踵武面色复杂,“那地方的怪声恐怕是来自地下,他们提前挖了地道,早在合战开始之前,伏兵在我军去那里的路上就已经藏在地下,我军除非找到地道口,否则无论如何都难以发现伏兵的存在……” 正军斥候接着说:“四队在瞧见我军后立即掉头逃跑,其速却不快,我以为是他们年老迈不动脚,年少腿短跑不快,原来是故意引诱我军。” 第二军兵卒亦反应过来:“怪不得五队斥候那么笨被我们发现,原来不是他们笨,是我们傻,敌人是故意让我们第二军留下阻拦后方兵马的。” 最后又一正军斥候无奈补充:“我们继续往外探还正好碰到埋伏老远的三营一队,直接就把我们抓了,然后就派人去支援四队,我们连报信都报不了。” 至此,三队结盟夺旗的计策清晰可见。 战前绘制森林舆图,在合适地点挖掘藏兵地道,四队用所有旗帜换取与三队五队以及三营一队结盟,通过有规律的间隔离开营地这一方法促使一队产生不安,最重要的是让一队不敢轻易与二队结盟,否则上午那场仗的胜负犹未可知。 将将开战前,三队在平原伏击一队正军,重在伤人不在夺旗,削弱一队实力,并给一队营造三队要打平原战的错觉,意在促使一队错估结盟队数,掉以轻心。 开战后夜晚,凭借手中舆图,四队知晓所有适合做据点的地方,不难找到一队所在,找到后多次骚扰,以致一队疲惫,进一步削弱一队实力,同时让一队不能行军远地。 至于四队如何不靠近就知一队所在,林骁猜是因为陷阱,那些陷阱是熟悉此道之人才会布置得精良隐蔽,唯辎重兵会学此道,会有这个本事。 开战后白日,三队之盟提前抵达埋伏地以逸待劳,四队在最前,三队部分在地道,五队与三队余下的人在后,藏在密林远处——斥候探不到之地,三营一队则藏在右侧林子稍远处,等待时机派人去护旗。 四队与五队且派出引敌惑敌斥候二三,藏于林,待一队越过他们便装作探路让一队发现,致使一队采取分兵之策。 而且即使一队及时发现有猫腻也撤退不了,因为前后左右都有敌军,敌军大不了不耍弄计谋,直接和一队打,在巨大人数差之下一队胜算渺茫,奇兵想带旗在敌军眼皮子底下脱逃亦是难如登天。耍弄计谋不过是为了用最少的损伤拿下一队的旗帜。 一队到底是中计了。 于是第二军被五队和三队部分兵马围困,时间一久自护不住旗帜。受伤疲劳的一队第一军则迟迟破不了四队的阵,逼得担心第二军,晓得没时间稳扎稳打的奇兵提前出手相助。 接着作为奇兵诱饵的林骁等人冲阵受困,又与第一军合力撕裂四队圆阵,使得夺旗奇兵以为时机到来匆匆入阵夺旗,最终皆被困在圆阵。 趁此良机,三队兵卒自地道而出,夺第一军旗帜,仅凭未受困的弓兵完全阻止不了。 一队会被敌军一直牵着鼻子走完全是因为昨晚的疲兵之计,因为疲累而士气低多怨气,因为疲累而只能选择有地利的近处作战,因为怨气而不得不抛开冷静,无法撤退,只能前进…… “故而败因在于三点,舆图,侦察,疲劳。” 林骁与姜商一唱一和地将一队败北过程复述而出,众人倒是因着被分散许多注意,不再为此事而消沉,却多出不少疑惑,最大的疑惑即是——知道败因又有何用? 这个问题不用林骁回答,脑筋转得快者自替她作答,就是未料此人竟是一直未怎么出言的原辎重兵秦之荣,他的语气有些许复杂,藏了几许愧疚? 他说:“敌人有舆图,我军不如敌人熟悉森林,没办法给敌人下套。我军因侦察不到位而败,自当行进时更仔细地安排斥候,增加斥候数目,避免再次中计。疲劳,既是我军的劣势,也是优势,敌人会轻视疲劳的我军,恐不认为我军短时间内能袭击他们,此乃反败为胜的机会……” 第42章 未时两刻, 林骁跟随正军来到二队的巢前,那是一处林中高坡,被栅栏围起, 以树木做哨塔,树与树之间系着绿中杂黄的草帘, 遮蔽了高坡上的光景,其中有多少防御工事, 又有多少兵马怕是只有二队自己人知晓。 林骁等人并未靠近, 她眼尖地瞅见地下埋的陷阱,亦知有一个就可以有无数个, 他们只能耐心等二队派人来交涉。 除林骁这一个奇兵外,其他都是正军,人数只有十人, 都是未受伤且有余力四处跑动的,包括领头的孙二。其余奇兵皆被林骁分派出去搜寻三队之盟的踪迹, 其余正军则是原地歇息, 养精蓄锐。 没过多久,一个人掀开帘子出来,身后跟着四个人, 是一个伍, 伍长是李叔。 看到他, 林骁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她与孙二对视一眼,往前迈一步, 主动迎上李叔, 行了个抱拳礼。 李叔怔了一下回礼,神色依旧严肃, 不过眼神明显温和了些。 “不知一队的各位为何而来?” 林骁抬头凝视着他,郑重道:“为一二两队共赢而来。” “此话怎讲?”李叔面露疑惑,可见并不晓得当下危机。 林骁也不废话,直接点明要害:“三四五队结盟,四队全力帮三队五队铺路,一队已损失两杆旗帜。” 一句话让李叔及其身后四人神色骤变,李叔更是立即侧身横手,吐出一字“请”,这即是有与一队结盟之意了。 林骁半悬的心落回肚子,她就怕之前的猜测有误,二队也入了针对一队的局,那样的话只要将他们十一人扣在这儿,一队必败无疑,好在她没感觉到李叔有哪里不对劲儿。 疾步越过栅栏草帘,里面的景象让林骁惊诧地瞪大眼。 一个个简易的草木屋围了三圈,整齐排列,屋与屋之间有固定一人行走的间隔,以此成路,这些小路会集于坡顶,坡顶是一片能供百人成阵的空地。 此时空地上已经列有数十人的方阵,个个精气神十足,整装待发。 可怕的是他们人人皆手持长兵,腰配短兵,背挂弹弓,身着藤甲木盔,可以称得上装备精良。 他们哪来那么多兵器?一支队伍兵器防具有限,要说四队那么多盾牌,林骁还能理解,毕竟是集中了三个队伍的器物,但二队……他们不会是自己做的吧? “老李,怎么回事?” 正站在方阵最前励兵的精壮中年人回头看向他们,语气虽是随意,但盯着林骁等人的目光犹如利箭,让人背后发毛。 林骁却是不躲闪不露怯。 “老张啊别这样,他们是一队派来谈结盟的,现在的情况是另外三队结盟,抢了一队两杆旗帜,四队还退出争斗,情况很严峻。” 李叔的话音落下,为首老张卸去眼神中的锐光,对他们的态度和缓许多,并彻底转过身面对他们。 李叔这才带林骁等人继续爬坡,未几行至老张跟前,被二队一众人死死盯住,平添几分压抑。林骁感觉身后有人紧张生怯,她则愈发挺直腰板,无畏地扫了这些人一圈,在瞧见孟乘龙与何起时微顿,奈何不是适合叙旧的时候,遂很快移开目光,最终将目光定在老张的身上。 老张是个相貌平凡的人,放在人堆中轻易找不出来,只要他那双眼不显露凶煞。 当然论起眼神凶,林骁不遑多让,老张目中藏利箭,她便是目中装烈刀,谁又骇得住谁? 对视少时,老张咧嘴笑了笑,说:“小娃娃眼神挺厉害,就是不知道你这脑瓜灵光否,身手利落否。” “张队率可以一试。”林骁不卑不亢。 第45章 “哈哈哈,不用,我听老李说起过你,林小娃,说说你一队的结盟条件罢。”老张的眼神隐藏锋芒,不尖不利,但绝不是好哄骗欺负的。 林骁不打算蒙骗,她口齿清晰,语气坚定。 “一队的条件是与二队一起获得五队合战的胜利,为此需要二队配合我们行事。” “口气不小啊。”老张挑起一边眉,倒是未立即驳斥,而是昂首示意——想让二队听话就拿出本事来。 林骁笑,将队内商量好的谋策道出,并给二队一杆三队的旗帜以作诚意。 二队没有理由拒绝,除非能在子时前抢到一队手中两杆旗帜,否则二队一样败北。然有李叔在,二队不会选择趁火打劫,老张亦不是闷头走邪路子的人。 再下山时,林骁的身后多了装备精良的七十人,剩下二十人留守二队据点,包括三位持旗兵。 除此之外,他们特地带上了二队的金鼓,到时候一队会以牙还牙,让三队之盟也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担惊受怕。 * 在这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森林寻找三队之盟的踪迹不算容易,若有舆图可以推测三队之盟会在哪处便于作战设伏之地,可惜他们没有舆图。 不过,对于多次在森林捉迷藏的一队奇兵而言,找人这种事就是家常便饭,他们尤其擅长看那些轻易抹不掉的痕迹,且晓得何处隐蔽,何处适合多人混战。 这片森林中有一个大坑,能盛下上千人,是河水干枯后留下的。据说武阳王上位时乾阳曾迎来一年多的旱灾,那时附近城池的人缺水缺粮,有人发现这片森林中有一片河,于是就砍树砍出一条路,日日夜夜来取河水,甚至发生争抢,生生一年多把这河的水取干了。 后来这河水四周树木开始枯死,附近城池遭到战火或天灾侵袭,于是人们相信天罚一说,为了保命给森林栽植不少树,这河周围也植了树,附近城池的人在旱灾过去以后又派人送水入林,填不了河,只能全部回馈于树,总算是平息森林怒火。 这河坑周围的树不再枯死,人们却没填河坑,一是想引以为戒,二是希望有朝一日这河能重新出现。 林骁对这故事的真假不甚在乎,不过她对“草木有命”这一点是认同的,是以除非绝对必要,她不会不管不顾地伤害森林,尤其忌讳在森林用火攻。 自然当下情况无须担心火攻问题,毕竟森林中不论敌友皆是来日同袍,是自己人。 林骁沿路瞧见不少奇兵留下的特别记号,通过记号她明白奇兵正在找藏匿的他队持旗兵,接着上树眺望了解了河坑中的情况。 四营的三队之盟正在对付三营一队的敌人,他们的对手是三营二队外加一个五营的帮手。 在河坑这种凹地,如果没有支援,且被围困在中心,几乎可以断言必败无疑。 不幸的是,三营二队恰好正被困在河坑中间苦苦挣扎,若非人数有一百五十,加上成圆阵抵挡敌人攻势,以及没人会死的话,估计等不了林骁等人出手就已经败了。 更不幸的是,三营二队的盟友是一开始就被花六抢了旗帜的五营五队,而五营五队的一杆旗帜在三队之盟手中,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背叛盟友,并很干脆地落井下石。 眼瞅着三营二队的圆阵出了裂痕,阵中人脸色逐渐灰败,突然一阵激荡的鼓声扑面而来,让河坑战场短暂地陷入一瞬呆滞。 一瞬之后是铺天盖地的石子应和着那不绝于耳的鼓声。 河坑中乍起惊呼。 “咋回事,敌人援军吗?” “不对,三营二队的人都呆了…他奶奶的,都是弓兵,疼死老子了!” “队、队率,这…咱们往外冲吗?” “废话!弟兄们,冲出去,冲啊——!” 未等支棱起来的三营二队变好阵,在河坑之上的无名援军竟放弃居高临下、漫天飞石的优势,转而长兵短兵挥舞,冲进了河坑?! 不管旁人如何惊诧,林骁带头冲进河坑后就逮着三队的人猛揍,她不伤他们骨头内脏,专是赤手空拳揍肉多的地方,又撅折一把又一把武器,以致于她四周一片吱哇乱叫。 孙二所带领的正军十人离她很近,帮她阻挡来自身后的攻击,没让林骁再像上午那样孤身奋战,并且对敌人下手颇重,只保证被打的人不会重伤,毕竟上午这群三队虫犬就是如此对待林骁的,要不是有西阿星给的伤药,林骁下午必将无法参战。 搅乱了三队阵型,林骁抽空看了二队那边一眼,见他们按照事先说好的削弱五队实力,她便雨露均沾,收回揍三队人的手,转而去收拾四队。 但看他们不是老就是少,林骁不好太不把对手当人,仅是破坏了他们手里的兵器,尤其是盾牌,一拳一个洞,让盾兵脸色发白,忙不迭把盾扔了,瑟瑟发抖。 林骁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有多吓人,见有个比她还瘦小的小童摔倒在地,皱了下眉,一手把他提了起来,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她轻松拿过小童手里的兵器,掰折,扔掉,接着转头就把一个想偷袭的大块头给撂地上,不自觉“啧”了一声,倒没什么特别意思,却让趴地上不敢起的大块头无能狂怒,双拳砰砰砸地。 直到林骁盯上下一个人,她背后才响起一声怒吼。 类似的怒吼此起彼伏,场面已是乱成一锅粥,林骁如鱼得水地穿梭其中,尤其是在三营二队加入混战之后。 不多时,她已靠近立于河坑壁边的四队持旗兵附近,此人手持三营一队旗帜,周围围了一圈盾兵。 正当林骁准备出手时,身侧猛然刮来一股劲风。 第43章 “嘭!” 林骁一拳打折劈来的剑, 那折断的剑尖旋转着飞出去,差点打伤一人的脑袋,幸好剑是钝的, 那人且带了头盔。 但她的拳头因着毫无防护而裂了口,鲜红的血滴答滴答坠落于地, 林骁拧着眉凝视面前的人。 此人不面生,之前的小合战, 三营一队那个颇是警觉的持旗兵。当时他们是三人围攻他一个, 这人即便反应快也毫无还手之力,但此刻不同, 一对一,对手沉着冷静,扔了碍事的断剑, 和林骁比起拳脚功夫。 林骁直觉此人不好对付,一开始就没有留情, 挡了袭面飞来一拳, 又躲过一次流风扫腿,她不自觉地打起行气拳。在以各种刁钻姿势躲过对手招数的同时,一股磅礴之力在体内运转, 随着她的出拳轰然而出, 无形无色的气霎时行走霹雳, 直击对手胸膛。 她能清楚看见自己的拳头未挨其身,却让其人躬身驼背吐出一口血,并无力地倒飞出去, 撞倒三四人。 林骁微怔, 捏紧染血的拳头细细感察,在拳头之上附着黄豆大小、有别于天地之气的气团, 正慢悠悠引天地之气缠绕其上,是炁引?! 她呼吸急促,又惊又喜,炁引外现说明她正式步入驭气手足境! “林骁,后面!” 于她原地愣神之际,后方有异气遁来,林骁身随意动,旋身,冲拳,那股磅礴之力再度迸发,催动炁引。 刹那间,缠绕炁引的天地之气随炁引急速旋转,眨眼即脱离炁引撞在偷袭者身上,只听清脆的咔吧声,偷袭者的肋骨断裂,林骁瞪大眼,急忙催使炁引将多数余气召回,不然可能要闹出人命。 收了炁引,她几步跑过去查看偷袭者的伤势。 万幸偷袭者偷偷在布甲内套了藤甲挡去大部分力,捡回一条命。林骁缓缓舒了口气,脑门上都是汗。 将偷袭者交给其同队,在旁人畏惧的目光中,林骁复又走向四队持旗兵。那一圈盾兵盯着她,不住发抖,奈何无人再敢来阻止林骁前进,甚至在这满是人的河坑中她的四周一片空荡。 当林骁在众盾兵面前站定,尚未举起拳头,这些盾兵就把盾扔了,着急忙慌地撤到一旁。她眼角抽了抽,看向满面无奈的四队持旗老者,无语地接过对方主动递过来的三营一队旗帜,然后…… 这帮人撒丫子四散逃了个干净。 “……” 林骁略显呆滞地转过身,毫无起伏地大喊:“三营一队的旗帜一杆,谁要,拿四营四队的旗帜来换!” 早就有人注意到这边,林骁的话刚脱口就见两拨人从混战中冲出来,一拨是拿着四队旗帜的三营一队,另一拨是半路抢劫的三营二队,两拨人中途相遇立时打得不可开交。 林骁没有掺和的意思,她环视战场,发现四队人尽数把武器一扔放弃抵抗,五队人正边打边退,五营五队帮他们拦住了二队,只剩下三队尚在奋战,甚至仍帮三营一队打二队,属实耿直,又或者已经打红眼了。 可以见得,四队应该是有备用谋策,否则不可能这么干脆地弃械投降,五队则是和五营五队单独结盟,毕竟五营五队不是多么善良的队伍,无利肯定不帮,看战场上没有五营五队的旗帜,说明旗帜在四营五队手中。 至于三队,林骁不免对他们抱有几分怜悯。 第46章 正思量着,一个像在泥潭里滚了几圈的人冲到林骁面前,手臂前伸,手里握着四营四队的旗帜。林骁反应颇快,夺过那杆旗帜,紧接着把三营一队旗帜塞进对方手中,而后转身蹬蹬蹬踩着河壁凹凸处爬上了河岸,又足下趟风,眨眼钻进树林没了踪影。 身后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一阵鼓声响起,将那些杂音尽数掩盖。 林骁没有往鼓声所在处去,而是直接往二队据点跑,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孤身在树林穿梭,风猎猎擦耳而过。一会儿功夫,林骁再度站在小高坡下,仰望仿佛遮天蔽日的草帘。 彼时除了林骁,还有人往二队据点而来,脚步轻轻,她登时捏紧旗杆戒备非常,等看清来的是谁才彻底放松。 “林骁!” “林组长。” 前一声源自高高兴兴向她挥手的郑直,后一声源自一如既往沉稳的姜商,在他们身后跟着秦之荣组。 剩下的奇兵包括王踵武在内皆尚未归来,不过郑直他们带回了三队持有的所有旗帜,接下来就是秦之荣大显身手,来一番偷天换日。 很快有二队的人出来领林骁等人绕过陷阱进入据点内,又贴心地让出几个营帐,给疲累的奇兵休息。 林骁将旗帜交给秦之荣后进了营帐倒头就睡,她真的太累了,不是打行气拳能消去的疲惫。 …… 待她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抬起手揉了揉睁不开的眼睛,碰到纱布,林骁这才发现右手被包扎好了,看手法应是师傅帮她包扎的,她扬起嘴角。 旋即腿一用力,整个人弹起,林骁活动活动骨头节,全身颇是松快,疲惫也一扫而空。又就地打了遍行气拳,气通经脉,气力充盈全身,她心念一动,黄豆炁引出现在手心,再没有那种缥缈抓不住之感。 握紧拳,感受到一股抵挡手指合拢的劲力,至柔至刚,林骁兀自笑傻,有一种心踏实的感觉。 欢欣雀跃片刻才收了炁引,她吐出一口绵长的气,拍拍脸恢复正经,掀开草帘走出营帐。 营帐外,高坡空地上围坐一圈圈人,一边进食一边谈笑。 林骁迎着风仔细听了几耳朵,是在说下午那场仗。 在她带着旗帜跑了之后没多久出现鼓声,鼓声来自三队持旗兵的藏身处,三队那帮打架打红眼的本来面色红彤,仗着人多势众堵着孙二他们十人撤退的路,结果鼓声一起,红彤变铁青,三队人撤得那叫一个慌乱。 孙二等人哪能轻易放他们走,立即反客为主,把三队人烦得直骂祖宗。 林骁忍俊不禁,笑容中既有幸灾乐祸又有虚假的同情,不仅是同情他们丢了全部旗帜,还是同情他们之后即将迎来的惨痛。 不知不觉太阳悄摸落了山。 填饱肚子的林骁和醒来的奇兵聚在一起,在二队据点亮起火把时,他们所等的人终于来了。 三队来找二队结盟,条件是三队和二队胜出,一队得到五杆旗帜,争取更多的人被选进左前营。 多么硬气的条件,任谁听了不得骂一句空手套白狼,不要脸。 偏偏一队没办法拒绝,因为这是一队唯一的反败为胜机会。 从丢失两杆旗帜开始,一队就处于必败的境况,哪怕夺走三队所拥有的旗帜,外加一杆四队旗帜也还是必败。 因为获胜条件是比较旗帜多寡,在旗帜不等的情况下,只要所持己方旗帜至少一杆,外加旗帜总数最多就能获胜。 而在旗帜相等的情况下就要比较所持己方旗帜的数目。 三队原本所拥有的旗帜为:三杆三队旗帜,一杆一队旗帜,一杆四队旗帜。 将一队丢失的一杆旗帜物归原主,还剩三杆三队旗帜、两杆四队旗帜,给二队补两杆他队旗帜,其余三杆给一队,的确达到数目皆是五杆旗帜,但一队只有两杆本队旗帜,必会败给二队和五队。 破局的方法有三。 一是夺回全部的一队旗帜,且一队持有的旗帜数目至少达到五。 二是没有夺回全部的一队旗帜,但一队持有旗帜数目达到六。 三是让三队和五队的本队旗帜数目仅剩一杆或一杆不剩,其总数还不能超过一队。 明面上看,不论哪个破局法都不可能实现,三队暂不论,就说教卒曾经点明需要格外注意的五队,他们的隐藏本事让一队奇兵都自愧不如,一队奇兵是行走不留痕迹,五队人则是行走留下极多的假痕迹,一队奇兵尽力去找也只找到耿直的三队持旗兵。 是以想抓住五队只能靠四队手中的舆图,通过舆图去猜五队所在。 三队会这么硬气,估计和四队脱不了干系,三队的结盟条件应该就是他们的备用谋策。 一队接受条件,尚有在夺走五队旗帜后转头对付三队的机会,不接受条件就是必败。 林骁不得不佩服赵谨,真是把一队的所有生路都给堵死了,但凡最初的一步行差必将满盘皆输,如果没有秦之荣这一变数的话。 在晾了三队半个时辰后,一队同意了他们的条件,并归还三杆三队旗帜,外加三队要求的一杆一队旗帜。 如此一来,除非三队抢不到一杆五队持有的旗帜,旗帜数目始终为四,否则一队无法取胜。 目前一队拥有一杆一队旗帜以及两杆四队旗帜,二队拥有三杆二队旗帜,数目皆为三,比不上三队,算是让三队安心结盟。 当然,三队要是翻脸,一队就会将所有旗帜给二队,二队和五队胜出,三队和他们一队一起完蛋,故而一二三队的结盟出奇稳固。 三队知晓四队据点在何处,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四队就藏身在他们挖出来的那条地道里,因此获取舆图这任务就交给了三队。一队二队则留下一半兵卒保护旗帜,剩下一半尽皆离开二队据点,不远不近地跟着三队。 林骁等奇兵分散在四周做斥候,免遭敌袭。 好在一路顺遂,三队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舆图,很难不让人多想,或许四队给舆图这事是三四五三队结盟的条件之一。 借着火折子的火光看清舆图所示森林全貌,林骁忽然抓住一寸灵光,手指抵在舆图上。 第44章 林骁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 这是奇兵刚进林子时走的路,延着五营五队的据点所在方向,最终停在一处, 点了点,说:“此处地形似弯月, 地势高,一侧缓坡一侧陡坡, 月脊处缓坡少木, 视野开阔,月弯处多木且陡, 易藏伏兵。我想这里应该就是五营五队的据点,四营五队疑似和五营五队结盟,他们很可能就在此处。” “哼, 要是我们的话肯定一直在林子里乱窜,往深处去, 哪里会在一处逗留。”三队的人对于林骁的说法很不屑, 说话的这位脸肿成猪头都闭不上讨厌的嘴。 林骁瞥了他一眼,懒得和他们解释。 如果五队一直移动,他们留下的假痕迹必是一直增加, 且多得数不胜数, 奇兵在找人时可凭假推真, 多少能寻到点蛛丝马迹。可事实上五队留下的假痕迹并不见增多,这就说明他们停在某处才不必再制造假痕迹。 而且,子时一到合战结束, 不尽快归营就可能遭到临了反扑, 越在深处越难归营变数越大。若林骁是五队的队率,她一定宁可冒着在近营处和其他队打消耗战的风险, 也不要去林子深处增添未知的变数。被夺旗事小,万一大家打急眼了出现伤亡,到时谁都控制不了局面,更不可能有侥幸的好结果。 李叔等人显然和林骁想到一处,故而不搭理三队的人,倒是郑直忍不住驳了一句:“有本事你自己找去啊,别跟着俺们!” “切,当谁乐意跟你们一块。”说是这么说,三队没一个动的。 郑直被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态度激怒,想再吵几句,但被林骁抬手拦下,她冷冷看向三队人,道:“再不端正态度,结盟就到此为止,你三队别想赢。” “你!”三队“猪头”咬牙切齿,却是敢怒不敢言。 这时三队队率终于站出来,敷衍地给他们赔了个不是,并不把林骁的威胁放在眼中,他八成是觉着一队不会甘心就此落败,肯定不会放弃这次三队结盟的机会。 的确,林骁等人不打算现在就撕破脸,因为三队仍有用处。 抛开这些不快,林骁建议道:“敌方人数应该少于我方,但敌方许会固守据点,建议我方三支队伍分成主攻与佯攻。佯攻走月脊,吸引敌方兵力,主攻走月弯,没准会遇上敌方持旗兵或伏兵,遇上持旗兵就抢旗,遇上伏兵尽量不要打,尽快爬上去抢旗。” 话音未落,三队队率——一个二十来岁就把眼睛长在脑瓜顶的家伙抢话道:“我们三队可以主攻。” “嘁。”郑直毫不掩饰对三队的鄙夷,出言嘲讽,“你们三队都被俺们揍成猪头了,哪来的脸抢当主攻,俺村的猪都比你们能耐,起码俺村的猪凶起来能把人撵得上蹿下跳,你们咧,被俺们揍得见不着眼。” 第47章 简言之,猪都不如。 这把一二队乐得,要不是为了三队之盟不闹崩,他们准得鼓掌大笑,哪里会憋得个个面容扭曲。 再怎么扭曲都比不上快被气冒烟的三队猪头们,他们鼻青脸肿做不了表情,连瞪人都是那样无力,咬牙切齿都疼得不敢重咬。 三队队率阴沉着脸,似欲反驳又说不出什么,挨揍是事实,反驳他们三队不是不如猪,而是比猪强?那就差把“有病”二字刻在脑门上。 是以他没说话,仅自以为阴冷地盯着郑直。这场面落在林骁眼里,三队队率可以说病得不轻,他仿佛不仅耳聋口哑反应慢,眼睛多少也带点毛病。左右对着这眼神怕是不可能怕,倒是挺想笑,尤其郑直一脸莫名其妙的与三队队率互瞪。 林骁憋住笑,不再看他们,转头对李叔道:“李叔,你看他们这么可怜,就把主攻的机会让给他们罢。” 她一边说一边怜悯地扫了三队人一圈,被扫到的人气得直跳脚,然无可奈何,谁让他们打不过一二队。况且林骁话虽不好听,但确实有让步,三队再找茬可就惹恼一二队了。一二队尽管想要三队帮忙,可又不是非要去弥补与敌人的人数差,以少打多也能打,打不了也能把三队旗帜抢走撤退。 要不是怕三队被逼急重新与五队结盟,通风报信,给五队藏旗帜的机会,甚至再把四队牵扯进混战,一二队说不定在拿到舆图后就翻脸了。 而在一二队没有翻脸的情况下,三队敢得罪死一二队吗?当然不敢,他们只能憋屈着死瞪一二队的人。 林骁颇感舒爽,冲他们呲牙一笑,把三队人气得够呛。 李叔思考一会儿,同意把主攻机会让给三队,三队的怒火熄了些,隐隐有几分得意和兴奋,不过面上装得像是受屈受辱,气愤不已。 林骁权当没看见,让三队自行商量对策,一炷香后各自行动。 三队识趣地躲开他们,尤其持旗兵早就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 林骁让奇兵警戒四周,带李叔与孙二往远离三队的方向走了走,直到确定不可能被听到谈话才停下。 “林骁,你是故意顺三队之意,对吗?”李叔问。 林骁点头,笃定道:“五队不在那里,我想让三队绊住五队盟友的脚步。” “那五队在哪儿,你怎么确定的?”孙二皱眉不解。 “直觉。”在他们脸色变难看前,林骁作了解释,“我们奇兵刚进林子时碰到五营五队,他们知道我们的人数与战绩,知道我们以少胜多的本事,却依旧选择在合战开始前与我们打,想夺走我们奇兵的旗帜。他们为何那么做,真的只是为了战前抢优势吗?我一直很疑惑,直到看见五营五队特意帮四营五队撤退。” “莫非这两个五队从一开始就结盟了?”李叔猜测道。 孙二说:“八成是,我们正军出营受三队伏击,没丢旗却有所损伤,兴许五营五队也是想这么对付奇兵,只不过他们没想到奇兵这么强,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错,既然两个五队结盟已经是明面上的事情,那么五队很难猜不到咱们会去攻打五营五队的据点。五队很聪明,不会和咱们硬碰硬,而是会躲到咱们意想不到的地方去。” 林骁完全把自己当成五队队率,如果是她的话,现在为了确保获胜,亦确保一队不能获胜,该做什么? 应该放弃躲藏,反其道而行之,将一队的所有旗帜夺走。 换句话说,五队当下最可能在其以为内部空虚的二队据点。 于是一炷香过后,三队摸向月弯处的同时,二队留下几个人监视五营五队据点情况,其余人全部赶回二队据点。 等到了二队据点,五队兵卒果然与一二结盟军留守兵卒交上手。盖因五队是自下向上攻打二队据点,加上双方人数相当,短时内根本攻不破,是以局势尚可把控。 李叔和孙二即刻作出安排,趁夜色遮掩从后面包夹五队,把五队阵型冲散。林骁则带着奇兵找机会抢夺五队持有的旗帜。 许是因为天黑,五队怕旗帜不在阵中会像三队那样被偷袭夺走或遭遇意外,又需要旗帜指挥兵卒,故而林骁等人是当着五队的面硬生生把旗帜给抢走的。 五队和一二队的人数与实力差距太大,根本没有胜算,当旗帜尽失,他们就放下武器,平静地投降了。 这让林骁很好奇,她问放弃挣扎的五队人:“你们还有机会,要是联合四队和三队,再加上五营五队,未必没法反败为胜。” 五队队率祁臣乙——最初让林骁多看了几眼的看上去颇是体弱之人摇摇头,语气平和,回答:“五营五队不会冒险帮我们,四队依照盟约保持中立,不会再帮我们任何一队夺旗,只提供舆图。而三队……” 他无意义地笑:“我们不放心三队,怕被背后捅刀子,三队也不会放心我们,不会觉着我们能冒险帮他们夺旗。” 倒也是。合战快结束了,没有哪个队伍能不顾一切为他队冒险。 唯一让林骁还困惑的是,五队攻打二队据点时显得孤注一掷。在李叔和孙二带人包夹他们的时候,如果他们反应快,其实未必不能护着持旗兵逃走,虽说肯定会被奇兵拦住,但万一呢,万一能跑呢?五队没有半点侥幸之心,硬是和他们打,这并不明智。 姜商替她问了这个问题:“你很聪明,明明在二队据点附近藏到合战结束是上策,你们为何要攻打二队据点?在身后出现敌方援军时,你们尚有机会趁夜色逃走,为何不逃?” 祁臣乙与姜商对视,说:“我们确实可以选择上策,但为了守诺,我们必须放弃上策。” “守诺……”姜商低声喃喃,面露不虞,转身离开。 林骁觉着姜商大概认为祁臣乙是他的同类,是追求合理的人,结果祁臣乙为了诺言,或者说为了合情放弃了合理,是以姜商才会失望不悦。 收回观察的目光,林骁复又看向祁臣乙,说:“守诺,是指不让我们一队获胜?” 他颔首。 这下林骁就全都明白了。 三四五队结盟的首要条件是一队不能获胜。 五队攻打二队据点是为了让一队失去所有“已有”和“可夺”的旗帜,让一队彻底败北。 五队不逃则是…… 林骁瞥了眼刚抢的五队所持有旗帜,本该是五杆,却缺了一杆,那一杆正好是一队的旗帜。 恐怕缺失的那一杆就在五营五队的据点,若五队没法回去,那杆旗帜应该会给三队。如此,在旗帜数目相同的情况下,一队只有一杆本队旗帜,必将败北。 而一队要是想抢二队所持有旗帜,五队就会帮二队对付一队,因此五队没有离开二队据点的意思。 啧,要是没有秦之荣这一变数,一队恐怕无论如何都会败北,幸好她当初揍了肖二狗一拳。 思及此,林骁冲祁臣乙呲牙一笑。 祁臣乙:“?” 第45章 子时鸣金, 合战结束。 林骁带着奇兵在前探路,避免最后出什么意外,其余人坠在后面保护旗帜, 并与五队相距甚远。 中途碰上其他营的队伍,彼此戒备地看一眼, 拉开距离,相安无事。 意料之中的直到走出林子都没有看到三队, 不过在回到预备四营后不可避免地瞧见三队某些人嚣张的嘴脸, 他们还特地高举那两杆一队的旗帜让林骁等人看,眼中满是戏谑。 林骁奉上一个怜悯的眼神, 一队其他人则不是故作摇头叹息就是低头忍俊不禁。其古怪的模样让关注他们的四队队率与祁臣乙齐齐皱眉,奈何三队看不出来,持旗兵摇晃着旗帜, 要不是已经集合列队,他们怕是会到林骁等人面前来可劲儿嘚瑟。 “怎么, 今儿个风大还是旗杆烫手啊?” 突然一句幽幽的话语飘来, 林骁抬头望去,只见石野千夫率负手立于三队前,正眯眼笑看着三队持旗兵。别说, 千夫率那张和蔼温善的脸挂上笑可是亲切, 只要他不一边笑一边外放威压。 三队持旗兵讪讪地放下高举旗帜的手, 垂头缩脖子不敢说话。 “下不为例。”石野恢复冷面,后退一步,游动目光, 被扫到的人都默默低下头, 林骁也被扫到了,她略有几许心虚, 不过没有低下头,而是以一种敢作敢当的姿态目视前方。 这在一群低头的人中颇是显眼,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千夫率。 千夫率站跟前,林骁不自觉与他四目相对,恰如置身幽深的河,辨不出喜怒。她倒是不害怕,亦不躲闪。 半晌,千夫率紧绷的脸有所和缓,道:“从一队开始。” 话音落下,千夫率身后的兵卒动了,五个人拿过一队持有旗帜检查,两个人到孙二跟前了解合战时一队的遭遇。 有孙二在,林骁不必费口舌,便略有点紧张地看着检查旗帜的五个人扣旗杆底,旗杆底部有一木塞子,塞子上刻有营队记号,比如预备四营一队就刻“四一”。 第48章 据秦之荣说,这是廖封将军特地为此次五队合战准备的,为了避免出现伪造旗帜以致选拔不公的情况。在合战结束前,除了制造旗帜的工匠外无人知晓旗帜的秘密。 秦之荣能知道这个秘密靠的是出身和运气。他出身工匠之家,家中长辈大多曾做过军中工匠。轮到他从军,家里就拖关系让秦之荣去辎重军继续做安全的工匠,可他更想上战场建功立业,长辈们坚决不同意,他在抗争过后还是只能走长辈安排好的路。唯一能选的是当运送兵还是工匠,他选了运送兵,偶尔得去帮军中工匠修补军备,这是他家长辈要求的,不能忘本。 他并不抵触工匠手艺,反倒挺喜欢这门从小学到大的技艺,加上他本身很重孝道,于是得了空就去帮忙,因此好运地瞧见了正在制作的旗帜底部木塞,又从工匠们的闲聊中得知了廖封将军的安排。 本来这和秦之荣没什么关系,若非教卒到辎重军选人做一队奇兵候补,秦之荣会把这个小秘密烂在肚子里,甚至若不是当时一队陷入必败的绝境,秦之荣依旧不会透露这个可能会给工匠们带来麻烦的秘密。 林骁感激秦之荣,也不想给其他人带来麻烦,是以她准备有事她来担着,左右旗帜底部木塞不是那么难取出来,又没有机关,若观察仔细未必发现不了。林骁打算咬死是她想出偷天换日之计,原本想换旗面,无意间发现旗帜底部木塞,这才选择更换木塞。 不多时,旗帜检查完毕,那五人人手一杆旗帜,立于一队前面,背对着他们,林骁无奈地被挡住视线,只得竖起耳朵听其他队的动静。 原本二队三队很安静,但当拔塞子的声音乍起,三队那边出现丁点骚乱。 “咳咳。”千夫率干咳两声,三队那边没了声音,仅剩下检查旗帜偶尔发出的声响。 没多久,杂音消失,千夫率说:“此次合战结果已出。一队持有旗帜数目为五,其中一队旗帜两杆,三队旗帜一杆,五队旗帜两杆;二队持有旗帜数目为五,其中二队旗帜两杆,三队旗帜一杆,四队旗帜一杆,五队旗帜一杆;三队持有旗帜数目为五,其中三队旗帜一杆,一队旗帜一杆,二队旗帜一杆,四队旗帜两杆。剩下两队皆无旗帜。按规定,旗帜数目相同,比较本队旗帜数目,一队二队皆是两杆,故一队二队胜出。” “不可能!” “凭什么一队赢了,我们明明有三杆本队旗帜!” “千夫率,一队这是作弊,应该判他们输!” “就是,我们不服,该是我们三队赢!” 三队一众连畏惧千夫率都顾不上,一个个抻脖红脸,要不是有千夫率手下的兵阻拦,三队人八成要把拳头抡一队人脸上,再藐视一番千夫率的军威。 “都给本率安静!”石野怒喝一声,骇人的气势迸发。 一瞬间,仿佛脑袋被老虎的血盆大口笼罩,染血的尖牙抵在脆弱的脖子上,胆敢忤逆,必将被咬断喉咙。 林骁寒毛直竖,不自觉“咕咚”咽了口口水。 三队安静了,石野却没有把那份染着风沙与热血的气势收回去,而是更为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林骁双腿微颤,肩膀稍稍下垂,吐纳极其不畅。她尚且能撑,有不少人撑不住腿软瘫坐在地。 “坐下的不许进左前营。” 石野冷酷的声音犹如一把垂在脑瓜顶随时可能落下的闸刀,没人再敢出言顶撞,连坐在地上的人都发不出一声,仅仅白了脸不住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仍是鸦雀无声,林骁额上汗珠一颗接一颗往下坠,双脚有些麻木,神志有点迷蒙,好在烧疤煞是灼痛,她尚能保持几分清醒。 “林骁,旗杆底的秘密是谁泄露的?” 朦胧的声音闷在耳朵里,林骁咬咬牙站直,回答:“我发现的,当时我队陷入绝境,唯有换旗欺骗敌人才能反败为胜。” “是吗,本率听说一队有从辎重军调过来的人,你说,是哪位泄露了军机?” 随“军机”二字重重落下,林骁感觉老虎的尖牙猛然嵌入了她的喉咙,她张嘴半天说不出话。 就在威压快把林骁压倒时,一道悠悠的声音飘了过来。 “差不多可以了,石千夫率。” 林骁被汗水模糊了眼,耳朵且有些耳鸣,勉强分辨出这是教卒的声音。 “东馗先生,将军之所以下令制作这木塞就是不想让选拔走向不公,这您应该知道。此事可大可小,小在没有换旗算作弊的规定,一队虽胜之不武,但兵不厌诈,赢了就是赢了,胜负无甚可纠结。大在军机泄露,我必须知道是从哪处漏的消息,好及时上报补漏,否则今日可以是小小一场合战泄露秘密,明日就可以是一场见血的大战泄露军机。严重与否,先生心中应是有数。” 原来如此,难怪石野千夫率这般咄咄逼人,可是……若将实情告诉千夫率,必将连累秦之荣和那些工匠,她该说吗? “千夫率担心得是,然不必小题大做。廖封将军实际上并没有下封口令,不过工匠自发封口罢了,因此这秘密乃可知的秘密,端看谁能把握住。至于千夫率所言木塞是为了确保选拔公平……”东馗愚轻笑,“从按强弱分队开始,这公平就不复存在了,木塞其实是给弱者留下的耍诈余地,亦是给强者留下的一道考验。但凡仔细观察过旗帜,任谁都能发现这个毫不设防的小秘密。” 闻言,林骁松了口气,不单是不必再纠结于该不该的选择,还是石野千夫率收了气势,她身心一下子松快了。 静默少时,石野再度出声,含着歉意:“先生所言有理,是在下多虑了,若有得罪,还请先生见谅。” “千夫率也是为虎锋排除来日危机,是负责之举,非错,某自当不会小肚鸡肠。” 即是将此事揭过,站在队伍前面的五个兵卒亦带着旗帜尽数离开。林骁这才又看到千夫率与教卒的脸,发现教卒出奇的喜气洋洋,不知是遇到什么大好事,总不会是因为一队进了左前营吧。 东馗愚笑眯眯地面对着一队,半句话不说,其旁边的石野面上浮现几丝纠结,几息后开口询问:“东馗先生可是有何要事?” “某啊,只是奉命来挑一些人罢了。”东馗愚回答一句又合上嘴。 石野抖了下眉,又问:“可是要从将入左前营的一二队挑人?” 东馗愚笑容加深,回答:“不止你左前营。” 石野眼角抽动两下,退后一小步,作出“请”的手势,不再多言。 见此“一问一答一顿”之情形,林骁无语心道:教卒您真不是小肚鸡肠吗? 自然东馗愚不可能回答。在石野小退一步后,东馗愚又上前一步,清了两下嗓,说:“一队奇兵三十一人出列,五队祁臣乙出列。” 林骁听命出列,不明所以。 “石千夫率,这三十二人某便带走了,若千夫率有疑问明日可来寻某。”东馗愚转头客气地对石野说。 石野皱了下眉,终是什么都没问,只抱拳应一声:“是。” 随后东馗愚转身慢慢悠悠地向营外走去,林骁与左右对视一眼,未多迟疑就跟了上去,她想教卒总不会害他们。 弯弯绕绕走了许久,抵达一处精致的小营盘,此营盘垒了石墙,还装了一扇木门,坐落在一众栅栏营盘之中显得格格不入。 东馗愚站在门前,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接着用力推开门,步入其中。 林骁跟随他的脚步,在置身小营盘的刹那敏锐觉察到一束蕴着冷意的复杂目光,她即刻扭头望去——撞进一方覆雪桃林,见着一位雪域神女,美不可方物。她不由呼吸一滞,呆愣。 未闻,“诚迎诸位入虎翼”;未见,赤芒青光相辉熠。 第46章 季春将尾, 毛雨簌簌。 林骁披着蓑衣,头戴斗笠,手臂夹着几卷木简, 站在一营帐前轻咳两声。 “请进。”一道低沉温润的声音自帐内传出。 林骁这才撩开湿沉的营帐帘子,钻入帐内, 霎时笔墨香萦绕鼻尖。抬眼一看,燕松青正提笔在木简上写字, 神色十足认真, 让人不好意思打扰。 左右今日的差事少,赵谨也不愿总看见她, 是以林骁不急,坐在一旁地上稍等。 等着等着神思就止不住乱飘,飘到了二十天前。 五队合战结束, 教卒将一队奇兵外加祁臣乙挑走,带往一个与众不同的营盘, 那营盘里有不少陌生面孔, 还有熟又不算熟,却总是吸引她目光的人——赵谨。 当时她可能一时陷入魔障,死盯着赵谨瞧, 忽略了其他声音, 直到听见教卒念到她的名字, 林骁才回过神。 “林骁,四队队率。”东馗愚笑眯眯道,一点不为她的走神而生气, 反倒挺欣慰的样子。 林骁有些尴尬, 在教卒贴心地指向一个地方后,赶紧走过去站好。 这位置面对着众同袍, 背对着赵谨,与之相隔不远的位置站着三个人,皆和林骁一样面对众人。 第49章 林骁拿余光瞟了眼旁边,好巧不巧被发现,与一双狭长眯起的眼睛对上,一瞬间还以为是面对教卒,然很快就能察觉到二者的差异。此人和教卒给人的感觉很像,都隐匿着算计人的“坏”,不同的是教卒乃白日里悠哉晃悠的毒蛇,而此人是藏在暗处的蜘蛛。 有点危险,却又没那么危险。 至于另两位,林骁尚未来得及打量就被负手走向这边的教卒引去注意。 “虎翼军与虎锋军不同,虎锋军与敌正面交锋,虎翼军则是剑走偏锋。诸位乃某精心挑选而出,未必不具备与敌正面交锋的才能,但更具备剑走偏锋的资质。” 东馗愚在队率与众人之间立定,笑问:“诸位可知这偏锋走向何方?” 教卒还是这么不喜欢有话直说。林骁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本来面对这么多陌生同袍她多少有几分拘谨,此时提问出,熟悉感扑面而来,一下子冲淡了小小紧张。 她开口想作答,毕竟奇兵一直在剑走偏锋,她怎能不晓得答案。可惜有一人抢先,正是她身旁这颇像教卒的人。 只听他略含几许激动道:“回教卒,偏锋之走向无非是直斩敌将首级,以及出其不意攻占敌方主阵或要地。” 东馗愚颔首,说:“不错,但不全面,有谁能帮覃桑作补充?” 林骁微微蹙眉,她能想到的被人说完了,夺旗本身就表明占领阵地,不能单拎出来,那么除了杀将占地外,奇兵还能有何作为? 未等林骁苦想出答案,又有人先她一步出声回答。 “烧抢敌军粮草,截杀敌军援兵,必要时作为伏兵打击敌军前锋,清理敌军斥候伏兵,以及掩护虎锋军撤退。” 林骁闻声转头看向旁侧,但见比类教卒者覃桑高出一头一颈,约莫身长近八尺,容貌应算俊朗的男子,其身姿挺拔,如同天上垂线吊着他的双肩与首颈,通身贵气,在一众黔首之中显得像个氏族。 应不是氏族,李叔说过氏族来参战很少会被派到右军,大多是中军或左军,右军多为黔首出身的人,而且此人没有老骨山上遇见的薛宗扬那份骨子中漫出的高人一等的傲气。 “言之甚好,燕松青,不愧是东岭县闻名的斌才子。” (斌才子:文武双全之人。) 得东馗愚一句夸赞,燕松青抱拳,十足知礼,平静地说:“教卒谬赞。” 诶?燕松青也称东馗愚为教卒,还有覃桑也是,教卒到底教了多少队伍?林骁稍有惊诧。 “切,装模作样。” 不和谐之声突兀乍起,拉回林骁跑偏的神思,她再度循声而望,可惜燕松青太高,将最边上那人挡了个真切。 东馗愚笑呵呵地看向出声者,道:“某听说五队合战时,预备一营一队与预备二营二队交了手,纪凯云你和燕松青有过一战,燕松青略胜你一筹,此事可属实?” “……” 那人没了声,教卒亦没有咄咄逼人,悠悠说起正事。 “今虎翼军为试立,兵力不过百人,某将之分为四队,每队二十五人。队率已根据五队合战以及两场小合战的表现择出,现下队率须选二十四人入队,非队率可凭己愿决定加入哪队。若有争端,自行解决。”说罢,东馗愚抬手以衣袖遮面,状似打了个呵欠,又添一句,“天色已晚,诸位尽快为好。” 随后东馗愚行至不碍事之地看戏,林骁收回目光,赶紧迈开一步,欲先将师傅等她所亲近者拉入四队。 然而又有一人比她快,如一阵风般蹿到师傅面前,双手环胸,开足而立,其背影仿佛在说“我主动相邀是给你面子,你不要不识好歹”,语气且相当狂妄。 “我看你小子是预备四营最厉害的人物,与其待在最差的营队,不如加入我一营一队。之后上战场,跟着小爷我冲阵杀敌,保管你立功无数,没人看你不起。” 此话惹人恼火,林骁和四营的奇兵尚未发作,就听一道模仿教卒腔调又不是很到位的声音飘来。 “某看你纪凯云就是最看不起旁人的,又自以为是觉着旁人都和你一样自卑,真是可怜兮兮。” 随声而见,不出所料是覃桑。林骁被他这一打岔,怒火都淡了不少,此时竟有闲心感叹:居然有人如此崇敬教卒,崇敬到去模仿他的一言一行…… “哼,总比教卒不知哪来的乖孙子强。”纪凯云呛声嘲讽,“乖孙子,你要是闲得慌就去你爷爷脚边尽孝,可别在这儿碍小爷的眼。” 这人怎么这么欠揍呢?林骁手痒痒,迈步向前,不准备忍。教卒可是说过“若有矛盾,自行解决”,即是说武力解决也没问题,只要打得过。 林骁自认在场的除了师傅她确实打不过外,其他人她都有一战之力。这并非盲目自信,阿爹曾说过武力比拼拼得无外乎是三点——气力、技巧以及晓识,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晓识。假如十足了解敌人,知晓敌人哪里强哪里弱,就可以采用针对敌人弱点的战术,避免以自身短板与敌人长处较量,从而达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的长处在于气力充足,以及对手很难了解到的“驭气手足境”,外加没有完全表现出的天生神力。短板则是没什么技巧,她所掌握最厉害的武技无疑是行气拳,这需要赤手空拳才能发挥威力,拿上器刃很难一边专注挥刀一边驭气。而她的刀法,说好听些是无招胜有招,不好听就是瞎打一通,对付普通人尚可,但要去和厉害的武技高手比那纯粹是自取其辱。 是以林骁若要比武绝不能落陷于比拼技巧的境地。 当然,如果纪凯云能收敛收敛,不再这么嚣张,林骁不是非要和他打一架。就算他不给四营的大家道歉,也不要逼迫四营的人加入他的队,否则林骁一定不会客气。 思绪飞掠一两息,林骁已经来到纪凯云身后,与之相隔三四步,彼时纪凯云仍在和覃桑你一句我一句互嘲互损,越说越难听,并且殃及无辜。 “哈,乖孙子是在替这帮弱了吧唧的喽啰说话,还是拐弯抹角想抢小爷看上的人?” 任谁被轻蔑辱骂至此都忍不了,林骁皱眉攥拳,眸中凶光乍现,欲直接邀战揍死这丫的! 可惜又被抢先,让她异常憋屈又无可奈何,谁让这次抢先一步的是她的好兄弟郑直。 郑直能忍到现在才爆发属实是奇迹,估摸着是担心动手连累整个四营才忍纪凯云那张臭嘴许久。 只见郑直上前一步将师傅挡在身后,怒火中烧地瞪着纪凯云,高声骂道:“你才是喽啰!弱得连俺家那只笨鸡都不如,呸!” 他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恰好落在纪凯云的鞋面上。 一下子,纪凯云的脸从红转黑,又从黑转青,再从青变回红。火气上头,纪凯云面容扭曲,凶狠的模样似发狂的野兽,黝黑的眼珠凝视郑直,杀意在其中翻腾。 郑直骇了一下,不自觉后退半步,紧接着一道烈风直冲其面! 说时迟那时快,林骁一个上步按住了纪凯云的肩膀,其本身巨力外加炁引凝聚的下压之气让纪凯云立刻歪了半边身子,那对准郑直脸部的拳头随之变了方向,打空。 郑直且被西阿星往侧面拽,哪怕纪凯云没打空也打不着郑直。 反倒是纪凯云自己因着林骁被气到没收住力,竟直接被她按倒在地,侧脸磕出血…… 未等林骁茫然地收回手,她的肩膀同样被人按住,力道不轻不重,不知何时来到这边的燕松青说道:“给他个教训便是,别太过。” 第47章 别太过?林骁本就没想再动手, 除非有人蓄意挑衅。 “小爷用不着大公子假好心。”纪凯云爬了起来,转身面对林骁与燕松青,其侧脸擦破一大块皮, 血还在外渗,在火光照耀下有点吓人。他纵着鼻, 凶光在眼中流窜,死死盯着林骁, 如同饿急了的野兽盯着猎物。 猎物伤了他, 作为嚣张的猎人必须找回面子。 林骁从他的双目中读出战意与杀意,他并不拿别人的命当命, 哪怕是同袍的,但凡惹到他,他就亮出屠刀, 这让林骁很厌恶。 她要狠狠揍他一顿,用他推崇的方式让他屈服, 让他不敢再对着同袍亮獠牙。 二人筋肉俱是紧绷, 看似平静的对视把无形之气凝固。 一息,两息,“一滩死水”忽然兜头砸落。 “比武解决此事, 贫道会跟随胜者。”西阿星如是说道。 闻言, 林骁不禁面露错愕, 看向纪凯云身后的师傅,她想说什么,但在对上师傅眸中那片不起波澜的死水时, 泄气地咽下所有话语。 而纪凯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 把血一抹,道:“这就对了, 要跟随强者。四营的废物队率,你是直接认输,还是被小爷揍一顿再认输?小爷心情不差,可以任你选。” 林骁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师傅,师傅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不过当林骁再度对上她那双幽沉的眸子时,仿佛捕捉到一寸飞掠的光,她好像明白了。 第50章 师傅是在拿纪凯云做她的磨刀石,帮她立威? 四个队率她年纪最小最瘦弱,连带着预备四营出来的同袍被其他人看不起。除她以外的三个队率互相认识且有龃龉,现在她也和一队纪凯云有了矛盾,又队与队之间隐隐约约泾渭分明,明摆着要分裂,教卒却在一边看戏,完全不管新生虎翼军内部和不和,这是不是说明教卒想要的就是“队与队之间既是友方又是敌方”这一境况?至于缘由,估计离不开“争”之一字。 和正面作战的虎锋军不同,人少的虎翼军担负着诸如奇袭、埋伏、窃巢、暗杀等职责,几乎时时都在以少打多,必不能是一支齐整且善于正面作战的军队,而是要将分兵策略贯彻到底。 分兵之后人更少,在作战时面对众多敌军难免会有胆怯,会退缩,尤其是单队孤身作战之时。那么为了削弱这份胆怯,为了赋予队冲劲儿,角逐与适当的不和即是必要存在。 将恐惧化为不服、化为贪心,极力争抢军功,赢过别队,于作战时才能勇往直前。 那么为了能够在角逐中取胜,林骁必须要招揽厉害且可信的同伴,即是必须改变“四队队长最弱”这一情况,否则在场所有往高处走的人凭什么选择做她的同伴呢。 纪凯云的邀战就是她展现自身实力的机会。 想通这一切,林骁看向久等多时满面不耐烦的纪凯云,战意汹涌,吐出三字:“请赐教。” 纪凯云立马扬起嘲讽的笑,手一挥,示意众人后退,仿佛自己立于众人之上,已可号令群雄。 人群窸窸窣窣流窜着不满,没有后退,而是分向两侧,每营各占一块观战的地方。 在林骁身后的燕松青则后退几步,没有阻拦他们比武,仅出言提醒一句:“快将进军寻杜,望二位同袍点到为止,莫动兵刃危及性命。” 林骁微怔,将手从刀柄上移开,想了想,把刀解下,黑甲亦褪下,置于一旁不碍事处,随后冲无动于衷的纪凯云扬扬眉。 “嘁。”纪凯云同样卸甲弃刃,在林骁摆好架势后,向她挑挑手,示意让她先手,面上且摆着轻蔑。 林骁恼火,尤其自身后飘来的淡漠目光让她无法忽视,莫名使她有几分难堪,幸好这一月操练让她长进不少,如今不会再像那时与阿爹的最后一战,冲动地不管不顾去进攻。比武首先要沉得住气,她必须先观察与试探,看看纪凯云的深浅。 打定主意,林骁忽略纪凯云挑衅催促的眼神,沉下心来仔细观察面前的对手。 纪凯云不算健硕,无有虎背熊腰,然藏于麻布之下的肌肉颇是扎实匀称,随着他摆出的不知名拳法之架势而隐现劲力,可见其气力不小。又膝盖微曲,双足粘地,身体恰似被定住,可见其下盘极稳。 另外,纪凯云虽为人狂傲嚣张,却没有半分松懈之态,可见他绝无半点轻敌之心,若比武时纪凯云状似因轻敌而暴露明显破绽,十之八.九是故意下套。 “喂,胆小鬼要是不敢先攻,小爷可就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纪凯云几个健步上前,弓步矮身,一拳打向林骁的脸,另一拳藏在胸前,看似无害,林骁却觉得这藏着的拳头比冲面一拳更危险。 来不及多想,她凭本能侧身躲闪,正好处于冲拳外侧。 说时迟那时快,纪凯云冲拳变掌横切林骁脖颈,同时拧腰变步,藏拳击胃。 其速之迅如雷光一闪,林骁反应极快,一手以手背拦砍颈掌,另一手以臂挡藏拳,受冲劲后退几步,胳膊有些麻。 林骁基本确定纪凯云的气力能达到她气力的六成左右,她甩甩胳膊,依旧是防御的姿态。 纪凯云挑挑眉,嗤笑:“胆小如鼠的废物。” 言罢,他蹬地前冲,又一眨眼轻身跃起,拧胯抡腿,藏拳于胸。 林骁后仰,腰拱起,双臂撑地,单足做支撑,似丢了骨头柔软至极,避过飞来的腿,同时未落地的腿上踢,欲破坏纪凯云的平衡,又借着上踢之力,双臂用力,顺势翻了个跟头起身,气行于督脉而凝聚。 行气拳十招,前八招吸纳天地之气走奇经八脉而凝聚,无顺序,第九招连通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推气汇聚于身体一点,形成炁引。第十招收气存气于丹田。 丹田有足够的气则逆走第十招接第九招生发炁引,没有则通过前八招攒气。 不巧林骁在合战时发炁引数次,刚刚阻止纪凯云打郑直又生发一次炁引,导致眼下内气不足。依林骁的经验,估计得走满五个八招才能攒够充盈的气,姿势还必须做对,她尚未学会像师傅那样光站着就能让气游走。 又过了几招,纪凯云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改变了打法,不再走刁钻路子,而是直来直去,全是实招,拳拳到肉,让林骁没办法顺畅走行气拳。 并且纪凯云拳速甚快,林骁数次强走行气拳的结果就是姿势不到位,反倒让动作凝滞挨了两三拳,被打出一口血。 “怎么,就这点本事?” 纪凯云游刃有余地通过娴熟的武技戏耍林骁,同时还不忘嘲讽。 林骁憋闷而恼怒地被对方的攻势带着走,似乎回到当初——与阿爹比武时那样白白倾泻气力。 躲过一道拳风,林骁的冲拳被纪凯云挡住,接着她跳起,避开了对方的扫腿,她想接招脱离纪凯云的掌控,可惜所有适合走行气拳的路径都被封死了,纪凯云的招数且如狂风暴雨,一点喘息空当都不给她。 不行,再这样下去定会被耗死,纪凯云看上去压根就不累,呼吸仍是平稳,可她的呼吸已经稍显凌乱。 林骁明白这是因为自己接了纪凯云太多招式的劲儿,以及自己不会衔接招数浪费许多气力,否则依她急行百里的身体不该这么快就累。 又抗过两招,不自觉反击,落空,躲避对方的回击,林骁都不知是第几回合了,只模模糊糊感觉纪凯云发现了她所隐藏的东西…… 他在阻止她生发炁引! 走气姿势再一次受阻而滞,林骁确定纪凯云就是在有意妨碍她走气。 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难道在用炁引压他肩膀时他就察觉到了,而在比武中得以确信? 一定是,不然他怎么会突然舍弃“藏拳”与“虚招”,这两样他明显擅长的招数,只能是觉察她在为炁引做准备,于是故意不让她有机会摆出那些看似古怪别扭的姿势。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林骁心下茫然,加之气力流失得越来越多,她难免焦急,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于是鼻子不小心挨了一拳,她后退几步,捂住流血的鼻子,急促喘息。 纪凯云意外的没有即刻乘胜追击,而是收了架势,好笑地劝说:“你差不多该认输了,不用不甘心,小爷打小跟着一位千夫率习武,你这年纪能和小爷打这么多招不算差,败给小爷一点不丢人。” 林骁盯着他,胡乱擦去鼻下的血,吐出一口浊气,冷声道:“少说废话,我不会认输,除非我不能再战。” “啧,自不量力。教卒,这可不是小爷咄咄逼人。” 其音未落,林骁警觉地后撤一步,下一瞬拳头出现在眼前,拳风似要将她的面皮撕裂。 他动真格的了。 伴随这让人不甘心的想法出现,林骁迅速拆招回击,可是慢了,她的动作太慢了。纪凯云出招竟照原先快了三成不止,其拳头已出残影,林骁的眼睛能捕捉到,可拆招的动作完全跟不上,往往是追着残影防,那当然防不住。 纪凯云好似铁块般的拳头一下一下又一下砸在她身上,她后退,铁块拳头如影随形,到最后她手脚不自觉动着,眼前已经昏黑模糊,耳畔尽是朦胧,她好像听到了谁在喊她,她想看过去,但是看不清。 走神的一刹那,动作凝滞,林骁心道不好,可惜来不及反应,铁块将她的头砸歪,浑身的力气仿佛被一口气夺走。 她倒在地上,睁着眼,烧疤在灼烧。 得起来,站起来,不能输,输了师傅会离开会失望,四营的大家会难堪,以及……那道目光会更加冰冷吧…… 林骁不禁瞟向角落,模糊的视野中有一道和她一样瘦小的身影。她看不清那人的面庞,但仿佛听到她低声漠然说了一句话—— 你这副样子,真让人讨厌。 第48章 仿佛落入极深的寒潭, 冰冷刺骨。潭水自张开的嘴往嗓子眼灌,呛得鼻子酸,伴随着若隐若现的窒息感。 但这不是坏事。 因为这份冰冷让她闷在心里的烈火稍稍冷却, 亦让她昏沉的脑袋变得清醒。 耳畔依旧是朦朦胧胧的嘈杂,林骁动了动手臂, 疼得像是有刀在割她的肉,她咬牙憋住痛呼, 一点点撑起身子, 同时疯狂搅动思绪,她得想出战胜纪凯云的办法。 已知她的绝招被封, 在行气拳不能发挥作用的情况下她的拳脚功夫完全比不上纪凯云,总是被动防守,偶尔的反击也只是白费力气, 完全是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第51章 在这由纪凯云掌控的战局,她损伤大半, 估计最多能再挨十拳, 这十拳对于纪凯云而言不过是两息的功夫。 只要两息,她就会彻底败北。 两息,她能做什么? 林骁捏紧拳头, 感受着寄宿在身体中的磅礴之力, 与流窜于经脉、收纳于丹田的内气不同, 这股力是她与生俱来的神力,没有任何阻碍限制,只要她想就能调动, 这是独属于她的天资。 平常她会压制, 会顾虑同袍不敢放力,和阿爹比武时也是, 她根本不敢动用这能杀人的力,就像有锁链将拳头缠绕上一样,不愿杀人就不能去除束缚。 林骁缓缓站起来,摇摇晃晃,她低着头,呼吸变得极为绵长,耳畔的声音清楚了一点。 “啧啧,晃成这样,怕不是小爷一指头你就能倒。好心提醒你一句,小爷和你说到底算是同袍,没必要拼个你死我活,你最好识相点,赶紧认输,省得小爷把你揍得半死不活。” 是纪凯云高高在上的劝降。 “林骁,他真的会杀了你的,呜嗝,你别硬撑了,俺以后一会帮你报今天的仇!” 是郑直满含担忧的哭声。 还有其他的嘈杂混在一起听不清楚。 唯有一道声音突兀地入耳达心,携着一丝本该退去的冬寒。 “佛者不杀,杀者成魔,魔者不败,败者成佛。” 林骁怔了怔,转头看向立于阴影处的赵谨,月光适时洒落其身,将她的模样刻在林骁眼中,可惜赵谨垂着眸子抿着唇,并未显露她那双煞是好看的含霜多情目,亦似未曾多言。 转回头,林骁闭目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 她不能做慈悲的佛,为了阿爹,为了同袍,为了自己,她得成魔。 是以…… 林骁睁开眼,杀意毕现。 “两息……”她喃喃自语,双足猛蹬,如虎扑食般扑向纪凯云。 纪凯云皱眉,欲后退却未退,他到底是托大还是陷阱? 不管了。 猛虎者,以力破巧。 两息,林骁挥出三拳,破风而出,倾磅礴之力。 “咚!!!” 一声巨响伴随噼里啪啦落地,嘈杂声转瞬消了个一干二净。 林骁缓缓收回拳头,吐出绵长的一口气,她抬头看向纪凯云,没看见人影,稍愣,往两侧扫一眼,众人俱是目瞪口呆,连郑直等四营的人都不例外,例外的恐怕只有师傅、赵谨和看戏正欢的教卒。收回目光,再往前看,只见被撞塌的营帐,以及想起起不来的纪凯云。 看来是我赢了? 林骁意外的心绪平静。事实上,她不觉得自己赢了,如果不是赵谨的那句话,不是真的怀抱杀心卸去枷锁,她根本打不过纪凯云。 纪凯云确实嘴臭找揍,也确实很厉害,他让林骁得以警醒。不能过于天真仁慈,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可一点不慈悲,无论何时对敌人都得抱有杀心,哪怕是一点点杀心;不能过于依赖已有之物,不管是炁引还是神力都会有失效的可能,到那时她所能倚仗的只有察与思。 生长于察思,她做的还远远不够。 这场比试以林骁险胜告终,西阿星顺理成章地加入四队,连带着预备四营好些人一起,直接凑齐了二十五人。 郑直与王踵武自是不用多说,除他们之外还有三个原辎重兵组,以及张天石组与花六组。 林骁没想到花六组会选择跟随她,花六还笑嘻嘻地夸她“老大,你是这个”,他比了个大拇指。怎么说呢,虽说小弟不着调,但林骁还是很动容的,只要花六组不在战场上当逃兵,不为非作歹,她这个老大就罩着他们。 对于姜商组、李良组和祁臣乙没有加入四队,林骁是预料到的,一来人数有限,他们不一定愿意争抢四队的位置,二来他们和林骁不算很合得来。 姜商太理智无甚底线,他的很多想法都不会得到林骁的认可,林骁行事时常合情不合理,并不对姜商的胃口。 李良估计在合战时对她就多有不满,他斥候当得也不太用心,当时正军斥候将四队行踪告诉了正军,李良这边却没说,再有战败反思时,李良听了但不参与,在责怪林骁的时候倒是挺会摆脸色。林骁对他其实也有点怨怼,好聚好散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祁臣乙,他品性好且聪明,林骁欣赏他,然有时候品性高洁会成为束缚,如同合战时五队的冒险,若是林骁就会哪怕自己失信于人,自己良心不安,也不会让整个队伍为了那份诚信而败北,尽管没有赵谨谋策,当时的五队胜算很低。况且祁臣乙和她不怎么熟,五队合战中又产生点龃龉,不想进她的队属实合情合理。 最终,姜商组去了覃桑的三队,祁臣乙去了燕松青的二队,而李良组则去了林骁的新晋死对头纪凯云的一队。其他人亦大多进了心仪的队伍,没有再出现争抢。 林骁且趁着分队处理好伤口。她伤得比纪凯云重,尽管她打纪凯云三拳用了□□成力,动静比较大,可纪凯云比林骁会卸力会防护,是以他只是骨头折了,其他的都是不重的皮外伤。林骁却是真真切切的内脏受损加皮开肉绽,以及肋骨断了好几根,要不是她不自觉调动不多的内气抵挡伤害,又底子甚好,恐怕换一个人真会被纪凯云打死。 属实叫人恼火又不爽。 庆幸的是,林骁有师傅,师傅有自制伤药,还会点穴止痛、接骨化瘀、调气通脉,而纪凯云没有,他只能等军中医师过来。 这么一对比,林骁就不太气了,甚至想去纪凯云面前晃悠两圈,炫耀炫耀。 等医师来了又去,四个队伍都整齐列阵站好,目光集中在东馗愚的身上,可东馗愚笑眯眯的依旧立于角落,光是看着他们,没有半点开口的意思。 教卒这是要作甚?林骁疑惑不解,左右大家都在等,她也安待就是。 约莫一炷香后,深夜的凉风嗖嗖地往衣裳缝隙钻,火把都被风吹灭一个。 终于,吊着手臂的纪凯云不耐烦地开口:“教卒,你是要我们在这儿吹一夜风吗?” 东馗愚笑笑,不动半步,悠悠道:“直到寻杜收复战结束前,这百人虎翼军由赵谨赵军师统领,故而某之言语毫无分量,你若心燥,不如问问赵军师有何安排。” 赵军师…… 林骁精准地看向赵谨,预备四营的人亦皆看向她,而其他营的人则大多在找寻赵军师的身影。 他营的人八成不会信赵谨,不会对她服气。林骁默默想到。 果不其然,在确认赵谨为统率时,原本安静的营盘瞬间变得吵闹,唯四队沉默依旧。 林骁放任自己的目光追随赵谨,看着她沉稳地一步步从阴影踏入明亮处,看着她无视那些充满质疑的喧嚣,从容不迫地立于方阵前。 明明她看上去如同娇弱纤细的花,令人觉得不小心碰一下就会让花儿折断,但当她独自伫立于火光耀耀之下,那双清澈含霜的桃花眸淡淡地扫了众人一圈,无形的冷冽气势便将喧嚣压了下去。 恰似白茫茫望不着边际的冰雪,平日里沉静,见美不见危,然一旦有人胆敢触犯她的威严,冰雪顷刻间便能将之掩埋,回归静谧。 林骁无声地吞咽口水,哪怕心生几许惧意,目光也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 古怪,但她接受了。 奈何有人不接受,以纪凯云为首,他就像被踩中了痛脚,高声叫骂:“女人,一个年纪小没本事的废物女人做我军统率?!教卒,你赶紧收回这话,她怎么能是我军统率,你他娘的是让小爷和兄弟们送命!” 这满含侮辱的话把林骁气得够呛,青筋都绷了起来,忍不住呛道:“女子怎么了?年纪不大又怎么了?你他爹的才是废物!废物纪凯云!还说赵谨没本事?我看你是坐井里的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 “你、说、什、么?”纪凯云面色阴沉,扭头瞪向林骁,浓郁的杀气让他旁边的人瑟瑟发抖。 林骁同样回以杀气腾腾,紧盯纪凯云,她是真的想砍了这厮。 气氛剑拔弩张,引发争端的赵谨却从容依旧,仅意外地瞧了林骁一眼,心绪又添几缕复杂。 她冷声开口:“无须你等服与不服,不服,不过又添几具为黄沙埋葬的枯骨。你等又能碍着我何?除了自欺欺人地愚蠢送命,为我之谋策添砖加瓦外,又有何用处?自命不凡且得真有顶天立地的本事。” “本事”二字不知有意无意地加重,精准激怒纪凯云。纪凯云好比发狂的疯狗,竟不管不顾直奔赵谨而去,伴随“铮”的一声,其未受伤的手拔剑出鞘。 林骁来不及惊诧,反应极快地慌忙迈步前冲,欲半路将疯狗拦下,心中忐忑不安,嘴上急躁怒吼:“站住!” 可恨她受伤太多,追不上纪凯云,眼瞅着纪凯云举剑将劈,林骁伸出手却没抓到纪凯云的衣裳,她急促大喊:“快躲开,赵谨!” 第49章 “躲甚?” 第52章 赵谨淡定挥洒一把药粉, 那把剑就悬在她的头顶,迟迟不落下。 林骁惊诧地瞪大眼,未因此停下脚步, 反倒更快地追上纪凯云,同时冲赵谨道:“你让开, 万一剑掉了……” 赵谨瞥了她一眼,往侧面移步一二, 随即“咚”的一声, 纪凯云倒在地上,他从始至终没有松开剑柄。 林骁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手仍前伸着,她本打算抱住纪凯云的腰将他往回拉,哪知他自己先倒了, 现在就很尴尬。 她勉勉强强地对赵谨笑了一下,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突感一阵晕眩, 四肢力气忽然尽失,身体瞬间发僵,像被点了穴似的, 大概只有嘴巴能动, 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和纪凯云一样倒在地上, 不同的是她乃仰倒,倒时后首被一阵风托了一下,没有伤到脑袋, 而纪凯云是脸砸地, 还压着受伤的胳膊。 啧啧,没有师傅的疯狗真可怜。 正心下嘲讽着纪凯云, 一缕携着冷意的淡淡药草香搔弄鼻尖,让人想打喷嚏,林骁不自觉地张开嘴,一颗小小的黑丸子就被塞进她嘴里,嘴唇隐隐约约碰到微凉的指尖。她猛地回神,对上近在咫尺的多情目,在一片冰霜中瞧见明晃晃的警告,遂硬生生含着药丸把喷嚏憋了回去。 直到赵谨起身离开,林骁才红着脸咽下药丸,约莫两个呼吸间,力气就回来了大半。 她赶紧起来,马不停蹄地归队,就算她脸皮厚,独自一人站在那里受大家沉默地注视也够尴尬的,何况她脸皮并不厚,且不知怎的心怦怦乱跳,许是憋气憋的? 回了队,和左右对视两眼,无声地传达无碍之意,林骁复又看向前方,不经意再次与赵谨四目相对,她一下子紧张起来,心跳愈加激烈。赵谨很快移开了目光,她随之渐渐放松,心也不再乱跳,只是有点空空的感觉,古怪得很。 林骁微微蹙了下眉,想着之后向师傅和教卒请教一番,便暂且搁置这古怪之事。 适时,赵谨那明明柔和却偏偏绷着冷调的声音响起,只听她轻描淡写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致死致残即可。” 言罢,她往旁侧行几步,令倒在地上起不来的纪凯云显得格外突出。 林骁立马明白了赵谨的意思,这是让他们揍纪凯云?而且教卒说了赵谨是虎翼百人军的统率,即是赵谨所言如军令,他们揍了纪凯云不算违背军规。 竟有这等好事! 林骁双眼霎时一亮,与左右对了个眼神,嗯,是想揍人解气的好同袍。 于是乎,除了一向稳重的西阿星和不太喜欢打人的王踵武外,四队摩拳擦掌,连张天石等人都难得不犯懒,二队三队也有异动,大概只有一队怕被队率记恨不敢动手,可见纪凯云那张臭嘴有多能得罪人。 林骁带领四队率先出列,紧接着是覃桑带领的三队,二队倒是没人出来,可能被燕松青拦下了。 “他怎么没声啊。”已经等不及上脚的郑直狐疑自语。 “呵呵,他这是在装死,让我等有所顾虑。”覃桑走过去一脚踩在纪凯云脑袋上,撵了撵,轻飘飘地说,“有本事就装死到底,丧家之犬纪凯云。” 话音未落,纪凯云无能怒吼:“我要杀了你,覃桑!!!” “呵。”覃桑冷笑,“不过无能狂吠耳。” 覃桑加重脚下力道,将纪凯云的嚎叫全部踩在脚底下。 此举让林骁有点不适,可纪凯云不值得同情,不论他经历过什么,也不是他肆意鄙夷旁人,侮辱女子乃至把屠刀对向女子和同袍的理由,他该被狠狠揍一顿。 况且,如果他欲杀者不是赵谨和她,而是别人,怕是早已血流如注。林骁冷下心肠,将那些许同情湮灭,狠狠踹上纪凯云三脚。第一脚为遭鄙夷辱骂的四营同袍,第二脚为差点被打死的自己,第三脚为被他言语侮辱且险些受伤的赵谨。 不留情的三脚过后,林骁通体舒畅,那份藏于心底的郁气怨气消散,她吐出一口浊气,让出揍人的位置,回到队中,默默盯着纪凯云受罚,耳畔充斥着纪凯云与其他人的叫骂声,直至喧嚣将息。 众人稀稀拉拉归阵,唯纪凯云仍趴在那儿,整个人像是被泥土裹了一层又一层,皮开肉绽浑身青紫。惨兮兮的哪里还有之前的傲气嚣张。 “小爷……” 细小的声音抖出,林骁诧异地挑挑眉。 “都记着……来日,必报……” 他仍是心存杀意,对同袍的杀意,没有丝毫反省。林骁皱眉,倒是没有再上前去揍他,这次已经足够了。 她不上前,有人却动了脚步。 林骁惊讶地望着师傅的背影。 紧接着又一个人快步上前,拦在师傅身前,是燕松青。 “统率予他的惩罚已是足够,他不能再被伤。” 燕松青如此劝说,底气有点不足,他似乎很忌惮师傅。 西阿星平静一语:“贫道不会伤他,仅是让他不敢再逞威罢了。” 燕松青凝眉,未再阻拦,他也拦不住。 林骁好奇地看着师傅走向纪凯云,被揍了许久都没抖一下的纪凯云这时竟瑟瑟发抖。 “你……别过来……” 可惜他的话语无法阻止西阿星的靠近,待西阿星止步,纪凯云整个人都紧缩起来。 旋即,西阿星开口,用最无波无澜的语气说出一句让纪凯云恐惧无比,让众人疑惑不解的话。 “贫道将破掉你三成武运,望你引以为戒,好自为之。” “之”字一落,西阿星凭空抓住什么,将之撕扯下攥在手中,伴随着纪凯云撕心裂肺的嚎叫,她低声念叨几句听不清的话,握拳的手缓缓松开,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随风消散。 一切终了。 之后纪凯云被连夜送到辎重军营交给医师,其他人皆回了营帐,唯有林骁被教卒单独叫走。 东馗愚欲用一个条件换取对秦之荣的既往不咎。 林骁一开始还纳闷,想了会儿才明白教卒说的是换旗帜木塞的事,她以为已经揭过去了,没想到教卒把千夫率糊弄了,然后在这儿等着她! 她属实无语,但不管怎么说此事算他们占了便宜,林骁又不可能让教卒去罚秦之荣,遂点头应下,条件连问都没问,左右教卒不可能把她卖了。 …… 还真把她卖了,卖给了赵谨,任她驱使。不过赵谨不待见她,把她无视得彻底,连驱使都不愿驱使,让林骁有些郁闷。 她原本以为经过纪凯云那事后,赵谨多少会对她有点改观,结果她仍是不喜她…… 林骁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个什么劲儿,可能赵谨太好看了,让她总想看两眼,赵谨要是厌恶她至极,必是不可能让她看的。虽说不看也没什么,但就像美味佳肴摆在眼前,不让吃,却免不了惦记。 她想不通该怎么让赵谨不讨厌她,便去请教比她聪明渊博的人,先去请教师傅,连带加入虎翼军当夜的心跳凌乱的问题一齐请教。 结果师傅沉默片刻,将“顺其自然”四个字重新送给了她。 林骁不懂,看师傅不愿多说只好放弃追问,转头去找了另一个聪明人。 教卒听了她的问题,不知为何有一种要喜极而泣的错觉,还欣慰地拍了拍林骁的肩膀,让林骁浑身寒毛倒竖,同时更为困惑。 东馗愚说:“你要做好准备,林骁,这并非一朝一夕所能成之事,某且不好插手过多,仅能赠你六字真言——诚心、恒心、开心。” 好么,赵谨是这么难结交的人? ……还真是。 幸好林骁对此事有决心和耐心,就是没听懂教卒的话中深意。 等离开教卒所在营盘,她脚步轻飘,左耳回荡一句顺其自然,右耳回荡一句六字真言,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想不明白就不想,林骁直接照做,顺其自然好办,平时怎么样就还怎么样,而六字真言,其实也好办。 诚心,她肯定真诚。 五队合战结束后第二日,虎锋大军开始向寻杜进发,虎翼军自是跟随。每次行军中途歇息,林骁都会主动去找赵谨,倒没什么事,就是赵谨好看,尤其是吃饭时,看着她能比平时多吃两块干粮。 特别是赵谨吃饭时慢条斯理的,很是赏心悦目,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吃得太少了,难怪她这么瘦。 为了交上这个朋友,也为了避免赵谨在行军途中饿倒,林骁偷偷给赵谨的饭食加量,她可是敏锐地看出赵谨不喜浪费粮食,于是—— 赵谨将多出的食物都塞进林骁嘴里。 对此,林骁表示:嗯,教卒说得对,与人结交要诚心。看,赵谨这不就分享食物给她了吗,想来要不了多久就能成为至交好友了。 遂在林骁期待的目光中,赵谨从不想搭理她变成把喊一嗓子即可办成的杂活全部交给林骁,也就是跑腿守门烧水什么的。 这应该算是交付一点点信任了吧? 林骁兀自点头,对自己交友的方法甚为自信,并打算持之以恒,贯彻“恒心”二字。 第53章 至于开心,林骁觉得交友是要双方都开心,反正林骁天天去欣赏赵谨的美貌,她是很开心。赵谨的话,应该也是开心的,每次林骁帮她多拿吃食,她都会笑,就是笑容有些冷,让人直打激灵,笑完且给林骁安排一堆杂活,能从早忙活到晚。 这兴许就是信任带来的劳累罢,林骁喜出望外,甘之如殆。 第50章 “抱歉, 久等。” 燕松青收起笔墨,一句话让林骁脱离回忆。 “没事,今日很清闲。”闲得林骁不习惯, 雨天还不行军不操练,她想着一会儿去寻赵谨, 她总能找出两件杂事给她做,再不济看着她的脸发呆也挺好。 燕松青客气地微微颔首, 接过一卷木简, 目光在另外两卷上转了一下。 “赵军师可有嘱咐?” 林骁摇摇头,说:“她不喜多言, 木简里的就是全部。不过我看了我队的,谋策和阵型确实皆适合我队。” 她怕燕松青不信才多说了一句,赵谨毕竟不是真的将领, 又没有为人所知的功绩,很难一上来就被兵卒信任, 不是每个人都像林骁一样被赵谨的谋算折腾两次。 当然, 林骁主要是不想明明很厉害的赵谨因为女子身份与年纪而遭到污蔑质疑。 “嗯,我会好生拜读。” 燕松青将木简收好,并无抵触之心, 让林骁暗自舒了口气。 她笑道:“要是纪凯云, 他八成会嘲讽两句, 然后把木简扔出去。” 林骁纯粹是没话找话了,她对燕松青有些好奇,亦有交好之心。他这个人看上去很有“君子”的意思, 尽管在她看来这君子蒙了层让人看不透的纱, 微妙的有点危险,但燕松青对谁都毫无恶意, 哪怕是对明显和他不对付的纪凯云,又对谁都很友好,很客气的友好。 怎么说呢,就感觉在被纪凯云背后偷袭的时候,燕松青会出现帮她一把,总之适当交好不会错。 况且大家以后应该都会在虎翼军待着,教卒绝不可能仅为这一战大费周章分出一个虎翼军,他说过要给乾阳的军队带来变化,十之八.九指得就是虎翼军。那么,除了纪凯云这样的人外,林骁都需要交好,起码别生太多龃龉,这样往后一同作战才不用心惊胆战连同袍都得防备。 燕松青客气回以一笑,说:“不会,其人虽过于在乎自尊,但膝盖非是不能弯,他亦不愚笨,知晓好坏,不会为了自尊不要性命。” “这么说,纪凯云是因为自尊才变成这样的?”林骁不解。 “嗯。他的出身,不太好。在县里武学堂求学的时候,他因为出身和年纪小遭到同窗嘲笑鄙夷,有些人会借故殴打他,骂他是乡野来的废物,学堂的师傅也对他有些苛刻。纪凯云心气高,处于那样的境地,性子愈加偏激,没多久就离开了学堂。等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千夫率的徒弟了,武艺精湛,犹以速为优。” 林骁听着听着品出了燕松青的意思,他这是让她不要太怪责厌恶纪凯云? 她皱眉,反驳一句:“不管他经历了什么都不是侮辱伤害别人的理由,更不是要杀一个女子的理由。” 燕松青未直接反驳,而是问她:“纪凯云以速见长,他若真想杀了军师,他那一剑会有那么慢吗?” 林骁垂目不语。 其实她注意到了这一点,纪凯云当时面对赵谨没有动真格的,可他的杀意货真价实,没有动真格约莫是因为有所顾忌——在军中以下犯上杀统率轻则被赶出军营,重则人头落地。他想试探赵谨的本事,试探教卒的底线,倘若教卒对他的杀戮行径不反感不阻止,便意味着赵谨的地位不高,他就敢杀。 正如和她比武的时候,纪凯云多次假借劝降试探教卒对于同袍自相残杀一事是否容忍,还大行激将,让林骁不认输。 说到底,纪凯云的杀心是真的,他只是没有杀人的条件罢了。他的遭遇也不能让他的恶变得正当。 为纪凯云开脱的燕松青多少让林骁觉得不喜,交好的心思就此歇了。 于是林骁和燕松青道别,出了营帐去寻覃桑。 覃桑这个人让林骁有点望而却步,不是说他为人不好,事实上比起燕松青,覃桑给林骁的感觉更好,他很真实,对纪凯云的厌恶是真,对自己的本领自信是真,对莽夫的嫌弃是真,对敌人的残忍态度是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真,对教卒的崇敬更是真。 其他的“真”尚好,不管好坏都和林骁无甚关系,她不会妄自置喙,唯独这最后一“真”让林骁有些排斥和覃桑见面,因为覃桑总会学教卒,连带着教卒对她的那点莫名其妙的慈爱都学! 明明覃桑只比她大五岁,却像是大五十岁一样看着她,浑身散发着慈爱气息,林骁一和他见面就顿生一股恶寒,久久消不下去。说实在,她宁愿去见纪凯云,和那厮比谁的杀气更浓郁。 连天上的毛雨都仿佛在映衬她心中的萧瑟。 可不论她走得多慢,该来的还是要来。林骁站在覃桑营帐前,做了半天深呼吸,才缓缓、缓缓伸出手撩开沉重的帘子,一脸麻木地走了进去。 随后不出所料仿若见着不知面貌的爷爷,覃桑年轻的脸庞上写着两个大字“慈祥”。 “快来坐,蓑衣也先褪下,省得着凉,某给你倒碗热水。”说着,覃桑乐呵呵地拿了个干净的碗,给林骁倒了热水,还怕她口齿寂寞,摆上了自制小粒肉干。 看林骁呆愣愣地站在营帐口,覃桑无奈一笑,满面写着“真拿傻孩子没办法”,即将上前动手帮林骁把蓑衣脱掉。 林骁打了个激灵,立马利索地脱了蓑衣,乖乖地坐到小桌子前,端起爷爷,不,覃桑给她准备的碗,将温烫的水一口干,又在爷爷,不,覃桑的欣慰注视下硬着头皮吃肉干。 实话说,林骁想即刻飞奔回赵谨的营帐,看看赵谨的美貌,感受一下她清冽的冷气,以此抚慰被恶寒笼罩的自己。 在林骁快把那一碟肉干吃光的时候,覃桑终于放过了她,开口正经问道:“你来寻某有何要事?” 林骁难得鼻子发酸,将属于三队的木简双手呈给他,带着几分对长辈的敬意。 覃桑接过,放好,说:“某会细心阅之。” 这点林骁倒不担心,毕竟教卒对赵谨很恭敬,覃桑不可能轻视赵谨。 既然木简送到,林骁当下便迫不及待地打算告辞,可话还未说,覃桑就抢先一语。 “你是先去燕松青那里了吗?” 意外的不是充满慈爱的叮嘱。林骁松了口气,应了声“嗯”。 “某建议你如无必要莫与燕松青走太近。” 已经打消交好念头的林骁微怔,顺着他的话好奇询问原因。 覃桑无有兜圈子和隐瞒,直言道:“燕松青有氏族血脉,其母乃乾阳三大氏族之一陆氏旁支的庶女,不知是何缘故嫁与平民出身的其父,燕松青会有氏族品性就是有赖于其母的教导。你可知何为氏族品性?” 林骁摇头。 “氏族中有这样一句流传已久的话——高贵的氏族不沾百姓脚下的泥土,但他们如王上般宽恕百姓的卑贱。换句话说,高高在上的氏族大多自命不凡又虚伪,其中的三大王都氏族薛、白、陆更是如此。 薛氏高傲,对百姓常以宽恕为德;白氏阴狠,对百姓常以压迫为利;陆氏虚伪,对百姓常以蛊惑为名。相比较之下,薛氏这个氏族要好上许多,他们自诩高贵,很要面子,很多事不会做绝,对待其封地的百姓也比另两个氏族要善待得多。而白氏与陆氏半斤八两,不过真小人和伪君子的区别,白氏重利,陆氏重名。 这些你都要牢记,等你立了功崭露头角,估计就会有氏族的人来与你接触,邀你加入某一氏族的阵营,成为专供氏族驱使的将士。” “氏族会邀我加入其阵营?”林骁不敢置信,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阿爹只告诉她王都三大氏族的名号,以及对氏族有所约束的军规,其余的并未多言,或许阿爹所了解到的只有这些。而她之前在老骨山见过薛宗扬,那的确是极为高傲的主儿,很难想象他们会礼待乡野平民出身的人。 覃桑笑笑,说:“氏族相较平民百姓而言其人数甚少,其族内且多出文官,在乾阳这武强之国手下无良兵强将,不是等着被王上与其他氏族吞并吗?是以多会许些好处招揽乡野将,只要不大肆招兵买马,王上就会睁只眼闭只眼。成为氏族将士也是平民摆脱贫籍的一条捷径。” 顿了顿,覃桑接着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不了解阶级,正好某一并给你讲解。乾阳有四大阶级,最高的王族,掌管整个乾阳,王族也会吸纳乡野将,但得王族青睐不比成为大将军容易,乾阳唯一的大将军聂无难就是王族将,可当异姓王族,有封地,地位与王都氏族相当,且不必交税。 其次是氏族,王都三大氏族与依附大氏族的二十四小氏族。三大氏族都有封地,小氏族只有某些县城的一半治理权,无封地,皆得交贡赋,即是封地税和私兵税,无封地的小氏族得交分治税。 第54章 再次是寒门,祖上有功名,后来没落,有几块田地的小地主,这些人戾气都挺重,不屑与平民为伍,对氏族很是谄媚,对农民很是压迫,上下皆不讨好,赋税也不少,很尴尬可恨的阶级,这是第一种寒门。第二种寒门就是氏族将士,能买卖土地,交税只交半税,但要为氏族肝脑涂地。第三种寒门是完全忠于王上的官,交税只交三之一税,有些有爵位且爵位官位皆世袭。 最后是平民,也就是你我,什么都没有,可能有自家盖的小屋子,但脚下的地都不属于你我,要交税,占地税、田地税、户税、经商税,如果实在没法从戎,还要征收避军税,唯独不收税的大概就是军功了,故而不怕死的都愿意上战场,怕死的都扎根在田地里。 还有连阶级都够不上的奴隶,成为奴隶一切都被剥夺,从头到尾,连骨髓都能被吸干。 要想摆脱平民阶级被剥削的境况,除了成为氏族狗和王族兵外,就只有不断获得军功,成为将军,哪怕是平民将军,其所获优待也不亚于寒门。 而大将军,那无疑是一飞冲天,就如平民聂无难一样。” 林骁心神震颤。 第51章 打覃桑处离开已是半个时辰后, 林骁不知是覃桑自己的意愿还是被人授意告诉她那些事,不管怎样,这都是善意之举, 让她更为了解自身的处境。 林骁想当上大将军所图始终有二,一是让她的亲人能被记住, 不会因离世就半点什么都不剩,二是想在以后恢复女子身份, 改善当下女子的处境, 甚至对后世产生影响,即不管图什么都得青史留名。 大将军聂无难是个传奇人物, 他的名字已经烙印在乾阳史书之中,然据覃桑说聂无难在乾阳史书中被记载的并非是平民出身,而是以“聂氏”这并不存在的小氏族为出身。覃桑说此乃王族和氏族对平民阶级的打压, 是维系统治的手段。 那么等她攀上聂无难所在的高峰,等她有资格入史书, 哪怕她恢复女子身份后不会被追责问罪, 不会当不成大将军,她的女子身份是不是也会在史书中被篡改? 正如王族氏族压迫统治平民百姓,男子也在压迫统治女子, 否则凭什么女子进军营不论有何功绩都不作数不能晋升呢?凭什么女子不能读书习字当官拜相呢?又凭什么女子成了“钱粮”被随意抢夺与买卖呢?乃至覃桑都不自觉忘说了一种税——无子税, 女子满十五后三年内生不出儿子就得每年交无子税, 直到有了儿子为止。 何况男女间悬殊的差异不仅限于此,拿她林家来说,只有男子吃饱后才轮得到女子吃饱, 林骁自己有阿爹单独给的粮饷, 又从小就学会了打猎,总不会愁吃喝。但她姑姑林小喜不同, 阿爹也私下给姑姑粮饷,可姑姑把这些私钱全部奉献给姑父和吴蒙书,她有时会因为肚子饿去挖草根吃。林骁曾心疼姑姑,悄悄给姑姑送兔腿吃,结果姑姑转手就给了吴蒙书,吴蒙书吃不下则是留着明天再给他吃,姑姑从未想过自己。 林骁遂有疑,何故让姑姑轻贱自己至此?待她看到村中被男子随意打骂的女子,大冬天还要在河边用凉水洗衣裳的女子,家里男子都穿着好衣裳,而缝制这些衣物的女子穿着补丁衣裳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是这个世道把女子变成男子的附庸和奴隶,甚至让女子麻木地心甘情愿。 而男子已经享受这么久,他们会甘心放弃所拥有的好日子吗? 答案恐怕没有第二个。 林骁沉默地行走在雨中,脚上像坠着铅石,沉重无比。她连和纪凯云打架的力气都没有,将木简扔进他的营帐后就走了,漫无目的的兜兜转转,最终还是来到了赵谨的营帐前。 她踌躇,彷徨,伫立半晌,终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雨水顺着蓑衣滴答滴答。 赵谨正在桌案前刻木简,她捏着刻刀柄,纤细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带着刻刀移动,一笔一划毫无阻滞,娴熟无比,又自带一种淡雅洒脱。 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事能难倒她、束缚她,多吃饭除外。 林骁看着她,不知为何喉咙发紧,又莫名得到了点慰藉。 赵谨,始终与众不同。 一双稍显黯淡的星目悄然亮起微光,林骁张开口,干涩地问了眼前人一个问题:“赵谨,你在被纪凯云言语羞辱的时候想得是什么?” 赵谨垂眸依旧,手上动作不停,随意道:“不知哪来的跳梁小丑,略施小计便能收拾,何须在乎它的无能狂吠。你若清闲,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多识字看书,无事莫扰我。” 林骁眨眨眼,兀的笑出声,她努力憋住却憋不住,笑声敞亮,怕是又要扰到她了。 果不其然,赵谨冷声吐出三字“滚出去”。 滚,自是不可能滚的,林骁还大胆往前走了两步,在赵谨冻死人的目光中,向她抱拳,鞠躬,雨水洒了她一桌,林骁拿袖子抹了两把,抹没抹净不知道,因为她已经撒丫子溜了。没办法,她瞅见赵谨在摆弄那根白玉笛。 再度回到毛毛细雨中,林骁的心已是通透敞亮,不像这天阴沉沉的。 说到底,来日的事谁能现在说清楚下定论,难道怕做不成就不去做吗?大不了她就冲着举世闻名去,正史她待不了,野史还待不了吗?再大不了换个王上,换女子当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像赵谨,她厉害,她就可以不拿那些狂吠者当回事,就可以让他们不服憋着! 只要她有勇往直前的本事和恒心,阴霾岂能把她困住! 林骁重燃斗志,星目流转光彩,很想立刻做些什么,于是她转身又撩开赵谨的营帐,扬声问道:“我该看什么书?” “嗖——咚。” 林骁一手揉着泛红的脑门,一手抓紧手中的木简,笑呵呵地扭头回了四队营帐。 赵谨给的似乎是她自己刻写的木简,木简上的字迹一如给瞎子婆婆和其孙女刻的墓碑,又冷又利,之前初见此字林骁都想打寒战,现在再看这些字,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它们整齐排列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严肃中透着点可爱。 当然,最主要的是林骁看得懂,她不是不识字,但能认的都是很平常的字,太高深复杂的完全认不来,赵谨这卷木简就是用简单的字讲述比较浅显的兵法,应该是特地给如她一样认字不多的人准备的,她许是第一个拜读的人。 这么一想,林骁感到异常满足,仔细地看下去。 木简开篇言之:兵行周全,弃之侥幸。识彼之心,明彼之意,寻彼之利,辨彼之得失。假其利之最,合其势至优,定己势至劣,后谋胜机,胜机不可一,不可不实。万不可盲战,如无胜机必不可战。 …… 孟夏中旬,乾阳大军抵达寻杜百里外一处小高坡,从此处往下看是一片幽幽林海,往南看是陡峭连绵山,像是一面屏障将寻杜与乾阳他地隔绝,唯一的通路是横穿森林的长道,较为宽阔,乃寻杜人自发开辟出的官道。林中且有不少人为开辟的狭路,似迷宫般弯绕,是寻杜人给自己留下的后路,万一寻杜城破,寻杜百姓也好凭借迷宫甩开敌人的追捕,谁都不想做敌军俘虏。 不知幸还是不幸,这林中迷宫的确用上了,去年寻杜守城战,寻杜百姓有一半凭借森林迷宫逃生,连带着乾阳败军都从迷宫撤退。另一半则死在了寻杜,不是太老或伤势太重跑不了,就是被逼着守城,结果尽数战死。 据说这片林海的北面尽头依旧是山,还有一道专门抵挡北国铁蹄的关——御北关。按理说与御北关山林相隔的寻杜应该挺受重视,可事实上要不是寻杜陷落,根本不会有大军过去,那小城原本的守军听说只有一千人。一个边境城只有一千人驻守,还没有筑关拦截敌军,属实匪夷所思,难道不怕兴国从林海穿行帮北国打开侵略大门? 林骁的喃喃自语被路过的张天石听到,一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他居然回答了林骁的问题。 “因为没用。” 一如既往简洁,林骁先是诧异一下,又思量两息才反问:“寻杜没用?” “嗯,没用。”张天石坐到她身旁,缩成一团,头埋在膝盖上,声音闷闷,“后面林海,前面兴西长城,它在空旷平地。” 也就是说,寻杜放在乾阳这边,有利地形全在寻杜之后,它完全是易攻难守,再加上林海山脉的阻隔,寻杜不方便和其他城池来往,即交通不达。 就连从寻杜攻打兴西长城都困难重重,一来兴西长城所处地势较高,二来寻杜孤零零的驻扎在一片空旷平地,有什么情况一眼就能看清楚,身后林海再能藏兵马,那些兵马只要出林必将什么都暴露出来,藏与不藏无甚区别,或许只能用来虚张声势和调虎离山,还不一定能成功。 林骁从赵谨的木简中学过,这样交通不达又易失且难以作为进攻据点的边境城池算是可有可无,一般不会有重兵把守,遇袭多等不来驰援,除非它有其他值得兵马守护的东西,比如矿石,再比如什么高产的特色粮食,显然寻杜都没有,它只盛产杜鹃花。 第55章 杜鹃花对于乾阳国而言没有什么用,哪怕它有好寓意,也不值得乾阳分兵来保护。 同样,寻杜其实对兴而言亦无多大用处。进攻上,兴想从寻杜攻打乾阳,首先要面对易有埋伏的林海,林海中有不知数乾阳兵寨,兴只能短暂占领长道及长道附近的林子,最多占到南面山脉附近,还随时可能被乾阳兵寨打出林海,其次若侥幸走出林海则要面对乾阳的坚郡铁关,以及后路随时被切断的危险,可以说得不偿失。防守上,寻杜地势低,以低打高形如登天,兴根本不怕寻杜来攻。 既如此,兴为何费力攻下寻杜,乾阳为何在去年派兵驰援寻杜,今次又大费周章地收复寻杜? 正好张天石似乎很了解寻杜,林骁便将问题抛给他。 张天石沉思片刻,回答:“传言。” “传言?” 他缓缓解释:“杜鹃花,象征繁荣昌盛,兴大肆宣扬过。” 盛产杜鹃花,象征繁荣昌盛的寻杜被兴夺走,可表明乾阳气数将尽,兴将覆灭乾阳…… 总觉得不对。 第52章 的确不对。林骁去寻赵谨解惑, 赵谨不知得了什么消息心情颇佳,居然告诉了林骁答案。 “于乾阳而言寻杜是唯一可用的踏板,兴散播的传言不过是蹩脚的障眼法, 蒙骗不知情者。传言,你说你有理, 我说我有理,你说杜鹃盛开, 我便说杜鹃凋零, 信者要么单纯要么单蠢,你信谁?” 林骁想说当然信你, 刚要开口就反应过来赵谨在变着法儿嘲弄她,生气,有一点, 可更服气,何况赵谨笑了。 不是冷笑和似笑非笑, 是那种捉弄人之后带着点促狭的笑, 眼睛弯了一下! 虽一闪而逝,但林骁确信自己瞧见了,她哪里顾得上生气, 兴奋喜悦还来不及。林骁如同第一次吃糖一样双眸发亮, 仿佛眼睛里藏着灿阳, 她特别想让她再笑一个,无奈尚未付诸行动,赵谨就吩咐她去叫人来集合。 “好哦。”林骁撇撇嘴, 遗憾地去办正事。 在林骁转身离开后, 赵谨遥遥地看了一眼她的背影,伸出手指将唇角往下按了按。 虎翼军集合起来十分迅速, 毕竟只有一百人,这一路上不少寻衅滋事的人还都被赵谨收拾过,严重的连躺三天,每天都疼痛难忍,连纪凯云在赵谨面前都乖乖的,其他人更是不敢再逞威。 待列好阵,赵谨站在方阵前,声音不轻不重,无甚起伏,道:“虎锋军将派斥候入林海探敌,虎翼军紧随其后入林,找寻敌军藏匿之地与开辟之路,暂且躲藏不发难,等伏兵伏击失败逃窜之际,将伏兵尽数消灭。” 其音落下,燕松青抱拳有问,得赵谨示意后说:“林海两面,我等是否要将队伍两分?” “是。一队二队往北,三队四队往南。具体如何截杀敌军,你等自行把握。然,如若发现敌方弓兵队,即便打草惊蛇,也务必要将弓兵尽快诛灭,不可放之袭击虎锋大军。” 稍顿,赵谨又言:“伏兵分拨数队,你等注意隐蔽,倘若实在不敌,准许撤离林海。” “假如我等未完成此二任务,可有备用之策?”提出这个问题的是覃桑,他似乎一点不觉得“未战先言败”有何问题。 事实上,林骁同样在思量此事,她不问是不想影响士气。但说实在的此二任务一个比一个难。 就林骁了解到的敌我军情: 我方虎锋大军十万,减去四万辎重兵,虎锋实际作战兵力只有六万。其中将军亲兵两万一千——中军廖封上将军的一万亲兵,左军史锴左将军的五千亲兵,右军曹仑右将军的五千亲兵,以及聂修侃将军的一千骑兵。氏族兵五千,包括两千辎重兵,由薛宗扬及其身边两位氏族将军单独统领。游散常卒三万五千,有一万三千新兵,皆为步卒。还有一千战车兵百乘战车。 攻城器械带了渡壕沟、护城河用的飞桥,爬城墙用的云梯,以及掩护攻城的木幔车。 而敌方兴征军只有两万人,包括守城的一万人马,还得减去起码占总人数三成的辎重兵,实际作战兵力一万三千人。 这一万多人按常理不可能全到森林当伏兵,一来一万打十万就算偷袭成功也不可能重创虎锋大军,廖封上将军又不是草包,很可能一万人来偷袭反倒全军覆没,这和白送寻杜没什么区别,兴征军至少会给寻杜留下一半守备。 那么姑且认定为最糟情况,敌军分兵一半作伏兵,即六千五百伏兵藏在林中,要想对十万大军造成有效打击,一拨人至少得有一千五百,分三路攻击虎锋前中后三军,否则只集中攻击一军,另两军要么来包夹,要么保持阵型等某一军自行解决麻烦,何况虎锋辎重军也能作战,敌人只攻一军达不到骚扰削弱的目的,兴许我军阵型都不会乱。 反正林骁要是敌人肯定会这么做。 敌军一拨伏兵一千五百人,许有四拨?虎翼军只有一百人,十五倍兵力差,最差情况这一千五百人折损不大,虎翼军要把这一拨拨伏兵都干掉,怎么看都是痴心妄想。 诛灭弓兵更是困难,像这种藏在林中偷袭的阴险行径弓兵最适合,估计其人数不会少。弓兵又都是力气大的人,身上多佩戴短兵,近战本事恐怕不比远战弱,一百人想将弓兵都诛杀,胜算不大。 难怪赵谨会让他们不行就撤。 思绪飞掠,林骁没有忽略赵谨的话语。 只听她说:“若你等失利,则我军伏兵替之。” 我军伏兵?! 林骁惊疑,她没看到有人离开此高坡阵地,哪来的我军伏兵? 其他人亦是百思不解。 赵谨不欲解释,仅道:“你等可将林海战视作一场合战,不必有后顾之忧,能杀几何便杀几何,可以保命为先,撤退不作罚惩。” 明摆着是拿林中伏兵练兵的意思,只是这如何能当作合战,合战是不杀人的,亦不会死。不过赵谨所言倒是让她安心不少,不然一百打六千,就是林骁再不服输都提不起斗志。 气氛稍显松弛,赵谨没有再多的话要嘱咐,遂让众人解散。 一二三队皆由队率带领去做一些准备,唯独林骁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安排四队其他人先去做准备,她觉得这次多半得靠陷阱来达成目的,像是狩猎,猎物太多,容易反杀猎人,必须先削弱猎物实力或者暂且禁锢他们。 因此,林骁吩咐秦之荣十五人去准备布置陷阱的物什,师傅、郑直和王踵武三人与张天石组去准备足够的伤药和布条,花六组去准备吃食水袋。武器防具皆为自备,倒是无须准备什么。 待其他人都离开,林骁看向不知在思量什么的赵谨,开口问道:“你会入林吗?” 她不想她去,林中无疑比大道要危险得多,混战中她也很难顾及到她,赵谨虽有自保手段,但在众多敌军围攻之下许是来不及用那些。 “不会。”赵谨淡淡回应二字,见林骁舒了口气,她沉吟几许,又言,“伏兵至多五千人,目的在于探查我军军情,拖延我军行进,我军将计就计即可,无须急切,便是有漏网之鱼也无妨。” 末了她补充一句:“虎锋军会尽可能削减敌军兵力。” 言罢,赵谨转身离开,看样子是要去找教卒。 林骁没跟上,在原地怔了几息,兀的一笑,把路过的一个兵卒吓了一跳。她无视周围人若有似无的目光,心情愉悦非常,她能感觉到赵谨已经不那么讨厌她了,否则不会这样拐弯抹角地告诉她不必忧虑,要知赵谨平日里时常不搭理她的。 果然这段时日践行六字真言很有用。林骁自我肯定,并打算之后多多努力,争取早日与赵谨成为至交好友,然后…… 然后什么呢? 林骁抓抓头发,疑惑再度浮上心头,她到底为什么这般执着与赵谨交好?不可否认一部分原因是赵谨太好看,她不想看不到她。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赵谨总会莫名吸引她的目光,林骁以前觉着可能和外貌有关,现下她和她相处时日久了,便觉得是另有原因,依据在于有时候赵谨从她身后很远的地方轻轻走过,她都能立时察觉到她的存在,并不由自主向她投去目光。这份敏锐实在古怪。 她想弄清楚此事,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极为重要,而赵谨看上去像是知道内情,恐怕她一开始会讨厌她就与此事有关。故而林骁其实打着从赵谨这边弄清此事的小算盘,如果和赵谨关系不好,赵谨十有八.九是不会搭理她的,更不会给她解惑。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其他原因,并且这其他原因可能才是她执着交好赵谨的根本。 林骁拧紧眉毛,不自觉将手置于左胸,感受着内里强劲有力的心跳。不久前赵谨那一闪而逝的笑让她的心又跳得很激烈,尽管很短暂,但林骁还是有留意到,可她不明白这代表什么,也不清楚这与她的执着有无关系。 凝眉思索半晌,林骁忽的松了眉心,决定将此事放到一边,既然暂时想不通,那就遵循师傅教导的顺其自然,等时机到了,她自是能够明白。 第56章 * 逐鹿二十三年四月十七辰时两刻,祭血过后,廖封派出斥候千人入林海两侧,百人虎翼军紧随其后,虎锋大军则于原地安待,尚未至开拔之时。 很快虎锋斥候与虎翼军就尽皆被林海“淹没”,东馗愚看向一旁无甚表情的赵谨,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问:“赵大人不担心吗?” 赵谨目不斜视,冷淡道:“有何可担心?既有西道辅佐,又是准赤星,我亦尽心做足筹谋,她若无法完好归来,劝你等不必再浪费功夫紧抓我二人不放。” 东馗愚以拳抵唇,轻笑:“某并未单指一人啊,赵大人。” “……”赵谨呼吸微滞一瞬,十分自然地将此话无视,面上依旧一派云淡风轻。 第53章 紧随斥候脚步步入林海, 与之相隔三十丈左右,林骁率领的四队与覃桑率领的三队稍作停留,收集四周的杂草韧枝编成一罩子, 罩在背囊上固定好,这样穿梭于林便有了简易的遮掩, 趴在地上也勉强能与树丛融为一体。 而后两队人拉开些距离,成长蛇阵, 往深处去小心探查。 林骁队处在蛇头至腹, 因为有西阿星在,他们队武力最强, 遇到突发状况能及时解决。覃桑队位于蛇腹至尾,主要是维系前后不脱节,出事能及时应对, 毕竟覃桑脑瓜好使,其附近还有另一个脑瓜好使的姜商。 长蛇行进不快, 在横向抵达距主道十里处, 即靠近山壁处停下,查探一番无甚发现后转为纵向疾步行进。 在进军林海前,林骁就与覃桑等善于用脑的三四队同伴商讨过。 南侧林海的尽头是山脉, 没有乾阳兵寨, 其深极其有限, 敌军伏兵会避着斥候的探查,按常理会往深处藏,但藏到底也不过十里深, 伏兵除非藏到高山上去, 否则早晚都会被斥候和他们发现。 那么伏兵为了晚点被发现,最好能撑到合适时机伏击前不被发现, 他们很可能会藏在前方二十里到二十五里的近山位置。 依据是百里路途的行军天数,在平地通常走两到三日,在十之八.九有埋伏的地方,行军必然更为小心,其天数一般会延长至四到五日,即是每日走二十里到二十五里,斥候每探五里大军前进五里,等走完一天路程大抵已是天黑,便于伏兵偷袭。 原本他们猜测敌人会在林海入口的靠山处放几前哨关注虎锋大军何时到来,再估算虎锋行军速调整埋伏距离,可惜并没有,入口靠山处没有半点人留下的痕迹。 这让林骁感觉很不妙。 敌军不放前哨,往浅处想敌军或许对我军的行军安排有所了解,早已估算好距离进行埋伏。往深处想敌军可能对我军粮草数目及行军速有所掌握,进而推算出我军会在第几天到达那个小高坡,用几天通过百里林海。 前者表明制定行军安排的王都文官中许是存在细作,泄露了这次的行军安排。后者表明十万大军中存在细作,因为军粮在中途有所补充,并非原本算好的数目,廖封将军且有意减缓了行军速,照原定晚了一日抵达“望海坡”。 于此变动下,敌军仍是沉得住气,没有派人作前哨,八成是后者了。 林骁神色凝重,心下浮躁,不知道赵谨有没有察觉军中可能有奸细……得相信她,她那么聪明,肯定早就做好了安排,不要多想其他,先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自我鞭笞完,林骁沉下心仔细留意四周,她一定要找到敌军的藏匿之地与开辟之路。 然而直到天色渐渐暗沉,他们大概走了二十五里,依旧没有找到半点敌军踪迹,难道他们都猜错了,敌军没有在这边埋伏,或者埋伏在近主道处,那样会撞上斥候吧,主道近处横五里在斥候掌控之中。 总觉得不对劲儿。 “先吃,边吃边思考。”覃桑提醒一句。 林骁微微颔首,从背囊中取出干粮水袋迅速进食,同时惯常扫了眼四周,没有异样。 他们现在处于推测中敌军该在的藏匿地,这里背靠山脉,树丛多,林木高大,枝叶算是比较繁茂,是很好的隐蔽地点,怎么敌军就看不上呢? 没人能回答她,大家皆在抓紧时间补充气力,气氛一时显得沉凝。 少时,覃桑咽下嘴里的食物,手里尚拿着半块干粮,略显急促地打破沉寂:“距离彻底天黑还有半个时辰左右,我等必须尽快找到敌军踪迹。诸位有何想法,还望莫要怯言。” 三队的人很配合,当即就有人出言说:“敌军会不会在更远的地方,比如三十里之地,三十五里之地。” 有人反驳:“不该,夜间本就寂静,人戒备心强,一点动静都可能被发现。不说伏兵赶路时发出的声响,就说要是离得那么远,想接近我军需要时间,我军辎重兵肯定早就趁机布置好陷阱、弄好防御工事,伏兵来了不像袭击,更像自投罗网。” “会不会这边没有伏兵?咱这一路半点敌军踪迹没找到,说明敌军要么早就在某个地方藏匿,要么根本就不在这边,这附近咱们负责的五里都被翻找遍,敌军不可能藏得住,除非他们能上天遁地。” 上天遁地……林骁瞪大眼,没准真能,尤其是这似曾相识的情况。 林骁抬眼看向覃桑,不期然与覃桑身旁的姜商四目相对,她稍怔,明白姜商也察觉到了“遁地”这一可能,只是他很快垂眸,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他不会还在藏拙吧?林骁微不可察地抽抽嘴角。 不管姜商说不说,林骁肯定要说的,在上一人话音落下后,她赶紧道:“敌军八成藏于地下!” 都没来得及说理由,覃桑就蹭的站起来下令:“收拾好行装,即刻横向回行七里。” 林骁又是一怔,反应不慢地让四队人也快些收拾东西准备行军,她则咽下最后一口干粮,灌了两口水,迅速收拾完凑到覃桑旁边。 “爷…覃桑,你不问我理由吗,万一我猜错了,咱们可能就错失诛杀伏兵的先机了。” 覃桑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说:“无甚好问,某相信你的判断,亦相信某自己的判断。何况眼下时间不宽裕,没有更多斟酌踌躇的余地。” 末了,他又真诚赠予一言:“林骁,统率发号施令不必事事道出理由,那样反倒不利于统领众人,也会面临不必要的危险。统率者常常需要果断行事,你得学会承担这份重责,承担你之选择带来的后果。” “骁受教,多谢。”林骁若有所思地颔首。 很快众人皆收拾好,依旧长蛇阵前行,不过这次是覃桑打头。林骁没忍住问他打头的理由,覃桑笑笑,总觉得透着几许悲伤,他说他十分擅长找地道。林骁选择相信他。 随着天色彻底黑沉,三四队静悄悄地抵达目的地,彼时附近寂静无声,周围只有杂乱无序的森森树影,地上无脚印和行走留下的痕迹,但莫名让众人觉得找对了地方,林骁的感觉尤其强烈。 覃桑一如他所言那般敏锐,仿佛从一开始就知晓地道所在,扫了四周一圈,马上就指向一处,并在拨开作遮掩的乱枝树丛后果真发现了地道口,还发现不少陷阱。 林骁缓缓松了口气,立即安排秦之荣等人去拆除陷阱,不,不用拆除,在周围再布一圈我方的陷阱。 此举得到覃桑的肯定,他且说:“此地道前后通达,估摸着往回四五里处有另一地道口。” 四五里是合适的地道长,再长一些耗时过多,假如敌军不止挖了一条地道,那么从寻杜被夺到今日虎锋来收复失城顶多半年时间,半年敌军要做到探至百里林海的入口处,并开辟林海通路,挖掘不止一条长过五里的地道,且不能被乾阳探子发现,属实不太可能。 说起敌军所开辟的林海通路,林骁等人费了好大功夫才摸到其边,居然不在地道附近,而是距地道三里远,弯弯曲曲的一条狭窄的小路,之所以不好找,是因为这条通路走着走着就断了,必须从地道走才能找到另一通路。 不错,又一条地道,若非覃桑实在敏锐,估计旁人还以为这是寻杜人曾开辟的废路。 林骁等人没有冒然进地道,暂且将此路位置记下,并布置一些陷阱,留下主动请缨要守株待逃窜兔的花六组,随后回到最开始找到的地道口,隐隐约约能听见自远方传来的交战声。 覃桑考虑片刻说:“我等最好分开行事,三队去另一地道口,四队留在此地埋伏。” 这样做能确保敌军被尽数消灭,否则敌军一看出口有埋伏,保不齐会往回走,从另一口出去,趁夜色躲藏,如果没能及时截住,之后再想抓住他们可就费功夫了。 当然,敌军也可能发觉他们人少,从正面突破,那样四队会陷入危机。不过斥候以及赵谨说过的伏兵应该可以当作援军,三队到时同样会回援,只要四队能拖延一会儿就行。实在挡不住可以撤退。 一瞬思量好利弊,林骁同意了覃桑的提议。 另一边,林海主道。 前军一两队带甲正与伏兵厮杀,北面有绕过斥候前哨的敌军出现,只可惜他们刚从地道冒头就遭到左军史锴麾下一位千夫率所领队伍的重创,弓兵别说搭弦射箭,连一支箭矢都来不及抽出就命丧黄泉。 第57章 按理说,偷袭失败该尽快撤退,然而北面的血腥气越来越浓,前方消停了,北面仍是吵闹不断。 小憩的赵谨就是被吵醒的,她克制住打呵欠的欲望,面色略显冷沉。 其身旁护卫她的兵卒默默离远了一点。 赵谨却没有放过他,转头轻飘飘看向这普普通通的小卒。 “说说情况如何。” 许是半夜被吵醒的关系,赵谨的声音照平日冷上三分。如若林骁在场会立刻将赵谨拽起,将她带去林中排忧坑,并贴心地守在不远处,让赵谨的气憋在心里,而后第二日再被清醒的赵谨算账。 庆幸的是小卒不是林骁。 只听他恭敬地说:“回军师,正如您所料,敌军通过地道突破我军前哨,现北面伏兵五百已被消灭,自南面而来的伏兵五百被留下大半,剩下一百人左右逃入林海。” 第54章 夜深林木瑟, 远方声渐息。 林骁的耳朵微微动了下,立即给隐蔽在暗处的四队人打手势,敌军来了。 地下窸窣声隐藏在风声里, 隐隐约约能听见细小的交谈声,但太过模糊, 谁也不知敌军在说些什么,不过勉强能感觉到这些人并不警惕。 林骁微伏着身, 一手握紧将英, 另一手时刻准备给同队下令。 近了,更近了, 似乎敌军马上就要从地道口鱼贯而出。 突然,窸窣声消失,只余风声在呼啸。 怎么了?林骁皱眉, 难道敌军发现外面有埋伏? 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很快又冷静下来。敌军现在不进则退, 前后都有埋伏, 除非他们这条地道还有第三个出口,否则不论如何敌军都插翅难逃。 等等,不会真有第三个口吧…… 好在底下的窸窣声再度响起, 没有离远, 反倒愈加清晰。 未几, 地道口处的挡板被从内挪开,一道人影探头探脑,似是未发现危险, 双手一撑地爬了起来, 接着检查四周陷阱有无异样,没发现问题才对地道里的人说:“没事, 是曹呈这小子多虑了,敌人哪可能找到咱这地道,他们八成都在陡山那边。” 曹呈……这个名字林骁记下了,绝不能放此人活着离开。 “小心驶得万年船。”第二个上来的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看着年轻,约二十一二,手里拿着一把弓。 “咋,不信老子?”第一个上来的人十分不满,又出言讥讽,“寒门出身在军营可称不上大爷,别老大给点脸就不知道自个儿资历浅,不赶紧撤退,万一敌军追上来,你担当得起吗?还小心,再小心你就待在地道里吧,饿不死你。” 年轻男子没说什么,依旧自顾自观察四周。 林骁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个人莫不就是曹呈,他难道察觉到了什么? 只见疑似曹呈的男子迅速查探完敌军自己布置的陷阱后,将目光投向我军布下陷阱的位置,恰巧离林骁近,林骁聚精会神,时刻准备出手一击击杀查探陷阱的年轻男子。 可男子并未上前查探,而是转头对和他不对付的同袍说:“前辈,吾胆小,不敢前探,不知可否请智勇双全的前辈往前再探一探?”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目光巡视着四周树丛,浑身筋肉紧绷,仿佛只要有一丁点风吹草动,此人便会像兔子一样跳回洞。 林骁暂不敢轻举妄动,期望这位“前辈”别信这明显把他往坑推的话。 奈何这位前辈脑子不太好使,一听年轻男子承认自己怯懦,还抬高他,当即摆出一副前辈的模样,言辞透着一股子傻劲儿。 “算你小子识相,就让前辈来给你壮壮胆子。” 说着,这人大步流星就往外走,眼瞅着对方就要踩中陷阱。林骁当机立断,双足一蹬,蹿了出去,手中将英直指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俨然早有防备,抽剑斜飞,欲把将英挡开,但在林骁的巨力面前,那把剑如同木头,“咔”一声从中间碎裂,刀锋未受半点阻滞。年轻男子瞳孔紧缩,立时侧避,然林骁更快,一个上步换手,将英往侧方敌人的脖颈砍去。 “啊——!” 出声的不是年轻男子,而是他那位前辈,林骁不受半点影响,目光紧盯猎物,将刀嵌入年轻男子护着脖颈的胳膊,“刷”的一下,那半截小臂被砍下,年轻男子侧倒躲过致命一招。 正当林骁要补刀之时,身后出现破空之声,她侧让,一支箭擦着她掠过,扎入前方树干。 林骁仍紧盯年轻男子,手中将英快如闪电,即将收割往外爬的男子性命。 “嗖嗖嗖!”接连三支箭再度阻挠林骁,同时激烈的交战声闯入林骁耳畔。 既然敌人有闲暇往她这儿射箭,说明我方目前不占优势,林骁思量一瞬,决定暂且放过这断臂的猎物。她的目光从年轻男子身上移开,迅速扫了眼战场,眨眼间掌握了战况,思绪纷飞。 敌人出洞五十人,倒地十人,其中有八人踩中陷阱被我军一击致命。我军没有围堵洞口,估摸着大家都意识到万一这条地道有第三条路,把敌人逼太紧,敌人很可能从第三条路逃之夭夭。而敌人不从其他地道口逃跑,八成是顾虑其他口亦有伏兵,不如面对已处于明面的我军。 至于我军,秦之荣组与项卫组共十人尽数露面与敌人交锋,林骁自己也已暴露在明面,其他人皆隐于暗中。 此乃赵谨给四队的第一条建议——藏锋于钝,隐实于虚。 以林骁的理解就是在敌人不知我方虚实的情况下,不要一开始就暴露所有底牌,出动所有兵力,而是要分批次一点点暴露我方兵力,同时还要尽可能虚张声势,让敌人惊疑忌惮。 有时我方无所顾忌地暴露弱点或与敌的巨大差距也是一种虚张声势。 一如眼下敌人就因为我方人数过少而不敢轻举妄动,保守地围着那洞展开了防守圆阵。 那几个弓兵亦因为林骁不再一心杀年轻男子而不再放箭,大概是不想浪费宝贵的箭矢。 林骁与秦之荣等人拉近距离,成松散的偃月阵,双方暂时停止交锋。 所谓偃月阵,即成弯月形状的阵型,大将一般位于月凹处,乃以攻击敌方侧翼为主的阵型。 不用锥形阵撕裂圆阵是因为没什么必要,他们主要任务是削减敌方人数,而不是突破到洞口去。 敌方主力集中正面,侧翼和后方是预防我军从其他方向突袭,相较于正面硬碰硬,侧翼更好削弱,故而采用专攻侧翼的偃月阵。 十一人松散的偃月阵,即左四右四中间三人,身为队率的林骁位于阵型中间——阵眼处,其后两侧有二人拱卫,两翼在前,灵活游走至敌方圆阵两侧,对其侧翼虎视眈眈。 仅仅十一人愣是整出千军万马的架势,让敌人不知该惊诧还是该好笑,亦或猜疑。 高悬于头顶的月不知何时躲到乌云之后,底下森森树影随风摇曳,直到月光被完全遮蔽,树的影子与人的影子融为一体,风声忽然大作,仿佛吹响决战号角。 林骁带头前冲,将英在空中划出一道沾了墨迹的玄光,甩落墨点二三,血腥味在鼻尖缭绕,她冷肃着一张脸,任墨滴喷溅在脸上,眼都不眨一下,且下手无虚实技巧,全是蛮力。 毫无疑问,她对丹青之道一窍不通,一笔一划不仅大开大合,还实打实地灌注气力,力求把作画的布帛刺破,以致墨点四处飞溅,狂野又凌乱。 一旁观作画者多是惨声连连、怒气冲冲,有人想阻止她继续画,奈何伸手手没,伸腿腿没,想画她一道,她却不肯,反手就是一划,墨点快将眼前糊满。 一笔,两笔,三笔……二十三笔,林骁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不仅是她,其他人同样疲累,正缓缓收缩阵型,敌人则是把阵型往外扩展,其人数好像不见少。 不知那洞里还藏着人否。 林骁一刀捅进敌人的肚子,力道之大,直接将此人扎穿,黏腻的血水洒了一手。她抬脚,冷漠地将这死透的人踹出去,同时拔·出将英,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抬眸对上敌军领头充满血丝杀意的眼睛,没有半点话语,但她明白敌军将摒弃防守。 锥形阵,这大概是敌军对我方的认可。 林骁举起刀,向前挥动,指向敌军领头,如同挥舞一面旗帜。 “嗖嗖嗖!”箭矢自上而下倾倒,不过六个弓兵,硬是营造出箭雨,从侧方攻击敌军,首要目标是敌方弓兵。 “当当当。”敌人不会束手就擒,盾兵竖盾挡住大多箭矢,只有两支箭,一左一右刁钻地取了两个弓兵的性命。 弓兵是所有兵种里最难培养的,每一个弓兵都可称得上珍宝。 敌军明显已损失大量珍宝,林骁等人还专门针对弓兵,如何能不让敌军怒火中烧。 只见敌将暴喝一声,带头冲锋,宛若啸浪要把螳臂当车的林骁三人冲垮。 林骁反倒笑了,因为在她的眼中只有一个猎物,那猎物与族群离得稍稍远了点。 第58章 许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许是以为林骁等人已无多少气力,敌将魁梧的身躯不假思索地扑向林骁,其手中砍刀高举,意在把林骁劈成两半。 “小心,五伯长!他……” 侧后方发颤的虚弱喊声戛然而止。 在敌人手中沉重的刀止不住往下砸的瞬间,林骁煞是冷静地撤步侧身躲避攻击,接着反手一刀扎进敌将的眼睛,穿透其首。 疾奔的脚步倏的停下,敌人尽皆不敢置信地望着敌将脑袋上突出的刀尖。 敌人愣神,四队其他人可不会待着不动,无论何时,哪怕周围同伴死绝,他们虎翼将士都不会停下进攻的脚步。 “噗嗤,噗嗤。” 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单方面的屠杀。 当领头鱼死在砧板上,剩下的鱼竟连反抗都不会了。 第55章 四队到底是没有仅凭单队完成诛杀任务, 敌军遭到重创之后虽没怎么反抗,但慌不择路地逃跑,不巧正撞上赶来的三队和数十我方斥候。四队尽管还有力气, 可杀戮带来的精神疲惫并不小,林骁遂将余下敌人交给同袍, 带四队人找了块干净地方歇息。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被林骁斩断小臂的年轻男子不见了,林骁后来杀到神志有点不清, 倒是将此人忘记, 没想到他能逃走,不过血迹暴露了他的行踪。林骁特地对覃桑提了一嘴, 这人机敏必须杀掉,她怕此人会成为之后作战的阻碍。 覃桑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好好休息, 还给了她几瓶伤药,几袋肉干, 且说接下来交给三队和斥候就好。 林骁差点秃噜一嘴“谢谢爷爷”, 幸好憋住,冲覃桑笑笑,承了他的好意。 将肉干伤药与四队众人分了分, 林骁却是只处理了伤口, 没有吃东西, 她实在没胃口。 杀人时她宛如鬼神附体,心中除了“杀”字再无其他,那种状态很可怕, 一旦深陷其中, 恐怕会坠入深渊,再不见天光。 林骁看了看自己沾满血的手, 有些厌烦地拿衣裳擦拭,可衣裳上也都是血,怎么可能擦得下去…… 她无力地长叹一口气,肩膀沉重得很,不知添了多少怨魂,满是血渍的手亦垂下,颓靡的模样一点没有拿刀时的冷硬劲儿,现在要是有人来杀她,她都不知自己能不能再把刀提起来。 正消沉着,无力的右手被人拾起,而后清凉的水落在手上,林骁回神,略显错愕地看向身旁,是师傅。 西阿星细心地为林骁洗去手上沾染的血渍。 林骁喉咙有点紧,张口半晌,才发出声音:“道长,我……” 她不知该说什么,明明是有话的,疑问也好,感激也罢,可当下她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我杀了好多人,几十个。 诚然,兴兵是敌人,兴兵侵略乾阳国土,杀了她的阿爹和姑父,乾阳百姓亦曾遭到兴兵屠戮迫害,乾阳与兴是血海深仇,她亦是,杀兴兵乃报仇雪恨,本无须有负担,可林骁仿佛被血腥气堵住了鼻子,吐纳不畅,心口像是压了块巨石。 和剿匪不同,剿匪时主要拿主意的是李叔,不论谁出主意,最后盖棺定论的都是李叔。换句话说,杀人的大责李叔背着,他且能决定敌人的生死与死法,掌握山匪的命,受着山匪的恨。 而刚刚,决定这一切的变成了林骁,她不仅背上自己所杀者的怨魂,还背上同队所杀者的怨魂,如何不沉重无比…… “林骁,莫魔障。” “魔…障?”林骁抬起不知何时垂下的眸子,疲惫中透露着不解。 西阿星没有解释,而是反问:“你能想到除了杀戮之外终结乱世的办法吗?” 林骁脑筋有点转不动,思索许久才答:“我太微小,能想到的都是庞然大物所能做之事。” 微小的她能做的只有以杀止杀,拼命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她才能摆脱微小,才能做一些改变世道的事。 “比如?”师傅的声音使她回神。 她答:“王上可以仁慈,以仁宽待百姓,得天下百姓认可拥趸。大将军可凭勇武使人忌惮,让敌人不敢不服。” “惜仁慈之主于乱世无生,勇武之将于佛门无存。”西阿星平淡无波的语气似含一分悲悯。 林骁沉默,她想起赵谨曾说过的一句话——佛者不杀,杀者成魔,魔者不败,败者成佛。 仁慈之主秉承不杀道,为佛,于此乱世不杀许可感天动地,但绝不可能使他国的王动容并放下野心与贪婪,而百姓惧王上伏尸百万之力,心向仁慈却身处杀伐,不敢发怒,无力反抗,又如何天下归一?得不到百姓拥趸而只有好名声的仁慈之主又如何能活? 勇武大将则须先杀戮万千成魔,才可立于不败之地,才可使敌人忌惮畏惧,若不成魔而遁入佛门,即大将无存,自不可令敌人臣服。 两条死路。 到头来依旧唯有杀才是终结乱世的生路,除非天下欲杀之王皆自己转了性子,或者被他人所杀,否则不杀仅为虚妄。 林骁握了握被师傅清洗赶紧的手,心底阴霾散去不少,她走不出这杀戮之道,却可坚守本心,不迷失,不魔障,不堕落。 紧握成拳,气力复归。她之意志又过一番火炼,更为坚定。 “道长,你说来日,不,后世会不会有人以慈悲平乱世,不再走杀戮之道?” 西阿星沉吟几息,答:“或许会,若仁主不为主,得天下百姓助力,幻梦亦可成真。” 可惜在逐鹿之年,那幻梦难以为真。 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三队归来,领头的覃桑面色有几分沉凝,林骁心觉情况许是不太妙。 覃桑来到林骁身旁坐下,取出水囊灌了几口水,眼睛盯着地面,说:“他逃了,未走开辟之路,而是进了一处隐蔽的湖泊没了踪迹。抱歉,某未能做到答应之事。” 林骁摇摇头,宽慰道:“没事,我砍了他的手臂,他是弓兵,没了手的弓兵威胁已是不大,等下次见面再杀掉也不迟。” “嗯。”覃桑仍有点郁闷,自言自语,“他们不知虎翼军底细,就算逃了一二人也暂且不打紧,只是会暴露虎翼军的存在,接下来的反伏击会更为困难。” 倒还好,没坏大事就行,没准那人跑不到他同伴那里,毕竟这片林子中除了虎翼军和虎锋斥候外,还有一拨赵谨安排的伏兵。 虽说林骁总觉得那八成就是曹呈的年轻男子不会死在这儿。 “对了,那处湖泊离得不算远,今夜约莫不会再有袭击,四队可以去那里清理血污。” 覃桑的话让林骁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身为女子,林骁再不拘小节也是喜干净的,要是没条件清理她尚能忍受这一身腥臭,现在有条件,那真是半刻都忍不了。 只是她不可能和大家伙一起去洗,等大家伙洗完,估计那湖泊不比她身上干净,她难免有几许失落,好在借夜色掩藏,未让身旁的覃桑发觉。 “多谢,我们这就去。”林骁站起身,准备去招呼众人,忽的一顿,她从背囊中取出一颗姐姐给她的糖塞进覃桑的手中,笑道,“覃桑,高兴些,咱们第一场仗可是大胜。” 覃桑怔愣一瞬,噗嗤一笑,说:“某倒是钻了牛角尖,你说得对,大胜合该高兴。” 言罢,他将糖送入口中,一边倒着一边嘱咐:“夜里凉,小心惹上风寒,别在湖里待太久。湖泊在东南三里处,顺着血迹就能找到。” 咽下快到嘴边的“知道了,爷爷”,林骁应一声好便招呼四队人去寻湖泊。 湖泊不难找,四队人见着清水大喜过望,连这几天不知是何缘由愈加沉默的郑直都恢复往日朝气,撒欢地跳入湖中,晕染开一片红。 接着又是几声“噗通”,连无事懒得动的张天石组都在湖泊里游起泳。 清水愈加浑浊。 林骁无奈一笑,看他们有人要脱衣裳,赶忙转身欲离远些,未想转身就和师傅四目相对,险些被吓到。 “随贫道来。” 林骁毫不犹豫地抬脚,又很快落下,让师傅稍等,旋即冲湖泊喊了一嗓子。 “我和西阿星去查探一番,你们洗完就先回去扎营!” 闻得一两声回应,林骁才复又迈开脚步。 随师傅七转八转,几乎是不间歇地奔跑,仿佛熟门熟路,少时到达目的地——那条陡峭山脉? 林骁纳闷,西阿星却未多言,领着她靠近山壁,拨开树丛,居然有一个山洞?! 不过山洞口窄小,连她们这身量都得弯腰钻进去。 “里面有温泉,贫道在外替你把守。” 乍一听“温泉”二字,林骁欣喜万分,但紧接着回头疑惑道:“师傅,你不和我一起洗吗?” 同为女子又年纪相近,应该不用顾忌吧?难道是因为师徒要忌讳些? 要不让师傅先洗,毕竟她一下水,那水短时间可能就不好用了。 林骁刚想再度开口,西阿星便说:“无须顾虑贫道,贫道自有法子洁身。” 第59章 总觉得师傅隐瞒了什么……林骁不欲追问,左右师傅肯定不会害她。 于是林骁应了一声就钻进洞。 洞口窄小,洞内倒是宽敞,就是雾气弥漫,让本就很黑的山洞更加不能视物。 林骁摸索着前进,突然闻到一缕很冷冽的清香,有些熟悉,她眨眨眼,心跳莫名加快,脚下步子随之乱了几许。 “嘶。” 脚撞上一块凸起的石头,石头似乎被撞裂,当然她脚也挺疼,遂不自觉呼痛一声。 未等林骁忍过疼劲儿,一道严肃紧绷的柔和音乍起,携着一股子冰霜。 “谁!” 熟悉感简直是扑面而来。 第56章 赵谨?! 林骁赶紧抛开震惊, 急促开口,她怕晚一息就要挨虫子咬。 “是我,林骁, 你……” “出去。”赵谨恼道。 “哦,好。”林骁尴尬地转身, 摸着山壁往外挪步。 没挪两步,林骁倏的脱力瘫倒在地, 她一时懵怔。 怎么会突然没有力气呢? “……”赵谨深吸一口气, 蹙眉冷硬一语,“你暂且待在那处, 背过身,不许回头,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好哦。”林骁有气无力地回应, 勉强让自己面向山壁,以头抵之, 借此坐住, 不然怕是会仰倒在地,不,她的背囊没摘, 估计会斜躺在地, 不管怎样都会更加惹怒赵谨。 同时林骁也明白为何没力气了, 怕不是赵谨在山洞里洒了毒,专门防着宵小之徒。 无辜面壁,林骁确实啥都看不见, 可耳朵总是能听到动静的, 水流落下的声音极为清晰,还有舒展身体时骨头发出的细小声响, 擦拭头发的声音,以及穿衣的沙沙声。 越分辨是什么声音,她越感觉烧得慌,尤其是脸,而在这些莫名让人脸热的杂音中最为响亮的却是她怦怦乱蹦的心跳声,仿佛心脏要把胸膛从内撞破。林骁用脑门蹭了蹭山壁,不出意外被山壁上凹凸不平的石子划伤了,血流顺着鼻梁淌下,让她逐渐镇定下来,胸膛起伏亦恢复平稳。 紧接着脚步声响起,清浅的带着寒意的一缕香冲淡了血腥味,让林骁发昏胀的脑袋变得清醒一些。 “赵谨?” “闭嘴。” “好哦。”林骁表示委屈,她不过就是想来洗个身嘛,又不是故意撞见她的。 赵谨的脚步声暂止,旋即响起“当”的一声,似乎是她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地上。 “莫将温泉水弄脏。” 她撂下这一句,语气仍是很差,顺便将一个小木盒扔到林骁手边。 随后脚步声再起,赵谨摸索着向洞口走去。 林骁碰到木盒,知道是解药,却没有立即服下,而是出声叫住赵谨。 赵谨状若未闻,可见有多恼。 林骁只好迅速将赶到嘴边的话道出:“你、你能想到除了杀戮之外终结乱世的办法吗?” 她将师傅之言原封不动照搬,尽管她已经有答案,已经不再迷茫,但还是想听赵谨的回答,她总觉得赵谨这么聪明肯定能想到其他办法。就算做不到不走杀戮之道,她也能用这个杀戮之外的办法来警醒自己,不要迷失在这条路上。 只听赵谨讽笑一声,吐出两字:“可以。” 林骁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阻止赵谨说下去,奈何为时已晚,她的耳朵终究捕捉到赵谨的回答,一个让人十足不痛快又伴生悲凉的回答。 “若天下百姓同心协力,顷刻间即可结束乱世。” 余音荡荡,赵谨躬身从洞口钻出,毫不意外地瞧见守在洞口的西阿星。这处山洞煞是隐蔽,赵谨是通过卜算算出其位置,寻常人要想找到极其依赖运气,但对同样会卜算之术的西道而言容易得如同探囊取物。 换句话说,西阿星故意将林骁引至此处。这让赵谨十足反感,当下对她自是无有好脸色。 “西家向来光明磊落,你倒不像西家人。倘若再有一次,莫怪谨不讲情面。” 言罢,赵谨迈步向前,身后传来一声羞愧的“抱歉”,她并未理会。 待回到十万大军驻扎地,赵谨的面色未好转半分,廖封派给她的护卫欲言又止,到底是惧了她浑身散发的寒意没有多废话。 赵谨直接去了东馗愚的营帐,东馗愚似是早有所料还给她备了一壶茶,真不知这厮哪里来的闲情逸致。 “赵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要事?”他一如既往摆着一张欠收拾的笑面。 赵谨落座于他的对面,没有动茶水,亦未解下挡寒的轻便披风,不言不语,只兀自摆弄原本挂于腰间的白玉笛。 东馗愚笑容一僵,讪讪道:“西阿星年纪小,做法难免有不周之处,还望赵大人见谅。” 赵谨神色未变分毫,从袖囊中取出一个深色瓷瓶置于桌前,让人一看就知是毒药,白玉笛仍不离手。 东馗愚冷汗直流,收敛笑意,正经地说:“我等辅天三家连脉同根,西阿星做错事,我东馗家必是不会置身事外,这样,东馗家出钱赔罪,西家出力赔罪如何?” 赵谨这才抬眸看他,似笑非笑,语气轻飘。 “第一次是粮饷,第二次是金,第三次你东馗家以何物赔罪?” “……店铺?”东馗愚小心地反问。 赵谨嫣然一笑,说:“可以,乾阳王都的店铺三间,不可是营生差的三间,你意如何?” 还能如何?东馗愚一脸肉疼地应下,尽管有七成是装的。 “经营依旧是你东馗家负责,我只负责收银钱。” “那工钱……”在赵谨“温柔”的目光下,东馗愚叹一声,认命,“好好好,此乃东馗家理应做的补偿。” “若因你东馗家不尽心导致店铺亏损,你东馗家又当如何弥补?” 东馗愚眼角抽抽,无奈回答:“自当连本带利弥补。” “很好。”赵谨满意地收回瓷瓶,白玉笛却未收回,又言,“西家若不认出力赔罪,东馗家是否该替我讨一讨公道?” “是……”东馗愚上道地说,“未讨回公道,则由东馗家赔偿,保证不让您利益受损。” “不错,望你等再接再厉,争取下一次将辅天三家尽数赔与我。”赵谨讽刺一语,旋即收好白玉笛,起身将告辞。 东馗愚不阻拦,但在赵谨离开营帐前,还是为西阿星说了句话:“原本该做林骁师傅的是她同胞兄长,怎奈其兄长为黑斑吞噬,她急于报仇也算人之常情。” 赵谨脚步微顿,回以一句:“我非草木、非铁石、非牲畜、非器物,你等端将我当非人驱使利用,又怎配得我怜悯尊重?” “您说得是。”东馗愚苦笑轻喃。 赵谨不再停留,撩开帘子离开营帐。 与此同时,林骁用赵谨留下的木盆将自己和衣裳都洗干净,连黑甲与将英都擦拭了几遍,血水都一盆盆洒在山洞外。期间林骁发现师傅心情不佳,不知是何缘由,她有心想问,可师傅并不想说,她便只好按耐住好奇。 等完全将自己打理干净,换好衣裳又全副武装,林骁才背着背囊,拿着木盆从山洞钻出去。 “道长,你可以去沐浴,我没把温泉弄脏。” 西阿星摇摇头,沉默几息,忽然注视着林骁,说:“抱歉,林骁。” 林骁抓抓湿漉漉的头发,很不解,张口欲问,但看着师傅为难的神色,到底是没有问,一来是不想逼迫,二来她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应该是与赵谨有关。 她思量少时,出言宽慰:“师傅,骁作为弟子已受您恩惠颇多,师傅无须向我道歉,骁亦相信师傅不会害我,其他事即使可能有不妥之处,只要不越过为人底线,骁不会将之放在心上。至于其他人……师傅若是有愧,还是以行动去弥补为好,只要真诚,我觉得她不会得理不饶人。” “为师保证,再不会犯此错。”西阿星郑重承诺,“为师亦会尽力以行动求得她原谅。多谢你,林骁。” 林骁不好意思地笑笑,将木盆递给她,这次西阿星未拂其好意,拿着木盆钻进山洞。 约莫两刻,西阿星出来,二人不再久留,赶往四队宿营处。当然,在那之前得将木盆送回去,西阿星为表对赵谨和林骁的歉意揽下此事,让林骁回去好生歇息。林骁自不会不懂师傅的意思,欣然应下,独自归营。 可惜赵谨拒绝见西阿星,西阿星只好将木盆连带着她炼制的一瓶养神丹交给赵谨的护卫,托他代为转交,以及带一句话“卑鄙之错,再不敢犯,万事皆应,诚求宽恕”。 对此,赵谨只是轻哼一声,喃喃自语四字:“待看来日。” 暂不提西阿星如何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诚心悔过,就说林骁等人在这片林海又鏖战三日。 兴许是曹呈逃脱的关系,敌军彻底放弃伏击一事,连地道都弃之不用,转为白日与虎翼军正面交锋。 他们竟连袭击虎锋大军都不去了,专门反狩猎虎翼军和斥候。 第60章 一开始打得林骁等人措手不及,极大人数差距加之白日不好躲藏,虎翼军损伤惨重,若非有斥候赶来支援,虎翼四队怕是要全军覆没。 结果第二战虎翼军四队死了一个,三队死了三个,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负伤,有二十人伤势颇重。 四队死者是花六组的一人,据说还是花六的发小,被敌人的暗箭伤及肺腑,没能撑到随军医师过来。花六当时嚎啕大哭,哭得整个人都虚脱,晕了大半日,并在隔日与敌军交战时不要命地杀敌,若非林骁一直注意着他,估计第三战花六也要殒命。 好在花六发泄那一通后有所振作,一改原先的胆怯散漫,变得锋利起来,是好事又让人有些担心。 比起花六,还有一人更让林骁担心,即是孟驰。弓兵引仇恨,孟驰的五人弓兵队在第四战结束后只剩下他一个,其余四个同袍全部阵亡。孟驰仅是沉默地和大家把那四人埋在这林海,之后就仿佛什么都未发生一般,该吃吃该喝喝,偶尔和旁人说笑打闹。 看着正常,实则不正常,让林骁忧心不已,可她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再多的宽慰都没用,林骁只能给孟驰承诺,承诺会给亡者家人多些粮饷,剩下的只能靠他自行想开。 但凡有一日身处战场,别离就绝不会少,他们所能做的始终只有接受和继续前行,争取不浪费每一个同袍的命。 第57章 第四战是在第四日申时结束, 林骁与覃桑在酉时接到了赵谨的紧急传令,彼时林骁二人刚刚处理好队内事宜,尚未来得及进食补充气力就和覃桑快步往大军所在去。 第四日乾阳大军已行至林海大道八十里处, 明日晚就能走出这百里林海,估计后日才会向兴兵发起进攻。 半路上林骁一边赶路一边思考。 她一直觉得很奇怪, 一般来说在明了伏兵动向后,十万大军应该尽快行军出林, 而非如此规律慢悠悠地出林, 每日二十里,绝不多走, 未免太过稳健。 要知十万大军耗粮极多,一天所需粮食就是天数,尽管廖封将军对众将士说过不必担忧粮食有缺, 但林骁总觉得哪里很怪,她有预感却朦胧不清, 让她难免有些忧心困扰。 “某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廖封将军此次做法的确透露着几分怪异。某算过此次行军粮食数目,其实并不充裕,廖封将军却笃定缓慢行军不会陷入缺粮境况, 要么还有粮车在路上, 要么我军人数将减少颇多, 当然还有一种情况是此战不会持续太长时日。”在她身侧同她并排奔跑的覃桑如是说道。 总而言之,廖封将军不会无的放矢,粮食问题确实无须担忧。 至于人数减少这一情况, 许是攻城时必然出现的颇多伤亡?林骁皱了下眉, 压下自心底蔓延的怪异感,左右怪虽怪, 却没有给她特别差的预感,应该无甚大问题。 不多时抵达大军扎营处,林骁二人顺着外围同袍的指示往最中间的营帐去,碰巧遇上从另一边来的燕松青二人。他们二人同样受了伤,燕松青肩膀还在渗血,纪凯云则是左眼缠着纱布,相较而言,林骁和覃桑只是皮外伤,最多虎口崩裂。 “看什么看,小爷就是瞎了一只眼也比你俩有用。”纪凯云一如既往让人讨厌。 林骁挑挑眉,看在某人瞎眼的份上不和他一般见识,她看向燕松青,问:“燕松青,你们一队二队总共遇到多少敌人?” “到今日是两千,你等应也相同。” “嗯。”林骁颔首回应,心道:真和赵谨之前所料一样,敌军至多派了五千人当伏兵。那么眼下的情况很可能在赵谨的意料之中,或者说不论我军还是敌军从始至今皆在被赵谨牵着鼻子走。 忽然就安心了。林骁舒出一口气,在营帐守兵的示意下率先撩开帘子步入营帐。 和往常一样,赵谨的营帐比旁的营帐冷,让步入其中的人感觉像一脚踏进雪地,随即清冽之香拂面,令人神清气爽。 林骁本身耐寒怕热,很喜欢待在这里,何况赵谨的营帐是军营中最干净最不迫害鼻子的,对于五感灵敏的她而言简直是仙境般的去处。 好几日没来了,怪想念的。林骁一边感叹,一边轻车熟路又旁若无人地从背囊掏出一个草垫子,放在距赵谨的书案不远处,不挡路不碍事又方便“赏颜”,看赵谨刻刻写写能让她放松,不知不觉疲劳和压力就会一扫而空。 尤其这几日林骁很累,急需多看看赵谨。 赵谨懒得搭理她,或许是习惯了,又或许心里清楚就算把这只虎崽子提溜起来,只要不轰出去,她就会是一副来此处享受平和宁静的模样,过于较真反倒会把赵谨自己气着。 且一个月的教训足以让赵谨深刻意识到无视虎崽子之必要。 她仅是淡淡瞥了眼十足放松的林骁,便将目光放在面前立得板正的三人身上。 没有关怀,没有询问,赵谨只是冷漠地下达命令。 “最后一拨敌军伏兵将于今晚子时袭击虎锋大军,我要你等杀多半,重伤放跑少半,切不可让敌人察觉此乃故意为之。另外……”赵谨稍顿,低声道,“你等须秘密除掉我军奸细。” 前一命令未令包括林骁在内的四个队率有什么反应,后一命令则让他们惊讶又不惊讶,林骁且脱离惫懒之态,坐直身子。 不惊讶在于军中有奸细一事并不难猜,惊讶在于既然让虎翼军做这重要的刽子手,还是暗杀,说明只有他们能做到此事,也就是说奸细出自与他们一道的虎锋斥候。 “敢问军师可知奸细身份?”燕松青率先开口一问。 赵谨给了他一个“你说呢?”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道:“左军斥候奸细五人,李腾、冯角、杜文进、张安、胡于。右军斥候奸细三人,孙信、王曲丰、梁鹤。” 梁鹤?! 林骁不敢置信,梁鹤她认识,在第二战四队被打得措手不及时就是梁鹤带了一队斥候过来帮他们将敌人打退,之后去追捕敌人也很积极,完全看不出是奸细,甚至林骁的直觉都被蒙骗……不对,该说梁鹤在她面前根本就没有散发过恶意。 而且梁鹤在那支斥候队颇有威望,林骁不止一次看见他救同袍的命,他本人又很和气善谈,林骁虽与之相交甚浅,但偶尔会在休憩时听到斥候们夸赞梁鹤,实难想象此人是奸细。 覃桑和燕松青皆皱起眉毛,恐怕他们认识的人中也有奸细存在,反倒纪凯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端等着完事离开。 见他们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赵谨轻描淡写一问:“这些奸细中,你等都认识谁?” 燕松青与覃桑对视一眼,燕松青先行道:“我与杜文进、张安二人是泛泛之交,与李腾在林中并肩作战一次。” 紧接着覃桑说:“孙信与王曲丰曾在第二日与第三日协助三队对敌。” 林骁且接道:“梁鹤帮了四队。” 随后众人目光落于纪凯云身上,他“啧”了一声,说:“冯角和胡于小爷认识,他们晚上鬼鬼祟祟的被小爷揍了一顿。” 哈,不愧是纪凯云。林骁无语。 忽略纪凯云又对同袍动手的糟心事,眼下情况已经明了,所有赵谨确定的奸细皆与虎翼军有所接触,换句话说他们掌握了虎翼军的动向,甚至有一些虎翼军的军情被泄露了出去。 难怪敌军伏击虎翼军这么容易,也难怪作战时会那般受针对,原是敌人知己知彼,而我方一无所知。 对了,梁鹤那支斥候队损伤颇大,让林骁一度觉得他们霉运缠身,总是单独撞上敌军主力。现在想想,八成是梁鹤特意将队伍引过去专门让敌军杀的。 可是为什么,梁鹤等人不是乾阳人吗,为何帮兴军?连林骁这个非乾阳人都对乾阳尽心尽力,当然仇恨也不能忘,对生养她的国尽心,向杀她全家的人报仇,二者不冲突。 营帐内一时静默。 “赵军师,还有事要吩咐不?没有,小爷可就先行一步了。”纪凯云明显已是不耐烦。 赵谨瞥他一眼,冷声道:“若让人觉察是你动的手,军法处置。” 言下之意,让纪凯云收敛那股子傲慢。 “知道了。”纪凯云扯扯嘴角,随意抱一下拳,撩开帘子离开营帐。 在他走后,燕松青沉吟几息,道:“敢问军师这几人因何背叛?” “或敌军安插进来的奸细,或被人威逼利诱,或本身对乾阳抱有仇恨之心。” “他们顶上应该还有人罢。”覃桑笃定一语。 赵谨没有否认,却打了个哑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二人微怔,旋即齐齐抱拳一礼,言之:“多谢军师指点迷津,覃桑/纪凯云告退。” 纪凯云和覃桑相继离开。覃桑出帐前看了林骁一眼,对上林骁明明白白写着“暂不想走”的双目,他无奈一笑,冲她点点头后才出去。 待只剩她二人,赵谨便当林骁不在,自顾自点亮油灯,拿刻刀刻写着什么,左右某人的目光清澈,不带分毫让她不悦的情绪。 第61章 林骁则如往常一样静静地瞧着她,瞧着瞧着难得走了神。 赵谨到底谋划了什么呢? 首先可以确定黄雀是指赵谨与虎锋大军,螳螂是军中奸细,蝉……蝉莫非是指虎翼军? 不对,螳螂真正针对的不是虎翼军,他们一开始也并不知晓虎翼军会往林子里去。 赵谨说过,敌人想要刺探我军军情,以及拖延我军行进。拖延我军行进的目的可能是想等援军到来,毕竟两万打十万胜算很低。至于刺探军情,因着虎翼军与虎锋斥候以及不知在何处的我方伏兵的猎杀,敌军没几个人能活着带消息回去,带回去的估计也只是最浅显的军情,毕竟他们光知道伏击虎翼军和斥候了。 不应该啊…… 他们这样岂非白白损失兵力就为了多拖延一两日?军情应该比拖延时间和杀斥候与虎翼军更重要吧。 对了,没准不仅是斥候中有奸细,斥候通常接触不到重要军情,能触及重要军情的不是主帅和左右将军,就是各军参与筹谋的军师谋士,三位将军不可能是奸细,那就只能是军师谋士中有奸细! 如此一来,蝉或许指得不是人,而是指传递我军重要军情这件事。 思及此,林骁恍然大悟,军师谋士中的奸细负责探查我军重要军情,由能正大光明接触敌军的斥候奸细负责传递军情,敌军伏击是给奸细创造传递军情的机会。 那么赵谨前几日让他们全灭敌军,最后一日让他们留活口,难道是想让我军军情被“螳螂”传递出去…… 反间计! 第58章 酉时两刻, 林骁伴着月光回到四队驻扎地,中途遇上覃桑,得知斥候与虎翼军目前的伤亡情况。 虎翼军这边尚好, 百人活下来了八十二人,受伤太重的被送到虎锋军去医治, 还剩七十七个能作战的人,其中三队四队情况较好, 三队只在第二战死了三人重伤一人, 四队则是除了阵亡的四人都还在坚持作战,剩下的伤亡全被一队二队包揽。 虎锋斥候队比较惨, 一开始派出一千斥候,后来又多派了五百人,结果因为奸细而十不存一, 可见斥候中的奸细有多尽心为兴军出力。 本来林骁对于杀“同袍”有点芥蒂,得知这个伤亡数目后彻底抛弃了那点不合时宜的杂念, 在将情况告知给同队后, 她做出安排。 “四队凶悍,前几日咱们遇上敌人无一不是疯狂追击,除了第一日放跑的那一人, 出现在四队面前的敌人再无活口。是以, 重伤少半将之放跑咱们不能做, 会惹敌方怀疑,咱们四队还是以杀光敌军为主。” 见众人无异议,林骁继续道:“第二个任务, 暗杀梁鹤。敌军子时袭击虎锋大军, 斥候不会回去帮忙,而是会在林海布下天罗地网等待敌军溃逃后诛灭。在敌军与虎锋大军刚开始交战时, 恐怕是斥候最为松懈之际,也是最佳的暗杀时机。 但问题是,四队与梁鹤所领那支斥候队接触颇多,一旦咱们露面袭击,哪怕借着夜色也可能会暴露身份,故而……” 林骁看向听得认真的孟驰,迟疑一息,问道:“暗杀得由弓兵来完成,只有弓兵杀人无须露面。孟驰,你可以吗?” 孟驰笑,笑容有几许阴森,他回答:“我可以,队率,我可以。” 她了然,孟驰已经意识到他的伍损伤如此惨重多半有赖于探清四队虚实的梁鹤。 林骁不怀疑孟驰的报仇之心,他会拼命完成暗杀梁鹤的任务。可以正因如此她才担忧,担忧孟驰一去不复返。 有人同林骁想到一处,自打分队之后和郑直一样日渐沉默的王踵武忽的出声:“林骁,我愿与孟驰同行。” 从一开始林骁就没想让王踵武去,因为自打第一日他拿了弓后就没有再用弓箭,她以为王踵武因其母临死之言而有所顾忌,自是不会逼迫,何况在不知不觉间她与王踵武和郑直生疏不少,亦不好意思开口逼迫。 这样很不对,林骁反省,她作为队率不能太感情用事,不应对任何人特殊,应该多向姜商学习,学着理智冷酷一些。 因此王踵武主动提出参与暗杀,林骁便没有和他客气,直接答应下来,且道:“王踵武,我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你都能拿起弓箭。” “我……明白了。”王踵武垂目应。 两个任务大体安排好,林骁遂将话头引向细节处。 “一会儿梁鹤八成会再来探四队军情,到时我等必须蒙骗他并掌握他的行踪。蒙骗一事我来负责,花六,你擅长追踪,他的行踪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老大。”花六当然也恨出卖他们的梁鹤,但他已经将恨意发泄许多,林骁不太担心他会不要命。 接着林骁安排秦之荣组与项卫组到几处敌军溃逃时可能经过的地方设陷阱,又安排张天石组以及剩下的郑直和师傅等人在这方圆二三里巡查,主要是做个样子,不让斥候奸细生疑。 林骁自己则在临时营盘一边等梁鹤一边看刻在木板上的舆图,赵谨给她的,她还特意提了一句此乃南面林海我方伏兵所制,其上标明了一条寻杜人开辟的隐秘小路,弯弯绕绕的要是没有舆图准会迷路。 总觉得赵谨是想让她把此图泄露出去。 没过多久,梁鹤不出意料来找林骁,由头是晚上斥候与虎翼军合作杀敌,林骁对此不置可否。 “你们也受了不少伤,不多休憩休憩?” 许是见四队营盘除了林骁外再无他人,梁鹤走到林骁跟前随意一语,林骁却从他的话中听出试探。 她眼睛未离手中舆图,同样语气随意。 “我们还好,没有受重伤的,这点小伤不碍事。晚上最后一拨敌人估计很难全杀,得抓紧多作准备。” 梁鹤自然地坐到林骁旁边,目光随意瞥见舆图,嘴里却没问舆图打哪里来,而是说:“我们斥候得了命令,让我们子时做好追击敌军的准备,也不知这子时是如何确定的,前几日敌军都是白日来攻不是吗?” 如若在得知对方奸细身份之前,此话林骁不会多想,突然得到这般精确的命令确实会让人产生疑惑,与并肩作战的同袍探讨探讨无可厚非。但现在,林骁觉察到他这话很狡猾,先透露自己这边的情况以示真诚,降低他人防备,再自然地从此情况引出疑惑,最后反问一句博得认同,同时引导他人思路,让他人有话可接。 林骁肯定是配合他,依照离开营帐前,赵谨吩咐她的话说:“是虎锋军的军师谋士推测出来的吧,既然斥候和我们虎翼军都得到这命令,说明军师们达成了共识。” “还有我听说,这其实是一个试探。”她低声道。 “哦?怎么说?”梁鹤随之压低声音,细声问。 “你不觉得吗,敌军似乎对我军了如指掌,起码对咱们这些林子里的兵马很了解。这几日咱们作战吃了那么多亏,每次有什么布置,敌军都能避开,还时常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要说军情未泄露恐怕都没人信。” “有道理。”梁鹤状似深以为然地颔首,“这么说,军中有奸细,奸细的身份也确定了?” 林骁苦笑,放下舆图揉了揉眼,在月光下看舆图可真是费眼,嘴上回答:“要是确定了还试探做什么,早就动手把奸细抓起来了。” “倒也是……林骁,你说斥候中会不会有奸细?”他盯着林骁的脸问,似乎不想错过她分毫的神情变化。 林骁思忖几息,眉头微皱,道:“很有可能,斥候要是出了奸细,咱们这几日伤亡如此惨重就有解释了,就是不知谁是这个奸细。梁鹤,你觉得有谁可疑吗?” 左右她不是斥候,哪里能看出谁可疑,梁鹤可是正儿八经的斥候,又是有点地位的斥候,他看不出谁可疑,那他自己就可疑了,且看他出卖谁罢。 只见梁鹤故作犹疑地吐出两人的名字:“孙信和王曲丰,他们这几日行迹可疑,又总是偷偷摸摸商量什么,我几次撞见他们,他们面上都带着明显的心虚。” 居然出卖同伙,还出卖了个干净! 林骁心下惊疑,梁鹤这是哪怕把同伙都出卖也要摆脱奸细嫌疑吗?无论心下如何想,她面上都不显,仅摆出一副茫然的模样,倒并非完全是作假,毕竟她真不认识那二人,不过晓得名字罢了。 梁鹤看上去没有发现什么破绽,自顾自接道:“抱歉,忘了你不认识他们。你放心,我会派人留意他们的行踪,如果他们真是奸细,到时许是得劳烦虎翼军帮忙抓住那二人。” “好说。”林骁应一句,本以为梁鹤会转而提起舆图,哪知他竟起身告辞,从始至终仅仅是坐到她身旁时看了一眼舆图。 他走后,林骁撑着下巴陷入沉思。 梁鹤身份不简单,他在这些奸细中恐怕是地位最高的那一拨,理由有三: 第一,赵谨对梁鹤的关注不一般。在林骁想通那句哑谜指代后,赵谨将梁鹤可能出现的言行皆告诉她,并替她想好了该如何应对。结果与赵谨所预料的相差无几,梁鹤果真怀疑奸细存在已经暴露并进行试探。 第62章 第二,梁鹤出卖同伙十分干脆。这些奸细既然敢成为奸细,铤而走险出卖乾阳,想来要么是打心底向着兴国,要么是有不得不投靠兴的理由,否则兴也不敢用他们。 这样一来,奸细就得以对兴有利为行事原则,出卖同为奸细者乍一看对兴不利,仔细一想就能明白梁鹤这么做能最大限度保全他自己,即是说他的存在对兴来说很重要,重要到可以舍弃他的奸细同伙。 第三,可以说是她的直觉,她觉着梁鹤与燕松青有点相像,身上都带着遮掩不住的贵气,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说糙话不通俗事。 林骁听到斥候夸赞梁鹤,自也听到几耳朵抱怨,比如梁鹤有时候笨手笨脚,生火生不好,扎营帐不太会,又有些过于讲究,平时食不言寝不语,衣裳脏了就得换,哪怕不喝水都得每日漱口沃面。 要说这些勉强算是个人怪癖,那他的双手就骗不得人了,只有习武留下的茧,没有做粗活留下的茧,比林骁的手还要细嫩。可梁鹤能在右军就不可能有好出身,依常理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手,不应该不会做那些粗活。 赵谨不久前说过,军中奸细要么原本就是兴人,要么是被威逼利诱,又或者仇恨乾阳。 梁鹤身上缺少俗气与愤恨,总是从容不迫,不像受威逼利诱,同样不像对乾阳抱有强烈恨意,那他十之八.九就是兴人。 只有身为兴人,他在奸细中的地位才高,只有兴人对兴国而言很重要。 想到此处,林骁的心头猛然涌上一股不安,这股不安催使她起身向梁鹤离开的方向疾奔而去。 第59章 林骁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她忽略了梁鹤的实力。 一个被安插进乾阳虎锋军的兴人奸细,其处境可以说是群狼环伺,其人却始终从容淡定, 用脚趾头想此人都必是智勇双全,防备心极重。 两个弓兵加一个武艺算不上多精的步卒能将梁鹤置于死地吗? 当林骁顺着花六留下的记号行至目的地, 她明白了答案,那必是不能, 不仅不能, 在梁鹤面前,他们连撑到林骁到来都无法做到…… “滴答。” 汗珠顺着面颊滴落, 林骁止步。她的双足犹如深陷泥潭动弹不得,她的双手在发抖,将英在颤鸣, 她的双目死死盯着前方地面,盯着那片刺目的红, 盯着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三个人。 脑袋一时空空, 她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只不自觉想问一句:“不冷吗, 睡在这里?” 她将此话说出口, 引得一声笑。 林骁这才循声望去, 只见身着虎锋藤甲、头戴虎锋铜盔、手持虎锋铁剑的梁鹤拿拳头遮掩唇角的笑,却掩不住目中的戏谑。 他全身都是血,原本散发银光的铁剑现下泛着不祥的红光, 他身上的味儿令人作呕, 恶心透了。 林骁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面目逐渐狰狞, 她用力握紧将英,杀意自心底弥漫。 “其实你挺招人喜欢的,林骁。” 梁鹤的语气比往日还要温和,越温和他目中的恶意越汹涌。 “可惜你不是兴人,我便只好忍痛割爱。” 他嘴角的笑容一点都不含可惜之意。 林骁狠狠怒斥一声“闭嘴”,足下已蓄势待发。 “呵~”梁鹤居高临下地瞧着她,完全不将林骁的怒火当回事。他慢条斯理地挽了个剑花,将好脾气与善谈之才发挥至极。 “在下似乎尚未向你介绍过自己,重新认识一下罢,林骁,在下兴国四大氏族之一公羊嫡系一脉第三子,名鹤,或许你也可以称呼我另一名号——鹤影将军,亦是兴国来日的大将军。” “大将军,公羊鹤?你在做梦!” 林骁怒喝一声,脚下土地崩裂,眨眼蹿出数丈,手臂带着将英奔雷一斩! “真慢。”公羊鹤随意后挪,如同一块绸缎被刀风吹得飘起,轻起轻落,林骁这饱含劲力的一招就空了,而被他认为慢的一斩事实上快出残影。 林骁稳住下盘变斩为刺,刀刺破无形之气留下一声啸,又一次把这厮吹跑。 公羊鹤从容笑道:“一看你就没学过正儿八经的刀法,不会虚实,不会连招,下身与上身姿势拧巴,一切凭本能出招吗?啧啧,唯独气力不差,可也仅仅是气力不差。” 林骁咬牙切齿,上抬刀,转腰作劈,刀风向下,看他如何躲! 公羊鹤没打算再躲,他挪步侧身,手臂灵活,凭一把在林骁面前算是脆弱的铁剑贴着将英滑走,十分写意地卸其力并将此力原路返还。 其速甚快,林骁只感觉刚劈空就被转了力道,铁剑打出的凌厉剑风“嗤”的一下在她肩膀留下深口,这还是她躲得及时,否则留下深口的恐怕是脖颈。 林骁满头大汗,急急后撤数步,紧盯着轻松提着剑的公羊鹤,不敢松懈半分,他的剑仿佛没有影子,太快了。 “非是在下的剑快到无影,而是你双目跟不上,身体还僵硬,不然凭你的本能理应能接住在下的剑。”他洞穿林骁所思,饶有兴趣地说,“你应该还藏着别的本事,赶快亮出来让我瞧瞧,兴许本将军一高兴就留你一命。” 这种调笑语气属实让人怒火中烧,但林骁反倒冷静了下来,因为有另一个狗东西也在二人对战时不停用言语激她。 她不知王踵武三人是生是死,必须速战速决,就算杀不了公羊鹤也得逼走他,要赶快确认他们三人的情况。 打定主意,林骁将刀归鞘,在敌人不解的目光下摆出行气拳的基本势。 这是林骁目前除天生神力外唯一的杀手锏,比刀剑她承认不敌公羊鹤,那就比拳脚,想来公羊鹤这种人在失了兴致前会满足她这一小小要求。 正如林骁所料,公羊鹤兴致盎然,同样收剑入鞘,他笑语:“看来你是拳脚功夫比较厉害,在下倒是要好生讨教一番。林骁,如若你拳脚也不敌我,我可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言罢,公羊鹤一改先前防守反击的作风,竟主动上前,步伐鬼魅,眨眼间就飘到林骁身侧,出掌直击她侧首,动作之快一点不逊于他的剑。 好在行气拳算是林骁的底气,她没有用刀时应对匆忙,一如公羊鹤方才所言凭本能以扭曲的姿势躲过一招,通阴维脉,接着又刁钻躲过掌击,通任脉,随后在公羊鹤连续不断的变招下如同泥鳅一样闪来躲去,愣是一招未吃。 公羊鹤惊奇呵笑:“很厉害的套路,不过你这总是躲又如何打败我呢?不会这种奇妙的姿势是在为杀招蓄力吧。” 他猜中了,但那又如何,公羊鹤依然会配合她,给她喂招。 不出所料,公羊鹤乐此不疲地给林骁喂了三十多招,直到林骁气息绵长到百息不顿,他才停下,催促道:“再不快些你那三个小同袍可就真死了。” 一句话点燃希望,林骁根本不想思考公羊鹤在骗她的可能。她当即逆行第十招接第九招,连通奇经八脉与十二正经催生炁引。 炁引大小取决于聚了多少气,公羊鹤喂了她四轮招数,加之存于体内刚刚被调动起来的一小部分气,林骁催发出的炁引不再是黄豆一粒,而是糖丸一颗。 炁引越大,越能号令更多的无形之气为她所用。林骁一个健步冲上前,冲拳直打其胸口,欲震碎其心,拳上炁引拽无形之气迅疾旋转,仿佛在她的拳头上又套了一个刺锤般的拳头,只要敌人没发现气拳而闪躲甚微,林骁就能伤到他! 公羊鹤眉梢微挑,飘然躲闪到林骁身后,幽幽一语:“原来如此,你能搅动天地间的无形之气,好本事,只可惜在下亦对气感知灵敏,你这拳头带来的风真骇人呐,但还是太慢了,而且你这套路只能防守吗?进攻毫无章法,武技太过于粗糙,对付一般小将没准能得手,换作对付来日将成为大将军的在下属实嫩了些。” 他之言如雨密集,林骁自不会等他说完再打,冲拳不成就旋身侧踢,侧踢不成就落步双拳直冲,又被躲过就仰身向后砸拳,再空,顺势坠地侧翻接出一掌,碰不着,无碍,炁引聚无形之气凝锥破空扎向公羊鹤。 公羊鹤却凭借诡谲的身法再次轻而易举躲避。 又急攻十招,无一招摸到敌人,林骁气息已经不稳,炁引缩小至黄豆,她将快渗入眼睛的汗抹去,摒弃所有渐渐冒出头的消沉杂思,目中只映着敌人的身影。 “呼……呼……”她调整气息,曲腿伏低身子,双目紧盯猎物,宛若一只蛰伏的老虎。 “唉。”公羊鹤倏的叹一口气,手握剑柄将剑缓缓拔.出,“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林骁,在下可不想轻易被抓到,奈何风告知在下已有人在向这边赶来,我只好速速了结你的性命。如果有来世,望你能降生于兴,到时我一定会收你为徒,让你继承我的衣钵,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若是你争气,我将大将军之位传与你也无不可。” 音未落,林骁神色一凛,疾速后撤,“刷”,剑光削去林骁一缕头发。她赶紧拔刀出鞘,“当”的一声挡住一击,然而很轻,对方没用力,虚招! 第63章 反应过来再躲为时已晚,林骁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嗤”的一声,左肩被刺中。 那剑并不停留,眨眼间又到了林骁脖颈前,林骁甚至能想象到喉咙被划开时的疼痛以及生命被掠夺的恐慌与寒颤。 她没有半点思考的空当,全凭本能再度生发炁引,行招之速乃平生最快,并忘却了手中刀的存在。 霎时,两个枣核大小的炁引出现在林骁脚底,她体内存蓄的内气一空,整个人且处于凌空之态。 倒飞的林骁茫然地看着公羊鹤斩空一剑,清楚听到他诧异地一声“诶”,紧接着残影飘来,她不自觉抬起腿用力一踹—— “咚!” 林骁下坠,来不及调整姿势,直接砸在地上,砸得她五脏六腑顿痛,骨头似是被碾碎,背上像被火灼烧,额角的烧疤更是仿佛要挤出火苗把她的头烧穿。她止不住呼痛,又因疼痛而清醒,她必须赶快站起来,否则会没命! 可她动不了,这一摔不仅是外伤,内伤更不容小觑,尤其炁引受无形之气反噬而被迫归体,导致内气乱窜,伤了经脉和肺腑。林骁这动的念头一起,没动成不说,还吐出一口血,她努力微微歪头,让血往外流,免得把自己呛死。 “噗,呵呵,这算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吗?” 脚步声悠然靠近,显然林骁这几乎自杀式的反击并未让公羊鹤受多大创伤,莫说伤敌八百,就是伤敌一百都谢天谢地了。 实力差距过大,林骁纵有不甘也无可奈何,不如体面些,坦然些。 “啧啧,没想到死到临头的你会是这副平静模样,未免有些无趣。”公羊鹤不知想到什么忽的一笑,“告诉你一件好事,你在黄泉路上不会孤单,你那几个同袍早早便在等你了。” 杀人诛心! 林骁神情骤变,咬牙拼着最后一股劲儿投掷手中将英,她要和他同归于尽! “当”的一声刀剑相击,林骁绝望地闭上眼,哪怕临死也没有落泪,只是心中充斥着恨与悔,恨极,悔极。 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公、羊、鹤! 她猛地睁眼,浓重的杀意迸发,无意间取悦了公羊鹤。 “这才对,你该绝望,该悔恨,来世可莫要再当鹤影将军的敌人。愿你我能再重逢,来世再见,林骁。” “嗤。”剑刺穿血肉。 昏暗将她吞噬。 第60章 耳畔嘈嘈杂杂。 眼前光影闪烁。 我活着?还是成了鬼? 他们呢?王踵武、孟驰、花六…… 对不起, 我来晚了,打输了,是我的疏忽导致你们丢了性命, 对不起,我合该赔一命给你们。 可我不想死, 尚未完成愿想,不想死, 尚未给亲朋报仇, 不想死,尚未与赵谨交心, 不想死,不想让师傅和姐姐以及同甘共苦的同袍难过…… 我不想死,抱歉, 我不想死。 也许,我该睁眼, 睁眼看看, 是地府,还是人间? 林骁缓缓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光扎了她一下, 她不得不虚眯起眼, 五感随之清晰, 听到模糊细小的交谈声,嗅到浓烈的药味儿掺杂一缕冷冽的香,摸到干草制成的薄垫子以及土地, 嘴巴里尽是药留下的苦涩。 眼睛适应光亮, 睁开,看到了熟悉的营帐顶。 还活着, 真的还活着…… 林骁五味杂陈,她高兴,也愧疚,她有恨存于心间,却又如此无力消沉,她想怒,又想哭。 繁杂的思绪缠绕着她刚刚苏醒的神志,以致于她像个活死人,双目无神,面无表情。 直到有人掀开营帐帘子,脚步稍顿,又很快一步一步踩实,靠近她。 “醒了就赶紧起。” 冷硬的语气配上柔和的嗓音,林骁瞬间意识到这是谁,她挪动目光,在看清赵谨煞是好看的面容时,有一瞬恍若隔世的荒诞,紧接着熟悉感袭来,心抽疼了一下,鼻子且跟着发酸。 她像一只受伤的虎崽子,急需第一眼见到的人安慰疼惜,不然她会委屈,很委屈! 柳叶眉微颤,赵谨冷着脸俯身,一手揪住林骁的衣襟将她薅拽起来,另一手掐着她的两腮,促使她张嘴,而后揪她衣襟的手松开,迅速自袖囊取出一小木盒,以拇指拨开,动作到底是慢了,尚未来得及取出药丸,林骁就没力气地往后倒。 倒就算了,她不自觉地抓住赵谨的宽袖,直接把双腿宁折不弯的赵谨一并带倒。 赵谨再瘦再轻也非轻于鸿毛,一下子砸在林骁身上,迸发一声轻柔的闷哼,以及一声干脆响亮的“嘶,疼”。 林骁疼得脸都要纵成包子,就这样,赵谨都丝毫不怜惜,将一颗药丸塞进林骁嘴里,旋即黑着脸起身,若无其事地整理稍显凌乱的发丝与衣裳,一点都不想理委屈巴巴嘟囔着“好苦,好疼”的某只虎崽子,仅在离开前冷漠甩下一句“尽快起来离开我的营帐”。 掀开营帐帘子,外面站着有些许尴尬的东馗愚,这个让虎崽子进她营帐的罪魁祸首。 赵谨当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并冲他洒了一小包毒粉泄愤。 “阿嚏,某,阿嚏,非故意,阿嚏,赵大人,阿嚏,见谅……” 赵谨置若罔闻,迈步离开。 至于林骁为何会在赵谨营帐,得从三日前那晚说起。 当时公羊鹤拿剑欲刺穿林骁胸口,林骁因怒急攻心而神志迷蒙,在剑尖将挨上她时,变故陡生。 一把木剑破空袭来,其速不快,公羊鹤一双敏目能轻易捕捉木剑行迹,但随木剑而来的是一种令人神魂惧颤的威压,那威压致使公羊鹤动作凝滞,只堪堪避开要害,被木剑刺穿了右肩。 公羊鹤是个狠人,当机立断把木剑拔.出扔掉,接着运行身法逃之夭夭,他去了那处寻杜人开辟的迷宫小路,正好被赵谨安排的伏兵俘获。 同时西阿星用西家的灵丹妙药救了林骁,并带重伤者二人直接回了虎锋大军的营盘。东馗愚凭借五队合战时的赌约,让林骁得赵谨照顾,顺理成章地被安置在赵谨的营帐。 赵谨尽管不悦,然愿赌服输,加之她高估了虎翼四队的实力,让他们单独去对付身份特殊的梁鹤,结果导致就算留有后手也仍是伤亡不小。其实赵谨想着有西道在,四队不会栽在梁鹤手里,哪知林骁会不让西阿星参与暗杀梁鹤。 罢了,她认。 于赵谨前去再审梁鹤的同时,林骁正艰难地坐起身,忍着疼,累得气喘吁吁,旋即一抬头和教卒四目相对。 “可有好些?”教卒来到她近前,毫不讲究,席地而坐,又从袖囊中掏出一个看着就甜的果子递给林骁。 林骁舔舔干裂的嘴唇,接过果子咬了一大口,汁水充盈口中,总算压下药的苦,且滋润了喉咙。 她这才开口回应:“我好多了,谢谢教卒。” 又啃两口果子,林骁刚想问她昏倒后的情况以及四队伤亡如何,就被东馗愚抢先回答。 “交给虎翼军四队的任务算是完成,受伤最重的是你和王踵武,王踵武尚未醒来。” 闻言,林骁沉默,胸口闷得慌,她听出了教卒的言外之意。 王踵武活下来了,但孟驰和花六…… 剑眉紧蹙,她狠狠啃下一口果肉,杀意在心中翻腾。 “梁鹤被西阿星打伤,已成我军俘虏。” 林骁一愣,赶紧咽下果肉,咽得急咳嗽两声,忙问:“他在哪儿?” 东馗愚无奈摇头,说:“某不能告知,他尚且不能死,林骁。” “为什么?他是公羊鹤,兴国的鹤影将军,为什么不杀他?”林骁攥紧拳头,勉强压制翻涌的恼恨和冲动,声音不由自主拔高并夹杂质问之意。 “公羊鹤,鹤影将军……看来我军抓到一条大鱼啊。”东馗愚喃喃自语,对上林骁燃着烈火的星目,予以开解。 “莫急,林骁,听某一语。公羊一族在兴的地位举足轻重,公羊鹤却是个‘无名’将军,无名到我等未从‘梁鹤’这一显眼的假名联想到此人,这很反常。要知氏族大多极为在乎名声显不显赫,在乎家族能否人才辈出,光宗耀祖。 且兴与乾阳不同,乾阳武阳王为了压制氏族权势,严格把控出身氏族的武者成为将军,兴正好相反,振兴王极为信重武力强悍的氏族,因此兴国氏族之地位与家族武将数目及其实力名声息息相关。 无论公羊鹤是否为嫡系,从他当上将军起,对公羊一族来说就是珍贵之人,或者说是维系地位的珍贵棋子,可公羊一族却遮住了这颗棋子散发的光华。 再有如今天下崇武,武者对怀抱野心的国而言无疑是珍宝,尤其是能达到将军高度的武者。可以说,名声远扬的将军数目多少就代表其国军力之强弱,乃至决定其国与他国外交时的地位。然而兴国特意隐瞒了这位鹤影将军的存在。 某所言种种皆为说明一句话——事出反常必有妖,公羊鹤除了在虎锋军当奸细,一定还肩负着其他重任,若不将此人背后的阴谋弄清楚,乾阳与兴的博弈,乾阳必落下风,乃至一步棋差满盘皆输。” 第64章 林骁垂目,若有所思,心绪渐渐平和下来,但仍余几分挣扎,还不够,于她而言放过公羊鹤的理由还不够。 东馗愚洞察林骁之意,贴心地给足了她理由。 “公羊鹤对兴很重要,兴必是很信任他,他的嘴也确实严,若非你知晓其身份,我等恐怕很难从他口中套出这些,不知这些更遑论其他秘密。而这其他秘密中,你觉得会不会有潜藏于虎锋军及王都文官中的奸细身份呢?” 林骁猛地瞪大眼,看向东馗愚,呼吸急促,问:“他知道吗,奸细身份,害死我阿爹的奸细是谁?”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他是目前我等掌握的唯一线索。是以现在不能杀他,在他吐露所知机密前,你不能替你的同袍报仇,林骁,你可以忍耐吗?” 林骁的指甲嵌入手心,她强硬地张开抿紧的嘴,一字一顿回答:“我、可、以。” 我可以。再多忍耐些时日,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她在心中对死去的同袍如是说道。 除了公羊鹤被俘一事,东馗愚还告知她目前的战况与兵力分配。 “今日是两军正式交战第三日,双方僵持,伤亡不大。左军一万七千人由史锴左将军率领,攻寻杜北面城墙;右军一万七千人由曹仑右将军率领,攻寻杜南面城墙;中军在寻杜西城门前与兴征军对峙,领兵者廖封上将军的偏将——五千率南正瑞,所率中军五千枪兵。” 林骁颇为诧异,问:“教卒,廖封将军呢?中军为何只有五千人?攻城怎么会伤亡不大?” 东馗愚耐心解释。 “廖封将军已不在此处,然敌人会以为廖封将军藏身于林海,因为敌军知晓我军具体兵力如何粮草如何,而不知廖封将军以及四万一千人已秘密离开此地。中军五千人乃廖封将军最得意的长.枪亲兵,他们在中军,敌人不会怀疑廖封将军不在林中,会因中军人数少而犹疑,不敢轻举妄动,更难窥探到我军真正的虚实。另有包括辎重兵在内的中军一万四千人驻扎林海,暂不必派出。” 稍顿,东馗愚意味深长地说:“攻城伤亡不大是因为我军在假意攻城,个中缘由你很快便能知晓。” 第61章 林骁在恢复气力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离开了赵谨的营帐,她先去找师傅和语儿姐让她们放心,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 找语儿姐时, 语儿姐拉着林骁检查许久,确认她没有勉强才一改忧心憔悴的模样, 露出笑容,并给了林骁好多她自己制的小食, 刘叔则偷偷塞给林骁一对精铁护腕。 要知在乾阳精铁可比青铜贵重得多, 青铜又比普通的铁贵重,因为铁难炼, 尽管铁比青铜要硬,要更适合进攻和防御,但技艺所限目前并不能普及。 乾阳军队中大多用青铜器, 除非家中太贫寒、军中地位太低会用未被精炼的杂铁器,而能用上精铁器的不是身份高贵就是家中富有, 比如薛宗扬那样的氏族, 林骁的黑甲就是精铁制,很沉,对于她来说倒是正好。 还有一种比精铁更贵重的铁为玄铁, 取自黑钨矿, 用它很难铸造武器, 但凡造出来的无一不是神兵利器。 这些是林骁从村里已经去世的老铁匠那里听来的,因此她知道精铁有多贵重,刘叔非富非贵要弄到这样一对精铁护腕想必甚是困难, 不知付出何等代价。 林骁抿紧唇, 红了眼眶,心既像泡在暖泉又像为柔风包裹, 她感激又动容。 刘叔摸摸她的头,说:“孩子,这几日辛苦你了,叔送你此物就是想让它护着你,你一定要一直一直活下去,莫让战场的风沙埋没你的身躯。” 林骁重重颔首,郑重承诺:“我会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语儿姐也抱了抱她,安抚她好一会儿。 告别刘叔和语儿姐,林骁要去寻师傅,半路碰上李叔、孙二与孟乘龙及何起,准确的说是他们主动来找林骁。 其实林骁与他们算不上有多亲近,尽管每个人她都与之相处至少一个月,但后来的分队分军让几人之间变得有几分生疏,尤其虎翼军惯常神出鬼没,与虎锋军已不像之前交集那么深,似乎教卒和赵谨都有意将虎锋虎翼分割开,总之她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们了。 几人面面相觑,有几分尴尬,但当李叔送给林骁一卷木简后,尴尬的氛围就变得柔和中带着几分温情。 孙二送了林骁一个他自制平安木牌,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据说是经文,林骁虽不懂,但心里是暖的。 何起和孟乘龙则送了林骁一双靴,何起家是卖草履为生的,孟乘龙家则出乎意料是做裁缝手工的,他二人合力给林骁做了一双皮革靴。皮是从火头兵那里换取,不是贵重的皮,但很结实柔韧,加上孟乘龙裁缝手艺好,这靴子穿起来极为舒适,更让林骁吃惊的是大小居然如此贴合。 对此,何起不好意思道:“我之前去看你的时候量了量。” 原来如此。林骁郑重地一一向四人道谢。 李叔四人都被选进了战车队做战车护卫兵,现在于林海长道待命,虽尚未上战场,但也不空闲,他们得去林中一片空地操练,正好轮到他们,他们也就没有与林骁多交谈。李叔临走时嘱咐林骁要好好看木简,林骁应下,目送他们离开。 她好奇地打开李叔送的木简,刚看第一列字就目光一凛,其上书二字“为将”。 为将者,当勇、智、仁、信、忠。 为将之勇,非轻贱己命,勇于冒险,而是遇敌不怯、冲锋不疑、绝境不弃,冲动鲁莽不可称勇。 林骁心神震颤,她忽然明白了刘叔所言之深意,活下去,她心里确实想活,可总是在关键时刻把性命抛到脑后。 老骨山发现山贼斥候,她孤身追去,完全没想过敌人很强很多这一可能,万一那是个陷阱,埋伏着很多敌人,她追过去,纵使力大无穷也不可能永远不力竭,结局恐怕脱不开一个“死”字。 面对公羊鹤时同样,她明明可以多找点同袍过去,起码找师傅一道去,那样最差的结局是公羊鹤逃脱,四队任务失败,但林骁自己不会濒临死亡或身受重伤,最好的结局是她们能救下王踵武三人并杀了公羊鹤,而不是她在不知敌人实力如何的情况下孤身前往,不单耽搁许久救不了人,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鲁莽,冲动,轻贱己命,不配称勇,不配为将。 林骁苦笑,满心悔恨,却改变不了任何过去的事,她只能吸取教训,收拾心情继续往前走。 找到师傅时,师傅正在煎药?想起吃下的药丸,林骁否定煎药一事,师傅应该是在炼丹。 林骁坐在一旁,没有打扰,在满帐丹香中她的心神逐渐归于平和宁静,感觉整个人精神许多,那股萎靡气不知不觉消散了。 半晌,西阿星灭火收丹,将一瓷瓶丹药都给了林骁,她说:“练行气拳时服下,能帮你调理内气,修复经脉。” “多谢师傅。”林骁接过,小心地收入衣囊。 无言几息,林骁认真又希冀地问道:“师傅,我想学武技,你能教我吗?” 很意外,西阿星干脆地摇头,回答:“贫道不能,西家武技除了行气拳外不适合你,贫道且善剑不善刀,鲜少会运用拳脚功夫,你所求贫道无法满足。” 林骁目光微暗,倒不气馁,只是一时间有点茫然,她不知要去向谁讨教。教卒吗? “不过,贫道能算出你武学之道该如何走。” 峰回路转,林骁星眸一亮,凝视着师傅,有些紧张。 西阿星掐指一算,说:“此战结束,东馗家…教卒自会带你去寻另一位师傅。” 家教卒?另一位师傅? 林骁微微皱眉,能得指点是好,只是多拜一位师傅,总觉着对不起西阿星。 许是看出她的顾虑,西阿星宽解道:“学无止境,贫道所能教授之物有限,怎会阻你从他处学习。师徒之名是责任,非束缚,师授徒以技艺,徒得传承而发扬,并无始终唯一之必要。” 见师傅确实不介怀,林骁松开眉心,笑了笑,承诺:“师傅永远是师傅,徒儿永远是徒儿。” 西阿星浅弯一下唇角,摸摸她的头发,无言胜有言。 师傅独自扎营在僻静处,离四队营盘不远不近,林骁从师傅那出来后准备先去探望王踵武。不多时到了四队营盘,四队不少人在外。 张天石对她的态度一如既往,有所关心又不甚亲近。 秦之荣见了她,关心几句,语气有些复杂,毕竟孟驰死了,秦之荣和项卫与孟驰关系甚好,而导致孟驰死亡的虽是公羊鹤,但她这个错估公羊鹤实力的四队队率其实也难辞其咎。秦之荣许是因为先前林骁替他顶了旗杆秘密泄露一事而不好怪责,项卫无所顾忌地对林骁怒目而视。 林骁理解,垂首向他们道歉。 “不需要你的道歉,小不点死了,你道歉有什么用!”项卫平时老实话少又和气,此时生起气来浑身筋肉紧绷青筋暴起,如同一座山压在林骁头上,气势骇然。 第65章 而林骁愧疚,又怎会反驳,怎会散发气势顶回去。她只有承诺:“我会替他们报仇,我会给他们的家人送去粮饷。” “哈。”项卫讥讽道,“小不点早就没有家人了,你去地底下给他们送吗?”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居高临下盯着林骁说:“报仇,你能报得了吗?梁鹤就在虎锋主营关着,我们兄弟去了想弄死他,你猜怎么着?那个本事没多少的女军师防着我们呐,安排守卫至少三十人,我们连靠近都靠近不了,哈,你和那女军师有啥猫腻军营里都传开了,你觉得我会再信你?” 林骁攥紧拳头,抬头瞪向他,怒意腾腾。怪她,她认,的确是她思虑不周,是她天真,但贬低赵谨不行。 她愤而开口反驳:“赵谨无错!她将暗杀梁鹤的任务交给四队所有人,并非交给几个人,她也告诉我等可以撤退,无须在林海死撑到底。而且有西阿星在,梁鹤未必杀不了,哪怕杀不了四队也不会损失惨重,赵谨应该考虑到四队有实力莫测的西阿星才会让四队去暗杀梁鹤。你却指责她没本事,就因为她是女子,你就可以肆意迁怒吗!” 林骁没有提有猫腻那句,她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扯那件莫须有的事,不过她记下了,她理应反思,理应明白以男子身份与赵谨频繁接触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 这个军营对女子有偏见不包容,她更该小心行事,不能加深这种令人厌恶的针对。 被戳破心思的项卫恼了,愈加口不择言:“你这样袒护那女军师,果然你俩不清白,你能当上队率八成也是因为她罢,不然以你的本事配做四队队率?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都是没真正上过战场的小卒,连伍长都不是,凭什么命令我们,还害死孟驰!” “项卫,你冷静……”秦之荣听不下去,刚规劝几个字就被一阵笑声打断。 “哈哈哈,好戏,好戏啊!”纪凯云拍着手走来,经过林骁时还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顺便撂下一个嘲讽的眼神。 林骁冷冷看着他,牙齿磨了磨,没有阻拦纪凯云走到项卫跟前。 因为她清楚意识到她和项卫等人的同袍情断了,她不会紧抓着他们不放,没必要,好聚亦当好散。 果然,纪凯云在项卫面前昂首挺胸,招揽道:“大块头,小爷欣赏你,跟小爷去一队如何?” 项卫瞥了眼林骁,冲纪凯云呲牙一笑,说:“求之不得,纪队率,我伍尽皆加入一队。” 这还未完,他回头望向秦之荣,道:“荣子,和我们一道走罢,这样唯女人是从的队率,你还敢将命交给他吗?” 林骁移动目光,与秦之荣对视,秦之荣目光躲闪,她心下叹气,心道自己这队率当得可真失败。 秦之荣到底选择跟随打辎重兵时就一起拼搏的项卫。林骁一点不意外,在纪凯云一副大获全胜又要张嘴引人恼时,她学赵谨冷言冷语:“今日一别情分断,我所欠来日必还,梁鹤,我会亲手杀之。” “用不着你,懦夫。” 项卫冷笑回嘲,反倒让纪凯云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啧啧摇首,迈步领着新入队的手下往外走。 没走几步,有一人背着背囊蹿到纪凯云跟前,弯腰抱拳谄媚道:“小的马开,恳求纪队率收留。” 他是花六组剩下的一人。 “哈哈哈,好,小爷也欣赏你,弃暗投明,跟着吧。” 纪凯云风光地领着一帮人往外走,边走边说:“想投身一队就尽快,小爷今个儿心情好,过了今天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在外的除了张天石组都加入了一队,纪凯云是连仅剩的三人都不打算放过。 张天石打了个哈欠,转身回了营帐,他旁边的二人对视一眼,踌躇着往纪凯云那边走。 纪凯云更是得意,在离开前回头看了眼林骁,十足欠揍地冲她挥挥手,旋即伴着笑声,呼啦啦一群人走了个干净。 林骁独自站在空旷的营盘中央,犹如一座孤零零的石塑。 “离心之人走了有何不好?” 一道沉稳的少年音兀的响起。 第62章 林骁闻声转头, 来人是姜商。 “你不是来嘲笑我的。”她声音微哑。 “不是,我不闲,亦不蠢。”姜商行至她旁侧立定, 目视前方,平静言之, “覃桑手下难以立功。” 林骁稍怔,没懂。 姜商自顾自地说:“我欲成为乾阳的大将军。” 林骁一双星眸恢复点神采, 她凝望着姜商, 头一次在姜商的身上看到“不平稳”,那勃勃野心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枚石子, 荡起一圈圈涟漪,她由此窥探到湖底猛兽的影子,心下忽生几许亲切。 “故而我需要机会, 立功的机会。”姜商侧首与林骁四目相对,“但在我等来一飞冲天的机会前, 我不希望木秀于林遭风摧残, 我无有后盾,孑然一身,我需要一束光替我引走麻烦而不必要的目光。请暂且让我成为你的影, 林骁。” 他明明白白地把林骁当作挡箭牌、垫脚石, 林骁意外的并不生气, 或许是因为姜商从始至终没有隐瞒过自己的想法,没有隐瞒过他的阴暗面,他不虚伪, 不粉饰太平, 向她展现的尽为真实。 最起码林骁知道,在拥有共同之利时姜商绝不会背叛她, 亦不会遵循情义将她抛弃,他理智而可信。 林骁到底对离开的人有几分怨怼。 她转回头,闭目,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再睁眼时所有消极心绪尽退,只余下坚定向前的决心,她需要姜商的辅佐,她也会将他当作垫脚石,他们可以互相信任。 “好,我答应你,姜商。”林骁转身面向他,伸出拳头,“击拳为盟。” “同盟,确实是最合适的关系。”姜商微笑,伸拳。 “嘭。” 两拳相击,盟约立。 “对了,你离开三队,覃桑知道吗?”林骁可不想成为纪凯云那样的人。 姜商回答:“他知道,覃桑在担心你。他预料到四队会面临被抢人的境况,毕竟一队损失极为惨重,我提出要离开三队,他同意得很干脆,且让我多帮一帮你。不过他应该没想到四队的人几乎走了个干净。” “抱歉,是我的错。”林骁抓了抓略微挡眼的额前发,懊恼的同时又莫名觉着轻松。 姜商对于她这话表示认同:“你的确错了,但你恐怕不知你错在何处。” 林骁蹙眉反驳:“我错在轻敌,又轻视自己的命。” “此错自也有,然更大的错在于你太过重情义,这也是我一开始未选择你的理由。”姜商平铺直叙道。 “太过重情义?”林骁眉心紧锁。 “西阿星、郑直、王踵武,这三人对你而言很特殊。” 没错,西阿星是她师傅自然特殊,郑直与王踵武和她从老骨山剿匪开始就一直是同伍,自然比旁人情义深厚……啊,她明白了。 李叔所赠《为将》有写:为将之仁,非心慈手软,情义唯一,而是平等爱人,不杀无辜,不害平民,偏袒不公不可称仁。 “我敬重西阿星,很少单独命令她去做何事。我偏袒王踵武,明明他适合拿弓,却顾忌着他的过去而不强迫。郑直,我虽不如对待前二者明显,但我从未让他涉险。这些在其他人眼中就是不公,我正是在这种不公下不知不觉与其他人离心。” 姜商予以肯定:“不错。战场上生死难料,每一个今日尚且活着的同袍,都可能在明日成为倒在黄沙中的枯骨,上战场的人多少都做好了赴死和离别的准备。当同袍死去,最该被憎恨的是杀死同袍的敌人,而非领首,即便领首决策有误,在领首孤身前去弥补过失险些丧命的情况下,为何会比敌人还要招恨?” 林骁无言沉思。 不等她想出一二,姜商一语道破个中缘由:“因为领首生,受偏袒者生,不受偏袒者死。” 林骁恍然大悟,惊异道:“他们莫非认为我舍弃了孟驰与花六?!” “十之八.九。不论真相如何,你只救下王踵武是事实,你先前不一视同仁亦是事实,他们会怀疑你乃必然之事。” “可我……”林骁闭上嘴,无甚好解释,姜商知晓真相,而项卫等人不会信她。 “我该怎么做?”她塌下肩膀,显得有几分失魂落魄。 “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在意他们无用,不如好生反省自己,知错就改,以后莫再重蹈覆辙。”顿了顿,姜商沉声道,“你须得学会察与疑,不要过于依赖你的直觉和本能。如梁鹤那样会欺骗直觉的敌人并不在少数,精于伪装者或许会从里到外展现出无害,然一个人再如何会瞒骗他人,却始终瞒骗不了自己,他会暴露出独属于其自身的微小细节,若能将之抓住即可去伪存真,而方法就在于观察与怀疑。” 说完这些,姜商不再多言,转身进了张天石的营帐。剩下的两个营帐,一个是项卫等人未来得及带走的大营帐,一个是王踵武和郑直的小营帐。 第66章 林骁没有静立多久,有些东西她得一点点学会,现下还是先去看看王踵武的伤情。 撩开帘子,郑直二人营帐内的药味更为浓烈,林骁混不在意,赶紧将帘子放下,怕伤者染寒。 郑直正呆坐在王踵武旁边,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林骁坐在他身旁,他才反应过来。 “俺…都听见了,林骁,对不起,没出去帮你说话。” 郑直声音沉闷,双目缺少亮光,看着死气沉沉。 林骁有点难受,胸口闷得慌,她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而后说:“没关系,郑直,那是我该独自面对的。当然,要说一点不失望是假的,只是我很清楚,成长需要代价,对同袍离世的愧疚,同袍的怒火与怀疑,以及仇恨的重压,这些皆是独属于我的代价,没人能帮我分担,我必须接受它们,战胜它们。” 似乎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林骁双手十指交叉,微微垂头,向郑直,也是向自己倾诉:“老实说,项卫他们离开之后,我感觉身上的担子卸下去很多,一直绷紧的弦放松不少。” 她苦笑一声。 “其实成为四队队率时我喜悦又恐慌,二十四个人的信赖与命皆系在我身,我真的能行吗?我压抑着不安,勉强去当好队率,我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可我尚且没有那份器量与魄力。二十四个人的调用权在我手中,就算有赵谨所予兵法谋略辅佐,我依旧无法顺利地驱使二十四人,一切都勉勉强强。 在第二战四队被敌军突袭,身为队率的我应该及时重整阵势,再下合适的命令去应敌,可当时的我脑袋空空一片,只是本能地去一个个帮你们脱离危险,结果没来得及救下被围攻的花六发小…… 我那时才意识到真正的战场与合战操练是天壤之别,合战时我不是独自下决定,有孙二在前面顶着,合战时大家都不会死,所有的冒险最差不过是丢旗和受点皮外伤,被偷袭而败北也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但真正的战场不同,身为领头的我决策一旦失误,轻则受伤溃逃,重则全军覆没,败北可能是定局,难以再反败为胜,死去的同袍也不可能再回来。” 她自嘲:“我常把成为大将军挂在嘴边,结果我连二十几人都无法调用,还轻敌害死同袍,多可笑。” “别这样说,林骁,你已经很厉害了……”郑直低声说,“俺才是,真的没用,你们说的很多话俺听不懂,俺也没办法和你们一起商讨,俺笨,总得靠王踵武给俺解释。俺打仗的时候也是,只知道往前冲,可俺不厉害,总得靠西阿星和王踵武帮忙才能杀掉敌人,俺根本没法独当一面,又怎么能成为将军?你比俺强多了,林骁,你走得快,将俺甩下老远,俺跑着都追不上啊,俺就有点生气了,不想把你当好兄弟了,对不起。” 听到最后,林骁忍不住笑了下,她伸手拍拍郑直的肩膀,没有安慰,反倒有点气人:“不好意思啊,走太快了,可惜我不打算等你,我还会走得更快,看来兄弟确实没得做了。” “呜嗝。”郑直可怜又委屈,边哭边硬气道,“俺还不乐意和你当兄弟呢,俺会追上你的林骁,你等着,以后俺把你甩后头!” 林骁弯弯唇角,挑衅地冲他扬扬眉,说:“好啊,我等着,你可别不敢来。” 恢复精气神的郑直抹了把泪,冲林骁伸出拳头,眼神明亮,道:“谁怕谁!” 林骁一拳碰上去,星眸灿灿,回应:“走着瞧。” 消除了和郑直之间的隔阂,林骁又确认王踵武没有性命之忧便将背囊暂存此营帐后离开,她打算去见公羊鹤一面。 行至虎锋主营时,一些闲得发慌的战车护卫正在侃天说地,本来这不是什么奇事,林骁平时遇见大多会无视,然而今次她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对对,那个女军师,叫什么赵谨,长得是挺美,就是不太检点,听说还没及笄呢就和一小子睡一窝了,没准过两天娃都有了哈哈哈!” 一瞬间怒火窜上天灵盖,林骁想都没想就凶狠地扑向那满嘴装着猪粪的东西,一拳砸在这厮臭嘴上,打碎其满口臭牙。 第63章 林骁的袭击太过突然, 此人同伍一时未反应过来,直到碎了满口牙的东西发出嚎叫,这些人才齐齐出手要制止还想动粗的林骁, 一边不客气地下黑手,一边还要辱骂难听的字眼, 比起拉架更像群殴。 林骁又岂会任他们打,她气力早已恢复大半, 就是不用行气拳, 眼下一挑五也把这些嘴不干净的东西揍得哭爹骂娘,她甚至没控制力道, 把两个人打得吐血不止。 这动静引起旁人注意,不少人过来阻止,但这些人和被林骁揍得人属于一丘之貉, 没一个是真的来拉架,有的甚至抽出刀剑要往林骁身上捅, 估摸着是觉得捅死了也可以说是误伤, 毕竟先动手的是林骁。 林骁见过公羊鹤的快剑,再看这些人的刀剑,扫一眼即知会往哪里招呼, 身体不自觉就将刀光剑影躲了个干净, 同时她的拳脚揍起人来不含糊, 竟硬生生和这一队百人打了个平手,尽管势均力敌的情况只维系不到半刻。 身上旧伤未愈的林骁到底是又添新伤,一人难敌百人, 很快就被控制住, 正当这群打红眼的虎锋兵闹哄哄要举刀砍死林骁的时候,一阵空灵又阴冷的笛音幽幽响起,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窸窣窣。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林骁却睁大眼定定地透过人群夹缝,望向那抹手持白玉笛的淡青色身影。 笛音忽的急转直下,窸窸窣窣声大作,只见刚刚还平稳的土地猛地震颤起来,接着在众人惊呼之下,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虫子从土地里钻出,约千数,迅速且灵活地顺着这百人的腿往上爬,一直爬到皮肉裸.露处毫不客气下嘴,刹那间一片痛叫。 钳制林骁的两个人挨了咬,不得不把她放开。林骁怔怔地扫视四周,刚刚还嚣张且谈笑风生地要把林骁杀掉的人,现在个顶个的惊恐,或目眦欲裂,或面露青紫,或七窍流血,总之不管外表如何,都一副肝胆寸断的痛苦模样。 明明被虫子折磨的都算是她的同袍,可林骁没有半点同情,亦没有觉得痛快,只能说没什么感觉,不喜不悲。 她不再呆坐在这儿看戏,站起身,小心地朝人群外而去,无他,怕踩伤赵谨的虫子,至于拦路的人,她直接就踩了过去,反正军规也犯了,不差这一点。 林骁行至赵谨跟前三尺处,没再靠近,她不想继续给赵谨带来不必要的谣言污蔑。 赵谨瞥了她一眼,继续吹奏,一刻后,笛声才收敛杀伐之气变得柔和,柔和的笛音安抚了这一片五彩斑斓的虫子,不论是正扒着人不放的,亦或钻进人皮肉的都随着笛音撤退,重新钻回地里。 林骁好奇地蹲下仔细看地面,除了留下一个个不仔细看都看不到的小洞外,与虫海翻腾前并无两样。 诚然,对于这些虫子走了,毒却未退的人来说,这一刻前后是天差地别。 “你因何与他们起冲突?” 赵谨的询问拉回林骁的思绪,她起身面对她,斟酌着回答:“他们讲话太恶心,我一时未忍住。” “最近于军中流传的流言蜚语?” “额,嗯。对不起。”林骁郑重地躬身向她道歉。 赵谨轻笑,没有丁点笑意,她轻飘飘一语:“错不在你,你道歉作甚,某些不喜口齿健全的奇人异士才该道歉,可惜他们已无此机会。” 话音未落,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乍起,林骁不禁直起身扭头一看,那些原本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的人现在不是烂嘴烂舌就是牙齿尽数腐坏脱落,其凄惨模样让林骁终于不忍再看。 “同情?”赵谨微微挑眉,语气藏着几许讽刺。 林骁摇头,认真地说:“他们自作自受,如果今日被他们肆意造谣污蔑的不是你,而是另一个无辜女子,恐怕就算那女子为证清白自尽,这些恶心东西都不会掉一根汗毛,他们甚至会继续满不在乎地污蔑下一个人。我只会庆幸你有能力惩治他们,而不是被他们活活逼死。” 很小的时候,林骁就见过被人言逼死的女子,那女子年纪轻轻,不幸被村里一无赖看上,无赖求娶不成就伙同村里其他娶不着媳妇的男人污蔑那女子与有妇之夫通奸,年轻女子无论怎么辩驳都无人信,甚至被一同污蔑的那有妇之夫都一副默认的样子,非要逼年轻女子嫁他作妾,最后女子受不了流言蜚语和男人的恶心逼迫,投井死了,她死后且不得安宁,经常被一些闲人当作饭后余谈议论羞辱。 而当初那些无赖和有妇之夫确实过了一段逍遥日子,直至阿爹打胜仗归来听说这事,连夜把他们杀了个干净。 可哪怕他们死了,那无辜女子也无法死而复生,也依旧背负着洗不干净的污名,因为有些人惯会装聋作哑,只想污蔑她,鄙夷她,以满足不堪肮脏的私欲。 见林骁纵眉垂目,赵谨念在她的话尚算中听,难得出言宽解道:“这百人乃流言蜚语之源。近两日虎锋众将士大多忙于攻城,军营内法令监察疏忽,他们遂起了歪心思,欲趁夜潜入我营帐,被我的护卫逮到受了严惩,心有不甘就开始散布流言蜚语,今日我未让这些畜生穿肠烂肚后齐走黄泉路已算仁慈。” 第67章 闻言,林骁眨眨眼,明白赵谨是担心她心里有疙瘩,尽管她不忍那惨状仅是一瞬而已,不会因一群恶人受罚有多余的慈悲,但这份担心足够让她心里暖意洋洋又喜上眉梢,她且忍不住向她确认:“你在担心我?” “哼。”赵谨轻哼,冷漠道,“我担心你作甚?” “好哦,你不担心我。” 一点都不口是心非嗷。林骁将未言之语连同欣喜摆在脸上,以便赵谨一眼看穿她的想法。 赵谨甩给她一个眼刀,不打算和虎崽子多计较。 亦无空计较,她等的人来了。 但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林骁敏锐地感知到汹涌的恶意,神色当即一凛,上前两步,将赵谨护在身后,与气势汹汹的来人对峙。 来人长得凶神恶煞,一双眼瞪得老大,要把人活吞了似的,他忽视林骁,怒气冲冲向赵谨发难:“赵谨,你未免太不把我乾阳虎锋军当回事!拿个鸡毛真当令箭,老子告诉你,这虎锋二十万大军归属王上,王上可没允许你在这儿肆意妄为!今个儿老子得为我虎锋将士讨个公道!” 话音未落,他拔刀出鞘,杀意流露。 林骁死死盯着他,身体紧绷,她算看出来了,这人是想借机除掉赵谨,约莫这百人所做之事和眼前这厮脱不了干系。 赵谨从林骁身后走出,手中白玉笛轻轻敲击手心,她似笑非笑,朗声言之:“伯长王矛,兴国细作,与军师胡力仲勾结,意欲谋杀大军腹心,作乱虎锋后方,使虎锋军心涣散,自内瓦解。” 王矛一愣,刚想反驳就被赵谨扬声抢先。 “虎锋腹心赵谨,以总帅廖封上将军令符,命虎翼四队队长林骁就地格杀奸细。”赵谨真的拿出将军令符,示物于空。 林骁尚未反应过来,身体不由自主动了,她疾行踏风,出刀霹雳,眨眼间将王矛枭首,王矛半个字都来不及吐出,瞪着眼坠地,面上凝固着茫然与错愕。 被血溅了一脸,林骁才反应过来做了何事,不得不说,她真的被赵谨使唤惯了,导致一听她令便本能行动。 倒不算坏事,起码没让坏人说出不利于赵谨的话。林骁将此事放到一边,收刀入鞘,转身想问赵谨怎么善后,结果一转身就眼前一黑。 并非头晕,而是一块方帕盖在脸上,林骁将带着淡淡冷香的帕子拿下,一边惊叹赵谨暗器功夫了得,一边乐呵呵地拿帕子擦脸上的血,同时极为自然地迈步跟上赵谨。 至于善后一事,估摸着赵谨早就安排好了,应该不用她操心。 等进了林海,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消失,林骁才几步上前,和赵谨并排。 “血腥气重,离我远点。” “好哦。”林骁大方地向侧挪一小步,比“点”远多了。 赵谨:“……” “你想问何事?” 林骁思量几息,小声问:“刚刚那个王矛不是兴国奸细吧?” 怎么会有奸细那么弱,又那么显眼呢。 赵谨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回答:“他是乾阳三大氏族之一白氏派来的细作。” “啊?”怎么都想不到是乾阳内讧。 “廖封乃氏族将,他的靠山是薛氏,此次收复寻杜若能成功,他及他身后的薛氏皆会更上一层楼,反之则元气大伤。乾阳三大氏族互相掣肘角逐,白陆两氏族岂会眼睁睁看薛氏走在二者前面,约莫皆打着让收复战失败再由己方力挽狂澜的愚蠢盘算,唯一的区别在于白氏狠辣不遮掩,陆氏阴险不磊落。白氏的细作好找,手段又如此直白,我自然借机敲山震虎,让陆氏细作不敢轻举妄动,免得这后方大营整日生事端。” 林骁惊叹讶然,一句话脱口而出:“连我都在你的谋算之中吗?” 赵谨打量这只虎崽子一番,嫌弃道:“你若聪明些就不该问,你若有自知之明更不该问。” 什么意思?林骁纳闷许久才想明白,赵谨没必要将她纳入谋算,赵谨又不是没理由没实力去教训那百人。再者赵谨不会时时关注她在哪儿,又如何安排她,即便赵谨能猜出她的行迹,以赵谨如无必要不想与她有交集的样子,估计也不愿用她这颗棋子。而自知之明,林骁难免委屈,她的确冲动了一点,谁让那些人说话太难听,她本身且因为变故太多心绪不稳,加之对赵谨的歉意,一时没忍住才会动手…… “赵谨,我会受什么处罚?”林骁叹气,蔫了吧唧。 赵谨淡淡一语:“虎锋军的军规与虎翼军何干?” “诶?”虎崽子一脸懵。 第64章 无罚一身轻的林骁跟着赵谨来到林中密牢, 所谓密牢其实就是一个小营帐,外面连个看守都没有,不过四周气息混杂, 估计暗中埋伏不少人。 公羊鹤就被关在这里,主营那据说关公羊鹤且为重兵把守的地方是假的, 八成是有钓细作之用,再加上原四队的人去闹过, 那处密牢便更为可信。 “进去之后听我吩咐。”赵谨从林骁这里了解了梁鹤, 包括他的身份及远大理想。她已成竹在胸,这次审问公羊鹤一定不会让人失望。 林骁颔首应下, 主动撩起帘子让赵谨先进,等把帘子撂下,出乎意料未闻到多么难闻的血腥味, 反之营帐内蔓延着一股奇香,嗅得多了感觉头重脚轻。 她迷迷糊糊的被掐住两腮, 一个黑丸子被塞进她嘴里。 强烈的苦涩提神醒脑, 林骁转瞬摆脱了晕乎。 “呵呵,这又是哪位大驾光临,恕在下不便起身相迎。”公羊鹤蓬头垢面, 看着十分憔悴, 还偏要维系从容。 林骁注意到公羊鹤双目无神, 根本不看人,他这是瞎了? “公羊鹤,是我。”得赵谨一眼神, 林骁开口一语。 “哦, 林骁啊,你还活着倒不让人意外, 在下当时未能杀了你,真遗憾。”他语气随意。 林骁剑眉倒竖,压着火气,问:“你后悔吗?没杀了我,还向我透露那般多秘密。” “后悔?”公羊鹤轻笑,“鹤从不后悔,杀你也好,不杀你也罢,于在下而言不过闲时取乐,包括你那些小同袍。只可惜在下未等来我军将士,没有做一出戏洗脱嫌疑就被你身旁之人算计俘获。” 如此轻慢的态度,仿佛杀不杀她与同袍乃微不足道的小事,肆意轻贱他们的命。林骁咬牙切齿,拳头紧攥,微微颤抖,杀意在心中翻腾。 忽然,一抹冰凉触及林骁似燃了火的拳头,林骁心神一颤,涌上脑门的火渐渐退去,她松开拳,反手收着力握住赵谨的手,冰凉自掌心传递至胸膛,让包藏火焰、躁动不止的心逐渐安定下来,冷静压制了冲动。 赵谨瞧了眼被紧紧握住的手,没有挣扎。 “公羊鹤,我会杀了你,但不是现在。”林骁语气平静,令公羊鹤微微挑起眉。 “既然在下无论如何都保不住性命,又怎会配合地吐露你等所期望的机密呢?”公羊鹤故作疑惑,满不在乎地问。 林骁被问住,晃晃赵谨的手,向她求助。 赵谨看了她一眼,说:“她傻,数年内取不走你的命。” “……”林骁撇嘴,泄愤般地轻轻捏了捏赵谨的手。 “嗯?数年,赵姑娘这是觉得在下还能活几年?” “自然。”赵谨无视林骁的小动作,语气笃定,“鹤影将军在兴的地位颇高,身负重任到乾阳虎锋军做细作,无论你背后的兴有何阴谋,你都是其中的关键,定会有人不惜任何代价来救你。” “你怎知不是来杀我?自在下被俘起,所谓阴谋即被摆上明面,那还有何存在必要,兴为了不让我泄更多的密,不是该派人了结我吗?你等在从我口中撬得足够多的秘密前不会轻易杀我,我只能死在自己人手里,不是吗?” “不是。”赵谨一字一句清晰道,“公羊鹤,你野心勃勃,比起忠于兴,你更忠于你的野心。如若你真的认为兴会派人杀你,你不会如此从容不迫,不泄露半点秘密,你会与乾阳谈条件谋求生路,比如保你性命并让你成为乾阳的异姓王侯,成为乾阳的大将军。正因你笃定兴会派人救你离开,一旦你变节,原本该带你离开的人必会想尽办法除掉你,而你即便投靠乾阳也未必能保全性命,反之不变节你更可能活下去并受益最大。” 公羊鹤笑容不变,但林骁敏锐发觉他现在是皮笑肉不笑。可见赵谨所言应是戳中他的心思。 赵谨的话仍在继续。 “除此之外,你暴露与否其实对兴的谋划无甚影响。据我所知,军级在将军以下者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有资格进入乾阳王城,一是大胜回王城论功行赏,二是大败进王城论罪惩处,其前提是重要战役的胜负,比如此次出动十万大军的寻杜收复战,此乃你这两年久等的好机会。” 公羊鹤想去王城?做什么,莫非是去找隐藏在乾阳王城的大奸细?林骁闻言猜测到。 公羊鹤依旧闭口不言,仿佛不单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 第68章 赵谨不介意唱独角戏,道:“当然,对于细作而言,成为俘虏被送去乾阳王城受审也不失为中策。只是这样做容易给你想要勾结密访的人带去嫌疑,若被轻易俘获更会使乾阳人有所防备,没准会直接杀了你,又或布下天罗地网等藏得深的硕鼠来投。” 话音落下少时,公羊鹤再度懒洋洋开口:“赵姑娘,与其费尽心思试探在下,不如讲清好处条件,在下兴许会应你一番利诱,如你所愿。” 公羊鹤态度变了,赵谨的话八成说中什么,让他产生了动摇,这会不会是此次审问的突破口?林骁替赵谨紧张,悄悄用拇指蹭了蹭她的手背,本意是宽慰,结果被她瞪了一眼,林骁不敢再乱动,却没有放开她的手,她发现赵谨的手好难捂热,这么久才只暖和一点。 晾了公羊鹤好一会儿,公羊鹤的笑容都淡了许多,赵谨才幽幽道:“无须那般费事,威胁利诱,我为何选利诱,而不选威胁?所谓打蛇打七寸,你既野心勃勃,我便绝你野心。” 公羊鹤不再挂笑,无神的双目紧盯赵谨所在。林骁立时觉察到公羊鹤自心底散发的恶意与杀意,她不自觉向前迈一小步,身子紧绷,空闲的手落在刀柄上。 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赵谨完全不管二人的兀自对峙,因为没必要,公羊鹤被她下了毒,目盲且全身气力尽失,所有伤人之物皆被收缴,他除了能说话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你有十根手指与十根脚趾,故以二十日为期,每一日我都会派人来砍掉你一根手指或脚趾,直到你说出令我满意的回答为止。现在,你有三息时间可考虑,要不要道出那硕鼠的身份。” “三,二,一。” 只见公羊鹤额冒冷汗,眼神涣散,他紧闭的嘴终于被撬动,挤出一个名字:“司粮使高庸。” “不诚者,当罚。”赵谨冷声下令,“林骁,削去他右手拇指。” “是!”林骁略有几许不舍地放开赵谨的手,一步步走向公羊鹤,一点点拔刀,刀与刀鞘相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麻。 公羊鹤的面上首次出现恐惧,他忙张口欲说什么,但到底是迟疑了,趁他迟疑的空当,林骁利落地将公羊鹤的右手拇指削去,平了一丝恨。 血腥气瞬间弥漫而出,公羊鹤死咬着嘴唇没有吼叫出声,只是整个人止不住哆嗦起来,面孔愈加惨白。 林骁甩去刀上血,收刀入鞘,回到赵谨身边。 赵谨不再多发一语,转身便打算离开。 “等…等等,我、我说……” “我不听,明日再议。”说罢,赵谨撩开帘子,毫不留恋地快步离开。 林骁回头瞥了眼面目狰狞的公羊鹤,嘲讽一笑。 “没杀了我,后悔吗,公羊鹤?” 走出营帐,撂下帘子,没指望里面人能回答,林骁抓紧小跑着追上尚未走远的赵谨。 “你还跟着我作甚?” 林骁听出她赶人的意思,撇撇嘴,小声嘟囔一句:“想跟着不行吗?” 耳尖的赵谨冷酷回答:“不行。” “好哦。我就跟一会儿,回主道我就走。” 林骁退而求其次,赵谨未强硬拒绝。 “随你。” 林骁喜笑颜开,凑近她两步想牵她的手,然而赵谨机敏躲开,并远离林骁一大步,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村里的小孩儿都会和朋友手拉手一起跑跑跳跳,唯独林骁整日沉醉于习武,没一个朋友。 “男女有别,再者我何时与你为友?” 一听这话,林骁恍然想起她虽是女子,但在赵谨眼中未必是女子,怎么刚因为流言蜚语气愤不久就又把此事忘了,她懊恼,诚恳地向赵谨道歉:“对不起,我会注意分寸的,不会再冒犯你。” 赵谨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林骁提着的心放下,她很怕赵谨又讨厌她,至于不是朋友一事,她并不气馁,始终谨记教卒所予六字真言。 不多时回到林中主道,林骁目送赵谨进了她的营帐才离开,她想去祭拜孟驰和花六,告诉他们今日她砍掉了仇人一根手指,等二十天后她会亲手杀了他。 只是林骁并不知孟驰与花六被埋于何处,遂打算回四队营盘找人问问,一回去就发现大营帐消失不见,只剩两个小营帐。姜商正好从其中一营帐出来,见了林骁,第一句就是:“他们托我转告,不希望你去打扰逝者。” 林骁眸中的光暗淡几许,她平静地说:“没关系,我报仇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也一样。” 姜商不置可否,又言:“走罢,收拾收拾去与三队会合,约莫晚上战局就会有变。” 第65章 林骁带着除王踵武以外的四人来到林海边缘。郑直本提出要守着王踵武, 林骁没有答应,一来四队人少不能再减员,二来她不能再特殊对待谁, 必须学会心狠。好在郑直虽不怎么情愿,但还是听从了她的命令。 当然, 林骁不会放着王踵武不管,她在从刘叔那拿干粮的时候拜托刘叔关照一下王踵武。想了想, 她又提醒刘叔最近营中有歪心思的人不少, 要看顾好语儿姐。 林骁怕白氏还有其他细作,又或者有没露头的陆氏细作, 那些人或许不会再朝赵谨下手,但兴许会朝已经一只脚牵扯其中的她下手。林骁自己肯定能护好自己,她身边且有值得信赖的同袍, 她就怕那些居心不良者啃不下她这硬骨头,会转而对付与她亲近的人。语儿姐是女子, 口不能言又不通武艺, 在这军营里不可谓不危险。 刘叔听说了赵谨教训百人战车队的事,因此很重视林骁的提醒,林骁放心不少。 言归正传。三队尽皆待在南面林海的边缘, 爬上树能基本看清右军战场的情况。林骁数了数三队的人数, 十九人, 看来三队的伤亡也不小。 覃桑看到林骁几人到了便从树上下来,拍拍手上的土,向他们走去, 未对四队的人数多加关注。 “三队四队暂且一起行动罢。” “好。”林骁自是应下。 覃桑认真打量林骁几眼, 笑着关心道:“你的伤势如何?” “已经不碍事,放心。”林骁回以一笑。 覃桑颔首, 点到为止,转而说起正事。 “目前的战况是敌我双方僵持,虎锋右军把壕沟填了一部分,毁了鹿角,尝试攀登城墙三次,未见成效,伤亡倒是不大,敌军似是看出我军进攻意图不强烈,故而未多动用有限的箭矢,基本是靠兴国最为强横的戈兵阻止我军攀登城墙。曹仑将军多次邀敌军将领出城一战,未得应,又让兵卒大肆辱骂敌军,敌军依旧缩城不出。” 敌我两军皆很沉得住气。教卒说过我军在假意攻城,缘由很快就能知晓,姜商也说今晚战局会生变,此变是敌我两军的共识吗? 敌军知此变,若此变不利于敌军,敌军不会无动于衷,可见此变有利于敌军。我军知此变,却没有赶在此变来临前速战速决,而是同敌军一起等待,太古怪了。 “覃桑,我军应不会打消耗战吧?” 难不成是打算避此变锋芒,用拖字决? 覃桑摇头,予以否定:“不,某问过赵军师,其意为十二日夺回寻杜。” “十二天,现在不是快过了七天,好像没啥进展啊?”郑直试探着出言。 “那是因为还有一支军队未至,好戏今晚才会上演。”覃桑一视同仁地耐心回答。 是夜,林骁隐匿于一棵树上,目光没有落在不远处持续不断响起骂声的右军战场,而是遥望寻杜城后的高坡。 夜风嗖嗖地刮,林骁睁大眼,于昏暗中搜寻到一点不寻常,沙土扬起来了,从疑似被风吹起到逐渐形成沙雾,地面的震颤连树上的林骁都能感觉到。 一面旗帜逐渐由小变大,在月光下显现出飞扬的二字“飞腾”,北国飞腾军,借道兴,加入寻杜战场,是兴的援军。 一石激起千层浪。 原本平和的右军战场在此刻发生剧变,隐藏于黑暗的猛兽总算露出了獠牙。 兴征军出城,一千戈兵,两千五百刀盾步卒,五百骑兵。骑兵冲锋,刀盾步卒紧随,戈兵城外列阵未动。 而突入右军战场的飞腾军有骑兵两千与步卒两万。 林骁且瞧见远处高坡黑压压一片。 敌军到底有多少人马? 她吞咽一口口水,额上冒出冷汗。 我方右军战场参战的人数一万七千,比不上敌军两万六千人,尽管林中藏兵两万,可敌军同样有不知几万未出动的兵马,能抗住敌人攻势都不容易,遑论攻城。 林骁一时感到迷茫。 迷茫间,曹仑将军已毫不犹豫下令:“全军听令,收缩阵型,坚守!” 只见虎翼右军阵型间距急速缩小,阵型边缘的兵卒竖盾三圈,其后长兵步卒对来犯骑兵虎视眈眈。 “嘭!” 飞腾与兴征两方骑兵分别猛烈撞击我军前阵与左阵。 第69章 一时间,盾牌碎裂声、武器碰撞声、马匹嘶鸣声以及兵卒临死发出的悲鸣混杂在一起,难以言喻的凄厉,仿佛百鬼在今夜啼哭。 林骁的眼前被血色填满,空中乱飞的血肉残肢,一颗颗滚落的人头,被扎成刺猬的马匹,由尸体堆积起的防御工事…… 敌军第一次冲阵卡在半途,我军没有被冲散,损失却不可谓不小,仅仅一眨眼数百人命消失不见。 “重整阵势,锋矢阵,攻飞腾军,杀!” 锋矢阵,将位于中后,兵力集于中央,前军呈箭头阵型。 此阵攻守兼具,可变阵鱼鳞,攻势不算拔尖,却也不俗。然薄弱在尾,前冲飞腾,必然防不住兴征绕后。但曹仑将军依旧选择此阵,最大限度冲杀飞腾军,并且他没有位于阵型中后,而是立于前军,领兵冲锋,俨然顾头不顾尾之态。 虎锋变阵极快,随着一声长啸“杀”喝响起,在飞腾军阵型略显零散,骑兵未来得及重整阵势之时,以决绝之态不要命地冲进飞腾两万大军之中,左砍右劈,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刮得亡魂阴风,落得血水雨幕,虎锋将士个个浑身浴血宛若修罗杀神。 尤其是曹仑,一把如人高的斩.马刀攮土飞沙,旋绞碎肉,刀锋闪过,人马分首。 飞腾军惊骇后撤。 “后退者死!随老子冲锋杀敌!”敌将高喝,一锤砸死一个后退数步的飞腾兵,旋即驾马冲向曹仑。 马蹄高扬,重锤遮月,敌将双目突瞪,咧嘴大笑。 “刷——!”一道霹雳红光自上疾坠。 斩.马刀止于马身之下,嵌入地。其上,悬于半空的马匹与敌将兀的自中间裂开,人马身躯分两半砸下,脏腑碎肉洒了一地。 同时重锤坠落,竟四分五裂。 莫说飞腾军懵怔当场,就连树上观战的林骁都被骇得颤抖不已,一半兴奋,一半畏惧。 曹仑抬起斩.马刀,刀柄撞地,大喊:“虎锋无畏,神勇无敌!” “虎锋无畏,神勇无敌!!!” 万人齐齐呐喊,席卷的风浪状似嵌了刀锋,生生在虎锋右军的四周撕裂一片空荡。 飞腾军士气降至低谷。 曹仑前举斩.马刀,厉声喝:“杀!” “杀!杀!杀——!!!” 杀声震天响,淹没了虎锋右军尾部的异动,兴征军正在偷袭虎锋之尾,欲与飞腾军形成夹击之势,可尾部的厮杀与头部相比冷清得不是一点半点,锋矢之尾的虎锋将士扛不住兴征军的猛攻,一个接一个死于敌人手下,但所有人不论生还是临死皆在喊同一句话——虎锋无畏,神勇无敌。 他们哪怕被戳瞎眼睛,削去四肢,斩断咽喉,面上也没有显露一丝一毫的胆怯。 以致于兴征军陷入沉默,士气没有半点提升,反倒他们这边每死一个都会助涨虎锋军的气焰威势。 敌军前后皆落陷低糜。 这时,兴征军一千戈兵动了,他们直接从侧面冲击虎锋前军,意在助失去领头将陷入混乱的飞腾军回升士气,重整阵势。 另有几个黑点正下高坡,赶往右军战场。 八成是敌军送了指麾过来。 “林骁,该我等出手了。” 树下覃桑的声音传来,林骁跳下树,接过覃桑递来的兴兵牛角盔戴上。 不仅是她,三四队所有人都佩戴着兴兵首铠,并拿着一杆上书“兴征”二字的旗帜。 除此之外,他们还从战车队借来二十匹马,有四个人不会骑马只能被别人带着,包括林骁与郑直。 林骁坐在师傅身后,郑直坐在张天石身后,由覃桑打头,成锥形阵。 待所有人都准备好,伪装成兴兵的虎翼军冲出林海,于混战之地策马奔腾,兴征军的旗帜在空中飞扬,没引起杀红眼的虎锋右军的关注,反倒让兴征军起了一瞬疑惑,让“友方”飞腾军主动避让。 林骁心脏怦怦作响,紧张的,他们现在穿行于飞腾军长龙,一旦被发现,就算敌人没了领头将指挥,对付他们这二十四人也算不上难事。 好在虎锋右军极为靠谱,愣是打得兴征军与飞腾军分不出精力给这支古怪的“兴征兵小队” 身后混战杂音渐渐远去,身前土地变得开阔又空旷,唯独前方远处的几个黑点越来越大。 不多时,已能清楚瞧见远处疾行而来的人影。 在前领军的覃桑举起右手,握拳,此乃准备进攻的号令。 林骁握紧手中将英,平稳呼吸,目光凝聚,紧盯猎物。 虎翼军静默前行,唯马蹄声幽幽作响。 终于,相向而行的两方碰面,林骁看清敌军规模。 十八人,十个轻甲指麾,八个重甲护卫,领头者扛着一柄大砍刀,身形魁梧,煞气逼人,其气势差不多与石野千夫率相当,最差是个五伯长。 好奇怪,飞腾军无将而混乱,敌方只派了个五伯长或千夫率以及十名指麾,不觉得不够吗?那可是两万人啊,不该派出一个将军吗? 来不及想明白这些,双方已经开战,敌人居然连问都不问一下,率先向“友军”发起攻击?! 第66章 十八人, 十名轻甲指麾驾马掉头向后方奔去,八名重甲护卫由魁梧者带领与虎翼军混战。 覃桑马术娴熟,与敌军领头对上, 其身量虽不如魁梧者,甚至可以说纤瘦, 但只要与他交过手便能知晓其筋肉扎实而柔韧,配合其手中双钩, 潇洒缥缈, 招行莫测,常使对手眼花缭乱, 于虚实变幻间取敌性命,无往而不利。 三队其余人则分成六组,分走六名重甲护卫的注意, 剩下一个交给四队。 林骁与郑直连马都不会骑,更别说骑马战, 张天石骑马作战同样很勉强, 只有西阿星与姜商有一战之力。 姜商却让西阿星带着林骁三人去追击还没跑回敌阵的轻甲指麾,他自己对付这重甲护卫即可。 林骁知道姜商能说出单挑必是有把握,又见敌军众指麾已经跑了老远, 遂赶紧下令追击。 两匹马绕过敌军重甲, 疾速奔向十个轻甲, 重甲欲阻,尽皆被姜商等人拦下,尤其是重甲领头那魁梧者, 好似黏于蛛网的甲虫, 任凭如何扑腾都挣脱不了蛛丝的纠缠,而蜘蛛正一边戏耍他一边抓他的破绽。 暂不论身后战况, 林骁等人没费多少功夫就将追上身前的十个轻甲指麾。 莫看轻甲指麾跑得早,其马匹之速远不如林骁等人身下两匹战车马。 乾阳骑兵算不上精,因为良马极少,不如北国善于教养马,唯独战车配马不同。为了弥补骑兵冲劲儿不足的弱点,武阳王特地向游牧山族买良驹上千,专门配给战车,让战车代替骑兵成为平地杀器。 何况常年拉扯重物的战车马陡然间驮两个清瘦的人,其速比平日还要快。 几个呼吸间,两匹战马一左一右与敌人并驾齐驱,在敌人出手前,林骁与郑直瞅准机会拿武器戳中敌军坐下马匹屁股,于是只听两声马儿嘶鸣,这十人连带十匹马霎时乱成一锅粥,有一人不察摔下马去被马践踏而亡。 其余九人控制不了受惊的马只得拿匕首狠狠刺入马颈,马匹嘶鸣挣扎,将背上的人甩下,有两人不幸被两匹马撞击而亡,剩下七人虽顺利从马蹄下逃生,但紧接着就被等候多时的林骁与郑直利落地收割性命。 不过一炷香,十人十马只剩一人,此乃林骁特意留下的活口,她本想问一问飞腾军的异状,不管是右军战场上异常脆弱的两万敌军,还是只派了一个连将军都不是的人去扭转败局,太不合常理。 没等林骁开口,细微的破空之声被耳朵捕捉,林骁循本能推开郑直,就地一滚,躲过三支箭矢。她打眼一看,师傅打落两支箭,张天石规避一支,还有一支箭正中活口眉心。 此处距离那高坡至少还有三里路程,什么人射箭能飞三里?没有那种人,技艺高超者才百步穿杨,附近必定有敌人,而且是隐匿本事颇为厉害的敌人,在对方射箭之前,林骁竟未觉察到半点敌人的气息。 循着箭矢的方向望去,没看到人影,林骁仔细观察,借着月光发现了一条两丈长的壕沟,应是以前寻杜人留下的。这壕沟大抵还有点用处,加之不挡路,兴人便没有填上,此时正好成了飞腾军的藏匿地。 林骁把郑直拉起来,一边盯着壕沟一边向师傅与张天石那边缓缓移动。 壕沟越深越能抵御敌人,像寻杜这样无甚地险可依靠,只能靠人的城池,壕沟想必浅不了,敌人往那里躲,出来可不容易。 不容易不代表出不来。林骁不惧敌,但情况不明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何况飞腾军处处古怪。 先离开与覃桑会合。 打定主意,林骁给其他人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四人凑一起后蹑手蹑脚地爬上马匹。 正当他们要策马回返之际,林骁倏然脊背一寒,旋即就见师傅木剑一挥,一支箭被斩断。可惜另一匹马不幸中箭,战车马哀嚎一声,将张天石和郑直甩了下去,辛亏张天石反应快抓住郑直的衣领,带他往旁侧一滚,不然另一支紧随而来的箭就会把他脑袋射穿。 第70章 这下子走不了了。林骁抬目看去,壕沟后一头戴束发飞羽金冠、身披黑斗篷的男子正搭弓拉弦,箭头直指刚刚起身的郑直脑袋。 来不及提醒,箭矢乘风而至,林骁当机立断投掷将英,只见玄光一闪,将英旋转着与箭矢对撞,居然将之削成两半。 同时林骁早已跳下马追刀而去,总算没让将英飞进壕沟。 就是此举令她站在壕沟此岸与彼岸的持弓少年面面相觑,壕沟底且有四个飞腾兵正顺着飞爪的绳子往上爬,爬得还是林骁所在这一侧。 于是对面的少年刚称赞一句“你很厉害”,林骁就抬脚将脚边的飞爪踢下壕沟,紧接着乍起几声闷响与痛呼。 “……” “你说得对,我的确厉害,是以能不能请你不要再放冷箭,不然我很难不在你的同伴上来前把你干掉。” 随着林骁拿刀指着对面年纪不大的少年,西阿星三人也来到林骁身后,险些丧命的郑直对彼岸之人怒目而视,手中的戈难耐地比划着。 “嗯……尽管识时务者为俊杰,可你们当着阿塔图的面杀了阿塔部落的人,总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一个人都带不走,阿塔图会很没有面子。”名为阿塔图的少年摆着一副无辜模样,再度抽箭拉弦。 林骁握紧手中的刀,这一次她打算掷刀杀死对面的少年。 一时间万籁俱寂,唯有风在肆意传递彼此之杀意。 “喂~阿塔图,这次咱们就先化干戈为玉帛吧,哪有你死我活的必要呢,大家都不容易啊。而且哈,你看乾阳人生龙活虎的模样,哪里像是被兴兵消耗了好几天,要努喀说这事儿不简单呐,你可别为了他人拼命做嫁衣哦。” 声音自壕沟底传出,说话者从腔调上就透露着一股子不正经和不靠谱。 对面的阿塔图竟听进去了。 “既然努喀大哥都这么说了,那兴国确实有点可疑,他们难道忘了……” “咳咳咳!”努喀在努力咳嗽。 明眼人都知道他是在提醒阿塔图不要透露军情,其实他们可以直说,却偏偏尊重林骁等人以咳嗽提醒,林骁的杀心都被他咳没了,仅提着防备心。 阿塔图将箭收回去,弓也放到了地上以示诚意,并从善如流地把刚才差点说漏一事当作没发生。他冲林骁几人点点头,说:“努喀大哥放过了你们,你们要心怀感激,以后战场上见了,你们也要放过他,努喀大哥很怕死的。” “咳咳咳咳咳咳!” 林骁无语,收刀入鞘,想了想还是冲对面的人抱了下拳维持礼节,希望对方不要卑鄙地背后偷袭。 当然,无论何时都不能寄希望于敌人讲德守信,西阿星将马交给张天石和郑直,与林骁一同面对着敌人,以防阿塔图放冷箭。 庆幸的是对方信守承诺,直至快看不见他的身影都没有出现半点变故,不过风带来阿塔图的两句话。 一句是“下次见面记得自报家门哦”,另一句是“没人能从我的弓下活着离开,你们很厉害”,总之一听就知道是挑衅,让人手心直发痒。 等林骁四人与其他人会合,三队同样结束了战斗。覃桑受了点伤,敌方魁梧者至少挨了百八十刀,死不瞑目。姜商气定神闲地坐在战车马上,他的对手被一剑捅穿喉咙,其坐下之马脑袋上有一血口。三队其他人则有几个受了轻伤,敌人无一例外都倒在血泊之中。 林骁将追击轻甲指麾之后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们,且着重强调阿塔图说漏一半的话。 覃桑说:“兴国与北国或许做了什么交换。” “交换?”林骁不解。 “嗯。此次寻杜争夺战,原本该是乾阳与兴的博弈,现下北国横插一脚,还是借道兴来支援。北国何故如此做,兴国又因何放心北国借道,就不怕北国趁机攻打兴?” 确实,兴与北的土地也有接壤,北打乾阳与打兴区别似乎不大?等等,北难道是想从寻杜攻打乾阳? 林骁将猜测道出,得到覃桑的认同。 “很有可能,寻杜对兴用处不大,却是北能绕过御北关侵略乾阳的唯一途径。兴以寻杜做交换,换取了北的什么。” 林骁面上点头,心下又摇头,她总觉得覃桑的话合理又不合理,这个交换到底是已经完毕,还是尚未达成? 她挠挠头发,心想要是赵谨在此定能为他们解惑。 另一边,被林骁念叨的赵谨此时正处理一件让她恼火的事。 白氏一族的细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嚣张不怕死,亦比她预想的还要胆小怯懦,唯独手段始终下作。 赵谨冷笑,准备给白氏以及暗中挑事的陆氏送上一份大礼,否则如何能对得起这下足功夫的两大氏族。 第67章 赵谨平生最厌恶两种畜生, 一种是欺凌女子的畜生,另一种是引诱旁人欺凌女子的畜生。 白氏与陆氏正好就是这两种畜生。 事情的经过有些复杂和怪诞。 白氏细作在赵谨予以警告之后依旧我行我素,他们如同瞎子聋子, 对百人的惨状视而不见,抱有强烈的侥幸之心中了陆氏细作的引诱之计。 ——如若从赵谨这里下不了手, 不如换个方向,借刀杀人。 在畜生们的眼中, 林骁与赵谨关系匪浅, 林骁又与刘语儿亲近暧昧,不正是两女争夫的戏码, 赵谨找人欺辱情敌很合理不是?完了一不小心把刘语儿弄死,惹怒刘江,进而被下毒毒死也很合理不是? 荒谬到赵谨从东馗愚那里听了这些畜生的想法, 第一反应不是怒而是笑,太过可笑亦太过可恨。 畜生们肮脏龌龊, 偏生行事迅速, 善抓时机,于赵谨忙于战局谋策,东馗愚忙于内务暗查之际, 找事引走刘江注意, 在刘江背过身的瞬间掳走了刘语儿。刘语儿口不能言, 又遭一记手刀打晕,硬生生被带去林海而无半点动静。 它们倒是垂涎刘语儿美色想早点成事,但怕刘江找来, 又怕被能掐会算的赵谨和东馗愚发现, 于是往林海深处去,不幸撞见一人。 白发白睫浅眸白肤, 一个状似被白雪覆了全身的女子,唯一的色彩是身上的大红袍,她用极致冰冷的声音温声和语地对几个畜生说了一句话:“她的命星很漂亮,我甚是喜欢,请不要玷污她。” 畜生们哪里能听得懂女子的话,又见女子容貌出色便起了歹心。 呵。 畜生不愧是畜生,脑袋长在下半身。不明对方身份就敢动手,它们不死谁死? 女子从始至终的温和,连用暗器打瞎畜生的眼,把畜生钉在树上,连发近百木镖把每一个畜生都打成筛子,以确保畜生必是活不成时,温和的神色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接着女子抱起刘语儿走出林海,恰好碰上焦急找女儿的刘江。 再之后他们来到赵谨面前,将事情始末告知。 这位出手狠辣的温柔女子乃赵谨的亲表姐——谧。雪族人无姓只有名,赵谨的母亲是雪族人,奶奶是离开家族的钟家人,不再继承钟姓,父亲遂随其父姓赵,她又不完全被雪族接纳,才会叫“赵谨”,而非“谨”。 “东馗家主紧急唤我来此,西道长相送我一程。” 东馗愚应是有所算计,且见虎崽子打仗不要命,故提前将谧唤来此。谧不单医术高超,还是最接近雪神的“覆雪之人”,拥有几丝雪神赋予的神力,又是侍奉雪神的武神子,辅佐准青星与准赤星再合适不过。谧能从“十万八千里”远的雪山几日抵达此处,西道的秘术“缩地成寸”功不可没。 至于谧为何会在林海深处,倒并非巧合,而是她观星时寻到得她心意的命星,那命星的细微变化又显示有灾祸将至,是以谧才会去那里守株待兔。 赵谨这个表姐复杂又简单。 复杂在她看似温柔有情,实则冰冷无情,非是她冷漠,而是不通事不懂情,倘若刘语儿的命星未曾得她喜爱,她恐怕不会干涉旁人的命运。 简单在她的心很空旷,魂灵很纯粹,是最适合接受神降之人,于谧而言世间只有两种存在,她所喜,她所不喜,喜欢就予之善,不喜就予之恶。只有对待雪神是复杂的喜又不喜。 谧最喜欢高悬于空的命星,赵谨闲时观星即是受她影响,包括赵谨的暗器本领亦是谧所教授。赵谨与谧关系甚好同样是因为谧喜欢泛着青光的命星。 拽回偏移的神思,赵谨本有事与谧相说,但见谧正在医治刘语儿,加之外人在场,她便将此事暂且搁置一旁。 等谧医治完,东馗愚姗姗来迟,一进营帐就对寸目不离看顾女儿的刘江道歉。 “刘属长,是某的疏忽,某已将军营内所有细作揪出,可由你随意处置。” 刘江沉默,声音低沉沙哑:“东馗先生,我心小,脑袋也不灵光,此生只盼小女无忧无恙。今次我已足够小心,却还是着了歹人的道,若非小女运气好碰到恩人,怕是这辈子都会毁在这里。” 他说得委婉,但意思很明显,刘江父女不想掺和权势斗争,如果投靠东馗愚一方必将受到牵连,那他宁愿刘语儿一辈子口不能言,也不想她再有这样的遭遇。惩罚不惩罚仇人,对于刘江而言,远没有刘语儿的安危喜乐重要。 第71章 他是个好父亲,让赵谨有一瞬想起自己的父亲,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竭尽全力保护她和母亲。 心下涌出一股浓烈的悲伤,又转瞬被她强硬地压了回去。 悲伤无用。 此世道唯有强大的实力最有用,弱小者连逃的权利都没有。 赵谨对刘江说:“你二人今日能逃,明日能逃,后日还能逃吗?总有你们逃不掉的时候。军营内发生的事难以成为秘密,除非你将所有知情者屠尽,不然哪怕细作都死了,这墙也不是密不透风。你想护你女儿,要么投奔强者,要么成为强者,身处弱势的你无法永远护住她。” 她没有直言的是,以刘语儿的姿容必将被某些畜生惦记,即使刘语儿嫁了人,她的夫婿若非一直是强者又能护她几时? 刘江再度陷入沉默,许久后他颓然叹一口气,道:“东馗先生,赵军师,请为我父女二人指一条明路罢。” 东馗愚温声回答:“虎翼军即是明路,某可以保证,只要虎翼军尚存,你女儿就可无忧无恙。” 他未说一定保刘江,只承诺会护好他的女儿,刘江应是听出来了,却露出笑容,松了口气,喃喃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赵谨从不算来事,不知东馗愚算出刘江怎样的来日才不承诺会保他性命,左右不论如何,她都会竭尽全力保他们父女无恙。 “谧,某想请你保护这位刘姑娘,顺便医治其口不能言之疾。”东馗愚难得面上带着几分诚恳。 谧温柔一笑,干脆地应下:“好。” 言罢,谧行至草塌前,在刘江疑惑的目光中一把抱走他的女儿。 刘江:“???” “噗。”东馗愚以拳抵唇,偏过头肩膀微颤。 “恩人?”刘江一脸懵,赶紧站起快走两步拦下她,手欲伸不伸,怕女儿磕着碰着不敢抢回来。 赵谨且从刘江纠结的面容上读出:幸好恩人是女子,否则他怕是得恩将仇报。 无语归无语,又指不上笑得哆嗦的东馗愚,赵谨揉揉眉心,出言:“谧,你须得把心里话道出,以免遭人误解。” “嗯。”谧平视面前的刘江,音色冰冷但柔声细语,“我带她到安静处医治,我会保她无恙,她的命星已洁净如初,你可安心。” 刘江这才不再紧绷,先向她道谢,后试探地提出能否跟随。 谧回头看向赵谨。 赵谨无奈地说:“刘属长,还请你安排好接替你的火头兵。” “我明白,多谢赵军师和东馗先生。”他向二人抱拳致谢,旋即主动撩开帘子,“恩人,请。” 谧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将刘语儿递交给疑惑不解的刘江,随后从袖囊中取出一个瓷瓶,行至赵谨面前,将瓷瓶放到她的手中。 “可根治寒疾。” 赵谨闻言浅笑,垂眸轻声道:“多谢姐姐。” 谧温温柔柔地盯了她两息,转身回到营帐口,又从刘江手里接(抢)过(走)他女儿。 刘江:“……” 他们离开后,东馗愚一边系好帘子,一边问:“赵大人倒是从未提过寒疾一事,某以为钟家已替您解决。” “总有折磨人而不致命的阴招,钟家又岂能撕破脸指着雪神像骂祂卑鄙。”赵谨的语气异常平淡。 “也是。” 东馗愚转身落座于赵谨的对面。赵谨则面无表情地拿小刀在自己的左手掌心划出一道不长不短的口,催出体内的王蛊成双,将谧所予瓷瓶中的药浆滴下两滴,喂食王蛊,再命王蛊回到体内,最后在伤口上洒了点药粉,拿布条利落地包扎好伤口。 “需要几日?”东馗愚问。 “七七四十九。” 瓷瓶中的药浆可供两只王蛊食七次,每次王蛊须反哺滋养她七日,耗尽药性才可继续食之。 若非小气神恶意针对她,她不必利用不受针对的蛊虫来治愈寒疾,不,若不受针对,根本不会有寒疾。 “我早晚会砸一座雪神像。” 东馗愚干笑两声,附和:“祝您得偿所愿。” 闲话到此为止,赵谨询问起战况。 “如您所料,飞腾军派出的先锋大多为北国奴隶,显然是打着以弱耗强的算盘,兴国倒是有诚意,除中军战场仍风平浪静外,在左右战场兴出动一半兵力与飞腾军形成夹击我军之势。我军谨遵命令专杀飞腾军,现士气大涨,锐不可当,约莫很快飞腾领兵大将就坐不住了。” 诚如东馗愚所言,于右军战场的混战中奋勇杀敌的林骁猛地打了个激灵,一股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她警觉地一边捅死欲偷袭的敌人,一边望向昏黑的高坡。 第68章 风势变了。 当远处扬起沙尘, 地面微微震颤,肉眼可见黑点长龙正呼啸着冲往右军战场,无形之气仿佛被何物挤压, 涌动着不安。 林骁本能地看向我军大将曹仑,曹仑甩一甩斩.马刀, 削去两三颗敌人的头颅,伴随着血水喷溅, 他张口高声下令:“变阵, 困兽!” “是!”虎锋众将士齐声应,立即动身组成一个个百人紧密小方阵, 将曹仑及其五千亲卫围绕其中,仅在曹仑的前方留下一道进出口。 此阵应是虎锋自创的阵法,林骁暂且没看出门道, 如果忽略那口子,这就是由很多小方阵组成的大方阵, 攻守兼具, 但与寻常方阵不同,每二十个小方阵又组成一个中方阵,共七个中方阵, 中方阵与中方阵之间留有不小的间隔, 像是故意留空子方便敌军分割战场。 果不其然, 不论是飞腾军还是兴征军都见缝插针地将虎锋中方阵分割开来,还有的往曹仑将军跟前凑,被曹仑将军的亲卫迅速消灭。 林骁等虎翼军则趁机退回林海, 暂时隐藏。 爬上树, 战场情况更清晰地映入林骁的眼帘。 当下虎锋兵力剩余一万四千人。 飞腾军损伤重,尤其是骑兵, 曹仑将军简直是骑兵的克星,精准砍马腿,再利索的马在他面前都得却步,战场上已看不见飞腾军的骑兵,而步卒虽是因为阵型零散挡不住虎锋的冲杀,但人数优势又几个几个伍凑一堆防御 ,让他们没那么容易被屠戮。原本二万二大军还剩一万六千人。 兴征军损伤极少,不论什么兵种都仿佛在虎锋这儿有了优待,除了马匹,虎锋军对兴征军的马可一点不留情,导致兴征骑兵尽皆成了步卒。原本四千人还剩三千多人,只有个别被误杀身亡。 一万九千对一万四千,虎锋还是劣势,不过因为方虎阵,敌军被迫分兵,且飞腾与兴征明显配合不好,在冲击虎锋中方阵时挤挤攘攘互相拖后腿,甚至发生内讧冲突。 每当敌军阵型散乱露出破绽,原本呈防御姿态的虎锋中方阵就会露出獠牙,欲从敌军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 飞腾军或许是被打怕了,后退得非常果断,导致虎锋的反击都到了兴征军的身上。诡异的是,虎锋将士的刀剑本是对准敌人的要害,却在看清敌人是兴兵后硬生生偏移方向,只重伤不杀人。 观战的林骁能体会到飞腾军想骂祖宗的心情。 这种“厚此薄彼”的态度直接导致飞腾军的进攻越来越敷衍,飞腾军的不尽力又让兴征军愤怒不已,大有撂挑子不干的意思,于是直到昏黑中的庞然大物率三千人马加入右军战场,虎锋军的中方阵仍是稳如磐石,最多伤了点皮毛。 但当敌军大将出现,风势再度改变。 敌军大将身长九尺、虎背熊腰,头发几乎全秃,只头顶有一撮头发扎了个极细的麻花辫,他扛着俩狼牙锤,锤头硕大,尖刺锋利,两锤柄以很长的锁链相连,身下骑着一匹健壮的红棕马。 “吾名铜狼,取你性命的勇士,来日手下败将,报上名来!” 其嗓门极大,一嗓子震得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下无谓的“打闹”,目光尽皆聚集铜狼之身。 树上隐匿着的林骁抽抽嘴角,很想问一问北人,你们北国的将士都这么嚣张自信且欠揍吗? 方虎阵偏前处,被铜狼的狼牙锤指着的曹仑气定神闲,同样将斩.马刀前举,八尺长的刀打气势上碾压了四尺的狼牙锤。 “铜狼,铭记斩尔首之人——斩马将曹仑。” 话音未落,未骑马的曹仑上步三四,双手横持斩.马刀,旋身抡扫,直指铜狼坐下棕马四足。 说时迟那时快,铜狼一锤砸在身下马的头上,马儿承巨力曲足,马身前倾直接撞上曹仑的斩.马刀,“嗤——”,斩.马刀将马首横切两半,同时早已飞身而起的铜狼扔出一锤,直冲曹仑之面! 林骁捏紧拳头,目不转睛。她刚刚看得真切,曹仑将军斩马四足为虚招,根本没怎么用力,但因马首前伸提前碰到斩.马刀,曹仑将军只好突发力道横切马首,不然刀会嵌入其中。于是虚招被迫变实招,其力难以及时变向拦截狼牙锤。 危机时刻,曹仑毫不慌张,他侧身抬臂,斩.马刀顺势上挑击中锤柄相接处,接着一个侧转上身,怒喝一声,青筋暴起,以甩劲带动斩.马刀扯拽狼牙锤。 第72章 只见铜狼被武器带动着前倾身子,脚步踉跄。就在这时,曹仑猛地跨步转腰,双臂用力,斩.马刀横切铜狼之首。 铜狼迅速矮身并拽动锁链,半空中的狼牙锤如同回旋镖砸向曹仑后背,同时铜狼手中另一狼牙锤搥向曹仑腰腹。 曹仑当机立断,左手翻转抵住刀柄底部,右手瞬间反握斩.马刀,斩.马刀竖插铜狼背部,铜狼即刻闪躲,斩.马刀顺势斜刺身后,恰好撞上回旋锤,发出“铮”的一声,曹仑趁机后退与铜狼拉开距离,调整姿势。 这一番试探惊险连连,林骁看得额头全是汗,等她将目光从两位将军身上移开,就见铜狼带来的三千人只剩两千五百人还在他身后不远处,那失踪的五百人悄然融入到进攻虎锋中方阵的阵列。 让林骁深觉不妙的是,飞腾军那散乱的阵型悄悄变得规整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有轻甲指麾。 “啧。” 林骁赶紧从树上下来,正好碰上同样刚下来的覃桑。 “杀了指麾。”二人异口同声。 覃桑面色凝重,在虎翼众人聚集过来后说:“七个中方阵,五十六个轻甲指麾,每人周围围了一队重甲护卫,每一队重甲至少有八人,其中有一个五伯长级别的人物。” “而且杀了一个必然引起其他轻甲指麾的警觉。”林骁蹙眉补充。 姜商下了结论:“仅凭我们根本不可能做到全灭敌军指麾。” 是啊,想杀光他们就得尽可能同时完成刺杀,否则敌人定然会增派人手保护轻甲指麾,可在场虎翼军只有二十四人,根本做不到。 迷茫之时,林外又传来交战声,这一次加上敌军的增援与大将到来,再不可能是小打小闹,尤其敌军士气因铜狼与轻甲指麾回升,虎翼军的中方阵不知能撑多久,曹仑将军又能否在方阵被突破前打败铜狼,一旦铜狼赢得单挑,虎锋军士气大降并陷入恐慌,这右军战场的败北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怎么办?虎翼军就是为了打破僵局和扭转败局而存在,可他们二十四人的规模在成千上万的敌军面前实在太过无力…… 林骁捂住灼痛的烧疤,连做三个深呼吸稳住心神,驱散消极。 没有必死的局,一定有办法突破困境。 如果是赵谨的话,她会怎么做? 她会…… 打一开始就预料到这种局面,留下后手! 似乎在应证林骁的猜测,从林海主道的方向传来马蹄与车轮碾压土地之声。 战车出动了。 “看来并非不可能。”覃桑微笑,他对众人道,“换回乾阳衣装,我等二十四人分八组跟在战车之后,每组务必杀够指麾七人。” 众人应,各自成组去作准备,林骁五人只能暂时分开。林骁想了想,让姜商、郑直与师傅一组,姜商头脑冷静,郑直有冲劲儿且听话,师傅武艺高强,他们三人由姜商做领头,杀七人应是没问题。林骁自己则和张天石以及三队落单的人一组,很意外落单的是覃桑。 “与某配合,实力要求高,恐怕三队内无某的位置。”覃桑给了个理由。 林骁笑笑,说:“我二人实力尚可,你随意吩咐就是。” “善。” 约莫一炷香后,五十乘战车加入右军战场。林骁眼尖地瞧见李叔等人的身影,她提议跟随李叔所在的战车队伍行事,李叔等人若是瞧见他们必会有所配合。 覃桑点头应下,在战车队彻底遮蔽虎翼军所在这方寸之地时,他挥挥右手,众人悄悄鱼贯而出,并迅速分别跟随一乘战车,就连我军的人都没发现队尾多了三人。 林骁三人之间的间隔不大不小,既能灵活进攻,又能迅速驰援。阵型是覃桑在中,林骁在左,张天石在右。战术先为左翼主攻,中军佯攻,右军策应,之后若战术被敌人看穿则在此基础上进行轮换,如主攻转佯攻,佯攻转策应,策应转主攻,总之是要让敌人防不胜防。 在战车冲乱敌军阵型前,林骁环视战场,几息间掌握当前战况。 曹仑将军与铜狼的单挑仍在继续,曹仑将军的斩.马刀有损,眼下被铜狼压制,双方虽皆负伤,但没有伤及要害,短时间内分不出胜负。 我军中方阵遭四面不断冲击,已被突破几层,尽管外侧不成阵型,但内里依旧稳固,应还能撑一段时间。 战车破坏力显著,以摧枯拉朽之力强硬撕裂敌军阵型。由于飞腾军总是推兴征军上前与虎锋缠斗,他们在后面偶尔派一支小队专门钻虎锋阵型的薄弱处,故而当战车来临,最先受到碾压的就是位居后方的飞腾军。 正好方便遵从专杀飞腾军的命令。 飞腾军遭受重创,战车如锥子般向阵内钻挤,两名轻甲指麾不得不避战车锋芒,往阵型边侧靠,重甲护卫又全挡在他们身前,面向战车,保护他们不被战车护卫的长兵器扫到。 机会显现! 第69章 三人几乎同时出手, 覃桑借战车开辟出的空当穿梭于人群,直奔尚未成阵的重甲护卫,张天石帮覃桑处理他后方的敌人。林骁则悄然离队, 扒下一个飞腾兵的首铠,套在自己头上, 随后潜行至轻甲指麾的附近,扮作飞腾兵融入其阵。 从此处能看到被围攻却游刃有余的覃桑与张天石, 以及一支正往覃桑那边赶的虎锋小队, 是李叔孙二等人,他们果然发现了虎翼军的存在。 重甲护卫被覃桑调得离轻甲指麾有点远, 轻甲指麾似是害怕,忙抽调周围的飞腾兵到跟前构筑第二防阵。 很不幸,他们抽调到了一本正经伪装飞腾兵的林骁, 尽管她个头不高,身形偏瘦, 看着就与普遍人高马大的北人不一样, 但哪国没有几个不得不应征的少年兵呢,显然两个轻甲指麾并未多想,目光只在林骁身上顿了一下就离开了。 于是就在第二防阵刚刚成型, 两个轻甲指麾稍稍松了口气之时, 那被他们忽略的“少年兵”倏的转身将二人斩首, 二人连喊一声都做不到,死得无声无息,背对他们紧张望着前方的飞腾兵没一个注意到后方的异状, 哪怕血腥味浓重, 毕竟是战场,有血腥味不是很正常吗? 林骁得手之后迅速撤离, 为了让覃桑他们知道已经得手,她在跑动的时候沉声吼了一嗓子,引发骚动,没一会儿“指麾大人死了”就从飞腾兵口中迸出。 林骁从人群夹缝看到覃桑二人在李叔小队和其他战车护卫的帮助下顺利撤退,临走时覃桑还不忘一钩钩掉重甲领头的脑袋,又引发一片混乱。 林骁与覃桑二人在战车尾——此方战场外会合。 杀了俩,还剩五个暗杀目标,分布在此中方阵的另外三边。他们选定的中方阵乃横向三中方阵中间的一个,想杀另外三边的敌人得靠战车先打通通路。 五十乘战车分十队,每队五乘五十人,六队钻中方阵之间的间隙,四队负责解决中方阵外侧的敌人,与友军形成夹击之势。由于战车速疾威力大,能以一当百,在平原之地可当绞肉之器,紧密聚集的敌人宛如被捆缚住的肥猪,只能任战车削肉放血而不能溃逃。 困兽困兽,原来此阵还得有战车参与才是真正的成阵。 “先去左边,敌人重整阵势,战车向内突进困难,战车队人少不利于持久,我等必须先将左边的轻甲指麾除掉,使敌乱。”覃桑道。 林骁与张天石颔首回应。 左边的轻甲指麾缩在兴征兵与飞腾兵的交汇处,又是中间位置,周围密密麻麻都是敌人,连战车都突入困难,遑论他们,不过敌人因着是两军混合,两军之间有一条可供一人行走的夹缝,若非战车主要攻击对象是飞腾军,估计会拿这夹缝开刀,那么…… 林骁剑眉微挑,提议道:“伪装成兴兵,从两军夹缝突入杀掉轻甲指麾如何?” “目前来看,唯此法可取。”覃桑予以肯定。 三人立马回到林海,换上兴征军的衣装。 出林前,覃桑说:“这次我等须得确保两件事,一是尽快刺杀轻甲指麾,不能让敌人反应过来,二是确保撤离的通路。” “也就是说,杀人由一人完成,另外两人保持合适间距,避免敌军反应过来后将我等围死在里面。”林骁道。 “不错。此次刺杀就由某来完成,林骁你站在中间,保证前后不被截断,张天石你在外侧,避免通路出口被封死。” 二人应。 出林,三人借战车掩护,迅速接近两军夹缝,期间差点被当成兴兵,遭战车护卫攻击,好在覃桑及时亮了虎翼军符,这才没闹出乌龙。 眼下兴征兵皆面向中方阵,对于身后飞腾军遭受战车碾压一事并不理,许是一种报复,谁让飞腾军拿兴征军作挡箭牌。而飞腾军正被战车引去全部注意。 林骁三人悄无声息地穿梭于两军夹缝,有飞腾兵看到他们,但约莫是他们太过放松,而且穿得是兴征衣装,皆看向中方阵,发现他们的飞腾兵并未多加在意。 于是林骁三人顺利地完成第一步,于各自的位置站好。 第73章 等待。 一刻左右,前后都出现激烈的打斗声,林骁瞄见覃桑轻巧地拿双钩同时割了轻甲指麾的脑袋,她立即给张天石打了个手势,接着转身一刀削了一个发现异状的敌人头颅。 可惜未能阻止敌人喊出“敌袭”二字,因为重甲护卫发现了覃桑。 覃桑正往她这边跑,林骁看反应过来要转身的飞腾兵太多,干脆不再小心翼翼,伸脚用力朝前面一踹。飞腾军本就因为战车的挤压而阵型紧密,林骁这用力一脚,直接把一个飞腾兵踹死不说,还让飞腾军后方倒了一片人。 这不比一个个杀容易? 林骁当即发挥神力优势,谁敢回头就踹谁,连好奇回头的兴征军都不放过。 像是老虎在小潭里打了个滚,平静的湖面支离破碎,潭底的鱼虾口吐芬芳。 伴随着血花飘洒,在惊呼骂声不断中,林骁三人又一次顺利撤离。 只是这次闹得动静有点大,恐怕另一边不好故技重施。此外,林骁在离开敌阵时背后一寒,总感觉被什么人盯上了,让她一直眉心紧皱。 暂且回到林海,碰上姜商三人,郑直受了伤,面色煞白,正靠着树休憩。 “怎么回事?”林骁问。 姜商回答:“他冲得太猛,撞上一个实力不俗的重甲领头,西阿星出手把他救了,但他腹部受伤恐怕今日不能再参战。” “俺…俺可以……”郑直扶着树想站起来,奈何伤口不允许他胡来。 林骁上前按住他的肩膀,说:“别逞强,你总不会想王踵武醒来,你倒下吧。” 郑直撇撇嘴,听话地不再乱动。 “你们还有几个人没杀?”覃桑问姜商。 “三个。” “我等亦是,不如交换?” 姜商思量几息,应下。 林骁也觉得交换挺好,他们负责的敌人估计都知道他们善伪装了,再伪装很难得手,虽说不伪装成敌人也能借战车之势钻空子打,但那道让她生发寒意的目光令她十分在意,甚至有些不安。 下一次暗杀行动,不论使什么招数,那隐在暗处的人都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林骁有一种死亡逼近的直觉。 对林骁三人是如此,对姜商和师傅不同,他们没有被盯上,敌人不了解他们,加上师傅非凡的武力与姜商的理智,他们就算没法杀光轻甲指麾也能全身而退。 交换是上策。 几人互通彼此的情况,林骁且提醒师傅和姜商要小心。接着收拾一番准备出林,林骁三人依旧打算伪装成敌人接近暗杀目标。 正当一只脚要迈出林子时,林骁目光一凛,止住脚步,其他人紧随着停下。 有人,林外有敌人,准确地说是某棵树后有敌人。 “嗯?被发现了。不愧是阿塔司的同类。” 阿塔司……和那北人阿塔图有关系? 直觉告诉林骁,这个人是冲她来的。 “其余人可以离开,我只找你,小矮子。” 被戳中痛点的林骁气得额上暴起青筋,她对左右轻声说:“你们先走,这家伙交给我。” “不如齐攻杀了他。”姜商提议。 林骁摇头。 “他不是来送死的,又有一个人冲出重围来到这儿的本事,我不应单挑,他可以跑,然后将我等的作为通报全军。” 现下是混战,敌人被我军阵型分割,又有战车威胁,不一定晓得虎翼军在暗杀轻甲指麾,发觉了也不一定能看出虎翼军的路数,可一旦此人将此事捅到明面,敌人必然会对他们万分防备,甚至反设陷阱杀掉虎翼军。 诚然,师傅出手,这人定是活不了,姜商估计就是清楚这点,为了避免他们的暗杀行动被此人泄露才欲依赖师傅武力铲除威胁,但除非迫不得已,林骁始终不愿过于依赖师傅。 阿塔司笑道:“我的同类,你很聪明,你们虎锋军的小动作阿塔司不在乎,那些指麾和步卒反正都是奴隶,阿塔部落有得是,你们要杀就杀罢。不过有一人你们最好放过他,那是阿塔司的幕僚,你们要是杀了他,阿塔司会很难过,到时可能会发生你们不想看到的事。阿塔司的幕僚和其他奴隶不一样,你们看到就能认出来,记住只有这人不能杀。” 他一边说一边从树后走出来,年轻锐气的面容,潇洒不羁的头发,额上系着宽眉勒,眉勒上是雄狮的图样。 别说,这家伙真的像头狮子。 林骁能感觉到对方澎湃的战意与邀战的诚意,这是个在武道上极其有追求的人。 “覃桑。”她呼唤一声,催促他们快走。 覃桑叹气,嘱咐道:“不敌就逃,不必管我等。” 师傅且拿出一瓶丹药给林骁,简明扼要说了两字“止血”。 林骁左肩的剑伤尚未愈合,动作太大难免会有崩裂出血的情况。 她接过药瓶,冲师傅点点头,无声传递她会小心之意。 “喂,再不走,一会儿老将都该分出胜负了。”阿塔司打了个哈欠,催促道。 覃桑等人冷冷瞥了阿塔司一眼,绕过他离开林海。 林骁则提着将英走出林子,与阿塔司四目相对,战意在二人间流窜。 当月光被乌云遮挡,昏暗降临的瞬间,二人同时出手。 第70章 将英, 玄身稍宽,直刃无弧,林骁惯常以劈砍削斩为主。 但见她双足猛蹬地面, 扑到阿塔司跟前,选择最直白的双手持柄下劈。阿塔司同样冲向林骁, 却是足下步伐稳健,手持两把环首刀, 一把反手而持, 横刀抵挡林骁的劈击,另一把刺向林骁的左肩。 “当!”两刀相撞, 阿塔司诧异地挑眉,即刻放弃进攻,脚下动作急变, 规避劈击,接着双环首刀交叉, 挡住林骁的横斩。 由于林骁力道过于骇人, 阿塔司被撞得后退两步。 他挽了俩刀花,了然道:“我明白了,你是极其偏重力道的武者, 身法不行, 出招散乱无章法, 基本没有武技套路,又因为对招式理解浅显,你的招式衔接很差劲, 以致于你出招时有所犹豫, 出手就变得很慢。还有啊,你对你的武器并不了解, 直斜刃很适合戳刺破甲,你的刀又比寻常窄刀宽厚,打不着人可以尝试多打击对方的武器,以此刀之硬,加之你的力道,恐怕没多少神兵利器能抗住不坏。” 林骁眨眨眼,疑惑不解:“你为何与我讲这些?” “因为你太弱了。”阿塔司嫌弃地摇摇头,在林骁气得蓄力待出招时又言,“但是你潜力无穷,配作阿塔司的对手,当然是你强大以后,起码会衔接招式。现在嘛,阿塔司陪你练练手好了,嗯…看这天一会儿得下雨,淋雨很难受,在下雨之前希望你多少有点长进。” 话音未落,阿塔司几步冲至林骁身前,与公羊鹤缥缈的身法不同,阿塔司每一步都踏得又稳又实,相同的是都很快,尤其是出招。 林骁匆忙抬刀作挡,挡住一刀,很轻,是虚招,眼角余光捕捉到刀影,她立即仰身,刀影从她鼻尖掠过,削去几根发丝,同时另一刀刀柄搥中林骁左肩未痊愈的伤口,伤口撕裂出血。 她忍痛,顺后仰之力后翻,落地后弓步上前,直刺对手,空。 “不行不行,你出招意图过于明显,在袭击那些奴隶时你懂得声东击西,为啥出招这么实诚?你得想法子欺骗阿塔司,懂吗,小矮子?” 又被戳中痛点,林骁面色冷沉,额角烧疤隐隐作痛。她当然知道出招须有虚实变换,可她不会,她只会出一招再接一招,劈接斩,刺接撩,斩接崩,这是她当下所掌握的全部。 到底该怎么突破瓶颈? 林骁有些烦躁,她干想想不通,便主动出击攻向阿塔司。 阿塔司倒也配合,只守不反击,否则以林骁这浑身破绽的程度,很快就会变成血人一个。 一招,两招,三招……十四招,没一招能打中,明明阿塔司的身法没有公羊鹤快,将英却死活碰不到他。林骁清楚,是因为阿塔司看穿了她会怎么出招,而她招式的变化又几乎没有,想躲哪会不容易。 眼见阿塔司无聊到打了哈欠,林骁顿生一股屈辱感,她将嘴唇咬出血,刺痛让她冷静了些。 她需要一点灵光。 于是不自觉地想到了赵谨。 林骁在看兵书时产生疑惑,自己想不通就会去叨扰赵谨。赵谨许是嫌她在一旁碍眼,总是很快给她解惑。 其中有一次林骁问:“瞒骗精于诚是何意?” 赵谨答:“一人谎话连篇,偶尔诚心待你,你信否?一人诚实守信,偶尔奸诈负你,你信否?九假一真与九真一假,你更会受谁瞒骗?” “自然是九真一假。” 此时此刻这句回答盘旋于心头,林骁总算找到了那一点灵光。 再度出招,林骁像是自暴自弃般猛力下劈,在阿塔司轻松地侧身躲避时,她变劈为斩,依旧力道颇大,阿塔司爱刀并不会拿刀与将英硬碰硬,遂跳起避过。 第74章 之前数次,林骁的招数到这儿会顿停,欲变斩为撩,阿塔司必是一招下劈阻她攻势,而后落地,几步离她老远,但这次林骁的斩击未顿停,而是斩过又回斩,且是跳起回斩。 早已落地的阿塔司轻松矮身避过,不出所料。 林骁借回斩之力旋身侧踹其首。 阿塔司能躲开,但林骁侧踹的同时翻腕向下斜劈,他可后仰或侧倒避一踹,同时拿兵刃挡住林骁一击,亦可接受这一踹,被踹飞就无须在乎这一招斜劈。 在宝贝刀受损与被踹之间,阿塔司选择被踹。 “嘭。”林骁终于打中阿塔司,尽管是在他脸上印了个鞋印。幸而林骁收着力道,阿塔司且后仰卸力,不然这一脚可能就得把他送走,即便如此,阿塔司也飞出几步远。 “咳咳。”阿塔司捂着鼻子坐起来,“下次切磋,不要损伤阿塔勇士的脸,会娶不着美妻的。” “额,抱歉?”林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兀的想起一件事,他们不是敌人吗?现在不是还在战场吗? “轰隆!”伴随一道雷光闪过,大雨倾盆,林骁和坐在地上的阿塔司转眼间成了落汤鸡。 “啧,讨厌的雨。小矮子,再见面希望你能变强一些,到时阿塔司就不会再手下留情了。” 说罢,阿塔司站起身,将两把环首刀插进背后刀鞘,然后捂着脑袋飞速跑走,似乎慢一步就会被雨砸死。 林骁无语,默默地收刀入鞘,压住突破瓶颈的小欢喜,磕了一颗止血丹,目光转向战场。 战场并未被雨水冲刷干净,反倒混着血愈加浑浊。 曹仑将军的刀断了,看着十分狼狈,身形微晃不稳,身上血迹斑斑,尤其胸前的甲胄内凹些许。他的对手铜狼同样凄惨,头顶一撮麻花辫被削掉,变成头顶“长草”,身上大大小小血口难以计数,狼牙锤有一个掉了锤头只剩根棍子。 二人在雨幕下静静对峙良久,突然一颗头颅飞到二人中间,坠落于地,二人同时暴喝一声冲向对方。 “噗呲。” 曹仑将军的断刀刺入铜狼的腹部,很奇怪,居然没刺胸口,而铜狼的狼牙锤砸到曹仑将军的肩膀,同样没往脑袋上砸。 他们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要害。 好怪。 更怪的是从林海中传来鸣金声,鸣金收兵。 “将军!”曹仑亲卫与铜狼亲卫异口同声,原是两位将军支撑不住双双倒下。 双方亲卫赶紧将各自将军抬起护送走。 与此同时,虎锋战车调头缓缓离去,虎锋一个个中方阵也散成小方阵鱼贯而离,兴征军与飞腾军竟没有出手拦截,眼睁睁看着虎锋撤走。 林骁也无法傻站在这儿惊讶,覃桑等人平安归来,只是三组死了一个人。林骁且想起受伤的郑直,赶紧进林子查看他的情况,郑直嘴唇发白,面色极差,不用把脉就知情况很不好。 众人遂不再耽搁,即刻回营。 意料之外的,营地死气沉沉,并且弥漫着一股子血腥味儿,让林骁有些心慌。她多少猜到是因为什么,很是担心赵谨和姐姐的安危。 好在东馗愚及时出现,安抚了众人。 营地没出大事,只是一些别国奸细被揪出来当众行刑罢了。 肯定不是别国奸细。林骁于心中默默道。 东馗愚叫来一位医师给虎翼军的人处理伤势,单把林骁叫走。 跟着他走进他的营帐,林骁忽的感觉有点冷,感觉这保暖的营帐比外面还冷。她以为赵谨也在这儿,略显急切地从东馗愚身后走出,结果没见着赵谨,倒见着一个和赵谨有几分相像的人。 此人通身雪白比赵谨还像雪中仙子,不过没赵谨好看。她是谁?林骁在心里猜测其身份,面上莫名带着一两分拘谨。 “这位是……”东馗愚刚想为林骁介绍,就被一道极其冰冷却偏偏故作柔风细雨的声音打断。 “谧,我是谧,阿谨的表姐。” 她说着,附上一笑,笑容若雪山之巅化开的冰雪,冰雪之上覆着一层灿灿暖光,看上去冷冷的人,未成想如此温柔。林骁渐渐放松下来,向她抱拳一礼,道:“我名林骁,谧姐姐,请多指教。” 谧歪了歪头,不解。 “礼节而已,不必在意。”东馗愚在一旁解释,语气中透露着几许欣慰。 这几许欣慰被林骁敏锐感知,不知为何想起覃桑慈祥的面容,泛起一阵恶寒并打了个激灵。 谧:“?” 东馗愚:“?” 林骁尴尬一笑,立刻转移话题:“教卒,不知让我来此有何要事?” “疗伤。”谧抢了东馗愚的话,几步飘至林骁跟前,抓住她的手腕把脉。 林骁差点反手一拳,幸好忍住了,只是被人突然靠近把脉实在别扭,遂求助地看向东馗愚。 东馗愚笑笑,说:“她不通世事,请多包涵。” 行吧。林骁无奈。 不多时,谧收回手,又想脱林骁的黑甲。 这绝对不行!林骁满面抗拒,一下子退出营帐。 谧温柔地看了看宁愿淋雨也不想进营帐的林骁,又温柔地看向东馗愚,恍然大悟,从袖囊中掏出几枚木镖。 “咳咳。”东馗愚冷汗直冒,僵着身子一动不动,语速倒是极快,“某想林骁并非因为某在而不愿进来。” “那,因为什么?”单纯的谧有些苦恼。 这时,外面传来一道比冰雪还要寒凉的柔和声音。 “你等在作何?” “赵谨!”林骁立刻回头,星眸亮亮,紧接着又一脸委屈地告状,“你姐姐要扒我黑甲,她不会要拿去抵席敬(诊费)吧?” 赵谨:“呵。” 东馗愚:“噗。” 谧:“?” 第71章 东馗愚好生解释了一通, 林骁才放下心,对谧说:“抱歉,谧姐姐, 我误会你了。” 谧温柔笑笑,不回应,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谧,须言语。”赵谨出声提醒。 她的语气竟有几分无奈, 令林骁颇觉新奇。 “我不明白。可否疗伤?”谧看向赵谨, 询问道。 “可。”赵谨回应,并推了愣神的林骁一下。 林骁被推进了营帐。东馗愚拍了拍林骁的肩膀, 小声道:“谧以后会是虎翼军的医师。” 反应稍许,林骁明白了,教卒是让她坦诚一些, 莫非教卒知道她是女扮男装? 不安顿生,她稍稍回头看向走出营帐的教卒, 发现他正一脸欣慰地小声对赵谨说着什么。 欣慰…… 不安消失了。 帘子撂下, 营帐外的赵谨不介意给谧再添一位病人。 “我何时担心过她?” “这次?”虽是疑惑语气,但东馗愚满面写着笃定。 “呵。”赵谨冷笑一声,“我不过是来催促某人, 尽快召人来取我为两大氏族准备的回礼罢了。”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是某误会了,某原以为在此瓢泼大雨之际,赵大人不会为这等明日也不迟之事多加奔波, 未想赵大人如此痛恨那两大氏族, 恨不得他们今日就收到回礼。”他可一点都没有抱歉的意思,言下之意倒是多如牛毛。 赵谨不想搭理, 谈起正事:“我军伤亡如何?” “比预计要少,虎翼军起了关键作用。”东馗愚正经几分,清了清嗓,言之,“左军伤三千七百,亡四千一百,重伤不能参战者三百。右军被敌方大将铜狼针对,伤两千,亡六千,重伤不能参战者两百三十,包括右军大将曹仑,同样敌方大将铜狼恐怕也无法再出现于此方战场。战车毁了二十一乘,亡三百一十八人。虎翼军一二队死了三人,三四队死了一人,人人负伤,四队郑直伤势最重。” 的确比预计情况好很多。在赵谨所做的最差设想中,今日左右两军能各剩五千可参战者,战车能保存五十乘即可。至于虎翼军,精英骨干不死即可。加上几乎无损的中军,可参战人数在第十二日能有包括辎重兵在内的三万人,对战敌方至多一万五千人,一倍人数差,寻杜可收复。 “天亮安排下去,今日主伤兴兵,尽量减少我军伤亡。” “遵命。”东馗愚抱拳应。 约半个时辰后,林骁穿戴整齐从营帐中出来,她有些疲惫。左肩的伤口确实裂了,谧姐姐医术高明,缝合的时候她感觉不到疼痛,就是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她果然不太愿意被人碰到肌肤,平时隔着衣裳被亲近的人抱抱,被亲近的人摸摸头发,甚至牵手……和赵谨牵手无碍。干脆下次直接让教卒把她打晕,只要昏过去就不会那么抗拒。 微叹一声,抬眼望去,营帐外只站着教卒一人,赵谨不见了踪影,林骁有一点失望。 “教卒,今日营地有发生什么事吗?” 肯定有,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细作被处刑,林骁真正想问的是这件事有没有伤害到赵谨和语儿姐,她可不觉得阴险的氏族细作会正大光明地对付她们,而不是耍些阴招。 第75章 教卒回答:“只是赵大人为了营地稳定,拿那些人开刀而已。” 林骁敏锐地察觉到教卒有所隐瞒,奈何从教卒口中套出他不愿告知之事几乎不可能。 只得作罢,左右看赵谨的样子不像受了伤害,反倒是那些细作估计死都不痛快,他们最好不痛快,活该受尽苦楚。 语儿姐的话,她打算白天去探望,眼下子时都过了,不好打扰。 嗯?好像不必等到白天。 雨幕蒙蒙的前方,有二人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往这边来,虽看不清模样,但看身形,林骁也认出这是刘叔和语儿姐,他们手中还拿着一个食盒。 林骁上前两步,有首铠黑甲倒是不怕淋雨。 “姐姐,刘叔!” 雨太大,她尽量大声些,怕他们听不清。 “林骁,你果然在先生这儿。” 刘叔父女快步走到林骁跟前站定,林骁这才看清他们的模样,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语儿姐和刘叔面容都有些憔悴,不过他们心绪平稳,也有精神气,似乎和往常无甚差别。 “怎么样,今日可有受伤?”刘叔关心道,抱着食盒的语儿姐不方便打手语,但眼神诉说了相同的关心。 林骁笑笑,回答:“我无事,放心吧姐姐、刘叔。” 忽然,她想起谧的高超医术,说:“刘叔,谧姐姐善医,或许可以请她医治语儿姐的天生哑疾。” 话音未落,语儿姐眼睛一亮,将食盒递给林骁,林骁接过,尚未答谢,就见语儿姐小步跑向她身后。 林骁侧身看去,只见谧姐姐撩开营帐帘子出来,她竟既未披蓑衣又未戴斗笠,整个人清清爽爽置身瓢泼大雨之下,显得有几许虚幻。 刘语儿伸展手臂,将自己的双手悬于谧的头顶,替她挡雨,尽管杯水车薪。 谧轻轻将她的手拿下,放回蓑衣中,并为刘语儿正了正斗笠,她说:“天之霖,虽福却寒,寒气侵体,不好。语儿体弱,不要淋雨。” 刘语儿微微颔首,耳尖微红,又担心地看向她。 谧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回应:“我不为寒气所侵,喜欢淋雨。” “嗯。” 极其细小的声音被雨幕遮掩,然于耳聪之人来说不会错漏。林骁诧异地瞪大眼,惊讶的同时高兴非常。 身旁刘叔亦喜不自禁地自语一句:“语儿很快就能同常人一般说话了。” 林骁深以为然地颔首,谧姐姐到这儿应该没有几个时辰,起码林骁上战场前没见着,而语儿姐已经能出声了,哪怕只是很细微的声音。 她也向刘叔询问晚上发生了什么事。刘叔和教卒一样选择隐瞒,可林骁又非傻子,连刘叔都隐瞒,加之方才发现的语儿姐与刘叔的异状,林骁还有什么不明白,必然是那些畜生对语儿姐下手了,她气愤不已,打算一会儿就去鞭尸。 当然,林骁还是更在乎语儿姐的情况。 许是看她都猜到了,刘叔无奈地放弃隐瞒,低声将事情始末简单告知。林骁松了口气又颇觉后怕,且明白是语儿姐不想她担心才选择隐瞒,她可以顺姐姐心意装作不知道,但白氏和陆氏她记下了,恨上了,以后有机会她一定替姐姐和赵谨将此仇百倍奉还! 未几,林骁告辞去鞭尸,直接把那些曝尸荒野的畜生大卸八块,它们简直比敌国奸细还要可恨。 泄愤后冷静一会儿,本来想去找赵谨,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给她守夜,但想起赵谨那句“男女有别”,林骁到底放弃了,拿起食盒回了四队营盘。 寻杜收复战第八日,虎翼军休养生息,虎锋军派出一万步卒合中军五千枪兵,于寻杜门前与兴北合盟军交战。双方有来有往,亡者出奇的少,而伤者激增,且是三国人马唯有兴征军受此多伤优待,飞腾军反倒被虎锋军忽视了个彻底。这使得兴北合盟军产生嫌隙,交战未结束就起了局部内讧,晚上寻杜城更是不得安宁。 寻杜收复战第九日,虎翼军继续休养生息,虎锋军如昨日一样一万五千人正面与兴征军交战,多伤少杀。不同的是,飞腾军急切撤退,是真的撤退欲离开寻杜战场。 然,此处岂是飞腾军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虎锋当即出动五十乘战车追击飞腾军,一副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飞腾军留住的架势。结果,无心恋战的飞腾军以抛弃伤者外加死了几千人为代价艰难脱离战场。 由于飞腾军撤离,原本占人数优势的兴北合盟瓦解,兴征军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虎锋,不敌,撤入寻杜固守。任虎锋军如何辱骂叫嚣都打死不出城,似乎一下子回到数天前。 第十日、第十一日皆是战况凝滞,要不是虎锋一旦出动攻城器具,寻杜那边就会有弓兵冒头,林骁都要以为兴兵饿死在了寻杜。而虎锋军始终没有正儿八经攻城的意思,虎翼军则一直休养生息到第十一日晚,林骁伤口都好得差不多,闲到每日去赵谨营帐前安静地“长蘑菇”。 除了闲着发呆,林骁也尝试去理解这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和覃桑等人探讨过后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飞腾军撤退与失踪的廖封将军有关。覃桑猜测廖封将军自打第五日我军处理掉所有敌方伏兵后就离开了这里,前往御北关,在林海反伏击战中我方神出鬼没的伏兵十有八.九来自御北关,是来接应廖封将军的兵马。 林骁由此想到,当时赵谨因为一件事高兴,估摸着就是御北关答应配合我军谋策。 还有,赵谨命虎翼军和斥候把伏兵大部分诛灭,留下一点伏兵让他们逃走,将我军军情传回寻杜,且不杀藏在谋士中的奸细,只是控制他们,不让他们往林中去,其目的应该是虚张声势。 欺骗敌人,让敌人以为我军藏兵于林,以为廖封将军在暗中把控局势,无法探明我军深浅,敌军就会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事实证明,飞腾军没有一开始就投入太多精兵良将,而是拿北国奴隶充作兵力协助兴兵对抗虎锋,八成就是因为忌惮,故而试探,这才让虎锋尽可能保存了兵力。 想通这些的林骁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赵谨智谋无双。 第二件事,兴兵在故意拖延,欲让虎锋大军留在寻杜战场。 第72章 第十一日晚, 林骁正坐在赵谨营帐前发呆,营帐帘子兀的被撩开,赵谨走了出来。 她瞥了一眼林骁, 轻描淡写一语:“将至刑讯之时。” 亥时,刑讯公羊鹤。林骁立刻打起精神, 跟在赵谨身后,这几日都是由她去削公羊鹤的手指与脚趾, 四日, 公羊鹤报了四个人名,失去了两根拇指与两根大脚趾。 不知今日他会不会招。林骁既希望他招又不希望他招得太快, 她想看公羊鹤一直凄惨下去,而后在他没用时杀了他报仇。 当然,如果公羊鹤能供出隐藏在虎锋将士中的奸细, 林骁就有了暗查方向,或许能一举找出是谁勾结兴人害死她阿爹。 故而林骁挺好奇公羊鹤供出的人是不是真的奸细, 她看赵谨今日心情不错便开口一问。 赵谨这次没有不理睬她, 不像她在营帐前发呆时,赵谨总把她无视。 “前两日供出的是真奸细,后两日是挑拨离间。” 也就是司粮使高庸, 谏言使王充庭是真奸细。 “他为何第三日就说谎了?” 难道他不想要其他手指和脚趾了吗?拇指被削掉, 实力确实大打折扣, 但仍能握住剑,依然能站立,他不该这么快放弃抵抗任打任杀吧? 赵谨漠然道:“心怀侥幸, 以为我等会验证他所言真假而暗查奸细, 以此提醒那条大鱼不要露出马脚,同时传递鹤影将军被俘虏的消息给兴国, 催促兴赶快安排人手来救他。殊不知从他的语气以及细微的态度变化即可辨别其所言真假,无须验证。” 闻言,林骁佩服不已。这世上能辨别真假的人不多却也不少,但能丝毫不怀疑自己所作判断者凤毛麟角,起码她自己就算仗着灵觉玄感的天资也不敢在无有证实的情况下说“一定”二字。不过,她始终坚信赵谨的判断。 压下澎湃心潮,林骁又问:“那他要是打定主意不招,等十根手指和脚趾都削光了该怎么办?会直接杀了他吗?” “不,到时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他若招了,便将十指(趾)奉还,若不招,除掉兴国一个志向远大、颇受重视的将军也算不得亏。” “奉还?”林骁疑惑不解,这手指脚趾削都削了难道还能接回去? 洞穿其所思,赵谨轻飘飘言之:“有何不可?若断肢保存完好,加之高超医术,为何接不回去?不过不可能恢复如初罢了。” 林骁霎时想到一人一事。一人自然是医术高超的谧姐姐,谧姐姐可能比她想象的更有本事。一事则是她还真再没见过公羊鹤被削掉的手指脚趾,明明那营帐里也就粪桶有被收拾过的迹象,其他的血迹脏污都在,削断的残肢却不翼而飞。 属实没想到失踪之物会在赵谨那儿。 第76章 “可公羊鹤要是手指脚趾尽数被削掉都不招,再给他安回去他就会招吗?” “失去才知珍惜,失而复得才最珍贵。” 林骁怔然。 未得她回应,赵谨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转回去,语气轻讽又微妙。 “怎么,嫌我狠毒?” “不是。”敏锐觉察到赵谨的不悦,林骁急忙否认,并快走两步与她并排,认真地看着她说,“你不狠毒,你很好,真的很好。我刚刚只是惊讶于你对人心的把控,明明你我是一样的年纪,我只能靠直觉勉强把握一点人心,你却能驾驭人心,这很厉害。” 有一句话林骁没说,除非天赋异禀,否则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在这个年纪如此娴熟地驾驭人心? 她心疼她。 赵谨不自觉弯弯唇角,浅淡的笑容一闪而逝,她极为平静道:“人心再如何复杂,也不外乎得与失的博弈。倘若能看穿得失,驾驭人心又岂是登天难事。” 林骁低声应,凑近她一点,垂眸想牵她的手,如同第一次刑讯公羊鹤时那样,她也想给赵谨温暖。 右手僵了半晌,终究没有付诸行动,因为赵谨不需要。 不多时走进脏臭的营帐,里面公羊鹤之惨状映入眼帘。他瘦到脱相,蓬头垢面,贵气尽丢,手足缠着麻布,瘫坐在墙角,旁边有一个盛着馊粥的破碗,比之乞丐还不如,没有丝毫尊严。 “今日鹤影将军可有想通?”赵谨站在营帐口,离公羊鹤很远,林骁站在她身前护着她。 第三次刑讯公羊鹤时,这厮冲赵谨吐口水,幸好林骁眼疾手快拉着赵谨避开,不然喜干净的赵谨肯定很不悦,没准饭会吃得更少,那可不行。 公羊鹤咧嘴一笑,吐出一个人名:“文禄君,常奉予。” 赵谨冷冷道:“削他右手食指。” 林骁得令拔刀,公羊鹤无所谓地抬起手,“刷”一下,血腥味散开。 她看了一眼放下手任血肆意流淌,好似失了魂魄的公羊鹤,想了想,撂下一句:“你本可以死个痛快。” “嗤。”公羊鹤讥讽地笑出声。 转身离开这营帐,毫不多待。林骁走在赵谨旁边,见她面露思索之色,难免好奇,倒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路。 直到快回到主道,赵谨才主动开口:“你可知乾阳三公子?” “什么?” “文禄君、安昌君、武通君,常氏三公子。”赵谨似喃喃自语。 “他们是氏族?”林骁之前从覃桑那里大致了解了三大氏族和其他小氏族,没有听他提过常氏。 赵谨回答:“不,他们是谋士,准确来说是一国之主的幕僚。文禄君常奉予,安昌君常之仲,武通君常路行,其三人地位特殊,得武阳王宠信,便是氏族都要礼让三分。公羊鹤供出文禄君,是假又非假。” 林骁抓抓头发,剑眉打结,问:“那到底是不是文禄君?” “不是文禄君,但确实是常氏三公子中的一人。”赵谨难得语气沉沉,“事情有些麻烦……” 回到主道与林骁分开,赵谨前往东馗愚的营帐,让东馗愚安排人暗中调查安昌君与武通君,隐藏在乾阳的最大奸细就是其二之一。 且如若她所料不差,那奸细不仅是奸细,还是为祸天下的黑斑星。黑斑星虽用秘法隐藏了行踪,不让观星者窥探,然其目的始终是除掉赤青星,赤青星诞生于乾阳,正是年幼脆弱未成势之际,黑斑星岂会放过这大好机会?赵谨倾向于黑斑星藏身在赤青星的身边,并与占了赤青运道的乾阳为敌。 东馗愚自是相信准青星的判断,当即通过东馗家的秘术联系上乾阳的耳目,让他们小心地暗中调查常氏那两位公子,并往西家送信,让西家增派人手保护年幼的赤青星。最后,东馗愚再施秘术联系上钟家人,将情况告知,至于辅天三家之首钟家如何行事,东馗愚就管不着了。 做完这一切已是一个时辰后,东馗愚面色惨白,整个人虚弱地倒在草塌上。赵谨则在一旁东馗愚的书案前品茶思事。 少时,她问东馗愚:“凌云关情况如何?” 东馗愚略微打起精神说:“与您所料不差,凌云守将最初不甚配合,但经廖封指派的将军聂修侃与薛氏小公子薛宗扬合力施压,最终还是不得不配合。兴将阎济所率十万大军被拦在凌云关外,阎济一边挖地道,一边派人攀陡峰,皆被您安排的天罗地网打碎了算盘。现在阎济恐怕已无计可施,又不甘心撤退,故在凌云关外耗着,等寻杜收复战结束,兴兵不得不撤退。” “嗯。”赵谨的手指敲了敲书案,又问起另一件事,“虎翼军之将你可有人选?” 东馗愚艰难地勾了勾唇角,答:“请赵大人放心,那位您一定满意。” …… 寻杜收复战第十二日。 依赵谨的安排,第十二日兴征军必定会出城步入林海,到时虎锋主力在主道上做饵,辎重兵轻装在林中埋伏,从中间截断敌军,并封堵敌军退路,虎翼军则负责趁机爬上城墙占领寻杜。 想上城墙肯定不能用显眼的云梯,林骁等人打算用飞爪。至于旗帜,只要带旗面即可,到时就地拆了兴征军的旗,换上虎锋旗帜就是。 城墙上应该会留有弓兵不知数目,不论从哪边进攻都可能被瞧见,毕竟不是晚上,是以分兵在所难免,一部分去正门处引敌,另一部分从侧面进攻,还有一部分沿着墙根跑到寻杜后门去,那里应该守备最少,甚至没有守备。 林骁这几天不光待在赵谨营帐前发呆,而是一边发呆一边调理经脉,行气拳已经可以用,向师傅取经后她也明白该怎么从双足生发炁引而不至于把自己摔着。 有炁引加持,奔跑之速大增,完全可以在敌人不注意的情况下跑到后门去。 于是三四队的安排便是:覃桑领十人到正门引敌,姜商领十一人到侧墙假意攀爬,林骁和西阿星前往后门。 当黑夜退去,阳光洒落,虎锋主力将士一如前几日那般走出林海,到寻杜城墙下挑衅谩骂,持续两三时辰,兴征兵装作没听见,坚持当缩头乌龟。 本来这对于寻杜战场而言稀松平常,但晌午日头正足,虎锋军生变,一个传信兵急匆匆跑到虎锋领头大将史锴身边,不知耳语了什么,史锴面色大变,紧急鸣金撤退。未几林海异动不止,烟尘往远离寻杜的方向而去。 兴征兵大惊,赶忙出城追击,颇有要与虎锋军不死不休的架势。 等林海传来兵刃相击声,虎翼军分两拨按照各自的谋划行动。 寻杜果然有守军,约两百弓兵,正门与侧墙皆有守兵。 林骁不知一二队怎么谋划的,等她和师傅顺利从后门登上城墙,并打开后门城门,砍杀一些弓兵后碰到了一二队的人,他们个个狼狈,只有寥寥五个人——燕松青、纪凯云、祁臣乙、秦之荣、项卫。 他们之外的人呢? 没有功夫多想,林骁待三四队的人都爬上城墙,即与寻杜守兵战作一团。 一个时辰后,乾阳虎锋军的旗帜立于寻杜城墙之上,混着血的风吹来,旗面摇曳。 林骁从城墙上往下望,林海之中的战斗尚未结束,明明寻杜城已收复,双方却仍在杀戮。 唯有一方再无人站立,这由无数死尸堆砌的战争才会结束。 她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耳畔仿佛有怨魂在哀鸣,但她依旧挺直脊背,沉默地凝望着远处的血雾。 《九国战史》记载:逐鹿二十三年孟夏,乾阳与兴、北合盟起战,争夺边境小城寻杜,同时兴攻打乾阳凌云关,乾阳御北关出兵疑似向北宣战。后北回防退出寻杜争夺,乾阳得以收复失城。兴于寻杜守兵全军覆没,于凌云关十万大军铩羽而归。战后一月,乾阳使臣魏良懿使北,诚与北结盟谋兴,北应。至此,寻杜争夺战以乾阳大胜而告终。 第73章 夏日酷暑, 闷燥烧人。 林骁无精打采地坐在一个路边茶铺的阴凉处,手里拿着个李子啃,桌上摆着一盏降暑茶, 里面有梅子,酸酸甜甜总比苦涩的茶水好下肚。 茶铺老板正在和别人闲聊, 聊得是前几月发生的大事,不用听都知道是寻杜收复战。 那场战争的最后, 兴兵都死在了林海, 没有俘虏,紧接着赵谨又下令把藏在军师谋士中的兴兵奸细就地处死, 尸首尽皆堆在寻杜后门,即面对着兴西长城,然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获胜停留寻杜, 亦是等待廖封将军归来的几天,林骁继续跟着赵谨刑讯公羊鹤, 他两只手只剩下无名指和小手指, 双足则又被削去两根中趾。 就算林骁恨不得杀了公羊鹤,也不得不佩服他的骨气,或者说对于公羊鹤而言, 那时背叛所带来的“失”比“得”大, 他不会选择背叛。 不过赵谨说公羊鹤那几日说得名字中有真奸细, 可见他还是有所动摇。 在停留寻杜的第七日,廖封将军归来,同时自峻阳来的使者也到了, 使者宣读王上的褒奖文书, 此战对乾阳而言甚是重要,因此战军功与次军功皆按两倍算, 引得一片欢呼。 第77章 虎翼军的贡献有三,一是林海反伏击,二是在飞腾军出现后暗杀敌军指麾,三是最后占领寻杜,三者相加分得虎翼军整体基础战军功一百,按两倍算即是两百,平分至四队,每队可得五十基础战军功,再往下下分至个人就是队率的事了。 林骁作为四队队率为此犯愁了一会儿,如果均分战军功,六个人至少每人分得战军功为八,多出的二可以给表现最佳者。救了同袍打伤公羊鹤的西阿星必须有一,另一按理说该给林骁自己,她拖住了公羊鹤,面对阿塔图和阿塔司也是她顶在前面,还有最后率先登城墙,理由有很多,但自己给自己加一实在别扭又尴尬。 纠结到最后,林骁想起曾经石野千夫率所说的“介”,以及李叔所予《为将》中的“仁”,她最缺少的是“利己”与“理智”,总是想着照顾到每一个同袍,给他们平等,殊不知她的照顾与平等恰恰就是掺杂私情的不公。多劳多得乃天经地义,凭什么从头至尾参战的和受伤躺了半程的人得相同的军功呢? 没有道理。 真正的公平不是宽容的平等,而是严格的按功劳分配。 想通之后,林骁将五十战军功拆分为二,一是参战即得的战军功,二是多功劳者该得的战军功。 于是分配如下: 西阿星得参战基础战军功为五,加上诸多功劳额外获得战军功为五,再加上参战始终得战军功为二,共计十二。 郑直得参战基础战军功为五,无特殊功绩,但算是参战始终得战军功二,共计七。 王踵武只得参战基础战军功五,他被公羊鹤伤得过重,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幸运,林骁将自己的战军功给了他二作为补偿,共计七。 姜商得参战基础战军功为五,额外领兵有功得二,独自牵制黑甲护卫,让林骁等人得以去杀敌军指麾有功得一,始终参战,哪怕是中途入队,也该得二,共计十。 张天石同郑直一样得七战军功。 林骁得基础战军功为五,额外有功得三,受伤躺过三日但参战多半得一,赠王踵武二,共计七。 此分配很公允,四队众人无不接受。王踵武本是不想要林骁所赠军功,但林骁很坚持,毕竟王踵武有此劫是她的疏忽,她得担着,王踵武拗不过只好接受。 除了基础战军功外,林骁还有个人额外的战军功,她算是帮乾阳抓到一个大奸细,这奸细还是个将军,外加提供阿塔图与阿塔司的个人军情,是以得到双倍战军功十四。 合计战军功二十一,林骁一举成为和她阿爹一样的什长! 此战获得的次军功也不少,足够林家吃穿不愁一年。林骁会分出两成给花六的家人和花六发小的家人,孟驰没有家人在世,她不知孟驰生辰八字,烧东西也送不到他手,便打算拿出两成,以孟驰的名义给他伍其余四人的家人送去。剩下的她会留一成给自己用,余下四成都留给姑姑他们。 之后林骁再获得次军功,还是会给这些人送一些,直到送完他们若生该在此战获得的基础次军功数目。她知道这属实是有点烂好心,战场上本就生死无常,无须她来承担,但比起次军功的得失,她更求问心无愧。 峻阳使者在寻杜待了一天就离开了,离开前带走了公羊鹤。这让林骁很气愤,怒火蹭蹭往外冒。赵谨同样不悦,周身笼罩堪比寒冬的寒气。端叫靠近她二人者体会冰火两重天。 两重天持续时日颇短,在峻阳使者离开的第二日,赵谨的心情明显有所好转。 林骁好奇询问,便见赵谨浅弯桃花目,略有几许谋算得逞的快意,于她心鼓怦怦激荡之际,赵谨幽幽一语:“狐狸露尾,畜生失势。” 着实让人费解,赵谨却未解释,林骁只好问到东馗愚那里,这才了然。 峻阳使者是武通君指派的,此乃明面上的幌子,峻阳使者会把公羊鹤带走实际上是听从了另一个人的命令。 这个人查到最后查到了武阳王身上,相当于没查出来,而没查出来亦是一种答案。 最干净的那位最可疑。 即是说安昌君常之仲九成九就是那条大鱼。要证实,东馗愚有其他法子证实,公羊鹤没用了。 可惜林骁已然杀不了他。 至于畜生失势,指得是白氏家主和陆氏家主,现在该说是两位前家主。细作是它们安插的,细作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亦是它们所默许,是以赵谨用细作传递消息的方式分别递交给两位畜生家主一个机关木盒。 依氏族见不得人的本质,那两个畜生不出所料没有假手于人,而是自己打开了木盒,结果吸入了毒烟,全身溃烂,尤其是畜生的命根烂得最快。偏偏赵谨下毒有分寸,并未夺走它们的性命。 东馗愚且学着赵谨的语气说了一句:“比起痛快的死,备受打击与折磨的活才不辜负畜生所下种种苦功,不是吗?” 畜生得了报应,林骁自然感觉痛快,可她同时也担心氏族报复赵谨。 东馗愚予以宽慰:“陆白两氏族不会查这件事,一来新家主不会为老家主申冤,反倒会感谢幕后主使,二来陆白派细作意图致使寻杜收复战败北,此事闹大,无疑是自掘坟墓。总之,明面上氏族不敢动手,而暗地里,以赵大人的脾性与谋算,恐怕更该担心来犯者与其背后之人。” 在理归在理,林骁还是打算日后多留意氏族的动向,尤其是在军营,对于不知根知底的人要保留戒心,要学会“察疑”,她不想让自己在乎的女子,不论是赵谨还是语儿姐,亦或师傅和谧姐姐受一丁点伤害。 也是因为这种事明晃晃摆在眼前,让林骁产生了一个特别的想法,她要建立一支女子军,专门收留或被迫或主动进军营的女子,不让她们消亡在“自己人”手中。 为此她必须做到两件事。 一是成为将军,拥有掌亲兵之权。 二是为女子找到一条变强的路,林骁已经有了想法,即精修武道,改良行气拳,只要改成女子能习的拳法,女子军就一定能于这乱世有一立足之地。 而在成事之前,林骁对于乾阳女子所面临的困境唯有“无力”二字。 战事结束,大军回程,林骁不打算和郑直、王踵武回乡,仅拜托他们将她用次军功换的粮符交给她姑姑。 随后和该告别的人暂时告别,就是赵谨不愿见她,她也不是故意把沐浴桶弄洒的……那晚赵谨于烛光下看书,昏黄暖光悠晃,衬得她眉目温柔,冷冽疏散,不知何等妙趣使她莞尔,滴水泛涟漪,惑人心神。林骁看呆,不知觉间松了劲力,于是大潮来,烛火灭,白日只能在赵谨的营帐前委委屈屈小声告别。 磨磨蹭蹭半天,临行前林骁忽生逆反之意,撩开营帐帘子冲里面端正写字的赵谨中气十足地大喊一声“后会有期”,眼睁睁看赵谨手一抖,估计字写歪了。下一息,飞来一笔直戳脑门,她眨眨眼,竟没有墨点。 干净的笔落在手心,林骁不想还回去,遂问赵谨能不能不还,一句冷淡的“随你”飘出,她乐呵呵地带走了一个念想。 离开军营,林骁独自去拜访死去同袍的家人,送粮饷。 花六发小家只有一个老婆婆,她没有收林骁送来的粮饷,她说她一只脚踏进棺材,估计等下次征兵,人就别了这凡尘俗世,没必要再拿这份粮饷。她还说她感谢林骁特意跑这一趟,走前能得到这份善意她已是满足,如若林骁心中过意不去,就将这份粮饷给隔壁的小姑娘,那是花六的妹妹,家里大人都走了,只剩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 林骁胸口闷闷,向老婆婆行以抱拳躬身礼,郑重地说:“他们都是英雄。” 老婆婆和蔼地笑了笑,苍老的双目透着几分明亮,以及了然。 第74章 花六的妹妹花七比林骁小一岁, 她的手却比习武的林骁还要粗糙,家中的一切都是她在打理,房屋内外, 田地,且得做些手工活添补家用。 她说她想攒些钱粮给兄长买好的布甲好的兵刃, 让兄长在战场上能威风地杀敌,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命。 但当林骁敲响她家屋门的那一刻, 她的愿想落空了。 花七平静地接过其兄花六的遗物——一根木簪子。这是林骁离开军营前, 悄悄来找她的秦之荣所予的物什,据说是花六拜托秦之荣做的, 给他小妹的生辰礼。 在花七珍惜地收好木簪子后,林骁将三成次军功换来的粮符交给她,她犹疑几息收下了。 或许是答谢, 又或许是心有苦闷,花七给林骁倒了碗水, 拿了些现成的吃食, 如闲谈般讲了他们一家的事,以及自打兄长被征走后她独自一人的日子。 平静的语气,平凡的艰苦。 和乾阳大多数支离破碎的家一样, 她的父亲与五个兄长死于战场, 她的母亲与姐姐死于难产, 她的姐夫改做了寡妇的男人,她的小外甥或外甥女没有她幸运,又比她幸运。 林骁听得心里难受, 想帮她, 她清楚再有战事必会轮到花七上战场,女子上战场又无人照应无疑是羊入虎口。她想她可以试着引荐一下, 如果花七能当火头兵,兴许能到虎翼军来。 第78章 然而花七拒绝了,她说:“我厌恶战争。我宁愿走上和母亲姐姐一样的路,或是就此死去,也不想像父兄一样被埋葬在污浊的黄沙下,与不知是谁的残肢断骨作伴。我想死在家乡,埋进家乡的土地。” 林骁叹气,闭了闭眼。 再睁开眼,眼前的降暑茶冒着连绵不绝的热气,太热了。 林骁抹了把汗,把李子三两口吃完,而后起身戴好斗笠继续赶路。 荛林,还有多远啊? 拖着步子走了两三时辰,林骁整个人都要被酷暑闷熟了,急需一块阴凉地,奈何必须耐心地排队进城。 根据舆图,此处应该是距离荛林最近的城池——曲中县,位居乾阳西南边。荛林算是边境林子,南临又宽又长的界江,界江彼岸是南月国,西边尽头是一处高耸的绝壁,绝壁之后是璟国。 璟国,林骁了解一点,据说从逐鹿元年至今璟国从未主动侵略过他国,其余八国争端不休,璟国好似世外桃源一般遗世独立,十分吸引人,乾阳就有不少百姓想迁移到璟国去,可惜绝壁难攀,平地关卡守卫森严,璟国的美好如同镜花水月,看得到摸不着。 南月,林骁不太了解,这些年乾阳的对头只有兴,北和南月因为与乾阳不是隔山就是隔江,轻易动不了彼此,唯有兴肆无忌惮地和乾阳博弈。 诚然,与乾阳接壤又方便进军的除了兴之外还有兴国东南边的罗曲,但罗曲重商,无利不往,乾阳和兴敌对于罗曲而言如同鹬蚌相争,它不掺和,最后许能成为渔翁,一旦掺和进去,那就是被搅和进泥潭的虾,没准争到最后一齐被暗中的渔翁给捞走。 以上多为与覃桑闲聊时得知。 覃桑且猜到乾阳会与北结盟,理由有三: 一是曹仑将军与铜狼最后双双留手,没有赶尽杀绝。 铜狼手下留情的缘由无法确定,曹仑将军这边肯定掺杂了谋算。不杀敌将是为了给北留个情面,不至于因为寻杜一战闹得不死不休,同时也是给北一个交好的暗示。 二是他与林骁提过的兴与北之间的“交换”。 如果说此交换尚未达成,交换即为北要寻杜,兴要北帮忙拖住乾阳,那么当北退出寻杜争夺战时,这个交换就无用了,北却损失了很多兵马,怎么看都很吃亏,北又不是什么大度的国,它报复不了隔山的乾阳,还报复不了平地的兴吗? 在兴兵被虎锋拖在寻杜与凌云关时报复兴总能撕下一块肉来,何况乾阳战时的表现很像和兴联手坑北,北没理由不报复兴,除非交换已经达成。 换宝物,换人质,换城池,皆可。因为交换,北忍着没有发作,可怀疑种子已种下,北单方面与兴结仇,又不想和兴鹬蚌相争让乾阳或他国得利,那么摆在北面前的只有一条既能报复兴又能保证得利的路——与兴的死敌乾阳合盟灭兴。 三是乾阳与北被山林与坚关隔开,相当于相距甚远、互不相干,而兴是两国好进攻的近邻,远交近攻才是上策。 结果覃桑猜中了,让林骁很佩服,当然她最佩服的是赵谨,毕竟这一切是赵谨布的局,她从一开始就看穿了兴的目的,北的入局,料定了乾阳与北的合盟结局。 想起赵谨,林骁摸了摸放在衣囊里的毛笔,她挺思念她,尤其是在这闷热的季夏。 忽的,从背后吹来一阵凉风,林骁瞬间打起精神,若有所感地扭头一看,隔着七八个人,有一戴着斗笠,身形纤细,似乎比林骁高一点点,让前后的人不敢靠近的姑娘,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双足立即迈开,比反应还快,林骁几乎是冲到那姑娘跟前,得了一个冷淡的眼神。 真是赵谨! 林骁惊喜万分,星眸灿灿,刚想说话就被赵谨横了一眼。 好哦,不说话就不说话。 林骁撇了下嘴,在心里嘀咕,然后心安理得地排在赵谨后面。 她是从前面过来的,算不上插队。 话虽如此,此举依旧引起原本排在赵谨身后之人的不满。 “喂,你小子是不是不要脸,和人家姑娘贴那么近干嘛?” 林骁默默在心里回怼一句:谁还不是个姑娘。 面上她倒是没有摆脸色,尽管被骂了,但对方没有太过分,她也不会过分,遂只是严肃地对身后人说:“我与她熟识。” 想了下又补充一句:“我原本是站在前面的,你前面的人数没有多。” 言下之意希望这位壮士不要咄咄逼人,没事找事。 “哈,谁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我又没看见你排队,我就看见你要轻薄小姑娘,你小子识相点,赶紧从你爷爷眼前闪开。” 看来这人是故意的,林骁剑眉纵起,尚未开口反驳什么,前面就传来一道轻飘且带着冷意的两个字。 “白氏。” 话音未落,壮汉目中凶光乍现,紧盯着他的林骁神色一凛,刀微微出鞘。 玄光未展,只见壮汉猛地一阵抽搐后迅速变黑,倒在地上,血喷涌而出,死了。 林骁眼尖地瞧见一只小虫子从壮汉套着柴屐的脚上掉落,钻进干裂的土里。 诶?她没听见笛声啊?林骁纳闷。 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惊慌喧闹先把她耳朵冲击,扰乱思绪,紧接着城门守卫跑过来凶神恶煞地要将林骁带走。 “等,我啥也没干!”林骁苍白辩解一句实话。 守卫根本不听,硬要把她拽走。林骁心觉古怪,左右瞥了眼,发现死的壮汉后面一人与赵谨前面那人实在太淡定,以及守卫未免过于急切想把她带走。 难道都是那两个氏族的人? 又瞄了眼赵谨,赵谨对她要被拽走的情况视而不见,似乎也希望她离开? 林骁不高兴,她偏不走,并准备出手。 “何事喧哗?” 一道低沉稳重的声音突然传来,守卫停止拉扯林骁,林骁轻轻甩了甩胳膊,甩开了守卫的钳制,要不是碍于大庭广众情况不明,林骁早已动手反击。 “回少公子,是有歹人杀人作闹。”一守卫向来人抱拳垂首,答之。 “不仅有歹人作闹,还有图谋不轨者贼喊抓贼。”林骁不善言辞,但会学,连语气都学着阴阳怪气几许。 “你!”守卫脸色青白交加。 “好了,将嫌犯带回去,前后三人皆带回去。” 前半句让守卫面露得意,后半句却让之垮了脸。 林骁倒是乐呵,能提前进城,不用和赵谨分开,没放跑明显有问题的人,简直一箭三雕。 她感激地看向这位“少公子”,其人武者气息浓厚,长相很周正,一身刚正骨,宁折不弯的样子,仿佛把“好人”二字刻在脸上。 正观察这好人,林骁的肩膀被撞了一下,她偏头看去,就见赵谨寒意更甚,往城门那边走,明显很不悦。 林骁挠挠头发,不知哪里惹她生气,莫不是因为没顺她意?那林骁自己更生气,她天天睹物思人,现在人近在眼前还赶她走,她们就算不是朋友也是一起作战的同袍,这样赶人未免太无情。 自然,林骁不信赵谨无情,她了解的赵谨面冷心热,做事皆有理由,这次应该也一样,遂气性来的快去的快。 但当这位少公子与赵谨并排走,离得挺近,似相谈甚欢的时候,刚熄灭的无名火蹭蹭蹿起,从此好人变坏人。林骁面无表情快步追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又不好直接无礼地挤入二人之间,于是她选择走在二人中间偏后的位置,亦步亦趋,目视前方,即使将与二人的肩膀撞上也要坚持走好脚下的路! 第75章 “幼稚。”赵谨轻喃一声, 无有丝毫让步的意思,仅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少公子。 他反应两息,往旁边挪了一步, 在林骁沉默地注视下又挪了一步。 林骁这才柔和面容,对少公子矜持地点点头, 旋即赶紧迈一步占据赵谨身旁的位置,脚步轻快, 嘴角上扬, 整个人容光焕发。 进了城,既未往当地县衙去, 又未被关起来,反倒是来到一家客栈。 客栈伙计向少公子微微颔首,绕过林骁三人, 招呼疑似氏族细作的几人,并且关上客栈大门。 这是什么地方?左右不可能是客栈。 “请。”少公子抬手邀请林骁和赵谨上二楼, 赵谨似乎很信任此人, 无甚迟疑地迈步往上。 林骁微微蹙眉,快走两步,牢牢霸占赵谨身后的位置, 同时防备走在最后的少公子。 到了楼上, 一伙计领他们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有桌有凳有屏风,没有床,不像住宿之地, 莫非是会客之处?未免小了些。 观察间, 赵谨轻车熟路地走到屏风后,林骁两三步紧跟, 就见赵谨挪动一个花瓶,“轰隆”一声闷响,出现一扇暗门,暗门后是一条十分陡的密道,感觉直通一楼,甚至是地下,奇奇怪怪的。 林骁眨眨眼,迷迷糊糊地随赵谨进入密道。 这密道不算昏黑,两侧有壁火照明,路且宽敞。 第79章 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关门声,林骁警觉地回头一看,恰好与少公子对上目光。 对方稍稍扯动嘴角,笑得好生古怪。 林骁转回头,又贴近赵谨一点。赵谨瞥了她一眼,随她去了。 不多时,一间空旷的密室映入眼帘,比会客屋大不少。 密室里有桌椅以及书架,在角落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有略显凌乱的木简堆积。 赵谨先行在圆桌前落座,林骁紧挨着她坐下,少公子只好坐在二人对面,给她们倒了盏茶。 “他是谁?”林骁问的自然是旁边的赵谨。 “下一任曲中县令,公子佑。” “吾名曲佑,请多指教。”曲佑抱拳一礼,并不敷衍,亦不似氏族那般高高在上,哪怕就地位而言他远高于林骁。 林骁落落大方地回礼,报了自己的名,回想起覃桑曾言——曲中县又名武王县,乃武阳王尚为王子武之时得到的封地,曲中县的县令一直世袭,世代为武阳王的亲信,即第三种寒门。而乾阳不论氏族、寒门、官员,其子皆为公子,唯独王之子为王子,是以不能从公子一称看出曲家的爵位。 互通名姓后一时无言,气氛有些许尴尬。林骁瞄着赵谨,赵谨正垂眸思量着什么,俨然不会搭理她,她只得退而求其次看向对面的曲佑,直言问:“刚刚那些是氏族的人吗?” “是。”曲佑答,“他们一部分冲赵姑娘而来,一部分冲虎翼军而来。” “你也是虎翼军?”这倒是能解释为何赵谨和此人认识,又为何对这客栈密室熟悉,估摸着赵谨为了引出氏族的人进出城很多次了。 曲佑说:“吾为虎翼军六伯长之一。” 伯长!林骁惊讶。 曲佑很年轻,约莫和燕松青差不多的年纪,但据覃桑说,参加过几场战事的燕松青在寻杜收复战前也不过是伍长军级。林骁能一举连升两级到什长是占了虎翼军人少功劳不小的光,寻常虎锋将士一场战事能得到一二战军功就是不错,往往是下分到个人只剩十之一,二十之一,甚至百之一、千之一的战功,要攒到晋升伯长,至少得立过大功,或独自杀过伯长以上,五千率以下军级的敌人。 林骁对他有所改观,起码莫名的敌意少了许多。 “曲伯长,氏族为何要针对咱虎翼军?” “因为虎翼军算是王上的私军,只听命于王上,不允许氏族往里面安插人手,且来日会越来越难寻到虎翼军的踪迹。对氏族而言,虎翼军无疑是个隐患,若不趁虎翼军未成势前下手,或摧毁或安插细作,那么当虎翼军成势,氏族就得提心吊胆,怕他们的私兵会被虎翼军暗中处理,亦怕原本忠于氏族的将士会因为王上之军崭露头角而忠心动摇。简言之,氏族十之八.九是以为虎翼军乃王上削弱氏族实力的手段。” 氏族属实杞人忧天,虎翼军是教卒所说的变化,是为了夺取战争胜利而存在的游军。教卒曾告诉她——当虎翼军掺和进权势斗争之时,就是虎翼军解散之日。起码五年内虎翼军只是乾阳对外的一把利刃。 思绪收回,林骁又问:“曲伯长,你将我们带到此处是为什么?” “为了让你做选择。” 回答她的却是赵谨。 林骁偏头看她,注意到那个“你”字,而不是“我们”,她心里有点失落,感觉一个半月没见,她和赵谨本就不近的距离又远了些。 赵谨没有在意林骁的心绪起伏,她一如既往待她冷淡,言之:“曲中县与荛林,你选择哪一方?” “你在哪一方?”林骁脱口一问,问完苦笑一下,反应过来是句废话,赵谨身在曲中县肯定是这边的。 果然,赵谨道:“曲中县无将,我为军师。荛林有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将军,不需军师。此战乃操练,亦为选拔。曲中县为攻方,荛林为守方,粮草各备,时限一月。若攻方一月内夺取守方主阵,即以攻方旗帜取代守方旗帜,则攻方胜,若守方覆灭攻方或一月期到主阵不失则守方胜。你,选择哪一方?” 林骁陷入沉默。 她不想与赵谨为敌,可荛林有一位女将军,那位女将军很可能是师傅曾说的会教导她武技的另一位师傅。而且,女将军,乾阳怎么会有女将军?明明乾阳乃至整个天原都将女子武道晋升之路封死了。林骁的心怦怦作响,好奇,兴奋,压抑不住地叫嚣,叫嚣着让她去荛林见一见那位完成她一半愿想的女将军。 但是…… 她侧身面对着赵谨,认真地问:“你希望我站在你这一边吗?” 赵谨偏头与她对视,一双多情桃花目不见多情,唯见寒凉。 如雪般洁净,亦如雪般漠然。 林骁懂了,垂下光芒黯淡的星眸。心中有伤感,有失落,有委屈,然更多的是不被选择的不爽,以及无力,才一个半月不见眼前人就对她又结了一层冰,她就是团火也暖不过来!仿佛前面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一眨眼就又回到赵谨说讨厌她没有理由的那一夜,强烈的不甘上涌,催生逆反冲动。 目光倏的一凛,林骁一把抓住赵谨的一只手,拽到唇边,吭哧一口,雷声大雨点小,留了个十分浅淡的牙印。 接着一点不躲挨了赵谨一踹,林骁放开赵谨的手,站起身,昂首挺胸哼一声,凝视面色沉沉揉着手的赵谨,道:“这次我会赢你,赵谨。你我荛林见。” 说罢,她潇洒转身,阔步离开。 赵谨盯着她的背影,冷笑一声。 一旁尴尬看戏许久的曲佑弱弱一语:“他知道如何开门吗?” 话音刚落,林骁快步回来,在离赵谨三尺远的地方站定,微垂首红着耳朵嗫嚅地说:“门,不会开……” “与我何干?”赵谨似笑非笑,幽幽四字自唇间飘出。 闻言,林骁羞恼,心一横,把旁边欲帮忙的曲佑忽略了个彻底,她猛地上前几步,在赵谨没反应过来前,弯腰一把将她抱起,旋即步子一捯,速速奔向密道出口。 等到了紧闭的门前,林骁理不直气也壮地撂下一句:“你不开门,我就一直抱着你。” 说完还补充一句:“你让虫子咬我,我,我就咬你!” 赵谨并不挣扎,神色如常,连被虎崽子咬一口时的不悦都隐了下去,这反倒让林骁有点心慌害怕。 紧绷着神经,眼睛盯着怀里的赵谨,没错过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刹那间仿佛被迅电窜了脊梁,后背一片麻,林骁预感不妙。 但见赵谨抬了抬手,揪住林骁的衣领,用力一拽,林骁被迫低头,有点懵。赵谨凑到她耳边,清幽温凉之气铺洒于她耳畔,柔和温软的声音作痒她的耳朵。 “让你抱着,又如何?” 瞬间,林骁感觉耳朵要被火烧掉了,脸亦腾的一下胀红,浑身像是被迅电窜来窜去,头发都要竖起,她立马放下赵谨,捂着被青睐的耳朵后退四五步,差点没栽下去。 这副受惊虎崽子模样取悦到了赵谨,她微微挑眉发出一声哼笑,干脆地行至左手边第一个壁火,按下机关,“轰隆”一声,门开,外面的光亮落入密道几许。 赵谨背对着那光,神色恢复淡然,冷声冷语:“速速离去,莫在我面前碍眼。” 此话一出,林骁竖起的毛发渐渐塌下,那股火烧感也随之退去,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回视线,目视前方,步履急促,离开密道。 一回到狭小的会客屋,后面就响起闷声,林骁仅来得及回头看一眼,这一眼也不过是看见一道孤零零的影子罢了。 好生寂寥…… 林骁默然惆怅一会儿。 第76章 林骁离开后, 赵谨回到宽敞的密室,曲佑正饮茶坐等。 赵谨重新于他的对面坐下,仍不碰面前的茶水。 她对面的人放下茶盏, 试探地说:“军师似不悦,可是因为林小兄弟?其实我等可以留下他, 尽管他在氏族之人面前露了相,留在曲中县不甚安全, 然君在此, 他应不会出事。” “与其用你愚蠢的自以为是来揣测我意,不如多费心思治理好武王县, 莫让落在城墙内的毒蜂安逸如归巢。” 曲佑一噎,抱拳以示歉意,转移话题:“东馗先生曾言此次召集虎翼军必有氏族细作混入其中, 眼下千人名单上只有十位还未到,不知军师现在可有点眉目?” 言下之意, 已经到了的人之中是否有细作。 “有。”赵谨垂眸盯着茶盏, 茶盏中她的倒影微晃,只须一点点外力,这人影就会破碎, 再不见她模样。 她浅笑:“贼总会露出马脚, 不急。” 曲佑似懂非懂, 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动作有点粗野。他放下茶盏,小心翼翼地追问:“六位伯长之中可有贼存在?” 赵谨不言语, 抬眸看了他一眼, 目中暗藏深意。 另一边,林骁迈过客栈门槛, 客栈伙计还热情地对她说了一句“客官下次再来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热热闹闹平平凡凡的客栈,不知那些疑似氏族细作的人都去了哪里,许是被关进了密室? 第80章 应该不用太过担心,毕竟此乃武王县,曲佑看起来挺可靠,赵谨有那些虫子保护,且善用暗器与毒药…… 再者,赵谨根本不需要她的担心与关怀,她始终不愿和她成为朋友,她何必上赶着在乎她…… 林骁摸了摸又发烫的耳朵,甩甩头甩走赵谨柔软的轻喃。幸好外面燥热,让她很快蔫下来,没力气再胡思乱想。 拖着身子往城外走,中途买了个包子吃,吃得满头汗,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对了,教卒说刘叔和语儿姐也加入了虎翼军,不知他们会选哪边呢?县城肯定比野外待着舒服,但是有氏族细作,保不准又用什么阴招,林骁是不想他们选择县城的。还有谧姐姐是虎翼医师,肯定也会来,应该会留在赵谨这边吧,挺好,能照应赵谨……赵谨,想什么赵谨! 虎崽子再度甩脑袋。 “林骁。” 闻声,林骁停止摇头晃脑,张口就想喊一句“师傅”,话到嘴边又拐成了“道长”,但当定睛一瞧,语气便带了迟疑。 眼前人虽是师傅的身形,拿着师傅的剑,扎着师傅常扎的道髻,然不再用绷带遮住容貌,显露一张稚秀的面庞,让林骁不敢认。 “是贫道。” 西阿星一双如死水般平静无波的眼睛注视着林骁,林骁总算从双目及声音感觉到熟悉,她张张口,半晌说出一句:“道长,你要不要戴面具?” 实在是一眼就能看出西阿星乃姑娘,她的容貌没有半点英气可言,尽为女子的柔美,要是把林骁的烧疤揭下贴到西阿星面上,再贴两片胡须,别人也是一眼就能认出她是女扮男装。 于是在询问最近的摊主后,她们找到一家卖木制面具的铺子。面具精巧没毛刺,手艺极好,就是有点贵,林骁本想给师傅买一个,奈何买不起。 师傅拍拍她的肩膀小作宽慰,付了账,买了两个,一个没一点花哨的全脸面具扣在她自己面上,另一个半脸面具给了林骁,正是林骁瞄了好几眼的虎牙面具,遮住鼻子以下,老虎尖牙外露,加上虎纹,竟格外逼真,感觉凶狠又颇具气势。 林骁傻傻一笑,向师傅道了声谢,欢喜地戴上,在店里铜镜前照一照,别说,要是把黑甲穿上,再骑匹马,真挺威风凛凛。 “很,适合,你。”破锣嗓沙沙出声,每一声都像吞了个刀子。 林骁循声看去,只见面具铺子的老板正坐在刻面具的桌前,手里拿着刻刀和一个没成型的面具。他戴着遮住整张脸的山羊面具,面具后的眼睛布满血丝与阴霾,衣衫很旧却十分整洁,只是罩在瘦削的人身上显得有几分肥大。林骁还注意到此人有一双武者的手,手上的茧子很厚,尤其是虎口的茧子,不像刻刀能留下的。 而且这么仔细一打量,林骁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老板,可方便告知名姓?”林骁的声音被闷在面具里,显得低沉几许,配上一对微微内拢的剑眉,额角骇人的烧疤,锐利的眼神,以及遮住下颔的虎牙面具,再加上腰间泛着寒意沾过不少血的刀,仿佛下一瞬便要杀个个把人。 不过她的身量不高,冲淡了这股危险气息。 面具老板盯了她两息,缓缓摇头。 “是我唐突,失礼。”林骁向他抱了下拳,不再在意此事,毕竟心里装着其他更重要的事。 林骁招呼师傅离开,将走出铺子时,自她们身后断断续续飘来一句话。 “曲中,右街,客栈,人字号,我,居处。” 不知他为何透露住处,林骁出于礼节冲他点点头。 离开那店许久,林骁犹豫半晌,还是拜托师傅道:“道长,我会去荛林,但赵谨留在了曲中县,曲中县有人对她不利,我…担心她,想请道长帮忙保护她,可以吗?” 西阿星颔首言之:“贫道不会让赵姑娘出事,你放心。荛林有你的贵人,亦有与你不和之人以及歹人,贫道不在,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嗯,我明白,多谢道长。”林骁笑,总算放下忧虑。 与师傅暂时分别,摘下面具的林骁独自出城,顶着热风往荛林方向去。 将至傍晚,林骁终于抵达荛林边缘,太阳快要落山,那股萦绕四周的闷燥淡去一些,可她依旧像是从锅里捞出来一样并未好受多少,真想找条河泡一泡。 踏入林子,随着一阵清凉而来的是恼人的蚊虫,以及一声“嗯?” 林骁挑了下眉,不远处那看着病殃殃的清瘦男子可不就是祁臣乙,没想到他会选择荛林。 “林骁。”祁臣乙率先向林骁打招呼,且不再往前走,而是立于原地等她。 对于祁臣乙,林骁最深的印象就是当初五队合战,祁臣乙选择为承诺冒险,最后败给了他们一二队。他之后去了燕松青的二队,林骁与他的接触自然少,对他的了解很浅。本来的守信好印象也在寻杜磨灭了,因为二队只剩下燕松青和祁臣乙,其他人都成了左军战场上的尸骨。为何只有他二人活下来,林骁不想探究,她只知覃桑说得对,燕松青不是好人,那祁臣乙呢?近墨者黑,她无法不怀疑不防备。 明面上没撕破脸,林骁回应一声,亦未找另一条路,仅与祁臣乙拉开间距。 “你很防备我。”祁臣乙笃定地说,面上倒没有丝毫不快,“是因为燕松青和二队的关系。” 他既有话直说,林骁也不和他客气,干脆直言不讳。 “是。你若认可燕松青,那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最好离彼此远点。” “我不认可燕松青,但我阻止不了,我只能保自己的命,你能明白吗?”祁臣乙看向林骁,目光中透着真诚。 林骁却不太敢信,公羊鹤在没暴露前说得基本都是真话,态度更是诚恳,暴露后的假话也骗过了她的直觉,她当时完全分辨不了公羊鹤供出的人是不是细作。此刻她直觉祁臣乙是真诚的,他就真的没有在欺骗她吗? “选择了荛林就是此次攻守战的同袍,我不希望咱们之间存在龃龉,有什么还是说开比较好。” 约莫是看林骁久久不回应,祁臣乙提出开诚布公。 依师傅的话,此次攻守战必须提防同袍,龃龉存在与否不太重要,不过林骁应下了这个请求,希望能借此机会多了解祁臣乙几分,好辨别忠奸。 “你说你阻止不了,是阻止什么?” 祁臣乙苦笑,回答:“战军功,燕松青执着于此,队内人越少他最后能分到的越多,是以他故意安排人送死,尤其是攻城的时候,他让其他人爬城墙,自己去正门吸引敌人,实际上只是到正门安全的地方站着罢了。我看出他的谋算,跟他一起去,其他人对他推崇,并未听出我的暗示,燕松青听出来了。他对我说,‘莫做多余事才可久活’。结果上了城墙,他还是想把我一并除掉,我防备着他,一直待在你们三四队附近,他才没机会动手。之后战事结束他要是动手就太可疑了,我因此捡回一条命。” 从他紧攥的拳头以及凸出的青筋,林骁能感觉到他的愤怒,她且想起祁臣乙的确在城墙上老往三四队这边凑,以及当时祁臣乙的面色极其不好,看向燕松青时半点信任没有,反倒难掩恐惧。 除非祁臣乙从那时起就在欺骗她,否则他现下表现出的一切能信六分。另外四分不可信在于他的目的不明,总归不是为了同袍间没有龃龉。 她思量之际,祁臣乙踌躇着说出实话。 “林骁,我看得出教卒待你很特别,虎翼军又是教卒一手建立,投靠你,燕松青才能有所顾忌,才不会在战场上盯着我算计。” 祁臣乙的额头渗出虚汗,目中流露真切的惧意,不像在说谎。 但林骁依旧保持沉默,和祁臣乙的距离没有缩短。祁臣乙不再多言,看上去很失落。 不知不觉越走越深,最后一缕光悄然消失,林骁兀的止步,转瞬间拔刀出鞘。 “当!” 兵刃相接。 第77章 将英挡住一把弯刀的攻势, 林骁还未看清袭击者是谁,就见弯刀轻巧卸力,如一轮映在水中的皎月, 追随月光飞向林骁的脖颈,林骁赶忙躲闪, 同时将英直刺袭击者。 水中月訇然破碎,弯刀回转砸向林骁前伸的手, 真正的杀机随之显现, 另一把隐藏于暗处的弯刀像等待已久的凶兽猛地张开血盆大口。 其速甚疾,林骁只来得及抽回将英防住砍手一击, 那致命杀招完全拦不住!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扎向袭击者背部,袭击者轻笑一声, 杀招溃散,翻腕后扫。 “咔。”长剑竟直接粉碎?! 怪力?不, 是刀气诡谲。而且袭击者一点不意外祁臣乙的偷袭, 明明她和祁臣乙在袭击者出现的刹那对了个眼神,一人为诱饵,一人等待机会一击制敌, 祁臣乙甚至展现出逃跑之态, 在林骁被袭击时慌不择路进了林子, 而后在袭击者两把刀尽出之际,祁臣乙悄无声息地背后偷袭,却仍被袭击者轻松化解。 第81章 必须先撤!此人不是她和祁臣乙当下能对付的。 她用力挡开压制将英的弯刀, 抬脚踹向袭击者, 趁袭击者躲闪的空当,林骁扬声吐出一字:“走!” 接着向后狂奔, 在远离袭击者百步之后急转,往祁臣乙撤退的方向跑。 情况未明,最好先两人一起。 未几,林骁追上祁臣乙,后面有脚步声,不过还很远,对方大概是想如猫捉老鼠戏耍他们。 祁臣乙低声道:“荛林是曲中县猎户的狩猎之地,他们有舆图,不卖,但我看过记下了大概,有一处隐蔽洞穴暂且可避追击,你跟我走。” “我信你,走。”林骁应得干脆,祁臣乙刚才没有丢下她独自逃离,足以得一分信任,再加上他道出目的的两分可信,九分可信,够了。 二人敛声屏息地奔跑,双足落得轻,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幸好是在森林,他们最为熟悉的地形。 七转八拐,祁臣乙拨开树丛找到了洞穴,两人赶紧钻进去,虽然洞里狭窄又有不少虫,但谁都顾不得这些。 稍稍平稳气息,未见风吹草动,应暂时安全,林骁缓缓舒了口气,并拍走爬上身的虫子。 一旁的祁臣乙拿出一个香囊递给她,轻声说:“可以驱虫,我向猎户买的。” “多谢。”林骁接过,四周蚊虫退散大半,让人舒坦不少。她挠挠被蚊虫叮过的地方,庆幸赵谨没来这林子受苦……忘了,她是最不怕虫子和袭击的那个。 说来那袭击者的身形不似男子,模样虽看不清,但肯定没有胡须,莫非是那位女将军? 林骁感觉很荒谬,虎翼将军袭击虎翼兵卒,就算要自相残杀也不至于刚刚照面就开始吧。 可那袭击者确确实实怀有杀心,且气势恐怖,若非其实力有所保留,她和祁臣乙在与之照面的刹那就会被杀掉,哪里还用过两招。其力道也非常可怕,林骁有天神神力都被一度压制,虎口发麻,她削碎祁臣乙的剑如同是在削豆腐花。 还有弯刀,林骁听去世的老铁匠说过,天原人惯用直窄刀,区别大抵在于或直刃或弧刃,宽刀都很少有人用,莫说形如月牙的弯刀,那种刀只有大漠人会用,他们喜欢月亮和弯刀的豪爽。 将军会是大漠人吗? “林骁,我们得弄明白如今的情况。”祁臣乙平复好久,气息才稳定下来,他的身体真的很不好。 林骁看着他,说:“袭击者的杀意是真的,她的刀也很快,当时完全可以先杀了我再对付你,可她没有这么做,反倒是放弃了进攻。我觉得她不是真的要取你我性命,而是试探你我的本事。” “怀杀不杀,试探为主,她约莫就是那位女将军。”祁臣乙皱了下眉,语气有几分凝重,“我在假意慌不择路逃跑之时,察觉到几丝其他人的气息,只是那气息转瞬消失,咱们撤退时亦没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你不认为那是错觉?” “嗯。”祁臣乙语气笃定,“我对气息的感知很敏锐,气息于我而言像是气味儿,林骁,我和你于荛林边缘相遇时闻到了自你处往我处飘来的刺鼻气味,那是对我的防备和敌意。当初虎翼军分队,预备四营的人大多是追随你的气息,我若留在你队,人数即超过二十五,你一定很难办,我也一定会被舍弃,你的气息偏向于你的同队。第二好的队是三队,但姜商偏向于三队,三队队长不会选择我一个体弱之人。剩下的两队半斤八两,二队比一队会遮掩臭味儿,燕松青与纪凯云相比不会排斥我,我便去了二队。” 他会说这么多是怕林骁不信,许是那一分不信任被他嗅到了,同时他也在展现自身可利用的长处。 祁臣乙这个特别的本事,林骁信了,不是基于他的诚恳言语,而是基于事实,事实是祁臣乙体弱又身手普通,却能避开燕松青一次次的算计,当初五队合战,五队总能在一队眼皮子底下逃脱,若不是最后五队自投罗网,一队能不能赢确实不好说。可见祁臣乙确有本事。 这最后一分信任林骁给了。 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祁臣乙露出了放松的笑容,连他病白的面容都红润了一二分。 他说:“多谢你信我,林骁。我会献上我的忠诚,我会臣服于你,此乃我的承诺。” 臣服! 心绪激荡的林骁勉强压抑住欣喜,先将疑惑解决。 “你为何臣服于我,你没有野心吗?” 林骁所熟识的将士,除了师傅和王踵武,或多或少都有向上攀爬的野心,哪怕是瞎了只眼的李叔,他也有做将军的野心,那卷《为将》是李叔从戎的这些年一点点整理出的,他请教了很多将士,观察了很多将军才汇集成一卷《为将》,绝无可能是未卜先知替林骁而准备。 祁臣乙垂目平静地回答:“若我身体好些,我不会轻易臣服于任何人。可惜这是一个妄想,我的身体不足以让我在战场独当一面,我这一生都难以生长野心。即使上天赐予了我独特的本领,凭我的身躯也无法将之发挥至极。而我答应了我的爹娘,会竭尽全力长久地活下去,我不想失信。体弱的我有很多力所不及,唯有守诺,比起依赖躯壳的强大,更须我的心神坚定,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事。” “看来你臣服我是为了保命,以及别无选择。”林骁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没多大本事让人心甘情愿、不抱目的地追随。 祁臣乙却摇了摇头,他看着林骁认真道:“你的气息干净又极富冲劲儿,追随你是我最好的选择。” 怎么说呢,挺让人高兴的回答,他也没有否认保命的目的,没有虚假地奉承她。林骁笑了笑,同样给了祁臣乙一个承诺:“我需要不少亲随,只要你不背叛,其中必有你一席之位。” “一言为定。”祁臣乙注视着林骁的双目,郑重说出这四字。 互相取得了信任,林骁便与新晋亲随祁臣乙继续商讨目前之况。 首先可以确定,将军的试探还没有结束,试探的内容可能与林骁一开始的感觉差不多,是“猫捉老鼠”,不被抓到就是胜利。 其次祁臣乙觉察到的气息带有敌意,将军八成有帮手,林骁不觉得自己和祁臣乙是最早到荛林的人,相反,他们或许是最晚到的几个,那么这帮手数目就很可怕了。 最后,他们必须确定被抓到和不被抓到都有什么后果,怎样才算是不被抓到。 祁臣乙说:“以不是所有人皆被抓到为前提,或许将军的试探有时限,不然有众多帮手的将军太过于有利,我们不可能永远逃下去,总会被捉到的。” “有道理。”林骁把玩着虎牙面具,一边思索一边道,“被抓者与未被抓者是两拨人,帮将军的会是哪一拨?若是将此看作是狩猎,将军是猎人,我们是猎物,没逃掉是被抓住的猎物,逃掉的得到将军认可,兴许会成为猎人。帮将军的是逃脱者。” “也就是说,帮手的人数不会有太多。”祁臣乙接道。 林骁颔首,她不觉得能从将军手下逃脱的人有很多,如果将军此举是为了选拔精兵,就一定不会让太多人逃脱,否则便失去了意义。 “我们该如何行事?” 林骁戴上虎牙面具,眸光锐利,回答:“反客为主,去其耳目,把追随将军的猎人全部‘除掉’。” 第78章 沙沙, 沙沙…… 树影婆娑。 一人打着呵欠拿树枝扒拉树丛,手里提着一把剑。 “啧,那两个家伙躲到哪儿去了, 乖乖成为俘虏不行吗?都不用跟着出来抓人。” 他嘟囔着,又打了个呵欠。突然, 懒散者顿住脚步,竖起耳朵, “沙沙, 沙沙,嗒嗒, 嗒嗒嗒”,树叶作响中隐藏着细微的脚步声,很凌乱。 下一息, 一个人从树丛中蹿出,清瘦者脚步踉跄, 衣衫上不是树叶就是刮痕, 就像受惊的兔子,在瞥见懒散男子的那急忙迈动有些跛的脚,拼命逃窜。 懒散男子呵欠也不打了, 扔掉树枝, 兴致勃勃地追去。清瘦者跑不快, 他也慢慢地跑,坠在其后,面上带着愉悦的笑。 清瘦者许是慌张, 居然自己将自己绊倒了?懒散男子摇头叹息:“真可怜, 你被俘……” 话音戛然而止,懒散男子警觉转身, 目光只来得及扫到一颗老虎的尖牙,旋即一声闷响乍起,懒散男子昏厥倒地。 林骁收回高举的将英,自是带鞘的,若非身量不够,她也不会拿将英打晕人。 把将英挂回腰间,林骁先上前两步,拉起当诱饵的祁臣乙,随后从昏厥的猎人身上搜出木片,木片方正,刻着荛林舆图的一部分。 林骁二人已经用这种办法收拾了十个猎人,木片不怎么挨着,拼不出什么,但有十个木片,大致能与祁臣乙记着的猎户舆图对比,勉强估算出敌人到底有多少。 五十。祁臣乙比了个数。 林骁点点头,将舆图木片收进一个木盒,安放于背囊,接着取出两个水袋,给了祁臣乙一个。祁臣乙由于要当诱饵,背着包袱不方便,故而将包袱留在了那个小洞穴,只带出几块干粮和水袋,放在林骁的背囊中。 第82章 二人原地歇息一会儿。 距离被袭击差不多过去一个时辰,将军没有收手的意思,可见试探仍未结束。林骁觉着要么他们藏到天亮,要么就找到营盘释放所有俘虏,逆转人数差。 藏到天亮并不轻松,因为在林子里找寻他们的都是逃脱者,他们既然能逃得了,必然清楚荛林何处容易藏人,何处地形能与猎人周旋。他们最初藏身的小洞穴没准是唯一一个猎人们没发现的躲藏地,但他们不能一直藏在那儿,因为拨开树丛与行走留下的痕迹抹除不掉,没多久就会被发现,被发现就只能成为俘虏。 俘虏,受制于人,被抓的人十之八.九会被猎人掌控。将军把这荛林变成了弱肉强食的野兽森林。 前往营盘释放俘虏是唯一的选择。而集齐所有舆图木片,应该就能知晓营盘的位置。 正思量着,林骁的衣袖被扯了扯,祁臣乙指着一个方向,比了个三。 三人吗,不好对付,闹出太大动静会引来其他猎人。林骁当机立断,比了个暂时撤退的手势。 至于走哪个方向就交给林骁的直觉,她的直觉在辨别某地危险与否时还是能发挥效用的,辅以祁臣乙的感察气息之能,敌人根本抓不到他们。 不得不说,他二人联手在感察一道无懈可击。 半个时辰后,林骁二人藏于粗壮的树上,一边吃干粮补充气力,一边观察树下背靠背搜寻四周的两个人。 因着猎人人数锐减,致使猎人发觉了自己成为猎物的事实,他们很难找到落单的猎人,于是像这样结伴的两个猎人就被他们盯上了。 要对付两人只能选择偷袭,且必须尽快把他们都打晕,做不到也得捂住他们的嘴。 林骁咽下最后一口干粮,向祁臣乙打了几个手势。她的战术是等树下二人放松警惕,自己先跳下去,打晕一个人,并吸引另一个人的注意,然后祁臣乙再跳下树趁其不备将另一个打晕。 不多时,树下搜寻的二人看找不到踪迹,难免有点松懈,闲聊起来。 “你说三位伯长能守株待兔成功吗,那两个猎物可不简单,悄无声息地‘干掉’这一片那么多人,还每回连他们的影子都抓不到,他们难道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对咱们的行踪好像了如指掌。” “肯定能,你别瞎想,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又不是神话故事。他们拿走了舆图木片,目的肯定是找到咱们营盘,伯长们埋伏在那儿肯定能抓到猎物,还有那个叫什么纪凯云,跟条疯狗似的在林子四处乱窜,且是独自一人,不正好顺那俩猎物的意,没准现在已经在狗咬狗了。咱们就护好自己身上的舆图木片,这东西可关乎咱们的小命,没了木片指不定会被将军怎么处置呢。” 树上两人对视一眼,有心想再听听他们还能透露什么,可惜之后树下这俩人不再多话,转而在树边挖坑,把木片埋了进去。 “成了,现在咱们离这儿远些,随便去哪儿睡一觉,等天亮差不多就知道那俩人是哪一边的了。” 而后树下二人鬼鬼祟祟地离开了。 为了避免那两人故意下套引他们出现,林骁和祁臣乙又在树上待了好一会儿才下树把木片挖了出来,周围并无危险。 林骁有点不知说什么好,真不知那两人是怎么成为猎人的,这么没有防备心,还是说他们故意泄露那些军情,为了阻止他们往营盘去?或许那二人真相信他们是顺风耳能隔老远就听到呢? 她看向祁臣乙,祁臣乙摇摇头,表明那二人气息无异样,所说的都是真话。林骁的直觉和所观察到的一切亦表明他们没有撒谎,看来其言可信。 那么营盘就不能去了,必是已布下天罗地网,只能尽量躲到天亮。 好在夏日天亮得快,估计再撑两个时辰即可。 且由于他们的反狩猎,猎人大部分三两同行,他们的搜寻范围缩小,方便他们躲藏。然一旦长时间没有猎人再度遇袭,敌人一定能反应过来他们改变了策略,到时恐怕猎人会集中搜寻可藏身处,他们会处于危险之中,尤其林骁不信将军会只看鹰犬行动而自己不出手。 继续反狩猎?尽管这会让她和祁臣乙越来越疲累,祁臣乙兴许会撑不住,但既能减少敌人数目,又能让敌人畏缩,总比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失去对外面情况的掌控,寄希望于敌人找不到他们好。 林骁深知不能心存侥幸。 于是她用气声将想法告知祁臣乙。 祁臣乙思量两息,同样以气声道:“不必顾虑我,我可以被俘,只要你能成为猎人,我们就不会陷入被动。林骁,在我筋疲力尽之前,我会尽力与你同行。” “嗯。” 林骁应一声,将吃食和水袋都拿出来,接下来他们可能没工夫再补充气力,最好趁现在吃饱喝足。 正迅速地填饱肚子,祁臣乙忽的止住动作,说了一句:“木片很重要,如果我们只抢走木片,不打晕人,那……” 林骁顿住,咽下食物,接道:“他们会不会自相残杀?” “会,猎人不需要更多木片,他们只需要一片,否则早已内部生乱。这一片比起找神出鬼没的你我二人,不如找对他们不防备的同伴,只要找机会把同伴打晕,伪装成是我们下的手即可。局势必将混乱,越混乱,越利于你藏到天明。”祁臣乙笃定道。 林骁颔首赞同,不过在施行祁臣乙的谋策前,她打算先“除掉”纪凯云那条疯狗。 想找纪凯云不难,那家伙一直在林子里狺狺狂吠。并且因着纪凯云太疯,导致所有人都认为林骁二人会远离纪凯云所在的地方,其他猎人自然也会远离。 这就给了林骁二人与纪凯云一决胜负的机会。 林骁独自出现在纪凯云面前,戴着虎牙面具。 “哈,废物终于敢来见小爷了。呦,戴着什么,壮胆的面具?哼,今天可没人再来帮你,乖乖做小爷戟下亡魂罢!” 话音未落,纪凯云迅猛冲上前,一招下劈刺砸肩。 提前催发炁引于足的林骁轻松闪避,开口嘲讽:“你还真瞎了只眼啊,纪凯云,上次被我打断肋骨,这次我可以多用点力气送你一程,你看怎么样?” “嘁,雕虫小技,小爷岂会轻易被你激将。还有一个废物喽啰呢,哪儿去了,不会是藏在哪个犄角旮旯想偷袭小爷吧。” 跨步横刺,回身砍勾,探手挑击,一时招数连绵不绝。林骁却只躲不反击,偏生躲得游刃有余,让纪凯云所有招数尽皆落空,她且附上挑眉轻蔑一笑。 这不受激将的疯狗果然变了脸色,一副饱受蔑视的可怜模样。 他怒喝一声,出招再度加快,林骁似是不敌,转身即跑,纪凯云扬声大笑,一边骂着林骁是废物,一边拔足猛追。 林骁穿梭于林,引着纪凯云七转八拐,表面上极力想摆脱疯狗纠缠,奈何足下速不及,纪凯云快将把她追上。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林骁猛地一跳一翻滚,纪凯云的戟扎入地面,他的步子兀的凝滞。 纪凯云咬牙切齿没喊出声,他的脚正陷在一个捕兽夹里,那东西已刺入他的脚踝。 这时祁臣乙才出现,和林骁前后夹击不能走动的纪凯云。林骁用将英卡住纪凯云的戟,祁臣乙则拿将英的鞘敲击纪凯云的头。 纪凯云果断放开手中戟,欲回身挡住刀鞘,可惜此举被林骁识破,她将戟甩到远处,同时上步旋身凌空侧踢其首,纪凯云只能全力挡住林骁的攻击。 “咚!” “咔。” 伴随一道骨裂声,纪凯云晕倒在地。 第79章 解决了会坏事的疯狗, 林骁二人回到纪凯云原本待着的地方,祁臣乙敏锐觉察到有猎人的气息,而且猎人数目不少, 五个。二人对视一眼,躲在两棵大树后偷听。 细微的谈话声随着夜风飘进耳朵。 “纪凯云呢?不会连疯狗都栽了吧?” “这可不是好笑的话, 疯狗来的时候除了将军和三位伯长外没人能制服他,那俩猎物要是能打败纪凯云, 其实力得多可怕……” “唉, 将军没到最后半个时辰不会出手,三位伯长又在营盘守株待兔。咱们该怎么办, 眼睁睁被打晕后抢走木片吗?要是敢龟缩起来,将军肯定更不会轻饶咱们。” “你们是不是胆子太小,我等这么多人还用怕两个猎物?” “呵呵, 是谁领了十几个人去找纪凯云反被揍到哭爹骂娘,能‘干掉’纪凯云的人, 你觉得咱几个够看?” “怎么不够看, 老子可是‘猎人’!” “得了吧,谁不知道猎人中有不少是凭运气当上的,不过就是跟伯长后面跑跑腿, 可别拿自己当个人物!” “你!” “行了行了, 都别吵, 那两人和纪凯云对上不论结果如何都必不可能毫发无损,我等只要别落单,撑到黎明就不会有事。都散了, 能抓一个是一个, 一个都抓不住就等着将军发火罢。” 第83章 脚步声轻轻浅浅远去,林骁看向祁臣乙, 祁臣乙指了一个方向,三猎人所在的方向,相较于另一边的两人,这三位大抵是运气好成为猎人,容易对付。 跟着三人走到一处林木极为密集之地,这三人偷偷摸摸地在树根下挖坑。林骁无语,怀疑他们与之前那两个是同一批进荛林的。 也好,省事了。 林骁给祁臣乙打了个手势,让他一会儿去刨坑把木片挖出来,她则打算耀武扬威一把。 少时,三猎人埋好了木片,左右看一看,赶紧离开此地。 尚未走多远,迎面撞上一个戴着虎牙面具的少年,三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尤其这少年几乎可以说是毫发无损。 林骁缓缓拔刀出鞘,刀出鞘发出的牙颤音让对面三个半桶水猎人瑟瑟发抖。 “交出木片,饶你等不死。” 对面三人颤抖着亮出武器,一人硬着头皮喊道:“木片没有,要命一条!” 可见将军有多可怕。 林骁轻笑一声,察觉祁臣乙来到附近,便对他们说:“你等勇气可嘉,我本愿与勇者一战,可惜已毫无意义。” 撂下一句话,林骁收刀回鞘,扭头就走,后面的人不敢追,只在林骁走得很远时传来一声惊呼,估摸着已经发现木片消失不见而着急了。 林骁与祁臣乙会合,将木片收好后准备找下一个猎物。恐怕很难再有这种捡便宜的好事,接下来须得费些功夫。她吩咐祁臣乙堵住敌人退路,其余交给她来做。 不一会儿,找到两个合适下手的猎人,祁臣乙凭气息判断这二人处于战战兢兢之态,没准吓一吓他们就能投降。 于是林骁在足底生发炁引,身形如鬼魅,似风般从敌人旁侧飘过,飘过时刀微微出鞘。 等她在二人面前站定,二人惊惧止步,随之“嘭”的一声,他们的背囊掉落在地。 “哒。”刀入鞘声在寂静中乍起。 林骁冷冷地盯着他们,浑身散发浓烈的杀意。 她沉着声音,一字一顿道:“交出木片,否则死。” 二人吞咽口水,弱弱地和她打起商量。 “您看,我二人就在这块地待着,不会去追捕您,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怎么样?”就差没下跪,语气要多卑微有多卑微。 林骁皱眉腹诽:这真的是来日虎翼军同袍?怎么如此没骨气。 她恨铁不成钢,以至于杀意更盛。 不知把他们砍了能不能换几个同袍…… 对面两人打了个激灵,面如死灰地把木片放在地上,仓促附上一句“我二人先走了,您请便”,接着转身夺命狂奔,甚至忽略了后面堵他们的祁臣乙,其速快到祁臣乙连一句话都没说完,只堪堪吐出三字“抢别人”,二人就没了踪影。 “看来他们长于速,是要做虎翼军的斥候啊。”林骁一本正经地喃喃自语,杀意消散。 祁臣乙:“……” 之后又找几组猎人,或吓退,或交手后被林骁凭借炁引之速打晕,颇是顺利。 “还剩十七人,一个时辰。”祁臣乙靠着树休憩。 “你怎么样?”林骁摘了两个果子,递给他一个。果子酸,勉强能解渴。 祁臣乙无奈地摇摇头,言之:“我已是强弩之末。” “没关系,你歇着就是,咱们已经搅动风云,局势差不多乱了,接下来可以保存气力,等最后与将军博弈。”林骁三两口吃完果子,酸得倒牙,然在亲随面前她得保持几分威严,故而板着脸忍耐酸劲儿过去。 祁臣乙无声笑了笑,说:“要是之前的你,约莫会多用武力,而非计谋,现在许是负伤不少。” “受了教训,多看些书,总会有长进。”林骁表面淡然,实则略有点得意,她可是把《为将》和赵谨所予兵书背得滚瓜烂熟,在行事前谨遵三思后行,先谋后武。 “不过有时机关算尽也会出纰漏,尤其眼不见实,轻信了外人。”祁臣乙苦涩一语,强撑着想站起来,但被林骁按住肩膀。 林骁神色凛然,盯着自林木间悠哉走出的男子。 “喔,果然在这儿呢,猎物们。”男子身形高大,有一对显眼的招风耳,没有蓄发,及耳的头发乱成个鸟窝,肩上扛着一杆枪。 “初次见面,吾名贾式开,虎翼军六伯长之一,将把你等抓去笼子的猎人。抱歉呐,虽然你们很努力,但将军之令莫敢不从,吾亦是无可奈何。” 其音未落,贾式开抡了下手中长.枪,旋即身步合一,几步送枪直刺林骁胸膛,一出手就是杀招。 “当。” 一枚石子砸中枪杆,贾式开收枪回势,仰头找人,边找边说:“聪子别碍事,吾又不会真下死手,再者神医在营盘,顶多伤几日罢了。” 见林骁怔愣,贾式开好心地指着一棵树说:“另一个伯长,杜聪,老古板,善用弓。对了,是他寻到你等踪迹,他可擅长追踪了呢。真可惜,明明外面已经乱成一锅粥,再坚持一会儿你等就能成为猎人了。” 虚伪,明明一点不觉可惜,倒是挺开怀的。林骁想起公羊鹤,不由得显露几分敌意和杀心。 “嗯?吾得罪过你?”贾式开挑眉,与林骁四目相对。 林骁默默戴上虎牙面具,似乎戴上它就不会被看穿想法,就可以保持冷静。 “不,你只是很像我厌恶的人。” “原来如此。”贾式开点点头,抖抖枪,一步上前迅如雷,轰然砸枪! 林骁的身后是祁臣乙,遂未躲,而是侧身抬刀用力上挑。 “锵!” “嚯,力气真大。”贾式开将被挑至半空的枪收回。 林骁并未主动进攻,她仍是顾虑着身后的亲随。 “你在乎同伴,吾很欣赏,只是有时拖后腿的,该舍就得舍不是吗?” 贾式开再度上步,一瞬连扎五枪,虚实难分,令人眼花缭乱。 林骁果断放弃挡招,上前一步拿身躯接枪。 “当。” 一枚石子狠砸枪杆。 “嘶。”贾式开被震得手发麻,再度收回枪。他扯扯嘴角,盯着林骁嘟囔一句,“少年人怎么这么多心眼儿。” 旋即他又看向杜聪所在,高声放言:“你想怎样杜聪,吾配合你行吧。不过你可得快点,不然邓之行那武痴来了,他准得连你一起砍!” 邓之行?又一伯长?似乎比贾式开还要狂,以及不分敌我。 林骁心中有了数,在杜聪回答前率先出言:“我们手中有三十三木片,放我们走,木片尽数奉还,否则我会将木片尽数烧毁。” “木片啊,我们不需要。”贾式开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你尽管烧。” “他说谎。”祁臣乙笃定一语。 林骁瞥了眼杜聪所在的树,扬声道:“杜伯长,你的同袍不能没有木片不是吗?” “啧。”贾式开咋了下舌。 不出所料,杜聪答应了她的要求,但他只答应放一个人。 林骁回头与祁臣乙对视,祁臣乙冲她微微点头,于是她干脆地扔下木盒,转身即走。 “诶,等等,你就这么轻易地把你的同伴扔下了?”贾式开嘲讽一笑。 林骁充耳不闻,迅速离开此地。 第80章 奔跑, 奔跑,不停奔跑。 林骁回忆着走过的路,在荛林不停地绕弯。身后, 手持弯刀的女子穷追不舍,时不时提速, 打乱林骁的脚步。 最后半个时辰,林骁刚想躲起来, 将军就如鬼影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不知将军是怎么精准找到她的位置,只知被追上几乎等同于败北, 是以她拼命地跑。 庆幸的是这种追逐林骁并不陌生,当初那五十圈百里追逐战,她仍记忆犹新, 她的气力足以支撑她跑完这半个时辰。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因为不止有将军一个猎人在追捕她。 “当头狼不再隐匿踪迹, 即宣告你为狼群的猎物。你看不见其余狼的身影, 非是他们不在,而是形成罗网,将猎物网入其中。” 随着将军略显沙哑的声音缓缓飘出, 林骁的前方出现五个猎人, 他们手中的刀枪棍棒齐齐向林骁砸来, 她只要稍微停顿一下就会被身后的将军捉住。 林骁脚步不停速不减,抽刀而出,一手将英一手刀鞘, 双臂抡转, 只听噼里啪啦一阵作响,挡路者或倒地或退步, 可谓不堪一击。 从第一层包围冲出,将军的话语落在耳畔。 “这才有个准赤星的模样,你那老祖宗看不起大智慧,向来以武力解决万事而不屑于动用智谋,诚然祂兴许是没那个灵光脑袋。” 她在说什么,似乎在讥讽我? 没工夫思考,林骁拐了个弯,本是想避开在前面守株待兔的人,结果此路她没走过,一脚陷进沼泽。她反应极快,扭腰一刀一鞘撑着身后干硬的土地,猛一用力,整个人侧甩将腿拔.出,落地弹跳,躲过左右两侧猎人的突袭,接着横刀一挡挡住一把弯刀,刀鞘狠砸将另一把弯刀压制。 第84章 下一息林骁毫不迟疑地后撤两步,转腰斜出将英,将一枚暗器击落,又速移重心抬腿一击将另一侧的偷袭者踹飞。 弯刀再度掠至眼前,路数刁钻,林骁以身带臂,挥刀下劈,劈空,弯刀飘至她后颈,林骁来不及拆招,干脆以攻代守一刀直刺将军心口,另一手中的刀鞘随之砸向将军肩膀。 “当当”两声脆响,双弯刀回防,林骁趁机侧翻一跟头与将军拉开距离,再度迈步狂奔。 她抬头瞄了眼天色,蒙蒙亮,太阳快将升起,撑过去! 眼前再度出现拦路狼,林骁犹如猛虎扑向那人,轻车熟路一刀鞘将之打晕。 继续跑。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林骁遭遇的袭击也越来越多,她的气力被消耗得所剩无几,期间连续动用十数次炁引躲避将军和其余猎人的围攻,这几月来积攒的内力几乎被抽空,最多只能再催发一次炁引。 不知是不是“狼群”有意驱赶,林骁跑到她不熟悉的一片林子,这片林子的尽头就是分隔乾阳与璟国的绝壁。 死地。 林骁背靠着绝壁大口大口地喘气,包括将军和三位伯长在内的十五匹“狼”将她包围。 “再有半炷香你便可获胜。”生得一双鹰眼的杜聪拉紧弹弓,瞄准林骁持刀的手。 他旁边双臂搭在枪杆上的贾式开摇头叹息:“可惜要不了几息你就会被我等擒住。” “啊,我想先和他打一架。”被布条包裹着整颗脑袋,只露出眼口鼻,没有一根头发的邓之行跃跃欲试地挥舞着两把板斧。 而正对着林骁的女将军双手灵巧地挽了个刀花,露齿一笑,道:“准赤星,东馗愚让本将军不计前人之嫌教你武技,本将军虽万般不愿,但看在准青星的面子上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能坚持到太阳升起,本将军就破例教你。只教武技,不论师徒。” “当然,机会总伴随危险,你可别轻易丢了小命,死了也别指望大漠子民替你收尸。” 最后一字落下,一枚挟风石子率先破空而击。 紧接着刀光剑影连绵不绝。 林骁防住一人两人的攻势,勉强扛住三人四人的攻势,却无论如何都敌不过十五人,仅仅是几个呼吸间,她的身上就多了不下十道血口,黑甲上的划痕更是数不胜数。 就这样,还是将军没有动真格的情况下,林骁能清楚感知到将军对她的失望与轻视。 “嗤。”板斧砸裂黑甲,嵌进林骁的肩膀,手臂一阵抽搐,刀鞘掉落在地。林骁勉强用将英把那板斧挑走。 迎面一杆枪扎向她的眼,来不及挡开,更来不及侧身躲避。 惊险之际,杜聪喝道:“住手!” 一枚石子打歪贾式开的枪,枪头划过林骁的耳朵。 “贾式开,不得过火。”他冷声提醒。 “好好好。”贾式开随意应和,收枪再扎,这次瞄准的是林骁的腿。 “嗤。”利刃刺入大腿 林骁咬着牙,嘴唇颤抖,始终没有叫喊出声,手中将英且持续挡招,忙乱得像是无头苍蝇。 血浸透衣裳,顺着黑甲下淌,将那一道道划痕全部染上血红。 天尚未亮,林骁的眼前先昏黑了。但她仍在坚持,坚持。 将英挥舞得越来越慢,慢到大部分人收了手,杜聪将弹弓对准贾式开的枪和邓之行的双板斧,以防止他们下死手。 将军亦早已不再参与围攻,她看着成了血人的林骁,看着她无意义地对着无形之气挥舞手中刀,面无表情地说了句:“只有这种程度,实在配不上她。” 配不上,她? 她是谁? 凭什么说我配不上? 因为弱吗,我弱吗,十五个人围攻我,我打不过,我很弱吗? 那要以一敌百才不弱吗? 真的,很让人恼火。 好烦,好烦,好烦!什么东西在我耳边鸣叫,吵,吵,太吵了! “闭嘴。” 她翕动着嘴唇,声音隐没于长.枪划破无形之气的猎猎声。 抬眸看去,模模糊糊的是什么?丝线,一缕又一缕,灰白的,游动的丝线,感觉很危险,尽管它们游动得很缓慢。 躲…不,它们会拐弯,不论怎么躲,只要被粘上就会被丝线吞噬。 真让人恼火。 斩断它! 林骁猛地抬起还能动的手臂,她的刀上也有丝线,乌黑的丝线缠绕着刀身,集聚于三之二处,近刀尖。 那里更为坚韧吗,凭此能斩断那些恼人的丝线吗? 念头起,黑线浮动游走,缠于灰白线,勒断。眨了下眼,灰白线依旧完好如初,且离她更近了。 啧,碍眼。 不走动可以砍断吗?腿很疼,麻烦。 不行,黑线中途被吞噬了,还是要走动,按照最初的黑线游走路径劈砍。 怎么走?炁引,最后一次炁引,但没办法用行气拳的招数引出炁引,得另想办法。 啊,灰白又近了,带着一股子死气,此人是想把我杀掉,真让人恼火。 林骁垂目,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了赤红丝线,有一团聚集在丹田,引出来,游走经脉。 丝线在动,似乎不是很难的事。 将赤红聚于足底,甚好,动罢。 仿佛刮起猩红的风,在长.枪的瞬击之下连杜聪都未能反应,林骁却飘然闪至枪侧,那枪速抖拐弯,追击林骁,林骁单手持刀,高举,青筋绷起,雷霆下劈! “咔嘣。” 枪断。 耳畔又出现了鸣叫以及嗡嗡声,吵。 “闭嘴。”她冷冷地看向贾式开,血腥之风再度刮起,刀的黑线缠绕敌人的脖颈。 “当。” 两团黄沙凝成丝线,将她的刀缠住,难缠,该怎么吞掉它? 思索的一刹那,黄沙飘散蔓延,数不清的丝线连在身上,林骁紧紧皱着眉,思绪翻飞,黑线绕着黄沙游动,断了,再来,又被截断,没有一条生路,尽是死路。 烦躁,不甘。 斩不断黄沙。 那就不斩。 黑线随意念而动,不断纠缠拧紧,直至成为一根尖刺,前冲! 林骁迎着月牙刀光,不顾血花飞舞,她的眼中只有那根尖刺,欲冲破黄沙之壁。 烧疤灼痛,她暴喝发狠,劲力尽出—— 穿透! 但将军退步了,她退步了?!林骁刺中无形之气,脚步踉跄,炁引消失,腿上的疼痛让她站不稳,她以刀撑地。 一缕缕阳光悄然洒落其身,温暖她渐生寒凉的身躯。 “你赢了,为爵玛厌恶的承继者。” * 与此同时,曲中县。 观测一晚命星异动的赵谨缓缓闭了闭酸涩的双目,呼出一缕绵长的气。 离开床边,未关窗,任清晨阳光洒落在她原本所立之地。赵谨行至桌边,没有动冷透了的茶,哪怕体内寒疾已除,对于拥有雪族血脉的人而言也依然要避着寒气入体。 好在是夏日,她披着薄斗篷在窗前站一晚倒也无甚大碍。 目光落在沙盘上。 天地人,唯人可利。 她将一枚木棋子拿起,落在荛林绝壁处。 间者,利也。 又将一枚木棋子放在荛林野兽集聚处。 民者,利也。 最后,赵谨将一枚木棋子置于敌军中。 弱者,利也。 第81章 丝线, 丝线,都是丝线。 伸出手抓住,不, 丝线如幻影,可见不可触。 “她, 还醒不,过来, 怎么办?” 陌生的声音环绕在耳畔, 黄鹂般婉转悦耳,只是不知因何断断续续。 “语儿不必担心, 她的神志已然清醒。”结了冰的清泉温柔而冷酷,此音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林骁想睁开眼,但眼皮很沉重, 坠了秤砣似的。 “阿谨来看你了。” 猛地掀翻“秤砣”,光亮一下子涌入双目, 林骁难受地眯起眼, 勉强去看四周,模糊的视线中有两个身影,身形都不像赵谨, 她们是? 眼睛适应了光亮, 林骁这才看清坐在旁边的是语儿姐和谧姐姐, 至于赵谨,哪里有她的身影…… “对不起,我说了谎。”便是表达歉意, 谧的语气也温温柔柔的没有波澜。 林骁心里有些失望, 嘴上硬气一句:“没关系,我也没想看到她。” 一谎对一谎, 扯平了。 “是这样吗?”谧歪头疑惑,不是揶揄,是真的疑惑。 林骁耳根微热,不想多说此事,遂转移话题:“语儿姐,你能说话啦。” 刘语儿微笑颔首,张口缓慢地说:“不太熟练,会慢慢,变好。林骁,妹妹,不要再受,这么重,的伤。” 姐姐的目光满含担心与关怀,这声“妹妹”且让林骁心里温暖非常,赵谨不在的失落感被驱散不少。 林骁灿然一笑,应道:“好,我听姐姐的。” “语儿,她需要吃些温食。” 第85章 “嗯。”刘语儿起身去取放在桌上的粥。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骁觉着谧姐姐似乎有点不高兴。 “怎么了?”谧温和依旧,从她的双目中却看不出什么,空空的。 林骁摇摇头,想了想还是问道:“我睡了几天?” “一天,你的身体恢复很快。” 幸好只有一天,等等,一天…… 林骁微微蹙眉,有种不妙的预感,她又问:“我是猎人还是俘虏,俘虏会怎么样?” “你是猎人,俘虏会成为猎人的俘虏。” 反应一息,林骁明白了,俘虏是猎人的手下,手下怎么分配……依将军的性子,八成是猎人自行争夺。 “俘虏都分到猎人手下了吗?”林骁语气急切。 谧点头。 真的不妙。林骁躺不住了,腰一用力坐起,吓着了正好端着粥回来的语儿姐。 谧眼疾手快地起身扶稳了刘语儿,包括她端着的一盆粥。 “抱歉,姐姐。”林骁歉意地撇撇眉,伸出缠着布条的手想接过粥自己吃。 刘语儿笑着摇摇头,说:“没事,你伤着,我喂……” 话未说完,她手里的粥盆就被谧拿走,放到林骁手中。 谧道:“她很急切,让她自己来为好。” “嗯。” 刘语儿未察觉有哪里不对,但林骁明显感觉到在语儿姐想喂她时,谧姐姐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好奇特,不知这一个多月两位姐姐之间发生了什么,让谧姐姐多了几分情。好奇归好奇,林骁不打算探究,小口小口迅速吃粥,填饱肚子。 两刻后,林骁离开了两位姐姐的营帐。 外面营盘不算大,但有模有样。木栅栏将营盘围住,只留一个出入口,营盘中央插着一面旗帜,旗帜上书四个字“维苏丽雅”。 这是谁的名字,将军的吗,据说大漠人和天原人的名字很不一样,和北国人倒是比较像,不过北国人只是姓比较奇怪,比如阿塔司,他姓阿塔名司,而非名阿塔司。维苏丽雅应该只是名,老铁匠说过大漠人很少有姓,姓在大漠是殊荣。 当下营盘很安静,仿佛除了她和两位姐姐外没有别人。林骁在营盘转了转,但见营帐分布随意,东一个西一个的乱放,能让好规整者被气死。再看营帐之后,那一眼望不到顶的绝壁,原来被围攻时她离营盘这么近。 另外,这营盘还有四个明显是特地挖出来的坑,看着不深,不是竖直的坑,而是倾斜的,犹豫两息,林骁放弃跳下去看看的念头。 营盘里确实只有她们三人,林骁回两位姐姐的营帐问了一下,得知其他人都去打猎和挖野菜了,因着荛林不像曲中县能买粮,他们必须自给自足。 林骁遂穿戴好装备,戴上虎牙面具,又打了几遍行气拳积攒内气,而后出营去抢人,她至少得把祁臣乙抢回自己麾下。 荛林有三块野兽聚集地,亦可称作狩猎场。祁臣乙说过即使荛林将有一场攻守战,曲中县的猎户也仍会来荛林狩猎,为了避免县里猎户和虎翼将士发生不必要的冲突,猎户这一月只会在东南狩猎场狩猎,北方狩猎场和西南狩猎场都暂时归属虎翼军。 营盘在最西边,离西南狩猎场近,林骁便先往那边去,一路惯常小心翼翼敛声屏息。 半个时辰后,她抵达西南狩猎场,这里她前日并未踏足,得先观察此地是什么情况。这么想着,林骁轻巧爬上树,开始守株待人。 等了一会儿,有两人气喘吁吁地跑到林骁所在这棵树下,这且是两个熟人——前日最先埋木片的那二人,他们说埋完木片要找地方装晕睡觉,林骁后面被围攻时确实没看见他们。 “太他娘凶残了,那哪是兔子,整一个铁石腿!这给我踢的,真他娘的疼。” “咱俩还好,只碰上难缠的兔子,我看老钱他们仨被野猪撵得绕着狩猎场跑十圈了,有一个被撞得吐血,腿折了。这手下没一个俘虏就是不行,你看伯长他们打了两三只野猪也没见谁受重伤,只有一个一看就体弱多病的病秧子快累倒……” 其话未完,林骁猛地从树上跳下来,吓了这两人一跳。 “兄兄弟,别动手,有话好好说。”二人双手抬起,一副能屈能伸的模样。 林骁不想废话,直言问:“那个病秧子在哪儿?” 二人对视一眼,立即把伯长卖了。 “他是贾式开伯长的俘虏,你往南走一会儿就能找着。” “多谢。”林骁提步往南去。 沿途细心留意四周痕迹,瞧见一处疑似多人通行的地方,林骁慢下步子,小心地靠近,未几听到喧闹声。 她躲在一棵树后竖着耳朵听。 “虎翼军再怎么不挑人也不至于连个病秧子都收进来,小兄弟长得唇红齿白,莫不是凭着一番姿色混进来的。” 贾式开的声音盛满恶意,语气极为不着调,和他在前日表现差别不小,或许是因为那时有杜聪在,他多少收敛一些,尽管恶意仍是随着那杆枪肆意宣泄。 像公羊鹤的果真不是好东西。林骁剑眉内拢,压住冲动,再探探情况。 “怎么不说话,你是哑巴吗?唉,吾可记着你那时信誓旦旦说吾扯谎,现在你靠山不在就不敢说了,别这么胆小,小兔儿爷,你把咱兄弟十七个伺候好了,兄弟们能勉为其难当你的新靠山。” 哄笑声附和一片。 “呵,行啊,尔褪衣便是,不至于枪断手也断罢。” 祁臣乙定是察觉到她在此,遂故意激将让这些人卸甲。 “哼~吾可不好龙阳,要是营盘那两个姑娘在这儿,吾定大展雄威,尤其那说话不利索的可真是个小美人儿~” 林骁攥紧拳头,杀意翻腾。 “不过,你也别灰心,吾不好这口,兄弟们未必不喜,来来来,快给这小兔儿爷长长见识。” 于是一连串下流的荤话此起彼伏,伴随着兵刃甲胄砸地的脆响。 “你以羞辱别人为乐,可有理由?”祁臣乙突兀问贾式开这么一句。 林骁瞬间明了他的用意,这亦是她杀人不亏心的理由。 而贾式开不负她望,回答:“没什么理由,只是你们屈辱的神情实在让人高兴而已。对了,你可别想向那女将军告状,没用的,在这里强者有权支配弱者,包括生死。” 是吗,包括生死,那一定也包括你的生死。林骁狠狠暗道。 “咱小兔儿爷怕羞,兄弟们还不帮他一把。” 一片恶臭粪语。 林骁回忆着前日调动内气的感觉,成功在足底催生出炁引,虽说她不知能不能在战时看到丝线,但对付十几个连甲胄都没有的敌人,凭炁引绰绰有余,而贾式开,没了趁手兵器的他不足为虑。 拔刀出鞘,林骁行如劲风,在一片惊声中,刀随意动转眼收割三条人命,血腥气蔓延,引得远处野兽躁动。 一声声兽吼形同战鼓,让林骁越杀越勇,半炷香的功夫,此地血流成河,仅剩三个活人以及一地赤.裸的死肉。 “你杀光吾的俘虏,吾取你一命不过分吧。” 说着,贾式开足下身法一展,手中长.枪直指林骁双眼、咽喉、心口、肩膀、下腹,一瞬六枪皆为实招。 这一瞬本是极快,快到祁臣乙连一声“快躲”都来不及喊出,然落在林骁眼中仿佛一切都变慢了,丝线随之喷涌而出,却没有前日那枪的危险感觉。 可见没了趁手兵器的贾式开的确似被拔了牙的老虎。既如此,林骁就不客气了。 她将灰白丝线尽数斩断,这杆劣枪焉能不断折。 旋即足下炁引爆发冲劲儿,伴着汹涌沸腾的杀意,林骁一刀直刺—— “噗嗤。”刀刃穿透贾式开的喉咙。 血花喷溅,染红老虎利齿。 第82章 这些人的尸体, 林骁不打算处理,处理了难免有毁尸灭迹之嫌。她收好刀,看向挑拣趁手剑的祁臣乙, 问:“你怎么样?” “尚可,只是看到些不干净的东西难免恶心。林骁, 多谢你及时赶到。”祁臣乙拿了一把剑挂在腰间,而后向她诚恳地行以躬身抱拳礼。 林骁挠挠鼻尖, 说:“毕竟你入我麾下, 我自当保你无恙。” 祁臣乙笑了笑,似看出她不好意思便体贴地不再多提此事, 转移话题道:“我们不如主动向将军坦诚,免得让旁人先行上告而落至下风。” 林骁暗舒一口气,颔首赞同, 忽的想起一件事,她问:“你可有见过原四营一队的人?” “有, 姜商和张天石, 他们皆在杜聪麾下,去了北方狩猎场。将军也在那里。” 杜聪此人不错,起码他多次阻止贾式开下死手, 并非像燕松青只是嘴上说说。姜商和张天石现下处境应该不会很糟, 她打算等杀人一事了结再看情况去争取他们。 “秦之荣和项卫也在荛林, 他们跟随邓之行于此处狩猎场狩猎。”祁臣乙犹豫着补充一句。 第86章 “你觉着我应该争取他们?”不然祁臣乙不会提他二人。 祁臣乙干脆承认:“秦之荣擅长做陷阱,他对你没什么敌意,只是缺少倒向你的契机。秦之荣和项卫且在纪凯云手下生了嫌隙, 具体我不清楚, 应该是和他们同伴的死有关。我只建议将秦之荣争取过来。” “的确,我们需要一个善做陷阱者, 不管是狩猎野兽还是狩猎敌人,陷阱都是必要的。” 左右真正和林骁互相厌恶的不是秦之荣,他仅是当时没有选择她而已,虽然心里有点别扭,但林骁理解秦之荣的为难,愿意主动与他和好。 在那之前须得先解决杀人一事。于是二人立即动身前往北方狩猎场,中途祁臣乙领着林骁找到一条小河清洗血迹。 林骁厌恶地洗去手上的血,情绪有点低落。她鄙视纪凯云,却和他一样将刀对准同袍,甚至比他过分,亲手杀了十七个同袍,多少有几分讽刺。 可林骁后悔吗?并不后悔。贾式开心术不正,羞辱她唯一的亲随,又觊觎她两位姐姐,她不想给贾式开任何施恶的机会,唯有他死了,两位姐姐才安全。和贾式开一丘之貉的那些人也是,他们既然能卸甲褪衣,欲对祁臣乙行不轨之事,不管是不是想讨好贾式开都算是畜生之举,他日贾式开想对她姐姐出手,这些人也必定乐意帮之,焉能留他们一条狗命。 “林骁,你可有觉得虎翼军内良莠不济?” 知道他是想转移她的注意,不让她胡思乱想,林骁承此意,一边清洗似乎不浸水的面具一边回答:“嗯,有胆小懦弱者,心术不正者,亦有较为正直良善之人,实力参差不齐,强者有但人数很少,和预想相差甚大。” 林骁预想中的虎翼军起码每一百人得有当初百人虎翼军的实力,千人得是一支可与万人争锋的精锐之师。然而事实是,当下在荛林的几百人未必能打得过原本的百人虎翼军。 祁臣乙说:“据我所打听,东馗先生征卒征得并不顺意。虎锋军出身的将士有能者已经在军中有些地位,大多不愿到虎翼军重新来过,无能者听说虎翼军会孤身深入敌后,直面敌方大将,必要时还得帮大军截断敌人援军或断后,多是不愿加入。最后愿意加入虎翼军的不是有些行事问题,在虎锋军犯过错遭到排挤,就是心怀侥幸者,或者重利轻命者,为了向上攀爬孤注一掷者,少有你我这样被东馗先生挑选出并愿意跟随先生离开虎锋军的人。” “原是如此。”林骁拿随身携带的赵谨所赠帕子将面具擦干,与未浸水前无甚两样,重新戴好亦无异感,可以之后攒些钱多买几个。 而对于虎翼军实力差劲一事,林骁其实不怎么担心,一来她相信赵谨和教卒以及维苏丽雅将军有办法让虎翼军脱胎换骨,二来等虎翼军立了大功打出名号,自然会有能者愿意加入虎翼军。 或许猎人与俘虏以及攻防战就有促使虎翼军变化的用意。 在林骁大致清理完血迹后,二人继续向北,一个半时辰后抵达北方狩猎场,迎面就撞上一头发狂的牛。 林骁让祁臣乙离远一些,眼疾手快地抓住顶过来的牛角,凭蛮力让牛停下,祁臣乙则趁机一剑捅进牛的脖颈,牛狂怒蹬腿,林骁遂加大力道压制,未几,牛咽气倒地。 “呼。”林骁松了口气,帮祁臣乙将剑拔.出来。 “这头牛够咱们吃几日了。”祁臣乙接过剑,随意感叹一句。 林骁疑惑:“什么意思,不是作为整军粮草?” 祁臣乙微微摇头:“将军让大家自给自足,谁猎的食物就是谁的,猎不着食物的想法子自己去弄,弄不着只能饿肚子。若让火头兵帮忙处理猎物,得分给火头兵一部分食物作为酬劳。对了,找医师处理伤势同样得以食物交换,林骁你应欠了医师一条牛腿。” 这属实让人哭笑不得。 又闲聊几句,远处倏的传来一声惊呼。 她霎时目光一凛,手置于刀柄上。 “出声者很害怕,似乎在逃命。”祁臣乙提醒。 林骁让祁臣乙在此待命,独自往声源处跑去。 可惜晚了一步,她没来得及动手,逃命的人就被一只真老虎咬死了。这老虎许是想猎被他们杀掉的牛,结果中途碰上这不幸之人。 现在那一双虎目盯上了林骁。 林骁甩了甩刀,微微俯身,战意浓浓。 然,一人一虎尚未对彼此展露獠牙,一道人影突兀现身于半空,瞬息间两把弯刀扎进老虎后颈,老虎咆哮一声挣扎几下毙命。 “这是本将军的猎物。”维苏丽雅抽出弯刀,直身立于虎背,居高临下地看着林骁,一副护食模样。 林骁无语,呛了句:“谁稀罕,我们有一头牛!” “牛?啊,这大虫追的那只。牛肉……本将军拿虎肉换。” 林骁挑了下眉,硬气道:“不换。” “哼,你闯了什么祸跑到北边,杀了人?”维苏丽雅奉还一个挑眉。 林骁的气势弱了下去,杀同袍确实有错。 “杀了十七个,无悔,甘愿受罚。” “他们做了什么?” “欲奸辱我的亲随祁臣乙,觊觎我姐姐刘语儿和谧,挑衅于我,我遂杀之。”林骁盯着维苏丽雅的双目,将军有一双狼目,眼神凶煞却不邪气,出奇的清亮,其左眼有三道挠痕,与林骁左额角的烧疤异曲同工,皆是平添几分凶悍。 维苏丽雅闻言即道:“杀了些不自量力的畜生而已,算不得大事,不过军有军规,得罚去你一部分猎物。两条牛腿,一条牛里脊。” “……您不认为有点过分吗?” “哪儿?看轻那十七畜生的命,还是看重了?”维苏丽雅冷笑,“你既杀之便是不在乎其命。有些东西不配为人,连畜生都是谬赞,其命不比鸿毛重。小丫头,这是无法无天的乱世,可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林骁默然,并不意外会被看穿女扮男装,亦确实把将军的话听进了心,不再在意手上曾经沾染的同袍血,但有些话必须说。 “一条牛腿,不能再多。” “你打发乞丐呢?”维苏丽雅眯了眯眼,“半条里脊,两条牛腿。” “您说的它们轻于鸿毛,最多加条牛尾。”林骁据理力争。 “哈,按军规来得抵三之二,本将军已经网开一面。” “哪来的军规,我没听过不算。” “小丫头怎么一点不讲道理。” “是将军您欺人太甚。” 两人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最后吵到差点动手打一架,还是祁臣乙过来,两人一个要将军面子一个要领头面子,这才各退一步以一条牛腿半条牛里脊了结此事。 并且将军以一条虎腿为交换,让林骁和祁臣乙帮她把猎物抬回营盘,没见过世面(吃过虎肉)的二人可耻地吞咽几口口水,将虎和牛各绑在一根圆木上,林骁一手抬一根,将军和祁臣乙分别抬另一端,如此又走了一个半时辰回到营盘。 彼时已将至晚食,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回来,西南边的人多是面色难看,八成是发现了那十七具尸体,且因为祁臣乙还活着并与林骁一道,不少人向他们投来异样目光。 林骁将之忽视,抬猎物到火头兵营帐前,和刘叔打了招呼,刘叔揉了揉她的头发,关心她的伤势。 聊了一会儿,林骁才拿着一条牛腿准备给谧姐姐送去。将军则早已取走她罚去的部分,且扔给祁臣乙一条虎腿。 此举惹得打西南方回来的人议论纷纷,终于有人鼓起勇气向将军上报尸体一事。 将军正等着火头兵把肉处理好,大抵是肚子空而脾气差,语气甚冲。 “怎么,没长眼看本将军写的维苏丽雅军军规?” 其所指挂在门口栅栏上的木板,木板上约莫是大漠爵玛文字,恐怕只有将军自己能看懂。 勇士支支吾吾,不敢怒不敢言。 维苏丽雅不耐烦道:“第一,将军之令不可违背。第二,起争端强者有理。第三,杀人有理则罚食,无食则割肉,罚多少将军说了算。第四,随意杀人者偿命,以将军判断为主。第五,下可犯上,只要下比上强。” 简言之四个大字“弱肉强食”。 第83章 贾式开等十七人死了, 其营帐和剩下的东西被不嫌弃的人哄抢拿走,林骁二人是嫌弃的,没去掺和, 合力搭了个五人营帐。 在杜聪等人抬着三只羊回来后,林骁与姜商和张天石对视一眼, 他们毫不躲闪,没有不愿离开杜聪麾下的意思, 张天石甚至流露出几分迫切之意。林骁这才与杜聪商量。 “贾式开是你杀的?” 林骁微微蹙眉, 以为他和燕松青一样要说教于她。 出乎意料,杜聪仅是沉声说:“你做了我想做之事。贾式开曾奸杀三个虎锋女兵, 其中一人在我刚从戎时帮我良多,可惜她遭受苦难之际我未能及时赶到。而事发之后已是什长的贾式开仅仅被罚了几口粮罢了。” 第87章 “你说这些是不想让我有杀人负担?”林骁松开剑眉。 “可以这么说,我很感谢你没让我的手沾上恶心的血。”接着, 他话锋一转,“但是, 你要从我手下带走人仍须用食物来换。听说你猎了只牛, 三斤牛肉换一个人,如何?” 林骁抽抽嘴角,真心想吼一句:在荛林的人怎么都这般嘴馋! “可以。”林骁平复心绪, 到刘叔那里取来六斤未处理的牛肉交给杜聪的手下, 随后要带走姜商和张天石。 “林骁, 你身边的人不简单。” 将迈步离开,杜聪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林骁转头看他, 杜聪已是带着手下前往火头兵聚集处。 “其所言应是指祁臣乙, 他的来历成谜。”姜商道。 “什么意思?”林骁皱眉,握紧拳头, 不想怀疑唯一的亲随有什么问题,而且就相处这两日来看,祁臣乙对她是真诚的。 姜商看了林骁的拳头一眼,言之:“他是燕松青手下唯一的活口,可他体弱,武艺一般,谋略不差却不一定能对付燕松青。他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我对他很好奇,遂在战事结束后找到他的征卒,询问他的来历。许是祁臣乙很特别,那位征卒记忆尤深,其言祁臣乙乃半路加入他所领的队伍,献上计策帮其队通过廖封将军的考验。实际上祁臣乙从何处来,恐怕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此外他很擅长摆脱追踪,我跟了两里就被甩掉了。” 沉默一息,林骁抬眸看着姜商的眼睛,语气郑重:“我相信他。谁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我不能因为这个去怀疑防备一个赤诚的人。” “你心中有数就是。”姜商平和依旧。 “嗯,也谢谢你告知我这些。” 他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带姜商二人取完背囊回了营帐,祁臣乙不在,张天石打了个呵欠,如一阵旋风般铺好褥子倒头就睡。 林骁眨眨眼,问:“他这么累吗?” “今日他被迫说了很多话,起因是轻松猎了只羊,杜聪发现他有狩猎之能,让他教之于众。”姜商轻轻扬起嘴角。 这就是不藏拙的下场。林骁从姜商的笑容看出此意。 她无奈道:“一会儿叫他起来吃肉,祁臣乙应是去拿了。我先去争取最后一人。” “若是秦之荣的话,我建议你过几日再去。” “为何?”林骁收回往外迈的脚。 姜商一边整理被褥一边回答:“秦之荣将与项卫决裂,项卫有意投靠纪凯云,与之合谋对付你,而秦之荣秉性纯良重情义,念着你的恩劝阻项卫,他二人在昨日爆发了争吵。项卫看着敦厚老实,实则记仇善妒,一恼便口不择言,将秦之荣好生骂一通,扬言再无他这个兄弟。过几日,等纪凯云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他们就会对你出手,到时你佯装不敌等秦之荣来救,他二人自当决裂对峙,你可趁虚而入。” “……”林骁叹了口气,“抱歉,我做不来。” “我想也是,那你最好深夜到营盘水井处瞧瞧,他八成会在那里发呆。” “好,多谢。” 林骁笑了笑,还是出了营帐,不过她是去找将军维苏丽雅。 维苏丽雅正在其营帐前独自烤肉,肉香能飘出二里地,混在营盘到处飘着的香味里也是独树一帜。 林骁被勾起馋虫,亦确实饿了。 “你故意此时来寻本将军?”维苏丽雅咬牙切齿,大口吞食烤好且晾凉些许的肉。 林骁呲牙一乐,坐在火堆旁,盯着维苏丽雅吃,冷不丁说一句:“将军手艺真不错,您在乎的人一定很有口福。” 维苏丽雅止住动作,神色有一瞬变得哀伤,转瞬又恢复平常,她咬下一口肉,将另一根串着整块肉的木签扔给林骁。 林骁没想到真能占到便宜,受宠若惊,旋即毫不客气地吃起来。 “想问什么快问,在本将军下一轮肉烤好前快滚。” 林骁忙咽下口中肉,由于太急切,不小心噎到了,冲将军投去一个可怜无助的眼神。 维苏丽雅满脸写着不耐烦,扔了个水囊给林骁。 “咕咚咕咚”好几口,林骁缓过来,正经严肃地问:“准赤星是什么?” 维苏丽雅翻动着肉,痛快道:“不知道,下一个。” “……”您看我信否? 林骁吃口肉压压无语之情,又问:“那您是怎么当上女将军的,乾阳不是不让女子晋升军级吗?” “谁说阿鲁塔(爵玛语,我)咳咳,我是乾阳的将军,我是大漠爵玛的将军。”她十分自豪,又很快丢了自豪。 维苏丽雅自嘲地喃喃:“现在倒也称不上是爵玛将军,离族之人,哪有这个资格……” 林骁咬了口肉,静默无言。 闭了下眼,维苏丽雅面上的苦闷尽数收敛,再睁眼,她仍是那孤傲“头狼”。 “爵玛啊,和你们天原的国可不一样,大漠女子不比男子卑贱,爵玛人从不看重你是女是男,只看重你强大与否,弱者才卑贱。爵玛很残酷,也很温情。年纪尚小的时候,他们会包容你的弱小,给予你关怀与保护,你若病了,他们不会轻易抛弃你,哪怕你必死无疑,他们也会竭尽全力帮你多活一日。长大了就得面对残酷的争斗,这时连你的亲人都不会再包容你的弱小,什么都得靠强大去争取,只有强大才能一直在大漠生存下去。可人再如何强大也强不过神……” “神?”林骁本听得认真又难免向往,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字,属实让她诧异。 维苏丽雅扯扯嘴角,神情复杂。 “天原之神为赤,爵玛之神为青,二者诞生于混沌之初,本该是夫妻合力为天下带来祥瑞宁和,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二者皆有所缺。阴阳本互斥互融,阴中本该有一分阳,阳中本该有一分阴,但青半阴半阳,赤全阳无阴,双双缺阴,以致青失了博爱,专爱一人,以致赤毫无爱人之心。而青非爱赤,赤更无法爱青,二者神力相当,不得互融,唯有互斥,遂天下成战场。” “那,谁赢了?”林骁一副听故事的模样,俨然是不太信。 维苏丽雅白了她一眼,说了个“滚”字。 见将军真生气了,林骁抓抓头发,转移话题。 “将军,您说要教我武技……” 维苏丽雅翻翻肉串,说:“先去熟悉你的身体,搞清楚筋肉、经脉、骨骼以及内脏都有何用如何用,再熟知你的刀,何处强韧何处脆弱,基础招式又是怎样让你的刀发力。把这些弄清楚你再来找我。对了,省得你再来烦本将军,本将军勉为其难给你一个提醒——医者最知体,气者善用体。” 然后,林骁就被强硬赶走。 她迷迷糊糊地回到营帐,营帐内姜商与祁臣乙相谈甚欢,张天石还在睡,不过嘴边多了点肉渣。 林骁和他们打了声招呼,一边吃牛肉一边听他们猜曲中县会怎么来攻。 以林骁对赵谨的了解,她应该会备好充足后手,且在荛林军有地利优势的情况下,她绝不会让地利成为决胜关键,天时与人和,此乃赵谨会抓住的。 不知幸或不幸,我军无须算计便已经不和,依将军之意,怕不是最后俘虏会和猎人自相残杀。 那,赵谨了解将军吗?她会不会进林子呢?如果遇到赵谨,我该如何对待她?覆灭曲中军是如何覆灭,总不会是真的动手杀人。赵谨知道准赤星是什么吗?会不会是指我常见到的那颗星星,赵谨会不会是准青星呢?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 想着想着,林骁坐着睡着了,嘴巴还在不自觉地嚼着牛肉。 第84章 深夜, 林骁睁开眼,发现自己睡在营帐口,身上搭了件薄衣, 像是祁臣乙的,她稍作回忆, 依稀记得自己吃着肉累得睡着了,而后在祁臣乙二人想把她架起放到褥子上的时候排斥得拳打脚踢, 和以前一个样儿, 愿他们没伤到。 将衣裳叠好放到祁臣乙枕边,林骁悄悄离开营帐, 往营中水井那边去,井边果然坐着一个人,正垂头看着水中月。 “秦之荣。”林骁唤了他一声。 秦之荣回头看她, 面容发苦。 “项卫与纪凯云要对你不利,你小心一些。”他提醒一句后站起打算离开。 林骁没有阻拦, 仅道:“如果你没有容身之处, 可以入我麾下,我很看重你的才能。” 秦之荣顿步,未回首一言:“你所看重的是何才能, 木匠之才?陷阱之才?林骁, 我亦想成为将军, 成为举世闻名之人,但恕我直言,在你的麾下我看不到希望。” 林骁无话可说, 她想收入麾下的的确不是将士秦之荣, 而是辎重兵秦之荣。 待秦之荣离开,她叹了口气欲返回营帐。 “那、那个, 等等……” 细嫩的声音飘来,林骁止步,转身面向出声处,心里泛起嘀咕:何人在此作隔墙耳,我竟未察其存在。还有这声音未免太细嫩,差点以为是个姑娘。 第88章 还真是个姑娘!即使穿着宽肥的麻衣也遮挡不住身形的瘦小,哪怕故意把头发弄得凌乱也掩不住面颊的秀丽,加之神态就不像个男子。 她瑟缩胆小,微垂着头悄悄看人,如同一只小奶猫。 林骁诧异,她知道乾阳军中有女子,本以为会集中在虎锋军,自己很久之后才能遇到,没想到虎翼军竟也有,她之前怎么一点都没察觉呢。 诧异过后是欣喜与怜惜,喜在见到除了师傅之外,同是女扮男装参军的姑娘,怜惜这姑娘小小的比她还矮不少,就要在龙潭虎穴中挣扎。 且不见这姑娘有野心,倒是满满的求生之念,八成是不得已才从戎。 “那个……我、我会做陷阱,我是猎户之女,您可以收留我吗?”小奶猫怯怯地小声问。 林骁尽量柔和面容,显得不那么吓人。她轻咳两声,放柔声音,说:“可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奶猫一双水灵的眸子泛起点点光,急促地回答:“傅七娘,不,傅七郎,七郎,您叫我七郎就好,我该怎么称呼您?” 林骁贴心地没有对此表示疑惑,至于称呼,她兀的想起那声“老大”,以及誓死不入军营的花七,同有一个“七”,她希望傅七娘不会成为花七口中被黄沙掩埋的人,这次她会做个靠得住的老大。 于是她说:“我名林骁,你就唤我老大罢,从此我便是你的靠山。” 傅七娘先是一怔,旋即稍稍大声欢喜地唤了一声“老大”,她试探地走近林骁一步又一步,从步伐缓慢轻巧到小跑也不过是几个呼吸间的事,她跑到林骁跟前,双眸愈发明亮,仰头望着林骁,让人有些不好意思。 林骁遂出言打破自身的尴尬。 “你何时到此处的?” 傅七娘反应一下低下头,小心地嗫嚅道:“到了有一会儿,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们谈话,对不起老大,七娘、郎不是故意的,我本是想等人离开打点水喝的。” “不必紧张,我不怪你。”林骁挠挠头发,将语气再放柔和些,“你就把我当姐,咳,兄长,有什么事都可以和兄长说。虽然你我刚刚认识,但你既选择我,想来不只是因为我需要善做陷阱者,应该有其他的理由。” “嗯。”傅七娘微微点头,抬眸认真地说,“老大很厉害,杀死了坏人,七郎得救了。将军也说老大是可以信任的人,七郎跟着老大是最好的选择。” 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会做很多事,布置陷阱,洗衣做饭,我都会的,就是力气不大,不会打仗,但我可以努力学会。还有七郎总是被人忽视,或许可以帮到老大。” 林骁柔和地笑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傅七娘的头发,说:“小七做力所能及之事就好,我既做了你的老大就不会抛弃你,还会慢慢教你本事,让你变得强大,能够在军营立足。你且放心,有老大在,不会再有人欺负你。” “嗯。”傅七娘眼圈发红,忍着不哭,带着点鼻音,诚恳地道一句“谢谢老大”。 随后林骁带着傅七娘往营帐走,期间了解了傅七娘的来历。 傅七娘来自乾阳西边一个很穷苦的村子,其母爱子如命,其父是个半吊子猎户,腿被野兽咬断一条后就整日酗酒、打骂妻女。傅七娘上头有六个姐姐,不是被发卖给人牙子换钱粮,就是还没及笄就被嫁给了村里的老鳏夫,以及被迫去了战场,处境最好的是六娘,她做了县里一个商人的小妾。 本来十一岁的傅七娘也被其父安排好,要嫁给县里一个六十岁的大老爷冲喜延寿,但上战场的五娘死了,死在寻杜城下,不是寻杜收复战,而是之前夺走林骁姑父性命的守城战。 这下子,傅家只剩一父一母一姐一弟,九岁的弟弟是其父母心头肉,当然不能送去战场,其父没了条腿也不乐意去,而其母被其父打得瞎了只眼坏了只手,其父又需要其母织布赚钱以及伺候他父子二人,于是只能让傅七娘上战场。 幸运的是寻杜收复战没有征到她家,因为她所在的村子离东北方的寻杜很远,寻杜守城战其实也没有征到那穷乡僻壤,是傅五娘宁愿上战场也不愿意回去见父母,主动加入了守城军。 傅七娘说五姐姐只在初次上战场后回来过,此后再未归家。那一次她只为回来对她说:“你必须有一技之长,战场很残酷,却是你我唯一的出路,除非你愿意成为最卑贱的妓,愿意被老鳏夫或是其他老东西日日夜夜玩弄,姐姐们是什么样子你见过,她们那不叫活着,只有这破屋子里那两个长着恶心东西的玩意儿在活着。七娘,要么装作男人活在战场,要么作为女人死在战场,起码我们能自己决定自己的生死。” 自那以后,傅七娘就努力去学猎户的本事,村里老猎户仅传授技艺给男人,傅七娘就凭借自己“天生稀薄之存在”去偷学,还找机会偷偷识字,可惜太想看清楚那些字怎么写,被教书先生发现告到其父那里,傅七娘挨了顿毒打,为了不连猎户那里都不能偷学,她就不再去学识字了。 林骁答应得空就教她识字,傅七娘刚刚没哭,听她这么说时却哭了,林骁不知怎么安慰,只好拿帕子帮她擦眼泪。 等她缓过一些,林骁问她恨不恨父母,还想不想回去,她打算直接带傅七娘脱离苦海,最好让她换个身份,不再替那破屋子里的人上战场。 然而傅七娘拒绝了这个提议。 她说:“我不上战场,上战场的就是我娘了。我恨我爹和不把我们放在眼中的弟弟,但是不恨娘,娘被打怕了,她以前也会护着姐姐,可她护不住还会挨更重的打,她的眼就是那样瞎的。我出生时……爹不想要我,娘就护着我被爹打,手就那样坏了。直到弟弟出生,娘才好像活过来,她只是想依靠弟弟,想不再挨打,尽管弟弟来了以后待我们冷了些,以前的暖却不能当作不存在。老大,我不想夺走我娘的命。” 林骁叹息,答应道:“好。等你回去的时候,老大跟你一起去,起码不能让你爹再打你。” “嗯,谢谢老大!”小姑娘笑容灿烂,生疏与胆怯随着这一笑尽数消散。 回了营帐,没想到姜商他们皆醒着,连张天石都打着呵欠等林骁回来。 傅七娘有些害怕,抓着林骁的衣角。 “别怕,他们都是很好的人。”林骁温声对她说。 接着林骁向三人介绍道:“傅七郎,擅长做陷阱和隐匿,她年纪比较小,不擅长正面作战,我是她老大,会对她多照顾些。” 话音落下,祁臣乙率先拿了个小盒子走过来,从盒子里取出一只木蝴蝶送给傅七娘。 “我是祁臣乙,老大的亲随,这个送你做见面礼,七郎。” 祁臣乙有一张温润的脸,眉眼没有一丁点锐利,他笑的时候总是真诚又亲切,弯腰与傅七娘平视以表尊重,让傅七娘渐渐抛弃胆怯,在林骁点头示意下,她接过了木蝴蝶,新奇地捧着看。 林骁与直起身的祁臣乙对视一眼,在他眼中瞧见“放心”二字,她微微笑了笑。 有祁臣乙打头,姜商和张天石亦向傅七娘表达善意,姜商送了她一个小刻刀,张天石编了个草花送给她。 傅七娘受宠若惊地看了林骁好几眼,直到林骁摸摸她的头发,她才露出笑容,对祁臣乙三人郑重道谢。 小姑娘讨人喜欢,连沉默寡言的张天石都不吝开口:“林骁,我去河边。” 林骁了然,他是想替七娘打水。荛林没有大的湖泊,只有一条小河,营内井水虽尚算充裕,但得供几百人用,沐浴对他们来说不是容易事,三日能洗一次就不差了。 本来林骁盘算着早点起来带七娘去河边清洗身子,现在张天石难得主动,她自不会阻止。 姜商倒没有多热情,但规整了一下营帐,挪了挪被褥,将边角靠近林骁的位置给了七娘,总不会让她睡在男子中间。祁臣乙则是拿了好咬好下咽的里脊肉给七娘,又细心地为她讲解军营中该注意之事。 七娘听得认真,食物未吃下多少,许是受将军关照没有饿着肚子。林骁不由得想起将军说过的“爵玛温情”,大概在爵玛,七娘这个年纪是该受保护的,可在乾阳,她却出现在了战场,这战场且比她的家更给人希望。 足见这世道多么可憎。 而九国不能统一,可憎的世道就永远不会改变。 没有安定,便始终是无法无天。 第一次,林骁产生让其他八国消失的念头。 第85章 第二日天未亮, 营帐外响起一阵锣声。 睡眼惺忪的林骁坐起来,旁边的小姑娘已经穿戴齐整,笑着轻轻唤了一声“老大”。 揉揉睁不开的眼睛, 林骁回以一笑,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七娘理顺的头发, 倒是理解了为何自己总是被年长者摸头,大抵是表示亲昵之意。 锣声仍在持续, 另外三人相继起来, 速速收拾一番,几人穿戴齐整, 走出营帐。 第89章 营帐外黑压压一片人,傅七娘抓着林骁的衣角,一边害怕一边好奇地张望。林骁为了不让七娘被轻易看出女儿身, 将虎牙面具借给她戴,她且打算之后去曲中县给七娘买一个全脸的面具。 维苏丽雅将军不知从哪里搬了块大石头放在营盘中间的空地, 此刻威风凛凛地立于石上, 目光扫视着聚集过来的人,在看到林骁几人的时候顿了顿,应是瞧见七娘了, 其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待人来得差不多, 将军便张口一言。 “本将军嗅到了猎物的味道, 敌军估计已经进入荛林,但人数应不会太多,只是探路以及试探我军。你们该知道, 本将军从未打算死守一月, 而是全灭敌军提前结束这场攻防战,是以敌军来试探, 你们要做的就是把来试探的猎物杀掉,留一二胆怯弱小者抓回来。” 有人弱弱举起手。 将军扫了那勇士一眼,吐出一字:“说。” “将、将军,我们怎么杀,不能真杀吧……” 是啊,毕竟都是同袍,虎翼军内斗也不该斗死一大半人。林骁心下喃喃。 “当然不是真杀。敌我双方皆会在身上绑兽血皮囊,绑在心口和脖颈一圈,那东西不易破,尤其心口位置的会藏在甲胄内,把皮囊弄破,那人即算死亡。记着下手都有点分寸,虽说操练中难免有误杀的情况,但要是毫无合理理由故意杀人,比如无仇无怨只为杀人快意,或者对方挑衅你几句却无杀意,你恼了就杀了,除非对方有同样的杀心,否则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将军,如何算是有杀心?”提问的居然是杜聪。 维苏丽雅看了他一眼,回答:“看他死时的神色和下手轻重,以及来自敌我双方的人证。” 不知是否为错觉,林骁觉得将军和杜聪想合谋杀谁,提前把脱罪条件给摆好了。 见无人再有异议,将军继续道:“每一个猎人都有一块狩猎场,谁放走猎物数目达到五,此人就被剥夺猎人身份去当奴隶,奴隶是什么你们应该清楚。放走十人就做好准备迎接本将军的怒火罢。” 不少人面色发白。 据姜商说,将军的惩罚分为三种:第一种没日没夜地挖坑,挖够数才能进食,否则连口水都是奢求。第二种当将军的习武木桩,可以反击,但反击后会不会被打得更惨就难说了。第三种给整军所有人打沐浴水,三日内打不完水,就会被绑起来扔进狩猎场自生自灭,能有命回来就免去处罚。 这三种惩罚都有人亲身经历,多是半死不活,有三人就是被罚死的。也是他们自找,非要去挑衅将军,还以十足不好听的言语羞辱,甚至主动攻击将军,拼上性命也要把“找死”二字贯彻到底,神仙都救不了。 受罚而死的人尸体被扔进狩猎场,尸骨无存,将军还带他们看着那几人尸体被野兽啃食,不怪众人畏惧将军。 与之相比罚点食物堪称温和。 不过将军手段狠辣归狠辣,出手却很是大方,给的次军功比虎锋军操练的次军功多得多,且奖惩分明,倒是没人有太大怨言。何况猎人与俘虏隐隐对立,矛盾被转移到彼此身上,自不会针对将军。实在是阴险又高明。 收回偏移的神思,林骁仔细听将军发言。 “整个荛林二十里宽,四十里长,五十猎人,每人狩猎场为五之二里宽,五之四里长,包括三个野兽狩猎场,敌人没准会以之为突破口。负责东南狩猎场的人要注意别误伤曲中县的猎户,误杀平民不论是何理由一律‘罚三样’。至于狩猎场如何划分,你,把本将军营帐边的木板和筹桶拿来。”她指着一个林骁见过两次却不知名姓者去拿。 那人战战兢兢地速去速回。 “猎人抽筹,找木板上的对应之数。” 杜聪先行上前抽筹,林骁紧随其后,好巧不巧两人狩猎场挨着,皆是中间的位置,属于与敌正面交锋之地,不太好。 “可以互为援军。”杜聪主动向林骁提出结盟,林骁自是应下。 “抽完的拿石头划掉数。” 将军打了个呵欠,一脸不高兴,看来将军并非故意起早,她所说敌军来犯是真的,而从荛林最深处感知到荛林外围有敌军得是何等敏锐。 第三个上前的是跛了脚的纪凯云,他恶狠狠地瞪了林骁一眼,抽出筹子,面上浮现充斥恶意的笑,并在林骁狩猎场的后面重重划了一道。 很好,冤家路窄了。林骁心里很平静,并不把手下败将放在眼中。 “抽完筹的去火头兵那里领兽血皮囊,在这儿聚着等投胎吗,还是想直接挨罚?”将军明显是看人乌泱泱的心烦。 林骁几人赶紧前往火头兵处,并迅速绑好兽血皮囊匆匆赶往属于他们的狩猎场。 好在没人来过的痕迹。 倒也是,交战第一日敌军能前行十里就算不错,中间二十里处暂时会很空闲。林骁不想浪费闲暇时间,遂安排众人做事。 张天石带着傅七娘制作陷阱,埋在狩猎场边缘,姜商找适合做哨塔的树,祁臣乙绕着狩猎场跑圈练体。林骁则独自前往北方狩猎场打猎,多收集野兽骨头能多做陷阱,以及存粮,之后要是交锋多他们恐怕没时间去狩猎,顺便拿野兽多练练感知丝线。 如果她想的没错,丝线的真面目即是气在她眼中的显形之态,以前她只能感知气的存在,现在是把感知变成所见,所见或许不止是气的游动,还是敌人思绪的游动,敌人在她的眼中会无所遁形,倘若她能彻底掌握它,没准整个战场都会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必将破茧成蝶。 而蜕变的契机在于多战,在于生死间的顿悟,毕竟丝线就是如此得来。 思及此,林骁不禁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再度加快脚步奔向北方狩猎场。 另一边,赵谨既未在曲中县,又未在荛林,而是在距曲中县十里远的江岸边,观察水势与天象。 半晌,她对身旁的曲佑与伯长袁逸安说:“近几日无雨,今夜且风小,可出船走江。袁逸安,你挑几人做下江准备。曲佑,你领一支精锐,今夜从北方侵入荛林,务必引走荛林将军的注意。” “是。” 二人领命后跟随赵谨及其亲卫西阿星回到曲中县。 彼时第一军侵入荛林一个时辰,安静的荛林终于响起纷杂的交战声。 曲中军六百三十人,荛林军三百七十人,将近一倍人数差,此乃荛林军必想法子削弱的曲中军优势,赵谨给进林第一军下的死命令是不论如何保命为先,至少保证十人一起行事,两个十人小队之间左右至多隔五棵树,前后至多隔三棵树,只须探十里,不可再深入。 然而即便如此安排下去,两个时辰后传回曲中第一军的伤亡情况也不容乐观,第一军五十人伤七死十,被俘虏两人,仅探得中路五里,未向左右延伸。 赵谨并不意外,爵玛人是饥饿的狼,最擅长占据地利神出鬼没,让狼群驱赶猎物,再将步入罗网的猎物一点点全部猎杀。 他们且尤为擅长挖洞,约莫其贴近绝壁的营盘已经有了几个地下藏兵洞。此外,爵玛人惯常以攻代守,恐怕其兵力已遍布整个荛林,起码白日如此。 “传令下去,第一军撤退。” 目的已达成,不必再浪费兵力。 赵谨将其余事交给伯长陈肃,命西阿星带路,前往那家制作面具的店铺。 于见到店铺老板的那一刻,赵谨心下了然,挑中一个猫面具一个狐面具,让老板帮她选择。 老板怔愣,陷入沉思片刻,指向狐面具。 意料之中的选择。赵谨却视而不见,将两个面具皆买下,尽数相赠。 第86章 曲中第一军撤退之时, 林骁正疲惫地扛着一头野猪回到营盘,她身体倒是不累,就是没什么精神。 想看到那些丝线属实不易, 她一开始持刀面对气势汹汹的野兽,无有任何性命威胁, 感气并不成功。于是换成徒手对抗一只野兽,有一点威胁但还不够。再接着, 她就一个人包围了十几匹真狼, 终于瞧见丝线,轻轻浅浅的, 她一边徒手对付狼一边感知随时可能消失的丝线,这才心神俱疲。 好在成果不差,现下哪怕性命无忧, 她只要集中精神也能看到朦胧的丝线在飘荡,就是太耗神坚持不了多久。 将野猪交给刘叔, 剩下那十几匹狼林骁不打算搬回来, 无他,怕被将军揍。 到井边打水洗了洗脸和手,简单打理一下头发和衣衫, 林骁思量几息, 往姐姐们的营帐走去, 将军所言“医者最知体”是在暗示她去求教谧姐姐。 几步行至营帐前,林骁刚想喊一声,帘子就自里面撩开, 谧姐姐的脸上挂着几分困倦。 说来早上那锣声应该不止吵到了须去应敌的人。 “我和语儿睡着了。”她温柔的语气中藏着一分埋怨。 林骁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了歉, 简明扼要地说清自己的诉求——她想借些医书来“知体”。 第90章 “稍候。”轻轻撂下二字,谧扭头回了营帐。 林骁老实等在外面, 没多久谧就拿了六卷木简给林骁。 “你先自行钻研,若有何处不解,得空可来询问。” “多谢谧姐姐。”林骁珍惜地接过,旋即颇有眼力见地告辞,果见谧姐姐的笑容真切几分。 把东西放回营帐,林骁带了几包刘叔晒好的肉干以及不少兽骨去找七娘等人,直到天黑才再度归营。 期间布置陷阱不少,但不封路,只要没人非往树边明显有问题的地方凑,理应不会误伤,可偏偏就有人踩中陷阱,还赖上林骁等人。 浑身浴血的三个蠢货打回营就开始嚷嚷,左一句“倒霉踩到陷阱,摔破了兽血皮囊”,右一句“肯定是故意的,怕不是曲中县派来的奸细”,再加一句“不见杀敌,就见杀友,安得是何居心”。 句句不点名道姓,又句句都点名道姓。 林骁几人岂是好欺负的,尤其林骁见辛苦布置陷阱的张天石和傅七娘一个生闷气,一个委屈自责,她当即就要开口理论,并做好把蠢货们打服的准备,却被姜商和祁臣乙一人一只手拦下了。 “与小人多言无益,不如去寻将军,让将军来瞧一瞧某些人为了躲避处罚是怎样无所不用其极。”姜商冷静地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祁臣乙附和:“是啊,若以为‘自杀’再嫁祸就能不受罚,未免太过看不起英明的将军。” 林骁亦反应过来,大声补了一句:“将军明察秋毫,这般明显的嫁祸之计岂能骗过将军,除非将军没睡醒又小心眼。” 正静观其变看杀狼者笑话的某位将军待不住了,面色沉沉地行至事发处,开口就是一句:“‘死人’没资格在这儿挑拨是非。” 言罢,她行至一个想解释的“死人”面前,掐住他的脖子,准确地说是在摸致使皮囊破裂的口子。 “呵。”维苏丽雅冷笑一声,“以为拿石头划几下就能掩盖刀伤?身上挺干净,没受半点伤啊,这一日到何处躲闲去了?” 偏生她手上用力掐住此人脖子,此人憋红了脸说不出半句话,他旁边那俩一丘之貉更是被将军吓得瑟瑟发抖,不敢拦也心虚地不敢出声。 直到被掐的人快翻白眼,维苏丽雅才收了力道,兀自朗声言之:“看来是默认了。可别以为当个死人就省劲儿,自尽者次军功罚光,还得去给本将军挖地,什么时候你流得汗把兽血冲干净,什么时候惩罚结束。或许你们三个可以向老天爷祈祷下雨,要是老天原谅你们,本将军让你们当个省劲儿的死人也无不可。” 就是不知是真死人还是假死人。 “对了,记住,死人不允许说话。谁敢说话,那就是没死,欺骗本将军的后果是什么你们清楚,对吧?” 三人猛地点头,闭紧嘴不敢再说一个字,忙不迭滚去拿铲子挖地洞。 周围人不敢再看热闹,皆装作无事发生。 将军则回头瞪了林骁一眼,拿出一小罐料粉给傅七娘,她摸摸傅七娘的头,面容柔和几许。 “七郎可有受欺负?” 傅七娘将头摇成拨浪鼓,面具都遮不住她的高兴:“老大和哥哥们待七郎很好。” “嗯,都挺乖,除了屠杀一窝狼的家伙。” 后半句明显针对林骁,林骁嘟囔:“下次我换一个练手行吧,小心眼将军。” 维苏丽雅状似未听见,仅在离开时踹了林骁屁股一脚。 林骁:“……” “老大,你没事吧?”傅七娘担忧道。 “没事,将军留情了。”林骁有点臊,转移话题道,“今天我猎了野猪,咱们烤肋排吃,正好将军赠了料粉,还可以和火头兵换些野菜酸果解腻。” 几人结伴回营帐卸甲。 良久,烤肉的香味渐飘渐散。 被押着看众人吃肉的两个真俘虏在众人接连灭了火堆后撑不住招了,他们将赵谨的谋策道出,只为求得将军烤的最后两块肉。 “今夜子时……”一俘虏吞咽口水,眼睛死盯着在面前晃的肉,“我军会派出一百人入林,占领荛林东十里,建三个据点。” 另一俘虏抢着说:“会有三路军,中路军五十人为诱饵,由伯长陈肃领兵向深处推进,拦截可能出现的敌军。左右两军各二十五人趁机建立据点,如果顺利,还会有两百人进林子扎营。” 此二人所知有限,赵谨不会将所有谋划告知普通兵卒,甚至伯长都许是不清楚她想做什么。这两个俘虏所招的没准是假军情,是陷阱。 将军将肉给了他们,让人把他们关进地洞,地洞口盖着荆条做的网状盖子,不至于让里面的人憋死。 接着将军让众人各自回营睡觉,并未针对这份军情下什么命令。 林骁等人回到营帐,就此事进行商讨。 “以我对赵谨的了解,这份军情十有八.九是假的。”林骁率先一语,“她怎么会将夜晚的谋策告知白日行动的人,而且还是两个未经任何拷打的心志不坚者。这应该就是个陷阱,一如当初五队合战第一晚一队所中疲兵之计。” “我不这么认为。”姜商反驳,“我军现在最大的优势是占据地利,并且我等绝不会离开荛林,敌军也不会在荛林用火攻。他们唯一能让我军失去地利优势的方法是‘争地’,只消不断夺取我军所掌控的土地,乃至夺走狩猎场,就会逼我军主动步入属于敌军的地利之中,以及让我军无法再利用游击战术弥补人数差带来的劣势。一旦正面交锋,人数差将近一倍的我军胜算极小。敌军今晚的谋策有利于争地,我倾向于军情为真,赵军师乃施以反计,故意让我等轻易得到军情,怀疑有诈而不去防备。” 闻言,林骁蹙眉道:“赵谨不会抱有侥幸之心,换句话说她不会将计谋依托在我军的决定上,除非确定我军必然会按照她所安排的路走,就像寻杜一战受威胁必定回防的飞腾军,以及为了大谋必须出城拖住我军的兴征军,皆是必然。而我们现在既然在争论军情真假,就肯定达不到‘必然’这一条件。” 姜商沉默。 这时,祁臣乙开口:“赵军师许会安排不止一条路。第一条路,我军相信军情前去守株待兔,赵军师会派斥候探路,确定有无我军踪迹,若有即施以疲兵之计,在荛林外集结兵马而不入林,一旦我军有撤退迹象便让兵马准备入林,我军只能疲惫死守。尽管可以一拨拨替换守夜人,但从营盘到林子边缘这四十里足以疲惫我军,而敌军敢在荛林外扎营休憩,我军却不敢抛弃地利出林。第二条路,我军不信军情,那么就会像姜商所言,敌军顺利占领荛林东十里。” 苦笑一声,他总结:“不论我军信不信,从知晓这一军情开始就已经落入陷阱。不知道的话,敌军反而不确定我军会有什么安排,不敢轻举妄动。” 确实是赵谨会使出的计策,林骁再次体会到合战那一晚的头疼纠结,以及与赵谨为敌的无力。 她身旁的傅七娘亦在努力思考,于几人相继沉默之后,试探地说:“派出很少的人欺骗敌军呢?” “恐怕不行。”姜商耐心解释,“不能寄希望于敌军的斥候毫不敏锐。人多与人少带来的压迫感天差地别,留下的痕迹也极为不同。” “还有一情况。”张天石强打起精神,“守株待兔。” 是啊,“子时”就一定是真的吗,敌军会不会正等着荛林军出兵? 林骁流下一滴冷汗。 几人复又沉默。 突然,外面传来将军的声音。 “狩猎场在最后十里的猎人集结,立即前往荛林中部,防止敌军侵占更多领土。其余人速速睡觉!” 第87章 荛林攻防战第二日, 为了不让敌军故技重施,维苏丽雅不得不分散兵力在林中建立防御据点。 其中一个重要据点正好在林骁的狩猎场。于是今日她的狩猎场很热闹,不少位居后方的猎人派来手下俘虏帮忙筑防御工事。 这些人面上多多少少带了不满, 对身为猎人的林骁态度不怎么好。林骁便让祁臣乙去探探话,她自己则是独自往前线去支援, 好不让他们防备过重。 路上,她不禁琢磨起目前的战况。 昨夜荛林东十里不出所料被占领, 敌军毫无前进的念头, 但仅仅守在十里边界也颇有压迫感,起码昨夜前往十里边界的人是一夜战战兢兢没敢合眼。此外, 昨夜北方有敌军入侵,将军独自前去狩猎,只有伯长曲佑逃脱。 这也是将军为何不早早在林中建据点的原因, 人少还分散兵力让主阵空虚,一旦兵力皆被牵制, 敌人从南北两方入侵夺取主阵就如探囊取物。 南边还好, 是断崖与江,敌军要是想从南边入侵,在不明我方兵力布置又无法撤退保存兵力的情况下, 只能走的就是西南狩猎场, 因为那里是夜晚唯一不设防的地方, 但西南狩猎场离崖边近,若是有人从那边上来,野兽应会躁动, 敏锐的将军亦会察觉。 第91章 北边很危险, 北边林子外是平地,敌人想从北边入侵可比从东边或南边容易得多。且因为北边比南边好撤离, 敌军没必要走北方狩猎场冒险,想入侵直接从离我军营盘更近的西北方入侵即可,碰上我军可直接撤离。 然而昨夜敌军入侵却是走的北方狩猎场,昨夜那边传来好几声野兽嚎叫。 林骁不信赵谨猜不出荛林军营盘的位置,故意让入侵者从北方狩猎场侵入八成是为了掩盖什么,或者调虎离山,难道是怕将军亲往前线而造成太多伤亡?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未等思考出个所以然,林骁已经嗅到浓重的兽血味,听到远处的交战声,擂鼓震震的,敌军气势倒是骇然…… 不对,敌军正面声势如此浩大是为了吸引我军兵力,好致使左右两路兵力空虚。 尽管将军下死令守好各自狩猎场,可昨日漏了很多人的不止那三个“自杀者”,将军并未让其他人下地坑,乃是对兵力妥协,但并非毫无惩罚,将军说了会扣除他们五之一次军功,这些次军功会算给敌军。不过,若是能杀够二十人,不仅次军功失而复得,将军还会另予奖赏。 换句话说,将军在挑起我方兵卒对敌人的恼恨与对“杀戮”的渴望,催发他们的血性。 那么,敌军这样声势浩大岂非如同黑暗中的明火,吸引飞蛾一拥而上? 林骁神色一凛,脚步一转,奔向东南狩猎场。 倘若她没猜错,敌军真正的目的是从东南狩猎场入侵,毁掉我方南边正在建立的据点,进而保证可以直通西南狩猎场。至于北方狩猎场,敌军可以直接从外侵入,唯独南边临崖没有外侧通路。而想占领狩猎场起码要保证有一条输送兵力的路,不能被截断困死。 简言之,敌军想断我军粮草。 不多时抵达东南狩猎场,狩猎场中时不时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呜咽,林骁还是老样子先爬上一棵树观察情况。 不一会儿,两个猎户打扮的人走过来,手里提着两只兔子。他们来到林骁对面的树下,检查埋在树边的陷阱。 “这玩意儿坏了,难怪今天就抓到两只兔子。” “唉,有两只不错了,有人已经几天没猎到东西了。县里的猎户全跑这一个狩猎场,野兽也不傻,能跑跑能藏藏的。东南狩猎场就这么大点,能有什么好收获。” “希望那些打仗的赶紧离开荛林,让出里面那两个狩猎场,不然要不了多久我们一家老小就都得饿死。” “哎,要不咱偷偷去西南瞧瞧。” “啊?那行吗,被发现不会没命吧。” “咋不行,昨个儿就有人偷摸去了,不也没事,那些打仗的不敢杀老百姓,咱县可是武王县,咱是王的民,这虎翼军听说是王的兵,王的兵哪能杀王的民呢,那不是造反。” “哎哎,可不能乱说啊。” “知道知道,去不去,不去我可找别人了。” “去,咋不去,我可不想饿死。” 两个猎户收拾好陷阱嘀嘀咕咕走远了。 待在树上的林骁望着两个猎户的背影,心下随意嘀咕着他们并排走得还挺齐。 齐?林骁猛然一惊,这两个猎户步伐行进一致,不像是猎户,倒像是——兵卒! 莫非敌人伪装成了猎户?刚刚那番话不会是发现她的存在故意说给她听吧? 不会敌人断粮草也是幌子,他们根本不打算去西南狩猎场,而是另有目的? 以及这林子里有多少猎户是真猎户,多少是假猎户,不确定就不能动手,岂不是无形之中被敌人肆意入侵。 林骁再次有一种强烈的被赵谨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她难以分清所见所闻到底是真是假,是明面之意还是另有深意。 她陷入混乱,后悔没把祁臣乙带来,不,不能一个劲儿依靠他人,她得自己分辨,为将者必须有自行决断之能。 深呼吸几下静静心,林骁重新开始思考。 曲中军要想夺取荛林军主阵需要达成什么条件? 第一,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到荛林军营盘附近。 第二,想办法或引走或削弱我军主阵兵力,让我军主阵处于空虚之态,让我军将士处于疲惫之态。 第三,想办法调虎离山,让实力恐怖的将军离开营盘。 目前曲中军的行动…… 第一日,曲中军派出五十人探路并试探荛林军,这是表面上的目的,实际目的是让荛林军抓到真俘虏,让俘虏泄露军机。 结果将军放弃荛林东十里的地利,选择保存更多兵力,并为了不再进一步失地,建立据点分散部分兵力。与第二个条件有关。 第一日晚敌军从北方入侵,成功引得将军离开营盘,不知目的,许是与第一个条件有关。 第二日又是天不亮敌军就来袭,若非我军前阵有人撑着,将军且丑时就把众人叫醒,让他们赶往前线,怕是敌军还得推进个五里。 这同样与第二个条件有关,若日日如此,我军必将陷入疲惫之态,敌军反倒能凭借人多优势轮流休整。 我军自也可以轮换防守,但人数劣势摆在这儿,轮换到最后恐怕还是全军疲惫,何况敌军随时可能进攻我军防守薄弱之处,危险如影随形,谁能安心卧睡。 至于敌军伪装成猎户表明入侵西南狩猎场,很像是为了达成第一个条件,只要猎户多去几日西南狩猎场而不生事,我军必然会松懈,等我军兵力和将军皆被引走,猎户即可从西南狩猎场直往我军营盘,简直防不胜防。 可问题是,那两个疑似敌军的人为什么要将此话说与她听,是为了通过她让荛林军不去戒备西南狩猎场的猎户,只是不小心被细节出卖,实际上那两人不知道身份已经暴露? 有几分可能,毕竟习惯难改,他们许是没注意。 不,赵谨会有这种疏忽吗? 林骁敢肯定她不会,她之谋策向来滴水不漏。 猎户之举无疑为陷阱,而不论是猜测敌军想霸占狩猎场断我军粮草,还是隐藏兵马等待时机都是为了吸引兵力,即是为了达成第二个条件。 真正的夺取主阵之奇兵仍藏身于暗。 把他们找出来,或许就能破掉赵谨的局。 差不多理清思路,林骁爬下树,依旧打算去南边正在建的我方据点,估计敌军会做戏做全,南方据点恐怕正遭受袭击。 果不其然,当林骁赶到南方据点时,这边正打得激烈,敌军领兵者还恰好是她的熟人——“爷爷”覃桑。 他似有所感转头,与林骁对上目光。 覃桑细长的眼弯起,说:“如军师所言,你果然找到这边了,林骁。这次你我是敌人,某不会手下留情的。” 两把双钩在他手上绕了个圈,于覃桑握稳双钩的刹那,林骁瞧见了清晰的丝线,眼花缭乱的银白色,如同蜘蛛的丝向林骁缠袭而来。 林骁立时拔刀,刀上的黑线却静止不动,因为她不知该如何应对。她与覃桑对练过,当时她在覃桑手上仅仅撑了三十招,且是覃桑没有动真格的情况下,她就已经手忙脚乱。 现在互为敌人,林骁能感觉到他澎湃的战意与“杀意”。 除掉她,是赵谨给覃桑下的死令。 第88章 双钩, 兵之奇诡,四面开刃,前有钩头, 后有钻刺,刃身两开, 钺柄护手。虽不如一般刀剑长,但双钩可连锁勾头似鞭运使, 以钻刺钺柄作为进攻手段, 近身时还可用勾头卡住敌人兵刃,让敌人无法自如挥使武器。 可谓之攻防一体, 让人无从下手。 眼下林骁就仿佛被银白丝线捆缚住,短暂地陷入迷茫,若主动进攻必将被缴械, 若被动接招,凭覃桑纯熟的武技, 她可能撑不了多久就会被“杀死”。 没功夫给她细想, 覃桑已经运转身法几息间到了她跟前,银白丝线在这一刹那爆发,状若蛛网铺天盖地, 凌乱的丝线将她手中刀缠裹。 覃桑欲先缴械! 林骁自不会坐以待毙, 立即催生炁引, 非于足,而是于持刀的手背。 直刺,钩头会将她的刀带偏方向, 另一钩会趁机刺破她颈边的兽血皮囊。不可。 横斩, 钺柄会挡住攻击,另一钩仍会直冲林骁脖颈。不可。 下劈, 力道若大,覃桑只能双钩交叉阻挡。可行。 一瞬思量,林骁尽全力下劈,黑线聚集于刀刃,形成一股骇势,她能清楚看到一些丝线被劈断。 不,是幻影。 覃桑摆出一副要挡招的模样,实际上脚步挪移,双钩绕花,不知何时置于将英之上,旋即迅猛下砸,似洞穿林骁欲停刀变招之意,将英被迫嵌入地面,同时银丝团团绕林骁之颈。 一招就要分胜负?! 林骁当机立断后仰躲过一钩,一手拢气急速拔刀挡开趁机袭向她胸口的另一钩,一手撑地完成后翻。 重新落地,银丝仍缠绕于脖颈,覃桑的双钩已连锁一起,他手臂一挥,钺柄眨眼间就要撞上兽血皮囊。 第92章 林骁匆匆旋身,将英竖起挡住…不对,又是虚招,连锁双钩一抖,朝林骁心口拐去。 将英回防来不及,林骁干脆横腕于胸前,以刘叔所赠精铁护腕挡住钺柄,同时将英于手中倒转向下。 “当。” 双钩被弹开,将英猛力下插,本想卡住钺柄再反手带双钩脱覃桑之手,可惜被看穿意图,双钩被弹开的刹那飞速外甩,很快回到覃桑手中。 “稍稍长进一点,但是还不够。”覃桑手中的双钩再度旋了一个花,他提醒道,“某并非以速见长的武者,你若分不清某的实招与虚招,那么不出十招你就会在忙乱中被某取走性命。稍微让某尽兴些罢,林骁,你的实力不该仅限于此。” 林骁摆好进攻姿势,以出招回应他的期许。 再度置身于蛛网,林骁在全身被蛛丝缠裹时细细感知,发现一件很重要的事。 原来看着缥缈无甚差别的银丝线其实是有轻重的,重的在被黑线触碰时会有极其细微的阻塞,不仔细感知根本分辨不了。 而眼睛能见到所有丝线,一根根去分辨,她下一息就会“死”。 不行,看得多太碍事了。 林骁干脆闭上眼,黑暗将她笼罩,漂浮在周身的银丝更为清晰,并且数量大大锐减。果然虚招在欺骗双目,仅仅是“看着”有威胁而已。 她速出一招直刺,刀尖直指覃桑心口,毫不意外被银丝缠绕刀身,她即刻转腕抽回刀,钩头抓空。 再出直刺,又被银丝缠身,于是再抽回,另一钩头落空。 第三次,林骁仍出直刺,这次自两侧而来的银丝缠于刀身首尾,兵刃既接的刹那林骁用力斜挑,缠紧的银丝散开,她立时变招横斩,银丝成茧欲阻,同时另一边的银丝再一次冲林骁脖颈盘绕而来。 似乎覃桑偏爱攻击脖颈?倒也是,双钩可破肩甲,却难碎胸甲,除非二人离得极近,以双钩尾端钻刺破之。 忽然灵光一闪,她倏地提步上前,手护于心口,靠近覃桑,惊险躲过一钩,手中将英亦突兀地收回,反手握刀,横于头顶,整个人扎向覃桑怀。 覃桑后撤,一钩砸刀下压,另一钩回拉,意图以速致胜,先行划破林骁的兽血皮囊。 可惜覃桑并未发现林骁护着心口的手早已生发炁引,在覃桑双钩皆出招时,炁引聚气爆发,手背如迅电般打向覃桑胸口。 “噗”的一声,覃桑胸口染红一片,睁开眼的林骁一阵晕眩,几乎是瘫坐在地,双钩悬停于空。 “咳,咳咳。”覃桑后退两步,咳出一口血。 辛好林骁记着面前的人是覃桑,没有用太大的力,仅以短促的冲劲儿撞破了兽血皮囊,故而覃桑并未受重伤。 “这一招,不错。”覃桑收回双钩,抹去嘴边血,用干净的手将林骁拉了起来。 林骁现在有些眼花,但心底十分高兴,她没想到真能打赢覃桑,就是覃桑没有尽全力,有点胜之不武。 “是某轻敌,某输得不冤。”覃桑笑道,“你长进了很多,值得一声夸赞。下次再有机会,希望你能让某从一开始就不得不使出全力。” “好。”林骁扬起唇角,认真应下,接着将刀架在覃桑脖颈处,当然是刀背冲着他。 “你不能回去,覃桑,你得以‘死人’身份当我军俘虏。” “你变得谨慎了,这很好。”覃桑认可其做法,又即刻话锋一转,“只是你该看看四周,现下兴许不是你威胁一个死人的时候。” 不知不觉,敌我双方分出了胜负。林骁的确险胜覃桑,但此据点的我军尽数被敌军“杀掉”,眼下他们正坐在一处,不抱希望地看着林骁,余下十几个敌人将她团团包围。 “没关系。”林骁平静地吐出三个字,将刀从覃桑颈边移开。 下一息,刀光剑影齐齐迸发,汗水血沫飞舞四溅。 等林骁收刀入鞘,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兽血腌入味,她则摇摇晃晃,感觉随时会倒地睡觉。 有人架起她的胳膊,林骁勉强打起一丝精神看向旁边的覃桑。 “去你军营盘罢。不过丑话说在前,我等‘死人’成为俘虏虽不会泄露关于你军或关于你的军情,但未必是件好事。” “什么…意思?”林骁闭了闭眼,困倦感似化作一片乌云包裹了神志,耳畔的声音朦朦胧胧。 “军师命某除掉你,却不指望某能除掉你,言尽于此。” “此”字一落,林骁坠入梦乡。 …… 煞是轻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赵谨,正在书案前刻刻写写的赵谨。她平日里仿佛只有两件事可做,一是或持刻刀或持毛笔在木简上笔走龙蛇,二是拿一些稀奇古怪的花草虫制毒,不论做何事都一副平淡的神情。 明明那么好看,为什么不笑一笑呢?冷笑和似笑非笑以及嘲讽时的笑倒是不少。她那样笑其实依旧很好看,就是带着刺,总会把人扎疼,不太讨喜。 赵谨好像很不擅长讨人喜欢,或许于她而言也不需要别人的喜欢与认可,她只求自己无愧无悔不吃亏,始终真实不虚伪。 这样的赵谨不讨别人喜欢,但很讨林骁喜欢,林骁恨不得在她身边扎根,要是天天能和她待在一块她准能乐疯。 毕竟在赵谨面前与在外面是十分不同的。在外面,林骁得顾忌许多,得坚强独立,得始终打起精神勇往直前,得背负责任与怨魂之重,得时刻绷着一根弦,得竭力往上攀爬,得隐藏压抑所有不好的心绪。而在赵谨面前,她可以不稳重,可以愚笨无知,可以冲动不理智,可以弱小又幼稚,高兴、悲伤、生气、委屈无一需要隐藏,赵谨不一定会搭理她,却始终包容着她的一切,允许她在她身边享受宁静。 林骁如何能不怀念与赵谨常常待在一块的日子,因此哪怕知道这只是个梦,她也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儿,让疲惫的心神多歇一会儿。 …… 不知过了多久,林骁掀开沉重的眼皮,疲惫感消散不少,整个人都舒畅许多,似乎做了个好梦,就是忘了梦到什么。 伸了个懒腰,林骁满足地喟叹一声,令一旁坐着打盹的傅七娘醒了神,她揉揉眼睛,奶声奶气地唤了声“老大”。 林骁笑笑,腰一用力坐起来,帮可爱七娘理了理略显凌乱的头发,顺便扫了眼四周。 没其他人,唯有烛火幽幽。看来她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们人呢?”她问七娘。 “姜商哥去取吃食了,臣乙哥在和今日帮忙建据点的人商量一些事,天石哥在据点值守。” “今日可有与敌人交战?” 傅七娘摇摇头,思量几息又点点头,她一五一十地将今日战况努力说清。 “我们没有和敌人打仗,但是前面打了很久,丢了五里土地,‘死’了好些人,有的被敌人抓走了,有的浑身是血逃回来了。将军把这些浑身是血的‘死人’关进地洞里,惩罚他们挖洞。” 怕表达不清楚,七娘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等她说完,林骁点点头表示听懂,顺抚她的头发夸奖了两句,七娘腼腆一笑。 林骁且没有忘记覃桑等人,便问七娘有没有瞧见生人。 未等七娘回答,掀开帘子的姜商拿着个大食盒进来,说:“他们在挖地道。” 第89章 “挖地道?”不是地洞, 而是地道? “嗯,藏兵地道。”姜商把食盒放到林骁和傅七娘面前,解释道, “将军说荛林中有隐藏的敌人。昨夜北方有敌袭,那是个诱饵, 实际上敌人从南方走水路侵入了荛林,崖壁上有人登足的痕迹。将军猜他们躲进了西南狩猎场, 但西南狩猎场没有敌军, 只有猎户。” 林骁一边打开食盒,取出食物分给七娘和姜商, 一边认真听,听到“猎户”二字刚想反驳就被姜商打断。 “是真的猎户,将军亲自去查证, 他们在被刀剑威胁性命时的恐慌是真的,如果是敌人, 不会真的怕被杀死。” “可是, 我确实见到两个敌人伪装成的猎户,且说会前往西南狩猎场。”林骁蹙眉一语,言罢咬了一口肉干。 姜商对此不置可否:“不论他们是故意还是无意在你跟前刻意表现, 其目的不外乎是让我军注意到西南狩猎场, 促使我军分兵或疲兵, 不管我军是防备还是不防备,是派人查探还是不查探,从得知此事那一刻起我军就已经陷入劣势。” “疲兵, 不止疲身躯, 还疲心神。”林骁喃喃自语。 现在的情况与五队合战第一夜时一样,敌军意图难猜, 我军若在意就会疲劳,不在意又睡不踏实,依然疲劳。 除非我军能确定敌军不在荛林,一切都只是虚张声势,否则逃不过“疲劳”二字。 “将军说她确定荛林有敌军存在,可我军根本找不到。” 真糟。林骁捏了捏睛明穴,很想继续躺下延续美梦。 姜商吃了一口肉干,吞咽之后继续说:“将军不打算去找,与其费时费力去找藏匿的老鼠,不如把老鼠引出来。” 第93章 要引老鼠,必须让老鼠觉得情况有利,即荛林军主阵空虚。 “藏兵地道,将军想将计就计?” 的确是个好办法,那些藏匿的敌人应该算是赵谨的杀手锏,用藏兵地道来伪造主阵空虚的假象,等藏匿者现身便出兵一举击破,直接破了她的杀局。哪怕赵谨仍留有后手,想来只要我军营盘一直有藏兵,而敌军无法大军突入营盘,我军就会立于不败之地。 “没错。”姜商颔首,“是以在地道挖成前,我军必须假意中计,不能让敌人察觉地道的存在。” “……说实话,我觉得赵谨已经知道地道的存在了。”林骁想起覃桑说的“丑话”——把他们带回营盘未必是好事。 沉默三息,姜商言之:“假设赵军师早已知晓地道存在,她会有两条路可走。第一,在地道未成前调虎离山,进攻我军主阵。第二,用间,在地道成型,我军将计就计被调虎离山后,让内奸把地道暂时堵住,再由内奸将旗帜换掉,占领主阵。” 闻言,林骁不敢置信道:“你说我军可能存在内奸?!” “嗯,将军感觉有敌人在荛林却找不到敌人。除了敌人太会藏这一可能,还有一种可能即是敌人隐藏在我军之中。” 林骁的额头渗出冷汗,低声一语:“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军想把内奸找出来恐怕会伴随严重的内乱。” “因此不能大张旗鼓地找,要当作内奸不存在小心地找。”姜商拔掉水囊塞子,喝了口水润喉,轻声说,“林骁,这件事不要告诉除我等三人之外的人,包括祁臣乙与张天石。” 林骁愣了下,反应过来姜商的意思是怀疑祁臣乙和张天石。 “理由,应该有罢。”林骁感觉很头疼,按压了两下太阳穴。旁边七娘发现她的不舒服,用水浸湿了叠好的帕子,递给林骁。 林骁冲她笑了笑,接过凉凉的帕子放到太阳穴处,头疼缓解了几分。 看她面色不那么难看了,姜商才回道:“祁臣乙重诺,五队合战时他已尽力却没能完成承诺,许会对赵军师有愧,答应当内奸。张天石沉默寡言,一副随时会睡着的模样,便是在哪个角落待一天都不会让人起疑,适合做内奸。” 言罢,他又补充一句:“事实上,若非你提出赵军师可能知晓地道存在,我更怀疑你是内奸。” 林骁无话可驳,在赵谨和将军之间,她会毫不犹豫选择赵谨,要不是赵谨不要她,她没准真会是这个内奸。 “好罢,我不会告诉第四个人的。小七这次也须得保密。”她摸了摸七娘的头发。 傅七娘煞是认真地重重点头。 没多久,祁臣乙归来,带来不太好的消息。 “俘虏想把猎人拉下马。” “怎么回事?”林骁将祁臣乙那份食物递给他。 祁臣乙坐在他们旁侧,一边将肉干撕成小块一边说:“不少猎人仗着身份将俘虏当作奴隶驱使,俘虏碍于武力差距无法独自反抗,便打算联合起来反将猎人变为奴隶。” “他们想如何做?”林骁皱眉,内奸尚未找就要起内乱。俘虏不管成功与否,猎人与俘虏皆将彻底对立,不对立的两边不讨好,区别只在于是俘虏戾气更重还是猎人戾气更重。这会不会给敌人机会? 祁臣乙叹了口气,回答:“最差是让猎人成为死人。他们会先与将军商议,以车轮战的形式与猎人比武,猎人败北沦落为奴隶。将军若不同意,他们便打算合谋杀死猎人,法不责众,将军若是不想失去半数兵力就必须妥协。” 林骁默然两息,向他们诚恳致歉:“今日我未回到狩猎场,对不起。” 几人对视一眼,祁臣乙微微摇头,温声道:“不必道歉,覃桑很难对付,我们都清楚。况且若没有你去南方据点,那处就会被敌人占据,到时我们所在中部据点将会受到两面夹击。” 顿了顿,他又接一句:“俘虏会这般做与你无甚干系,是某些猎人太过分,你无须自责,林骁。” 一旁的傅七娘亦出言安慰:“老大很好,不是老大的错。” 林骁勉强笑了下,她知道俘虏与猎人对立不是因为她,可她离开一日难免会让那些人觉得她也是一个惯会奴役人自己躲清闲的猎人,恐怕给俘虏的对立决心添砖加瓦了。 不过,此事未必不能利用,沦落为奴隶的猎人不管生死都是隐患。 她作出一个决定:“如果他们成功征得将军同意,我希望你们将我变成‘奴隶’。” 三人俱是一怔,姜商率先反应过来。 “你是怕成为奴隶的猎人会被敌人策反。” “是,有覃桑在,我不认为他会放过策反猎人奴隶的机会。” 况且,假如内奸的身份是猎人,很可能会与猎人奴隶接触,毕竟同属一个阵营,比较好取得猎人奴隶信任,也比覃桑直接策反猎人奴隶要隐蔽得多。假如内奸是俘虏身份,不同阵营很难取得对俘虏有恨意的猎人奴隶信任,那么策反一事必会交给覃桑。 林骁打算以此确定内奸的阵营,顺便探查猎人奴隶的动向。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即祁臣乙可以继续与俘虏接触,探得有用消息。 此乃目前唯一的上策。 没过多久,将军召集众人,宣布与一众俘虏商议的结果,将军毫不意外地舍弃了某些猎人。 林骁本以为受到威胁的将军会生气,然实际上将军摆着有预料但无所谓的态度,这让她不由得怀疑将军从一开始就让内部不和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无甚多想的工夫,在将军宣布俘虏可以开始挑战猎人之后,姜商比任何人都快,直接向林骁宣战。 这是他们提前商量好的,第一个沦为奴隶的猎人最惨,能得到其他猎人奴隶几分同情,且不会太受怀疑。同样第一个挑战猎人的俘虏会更被俘虏阵营所接纳。 林骁故作震惊,冷声质问姜商,她有哪里对不起他们。 姜商毫不留情地说出一二三条,条条是污蔑,什么“嫌他们打鼾,她不睡别人就别想先睡,睡着了也要把人踢醒等她先睡”,什么“天天跟个大爷似的,其他人得给她捏肩捶腿,端盆洗脚”,最过分的是最后一条居然说她天天想着女人不干正事。 这三条一出,周围人看林骁的目光都带着几分鄙夷,将军且板着脸憋笑,肩膀一颤一颤的,让林骁无语至极,她看向对面一脸严肃正经的姜商,不禁用眼神询问他是不是存心报复。 至于报复什么,大抵是林骁经常驳回他那些比较阴损的计策。 姜商微微挑了下眉,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 啧,这家伙就是故意的,太坏了! 林骁率先架拳攻去。 为了保证双方不会真丧命,将军不让他们持兵器,因此打一架鼻青脸肿是肯定的。 林骁二人看着一个比一个下手狠,其实都有所保留,只是做样子一连打了上百招,最后林骁露个破绽被撂倒,便算败北。 接着林骁再恶狠狠地放一句来日走着瞧的狠话,就被将军发配进一条地道干活。 将军还特地拍了拍林骁的肩膀,低声笑道:“多干点正事,别老想着女人。” 气得虎崽子直炸毛,她什么时候老想着女人了! ……没有吧,最多想起赵谨两三次,正事她可都做了,打猎、守据点、杀敌、找内奸,除了暂时没空看谧姐姐给的书之外,她可没有光想着赵谨不做正事,嗯,没错,就是污蔑! 虎崽子抬头挺胸,无视身后的各种目光,气昂昂地扛着木头铲子走进地道。 第90章 一进地道便与覃桑四目相对, 真是毫不意外。 这个地道尚浅,约莫有三人宽,除了覃桑之外还有五个人, 皆是林骁认识但不算熟的,此时算上覃桑的六个人正在进食, 应该是将军的粮,林骁打算之后由自己负责他们的粮食, 毕竟是她把他们带回来的。 “某就猜你会来这儿, 看来维苏丽雅将军很防备某。”他咽下口中食物,笑语。 对于覃桑的试探, 林骁笑一笑不置可否,她转移话题顺便试探道:“曲中县的将士如何?荛林这边我感觉不太行,实力参差不齐, 有的人人品也很成问题。” 覃桑看穿她的意图,没有在意。 “曲中军同样如此, 除了伯长以及几个由教卒挑选出的人外, 大多资质平平且‘懒惰’。” “懒惰?”林骁不解。 “嗯,不知思考,只一心遵守命令, 无令不行, 傀儡般的‘懒惰’。在虎锋军此乃上乘之质, 或者说当今世上各国军队无不喜欢这样完全听从命令的傀儡,然在虎翼军,此为下乘。虎翼军不需要多么团结多么循规蹈矩, 它只需要会思考并且强大。至于人品, 只要底线没有低到滥杀无辜、欺辱百姓、背叛家国,一般的缺点虎翼军大抵会包容。不然纪凯云与燕松青一类人早已被逐出虎翼军。” 林骁皱了下眉, 想说燕松青害死那么多同袍还不够吗,但仔细一想,他没有直接杀同袍,而是间接算计同袍的命,尽管让人不耻与厌恶,可的确钻了空子没有触及底线。 第94章 “战争中少有正义之师,尤其是作为一把捅向敌人心口的利刃,虎翼军只会比虎锋军更残忍不善。林骁,你须得记住,哪怕我们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天下归一结束乱世,也无法掩盖我们是侵略他国的极恶之人这一事实,我们顶多能管住自己不去残害他国百姓。” 闻言,林骁垂眸沉默良久,半晌吐出一口浊气,彻底丢掉天真,接受了这一切。她的肩膀沉重许多,但心终于不再挣扎于善恶,轻松不少。 心舒畅了,神思亦随之开阔。起码林骁明白了将军为何要放任猎人与俘虏彻底对立,一如赵谨曾言——此战乃操练,亦为选拔。 曲中军内部稳定,兵卒完全听从命令,像虎锋军一样作战,是赵谨选拔敢于脱离虎锋桎梏,独立思考并付出行动之将士的手段。 荛林军内部不和,多有争端,加之弱肉强食之规,乃将军选拔强大者的手段,以及考验众人的心性,约莫轻易背叛荛林军的人不论强大与否都会被逐出虎翼军。 接下来一连五日未再发生特别的事。 期间林骁尝试与其他猎人奴隶交好,一开始很顺利,她通过假装自己被姜商等人赶出营帐博得几分同情与信任。 然随着前方战况愈加走向不利,敌军凭借人数优势推进到二十里处与我军全面交战,将军不得不把猎人奴隶和一些闲置兵力皆投入前线抗敌。林骁看似被迫一马当先奋勇杀敌,却一时没忍住救了傅七娘,被猎人奴隶瞧见,不可避免遭到怀疑与排斥,还有可恨的纪凯云在其中挑拨离间。 让人意外又不意外的是,覃桑等人安分守己,每日除了老实挖坑外毫无异常举动,即便林骁不再和他们同处一坑,将军安排其他猎人奴隶到他们跟前,覃桑等人也连句话都不说。 看来内奸是猎人阵营的人。林骁细细留意过都有谁与猎人奴隶接触频繁,结果接触最频繁的居然是纪凯云,纪凯云每次都会说林骁很多坏话,大肆挑拨,林骁派傅七娘小心跟踪他,并未发现纪凯云有什么异常,他和猎人奴隶接触似乎只为让林骁不好过 。 其实林骁不怎么信纪凯云会是曲中军的人,赵谨和纪凯云明显不和,纪凯云单方面憎恶赵谨,他怎么会为赵谨做事? 可除了纪凯云,接触猎人奴隶的人中没有一个人可疑,总不会是猎人奴隶中有那个内奸吧? 倒不是不可能,倘若纪凯云不是,估摸着内奸就是除她之外的九个猎人奴隶之一。 林骁盘算着先以身作饵试探纪凯云一番,于是翌日她早早地孤身前往西南狩猎场狩猎,特地从纪凯云营帐前走过,他果然上钩跟随。 到了西南狩猎场,林骁直接挑了只熊打,故意被熊打伤露了破绽。 纪凯云一个箭步从草丛冲出,戟划裂风,直刺林骁胸口,他满身杀气,没有一丁点手下留情的意思。 早已通过丝线看破他招数的林骁不慌不忙挡开戟,同时跃步而起,一个旋身飞踢将棕熊踢向纪凯云。 纪凯云闪身躲避,接三步前冲,扬戟下劈为虚招,实际回戟再刺,速极生残影。 奈何此招再度被林骁看破,于他回戟直刺瞬间跳起,足尖点于戟,借力一弹,纪凯云不可避免因巨力前倾,林骁于半空挥刀,刀锋划破纪凯云的兽血皮囊,宣告其“死亡”。 接着双足平稳沾地再往前跃,林骁一刀了结扑来的野熊。背后纪凯云转身劈向林骁,林骁轻松一躲,棕熊庞大的身躯砸向纪凯云。 纪凯云恶声恶气“嘁”了一声,躲闪。 随着一声闷响,沙土弥漫,林骁凝视熊尸对面的纪凯云,发现对方丝线的攻击意图消失了。 “这次算你走运。”沙土散开,纪凯云满含杀意的眼盯着林骁,恶狠狠道,“来日小爷必取你性命。” 放完狠话,纪凯云转身离开。 林骁望着他的背影,缓缓蹙起眉头。 纪凯云有问题,他这杀意来得快正常,但去得快就很反常。还有,不知是不是她变强的缘故,她总觉得纪凯云实在太好对付,才两三回合他就败了,很像故意为之。 他真的是内奸?他为什么会帮赵谨?纪凯云最重视自尊,瞧不起女子,怎会甘心被女子压一头…… 等等,将军亦为女子,而且是身为武将的女子,这才是真的压了纪凯云一头。 林骁恍然大悟,连熊都暂且不管,急忙离开狩猎场。 没多久回到营地,正好撞见秦之荣与项卫大打出手,纪凯云正作为“死人”在一边看热闹。不少被吵醒的人出了营帐,包括一脸不满的将军。 林骁看到姜商,思量几息,觉着内奸都找出来了不必再装作猎人奴隶的同伴,遂快步走向他。 “纪凯云?”姜商低声一问。 林骁点头,往后面营帐看了看。 “祁臣乙与张天石在前线,七郎还在睡,不必担心,你找到了人,她便不用再自责。” “嗯。”林骁应一声,依旧有些担心,但为了让七娘成长,她不能帮七娘扫除一切障碍,很多事需要她自己想通与承受,于是她收敛思绪,转回头看向争端处。 将军已经让人把秦之荣和项卫拉开,他们却挣扎着还想打对方,这让将军很生气,凶煞的威压即刻外放,令离得算远的林骁都忍不住打了冷颤,更别说就在将军跟前的秦之荣与项卫,他们如同被猛兽一爪子按住脑袋,总算老实下来。 前因后果如何,二人并未说实话。林骁清楚秦之荣帮她拦了项卫,将此恩情记下。将军则不打算刨根问底,仅是罚走他们的粮食并安排下地道干活,包括已算死人的纪凯云。 这件事来得快去得也快,将军让众人该做什么去做什么,众人不敢耽搁,瞬时作鸟兽散。 林骁与姜商对视一眼,姜商点点头回了营帐,林骁则拦住了将军。 “不必多言。”维苏丽雅一副早已了然的模样,她俯身在林骁耳边耳语几句。 林骁诧异地挑起眉,将军竟命令她把赵谨掳回营盘?! “这……她会进荛林吗?”林骁心跳加快,期待又狐疑,毕竟赵谨沉稳且料事如神,她明明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何故要往林子里跑?看前线的情况,劣势也是在荛林军这边。 维苏丽雅白了她一眼,撂下一句“爱信不信”,旋即掀帘子进了营帐。 林骁深吸几口气按耐住自心口溢出的兴奋,她得好好谋划怎么掳走赵谨。 首先,她身边应该有挺多护卫,得把他们都引开。 其次,得保证一条能带赵谨离开曲中军的通路。 最后,不能让赵谨吹笛子! 她一边思考一边走进营帐,将情况告知姜商以及小跑到她面前抓住她衣角的傅七娘,林骁顺手摸了摸七娘的头发,略显憔悴的小姑娘露出一抹灿烂的笑。 姜商说:“如若敌军布置不变,今日敌方中军应仍是由陈肃伯长领兵,我方则是以杜聪伯长为首。杜聪伯长带领的弓兵队很有压制力,可陈肃伯长不是领兵冲锋的将领,而是稳扎稳打的稳健者,很难被调虎离山,除非有另一个人从旁侧偷袭,且实力超群能够把他调走,否则你很难接近赵军师。” 林骁想到一个人,道:“若让邓之行伯长对上陈肃伯长,我从另一面趁机冲进敌阵掳走赵谨有几成胜算?” “加上杜聪伯长掩护能有六成胜算,前提是敌方另两位伯长——曲佑与袁逸安不是黄雀,否则一成胜算都无。” 林骁皱眉,又很快眉心一松,她想起将军那句“爱信不信”,笃定一语:“他们不是黄雀。我有十成胜算。” 第91章 林骁找到杜聪与邓之行, 向他们寻求帮助。 邓之行答应得很痛快,但有一个条件,他想与林骁比武。林骁自无不可, 左右她也要找人切磋磨炼武技,当然得在攻防战之后。 杜聪则思量一番说:“敌方中军是诱饵, 真正的杀招藏于左右两军,若邓之行不在林中游走, 敌军很可能趁机夺下我军左右据点, 到时我军恐怕得后撤让地。” “掳走敌方军师,敌人应该会陷入混乱, 我军可以趁机把据点夺回来。”林骁尝试说服。 杜聪摇摇头,反驳:“你有十成把握将人掳走,必是敌方军师会配合行事, 难道敌方军师不会提前安排好一切?” 林骁毫不迟疑道:“她不会安排好一切,那样就失去了此次攻防战的意义。” 杜聪陷入沉思。 少时, 他松了口:“可以, 我会配合你行事,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必须尽快将人带走, 最多一炷香时间, 若有耽搁, 我等会放弃你。” “好。”林骁一口答应。 商议好具体事宜,林骁让姜商带傅七娘去与祁臣乙二人会合,她自己则独自走一条路。 林骁觉得赵谨会配合她, 然敌军其他人不可能放她轻易离开, 是以带了不少简易陷阱在身,准备沿路布置几个, 这些木制陷阱不求伤人,只要把追击者绊一下,林骁就能带着赵谨摆脱追击。 第95章 她一路很是小心翼翼,在即将抵达前线二十里处时已能听见兵刃相接和鼓角喊杀声。 悄悄摸过去,避开三个敌方斥候明哨,林骁轻巧地蹿上一棵树,望向战场。 今日仍是由猎人奴隶打头冲阵,他们这些日子受了不少气,在营盘找不到撒火的机会,此时对待敌人便显得格外凶悍,只是他们无阵型,各自为战,与后面的同袍脱节,在正面面对敌方十足整齐的阵势时如同飞蛾扑火,转眼间就在陈肃有条不紊的指挥下被尽数干掉。 猎人奴隶不仅不气恼,还转头冲我方中军嘲讽冷笑几句才四散逃进林子。 毫无意义的“死”,让敌人多长了两分士气。 林骁默默叹息,瞧了眼位于敌方后军的赵谨,继续观战等待时机。 抛开那儿戏般的自杀之举,两军正式交战,我军一百人,敌军三百人,我方阵型和敌人一样都是方阵,区别在于一方整一方散,整者恍若一体同根,散者好似裂缝鸡蛋。林骁不得不提起心,生怕我方这裂缝鸡蛋一碰就碎。 好在我军受住了敌军这次冲阵,仅被吞掉十之一,阵型竟未散,并将敌军引入弓兵射程内。 一瞬间百石齐发,自然没有一百弓兵,只是他们射石速极,十几人硬是营造出百人的威势。 敌军被迫后撤,齐整的阵型散乱几分。 就在这时,林骁的对面——敌军左侧出现异动。邓之行一马当先突入战场,眨眼杀敌数人,直接在敌军侧方开了条缝,随之其身后兵卒迅速将此裂缝扩大,意在将敌军阵型撕裂。 林骁默默地引气至足,炁引生,只待战局更为混乱。 敌军鼓声变了,其前军迅速掉头,中军前冲,将冲进敌阵的邓之行几人团团包围。我军自不会干看着,在敌方前军背对我军时即刻发起冲锋,毫不意外地杀敌不少,然而敌方“尸体”自发堆成了人墙,阻止我军继续冲阵。 林骁面色凝重,不禁怀疑自己的猜测有误,赵谨兴许真的是在算计他们。但当她挪动目光看向赵谨时,明显感觉赵谨并不高兴。并且一直在指挥敌军的是她身旁的陈肃,赵谨从始至终没有下达什么命令。 她应是没有欺骗。 平复心绪,林骁打算强行冲阵,她握紧刀柄,深吸一口气,眼中渐渐浮现浅淡的丝线。 当邓之行一声怒喝乍起,漫天石子砸入敌阵,一根树枝悄然断裂,林骁乘着风势,踩着敌人的脑袋,突入敌方后军。 其手中玄刀流光一闪,数缕丝线断,唯独一根丝线凝实且坚韧无比,竟轻易拦住了林骁的刀。 “当!” 长剑压于刀上,其力甚重。 林骁略感诧异,催发气力将其剑挡开,再回刀直刺,又见一根坚韧丝线要阻她攻势,她选择避让,变刺为斜挑再接平斩,速甚急。 “当!”再度撞上对方的剑。 明明不像覃桑那样有眼花缭乱的招数,每次只有单一的一招,却比他还要难缠。 没有多少时间可浪费,林骁果断催发炁引,如一道迅电绕开…… 坚韧丝线直冲她脖颈,林骁不得不止步挡招。 这一剑之力重使得林骁虎口发麻。 紧接着第二剑刺向她胸口,林骁横臂作挡,同时手中将英刮向敌人,欲迫使其剑回防,怎奈她与陈肃并非一对一,有数根丝线在陈肃刺剑的瞬息向林骁涌来,招式被封堵。 林骁刚想后退避让,忽的背后窜过一股冷风,她没有回头,直接往前冲,陈肃之剑划破她护在心口的手,带出血丝飞舞,将英则不客气地将前方涌动的丝线尽数斩断。 那坚韧丝线本欲趁机取她性命,中途却拐了弯与另一股来势汹汹的丝线相击。 林骁凝视着赵谨,手中将英翻飞,形成刀幕,一时间让旁人靠近不得。 两三息接近赵谨,林骁刷的收刀入鞘,十分顺手地把她横抱而起。 双足离地,赵谨蹙了下眉,倒没有反抗,仅是抓紧了林骁的黑甲边沿。 耳畔风猎猎,眼前是飞速倒退的林木。幸好赵谨今日束发,否则真不知此时会如何狼狈。 身后追兵脚步慌乱,兀的响起痛呼二三,凌乱脚步顿止,而后愈加遥远。 直至再听不到旁的杂音,林骁才将赵谨放下。 二人相顾无言。 多日不见略有几许生疏和尴尬,林骁移开目光,擦擦额上的汗,试探着打破沉寂。 “你故意被俘所为何事?” “杀人。” 赵谨的声音与她的重叠在一起。 “杀谁?” “曲佑。” 又一次同时开口。林骁看向赵谨,捕捉到她眸中一闪而过的促狭。 林骁挑了挑眉,嘴角微扬,问:“为何要杀曲佑?” 赵谨不言,转身往荛林军营盘方向走去。 这便是不愿回答她这一问的意思。林骁挠挠鼻尖,心道此问题确实有点傻,杀曲佑肯定是因为曲佑身份有问题。 她快走两步跟上她,说:“曲佑不是武王的人吗,何故成了氏族细作?” “他不是曲佑。” “不是曲佑?!”林骁惊诧,“那他是谁?” 赵谨瞥了她一眼,不想回答。 “额,他是假扮成曲佑的细作,名姓不重要。那真曲佑在哪儿?” 问出口的同时林骁猛然想到一个人,无须赵谨解惑,她即喃喃自答:“曲中县右街客栈人字号,并非是他的住处,而是暗示——曲、人、右,面具铺子的老板就是曲佑。难怪他有一双武者的手又戴着面具……” 戴面具,是为了掩盖面容吗?他的嗓音也很古怪,莫非是被细作毁了嗓子和脸?可细作如何能扮作曲佑,难道他二人生得极其相像?还是说曲佑年幼时不在曲中县,被顶替后才回到曲中县?林骁的疑惑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仿佛能听到她的心声,赵谨作了解释:“世有一诡物,名曰人皮.面具,将脸皮生生剥下,浸于奇异药酒七日,取出后晒干,涂抹鱼胶黏于面,即可做到取而代之。” 话音落,林骁感觉背后发毛,不自觉停下脚步。 “曲佑……被剥下脸皮?” 赵谨依旧往前走,并未回应。 之后二人沉默地回到荛林军营盘,因着所有兵马都调往前线,营盘内除了挖坑的、火头兵与医师外只剩下将军。 将军正立于营盘口,迎接赵谨。 林骁走在赵谨的斜后方,与她相距不远,本来是在走神思量杀假曲佑的事,瞧见将军也没太在意,毕竟将军似乎很欣赏赵谨,特地在外迎接不算稀奇…… 突然,林骁瞪大眼,呼吸一滞,凭着本能抽刀出鞘,大步前跃,刀若残影。 但闻一声脆响,将英拦住一把弯刀。林骁急促喘息,浑身冒汗。她挡在赵谨身前,呈护卫姿态,十分不解地看着将军,又十分后怕,若非她反应快,赵谨怕是会受伤。不知她吓到没有? “呵。”身后的赵谨轻笑一声,显然毫无畏惧。 林骁略感无奈,松了口气,盯着将军卸力将弯刀收回才缓缓放下将英,弯刀入鞘,她的将英才入鞘。 “不错,虽不善武,但颇具智慧与胆识,未辱没吾神主之名,比赤之承继者要出色百倍。” 将军看上去甚是高兴,但被莫名损了一番的林骁撇撇嘴,心下不大痛快,哪怕她承认自己尚不能与赵谨比肩。 “崖边瞰谷不持重,慎足攀峰不轻觑。将军胆色出众,分毫不惧粉身碎骨,我二人皆比不得。”赵谨幽幽一语,语含锋芒。 却似一缕和煦轻风悄然拂过心头,郁闷随风出走,为她偏爱之人复得欣怡。 同样听懂的维苏丽雅爽朗大笑几声,不置可否。 第92章 紧跟在赵谨身后的林骁不落寸步, 始终戒备,戒备的自然是将军,虽说将军没有显露杀心, 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她得再观察观察。 一直行至将军营帐前,维苏丽雅回头看向警惕非常的林骁, 抽抽嘴角道:“你还跟着作甚, 本将军岂会真的伤害虎翼军师,不过试探一二, 你不拦,本将军的刀也不会挨着她。速速滚回前线,今日要是再被夺几里地, 你们干脆直接认输算了,省得费时费力。” 将军言语不留情, 林骁倒是不在意, 谁让将军说得对,他们要是在理应混乱的敌方进攻下还能失地,确实太废物了些。 “我马上回去。” 林骁应一句, 又看向赵谨, 赵谨没有回头看她, 不过她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句话:“谧在此地是否过于清闲?” 谧姐姐清闲?没有啊,他们每日受伤的人不少,大多要跑去找谧姐姐处理伤势, 就是不确定他们是真的伤重还是故意去谧姐姐那里混眼熟。赵谨应该不知此事, 她何故有此言? 林骁皱眉思索,忽然瞥到自己被陈肃划伤的手, 眉心一下子舒展开,嘴角亦不自觉上扬,应一声:“好哦,我这就去让谧姐姐操劳一番。” 第96章 再抬眼,只见到堪堪撂下的营帐帘子。林骁摇头失笑,脚步轻快地去找谧姐姐包扎伤口。 将军营帐内,维苏丽雅的目光明晃晃带着几分揶揄。 赵谨将之无视,一本正经地谈起正事。 “今次攻防战我军能选拔两百精英,东馗愚来信包揽一百人,剩下一百人需要将军择选,辎重兵算在其中,且须剔除细作。” “一百人啊,勉勉强强能凑齐,此事倒不必担心。至于细作,荛林这边没有细作,品行不佳的倒是不少,最恶劣的那个被你家小虎崽儿干掉了,省了本将军不少功夫。” 忽略其言中某些不符事实的字眼,赵谨道:“为确保曲中之贼死在荛林,我须向将军借些人手。” “让本将军猜猜,这人手包括好杀狼的小虎崽儿,小虎崽儿手下几个能人,以及放冷箭的杜聪。本将军到时也会去前线看看曲中军的本事,保准不让曲中军有闲暇去驰援。” “如此甚好。” 另一边,林骁在包扎完伤口后离开了营盘,没有去中部前线,而是往南方据点去,邓之行不在林中游走必会给敌军夺取据点的机会,估计那里情况很不妙。北方据点林骁顾不上,只希望邓之行能突破重围往北边去,或者杜聪能调派人手过去。 不多时临近据点,铿锵有力的击刃声闯入耳朵,林骁催生炁引在足,速速乘风而去,在看见据点时矫健地窜上一棵树,登高望远,细细观察战况。 在那一片混乱中,林骁一眼就瞧见三个熟人,郑直、王踵武以及燕松青。一个多月不见,郑直和王踵武变化不小,首先是让林骁羡慕的身长抽条,其次是郑直的行招有了章法,王踵武背上背着一把弓。 他们在这场混战中颇是如鱼得水,尤其是郑直把手中戈耍得自如潇洒,在林骁观察的这几息一连斩杀两人,哪怕离得远,她也能感觉到郑直从内到外散发的自信。林骁心下为友人的长进而喜,却未喜多久,因为一个人引走她的注意。 一个少年,瞧着年纪和王踵武差不多,双手持一长柄阔刀,一招一式好似慢悠悠击水划波,周身流动着淡青丝线,弯曲似浪花涟漪,柔和至极,却偏偏让围攻他的人不得寸进,反而被他温水煮青蛙般杀掉。 我军南方据点至少五十人,眼下只剩十几人在苦苦挣扎,而敌人仅仅是八个人,除了少年实力突出,燕松青似在藏拙,其余人并不难对付,包括郑直与王踵武,可见我军伤亡如此惨重完全是拜这少年所赐。 观察得差不多,林骁不再等待,立即拔刀相助。 她聚气于足,团压于足底,于行动时一下子放松对气的压制,气便倏然爆裂,将她弹发而出,仿若迅电挟风嚎,盖一片乌云密布。 未触地,林骁手中将英迅刺迅返,针密如雨,无形之气接连迸发不满叫嚣,恍若雷声阵阵。 再对上少年那如潺潺流水般的招式,林骁忽的有所悟,武技许与自然万物相关,像手持长柄阔刀的少年,其技源于浪花流水,亦如覃桑之技恰似蛛网,还有陈肃之技如影随形。 那么她的武技源于何处? 迅如风驰电掣,发如密雨奔雷。 念及于此,林骁灵台清明,步入忘我之境,手中将英化雨化雷,乌云将在场所有站立之人笼罩其中。 霹雳隆隆,细雨绵绵。 待乌云消散,此间唯余一片血红,除林骁外再无人站立。 当然,他们并未同道往黄泉,林骁从与覃桑一战后就发现,要想出招快就得将力分散,故而兽血皮囊裂纹几多肆意呲血,却没有血流如注,同理众人只是细小伤口繁多而未伤及性命。 就是这敌我皆覆没的情况让林骁一时无言又尴尬,似乎这南方据点是被她给灭了? 微妙的心,颤抖的手,她已然能想象出回营后会遭到将军怎样的惩罚与嘲笑。 尴尬的沉默并未维持多久就被有一副稚面的少年打破,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很厚实,带着点乡音。 “真是厉害的武技啊,我千防万防也没防住你的刀刮破皮囊,是我学艺不精了。” 话虽如此说,这少年却是所有人中唯一一个身上半点伤口都无的人,连燕松青都挂了不少彩,想来要不是林骁刻意在密集细雨中掺杂雷霆,专门针对了少年一下,恐怕这少年会是唯一的活口。 林骁遂谦虚地回道:“此次我只是运气好,真正论武技我远不及你。额,我名林骁,敢问足下尊姓大名?” “袁逸安,安逸的逸,安逸的安。林兄弟不必妄自菲薄,你之武技虽青涩,但已然触及乾坤境门槛,啊,这么说你许是不明,所谓乾坤境乃武道四境界之一,仿形境、乾坤境、返璞境、无一境,此四境界由低到高。普通武者大抵会止步于仿形境,知形不知意,能达到乾坤境及以上境界的武者万中无一,除了一些隐世大能,约莫就只有能够凭真本事坐上将军之位的人了。”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血淋淋的兽血皮囊。 “将军”二字触动林骁心弦,她不自觉握紧刀柄,并将这位袁逸安伯长的话铭记于心。 “袁伯长,你可是乾坤境?”林骁确认道。 袁逸安略微挑眉,似是惊讶:“不错啊,居然能看出我所处境界。说来你我之悟很是接近,皆与水有关,尽管有天地之差……” 喃喃自语一句后,他对林骁说:“之后虎翼军分队,我希望林兄弟你能加入我的队伍。嗯…其他几位伯长,陈肃、邓之行、杜聪也皆是乾坤境,邓之行与杜聪之悟源于飞鸟走兽,陈肃之悟源于自然之象,你我之悟虽同样源于自然之象,但与陈肃相差甚远,你跟随他不如跟随我好迈入乾坤境。至于曲佑和贾式开,我不建议你追随。” 他之所以说这么多全然是为了展现诚意,林骁的确被他说动几分,只是她还须与祁臣乙他们商量一下,遂言之考虑。 袁逸安点点头自无不可。 既然在场众人基本都成了“死人”,留在这个空据点也无用,于是各回各营。 在他们离开前,林骁和郑直二人简单闲话几句,并约定攻防战结束后切磋武艺。另外,林骁还与燕松青打了句机锋,大意是警告燕松青别再打祁臣乙的主意,燕松青冷淡回以一句“燕某不知你何故如此言之,祁臣乙如何与燕某毫无干系”。 闻言,林骁无声冷笑,没有干系却有杀意,燕松青可真是一点都不能信,奈何在他有所行动前,她只能防备不能抢先下手。也罢,来日方长,总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林骁没有随南方据点的人回营。一是因为这些人很不待见林骁,任谁被敌我不分地干掉还负伤不少都不可能和颜悦色,他们能告状时留一二情面,她就知足感激了。二是因为林骁想去北边瞧瞧,没准能碰上假曲佑,观察其武技路数。 结果等她抵达北方据点,假曲佑不巧刚带人撤退,而凑巧被杜聪派来北面支援的是祁臣乙四人。 他们四人中唯独姜商没有被血淋一身,林骁铺一见状被吓了一跳,反应一下才了然,那都是兽血。 林骁一边帮七娘解开兽血皮囊的死扣,一边听祁臣乙说明战况。 于林骁抱走赵谨后,深入敌阵的邓之行被陈肃刺破胸前皮囊“死亡”,跟着邓之行冲进敌阵的十个人亦无一存活。好在敌军同样损失不小,没办法再冲击我方据点,很快便鸣金撤退。杜聪怕陈肃杀个回马枪留在中部据点,派两拨人分别前往南北据点驰援。 祁臣乙几人抵达北方据点时,据点的守兵快被杀光。敌人人数并不多,曲佑也不厉害,厉害的是西阿星,若非傅七娘以身犯险让西阿星凝滞一瞬,姜商找准机会用隐藏许久的秘密兵器飞镰勾破西阿星的兽血皮囊,恐怕北方据点早已失守。 听到此处,林骁深觉古怪,莫说姜商的秘密兵器,就是林骁突入乾坤境,于师傅而言都构不成威胁,师傅八成是借机故意“身死”,且是在假曲佑面前。 第93章 在返回营盘之前, 林骁特地去了趟北方狩猎场,仔细寻找一番,收获一只野兔与一只野鸡, 此乃给赵谨猎的,有些多, 赵谨八成吃不完,还可以给语儿姐与谧姐姐送去一些, 七娘也可以随她们一起吃。林骁自己的话和祁臣乙三人啃肉干便是, 之前猎的猪与牛尚未吃完,那只熊林骁没空拖回营盘, 亦不太想尝试熊肉的味道。至于覃桑那边,她前几日猎了两头重量不轻的野猪给他们,应该尚不缺粮。 除了狩猎, 林骁还带着傅七娘找了些野菜野果以便解腻。几人且在河边简单清理了一下身上的血迹,又离远些分散把守, 让七娘能安心沐浴一番。 回到营盘时天色已昏黄, 林骁将猎物交给刘叔处理,带傅七娘换了身衣裳后去寻赵谨。 赵谨的营帐搭在两位姐姐营帐旁边很好找。七娘这几日与两位姐姐已是熟识,当下神色倒是不惶惶, 只是带着几分要认识陌生人的紧张。 林骁见了宽言道:“不用紧张, 赵谨看着冷淡, 实际上挺好相处的,你待她真诚,她也会待你真诚, 而且她心善, 对待不怀恶心的人会多几分宽容。” 第97章 七娘闻言微微颔首,紧张感褪去一些, 冲林骁笑了笑。 林骁这才带着她于赵谨营帐前立定,刚要出声,眼前的营帐帘子就从内撩开,玉颜温润而沁之霜冷的女子映入眼帘。 夕阳今日格外偏爱她,披霞光于其肩,冲淡她的冷利,平添柔和几分,使她的眉眼朦胧,似藏柔情笑意,令林骁一时晃了神。 又很快因她一句冷言而回神。 “去沐浴,否则不许在我眼前晃。” 指的自是没找到机会沐浴的林骁,她近来已是习惯和同袍一起臭着。 怎么之前抱你时不见你嫌弃,林骁心下嘟囔一句,面上则无奈应着:“好哦,我这就去把自己洗干净。” 接着转头轻拍两下七娘的背,她说:“小七沐浴过,总能留在这儿吧。” 赵谨看了一眼颇是拘谨的傅七娘,答:“可以。” 于是林骁摸摸七娘的头发予之勇气,随后放心地转身离开。 傅七娘默默望着她的背影,面上写满了不舍。 “她一会儿便会回来,你且随我进帐。”赵谨不擅长与年少者相处,亦不擅长温柔待人,故而语气稍显冷硬。 傅七娘怯怯应一声“是”,蹑足跟在赵谨后面进了营帐。 营帐内很是凉快,赵谨虽通过蛊虫与药祛除寒疾,但雪族人天生体寒这一特质无法消除,因此她依旧惧冷不惧热,周身依旧难为温暖相覆,不过与以前相比已是大为改善,不至于夏日披着毛斗篷都嫌冷。 “坐。”赵谨将一个草垫放在书案前,示意傅七娘坐在此处。 傅七娘顺从地正襟危坐,身体几乎是僵在草垫上。 关于自己是否吓人的疑惑一闪而过,赵谨并未在意,旁人对她的看法从来不重要。 落座于傅七娘对面,彼此间相隔一张书案,赵谨不紧不慢道:“我姓赵名谨,谨言慎行的谨,在虎翼军担任军师一职,很大可能会被某黑心人安排加入你所在的什,担任此什所在百人队的队军师。换句话说,你我来日同什同队,将并肩作战。” “然……”赵谨无丝毫怜惜之情,眼神甚至可称冰冷,在她的注视下傅七娘惶恐不安,她对此视而不见,一字一句清晰言之,“你之弱必将拖累你所在的什与队。” 傅七娘面色发白,赵谨却不打算住口。 “与虎锋军那等能够浑水摸鱼的军队不同,虎翼军人数极少,承担着足以决定战争胜负的重任,是以虎翼军必须人人皆为精英,人人皆具备单打独斗之力,宁缺毋滥。除非你为辎重兵,或有人时时刻刻护你性命无忧,不会拖累旁人,否则我建议你离开虎翼军。” “不…不,我不想离开,不想离开……”傅七娘不敢抬头看人,唯双拳死死攥着,她语含急切,又藏着几分怯懦。 赵谨无声轻叹,她是认真地想劝走傅七娘,为此特意将某阻碍调走,她亦了解傅七娘的来历,可了解与同情不代表会心软。战场并非慈悲之地,若傅七娘不与旁人有牵扯,于战场自生自灭也就随她,左右是她自己所选择的生或死路。可当下的她成为了一株菟丝花,在虎翼军的战场选择依附旁人而活,那不仅她活不成,被她依附的人同样活不成。 “倘若不想离开,摆在你面前的唯有两条路,要么成为火头兵或医师,要么拥有自保乃至杀人的实力,不论哪条路都必须能够独当一面,不可过于依赖旁人。你若做不到,便不可留。”赵谨的语气愈加冷酷,言辞愈加咄咄逼人。 傅七娘却出乎意料没有再低着头,而是缓缓抬头看向赵谨,面上仍挂着惧色,她甚至发起抖,但始终没有再低下头。 其声音颤颤,拳头紧攥,无比认真且郑重道:“我会拼尽全力,成为能独当一面的人,不会再拖累老大他们,我想留在这儿,留在虎翼军。” “军师大人……”傅七娘深吸一口气,“我会凭本事留下的。” 如果她说“请让我留下”或者诉说自己的身世苦以求同情怜悯,赵谨不会动摇半分,会毅然决然赶她离开虎翼军,幸好傅七娘未心怀侥幸,而是选择向她展现自身决心,并显露怯懦之下的三分坚韧。既如此,赵谨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我善毒,暗器功夫勉勉强强。谧善医,暗器功夫出神入化。明年乾阳会有一场大战,虎翼军必将参战,你只有一年时间提高实力,你可拜我为师,亦或拜谧为师。” 此一番话既是予之机会又是予之考验。 若拜谧为师而选择上前线,那多少有些好高骛远、不自量力,一年之期以傅七娘非武道天才的资质顶多能练得一手粗浅的暗器功夫,还得以不学医分散精力为前提,这样的本事无法留在虎翼军。若傅七娘不想拜赵谨二人为师,而选择由林骁或维苏丽雅教导,那么她既无天生神力又无武学功底,一年就只能勉强练成花架子,更无法留在虎翼军。 傅七娘显然不愚鲁,当即起身,后退三步再跪下,膝盖与额头皆触地而不触草垫。 她稳住气息,扬声道:“傅…七娘拜见师傅!” 倒是诚实。赵谨浅浅一笑,说:“起来罢,今夜攻防战便会结束,明日起你即随我习艺。” 傅七娘磕了三下头才站起身,恭恭敬敬抱拳应“是”。 受了她的拜师礼,赵谨本欲拿一卷她所刻的木简给新收的弟子,突然动作一滞,眉心蹙起,她抬头一望,透过营帐看到一颗泛着赤芒的星周围漂浮着一缕黑雾。不祥的预感降临心头,以致于赵谨一时失了冷静,速速起身,撂下二字“稍待”便大步走出营帐。 同一时刻,在北面小河下游处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林骁刚把衣裳穿好就觉察到有人正在靠近,而且来者不善。 皱了下眉,她拿脚一勾,安放于地的将英眨眼落入其手中。连头发都来不及擦的林骁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并将刀鞘随手扔到一边。 她严阵以待,心底泛起不安与疑惑,来的人是假曲佑吗?是的话他怎么会来?赵谨应该还没有做暗杀安排啊…… 来人的确是假曲佑,假曲佑并未一上来就撕破脸皮,反倒摆着一副刚正无害的模样,还亲切地唤她“林小兄弟”,好似他只是偶然来到此处,偶然碰上林骁。 但林骁的直觉告诉她,假曲佑就是来找她的,抛开直觉,从假曲佑紧绷的身躯,紧握于手的长剑也能发现他防备心过重,杀意藏得好,却处处透着想杀人的心。 而林骁与他“心心相惜”,杀意完全无法遮掩。 反正不是第一次杀“同袍”,林骁早已没了心上负担,何况假曲佑算不上她的同袍。 没有半句废话,林骁在炁引于足下生发的瞬间蹬地蹿起,风带其发飞扬,水珠簌簌落下,像是下了场小雨。 这让林骁再一次轻易地接近乾坤境门槛,手中将英聚拢一小片乌云,仿佛有雷光闪烁。 奇怪的是,假曲佑身上并未延伸出丝线,他明明有杀心,却没有思考该怎么杀人吗? 倏然,林骁收回攻势并迅速后退,险些没跌进河里。 “嚓。” 在她原本冲而抵达之处,一把剑悄无声息嵌进地里,林骁于此时才看到一条极其纤细的朦胧丝线,丝线浅到仿佛一晃眼就会消失不见。 冷汗从额间渗出,额角的烧疤再度灼痛,林骁面色凝重,她看不出假曲佑的深浅,对方许是乾坤境,不,袁逸安说假曲佑没有到达乾坤境,即是他没有看透假曲佑的境界,那么假曲佑很大可能是乾坤境之上——返璞境! “林小兄弟,你确实比旁人要特别一些,难怪会得吾主青睐一二,可惜……”假曲佑将剑拔.出,语气显得老气横秋,隐含着一股假慈悲,“你本身的存在过于碍眼,哪怕尚未成气候。” 随着最后一字飘落,林骁猛然瞪大眼,一道剑芒直指她咽喉! 第94章 毫厘之差。 于即将一命呜呼的瞬间, 林骁的身体躲闪不及,但凭借求生本能在颈前催发出一团未成形的炁引,阻了那剑芒一瞬, 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林骁仰倒栽进河里,并单手后翻, 翻至河对面。 而疑似返璞境的假曲佑毫无停顿地追击,林骁还未站稳就又瞄到剑尖。 在转身逃跑与迎击之间, 林骁毫不犹豫选择后者, 她用了十成力横刀前挥,只听一声凌厉的脆响, 将英震颤,她的手跟着发麻,但敌人也没讨到好。 天生神力, 这可不是稀松平常的天赋。假曲佑明显错估她的力道,不仅手中剑在两力相撞下断裂三之一, 其身形亦略有不稳, 难免后退两步。 林骁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足下炁引聚气爆裂,扭头蹿出十几丈, 拼命往营盘方向狂奔, 危机缀在她身后时隐时现。 疾奔三里, 寒意攀附脊背,林骁猛地止步扭身一刀,脆声乍起, 她慌忙平稳姿势, 正面应敌。 劈、斩、刺、撩、点,所有招式皆为剑法基础招, 每一招都很危险且无法躲避,只能硬抗。 第98章 可是很奇怪,敌人招式虽快又重,但对林骁而言应对起来反倒没有面对乾坤境时的手忙脚乱,起码愈加专注的现在,她能清楚瞧见浅淡的丝线,敌人会怎么出招全在意料之中,每一招她都能接住。 这是返璞境的实力?林骁疑惑不解。 仿佛洞穿她的想法,在出招时明显游刃有余的假曲佑呵笑出言:“林小兄弟眼力不差,老朽的确尚未成就返璞境,不过老朽当前本事足以让你死个痛快。” 林骁目光一凛,疾步后撤,横刀在前,身体紧绷。 假曲佑并未追击,而是举剑下劈,似乎与之前无甚区别? 不,落在林骁眼中,这一招带出无数丝线争先恐后飞来欲把她吞噬,一刹那,她全身多出数十道血口,这还是她用将英迅速挡了不少招,双足变步几多的结果。 剑气化风,乾坤境! 又一股狂风袭至,林骁几乎将刀舞出残影,嘭嘭咚咚声不绝。同时假曲佑隐于风暴悄然欺身上前,其剑似一缕清风扑向林骁胸口。 “嗤!”断刃刺穿她的精铁护臂扎进肉里。 林骁咬牙忍住剧痛,趁机抬刀削假曲佑之首。 然而眼中丝线顿时消失无踪,假曲佑竟兀的向前,其剑猛发巨力穿透林骁护在胸前的手臂,刺入她胸口。他另一只手且捏住了将英。 汩汩鲜血淌出,气不引而聚阻拦剑刃,可剑刃依旧一寸寸没入,林骁瞳孔紧缩,没有半点回防之意,浑身气力聚于持刀之手,分内力生发炁引,合天地之力,悍然迸发! 状若雷声轰鸣,将英削断假曲佑半个手掌,贴于其脖颈,顿停,因为假曲佑的断剑刺入她身躯。 “哈。” 假曲佑讥讽一笑,好像说了什么,林骁听不清,眼前也愈发昏黑,脑袋却意外的比往昔灵光。 起码在死前把他干掉,他冲她而来,因为她是准赤星,那么也必将冲赵谨而去,她得杀了他,必须杀了他,不准他伤害赵谨! 林骁发狠绷起青筋,顶上命星赤芒大盛,她用尽最后气力压刀欲断其颈。 假曲佑即刻抽剑而出,竖剑拦挡将英。 林骁喷出一口血,身子发软,两腿发颤,唯手臂之力充足未卸。 斩!斩!斩! 眼前一片血色,耳畔嗡鸣不止,她没有削断骨头的手感,流血过多,气力有失,敌人善御风,风阻了她的刀。 又要败吗? 她如何能甘心! 随一念起落,内外之气封堵她身上血口,她睁着眼,持刀之手仍在加力,神志却已迷蒙。 因此林骁未听见破空之声,未觉察假曲佑忽然卸力,将英把其首级连同断剑一齐削断。 更不见带人来救她的赵谨面上那凝滞的惊慌无措。 …… 林骁感觉自己在下坠,她想动一动,可是怎么都动不了,想睁眼也做不到。倒是额角挺疼,烧疤怎么还在疼…… 我死了?被埋进土里了吗?死了也能感觉疼吗? 【尚未,吾之孙。】 谁的声音? 【吾为赤。】 赤?你是将军说的那天原之神? 【天原之神吗,嗯,可以如此说。】 ……你不再说些别的?总不会只为让我认识一下罢。 【吾本在沉眠,你未经吾允许将吾唤醒,莫非还要来指责吾?】 我…不是故意的。你会生气吗? 【吾未曾置过气,未曾感尝过情之味。】 因为你全阳无阴? 【嗯。】 未等林骁继续问,赤主动一语。 【吾无法清醒多久,你只剩三次向吾提问的机会。】 三次,让我想想…… 第一问,你为什么说我是你之孙? 【吾非以血肉为器,而以神力为器。吾有神力万分,承接吾之神力一丝者为吾之从属,承接吾之神力一分者为吾之女,承接吾女神印而得吾之神力一分者即为吾之孙。】 林骁似懂非懂,总之准赤星和赤有关是肯定的,她的天生神力与灵觉玄感应该也来源于赤。神力,或许这两种天赋就是神力本身。 没有继续深思,林骁赶紧在心中提出第二问:我当时被剑刺中心口,虽然我有调整身姿,让剑未刺得那般深,但应该伤势极重,我还能活下去吗? 【有人在救你,吾之神力亦非无用之物。】 也就是还能活的意思。哪怕目前依旧是大头朝下止不住往下坠,林骁也着实松了口气。 第三个问题,她想问该如何变强,不说所向披靡,起码和谁都能有一战之力。还有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有一团迷障罩在头顶,很难冲破。 尚未理好思绪,赤就给出了回答。 【吾善战,吾之子孙向来于武道一途天资超群,尤以悟性突出。】 “……”林骁承认自己是有点笨,给神仙爷爷丢脸了。 【不过,你出生即遭黑斑暗算,悟性被遮蔽七分,仅显三分。】 【不能怪你。】 多谢安慰。林骁叹气。 【吾将沉眠,便最后予你一份见别礼。】 其音刚落,林骁就感觉额头被什么戳了一下,一簇火于脑海中乍现,迅速烧过四肢百骸,但她不仅不觉得灼痛,连烧疤都不再疼,还伴有一种极其清爽舒畅之感,好像闷久了的屋子终于把窗打开,不,是直接把墙给拆了,她状似立于天地间,所知所感尽是无边广阔。 以往的战斗经历成了一副悠长画卷于眼前流窜而过,那些眼花缭乱的招式变得极为缓慢清晰,林骁几乎是看到即有所悟,悟得即可习用。 她一直不得要领的仿形境被轻易抛在身后,刚刚触及门槛的乾坤境拦不住她的脚步,就是返璞境的大门尚且遥远。不过林骁已经满足,心中暗藏的焦躁完全平复下来,她需要好好稳固境界。 赤的声音消失不见,下坠之速亦渐渐减缓,不知过了多久,林骁轻飘飘落地,身体仍不能动,双目仍不能睁,困倦随之袭来,半梦半醒间仿佛听到朦朦胧胧的声音。 ——“她情况如何?” ——“心遭利刃刺中,很不妙,我会尽力保下她的命。” ——“……她无法再上战场。” ——“嗯,无药石可医,除非……” ——“以蛊补器。她护了我,我却未能提前觉察黑斑有意侵蚀,是我亏欠她。” …… 在林骁重伤昏睡的当夜,荛林攻防战如赵谨预料那般结束。 荛林军选择在曲中军混乱未平之时趁夜进攻,且由维苏丽雅亲自领兵,本该杀曲中军一个措手不及,未料陈肃平乱甚迅,曲中军据点人走营空,兵马四散于林,以致于荛林军不得不费力搜寻。 幸而荛林军颇擅夜间狩猎,曲中军十不存一,尤其伯长陈肃被维苏丽雅逮到被迫与之交手,其余侥幸跑到荛林军营盘者大多为伏兵所杀。 看似荛林军获胜在即,结果最终胜利的却是曲中军。 藏身于荛林军的曲中内应趁伏兵与闯入敌营的侥幸者交战时,释放被困于两个地洞、积攒怨气多时的挖坑者与决战前被杀的猎人奴隶,由纪凯云带头组成人墙围困伏兵。内应趁机将荛林军旗换成曲中军旗。 曲中军旗一面早在刚开战那夜就被袁逸安埋在西南狩猎场,由纪凯云挖出旗帜带回并藏于其营帐,而后被内应找出置换两军旗面。 至于内应身份,倘若林骁没有昏睡,怕是会大吃一惊,她从始至终未怀疑过的姜商竟是曲中军派来的奸细,姜商甚至主动点明内奸存在一事,且让西阿星无法参与决战,又有纪凯云在前混淆视听,他这个最重要的内奸倒是显得煞是无辜。 此次操练兼选拔战亡者不少,伤者众多,受伤最重的无疑是几乎同归于尽的林骁与曲佑,一个月后他二人才再度现身于人前。 第95章 秋风瑟, 秋叶飘,一朵乌云掠过,叶分瓣, 无声落。 “嗒。”收刀入鞘。 林骁长吐一口气,睁眼扫过泥土, 仔细一数,共一百三十一片秋叶被分割两半, 照前日多了三十一片, 周围树木树枝无伤,她舒心一笑, 转身往营盘去。 如今是逐鹿二十四年秋,林骁十四岁,在荛林待了一年多, 期间没有参过战,只剿灭了三五贼寨。但乾阳并未老实休养生息, 与北合盟发动四场战争, 让兴的国土缩减十之一,因为皆是优势,轮不到虎翼军出场, 虎翼军也就从一开始轰轰烈烈引起多方关注到如今的黯然沉寂, 此乃外面人所见。作为虎翼军一员的林骁可以保证, 他们这一年过得极其充实。 维苏丽雅将军善战也善于练兵,她将虎翼军一分为四,占据荛林四角, 中间则是将军营盘。将军说每月分发次军功, 次军功的获得与占领土地有关,每月根据各营所占土地增减情况而增减次军功。要是主营被占则整营被逐出虎翼军, 要是能打下将军驻守的营盘则获得五倍次军功,要是攻打而打不下,将军就会扣下来犯者做俘虏,想把俘虏赎回去就得奉上令她满意的赎金,左不过是次军功或食物。 第99章 因此四营每日都要勾心斗角,一边守据点一边琢磨怎么攻打别营的据点,偶尔还要去挑战将军,隔几月且得外出剿匪,这一年如何能不充实。光林骁所在的西南营就不知经历过多少回夜袭,据点增增减减的在四营排行中保持第一,每日都要迎接另外三营的特殊针对。 能稳坐第一不单靠武力更得靠智慧,各营皆有东馗愚找来的军师,军师之间的交锋恰似平静湖面下的暗流漩涡,虽看不见,但总能让人心弦紧绷,晕头转向。哪怕林骁已开悟,有时都只能当一颗没法思考的棋子,幸好赵谨在战后总会给他们讲解战局谋划,不至于让大家变成傻子。 想到赵谨,林骁心情愉悦,唇边不自觉流露几许真切笑意。自重伤清醒后,她时时能感知到她所在,离得过远会模糊感知赵谨在何方,离得近些便能知晓具体位置,这是体内沉睡的蛊虫共享给她的感应。 林骁从谧姐姐那儿得知了自己的情况,假曲佑将她伤得极重,心开了口子需要蛊虫入驻,通过蛊虫体内的药浆堵住缺口,直到补心药一点点发挥效用让心上伤口愈合,蛊虫才可以取出。林骁本人倒是隐秘地希望蛊虫能长久待下去。 思及伤势,林骁难免想起已离开虎翼军的曲佑。 去年她刚醒不久,乾阳就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公羊鹤被兴人救走,好在赵谨早已有所预料,拿毒药毁掉了公羊鹤所有断指(趾),不可能让他钻到空子。二是乾阳三公子,即文禄君常奉予、安昌君常之仲、武通君常路行纷纷离开乾阳,文禄君走水路前往南月,安昌君前往罗曲,武通君前往复珏,武阳王派去的杀手在半途被三国兵马拦下铩羽而归。 因三叛徒而与三国为敌不明智,又正处于对付兴的关键时刻,乾阳只能吃下哑巴亏。 然对外怯怯,对内却是强硬。真曲佑本来已借那一月伤重期恢复身体,顺理成章顶替假曲佑,只待来日有机会能对假曲佑背后之人予以打击 ,可恨安昌君走前告知武阳王曲中县早已背叛武王,曲佑更是被细作顶替,武阳王甚为疑怒,就算赵谨防备安昌君,没有处理假曲佑的尸体,以此作为凭证证实曲佑无辜,武阳王也依旧派兵马将曲家所有人带回峻阳候审。 明知是敌人的挑拨之计,武阳王却仍要走入明摆着的圈套。无他,消除危险总比保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有利。 曲佑临走前归还狐猫两面具给赵谨,对虎翼众人抱拳一礼,只道“来日若有机会必重返战场,与诸位并肩作战”,而后未再多言随王都兵离去。 武阳王不放心曲家人,同样不放心身处荛林,与细作有了来往的虎翼军,故派曾经位于三公子之下的心腹谋士卫忠臣加入虎翼军做监军兼军师。 此人虽是被武阳王硬塞进来,但颇有几分本事,且为人宽和,气质儒雅,不趾高气昂,亦不对虎翼军指手画脚。 赵谨曾评价此人:识时务而知足,智不短而知己,可用。 确如她所言,卫忠臣在这一年的四营混战安分守己,所有与王都的飞鸽传书都不避人,为他所在东北营尽心尽力出谋划策,使东北营能够保二争一。不论其他营对他的看法如何,东北营的人已是把卫忠臣当作了自己人看待。 顺便一提,西南营的伯长是袁逸安,东北营的伯长是杜聪,东南营的伯长是陈肃,西北营的伯长是邓之行。此四营风格迥异:袁逸安兵行灵活,刚柔并济;杜聪善于支援,织网蛰伏;陈肃行事慎重,稳如磐石;邓之行刚猛好战,动若雷霆。 众人基本是依从相性来选择跟随哪位伯长,像覃桑就去了东北营,郑直与王踵武选择东南营,秦之荣也选了杜聪。 而燕松青、纪凯云和项卫则选了不怎么管事的邓之行,大多不喜被管束的都跑到西北营,导致其内部极其混乱,连他们的军师都状似疯癫,好施险计,喜激进而厌稳重,胜算极低而得利巨大,要么大胜要么大败,时常夺得地盘又立马丢去,实不知东馗愚从何处寻来的人。 与这位疯军师罗生斧相对,东南营的军师陈瑜是一个极其注重胜算之人,他是伯长陈肃的亲弟弟,行事比陈肃还要慎重,胜算无十成不动,十分讨厌冒险行事,最擅长保存兵马实力,几乎不可能被激将。东南营的地盘可以说是最不好夺的。 张天石擅守,很适合东南营,不过他早已习惯跟随林骁,自愿留下并成为林骁麾下第三位亲随。 西南营有兵卒百人,什长十五,每什可少于十人,不可多于十人。伯长袁逸安领一伍作为伯长亲兵,手下十三什人数参差不齐,如西阿星和姜商这样不愿领兵的什长并不多见,能做什长的基本都不愿意屈居于同军级之下,故而争抢人手十足不客气,尤其抢人数稀少的火头兵和医师最为激烈。 林骁是什长之一,幸运的领兵十人,十人中包括她自己,其余九人皆是熟人:西阿星、祁臣乙、傅七娘、张天石、姜商为战卒,赵谨为军师,谧为医师,刘江与刘语儿为火头兵。 什内可分伍或不成伍的组,也可不分,林骁便将什分为出战组与辎重组,六四分。到时战场上,出战组会涉足险地执行任务,辎重组则寻找合适的隐蔽地驻扎,左右有赵谨在,林骁总能找到辎重组,有赵谨和谧在,辎重组的安危也不必担心。 思绪随意飘着飘着,林骁回到自己的什所在小营盘,亦是西南营第三据点,专门防西北来的敌人。林骁偶尔会去西北营叫阵,和邓之行切磋武艺,随着乾坤境境界稳固,她在比武时愈加游刃有余,现在的她即使面对全盛时期的公羊鹤或假曲佑也绝不会再那般不堪一击。 虽说林骁在将军手中依旧讨不到好,但将军在与她较量时已经从漫不经心往认真应对过渡,她能与将军过百招而不败,多少可自得几许。 收回飘忽的思绪,林骁刚踏入据点就见姜商与祁臣乙在比剑。他二人皆处于仿形境,姜商接近乾坤境,目前遇到瓶颈,由于每个人步入乾坤境的凭依皆不同,林骁没办法给出什么建议,恐怕唯有不断与人进行生死交战才能在绝境中有所悟得。 姜商倒是不急于提升武技,他的步伐从来都是理智而稳健,不会因旁人走得快慢而急躁。 祁臣乙的话,林骁有替他向谧姐姐求医,谧姐姐当时只道“是病非病,诅呪寄宿凡躯,不可以药石医”,祁臣乙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并不苛求摆脱先天疾。 林骁还尝试通过内气帮他梳理经脉,这是她在为练武而研习医书后,结合行气拳以及向师傅请教学会的“内力外走法”,结果祁臣乙的经脉中存在很强的阻力,林骁没法强行冲破,除非她不在乎祁臣乙的性命。而且这阻力会将外气全部排出去,也就是说就算林骁改善行气拳成功,祁臣乙去练也留不住天地之气。这便是诅呪之威。 也或许是因为诅呪,祁臣乙才有非凡的感知,能轻易捉辨气息。 “七郎与张天石去林中采药,晚些自归。”姜商一边毫不留情地频频出招,一边分心对林骁道。 林骁点点头,看祁臣乙气喘吁吁很是狼狈,发现他姿势不对,随口提点一句:“祁臣乙,左脚后撤半步,不要别劲儿。” “好。”祁臣乙顺从挪步,总算抗住姜商的猛烈攻势。 “你们慢慢练,我去赵谨那儿待一会儿。” 此乃林骁每日惯常行为,二人见惯不怪地随意一应,继续对招。 林骁似一缕清风飘进赵谨的营帐,赵谨早已晓得她会来,便连抬眸看一眼都无,手上刻字的动作不顿分毫。 轻悄地坐在侧方一草垫上,林骁放空心绪,看着赵谨发起了呆。 一时间凉爽的营帐内唯有不疾不徐的刻字声轻轻奏响。 第96章 欣赏赵谨玉颜好一会儿, 林骁缓缓闭目入定,天地之气徐徐入体,为其神思牵引着游走经脉, 汇入丹田,行以大周天, 周而复始,不断充实凝结内力。 不知过了多久, 林骁猛地睁开眼, 身轻如叶,行如迅风, 眨眼一瞬即来到赵谨身侧,止步立定,纠结地皱起剑眉。 她那双星眸中映着赵谨左手食指上一条细小的口子, 被赵谨以拇指蹭去那一丁点血丝。 “无碍,收回去。” 赵谨所指乃林骁从衣囊中拿出的一小卷包扎布条。 “这细口怕是无甚耐心等你包扎才愈合。”赵谨轻描淡写一语, 垂眸继续刻字。 林骁眉心一松, 收回布条,又踌躇一息,屈腿半跪, 捏住赵谨的衣袖一角。 赵谨停下动作, 偏头看向她, 神色冷淡,倒没有不悦。 与她四目相对,林骁呼吸凝滞一瞬, 心似在鼓噪, 她呐呐地说:“我帮你,刻字。” “你很清闲?”赵谨不应不拒, 仅微不可察地弯了下眼眸。 “嗯,急需解闷。”林骁一本正经地承认,她想闲就闲了,不算说谎。 赵谨未再多言,将刻刀放下,连同木简一起推至书案之侧。 第100章 无须示意,林骁将草垫拿来放好,坐在书案侧面,持刻刀预备。 见状,赵谨悠悠开口一字一句清晰道出《识毒·第三经》的内容,肃冷的柔音仿佛掺了几许空灵与轻暖。林骁悄悄翘起唇角,小心又认真地控制力道于赵谨的字下镌刻自己的字。 * 秋末,虎翼军离开荛林,每人配一匹马向翁宜进发。 翁宜乃兴西南守江要城繁邑前最后一道关卡。之所以称其为关,非立有关墙,而是地势大抵平坦的翁宜有三座横向勾连的山丘,山丘不高不矮,完全当得起易守难攻。立于山丘之上,周围平坦少树,所有动静一览无余,进攻者几乎掩盖不了自身的意图,除了强攻之外似乎没有计谋发挥的余地。 虎锋军已陷入苦战数日,再拖下去,另一边与虎锋军一同攻兴的飞腾军就要先一步突破北侧兴关,随后要么停滞不前空耗粮草,要么在没有虎锋策应的情况下被兴兵围而吞之。一旦飞腾军败退,被它引走的兵力将回归翁宜,到时虎锋也必须撤退。 若落到两军接连败退的境地,对于有恒心攻打兴国的乾阳来说或许能够咬牙接受,但对为利益牵扯进这场两国之战的北国而言将十分沉痛,北国很可能会重新考虑与乾阳合盟攻兴一事。 诚然,飞腾军与虎锋军互派信使传书,战况互通,北可以配合乾阳放慢攻关脚步,然粮草并非无限,兵卒的士气也没办法一直维持高昂,若乾阳迟迟攻不破翁宜山丘,北很大可能会选择撤退,合盟关系同样会随之瓦解。 因此,虎翼军的任务即是尽快打破僵局,避免飞腾军撤退,以及助虎锋拿下翁宜与繁邑,迫使兴国放弃以凤尾江为界的兴西南国土。 出发去翁宜前一夜,林骁自封为军师护卫陪赵谨前往将军营盘议事,同行的还有袁逸安。 等抵达将军营盘没多久,其他人陆续到齐。 四位伯长与四位军师,外加将军与腹心东馗愚以及本不该在此的林骁,共十一人,他们没有进营帐,而是在营帐外摆了长桌与木凳,众人纷纷入座,唯林骁略有点尴尬地站在赵谨身后,帮她挡挡风,好在无人揶揄,不过瞥上她两眼而已。 “咳咳。”东馗愚清了清嗓,“此次翁宜破壁战,飞腾军给虎锋攻破翁宜山丘的期限是十五日,眼下已过去大半,我军明日出发,抵达翁宜时保守估计只剩三日,三日内若不能打破僵局,恐怕无用的虎翼军会被王上遣散。今召诸位至此便是商议对策。” 其话音刚落就有人开口接茬,此人眼窝乌深,胡须稀疏,颧骨凸出,鼻若鹰钩,歪戴军师帽,衣着松垮,几乎是把“放浪不羁”四字贴在脑门上,其乃疯军师罗生斧。 罗生斧疏懒地说:“东馗先生,这敌我双方人数几何,敌军又是何人为将,手下都有哪些能人异士啊?” 东馗愚回答:“因先前寻杜一战,敌军折损不少人马,乾阳与北不给兴休养生息之机,又有另几国虎视眈眈,如今兴堪堪能驱使十万人守兴西南要地,被北分去一万,分割战场的临湖郡驻兵也是近一万,留守翁宜的有三万,留守繁邑的有五万多,这五万多起码半数是充数的,不算精兵。” 稍顿,他继续道:“虎锋军有十万兵马,氏族将领兵,据前线所报军情,这几日冲阵虎锋屡次被兴兵耍弄,已折损三成可战兵马,而兴兵伤亡怕是连三千都不到。” 可战兵力要减去辎重军不可参战的人数,保守估计虎锋有七万可战兵马,敌军有两万一千可战兵马。虎锋损失两万一千可战兵马却只换得敌军不到三千人,三成换一成半,即便靠人数硬生生冲破敌阵夺下山丘也没有攻城余力。 不过要是北不撤退,虎锋霸占山丘暂且休养,没准磨一磨时日,王都再派些援军也能拿下繁邑,奈何北那边是急性子,将至冬日依北国气候要运送粮草辎重可比乾阳这边难得多,而且据赵谨说北要占的拒客关对外易守难攻,对内却是易攻难守,和乾阳凌云关差不多。兴兵倘若先夺回拒客关,逼退飞腾军,再包抄虎锋军,只要断了粮草通路,虎锋军就得困死在翁宜山丘。 思绪刚翻飞几下,便听东馗愚介绍起敌将。 “此次驻守翁宜的兴国将领名为卢徒,与这几年名声鹊起的兴将阎济合称‘兴国铜墙铁壁’。阎济虽精于防守却不疏忽进攻,卢徒则对防守之道颇是全心全意,绝不主动进攻,就是大骂此人乃缩头乌龟,咒其全家不得好死,卢徒都只会付之一笑混不在意。卢徒最为擅长的便是守地利比耐性,极其难对付,他手下且有三位能士,小神弓曹三秋,绞首骑宁涯,算无疑张治。” “哈,算无疑。”罗生斧嗤笑,他似乎认识张治。 “罗军师可识得张治其人?”卫忠臣出言一问。 “认识,怎么不认识,这张治要细算可当罗某师弟,若非罗某嫌那冯算子迂腐而叛师出走,如何也轮不到张治承之衣钵。”罗生斧满面鄙夷,“冯算子最善依据双方兵马强弱多寡算得失,哪怕得利小也不愿多失兵力,张治和冯算子一样迂腐胆小。想牵制张治,只要施以能加大兴兵兵力损失的计策,张治必将投鼠忌器选择规避之策,在其规避之路上布下陷阱,张治何能不中计?” “罗军师莫非以为人能一成不变?你今日轻视张治,明日许就会死于张治之策。” 出声反驳的陈瑜状似看不惯罗生斧,也能理解,罗生斧骂其师的同时也是骂如陈瑜一样行事稳重不喜冒险之人。他二人其实早在四营混战时就针锋相对。 罗生斧回给他一个挑眉讥笑,语气吊儿郎当,道:“不怪小陈军师脑袋不清,罗某与张治尚是同门时就互相厌恶,我离经叛道,他迂腐守旧,尤其罗某叛出师门,张治扬言来日会割下罗某之首。罗某最不在乎兵力如何,只要能达成目的谋取大利,便是十不存一又何妨?他张治要是不在乎兵力损失而求大利,不再保守迂腐,岂非变相认可罗某之道,他张治安能问心无愧?” 陈瑜沉默两息,又驳:“你了解他,他自也了解你,若布下请君入瓮之陷阱等你来投,你怕是又要大败。” “不劳小陈军师费心,小陈军师还是顾好自己那王八壳吧。” 陈瑜皱了下眉,倒并未动怒,神色平静依旧,让罗生斧咋了下舌,亦不再多费口舌。 对此情形,林骁颇是习惯,罗生斧哪次挑衅都没法引陈瑜动怒,往往一拳砸棉花自讨无趣。 他二人闭嘴,赵谨与将军仍静观其变,东馗愚戴着笑面不言语,四位伯长暂且无甚特别想法,只好由捋着胡须的卫忠臣接过话头。 “敢问东馗先生,这小神弓曹三秋与绞首骑宁涯都是何方神圣?” 东馗愚有问必答:“曹三秋出身乡野,名气不显,卢徒对他有救母及知遇之恩,不可策反。其弓技纯熟,曾百步穿杨取敌将首级二三,盛国的霹雳将军表面上败在兴威武将军之手,实际上是中了曹三秋的暗箭而亡,只不过盛国顾忌颜面压下此事。 宁涯出身兴国氏族宁氏,宁氏背靠公羊氏,但去年公羊鹤被救回兴国,与兴勾结的常之仲没有归兴,而是去了罗曲,兴王难免猜疑公羊氏而有所打压,宁氏便有了歪心思,欲取公羊而代之,可惜公羊氏根基深厚,宁氏反倒遭了重创,如今地位大不如前。宁涯作为宁氏嫡系受波及最大,若非卢徒愿意接纳,宁涯恐怕很难在军营生存,遑论建立军功恢复家族权势。故而此人虽跟随卢徒时日尚短,但忠心不必怀疑。” 闻言,林骁明白了两件事,一是卢徒与其三部下关系亲近没办法挑拨,二是曹三秋与宁涯有明显的仇人,或许可以借外力杀之。 第97章 东馗愚话音刚落, 立时便有人献策。 卫忠臣道:“当今兴主野心有余胆量不足,若盛国肯出兵列阵边境,向兴索要曹三秋的人头, 兴王未必不会同意。” 此话说得有些保守,曹三秋名声不显, 意味着他在兴王心中无甚分量,甚至兴王不一定认得他是谁。在乾阳与北合盟攻兴的当下, 兴王一定不想再添一个敌人, 十之八.九会满足盛国不过分的要求。林骁觉得此计虽阴险但不失为良计。 “借刀杀人,妙也。”陈瑜出声赞同, “乾阳与北合谋兴,若能让出部分利与盛,而盛仅须列兵边境索取仇人首级, 不必真的开战,盛除非与兴合盟, 否则无理由拒绝, 更不会与乾北合盟结仇。远交近攻,盛无甚可能会与兴结盟。” “说得不错,罗某亦有此意。且依曹三秋与卢徒之亲疏, 卢徒没准会下兴王面子抗旨不从, 君臣若因此生嫌隙, 那么我军可再行挑拨,争取让兴王亲自把翁宜和繁邑拱手让人。”罗生斧附和,尽管他与陈瑜彼此讨厌, 然于正事上总不会过分掺杂私怨。 卫忠臣微微摇首:“兴王并不愚蠢, 能尽快除掉曹三秋便是大好结果。” 罗生斧耸耸肩,不置可否, 紧接着说起对付另一人的计策:“那个宁涯背后家族不是和公羊有龃龉,不如就借公羊之手除掉这宁涯,名目的话……” 第101章 他兀的邪笑一下:“就给公羊送一封信,信上就说我军欲助宁氏子谋军功,再把那什么鹤影将军拉出来嘲讽一通,不怕他公羊氏不信,不信也得信,否则一旦此事成真,宁氏东山再起,如何能不报复之。只要战争被满脑子权势的氏族插手,总会有乱成一锅粥的机会。虎锋军不就是,陆氏派来那肥头大耳的贵族将除了能让虎锋全军覆没外还能做成何事?眼红薛氏与廖封却没人家的本事,估计此战结束,王上席桌能添几道烧猪菜。” 林骁之前听赵谨说起过此次翁宜之战的虎锋领头将,其乃陆氏嫡系较为亲近的旁支一人,名为陆鬃,此人好逸恶劳,近酒色远兵刃,能当上将军全靠手下人让功劳,能打赢仗全赖其副将智勇。陆氏嫡系之所以偏爱陆鬃主要是因为此人煞是好控制,且知道该如何讨好嫡系。而陆鬃手下人之所以不背离他,主要是因为陆鬃常常散财于下,以及陆鬃会向嫡系举荐人才。 据说有不少人走陆鬃这一门路靠上陆氏这棵大树而飞黄腾达,唯有陆鬃的副将万付从在其身边数年还是一个连最低爵位都没有的五千率。 在场之人无有亲氏族者,是以对于罗生斧的满口恶语并不在意。 眼下两人算是解决,看罗生斧的意思,张治会由他来对付,其他人毫无异议。林骁瞧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赵谨,又扫视周围若有所思的三位伯长以及快要睡着的邓之行一圈,最后目光定在抬头望月明显神游天外的将军身上,她怀疑将军根本没听几位军师说的话。 气氛略沉,东馗愚打破沉寂。 “三个山丘,中间卢徒驻守的最难攻破,两侧山丘有弓兵、盾兵、戈兵以及骑兵,左山丘弓兵强悍,右山丘骑兵强悍。” “没有刀剑斧步兵?”袁逸安惊讶。 短兵器虽无戈戟这样的长兵器横扫范围宽广,但十分灵活,尤其是在狭窄之地,以及敌人突入敌阵时,长兵器大抵会耍不起来。弓兵虽也佩戴短兵,然在应敌之时难免无闲暇换兵器,是以当今各国在兵种搭配上都不会抛弃短兵步卒,短兵步卒最差也可以混上弓兵护卫一职。 “短兵者皆在中间山丘,其上只有短兵步卒与盾兵,他们组成了铜墙铁壁,虎锋军多番尝试攻破却撼不动分毫。”东馗愚摇首叹息。 “骑兵……当我没说。”袁逸安撇撇嘴。 林骁明白他的意思,短兵步卒阵可凭借骑兵之力冲垮,前提是在平地,要走山坡向上冲破敌阵,估计也就北国骑兵能做到。乾阳虽有不少骑兵,但骑术普普通通,能坐在马背上不掉下来就能被称作骑兵,能在马奔腾时挥动武器而不落马就能被称作精骑,至于坐马背上射箭,那恐怕只能在梦里想想。 这几日林骁就在教卒监督下加紧学习骑马,从上马开始一直磕磕绊绊,这马连个可供踩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让马伏下跨上去,或者直接踩木桩自己爬上马背。分给林骁的马很倔,林骁怎么吓它哄它都是一副昂首拿鼻子喷气的不屑模样,直到林骁凌空跳起砸在马背上,把坐垫给蹭掉,这马才终于屈膝老实下来。 一定不是因为把它砸疼的缘故。 等骑上马按教卒的要求跑起来,林骁感觉屁股要裂开,胃里的东西要被颠出来,差点没被口水呛死。最后还是赵谨看不过去教她怎么骑才不会丢脸死在马背上。 言归正传,即便能解决卢徒麾下三能士,似乎也没办法攻克山丘,因为大将犹在,不可能寄希望于曹三秋与宁涯一死两个山丘就陷入混乱,况且左右山丘尽管缺少短兵者,但不论是弓兵、戈兵,还是骑兵,都属于居高临下的强横兵种,中间卢徒那铜墙铁壁更是不可能出现缝隙。 僵局。除掉三能士只能削弱敌军,无法扭转败局。 一片沉默之际,赵谨终于开口。 “你等之计皆不会起效。” 一句话就把同僚得罪光。连林骁都能感觉扑面而来的剑拔弩张,莫说在她身前的赵谨。林骁深吸一口气放开感知,若各位军师忍不住动手,她得把赵谨护好。 “赵军师有何高见呐?”罗生斧语气懒散,懒散中藏着几分危险。 赵谨不予理会,自顾自言之:“安昌君常之仲与兴关系匪浅,对乾阳敌意颇重,他虽前往罗曲,兴王也借此由头打压氏族,却不代表常之仲不会再暗中助兴对抗乾阳。乾阳与北合谋兴,利最大,我军可去信盛国,盛国应,不费兵卒得小利,乍看盛国稳赚不赔,必将同意,然常之仲亦可去信盛国,告知——” “盛应乾阳之约,助之谋兴,兴亡,盛即与乾阳与北接壤,狮与虎皆因吞食兴而壮大,又有联合之意,比邻之国焉能保有立足之地?弊远大于利,盛国不会遵守约定,反倒有可能出兵援兴。” 话音落,罗生斧懒散的骨头摆正了,面上带着与旁人一般无二的凝重。 赵谨并不在意旁人是何神色,继续道:“同理,若常之仲展露支持公羊之意,条件是不轻举妄动掺和战局,公羊氏又怎会放纵疑心而舍弃盟友,去对付一个当下无甚威胁的宁氏,何况宁氏全盛时拼全族之力也不能重创公羊氏。至于张治,他为谋士,可出谋划策,然决定如何用兵者并不是他,他可无有罗军师这般肆意。我等的对手并非张治、曹三秋与宁涯三枚棋子,而始终是操控棋子的卢徒。如何将他调离山丘才是我等该谋划之事。” 一语毕,鸦雀无声。林骁注意到将军不再望月神游,面上多了分认真以及不知多少分玩味儿,她恐怕真的没有听之前几位军师所言,也对,当赵谨开口,几位军师所言就成了废话,的确没有听的必要。 此外,林骁觉着赵谨在三位军师之后出言应是为了立威,毕竟赵谨平时称得上孤僻,与另三位军师互相之间多少有所往来不同,赵谨恐怕还没有林骁见几位军师来得多,是以想要在大抵心怀傲气的众军师之中占据主导地位,总不可避免要用些手段让人心服口服。 这不,陈瑜起身恭敬抱拳一礼求教,赵谨不卖关子,将她的谋划缓缓道来。 “第一,让利于盛,三分兴土,让盛出兵攻打兴东长城。第二,不去翁宜,转道援北,助飞腾军尽快夺下拒客关,并继续深入夺粮县,让北不甘退兵。第三,截断传书,将翁宜与繁邑孤立。第四,去信罗曲,狂言恐吓,点明亡兴合盟下一个目标即是不义的罗曲,促使罗曲出兵翁宜,卢徒必走。第五,卢徒走后,借飞腾之力引走繁邑兵马注意,虎翼趁机斩首敌将,占领繁邑,升乾阳与北两国旗帜,吓退罗曲兵马。” 林骁惊叹不已,哪怕她并非完全了然赵谨的计策用意,也知这绝对是目前最有胜算的妙计。 “不愧是打赢寻杜之战的军师,罗某佩服。”罗生斧站起身,向赵谨躬身致意。 紧接着陈瑜与卫忠臣相继表达赞赏之情,四位伯长——包括被拍醒的邓之行也向赵谨抱拳一礼。最后将军一语定局“就依赵军师之计”。 随后商讨一番细节与备用之策,众人三两散去,林骁与赵谨却未走,而是与将军及教卒单独商谈。 他们谈事并未避着林骁,故而林骁有幸见证会让敌军心塞至极的安排。 其中之一便是让维苏丽雅将军挑些精兵前往翁宜虎锋军驻扎地,担任奉王上之命的监军,而后在合适时机杀掉陆鬃副将万付从,控制或杀掉陆鬃,掌管虎锋军,但必须让虎锋所有人认定陆鬃与万付从是叛徒。 细想可知,赵谨应是怀疑万付从是兴国内奸,欲借这内奸身份牵连陆氏,给武阳王处置氏族的由头,同时促使这一番夺权占理,让氏族没法就此事发难。 而一直微笑作壁上观的东馗愚,赵谨也未使之清闲,如何让北与盛同意三分兴土就是东馗愚的事了。想来凭借教卒的好本事定能让这第一步顺利迈出,林骁如此确信,绝没有因骑马之苦而幸灾乐祸。 第98章 临近翁宜, 把包括将军在内的二十一人丢下,马蹄扬起的沙雾往北侧去,一日后抵达拒客关所在镰安平原。 兴国的土地总是以平坦为主, 镰安平原也不例外,土地平整, 少有坑洼,树木相对稀疏, 让骑马的人感到无比舒适, 比乾阳那多山多坑多林木的地好走不知几百倍。其唯一的起伏在拒客关之后,那是一个镰刀形状的缓坡, 坡上几乎栽满了树,只留有一条狭长小道通往拒客关,拒客关以土石垒得高, 高却也不太高,比三丈高的缓坡高五尺, 即三丈五尺高, 又长六丈,厚三丈五尺,像是在镰刀弯曲处塞了一座小山。 飞腾军前营驻扎在拒客关前四里处, 后营与前营相距五里, 此距未免远了些, 再远十里就是北国占领的兴国城池老田邑,据说粮食收成相当不错。 虎翼军绕过老田邑,很快抵达飞腾军后营。 由于将军被留在翁宜, 东馗愚估计不是在盛国就是在前往盛国的路上, 这代表虎翼军与友军往来的任务就落在年纪适合且背后是武阳王的卫忠臣身上。 第102章 幸好这位武阳王身边的谋士常被派去外交,不单脸皮不薄, 言辞更是圆滑善奉承,又不会让对方看我方不起。起码被拉着寒暄快半个时辰的北国迎客使从一开始的肃面厉色变成现下的和颜悦色,还相约卫忠臣晚上不醉不归。 “啊,果然在呢,小矮子,好久不见,还记得阿塔司是谁吗?” 听到让人气恼的称呼,林骁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树上瞧见一个眼熟的身影,锐气的面容,潇洒不羁的狂放头发,雄狮宽眉勒,正是一年前寻杜战场指教过林骁的阿塔司。 林骁可比一年前长高不少,现在她比赵谨高了一寸,身量拔到六尺四寸,虽然较阿塔司这七尺多的身量差着许多,但依她的年纪这个身量已不算矮。 遂不太高兴地回怼:“记得,被我踹了一脚又淋成落汤鸡的那个,对吧?” “糗事莫提。”蹲在树上的阿塔司摸摸鼻子,转移话题,“你这面具真不赖,额,你们面具的种类还挺丰富。” 其所指林骁什中的姑娘们都戴着面具,林骁自己戴着虎牙面具,师傅还是那副朴素遮面面具,七娘戴着白猫面具,谧姐姐和语儿姐戴着一模一样的遮目面具,露了半张脸,是谧姐姐做的面具。 至于赵谨,她戴了一副狐狸面具,披着墨竹厚斗篷,戴着兜帽,全身上下包裹严实,只露了一双纤手,林骁不太乐意让阿塔司的目光停留在赵谨身上,便夹夹马肚,马儿不悦地喷了喷鼻,往前挪了两步。赵谨看了她一眼,不甚在意,却不知眸光柔和几许。 阿塔司挑了下眉,无声笑两下,旋即站起身,树枝几乎没有颤动。 他说:“飞腾军的友人,在你们进入我飞腾营盘前,须先与飞腾勇士较量一番,唯强者能赢得飞腾军的尊重。” 话音未落,阿塔司轻巧落地,并抽出两把环首刀,犹如狮子亮出利爪。 “飞腾阿塔第一军伯长阿塔司。” “什长阿塔图。”头戴飞羽金冠的少年自一棵树后走出,一手持长弓,另一手置于箭筒之上。 “邀友人一战!”阿塔兄弟默契地齐声道。 此时前面寒暄的卫忠臣与迎客使也被吸引了注意,迎客使仿佛突然想起遗忘许久的某事,几步跑至阿塔兄弟这边,对颇有几许无语及尴尬的虎翼众人说:“这是我们将军的意思,需要看看虎翼的虚实,否则便是友军也难以托付信任。请虎翼军派出两人,与飞腾勇士阿塔兄弟一战。对了,飞腾勇士战不畏死,还请友人不要有所保留,即便双方出现伤亡也请不要怪罪对方。” 要不是迎客使一副真诚模样,林骁都要以为他们在挑衅。 “既然如此,我军自当奉陪到底。”伯长中最为年长的陈肃站出来回应,“愿与友军一战者举手示意。” 刷的一下举起两百多只手,林骁自然也在其中,她与阿塔司对视,彼此眼中战意浓烈。 “如君所见,我军勇士甚多,不如就让阁下来挑选对手如何?”陈肃对迎客使说,微妙的火花在其言语中跳跃。 迎客使干笑两声,看向阿塔兄弟。 阿塔司会意率先挑中林骁,他说:“小矮子,不知你武艺精进多少,这次阿塔司可不会手下留情。” “我同样不会手软,这次定会正大光明地将你击败。”林骁下马,把缰绳交给祁臣乙,转身时将英出鞘,泄出几缕幽寒,紧接着刀身仿佛燃起熊熊烈火,炽热的刀气冲淡晚秋的寒凉。 “哦豁,这可真是……”阿塔司咧嘴一笑,按耐不住率先进攻。 双刀状似狮子前爪,行招间带着一股要把猎物撕裂的凶猛。加之其速甚疾,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林骁面前,弹身凌空,双刀下劈,形如雄狮扑食。 身后乍起数道惊呼,又有不少马匹为气势所骇不安嘶鸣,一道清寒的目光落于她脊背,林骁心鼓奏响,鼓声阵阵,热血激荡,她的气息悄然融入天地。目中所见者,迅闪又缓慢的锋利丝线,耳中所闻者,滴滴答答的雨声。 只一瞬,小雨变成暴雨,隐有雷声轰鸣,所有声音皆被暴雨吞噬,刀上火焰早已熄灭,刀身被雨水浸透,携带一股子凛寒之气。 “轰隆!” 霹雳见百招,暴雨覆惊雷,刀光重影难辨真何在,狂风迅电勉力相追。 阿塔司像是嗅到潮气,早在暴雨降临时即收回利爪,与乌云拉开距离,乌云未动,然阴冷的雨水扑面袭至,他将双刀舞出残影,欲构筑密不透风的刀墙,可恨那连绵的雨丝宛若利箭万千将他的刀墙戳成蜂巢。 似浓似淡的血腥气飘散于空,阿塔司一退再退,总算脱离狂风暴雨,可还未等他重新沉入乾坤境,一缕柔风拂过,细雨轻轻敲击面庞,他架起双刀应对,可惜双刀撞上刀影,刀影如烟雾溃散。 同时一把被反手握着的玄刀横在阿塔司的颈侧。 “承让。”林骁缓缓吐出一口气,星眸中刀光未退,倘若她现在回首,与她对视的人怕是会以为自己将被刀光搅碎。 冷汗顺着阿塔司的下颔滴落,他面上惊惧凝固,不羁的毛发似淋了雨,一时服服帖帖。 半晌,袁逸安吐出一个“好”字,凝滞的天地之气重新流动。 迎客使擦擦额上的汗,颇有几分小心翼翼地说:“友人之强有目共睹,虎翼军必能为耶伏将军所信任。下一场比试不如就比射靶罢,阿塔图实在不善短兵交锋。” 陈肃扯扯嘴角,勉强让肃面挂上一二分笑,尽管有点僵硬,但他的言语展现了一番大国气度。 “便依君意又何妨?” 迎客使又干笑两声,赶紧叫人摆靶。 收回目光,林骁将刀归鞘,面前的阿塔司正在揉脖子。 “一年就从不入流到乾坤境,真是可怕的天资,阿塔司本以为你是同类,没想到你是克星,不过身为强者的你值得阿塔司敬佩。喂,你在走神吗,小矮子?” 林骁并未理会阿塔司,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目视前方的赵谨身上,她似乎没有看她与阿塔司比试?不,林骁清楚记得她的目光曾追随自己,虽说打起来时她几乎把外界忽略,但那道清寒目光始终特别,让林骁十分想展现自身的强大,以致于她本打算“御火”和阿塔司多过几招涨涨经验,结果却直接“水克”,把阿塔司打离乾坤境,变成一次毫无悬念与长进机会的无聊比试。 无寸进归无寸进,林骁倒是挺高兴,毕竟她的的确确在赵谨面前展露了强大实力,再也不是那个被敌人随意耍弄的她了,她能够保护她。 “你这么稀罕她啊,一直盯着看。” 突然飘入耳朵的话让林骁回神,她转头看向阿塔司,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喃喃那二字:“稀罕?” “怎么,难道不稀罕?阿塔司也有几个稀罕的女人,年前还娶了妻,你可骗不到阿塔司。”他笑道。 林骁沉默,不是不想承认稀罕赵谨,只是直觉这二字很是珍重,而她并不全然明晰,遂不愿轻易宣之于口。说来自打见过神仙赤后她已经一年多没有置身迷雾的感觉,现下却好像把心扔进迷雾中,平白生出几分迷惘和胆怯。 阿塔司许是意识到不对,收敛了笑容,试探着问:“她不稀罕你?” “……或许,我不知道。”林骁蹙眉,她能感觉到赵谨对她的态度柔和不少,然而这份柔和只能算不讨厌,不讨厌未必代表稀罕。 她叹了口气,说:“我尚未成为她的朋友。” 阿塔司抽抽嘴角:“红颜知己吗,虽说阿塔司也有几个,但娶妻之后就不再与红颜往来,你……年纪还小,等长大就懂了,阿塔司也没法和你多说,只能告诫你一句——要是没有娶她之心就别过分招惹,‘分寸’二字既护着姑娘,也护着你。” 林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若娶妻自然要娶赵谨,招惹亦只招惹赵谨,谁让她最稀罕她呢,只是女子也能娶妻吗? 第99章 诚如阿塔司所言林骁年纪尚小, 不必急于得到某些问题的答案,顺其自然就是,林骁遂将疑惑暂时埋藏于心底。 闲聊并未持续多久, 另一场比试分出了胜负。阿塔图一脸颓丧,却还是对胜者杜聪行以北国礼, 说:“你很有几分本事,阿塔图记住你了——飞腾勇士所敬佩的强者, 来日再见阿塔图不会再败于你手, 你等着。” 和初次见面一样分不清阿塔图是在挑衅还是夸赞。 “图,回去让努喀大哥多教教你说话吧。”阿塔司无奈扶额。 阿塔图疑惑, 昂首理直气壮回一句:“努喀大哥称赞阿塔图是最会说话的勇士!” “哦,努喀那混蛋……”迎客使上前捂住了阿塔图的嘴,冲杜聪歉意一笑, 就是他笑时呲牙,面目略显狰狞, 看着可不像怀抱歉意, 反而有种挑衅的意思。 北国人多少带点嘲讽天赋在身上。 幸好杜聪脾气不差,并未计较,抱拳回一礼便归了队。 林骁也回到自己的什中, 不好意思地接受同袍夸赞, 尤以祁臣乙、七娘和语儿姐最会夸, 师傅和谧姐姐则左一句“善”右一句“不错”,唯独赵谨未发一语,她稍微有点失望, 不过想起赵谨在比试时一直看着她, 林骁很快就重拾欢喜。 第103章 上马,随大军前进, 不多时抵达飞腾前营,一股子凶戾与血气扑面而来,林骁的剑眉抖了下,腰间的将英仿佛在微微低鸣,几丝灼热的战意从刀鞘泄出。 跟在赵谨身后的傅七娘且被这股凶戾骇了下,她的马亦有点不受控,林骁回头瞪了眼那马,马儿委屈地稳住了步子。 “谢谢老大。”傅七娘轻声一语。 林骁弯眉颔首,转回头时对上清寒的目光。无须赵谨开口,便知是警告她不要随意出手相助,那样是在扼制七娘成长。 “我的错,下次不会了”,林骁同样未开口,仅用眼神表明心中意,俗称“挤眉弄眼”。 赵谨立时收回目光,不予理会。 林骁无声地笑了笑。 绕过鹿角,踏入飞腾前营营盘,四周的目光聚集过来,难免让人不适。 “哎哎,都看什么呢,还不抓紧磨刀,小心战场上生锈送了命,丢飞腾勇士的脸!” 随他们一同来到前营的阿塔司扬声一语,引起一片粗骂,大抵是北国语,林骁听不懂,好在他的话有成效,周围的目光几乎退了个干净,只有一道目光仍黏在虎翼军这边,露骨的淫邪。 阿塔司咋了下舌,扯了下缰绳,凑近林骁一点,小声提醒道:“让你军中女子不要落单,最好一直跟大军待在一处。那家伙,费其贵是费其部落的五王子,性子恶劣又好色,是无须怀疑的混蛋东西。千万别指望我军‘统帅’会看在友军面子上约束这混蛋,耶伏加出身费其部落,管不了那家伙也不会管,你们谨慎些总归没坏处。” “多谢。”林骁剑眉内拢,冷冷地看向不远处眼窝深黑的男子。 那人竟冲林骁挑衅一笑,指了指被林骁挡住的赵谨,伸出舌头舔了舔指人的手指,恶心得让人青筋崩起,杀气四溢。 林骁的手不自觉地置于刀柄上…… 阿塔司见状驾马往前快走两步,挡住费其贵那混蛋东西,他劝道:“别冲动,那混蛋惯会恶心人,阿塔司也想动刀,但眼下不行……和你透露点风声吧,北国现在并不安宁,部落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也并不是每个部落都同意与乾阳合盟谋兴,对了,现在还得加一个盛国。这次征战属实让勇士不安,再节外生枝恐有祸患,阿塔司的幕僚建议遇事多忍忍,秋后再算账。” 林骁面色不虞,不甘不愿地把手从刀柄上移开,说:“只要别把我军的宽容当作怯懦,我不会动手。” 反之,若是有人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林骁不介意多取一混蛋狗命,她可不会因为大局就让赵谨她们受委屈。 阿塔司不置可否。 接近耶伏加所在小营盘,虎翼军被拦在营盘外。 “将军有令,唯十人可进。” 十人,有点少,那统帅营帐离得不近,小营盘内兵卒很多,哪怕是友军也没法让人安心,虎翼军打算派两位伯长与两位军师带几个实力不错者凑满十人进去。 赵谨不在十人中,林骁便不欲凑这个数。 于是最后陈肃、袁逸安、卫忠臣和罗生斧带六个人跟随飞腾兵卒进了耶伏加的营帐。值得一提的是,罗生斧虽计策用得疯,但常年混迹市井又好周游各国,对于一些下三滥手段以及各国隐秘的阴损招数都很熟悉,正好防患于未然。 等待期间,虎翼军一众人并未远离或下马,且少有闲话,除了与赵谨对视一眼的林骁和陪他们作等的阿塔司。 “阿塔司,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你给我说说你们北国部落关系如何?”林骁打探消息打探得明目张胆。 阿塔司倒是不在意,他或许把林骁当作了朋友,又或许想拉拢虎翼军,总之无甚保留。 “北国有八十一个部落,其中有五个大部落,分别是扎索、阿塔、费其、庆哈、忽玛,其余皆是附庸大部落的小部落。我们五个大部落彼此之间有联合也有争斗,一般哪个部落在部落勇士之战获胜哪个部落就是首领部落,现下是扎索为首领。勇士之战每十年举行一次,明年就有,所以今年大部落都挺躁动。” “莫非战功对于勇士之战的结果有影响?”基于北国各部落对于谋兴之战的决策分歧,林骁猜测道。 阿塔司点头。 “没错,部落勇士不能光是英勇善战,还得有带领北国谋取天下的谋略。谋略比英勇更重要,不论进退皆有战功可算,比如与乾阳合谋兴就是扎索和阿塔所支持以进为主的谋略,费其、庆哈和忽玛皆反对。 此谋略得利后,扎索与阿塔的部落战功会增加,和其他三部落拉开一段距离,要是能一直保持领先,来年首领部落将不是阿塔就是扎索,毕竟大部落之间在武技上并无多大差距。 反过来说要是此谋略得到的弊大于利,像是战败或者过于消耗国力却收获了了,就会扣掉阿塔与扎索的部落战功,相应的另三个部落会增加战功,如同之前与兴合盟守寻杜却失败,我阿塔部落就被扣掉不少战功,暂时没法再与扎索并驾齐驱。 也是因为战功落后,费其转变了态度,啧,给扎索部落送了不少东西,许了不少好处才顶替扎索得了此次征战的统帅之位,此次要是打了胜仗,费其就能追上阿塔与扎索了。” 听到此处,林骁明白了他为何透露这般多消息,费其恐怕不止是想要此次征战的头功,还想要除掉阿塔部落的一些人,以此削弱阿塔部落,阿塔司想拉拢虎翼军以便未雨绸缪,万一飞腾军出现内乱,他希望虎翼军能帮阿塔部落夺掌军之权。 林骁自是对费其部落无好感,因为阿塔兄弟的关系对阿塔部落倒是感官不差,只是要不要掺和进北国内斗,她不能做主,是以回了阿塔司一句:“量力而为。” 阿塔司笑笑,并不勉强。 一个时辰后,陈肃等人完整地走出统帅营盘,卫忠臣与送他们出来的北国谋士相谈甚欢。 陈肃等人归队后没有多言,领着虎翼军调头往后走,在相距飞腾两营盘各三里处扎营,三个营盘成角分布,非竖直排列。 扎好营帐,做好基础防御工事,已将至晌午,火头兵加紧埋锅造饭,和在虎锋军中不同,虎翼军是一日三餐,随时准备战斗,尽量不亏待肚子。 趁饭食未熟,众伯长军师打算集合议事。 林骁嘱咐好两位姐姐和七娘不要离开营盘,便匆忙跟着赵谨随四位伯长和三位军师前往最大的议事营帐,此营帐之大让九个人落座其中仍有余裕。 “那个耶伏加不是什么好人。”率先开口的是坐没个坐形的罗生斧。 杜聪问:“这位将军可是使了什么不合适的手段?” “倒是没有,只是这小人意图借刀杀人罢了。”罗生斧面露讥讽,讽刺的当然是耶伏加。 其言语之意虽是不明朗,但知晓阿塔与费其部落之争的林骁听懂了。耶伏加想利用虎翼军来除掉阿塔部落的人,又不愿背负战时内斗、铲除异己的罪名,算盘打得叮当响。 果然,卫忠臣讲述了在耶伏加营帐商议的两件要事,其中一件要事即为耶伏加明里暗里地拿寻杜之战挑拨虎翼军与阿塔部落的关系,又以飞腾会配合虎翼行事,来年费其成为首领部落会与乾阳建立更稳固的合盟为利,让虎翼军在他们脱不开身时能帮忙稳定军心,除掉作乱之人。另一件要事则是尽快拿下拒客关,飞腾军希望虎翼军能爬坡,走坡上森林,吸引敌方伏兵以及拒客关守军,到时飞腾军会尽全力迅速破关。 “既想利用我军除掉政敌,又想拿我军做诱饵帮他争功,这是将我军当作傻子摆布。”陈瑜冷声道。 陈肃皱眉,语气凝重:“不止。耶伏加其人傲慢强硬,若我军不配合行事,他约莫会故意拖累我军,就怕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那我们不如帮阿塔部落夺费其部落的掌兵之权。”林骁总算找到合适时机插话,并将阿塔司所言尽数复述。 袁逸安率先表态赞成,紧接着卫忠臣捋着胡须颔首,其他人亦接连同意,唯独赵谨又一次与众不同。 “与其帮其中一方赌他们守信,不如亲自掌控这来日的无主之军。” 第100章 至夜, 虎翼军与飞腾军做好夜袭拒客关的准备,飞腾军会正面冲关,虎翼军则从坡上迂回制造混乱。当然, 虎翼军自有北国人不知道的谋算,飞腾拿虎翼作引兵诱饵, 虎翼亦拿飞腾作诱饵,依赵谨的计策行事, 此关今夜必破, 耶伏加这位北国将军也必将埋骨于此。 出发前,林骁颇是忧虑, 虎翼军人数少,能打仗的基本都会出动,连卫忠臣等三位军师都会跟随各自队伍上坡, 故而留在营地的人很少,五十个火头兵, 十个医师, 三十个守营卫,外加十个铁匠缝补匠,再算上赵谨, 共一百零一人, 一大半都武艺不精, 林骁很担心那个留守飞腾前营的费其贵会趁虎翼大军不在图谋不轨。 对此,赵谨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有人目盲不自知,愚蠢不自知, 我不言此人是谁, 你可明白?” 第104章 林骁心如止水,不论被怎么讽刺, 该担心还是会担心,她自是清楚赵谨的厉害,可万一呢,她总会忧心那个万一。 赵谨眯眼看着面前踌躇不定的虎崽子,扬声唤来比邻营帐的谧,命她将林骁扔出营盘。 如今的林骁在武道一途已然走得很远,连阿塔司都接不住她几招,可在谧面前,林骁成了上午的阿塔司。 谧的暗器极快,一瞬数十发,明明只是普通的木镖石子却如山般沉重,且带着一股子极寒之气,每一枚暗器都打向林骁的穴道。她仅是不小心挨了一下就麻了半身,还没缓过劲儿就被谧温柔地提溜起来,温柔地扔出营盘,顺便帮她解了封住的穴道。 林骁回头看向谧的背影,恍然大悟,原来赵谨不是在讽刺她,是在讽刺图谋不轨者又傻又瞎。的确,凭谧姐姐少说返璞境的实力,加上赵谨的蛊虫和毒,这营盘怕不是这镰安平原最为安全之地。而且留在营盘的三个姑娘除了语儿姐外没一个好惹,语儿姐常与谧姐姐待在一处,赵谨的营帐和她们的营帐紧挨着,或许林骁该担心一下费其贵…… 担心个甚!林骁由衷地期望费其贵早点去见阎王。 放下心,等了少时,虎翼军近三百人出营,林骁归什,随大军步行前往镰刀坡的长坡,中途陈肃领兵分道前往短坡。 依四位军师商量出的计策,将由陈肃和袁逸安分别领兵作为前军,尽可能地多杀林中埋伏的敌人,等约定的时间到了再尽量逼真地败退回逃,将敌人引到合适的位置,之后前军转后军,杜聪与邓之行两队穿林去斩首敌将,后军接应,此乃第一策。若行事中察觉有异则采用作为后手的第二策,身为前军的林骁等人看情况可提前撤退,直接退守营盘即可,其余不用多管。 至于因何笃定有伏兵,实在是镰刀坡这被人刻意营造的森林想不藏伏兵都是难事,拒客关的守兵算不上多,敌军八成是盘算着请君入瓮后下伏兵围剿。 森林夜战,对于在荛林被将军操(摧)练(残)一年的虎翼将士而言就和黑天半夜逛自家园子差不多。虎翼军每个人都娴熟而悄无声息地行进,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放过一丁点风吹草动,阵型被紧密的林木分割成一块块也毫不碍事,左右他们平时就很零散。 林骁这边因为有她和祁臣乙在,很快就发现了潜藏着的敌伍,他们脚步放慢,收敛着杀气,一点点接近那五人。 这五位死到临头不自知的勇士在守岗时竟不忘松懈与闲聊,还有的打鼾睡得香。 “这么多天了,那北贼怎么还没攻关的动静,啧,要我说咱们兴征军就该大胆些,哪怕不反过来打跑北贼,起码让咱们往前埋伏埋伏,还能顺道看看北贼营地的乐子,哪像现在无聊得很。” “你就知足吧,乾阳和北的合盟让咱多少同袍战死,你还闲命长,小心底下人上来把你拖走。” “嘿,爷爷我志气比命长。听说乾阳有一个隐秘军队,没准就会往翁宜那边去,你说咱卢将军能守住吗?” “哪能守不住!卢将军可是咱兴国的铁壁,保管乾阳老虎咯掉牙齿。” “阎将军不也是……” “嘘,那位将军大战失利,一年了都没放出来,可见王上如何恼怒,咱还是别提为妙。” “……” “嗯?怎么了,睡了?”守夜兵卒推了推同伴的肩膀,不想同伴一推就倒,其后颈上扎着一根泛黑的木刺。 守夜兵卒瞪大眼,刚要叫喊就被一把飞来的镰刀割断脖子。于他瞠目倒地的同时,三个睡着的兵卒没了鼾声。 在这五人之后,敌人的伏击小据点愈发密集,尤其后方传来响亮的喊杀声,让林中所有伏兵都打起了精神,紧接着林中兵刃相接声乍起,潜行的虎翼军明显已经暴露。 林骁不禁暗骂耶伏加一句,说好半个时辰后再攻关,结果这厮正如赵谨所料提前动手,扯了虎翼军后腿。 她赶紧给身后同袍打手势,让西阿星、祁臣乙和傅七娘一组注意左侧与后方,林骁自己则与姜商和张天石一组防范前方与右侧的袭击。六人采取双角阵型,即三人成角缩短间距,两角之间间距稍大,成掎角之势。 前行十几步,林骁看到浅淡的丝线,她往左侧瞥了一眼,祁臣乙打出遇敌的手势。 “嗖——” 姜商的飞镰掠出,直取右前树上弓手性命。林骁猛然前冲数步,一瞬似烈火流窜,血花连焰。张天石则一剑捅死奔至林骁身后的敌人,为林骁二人掠阵。 不过一刻,林骁的刀已染得通红,地上的尸体越堆越多,敌人却状似无穷无尽。这说明林中的伏兵数目兴许比他们预计的还要多,而且林骁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推进不了,情况有些不对。”姜商一手甩着飞镰,一手持剑斩杀敌人。 张天石正拿敌人尸首堆防御工事。 林骁则一边如割草般割走敌人性命,一边分心观察四周。突然,她眯起眼,瞧见一束来势汹汹的丝线正往她所在掠来。 “戒备!”来不及打手势,当此二字蹦出之时,林骁挥刀向前,“锵”的一声,手臂被震得微麻。 但见一高大壮硕的人影后仰,那黑铁流星锤一个弹起,另一个再度冲林骁脑袋砸下。 林骁毫不慌忙,意识到敌人力气颇大,并不打算以力碰力折损自己气力,她要以柔克刚。 刀上火焰渐熄,转而有斑斑点点雨珠滴落,毛毛细雨仿佛不是在攻击敌人,而是在安抚敌人的焦躁。 林骁手中的刀像是浸泡于平静湖面,随着湖面微晃而刀影朦胧。她侧身挪步,手中刀顺着流星锤的力滑过。 流星锤砸地,砸出一坑,使地面震颤,林骁下盘极稳,未晃半分,甚至顺着这微微震颤之力,脚步荡出,眨眼前行数步,手中将英灵巧飘逸,须臾片去大块头手臂一块肉。 大块头吃痛怒喝,另一流星锤狠砸林骁之首。 雨势渐大。 林骁游刃有余地后挪一步,流星锤再度砸空,她踮脚轻轻一跃,瞄见大块头上抬受伤的手臂,伴随似虚似实的“轰隆”一声,寒光一闪,大块头上抬的手臂僵住,但听“嘭”一声,流星锤连同其柄上之手一齐掉落在地,将无形的雨水悄然染红。 足尖点地,炁引生于足心,林骁双腿弯曲,足下土地猛地龟裂,她若一只蛰伏已久的猛虎,在敌人嚎叫而破绽陡生的刹那蹿出,一刀扎透敌人心口,喷涌的血浇了她一身。 “嗤——”刀自血肉中脱离,紧跟一声闷响,庞大的肉山倒下,林骁抬腿踩在敌人尸体之上,环视被同袍阻拦无法偷袭她的敌人。 染血的虎牙,盛着刀光的冷酷星目,锋利的剑眉,还有那被血色浸染的可怖烧疤。林骁透过敌人的双目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敌人深深的恐惧。 她举起刀,毫不犹豫地砍下敌人的头,敌人眼中林骁的身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被怨魂缠绕的血色玄刀,一刀又一刀,麻木地收割“杂草”。 另一边,虎翼营盘迎来了偷偷摸摸的不速之客。 鬼鬼祟祟的黑影一步黏着一步接近溢出香气的营帐,他深深吸一口气,脸上摆着无比恶心的沉醉。黑影一边无声淫.笑,一边缓缓撩开营帐帘子…… “嗖!”一支箭从营帐内.射出,穿透黑影脖颈,黑影的淫邪霎时凝固在脸上,他或许想过会死,但恐怕从未想过会连个人影都没看见就死于一根柔韧银丝与一把弩箭。 自然他更想不到,即便他侥幸与弩箭擦颈而过,就是破了点皮都会被弩箭上的毒毒死,又或者十分幸运死于这缭绕鼻尖的毒香。 等藏于暗处的赵谨行至自己的营帐前,这地上的东西已经不能称之为尸体,而是一摊混在黑水里的碎肉残骨。 足见新研制的毒烈性十足。 她拿出一包药粉,挥洒于空,笼罩营帐的香气渐渐淡去。至于这碍眼的腐物,赵谨又取出一小瓷瓶,将瓶中水倾倒,这腐物连带着余毒化得一干二净,连点骨渣都不剩。 第101章 不知杀了多少敌人, 林骁感觉自己正泡在血潭里,实际上是和同伴们待在由尸体堆积的堡垒,交替去清理不断涌现的敌人, 仿若一艘在风雨中漂泊的孤舟,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汹涌的浪潮掀翻摧毁, 好在至今为止安然无恙。 只是无人面色不差,包括总是面不改色的西阿星, 傅七娘更是快要站不稳。非身体有多劳累或伤痛, 事实上这些伏兵很好对付,除了人数众多之外没有半点优势, 几人顶多受了点轻伤,然而正是这种轻易收割人命的感觉堆积,使心神疲惫迷惘。 直到袁逸安偶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林骁等人才脱离那种让人迷失的混沌。 “时间到了,撤退。” 袁逸安满身杀气, 跟随他的人有一个重伤, 一个明显已经死亡,但尸体被人背着,没有任之在这片异土腐烂。 林骁强打起精神, 看了眼七娘, 傅七娘坚定地摇摇头, 不愿被背出战场,林骁尊重她的意愿。 第105章 撤退并不困难,因为虎翼军从一开始就没能深入敌阵, 敌人的数量实在太多, 保守估计得有五六千。林骁没有计算自己杀了多少敌人,仅模糊感觉挥了一两百次刀, 杀人与斩秋叶的手感竟无甚差别。 真糟糕。 “别想那么多。”袁逸安跑在前面带队,宽慰道,“你不杀敌,敌就会杀你。这次的敌人像是蝗虫,非要把咱们蚕食殆尽不可,属实怪异。” 确实很奇怪,在明显是敌军小将领的人死亡后,敌人没有半分退缩之意,反倒愈加疯狂,前仆后继来送命……或许对于虎翼军其他人来说敌人并非是送命,而是想要他们的命。 被转移了注意的林骁脱离刀下亡魂的困扰,主动问袁逸安:“伯长,咱们有多少伤亡?” “不知道,我带人撤退的中途只遇见你们几个,其他人没准已经撤退,也没准留在这儿了。” 林骁心下一沉,意识到这镰刀坡乃针对虎翼军的陷阱,敌人是有备而来。 “问题不是出在我军,兴国虽有不少谋士,但能猜中赵军师谋划的人我倾向于没有,他们怎会知晓虎翼军来了这里,而非前往翁宜,若不知晓我军在此,怎会如此精准地针对我军,除了那些前哨颇为松懈,其他伏兵皆反应迅速,明显对我军行踪有所掌握,这问题很大可能出自飞腾军。”袁逸安平稳的声音中隐藏着怒火。 林骁也怀疑北国人,尤其是费其部落的人,但她不明白费其背叛两国合盟图什么,此战大败,参战的费其不是同样要被扣掉战功吗?还有兴国何故如此针对连实力都未展露过,甚至已沉寂一年的虎翼军? “哼,这些北方蛮人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赵军师早就备了后手,姓耶伏的必死无疑。”袁逸安有点失了理智。 林骁叹了口气,只盼医师们能帮他们祛除心魔迷障。 没过多久,林骁等人从镰刀坡上森林顺利撤出,远处拒客关火光一片,那股杀伐热浪炽烈无比,比林中的阴冷好上太多。 袁逸安盯着那火光许久,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对众人说:“既然被迫走了第二条路,咱们就赶紧回防营盘,估计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闻言,林骁突生一股迫切,她心上的蛊在躁动,这说明赵谨身处险境正在驱使蛊虫! “我先行一步。” 撂下一句,林骁足踏炁引,急速奔向营盘。 与此同时,虎翼营盘正遭受费其兵马的攻击,少部分阿塔兵马正帮虎翼军抵挡费其兵马。奈何阿塔留守主营的人实在太少,根本挡不住费其的攻势,费其兵马又目标明确,分出一些人与虎翼守兵和阿塔兵马纠缠,大部分直奔最中间的营帐。 一般来说一个营盘的中央定是军队领头或军师谋士驻扎之地,眼下虎翼军营盘只有赵谨一个重要军师在,费其的目标是谁不言而喻。 然而赵谨的营帐并不在中间,而是与林骁几人的营帐挨着,毕竟她是林骁的什中人,自是与什长待在一处。不过为了不让费其部落自寻死路的努力白费,赵谨勉为其难前往位于中央的议事营帐,省得这些人四散去搜寻她的踪迹,还要她麻烦地一个个找出来。 当营帐外脚步声越来越近,赵谨取下腰间玉笛,置于唇边,不紧不慢地吹奏,笛声悠扬,似和煦春风,似田野风光,似泛舟垂钓,温柔和婉,惬意悠哉,居然不带半点冷清。 跟随蛊虫指引抵达赵谨所在之处时,林骁听到的就是这样美好的笛音,但见到的却是一副地狱绘图,这些费其部落的人被蛊虫覆满全身,个个有人形却黑漆漆的没有人样,什么怪异的姿势都有,他们约莫是想逃,可惜逃跑前不小心在“乌黑沼泽”丢了命。 即便林骁体内有蛊,还是王蛊,面对此情此景也依旧无法避免头皮发麻,背脊发毛。 林骁曾向赵谨打听过她到底有多少只蛊,赵谨的回答是“唯有一百零二只,然每一只母蛊有多少子孙非我所能掌控”,换句话说这些蛊虫会繁衍,平时会拖家带口跟随王蛊到处跑,谁也不知身怀王蛊者足下土地中藏了多少只蛊虫。 不过这些被繁衍出的子蛊虽带着五花八门的毒,但毒性远比不上母蛊,且母蛊一死,子蛊全亡,而且它们大多惧火,只有几只火炼的蛊不怕火。总之是能以一当百作奇招,但不能以一当万作常势。 拽回思绪,林骁将刀收入鞘,抬腿往沼泽伸,脚落地,四周蛊虫早已让出一片空当,这便是王蛊带来的好处,母蛊和子蛊绝不会伤害她,乃至会避让她,除非真正掌控王蛊的赵谨下死命令。 绕过这些蛊虫食物,林骁来到营帐前,掀开帘子时笛声即停止,她回头看了眼蛊潭,蛊虫仍在进食。 “情况如何?” “你可有伤着?” 林骁局促一下,回答:“出了意外,又不算意外。” “嗯。”赵谨打量了眼前人一番,轻描淡写一语,“谧尚未安睡。” 林骁唇角上扬,不自觉放柔声音:“我没受什么伤,都是别人的血,我杀了好多敌人。” “……允许你在此稍待片刻。”赵谨收回目光,拿起置于桌上的书简默阅。 话音未落,暖意悄悄地浸润心房,林骁随意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望着烛火下温柔几许的玉颜,慢慢舒缓疲乏困苦的心神。 * 外面的混乱很快就因袁逸安等人的归来而结束,来袭击虎翼军营的费其兵马大多身死,只余一二活口由袁逸安亲自拷问,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活口没撑多久就将所知吐露了个干净。 原来费其部落今年并无表面那样强势,部落内的强者不是被某些得宠却混账的王子害死,就是像耶伏加这样精于算计一心只想独大的自私者,导致费其部落人才凋零,根本争不过阿塔与扎索。不仅如此,倘若在部落勇士之战中表现极差,费其恐会被其他四个大部落分食而灭。 于是费其部落王想出一个昏招,即支持一个能成为首领部落的大部落,得其帮扶,在部落勇士之战前借一二勇士,他想着只要勇士戴上面具不被人揭穿就能蒙混过去,加上与首领部落走得近,总能得数年安宁。 林骁闻言不禁摇头,将命运寄托于侥幸与对手属实不明智,怪不得袁逸安称之为昏招。如果费其选择支持扎索那更是愚蠢。 费其部落王当然没有那么傻,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是以他押注的是庆哈部落。 与忽玛相比,庆哈部落的勇士更多,庆哈部落王也不像忽玛部落王霸道残暴又古怪的行事保守,比较好相处。尽管庆哈部落的实力不如其他三部落突出,但只要有一定胜场数以及战功领先,再把扎索和阿塔拽下去,相信就算庆哈最后略输忽玛,扎索与阿塔也会把庆哈推举上去,因为没人想让保守的暴君上位。 此外据费其部落的人说,庆哈部落王是北国公认最平庸和善的部落王,他上位其实对其他大部落而言是休养生息的好机会,因为不怕庆哈部落趁机增强实力一直霸占首领位置。其他部落王如何想难说,费其部落王反正是认为首领落在庆哈头上就和大家一起当首领差不多。 对此,赵谨讽笑一声,林骁也觉得这个庆哈部落王十有八.九在扮猪吃虎。 袁逸安耸耸肩,继续说:“总之费其部落王是认定了庆哈部落,为了帮庆哈部落成为首领部落,费其部落打算在转变到主战阵营后暗中作梗让合盟谋兴以失败告终,这样扎索与阿塔此前积累的优势就荡然无存,要是大败,扎索与阿塔部落便难以再争夺首领之位。 费其的作梗手段亦十分了得,直接与兴暗通款曲,他们帮兴除掉虎翼军,兴送飞腾军一波全军覆没,当然费其的意思是阿塔部落的人全灭,费其部落死少数意思一下,可兴未必会遵守诺言,八成会真的送飞腾军全军覆没。另外,我军会来这里的消息费其早就透露给了兴,翁宜那边应该不会防备咱们虎翼军了。” 话音刚落,一个好消息传至议事营帐——耶伏加被伪装成兴兵的杜聪射杀,拒客关已被合盟军占领! 第102章 营帐内烛火幽幽, 禀报者将情况慢慢道来。 “飞腾军不守信用提前攻关,攻关的都是阿塔部落兵,耶伏加及费其部落并未动手。” 这话有点怪。林骁皱了下眉。 “敌人奋力抵御, 阿塔部落攻势不足,战局陷入僵持, 加之林中骚动略近。杜聪伯长与两位军师觉察情况不对,便放弃深入林子, 只派几人去林中搜寻几身兴兵衣物, 恰巧没走几步就找到五个身亡的兴兵。” 啊,莫非是闲聊的那五个?也或许是其他人那边遇到的。 “杜聪伯长换上兴兵衣物, 带四个弓兵潜行至能清楚瞧见耶伏加之地,于树上蹲守待命。两位军师与邓之行伯长则带领剩余兵马从镰刀坡与拒客关相接处爬上拒客关,清理关上敌军。” 兴兵约莫想不到虎翼军这么点人兵分两路不说, 甚至分了三路,他们以为虎翼军尽数被困在镰刀林里, 眼前又只有阿塔部落兵在攻关, 难免疏忽了拒客关两端的防御,这才让邓之行等人钻了空子。 第106章 “我军勇猛,敌军被冲杀得七零八落, 给了阿塔部落登关墙的机会, 耶伏加与费其部落依旧谨慎未动。” 难道耶伏加觉察到拒客关是针对他的死局?还是说有人走露了风声? “关墙上混乱一片, 杜聪伯长手下的人便顺走几支兴兵箭矢悄无声息地离开关墙,给杜聪伯长送去。” 做得对,这样才能把杀死耶伏加一事嫁祸给兴兵。 “杜聪伯长等拒客关关门大开, 耶伏加下令冲锋之时一箭射穿了他的脑袋。” 林骁在登坡前远远看过耶伏加一眼, 他身材魁梧头顶清凉,没戴首铠, 仅身体被甲胄包裹,未免有点自大,难怪会被一箭射死。说来北国人好像都不喜欢戴首铠,像阿塔兄弟就似乎很抗拒。 “统帅死,费其部落陷入混乱,阿塔部落与我军合力占领了拒客关。” 北国军队不像乾阳军队那样除了统帅还有次将军,次将军之下还有副将若干。因为部落之争,北国人怕战时将军太多容易内讧,是以每次出征只会派一位将军统帅,其余军级不超过千夫率。此乃林骁今日下午从阿塔司那里了解到的。 她且疑惑要是统帅死了军队不就成了无主之军,到时不会直接溃散回逃吗? 当时阿塔司如此回答:“因此,部落王子才会轻易地随军出征,一旦统帅死亡,部落王子就可以成为临时统帅,不管王子是何军级,只要得部落兵马拥护就能当得起统帅。” “那要是有两个不同部落的部落王子呢?” “一般来说统帅是哪个部落的就由哪个部落的王子接替统帅之位,要是其他部落实在不服,可以提出部落王子间的单挑,不可避战不可认输,只能你死我亡。” “如若费其贵和耶伏加都死了,你就能当临时统帅了吧?” “前提是他们并非阿塔部落所害,否则费其部落一定会来报仇,飞腾军能立时自相残杀至一方全灭。”阿塔司无奈摇首,“我家谋士就怕这个,在大军出发前特意叮嘱阿塔司一定别对费其贵动手,不然万一他死了,阿塔部落就是没干系也脱不了干系。” 回忆毕。林骁想起刚得知不久的消息——费其贵已经连骨渣都不剩,不禁对北国人生出几丝同情。 对北国人而言费其贵活着但找不着人,费其贵死了但找不着尸首,换句话说费其贵现下是失踪。阿塔部落想要掌军权就得先确认费其贵生死,他生,阿塔部落提出单挑,获胜后得掌军权,他死,阿塔部落才能直接掌军。失踪意味着避战和认输,但这个单挑是不可避战不可认输,只能你死我亡,约莫北国人这么定规是为了避免输家因不甘心而暗中作梗,耽误他们得战功,谁承想会有部落王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且为了均势和减少内讧可能,每个部落派出的王子最多只能有两位,在有两个部落以上共同作战时,要是哪个部落的勇士抢到了统帅位置,部落王子就只能派出一人,以此维持和其他部落掌权者的人数平衡。 于是如今的情况就是费其部落不服阿塔部落,费其部落王子失踪,费其部落没办法顺利掌军 。而阿塔部落不可能甘心让权给费其,让了费其部落也没人能担任统帅,可找不着费其贵,阿塔部落无法掌军,阿塔部落要是敢强硬夺权,费其部落就能顺势污蔑阿塔部落为权杀人,兴许会和阿塔部落拼个鱼死网破。 更妙的是,阿塔部落攻关伤亡不小,费其部落反倒保留了兵力,尽管费其派人袭击虎翼军营,袭击者近乎全灭,费其部落也依旧占据人数优势,双方当下谁也奈何不了谁。 以上皆在赵谨意料之中,从一开始她就准备了两条路。 一条费其部落不与兴暗通款曲,林中伏兵人数有限,对林子的掌控范围有限,耶伏加会在破关后被虎翼军引到合适位置的敌方伏兵偷袭而亡。到时飞腾军陷入混乱,兴兵不会放弃重创飞腾军的机会,隐藏的兵马必会被钓出,与飞腾军战作一团。 这还未完,虎翼前军(林骁等人)吸引了林中伏兵注意,敌军对林子的掌控范围必然再度缩小,虎翼奇兵(杜聪等人)就可以避开敌军耳目绕行至敌军背后,找出敌军统帅和谋士杀掉,再与飞腾军夹击兴兵。如此拒客关即能稳稳占领。 另一条路属于有备无患的后手,若费其部落背叛,林中伏兵数目与反应有异,耶伏加谨慎不入关,则虎翼前军准时撤退归营,虎翼奇兵伪装兴兵杀掉耶伏加,并助阿塔部落夺取拒客关。 无须担心林中伏兵加入拒客关战局,他们既拿拒客关当饵诱敌深入,以求重创飞腾军,逼迫北国暂时不再对兴出兵,就不会为了守关而打草惊蛇。 就算虎翼军已经发现伏兵及其异常并告诉飞腾军,对于埋伏的兴兵而言也无妨,因为在兴人眼中北人不可能完全信任虎翼军,甚至会轻视人数极少的虎翼军,加上有费其部落搅混水,北人会陷入内斗争抢功劳,他们还特别推崇勇往直前,故兴兵不怕北人不入套。 假如在拒客关就打草惊蛇,露了底牌,让北人亲眼见到兴兵的充足兵力,北人又不傻,肯定会选择固守拒客关,并请调援军。到时这一支兴征军会被牵制在此,若盛国再来势汹汹,兴国的兵力调度恐怕会出现不小的问题。 哪怕拒客关对于位于坡上的兴兵来说易攻难守也不是短短一两日能夺回的,飞腾军用了快半个月才攻破拒客关,兴兵起码也要用三之一的时日,足够北国援兵快马加鞭而来。 是以林中伏兵绝不会出林让飞腾军知其虚实,拒客关必能夺下。 当然,不论哪条路,费其贵都会主动找死,根本无须费力去算计。 攻关一事尚算顺意,林骁等人却无甚喜意,因为虎翼军伤亡不小。 待杜聪等人归营并再度齐聚议事营帐,除早有所料的赵谨外无人不面挂沉重,连最不着调的罗生斧都难得正经沉默,连看上去不甚在乎旁人的邓之行都显露烦躁。 “各营伤亡几何?”赵谨轻易打破了沉寂。 袁逸安毕竟歇了许久缓过些劲儿,遂率先回答:“我们西南营出战六十五人,死了二十一人,其余人皆负伤,重伤者有六人。” 紧接着陈肃沉声道:“东南营出战七十三,亡三十六,重伤七,其余皆轻伤。” 竟直接覆灭一半,可见另一边坡上林有多凶险。 随后杜聪与罗生斧也相继报出军情。杜聪的东北营出战五十九人,拒客关混战中死了九人,重伤两人。邓之行的西北营出战八十二人,负责登上关墙后冲阵,尤其要帮阿塔部落兵登关墙,打法十足不要命,故而死了三十一人,重伤十人。 林骁算了算,算出目前虎翼军还有作战之力的只有一百五十七人,再算上活下来的营盘守兵二十五人,也不过是一百八十二人,凑不够两个百人队,才初战兵力就已大减,她难免忧心忡忡。 赵谨对这伤亡情况倒无甚评判,继续问:“敌军有何异常?” 众人回忆片刻,陈肃开口答:“敌军实力参差不齐,前一拨强横,后一拨就可能弱上许多。” 闻言,林骁回想起在林中砍杀时的微妙感,她当时觉得杀敌似割草,按理说敌人实力很弱才会让她有此感,偏偏有些敌人互相配合默契,总能让他们防御有漏,攻他们死角,让负责掠阵策应的张天石时忙时闲。战时思绪麻木忽略细节,眼下被人点出便颇觉怪异。 “怪哉,兴兵难不成从哪里匆忙拉来了一拨人充兵力?”罗生斧一边揪自己稀拉的胡须一边随意道。 “恐怕正如你所言。” 很稀奇,赵谨认同了罗生斧的猜测。 第103章 罗生斧挑起一边眉, 略微诧异地看向她。 不负他望,赵谨的话并未说完,“恐怕正如你所言”之后的半句是—— “又不尽如你所言。” 罗生斧扯扯嘴角, 懒懒抱拳道一句:“请赐教。” 赵谨淡淡看了他一眼,不答反问:“拒客关之后有何城池要地?” 比较了解兴国舆图的卫忠臣答:“迎秋县, 是个丰粮县,良田肥地, 人口众多, 乃粮产不足的北国必争之地。” 其话音刚落,在场人除邓之行外相继了悟。林骁几乎是紧随几位军师后明白了敌人的阴险。 在镰刀林埋伏虎翼军的不只是那些真正从戎的兴征兵, 还有被拉来充人数的迎秋县百姓,他们杀了很多兴国的平民百姓…… 林骁的面色变得极其难看,袁逸安和陈氏兄弟亦情绪低糜。 气氛愈加凝沉时, 罗生斧砸吧两下嘴,疏懒的语气深埋着愤怒:“真够狠, 兴国想征兵又怕百姓怯懦不肯出人, 出了人又怕他们拿不稳刀剑,就想了这么个鬼主意,让迎秋县适龄儿郎死在合盟军之手, 等北国占领迎秋县, 不管做不做打杀抢烧的事, 只要有一心报仇者逃出城即可宣扬北国人的‘恶行’,让兴国其他城池的百姓惊惧愤恨,以此逼迫他们拿上武器在前冲锋, 保卫家国。啧, 保卫家国,保的到底是家国还是高座之上的王和他欲壑难填的野心?” 第107章 他嗤笑自语:“平民对于那高高在上的王而言不过器具, 战争不过满足其野心的手段,我等也不过是被‘王上’随意摆弄的棋子。” 其所言虽偏激,但很难不让人心生认同,起码林骁心里是认同的。倒不是说兴国不该抵御乾阳与北的入侵,而是兴国不该拿平民百姓的命当这场战争的祭品。她且难免埋怨所谓的王,这天下因分裂而乱世不休,倘若各国的王能多为百姓着想,不执着权力不放,能够摒弃兵戈,让天下大同归一,择选仁德明主,何至于九国混战,民不聊生。 他们又何至于侵略他国,手染无辜百姓的鲜血…… “诸位莫想太多,先打起精神打赢这场仗才是正事。”卫忠臣劝道,亦是阻止罗生斧继续借机贬损武阳王。 他与赵谨是这营帐中面色最如常的人,表面上看着像是冷心冷血,实际上林骁知道赵谨不是冷漠,而是看事比旁人通透,以及把控大局者需要时刻保持冷静与清醒,不会也不能轻易陷于悲喜当中。林骁既敬佩她,又心疼她无时无刻不能放松心神。 至于卫忠臣,他许是见惯了牺牲,毕竟是得杀伐之主武阳王信任的谋士。 “嘁,护主狗。”罗生斧低骂一句。 卫忠臣笑笑,不甚在意,语气一如既往随和有礼。 “在下不才,只能窥得诸位心中迷惘三分,若诸位不嫌弃,可略听在下愚见,能驱除迷惘一二甚好,不能,诸位就当在下随意唠叨,权当缓和气氛。” 林骁竖起耳朵仔细听。 “在下跟随王上多年,既见得王上仁爱贤明的一面,又见得王上凶狠残暴的一面,尤其王上好征战,这份残暴时常现于在下眼前,在下亦曾迷惘彷徨,到底习谋略、算人事,帮主君夺他国领土所为何求?初心自然是为了结束这乱世,让天下百姓能安居乐业,可正是在下之谋让乾阳百姓苦于征战疲于农,让他国百姓遭遇战火失住所,在下无疑罪孽深重,也越来越抓不住初心。 王上看出在下心有郁结,以及对战事的抵触,却并不出言宽慰,更不为自身开脱,王上只说了一句话‘分珏逐鹿以前没有九国’,好似一句废话,却点醒了在下。 天下本为一,因珏王昏庸无道与九王野心无边而分裂,非因百姓祖先不一、肤貌显异、言语不通而分裂,恰是相反,天原人有同一祖先,肤貌大差不差,便是北国人也不像从天原以外之地捡来的,言语更是自古相通。 换句话说,这天下百姓皆是同胞,只是被人以私心分国教化,让兄弟姊妹互不相认互不相容,才只能以残暴的武力强行去掉异国的束缚,让天下重归于一。” “先生所言不无道理。”赵谨浅笑一下,省了一番口舌。 林骁不自觉微微颔首,她的迷障在于“侵略”之举,在于无意间杀了无辜,卫忠臣一番话便是将王私定的国与民分离,现在的“九国”本是“一国”,他们攻打另外八国不是侵略外土,而是凭借武力强行让分裂的九块国土重新合一,他们会与同胞厮杀,会杀了无辜,不是出于他们的本意,而是敌人——那私心深重的王在施行诡计,在强迫他们为王的野心相斗相杀,不管是否无辜都被强行扯进这杀戮漩涡。 他们的确有杀戮之罪,然更大更多的罪名在王的身上,尽管推卸过错很卑劣,但这确实让她感觉心里舒坦许多。 * 第二日一早,阿塔部落与费其部落皆派不少人来到虎翼军营盘。 林骁昨夜没睡,在赵谨营帐门口打坐一夜,防着宵小潜入营地,自然更多的是她想给赵谨守夜。是以当两个部落的人远远的还未到时,她就已经通过感气知道了。 “赵谨,他们来了。” 话音刚落,营帐帘子被掀开,披着御寒墨袍的赵谨款步而出。她应是刚醒不久,一双桃花目微微低垂,尚未盛满冰霜,林骁甚至能从中瞧见几许不易见的茫然,连她目下那颗小巧泪痣都比往日更添几许温柔与可爱。 林骁不由得放轻本就绵长轻缓的呼吸,可惜心不大听她的话,跳得激烈又吵闹,她伸手捂住心口,想抑制一下,奈何并无效用。 “莫挡路。”赵谨合了下眼,再睁开时眸中一片惯见的清寒。 尽管眨眼覆上一层霜,她抬眸看向林骁的时候,林骁也还是会呼吸一滞,感觉面颊有发热之象,不会是冻着了吧? 说起冻着…… 林骁凝视着赵谨的脸,属实怕她冷到,没错,就是怕她冷到。 她遂提议:“你……要不要戴上面具?这天儿越来越凉了……嗯,戴面具比较挡风,我也戴。” 赵谨轻轻哼笑一声,转身进了营帐,再出来时林骁最稀罕的玉颜已为面具遮掩。 虽不能时时赏颜,但林骁得了隐秘的欢喜,唇角止不住肆意上扬,比天上的朝阳还要灿烂,好在有虎牙面具遮挡,没让人瞧见。 赵谨瞥了眼虎崽子笑弯的星眸,配上略显凶悍的虎牙面具,确有几许趣味。她面上的冷淡不知不觉间淡了三分。 直到争吵声入耳,二人才双双恢复最正经严肃的模样。 “可笑,私生子也算部落王子?你们又有什么证据证明这矮竹竿是?阿塔司可是把你费其部落的王子认全了,从未听过有这么个私生子,费其部落王后难道连维系王族血脉纯正的本事都没有,居然允许他的存在?” “你竟诋毁王后!阿塔部落的人就是没教养。” “哈哈,你顾而言他的功夫比努喀大哥还差。” “图,给努喀大哥留点面子。”顿了下,阿塔司盯着费其部落的人,忽然不再咄咄逼人,转而和气地说,“既然你们费其坚持认这私生子,那就按规矩让他做统帅,费其做前锋,阿塔殿后,战功都让给这位费其王子,阿塔部落今次就将仁义贯彻始终。” “啊……这……你们阿塔部落怎么这样没有勇气和野心!” 闻言,阿塔图又嘲笑两声:“哈哈,费其脑袋空空,努喀大哥告诉阿塔图他们总是会干一些明显就很蠢的事,让阿塔图千万不要跟着学坏。阿塔图才不会学费其蠢猪。” “你!费其要和阿塔部落决斗!” “真奇怪啊,我阿塔部落明明已经仁义到将头功相让,你费其部落到底还在纠缠什么?” “……” 他们安静下来,林骁与赵谨也来到近前,罗生斧和卫忠臣在此看热闹,伯长们和陈军师应该是带人去收敛林中同袍的尸骨了。 “呦,小矮子也来啦。昨夜属实惊险啊,费其部落无故向友军动手,幸好阿塔司有所防备,让阿塔部落留守的人多注意前营的动静。你或许可以向你的朋友——阿塔部落的勇士致谢,小矮子林骁。”阿塔司看上去心情甚好,流于表面的好。 林骁拧了下眉,说:“你要是不说那三个字,我勉为其难给你道声谢。” “那就算了,阿塔司已经叫惯了‘小矮子’。”阿塔司摇头笑道。 啧,真想揍这家伙一顿。 “以牙还牙,不会?”她身旁的赵谨突然低声言之一句,在安静的当下入了不少人的耳,随之一束束略带不善的目光落在赵谨身上。 林骁皱眉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冷喝:“炸毛犬,管管你飞腾军的人。” “炸毛、犬?你说的是阿塔司?”阿塔司瞪大眼,指着自己一脸不敢置信。 “不是你还能是谁,他们的头发也没你这么炸啊。”林骁理直气壮地回答,看着阿塔司一副要怒不怒的憋屈模样,心里可是舒爽,让这厮总叫她小矮子,他一天不改称呼,她就一天不放弃以牙还牙,早晚让“炸毛犬”扬名立万。 此话一出,周围的阿塔部落兵一边怒于王子被起了蔑称,一边努力绷住脸不笑,费其部落的人不仅没有笑,脸色还不好看,卫忠臣自不会在这时发笑落人话柄,唯有阿塔图和罗生斧笑得肆意开怀。 “图,你真伤兄长的心,阿塔司回去就向努喀大哥告你的状。”阿塔司脸上挂着虚假的悲痛,试图转移话题。 “北国人是不是都不大会顾左右而言他?”林骁扭头问赵谨,偷摸问的模样,一点不偷摸的话音。 阿塔司与费其一众:“……” 阿塔图怒而反驳:“阿塔图不是,努喀大哥说阿塔图最会聪明地顾而言他!” 第104章 不正经的斗嘴并未持续多久, 被推上风口浪尖的费其部落兵有了思考功夫,反手就把他们刚认下的部落王子杀了,还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竟会被这种腌臜东西蒙骗, 实在对不起伟大的部落王和王后!” 其狰狞的模样不像对不起其王与后,倒似要把他们生吞活剥。 阿塔司同情地看一眼那咽气的“私生子”, 随意道:“啧啧,既然费其部落找不出部落王子……” 费其紧张又期待。 他们真是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 难怪阿塔部落不上当。林骁虽刚到这里不久, 但已看懂了费其的意图,他们是想把阿塔部落引去兴兵的陷阱, 完成部落王子和将军没完成的任务,又因为费其贵失踪,没法断定生死, 费其部落就想了馊主意,让一个同族假装成部落王的私生子, 通过单挑决斗使阿塔部落顺理成章地成为统帅, 然后…… 第108章 阿塔部落必会让费其打头阵罢,费其部落难不成真以为兴兵是友军,即使打头阵也会安然无恙?还是说他们打定主意不听阿塔部落的命令, 那阿塔部落八成会固守拒客关, 逼迫费其打头阵。 林骁有点跟不上费其部落的思路, 依照她昨夜的想法,费其部落应该与阿塔部落争夺掌军权,做出想打赢此战夺取战功的样子, 等合适时机背刺阿塔部落。至于昨夜进攻虎翼军, 费其可以找借口,比如发现兴国刺客潜入虎翼军营盘, 费其贵带人想抓刺客,结果有所误会和两方人马混战,费其贵在混战期间失踪,再怪罪虎翼军和阿塔部落不分青红皂白把他们的人全灭,突出一个倒打一耙和死无对证。 当然,虎翼军手中有俘虏,可费其部落并不清楚,他们恐怕以为派来袭营的人都死了,而且特别有骨气什么都没招。 这么一想,好像不管怎样,费其部落都脱不开一个“蠢”字。 思绪转得快,正好赶上阿塔司短暂的停顿结束,林骁也期待炸毛犬的话。 炸毛…阿塔司说:“那么选不出统帅的我军就暂时听从友军的指示罢。” 啊???林骁懵了,阿塔司怎么如此配合虎翼军? 林骁不自觉地回头看向赵谨,明明隔着面具什么都瞧不见,但她莫名觉得赵谨在笑,仿佛阿塔部落的意外之举并非意外。 费其部落俨然无法接受:“飞腾军怎么能听从别国的命令!” 阿塔司掏掏耳朵,说:“那你费其倒是找出部落王子主持大局啊。” “我们……可以让功给阿塔部落。”费其部落的人摆着臭脸,语气心虚又傲慢。 “哈哈。”阿塔司干笑两声,“不好意思,仁义的阿塔部落并不想抢费其的功劳。” “那费其成为统帅,你阿塔部落会听从命令?” “比起听从蠢猪的命令,阿塔部落更喜欢与聪明人合作。” 阿塔司悠哉的语气和话里话外的轻蔑明显惹恼了费其,费其领头者冷笑:“你们就不怕费其与阿塔同归于尽?” “阿塔司可不认为你费其部落有这个不要命的勇气,再者你们是不是忽略了我们的友军,他们就算人数远不如我军,但一定有本事脱离战场,到时候把费其勾结兴兵叛国的消息传回北国,你费其部落就不是十年起不来,而是不必再起来了。”阿塔司语含嘲弄。 费其部落一部分人变了脸色,另一部分茫然无措。 “你,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蠢猪也能懂吧?”阿塔司和善一笑。 无须虎翼军费口舌,阿塔司“说服”了费其部落,费其部落答应不会再捣乱,却也不会多尽心去打兴兵,他们就守着拒客关,顺便找找费其贵。 这个结果已是不差。只是林骁有点担忧费其部落会不会不死心从背后偷袭他们。 看出她的疑虑,赵谨说:“不会,有背叛之心未付诸行动与背叛并付诸行动天差地别,在被戳穿之时费其再蠢也会想到阿塔已经秘密传书给扎索,倘若最后此战大败且只有费其回归或者飞腾军五万人全军覆没,费其部落必将洗不清叛国的罪名。” 林骁想说费其部落不是已经付诸行动了?但转念一想,费其目前做的只是算计友军,和阿塔的内斗并没有造成太大损伤,没有直接和兴兵一同覆灭阿塔,也就构不成叛国罪名。至于虎翼军如何,北国部落首领估计不在乎,顶多给乾阳赔点礼再道个歉,而兴国未亡,合盟还要继续,乾阳不会轻易和北国翻脸。 “那阿塔部落为何这般配合我军?”走在回营的路上,林骁干脆将始终想不通的事问出,她昨夜一直跟着赵谨,没见过赵谨吩咐谁去接触阿塔部落,昨夜商议的事中同样不包括与阿塔部落商谈。林骁以为局势会照她所猜的那样进行,阿塔与费其互斗,不能奈何彼此,最终只能被中立的虎翼军牵着鼻子走。 “阿塔可不似费其颅中空阔。”赵谨只轻飘飘回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这意思是让林骁自己想,提示是阿塔部落不傻,换句话说阿塔部落通过某件事看出虎翼军的打算以及费其部落的图谋…… 费其贵! 那厮会夜袭虎翼军营是阿塔司早就料到的事,因此阿塔部落的人驰援及时。他们应是打算趁机杀掉费其贵,却不想费其贵先费其部落人马一步潜入虎翼军营并成了一摊血水。 阿塔司必会怀疑虎翼军杀了费其贵,却找不到尸体,无法断定费其贵生死。 假如虎翼军要站阿塔部落这边,费其贵的尸体不可能消失,让阿塔部落无法按规矩掌权。 假如虎翼军要站费其部落那边,费其贵就不能是死人,应该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前营。 费其贵失踪就代表虎翼军想保持中立,且让飞腾军没有统帅,飞腾要是还想打赢这场仗就只能听从虎翼军的命令行事,否则三方各执己见,这仗就不用打了。 再者飞腾内斗,费其向虎翼出手,虎翼如何能相信阿塔不会像费其那样做?阿塔司退步是为了能打赢这场仗。 同理,费其部落第一天就冲友军下手,明显是不想赢,否则该是等此战尘埃落定再进行这些阴谋。阿塔司应是察觉到费其有败北之心,进而推测出费其部落现状与其做这一切的目的。 “阿塔司确实聪明。”想通这一切的林骁长吐一口气,感叹道。 赵谨看她一眼,幽幽一语:“昨夜除了那一摊血水外,阿塔与费其部落的人几乎同时抵达我军营盘。费其为了在阿塔插手前达到目的,必是全速奔至我军营盘,阿塔若是先观察到费其的动向再召集人马来援,怎会与费其几乎同时抵达?” “他们骑了马?”林骁说完又否决,“不对,没有马蹄印,且骑马动静大,费其来袭击的人很容易就能发现,应会分出一些人去拦截,他们不太可能同时抵达。难道阿塔知道费其袭营的具体时辰?他们怎么知道的……靠细作?” 她微微瞪大眼,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在上午虎翼军刚到这里的时候,在后营碰见阿塔兄弟和不知名迎客使,迎客使言辞对耶伏加多有敬意,行为上与阿塔兄弟熟稔,还护着阿塔图提出射靶,之后且秃噜一句“努喀那混蛋”,显然与努喀很熟。 耶伏加派来的迎客使肯定是费其部落的人,因此迎客使嘴上尊敬耶伏加。同时迎客使是阿塔安插于费其部落的细作,是以迎客使与阿塔部落王子熟悉又有所维护。而耶伏加让阿塔兄弟试探虎翼军虚实,八成是打着让他们因玩命的试探之举产生嫌隙而无法联手的盘算,最好能让虎翼军与阿塔兄弟两败俱伤。 算盘打得挺响,可惜林骁和阿塔兄弟相识,虎翼军又不是什么暴躁冲动的军队,哪里会不点到为止。 鄙夷一番耶伏加的险恶用心,林骁忽然意识到阿塔司通过细作得知费其部落要夜袭虎翼军营,却没有提前告知虎翼军,这是在打雪中送炭拉拢人心的主意。 林骁一时五味杂陈,虽说炸毛犬提醒虎翼军是情分不提醒是本分,但多少还是让人心里不舒服。倘若赵谨没有自保之力,以昨夜的情况,她未必能保全性命,更难以毫发无损。 “我非琉璃,亦非鹿豕,昨夜无蛊无毒,这军营依旧是宵小匪徒的葬身处。”赵谨偏头定定地看着她。 四目相对,林骁脚步不由得停下,既觉惊心又觉惭愧。 赵谨始终坚韧强大,她却总将她当作瓷娃娃对待,这对于赵谨而言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一种狂妄自大的轻蔑,自以为是的得意,赵谨理所当然会不悦。 “对不起,赵谨,是我太狂妄。”林骁垂首认错,耳朵红透,羞愧的。 “看在我亦曾轻视于你的份上,两相抵消。虎翼与阿塔互相算计同样如此,你不必紧抓芥蒂不放。” 赵谨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林骁反应一瞬才了然其意,立马重拾起笑容,摸着怦怦奏乐的心口,认真应一声“好”,又急忙三两步追上她,与她并肩而行。 第105章 虎翼军驻扎镰安平原第四日, 自拒客关望向镰刀林,鸟雀骤然高飞,一阵震耳的踏地声渐渐远去。 兴征军撤离了不少人。 林骁得知要准备继续行进的消息时正在教傅七娘打拳, 行气拳被她拆解了,每一招拆解出好几个姿势, 勉强能让人走走气,就是通起经脉来肯定不如原本的行气拳快, 但对天资的要求降低太多太多, 唯一的要求是身体得非常柔韧,傅七娘年纪比林骁还小, 筋骨可塑,正是修习拳法练体的好时候。 “看来盛国出兵不少。”收拾好东西的姜商随意说了一句。 在虎翼军与阿塔部落达成共识后,虎翼军就将谋划告知。谋划非常简单, 只有一个字“等”,等盛国被东馗愚撺掇着出兵, 兵力不够用的兴国必然要调走正用着的兵力, 翁宜那边没法动,自然只能动拒客关这边的,反正迎秋县是陷阱, 兴国平地多丰田多, 不缺一个迎秋县, 迎秋县远不如兵家必争的交通要地繁邑重要。 第109章 “毕竟是临时加入分一杯羹,若不多出点力如何能赶上前辈。”祁臣乙正在帮傅七娘收拾她的瓶瓶罐罐。 他身旁还有一个沉默寡言默默做事的张天石。另一边的西阿星早已收拾妥当,如往常一般阖目练功。 同样迅速收拾好的林骁则把玩着一根毛笔, 不知在思量什么。 营帐内重归于无声, 其间的人各自做事,倒不会因为无话闲聊而尴尬。 等众人都收拾完毕, 几人默契配合拆了大营帐,将辎重全放在西南营的辎重车上,身上只系着轻便的包袱,包袱里大抵是水囊干粮一类常取用之物。林骁且去帮赵谨拆了营帐,两位姐姐和刘叔那边有祁臣乙等人帮忙,暂且用不上她。 赵谨不爱说话,她安静伫立一方便恰似将那方天地染上冷冽的雪白,宁静,出尘,淡漠。 林骁看着赵谨偶尔会突发奇想联系到武技上,武技乾坤境,之所以能有风雨雷电飞禽走兽之象,是因为武者通过感悟连通了天地之气,借天地之气融于形似天地的招式便入了乾坤境的门,与乾坤境武者较量所见得的象为虚象,并非真实存在,只是借于天地力便沾了天地之象。 乾坤境之上的返璞境,林骁请教过师傅和谧姐姐,她二人的确已至返璞境,返璞境注重自身之意,气源于自身,象亦源于自身,招式最是朴实无华,然其威力远不是乾坤境所能比拟。 而无一境有两条路,一是放弃自身,融于天地,此为臣服于天地,二是不愿为天地束缚,自成一片天地。 林骁觉得赵谨在心境上或许已踏过武者梦寐以求的无一境门槛,哪怕她并不爱修习武艺。 这要是让一些执念重的武者知晓怕是会嫉妒疯。诚然,林骁亦有攀登武道巅峰的野心,不过她毫无嫉妒与羡慕之情,唯有不知数的喜欢,她喜欢赵谨所在的这片天地,同时深刻意识到创造这片冰冷天地的赵谨强大而孤寂。 可惜林骁能靠近她所在的雪域,却不被允许踏入其中,她到底尚未被赵谨真正接纳。 路漫漫修远,无丝毫退念。 “还未看够?”赵谨戴上狐狸面具,遮住容颜。 看不够……林骁在心中回答,面上只是笑了笑,同样把虎牙面具戴上。 回头见大家已做好准备,车已套马,林骁遂履行什长职责,带众人与伯长袁逸安会合。 兴兵不是所有人都撤退,合盟军还得打一场硬仗,马战虎翼军不擅长,故而不骑马,马让辎重兵看管,等前路开辟再骑马赶路。飞腾军大多善马战,便由阿塔骑兵打头冲锋,虎翼步兵则走林子除掉敌方弓兵,辎重兵暂时待在拒客关门口,有赵谨在,想来就算费其部落突然坏了脑子也足以应对。 后方无忧,虎翼将士又憋着一股火,猛烈进攻林中兴兵,气势异常凶煞,吓倒不少假兵卒,这些百姓虎翼军都没杀,仅仅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其余真正的兴兵,虎翼军半点不手软。 从早上一直砍杀到中午,这一片都为血腥气铺盖,久久不散。合盟军没有再跑回安逸的拒客关,而是将尸体暂且堆在远处,就在这片被清理出来、洒满鲜血的空地歇息。 不管杀了多少敌人,该作呕还是会作呕。 林骁精气神有点萎靡,端着刘叔精心为他们准备的午饭,既食不下咽又不想辜负刘叔一片心意,她看了眼其他人,大多和她一样端着碗不吃,唯有小七在强迫自己下咽。 林中消耗太多,不补充些怕是赶路都没力气。林骁也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想吐,感觉往常香气四溢的饭食如今充满血腥臭,明明刘叔照顾他们一点肉都没放。 在她快要吃哭的时候,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来,往她碗中洒了点粉末。 林骁微怔,抬头看向赵谨,星目略红,好不可怜。 “给你下毒。”赵谨无丝毫怜惜之意,将“下毒”二字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什么大事。 林骁更是没有半点犹豫,将粉末混匀,随后吃了一大勺,立竿见影,嗅觉和味觉双双失灵。 虽说没味儿的东西也难下咽,但总比血腥臭好。林骁抽抽鼻子,到底没哭着向赵谨道谢。 赵谨毫不吝啬,将药粉传递出去,甚至传到了阿塔部落那边,独独没有傅七娘那一份,她仅是冷漠撂下一句“自己解决”。 非是针对傅七娘,而是作为修习毒术一年多的人要是连此事都解决不了,她就不必再做赵谨的徒弟了。 傅七娘未让赵谨失望,她速速调了一包药粉,却没有用,交给赵谨过目后便收了起来,继续硬吃食物,她是真的吃哭了还仍坚持吃,让周围人不得不心生敬佩。 其实虎翼军中有不少人看出傅七娘是女扮男装,他们会因为忌惮赵谨而不敢在明面说闲话,然而那些轻视怀疑的眼神并不会遮掩,赵谨又不让林骁等人护她,七娘时常会受委屈。有时林骁几人都忍不住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人知道“尊重”二字咋写,可七娘会冷静地拦下他们且说不在意。 何能不在意?不过是七娘在努力磨炼自己的心性与实力,还不愿给他们添麻烦罢了。 林骁再一次觉得不论赵谨还是七娘实际上都比他们强大,他们强大在表面,而她们强大在内里。内里的强大往往比表面更不易得,亦更为坚韧。林骁欣慰于七娘的成长,同时自省,她也该多多磨炼自己的心性,让内里一并变得强大。 很突然,林骁顿悟了,灵台清明,拨云见日,她领悟了新的乾坤境武技——磐石,坚不可摧的磐石。 武技招式于脑海乍现,连绵不断,林骁放下碗筷,如一阵风钻进林子,拔刀开练。 一招一式厚重无比,她不挪一步,行招不快,缓速无灵巧,却能形成刀障,让忽至眼前的一击瞬间溃散。 “厉害。”来偷袭的袁逸安大为惊叹,握着长柄阔刀的手微颤,力道有失,俨然是被林骁的招式震麻了。 “和砍了硬石头似的,你这天赋真是羡煞旁人,第几个了?” 林骁收刀入鞘,心情畅快,笑答:“暴雨惊雷式,飞火连花式,和风细雨式,猛虎扑杀式,再加上新领悟的不动磐石式,正好五个。” “能说出‘正好’二字,你可真讨打啊,林骁。”袁逸安语气随意,目中充斥战意,“打一场?” “来!”林骁乐得与人切磋磨技。 将英瞬出鞘,吓退一众怨魂厉鬼。长刀荡江河,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二人在林中激斗半个时辰,始终未伤及一叶一木。 直到林外响起整军列阵的鼓声,林骁与袁逸安才停手,二人气息平稳,身体不疲累,反倒别样松快,此战可谓是打得酣畅淋漓。林骁对于新武技的理解进一步加深,磐石不单能防守得无懈可击,还能反震伤敌,像面对力将完全可以使之伤敌二百自损八百。 二人归队,合盟军继续前进,绕过迎秋县,往距离迎秋县不远的少耕县去。此县县如其名,农田十分稀少,因为迎秋县所处地势略高于少耕县所在,少耕县另一边又是一缓坡,雨水期难免排水不畅,土地不好生长作物,故而田少,又因临近迎秋县,城内百姓多是去迎秋县买粮,再卖出手工制物,是以少耕县较为重视贸易。 兴国重农抑商,少耕县这小县城于兴而言实在不重要,对于缺粮的北来说同样无甚大用,兴国恐怕想不到合盟军弃了迎秋县,去攻打少耕县。 少耕县几乎没有守兵,都是百姓自发守卫,合盟军没有强攻,而是选择劝降,并承诺不会烧杀抢掠。 林骁当然知道少耕县人不会信合盟军的承诺,却笃定他们会打开城门。 果然,不多时城门缓缓开启。 一个像是县长的老者孤身走出,向领头的阿塔司下跪磕头。 “请、请各位大人放我县黔首一条生路!” 第106章 老人将头紧紧贴合在地上, 明明身子骨一直在抖,话音却十足清晰。 “我县愿交出钱粮,只求保得一条贱命, 若大人不愿黔首离开,我等也会遵从, 绝不私逃,还请诸位大人发发慈悲!” 言罢, 老人磕了几个响头, 瘦弱的身子骨颤颤悠悠,仿佛随时会垮掉。 林骁望着老人卑微的身影, 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攥了攥拳,想去把老人扶起来,步子刚前蹭一寸, 一只寒凉的手就抓住林骁的手腕。 林骁偏头看向身旁的赵谨,隔着面具四目相对, 她明白了赵谨的意思。 作为仅比伍长高一级的什长, 越过伯长与军师以及阿塔司等人去扶老人着实不合适。赵谨让她稍安勿躁。 闭了下眼,林骁微微点头,下一息赵谨便将手收了回去, 林骁稍怔, 有几许怅然若失, 但现在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她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阿塔司依旧坐在高马之上,没有施以仁慈之意, 不是为人冷酷无情, 而是让利给乾阳。卫忠臣作为王上身边的谋士,必是很会安抚民心, 他从高头大马中穿行而过,来到不敢抬头的老者面前,并未如林骁料想那般扶起老人,而是负手温言。 第110章 “老人家,合盟军非滥杀无辜之军,请不必担心。” 老人没有放松绷紧的身子,小心奉承着说:“大人所言极是,谢诸位大人垂怜。” “只是行至此县,合盟军耗费颇多,还望县民慷慨赠粮三成,且为避免军机泄露,在战事结束前望诸父老莫离开县城。待战事结束后,若县民不愿离开乡土可成为北国边陲子民,若县民想离开故土,北国将士也不会阻拦。” 在“只是”二字飘出时,老人抖颤一下,在“赠粮”二字落地时,老人肉眼可见的松懈几分,后面的“三成”似让老人惊讶,悄悄抬起头来。紧接着“军机泄露”与“莫离开县城”又让老人再度以额贴地,但其身已不再颤抖,似是安心不少。之后的话,老人明显一耳进一耳出,几乎卫忠臣话音刚落,老人就回应道:“诸位大人慷慨仁信,老头子与县中黔首感激万分,愿赠半数县粮与合盟军以还报恩情!” “既如此,合盟军就不推辞了。老人家快快请起,麻烦替大军安排住处。” 卫忠臣这时才将老人扶起,老人一边感激地说着“不麻烦,这是老头子应该做的”,一边随着卫忠臣的力道站起,旋即又躬身向卫忠臣与飞腾军拱手一礼。 老人这般委曲求全的卑微姿态让人看得心酸。林骁明白卫忠臣之举的用意,若他从一开始就表现得随和友善,老人怕是会战战兢兢始终心存防备,没准会当面恭迎大军入县,私下就筹谋着逃跑或下毒,一旦做了不利于合盟军的事,合盟军就难以轻饶这一县的县民。 反之卫忠臣表面随和,实际摆明了要谋取利益,老人再多予一些利买全县人的命,双方相当于做了买卖,老人多少能安心,只要合盟军不先展露獠牙就不会走下下策。 等战事结束,少耕县可以追随胜者,兴胜,少耕县便是虚与委蛇,合盟军胜,少耕县可以直接依附北国,左右于兴而言少耕县及其县中黔首并不重要,这位老县长估摸着就是知道兴王不会派兵驰援少耕县才会这样轻易地开城投降。 同卫忠臣的举措一样,老人所展露的胆怯与卑微也都是为了让合盟军放心,无声地承诺少耕县县民定会听从合盟军安排,绝不敢生出半点歪心思。他们只求保命。 林骁很佩服老人,如若她处在老人的位置可能会选择与敌人硬拼,倒不是为了高高在上的王以及使百姓饱尝战乱之苦的诸侯国,而是为了身后的亲朋,林骁没有勇气轻信敌军的仁慈。 另外,林骁还注意到一点,卫忠臣一直以“合盟军”自称,并未单独提及乾阳虎翼军,这即是不独占好印象,没有把少耕县变成乾阳城池的意思。她看不见阿塔司的脸,但能感觉到阿塔部落与虎翼军之间因算计而生的隔阂淡去许多,二者合盟关系变得更为牢固。 跟随老人进入城池,少耕县的氛围十分紧张,在外驻足的都是青壮男子,没有女子孩童与老人,他们仅向合盟军投来很短暂的一瞥就低下头颅,那一瞥饱含愤恨与不甘以及浓烈的忌惮。 林骁期望这些人聪明些不要做傻事,否则害的是全县人。 少耕县不善农耕善百工,因此县内房屋整齐精致,县长居处比寻常百姓住的屋子更宽敞贵重些,有不少精美的青铜制品。可再宽敞也住不下阿塔军两万一千人加虎翼军二百八十三人,县内歇脚店亦盛不下这么多人,毕竟这小县才一千来户五千多人。 合盟军排长队入城,才进去一小半便将县中主街塞满,那些青壮男子都不得不回了屋子。 老县长擦擦冷汗,冲大军拱手行礼,硬着头皮说:“诸位大人,小县地方实在狭小,恐委屈了大人们,您看可否让一部分大人在县外驻扎,小县会备足粮水供大人们食用。” 这次回应他的是阿塔司,他说:“就按县长说得做。伊雷,传阿塔司之命,留一百人在城内,其余人在城外扎营。” “是。”虎背熊腰者单手置于左胸,另一手背负,向阿塔司微微倾身行礼。旋即调转马头从县内其他小街穿行,通告后方人马。 虎翼军这边同样留了一百人,其中包括四位军师、一位伯长及每营派出的精兵若干。因赵谨在,林骁的什自是留下了。 县长的住处有客房十间,虎翼军与飞腾军各分五间房,不算宽裕,好在院子比较宽敞能扎营,两军各有二十护卫住在院子,其余人皆被安排入住歇脚店或者县长特意吩咐人收拾好的兵舍。 林骁将大营帐扎在赵谨所在屋子正对着的地方,两位姐姐的小营帐与刘叔的单人营帐扎在大营帐两侧,占据院子四之一空地。 按照军师们的谋划,合盟军得在这里休整一两日,等盛军彻底牵制住与之对峙的兴军,合盟军的行动压力会小许多,顺便还可以看看形势发展,调整接下来的策略。 大体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林骁把甲胄卸下,轻装便衣,打算到街上转一转,主要是熟悉一下地形以及看看这小县有无异常,毕竟是敌国城池,小心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她敲敲赵谨的房门,想问问她要不要一同去逛。 门很快打开,林骁尚未开口就被一只手抓住衣领,一下子把她拽进屋里。当然,要是林骁有意稳住下盘,她是不可能被轻易拽进去的,可谁让拽她的人是赵谨,林骁欣喜还来不及,哪里会反抗。 “嘭。”门被林骁顺手关上,虽然她也不晓得为何要关门,好像要做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确实有点见不得人,她们现在离得很近,近到彼此的呼吸相触,若即若离。林骁僵在门口,整个人像是在热锅里涮过一样,红彤彤的还冒着不见形的热气。 赵谨倏地松开手,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淡然道:“去探查这县中妇孺的踪迹。” “……好,我去,探查。”林骁磕磕绊绊地回答,同时眼珠左转右转,想看赵谨又不敢看她,奇怪无比。 “若有发现不可打草惊蛇。”赵谨无视林骁的异样,叮嘱一句后便让她出去。 林骁点点头,不动弹。 “还有何事?” 她微微摇首,小心地抬眸看了眼赵谨,见她面色如常,淡漠依旧,不知为何心里有几分失落,紧绷着的某根弦随之松弛,笼罩她的热气悄然散去。 未几,恢复常态的林骁向赵谨抱了下拳,开门离开,并细心地将门关好。 赵谨在门前停留一息,转身行至桌前,欲重新拾起书简,手顿于半空,她蹙了下眉,自旁边的包袱中取出碾药的惠夷槽,扔进去几朵“忘忧”(致幻毒花),耐心地一点点捣碎碾磨。 院子里,选择把刚才的事暂且忘掉的林骁没有直接离开县长府,而是先回了营帐,把本来不打算带着上街的将英重新挂于腰间,外加虎牙面具也重新戴好。 “老大,给你这个。”傅七娘递给林骁一包药粉。 “这是?”林骁接过,有点诧异。 傅七娘悄声说了两字“迷药”,又紧接着解释一句:“臣乙哥感觉此县有古怪,他与姜商哥和天石哥正暗查此府,他说要是老大你想出去,最好多做些准备。” 闻言,林骁仔细放好这包迷药,摸摸七娘的头发说:“多谢小七,我会小心的。” 傅七娘笑了笑。 走前,林骁与打坐的师傅对视一眼,明了师傅会守好此处,于是安心迈步离开县长府。 街上依旧冷清,不见半个人影,不过落在林骁身上的隐秘目光着实不少。 林骁全当看不见,快步往城外去。 第107章 走出城池, 如影随形的盯视才消失,林骁舒了口气。外面正在建营寨,壕沟、鹿角、哨塔、栅栏一应俱全, 得亏附近那小坡上有不少可以伐来用的树,估摸着斥候且得在坡上仔细转几圈。 “林骁?”拿小刀削木头的袁逸安发现了她, 又瞧了眼她的刀,笑道, “不至于手痒要找我切磋罢。” 林骁冲他点点头。 “行, 陪你耍一番就是。”袁逸安放下小刀和没削完的木头,站起拍拍木屑, 旋即拿脚勾挑起旁边的长柄阔刀,手一捞,握住长柄, 曲臂,长柄扛靠于肩, 他打了个呵欠, 一副想睡觉的模样,嘟囔着“今夜要好生睡一觉”。 袁逸安跟随林骁行至少耕县侧面城墙处,避开大多数同袍友军的目光, 正儿八经地对起招来。 铿铿锵锵, 二人越打越慢, 一磐石一缓流,怕是没一二时辰分不出高下,让好奇观战的人不多时收回了目光。 “可以说了。”袁逸安低声一语。 林骁一边挡开他的招一边轻声说:“少耕县有问题, 赵谨让我探查妇孺的踪迹, 然街上无人,躲在房屋中的人在暗中盯着我, 我只得先出城再翻墙进去。” “入夜再探岂不更好?”袁逸安一招缓缓斜劈落在磐石上,水花溃散,谁都伤不到谁。 林骁突变和风细雨式,飘然上步一点,被缓流轻巧推开。 “入夜兴许会有变,她让我现在探查应该是为了证实猜测。我到城外来十有八.九在她意料之中,你们晚上最好别睡,在城外随时策应。” 第111章 “哈额~”袁逸安又打了个呵欠,“一波接一波,感觉与赵军师过招的人挺阴险,且对赵军师有一定了解。” 林骁皱了下眉,有些不爽,却还是勉强顺着袁逸安的思路想下去。 “假设那人对赵谨有一丁点了解,他是从什么地方了解到的?”她提问,紧接着自己回答,“只能是寻杜收复战。” “寻杜收复战吗,那场大战真正的战场在凌云关,真正的统帅是铜墙铁壁之一的阎济,难道算计我军的是他?” 话音未落,袁逸安手中刀猛地提速,绕弧掀浪下砸,林骁反应极快,稳住下盘,改换不动磐石式,手抵住刀背接招反震。 袁逸安急忙收力,手仅是被震得微麻。 林骁平稳的声音响起:“我听说阎济下狱尚未被兴王放出来。” “但他的门生不少,没准就有哪个在得知虎翼军前往拒客关后,跑到阎济那儿求得妙计。”袁逸安再度放慢招式,与林骁一攻一守互相喂招,“阎济毕竟是因为赵军师才落得这般下场,不可能不报复。拒客关和镰刀林主要针对的就是虎翼军,而且和兴国合作的费其攻打虎翼军营时直奔赵军师所在,杀意很明显。” 他说得有道理,可林骁总觉得费其针对赵谨一事没有“报复”二字这么简单。 袁逸安继续道:“何况已经是三国合谋兴,不管阎济犯了什么大错,在兴国生死存亡之际,兴王都必将把他放出来领兵,就是不知他会在哪一边。” “我倒希望他来这边。”林骁可没忘记替阿爹报仇,以及他可能还会对赵谨不利,若有机会林骁绝不会放他活着回去。 袁逸安不置可否,手下招式再度变快,当当作响中他说回正题:“你觉得城内会不会有兴兵藏匿?” “不知道,我没觉察到兵卒的气息。” 林骁矮身躲过一记横斩,顺势一腿扫出,袁逸安跃起,将英直刺他胸口,他于半空侧仰,单足点地竟不倒,阔刀兜头砸向林骁,林骁蝎步转身,将英斜斩接下劈,恰如落雷,“咚”的一声阔刀嵌入地面。 “嚯!”袁逸安挑了下眉,欲将刀抬起,可惜林骁的刀压于长柄,其力道之大他完全比不过,无奈扯扯嘴角,放弃挣扎。 “那就是刺客了,他们最擅长隐匿,你探查时要小心些。” “嗯,我明白。”林骁收回将英,抬头看了眼不算很高的城墙,目测两丈高。 袁逸安同样望了眼城墙:“用飞爪?我须得去取一趟。” 林骁却是拒绝,她让袁逸安站到离城墙三尺远的地方,将长刀横举。 “你是想让我把你掀上去?” 袁逸安的“随波”武技中有一招叫“掀浪拍岸”,威力甚猛,想来一定能受得住她下蹬的力道。 “嗯,到时你记得把我掀上去就赶紧将刀收回,不然我怕你这宝刀会被我砍断。”林骁颇是认真地嘱咐。 “明白明白,也就是这城墙矮了,换拒客关那墙怕是你把地给蹬出一块田都爬不上去。” 他随意调侃一句,稳住下盘,握紧刀柄,沉入乾坤境。 当如梦似幻的浪花溅于面庞,林骁已是飞身跃起,足下炁引倏然爆发,伴随袁逸安一声低喝,城墙边沿已尽在咫尺,伸臂就差一寸距离。林骁目光一凛,旋身向下倾力挥刀,些许反弹的气将她恰好上推一寸,林骁仰身展臂抓住城墙边沿,收刀,用力一撑,顺利登上城墙。 脚踩在实处,她仔细感气,未发现城墙上有人,不禁心弦一松。保险起见,林骁弯腰半蹲着前行,走到城墙拐角处有阶梯,下面传来交谈声,她竖起耳朵探听。 “这些狗贼竟要我县一半存粮,还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真是气煞我也!” “你小点声,这城门大开,万一被外面的人听见呢?” “听见就听见,狗贼岂敢杀人?我可是听得清楚,打王都来的大人和咱县长说这些狗贼怕激起咱黔首誓死反抗之心,不敢轻易杀人,等今晚一过他们更没那杀人的本事……” “哎,慎言,万一隔墙有耳,你这不是给咱县惹祸!” “啥有耳,还能有人不靠云梯登城墙吗?外面那些狗贼闹哄哄的也不可能听见你我之言。” “万一呢,要不咱俩偷偷上城墙看看,我老觉着心里不踏实。” “行吧,你这胆子真是太小了。” 另一人未回话,脚步声在阶梯上蔓延。 当他们脚踩城墙土,眼观辽阔景,一片白沙猛地扑面,二人咳嗽两声,眼睛睁大,他们瞧见了林骁,可惜来不及开口就一个接一个昏睡过去。 林骁眼疾手快将这二人扶住,没让他们砸出动静。 不可避免的,她也吸入了些许药粉,但对于体内有王蛊的人而言,这点毒还不够王蛊塞牙缝的,哪怕这只王蛊正沉睡着。不过要是毒再凶猛一些,王蛊不醒,林骁估计得和这二位一样,只是昏睡时间肯定比他们短许多,像之前赵谨所下让人嗅觉与味觉失灵的毒就比较凶悍,常人得一个时辰才能恢复嗅觉与味觉,林骁一刻便能恢复。唯一的不足之处是解毒的药对她而言同样不会有多大效用。 迅速搜这二人之身,得到两块不知有什么用的木符,其余物件无甚拿走的价值。林骁本来打算伪装成县内守兵,然转念一想县内很可能没有少年人,伪装之后更显眼可疑,遂作罢。 临走前,她点了这二人的睡穴,指力略重,这二人起码要睡上一夜。仍不够安心,林骁又封住他们不少穴道,让他们说不了话也走不动道,等明天她再来给他们解穴。 下了城墙,林骁收敛气息,仔细感气,眼中赫然出现密密麻麻乱糟糟的丝线,她眉心紧皱,一缕缕分辨许久发现一缕很淡的乌黑丝线。 丝线之色会受所处乾坤或强烈之念影响,如秦桑的丝线是蛛丝白,将军的丝线是沙土黄,袁逸安的丝线是江河蓝。林骁没见过自己身上的丝线,只见过将英的丝线——浓重的乌黑。灰色是恶意,黑色是杀意,将英是一把本身就带着浓厚杀意的刀。 玄铁。林骁再迟钝也发现将英的制材为玄铁,村里老铁匠曾言每一块玄铁都会掀起腥风血雨,其未成刃前会浸泡于争抢之血,成刃之后会浸泡于杀伐之血,其主若心性不坚,此玄铁之刃终将轼主。 轼主吗,若是哪一天她因杀戮而迷失自我,是人而非人,她衷心希望这把玄铁之刃能对准自己,只要别杀了王蛊害了赵谨就好…… 甩甩头摒除杂念,林骁记下那缕黑线位置,收敛感察丝线之能,她略感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 炁引黏于双足,林骁化作一阵迅风,向那黑线所在而去。 穿行于暗地,速疾不见影。 不多时,林骁抵达可疑之处,藏身于暗角,一个念头忽的在脑海闪过:赵谨不让她打草惊蛇,那悄悄把蛇都杀了,应该不算打草惊蛇吧? 她再度感气。觉察这可疑屋子里至少有十个人,不排除有人隐匿之能强悍到不露杀意,不,是肯定有这样的人,否则仅凭这十几个隐匿本事不厉害的人想杀赵谨和阿塔司等人简直是异想天开。又或许他们是想通过不隐秘的行刺逼迫合盟军杀黔首? 不管怎样,要想把蛇杀光而不引人注意很难。林骁思虑几息,放弃了现在动手。她打算再探一探这城内还有没有这样的刺客集聚地。 待黄昏将去,林骁潜行回县长府,将县内情况告知于赵谨——妇孺是没有的,刺客倒是至少埋伏着三十个,其中或有几个隐匿功夫颇为厉害的高手。 赵谨看上去毫不意外,将一捆香交给林骁,交代她去分发,每一屋每一营帐都必须在临睡前点香。 “这是什么香?” “忘忧入梦。” 大概是迷香的一种?林骁颔首,又道:“不用给他们发解药吗?” “没有解药,香味散去自会清醒。” 这便是不想让其他人醒着的意思,赵谨怀疑合盟军还有内奸吗? 林骁颇感头痛,“内奸”可真是阴魂不散。 第108章 天色愈加暗沉, 老县长特意为合盟军众人送来丰盛的暮食,猪羊粟米,甘果美酒, 诚意十足。 县长府有会客之地,不算大, 装不下五十人,但装十位有身份的贵人以及几名亲随绰绰有余, 其他人则是在营帐就食。 林骁乃亲随之一, 紧跟着赵谨的脚步,赵谨落座时她没有落座, 而是立于其身后,其他不太熟的亲随同样如此。 主位上的老县长温言劝众亲随一道进食,林骁等人没有理, 端是假装自己是块不言不动的石头。老县长笑呵呵地没有强求,他率先举起酒盏, 三连敬酒, 一敬合盟军大驾光临,二敬合盟军慈悲宽待,三敬合盟军战事大捷。 卫忠臣很给面子, 老县长敬多少, 他就喝多少。陈肃皱眉喝了一口, 陈瑜是半点动酒的意思没有,他连筷子都没拿起来,还是陈肃夹了菜置于其碗, 陈瑜才勉为其难地细嚼慢咽。与之相对, 罗生斧已经在胡吃海塞,状似与对面的北人比拼谁嘴大塞得多。阿塔司正悠哉地自饮自酌, 俨然是把老县长无视个彻底,阿塔图瞥了眼兄长,伸手试图够酒,被其兄啪一下打走,少年的脑袋耷拉下去,悲愤地撕扯起羊腿。 第112章 收回游走的目光,重新落于眼前的赵谨身上。她仿佛和其他人身处两片天地,其他人在闹市抢食,她在山水幽静处辟谷养神。 这酒食十之八.九被下了迷药,可赵谨是不怕毒的,何况今日赶路多,晚上还有场硬仗,她多少应该吃一些,总不好回去啃干粮。林骁的目光不自觉偏移,盯着桌上的烤羊卤猪,油花花香喷喷,一看就能满足腹中馋虫,她没出息地吞咽口水。 赵谨回头瞥了她一眼,林骁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立得板正,目光也不乱飘了,仿佛刚才眼泪要从嘴边流下的不是她。 “呵。”赵谨轻笑一声,不仔细听怕会以为是错觉。 才不是错觉,她就是在笑她!林骁面颊微烫,神情愈加严肃,又眼不见心不烦,阖目于心中默念:不馋不馋我不馋…… 可是好香啊,近在咫尺不能吃,这是什么人间疾苦!唔,越来越香了,像是有一只羊腿在面前勾引试探。 悄咪咪睁开一只眼,入目非热闹非佳人,而是一只油亮亮的羊腿,看上去真好吃……虎崽子磨磨牙,终于忍不住,弯腰“嗷呜”一下叼走了食物,旋即速速直起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如若她没有叼着一只羊腿的话,没准会有傻子信。 “嗒。”碗被搁在桌子上,玉白的手重新置于桌下。 林骁的脸红彤彤,低头小口小口矜持地撕咬羊腿,起码比罗生斧斯文得多。 而赵谨依旧顾自置身幽静山水,除了沾上油花的碗,挪了位置的筷,与之前别无二致。 暮宴不多时结束,卫忠臣婉拒了县长再小酌三盏的提议,喝醉的罗生斧倒是想拉着县长和北国汉子再喝,但被其亲随护卫使劲儿拽走。 收回目光,林骁打了个呵欠,跟着赵谨先行回宿处,越走越迷糊,全凭一根警觉的弦吊着精神没睡过去。 怪了,那迷药这么快就奏效了? 好困…… 脑袋似糊了浆糊,林骁强撑着没闭上眼,还在赵谨迈过门槛要关上木门时一把按住木门。她想离她近些护她无恙,如果有危险她会努力醒过来,是以…… “不需要你。”赵谨冷淡道。 林骁撇撇嘴,放下手蹲在门口,像个发蔫的蘑菇。 “你很碍事。”赵谨蹙眉。 “蘑菇”往旁边挪了两步。 “……” “进来。”赵谨冷声撂下两字,转身离了门边。 林骁傻兮兮笑了笑,缓缓站起来,脚步略飘,倒没忘记关门。 门关上,窗户微敞,屋内亮起烛火光。林骁已经困到走路如同喝醉,差点没被凳子绊倒。 “去床上睡觉。” “那你呢?”林骁的眼前有虚影在晃,虚晃的影子在桌前摆弄着什么。 “我不睡。” “那我也不睡。”虎崽子哼哼两声。 赵谨偏头看她,一点不惯着,轻飘飘道:“不睡就滚出去。” “我不,我睡觉。” 说着,林骁扑到床上,闭眼即睡。庆幸的是床很结实,虎崽子也不重,否则赵谨一定会把她扔出去。 为了稍后致幻不露破绽,赵谨行至床边,勉为其难地把林骁挪正,将她的鞋子脱掉,又揪着其衣襟把虎崽子拽起,将原本放在另一边的枕头塞在她脑袋下,最后把被子一盖。 做完这一切,赵谨并未急着远离,而是垂眸看了她一会儿。 得天独厚者往往不仅有傲人天资,还有一副世俗之人眼中顶尖的好容颜,赵谨如此,林骁亦是如此。 剑眉飞鬓,星眸璀璨,骨相端秀,至清无邪。若着男装,便是翩翩儿郎凛正不羁,若着女装,便是率真女郎落落大方。即使年纪尚小,容貌尚显稚嫩,又有烧疤悬于额角,也掩盖不了非凡姿容。 她忽的理解几分虎崽子的赏颜之心,的确能让人心情愉悦,尽管只有一点。 转身回到桌前,点燃“忘忧入梦”,静待来客。 深夜。 门外鼾声渐渐消融于夜色,窸窸窣窣蔓延至门口。 “吱呀。”门被小心推开,烛火幽幽让来人无所遁形。 赵谨端坐于桌前品茶,桌上的香徐徐升烟。 一身夜行黑衣的男子大抵是犯了迷糊,向赵谨单膝下跪行礼。 “主子。”恭恭敬敬。 “事情办得如何?”赵谨放下茶盏,语气漫不经心。 “已办妥,主子放心,那合盟军入城精英已尽数殒命,城外之人必会向少耕县发难,到时我等安插的内应会发挥作用,促使双方开战。” 只要在少耕县开战出现伤亡,即可坐实合盟军屠杀之举,兴国即可借此激发黔首血性,让黔首誓死与兴国共存亡。兴国五百万人,就算带甲为少数,凭这怒火血性与庞大数目也能成为一支可怖军队。 但她认为,此非这些人真正目的。 故赵谨冷声言之:“兴之安危为末,重要的是那二人,尔等可有确实杀之?” 黑衣杀手怔愣一下,语含犹疑:“属下……应是杀了。” 自然犹疑。忘忧入梦,以幻象补记忆,若无破绽则自行合理,若有破绽则幻象破除。 比如外面的人大多因迷药而酣睡,忘忧入梦于他们而言即加深睡意,且赵谨于此毒中添加另两种毒,能抑制鼾声并让长时间吸入此毒的人僵硬不乱动,于杀手而言即是“见着倒下的人”便以为已经杀掉,呼吸与心跳会被当成是风声与同伴的脚步声。 再比如杀手进入屋子,瞧见颇具威严与上位者气息之人便以为是见到主子,瞧见在床上酣睡的人便以为是主子刚刚宠幸过的美人,只要不露出明显的破绽,杀手就不会发觉记忆有问题。 不过,说到底是幻象使记忆变得模糊,杀手把握不了记忆中的细节之处,像是杀了谁,杀了几个人,他并不清楚。 而赵谨之所以动用忘忧入梦,乃是不想与县民提前撕破脸,一旦大张旗鼓处理杀手,县民必会陷入绝望而与他们拼命,几乎不可避免被迫屠城,何况此县无妇孺,妇孺估计在少耕县旁的迎秋县,少耕县民为了不让合盟军去攻打迎秋县害其妇孺约莫会舍生忘死。 幕后者之阴险便在于此,刺杀成功固好,刺杀失败也会让合盟军背上恶名。 赵谨的沉默让杀手冷汗直冒,在赵谨复又端起茶盏之时,杀手扑通一下跪地叩首,颤抖道:“属下无能,请主子责罚!” “嗵”,她将茶盏放下,轻笑:“责罚?若责罚你便可成事,尔焉能有命于此叩首请罪?” 杀手微微抬头,眼含希冀。 “但不责罚又难免让吾怀疑尔等忠心,你说该当如何?” 希冀破灭,杀手眼神灰暗,耷拉着脑袋,重重磕了一个头。 “愿遂主意。”四字落下,杀手咬碎藏于齿的毒囊,抽搐几下没了性命。 紧接着外面响起一片倒地声,不必看也知其余杀手皆已毙命。 赵谨起身,行至杀手跟前,弯腰拾起顺着血流,从杀手口中滚落的细小蛊壳。 很劣质的子母蛊,像是有人拿残缺的炼蛊法自行推敲而成之物。 据赵谨所知,当今世上除了雪山有自上古流传下的制毒炼蛊法,其他地方不可能有任何关于蛊术的记载。究其原因,乃初蛊诞生于至阴至寒之地,蛊术诞生于雪族人呕心沥血以命为代价的钻研,既为雪族世世代代安身立命的本事,又被雪山之灵(雪神)融入血脉传承,雪神且颇擅诅咒,凡盗取雪山传承者必会受诅而为寒气所诛。 不怕死者若想盗取蛊术只能从雪山盗取典籍,或从雪族人口中得知炼蛊法,前者比后者难千百倍,后者贼人不会有机会听完全部,更难以将所闻流传出去,除非不惧雪神的诅咒。 此世间唯有那堪比饕餮的祸根“黑斑星”能在一定程度上无视雪神的诅咒,但若得了完整传承,哪怕是黑斑也会被那小气神盯上而遭殃,是以此术才会是残缺之术。 那么,黑斑星到底从何处得了残缺蛊术? 她有一种不详之感,以至于神思恍惚一瞬,就是这一瞬,一把飞刀自窗户缝隙而入,直冲她眉心扎来! 第109章 千钧一发, 赵谨手中的暗器刚要飞出,一道身影便闪至她身前,她微怔, 只见身前这人轻松抓住来袭飞刀的刀柄,又以迅雷之势反将之扔了回去。 嗖的一声, 飞刀乘风击碎窗户,窗外黑影转身来不及逃窜, 被飞刀穿过头颅, 刀尖自其眉心扎出。 随着窗外“扑通”一声闷响,身前的人摇摇晃晃将要仰倒。赵谨不自觉扔掉碍事的暗器, 倏地起身,身形微晃,急忙速行, 无视了站立不稳而疾步造成的脚踝扭痛,堪堪赶在这人要仰倒之前接住她。 怎奈气力不足, 她无法阻止林骁后仰栽倒, 仅能缓其栽倒之势,幸而脚踝扭伤不算严重,倒不至于因痛失衡被她带倒于地。 缓缓下蹲而坐, 将依旧睡着的林骁平放, 手尚未从她脑后抽离, 赵谨犹豫两息,若一直以手为她作垫,无法处理扭伤, 可让她就这样躺在地上又明显亏待于她…… 第113章 不想亏欠别人的赵谨微微蹙眉, 迟疑几许,稍稍挪了挪, 双腿伸直,让虎崽子暂时枕着她的腿,算是对林骁睡梦中都不忘护她的回报,只是僵着身子,甚为不自在。 自打父母身故,她从未主动与人如此亲近,亦不愿与谁过分亲近,偏偏这一年多一而再再而三…… 罢了,不管阴差阳错亲近几次,她心不动,天命又能奈她何?希望这人也不要动心,不要被天命操控。 …… 林骁睁开眼时,眼前昏暗一片,窗外悬月许是为云遮蔽,连月光都未透进屋子。她伸了个懒腰,小作回忆,好像从暮宴结束后的事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赵谨放她进屋,而后上床睡觉…… 上床睡觉?不对呀,我怎么躺在地上?哦不,底下有被褥,可我不是应该在床上睡……对了,有人袭击赵谨! 林骁一下子清醒,猛地坐起来,鼻子微动,嗅到血腥气,她心神一凛,赶紧寻找赵谨的身影。 在桌前,赵谨趴在桌上! 她急切起身,眨眼间来到桌前,心怦怦乱跳,一时慌张,忽略了赵谨平稳的呼吸,伸出手就要碰她,欲确认她的情况。 倏然,赵谨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林骁打了个冷颤,旋即拧起眉,她看错了吗?赵谨刚刚那一瞬的眼神不单有冷冽,还有惊惧……她在害怕? “你……”林骁没能说下去,因为赵谨收敛了心绪,目中唯余下平静,还莫名多出些许疏离。 “你可以离开了。”语气比平日还要冷淡三分。 林骁不禁怀疑自己梦游做了什么让她不高兴的事,但现在不是纠结此事的时候,她不认为方才自己看错了,她很担心,无法不多想:赵谨会不会很少能睡好,她会不会总是夜半不安而惊醒?如果我在这儿陪她,她会不会安心一点? 遂小心翼翼地提议:“我给你守夜好不好?” “不需要。”干脆利落。 末了赵谨补充一句:“男女有别,望你自重。” 男女有别,又拿男女有别来搪塞! 林骁忍不住回驳:“你明明知道我不是。” “不管你是不是,你我都有别。” 仿若一根刺直直扎在心上,疼得厉害,林骁一下子泄了气。她知道自己是自以为是,赵谨不需要,她却总想强求,卑微且贱,兴许在赵谨看来她这样胡搅蛮缠还很烦人,可是…… 可是什么?林骁心里苦涩,她之情似迷雾,连自己都觉得莫名,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如何敢奢望赵谨能理解。 “我知道了,这就走。”林骁垂首略显颓唐,转身离去时心怀不切实的希冀,可直到她将门打开又闭合,背对着她的人始终未回头看她一眼。 “嘭”一声轻响,隔绝里外。 赵谨站起来,神色显露几分疲惫,她的确难以安眠,并非真的怕什么,而是心有恨,常为梦魇扰。 她也的确不需要旁人于她近前守夜,蛊虫便可为她警戒。不久前的刺杀,窗外有人她早已知晓,她的暗器可以打歪敌人的飞刀,同时蛊虫会把那杀手毒死,不需要英雄救美,但被救了她不会不领情,亦仅是领情,她不会因此在某些事上退步。 望经此打击,门外之人能却步,莫再将情费于她身。 不再多思,赵谨把自己的被褥重新铺在床上,尽管这被褥林骁躺过,但比起这屋子原本存放不知干净与否的被褥,她更愿意用自己的,并不嫌弃某人。 铺床时瞧见床前不属于她的鞋子,赵谨眼睫轻眨,在将鞋子还回去让某人开心与无视就寝之间选择了后者,不过临睡前她随手制作祛寒丸,多做了几枚以备用。 而后入眠,愿不入梦。 惜事与愿违。 赵谨睁开眼,天光大亮,马车一颤一颤,她坐在娘的怀里,娘与爹在商讨如何用药救人。 她不想听,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很小,三岁之龄,最为无力。 按理说这是她的梦,她是清醒的,合该操控这梦境,然就过往十年的梦魇经历来看,越去改变越悲哀,越会让她产生逃避之心,她不愿如此,既不愿忘记仇恨,又不愿屈服仇恨,故而自虐般的再度清醒经历这一切,这个扎根于心底无法忘记的噩梦。 天生灵慧,出生即记事,过目且不忘,属实不知是天所予恩惠,还是残酷的惩罚。 她于心中讽笑,面上则一派孩童天真,于爹娘逗弄她时配合地欢笑。 爹开口笑着说了什么,听不见声音,看不清面容,娘同样如此。她莫非忘记了爹娘的音容笑貌?不,正因为记忆深刻,她才不愿见不愿听,怕沉沦怕恐慌怕不由自主地干涉与逃避,更不愿见她的爹娘一遍遍经历苦难。若不见清晰,她可欺骗自己爹娘已然安眠于地下,此噩梦扰不到他们,亦可隔绝亲情保持冷静,只有这样才能一直理智而不迷失。 自然,她不闻言语也知爹娘要前往兴国游历。他们是行医济世的慈悲医者,小有名气的神医,心怀天下千万民,病者皆医,便是恶人,只要对方有改过之心,他们也愿意相救,且从不收席敬,仅凭采药手艺过活,是以拮据,但不算穷苦,起码衣食无忧。 要说如此良善,岂可于乱世常存? 可以,她三岁以前可以。爹之母,即她的奶奶是钟家人,钟家乃辅天三家之首,最善卜算窥天之术,东馗家与西家皆听命于钟家,有辅天三家庇护,爹娘在她三岁前哪怕遇到险境也能化险为夷。何况娘是雪族人,就算专攻医术,也多少会一点毒术,爹纵因男儿身无法得钟家传承,也会一点卜算之术避开危险,寻常人很难害到他们。 而在她三岁时,黑斑星遮蔽了她与爹娘的命星,无法让辅天三家窥得天机,爹娘与她就这样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步入黑斑星的陷阱。 兴国一个穷苦小村子染了时疫,因其位置偏僻,蔓延不到县邑都城,县长便只派了个三流医师敷衍了事,那村子的人自是病情恶化,没多久就死了人,没死的也差不多丢了大半条命,行销枯骨,被整日整日的劣质草药汤吊着一口气。 她爹娘路上听说了这小村子的情况,不可能闻而不管,遂匆匆赶去,费了不少积蓄钻研出药方,救了那村子大部分人,包括一个从良的山贼。 那山贼与村人的模样清晰可见,抓着娘衣角的赵谨冷眼扫过一张张感恩戴德的面孔,最终停留在一张憨厚老实的脸上。 山贼魏耳,据说有着悲惨的身世——原本家境殷实,在外出走商时被山贼打劫,亲人皆死于山贼之手,他自己则是被迫屈从山贼,跟着杀亲仇敌讨生活,最终跟官兵里应外合平了山贼窝,依其所言俱是身不由己,可劫掠来的酒肉没少吃过,钱财没少拿过,唯一的良心大概只在于没把“亲人”挖出来从骨头缝刮金子,又或许早已“大义灭亲”把值钱的玩意儿都搜刮干净,不然山贼为何独留魏耳一命?忍辱负重尚需一个“忍”字,这魏耳性子急躁何曾忍过。 看她娘貌美便当夜拎着斧子潜行而至,欲杀她父,奸.辱她娘,许是连她这三岁娃娃都不会放过,何能指望畜牲有人性。 赵谨被娘抱着外逃,爹拦住魏耳,被一下又一下砍死,爹始终未松手,娘边跑边哭着大声呼喊求救,“救救我们,救救我们,求求父老乡亲救救我们”,凄厉而绝望,落在面无表情的赵谨耳畔,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唯有她听见了娘的呼喊哭求。 村人没有听见吗?如此凄然之声在山野回荡,他们怎会没有听见,不过胆小怕事,事不关己罢了。救命恩情算什么,哪里有自己的命重要,事后道个歉,哭一哭博个理解,又有谁能苛责他们的弱小? 呵,行医济世,世不济医者,任仁心为恶吞噬而不见,自欺欺人顾自擦拭良心,再安道一句“未被犬食”,殊不知其心之脏恶,犬岂愿食?不洒黄水鄙夷已为犬之仁慈。 固魏耳如乱世,凶恶也,村人如百姓,怯懦也。可知举众之力,凶恶如鸿毛,偏为怯懦累,视之为重山,寄希望于英杰,英杰胜则赞,英杰败则怨。若英杰伸手求救,则高呼力不能及,若有利赠之,则高呼倾尽全力。 天下若此,何必救之。 奈何总有人包容此世,纵身死不负不怨。 好傻。 “阿谨,你藏好,等娘回来,不要出声,娘一定会回来接你。” 不要走,娘,不要走…… 念头闪过,她终究什么都未说,静静地看着她远去,消失在黑夜里。 第110章 赵谨藏在树丛中, 默默地让梦中时间加速,几乎是一眨眼,受了伤的师傅出现在跟前, 找到了她。 “你为何来得这般迟?”赵谨语气淡淡,似质问又似喃喃自语。 事实上, 当时三岁的赵谨捂着嘴痛哭流涕,在被师傅找到后断断续续地求她救救娘。 师傅答应去救, 可惜迟了。 于是后来她在噩梦中徘徊便常如此发问, 从一开始的激烈质问到如今的平静喃喃,所间隔上千次噩梦的轮回。 第114章 师傅怔了一下, 怀着歉意道:“为黑斑阻,无可奈何。” 不,该说钟家人算到这一切, 但为了让准青星经历“必要的坎坷磨砺”,让准青星心怀对黑斑星的恨意, 她们放任这一切发生, 否则以十年前黑斑不成势,派出的喽啰仅仅是山贼的情况,就算黑斑能遮蔽天机, 吞噬气运, 但凡西家任意一人暗中跟随保护, 结果不会这样糟。 便是最后她的爹娘依旧死了,也不会死得那般凄惨。 “去救我娘罢。” 赵谨不想与师傅多说,一如这些年来除非必要, 她们不会相见。对于师傅, 她之情很复杂,记着她的教养照拂之恩, 恨自己和她皆有钟家血脉,钟家人为天命而舍情,师傅何尝不是如此,其歉意大抵也包含知而不能为。 再见到娘,娘躺在冰冷的地上,身子也是冷的,无有遮盖,满身青紫的手印,她大睁着眼,望着赵谨所在的方向,定格的神情痛苦无比,混浊的双目满含担忧,躯壳空空荡荡。 从那一刻起,汹涌的泪水止,年仅三岁的孩童抛弃了天真。着实可笑,这天下竟须三岁稚童失去父母被迫成长来救,有何救的必要? 有,她的爹娘想要太平盛世,她就是再恨,也要结束这乱世,杀了黑斑星。 将爹娘的尸骨收敛,用一把火烧尽所有苦痛,让他们随着风飘去,来日能亲眼见证海晏河清。 噩梦快要结束,最后的一幕是她随师傅离开,那些村人不知是出于虚伪的愧疚,还是怕遭了天谴,尽皆出了安稳的窝,向她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歉,诉说无可奈何,还说以后会常给她爹娘上香。 算了罢,实在是脏。 可惜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赵谨都不会选择杀这些“弱者”,因为这些人的命是她爹娘救的,杀了他们,既不能解恨,又辜负爹娘的付出,何必。还是让他们一直穷苦的活着吧,他们那丁点良心不一定会受折磨,但一定会怕被怨魂索命。 故而她当时亦是此时仅说了一句话:“我的爹娘在看着你们。” 不单是看着你们,还看着这人世间的千万人。 这句话赵谨不说,懦弱的村人不知,他们的脸上有骇然有羞愧有怨愤,而赵谨微笑,与他们道别。 愿尔等日日夜夜担惊受怕、饱受折磨。 随此恨念抒发,赵谨从梦中醒来,双目酸涩,眼角仍有几许湿润,她望着房梁发怔,尚未缓过神来。 似乎仇恨还在心中回荡。 何能不回荡,直接导致她爹娘惨死的仇人魏耳死了,却不是死于她手,而是早已被黑斑灭口,连鞭尸的机会都不给她留,便是故意让她如鲠在喉,为心魔摧毁心智。 心魔,的确存在,一直困扰她十年,到如今是第十一年,但赵谨最为强大之处既非天生灵慧,亦非蛊毒传承,而是心性,她之心坚非常人可比,十一年的梦魇折磨,换作旁人怕是不疯魔也要为仇恨所控,赵谨固然要报仇,却是以自身安然为前提去报仇,与仇人同归于尽这种事她不会做,仇人不配她舍命。黑斑星这点攻心伎俩更是不可能有效用。 赵谨闭了闭眼,心绪逐渐恢复平静。 她起身,用屋内备用的水沾湿帕子,缓缓擦去面上泪痕,又用药涂抹双目四周消肿,毕竟这些年常有夜梦淌泪一事,此药属于常备之物。 收拾好一切,赵谨打算出门办正事。打开门,并不意外瞧见坐在门口的林骁,王蛊互相感应,她自是知道她在这儿。 “赵谨?”林骁感觉不太好,吹了一夜风,脑袋难免昏沉。 “你何必如此?” “你昨夜可有安睡?” 二人同时问道。 林骁微微低下头,手指磨搓着衣角,说:“我想了一晚,或许是执念,我想与你做朋友,你总排斥我,我不甘心,不想放弃……昨夜,你情况不太对,我真的很担心你,才会在门外守着。作为朋友……身为什长,不可以对你好吗?” 说到后面已是嘟嘟囔囔,夹杂几许委屈。 赵谨没有回答,仅是扔给她一瓶祛寒丸,而后顾自往前走,声音轻轻:“别再做傻事。” “才不是傻事!”林骁气恼,抓着药瓶猛地站起,摇摇晃晃的,但还是快走两步追上赵谨,在将要撞上她时止步,可脑袋愈加沉重,脚下且虚浮,没穿鞋的脚踩到一块石头,她没站稳,一下子扑在赵谨身上,冷冽清香扑面,她清醒稍许,发觉竟把人抱了个满怀。 完了,她肯定会生气…… 林骁一边理智地想后退,一边可耻地贪恋这种感觉,不太想放开。 然终究是理智胜情,林骁急忙松手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赵谨转身,逆着光,居高临下平静地看着她,在林骁愈来愈慌张时,她启唇一语:“从今日起你我为友,你可以放下执念了。” 闻言,本该高兴的林骁皱起眉来,此话不像是交友,倒像是赶她走。 眼瞅着赵谨又要撇下她,林骁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心中忐忑,赵谨不喜欢她牵她的手,她这次可能真的会生气。 意外的是,赵谨没有甩开她的手,平静依旧,她说:“你已达成目的,还要如何?” 这种平静让林骁感到恐慌,她感觉赵谨正在不断远离她。 不行,她宁愿不做朋友也不想被她疏远。 “我,我……”思绪一团乱麻,林骁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突然脑子一抽,脱口而出,“想娶你。” 赵谨脸色沉沉,甩开虎崽子的手,大步向前,不愿再搭理她。 惹赵谨生气了,林骁反倒舒了口气,那种疏离感总算消失不见。她毫不迟疑地吃了一颗赵谨给的药丸,体内的寒气如同老鼠见猫跑出去一些,又吃了两颗,体内的寒气尽皆跑光,昏沉感随之远去,林骁这才恍然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娶赵谨……好像没什么不对? 她的确想娶她,赵谨也的确不想嫁她,其实她嫁给赵谨也可以,可惜嫁娶赵谨都不愿意。林骁抓抓头发,猜测赵谨会生气许是因为嫁娶本该是男女之间的,她想嫁男子? 啧,怎么让人这样不痛快呢。 林骁心情沉重,没有去追赵谨,谁让她惹人家生气了,还是等赵谨消消气再往前凑罢。 现在的话,她看了看周围被她忽略许久的杀手尸体,以及仍没有动静的各营帐,决定穿好鞋后先去看看师傅几人的情况。 掀开大营帐的帘子,往里面一扫,除了师傅在打坐,其余人皆睡着,也是,天色尚早。林骁没有打扰师傅,悄悄退了出去。 两位姐姐的营帐,林骁没有贸然掀帘子,凭谧姐姐的本事,两位姐姐这里是最不用担心的。刘叔那里的话,林骁听到了细微的鼾声,便完全放下心来。 接着她绕去赵谨屋子的窗户处,瞧见挺眼熟的尸体,是一个虎翼军传信步卒,此人在之前的拒客关一战向赵谨禀报过战况,且说了一句让林骁觉得怪的话,他说——飞腾军不守信用提前攻关,攻关的都是阿塔部落的人,耶伏加及费其部落并未动手。当时只是觉得怪,现下她回过味来,这人不就是在离间虎翼军与阿塔部落,说得像是阿塔部落有异心,故意提前攻关破坏大局一样,而费其部落才是守信的那个。 这内奸藏得真深啊,就是不知和这些杀手是不是一伙,他们又是谁安插进来的,等等,直冲赵谨而来,或许跟假曲佑是一样的来路。 常之仲。脑海中兀的浮现这个名字,林骁相信自己的直觉。此人与兴关系匪浅,公羊鹤故意被抓去峻阳是为了见常之仲,那么他八成和公羊氏有勾结,这些杀手能得县长信任,必是兴人,如果内奸和杀手一路,这些杀手就很可能出自公羊氏族。 林骁搜了这些人的尸体,不出所料没发现什么,不过在内奸的营帐她找到了答案。 与内奸同营帐的人全都死了,看伤口是被那些杀手杀的,被杀时没有挣扎,应该是睡着的时候被杀了。此营帐内且没有点燃“忘忧入梦”,说明杀手在杀人时是清醒的,那么内奸能活下来必是说明他与杀手乃同伙,否则杀手凭什么相信内奸而放过他。 可是很奇怪,内奸昨夜为何选择暴露刺杀赵谨,按理说他谨慎地没有点燃忘忧入梦,且知道其他营帐和屋子都点了此香,可以明了赵谨对刺杀有防备,杀手能成事的胜算很小,他怎么敢去刺杀,白白送命可比刺杀成功更有可能,还不如不杀同营的人,继续潜藏下去再找好机会呢。 除非……虎翼军中的内奸不止他一个,赵谨的举措表明她怀疑有内奸,这内奸为了掩护更重要的内奸,故意通过找死来打消赵谨的怀疑。 第111章 卯时, 县长府正厅。 卫忠臣、赵谨坐于左,阿塔司坐于右,县长被绳子捆缚被迫跪在左右之间, 在县长面前摆着一具死尸,正是被“主子”赐死的杀手领头。 情况如何无需多言, 老县长眼神晦暗,神色灰败, 沉默不语, 颇有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第115章 阿塔司打了个呵欠,卫忠臣捋了捋胡须, 赵谨闭目养神毫无开口之意。 如此静默许久,老县长滴下的汗水打湿了一小片地,他终于泄了气, 整个人颓靡下来。 “各位到底想如何,还望给老人家一个痛快。” 闻言, 卫忠臣与阿塔司看向赵谨, 赵谨如同入定一般不予理会。 却也没有不让他们理会的意思。 于是在阿塔司的谦让下,卫忠臣率先一语:“县长,此事可大可小, 全看县长如何作选。” “哼, 我县人少好欺, 不如各位将军贵人勇武,但尚有几分骨气,不会向侵略者屈服。”县长面上挂着四个大字“油盐不进”, 似乎其意已决。 卫忠臣笑笑, 捋着胡须温和道:“倘若县长有如此决心,昨夜杀手就不会是以刀剑刺杀, 而是一把火将黑夜照亮,让我等成为焦炭。县长想必对那些杀手抱有一二分不信任,亦不打算与兴国王室氏族共沉沦。” “况且,一旦合盟军无论如何做都要背一口黑锅,那合盟军何必再留情面,到那时县长所担忧的烧杀劫掠必将成真,迎秋县中的少耕县妇孺也逃不过遭合盟军泄愤的命运。县长啊,您可得考虑清楚,是配合合盟军,还是为了王室氏族赔上整县人的命。” 卫忠臣是何等温善,便是威胁,语气也是和气而亲切的,可县长被他这一番话说得宛若在脸上刷了数层□□,这“死猪”竟是被烫活了。 县长牙齿发抖,神色纠结,没有一口应下,而是色厉内荏回呛:“就算老头子带着全县降了,不还是要世代为奴为婢,不论乾阳还是北岂会真心把兴人当作民,我等活一时苦一世,子孙后代永无翻身日,若是如此,我等不若全了忠义,让你们这些强盗不顺意!” “哈哈哈——”阿塔司兀的发笑,翘着二郎腿,对怒目向他的县长说,“县长老儿,你的无知逗笑了阿塔司,我们北国的确有奴隶,但那些奴隶都是九国逐鹿前的北地小诸侯国人,都是与我北国各部落勇士厮杀过,手染北国勇士鲜血的败者,不配得到部落勇士们的谅解,因此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成了奴隶。你们不一样,要是你们老实投降,没杀过我北国勇士,我们当你们是无甚血性的懦夫,你们不配做部落勇士的奴隶,做个老老实实的耕牛,把你们给兴国王室氏族的粮税给我北国就是。当然,你们运气好能投降,之后那些负隅顽抗的县可不一定能得到部落勇士的仁慈。” 此一番傲慢又饱含轻蔑的话语并未让县长更加气愤,反倒是让他陷入沉思。 卫忠臣且适时表明乾阳的态度:“乾阳向来只对不臣服者残酷,对待臣服者如同对待自己子孙般慈爱,说到底在珏未灭前,你我皆是一国同胞,不过是被不仁贪婪者连累成了仇人,吾王时常为此哀泣,千叮万嘱不要伤害迷途知返的同胞啊。” 话音落下,县长眼睛一红,掩面哭泣,高呼:“我县倾慕武王甚久,今时终于得偿所愿,怎奈往昔为贼人诓骗威逼做下错事,无颜面对天子,却奢望天子念赤诚,宽恕我县,我县愿誓死追随天子!” 说完,县长磕头三下,哭声未绝。 实乃戏深。 赵谨睁开双目,只见对面的阿塔司一脸惊异,身旁卫忠臣则眼含热泪地与县长对视,若非县长被捆缚,怕是他二人要双手紧握,抱头痛哭。 而所谓“天子”无疑是奉承,既可以指武阳王,又可以指北国部落王,端看最后少耕县被哪国占去。此哭戏亦是一种交诚手段。 县长既妥协,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先出卖杀手,言明杀手出自东方氏族,是凤尾江对面那三郡派来的,再推出县内吃里扒外的奸细,最后答应说服县民投降,以及为合盟军作证,尽量兵不血刃拿下迎秋县。 此外,县长为了最大限度保全少耕县,透露了一件可以利用的事——与少耕县相距不远,位于少耕县与翁宜之间的临湖郡,其守将乃百里氏族将,名李青,嗜酒如命。每隔五日,迎秋县及附近小县会送酒到临湖郡,即使如今合盟军威胁到一众县城,少耕县也可以借送酒之名去求救。 依赵谨的谋策,下一步虎翼军需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渡过凤尾江,截断兴都城与繁邑之间的书信往来。 若从迎秋县附近渡江必会被凤尾江对面的三郡——凤江郡、左郡、右郡觉察,虎翼军只能选择前往与三郡相距颇远的临湖郡。 临湖郡乃分隔战场的要城,本身易守难攻,背面临湖,对面是江,左面森林,右面平地,城墙高五丈,若无攻城器具与足够人马,正面难以攻下,只得剑走偏锋。 原本赵谨打算让少耕县出人去求救,骗开城门,找机会在郡城水井下毒,只消此城内大部分人昏睡,虎翼军就能潜入城中,让此城陷落。 现下倒是可以更稳妥,将毒下在酒水里,毒不可是剧毒,万一有人贪喝,先喝一口死了,此计就不成了,还会让敌人有所警觉,亦不能是喝了就睡的毒,要缓慢地起效,如同醉酒一般自然。 送酒的人中要有一个少耕县人,其余皆是虎翼军将士假扮,且须飞腾军同步劝降迎秋县,拿迎秋县内妇孺威胁少耕县人,毕竟这些人不是不可能阳奉阴违,总归要准备万全,并行事迅速,在敌人有所反应之前。 唯一的问题是,由谁来假扮送酒人。 虎翼军在外的人皆进了城,齐聚县长府,唯有赵谨与辎重兵不在,遂由卫忠臣代为转述赵谨的谋策。 转述毕,众人面面相觑而不言。 袁逸安扫视一圈扯扯嘴角,率先开口打破沉寂:“峻州的人长相太有特色,恐怕很难扮作兴人。” 与以往带个首铠举个旗帜就能趁黑混进兴军队伍不同,这次任务要正面面对敌人的审视,稍有破绽就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因此相貌与口音乃至习惯都要贴合兴人,还得在黄昏前择出人选,选出后就得尽快前往临湖郡,不可在白日送酒,那样临湖郡万一真的出兵驰援少耕县,虎翼军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就如袁逸安所言“峻州人长相太有特色”——国字脸,身形瘦长,五官周正深邃,浓眉大眼鼻梁高,看着就很正气凛然。而丰州人(兴人)的长相与峻州人(乾阳人)相差甚大,身长骨架适中,五官平庸难辨深浅,多圆脸,眼睛不大不小,平眉,看着很朴实敦厚。 固然并非人人相貌皆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但大差不离,地域特征实在无法忽视。 除非有人不是纯正的乾阳人。 林骁被提溜出来,连带着几位容貌不太像峻州人的,比如“小白脸”看着就人畜无害的姜商,“细长眼”看着就一肚子坏水的覃桑,久病而显柔弱长相十分斯文的祁臣乙,长相俊俏甚至有点好女的王踵武,以及与大哥陈肃相比长得颇是温润的陈瑜。本来不是乾阳人的罗生斧理应也被挑出,但他实在是太过于邋遢不羁,令众人不自觉就把他忽略了,仅对林骁几人“品头论足”。 “林骁和姜商有点通州人的模样,身量不高,骨架偏小,鹅蛋脸,白白净净的。” “林骁这剑眉星目像咱峻州人,好在身量骨架不太像应该能蒙混过关,就是他额上的疤得遮掩遮掩。” 哼哼,她长高不少,以后会越来越高,他们的话已然不为林骁所在乎。 “姜商倒是更像通州人,下垂眼,五官清秀偏寡淡,不过他有一对直浓眉,鼻梁高,要是不细究准得认成是通州罗曲人。” “说来罗曲擅商,有不少商人定居别国,和别国黔首结合生子,在兴国见着有通州相貌特征的人倒不稀奇。他俩应该可以去,只要别太出风头被人仔细辨别审视即可。” 或许我亲爹亲娘有一方来自通州,没准通州有我其他亲人也不一定。林骁神思略略偏移。 “覃桑这细长眼属实有冬州北国人那味儿了,而且长得显眼,一点不朴实,他最好别去。” 覃桑确实看上去很精明,不好假扮兴人。林骁心下赞同。 “王踵武的话,要是有一双桃花眼,没准会被认成是隐州璟国人。” 桃花眼?赵谨不就是,她会是璟国人吗?林骁很是好奇。 “陈瑜军师颇具君子相,和咱粗犷武人不一样,想来不出风头为人注意也能混过去。” “祁臣乙下巴尖,斯斯文文,丹凤眼,平眉,颀长身材,瞧着挺聪明和善,就是久病脸色差,看着柔弱了点,感觉这相貌咋这么像……” 林骁瞥见祁臣乙微微攥紧了拳头。 “未分珏前,珏州上到王侯将相下到平民百姓有不少是这种长相。”罗生斧懒懒地说,没有刻意与祁臣乙对视,祁臣乙松开拳,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吵闹的人明显静了下来。 前朝珏,复珏,谁沾上都是一身腥,难免遭人猜忌。林骁皱眉,想替祁臣乙说话,然祁臣乙看了她一眼,那是不想她牵涉其中的眼神,林骁一时语塞。 未成想陈肃替他解了围。 第116章 “珏覆灭,仅存王侯将相逃往游州,平民百姓大抵背着游州方向四散往各国,在乾阳见着以前珏州的人有何可稀奇。” 说得是,众人放松下来,继续品评他们的容貌能不能蒙混过关,仿佛刚才无事发生。林骁悄悄松了口气。 最终,除了覃桑外其余几人皆入选,又挑了两个长得憨厚的同袍。 将出发,额头缠了几圈布条的林骁踌躇一会儿,终究没有去找赵谨,一是毫无理由,二是她也有点生气,为赵谨的忽冷忽热与刻意躲避。等夺下临湖郡,等气消了,她再主动去找她吧,左右不主动是不可能的,她不主动,赵谨更不会搭理她。 黄昏前,飞腾军带县长去劝降迎秋县,林骁等人趁江对岸的敌人被引走注意,推着酒车悄悄前往临湖郡。 第112章 酉时七刻, 天色已暗沉,林骁一行七人带着一个少耕县县民推着八车美酒穿过林中小路,来到临湖郡城门前, 尚未来得及出一声,高耸的城墙上就出现一排弓手, 箭矢对着他们。 站在弓手中间的队率居高临下俯视林骁等人,冷声喝道:“来者何人?” 少耕县常来送酒的县民哆哆嗦嗦回答:“小的们是少耕县送酒人, 特来给各位大人送酒, 也、也是来求救!” 林骁等人配合地低头抖若筛糠。 弓兵队率状似没发觉异样,对于“求救”一事显得不甚在意, 仅按规矩询问:“可有信物在手?” “在、在的!”少耕县县民恭恭敬敬地拿出一块铜牌以及一块木符,其他人赶忙跟着拿出木符,或拿得快或拿得慢, 总之是装得不那么默契。 铜牌是临湖郡所予通行之物,木符是少耕县县民证明自身身份之物。若不是林骁将从那两个被她打晕之人身上搜来的木符拿出, 约莫县长会耍个滑头, 权当忘记木符一事,借临湖郡之手除掉他们。 当然,县长不会承认, 只会推脱是他年纪大记性差, 再热泪一洒, 不会有人抓着此事不放,毕竟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而就算她没有拿到木符,赵谨也会注意到这一点, 林骁拿出木符时发现卫忠臣欲言又止, 想来就是想提醒又不必再提醒。 言归正传,弓兵队率命人打开了城门。门打开后, 有一队拿着火把的带甲整齐跑出,分立两侧,林骁等人便在众目审视之下战战兢兢地推着酒车入城,他们且装得脚步虚浮、含胸塌背,要不是土地平整,林骁都想假意摔一跤。 等他们进了城,身后依旧有目光紧随,直到城门再度关严都没有消失。 少耕县县民是有经验的,在临湖郡混了个脸熟,这不,就有一个他的熟人边带他们往里面走边闲聊。 “送酒日还没到,怎的提前来了,没跟其他县的一起。” 试探,明摆着的试探。 林骁等人保持着畏惧的姿态,这县民不知是戏好还是真的有感而发,哭丧道:“我县被敌军攻占,迎秋县和周边的县都没能幸免,我县县长在敌军到来前看情况不对,提前让我们推着酒车往临湖郡赶……” “等等,你们是来求救的?”带路兵眯了眯眼。 “嗯,是。”县民怯怯地回答。 带路兵的目光略显尖锐,问:“那怎么推着酒车,不嫌累赘吗?” 县民打了个激灵,说:“县、县长是怕我们双腿跑不过马,要是被敌人发觉了,还能拿送酒当借口,或许能保命,也或许敌人有所忌惮让我们送酒,要、要是不推车,我们肯定要没命的。” 说着,他面色惨白,似想起什么感到后怕,林骁等人也个个面上摆着恐惧与庆幸。 带路兵气势卸去几分,但仍有怀疑,只见他看了林骁等人一眼,轻描淡写道:“怎么都是生面孔?” “这……也没办法。”县民有点紧张,“县长说万一他县有人吐露了送酒一事,我县要是有很多送酒人不在,铁定会暴露我们的踪迹,所以选了新人出来送酒。” “只是我们到底还是被敌人发现了,敌人以我县妇孺作威胁,让我们配合稳住大人们,可我们知道这是叛国之举,我们哪里敢呀,何况我们就是不求救,以敌人的残暴又哪里能放过我县妇孺。不如来求救,还能有点活命机会。” 听上去很诚恳,虽说话语有纰漏,像是合盟军为何放心他们来送酒,难道不是直接杀了他们更能多瞒临湖郡一些时间,以及生面孔有可能是合盟军为了混进城而假扮,但言辞完美才更可疑。 起码这带路兵对他们怀疑归怀疑,却始终确定不了他们是被利用的无辜者还是乔装打扮的敌人。不管是哪种情况,直接杀了都属于下策,反利用他们,从他们口中套出东西才是上策。因此,林骁等人被直接带到了驻守临湖郡的将军李青面前。 彼时临湖郡将士正要开饭,瞧见他们推来的八车酒一阵哄闹,将军李青则摆着一副温善模样,不单赏了他们一笔银两,还开了一坛压在最底下的酒,给他们一人倒一碗。 林骁等人面面相觑,跟着少耕县县民行礼致谢,旋即一口喝干碗中酒。 这是林骁第一次喝酒,辛辣味呛喉呛鼻,她红着脸咳嗽了好几声。 李青笑看着他们,其他人也都死死盯着他们。林骁等人缩成鹌鹑打冷颤,县民抖得尤为激烈。 约莫一柱香后,无事发生。李青的笑容这才多了几分真切,点了状若喝醉的林骁来问话。林骁确实有点晕,摇摇晃晃地出列,差点没腿软摔倒,被旁边离得近的兵卒扶住手臂,此人且捏了捏她的筋肉。 “小兄弟体格不错啊。” “下地干活,得有个把力气。” “那小兄弟头上这伤莫不是摔的?”他以兴国的凤江土话相问。 “是啊。摔的时候正好有块石头,要不是我反应快撑了下地,估计就没命了。”林骁在来的路上特地跟县民学了几句关于受伤一事相关的凤江土话,不出所料用上了。 这兵卒得了李青的眼色,又用几句林骁听不懂的土话说了什么,林骁哪怕早有准备,心里也是一咯噔。 从李青和兵卒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林骁便按事先说好的拿余光瞄送酒县民,见县民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乃回答“是”的意思。 于是林骁回了“不是”,无他,祁臣乙给她暗示,县民不老实,八成是存了出卖他们保全自己的心思,可以理解,李青的试探太多了,明显不信他们。 其实接下来只要李青一直用土话与她交谈,她除了“是与不是”什么都回答不了,必会暴露,可李青没有这么做,正如教卒收集来的军情所言此人自大多疑性恶劣,好戏耍敌人。林骁等人只要努力不露馅,再适时表现出蒙混过关的欢喜,李青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会适当配合他们,等他们行动时再一举击溃,欣赏他们绝望的神情。不知是不是兴人都这样,反正公羊鹤和李青天天像是被点了笑穴,愉悦得很。 林骁颤颤巍巍地于李青面前站定,头低着。 “本将军问,你答。” “是……” “你们县长姓甚名甚?” “姓郭名羊。”庆幸虎翼军四位军师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少耕县人口几何?” “千户,具体多少小的不知。” 李青轻笑一声,说:“你不诚实啊,小兄弟。” 林骁立马跪下,胆颤道:“小、小的真不知啊,将军!” “哈哈哈。”李青大笑,拽着她的衣裳把她提溜起来,“明日本将军带人把那些宵小都赶出去,还你县安泰如何?” 林骁面上狂喜,忙不迭点头致谢:“多谢将军,多谢将军!” 哪知李青突然松手,林骁本身就没用力站着,这一下子摔倒在地,又因点头而头磕地,好大的声响,林骁疼得呲牙,就势磕了几个响头,心里想着一会儿就把这狗东西噶了。 李青乐得开怀,再度赏他们一人一碗酒,赏林骁两碗。 尽管不爱喝且容易醉,林骁也捏着鼻子喝了,喝完就眼一闭歪身一倒,吓了众人一跳,四周的兵卒皆把刀剑抽出来,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县民刚要大声求饶,就被他身后身形不稳的陈瑜撞倒,县民磕坏了牙,满口血呜呜,暂时说不了坏事的话。 “小兄弟喝醉了,酒量真差啊。”李青轻描淡写一句,拿了个新碗倒酒喝,又挥挥手让副将给手下兵卒分酒吃。 兵卒们面面相觑,把兵刃收入鞘,不再盯着林骁等人,忙去抢酒。 李青则独享一坛,边拿酒水沾沾嘴边,半天喝不了一口,边与姜商等人闲聊,十句里有八句是试探,还有两句是陷阱。幸亏县民牙疼说不了话,而能待在虎翼军的起码脑子清楚,连半醉的陈瑜都依旧条理清晰。唯有真醉了呼呼大睡的林骁一副傻相,亦是因为她醉得不设防,旁人便自然而然不再防备她,连带着对这酒更加不防备。 林骁睡着,模模糊糊地听见李青的劝酒声,这厮真是有够谨慎,但只要沾了一点酒就行,赵谨给的毒沾上一点便会中招,吃一点和吃很多无甚区别,皆是昏睡五个时辰不能醒。即使林骁等人提前吃了解药也只是能延缓药效两个时辰,到时该睡还是得睡,当然会有同袍安置他们。 第117章 一直到四周鼾声四起,面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打,林骁才睁开眼,入目是祁臣乙。 “林骁,该杀人了。” 说罢,他在她身旁放下一把刀。这是敌人的刀,他们来送酒肯定不会带兵刃,不过带了些赵谨提前预备的毒药粉,要是想逃还是有机会的。 林骁敲敲自己的脑袋,晕眩感没有消失,她抓住刀柄,以刀撑力缓缓站起,脚步虚浮,差点没栽倒,辛好祁臣乙就在旁边,扶了她一把。 “这酒很烈。”祁臣乙轻轻道。 是啊,真是烈酒,好像酒气成了一层云雾笼罩着整个人,让她杀无法反抗的敌人时不会有半分不忍。 “嗤。”她冷漠地将刀扎进一个敌人的心脏,眼睁睁看着这人抽搐两下,没了声息。 “嗝。”打了个酒嗝,她拖着刀,继续杀下一人。 第113章 临湖郡处于临战之态, 郡内没有寻常百姓,只有李青的亲兵两千五百人加上原本的郡兵五千人,其中包含辎重兵。他们带来一车十八坛十斤重的酒, 总共一千四百四十斤酒,半碗酒是二两半, 十两一斤,即四个半碗, 算下来就是五千七百六十个半碗酒, 除了城墙上守卫因为李青的谨慎多疑没有喝一口外,亲兵喝了半碗, 郡兵一伍一碗,无一例外睡成死猪。 此“死”自是真死。林骁杀得手都麻木,杀得呕吐, 吐完之后酒醒了,便愈加觉着难受。其他人也多是不舒服, 唯有姜商与陈瑜似乎没有受影响。 姜商见她总是瞄他, 仿佛看穿她的想法,语气平静,道:“以后会杀得越来越多, 能反抗的, 不能反抗的, 若是有必要,都得杀。” 怕是包括了平民百姓。 林骁皱眉,面色铁青, 反驳:“不管怎样都不能对百姓亮屠刀。” 姜商看她一眼, 没说什么,许是觉着她天真, 又许是觉着道不同无甚好说。 林骁咬咬牙,没有和他吵,反正姜商在她手下一日,她就一日不会允许他做出丧尽天良之事,往后她碰见亦会阻止。 至于陈瑜的冷酷,林骁倒是有点理解,军师的每一个计策都可能使成百上千、乃至成千上万人丢了性命,包括同袍的,他们不亲自杀人,但战场上每一具死尸都与他们脱不了干系,这种对良心持久的折磨,撑不住是麻木崩溃,撑得住就是冷酷无情。 林骁想,自己以后没准也会变得这般冷酷,她不奢望始终保持对生命的敬畏,只希望到时她不要失去人性与良心。如果失去了,她希望有人能杀了她,而这个人选,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是赵谨。 她相信这世上谁都可能会迷失堕落,唯赵谨绝对不会。 想到赵谨,林骁的神志清明许多,手中的刀稳了稳,尽量不让这些敌人走得痛苦。 一个多时辰后,不算躲起来的少耕县县民,林骁等七人齐聚,沉默无言地登上城墙,给这郡城染上最后的血色。 在夺走最后一人性命的刹那,夜空惊现一道雷光,旋即哗啦啦的大雨兜头砸下,冲淡弥漫在空中的血腥气,可惜身上的杀孽血债不能洗刷。 林骁扔掉刀,疲惫地仰头,任雨水顺着肌肤流淌,给她带来刺骨的寒凉。 没多久,她身子一软,睡了过去,昏睡前寄宿于心的王蛊动了下,她没有察觉,不过一入梦就见着想见的人,唇角不由得微微扬起。 郡城外树林。 虎翼军停驻于此少时,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与面具的赵谨亦在其中。 她平静地望着被雨水浇得虚幻些许的高耸郡城,默默催动体内王蛊,以双生之牵引,命另一王蛊吞毒转化,滋养宿体。 “进城。” 冷淡二字一出,虎翼军开拔出林,行至城门前,城门恰恰好好訇然开启。两个时辰未至,陈瑜等人还没有昏睡,遂到城门前迎接,祁臣乙背着因解药被王蛊食之而提前昏睡的林骁。 赵谨瞥了她一眼,收回目光,看向领首的陈瑜。 陈瑜怔了一下,抱拳道:“幸不辱命。” 临湖郡七千五百零一人全灭,包括将军李青,这是她的要求。赵谨没有给这些敌人投降活命的机会,因为他们没那个余力把俘虏押送回乾阳,万一走漏风声,他们的谋策许会失败,这一战许会败北,必须将风险压到最低。 此外,全灭敌军也是为之后的战事做准备,兴国五百万人,当世人口最多之国,哪怕敌人的奸计未得逞,最后被牵扯进的兴国百姓也绝不在少数,再加上兴军主力,莫说乾阳、北、盛三国,就是加上罗曲与章都不一定能拿下兴国,是以她必须算计着一步步蚕食兴国的主要兵力,以及让兴国百姓心生犹豫,不与兴国共存亡。 虎翼军并未在城外逗留多久,卫忠臣很快就安排众人处理死尸,收拾辎重,记录军功,昏昏欲睡的陈瑜等人被安置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林骁则是被谧与刘语儿二人带走,后面还跟着面挂担忧的傅七娘。赵谨不在意林骁去了何处,她自行前往此城郡守府,自然战时郡守和百姓皆往东迁,府内无人,李青借住于此,遗留不少木简密信,她得掌握这些,学会李青的笔迹,装作李青还活着,稳住可能与之往来书信的人。遂点了蜡烛,今夜犹忙碌。 倾盆大雨逐渐淅淅沥沥。 林骁是深更半夜醒来的,醒来时脑袋空空,略微恍惚,身体倒是轻松爽利,一点没有杀了很多人又中毒的疲累。 她坐起身,摸黑下地,到窗边打开窗,为凉风一吹,清醒不少,又仔细感知,发现赵谨所在离她不远,心下有去寻她的冲动,可是很犹豫,毕竟太晚了,而且刚起争执不久,她不是毫不生气,赵谨那态度摆明是要和她划清界限,嘴上却用“为友”来糊弄她,她虽以一句不算玩笑的话揭过此事,但到底是有点芥蒂,以及怯懦…… 林骁趴在窗沿上,神色纠结,纠结一会儿长叹一口气,总得去把话说清楚,若赵谨真的厌烦她,她不再纠缠就是,纠缠没意思,她好像也不满足于“为友”…… 稍稍烦躁地抓抓头发,林骁找了个现在去而不拖到明日的借口——内奸,虎翼军中必定还有内奸,她顺便去守个夜好了,左右困乏已消。 定了主意,她离开这间屋子,前往赵谨所在之处。半路遇上巡逻兵,林骁和他们打了招呼,得知目前的情况:尸体都埋了,撒了防瘟疫的药,屋子大抵收拾出一百来个,粮草辎重都清点出来记录在册,够他们用到此战结束,送酒县民被迫和虎翼军有书信往来且按了手印后才被放回去,以及虎翼军所有人都在这儿,少耕县那边完全交给了飞腾军。 “诶?都来了?不是要把部分不能参战的辎重兵留在少耕县,军师也要留一位免得那边出问题不好应对吗?” 巡逻兵回答:“原本是这样,但赵军师考虑到留守的人没准会成为威胁虎翼军的人质,不如都带来临湖郡,也是和北国人分开,省得军情从盟友那里泄露。北国人为了大局想必不会干出烧杀劫掠的事,而只要能守住凤尾江以西,临湖郡的变故就不会那么快被发现。” 林骁点点头,临湖郡乃分割战场的要城,非绝对必要不会接到出兵命令,李青这人虽自大恶劣,但据说守城能力出色,要不是靠毒放倒他,想攻打临湖郡起码要三万大军,敌人会对临湖郡有所松懈,兴许仅是书信往来确认城池安危,不会真的派人过来,以免信使被抓泄露临湖郡的情况。凭她对赵谨的了解,她此时约莫在研究那些书信。 果不其然,当林骁心怀些许忐忑找到赵谨时,赵谨已经能把李青的笔迹临摹得十成像,连习惯印记都没落下,以假乱真的回信木片预备了不少。 “何事?”赵谨继续在木片上落字,未抬首,语气不咸不淡。 林骁站在其书案前,紧张地捏捏自己的手指,嗓子发痒,她拿拳头掩唇清咳一声,说:“内奸,应该还有,你知道吗?” “知道。你无须在意此事。” 这便是连内奸身份都晓得了,只是还不到铲除内奸的时候,且不会告知内奸身份,怕她打草惊蛇。 “……”林骁沉默稍许,深吸一口气,扭捏道,“你之前说与我为友,是真是假?” “能了执念为真,不能则为假。” 林骁哽住,压着火气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一定要和我划清界限吗?” 她鼻子发酸,眼眶发热,而赵谨仍顾自做事不看她一眼。 “是。” 林骁张口尚未发问,赵谨即答:“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怎么可能没有!林骁攥紧拳头,盯着她,尽量冷静地说:“你别骗我,告诉我真正的理由,我不想不明不白地被你疏远冷落。” 话音落,赵谨撂下笔,抬首看向她,四目相对,她朱唇轻启:“你不满足于为友,你所求不一定是真,是真我也无法给予,明白了?” 林骁怔怔地摇头,目光有所偏移,抿唇不语。 “你不问,害怕得知某些事。”赵谨轻笑一声,并无笑意,“心有彷徨,虚实难以自辨,便逃避,便不明不白任之发展,有何脸面向我讨说法。” 第118章 林骁垂眸,依旧无言。 但赵谨能看出她心中的不安纠结与愧疚,以及逃避,这逃避之心乃其人性之弱,乃赵谨不愿告知天命一事的原因,告诉她,她若不像与敌厮杀般怀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坚定,从而顺从了天命,那对赵谨而言即是麻烦。她二人“同病相怜”,若不至绝境,赵谨并不愿过分伤害她。 何况林骁会如此她也有责任,毕竟答应了东馗愚三件事——不强硬拒绝她接近,于她病时伤时尽量照料,最好不要疏远她。 如果东馗愚的三个要求再强硬些,赵谨肯定不会答应,可恨那厮分寸掌握极好,又拿准了她的性子,晓得她除非必要不会违背答应之事,这才让虎崽子越陷越深,尽管林骁尚不懂情,她也未曾温柔体贴,更算不上对她好,甚至时常冷淡以待,她何故…… 罢了,事已至此,多辩无益。 为了避免陷入无法挽回的境地,赵谨决心违背约定,遂欲开口打破沉寂,说些林骁甚为不喜又甚为绝情的话。 然尚未开口即被抢先。 “你别说,求你了……”带着软弱的些许哭音泄出,林骁低着头,眼前模糊。 自一道哭声引来阿爹后,她再没哭过,连得知阿爹死讯时都没哭,但现在,她想哭了。 想哭,却始终忍着。 赵谨蹙眉,垂眸,心下叹,终未再言。 第114章 昨夜屋内发生之事被林骁刻意遗忘, 她被赵谨赶出去之后,在赵谨屋子前守夜,碰见起夜去找茅厕的邓之行, 似乎伯长与军师都住在这郡守府,她收拾好心情和邓之行相约早上切磋, 好歹是通过比武抒发了心中的郁闷,能心平气和、状似什么都未发生般与赵谨打招呼, 赵谨稀松平常地没有理她。 林骁不在意她的冷淡, 赵谨答应了她,在她愿意面对, 愿意知晓某些事前不会刻意疏远,至于之后是否疏远,会视情况而定。赵谨说她们可以为友, 只要林骁能拥有某个决心。 甩甩头,林骁不再多想此事, 眼下还身处战场, 不该胡思乱想。 今日有朝雾,远望不能见,正是渡江的好时机, 虎翼军趁雾未散拿飞桥渡江, 渡江者轻装一百六十人, 带着少量辎重,余下九十八人跟随陈瑜与不善战的卫忠臣守临湖郡,火头兵与医师皆留下, 仅是把伤药与干粮给渡江者备齐, 以及破损的铠甲皆被修补,毁坏的兵刃皆被更换。 此去一别, 不知多少人能平安回来。 林骁心下多多少少泛起临战抛生死的沉重,与刘叔与两位姐姐珍重地道别,倒没有多说什么,仅得了不少衣食住行的叮嘱,以及得胜而归的祝福。 她没有承诺一定会完好回来,因为无法保证不会有冒险轻进之举,但言之此战必胜,这是对赵谨的笃信。 卯时三刻渡江,迅速又安静,渡江后掩盖痕迹,飞桥被江对面的人收回。隔着雾,林骁回头望一眼,模模糊糊的人影静静伫立,如同亲人,在他们离家的那一刻便开始盼望他们归家,又如坚实后盾保他们后顾无忧。她笑了笑,收回目光,向前的脚步愈加踏实。 虎翼军将前往繁邑与兴都城丰兴之间的“林湖风野”,这是一条官道,被命名为“林湖风野”,实在是莫名其妙的风雅,却又与之贴合,盖因此官道北有稀松林,南临小片湖,常有清风徐徐过,乃了无人烟之野地。 要说此道危险,这小湖一览无余水且清,这林子树木稀疏多鸟雀,有点风吹草动就引得一片叽叽喳喳,哪怕秋日树叶繁茂依旧也并不好藏人。要说此道不危险,它却是林湖之间的狭道,易有埋伏。幸而这是一条地处内兴,临近都城的官道,除非兴国将灭,否则一般不会有敌人藏匿,倒是往日有不少兴国内的刺客光临此处。 信使大抵是走惯了此路,骑着懒散的马溜溜哒哒,打了个泛着泪光的大呵欠,对这林与湖是一个眼神都欠奉,最多动动耳朵,听听有没有鸟雀乱鸣声。 没有,今日的鸟雀煞是安静,空中还弥漫着一股清香。 “这雾竟有花香味,莫不是连雾妖都会逛花楼?”信使嘟嘟囔囔。 所谓“雾妖”,出自《丰兴野记》:丰州多雾,雾藏碎语,惑人神志,是为雾妖。 不同寻常的花香并未引起信使的怀疑,他不仅不怀疑,还愈来愈松懈困乏,不知不觉间竟在马上睡着了,殊不知马的步子也越来越慢,直至两眼一闭,伏地昏睡,信使随之歪倒在地,呼噜一打,摔都摔不醒,就和那些鸟雀一样。 藏在树后的林骁探头一看,确定信使已昏睡,便给纤瘦好藏匿的同袍打了手势,他们轻巧地把信使和马都抬进林子,往林子深处去,傅七娘在后面清理痕迹。 不多时抵达林子深处,赵谨与袁逸安外加西南营剩余人马集中在此,其他人按营队去了不同的官道伏击可能出现的信使,身上都带着赵谨制作的无烟迷香。 从丰兴到繁邑有三条不绕远的官道,其中一条是林湖风野,算不得长,因为这只是官道的一段,且是末尾一段,非直抵丰兴,而是通向护都四卫郡中西卫郡与南卫郡之间偏前部署的临时兵寨,此兵寨之后是护都四郡,四郡将护都四县包围,四县将丰兴护在中心。另两条路同样如此,只不过一条通向西卫郡,一条通向南卫郡,须得绕一些弯,远没有林湖风野来得近。 此外,虽说官道通往繁邑,但事实上三条官道最终只能抵达与繁邑一江之隔的临尾郡。 在赵谨的谋策中,临尾郡是个关键,能不能把翁宜那边的“铁壁”调走,全看临尾郡的将领会不会中她的计。 而她的计谋之始就是这没半点戒备心、煞是懒散的信使。 * 《逐鹿史·丰州百将传》中有这样一位人物,他没有特别大的功绩,本事称不上非凡,甚至可以说很平庸,能成为将军靠得是俊俏的样貌攀龙附凤,得了一支骁勇的铁骑,铁骑五百,威名赫赫,号踏云铁骑,为这位将军带来数不清的辉煌战绩。这位将军尽管无甚本事,心里却很有数,对踏云铁骑比对亲儿子还要好,比对自家老子还要敬重,故而踏云铁骑对这位将军十分忠诚。 但这并非这位将军在颇具权威的《逐鹿史》留名的原因。踏云铁骑的确强横,可在名将辈出、强军万千的九国逐鹿时代实在算不得什么。这位将军真正能被史书记上一笔的不是他同其他名将相比微不足道掺杂水分的功绩,而是他乃丰州兴国灭亡的关键基石。 其名贾昂,兴国四大氏族之首百里氏族的氏族将军,亦是百里嫡三女的丈夫,嫡三女乃百里氏族当代族长兴国左相百里狐的老来女,被视为掌上明珠,自然其丈夫也被爱屋及乌,因此贾昂能得到一支踏云铁骑,能凭着哄媳妇的本事当上将军,亦能凭着花言巧语与奉金送银得岳父垂青,在事关兴国凤江西南归属的繁邑一战中得到要城临尾郡驻防将军兼郡守一职,只要不出错,他将来必能凭借此战之功青云直上。 今日的贾昂如往昔一样在奢华却低调的郡守府做一些风雅有涵养的事,比如身着锦袍,腰系美玉,持一支雕了花的笔,在绢帛上挥洒笔墨,绘制今秋的美景,旁边且伴一侍从磨墨,一侍从沏茶,一侍从弹琴,还有一侍从从贾昂下笔开始就时不时惊叹,时不时妙赞,就差人替他在作画时捋一捋美须髯故作一番高深。 若是没什么要紧事的话,这位俊俏将军的脸上是断不会失了舒心笑容的,可惜今日偏偏有不速之客上门。 手下兵卒来报,称有来自丰兴的信使求见,带来一封家书。 既称家书,当然来自百里氏族,只是不知是妻子托人送来,还是岳丈托人送来,前者大抵是一些风月蜜语,后者就得好生思量思量。 贾昂想后者更为可能,遂犹有不舍地撂下笔,瞧着这未完成的巨作叹一口气,旋即正了正头冠,让侍从为他规整衣裳,而后才接见信使,就在这满富书香气的书房里。 信使被兵卒带上来,瞧着倒是年轻,剑眉星目的不算难看,就是衣着朴素,袖口有脏污,让贾昂不禁微微皱眉,尤其在瞧见这信使额角有一块烧疤时,这眉间川字更是清晰明显。 怎么会有信使面容这般不净呢?信使身份再低也是小吏,还是来自丰兴的小吏,面上竟会有疤?莫不是有问题…… 贾昂眯了眯眼,捋了捋美须髯。 “小的,拜见将军。”信使弯腰行礼,口音有点蹩脚,像是刚学不久尚不熟练。 哼,雕虫小技。贾昂心下冷哼,已是确定眼前之人不是真正的信使,当下就要吩咐人把此贼拿下,然在将开口前,一个念头忽的从他脑海流窜而过,他抓住了,咽下了原本的话。 他想:这小贼敢冒充信使,孤身入我临尾郡,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死士,不管是哪种可能,我这一声令下,让此贼晓得自己暴露,万一破罐破摔,和我同归于尽,我岂不冤,我这苦心经营的一切岂不白费,不成,万万不成。不能当面点破,须得仔细谋算。 第119章 而且,此贼轻易进得临尾郡,没闹出动静还好,闹出动静了岂不是显得他临尾郡守备有失,显得他这将军郡守无能,万一让小人夸大利用,给岳丈再添点麻烦…… 贾昂额头冒了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冲动行事。 他看着维持着行礼姿势的信使,觉着只要此贼不是来刺杀他的,或许可以将计就计,先看看他想做什么再说,没准还能因祸得福再立一功。是了,敌人都神不知鬼不觉过江了,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隐秘,再不济他让敌人以为阴谋得逞,实际上没得逞,兴许就能破坏敌人的计策,他这最差也是将功折罪,有岳丈帮衬的话弄个左右将军当当都是可能的。 思及此,贾昂眼中的忧虑尽散,他面上摆着和善,屈尊降贵上前两步,将信使虚扶起,温声道:“信官可是不远奔波替我岳丈送信?快快请起,此等虚礼实不必多讲究。” “多谢将军。”信使讷讷回答,看着不怎么聪明。 贾昂眼中精光闪烁,有一种想套蠢人话的冲动,但在接过信简打开一看后,他歇了心思,只因信上所言之事事关重大,他怕中敌人奸计,干脆不多说不多听,这样能少错,仅赏了银钱给信使,将人委婉地打发了出去。 又吩咐几句,挥退侍从,贾昂坐于书案前,皱眉沉思,书案上的风雅物尽数撤走,唯留这小小信简,信简上言之——万事好坏,不可动卢徒。 第115章 是真, 是假? 笔迹是岳丈的笔迹,印章是岳丈的印章,信简上且有辨伪小孔, 拿茶水一泼,有百里族徽显现, 似乎是真的,可送信人是冒充的……等等, 这印章怎么缺了一点? 贾昂赶紧找出往日家书来认真对比, 果然缺了一点,这一点要是不细看准会忽略过去。 哈哈, 百密一疏。贾昂冷笑,心里已是偏向信简乃伪造,虽说能临摹岳丈笔迹, 仿造岳丈印章,还把握到所有细节之处, 只是不知缘由有一点没印上导致露了破绽, 有些匪夷所思,实不知贼人如何办到,但他有自知之明, 平庸者办不到, 不代表能人异士办不到。而他尽管平庸, 却胜在足够小心仔细拎得清,不然就算妻子再得岳丈喜爱,他也到不了如今的高位, 毕竟女婿再亲也亲不过儿子, 百里子弟中又不是没人和他争临尾郡郡守一职。 这不,破绽有了, 贾昂却没有立刻下定论,他早在挥退侍从时就吩咐侍从带话给他的亲信,即踏云铁骑的副将蔡毅,让他派人去跟那信使一段路,瞧瞧是否有猫腻。 没一会儿,蔡毅亲自来禀报:“将军,那信使并无异样,既未半路改变方向又未见什么人。” 此话一出,贾昂疑心更甚,没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可他又担心这是敌人的奸计,遂吩咐蔡毅:“蔡弟,你再派人往西卫郡和南卫郡分别送信过去,问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蔡毅领命告退。 贾昂捋着胡须,一边再仔细对比信简,一边等消息。 直到天色昏黄,贾昂才收到回信,西卫郡那边让他的信使带回一块什么都没刻的石头,此乃暗号,说明按兵不动,南卫郡那边则是送回一块刻了十字的石头,说明积极行事。西卫郡是百里氏族驻守,南卫郡是司徒氏族驻守,不论哪方驻守,大决策的方向必定一致,贾昂是故意也往南卫郡那边送信的,他觉着贼人很可能想不到他会舍近求远向与百里亦敌亦友的其他氏族求证,结果真是不出所料。 只是贾昂不明白,贼人到底是如何更改的回信?此次送信的人皆出自踏云铁骑,皆是他的心腹,绝对可以信任,他们若半路遇袭或遇到怪异的事也不会因为怕受罚而不言,换句话说这来回一路没问题,那么问题就出在西卫郡,有细作?只能是细作了,否则没法解释家书是如何被换的。 贾昂分析一通仍不能完全定论,奈何没办法送信给岳丈,因为他既无法确认细作身份地位,又不能保证信路无恙,即使是飞鸽传书也可能被敌人射下来,传不到岳丈那里不说,没准还会打草惊蛇。 眼下只好由他来让敌人的阴谋破灭,倒也好办,但凡丰兴来人欲调走卢徒,他不阻拦便是。 定了主意,贾昂的面上再度出现舒心笑容,唤来侍从,继续完成那副秋景大作。 * 入夜,距凤尾江不远的一处密林,虎翼军临时驻扎地。 林骁正小心地拿不会生烟的木炭烧热水,一壶给赵谨,一壶给师傅,一壶给小七,天冷,喝凉水总归是对身体不好,她自己喝凉的倒是无碍,反正有内力,且吃了水莘草不会来月事。 思及月事,林骁心怀担忧,今日下午赵谨来了月事,面色变得很差,嘴唇都失了红润,还一阵阵冒虚汗,哪怕她吃了大概以水莘草为主材配的药,情况也没有好转多少,顶多不会落红,疼想来还是会疼。只是赵谨能忍,表现得若无其事,又戴着面具难为他人所察罢了。 林骁会知道,一是因为体内沉眠的王蛊有点躁动,二是因为她碰巧瞧见赵谨擦面上的虚汗,以及她注意到赵谨今日几乎没有喝过水,进食也极少。 她自是有关心她,并提议用内力帮她驱除寒气,她问过师傅,凭她现在对内力的掌控程度是可以做到的,她且会万分小心,可惜赵谨一如既往冷淡地回了个“不需要”,林骁无法强求,只得兀自担忧又心疼。 同时还有点生气,明明说好的不疏远,结果她烧了几次热水给她,次次被退回来,把界限划得可是清楚,除了不躲她之外,哪里都做到了疏远,可又能怎么办呢,林骁无奈叹气,她是不舍得和她赌气不管她。没准不管赵谨反倒遂她的意了,作为一个多少有点脾气和逆反的人,林骁断不会就此屈服。 水烧好,盖了火,先匆匆给师傅和小七送去,而后做好打硬仗的准备去找赵谨,不巧赵谨的营帐内传来罗生斧的说话声,他们在商讨万一调不走卢徒的备策,林骁不好偷听更不好现在进去,于是离远了些等候。 等待的时候不免回想起今日所行之计。 此计第一步,抓信使审问,问清信使所知全部内情,获取信使所拥有的证明身份之信物,大致学会信使的口音,再杀信使,伪装成信使,带信简前往临尾郡。 信简必然被林骁等人打开看过,赵谨说不必仿造,亦不必更改半个字,只消把印章刮去不起眼的一点即可。 所谓九真一假,信为真,信的来处为真,但经了假送信人之手,这一切就变得不可信,尤其对于谨小慎微或多疑之人而言,只要有一丁点猫腻存在,就会失去相信的胆量,最终在疑心中得意于自身辨伪存真的本事,走上赵谨安排好的道路。 此计第二步,让自诩聪明的求证者顺意,赵谨早已安排罗生斧仿照他原师弟张治的笔迹、习惯、口气写信,信上言明目前战况大好,虎锋军不日即会退去。接着命不是乾阳人而无峻州样貌特点的罗生斧把乱糟糟的头发规整,把邋遢的胡须要么全刮掉要么好好打理,总之是让罗生斧从潇洒不羁的乞丐领头变成略显奸诈的中年小吏,派他送信给南卫郡,正好罗生斧会兴国土话,口音也学得十成像,又甚是了解兴国,不会露马脚。 如此,一旦贾昂自诩聪明往南卫郡送信询问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南卫郡的人自会以为是问翁宜战场情况大好,临尾郡要不要积极配合卢徒军行事,那南卫郡肯定会回应配合,卢徒可是司徒氏族将,司徒氏族总不会拒绝百里氏族送上门的好意罢。何况守繁邑的是百里氏族将,此战百里与司徒本就被绑在一根绳上,司徒不会怀疑贾昂别有用心,从而挑事排挤他,让他别动。 至于西卫郡那边,赵谨没让人做什么,只要两边得到的结果不一致,贾昂必会坚信他的怀疑,从而在调派卢徒一事上不耽搁不阻拦,甚至会催促卢徒快快离开。 而假如贾昂这边没有派人去南卫郡求证,他也不会轻信西卫郡的回信,必会进行二次求证,这时安排在西卫郡这条官道的杜聪就会让贾昂的送信人消失,没有回应有时就是一种回应,到时贾昂拿不准还是会向南卫郡求证,他必会落入陷阱,因为他的谨小慎微不许他心存侥幸,必须求证才能安心。 由此可见,教卒于战前刺探到的军情有多重要,正因了解敌将秉性才能对症下药,一箭射中靶心。 没等多久,罗生斧出来了,一眼瞧见树下捧着一壶水的林骁,他的脸上浮现几许了然与揶揄,什么都没说,仅在路过林骁时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勉力?奇奇怪怪的…… 林骁低头,掩饰微红的面颊,吹了一会儿冷风,面颊不热了才行至赵谨营帐前,踌躇一息,开口道:“赵谨,我可以进去吗?” “不可以,你会走?” 随一道冷淡的柔音起,营帐帘子被从内撩开,入目狐狸面具,荼白绣兰长裙,染墨云纹斗篷,青丝柔顺,轻挽简束。 缺一发簪。 念头一闪而过,林骁没有看愣多久,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嘟嘟囔囔:“不会走,想守着你。” 第120章 “不……” “我知道你不需要,我需要,不必劝我。”林骁轻车熟路将她的话堵回去,一副任性模样。 “随你。”赵谨不愿多说,欲撂下帘子不再搭理某人。 林骁可不依,伸手拦住下坠的帘子,将还温热的一壶水前递,大有赵谨不接她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赵谨可不惯人,愿意举着便举着,与她何干?当下转身欲回书案前看书简,然刚走两步,她兀的顿住,掩在宽袖中的拳头攥得骨节发白,她极力忍耐小腹剧痛过去,没有出一丁点声音,面具下她的神情亦未变半分,仅是面色惨白,额冒虚汗。 她的异常被林骁敏锐察觉,顾不得其他,她略显霸道地进了营帐,将长筒水壶放在地上,眨眼到了赵谨身前。 “出去。”赵谨冷冷凝视着她。 声音虚弱好多。 林骁双眉揪在一起,眼神饱含忧愁哀怨,夹杂丝丝怒意,她不容拒绝地抓住赵谨的手,瞧见她攥得死紧,似要把掌心抠破的拳头,心中的火苗蹭蹭往上窜。林骁神情严肃,毫不避让地与赵谨对视,双手灵活动作,把赵谨的拳头小心翼翼地拿拇指拨开,意外的轻松,再与之十指相扣,免得她再这么糟践自己的双手。 “你到底想作何。”赵谨没力气反抗,不代表她不生气。林骁此番行径已称得上强硬,她没有立刻派出蛊虫已算是对虎崽子的优待。 “你明知不是?我能作何,还不是求着你让你接受我的好意驱除寒气。” 一边埋怨,林骁一边不由分说地调动内力,通过双手传渡,再小心仔细引导内力温经脉驱宫寒,并不意外赵谨的配合,她向来不做无用功,何况林骁不是害她。 半晌,林骁收回内力,虽有些不舍,但终究是放开了赵谨的手,不过她的手难得这么热乎,林骁心里是满意的,更满意的是感觉赵谨不再紧绷,应是好了许多,她稍稍放下心来。 旋即就被逐客令砸了头。 “多谢,请你离开。” 知礼而冷酷。 林骁挑挑眉,星眸溢出一缕笑意,说了一句“有事叫我”便干干脆脆地离开了她的营帐,在门口心甘情愿地当门神。 而赵谨,取下狐狸面具,神色淡然,桃花目平静无波,仿佛方才什么都未发生,默默地拿帕子细细拭去面上汗珠。 不经意间撩动耳畔青丝,一抹红若隐若现,她似不知。 第116章 渡江第五日, 三条末段官道已完全被虎翼军暗中掌控,凡途经此三官道,不论送信人还是送信鸟皆会神秘地消失无踪,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临尾郡悄悄派人去搜过尸体, 结果连根头发都找不到,让谨小慎微聪明人贾昂一度以为不是敌人入侵, 而是鬼魂入侵, 为此做了好几日噩梦。 且因前几日信自凤尾江西南来,往丰兴方向去, 丰兴并无信简往西南,故而直到今日晚丰兴还未收到早上所发信简的回信,又得西卫郡与南卫郡禀报信路被不明势力所控, 振兴王周任才意识到敌人躲藏在他眼皮子底下。 《逐鹿史·兴王传》称振兴王周任为“既无雄才又无大略,空有野心胆色出奇”, 胆色出奇的小, 小到明明尚不确定那不明势力之深浅,明明丰兴被郡县拱卫最是安全,这位振兴王也还是心慌慌地派出一位将军领两千五百人去铲除贼寇。 这位将军虽是常驻都城的将领, 却并非当世名将, 比之寻常将军多了贵气少了对敌经验, 早些年倒是打过一两场胜仗,亦曾年少得名,可惜被招为王族将后常年在丰兴养尊处优, 手中刀剑都生了锈, 胯.下膘肥马都走不动路,早已辜负少年名气, 再带一群拿鼻孔看路的亲兵,表面气势汹汹,实则步伐凌乱,姿态恣意,像杂草,而无杂草韧劲儿。 这不,刚到林湖风野,瞧见状似被吓得奔逃的人就追,一点都不怀疑是诱敌之兵。膘肥马吭哧吭哧跑,马上人颠颠地颤,身后兵挥舞武器张牙舞爪,追进埋伏地尚且不知,直到诱敌之兵藏进林子,刷刷箭雨倾覆而下,惨叫连连响,这酒囊饭袋将军才晓得中计,急吼吼地整饬阵型。 奈何手下逃兵无数,竖旗的都撂旗逃跑,兵败如山倒?不,他这兵算不得山,顶多是蒲公英,不用败,风一吹就散。 酒囊饭袋没辙了,什么兵法谋略、御下之术早就随着五谷轮回丢了,连剑都不会耍,要不是他的马不想被箭雨射死在拼命躲,这位丰兴将军早就成了刺猬。 好不容易熬过一轮箭雨,酒囊饭袋还来不及庆幸,便听身后水声激荡,他懵怔地回头,在瞥见虎牙的一瞬间,刀已甩落鲜红水珠归鞘,他似被高高抛起,先是蓝天白云入目,再是“嘭”一声,血染黄土。 “将、将军死了,逃,快逃啊——!” 一声喊千人应,慌不择路,于是一个个不是踩中陷阱被夹住脚,就是掉进陷坑被底下尖锐木刺扎死,剩下侥幸逃脱的则是被从林中蹿出的虎翼军毫不留情地解决。 从出现到覆灭不过半个时辰。 从对将军勉力几句到收到将军头颅也不过四个时辰。 当振兴王一边抱着美人一边打开据说是装着夜明珠的盒子,里面人头大睁着眼,死不瞑目,美人被吓得花容失色,振兴王竟直接失了禁,旋即夜半一声尖吼,整个王宫动荡。没人注意到一个送“宝物”的小宫女投井自尽,一如没人注意到曾有一个小宫女死于王上的酒后尽兴。 至于这“宝物”如何进了丰兴,进了王宫,只能说这世上从不缺心怀怨恨的小人物,一个个小人物被阴影中潜藏的人轻易说服,串连起一条隐秘的路径,这宝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夜明珠,而送宝者一死便再无人知晓宝物来历,知道的也怕被牵连不敢多说。 到最后愣是让振兴王以为敌人神秘莫测、手眼通天,不日就要搞大事取他这一国之主的首级,他再度心慌慌胆颤颤,尽管丰兴有兴国大将军驻守,但大将军于归奇擅攻,平日不怎么搭理他,倒是和他长子走得近,振兴王属实是既仰仗于归奇的武力又猜疑他,不敢信任,遂盘算着让“铜墙铁壁”之一守丰兴,这二人不算忠心爱君,但好歹和他三个儿子不亲近,振兴王能信几分。 遂有文臣感察圣心,于朝会提议放了“铜墙”阎济,正好阎济的亲兵不是都被赶去了回谷,此番可以让他们归都时顺便与翁宜军夹击乾阳虎锋军,必能将之重创。 提议有理是有理,可振兴王很不高兴,阎济夺取凌云关失利,乃振兴王当众处置的,当时说要把阎济关个五年,如今才过了一年就把人放了,他这一国之主的面子往哪搁,何况阎济未必不对他生怨,万一这厮因怨通敌,或者勾结他三个儿子篡位,他这霸业就走到头了,这可不行。 故,振兴王沉默不应,那进言的臣子垂着头不敢再多说,更指望不了氏族替阎济说话,毕竟阎济是平民出身,与氏族对立,氏族好不容易把这位上将军拉下马,怎可能帮他复位,再者氏族也不认为丰兴安危难保,需要放阎济出来,不过是王上胆小罢了。 朝会陷入沉寂,振兴王看着这些臣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怎么就没人提议调回“铁壁”卢徒以安他的心?翁宜不是战况大好,那虎锋军不堪一击,还把卢徒放那儿作甚,杀鸡焉用宰牛刀? 振兴王倒是可以主动提此事,但万一出了事,这错不就成了他的,到时又得被氏族借机拿捏,上一次被拿捏着吐了不少收回手的兵权和官位,再被拿捏,赶明他这王上就成傀儡了,要是仨儿子再争气点,他可能连傀儡都混不上,直接被迫颐养天年,没准养着养着就得病逝,不行不行,万不能主动提。 于是胆小又心中万分有数的振兴王频频给亲王派的文臣使眼色,终于有一人硬着头皮出列,进言:“王上,臣以为可调回上将军卢徒守丰兴。虽近日三官道信路受阻,然自临湖郡绕远来信称,乾阳虎锋军已是强弩之末,上将军手下谋士张治频出奇策,虎锋屡屡败退,想来即使上将军回来,翁宜战场也不会丢了优势。” “臣以为不妥,这显然是敌人奸计,故意调走上将军好图谋繁邑,繁邑若失,兴西南必失,繁邑不失,才可重新图谋掌控兴西南,请王上三思!”有忠臣即刻出列劝谏。 四大氏族仍未表态,连司徒氏族都老神在在,仿佛要被调回失去大功的不是司徒氏族将。 振兴王目光阴沉,盯着这忠臣恨不得吃人。幸好亲王派及时出人驳斥。 “此言差矣,依臣之见,敌人如此又是断信道又是送首级,其目的恰恰是不想让上将军回来,从而表现得想让上将军回来,以此作迷惑,实际上盛国许有大动作,且剑指丰兴,若上将军在此,敌人的阴谋如何能得逞,因此敌人必是要把上将军拖在翁宜,不然乾阳虎锋军一直让兵卒冲锋送死作甚,总不可能善心大发给翁宜军送军功,只能是拿人头与功劳作利,诱使上将军不甘归都。” 不单顺了王上之意,还暗戳戳指摘卢徒贪功,甚至污蔑卢徒通敌立假功。亲王派总归是对氏族将抱有恶意,这位进言的文臣更是打心底平等蔑视所有武官,总是心有不平,认为文臣才能安邦立国,武官打打杀杀既无礼又只会平添仇怨,立点功劳就无法无天,让武官当道,实乃天下之大不幸。 第121章 此文臣名何碌章,《兴史》讽“赞”之——碌章碌章,霸业之路障,嘴之利甚,乾阳之幸也。 何碌章之言深得振兴王之心,尤其对盛国的猜测,与振兴王所担忧相差不离。盛国十五万大军已经在攻打兴东长城,领兵者上将军韩旋,这厮可是盛国名将,尤擅攻城,兴国兵力本就被乾阳与北合盟军牵扯,加上丰兴四周兵力与边境兵力轻易不能动,这兴东长城恐怕拦不了盛国万岁军多久。 其实把卢徒调回来不仅是因为振兴王胆小,还是因为他已经打算放弃凤尾江西南的土地归属,他这人虽平庸,但能安稳当君主这么多年,对某些情况是十分敏锐的。比如当下三国攻兴,本该是盟友的罗曲陈兵边境而不动,陈兵之地且是兴南长城,而非与盛国的交界地,这足以说明罗曲有渔翁得利的心思,罗曲恐怕也想要繁邑,再不济也是临近兴南长城的封郡、藏郡。 一旦罗曲成了攻兴第四国,那么兴北的章国也一定会加入攻兴之列,否则兴亡,四国壮大,章国就会是下一个兴。 若非南月离兴甚远,璟国常年避世且不挨着兴,复珏为各国排挤戒备,怕是能八国攻兴。 振兴王倒是想过和复珏合纵,怎奈盛国和罗曲肯定不会让他的使者抵达复珏,复珏亦不可能帮兴,因为帮兴可能引来盛国与罗曲反攻,不如坐山观虎斗,纵不得利,但五国攻兴,兴必誓死反抗,到时若两败俱伤,复珏即是渔翁,哪怕不能两伤,五国国力也会因大战而损耗甚多,得利亦须时间来消化,复珏能趁机攻打弱势国。 是以兴西南大抵是守不住了,振兴王觉着以卢徒之才,守住丰兴这一片兴国核心要地应该无甚问题,卢徒在丰兴,大将军于归奇和他那几个儿子都能外派出去争地,只要五国没一举把兴灭了,兴国就有东山再起、再图霸业的机会。 四大氏族各怀心思,没有出言反驳何碌章,唯司徒太尉提议让卢徒弟子司徒鹏代替卢徒守翁宜,能揽功多少就揽功多少。振兴王准了。 朝会后,早有准备的司徒鹏直接领兵千人前往翁宜,中途遭虎翼袭击三次未果,待司徒鹏走出林湖风野,虎翼才作罢,从林湖风野撤退,让丰兴秘密派遣的兵马扑了个空。 第117章 虎翼军撤离林湖风野后直接渡江回了临湖郡, 临行前赵谨与杜聪密话,自发做她护卫的林骁没有偷听,只见着赵谨给了杜聪一块香与一个瓷瓶, 杜聪将之转交给两个弓兵,两个弓兵眼眶发红, 向杜聪与赵谨抱拳行礼,久久未抬头。等他们抬头, 虎翼军已经远去, 他们留在了林湖风野附近。 弯弯绕绕躲避敌军兵马回到临湖郡,夜已深了, 驻守临湖郡的人大多睡着,林骁等人不欲吵醒他们,和守卫打了招呼便悄悄进了临湖郡。 因着出去时带的辎重少, 就两顶营帐,都是给军师的, 其他人包括伯长都露宿野外, 虽有医师所予驱寒药,这几日在林子露宿下来也是颇为难受,眼下到了郡城, 得了军师伯长首肯, 一众兵卒便四散去找屋子睡觉了, 师傅几人也不例外,约莫只有林骁还强打精神跟着赵谨前往郡守府。 罗生斧与四伯长皆同行,神态不一。罗生斧夜里比白日精神, 陈肃时时刻刻板正严肃, 袁逸安打了好几个呵欠,邓之行已经眯着眼梦游, 唯杜聪眉宇间隐着忧虑与悲郁。 林骁猜测留在林湖风野的两人大抵是回不来了,两个弓兵留在那里,能做的便只有刺杀,刺杀的人当然是被调回去的卢徒,就像卢徒守翁宜守得密不透风,一旦把卢徒放回去,让卢徒有时间布置丰兴四周的防线,想拿下丰兴即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能不能拿下且说不准。赵谨不喜不确定,她要让兴亡,必须杀兴的守护神卢徒,且得以最小代价达成目的,不可能搭上整个虎翼军。 那二人便是这最小代价。林骁和他们不算很熟,却也大致了解他们的情况,毕竟她在寄送军功换来的粮符给姑姑及花七等人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们,偶尔聊几句便晓得了。 他们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与几个孩子凑到一起组成一个小家,家里他俩年纪最大,是顶梁柱,剩下的多是七八岁的孩童,最小的刚刚学会走路,他们需要赚很多军功养活弟弟妹妹,这才会不顾危险加入虎翼军。 虎翼军的确容易赚军功,之前林骁碰到他们的时候总能见着他们面上的喜气,而近来偶尔一瞥看到的却是愁眉苦脸,两人经常凑一起数军功,想来是极缺的,缺的还不少,否则同袍之间借一借总归是能够用,可他们未曾向旁人借,只是比较拼命,尤其此战开始后,他们在拒客关不要命地杀敌受了偏重的伤,成了医师那边的常客,林骁去找语儿姐的时候总能见着他们在处理伤口。 或许拿命搏一次是他们唯一的出路,若能射杀兴国上将军卢徒,他们将不止得到难以想象的大量军功,还能让他们的家人跃升寒门,甚至免除三代兵役。 他们将为无血脉牵绊的家人奉献所有,如何能不叫人敬佩,起码林骁做不到为姑姑和吴蒙书而死,以前的话,为了阿爹她会拼命,现在……她更想活着,和赵谨一起,还要有良心有尊严的活下去。 胡思乱想间,到了郡守府,卫忠臣与陈瑜居然醒着,且穿戴整齐在郡守府前迎接。 他们怎么知道今夜虎翼军归来?为了避免出差错,赵谨并未与临湖郡有书信往来,莫非是翁宜出了情况,将军派人送信给他们,让他们猜到虎翼军的行踪? 正如林骁所想,维苏丽雅派人走湖送信至临湖郡,信上简述了翁宜战况与罗曲异动。 翁宜战况一如军师们预料,有卢徒稳坐中军,兴军士气长虹不泄,张治、曹三秋、宁涯三人大显身手,屠虎锋将士如屠狗,陆鬃没有领军本事,其副将万付从已确定是个内奸,虎锋军只会堆人头搏战果,眼下十万大军去了十之七八,敌人三万损失不到一半,敌军主力,即卢徒亲兵都没有出过手,可见陆鬃所领之军有多废物。 将至黄昏卢徒接到调令,军心略有浮动,但即刻就被卢徒稳住,平稳过渡军权给司徒鹏,并留下张治三人辅佐,黄昏前那一战照样把虎锋军打得屁滚尿流,司徒鹏还舍得放利,威望建立得很快。 不过将军信中说,这新来的守将是个草包,打得了优势仗,打不了劣势仗,且缺少自知之明,倒是有一身氏族子弟的傲气,不会甘心轻易撤走,待她出手,这小草包必被俘虏。 另外,斥候探得罗曲斥候的踪迹,估摸着兴国已做好放弃凤尾江西南之地的最坏打算,特意给罗曲开门,搅和翁宜战场。以及回谷那地方确实让人感觉很不好。 将军最后一句点明,明日决战将启。 言下之意是催促虎翼军尽快筹谋夺下繁邑,繁邑出兵,决战必败,而在司徒鹏未站稳脚跟,未与卢徒手下三能士磨合,兴军军心士气未完全稳定,罗曲未来得及插足前是最好的决战时机,过了这个时机,罗曲入局,繁邑局势变得复杂微妙,乾阳十有八.九会为了谋兴大局不得不分给罗曲将到手的利。 对此情况,赵谨早有预料,在离开临湖郡前便告知陈瑜与卫忠臣,一旦觉察虎翼将归临湖郡,即刻去请阿塔部落王子来临湖郡,是以阿塔司出现在伯长军师议事之地并不稀奇,稀奇的是除了阿塔司外还有一个十岁的小少年。 小少年粉雕玉琢,却不显可爱,反倒有一股子凌厉劲儿,尤其那眉眼,眉挂柳叶刀,眼挑瑞凤钩,披着厚实小大氅,腰间挂着玉鞘匕首,嘴角微翘,藏着些许狡黠。 扎索罕,扎索部落王幼子,因天生聪颖而深得扎索部落王喜爱。 她,不错,她,赵谨一眼看出这是位女扮男装的部落小王子,她来到此方战场,当然不是为了长见识,而是为了让费其部落发挥效用。 接下来虎翼军需要阿塔部落兵力支援才能拿下繁邑,为了不让其刚得手不久的迎秋县等县被凤尾江对面虎视眈眈的三郡趁机夺回,必须让费其部落往前线派兵老实守城,否则在约定扎索部落不参此战的情况下,不可能倾尽兵力的阿塔部落分.身乏术。 派扎索罕这十岁小王子做费其部落的监军,而不是派年长的王子或直接派兵,其实是给费其部落面子和改过机会,要是这般礼待,费其仍执迷不悟,硬要做有损北国利益之事,想来扎索会联合阿塔让费其付出伤筋动骨的代价,同时这也是一种拉拢,只要费其放下最大的野心,未必不能成为五大部落第三,甚至第二。 除此之外,扎索罕独自随阿塔司来到临湖郡,而不带半个护卫,表明两件事,一是扎索罕与阿塔司已结盟,二是扎索罕想与虎翼军交好,最好能在此战得到点庇护,恐怕扎索罕颇得她兄姐忌惮,此次参战于扎索罕而言既是机遇又是危险。 议事未开始,仅仅双方照面互相认识,赵谨与扎索罕对视一眼,她便已了然对方的目的,且决定顺其意,因为此女有成王之质,而赵谨不会死忠乾阳,如果可以,她更希望女子为天下之主。 第122章 故而她说:“便借一人,护‘王子’周全。” 扎索罕灿烂一笑,道:“多谢美人姐姐。” 将一切收入眼底的林骁面无表情地撕下手上一块死皮,在扎索罕无意间瞥向她时又撕了一块。 好在扎索罕连夜回了迎秋县,顺便带走了林骁的师傅与须到少耕县避险的虎翼辎重兵,外加三位不适合跟随作战的军师,换回了两万阿塔部落兵,尽管师傅被带走当护卫让林骁不爽,但好歹心里莫名泛起的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赵谨单独留在临湖郡的担忧。 林骁不清楚赵谨的盘算,仅知自己的急迫,得赶快夺下繁邑回去帮赵谨,连那繁邑守将魏卢父是她杀父仇人之一的事都不太能顾得了,亲手杀之好,别人斩之也无碍,她只盼望明日天黑前此战能结束。 而此战要胜首先就是不能让卢徒折返翁宜。 《逐鹿史·丰州百将传》有所记述: 繁邑守城战之末,有“铁壁”赞称的上将军卢徒受诏归丰兴,心虽不愿,但一来忠君不能抗旨,二来念恩不愿反主,故遂“君”振兴王与“主”司徒礼之愿弃战场,带亲兵近万入繁邑,因预测明日将决战,便欲驻扎一晚看战况,万一失利可及时出手驰援,然遭繁邑守将百里氏族将魏卢父强硬驱赶,卢徒不想因自己致使司徒与百里生嫌隙,无奈连夜过江,于临尾郡驻扎休憩。 临尾郡贾昂亲迎卢徒并设宴款待,恁的友善,卢徒本以为能在临尾郡拖延两日,待翁宜战局明朗再归丰兴亦不迟,可惜贾昂表面和善,实则明里暗里催促卢徒回丰兴,且道一句“就怕夜长梦多,林湖风野有埋伏”,实乃信路受阻一事令贾昂挨骂受罚,欲借卢徒之手报复没准尚未离开的宵小之徒。 卢徒看破不点破,承此提醒之恩,于清晨离开临尾郡,四散斥候,谨慎步入林湖风野。 第118章 卢徒, 王玉一百七十七年生于小诸侯国“连”,为卢氏庶子,父早亡, 孤儿寡母受卢氏嫡庶欺凌,卢徒年少有志, 有机遇,得云游高人教导兵法与守城之道, 一百九十二年小诸侯之乱, 连与兴战,卢徒从戎, 专守城,城之坚令敌望而生怯,直至连被兴吞并, 卢徒所守之城仍未破。奈何已亡国,卢徒被手下叛变者俘虏, 要么为奴隶要么死, 但因守城本事之强而被年轻的司徒礼看上,收为麾下将,连带着卢徒的家人都不必为奴为婢, 然卢徒只带走老娘, 其余血脉亲人一概不管。 卢徒跟随司徒礼征战, 铺兵寨,守要地,令司徒军从无后顾之忧, 历经十年小诸侯之乱, 五年王室之乱,一年分珏之战, 以及到如今二十四年逐鹿之争,高龄五十五,一身荣光,功劳无数的卢徒终得为权势浸染的司徒礼猜忌,起因不过是卢徒为数不多的三次劝谏,一是司徒鹏心性未磨不堪守城大任,二是万不能贪墨边关粮饷军备,三是临湖郡不该拱手相让给百里氏族将李青来守。 可惜三次劝谏皆动司徒礼之利,使之以为卢徒有了异心,既不想其子起势越过师父,又不想司徒与百里交好,还要断他司徒氏财路,加上卢徒虽忠主,却也忠君,起码不愿与他同流合污架空君王,司徒礼不得不怀疑卢徒已为振兴王策反。 此疑心在振兴王要召回卢徒守丰兴时倏然壮大,渐变杀心。 司徒礼深知卢徒为友时大善,为敌时大麻烦,若他回到丰兴直入振兴王阵营,想杀之难,只有在他回丰兴前有机会取卢徒之命,林湖风野是最适合的暗杀之地,尤其那地方的鸟雀被敌人除掉几波,导致鸟雀不敢再来,已不必担心被鸟雀暴露踪迹,只要派去的杀手数目不多,藏在树上倒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被发现。司徒礼且暗示贾昂将卢徒引去林湖风野,贾昂未让之失望。 地利人和皆具,天时也不甘落后。 雾妖途经林湖风野,留下浓雾一片,当卢徒置身此“云雾仙境”的刹那,他就有一种死到临头的预感,遂派出更多斥候去探查,让亲兵时刻戒备,尤其是湖底与树上。并且,走在队伍中间的卢徒下了马,左右与前方皆是长牌兵,但凡有丁点风吹草动,这长牌即会为卢徒竖起铜墙铁壁,前、左、右皆有长牌,唯独后面为了“钓鱼”没有防备,但后面是卢徒最忠心的亲兵,每个人都心甘情愿为卢徒挡刀挡箭。何况卢徒不算高大,又下了马,让人把马牵走,如此置身人群中本就不显眼,还借雾气笼罩和一长牌兵换了首铠、武器与位置。 现在卢徒是长牌兵之一,某长牌兵被半圈长牌保护,此番布置恐怕会让杀手吐血三斤。 可卢徒仍心有不安,等到斥候自侧后方回来禀报并无异样与敌人踪迹,这份不安悄然疯长,他看了这垂头微躬身抱拳禀报的斥候一眼,发现此人根本没有对着他行礼。 谁会认错自家将军?敌人。 卢徒目光一凛,没有当即将此人斩杀,而是让此人抬起头来,他记得手下兵卒所有人的脸,身形可以像,声音可以混淆,脸总归不能变。 正当这斥候紧张地要抬起头时,前面忽然有报,称司徒太尉的信使至,信使已出示信物。 卢徒眼睛一亮,心道主公莫非是让他回去继续守翁宜? 遂赶紧下令将信使请到跟前,顺便给旁的亲兵使眼色,将可疑的斥候暂且看管起来。 信使至眼前,略略向他行礼,有些敷衍,卢徒不介意,仆总是看主脸色行事,他与司徒礼这两年有些龃龉,仆对他不恭敬是寻常事。 “信使不必多礼,太尉可是有密令予本将军?” “是也,这密令只能由将军亲阅,还请将军莫为难。” 即是让卢徒亲自接过信简,卢徒心觉古怪,面上不显,在一众亲兵紧张护卫下接过信简,将打开时背后有风,一瞬间,风染了血气,除了血入皮肉的动静外无声无息。 那可疑斥候死了。卢徒不在意,故作专心地打开信简,实则警惕着面前的信使,信使毫无异动。 信简打开,黑字入眼帘,卢徒瞳孔骤缩,惊喜!竟真的是让他折返翁宜?! 不。卢徒很快冷静下来,若主公有意不让他离开翁宜,何故派来司徒鹏,难道是欲借他手平翁宜之战,后将功劳给司徒鹏?也可。 卢徒并不贪功,但必须谨慎确认信简真伪,遂用手指磨搓信简侧边,要是在某位置有凹槽即为真。 指腹一蹭,蹭到凹槽的同时有细小木刺扎进肉,于沙场老将而言本该不疼不痒,却令卢徒猛地变了脸色,信简脱手掉落。 心悸,似有砍刀挨着颈侧,将取他性命! 周围亲兵吓了一跳,说时迟那时快信使掏出匕首意图刺杀卢徒,有亲兵反应迅速,即刻一剑枭信使之首。 信使的匕首来不及出,抛空的头颅盯着卢徒,眼神空茫,嘴角微扬,于其身体闷声倒下的那一刻,头颅坠地,面向卢徒,映在混浊之目中的是卢徒变得青紫的脸。 随着一声声饱含惊骇与悲痛的“将军”乍起,“铁壁”卢徒瞪着眼仰身倒下,为亲兵接住,其嘴里喷涌黑血,喃喃四字:“主……命,臣……从。” 逐鹿二十四年秋末,“铁壁”卢徒应诏归丰兴,半途中毒身亡。 卢徒身亡的消息尚没有不胫而走,翁宜战场先出了变故。 《逐鹿史·乾阳七星大将传》称“翁宜破壁战”为摇光(破军)大将军维苏丽雅初露凶残与狠戾之战。 从虎翼二十一人抵达战场始,一直沉寂的虎翼将军维苏丽雅在决战当日清晨做了两件事。 一,战前鼓舞士气,万付从上高台代陆鬃发振奋军心之语,刚开口还未吐字即被一把弯刀枭首,维苏丽雅十足霸道,把这内奸的尸体踹下去,头颅踩在脚底。 二,在高台下兵卒反应过来前,其手下亲兵已将陆鬃挟持。 陆鬃肥硕的脸肉颤颤,色厉内荏吼道:“你、你们要反叛吗!” “猪将军最好别乱说话,本将军怕你咬了舌头,万一不小心喷了血丢了命,本将军只好勉为其难笑纳你的军队和军功了。” 你他娘才姓猪!陆鬃气愤不已,又听她说要夺他的军队与军功,气笑嘲讽:“一个女人竟妄想掌军,还自称将军,你他娘的也配?老子告诉你,就算老子死了,老子的军队也不会服从你一个女人,劝你快把老子放了,再趴那让老子艹一回,老子心情好能饶了你,否则老子让你生不如死!” 维苏丽雅冷笑,心平气和地下令:“把这玩意手脚砍断,今个儿就拿它制鬼神旗,保准我军如附鬼神,势如破竹。” 其手下虎翼兵听令,在陆鬃尚未明白其所言何意之时,虎翼兵毫不犹豫地亮刀削了陆鬃双臂。 “啪嗒”,残肢坠地,陆鬃先是一傻,而后大张着嘴要嚎叫,却是声音来不及出,下半身一凉,人先歪倒,原是两条腿赴了手臂后尘,剧痛席卷而至,陆鬃再也忍不得,声嘶力竭地鬼哭狼嚎,一边哭一边咒骂。 维苏丽雅掏掏耳朵,实在嫌吵,便让虎翼兵去取竹杆一捆,尽快制旗。 第123章 再看高台下,两万兵卒如同泥塑,脸色惨白,傻愣愣地盯着飞溅四处的血与断肢残骸。 “快杀了她,杀了她——!”陆鬃的猪脸已是扭曲,宛若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恶鬼在叫嚣。 然而没人敢动,尤其是在顶上如猛兽般的目光巡视下,即使陆鬃极尽可能威逼利诱也没有一个人有所回应,人人都怕成为下一个万付从或陆鬃。 再者除了跟随陆鬃的氏族兵,谁又会替这么一个天天打败仗毫无威望的将军拼命呢?便是氏族兵,他们也只是想要从陆鬃手缝里溜出来的好处,而不是要与他共患难同生死。 当然,氏族兵心有犹豫,他们怕被氏族找麻烦,怕亲人被迁怒而不能活命,因此有人不动却张开口。 “将、将军,陆将…陆鬃是氏族子弟,他回不去,我、我们也活不成了,还望将军垂怜……” 这氏族兵倒是有点胆子。维苏丽雅盯着他道:“陆鬃与万付从勾结兴人一事,你可知晓?” “你他娘的放屁!”本来陆鬃因为失血过多而声音虚弱,但“勾结兴人”四字一出,他顿时吓得喊破了音。 没人在乎他的嚎叫。 氏族兵吞咽口水,试探地摇了摇头。 “那现在,你,以及你们都知道了,本将军处置的都是叛徒。”她一边轻描淡写地说一边踩扁了万付从的脑袋。 那一阵骨裂声与流出的红白之物令不少兵卒两股颤颤,忙不迭地点头。 其实两万人不必怕维苏丽雅,哪怕维苏丽雅武艺高强,能以一当百,她也杀不了成千上万人,然虎锋兵卒与虎翼兵卒不同,虎锋无领首就是散沙,每一颗沙粒都怀揣着不想死,天塌下个高顶的心思,便无人反抗,无人敢站出来带领两万人。要是这两万人里有这种胆大有能之辈在,虎锋军不至于沦落至天天打败仗,把十万人打到两万人,连辎重兵都得去填命的地步。 这剩下的虎锋兵一半是懦夫,一半是废物,若不使鬼神附其身,这仗不用打都知必败无疑。 而所谓的鬼神附身,说白了,即是让他们恐惧某一人某一物到极致,这样他们就不会惧怕敌人的威势,甚至会觉得战死都比被鬼神抓住好上千百倍。 是以,竹竿至,贯穿陆鬃首尾,恶嚎鸣,阴风来,竖旗,降鬼神。 第119章 《逐鹿史·丰州百将传》记载:逐鹿二十四年秋末, 繁邑攻城战决战之日,左将军魏卢父大开城门,迎飞腾军。 魏卢父此人乃平庸之将, 出身于官宦之家,因其父与百里氏族交好, 魏卢父早早就成了氏族预备将,得氏族扶持, 于战场不断积攒功绩, 一路高升至左将军。他参与的最知名一战便是阎济主导会鹿山之战后的兴军反扑战,亦是兴征军第一次攻打寻杜。由于兴国内乾阳细作传递了消息, 乾阳有所防备,兴征军惜败,不过重创了虎锋军, 目的也达到了。 目的有二,一是找出军中乾阳细作, 二是助虎锋军中的兴国细作隐匿下去。 第一个目的不必多说, 攻打寻杜就是个饵,鱼儿干脆地咬了钩,没费多少功夫。这细作一死, 后来的寻杜守城战, 乾阳没法提前得知消息, 来不及调派善于守城的精兵良将和充足的粮草军备,加之寻杜算不得要地,自然大败失城。 第二个目的与会鹿山之战有关, 当时阎济之所以能以五千人马破虎锋三万之军, 除了占据地利,虎锋鲁莽之外, 还有赖于细作传递了重要军情,虎锋军所有明暗部署,阎济都知晓,如何能不有所针对设下陷阱埋伏,当然虎锋军要是能谨慎多思一些,而不是发现端倪视而不见,鲁莽地横冲直撞,死活不改策略,未必能如他所愿轻易败北。他同样明白战后虎锋军一定会怀疑内部有贼,武阳王一定会讨要交代,为了让细作继续扎根于虎锋军发挥效用,阎济放了一个虎锋小卒当兴国细作的替死鬼,方便乾阳将领交差。 这替死鬼是谁于史书无有记载,只知这小卒在兴军反扑战中以死自证清白,可惜领兵者不信,依旧将此人视作奸细,仅当他是见自己暴露,为了保全家人而寻死罢了。毕竟按军法,疑似细作者死亡,死无对证,无法辨别其身份,即为疑罪,疑罪不殃及亲属。其他关于细作的线索皆断,加上此战惨胜未败,武阳王不好苛待猜疑凯旋之军,此事后来便不了了之。 言归正传,魏卢父虽是平庸之才,但很会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以及揣摩上心。 合盟军攻打兴西南,地恐怕是守不住了,但目的总该达成。兴国的目的是什么? 其一,激发黔首之恨,让黔首不要抗拒从戎,要倾尽所有为国效力。将他国百姓视作猪牛羊的北国即是最好的算计对象。 其二,让兴西南陷入混乱。乾阳、北、罗曲不是都对兴西南感兴趣,那就让他们互相争斗,兴费大力重创乾阳虎锋军,主动放罗曲兵马过境,如若繁邑再被北国打下,北国会轻易让城给其他两国吗?乾阳费了那么多兵力,最后胜利果实被北国摘取,乾阳岂能不怨愤?罗曲野心勃勃,纵拿不下繁邑,也会挑拨乾阳与北的关系,不然这两国联合,罗曲能拿到兴西南多少好处?别说吃肉,喝汤都难。 因此,看清了局势的魏卢父下令大开城门,一来不让飞腾军到翁宜战场捣乱,翁宜丢不丢无所谓,重要的是不能让乾阳与北更紧密地联合,二来不让飞腾军拿兴国百姓作攻城马前卒,免得使黔首恨错对象,三来顺势让北国拿下繁邑。 当然,魏卢父不能直接献城,总得和北人打一场,还得先半渡而击,再瓮中捉鳖狠狠地打,否则不白费了繁邑这凤尾分叉两江之间的大好地利。 打仗这种事交给手下人即可,魏卢父打算带部分亲兵先从后门离开,等过了凤尾江便可以安心地坐山观虎斗。 抬头望天,天尚未亮,前门已是兵刃相接不绝音,可见敌军是为了不遭箭雨、不被半渡而击连夜渡江,魏卢父冷笑一声,手一挥,骑着高头大马带步卒三千从后门出城。 城外,远望一片坦途,凤尾江岸边停驻数艘大船,船是贾昂派来专门接他的,诚然繁邑不是没船,但为了避免走漏风声,肯定不能用繁邑的船,是以魏卢父提早去信临尾郡,让贾昂连夜调派船只,来得可谓正好,不,该说他魏卢父神机妙算。 魏卢父昂首挺胸,一点不像临战脱逃,他且谨慎,让手下兵卒去确认船上临尾郡兵卒的身份是否属实。 不多时手下人回报:“将军,他们都是踏云铁骑,乃贾昂郡守特地派来护送将军,信物在此。” 兵卒恭敬呈上两物,一是踏云铁骑的身份金牌,二是盖了郡守印的信简。信简所书尽为“肺腑之言”,大意是对魏卢父一番华言赞美,表示已备下接风宴,以及十分想与魏卢父抵足而眠,即是意欲交好,甚至交心。 魏卢父捋捋胡须,面露笑意,对于贾昂的示好很是受用,何况贾昂是百里氏族的女婿,嫡三小姐与大公子百里通兄妹情深,他正好想投效百里氏族最有出息的大公子,苦于没有好机会,这不打瞌睡送来了枕头,魏卢父对贾昂可谓是好感倍增,连带着对贾昂的亲信踏云铁骑一众都和颜悦色,少了防备,甚至邀踏云铁骑在船上吃酒。 “这……将军,我等护送之职在身,实不该饮酒。”这位铁骑一副严肃认真的模样,生得高大周正,比之乾阳人毫不逊色,要不是有两件信物在,魏卢父约莫是要怀疑此人是乾阳人假扮的踏云铁骑。 思及此,魏卢父略有点迟疑,但在瞧见这位铁骑之后那带着眉勒的矮个子时,刚刚生出的怀疑顿时溃散了,乾阳兵向来人高马大,这小个子又小又瘦,肯定不会是乾阳兵,估摸着是踏云铁骑新收的骑兵吧,带来长见识的。 放下疑心,魏卢父劝道:“不碍事,都到了江上,敌人还能飞过来取本将军性命不成?再者,本将军的兵马也不是摆设。你看这四周的船拱卫着本将军,不管飞来什么都能为本将军挡住,再看水面那数根竹竿,其下之人都是本将军的亲兵,敌人想藏在水里偷袭是痴心妄想,以及岸边有本将军的千数兵马驻守,敌人想渡江是天方夜谭。如此,还有何可担忧?” 话说到这份上,踏云铁骑不能不给魏卢父面子,为首之人遂抱拳道:“谨遵将军之命,只是望将军理解,我等不可尽数陪将军共饮,还需留下几人守备才不算失职。” “无不可。”魏卢父颔首。 少时,船中预备的酒被魏卢父的亲信拿上来,为首铁骑先行向魏卢父敬酒,魏卢父开怀大笑,与之畅饮闲谈,闲谈间尽是拉拢之词。 踏云铁骑忠于贾昂,岂会被轻易说动,故奉承几句后委婉谢绝。魏卢父最后一点防备心便随着踏云铁骑所展露的忠诚而消失无踪。 酒过三巡,船至江中,魏卢父喝红了脸,眼前人影晃荡,四周模糊不清,忽闻“咚咚”,不知是什么倒下了,似乎有人钓了鱼,怎么船舱里有点腥呢……腥? 第124章 魏卢父瞪大眼,背上寒毛直竖,吓得醒了酒,对上对面为首铁骑平静幽深的双目,他张开口,却是来不及喊出声,一道冷风便刮颈而过。 随之一声闷响,风吹灭了烛火,血花飞溅至酒盏。 为首铁骑端起酒盏,手一歪,酒水尽数倾洒至船板。 在魏卢父身后的矮个子铁骑收玄刀入鞘,取下眉勒收好,拿出一面具扣在脸上,溅于面的血珠下滑,垂落至面具,浸染狰狞虎牙。 面具的主人眼神幽暗,弯腰抓起滚落到脚边的头颅,与为首铁骑对视一眼,抓着头颅走出船舱。 血腥气扑面,船上,水里,对岸,无处不在。 * 与此同时,在《逐鹿史·丰州百将传》中有“鹏鸟展翅,未飞即坠”之讽誉的司徒鹏正急得满头大汗。 “快,拦住她,不能让她登坡!”他额上青筋绷起,吼得嗓子嘶哑,手下兵卒一阵纷乱,匆匆下坡抵挡来势汹汹的敌军。 在其身后的张治眉头紧皱,进言:“将军,不可再往下派兵,左右两路兵马将至,只要拢兵坚守,敌军必冲不破我军之阵,一次冲不破,再而衰,三而竭,我军能将敌军围剿覆灭。” “闭嘴!本将军不用你来教!”司徒鹏目眦欲裂,眼里布满怒火与恐慌,他始终盯着坡下一黑点,丝毫不敢挪动目光,就怕看见那在空中摇晃的怪物——鲜血淋漓,没有四肢,竹竿从股间穿至头顶,杂草般的头发凌乱飘荡,五官扭曲痛苦至极,仿佛被饿鬼扯着头皮,拔着下颌骨,要把头颅撕裂,蚕食红白!看一眼是惊恐,看两眼是折磨,看第三眼怕是要陷入疯魔。敌军拿此作旗,随军而行,那些兵卒看了那旗不知多少眼,早就疯了,不畏疼不畏死,双目发红,状若疯癫,像是地底下钻出的饿鬼大军! 司徒鹏被吓破了胆,怎能忍受那群饿鬼靠近自己,又怎能忍受张治安排左右两军不够,还要越过他安排中军。 对,没错,他的安排无错,中军拖住敌军步伐,两军夹击,敌军上不了坡就占不了地利,纵是鬼神又如何,还不是要做他司徒鹏青云直上的垫脚石! 司徒鹏紧咬牙关,双拳捏得咯咯响,浑身颤抖不止,属实是色厉内荏。 这一切,张治尽收眼底,深知多劝无益,不如寄希望于曹三秋与宁涯,以及送去回谷的求援信,只要他们能把乾阳女将军杀掉,亦或被调派到回谷的阎济一万亲兵来援,此战即可胜。 第120章 绞首骑宁涯, 重甲骑兵,力将,善用马槊, 与乾阳摇光大将军交手前马战无败绩。 马槊,甚重, 长一丈六尺,单是锋刃便有两尺半的长度, 攻时类枪术, 凭腰旋拧发劲,驾马冲锋若泰山压顶, 寻常兵刃铠甲于马槊面前脆似琉璃。 当宁涯带一支人人持马槊的千人重骑队自高坡冲击虎锋军侧翼时,被鬼神附体的虎锋军在这刹那成了任人宰割的草靶,连那“鬼神旗”都骇于重骑威势抖了三抖。 同时另一边, 箭雨倾泄而下,凡生了畏惧, 脱离鬼神之境者, 必死无疑。 到底是曾经为怯懦把持的军队,不过遭遇丁点挫折就被打回了原形,恐慌跟随着死亡阴影在军队中蔓延, 惨叫声、求救声此起彼伏。 维苏丽雅闻而不理, 若她现在回头去救懦夫, 无疑是一脚踏进泥沼越陷越深,唯有果断舍弃那些烂泥扶不上墙的,才能在此危局中搏得生机。 “随本将军冲锋杀敌, 禁止回头送死!”她厉声下令, 两把弯刀残影飒飒,毫不留情地收割敌人性命。 闻令, 二十个虎翼兵敞声“杀”喝,高举鬼神旗,紧随将军之后,同她一起化身修罗浴血奋战,越战越勇,越杀越强,前方匆匆忙忙阵不成阵的敌人如同杂草,在修罗的刀锋下不堪一击。 同样的,对于宁涯与曹三秋所带领两军而言,虎锋军乃砧板上的鱼肉,他们见维苏丽雅直冲中军主阵,并不着急,依旧有条不紊地收割虎锋兵马的性命。 虎锋军中有的人已放弃等死,鬼神完全脱离其身,胆怯到连刀都提不起来,被敌人夺走性命反倒觉着解脱,有的人甚至主动送死,还有的人迸发求生意志,拼命杀出重围跟上了将军,这样的人仅仅是十之一二,但这十之一二汇聚之力足以冲破敌方中军的拦截,无他,他们的“头狼”过于强悍勇猛,两把弯刀缀了无数怨魂。 恍惚间,他们看到了黄沙,黄沙铺盖了战场,掩埋了尸骨,一望无际的黄沙中只有狼的身影,狼在嚎叫,在指引他们前进的方向,告知他们该如何猎杀敌人——利爪能撕裂敌人肚腹,尖牙能撕扯敌人血肉,身躯能重创敌人腑脏,黄沙能掩藏他们身形。他们是大漠最饥饿凶残的狼群,而敌人不过是牛羊鹿豕,是填饱肚子的猎物。 坡上,张治忽有一种心悸之感。 他死死盯着正往坡上冲的区区两千敌军,敌军确有冲阵的能耐,但人数实在太少,对上中军居高临下的五六千人理应没有胜算,可张治心慌得厉害,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着有狼嚎乍响于耳畔,一声又一声,让人毛骨悚然。 似乎不止他有此感,他移动目光巡视四周,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浮现着战栗之色,司徒鹏更是吓得丢了魂魄,像个木桩子杵在那儿。 鬼神……张治面露疑色,看着底下的敌……狼?眨了下眼,再看,是人,哪里有狼,莫非是累极生了幻觉…… “呼——”风卷黄沙漫漫。 不对,不是幻觉,是武道无一境,那个不知名女将军是无一境?!而且是能将追随者短暂拉入乾坤境的无一境! 张治面色大变,忙从持旗兵手中抢过一杆旗帜,用力挥舞,命宁涯与曹三秋全力击杀女将军,否则主阵与统帅皆保不住! 一直注意着主阵的宁涯与曹三秋当即得令,毫不迟疑地分兵,一拨继续截杀虎锋军,一拨跟随他二人调转方向追击敌将。 彼时维苏丽雅即将攀顶,敏锐感察后方来势汹汹,遂双刀向两侧斜举,无需指令,已“化身”狼群的虎锋兵卒会意两分,分别拦截曹三秋与宁涯,虎翼兵卒则继续跟随将军往上。 暂不论二十一对上五六千人何等狂妄,就说虎锋军这些连平庸都称不上的兵马是如何敢回头拦兴征军的路? 宁涯与曹三秋虽惊疑却没有掉以轻心,在脱队直追敌将前嘱咐副将要小心应对。 然而等他们骑马与狼群擦肩而过,他们手下的兵马与狼□□锋,乍起惊叫与诡异的狼嚎,他们回头看了眼战况,才真正意识到敌人的可怖。 武器,身躯,牙齿,敌人利用上一切,形如饿狼猎食,扑到人身上,拿牙齿撕扯人的咽喉,是人,是兽?竟一时分辨不清。 此外,这些本不该有多么高强武艺的普通兵卒居然个个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异常机敏难杀。 宁曹二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瞧见了然与凝重,不约而同地提速疾奔,只有杀了那女将军才能终结“鬼神”。 他二人的马皆是宝马,尤其是宁涯的可谓万中无一,是以几个呼吸间,他们便追上虎翼军的尾巴。曹三秋这时慢了下来,取弓拉箭,箭头瞄准维苏丽雅,而宁涯则继续夹马再提速,双手死攥马槊,宛若一乘战车向虎翼军撵过去。 虎翼兵卒何其机敏,即刻分散开,避免一人中招连累一片。如此一散,维苏丽雅的后背暴露在宁曹二人眼中,曹三秋拉紧的弓弦骤然一松,宁涯的马也用出全力冲锋,马槊已预备砍敌破甲,他与箭矢同行乘风,互为犄角。 “呼——”黄沙被风卷起,飞扬乱舞,成沙雾。 维苏丽雅的背影轻易地隐于黄沙之中,曹三秋离得远,尚能看清她的身影,离得近的宁涯则是被黄沙遮蔽了视线,他额上冒出冷汗,单手持马槊,另一只手摸上自己的后腰,触碰到圆盘式的物什。 与宁涯共行的箭矢刺入黄沙之中,未激起半点水花,明显未中,被躲了。这在曹三秋的预料之内,他遂接连再出三箭,封锁敌人的躲避路线,稍待两息又迸发全力射出一箭,这下子应该能中了。 只消敌人中箭,身形微滞,宁涯便可以趁机斩杀敌人,这一战的胜负就没有悬念了。 神思略微偏移,曹三秋盘算着战后要去买一些东西,将军的生辰要到了,他想给将军做一把好弓。 “唰——” “三秋!!!” 曹三秋被宁涯的急喝唤回神,眼前忽的降下一道黑影,这是什么? 来不及惊骇,更来不及反应,他仅仅是懵怔那么一瞬,就一瞬,弯刀深深嵌入他的脑门,他睁着眼,身子歪倒,马儿在嘶鸣,有谁在喊他,他已是听不见,黄沙无情地掩埋了他,他看见了面露无奈的将军。 “嘭。” 一声闷响砸进宁涯心底,溅起无穷的悲痛与愤恨,他一张脸被无形的手揉乱,五官揪在一起,通红的眼淌下热流,绷起的青筋似是下一刻就要爆开,他冲进黄沙,马槊狠狠撞向模糊的身影。 第125章 “当”,一把弯刀若流星下坠,重重砸于马槊的长柄,“咔”的一声长柄出现裂痕,加上宁涯猛砍的劲儿,这由精工巧匠制成的马槊竟是断折?!宁涯收不住力,身子歪转,平衡有失,而维苏丽雅轻巧驾马避过他的攻击,旋即抬腿一踹,宁涯连马带人一起往地上砸。 马蹄哒哒渐止,维苏丽雅漠然看着手下败将,倏的轻笑一声,手中弯刀卷着风沙一掠,那自宁涯手中飞出的暗器“飞铙”便被斩成两半,丝毫伤不到她。 绞首骑,绞首骑,既有“绞”字,必有绳器,她早已料到宁涯还有第二件趁手兵器。 不再理会手下败将,亦不在乎其生死,维苏丽雅调转马头,继续攀登,前方已是坦途,二十虎翼兵为她开了一条路。 这一幕幕落在张治眼中,他咬着牙没有合上眼,亦没有去看那逼近的敌将,而是望向远方,如愿地见到扬起的沙尘,来自回谷方向。 援兵来了,纵司徒鹏与他身死,只要那一万人到了,未必没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毕竟虎锋军已是强弩之末,曹三秋身死,宁涯生死不知,已激怒他们的部下,他们会成为“死兵”,为将军,为兴国带来胜利。 马蹄声近了,司徒鹏大喝一声做了被俘前最后的反击,没有撑过一息,无所谓了,胜负已定。 “胜负已定。” 女将军含笑的声音落在耳畔,张治再度感到心悸,他攥紧拳头,垂首不敢看远方。 “看看吧,这是你们的败局。” 轻飘飘的话语没有讥讽,仅是平铺直叙,诉说一个事实。 张治到底是看了一眼远方,来自回谷的扬尘被横向截断,截断者的旗帜明明遥远不可见,张治却瞧见了,那是乾阳的旗帜,猛虎啸日,欲把朝阳踩在脚底下。 他突然想笑,也确实笑出了声,一边笑一边拿出匕首捅进自己的心口。 宁死不屈。 当繁邑升起两杆不同的旗帜争相飞舞,姗姗来迟的罗曲八方军无奈叹息一声,调头回去抢占其他城池。 同一时刻,一匹快马载着林骁独自奔向临湖郡,她心急如焚,可恨日头不等人。 等她抵达临湖郡,悬月已高挂于空,她见城门大开,忙夹紧马肚,马儿会意提速,往郡守府奔去,沿途见着死尸不知数,有的死于毒,有的死于机关陷阱,这些黑衣蒙面人铺了一路,直到郡守府才干净一些。 林骁来不及勒马,直接从马上蹿了下去,足下炁引迸发,她如一阵劲风刮进府内,在即将接近心心念念的赵谨时才悄然慢下来。 一步一步踏入郡守府的厅堂,目光飞快扫过地上三两具插着暗器被毒死的尸体,最终停落于主位上单手撑着面颊,疲惫睡着的身影。 她放轻呼吸,因担忧而怦怦乱跳的心逐渐恢复平稳,只是那股恐慌并没有消散,仍盘旋在心头,时不时引来一阵后怕。 止步于赵谨跟前,她大概是累极了,往日那般机警,但凡有人靠近一点都能醒来,眼下林骁已近在咫尺,她却依旧沉睡着,目下且有了明显的乌青。 林骁蹲下身,仰头看着她,心疼不已,很想抱抱她,可是她不能这样做,她甚至不能伸手将垂落到她面颊上的青丝抚开,只能看着,在心底描摹她的玉颜,许久,许久…… 《九国战史》记载:逐鹿二十四年秋末,乾阳与北合盟攻兴,盛与罗曲接连出兵参战,兴被迫弃西南之地,合盟军大胜。 第121章 西南争地战后, 乾阳、北、罗曲、盛四国使臣齐聚繁邑签订四国盟约,盟约内容大体是分地盘,约定在联合谋兴期间互不侵扰, 以及为了之后的亡兴大战四国通商。 这盟约签订不过两天,在兴国正北面的章国就派来了使臣, 表示也要加入联盟分一杯羹,态度不软不硬。 不软在假如不让它加入, 它就会和兴联合对抗四国, 而且扬言只打盛国。状似和其他三国没关系,然事实上要是白白让盛国承担两国的兵力威胁, 盛国一定会退出联盟,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盛于这场战争中的损耗会加大,就算最终获利和其他三国持平, 它也会因损耗而落后于其他三国。本来四国谋兴是为壮大己国,增长实力, 同时几国维持得失上的平衡, 以图休养生息、安逸发展几年,结果盛对付最多的敌人还独自落后于盟友,那不是纯纯犯傻, 脑袋被驴踢了才牺牲己国, 为另外三国做嫁衣。 故而要么同意章入伙分利, 要么三国让利给盛,弥补盛的损耗。至于该弥补多少,肯定要好生商讨一番, 没准商讨着商讨着联盟就分崩离析了。 幸而章的态度不算硬, 没有不要脸地让四国分一点西南争地战的小利,并承诺亡兴之战时它会多出几分力, 要的土地人口会相对少一些,总之是比三国让利给兵力强盛的盛国要实惠。 最终一番拉扯,四国无奈捏着鼻子认了,让章加入了联盟,同时也宣告兴国已真真正正处于四面环敌、孤立无援的境地。 五国亡兴战,预计在后年春天开战,这休战的一两年五国会尽可能做好万全准备,首先就是接纳争得的土地人口,让新领土上的原兴国百姓成为本国子民。 乾阳占领了兴西南七之三的土地,从居高郡到万户县繁邑,外加回谷与会鹿山,包含五十四个千户县,四个五千户县在内,除了靠近兴南长城的封郡藏郡及周边十七个千户县被罗曲占据,其余皆是乾阳的领土。北国占据的土地则是包含临湖郡在内的另一个七之三,临湖郡且算是北国帮乾阳打下繁邑的回礼。 当然,乾阳能争得这么多土地,离不开立了大功的虎翼军,武阳王派太子秦修亲自携封赏玉简快马加鞭至繁邑,对暂驻扎于此的虎翼军将士进行论功行赏。 第一功,当属杀死卢徒的“石头”与“野草”,他二人无名无姓,只有这样的贱称,封赏状上自不可用贱称,何况还要写进乾阳史书中,故武阳王给的第一个赏赐便是赐姓赐名,赐他二人龚姓,音同功,铭记其功,赐石头龚岳之名,取垒石成高山之意,赐野草龚韧之名,取野草韧而坚之意,其家人亦得龚姓。 第二个赏赐是爵位与土地金银,尽数给了其家人,且是派专人直接送去,中间未经任何官员之手,武阳王还特地赐下一个位于都城峻阳的大宅子,这便是在君王脚下,不让那些贪心不足的大小官吏欺压功臣家人。 此外,爵位虽落在两位已不在人世的功臣身上,没有承袭给其家人,但武阳王承诺来日若功臣家人有意报效国家,以武或文入仕,这两个爵位会承袭至入仕者之身,若功臣家人只愿安于市井之乐,则以此功臣之爵保他们一世太平。至于他们的后代,若不犯大错,想来还是能得此功爵荫庇,仅是不可能有实权,让后人作威作福消磨前人功绩罢了。 第二功,给了虎翼将军维苏丽雅,一来她是这支军队名义上的将军,即便没有过多参与在临湖郡等地的谋划,底下人立功,她作为将军自也会沾光,况且做决定采取赵谨之策的是将军,二来虎锋军能在翁宜反败为胜,不让攻打繁邑的合盟军腹背受敌,无疑是维苏丽雅的功劳,她且顺便揪出了奸细,给武阳王送了氏族把柄,武阳王怎能不记其功。先是破例让身为女子的维苏丽雅成为真正的乾阳将军,再是加封千户侯,食邑千户,赏赐黄金百两,赋予招兵权,允许招募亲兵一千。 以前林骁就听李叔说过将军亲兵是有最高一万的数目限制,普通将军鲜少有两千五以上的亲兵,她原以为是招不到或愿意追随普通将军的常卒少,经此论功行赏她才晓得将军得有招兵权才能招亲兵,想多招兵马得获得王上的批准,难怪李叔说有的将军没有亲兵,原是没有招兵权。 若想获得招兵权,约莫得像将军一样立大功,单是慢慢积攒军功升上将军,恐怕也只能领领常卒混粮饷。 第三功,给了在此战斩杀敌将及协助者,由于斩杀敌将不是单人单挑,其间掺杂太多人的谋算助力,故而没有封爵,仅赏了钱粮和加倍的两种军功。 林骁斩杀两个敌将,一个左将军魏卢父,一个在林湖风野斩杀的普通不知名将领,单算战军功,魏卢父值三千军功,林骁不可能全拿,要分给协助的陈肃等人,三千能拿七百,已是占大头,加上虎翼军战军功翻倍,即一千四百,再加上论功行赏的再度翻倍,光魏卢父一个人头就值两千八百战军功,能让林骁直升千夫率。再算上那不知名将军的人头,助杀百里氏族将军李青,占领临湖郡,以及协助飞腾军攻破拒客关、繁邑,零零总总加起来共得四千五百二十战军功,差一点就要直升五千率。次军功更是破了十万,林骁一度觉着自己在做梦,如何能想到一场胜仗快让她成了半个将军。 除了林骁,其他人的战军功同样蹭蹭上涨,四位伯长虽不像林骁拿下两个将军首级,但在繁邑一战中杀了不少敌军副将,这些功劳乘四,战军功不比林骁拿得少,便是师傅几人都最低达到了伯长军级,最高的姜商只比林骁少五百军功,如今虎翼军真可谓五千率不少见,千夫率遍地走,伯长多如狗。 第126章 第四功,给了腹心东馗愚与四位军师,由于军师没有军级晋升一说,军师已是谋士的顶峰,唯一的晋升之路是转做文官,当郡守县令文书一类,奈何东馗愚与四位军师不论是否为乾阳子民皆无意入朝为官,连卫忠臣都是这样,他以前在武阳王身边也是无权无职的幕后谋臣,是以他们既无法晋升又没法封爵,武阳王只好赏金银赏特权,此特权为向郡县借调粮食军备的权利,以及通关与传递消息行以方便的权利等,自然一切权利都有限制,且用权必记简,以及借调这种事既言借必有还,否则即是失信,武阳王会将权利收回并治罪。 值得一提的是,乾阳太子秦修以低姿态恳请赵谨落户籍于乾阳都城峻阳,但赵谨拒绝了,她并不愿成为哪国子民,哪怕将来乱世终结,她也是要归隐山林的,何况她本就来自世外之地。秦修倒是没有勉强,这位太子温润知礼,从一开始便不论对功臣良将还是对辎重小卒都真诚礼待,一视同仁,没有厚此薄彼之心,更不鄙夷地位低下者,无孤高做作之态,不失为一君子,和传言中好战霸道的武阳王不太像父子。 林骁对此人感观不错,心下觉着要是秦修能成为乾阳王,乃至天下之主,于黔首而言确是幸事。 其他零零碎碎的功劳不再赘述,左右虎翼军包括辎重兵在内于此战收获颇丰,虎锋军也多多少少得了些军功,虽说他们一开始的几场败仗打得属实难看,按军规总要受些惩罚,但武阳王难得宽宥,念在他们是被奸细控制愚弄,又没法以下犯上,罪属无奈,遂免了他们的罚。 不过氏族兵纵没有被王上罚,回去也肯定会被氏族找麻烦,此乃没办法的事,既择氏族为主,收了众多好处,相应的便要承受氏族怒火,付出身不由己的代价。 与氏族兵相对,参战的常卒处境要好很多,他们活下来的人数与来时的人数相比十分凄惨,失去比肩作战的同袍无数,他们大多又哭又笑,但好歹是活下来拿着军功了,今年明年不太可能起大战,起了小战事也不一定还要他们去打,他们可以回家去种种地歇一两年过过安生日子。 其中曾受维苏丽雅将军影响短暂迈入乾坤境的兵卒十之七八起了追随将军之意,正好将军没有亲兵,于是这些人便顺理成章被将军收了,他们的人数甚至比一千亲兵名额多,故有不少遗憾落选的,落选者倒没有怨愤,而是诚挚祝贺入选亲兵的同袍,可见这些人品性不差,没准来日还有可能成为将军的亲兵。 对此,林骁颇是羡慕,可惜她不是将军没有招募亲兵的权利,就是表面上能领兵一千,实际上虎翼军没那么多人,她的领兵之能且尚未达到领兵一千而如臂挥使的地步,甚至领百人都勉勉强强。好在接下来一两年,她可以跟随将军多学学领兵之道,没准下一战就能立大功成为将军,有了招兵权呢。 盘算甚好,怎奈这世上总归是事与愿违多,称心如意少,林骁在太子秦修走后不久触犯军规,杀害同袍,不日将被押往峻阳候审。 第122章 太子秦修离开繁邑第五日, 峻阳派来接管边防事宜的兵马到了,领头的不是氏族将,由于陆鬃与万付从的关系, 氏族权势受挫,像新领土守备这种美差已然落不到氏族头上。 之所以称“美差”, 是因为有大利可图,尤其在虎翼军按虎翼军规不取战后之利, 虎锋军没脸取战后之利的情况下, 接管这一片新领土的边防军可以说白得了金山银山。 这金银自何处来?自原兴国黔首的血汗中来。 战后劫掠,于往日今时皆在所难免, 知道遮羞的会打着为同袍报仇或以保护之名敛财敛物,不知道的直接动武强抢,前者好歹对可怜黔首客气一点, 就是想把人家闺女掳走强占也多少威逼利诱意思一下,后者那就是土匪进了村, 女子连带着鸡鸭牛羊, 米粮连带着锅碗瓢盆,它们是真不挑,保准把黔首家搬空, 任你黔首嚎天喊地, 它们土匪自得其乐, 幸灾乐祸。 正因晓得不可寄希望于兵匪的良心,虎翼军才会在繁邑停留。不然,任那些兵匪烧杀劫掠, 之后攻兴时兴国黔首必将死抗到底, 若兴能集五百万黔首之力,五国的兵马再如何精良都只会一败涂地。 遂虎翼军分队巡逻各县城, 仗王上所予军师特权来压制兵匪的贪婪。 此举初时作用不小,因为边防军是王族的兵马,受王权庇佑亦受王权管束。据东馗愚说边防军之主是太子秦修同父异母的弟弟秦茂,武阳王虽重视嫡长子,却也不亏待次子,大抵是想着让兄弟齐心,往后太子继承大统也好有个得力可信的帮手,是以此次大战后的论功行赏交好功臣的机会给了秦修,驻守边防积攒功绩的机会给了秦茂。他还说,之后武阳王八成会派心腹亲至收拢民心,之所以不与秦茂的边防军同至,应是不愿抢夺小儿子安稳边境之功,亦是不让秦茂觉着不得信任。 怎奈秦茂的兵马的确不配得到信任。那些兵匪一开始碍于王上赐给虎翼军师的权牌,在劫掠欺压黔首被虎翼军阻止时多少会安分一些,起码不敢仗着人多势众和虎翼军起冲突,但随着日升月落,屡次被坏了好事的不满积压,屡教不改却没有得到多重惩罚而丢了对王权的敬畏,这些兵匪越来越会阳奉阴违,越来越会钻虎翼军更换巡逻的空子,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队边防兵闯进了一户人家,一抢二辱三杀四烧。 等虎翼军巡逻队赶到事发地,那屋子已是被火烧得不剩什么,就算知道是兵匪所为,没物证人证也奈何不得它们。这样的事在短短三日发生五六次,恨得虎翼将士直想把这些混蛋东西扒皮抽筋。 为愤恨驱使,虎翼军加强巡逻,倒是逮着几个按军法处置了,但收效甚微,兵匪心怀侥幸之心,虎翼军也很难去掺和虎锋军的军法,那些被逮着的兵匪挨了罚,却没有伤筋动骨,这下更不把虎翼军放在眼里,一旦离了虎翼军的视线就开始肆无忌惮地作恶,受害黔首越来越多,越来越怨声载道。 终于,忍无可忍。 一次夜巡,林骁与覃桑合什成队,巡过一条街,本该去巡下一条,但他们特意杀回马枪,不出所料逮着一队正欲作恶的兵匪。 一队五十匪正在翻一户人家的院子,被林骁等人发现了还嬉皮笑脸,分出二十几个混蛋来阻挡虎翼军,其余的有恃无恐继续闯民宅。 气得林骁下手甚重,凡阻她者无不重伤倒地,可这些兵匪一边打滚喊疼,一边挑衅地冲她笑。更可气的,此地闹出动静大,附近的兵匪都冒出了头,一个接一个加入混战,几个呼吸间就多了百来号人,这些兵匪不和虎翼军死拼,仅是当人墙拦着他们,且一个劲儿劝虎翼军同流合污,劝不动就骂骂咧咧、污言秽语。 林骁等人想冲出兵匪的包围圈,可恨没法杀人,这些畜牲如同狗皮膏药撕不下去,甚至出现重甲兵匪,专门对付力大无穷的林骁。 局势因此僵持,直到一声凄厉的女声乍起,那些闯进民宅的兵匪笑嘻嘻地扛着一个姑娘出来。那姑娘越是哭嚎求饶,姑娘的父母越是磕头哀求,兵匪的笑声越是响亮,乃至充满恶意地当着人家父母的面就要欺辱那姑娘。 何等可恶,何等可恨! 杀不得? 林骁闭了下眼,再睁开时一双星目被乌云笼罩,漆黑无比。 杀得。 二字于心中落下,玄黑的刀出鞘。 “呦,他拔刀了,这是要砍咱们呐。” “哈哈,也就吓唬吓唬人,他要是敢动刀子,老子都敢喝狗尿!” “万、万一他真敢……” “怕什么,杀了同袍他得偿命,何况咱们这么多人。” “说得对!他敢动手,爷就能名正言顺把这狂妄小子弄死,到时候今儿个这事栽他们这伙人头上,看他们以后还有脸找咱们不痛快不!” 此语引起一片哄笑赞同,有的还讥笑着把脖子伸到林骁跟前,没有恐惧,只有羞辱。 林骁冷冷地看着这些混蛋,兀的发笑一声。 短促的一声笑隐没在混蛋们猖狂大笑之中,谁都没注意到林骁手中的将英动了,如同一道雷光蹿过,飞赠一场血雨。 “嘭”,首铠包裹着的东西掉落在地,血腥气黏上虎牙,笑声戛然而止。 一切仿佛被凝固,唯有血珠顺着刀身一滴接一滴落下。 “事已至此,先下手为强。”未几,覃桑幽幽一语打破沉寂,伴随飒飒风声,眨眼间多了五六道闷响。 “咚咚咚”,仿佛敲响战鼓,以林骁为首的虎翼军在一众兵匪尚未反应过来前,将敌阵分割冲破,刀光剑影于黑夜明明灭灭,血水逐渐染红长街,杀戮蔓延至整个县城,直到天明…… 阳光破云而出,落于十几血人之身,终结这场杀戮。彼时县城死寂,随处可见尸体残骸,那被他们所救的姑娘早已被父母护着躲进了家中,尽管外面已归于沉寂,恩人们无不负伤,他们也不敢出来道一句谢,好在林骁等人并不介意。 第127章 “昨日之事我一人担之,你们皆是受我逼迫,为保性命不得不反击。” 林骁甩掉刀上血,归刀入鞘,她的声音很平静,心中亦无起伏,她杀了很多“同袍”,但早已没有当初在荛林杀贾式开的堵塞与迷惘。 杀了便杀了,这些东西着实不配扰她心神。 “这是什么话,丧于某之手者数目不在你之下,某且与你同级,与你作出同一决定,理当与你同担此责,其余人倒是无须揽责于身。”覃桑一边说着,一边躬身拿兵匪稍显干净的衣裳擦拭他的双钩。 紧随其言,祁臣乙表态:“既为亲随,当同甘共苦,怎可弃将主,独善其身。” “老大,七郎要和老大一起,七郎绝不弃老大于不顾。”傅七娘握紧了拳头,语气坚定,她受伤最轻,虽狼狈却不像林骁等人成了血人,但这不代表她手上沾的血少,暗器远攻,以毒致命,地上青黑的尸体不在少数,这是她杀的,她要有所担当,不会逃避,更不会把杀孽摊在别人身上,自己干干净净,那未免太叫人不耻,太过不义,此乃林骁自她双目中瞧见的,是以无法自以为是打着为她好的名义把她从此事中摘出去。 立于傅七娘身旁的张天石也向林骁点点头,他没说话,意思已明了,他的选择与七娘和祁臣乙一样。 “贫道亦然。”在林骁看过去的时候,一直默默跟随她的西阿星毫不迟疑地站在她身边。 说不动容是假,可动容的同时林骁且愧疚,是她先动手杀了人,其他人才会跟着触犯军规。但她不后悔,要是因顾虑太多而胆怯,眼睁睁看着那姑娘受辱,她才会追悔莫及。 遂郑重地向追随她的同袍道了一声“谢谢”。 覃桑的同什也一个接一个表明要一同担责。 没有一个人退缩,不,有一个人始终沉默。 林骁对上姜商冷静的双目,姜商淡漠道:“我没有杀人。” 乍一听她有点没反应过来,仔细一看,姜商身上几乎没沾血,连剑都没出鞘,剑鞘上倒是有不少划痕裂纹,他周边空空荡荡,没有尸体,估计是真没杀人。 林骁明白他的意思,他不会背负杀害同袍的罪名,不会和他们有难同当,他很理智地选择独善其身。 有点让人不高兴,但姜商的选择没有错,更没有犯错。于是林骁颔首,说:“我会给你作证。” 姜商不置可否,补充一句:“未必会有事,两军军规不同,很大可能以军功抵过,我不想浪费军功。” 便如姜商所言,边防军气势汹汹来找虎翼军讨说法,维苏丽雅将军以弱肉强食的虎翼军规搪塞,加上此事本来就是边防军理亏,而且边防军近两百人打虎翼军不到二十人都打了个全军覆没,虎翼十几人没一个阵亡,可见边防军有多废物,此事要是传出去,边防军闹笑话是小,被撤职是大,边防军属实不敢咄咄逼人,何况虎翼军的惩罚尽管不致命,然并非不重,战军功可不比性命轻,故而边防军只能咬牙认栽。 它们认栽了,虎翼军中像林骁一样忍了许久又没那么在乎战军功的纷纷拿起了屠刀,凡劝说不听还挑衅的兵匪都被虎翼将士毫不留情地斩杀,一如当初边防军被小惩大诫而有恃无恐。 短短半月,边防军阵亡一千多人,边防军将领面色铁青,在上门找场子结果反被维苏丽雅断了一臂后,终究没忍住去信峻阳。 随后没过几天峻阳那边下达了押解犯事虎翼兵的命令,连带着繁邑俘虏一起由氏族精兵押送回都。 第123章 氏族兵马抵达繁邑前一夜, 外出许久的东馗愚恰巧归来,步履匆匆,直奔赵谨的居处, 与门外自发守夜的林骁碰了个正着。 “教卒?” 东馗愚冲她点点头,难得正经地说:“某有急事与赵大人相商。” 林骁未来得及回应什么, 门内传来短促的一声“进来”,可见赵谨早有所料, 以至丑时了还没就寝。 推开门, 林骁跟着东馗愚进了屋子,眼尖瞧见赵谨微微蹙了下眉, 她立时明了其意,先行开口:“我想留这儿,不听就是。” 说完, 林骁拿手指头堵住了耳朵,眼巴巴瞅着赵谨。 赵谨懒得理会, 落座桌前, 东馗愚紧随其后。 “峻阳出了大事。”东馗愚不寻常地开门见山,脸色着实阴沉。 “赤青星受困,有性命之危。”赵谨轻描淡写地道出猜测, 能让东馗愚撕掉笑面必然与所谓天命相关, 天命之中最为重要的不过三人, 她与林骁——承神力为太平铺路者,赤青星——杀黑斑开太平盛世者,她二人自是无恙, 那便只能是素未谋面的赤青星出了问题。 东馗愚苦笑一声, 未废话奉承,直言:“赤青星秦琅之父太子秦修于归程遭刺客暗杀身故, 武阳王悲愤交加,损伤心脉,如今昏迷不醒。峻阳生乱,陆白两氏族趁机推秦茂上位把持朝政,薛氏内部出现争权危机暂自顾不暇,小氏族一半站队支持秦茂,另一半犹豫不定尚在观望,大将军聂无难与王上亲兵暂时护住了武阳王与赤青星。然一旦武阳王驾崩,秦茂即会依序继承王位,到时不论王上亲兵还是聂无难皆无法再护赤青星周全,秦茂必会斩草除根。” “你既如此急切,想来天机已被遮蔽,已无法观星。”赵谨不紧不慢地说,神色极其平静,不信天命者不会紧张身负天命之人的安危,便是赤青星死了,乾阳因此亡国,她也不会有多少触动,说到底乾阳根本不是她真正想辅佐的国。她身为女子,哪里会真心愿意辅佐男子成王,不论乱世还是治世,只要女子登不上高位,掌不了大权,这世道始终不会公正,不过是治世比乱世多几分生机,多几块遮羞布罢了。 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明显让东馗愚有所不满。在辅天三家眼中,铺路的赤星与青星无疑是没有结束乱世的赤青星重要。 “赵大人,黑斑星能遮蔽天机,侵蚀命星运道,甚至压制神力,唯赤青星能与之匹敌,青星与赤星仅仅是能抵抗侵蚀,赤青星若亡,黑斑将无所顾忌,此世兴许不止是生灵涂炭。”东馗愚依旧好声好气,就是这好气中暗含着威胁恐吓之意。 赵谨闻言冷笑,言之:“若此世面临毁灭危机,单寄希望于一人,毁灭即是理所当然。既此世于万物有生长之恩,危机到来,该当万物共同抵挡,哪有将所谓大任推到一二人头上的道理。享因避承果,莫不卑劣?” 见东馗愚要反驳,赵谨紧接一语给他堵了回去。 “你说赤青星与黑斑星互为死敌,那你可知他二者本质为何,又源于何处,去往何处?你当然可以说‘天’知道,故而有了天命,那天又为何是天,神又为何是神,其力有几何,可受规则限制,又是何规限天,天、神、此世又是怎样的关系,因何形成如今的局面?你什么都不知,只知愚忠所谓天命,将之奉为圭臬,殊不知作茧自缚,摒弃除天路之外所有殊途,此天路一旦堵塞不可通,你怕是除了等死别无他法。而大道万千,殊途同归,你如何能肯定殊途不可至归处?” 简言之,万物的因果当万物来承,无有一人担之的道理,固天命或能至归处,但大道不可能狭隘至唯一,必有殊途存在。既有殊途,天命非唯一,固定的命数即为虚妄,何须执着遵循。 当然,赵谨并不打算费力改变东馗愚的想法,她仅仅是不满其态度,凭什么青星赤星一定要尽心竭力为赤青星铺路,凭什么赤青星高她们及世人一等?就凭他们自认为的黑斑为乱世之源,唯赤青可破?未免可笑,此世之所以乱,是因人欲而乱,黑斑或许在其中有所作为,躲在幕后摆弄阴谋诡计,但绝非因黑斑才有乱世,他还没那个本事,否则黑斑早已取代青赤二神与天道。 不过,赵谨也承认黑斑身负诡异,不查清诡异本质,的确难以对付。赤青星大抵是天道所安排解决黑斑星的“法子”,或者说真正的“天子”,等解决黑斑星,压制神力与运道之力消失,有身负神力的辅天三家与青星赤星辅佐赤青星,本就不是凡人的赤青星如何能不一统天下,其他凡人帝王岂是天道宠儿的一合之敌。天命一道,以神力压制人欲即是终结乱世的根本。 可人欲无穷尽,赤青星这样的“天子”出现有限制,无黑斑即无赤青,如同无黑即无白,那么在赤青星死后,无法再用神力压制人欲时,乱世会卷土重来?不,以珏王朝为例,珏有五乱——前朝赤阳第一次复辟,功臣之乱,赤阳第二次复辟,小诸侯之乱,王室之乱。每一次乱都伴随黑斑与赤青诞生,他二者同归于尽即会安稳数年,这数年神力未现于人间,无法压制人欲,此世却未乱,足见人欲并非只有神力可压制。 比起神力虚无缥缈,只眷顾极少数人,依靠极少数人,有一物比之神力要更有效用,即为规则,天道都能受规则所限(不受限无须通过天子来结束乱世,直接化身下凡力挽狂澜即可),遑论人欲。 规则于人间即成“法”,法才是这世间最能压制人欲之物。欲若菟丝子,寄生于人权,以人权作养分,不绝则生长肆意,故法高于人权即治世,人权高于法即乱世。 第128章 珏之五乱便是如此。 珏王彰显仁德,予前朝幸存者生存之人权,遂欲自生权出。既白捡一条命,何不一搏?万一复辟前朝就能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利,执掌别人生死,而非被别人执掌生死,故乱起。待乱终,珏立法剥夺前朝幸存者生权,于是安宁数年。 数年后,功臣得人权过多生贪欲,滥用人权超法度,便又乱,又终,立法分封新功臣,多分而散权,以为牵制,安分几年。 之后的赤阳第二次复辟,乃诸侯假借此名义揽功揽权揽势。法自有规限,怎奈随诸侯势大,珏王室相对衰微,法便越来越可有可无,安稳的日子越来越少。 再接着小诸侯之乱,乃大诸侯吞并小诸侯极速壮大自身而刻意安排,那时法已形同虚设,珏王室也越来越昏庸。 直到最后王室之乱,在强大的诸侯威逼之下王族被迫内乱,诸侯得了正名而分珏,这时的珏法无疑已化为虚无,各诸侯国有了各自的法,此法不压高位者的人权,仅压迫低位者的人权,完全沦落为诸侯统治黔首的恶器,此世不乱才是怪异。 言归正传,赵谨纵神思偏移,却并未忽略四周,起码将东馗愚神色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她刚刚那番话未动摇东馗愚之愚信分毫,反倒因她话里话外对天道的不以为意,东馗愚的不满转为愤怒,但碍于她为准青星,是天命所需之人,东馗愚的愤怒遂变为隐忍,又因赤青星陷于危险,需要她与林骁相助,东馗愚的隐忍最终变成了妥协与讨好。 “是某慌急,言辞有失,还请赵大人见谅。”东馗愚起身,恭敬抱拳一礼,倒是能屈能伸。 “无碍。”赵谨淡然道,“坐。” 东馗愚顺势重新坐下,也令一直堵着耳朵的林骁暗暗松了口气,气氛总算不再剑拔弩张。 “某想请赵大人出谋划策解救赤青星秦琅。”顿了顿,他语气诚恳,“实不相瞒,在天机被遮蔽前,某观星瞧见死兆星逼近峻阳,赤青星身边虽有西家道长与我东馗子弟,但阻挡不了黑斑侵蚀,赤青星尚且年幼势未成,其运不能与黑斑抗衡,一旦步入死局恐九死一生,钟家卜算不到结果,仅卜算到生机,您与林骁便是生机,还望赵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助!” 言罢,东馗愚拿出地契十张置于桌上,旋即再度起身,跪地叩首,不管此举真心与否都给足了诚意。 赵谨垂眸看着他,面上毫无动容,但不打算拒绝,因为—— “纵被迫得青之神力,亦已有因,有因自当了却果,此次我会相助,然因果还报非无期,赤青星成年之后,我不会再甘心受困此因果,恩情亦然,到时你等若纠缠,我绝不手下留情。” 东馗愚沉默几息,仍是以头点地,试探着问:“若到时林骁愿辅佐赤青星,您当如何?” “不如何,她的决定与我无关。”赵谨毫不迟疑地回答,将地契收进袖囊,连余光都吝啬给林骁一点。 乖巧呆在门口的林骁听不见半个字,却似有所感胸口发闷,尤其东馗愚还偷摸向她投来怜悯的目光,着实让人堵心、好奇又不安。她皱皱眉,犹豫两息,到底是遵守了单方面的约定,没有把堵耳朵的手指拿出来,仅在心里兀自念叨着:不管怎样,我都会站在她这边,宁死不背弃。 第124章 林骁的决心赵谨不知, 亦不想知,她正为还恩报果而制定谋策。 先了解乾阳如今具体形势,自然由东馗愚提供消息。东馗家耳目遍布天下, 纵赵谨不喜他们的无孔不入,也不得不承认密探的作用极大, 若消息灵通,可以一步先步步先, 尽占先机, 反之落后敌人一步就可能一步步走进敌人精心编织的陷阱,十死无生。等有机会, 她定要暗中培养一拨忠心于她的探子眼线,以后若与辅天三家为敌,一拨无人知晓的密探比一队精兵还重要。 收敛偏移的神思, 赵谨边听东馗愚说边默默分析。 “峻阳有兵马三万,两万王上亲兵与一万大将军亲兵, 大将军聂无难只负责保王都安宁, 若都城内不动兵戈,聂无难的兵马不会动。王上亲兵主要保护武阳王,赤青星是顺带, 一旦武阳王与赤青星同时遇险, 王上亲兵必会弃赤青星。” 即是说, 于秦茂与氏族而言,强攻王都不可取,派刺客混入王宫, 再调虎离山刺杀秦琅才是上策。并且, 他们肯定也想要武阳王的命,毕竟武阳王不蠢, 谁做局害他他必然心中有数,若能活着醒来,他绝不会放过氏族与秦茂,哪怕秦茂是他儿子,他曾予此子慈爱。 故赵谨敢肯定,武阳王的病没那么简单,心脉受损或许有之,但昏迷不醒必是药物所致,且是奇毒,寻常医者不能察不能解。能解者,要么如谧一般是神医,要么像她这样善用蛊毒,以蛊入其体吞食毒物。 思绪一瞬掠过,赵谨未开口,东馗愚便接着讲起敌人的情况。 “陆白两氏族连同支持二者的小氏族至少调派兵马两万,加上秦茂暂持王权征调的常卒三万,合计五万兵马,把持了通往峻阳的要道及峻阳周边县邑。秦茂且摆宴数日,不少将军县令受邀前往,即便没有十之七八归顺秦茂,也得有十之二三,这些人的名单某会尽快交到赵大人手中。另外南月有异动,朝廷急需王位上有人主持大局,朝中不少人包括太子党官员倒戈至秦茂一方,极少数认为太子之位该顺承给其子秦琅,更多的还在等武阳王苏醒,暂未站队,然一旦南月出兵,武阳王仍未醒,这些人恐怕不得不倒戈。” 闻言,赵谨又可以肯定一件事,南月必已与陆白两氏族勾结,不然南月不会急于出兵,理由很简单,南月善水战不善陆战,乾阳虽打了两年仗,但兵力损失算不得大,因为在薛氏于寻杜一战立功的情况下陆白两氏族为巩固地位权势,争抢着上前线立功,氏族将与氏族兵马派出去不少,回来的不多,损耗的是氏族,王族将士与常卒数目仍是充足,粮草军需同样是氏族用氏族的,武阳王只调军需给游散常卒,是以乾阳兵力粮草皆不至危急,南月这时出兵攻打乾阳便如同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事倍功半。 倘若南月真心想攻打乾阳,按理应耐心等着乾阳真的陷入混乱,若仅仅是得了武阳王病重的消息就急匆匆来打未免过于单纯鲁莽,就不怕武阳王使诈,特地架起鱼竿以饵相诱,好提前解决隐患,省得亡兴之时后方失火?因此,南月此番不过是做个出兵样子,相助盟友夺权罢了。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陆白两氏族虽这两年频频往前线派兵送粮,但实际上并未得到多少军功与名望的回报。如居高郡一战,白氏领兵去打,半月无半分进展,损耗倒是一日千里,最终能拿下居高郡靠得是太子秦修。秦修手下有一位谋士救过居高郡郡守的命,郡守重恩义,在家国大义与救命之恩之间纠结良久,选择了报恩,开门投降,也是看在秦修名声好,能保居高郡将士活命的份上,否则他哪怕恩将仇报都不会开城门,之后那郡守跳下城墙自尽谢罪,居高郡降卒归顺秦修,秦修当之无愧为首功。再如兴西南争地战,陆氏半点功劳没捞到,反倒惹了一身罪过。 陆白两氏族如此不堪用的原因无他,武阳王压制氏族太狠,导致氏族兵马不丰,少有立功机会,氏族本身又是多文士重门第,于练兵治军一道不甚懂,而氏族门客多善阴谋诡计与结党营私,读过几本兵法便敢自称军师,举荐人才只看利多利少与关系是否紧密,还颇会做表面功夫,以至于氏族军营夸大欺下之风盛行,那些乡野有能之士很多都被欺压到无法出头,被武阳王趁机暗中招揽,同时武阳王还暗送一些品行有问题却有点能力的将领给氏族,进一步坏氏族根本。且在氏族对外宣称有精兵良将时,武阳王表面忌惮实则故意放纵,就等着一举铲除已成祸害的氏族。 三大氏族唯薛氏发觉得早,投效武阳王得早,未被这般压制,陆白两氏族则一直被暗中打压而无有察觉,大抵是最近受了黑斑星点拨才意识到问题所在,进而急切对秦修与武阳王出手,打算扶持秦茂上位来扭转败局。 “薛氏具体是何情况?” 于赵谨静思时东馗愚停了话语,现下她问,他才开口答之:“薛氏族长被人毒杀,其下三子争位,老二与老三查出是老大动手弑父,老大否认,并怀疑是老二弑父,因为薛氏老二与陆白两氏族子弟来往密切,保不准就成了家贼。老三左右摇摆,一会儿支持老大,一会儿支持老二,暗中挑事。” 倒是不意外,陆白两氏族被常之仲钻了空子,薛氏又如何能出淤泥不染,尤其是族内争权夺位,但凡有丁点野心,就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哪怕做个傀儡也比在低位看人脸色过活强。 这三人皆不可用,推他们其中任何人上位都是拱手把薛氏送给常之仲。 “薛宗扬在薛氏一族地位如何?” 此人曾在寻杜一战被赵谨派去了凌云关,赵谨自是见过他,其人虽高傲但并不跋扈,极为重视氏族荣耀与格调,不屑于下三滥,不欺男霸女,有一定诚信,对下恩威并施,真心追随其者不少,最重要的,他不怀偏见,起码对待强者,不管强者是男是女,是何出身,都一样的礼待尊重。他很适合坐上薛氏族长之位。 第129章 东馗愚的回答也证实了这一点。 “薛宗扬是薛氏老族长的嫡孙,原本老族长有四个儿子,前三子为妾室所生,唯第四子是正妻之子,但其正妻产子后不久便身子虚弱去了,这嫡子也英年早逝。薛宗扬乃遗腹子,他母亲生产时得到丈夫去世的悲耗,以至难产,生下薛宗扬后便撒手人寰,薛宗扬遂养在老族长身边,得其亲自教导。就是这位老族长主张的投效武阳王,又严守家法,使薛氏族人谨遵礼义廉耻,恪守氏族本分,不敢对黔首有欺压之举。薛宗扬深受老族长喜爱,因此地位在孙辈是最高的,子辈恐也不及他。另外,老族长还将两位颇有才干的氏族将——屠仲与范邈调给了薛宗扬,以及一队百人黑甲骑兵。” “此一手好牌,不争权位岂不可惜。薛宗扬现在何处,手中有兵马几何?” “在碧县,薛氏老族长送给他的五千户县,除了县兵一千,黑甲骑兵一百,还有屠仲与范邈的亲兵各三千,合计七千一百兵马。薛氏有几个旁支支持薛宗扬,能凑千数兵马,薛老族长手下的老将看似中立,实则暗中投效薛宗扬,能凑五千兵马,此外廖封也有意推薛宗扬上位,再算上他的亲兵,薛宗扬手下能有两万兵马,对付薛氏三子绰绰有余。” 大致情况了解得差不多,其余细节,赵谨让东馗愚整理成简交给她,东馗愚无不应。 “不知赵大人可谋算在心?”他确实有够着急。 看在地契的份上,赵谨不卖关子,徐徐述之。 “秦茂一党的优势有五。一,秦修亡故,武阳王昏迷,唯他一个成年王子有资格暂持王权。二,外敌逼迫,朝中反对秦茂上位者撑不了多久。三,秦茂一党把控了峻阳周边,封锁消息,各地县邑无王诏不敢随意调兵,各地非氏族将军更不敢随意带兵前往峻阳。四,常之仲必会尽快安排杀手刺杀秦琅与武阳王,我们破局的时间不多。五,唯一能对抗秦茂一党的薛氏正深陷内乱,不解决争权内乱,薛氏便无暇他顾。 若想达成解救秦琅的目的,便得削尽秦茂一党的优势。 首先,解决薛氏内乱,让薛氏兵马为我等所用。为争取时间,直接派虎翼军伪装成陆白两氏族的杀手假意灭薛氏一族,实则屠尽薛氏三子及其顽固的支持者,再让薛宗扬及时赶到救下其他人,借救命之恩收拢人心,借灭门之仇顺势发挥,起兵攻打陆白两氏族掌管的县邑,只杀领首,不伤黔首,散陆白氏族之财粮于民,笼络民心。同时派人在其他县邑散布薛氏善举、陆白无道的消息,动摇其他县邑民心,加以挑拨,让黔首自发斩氏族各县领首,开城门迎薛氏入主。 待县邑多失,陆白两氏族自会坐不住分兵回防,让之回防便是,不必理会,这些兵马将要么为人性所杀,要么降于人性。如此,可迅速蚕食陆白两氏族兵马。 其次,收拢兴国降卒充作我军兵力,如今虎翼军为保凤尾西南百姓不受兵匪劫掠欺辱,不惜弃军功杀‘同袍’,就算黔首怯懦不敢明目张胆赞颂虎翼军,兴国降卒也必然记着这份对其家人同胞的恩情,让林骁等人去游说拢兵,再联络秦修旧部,让他们以‘为秦修报仇’的名义去集结居高郡降卒。而后派凤尾降卒前往稳江郡,列阵江边,与南月兵马对峙。派居高郡降卒前往峻阳,恳求秦茂替兄报仇,将他高高架起,看他杀不杀他的好盟友。 杀不杀皆无碍,左不过是拖延时间,牵制敌方兵力。 最后,被押送的虎翼军接近陆白两氏族当权者,将之斩杀,以谋逆之名乱其余下兵马军心,再以将功折罪之名进行劝降,不降便以其家人威胁,或者利诱,实在忠心便杀鸡儆猴,之后让降者前往稳江郡打着秦茂兵马旗号抗击南月。南月必退。 如此其优势去三余二,常之仲的杀手便让聂无难与武阳王亲兵去解决,武阳王则由我用蛊唤醒。” 第125章 翌日天未亮, 虎翼军将士早早便做好了准备,有一队人悄无声息地失去踪迹,还有一队人在营盘哨塔上埋伏, 顺便给箭矢绑点东西。 虎翼军驻扎在繁邑周边一小城外三里处,离翁宜不远, 除了将军和军师外没有其他虎翼军的人住在城里,倒不是忌讳什么或不乐意住, 而是原本因战事迁徙而空荡的城已人满为患, 都是从其他小县城迁过来的原兴国黔首,集中在繁邑周边好得到虎翼军的庇护, 不然就虎翼军如今一千多人的规模,想保护分散各县的黔首属实力不从心,何况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拿起屠刀, 为了黔首而舍弃军功。 出这个主意并说服各县黔首,打消黔首疑虑的是暂代繁邑县令的原兴国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被贬到边陲小县城的原兴官, 名江子砚,三十多岁,长相平平无奇, 为人刚正不阿, 因不愿与同僚同流合污而得罪了一个兴国小氏族, 被随便扣了个罪名明贬暗流放至凤尾西南。凤尾西南陷入战乱时,一部分有点家底的黔首跟随着县长县令迁徙去了凤尾东北,一穷二白又没什么关系可托的都被留在了凤尾西南, 江子砚是唯一一个没走的县长, 哪怕他有机会凭借官职在身这一事实退居安全的后方。 林骁与江子砚不算熟,却也不算陌生, 毕竟她从边防兵匪的手中救了江子砚一命。 此事发生在虎翼军大举制裁犯事兵匪后,那些兵匪被虎翼军的杀性吓到,不敢动粗,却始终不肯放弃从黔首家里抢东西,于是想出了“进献”这一法子,只要黔首愿意进献,虎翼军便师出无名,无法下重手。 诚然,没人愿意把自己的东西平白无故献给别人,但兵匪们一来恶名远扬,二来虎翼军人数有限顾及不到所有黔首,三来兵匪要的东西不多,恰好是黔首所能接受的“破财免灾”那种程度,且给了不愿破财的人另一个选择——拿女人来抵,只消伺候几个兄弟,这月就不再来找,真有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把女人推了出去,甚至发生了流氓地痞抢女人来抵献的事。当然这些人后来被虎翼军抓了,但因其乃原兴国人,不好强硬处置,怕引起黔首恐慌,遂仅是关了起来,待有了好法子或把乾阳律法在这一带推广后再作处置。 除此之外,兵匪还威胁县长,让县长去“征收赋税”,要是县长配合,它们就不拿县长的东西,不动县长的家人,不少县长被迫助纣为虐,和县长关系好的还能借机讨点好,少交一点东西,少交的部分自是要从别家凑齐,以至于黔首之间起了纷争,互相揭发对方谎报什么、藏了什么、交的东西是好是坏,更甚者主动多给兵匪送东西,好让兵匪为他们做主。可谓是兵匪渔翁得利,虎翼军如鲠在喉。 尝到了甜头,兵匪愈加不舍得放过黔首这块“肥肉”,又怕虎翼军二话不说来砍人,便有聪明的和县长立了契书,明确表明每月黔首愿意进献多少东西,边防军会庇护黔首,免遭贼匪侵扰。契书合不合法不好说,但确实是个糊弄人的说法,加上黔首怕虎翼军离开后遭到报复,不肯指认兵匪作恶,以至于不得不放跑了许多恶人,否则“平白无故”杀同袍,就算虎翼军规特殊也保不住他们。 大多数县城都选择了妥协,百姓们实在不想整日担惊受怕,哪怕虎翼军日日夜夜不辞辛苦地巡城巡街。其实他们也怕虎翼军,几乎每个黔首都见过虎翼军追杀兵匪的血腥场面,他们怕总有一日屠刀会对准无辜的他们。 很让人失望和挫败,那几日除了林骁仍在带人没日没夜地巡逻和杀人,其他人都歇了这心思和力气,或许是觉着不值得了。 林骁坚持是因为心中燃着一丛火,兵匪烧了她的家乡,屠戮她的亲人,这从恨意诞生的火难以浇灭,黔首泼来的凉水只会让火愈燃愈烈,她想杀光每一个在她眼前晃悠的兵匪。 你有契书?没关系,我把你们全杀了,再把契书毁了,不就没有证据了。黔首为保全自己忘恩负义?没关系,我问心无愧就行,大不了我不效忠乾阳了,我宁愿去奔逃流浪,也不想再效忠养了一群兵匪而不思悔改的国。 意外又不意外,她的亲随无一例外选择与她共进退,连叛国都决心一起叛。 这股疯狂劲儿带动了一拨虎翼同袍继续“剿匪”,亦让兵匪心惊胆战,惧怕到一定程度就变成了极致的愤怒,愤怒促使兵匪选择鱼死网破,虎翼军也出现了伤亡,局面一度一发不可收拾。对此,维苏丽雅将军和四位军师从始至终皆作壁上观,不阻止不支持,把边防将差点气死,险些脑袋一热与虎翼军开战。 幸而此事出现了转机。 那日,江子砚带着全县人誓死抵抗兵匪,拒绝进献任何东西或人,兵匪气恼到破罐破摔要屠城,殊不知林骁一直盯着祁臣乙发现的快将失控的兵匪,这些兵匪没来得及动黔首一根寒毛就被林骁等人送上了西天。 与平日里被救下便跑走的黔首不同,江子砚带着全县黔首叩谢林骁几人的救命之恩,并且真诚地对林骁说:“恩公虽大义善举,但行事略显刚强,难得黔首理解支持。在下虽无甚本事,但在这凤尾西南做官十载,一次又一次被调派他县,与居高郡至繁邑这一带黔首皆熟悉,其他偏僻小城亦有在下的知交好友。在下愿尽绵薄之力,以怀柔之策助恩公成事。” 第130章 江子砚属实是谦虚了,他哪里只是与黔首互相熟悉,明明颇受黔首爱戴。林骁将他举荐给了赵谨,赵谨考察了一番便直接让人坐上繁邑这凤尾西南最大城池的县令之位。 上位后,江子砚先处置了那些相当于买卖良家女子的狗东西,没杀,虎翼军杀戮过多,黔首绷着一根弦,就算这些混蛋再可恶也是原兴国黔首,黔首会在他们身上幻视自己的下场,不过江子砚也没放过他们,打了板子,刺了刺青,戴上锁链,再派去劳役,此劳役不是固定地点固定活计,而是哪里有需要就派往哪里,比如去帮各县黔首做些脏活累活,黔首有权打骂它们,它们敢对黔首动手就会挨打挨饿,屡教不改就直接按死罪处置,很快就老实了,倒真的安了黔首的心,起码见着林骁等虎翼军,黔首不会再深藏恐慌或掉头就跑。 接着,江子砚将受到侵害的女子聚集在一处,建了一个女工坊,让她们能互相慰藉,凭自己的本事过活,且与外界暂时隔开,直到她们走出阴霾为止,他还让虎翼军将那些钻了空子侵害她们的兵匪废掉并绑来,死了就把尸骨挖出来,全部送到女工坊,由女子们自行处置。那几日天天都能听到男人凄厉的嚎叫与女子畅快的哭声。 最后凭借怀柔两策得了威望,通过虎翼军帮黔首追回被迫进献的财物,再加上江子砚以前的好名声,以及生死面前也会毅然决然保护黔首,真真正正为黔首做官的品格,他赢得了黔首的信任,亲自劝黔首迁居繁邑附近时无有不听劝的,还在赵谨借卫忠臣之口授意下集万民血字书,以便来日堵边防军的臭嘴。 直到今时今日,凤尾西南的乾阳领土已是泾渭分明,一边是边防军“驻守”空城,一边是维苏丽雅将军带领虎翼军“包围”黔首,不知实情者怕会以为虎翼军挟持了百姓,谁让虎翼将士大多有一身血煞,带着不少伤疤,与之相比边防军仿佛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来边疆体验民间疾苦。 回忆打住,言归正传。 林骁快马加鞭前往繁邑,拜访江子砚。 江子砚极其勤勉,子时能见到他醒着,寅时依旧能见到他醒着。 “恩公。”江子砚抱拳向林骁行大礼,次次行大礼,怎么劝都不听,称呼也不改,林骁无奈只能随他。 “江大人快快请起,我有要事想请江大人帮忙。” 涉及正事,江子砚从不耽搁,立马将林骁请上座,连茶礼都来不及发挥。 “恩公请说。” 林骁微微颔首,道:“是这样的,我军军师想请江大人写一封信,不知江大人可与原居高郡郡守梅明相识?” “梅郡守为人义廉,在下曾有幸与梅郡守把酒言欢,可惜英才早逝。”顿了顿,他直言,“恩公既提及梅郡守,可是为了居高郡归降乾阳的五千郡兵?” “嗯,正是……”林骁不意外他能猜到,江子砚是聪明人,且是个极其敏锐的聪明人,他并非不知官场内不明说的暗规,仅是不屑去阿谀奉承,宁愿做个小县官。林骁挺欣赏他的,就冲他对女子毫不轻视,处处照顾女子的感受,便很难让身为女子的林骁讨厌。 因此,尽管是赵谨交代必须完成的任务,林骁也不太想用强硬手段达成目的,可不强硬又属实觉得江子砚不会答应帮忙,故而她有些张不开口。 “恩公多虑,子砚不会替他人做决定,若前路艰险,走不走这条路非子砚所能左右,子砚唯有尽可能为成事而行劝。” 看来他猜到此信是想让居高郡降卒涉险了,林骁松了口气,言之:“还请江大人在信中言明,原居高郡郡守是为保下郡兵的命,才被陆白两氏族逼迫自尽,以及一直在为安置降卒一事辛劳的太子秦修被陆白两氏族刺杀而死,陆白两氏族打算推秦茂上位,其若成王,必容不下秦修所救之人,便是容得下也很大可能会抓走降卒亲眷,以此威胁。” 第126章 交代好赵谨要求的信中内容, 林骁给了江子砚半块玉佩,到时和信一起送出去,自会有人拿另外半块玉佩与居高郡降卒接触。 离开繁邑, 林骁快马加鞭赶回虎翼驻扎地西边二里处——繁邑降卒所在营盘。 事实上,凤尾西南的残兵不仅有繁邑的守军, 还有翁宜的残存兵马,以及据说是阎济亲兵的一万兵马。当时维苏丽雅将军在翁宜大显神威, 擒贼先擒王, 亡张治和曹三秋,俘司徒鹏和宁涯, 凭武之强横如入无人之境,但实际并未斩敌多少,翁宜残存敌军得有小一万, 而自回谷来的阎济亲兵被廖封将军麾下的聂修侃将军率领精兵截断,阎济亲兵顽强反抗, 没有半点投降的意思, 聂修侃将军便让这一万兴兵尽没于驰援半路。 听起来吓人还有些不可思议,聂修侃将军的人马也仅仅是一万,面对兴国上将军阎济的亲兵居然能轻易大胜, 使敌人全军覆没, 莫非是乾阳精英兵马之强远超兴国? 当然不是, 各国兵马各有所长,人数相同的情况实力差距并不悬殊,聂修侃之所以能大胜, 得有赖于兴国给这一万人拖了后腿。阎济身陷囹圄, 其亲兵被发配至回谷驻守,军需粮草尽皆不足, 甚至为了不让这一万人为救阎济而造反,他们的兵刃被动了手脚,给的马都是快跑不动的老马,且据东馗愚说司徒氏族贪墨了边防军备,造了一批次品替之,那一批次品就在回谷,故阎济亲兵是在忍饥挨饿、军备劣质残缺、骑兵实力减半的情况下急匆匆驰援,加之回谷离翁宜不近,日夜兼程而导致疲劳不堪,被养精蓄锐提前埋伏好的聂修侃军一举冲垮了阵型,就算仍有士气血性也心有余力不足。 翁宜这小一万兵马与阎济亲兵差不多,在将领死的死俘的俘后成了死兵,宁死不降,倒真的在聂修侃驰援前杀了不少乾阳的懦夫,聂修侃到了之后,维苏丽雅将军带“群狼”夹击死兵,最终这些死兵几乎都埋葬在了翁宜。只有司徒鹏的兵跟着司徒鹏被迫投降,宁涯被其亲兵护着想逃,可惜逃不出维苏丽雅将军的手掌心,被一箭射成重伤没能逃走,谁能想到她还是个百步穿杨的骑射高手呢。 是以到最后真正投降了的唯有繁邑守军和司徒鹏及其亲兵。 繁邑守军会降,主要是他们的将军魏卢父临阵脱逃,且大开城门,繁邑守军士气本就不高,以及他们作为充数兵力,亲人没有优待,多数在凤尾西南,他们看败局已定,怕反抗太激烈殃及亲人,故哪怕兵力占优也轻易投降。虽说后来出了兵匪的事,致使降卒险些哗变,他们一哗变,乾阳这边肯定要采取强硬手段,兵匪可能更有由头欺压百姓,降卒的亲人必会和他们一起落不得好,幸而虎翼军以武力镇压了兵匪,安抚了降卒,也幸好大多数降卒的亲人没有遭到迫害,被掠走的财物都被追了回来,少部分有亲人遭难,虎翼军也为他们绑来了仇人,让他们自行处置。 因此,繁邑降卒对虎翼军,尤其是林骁感恩戴德,毕竟第一个杀兵匪的是她,坚持不懈杀兵匪的还是她。 于是当林骁请求三万降卒冒险去稳江郡帮乾阳抵抗南月入侵,并讲明危险,许诺诸多好处时,被选为六个降卒统领之一最有威望的于世望毫不迟疑道:“小将军不须如此,我等皆承小将军恩情,敬佩小将军气节,有什么能用到我等的地方,但凭吩咐就是。” 闻言,林骁摸摸鼻子,既不好意思又不太习惯,她到底还不是将军,而且那数千战军功已扣得仅剩一百多,她现在只是伯长罢了。 奈何他们与江子砚一样固执,不肯改称呼,林骁只能自己去努力习惯。 “嗯,此事就拜托各位了,也请各位放心,虎翼军会保护好我乾阳子民,更不会亏待我乾阳子民。”她郑重承诺。 承诺自有底气,将军会亲自出手对付兵匪,兵匪想在他们被押送峻阳后扬眉吐气?想都别想,将军只会比他们做得更狠。而有教卒在,给降卒的奖赏不会是问题。 “我等相信小将军!”六位降卒统领齐声言。 等把细节交代清楚,给了通关令牌和文书,林骁被降卒簇拥着送出营盘,尽管不自在到尴尬,但没有拍马即走,而是转身向众人抱拳,认真道:“愿诸位同袍凯旋而归,大败敌寇!” 降卒互相对视一眼,整齐划一地抱拳一礼,朗声应:“多谢小将军!愿小将军得天庇佑,无险无灾!” 林骁笑了笑,翻身上马,与他们挥手作别。 * 巳时一刻,虎翼军驻扎地。 林骁等“触犯军规”者八十四人尽数列阵站在营盘外,千夫率袁逸安在最前做领首,随军军师赵谨戴着狐狸面具,骑着一匹黑骏马立于方阵之侧。 在方阵之后,营盘门前,卫忠臣、罗生斧、陈瑜三位军师皆在,还有一个蹲在地上看蚂蚁的邓之行。另两位伯长,不,两位五千率,陈肃带队送信已离开凤尾西南,杜聪则正大光明地立于哨塔之上,准备就绪。 少时,地面微微震颤,林木簌簌作响,远处有尘土扬起。 第131章 半柱香后,一队打林间大道而来的披甲精兵映入眼帘,领头者颇有氏族派头,高高昂起头颅,一身“珠光宝气”,不屑地俯视他人。 看上去像个傲慢自大容易对付的,但林骁注意到有兵卒从林子钻出入队,说明此人派了斥候探林,倒是谨慎,又让斥候明着进了队伍,算是将对虎翼军的不信任和敌意摆在明面上,已经把虎翼军当作叛军,否则无须这样堤防。既如此明目张胆,要么是坐实伪装出的自大,别有目的,要么是有恃无恐。 林骁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虎翼军内部仍有细作,那细作是哪边的?兴国,常之仲,亦或氏族?这些氏族兵马会不会早就知晓了虎翼军的安排? 她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氏族兵,心底埋藏着不安,面上平静到无甚表情。 氏族兵在距离他们百步远的地方停下,再近一些,哨塔上的箭就能飞过来。 林骁微微蹙眉,已是断定对方肯定知晓杜聪等弓手埋伏在哨塔上。 “吾乃白奇争,奉王命特来押送犯事者回都判罚。在此奉劝尔等莫耍阴谋诡计,识相点不要给吾添麻烦,吾尚能礼待,否则……”他冷哼一声,不紧不慢道,“吾手下精兵五千,非尔等所能抗之,若犯人拒不受押,王准吾直接按军法处置。” 说完他挥一挥手,其身后兵卒横向列阵,一副准备开战的模样,却始终未再向前半步。 他们并不着急,耐心等着虎翼军主动过去,似乎乐见僵持。 为什么? 林骁拿余光瞄了眼赵谨,赵谨比对面那氏族将还要稳得住,仿佛一切皆在她意料之中。林骁相信她,心底的不安缓缓消散了。 双方安安静静地僵持着,无人言无人动,四周也没有出现半分异常,连离得不远的降卒营盘都安静得诡异。 直到一身带血煞气的维苏丽雅出现在两军目之所及处才打破僵持。她独自骑着枣红马,牵着一条锁链,锁链另一端绑在一个人的脖颈上,此人煞是眼熟,居然是边防军断臂将领康济?!此时的康济灰头土脸,如同战败的公鸡抬不起头。 林骁见状有些纳闷,转眼看对面的白奇争皱起了眉,她思绪一转,明白了其中关窍,莫非敌人打着氏族兵马在此牵制虎翼军,边防军趁机去攻破虎翼军防线,掌控凤尾西南一带的盘算?结果赵谨早有所料,派将军在边防军调动兵马离开后奇袭敌方主阵,擒贼先擒王?反正不可能是正面对敌,一来动静太大不好收场,二来兵力差距太大正面不敌,虎翼军又不能借降卒兵力,借了就等于害了降卒,派降卒去稳江郡对抗南月尚可作为投名状,若在边疆生战,那就是跳进凤尾江都洗不清造反嫌疑。至于在这多平原的凤尾西南如何藏兵马搞奇袭,林骁难免想起荛林的藏兵坑,大漠爵玛人最擅长的是地下战,将军那一千亲兵行踪成谜,八成于虎翼一众抗击兵匪时就在秘密挖地道。 她又想到,既然赵谨预料到内奸会通风报信,让氏族兵马躲过陷阱,那必然准备了后手,这后手会在哪儿? 现下虎翼军与将军吸引了氏族兵马的注意,如若她是赵谨,她肯定会把伏兵藏在令对手掉以轻心且最容易偷袭对手的地方…… 树林?氏族兵马探查过,容易掉以轻心,并且位于他们背后,背后是最容易偷袭的地方。另外,伏兵不能被提前发现,树林被探查过,林中无伏兵,那树林地下呢? 十之八.九有地道! 林骁在心里惊呼,面上不动声色,虎牙面具能掩盖她的心绪。 除了赵谨不经意瞥了她一眼,没人发现林骁思绪翻涌,已对当前情况掌握了七七八八。 在一阵诡异的沉默后,白奇争冷怒道:“虎翼军这是要造反?” 第127章 “造反”二字一出, 气氛更为剑拔弩张,氏族兵马蠢蠢欲动,只待一声令下将反贼包围诛杀。白奇争倒是冷静, 没有轻举妄动,仅拿看死人的眼神盯着维苏丽雅。 “呵, 哈哈哈——”维苏丽雅大笑,毫不顾忌道, “此乃本将军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 反贼厚颜无耻拿造反污蔑忠勇王军,真当别人都是傻子, 看不穿尔等狼子野心?不怕告诉尔等,武阳王早已密降旨意于我军,一旦氏族顶王命发难, 氏族即叛,可不必上禀, 除之后快。” 话音未落, 敌阵突兀乍响惊呼,但见紫粉似扬尘,倏的一下笼罩整个敌阵, 敌阵骚动不已。白奇争一手死死捂住口鼻, 一手竭力控制座下马匹。马儿嘶鸣挣扎, 骑术不佳者坠马七八,被马蹄踩死者二三,更甚者有氏族兵惊恐到互相残杀。 一片混乱中, 林骁看得清清楚楚, 在将军大笑嘲讽之际,林中悄无声息出现几道人影, 人影间距不小,迅速接近敌阵,没有引起任何氏族兵注意,在“除之后快”四字吐出后,极其熟练地打开毒粉包漫天一洒,紧接着后退,拿出不知藏在哪里的竹扇猛烈扇风,让毒粉速速铺散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敌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别说敌人,林骁都看得有点呆滞,不得不赞叹——毒真是极好用啊,尤其人人披甲、阵型紧凑的时候,想跑都费劲儿。 待毒粉落地,这一排排精兵也皆瘫倒于地,抓着自己的脖颈痛苦呻.吟,唯有憋气胀红脸的白奇争摇摇晃晃从马上下来,勉强站立着。 维苏丽雅挑眉,嘲弄道:“真不知尔等何来的底气,我虎翼军凭不到五百人拿下凤尾西南,斩杀敌将数人,其中还包括‘铁壁’卢徒,尔等怎会认为凭五千兵马和这些兵匪就能拿下我军?氏族给尔等灌的迷魂汤莫不是到不了五谷轮回处,反而浸了脑袋,真觉得跟着被王权一直压制的蠢货能飞黄腾达?呵,对待造反者武阳王可没有慈悲之心,氏族会死无全尸,为氏族马首是瞻的兵卒会枭首示众,牵连亲属,尔等唯一的活路是造反成功,成功了氏族登顶高位,尔等追随者顶多拿些钱财,加爵封官那都是给将领和高位者的,尔等做梦都得不到。何况一切表象为陷阱,太子假死是饵,武阳王假病是饵,尔等这些脑袋进水的鱼毫不犹豫咬了钩,走上死路犹不知,真是蠢得惹人发笑。” 此一番话令氏族兵在痛苦之余惊恐颤抖不已,敌军军心动摇,敌将白奇争想反驳,奈何中毒不能开口。虎翼军这边且配合着笑了起来,大多是像林骁这样的干笑,欺负敌人现在不是很清醒不能发现异样。 等笑得差不多,将军开始蛊惑敌人:“不过嘛,尔等多少有点运道在身,能来到我军面前为我军俘虏,倘若尔等配合一些,助我军拨乱反正,把叛军一举歼灭,尔等戴罪立功,就算保不住命,尔等无辜的亲人总能有条活路,要是诚心悔过,没准心善的太子求求情,武阳王能免了尔等的死罪。当然,想让太子心善总得有点诚意,那自封为‘王’者——叛贼秦茂的首级总不该好好待在脖子上面,言尽于此。距尔等毒发身亡还有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尔等好好考虑,是抓住活命机会,还是牵连亲属一起为叛贼尽忠。” 话音刚落,就有兵卒颤巍巍举手嘶吼“活……活……”,一个投降,带动一片投降,什么忠心,在自己与亲人的命前不值一提。如果白奇争能拔剑杀死降兵,或许能延缓军心溃散,可惜白奇争力不从心。于是军心没撑过一刻就散了个干净。 维苏丽雅偏头看了眼赵谨,赵谨微微颔首,维苏丽雅手指成环置于唇边,一声嘹亮惊哨出,林木簌簌,一个接一个将军亲兵从林子钻出,粗略一数至少三百人,他们出来后目的明确——给投降者喂极小药丸两颗,一颗应是解毒粉之毒,另一颗林骁不知是什么,猜测是会延时发作,用来控制这些人的另一种毒。 解药见效很快,氏族降兵不再死抓自己的脖子,痛苦神色退却的同时昏了过去。敌军马匹自也没有被忽略,三百亲兵给它们喂了解毒水,没有再喂毒,待遇可比人好多了。 眼下仅剩一个白奇争挣扎着不肯投降,且坚持站立,出乎意料的有骨气。 只可惜,骨气换不来时间。 离毒发不到半刻。 维苏丽雅打了个呵欠,对白奇争说:“何必如此,哪怕你死了,也可以把你脸皮剥下来做成人皮.面具,易.容后照样带着你的兵马达成我军的目的,不过麻烦些,容易被发现端倪罢了,问题不大,接触多少人便控制多少人。你也不用故作坚持给自己多谋利益,我等能给你的唯二,一是你的命,二是给你一个改姓的机会。自己做家主总比为他人做嫁衣强,不是吗?” 白奇争冷冷地凝视着维苏丽雅,终于放下捂住口鼻的手,将手前伸,作讨要之态。 维苏丽雅嘴角勾了勾,自衣囊取出一个瓷瓶扔给白奇争。 白奇争接住,不慌不忙地拔.出瓶塞一看,皱了下眉,瞥向维苏丽雅。 “此虫能解你的毒,也能瞬间要你的命。” 其余话不用多说,白奇争想暂时虚与委蛇,等回到氏族就出卖虎翼军那是痴心妄想。 第132章 他要么死,要么成为虎翼军的傀儡。 白奇争默默挣扎片刻,到底是选择把虫子吞进肚子,在毒发的最后几息保住一条命。 他没有昏厥,投降后第一句就展现了傀儡该有的诚意:“陆白氏族背后是常氏三公子,兴国会在一月后派兵攻打繁邑,覆灭虎翼军。” 一句话没有详述,但已足够让聪明人联想许多。 陆白氏族背后是常氏三公子代表什么?代表接纳常氏三公子的复珏、罗曲、南月暗里勾结,并暗中推动乾阳内乱。 兴国将攻打繁邑代表什么?代表兴国有意配合三国与乾阳陆白氏族行事,陆白氏族想保守窃国,退出五国合盟,兴国想夺回部分失地,让退出合盟的乾阳成为一根刺,掣肘北国。到时乾阳退缩,北国难动,罗曲暧昧,盛与章也不敢轻进,五国合盟即破。 一月代表什么?代表这一月必有大事让乾阳彻底陷入内乱,朝野上下顾及不了边境战事。 覆灭虎翼军代表什么?代表虎翼军已被三国视为极有必要铲除的威胁,特地以此为条件与兴国达成互惠交易。 自然,其诚意不仅限于一句话。 因氏族兵尚未清醒,押送日程后延,白奇争便被请到虎翼军营盘议事主帐问话,彼时除了林骁这个硬要做赵谨影卫的小小伯长,落座于主帐之内的不是军师就是将军与五千率,五千率陈肃不在,邓之行则一进营帐就坐着呼呼大睡,等同于不在。 白奇争虽态度冷淡,但识相的有问必答。 将军问:“这一月会发生什么,以至于乾阳大乱?” 白奇争答:“南月出兵,薛氏叛乱。” 又问:“陆白氏族有何谋划?” 又答:“乱薛氏,二王子半路相迎虎翼军,假意招揽,实则设伏杀之。” 赵谨见缝插针一问:“稳江郡郡兵是谁的人马?” 白奇争看了她一眼,垂目答:“氏族。” “居高郡降卒所在宁县一带背后是谁?” “原太子,现二王子。” 赵谨微不可察笑了一下,不再多问。 见状,维苏丽雅也懒得再问,挥挥手把白奇争连带其他人轰了出去,独独留下赵谨,外加一个林骁。 “如何?那小子可信否?”维苏丽雅歪坐着,拿胳膊肘杵着桌子,手撑着脑袋,眼睛快要合上,一副困极模样。 赵谨与之相反,不论何时都坐姿端正,纵同样没怎么就寝休息,却仿佛始终有一根绳抻着吊着,将所有疲态收敛,把从容铭刻于表面。 旁人看不出她的疲累,一直关注她的林骁十分清楚她有多累,一天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不是在制毒就是在谋策,饭食吃得还少,让人心疼不已又无可奈何,她倒想强迫她休息会儿,怎奈被她淡淡看一眼就败下阵来。无法儿,只能多做些像磨墨沏茶之类力所能及的小事帮她多攒点休息时间。 一如当下,看她们要说很久的样子,林骁皱着眉,边默默念叨着等会儿定要让她去睡觉,边拿起茶壶出帐打热水。 随营帐帘子掀起撂下,赵谨收回目光,对上维苏丽雅揶揄的眼神,忽视之,回答道:“不可信。” “果然啊。”维苏丽雅坐正了些,语气漫不经心,“非要等到最后那两三息解毒,戏实在是过,他要是有骨气,一死了之就是,若是要利益,在我说完那些话就该识相解毒,何须拼命。那般故作姿态无非是为了让我等相信他是经过一番挣扎最终被迫妥协,进而取信我等。啧啧,真不知这背后的人许给那小子什么利,能让他不惜搭上一条命也要与虎谋皮。”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氏族兵尚有活路,氏族血脉者必死无疑,左右皆死,何不一搏?”稍顿,赵谨轻描淡写,“然聪明反被聪明误,既露了狐狸尾巴,不动手剪之岂非辜负聪明人一片好心。” 第128章 待林骁打了热水回来, 意外的营帐中只剩下将军一人独坐,不知在想什么。 林骁眨眨眼,傻傻地左瞧右望找寻赵谨身影, 找不到,迷茫半晌, 忽想起王蛊能互相感应,才知赵谨离她好几丈远。 遂立马转身要去寻人。 “咳咳, 把壶给本将军留下。”维苏丽雅点了点桌子, 推了推桌上的茶盏,意思很明显。 林骁“哦”了一声, 取下挂在腰侧随身携带的水囊,水囊已经空了也涮洗过了,她利索地打开水囊塞, 将一壶热水灌入,再将塞子盖好, 水囊收好, 而后将空壶放到桌上,在将军的注视下把空壶往她的方向推了推,意思也很明显——壶留下了。 维苏丽雅被气笑, 调侃道:“你属貔犰?” “……不属。”林骁挠挠头发, 不好意思道, “赵谨几个时辰没顾得上喝水了,一直在弄那些毒粉药丸。” 末了补一句:“将军要是想喝,我一会儿给您再送一壶来。” 闻言, 维苏丽雅一副牙酸表情, 摆摆手,说:“知道了, 快去找你老婆吧,别在本将军这儿碍眼。” 乍一听这话,林骁愣了愣,“老婆”一词有点陌生,反应一下才记起这是妻子俗称,以前听姑父喊过姑姑,当时她是听过便略过毫不在意,现在则是羞红了脸磕磕巴巴,兀自解释:“不、不是,还不是,我,那个,就是……” 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扭扭捏捏的逗笑了维苏丽雅。 “行了行了,快去,不用解释,你再解释下去水就该凉了。” “哦,嗯。”林骁草草向她抱拳一礼,僵硬地退出营帐,被冷风刮了下皮肉,恍然回过神。 回神之后觉察四周若有若无的视线飘来,林骁几乎是落荒而逃,又速之迅疾,逼风砸面,意借冷风之力让脸别那么烫。 惜事与愿违,她抵达新扎的营帐前,脸依旧红彤彤热得很,心且快要跳出嗓子眼,整个人都有点晕乎。孰能想到一个称呼竟有如此强劲的杀伤力,要是在战场上恐怕敌人都不用来打,她自己就能栽下马。 林骁不断深呼吸,抑制激动的心,半晌没动弹一下。 忽然,营帐帘子从内掀开,摘了面具、换上寝衣的赵谨映入眼帘: 寝衣宽松,白皙玉骨含羞带怯若隐若现,墨发柔顺搭于肩,随纤纤玉指撩起帐帘,下滑轻晃,搔弄心尖。她轻轻垂着眼睫,眼尾轻挑一缕困倦,微微泛红,与目下泪痣相得益彰,妩媚惑人。 更要命的是,她许是唇干不适,小巧舌尖昙花一现,悄悄舔了下唇瓣,为本就不点而朱的唇增添一抹水润。 林骁不自觉吞咽口水,莫名口干舌燥。她直勾勾盯着红润饱满的唇,看着它轻启,展露瓷白的齿,似有幽兰之气拂过面庞,她目眩神迷。 “你在作甚?” 轻音柔声裹挟着一束冷寒缀在耳畔,林骁打了个激灵,心怦怦的让入耳的声音变得模糊,她脑海空白一片,一个词脱口而出:“老婆……” 霎时,冷冽的目光刺了她一下,林骁心有戚戚,委屈地接了两字:“喝水。” 她取下水囊递给赵谨。 赵谨看了看水囊,又看了看红着脸紧张兮兮的林骁,到底是没有揪着那无意间的称呼不放,接过水囊,小心地喝了一点,不算烫,又喝了两三口润了嗓子,随后将塞子盖好还给林骁。 林骁乖乖拿着水囊,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粘上她的唇…… 嘴里好干,她拔了水囊塞子,仰头喝了几大口,没缓解多少,这是怎么回事?她又盯向赵谨的唇,不知在问谁。 赵谨微微蹙了下眉,再度开口:“你还有何事?” “没事……”林骁喃喃,敏锐觉察赵谨要撂下帘子,她忙问一句,“你要睡觉吗?” “你说呢?”冷冷淡淡。 帘子撂下。 垂眸,眼睫遮掩了不自知的迷恋,林骁将水囊里的水喝光,总算缓解了舌燥,她舔了舔嘴唇,伴随心鼓怦怦响亮,低声自语:“我守着,你睡吧……” 嘴唇嗫嚅,无声吐出两字,小心而隐秘地缀在话尾,她弯眉,傻傻笑了笑。 至于可怜的、嗓子快要干死的、仍在等一壶水来孝敬的将军早已被抛之脑后。 日光匆匆,明月高悬。 在营帐前打坐的林骁耳朵动了下,收功站起转身一气呵成,恰巧她心心念念的人也露了面。 赵谨墨发束起,披了件青竹斗篷,浑身裹得严实。这几个时辰,她应是休息得不错,面色比平日红润,精神也比平日要足,疲惫终于消失不见,让林骁暗暗松了口气。 “你饿吗?”林骁轻声问,星眸亮亮,唇角不自觉带了笑。 “不饿。”赵谨阻止了她余下的话,“你随我去个地方。” 林骁点头应好,无半分迟疑。 她们离开营盘,走了一会儿进了林子。夜晚的林子阴森森的,视线也受阻,林骁不怕鬼,但怕有埋伏,遂离赵谨近了些,近到鞋尖快挨上她的鞋跟,一伸手就能把人捞进怀里护着的程度。林骁没多想,在暗藏危险的地方毫无旖旎之心,仅放开五感留意四周风吹草动。 第133章 赵谨瞥了她一下,倒未与之拉开距离。 不多时抵达一处少林木的空旷地,月光洒落,驱散了阴森感,林骁紧绷的弦稍松,这才意识到她与赵谨离得有多近,倘若她回首,彼此呼吸会纠缠,难舍分。她的手很痒,心亦是痒,好想抱她,但不行,赵谨会生气。 林骁闭了闭眼,脚步停顿,等她离得远了再重新迈步跟上。 “你站在这儿不要动。” 闻声,林骁乖巧止步不动,仅目光追随着她来来去去,却不知她在作何,毕竟脑海、心里、双目只能装下赵谨这个人,装不下四周的其他。 是以直到赵谨站在林骁面前,与她四目相对,她才略有些难为情,总算舍得挪开目光扫一眼四周,发现自己和赵谨正站在一个法阵之中。 此阵中的文字和纹路林骁看不懂,在阵的四方分别放置一物什,北是翡翠,南是朱砂,西是金块,东是树枝。而她与赵谨之间的阵纹成圆,圆内有一特意挖出的小凹槽,不知做什么用。 “这是?” “命星隐匿阵。”赵谨不打算多解释,只吩咐道,“打坐,莫毁坏阵纹。” “好。”林骁应,听话地打坐,看着赵谨同样坐好,拿出一把匕首,脱鞘,她皱了下眉,伸手阻拦,“用血的话用我的,我是习武之人,受点伤流点血不碍事。” 赵谨挡开她的手,说:“你我的血皆须。” 言罢,她迅速在食指上划了一道,挤出血滴在凹槽中。 林骁眉心纵着,眼里满是心疼,倒没有愣着或说些赵谨不爱听的话,而是赶紧接过匕首学着她开口子挤出一滴血,不敢自作聪明因为心疼她就多挤,怕坏事。 她低着头,未见一抹满意浅笑稍纵即逝,但看血珠纠缠,微微出了神,不知觉间仿若有轻纱蒙了神志,耳畔悄然荡起轻吟浅唱,温柔的,空灵的,涤净神魂。虽言语不通不知意,但清清明明似入云霄,伸手即可触碰悬月繁星。 明明未昂首,林骁却能瞧见泛了一圈赤光的星,她伸手摸了摸,有些烫手刺痛,如同触碰到烈火尖刺,但收回手一看,无有任何伤口,她感觉很奇异,难得专注地凝视着这颗星。凝视着凝视着,她发现这一圈烈火中存在着星星点点的冰晶? 小小的冰晶安安静静地漂浮着,被烈火环绕而不融化,悠然从容又有点孤傲,可可爱爱的。 有火苗想亲近它,冰晶会不悦地发亮,火苗便像是被冻着了退缩回去,缓了一会儿复又热情地迎了上去,周而复始,直到冰晶不再抗拒,被火苗包裹,亦将火苗容纳,青赤互融,别样的美好。 这让她不禁想到了自己和赵谨,不知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以后能不能像火苗与冰晶这般亲密无间? 应是能的,她莫名如此笃定。 不知过去多久,耳畔的歌声停止,眼前的星星失去踪影,不,没有消失,它还在,只是暂时被黑夜隐藏,被天机遮蔽。 恍一下神,林骁的目光一下子被拉回,落在凹槽中重叠而分不开的两滴血上。她眉眼弯弯,煞是高兴。 “起来罢。” 赵谨的声音入耳达心,捉回林骁偏移的神思。她站起来,身形晃了晃,身体异常疲惫,刚站稳,温香软玉便扑进了怀。 幸福来得突然,林骁未反应过来,凭本能抱住了她。反应过来后,抱得更紧了一点。 柔软的,温热的,让人上瘾着迷,舍不得松开分毫。 一缕缕清寒的香勾人般绕在鼻尖,她贪恋又谨慎地轻嗅,一下又一下,不敢埋在她颈窝猛吸,哪怕很想,很想…… 良久。 缓过疲惫劲儿的赵谨不轻不重地推了推林骁,林骁尽管不舍,非常不舍,也还是放开了她,并老实地后退一步,脸上明摆着痛心疾首、怅然若失。 “……” 沉默片刻,赵谨先将翡翠金块收好,再将阵毁得不可能复原,最后看向沉浸在“悲痛”不可自拔的虎(大)崽(猫)子(猫),她无奈轻叹,上前两步抱了她一下,快到犹如幻觉。 林骁茫然地看来,赵谨移开目光,抿了抿唇,未语,抓住她的手腕,平静地领着大猫猫返回营盘,脚步凌乱些许。 第129章 在大猫猫被主人领回营盘的当晚, 大猫猫虽难得听话地去睡觉,但不乖地一定要黏在主人身边,主人大抵是累极, 让大猫猫离得远一些也就随她了。 一觉无梦。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林骁挣扎着掀开眼皮, 所见一片漆黑,她伸了个懒腰, 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过神, 坐起来扫视四周,发现两件事。 一, 这不是她的营帐。 二,赵谨离她很近,挪两步就能伸手够到, 且她们不仅睡在同一营帐里,这床被褥还是赵谨的, 难怪香香的…… 思绪顿停, 林骁松开被抓来嗅的被子,被子落下,绯红从面颊绵延至脖颈不止, 从心而生的热气快把赵谨营帐中的凉气赶跑。 她应该先出去冷静冷静, 对, 冷静,多想想别的。 比如命星隐匿阵藏起星星是要做什么?莫非有人能通过星星确定她们的行踪,赵谨对此了然, 所以藏星?她要带她去秘密做什么事吗? 再比如她们睡在同一营帐八成会滋生一些流言蜚语, 这不好解释,只能敲打敲打, 通过武力压制,总归不能让他们乱讲一些污言秽语。 污言秽语……什么样的?是她和赵谨…… 林骁猛地甩了甩脑袋,将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去!她最好赶紧离开这个营帐,打一桶凉水从头顶浇下去,不然她怕是要因为心激动到破裂而亡,对了,她的心可是有伤的,王蛊帮她补了心,她得尽可能约束自己的心,不能害了王蛊,进而害了赵谨。 思及此,她深吸一口气,阖目打坐,默默念叨起八个大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念着念着居然真的平静下来,只不过…… “你可以出去念。” 藏着凉寒,带着未清醒的软糯,轻轻柔柔的声音微微低哑,像是在耳边说了一句缱绻的情话。 林骁感觉自己被电了下,又酥又麻又痒,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唯心一如既往在她面前跳得轰轰烈烈。 “吵。”赵谨没有睁开双目,仅眼睫颤呀颤,她的语气蕴含着不满,神思被疲倦拉扯,变得缓慢不清明,忘了拿起冷淡、疏离、从容,反倒让直率从心底飘了出来,唇瓣贴贴启启,又蹦出一个字,“冷。” 她冷了。 自己是热的。 理智的弦尚未接上,林骁由着情绪和本能凑近赵谨,躺在她身边,“怦怦怦,怦怦怦”,心在叫嚣和催促,她伸出手,悬着,迟疑着,明明什么都没想,理智未回笼,却克制着,极力地克制着。 她克制得青筋绷起来,但有人既不克制也不客气。 神思疲倦的赵谨很诚实,很任性,她难得无梦,难得能放松,自不愿睡不舒服,被冻醒是万万不想的。恰巧旁边就有一团温暖不灼人的火,火与她要近不近要离不离的,真是恼人,她很不悦,于是侧过身想扑进火里,可惜被子把她束缚,不太能动弹。她感觉有热气拂过脸庞,带来一丝温暖,可还是冷,尤其是脊背,凉飕飕的,好冷。 不悦,不满,气恼,委屈,情绪交织盘旋,最终化作一句清浅、几近无声的“抱我”。 一簇烟花在脑海炸开,心停滞一瞬,而后响声连成一片,林骁顾不得其他,只想顺从她,满足她,用喜欢填满自己的心。 遂悬空的手臂轻轻下落,带着几分温柔的强硬,将她做梦都想娶的老婆揽进怀中,温暖着,禁锢着,不想再放开。 恒久亦或刹那,就让她做个美梦,化作一簇火苗,拥有独属于她的冰晶。 * 不知日月交替几回,赵谨清醒了,醒来时不论精神还是身体都无比的轻松,似乎将十几年来的劳累和被噩梦侵扰的疲惫一扫而空。属实没想到,灵光一闪的尝试竟会有这般效用。 命星隐匿阵,单人即可用。赵谨之所以要与林骁一同启阵,是想验证一个猜测,即赤与青的神力能否通过阵法交融到一起,若成,天命即可解。结果令人欢喜,哪怕通过这个阵法做不到完美交融,也给了赵谨精进的方向。这便足够,只要不是绝路,她总会找到隐藏的出口。 思绪止,赵谨起身,看着空荡的营帐总觉得有几分违和,她依稀记得有一团火? 是梦罢,见命星上的冰霜包容赤焰便有了此臆想,总不会是神志不清钻进虎崽子的怀。 不会。 赵谨笃定自己即使不清明也会保留理智与分寸。 故不再多想,她将必要之物装入行囊,准备今夜离开凤尾西南。所有部署她已交代给维苏丽雅,只消依照安排行事,稳江郡、宁县、繁邑皆不会出问题。薛氏那边谋策不变,黑斑星为了使她松懈不会把她的棋盘上所有布局弄得一团糟,既动了其他便不会再动薛氏,况且薛氏那边的布局成败取决于兵马,黑斑星就算手伸得再长也不好动薛氏,无他,想压过薛宗扬的优势需要兵马数目极多,再如何小心,调动大量兵马也做不到不露风声。 第134章 现下唯一尚存变数的是虎翼军与秦茂的会面,她虽做了安排,但若是有人执意赴死,她也无可奈何,不过无碍,辅天三家总不会连消息都截不住,只要她能在局势大变之前唤醒武阳王,黑斑星的阴谋就无法施展。 待赵谨收拾得差不多,林骁恰好掀起帘子给她送饭食。她们睡了一天两夜,纵赵谨不心疼自己的胃,林骁也会极在乎且心疼的,这不,她一感应到她可能醒了就找刘叔熬了一锅养胃的粥。 “你醒啦,这粥给你,可以直接吃,已经晾了一会儿了。”林骁笑容灿烂,任剑眉再英气凌厉都挡不住从内至外散发的傻气。 赵谨凝望她几息,接过粥,道了一声谢,一如既往看不出什么情绪,不像林骁一双星眸装着满满的喜欢。 她安静优雅地吃粥,林骁坐在她对面安静欣赏她的玉颜。她今日的眼神热烈又灼人,藏着几许不自知的痴想,很难让人忽略,若是往常赵谨定会赶她出去,但今日是特别的,赵谨的心情特别好,解天命既已有了眉目,她不必再对林骁过分苛刻疏远。并且她决定,等之后到了峻阳,解决了乾阳危机,不管林骁有无做好准备,她都会把关于天命的一切告诉她,到时虎崽子自会主动与她疏远。 思及“疏远”二字,赵谨忽的眉心微蹙,一丝刺痛一闪而逝,应是错觉,大抵是挨饿久了进食略急胃不适应,遂更为细嚼慢咽。 林骁看她蹙眉又放缓进食之速,也是想到吃急了而不适,兀自紧张一会儿,见她无恙才缓缓暗舒一口气。 半晌,赵谨放下汤勺,剩下小半碗粥,她拿帕子轻拭唇边,林骁便自然地将小半碗粥拿来喝掉,一点不浪费。 这番举动令赵谨微怔,她以前不觉有什么,林骁给她取的吃食常常大于她的食量,吃不下的总不能扔掉,林骁帮她处理吃不下的没什么好在意,毕竟这多余的本就是她自作主张拿来。可今日,她忽觉此举未免过于亲近暧昧,共用食具未免有失分寸,但细想又还是没什么,行军在外哪里需要那般讲究,又不是矜贵氏族。 话虽如此,倘若旁人先用过的食具,不洗刷干净就拿来给她用,她必会心存芥蒂而拒绝使用,断做不到林骁这样。而如果换个人使用她用过未洗刷的食具,她心底仍是不愿意,会很不舒服,感觉被冒犯,甚至有一种恶心感。 差异至此,何解? 赵谨天生聪颖,几乎没有能难住她的事,未成想竟会因一副食具而神思不通。 “怎么了?”喝完粥的林骁见赵谨难得走神,那双时常理智冷淡又慧明的桃花目无意间泄露出几丝茫然不解,着实新奇,她贪看好一会儿才问出声。 赵谨回神,冷淡答了句:“没什么。” 林骁尽管好奇,却没多问,主要她不想说问了也是白问,没准还要惹她生气,因此贴心地转移话题:“我听姜商说虎翼军被分派出去大半,五千率只有邓之行还在,师傅他们也不在营盘了,降卒同样没了踪影,将军亲兵和边防军连带着余下虎翼兵都很忙碌。我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她边说,手指边磨搓着碗的边沿,心里有些慌,怕赵谨想做什么不带着她。 幸好在赵谨的谋划中林骁的存在必不可少。 “你我须乔装打扮,伪造身份,寻一商队跟随,不惹人注意地进入峻阳,再说服乾阳大将军聂无难,让他帮我等潜入王宫,到时你去救太子秦修之子秦琅,我去唤醒武阳王。” 闻言,林骁本想开口说“你独自行事会很危险”,但记起赵谨不喜欢被人当作“琉璃”看待,便咽下担心的话,只在心里默默担心,面上赵谨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大不了到时尽快完成任务再去帮赵谨就是。 打定主意,不再纠结于此,林骁好奇地问:“我们要伪造什么身份啊,商人吗?” 问完她就自己否定:“你我年纪不大,伪装商人未免可疑,但不是商人,还有什么身份能跟随商队前往峻阳而不起疑呢?” “到时自知。”出乎意料的,赵谨卖起了关子。 第130章 从凤尾西南到峻阳, 即便是最近的官道也须走很长一段山路,这段山路与一些富庶的村落接壤,中途还有驿站能歇脚, 要是不怕多走几步路且能到附近的县城改善一下伙食。 白奇争率领氏族兵“押送”袁逸安等虎翼兵就走的这条官道,故而须避着他们的林骁与赵谨就得选与官道相距甚远的路, 弯弯绕绕不说,还经常身处荒山野岭,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唯一可称得上好的是这条路途经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县城——桃花县。 桃花县离凤尾西南不远,走出寻杜密林一带往西再行十几里的地方即是。若春天前往, 沿路桃花盛放一片会犹如置身人间仙境,秋冬的话倒是有点凄凉,不过桃花县虽为五百户小县, 但热闹劲儿却不输万户县,而且人杰地灵, 盛产玉石和手艺高超的工匠与裁缝, 其富庶程度堪比峻阳一带的县城,也有直通峻阳的商路,若非路途崎岖绕远, 且须翻山越岭, 保不齐中途会碰上哪座山上的山大王, 这商路没准就会成官道。 幸好因着工艺突出、玉石纯粹吸引众多走商贵客,又有不少江湖镖师定居于此,否则本就偏僻的桃花县八成要么被官员忽略而穷困, 要么成为山匪的世外桃源。 林骁二人暂且停留在桃花县, 寻桃花县手艺人做了两份假路引。这路引和军中走营串帐的木符差不多,每到一个新城池就得有一个来处的路引木符。 例如, 不考虑实际,从繁邑到桃花县,首先得有一个“最初来处”繁邑的木符,接着是经过的城池与关的木符,拿细绳把这些木符串起,等到了桃花县,城门守卫会把由木符串起的路线记录于简后放人入城,这样进城的叫“正路客”,而没有这些路引木符的一律算作“偷行贼”,被发现就会有牢狱之灾。 当然,有些城池没那么严苛,尤其是像桃花县这样偏僻多走商的小县城,可以先入城,走时再记简,城内且有帮忙伪造路引木符的手艺人。只要钱财打点到了,官吏就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小地方的官吏无甚前程,能被提拔晋升者少之又少,为了维护小地方的安宁,不让官吏变成恶官酷吏欺压百姓,总得给他们一些不出格的油水,再加以规限,即不能闹出大事捅到朝堂上,这大事自包括给逃兵逃犯或穷凶极恶之徒伪造路引被揭发,以及拿着假路引的人做些细作干的事等。 因此,做假路引的手艺人在给人伪造身份来处时会有一番识人辨察,如对比通缉令,察言观色,辨认口音,辨别金银上的来处印记等,十足可疑的人是出多少钱都不会给伪造的。 林骁与赵谨,实话说,很可疑,一来她们年纪不大,来处不明,二来气质独特,林骁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那身浴血杀伐的煞气很难掩藏,有可能是犯事的兵卒,赵谨则是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孤高,从内到外散发着优雅贵气,单看容貌是一点峻州特点没有,既像世外高人,又像别国的天潢贵胄,让手艺人着实为难。 最后还是赵谨拿出武阳王给的权牌才让手艺人放心做了假路引。 既是假路引假身份,名字自不可用真名。 林骁遂化名凌刃,身份为贴身护卫。为了与林骁本人区别开,赵谨让她做一个不苟言笑、沉默寡言,能动手绝不说话的冷酷护卫。 赵谨则化名庄瑜,身份是都城峻阳附近的蓬县布料商人庄龚之女。庄龚确有其人,也的确经营了一家布行,但他只是明面上的老板,实际上这家布行是东馗家广撒网的赚钱营生兼消息据点之一,亦是东馗愚送给赵谨的铺子之一,还算赚钱,对外也有点名声。赵谨在接手东馗家赠予的铺子后让东馗愚伪造与铺子有关的假身份以备不时之需,庄龚的女儿身份就是其中之一,眼下正好拿来用。 唯一让人不满的是,东馗愚给这个身份添加了不必要的特点——温婉大方,八面玲珑,多笑颜,善女红。赵谨不得不怀疑东馗愚是在蓄意报复。 除了这个身份,还有一个玉器行大小姐的身份适用于桃花县,可那位大小姐娇蛮任性,讨厌吃苦,断不会亲自随商队跋山涉水。赵谨没得选,只好记上东馗愚一笔,来日再算。 解决了身份路引,赵谨做戏做全去了桃花县有名的布行挑选布料,打着挑几匹带回峻阳分布行给庄龚瞧瞧的名头。林骁则被打发去采买路上所需之物。 作为不想离开大小姐太久的影子护卫,林骁脚步匆匆,买东西没有讨价还价,小贩若拉着她向她推荐什么,她还会瞪对方一眼,全程板着脸没有说一句话,让每一个与她打交道的商贩都既害怕又怜悯,害怕她一言不合就拔刀,怜悯她年纪轻轻竟是个哑巴。 她看出来了,但因为凌刃“沉默寡言又冷酷”,无法主动解释,只能顶着若有若无的视线更快地走街串巷。 终于半个时辰后,空瘪的背囊重新鼓囊起来,林骁半点不耽搁,就差用上炁引飞奔回布行。 第135章 热闹喧嚣与琳琅满目随风而过,她本不想为任何事物停留,偏生晖光降泽,一抹柔和细腻的脂白晃了她的眼,匆匆的步履渐趋和缓,直至歇止,停在一个玉器摊前,这是一家玉器行前的露摆,专为引客而设。摊子上的玉器算不得上乘,但也不差,属于平民百姓咬咬牙能买,财主贵客不屑一顾的品质。 林骁被摊子上一根白玉簪子吸引了目光,这根簪子所用之玉细腻柔和、光泽莹润,让她想到“肤若凝脂”这个词,很配赵谨。赵谨有时会挽发,不会把头发尽数盘髻,只挽一部分,她不用发簪,挽出的发髻松垮随性,经常让林骁担心它会突然散开。虽说散开的那一瞬间会让她觉着惊艳,心弦被撩拨,赵谨好像也不在乎发髻散不散,但林骁在乎,她想独占这惊艳的一瞬,不想分享给别人,是以发簪绝对是有必要的。 买簪子,送给她。 念头一起收不住,林骁上前两步,没忘记板着脸少说话,尽管星眸中的雀跃出卖了她。 “小公子是要买发簪吗?”摊主大娘乐呵呵地明知故问。 林骁微微点了下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凝脂白玉桃花簪。 摊主大娘自是注意到了,拿帕子垫着将玉簪拿起,递给林骁,好让她瞧得仔细,最好一举做成生意。 林骁不客气地接过玉簪,一边仔细观察,主要是找有没有瑕疵,一边听大娘说话。 “这根玉簪可是我们桃花县手艺高超的大师玉匠所制,那位大师好游历,去年刚离开桃花县,估计没个三五年回不来,此簪便是大师游历前留下的三钗五簪之一。按理说呀,依这玉簪的质地工艺应该摆到铺子中的,断不该露摆来卖,但大师说了,她不想让铜臭毁了玉簪的灵性,不如置于尘世烟火等一缘分天意。” 这话有些意思。林骁看向摊主大娘,刚要开口问一问那大师何许人也,就想起她得沉默寡言,于是把话又咽回肚子,仅显露几分认同,让大娘意会。 摊主大娘怔了一下,约莫是会错意,解释道:“这可不是大娘在骗人,那位大师号无名,小公子随意打听一下就知道确有其人。大娘也是看你诚心才说这么多,小公子要是有意买下此簪,大娘给你抹个零头,就五十两银子如何?” 五千次军功能换五十两银,五十两银能换五两金,林骁在离开凤尾西南前特地去找军中法算换了一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五两金于她而言不算什么,是以哪怕知道被大娘坑了她也无所谓,在她眼里这根将送给赵谨的玉簪,其价值远远超过五两金。 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摊主大娘且赠给林骁一个装簪子的精致木匣,脸上笑容极其真挚,明摆着希望林骁下次再来。 林骁始终贯彻冷酷,收好木匣不打一声招呼,步伐一迈,再度乘风而行。 由于耳聪目明,远远的她仍能听见摊主大娘和别人说话。 ——“哎,又拿无名大师哄骗了冤客?” ——“怎么说话呢,老娘骗谁了,无名无名不出名,在咱桃花县凡有点手艺的谁不敬一句大师,再说了我这摊子上的玉器可都是真材实料,不过在桃花县物不稀不贵罢了。何况做那簪子的大师也确实留下差不多的话——‘专等有情人相赠,愿之终成眷属,深情无价’,不就是不计较价钱,那小公子一看就是要买簪子送给心上人的,我把价定高一点不是在考验他的真心嘛,价越高心越真呐。” “终成眷属”四个字取悦了已经走远的林骁,心中最后一点点不满随风而散。 不多时,她来到布行门口,恰巧赵谨也被热情的老板娘送出来。 四目相对,赵谨莞尔一笑,光华幻,似水柔情。 心滞,静无声,天地失色。 第131章 光影摇晃, 喧声朦胧,林骁像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跟随赵谨, 迈过门槛,上楼, 进门,关门。 “嘭”的关门声把林骁随着那一笑飘走的魂儿震了回来, 她眨眨眼, 属于凌刃的冷漠消散,属于林骁的“虎气”归来。 在外人面前她或许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冷面刀客, 但在赵谨面前她仅是一只偶尔犯傻痴迷主人,时不时读作“虎崽子”的大猫猫。 大猫猫被主人勾了魂儿,便是回来了, 这魂儿也好像和她不太熟,总会不由自主地飘走, 死皮赖脸地和主人贴贴, 仗着主人看不到这虚无缥缈的无形之物,肆无忌惮,把大猫猫羡慕得狂咽口水。 “你若是渴, 喝水就是, 这水无毒。” 携着三分冷淡的声音飘过耳畔, 总算是让林骁脱离了冥冥之境,她颔首,乖巧道谢, 略显拘谨地坐到她对面, 端起茶盏喝水,思绪发散着: 之前完全想象不出赵谨怎么扮好庄瑜这个温婉的布行大小姐, 现在知道了,她只要多笑一笑,谁能不被那双多情桃花目蛊惑?倘若再温声细语,不夸张的说,哪怕赵谨是话本中吃人的女妖,林骁都会心甘情愿献上自己一条命,当然在死之前她会努努力,争取把“女妖”娶了再死,这样她且算是和老婆过了一辈子,不会有遗憾。 林骁胡思乱想得可是起劲儿,水都喝没了还在喝。赵谨不知她在想什么,但见她那双星眸左眼写着“老婆”,右眼写着“喜欢”,她便不愿看透她的心思了。 遂出言转移注意。 “晌午过后,随我去镖局。” “好。”呆呆应下。 “去要些饭菜上来。” “好。”稳坐不动。 “……” 赵谨起身,不欲再白费口舌。 “你去哪儿?”林骁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拦在她身前,想碰她的手却不敢。 赵谨抬眸,似笑非笑道:“你自去神游寻你的意中人,何必管我来去。” 话音落下,两人同时一愣。 旋即一个冷若冰霜,一个眉飞色舞。 “你醋了?” “你住口。” 同言异声。 林骁拿拳头掩唇轻咳一声,心里美得冒泡,面上收敛着惊喜,她没想到赵谨会吃醋,更没想到赵谨会吃她自己的醋。 事实上吃醋这回事林骁也是不久前才明白的,就在离开凤尾西南前,林骁例行去和语儿姐她们道别,因为不知几时回来就和语儿姐聊了好一会儿,结果惹得谧姐姐不太高兴,往日的温柔一下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如同黑夜里铺天盖地兜头砸下的雪,有点可怕。好在语儿姐及时哄了哄谧姐姐,林骁才免去被丢出营帐的命运。之后语儿姐大概是不想让她和谧姐姐之间生嫌隙就替谧姐姐解释了两句,她说谧姐姐这是醋了,也就是看到旁人与自己在意的人言笑晏晏会心里泛酸,酸得厉害了就会生气,需要细心哄一哄。 哄一哄啊…… 林骁见赵谨垂眸不语,拿不准她现在是一般醋,还是很醋,不管怎样哄哄她应是没错,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将玉簪送给她。 想到就做,林骁摘下背囊放到桌上,从中取出木匣,动作顿了顿,有些紧张地递到赵谨面前。 “何物?” 赵谨语气平静,态度不冷不热。林骁更辨不出她的情绪,紧张得手心冒汗,心弦且紧绷着。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连声音都有点发抖。 赵谨淡淡地瞥了林骁一眼,接过木匣,无甚犹豫地打开,看到其间的玉簪,神色依旧平静,毕竟不难猜。 她不觉得惊喜,林骁觉着有些失望,不过也还好,她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没有心存多少期待,只要赵谨不拒绝她这份心意,她就满足了。 她不会拒绝……吧? 林骁心里忐忑,一个劲儿地拿衣摆擦手心的汗。 少时,一声轻轻的“谢谢”飘落,赵谨收下了木匣,看向林骁问:“你有何物想要?可与我作交换。” 交换?换这根玉簪吗? 林骁抓皱了自己的衣裳,心情复杂,笑容勉强,她不明白为何刚刚自己才离她又近了一些,这会儿就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开”了,是送的东西不对没哄好她吗?还是她误会了,赵谨没有醋,没有多在意她…… “等到了峻阳,事情尘埃落定,你会得到答案,这个交换便保留到那时罢。” 说完,她当着林骁的面,拿玉簪绕发,随意地挽了个发髻。 此举于赵谨而言或许只是物尽其用,但对林骁来说无疑是快要渴死时喝到了水,一双星眸瞬间摆脱灰暗,重新焕发光彩。 同时林骁敏锐觉察到赵谨已打算挑明她所逃避的事,不可否认,她依然心存畏惧,亦尚未完全准备好,但她不会再逃避,她已明确自己对赵谨的情意,可以肯定地对她说出“稀罕”二字,她有接受未知的底气,稀罕赵谨,想娶赵谨做老婆,为赵谨而轰鸣的心就是她的底气。 松开皱得不成样子的衣裳,林骁凝望着赵谨,千言万语藏在满含情意的星眸中,她的嘴唇动了动,仅仅郑重地应了一声:“好。” 好,我会等着,这根簪子我不会让你退回来,倘若你一定要有所交换,我只要你做我的老婆。 第136章 她明明白白把想法写在脸上,生怕被她的心上人不小心忽略。 赵谨轻笑一声,未在多说什么,只带着她的影子护卫下楼吃饭,望冷面护卫“凌刃”能贯彻沉默寡言。 * 在林骁与赵谨逗留于桃花县的时候,宁县发生了一件被记入史书的大事。 《乾阳平乱史》记载:逐鹿二十四年冬,太子秦修遇刺身亡,武阳王急火攻心昏迷不醒,二王子秦茂勾结陆白两氏族意图篡位,复珏、南月、罗曲三国暗中推波助澜,乾阳内乱在即。 时任虎翼军五千率的陈肃在这将乱之期受命前往宁县解决降卒叛乱这一隐患。 宁县一带原本是太子秦修的封地,非丰饶富庶之地,而是苦寒贫穷之地,武阳王将此地封给太子,非让之享福,而是予之磨练。 太子秦修不负其父重望,只用了三年就让宁县一带从里到外变了个样。光秃的土地为农田覆盖,漏风漏雨的茅草屋被石砖瓦房替代,枯瘦麻木的百姓穿上新衣、吃上饱饭,脸上多了笑容,混乱无度的治安也因律法的贯彻而越来越好,作恶之人不再逍遥法外,一切欣欣向荣。 然而太子秦修死了,他给宁县带来的改变不足他所设想的十之一,且在他死后,他的好弟弟急于铲除他的势力,宁县一带必不可能被放过。可秦茂能掌控宁县,掌控百姓,却始终无法磨灭秦修的威望,于是恶官酷吏来了,以残酷的手段对付秦修的崇信者,凡念秦修之好,不唾骂秦修者,赏鞭赏棍,罚钱罚粮,屡教不改则女为妓男为奴。律法被废,纵恶嚣张,百姓如在人间炼狱,挣扎,悲鸣,哀求,怨恨,妥协。 在这样的地方,曾被秦修照拂的百姓都坚持不了本心,被秦修带回的居高郡降卒又哪来的本事坚守对秦修的感激,恐怕早就有所怨恨。 陈肃踏入宁县一带的瞬间就笃定了,无须再劝说降卒,做最坏打算就是。 赵军师的最坏打算:宁县一带完全被秦茂把控,百姓被压迫得心怀恐惧难以反抗,居高郡降卒尽数被敌人策反,太子旧部背叛了太子,虎翼军将孤立无援。 这种情况下,陈肃至少须做好两件事。 第一,凭借万民血字书,以居高郡县民的命威胁居高郡降卒,让他们成为虎翼军的棋子。 第二,用毒控制太子旧部,让太子旧部去糊弄秦茂的人马,务必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顺利的话,局面会因此僵持,起码在峻阳那边尘埃落定前,宁县一带不会生乱。 当然,若有机会,陈肃也可尽力做第三件事,即鼓动百姓起义,以太子秦修的名义讨伐叛国贼秦茂,不必真打,只消围了县令府与兵营,断了他们的联系即可。到时安排百姓日日夜夜在外进行声讨,宣读秦修所立律法条例,一遍遍告诉敌人他们将会受到怎样的惩罚,以此消磨敌人意志。 一旦敌人发疯就让降卒上前保护百姓,虎翼军可协助杀死发疯者。待敌人余粮耗尽,濒临崩溃,显露求饶之态,便让太子旧部去试探之。 第一次不论如何都只当对方不诚,继续围困声讨;第二次让对方写清自身所犯之罪,为秦茂所做之事,以及指认秦茂与他国勾结,并认罪画押,如此可予食物少许,若敌人不从,则继续围困;第三次,言明需要人头以平百姓之怒,但不用所有人都死,只须三之一的人死,使之自相残杀,无法再互相信任;第四次,言明只要每人揭发他人罪责够十条,并刻简咒骂秦茂五千字,即可放他们出来。 此事若成,秦茂声名必大损,其爪牙必忠心动摇,宁县百姓可借此摆脱对秦茂及其爪牙的恐惧,宁县曾拥护之法可起死回生,居高郡降卒不会被迫叛乱连累繁邑降卒,虎翼军亦可稍微运作,从此事摘出,将一切功过推给太子旧部,太子旧部若不蠢就不会出卖虎翼军。 如三事皆成,隐患除,困局解,必化险为夷。 第132章 “嗖——”一支箭矢穿林过叶。 “嗤。”扎进一只麇獐的脖颈。 麇獐嘶鸣一声, 摇晃着倒在地上。 冷面刀客将弓还给旁边的镖师,镖师夸赞:“小兄弟弓术着实了得,麇獐机敏胆小, 善跳速疾,一丁点动静都能吓跑它, 我还以为今个儿吃不着肉咧。” 作为凌刃的林骁不给回应,沉默地走向倒下的猎物。镖师许是已习惯她的冷酷, 并不觉受了冷落, 依旧自说自话。 “说起来也是对不住你们,本来是你们先上门雇镖, 哪成想那土财主横叉一脚,唉,我们镖局这几年生意不太行, 就靠接危险的活儿挣个搏命钱,得罪不起那种拿金银铺床的土财主……” 镖师絮絮叨叨, 林骁听了个开头就没怎么听, 况且镖师所言情况她皆从赵谨那儿了解过。 峻阳形势诡谲,暗潮涌动,桃花县的镖局都不愿意往那边送镖, 只有飞马镖局接这个活儿, 但也仅仅能出五个镖师, 万一这五个镖师暂时没法从峻阳回来,飞马镖局不至于没人送其他的镖。镖师少是少了些,好在经验丰富, 武艺在林骁看来不太行, 顶多是仿形境中层,然对于一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山匪而言已算高手, 不是每个山头都像老骨山那般卧虎藏龙,大多山头的匪靠的是人数多以及敢杀人,武艺说粗浅都是抬举。 土财主是峻阳那边的商户,据说和某个都官有点关系,这次来桃花县是为了帮都官买上好的玉器,用来向新主子谄媚,土财主也想搭这条线,遂在桃花县的钱庄兑了三箱金砖作礼。 之所以在桃花县兑金,是因为峻阳那边风雨欲来,财主们为了不让银符烂在手里,万一乱起来兑不出金银,亦为了方便随时跑路或孝敬讨好上位者,纷纷跑去钱庄兑金,差点把钱庄搬空,几家大钱庄被迫暂时闭庄,连带着附近一些小钱庄都不敢开张,且消息被走商传了出去,各地钱庄开始严防死守,想兑出大笔金银煞是困难,约莫唯有桃花县这样以商闻名又离峻阳甚远的县当下无有限制。 而谄媚是有期限的,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可贵得多,土财主怎能不急着把金砖运回峻阳,于是飞马镖局被盯上,土财主花了大价钱抢了赵谨雇佣的镖师。镖局重信誉,讲究先来后到,若赵谨拒不退让,镖局会十分难做。庆幸的是,“庄瑜”温婉大方、八面玲珑,自不会为一时意气伤了和气,便主动退让一步,仅要求与商队同行。 乍一看有些憋屈,但其实这是赵谨最好的打算,有一个现成的商队,路上打点、通关门路皆不需要操心,她们只须提供路引。另外作为受委屈退一步的一方,镖局总会给她们些优待,镖师亦会多加照顾。 “幸亏庄小姐大度不计较,不然我们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唠镖师总算停止长篇大论,以感慨为终。 林骁看他一眼,不说话。 “嘿,就知道提起你家小姐你才能给点反应。”话唠镖师乐,“凌小兄弟,你是不是爱慕你家小姐啊?” 他一边帮林骁搬麇獐一边好奇地问。 林骁抓着麇獐前腿,思量片刻,还是没说话,不过她的脚步停顿一下,算是给了回应。 “我就知道!”话唠镖师一副窥见隐秘的兴奋样儿,他道,“你看你家小姐的眼神实在太明显了,那股温柔深情劲儿,啧啧,我要是女人呐被你盯着看一会儿腿都得软了,不对,你看别人时那冷酷骇人的,我不是女人,腿也被你吓软过。该说要是女人早就倒你怀了,你家小姐却是不太在意你的眼神,是习惯了你这么看,还是对你一点意思没有?” 林骁抿抿唇,挺想把后面镖师的嘴缝上,他可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不高兴,步子就加快了些,镖师不傻,发觉了,可惜仍不打算把嘴闭上。 “我这人吧有时候说话不太好听,对不住啊,你别恼,我没啥坏心思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和小兄弟你投缘,那句话怎么说,萍水相逢总是缘,我就想帮你一把。你别看我这样,长得糙,话还多,我可是有过几回露水情缘,就是缺钱娶不上老婆,情缘都跑了,唉,往事如刀总扎人……” 这怎么还追忆上了?林骁无语,步伐再度加快,心里嘟囔着:赶紧回去看老婆听老婆温声细语不好吗,何必在这儿听个糙汉絮絮叨叨! 于是快走变成奔跑。 “哎哎,你怎么跑这么快呢!”话唠镖师跟着跑,急切叨叨,“我长话短说嗷,你要是想让你家小姐也在意你,你不能光做不说愣宠,你得开口说甜言蜜语知道不,还有啊,你得让她吃醋,得可劲儿醋,让姑娘吃醋会吧?就没事对别的小姑娘嘘寒问暖,让你家小姐看见,你家小姐要是扭头就跑,你就追上你家小姐,别解释没用的,就一搂一抱,甜言蜜语哐哐砸,最好再亲个小嘴,发个誓,要是能生米煮成熟饭更好,到时直接把亲成了,当然你可不能霸王硬上弓啊,得人家姑娘半推半就你再显露男子气概……” 听得林骁额上青筋一跳一跳,剑眉都揪得快倒竖,她心下怒吼:我也想甜言蜜语,亲亲抱抱,拜堂成亲,生米煮熟饭,可老婆不乐意还会生气,我能咋办! 第137章 无奈凌刃是个“小哑巴”,须得憋着不能把心里话倒出来,倒出来后面那镖师更得来劲儿。 再说吃醋,赵谨就吃过一回她自己的醋,醋了之后不高兴,虽说将一些话半挑明之后缓和了气氛,但兴许她越想越气,明明白白疏远林骁好几天,林骁想了很多办法去哄都没哄好她,直到昨夜林骁实在气不过土财主总拿色眯眯的眼神看她老婆,没忍住把土财主偷摸摸揍了一顿,今早赵谨见到土财主肿成猪头才心情好一些,消了气。 消气后赵谨柔声唤了她好几次“阿凌”,蛊得林骁险些绷不住冷酷。 总之,林骁不太敢再让赵谨吃醋,她怕哪天哄不好丢了老婆,自己会痛哭后悔死。 伴随镖师一连串停不下来的话,林骁抬着麇獐回到商队暂时停留之地。说是商队,其实只有两架马车一前一后,中间被三辆驮着箱子的镖车隔开,一辆装土财主的金子,一辆装辎重,以及一辆装赵谨买来做样子的布匹,她们的行囊放在后面那架马车里。 马车是飞马镖局出于愧疚与感激借给她们的,很宽敞,以她们的身量在里面睡觉不成问题,本来镖局要再借她们一匹马,但林骁二人本就是骑马来到桃花县,自不会舍弃自己的马用别人的马。何况为了方便,她们来时共骑一匹马,林骁每天都能虚抱着赵谨,别提多开心了,连带着对驮着她们的马颇为喜爱,她且给这匹黑骏马起了名字,叫“比翼”。其中心思直白得让赵谨把她扔下马一次,等林骁轻松追上比翼,重新坐于马背,赵谨便没再计较,亦未提改名的事,大抵是嫌幼稚。 现下稍作回想,林骁一如当时窃喜不已。 此刻接近晌午,镖师们正忙着埋灶做饭,通常若要赶路不会这么麻烦,吃些干粮对付过去就是,顶多偶尔打下猎换换口味,可谁让土财主身娇体胖,没过两天“清贫”苦日子就非要一荤一素一汤,他自己带的二三十杂役护卫不干这活儿,理由是要时刻保护土财主的安危,避免出现昨夜之事,林骁知道这是说给她听的。 哼,就算他们贴身保护土财主,她要是想偷偷揍他,他们也拦不住,她老婆带的那一包袱毒岂是摆设?只要他们都昏睡了,就不会发现是她揍的人,发现不了就没法指认,没法指认就没法发难。真要来挑衅,她凌刃可是人狠话不多,疯起来除了她老婆能被她温柔护着,其他人可别想有好果子吃。 土财主八成明白找她的麻烦风险太大,便拿他花钱雇的镖师撒气,林骁多少有些歉疚,今日才和镖师去打猎,否则她根本不想离开赵谨半步。 这不,刚一回来,林骁就把麇獐扔给镖师们处理,而后三步并两步上了后面那架马车,车帘落下前且听着句闲言碎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知廉耻”。 她凌刃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男的?难道不能有女护卫?又哪里不知廉耻,她连她老婆的手都牵不到! 林骁真是越想越气,偏偏凌刃不是善于解释误会的人,她只好忍着,没事,等找机会把嘴碎的都揍一遍。 “何必气恼,过两日这商队便会遭遇山匪,自会有恶人予之教训。” 轻描淡写的声音飘入耳,林骁望向正岁月静好览阅书简的赵谨,先瞧了眼她发上的玉簪,细腻白玉托着灼灼其华的桃花,插于柔顺青丝之中,粉白浸了墨,莫名有种勾人的韵味,再瞧瞧她稍稍低垂微颤的羽睫,娇俏上挑晕着淡红的眼尾,被窗外一寸暖光拂过的泪痣,悄悄轻抿挤压的唇瓣,林骁确信这就是在勾人。 她安静坐在那儿便能勾她的魂夺她的魄。 林骁被勾得心痒,想狠狠吃掉她的唇脂,温柔舔去她眼尾的胭脂,再小心逗弄那颗泪痣,嗯,的确不知廉耻……她不得不移开目光,说话转移注意。 “何、何故如此说?” 尾音颤的,一点不心虚。 第133章 赵谨不愿知晓林骁在想什么, 尽管看她面颊上那一抹红,躲闪的目光,紧张揪在一起的手, 大致能猜得到…… 她心下轻叹。 林骁看她的眼神再不见以前的清白,真不知她从何处晓得这些乱七八糟。 倘若林骁能听到她的疑问, 大抵会答一句“天赋异禀,遵从本能”, 接着会更不清白地看她, 甚至因为一些心思被摆到明面而试探着变得放肆。 许是冥冥之中有所感,赵谨采取了最保守的策略——视而不见, 只要她不挑明,林骁就会为了她而克制自己。 由此看来,被偏爱, 倒也不差。 收敛心绪,赵谨回答了林骁的问题。 “过两日商队会经过一处山谷, 山谷易设伏, 山匪不会放过。” “可我没听镖师说那里很危险,按理说这条商路镖师走了不知多少遍,哪里都熟悉, 不该有此疏忽才对。”林骁将旖旎心思压在心底, 面上恢复正经, 就是目光往下盯着木板。 赵谨同样没有看她,一心二用,边继续看书简边回道:“飞马镖局在桃花县属于下等镖局, 它往常能接到的镖也多是下等镖, 运送之物并不昂贵,如果你是山匪, 你会打草惊蛇,暴露一个绝佳的埋伏地,就为了轻松劫下那些相对廉价的镖车吗?” “不会,杀鸡不用宰牛刀,既然普普通通就能劫下镖车,没必要费心思和功夫埋伏。”林骁懂了,“这么说,飞马镖局没遇到过山谷的埋伏,哪怕其他镖局遇到过,和飞马镖局提了,他们会谨慎一回两回,但长久遇不到危险,他们会习以为常,卸下对山谷的防备。” 展开书简些许,赵谨稍作反驳:“飞马镖局未必没有遇到过山谷伏兵,镖局存在这么多年总不会一次中上等镖都未接过,然一旦镖师皆折在山谷,且被毁尸灭迹,以运镖的时日之长,等镖局发现问题寻找镖师踪迹,为时已晚,什么都不会找到,自也不会知晓镖师折在山谷。” 林骁点点头,问:“那我们要不要提醒镖师一下?”这次可是三箱金砖的上等镖。 “提醒,但不必强求,我们须借这山谷脱离商队。” “啊?”林骁纳闷,不是要跟着商队去峻阳,又为了掩人耳目伪造了身份且假扮这么久,为何突然要离开商队,莫非是因为那土财主?其实要是赵谨不想看到他,林骁可以下重手,让土财主暂时出不了马车的,杀人肯定不能平白无故杀,土财主再讨厌也罪不至死,何况杀了土财主,算是砸了镖师们的饭碗。 无冤无仇的,没必要。 赵谨当然不是因为厌恶土财主才决定脱离商队,土财主对她不敬,挨了林骁一顿揍,因果已了,她没有吃亏便没有挂心的必要,不过她要离开商队的理由也确实在土财主身上。 她解释道:“那土财主被人下了蛊,下蛊者可通过蛊知晓土财主的行踪,进而也可以知晓我等的行踪,虽不知下蛊者是否有意为之,但能避则避,若被敌人掌握你我踪迹,杀手刺客将数不胜数。” 末了她补一句:“这一局所较量的,是对时间的把控。” 去得早了,她的部署发挥不了效用,峻阳一带仍被氏族掌控,她们会被截下控制,以两人之力对抗千军万马实在狂妄,她们无疑会提前迎来败北。 去得晚了,赤青星与武阳王皆会被刺杀身亡,她是不觉得有什么所谓,然辅天三家尤其是东馗愚必会发疯。依东馗愚的思路,最重要的赤青星死了,他们的天之路断了,为赤青星铺路的青星赤星又岂能苟活,既然结局是毁灭,那便毁个彻底。她丝毫不怀疑对天道极尽信奉的人会将“天路断”视作天道新的指引,从救世者变成灭世者,反正天命不会有错,出了差错,那错便是对。 赵谨认为她与辅天三家早晚会决裂,与东馗愚早晚是敌人,但不是在她羽翼未丰的当下。 是以此局不能败。 林骁未再问什么,左右不管怎样,赵谨在的地方她会在,赵谨想做的事她会帮,赵谨所说的话她会信,赵谨的敌人也会是她的敌人。 * 赵谨的部署之一,袁逸安与秦茂在济民县的会面被记于《乾阳平乱史》。 济民县位于寻杜至峻阳这条官道的中段,是一个以美酒闻名的县城。 传言秦茂极好美酒,能为了一坛美酒,将宠爱的小妾割舍送人,亦能为了一坛美酒,把忠心于他的幕僚扒皮抽筋。 故,当秦茂拿出美酒款待来客,代表他对来客极为重视,有一片拳拳之心,有交好的绝对诚意。 似乎可笑? 确实可笑。 传言是传出来的,既可传他爱酒胜过一切,亦可传他爱财胜过一切,只不过前者比后者稍显风雅,而在收买人心招揽贤才时,用酒总比用财付出的代价小,亦更满足一些人不慕名利的虚伪之心。 被秦茂用酒迷惑的人不少,其中并不包括袁逸安。 袁逸安看了眼被推至眼前的酒盏,他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少年人有一种特别的朝气,赤诚的,纯粹的,昂扬的,不染半分官场浊气的,明明他杀过很多人,包括敌人也包括秦茂的手下,可他既没有因不会停歇的杀戮而变得冷血残忍,亦没有寻常沙场老兵身上的麻木或暴戾。 第138章 出淤泥不染,令人作呕。 秦茂摆着和善的面孔,他向少年人亲切地倒出“肺腑之言”:“孤一见君便知君为知己,为知己,孤愿以钟爱之美酒相待,君无须客气。” 说点场面话都这么高高在上呢。 袁逸安举盏笑言:“逸安见殿下,如弟见兄,兄赠美酒款待弟,弟喜不自胜,愿先敬兄长一杯。” 他一饮而尽,秦茂抚掌大笑,道:“好,好,孤与君合该拜把为兄弟,来来来,今日兄与弟不醉不归!” 这家伙笑得可真勉强,是觉着一个小小五千率不配与高高在上的二王子称兄道弟?嘿,我偏要恶心你。 袁逸安将空酒盏举到秦茂面前,不言语。秦茂的眼中划过一丝暗芒,不甘不愿拿起酒壶,倾倒酒水于袁逸安的杯盏,倒完且拿他自己的酒盏与袁逸安的相碰。 可他不喝,仅是看着袁逸安。 这酒九成九有问题。袁逸安心里明白,却并不慌张,他们虎翼军别的可能没有,毒药、解毒药管够。来赴宴前他已经吃过赵军师特制毒药了,这毒药霸道得很,叫“活一日”,别的毒碰上它只有被吞吃的份,因为这一日必活,没有毒能在活一日的面前提早杀死中毒者,等十二个时辰以后活一日才会瞬间夺走中毒者的性命,在未毒发前与未中毒没两样。 当然,活一日是有解药的,十二个时辰内吃下解药“死不了”会腹泻,腹泻之后会虚弱两天,而后再吃点谧医师做的补药便没事了。袁逸安拿不准秦茂会下什么毒,又怕中毒后来不及吃谧医师配的种类繁多的解毒药,干脆就吃了活一日,反正死不了。 故而袁逸安喝起酒来无顾虑,不醉就行。有一说一,这酒的味道真不怎么样,秦茂八成是舍不得好酒,就拿这种东西来应付,也是,要是来个傻子,光顾着感动于秦茂的“赤诚”,哪里会想秦茂是在拿劣酒空手套白狼。 喝得差不多,袁逸安婉拒了秦茂斟酒的“好意”,幽幽道:“兄长,弟可是真诚又忧心忡忡,今日来赴宴,除了想与兄一叙兄弟情谊,还是想提醒兄,陆白两氏族想害了兄长啊。” “害孤?”秦茂目藏讥讽,讥讽袁逸安挑拨离间的手段太低级。 “是啊。”袁逸安撑着脑袋,故作困倦模样,言语不停,“兄虽非孤身至此,但带来的护卫属实不算多,兄许是觉得与陆白的合作尚且稳固,无须防备过多反添嫌隙,唉,恕弟直言,这合作可真称不上稳固。” “弟这是何意?”秦茂眯了眯眼,语气泄出一丝冷意,看袁逸安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死人。 袁逸安恍若未觉,直言不讳:“兄啊,你是有儿子的,儿子年纪不大,不比兄好控?只要兄死在济民县,氏族可借此事发难,直接推兄之子在前,打着为兄报仇的名号进攻王都,倘若顺利,兄之子会成为傀儡,陆白氏族就可以稳坐王位啦~” 他语气轻快,半分担心没有,反倒满满的幸灾乐祸,笑看秦茂神色变得狰狞,又从狰狞慢慢回归平静。 秦茂不知氏族藏在糖霜下的刀子吗?他知道,只是自负,并不认为氏族有从他手中夺权的本事,更不认为氏族会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就图穷匕见。 图什么?明明可以安稳正当地夺权,非要名不正言不顺留下可攻讦的把柄与骂名,不怕来日有人借机起事再把他们赶下王位?更别说那聂无难岂是好战胜的?氏族兵马是什么德行,他们自己难道不清楚?算上他的兵马,他也不敢说能打赢聂无难。 在秦茂看来,这实在愚蠢,但仔细一想,这两年陆白两氏族频频犯蠢,从换了家主开始就没做成过一件好事,破烂事倒是一件接一件。 蠢货没准真会做这种蠢事。 秦茂面色黑沉,不得不承认,这挑拨离间成功了,他随手掏出一瓶药扔给袁逸安。 “说说你等的目的。” 不出所料选择了开诚布公。 袁逸安露出小虎牙,吃了没什么用的解药,坐正一些,道:“无甚,只是希望殿下登上王位后给虎翼军一些优待。您也不必忌惮虎翼军,虎翼军才多少人,将士们大多都是平民出身,将军还不是乾阳人,这多好的话柄啊,您要是想动虎翼军可比动氏族容易太多。话虽如此,我们与殿下实在无冤无仇,更无利益冲突,是,我们杀了殿下的手下不假,但如果不杀,您手下怕会给您带来恶名,想名正言顺登上王位,名声对殿下之重要无须多说。我们虎翼军只想做乾阳对外的好刀,帮乾阳打下最多的土地,将来史书上留一笔就行了。谁握这把刀,真不重要。” 话音落,秦茂嘴角上扬,拿起酒盏碰了下袁逸安的酒盏,愉悦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第134章 一大早, 商队就起了争执。林骁立于赵谨身侧,呈保护姿态,将英微微出鞘。对面, 土财主带着他那群随从哄然大笑。旁边,五个镖师左右为难, 话唠镖师几欲开口皆被镖师领头所制止。 事情起因自是将接近山谷,赵谨提醒镖师领头山谷易有埋伏, 并建议绕路。这一绕路要比预计多走好几天的路程, 而且偏离商路,路不好走不说, 山林密集容易迷路,凶猛的野兽还多,马车镖车很难在其中穿行, 耽搁的时间会更多。 镖师领头不太愿意绕路,山谷易有埋伏他知道, 可这么多年也没在山谷遇到过劫镖, 他认为这次也遇不到,明摆着紧抓侥幸之心不放,还试图劝赵谨放心, 保证进谷前会派几个镖师先探查一番。 探查能探查什么, 都快进谷了, 莫非还派个人爬山上去一寸寸搜吗?顶多望望两侧的山,找找有没有人影或破绽。山匪都埋伏多少次了,哪能轻易被找出来。 这探查说白了不过是敷衍, 为了安抚赵谨而已。若是平时的布行大小姐看镖师这样为难, 早就善解人意地先退一步,且会说几句好话缓和气氛, 但今日的大小姐特别坚持。 她稍稍蹙眉,仍是温声细语:“家父常教导小女子,做万事不可怀抱侥幸之心,尤其危险当前,更应慎之又慎。这山谷,小女子万是不愿进的,若诸位实在不愿绕远路避开山谷……” 顿了顿,她坚定道:“我与阿凌便只能多谢诸位护送至此了。” 说完她歉疚一笑,很难让人忍心责怪她,反倒惹人怜爱。林骁就非常怜爱她,手痒得想摁头让镖师道歉并顺着她老婆的意,幸好她还记着赵谨的话,她们可不是来劝镖师改道的,而是来找借口脱离商队,遂忍住,仅盯着镖师的目光愈加冷冽。 镖师领头冒了冷汗,强压下被威胁的不满,说:“此事得问问土…孙掌柜的意见,庄小姐稍安勿躁。” 赵谨颔首同意,总要走一个过程。 土财主一听说这事,勃然大怒,直接带着随从乌压压过来,摆明了是打算借题发挥。镖师领头没拦住,或许也没想拦,他大概是怕她们与商队分道扬镳后返回桃花县胡说什么话,要是害了镖局名声,他们这几个镖师可就做到头了。 “本掌柜听说,你们要让镖师换路走?”土财主脸上青紫未消,两眼肿得仍有点睁不开,配上一副怒容,看上去有些滑稽。 林骁保持凌刃的冷酷不说话,只是将左手置于刀柄上,她特意为了区别她自己和凌刃,将刀换到右边佩戴,左手使刀,这样善用的右手能空出来,必要时可以更好地保护赵谨,也可以更稳地抱住她就走。 而赵谨,虽碍于庄瑜的特点不好太过强硬,但对方已差不多撕破脸了,想来布行大小姐也不会一味忍让,兔子急了该咬人了。 遂有礼的笑容消失,赵谨冷声道:“我仅是好心提醒与建议,并无强迫威胁之意。孙掌柜与诸位镖师若不愿意,我与阿凌不再跟随商队就是,孙掌柜无须急言令色。” “哼,以退为进的把戏。”土财主讥讽,“你们孤男寡女的不跟着商队,难不成想靠自己走去峻阳?怕不是商队碍着小鸳鸯戏水了,忍不得跑去野地苟合吧!” 这厮估计憋这污言秽语憋得甚久,吐出来时兴奋快意得像只癞蛤蟆,其随从且配合着哄笑,伴随难听至极的羞辱。 林骁手上青筋绷起,将刀微微拔.出鞘,她想削了这些狗东西的舌头。 赵谨要冷静得多,她见过太多类似的恶意,仿佛女子生来就是给一些畜牲不如的东西品头论足、羞辱践踏的,它们总想把女子拖进污泥中,好显得自己不那么肮脏。又特别自信,总觉得就算天王老子下来也得跪地上尊一块泥巴为主,不尊就是不识好歹。 因着见多识广,赵谨不觉气恼,她不学医而学蛊毒的原因之一便是为了拥有立足于世的强悍实力,能在遇到污泥时把污泥铲尽而不沾污脏分毫。 平生唯一一次吃亏在三岁无力稚龄,此后她未再吃亏半分,今次也不会例外。 “阿凌,好言难劝要死的鬼,何必与之计较。”赵谨看向面色难看的镖师领头,平静道,“今我二人已做到仁至义尽,我们亦不打算返回桃花县,贵镖局的马车还请受累带回去。” 第139章 言罢,赵谨拽了拽林骁的袖口,转身欲回马车取行李。 林骁听话地将刀归鞘,紧跟在赵谨后面。 她们这副好拿捏的模样毫不意外引得某些人蹬鼻子上脸。 “慢着——本掌柜让你们走了吗?” 此话一出,土财主的随从轻车熟路地分散开,包围她们,一个个嬉皮笑脸,让林骁想起了曾经不可一世的边防军兵匪。 那些兵匪后来是什么下场? 哦,都拿来祭刀了。 杀意在林骁眸中流窜,但兴许是她没有戴虎牙面具,且为了遮掩烧疤绑了师傅所赠的眉勒,导致大猫猫的凶狠劲儿被掩藏了七分,土财主的随从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怎么害怕。 赵谨没有回头,语气淡淡。 “阁下想如何?” “哼,走可以,可你们耽搁本掌柜这么久的时间,不赔点什么说不过去吧。” 赔什么?无非财色。 林骁眼神晦暗,但凡狗东西敢张口要色,她定会即刻把他大卸八块。并且她笃定,赵谨肯定也会出手,狗东西会死得更惨。 一如她所想,赵谨已经做好出手准备,她可以为了不暴露身份引来杀手追踪而暂时不计较那些污言秽语,然如果对方真的这般急切找死,她不介意多费些功夫提前成全它,左不过是用不了上策用中策的差别。 不知于它们而言幸或不幸,镖师领头突然表态:“孙掌柜,请适可而止,飞马镖局虽不算多么正派,但您要是做得太过也等同于砸我们镖局的招牌。我们没法对您怎么样,不过拒镖一次的代价我们镖局也不是承担不起,何况正值多事之秋,您于此事算不得占理,说出去比起坏我们镖局的名声更给您招惹恶名。再者,凌小兄弟的武艺在我看来高深莫测,您的仆役护卫不是对手,真要兵刃相见,我们镖局不会相帮,财与名都没有命重要。” 最后一句是说给林骁听的,林骁其实不想对镖师怎么样,这几日镖师对她们多有照顾,镖局更是只收了她们一两银子,相当于白送她们这一趟。 僵持片刻,土财主终究是妥协了,让她们赶紧滚。她们懒得搭理,亦没必要多耽搁,便带着行李和几匹布,骑着比翼与商队分道扬镳。 走前,赵谨再度提醒镖师一句:“山谷难过,谨慎为妙。” 镖师冲她们抱一下拳,没有回话。 听与不听,言尽于此。 “驾!”林骁牵着缰绳,虚虚环抱着赵谨,马蹄扬起了尘土,少顷,再不见商队影。 在林中艰难穿行良久,缰绳从林骁手中过渡到赵谨之手,比翼之速总算稳定下来,穿行时亦从磕磕绊绊变为游刃有余。论起马术,林骁比之赵谨实在差着许多。林骁不在意这个,她乐得抱着老婆的腰,之前尚是虚抱,半挑明之后的当下,她大胆地拿手臂轻贴她的腰腹,布料微微摩擦,获得隐秘的欢喜。 赵谨发觉了身后人的小动作,没有在意,毕竟在马背上想不挨着碰着未免困难,她心下且对此无有反感。 见她反应平平,林骁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十足紧张地又贴近她一些,心鼓大作,吵闹得掩盖了周围一切声音,林骁只能听见自己心的鼓噪以及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你很吵。”平静冷淡。 “嗯……”林骁垂眸,藏起“糟糕”的心绪,她的嗓子微微喑哑,鼻尖萦绕着独属于赵谨的冷香,心好痒。 “想抱着你,紧紧的。”不清白,很直白。 “……”赵谨抓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她冷冷道,“不许。你再得寸进尺,你便下去。” “哦。”林骁沉默片刻。 片刻后,她低低糯糯地问:“真的不行吗?就一会儿。” 赵谨勒停了马,命令道:“下去。” 林骁乖乖地下了马,眼巴巴瞅着她。 可赵谨未看她一眼,无情地吐出“驾”字。比翼谨遵主人的令,没有丝毫留恋赋予它名字的可怜虎崽崽。 望着她的身影远去,林骁倒没有多失落,也没有急切去追,因为她确实需要冷静冷静,刚刚她可不仅想紧紧抱着她,还想更过分地将脸埋在她颈窝,想亲亲她悄悄泛红的耳朵,想让她回头,轻啄她的唇瓣。 真要命,她越来越克制不住,越来越贪心地想得寸进尺。 这不行,她不想短暂地拥有她,她要长久地与她厮守,为了长久,她必须忍耐,必须克制。 呼出一口绵长的气,林骁一边平复翻涌的心绪,一边循着王蛊间的感应去追赵谨。 有意无意的,她外露浓烈的情意正慢慢凝缩内敛,并加上了一道枷锁克制。 殊不知越克制越会汹涌澎湃,不过表面上风平浪静罢了。 第135章 林骁是跟着赵谨跑到山匪窝的。 之所以没上马, 是因为她怕自己把持不住,且赵谨没有让她上马的意思。平时赵谨看她的目光是冷淡,这几日添了些许柔和, 把她赶下马后目光就变得冷冽了,毫无疑问她在生气。林骁晓得这时候得顺着赵谨, 可不能犯傻再去招惹,何况她须克制, 现下的情况算是如她的愿。 而之所以跑到山匪窝, 则是为了碰运气。 她们想顺顺利利地进入峻阳还是得走商贾的路子。商的地位明面上比不得士农工,暗地里却与农并驾齐驱, 甚至有所超过,原因无他,钱粮是战争的第一需求。为了不让财过度干涉政, 武阳王严令禁止商贾及商贾后代入仕,除非不再经商。可经商有时候又脱离不开政, 于是商贾难免暗中与官吏勾结, 不出格的话武阳王会睁只眼闭只眼。 因此,由一手人脉一手财的商贾打通门路是最容易的,在峻阳这种被半封闭的情况下, 只有商贾勉强算是来去自如, 谁让有钱能使鬼推磨呢。 所谓的碰运气就是看看被山匪抓进山匪窝的有没有与商贾有关系的人, 当然就算没有,她们也会把这些人救出去。 顺便,赵谨还会给山匪与土财主一行人留下一份大礼。 林骁对这份大礼是什么很好奇, 在进入山匪窝, 随手把留窝看守的山匪都杀了的同时,为了打破她与赵谨之间的僵持不快, 她主动开口问赵谨她都准备了什么。 赵谨瞥她一眼,倒没有不理她,仅语气不悦地回答:“它们既如饥似渴,我便帮它们寻个‘好郎君’。” “额,甚为体贴。”林骁干巴巴应了一句,见赵谨步履渐快,她匆忙又问,“镖师们怎么办?” “他们不是说了,财与名没有命重要。” 也对,要是遭遇山匪埋伏,凭镖师的武艺是可以跑掉的,只要他们把土财主和镖车扔下,虽损名利但保住了命,况且就土财主那德行,没人会愿意舍命相救罢,哪怕它承诺以金银做报答,应该也不会有人傻到信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 不管赵谨在土匪窝布置了什么陷阱,镖师按理都不会中招,若镖师被贪欲蛊惑中招,只能说欲壑难填必受其累,林骁纵对镖师抱有善意,但不会因此妨碍赵谨给土财主和山匪教训。 待把山匪窝的留守山匪都清理掉,林骁跟着赵谨找到了酒窖。赵谨从行李中取出一罐罐毒粉毒汁,现调配毒药,驾轻就熟到眨了几下眼的功夫就吩咐林骁去往酒里下毒。 林骁一边小心做事,一边问:“此毒致命吗?”她不希望山匪继续活着祸害百姓。 “中毒者必死,被迫解毒者不死也伤。”赵谨淡漠回道,继续调制毒药,却不再是“纵欢无命”,而是一种打胎的毒药。 不一会儿,林骁下好了毒,随赵谨离开酒窖,弯弯绕绕寻到某个山匪临死前说的关押被掳来女子的屋子。 屋子不大,从外看破破烂烂,打开门,难闻的味道铺面,只见屋子里挤满了蓬头垢面的女子。 阳光洒进屋子没有给她们带来半分温暖,反倒带来恐慌,尖叫哭嚎一片,没有一个人敢踏出这间破屋。 林骁不自觉后退了两步,心里煞是堵得慌,她移开目光不忍再看,即便惨烈已经映在脑中。 赵谨与她不同,她不会逃避不见,桃花目也不像她那双星眸藏着同情与惋惜,反而盛满了冷漠与不在乎。 这是她的温柔,她清楚唯有不在乎才不会触碰她们的伤疤,同情怜悯惋惜只会让这些受苦受难的女子始终铭记曾经的痛苦与折磨,只会让她们的尊严埋进更深的泥土里。 赵谨让林骁离屋子远一些,她虽非男子但着男装,难免会刺激到她们。赵谨自己则站在破屋前未动,耐心地等着她们平复心绪。 半个时辰后,破屋内的女子终于平静下来,她们呆呆望着赵谨,眼神空洞迷茫。 “你们得救了。”她声音轻轻的,比平时少了太多冷意。 可破屋内的女子毫无反应,如同了无生趣的木偶傀儡。 “你们得救了。”赵谨重复道。 无有反应,那便再重复。她不说别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复这句话,直到里面的女子红了眼眶,空洞的眼中泛起泪光,直到木偶有了生气变成人,她才停止。 第140章 她停下,里面的女子沙哑而近乎无声地问:“我们得救了?” “嗯。” “它们……它们死了吗?” “没有。” 她们眼中的光灭了。 赵谨温声道:“它们很快就会死,我们将剧毒下在它们的酒里,它们会喝酒不是吗?” “是。”她们的眸中复又亮起光。 有女子敏锐,低声问:“你们?” 赵谨回头给躲在她们视野之外的林骁示意。 林骁会意缓步走向她。 屋内的女子明显惊慌起来。 “她同样是女子,是我的护卫。” 赵谨的话平和可信,起码对于屋内的女子来说无须警惕怀疑。 林骁站在赵谨的侧后方,没有像之前那样恨不得黏在她身上,她保持着不亲密不疏远的距离,克制自己想与她亲近一些的冲动。 赵谨微微偏头瞥了她一眼,未在意。 之后陷入沉寂,赵谨在等,屋内女子在彷徨。 不知过去多久,女子急促而颤抖的声音打破沉寂:“我、我想,出去,离开这儿!” 她的声音着实不大,甚至微弱到不仔细听会忽略的程度,但她的语气坚定而强烈,饱含着勇气。 赵谨弯眉浅笑,应了声:“好。” 随着这名唤“杜敏娘”的姑娘一步步独自走出破屋,被阳光笼罩后失声痛哭,又有两个女子互相搀扶着走了出来,年纪偏大面容憔悴的许自安,身形娇小和傅七娘差不多大的许媚儿。 她们是母女。 眼睫缓缓低垂,赵谨掩在衣袖中的手悄无声息地死死攥成拳头,她面上依旧不显露悲喜分毫。 这一切躲不过林骁的眼睛,她皱了下眉,心似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很疼,疼痛驱使她短暂地从克制中挣扎而出,伸出手抓住赵谨的手腕,在赵谨看过来的时候与她对视,毫不躲闪。 一双星眸收敛着浓烈的情绪,林骁看着她,抓住她手腕的手下挪,摸到她紧攥的拳头。 她能感觉那股力道要把指甲嵌进肉。 心越来越疼,林骁闭了眼,情绪翻涌,她速速收敛一番,再睁开时,她用眼神哀求赵谨:别攥着,别伤害自己。 赵谨收回目光,松开了紧攥的手。 林骁舒了口气,刚要万般不舍地把自己的手扯回,却未想反被束缚?寒凉覆在手上,纤细的玉指扣住她的手,在林骁被这份光滑细腻的触感蛊惑,尚未缓过神时,手上传来微微的刺痛,像被一只诞生于皑皑白雪中的冷淡小猫不轻不重挠了一下。这对于十分耐痛的大猫猫而言,比起疼,更觉着痒。 太痒了,这有一下缓一下挠她的手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林骁迷迷糊糊地想,不敢动不敢问,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近稍纵即逝。 好一会儿,赵谨丢开她的手,上前一步与林骁拉开些许距离,仿佛刚才什么都未发生。 林骁没忍住笑了笑,她摸摸手上被挠的地方,好像冷淡小猫冰雪巧塑的小爪子仍在轻轻挠她,一下一下的,恍惚间还以为在被她勾引…… 毫无疑问,她勾到了。 若不是所在地方不对,情况不对,林骁准要拉住她问一问刚刚那是怎么回事,才不会让她就这样逃掉。无奈现下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时候,林骁收敛起情与笑,继续安分当她的护卫。 赵谨等了许久,久到太阳快西垂,估摸着山匪将归,还是只有极少的女子愿意主动走出这间破屋,哪怕走出来的在极力劝说没走出来的,她们也仍是麻木地蜷缩在泥沼里。 她并不怪她们,因为清楚她们在惧怕什么。这世道是容不下她们的,旁人的唾沫能轻易将她们淹死,她们的亲人或许能接纳逃离苦难的她们,但更大的可能是施加更难以承受的伤害,逼她们去死。 究其根本,乃男权强加女子之身的沉重枷锁。 青赤二神缺阴,这世间阳盛阴衰,不平衡的阴阳之数,不公允的阴阳差异造就男尊女卑,亦造就乱世。若直白不留情面,完全可怪责男子,毕竟分珏逐鹿之因在于男子争权夺利,他们为天下带来浩劫,又自作英雄来平息浩劫,如果败了还想要脸面就怪罪女子,怪兵卒如女子般孱弱,怪女子狐媚惑主,反正男权之下,男子无错。 实在可笑。 思绪掠过,赵谨没有多劝屋里的女子,仅言之:“天道对女子不公,予男子过盛之力,予女子柔韧身躯,予男子施暴之权,予女子繁衍之责。柔韧,承受更多伤害而不坏;繁衍,迫作延续血脉之器具。它不公允,我公允,我可予你们于此世生存之地,不输男子的强悍之力,生育繁衍的自主之权。若遭欺辱,那便报复,因果面前,何必吃亏。” 第136章 赵谨一番话若说直接把深陷苦难无法自拔的女子点醒, 并不现实,但却实实在在的触动了她们。她们想要清清白白挺直腰板地活着,她们未必认为自己脏, 未必认为自己失了清白,她们什么都没有做错, 她们的魂灵不沾染污泥,可如果外面所有人包括她们的亲人说她们脏, 她们必将认为自己脏。 人言可畏, 除非洒脱到一定境地,脱离凡俗, 谁又能完全不怕呢?不过人言既是人说,那就可以让这些嘴闭上,以利诱之会滋生贪欲, 又无有那多的利,即便有又何必用来浪费堵臭嘴, 倒不如让有这张嘴的人畏惧。他们敢张嘴吐出这些恶心话, 就让他们的嘴烂掉,他们敢拿手写字辱骂,就把他们的手剁掉。他们会畏惧会愤恨, 在心中辱骂, 可已然无法成为可流传的人言, 那便不用在意。不在意,没了嘴与手的东西会自己把自己气死。其他人见到前车之鉴,于开口喷粪前总要有一番掂量, 掂量掂量要不要为了这点龌龊心思去招惹不好惹的疯魔强者。 强者, 必不惧弱者。疯魔,亦无甚不好。 乱世用武, 治世用法,这世上本就没有必绝的路。 有些话,赵谨不须明说,她只要摆出这条路,她们自会懂得,因为人本就向往生,活不下去了才会想到死。 于是屋里的女子犹豫、迟疑、彷徨、不安,千回百转,终被勇气推出了破屋,尽皆步入晚霞,沐浴今日最后一点阳光。 她们茫然、惶恐、喜悦、啼哭。 赵谨给她们时间平复心绪,直到最后一人平静下来才悠悠朗声道:“蜉蝣未必不能撼树,自今日起你等但行蜉蝣路,朝生夕死又何妨,生时绚烂,死亦壮烈,无悔无憾不吃亏,莫不足矣?” 如同一束绚烂的光穿透污泥照进她们的心底,亦被林骁珍藏,藏在澎湃的绵绵情意里。 将受困的女子从污泥中拽出是最难的一步,之后一切都很顺利。趁着山匪没回来,林骁与赵谨带着二十三个重获新生的女子进了山匪的粮仓,拿得东西倒不是很多,主要是姑娘们力气有限又虚弱,仅拿了够吃几日的粮水。 她们且有找到山匪隐蔽的财库,暂未动里面的赃物。赵谨打算先将姑娘们安顿好,再拿准时机,趁山匪醉生梦死之后和林骁过来把财物洗劫一空。这并非失德行径,姑娘们经受的苦难这么多,不能让她们把畜牲不如的东西大卸八块,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不能把财物拿走弥补她们的创伤吗?左右这些财物已无主,被官府得去也不过是“充公”,再几经周折进官吏的私囊。 至于麻烦何在,依赵谨的推断,土财主这三箱金砖,飞马镖局的撤逃,必将引来桃花县众多镖局的注意。在这多事之秋,大生意不好做,镖局不知时局会动荡到何种地步,他们想安稳度过这场动乱,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赚取能安抚人心的钱财。 剿匪,可拿取部分脏银,只要不太贪,把孝敬官吏的留住,官吏不会目光短浅到与一众镖局交恶。 救人,可获得一定酬劳,三箱金砖于土财主而言虽是得咬咬牙才舍得给出去,却不伤筋动骨,他为了能尽快回到峻阳搭上那条一步登天的线,必不会吝啬几箱金砖,前提是他能在匪窝活下来不发疯。 疯了的话,镖师应该会等峻阳那边情况明朗一些再送土财主回去,以谋求更多的利。土财主被留在桃花县,下蛊者也会被牵制在桃花县,赵谨不需要把这些见不得光的敌人完全甩开,只消比他们快一步,或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就再也追不上她。 下一步,赵谨欲带众人去寻一个易守难攻的匪窝当作据点,她看过这一带简略的地形舆图,加之卜算,隐蔽的山匪窝在她眼里可谓是无所遁形。 赶路中途,天色暗沉,她们没有走夜路,就地生火歇息,赵谨买的那几匹布给了姑娘们当褥子用,她们靠近火堆挤在一起在初冬之夜不算太冷,便是冷些,她们也欢喜。 但当赵谨拿出打胎药,这份欢喜逐渐成了悲喜,二十三个姑娘有九个怀孕,有的月份小,有的已将要临盆,她们这一路都没敢想这件事,宁愿多逃避一会儿,多高兴一会儿。 现下要面对这件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她们没什么胆怯,炼狱都逃出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141章 其中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子焦急地问赵谨:“姑娘,我不想要这个小畜生,可我怀胎已有八月多,这小畜生还丢得掉吗?” 她红了眼眶,盯着自己的肚子神情变得狰狞,愤恨道:“要是丢不掉,麻烦姑娘连我一起毒死就是,我宁愿死也不想这小畜生出生!” 另外两个月份同样很大的犹豫几息也表态,她们绝不要生下畜生的孩子,甘愿一死。 赵谨将毒丸分给她们,温声安抚道:“无须担忧,我说过予你们自主生育之权,自当说到做到,这毒丸只会毒死它们,你们等腹痛后吃了解药就伤不到你们。死胎也不必担心,我会给你们喂蛊,由蛊吃掉它们,血、骨、肉都不会留存于母体,更不会出血让你们走一趟鬼门关。当然,这需要一段时间,你们且会时不时感觉痛,我不善医,药物会妨碍蛊,是以你们须忍一忍痛楚。” “姑娘尽管来,我不怕疼。” “我也不怕!” 九个姑娘相继回应,赵谨弯了弯唇角,将解药交给其他姑娘,让她们在孕妇喊出疼时喂给她们,这么做是为了避免毒发那一瞬的剧痛使孕妇无法及时吃下解药。 一同经历苦难的姑娘们毫无疑问互相信任,毒胎一事无甚波折,因未生产亦不用太担心产后受风问题,但中毒解毒后体虚在所难免,依旧不宜吹冷风,于是赵谨二人携带的猎帐柱顶帽便拿来给孕妇们用,林骁现砍树现削立柱和地桩,再用绳子穿过柱顶帽上的圆环,就可以支起营帐,很方便。 夜深人静,姑娘们都迷迷糊糊睡着了,赵谨与林骁却未合眼休息。林骁是要守夜,她打坐练功就能代替睡觉,赵谨则是天冷睡不着,干脆配制毒药以备不时之需。 其实林骁挺想提议自己给赵谨当暖炉枕头,让她睡一会儿的,再不济抓着她的手,她可以传内力帮她驱寒,可惜不用提便知赵谨不会愿意。 正努力克制自己的林骁不愿逼迫她,遂没有提,仅是安静看着她,收敛着情与欲,难得清白。 一夜很快过去,她们收拾好东西继续往被赵谨选中的山匪窝去。 三天后,蛊完成任务,被赵谨召出,原孕妇们看着彼此平坦的肚子喜极而泣。 同一日晚,赵谨和林骁轻松攻破了匪窝,匪窝两百人死了一百七十人,包括匪头,剩下三十人被赵谨毒倒全身无力,留给被掳到此处的女子处置,杀剐随意。 这匪窝的受害女子有五十人之多,其中有三十人是拐子拐到半途被山匪劫下,原本是近百个被拐姑娘,如今只剩下三十人还活着。她们在匪窝待得久,有的二十几岁如同半百老妪,有的遍体鳞伤毁了容,有的向死之心甚重拉不回来,在杀了山匪泄愤后哭笑着自尽。 一眨眼,五十人就没了三个,余下的被劝住没有再寻死,但眼中的光芒被磨灭得差不多,想走出来需要很久很久。 除了三十个被拐的女子,还有十个被流放的罪臣家眷,据说像她们这样的女子大多会被流放地官吏拿来换钱,运气好的换给富绅当小妾,运气不好的换给山匪当玩物,官匪勾结在偏僻穷苦的地方并不少见。这十人来处各不同,只有一对姐妹是亲人,不过她们互相扶持着在这破地方过活,早已成了一家人,以年纪最大曾做过当家主母的冯兰婧为首,竟比其他姑娘更乐观些。林骁对此有些好奇,但晓得不能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冯兰婧倒是毫不介意,对救了她们的人更是感激包容,遂道:“我们尝遍富贵贫穷的滋味,从云端跌进泥潭,受不了的早已先去一步,能承受下来的无一不是遭受过莫大屈辱,我们既然都挺过来了,如今得救又何必寻死觅活。再者,我看得出来,二位姑娘都是有野心的,恰好我也有,她们也有,我等志同道合,余生再去攀一攀云端岂不比死更好。” 聪明又坚强的人从来不须多言多劝,机会来了,她们就会紧抓不放手。 赵谨很欣赏她们,她们很适合去完成她心中的谋划,成全彼此的野心。 五十人中的最后十人是最近两天被掳来的,一位来桃花县给在峻阳做官的爷爷选贺礼的大家闺秀,带着十个丫鬟,有一个丫鬟在护主时撞上山匪的刀死了,剩下的九个丫鬟为了护主无一幸免都被山匪折磨过。 山匪不敢动这位大家闺秀,因为她那尚未成亲的郎君带着一帮家丁跑了,它们约莫拿不准那懦夫是回去报信还是直接把大家闺秀扔下了,报信的可能更大,除非懦夫准备隐居再不见人,否则知情不报会被大家闺秀的当官爷爷和当官父亲报复得更惨。 如今得救,大家闺秀一直提着的气松了,哭哭啼啼又很畏怯地乞求赵谨二人把她送回去,她说她家在济民县,她爹是济民县县令。 第137章 济民县, 倒是巧了,赵谨推测的袁逸安与秦茂会面之地就是盛产美酒的济民县。 赵谨想,既然桃花县这条路已有暴露的可能, 敌人必是猜到她会借商的门路进峻阳,眼下又巧合救下济民县县令之女, 且算算日子,济民县那边的变故差不多已结束, 秦茂不会在那里多逗留, 她们若跟在他们后面,无疑是灯下黑, 官道也比旁的商路要好走,加上有济民县县令打通门路,给闺秀爷爷送贺礼的名头, 属实是天时地利人和皆具,她的其他选择与这个选择相比着实不够看。 但也正因如此, 这个选择反而像是陷阱, 除了济民县这个地方实在让人敏感以外,这个选择最关键之处在于巧合,她们得巧合救下大家闺秀魏娴才能有这个选择, 可巧合真的是巧合吗? 首先, 敌人肯定清楚她们想进入峻阳不是靠商贾就是靠官吏, 平民身份闯不过秦茂与陆白氏族的封锁,也难以接触到聂无难。 靠商贾,桃花县不是必选之路, 却是能够造假路引的可选县之一, 敌人可以广撒网,看哪个商贾身上的蛊出现异样, 就能大致知晓她们的行踪,进而确定她们许会走的几条路,提前设伏。敌人还会做另一手准备,即她们发现蛊,不动声色地与中蛊者分开,另找商队,怎么找?要么再去一个县雇镖碰运气,要么通过机遇来找商队,比如从山匪手中救下惨遭劫道的商人,商人为表谢意送她们去峻阳。 靠官吏,她们可以走太子旧部的门路,或者机缘巧合救下官吏或其亲人,由此得到一些帮助。 倘若敌方人手充足,哪条路都能设伏守株待兔。 其次,魏小姐并不是受宠的千金小姐,尽管有九个丫鬟为保她而被山匪欺辱,还有一个为护她而死,魏娴的衣物用度且俱是上佳,山匪也不敢对魏娴下手,但魏娴的神情语气中带着畏怯与卑微,这是最大的破绽,畏怯可以说是被山匪吓的,卑微却是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 真正受宠的千金小姐会与冯兰婧相似,对恩人是感激客气寻求合作的态度,而不是上来就哭啼示弱讨好乞求恩人帮她,恩人既救了她就有帮忙的意思,若不想帮怎么求都没用,根本无须这般卑微讨好,顶多许利诱之。魏娴之所以这样,应是出于习惯,她在家中恐怕只有讨好别人才能更好地过活。 此外,丫鬟们未必多忠心,在赵谨与林骁接近魏娴时没有一个丫鬟不自觉地挪动脚步,把魏娴挡在身后,反倒低眉顺眼无动于衷,丝毫不怕她们对魏娴不利。就算是恩人,也不一定没有半分恶意,这些丫鬟若真心护主起码要替主子保留一二分戒心。护主者当有护主的习惯。 最后,魏娴被抓进这匪窝未免蹊跷。现今峻阳的形势如何,魏娴在峻阳做官的爷爷怎会不清楚,他既清楚,济民县县令又怎会不知情,都知情还敢在这时候筹备生辰的事,是愁武阳王清醒或新王上位找不到可儆猴稳定朝野的鸡,特地送上在乾阳王权动荡时欢庆生辰的把柄? 退一步来讲哪怕可以过生辰,需要受宠的千金小姐亲自前往与济民县相距甚远的桃花县选生辰礼,为何不给受宠的千金多请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就派个懦夫与贪生怕死的家丁陪同,是生怕受宠千金无法被欺软怕硬的山匪掳走吗? 基于以上,赵谨基本断定济民县存在陷阱。不过她打算将计就计,去“见一见”济民县县令,毕竟被看破的阴谋算不上阴谋,而是可以利用的机会。 前提是常之仲没有亲至,他要是亲至会极其麻烦。 于是赵谨问了魏娴一个问题:“你离家前,可有贵客拜访你家?” 魏娴怔了一下,面露疑惑,老实回答:“有,一位公子来拜访我爹。” “可记得是何样貌?” 魏娴回忆一会儿,描述道:“容貌平凡,身形魁梧,有一双吊梢眼,眉间有一颗红痣。” “身形可古怪?” “不怪……”她微微红了脸,小声道,“我不小心落水了,是他把我救上来的,筋肉很扎实。” 魏娴没有说谎,此人应不是常氏三公子之一,常氏三公子皆为清瘦书生,依东馗愚探查到的消息,他们可没有弃文从武,不会有魁梧身形,但此人十之八.九与常之仲关系匪浅,没准易.容过。赵谨不禁想起曲佑,很难说像假曲佑这样的人常之仲安排了多少。 第142章 “那位公子是何名姓?” “余在也。” 呵,余在也,常之仲在通过挑衅激将,又或者引人忌惮?怕是故弄玄虚,以此迷惑拖延。 赵谨心下冷笑,笃定常之仲不在济民县,他作为黑斑星自当最想除掉天敌赤青星,峻阳天机遮蔽得很彻底,应是他暗藏于峻阳附近在等待时机。 一如前言,黑斑星特殊,却不必将之妖魔化,他尚且没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他对她与林骁的杀意远没有对秦琅的大,比起一挑三一网打尽,不如专注其一,拖延其二。 他留给她们的时间已不多,他的网铺得过开收得便慢,她们最好的选择是趁收网前控制济民县县令,走官路,否则继续在这山林中绕,早晚会被其爪牙找麻烦,进而被拖延脚步。 常之仲一定会这么想,此亦为事实,是以他一定会中计。 计为中策,复杂且麻烦,须依靠辅天三家,赵谨着实不太想用,怎奈眼下唯有此策胜算最大。 心中已有数,赵谨答应了魏娴的请求,并提出两个条件:“在我们护送你及你的丫鬟到济民县期间,你们须吃下安睡散。在你们回到济民县后,不得透露有关这里的一切事情。否则,我既可救你们,亦可杀你们。” 她的杀意不像林骁那样似火般灼烈骇人,却如针一般绵密刺骨。魏娴和她的丫鬟答应时不免抖上几抖,连带着新救下的女子不少面露不安,而已经确定站在她这边的冯兰婧、杜敏娘、许自安等人毫无反应,可见她们对她颇是信任。 处理完魏娴的事,赵谨看向二十七个被拐女子,问:“你们想留在此处,还是离开回家?留在这儿,你们须听从我的安排,我会予你们庇护。” 和杜敏娘她们不同,这些女子虽同样遭遇不幸大难不死,但她们并未被赵谨引上“蜉蝣路”,她们仅对赵谨怀有几分感激与畏惧,没有一丁点崇信,甚至经过刚刚警告魏娴等人一事,她们对她抱有强烈的戒备心。 于是二十七人中有二十一人选择了回家,她们都是被拐的,亲人对她们不算差,被拐的女子回去哪怕名声不太好也能凭借几分姿色找个不介意的男人过日子,只是找不到太好的人家罢了,然与穷凶极恶的山匪相比,乡里五大三粗的农夫淳朴踏实,她们已经满足。 留下的六人皆是被磋磨狠的,要么年纪不大饱经沧桑,要么遍体鳞伤满面伤疤,凭着一股韧劲儿没寻死,她们或来自烟花柳巷,或家中重男轻女被卖给拐子,或被男人骗财骗色,总之一无所有,无处可归。但凡给这样的人一个机会,她们必能做出一番成就,因为已为风霜磨砺,已心性坚韧,已无有可失,不会沉沦于欲,无可失便只会得。 赵谨尊重她们的选择,并让离开的女子同魏娴等人一样遵守那两个条件。她不寄希望于人性,比起之后据点暴露被毁再来怪责这些女子,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她们泄密的机会。 因着赶时间,赵谨简单给留下的人做了些安排,便让离开的人说清来自何处,记录于简,再让她们填饱肚子,杀剐山匪泄愤,而后就水喝下安睡散。 等她们都睡着了,赵谨和林骁带着有力气的姑娘把她们抬到山匪劫下未扔的镖车上,一辆镖车长一丈六尺,宽六尺,一辆装六人绰绰有余,共用五辆车,可以推着或拉着,姑娘们三人合力推拉一辆不成问题。 山匪还养了五匹马,林骁与赵谨一人骑了一匹,比翼暂留此处,又一人驾一辆马车,将马车里多余的东西卸下去,一辆马车装下五人不算拥挤,毕竟是要进县城的,将大家闺秀等人放镖车上进济民县不太合适。 天已蒙蒙亮,她们亳不耽搁,动身将人往山下送。 这个匪窝位于半山腰,四周林木茂盛,是天然隐蔽地,没有凶猛的野兽,又背靠石壁,只有一条通往山下的路,易守难攻,乃绝佳的据点。另外,这条下山路的尽头并非直通山底,而是约余三之一处被树丛遮掩,拨开树丛之后不再有路,是难得平坦空旷的斜坡,一条溪顺坡而下,溪之源应是上游山谷,顺着溪往下走即至山脚,山脚有一湖泊,绕到湖泊对面就能找到通往桃花县的商路,对面山林中藏着之前那个匪窝。 众人抵达山脚时,已经有人等在此处,人数且不少。林骁霎时警惕起来,随时准备拔刀,跟随她们送人下来的姑娘们也绷紧了身子,强自抑制着对陌生男子的恐惧。 这群人为首的是个眯缝着眼、略有几许面善的青年,他一身粗麻短打,戴着小二帽,肩上搭了条汗巾,看着像个客栈跑堂的。 青年向她们拱手一礼,道:“在下复姓东馗,家中排行十二,名不一,特奉家主之命来此襄助两位大人。” 第138章 东馗不一, 教卒的亲戚吗?家主是教卒?教卒让他等在这儿的?竟如此神机妙算。林骁满心疑惑与惊讶,平日看教卒总觉着不太靠谱的样子,属实没想到教卒居然能猜到她们的行踪与安排, 还提前派人在此等候,多少有点吓人了。 若赵谨能听到林骁的心声, 必会轻嗤一声,讽刺:“哪里是东馗愚神机妙算, 东馗家主掌耳目探查, 此等窥探来事,恰到好处做了合时宜的安排分明是钟家的手笔。” 峻阳天机被黑斑星遮蔽, 钟家窥不见什么,可她与林骁仅仅是隐匿命星,天机显现如常, 钟家人随随便便就能窥探,探不到她们所在, 也能探知她们需要什么, 何时需要。虽钟家于此事上乃是帮忙,省了赵谨好大一番功夫和时间,但这种时刻可能被人窥探的感觉着实令人难以忍受。 赵谨不会得了便宜卖乖于此事与钟家计较, 然该警告还是会警告, 不过碍于她与钟家有一层血脉关系, 钟家平日也不会频频踩她底线,警告便委婉一些。 她对东馗不一说:“让西家善缩地成寸者于十日后卯时来此等候,其余便依照我告知东馗愚的备策行事。” 言下之意, 既已做详细部署, 精确到时辰,就不必劳烦钟家多费心力。 东馗不一再度拱手, 恭敬应道:“谨遵大人之命。” 揭过此事,赵谨继续吩咐:“将镖车上的女子送回她们的家乡,何地记录在简。这两辆马车及车中女子由‘我二人’送去济民县,须以此为契机借济民县县令的门路走官路前往峻阳,县令府中的余在也若还在便提前解决掉,若跑了,穷寇莫追。” “是。”东馗不一接过木简与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林骁知道那包袱里面装的满满都是毒药,乃赵谨赶路时闲暇配置,不知交给东馗不一作何用。 东馗不一将包袱递给身后的手下,从另一个手下那儿取来一卷不知写了什么的木简与两个面具,面具一黑一白,能遮住整张脸的面具,和师傅戴的面具相似,区别在于这面具上有花纹,没认错的话,应是兰花,黑的在左额点缀,白的在右额。 三样物什被东馗不一呈给赵谨,赵谨接过,分黑面具给林骁,木简置于挂在腰侧的随身褡裢中。 “还请大人如无必要莫戴簪饰。”东馗不一客气地提醒。 这让林骁颇是不满,赵谨戴桃花玉簪多好看,怎么此人管得这般宽? 赵谨却是从善如流摘下玉簪,霎时青丝滑落披散,让一直瞧着她的林骁惊心动魄。 下一息,遗憾、失落与感伤接连冒出。玉簪是她送给赵谨的,赵谨这几日几乎没摘下过,她还为此窃喜呢,没想到今日玉簪就被猝不及防地“舍弃”,丢倒是没丢,只是她不戴,于林骁而言与丢了无甚差别,同样令人心碎心伤。作为一只正努力克制自己的大猫猫,就指着玉簪带来的隐秘欢喜聊以慰藉,孰能想到因他人一句话,慰藉“啪”的一下破灭。 林骁郁闷,目光很不善,瞪着东馗不一。 东馗不一擦擦不知存不存在的冷汗,冲林骁讨好一笑,解释道:“此玉簪独一无二,实在买不到相似之物,望大人见谅。” 独一无二……看在他夸玉簪独一无二的份上,林骁不再瞪他,仅低头兀自感伤。 “幼稚。” 轻飘飘两个字拂过耳畔,林骁不自觉微微偏头一看,只见被摘下装进扁匣的玉簪又出现在赵谨头上,固定着随心而束的发髻,赵谨目视前方,唇瓣轻抿,仿佛并未开口说话。 林骁发怔少时,唇角不知不觉间扬起灿烂的弧度,看上去不太聪明。幸好有马车挡住后面姑娘们的视线,不然她们定会大为惊诧,林骁这几日可一直是以冷面护卫的姿态示人,主要是不清楚现在她们该是什么身份,干脆扮起稍微温和一点的凌刃。 大猫猫一高兴起来不太在乎周围人,赵谨倒是没有忽略东馗不一,东馗不一也很贴心地没有打扰她们“谈情说爱”,尽管于赵谨而言这大可不必。 “还有何事?” 他笑笑,说:“家主托我相告,薛宗扬已成为薛氏家主,谋划顺利进行,最多七日,峻阳前的障碍即可挪开,还望大人务必抓紧时间。” 第143章 “知道了。”赵谨冷淡一应,旋即吩咐林骁和身后的姑娘们将马车镖车交给东馗不一等人。 大抵是没什么好说的了,双方很快交接完毕,东馗不一带着车马离开,赵谨则带众人返回据点。 路上,姑娘们明显有所担忧,不是不信任赵谨,是不信任那些男子。 赵谨见状宽慰一句:“他们不近女色,家有金矿。” 不图财图色,自无须担忧。姑娘们紧绷的神色松缓下来,没有丝毫怀疑赵谨所言为假,哪怕东馗不一像个平平无奇店小二。 等到了据点,赵谨让姑娘们散去休憩,她自己则是去找冯兰婧了解库房清点的情况,若缺什么须尽快想办法解决,尤其粮食至少得充裕至半年不愁。 十日之期看上去不短,实际得减去前往匪窝洗劫的时日,最少也得两日回归,剩下八日她须亲去县城择书买之与撰书刻字,让留下的女子能凭书简自行择选入门。 赵谨给她们准备了七条道路,分别是商、武、毒、探、医、工、农。毒与探她可自行撰书,武可交给林骁,医可之后拜托给谧,先买些入门医书就够用了,工与农这些女子应颇有心得,暂不必深造,只消买一本《木造经》即可,精深的商书尚且用不到,亦难以买到,她会先买一些与经商相关如算经、各地风俗简记一类的书,以及最实用且必要的启蒙识字书简,如若仍有空闲,她想撰一本比当初予林骁的那本还要更浅显的兵书。 待解决峻阳危机后,她会暂脱离虎翼军,于此地发展自己的势力。 是以明明比谁都要劳累,赶路这几日除了午时趁着暖和睡一二时辰外,晚上基本不休不眠,她也无法撂下一切未竟之事去睡觉。 林骁明白时间紧迫,只得一边心疼一边默默跟在她身后,劝是劝不动的,除非强硬点抱她去睡。她有过这个念头,但考虑到赵谨不喜旁人替她做主,若撑不下去她不会死撑到底,旁人自以为是的关怀可能于她是妨碍,遂作罢。 她们找到冯兰婧时,冯兰婧恰好从库房出来,怀中抱着三卷木简,听说她们的来意,冯兰婧笑道:“不如去姑娘们收拾出的屋子说吧,这些山匪有记账,账目很有意思。” 自无不可,她们跟随冯兰婧走进一个比较宽敞的木屋,木屋里空旷得很,除了木床、方桌、四条长凳,其余东西都被拿出去堆在了关押女子的地方,准备等收拾好据点,把这些山匪的东西包括被褥衣裳连带着关押女子的屋子都给烧掉,若非木匠活她们暂时干不来,这桌凳和床也不会留。 “茶水恐怕没有,它们爱酒,附庸不了风雅,那些杯碗皆是它们用过的,实在是脏。”冯兰婧怀有些许歉意,这是礼教带给她的,即使早已不为礼所束缚,这种入骨的东西也很难完全丢掉。 “无妨。”赵谨扫了眼方桌长凳,明显被仔细擦过许多遍,纤尘不染。 她坐下,转头看了眼林骁,林骁会意,矜持地坐在方桌侧面,没有和赵谨坐在一侧,尽管长凳坐下两人绰绰有余。 冯兰婧坐在赵谨对面,见着她们的小动作,微微笑了下,未多在意,她将木简往对面推了推,说:“山匪的库房比较空,粮食尤其短缺,可供我们三十九人吃上两个月,还得说一日两餐半分饱的情况,于那两百山匪而言,这些粮食不过四日的量。” 闻言,赵谨微不可查挑了下眉,心里有些猜测,问:“山匪多久劫掠一次?” “从劫掠的账目上来看,少则十日,多则数月,它们只抢金银镖,粮镖、玉石镖都会放过,但入库房的账目却酒肉粮皆有,并且入账频繁且规律,每七日就会入账一次,份量不多,仅够山匪潇洒七日,却无金银出账,似乎是白得的。” “金银出账多出在何处?” 冯兰婧面色古怪,答:“买女子,花大价钱买女子。” “你们是从哪个县来?” 冯兰婧明白她的意思,道:“我们十人皆来自与此地相距百里的狐县,狐县县令在县内一手遮天,其背后靠山身份不可知,只听说其靠山颇得王上宠信。” 常之仲!赵谨与一旁安静听着的林骁同时想到这个人。 赵谨心下冷笑,心道:难怪此地山匪不堪一击,被人饲养的看门犬哪里比得上山野里茹毛饮血的狼。 定时定量的喂养,酒色.欲求全部满足,只要求它们劫掠富绅金银,甚至劫都不需要劫,会下山运镖车即可,自会有人把金银送来。 这匪窝就是一座金矿,什么时候常之仲需要用金银,什么时候来此地取。至于买卖女子,不过是账目上的障眼法,万一这金矿不小心被人发现,旁人就算觉得用这般多金银换女子很奇怪,恐也不会深究,毕竟买方急需,卖方有资格狮子大开口,而卖方将金银用在何处不是能轻易获悉之事。 只有一个问题,既然是重要的金矿,为何安排魏娴在此作饵,就不怕她们发现端倪,把这金矿毁了占了?事实证明,未发现前她们便这么做了。 这个问题并未困扰赵谨多久,她想到一个荒谬的可能:巧合没准真的是巧合…… 第139章 仔细想想, 倘若她不打算趁机建立据点,发展势力,而是一门心思想法子抵达峻阳, 她会去寻一个极其隐秘的匪窝吗? 不会,那样很麻烦, 且耽搁时间,她会寻找一个离商路更近更好找的匪窝。 赵谨回忆舆图, 不用算方位就发现了两个易藏匪的地方, 其中之一离她们最初前往的匪窝不远,按照常理, 这才是她会在赶时间的情况下选择的匪窝。 魏娴等人应该是去那处,而非这金矿,她们因何到了这里…… 赵谨问冯兰婧:“不算魏娴十人, 你们可是待在这里最久的?” “不。”冯兰婧摇首,神色悲悯, “在我们之前, 那近百个被拐女子就已经在这里了,我们被卖过来的时候,近百人只剩五十人, 其中有十三人怀了孕, 我们来时正好撞见山匪在将她们开膛破肚, 没多久五十人就只剩下三十七人。” “它们不允许女子怀孕,怀孕被发现了就会被开膛破肚而死,我们不知缘由, 只能尽力避免, 遂吃了很多水莘草,这药草属实神奇, 仿佛上天还有点怜悯之心,让我们能无痛无病地舍弃为人母的资格。” 她不由得多说了些,并露出一抹苦笑,大抵内心深处还是想要一个玉雪聪明的孩子,不是给败类畜生生孩子,而是与心爱之人孕育一个孩子,这对于她而言是奢望。 冯兰婧虽做过官宦之家的当家主母,但她的年纪并不算太大,如今也不过三十一二,而她是在二十四岁时被流放至狐县的,狐县那时很穷苦,当官的和当地富绅却很富有。她在狐县当了好几年权贵的禁.脔,因年少落水落下病根,极难有孕,倒一直不像其他女子那样频繁怀孕打胎,常走鬼门关。可以说,她能安稳活下来,“不争气”的肚子是头功,后来吃了水莘草更是绝了生育的可能。 因而她纵苦涩、遗憾,却也庆幸,很庆幸,能活着,能不必给畜生孕育子嗣,能免去经历失子丧子的悲痛…… 赵谨没有打扰她纾解心结,亦无法给出谧许能治好不孕之症的希望,因水莘草之中蕴藏一丝天道规则之力,她也是在析其药理时才发现,这药草平平无奇,与水中杂草一般无二,却有神奇功效,且功效不可逆,除非天地自生克其之物,否则任是能起死回生的医术或青赤二神的神力都不能解水莘草之药力。 冯兰婧未沉浸于复杂心绪多久,很快就冲赵谨歉意一笑,善解人意地道出赵谨想知晓的事:“我们是半年前被卖来此地,三个月后山匪腻了我们,便又有五六个女子被送进匪窝,她们皆没撑过三天。山匪未在意,但在七日送粮后突然很愤怒,将一切怒火发泄于我们身上,于是又死了一批人。之后不知怎么回事,山匪安分下来,直到三天前,也就是最近一次七日送粮的时候,山匪在前面的躁动传到了我们这里。离得远了些,我听不清它们的话,勉强辨认出它们有提到‘女人’,不知是否未与来人谈妥,那一日山匪火气甚盛,却出奇的没有来找我们,等翌日下午它们就将魏娴几人带了过来。” 从冯兰婧的话可推断,山匪曾在三月前向金矿主人常之仲提过某种诉求,依它们已被养成猪狗的情况,八成是在索要女子,如冯兰婧所言它们腻了,可常之仲没有答应山匪的要求,许是有人注意到金矿这边有异常,常之仲不得不蛰伏一段时日。 山匪或因欲求未得满足而愤怒,做了出格的事,遭到常之仲的警告与威胁,山匪不敢惹急主人便安分下来,直到三天前再安分不住索要女子,常之仲自是给不了,毕竟给了猪狗就没有饵料去钓鱼。想必他很清楚,比起男子,女子更容易博取她们的同情与信任。加上常之仲铺网铺得开,人手必是不够充足,无法震慑山匪,让山匪起了歪心思,抱着常之仲被他事牵绊无暇他顾的侥幸,自行下山劫掠女子,不巧劫走了为她们布置的陷阱。 第144章 魏娴等人应也误会这匪窝就是目的地,不然她那懦夫郎君不会跑得如此干脆,且两日没有人来救“重要的鱼饵”。 至于这金矿有没有可能是更大的陷阱,赵谨觉着不是,理由有三。 一,黑斑星料不到她不愿依靠辅天三家,而想发展属于自己的势力,遂占据此地。 二,此地易守难攻,黑斑星想通过派大量杀手将她们困于此或灭于此,实话说与送死无甚区别,赵谨最喜狭窄居高之地,这样的地方不论毒蛊还是机关都是极有利的。 另外,黑斑星若想夺回此地会万般艰难,赵谨和林骁尽管不能长期驻守于此,却可以通过布设奇门遁甲在据点周围,布置带毒的陷阱在出入据点唯一的路上来防备外敌,等把姑娘们所需之物补充齐全,她们可在据点好好修养身体和识字学习,安心等她回来。 三,如若她所料不差,匪窝有隐藏库房,库房中的金银数目绝对不少。一个困人的陷阱没必要搭进去一座金矿。 为了验证想法,赵谨带林骁前往库房,在一番敲敲打打后找到暗格推动,毫不意外有地下密室,密室颇大,堆满了金砖,招兵买马至少能招五万人,买千匹良驹,负担兵马三年粮草,恐怕常之仲在乾阳这么多年的积蓄都在此处。 思及此,赵谨难得欢愉地轻笑一声。 连林骁这样不爱钱财的看了满满的金砖都发愣,喃喃道:“这是真金子?” “嗯,恐怕不止是金砖。”赵谨猜常之仲打算暗地里组建一支精锐军队,除了金矿,至少还得有粮仓、马场与兵器库。粮仓、马场应不在此地,兵器库倒是有可能,这半山腰实在容易藏东西。将金矿与兵器库放在同一藏宝地,若旁人找到其一,很大可能会出于“鸡蛋不放在同一篮子”的惯常想法而忽略其二。 离开金库,将密室机关归位,赵谨二人绕过匪头居处,在匪窝紧挨着的石壁处停下。 “这里有机关吗?”林骁拍了拍石壁,实成得很。 赵谨默然看了石壁一会儿,目光从上至下,顿于杂草丛。 林骁十分有眼力见地蹲下拨开草丛,一个凹槽映入眼帘,长方状的,与地面挨得近,不趴地上看不见里面,是要找砖块塞进凹槽? “往外拉,里面应是可拉动的石砖,石砖上应是有拉环,非与石壁一体。”赵谨提醒道。 林骁听话地趴在地上,见凹槽里面漆黑,她不怯,无犹豫,伸手进凹槽摸了摸,果真摸到圆环,手指谨慎地没入环,而是拇指与食指捏住圆环边沿,一扯,石砖被扯出,凹槽被填满,伴随“轰隆隆”闷响,石壁从中间裂开一条缝,勉强能让人通行。 见状,林骁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拍身上的土一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提议道:“我走前面罢,有机关我反应也快。” “没有机关,敌人又不想自尽。” 凹槽内的圆环也好,这条细窄的通道也罢,布置机关是对自己人的记性与谨慎有多大的自信,又对自己的机关造诣有多深厚的误解,这石壁又不是沙土垒的,哪能任人肆意摆弄,能凿出个藏兵库,弄一个开石缝的小机关就已是艰难无比。石壁里□□藏箭?走几步就塌陷?干脆直接把东西藏天宫上去算了。 “哦,那我也走前面,省得灰尘呛到你。”林骁撂下此话,气昂昂地一两步踏进通道,紧接着就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你先出来。”赵谨无语。 林骁灰头土脸地从通道退出,灰尘迷了眼,她一直在揉,揉得眼睛发红,本来她的手就因为拉动石砖不太干净,这一揉可谓是让一双星眸雪上加霜。 实在让人看不下去。赵谨蹙眉,上前两步拉下她的手。林骁委屈巴巴地不断眨眼,泪珠一颗颗挤了出来,瞧着好不可怜。 赵谨面上无甚表情,仅伸出手,轻柔地把她眼周灰尘拂去,接着取下她腰间水囊,先洗了手,再浸湿干净的帕子,待林骁哭得差不多了,便让她跪坐仰头闭上眼,赵谨弯腰,沾了水而愈加寒凉的指尖触碰她的眼睛。 林骁不自觉打了个颤,闭着眼,其他感官愈加灵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寒凉玉指在小心掀开她的眼皮,轻轻地拿浸湿的帕子拭去灰尘,亦能清晰地感觉到幽兰之气铺洒于面,一寸寸淌过她的面庞,留下一缕缕清芳与热气。 “怦怦、怦怦、怦怦……”心鼓震耳欲聋。 林骁的双手死死攥紧裤子,青筋绷起,微微发颤。 不知幸或不幸,灰尘很快就被赵谨清理完毕,寒凉的指尖离开她的眼睛,幽兰之气离开她的面庞,赵谨直起身,未被遮挡的阳光洒在脸上,林骁没敢睁眼,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她怕看到她就想抱住她,怕动一下就再也克制不住。 未几,激荡的心尚未平复,赵谨已离她几步之远……等等,越来越远?! 林骁急切地睁开眼,被阳光刺得半眯,她顾不上,紧迫地驱使僵硬的双腿站起往前走,踉跄几步,双足差点掐架,好在追上了赵谨。 “你去哪儿?”因着哭过,她的嗓子有点哑,带着鼻音。 “打水。”赵谨冷淡回了二字,脚步加快,再度与她拉开距离。 林骁微怔,敏锐地发觉一件事—— 赵谨,似乎在生气? 第140章 她生气了, 为什么? 林骁甚为疑惑:是气我自作主张吗?可我已为此遭了灰尘惩罚,应该没什么好气的吧?还是气我又被蛊惑了?可我忍不住,不对, 忍住了,我很乖, 没有动一下,总不能害羞脸红也是错。再或者气我耽搁了时间?好像只能是这个了。 想到此, 林骁快走两步与她并排, 诚恳认错:“是我不对,我不该鲁莽行事, 耽搁了时间。” 赵谨冷冷瞥她一眼,不言语,继续向水井走去。 一点消气的意思没有。林骁挠挠头发, 苦思冥想,绞尽脑汁……还是想不通。 眼看着赵谨要打水, 林骁想抢活却未敢, 老老实实在一边罚站,待赵谨打好水要拎着满满一桶水走的时候,她终究是没忍住拦住她。 “让开。” “我不!”林骁梗着脖子, 又在渐趋冷冽的注视下缓缓缩起脖子, 但仍不肯让步, 坚持道,“你因何生气,告诉我我就让开。” 赵谨不理会, 往旁边走一步, 林骁拦一步,再换个方向走, 又被阻拦,林骁如同一堵墙,就是不给她绕行的机会。 不论她眼神变得有多冷,林骁都铁了心似的誓要知道答案,没什么具体理由坚持如此,只是直觉让她这么做。 僵持片刻,赵谨垂眸不再看她,紧闭的唇瓣张开,飘出冷冰冰的一句:“气你要弄瞎自己的眼。” 言罢,她轻松绕过呆愣的林骁。 林骁怎么都没想到她会气这个,不气她自作主张,不气她心思旖旎,不气她耽搁时间,气她伤害了她自己?为什么…… 你在乎我,对吗? 林骁在心中轻轻地问,带着生怕是错觉的小心翼翼。 当然无人回答她,她似乎也不太需要回答,毕竟喜悦已经填满了她的心,没有给怀疑留下分毫余地。 之后怎么跟着赵谨回到石壁前,怎么听从赵谨命令戴上黑面具,怎么拿着赵谨所给会发光的石头照亮四周,怎么跟随边拿水瓢舀水洒水边往前走的赵谨进了摆满兵器的山洞,林骁通通记忆模糊,唯清楚记得“她在乎我”这四个字,并挂上了半永久的傻笑,黑面具完全阻挡不了她的欢喜满溢,目光更是不自知的灼人。 赵谨尽量忽略身后的人,环视藏兵库,地方不算小,兵器千余件,短兵七百,长兵三百,看上去不多,实际这些兵器粗略扫一眼都知是精兵利器。 借着光雪石散发的光芒,赵谨拿起一把剑仔细看了看,此剑有银光,非青铜制,剑身比青铜剑要长一些,应为铁制,且非生铁或熟铁,生铁脆,熟铁软,此剑坚硬锋利又无有多重,实属难得利器。 若将之用于战场,重甲兵卒恐怕都不是此利器的一合之敌。 但问题是,据赵谨所知,当今世上尚未出现能将最普通的铁锻得不脆不软的锻法,玄铁不算在内,因其材特殊,自天而降,极重,得名“天陨金”,难以断定天陨金是否为铁,盖因其形似铁又是玄黑之色,才俗称玄铁。 玄铁珍稀,此剑之材比不上,然相较于战场上最寻常的青铜武器或精铁生铁武器,此剑可称王,玄铁之外无有他材能与之硬碰硬,真不知常之仲从哪里寻来的打铁匠,竟有如此本事…… 赵谨蹙眉,若常之仲能大量锻造“银铁”兵刃,来日战场上将再无计谋用武之地,必须找出锻造此兵刃的人或锻法,就算不能独享,也要让各国都清楚,以此削弱银铁兵刃的优势。 不过此事现下不着急,在常之仲揭露底牌前,银铁兵刃不会现世,这种兵刃想来也不容易得,估计大部分都藏在了此处。哪怕之后找不到人或锻法,亦可寻一些打铁匠自行钻研。 第145章 放下兵刃,赵谨不欲在这逼仄的地方多待,转身时见回了神的林骁正盯着银铁兵刃可劲儿新奇,明明有黑面具作挡,却仿佛能瞧见晶亮的星眸。 赵谨迟疑片刻,还是出声道:“出去罢。” 闻言,林骁点头,有点不舍地把目光从兵刃上挪开,重新落在赵谨身上,复又变得异常专注灼人,哪里还记得神兵利器。 赵谨未说什么,带着林骁走出藏兵库。 到了外面,将机关复原,摘下面具,石壁轰隆隆合上,若不细看,很难发现这石壁有缝。 金库兵器库皆已寻到,匪窝的情况且已了然,赵谨绷着的弦稍稍松弛,疲惫似风雨席卷而来,她必须去睡几个时辰,晚些再去洗劫另一个匪窝。 她转身离开,林骁自是跟随,又敏锐发觉她的疲累,便凑近她一些,确保她不会因疲惫而摔倒。 一直将赵谨护送至原本与冯兰婧议事的屋子,冯兰婧煞是体贴,将这间干净的屋子留给了她们,她们的行李亦皆被搬了过来。 林骁自然地从行囊中取出被褥,要帮赵谨铺床。 赵谨阻道:“不必麻烦,将被褥放下,你出去。” “你很累不是,我帮你铺,很快的。”林骁一边说着,一边加快动作,话音落下也就铺好了褥子。 “我不喜强迫。”赵谨垂眸低语,在林骁将开口道歉前,堵了她的话,“我累了,不愿与你多言。” 林骁咽下歉语,干涩地应了声“好”。 旋即行至门边,她推开门,阳光扑面,不觉着暖,迈过门槛,身后没有动静,她转身关门,门即将合上,一道清浅的、恰似幻听的“谢谢”钻出门缝,进了林骁的耳朵,一瞬间赶跑了失落。她没忍住扬起唇角,倒未作登徒子,猥琐地从门缝偷看放在心尖上的姑娘,而是轻轻地关上门,坐在门前,守护着她的心上人。 月朗星稀。 一匹黑骏马驮着一人,拉着一辆镖车于林中速行,一道人影背着箱囊跟在马后,比猴子还要灵巧,于树上跃步腾挪。 不多时,两人一马停在匪窝前,与前几日不同,今时的匪窝一片死寂,血腥混杂着腐臭,苍蝇与乌鸦搭窝筑巢。 莫非都死了?林骁心下随意喃喃,无甚多余的情绪。 她迈步打头,赵谨牵着马走在后面。刚进去就与一个睁着眼的死人打了个照面,戴着面具的二人皆面无表情。 这个死人被乌鸦吃没了半张脸,身上皮肉也要么腐烂招苍蝇要么被乌鸦吃掉,骨头显露出来。旁人见了许会害怕,尤其是在阴森森明显有鬼之地,但林骁与赵谨属实是见惯不怪,尸体无惧,活人无惧,鬼亦无惧,鬼怕煞惧极阴,林骁有一身血煞,赵谨有极阴之蛊,无疑都是鬼见愁。 因此前往山匪库房的一路未撞一只鬼,仅看到数不清赤条条的尸体,其中有一些相对瘦弱的乃土财主的随从,死相十足凄惨,腿骨从根断裂,大张着嘴,凝固的神情狰狞无比,让人根本不想知道对方经历过什么。 此报复似乎有些过于残忍? 不,要知道当初土财主让随从包围两个姑娘,这些家伙可是嬉皮笑脸迫不及待,八成惦记着能不能“捡漏”也尝尝滋味。但凡这两个姑娘不是有自保反杀之力的林骁与赵谨,但凡镖师没什么良心,两个姑娘就得毁在这群畜牲的手里,只言语调戏不上手?那怎么可能,恶念一旦被纵容就会疯长,何况是在荒郊野外,何况手中有支持作恶的财。 且观其随从当时熟练的动作,可见土财主没少做一些欺男霸女的事,这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被另一群猪狗不如的东西奸.杀只能说是因果报应。 她们没有闲心看遍所有尸体,土财主死没死她们不在乎,在不算土财主那三箱金砖的情况下把山匪积攒的八大箱金银搬空后,林骁用粮食塞满了箱囊,她还带了几个米袋子专门装米,虽是仅能带走粮仓的九牛一毛,但她挑得都是最好的,不亏。 离开时比翼拉不动沉重的像驮了座小山的镖车,林骁便在镖车后面推,赵谨在前牵着马走,不快不慢,在月光下漫步别有情趣,如果忽略二人之间这座小山的话。 赵谨的身形被小山遮挡,林骁看不到她,心中不安,遂出言挑起话题。 “赵谨,那个…山洞里的兵刃,你打算怎么用?要给虎翼军吗?” “不,虎翼军乃乾阳的兵马,非我的兵马,大公无私为善德,可我不善。” 哪里不善,明明挺善良的,对坏人狠些是应该的。 林骁默默于心下反驳,面上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以后会成为将军,会有自己的亲兵,我想组建一支女子军,我会倾囊相授教她们武艺。待她们练出炁引,与男子气力上的差距就能弥补,这支女子军不会比任何军队差,只会更强,到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面上绯红一片,认真道:“我可以做独属于你的将军吗?” “……” 前方静默良久,林骁忐忑非常,刚想收回那话等以后再说,柔和而冷清的声音便飘然而至。 “看你表现。” 没有拒绝! 林骁惊喜万分,星眸亮亮,赶紧应道:“好,我不会让你失望!” 第141章 既打开话匣, 林骁干脆把积攒的疑惑一股脑问出来。 “赵谨,咱们不是要赶时间去峻阳吗,为何要停留在此十日之久?你对东馗不一说的‘我二人’送魏娴等人去济民县是怎么回事?还有‘西家善缩地成寸者’是什么意思, 与我师傅可有关系?” 她问得多,赵谨无有不耐, 倒着一一作答。 “西家、东馗家、钟家乃辅天三家,钟家为首, 东馗家为耳目, 西家为手足,各有神通。西家所拥有神通之一即是缩地成寸, 一步千里非夸张,带他人缩地,一步百里许勉强, 一步五十里绰有余,由西家人带你我去乾阳, 时间已非妨碍。你师傅虽是西家人, 却未掌握神通缩地成寸,故而不会来此。” “‘我二人’送魏娴去济民县,自不是你我亲自去送, 而是由假扮成你我的替身去送, 东馗不一送你我的面具, 建议我不戴玉簪皆是为了避免替身露馅。除了前往济民县的替身,还有借商人门路前往峻阳的替身不知数,只要有一对替身成功抵达峻阳, 你我即可取代替身的身份, 免去路上无数麻烦。” “停留十日,一是为将据点的一切安排妥当, 二是等东馗愚的人马将潜藏于暗的敌人引走,三是待替身成功抵达峻阳。” “原来如此!”林骁惊叹,她纵不知其间有多少博弈,但可以想象必然繁复,从脱离商队,东馗不一的出现就可见一斑。不过她坚信,任敌人再如何多智,也万是不及她的心上人。 疑惑解开,林骁没有再问什么。四周幽静,马蹄声、车轮碾动声、林木沙沙声混杂在一起格外清晰,她颇有闲情逸趣,竖起耳朵仔细分辨被这些声音掩盖的脚步声——赵谨的脚步声,不似习武之人那般悄无声息,而是轻盈如春风,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时时从容不迫,让人颇想做些什么,使她的脚步凌乱,使她的从容溃散…… 怎么能这么想?太不应该! 她皱眉,责怪自己,责怪完后依旧忍不住这么想,她想让赵谨在她的面前“丢盔卸甲”,她想打破她的心防戒备,她想触碰最柔软的她,她想要的太多,她的一切她都想要,哪怕是她的冷淡、气恼、疏离。就算无数次被坚硬的外壳刺痛,她也想不断地接近她,直到能拥有她。 不得不承认,她已接纳了死缠烂打的卑劣。 “卑劣”的大猫猫一边自娱自乐,一边稳稳推着镖车绕过湖,将往山上去。 突然,赵谨说道:“取一个对外的名字,不可与自身有明显关联。” 她未多言其他,林骁却了然个中缘由,赵谨想要秘密发展自己的势力,为此自不能用真名,又不可能一直不告诉其他女子她们的名姓与身份,约莫等回到据点,冯兰婧就会代表姑娘们问她们的身份了,庄瑜与凌刃这种与其他人有过牵扯的身份不可用,用了简直是不打自招,摆明那匪窝的事与她们有关。 取名不能与自身有关联,即不可用姓或名的同音近音字,还不能太简单粗俗,像李二张三一类一看就是假名,同时须有几分格调内涵,不然这个秘密势力对外宣称自家首领或元老叫“王翠花”,未免太过滑稽。 林骁犯愁,自己给自己取名总是免不得与自身有关联,像凌刃就是她自己取的,凌与林近音,刃嘛,她乃习武之人,又是兵卒,对外就是一把利刃。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到合适的名字,要是取得与自身太不符合,她怕别人叫她时,她根本意识不到是在叫她。 “你取好名字了吗?”林骁想要一些参考。 然而赵谨干脆回答了两字“没有”。 可见此事出乎意料的难,要是能让别人来取名或许会容易一点。 等等,别人来取名? 第146章 林骁扬眉,兴奋地提议:“赵谨,我们互相取名吧!” “我为何不寻与我不相熟的人来取?” 也对,相熟的人取名难免也会有所偏向,赵谨恐怕早就这么打算了,难怪“没有”二字答得干脆利落。林骁甚至猜到了她会找谁帮忙,冯兰婧啊,既有学识又不算与她们多熟悉,她最好也去请冯兰婧来取名,可是—— 林骁实在不想放弃这个互相取名,拉进彼此距离的机会,于是耍起无赖:“提议是我提议的,你既借鉴了,就当听我的!” 煞是理直气壮。 “……”赵谨实不愿同她就此等强词夺理之言争论,索性不搭理。 见她不理,林骁不仅没退缩,还来了一出“先斩后奏”,笑语:“我想好你的名字了,赵谨,你要不要听一听?” “我不听,你会不说?” “咳咳,不会。”林骁清了清嗓子,故作正经地说,“莫道无姝色,梨花散漫天,就叫‘莫姝梨’可好?” 为了让赵谨采纳此名,她甚至掏空肚子里的墨水,编了句拙劣的诗。 “姝谓女子貌美,你倒用来述景。”赵谨不自觉眉眼浅弯。 林骁闻言小声嘟嘟囔囔:“谁说是述景了,漫天梨花多好看,和你一样好看,不对,比你还差着一些,你最好看。” 此刻乃顺风,再小的声音顺风而行也入了赵谨的耳,直白得令她眼睫轻颤。 她眨了下眼,朱唇轻启,轻描淡写:“那你便唤作‘姚青白’,青天白日当清白,失之皎皎自疏离。” 回敬直白与警告。 “好哦。”林骁嘴上应得勉强,实际眸中满是欢喜,她到底是达成了互相取名的目的。 而赵谨不欲幼稚地同她计较。 不多时,将近据点,远远可见灯火通明,姑娘们齐聚门口,正待她们归来。 林骁歪头,避过小山阻挡,遥望此景,忽的好奇一问:“咱们的势力可有名号?” 她自然而然地用了“咱们”,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 对此,赵谨未作反驳,答:“微末者,倔强往生,韧字入骨,烈火为阻愿化蛾,巨象为碍愿作蚁,纵艰难困苦不知数,却无悔踏‘蜉蝣路’。” * 于林骁赵谨二人经营蜉蝣路之际,在遥远的稳江郡,一件被记于《乾阳平乱史》与《南月水师传》的大事将发展至末。 界江上,艨艟内。 南月将军韦练基与南月水师督军明漕面对面而坐,神色俱是凝重。 “督军以为,我军可登岸否?” 明漕几乎是紧随话音地摇首,道出顾虑:“稳江郡的情况实属诡异……” 此事且要从头说起。 南月与复珏、罗曲结了暗盟,约定共同推动乾阳内乱,助兴化解危机,空耗乾阳等国的国力,阻它们进一步发展。同时南月与乾阳陆白两氏族及秦茂合作,以外力助秦茂登上王位,秦茂许以江岸一郡一县的重利,以书信为凭证把柄,免得有小人过河拆桥。 如若秦茂登位顺利,则以乾阳退出五国合盟为条件,南月帮秦茂铲除陆白薛三氏族。 如若乾阳内乱严重,王族死绝,则南月、复珏、罗曲再加上兴向乾阳出兵发难,最好一举灭了乾阳,瓜分利益。 不论作何打算,南月首先要做的就是登岸,占领稳江郡或者与稳江郡相距不算远的曲中县,亦是秦茂所许的一郡一县。 占领稳江郡的优势在于郡兵皆被盟友的人马替换,南月可以轻松登岸,与盟友先做做样子打个激烈,等看看情况再决定是否假戏真做。 占领曲中县的优势在于有一个荛林,南月可神不知鬼不觉地登岸侵入,虽说曲中县的守军都是武阳王的人,但数目不多,若有稳江郡配合,拿下曲中县并不难,若没有稳江郡协助,不善攻城的南月朱雀军要费一番功夫和兵力,容易得不偿失。 南月当然首选是去稳江郡,毕竟稳江郡有码头,曲中县没有,地势还高,且有断崖,就后续运输粮草兵力便利与否来看,占领稳江郡比占领曲中县要好,曲中县只能做备选。 但当南月接近稳江郡后,发现稳江郡已是备战之态,这与说好的南月突袭,稳江郡慌乱后防守不符,南月便暂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派斥候去打探情况。 通过打探得知,有一支打着秦茂兵马的旗号,实际是兴国降卒的古怪军队正与稳江郡郡兵对峙,已有数日。 每次郡兵出战,降卒就会撤退,等郡兵回城,降卒又会上前列阵。盖因降卒兵力上万,目的不明,行为怪异,郡兵不敢轻易冲杀,不得不与之僵持。 双方剑拔弩张,可死伤始终为零,看上去宛如做戏,南月愈加不敢轻率登岸,怕这是个针对南月朱雀军的陷阱,一上岸就会被围杀,于是陪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僵持到如今。 如今,再不下决定进或退,一月之期就要到了,此一月乃复珏作乱峻阳的期限,一月内事不成,机会即失。 若事未成,乾阳局势逐渐稳定,南月未占领一郡一县,则相当于此番白费功夫,空耗粮草。 若事成,南月虽可借合盟之光占领部分土地,但由于一直未敢登岸,必在争抢利益时落至下风,与盟友得利失衡,相当于彼进我退,不妥。 而进攻,情况未明,风险极大,损兵折将在所难免…… 韦练基与明漕对视一眼,咬咬牙,同时道:“打曲中县!” 终于,他们做了决定,为了不空手而归有过无功,遂将生死置之度外,调转船头往荛林方向进发。 殊不知荛林内,一头“猛虎”已等候多时。 第142章 买书, 撰书,补充缺少之物,适才适用, 布设奇门遁甲与陷阱数十,杀死来送粮的敌人, 接收一批白赠之粮,十日之期一溜烟地过去。 林骁二人与姑娘们辞别, 绕过无数陷阱下山, 山脚下两位道长已至。 这二位皆是坤道,赵谨恰好认识她们, 西阿心与西阿轸,分别对应星宿心月狐与轸水蚓,一凶一吉。西家主神通乃掌运之术, 凶宿为破运,吉宿为聚运, 她二人是这一代西家二十八道中于掌运一道上的佼佼者。 值得一提的是西阿心最善破除桃花运, 好游历,染了一身凡俗气,一点都不像是道士, 倒像是四处闲逛的侠士, 特别是她腰间别着个不小的酒葫芦, 束发不成髻,道袍不穿,颇是随性, 一看就是潇洒之辈。 与之相反, 西阿轸最守规矩,发髻束得板正, 道袍穿得齐整,从头到脚透露着一丝不苟,看上去不太通人情不好接近,其实西阿轸只是过于腼腆。以前赵谨第一次前往西家道观,因不熟悉而寻人问路,正好问到在外赏景的西阿轸,西阿轸紧张半晌,支支吾吾半晌,还是没有说清路,最后两人都很无奈,只好由西阿轸领路,直接带她前往道观。 因着这一层缘分,赵谨与西阿轸算是不怎么说话的朋友,非相见尴尬无话可说,而是赵谨喜静,不爱闲谈,西阿轸腼腆,能不与人交谈就不交谈。她二人通常见面点头算作打招呼,而后各做各的事,有事赵谨直接吩咐,西阿轸直接照做,中间无有半句废话,彼此都很满意,意外又不意外很合得来。 一如当下,赵谨向西阿轸微微颔首打过招呼,又紧接着替她们互通名姓。林骁与两位坤道互相行个抱拳礼便算认识了,免去不少礼节功夫,让自来熟本欲闲聊几句的西阿心无奈咽下许多话。 赵谨了解西阿心的脾性,没有给她废话的机会,开门见山道:“各方情况如何?” 提及正事,西阿心收起闲情,作势轻咳两声,开始背诵东馗家告知她们的各路消息。 “昨日,袁逸安等人已跟随秦茂抵达峻阳附近的武常县,秦茂的兵马有七成停驻于此。在秦茂牵线搭桥下,袁逸安与秦茂心腹友好通了名姓。正当他们要入城时,失去白奇争统领,啊对,白奇争被秦茂杀了,其收下兵马为活命假意臣服于秦茂,总之这些氏族兵突然发难。 阿星,也就是我们家小十九,暗中用炁引弹了下秦茂的腿,秦茂没来得及跑,他手下也没想到氏族的人敢当面撕破脸,于是反应过来救主的不多,还有的被呆愣的虎翼军挡住了脚步。 不过几瞬,秦茂就被插了两刀,一刀在后心,一刀在肚子,当场一命呜呼。氏族兵杀了人后即刻作鸟兽散,秦茂部分手下去追,虎翼军没动,遭到秦茂心腹的怀疑,幸好袁逸安早就未雨绸缪与秦茂签了一份合作契书为凭证,上面盖着秦茂私印,秦茂心腹不好迁怒他们,又在小袁的忽悠下同仇敌忾共谋铲除氏族的大业。 另外,秦茂之子秦广被赶鸭子上架成为秦茂一党的领头,刚上位就算计聂无难,去信要求他派人助他们报秦茂被杀之仇。聂无难将信当柴火烧了,根本不理。” 这般明显的调虎离山之计,聂无难理了才古怪。秦广背后那些人应是打着待秦广登位后把聂无难从护国大将军位置上弄下去的算盘,这才去一封不可能得到回应的信,到时运作一番,可污蔑聂无难与氏族勾结暗害王族。 第147章 思绪掠过一瞬,赵谨继续听西阿心说。 “稳江郡那边,南月不出姑娘所料选择从荛林侵入,三万兵马尚未走出荛林就被埋伏于此的聂修侃及其麾下三千亲兵拿下。” 为了照顾看上去有点呆的自家妹妹之徒林骁,西阿心体贴地作了一番解释:“南月善水战,不善陆战,尤其是马战、攻城战、森林战特别不擅长,何况赵姑娘命卫忠臣给聂修侃带去不少毒香毒粉,单是靠毒和陷阱,南月朱雀军就失去了大半兵力,剩下运气好的遭遇了聂修侃部署的伏兵。南月将军韦练基与水师督军明漕皆被活捉,南月兵马一万被杀,两万成为聂修侃军的俘虏。” 原来是这样,那三万人败在三千人之手就不奇怪了。林骁点点头,示意她已明白。 于是西阿心接着道:“韦练基与明漕没有以死明志,聂修侃给他们喂了毒后让他们去骗开稳江郡的城门,而后联合曲中县的王兵与繁邑降卒一同攻陷稳江郡,氏族人马一半伏诛一半投降。” 之后乾阳可以向南月讨要赎金与赔偿,顺势让南月忌惮乾阳,省得五国攻兴时,南月在背后鬼祟。 思及攻兴,赵谨问:“凤尾西南情况如何?” 西阿心停顿了下,她大抵是想先说宁县情况,不过既然赵谨问到凤尾西南,她调换一下背诵顺序就是。 回忆一下,她答:“凤尾西南目前仍是风平浪静,表面边防军与虎翼军依旧针锋相对,实际边防军在帮虎翼军积攒民望,无奈那江子砚太会聚拢民心,虎翼军的民望始终超不过他。” 这说法,怎的如此怪?林骁眉心纵起,心里泛起嘀咕:难道江子砚怀有异心? 她不解,赵谨却了然一切,言之:“无碍,左右他会死,边防军会承受百姓怒火,民望最终会聚拢到虎翼军身上。” 一句话透露出的隐秘把林骁砸懵,她刚想开口问一问详情,就考虑到不能耽搁时间,又或者有些事不该她知道,遂放弃。 “无甚好耽搁或隐瞒。”赵谨看穿她的心思,居然主动为她解惑,“江子砚始终忠于兴国。护兴国黔首是忠,对付乾阳边防军是忠,与虎翼军虚与委蛇是忠,暗中给兴国传递消息是忠。至于你对他的恩情,是他赌对的结果,你那日前往江子砚所在之县非巧合,而是江子砚刻意挑动兵匪的恶念,与之产生龃龉,致使兵匪濒临失控被你盯上,它们发疯时且会第一时刻想到去找江子砚的麻烦。” 林骁悒悒不欢,有气无力地问:“他就不怕我没去,他和那一县人真被屠戮?” “他怕甚,他之忠比命要紧,黔首之命亦比不上国之命,倘若那县被屠,乾阳必失凤尾西南的民心,且一县被屠的消息一旦不胫而走传入兴国,我军于凤尾西南所做的一切皆是白费。你中不中计,他都是赢家。” 可真是扎心,大猫猫整只虎都消沉了。 仿佛能瞧见她耷拉的耳朵,发蔫的尾巴。 赵谨收回目光,眼睫微微低垂,淡淡道:“他算计了你,我亦将计就计算计了他,他的一切计谋皆是为我军作嫁衣。” 闻言,林骁眨眨眼,看向她,心情好了不少,后知后觉地发现——赵谨是在安慰她。 嗯,确实被心上人安慰到了。 林骁冲她傻傻一笑,打起精神。江子砚什么的不重要,她就算被骗了,一片真诚被弃如敝履,也有人会帮她讨回一切。她短暂地挣脱克制,偷偷地在心底悄悄自语:老婆真好! 且不管林骁如何在心里放纵地老婆长老婆短,被她当作未来老婆的赵谨已收敛心绪,示意西阿心继续说。 西阿心有点尴尬,面上明晃晃写着“在我一个桃花运杀手面前谈情说爱合适吗”……赵谨将此忽略,冷声吐出二字:“继续。” “好的。”西阿心复又背诵起宁县的情况,“宁县那边已经出了结果,陈肃不负姑娘所托,秦茂的势力已从宁县拔除,虎翼军的功过皆由太子旧部承担,宁县黔首还写了控诉秦茂与官吏恶行的呈文,准备在峻阳形势稳定后往上递送。” “最后,薛氏人马已按姑娘的吩咐,将归降于我方的陆白氏族兵马调往凤尾西南,由维苏丽雅掌控,陆白氏族的兵力仅剩十之二三,正与秦茂一党互斗,拦路之壁已破。” 到目前为止所有谋划皆顺利进行,赵谨却并不高兴。原因无他,黑斑星常之仲不可能如此不堪一击,更不可能就此弃局认输。 然而,她将许会出现的动乱平息,他无应对;她算计他的盟友自相残杀,他无应对;她将拦路壁垒打破,他无应对。 那么他的应对在何处? 仅剩下她们进入峻阳,说服聂无难这两处。 赵谨已有所猜测,需要证实,遂问:“可有替身将至峻阳?” “有,而且不唯一。”西阿心似乎想卖个关子,但一与赵谨对视便不由自主将剩下的话尽数吐露,“有三对替身闯过敌人的防线,第一对是济民县走官路的,第二对绕了很远很远的路,要不是救了那商人性命,恐怕早就被丢在半路了,第三对雇佣众多镖师硬是杀了出来。二位姑娘想替换哪对?” 官路、商路、镖路三选一,林骁的话会选择替换商路那一对,理由很简单,官路被敌人盯着太危险,镖路那边镖师没准会察觉到替换这回事,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是以商路最稳妥。 但赵谨显然不这么想。 只见她似笑非笑,幽幽道:“此三条路皆为陷阱。” 第143章 三条路都是陷阱?林骁困惑, 官路是陷阱能理解,赵谨早就对魏娴和济民县县令有所怀疑,走官路的替身按理来说不会平安无事抵达峻阳, 若事实与预测相背,其中必有猫腻, 但商路和镖路有什么问题? 西阿心替她将疑惑道出:“敢问姑娘何出此言?” “你等可有派人去探明三对替身是否有异常?”赵谨不答反问。 西阿心迟疑了下,说:“东馗家的没告诉我这个, 但想来应是探查过吧, 否则他们不会让二位姑娘随意择一替换,而且替身都是辅天三家收养的孤儿, 她们绝对是忠诚的。” 替身忠诚与否,赵谨并不在意,毕竟忠诚不代表不会身不由己, 雪族就有一种能让人听话的蛊术,名“乖”, 既指背离, 又指驯服,食乖蛊者会对喂蛊施术者言听计从,不论对前主多么忠诚都会在乖蛊的作用下毅然背叛, 若被乖蛊寄宿的时日久, 哪怕除蛊后也依然摆脱不了这份强加的乖顺。 不过, 若心智足够坚定,能抵抗住蛊术的蛊惑控制,并及时反杀施术者, 再服药吐出乖蛊, 蛊术即可解,否则一旦有半点松懈动摇, 乖蛊便会趁虚而入,任心智再坚定都防不胜防,唯有能驾驭蛊或身负神力且神力未竭者能将此蛊术视作无物。而对于年纪尚小,没有断绝七情六欲的人,“乖”几乎是无往不胜。 赵谨将这种蛊术的存在告诉她们,为了不让雪神诅咒降临未多言其他,仅道:“常之仲以某种方式得了雪族蛊术部分传承,凭黑斑星的强运,‘乖’十之八.九在其所得之中。官路,为常之仲特别关照,中蛊者九成九会成为他的傀儡;商路,绕路多,却与其他两路人马同至峻阳,必是日夜兼程而精神疲惫,易为蛊侵,八成会变‘乖’;镖路,多杀伐,杀戮会麻木心神,使之神思迟钝,又因随时会遭遇危险而心弦紧绷,一旦脱离危险,心弦骤然放松,空隙即生,蛊又怎会放过,中招在所难免。” “除此之外……”赵谨稍顿,等她们眼神不再空茫,才接着说,“纵是没有蛊,此三路亦不可信。一官一商一镖,未免巧合又刻意,生怕我等没有选择似的,偏偏又吝啬,不肯多放任意一路的同道,只予横向选择而不予纵向,恐怕是不想让我等从纵向比较中窥得端倪,进而规避陷阱。” 此话一出,令人豁然开朗,林骁星眸灿灿,凝望着赵谨,满脸写着“我老婆就是聪明”!自豪得很。 没有被情情爱爱糊住脑的西阿心注意到一件事——陷阱指得是什么? 忽略旁侧目光,洞悉其所惑,赵谨言之:“峻阳为聂无难把守,想必戒备森严,可疑人物很难混进去,我等想进城都要在路引和门路上费好大一番功夫,常之仲派出的杀手又岂能幸免。他们且不能借陆白氏族或秦茂的门路,更不能用常氏三公子曾经的门路,那太容易被聂无难和武阳王的心腹盯上,又不似我等需要顺利进城并拥有见聂无难的资格,故不会走商路或雇镖师来引人注目,他们最可能伪装成平民百姓入城。” 认真听老婆说话的林骁经过一番思考,略作反驳。 “可百姓也会被严查吧,甚至出于杀手必隐秘行事的常理,聂将军反倒会着重留意身份有问题的百姓。没有官商背景,平民百姓想弄假路引很难,拿得钱少弄不到,拿得钱不少必引人怀疑钱的来路。就算杀手真的有乾阳百姓的身份,他们与寻常百姓也肯定有很大不同,不论是体格、呼吸、脚步轻重、走路姿态,还是惯常拿刀剑的手,乃至给人的感觉都容易暴露他们的身份。聂将军约莫有法子试探平民百姓的深浅。” 第148章 “正因如此,常之仲才会在这三条路布下陷阱,意图一箭双雕。”不待她们问,赵谨便作了解释,“倘若我所料不差,这三条路的路引、随行的人及所携带之物各有问题。官路是假路引有破绽,商路是货物乃违禁物,镖路是镖师为隐姓埋名的贼寇。一旦我等踩中陷阱,必会被守城士卒当作犯人抓起来,将很难取得聂无难的信任,同时由于已有可疑的人露出破绽被抓,其余平民百姓的嫌疑在守城士卒心中会大大降低,杀手更容易借机蒙混进城。” 末了她补充一句:“诚然,这未免过于依赖侥幸,然对于运道加身之人而言,只要有一丝可钻的空子,偶然即是必然。” 偶然,必然?林骁不太明白,不是不明白这句话,而是不懂赵谨为何笃定敌人运气好,不过这不妨碍她相信赵谨。 西家两位道长同样认可常之仲的运气。 尤其是峻阳这被黑斑遮蔽天机的地方,绝不会出现类似“金矿”这边的变故。 事实上,倘若常之仲没有针对峻阳,耗费太多精力,聚运于峻阳而对他地影响变得薄弱,此金矿不太可能会暴露,因为赵谨能找到这个匪窝,一是通过舆图推测匪窝藏匿的大体范围,二是卜算出精准的具体方位。卜算同样需要天时人和地利,朝暮晴阴,在此在彼,有山无山,有水无水,以及精神抖擞或萎靡皆会影响卜算准确与否。假设运气输给常之仲,她会因各种变数错过最佳的天时地利人和,进而卜算出偏差极大的结果。 在此得利,相应的在彼便会失利,此乃守恒之规则。黑斑星俨然仍在规则之内。 “这样一来,二位姑娘倒是不好进城了。”西阿心发愁地叹息一声。 对此,林骁却是无忧,深知以赵谨的深谋远虑,一定准备了不止一个备策。 果不其然,赵谨轻描淡写道:“既上策、中策已废,便只好出下策应对。” 下策是什么暂且不提,林骁先好生体会了一把何为缩地成寸。 可谓之,眨眼景物变换,踏步虚无缥缈。上一息僻静清幽,下一息人声远嚣;上一息置身山水丛林间,下一息即至繁华平坦处。 在乾阳,平坦之地难寻,林骁还是第一次在外扫一眼不见山林,只见大片大片的农田,平整宽敞的道路,鳞次栉比的屋宇,以及没见过的如转水的轮子、牛拉着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这还仅仅是郊外,不知城里是何模样? 林骁兴奋且好奇,可惜她们需要避着人烟,没机会去游逛一番。 一个时辰后,林骁四人出现在距离峻阳三里远的地方,倒不是不想再近一些,而是排队入城的人太多,这三里远之地乃是队尾。 两位道长特地寻了个无人注意的空当将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队尾,原来西阿轸道长还有千里眼的神通,西阿心道长则是顺风耳,她现下就在偷听一里外茶摊内的谈话。 “他们说峻阳戒严,城门开启时间从卯时改到巳时,闭门时间从酉时改到了申时,每日入城人数也受到限制,一日最多千人入城,需要经过三道审查,一查路引,二查携带之物,三查入城之人是否隐藏身份,据说已经抓到不少身份可疑的人。另外,城内十步一岗五步一哨,凡靠近王宫的人都会被抓住问话,这两天杀了不少图谋不轨的他国细作。” “百姓不怕被错杀吗,怎么有这么多人要进城?”林骁看着长长的队小声问。 恰好茶摊内也有人问了相似问题。 于是西阿心复述道:“峻阳已戒严许久,城内人心浮动,百姓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又为了以防万一屯粮攒钱,粮商赚得盆满钵满,其他商贾积货在手,忧愁不已,尤其酒楼客栈门可罗雀,积压的食材单拿出去卖没人买,鸡鸭鹅一类更是别提,百姓没有闲钱余粮去养那么多家畜。 其他商铺虽无酒楼客栈这般紧迫,但长久不开张,金银就周转不过来,空耗积蓄总有耗光的一日,峻阳又不知何时能恢复往日安宁,于是商贾们为了自救,联合起来共谋一策,即减价促售,对峻阳城内百姓采取买一赠二的策略,没指望他们来买,对峻阳城外的百姓采取减价五成或买一赠三的策略。酒楼客栈更是豁的出去,酒楼点一道荤菜赠两道素菜,点三道以上的荤菜还另赠一壶好酒,客栈则是住宿包三餐,住宿费仅要往日一半。连药铺都凑了热闹减价三成。” “就是这样,城外百姓都抢着进城捡便宜,有的排队且带了被褥,足见进城之决心。” 可以理解,峻阳好歹是都城,都城的东西肯定是顶好的,平日买不起的,难得有捡便宜的机会,百姓身正不怕影子斜,在尚未出现错杀的情况下,惧意总是压不过物美价廉的诱惑。林骁猜测,聂将军之所以不阻拦这件事,既是避免逼商贾太过,导致商贾向守军发难,使得峻阳陷入混乱,被歹人抓住可趁之机,又是另类的劫富济贫,兴许还存着借机钓鱼的心思。 神思偏移间,一路没说过半句话的西阿轸忽的出声,仅说了一句:“两千一百七十一步。” 林骁闻言尚在纳闷,赵谨却已迈开脚步,领她们离开队伍往前去,在百姓警惕插队的目光中行至镖路那对替身面前。 镖师与替身俱是惊疑不定,赵谨浅笑一下,扬起了手…… 第144章 一包毒粉挥洒, 镖师与替身惊恐,赶忙或捂住口鼻,或伸手去抓赵谨。伸出来的爪子都被林骁拿未出鞘的将英打了回去, 赵谨安然退后,两位道长护在她左右, 林骁在她身前,任歹人有天大本事都碰不着她, 反倒是毒粉顺着力道带起的风轻松往她们这边飘来。 无碍, 下毒的人岂会被自己的毒难倒,赵谨不紧不慢地拿出解药, 给林骁与两位道长一人一粒,她自己有王蛊解毒是不必吃的。 中了毒的镖师眼睛发红,几乎失去理智, 拔.出兵刃意图凭武力抢夺解药,可惜刚走一步就眼睛一闭躺在地上, 将尘土与落地的毒粉都砸了起来。 伴随铿铿锵锵的兵刃落地声, 赵谨轻飘飘说了两个字“呼风”。 只见西阿轸迅速掐了个诀,一阵狂风自队尾方向往队首方向袭来,旁人或许只当突然刮起了风, 林骁却感知得真切, 这风是被“吸”过来, “吐”出去的。于镖师的脑袋上方,有一颗形似炁引正不断旋转的球,非肉眼所能见, 若非林骁已将至驭气之道的身境, 对气的感知十足敏锐,恐怕无法发现, 因为这球和炁引最大的不同在于——炁引不见却有实,此球完全为虚,如同幻觉。莫非也是神通? 无人替她解答,盖因当下不是闲说的时候。四周黔首终于从突如其来的变故缓过神,见倒在地上的一众镖师面色发青紫,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死了一般,又见混杂着尘埃的毒粉在空中飘荡,他们面色一变,吵嚷与惊叫在一瞬之间訇然爆发。尤其是排在镖师之前的黔首个个面色铁青,不是咳嗽就是干呕,排在后面的则是挤挤攘攘往后退,有的顾不上排队捡便宜,脱队撒丫子逃跑,没中毒的跑得轻易,中了毒的皆在着急迈腿的那一刻倒在地上。 一眨眼的功夫,地上躺了一片。 意外且奇怪的是,那两个替身还好端端站着。大抵是面具挡了许多毒粉? 不,不全是,面具挡了毒粉是原因之一,但面具上有气孔,中毒在所难免,除非在毒出现的刹那憋气闭眼,可赵谨下毒下得突然,当时替身和镖师又因惊疑而呆滞,很难躲过此毒。她们之所以未倒下,真正的原因在于没有过于急切而气血上涌,没有促使毒立刻发作。 毫无疑问,她们认得这毒,何能不认识,她们乃赵谨与林骁的替身,赵谨给一众替身准备的一包袱毒中正好包含此毒。此毒仅仅是让人昏睡,面色发青紫是因为毒浮于表面,并不会真的伤害到中毒者,就是看着吓人罢了。 替身知,黔首不知,故哭天抢地,咒骂不止。林骁见状有些羞愧不忍,但她相信赵谨不会伤害无辜百姓,倒是猜到这毒乃“色厉内荏”。 巧了,此毒就叫色厉内荏,是用安神玉露汁与贪睡花为主材,辅以其他疏解精神疲累的药材制成,本是赵谨配来自己吃的,无奈对她而言效用不是太好,后来她又加了一株发毒于面的药草,将之改制成专门用来吓人的毒,顺便提升了功效。 此毒三个时辰后自解,醒来后会精神抖擞,心神舒畅,身心疲累会一扫而空,并且会变得相当平和,怒火忧愁会如云烟般消散。 当然,在旁人看来,赵谨完全是心思歹毒,要把这一群人害死。有侥幸没中毒的黔首还跪下恳求赵谨拿出解药,别要他们亲人的性命,哀求的话语字字泣血,让闻者心揪动容,林骁都差点开口替他们求一求。 赵谨却是冷漠言之:“待聂无难来见我,自有他为诸位求得解药,诸位且安心,三个时辰内中毒者无碍。” 三个时辰后中毒者更无碍。 她且知道他们想说什么,遂紧接着补了两句:“我与诸位无冤无仇,何必要诸位性命,若非歹人相逼,亦不会出此下策。诸位若急迫,不如尽快呼唤聂无难,他来得早,毒才能解得早。” 第149章 所谓下策,闹出动静大,做了大恶人,不管黔首能否发现此毒有益无害,这恶名都是卸不下去的,来日此事一流传,黔首必避她如蛇蝎,惧她如猛虎,想得民望难上加难。倘若有得选,赵谨宁愿多费些功夫,也不愿走这捷径。 有失必有得,她虽得了恶名,但轻而易举见到了聂无难。 聂无难与聂修侃是不远不近的亲戚,二人并不相熟,尤其在聂修侃与薛氏交好的情况下,为了避嫌,二人更是少有来往。据说聂无难对聂家所有人都是冷漠的态度,相反聂家大部分人对他颇是热络谄媚,毕竟想从贫入贵,聂无难是他们的捷径,是以哪怕一直被拒绝也坚持不懈热脸贴冷屁股。因着血脉亲情,聂无难无法轻易与聂家人撕破脸,只能冷待他们,谁来求都不见,因此赵谨从一开始就放弃了通过聂修侃见聂无难。 这位乾阳大将军今年三十七岁,有着武人特有的粗犷锐利,也有着文人的儒雅内敛,他的身形魁梧,皮肤黑而粗糙,相貌极其普通,有一对粗短的眉,乍一看有点憨厚,但如果与其眉下双目对上,任何感觉都会在瞬间被埋葬消弭。 他的双目藏着一座剑冢。剑冢中埋着无数把残剑,墓碑上刻着无数个名字,是他的亲兵,他的同袍,他的知己好友,以及与他惜惜相惜的敌人。 任谁见了这“剑冢”都会觉得,这双眼的主人是一把尚未被埋进剑冢的利剑,他守着这块肃杀的墓地,将满是血渍令人胆寒的锋利剑刃对准窥探者,是威胁,是警告,是对旁人之命的冷漠与残忍,麻木地不屑一顾。 林骁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的来日,一时被摄了心魄。 直到赵谨的声音响起。 “聂将军,既有求于人,便莫要太张狂。尔双目死气沉沉,杀气逸散,实在无礼,若无法收敛……”赵谨平静地威胁,“我可施以援手,助尔收敛。” “阁下是何方神圣,意欲作何?”聂无难沉声作问,收起了震慑人的气势。 林骁得以从剑冢中挣脱,心有余悸,脑门不知不觉盖了一层冷汗。 赵谨瞥了她一眼,对聂无难说:“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救不救他们。” 黔首当即配合地给聂无难磕头求救,要不是聂无难带的兵阻拦,怕是会去抱他的腿。 聂无难眯了眯眼,妥协:“条件,说罢。” “关城门,今日不再放人入城,此为其一。与我等单独一叙,此为其二。二者达成,三个时辰内解药必奉上。” “好,望阁下说话算话。”聂无难磨搓着腰间剑柄,暗藏锋芒。 城门闭合,将三路替身关在了外面,同样将伪装成平民百姓的杀手关在了外面。 聂无难将她们带到了他的宅邸,屏退了所有明面暗里的亲卫,且未要求赵谨单独与他交谈,给足了诚意,不过没有让人给来客送茶水,算不上友好。 本来林骁对大将军是有几分敬仰的,怎奈聂无难打出现起态度就差,纵然她晓得被人威胁肯定不会对威胁的人笑脸相迎,但她偏心啊,对方不对赵谨友好,她也不会给对方好脸色,敬仰什么的哪里有老婆重要。 眼下她已将聂无难当作头号大敌防备,从落座于赵谨身侧之初,手便一直搭在刀柄上。 聂无难不在意她们是警惕还是松懈,亦懒得兜圈子,率先开口直言:“阁下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所欲为何?” “如聂将军所猜测——”赵谨直视聂无难的双目,洞穿其想法,“我等为武阳王与王孙秦琅而来。” “你们是太子的人?”聂无难面无表情,仿佛未被窥破心思。 “不,硬要说的话,我等应是武阳王的人。” 他哼笑一声,不置可否。 “若阁下的条件是见王上,阁下须得做好以命相搏的准备。吾会将阁下的人头带给城外黔首赔罪。” 话音未落,林骁的刀微微出鞘,凶烈杀意扑向聂无难,可对方状似未觉,或者说不将她放在眼中。而两位道长依旧老神在在稳坐她二人之后。 赵谨抬手,将林骁的刀推回鞘中,收回时被不满的林骁抓住了手,她没有挣扎,看在某只虎崽子为她而怒的份上,暂且让她握着也无妨。 双手包裹着寒凉纤软,林骁心下平和许多,杀意尽数收敛,藏而不露,仅目光紧紧盯着对面的聂无难,留意着他的异动,同时竖起耳朵,仔细听赵谨的话语。 “聂将军,你应是知晓有人要杀武阳王与秦琅,猜测主导此事者乃秦茂一党与陆白氏族。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并非,秦茂与氏族不过是棋子,真正在背后摆弄阴谋诡计的是以常之仲为首的常氏三公子,以及他们背后的复珏、罗曲、南月三国。” 聂无难的眉毛抽动一下,未言语。 “你是将军,理应明白如今的局势,武阳王不单关系着乾阳安危,还关系着亡兴之战与战后之利,那三国有理由谋害武阳王。” “就算你所言不差,也不能证明你们不是图谋不轨者的棋子。”聂无难冷冷道。 “有何不能?”赵谨单手从挂于腰侧的褡裢中取出一瓶早已准备好的毒与一瓶解药置于身前桌上,将毒药推向聂无难,“此乃武阳王所中之毒与解药,聂将军既忠君爱国,不若亲身试之,验证我所言真假。” 第145章 毒药在前, 聂无难仅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冷笑:“阁下不必激将,吾身负守卫都城之责, 怎会轻易服毒。” 他未怀疑武阳王是否中毒,可见早有猜测。 “你可寻他人来试毒, 你的亲卫或者牢里的犯人。”赵谨提议。 “亲卫乃吾之同袍,视如兄弟, 吾怎会拿他们的性命冒险。犯人虽是贱命, 但私自调遣囚犯、害囚犯性命亦是触犯律法,本将军可不会知法犯法。” 言下之意, 这毒该由她们自己试,自行证明。 赵谨似笑非笑,并不入自证的套, 悠然道:“丑话说在前,我非乾阳人, 来峻阳救人乃受人所托, 若是救不了,于我而言也仅是失信于人,无其他损失。至于乾阳的存亡, 说句难听的话——与我何干?” 聂无难不说话, 她却不打算放过, 继续捅软刀子。 “聂将军应是不知,武阳王所中之毒绝不唯一,除面前这让人昏迷不醒的毒外, 恐怕还有能缓慢使其腑脏衰竭之毒, 以及能将毒藏起,不显露于脉象, 不使银针变色之物。最多三个月,武阳王必毒发身亡。当然,聂将军实不必挂心三月之久,这几日常之仲等他国势力就会出手帮将军解决烦恼,将军大可怀着疑心去地府向武阳王赔罪。” 她态度平和,用词客气,若非明里暗里的讥讽,根本察觉不到半分恼意。 聂无难沉下脸色,低声道:“阁下说这番话,就不怕吾将你等当作奸细抓起来严刑拷打?” 一听这话,林骁眸中杀意更盛,要不是手中还握着已捂得温热的柔荑,她准要拔刀,不管打不打,这刀尖都得对准这厮。 与炸毛的大猫猫不同,赵谨神色淡然,心绪无丝毫波动,她说:“将军手下有千军万马,凭我等四人自不能与之匹敌,但将军想抓住我等亦是痴心妄想,我等敢孤身来此自是有所倚仗,将军莫不是以为我等只会拿黔首做威胁?” 她轻笑:“倘若无须顾忌峻阳混乱与否,我等大可杀进王宫,不顾王兵死活,强行替武阳王解毒,哪里还需在此与将军多费口舌。” 其意明显,她们有不俗的实力,一旦聂无难这里走不通,她们兴许会两害取其轻采取下下之策。 聂无难沉吟片刻,最终同意了由他找人试毒。 他离开此屋不久,外面响起“愿为将军效死”的喊声,声音嘶哑,气虚苍老,随后聂无难打开门,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跟随他走了进来,这老兵腿脚不太好,走路走得慢,且跛。 老兵进了屋后深沉锐利的目光扫了赵谨等人一圈,最终落在两瓶药上,他显然听说了哪瓶为毒,二话不说拿起药瓶,倒出一粒毒丸囫囵吞下。 该说不愧是赵谨的药,老兵服毒后三息面露狰狞,捂着胸口要栽倒,被聂无难接住。未着地的老兵身子瘫软,已是昏厥过去。 聂无难皱着眉,倒未鲁莽发难,而是给老兵号脉,他的眉头逐渐松开。 “如何,与武阳王怒火攻心晕厥之态可相似?”赵谨一边拿林骁的衣裳擦去自己右手沾染的汗,顺便瞪了在偷笑的虎崽子一眼,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的确相似。”聂无难不冷不热回了四个字,伸手够到解药,给老兵服下。 解药立竿见影,老兵几乎是服药的下一息就睁开眼,略显急切地对聂无难说了一句:“将军,我的神志是清醒的!” “细说。” 老兵被扶着坐在蒲垫上,因挂心此事,并未留意到他坐了聂无难的位子。 “中毒后,我感觉胸口钝痛了一下,紧接着身子发虚软,眼皮如同被人强行盖住一般睁不开,动也动不了,但是可以听到声音,感知到被您接住而未栽倒,多谢将军!”他向聂无难抱了下拳,继续往下说,“我的神志很清醒,无昏昏欲睡之感,吃下解药后如将军所见,我立刻便睁开了眼睛,除了身体虚弱,并无他碍。” 第150章 聂无难拍拍老兵的肩膀,无声地表示感谢,旋即看向赵谨。 “阁下可将解药交与吾。” 赵谨何能不知其意,对这因忠君而起的百般阻挠感到厌烦,故语气渐冷。 “他是没有中其他毒,才可用此药来解。武阳王未必只中了两种毒,莫说解药无用,万一下毒之人心思再歹毒阴狠些,配出一种与此毒解药相冲的毒,解药一服下,两物相冲,直接置武阳王于死地,聂无难,你如何应对?” “望尔早些决断,不然迟则生变,刺客随时可能刺杀武阳王。”她不再客气,甚至站了起来,一副不欲再多费口舌的模样。 同样是激将,这回奏效了,聂无难同意与她们合作。 合作之后,赵谨自是给出了色厉内荏的解药——几包药粉,溶于水喝一口即可解毒,并将色厉内荏的药效如实相告,聂无难的态度略有和缓。 此外,那有问题的三路人马及附近的黔首皆被控制住,聂无难确有辨别杀手的法子,其实很简单,让黔首蒙上眼,再用匕首朝他们咽喉或胸口刺去,当然不能真的刺中,只是做个样子,寻常黔首不一定能觉察到危险,有敏锐的觉察到了十之八.九也是惊惧想躲,但杀手所倾向的不是躲避,而是夺刃反杀,哪怕他们能忍住冲动,筋肉的紧绷与呼吸的变化也能将之出卖个彻底。 结果共试出杀手三百多人…… 敌人明摆着是想以量堆出漏网之鱼,若无赵谨等人的打岔,这三百多杀手最少能混进城几个,若守卫疏忽大意,混进去数十上百也不是不可能。 杀手训练有素,身手皆不差,在身份暴露的瞬间扯出隐藏于腰带的刀片抹喉自尽,只有三人迟疑了一下被聂无难手下兵卒阻止控住。 至于那三路人马,替身的蛊虫被赵谨除去,暂时被关押在聂无难的府邸,等此事了结,西道会带走她们。剩下的人,伪装成镖师的山贼被挑断手脚筋关进大牢,押送违禁物的商人被送去峻阳的商会,这事儿须得之后与商会共同处理,因为这商人在商会中有些地位,押送违禁物,勾结敌国,商会同样得被审查,只是此事轮不到聂无难来管,管这事的官吏不敢在局势未明之时做任何大的决断,只能等武阳王醒来再说。 最为难办的还得是济民县县令所派的这队人马,由于有问题的是替身手中的路引,他们仅是单纯替县令还恩情送人过来,顺便给那位权势不小的都官老爷送个简单的生辰礼,并无任何可疑不妥之处,纵使晓得这些人和他国势力脱不了干系,在无有证据的情况下也不能凭怀疑随意处置,顶多派人监视,连关押都做不到。 幸而乾阳的文臣地位比武将要低,有聂无难在,那都官及其党羽不敢在其眼皮子底下偷摸做什么。 拔除敌人的棋子后,峻阳暂时封城,城内商贾听说有三百多杀手差点混进城,都心有戚戚,对封城一事无多少不满。 将此事简单处理好,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聂无难即刻带赵谨四人乘马车前往王宫,大将军亲自驾车。 路上,聂无难状似无意地提到:“王孙琅在百世宫,与王上所居昌阳宫相距甚远。他国势力意图祸乱乾阳,依常理,太子修亡故,王子茂身死,太子一党与王子一党皆仅有唯一的幼主可扶持,再有陆白氏族掺和其中争权夺势,陆白氏族且与两位王孙有杀父之仇,难与其中任一联合,必将不死不休,乾阳已有乱相,他国势力何必针对王孙琅,打击太子党,就不怕王孙广登位后暂时放下仇恨,与陆白氏族合力对外?” “何况陆白氏族只是氏族,无王族名正言顺,王子一党既不好拿捏又不蠢,为了安稳朝野,不给他国势力做嫁衣,按理不会一上来就与氏族你死我亡,必先一致对外凝聚人心,而陆白氏族多半会顺应新王的合作之意先除外患。唯有双王争权,氏族在旁虎视眈眈,才符合他国期望,不是吗?” 尽管赵谨只在一开始提及秦琅,之后刻意将重点放在武阳王身上,聂无难也依旧没有忽视秦琅。尤其赵谨等人非太子一党,如此紧张秦琅,乃至将其安危与武阳王相提并论,属实是让人想不疑心都难。况且她们笃定秦琅会受害,明明不符他国利益,她们为何笃定?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秘密,聂无难怎可能不感兴趣。 而赵谨之所以不想让聂无难掺和营救秦琅的事,其原因便是不愿让之探寻其中隐秘,增加不必要的变数,并且聂无难此人对乾阳而言很重要,他若是死在黑斑星之手,武阳王就是醒了,峻阳的混乱亦在所难免。 左右杀手大部分皆已找出,余下的杀手应不会有多少,否则不必等这么久还不动手,黑斑星又是文士,不可能亲自赶赴王宫来刺杀秦琅,仅是让杀手乘上黑斑的运道罢了。但有准赤星林骁和准青星赵谨帮赤青星秦琅抵抗黑斑侵蚀,加之辅天三家在旁襄助,那些杀手的胜算已被压至最低,这样秦琅要是还能死,救他也是白救。 赵谨会提到秦琅,不过是为了让林骁与西道有理由去救秦琅,省得突兀去救更引人怀疑。她自是想过聂无难许会敏锐觉察到其中猫腻,是以早就准备好托词。 遂刻意稍作停顿,即道:“确如将军所言,但将军莫忘了,秦琅一死,太子党忠烈者必与秦广这最得利益之人鱼死网破,王子党不遭重创也会势弱,此乃陆白氏族篡权的最佳时机,它们这些年太过利欲熏心,未必在乎乾阳安稳与否,纵与他国势力合作是与虎谋皮,只要能夺权又有何不可冒险一搏?比起三足鼎立,互相制衡,这样才能更快更彻底乱起来不是?” 未等聂无难回应,她直接图穷匕见。 “当然,这一切皆是以武阳王身死为前提,武阳王不死,敌人的阴谋自破,将军可莫要本末倒置。” 聂无难再无话可说。 第146章 “不要相信任何人。” 此乃林骁与赵谨临分别之际, 赵谨对她耳语的一句话。 她们跟随聂无难顺利进了王宫。乾阳的王宫庄严肃穆,不似林骁想象中的那样富丽堂皇,反倒随处可见“虎图”, 咆哮的老虎,扑食的老虎, 脚踩祥云的老虎,各种各样或威严或凶狠的老虎, 使整个王宫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胆子小的人进来怕是瞬间就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整个王宫不算大,据说占地六百亩, 四四方方,其内大小宫殿三十七座,南面有大殿朝阳殿, 乃朝议之所,朝阳殿后不远是平安门, 平安门以北是武阳王和妃子及王子的寝宫, 昌阳宫不在北面正中,而是在最西侧,且是正西白虎之位, 正东为百世宫所在, 大概是因为“龙生九子”的传说, 认为青龙位多子孙。最北中正之地则矗立着紫气堂,乃王族宗祠,四周戒备森严。 她们被聂无难带着走过平安门, 接着林骁被赵谨派去东面保护秦琅, 西阿心跟着她,赵谨则是带西阿轸跟随聂无难往西。 分开前, 赵谨除了耳语那句话,还塞给林骁一包毒粉与解药,毒粉能让人瞬息间内力尽失。 这针对的是谁不难猜。 内力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丹田发劲,全身筋肉协调调动,确能增强气力,但不会有驭气之术吸纳转化天地之气来得迅猛方便。赵谨特地给她这种药,决计不是针对普通的武者,哪怕是返璞境武者,在不懂练气法门的情况下也没法无中生有修出强劲的内力,境界只关乎武道造诣,与内功无关。能让赵谨拿出毒药来针对的必是会驭气之术,或者说会内功的人——西家道长。 赵谨怀疑西家道长中有内奸暗藏。 正如林骁所推测,赵谨的确怀疑保护秦琅的几个西道之中藏有常之仲的杀手锏。 自不是毫无根据的臆测。 首先,峻阳天机被遮蔽,跟在秦琅身边保护他的西道与东馗子弟必与峻阳外的人单方面失去联系。之所以为单方面,是因为遮蔽天机相当于给被遮蔽之处蒙了一层黑布,黑布外面的人无法得知里面的情况,除非进入黑布中,但黑布里面的人并非不能知晓外面的情况,除非黑布之外也是黑布。换句话说,东馗愚依旧可以通过东馗家的秘术向峻阳内的东馗子弟传递消息,但不能从峻阳获得消息。 当然,东馗愚必能想到派人去峻阳打探消息再出来传递给他,可惜当时王宫恐怕已经戒严,尤其为了避免王宫内的具体情况被泄露出去引发更大的混乱,想进去的人难进去,里面的人出不来,约莫仅有聂无难这个护国大将军能来去自如,单看聂无难亲自驾车入王宫,不带任何亲卫就可见端倪。 如此一来,在无法观测命星变化的情况下,被困在峻阳的西道与东馗子弟皆为未知的变数,除了他们自己,谁都不知他们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意图,既未知,那便可疑,可疑便不可信。 其次,赵谨怀疑她的计策被泄露给了常之仲,而且是从东馗家走漏的风声。尽管她的计策常之仲不是不能揣测出,比如去乾阳她们必走商路或官路一事,但常之仲的部署太有针对,从东馗不一所给的木简可知替身分布情况,从分布情况可知桃花县那一带部署的饵是其他地方的数倍。赵谨没有透露给东馗愚她们将去桃花县,只说了大体会走哪个方向绕路去峻阳,告知东馗愚是为了让他安排人手在那个方向,方便上策不成改换中策,她且仅仅告知了东馗愚前往峻阳的上中两策,以及有关薛氏、宁县、稳江郡的上策。 第151章 结果她的这些安排皆被常之仲“勘破”而布置陷阱,反而单独告知陈肃的计策,告知维苏丽雅,由她去传达给其他人的计策皆顺利进行,包括让维苏丽雅派人去联络聂修侃,让他到荛林埋伏一事皆未暴露。 足见问题出在东馗家。 以东馗愚对天命的崇信,他不可能背叛,但他吩咐东馗子弟做事总要传递消息,且为了安被困王宫之人的心,让他们稳住,莫慌乱中出纰漏,东馗愚很可能将外面的情况与大致的谋划方向通过秘术告知了王宫内的人,辅天三家彼此间又无防备,东馗子弟知道的事,西道又怎会不知。 他们都知道,便都有向黑斑星泄密的嫌疑,不过内奸应只有一人,多一个都显得辅天三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且内奸若多,大可直接杀了赤青星,不用大费周章还从外面调杀手来吸引其他人注意。 而常之仲在武阳王身边那么多年,怎会没有隐秘的棋子与消息传路。就算聂无难能走遍王宫,查探每一个角落,留意是否有密道狗洞之类的地方,他也终究有不能去的地方,比如王族宗祠。 宗祠有无密道,赵谨倾向于有,消息必是从此处传递出去才不为人知,同样杀手也可以从此处进来,然而想进来必须得先进城。密道不可能直通城外,否则知晓密道存在的武阳王不能安睡,不知晓密道存在,这密道是怎么不引人注意挖出来的就很匪夷所思。短一些的像是通向宫外某处废弃水井的密道倒是可以借修缮宗祠之机秘密挖出来。 于是赵谨先让聂无难带路去了紫气阁,他们没有进去,一来城内杀手无有多少,他们来了也成不了大器,二来紫气阁守兵只听从武阳王命令,聂无难没法带她们进去找什么密道,此番过来仅是给守兵提个醒,让他们多留意宗祠内,千万不可松懈大意,如有可疑的人从宗祠出来直接杀。 大将军的叮嘱,守兵很是听得进去,当即安排一半人马面向宗祠。 至此,该做的准备皆已做好,接下来只消静待此局分出胜负。 在赵谨等人前往昌阳宫的同时,林骁和西阿心抵达了百世宫,附近没有守卫,她们轻易踏入宫殿,见到了年仅九岁的王孙秦琅,以及保护秦琅的六个人。 要说一走进宫殿,谁最惹人注目,既非气质独特的四位道长,又非与此地格格不入打扮很市井的两位东馗子弟,而是安静读书的稚童。 秦琅与秦修是很相像的,他们皆有君子的温润,只不过秦修身上带着三分王储的威严,秦琅则是十成十的明净,如同佛子般不染尘埃,一看就是个好相处的善人,至于他们的容貌如何,林骁不太能辨别有多俊俏,在她眼中除了赵谨若仙姝般貌美至极,其他人都差不多,她顶多能分出美与丑,在场没有容貌丑陋者,有没有其实她不在意。 她们一进来,自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秦琅作为百世宫之主,便是年纪尚小也懂得尽地主之谊招待来客,行礼问安,互通名姓,引客入座,再歉意地道一句“招待不周望海涵”,拿起不剩多少茶水的壶,为她二人分别倒了一杯温茶。 这一套下来把林骁整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拘谨起来,学着西阿心的模样喝一口茶,放下茶盏,而后才客气地道明来意。 “原是如此,琅在此先谢过二位。”他起身,板板正正再行拱手礼,而后为她们介绍其他人,主要是为林骁介绍。 西家四位道长,分别是看上去颇有凶相纵着一对眉的西阿翼,长相稚嫩颇是温和的西阿娄,仿佛在神游天外不太在意她们的西阿房,以及很是认真听秦琅说话的西阿柳,前两位为男,后两位为女。东馗子弟则是一男一女,男子东馗不苦苦巴巴一张脸,与教卒和东馗不一很不同,女子东馗歆兮看上去很亲切,爱笑,没有教卒那种蔫坏的感觉。 这六个人中谁会是内奸?林骁看着都不太像,说来她莫名觉着不论东馗子弟还是西家道长都不会背叛才对,除非……中蛊? 是了,乖蛊,兴许他们中有人中了乖蛊。依赵谨对于乖蛊的简略描述,林骁认为想找出这个被控制的内奸需要确认两件事。 一,他们在抵达乾阳前后是否有遭遇过难以承受的挫折。得是近期的,总不会他们还没出山就中了乖蛊,他们可是有很多神通,不当轻易中招还不被任何人发现。 二,他们这些日子有没有单独待着或与王宫内的人接触。内奸要做的无非是刺杀秦琅或传递消息,传递消息总不能亲自去,那太容易被其他人发现,只能与王宫中某个人合作传递消息。 于是在秦琅介绍完六人身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而西阿心见着许久未见的几人欲叙旧打破沉寂时,林骁先她一步开口,让旁边的西阿心面上显露三分郁闷。 林骁一边冲她歉意地眨眨眼,一边看着秦琅说:“可否请小殿下到我旁边坐?” 秦琅不解,但没问,点头应了,不知是天真还是十分信任她。 林骁暂时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借着秦琅走来的机会,她观察对面老实坐着的六人,说实话真看不出半点猫腻。 等秦琅坐到她旁边,林骁收回目光,又客气地请西阿心去对面坐,意图十分明显。 在场的人没有傻的,连年幼的秦琅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林骁几乎是正大光明地观察对面七人,不善掩饰情绪者略有惊讶,擅长者状若置身事外。 “咳咳。”她清了清嗓,选择直接开门见山,“诸位,你们当中藏着一个内奸。” 第147章 此话一出, 对面几人神色微起波澜,似猜到了不算多惊疑,唯独西阿心最为惊愕, 她稍稍瞪大眼,对林骁挤眉弄眼。 林骁怔了下, 明白了她的意思。因晓得乖蛊存在,西阿心不惊讶有内奸一事, 她惊得是林骁如此大胆直白地把这话讲出来, 未免太过草率,抓内奸难道不该悄悄的吗? 当然不, 在林骁看来比起猜来猜去,怀疑错人,给内奸可趁之机, 不如一开始就把事情放到明面,这样对面七人也好有个戒心, 不会被内奸偷袭重创, 再者她都已经把秦琅叫到旁边了,对面非内奸者那么多,总不会连一个内奸都制服不了吧, 这要是都能让内奸挨着秦琅的边, 林骁真无话可说, 只好让内奸中个毒了。 西阿心许是也想到这些,遂收敛了神色。 一时寂静无声,对面的人状似都陷入沉思。 半晌, 旁侧秦琅打破了沉寂:“不知姐姐因何怀疑内奸藏匿于此?” 闻得“姐姐”二字, 林骁惊诧地看向秦琅,一副如遭雷击、不敢置信的模样。 秦琅懵懂地眨眨眼, 讨好地一笑,说:“青星赤星不会是男子,我是晓得的。” “为何不会是男子?”问完,林骁自己就给出了解答——因为二神少阴,缺什补什,缺阴自然“子孙”为女,难怪赤当初说“承接神力一分者为其女”,而未提到子。 秦琅不知她所想,不单老实回答,还多说了点:“因缺故补,青星赤星承神力,相应的亦要代神偿还因果。” “怎么有种强买强卖的意思……”林骁皱眉。 “嗯,是有点。”秦琅赞同点头,又摇摇头说,“神择人确实不会争求人的意见,但是被选中,若能从准星成功进为本星,不论是否成事皆可永生不灭。” 啊?林骁呆滞,永生什么的实在天方夜谭,若不是秦琅一脸赤诚,眼神澄澈,她定会以为秦琅在唬她。可就算不这样以为,她也不太敢信。 “姐姐知道的太少了。”秦琅微微叹息,“人都有魂魄与躯体,永生不灭自是指魂魄而非躯体。嗯……可以这般说,被选中即是神以神力浇灌魂魄之种,待种子发芽成长,移植入花盆,也就是躯体当中,准星便降生于世。因神力是被魂魄所吸收,魂魄又身负神之印记,是以躯体损坏,魂魄不入地府轮回转世,而是入天海为神力蕴养,待时机到再度入世。之所以称永生不灭,一来有神力庇佑,世间少有能伤其魂魄者,便是黑斑星也做不到侵蚀青星与赤星,二来记忆不会被一碗汤消除,盖因魂魄强大,哪怕拥有百世记忆也不会使魂魄承受不住而溃散。” 听了这一番解释,林骁的第一念头是如果进为本星,她是不是可以永远记得赵谨,赵谨也永远记得她?第二念头,她要是能娶赵谨为妻,那她不就永生永世都有老婆了! 狂喜! 她极力压制嘴角的弧度,又甚是想笑,以至于嘴角抽搐,让秦琅微不可查地往旁边挪了一点,并带着满满的困惑移开目光。 对面西阿心莫名其妙双手掩面,仿佛在替谁尴尬。 林骁一点不尴尬,永生不灭诶,永远都有老婆诶,天底下所有美事都没这个美,不,娶老婆这一美事勉强能与之比肩,她现在就想拉着赵谨去成亲! 可惜只能想想,她想娶到老婆还早着呢,唉。 林骁心下叹气,面上倒是恢复些正经,一边揉了揉发僵还抽动的嘴角,一边含含糊糊地解答了秦琅的问题。 第152章 “敌人派来的杀手都被我们解决了,可要是敌人那么好对付,我们也不用这么费力气,故而敌人肯定还藏着杀手锏没使出来。那些被拦在外面的杀手不是调虎离山的障眼法就是真正杀手的襄助者,反正不会是主力。而王宫内,杀手伪装成侍女侍卫估摸着也不足以刺杀成功,否则不必等这么久不动手,何况此处的人都被调走了吧,为了减少变数。总之,王宫内的杀手人数不够,实力不够,传递消息尚可,刺杀是肯定失败的,敌人的杀手锏不可能是侍女侍卫一类人。” 林骁放下揉嘴角的手,一双星眸藏了一双利刃,此刻利刃出鞘,指着对面七人,她一字一顿清晰地道:“不是外来刺客,不是王宫内的侍从,又有刺杀小殿下的机会,那便仅剩下小殿下身边的人,也就是诸位中的一个。” “诸位,说说看,你们最近可有身心受创?”她学着赵谨轻飘飘的语气,竟真有几分高深莫测。 西阿心抽抽嘴角,欲言又止,到底是没率先张口。 先出言的是纵着眉头的西阿翼,他斩钉截铁地说:“东馗家我不知,但我等西家四人从出山到抵达乾阳保护赤青星,从未分开,更未与人交手而受伤,神力亦未曾耗竭。并且在出山前,钟家人曾施秘术检查过我等命星,毫无异样。不管是被施术也好,中了蛊毒也罢,凡有异必显于命星,若显现钟家必能察觉。” 简言之,他们四人出山前过了一关,出山后互相可作证没有做半点值得怀疑的事,更不可能遭到术法或蛊虫暗算。 另三人点头附和。 林骁维持面无表情,看向东馗家二人。 东馗歆兮温声道:“东馗家于武道一途行之不远,若赤青大人遇袭,最有可能保护赤青大人的是西家道长,我东馗家多会在前阻拦敌人,或在旁联络其他人手。若是我二人为内贼接近赤青大人,纵东馗家与西家彼此信任,也多少会引得西家道长戒备,因为很可疑,我等本无须接近赤青大人。此外,即使西家道长不戒备,以我等的身手也很难做到在西家道长眼皮子底下刺杀这种事。” 言下之意,选他们当内奸,胜算不比王宫内侍从高多少。 西家与东馗家看上去像是互相甩嫌疑,实际他们之间并无敌意,只是就事论事,他们的情况就如他们所言一样。 没看西阿翼都不提西阿心吗,因为他无法证明西阿心毫无嫌疑,这才不提及。 林骁最后看向西阿心,她最不怀疑她,却也不相信,她只信任赵谨。 西阿心摸了摸她的酒葫芦道:“我接到钟家的传信,钟家人让我直接去寻两位大人,之前我在四处游历,未曾碰到不世出的能人异士,之后我与阿轸会合,一直到两位大人出现都没有与阿轸分开。” “单是接到钟家传信这一点,阿心道长便可洗脱嫌疑。”约莫是怕林骁不懂,东馗歆兮补接一句。 且西阿心拿出了钟家的传信木符,证实其所言为真。 无论是神色还是说辞,对面七人都不像心里有鬼的样子,可赵谨不会胡乱怀疑,既给了那毒药,就一定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确定这七人中有一鬼。 不,该说赵谨只怀疑近身保护秦琅的西家道长。 林骁的目光在西阿翼、西阿娄、西阿房、西阿柳四人身上游转,她沉声问道:“除了术法与蛊毒,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控制一个人?” 对面七人面面相觑,西家道长最被怀疑而不语,东馗歆兮遂道:“没有了。” “有。”秦琅几乎与她同时出声。 众人看向秦琅,秦琅对林骁笑了笑,说:“姐姐,黑斑星有吞噬侵蚀之力,如同病魔侵蚀人体,吞噬生机。在天机被遮蔽的峻阳,各位道长有可能被侵蚀而无法为他人觉察。” “如何侵蚀?”林骁对这些不太了解,常之仲不在峻阳,他与西家道长毫无接触,难道在梦里侵蚀? 等等,梦…… 林骁瞪大眼。 秦琅笃定道:“梦魇。” 随这二字出,原本和缓的氛围霎时变得凝重紧张。 对面七人有异动,准确地说是六个人齐齐看向一个人——状若置身事外,正抬头望天的西阿房。 怎么回事?林骁尚有些困惑,对面六人齐齐有了动作,气力流动,欲制服西阿房,又一眨眼齐齐止住动作,瘫坐回座位,面色皆变得难看沉重。 不用问,必是中毒了。林骁甚至想到了毒下在哪里,十之八.九是茶水之中,运功就会发作。她悄悄将手背后,食指与中指探进护腕,夹出一包毒粉。 “唉。”西阿房闭了下眼,不再望着天,她看向林骁与秦琅,目光复杂,缓缓说,“天道不允人死而复生,他可以做到,我没有选择。” “你糊涂!”西阿翼冷喝,声音遮掩不住的虚弱。 西阿房垂眸,喃喃自语:“若能救她,糊涂又何妨?” “五姐,你可以去找陇姑娘的转世,死者不可复生乃天之上的规则,天道都不能干涉,黑斑又如何能做到?他要是真这般厉害,也不会有我等存在了。”西阿柳劝阻,声音如一缕烟,轻得都快只剩下气声。 “转世?”西阿房冷笑,凝视着对面的林骁,目中蕴藏嫉妒与愤怨,“转世者记忆全失,且会因父母不同而魂灵有变,不再有原来的容貌、性情,或许连女子都不再是,那她还会是她吗?唯有复生,她才会是她。” “你太偏执了,西阿房。”西阿心缓了口气,斥责,“陇微莹要是活过来看到这世间因她而生灵涂炭,你以为她会苟活?她更不可能喜欢一自私自利的小人!” “那又如何?”西阿房起身,不疾不徐地迈开步子,走向林骁二人,漠然又痛苦地说,“我只要她活着,她高兴也好,痛苦也罢,喜或不喜欢我都无碍。你说得对,我很自私,我不想再面对失去她的事实,为此我愿破了道心,与黑斑合作,遭神力反噬。” “阿房姐,我等辅天三家入魔将永世不得超生,黑斑不一定能遂你愿,但你这么选,你一定会遭天谴,你何苦……”西阿娄的话没说完便闷哼一声,他被西阿房隔空一击打中,嘴角淌了血。 “阿娄!”西阿翼等人急呼。 “没事……”西阿娄弱弱回了句,不再说话。 西阿房明显听得厌烦,事不过三,再说一次她不能成事,恐怕她会大开杀戒。 众人一时沉默,当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一步步接近林骁与秦琅。 林骁死死盯着她,筋肉紧绷,内心却并不慌张,她很冷静,仔细观察她的呼吸与步伐,预测其行动,目之所见无数丝线涌动,她明白自己打不过眼前这人,唯有使之中毒才能破局。 近一点,再近一点,对,就是……现在? 她对上西阿房晦暗的目光,瞧见她嘴角戏谑的笑。 第148章 林骁神色一凛, 捏着药包的指尖发白,一丝慌张浮上心头。 暴露了,意图暴露了!而且, 西阿房似乎不惧毒? 她与西阿房对视,不语不动, 她是僵住,西阿房则仿佛在品味她的惊愕…… 好怪, 她在等什么? 林骁皱眉, 死盯着西阿房,只见她缓缓收敛心绪, 晦暗的眼神变得幽深,掩盖了所有想法,她身上繁杂强盛的丝线仍在平静地严阵以待。 她不该尽快动手吗?再拖下去又不会有帮手, 反而会等来赵谨。 思及赵谨,林骁额上倏地冒出一层冷汗, 心愈加慌乱。西阿房莫非想害赵谨?特地等赵谨来再动手, 是为了让赵谨亲眼目睹她和秦琅的死亡,心神动荡失守,以便趁机偷袭? 越想越有可能, 赵谨的蛊毒几乎无敌, 身旁有西阿轸, 可帮她拦住敌人攻击,只消拦住一瞬,给蛊毒施展机会, 敌人必败无疑……等等, 西阿房不惧毒,林骁记得赵谨有一种毒是会吞噬其他毒的, 叫“活一日”,赵谨为虎翼军调配了不少,虎翼军中且有常之仲安插的细作,想把毒送到西阿房手里不难,通过江子砚传信入兴的门路,可将毒从兴送至罗曲,再从罗曲送到乾阳。 此外西阿房被称为“五姐”,说明她在西家排行第五,赵谨曾说过西家是以实力为排行,西家人且非血脉亲缘,而是被上一代西家二十八道挑选出来继承名姓与神力者,皆父母双亡。恐怕在场的西道之中除了西阿翼,其他人的实力皆在西阿房之下,不在场的西阿轸应该与西阿心实力相差不大,不然西阿心多少会在对待西阿轸时敬重些许。 换句话说,一旦赵谨心神动荡恍惚一瞬,蛊毒又失效,必然会栽在西阿房手中。 林骁心绪凝重,眸中杀气涌动。 “呵。”西阿房嗤笑一声,慢悠悠道,“本想再瞧瞧你有何后手,看来不必了。也罢,我这便送二位上路。” “路”字未落,林骁心神一滞,清楚见得丝线暴动,铺天盖地向—— 身后去?! 西阿房转身剑指向前,点中一把青锋的剑尖,二者接触,气激荡,碰撞,若海浪铺散。 第153章 林骁与秦琅,对面不能动弹的五人皆被气浪连人带椅推得向后。 “咚”的几声,撞上墙,对面五人接连吐血,林骁与秦琅倒仅是晕眩,未受什么内伤,西阿房明明人如利剑,气却是意外柔和。 林骁定了定神,往前看,只能瞧见两道不断交错碰撞的身影,快得根本分不清是谁,二人的丝线如蛛网,把整个屋子塞满,严严实实,但明显西阿房更胜一筹。 另一位是谁?她扫了眼对面五人,唯西阿心不在,西阿心没中毒,她难道也吃了活一日? 忽然,林骁意识到一件事,不久前她们中色厉内荏之毒时,赵谨给她们的解药是很小粒的药丸,而之后给聂无难的解药却是药粉。或许这一丸一粉不是同一种药,而是一个活一日,一个色厉内荏的解药。 赵谨算好了对方同样会用毒来削减劣势,故提前让她们吃了活一日。哪怕林骁体内有沉眠的王蛊,会不自觉缓慢吞毒,以活一日之毒的“烈性”也不会在短时间内消亡殆尽,那下在茶水中的毒入体,会遭到王蛊与活一日双重夹击,估摸着她动用内力应无碍。 趁那边二人打得激烈,她正想着带秦琅先走,西阿心就大喊一声:“快走,我撑不了多久!” 林骁当即抓住秦琅的胳膊,炁引附足,如飞箭一般窜出,秦琅呼痛一声,又立马紧咬牙关忍耐。现在瞬息必争,只要不死,受点伤可以接受。 然而,就在他们要跑出百世宫时,林骁猛地顿住脚步。 接着,她把秦琅扔下,嘱咐一句“待着别动”,便扭头往回跑,留下一脸懵怔的九岁稚童。 几个呼吸间,林骁回到会客殿。彼时西阿心受伤,正好往外逃,西阿房紧追在后,迎面撞见回来的林骁,二人皆愣了一下。就这一下,林骁顺利将赵谨给的毒粉洒了出去,西阿心面色大变,西阿房皱了下眉,停住脚步,林骁自己也被药粉波及咳嗽两声。 下一息,三人皆被毒药夺走了气力,站立不稳,林骁能清楚感觉内力在争先恐后往外逃去,她赶紧拿出解药瓶,倾倒,只有一颗解药,她挑了下眉,毫不犹豫地服下,止住气力外泄之势。 而后淡定地看向瘫坐在地的二人。 西阿心苦笑:“我以为你会将解药给我……” “如果赵谨没提醒我不要相信任何人,或者解药不唯一,我应该会如你所言,毕竟论实力你比我强,出了百世宫应该会有不少常之仲的杀手出现,凭我一人很难保护秦琅,你却可以缩地成寸带他逃离。”林骁不紧不慢地说,已是不着急离开,因为明白了赵谨的谋划。 以西阿心吃了活一日为前提,赵谨还给她毒药与解药,并让她谁都不要信,可见毒药能破活一日,又只有唯一的解药,可知赵谨的意思是让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中毒。内奸不论是谁,都中了毒便都失去了威胁,林骁不需要带秦琅跑,跑了不一定会再遇见什么,不如在这无威胁之地等赵谨过来。 她对这个猜想有九成把握,因不是十成,不愿心存侥幸,她将秦琅扔在宫门口,万一有意外,她自己先跑一段接秦琅,总比来去皆带着秦琅方便安全,眼下既然证实猜测无误,林骁遂迅速将秦琅领了回来。 秦琅面色复杂,站在林骁侧后方,二人皆没有再踏入会客殿。 林骁不知赵谨什么时候来,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便对西阿房说:“你不是内奸吧。” 语气是笃定的。 西阿房瞥了她一眼,没有回答。西阿心神色微妙,亦不语。 林骁不在乎,分析道:“你有很多机会杀掉我和小殿下,但你从一开始就在拖延,不论是回应其他道长的话,还是步子迈得慢,亦或者与我僵持对视,状似在防备我的后手,欣赏我的错愕,其实都是拖延时间的手段。之后你与西阿心激战,气力外涌,西阿心那边三位道长和东馗子弟皆吐血受内伤,我与小殿下却只是被气力往后推,并无大碍,显然你在护着我们。由此可见,你并不是隐藏在七人之中的内奸,相反你是假作内奸钓真内奸,也就是阿心道长。” 还有一点林骁没说,西阿房其实在她们到来前早点下药动手更可能杀死秦琅,然或许有什么她所不知的缘由,致使西阿房即便真是内奸也没法早动手,遂未提。 而真内奸八成是打着通过苦肉计博取信任,在她松懈时杀死秦琅的主意。否则她是打不过西阿房,但未必不能和西阿心过两招,加上手中这毒,西阿心胜算很渺茫。西阿心有顺风耳神通,应该听到赵谨对她的嘱咐,晓得这毒的存在,猜到活一日不能抗此毒,才将计就计配合了西阿房的一出戏。 这般想着,林骁与西阿心四目相对,西阿心无奈叹息,并无反驳之意,更无被揭穿的恼恨。 沉吟稍许,林骁问西阿心:“你中了乖蛊?” 西阿心干脆地点头,陷入回忆:“半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游历至复珏,行侠仗义救了一被地痞调戏的女子,那女子为报恩请我到家中做客,我无有戒备,中了散去神力的毒,在神力溃散后黑斑星出现,以平民之命逼我食乖蛊,又施术控制我,布阵封我神力,我无法反抗……我本以为黑斑星会使些下作腌臜的手段,但他俨然清楚越迫害我越会激发凶星凶性,会致使我魂魄中沉眠的神力爆发,反杀乖蛊,遂一直单施术喂毒,并不做他事。” 讲到此,她冷笑一声:“黑斑星那帮手下有的不懂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道理,趁黑斑星有事离开欲对我施暴,啧,我就算没了神力也有将至无一境的武艺,他们真敢来送死。凶星杀人越杀越凶,他们的血引出了我魂魄中的丁点神力,我凭此脱逃,可惜那点神力只够用一次缩地成寸,我很倒霉,直接跑进了复珏兵营,黑斑星就等在那儿,于是我又被抓了回去,直至半年后药力再压制不住我的神力,乖蛊被神力弄死,我才逃出复珏。再然后不久,我收到了钟家人的传信,以及黑斑星通过梦魇,利用乖蛊遗留的影响对我下达了杀赤青星的命令。” 难怪说常之仲运道加身,西阿心这直接跑到常之仲跟前的倒霉劲儿属实不太寻常。 只是东馗歆兮不是说接到钟家传信就不必怀疑吗? 林骁不解,西阿心没有做内奸的自觉,替她解惑:“钟家人应是看到了我不能成事的结果,以及其他我尚且无法确定的事才会让我来此。” 解释完,她看向西阿房,神色愈加微妙,问:“五姐,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与黑斑星合作,黑斑星倒是告诉我有一个我的同道会帮我。你也的确没有一指头戳死我,而是与我打得有来有回,看似在配合我做戏,又确实如准赤星所言,在拖延时间等准青星到来。所以,你究竟是哪边的人?” 未等西阿房回答,一道柔中带冷的声音悄然而至,幽幽先语:“她是钟家的棋子。” 第149章 闻声, 林骁猛地回头,果然瞧见略有几许疲色的赵谨,还有西阿轸。目光在西阿轸抓住赵谨胳膊的手上停留, 她脚步迈开,眨眼即至赵谨面前, 十足刻意地瞅瞅西阿轸没放下的手,冲西阿轸笑了笑。 电光石火间, 西阿轸松了手, 向旁边走一步,竟用上缩地成寸, 缩进树影里,离她们八丈远,想来若不是不能离开, 她是万般不愿踏进这人多之地的。 对道长展现一番和善的林骁毫不客气,欢愉地霸占了赵谨身旁的位置, 得了赵谨无语的一瞥。 赵谨懒得理会某只幼稚的虎崽子。她在给武阳王解毒时, 不少武阳王的亲卫忽然反叛,其中且有戴着人皮.面具伪装成亲卫的杀手,尽管聂无难与西阿轸尽力帮忙抵挡, 也还是有被黑斑运道照拂的漏网之鱼跑到赵谨跟前, 赵谨不得不一边杀敌一边控蛊解毒, 一心二用属实有些疲惫,现下她只想快些将此间事了,而后好生去休憩一番。 遂不等他人作问, 她对西阿房道:“你与钟家有交易, 若我所料不差,钟家人给你的报酬是帮你寻找陇微莹的转世, 要求你假装被黑斑侵蚀,成为刺杀赤青星的杀手锏。如此,只要作为杀手锏的你不背叛,任黑斑星如何谋划也杀不了赤青星,我与林骁不过是吸引黑斑注意的饵。” “你说得不错。”西阿房承认得很干脆,不似刚刚面对林骁时那样守口如瓶。 倒不是西阿房厌恶林骁,不愿与之多言,而是那时赵谨未至,局势未定,万一黑斑星还有隐藏的后手,她立场未明了,能继续拖延时间。现下赵谨来了,证明武阳王已醒,黑斑星所有筹谋落空,她自然不必再扮那劳什子内奸。 她且顺便解答了西阿心的疑惑:“我不杀你,非内奸不该死,而是你的命数未绝。” 西阿心恍然,惊又不惊,笑着喃喃:“我果真是绝处逢生之命。” 如同她尚在襁褓被父母遗弃,将将饿死之际被上一代西阿心所救,她的师傅兼阿母给她的批命——逍遥无拘,绝处逢生。 她亦晓得能救她的人是谁,故费尽全身之力向赵谨倾拜叩首,“咚”的一下额头磕地,西阿心朗声道:“大人救我一命,我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第154章 “可。”赵谨眉目浅弯,吩咐林骁带着西阿心随她去偏殿。 林骁自无不应。 乖蛊委实很难解,尤其西阿心被乖术影响半年之久,但并非无解,最简单的解法便是“以乖制乖”。 是以赵谨让西阿心吃下她养出的乖蛊,并施以她改良后的乖术,比原本的乖术更精于惑神控制,加之西阿心不会抵抗,原本的乖蛊影响很轻易就被新的乖蛊取代。黑斑星再想通过梦魇来控制西阿心几乎不可能,除非他的蛊术在赵谨之上,能连带着绝对臣服王蛊的乖蛊一并策反。 他这个偷盗雪族蛊术,非雪族血脉者根本不可能做到,他若仅是蛊术入门,习残缺蛊术,凭黑斑之力遮掩自身尚不会被雪神发现并诅咒,然一旦精进蛊术,必会引起雪神注意,进而被雪神下恶诅,自取灭亡。 不久,西阿心摆脱了黑斑控制,摇身一变成了赵谨的心腹,令旁观的林骁颇是羡慕。 回去的路上,西阿心好奇问她的新主:“大人如何发现我为内奸?” 林骁对此也很好奇,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你未露破绽,我未发觉你为内奸。我仅是对你等辅天三家之人抱有平等的怀疑。” 赵谨的回答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她根本无须辨别内奸,只消全都不信全都药倒即可,左右她已创造出最有利的局面,即使不依赖西道的武力,赤青星的性命也已经保住。 她唯独信任的就是负责药倒辅天三家之人的林骁。 意识到这件事的林骁露出灿烂的笑容,心里的小人儿正一边欢喜地打滚,一边一个劲儿地诉说对赵谨的喜欢。 直到回了会客殿,林骁才恢复正经模样,才想起被她忽略已久的秦琅。 幸而秦琅会自己照顾自己,在无有性命之忧时不需要她多关照。 西阿房且将解药给了其余人,让他们不至于一直瘫在椅子上。 她们回来时,会客殿里面还挺热闹,辅天三家之人意外的活泼。 林骁无意间听了一耳朵。 受伤的西阿娄委屈抱怨:“阿房姐,你下手太重了,我好心劝你的,你又不是真叛变,作何这般对我呀。” “谁叫你多嘴,我既是做戏,自不可能太过手下留情。况且就这点伤,你再唧唧歪歪嚎一会儿可该痊愈了。”西阿房冷声冷语。 “……”一时尴尬。 “五姐,你不是说转世的陇姑娘就不是陇姑娘了吗?”西阿柳这圆场打得不如不打。 “我瞎说你也信?我既心悦于她,便不管她的皮囊是男是女,是美是丑,只要魂灵不变,我的心意便不变,而魂灵哪里会那么容易改变。” “……”西阿柳闭了嘴,尴尬复归。 “哈哈。”东馗歆兮干笑两声,拍了拍东馗不苦,“不苦,你怎的一直不说话,这么惊讶吗,还没缓过神儿?” 东馗不苦开口,平铺直叙地回答:“没有惊讶,我作的法,帮她伪造侵蚀异象。” 原来你小子是知情人啊! 被胞弟一直瞒着的东馗歆兮郁闷了。 这天属实聊不下去。 门外听了一耳朵的林骁都跟着尴尬又无语,幸好有人是在做正事的。 纵着眉头的西阿翼忽的眉心舒展,道:“天机显现,黑斑退却。” 换言之,此局胜负已定。 常之仲退走不久,武阳王下达了三道旨意。 一,逆贼陆白氏族与秦茂一党尽数下狱待审,反抗者斩。 二,派新郡守带兵前往稳江郡,稳定边疆。 三,叛国者,不论是否证据确凿,就地格杀。大将军聂无难执剑。 此三道旨意一下,聂无难当即带兵围了魏御史的府邸,在魏老头辩驳前一剑将之枭首,骇得他那些党羽不是急切逃亡就是跪地投降,自然无一例外丢了性命。叛国者家眷全部被软禁在府,等之后发落。 解决完都城内明显的叛贼,聂无难亲自带兵前往陆白氏族与秦茂一党的交战地,彼时这两方已是杀红眼,断肢残骸四处可见,还有虎翼军在其中搅混水。凡陆白氏族子弟都逃不过虎翼军的追杀,尤以袁逸安与覃桑最为凶悍,陆氏家主与白氏家主分别殒命二人之手,那些年过半百的氏族族老更是有一个算一个皆成了虎翼军的刀下亡魂,他们唯一的仁慈是放过了妇女幼儿,十六以下的男子多是留了一条命,十六以上投降者致残不杀,反抗者尽数屠戮。 等聂无难带着旨意一到,袁逸安所领虎翼一众才收了杀心,协助聂无难押送逆贼归都。 因着秦茂一党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武阳王判这些暴官酷吏于菜市口斩首示众,家财尽归国库,其家眷年十六以上男子连坐斩首,十六以下充作奴役流放苦寒地。因功臣劝谏,罪臣妻女妾室免为奴,允许留盘缠不超五金,远迁边城,远亲不连坐处罚,但十年不可入仕。 另,陆白氏族封地收回,爵位剥夺,功绩归无,家财散于民,男子尽诛,女子可赴死可充.妓,有氏族血脉的女子若活必须食水莘草,不可再孕育子嗣。严惩,不容仁慈,可谓对陆白氏族斩尽杀绝。 此举无疑是震慑了其他氏族,尤其是三大氏族仅存的薛氏,更加对王族毕恭毕敬,且主动奉权财兵马于上,散权势于旁支,一片拳拳之心令武阳王深感动容,封薛氏家主薛宗扬为万户守忠侯,赐招兵权,允许招募亲兵五千。其心腹及薛氏兵卒中平叛有功者皆或多或少得了封赏。 当然,此次平叛最大的功臣——虎翼将士的奖赏亦未落下,除了累计军功,赏金银外,武阳王还赏赐了招兵权,大功者如保护秦琅有功的林骁,杀陆白氏族家主的袁逸安、覃桑,替薛氏铲除族中败类,对外宣称助薛氏平叛的杜聪,以及助太子旧部平宁县之乱的陈肃皆可招募亲兵一百,其余参与平叛者按功绩可招募十到五十亲兵不等。可把林骁高兴坏了。 又几日,峻阳一带血腥气冲天,稳江郡与凤尾西南分别来信,两边皆为喜事。 稳江郡那边无须赘述,左不过是向南月讨说法,让南月带钱粮赎人,以及封赏功臣聂修侃与繁邑降卒。对于繁邑降卒的封赏,首先是给他们选择,一是拿钱不当兵,转而务农,五年内不须出人参军,二是从降卒身份转为乾阳常卒,计军功入简,其次是他们可任选一县落户,但每县都有上限落户数目,包括凤尾西南的县城。 凤尾西南这边有两件大事,一是与秦茂一党关系甚密的边防军作乱,被虎翼军解决,二是兴国出兵奇袭繁邑,虎翼军带着陆白氏族降兵与边防军降兵送兴兵一个全军覆没,并且通过俘虏司徒鹏牵线搭桥,司徒氏族有意臣服乾阳。 武阳王大悦,即作奖惩。 作乱的边防军罪责严重的杀,罪责不重的看在襄助虎翼军守卫边疆的份上免了死罪,但罚没军功。陆白氏族降兵功过相抵,仅罚军功三之一,充为常卒便罢。 立功的维苏丽雅等虎翼军则是奖赏军功金银,招兵权却是没有。 除了以上奖惩,武阳王还立秦琅为王储,封秦广为平心王,赐边远贫县为封地。即使宁县的呈文递了上来,武阳王也只是将秦茂一党的罪过昭告天下,而没有将秦广逐出王族。 赵谨评价此举为:慈待罪嗣,必有后患。 林骁深以为然。 峻阳乱局至此尘埃落定,也到了林骁该知晓某些事的时候。 第150章 今夜天阴, 天上无甚星光,明月被乌云遮蔽大半,显得颇为沉闷。 林骁忐忑不安, 跟随赵谨进了离峻阳不远的一处林子,据说此地名黾(měng)莹, 林中有一片莹湖,湖底生长着夜莹草, 于黑夜泛淡淡莹光, 煞是好看,夏日里又蛙声不断, 遂称黾莹。 赵谨便是将林骁带到莹湖前,倒无甚特别深意,只是夜莹草有一些安神效用, 她打算讲完那些该说的事后下水挖取一些,连换用衣物都装进包袱带来了, 就是可能让某人有一些误会……也算不上误会。 散发着淡淡莹光的莹湖的确漂亮, 尤其在阴天的夜晚,阴森的林中,这片莹湖像是盛了一片星光, 让人不自觉的心神安宁。 林骁的忐忑渐渐消弭, 她舔了舔紧张到干涩的唇瓣, 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她盯着莹湖, 终于张开口, 意外平静地问了一句:“你要告诉我什么?” 赵谨同样没有看她,从莹湖中看到映出的天象, 作为钟家血脉者想窥探到来事是很轻易的,她很讨厌这样做,因为不信奉天道与唯一的命运,但她此时瞧见了一个模糊的结果——两道背离的身影。 她莫名笑了下,一双顾盼可生辉的桃花目未容半分光彩。 “你应已晓得青赤二神。” “嗯,我听将军简单说过,祂们皆缺阴,互斥,使天下乱,在上次濒死时我且见到了赤。” “不错。我便从此处讲起。” 赵谨娓娓道来。 “上古时期,赤青大战之末,青本就处于劣势,仅剩大漠一块领土,追随祂的异兽与人接连死去,又为梦魇侵,以为痛失挚爱,过于哀戚,以至于神格动摇,神力暴动,有溃散之势。赤未放过战机,联合雪神一举攻破大漠防线,与青决战。青因专情不顾天下万物之命,欲与赤同归于尽灭此无情之世,然赤为全盛之期,将青击败,青亡,不,该说祂陷入沉眠。其被雪神掳走的挚爱云裳亦因胜负已分而被释放,云裳见青眠于天海,从之。 第155章 赤大胜,天下归于一,可赤乃无情之人,夺天下而不治天下,将权下放于人,于是人所建第一王朝赤阳诞生,尊赤为神主,尊掌权之人为君王,这即是君权神授。赤且遂人君之意,将上古异兽尽数封印于混沌天谷,这地方何在无须深究,左右不在人间。之后赤在人君的恳求下与雪神约定三章,雪神答应不出雪山,再帮世人调风雨四季,复天下生机。百年后,赤觉神魂空虚,自入天海沉眠。” 林骁捋了捋,大致理解了青赤恩怨,难怪出身大漠的将军一开始那么讨厌她这个“赤之孙”。同时,她也注意到两个问题,首先是“梦魇”,让她想到了常之仲,其次是“因果”,秦琅说过承其神力相应的就要代之偿还因果,这因大抵是与赵谨所言青赤恩怨有关,但仍有迷雾存在,她感觉困惑。 遂开口问:“梦魇可是与常之仲有关?” “是。”赵谨回答,“常之仲乃黑斑星,就我所了解与猜测,黑斑星乃此世之外的外来贼。” “外来贼?”林骁惊诧。 赵谨没有立即解释,而是先将她所辨伪存真、所思考精炼的东西告知于林骁。 “你当先知晓一些事。 其一,此世、天道、神三者本质及三者关系,此世即天地山河等自然无灵智之物,亦可理解为躯壳,天道即此世的意识,亦可理解为魂灵,神即阴阳之力,亦可理解为气力。无此世,则天道无所居;无天道,则神眠静不能动;无神,则此世脆弱不可久存。 其二,规则乃此世诞生之初的伴生之物,与此世共生,又凌驾此世之上,规则限制天道及此世万物,亦保护天道及此世万物。 其三,阴阳之力可简称为神力,世间无处不有神力,稀薄浓厚不一,世人躯壳为容器,容器大小不一,所能容纳神力多少不一。凡人魂魄浅淡不凝实,无法炼化神力,亦无法运用或看见躯壳中的神力,只能耗之,唯有被神眷顾之魂灵才天生便可驱使、吸纳、收容、炼化神力,也就是辅天三家、赤青星与你我。但我等受躯壳所限,可运用神力之量乃冰山一角,大部分神力被收容炼化后深藏于魂魄,你那无穷尽的力气便是身躯不自觉运用神力而得,你所吸收的天地之气乃散于世间最稀薄的神力。 说得再简单易懂些,神力就是生机,是维系躯壳运转之物,寻常人所拥有的生机乃沧海一粟,病重泄生机,受伤泄生机,衰老泄生机,生机无则人亡,魂入地府,待轮回再得躯壳,存生机而活。然凡人魂魄非永生不灭,每一次转世魂魄都会因‘穿界’有所消耗而浅淡些许,若能修行掌握吸纳炼化神力的法门,则可炼化神力来保护滋养魂魄,使魂魄凝实,否则早晚消亡。 值得一提的是,作恶者会在地府遭到审判惩戒,会直接伤害魂魄,毁灭意识,致使魂飞魄散不存于世间。 而如你我一般的非凡人,因魂魄负神力印记,故躯壳灭亡后,魂魄入神力天海蕴养,不断凝实魂魄,维系意识不灭,这便是永生不灭之本质。 其四,神力既是阴阳之力,自有阴阳两种属性,青赤二神便是阴阳的化身,本该阴阳平衡,使两种属性的神力浑然一体无缝隙可侵,盖因诞生之际出了差错,导致从阴阳根本上失了平衡,以致混乱,混乱使此世有损,出现缝隙,神力外泄,亦可视作躯壳为病魔纠缠,体虚气乱,生机外泄。一旦生机无,躯壳毁,那么作为此世魂魄的天道亦不可能独存,祂会如同凡人一般意识逐渐消散。” 等了一会儿,待林骁眉头舒展,她才继续说。 “黑斑星即是病魔,其目的为毁灭生机躯壳,进而毁灭天道意识。恐怕赤青二神诞生之时出现的差错便是黑斑尝试入侵所导致。” “那赤青星是?”林骁虽思绪有点混乱,但大体是听懂了,对赤青星的身份其实也有所猜测。 赵谨答:“赤青星乃天道插手调配出的‘治病之药’,不论躯壳还是魂魄中的神力属性皆是平衡,不会为黑斑所侵蚀,可与黑斑抗衡,将之杀死。再言之清楚些,旁人包括你我与辅天三家皆只拥有太极阴阳鱼的一半,且这一半乃失衡的阴阳鱼,阴阳分布各有各的驳杂,总之不会是阴鱼阳目或阳鱼阴目的平衡之态,而赤青星拥有整个阴阳平衡的太极阴阳鱼。黑斑星则是无有阴阳鱼,会侵蚀毁灭阴阳鱼。所谓赤青克制黑斑,即是不给黑斑侵蚀阴阳鱼的缝隙,杀死黑斑的宿体,促使黑斑不断创造宿体并降临,逐渐与此世联系加深,为此世规则所制,待黑斑彻底受困于此世规则,天道即可借规则之力彻底杀灭黑斑。” 这一套阴阳鱼说法让林骁绕了半天才绕出点门道来,不用去管阴阳鱼到底是什么,只消记得每个人都有一条就是,而除了拥有两条阴阳鱼的赤青星之外,每个人的阴阳鱼都有问题,因为从根上——青赤二神便出了问题,赤青星是天道特意选中或创造的,与其他人不同,其他人皆源于青赤二神? 林骁再度困惑,遂言:“魂魄是阴阳之力构成的?” “不,魂魄乃意识具现之形,无所谓阴阳,其源头是此世意识——天道,天道在规则影响下自然衍生的非祂意识即万物之灵。阴阳鱼,相当于明确属性的神力化身,你可将之视作铠甲,完整的阴阳鱼是刀枪不入最精妙的铠甲,不完整的阴阳鱼各有各的脆弱。如你我一般被神选中的可将铠甲炼化附着魂魄,即使有脆弱之处也可在一定程度上抵抗黑斑侵蚀,没有被选中的凡人能轻易被剥下铠甲,伤及魂魄,几乎无法抵抗黑斑侵蚀。” 林骁点点头,理解了阴阳鱼,又好奇地问:“那你我的阴阳鱼是什么样的?” 赵谨偏头看她,与之四目相对,声音略显轻飘:“你,准赤星,全阳无阴。我,准青星,全阴无阳。当你我阴阳合和,即进为青星赤星,成就完整平衡的太极阴阳鱼,彼时黑斑将无法侵蚀你我分毫。” 阴阳合和……林骁不自觉吞咽口水,移开目光,面颊发热,顾左右而言他:“青赤二神不是缺阴,我怎会是全阳无阴……” “通常魂魄无有阴阳属性,遂投胎转世可男可女,但你我从被选中那一刻起魂魄便从无属性变为阴属性,转世只会为女子,以此补二神所缺之阴。同样,二神阴阳失衡,便通过你我阴阳合和来弥补。盖因你我神力源于二神,可视作二神于人间化身,你我为天下太平殚精竭虑亦是替二神偿还因果,毕竟祂们不论有情无情皆不拿这本该由祂们守护的天下当回事。” 稍顿,赵谨总结道:“简言之,你我阴阳合和,助赤青星终结乱世即为天命。” 话音未落,她紧接着垂眸低声一语:“天定姻缘,怎知情出于你我本身意识,而非天道刻意引导操纵……” 第151章 诶?什么意思…… 林骁脑海一片空白, 赵谨所言她皆会听清记住并尝试理解,可这最后一句她无法理解。 天定姻缘不好吗?我之情自源于本心,为何说是被天道操纵? 她没有问出口, 但把所有疑惑写在了脸上,她从不会在她面前隐瞒什么。 赵谨依旧垂眸不看她, 却什么都知道,她淡漠地作了解释:“天道乃万物意识本源, 具有最强烈的求生之欲, 赤青星是除掉黑斑星的手段,青星赤星是补全阴阳的手段, 祂既然不想死,必将不择手段,想让你我乖顺地彼此生情又岂是万难之事。还有, 准星非直接被沉眠的青赤二神选中,而是被最初的本星所选中, 青星青鸾与赤星赤凰, 她们将神印烙于你我魂魄,遂你我能承接二神的神力,接受二神的馈赠, 成为补全阴阳的手段。青鸾赤凰乃天上比翼神鸟, 自二神神力之中诞生, 诞生之初即相爱,她们的神印纵使不携带情愫,也会彼此互相吸引。” 她抬眸凝望林骁, 声音缓缓而轻幽:“你怎知——你之情非神印所引, 非天道所予?” 林骁一双剑眉紧拢,本能地高声反驳:“不是!我稀罕你, 稀罕到和你对视,心都要跳出来,无时无刻不想亲你抱你,想霸占你,想让你完完全全属于我,想把你藏起来不给旁人看,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越说声音越沉,星眸亦从明亮转为幽深晦暗,她伸出手,没有管被扣出血的掌心,也没有管绷起的青筋,她的手在微微颤抖,心在克制着那股不顾一切的冲动。 林骁眼眶发红,近乎是乞求道:“赵谨,别否定我对你的情意,好不好?” 声音轻轻的,风一吹就散。 她好想触碰她,但终究保持着理智与惶恐,克制着没有碰到,碰到了定是收不回来的,心中的野兽会随之被释放,她不想伤害她,是以放下了手,垂在身侧,仿佛被抽干了力气。 赵谨始终淡漠,不论是面对她直白的情愫,还是面对她的乞求与挣扎。她瞥向林骁在滴血的手,眼睫颤了颤,挪开目光,落在她得不到回应而愈是发红的眼眶,落在她惨白得似已病入膏肓的面庞,能感觉到眼前人滚烫的心蒙了一层冰霜。 第156章 沉默。 僵持。 林骁紧闭着双眼,暗暗希冀,就让这一刻不要过去,她宁愿永远听不到想听的话,也不想再睁眼时,彼此之间隔着鸿沟,她要她离开。 然而…… “你走吧。”何等无情又冰冷的三个字。 林骁紧咬着嘴唇,低头不敢睁眼,阻拦着要涌出的泪水。她才不哭,哭甚,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过就是被拒绝罢了,早就晓得不是吗? 但当一样物什置于跟前,林骁虽阖目未见,也知是什么,终于一颗泪珠坠落,砸在那根白玉桃花簪上,破碎。 随后一颗接一颗,像是星辰坠落于湖,每一下都要溅起一朵浪花。 林骁睁眼,眼前朦胧一片,她接过白玉簪,双手捧着,明明没下雨,她却感觉瓢泼的大雨兜头砸落,全身上下冷得刺骨。 “呜。”不小心,泄出一个哭音,没人怜爱。 干脆打开紧闭的匣子,哭声一下敞开,混杂着滴滴答答真的雨声。 赵谨放弃采药的打算,戴上斗篷自带的兜帽,取下包袱,将里面的衣裳拿出,展开,罩在蜷缩于地的某人头上,又打开褡裢取出一瓶药扔在某人脚边。她默默看了她一会儿,转身离开。 绵绵细雨随之如注骤急,如同连绵不绝的针扎进血肉之躯,不知痛,只道悲戚。 两天后。 风寒退祛,林骁昏沉的神志恢复清明,僵硬沉重的身子且变得爽利,她下了床,推门出屋,在阳光的照拂下打了几遍行气拳,稀松平常地和祁臣乙等亲随打了招呼,又和大家一起将肚子填饱,而后走出院子,与偶遇的袁逸安说说笑笑。 袁逸安说:“再待几日,我等该前往虎翼军新的驻地了。” “新驻地?不回繁邑或荛林吗?” “不回,虎翼军的行踪不能如此明显,繁邑那边会有王上新派的边防军去驻守,不须咱们了。对了,咱们得抓紧招些兵马,下次开战,虎翼军得凑够一万人。” 一万人……林骁挑了下眉,没想到要从不到五百人的军队变成一万的大军,可这样行事起来还能隐蔽吗?她想到便问了。 袁逸安答:“到时候应该会分队,我猜最多千人一队,最少百人一队,如无意外应该会各自作战,没必要不会集结,但应该会给各队下达任务,咱们自己想法子完成就是。我比较关心,分队时军师谋士怎么分,东馗腹心应该会再招揽一些谋士,总不能单指着赵军师四人出谋划策。” 听到“赵军师”三个字,林骁心口刺痛一下,她装作若无其事,笑道:“咱们要去哪里,军师和辎重兵都会去吗?” “去一座不知名荒岭,据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很荒凉,周围很多高山,咱们要在那儿秘密练兵。方位我晓得,具体描述不出,等开拔时随我走就是。至于军师和辎重兵,辎重兵肯定要去,但军师不是所有人都去,就我所知赵军师和卫军师都不去,卫军师是暂时被留在了凤尾西南,要在新的边防军那儿当一段时日的军师,赵军师则没有透露她会去哪儿,只说开战前会回到虎翼军。” 林骁握了握拳,掌心的伤口好了大半,已结痂,不疼了,仅发痒,她总想挠,挠着挠着想起一只雪白的冷冰冰的小猫,神思不由得偏移,猜测“小猫”许是去了蜉蝣路的据点,不知是会一直待在那里,还是会找新的她所不知的据点…… 她苦笑一下,不再去想。 为了转移注意,她问袁逸安:“什么时候开拔,咱们怎么招兵?” “大后天走,招兵的话,咱们会经过五个县城,东馗腹心已经将消息传出去了,如果有意加入虎翼军的会到那五个县等咱们。”说罢,袁逸安拍了拍林骁的肩膀,露出虎牙,笑语,“我听说那些曾经的繁邑降卒有不少想到你麾下,林小将军招兵应是不愁的。” 林骁配合着笑了笑,实际心中并无多少欢喜,即使现在她能真的当上将军,她恐怕也高兴不起来。 这样不行,她得振作,不能离了赵谨就跟鱼离了水一样,何况赵谨只是因为那劳什子天命拒绝她,不是厌恶她,应该不是,否则她不会留下衣裳给她挡雨,亦不会给她留下祛风寒的药,尽管她没舍得吃,硬是扛过风寒。 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她得想法子证明她是出于本心地想娶她做老婆,不是被天命或神印操纵,可是要怎么证明呢?她得寻人问一问。 暂且辞别袁逸安,林骁一边想事情一边漫无目的地于峻阳城内闲逛,在经过一个糖人摊的时候,她忽的顿住脚,扭头仔细一瞧,竟真是他,秦琅。 秦琅买了一个老虎糖人,像寻常孩童一样吃得很开怀,林骁走在他身侧,目光颇为复杂。她们与秦琅算是同病相怜,皆是天道活命的手段,或许她能从秦琅这儿得到些许启发。 找了一个人少安静的地方,坐在一个荒宅的门前石阶上,林骁抬头望天,状似随意,语气却是认真:“我不知该怎么证明我稀罕她,她认为我是被天道操纵才对她生了情愫……” 可谓一点不知委婉,一点不在乎秦琅年纪尚幼。 秦琅闻言暂时让糖人远离嘴边,看向她,目中蕴着一股子通透,他说:“姐姐,你也在迷茫啊。” 此话入耳,林骁兀的呼吸一滞,想张口反驳,却没有出声,不单是嗓子干涩,还是她心中的确深藏着一丝怀疑,一丝再如何少也不是没有,难怪赵谨毫不迟疑地选择离她而去。 她心中愁苦,又觉着多少有点自作自受,自己都不是完全确定,哪里能奢望赵谨不否定这份情。 “姐姐,你喜欢另一位姐姐什么呢?” 林骁没有思考,脱口而答:“她的容貌性情,她的坚韧聪慧,她的温柔包容,我都喜欢。她于我而言如同天上高洁的明月,会在黑夜指引我,照亮我的前路,不会让我迷失。你应该不晓得,杀的人多了,背负的怨魂多了,就和走在没有一丝光亮的黑夜中似的,会恐慌、麻木、迷失,走丢了可能就回不来了,会变成只会杀戮而无人性的刽子手。” “可我又觉着,哪怕她不是明月,无法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就单是站在那儿什么都不为我做,我也稀罕她,想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当然,我肯定是想求得回报的,而且是很多很多回报。”林骁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贪念欲求,说完她莫名笑得灿烂,那一丝怀疑在不知不觉间消散了。 秦琅跟着一笑,道:“看来姐姐已不再迷茫。其实据我所知,天道是不懂情的,规则不允许天道有情,否则这世间会因天道的情与偏爱而陷入混乱,祂既不懂便无法赋予情,情乃自然诞生之物。两位姐姐实不必困缚于此。” “嗯,你说得对,我和她是当局者迷。”林骁颔首认同,苦闷忧愁全部随怀疑烟消云散,神思亦随之通畅,对于如何让赵谨信她情意为真,她灵光一闪有了想法—— 离别思之如狂,情意岁岁不渝。骁之真心,日月可鉴。 第152章 山中无岁月, 转眼冬去冬来,一年如梭。 赵谨在去年冬创立蜉蝣路,当时以匪窝为基, 烧得烧,毁得毁, 破得破,除了几十号人与一座金山一个兵器库外, 一切都显得简陋粗糙, 不像个势力,倒像个怀有玉璧的村庄。 若非地方隐蔽, 还有那般多防着外贼的布置,这只肥羊恐怕早就被不知名的刀宰了。 单赵谨被西阿心带回据点时,在据点外便瞧见十几具尸体, 有的是中了陷阱,有的是深陷奇门遁甲, 若从山上往山下看, 招子亮些,能看到堆叠的不知多少具尸体,此皆为常之仲派来意图夺回宝山的人。 在赵谨回来后没两天又出现一拨二三十人, 踩着前人的尸体, 煞是熟练地躲过无数陷阱, 来到蜉蝣路大门前,却没敢进,因为里面实在安静。 当然安静, 西阿心的顺风耳早已探听到这些人的脚步声, 赵谨遂安排姑娘们在屋中待着,聚集蛊虫到门口, 他们敢迈一步就会中蛊。 这些人大抵是厌倦了人间的繁华,急于到地府受刑受苦,二三十人秉承着要死一起死的兄弟情意,一同闯进门,一齐挨蛊虫咬,最后活下来的不足十之一。 之所以有活口,非赵谨善良,而是想让活口带路,带她去劫常之仲的粮仓。 粮仓的位置确在狐县,藏得颇是巧妙,不在狐县明面上的粮仓,不在地下粮仓,也不在县令府,居然在菜市口地下,入口则在一个不起眼粮铺的粮窖中,藏十万石粮食,够万人大军吃两年。 赵谨没有搬空这粮仓的打算,直接将这间粮铺买下,又正好如她所算,武阳王的监察御史带兵到了狐县,将狐县县令及其党羽连根拔除,知晓粮仓存在的狐县县令直接撞死在御史的刀上,十有八.九是中了乖蛊,在常之仲的命令下誓死保护粮仓,同时县令一死,不少人跟着暴毙,可见县令体内还有母蛊,这一下子把知情人给清理干净了,包括出卖粮仓位置的二三活口。不得不说常之仲此番算计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蜉蝣路的壮大离不开常之仲的倾力贡献。 第157章 对此,西阿心感到惊奇,直言她从未想过黑斑星会倒霉。 足见辅天三家迷信黑斑星强运之甚,而不知其本质。黑斑星所拥有的不是气运,它乃外来贼,此世、规则与天道皆厌它至极,怎会予其强运,其“强运”不过是表象,表象之下是黑斑吞噬侵蚀他人命星,除魂魄具神力之人外无有能抵抗其侵蚀者,是以才会显得与黑斑作对之人“倒霉”。 此外,如同使用神通须消耗神力,黑斑星遮蔽天机、侵蚀他人、庇护手下同样须消耗其自身拥有的某种力,他此次损失惨重,狼狈回逃,自无力再守粮仓夺宝山,这且是赵谨此行顺利的原因。 买下粮铺,赵谨与原本经营粮铺的夫妇谈了一笔生意,即赵谨保他们一世衣食无忧,不说大富大贵,小富小贵无甚问题,亦可惠及子孙,而他们须食乖蛊,为赵谨卖命。夫妇二人欣然同意。 粮仓、金山、藏兵库皆到手,仅剩马场。眼下常之仲的人马已十不存一,侥幸存活的皆藏得深,似乎很难找到马场,但赵谨目标明确,直接前往狐县附近最大而且有官府背景的马场。果不其然其中有五百匹良驹属于一个名叫“柏生”的富绅,这个柏生乃常之仲的化名之一,狐县县令有不少与柏生的往来信简,还有柏生的马令与马契,皆被西阿心先监察御史一步拿来交给赵谨。 赵谨将信简毁掉,花了三金更改马契,将马主从柏生改为莫姝梨,马令亦重做了一枚,顺便她还帮被乖蛊控制的马场主解了蛊,让他换了个主人。 至此,常之仲在乾阳遗留的宝藏皆已被赵谨接手。 背靠金山,由赵谨亲自筹谋,蜉蝣路可谓日新月异。 不算赵谨、林骁与西阿心,原本蜉蝣路只有三十九人,经过半年筹谋人数增至两百七十七人,这些人一部分是被这一带山匪掳走的女子,一部分是被拐子拐卖的女子,有家可归不愿留下的是少数,都被西阿心送回,余下的不是被亲人卖掉,就是家中重男轻女不想回去,还有一部分是大街小巷游逛的年幼乞儿与风尘女子。 便是同样可怜的乞儿,蜉蝣路也仅收留小姑娘,男乞儿顶多给些碎银子打发走,没有谁大发善心去养一个不知养不养得熟的男人。 而风尘女子基本都是赵谨用狠辣的手段从这一带县城的烟花柳巷带出来的,不花半个铜板,烧毁所有女子的卖身契,任老.鸨哭天抢地,也无法阻止赵谨的“恶行”。 诚然,这些风月之所的背后不是某个有点实权的官就是有泼天富贵的富绅,他们怎会不来找赵谨麻烦,可惜他们的权财在凭借蛊毒之力“横行霸道”的赵谨面前实在不够看。对付来找麻烦的富绅,赵谨帮他们散财于民,对付贪官恶官,赵谨将他们做的“好事”公之于众,顺手帮他们尽快到地府“享福”,且给新上任的官员留下贺语—— 世间蜉蝣千千万,耳目遍布天下间。为非作歹天不见,吾见。 自此坊间流传起蜉蝣路的名号,并逐渐挖掘出蜉蝣路的事迹,包括但不限于惩治贪官污吏、恶官暴吏,散黑心商贾之财于贫苦百姓,剿灭一个个恶贯满盈的匪窝,打杀令人深恶痛绝的拐子,以及救出被迫卖身的可怜女子等等。 蜉蝣路在这一带民间的威望日益渐盛,走出这一带也能听到些许蜉蝣路的传言,但信的人并不多,毕竟逍遥自在的恶人远比蜉蝣路所惩治的多得多,蜉蝣路所行的善对于未受益的人而言不过是饭后余谈,听过即忘。然对于受苦受难了无希望的人,尤其对女子而言,蜉蝣路是希望,是她们的生路。 因此,在蜉蝣路中学业有成的姑娘们外出往周边各县买铺子经营之后,有不少闻讯赶来投奔的男女。男子蜉蝣路依旧不收,但对方要是真值得同情且品性不差,蜉蝣路会酌情给予帮助。女子得经过考核与审查,确定不是心怀不轨来骗人的才会收作“外门弟子”,此亦为必然趋势。 蜉蝣路在名声打出去后有太多的人来投奔,莫说蜉蝣路据点盛不下这么多人,就说来投奔者得有三之二是占便宜或打探消息的,若无选择尽数接纳,接纳后众人地位尽皆平等,蜉蝣路早晚毁于一旦。 于是赵谨便根据蜉蝣路教书育人之性质,把蜉蝣路视作类似书院又不仅是书院的势力,定义此势力为门派,门有家族之意,派有立场与流派之意。再依据军级照猫画虎分出弟子等级:最初的三十九人最是可信,便作为核心弟子,主掌门派大小事宜;被蜉蝣路所救而加入的二百三十八人为内门弟子,帮核心弟子治理门派;投奔而来的皆是外门弟子,在成为内门弟子前不可进入门派驻地,只得在门派租用或买下的庄子居住,可帮内门弟子打理铺子赚取贡献,换取在门派学堂听课与阅览乃至抄录书简的机会。 无可奈何的,学识从无价变为有价,毕竟书简有限,三十九人谁都有书可读,两百多人勉强轮换读书,更多的人只能设定一系列门槛,避免因不患寡而患不均起内讧。 门派授课的先生同样有等级区别。核心弟子会由赵谨亲授部分课程,武艺与医术则由西阿心来教,西阿心不会医术没关系,她可以向谧讨教,左右她会缩地成寸,来往极其方便。内门弟子则由核心弟子来教导,同理外门弟子由内门弟子教导。等以后谁学有所成也可以自行收徒传艺,到时赵谨会设立分堂,由这些人去做堂主。 其他诸如月俸分层、任务榜分级、贡献兑换与蜉蝣路门规等必要之事赵谨在这一年内陆续完成。至逐鹿二十五年年末,赵谨即将十六岁时,她所创立的门派蜉蝣路已初成规模,在济民县至桃花县一带不说家喻户晓,也是妇孺皆知,既可令恶人闻风丧胆,又能让官府礼敬三分。 新年,门派内红红火火,热闹非凡,弟子们来来往往,欢笑声不绝于耳。 连赵谨所在这最是清幽之地都免不得沾染几分年气儿,她是无甚闲心贴对联福字,但冯兰婧有心,给赵谨的屋门贴了她们自己写的对子,上联“世无樊笼困自在”,下联“家无烦事扰清心”,横批“所愿必遂”,令赵谨不禁莞尔。 “姑娘当是多笑笑。去年姑娘为我等筹谋殚精竭虑,煞是劳累,我等皆看在眼中,记在心里,今年我等已可担事,姑娘便无须再多操劳,如这对联所言,蜉蝣路不会是姑娘的樊笼,只会是姑娘疲惫可休憩,遇难可依靠,闲暇可清心的家。” 冯兰婧一番肺腑之言说不上多让人动容,但的确温暖人心。 赵谨嫣然一笑,难得尽显容貌柔美,不夹杂半分冷寒,那双桃花目蕴着流光溢彩,任谁瞧了都免不得心醉神迷一瞬。 冯兰婧怔愣一下,笑言:“姑娘一笑,满院生辉。若姑娘有意中人,不妨……” 其话未完就被赵谨打断:“我并无意中人。” 她的笑容淡去三分,没有就此事为难替她着想的冯兰婧,亦失了谈性,遂道:“今日我有弟子来访,有劳冯姐费心招待。” “好,姑娘放心就是。”冯兰婧识趣地不再多言其他,问过掌门姑娘在何处用午饭后便行礼告退。 赵谨关上门,转身,面上已不见笑容,回到书案前继续刻简,没有在意划伤而缠着布条的手指。 会在意的人不在这里。 第153章 未等多久, 屋门被敲响。赵谨放下刻刀,将书案上本就摆放整齐的木简再稍作规整,起身去开门, 同时手探进宽袖,自袖囊中取出一包毒粉。 打开门, 傅七娘尚未来得及打招呼,一包毒粉就洒在她脸上。 “咳咳咳。”傅七娘神色微变, 却不慌张, 有条不紊地从随身褡裢中取出瓶瓶罐罐,坐地, 主要是腿已使不上力,神思且变得迟钝,不过她不须多思考, 凭着本能迅速调配解药,总算赶在要睡过去之前解了毒。 “不错, 无有旷学。” 得了夸奖, 傅七娘抿唇一笑,站起身,拍去衣上土, 又打理一番, 才向赵谨行大礼, 祝词脱口:“师傅,新年安康,祝师傅岁岁如意, 事事顺心。” “嗯, 你亦然。”赵谨稍稍弯眉,瞥见放在不远处的木箱便知傅七娘对于她此番考校早有所料, 这让她对这个弟子更为满意。 “进来坐。” 傅七娘点头应好,小姑娘今年已十四,差一年及笄,比起她初初拜师时尚存几分怯懦,现下已是落落大方、活泼开朗,从军数年,染血不少,杀人时的恐慌,杀多时的麻木,她都自己挺了过来,随了赵谨的坚韧。 她运气搬起沉重木箱,跟着赵谨进了屋,在不碍事的地方放下木箱,自觉去关好门,替师傅和自己沏了杯茶。 茶烟袅袅,师徒二人对向而坐,赵谨启唇一语:“新年不远千里至此,应非仅是探望祝福。” “师傅所言不差,徒儿今次前来一为探望师傅,二为替…人捎送物什,三为告知师傅三月就要开战。”傅七娘略微紧张,似憋着不少话不知如何开口。 赵谨看她一眼便知其欲言之意,遂道:“你若想提她,可不必开口。” 第158章 “额……好。”傅七娘只得咽下那些话,与师傅说些旁的闲事,比如虎翼军招兵没有招满一万,但人数达到九千,再比如军中来了不少刺头,没事闲的来找她麻烦,被她毒倒之后破口大骂,等感觉快死了便哭着来求饶,解了毒又要不依不饶找面子,于是不单再度中毒,还被正好路过的张天石揍了一顿。 提及张天石,傅七娘双目发亮,唇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显然很中意他。 倒也是,快及笄的姑娘情窦初开并不奇怪,又不是她与…… 赵谨垂眸止住思绪。 傅七娘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继续讲着军中一些有趣没趣的事,讲十件事有五件提到张天石,还有四件讲到一半绕不开某人,干脆放弃讲述,拿一件不怎么有趣的小事转移话题。 一直到快用午饭,傅七娘才关上话匣,冲赵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赵谨无有不耐烦,浅浅回以一笑,便带着她去和大家一起用带着年气儿的饭食。 席间傅七娘与姑娘们因着修习毒术这一共同话题很容易便打成一片,等吃过饭,傅七娘将离开时,姑娘们送了她大包小包的年礼,傅七娘则是还礼自己的毒术见解,彼此依依不舍,约定抽空一定常来探望。 赵谨送傅七娘到驻地门口,帮着她将年礼都放进辎重车绑好。道别之际,傅七娘到底是没忍住说了一句:“老大害了相思病,师傅,老大是真心的。” “……知道了。”赵谨没有多说什么,神情依旧淡淡的,让人琢磨不透她的想法。 傅七娘轻叹一声,向她行礼道别,翻身上马,拉着辎重车,渐行渐远。 望着她的身影消失,赵谨骤然回神,转身回了驻地,如同隔绝人间热闹劲儿一般,独归清幽处。 坐在书案前,继续刻简,直至傍晚方歇息,扫了眼刻好的字,她微微蹙眉,不悦地将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废简放到一旁,余光瞄到那木箱,稍顿,移开目光,不理会。 恰好冯兰婧唤她去用晚饭,她便随着去了,只是心不在焉,往日不会碰的酒水,在被敬酒时沾了些许。 至于席间她们都说了什么,并未入赵谨的心。 饭毕,她回到住处,点了烛灯,本是想再重新刻简,结果竟不知不觉间打开了木箱,眉宇间难得浮现几许懊恼。 既打开了箱子,再关上未免欲盖弥彰,赵谨眉心紧蹙,取出箱中一卷木简。不错,这箱子里满满都是木简。 就着烛光,赵谨展开手里的木简,见得歪歪扭扭不太好看却入木三分的字迹。 上书: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朔七,天好热,穿着铠甲练兵,顶着大太阳,汗涔涔的,你一定不喜,我在山里寻到一处地泉,等操练完我就去把自己洗干净。要是你在,那处地泉我定是要打水来用的,可你不在,我也实在是累了,便没有那般讲究,泉水变得有点浊,好像做了坏事,但是没人说我。今天依旧很思念你。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望三,这几天被将军拉去操练“对阵”,我们四个队七百多人,打将军所率千人队,将军实在欺负人,我们初时被好一顿收拾,不过嘛,我可是跟你学的兵法,虚虚实实地把将军摆了一道,让将军损失惨重,我们虽败犹荣,将军脸色很臭(一个笑脸)。说来将军真是记仇,我已经不知给她烧多少壶热水了,还不肯放过我,唉。当然,你要是在,我心甘情愿天天为你烧热水,就是一天烧个七八十壶我也乐意。好想你,赵谨。 逐鹿二十五年七月念九,被派去剿匪,好多天没刻简,但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你。剿匪时救了不少女子,她们很害怕我们。我嘴好笨,站在她们面前都不知道说什么,幸好有小七和语儿姐,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要是你在就好了,你在的话,我只消做你的冷面护卫,帮你杀敌扫清阻碍,你可将她们接纳进咱们的蜉蝣路。对了,我听说了蜉蝣路的名号,没想到已经声名远播了,你定是费了许多心思。我自知没资格这般说,可我还是想说:赵谨,别太累着自己,偶尔也什么都不想不做歇一歇吧。 看完一卷,赵谨伸手拿起下一卷。 逐鹿二十五年二月念六,我招齐兵了,九十九人,留了一个给你的位置。我的兵马多是繁邑降卒,于世望,也就是繁邑降卒中很有威望的统领,带着和他亲近的人投奔了我,还为了不让我选人为难,只带了八十个兄弟过来。我让他们称呼我伯长,他们不管,依旧称呼我为“小将军”,我一开始随他们了,毕竟我确实挺喜欢这个称呼,后来发现除了于世望会听我的吩咐,那八十人大多更听从于世望的命令,我这才发现我犯了过于宽仁的错,他们不敬畏我,将我当作恩人、当作同袍、当作兄弟,就是没把我当作将领。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去请教将军,将军白了我一眼把我赶了出来,看来这问题简单到将军都懒得理我,可惜我愚钝,深陷困境。要是你在……不,我起码不能在为将一道上过于依赖你,不过你确实是我的明月,我想到你,思绪就通畅了。 赵谨,不知你晓不晓得你在虎翼军中,以前尚未鱼龙混杂的虎翼军中是很有威望的,他们虽有时会在背后嘀咕,但在你面前可是乖如鹌鹑,闲言碎语万是不敢让你听到。我于是学着你的模样,少有笑颜,与手下兵卒拉开距离,纠正了他们的称呼,让他们令行禁止,做不到我也不会念情,该罚的罚,过分的就逐出我的队,于世望与祁臣乙他们都帮着我树立威望,在我招齐人马的时候,我的军队已经像模像样了。 怎么办,我越来越稀罕你,赵谨。 …… 逐鹿二十四年除夕,前往荒岭途中经过一县城,深夜亦如白昼,张灯结彩很漂亮,我看到不少玉器摊子,不得不说没有哪件玉器比我送你的白玉桃花簪好看,我一直好好安置着,你放心,等以后我再把它送给你,还会是当初的模样,我的情意真心也一直不会变。 我知道,你有疑虑,那晚你发现我不是完全的坚定,故而你走得干脆,我也知道我说得再多,可能你也不会相信,但我还是会一直对你说——我稀罕你,赵谨,我想娶你为妻,想生生世世爱护你,不想与你分离哪怕是瞬间,我会用日月年岁来证明我对你的真情。 …… 逐鹿二十五年九月念一,做了个你离开我的噩梦,醒来方知不是梦,哭了好久,明明我爹离开的时候我都忍着没哭,我那时认为我是要为我爹报仇的,哭了就是怯懦,我且打算报完仇后到他墓前好好哭一场,报了仇就不须忍了。但在你这儿,我是忍不得的,想哭一哭让你怜惜我,可惜你鲜少理会,我只当不知道,还是会这样求你怜惜,赵谨,怜惜怜惜我好不好? 赵谨的唇瓣动了动,无声吐出“不好”二字,却不知唇角不自觉间添了一抹笑意,久久不落。 逐鹿二十五年九月念二,去找了谧姐姐,求一安神的最好能不做噩梦做美梦的方子,谧姐姐建议我白天睡觉,我可算晓得谧姐姐的温柔都是假的了,还是我老……老婆!我老婆的温柔才是真心实意的(傻兮兮的笑脸)。 “我何曾对你温柔过?”话说出口,赵谨愣了愣,旋即收敛笑容,面无表情地将周围散开的木简卷好,一个个放进箱子,关上箱子,吹灭烛火,上床阖目睡觉。 未几,辗转反侧。 少时,辗转反侧。 半晌,仍是辗转反侧。 她睁开眼,无声轻叹,披上昨日门派弟子送来的厚斗篷,点亮烛灯,再度打开箱子,一卷又一卷的木简被取出、展开,木简上的字似乎颇具取悦她的本事,终究是使这清幽之所的烛光一夜未歇。 第154章 逐鹿二十六年一月望五, 赵谨被西阿心送到虎翼军驻扎的荒岭某入口处,等了半个时辰,西阿心将比翼也送了过来。 “真的不需要我留下?”西阿心将行礼递给戴着狐狸面具的赵谨。 “不必。”她接过行礼, 置于马褡裢中,见西阿心欲言又止, 便道,“若蜉蝣路无事, 你去游历无妨, 只要莫因荒嬉而未能及时援助门派就是。” 末了又补充一句:“莫忘回去授课。” “没问题,多谢大人。”西阿心笑着抱拳一礼, 与赵谨道别后步子一转,眨眼失去踪迹。 赵谨则骑着比翼,踏入重山峻岭间窄细的山道。 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不知绕了几多弯路,终于豁然开朗, 但见坡下营盘占地宽广, 布局颇是混乱,道路杂乱无章,小营盘大小不一, 穿插在马场、校场、伙房、兵器库、大小粮仓、浴房, 甚至是排忧坑之间, 让人望而却步。且远望人如蚁,来来往往密密麻麻,令赵谨不太想下坡。 她倒是清楚这营盘如此混乱的用意。因虎翼军非寻常军队, 重奇不重正, 故不需要规整,亦不需要敌人来袭更快地聚集全营兵马列阵应敌, 实话说,敌人若敢闯进这样的营盘,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熟悉道路的虎翼军反而可以进退自如,单赵谨居高临下大致一瞧便发现不下五个隐秘的营盘后门,敌人连围困虎翼军都做不到。 第159章 此外,这般诡谲的营盘还可以多多培养兵卒辨别方向、熟记地形道路之能,不论是在森林还是布局复杂的城池作战皆会拥有天然优势,起码可以少吃地利的亏。 在坡上将此营盘的地形布局记下,赵谨才甩动缰绳下坡。 刚到坡下就有几道或隐晦或尖利的目光落在身上,赵谨不在意,往营盘大门去。 营盘大门前并非无人,相反人数不少,粗略一数得有五百号人,以及三十多个帐篷与十几辆货车,应是走商作市。 她的到来激起小小水花,一些陌生兵卒往她这边窥探,更多的是在与走商吵价。 赵谨扫了一眼集市未多关注,直接往门口去,没走两步就被五个明显是普通小卒的男子围住。 “小娘子这是打哪儿来啊?”为首男子长着络腮胡,身形健硕,实打实一副恶人相,亦确实满脸写着不怀好意。 这样的人赵谨在去年见识过不少,也送去地府不少。 “怎的不说话,还戴着那不透风的面具,不如露露脸面,随几位哥哥去逛逛集市,要是小娘子愿意,哥哥们可以多为小娘子买些首饰,只要小娘子不嫌哥哥们粗鲁。”络腮胡一边假意客气,一边给其他四人使眼色,缓慢地收缩包围圈,接近赵谨。 周围适时响起几道低声议论。 “又来了,这个月第几回了,鲁胡子一伙儿就不怕被赶出军营?” “嗐,他怕个屁,他那同乡据说是军中一伯长,是某个千夫率的狗腿子,对旁人那叫颐指气使,连带着这些鸡犬都开始肆无忌惮。” “啧啧,女阎王还不在,据说是去都城商讨伐兴之策,这月恐是回不来喽。真是阎王不在,小鬼翻天。” “可怜这姑娘了……” 议论声就在营门守卫旁边,约莫是委婉地想让守卫出面管管,但守卫目不斜视,权当看不见听不着。 足见当下军营治安极差,腌臜不少。 赵谨可不是会吃亏的人,她已准备送假小鬼去见真阎王,顺便在之后安排作战时给某位千夫率与某位伯长以及十之八.九与这些人沆瀣一气的某守卫一些“优待”。 然,尚未动手,吵闹的四周忽的安静下来,同时仿佛有乌云遮蔽了灿阳,将门口这一片笼罩于暗影,伴随阴风回荡,足下状若不再踩着土地,而是踩着一堆白骨,乌云内雷声攒动,隐隐透着红光,似要倾盆砸下血雨,此般仅是气势外显。 若非赵谨瞧见来人,恐怕会以为是哪位久经沙场本性阴暗的将军出现,却是差不了多少,她的“将军”也是将军,本性阴不阴暗,现下倒是不好说。面具后,唇角不经意间轻微上翘。 “趵(bo),趵,趵……”脚步刻意踏得实,以至于步声如鼓,在此落针可闻之地煞是响亮。 来人着一身黑甲,腰挂玄刀,未戴首铠与面饰,因此容貌能叫人瞧个真切。 剑眉星目,比之从前少几分肆意天真,多几分锋利稳重;五官长开,比之从前少几分稚气柔和,多几分英气深邃。身长抽条,如今七尺有余,与一年前不可同日而语,身姿挺拔飒爽,瘦而不干,强劲不敛。唯独不变的是那束发的粗糙手艺,与赵谨的随性而挽不同,此人是纯粹手笨不会束发,便显得那随风飞扬的青丝狂放不羁几许,配上额角烧疤,加之唇抿一线,更添几分凶狠不好惹。 与她对视,隔着一张面具,目光意外的不灼人,却非情意变得浅淡,而是极致内敛,若有意分辨探寻,十之八.九讨不到好,赵谨可没有这个好奇心,率先移开了目光,未见与她遥遥相望的人唇角上扬一瞬。 林骁步子略略加快,忽略旁人侧目,行至那五人包围圈——络腮胡的背后,连刀都未拔,仅是伸手轻描淡写地捏断其脖颈,尸体倒在“白骨”上,成为其中一员,另四个狗东西被骇得抖若筛糠,仿佛下一息就要黄水洒当场。 这怎么行,赵谨喜净,怎能让那污秽一摊脏她的眼?遂目光一扫,四个狗东西识相地憋住了,瘫坐在地。 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赵谨身上,藏匿着贪恋,林骁未说什么,仅踢开碍事的尸体,上前两步,牵住了比翼的部分缰绳,随后转身,余光不舍地粘着赵谨,她带着她一步一步走进军营,守卫低头避让不敢拦。 直到她们走远,营门口的乌云才散去,喧闹才复归。 有人低声细语:“刚刚那就是‘小煞神’?” “可不嘛,除了小煞神谁还有那等气势,我他娘的好像真瞧见了一堆白骨,而且刚刚明明太阳高照,咱这儿站太阳底下身上连点阳光都没有!” “太吓人了,他不会真有什么神通吧?” “谁知道,反正厉害得很,咱别惹就是。” “这小鬼儿倒霉呀,平时煞神要是不去操练都不出营,谁成想今儿个独自出来把鬼头儿弄死了,且算为民除害,就是不知那姑娘谁呀,小煞神很在乎的样子。” “心上人吧。” 对,心上人。 听到了满意的话,林骁不再分心关注藏在风中的细语。 走在杂乱的夹道上,途经一个个小营盘,被旁人偷瞄一眼又一眼,她们始终不言不语,直至将抵达林骁队的小营盘,林骁总算开口温声说了一句:“我的小营盘有给你留位置,营帐等物齐备,便随我去可好?” 她的嗓音不似从前嘹亮,变得低沉许多,肃声时更冷酷,温声细语时则带着一股子天然的深情。 赵谨莫名感觉耳朵微烫,晃了一下神,答:“可以。” 这一声两字拂过耳畔,在心间回荡,林骁同样敏锐觉察出与从前的不同,以前赵谨的嗓音虽温软柔和,但故作冷冽时也是有几分寒意的,尤其语气平平缓缓会夹带一丝阴寒,现在的话,温柔之上添了清灵,更加出尘,反而削减冷寒,多了淡雅疏离,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让人着迷。 林骁且甚是想看看她如今的容貌,不知与从前相比可有变化? 按耐住心思,她只想自己看,可不想让别人瞧见,虽说小七许是先她一步瞧见了,没关系,小七与赵谨相处时日没她久,不会有她熟悉赵谨的容颜。 少时踏入小营盘,其内不少人在对练。有人瞧见林骁,停手唤了一声“伯长”,抱拳一礼后和同样礼毕的对手接着练,并未好奇地张望。 其他人皆是如此,连祁臣乙等人都最多向赵谨点头问好。 可见林骁治军何等严明,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赵谨的桃花目中闪过几丝笑意。 未走多少步即至赵谨的营帐前——林骁今日通过王蛊感应知晓她将至,特地亲自搭建而成,里面的布置皆随赵谨的喜好。 赵谨欲下马,林骁没有上手扶,仅目光追随她,筋肉绷紧,若是她不慎要摔倒,她随时可以上前接住。 一如既往,赵谨没有给她发挥的机会,连行礼都是自己拿,不过给了她将比翼牵至马棚的机会。 这也叫林骁高兴,立刻着手去做,脚步甚急,令比翼不满地喷了下鼻,马蹄哒哒哒的。 飞快安置好比翼,这一年多惯是沉稳的林骁难得又有几分从前毛燥的模样,两三步赶回赵谨的营帐前,站定,出声询问:“我可以进去吗?” “进。” 林骁压了压上扬的唇角,耐着性子缓缓掀开帐帘,恰好赵谨坐在她亲手打造的书案前,正要摘下狐狸面具。 呼吸急促一瞬,她脱口一句:“等等!” 赵谨止住动作,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林骁先将帐帘绑好,冷静一番,回身上前两步,拉近距离,半跪在她面前,非居高临下,认真恳求:“能让我来摘吗?” 第155章 赵谨沉默片刻, 出乎林骁意料,她说了“随意”二字,且将捏着面具边沿的手放下。 林骁的手指缓缓曲拢, 心底着实不平静,喜悦混杂着不敢置信在心湖搅动, 掀起阵阵浪花。 她不敢深想赵谨是不是在慢慢接受她,既怕失望, 又怕克制不住日益汹涌的情意。 索性不再思考, 仅做。她站起来,不紧不慢地绕过书案, 行至她侧面,给足了她反悔的时间,然赵谨只是随着她移动偏头看着她, 无有丝毫反悔的意思。 林骁悄悄吞咽口水,极力抑制躁动的心, 她想让赵谨看到她这一年多的长进, 看到她的成熟稳重,怎奈单膝跪下,与她咫尺之隔, 愈加清晰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 感知到她就在自己面前凝望自己, 什么成熟稳重,什么抑制克制尽数抛到九霄云外,仿佛回到前年某个深夜, 一声“抱我”瞬间挑断她紧绷的心弦。 呼吸不自觉变得粗重, 林骁闭了闭眼,将情.欲压回去, 等炽热的心冷静下来,她才睁开眼,伸出手置于狐狸面具上,微微有点发颤,实在没什么出息,她扯了下唇角,催促手指顺着面具绳挪移至赵谨的耳边,中指拨绳一撑食指一勾,细绳脱耳,面具随着她收回手慢慢滑下,赵谨的容颜完全展现在她眼前。 第160章 林骁呼吸一滞,目光肆无忌惮地描摹她的模样。 描过柳叶眉,细细弯弯的隐约藏着丝缕柔情;描过桃花目,眼睫若鸦羽轻颤,眼尾非上挑,而是微翘,少三分媚,多三分纯,点缀着浅淡红晕,颇有一种欲语还休的意味,为羽睫稍稍遮掩的眼睛蕴着迷醉朦胧的深情,那一点泪痣又为这份深情增添一丝欲,格外勾人…… 星眸深了深,不舍地移开目光,描过她的面庞,白皙如旧,单是瞧着便知有多细腻娇嫩,无有丁点瑕疵,比之从前脱去稚气,更为精致俏丽。目光稍偏,落在她不点而朱的唇上,饱满玉润的唇瓣微抿,不干涩,但总觉得缺一分水润,像是在引人贴上去,咬一口。 彼此呼吸忽的粘触纠缠,原是林骁不知不觉身子前倾,额头将贴上她的额头,垂着眼眸凝视着惹人垂涎的唇瓣。 “你欲作何?”唇瓣稍稍开合,温热幽兰中似夹杂一丝甜味儿。 真的甜吗?林骁好奇,微微歪头,再往前凑近一点,若即若离,她动动唇,声音沉哑,泄出“亲你”二字,似乎擦碰到她的唇瓣,染上水润,又似没有。 “不许。”清凌凌的。 拒绝得干脆,却没有闪躲,甚至吐字时唇珠微触林骁的嘴唇…… 林骁眼神幽暗,稍稍露了舌尖,想舔一舔被她触碰到的地方,又怕会一发不可收拾违背赵谨的意愿,于是舌尖缩回,艰难地从牙缝挤出一个“好”字,慢腾腾地远离。 同时赵谨也转回头,看样子是不想再理人了。 无声笑了笑,林骁没有为难她,将还在手的狐狸面具放到书案上,接着起身,规矩地向她抱拳一礼,言之告退,随后不疾不徐地离开了她的营帐。 赵谨瞥了眼撂下的帐帘,面上神情淡淡,宛若刚刚什么都未发生,只是不经意地抬手揉了揉滚烫的耳朵。 * 赵谨归营之后,除了当天林骁给亲兵介绍了赵谨的身份,隐晦地给了他们警告,并隐秘地宣示主权外,与往日没什么不同,该操练操练,该休息休息,林骁没有如以前那样日日守在赵谨营帐外,容易给赵谨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把独属于她的营帐挪到赵谨营帐的旁边,两个营帐亲密地挨着。一开始没有如此做是摸不清赵谨的态度,见面后她发觉赵谨并不抗拒她的接近,自是怎么合心意怎么做。 且这样一来,她明面上未守着赵谨,实际上还是守护了赵谨,在亲兵的眼中也仅是伯长爱妻,而不是伯长被情爱冲昏头,什么都不顾,既不会减少军威,促使忠心于她的兵卒帮她断情绝爱专注前途,又能一如往昔护赵谨无恙,可谓两全其美。 对此,赵谨没什么异议,她到底是习惯了林骁守在近前,隔了一年多这个习惯都奇异的没有消失。 还有一个挺让人难以启齿的习惯,即是用饭有剩依旧会被林骁自然地解决掉,明明在蜉蝣路她从来不会剩下饭菜……应是冯兰婧会根据她的食量送饭菜,而已成年不再是“虎崽子”的林骁不知是否为故意总是多拿食物给她。 若让林骁回答,她会如实相告:以前是无意,只想让老婆多吃点,如今是故意,老婆用过的饭菜更加美味。 赵谨或许知道个中缘由,亦或许不知,然不管如何她与林骁都没有打破这一习惯的意思。 在军营的日子过得迅速而舒心,转眼维苏丽雅从峻阳回来,身后跟着许久未见的东馗愚。 他们回来的第一件事即召集众军师谋士前往将军营盘议事,赵谨自在受邀之列。 林骁遂将戴着面具的赵谨送到将军营盘,很有分寸地没有跟进去,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虎翼军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已经不能让她任性妄为,当然如有必要她不会在乎这些规矩和限制。 目送赵谨进了议事营帐,林骁未回自己的营盘,而是去找了营盘建在这附近的覃桑,他们曾说好若将军回来议事,他们包括林骁、覃桑、袁逸安与杜聪凑在一起也就即将到来的战事商讨一番,正好等赵谨出来,林骁可以接她一道回营。 算盘打得好,没成想议事营帐一夜了还是人声鼎沸,林骁不得不去操练兵马,只能嘱咐刘叔给赵谨准备些养胃好消化的吃食,而后带兵马出大营到其他山头操练。 议事营帐内,争执吵闹的人终于晓得疲惫而闭上嘴,端坐于上首位的赵谨这才催使王蛊解了“雷声不闻”的毒,丝毫不像其他几位坐在上首的熟人那般被吵得头昏脑胀,生无可恋。 维苏丽雅从打盹中醒来,掏了掏嗡嗡作响的耳朵,懒懒地道:“吵完了,有结果?” 旁边卫忠臣面露无奈,回答:“没有。” 顿了两息缓神儿,他总结道:“对于此次亡兴第一战——五国分别攻克兴五大边郡,乾阳须面对的右郡攻城事宜,诸同道拟定三策。一是劝说虎锋军联合北国飞腾军,让飞腾军非主力牵制左郡,主力随虎锋合攻右郡,虎翼军则负责拦截敌人的援兵。二是让虎锋作势不管右郡,去驰援北国或章国,迫使右郡出兵,再杀回马枪,一点点削弱右郡兵力,等敌人兵力不足再攻城,虎翼军主要是趁机包抄敌方出城兵马,断其后路,切实地吞没敌人兵马。三是虎锋如常攻城,虎翼军去帮北国尽快拿下左郡,再引飞腾军与虎锋合攻右郡。” 乍一听都不错,但若将敌我军情与我军目的放在前提位置,此三策皆虚。 亡兴第一战,不管盛国与罗曲派了多少兵马,单说乾阳、北与章三国,乾阳派出虎锋军九万与虎翼军九千,北国派出十万奴隶与五万部落兵,章国派出十万兵马,而三国的对手兴西边三郡——凤江郡、左郡、右郡总兵力九万,每郡三万。 看上去敌我兵力悬殊,哪怕是攻城战,在总兵力已达到敌方兵力三倍之多的情况下,依常理不须奇策也能按部就班取胜,但实际不可这般算,因为此战不过第一战,后面不知还有几战,若在第一战损耗太多兵力与粮草,后面几仗便无力再打,亡兴之谋自然破灭。 何况敌人未必没有援兵,若有援兵至少三万。而五国绝不会在算是试探深浅的第一战加派兵马。 是以第一战必须尽快取胜,而且必须是损耗较少的大胜,这也关乎之后几战的士气高低。 此三策虚就虚在依旧按部就班,拿兵力与粮草堆出胜利,且各有致命缺点。 第一策很是想当然,难道乾阳人让北国人来帮忙,北国人就会来帮?敌人又岂会忽视这般明显的兵力调动,怕是飞腾军主力前脚走,后脚它那些非主力就会被左郡兵马消灭,就算北国人帮乾阳人轻松拿下右郡,减少损失的也不是北国人,反倒北国人白白损失一批非主力兵马。这不但与北国利益不符,而且提出这种策略的乾阳可谓是将“死道友不死贫道”摆在明面上,两国必生嫌隙。 第二策必将耗时甚久,时间关乎粮草,与尽快取胜这一目的相背离不说,一旦敌人稍微聪明一点,即会要么拖着虎锋一起耗粮草(粮草极其充足的兴最不怕的就是消耗战),要么联合援兵将计就计反让虎锋或虎翼损失惨重,加之虎锋去援助两国总不能连样子都不做,肯定真去打才能钓出右郡兵马,那么虎锋必会有本不必要的损耗,可以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第三策更是可笑,虎翼军是奇兵,当行奇策的奇兵,虎翼军去帮飞腾军攻左郡,除了增加攻城的人数还能作甚?飞腾军作为此次兴西战场兵力最多的军队最不缺的就是兵力,虎翼军能给予的帮助几近于无,反倒可能因为虎翼的无序冲击飞腾军的阵型,搅乱飞腾军的布局,而虎锋军这边攻城仍是按部就班,损耗根本无法减少。 说到底,这些新加入虎翼军的谋士既未认清虎翼军的本质,又未将虎翼军当作决胜棋子,而是拿虎翼军当作不怎么好用的预备军来用,他们本身还是想要依靠正面对战来谋取胜利。 刚步入议事营帐时,赵谨便发现这些谋士眼高于顶互相吹捧,对她与其他三位比他们高一级的军师并无尊重,甚至因她为女子而面露鄙夷,足见这是一群不顶用的傲慢之人,结果真是不出所料,他们争论半天一夜就定出这三个连下策都称不上的计策,属实让人大开眼界。 偏偏这些谋士毫无自知之明,居然有人摆着一副坐等伯乐赏识的表情,问维苏丽雅:“不知将军以为哪一策最为高明?” “嗤!”懒散窝在椅子中的罗生斧实在没忍住笑出了声。 第156章 这一声嗤笑乍起, 三十一个谋士一同看向罗生斧,坐等伯乐的那位“千里马”更是面色胀红,对他怒目而视。 罗生斧丝毫不惧, 坐正几分,讥讽道:“这人呐有时候就得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别等旁人拿出一杆秤,才晓得自己轻于鸿毛。” “你!” “千里马”差点拍桌子站起来, 被他旁边的人拦住。拦他的这位谋士长得奇丑, 有一对大小眼,鼻子宽瘪嘴唇厚, 满脸疙瘩,其名郭嫌。 第161章 与其名相反,郭嫌很受一些谋士尊崇, 据说谋士之间曾举行过一场辨会,郭嫌舌战群儒, 把其他人驳得快要撸袖子和他拼命。会后, 郭嫌挨个向同道表达歉意,并予以对方认可,博得几乎所有人好感, 只有一人例外。此人亦姓郭, 名郭不百, 煞是清高,最是看不起拉帮结派,不愿同旁人结交, 且是一眼洞穿郭嫌的虚伪, 骂郭嫌诡辩卑劣,胜之不武。后来又有一些谋士回过味儿远离郭嫌, 但仍有不少人奉郭嫌为知己,这“千里马”马究就是其中之一。 郭嫌作拦,马究给了面子没有发作,不过面露期盼,盼着郭嫌替他出头。 他遂意了,郭嫌笑呵呵地开口:“鸿毛虽轻,但出于鸿鹄之身,自承鸿鹄之志,随风而行,一飞冲云霄,非凡尘之物,当俯视泰山也。” “我说斤两轻重,你辨所处高低,行,你爷爷就让你一阵吹毛的风,也让你鸿毛成精。”罗生斧不甘示弱咧嘴笑,“这鸿毛啊长在风上,就不说风不吹的情况,但凡这风往下吹,鸿毛都得落地,因为它如此之轻,还是无根之物,自是高低都仰仗这阵风,它就算成了精,风不遂它愿,它也做不成那鸿鹄,谁让它本就不是鸿鹄。反而泰山始终是泰山,有非凡之重,扎根于地,外物不可挪也。” “不可挪?君莫非不知愚公移山之典故,不知神兕(si)移山填海之神通?” “你要是现在把愚公和神兕请来,我可勉强信你一二分。” “君这是强词夺理?” “哎呦,说不过就开始污蔑人,真不知羞啊孙贼。” 二人再度吵开,吵得且与此次战事无关。维苏丽雅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继续打盹,赵谨同样闭目养神,对这吵闹充耳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罗生斧竟呼噜一打睡了过去,气得尚在诡辩的郭嫌神情龟裂,脸色阵红阵白。郭不百落井下石嘲笑三声。 真是不用睁眼看便可“见”此闹剧场面。 卫忠臣终于出来打圆场:“诸位稍安勿躁,这鸿毛轻重想来诸位心中自有见解定论,我等还是抓紧来商量正事为好。” “正事好说,三策择一高明即可。”郭不百自信接言,他是第二策的献策者。 第一策出自郭嫌及其同道,第三策出在不喜郭嫌的另一派。 尽管这三方互相不大对付,但对于郭不百的话皆或颔首认同或出言附和,显然他们根本不觉着这是三个半斤八两的馊主意。 卫忠臣如鲠在喉,无言以对。 最终还是脸都笑僵的东馗愚出面,让众人先回去,将军需要时间仔细考虑。 谋士们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出“将军是不是睡着了”的鬼话,权当她是在闭目沉思罢。 等人走得差不多,仅剩上首四位军师与东馗愚以及将军时,赵谨和维苏丽雅以及罗生斧几乎同时睁眼,无人真的在睡觉。 “所以,何必招他们进来呢,东馗先生。”陈瑜双目发直,生无可恋,语气蔫蔫。 “某这是没办法,虎翼九千人分出三十多个队,总不能也把诸位掰成三十多瓣使。” 此事他们自是清楚的,只不过在经过一番对耳朵的摧残之后总要抱怨一两句。 “唉,大战费兵,虎翼军若兵力仍如从前一样少而精,恐怕就真要做那为风左右的鸿毛了。”卫忠臣叹息。 “没事儿,这一场仗过去,虎翼军才是真的壮大,总不能因为某些臭虫,连玉石都一块扔出去。” 罗生斧言下之意,现在的虎翼军兵力是虚的,等战场把臭虫筛掉,留下的玉石才是真正能壮大虎翼军的兵力。 陈瑜皱了皱眉,说:“难道不管害群之马,单等着打仗时借敌人的刀来清我军的蛀虫?” 话音落,一时无言,似乎是默认? 确是默认。开战前本就人心浮动,若此时大举清理蛀虫,会有损士气,动摇军心,若不抓错处就把害群之马除掉,会让其拥护者以及其他不相干的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以致战战兢兢无法上战场。而害群之马又非蠢得不可救药,他们不会给上位者严惩他们的机会,一些小错可以往下推,并且欺软怕硬识时务。 像林骁大庭广众之下把鲁胡子杀了,其背后靠山不管是那伯长还是千夫率都不敢来找林骁要说法找面子,原因无他,林骁既有远超他们的武力又有远超他们的军中地位,立的功更是他们拍马赶不上,何况要不是在凤尾西南大肆杀兵匪,她的军级可不会比他们低,且她杀同袍向来有正当理由并毫不手软,这些人着实不敢在她面前逞威风。 话虽如此,却非是完全无法对付或利用这些害群之马。 赵谨开口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无法铲除,但可以集中。” 几人一怔,陈瑜说:“赵军师的意思是,把这些军中蛀虫都集中到一起,而后再派他们去送死?” 说完他又为难地接一句:“我等纵然能找出一些害群之马,可有些人未曾原形毕露,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这要如何区分?” “让他们自己选呗。”罗生斧打了个呵欠,懒散地说,“赵军师不是说了,人以群分,觉着郭嫌是个好人的,估摸着不是和他臭味相投、一丘之貉,就是过于天真愚蠢,都不适合咱虎翼军。蠢过头的要是侥幸没有被臭虫害死,没准能得到一番成长,把脑袋里的水倒干净。死了也就死了,识人不清,怪不得旁人。” 很残酷,然在以命相搏的战场,仁慈才最为害人。 “可以,稍后吩咐下去,让兵卒重新选领首。选之前把伯长千夫率谋士什么的都叫到本将军的营盘空地,让他们背军规去,省得他们碍事。”维苏丽雅的怨气都要凝成实质。 可见平时没少受这些害群之马的气,偏偏此战需要兵力,维苏丽雅无法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连罚人都得收着,除非对方蠢得来找死,否则不能太苛刻,况且某些狗东西狡猾得很。 此事定下,接下来得继续商议攻城之策。 赵谨心中已有谋算,另三人亦然,遂一个个来说。 卫忠臣先起了头,惯常地将敌我军情简单复述:“兴西三郡驻将皆为东方氏族将,分别是凤江郡丁表、左郡冯有道、右郡徐犀,兵马大抵由五千亲兵、一万五千常卒、一万预备兼辎重兵合为三万大军。兴国因数次战败而缺少久战之兵,这些兵马有的是素练之卒有的却是赶鸭子上架,是以其战力小于其兵力。而虎锋军是由上将军廖封与上将军谭稹分别统率三位将军四万兵马,加上薛氏家主心腹屠仲所率一万氏族兵,合九万大军。这第一战,依我对虎锋的了解,应是由两位统帅中的一位统领四万兵马参战,其余兵马蓄势待发……” 这几年兴国细作频出,为了避免没开战就泄露军机,峻阳那边最多的安排就是调兵遣将,制定战略目的,让各位参战的将军互相磨合,并无更具体的安排,而磨合期间诸将之间热火朝天定的谋划很难说是真的,是以连东馗愚都没法提前打探出虎锋军具体行事策略,只能靠猜友军的谋划,再想办法配合。 卫忠臣的谋策比较中规中矩,即虎锋军三面攻城吸引敌方兵力,几日甚至十几日后等敌军松懈了对没有兵马的那面城墙的戒备,虎翼军派精兵攀登城墙潜入,杀敌将开城门。若顺利半月就能破城。 “卫军师的计策不能说完全行不通,只是一旦敌军故作松懈,使了一招引君入瓮,派出的虎翼军精兵不仅会全军覆没,我军且会打草惊蛇,再想潜入城内斩将就难了。”陈瑜稍作反驳。 卫忠臣点点头,俨然他也晓得此计弊端,示意陈瑜接着说。 “我的计策同样是需要潜入城内斩将,不过我们需要提前部署……” 简单说,陈瑜的计策就是借已与乾阳暗通款曲的司徒家门路,将由虎翼军精兵假扮的辎重兵安插入右郡,在开战前会有辎重兵运送军需流动,开战后就不会了,最后一拨运送军需的辎重兵大多会留在郡城,虎翼精兵赶最后一拨即可。之后只要等到合适时机斩将开城门就能取胜,他估算的亦是半月破城。 “小陈军师还是稚嫩了点,司徒仅仅是把乾阳当作退路,假如第一战就找司徒帮忙,他们怕不是要以为乾阳是花架子老虎,色厉内荏,那司徒还会把宝押在乾阳吗?八成即刻‘弃暗投明’,把咱的精兵扣下,把那司徒鹏舍弃。” 罗生斧直起歪倒的身子,胸有成竹道:“还是听听罗某之计罢。” 第157章 罗生斧的计策有点意思, 与从前不惜一切代价只看重结果的计策不同,这一次他计算了得失。 “右郡四面都有宽且深的壕沟,虽未引水, 但东馗先生不是说了壕沟内布满木刺,我军与友军要是想强渡, 必会付出不小的代价,既如此, 要么解决木刺陷阱, 要么填了壕沟,要么把敌人引出来。” “火攻。”卫忠臣与陈瑜异口同声。 “还得有火油与风助。”罗生斧嘴角挂着恶劣的笑, “难得有傻子埋那么多木刺,不放把火属实说不过去。” 第162章 这火一放,不仅木刺尽烧, 火焰围城也会极大地打击敌方士气。如果敌人想灭火,最好的办法是把挖壕沟的土推回去, 但若有风助, 必将让敌人折损不少人马。我军只待火被敌人扑灭,再放一波箭雨,紧接着冲锋便能将敌人尚未归城的灭火兵马收割。有无风助可以预测, 遇不到也无碍, 只是敌人大损与中损的差别。 关于对付这壕沟的办法, 就连赵谨都想不出比火攻更好的计策,她唯一能为此计锦上添花的是确保天时有利。 “过了壕沟,我军便在右郡四周铺干草, 持续火攻, 敌人灭一次火,我军就点一次火, 打压敌军士气,让他们见了火就惧怕,就忍不住去扑灭。若他们疯了出城主动来打以逸待劳的我军更好,若仍保有一定理智,则须虎翼军出动。白日三面放火,留一面让虎翼军去攀登,就让那些臭虫为先登,精兵在后。若敌人没有提前做应对,则精兵跟上,若臭虫挨了打,精兵看情况再决定进退。退了没事,多来几次,让虎锋军出点死兵,使敌军将注意全集中在火与无火的城墙,这时我军就从地道侵入右郡,地道在敌人被火吸引注意时挖即可,想来有将军在用不了多久。” 罗生斧的笑容愈加猖狂,要是让敌将瞧见约莫不用打仗就得气死。 “此计甚妙。”卫忠臣捋捋胡须,率先予以认可。 接着陈瑜有点别扭地说:“虽然不想承认,但今次的确是你的计策更高明。” 维苏丽雅与东馗愚同样无异议,仅剩下赵谨未表态,众人遂看向她,罗生斧且变得严肃正经,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紧张与期待。 上次凤尾西南争地战,罗生斧被她一通否定,他当时是心服口服,但做军师的哪个没有好胜争强之心,哪个不想得到更强者的认可。就是稳重随和如卫忠臣也是有这份渴求认可之心的。 赵谨看向对面的罗生斧,在众目睽睽之下微微颔首,道:“你的计策可行。” “呼……”罗生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重新舒坦地窝在椅子中,仿佛刚刚的正经端坐是假象。 “哎,赵军师肯定有后话。”坐他旁边的陈瑜看不惯他这懒散模样,泼起冷水。 罗生斧冲他挑眉咧嘴一笑,懒懒一言:“我自然晓得,可我起码谋策有成,你嘛,啧啧。” 陈瑜磨了磨牙,好涵养地没有和他互骂起来。 何况赵谨已然再度开口:“你等可否清楚此战敌人的目的?” 这问题问得微妙,敌人目的不是取胜还能是什么? “不对。”陈瑜反应过来,“敌人根本没法取胜,此战我军和同盟国都出动了他们无法对付的兵力,他们顶多能拖延败北时间,绝不可能打赢五国合盟军。那么敌人的目的就是……” 罗生斧抢话:“尽可能削减我军兵力与粮草,乃至拖垮五国,使同盟破裂,亡兴之谋破灭。” “这样一来,敌人最希望打得是持久战,可右郡必然会被围城,他们的粮草与兵力补给从哪里来?”卫忠臣的话点出关键。 丰州粮草不缺,但边郡存粮有限,想打持久战,短则半年,长则数年,战时没法耕田,只能耗粮,无补给,粮草早晚耗光。同理,想打持久战,守城兵力也必须得到补充,不然五国大可以为省粮草而多耗兵,尽快拿下边城。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维苏丽雅轻笑道:“这兴人倒是颇有我大漠子民的风采。” 大漠建筑多在地下,地上的不过冰山一角,是以大漠爵玛人最擅长在地下施展才华。 “并非兴人善用地下战术。”东馗愚难得插句嘴,“而是今次作为兴国防守战略统帅的阎济好当地龙。” “你把我大漠子民一道贬损了。”维苏丽雅目光幽幽,似笑非笑。 东馗愚向她抱拳赔罪,笑说:“某非此意,大漠爵玛是真正的地下之龙,阎济嘛,只能算是地龙(蚯蚓)。” 此非刻意贬低阎济,爵玛人的掘地之才就像丰州之人种地之能一般是血脉流传,是骨子里带出来的,他们对于如何更高效于地下做工有着相当高深的见解,而阎济大抵只懂得埋头苦掘。在找地道或地室这一方面亦无人能出大漠人之右。 言归正传,敌人明显有地下运粮运兵的通道。 陈瑜遂言:“既然敌人有地道,我军可以直接劫其道而行,趁敌人忙于救火时潜入右郡,斩将开城门。” 其他人未驳,看来都是这个意思,唯有赵谨驳之:“如此行事,虎翼军伤亡不会小。” 闻言,陈瑜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赵谨则作了解释:“为避免敌人发觉而不能达到偷袭之效,虎锋军肯定不能调动,那便只有虎翼军能做此事。可敌人既能借此地道补给粮兵,乃至必要时撤退后方,又如何会松懈对地道的防备?地道许会被劫,敌人怎会想不到,况且凭将军当初于凤尾西南展露的地下本领,阎济岂会忽略,恐怕有天罗地网正在那地道出口等待,我军从地道侵入无疑是自入其瓮。” 话音未落,罗生斧神色微变,一下子坐正,急切问:“那我军掘地道之策岂非也危险重重?” “是。”赵谨说,“若我所料不差,巡城之人会日夜接替,不放过任何死角,不露丁点破绽,哪怕城外变故再多,这拨人都会雷打不动地巡城,且身携能作响之物。” 得了准话,罗生斧闭上嘴,叹息一声,瘫回椅子中,陈瑜和卫忠臣亦相继轻叹。 这声叹是自愧不如与又一次败北的不甘之叹,也仅是如此,由嫉妒而生的恶意这三人不会有,亦不屑有。 三位军师都郁闷不言,东馗愚遂主动搭言梯,问:“不知赵军师可有法子破局?” 赵谨轻描淡写道:“三步达成可大胜。一,火攻右郡与兴外围兵寨……” 边郡之后是阎济所建兵寨防守圈,乃第二战五国合盟军要面对的难题,右郡的补给应都来自于最近的外围兵寨。火攻外围兵寨既是给来日的敌人找点麻烦,又是吸引对方注意,同时给予右郡兵卒压力,让他们无援军可指望。自然火攻兵寨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把装火油的囊与硝石分别绑在箭矢上,放箭雨入兵寨,囊破洒火油,硝石坠地砸火花,这火就起来了。再不济把干草扔进兵寨前壕沟点火亦可,只是直接烧寨比这样做更能吸引敌方注意。 “二,寻地道,从地道中间侵入,劫右郡地下粮仓,留信,嘲弄敌将并给非氏族兵指一条生路,而后将地道毁掉……” 此举乃釜底抽薪,把右郡兵卒的后路断掉,予他们绝望,再予他们希望,挑拨离间氏族兵将与非氏族兵将,使之猜忌内斗,不论是否自相残杀,最终控城的都只会是非氏族兵将,因为他们人多且无有地位,一旦被猜疑或争斗时见血,除了投降求生再无活路,他们会期盼五国合盟军把兴国其他土地都打下,这样他们及他们的家人都能活命,没准还会立功,摆脱最底层平民的困境。 “三,劫粮仓前依罗军师之计火攻右郡,可适当派害群之马去攀登城墙做障眼法,劫粮仓后不再放火,仅围城,直至敌人投降。” 劫粮前放火是疲兵骇兵,使之时刻心神紧绷,草木皆兵,劫粮后不再放火仅围城是表明乾阳接纳降兵的态度,同时卸去外部压力,让敌人专心内斗。在后路断绝,粮仓被劫,无法补给,内部仇视猜疑,紧绷得不到缓解的情况下,再老实保守的人都免不得要疯魔,都得想法子拼一条生路,围城的乾阳兵马是生路,他们就会投靠乾阳。 当然,如若右郡守将是个一视同仁,对所有兵卒都真诚相待,军中威望极高的仁将尚有可能破赵谨之计。 可惜出身氏族的人骨子里自带傲气,此乃地位悬殊而诞生的天然之质,非后天教养可完全抹除。 尽管兴国吸取前一战的教训,特地选出没什么特别喜好与性格缺陷的守将来守郡,以避免再像李青与贾昂那样被人看破本性玩弄利用,却忽略了地位与不公更是攻心利器。 或许阎济能意识到这一点,然平民出身的他已是得了战略统帅的位子,又怎能处处安排同他一样出身的将领坐要位,不说兴国没有那么多未加入某一氏族麾下的平民将领,就算有,氏族也不可能眼睁睁看平民势力崛起,看他们把氏族的功劳抢走。 此战,赵谨的谋策一出,胜负即已分。 她甚至没有费心思准备备策,因为此策最大的变数在于兵寨会不会出兵强行给敌郡开辟补给之路。赵谨可以肯定地说不会,只因“铁壁”卢徒已亡,阎济这“铜墙”是兴国求生的最大倚仗,兴国上位者不会允许阎济再做可进攻的守将,只会强迫他成为卢徒的替身——完全防守的守将,是以他的所有策略都会偏向于守,如强行补给边郡这种冒险之策,阎济根本无法施行。 就连常之仲都没法插手干预战局,一来他在前年损耗颇大,在天道规则十有八.九趁虚针对下,一年时间恢复不了多少,二来五国亡兴战是六个国家国运王运的对抗,他帮兴就得侵蚀五国之运,除非他心存死志想在耗光自身之力后被天道与规则弄死,否则绝不会这般做。 第163章 众人听了此计无不赞叹认可,即使此计耗时至少一月也是瑕不掩瑜,等劫了右郡粮仓,占领边郡附近县城,还愁粮草不够吗? 兴国要是狠到把这附近县城的粮食都抢走,那兴国百姓还能替兴国打仗吗?顶多征粮征得多一些,但到底还是得让百姓能吃饱的同时有点安身立命的余粮,毕竟兴国存粮甚多,你借口粮库告急或怕百姓的粮滋养敌人而强由国来保管,百姓保准直接投降献城。五国先前可不傻,皆管着将士的手,没有大肆劫掠兴国百姓,兴国百姓不会为将他们当牛马随时可抽打舍弃的兴国效死。 而赵谨还嫌给兴国添堵不够,悠悠提议:“若有余力,可助友国一臂之力。” 即是把凤江郡与左郡的后路也给断掉。 第158章 林骁操练完归营, 晌午已过,她通过王蛊感应,知晓赵谨在营帐, 不知她何时回来便没有去打扰,而是在用午饭时问刘叔赵谨可有吃些东西, 得了肯定的回答,满意地点点头。 饭毕, 休憩一个时辰, 而后将开始下午的操练,直至傍晚才能回来。林骁一边走向自己的营帐, 一边想着晚上回来前可以给赵谨猎只兔子,她昨日找到了兔子洞。 正思量着,突然有亲兵跑到她跟前, 抱拳行礼道:“伯长,将军让所有队率与谋士前往将军营盘。” 林骁皱眉。 “军师不用去, 将军说军师劳累就让四位军师好生歇息。”兵卒很有眼力见地作了补充。 眉头舒展, 她拍拍兵卒的肩膀示意他不必跟随。 兵卒恭敬地抱拳应“是”,旋即告退。 林骁则脚步调转,往营外去, 路过赵谨的营帐时停顿, 竖起耳朵听了会儿营帐内清浅绵长的呼吸声, 她唇角上杨,满足地再度迈开步子,很快离开营盘。 将军营盘内, 三十一个谋士, 三十五个军级不等的队率已齐聚,但将军尚未到, 据其亲兵说是打盹未醒,吩咐他们多等一会儿。 众人没意见,按亲疏远近聚集在一处攀谈。林骁自是与数年交情不变而情同手足的覃桑凑在一起,袁逸安这个和他们同样亲近的被杜聪拉走,正与陈肃探讨什么事,他们三个自打加入虎翼军关系就一直很好,邓之行反倒孤零零地被排挤在外,此时他正坐在角落望天。 估摸着他们同样注意到了邓之行的不对劲,怀疑他身份有问题,盖因没有证据,谁都不能确定,便谁也没有说出来,仅不约而同疏远罢了,本身平日里皆忙于操练兵马,没什么闲工夫去维系交情,故疏远得煞是自然。 如同林骁与郑直、王踵武在寻杜一战之后就不再有多少往来,顶多有时会合作完成一二任务,彼此间尚余些许默契,但更多的是生疏与客气。 现下她再回想以前三人同行的光景已是不真切了,当初曾戏言“兄弟没得做”,可谓一语成谶,他们三人兄弟情谊随时间淡去,最终成了略显熟悉的同袍。 林骁心里惆怅,却无多少伤感,大抵是很早以前就冥冥之中有预料,心下早已接受了罢。 虽是如此,她还是寻找了一番郑直二人的身影,未几寻到了王踵武,他倒是没怎么变,仅长高壮实了点,给人的感觉依旧温和宽厚,就是没想到曾不愿做领首的他也成了一个队率。 他旁边那个比他矮一些的人应该是郑直? 林骁仔细辨认一番,确定了就是郑直,可她分明记得郑直是一个活泼有朝气的人,怎么如今整个人显得阴沉颓唐? “你在看郑直?”旁边的覃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 林骁微微颔首,说:“嗯,他和以前很不一样。” “他这一年都是这样,一看你就是相思成疾,除了练兵和相思,旁的人与事都不大关心。” 林骁默了下,既不尴尬也不觉有什么不好,甚至理直气壮,她想老婆怎么了,没耽误过正事,也就偶尔太过思念没胃口吃饭,晚上偶尔睡不着觉,打坐偶尔不如意,以及偶尔做个噩梦什么的,她可以打拳攒内力提精神,不会影响什么……大概有一点影响,她这一年脾气不太好,不然“小煞神”这名号也不会传出来。 “她回来了,我不必再相思。” 言下之意可以关心关心旁的人和事了。 覃桑轻笑一声,不置可否,给一无所知的林骁解惑道:“你应是晓得郑直有一个心上人。” “知道,小花。” “嗯,就是这姑娘,她在去年投井自尽了。” “怎么回事?”林骁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覃桑,蹙眉问。 “前年年底武阳王收拾了陆白氏族和秦茂一党后,连带着与这两股势力交好的官吏一并敲打,不少人被贬官罚俸,其中就有一个都官被贬到了你家乡逢於(wu)一带……” 说来林骁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家乡是逢於县管辖下的村,她这几年没什么空闲回去,只是照常托人给姑姑他们送去足够的粮饷,等抽空她得回去看看。 思绪一瞬,她继续听覃桑说。 “被贬的狗官常欺男霸女,一经遭贬收敛了些但不多,为了做表面功夫,‘纡尊降贵’到乡里微服私访,无意间碰见在田里浇水的小花姑娘。当时小花姑娘已经与郑直定了亲,只待郑直回乡礼成,结果小花姑娘那对父母不当人,在狗官拿出金砖后把小花姑娘卖给了狗官,还主动拿迷药药倒她,之后的事不用多说你也能猜到。” 林骁确实能猜到,以至于火气上涌,她平生最恨这种强迫女子的畜牲,恨到想把这些狗东西千刀万剐。她压着火,又问:“郑直回去有没有送那狗官上路?” “没有。”覃桑微叹,“他心有怯懦,某且听说其父母跪在地上求他不要为了一个女子去得罪地方官。纵使他再恨,只要狗官一日是地方官,他一日是区区五伯长,一日为全孝道,就一日无法替他未过门的妻子报仇。” 林骁闭了闭眼,理智上能理解郑直的选择,感情上她想骂他孬种,要是换成她,她哪怕担上不孝骂名也不会什么都不做,做了就不会甘心只把狗官大卸八块,会连带着其子孙后代,包括将之贬到逢於的武阳王都恨上,必会千百倍报复回去。 当然,她永远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赵谨或她自己身上。 闭目拾掇一番心绪,待星眸睁开,怒火已收敛,她向覃桑打听其他“熟人”的事。 此熟人自不单是与她关系尚可的,更多的是与她关系差到互相敌视的人,之所以打听他们的事,纯粹是当下有空,索性未雨绸缪,省得在战争中莫名其妙遭到来自友方的打击。 覃桑明显了然她的意图,先挑着和林骁最不对付的三个人说:“陆氏灭亡,燕松青再不可能有恢复氏族身份的那一日,乃至他此生无法成为新氏族,因为他一旦跻身氏族阶级,必会被彻查底细,进而发现他疑似陆氏最后的血脉……” 听到这儿,林骁稍作打断:“等等,他这身世应该不少人知情,居然躲过了武阳王对陆白氏族男子的斩草除根?” “没有证据能证明他是陆氏的血脉,其母乃陆氏旁支庶女,地位本就不高,在出了意外嫁给一平民后,陆氏旁支为了遮家丑,给其母安排了一个私奔后坠马车而亡的结局,当时消息传得很广,知道的人不少,假的遂成了真,何况连陆氏旁支族谱上都将其母除名。唯一能证实燕松青为陆氏血脉的人只有其母,可其母在去年病故并被燕松青火葬,其父则是伤心酗酒而亡,如今已无人能证明他身世有异。他又身在屡屡立功的虎翼军,武阳王不可能凭流言蜚语把他杀了,顶多不给他跨越阶级的机会。” “这未免太巧。”林骁怀疑燕松青父母之死皆是人祸,倘若是,谋划者九成九是得利的燕松青,那么此人将比她所预料的还要危险数倍。 “是很巧,但没证据,猜测就只能是猜测。他这一年且是一改往昔清高模样,十足地平易近人,亦不再拿同袍做立功的垫脚石,反而乐于助人,在军中颇有些声名,愿意追随他的人很多。” 林骁眉梢微挑,低声道:“我怎么觉得他别有图谋,不像是单纯收买人心方便以后自立门户。” 覃桑同样低语:“的确,燕松青这两年过于谦虚低调,若非某有意搜集军中各方消息,根本注意不到有上千人,不包括燕松青的手下兵卒,都将他视作好友,愿意为他两肋插刀。之所以他明面上声名不显,好名声仅在暗中流传,是因为燕松青主动要求其他人莫提其善,令那些被蛊惑的人更为尊崇他。” 上千人……一人要是再有一二亲友,岂非有三之一的人会听从他的吩咐,这要是想在战时捣乱,虎翼军怕是要遭重创,更甚者会影响战局胜负。 思及此,林骁眸光暗沉,难免有一瞬思量暗杀燕松青是否可行,一瞬后压制冲动,冷静复归。 同时覃桑劝道:“莫冲动,林骁。燕松青暗中所为,某都能知晓几分,遑论将军与教卒。” 他未将话说完,林骁却明白他的意思,留怀有异心者在军中并非完全是弊,也有利,比如最常用的反间计,用得好能让听信假军情的敌人一败涂地。她且想到当初在凤尾西南的时候,她曾告知赵谨军中有奸细一事,赵谨让她不必多管,约莫不论是燕松青还是邓之行的异样,她心中都有数,不过林骁还是打算回营后告知她一声,亦是借这个机会和她多相处一会儿。 第164章 将思绪扯回,林骁又从覃桑这里了解了纪凯云、项卫和秦之荣的情况。纪凯云这两年不似以前那样暴躁,对旁人已少有杀意,起码和现今的林骁没法比,性子倒是一如往昔的恶劣,在军中得罪的人不少,没有追随者,孤狼一个,屡遭排挤,现在是邓之行手下最普通的一个小卒,混得相当惨。秦之荣与之相反,以厚待麾下兵卒而有几分名气,却没有做队率,而是依旧待在杜聪麾下,常向杜聪请教为将之道。 最让人始料未及的是项卫,他在去年秋日归乡,被人刺杀而亡。 第159章 项卫的死非是出于什么阴谋, 而是他自作自受。据覃桑所打听到的,林骁曾以孟驰的名义给他组内亡故四人送去的,足够那四户人家省着一些过活五年的粮饷有半数被项卫借走。那四户人家与孟驰关系不错, 粮饷又是“孟驰”所赠,故而孟驰的好友项卫来借, 他们没有防备就将银钱借了出去,殊不知项卫沾染了赌这一恶习, 银钱尽数送给了赌坊, 以至于那四户人家有人重病急用钱而找他讨回时,项卫不单理直气壮没有还, 还借着醉酒把来要钱的人打了一顿,下手无轻重,把那人直接打死了。 被打死的人本就是在兄长战死后与老母相依为命, 有林骁给他们送的抚恤粮饷,他们做了个能糊口的小生意, 若非老母病重, 借出去的钱他们就没想着能拿回来,当时会借也不仅是因为孟驰,还是因为项卫虎背熊腰杀气腾腾, 他们是怕了才会痛快地拿钱消灾。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这枉死的孝顺儿郎根本不会去找项卫, 更不会命丧其手,其母亦不会悲痛欲绝随他而去。 偏偏项卫身负军功,里正平时对他点头哈腰, 这不过害得一户人家家破人亡, 哪里需要小题大做,项卫且把所有的错推给除了第一次来送粮饷, 而后为了不碍他们眼从未再来过的林骁身上,直言要不是孟驰被林骁舍弃,他不会没了兄弟,成孤家寡人,走错路连拉一把的人都没有,以及要不是林骁假惺惺送这么多粮饷,他根本不会起贪念想靠这个在赌场博一个发达来日。 那等厚颜无耻的下作模样,单是听旁人描述林骁便觉着作呕至极,何况是亲身所见的另外三户人家,他们约莫既惊恐又愤怒,在某日晚项卫喝得烂醉的时候,三户人家的男子合力把项卫杀了,项卫烂醉如泥连反抗都没有。 之后这几户人家找到了里正相威胁,里正是个趋利避害的主,不愿担事,项卫在他管辖之地被乡里黔首刺杀对他而言是个大麻烦,但要是项卫死于外来的仇家,这大麻烦就会变成小麻烦,里正自会选择后者。 覃桑会这般了解项卫被刺杀一事,是因为虎翼军集结日已过,项卫仍没到,需要人去确认情况,覃桑觉着有猫腻便自告奋勇亲自去了一趟。项卫死得不无辜,覃桑就按照里正的说法将此事就此了结,至于项卫有没有入土为安他是不会管的。 “某啊,最是疼爱‘孙儿’了。”语气颇含几分促狭。 林骁无奈一笑,她之前不小心把“爷爷”叫出口,覃桑便偶尔这样调侃她。 刚说完项卫的事,将军就顶着一副睡不够很不悦的表情露了面,坐在亲兵搬来的椅子上,命众人背军规给她听,莫名其妙又让人无法违抗其令,于是背诵声嘈嘈杂杂,快慢皆有,毫无配合,如同一群乌鸦在嘎嘎乱叫,竟又把将军催眠了?! 林骁与覃桑对视一眼,皆了然将军的用意,对没有他们这些队率谋士在的营盘正发生之事多少有些猜测。 一个时辰后,将军亲兵跑到将军旁边,没有汇报任何事,将军却睁开了眼,站起身拍拍手让众人停下。 背得相当敷衍的众人立时住口,望着将军。 “本将军体察兵情,发现军中不少兵卒对领首有所不满,于人和不利,故本将军特地给了所有兵卒一个重新选择领首的机会。如果有兵卒想自立一队,本将军也准了,不过其所能统领的兵卒最多是军级的一半,也就是伯长最多只能统领五十人,千夫率最多只能统领五百人,并且新队率所率领之队为其原本所在之队的附属,必须听从原队率的调遣。” 换句话说,新队率是原队率的副将,可以领兵,比起一个小卒的话语更有份量,行事更不受拘束。 林骁立刻想到了姜商,他九成九会借此机会慢慢脱离她的队伍,这的确是个好时机,她预测会有不少兵卒投奔她麾下。不是她自大,她可是虎翼军元老,得将军赏识教导,又屡次立功,治军严明,从不克扣手下粮饷,不会苛待手下,跟着她能吃肉喝汤,不容易死,起码剿匪一事上别的队伍兴许会减员,但她的队伍向来全须全尾地回来,最重要的是她不怕惹事,不会手下兵卒挨了欺负,她不护短还让手下忍忍别惹事。她唯二的“缺点”是护短得很理智,要是手下人犯了触及底线的错误,尤其是强迫欺凌女子之类的事,她清理门户时绝不手软,以及对儿女私情比较看重,完全是对老婆百依百顺、唯妻是从的那种人。 对于兵卒而言,这两个不算缺点的缺点实在不能把他们劝退。哪怕她麾下的人除了姜商都不会离开,来投奔的人注定没法成为她的手下,也会有不少人前仆后继,大不了退而求其次先成为她手下的手下,这样来日林骁要是再招兵,他们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然有姜商这半步将军的人在,最终能加入林骁麾下的人估计不会剩多少。 林骁并不反感被利用,当初合作时她就与姜商说开了一切,姜商且不是冷心冷情的人,以后他们两军会在一定程度上互相扶持。 思绪止,她冷眼看着郭嫌等人被这平底惊雷砸得急赤白脸,不少人高声喊“将军三思”,“恳请将军收回成命”。郭嫌还痛心疾首地说:“临战在即,突然改换领首,将士默契不足恐无益于战事啊!” 怎奈维苏丽雅是说一不二的将军,而不是会和底下人好声好语商量的将军,被吵得烦了,她直接外放威压,把这些吵嚷不止的家伙骇得张不开嘴。 “行了,本将军已乏,都回去罢。”撂下一句,不管众人是何脸色,她自顾自地打着呵欠往营帐走。 林骁几人没急着走,本是想瞧瞧郭嫌等不满的人会不会失态显露什么,可惜这些家伙谨慎得很,比林骁几人先走一步,走时莫名地瞅了他们一眼。 回到营盘,不出所料,众兵卒皆集中于营盘空地列阵站好,兵阵旁且单立着一个刘叔。祁臣乙与于世望出列,向在阵前站定的林骁抱拳行礼。 祁臣乙先言:“禀伯长,姜商已离队自立,招五百兵成队,作我队附属,稍后他会过来与伯长相商事宜。另,庐县兵五人俱在。” 未提伯长亲随与西阿星,因四人跟定林骁,非不可抗力不会离她而去。 接着于世望说:“伯长,繁邑兵七十人皆在。” 最后刘叔道:“伯长可安心,辎重兵十八人亦无人离去。” 至于赵谨,她既答应待在林骁的队里便不会轻易出尔反尔,林骁且能感知到她在营帐。 事实上,赵谨在她身边才是她心安的根本。其他人倒不是不重要,只是他们离去,林骁会难过,却不会痛苦,而赵谨假如离开她加入旁的队伍,林骁怕是会嫉妒到发疯,整日浸在苦水里不可自拔,然后做出一些无法挽回的事。这可不是夸大,她可以接受赵谨不涉情爱,但绝对无法接受赵谨不给她当老婆而嫁给别人,她肯定会忍不住顺从杀心把情敌通通干掉!换队尽管不是嫁娶,可林骁小心眼,依旧会坚定地不允许,并适当疯魔。 倘若赵谨知晓她的想法,既不会害怕疏远,亦不会动容,只会觉着与她重逢时的感觉不差——某人当下本性阴不阴暗真不好说。 言归正传。 林骁的百人队,由繁邑兵七十人与庐县招的一个伍加上林骁的亲随三人与师傅,还有已经离队的姜商,再算上她自己,共计八十一人为作战之兵,剩下十九人为非战之兵,军师赵谨,火头兵刘江、刘语儿父女,以及刘江的徒弟五人,医师谧,工匠老邹,裁缝谢姨与她女儿谢灵灵,法算兼通粮韦士子,股肱也就是专门管安营扎寨、建防御工事、打理营寨的辎重兵六人。 乾阳有规,将军以下在计算统率兵力时必须算上统率者自身,是以在姜商走后,林骁队中仅有一个待补的空缺。 林骁问祁臣乙:“可有人欲补此缺?” “回伯长,有。”祁臣乙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人很多,有争执?”林骁猜道。 “很多,也有争执,已通过比武解决了。” 那还有什么……难道人选很让人一言难尽? 林骁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带我去看看。”对祁臣乙说罢,她扫视一圈立如松的亲兵,下令道,“虽事出有因,但每日操练不可懈怠,眼下无法出营,当绕营盘奔走百圈,喊号……” 想到赵谨或许仍在睡,林骁说:“免,此次操练为消声奔走,脚步轻而迅,队伍齐而不散。于世望,你为监督。” 第165章 旋即在众人要喊声齐应前,林骁及时抬手免了他们的应声。 众人或不解而暗好奇,或明白而笑不语,总之齐齐向林骁抱拳行礼,而后于世望手势一打,七十多人整齐默契地轻步奔走,林骁则随祁臣乙来到一新搭的营帐前。 祁臣乙替林骁掀开营帐帘子,尚未见着里面人的真貌,先闻得其声。 “让小爷好等啊,林伯长。” 第160章 此声有点耳熟, 又没那么熟悉,林骁一时想不起是在何处听过,加之对方这言辞十足的失礼, 令人不悦,故未回应, 端等着里面的人主动露出真面目。 作为一个伯长,哪有她去拜见来日手下的道理, 她能到这营帐前, 她的亲随能掀开帘子已是给了对方面子,否则该是她端坐营帐内, 等亲随把新兵带到才合乎常理。 她不言语不挪步,里面的人也不再说话,同样未动弹, 一时胶着。 祁臣乙明白林骁的意思,将手收回, 帘子撂下, 他站在林骁侧后方,同她一道等着里面的人妥协。 没过多久,脚步声响起, 营帐帘子被猛地拨开, 这架子摆得挺大的新兵满脸写着不甘不愿, 那一副受屈辱又傲慢的嘴脸真让人想一拳搥过去。 林骁认出了这是谁,她眯了眯眼,冷声道:“纪凯云。” 她如何都想不到竟是这厮要加入她的队伍, 纵观往日种种, 她可不觉着纪凯云会心甘情愿当她的手下,当然她也并不想要这疯狗入她麾下, 纪凯云肯定别有所图,或者纯粹来给她添堵。 “啧,先别急着拒收小爷,小爷……” “你再‘小爷’一个,就滚出本伯长的营盘。”林骁语气低沉,讲话不紧不慢,左手握住腰侧将英的刀柄,拇指磨了磨柄首。 “……”纪凯云咂了下舌,憋屈地改了口,“我可是带着诚意来的,关于这军中都有谁怀着异心,小…我都查了出来,这名单就是我的诚意。” 名单恐怕无用。论消息探查之能,纪凯云肯定比不过东馗愚,就连将军都是表面上不太在意虎翼军,游离在虎翼军之外,像个傀儡将军,实际上对虎翼军的情况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这些怀有异心者真没有藏得多深。再者,就算他们皆被蒙蔽,赵谨也会把控全局,异心者根本藏不住。 这诚意有和没有无甚区别,不过林骁想听听纪凯云所求,遂命令:“说你的目的。” 纪凯云咬了咬牙,勉强低头恳求道:“恢复我的武运。” 乍一听林骁没反应过来,稍作回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当初在嵇安平原,虎翼军刚刚成立时,纪凯云被师傅破掉了三成武运,作他戏耍打伤她,以及欲对赵谨不利的惩戒。 所谓武运,当时林骁不懂,现下她了解几分,武运看似虚无缥缈,实际是一个人能否在武道上行之长远又顺意与否的关键,被破掉部分武运,会致使武艺难精进,与武相关的前路变得崎岖,想攀登武道之峰困难重重。 哪怕剩七成,只要不完整,就如水囊破了孔,会不断流水,便是重新灌水,也依旧无法留存,纪凯云的武运就是这样,他即使付出再多努力精进武艺,也会因为武运缺漏而难得寸进,这种气运流失会随着时间而愈加明显。 如在寻杜打仗时,纪凯云倒霉地眼睛受伤,荛林操练时纪凯云对上林骁没有一次能讨到好,之后不管是凤尾西南争地,还是乾阳内乱,纪凯云都没立什么功,泯然于众。 再看如今,纪凯云混得惨,以前尚有几个追随者,现在孤家寡人一个,不管军级是什么都只能当个小卒,还得为了求一条武道上的生路,不得不向往日仇敌低头缩尾,那被他珍而重之的自尊被踩进了泥里,偏偏他约莫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异心者名单几乎没什么用,林骁不愿意收他入队。 足见运道之厉害。林骁略有感慨,正要无情拒绝纪凯云。 纪凯云似有所感,抢先道:“让我见赵军师一面,我向你证明我的谦卑与我的用处。” 见赵谨,谦卑?林骁挑了下眉,且不说她不可能让一个危险人物见赵谨,就说他这浑身上下贴满“屈辱”二字,再明显不过的委曲求全,竟敢言谦卑,未免可笑。 她没答应,纪凯云终究是撕破脸,恶狠狠的状若疯狗。 “我已至穷途末路,你不杀爷,爷必与你玉石俱焚。可你如何敢杀爷,爷未触犯军规,除了与你有口角外无有他错,爷今日入你营盘为数百人知晓,今日爷不能活,你林骁也别想留下好名声!” 林骁冷漠地看着他,被威胁却无愤慨或怯懦,反倒刻意流露一分怜悯。 怜悯最是能戳破虚假自尊,纪凯云疯了一般向林骁挥拳,接着轻描淡写地被踹了出去,一如多年前与林骁初次见面时那场比武的结果——他被打飞,砸坏了营帐。不同的是,以前林骁乃险胜,现在打败纪凯云如同喝水一样简单,她只觉无趣。 “先动手的是你,你不占理,滚出我的营盘。”撂下这句话,林骁转身欲带着祁臣乙离开。 尚未走两步,就听“咚”的一声,有人在拿脑袋和土地硬碰硬。林骁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求求,求求你,林骁,伯长,给我一个机会,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东西,我鄙视女人轻蔑女人,是我卑劣的自尊作祟,我试图通过打压弱者来证明我的强大,但我没做过你所不耻的那些事,我就是嘴臭,讨人嫌,杀欲盛,是个坏种无疑……” 他痛苦地揭开自己的伤疤。 “我是我娘偷情生的孩子,我爹,养父是个粗暴的屠夫,以打骂我跟我娘为乐,在我娘快被打死的时候,奸夫出现杀了我养父,要把我和娘带走,我娘让我认爹,说爹会带我们过好日子。哈!奸夫有妻子,其妻不能生养才哄骗我娘,我们一跟他回府,他就冷眼看着大夫人叫人把我娘打死。 那混蛋就是为了让我认他为父才救我娘一命,否则他一定会任由我养父杀了我娘,还省得脏大夫人的手。他就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至于儿子过得是什么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才不管,大夫人整日折磨我,让我住猪圈吃馊饭,一不顺意就拿竹条抽打我,在我上学堂时到处传我的身世,说我是乡野下贱的废物野种,让我被人辱骂欺凌,更是半点多出的束脩不给先生,让我被先生刁难鄙夷。他们还不如我那养父对我好,我养父好歹不让我饿着,能让我吃几块肉,还会夸我几句,打我骂我都没有不拿我当人。 我恨啊,我为什么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子,而不是屠夫的儿子,我为什么要当猪狗,而不是做个人?他们把我踩进泥里,让他们的自尊吸我的血而壮大,因为我弱,那么我变得强大,我为何不能也把弱者踩进泥里,我为何不能吸旁人的血壮大我的自尊? 林骁,我恨女人,也恨男人,恨比我强大的所有人,唯独不恨我师父,我师父告诉我,人不能只会杀戮,那和野兽无疑,他给我指明的道是武道,说我可以在武道得尊严而成人,宣泄我的愤怒给战场上的敌人,不要伤害无辜。哈哈,我是坏种,我的杀心填不满,我真想杀光比我强,践踏我自尊的人……可我年少时是没有杀心的,是见着我娘挨打想替我娘承受的。 你说,是谁把我毁了?” 林骁沉默,她依旧可以说你的遭遇不是你对旁人施加恶意的理由,尽管你只是嘴臭,你只是言语打压欺凌旁人,那也是在作恶,你不过是没机会顺从你的杀心才没有做出我所不耻的事,毁掉你的是你自己。 然而她清楚意识到这是不能感同身受的高高在上,她没有纪凯云的经历,不能证明她可以比他做得更好,又如何能站在道德的立场上指责他的恶劣。 只是就因为这个,让林骁接纳纪凯云入队,实在让人不痛快,不接纳他把他扔出去同样让人不怎么高兴,这厮果然是来给她添堵的。 林骁心中纠结,面上不显露分毫,没有回应纪凯云,直接带着面色复杂的祁臣乙离开,格外冷酷。 走得远一些,身后响起宛若悲鸣的大笑。 让人心烦。 林骁与祁臣乙跟在操练队伍之末悄声奔走,直至明月当空方歇。 她没有和众亲兵一起用晚饭,而是带着吃食行至赵谨营帐前,一声“进”随之响起,林骁勾了下唇角,进了营帐。 赵谨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正于烛光下刻写木简,林骁将吃食放到小圆桌上,悄悄凑近她些,坐在她旁边,看她专注地刻字,刻得是什么没在意,光在意她青葱玉指上那一道细小浅淡的红痕了。 其实赵谨回来那日,她就注意到了这伤口,一直没找着机会询问伤口怎么来的,大抵问了她也不会说。林骁不好逼迫,只得日日瞧着这伤口,一边心疼一边期盼它早点消去,且特地去找谧要了除疤的药膏给赵谨,每天都叮嘱她抹药膏,丝毫没有唠叨的自觉。 每次她一叮嘱,赵谨就会拿出药膏,在她眼前缓缓给伤口抹药,抹完后还会对着手指轻轻吹气,仿若在亲吻手指,一度让林骁怀疑她在撩拨她。 第166章 事实证明,她的怀疑没错。就在前日,赵谨如常抹药,林骁在一旁盯着她的玉指忍耐心中之痒,无意间目光偏移,捉到了赵谨暗藏笑意的一瞥,林骁登时忍不住要捉她的手来帮她抹药,结果被早有所料的赵谨躲了过去,接着就是一道逐客令兜头砸下,让林骁郁闷不甘又无奈,不得不哀怨地与她对视,可怜巴巴地离开营帐。 “哒。”刻刀撂放,将沉浸在回忆中的林骁拉回当下。 她偏头,与赵谨四目相对,心怦怦跳,一时没克制住,倾身将赵谨抱在怀中…… 第161章 突然被温暖笼罩, 赵谨怔了怔,没有挣扎,亦没有回抱, 仅是调整坐姿,好不让自己累着。 本心下忐忑不安, 手上不愿放开她的林骁察觉到赵谨不小的动作,从面向书案到面向她, 还微微昂首用下颔抵着她的肩膀, 一副任她抱,不累即可的模样……林骁止不住扬起唇角, 又惊又喜又不敢置信,心中的小人儿一边疯狂敲鼓一边乐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殊不知林骁面上比之心下好不到哪里去,那傻里傻气软乎乎的模样, 但凡让她的亲兵瞧见都得惊呼伯长中了邪! 林骁可管不了这个,她现在全心全意都是怀中的人, 又一门心思谋算着要如何再亲近一些, 好像把自己分为了两半,一半享受温香软玉在怀,似软成一摊, 一半出谋划策, 试图探出赵谨的底线, 好得寸进尺,顺便鄙夷一下另一半自己没出息。 有出息的理智吊着一根弦,让她缓缓地收紧手臂, 给足赵谨适应挣脱的时间与机会, 如果她不推开她,那她就不客气了, 紧紧抱着,贴着! 赵谨自是能洞穿她的意图,在尚未被抱紧前有过犹豫,却始终没有挣脱。她鲜少迷茫,却不知怎的,一面对林骁,她总会感到迷茫。拒绝还是顺从?两种念头拉扯她,倒不会让她过于纠结困扰,因为这两种念头都不大尽心尽力,宛若走一过场,实际早已达成一致,半推半就地将她塞进林骁怀里。 这不得不让她怀疑,此为她心中真意,还是天道的诡计? 她暂时不得分辨,但这个怀抱很温暖,哪怕略显束缚,紧紧相贴,彼此的心在互相挤压,也不难受不让人讨厌,反而微妙地令人有些许欢愉,尤其在聆听到对方心跳之激烈的时候,赵谨莫名地忍俊不禁,真不知有何好笑。 既心中无有抗拒,便无须欺骗折磨自己,无须非要忌惮天道而做违背当下意愿的事,左右她很清楚自己尚未心神失守,偶尔配合某人一下倒也无妨,总归时间会给她答案。 思至此,她才算完全说服自己,然早已半推半就,让某只大猫猫愈来愈得寸进尺。 林骁满足地喟叹了好几声,还为了更加贴紧,带着赵谨站了起来,手且不太老实,轻轻地揉赵谨的青丝墨发。 见赵谨不介意,林骁的胆量再度增长,手顺着青丝缓缓下滑,抚过她的脊背,流连忘返,着迷地不自觉揉…… 刚动一下,脚就一痛,原是赵谨忍无可忍踩住她的左脚碾了碾。 怎么说呢,有点疼,可以忍受,林骁不在意赵谨踩她脚的力道,只怕赵谨不高兴不让她抱,于是稍作克制,狠狠揉了一下的她的背,而后故作什么都没发生,做坏事的手快若残影,重新贴覆于她的青丝,闲不住地把本就凌乱几许的青丝揉得更乱。 赵谨气笑,抬手欲拧林骁的腰,怎奈这人腰间一丝赘肉没有,还清减不少,赵谨这一拧,根本拧不动…… 林骁将脸埋在老婆颈侧,无声偷笑。 “呵。”赵谨毫不留情地按压一处穴位。 霎时林骁身子一抖,整个人都麻了,面容不禁稍稍扭曲,手上却未卸力,依旧紧紧抱着老婆。 赵谨实在佩服她的执着,然再这般抱下去,饭菜必会凉透,她可不愿用冷食,遂出言命令:“放手,吃饭。” “哦。”应得很好,磨磨唧唧半晌没放开她。 “……” 赵谨冷脸,尝试挣扎,无用,再按一下能使之痛麻的穴位,仍是无用,反而让这人逆反心起,复又收拢手臂,将她死死禁锢在怀,仿佛松开就再也抱不到一样。 没出息。三个字浮现于赵谨的脑海,让人好气又好笑,她不再做无用功,沉默着不再动。这份安静令某人心慌,慢慢地放开了她,并后退两步,低头认错,可怜兮兮。 知错,绝不悔改。赵谨从她身上清楚看到这六个字,断不会受其表面蒙骗,转身即朝圆桌走去,而林骁站在原地“悔过”。 赵谨落座桌前,慢条斯理地理顺被弄乱的发丝,规整被弄皱的衣裳。林骁低头悔过。 赵谨将吃食从食盒中取出,两大碗肉粒稠粥,三碟小菜,几块干粮,皆温热,香气飘飘。林骁鼻尖微动,低头悔过。 赵谨舀了一小勺粥,举止娴雅,细嚼慢咽。林骁还是低头悔过。 赵谨微微蹙眉,放下调羹,起身行至林骁面前,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将林骁拉扯至桌前,推她入座,冷冷瞧她一眼,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喝粥。 林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忍住没笑,故作正经地吃了一大口粥,咽下后严肃地评价一句:“真不错。” 赵谨捏了捏勺柄,如今的脾气不可谓不好,竟没有把某人赶出营帐。 某人也知再逗下去要坏事,赶忙转移话题,说起了纪凯云。 对于要不要收留纪凯云,林骁拿不定主意,非是有恻隐之心,而是理智分析后收留不收留皆有弊端。不收留他,纪凯云必成隐患,且由于他尚未做出找死的事,林骁不好杀人,否则杀人无底线害得是自己。收留他吧,这厮不好控,身具反骨,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反捅她一刀。 两害相较,第一害较轻,毕竟不危及内部,可让林骁无法轻易选择驱逐纪凯云的是纪凯云所能带来的利。 收留纪凯云,纪凯云能在军中扮黑脸,做一些为将者不方便又必须得有人做的事,比如铲除军中奸细,明知谁是奸细,但因为没有证据而无法按军规处置,偏偏急需这个奸细死,没法用一些旁的办法费时费力证明奸细为奸细,这种时候就需要一个人担负杀害同袍的恶名把奸细干掉,之后还得经受处罚以服众,再比如得罪人而正确的话,为将者无法轻易宣之于口,就得有人替之言,替将担负骂名与旁人的愤恨。 简言之,扮黑脸的人是为将者的挡箭牌,不让将领之名声威严受损,同时解决明面上不好解决的难题。 前提是这个扮黑脸的必须听话,不能扮着扮着猛地撕破脸,反咬将领一口。 林骁将所思所想如实相告。 她现下在军中的名声好又不好,尚为伯长时影响不大,以后军级提升,单擅杀同袍这一点,不管是否有原因,都会让同袍忌惮,尤其军级越高,能制衡她的人越少,她杀同袍的可能在旁人眼中就越大,哪个同袍能保证不做惹她之事,不成为她刀下亡魂? 为了保全性命,大部分同袍都会远离她,唯有熟悉她相信她的人会与她成为战时盟友,会在她遇险时驰援,可这样的盟友少,且不一定次次都能参与同一场战争,参与了也不一定有同一任务,没准相距甚远来不及驰援。其他同袍则忌惮她不会驰援,那么或许她的军队就会因此全军覆没。 说得远了些,若往近说,这杀同袍的名声不利于招兵,别看现在有很多人愿意到她麾下,那是因为这些人知晓作她手下之兵的好处,也知道她杀那些该死之人的原因,等以后招兵招的都是陌生兵卒,他们未必知晓这些,只会在听到她好杀同袍的传言后远离她,为人正直者且会像当初林骁厌恶对同袍起杀心的纪凯云一样,厌恶真的杀害同袍的她。如此,她以后麾下之兵可能就都是一些好勇斗狠无甚道德的人。 到底是万事皆有利弊,她保全了良心铲除害群之马,就得付出被同袍忌惮舍弃的代价。 又天无绝人之路,一个扮黑脸的亲随即可解此困境,只不过她不舍得让亲随扮黑脸,祁臣乙等人亦不适合这么做,而她舍得让之扮黑脸的人不一定会老实,随时可能叛变。 “你所担心的问题不是问题。”赵谨用完了饭,拿帕子擦了擦嘴,眼睁睁看着林骁驾轻就熟地将她未能吃完的小半碗粥拿去吃掉,她无言片刻,继续说,“纪凯云想拿回武运自是需要付出代价,他失武运之因在于你我,须报偿之果亦在于你我。” “你的意思是……”林骁已有猜测。 “我可让西阿心将西阿轸请来,由她为纪凯云聚运,补全其武运,纪凯云则须食乖蛊。我会让他成为你的仆从,听从你的命令,无法反叛。” 林骁笑了笑,没有答应,她心里明白这是最好的办法,但她不愿意让赵谨做纪凯云实际的主人,那疯狗怎的配,况且若她今次用乖蛊控制纪凯云,以后难道每每遇到无法掌控之兵都要故技重施?那到底是她为将,还是乖蛊为将? “你若不愿,非无有他法。”赵谨垂眸,掩盖眸中蕴藏的担忧,淡淡道,“借势。如同当初黑斑星借出其势照拂其手下于乾阳作乱,你亦可借势给纪凯云,让他自行修补武运,他同样会顺从你而不背叛,盖因所借之势你可随时收回,甚至反噬于他。唯一不利之处……” 第167章 “我也会如黑斑星一样有所消耗。”林骁接道。 “嗯。不同于领兵的借势聚势,纪凯云的武运是被神通所破,破运的神力一直附着于其武运,致使其武运断无自行修复之可能。你若借势给他,便是帮他清除破运神力,再照拂他修复武运,所消耗难以计算。尽管不至于耗光你的神力,然即使消耗一成于你而言都是一种危险,战场瞬息万变,毫厘之差且会致使胜负与生死逆转,何况还有黑斑星在暗处虎视眈眈。” 末了她郑重地补充一句:“我不建议你这样做,乖蛊才是上策。” 林骁未反驳,仅是笑着对她说:“相信我。” 赵谨抬眸凝望着她,忽的冷哼一声,起身自顾自去继续刻字,不再理人。 端叫林骁既无奈又心暖,目光追随着心上人,傻乐不知饭菜冷。 第162章 从赵谨的营帐离开, 林骁并未立即去找纪凯云,她打听到纪凯云已离开营盘,不知去了何处, 这不稀奇,那家伙委实重视个人脸面, 不可能在林骁尚未同意他入队时赖在这里不走。 倘若他能天天到营盘来丢面子,林骁三五天就会允他入队, 倘若他隔了几天才来一次, 林骁会在开战前允他入队,倘若他放不下脸面未再来过, 林骁就会把他放弃。 翌日一早,林骁带着早饭去找赵谨,毫不意外适量的早饭留下, 人被赶了出来。她无奈一笑,没有如以前一样毛燥非要待在她跟前把人哄好为止, 而是回到自己营帐, 边用饭边思量该如何一举把人哄好。 说来谧姐姐惹语儿姐生气后是怎么哄的?哦对,谧姐姐用她惊天地泣鬼神的厨艺成功把语儿姐逗笑。林骁曾有幸品尝过一口,那是把盐当作糖, 把蛇胆放进去煮的味道, 让人难忘并抗拒吃第二口, 结果语儿姐和谧姐姐吃得面不改色,不得不让人佩服,虽然她们饭后用了一些安抚肠胃、祛除毒性的药。 林骁觉着“亲手所制”这一点值得学习, 厨艺……大可不必, 她的厨艺顶多比谧姐姐好一些,属于能吃但不好吃, 她不觉着赵谨会勉强自己和她一起把饭菜吃完,顶多尝一口,对她说:“你莫非不知有的人遭釜灶嫌弃?” 她无声傻乐,想象中一本正经调侃她的赵谨真可爱。 咳咳,总之厨艺哄人是不成的,她得另想他法。 有了,木工! 不是林骁说大话,她在木工一道颇具天分,为赵谨打造的书案连她的木工师傅——队内股肱甄木匠都赞叹有加,她可以去找甄木匠学学怎么雕刻木雕,想来凭她的刀工和天分用不了多久就能雕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就这么办。 思及此,林骁迅速把食物吃光,惋惜一下今日恐怕吃不到老婆吃不完的饭菜,简称“老婆饭”了。 没关系,少吃一两顿而已,早日把老婆哄好还怕吃不到老婆饭? 正好今日休沐,林骁打算多给甄木匠一些束脩,让他今日费心操劳,务必要把她教会。 然而一出营帐,尚未来得及去找甄木匠,就有亲兵带着姜商过来,林骁只好先做正事。 姜商来找她所为两件事,一是来商议之后两队该如何合作,二是提醒林骁郭嫌等人许会来找她麻烦。 如何合作好说,她与姜商本就有一定默契,到时分则互为掩护,合则听林骁号令即可。麻烦的是姜商这个提醒。 “郭嫌那伙人找我麻烦作甚?我与他们并无交集。”总不能就因为散会时她和覃桑等人欲抓他们错处便记恨上吧,未免幼稚。 “郭嫌等人的谋策皆被将军否了,采纳了卫军师的计策,那计策一看便知是障眼法,不过有人蠢信了,很不服气,又不敢去和将军硬碰硬,于是……” “把矛头指向我这么个将军跟前红人,还是个军级低名声大的伯长。”林骁无语,颇想说一句“尔等真勇也”。 姜商颔首道:“不错,要是能打压你成功,相当于打了将军的脸,将军军威有失,此消彼长,他们就能得到更多威望,进而染指决策之权。你打算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杀郭嫌,儆旁人。”姜商解释说,“挑唆那群谋士的是郭嫌,应是不知你乃虎翼‘太子’,以为对付你不会出什么大事。” 林骁嘴角微抽,一点不想承认自己是劳什子“虎翼太子”,可想到东馗愚乃辅天三家东馗家家主,她乃准赤星,从一开始教卒就在特殊关照她,虎翼军恐怕是特地为她而建的方便晋升军级、招兵成军的踏板,这虎翼太子的名头,她没法不顶着。 姜商且坏心作了补充:“对了,他们还想和四位军师较量一番,矛头指向‘太子妃’,攻讦她和你有见不得人的关系,是走后门成了军师,不然一个女人哪有本事坐上军师之位,八成是出卖了贞操。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你的杀气不必冲着我。” 林骁闭了下眼,将杀气收敛,再睁开星眸时,眸中幽深暗沉一片,宛若将忘川装进眸子里,河底沉着森森白骨,河面飘着缕缕怨魂,能让与之对视者毛骨悚然。 如果说郭嫌单单对付她,她不会太当回事,更不会想要对方的命,但涉及了赵谨,还是以最大恶意去对付她,林骁可忍不了,情感与理智皆在催促她把郭嫌人首分家,只是理智尚晓得不能她亲自去,须用一把暂时与她无关的快刀。 纪凯云。 她的确和这厮有缘。 恰好这时有亲兵来禀报,称纪凯云求见她。姜商很有眼力见地告辞。 少时,纪凯云进了营帐,他这一次倒是恭卑,“扑通”一下向林骁行跪拜大礼,大声恳求:“恳请伯长收留我!” 将没来得及退出营帐的亲兵吓了一跳。 林骁冲亲兵摆摆手,亲兵抱拳告退。 又等了一会儿,纪凯云始终沉得住气。于是侧坐着,拿手肘杵着饭桌,手撑着脸的林骁开口道:“我本来是想再磨一磨你的性子,至少三五日,不巧遇上一件麻烦事,你能办成,我准你入队。你的武运我可以帮你恢复,但有条件,条件是什么等你入队再说。如何,敢接下考验吗?” 纪凯云嗤笑一声,回答:“有何不敢。让我帮你杀谁,伯长?” 这家伙够聪明的。林骁扯了下唇角,说:“郭嫌,把他杀了,借口你看着找,别牵连我和赵谨。我会在将军处罚你之后将你收入麾下。” 处罚完毕,事情了结,这时候林骁再收人,纵使旁人有所怀疑也没有立得住脚的说法攻讦她,收留纪凯云唯一能勉强证明的是她厌恶郭嫌,不拿其命当回事,郭嫌之死赖不到她头上,除非纪凯云主动牵连她,而纪凯云绝不会这么做。 “你就没怀疑过,纪凯云费尽心思入你队不是为了那什么武运?”纪凯云走后,姜商复归,听了事情经过,不免猜疑。 林骁摇头,答:“纪凯云碾碎他那虚假自尊时,祁臣乙就在旁边,他没有看到异常,此为其一。我直觉纪凯云没有说谎,此为其二。赵谨没有提及纪凯云为奸细的可能,此为其三。最后其四,他武运有缺,想在与武相关的军营做什么都难成事,除非是借我的势去做。” “玄之又玄,令人心服口服。”姜商难得诙谐一句。 林骁扬眉一笑,不置可否。 未过多久,姜商离开,林骁赶紧去寻甄木匠学木雕技艺,除了按时给赵谨送饭,请求一起用饭被无情拒绝外,她一直在认真削木头,引得她手下亲兵时不时假装路过偷摸看一眼,看甄木匠又气又急,抓耳挠腮,看伯长自岿然不动,稳如磐石,仿佛师徒身份调换,徒弟浮躁沉不住气,师傅沉稳毫不急切,如果忽略伯长手中那似犬非犬、似鼠非鼠、似兔非兔之猫(?)的话。 终于,太阳将下山,林骁平生所刻第一个木雕在众目睽睽之下诞生,那是一个立耳长尾飞毛呲嘴獠牙的……猫。 “嗯,尚可。”林骁自我评价,比脑海中炸毛闹脾气的小猫差一点,但勉强有神。 围观的人欲言又止,一言难尽,齐刷刷看向甄木匠。 甄木匠额头冒汗,煞是心虚地和林骁打商量:“要不咱还是再学两日吧。” 林骁不明所以,真诚发问:“不好看,还是不讨姑娘喜欢?” 众人一时沉默,总不能回答二者皆具吧…… 不知幸或不幸,裁缝谢姨带着她女儿谢灵灵来凑了个热闹。 林骁看她们来了,举起差强人意的木雕问她们:“你们觉着怎么样?” 谢姨母女一愣,目光落在木雕上,谢灵灵原本略带几分红彤的脸蛋瞬间变得惨白,差点叫出声,抓紧她娘的手臂。谢姨也没好多少,只是到底年纪大见识广,把目光移开,强颜欢笑夸了句:“这豺狼真传神。” 林骁:“……” 周围人险些没憋住笑,咳嗽声此起彼伏,甄木匠趁机再度诚恳建议:“再学两日吧,伯长。” 林骁耷拉着脑袋,默应。 两日眨眼即过,在林骁废寝忘食的努力下,终于在手上迎来第九道口子的时候,一只被甄木匠诚实评价为“不丑能看”的木雕小猫诞生,林骁却不大满意,因为这只木雕小猫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外表也是很普通地四足站立,她本意是想送一只闹脾气毛毛炸起可可爱爱或者憨态可掬用脚脚挠耳朵的小猫,可惜都被甄木匠劝说放弃。 第168章 无奈只能用这个去哄赵谨,毕竟快到剿匪操练的时候,没时间让林骁再刻一只,她只好趁着天色尚未太晚拿着这木雕匆匆去找赵谨。 结果赵谨不在营帐,寻亲兵问过后才知将军又召集军师谋士去议事,七娘和张天石送她去了将军营盘。林骁思绪跳脱,从懊恼“这么晚了,我怎么没留心赵谨离开营盘呢”,到“幸好小七和张天石送她去,赵谨且有自保之力,应不会有事”,再到“纪凯云怎么还没把郭嫌干掉,他难不成要在议事时闯进去杀郭嫌”,最后归于一个念头“我要不要悄悄把木雕放到赵谨的书案上,给她一个惊喜”? 霎时星眸亮亮,林骁在擅入赵谨营帐不太好与给老婆一个惊喜之间纠结片刻,做出了选择。 第163章 她叹气, 到底是选择了尊重赵谨,放弃了惊喜,老实待在营帐前作一个望妻石。 等了一个多时辰, 赵谨带着傅七娘与张天石踩着月光回来。傅七娘二人向林骁抱拳行礼,在林骁点头后匆匆离开, 未几,仅剩赵谨与林骁二人在外面吹着冷风, 默然对视。 对视一二息, 林骁冲她讨好一笑,上前两步, 想抱,没敢,想拉她的手, 亦没敢。考虑到天冷不好在外久待,林骁没有放任自己扭捏, 颇有几分心机地向前伸出有九道新伤的左手, 小猫木雕站在她的手心。 “送你,别生气了。” 赵谨接过巴掌大的木雕,面上无有显露什么情绪, 和木雕小猫一样冷冷淡淡。 只是在林骁收回手时, 她的手心多了温温软软的纤玉。林骁忍不住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心又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并不给她抽回手的机会。 瞥了无甚出息的某人一眼,赵谨牵着她的大猫猫进了营帐。 营帐内黑得彻底, 月光透不进来半分, 她们二人却皆好似能在无光之地视物一般行走顺畅,事实上是她们皆万分熟悉这营帐的布置, 林骁且能通过感气判断哪里有实物,哪里是空当。 先来到书案前,赵谨将手中的木雕放下,再来到木柜前,赵谨拉开抽屉,取出蜡烛和火折子,林骁则伸手一够,将被放在柜子上的烛台取下。 赵谨看了她一眼,黑乎乎的能瞧个轮廓,没有提议松开手,因为晓得是白费口舌。 行至圆桌前,林骁将烛台置于桌,拾起赵谨刚刚放下的火折子,转头面向无人处吹燃,转回头时赵谨已经将蜡烛安置于烛台上,林骁便用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温暖的烛火取代火折子的火苗,驱散些许寒气,也仅是些许,营帐内依旧很冷。 “你的厚被可还够用,要不要我再取来几条?”其实林骁更想抱着她睡,她自认比被子要暖和。 “我不惧冷,仅是讨厌。” 雪山一年四季没有一天是暖的,赵谨在那里生活十年,且身负寒疾,早已习惯忍受寒冷。 虽有条件时她万般不愿冷着自己,但无条件时她可以忍受,故而不需要更多的厚被,营盘内也不可能有剩余的厚被,林骁拿来的几条必将是她自己所有的。她把厚被拿来给她,是想与风寒作伴至春暖吗? 林骁装作没听懂她言下之意,说:“既然讨厌,多盖几条就是。” “你大可将营帐也送我,这一个营帐莫不单薄?” 本意是反讽,让她知难而退,林骁却乐呵呵应下:“好啊,我正有此想法。” 真是一点不意外。 赵谨冷冷凝视她,抿唇不言语,手挣扎起来,不愿再被不爱惜自己的人握着。 可林骁握得紧,她挣脱不开。 “松手。”她蹙眉命令。 林骁没有听话,反而手上用力一拉,将赵谨拉入怀抱着,抱着了才舍得松开手。 赵谨依然没有推开她,不过很不悦,这份不悦没有半分藏着掖着。 对她的一切都很敏锐的林骁自不可能感觉不到,搁在以前林骁会就此退却,不让她不高兴,但现在,她发觉赵谨在慢慢接受她的情意,不排斥与她亲近,她的确可以克制忍耐,却不能完全忽视贪念。三天前她尝到贪婪的甜头,这三日除了送吃食见面外再无见面机会,她实在是相思入骨,近在咫尺犹不知满足,加上夜深催情动,逆反之心终究是压过乖巧。 低沉的声音又轻又缓,深情的味道愈加浓厚,似夹杂蛊惑之意。 “我抱着你睡,好不好?” 赵谨失神一瞬,启唇吐出二字:“不好。” “为什么?”林骁不解,她刚刚确实感觉到赵谨有所动摇,还以为她会答应。 赵谨将她推开,这次很轻易,她蹙起的眉随之舒展。 四目相对,赵谨一字一句讲得清楚:“我不喜被算计,尤其是被你算计。” 闻言,林骁立刻想到了方才自己的心机,伸出左手是想让她知道木雕刻得辛苦,想看她心疼自己,给她厚被营帐是想抱着她,满足自己,无疑是掺杂好些私欲的算计。 她苦笑,羞愧,认错:“对不起,我会改的,你别讨厌我。” “我不会讨厌你,至多不会心悦你。” 不会心悦,比讨厌更让人痛苦。林骁微微张开嘴,让呼吸顺畅一些,缓了缓,等心不再不可忍受地揪痛,她才出声,声音略微发哑,郑重地保证:“我发誓,永远不会再算计你。” “嗯。”赵谨应了一声,自觉敷衍,又补充道,“你可以直白,我不讨厌。” 林骁送给她的那一箱木简,满满都是直白热烈的话语,她不仅不讨厌,还会有所动容。木简中林骁所展现的模样与从前并无多少改变,真的见到人了才察觉到其内里的变化,实话说她难免有一点失望,却可以理解包容,人会成长改变,这一点无人能阻止,阻止了与控制对方无有差别。 她同样明白,这一年多林骁必是独自经历了许多不会写进木简中的苦楚,以致其性子往阴暗发展一二分,倒不全是坏事,战场上与军营中的尔虞我诈并不少,太过纯良不易生存,但感情排斥阴暗谋算,起码赵谨不会包容,她希望彼此真诚相待,情意也好,欲望也罢,都不要掺杂半分阴霾,否则来日彼此纵使相爱,这份情也总有一日会因不纯粹而破裂,破镜即难圆。 这些话赵谨未宣之于口,她到底习惯于内敛,不善十成十的表露,但态度与意思已明示,不会让人不懂其意。 况且林骁何等稀罕她,世上恐无人再比她会揣度赵谨的心意。 林骁果然明白了,那一双星眸复又变得明亮清澈,起码在赵谨面前,它永不会再暗沉。 她凝望着赵谨,将受伤的手伸到她跟前,撒娇道:“想你心疼心疼我。” 赵谨莞尔一笑,冰山消融,化作三分柔情包裹林骁的心,抚平了她的不安与伤痛。林骁眼眶一红,差点落泪,鼻子也发酸,可她还是笑了,因为赵谨在笑。 贪婪之念且随之溃散消失。 她的心已是很满足。 “可以。” “嗯?”林骁微微歪头,显得有点呆。 “心疼你。” 话音未落,赵谨牵起她的左手,拢住她的指尖,手腕轻轻一转,将她的手背翻上,缓缓抬升,赵谨对着她眨了下眼,桃花目泄出一缕笑意。倾身,垂眸,发丝滑落,她温柔地在她手背落下一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却点了一簇火。 火焰从手背烧到林骁全身,红彤一片,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情一时空茫。 直到赵谨于她手心放了一物,她才回过神,脱口而出一句:“可以亲嘴吗?” “不可以,莫得寸进尺。”赵谨无情拒绝。 “好哦。”林骁失望,低头看手心,失望瞬间一扫而空,仅余满满的欢喜。 盖因蹲坐在她手心的是一只拇指大小的小老虎,木雕小老虎! 乍一看威风凛凛,细看憨态可掬,嗯,还带着点傻气,不知为何总觉得有点眼熟。 总之非常可爱,林骁小心翼翼捧着小老虎凑近到眼前,满心满眼都是喜欢。 “咳。” 赵谨的一声轻咳乍起,林骁的注意立时被吸引过去,任小老虎再如何可爱,终究比不上老婆。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担忧地问。 “无事。”赵谨垂眸答,总不好说刚刚林骁与小老虎一副神情,属实让人忍俊不禁。 见她确实无有异样,林骁放下悬着的心,兴高采烈地捧着小老虎问道:“这是你做的吗,赵谨,你怎么会给我做木雕?” “是。”赵谨看着她手中的小老虎解释道,“此木雕内藏香丸,可凝神静气。我思算万般可能,在你帮纪凯云修补武运后,你在战场上会遇到的危机多出于精神恍惚,或因杀戮,或因忧虑,或因感知敏锐心神不宁等,这木雕老虎可帮你平复心绪,清心凝神。你可以穿绳,当作项饰佩戴。” “好!”林骁哪可能不应,她且发现小老虎背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圆环,应是穿绳之用,她心下决定一会儿就去找一根红绳穿起来佩戴,非沐浴,日夜不摘。 第169章 这算不算定情信物?不管,就是定情信物! 神思偏移间,赵谨忽的递给她一条细绳,红的。林骁笑得愈来愈傻,立刻动手将小老虎牢牢地固定在红绳上,将红绳系了个死结,除非绳断,否则绝无可能开结。又迫不及待地戴上,小老虎垂在心口附近,她看了小老虎好一会儿才不舍地把小老虎放进衣襟,藏着。 随后抬眸找赵谨,在书案前找到人,她正用指尖戳木雕小猫的额头,一下一下的,眉眼浅弯,看样子很喜欢它。 林骁既欢喜又嫉妒,她也想被戳戳额头,怎么光戳木雕小猫,戳戳她不好吗? 这般想着,她凑到赵谨跟前蹲坐,瞅瞅被戳戳的木雕,瞅瞅纤纤玉指,委屈巴巴。 赵谨偏头看向她,拇指中指相接,不轻不重地弹了下她的额头。 “你忽视我的时候怎么不委屈?” “我吃小猫的醋,你也吃小老虎的醋吗?”林骁一边摸摸额头,一边狡黠地反问。 “我乏了,你回去。”赵谨收回目光,神情淡漠,拿起一卷木简展开。 林骁剑眉微挑,手一伸,轻松捉来她的手,在她未反应过来前,狠狠在她手心亲了一口,还悄悄探出舌尖留下一点水渍,接着一溜烟跑出营帐,仿佛只要跑得快,做坏事的就不是她。 待营帐帘子坠下,赵谨若无其事地轻拍木雕小猫的脑袋,面色如常地阅览木简,大抵全身上下唯有羞红的耳朵最诚实。 第164章 林骁是在第二日得知昨夜议事营帐发生了什么, 如她所料,纪凯云真的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郭嫌。 事情的经过煞是简单,纪凯云打着揭发奸细的由头要求见将军, 将军亲兵在禀报过后把他带进营帐,自然进去前收缴了武器, 不过对于武艺不差之人来说,赤手空拳同样可以杀人。入帐, 行至将军跟前的途中经过郭嫌, 纪凯云突然发难,从背后拧断了郭嫌的脖子, 彼时唯有将军能反应过来,但将军绝不会救郭嫌。 杀人后,纪凯云在众谋士发难之前, 先一步污蔑郭嫌乃军中奸细,谋士找他要证据, 他来一句“小爷要是有证据, 这人还能轮到小爷杀”?相当无赖,谋士不依不饶,纪凯云不和他们辨, 直接一句“这么维护这厮, 你是这厮同伙”?把那些谋士的嘴堵上了, 谁让奸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沾上谁倒霉, 平日里和郭嫌关系好的尤其不敢说话, 和他关系不好的要么作壁上观要么幸灾乐祸。 将军当然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把纪凯云收押在将军营盘, 派亲兵去查证此事真伪。这真的假的伪造一封通敌书信就能定论,再说郭嫌整日在军营中挑拨是非,结党营私,所做之事比真奸细还像奸细,实在不必非得铁证如山。 军中言论亦无须担忧,与郭嫌不对付的人自会让郭嫌成为真正的奸细。 如此,众谋士的气焰被打压下去,短时间应不敢再闹事,否则难免会成为下一个郭嫌,杀鸡儆猴有效。纪凯云也只会被小惩大诫,其坏名声且会因揪出奸细而稍微变好,林骁收他入队就很合理。 说起奸细,林骁将燕松青的古怪告知于赵谨,本以为又会听到“无须多管”一类的话,没成想这一次赵谨将对军中奸细的打算尽数相告,包括此次亡兴第一战的真正谋划。 这无疑让林骁欣喜若狂,她彻底得到了赵谨的信任,不然赵谨不会泄露事关战局胜败的军中机密。 林骁得了便宜卖乖,说:“我要是个奸细,乾阳这第一仗八成要输得很惨。” 赵谨淡淡驳之:“你要是个奸细,兴国更是会一败涂地。” 毕竟赵谨勾勾手,林骁就丢了魂,她要是个奸细,怕不是第一天就暴露身份,第二天就吐露兴国机密,第三天就帮着乾阳算计兴国。 对此,林骁理直气壮地回一句:“向着老婆怎么了!” 然后她就被害羞的老婆赶了出来。 林骁乐呵呵地去练兵,并吩咐辎重兵做好准备,过两日把纪凯云收入麾下就拔营去杀各路匪寇祭血,估计得祭血祭到开战前,不会再回大营了。 两日后,临行前。 林骁帮赵谨整理书简,发现一个眼熟的东西待在小猫木雕旁,是被谢姨评价为豺狼的“炸毛猫”木雕。 她眨眨眼,拿着这个确实不太能看的木雕好奇地问赵谨:“我记得我把它扔了,怎么在你这儿?” “有人捡来送与我。” “谁?”林骁可不觉着替她送这个的人是好心。 “谢灵灵。”赵谨一边整理装毒药的瓶瓶罐罐,一边轻描淡写地说,“她心悦你,视我为情敌,送来此物应是想吓退我。” 一听这话,林骁眉心紧蹙,十分不高兴。对于谢灵灵的心思,她并不清楚,平日里她与那姑娘无甚来往,也就衣裳破了送去给谢姨缝补时会见一见。且去年赵谨不在,她整日相思成疾,没什么心思关注旁人,今年赵谨回来了,她一门心思扑在赵谨身上,更不会关注旁人。这姑娘没事心悦她一个有妇之妇作甚?还想吓退她老婆! 她气愤不解,心怀焦虑不安,语无伦次地向赵谨解释好半天,总结起来就一句:她绝对清白,没有做过任何会引起旁人误会之事。 “我知。”赵谨看向她,桃花目中荡起一丝笑意,明知故问,“你从未正视过自身之美?” “啊?”林骁被问懵。自身之美?美在何处? 见她疑惑又茫然,半点自觉都无,赵谨遂行至她身前,目光似轻羽,扫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不掺杂半分情半分欲,却依然让林骁羞红整张脸,低垂着眼睫,不好意思看人。 “剑眉星目,清隽英奕,何处不美?”赵谨理所当然道。 林骁抬手指了指自己左额角上的烧疤,她其实可以寻谧姐姐帮忙消除疤痕,但为了铭记父母之仇,一直没有除疤的念头。 “此疤于你意义深重,岂可言之不美?再者白璧微瑕亦有其独特之美。” 言下之意,林骁不消做什么便足以惹人倾慕,不必妄自菲薄。 林骁听懂了,轻声问:“那,你会倾慕吗?” 赵谨清浅一笑,没有回答,转身继续去整理瓶瓶罐罐。 独留林骁站在原地笑靥如花。 收拾完行李,林骁亳不耽搁地去找谢灵灵,严词拒绝她的倾慕。谢灵灵倒是没有纠缠,只是一边哭一边向她道歉。林骁没有接受她的歉意,因为晓得赵谨有点生气,她不想假大度,让老婆受委屈。 赵谨确实心情不大好。虽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不足为奇,林骁且是女扮男装,于外人眼中是男子,她与林骁既未成亲又未定终生,但明知林骁心悦她还要从中作梗耍小伎俩,说一些似是而非诸如“伯长胸襟宽阔,常对我照顾有加”的话,未免不大磊落。她不会让自己吃亏,吃亏的自是别人,故而林骁要是不问,她不会主动说,端等日后林骁恢复女儿身,谢灵灵自己为今时所做之事而羞愤后悔。而林骁若发现此事去直言拒绝,同样是给这姑娘一个适当的教训。 等谢姨外出回来,一见哭泣不止的谢灵灵便叹了口气,俨然她是知情的,却并未管教约束女儿,甚至态度比较暧昧,想来也存着让谢灵灵嫁给林骁过好日子的心思,这让林骁没办法对她们有好脸色。 幸而谢姨算是识趣,主动带着女儿要求脱离她的队伍,于是林骁好歹留了一分情面,给了她们一笔劳苦钱,又和覃桑打了个商量,互换裁缝,正好覃桑那边的裁缝是一对姐妹,姓李,年纪都在三十左右,和气健谈,手艺算不上多好,胜在缝补快,缝得结实,不会绣花,缝得丑了点无伤大雅。 此事就此了结,谢姨母女后来如何,林骁是没有关注的。 剿了几个匪窝,时间眨眼溜走,林骁领兵往凤尾西南去,在寻杜与姜商附属队会合,在居高郡碰到袁逸安、杜聪和陈肃,此时已将近二月底,三月望五前各军须在凤尾江江岸集结并安营扎寨完毕,三月念一五国同时攻城开战。 是以现下已是能瞧见行军长龙一条接一条,往哪看都是人,不论城里城外。 林骁不想去人挤人,遂在居高郡附近一县城花了不少钱抢到客栈一间上房,以及浴场一个位置三日,二者皆为沐浴,客栈上房给姑娘们沐浴用,包括林骁自己、师傅西阿星和傅七娘,浴场那位置就让亲兵挨个去洗,算是开战前最后一次放松,等开战再想沐浴那可有日子等了。 守着赵谨沐浴完,趁尚未轮到自己沐浴,林骁先将老婆送回驻扎在县外的临时营盘,而后去赴袁逸安的约。 袁逸安的营盘在附近,林骁没走几步就到了。她抵达时其他人已至,正围成一个圈坐着,等火头兵来送吃食,美酒都开了一坛,连覃桑都在,不知他何时到的这边。 “某来时,远远瞧见你送赵军师回营,还给人家添一件披风。” “给我留点面子,爷爷!”林骁故作恼羞成怒,实际心里是得意的,她有妻可宠,在坐其他人嘛,哼哼。 第170章 虽玩笑话使氛围欢快,笑声连连,但她可能装得不到位,泄露几许得意忘形之意,叫杜聪发觉,轻咳两声,递话给不苟言笑的陈肃:“陈兄去年成亲,弟有事未能祝贺,待兄喜得贵子,弟定奉上厚礼来贺。” 陈肃瞧了他一眼,又看看收起得意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林骁,他扯扯嘴角,举碗敬这一圈弟弟,豪饮一碗酒,而后继续不苟言笑。 林骁在杜聪旁边坐下,幽怨地看着他,意思很明显:让我得意一会儿怎么了,难得大家齐聚能炫耀一回。 杜聪低声道:“除了你,连小袁都说了亲。你是有多不在意兄弟同袍,才会以为我等皆无妻?” 前一句的言下之意是他不作提醒,一会儿林骁得意忘形说出什么讨打的话,尴尬的绝对是她自己。后一句纯粹调侃并回以幽怨。 林骁闻言不由得脚趾抓地,尴尬了,她都没见他们相思过,还以为他们都没妻子或心上人,结果她居然才是拖后腿的那个,倒也是,她刚十六,其他人最小的也十九了,哪可能不说亲。 只有她,八字的一撇刚画一半,林骁垂头叹气。 郁闷不到两息,思及最近和赵谨越来越亲近,她不自觉地露出傻笑,心里念叨着:慢就慢吧,能娶到老婆就行。 “我竟还想着安慰你……”杜聪无奈摇头,从褡裢中取出一卷木简递给林骁。 林骁接过,展开一看,面上欢喜即刻褪去,凶冷取而代之。 第165章 木简上记录着几个人的简单履历。 田二十, 年四十三,出身旻县农户,军级什长, 职位属长,逐鹿二十四年参与兴西长城攻关战, 断腿,后休养在家。 丁文德, 年三十五, 出身陇备县军户,祖上出将, 世代从戎,军级五伯长,将军洪焦仁亲兵。 高余, 享年五十七,出身芦常县农户, 军级千夫率, 逐鹿二十三年因病亡故。 洪焦仁,年四十,出身晴邑, 孤儿, 身世不明, 军级将军,现居上将军谭稹麾下。另,逐鹿十九年, 洪焦仁军级为五伯长。 陆寅, 殁年三十一,陆氏旁支, 逐鹿十九年为五伯长,已于逐鹿二十四年被斩首。 当初李叔曾说过属长田二十、伯长丁文德与千夫率高余都怀疑她爹林大勇是奸细,逼得她爹为保全家人以死证明清白,还说那场大战领兵者是上将军谭稹,唯独未曾提及千人队中的五伯长。没有提及反而显得更为可疑,于是去年林骁在拜托杜聪通过人脉调查这几人底细时特地提了五伯长。 果不其然,抛开谭稹不提,这五人中混得最好的就是非氏族五伯长洪焦仁,从五伯长直升将军仅用了五年的时间,不可谓不快,要知虎锋军人多分散军功,又不像虎翼军这样屡建奇功,军功常翻几倍,虎锋军没有奇遇很难出头晋升为将,所谓奇遇自是指斩杀敌将或做出对战局有利之事的机会。 可这五年来最大的战事无非就那么几场。寻杜守城战乾阳败北,不被罚即是不差,攒军功未免异想天开;寻杜收复战,常卒中就算有洪焦仁,他也没机会出头;兴西长城攻关战以及居高郡之战立功的人不少,未曾听过洪焦仁这个名字;翁宜之战,将军未力挽狂澜前,虎锋军屡战屡败,洪焦仁参与进去也得不到什么功劳,反而会被扣军功;凤尾西南争地战的大功臣全是虎翼军的人,洪焦仁挨不上边。 那么这位洪将军是怎么当上将军的?不得不让人怀疑此人走了后门,或是暗中有什么旁的支持。 怀疑归怀疑,林骁得亲自见一见这个洪焦仁与丁文德,才能断定他们是否为贼。其余三人仅剩田二十活着,她不认为一个兴国奸细会老实待在家养病,什么都不干,他要是身残志坚到军中当个火头兵或教卒,或者军级再混得高一些,对此人的怀疑她都不会撤去。 至于上将军谭稹,实话说林骁真不想怀疑这位上将军,因为他是此次亡兴战两位统帅之一,其所处阵营关乎着十万乾阳将士,乃至无法计数的盟友安危。他要是奸细,且一直未被人察觉的话,这场亡兴之战亡的将不是兴,而是被拖垮国力的五国,首当其冲就是乾阳。 是以林骁必须怀疑他。 关于谭稹,她很陌生,只知道他与廖封是武阳王特意选出的统帅,如果她没猜错,武阳王应是从近年来打胜仗的将军中选出的攻兴之将,廖封与谭稹是其中军级最高的,且是平级,干脆统帅为双。其下将领,不算薛氏家主薛宗扬的心腹屠仲,两位统帅各领三将,廖封麾下是左将军史锴、右将军曹仑与将军聂修侃,谭稹麾下除了一个普通将军洪焦仁外,还有参与过兴西长城攻关战的两位将军,管卯与牛敢争。 倘若对武阳王颇为了解,应该能推测出其择将偏好,进而提前做好准备。 会鹿山乾阳大败,过了一年就又起战事,具体林骁不了解,只从当初李叔所言“惨胜”分析,当时虎锋军应该一直处于劣势,或许是敌我兵力悬殊,又或许是因为军机泄露,总之一副败相。但等有人截下奸细的密信后,谭稹就领兵反败为胜,无疑坐实了战事失利是因为奸细泄露军机,而非将领无才无能,相反正因将领颇具能力,才可在军机不再被泄露的情况下扭转劣势,反败为胜。 可谓是将功与过分割开,过在于奸细,功在于谭稹,并且利用前面的劣势耗损了乾阳兵马。惨胜于乾阳而言无利,对谭稹却是有利无弊。 受害的是她阿爹。阿爹死证清白纵保全了家人,但实际上仍担着奸细的嫌疑,尤其阿爹死后再无军机泄露,这嫌疑愈加洗不清。不过没有证据,加上此事并非全无疑点,最明显的,一个什长有什么本事能知道那么多军机,这个什长也不是什么深藏不露的高人,断臂又很显眼,平时几乎和同什形影不离,实在不是个好的奸细人选。就算是,也只能是马前卒,更可能是替死鬼。 正因不管按军规还是律法都没法处置她阿爹,林骁一家才能安然无恙,否则别说从戎,怕是得直接逃亡。 另外,按照常理她阿爹有奸细嫌疑,她必会受牵连,不可能如此顺遂地成为伯长,还屡次杀同袍而不被严惩。 倘若没有东馗愚煞费苦心在背后运作,建立虎翼军,林骁待在虎锋军必会前途断绝,可能今生无法为父母报仇。 不管东馗愚有多少私心算计,林骁都是感谢他的,只要他不和赵谨为敌,林骁便不会走到他的对立面。 思绪突然截止,烤肉的香味钻入鼻子,林骁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木简,抬眸一看,袁逸安正一边啃木签上的肉,一边举着半只烤鸡在她面前晃,见她看过来还呲牙一乐,“唰”的一下要把晃悠的烤鸡收回。幸好林骁反应快,伸手击打他的手腕,在烤鸡掉落前稳稳抓住穿烤鸡的木签,收回手时,袁逸安仍在呲着牙乐。 “出手迅疾,动作利落,险些让人看不清残影,但不至于连点反应都无。袁逸安,你这一月总不会是待在美人乡,疏于锤炼筋骨罢。”覃桑打趣。 袁逸安看着手中仅剩下骨头的烤鸡,再看看林骁正在吃的尚有很多肉的烤鸡,夸张地唉声叹气:“哪有啊,我只不过相较于武道天才少那么一点天资罢了。” 宛若这烤鸡未被吃掉的肉是天资一般,莫名其妙把不苟言笑的陈肃逗笑了,且是“噗”的一声笑,尽管他很快恢复严肃,可惜并不能阻止连带林骁在内的几人哈哈大笑。 随着笑声渐息,几人填饱了肚子,袁逸安驾轻就熟地带着林骁几人进营帐秘密议事。 林骁把对谭稹的怀疑如实相告。 “我记得,谭稹是王族将?”袁逸安不确定道。 “是,谭家两代忠良,在王上还是王子的时候便跟随王上,立功无数,得世袭侯爵,颇受王上信重。谭稹这一代嘛,委实不大好说。”覃桑回答。 “怎么个不好说?”林骁问。 覃桑瞥了眼陈肃,说:“谭家的事陈肃比较清楚,他父亲是跟随王上征战沙场的老将之一,虽不如谭家根基深,但同为王上股肱之臣,多少有些交情,知道的内情必是不少。” 林骁遂看向陈肃。 陈肃眉心起皱,沉吟少时,终究还是将谭家事娓娓道来。 “谭家这一代有二子,谭稹是庶出长子,比他小一岁的弟弟是嫡出次子,此乃明面上的情况。实际真正的庶长子在尚为婴孩的时候被拐子拐走,十数日后寻回,寻回的非庶长子,而是谭稹,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才找到真正的庶长子。彼时庶长子已为一介农夫,且成家立业,人很市侩,谭家不愿家族蒙羞,便没有把庶长子接回来。” 讲到此处,陈肃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继续说:“找到庶长子后,谭家细查了当年之事,发现是谭夫人怕谭大人因长子而宠妾灭妻,遂买通拐子将婴孩拐走,如果拐子被抓到就还回一个贫农之子,也就是谭稹。原本谭夫人要求拐子杀掉庶长子,但拐子贪心,想以后拿捏这庶长子得些好处,不想谭夫人压根不愿放过知情的拐子,派杀手把拐子灭口,却不知拐子弟弟也知情,且在贪心作祟下将庶长子卖给一农户,而后为躲避追杀隐姓埋名,直到被谭家人找上才吐露实情。” 第171章 到这儿已是够乱,殊不知此非陈肃神情微妙的缘由。 “查清真相的谭大人欲休弃谭夫人,谭夫人为自保诬陷妾室,即庶长子之母私通。本是缓兵之计,谁成想竟一语中的,妾室的确私通了谭大人的副将,庶长子非谭大人之子。” 好家伙!林骁震惊地瞪大眼。其他人同样面露惊奇,就连覃桑都只是道听途说一些事,不是完全了解,此刻神情逐渐向陈肃靠拢。 陈肃捏了捏眉心,接着讲:“最后妾室被谭大人一怒之下杀死,谭夫人没有被休,仅受了罚,原本不太受宠的嫡次子在滴血认亲后,谭大人直接请旨来日将爵位世袭给嫡次子。至于曾被寄予厚望的谭稹,谭大人倒未将之赶出去,只是万分冷落,等谭稹不靠家中关系成了将军,谭大人才对他热络一二分,却依旧如同对待住客一般生疏。至如今,嫡次子成了谭侯,表面对谭稹和气,实则颇为忌惮,暗中打压。” 简言之,王族将谭稹确确实实有怀恨在心背叛乾阳的嫌疑。 第166章 走出袁逸安的营盘, 林骁表面上不露声色,实则心里在回想方才所得知有关谭稹之事。 不提那个着实让人一言难尽的身世,杜聪说谭稹在三十五岁就成为了上将军, 与惊才艳艳的聂无难和三十岁晋升为上将军的廖封不同,谭稹极其不喜与人交手, 尤其是与同袍交手。 廖封年轻气盛时,好与人切磋精进武艺, 曾偶然遇到谭稹, 邀之切磋,彼时他仅是一个小小五千率, 而谭稹乃右将军,之所以敢向将军挑战,一是乾阳以武为乐, 下向上请求切磋并不少见,二是当时的廖封已经是薛氏氏族将, 且因才能出众颇得信重, 胆量不可谓不大。可不论廖封是恳求还是挑衅,谭稹都不为所动,端拿一句“不欺负后辈”搪塞。于是执着的廖封就在与谭稹平级后再度邀战, 谭稹仍是拒绝, 这次以年纪差距为借口。之后廖封再未邀战过, 仅偷偷带着亲随去看了一场谭稹与敌将的生死对决,见谭稹赢了,他说了四个字“名不副实”。 杜聪是从他义兄那里知道的此事, 他义兄便是当时廖封带在身边的亲随之一。林骁会托杜聪查洪焦仁等人之事, 即是晓得他的义兄弟很多,且基本都在军中, 门路广。虽有人混得好有人混得差,却无一人怨怼兄弟一飞冲天不提携,盖因他们是从同一个拐子手中逃出来的孤儿,互相扶持着长大,从戎前为了避免兄弟情谊被私利耗尽,约定入军营后能走到何处全凭自己的本事,兄弟之间互帮互助唯独不包括“提携”,其他的能帮尽量帮。 言归正传,谭稹的实力在己方是个谜,在敌方那边应算凶悍,毕竟屡屡压着敌将打,连兴国大将军于归奇都曾在阵前比武时败于其手,可廖封却说他名不副实。 相较于谭稹,林骁更相信廖封,尽管她没见过廖封出手,只听过传言,但他见过右将军曹仑出手,曹仑既然在成为右将军后还心甘情愿当廖封的副将,想必极其尊崇廖封,廖封各方面之才大抵远超曹仑,尤其是武艺,而曹仑与北国猛将铜狼旗鼓相当。 她记得曾与阿塔司闲谈时,阿塔司提过铜狼,说当初寻杜之战,他们阿塔部落会派铜狼来,是因为铜狼年轻时与同样年轻的于归奇一战仅输了一招,之后只要不遇到于归奇,就没有在与兴将的单挑中输过,且十次中有七次能把兴将的脑袋留下,足见其之勇猛,正好能应对同擅单挑的廖封,结果没成想中途铜狼就与廖封的副将两败俱伤。 与铜狼狠辣地让敌将没法再睁眼相比,谭稹就太仁慈了,十次单挑能有一次斩首敌将就算好的,大多是即将取敌性命时就会惜才,进而手下留情。偏偏只有在对付兴将时谭稹会惜才,对付罗曲或北国将领,弱将谭稹直接杀,强将谭稹压根不应单挑。 据阿塔司说铜狼很不服打赢于归奇的谭稹,有一次北国攻打乾阳御北关,铜狼为帅,碰到谭稹守关,各种挑衅大骂,把谭稹的祖宗拉出来骂了十八遍,谭稹就是不和他单挑,把以静制动当借口,导致守关的乾阳将士士气低落,北国差点长驱直入。最后竟是于归奇没事干带兵列阵北国边境,疑似与乾阳联合,或者打算趁虚而入,北国这才不得不退兵,谭稹且因祸得福有了神机妙算的赞誉。 种种迹象表明,谭稹这些战绩九成九是假的,掺杂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算计。 思量间,回到了军营。林骁直奔赵谨的营帐,在得了准许后入内,见赵谨没有在刻简或摆弄毒药,而是立于圆桌旁,拿石子木片研究阵法? 林骁好奇地瞅了一眼,看不懂一星半点,便没有勉强自己,赵谨也把这些东西收了起来,给她倒了一盏热茶。 捧着热茶,落座于桌边,林骁整个人都平和了,来时的焦躁消失不见,眉开眼笑的,见牙不见眼。 真不知她是如何让一对凌厉的剑眉变成憨厚的模样。 坐在她对面的赵谨思绪偏了一瞬,很快拽回,问她:“你如此急切,可是因为谭稹?” “你怎么知道?”林骁惊讶,尽管晓得她老婆神机妙算,却不想妙算到这种程度,她此前可从未提过谭稹这名字。 “我让东馗愚给我送来此次参战的乾阳武将之履历,其中谭稹的履历十分有趣。在他成为将军前,他所参与的每一场战争都是与兴的战争,而且每一场都是他立了大功,不论是找到并烧毁敌军粮草,还是在将领阵亡后收拢溃兵反败为胜,堪称兵道奇才。然一旦把敌人换成北或罗曲,谭稹要么如当上将军前找借口不参战,要么如当上将军后躲不掉便极度保守‘藏拙’。 久而久之,武阳王发现此事,遂让谭稹专门对付兴国。以至于谭稹成为将军后的履历很出彩,每一场仗都是大胜,兴毫无还手之力,给了武阳王兴国孱弱的错觉,是故兵行险招出兵会鹿山,且欲让谭稹挂帅。奈何谭稹正好旧疾复发下不了地,便换了一位与当时的谭稹相似,十分有朝气敢冲锋陷阵的将军,而没有选择老成经验丰富的将军,结果自然大败。 打了败仗,亦打醒了武阳王,他对谭稹生了疑心,恰逢兴军第一次攻打寻杜,谭稹主动请缨对战兴军,武阳王遂欲借此机会试探谭稹有没有与兴人暗通款曲。 此战即是你父被逼身亡的一战,亦是谭稹摆脱嫌疑的一战。” 最后一句无疑是肯定了林骁对谭稹的怀疑,谭稹就是害死她阿爹的凶手之一,乃至是罪魁祸首! 霎时,林骁的眼神变了,阴冷的恨意与灼烈的怒火交织,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悲戚,仿佛随时会喷涌出来,腐蚀她的理智。 她想起阿爹的遗书——死得其所,问心无愧。“死得其所”,哪里会死得其所?他是被诬陷的,他的死是敌人诡计的一环,他被谭稹当作了替死鬼,死得冤枉憋屈,是为了不让她不顾一切去报仇,为了让她活下去而撒这个背离本心的谎……阿爹真正想向世人呐喊的是他问心无愧,他是清白的作为乾阳兵卒战死沙场,而非背负着奸细的嫌疑骂名烂在尸骨堆。 阿爹多想作为英雄荣归故里,哪怕是尸骨归乡也好,可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不给他一丁点机会。 思及此,林骁一双星眸血丝满布,为了不吓到赵谨,她垂下眼眸,手指极力忍耐着没把茶盏扣碎。 见状,赵谨柳叶眉蹙起,一边起身行至林骁跟前,一边继续说。 “谭稹通过密信一事告知武阳王军中确有奸细,又通过推出有嫌疑者,将之逼死,顺势不再泄露军机,并反败为胜,以此明示武阳王,他不是奸细,反而是兴国的天敌。否则若他为奸细,依常理为了掩藏身份,此战该是赢得轻松无比,不会到将大败的地步,毕竟在谭稹身上胜过兴人与以往无异,突然陷入劣势将败北,未免刻意,亦会让人怀疑其以往战绩的真伪,他更不会主动暴露军中有奸细存在,那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伸手将林骁的手指掰开,不甚费力,将茶盏挪到一旁,茶水仍冒着淡淡的热气。赵谨握住她放在桌上,卸了力气,显得很是颓丧的手,话语未止。 “武阳王信又未信,你父之事疑点颇多,谭稹虽暂时摆脱嫌疑,但并未完全打消武阳王心中的怀疑,今次亡兴之战就是对其又一次试探,不然一军岂可有二帅。你不须为此忧虑焦躁,我会让谭稹露出马脚,你会有报仇的……” “机会”二字尚未说出口,赵谨就被站起的林骁扯进怀抱。她将她抱得很紧,推不开分毫,有点闷,呼吸不禁变得用力,恰好能掩盖住愈加不稳的心跳。 倒也无须如此,左右每次凑近,耳畔总是充斥着连绵不绝的鼓声,宛若晴日欢雨,滴滴答答的颇擅引人注意。 赵谨抿了抿唇,未再多言什么,只是一边听着小鼓作响,一边略显笨拙地轻抚林骁的头发,她实在不擅做此事,亦从未做过。幸而她向来聪慧,抚发安慰这样的小事岂会将她难倒? 如若她没有抚着抚着便拿手指给林骁梳头发,还特别看不惯林骁自己扎的辫子,把发带解开,手指灵巧地重新替她利落束发的话,或许那样的小事真无法难倒她。 第172章 林骁复杂的心绪一下子被疏解,肩膀微微发颤,努力憋住笑。 “你可以将我放开再笑个够。”赵谨语气淡淡,深藏着一丝不满。 “不可以。”林骁学着她的口气拒绝,并把怀中人抱得更紧。 赵谨微翘的羽睫眨动几下,冷声道:“不许勒疼我。” “嗯。”林骁含糊地应一声,将脸埋于她的肩,嗅着老婆香,一脸见不得人的沉醉,倒未忘记稍松手臂,拿捏着老婆跑不掉又不会让老婆呼吸不畅的分寸。 对此,赵谨无可奈何,看在某人心绪低落的份上,让她抱一会儿也无妨。 第167章 几日后, 林骁队抵达凤尾江西岸,彼时扎营的队伍不少,立的旗帜更是不少, 林骁找了一会儿才找到将军的大纛(dào)。寻了个离将军营盘不远不近且干净宽敞的地方安营扎寨,立起两杆比大纛小很多的旗帜。一杆金光闪闪, 上面是猛虎踩祥云腾跃的纹样,此乃虎翼军的旗帜, 还有一杆是玄黑色的旗面, 上绣一显眼大字“骁”,原本是想绣“林”的, 其他人的旗帜就多绣姓氏,或者取别名,无奈军中姓林的人不算少, 打起仗来万一掺和在一起很难分清谁是谁。 当初决定队旗绣什么纹样的时候,林骁队内争论不休, 主要是太多人有取名的热情, 而不具备取名的文采,取的诸如“煞神”、“狂”、“必胜”、“霸气”一类,皆是飘在半空会让林骁尴尬到去钻地缝的名字, 具备文采的如赵谨和祁臣乙等人一致认为骁字就很好, 实不必画蛇添足。 把自己名字绣旗帜上林骁倒是接受良好, 她想青史留名,便不会羞于打出自己的名号。 另外,由于李姓姐妹的绣工以实用为本, 和林骁的木工技艺差不多, 在实用上颇得赞赏,在美观上仍需勉力, 故而旗帜上的纹样,“骁”出自赵谨之手,虎纹出自语儿姐之手。 语儿姐从小没了母亲,刘叔仅擅庖馔之道,绣花什么的属实为难他,因此语儿姐在懂事后便学着缝补刺绣。她很喜欢女红,常在没有战事时跟着某县中绣娘学习,久而久之技艺自是不错,只是刺绣比较伤眼,对于以前不能言的语儿姐来说,眼睛是绝不能坏的,是以刘叔不赞同语儿姐成为绣娘。如今的话,语儿姐要是当了绣娘,谧姐姐可能不会对穿着语儿姐所缝补衣裳的病患有多温柔。 林骁非常能理解谧。赵谨的绣工比语儿姐还要精湛,盖因她聪慧非常,心灵手巧,且凡事善于仰仗自己,而不善于依赖旁人,女红自也包含在内,又不像林骁对美的最高追求是赵谨,最低追求是凑活能看,赵谨不会在吃穿用度上亏待自己,尤其她的审美之能不说超脱凡俗,亦为上上,万是不会如林骁这般古怪。倘若赵谨成为绣娘,林骁会比谧更过分,她会仗着伯长的权势,把赵谨的绣物强行征收,据为己有。 站在旗帜前遥望旗面纹样好一会儿,林骁才和旁边同样在看旗帜的谧姐姐打了个招呼,随手点了二十个亲兵去做赵谨交代的正事,没有带亲随,因为派他们去另一个地方做正事了。 离开营盘,直奔繁邑,路上偶然碰见谭稹麾下的人,且是林骁想见一见的丁文德,他正领着一队人往繁邑去,繁邑暂时是谭稹军驻扎之地。 丁文德明显不知晓自身与林骁之间的恩怨,端把林骁当作陌生同袍看待,又许是从谁那里听说过林骁,知道她长什么样,遂主动来搭话。 “在下洪焦仁将军麾下五伯长丁文德,小兄弟可是虎翼军的林骁林伯长?” 此二名姓一出,林骁星眸暗了一瞬,但等她把目光挪到丁文德身上时,目中不见丝毫阴鸷,仅余下好奇与几分应当有的戒备。 “是,不知五伯长有何事?” 丁文德友善地笑了一笑,说:“没事,就是久闻君之大名,想结识一下。” 怕林骁拒绝,他补充道:“咱们都是乾阳将士,纵不在一军当中,也当互相照应,丁某尚能在将军面前说上几句话,小兄弟要是遇到难事,之后可来寻丁某。” 林骁思量少时,点点头,说:“丁兄言之有理,正好我有一事想劳烦丁兄。” “林弟但说无妨。”丁文德紧盯着她,连路都不看,将一块石头踢飞出去。 再度考虑两息,林骁犹犹豫豫地低声道:“我军备了一批假粮草,用以……计谋,原本是托镖师将假粮草直接送去我军驻扎处,结果镖师不知怎的送去了繁邑。这不,将军急着要,委派我来取,可繁邑现在乃军事重地,想把镖车带出来恐是不易。” 丁文德说:“小事儿,稍后进了城,兄帮林弟打点一下就是。” “如此,多谢丁兄。”她向丁文德抱拳,脚步一直未停,看上去真的十分急切。 丁文德摆摆手,“不消客气,只是……”,他皱皱眉,“有些事林弟仍须透露一二。” “自然,本来我要取物出城也是须受查的。”林骁复又压低声音,“此乃我军新任军师郭不百郭军师的计策,用假粮草诱敌出城。” “哦?”丁文德惊奇地挑起眉。 “具体我不好多说,望丁兄见谅,总之这粮草仅表面铺了一层粮,底下都是充粮的干草。我军为了不让细作探到此事,特地走了运送粮草的门路,除了被送到繁邑的这一批,还有几批托旁的镖局运送,在旁地交接,避免一批遭殃全部遭殃,力求逼真,就这最多的一批货直接送到军营,还给送岔了。”林骁无奈道。 丁文德颔首表示理解,接着打探了一些旁的有关虎翼军之事。比如他前些日子听说虎翼军出了奸细,奸细被人当众杀死,问林骁是否有这回事。 林骁答:“有。虽无关键证据,但那郭嫌平日里总在做一些扰乱军心的事,必是奸细无疑。” 又问林骁虎翼军这第五位军师是何情况,怎么突然添了一位军师。 她依旧老实回答:“郭军师有大才,从一开始就觉察到郭嫌的不对劲,在旁的谋士被郭嫌蛊惑时,郭军师最为清醒。郭嫌死后,因证据不足,难免有流言猜疑,是郭军师力证郭嫌为奸细,这才没有引起将士恐慌。在我军烦恼该如何助虎锋军攻城之际,也是郭军师献上妙计解将军之愁。如郭军师这样的有才之士,将军岂能不重用?” “看来林弟对这位郭军师极为推崇啊,可兄此前听闻林弟与一位赵军师走得近,这两位不会有地位相争吗?还是说林弟与那位赵军师生了嫌隙?” 此话入耳,林骁心里的怒火蹭蹭上涨,要不是有理智拦着愤恨,丁文德脖子上早已空无一物。 她面色有点发红,气的,神情却流露出尴尬,生硬地顾左右而言他:“丁兄可见过谭稹上将军?” 丁文德目光闪烁,两息恢复如常,答:“兄不过小小五伯长,哪里有本事见上将军呢。” 之后二人未再提及军中之事。 进了繁邑,已不见往昔模样,比之从前萧索许多,约莫是黔首都撤离至后方的关系。如今待在繁邑中、作黔首打扮的要么是辎重兵,要么是胆子大的游商,亦或者……浓妆艳抹的女子。 这些女子的身旁无一例外有男子跟随,一个或好几个,她们面带欢笑,眼神却极其空洞死寂。 剑眉不由得拧到一起,林骁整个人的气势沉冷下来,若有似无散发着丝丝杀意,她身后默默跟随的亲兵整齐而默契地将手置于武器上。 “林弟,这些女人是峻阳调派来的营.妓,可不是良家妇女,大多是罪臣女眷,或者牢里的女犯,以及一些自愿为妓讨生活的,都是供咱们男人玩乐的下贱东西。” 言下之意,她们并不值得你恼怒,你要是为了她们动武,那就是在断送前程。 林骁真想一拳搥过去,打烂这狗东西的嘴,再把它踹进泥里,看看谁他丫的下贱! 可恨不能,她既不能不顾一切把丁文德捶进地里,打草惊蛇,坏赵谨的谋划,亦无法救这些沦落为营.妓的女子,她唯一能做的是记着这份愤怒,来日有机会她要改变这一切,也要报复回去。 闭了下眼,林骁收敛起杀意,扬手示意身后亲兵不用再蓄势待发。 她且不愿再在这里久待,便稍作催促丁文德。丁文德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什么都未说,不多时就带她来到存放镖车之地——一个待重建府邸的大院,空旷一片暂做镖车商车停放之处。 老远即见争执,一群兵卒打扮的人围在大院门口,像是在找茬,林骁知道来送干草的是蜉蝣路的姑娘,遂给亲兵打了个手势,一行人迅速靠近,刻意藏拙弄出脚步声。 脚步声惊动那群人,刷刷地转过头来盯着林骁等人。 丁文德远远坠在林骁等人身后,故意没有追上他们。 “尔等是何人?”这群兵卒领头之人昂着脑袋,不可一世。 林骁扫了他一眼,判断出此人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估摸着是官宦子弟来军中攒功绩,以期博个好前程,都没见过血。 第173章 “我等是谁不须告知你。”林骁语气凌厉,若非顾忌着身后的丁文德,她不会说废话,只要外放威压,这不知打哪来的家伙就会被吓得瘫坐在地。 “你、你竟如此对本公子说话,你知道我爹是谁吗?”绣花枕头无礼地指着林骁,怒意上脸。 林骁声音低沉,说:“你爹是谁与我何干,我只知道你再不滚,再在此处嚣张地逞威风,你要么死在战场,要么死在战后。” “好啊,敢咒本公子……”绣花枕头咬牙切齿,一挥手臂下令,“给本公子打,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你们就等着被我爹弄死吧!” 第168章 此话一出, 犹犹豫豫不敢动手的兵卒咬咬牙向林骁等人冲了过来,他们人数不多,共十人, 并非是什么精兵,甚至无一人筋骨强壮。 莫说林骁出手, 她手下随便单拎一个亲兵出来都能以一敌十把他们通通放倒。 但林骁既未让他们动手,亦未主动出手, 而是不紧不慢扬声道:“丁兄, 虎锋军的军规莫非形同虚设?” 正说着,一人冲到她面前, 抬起拳头欲伤其面,林骁身后一亲兵健步上前,捏住那人的拳头, 在无有命令的情况下没有还手,同样未放过此人。林骁眼神冷冽, 其余冲来的人被她扫了一眼无不颤抖, 加之听到这话,不由自主慢下动作,没有轻举妄动。那被亲兵抓住拳头的人更是满面哀求, 林骁懒得理会, 摆摆手, 亲兵将那人的拳头用力一撇,这人就摔倒在地,可见下盘有多虚浮。 绣花枕头怒火中烧:“都停下作甚, 不想要命了?那劳什子军规在我爹面前屁都不是!” 你爹要是听见这话怕不是会被气死。林骁默默腹诽。 丁文德黑着脸匆匆赶来, 大声道:“管公子!” “你他娘……”见是丁文德,这姓管的八成是此次参战九将之一的管卯之子的绣花枕头住了口, 连带着气焰压下去一些。 见状,林骁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心道:这丁文德在谭稹军中的地位不小啊,纵使明面上仅是一五伯长。 “你,有何贵干?”管公子问丁文德,言辞客气不少。 丁文德看了眼林骁,对他解释道:“丁某来陪林兄弟取留存在此的货物,望管公子行个方便。” 管公子闻言恶狠狠又轻蔑地看向林骁,放话:“你给本公子等着。” 旋即扫了眼缩在不碍事之地如同鹌鹑一样的十人,独自转身离开。那些兵卒面面相觑两息,赶紧追管公子而去。 等人走光了,丁文德转头歉意地对林骁说:“林弟莫介怀,刚刚那位是管卯左将军的独子管辰,被其父偏宠骄纵,跋扈惯了,其实人不坏,他那狠话……便当作他在放屁就是。” 言下之意,丁文德会摆平管辰这麻烦。 林骁皮笑肉不笑,说了几句敷衍的场面话,将“心绪不佳,失了谈性”几个字挂在面上,带着亲兵走进院子,门口就是她要接走的镖车,随行镖师皆为女子,林骁不认识,应是去年她不在时蜉蝣路收的弟子。不错,她已从赵谨那里获悉了蜉蝣路的现状,知晓蜉蝣路乃是一门派势力,赵谨是掌门,她是副掌门,门派里的人都晓得副掌门的存在,让林骁高兴好久。 此时见了陌生的门派弟子,身为副掌门的林骁莫名感到几分亲切,当然这几位镖师姑娘应不认得她的模样,端晓得副掌门是姚青白。 林骁没有于外人在场的情况下自报家门,仅道:“我是虎翼军派来取货之人,麻烦各位镖师随我去一趟军营,喝口水再赶路不迟。” “十分抱歉,由于我等记错地点,让阁下不便,我等自当送货物至应去之处,且此次走镖报酬按行规减半即可。”为首女子带姑娘们向林骁躬身抱拳致歉,声音温和,态度坚定,说收一半报酬约莫不管怎样都只收一半。 林骁无奈放弃劝说,言之一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揭过此事。 随后姑娘们在她“时候不早,快快动身”的示意下不再躬身,挺直腰板,又重新齐刷刷抱拳,因为要致谢。 “多谢诸位相助!”她们齐声道,颇有女子兵的架势。 林骁点点头,煞是欣慰,同时又有点担忧会被丁文德看出她们的与众不同,余光不禁瞄了眼丁文德,就见这厮的目光流连在姑娘们的腰腿上,那色心真是毫不遮掩,令人作呕。 真想把这厮捶进地里……林骁垂眸收敛心绪,一瞬后抬眸,对丁文德说:“还要劳烦丁兄带我等出城。” “哦,哦,自然自然。”丁文德见林骁已经摆出“请”的手势,没办法再把眼珠黏在姑娘们身上,不正的眼神中划过一分不满,面上倒是依旧摆着和善。 顺利出城后,林骁立即告辞,带着人和货前往军营,身后的视线如附骨之疽,直到过了繁邑前面凤尾江下游分叉小河才消失不见。 * 《百间》有记:逐鹿二十六年,三月朔四,乾阳虎锋军中的奸细于深夜往统帅营帐密会,密会者有四,分别是:上将军谭稹,左将军管卯,将军洪焦仁,五伯长丁文德。 丁文德将今日白天之事细细讲述,并在讲述完毕后附上一句:“虎翼军也不过如此,那姓林的小子着实好骗,就是可惜没打探到其武艺虚实。” 他面上挂着明晃晃的轻蔑,以及立了功劳的沾沾自喜。 洪焦仁见了他这副神情,同样心生轻蔑,但与之不同,他未表现在脸上,脸上是和气的,友善的,状似好心作提醒:“文德啊,万是不可轻视敌人,你非敌人肚中蛔虫,岂能晓得敌人心中之意啊。” 明提醒,暗讥讽,顺便让上将军注意到他的不稳重不谨慎。丁文德心下恼火,面上带出三分,他着实不善隐藏喜怒。 洪焦仁笑容加深。 他二人剑拔弩张,非争地位,而是争取活命的机会。此次五国亡兴战,身为奸细的他们得帮兴筹谋,尤其须传递出重要军情,这种事危险至极,随时可能暴露,进而掉脑袋,哪怕没有证据证明他们为奸细,到时谭稹也肯定要舍弃一个给乾阳交代,并减少自身的嫌疑。 舍弃谁?自是舍弃最无用者。 谭稹自己肯定不会舍自己,剩下三人,左将军管卯军级高,且掌控着传递军情的重要途经,必不能舍,而洪焦仁和丁文德皆可被替代,遂皆可舍弃。 因此,他二人这段时日一直在竞相证明自己更为有用。眼下丁文德接近了林骁,变得有用起来,洪焦仁当然要趁机抓他错、贬损他,以削减其优势。 底下人你死我亡互相算计,谭稹不管,他正在思考虎翼军这批假粮草的真正用意。 假粮草诱敌出城?唯有蠢货会信。 丁文德蠢,信了。洪焦仁比他聪明一些但不多,向谭稹进言:“上将军,属下以为这假粮草诱敌之计定为障眼法,虎翼军真正的目的在于以假粮草吸引旁人注意,暗中运送旁物,比如……” 他转了转眼珠,笃定吐出二字:“毒物。” 未等其他人有所反应,他接着道:“据说虎翼军常携毒在身,诚然是之前人数极少的虎翼军,如今虎翼军人数近万,许无有那般多的毒,但我等不可只看如今而忽略从前。假使有足够多可供制毒的毒物,虎翼军便很可能所有兵马皆在箭矢与刀刃上涂毒,到时兴兵一旦与之交手,将损伤一点就一命呜呼,虎翼军必会势如破竹。” 其话音落下,管卯声音拉长而慢,反驳:“依你所言,虎翼军为了运送毒物而拿假粮草作遮掩,那么虎翼军为何要做遮掩,而不是正大光明地运送?” “自是为了不泄露……”洪焦仁的声音戛然而止,背后汗毛倒竖,他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虎翼军会做遮掩必是为了防备,防备谁?当然是奸细! “而且,将这假粮草送错至繁邑,不觉着太过刻意吗?”与其子那股嚣张跋扈的废物劲儿不同,管卯此人机敏心细,眼睛常半垂着,总是没精打采,像是发呆,实际周围一丁点风吹草动他都知晓。 洪焦仁被这么一点拨,额上冒出细密的汗,面色也有点发白,令离他最近的丁文德疑惑懵怔。 这时,脱离独思的谭稹眯眼笑道:“这虎翼军的确藏龙卧虎,阳谋使得绝妙。” 他没有多言,管昂却赞同地微微颔首,洪焦仁眼睛转了几番,亦是了然上将军之意。 可不就是阳谋吗,不管虎翼军的目的为何,将假粮草送到繁邑是一种明示,告知他们这些奸细——你们已经被盯上了。若不老实去泄露军机,被藏在暗处的耳目发觉,那么不论是奸细身份还是泄露军机的途经皆将暴露,若老实什么都不做,就是放任虎翼军达成目的,且固能保一时安稳,但除非他们弃暗投明,一直不做危险之事,否则早晚暴露。 此举无疑是在动摇并掣肘他们。 三人默,神思各异,唯有丁文德挠着自己浓密的头发,什么都不懂。 * 在奸细深夜密会的同时,林骁正看着赵谨于木板上画图。 第174章 木板最中心点一墨点,代表兴都城——丰都,围绕丰都第一圈是兵寨——护都群寨,第二圈是四个两万户县——东西南北卫县,以及挡在四县前的兵寨——卫县群寨,第三圈是五郡——东西南北卫郡与枝东郡,以及郡前群寨,第四圈是县城与兵寨相辅相成共同构成的四方防线,第五圈则是第一战各国须攻占的边郡。 此乃赵谨根据阎济防守部署习惯所推测的兴国防线,想要拿下丰都,灭亡兴国,首先就是要突破这五层铜墙,其次必须在两年内结束此战。两年是赵谨所预估黑斑星摆脱前年重创之困境的最短期限,黑斑星若在此战未结束时插手,就算不帮兴,单撺掇复珏与南月攻打周边国,都会给此战带来巨大麻烦与变数,到时此战胜负便是赵谨都难以预料。 第169章 逐鹿二十六年三月念一, 五国亡兴第一战——边郡攻城战,伴随阵阵战鼓轰鸣而起。 虎锋军架浮桥过河,与飞腾军离得甚远, 只能瞧见密密麻麻黑点同样在架浮桥过江。二者离得远是为了分散敌人兵力,但预想中敌人的半渡而击未至, 凤尾江对岸根本没有敌人列阵以逸待劳,就连兴特地专为防守而种树成林, 在两片树林中间开辟通路, 以形成极易设伏的地利,这样的地方都无一伏兵。 无论是虎锋齐整走大道, 还是虎翼分散走树林,在抵达右郡时都顺利到让人心慌,无伏兵无陷阱, 他们一路警惕,一路和无形之气斗智斗勇, 他们始终紧绷着弦, 不敢有丝毫恍惚,就怕松懈时遭了敌方算计。 约莫唯有林骁这一队是轻松的,因为赵谨笃定兴兵在这一段路上什么都不会做。 要说理由, 自是与利弊和目的有关。兴国在第一战的目的是拖延, 拖的时间越久, 五国兵马战意士气越低,粮草消耗越多,即使最后还是丢了城池, 以五国的情况也很难突破余下四道铜墙, 这生死存亡之战兴就能取胜。 既目的为拖延,兴征军就会尽可能减少自身损耗, 不会涉险安排难以回去的伏兵,就为了以卵击石杀几个敌人,那样毫无意义,何况在步入易有埋伏之地时,但凡将领不蠢都会派斥候探路,埋伏很难有成效。 同理,兴不遵兵法半渡而击也是因为没必要。在难以利用奸细知晓对手部署谋略的情况下,兴如何能保证一些藏在阴影中的军队不会突然冒出来袭击兴军?就比如悄无声息把铁壁卢徒给干掉的虎翼军,连铁壁都没发觉藏于暗的刀,又有哪个兴将敢托大跑到江岸去半渡而击。况且,乾阳与北兵马之多之强,非城墙不能阻挡,更甚者北会让奴隶开道,他们的主力不会伤到一根毫毛。 无利可图之事,善于计算利弊玩弄阴谋诡计的兴可不会做。 等抵达坚壁清野的右郡壕沟前,遥遥能望见壕沟对面已有兴兵列阵以逸待劳,箭矢对准他们这些不速之客。 然廖封并无立即开打之意,而是传令下去,在合适之地围城扎营。廖封所领中军扎营在正面,左面是左将军史锴,右面是右将军曹仑,背面则是将军聂修侃与虎翼军,假装成粮车实则装着干草的辎重车皆在中军后方为重兵保护,并且搭起遮雨棚,盖因赵谨观天预测今明两日将有暴雨,最好是围城五日再行火计。 见识过赵谨神机妙算的廖封无不听从。 乾阳兵围城开始安营扎寨,兴兵那是既困惑又不安。 《名战奇策》有记:五国合盟攻兴,拔边郡,战初,四国渡壕沟,与以逸待劳之兴兵激战,唯乾阳行径诡谲,围城扎营,似欲久战,恐有阴谋,兴兵莫敢松懈。 驻守右郡的平庸之将徐犀在《逐鹿史·丰州百将传》也占据一席之地,常与百里氏族好女婿贾昂、铁壁不成器之徒司徒鹏争夺兴之祸害榜首之位,比贾昂差着些许,比司徒鹏强上一点。 要论起为将之才,徐犀在三人中最为突出,他虽是平庸不善攻,但胜在听话,让固守城池就绝不会主动越过壕沟,亦由于听话无主见且守规矩,这位将军的随机应变之能差到“今日当吃水饺而无水饺,那么就不吃饭了”的程度,一旦遇到拿不准该如何应对之事,他决计会直接事无巨细禀上,等待上面的命令。 这正是东方氏族吸取百里氏族李青与贾昂的教训,特地挑选出的不会自作主张之将。 现下乾阳古怪的围城就让徐犀茫然不知所措,立刻派人走地道去西面群寨寻左将军东方慈,询问该怎么办。 忧虑几个时辰,徐犀终于等到命令——固守,弃壕沟,无论敌人有何诡计都不要理会,以静制动。 徐犀深深地舒了口气,立即下令让在外准备借壕沟之力削减敌人兵力的兴兵皆回城,这费尽心思的壕沟他们不要也罢!总不能一直绷着弦防备敌人突袭,进而深陷疲兵之弊。 反正兵马粮草皆可补充,就让乾阳兵围吧,打持久战兴征军从来不惧。 之后几日徐犀每天都要派人走地道将乾阳兵马的情况报给东方慈,每每都会收到“照旧不变”的命令,他心底深埋的不安逐渐消失不见。 殊不知维苏丽雅正独自探查地道所在,徐犀总派人走地道,弄出的响动,让耳朵异常好用、对他人尤其是足下之人气息十分敏锐的维苏丽雅颇觉索然无味,这地道找的真是半点挑战都无。 而只要找到一条地道,维苏丽雅便能推测出其他地道的大致位置,毕竟人行事总会被习惯所左右,掘地也不会例外。 不到五天,维苏丽雅就把敌人所有地道的位置摸清,还刻了个简易的舆图,并标注她认为最好挖掘侵入地道的位置。 围城第四日傍晚,将军回营,正巧北国与章国都派人来问乾阳何故一直围城不攻,倒不是质问,而是好奇,乾阳兵马杀卢徒夺繁邑的战绩有目共睹,领兵的且是廖封这个颇负盛名的上将军,怎么都不可能犯傻和兴国打持久战。 章国派来一位姓张名常胜的将军。林骁不太了解章国,只知道章国是除了璟国外国内势力最少的,一个大氏族张与一个王族章分庭抗礼,再无其他大小氏族势力掺和争权夺利。从姓氏看便知张常胜是哪一派,另此次领兵之将与他为一家,乃章国大将军张狐之。 说是大将军,实力却不明,因为张狐之是氏族子弟,而不像乾阳聂无难、兴国于归奇那样真真正正从底层一步步打出来的大将军,他这个大将军用赵谨的话说就是“权势堆出的大将军未必身染沙场将士的热血,但一定浸染朝堂政敌的冷血,属实不必对其武道之才期望过高,若无篡位之心还是远离为好”。 北国派的人林骁熟悉,正是许久不见的阿塔司,阿塔司先和廖封将军打了个招呼,随后策马直奔虎翼军的营盘找林骁,他还带了个随从。据恰好和林骁在一块商量明天怎么找兵寨麻烦的覃桑说,这随从就是与阿塔司初见时他所提及不能杀的幕僚,此人在当初他们杀北国指麾时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阻碍,总是能一眼识破他们的伪装,有条不紊地派兵马围堵追杀他们,最终他们是依靠武力出众才逃出生天。 林骁原本对这位幕僚不是很在意,听了覃桑所描述的阻碍,她来了点兴趣,见到人之后她微微眯起眼,隐约感觉对方的目光有点熟悉……啊,似乎在当初他们杀了一拨指麾撤出敌阵时,她曾背后一寒,感觉被谁盯上,这人不会就是当初盯上她的人罢…… 未等林骁确定,阿塔司唤了林骁一声,同时“唰”的一下拔.出双刀,一个健步迅猛上前,双刀快出残影,斩向林骁的头颅!却在将挨上的瞬间,影子变得虚飘,招式飘忽不定,宛若水中倒影猛地被一石子搅乱,形状变得奇诡。 此招变幻莫测,乃是阿塔司这一年新触及的乾坤境武技——水中乱影。在北国,败在此招下的乾坤境武道高手比比皆是。 可林骁连刀都未出,甚至身都未起,星眸都未抬,仅轻描淡写似慢实快地伸出双手,交叉,捏住一上一下两把刀的刀刃,双刀寸进不得。 “啧。”阿塔司咋舌,收了力气,林骁才松手。 收刀入鞘,阿塔司扫了眼四周,笑道:“小矮子,你的兵很是信服你啊。” 其所指在他突然发难时,四周的林骁亲兵没有动弹一步,不过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 “嗯。”林骁应声,站起身不咸不淡道,“炸毛犬,你变强了不少。” “你是在揶揄阿塔司?”阿塔司挑了下眉,略有点难过,“在北国,阿塔司也算是一流高手,可在你手里竟然连让你拔刀的资格都没了,属实是打击人。” “倘若你愿意展露五分实力,我会拔刀敬你。算了,你我就免了这试探罢。”林骁直言不讳。 阿塔司收起做作,笑笑不置可否,他悠悠一语:“你真是变了许多,林骁,变得沉稳又敏锐。从你这儿阿塔司就敢断言,虎翼军以后会是各国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算与世无争的璟,凡图谋天下者都不会想见虎翼这把刀被磨利,你们可要多加小心,他国的试探算计可比乾阳的好盟友北国阴险多了。” 第175章 “多谢提醒。”林骁回以一笑,无有半点忧惧。 此话到此为止,他们互相将身旁的人介绍给对方。当然阿塔司是见过覃桑的,只是一直没有正式接触的机会。林骁则是初次见阿塔司常挂在嘴边的幕僚——光风,此人有一对丹凤眼,平眉,下巴尖,身材颀长……好似在哪里听过这形容…… 恍然,林骁想起为对付李青挑人送酒时,旁人描述祁臣乙的长相就是用的这些词,罗生斧且说此乃珏州人的容貌特点。 光风是珏州人?他和祁臣乙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林骁未刻意抓留,她相信祁臣乙。 “对了,阿塔司来这儿除了试探虎翼军的深浅,还是为找你打听一下,你们乾阳围城不攻,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阿塔司的话语拽回林骁的神思,她沉吟两息,知晓不能泄露军情,哪怕是敌人军情,在无有将军首肯时也不能泄露,遂斟酌着提醒:“纵使围城,右郡也不惧持久战。” 闻言,阿塔司面露疑惑,未几瞪大双眼。 第170章 阿塔司和张常胜没有待多久就回去了, 他们走前,将军派人将刻有地道位置的舆图交给他们,并带了一句嘱咐“要挖就等着西面群寨出事再挖”, 未道明火攻是为防备这两军之中或许存在的奸细,未提醒不要试图从地道偷袭敌人, 是为了乾阳在五国间的竞争中得利,倘若章或北自作聪明认为地道是进攻的最佳手段, 他们会有所损失, 但不会影响大局,那么今日盟友的损失就等同于来日敌人的损失, 于乾阳而言不是坏事。 何况接下来攻打群寨占据县城无法清楚划分,大抵会达成谁有能力就占,占多占少全看自身本事的共识, 如此盟友要是在第一战损失不小,在第二战的争县之力就会小很多, 乾阳就能占据更多优势得利。 唯一的问题是, 北国会出于对乾阳的几分信任,在西面群寨出事前不轻举妄动,章国却不一定, 他们很可能找到地道后就潜入边郡或群寨偷袭, 打草惊蛇。 而之所以现下便将舆图交给他们, 林骁认为是为了不让他们到处乱找,更快地打草惊蛇,以及假如不告诉他们地道的存在, 等他们知道的时候一定会对乾阳心怀芥蒂, 容易被离间,不利于同盟的稳固。 因此, 必须在他国打草惊蛇前行动,于是在他们走后不久,廖封就下令火烧壕沟,熊熊大火让黑夜如同白昼般明亮,顺便驱散了春寒,只是对于右郡的兵卒而言,这火是侵入骨髓的冷。 《逐鹿史·丰州百将传》记载:壕沟燃起大火时,徐犀尚在安寝,等他被亲兵摇醒,听说了这件事,大惊失色,忙下地,慌急地连鞋都穿错了脚。跑到城墙上,浓浓的白烟让他呛咳不止,赶紧派人走地道将此事告知东方慈,并下令注意城墙下,万是不能被敌人趁虚而入。至于派兵出去救火这种事,他根本不会去想,因为这几日的命令尽为——不管敌人使什么阴谋诡计都只消固守城池,以静制动。听话的徐犀不会违背命令,反正等木头烧没了,这火自然会熄灭,有壕沟且能将火与城池隔开。 不成想天有不测风云,在他的亲兵带回东方慈“静观其变”的命令后,一阵要命的风将火往城池方向吹,哪怕谁都晓得壕沟与城池距离不近,火烧不到城池,在大火猛然靠近时,待在城墙上的兵卒也免不得从心底生出恐慌。 恐慌在兵卒之间飞速传染,连徐犀都心惊胆战,幸而他听话且无比信任东方氏族,很快就冷静下来。为避免意外发生,他命人去拿桶打水运到城墙上,即使有人倒霉到家,不幸沾了火星也不会就此成为火中灰烬。 他的镇定渐渐安抚了兵卒的慌躁,等水桶到位,兵卒们面上的恐惧已消去七八分。 徐犀悄悄地松了口气。 待天亮,燃烧一夜的大火缓缓熄灭,兴兵的壕沟亦已形同虚设。 事实上,徐犀会在壕沟放木刺不是想不到会被火攻,可“护城河”乃必要,凤尾江却已不受他们所控,想引水万分艰难,能引也要费好大一番功夫,要是让敌人从沟渠联想到地道那就不美了。其他河流离三郡甚远,唯一能灌给壕沟的水是地下井水,但这水是供给兵卒过活所用,万一护城河填满了,城里没水了,又被围城无法到护城河取水,难道要靠地道运水,那能坚持多久?且有暴露地道之险。 最终思来想去他决定埋地刺代替护城河,还特地找军中天文测算过,在五国攻边郡的那日与翌日皆将有雨,若敌人行火计顶多小成,损害不大,哪成想乾阳围城数日才在夜里放火,他还以为莽夫愚蠢不知火计,结果愚蠢的是他。 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壕沟虽废,但右郡无损,还阻了乾阳兵马数日,已是极好。 徐犀尚算乐观,纵一夜未睡头有些疼,也依旧强打精神安排起防守事宜,约莫是出于自身遇事没有命令不知如何行动这一点考虑,他认为手下兵卒也会有这个烦恼,遂善解人意地事无巨细。 可惜任他做再多的部署都想不到乾阳人会如此卑鄙无耻。 过了壕沟铺干草围城,莫非火烧一夜不够,白日还要与朝阳相争谁更炽热明亮?! 徐犀吹胡子瞪眼心戚戚,在四面大火燃起来之际望着火焰发呆少时,才在亲兵欲言又止的眼神下有气无力地吩咐去将情况禀报东方慈。 这一次,他等了许久才等到回信,东方慈下令“灭火,暂时不可再用地道传信”。 徐犀照做,在亲兵与常卒谁拿命去灭火时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常卒,用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买了常卒之命,战死的补偿是一个字不提。作为一个氏族将,在关键时刻不把平民出身的兵卒当人看有什么错呢?氏族不都是这样的吗。 他瞧不见常卒积压着愤怒不满的眼神,瞧见了也不会当回事,顶多会道一句“犬马的无能之怒罢了”。 在徐犀刚刚派人走地道时,虎翼军全部出动,带着装干草的数辆辎重车直奔西面群寨。 射箭放火自有弓术好手去做,如林骁队这样脚力与实力皆强劲相当于象棋中“车”的存在,与覃桑队这样多有精于骑术者相当于“马”的存在,都被分派了游走小战场之间,以奇兵之力重创出寨之敌军的任务。 领兵开拔前,林骁好奇地问赵谨:“兵寨为何会出兵,他们不该死守吗?就算某个兵寨遭到火攻,想来也不会不能应对,阎济肯定未雨绸缪准备了应对火攻的策略,兵寨之间且肯定有隔火沟不是?” 赵谨回答:“阎济布置的兵寨间距不小,此乃为随时可出兵反击而特意留存的余地。此人始终是一名善于进攻的守将,尤其擅长反击,与纯粹通过固守拖垮敌人的卢徒不同,纵使其上之人不准他主动进攻,在某些情况下他也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而虎翼军放火挑衅加上新仇旧怨就是这‘某些情况’,以及此次守西面群寨的东方氏族同样不是能忍受敌人挑衅而不反击的缩头乌龟。” “阎济在西面群寨?”林骁心中报仇的火苗燃起。 赵谨伸手掐住林骁的脸,冷声提醒道:“他不在,仅会格外关注乾阳的动作,你不许被仇恨冲昏头脑。” 被掐脸都拦不住她傻乐,林骁含糊又认真地应道:“好,我听里(你)的。” 赵谨这才放过她,虽说她很是不介意老婆再掐一会儿。 回忆毕,林骁领兵悄无声息地抵达一处小战场,准确来说距离交战之地尚有一段不小的距离,敌人伐了附近的树木,以避免注意不到突然出现的军队。这对于林骁来说有点麻烦但不多,毕竟她带的兵不足百人,这人数本就可以迷惑敌人。 此时交战双方正打得激烈,虎翼军这边是一支三百人队,竖起的旗帜上纹着“卢”字,不是林骁认识的人,旁边祁臣乙倒是说了句:“应是卢修义。” “何人?” 正观察情况的林骁一心二用,眼睛看着敌军五百人的阵型部署,寻找薄弱易袭之处,耳朵听着祁臣乙之言。 “一个五伯长,曾作为虎锋兵卒参与过寻杜收复战。本事算不得突出,不过治军很有一套。” 看出来了,此三百人实力不是很够,被兴兵压制,性命难保,但十足团结,无一人退缩,阵型不乱分毫,作为领首的卢修义亲自掌旗挥舞,鼓舞士气,不知他说了什么,原本处于劣势的三百人虎翼队猛地反扑,一下子把敌方前阵冲得散乱了些。 林骁眼睛一亮,无声地抬起右手前挥,紧接着率先如轻盈的猎豹般蹿出树林,她的亲兵紧随其后,成锥形阵,持旗兵将两杆旗帜竖起,“骁”字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明明谁都没有骑马,轻盈的脚步却似踩着风疾行,明明没有羽翼,却毫无奔腾的轰鸣,明明人数极少,却以不可阻挡之势冲袭敌军侧阵,状若石子砸碎水面,轻而易举。 天不知不觉暗沉下来,仰头却犹能瞧见太阳。脚下踩着累累白骨,低头却只见混着血渍的土地。 第176章 一阵急风掠过,嗅到浓烈的血腥味,某人疑惑地顿停,一眨眼天旋地转,方知太阳是幻影,天空果然已昏黑。 “咚。”有何物滚到脚边,林骁不在意地将之踢开,星眸暗沉无光,没有一丝情绪在其中流转。她手上的刀缓慢地挥动,看上去如此,实际之速唯有周边簌簌坠落之物最能清楚明白。 就连林骁的亲随与亲兵都不敢与之保持小于八尺的间距。 间距大,但无一人能够钻空子围杀她,不说林骁自己状似背后长眼,就说那些想从侧后砍杀林骁的敌人皆会先一步被其亲随杀死。 她身后,除亲随为她掠阵,其余兵马二分,左.翼由西阿星带领,右.翼由于世望带领,如虎添翼,扇动翅膀,卷起风旋,将敌阵破坏个彻底。 敌人惊骇,或发疯将同袍当作敌人砍杀,或溃逃将同袍当作敌人推搡,一片混乱之中,一道厉吼迸出:“小儿安敢与老子一战!” “嘀嗒。”不知何人的血顺着面具下滑,坠落,砸于地,破碎。 林骁循声望去,只见一人逆着光骑马而来,模样看不清楚,无所谓,终究是一缕怨魂、一具白骨。 “刷——!”将英随意划一下,举着兵刃的偷袭者瞪着眼,仰面栽倒,震得铺洒一地的白骨颤了颤。 第171章 来人肩扛大刀, 长得粗犷,身形健硕,骑在马上像一座山, 少见的有不输乾阳人与北人的个头。林骁与此人一比,单从外形看, 林骁怕是必败无疑,但若论实际, 她敢断言, 此人连她一招都接不住,对方应是刚踏入乾坤境不久, 如若她未感觉错,这应是一头“蛮牛”,对于未踏入乾坤境的人而言不太好对付。 “小儿, 来与老子一战!”蛮牛再度发出隆隆吼声,其身后兵马举刃跟着高喝, “战!战!战!” 气势瞧着骇人, 实则也就那么回事。左右林骁不会被吓到,只觉得吵闹,还有点想给他们一个嘲笑。而将领从容, 手下的兵亦不会惊惧, 不仅林骁队是这样, 卢修义队同样因领首不惧而军心稳定。 对此,林骁有点惊讶,但转念一想, 将军不比这厮可怕, 尤其是与将军动真格操练的时候,那可是能将兵马全部带入乾坤境, 让敌人下地府都要做噩梦的半步无一境。 林骁距离此境界尚远,不过距离返璞境已是很近了,乾坤境三阶段——借用天地之势,形成自己的势,内敛自己的势,她现在就是第二阶段,这昏黑天、白骨地就是她的乾坤之势。 十三岁初初踏入乾坤境,十六岁就走了一半乾坤道,不到三年抵得上旁人三十年。此等天资,便是不世之才的大将军都得甘拜下风。 这蛮牛属实不必她出手,因此当纪凯云提出由他来代替林骁一战时,林骁没有拒绝,她明白纪凯云的意思,此举既是向她证明他的才能,顺便得到她亲兵的认可,又是想确认一下武运的修补情况。 纪凯云当下与在荛林时相比武艺未精进多少,仍在仿形境,区别在于以前是第二阶段“由形悟意”,如今加入林骁队短短一两月就抵达第三阶段“由形化意”,算是半步乾坤,与敌人有些差距,却非毫无一战之力。 但见纪凯云一手持戟一手持剑走出队列,在蛮牛蔑视的目光下仰头回以蔑视,他笑道:“小爷最爱食牛肉,随军难得此美味,今日小爷的戟与剑倒是先有口福了,只可惜不够塞牙缝。” 一如既往会挑衅气人,对面那蛮牛显然不是很能忍,当即握紧大刀,夹紧马肚就向纪凯云猛冲过来! 纪凯云疯了般大笑迎上,手中的戟抡圆,状似欲砍马腿,蛮牛灵活躲过,殊不知戟在他手上转了一圈,倒置戳地,他借力高跃,于半空俯冲蛮牛,如雄鹰,拿剑啄蛮牛之目。 蛮牛反应快,速却跟不上,幸而这只鹰尚未真正成鹰,蛮牛抬一手挡住剑,另一手持大刀横斩纪凯云。 然而纪凯云及时收招,剑未刺入其臂受困,反而迎面撞上大刀,手微颤的同时他借此力脱离大刀的杀伤范围,轻巧落地,伸戟一扎,扎中蛮牛座下马,却未致死。 马嘶鸣一声,痛苦挣扎,蛮牛当机立断砍了马头,在纪凯云长戟扫来之前脱离马身,后退,紧接着蛮牛冲撞,这要是被撞到轻则伤筋动骨,重则粉身碎骨。 纪凯云嗤笑,再度借戟之力腾空。蛮牛露出得逞的笑容,忽的止步,气势爆发,刀做牛角,腾跃顶向纪凯云。 孰能想到纪凯云偏偏顺着戟滑了下去,左手之剑一瞬十几刺,赏赐蛮牛十几个血窟窿,并从容仰身,躲开蛮牛临死反扑,轻盈落地,弯曲而韧的戟反弹,他顺势上挑再扎,将蛮牛穿透,蛮牛瞪着铜锣眼,死不瞑目。 “哈。”林骁轻笑一声,属实没想到这家伙的乾坤境不是鹰而是猴,上蹿下跳把对手戏耍,的确比鹰更贴合这厮的恶劣。 打败了敌人,纪凯云意气风发,仰天疯笑,转身,将戟上挂着的蛮牛尸体送到林骁面前,从疯狗变成疯猴的纪凯云一脸嚣张得意。 林骁不惯着这家伙,轻描淡写地嘲讽:“不过一初入乾坤的喽啰,三招致敌都嫌多,你这不尽人意的功夫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纪凯云瞬间变脸,脸色黑沉,冷哼一声,将蛮牛甩出去,“嘭”的一声巨响震醒了茫然的兴兵,他们立即惊慌逃窜,可惜早已被虎翼兵包围,仅留下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缺口,于是兴兵挤挤攘攘往缺口跑。 在这种不跑就要没命的时刻,平日里的怨愤放大,情谊缩小,当一个兴兵对同袍亮出屠刀,余下所有兴兵都跟着把屠刀对准身旁的同袍。 只要比别人快,只要能抵达缺口就可以活下去,谁又想死呢?死得只能是别人! 他们被恐惧与希望冲昏头脑,完全把虎翼军忘了,端当他们是墙壁,一丁点把墙壁打破的念头都无,自相残杀起来竟比杀敌还要勇猛。 最终大部分兴兵死于同袍之手,小部分从缺口逃出去,被不远处等着的虎翼兵杀死,没有放过一个活口。 在此处小战场重归平静时,纪凯云压着怒火对林骁咬牙切齿低声道:“你给小爷等着,小爷早晚会打败你。” “行,我等着。”林骁敷衍地应了一句。 这种不在意的态度让纪凯云气得跳脚,却不敢对林骁怎么样,他的武运需要林骁帮忙补,补完之后依然不能怎么样,且不说武运还能被再破掉一次,西阿星一直在明里暗里盯着他,就说武运是林骁帮忙补的,已有相当强力的因果在,他要是敢反主就会遭反噬,直接死是最轻的惩罚。 林骁可不管纪凯云如何,和卢修义互通名姓结识一下,便各自领兵赶往其他小战场。 这一日,虎翼军在西面群寨各种挑衅,杀人放火,出来的兴兵几乎没有能活着逃回去的,把一个坐不住的敌方将军逼了出来,随后这位不知名将军就被一群乾阳之虎抢着杀了,死相惨不忍睹,如同被野兽蚕食般破破烂烂,把兴人吓得任虎翼军在群寨外怎么闹腾,但凡进不了兵寨就绝不再出一个人。 直至天黑,虎翼军方回营。 回营后,林骁把自己捯饬一番,勉强算是干净,再去寻赵谨一道用晚饭,一边美滋滋吃老婆饭,一边听赵谨讲述今日的战况。 乾阳这边依计策行事,维苏丽雅将军带着其亲兵很是顺利地搬空了右郡的地下粮仓,留下了给兴国常卒的信。虎锋军一直在烧干草,与计策不同,虎锋军对出来的常卒手下留情,仅伤不杀,毕竟计策推进得比预计要快很多,信已留,不好再下死手,需要提前博得兴国常卒的信任。此事没那么容易,干草且得再烧一些时日,赵谨已去信蜉蝣路筹集干草送来,谭稹等人莫敢阻,起码这第一战不值得奸细冒险,何况火计已施,没有再通风报信的必要。林骁等虎翼军同样做好了声东击西之声东一事,并借机削减敌人不少兵力。 北国发现西面群寨燃起大火,做了和维苏丽雅等人一样的事,他们不傻,没有从地道出去,在抢了粮食后就把地道拿石头填堵了,准备时不时派人去瞧瞧,免得敌人本事大,通了地道。 堵地道这事,乾阳当然也有做,但比北国阴险,在地道埋了一路涂毒的陷阱,直通地道两头,而后再拿石头把地道从中截断。 乾阳与北皆聪明,唯有章国犯傻,他们不出所料在虎翼军尚未放火时就下了地道,一路往凤江郡去,一路往西面群寨去,意图从地道偷袭敌人,结果毫不意外地损失惨重,并打草惊蛇,约莫兵寨不再出兵对付虎翼军也有地道暴露,怕虎翼军声东击西的原因。 只能说幸好没有信任不熟的盟友,否则计策不成功还好说,被敌人将计就计那才是没处说理。 之后平稳度过几日,乾阳兵已无趣到开始自行操练,右郡仍未爆发内斗,很正常,敌人粮草未尽,虽日夜被火焰包围,但伤亡并不算多,且大多伤亡在拿命通地道,当然是用常卒的命。虎翼军则锲而不舍地骚扰西面群寨,打游走战,等敌人忍无可忍再出兵,且一次出兵甚多还附带几个将军时,虎翼军在赵谨的建议下撤退,换成虎锋军来和他们打。 第177章 不是虎翼军打不过,而是赵谨发觉敌人打着借机试探虎翼军实力深浅的盘算,又岂会让敌人得逞。何况她早已对此有所预料,提前让聂修侃带兵藏于虎翼军之后,虎翼军一撤,他们就进军,把兴兵打了个措手不及。 据《逐鹿史·丰州百将传》所记,当时西部群寨的统帅东方慈确有试探虎翼军的盘算,在敌人狡猾地没有中计,还反派虎锋军吞了他部分兵马时气得摔了三个茶盏。 开战第十七日,乾阳不再放火,单是围城,并十分道德地在营盘吃烤肉,香气顺风飘入右郡,夜闻啼哭。 开战第二十一日,敌人再度打通地道,未等他们喜极而泣,即被身携毒香的天降神兵砸懵。清闲的维苏丽雅带着亲兵把中了毒的敌人清理干净,又搬来几块大石头堵住地道,没有再布置陷阱,盖因那满地道死相惨烈的尸体已足够吓退两边兴兵。终于,西部群寨放弃了边郡,点起让边郡誓死守城的三柱狼烟,能拖一日是一日。 开战第二十八日,右郡发生内讧,城内的喊杀声城外都能听清楚。 开战第三十日,右郡守将徐犀被人从城墙上扔了下来,城门自内大开,右郡兵马尽数投降。 至此开战一月,五国亡兴第一战,乾阳大胜。 第172章 一月打下右郡, 兵力几乎无损,粮草还通过抢劫敌人而损耗不大,虽让右郡四周土地焦黑无比, 但瑕不掩瑜,堪称完美一战。此消息一经流传, 盟国纷纷派出使臣到峻阳祝贺乾阳大胜,并明里暗里旁敲侧击问这一战出谋划策者是谁。 武阳王乐呵呵地吐出一个人名“郭不百”。 郭不百是谁?虎翼军新晋军师。有什么过人之处?为人刚正不阿, 神机妙算, 战前除细作郭嫌,避免军情泄露, 战中占天时,避免火计不成,战后谦虚不慕名利, 愤愤言之“非我之计”,实乃吾辈之楷模。 就连虎翼军中大部分人都相信了传言, 别有用心者且踏破了郭不百的营帐, 是真的踏破,据说是从前与郭嫌交好的谋士和兵卒一窝蜂地去向郭不百示好,结果互相推搡间把郭不百的营帐撞塌了, 幸好郭不百当时去找将军说理, 断然拒绝这捡来的声名, 否则以他的身板,八成是要命丧于营帐。 当然,郭不百的请求被无情驳回, 将军懒得解释, 把他扔给东馗愚,东馗愚问了三个问题, 郭不百就不再抗拒这平白得来的声名了。 那三问是:你可忠君爱国?你可贪生怕死?你可想名副其实,青史留名? 郭不百此人有一股子独属文士的清高与坚韧,傲而不蠢,东馗愚一提点,他便懂了,虎翼军不仰仗他的慧才,因为与其他四位军师相比,他如敝履,然虎翼军不会舍弃他,因为他有比出谋划策更有用的价值,他这个忠君爱国,不贪生怕死,有施展抱负青史留名之心的人是真正出谋划策者最好的挡箭牌,亦是愚弄敌人的利器。 而他既可以得到好名声,又可以得到四位老师的教导。仅仅是一点性命垂危的风险,对一身傲骨不畏生死的郭不百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呢? 《乾阳名士集》称:郭不百,德才兼备,不世出之才,逐鹿二十六年二月晋为虎翼军师,一生为乾阳鞠躬尽瘁,出谋划策,始终未尝一败。 大部分人眼中,郭不百乃此战获胜之关键,一时间风头无两,为了赞誉他,也或许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阴险目的,不少人将他与虎翼军其他军师作比,将赵谨等人贬得一文不值,尤其是身为女子的赵谨,更是被不明真相者轻蔑鄙夷,这些人大抵是郭嫌肚中蛔虫,不然怎会与已死的郭嫌那么臭味相投。 气得林骁在吃饭时都咬牙切齿,差点没把舌头咬破。 坐在她对面的赵谨悄无声息轻叹,说:“有何可气,不过一群聒噪的棋子,被利用而不自知的愚鲁之辈、乌合之众,你指望他们平白生慧填颅中空旷,不如指望黄泉逆流、金乌东降。” 闻言,林骁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体会到此话中趣味,笑出声,而后呛到,侧过头咳嗽不止。 赵谨眉心微蹙,放下碗筷,起身行至她身边,拍打她的后背,等林骁不再咳嗽,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往座位去,不出所料被某人抓住手腕,她止步。 “坐我腿上吃饭,好不好?” 脸尚且胀红,气尚未喘匀,居然迫不及待提出无理要求。 赵谨眼神冷冽,耳根却发红,她果断吐出二字“不好”,并屈指弹了下林骁的额头。 林骁配合地后仰一下头,顺从地放开她的手腕,故作委屈地摸了摸额头,倒没有失望,吃完饭再求抱也是一样的。 “饭后,我须往将军营帐议事。” 一桶冷水泼下,大猫猫整只虎都蔫了,唉声叹气、悲痛委屈的模样像是丢了老婆。 赵谨无语,不想理她。 她倒好,把碗筷归置到一旁,趴在桌子上嘟囔:“我是不招人稀罕的小老虎,怎么办,小老虎没人稀罕会死掉的,有没有仙子能来亲小老虎一下,救救可怜的小老虎吧,呜呜。” 此二声呜最为灵动,再敷衍几分即可多得一个白眼。 对于林骁图穷匕见的撒娇行径,赵谨视而不见,她可太清楚搭理某人的后果,某人必顺杆往上爬,不得寸进尺一下不罢休。 撒娇许久没人搭理,林骁撇嘴坐好,安安分分地吃完了饭,只有在吃老婆饭的时候高兴一些,其余时刻一脸颓丧。 直至赵谨披上斗篷将离开营帐,安分的林骁终于不再安分,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颈边狂嗅,那清冽的似雪中幽兰之香涌入鼻腔,让林骁沉醉不已。 赵谨白皙的肌肤被一缕霞光照拂,尽管帐外早已昏黑,她抿着唇,眼睫低垂,掩盖眸中荡漾的粼粼清辉,伸出手,揪住林骁的耳朵,一拧。林骁呼吸一滞,总算是不再作痒她的脖颈。 可赵谨没有放心,在林骁抬起头时,放过她的耳朵,转而迅速地掐住她的脸颊,手心与她的嘴唇将挨未挨。 这只愈加放肆大胆的大猫猫果不其然侧过脸欲亲她,被她的手阻了也不老实,干脆抓住她的手,虔诚地亲她的手心。 一阵酥麻……赵谨耳朵通红,状似怒不可遏,狠狠踩了林骁一脚。 林骁灿烂一笑,根本不知道痛,不过见好就收,放开了赵谨。 一被放开,赵谨即刻前行两步,与身后人拉开距离,转头冷冷瞪她一眼,随后气恼地重重掀开营帐帘子,走出营帐。 营帐帘子撂下,林骁犹自心荡神摇,回味着嘴唇紧贴柔荑之感,还有醉人的老婆香,笑容越来越放肆,连带身体愉悦地晃起来。 未料赵谨杀回马枪,再度回了营帐,盖因气不过,不愿吃亏。 见林骁仍站在原地,且一扭一扭地傻乐,赵谨脚步微顿,轻笑一声。 闻声,林骁身子一僵,尴尬万分,主要是她平时多正经一人啊,傻笑就算了,这样子扭晃未免太过幼稚丢人! 一瞬间,林骁从头红到脚,低着头不敢看赵谨。 赵谨可不会放过她,靠近林骁后,她伸出手,勾抬林骁的下颔,林骁没反抗,但是闭上了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赵谨眉眼浅弯,欣赏这足以比肩朝霞的红面好一会儿,才凑到她耳边轻飘飘说了一句话。 “你猜,方才比翼鸟可有展翅?” 比翼鸟,一目一翼,不相得不比翼,而不可飞。比翼展翅而飞,可谓之两情相悦,或可说心动也。 言罢,赵谨转身即走。 徒留反应过来的林骁抓心挠肺。 不紧不慢抵达将军营盘,约定是戌时至议事营帐,向来守时的赵谨很难得迟了一刻,招来几句调侃。 “有生之年,某竟能见赵大人迟到,某死而无憾矣。”此乃没皮没脸东馗家家主所言,其话中深意,赵谨着实不愿分辨。 “赵军师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或不懂事的人,本将军或可帮军师敲打敲打。” 维苏丽雅前半句尚且带了“麻烦事”,后半句装也不装,直指某只大猫猫。 赵谨不予理会,径直行至座位坐下。 坐下后亦未能幸免。 “此议事,多一人却也无妨。”卫忠臣笑道。 陈瑜一本正经地认真接了句:“多一人亦是多一思路,赵军师可以考虑。” 他倒不是调侃。 “哈哈,还是别了吧。”罗生斧扯扯嘴角,十有八九想起林骁往日涉及赵谨时的作风,言之,“怕不是罗某与赵军师争执辩驳一句,那眼刀就得杀死罗某数遍。” 郭不百,郭不百听不懂,没有说话。 等他们调侃完,赵谨似笑非笑,幽幽道一句:“诸位若是清闲好玩笑,我不介意费些功夫,让诸位笑个够。” 此话一出,除了听不懂的郭不百和本就没有说笑的陈瑜,其余人皆把态度端正,连坐得东倒西歪的维苏丽雅和罗生斧都正襟危坐。 “咳咳。”东馗愚轻咳两声,赶紧说起正事。 第178章 今次议事不为别的,总结起来就四个字“承上启下”。 承上之事,即如何处置降兵,这本来该是廖封与谭稹决定之事,谭稹未参与第一战,作决定的便是廖封,然右郡兴兵三万人中两万三千多人归降乾阳,这既非小数目又非小功劳,廖封不可能不过问出谋划策的虎翼军。 之所以在战后十几天的当下才来问,是因为前些日子廖封实在顾不上此事,不是忙于驰援与兴兵僵持不下的章国与罗曲,就是忙于占领乾阳该分得的兴外围千户郡,在降兵的建议下专挑富城占,其中包括降兵家人所在的城池。为了安抚这些县城的百姓,廖封特地让一些降兵归乡劝说县长出面,配合乾阳行事,免得生出让双方都难办的事端。 廖封的名声不错,对下有约束,不会劫掠百姓,加上在虎锋军中颇有威名的虎翼军又开始日夜来往各县巡逻,凡不老实敢向百姓伸手的乾阳兵都逃不过来自虎翼军的斩恶刀。 别说,真有人悍不畏死,一点都管不住贪心,虎翼虎锋皆有,而将军们管不过来,于是林骁把疯猴纪凯云派出,让他成为兵匪心中最为恐惧的存在,自己则隐于其后,明面打压做样子给旁人看,暗中给纪凯云提供支持,助他快准狠地把兵匪除掉。 因着虎翼军除兵匪一事,兴国百姓对乾阳的戒心逐步降低,县长再一劝,无有多少波折,百姓归顺乾阳。 至今日,县城一事暂了,降兵的去留合该尽快有定论,而众军师看法不一,再起争论。 第173章 对于如何处置降兵, 虎翼军五位军师分为三派:一派是卫忠臣与陈瑜,建议保守处置,让降兵尽数后撤, 离开凤尾西南,为让他们安心, 可将亲属带走;另一派是罗生斧与郭不百,建议撤回大半, 留一些人好便于劝降兴国黔首;最后一派是赵谨, 她的建议绝对称得上冒险,主张留下所有降兵, 充作虎锋兵力,将所占据之县所有黔首迁入乾阳内地,允许他们携带财物, 让武阳王给他们安排居处,落户乾阳。 赵谨之策一出, 将军与东馗愚神情不变, 另四位军师是齐齐皱眉,不过没有立即反驳。 依不成文之规,议事时意见相左, 当按先后顺序挨个阐述理由与利弊, 再行驳论, 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第一派的卫忠臣先道:“降兵虽降,却未完全归顺乾阳,随时可能兵变, 尤其虎锋军统帅之一的谭稹有奸细嫌疑, 若降兵被谭稹掌控,将给乾阳将士带来灭顶之灾。” 陈瑜作补充:“此策之利在于安, 无有兵变内讧之危,此策之弊在于费,费时费力将降兵押送回乾阳内地。但说实在,我等之策皆须费时费力,正好第一战快将彻底结束,五国应会达成共识休整一二月,虎锋军有空闲处理降兵之事,此弊不是问题。” 其话音刚落,罗生斧便出言反驳:“若留存少数降兵,兵变之危亦可忽略不计,还能在之后劝降其他郡县时借降兵之力,何乐不为?” 紧接着,郭不百试探地开口:“依小生愚见,留存降兵尽管有可能被奸细蛊惑而暗中捣鬼,让降于乾阳的郡县于合适时机造反,但只要将留存降兵的亲属迁入内地作质,再给予一些好处,想来除非降兵极度忠君爱国,否则不会再叛新主。” 一番话补了此策破绽,着实让人刮目相看。 陈瑜看他的眼神从审视变成了温和,但该驳的还是会驳。 “郭军师言之有理,然降兵既叛了兴国,难保不会遭兴国黔首排斥。这次之所以能帮乾阳劝降千户县,是因着外围敌郡皆败,兴国黔首除了投降归顺无一活路,加之离都城远,难以得到都城驰援,以及这些县乃降兵家乡,降兵尚能得几分包容。可之后我等要攻占的县乃靠近兴都的大县,与兴都牵扯深,更受兴都重视,还多为氏族掌控,恐不是二三降兵所能劝降,反而降兵许会被敌人利用,反伤我军。得不偿失,不可取。” 此驳煞是有力,罗生斧与郭不百一时找不出错漏。 沉默几息,赵谨开口,没有反驳陈瑜,盖因其所言不差,兴氏族不倒,王室不倒,靠近都城的县就不会叛,顶多是态度暧昧。理由很简单,氏族管辖的县,氏族会想尽一切办法获取县民的忠诚,最简单有效的即是威逼利诱——背叛氏族将死无葬身之地,忠于氏族则衣食无忧有飞黄腾达之机。更甚者借用鬼神之名来操控县民,让县民奉氏族为主,完全依赖氏族生存,恐惧离开氏族的庇护。 因此,赵谨主张留下降兵绝不是为了借其力劝降敌人,而是…… “兵力。谭稹必反,其追随者难以断定是多是少,暂且以谭稹、管卯、洪焦仁所率领至多三万兵马作假设,这三万人若在内部作乱,纵使我等早有准备,廖封所率领兵马能够将之镇压,也做不到毫发无损,且这三万兵力哪怕投降也不可再用,到时武阳王须派兵来填至少三万空缺。” 赵谨毫无笑意的轻笑一声。 “据我所知乾阳这些年称得上穷兵黩武,虽近两年常打胜仗,但单是翁宜之战与前年的内乱就足以让乾阳小伤元气,三两年可缓不过来。若我所料不差,武阳王最多只能再派出五万兵马作为此次亡兴战的援军。 即使第一战我军大获全胜,无甚损伤,算上援军的十五万兵力也仅仅是勉强够攻克其余难关。若空缺三万,六七成的胜算会降至三四成,若补充之兵非素练即战之兵,而拿寻常百姓充数,三四成胜算可降至一二成,不如放弃攻打兴国。 总之,三万空缺以乾阳之力根本无法填补,除非武阳王想让南月趁虚而入,或者让被贬到边角之地早晚会反的平心王秦广抓住可趁之机,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抽调更多兵力派来前线。此空缺唯有降兵能补。” 不谈利弊,仅谈必要,比任何道理都有说服力。 卫忠臣三人陷入沉思,郭不百倒是稍作反驳。 “恕小生妄言,赵军师的假设会不会太过苛刻?”郭不百因谦卑而不敢看人,话语却是清晰不结巴,“就算谭稹及其同伙会带兵叛敌,也不可能三万兵不顾亲朋与名声,义无反顾都跟着谭稹叛国,纵是将军亲兵,也不见得那般尊崇将军,甘愿舍弃一切。小生以为三万人中顶多三成会叛,实在不必冒险将所有降兵留下填补兵力。” 此言出,赵谨尚未说话,另三人便代她回驳。 “郭军师,罗某问你,领头将连带着三万人中的三成叛变,余下七成你能保证没有一个奸细,或者说你敢再信这两万一千人对乾阳毫无异心?” 罗生斧问得犀利,郭不百霎时头冒冷汗,张口不能言。 见郭不百面色发白,陈瑜斟酌着仅说了一句:“须以最坏情况来假设,不可存侥幸之心。” 卫忠臣则语气温和,帮罗生斧补充解释道:“正如罗军师所言,疑人不可用。若勉强用之,且不说是否存在奸细,就说这余下的七成人心中恐会忐忑不安,互相猜疑,会认为自己已是弃子一枚,上了战场就是送死,谁让自己跟错了人。唯一能活命的机会是将功补过,可战场厮杀难立功,那么还能在何处立功?” “军中抓奸细,内讧。”郭不百不蠢,被提点至此,哪里能不明白,他属实天真,竟认为一军中叛变者与未叛变者毫无瓜葛,又不是零散的虎翼军,像虎锋那样以整为本的军队,黑了一点相当于黑了一片,不剔除这一片即是冒险。 故而尽管赵谨所言是“至多三万”,只要谭稹带兵叛了,不管多少兵马反叛都得按照至多三万来算,这才是“以降兵充兵力”的必要之处。 至于降兵会不会再叛,在场之人尽可担保“不会”。 因为投降的兴国黔首都会被迁至乾阳内地落户,表明乾阳非单单拿捏降兵亲属而逼迫降兵与往日同袍刀剑相向,而是用一片拳拳赤诚之心将兴国黔首接纳。降兵已非扎根于兴,而是扎根于乾阳,他们上战场不是拿命换取乾阳信任,而是为乾阳征战,像其他乾阳人一样建功立业。如常,降兵岂能不生归属之感? 再者,降兵把徐犀从城墙上扔下,把氏族兵屠了个干净,无疑已经和兴国氏族王室对立,他们若心向兴国,战时可能不死,战后必被清算。将功补过?对于可随时弃如敝履的底层之人来说不存在这回事,为了安抚稳定军心,他们这些反叛过的人必是十死无生。 扎根在乾阳,不会叛变,有归属建功之心,怎能不是可战可用之兵? “不百受教。”郭不百心服口服,站起,对几位军师,尤其是赵谨行躬身大礼。 承上之事至此已有定论,启下之事自是如何打破兴国第二道铜墙。 按惯例,东馗愚先将探子探查到的军情娓娓道来。 “四面防线,章属意北面,罗曲志在南面,盛霸占东面,乾阳则与北在西面较量,北有意与乾阳合作,平分西面城池,再各自去争抢南北之利。” “西面防线统帅乃东方慈,总兵力八万,分别是五千户县六个,计县兵三万,千人小兵寨十五个、五千人中兵寨五个、万人大兵寨一个,计兵马五万。其他三面防线兵力同样如此,南面防线统帅公羊雄。” 第179章 公羊…… 赵谨眼睫轻眨,心绪不显,耳畔东馗愚讲述之声未止。 “我军至少须助虎锋攻破小兵寨十三个,中兵寨四个,大兵寨一个,并占领五县。公羊雄不必管,东方慈的人头我军得想法子拿下,此人表面冲动易怒,实则狡猾谨慎,坐镇大兵寨,大兵寨位于西面防线最深处,被五个小兵寨与三个中兵寨拱卫,兵寨间间距较小,十有八.九打着稳守不攻的主意。” 可见第一战西面防线所展露的攻击意图为障眼法。 简单讲完军情,东馗愚分发木简给众人,木简上记录着西南两面每个兵寨的守将,包括其性情脾气、喜好、所属势力、所擅长之事、武艺如何、手下能人几何等。看似事无巨细,事实上皆浮于表面,毕竟探子不可能窥探到这些将领的内里,如东方慈这样善于伪装自己者很可能与记录相反,尤其是无名不起眼之将。是以这木简只能参考,不可尽信不疑。 由于要拔除的兵寨、占领的城池甚多,五个军师便将之分了一分,赵谨分到三个小兵寨、一个中兵寨与一个县城。东方慈所在大兵寨须集众人之智攻克,过几日再谈。 而她不仅要思考打破第二道铜墙的对策,还须有更深远的思考,走一步想百步,不松懈半分,方能始终从容,立于不败之地。这让赵谨切实地感到疲累。 身携月光将至营盘,远远便见一道人影等在营盘口。遥遥四目相对,那人影化作一阵风,眨眼即至她跟前,旋即温暖将她笼罩,两道影子重叠紧贴。 凝神清心之香萦绕于鼻尖,赵谨微蹙的眉心舒展,难得思绪一空,缓缓合上双眸,在独属于她的大猫猫怀中蓦然放松。 第174章 五月望五, 五国亡兴第一战彻底结束,在乾阳、北与盛三国的支援下,章国和罗曲终于磕磕绊绊占领了他们应当占的边郡。在分城池时, 这拖后腿的二国自然要让出部分城池给另外三国。最终兴国外围千户县,乾阳占领三成, 北国与盛国皆占领两成半,章国与罗曲皆占领一成。乾阳能多得利, 无疑是发现地道立了大功的缘故, 虽告知盛晚了些,但的确打破了盛与间郡的僵持, 盛对于乾阳拿最多的城池并无异议。 第二战,五国在商议下决定七月再打,不同于几乎无伤亡的乾阳, 另外四国多多少少需要恢复一下元气。 乾阳这边亦不清闲,廖封采纳了虎翼军“郭不百”军师的建议, 亲自笼络降卒之心, 派亲兵护送原兴国黔首前往乾阳内地,让部分降卒跟随护送队伍,以安降卒之心。降卒不出所料对廖封感激涕零, 对乾阳生归属之感。 降卒一事尘埃落定后不久, 谭稹向各军发来议事木符, 以统帅身份要求各军将军带三位谋士前往他的营盘,商谈第二战事宜。 此要求合理,第一战由廖封主导, 第二战自轮到谭稹主导, 尽管晓得此人有问题,在对方尚未明确反叛时也不得不尊重对方的统帅身份。 不过, 可以将计就计利用此机会做局。 抵达繁邑,已将至晌午,谭稹并没有准备饭食招待来客,而是直接待在议事营帐等人到齐。 议事营帐守卫森严,围了一圈兵卒,离营帐甚近,难免让人怀疑军机会被隔帐之耳泄露。 饿着肚子的维苏丽雅一脸阴沉,带着三位军师——赵谨、卫忠臣与陈瑜走进议事营帐,外放的气势不像是来议事,倒像是来杀人,惹得营帐周围的守卫频频投去目光。 作为护卫随行的林骁不自觉地抬脚想跟着进去,被守卫无情拦下,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收回黏在赵谨身上的目光,随便找一人问了丁文德所在,脱离护卫队伍,在好心兵卒的带领下去见丁文德那厮。 路上清闲多思,赵谨的身影便适时出现在林骁脑海,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暗戳戳思念着老婆。许是身在谭稹营盘的缘故,她不经意间回想起老婆说过的谭稹必反一事。 之前将假粮草送去繁邑的目的是打草惊蛇,令谭稹等奸细明白他们已暴露,只是证据不足才一直没有被拿下处置,以此逼迫他们尽快做出选择——弃暗投明亦或一错到底。 谭稹、管卯、洪焦仁与丁文德这四个奸细,没错,四个奸细,之所以判断管卯也是奸细,是因为其子管辰那时为难蜉蝣路弟子的行径很可疑,管卯又不是立过多大功劳的人,哪里能视军规于无物,管辰那般嚣张十之八.九是为掩饰真正的意图——查看虎翼军的货物。 当时谁都不知丁文德与林骁有所接触,打探到了货物情况,若按常规走,虎翼军那批货带出城虽不易,但不会被多么严格地审查,盖因谭稹军没有理由严查友军货物,那么为了搞清楚这批货到底有无猫腻,自是得派人在货物被取走前仔细探查一番,还得不惹人怀疑。 于是管辰这个纨绔就有了用处,他想调戏美人,美人不从,便说这批货藏有危险之物,欲打开货箱挑刺找茬,合情合理。 同样,因管辰是个嚣张的纨绔,他做任何不正经、不守规矩的事都不会引人注意,就算在玩乐之际把军机泄露出去也不会招一般人怀疑。 赵谨不是一般人,遂让东馗愚细查管卯,查到两件值得注意之事:一是管卯不喜其妻子,在外有私生子;二是管卯好赌,欠了一大笔银钱。这钱要是到期还不上,管卯将依法下狱,军级且会归无,是谭稹帮他还了钱,之后管卯逢赌必赢,赚得盆满钵满,钱的来路不言而喻。 话说回来,四个奸细中谭稹应是受常之仲的乖蛊所控,必叛,纵使没有乖蛊,只要他这奸细身份坐实,他就活不了,不说武阳王会杀他以儆效尤,就说他那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便不会放过除掉他这一威胁的机会。 其余三人与谭稹不同,他们在乾阳没有仇人恨不得他们死,他们叛国无疑是利益驱使,自也可以因利叛回来,区别在于叛国的利是财与权,叛回来的利是保命。但凡武阳王下了旨不对他们赶尽杀绝,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这几人就很难一条路走到黑。 若叛回来,他们必会指认谭稹为奸细之首,到时谭稹肯定死路一条,他唯一的活命机会就是在被指认前带兵叛逃到兴国。 不巧,峻阳使者已至前线,将被廖封将军带到繁邑,当众宣布王上给予“无可奈何,其实万分不愿叛国”的叛国贼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而这一消息应该已被虎翼军中的内奸传递给了谭稹。 谭稹却没有立刻翻脸叛逃,反而召人来议事,约莫是打算带几个重要人物的人头去当叛逃的投名状,这营盘恐怕已部署重兵埋伏。 重兵不一定晓得谭稹的奸细身份,很可能谭稹欺骗他们说廖封或者维苏丽雅是奸细,让他们助他除间立功,到时重兵一旦听他号令围杀任意一人就不得不和他一起走上叛逃之路。 难道重兵不在乎他们的亲属家人吗? 当然在乎,可木已成舟做了叛国之事,便已是牵连亲属必死无疑,他们哪怕缴械投降,亲人也不一定能活命,不如他们逃了活下去,待来日再为亲人报仇,没准武阳王会为了牵制他们而留他们亲人一命,来日或可分辩今时之事,尚有一线生机。 说到底,人都有贪活之心,谭稹选出的兵卒必更有活命私心,如此才有可能随他叛逃。 这一切的前提是武阳王不给叛者活路,言之再准确些——这些被迫叛国者不知或不信这条活路。 估摸着议事一结束,谭稹就会号令重兵反叛,而在需要尽快做出决定的情况下,谭稹的亲兵肯定更信任谭稹,使者八成来不及宣读圣旨,读了也定会被谭稹狡辩糊弄过去,因此圣旨在她手,她必须在议事结束前解决重兵埋伏的问题。 林骁去找丁文德即是为了说服此人背叛谭稹,由他这个谭稹军中地位不低者去策反重兵,破坏谭稹这一步棋。 只可惜,今日杀不了谭稹…… 不多时,林骁被带到丁文德的营帐处,提前得了消息的丁文德在营帐外迎接她。 与战前那副得意傲然姿态不同,如今的丁文德颇有几分憔悴,面黄肌瘦,胡子拉碴,整个人阴郁得很。 他见了林骁不再假热情,更未邀请她入帐一叙,仅是无礼冷硬地道一句:“有话快说,休要拐弯抹角。” 林骁微微挑眉,不惧大庭广众,旁边还有耳目未去,直言不讳道:“谭稹意欲为何,想来身为其同伙的你心知肚明。” 没有给对方震怒反驳的机会,林骁直接从褡裢中取出圣旨扔给丁文德。不是她犯傻,而是她有绝对的自信,能够在丁文德毁坏圣旨前使圣旨重归她手。再者,圣旨是他们这些叛国者活命的机会,丁文德不会轻易毁掉。 果不其然,丁文德沉默地看完圣旨内容,将之扔回给林骁。 他嘲讽一语:“不出将军所料啊,尔等用圣旨来威逼利诱。可圣旨不过明面上的免罪牌,我等如何能保证暗地里不会被杀手所杀?比如说你,林大勇之子。” 暗藏的仇恨被挑上明面,林骁神色不变,心下无波无澜。她有一个神机妙算的老婆,眼下这种局面在她老婆的意料之中。 第180章 “我想你误会了一件事。”林骁学着赵谨轻飘飘的语气,“一个活命的机会不代表你死不了,而是你抓住这个机会,总比抓不住要死得慢。倘若你有可利用的价值,便是我也不能凭一己之私置你于死地。说到底,你虽与我父之死脱不了干系,但你为从犯,主谋是谭稹与阎济,我未必不能为大局放过一小小从犯。” 假的,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不过她有耐心,可以让仇人多活几日。 不论心中怎么想,面上林骁都不会显露一丝一毫。 丁文德没有察觉其心中意,他紧皱眉头,经过一番挣扎,终究是选择了弃暗投明这一条路。 “敢问林伯长,在下能为王上做何事?”他的神情仍是阴郁,仅把言辞放客气些,没有半分谄媚之意。 仿佛两月不见,莫名多了几分骨气。林骁心中冷笑,这厮在打什么算盘她心知肚明,无非是刻意表现出被迫叛国的假象,装出几许气节,以期减少罪罚,多得几丝生机,谄媚的小人肯定不如被迫叛敌、忍辱负重之人更能得到活命机会,其这副鬼样子应也是刻意而为之。 至于弃暗投明是真是假,林骁倾向于既真又假,说得明白些就是墙头草,乾阳强势则归顺乾阳,若兴国有反败为胜的苗头就会立刻翻脸再度投兴。 思绪一瞬掠过,林骁淡淡开口:“谭稹的兵马,该在何时出现何时不出现,不消我一小小伯长来提点吧?” 丁文德扯扯嘴角,向她抱拳,说:“还望林伯长助在下一臂之力。” 此一臂之力所指圣旨,圣旨可比三寸不烂之舌有用。 自无不可。 随丁文德去寻埋伏的重兵,林骁不经意地望了眼议事营帐所在,纵晓得赵谨不会有事,心中的担忧也无法减少分毫。 好想陪在她身边。 心中之念强烈,她不得不垂下星眸,掩盖所有心绪,幸而足下之速如常,未曾有过瞬息停顿,走在前的丁文德无有发觉她的异样。 与此同时,议事营帐内,一群“乌鸦”正哇哇哑哑吵得不可开交。 “君莫非以为那阎济是我军奸细,能事事顺君之意,被轻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一经激将即弃守而攻?” “有何不可!阎济在兴国是何境遇想来无须在下多言。在下与阎济好友相熟,稍稍运作一番,未必不能策反阎济。只要阎济归顺乾阳,还愁他不配合我军打破那兴国铜墙?” “哈,阁下可别让大话撑破肚皮,阎济许是不忠君,但依往日种种来看必然爱国,哪里能是一个友人可策反的?” “余以为,无须策反这般麻烦。既阎济与兴王及氏族的关系皆差,不若从此处入手,散播谣言,借刀杀人。” “先生此言差也,阎济乃当下兴唯一倚仗,即使他不为王室氏族所喜,但凡五国伐兴未止,兴王与氏族无论如何都不会拿他怎么样。” “前提是,阎济始终是这唯一倚仗,倘若有一人能顶替阎济,阎济岂能待在云霄,而不落至尘埃?” “嗤!”有人大声嗤笑,讥讽驳之,“何人有那本事比阎济还能救兴于水火,除非卢徒死而复生。如若真有此等高人,怕不是要被兴王当祖宗来供!” 闻言至此,赵谨借面具遮掩,隐晦地瞥了眼主座上的谭稹,只见其神色不变,置若罔闻,好似正神游天外。 她心下了然,老贼阴险狡诈,岂会亲涉险境。 却是无妨,棋子自愿入局,省了她一番功夫。 第175章 议事争执不休, 谭稹无有制止之意,虎锋各军谋士唾沫星子横飞,就策反阎济一事争论了一个时辰, 吵出来近十个计策,似乎攻不攻破铜墙已不重要, 亡兴之战能否胜利也不在乎,只要把阎济坑蒙拐骗到我方阵营, 即是万事大吉。 连奸细都听不下去了, 洪焦仁插嘴道:“各位军师谋士,我等是否该稍微商讨一下攻破第二道防线之策?” 他这细如蚊叫之语在此乌鸦集议之地可谓是石沉大海, 不得半点回响,还是坐在洪焦仁对面的聂修侃注意到他说了话,拍掌示意众谋士暂且放下言语刀, 稍后再交锋。 哇哇哑哑渐渐停息,大部分人的目光落在聂修侃的身上, 少部分人, 或者说虎翼军四人尽数面无表情,双目略显无神,一副耳朵饱受摧残的模样, 就是乌鸦不叫了, 也没有立刻恢复如常, 包括赵谨在内。 今日的局是她将计就计谋划,廖封一派的军师谋士配合行事,她有料到议事期间会被吵得头昏脑胀, 却不想还是小看了这些人, 如此乌鸦乱嚷之盛景,简直是让耐性极佳的她都快压抑不住把他们毒哑的心思。 若非需要记住他们的言论, 免得之后算计时出纰漏,赵谨早就给自己下毒,还耳朵以清净。 庆幸的是这一轮情真意切的争吵总算被打断,让人暗暗松了口气。 被众人盯着的聂修侃看向对面的洪焦仁,说:“不知洪将军方才说了什么?” 于是目光转移到洪焦仁身上,洪焦仁抹了把额上的汗,不自觉地转了转眼珠,讨好笑道:“诸位军师谋士之策各有各的高明之处,只是若仅抓着阎济一人不放,岂非把路走得窄了一些,不如开阔思路,多谋几条他路,万一此路不通也不至于无路可走不是?” “洪将军所言有理。”廖封开口附和一句,其余的不再多说。 而统帅既开了尊口,军师谋士自不再抓着阎济不放。 便有人率先道:“这第二道铜墙算不得什么,兴人接下来肯定稳守不出,我军大可不管兵寨,直接攻县城,兵寨出兵我军就掉头解决敌兵,兵寨不出兵我军按部就班攻城就是。论兵力,我军与飞腾军合作,兵力是敌军数倍,论士气,我军第一战大获全胜,士气如虹,反观敌人在第一战派出的兵马亡之七八,他们合该畏我军如畏猛虎。” “君所言甚是,阎济所建兵寨间距委实不小,连阻拦我军前进的路障都称不上,我军何必管那些兵寨,直接占领城池,安待敌人出兵送死岂非上策?” 事实上阎济所建兵寨很是精妙,虽不紧密,却是把地形分割——到处都是你来我往四通八达的交地,兼之大兵力不能动之灵活的狭道。单是通过地形便能将乾北合盟军二十多万兵力分成不知数几千几百的小兵力。当然,可以不分兵,只要能接受被敌人当靶子来打的后果,而分兵则会被形如伏兵的兵寨之兵偷袭围杀。 且城池在十字路的中央,但凡不拔兵寨而轻易攻城,四周的兵寨就可以出兵与县城兵马夹击攻城之军,加之狭道限制兵力,攻城之军真未必有兵力优势,面对夹击胜算着实不大。 这般还是阎济亲兵尽殁,被勒令专防,实力削弱五成后的部署。倘若他未被削弱,阎济会动用游寨之术,即战车作寨,游走不动之寨之间,更是会让进攻者焦头烂额。 但不论阎济如何部署都比不上卢徒,换作卢徒布寨,这些兵寨会规规整整间距极小,形如铁壁严丝合缝,无懈可击,想占领城池必须拔寨,拔寨必须费时费力如攻城般循序渐进攻克兵寨,卢徒绝不会主动进攻,更不会像阎济这样贯会请君入瓮,他的敌人唯有纯耗兵力粮草打破铁壁一个选择,无法取巧分毫,五国必会被卢徒拖垮。 言归正传,这二位谋士的话不过是骗骗不了解阎济兵寨为攻之术实情之人,或者纸上谈兵不善实战之人。 正好,东馗愚探查到的军情虎翼军只分享给了廖封一派,谭稹一派一无所知,连薛氏的屠仲都不了解阎济所建兵寨是何情况,以及谭稹与洪焦仁皆属于纸上谈兵之人,毕竟他们打的胜仗尽为弄虚作假,因敌人配合而胜,莫说实战,连纸上谈兵可能都是抬举。 管卯没准有几分真本事,可他获悉的军情不多,与另一位谭稹麾下大抵是唯一一位身在狼群之羊的牛敢争完全是两眼一抹黑,不敢轻易出言赞同或反驳。 于是廖封一派的军师谋士配合着忽悠得很顺利,从他们不再互相辩驳,而是互相认可吹捧的言论中可总结出意图透露给谭稹的三件事:一,阎济的兵寨布置存在很大纰漏,拦不住敌人,可以攻讦;二,我军打算直取县城,不会费力拔寨;三,我军希望兵寨主动出兵,好便于削减敌人兵力。 局至此已做好,只消静待来日开花结果。 赵谨的目光挨了下维苏丽雅,维苏丽雅敏锐地会了意,慵懒道:“对策既已商讨出个七七八八,估计再怎么强逼各位谋士掏空心思也暂时得不到什么奇思妙想,我等不如先善待肚肠,满足一下口腹之欲,或能灵光一闪,天赐大胜之策。” 纯属睁眼说瞎话,众军师谋士压根没商讨出什么对策,光顾着忽悠人撒鱼饵,攻破第二道铜墙的底气怕是半点都无。不过此时大家都附和起维苏丽雅的话,装也装得一副胸有成竹、高深莫测的模样。 一道道目光集中于谭稹之身,谭稹怔了一怔,咳嗽一声,说:“就依维…维,咳咳,将军所言。” 第181章 他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还叫不出维苏丽雅的名字,气氛霎时变得微妙古怪。军师谋士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带着点意味深长。洪焦仁与管卯,一个不敢置信地盯着谭稹,一个紧紧皱起了眉。 同时,廖封与维苏丽雅不着痕迹看了赵谨一眼,早已发觉谭稹之古怪的赵谨镇定自若,令他们也从容不迫。 “谭将军,廖某告辞。”廖封带头起身,对谭稹简单一礼后往营帐外去,使者紧随其后,其余人一个接一个告辞跟上。 虎翼军一众走在最后,当赵谨撩开帘子,踏出营帐一步,营帐内突兀响起一道响亮的茶盏破碎声。 摔杯为号。 四周的营帐守卫立马将他们包围,手置于武器之上,没有拔刃,个个战战兢兢,盖因各军带来的护卫反将他们围住,兵刃的寒气直钻他们的骨髓。 且除了他们这一圈十几个人,再无一个带甲听令现身,守卫们这下是抖如筛糠,不知该如何是好,眼睛一个劲儿瞟向议事营帐,将“希冀谭稹出来拯救他们”写在了脸上。 终于有一人出现在他们身后,可惜不是谭稹。 林骁见这群由于离营帐太近而未被顾及上的人还傻傻在这儿忠于谭稹之命,不禁眼角一抽,上前两步,护卫给她让了道,她将挡路的营帐守卫扒拉开。 抖个不停的营帐守卫受了惊吓,大叫一声摔倒在地,随之如同石子落水激起一片水花,嘭彭当当的武器落了一地,营帐守卫们再也支撑不住发软的腿,跪地哭嚎求饶。 他们嚎的什么林骁没听,目光如钩如网抓住了赵谨,她便什么都顾不得,脚尖轻轻一蹬,宛若一道轻烟,灵巧绕过所有阻碍,飘到赵谨身边,引得旁人侧目。 赵谨隔着狐狸面具不轻不重瞪了她一眼,倒未抗拒林骁凑近,在被她勾住尾指时亦没有挣脱,于是很快就被某人的手缠上,略显粗糙宽大的手将她的手包裹,炙热得仿佛要将她的手捂化。 这也就罢了,她竟拿手指上的硬茧磨蹭她的手,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虽是不疼,但很痒,痒得人心慌。赵谨柳眉微颤,悄悄地用力挣扎,毫不意外挣脱不得,反而被借机挤开指缝,十指交叉相扣。 修长的手指得意地轻轻敲打她的手背,赵谨抿了抿唇,合拢手指,拿指甲扣刮这可恶之人的手。 奈何她气力不足,指甲不利,于林骁而言不过是被气恼的小猫挠了一下,不痛不痒,不对,心痒,想让老婆再加点力道,最好切实弄疼她,否则她怕心痒难耐…… 随念起,某些朦朦胧胧状若蒙了层纱、不可言说、仅限梦中绽放的画面猝不及防从脑海一闪而过,林骁险些维持不住面上的正经,拇指又开始不老实,来回磨蹭嫩滑细腻的柔荑,本欲借此缓解躁动之情,怎奈心痒更甚。她赶紧低头垂目,努力压制不合时宜的念头与欲求。 头一次,赵谨想抛弃自己的敏锐,她属实不知说什么好,怎么会有人单是牵手就能深陷春湖不可自拔? 她费解,从容不知何时自面上消失,替换成不知所措,幸而被面具遮挡,无人能瞧见那一双平日里冷冷淡淡、波澜不惊的桃花目水波摇曳,泛起层层涟漪,涟漪之下深藏着些许对情.欲的懵懂。 忽然,一股力道将她扯了过去。 第176章 不单是她被扯过去, 连带着林骁也是。扯她们的人是维苏丽雅,如此做的理由是她们挡了路。 定睛一瞧即知,廖封等人正要返回营帐抓捕假谭稹, 她们刚刚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营帐口,要不是维苏丽雅眼疾手快将她们拉开, 此时廖封等人便会发现她们暗地里的“手指纠缠”,进而场面尴尬。 就是被扯到一旁, 纠缠的手都未松开, 林骁还不自觉地凶狠瞪了维苏丽雅一眼,护食一般带着赵谨后退两步, 面向维苏丽雅,拿手臂横在她们与维苏丽雅之间,一副保护姿态。 直到将军环着双臂翻了个白眼, 赵谨拍了下她悬空的手臂,林骁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当即放下手, 红透整张脸,眼睛四处一扫,很庆幸, 众人的注意皆集中于正事上, 没有发现她们这边尴尬的小争端。 可能发现了权当看不见……比如自发挡在她们前面的卫忠臣和陈瑜。 林骁脚趾蜷缩, 委实尴尬不已。她的尴尬其实很奇怪,平时怎么当众表达对老婆的稀罕都不尴尬,偷偷和老婆谈情说爱被旁人发现, 且差点被围观, 还不识好人心,稍一回想便尴尬得欲钻地缝。 仔细想来, 约莫是“偷偷”二字的问题,偷偷干的“坏事”被发现不说还险些被当众揭穿,那能不尴尬吗? 可就算想钻地缝,林骁也没有把赵谨的手松开,反倒扣得更紧,令恢复常态的赵谨煞是无语。 索性当这身不由己的手暂时不存在。赵谨一点都不想在旁人颇有兴味的目光下做一件费力却讨不得好的事。 正欲旁观“小鸳鸯”打情骂俏的维苏丽雅遗憾地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假谭稹被抓出营帐。此人真名陶诩,乃谭稹的同胞兄弟,与谭稹有七八分相像,打扮一番即能有九分像,又特地学了口技,模仿谭稹的声音,这才蒙骗了众人。 陶诩出身农家,名字是年少求学时的先生所起,他在三年前被谭稹找到,彼时他正为病重老父的药钱忧心不已。谭稹未打算认亲,仅说陶诩跟他做事,老父能得救,陶诩自己也能享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自是诱人,要是没有大机遇,凭陶诩自己的本事一辈子都当不了官赚不到什么钱,顶多做个教书先生勉强糊口。何况他父说过曾为了生计把大儿子卖给了拐子,他很清楚谭稹是他的兄长,遂信了这血脉亲缘。 这些年他偶尔会替谭稹赴宴,帮他在一些事上证明自身清白,由于装得像,一直没有露馅,今次是他伪装最差劲的一回,却不能怪他,任谁被一群身携武煞的将军包围时都没法不心虚,加上他多多少少意识到谭稹在作甚,怎可能不慌,只得尽量神游天外,不沉浸于恐慌,能装多久是多久,他其实幻想着要是行事顺利就和兄长一道投奔兴国,反正他爹已故,他在乾阳没什么牵挂。 陶诩不是个有骨气的人,被虎背熊腰的曹仑一吓就什么都说了,包括谭稹扮成一守帐小卒,议事时隔着营帐偷听一事。 谭稹逃了,叛国罪名板上钉钉,他的同伙三人皆未硬撑,直接弃暗投明,并为表忠心,出卖好些藏身于乾阳朝堂与军中的奸细,虎翼军也受到波及。燕松青连带着与他十分交好的人全被当作奸细抓捕,邓之行倒是安然无恙,足见此人藏得有多深。且看赵谨的意思,应是打算再留邓之行一些时日。 也是,谭稹既入了局,总得有人配合他才是。 《兴史》有记:逐鹿二十六年六月朔九,兴之天敌谭稹叛逃至兴,兴王大悦,设豪宴迎之。 宴席上,觥筹交错,虽武将大多在外守城守寨,但各氏族族长及五品以上官员全部到齐,给足了谭稹脸面,又多对他吹捧奉承,唯一人与众不同。 兴国大将军于归奇坐在角落独自饮酒,冷眼看着谭稹与兴国百官虚情假意地称兄道弟,不经意透露一点所谓乾阳的密辛,再说一些不知所谓的“独到见解”,绕百八十个圈子终于绕至正题——贬低阎济。 阎济有何处可贬低? 他出身乡野,爹娘都是贫农,没本事没学识,做了半辈子受苦受累的牛马,同其他乡野之人无甚不同,怎能期望这普普通通的牛马之子脱胎换骨成为天上鸿鹄,又不是如氏族权贵一般家学渊源深厚,打出生就具有龙凤之姿。 再者,阎济粗鄙,不知高低贵贱的道理,对名门望族贯是不假辞色、无礼至极,为人孤傲冷硬,氏族与他好声好语,他却不依不饶,非要置犯了小错的氏族子弟于死地,并扬言军法不可废,不过是喝醉酒要了一个良家女的身子,那良家女自尽与他们氏族何干?这阎济当真是不知变通,颇具反骨。就连王族,他都没给过面子,唯有同为乡野出身,不对高位者卑躬屈膝者能得他一二青眼。 岂非蔑视人中龙凤而赞赏乡野牛马? 如何能不叫王族与氏族厌恶。 是以谭稹话里话外贬斥阎济得了一众氏族的好感。 只是若单纯贬阎济并不能得到氏族的认可,别看他们表面上和谭稹你好我好互相吹捧,乐得脸上褶子快凝固,实际心中盛满算计,他们无疑是想从谭稹身上得到未知的好处,不论大氏族小氏族,还是高坐上的王,亦或王座下的两位王子,无一不是直勾勾盯着那尚未显现的利益。 令人作呕。 于归奇眉眼间的郁郁愈加浓重,明明是兴国唯一的大将军,兴都的守护神,可其身上却不见半点风发意气,相反,明明三十有七正值壮年,却好似已至迟暮之龄,满身的颓靡丧气。 他仰头饮尽一杯酒,酒力不胜,以致头晕目眩,然神志仍是清醒,清醒地听到那兴国天敌自以为聪明地指出阎济所建兵寨的疏漏,得了一片无知的赞叹,又对阎济的战绩嗤之以鼻,不提其所胜,只言其所败,且大言不惭宣称——他为帅,乾阳不堪一击。 第182章 多么可笑,尔莫非不知尔战绩功劳从何而来?有何脸面拿弄虚作假的履历嘲讽阎济的真材实料! 于归奇愤怒,纵眉垂首,紧咬着牙关,极力控制力道,不把手中酒杯捏碎。 不知幸或不幸,一群愚不可及的无能之辈居然真的被谭稹的战绩迷了眼,他们难道忘了,这些战绩可是兴国配合弄虚作假的铁证!莫非作戏作久了,无可救药的蠢人真信了假戏文,套上了戏中人的皮囊,以为谭稹真能顶替阎济? 还是说他们已经厌恶阎济至此,过河一半就急不可耐拆桥? 哈! 于归奇心中大笑,再度苦饮一杯酒。 兴国天敌,兴国天敌……竟真的是天敌…… 终于,烈酒击倒了大将军,于归奇趴倒于桌,梦中垂泪。 而欢声笑语未曾停歇哪怕一瞬。 兴国豪宴一事不久后通过东馗愚的嘴传到了林骁与赵谨的耳朵。 彼时赵谨正坐在林骁腿上,被她抱在怀中,面上带着病白,添了两分柔弱,神色极其冷淡,两耳极其滚烫。 抱着温香软玉的林骁一脸沉醉,整个人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非仙气飘渺,不食人间烟火,而是过于食人间烟火,不须饭饱便满心满眼都是情.欲,得了些许满足便一副十足没出息的模样。 要问因何至此,就不得不提一件于女子而言甚为寻常,寻常到每月总有那么几日心火盛而寒气扰,但往往难以启齿之事。 很不凑巧,祛寒止痛的药材紧缺,盖因一连下了几天大雨,军中不少人染了风寒,为了不耽搁不日将至的大战,所有与“寒”字相关的药全部先紧着将士,止痛的药则是皆被制成之后久战所需的外伤药,这种药对赵谨是没用的,而新的药材恐怕尚需几日才能到,连麻痹疼痛的毒药之材都不巧用光。 于是当寒痛突如其来,赵谨除了忍过去就只能依赖林骁的内力。 她一开始当然是选择忍过去,可大抵是因为连日阴雨,她同样受了风寒,这月事一来,不,如此说不准确,吃了数年水莘草,她已不会来月事,但是因着雪族人的体质以及十年由诅咒而生的寒疾困扰,纵解决了寒疾,其影响仍是深远,现下月寒代替月事,每月总有那么几日体内生寒又极易为外寒所侵,导致剧痛脆弱。如今阴雨之寒未退,月寒又至,寒上加寒,即便坚韧如赵谨也是痛不欲生,只能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 林骁怎可能发现不了她的异状,发现之时即不容拒绝地将她揽入怀,凭身躯之热与内力双管齐下为她驱除寒气。 与之前那次不同,这一回月寒来势汹汹,赵谨离了“暖炉”林骁,没一会儿寒痛就会卷土重来。为了将至的战事顺利,她无甚时间可耽搁,遂只好应了林骁的请求,坐于其怀览阅新送来的军情木简,其中包括兴国豪宴一事。 谭稹不负所望与阎济争战略统帅之位,只消第二战五国能小胜,最多到第三战结束,阎济就会被兴国天敌拉下马,之后的铜墙也就不足为虑。 正尽力忽略某人,思量正事,忽然脖颈上贴了两瓣湿热,赵谨微怔一瞬,反应过来本该恼怒喝止,未成想竟心生迟疑…… 第177章 不过迟疑一会儿, 那两瓣湿热愈发大胆,“啵”的一下在她脖颈留下一朵小巧的桃花。 粉嫩的桃花点缀于雪白肌肤上,惑人的沁香尚未自唇间消散, 林骁不自觉回忆方才的触感,微凉, 细嫩,似软玉, 似凝脂, 唇瓣挤压上去,轻轻吸嘬, 柔腻光滑,像是吮了花蜜口齿留香,美妙得让人忘乎所以。她吞咽口水, 还想再印一个花…… 而赵谨始终半点反应都无,这份不同寻常的沉寂总算是把林骁从情.欲之海拽了出来。 眼神逐渐恢复清明, 心中逐渐被不安与忐忑充斥, 林骁额上冒出冷汗,嗓子干涩,着急忙慌地开口:“赵谨, 我……对不起, 我没忍住, 下次不会了,你打我骂我吧,别生气, 好不好?” 低沉沙哑的声音微微发颤, 裹挟着懊悔与卑微,满是不安与哀求。 她自觉地松开了环着赵谨腰腹的手臂, 给她离开的自由,只是双手紧攥成拳,绷起青筋,她忍耐着将她重新紧紧抱住的欲望,并在心中唾骂自己——耐性这般差,老婆把你踢出去都是应该的! 与林骁设想中怒火中烧的赵谨不同,当下赵谨可谓是迷茫又纠结,她没有丁点怒意不悦,她根本不排斥林骁的亲近,甚至……她心里是愉悦的。 不可否认,尽管她无甚欲求,如林骁这般仿佛要把人融化的炽热情.欲更是离她很远,但当湿热贴触肌肤时,她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之感如同一层轻纱,遮蔽了她的理智,以至于她没有阻止林骁的放肆。 可以说,在那一瞬间她便已经接受了接下来林骁对她所做的一切。 因此,她不会生气,唯有迷茫,那种感觉不受控,突如其来,充满变数,而赵谨不喜欢变数与不可控,故而她纠结,是顺从情感还是遵从理智? 直至林骁清醒并道歉,她都没有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这本来很让人不安,然余光一扫,扫到林骁克制忍耐暴出青筋的双手,她忽的感到莫名安定,以及几分心疼。 心疼她为她克制,情.欲不得疏解,反伤自身。 赵谨暗暗叹了口气,将手覆在她紧攥的拳上,许是寒痛带来的柔弱之故,她的语气不再蕴藏冷冽,温柔得似是暖风拂过。 “我未生气,仅是有暂无法了然之事。” “何事?”林骁的嘴唇颤抖,心提到嗓子眼,原本不得回应的绝望被暖风驱散大半,却仍有一小半根深蒂固。 赵谨垂眸,将林骁紧攥的拳掰开,轻轻抚摸其掌心被指甲扣出的伤口,温软清灵的声音中多了些许难以辨明的柔情:“我非草木,非坚韧不催,石心无缝,但又似草木,不知情为何物。我惯常清明通透,面对你却时有糊涂迷茫。实为难解之惑。” 话音未落,林骁猛地抓住赵谨的手,很有分寸地紧紧握着,她欢欣雀跃,扬声笃定:“你稀罕我了!” “没有。”赵谨毫不迟疑地否认,且有理有据,“我对你尚无情.欲,你无时无刻不想亲近我,我并非如此。有你做对比,足见我尚未心悦于你。” 闻言,林骁忍俊不禁,凌厉的剑眉都快被强硬地弯成月牙,她的声音低沉而深情,轻声笑问:“你可抗拒我的亲近?可会在我受伤时心疼我?” “……”赵谨沉默两息,蹙眉狡辩,“我不抗拒是因为不讨厌,我会心疼是因为……动容,无法证明我心悦你。” 林骁觉得于情爱一事正经狡辩的老婆真可爱,可爱到她忘了刚刚道歉时说的话,又亲了下老婆的玉颈,印了一朵花。 看着两朵小桃花,她满足地喟叹一声,再度直白地问:“老婆,你刚刚什么感觉?” “痒,仅此而已。”赵谨撒了慌,她方才又有一瞬心悸,还附带一阵莫名其妙的酥麻与燥热…… 此事若堂而皇之说出来岂非佐证她心悦林骁,可是她明确晓得尚未,若辩驳起来,她深以为今次无胜算,败北或许就要稀里糊涂承认心悦,她委实不愿。 这般复杂的心绪林骁不知,不过知不知都不影响她欣喜若狂——赵谨没有反驳她所唤“老婆”二字,她默认了! 林骁压抑收敛着狂喜,将脸埋在赵谨肩上,遮掩面上的通红滚烫,她虽不知赵谨心中所想,但明白她想再多些时日确认心意,遂体贴地不再逼迫,给她搭台阶下。 “嗯,老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 赵谨不语,略有羞恼地不再理会某人,继续览阅木简。 林骁不打扰她,却也不再克制,紧紧抱着自己的老婆,一会儿印一个花,印得不亦乐乎。 半个时辰后,林骁被赵谨无情地赶出营帐。 她心下嘿嘿傻笑,面上再正经不过,就是去取饭食的雀跃脚步难免泄露自心底满溢而出的欢喜。 这一日午饭,赵谨是坐在林骁腿上吃的,林骁笑得脸都僵了,且一口一个“老婆”的叫,令难得因月寒而变得温柔许多的赵谨颇是手痒,想把某人打出去,但对上辉光熠熠的星眸,她暗自冷哼一声,到底是没有计较。 日子过得快,转眼至六月最后一日,明天就要上战场,将士们喜忧参半,喜得是上战场有立功机会,忧得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死在战场上。 开战前没几个人能沉下心进行每日操练,林骁干脆给亲兵放假一日,并提了两个要求,一不能醉酒,二不能纵欲,违者逐出队伍。 亲兵欢呼,大多选择出去放松,还有几个在商量着向某某营盘的姑娘表明心意。 无意间听了一耳朵,林骁哑然失笑。 前几天两队操练时她有听覃桑说过,虎翼军内女子人数已经达到一百人,除了赵谨之外都是辎重兵,要么是绣娘,要么是厨娘,以及几个法算与几个医师。前些年没有这么多女子从戎,打去年开始征兵女子的身影才多了起来,其中有三之一是自愿参军,且皆往虎翼军跑,虎锋军如今是一个女子没有。 第183章 可以理解,与虎锋军相比,虎翼军将军是女子,军纪好太多,哪怕是郭嫌未死前带领一群害群之马作威作福也不敢在将军坐镇虎翼军时找姑娘麻烦,将军不在,找麻烦也不敢太过火,过火的比如鲁胡子那样的东西不是死在林骁等不怕事之人手中,就是被将军亲自处置。 因着虎翼军内男女非对立,姑娘们多是愿意在军营中找夫婿,于是平日里时不时就能见到兵卒献殷勤求欢的场面,表明心意后喜结连理的亦不少,可再多都没有今天多。 不知是不是他们冥冥中有所预感,第二战会打得艰难,没准去了就回不来了,遂不愿留下遗憾,或者想找一个求生意志的寄托,期望绝境时能为了心爱的女子勇敢拼搏一把,再或者只是想死前风流一回。 林骁不反对他们战前欢好,然为了避免出现一些不太好的事端,她去寻了将军,提了小小建议。 少时,将军召集各队队长,命令他们必须管束好手下兵卒,她不想见营中姑娘来将军营帐哭诉,吃窝边草就认真吃,倘若为了消遣去招惹姑娘或蓄意欺骗,可别怪军法无情。 这命令下达后会如何,林骁预料不到,她此番未雨绸缪已是尽了绵薄之力,旁人的闲事她不会多管,亦没有闲工夫管,她可是要陪老婆去游玩的。 说是游玩,其实就是到后方城池去取蜉蝣路弟子送来的东西,为了掩人耳目,权当是游肆时偶遇新鲜玩意买来一看。 听赵谨说那物是璟国一女先生偶然所造之物,名麻纸,可代替木简之用,比木简轻便,能够随身携带,若是能拿麻纸绘制舆图,将士们就无须担心记不下舆图而迷路。此外,传递消息时若能改用麻纸,便不必担心因木片过小,言语简之又简,而令收信之人会错意。麻纸可在墨迹变干后折叠存放,双手大的麻纸能折叠成指甲大小,足见其柔韧方便。 林骁对此很是好奇,同时不禁设想,要是去年写情书时用上麻纸,她根本不用挑挑拣拣半天选出那一箱木简,完全可以把情书都送给老婆,这样余下的那些情书就不会在深夜思之如狂时被她一边哭一边烧掉了。至于为什么烧掉,倒没有必须如此的理由,只是相思太苦,偶尔发疯,不巧手边就是剩下的情书,于是…… 往事不堪回首啊。 神思偏移间,她们骑着比翼进入一县城。 闹市不能纵马,林骁便下马牵着比翼,赵谨本也想下去,但被林骁以“你月寒刚去,当多加休憩”为由阻止。 赵谨懒得与她争论,左右下不下马不妨碍什么,便顺了她意。 可惜她带着面具,不然时刻关注老婆的林骁一定不会错过她唇边一闪而逝的笑容。 蜉蝣路弟子的摊位在比较偏僻的角落,林骁轻巧而稳健地牵着比翼、护着老婆从人群中穿过。 将要抵达摊位,一道人影倏地蹿出,气喘吁吁地把她们拦下。 林骁顿时眼神一利,冷冷盯着面前这略有点面熟的男子,一种不太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第178章 来人长相普通, 起码在林骁看来很普通,甚至有点面目可憎。此人身着墨黑短打,脚步不虚浮, 是个武人,没有多么强盛的气势, 属于林骁一根手指就能对付的那种,观其跑姿、站姿, 应是虎锋军兵卒。 还有点眼熟, 她肯定见过,但应该是很久以前见的, 否则不会这般陌生,加之当下的虎锋除了廖封军就只剩下屠仲军,尽管牛敢争与谭稹没什么牵扯, 以防万一也被换走了,代替他的将军今日傍晚会带兵抵达前线。这人必所属廖封军, 不可能是屠仲军的人, 盖因林骁与屠仲军仅在老骨山有过一次交集,当时天色昏黑,那群兵卒骑着高头大马, 穿着黑甲, 头戴首铠, 属实不太能看清楚每个人的脸,她唯一熟悉一点的是被她和王踵武联手击败的倒霉蛋,那倒霉蛋恐怕不会再待在薛氏军。 而林骁与廖封军在嵇安平原与寻杜都有交集, 寻杜打仗, 虎翼军多为单独行动,与虎锋军交集不算多, 如此仅剩嵇安平原,且不是当初与她在同一营盘的,是小合战的对手罢。 思绪飞快运转至此,她总算想起了此人是谁,嵇安平原小合战敌方一持旗兵,具体是哪营哪队的她忘了,就记得这人貌似爱慕语儿姐,以及在五队合战时激出了她的炁引。 如今看他这意思,似乎并非爱慕语儿姐,而是…… 林骁面色黑沉,盯着此人的目光愈加不善。 这人喘匀气,警觉地瞥了林骁一眼,同样目露敌意,并挺了挺身板,冲林骁笑了笑。 挑衅?林骁剑眉微扬,看懂了其笑中深意,此人是觉着她身板单薄,自认胜了一筹。 可笑又愚蠢,不知天高地厚。林骁故意在目光中掺杂了几分明显的怜悯。 男人的笑容淡去,不再理会林骁,转而抬头看向骑着比翼的赵谨,满眼的爱慕,裹藏志在必得之意,令林骁牙根痒痒。 果然是觊觎我老婆!林骁死死攥着拳头,筋肉紧绷,蓄势待发,准备给这厮一拳,她可不信这厮没听说过她与赵谨是一对的传言。 “林伯长,在下虽不才,在虎锋军也是一千夫率,纵两军有差别,想来下尊上仍为共识,在下不须你尊敬,只消你知一二礼数,予本率尊重,不拿杀人目光看本率即可。” 林骁都要气笑了,他是不是觉得千夫率很了不起?是不是以为她不敢对他动手? 谁给你的错觉!林骁一双星眸逐渐染上晦暗之色,晦暗之下是冷酷与凶狠。 然,她还没来得及发作,赵谨便朱唇轻启,语气煞是冷冽。 “该予人尊重的是阁下,妄自拦我二人去路,行径挑衅阴阳怪气,耽搁半晌不知所谓。” 男人想说话,赵谨却没有给他机会,直言讥讽:“阁下最好闭口不言,免得污人耳朵,那一对招子亦是惹人嫌恶,何不闭目遮掩色心一二,拾起些许自知之明?你哪里有资格同她作比,连同井底之蛙相较,都是对阁下的抬举。” 一番毫不留情的贬低,让男人脸色几变,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周围若有若无的视线与议论更是让他难堪,怒火直冲林骁。 他无礼地拿手指着已冷静下来的林骁,无能狂怒:“他有什么好,区区一伯长罢了,不过仗着与东馗先生的几分交情作威作福,残害同袍屡犯军规,你跟着他早晚被他害死!” “嘭!”林骁影子一晃,眨眼到了男人跟前,一拳将之击飞,力道之大,使男人撞上不远处的墙,把墙撞出裂纹。要不是没有正当理由,这厮约莫已见了阎王。 打了人,林骁依旧未能消气,怒火自鼻中喷出,星眸且染上几许红,险些失去理智不管不顾冲过去把那厮揍死。 赵谨发觉了她的不对劲,轻巧下马,握住林骁的手。 下一息,她被扯进林骁怀中,余光能瞧见看热闹的黔首越来越多,但赵谨向来不在乎无关紧要之人,她唯一在乎的……无法再否认,是抱着她的这个人。 她很在乎她,在旁人轻蔑她时会怒而讥言,在她不高兴时会回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以安抚,亦会悄悄驱使蛊虫给惹她家大猫猫生气的人一些教训。 林骁不知赵谨暗地里做了什么,她只晓得赵谨是她的良药,抱着老婆就不会抑制不住伴随多年杀戮而生、积压在心底的暴戾。她紧紧抱着赵谨,鼻腔充斥她的味道,渐渐冷静下来,表面火热内里冰冷的心被她的温柔一点点捂暖。 半晌,她喃喃低语:“老婆,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期盼着,又不敢怀有希望。 赵谨没有多言,稍稍偏过头欲亲她的耳,结果忘了有面具作挡,面具撞上林骁侧脸。 林骁灿然一笑,偏头轻吻老婆红红的可爱耳朵,发觉她敏感地微颤一下,笑容愈加张扬肆意,她在她耳畔低声细语,醉人的深情:“老婆,你欠我一次。” 万幸有面具作挡。赵谨双眸紧闭,唇瓣紧抿,呼吸不稳,红晕自眼尾蔓延至整张脸,犹如白玉招惹红霞,清艳诱人。 倘若被林骁瞧见,她们今日恐是不能带走麻纸了。 待恢复如常,赵谨轻轻推了推林骁,林骁大方地放开了她,同样没有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她正大光明抱自己老婆,怎会尴尬? 她们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比如扮作摊贩的蜉蝣路弟子,在她们来买麻纸时不待询问,一股脑把麻纸的好坏说了一遍,在她们尚未谈及买卖时就保证能送货上门。 林骁二人自是看出蜉蝣路弟子尴尬不已,恨不得立马结束门派任务,便没有多加为难,很快就做成这笔买卖,将两兜子麻纸安置于马褡。随后林骁一手牵着比翼的缰绳,一手牵着老婆,高高兴兴地出城回营,完全把半死不活的不知名男子忘到九霄云外。 * 回到军营,尚未来得及喝杯茶润喉,东馗愚就不请自来寻赵谨。 彼时林骁正一边沏茶一边缠着赵谨要亲亲,再不济也要印几朵花,东馗愚的到来既解救了赵谨,又解救了林骁。如若林骁再撒一会儿娇,赵谨定会毫不留情把她赶出营帐,并冷落她一天作为惩罚。 第184章 这惩罚偶尔会在林骁把她惹恼时出现,每次都会叫林骁悔不当初,然后下次还敢再犯,令赵谨无可奈何。 见她们打情骂俏,东馗愚倒是没有再露出从前那种欣慰到就差眼角含泪的神情,很是平常地将来意道明,言罢即拱手告辞。 他来此只为告知一件事——燕松青已与被乾阳策反的兴国奸细暗通款曲,阎济投靠乾阳的假消息也被透露给了燕松青,只待合适时机放他前往兴国。 此乃赵谨拉阎济下马的三计之一。 第一计,众军师谋士对策反阎济一事争论不休,对打破第二道铜墙之事却和谐一片,凭两种态度令敌人疑而重之。 倘若议事时对两件事的商讨皆为一种态度,那么当其中一件事为假,敌人自然而然会认为另一件事同样为假,会觉得谭稹的奸细身份既然早已暴露,乾阳谋士又怎会在他面前说真话,从而不重视另一件事。 而如果对待两件事的态度截然相反,那么当一件事为假,另一件事不会被直接断定为假,而是存疑,敌人必会反过来思考,怀疑这是乾阳刻意为之,将真实掺和进虚假,用两种态度迷惑他们,以达到让他们掉以轻心,忽略掉真正阴谋的目的。 赵谨会让敌人发觉“打破第二道铜墙之策”完全是欺骗,进而使之重视并怀疑阎济叛国投敌一事的真假。 另外此计还有一陷阱,即谋士所泄露的阎济所建兵寨有很大疏漏,实际兵寨部署得甚为巧妙这一事实,可以被当作是为了掩盖阎济的叛国实情,故意给乾阳兵马多一些磨难,以证明阎济的清白。然结果一旦是乾阳胜利,敌人就会被这一弯绕蛊惑而加深对阎济的怀疑,盖因人总是会认为自己很聪明,尤其是惯常高高在上之人。 接着第二计,诱导虎翼军中的奸细邓之行在第三战时传递出阎济叛国的消息。第三道铜墙要是还不能拦下五国进攻的步伐,随着五国的逼近,敌人就会在恐慌时胡思乱想,严重怀疑阎济的忠诚。 最后第三计,燕松青逃至兴国,拿阎济叛国这一机密当投名状。多方佐证之下,敌人十之八.九会对阎济失去信任,再加上谭稹必会为了自身前途而努力挑拨阎济与兴国上位者之间的关系,并吹嘘自己,赵谨敢笃定兴国会撤下铜墙阎济,换谭稹这草包上阵。 到时五国但凡假装艰难地反败为胜,便会让兴国坚信谭稹的才能,最后一败涂地。 听了赵谨的计策,林骁虽觉着甚妙,却有一点担忧:“老婆,兴王和氏族真会那般信谭稹吗?阎济可是他们如今唯一的倚仗啊。” “会。”赵谨解释道,“兴国四大氏族,司徒把乾阳当退路,百里与盛国不清不楚,公羊应已投靠常之仲背后的复珏,唯余东方仍忠于兴国。可东方太过傲气,与王室和三氏族的关系皆差,不须费力挑拨,只要乾阳在第二战大败东方,东方即会被另外三氏族联合打压。如此,唯一可能会保下阎济的就剩王室,然兴国王室孱弱,最精良的兵马掌握在氏族手中,且阎济有奸细嫌疑,氏族若铁了心换阎济必能把阎济换下。” 其余不必多言,林骁也能明白。三个氏族都有异心,兴国已经没了大半土地,黔首更是丢了十之七八,实在没必要和兴国共生死,不如帮五国一把,也好在来日多谋一些利益。何况阎济要是帮兴国打赢了这场仗,其地位与威望必水涨船高,他好了,与他对立的氏族自会不好,万一阎济忠君,与氏族不死不休,氏族会失去更多利益,而以阎济的性子根本不可能与氏族和解。 是以这仗越往后打,兴国内乱越严重。 当然,一切的前提是第二战与第三战皆是小胜以上,绝不能惨胜或败北。于乾阳而言,还得让东方慈大败。 第179章 七月朔一, 五国同时进攻兴国群寨,无一例外选择先拔最外侧的兵寨。可谓打一开始就证实虎锋军师所言“不拔寨只攻城”为假,而兴国兵寨应对迅速, 可见敌人果真不蠢,没有轻信那场议事泄露的军情。 阎济所建兵寨由两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是群寨前阵,呈“网”状, 以四兵寨——三郡——四兵寨——三郡——四兵寨分五层部署, 其中第三层,亦是网的中央有两个中兵寨, 统领四周小兵寨。据东馗愚所掌握的敌情,两个中兵寨分别由东方氏族的两位氏族将驻守,交给乾阳对付的是南侧中兵寨将领全云武。第二部分则是东方慈所驻守的群寨主阵, 呈锋矢状,五个小兵寨如弯月般挡在大兵寨前面, 三个中兵寨呈三角分布在大兵寨后方, 没有完全把大兵寨围住,而是留有出兵口,约莫东方慈不打算时刻死守不动。 东馗愚能得到如此详细的军情靠得是打入兴国朝堂的东馗子弟, 由于兴国朝堂对阎济不甚待见, 无有多么信任, 是以阎济的部署满朝文武都知道,想来除了乾阳,和兴国氏族有牵扯的盛国与被常之仲利用的罗曲多少也得到了一些确切的敌情, 不过他们所能了解的仅仅是地上部署, 如地下运兵运粮道,若非乾阳好心告知, 盛国与罗曲怕是会始终被蒙在鼓里。 而阎济应是猜到了军情会被泄露,特地以地上部署作饵,给五国设下陷阱。 比如这第二战的群寨,但凡五国了解兵寨部署就不会愚蠢到深入敌阵,而是会老老实实地拔寨,且不敢包围兵寨,怕被地形分兵,遭敌人多面夹击,只能在群寨之外攻打兵寨正门,纵兵力多也被限制得无甚用武之地,敌人仅须着重守一面,守备压力大大减少。 即便如此,这样的做法在不知陷阱的五国看来亦是最为稳妥,依照常理,各国数万大军又岂会把千人兵寨放在眼中。 殊不知已在不知不觉间落入阎济的圈套。 赵谨在从将军营盘议事回来后就笃定地告诉林骁,这群寨下面一定存在四通八达连通兵寨与郡城的地道。 当时林骁有问过老婆如此判断的依据,赵谨自是为她解惑。 “阎济所部署网状群寨前阵看似不好破,实际只要不深入其中就不会被多方夹击,一层层拔寨占城是最简单最不冒险的解法,尤其兵寨大多为千人兵力,对于各国数万军队而言可不是什么难啃的骨头,阎济又怎可能不清楚。 他之所以对此弱点置之不理就是想让五国按部就班一层层拔寨,假如五国迟迟攻不下第一层兵寨,必会耗损五国将士的士气与粮草,一旦被兴国拖入持久战,军心浮动,兴国必会暗中与他国交涉,要么联合复珏与南月给邻国找麻烦,要么从内部瓦解五国合盟,像章与罗曲很容易就会被收买,盛国也会权衡利弊及时抽身,唯有乾阳与北付出太多难以脱离此战泥潭,但三国都生了异心,乾阳与北也只得认下哑巴亏,及时止损。” 至于怎么才能让千人小兵寨如同山峰屹立不倒,不外乎四个字“兵多粮足”。 与边郡守城异曲同工,兵寨同样可以通过地道不断输送兵力粮草来抵御外敌,且不会缺少箭矢热油,五国想拿人命来耗光敌人的军械几乎不可能。 另外,兴人修筑的城墙极为坚固,许是兴国地形利于种田而不利于防守的缘故,便从筑防技艺与建材上极力弥补缺陷。 如兴国兵寨,城墙高厚,相当于小城池,壕沟挖得又深又宽,尽管未像右郡那样蠢得布置木刺,但在壕沟后,围绕着兵寨,有表面不与兵寨相接,估摸着地下有连通的四座独立箭楼,想过壕沟十分艰难。便是第一战使火计,虎翼军的弓手都因忌惮箭楼没敢太靠近壕沟,只有少数弓术十分精湛且力气颇大者把箭射到兵寨门口,其余大多在壕沟外堆干草放火。 故而赵谨在谋策时多用巧而少用力,她所主导的对兴之战没有哪一次让除浮桥、飞桥外的攻城器具派上用场。 第二战由她负责攻克第一层两个小兵寨,占领第二层一个郡城,以及攻克第三层全云武驻守的中兵寨与一个小兵寨,一如既往不打算强攻。 不强攻的同时须避免陷入持久战的泥潭,于是赵谨欲先毁了地下之网。她安排蜉蝣路暗中寻渠工,趁送药材时将渠工送至前线。 毫无疑问,她意图引凤尾江之水淹了阎济的地道。就算地道有蓄水池排水沟也无碍,借高低之势的水攻,再辅以天时之利,起码短时间内地道会无法使用,这便足够她施行计策,也足够维苏丽雅带亲兵破坏地道。 地道一坏,这群寨之网的杀伤之力即可去掉一半,再攻克第三层两个中兵寨,就能让小兵寨各自为营,无法顺利合攻,到时凭借乾阳与北国兵马的强悍,不消什么计策就能撕破阎济精心编织的这张网,顺便还能利用这地道反将阎济一军。 但在引水渠筑成之前,乾阳与北尚须做个攻寨样子迷惑敌人。不错,凭借虎翼军与阿塔司的几分交情,北国会配合乾阳行动,直至完全攻克西面群寨,杀掉东方慈为止。 今次乾阳负责做样子攻寨的是新来的三位将军之一——狄乐。 此人生得一副好姿容,连对美丑不太能分辨清楚的林骁都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容貌虽比不上她老婆万分之一,但比之其他人确实很突出,勉强可以与和她老婆有几分相像的谧姐姐比肩。就是这位狄将军的性情让人不太能恭维。 第185章 开战前,天刚蒙蒙亮,火头兵尚未把早饭做好,这位狄将军就不请自来到虎翼军散步,美其名曰与友军加深了解。 不知他串了多少营盘,在林骁等人刚要吃饭时,这人串到他们这里。 毕竟是个将军,在没有冲突前,林骁不好不给对方脸面,无奈放下热腾腾的粥,恋恋不舍地离开老婆的营帐,跟随亲兵去接见这位没见过的将军。 哪知狄乐不客气又不着调,向火头兵要了一碗粥不说,竟还出言调戏语儿姐。 具体说了什么林骁来晚了没听见,但看谧姐姐的暗器落了一地,好脾气的语儿姐都恼羞成怒,四周亲兵义愤填膺的模样,大体能猜到狄乐那张嘴有多缺德。 趁狄乐正被谧姐姐追着打,林骁稍作打听,得知狄乐原是把语儿姐从头到脚颇有文采地夸了一遍,然后明目张胆地求娶,不算太出格,也没有污言秽语,但就这位将军吊儿郎当嬉皮笑脸的模样,很难不让人手痒想揍。 尤其在谧姐姐出现后,狄乐直言不讳欲娶二妻,莫说两情相悦的语儿姐和谧姐姐,就说平日里颇受她们照顾的林骁亲兵都怒不可遏,林骁自然也气愤,不仅是因为狄乐调戏她视作家人的两位姐姐,还是因为她能预料到倘若赵谨出现,这不着调将军肯定也会调戏她老婆,如此一想更生气了,遂没急着去阻止打斗。 看了一会儿热闹,林骁发现狄乐是个厉害人物,端着一碗粥闪躲谧姐姐的暗器,居然游刃有余,粥仅是晃了晃,没有洒出来丁点。要知谧姐姐可是返璞境的高手,她发出的暗器林骁都不一定能躲开多少,百枚中起码中五十枚以上,狄乐却已躲掉至少两百枚小木镖,说明此人单是足下功夫、眼力、反应之能就皆在林骁之上。 再认真分辨其动作并感察丝线,林骁渐渐纵起剑眉,神色略显凝重,她发现狄乐的丝线十分浅淡而平静,说明他无有攻击意图,步法没有虚实,可实际上他的步法虚虚实实变幻莫测,且突然主动端着粥攻向谧姐姐。 谧姐姐面上温柔的笑容不变分毫,忽的衣袖一晃,数道木镖若迅雷飞击。狄乐稍稍侧身,翩然躲过,然而就在他躲过的瞬间,林骁觉察到有类似炁引之物一闪而过,下一息狄乐僵住,一直拿来装模作样的粥碗随之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场面一时鸦雀无声,气氛凝固,直至林骁轻咳一声,上前“后知后觉”调停争端,无形之气才仿若刚刚反应过来般重新流动。 “有事可以好好商量,动手未免伤了和气。” 如果她的语气不含快意,或许此话更真切一些。 谧看了林骁一眼,温和道:“不必和气,我有手下留情,应不会添太多麻烦,有劳你了。” 言罢,她牵着刘语儿的手扭头便走,刘语儿歉意地对林骁眨眨眼。 林骁微微点头,刘语儿才放心地笑了笑,快走两步与谧并肩离开。 她们离开后,林骁先吩咐看傻眼的亲兵们好好吃饭,吃完赶紧去替换在外保护渠工的祁臣乙等人,而后才行至狄乐跟前,抱拳敷衍一礼,说:“在下伯长林骁,不知狄将军何故来此?” 狄乐却是不答,仅眼睛眯了眯,又挑了挑眉。 林骁本来想给他解穴,忽的敏锐感觉到不妙,刚抬起些许的手又放下了,她与狄乐对视,在对方眼中瞧见明晃晃的意味深长,仿佛在说——我发现了你的秘密。 第180章 若放在以前, 林骁会惊慌,但现下她很平静,盖因笃定狄乐不会将她的秘密——女扮男装说出去。 倒不是看出狄乐有多么善良, 而是他说出来对他自己无甚益处不说,还会导致战时虎翼军内部动荡, 并得罪一些不好得罪的人。想来狄乐会到她的营盘来必是提前了解过她的情况,知道她与将军、教卒以及虎翼军真正的腹心赵谨的关系, 甚至算上秦琅。他实在没必要和她作对, 又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也没有深仇大恨。 林骁的沉着冷静让狄乐目露一二分欣赏, 他开口道:“本以为林伯长是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未成想还是团灼热内敛的静火。” “将军谬赞。”林骁一边答一边后退,她发现狄乐身上的丝线愈加浅淡, 几乎静止,依据之前观察到的情况, 她认为狄乐的丝线精于伪装, 越安宁越有战意。 果不其然,在林骁后退的刹那,自行解穴的狄乐一步跃出, 飘忽地凑近她, 拳头即将挨上林骁的脸。 林骁眼神一利, 冷静地侧身躲开冲面之拳,同时拦下暗地里搥向她腰腹的拳头。接着一句话不言,抬腿制其腿法, 抬手破其掌法, 几息过招数十。 落在旁人眼中,二人不过是摆了个架势, 招式快得连残影都见不到一二,唯有无形之气爆裂的声音接连不断,外散的气势让人无法靠近分毫。 林骁这边“昏黑天、白骨地”的幻影悄然浮现,却无法侵染狄乐那边,似乎那边有无形之象在与黑天骨地对抗,慢慢的林骁这边幻影竟摇晃消散。 她踉跄着退后两步,吐出一口血,面色煞白。 立时,林骁的亲兵齐齐放下碗筷,将狄乐团团包围,冰冷的眼刀毫不留情打在其身。 “很忠心,就是不大聪明。”狄乐挑衅地扫一眼四周兵卒,倏地面色一变,运气提纵,眨眼击中几人,脱离包围圈。 可惜与一只飞虫双向奔赴,飞虫毫不迟疑撞上其额头,在被撞飞前咬了他一口。 下一息,狄乐投入大地的怀抱,好在他勉强侧首,没有撞坏他引以为傲的鼻梁。 闷响过后,众人猛然反应过来,循声望去。 正在运功调息的林骁亦然,却看不见倒在那儿的狄乐,唯见戴着狐狸面具的赵谨撩开营帐帘子,不紧不慢地走出,抬起手,那只飞虫——飞天彩蛊落在她食指上。 老婆!林骁于心中激动喊道,面上倒是沉稳,吩咐呆愣着的亲兵把受伤的扶起来,去让医师看看,再寻绳子,搬把椅子,把狄乐捆在椅子上。 中了蛊毒与被点穴不一样,点穴尚能自行解开,毒是不可能自行解的,因此林骁不担心狄乐再发难伤人。而她的亲兵都不大在意狄乐的身份,伯长要求捆人就捆,一点不担心事后被找麻烦。 林骁行至赵谨身边,飞天彩蛊已经被她收入一瓷瓶中,她们谁都没有说话,看着亲兵忙活,悄悄牵起手来,自是林骁主动,赵谨没有拒绝,于是十指相缠也就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等全身无力的狄乐被绑在椅子上,林骁拉着赵谨于他跟前站定,众目睽睽之下都没松开手,幸而亲兵已有所习惯,除了个别没有找到老婆的会被打击到,其余的人多是眼观鼻鼻观心,若非眉头不自觉纵起,真会让人以为他们丝毫不介意领首的作为。 狄乐虽灰头土脸,侧脸都磕破出血,但面上的笑容犹在,与东馗愚有得一拼。林骁且感觉这家伙心情愉悦?不禁惊疑心道:莫不是脑袋磕出问题?刚刚他倒地弄出的动静的确不小…… 未等林骁开口询问,狄乐先行一语,却不是对林骁说,而是转头看向一个离得不远的兵卒,说:“你为人稳重,行事谨慎,方才椅子被放在你的旁边,你不着痕迹地退后许多,是不想挨着本将军,怕被之后追责啊。” 那兵卒闻言色变,忙低下头,煞是羞愧。 林骁见状欲出言宽慰,这不是什么大事,以下犯上会害怕很寻常,何况她清楚亲兵们的情况,这被狄乐刁难的亲兵家人很多,非老即幼,他是全家唯一的顶梁柱,自当万事慎重,没什么好责怪的。 可狄乐没给她机会,接连点了好几个人,话语连珠,无一不是说中他们的脾气性子,还指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亲疏,惯用什么武器,哪里受过伤,武艺水准高低,甚至谁欠谁钱、谁为情所困都晓得,但说出的都不是什么秘密,而且是故意没有说出秘密,足见此人长于洞察,又把握着一定分寸。是以亲兵们惊讶归惊讶,没有多气恼或者恐惧,最先被点中的亲兵是情绪最激烈的,现在也缓过来敢抬头看人,林骁便及时用眼神宽慰了亲兵。 同时她已了然狄乐的目的,十有八.九和之前阿塔司突然出手的目的一样,试探虎翼军的实力,这回还得加一个心性。 尽管他所言非隐秘,这样堂而皇之地说出个人私密之事也是无理又讨打。林骁剑眉紧纵,很是厌恶其作为。 偏偏狄乐很不自觉,对林骁明晃晃的不喜厌烦视而不见,似看出她打算把他赶出去,趁她嘴笨尚未想好怎么说,又抓住一人开始叨叨不停。 碰巧被他抓到的是待在角落,从始至终没挪地方,冷眼旁观一切的纪凯云。 狄乐眼前一亮,笑道:“你很有意思,明明极度自尊又极其自卑,浑身是刺,恨不得杀掉所有看不顺眼的生灵,像是被人抛弃虐待而暴虐的家犬……” 他特地停顿一下,等待纪凯云有所反应。纪凯云除了脸色阴沉之外,并无其他情绪外泄,他仅仅看了狄乐一眼,继续吃早饭,和围着狄乐的众人大相径庭,令狄乐略有惊讶,可恨不能阻止他神神叨叨。 第186章 “虽说你往日有种种不堪,但你却是条忠心而知恩图报的好狗。” 其语气夹杂戏谑,状似要激怒纪凯云,连众亲兵都有些听不下去,说人是狗未免太过侮辱人,然纪凯云依旧无动于衷,就回了一句话:“小爷记仇,但小爷不傻,现在从心揍你,小爷哪里还占理,也会牵连这些家伙。” 说完他看了眼林骁,嗤笑:“伯长,你平日不是挺会以下犯上,也不见你对军级高的同袍心慈手软,今日居然顾虑一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将军?还是个先来找茬的蠢蛋。” 此话刺耳不中听,忽略明面上的嘲讽,实际的意思是:狄乐先来找茬且动手,不管是何目的,虎翼军都没有礼让的必要,他技不如人被毒被绑都属于自作自受,林骁直接把他扔出去不算无理。到时若有人来找麻烦,他们既占理,又岂会在战时被友军逼死?战后他们既作为打胜仗的功臣,又岂会占理而遭责罚?根本没有废话犹豫的必要。 林骁何尝不明白,她的顾虑不在这儿,而在于狄乐很可能是代表新来的三万兵马试探虎翼军的深浅,以便决定之后遵不遵从虎翼军的计策。赵谨说了,这场战争需要十五万兵马,且是能够配合赵谨之计的十五万兵马。廖封军加上虎翼军与兴国降卒,再算上屠仲军,满打满算八万人,离十五万差一半,若狄乐所代表的三万兵马认为虎翼军不可靠而叛逆行事,不单会碍事,事倍功半,还会让她老婆更殚精竭虑地谋策。她心疼老婆,自不会冲动行事,合该慎重思考怎样做,狄乐才算试探得满意,三万兵马才能配合行事。 目前把狄乐绑在这儿,她感觉没做错,但接下来该当如何,她拿不准。而之所以没有向同样善于洞察的赵谨求助,是因为她明白,赵谨一直沉默就是对此的回答。 要么狄乐是想让她这个队率独自来做某个选择,要么狄乐的杀手锏尚未出。 事实证明,二者皆有。 狄乐终于把矛头对准了林骁,他嘴角上扬得过分,浑身上下都被“愉悦”二字贴满,让人莫名胆寒。 “林伯长,鄙人没有恶意,只是好奇,你有对你献上忠诚同生共死的兄弟同袍,也有对你并不情根深种的美人,兄弟与美人,抱负与情爱,若你只能选择其一,你会选择哪边?” 轰的一下,仿佛惊雷在脑海炸响。 此乃赵谨归来之后,她一直在试图平衡兼顾,或者诚实点说逃避的问题。 她清楚,这是早晚会爆发的军中隐患。赵谨之才有目共睹,别人或许不知虎翼妙计多源于赵谨,她的亲兵不可能一点端倪都发现不了,他们平日里对赵谨很是尊敬,可尊敬不代表不会心怀不满,尤其林骁这个领首整日围绕赵谨转,事事以她为先,心绪被她所牵,如何能不令手下兵卒心生不安?万一哪天赵谨遇险,林骁正在战场厮杀,她会不会丢下同袍,不管不顾去救她心上人?万一赵谨与亲兵有冲突,林骁又会站在哪边,是偏袒赵谨,还是秉公处理? 哪怕林骁已有所克制,像之前赵谨夜间去议事营帐,她为了安兵卒之心,亦清楚赵谨的本事,便没有夜深离营,更没有麻烦劳累休息的亲兵护送赵谨,仅在门口作等。平日操练,她没有不专心过,只是比起赵谨未归来前,操练后她很少与兵卒增进同袍情谊。恐怕在兵卒眼中,她已然偏心了罢…… 林骁心下苦笑,能感觉到隐晦的目光刺背,他们都在等待她的答案,包括既不挣脱她手,亦不握紧她手的赵谨。 而她甚有自知之明,对于选择哪边没有丝毫纠结。 第181章 林骁扣紧老婆的手, 没有畏缩,坚定地朗声答道:“抱歉,我选赵谨和情爱。” 此话一出, 再稳重的兵卒都不免躁动,抛开平日的令行禁止, 交头接耳,哗然一片。 他们投过来的目光饱含愤怒、不解、失望, 一半投向她, 一半投向赵谨,多了几分怨恨。 林骁何其敏锐, 纵使她在道出心中选择前就已做好准备接受亲兵的怒火,也不代表她会任他们伤害自己老婆,哪怕仅是夹杂恨意地敌视。 她不想和亲兵撕破脸, 便意图把赵谨揽进怀里,为她挡去那些不善的目光。她其实更想让老婆先回营帐, 怎奈出于了解, 林骁很清楚赵谨不会在这种时候退缩,且她应是预料到如今的局面,心有成算, 否则不会放任狄乐说这般多。 看穿林骁的意图, 赵谨稍稍用力, 扣紧她的手不松,牵着手自不能被她揽入怀中。 林骁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要与她一同面对, 不愿躲在她的庇护下毫发无损。这让她的心发胀, 欢喜满溢,把哀愁全部掩盖。她当然愿意以自身为盾, 护老婆无恙,但老婆愿意同她并肩作战,无疑表明老婆对她的在乎不比她的少,如何能不令人心暖,情意荡漾? 诚然,她心中的欢喜不会在面上显露分毫,可兵卒们见过林骁最消沉颓靡的模样,能分辨她的喜与哀。 眼下林骁没有半分哀伤,似乎同袍兄弟比不上女人一根头发丝,轻贱他们至此,就是泥人也会发怒。 便有冲动者厉声质问:“伯长,我等跟着你抛头颅洒热血,同吃同住,出生入死,你就这般轻易为一女人而舍弃兄弟同袍?难道我等的忠心在你看来一文不值?!” 对上亲兵怒火中烧的眼神,林骁的心到底是钝痛一下,被欢喜掩盖的哀愁苦痛浮现上来,又很快被她压了下去。 她平静道:“我并非不在乎你们,只是更在乎我的心上人。我不想为了自己的威望不损而欺骗你们,更不想违心对心上人不诚。我虽拿诸位当兄弟,也心怀成为将军在史书留名的抱负,但假如代价是失去她,我宁愿放弃抱负,放弃兄弟。” 末了,她补充一句:“刚开战暂时用不上虎翼军,你们若想离队尚且来得及,我不会阻止。” 一句话使躁动凝固,死寂如乌云压顶。连话多的狄乐都没了话,笑容且收敛许多。 做出取舍的林骁默默地等待被亲兵舍弃,表面故作平静,实则心底情绪翻涌,苦闷不安,不过有老婆在身边,她无所悔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脆响乍起,林骁循声看去,原是纪凯云吃完了饭,将碗不大客气放在地上发出的声响。 他剔了剔牙,众人仍未挪开目光,他不满道:“都看着小爷作甚,小爷可不会走,更不懂你们在矫情个什么劲儿。难不成你们都能为了忠于领首而舍弃自己的家人?还是说为了什么远大抱负不顾性命,血脉都不想延续?” 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垂下头,也有一些人昂首挺胸,一副重情重义的模样。 “嘁。”纪凯云讥讽,“这么重情义,既晓得领首无情无义,怎么不立刻脱队?你们初时跟随他是因着兵匪之故,之后一直跟随他莫非不是因为跟随他有前途,于战场能多些生机、多些功劳,而是觉得他有情有义?” 昂首挺胸者略微塌背不言语,但依旧梗着脖子。纪凯云挑起一边眉,直言不讳,一点面子不给。 “快别自欺欺人了,如果林骁是个废物,又或者在虎翼军中没什么地位,你们还会跟随他?哈,八成给点粮饷权当还他屠杀兵匪的恩情,早已另谋高就,你们现在迟迟不肯脱队不就是舍不得他所带来的好处,把自己捧得再高尚也不过凡夫俗子一个,何况……” 纪凯云瞥了赵谨一眼,冷哼道:“咱们林伯长的心上人有八百个心眼儿,你们都在蠢蛋将军身上吃了亏,就她没有,她可比你们强得多,林伯长不选你们这帮废物有什么好奇怪?” 真难听,众人被他说得羞愤难当。林骁则对纪凯云有点改观,没想到有一天纪凯云会帮她说话。 其实林骁不打算解释什么,赵谨同样会保持沉默,盖因她们解释等同于掩饰,会更激怒兵卒,不如让他们自行忖度考虑,能理解她们就留下,不能就离开,即使最后只剩她二人,林骁也是心甘情愿。 未几,有五人实在不能接受领首以儿女私情为重,纠结过后选择离开。他们对林骁抱拳致歉,其中一人说:“伯长,我们五人皆因战乱失去亲人,早已孑然一身,唯有平定天下,结束乱世之愿,恕我们无法接受为私情可随时舍弃战场的领首。不过,我们能理解伯长的选择,倘若我们亲人在世,我们或许也会与诸兄弟一样留在您麾下,您是位好领首,惜耽于情爱。” 林骁不觉可惜,却也没有反驳,她温和地对他们道:“你们先回营帐罢,待会儿我会和姜商与覃桑商量一下,或者你们想去何人麾下,我会帮你们牵线搭桥。” “多谢伯长!”五人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行大礼。 林骁此时不得不放开赵谨的手,抱拳回礼,目送他们返回营帐,她再度牵起老婆的手。 此举彰显了她的态度,她不会因为情爱而亏待兵卒,但她的最终归宿唯有情爱。 于是有观望者十一,提出离开队伍,他们倒不是孑然一身,只是不能接受女人比兄弟重要。林骁对此不难过,就是有点对不起于世望,这些人在成为她的亲兵前可都是和于世望出生入死的兄弟,这一下子又有这么多人离队,不知于世望回来会是什么心情,没准也会离开…… 第187章 罢了,顺其自然就是。 她愈加淡然,这份毫不掩饰的淡然似乎被兵卒理解成了不在乎,遂又有七人唉声叹气地选择转队。 至此,八十亲兵已去二十三,不算外出做事的和纪凯云,余下五十一人虽未离去,但与林骁之间多了一层隔阂。 有人大着胆子出言:“伯长,我们没走的人不是不寒心,而是留下来对我们最有益处。我……我们无法再与您同生共死,我们冲锋陷阵不再是出于对您的忠心,而是为了军功,为了我们自己和亲人。如果我们在战场上弃您不顾,还请不要怪罪。” 他,或者说他们是有怨气的,碍于往日的情面与以后能跟着她得到的好处,他们收敛着不善,话语中却难免泄露一点。 林骁全部接受,对他们郑重道:“好。我不会亏待诸位,就算诸位不再是我的亲兵,我也会一如既往相待,只希望诸位不要将怨恨的矛头对准赵谨。是我做的选择,要怨恨请对着我。” 话音未落,柔和淡雅之音飘过耳畔,携着寒意。 “有何可怨?领首非兵卒父母,非战争兵器,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她难道必须为兵卒、为沙场奉献牺牲一切才不算辜负你等所谓的忠义,才能不被你等怨恨?未免太过自以为是。她带你等操练立功,在外护短,在内赏罚分明,未曾苛待,便谈不上亏欠,你们回报给她的维护与支持,她皆记在心中,否则单单剿匪操练,未立寸功,岂能让你等连同你等亲人衣食无忧?” 林骁没有提过她偷偷拿自己的次军功补贴给众亲兵的事,但查过军营账目的赵谨又岂会不知,她且明白林骁早就作出选择,亦料想到早晚有一日她的私情会遭到兵卒的抵触,进而激发矛盾,这些次军功是她的补偿和愧疚。 事关军营而非谋策之事,赵谨本不会过多插手,故一直保持沉默,不管林骁做什么决定她都不会出言干涉,然不干涉不代表她要眼睁睁看着林骁卑微吃亏。 是以在兵卒因她之言语面色难看时犹不留情,林骁试图阻止,被她冷冷瞪了一眼,乖乖偃旗息鼓,同时因被偏爱而暖意融融。 “她拿用命拼出的军功供养你等一年多,你等若不信大可打听打听别队兵卒军功几何,无战事不立功,顶多能让五口之家勉强温饱,一年到头换不了两件衣裳,你等亲人过得如何应不必我多言。若这般,你等仍要怨恨她,不如跟随那二十三位一道离去,也省得她来日因你等心寒。” 一番话把一众兵卒的脑袋砸下,他们无一不垂首,哪里还有之前与林骁对峙的底气。 赵谨却无有见好就收之意,继续咄咄逼人。 “再者,诸位怎就如此肯定我会成为她的麻烦负累,而非助力?莫非你等瞧不起女子,认为军营中的女子乃红颜祸水?”语气轻飘飘,别有深意。 虎翼军中女子可不少,顶头便是将军维苏丽雅。这些兵卒未必没有拿赵谨当祸水之嫌,但绝不敢口头承认开罪营中女子,不敢承认即无法凭此攻讦她,无理又怎敢肆意发泄怨恨。 他们再不服也只能憋在心里。 第182章 兵卒不大会遮掩心绪, 憋屈与愧疚皆摆在脸上,有的受不住,选择同之前二十三人一道转队, 最终留下来的四十人无疑都摒弃了某些偏见,接受了林骁与赵谨的关系, 尽管她二人当下严格来说没什么关系,但在众人眼中赵谨已然是林骁的妻子。 对此, 林骁收敛着窃喜, 没有解释的打算,赵谨则懒得理会这事, 被当作是林骁妻子无甚不好,起码不会再有莫名其妙的人来向她表明心意,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兵卒的事暂了, 狄乐也得了解药被客气地赶走,临走前他对林骁说:“鄙人委实没想到林伯长会这么选, 原本是见你队中存在隐患, 想着战初挑明,尽早解决,总比之后关键时刻忽然爆发好。结果似乎有些弄巧成拙, 害你队失去近一半兵力, 鄙人过意不去, 可以调派一些人手为林伯长所用,若他们愿意留下,跟着林伯长也不错。不知林伯长意下如何?” 林骁对狄乐的感观复杂, 她不太能平和接受狄乐强加的好意, 又很清楚他今日所挑明的隐患以及她女扮男装的隐患皆是没办法无损解决的,一经爆发必会威望大损, 乃至众叛亲离,她自己能做的唯有掩饰与拖延,希冀通过长久的相处来获得兵卒的体谅,这对兵卒实在称不上公平,欺骗得来的追随亦如镜花水月,稍一晃荡即会四分五裂,到那时她和手下兵卒怕是要互相怨怼折磨。 如今他挑明一个隐患,断了她的妄念也好,至少今时今日她尚无太多愧疚。 而且狄乐有补偿她的措施,非挑了事后不管不顾,林骁实在不知该不该生气。 踌躇片刻,她还是决定化干戈为玉帛,接受狄乐的赔罪。 狄乐笑道:“你可以放心,鄙人调派来的尽为务实之人,不会向你讨什么兄弟情义,只要林伯长能带他们打仗立功,不贪墨他们的军功粮饷即可。他们唯一的缺点是忠心有但不多,在你这儿待不下去随时可能退队换个领首,也别指望他们能为了你拼命,还有分内之事他们能做到,额外的事需要给些酬劳,以及他们可能不太服从你的命令,你只能和领头人商量着来。” 这哪里是缺点唯一……林骁无语,感觉狄乐想调派来到人不像正经兵卒,像是以钱财招来的募兵。 林骁打听了那些人的来历,如她所料,的确是募兵。据说是一群战争遗孤,和杜聪他们那样被拐走的不同,被拐的不一定是孤儿,盖因他们有的是被父母卖给了拐子,有的是遭了遗弃后被拐走,才权当自己无父无母。战争遗孤是真的全家都因战事死绝,又或者是敌人与兵匪屠戮下的幸存之人。 乾阳虽是全民皆兵,但对待战争遗孤有一点优待,律法规定遗孤十人可组成一户,征兵出一人,另外九人可作为募兵参战赚钱。普通人家是不能有募兵存在的,哪怕是氏族管辖下的百姓亦不可,除非兵卒紧缺,紧急征兵时才能成为临时募兵。 狄乐军中有五户遗孤,正好一属,属长名叫韩安君,是个姑娘,年方二十六,在遗孤中不是最大,但深得遗孤尊崇,无奈乾阳军中女子军级无法晋升,否则依韩安君的本事最起码能和林骁平起平坐。 “要不是鄙人心中有愧,这韩安君的遗孤属鄙人真不想放啊。”狄乐收起玩笑语气,郑重地说,“好生待他们吧,他们是一群不受约束的猎豹,也是一支能要敌人命的飞箭,跟着你兴许能有出头之日,总比待在虎锋军强。” 林骁认真颔首,向他道了声谢,顺便为他在营中遭受之事道歉。 狄乐颇觉意外地挑眉,不摆将军架子,说:“也是鄙人的不是,向你们发难来试探,着实欠打。你我互相致歉即算是把矛盾化解,之后还要并肩作战,便都将今日之事抛到脑后吧。” “可以。”林骁干脆应下,又迟疑一瞬,到底是问道,“狄将军,你试探的结果如何?” 不惹人厌时的狄乐相当好说话,更无逗弄人的闲心,他回答:“放心,我们新来的三军会配合虎翼军的计策行事。虎翼军虽说良莠不齐,但精兵良将不少,你们的将军是个厉害人物,真正的腹心也不遑多让,她所处之队内部隐患已除,没什么好担忧的……啊,对,你身上的隐患你得注意些,万万不可在这两年爆发,等你的队再经几番磨砺淘汰,你且成了将军,到时这隐患便无甚危害了。” 林骁懂他的意思,队内的兵卒估计大战之后不会留下几个,她需要吸纳真正肯追随她的人到麾下,而不是粉饰太平一般通过欺瞒得到手下兵卒的支持。并且她得付出信任,能够让她无所顾忌地道出她乃女扮男装,她唯老婆是从,亲随同袍皆比不上她老婆这些事实的人才是她的亲兵。 既受教,林骁不扭捏,抱拳向狄乐行大礼,心中的那些不快于此时完全消散无踪。 送走狄乐,趁遗孤属未至,林骁先去解决队内兵卒去留的问题。 要离开的兵卒同样听到了当时赵谨所言,对林骁有愧,林骁笑笑不介意,祝他们前程似锦。大抵是将要分别,大家都随和了起来,倒是比往常更为亲切一二。 至于林骁自愿赠予一年多的次军功没有人提起,提了难免有断绝一切往来之嫌,太过无情。且谁都知道,那些次军功早已被换成粮饷补贴给兵卒家人,他们这些原兴国人想在乾阳立足不可能省钱省力,是以他们就是想还也还不了。不过林骁能看出他们会记着此知遇善待之恩,来日会想法子报答她。 这份报答乃了却因果,林骁清楚,遂默认,未大方婉拒。 把离队兵卒有意转去哪队记录在简,林骁告辞后去寻了留队兵卒。 留队兵卒和林骁生疏不少,但因着那些次军功和赵谨的话,他们很客气,没什么怨怼之意,甚至可以说略显卑微。林骁叹气,和他们谈了好一会儿心,将自己的歉意与想法都说了出来,得到了兵卒们的真诚相待。他们很感激林骁帮他们度过在乾阳扎根的难关,对于刚刚发生的一切他们很抱歉,只是事已至此他们没脸也没那份心气儿再义无反顾追随她,希望林骁不要再对他们特殊以待,他们会良心不安。林骁都理解并答应。 第188章 此事说开,嫌隙纵使仍在也已不是问题,林骁与兵卒们皆舒了口气,恢复以往的相处之态,他们不会抗拒林骁的命令,让做什么还是会尽己所能地做好,如此便足矣。 不多时,几个兵卒将祁臣乙等人替换回来,林骁亲自告知他们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祁臣乙几人不是追随林骁很久,就是林骁认的师傅和妹妹,他们很了解林骁,自不惊讶她的选择,更不会因此不再做她的亲随。 林骁很欣慰,连带着看向于世望的目光愈加平和,不管他做什么选择,她都能坦然接受。 而于世望在皱眉沉思半晌后,终究是长叹一声,说:“小将军,我虽敬重您,但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们打从戎那一日起就是同袍,十多年的情义无法割舍,如若有一日他们都要离开,恕世望不得不选择与小将军背道而驰。” “我理解,没关系。”林骁不意外他的选择,笑道,“以后不在一队,我等依旧是同袍,不消自责。再者衣袍未割,何须断义?” 闻言,于世望眉心舒展,同样展露笑容,单膝跪地,向她郑重抱拳一礼:“多谢小将军!” 此番风波至此平息,林骁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 她高高兴兴地陪老婆吃完了早饭,尚未求温存,募兵即入营,林骁只好再度不舍地离开赵谨的营帐,亲自迎接韩安君所率遗孤属。 见韩安君第一面,已练成一副“宠辱不惊、悲喜不变”堪称冷漠面孔的林骁竟没收敛住,面上显露了两三分惊诧。 韩安君个子比林骁矮一点,容貌本是清秀,可惜面上有一道从左眉角延伸至右耳的长疤,以至于锐利凶煞取代了清秀之美。与面容给人的感觉相反,她的眼神极为清正,与人对视不带丝毫强横锋锐,反倒温和中夹杂刚强,既不会让人不适,又不会让人觉着好欺负。 当然,单是如此,林骁不会有多惊诧,真正令她失态的是韩安君有一头极短的头发,发别说过肩,过耳都挺勉强。林骁能够想象到,遵从礼教之人会如何指责韩安君离经叛道,这没准比女子与女子结合还要受人诟病,无他,龙阳磨镜少,却不是没有先例,削发至短不为出家,在寻常人看来怕是十恶不赦的不孝大罪。 林骁非寻常人,不认为不孝,仅觉稀奇,稀奇过后煞是亲切,谁让她本身已足够离经叛道,与韩安君或许能称得上是同道中人。 除了韩安君,这支遗孤属还有五个女子,人数不多,但从站位来看,姑娘们在属中地位不低,并且不管男女都有着同一种眼神——不被世俗束缚,如风般潇洒温和,刚强而不冷硬,清正无邪。 这让林骁突兀地想起很久之前,她所遇见第一个千夫率石野曾指点她的一句话——为将者最重要的是“介”。 第183章 林骁以为自己早已拥有为将之“介”, 直至失去亲兵她才发现,她始终没有抓到介的边缘。她的兵令行禁止不假,但和她既不是一条心, 又没有同一种眼神,他们只是单纯地听从她的命令, 通过操练生生磨练出默契,实际上他们始终存在着隔阂。 想追随她的是于世望, 那些兵到底还是于世望的兵, 而不是她林骁的兵。 她苦笑,遭到打击, 很失望,却不消沉不气馁,一来她有老婆, 并非独身一人,二来意识到问题所在便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星眸中悄然凝结起坚定的光, 她率先向韩安君抱拳躬身一礼, 恳求道:“我见属长为将善,欲引以为师,不知属长可否不吝赐教?” 韩安君明显未料到此般情况, 愣了一下, 仔细考虑一番, 大方应道:“承蒙伯长厚爱,安君自当倾囊不吝。” “多谢先生。”林骁恭敬道。 对于“先生”这一称呼,韩安君接受良好, 亦有几分喜意, 在跟随林骁游转营盘顺道认人时,她直言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能被称为‘先生’, 安君虽念过几日书,但也仅是勉强识得几个字。我们以前见过几位德高望重的先生,那份气度风华属实让人相形见绌。” 非妄自菲薄,而是有自知之明。 林骁想了想,说:“以我之见,非德高望重才能为师,才配作先生,凡有所长者,于受教者而言即为师,尊师即称呼先生。” “伯长所言有理,安君心安也。” 因着陌生,她们讲话客气又有点咬文嚼字,令熟悉她二者之人神情微妙。 一路上她们闲谈许多。 “我曾听闻伯长有一外号,叫‘小煞神’?” 林骁略有讪讪:“不过是军营中人闲来玩笑罢了。” 她也问:“我听狄将军说先生所率之属为猎豹、飞箭?” 韩安君道:“狄将军谬赞,我属只是善疾行,尚无豹之凶悍。要说飞箭,其实在虎锋军,我属须时刻维系大阵不坏,手脚不得伸展,纵有意作飞箭,也难以如愿。” “虎翼军,不,我队缺少飞箭,必不会束缚猎豹手脚。” 二人相视一笑。 认了一圈人,最后来到赵谨营帐前,林骁稍稍紧张,清了下嗓,向他们介绍:“此乃我军军师居处,亦是我心上人所在,不知狄将军可有提前告知诸位一些我队情况?” 韩安君颔首,平和依旧,言之:“募兵参战为的是钱财,伯长不克扣贪墨,于我等而言便是极好,其余的不重要。” 其所指不单是同袍情谊,还指战军功。战军功是兵卒晋升最重要之物,但对于募兵来说,他们不需要晋升,晋升军级反而会失去自由,被军队条条框框所束缚,只消募兵领首有个能让人辨明实力的虚军级即可,无奈韩安君为女子,连虚军级都没有,只能靠一点点积攒名望来赢取参战机会。乾阳募兵队不少,竞争颇是激烈,能从中凭名望杀出重围被狄乐军录用,个中艰辛不言而喻。 林骁很佩服韩安君,如果是她,在无人帮扶的情况下,可能早就因为得罪人而遭各军排挤,又或许拼到最后拼成个孤家寡人。 收敛杂思,林骁唤了赵谨一声。 未几,赵谨撩开帘子。她没有戴面具,美貌未被遮掩分毫,被阳光一照拂更显姿容昳丽,有一种飘渺之美。 从见面到现在一直很沉稳的遗孤属乍起清晰的吸气声,连每天恨不得黏在她身上的林骁都难免看痴,心神荡漾。 好在她记着当下在作甚,不是和老婆谈情说爱的时候,遂很快恢复正经。也好在募兵们晓得赵谨和她的关系,皆移开目光不再无礼地直视赵谨,否则林骁至少得喝两缸醋。 赵谨瞧了没出息的林骁一眼便移开目光,与韩安君对视。韩安君是唯一一个没有对她的容貌有何看法的人,大抵美与丑在她眼中无有任何差别。其眼神清正澄澈,不似久经沙场,以杀戮赚取钱财的募兵,倒像是久居深山避世,出山即一心匡扶正义的侠女。 “赵军师,久仰大名。”韩安君微笑着抱拳一礼。 赵谨轻轻颔首回礼,她从未行过武人之礼,亦不喜欠身之礼,恐怕在外人看来过于孤傲,但遗孤属五十人没有一个面露不满,不愧是不讲情只谈财的募兵。 “韩属长,幸会。”收敛寒意,她难得展露一二分柔和,算是对遗孤属表示欢迎。 打过招呼,再度瞧了眼林骁,敏锐发觉她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浓浓醋意。赵谨眼睫微垂,于心中又念叨一句“没出息”,面上微不可察地莞尔,旋即撂下帘子,隔绝里外。 林骁轻咳一声,掩饰发现老婆偷笑的心痒,对募兵说:“新兵入军,须去将军营盘登记入简,领取军需,再商量一下军功如何计算,之后我等得加紧操练几日,培养默契,还有……” 好一番滔滔不绝。 待处理完遗孤属入队之事,已将近午时,林骁自掏腰包派人去后方县城买了几只羊,打算为韩安君等人接风,同时也是给离队兵卒的散席。正值战时肯定不能摆盛宴,几只烤全羊已是顶天的规格,酒都不能喝,幸而刘叔会做果浆,倒不至于没滋没味。 林骁先陪赵谨吃完饭才赴兵卒的宴,旁人对于她老婆为先的行为已不会再有什么不满,让她以果浆代酒喝一碗赔罪就是,说说笑笑的没人较真。她彻底放下心,平日里为了保持威严常板着脸,今日凌厉的剑眉飞扬肆意,比往日多了几分意气风发,格外引人注目。 有兵卒喝果浆竟醉了,明明一点酒味儿没有,他对林骁哭着道:“伯长啊,你要好好的嗝,我们都记着你的好呢,就算不能再并肩作战了,您依旧是我们的伯长!” 一嗓子嚎哭几个,得一片附和,林骁哭笑不得,要说不动容是假,但尴尬也是真的,毕竟不是在容易感伤的夜晚,而是大白天几个五大三粗的儿郎装醉哭别,不远处新来的募兵正努力憋笑,留队兵卒装看不见,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祁臣乙等亲随则过分地一边啃羊肉一边看戏,她脚趾都要把鞋扣破了…… 干脆林骁跟着他们一起假哭惜别,真哭实在做不到,反正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第189章 事实证明,林骁是有几分本事的,真哭的几位都被她虎啸般的假哭声嚎愣了。 连营帐内的赵谨都替她感到几许羞耻,从林骁假哭开始,她的眉心就没松过,明明真哭时委屈巴巴地惹人怜爱,这一假哭,哪怕是越来越纵容她的赵谨,脑海中都盘旋着把她扔出营盘的念头。 庆幸的是,林骁嚎哑了,且由于她的假哭声太令人震撼,营盘内一片静谧,众人齐齐望着她,一个个目光呆滞。 林骁感觉大脚趾凉凉的,她好像真的把鞋子扣破了……趁没人注意,赶紧把出洞的脚趾缩回来,并一本正经以拳抵唇咳嗽一声。 “那个,嗯,下午得操练,大家尽快吃好喝好,以后有空咱们再聚。” 说完,她接了句“我吃好了”,随即一溜烟跑进赵谨营帐,有分寸地扑进赵谨怀里,整个人热得快冒烟。 赵谨无语,倒是没有把林骁推出去,她要姿势别扭地缩在她怀,随她就是,左右累得是某只大猫猫,不是她。 想是这般想,赵谨到底还是抚了抚林骁凌乱的头发,小作安慰。 而营帐外已充满快活的气息,似乎某人把鞋子扣破的事被发现了。 赵谨未忍住轻笑一声,被羞恼的林骁一把抱起,压在床上,拨开衣襟印了两朵花,然后…… 羞恼转移,林骁被老婆冷酷无情地赶出营帐。 快活的声音戛然而止,林骁慢条斯理地规整规整头发与衣裳,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进了自己不太常待的营帐。两息后,快活的笑声把路过的鸟都吓了一跳,胡乱地甩落几根羽毛。 * 几日后,和募兵培养出一定默契的林骁得了空,跑到前线去看虎锋军戏耍兴兵。 此乃韩安君的建议,她说若把握不了己之介,可先去悟旁人之介,如同切磋武艺,总能从彼此武道碰撞中获益一二。 她且提醒林骁——为将者要以真为本,弄虚作假讨好他人只会磨灭为将之介。 林骁受教,故爬上哨塔,观摩前线之战。 西面群寨攻坚战之初战领兵者乃狄乐,他不善冲锋,而善于待在后方把控全局。 狄乐军很奇特,在阵后摆了一排战鼓,最大的鼓放在中间,狄乐手持鼓槌敲得起劲,左右两侧的鼓皆在配合狄乐。 鼓声连续且激荡,狄乐军整齐速进,踩着飞桥安然度过壕沟?! 林骁诧异不解,敌人的箭塔怎么不放箭,就这么眼睁睁看狄乐军接近兵寨? 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鼓声忽的有了变化,变得缓慢、沉重,令闻者之心不由自主跟着鼓声跳,同时映入眼帘的是,状若井水不犯河水的敌我两军相继激变。 第184章 两军变化暂且按下不表, 一切还要从被《兴史》称为“西面群寨攻坚战”开战之初——七日前讲起。 西面群寨第一层四兵寨被《兴史》讽誉为“封天之墙”,敌人倘若能长出翅膀高飞,那或许突破不了第一层防线, 可敌人能在地上奔跑,能在地下作乱, 就是上不了天。 乾阳与北同时攻打四兵寨,北国按部就班地分兵、填壕沟、拿命攻克箭塔, 而乾阳…… 守寨之将潘玄归从第一日起便对上乾阳那唯一一支军队, 不错,乾阳根本没有分兵同时攻打两个兵寨, 而是明显要耗时耗力一个个攻克。这拖延时间本为好事,但前提是拖延时间非敌人的目的。 潘玄归的本事与徐犀相较可谓半斤八两,他唯一远胜过徐犀的是——他不算听话。通常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 如果有一个冒进的理由,就会顺理成章做出失去理智的激进之举。幸好这些年他修身养性, 脾气比较稳定, 一般的激将法他完全一笑而过不予理会。 只可惜潘将军碰上了狄将军。 《逐鹿史·乾阳七星大将传》记载:天权(文曲)大将军狄乐早年成了将军后一直跟随老师吕骋研究兵法,或与同门暴躁师兄,亦为后来的玉衡(廉贞)大将军逢天佑切磋武艺, 一连数年没有参与过一场战争。要说原因, 不止是年纪轻轻成了将军需要修行, 磨练心性,还是因着有一份怒火在心底燃烧。 谭稹崛起,打压同辈老将, 狄乐的老师就在被打压之列, 近几年一直沉寂,没有半点征战沙场的机会, 唯一一次机会是会鹿山之战,谭稹告病,有言官提议让稳重老成且经验丰富之将率兵,结果被与谭稹交好的一众言官联合驳倒,换了一个鲁莽冲动的将领,以致会鹿山之战大败。 即便如此,武阳王也还是看重谭稹一派,忽略吕骋一门。狄乐身为老师的弟子哪可能没有怨气怒火,曾一度乐于看乾阳吃败仗,似乎真要应了名字“敌乐”暗藏的反骨,直到虎翼军出现,乾阳接连大胜,谭稹被逼得暴露奸细身份,他才终于看到曙光。 这一次亡兴大战就是他们吕骋一门的翻身仗。 狄乐在确定友军可信后便遵从了友军之策,担任这开头一战的领兵将,尽情地在战场发泄压抑许久的愤怒与疯狂。 他要把敌人当作猴子戏耍,当作野犬驯服,当作老鼠灭杀。 开战第一日。 潘玄归老神在在立于兵寨城墙上,遥望壕沟对面密密麻麻的敌人与显眼的飞桥,他揪了揪上翘的胡须,对旁边亲兵笑道:“你看看那飞桥,孤零零一架,架在两座箭塔之间,多么愚蠢,不知是哪里来的草包如此良善,特地给本将军送士气军功。” 亲兵们给面子的附和哄笑。 少时,闻得激昂的鼓声,见虎锋兵如细流般涌向飞桥,潘玄归又乐了:“这草包是真的想让兵马全军覆没啊!” “放箭!”潘玄归振臂一挥,旁侧旗帜摇晃传令。 然,就在命令下达,箭塔放箭前三息,鼓声猛地变了,从连续不断激昂之声变成懒汉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那飞桥上的虎锋兵如潮水一般退去,随之箭矢漫天,咻咻咻全部扎在飞桥上,把飞桥扎成刺猬,但虎锋兵毫发无损。 潘玄归揪胡须的手一顿,双眉向内挤压,他眼睁睁看着敌人把飞桥收起,把箭矢拔下来放入辎重车,欢天喜地地拉走,接着飞桥放下,又一队兵卒在飞桥前列阵蓄势。 有一句脏话溜到嘴边,被潘玄归强硬咽了下去,他呵呵笑:“无碍无碍,小子顽皮,早晚被本将军扒皮。” 旋即吩咐亲兵派一拨人拿着鼓出城,对面再敲鼓就跟着敲,看他们怎么传令。顺便敲打敲打箭塔的兵卒,让他们都紧绷着些,下令后三息才放箭,是嫌项上人头多余吗! 兴兵听令,皆严阵以待,一直待到天色黑沉,壕沟对面仍仅是放下飞桥,蓄势待发,连炊烟都升了起来,饭菜香且顺着风飘了过来。 潘玄归磨了磨牙,“啪”一下打死一只蚊子,下令让兵卒撤回。他却未下城墙,而是死死盯着飞桥对面那一队虎锋兵,心中有个念头——我军疲惫松懈,这是敌人最好的进攻时机,会来吗?一定会! 等兵卒抬着鼓回了兵寨,对面终于有了动作,只见虎锋兵整齐而迅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抬脚要迈下一步。 潘玄归激动大喊:“放箭!” 一直绷着的兴国弓兵立即放箭,不过一瞬,箭矢重蹈覆辙扎在飞桥上,而虎锋兵居然抬脚落到后面,干脆利落及时退回,未伤分毫。 一阵风飘来,携着如同打耳光般响亮的嘲笑,并且那飞桥又收了回去,一辆早已准备好的辎重车再度把兴兵慷慨赠予的箭矢拉走。 气得潘玄归揪下一根胡须,面目狰狞。 第二日。 昨日箭塔内的兴兵尽数疲累,抬不起手臂,潘玄归没太当回事,换了一拨弓兵去箭塔。 吃一堑长一智,今天他绝不会再给敌人戏耍他的机会。 飞桥上虎锋兵有退的余地,那么等他们过了飞桥呢?潘玄归阴冷一笑。 依旧是城墙遥望,依旧是架飞桥,但与昨日不同,今天虎锋军架了两座飞桥,不再是位于两箭塔之间,而是左右分置,直冲箭塔,状似打着先拆箭塔的主意。 这可不妙,要是让虎锋兵安然度过壕沟,逼近箭塔,万一他们有什么奇招夺下箭塔……不,箭塔内有地道,兵力源源不断,他们不可能夺下箭塔,还会白费兵力。 那便顺他们的意好了。潘玄归复又悠哉地揪起胡须,吩咐亲兵传令下去,依谋划行事,敌不动我不动,敌敢进攻箭塔,就让他们有来无回! “咚咚咚,咚,咚咚……”该死的鼓声猝不及防乍响,与昨日连续不断和有一下没一下的节奏都不同,敌人在耍什么花招? 潘玄归微眯着眼,来回扫视两座飞桥。 倏地,他发现了一根绳子,从壕沟对岸边沿延伸至壕沟内,莫非他们是想在壕沟挖地道,打着从地下偷袭的算盘? 哈!真是找死! 也难怪乾阳不正儿八经攻寨,这拖延时间似的举措就是为了地道啊。 “啧啧,可怜呐,等他们挖通地道就会晓得什么叫做黄泉无路你偏要走。”潘玄归故作怜悯,实则语气中满满的幸灾乐祸。 第190章 自认为看穿了敌人意图,他不欲待这儿死盯,昨日他可是劳累,今个儿虎锋军不一定来攻,他属实没必要奉陪。 回到营帐睡觉的潘玄归并不知道,他刚走没一刻,鼓声变了三次,虎锋兵迅疾度过飞桥,却没有攻打箭塔,而是绕着箭塔转了一圈,在兵寨门口解下腰间竹筒,泼洒黄水,而后大摇大摆地撤退回营,给兴兵留下一肚子火气与冲鼻辣眼的尿骚味儿。 偏偏将军命令他们不得主动进攻,免得又给敌人送箭。兴兵们瞧着虎锋兵如英雄般归营,听着对面欢声高歌,讥笑嘲讽,怒火不断增长,士气却因怒火得不到发泄而逐渐降低。 潘玄归是睡醒之后才知道这事儿,当即把不敢将他叫醒的副将骂了个狗血淋头,连带着平时使唤着顺手的亲兵都没逃过一顿骂。 修(发)身(泄)养(怒)性(火)后,他开始做明日的部署,首先肯定不能再坐以待毙,必须给敌人一个教训,不然士气怕是还会降,再者出动兵力伪造营内空虚之象,没准能让敌人冲动攻寨,到时候莫说地道运兵,光是这兵寨内的陷阱机关就能让敌人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惜狄乐根本不配合,一连三日都只是做个样子架着飞桥,兵卒连列阵都无,从早到晚时不时飘出玩乐声,甚至有兴兵瞧见,一队队女人,一车车美酒被运进虎锋营盘,把兴兵嫉妒得直跳脚,咬牙切齿。 当然,兴人并不知晓,酒坛装的不是酒,而是火油。那些女子确实是女子,但皆是花钱请来走一趟,再从地道回去。寻欢作乐乃是辎重兵扯着嗓子装出来唬人的,真正参战的兵卒每日都在被领首严苛地操练。 反观兴军这边,潘玄归每天都以为虎锋军要打过来,兵寨内一千兵卒轮流值守,每每精神紧绷,他们十分盼望虎锋兵打过来,好不再整日提心吊胆,憋屈至极。莫说兵卒精神疲累,连潘玄归都没了骂人的劲头,胡须且变得煞是杂乱。 终于,在第五日深夜,乌云遮月,火光熄灭,虎锋兵摸黑过了飞桥,列阵准备进攻。 时时盯着对面动向,看见黑影攒动的兴兵立马上报,潘玄归欣喜若狂,下令出兵,务必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 兴兵状若疯魔,步卒冲锋,箭矢乱飞,急切得火把都未拿,误伤同袍者比比皆是。 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很快就将飞桥前列阵的虎锋兵淹没。 虎锋兵不堪一击,一倒倒一片。 等等,倒一片? 有人发现不对,抓住虎锋兵卒一扯,湿润的稻草漫天飞舞,那人尚来不及叫喊,一个微微亮的东西飞旋着砸向稻草兵。 下一息,伴随着兵卒的尖叫哭嚎,烈火熊熊燃起,照亮了乌黑的夜空。 第185章 兴军因火攻损失惨重, 惨重的不是兵力,而是士气。在怒火上头时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顺便付出性命的代价, 可想而知事后会多么萎靡。 潘玄归气得把自己营帐砸了,发泄过后冷静一些, 派人去信比邻清闲的兵寨,让他们调兵过来。 结果连夜赶过来的不止兵卒, 还有比邻兵寨的守将王继昼。 “老潘, 你这是被敌人当猴耍了啊。”王继昼一双小眼眯着,隐匿着精光。 潘玄归与王继昼称得上老相识, 晓得这厮是个什么玩意儿,遂不惮以最大恶意揣测对方的意图,恶声恶语:“王老三, 你别想钻空子踩老子上位,老子可用不着你, 奉劝你赶紧滚回去, 不然被敌军趁虚而入,可别怪你爹没提醒你。” “哎呦,老潘, 压压你那臭脾气, 今个儿弟弟可不是来趁火打劫, 反而是来帮兄教训乾阳那帮病猫,功劳自然都归兄所有。”王继昼故作谄媚,小眼睛精光乱窜。 “呵。”潘玄归冷笑, 说, “你有屁快放,装什么大尾巴狼。” 王继昼奸邪地笑了两声, 不再委婉绕圈子:“弟弟有一子,眼光甚高,至今未成家。这不,听说兄有一远方表妹来投奔,生得娇俏,嘿嘿,为了不成器的犬子,弟弟只好丢掉老脸来向兄讨一个儿媳妇。” “儿媳妇,哈,儿媳妇,到底是你儿的媳妇,还是你的媳妇。王继昼,你这老东西没皮没脸,岂会放过儿子的美妇,我表妹嫁去你家同进了火坑无甚区别,你是想让我这表兄不当人吗?” 言下之意,利益太小,他潘玄归还能做个人。 王继昼听懂了,立马许利:“三千两金作聘礼,今次一战功劳全部在兄,以后亲家来往,兄想看表妹就看,不过得等我孙子出生后,兄再疼爱表妹,免得咱们两家生龃龉。” 闻言,潘玄归揪揪胡须,勉强答应下来。 两个不是人的东西达成共识,王继昼便暂且留在潘玄归的兵寨,为之出谋划策。 “敌人想拖延时间就让他们拖,天亮后咱们不消整日戒备,派两队人马待在壕沟边,堵住飞桥的一端,敌人不敢来就宣扬虎锋军怯战,敌人敢来正好一战让兵卒泄火,有箭塔在不怕打不赢。不管怎样,我军必士气高涨。” “贤弟所言甚是有理,兄也是这个意思。”潘玄归点头,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而实际上他因着昨夜大火不敢再轻易出兵,原本是打算龟缩,再想法子扰乱对面的鼓声。 王继昼不拆他台,继续建议:“敌人想走地道一事得上报给东方主帅,一来先将功折罪,拿此消息抵了兄前几日的失利,二来咱们两寨兵力不足,不补充很可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万一两寨失守,你我就是有八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潘玄归毫不犹豫地应了,即刻写信,讲明敌人动向意图,派亲信送去后方主寨。之后又与王继昼商讨许多对策,才各自回帐休憩。 天未亮,细微的鼓声钻进耳朵,潘玄归一个激灵清醒,胡乱收拾一番登上城墙,果然是壕沟对面的鼓声。奇怪的是,敌人不放飞桥,随着鼓声,虎锋兵列阵,在其自家门口折腾起来。 连续激荡的鼓声,虎锋军冲锋。 有一下没一下的鼓声,虎锋军撤退。 三一三一的鼓声响起三遍,虎锋军冲锋,分兵,如长蛇绕圈衔尾,最后再归一撤退。 潘玄归意识到,敌人是为了某种目的在练兵,或许是故意练给他们看,也或许是单纯的轻敌,不论如何先记下来再说。 四三四三的鼓声响起两遍,从长蛇阵变为一字阵,向前进攻。 敲五下停顿,一字阵分兵,攻向两侧。 …… 直到对面再无鼓声传来,潘玄归才舒了口气,抹去额上汗水,他刚刚来不及吩咐手下记录,只得亲自来记,记得又急切,手臂现在酸得很,他却没功夫歇息,赶紧去找王继昼。 正好撞上王继昼起来,王继昼一个劲儿为起晚道歉,潘玄归摆手,懒得计较,让王继昼快帮他分析分析敌人意欲何为。 “应是为了迷惑我军。如果我军信了,在对敌时就会因判断出错而应对有失,乃至思绪混乱被敌人抓到破绽。” “那我军不该信?”潘玄归有些犹豫,毕竟是他好不容易记下的。 王继昼叹息:“这就如同白给兄送钱一般,这钱哪怕是赃款,只要花过一回没出事,兄是会放着一大笔钱敬着不用,还是怀着侥幸小心用之?” “……”潘玄归不答似答。 王继昼无声笑了笑:“敌人大可先按照透露给我军的鼓声命令行事,等关键时刻再变,打我军一个措手不及。说句不好听的,你我都没那个本事猜中敌人的心思,一旦信了这鼓声命令就必然会中计。虽说敌人的目的现下看来是在地下,但假如地下是障眼法,敌人其实是想从地上攻克兵寨呢?你我中计等同于大开寨门,等敌人长驱而入,到时咱们项上人头皆保不住。” 一番话说得潘玄归冷汗涔涔,忙问:“依贤弟之见,我军该当如何?” “稳。”王继昼胸有成竹道,“起码在地下有情况前,敌人面上不会真的攻寨,其所为尽在于混乱我军与疲惫我军,以及意图拔箭塔。” “拔箭塔?”潘玄归的眼神暗藏着清澈的愚蠢。 王继昼眯眼解释:“兄说过,他们曾绕了箭塔一圈,将尿泼在兵寨门口。敌人的目的若在于激怒我军,直接到寨门口泼尿就是,何必绕箭塔一圈白费功夫,还可能遭到箭矢打击而损兵折将,唯有目的不在于激怒,而在于探查箭塔的情况才会如此。再有,依照常理,为了不腹背受敌,敌人也得先拔箭塔再攻寨。” “贤弟说得对,是我被敌军这几日古怪的行径迷惑,竟忘了攻城最基本的兵法。”潘玄归揪着胡须,眼神晦暗不明,冷冷道,“既然如此,便让他们去打箭塔吧,反正箭塔内亦有天罗地网。” “还须防火攻。”王继昼提醒。 “火攻?敌人莫非想烧了箭塔?箭塔可是石头垒的,就为了避免再出现边郡那等糟心事。” “是石头垒的不假,但箭塔内可都是人,敌人要是把火种投进箭塔,怕是会引发堪比营啸之灾。” 第191章 营啸何等可怕不必多言,潘玄归惊恐之下又揪下一根胡须,疼得呲牙咧嘴,他顾不得这个,急道:“贤弟莫卖关子,有什么好主意快快道来,兄这几日精神疲惫紧绷,头痛经不起折腾。” 王继昼致歉一句,遂其愿道:“水槽来不及挖,水桶勉强可避火攻,另外可拿石板堵住窗口。” “水桶避火,石板堵窗!” 虎锋军议事营帐内,史锴拍桌甩出这八个字。 莫看左将军史锴生得稳重似颇有城府,其实他的头脑不及右将军曹仑,性子也与稳重的外表相差甚远。不过,能成为左将军的人必不是愚鲁之辈,只是比上不足罢了。 在狄乐提出火攻箭塔,话语未尽之时,史锴就激动地拍桌引起注意,把远在壕沟对面信心十足的王继昼之策吐了个干净,基本宣告王继昼谋划了个寂寞。 “左将军稍安勿躁。”狄乐好脾气地安抚,丝毫没有讲话被打断的不悦。 主座上的廖封且适时咳嗽一声,史锴闭上嘴老实坐好。 平日议事,史锴通常作深沉稳重之态,之所以今日议事这般冲动,是因为狄乐年轻俊秀,短短几日就将史锴军中一个绣娘的心勾走了。那绣娘是史锴的心上人,奈何两人年纪相差太大,史锴虽未成家,但也着实与人家小姑娘不太相配,遂一直未表明心意,仅悄悄守护。那姑娘且一直没有相好,史锴便心怀一二希望,哪成想这几日心碎了一地,偏偏还是郎无情妾有意,史锴怎可能不嫉妒怨愤。好在他尚未失去理智,否则狄乐没准不能完好坐在这儿了。 对此,狄乐颇是无奈,他早已明确拒绝那位绣娘的心意,可惜史锴仍是认为他辜负了绣娘,他没办法叫醒装睡的人,只能等他们自行想通。 收敛杂思,他接着说:“明日进攻,一队兵马拦住敌人,一队兵马将火油泼在箭塔石墙上,不消往塔内扔,放了火即可撤退。敌人灭火,我军骚扰阻拦,火灭就再去放火,务必让火持续烧灼箭塔。” “这样做有何意义,那石墙难道能被烧化?”史锴忍不住呛一句。 狄乐回答:“烧化不大可能,但可以烧裂,如果在火烧石壁多时后拿冷水浇砸,兴许箭塔能自行崩塌。” 话音落,史锴不愿信,却没有再言,因为其他人皆已相信。 事实证明,他们没信错。 开战第七日,林骁观战之际,敌人采取请君入瓮之策。待鼓声突变的刹那,敌军万箭齐发,伏兵尽出,我军则分兵,一部分兵马与敌军伏兵交战,另一部分兵马直冲箭塔,泼油点火,维系火势,一切不慌不忙、井然有序。 同时狄乐的鼓声不歇且多变,但就林骁所观察,突入敌军阵地的虎锋兵行事压根没有随鼓声变而变,这鼓很大可能是胡乱敲的…… 真正指挥我军作战的是一个和狄乐一样年轻有为的将军,从身旁哨兵口中得知,那是逢天佑将军,狄乐的同门师兄,身姿矫健,凶悍非常,在敌阵如入无人之境。 远远看着,林骁都感觉到一阵战栗,此乃被强者气息威慑。 更别说那些兴兵了,被逢天佑吓得四散而逃,有的不看路往火里冲,惨叫声让塔内兵卒一个劲儿往石墙泼水。 于是在外火内水双重冲击下,两座石头垒的箭塔不到五个时辰就崩裂坍塌,一座直接倒塌砸死一片兴兵以及少数不幸的虎锋兵,一座没倒也歪歪斜斜不可再用。 对兴而言雪上加霜的是,塔内幸存兵卒根本来不及从地道撤退,地道口就被塌落的石头掩埋,加上外面的火焰未灭,他们无疑成了瓮中之鳖,最终不是被石头砸死,就是被惊恐逼得自相残杀,最惨的要数跳进火里被活活烧死。 痛苦惨叫混杂着响亮激昂的鼓声,在灿阳高照下,令人由衷地感到阴冷钻骨。 不知过了多久,阴冷消退,余留无尽的麻木。 第186章 箭塔摧毁, 在外的兴兵回撤,兵寨刻意大开寨门,意图诱敌深入, 然而虎锋军丝毫不上当,逢天佑果断领兵撤退, 鼓声终于停歇。 同一时刻,吕骋率领的兵马趁着王继昼待在潘玄归的兵寨, 拔了王继昼所守兵寨的两座箭塔, 非拿火烧,而是直接举盾正面攻进箭塔, 把地道口拿石头堵住,其余兴兵插翅难飞,连反击都做不到, 毕竟他们大部分兵力被调去了潘玄归的兵寨,地道运兵也只会往兵寨去, 箭塔是可以被牺牲的。 等箭塔内部起火, 王继昼再赶回他的兵寨已是无用。何况吕骋带兵在兵寨外盘旋,直到箭塔坍塌才从容地走飞桥撤退。 听说了前寨大败的东方慈又砸了一套茶具,随后给前寨两个罪将下死命令——“守不住兵寨, 脑袋就别要了”, 并调派兵马给前寨补充兵力。 东方慈大怒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传到乾阳两军。 彼时林骁正向韩安君请教为将之介。她今日虽是观战始终,也了解了前几日战局变化,但狄乐一直在敲鼓, 她没能悟出什么, 倒是越来越对厮杀感到麻木,缓了好一会儿才脱离那种空虚心境, 眼下回了营盘精神也不大好,估摸着聊完正事去贴贴老婆才能振作精神。 见她面露疲惫,韩安君便尽量长话短说:“伯长想塑成为将之介,可从作战风格入手。以狄将军为例,其风格重在奇诡,作战能智取绝不强攻,常施用诡计把敌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善于迷惑敌人,虚实难辨。他的兵马跟随他时日甚久,自带一股‘缺德’之风,常主动戏耍敌人。伯长应是瞧见了狄将军敲鼓罢,事实上只有两种鼓声是真的命令,即连续敲鼓为进,有一下没一下为退,其余的尽为胡敲乱打。兵卒的行动要么是被狄将军提前安排好,要么是其自身临时灵机一动,鼓声除了影响进退,不会影响其他。” 林骁扯扯嘴角,一时间与兴兵感同身受,这种被戏耍的感觉真是似曾相识,让她回忆起嵇安平原五队合战时被赵谨之策戏耍的夜晚。 说来狄乐和赵谨在谋策上确有共通之处,都是不喜强攻,偏爱诡计智取,而且对人心的把控相当精准。区别在于她老婆人如其名谨慎又严谨,谋策如同编织囚笼,一旦猎物闯入笼中便无论如何都逃脱不得,即便侥幸脱困也会发现囚笼外还有更大的笼子。而狄乐谋策形如织梦,将虚与实模糊,引诱敌人步入他的陷阱,梦自是能够清醒,但清醒过后也可能依旧会受梦所影响做出错误的决定。 从作战或者谋策的风格来看,狄乐之介至少具有“巧智”与“诡诈”的特征,外加几分刁钻促狭。他的兵为其介所染,善于迂回欺骗,以巧胜力,并且似乎有意逃避正面作战,不然拦住敌军伏兵的就不该是逢天佑的兵马了。 再继续深究,狄乐的兵马会跟随狄乐,支持狄乐,会不会有狄乐之智能带给他们性命少忧、精神愉悦的原因在? 韩安君说过为将之介包含两方面,一是独特的魅力,能够吸引兵卒追随,二是独特的风格,能够让兵卒时刻把握行事的章法,不会一遇事就手足无措。 她还说,为将之介若能发挥效用,万即是一,一亦是万,换句话说就是一万人有同一的思绪与行动,化散为整,以及一人倒下,还有一万个“一人”存在,不杀一万即无法杀一,化整为散。 对了,将军在翁宜决战时展露接近无一境的实力,将跟随她的人全部短暂拉入同一种乾坤境,与为将之介可谓异曲同工。 由此可推测,武道境界与为将之介是互通的,她大可从武道与风格着手塑造自身的为将之介。至于魅力,她暂时没什么头绪。 向韩安君道谢后,林骁走进老婆的营帐,一边思考着为将之介,一边自然而然地坐在正查看麻纸所记录敌情的赵谨身侧,没骨头似的贴着她,头枕着她的肩膀。自打前几日扑进赵谨怀中,林骁便如同打通任督二脉,学会了姿势上依赖老婆,而不仅是让老婆依赖自己。 依赖赵谨时,她感觉很奇妙,好像整个人从里到外一下子变得柔软了,莫名找回些许小女儿之心,尽管从小到大她都没怎么有过小女儿之心,却不妨碍她有所认知,此乃一种柔软细腻、需要呵护、情绪丰富的心境,偶尔出现能舒缓一下紧绷的精神,若是长久维持这样的心境,林骁自己就会受不住,不过从赵谨明显变得柔和的眉眼来看,老婆挺喜欢她这样的。 爱妻如命的林骁自是会时不时满足老婆,尤其是在老婆被她有失分寸的亲近惹恼之后,这样做能有效减少老婆的怒意,从而不被赶出营帐。 回忆着老婆怒气未消,又因着她的依赖撒娇舍不得作罚的可爱模样,林骁唇角上扬,笑着笑着便星眸渐合,被疲惫与舒适拉入梦乡。 赵谨放下从刚刚开始就看不进一个字的麻纸,垂眸看向林骁的睡颜,伸手捏了捏林骁的脸颊,比起重逢时总算长回点肉,不枉她这些日子再如何羞恼都没有在用饭时把她赶出去,只是依旧很瘦,恐怕之后也无法赶走某人了。 思及此,她不禁眉目柔和,浅笑嫣然,又捏了下林骁的脸,旋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拿起麻纸继续做正事。 第192章 * 半月后,乌云遮天蔽日,风雨欲来。 空闲许久的虎翼军士气高涨,个个精神振奋,各队队率带着兵卒前往战场,隐匿在虎锋军之后,严阵以待。 这半个月来敌人屡次尝试重建箭塔,每次都被虎锋军阻止,虎锋军且顺便把壕沟填上,使得敌人明面上气急败坏,天天隔着壕沟辱骂虎锋军,实则暗地里调动兵马在地道布置陷阱地网。 维苏丽雅说她每每下虎翼军挖出唬敌人的地道都会感觉耳朵要起茧子,兴国“老鼠”在地下窸窸窣窣,没完没了。她还特地挖了一条通往兴国地道之下的地道,想瞧瞧兴国的地道有没有排水措施,结果毫不意外,什么都没有,阎济这地鼠大抵是没尝过被水淹的滋味。 雨水滴滴答答落下,乾阳军队与北国军队虽仅是列阵,但气势与之前截然不同,明晃晃地表明今日两国军队皆会动真格地攻寨。 兴兵亦从兵寨中鱼贯而出,连守将都没有再做缩头乌龟,状似要以少打多正面对决,实则是故意显露破绽,好让两国放心走地道,落入地网。 而兵寨地下,密密麻麻的兴兵正静默而紧绷地等待敌军的到来。 雨越下越大,转眼从小雨转为暴雨,风呼啸着从乾阳兵卒的身后涌出,撞向兴国兵寨。 “轰隆!” 一道电光闪过,照亮凤尾江,以及半地上半地下的引水渠,简易的斗门正勉强阻拦汹涌澎湃的江水。 “轰隆!” 又一道雷声乍响,狂风怒号,斗门兀的被冲破,滚滚江水闯入水渠,随风咆哮,奔腾而下。 地道中。 一兴兵动了动耳朵,神情古怪,向旁侧之人低声作问:“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声音?你听到敌人的脚步声了?” “不,不是脚步声,而是……马蹄,又像是雷鸣……” “啊?你一定是听差了。”旁侧之人轻轻嗤笑,“敌人走地道得悄悄摸摸的不是,哪里会有……等等,什么声音?!” 喧嚣霎时顶替静默,那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越来越近,危险之感化作一把锤子捶打血肉之心,以沉闷的疼痛警示他们——快逃! 他们却犹豫,盖因受命待在此处,违令者恐难逃一死。 但当仿佛能把人压个粉身碎骨的恐怖气势迫近,没有人再抓得住理智,一个个为本能驱使,争先恐后地转身奔逃,挤压推搡,发出莫名的嘶吼。 他们瞪着惊恐的眼,牙齿颤抖到合不上,手脚并用把前面的人推倒踹倒,顾不得活活把同袍踩死的罪孽,顾不得告诉前方不知情者发生何事,他们陷入疯狂,耳边如影随形的奔腾声驱逐了其他所有声音,无情地摧毁了他们的人性。它们拿刀剑捅进拦路者的躯壳,迸溅的热血带不走周身一丝寒凉。 于是,暴.乱起,血染红地道,怒骂嚎叫此起彼伏,直到—— 洪水猛兽杀至,倏然寂静。 疯子扒开拦路人逃窜,拦路人呆愣地望着幽深的、咆哮的水龙。 轰的一下,他们被水龙吞吃入腹。 地面上。 维苏丽雅猛地睁开眼睛,一抬手,虎翼军近百旗帜裹挟着狂风暴雨奋力挥舞,宛若叠浪传递至虎锋军。 进攻的鼓声应和着雷响,真正的千军万马向兵寨奔腾而去。 同时虎翼军分散,顶着风雨,穿行于渔网般的道路,阻断并占领敌军地上的驰援路。又有使者少数趁机拜访驻扎于县城的兴国小氏族。 当乾阳兵马在雨幕中隐隐约约地涌现,东方慈瞬间意识到情况不对,立即派兵出寨驱赶敌军,绝不能让他们截断地上通路,又传令给地下兵卒,迅速离开地道! 可惜为时已晚。 第187章 自群寨主阵仓皇涌出的兵马宛若被雨水冲带铺散蔓延的泥石, 与零零散散的虎翼军相比,哪怕兴兵因慌乱而阵型不整也有着不亚于洪水的威势。然而当虎翼军后退,让敌军涌入网状通道时, 兴兵同样被分割成零散的大小队伍,并为此感到茫然无措。 兴国有着广袤的平原, 是以兴兵最擅长的是在宽阔之地,集整体之力打击敌人。乾阳与之相反, 山地林地极多, 乾阳兵马虽也推崇整体作战,但被地形分割兵力是常有之事, 虎翼军更是以灵活分散为本的军队,因此对于兴兵来说极糟糕的地形,在虎翼军看来恰如在逛自家后花园, 何止游刃有余,简直是如鱼得水。尤其是在兵寨无令不敢轻易出兵, 狂风大雨使得箭塔成了摆设, 又深又宽的壕沟直接把外来所有人都拒之门外的情况,兵寨完完全全成了阻碍兴兵作战的存在,让兴兵恨不得替敌人立马拆了它。 涌进狭窄小道的兵马越多, 兴兵越像是被卡住的猪, 进退两难, 更有因阵型散乱与雨天地滑而跌进壕沟摔死之人。 当然,有拖后腿的,自也有危机时刻力挽狂澜者, 林骁盯上的领首就是, 她不清楚对方的军级,但看此人指挥得当, 使凌乱的兵阵迅速规整,并果断与后面臃肿的大军断开连系的魄力,想来其军级肯定在千夫率之上。 其所掌控的兵马粗略一扫应是三百人左右,兵力是林骁队的三倍,姜商的附属队并未与林骁队一同行动,他们人数太多,不适合当奇兵偷袭,反倒适合在援军到来前承担吸引敌军主力的正军职责。此外,林骁队一分为二,林骁与韩安君分别率领一队人马走夹击敌人的路线,一队吸引敌军领首的注意,另一队攻敌阵之尾,或者从中间把敌人阵型截断,目的在于使敌人混乱,不刻意追求全灭,能杀多少杀多少,只要拖延至援军到来,这群寨前阵就相当于是乾阳与北合盟军的了。 思绪仅是掠过一瞬,在猎物完全映入眼帘的那一刻,林骁似蛰伏已久的猛虎倏地扑了上去,她的亲随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原亲兵亦是不须命令就如同蛟龙摆尾一般甩冲敌阵之侧,冲击令紧密的敌阵出现凹陷,被强劲的力道撞倒的兴兵来不及反应,一人脚下打滑,一片人猝不及防地人挤人,一时摔倒者不知数,或被慌乱的同袍踩死,或坠入壕沟摔成肉泥。 同时阵型被一群矫健的猎豹冲垮,原本的齐整在一刹那四分五裂。 领首的命令却迟迟没有响起,盖因他的脑袋早在与林骁照面的一瞬就被摘下,现在已经成了摧毁兴兵士气的利器。 林骁一手揪着人首的头发,一手轻松写意地挥舞将英,刀影不快不慢,看上去能躲过,实则每个刀下亡魂都像是发疯主动撞上去一般,比之割草还要容易。 兴兵确实疯了,前虎后豹,领首的头颅被风雨肆意吹打,谁都看不清领首死前的神情,却又谁都晓得那是怎样的惊惧狰狞,因为他们在此时此刻仿佛有着同一副面貌——面对凶兽染血的利齿,连魂魄都战栗的恐惧;不想死,欲逼迫自己奋力一搏的狰狞;以及被那幽深淡漠,似乌云遮蔽星辰的眼神一扫,所有的勇气瞬间消弭,只余下等死的绝望与无力。 不知不觉间,他们被扎根于地面的白骨狠狠推向那把通红的玄刀。 下一息,他们也成了饱含怨恨的白骨,将已成骨架的手伸向生死相隔的同袍。 既为同袍,怎能不生死与共? “轰隆!” 闪电先行,为一地残骸盖上白布。 雷声后起,为无数亡魂鸣丧送葬。 暴雨则为他们作此生最后的清洗。 这一日注定会成为兴兵的噩梦。 在地道被洪水霸占,正面壕沟被填,箭塔不是早就被毁,就是因风雨而无用武之地的情况下,区区千人的兵寨在数万大军面前本就是螳臂挡车,何况兴人为了能骗敌人走地道攻寨,大部分兵力待在兵寨外,这与送死没有区别,他们莫说反击,就是阻拦万人大军的冲击都是登天之难,不过一眨眼,兵寨守将连投降的机会都无就被乱刀砍死,兵寨随之沦陷。 接着乾阳与北派出数队精兵入敌军地上废网,驰援虎翼军。原本占据人数优势勉强与虎翼军势均力敌的兴兵,在虎锋军与飞腾军加入混战后立刻兵败如山倒,在群寨主阵鸣金收兵之际,再不顾其他向后逃窜,没有秩序,一片混乱,毕竟有些本事能收拢整合兴兵之人尽皆被虎翼军针对袭杀,剩下的草包只会和兵卒一样慌不择路,甚至会下一些愚蠢的命令,使兴兵愈加混乱。 这种局面下,虎锋军与飞腾军再穷追不舍,虎翼军再把敌人的壕沟视作山岭翻越,堵截兴兵,只留一个出口,兴兵队伍中自相残杀的几率飞速增长,大抵兴兵心中都回荡着一句话“比旁人快才有活命的机会”,于是把前面的人弄死就成了不错的选择,至于同袍情谊,在性命面前又有什么重要呢? 林骁不知这一日杀了多少人,左右回去的时候暴雨都冲不干净身上与刀上的血渍,满地的死尸想不踩到委实困难。 她不太记得睡着前都做了什么,宛若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从回到营盘放松了精神起到睡着的记忆隐在迷雾之中,她唯一知道的是清冽如雪的幽香时时刻刻萦绕在鼻尖,驱赶了血腥臭味,让她这一觉睡得特别舒心安宁。 第193章 翌日清晨醒来,林骁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睡在赵谨的营帐,并且衣裳还被换了一身干净的…… 嗯,干净的,里衣,不是她的里衣,是赵谨的,袖子和裤腿短了些,也就是说她被老婆看光光了? 林骁呆滞,茫然,拧了下自己的大腿,很疼,不是做梦…… 倏地,红霞从面颊蔓延至全身,她眨眨眼,默默地把被子往上拉,盖住整个人,然后在心中翻滚尖叫,非惊恐,而是激动欢喜。 赵谨看了她的身子,她就是赵谨的人了,嘿嘿~ 正当林骁在被子里一边害羞一边傻乐的时候,赵谨撩开营帐帘子,将早饭放在桌上,而后向床边走来。 林骁不自觉地闭眼装睡,耳朵立着,不愿错过一点动静。 可惜毫无动静,赵谨似乎只是站在床边?林骁可不认为自己装睡能骗过老婆,莫非老婆也害羞了? 她稍显正经的唇角又扬起傻傻的弧度,心说很有可能啊,她虽称不上婀娜多姿,但身上无疤,筋肉结实又不似男子刚硬,仍有属于女子的柔韧,两相结合应是不差,咳咳,说句不谦虚的话,她觉着自己的身体应该挺迷人的,就是黑了点糙了点,没有老婆那么白净。 如林骁所料,站在床边的赵谨的确不知该怎么面对她,但原因并非她帮她换了衣裳,盖因衣裳是林骁自己换的,她仅仅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在她面前更衣,不小心看了一眼,并未看清什么,以及在这个傻子找衣裳穿的时候把自己闲置的衣裳递给了她,且是闭着眼递的,什么都未看见。 真正的原因是,她昨夜看林骁睡不踏实便稍稍心软,加上不愿打地铺,遂同她一起睡在床上,不小心被她揽入怀中,抱着睡了一整晚,再不小心回想起前年不知是否为梦的事。 昨夜的事无甚好说,赵谨既然在缓慢接受林骁,还一而再再而三允许她过分亲近,又怎会因为拥眠一夜而觉不自在,乃至羞耻,堪比林骁半个月前当众用脚趾扣破鞋子,她属实想不到在她们尚无如今这样……难以言明的关系时,她会对林骁说出那两个字…… 闭了闭眼,赵谨收拾一番心绪,从未逃避任何事的她决定再逃避一会儿,于是转身欲离开营帐。 刚刚迈出一步,手腕即被抓住,赵谨没有回头,尽量平静地问:“怎么,不装睡了?” “嗯。”声若蚊细,低低沉沉,带着一股子软糯可怜,“想你陪我。” 赵谨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面上维持一贯的冷淡,开口想拒绝,却无论如何吐不出“不”字。抿了抿唇,她默然好一会儿才回身,坐在床边,没有挣脱林骁握着她手腕,慢慢又移到她手上的手,仅是移开目光不看不争气被某人轻松缠扣的右手,不经意瞥见揉攥衣袖的左手,呵,甚好,与右手半斤八两。赵谨干脆阖目,眼不见心不烦。 不知过了多久,气氛旖旎到让人吐纳费力,林骁才悄悄拉下被子,偷偷看闭目养神的赵谨,痴痴地看了半晌,方在发觉老婆的耳朵越来越红后贴心地缓缓道:“老婆,咱们吃饭吧,再害羞下去饭菜要冷了。” 闻言,赵谨睁开眼,偏头瞪了她一下,甩开她的手,起身行至桌前,坐好,故作心无旁骛地用饭。 林骁凝望着她,星眸璀璨,剑眉飞扬,抓着被子遮了半张脸,却藏不住笑容灿烂。 第188章 暴雨是昨夜停的。昨夜虎翼军大部分人回了营盘, 唯有维苏丽雅带着亲兵在群寨前阵游走,将敌人的地道情况尽数摸清,并在麻纸上画了地道图, 为了避免敌人贼心不死想法子继续利用地道,维苏丽雅打算把地道的连通处尽数填堵, 正好箭塔碎石多,可以用石头封住地道, 顺便在石头之上扎营, 把敌军兵寨全部隔开,分兵逐一击破。 虎锋军和飞腾军皆配合维苏丽雅, 在暴雨停息,重立斗门后,他们连夜填地道建营, 期间兴兵不是没有探查,但或许是昨日一天士气被打击到低谷, 加上东方慈的命令传递不过来, 没有一个兵寨,不,南侧中兵寨蠢蠢欲动, 又不知为何放弃了, 颇是令人失望, 聂修侃军巡逻一晚,未碰到一个勇士,连群寨主阵都极为沉寂。 事实上, 在《逐鹿史·丰州百将传》中有所记述, 东方慈不是不想应对,起码不能眼睁睁放任敌军大摇大摆在主阵前建了两座营寨, 直接将前阵与主阵分割,奈何他身边有另外三个大氏族安插的眼线,将地道之计被水攻破解,东方慈派出解前阵兵寨之困的兵马损伤大半这两个消息秘密传至后方。 在攻讦政敌这方面反应极为迅速的三大氏族立即联手向兴王施压,兴王迫于无奈委派副将辅佐东方慈,说是辅佐,实际是专门掣肘东方慈,使之寸步难行。 这被委以重任的副将就在第三道铜墙,很快便抵达群寨主阵,彼时暴雨刚停,东方慈想趁机再派兵马连通前阵所有兵寨县城一起把敌人驱逐,却被副将以士气低糜,兵力损失过大为由劝阻。而后乾阳与北建营寨,东方慈本欲下令出兵干扰,阻止敌人,否则无异于把前阵拱手让人,结果副将又说,群寨本就是为拖延五国进攻脚步,耗费五国粮草兵力,不值得费力施救,更不值得损耗兴国现在本就缺少的兵马,即使有县城与小氏族也一样。 有过无功的东方慈表面压抑怒火勉强答应,心中正冷静谋划如何不引人怀疑地暗杀副将。在与副将分开后,派亲信走秘密通道送信,此乃一条不与前阵之网相接,免于遭到水攻的地道,这条地道绕了很大一个弯,连通最近的一个县城。他的目的很简单,让县城出兵作表率,亦是给其他兵寨信号,让他们放弃保守策略,出兵进攻,只要能打通一条路线,就能有运粮通道。 此乃没办法的办法,阎济暗中定下地道之计,那群蠢猪不论知不知情都在大力拖后腿,为了不让敌军占领兵寨后得便宜,每个兵寨只有一个月的存粮,一旦地道损毁,地上通路被封,兵寨十之八.九会重蹈右郡覆辙,到时敌人连攻寨都不须,兵寨内大多出身乡野临时征招的非素练之兵就能把兵寨摧毁。 前阵兵寨尽毁,他这主帅岂能得好?如今单单一时失利,后方就能派一个指手画脚的来作妨碍,要是前阵被攻克,三大氏族还不得把东方氏族祖坟给掘了?到时他东方慈怕是以死谢罪都来不及。 唯一的破局之策是把敌人打回去,前阵兵寨丢了没关系,县城和主阵还在便仍有翻盘余地,就怕县城全部投降。 所谓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东方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乾阳与北动作会这般快,亦想不到内部的蛭虫会那般毒。 在暴雨期间,以卫忠臣为首,数名从武阳王身边调入军中的军师分为两拨,拜访前阵县城之主——兴国小氏族。 兴国小氏族十二,从属四大氏族,每个小氏族都掌控着至少两个五千户县,这西面群寨的六个五千户县即属于三个原本从属东方氏族的小氏族。之所以说是“原本”,是因为在凤尾西南被他国占领后,百里、司徒、公羊三大氏族觉察兴国即将迎来终末,皆找了后路,又为了获取有份量的投名状,暗中联合意图适当为五国卖力。 卖力自需要有所选择的卖力,雪中送炭强于锦上添花,但他国不是傻子,刻意雪中送炭纯属找死行径,而锦上添花无法得到他国重视,唯有适时相助,主动为五国扫除一些障碍才是上策,比如愚忠兴国的东方氏族,比如铜墙阎济。 于是三大氏族明面上打压东方氏族和阎济,暗地里招揽从属东方的小氏族,他们可太清楚小氏族利聚而来利尽而散的本质。 小氏族倒没有迅速倒戈,而是一直在观望战况,见边郡轻而易举被五国攻破,吓破了胆子才背主忘恩。 能背一次主,自可背第二次,三大氏族没有将后路告知小氏族,只说投靠了他们,小氏族性命无忧,财富与权势就不一定了。蚊子再小也是肉,何况小氏族不是蚊子,最差也是家猪,富得流油,三大氏族哪里会不垂涎。 正因他们贪心不足,小氏族对于敌国使者的到来才并无排斥,仅是把姿态摆高,意图多讨好处,最好能保全地位与财富。 卫忠臣等使者得了赵谨的授意,根本不与小氏族委婉,直言相告:“最先投降者优待,能保全地位与一半财富,次投降者须在三之一财富与有所降低的地位中择其一,最后投降者只能保全性命。如有特别的价值,愿配合乾阳行事,能凭功劳换回地位与财富。” 当先后有差的选择摆在面前,且为时间追赶,便是贯会耍弄阴谋诡计的氏族都不得不摒弃思考,忽略反抗,忙不迭地同意,生怕比竞争者晚一步。 三座城池不费吹灰之力被乾阳收入囊中,等小氏族反应过来,木已成舟,他们再想反悔,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只得捏着鼻子认了。幸而乾阳不欲做绝,关门却开窗,两个小氏族不约而同做了同一个选择——卖国求荣。 恰好东方慈的信送到卫忠臣拜访的小氏族手上,小氏族打发了东方慈的亲信,转头就把信交给了卫忠臣,连拆都未拆,谄媚得很。 第194章 卫忠臣平静地接过信一看,笑了,与赵军师所料分毫不差,东方慈处境艰难,如有机会,他必会主动走出那乌龟王八壳。 而“机会”到来有两个前提,一是东方慈把副将杀了,且将消息封锁,二是在东方慈有所行动前除掉前阵兵寨中的一个危险人物——南侧中兵寨全云武最仰仗的军师,有一双善于勘破阴谋的慧眼,很可能坏我军决胜之计的席帧。 在收到卫忠臣派人传回虎翼军的口信之后,林骁即刻带兵前往全云武的兵寨,彼时群寨前阵热闹如菜市场,到处可见同袍与友军身影,正各显神通攻占兵寨。单她赶路期间就瞧见不少叫骂激将,偷渡壕沟,仿照狄乐之计欲把箭塔炸毁,四面进攻分敌军兵力,四面围城和敌人比耐心,以及老老实实填壕沟者,还有四处游走找寻机会的虎翼军。 前阵兵寨则几乎采取了同一种对策——死守不攻,再冲动的将领都在谋士的劝说下耐住了性子,包括全云武。 全云武这人脾气暴躁,自诩当世英雄,不容他人说他一点不好,激将法是最有用的,但有席帧在,激将法又最是没用。 林骁却依旧派手下兵卒隔着壕沟把全云武连带其八辈祖宗骂了个遍,什么难听说什么,尤其突出“全云武你个懦夫、缩头乌龟,什么狗屁英雄,连狗熊都不如,在席帧屁股后摇尾乞怜的东西”这句话。不为激将,只为挑拨离间。 借刀杀人,此乃赵谨对付席帧的计策。具体行事她并未告知,为了帮林骁成为合格的将军,她要林骁自行思考如何完成此计。 向来宠妻无度的林骁怎会让她失望。她的兵法是从赵谨所予兵书中习得,谋策上自然而然带了赵谨的风格,她也要给敌人编织逃不出的囚笼。 时限是两日,赵谨预计席帧两日后即会醒悟坏事。 《名战奇策》以全云武为视角对此战有所记录。 在全云武看来,外面的敌人形如跳蚤,烦人且找死,区区百人不到的军队就敢来五千人的兵寨叫嚣,不是找死是什么? 可他的心腹军师席帧却说敌人在激将,是为了某种他尚未勘破的目的使将军急躁,他认为当下应无视敌人,坚守几日等待东方主帅的命令。 全云武很信重席帧,纵使他所言甚是不合人心意,他也咬着牙听从了。 不一会儿,跳蚤的叫嚣声消失,据兵卒来报敌人已去往邻近的兵寨,现下他们的兵寨四周空无一人。这仿佛是在蔑视全云武,无声骂他是缩头乌龟,哪怕没有一个兵卒看着,他这缩头乌龟也不敢露头。气得全云武拔身而起,绷紧的肌肉,凸现的青筋,无一不彰显他的愤怒。 与暴躁没本事的潘玄归不同,全云武尽管比他脾气还差,但本身力大无穷,武艺不俗,麾下且有一群勇猛不惧死的力卒,在此方限制大兵力的战场,他谁都不怕,如何能忍受乾阳病猫的轻视! 正当他忍不住要带兵出去给病猫教训之时,席帧再度拦在他身前。 第189章 “将军, 切不可冲动行事,敌人是在刻意激怒将军,让将军弃坚寨入陷阱, 将军三思啊!”席帧躬身行大礼,阻拦全云武前进。 全云武喷了喷鼻子, 仿若能喷出火花,他很不满, 这是他从军生涯第一百二十一次被席帧拦住前路。前面一百二十次他听从建议一百次, 没有听从的二十次中有十一次结果不好不坏,有九次挨了惩罚, 这九次可不是他决策有误,而是意外和手下不小心导致了不可避免的错误,不过他给席帧面子, 哪怕席帧的阻拦至少有十一次是多余的,谁让席帧是自他微末起就跟随他的心腹。 第一百二十一次, 全云武依旧认为自己才是对的。 他说:“作为中兵寨之将, 理应在危机时刻站出来作表率,收拢小兵寨与县城兵马,把敌人的嚣张粉碎, 缩在兵寨被敌人极尽羞辱而不敢量出铁拳, 怎配称作大丈夫?” 席帧状似被噎了一下, 将姿态再度放低,嘴上不太客气,继续劝说:“大丈夫有勇有谋, 将军若是领兵出寨中敌人之计, 便是莽勇无谋……望将军三思。” 有些话不明说,全云武也能听出来, 这家伙是在骂他蠢,不配作大丈夫。气得他整张脸通红一片,气势高涨三分,好在席帧先服软下跪,他才勉强压住火气。大抵是被气得狠了,出去杀敌的冲动消退不少,全云武没让席帧起来,自顾自坐回位子。 随后一阵沉默。 半个时辰后,全云武方假模假样地起身把席帧扶起,席帧面上感激涕零。 不幸的是,席帧刚刚在座位上歇一歇,外面又响起对全云武的羞辱谩骂。 “将军若是实在气恼,不如派出一些兵卒与敌人对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计算不上解气,但聊胜于无,遂应允。 少时,外面嘈杂喧闹起来,两边对骂声混在一起听不清楚什么,全云武的火气降下一些,多少能心平气和与席帧论事。 “兵寨内粮草不足,卿以为我军该当如何?” 席帧答:“粮草尚能撑半月,半月的时间东方主帅必会想法子破局,粮草问题不足为虑。” 闻言,全云武皱眉质问:“你与东方慈仅见过几面,怎如此相信他?” 言下之意有二,一是怀疑席帧私下与东方慈见面,意欲换主,二是席帧信东方慈胜过信他,令他很恼火,他难道比东方慈那个氏族公子差?哼,他能单手捏死东方慈。 席帧哽了一下,解释道:“在下并非是相信东方主帅的本事,而是相信东方氏族不会觉察不到此间危机,他们必会有所行动。” “哼。”全云武可不是氏族将,他是坚定的忠君之将,对于氏族自然不待见,氏族所谓的行动在他看来都是谋逆之举。席帧的解释不仅没有让他打消怀疑,反而有所加重,若非看在往日的情分,他早已下令把席帧押入大牢。 眼下他决定再给席帧一个机会。 “如果不靠东方主帅,卿可有克敌之策?” 席帧沉默半晌,在全云武耐心将告罄时回答:“敌人狡猾,兵寨被分割不能连通,相当于我军兵力分散,想克敌唯有弃兵寨,背水一战,收拢所有兵力,集中攻击,将敌军逐一破之。” “哈哈哈,好!”全云武大笑,总算有合他心意之计,他夸赞,“卿果真有大才。” 席帧苦笑无言。 全云武不在乎他的反应,站起身,说:“再等会儿,等敌人骂得累极,再度离开之时,我寨出兵。” 这一回,席帧无力劝阻。 不多时,有兵卒来报,那百人队已重整阵势,准备游走他寨。全云武大手一挥,飞桥降下,蓄势待发的三百兵卒冲锋,直接把百人敌军冲散,那些跳蚤被吓破胆子,大叫着四散奔逃。 全云武扬声大笑,再一扬手把兵卒召回,他可不傻,穷寇莫追的道理他怎会不明白,调虎离山之计在他这儿不会奏效。 获得一场胜利,全云武气顺不少,回了营帐对等待他的席帧说:“敌人不堪一击,卿可安心了。” 席帧对他行礼,说了软话:“将军勇武,慑退敌军,只是将军当小心,莫中敌人诱敌之计。” “吾自是晓得,卿不必多忧,当多为我军谋划何时弃寨出兵才对。”全云武拍拍他的肩膀,大度地原谅了他之前的忤逆与错言。 “是……” 全云武愉悦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本以为此事已过,那群跳蚤被吓怕了不会再来,哪成想居然又来了三次,而且一次比一次人多,骂声一次比一次响亮,全云武派兵出去,他们就一哄而散,愣是来去数次一个敌人没杀死。他终于意识到敌人要么是在使诱兵之计,要么是在耍着他玩,这让全云武甚觉憋屈,并为之前初次战胜敌人而欣喜感到耻辱。 当五百乾阳跳蚤在兵寨前第五次蹦哒时,全云武打算给他们一个血的教训,他要亲自出战。 察觉到他意图的席帧再度跪在他面前,恳求他不要中敌人奸计。 全云武已怒火中烧,面容狰狞,但还是给了席帧劝说的机会,他其实也感觉到危险,只是过于愤怒,让他难以保持冷静。 席帧劝言:“敌人假意败北,全全是为了把将军引出兵寨。那些人应该是虎翼军,最为擅长以少打多,以散胜整,以及……斩首敌将。” 最后四个字把全云武气笑了,他傲然冷声道:“小贼狂妄也,安知吾板斧下饮恨几何?” “将军,还请多多以大局为重。” “卿无须多言,吾自有分寸。” 一句话令席帧双目暗淡。 全云武在出战前吩咐一亲兵探探席帧私下无人时有何表现,而后领兵出战,与一带着虎牙面具的瘦弱领兵者交锋。 不出三招,那瘦弱领兵者不敌,仓皇逃窜。全云武洪亮的笑声响彻这一片天地,混杂着敌人凌乱的脚步声与全云武麾下兵卒的赞叹声。 虽说没有把敌将斩首,但全云武并不觉奇怪,那年轻的病猫没什么力道,武艺且差劲,却十足灵活,而且撤得果断,显然是以速见长又惜命胆小之辈,也难怪那群跳蚤次次都能全身而退。想把这样的军队一网打尽,就和抓兔子一样,或布下陷阱使之伤,或安排伏兵堵其退路,或耐心蛰伏等待一击必胜的机会,以及更简单的办法——骑马追击。 第195章 边考虑是否费工夫逮兔子,边返回兵寨,他唤来亲兵了解了席帧的情况,得知席帧在他出战后哀叹数声,明显是不信他的本事。 全云武眼神冷了些,倒没有杀意冒出,只是默默收回了几分对席帧的信重。 回到营帐,席帧的表现稀松平常,为全云武分析战局,他说敌人是在隐藏实力,能来对付中兵寨的虎翼军绝没有那么弱。 全云武没有反驳,尽管心中十分不屑,乾阳虎翼军什么人都收,连女人都有,哪里有席帧吹捧得那般邪乎。 席帧的唠叨,他一耳进一耳出,等敌人再来犯已是傍晚,可以理解,就敌将那小身板,即使没有流血也会被他的巨力砸出内伤,傍晚能过来已称得上有几分本事。 原本全云武不大想动弹,可席帧一个劲儿劝他别出战,把他的火气劝了出来,于是他再一次亲自领兵应敌。 敌将这回学聪明了,知道正面打不过他,便耍起阴招,一人吸引他的注意,一人侧面偷袭。 哈,不过尔尔,这二人都没什么本事,他两板斧一挥,把偷袭者击退,再弹腿一踹,敌将竟被踹出数尺,好似掉了什么东西。 全云武乘胜追击,果然吓得敌人顾不上什么慌乱奔逃,那东西遂顺利落到他的手中。 火折子的光照亮此物全貌。 一块传信木符。 全云武神色凝重,仔细辨认木符上的字,正面刻着“明日,将死”,背面刻着“一月,围困,右郡,自灭”。 背面所刻字迹与席帧一模一样,正面应是敌人所刻。 好啊,席帧果真有异心,还是通敌的异心!难怪阻拦他收拢各兵寨兵力,难怪不急着补充粮草,原来是作了敌人的内应,想让他们重蹈右郡覆辙! 他冷笑,依席帧对他的了解怎会不知他终会领兵出寨力挽狂澜,因此要在那之前和敌军联手把他除掉。明日,呵,看来今日一天敌人屡战屡败是故意的,故意让他轻敌,故意让他疲累,席帧且知他说得越多越不信他,他越会出战,这厮用了一手好激将啊…… 全云武的心中涌现杀意。 但他仍是看在往日情分上决定最后给席帧一次机会。 找到席帧,全云武催促他快些谋策,他明日便要弃寨领兵作前阵之帅。 席帧叹息,跪在他面前,苦苦劝说:“将军,不可,真的没有胜算,我军主动出击正合敌人心意。现下我军最好的做法唯二,要么配合主阵行事,要么能拖一时是一时。将军虽勇猛,可蚁多能噬象,此战九死一生,实在不宜出战!” 他以头抢地,瞧不见全云武越来越冷的眼神,以及目中汹涌的杀意。 当全云武皮笑肉不笑地将他一如既往扶起时,席帧罕见地打了个激灵,他一脸悲戚绝望,似乎已料想到接下来会如何,故而那把泛着寒光的刀没入他的胸膛,他没有吃惊怨怼,只是抓着全云武的衣裳,最后谏言:“守,死守,将军……” “咚。”席帧倒地,死不瞑目。 远在虎翼军营的林骁似有所感,望向全云武兵寨的方向,对近在咫尺正研究不知名阵法的赵谨说:“老婆,我没有让你失望。” 第190章 林骁对付全云武与席帧的策略很简单。 全云武是个傲慢自大, 冲动易怒,自诩不凡,没有自知之明, 不接受旁人质疑,不承认自己犯错的人。唯一的优点是行动果决。 想要操控他就要先让他失去理智, 再满足他对自身的幻想,最后告诉他一切皆为阴谋, 是他做出错误的判断导致失败的结果。自然, 他不会承认,他会将过错推给旁人, 只要给他想要的证据,能够维护其自身的不凡,不承担失败的罪责, 他就会相信那证据,进而成为被林骁操控的刀。 于是林骁谋划了三步离间。第一步, 让兵卒辱骂他, 专戳其痛点,使之愤怒,引他出战, 再假意战败, 让他对自身实力深信不疑。第二步, 留下能够把过错推给席帧的证据。第三步,于第二天交战时打败他,但不杀死, 嘲讽一番, 施舍给他一条命。 到时全云武一定接受不了,会将席帧勾结外敌的证据视作救命稻草, 将自身受到的屈辱转化为怒火,发泄在席帧身上。哪怕最后全云武不杀席帧,也不会再信重他,这样席帧不论勘破什么都不会坏赵谨的计策。 谁成想,林骁尚未进行到谋划的最后一步,冥冥之中就感觉到借刀杀人之计已成。 多少令人觉着惊奇。席帧可是跟随全云武多年,一直尽心尽力辅佐他的心腹,全云武为何会这般轻易就把席帧杀了? 她向赵谨求解。 赵谨一心二用,一边描绘阵法,一边解释道:“依全云武的脾性,若无席帧劝阻,他早已是战场上一抔黄土,不可能从军数年安然无恙,还当上了将军。由此可推断,全云武从戎的几年,席帧时常忤逆他的意思,否定他的判断,全云武这样唯我独尊的人岂会无怨。只不过他抓不到席帧的把柄,席帧的智谋亦确实助他成事,助他规避危险,他自作主张时往往得不了好,才会一直容忍席帧。然而,这何尝不是表明席帧之智远在他之上,他属实再平凡不过,甚至没了席帧辅佐,他仅仅是一介莽夫,根本成不了大事。全云武无法接受平凡的自己,遂自欺欺人地为失败与过错找借口推责任,在依赖席帧之智的同时怨恨并嫉妒其智,长此以往,他二人之间自会有极深的隔阂。” 林骁懂了,接道:“因此一旦有机会打击席帧,证明他全云武的不凡,他即使意识到不对也会自欺欺人地忽略,且在性命受威胁,怒火中烧的情况下会任凭深埋的嫉妒怨恨赶走理智,除掉被他不自觉视作敌人的席帧。” “不错。你此次谋划得甚好。” 得了老婆的夸奖,林骁笑靥如花,她凝望着赵谨,伸出手捏住她的衣角,晃了晃,撒娇道:“老婆,我做得这么好,不给我点奖励吗?” 赵谨瞥了她一眼,浅笑一下,手中的笔未停,漫不经心地说:“你不是打算战后修整时回乡探亲,我左右无事,陪你走一趟也无妨。” 闻言,林骁呆呆地眨眨眼,反应过来后欣喜若狂,凝视赵谨两息,没忍住把她扑倒,手垫在她脑后,说是扑倒,其实很有技巧,没有伤到赵谨分毫,只是她手中毛笔的墨甩飞数点。 四目相对,呼吸急促纠缠。 一双星眸深情似海,暗潮汹涌,她缓缓挤压咫尺间的无形之气,鼻尖轻触鼻尖,冷热交融,二人双双呼吸一滞。 赵谨眼睫轻眨,侧过脸,逃避令人窒息的缱绻暧昧,却没有把压着她的人推开,反而不知何时毛笔离手,青葱玉指抓紧林骁的衣裳,心跳再无往日平稳。 她抿紧唇瓣,被发丝半遮半掩的耳朵红得诱人,红晕向白皙的面颊稍作蔓延,神情依旧维持着冷淡,低垂的眼眸掩藏所有心绪,莫名的执拗。 但在林骁眼中,老婆无处不可爱,怎样都可爱,她感觉心都要化了。她好想亲她的唇,想唇齿厮磨,勾缠她的嫩舌,掠夺她的呼吸,让她娇羞,让她沉沦……无奈老婆尚未准备好,太过分会惹老婆生气,她也不想为难她,遂按耐住常于梦中倾泄的欲望,虔诚地以唇贴触赵谨的脸庞。 触碰的瞬间,她听到老婆激烈的心跳声,这让林骁心口愈加发胀,如果有人此时拿手指戳一下她的心,想必欢喜会如泉喷涌,难以抑制。 一触即离,再晚点她会忍不住过分索取,又为了克制,林骁罕见地干脆起身,且将发怔的老婆带起来,顺手拾起掉落的毛笔,递给回神的老婆。 赵谨默默接过,毛笔沾墨,墨点落在麻纸上,晕染一块,她却不知该如何下笔,心神被身旁的人牢牢占据,一时无法将心思拽回正事上。悬笔片刻,她撂下笔,偏头看向林骁,心绪复杂,难以琢磨。 在林骁疑惑的目光下,赵谨改坐为站,将她拽起,牵着她的手,带她行至床边,接着一把将她推倒于床。 懵懵的林骁动动嘴唇,没有出声,心头小鹿乱撞,她直勾勾盯着赵谨,看着老婆坐在床边不紧不慢脱下鞋子,又要帮她脱鞋,林骁不由自主先一步把鞋子蹬了。赵谨顿了下,不言不语,缓缓躺在林骁身边,缩进她怀里,又拉过她的手臂置于自己腰上,安心地阖目睡去,仿佛一切稀松平常。 哪里平常?! 林骁被突如其来的惊喜砸得晕头转向,不过再怎么晕眩都没忘收紧手臂,将老婆紧紧抱在怀中。 熟悉的温软,熟悉的清香,熟悉的睡颜,让林骁一团浆糊的脑袋渐渐恢复清明,晕眩感随之退去,喜悦仍在心间回荡。她不知赵谨何故如此,但不妨碍她感到满足,她亦不想探究因由,只要晓得老婆在依赖她,在靠近她就已足够,其他的并不重要。 思及此,林骁完全放松下来,一天的疲劳与今夜的大喜拖拽着她沉入梦乡。 一夜好梦。 翌日一早,林骁神清气爽地去全云武兵寨前挑衅。全云武不出所料领大军冲出,被附近埋伏着的覃桑、姜商等数队虎翼军一举冲垮阵型。 第196章 一片混战中,林骁精准找上全云武,交锋三招,轻而易举割下其头颅,随手一抛,能让在场所有兴兵瞧见他们将领临死时的惊恐与迷茫。 兴兵士气大降,很快就死得死降得降,全云武兵寨不到一个时辰即被虎翼军占领。 兵寨内兴军首铠甲胄甚多,加上从兴兵身上扒下来,还能使用的共三千多套,怎么分都绰绰有余。林骁准备扮作兴兵去帮其他队伍攻寨,正好全云武军的旗帜未损。当然,兵寨依旧飘扬着兴国的旗帜,以此迷惑敌人。 取下虎牙面具,换好兴军甲胄,扛起兴国旗帜,拿上中兵寨信物木符,林骁和覃桑等人打了个招呼,率先离开中兵寨,往稍远的小兵寨去。 恰好有虎锋军在与箭塔较劲僵持,林骁便高举旗帜领兵冲锋,从后面毫不客气地夹击这支虎锋千人队,此队队率且是个熟人。 石野认出了林骁,当机立断选择撤退,以大兵力冲散林骁队,林骁没有让他们轻易离开,把旗帜塞给张天石,旋即拔刀出鞘,与石野过了十几招惜败,才眼睁睁看虎锋军撤离。 之后的事情煞是顺利,有兴征军旗帜,全云武兵寨信物木符,以及全云武这个好战莽夫将军的名头,加上方才一番做戏,敌人很轻易就相信了他们。至于乾阳人与兴人面貌特征有差别这一破绽,林骁队属实不必担心,毕竟她队里有一半都是原兴国人,另一半韩安君所率遗孤属作为伏兵,没有跟随林骁闯敌寨,包括容易暴露身份的西阿星、祁臣乙、傅七娘都跟着韩安君在埋伏。 由于与群寨主阵失去联络,小兵寨只能听从中兵寨将领的命令,是以林骁以全云武的名义收拢小兵寨兵马可谓顺理成章,带着一帮敌军奔赴其他战场的途中遭遇石野千人队与韩安君遗孤属偷袭,眼看不敌,为保性命归降乾阳,反把小兵寨领首脑袋摘下更是十分合理。 而没有随领首共赴黄泉的兴兵大多是被强行征兵上战场的,怎可能会有与敌军拼死拼活为将领报仇的心,看林骁等“原同袍”降得干脆,便把武器一扔,当场背叛不把平民当人看的兴国。 也是因着五国之前没有滥杀无辜或奴役黔首,兴国百姓对于成为他国百姓一事并不排斥,反正数十年前大家都是珏国人,再往前都是赤阳人。 如此,一群假兴兵一次次故技重施,经过三日努力,整个群寨前阵被乾阳与北暗中掌控,所有降兵被送往凤尾西南,坚守兵寨者尽数变成乔装打扮的我军与友军。 暴雨后第七日,东方慈终于让副将“病逝”,重新掌控群寨主阵,给县城小氏族下达命令。 ——今夜子时起事,想办法传递消息至各兵寨县城,县城留存一半兵力防守,兵寨不留,全力进攻。 第191章 《逐鹿史·丰州百将传》记载:东方慈, 逐鹿年东方氏族嫡系五子中排行第四,惯常以易怒孤傲为假面,表里不一, 年少时于家中毫无地位,盖因出生即致使其母难产而亡, 被视为不祥,功成名就前一直不被东方氏族认可, 不能冠以东方姓氏。而第五子乃东方家主老来续弦之子, 颇受老家主喜爱,常以欺辱打压东方慈为乐, 直至东方慈从戎立功,成为真正有身份地位的东方公子,第五子才渐渐给了他一点尊重。 依照常理, 东方慈该对家族抱有怨怼之心,可实际上东方慈深陷求而不得的泥沼, 从小到大一直渴望得到家族的认可, 因而比旁人更尊崇东方氏族。在他眼中,东方氏族的存在比其他任何事物都重要,包括其自身性命。然东方氏族的其他人多以忠国之心自傲自满, 东方氏族内且流传一句话“兴为水, 东方为鱼, 兴若倾覆,东方必不苟活”。因此五国暗中拉拢策反百里、公羊、司徒,唯独忽略了东方。 今次战争东方慈被安排到第二道铜墙为帅, 无疑是被当作弃子, 五国来势汹汹怎可能连第二道铜墙都攻不破,攻破了, 东方氏族会受连累,但不会担主责,主责自是在主帅东方慈身上,他会为保全东方氏族引颈受戮。 前提是,在对敌期间没有重大失误。若有,其他三氏族必会抓住机会给东方氏族安插通敌他国的罪名,到时死一个东方慈根本不抵用。 不幸的是,水淹地道,驰援兵马损伤大半,两大失误几乎能定东方氏族死罪,只待第二道铜墙倒塌,三大氏族即可如愿。 东方慈自责,却又不那么自责。 水淹地道不是他能左右,地道是阎济秘密挖掘出,他未必没有考虑到被水攻的可能,只是不得不利用地道赌一把。毕竟兴国这两年输多赢少,可用兵力委实不足,为了安定后方,让兴王能安心就寝,精兵皆被安排在第四五道铜墙,前面三道铜墙充数的兵力过半,按部就班的守寨拦不住五国多久,唯有施用巧计,方有可能以小博大耗退五国。 只可惜敌军内部有高人,能推算阴晴,推测出地道存在,又早早揭穿奸细身份,避免军情泄露,叫他们未能防范水渠,许是也防不住,狂风暴雨发洪水,其威势寻常手段难阻。不寻常的手段,如坚不可摧的机关闸门,恐怕只能在梦里想想,阎济可没有那么多金银与时间,加上布设机关的动静不可能会小,有违其秘密行事的初衷。是以地道被毁纵先知也不能避免。 他于此事上唯一的错误是听信前寨之将的进言,在地道安排了兵马,但这不算多大过失,地道中的兵马即使全军覆没也不会威胁到群寨的安危。真正致命的是仅给兵寨一月粮草的决定,粮草不足军心不稳,军心不稳安能守寨? 另外,在发现敌人身影后,他派出兵马阻止敌人掌控前阵通路并无错处,若派出兵马少,凭这非素练之兵的本事无法达成目的,派出兵马多,既可以通过人数增强军队实力,又可以减少兵卒对敌的恐惧。怎奈敌军过于强劲,专门袭杀有本事之将,敌军支援且来得过快,他派出的兵马陷入慌乱,自然损失惨重。 此事若非要有错处,错在他保守未领兵,否则集群寨之力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但这依旧不是主要的问题,如果没有那愚蠢副将掣肘,前阵与主阵未被阻隔,他尚有机会连通各兵寨予敌打击,怎会像如今一般对前阵情况一无所知。 事已至此,东方慈的“狡辩”无人会听,唯一保全东方氏族的办法不是死守注定会被攻破的寨子,而是主动出击,将功折罪,要么把敌人赶出群寨,要么斩杀敌军要将。至于死守才是对兴国最有利一事,他并不愿理会,水欲杀鱼,鱼何必再在乎水。 当然,想进攻必须杀碍事的副将,且不能明目张胆地杀,副将再如何愚蠢都是兴王委派的,杀他等同于造反,只有病逝才能堵住别人的嘴,不连累东方氏族。 以及为了达成目的,东方慈需要让敌人也变得激进,他可不想费劲攻打敌人的营寨,他欲促使敌将主动现身于他面前,遂利用小氏族。 不错,他并不信任前阵的小氏族,那群见风使舵的东西恐怕早已投降敌军,连带着前阵兵寨同样不可信,是以他对主阵所有兵卒下达了一道死令——迎敌时,当见谁杀谁,哪怕是前阵友军也照杀不误。并且每个人都要将绑带固定到首铠上,无绑带者皆为敌。 另一边,虎锋军营正为子时的行动策略争吵不休,一拨人认为假扮兴兵的兵卒应先帮着东方慈打我军,取信东方慈后找机会接近并刺杀他,另一拨人认为应该直接攻打东方慈,使之混乱,越简单越不易出错。 狄乐却是沉默,他认为东方慈已经不信任前阵兵寨与县城,原因无他,氏族最了解氏族,七日且非两三日,过长的时间会诞生更多变数,换成他也不会相信兵寨与县城还在坚守,尤其是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 吵嚷间,一兵卒来报,交给廖封一张折叠起来的麻纸,明显来自虎翼军。 廖封展开麻纸,看清其上内容后,以主帅身份一锤定音。 “出动一万五千兵,虎锋一万兵由逢天佑率领,虎翼五千兵不归我军统率。派人去告知飞腾军,让他们也出一万五千兵,正面合攻兴军,不再施用巧计。其余人带兵堵住群寨所有出口。另,所有人不许扮成兴兵,不许持有兴国旗帜,兵寨旗帜不变。” 众人闻言虽不会再有异议,但疑惑不解。 见状,廖封作出解释:“郭不百认为东方慈已不信前阵任何人,我军再扮作兴兵只会让自身混乱。他之所以仍给不信任的小氏族下达命令,要么是想用假命令迷惑我军,要么是想使我军弃保守而激进,出动大兵力一击制敌。大兵力须大将统率,又因黑夜难视物,军心会有浮动,便须大将在前领兵,稳定军心,增长士气,如此将领必会置身危险当中。即是说,东方慈的目的在于斩杀我军大将。” 廖封不惧领兵,他年轻时常作带头冲锋之将,年纪大一些变得沉稳,便多为大局考虑,少有冲锋。非丢失冲锋的胆魄,而是身为主帅,理应能不冒险就不冒险,更没必要与年轻人抢夺先锋之功。 第197章 逢天佑比其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第二道铜墙交由他来推倒,廖封很是放心。 一脸“不高兴”的逢天佑郑重地站起行礼,道:“谨遵主帅之命。” 与此同时,虎翼军这边也在挑选出战兵马。 维苏丽雅窝在椅子中,拿手撑着头,如同慵懒的狼王一般随手点了几个小辈,包括林骁在内几个颇具潜力的队率,以及贯会偷奸耍滑勾心斗角的军营之害,守门不尽职者与纵容手下欺压同袍者无一逃脱。 将军说:“此战胜负没什么悬念,敌人顶多两万多人,且掺杂了充数之兵,你们就当是在操练,除了会死人外与操练差别不大,你们也不用去管敌将,多杀点敌兵,省得之后计算军功时被人嘲笑。” 话音落下,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就被赶出将军营盘。 林骁和身旁的覃桑对视一眼,皆明白了今夜之战的另一个目的——取之精华,去之糟粕。将军欲借机除掉军中的害群之马,顺便选拔出精英,让兼具实力与战绩的精英顺理成章成为军中中流砥柱,既能为其下兵卒作表率,又能肃正虎翼军原本因鱼龙混杂而偏向歪邪的风气。 身为“精华”的林骁等人不仅不担心今夜之战,还表现得跃跃欲试。与之相对,“糟粕”聚在一块战战兢兢,绞尽脑汁地思考脱困求生之策。 据覃桑打听到的,从前与郭嫌交好的那帮人想出一个昏招,即假装发生口角,大打出手,伤筋动骨,以此逃避出战。 结果此事被将军知道后,将军直接砍了一人的脑袋杀鸡儆猴,并警告他们就算爬也得爬去战场,若四肢皆断,她会安排人把残废的“聪明人”扔进敌军之阵,若侥幸使敌军混乱,也算是为我军即将迎来的胜利略尽绵薄之力。 这下“糟粕”们不得不老实了。 子时眨眼将至。 林骁带兵与覃桑、袁逸安等队待在一处,姜商副队跟在她队伍的后面,阵型十分紧凑。 旁侧是虎翼军其他队伍,皆是像他们一样数队合盟,没有一个队伍有在开阔之地单独直面数万敌人的胆子。 对,开阔之地,乾阳与北的参战兵马部署在群寨前阵与群寨主阵之间的空地,此地约莫是有拦截我军,方便敌军发挥兵马数目优势之用,之前被我军营寨所占,用以分割群寨,现下为便于作战拆除营寨,倒是成了展现我军武德充沛之地。 林骁看了看对面列阵整齐的飞腾军,又瞧了瞧左手边,正对着群寨主阵的虎锋军,三军呈偃月阵分布,静待敌人自投罗网。 不知不觉,乌云遮月,细小的雨珠滴答滴答砸在首铠上,仿佛在应和着敌人沉闷的、宛如行将就木却又十足坚定的脚步。 等等,坚定?林骁忽的眉心一跳。 第192章 兴兵是何模样?在绵绵细雨混杂着血水喷溅, 几近模糊人影的情况下,林骁并不能看清,她只晓得这些人已经拼了性命, 发了狠劲儿。 当一个人生死无畏,若有几分本事, 他能化作鹰啄痛虎狮之眼,若无甚本事, 便仅仅是地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子, 被庞然大物一脚踢开,无有多大用处。但当成百上千, 成千上万个人豁出性命,成为“死兵”,那么就会像当下这般, 蚁多噬象。 自打武艺大成,林骁已少有被危及性命的时候, 普通将领在她手下走不过一招, 普通兵卒更是如杂草般被她割掉,唯有像狄乐、维苏丽雅那样武道比她走得还远的人能让她感到危险,也仅是危险, 他们对她没有杀心。 但当身处敌人堆, 被这群非素练之兵围困, 她却罕见地感觉死亡的阴影正罩在头上。 起初,虎翼军与飞腾军同时从两翼冲击兴征军的大阵,飞腾军以奴隶为先锋, 十分野蛮冷酷, 踩着奴隶的尸体把敌阵冲击得凹陷一块,而虎翼军由于整体分布得零散, 在切割敌军阵型时反而陷入敌人的包围圈。 敌人自内三分,中军直攻虎锋,左军包围虎翼军,右军与飞腾军厮杀,战场亦随之被分割,谁都顾不上谁,除非哪一战场分出胜负,否则驰援几乎不可能到来。 林骁与覃桑等人组成紧密的圆阵,从一开始就稳扎稳打,如磐石般坚硬,让无所畏惧的敌人都敬而远之,先行去解决明显破绽百出的糟粕。这可不是好兆头,糟粕被轻松解决,接下来他们会被更多敌人围攻,哪怕几队加起来两千多人也挡不住一万多的死兵。 兴人大抵是太恨虎翼军,三千中军打虎锋一万人,八千右军阻拦飞腾军一万五千人,剩下一万多人来围杀虎翼军,很难不让人怀疑东方慈的目的除了杀虎锋大将外还有向虎翼军复仇。 对此,林骁没有多惊讶,临战前赵谨有提醒她虎翼许会成为敌人的次要铲除目标,且叮嘱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脱离队伍。 她自是答应得很好,只是有时候为了大局不得不冒险。林骁尽管唯妻是从、宠妻无度,但在战场上自有身为领首的主见,随机应变。 他们四队加一副队合盟,覃桑为守阵的指麾,杜聪带着弓兵队作阵地的箭塔,姜商带的兵马多而不精作阵地的围墙,能脱队游走的只有她和袁逸安。陈肃不在他们的合盟内,他去帮扶另一拨被将军看好,实力照着林骁等人差着一些的队伍,之前结识的卢修义就在被陈肃关照的行列。 如果单单糟粕陷入危机,林骁尚能不出头,由袁逸安带兵去扰乱敌人就是,无奈实际情况是陈肃那边与糟粕皆有覆灭之危。袁逸安带的兵是林骁的六倍,他去驰援陈肃,多保一些来日精英最好不过,而林骁则可以不顾糟粕死活,让他们有机会重整阵型多撑一会儿即可。 两军即刻出动。林骁采用鱼鳞阵,防能成屏障,攻能集中兵力于中央迅猛突破,唯一的缺点是后阵薄弱。 林骁会一如既往领兵冲锋,必是顾及不到后方,好在她的队伍有两人拥有号令半队的威望,可以担当守尾大任。韩安君与于世望,她犹豫几息,将守尾职责交给了于世望,盖因她曾答应过要让韩安君这支遗孤属成为她队中的飞箭,飞箭怎能屈居在后。 诚然,如此安排的结果是林骁从一队队率变成了一伍之长,不过早已想开的她对此并不在意。 林骁伍在鱼鳞阵之端的位置,她与师傅西阿星配合默契,前方来袭的敌人少有非一刀一剑而不能亡者,侥幸没死的会遭到傅七娘的暗器打击,暗器上的毒见血封喉。张天石在旁侧保护傅七娘不受敌人干扰,能专心用暗器捕捉漏网之鱼,祁臣乙则是站在伍中间,通过那玄而又玄的感应探明敌人的虚实,勘破敌人的谋划,及时提醒其他人。最后纪凯云由于融入不进她的伍,便在敌人堆里横冲直撞,偏偏这家伙跟个猴子似的,在半空荡来荡去,把敌人戏耍而未吃一点亏。 托他的福,林骁几人作为前锋的压力不大,偶尔她的余光还会扫到身后的韩安君并停留几息,旁观遗孤属游刃有余地狩猎,见四周来犯的敌人被豹群进进退退、紧紧松松、虚虚实实十足灵活的打法绕得晕头转向,于茫然间命丧猎豹之手,不禁对敌人产生些许同情。 同情归同情,她下手可没有半点留情。 至于守尾的于世望等人如何,不用看她都知道,必是规规矩矩、正正经经,稳健得不给敌人留一丝可钻的缝隙。 战后她才晓得当时于世望差点也被前面的豹群绕晕…… 不多时,他们接近了糟粕,却并未突破敌阵与糟粕会合,而是在敌阵外圈游击骚扰,任糟粕大喊大叫,不予回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队显现疲态,糟粕却烂泥扶不上墙,竟每每重整阵型后没过多久又被打散,让林骁等人想走走不了,她不禁怀疑糟粕是故意为之。 待糟粕齐整的队再度被打散,林骁特地观察糟粕队伍的队率,见他一点急切没有,便什么都晓得了,当机立断,领兵回头。 果不其然,身后糟粕队伍哗然躁动。 林骁不理会,且加快脚步,倒不是过于厌恶糟粕的无耻行径,而是敌人有意把她队围杀在此,围困糟粕的敌人正如水流一般流向她队。 为了把队平安带回去,她没有迟疑,放任自己沉浸于杀戮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双目被鲜血充斥,什么都看不清,耳畔被雨声霸占,旁人的声音朦朦胧胧,周身似被浓雾包裹,连想法都淡淡的不分明,唯有杀戮的本能在驱使她的身体。 杀,杀,杀! 此方天地仿佛只剩下她与敌人,浓浓的孤寂让她的刀愈加锋利,也让她的神志愈加迷蒙。 倏地,脑海中闪过一道人影,她没有看清,未持刀的手倒是不自觉地动了,抓住脖颈上的红绳,拽出一只小老虎木雕,凑到鼻尖,清冽的香气涌入鼻腔,霎时唤回林骁的神志,她清醒了。 清醒时略有发怔,但凭着本能依旧躲过敌人的攻击,同时将英迅比雷鞭,一道玄丝闪过,分割了雨幕,也分割了一排敌人的头颅,此乃林骁最近悟出的乾坤境武技——玄丝闪掠式。 第198章 招式余威未消,即接暴雨惊雷式,如同闪电先行,雷声随后,疾风暴雨将一片敌人扎成筛子,堪比近距离的箭雨之威,再接猛虎扑杀式腾挪出去,躲过来自八方的反击,顺便一刀扎进敌人的胸膛,凭巨力手腕翻转,横刀飞斩,敌人血肉不能阻,顺此力道,转腰甩臂,将英环扫一周,飞火连花,再度扫出一片空荡,旋即和风卷细雨,脚步轻盈飘忽穿过敌人之间的缝隙,最后以不动磐石式为收式,积攒气力,周而复始。 可即便再多的武技,再变幻莫测的套路也无法保证千军万马中一点伤不受,加上她之前神志不清醒,这浑身上下伤口不知数,连黑甲与首铠都伤痕累累,宛若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一般,敌人的血与自身的血掺和在一起,细雨一点点冲刷全然赶不上沾染血色之速。 地上铺满身首异处的尸体,似要化土成山,把林骁压在山底,就连她乾坤境的幻象都无法压住敌人带来的围杀死气,白骨被尸首掩埋,乌云犹在,却非帮衬林骁,反而在帮扶她的敌人。 随伤势渐多,周身愈加寒冷,她的内力消耗过多,连身躯的温暖都无法保证,虽说清醒了,但情况着实没比不清醒时好到哪去。 放眼望去全是敌人,同袍的身影丝毫不见,再有雨水作妨碍,让人迷茫,不知该往何方突围。 不过,林骁并不绝望,绝望没有意义,她相信自己能找到一线生机,依靠直觉也好,依靠运气也罢,为了老婆,她绝不会向死亡屈服。 又嗅了下小老虎木雕散发的清冽香气,才把一直拿手护着的小老虎安置在衣襟内,随后刀易手,疲惫的右臂歇息,左臂挥舞着将英,武技连绵不断,双足迈开,艰难地朝直觉选定的方向前进。 蚁多噬象? 不,那是怯懦者的托词,于强者而言,蚂蚁终究是蚂蚁,敌人也终究是人。 当林骁的气势强盛而坚定,在死亡的追逼之下,无法幻现于外的黑天骨地收敛于内,化作气势,融入武技,倒映在一双星眸中。 无所畏惧的敌人畏惧了,被那惨烈的、充斥怨恨的、犹如地狱一般的葬骨之处骇慑,他们的手颤抖,腿在不住后退,眼睛瞟着旁人,身体挤着同袍,对死的洒脱逐渐消失,对活得渴望逐渐攀升。 于是他们的胆子破了,手中的兵刃掉了。 祸不单行,他们的气运被面前浑身浴血的修罗煞神击垮,“黄沙”与“狼吟”顺着忽起的风飘了过来…… 第193章 自雨夜过去已有十日。 胜负结果毫无疑问是乾阳与北合盟军大胜。东方慈与逢天佑一战, 被敌人围困的林骁自然不清楚,但听覃桑说过,东方慈与逢天佑过了百招有余。倒不是东方慈的武艺有多么高深, 而是东方慈的兵一直在旁帮衬,时不时就去偷袭逢天佑, 逢天佑却不让他的亲兵插手,孤身应战, 以一当百, 颇有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受伤见血狂笑不止, 莫说敌人惊骇,连逢天佑自己的亲兵都胆颤发怵。 到最后,东方慈的兵马害怕得往后缩, 唯逢天佑与东方慈两个血人在过招,区别在于一人身上多是旁人的血, 一人身上尽为自身之血。东方慈纵神志不清也依旧在挥刃, 面对逢天佑骇人的气势没有后退半步,逢天佑敬他这份孤勇,没有将之斩首, 而是陪他过招至其身亡。 东方慈一死, 他身后的兵马也没了战意。其实兴兵之所以不顾性命, 是因为东方慈战前帮兵卒分析了利弊。同他誓死抗敌,东方氏族会给他们的家人荣华富贵,把他们奉为保家卫国的英雄。而如若投降于敌国, 敌国在这场大战未结束前会顾忌兴国百姓奋起反抗之力, 装出一副善待黔首的模样,大战结束后, 百姓反抗不反抗已无有意义,自是要把兴国百姓当作牛马驱使,尤其是北国,北人只认本国人为人,他国百姓在他们眼中尽为奴隶。 兴兵纯粹是被吓到成为死兵,他们卑微的地位致使他们无法勘破东方慈话语的虚假。东方氏族自身难保怎可能给数万平民荣华富贵,若他们战败,纵誓死反抗亦只会得到骂名,哪里能成为英雄。至于五国把兴国百姓当牛马更为可笑,五国之王可不傻,今日用而敬黔首,不用而弃之,失了诚信民心,他日再想让他国百姓臣服即是比登天还难,没有一个野心勃勃的王那般短视,他们只会竭尽所能善待兴国百姓。 既然能被吓成死兵,自也可以被吓成降兵,覃桑就怀疑那些人是被逢天佑吓得投降。林骁很能理解,她在被围困清醒之后跨过武道瓶颈,到了乾坤境第三阶段“内敛己势”,同样把围困她的敌人吓破了胆。维苏丽雅将军领兵带着师傅、覃桑等人杀进包围圈救她之时,比起得救的放松,她更觉着尴尬,独自一人扎进敌人堆实在过于愚蠢,即使她兴许就像老婆之前所言那样由于帮纪凯云修补武运,消耗自身神力气运,以至于因杀戮而精神恍惚,本怪不得她,但依旧让她脚趾扣地。 将军且调侃了她一句:“哟,我们的大英雄还活着呢。” 林骁摸摸鼻子,碰到伤口,呲牙咧嘴地任他们嘲笑。 之后她从不知哭了多久的七娘口中得知,他们突围得确实惊险,林骁不要命的打法也确确实实把他们都带回圆阵附近。然而林骁自己沉浸在杀戮之中冲得太猛,被敌人抓住可乘之机撞进了人潮,西阿星和纪凯云反应甚快,当即脱队驰援,韩安君和于世望皆带兵加快脚步往林骁那边杀去,祁臣乙努力感知敌人的情绪,找到一处可突破的口子,无奈林骁杀红了眼,敌人且有意放她去人潮身处,愣是让他们迟了一步。 幸而赵谨自林骁离开营盘后就一直在观命星,发现准赤星有异,立即去信维苏丽雅,让她带兵驰援,甚至摒弃不信天命的执念,破天荒地占卜来事结果,得知林骁在这场战争中有惊无险、否极泰来,她才没有驾马随行。 不过在林骁平安回营后,她这十天没有给林骁一个好脸色,更不让林骁亲近,仿佛一朝回到老骨山初见,那种辛辣与冷冽、疏离与冷淡让浑身处处可见白布条的林骁胆怯又心虚,不敢撒娇求原谅,整天蔫了吧唧,待在离赵谨最近却见不到她的地方——其营帐门口散发幽怨。 她队里的兵卒每天都要故意路过,瞅瞅蹲坐在赵谨营帐前自顾自发蔫的“蘑菇”,连覃桑、袁逸安、杜聪等人,包括最正经的陈肃都来凑了热闹,姜商轻描淡写直白地评价林骁像是个深闺怨妇。 与让人火大的损友相对,亲友令她倍感舒心。 语儿姐每天都会给她送一些补身体的美味吃食,还会坐在她身边陪她聊天,除了旁边站着一个“温温柔柔”的谧姐姐让她时不时感觉背脊一寒外,大多时候是让人暖心的。师傅帮她炼了不少丹药出来,七娘没事就来陪陪她,或者帮她在赵谨面前说说好话,祁臣乙和张天石帮她搭了个很小的……窝? 她抱着腿缩进去还算宽敞,就是觉着很怪。 窝搭成之后来串营盘的更多了,林骁不堪其扰,于是一块木板,不,应该说是木门适时出现,把它搬来的居然是纪凯云,纪凯云一边固定木门,一边拿鄙夷的眼神瞅她,要不是林骁没心情,她准会把这家伙踹出营盘。 有了木门,旁人的目光被隔绝,林骁觉着自在多了,并且每天都多了个盼头,期盼赵谨打开这扇门,或者她打开门时能瞧见赵谨。 可惜,她最多只能从门缝瞧见赵谨的身影,而赵谨始终对搭在她营帐前十足显眼的窝视而不见。 这十日,赵谨并非不出营帐,相反她每日都要出去三四个时辰,一开始林骁就像小尾巴一样坠在后面跟着她,后来发现赵谨越来越生气,才委屈巴巴地放弃跟随,不过她晓得赵谨是去寻谧姐姐,心下放心的同时忍不住猜测她是去关心她的伤势,不管事实如何,这对于林骁而言皆是慰藉。 赵谨倒的确如她所愿,时常关心她的伤势情况,又不仅是如此。 她来找谧,最主要的目的是学习医术,以及拜托谧帮她完善一个结契阵法。 向来不信天命的赵谨在十日前为林骁破例占卜,又紧接着顺从了天命的安排修习医术,并罕见地求助于他人。 谧说:“你心悦于她了?” 赵谨沉默一息,回答:“我只是……稍作妥协罢了。” 谧笑了笑,说:“阿谨,我记得你曾说过妥协一次与妥协无数次无甚差别。” “……” 赵谨权当未听见。 战后第十五日,借着医毒多少互通的优势以及天生的聪慧完成了医术修习,赵谨现在的医术与谧比肩不了,但绝对在寻常医师之上,仅是少了一些经验而已,医治林骁绰绰有余。同时,那个耗费许多心力研究的阵法亦得到完善,只待找个机会与林骁结契,天命的枷锁即可卸下。 总之,她心情不差,气也在这半月消得差不多,是以她敲响了营帐前古怪之窝的小门。 “当当当。” 林骁的心跟着颤动,她晓得门外的人是谁,本应欣喜若狂,可此时竟有了点怯意以及茫然无措,一时呆滞。 第199章 “当当当。” 又一次敲门声响起,林骁回过神,驱散不好的心绪,忙不迭地把门打开,起来得急,直接把窝顶破了,幸好窝顶是拿茅草搭的,没有伤及她老婆,就是茅草不大听话,落了赵谨一身。 林骁着急忙慌地跳出这个待了好多日的地方,怎奈保持蹲坐的时间太久,下盘不太稳,她刚落地就腿软往前扑,本以为会摔倒,已准备护住头,却不想出乎意料扑进温柔乡。 被老婆紧紧抱着的林骁有些懵,以为是在做梦,遂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脸,疼,所以说是真的? “老婆?”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嗓音有点干涩沙哑。 “嗯。”赵谨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林骁舔舔干裂的嘴唇,试探地把她抱紧,没有被推开! 她惊喜万分,克制着没有笑出声,但嘴角咧出一个很傻的弧度。 “你可知道错了?”冷淡的柔音在耳畔乍响。 林骁赶紧点头,生怕应得晚了老婆又要冷落她。 “错在何处?” “不该不听老婆的话冒险,不该受那般多的伤,我以后定不会再如此,我保证!老婆,你可否原谅我这一回?”林骁恳切地道,她是真的知道错了,万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被老婆冷待十五日的痛苦。 赵谨未言信不信与原谅不原谅,只意味深长地说:“我会让你不得不爱惜自己。” 一句让人煞是费解的话,林骁却不欲探究,不管老婆什么意思,她应了便是。 再度踏入老婆的营帐,林骁差点热泪盈眶,激动到在门口平复半天心绪,才略显拘谨地坐在早已绕过她去处理军营事务的老婆旁边。 赵谨可不像养伤的林骁这样清闲,她不单要抽空研究阵法、览阅医书,还得处理所在队伍乃至整个虎翼军的重要事务,偶尔西阿心还会来给她送蜉蝣路需要她处理的事务。 现下把大猫猫领回营帐,她算是了了一桩心事,自是要加紧处理事务,毕竟过几日且须陪林骁回乡一趟。 林骁不打扰认真做事的老婆,尽管十分想亲她,想把这几日没亲到的都亲回来…… 约莫是太过欲求.不满,那份恍如隔世的拘谨消散,连带着胆子大了不少,她紧绷的身体放松,扭头拿目光仔细描摹老婆的面容,一寸寸地描摹,积压的思念与渴望一点点宣泄。 忽的,林骁发现赵谨那双冷淡与柔情交织的桃花目下有淡淡的青色,她的心顿时宛如被小刀一寸寸片过,心疼无比。但紧接着,又有一股甘甜泉水淌过心尖,滋润并抚慰了疼痛的心。 她知道,赵谨对她的在乎已不比她的少。 她终于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苦尽甘来。 第194章 将近九月底, 林骁与赵谨骑着比翼离开前线战场,前往位于逢於的林骁家乡。 原本赵谨打算把西阿心喊来,直接缩地成寸送她们过去, 但被林骁阻止,笑话, 这么好的与老婆畅游山水、谈情说爱的机会哪能被西阿心破坏。为了让老婆打消这个念头,林骁拼尽全力, 所用办法个个都是回想起来就让人害臊, 比如打滚撒娇,比如老婆一写信就去亲她, 再比如蹲坐在门口唉声叹气,一副被辜负狠了的可怜模样,令赵谨烦不胜烦, 无奈顺了她的意。 自然,不依靠西阿心的神通来去, 她们会在路上耽搁不少时间, 赵谨遂在军营中多待了几日,将事务提前处理好,顺便等第二战完全结束, 省得在她离开之后发生什么意外, 让先前所做努力付之东流。 昨日第二战尘埃落定, 兴国第二道铜墙被彻底推倒,各国获利与损耗各不相同。 乾阳这边依靠巧计没有大损失,哪怕是打完西面群寨, 去南面群寨掺一脚, 在士气高涨,将士个个骁勇善战的情况下也无甚伤亡, 粮草的损耗同样没有超出预计,只是兴人过于小气,兵寨与县城内的粮草所剩无几,便不得补充。 北国损失不少奴隶,但对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他们去抢夺北面群寨的利时,章国已被司徒掌控下的群寨打得快损伤过半,对于北国不太友好的驰援感激涕零。司徒氏卖了乾阳盟友北国一个面子,意思意思反抗一下就把北面群寨拱手让人。 足见司徒之聪慧,晓得虎与狮的联合不会止步于亡兴之战,亡兴之后各国纵获利也会兵疲粮缺,会有一段孱弱期,到时复珏和南月肯定会有所行动,璟国且未必会继续避世下去。乾阳与北继续结盟,既可以互相扶持度过孱弱期,又可以等之后几国壮大再兴战事时互相守望,争取成为最后两个赢家,再决一胜负。 何况阿塔部落成为了首领部落,阿塔司是阿塔部落王属意的继承者,他的态度一定程度上代表北国的态度,目前他们对乾阳友好,与乾阳目的一致,否则不会那般配合乾阳的谋划。 章国与罗曲被抢夺利益是敢怒不敢言。章国不必说,国土小,人口少,兵不强,大将军张狐之徒有虚名,司徒打压章国一点不客气,应是四大氏族中战绩最好的。而罗曲本身立场暧昧,在南面群寨与公羊兵马一战如同闹着玩一般,凭八万兵马闯群寨,死伤连一成都不到,只是互相拖着消磨时间,等西面群寨先被攻破,三大氏族再败就有了理由,不会被太过问责,最大的罪名必是东方来背。 盛国同理,与百里一战看似激烈又僵持,实则双方都无甚大损伤,百里撑得时间最久,恐怕不仅不会受到惩罚,还会受到嘉奖。 事实的确如此,在林骁二人临行前,东馗愚特地来告诉她们兴国的情况。 兴王大怒,在三氏族的怂恿奉承下剥夺东方氏族现有的一切爵位家财,所有东方子弟全部下狱,包括在前线的将领兵卒,东方氏族兵转变身份为王族兵,兴王白得几万兵马和大量钱财,并将东方掌控的郡县收入囊中。三大氏族难得伏低做小,兴王免不得头重脚轻,沉浸于帝王大显神威,令一直与他不对付的氏族俯首称臣的美梦,连带着对三大氏族同样败北的过错都轻拿轻放。 又为了彰显君臣相宜,对东方氏族一切判罚十分迅速,且期间所有为东方氏族求情的都遭到或大或小的贬斥与处罚,就是大将军于归奇都没能幸免,被罚在家中闭门思过。 东方氏族族长深知大势已去,不堪受辱,在府邸被兵马围困时自尽而亡,有些将氏族荣耀看得比命重的追随东方族长而去,余下怕死的或氏族边缘人都老老实实被抓,只求苟活。最惨烈的当属东方氏族内的女子,她们太知道被抓后会面临什么处境,与其生不如死,不如体面地追随父兄夫君而去,有不愿死的被强行灌下毒酒,即使是孩童也被其母狠心地骗哄着吃下了毒药。 等兴王派去的王兵闯进东方氏族的大宅,里面早已陈尸一片,最后抓到的仅仅十几人,东方氏族子弟两百多人,算上在外从戎尚且不太明了情况的东方将士,这个昔日庞大的氏族已殁了十之七八,其惨状让小氏族和百姓皆惶惶不安。兴王昏庸无道、暴虐残忍的传言于暗地里不胫而走,自有推手在背后推波助澜。 兴王在不知情间民心大失,恐怕之后兴国百姓会盼着五国打进来,小氏族会更轻易地投降。 既惩治了东方氏族,阎济肯定也不会被兴王放过,但在于归奇差点死谏之下,他被逼无奈给了阎济最后机会。 第三道铜墙,东西南北卫郡加枝东郡,以及郡前群寨,乾阳须对付西面的西卫郡与西卫群寨,其他四国,北国在北面作战,罗曲在南面作战,盛国在东面作战,章国则是对付位于东北方的枝东郡与枝东群寨。 阎济显然从第二战发觉三大氏族与五国的关系,故而作出以下部署:乾阳的对手为百里氏族,北国的对手为公羊氏族,盛国的对手为司徒氏族,剩下相对来讲比较弱的罗曲与章国,阎济会亲自镇守南面,驰援东西,章国则交由谭稹来对付。 此番心计为的是让三大氏族拿出真本事与对手一战,毕竟五国虽是结盟,彼此却不是同心协力的盟友,而是盼着他国失利的竞争者,如此选定了新主的三大氏族自当为各自新主卖力,打压他国。而推谭稹作镇守一方之将则是为了让他暴露真实实力,让谭稹失去兴王的信任。万一他阎济被换下,兴王不至于认一个草包为帅。 东馗愚来拦赵谨便是因着阎济这一手很可能使乾阳的谋划落空,必须尽快作打算,是换计,还是补救,不管是什么都拖不到赵谨与林骁回来再谋划。 目前的形势不妙在三处。一,章国八成不会像北国那样配合乾阳行事,就算许了利,依章国惯常的多疑与小人行径,恐怕也很难让乾阳的计策顺利施行。二,谭稹要是守不住枝东郡,兴王对他的信任必大打折扣。三,阎济在南面,明摆着冲乾阳与盛而来,罗曲且与兴国关系暧昧,很可能形势稍有不对罗曲就会暗中倒戈。 赵谨思量片刻,道:“张狐之与谭稹实力半斤八两,若张狐之处于大劣势,纵是谭稹也能胜之。你秘密派使臣前往章国,借章王之力对付张狐之,务必让章王的人与张狐之一派起纷争,且在粮草上下功夫,用毒也好,缺斤少两也罢皆可,打压张氏的机会,想来章王不会放过。而阎济不会让枝东兵马故意败北,唯一的变数在谭稹会不会好大喜功,鲁莽行事,以防万一,让司徒派一队人马去驰援就是。至于罗曲,你可以把常之仲投靠复珏,意图战后吞并罗曲的证据送去罗曲王手中,以及……罗曲王不是有一个爱女,你可以拿此做文章,复珏王那恶心的癖好想来罗曲王也知晓一二,再辅以些许利诱,他会作出正确选择的。” 第200章 稍顿,她接着说:“阎济在南面,未必不可利用,他既然想驰援,那便让他驰援。派人告知司徒,让他不必太过针对盛国,分出兵马驰援南面,盛国与百里会明白此番用意。只要百里同样出兵驰援南面,阎济就不得不分兵前往东西驰援,到时多方兵马混杂,局势必乱,我等专门攻打阎济的兵马就是。如此,司徒与百里可将过错推至阎济身上,战后再奉承兴王几句,加上谭稹是唯一守住群寨之将,我军又用反间计加深阎济的嫌疑,即使兴王不换下阎济,也会让谭稹分阎济之权。有谭稹掺和,接下来两道铜墙便比之纸墙还脆弱。” 东馗愚领命,离开前特意告诉她们,十月底逢於县会迎来一年一度的比翼节,而第三战再打约莫要到十二月,其他的没有再言。 林骁却是听懂其言下之意,这个节她和赵谨正好可以去凑热闹,不会耽误正事,遂星眸亮亮,期待之意溢于言表。 对此,赵谨不置可否。 骑马慢悠悠走在通往家乡之路,林骁兴致盎然,一会儿抱着老婆欣赏山河美景,一会儿见飞鸟逍遥而畅想乱世终结,她们骑着比翼,自由自在看遍天下美景的来日,又或者瞧见路边有漂亮的野花,轻巧跳下马,采来送给赵谨,还编了几个不大好看的花环。 赵谨时不时回应一句,顶着歪歪扭扭的花环也不嫌弃,听着身后人在耳边叽叽喳喳,并不觉着烦扰,反倒觉着颇富意趣,时有莞尔。 可惜这一路非是毫无波折,在虎翼军于前线奋战的数月,一些胆子大的山匪又出来兴风作浪,打劫过路人的比比皆是,尤其像林骁与赵谨这样生得一副好容貌,出门不带护卫,只带一把刀护身的“小夫妻”最是好欺负。 于是林骁幻想的与老婆一边畅游山水一边谈情说爱的美好愿望,在山匪一波波不长眼地拦路并拿污言秽语脏她们耳朵,挑动她的杀心下彻底破灭。 等她们到了逢於一带,林骁身上的血煞之气把官兵都给引来,若非赵谨早有准备带着武阳王为报救命之恩所予刻着虎纹与秦字的令牌,她们恐怕回乡第一日就要先去县衙坐一坐。 第195章 林骁生活十几年的村子在逢於县很边角的地方, 她们先到逢於县一是为了找一家客栈沐浴,二是为了买一些东西回去作赵谨给她姑姑的见面礼,包括给吴蒙书的笔墨与几卷做工甚是不错的书简, 给她姑姑林小喜买了一身料子顶好的新衣裳,幸好林骁虽是数年未回乡, 但仍记着姑姑的身量,本来再搭配一双绣鞋才好, 无奈鞋子不像衣裳, 尺寸有差会让送礼与收礼的人都尴尬,遂打消这一念头。 挑选见面礼期间, 林骁向县民打听了一件事,之前覃桑说过郑直和小花姑娘的遭遇,她当时就想着要是回乡见到那狗官, 定然要把他暗中宰了,省得狗官继续为害一方。没想到那狗官已经身首异处, 早早就曝尸荒野, 现在估计连骨头都不剩了。 她打听到,自小花姑娘出事,郑直为父母而妥协之后, 狗官看自己做了恶事什么报应都没有, 胆子便越来越大, 接连强纳三户人家的女子为妾室,到第四户时踢到了铁板。 那第四户是孤儿寡母之家,寡妇有几分姿色, 家中有一侄子在外从军, 已数年未归,纵常托人送来粮饷供孤儿寡母过活, 可这家中没个成年男子震慑外人,无疑是如同小儿抱金行于闹市。这两年孤儿寡母生活得如履薄冰,送出好些财物才得了村里人的关照,加上那从军的侄子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旁人多少忌惮一些,不敢对孤儿寡母太过分。 然,狗官明显无所顾忌,甚至还觉着纳寡妇为妾是寡妇的福气。 旁人只当狗官是看中寡妇姿色,林骁却觉着狗官是冲寡妇从军的侄子去的。在乾阳武路比文路好走,武官也比文官有地位,狗官想要东山再起,择一有实力的武人攀附是最好的选择。那位侄子既然能时常送粮饷回来,说明其实力绝对不差,难怪会被狗官盯上。 说来这孤儿寡母和侄子的情况怎么听上去如此熟悉? 看穿她所想,赵谨幽幽说了一句:“有无可能,这户人家姓林?” 林骁:“……” 老婆这么一说,林骁越琢磨越像,心下可不是滋味,她属实没想到自己的作为会给姑姑和蒙书带来那么大的麻烦。 “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你现下如何悔恨也来不及。若那人真是你姑姑,你姑姑应是遇到了贵人,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林骁点点头,她没有立刻跑回林家,正是因着事情早已无法改变,以及没准是她想多了,那孤儿寡母不是姑姑和蒙书,希望不是。 收敛一番心绪,她继续打听此事后续。 原来孤儿寡母在被狗官找上门之前偶然救了一重伤的男子,男子是峻阳一言官家的公子,本身也有官职在身,此次出来是秘密巡查被贬到偏远地的官员是否仍在鱼肉百姓,若有则会严惩不贷。结果巡查时被一恶官发现,遭到了恶官买通的杀手追杀,护卫尽数身亡,他是靠着与护卫互换衣裳方逃过一劫,但身受重伤,勉强撑到接近一个村子就昏迷不醒。 村中人不太想惹麻烦,没有伸出援手,只有孤儿寡母心善,将男子带回家中,且到县城寻了医师来医治男子,好在寡妇家因侄子的关系手头富裕,没有吝啬用好药,男子这才捡回一条命。 之后男子清醒,伤势好转,自是知恩图报,恰好狗官那时候找上门,男子就先斩后奏把狗官脑袋砍了。不错,这人是会武的,毕竟是被派去巡查的官,若是纯粹的文人,怕是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男子身上且有王上所予信物,加上狗官已死,县丞属实没必要替狗官打抱不平。后来巡查官将此事上报给武阳王,武阳王就派了一平民出身的清官过来任县令一职。如今狗官带给逢於百姓的阴影已逐渐淡去,甚至狗官的作为成为百姓的饭后余谈,唯独受害的人家至今依旧过不去这个坎儿,哪怕县令给了他们补偿。 此事实在令人唏嘘,唯一让林骁庆幸的是倘若此事真发生在姑姑身上,她送到姑姑手中的粮饷不是纯粹的祸害,还是有帮到他们的。 离开成衣铺子后,林骁小声埋怨起武阳王:“既然知道那些狗官不是好东西,特派人巡查,为何不从一开始就直接剥了他们的官帽,贬到偏远之地,不也是在祸害百姓吗?” 赵谨讽刺道:“越是身居高位掌握大权者越擅权衡之术,忠良与贪恶于朝中皆不可或缺,有失民心之事掌权者做不得,便引诱贪恶来做,事后再让忠良打击贪恶,既能获利又得美名,何乐不为?而前年贬官一为敲打不安分者,二为安抚朝中浮动之心,免得朝中人人自危,再兴危及他王权的祸事,毕竟真正一身清廉行正坐直的清官到底是少数,朝中官员多多少少手不干净,三为秋后算账,以无可指摘的理由处置恶官,收权笼财,顺便骗取一些民心。至于少数百姓受苦受难又如何,不反即可。” “这对百姓实在太不公了。”林骁蹙眉一语,她不觉着老婆说得不对或激进,盖因她所见就是如此,武阳王真的为民着想就不会放任恶官祸害偏远之地的百姓,百姓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要因为王的权衡而遭难,就算事后弥补再多,亡故的人无法再回来,受到的伤害也无法被抹消。 “君重民轻,谈何公允。” 林骁沉默三息,叹了口气,问:“九国之中就没有一个圣贤的王吗?” 未等赵谨回答,她又接了一句:“秦琅怎么样?” 赵谨淡淡回答:“秦琅尚且年幼,幼时通透者长大未必仍出淤泥不染。要说九国之中哪国能出圣贤,怕是唯有璟国。” “璟国?” “璟国若能在逐鹿之年一直避世下去,便可见其王无争权野心,要么璟王生性怯懦,只想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活,要么璟王爱民重民,不愿让野心带来的战火烧至百姓之家。” 能从珏王朝时期的诸侯混战留存下来的诸侯国必不可能是软柿子,何况璟国拥有得天独厚的地利,仅仅与乾阳与北为邻,与乾阳之间隔着绝壁,与北之间也是璟国地势更高,占据地利。又曾有明主与大贤,使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无氏族无内患,民心所向,其内发展几何,谁人都无法探知,足见璟国起码在防间一事上颇有心得。璟国若想一统天下恐不比其他国家实力差,名声且比其他国家好。 闻言,林骁颔首认同,既是圣贤,自当以民为重,以民为重自然不能强迫百姓做不愿做之事。谁喜欢打仗呢?以前林骁想建功立业,上战场会兴奋激动,现在她只觉得疲累麻木。战场是会吃人的,没本身的会被吃掉肉身,有本事的会被吃掉魂灵。战场上,人恐怕已不能被称之为人。 “老婆,你以后会不会离开乾阳?” 赵谨看了她一眼,垂眸肯定道:“会。” 她不喜乾阳,不会为任何人勉强自己停留在此。如若哪一日道不同,她不会拘泥于情。 第201章 林骁敏锐发觉了她的言下之意,她牵住赵谨的手,十指相扣,偏头凝望着她,认真而郑重道:“我是你的将军,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赵谨眼睫轻眨,嫣然浅笑,又即刻收敛笑意,与身旁的人四目相对,故作严肃地说:“你若负我,我不会轻饶你。” 此话似乎别有深意,赵谨这是承认稀罕她,要做她老婆的意思吗? 不管是不是,她都当是了! 心头小鹿乱撞,林骁剑眉飞扬,笑容灿灿,当即回一句:“我林骁爱妻如命,怎会辜负我老婆?” 若非是在大街上,她真想抱着老婆转几圈。 “你最好是。”赵谨移开目光,看似表面云淡风轻,实则被发丝遮掩的耳朵红透发热。 林骁越来越觉得老婆真可爱。 二人又买了一些吃食,估摸着抵达林家时已是用晚饭的时辰,她们总不好麻烦姑姑再做饭给她们,干脆买些现成的饭菜。 将近酉时,林骁二人的身影出现在长青村的村口,这村名倒不是以前就有的,而是新县令上任后为了方便,命各村取个村名,长青村的村长念过几天书,便取了长青不败之意作村名,在一众靠山村、临河村、小田村等村名中鹤立鸡群,让林骁这个数年未归的人都不免生出些许自豪之情。 进了村子,她们再骑马不大好,遂双双从马上下来。赵谨马术不差,无有脚踏也能轻松上下马,但见先行下马的林骁星眸晶亮,一副期盼她跳下来让她接住的模样,稍作犹豫,到底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俏皮事,很平常地翻身下马。 随后她主动牵起林骁的手,原本有点失望的大猫猫立马喜笑颜开。 属实好哄。赵谨弯眉轻笑。 她们牵着手走在乡间小路,比翼乖巧跟在她们身后,晚霞随着微风拂过,悄悄洒下一片暖辉,若天降红纱披在二人身上,贺囍祝福。 林骁忽的有一种错觉,仿佛天下早已太平,她们早已成亲,携手走过了半生路,鬓间生了几根白发,眼角爬上几许皱纹,犹是白日在外营生,黄昏相携归家,平平淡淡不失温馨,岁月静好无有烦扰。 如此一生悠悠过,莫不知足常乐也。 第196章 林骁的美好错觉未维系多久就被一嗓子拉回现实。 “哎, 这不是林小郎吗!” 一位林骁不大熟,勉强认个脸,连人家姓甚名甚都不晓得的大娘正热情地向她们挥手。 直觉告诉林骁, 这大娘有点古怪。她从来是信直觉,不拿它当错觉, 于是心生警惕,且与赵谨对视一眼, 果不其然老婆同样怀疑大娘有问题。 但在狐狸未露出尾巴前, 她们不好打草惊蛇,端看对方想作甚, 见招拆招就是。 作了决定,林骁便握紧老婆的手,面上挂笑, 有礼地对大娘客气一语:“许久不见大娘,大娘身子可还康健?” “好着呢, 好着呢。”大娘乐呵呵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看向林骁身旁的赵谨,打趣道,“几年不见林小郎, 都娶妻了啊, 这姑娘真俊, 和林小郎你站一块,金童玉女,般配得很呐。” 闻言, 林骁的笑容真切了三分, 说:“我与阿谨定了终身,尚未拜堂成亲, 这不回来先看看姑姑,到时直接拜托姑姑帮我们张罗张罗。” 赵谨配合着含情脉脉地看了林骁一眼,顾盼生辉的桃花目冷意尽退,有意蕴着温柔与深情,似撩非撩,单是一瞥一勾就能把人的魂儿勾走。林骁差点没绷住露出以往的傻笑,心狂跳不能平复。 为免露馅,她抢先大娘一步,说:“天色已晚,我就先带着阿谨去见姑姑了,等晚些得空再和大娘叙旧。” 其实无甚旧好叙,以前阿爹未雨绸缪,为了不让她的女子身份被人发觉,嘱咐她平日远着些村人,她很听话,除了亲人和身故的老铁匠,这村里没有她熟识的人。 大娘赶忙把她拦下,语气急促:“林小郎啊,你姑姑和表弟都不在了!” 林骁心里一沉,冒出不好的猜测,难道姑姑和蒙书已罹难? 她眼神冷下来,沉声问:“大娘这是何意?” 从军的人身上自带煞气,大娘被吓得白了脸,忙不迭回答:“你别急啊,是大娘说错了话。你姑姑和表弟是离开了咱们长青村,到峻阳享福去了。” 享福……林骁想起那身受重伤被寡妇救下的巡查官,莫非孤儿寡母真是姑姑和蒙书?那巡查官把姑姑和蒙书带走又是何意? 她眉心紧蹙,不得不怀疑巡查官别有用心,遂言:“大娘可别诓我,我姑姑和蒙书怎会跑到峻阳去而不告知我一声?” 寻常百姓纵没有门路,不知军队进军何处,却并非不能托人送物给战场上的将士,盖因乾阳有一职名为“鸿雁使”,专门替将士与将士亲属传信送物,百姓不知军队动向,他们却有法子知道,是以如果林小喜有心告知他们的去向,林骁远在前线军营也是能知道的,除非她姑姑不想或不能托鸿雁使送信。 这让她越来越怀疑有人想通过姑姑和蒙书来算计她,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姑姑和蒙书具有利用价值,应是暂且无恙。她现在万是不能慌急,得冷静谨慎地行事。 思及此,她拿余光瞄了眼老婆,见老婆淡定自若,仿佛一切已了然于胸,林骁心中的不安倏地消散。 一番心绪变换极快,等大娘组织好言语,作出解释,林骁眉头未松,心里已踏实下来。 只听大娘说:“大娘怎会诓你,你姑姑这事儿十里八村都晓得。那位姓扈的官爷被你姑姑救了一命,孤男寡女一起过了几天日子,过到一块儿去不奇怪。小郎你这单是送钱粮回来,几年不着家,有些不识相的地痞无赖总是为难你姑姑表弟,这孤儿寡母有钱有粮在这世道也不好过活,好不容易有个顶好的男人能带他们母子到峻阳享福,换谁都免不得要动心。你别怪你姑姑,你姑姑也是万般无奈,为了你表弟的仕途前程,她哪能不跟着扈官爷啊。” 言罢,大娘小声嘟囔一句:“到底是没有血脉相连,人家攀上高枝,亲儿尚且顾不过来,哪还能带一累赘……” 啧,挑拨离间的手段属实太低劣。不过林骁面上还是适当表现出愤愤与隐忍,并嘴上质疑:“我不信姑姑如此待我,姑姑就算没托人给我送信,也肯定留了信。大娘,我们先行一步。” “哎,等等,林小郎,你家门锁着呢,钥匙在村长那儿!” 大娘三两步追上她们,路过比翼时被比翼喷鼻吓了一跳。 她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小跑着跟上林骁二人,叨叨不停:“你这孩子咋性子这么急躁,你先去村长那儿把你家钥匙拿了,你姑姑的确留了信,也在村长那儿。你媳妇先跟大娘去家里坐坐,你们爷们的事,姑娘家不好掺和,这么晚领着媳妇去村长家不合适,你村长伯伯的儿子可还没成亲呢,你媳妇这么俊,万一……是吧,大娘是为你们好!” 为她们好?林骁听着煞是火大,明明就是不盼着她老婆好,她得多没用才能老婆在身边都护不住老婆,还想让赵谨跟她回去坐坐?这老妖婆的坏心思都要摆脸上了! 林骁不再搭理老妖婆,一手揽着赵谨的腰,轻松带着老婆健步如飞直奔林家,比翼如风紧跟在她们身后,眨眼间就把老妖婆甩在了后面。 不多时,到了林家简陋的房屋门口,门上的确挂了锁,屋内没有人的气息,林骁略有些失望,但可以理解,若那姓扈的官是好人,姑姑带着蒙书随他去峻阳比待在长青村好。 若那官心怀不轨,姑姑二人怕是刚出狼穴就入虎窝,哪怕不心慌,林骁到底还是担心的,故而用力掰开门锁,又打来一桶水,进屋泼洒盖住灰尘,赵谨则找到抹布擦了擦桌椅,二人简单收拾一番后坐下歇息,林骁迫不及待地问:“老婆,你是不是猜到这是怎么回事?” 赵谨没有卖关子,言之:“此事应与常之仲有关。” “常之仲!又是他,他不是受了重创?”林骁一双剑眉拧得紧,这黑斑星常之仲可谓比内奸还阴魂不散。 “正因受了重创,他才只能调动这点人手,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你我。”说着,赵谨伸手点了点林骁紧皱的眉心。 林骁会意,不再紧纵着眉,顺便抓住她的手亲了一口,问:“他想做什么?” “若我所料不差……”赵谨顿了顿,没有抽回被林骁顺势握着的手,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常之仲的目的是让你我耽搁在外,不能及时回到战场前线,到时他即可促成复珏、罗曲、兴三国暗中结盟,将计就计重创四国兵马,瓦解亡兴之盟。尽管黑斑星没有恢复万全,但只要局势非一边倒,前路无阻碍,再借几分外力相助,他便能从中作梗而不被天道钻空子危及自身。” 目前五国的大好局面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赵谨的谋策,别看乾阳仅在西面战场次次大胜,尽显威风,实际阎济所布防线既然可比铜墙,那么坚固的同时必也有城墙之短处,比如破了一面,另外三面等同于虚设。何况另外三面的“敌人”是五国暗地里的盟友,唯有西面的东方氏族是真的在抵御外敌。东方氏族且被赵谨算计得大败,给了三大氏族推波助澜,令“百足之虫死而僵”的机会,兴国相当于断了一臂。 第202章 “另一臂”阎济同样在赵谨的算计之中,若一切顺利,兴国不久后即会自断第二臂,将“自寻死路”四个字贯彻到底。 而在亡兴之战前,亦是赵谨的计策拉盛国与罗曲下水,章国主动入局,否则单凭乾阳与北能吃下凤尾西南已是顶天。 可以说五国亡兴是赵谨一手促成,没有她,卢徒不死,凤尾西南争地不胜,五国不能结盟亡兴,乾阳难以平息内乱,东方氏族不会就此覆灭,阎济无法被逼至绝境。 因此,黑斑想扭转局势,必须先解决赵谨与林骁。 林骁虽非战场上的关键人物,但却是唯一一个能影响到赵谨的人,困住林骁等同于困住赵谨。 掌控林小喜与吴蒙书就是困住林骁的手段。 想明白的林骁面色煞是难看,她可以肯定狗官、扈巡查与长青村的人都是此局一环,把姑姑和蒙书带去峻阳那等官场势力繁杂之地,八成是想将她们引过去,用一些手段使她们被迫卷入官场斗争,即使有武阳王偏护也难以轻易脱身,甚至是最简单直接的让姑姑和蒙书失踪,林骁不可能弃他们于不顾,必会成为战场“逃兵”,同理赵谨亦无法弃林骁独自回到前线。 “我……我该怎么办?”她思绪乱如麻,只能握紧老婆的手寻求安慰与帮助。 赵谨从容依旧,温声回答:“不理会,不入敌人的局,装作未发觉一切真相,就当你姑姑是去享福即可。” 此言入耳,林骁皱了下眉,又很快舒展,她懂了,自语道:“姑姑和蒙书是砍向我的一把刀,在目的未达成前,敌人不会轻易让刀折断。我表现得越在乎他们,他们就越危险,相反我若不在乎,或者我未发觉,他们就没必要冒险轻举妄动。等战争结束,我们再细作打算也不迟。” “正是如此。”赵谨宽慰一语,“你且安心,有你挂念他们,他们会受赤之神力庇佑,不会轻易为黑斑侵蚀,我亦会让东馗愚和蜉蝣路暗中调查此事。” “嗯。”林骁重重颔首,凝望着赵谨,情真意切,“有老婆在,我心甚安。” 赵谨垂眸,耳尖泛红,淡声轻斥:“油嘴滑舌。” 第197章 夜黑风高, 一道影子轻飘飘落在屋顶,偷听屋内人的谈话。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听声音是个年轻男子。 “不算了能咋办,你是没见着那林家小子哟, 甭说他拔刀了,瞪你一眼你就要吓得屁滚尿流, 你还想奸.污他未过门的妻?哼,怕不是狗眼睛刚往人家身上瞄, 林家小子就得把你眼睛挖出来。”明显是那大娘的声音。 “哈, 我说马婆子,你快别给自己找借口, 就让你把姑娘带回家,把姓林的引到我爹这儿你都做不到,就这, 你还拿了半数银钱,呸, 你他娘的一个废物也配拿那么多?” “嘿——你这乳臭未干毛都没长齐的小畜生, 老娘今个儿不教训教训你……” “咳咳!”村长开口制止,“莫再吵闹,当务之急是集思广益, 想法子办好大人吩咐之事, 否则漫说荣华富贵, 便是单单保命都是千难万难。” “切。” “行,看在村长您的面子,我不跟你家小子计较, 您就说, 咱下一步该咋办,那林家小子防备心甚重, 他那媳妇儿倒是看着性子怯懦,没啥心机,应是挺好骗,要不从她那儿入手?” “我看行,爹,这回让儿子出手吧,正好夜深,咱们把屋子点了,装作走水,然后马婆子去林家求助,只要把姓林的调走,儿子就能找着机会把事儿办了!” “你谋算得过于简单,莫忘了大人说过那女子可不是善茬,不然大人不会委派一刀口舔血的练家子藏身于地窖,又让我等将他二人分而破之。且那练家子始终不敢从地窖冒头,足见林家小郎何其敏锐,但凡让他发觉我等意图,你以为我等脖子是铁制还是石制?” “脖子?不是肉,哪来的铁石?” “哎呦,老曹头儿,你这半个读书人咋就能生出个傻子来呢?” “你他娘的闭嘴,嘴碎的老妖婆!” “嘿——我这暴脾气的……” “行了,别吵!咳咳,此事依旧得遵从大人的计策,这样,明日我去请林小郎来帮着修缮房屋,昌文,你装作伤了腿卧病在床,马婆子你去把那女子骗到你家,不用等昌文了。” “爹,怎么……” “混小子,以后爹再给你找一漂亮的妻就是,我等须以大人之利为先,莫忘了全村人的命和富贵都掌握在你我之手。” “……儿子知道了。” “这要是还不行,咱干脆直接跟他们挑明算了,全村人的命啊,只消他们听话去峻阳,此事便能解决了。”大娘叹息。 “挑明是下下策,怎可指望杀人如麻的兵卒有那份怜悯之心?” 之后屋内久久无言。 屋顶上的影子静悄悄地原路返回,返回之地正是林家,偷听者正是林骁。 一回去,她就抱住了等她的赵谨,下颔搁在老婆的肩上,心绪复杂。 恼怒肯定是恼怒的,他们如此算计她老婆,哪怕没成,只是想想,都让她恨不得把他们杀之后快,尤其是村长儿子曹昌文。若他们单是图财,林骁此时恐怕已忍不得闯进去要了那三人的命,可他们不仅图财,还有全村人的命握在敌人手中。尽管她和村人不熟,却也不忍害得村人被屠戮,然一旦她出手去救人,就是明摆着告诉敌人,她已晓得姑姑和蒙书在敌人手中。她难道敢去赌,她们不在乎地回到前线,敌人顾忌着不敢杀姑姑和蒙书? 她不敢,纠结犹豫,不知如何是好。 赵谨温柔轻抚林骁的背,对于林骁偷听到什么,她猜到七七八八,遂言:“你我不好出手,官府可以。我会卜算出村民被关押的位置,凭武阳王所予令牌让逢於县令暂且听我命令行事,由他在明掩护在暗的你我。敌人若无法确定你我是否勘破长青村的阴谋,不会轻举妄动。常之仲的人手早在前年被我等除掉十之七八,仅剩的十之一二必是惜命,阻碍五国亡兴于常之仲而言亦非必须完成之事,你无须忧心。” 闻言,林骁应了声“嗯”,蹭了蹭老婆的侧脸,一番耳鬓厮磨,成功蹭红老婆的耳朵,在被老婆推出怀前,她先一步放开她,见赵谨难得呆了下,可爱得她心都化了。 趁赵谨未反应过来,林骁凑近她,啄了下她的面颊。 等她反应过来,林骁正若无其事地收拾根本没打开的包袱。 为免打草惊蛇,须避开村里三人,自是得连夜离开长青村,短时间无法再回来,肯定要带走行李才是。 赵谨收回目光,拿手背冰了冰滚烫的耳朵,只羞不恼,毕竟这些日子某人逮到机会便要行偷亲之举,她多多少少已习惯,尤其就寝之后,若非她装睡功夫了得,只怕某人会战战兢兢再不敢偷偷摸摸行事。 此非好事。凭她对自家大猫猫的了解,一旦偷偷摸摸不成,即会装乖之后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索取,并且九成九会得寸进尺。而她恐是无法冷硬拒绝,最后必是岁月考验真心未成即彻底沉沦,如此难免于长情不利,她依旧会对这份情是否完全出于本心存在怀疑。 赵谨会阻止林骁过分亲近的用意,便是不想让欲求过度拘人心神,令情变得飘渺不真切。当然,情至深处而生欲,她不会太过为难自己和林骁。 正假装收拾行李的林骁不知老婆所思所想,但看老婆没有生气,遂放下心来,唯余些许局促。她不再装模作样,把行李一背,凑到老婆跟前,故作正经地说:“要是县令也不是好人该当如何?” “那便只能作选择,是保你亲人无恙,还是救旁人之命,世间之事总有不能两全之时。”赵谨边回答边伸手掐了下林骁的脸,算作对她偷亲一事的小惩。 林骁灿然一笑,心里这点局促顿时烟消云散。 至于如何选她没有说出口,心下却无甚犹豫,一如当初选老婆还是选同袍一样。 将离开前,林骁看了眼阿爹和姑父的坟墓,到底没有去祭奠,一来仇未报,姑姑蒙书安危不明,她无甚脸面面对他们,二来赵谨说坟墓近处许会埋有算计她们的东西,她们不去接触最为妥当。 于是马蹄一扬,二人离开长青村,直奔逢於县,凭令牌让城门开,得见县令。 庆幸的是县令非常之仲的人,十分忠君,赵谨没有费什么口舌,县令便听命于她,即刻派出县兵去营救长青村的村民。 天刚亮即有好消息传来,长青村村民尽数获救,只可惜那群掳人的老鼠跑得太快,且因着天色黑沉,县兵没有穷追。 此事算是暂时了结。林骁二人没有留在逢於县等比翼节,而是继续漫无目的游山玩水,不给长青村人一丁点谋求荣华富贵的可趁之机。 几日后,皓月当空,满天星斗,在逢於一带某深山之中,有二人置身玄妙阵法,划破手掌,血流入槽,混而不融。 她轻声咏诵上古之语,星月之光倾洒,将阵法与阵中之人庇护,而阵法之外阴森一片,似有魑魅魍魉虎视眈眈。 第203章 二人头顶,两颗命星显现,一泛赤光,一泛青光,相近咫尺,似触非触,随着上古之语的咏诵,命星最外层一圈光芒逐渐向内蔓延,并吸纳些许异色。 当异色于命星中央凝实,两颗挨得极近的命星终于贴触,并缓缓融于彼此,相融九之一即止,同时源于彼此的异色光辉悄然融入命星核心。 霎时,阵法惊发赤青混合之光,将四周阴森之气连带魑魅魍魉尽数驱散,独留星月之辉。 下一息,被扯入命星的神志回笼,林骁听到几声模糊的惨叫,倒不觉惊诧。 老婆在结契之前同她讲过,结契阵法与雪山蛊毒皆源于雪山巫诅,巫诅至阴,雪神最初使用巫诅为的是诅咒误闯雪山之人,饱含恶意,利用蕴含规则之力的上古之语,在被诅咒之人的命星嵌入一颗咒种,一旦达到某一条件,诅咒即会生效,大多狠辣残忍,离不开“死亡”二字,因此巫诅常吸引游荡世间吸食濒死之人生机的魑魅魍魉。 阵法乃是后来雪族人以巫诅为基础创造出的带有某种规则之力的图言结合之物,自是避免不了阵法生效时阴邪相随。但若用雪族语启动阵法,阵法不强劲,阴邪会被巫诅之母雪神压制,只是会让阵中人消耗自身气力,这些气力少部分被阵法吸收,催动规则之力,大部分被雪神拿去当作借其力的酬劳,像之前遮掩命星的阵法便是如此。若用上古之语启动强劲阵法,则会吸引附近的魑魅魍魉,在阵法运转结束后,它们会趁虚而入,吸食阵中人的生机,唯有以星月之力庇护并引命星神力驱散阴邪,方能保全自身。且由于巫诅阴盛,在白日启阵,其效会大打折扣,甚至很大可能反噬布阵人。 此外,越强大的阵法,阵中人越会处于神志空茫之态,对于阵法存续期间所发生之事只能模糊感知,而不能清晰铭记。赵谨说,此乃规则对人的保护,知而生力,此力非凡人之躯所能承受,拥有神力也不算超脱凡胎。 是以林骁不记得神志入命星时发生了什么,不过她记着上次阵法运转完会脱力,于是回神即张开双臂,安待老婆投怀送抱。 赵谨稍作无语,上古之语启阵又不会被小气神强硬地取走气力,哪里会力竭…… 可林骁满怀期待,赵谨实不忍让她失望或尴尬,无奈上前两步,勉为其难故作脱力,跌入她的怀抱,余光瞄见她急不可待的傻笑,心叹一句“没出息”。 殊不知她自己亦是笑靥如花,欢喜难自持。 第198章 好一会儿, 林骁才发现气力充足,没有脱力迹象,且记起她们这次可是将手掌划破放血, 不知伤口怎样了,老婆莫非是失血过多晕眩到站不住? 一想到这儿, 林骁焦急地将赵谨打横抱起,一溜烟钻进不远处的营帐。 知晓她担心, 在被迫落坐于床后, 赵谨配合着伸出双手,说:“你就未发觉自己的双手有异样?” 林骁愣了下, 还是先查看老婆的伤势,只见赵谨细腻白皙的手掌上横亘一道红口子,不似刚刚被划出的, 倒像是已经伤了一段时日,正在愈合。 怎么会?明明是刚划伤不久啊, 她大感惊奇。更令人吃惊的是, 老婆本没有划伤的手也出现一道口子,伤势比她主动划伤的手要重一点,但没有再流血。 这是怎么回事?林骁皱眉, 心下有所猜测, 赶紧看向自己的手, 果不其然和老婆一样,区别在于她自己划伤的手伤势更重一点。 “老婆,这个阵法不会是能分担彼此的伤势吧?”实在匪夷所思。 赵谨意味深长地勾了下唇角, 回答:“不错, 此阵名为‘并蒂’,同生共死, 伤痛分担,一荣不一定俱荣,一损必将俱损。若受外伤,伤势即会如此刻一般五五分摊至彼此之身,若受内伤,虽不会分摊伤势,但会分担痛苦。好比你中了毒,我纵不会凭空中毒,也会分担中毒之痛,然若你因毒而昏睡,并无痛楚,我便不会分担,亦不会昏睡。此外,并蒂所作用的伤势仅限结契时与结契后所受之伤,与结契差之久远的伤不受规则影响。” 如林骁左额角的烧疤,心上被蛊虫修复得差不多的伤口皆不会被赵谨分担。 听了老婆的解释,林骁面色复杂,盖因她想起之前老婆原谅她冒险受伤时所说的一句话——“我会让你不得不爱惜自己”。可不是不得不爱惜吗,她怎舍得让老婆分担她的伤痛,更不愿看到老婆白璧无瑕的肌肤上多几条扎眼的血口。 她叹气,小心翼翼抚了抚老婆掌心的伤口,无奈道:“老婆,我会听话小心的,你实在不必出此下策啊。” “非是下策。”赵谨凝视她的双目,认真反驳,“你在战场厮杀,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会不忧心你的安危。你带一身伤回来,纵不会危及性命……” 眼瞧着星眸愈发明亮,赵谨垂眸,掩盖眸中翻涌的情意,轻声喃喃:“我亦心疼不已。” 末了又语气平常地接一句:“何况凭此阵法能让你我不必相爱即可晋为青星赤星,天命枷锁卸除,怎不算上策?” “嗯,是,老婆说得都对。”林骁被老婆突如其来的倾诉心意砸得晕晕乎乎,脑海中一直回荡“我亦心疼不已”这六个字,宛若有一根羽毛不停地搔弄心尖,她尽管记住了老婆所言,却一时理解不得,正全身心沉浸在喜悦之中,无法自拔。 许是太过欢喜,以至于面上反应呆呆傻傻,单看着老婆给彼此包扎伤口,不知搭把手,等她反应过来,两手已上了药并缠好布条。 林骁摸了摸手上的布条,凌厉的剑眉弯成温柔的弧度,她没有再纠结已成定局的并蒂结契阵法,只要她内力浑厚,步法诡谲,在战场上多考虑考虑自身安危,不再托大涉险,必不会让老婆和她一起受伤挨痛的。 且这阵法也有好处,比如老婆来月寒时总是很痛,现下她能帮老婆分担痛楚,再比如老婆磕了碰了她能够及时知晓,以及万一老婆遇险,可通过自伤来提醒她,她能通过王蛊找到老婆,确实会更加安心。 思及王蛊,林骁问将布条与伤药安置于药箱的赵谨:“老婆,你还会把我体内的王蛊取出来吗?” 搁在以前,赵谨一定会取,雪山蛊毒既源于巫诅,必蕴含规则,她能驭蛊是因为王蛊乃她一手培育而出,天生就受巫诅影响,与她有主仆之契,规则束缚王蛊听她号令。 而林骁此前与王蛊唯一的连系在她,这份连系不受规则庇护,蛊虫有可能失控反噬林骁,尤其不在主人身边的王蛊一旦清醒必会不安暴躁,进而强行脱离令它感到不安的宿体,赵谨命令蛊虫沉睡便是为了欺骗王蛊——它并非久久不在主人体内。这种欺骗存在时限,当王蛊完成主人命令时必会清醒一瞬,那一瞬就能要了林骁的命。 林骁心上伤口将痊愈,王蛊约莫几日后就会苏醒。 不过当下已不须担忧,并蒂之契蕴含的规则是“一生二”,她们在王蛊眼中已非两人,而是一人,加上双生王蛊本身就受“一生二”规则庇护,它们互相视对方为自己,根本不会怀疑多出的主人是不是主人,仅会等同视之。 赵谨将此事解释给林骁,林骁颇觉惊喜,惊喜过后又有点担心:“留一只王蛊在我这儿会不会对你不大好?” 在林骁看来两只王蛊号令蛊群是游刃有余,一只难免有些勉强。 “不会。你我命星已并蒂同根,不论你我相距多远,凡观命星所见必是不可分离的双命星,此意味着你我即使一人在天涯一人在海角,魂灵也始终不会分离,而规则非寄宿于躯壳,王蛊所认之主亦非躯壳。换言之,躯壳为宿处,宿处不可驱使王蛊,真正驱使王蛊的是魂灵,你我魂灵不分离,王蛊等同于未分离。我驱使王蛊依旧是借双王蛊之力,与从前并无二致,只是在我驱使王蛊时你会有所感应罢了。” 听了这话,林骁放下心来,见赵谨面露倦色,虽仍有疑问,但实在不必急于解惑,遂简单拾掇一番便抱着老婆美美就寝。 …… 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眼前是一片金黄田地,远处炊烟袅袅的房屋不知数,她正站在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土道上,不知身在何方。 尚未回神,一阵马蹄与车轮混杂之声由远及近。 “吁——吁吁——”车夫勒紧缰绳,险险停下马车,没有撞到土道中间的人。 “我说小兄弟,你是真不怕死啊!”车夫气恼,语气不大好。 林骁闻言回神,不自觉地想拉身旁老婆的手,结果拉了个空,她这才发现老婆不在她身边,可她冥冥之中却感觉老婆近在咫尺…… 说来现下是在做梦?她掐了下自己的脸,不疼,真是做梦,那还好,老婆应该就在她身旁,只是隔着一层梦而已。 放下悬着的心,她打算先看看这是什么梦,在并蒂结契之后做的梦或许有何深意,没准老婆会入她的梦,她可不想抛下老婆,哪怕是在梦里。 “你怎么回事,莫不是聋子?去去,让开,别挡路。”车夫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躲开。 第204章 林骁没有照做,她直觉马车里的人很重要,于是抱拳道:“抱歉,我方才正思忖他事。敢问兄台,马车中是何许人也。” “不是聋子……”车夫更加不耐烦,“你管那么多作甚,赶紧让开,人命关天呢!” 人命关天?林骁微微皱眉,让开了路,等车夫瞪了她一眼,驾马走远了些,她才不紧不慢跟上去,顺便留意四周,看看有无熟悉的地方或者熟悉的人。 可惜天色将暗沉,在外务农的都回了家,除了前面的马车,竟再无一人。这地方且陌生得很,仅能从地势大体平坦,大片大片的农田,林木略显稀疏的情况推测,此地不属于乾阳,像是兴国的土地。 奇怪,她怎么会梦到兴国,还是陌生的地方……等等,难道这不是她的梦?! 此猜测一出,林骁立即加快脚步,悄无声息地追上马车,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在马车顶,贴伏着,不大磊落地偷听马车内的声音。 “刚刚那位小郎君许是有要紧事求助,我们不应一声便走实非善举。”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子声音显露几分愧疚。 “唉,那村子的时疫刻不容缓,若我们停留于此予之帮助,多耽搁一日兴许就多死一人,若不帮,我们停留便是平白予人希望,又叫人失望,招怨恨是小,如若因此使对方冲动之下行举不智,反倒是害了对方。”男子声音清朗,语气中藏着疲惫与悲悯。 “夫君所言甚是,只盼小郎君能得天庇佑,得贵人相助。” “但愿如此。” 之后他们商讨起行医用药一事,林骁自是听不懂,但依旧仔细去听去分辨,分辨二人声音之外的清浅呼吸声。 身为一个视妻如命,恨不得时时刻刻贴着老婆的人,林骁怎会不熟悉老婆的呼吸声,她敢笃定,马车内的第三人正是她老婆赵谨! 意识到老婆近在眼前,林骁止不住地欢欣雀跃,若非发觉老婆在梦中正睡着,她怕是会忍不住立刻闯进去把老婆抱在怀,也幸而她晓得自己于现实是抱着老婆的,在梦里便多少能保持冷静与理智,况且她对马车内另外两人的身份有所猜测,不免有几分局促。 还是等马车停下……思绪止,林骁诧异地稍稍瞪大眼,明明刚刚还天色愈黑,转眼间竟天光大亮,同时马车颠簸得有点厉害。 马车内,赵谨缓缓睁开双眸…… 第199章 噩梦, 又是噩梦。 自从慢慢接受林骁的情意,赵谨已很久没有为噩梦烦扰,以至于再度置身噩梦之中, 一时竟不能冷静,显露二三分脆弱, 尤其眼前的父母不再似蒙了层纱般看不分明,声音亦是十分清晰, 他们此时完好的模样与死时的惨状来回于她的眼前闪换, 她难以自控地红了眼眶,身子微微颤抖, 目中的悲戚倾泄,再无法戴上“平静”的假面。 “阿谨?!” 父母异口同声地惊呼,那份真切的担忧与满心的怜爱更是扎痛赵谨的心, 她死死咬着牙关,不愿呜咽出声, 他们的关怀疼爱, 他们的温柔抚慰使她无比痛苦自责,而她一旦哭出声,寻求这噩梦中虚假的温情, 便意味着她向心魔妥协, 便意味着她无法再接受事实, 她会死于幻梦。 她尚未除掉黑斑星替父母报仇,尚未完成父母的愿想,尚未明了情为何物, 还有无法舍弃的人, 她万是不愿死。 “阿谨,你怎么了, 娘在呢,你哪里不适,还是做了噩梦,告诉娘好不好?” 置身娘亲温暖的怀抱,赵谨闭上眼,泪珠滚落,一颗接一颗,她微微启唇,又迅速抿紧,未发出一丁点声响,唯有泪珠嘀嗒嘀嗒落于娘亲的手背。 “阿谨……” 娘亲的声音染上朦胧的痛苦之色,她仿佛听见娘亲临死前饱含不舍、担忧与悲痛的呼唤。 心跳顿停,沉痛如汹涌冰冷的潮水冲击血肉之心,似要将之碾碎,飞溅的浪花混杂着泪与血沫。 她犹自死咬牙关,宁将牙咬碎,也不肯向噩梦屈服半分。 “老婆,别怕。老婆,我在你身边。” 飘渺空灵的声音像是一束阳光穿透浓浓雾霭将她笼罩,霸道地驱散周身的寒冷,她的心于这刹那有了依托,不再随潮水飘零,不再被啸浪卷噬。 “林骁……”赵谨轻轻呢喃这二字,藏着无助与祈盼,以及浓浓的孤寂与恐慌。 她怕那隐约的声音是幻觉,她怕卸下防备之后会更易被噩梦侵蚀,怕一步错会万劫不复。可她又期盼有个人让她依靠,予她安心,能够陪伴她,不让她再孤身一人。 非无力忍受痛苦,非无法独自面对,只是再坚韧的人也会累,也会奢望卸下担子软弱一回。 不知是否有人听到她的心声,马车外乍起嘈杂。 “哎,你怎么回事,你再强闯我可不客气了!” 强烈的心痛揪住林骁的心神,她觉察老婆在哭,哪里有心思顾忌其他,推挤开车夫,硬生生挤进马车。 无形的屏障在这一瞬间破碎,隔绝里外的桎梏随之解除。 林骁一眼瞧见哭成泪人小小的老婆,呼吸一紧,忽视坐在旁侧面色复杂的岳父,于这狭小的马车厢几乎是跪爬到赵谨身前,压根没有瞧见岳母惊疑不定的神色,一双星眸只盛得下赵谨一人,她伸出手,微微发颤,想把老婆抢入自己的怀。 赵谨似有所感,睁开为泪水模糊、侵染哀色的桃花眸,仅能瞧见朦胧的人影,却不妨碍她伸出手,挣扎着要扑进面前之人的怀里。 大抵是明白了她的意图,娘亲松开了环抱她的手。 眨眼间,赵谨被炽热不灼人的火包裹,耳畔是激烈有力的心跳声。心底的恐慌倏地溃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用力搂住林骁的脖颈,任情绪在她怀中决堤宣泄。 她大哭了一场。 林骁见状着实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心缓缓舒展,她温柔地轻拍小小老婆的背,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一切有我,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赵谨,老婆,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我永远属于你……” 情话一句接一句入耳达心,听了许久,赵谨慢慢缓过劲儿来。兴许是哭得太用力,致使浑身发软无力,她干脆不再费力抱着林骁的脖颈,全身心依赖林骁。又兴许是身处最脆弱孩童时期的缘故,赵谨此刻一丁点坚韧都拾不起,只想软弱地赖在林骁怀里寻求安稳。 林骁自是高兴又满足,她虽欣赏且喜欢老婆的坚韧,但平日里老婆太累了,让她很是心疼忧愁,偏偏老婆不善于依赖人,更不会轻易显露脆弱,她很怕紧绷的弦有一日会断,会让老婆承受更多的痛楚与伤害。 现下老婆哭着宣泄一番,纵使是在梦中也让她放心不少。 盖因她已肯定此梦源于老婆的心结,并蒂使她与老婆同梦,且是清醒梦,这是好事,以后老婆再做噩梦,她能一直陪在她身边,不管老婆是害怕还是悲痛亦或愤恨,她都不会再让她心爱之人独自承受。 同时她对于老婆突做噩梦的原因也有点猜测,如之前老婆所言阵法源于巫诅,巫诅非善,尽管经过改造成了阵法,阵法尽量取之精华去之糟粕,却无法完全隔绝巫诅之恶,会引来魑魅魍魉觊觎阵中人生机,会剥夺阵中人气力,使之虚弱,自也会诱发阵中人内心深处的惧恨不安。 而引命星与星月之力驱散巫诅之恶,有效,亦有限。 有效在驱散巫诅之恶不单是驱除死气,还有其他效用。她们手上的伤势因并蒂而分摊减轻,看上去就如同过了一段时日愈合不少一样,实际只是彼此分担了伤势,分担不代表好转,按理来说她们当时应该无法止血,还会因失血不少稍有晕眩,结果却是止血不说,身体气力都未消耗多少,只是老婆因着一手布阵启阵有些疲倦。 有限在驱散之力非无限万能,它主要针对的是巫诅死气,即驱散魑魅魍魉。但或许是她们的命星刚刚从准星晋升,尚且不稳,她们引力时无意间引得多了点,加上皓月当空、满天星斗,星月之力强盛,这才有了余力止血与恢复一些精力,可惜没有更多的余力完全驱散巫诅的影响,是以赵谨才会又被噩梦侵扰。 万幸并蒂能让林骁与她同梦,否则在逃离梦魇许久,防备卸去大半的情况下,猝不及防又被拽入噩梦,就算赵谨心性坚韧,不被噩梦打败,也会受伤,乃至精神受重创。 林骁抱紧老婆,好一番庆幸。 等赵谨完全恢复如常,已经不知过去多久,时间却仿佛凝固,外面天色不变分毫,梦中的另外三人逐渐展露出不同寻常。 被林骁推挤的车夫,若依照常理,早就向闯入马车的林骁发难,结果竟忘了这回事,依旧在稳稳当当地驾驶马车。 林骁的岳母,赵谨的娘亲,原本神色惊疑不定,对于一个陌生人突然闯进来抱着她三岁女儿好半晌,即使女儿自愿,身为母亲,她至少也该出声问几句,何况林骁念叨半天情话,张口闭口老婆的叫,不论如何都不是能轻易忽略之事,可赵谨的娘亲如同未被操控的傀儡一般坐在那里,不言不动,微微低着头,没什么表情。 第205章 此二者若在现实必叫人毛骨悚然,但在梦里,不合理才是合理。赵谨不想让人打扰她与林骁,于是车夫忘记了争端,若无其事地驾驶马车。赵谨想脱离娘亲的怀抱,于是娘亲放开了环抱她的手,她不知娘亲面对她与林骁如此亲密时会有何反应,于是娘亲成了一尊静止的傀儡。 一切皆遂梦境主人的意愿。 然,林骁的岳父,赵谨的父亲,有别于梦境中虚假的人,他太灵动鲜活了,从一开始见到林骁时似含千言万语的复杂神情,到此时见她们心生警惕,无奈地一笑,以及目中对赵谨不加掩饰的疼爱担忧与愧疚,皆表明他非梦境中人。 那么身为亡者的他到底是何情况? 林骁虽不觉岳父有恶意,但还是抱着老婆离他远了一点。 赵谨没有制止林骁的动作,她凝视着“活过来”的父亲,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同时不可避免地确定了某个猜想,眉宇间愁云密布。 “阿谨,爹对不住你们。” 赵父有一双与赵谨神似的多情桃花目,与赵谨常蕴着冷意不同,赵父的双眸如春风般温柔,状若能包容万物,令人倍感亲切。当这双眸子盛满愧疚与悲苦时,很是让人感同身受,进而不忍苛责这双桃花目的主人。若桃花目再显露颓唐脆弱,怕是会叫人无比怜惜,不论其主有何错都会无底线地原谅。 奈何他面前的两个姑娘,一个只认老婆的美,其他世间一切美好在其眼中都得落个“普普通通”的评价,一个是他的女儿,已恢复冷静并有所猜疑,皆不受其桃花目蛊惑。 当然,赵父本身并不想蛊惑她们,他是真心实意地致歉。 林骁敏锐觉察到这句道歉中藏着深意,只是她了解实情太少,不得其解,但依她老婆的聪慧必是已明了其意。 忽的,她的心刺痛一下,不,不是她心痛,是赵谨心痛。林骁不自觉将老婆抱紧,心如刀绞,疼得她直冒冷汗,可想而知老婆正经历怎一番心伤折磨。 随着心越来越疼,赵谨脱离稚童之身,恢复原样,冷冷怒斥她的父亲:“你,真是好一个钟家人。” 第200章 好一个钟家人, 这是何意? 林骁不解,但明显赵父清楚这句斥责的含义,只见其面上的苦痛之色愈加浓重, 连同身影都变得淡薄些许,紧接着他身上出现一道又一道被斧子砍出来的血口。 毫无疑问, 他恢复成鬼魂之形了,且是颇为凝实的鬼形。 林骁纵眉, 心生猜疑。在了解天命一事后, 她特地向师傅讨教许多问题,其中就包括辅天三家与鬼魂。 据她所了解, 人死后,魂魄脱离躯壳,若无意外会被阴差带到地府, 或判罚或奖赏,等待因果清算完毕被安排转世。有些鬼执念深怨气重, 会偷跑出地府, 到人间寻仇逗留,虽阴差时不时就要到人间抓游荡的鬼,但阴差不能于阳间待太久, 人手又不足, 于是人间游荡的鬼魂数目总是不见减少。有很多鬼在阳间停留太久, 被阳气灼伤,又得不到阴气补充,为了不魂飞魄散, 便附身活人, 吸食活人躯壳蕴藏的神力(阴阳之力),以凝实自身魂魄, 偶尔碰到阴差还会藏到活人的命星当中。 何谓命星,师傅曾简单作了一番解释,她说命星可以理解为魂魄的外现虚象。魂魄本身很复杂,有三魂七魄,七魄即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魂分三,一为命数天魂,二为因果地魂,三为本性人魂。 天魂遵从“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的规则,即命数天生注定,但并非完全不可改变,“人遁其一”便是改变命运的变数,或者说机会,只是很少有人能抓住。值得一提的是,天命不同于命数,天命是天道特地降下的启示,在深受老婆影响的林骁眼中,天命就是天道强加于人的命令,带有强烈的强迫意味。 地魂因果不必多言,地府判罚依据就是因果,种恶因若在阳间未得报应,下了地府会被阎王严惩不贷,相反种善因在阳间未得善果,下了地府阎王也会予之奖赏,多半会投个好胎来世一生顺遂。 人魂是人之根本,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之所以命数有定,便是因着本性难以改变。依据本性,可推测行事风格,由行事风格可推测结果,命数就是推测之后的所有结果连成一线。当然本性难变不代表不能变,本性有变,行事与结果也会有变,进而改变命数,即是人遁其一。 人死后,天魂暂为天扣留,转世后才会归还,地魂则被地府扣留,清算了因果奖惩才会归还,地魂人魂七魄不缺方能转世。而独有人魂即成鬼,七魄为人魂所容纳,故鬼同样有七情六欲,尤以贪恶为重,越在阳间逗留,贪恶越重。 因此命星包含着因果线命运线,有的命星特殊且会蕴藏神力,又时常随人彼时之状况有明显的外在变化,或有福星祸星死兆星接近,十分复杂难辨,鬼魂躲藏于命星属实不易被找到。有时鬼魂受到重创也会跑到活人命星中躲灾祸修养,不过它们就是碰见命星藏神力的也不敢直接吸食,怕被反噬或撑破魂魄,据说只有血缘相近者能够自然而然受到命星滋养。 林骁怀疑赵父之前一直藏在她老婆的命星当中,且不能保证他一定对赵谨无恶意,毕竟人会伪装,逗留人间的鬼更精于伪装,即使曾为父女,鬼也未必会一直念着旧情,何况听赵父的意思他曾对不起她老婆和岳母。 至于辅天三家中的钟家,师傅没有告诉她太多,只说了钟家传承传女不传男,钟家女子若天赋极佳,忠心于天道,便会一直转世到钟家,并拥有往前数世的记忆,钟家男子则仅能学一些传承皮毛,大多成年后会被赶出家族,以及钟家人将“忠天”刻进骨血,不论男女皆对天意极为推崇,这似乎是钟家人得到神通传承的代价。 赵谨有钟家血脉,却并无忠天之心,甚至可以说很会忤逆天意。 天意让她与林骁结连理,她一开始对林骁不加掩饰地表露讨厌之情,可林骁到底无辜,与她同病相怜,她慢慢不再迁怒,寻常待之,为了不害彼此被天道操控,能无视就无视,能不温和就不温和,哪知人魂契合,有缘有分,最终她还是妥协于情。 妥协于情不代表向天道妥协,天道降下天命让她们相爱成就青星赤星,她知晓无法改变命星晋升的结果,毕竟其乃因果注定,得了青之神力、承了先天之利为因,不论是否被迫,她都要还果,帮赤青星至成年为其一,成为青星助阴阳调和为其二,对抗黑斑为其三,因果是规则,是合理秩序,非强加于身的命令,她接受,但天道别想让她通过“相爱”这条路达成结果,故而她改良并蒂结契阵,以殊途至同归,又以时间作长情之考验。 天意让她学医,她学毒,若非在乎林骁,她万是不会涉足医道,这算是妥协,她认,但绝非是为了忠天而屈服。 赵谨始终痛恨钟家的“忠”,她原以为父母之死是钟家为了“助青星尽快成长”的算计,是窥见她来日的命数故意顺从黑斑星的谋划,让她的父母惨死,让她被迫接受苦难,成为天道的傀儡,谁成想这件事竟还有她父亲的参与。 她讽刺一笑,说:“难怪,难怪兴国一个偏僻无名的小村子有了时疫轻易让你和娘亲知晓,你们却没有半分怀疑,难怪娘亲对救魏耳一事犹豫,你却极力劝导娘亲……” 赵谨死死攥紧拳头,怒火让她颤抖,连被林骁紧紧抱在怀中,她都感觉不到暖,浑身冷得宛若寒诅未除,可她的神情愈加平静。 “她是你的妻子,你为了忠于天道轻易将她牺牲。我是你的女儿,你为了顺从天意,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与娘亲惨死。” 赵父闭上眼,血泪缓缓淌下,他将“对不起”翻来覆去地说,他说他会赎罪,他说他一直在守护赵谨,一旦黑斑侵蚀她,他会为女儿献祭自己,魂飞魄散在所不惜。 莫说赵谨愤怒,林骁听得都长火,他哪里是悔恨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他明明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虚伪至极! 要说他后悔了,想保护女儿,怎么赵谨从小到大那么多次被噩梦折磨,这个当爹的明明有入梦的本事,却没有一次进入她的梦,予她保护与安抚,反而冷眼旁观赵谨一次次受折磨,一次次坚固心防,现在赵谨成为青星,有了依靠,他蹦出来悔恨,说能为女儿魂飞魄散? 何处来的脸? 再有,他这当爹的在阳间逗留十几年不被阴差带走,又不会受重女不重男的钟家援助,他藏在哪儿?显然是藏在赵谨的命星当中,明明白白凭借血脉亲缘受到青星滋养庇护,不然他如何能使魂魄凝实不散? 而赵谨接下来挑明的一件事,更让人怒火中烧。 她冷声道:“我问你,我娘的魂魄是不是在常之仲手中?” “……”赵父不语,默认。 “好,你很好。”赵谨怒极反笑,“钟家还真是费尽心机,为了让我尽心尽力对付黑斑星,宁肯放任常之仲拘走我娘的魂魄,让他掌握残缺的雪族蛊术。你且不愧是好丈夫、好父亲,宁可藏于我的命星躲避灾祸作缩头乌龟,也不肯凭夫妻牵绊拉拽我娘一把。你钟家那般善魂术,怎可能不知晓我娘会有何等遭遇,常之仲想要蛊术传承,又不想被雪神盯上,必采取去魄离魂之术,先去七魄,再斩断与天魂地魂的连系,最后将人魂本性剥离毁灭,从此我娘的魂魄成为装载蛊术的空壳,比魂飞魄散还要惨烈。你如今轻飘飘一句对不起便想得到我与娘亲的原谅,好不叫你良心难安?你算计得倒是好。” 第206章 “阿谨,爹不是这个意思,爹未曾奢望能得到你与你娘的原谅……”赵父眉间挂“川”,那双桃花眼中的脆弱与痛苦仿佛能凝为实质。 “呵,我爹早已死去,望阁下自重。且我爹姓赵,不姓钟,你既与钟家一条心,实在不必委屈冠以赵姓,想必祖父他老人家若在天有灵一定会把姓钟的逐出家门,断绝关系,便是原本身为钟家人的祖母恐怕也宁愿胎死腹中,亦不会想生出一个丧尽天良的钟家伥鬼。” 赵谨堪称冷酷无情的言辞让林骁拍手叫好,亦让赵父再不能维持慈父表象,属于鬼怪的阴狠邪恶浮现于面,林骁这才感知到对方的恶意,不愧是在逃十几年的鬼怪,真是精于伪装。 “看来阁下总算是想通,不再恶心人了。”赵谨淡淡讥讽。 同时周围的景象顺赵谨意愿而变。马车消失,车夫与虚假的岳母也没了踪影,森林、农田、乡村,一切没必要之物皆已不见,转眼只剩下亲密无间的林骁与赵谨,以及对面孤零零完全恶鬼化的赵父。 林骁分出抱着老婆的一只手摸了摸腰间,老婆很贴心地给她变出一把“将英”,所以要开打吗?她早就想揍对面那不是人不配为父的东西了! 无奈老婆尚未表态,她不好越俎代庖,只得先忍住兴奋劲儿。 林骁忍住了,对面那恶鬼倒是迫不及待亮出了尖细漆黑的鬼爪,“嗖”的一下,眨眼到了她们跟前,鬼爪夹带死气毫不留情戳向她们! 第201章 “老婆, 退后。”匆匆撂下一句,林骁反手握住刀柄,拔刀而出, 刀刃撞上恶鬼的利爪。 “锵!”竟发兵刃碰撞之音,甚至擦出丁点火花。 赵谨顺从后退数步, 念头一起,数十枚飞镖凭空出现, 等待伤敌机会。 同时林骁凭借高强武艺将恶鬼压制。说到底赵父生前仅是一医师, 纵使成了恶鬼,不会武也还是不会武。林骁一个乾坤境武者对付不会武的普通人一招致敌是寻常, 现下她与恶鬼过招十几竟未伤其皮毛,非她有意放水,而是对方状似能够虚化自身, 除了鬼爪,恶鬼全身都是虚化之态, 砍他如同砍无形之气, 是以林骁能压制恶鬼,却无法分出胜负。 恶鬼冲林骁挑衅一笑,戳人心窝:“当爹的怎会不怜爱自己的女儿呢。若说以前身为钟家人, 理当顺应天意撮合准赤星与准青星, 但现下你二人通过阵法令命星晋升, 已是达到天之目的,着实不须再委屈阿谨与一女子结连理。小姑娘,阴阳结合乃天经地义, 你当迷途知返, 放过阿谨,也放过你自己。” “呵呵。”林骁冷笑, 进攻节奏丝毫未被打乱,恶鬼想乱她心神的意图实在太明显。她早已不是以前冲动鲁莽轻易被激将的林骁,赵谨予她的纵容与情意令她无比安心,哪怕尚未成亲,赵谨尚未承认稀罕她,她也可以笃定,赵谨不会再稀罕旁人,更不会稀罕男子,她只会做她林骁的老婆。 一刀猛地将恶鬼击飞,赵谨抓住机会,控制飞镖以霹雳之势痛扎恶鬼,恶鬼笑容满面,丝毫不担心被扎成刺猬。 赵谨平静地注视着他,轻描淡写道:“阁下莫非当我是傻子?在我所主宰的梦境,你一仅敢借巫诅之力侵梦的鼠辈岂能随心所欲变换虚实,我同意了吗?” “噗嗤!”数十飞镖切切实实扎进恶鬼形体,恶鬼惨叫一声,身上血洞滋滋冒血,宛若仍拥有躯壳一般,他怨恨地瞪向赵谨,又在瞧见凭空出现的百数飞镖时流露恐惧之色。 他立即摆出恳切的神情,卑微求饶:“阿谨,爹错了,爹是一时糊涂,做鬼太久了,七情之善减退,爹不是有意的,爹也不想对自己的女儿不利啊!” 其声越来越尖啸,争先恐后钻入耳,林骁有些恍惚,心下突生怜悯之情,原本她打算趁他伤要他命,此刻却觉着自己过分,怎能如此对待岳父?应该把岳父扶起来,帮他疗伤才是…… “林骁,过来。” 老婆的声音似一道冰凉凉的清泉淌过心房,林骁顿时打了一个激灵,清醒不少,忙不迭转身奔向老婆。 到了老婆跟前,她委屈告状:“老婆,他想蛊惑我帮他疗伤。” 赵谨看她一眼,伸手捏了下她的脸,好笑道:“清醒了?” “嗯,清醒了。”林骁傻傻一笑,不由自主贴着老婆,未持刀的手放在老婆腰上。 欣赏老婆玉颜少时,她才不大情愿地看向恶鬼,恰好瞧见百枚暗器嗖嗖嗖把恶鬼扎成刺猬。恶鬼想用鬼爪拦下暗器,可赵谨不想让他动,他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乃至连痛呼的权利都被剥夺,他只能怨毒地盯着她们。 林骁手又痒了,她问赵谨:“老婆,我现在揍他还会打空吗?” “不会。他本身并不会虚化,你伤不了他是因为你觉着鬼无实形,唯有具备杀伤之力的鬼爪是实形。事实上,他眼下非似你我二人为梦中化身,不论于梦中如何都不会伤及魂魄,他以人魂入我梦,既被我觉察,便相当于困缚在此,你我对他造成的所有伤害皆会切实地落于其人魂,而魂魄之痛是肉身之痛的万倍。” 末了她垂眸掩去复杂心绪,接一语:“你替我解解气也好,但留他一命,他尚有几分用处。” 林骁怎会不理解赵谨此时的心情,那混蛋到底是她的生父,在真相未揭穿前,她必是对他怀抱等同于对其母的孺慕之情。一朝亲父变仇人,搁谁身上都是痛苦无比,无法轻易接受的。 她好心疼老婆,暂且把揍鬼解气一事抛到一边,将刀归鞘,伸手抱住她。 略微低沉而满富深情的声音在赵谨耳畔回荡:“老婆别难过,那混蛋不好,不配做你的父亲,但你不是没有父亲,岳父也是父啊,我阿爹很好,肯定很喜欢你,肯定会为他闺女娶了这么好一老婆而自豪,没准我阿爹还没投胎,正跟他同袍炫耀他的俩闺女呢。所以别难过了,好不好?” 赵谨闻言忍俊不禁,轻笑言之:“好,岳父是父,我不难过。” 林骁笑,偏头亲了下她的耳朵,触感很真实,老婆可爱的耳朵羞热得也很真实,要不是身后恶鬼的气息难以让人忽视,倒真不像是做梦。 又和老婆相拥一会儿,觉察她心情好了许多,林骁遂放开赵谨,一本正经地说:“老婆,看我揍人的英姿。” 赵谨眉眼柔和,轻轻颔首。 林骁这才转身,撸起袖子,一步步走向疼得面容扭曲的恶鬼,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她越靠近,恶鬼越惊恐,明明没法动,鬼形却发起颤来,仿佛林骁才是恶鬼。 行至他近前,林骁冲他呲牙一乐,一拳搥在他脸上,直接将其面打得凹陷,恶鬼疼得鬼形不稳,虚虚实实地变换,妄图欺骗林骁,可惜比起信自己,林骁更相信老婆,老婆说恶鬼无法虚化,那就是无法虚化,任他如何变换都是能揍的实形。 于是疾风骤雨,拳脚相加,恶鬼一会儿在天一会儿在地,原本的清俊医师早已面目全非,成了四肢扭曲,鬼形坑洼的怪物,倒是比之前的慈父模样顺眼不少,亦合此人之本性。 就是恶鬼的眼神叫林骁很不喜,她干脆凭蛮力把恶鬼捏折成球,让他没法再用讨人厌的眼神看她们,未成想其人形忽然消失,真成了手掌大小的鬼球。 “这是怎么回事?”林骁诧异地挑起剑眉,踢了踢鬼球,没有实感,不过鬼球有凹陷。 “大抵是鬼气化罩,将人魂罩在其中,如同乌龟壳一般。” 赵谨走过来,弯腰将鬼球拾起,林骁没有阻止,她知晓且相信老婆从不做没把握之事,不消多虑。 果不其然,赵谨拾起鬼球后将之放进随手变出的笼子,并作了解释:“他承受不住痛苦,魂魄受重创无法再维系人形,眼下已陷入沉睡,不再有任何威胁。此笼乃青之神力所化,具有‘束缚’规则,其魂魄因青星滋养凝实,相应的自会受青星压制,打从一开始,不论他有何目的皆无法如愿。” “那这混蛋怎看上去那般胸有成竹?”林骁可没忘这家伙在被老婆伤到前嚣张的嘴脸,他好像真以为她们无法拿他怎么样。 “盖因他蠢笨无知,被钟家当作棋子摆弄十几年,未曾发觉半点端倪,以及做鬼时日太久,人魂之智被贪恶蒙蔽,只要利益足够便会失智妄为。”言罢,赵谨将笼子一抛,笼子连同鬼球皆化作光点消散。 也就梦中能见识此等玄妙。林骁收回目光,敏锐地意识到老婆话中深意,蹙眉问:“钟家的棋子……莫非他会入梦是钟家的算计?” 赵谨给了林骁一个称赞的眼神,牵住她的手,转眼二人又回到马车上,不过这回马车上只有她们两人,且马车依旧在前行。 林骁明白老婆是想把她心底的伤疤揭露给她看,尽管很残忍,但伤疤上的腐肉若不剔除,伤疤永远不会好。 庆幸的是,现在有她和她一起面对,赵谨不必再勉强自己始终坚韧不拔,她可以依赖林骁,即使软弱也不会迷失于噩梦。她已是可以尝试治愈儿时便扎根于心底的伤口。 第207章 二人心照不宣,没有就愈伤一事多言。在马车未抵达目的地前,赵谨将她了解到的钟家与恶鬼有何算计尽数告诉了林骁。 钟家的算计开端恐怕是在赵谨出生之前,因赤凰青鸾须休养生息,无力转世助赤青灭黑斑,天道遂“下旨”,命赤凰青鸾沉睡前择继承命星之人,再让辅天三家辅佐准星晋升。对于准赤星,不须多谋算,赤凰选出的人必是有情痴情之人,但准青星很难说,青星替青神偿还因果,恐是薄情或冷情。倘若准青星无法对准赤星有情,该如何顺应天意? 唯有忠天才能确保顺天。故钟家十有八.九干涉了准青星的降生,只要准青星拥有钟家血脉,血脉中铭刻的“忠天”就很大可能影响准青星,让她顺应天命。然而受限于辅天三家的辅佐性质,钟家血脉不能占据主导地位,又不能太过稀薄被其他血脉压制,因此钟家欲选出一族内女子与外人结合,再由他们的孩子,必须是男孩,女孩会最大程度继承钟家血脉,依旧会让钟家血脉成主导,而男孩最多继承一半钟家血脉,再经过一次与外人的结合,这份钟家血脉最多只会是四之一。此外,为了更妥当,不触犯天道给辅天三家立的“不主”之规,钟家需要选择一个被钟家除名的女子成为准青星的祖母。 于是,赵谨那位自小“离经叛道”,早早就被除名的祖母不幸被选中。 第202章 赵谨的祖母玉箐原本名唤钟毓青, 毓为孕育之意,青所指青星,她七岁接到天旨, 天道命她孕育青星,为青星而亡, 助青星成长。 凭什么?凭什么她的人生一定要为青星而活,她到底是个人, 还是孕育青星的容器? 她向族中智者请教, 智者告诉她“天命不可违,钟家承天恩, 自当回报天以忠诚”,还说“钟家女子不必受轮回无定之苦,在钟家远比在外面好生存, 钟家女子不会如外面的女子一般被男子奴役,被当作可随意轻贱的东西, 钟家女子只需要聆听天意, 顺应天意”。 玉箐反驳:“难道被天当作孕育天之骄子的容器不算是轻贱奴役吗?” 智者理所当然地回答:“怎会是轻贱奴役,被至高无上的天道选中,莫不是荣幸乎?” 从那时起, 玉箐就意识到钟家女子同外面的女子无甚差别, 外面的女子是男子的奴隶, 钟家女子是天道的奴隶,本质上她们都是强权的奴隶。 此世阴阳失衡,天道偏爱阳, 使阳为乾为天, 使阴为坤为地,地孕育万物养育万物, 但万物比起敬仰地,更敬仰天,毕竟天资是天所予,命数是天所定,神仙住在天上,祈福要向天祈福,连成亲都要先拜天,再顺带拜拜地。世人对天是仰望,视天为甘霖,对地是踩踏,视地为污浊,世人可以肆意给地添加创口,却不能轻易辱骂老天爷,那会遭报应。 所谓天以万物为刍狗,玉箐认为这完全就是谎言,天不是以万物为刍狗,而是以地、以女子为刍狗,不然它为何厚此薄彼,只给男子强健有力的身躯,而让女子更有韧性,好方便去承受男子的“暴力”?为何女子必须孕育子嗣,以供男子延续血脉,为何女子一定要为子嗣奉献所有,而不拿自己当人看?又为何世间强权一直在男子身上,从不分权给女子?就连救世都是,女子为青星赤星,为救世铺路,男子为赤青星,尽享胜果,史书会铭记男子的光彩、女子的污点,便是黑斑星都不会选择女子之身降生,足见此世天道有多偏心。 故身为女子,玉箐厌恶天,宁愿背负巨大因果,死后下地府十八层地狱,也不愿顺应那狗屁天意。 她的“离经叛道”引起钟家人的不满,在族长卜算之后,剥夺玉箐的钟姓,逐出钟家,彼时玉箐不过十岁,父母俱在,但其父母冷眼看着她被赶走,从始至终冷酷无情。 孤身一人的玉箐并不忌讳使用钟家的传承。被天偏爱,时常因贪婪与野心争斗不休,受黑斑挑拨愚弄,整天等着老天爷给他们擦屁股的男子尚不忌讳使用天所赋予的强力,她一受压迫从未给此世找事的女子何必一运用传承就自愧自羞,再者这传承到底源于天道,还是源于规则,又或者源于地,真不好说。何况使用传承是为了凭自己的意愿活下去,些许妥协与不甘又有什么不能承受的。 凭借卜算之术,她顺利在乱世长大,长大之后遇见赵无天,即是赵谨的祖父。 赵无天本名龙天,生在隐州,隐州璟国从璟颖公开始便给了女子很大权利,于逐鹿年男女已是分庭抗礼,璟国大多数人已是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仍有一些人认为男子理应高高在上,女子理应以男子为天服侍男子,龙家就是如此。 赵无天是旁支子弟,其父早亡,死前坚持让赵无天姓龙名天。其母姓赵,因信奉男女生来平等,在龙家很不受待见,任谁都来踩一脚,其母不是懦弱好欺的人,和龙家其他人不客气地争吵乃至动手,闹到官府几次,后来实在忍不得亡夫家族的腐朽,选择和离。 深受母亲熏陶的赵无天自不想留在龙家,可龙家属于老家族,还是有医术底蕴的老家族,纵到不了氏族那种程度,却也有些特权和财富,他们逼迫赵无天留下,否则会找其母的麻烦。赵无天无奈留在龙家,整天被“掰正性子”,烦不胜烦,为了母亲他一直在忍,结果某天机缘巧合得知母亲早在和离离开龙家的那一日就被龙家派的杀手暗杀,原因无他,当时璟王一直在想法子解决如龙家一般的腐朽,龙家怕赵无天母亲在外乱说话,给龙家带来灭顶之灾,遂杀人灭口,又因赵无天是其父唯一血脉,且为男子,龙家才将他放过。 赵无天恨龙家,装乖收集龙家作恶的证据,努力考学进入都城,将龙家的把柄尽数交给了璟王,并改名赵无天,离开了隐州,成为游方医师。 玉箐与赵无天可谓同道,人魂契合,自然而然走到一起。玉箐对生育有些抵触,可赵无天喜欢孩子,玉箐不忍夫君感伤,卜算得知自己将有一子,而非一女,即不会应天命生出青星,便慢慢接受了生育一事,赵谨之父赵悟竹随之出生,玉箐也十分喜爱这个孩子,教了孩子一点卜算之术趋吉避凶。 在赵悟竹知事能自己照顾自己后,玉箐和赵无天忙于治病救人,多少疏忽了对他的管教,或许也是没有想到赵悟竹会长歪,毕竟玉箐从小就有主见,赵无天是受母亲熏陶,皆没有得到足够多来自父母的管教,皆是自己肆意生长而未长歪。哪成想赵悟竹喜欢玄妙之术,甚至对长生存在妄想,玉箐为了避免赵悟竹受钟家血脉影响不愿多教他,赵悟竹就偷偷自己找师傅,找到了钟家人身上。 钟家人当然是故意的,故意接近赵悟竹,教他钟家的魂术传承,哪怕只是浅显皮毛,也让赵悟竹欢欣不已,血脉中的“忠天”逐渐觉醒。钟家人且让赵悟竹隐瞒学艺一事,还明里暗里诋毁玉箐,赵悟竹遂单方面与母亲离心,玉箐却没有发现,有东馗家帮忙隐匿赵悟竹命星中与钟家有关的因果命数,玉箐能发现才是怪事。 等赵悟竹长大,钟家人便命赵悟竹娶雪族女子,生下准青星,于是赵谨的母亲窈倒了霉,被算计得倾心于赵悟竹,实际赵悟竹并没有多心悦窈,不过装出一副痴情好丈夫的模样罢了。 在赵谨出生之后,玉箐将她的手记送给赵谨,不日便于房中魂飞魄散。 玉箐魂飞魄散第二日,悲痛欲绝的赵无天被病人家属砍杀,盖因那位病人病入膏肓,赵无天无力救治。 而后,于钟家暗中把控下,她们一步步走向“命定”的劫难。 钟家以为在赵谨目睹父母惨死最脆弱之时,让她拜钟家人为师,习得钟家传承,就能让忠天觉醒。殊不知玉箐将承载她思想的手记赠予赵谨,而天生灵慧过目不忘的赵谨尚在襁褓中就将手记内容铭记,即使赵悟竹“误”将手记烧了也没用。以及玉箐之所以魂飞魄散,一是为摆脱钟家,不再轮回,二是为借用规则之力湮灭赵谨血脉中的“忠天”,魂飞魄散是代价。 赵谨不负祖母所望,虽为生存与麻痹钟家而习钟家传承,却从未与钟家同道,她奉师命来乾阳做军师,只是为了偿还得到传承的因果,因果还完以后自会与钟家势如水火。 她可是记仇的。钟家将她娘算计死,连魂魄都不放过,就算钟家有魂术,能凭借天魂、地魂与夫妻牵绊以及钟悟竹记忆中的窈重塑她娘的本性与七情,再把人魂寻回即可让她娘重入轮回,但破镜尚且难圆,何况是魂魄,她娘的魂魄未必能恢复如初,恢复如初也不能免除钟家人给她带去的伤害。 钟家人算盘打得很响,引诱棋子钟悟竹,让他入她的梦,不错,钟悟竹藏身她的命星蕴养魂魄是钟家人的主意,为的就是今时今日入她的梦,让她知晓她娘魂魄的情况,从而尽心尽力对付黑斑星。 赵谨控制了钟悟竹,自窥见其记忆,得知钟悟竹生前死后的经历,晓得钟家人告诉钟悟竹,若想修炼成仙,得道长生,要么求得青星原谅,让青星主动奉神力供养他,要么于梦中杀死青星,鸠占鹊巢。 第208章 钟悟竹这只蠢鬼信了钟家人的鬼话,在赵谨刚刚晋升成为青星,正好受巫诅影响,心神被噩梦侵扰时动手,一来可以借噩梦中他的惨死博取赵谨同情,争取获得原谅,二来巫诅携带的恶意能为他所用,让他鸠占鹊巢时更有胜算,三来刚刚成为青星的赵谨可以说是最脆弱的时候,过村无店,他怎可能放过此等好机会。 属实可笑,他也不想想他是何方神圣能叫钟家人不顾天意帮他成仙,况且此世无仙,加之有规则在,连湮灭一人血脉中的糟粕都须魂飞魄散的代价,长生之道就是有,代价也只会有过之无不及。 了解了钟家一整套算计,林骁气得牙痒痒,更是与老婆同仇敌忾,其实以前听秦琅说天道不懂情不会偏爱,她为了不钻牛角尖是有些认可的,尽管天道高高在上地下旨让人不痛快,却没那么叫人反感,她更多是因为老婆讨厌天道才跟着不喜。现在不同了,她是打心底厌恶一个劲儿逮着女子迫害的天道,以及助纣为虐的钟家。 可恨暂时无法拿天道和钟家怎么样,林骁只好在见到虐杀老婆娘亲的“魏耳”后,杀了这厮千八百次泄愤。 许是林骁替她发火,宣泄了心中之恨,赵谨反而能真正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一切,心底的阴霾在不知不觉间悄然淡去几分。 第203章 梦醒, 林骁还是很气,尤其看到老婆红彤彤的眼睛时真是又心疼又气。她纵着眉,怜惜地摸了摸赵谨略有些红肿的桃花眼, 心下已将天道和钟家骂了八百遍。 赵谨戳了戳林骁的眉心,在她不是很甘愿地把眉头舒展开后, 用手遮住她的双眼,凑近, 阖目, 轻轻贴了下她的嘴唇,蜻蜓点水, 一触即离。 她收回手,转过身,背对着林骁, 阖上双眸,神色平静, 面颊却是绯红一片, 耳畔充斥着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自己的,旁人的, 怦怦怦, 混杂在一起, 很是吵闹,属实扰人清梦。 她身后的林骁心底炸开烟花,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刚刚老婆做了什么, 老婆, 亲了她? 老婆亲了她! 嘴角的笑容放肆绽放,林骁捏紧拳头, 若不是嫌丢脸,她好想在床上滚几圈,再下地翻几个跟头。 不行不行,太没出息了,一个贴了一下的亲亲而已,这要是欣喜若狂到失智,那以后像……某个难以启齿的梦这样那样的,她岂不是要高兴得昏过去?那还怎么这样那样…… 咳咳,克制,克制。正好老婆在装睡,她可以平复一下心情,成熟稳重地给老婆回应。 深呼吸,深呼吸—— 好一会儿,林骁稍稍平静下来,敢于直视老婆,只见略显凌乱的青丝半遮半掩着白皙的玉颈,外露的耳朵娇怯羞红,诱人得很,随着林骁不由自主吞咽口水,羞红渐渐蔓延至玉颈,若桃花落在皑皑白雪上,让人心驰神往。 林骁缓缓靠近她,手臂自然而然越过她的腰侧,宛若藤蔓般将她纤细的腰肢缠住,收紧,整个人贴上去,柔软,微凉,激得林骁浑身发麻,炽热的呼吸喷洒在染了粉色的白皙玉颈上,黏糊糊的不愿有断续。 成熟?稳重?去它的! 林骁将吻落于玉颈,留下一朵又一朵比之羞色亮丽的红花。她想让老婆转过来,想更加亲近一些,但考虑到老婆脸皮薄,于□□上喜慢不喜快,且刚刚才有所主动,必是羞极,便抑制住那个心思,打算徐徐图之,故仅是紧贴着,紧搂着,唇瓣不离其颈,眼神迷离沉醉。 赵谨仍是阖目,状似睡着入梦,倘若她的眼睫没有时不时眨动一下,唇瓣没有时不时挤压过甚,以及面上没有绯红不退的话,倒确实是睡着的模样。 事实上赵谨突然亲了林骁的唇,本意不过是不想让她再郁闷气恼。 天道和钟家眼下她们无力对付,或许以后能给钟家和天道添堵找麻烦,尤其可以抢夺赤青星的救世之功。但若说因为仇恨灭了天道和钟家未免太过不智和不自量力,天道乃此世意志,灭了天道,此世要么等同于活死人,要么崩溃毁灭,左右皆是为黑斑做嫁衣。 钟家为辅天三家之首,东馗家与西家惯常听从钟家号令,与钟家为敌无异于与辅天三家为敌,她们可以为解仇恨报复钟家,却不能太过火危及钟家存续,否则“为敌”将不再是“为敌”,而是“为死敌”。 一字之差所带来的处境天翻地覆。若为敌,辅天三家虽不会再为她们提供帮助,但同样不会对她们多有针对,哪怕彼此有龃龉,立场有不同,也会手下有顾忌,不会万般神通皆往她们身上招呼。若为死敌,她们在辅天三家眼中将与黑斑等同,辅天三家将会使出全力要她们的命。 赵谨没有那般自大,不认为青星赤星在此世无可匹敌,她纵使要强不吃亏,也是在保全自身与林骁无恙的前提下,万是不会为了报仇不顾一切。 神思偏移间,她忽略了身后人的动静,直到思绪止,方听见轻微的鼾声,林骁竟亲着亲着睡着了?睡着都不忘以唇相贴她颈,当真是有够执着。 赵谨莞尔一笑,没有转身,仅伸手向后,摸了摸林骁的头发。 “嗯…老婆,在哪儿……” 不知她又做了什么梦,赵谨不欲让她多等,便干脆地收回手,酝酿睡意。 这回应是个好梦罢。 * 十月底,林骁与赵谨再度回到逢於县,彼时县城家家户户挂着灯笼,由于尚未至傍晚,灯笼并未点亮,但能瞧见灯笼上的图样皆为一目一翼单个比翼鸟。县内黔首正有条不紊地忙活,搭摊子,饰房屋,备烟花,还有的在门上贴了对比翼鸟作门神,孩童们穿着喜气的新衣裳跑街串巷地玩耍,不知道的还以为要过年了。 林骁长这么大没见过节日盛会,以前村子里过节仅仅是吃得好些,有时余粮不太够,连吃得好都省了,顶多互相道声节喜,穿两天喜庆衣裳,节就算过了,她是第一次见偌大县城为了过个非年节排场这般大,一时新奇不已,左看看右看看。 其身旁的赵谨则很是淡然,雪族也有节日,尽管比此处冷清几分,可她非是没见识过,加之她一向对节日一事不热衷,遂与林骁形成鲜明对比。 她们容貌出众,一动一静仿佛身处两个世界,又亲密无间气场契合,有一种旁人插入不得的粘糊劲儿,格外引人注目。 有不少比她们年龄大至少一轮的县民对她们投以或期盼或可惜的目光,让人摸不着头脑。更奇怪的是,就她们进城到客栈的一路所见到的要么是中年要么是孩童,没有一个和她们差不多大的年轻人。 到了客栈,要了间上房,把比翼安顿好,林骁和赵谨在大堂等饭菜上来期间,向不忙的小二打听了一下比翼节的情况。 小二笑呵呵说:“咱县的比翼节又叫验情节,考验真情的节日。” “考验真情?”林骁微微挑眉。 “不错。这传说啊比翼鸟唯有契合才能成眷侣,才能比翼齐飞,不契合便是强求在一处也飞不上天,得不到老天爷祝福。老天都不看好,这一对即使有情怕是也会成为怨偶。咱县的比翼节其实就是借节日之机麻烦老天爷帮帮忙,看看县里的有情人是否有缘分,是否能白首一生不怨怼彼此。” 听到“老天爷”三个字,林骁心下有点不爽,但没有表现在面上,亦不会迁怒比翼节,毕竟世人对天的看法不以她们为准,她们更没必要霸道地扭转世人的想法,故而将“天”这字眼忽略,专注于节日本身。 “此节该如何过,外来人可参与否?”林骁问道。 小二点头,回答:“咱县欢迎外来客于节日同喜。至于如何过节,客官且耐心稍待,小的招呼完客人,便来与二位细说。” 她们自无不可。 林骁看了眼客栈新客,依旧是上了年纪的。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目光,这一身华服的中年男子回看过来,眼睛一亮,很是自来熟地行至她们桌前搭话。 “某姓王,不知两位可有婚配?” 闻言,林骁皱了下眉,她拉着老婆挤在方桌同一边,正与老婆十指相扣,怎么看怎么如胶似漆,此人何故问出此话? “其意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叫婚配。”赵谨轻声为林骁解惑,目光未落在中年男子之身,明显未将之当回事。 这让中年男子面露不悦,说:“时人以父母为天,父母之命即天命,这鸳鸯得一时自由,既背离孝道天意,又很难得到长久。” 林骁面色沉冷下来,这家伙以为她们是私奔的鸳鸯?还把天命挂在嘴边,咒她们无法长情,一股子恶臭味,脸亦是真大。 她且明白了这厮的意思,这是想把她们拆散,婚配给其子女或其熟人子女啊,好响的算盘,呵! 林骁讥讽:“我爹就在下面,足下可去与我爹相商。” 中年男子面上一喜,旋即反应过来此非客栈二层,林骁所指的“下面”恐怕不是阳间的下面。她无疑是咒他死。 “你!”中年男子气得脸色胀红,刚要张嘴开骂,林骁就把将英单手解下,拍在桌上,桌子都开了裂。 第209章 久经沙场的气势外露些许,中年男子的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抖若筛糠,终究是放弃了维护面子,甩袖,落荒而逃。 中年男子逃了,小二讨好着上前,忽略桌上裂纹,抱歉道:“刚刚那位在县里有几分财势,小的轻易不敢得罪,今日您二位的餐食皆算在小的头上,望二位莫怪罪。” 怪罪没必要,那厮仗财势,她仗武势,吓破胆丢面子的是那厮,她们未吃亏,不消多在意,遂回应:“餐食照常算便好,小二哥多提点提点比翼节之事即可。” 一声“小二哥”表露亲切,表明无有迁怒,店小二感激不尽,自然更用心地将节日事宜娓娓道来。 简单来说此节有三步骤。第一步,有情人分开准备,各自打扮,其中一人须在星月当空前藏身于县内某处,留下线索几何交给街上摊位的摊主。第二步,寻人的一方于节日夜市各摊位上寻找线索,当然需要经过摊主的考验,方能得到几条线索,再从中择出真的线索,不须得到所有线索,只要能找到藏起来的情人即可。第三步,有情人一同在姻缘树上挂姻缘牌,以海誓山盟收节日尾,期间可互赠定情物。 小二哥特意提醒,若有人千方百计给她们送香囊,若无意万不可接受,否则这好好姻缘怕是要横遭抢亲之变故。 第204章 要参与比翼节, 理当先决定谁寻谁藏。林骁颇想做藏身的一方,然在赵谨轻描淡写三问之后,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赵谨问:“你能在今晚之前准备好足够的真假线索吗?你能耐得住不来寻我吗?你觉着我需要多少线索找到你?” 显然林骁不能, 既想不出多少真假线索,又不能忍住不先去找老婆, 老婆想找她很可能不需要线索。 她耷拉着脑袋叹一声气,又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抬头, 期盼地看向赵谨:“老婆, 你会给我定情之物吗?” 赵谨没有答应或拒绝,只说:“左右不会叫你失望就是。” 也算得了准信, 林骁灿然一笑。 由于比翼节的重点在于寻与藏,赵谨遂命王蛊皆陷入沉睡,暂且断开王蛊间的感应连系, 让林骁颇觉空落落的,一度后悔参与比翼节。 可比翼节能验情定情, 着实吸引她, 她一直想找机会将桃花白玉簪重新送给老婆,又怕老婆再度拒绝,哪怕老婆都主动亲她了, 她亦不敢送。这个节日倒是一个好机会, 送定情信物是过节的一环, 老婆晓得,很大可能不会拒绝定情簪子。 为了达成目的,尽管林骁万般不愿不舍, 也还是将赵谨送到东市一家客栈, 而后一步三回头地回到南市。 收敛心绪,林骁仿佛是从阳光铺洒之地走入阴影覆盖之地, 在老婆面前与不在老婆面前堪称判若两人。在赵谨面前,她幼稚、胡闹、傻笑,是喜是怒皆不作掩饰。在外人面前,她喜怒不形于色,套上一层凛冽的外壳,虽收敛着气势,却藏不住武人的气质,让人莫敢逼视,敬而远之。 如此正好,省得再出现一个王姓中年男子那样目中无人、厚颜无耻之徒。她且是想明白了,这些中年人先前眼中的期盼是期盼自家子女能通过抢亲把他们所看好的郎君姑娘抢走,惋惜是惋惜她们太过登对,看上去无有他们子女挖墙脚的机会。县城不见年轻人则约莫是因着年轻人都已做好准备,正在家中等待夜晚来临,也免得被一些脸皮厚的纠缠。 确实有人犹犹豫豫地靠近林骁,意图提前给自家姑娘抢一门好亲。别的不说,林骁有一副好姿容,剑眉星目,英气清隽,身形高挑挺拔,不似寻常武人魁梧,但隐藏在衣衫之下的强劲筋骨绝不会给人单薄瘦弱之感,即使面容有损,也不会坏其美,反而添了一抹狂气。加上在送赵谨去往东市前,赵谨有帮林骁重新束发,使她更显利落干净,平白有了一二分贵士气质。简言之,她在黔首之中尤为鹤立鸡群。 怎奈见不着老婆的林骁太过锋利,旁人刚靠近一步,就被她目光一扫,若刀光一现,冷水一泼,旁人心头再火热也遭不住被刀砍水泼,是以跃跃欲试的人多被吓退,不敢再上前,仅偷偷地看。 林骁不在乎若有若无的目光,径自走入成衣铺子,她要好好打扮,晚上给老婆一个惊喜。 成衣铺子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和外面那些人不同,她并不因林骁的姿容而表露热切,十分客气地让林骁随意挑选,如若有喜欢的可到一旁屋内更衣一试,且衣裳可买可租。 寻常百姓对衣裳干净与否不大讲究,看着新,面上不脏即可,林骁从军许久当然也不会有多讲究,可既然是穿给老婆看,没准还会和老婆亲亲抱抱,这衣裳最好是旁人没穿过的新衣裳,不然莫说喜净的赵谨会嫌弃,林骁自己都嫌膈应。 故而她直接对老板提要求:“在下欲买一身新装,须与此节相配,未曾被旁人穿用,还请老板费心为我寻来。” 老板看了她两眼,道一句“稍待”便进了另一间屋子。 林骁一边等一边瞧了瞧这铺子里的衣裳,该说不愧是消息最灵通的小二哥推荐的铺子,这些衣裳属实不错,针脚细密,绣样活灵活现,布料颜色丰富,红、绿、紫、碧、骝黄五种民用间色齐备,样式且符合乾阳传统服饰要求,窄袖收口,交领右衽,上衣短摆,下衣合裆长裤,十分便于劳作斗武,若是文人则外套宽袖轻袍,再腰系敝膝,女子则多是上衣下裳或深衣。便是衣料为麻布,在高超手艺的加持下也颇显不凡,比之贵人的服饰差不了多少。 平日里林骁惯是穿便于行动的武服,今日倒想打扮得斯文一些,系个敝膝,穿件宽袖袍,若非不便暴露女扮男装,她其实更想试一试真正的“衣裳”,很难说没有对恢复女儿身的向往。 正思量着,老板取了新装回来,林骁接过一看,煞是惊讶,此新装为赤色,赤色为正为贵,民间鲜少会用,除非是嫁娶。加之其上绣有一目一翼比翼鸟,宽袖长袍,敝膝绣云纹,比翼绣样在云纹之上,展翅腾飞之意毫不遮掩,如果她没猜错,此新装是…… “正是逢於喜服,喜服不供试穿借用,件件皆新,与比翼节乃绝配,不知郎君满意否?” 满意,怎么不满意,这可是嫁娶啊,林骁最最期盼之事。可她有些顾虑,穿喜服固然合她心意,能表露她对老婆的情意,但她实在害怕步子迈得太大,让老婆觉着受到逼迫操控。何况她和老婆约定好会用时间证明真情,这尚未过多久就把喜服穿在身上,未免显得急躁而轻率,万一老婆不高兴,或者认为她的情意不过如此,欲离她而去该怎么办? 越想,林骁越慌,越觉喜服烫手。 要不放弃喜服吧,没必要享一时之乐,若因小失大,她会悔青肠子的,还是稳妥些为妙。 这般说服着自己,林骁强硬挪开黏在喜服上的目光,咬牙忍痛地把喜服递还给老板。 兴许是她的模样太过痛心疾首,老板并未立即接过喜服,而是好心劝道:“真的不要吗?这喜服是铺子里仅剩的一件,正好合郎君的身形,若是郎君此时放弃此衣,过一二时辰再来必是已被买走。倘若郎君的心上人凑巧买到嫁衣,而郎君未着喜服,实在是今日喜节的遗憾事。” 此言一出,林骁怔了一下,心下自问:老婆会买嫁衣吗?紧接着自答:不确定,但万一呢? 万一老婆真买了嫁衣,她却未着喜服,会不会让老婆觉得她胆怯懦弱,连借衣裳表达心意都不敢,进而失望至极,再或是觉着她们不是那么契合,没必要再费时费情? 林骁神色变了又变,属实是患得患失,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有两人走进成衣铺子,林骁耳尖微动,不自觉地转身,后退,不背对陌生人。 同时她扫了眼成衣铺子的新客人,是一对母子,面露急切,手里拿着赤色喜服,母子中的子与林骁身形相差不大,令她眼皮一跳,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卫老板,我儿的喜服不小心勾破了,你看可否给缝补一下,实在不行,我们能否再买一身?这喜服关系着我儿能不能娶到中意的姑娘,要是今年娶不上,明年我儿就要到峻阳求学去了,这好好的缘分保不准就散了……唉,我儿和那王家姑娘两情相悦,痴情得很,我这做娘的哪能见我儿黯然伤情,心灰意冷啊。求卫老板慈悲发善,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吧!”中年女子说着说着抹起眼泪,若非被其子搀扶,怕是要跪下乞求。其子则面露尴尬,隐含不满,一个劲儿在给其母打眼色,状似是想让其母莫再丢人现眼。 卫老板为难地看了眼林骁,说:“不是我不帮您二位,而是没法帮,喜服缝补非一时半刻之事,铺子里最后一件喜服已在这位郎君之手。您二位要不到东市西市碰碰运气?” 据小二哥说东市与西市的铺子成衣价比南市的这家贵许多,绣工还没这家好。 是以一听东西市,中年女子嚎得更凶,一边哭还能一边把话讲清楚。 第210章 “我们孤儿寡母哪有余钱去东西市哎,我儿读书不易,书简,笔墨,束脩,都要钱呐。我这做娘的起早贪黑,就为了我儿的好前程,好姻缘,结果一时粗心害了我儿,娘对不住你哎——” “娘,您别这样,是儿无用,要是儿再有些本事,哪里会让您如此委屈……娘,咱们走吧,大不了等儿以后光宗耀祖,再回来与王家姑娘续前缘,也好过您把眼睛哭瞎。” 林骁发现这对母子一边卖可怜一边偷瞄她,明摆着想引她生恻隐之心,好把手里这件喜服让出来。 啧,凭甚,她凭甚让给这对心思不正的母子?他们要是诚心诚意来求,倒不是不能考虑,偏生一副要算计旁人善心,用道德把人绑架的样子,林骁才不让,让了不得憋屈死! 对,不让,绝不是在找借口穿喜服去见老婆,嗯,不是。 自欺欺人一番,林骁忽视那对母子的目光,干脆利落结了账,对老板道声谢后往外走。 在经过那对母子时,做儿子的推搡怂恿其母,做母亲的伸手想拦她,被林骁冷冷瞪了一眼。二人缩了缩脖子,不甘不愿地偃旗息鼓。 走出铺子,手捧喜服的林骁唇角不知不觉微微上扬,连脚步都带了几分雀跃。 第205章 华灯初上, 青赤交辉,清风拂过,灯笼微晃, 那被留在灯笼上的比翼鸟仿佛活过来一般,扇动着唯一的羽翼, 转动着唯一的眼睛,注视来来往往不吝精心打扮的男男女女。 不知是否真有灵鸟自云霄之上飞掠而过, 带起一阵急风, 一个灯笼许是没有挂牢,正巧被强风赋予了自由, 悬空而落,本是要砸到人,幸而一把未出鞘的刀以迅雷之势钻入灯笼挂环, 再一挑一勾,那险些真要给土地添一抹赤色的灯笼顺理成章地到了持刀人的手中。 但见持刀人一身赤红喜服恍若流火, 宽袖淌风翩翩而舞, 其右手将刀连鞘潇洒利落地送回腰侧,左手托着灯笼,状似赤色比翼稳稳立于其掌心, 与喜服相衬的赤芒染红修长有劲的手, 一时竟让人分不清那赤芒是灼耀的火还是如注的血, 更让人不知该惊于此手之主的风姿卓越,还是该骇于其无意间泄露的脚踩血煞枯骨之气势。 好在免于被竹编灯笼砸头的姑娘第二眼见到的是恩人容貌,眉勒覆额, 剑眉不遮, 星眸清正,鼻梁高挺, 便是郎君不笑,也是光华难藏的秀玉之容。 被救的姑娘红了面庞,羞涩道谢。 “举手之劳,无须言谢。”微微低沉之声似浪花拍岸,又似冬日寂冷之夜低吟的风,蕴藏几分寂寥忧郁。 怎能不寂寥忧郁? 数个时辰未见老婆,“思妻”二字早已入骨,林骁刚开始穿着喜服还有点得意忘形,随着与老婆分开的时间越久,心里空落落之感越强烈,直到星月悬空之时,她已是心情郁郁,急切地想把老婆找到,然而这并非一件容易事。 一个半时辰前,黄昏之际,林骁离开客栈,在眼花缭乱的摊子中选了一个卖木雕的摊子,她猜老婆留线索肯定不会在那些她断不可能选择的摊子留,比如卖字画、猜灯谜、吟诗作对等对不善文者不大友好的摊子,并且老婆多半会选择一些她所熟悉之物当作指引。 这木雕摊子十之八.九有老婆所在何处的线索。 比翼节验情规矩是选中摊子之后先通过摊主的考验,再报上所寻之人的姓名,若是摊子有其留下的线索,摊主会根据考验的情况适当给出一定数目的假线索供寻人者挑选,不论挑中的线索是真是假,都不能挑选第二次,若是摊子没有所寻之人的线索,那就只能说明这对有情人略差几许默契。 木雕摊子的考验自是与木雕有关,摊主会提供处理好的木料与刻具,让接受考验之人比照着摊主给的样物雕刻,以木雕成形后与样物的相似程度与用时多少为评判标准,决定假线索的数目。 此时摊子前已有二三男子在费力雕刻,样物和节日相配,正是比翼鸟,做工精细,连羽毛都根根分明。林骁好奇地看了看这几人所刻之物,除了高矮胖瘦不一,颇具奇形怪状之“美”外,勉强算是与样物有一丝相似之处。 对此,她莫名有了一分优越感,起码她曾刻出一只“豺狼”和一只猫,且尚未忘记军中甄木匠所教授的雕刻技巧,虽说甄木匠可能不大想承认有她这么个几日之徒。 无声笑了下,她摒弃杂思,认真雕刻手中的木料,动作干脆利落,神色从容持重,似成竹在胸,与旁边满头大汗、手抖刀歪,时不时抓耳挠腮之人天差地别,引得摊主频频侧目,她犹是不骄不躁、不疾不徐,好似进入忘我之境界,眼中唯有刻具与木料。 两刻转眼即过,林骁撂下刻刀,满意地微勾唇角,将木雕递给摊主。 旁边几人见林骁率先刻成难免面露惊讶,在瞧见她的成品之后神色略显微妙。 摊主欲言又止,在林骁一本正经地询问“拙作如何”时,摊主止又欲言,道:“郎君甚为实诚,此作……罕见。” 闻言,林骁挑了下眉,倒是没有纠结这古怪的评价,她觉着自己刻得很是不错,与样物相比,她的杰作更锐利,表现在鸟喙与利爪之尖长,更威武,表现在身躯之宽阔,更疏狂,表现在展开的羽翼因风而不羁。 摊主俨然也不打算多评价这“拙作”,忙问林骁她所寻之人的姓名。 为了避免旁人知晓她们与蜉蝣路的关系,这次她们用得是真名,于是她报出了“赵谨”二字。 摊主在木简上找了一下,点头示意,让人把线索拿来。 十个线索,不,准确来说是十个老虎木雕,趴伏立卧、喜怒哀惧各不相同。 林骁沉默,她不知摊主是在嘲讽她雕刻的水平,还是这摊子假线索非一般的多。 恰好有一人紧随她之后雕刻完毕,那木雕比翼看着实在瘦小,摊主评了句“尚可”,接着比对姓名,再让人把线索拿出来……三个线索。 林骁惊讶、怀疑、生气、无语,复杂心绪最终归于一句腹诽“知己难寻”,旋即深吸一口气,转过头认真挑选木雕。 将十个木雕扫过一遍,她毫不犹豫拿起其中看上去最傻的老虎,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与老婆互送木雕的那一夜,不禁目中含笑,无奈又宠溺。 此木雕即为线索,木雕内部为实心,无有刻字或藏着什么,林骁一时不知老婆是何意,只好先不去费劲深思,再去找找线索。 因着乾阳尚武,比翼节上有些摊子的考验即是比武,林骁通过得轻轻松松,又拿到三个线索,分别是绣着桃花的布料,刻着“四一”的小巧旗帜,一根很像被赵谨当作暗器戳林骁额头的毛笔,一个狐狸面具。桃花布料让林骁想起桃花县和赵谨曾化名的布料商人之女庄瑜,小巧旗帜让她想起五队合战时他们四营一队凭借这小小“四一”标记取胜,毛笔让她想起第一次与老婆分别时的情形,狐狸面具让她想起曲佑以及老婆戴着面具能让她少吃点醋。 尽管每个线索都能勾起她的回忆,她却犹不知老婆在何处,免不得有些郁闷,加之独自行于熙攘人群、热闹长街,四周还有不少成双入对之人,更觉孤寂难耐。 大抵是心有思愁,林骁被酒香吸引,来到酒肆,里面同样有考验,本着来都来了的念头,她与酒家划拳一场。莫看她不大能饮酒,这划拳之技她可是尤为擅长,在军中鲜有敌手,不然非得一闹起来就被灌醉不可。 酒家落败,给她摆上三壶酒,线索就是酒。 林骁没想到此处会有老婆留下的线索,不知该先惊喜还是疑惑,左右是神情略显古怪。她拔开酒壶塞子,分别尝了一口酒,第一壶醇厚略甜,第二壶清香淡淡,第三壶冷烈辣舌。 她不自觉地又回想起和赵谨在老骨山初见,她们遥遥对视,烈火撞霜浆,冷冽辛辣之感如在昨日。 第三壶酒肯定是线索,但其所指到底是什么呢? 林骁不清楚,一边深思一边毫无目的地闲逛,嫌街上吵闹便进了巷子,这才碰到一个险些被灯笼砸到的姑娘。 回忆毕,林骁轻叹一口气,将灯笼放到墙边,转身即走。 “请、请稍等,这位郎君……”身后传来那姑娘细弱的声音。 林骁蹙了蹙眉,没有停下脚步。 那姑娘执着地小跑两步,追不上,干脆冲她扔了什么东西。 林骁反应极快,伸手欲抓住“暗器”,又忽的在直觉警示下放弃了这番动作,仅步法疾行,把那物躲了,顺便把人甩开,出了巷子。 “呼,怎的,这样不知,怜香惜玉,真是白费一番功夫,香囊也脏了,唉……” 远远的传来那姑娘的喃喃自语,林骁真切明白了小二哥为何会在送香囊前加上“千方百计”四个字。 再度回到街上,林骁打起精神继续找线索,一边走一边打量左右的摊子,看看有什么值得一试的,结果合适的摊子没找到,倒是找到了发生在昏暗巷子的暴行。 第211章 不知为何独独这条巷子没有灯笼,亦不知那巷子中的黑衣蒙面人为何这般打扮,和街上光鲜亮丽的人群是如此格格不入,更不知为何那被黑衣人调戏的女子泫然欲泣地大喊“我是王家小姐”,十足响亮,周围的人却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林骁锁着眉头,行至一摊子前,放下十两银子,让摊主去报官管管这巷中之事。 摊主没收银子,笑容勉强,言之:“我看郎君会武,何不仗义相救?” “……”林骁把银子收了回来,无语道,“你当我傻?比翼节又不是头次操办,抢亲都明着来,官府能不留心节日治安?” 话音落下,巷子里的哭啼和调戏声顿停,随即被调戏的女子气急败坏地跑出巷子,颐指气使地指挥黑衣人:“去,给本小姐把他绑回去!” 林骁微微眯眼,语气甚冷:“奉劝你别太嚣张,你所仗之势于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哼,说大话谁不会啊,等你被绑回我王家去,你自会晓得本小姐有无嚣张资格。”大小姐一副不怕恐吓的娇蛮模样。 黑衣人则遵命向林骁扑来。 林骁懒得再多言,一脚将黑衣人踹飞,撞到那娇蛮小姐。 娇蛮小姐被撞倒在地,疼得面容扭曲,可惜疼痛并不能堵住她的嘴,她依旧叫嚣:“你等着,等我回家,我定让我爹来教训你!” “哦。”林骁不在乎地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忽的停下。 未等娇蛮小姐高兴或讥讽,林骁嗖的一下蹿了出去,激动地直奔老婆所在。 徒留一脸懵怔的娇蛮小姐气歪了鼻子。 第206章 赵谨藏身何处? 林骁一开始如何也想不明白, 那些无一不与回忆有关的线索到底指向何方,直到被那王家姑娘威胁,听到“回家”二字, 她才恍然大悟,线索不是她所回忆起的那些经历, 而是“回忆”二字,更准确的说是“回”这个字。 老婆留下的所有线索都指向此字, 没有任何有关地点的线索, 那么在比翼节限定躲藏地为逢於县的情况下,何处在老婆眼中称得上“回”? 答案唯二, 一是林骁所住客栈,二是赵谨所住客栈,前者是她们原本打算一同住的客栈, 后者是为了比翼节临时居住的客栈。而对于林骁来说,只有她们原本打算居住之地称得上“回”。 两相结合可推测, 赵谨唯一的藏身地就在南市客栈! 林骁如一阵狂风闯进客栈, 在食客们或惊疑或茫然的目光中,她足下狠狠一踏,地面出现龟裂, 她人已翩然飞上楼梯, 喜服上的比翼鸟似也扑扇独翅, 欲腾飞入云霄。 上了二楼,越接近她定下的上房,林骁的步子越慢越轻, 平日操练征战, 她就是疾行百里或杀敌数时,吐纳都不会不稳, 此时竟粗声急乱,混合着激荡的心鼓雷鸣,脑袋有些晕眩,不过她的步子依旧稳健。 止步于上房门前,她深吸几口气,平复激动又忐忑的心绪,而后伸手缓缓推开面前的门。 温暖的烛光率先映入眼帘,林骁悬着的心落下,她离开客栈时可没有点蜡烛,这烛火必是老婆所点。 悄声轻步步入屋子,转身将门关好,封闭的屋内,淡淡的清冷香气飘荡于空,彰显着另一人的存在,林骁的心再度失控,仿若心里塞进一头鹿,那鹿正不知疲倦地横冲直撞。她摸了摸心口,震得手掌发麻,心里有声音在催促,催促她快快转身,去见她的心上人,她的赵谨,她的老婆。 林骁不自觉地把门闩上。 旋即下定决心转身,忐忑的情绪再度浮上心头,她这身喜服会被老婆不喜吗?她现在还有机会把衣裳换了,要不要换? 心里这般犹犹豫豫,脚却是诚实又笃定地往前走,走过桌子,柜子,绕过屏风,床榻近在眼前,她脚步顿停,呼吸一滞。 只见青丝柔顺搭于仙子肩,微晃,滑垂,若清霜落玉池,碧波飞花缀于衣,染青嫁衣,嫁衣之上青色比翼蓦然抬首,一如其主,抬首扬眸间,若春风卷轻雾,姣姣月华眷眉梢,烟萦露水抚羽睫,潋滟清辉凝桃花,寸缕情丝缠目影。 忽的烛火摇曳,眸中倒影近于咫尺。 林骁目光痴痴,躬身削减居高临下之距,伸手抓住她置于腿上、藏于宽袖的柔荑,微凉细腻的触感让她找回些许清明,她喃喃地问:“阿谨,老婆……我在做梦吗?” 她凝望着她,不错过分毫动静,自然见得润泽丰盈、不点而朱的唇瓣微微张合:“何梦?” 林骁稍稍挪开视线,轻声回答:“美梦,你嫁给我的美梦。” “那为何不是我娶了你?”赵谨同样放轻声音,似情人密语,耳畔呢喃,平日惯常冷冷淡淡的声音今日格外柔和温婉,几许缱绻藏在其中若隐若现。 林骁的心神心甘情愿被吸引蛊惑,她饱含着深情,坚定地说:“都可以,是嫁是娶,只要是你,都可以。” 随着话音起起落落,彼此愈来愈近,近到呼吸若即若离,意欲纠缠又偏生矜持羞涩。 赵谨注视着这双璀璨而情意汹涌,仿佛随时能决堤将她拽入情海,却始终有所克制,哪怕薄弱,也在尽力拦阻不顾一切之欲的星眸,有一瞬,她愿意坠入深不见底的情海,但理智终究没有让她得逞。 她闭了下眼,问:“若今日当真是一个梦,你会失望否?” “会。”单听无力低沉的语气,便能晓得林骁有多失望,不过这份失望很快就被决心驱散,她郑重道,“但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你总会是我老婆的。” “嗯。”赵谨浅笑嫣然,眉宇间认真之意不比林骁的少,她允诺,“总归会有那一日,你我今日所得新装会派上用场。” 林骁眨眨眼,后知后觉欣喜若狂,赶忙应声:“好!” 且凭喜充胆魄,她从衣衫中取出那根曾被退回的白玉簪。 “老婆,我找到了你,通过了验情,证明了你我契合,该当定情了才对。” 说着,林骁单膝跪地,稍稍仰头看着赵谨,双手捧着白玉簪呈上,如同向她所效忠的王进献。倒也差不了多少,她的妻怎做不了她的王?她是她的将军,是护她又为她驱使的利刃,她不会再将忠诚分薄于他人,她是她唯一的主,她心甘情愿为她献出所有。 这根簪子是信物,是凭证。 “赵谨,你能收下我的簪子吗?” 收下我的情意、忠诚、来日,一切的一切。 那双星眸中名为“克制”的堤坝在损毁、坍塌,澎湃的情海骇浪正蓄势待发,只待一个机会,即可破堤而出,奔向自由。 赵谨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此浪卷走,即使她有一艘堪堪能于海面漂泊的孤舟,也无法保证当置身于重溟,她能否保持住理智,不被幽深炫目的情海蛊惑,不会放下一切坚持与她共沉海底。 然纵使心有顾虑重重,她却无法拒绝眼前之人飞蛾扑火般的进献,或许从重逢那一日起,她就注定会被她追上,会被她紧揽于怀。而这个带有宿命意味的注定,她并不讨厌,或可再诚实些,此乃她所期望。 “有何不可?” 此乃她的答案,她的承诺。 赵谨收下白玉簪,笑意自眉眼倾泄,她随手以白玉簪挽发,与从前不同的是,她不会再怀抱舍弃此簪之心,她已然彻底将之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这份私有之意被林骁敏锐感知到,心中欢喜已非“若狂”二字可比拟,那是种魂魄被温暖充盈得发胀之感,是从魂魄深处漫溢的喜悦。 而这并非赵谨给她的最大惊喜。 “你先前问我可会给你定情之物。” 林骁傻傻地点头,她现在脑海被欢喜塞满,暂无法运转思考,连猜测老婆会送什么都做不到。 赵谨没有卖关子,轻描淡写地说出:“我予你亲近之权可好?” 闻言,林骁歪歪头,一时未能理解,似乎是很重的权利,又不知有多重。 “拥有此权,你可随意亲近于我,不消再征得我同意,但成亲之后才可为之事不算在此权之内,你不可逾越。”这便是赵谨为自己保留的孤舟,起码要等几年,她才会将自己完全交给她。 林骁眨眨眼,努力把飘飘然的魂儿拽回来,仔细将此话分析一番,越分析眼睛越亮,越不敢置信。 她呼吸急促,声音微微发颤,不确定地问:“可以想亲何处就亲何处?” “……”赵谨不自在地垂眸,耳朵发烫,细声回答,“那里,不行。” 那里?林骁疑惑地挑眉,瞧见老婆紧攥衣裙的手,白皙赛雪的柔荑覆上些许可疑的绯红,显然那里不是寻常之处,她所魂牵梦萦的嘴唇应该算是寻常的,那么…… 倏地,林骁瞪大眼,从头红到脚,意识到了老婆所指何处,差点没喘上气来昏过去。 她忙不迭地颔首,那里确实不是现在的她能涉足的,她觉着她的心很大可能承受不住。 想是这般想,她还是不小心吞咽了口口水,表达了心底的某种强烈欲求。 第212章 “……你,克制一些。”赵谨勉强维持平静的语气,从唇齿挤出这几个字,蕴藏着几许恼羞成怒。 “好。”林骁一口答应,目光从下往上移,在柔软起伏之处稍作停顿。 “勉强可以。” 林骁懵了下,反应过来后赶紧移开目光,虽说心确有意动,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过分,还是先从最容易的慢慢来吧,她早晚能像梦中一般“成熟”、“稳重”。 至于所谓的易…… 目光落在饱满的唇瓣上,老婆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唇瓣相挤压,更显弹软,亦更为诱人。 林骁的克制已被情意之浪冲垮,又得了特别的定情之物,哪里还能忍耐抓心挠肺的躁动。 不过眨了下眼,她便已将老婆扑倒在床。老婆阖着双眸,眼睫轻轻颤动,原本和缓的呼吸渐渐也变得急促,尤其是在彼此的呼吸纠缠,彼此的唇将挨未挨之际。 林骁着实是有几分“坏心”的,她仿佛故意在磨蹭,真的磨蹭,以唇珠磨唇珠,就是不给人痛快。 磨蹭半晌,赵谨终于恼羞成怒,伸手勾住她的脖颈,主动奉迎。 唇瓣相贴,不同于蜻蜓点水的矜持,在老婆无奈主动后,林骁立刻夺过主动权,狠狠地挤压这两瓣温热柔软,又温柔地辗转相磨。待老婆放松一些,她微微张开口,含住她的唇瓣,轻轻浅浅地亲,湿润的,炽热的,香甜的,彼此的气息钻入对方的唇齿。 脖颈不知不觉被她的手臂箍紧,似无声的催促。 林骁探出舌尖,浅尝轻触,烫得舌根发麻,又无比地想要单刀直入、攻城掠地。 于是它灵巧地挑开欲迎还拒的唇瓣,滑入唇齿之间,与其间之主厮磨,缠绵,贪婪地攫取属于她的一切。 欢愉轻吟,不知何年何月。 第207章 待屋外烟花放完, 街上行人陆续归家,唯有姻缘树前尚余几分热闹之时,林骁方不舍地放过难得失了往日从容, 因动情而添了一抹柔媚娇俏的老婆,仅把她搂在怀里, 静静地平复气息。 此时的赵谨羞热得连雪族寒气都被压制下去,抓着林骁衣裳的手无甚气力, 浑身发软, 那种酥酥麻麻之感尚未尽消,从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 逗留。她眼尾发红,眼睫湿润,被亲得愈加红润的唇微启, 气息凌乱,与身上这嫁衣之状可谓如出一辙。 而林骁一副餍足之态, 尽管心鼓敲得又急又响, 气息却犹是平稳绵长,仿佛能再亲几个来回。 缓了一会儿,林骁替老婆抚开沾在脸庞上的发丝, 在老婆投来一个潋滟水光、柔情难藏, 似欲语还休的眼神时, 没忍住亲了她的唇一下。好在她还晓得分寸,稍作克制,没有再拉着老婆沉沦在上瘾的美妙当中。 “林骁……”赵谨气息不稳, 声音便也微微发颤, 在情.欲的影响未消下显得尤为柔婉,轻轻袅袅地钻入耳朵, 仿佛要把林骁的魂儿勾出来。 林骁又没忍住,再度浅尝即止。 “……”赵谨看着她的目光夹杂几许幽怨,但因桃花目脉脉含情,顾盼生辉,多情似水的独特之处,这几许幽怨反倒更添魅惑,欲迎还拒一般让人沉醉。 于是林骁又双叒行使了亲近之权。 赵谨不得不用手把林骁的唇盖住,好便于把话说完而不被打断。 林骁眉眼弯弯,任老婆作为,乖乖听她说话。 “你我须即刻离开逢於一带。” “为何这样急?”林骁不解,由于被老婆的手盖住唇,声音有些发闷,说话时亦不免轻吻她的手心。 赵谨被她亲得手心发痒,见她正经不少,便收回了手,眼瞧着这人恋恋不舍地拿目光追随她的手,又自然而然地抓住她的手,挤入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她无奈轻笑,回答:“你我于逢於县参与比翼节的消息难免会为常之仲的暗桩知晓,为免其暗桩用各种借口找上门来泄露你姑姑母子遇险一事,使黑斑阴谋得逞,我等尽快离开此地最为稳妥。” 听老婆这么一说,林骁倏地灵光一现,想通了一件事:“这暗桩会不会已经浮出水面?晌午咱们在客栈遇到那姓王的,下午我去挑选新装时碰到一对母子,从那对母子装可怜的话语中得知,那男子与王家姑娘情投意合,但有姻缘破裂的可能,晚上我碰到姓王的姑娘算计我,意图抢亲。对了,在王姓姑娘向我发难前,我救了一个险些被灯笼砸到的姑娘,那灯笼且是那姑娘自己做的手脚,目的估计也是抢亲。现在想来,这几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可疑,像是故意接近我,找借口与我相识一般。老婆,你觉着呢?” 话音落下,未得回应。林骁疑惑地看向赵谨,见老婆面色不虞,垂眸不看她,忽的福至心灵,笑语低喃:“吃醋了?” 赵谨不理,故作假寐。 “老婆,你搭理搭理我,我不笑你了。”林骁忍住笑,放软声音,颇是认真地说,“我可以对地发誓,绝没有做让你不悦之事,和她们都隔着‘十万八千里’呢,我很守妻德的,老婆不要不理我好不好,老婆,老婆~” 赵谨忍无可忍,抬首以唇堵住她的嘴,顺便象征性地小惩——轻咬她一口。小惩之后心觉不妙,刚要远离,就被林骁眼疾手快地按住后脑,又是一番唇齿间的鱼水之欢。 若非赵谨理智未出走,恐怕今晚这个离开逢於县最好的机会便要错过,明日再想离开不会容易。 等好不容易平复的呼吸再度凌乱非常,赵谨撑着发软的身子坐起,还未言语,林骁就贴了上来,抱着她的腰,下颔搁在她肩上,黏人的劲儿堪比“狗皮膏药”。 “速更衣,离开逢於之后,再随你谈情说爱就是。” 看老婆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已非可再玩闹一番的样子,林骁听话地放开她,利索而殷勤地为她寻来更换的衣物,毕竟喜服嫁衣不大方便骑马。 更衣期间,赵谨回答了林骁之前的问题。 “你所提及的几人,除了那位被你随手救下免于灯笼砸首之灾的姑娘外,尽为暗桩。” “为何把那姑娘除去?她确实算计了我,我可以肯定。” 赵谨一边系腰带,一边回答:“那灯笼下坠既是人为意外,便不会布置在热闹街市,否则不论是砸到旁人还是那姑娘甚为明显地守株待兔,皆是白费心计,唯有在幽静小巷静待失意有缘人最有可能达成目的。可谁又能保证你会走进那巷子,而不在街上找寻线索?便是我,即使晓得你十之八.九会郁郁急躁,也只会在酒肆留下一线索而已,不会在巷子给你安排什么寻宝考验。” 闻言,林骁摸摸鼻子,为自己郁闷逛小巷,正好被她人算计一事感到些许尴尬。 “至于另外几位,王姓男子是在你我步入客栈后方至,那对母子是在你进入成衣铺子后方至,皆有先得眼线传递消息,再谋划偶遇的可能。而王姓姑娘可通过眼线得知你行进方向,提前布下陷阱等你上套。皆不依赖于运气。” 稍顿,她接着说:“若我所料不差,明日那对母子与王姓男女皆会来找你麻烦,一方怪你抢其姻缘,一方仗势予你教训。不论最后他们的下场如何,他们都会在心有不甘辱骂你之时,将你姑姑母子遇险的消息带出来。” 林骁皱眉,微微颔首,倒是不奇怪这些暗桩为何不直接把消息告诉她。如若暗桩直接把消息送来,她大可以用此为陷阱当借口不信那轻易得到的消息,只有无意间透露出或经过波折艰难得到的消息,她才不得不宁信其有。 于是二人迅速收拾好后,骑着比翼走巷中小路直往平日不开的北门,凭借武阳王的令牌,毫不费力地离开了逢於县,返回前线。 * 十一月中旬,她们回到虎翼军临时驻扎地,彼时回去省亲的将士正陆陆续续回到前线。 原本战时为了让兵卒保持锐气与士气,避免兵卒心生胆怯软弱,不该让他们回去省亲,但这场亡兴之战耗时甚久,在休战几月期间若还让兵卒在前线操练,十多万人所消耗的粮草将是天文数字,是完全没有必要的负担。再者兵卒需要适当放松绷紧的弦,否则在战场上很可能草木皆兵,甚至出现营啸一类的突发状况。 林骁二人是队里最晚回来的,其他人要么家就在凤尾西南,往来方便,要么是战争遗孤,早已无父无母,干脆没有离开军营。林骁的亲随则是无有省亲需求,师傅西阿星出身辅天三家西家,无事不会回去;祁臣乙来历成谜,不是乾阳人,估计家人已不在世;张天石出身寻杜,以前寻杜被兴人夺去,其父死于兴人刀下,他和母亲虽侥幸逃脱,但其母身体不好,经受不住逃难之苦,没过多久就去世了,张天石是在路上碰到一老兵愿收他为徒才得以存活,其师父在去年病逝,他如今无亲可省;傅七娘则是和那个家划清了界限;纪凯云更是和亲父一家结仇,师父亦亡,他早就无家可归。 在林骁二人离开期间,留在军营者各有各的安排。韩安君带着的遗孤属得了维苏丽雅将军的指点,和“狼群”操练数次,受益匪浅。西阿星日日入定练功,偶尔炼丹,基本不出营帐。祁臣乙决定往战场谋士发展,这些日子一直在和卫忠臣学习。张天石和傅七娘一同研究毒术与机关。纪凯云则时常到虎锋军,经受狄乐和逢天佑轮番毒打,别说,这家伙越挫越勇,武艺长进极快,竟摸到乾坤之势的门槛,让林骁升起几分危机感。 第213章 休憩一日,赵谨前往将军营盘议事,林骁带着队伍进行日常操练,将数月不见的生疏磨合掉,得空时跑了一趟虎锋军找狄乐。 她打算改变自己的作战方式,若无领头冲锋的必要就在中后阵作指麾。之所以有此想法,一是因为并蒂,她可不想打完仗回去见到老婆被她连累得了一身伤,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可能还会出现不知觉间孤军深入的情况,在她能控制自己不迷失于杀戮前最好不要再过度依赖武力与孤勇。 是以她来寻狄乐这个擅长指麾,不好冲锋陷阵的将军取取经。 狄乐不吝啬传授自己的经验,他说:“若想指麾兵卒如臂挥使,需要达成三个条件。第一,了解手下兵卒,唯有了解他们每个人所擅长所不擅长与性情脾气,才能将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不至于拖后腿。第二,拥有独特的指麾之语,不论旗帜金鼓,还是手势暗号皆可,只是为了能准确传递你的意志,而不让敌人夺走你的指麾权,你需要独特,也需要让兵卒将这份独特融入骨血。第三,合理的奖惩规章,你想让兵卒为你效死,而不是为虎翼军效死,就要让他们的荣辱与你休戚相关,你得予他们敬畏。” “除此之外,倘若你有一双尽览战场的眼睛,你会如虎添翼。” 第208章 十二月初, 五国大军齐齐向兴国第三道铜墙发起进攻。 于《兴史》有记载,五国与兴鏖战三日,兴第三道铜墙东西两侧的百里与司徒氏族忽向南面派兵驰援, 非自群寨之后绕行至南面,而是从东西群寨直接往南面群寨出兵, 堪称在东西两侧敌军面前大摇大摆。 彼时罗曲八方军正看似认真、实则敷衍地攻寨,被东西两侧突如其来的敌军袭击, 损伤无数, 八方军匆忙撤退。 阎济怒斥百里与司徒擅自调动兵马,置东西防线于不顾, 包藏祸心。百里与司徒颇是无赖,指责阎济过河拆桥,宣称东西出兵全全是因为阎济下达的密令, 而密令在看过后自是扔进火炉焚烧,避免军机泄露, 他们甚至把炉灰给阎济送了过去。 此二者一口咬定是阎济这战略统帅下令, 阎济一人敌不过两方指认,被逼无奈认下哑巴亏,但强硬命令两方军队尽数撤回, 南面不须支援。可百里与司徒以阎济朝令夕改, 意图抢功为由拒不撤兵回防, 并堵住群寨通路,使得阎济管辖下各兵寨无法连系彼此,陷入孤军被“友方”围困的境况。 祸不单行, 阎济与两大氏族僵持数日, 东西两面相继求援,但百里与司徒宁可东西铜墙破, 也不愿被阎济“白白利用”,失了氏族脸面。 阎济往后方传信,欲通过王权压制氏族,可惜信送出去石沉大海,无疑是半路被截下。如今兴国后方被氏族拉拢的势力不知凡几,从他被怀疑通敌,不得不到前线亲自督战起,他与后方的连系就在不知不觉间被阻断,他已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而如果东西两面失守,南北再如何硬撑,也阻碍不了五国的攻伐脚步,三大氏族且必会联手将罪责推至阎济身上,他会被以通敌罪名严厉处置。 阎济对此无比清楚,是以百里与司徒可以不顾东西两面铜墙,他却不能不顾,遂在无法奈何氏族的情况下,他只能分自己掌管的兵马去弥补东西铜墙的兵力空缺,哪怕他晓得此举正中敌人下怀。 开战第十日,阎济的兵马从群寨后方流入东西群寨,此举声势浩大,毫不意外被兴王知晓,可惜兴王近些日子被臣子恭维奉承得愈加不可一世,根本没有领会到阎济的隐晦求助意图,还以为是南面战况大好,阎济这才分兵驰援东西,幻想着不日将有捷报送至都城。 兴国大将军于归奇倒是发觉了阎济此举透露出的异常之处,向兴王谏言,立刻派人往前线打探战况,尤其要问清楚阎济何故分兵。 兴王不以为意,用前线若有异,必有消息递往都城为由拒绝了于归奇的提议。兴王正处在自己乃明君的幻想当中,派人打探战况有疑将之嫌,明君向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再者打探战况总得犒军一番彰显王的恩德,前线粮草充足,他若犒军要么送美酒,要么送美人,要么送金银,哪一个兴王都不舍得,本来地盘就大缩水,眼下充裕之物来日未必还充裕,他总要为以后做打算。他甚至想好了战争胜利的封赏,必不能用实在之物施恩,干脆多设官职封号,给这些劳苦功高的将领提一提爵,赐几个虚官虚号,说白了就是赏他们面子虚名而不赏实权实物。 于是阎济最后的希冀落空,三面铜墙分兵混战已不可避免。 可这不代表阎济竖起的铜墙很好攻破。 阎济其人确有本事。他虽是被迫将兵马三分,其一留在南面把控局势,其二三驰援东西,加上百里与司徒必会拖后腿,群寨很大可能无法发挥他所期望的效用,但他经过一年多时间操练出的兵马已基本掌握他的游寨之术,尽管兴王不愿调派战车良驹给他,他亦研究出不依靠战车的游寨之阵。 游之一字在于骑兵,别看兴国骑兵少,又比不上北国骑兵凶悍,不可作为主战力,但骑兵灵活,进退自如,或自敌侧包抄,或作为奇兵偷袭,或合力冲击敌阵,或骚扰敌后,纵使一游寨只能配九骑,也不可小觑。而寨之一字在于盾兵,既为寨,其防御之力必强于进攻,盾兵在最外圈,长兵在盾兵后,弓兵在长兵后,短兵在弓兵后,指麾者在中央。短兵可随时自后方出阵,如同兵寨出兵一般,作寨之两翼兵马。 于群寨内狭道,限制双方兵力的情况下,这游寨是不亚于战车的硬壳杀器。 此外,百里与司徒暗中投敌不假,却不代表他们所驱使的兵卒同样尽数向着敌方,真正追随氏族的兵马在少数,大多数兴兵不晓得内情,只是听从命令行事,然要是这命令是袭击友军或给敌军大开寨门,恐怕大多数兴兵不会傻到认为这是某种计策,他们很大可能会选择直接叛将,投靠阎济,顺便反过来插氏族一刀。 百里与司徒唯一能做的是让兵卒坚守兵寨,不出兵给友军添乱,以及在乾阳与盛国兵马填壕沟时约束兵卒少去阻拦。自然有不少将士心生怀疑,但碍于氏族权威,敢怒不敢言,不过这不意味他们会一直听话。一旦这些不受控的非氏族兵马擅自参战,百里与司徒必须派出氏族精兵把水搅混,形成多方混战的局面。 因此这十日交战,虎锋军与万岁军看似与兴兵打得激烈,实际上双方死伤皆不多,反而是群寨内壕沟基本都被填上,拓宽了交战之地,方便乾阳与盛投入更多兵力对抗阎济的游寨。 第三战到此般境况已达成赵谨设想的最低取胜条件,出于某种目的,她没有再出谋划策,唯一的指令是减少我军伤亡。 之前她说过亡兴需要十五万兵马,此数目包含辎重兵在内,实际作战兵马只有七成,即十万五千人,这是后方不远即可得补给,补给线能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才有的作战与辎重比例。在武阳王没有增派援兵的当下,经过第二场大战,虎锋虎翼损失不大,原本十一万众至今仍有将近十万人,减去辎重兵数目,实际兵力满打满算是七万。 这些兵马不须个个都要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顾自身性命,反而必须在经过刀兵戮血后还能剩下对于敌人来说十分窒息的压倒性兵力优势。只有这样在抵达丰都城下时,那位兴国大将军才有可能放弃殊死一搏。即使他不放弃,这十五万留存的人数越多,五国胜算越大,乾阳所占功劳越多,这最后一道难关亦更有把握攻克。 言归正传,阎济分出的兵力至少一万,敌方群寨兵力至少三万,其中有八千氏族精兵可算作友军,连同西卫郡两万氏族兵马皆可暂时看作友军,加之群寨地形限制,虎锋军最终决定将刨除虎翼军的六万五千兵分为两拨,一拨是史锴、曹仑、屠仲统率,一拨是吕骋、狄乐、逢天佑统率,聂修侃所率骑兵队为支援,廖封坐镇后方,随时根据局势调兵遣将,并免除后顾之忧。 至于虎翼军这边,维苏丽雅下达的命令是各自寻找用武之地,各自为战,助虎锋军攻破游寨。 而在率队进入群寨战场前,林骁对阵型与战术做了一番安排。 阵型上,在请教了狄乐之后,林骁就与队内每个人都粗谈一番,大致了解了他们所擅长与心中抱负。 于世望等原降卒四十人的抱负不外乎是想建功立业,让家人在乾阳更好地生活。在兴国的经历让他们觉着不积极立功进取,获得更高的军级,他们的家人将始终处于不稳定的状况中,万一乾阳哪一日像兴一样被四邻围攻,保不齐他们还会成为被牺牲的马前卒,连带着他们的家人不得善终。毫无疑问,于世望等人进取立功之心强烈,适应正军战术,彼此团结一致,很适合作为中军,成为她当前队伍中的中坚精锐。 韩安君等遗孤属五十人的抱负就如她所言是为钱财生存,或许也有着扬名的念头。他们的作战方式可能比林骁等虎翼元老还像虎翼军,和维苏丽雅将军十分贴合,都是把敌人当作猎物一样戏耍狩猎,没什么固定的章法,可整可散,作奇兵和前军皆可,只是他们的人数比中军还多不大可取。林骁想让他们分兵,一部分作前军,一部分作奇兵,虎翼军本就为奇兵,这奇兵的奇兵更会让敌人出乎意料,难以防备。韩安君等人对此无甚意见,分出二十人作前军,并大方地让出前军指挥权。 第214章 林骁不打算自己领前军,便将此权交给了最适合担当军队之锋的纪凯云,让师傅西阿星从旁协(限)助(制),省得纪凯云打上头不管不顾。对此,纪凯云给了林骁一个“百步笑五十步”的挑衅眼神,林骁回了他一个白眼。 剩下的林骁亲随,祁臣乙、傅七娘、张天石都对建功立业无有多么积极,他们更像是来军中讨生活,对名利军功无甚追求。林骁将他们留在自己身边,祁臣乙作为随军谋士,张天石作为近卫兼持旗兵,傅七娘作为传令官。在队中无马的情况下,传令官对足下功夫有要求,傅七娘跟随林骁学改良版行气拳许久,如今可在足下聚集“散炁”,虽未成炁引,但已有助疾行,且内力利于打磨筋骨,她现在的体质照一些悍卒也是不差的。林骁几人作为后军,在游寨骑兵骚扰我军后方时能给他们一个惊喜,让这些轻骑有来无回。 另外,作战时她欲以攻守戒备的方阵为主,突破撕裂敌阵的锥形阵为辅,其他阵型随机应变。 战术上,林骁打算用藏兵战术,奇兵藏在正军之后,伪装成后军,当正军声东,奇兵就击西。如有必要,正军也可作奇兵,到时两支奇兵将虎锋队伍视作正军即可。 第209章 踏入交战之地的那一刻, 近乎波澜壮阔的景象映入眼帘,如同潮水般涌入狭道的虎锋兵手持染血兵刃,身携肃杀之气, 俨然“祭血”不久,战意正浓。其步伐整齐, 踏地如闷雷轰响,震得天上红日战战兢兢, 躲到云层之后。他们以千人为一军, 共二十五军,一部分防备兵寨, 一部分以逸待劳分布在群寨狭道隘口,等待敌人踏入这一决生死之地。 而虎翼军五千兵力,七百由维苏丽雅将军统率, 与待在群寨之外,随时准备出兵支援的聂修侃一同静待天降神兵的时机。 剩下四千三百人分为九队, 包括附属队(副队)在内。 之所以队伍数目从三十多变为九, 除了不可避免的伤亡外,最主要的原因是被将军一番借敌军之力“去糟粕”之举所吓,生怕也被扔进敌人堆, 干脆合多队为一, 增加人数, 这样不说多安全多能保命,起码是一种慰藉。只是由于军功尚在累计,此战结束前无法晋升军级, 不少原本的领首只能屈居高军级之下, 且有不少附属队翻身做主。将军见状,干脆让附属队转正, 并解除了附属队的招兵限制。 于是最终虎翼军各队人数,不算将军亲兵与非参战兵马便是:林骁队包括募兵在内九十六人,陈肃队一千零一人,杜聪队三百零一人,袁逸安队七百零一人,覃桑队五百零一人,姜商队八百人,邓之行队五百人,王踵武队三百人,郑直队一百人。 这九队人不会往同一处去发挥用武之地,盖因从维苏丽雅所下命令“各自为战”便可细思得知此战亦是一种选拔。第二战末尾把一批将军看好的精英与需要剔除的糟粕扔进敌人堆,除了借刀杀人以及让精英积累功绩外,还有考验精英是否具备冷静抗压与绝地逢生化险为夷之能,而这第三战则是考验精英是否具有主动出击为我军谋夺优势与胜利之能。 林骁在第二战的表现称不上好,甚至不论是否理由充足都做出了孤军深入这种冲动冒进的事,还让将军出手救她,她恐怕是将军看好的精英中最让人失望的,连带着她在虎翼军中的威望都大打折扣。又兴许在她失去亲兵的那一刻起,某些观望情况的人就已放弃以她为将这一选择,故而在队伍再度有变之时,旁的队伍多多少少迎来送往,她的队伍无事发生。 难免让人有点挫败,不过林骁并未消沉,更没有为曾经的选择后悔,反倒变得更加沉稳,连焦躁都平复了。她已然认清,在武艺上她有着传承自赤的优势,但在统兵治军上她仅仅是平庸之才,还是很容易被感情左右的庸才。她始终难以改变重情胜于重理的本性,但她可以在破而后立的情况下一步步踏实地走出独属于她的路。 眼下她站在第三战的战场,望着“波澜壮阔的潮水”,心中对未知的忐忑,对杀敌的麻木与抗拒渐渐消弭,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初上战场的热血沸腾。 “呼……”她吐出一口白烟般的浊气,冬日的寒冷为她的耳廓与鼻头添了一抹红,阴沉的天空让她的身影变得黯淡,可她的双眸非一般的明亮璀璨,坚定地望着前方。 这场仗要如何打,如何才对得起自己与同袍,她心中已是有数。 是以当另外八队跟随虎锋军前往隘口.交战之地,以求伺机而动之时,林骁在遍览战场后,发现所有人不论敌我的目光皆集中于人潮涌向之处,便果断带着手下兵卒从背离人潮的暗处悄然奔行。 少时,他们绕至边角兵寨的一座箭塔下,没有被敌人发现。 这箭塔处在背阳面,因为氏族的命令,所有兵卒坚守兵寨不出,加上壕沟已被填上,有长牌兵在,想夺取箭塔实在不算难事,哪怕箭塔地下存在输送兵力的地道,此时敌人也没必要再动用。何况兴国第二战败就败在地道上,兴国氏族有理由命人填上地道,废弃在第二战没什么作用的箭塔,省得给友军添堵。 之前虎锋填壕沟,林骁就发现敌人干扰时没有依赖箭塔,而是兵寨派出几排弓兵,以稀稀拉拉的箭雨小作威胁,由此可推测箭塔十之八.九正处于废弃的状态。再者,若箭塔仍能发挥效用,军师谋士必不会忘记提醒此事,虎锋虎翼在对付阎济的游寨之前必会先拔颇具威胁的箭塔。 果不出所料,林骁等人翻进箭塔后,这里面的灰尘很是呛人,显然荒废了有一段时日。 “伯长,咱们来这儿是要作何?”于世望捂着口鼻,忍住咳嗽,低声问。 林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直接跑到了箭塔的顶层,小心地往兵寨方向看了一眼,恰好见得墙头守卫打了个哈欠,看上去十分松懈。 确认了情况,她对跟上来的于世望、韩安君等人说:“虎翼军是奇兵,也是取巧之兵。若想在推倒第三道铜墙的同时减少伤亡,我们就不能正大光明地和阎济与这些兵寨中的非氏族兵马交战,你们可认同?” 于世望等人点头,林骁继续说:“既如此,我们就不能只是帮虎锋对付阎济的兵马。就算打败游寨,我军还是得想法子解决兵寨,毕竟氏族不可能明面上直接向我们投降,在我们战胜阎济的兵马后,作为盛国盟友的百里氏族为了讨好盛国,也为了做个忠君爱国的样子必定会对我军毫不留情地挥下刀兵。况且这第三战的兴兵不像前两战一样充数居多,依照我军刺探到的敌情,这些兴兵对兴国是有一定忠诚在的,在外敌面前,比起没骨气地投降,他们更可能会拼死一搏。我军的伤亡很难减少不是吗?” “伯长这么一说,好像真是如此。”于世望的眉头拧起来,“为何将军和军师都没有提及这个问题?” “是为了选拔和做戏罢。”韩安君轻轻一笑,看向林骁的目光中带着几分刮目相看的意味。 于世望问:“选拔好说,这做戏是何意?” 林骁却没有回答,而是看向祁臣乙,祁臣乙会意,对不明所以的于世望等人说:“经过赵军师谋划,阎济在兴王眼中有投敌的嫌疑,前两道铜墙被五国突破得容易,加重了兴王的怀疑,若假设阎济真是奸细,此般境况下他最应做的是什么?” “肯定是想法子洗脱嫌疑……”于世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要真是奸细,就不能取胜,但败也不能再败得轻易,最好是棋差一招的惜败。可这样一来,我军是配合了针对阎济的计策施展不假,但要如何取巧减少伤亡?” 这时,林骁出声回答:“要让阎济惜败,其实不需要我军将士刻意正面硬拼,以牺牲性命为代价达成目的,只需要让此战败因不在于阎济即可。” 韩安君沉吟稍许,言之:“伯长的意思是说,让兴王以为——阎济为了洗脱通敌嫌疑,又不愿违背五国连胜的意愿,打击五国兵马的士气,便把败北之因归结到百里与司徒的身上,表明他自己不过是受到连累,这才无可奈何吃了败仗。” “不错,据说兴王自诩为明君,百里与司徒若能讨得兴王欢心,兴王必偏信氏族,更为疑心‘故意惜败,推责给忠臣’的阎济。如此,既能完成我老…咳,赵军师的谋划,又能减少我军伤亡。”林骁差点把“我老婆”三字说出来,刚刚她就是怕说漏嘴才让祁臣乙代劳解释。 好在于世望等人没有注意,他们正被真奸细假奸细,虚假表象与实际情况绕得晕头转向。 好一会儿,他们总算领悟了林骁的意思,松开了眉头。林骁见状,这才接着把自己的谋划尽数道出。 “若要让氏族被‘诬陷’,我们就得让这些兵寨内部生乱,让这些兵卒怀疑氏族通敌,并且主动攻击氏族兵马,引起多方混战,我军趁机浑水摸鱼,分兵占领兵寨。待西卫郡的氏族兵马被引出,我军再趁虚而入占领西卫郡。到时不论混战结果是什么,敌人已如无根之萍,只能撤退。若我军再逮着氏族兵马拦截,放过阎济的兵马,即可营造出氏族兵马实力不济遭到重创,阎济兵马虽败不乱从容撤退的假象,更能彰显此战败因在于氏族,不在于阎济,让诬陷显得更为逼真,同时也留下一个可供兴王勘破‘奸细阎济祸水东引之计’的破绽——为何我军会故意放过阎济的兵马。” 第215章 顿了顿,林骁冷笑道:“兴王或许仍会狐疑,但倘若邓之行趁此战之乱跑回兴国,带去阎济是我军细作的消息,再度加深阎济的奸细嫌疑,他必将在劫难逃。” 末了她补充一句:“当然,眼下我等尚且做不了这般多,得先让兵寨乱起来。” “我等该如何做?”韩安君很给面子地接了话。 林骁压低声音,眉梢飞扬,胸有成竹道:“夜潜兵寨,暗杀兴兵。” 第210章 夜深, 群寨外,维苏丽雅军暂时驻扎之地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深更半夜孤身前来的姑娘纵戴着狐狸面具,也免不得引人注目, 从营盘门口到维苏丽雅面前的这段路,几乎每个瞧见她的人都要将目光落至其身, 停驻不短的时间。 不少人蠢蠢欲动,却又清楚她的身份, 晓得若冒然上前求美人青睐, 不知要死多少遍,其一必是被毒死, 其二是被某个近来沉寂的煞神追杀,其三则是被迫与将军展开狼王狩猎的戏码,上演一出逃到天涯海角都免不了被戏弄到死的结局。 故而不管这些兵卒心里是否垂涎美色, 是否想和林骁拼个你死我活,在面上他们绝不敢对赵谨不敬, 最逾矩的不过是多看两眼。 对于这些目光, 赵谨不喜归不喜,但不打算多计较,只是在维苏丽雅面前轻飘飘提一句:“将军麾下多奕士, 日夜不辍, 劳形不显, 想必气力充沛至极,于沙场所向披靡,使敌闻风丧胆。” 维苏丽雅怎会听不出赵谨暗讽她麾下都是一群白日偷懒不疲, 半夜不睡, 饭饱思淫.欲的乌合之众。她虽非以严治军,但也没松到任手下放肆的地步, 当即传令下去,半夜还不愿就寝的就别睡了,出去绕营盘奔走二十圈,而后值夜,敢合眼就受笞二十,长长记性。 随后她调侃赵谨一句:“军师大人可满意了?” 赵谨不予理会,望着黑漆漆的群寨有些出神。 “你深夜来此是担心她,还是想出谋划策让此战快些结束?”窝在椅子中的维苏丽雅懒懒地拿手撑着脑袋,同样望着安静非常的群寨。 今日敌我双方中规中矩地交战试探一番,谁都没拿出真本事,谁都奈何不了谁。敌人明摆着还要打拖延战,凭兴国都城一带最是肥沃的耕地、最是充裕的存粮再供守军守个两年不成问题。五国却是拖不起,十几万军队在外,哪怕民夫不供粮食,辎重兵少供粮食,作战兵一日两餐,临战加餐加肉,后方粮税苛刻,黔首拼命耕作,军屯设立不少,也供不上大战粮食消耗,不然休战期间不会让大部分兵卒回去省亲,只留下最基本的守备兵力。 虎锋军之所以不速战,应是在筹谋着先解决兵寨,否则难保不会与阎济兵马打得激烈时腹背受敌,亦难保百里氏族不会临阵倒戈。 这兵寨对地形的分割到底是给五国合盟军添了不小的麻烦,尤其是对兵力的限制,对时间的拖延。且依兴王堪比老鼠的胆子,可以预见第四第五道铜墙恐怕比前三道铜墙加起来都难对付,幸好有谭稹这样一个兴国克星。 收回偏移的思绪,赵谨回答:“我与她同生共死,有难同当,她不会让我担惊受怕。而此战既已达成我的最低期望,放手练兵并无不可,人才且须机会崭露头角。我若始终大包大揽,让将士多因智计而非勇武取胜,将士免不得会过于依赖计谋,丢弃奋勇胆魄,士气虚而不实。之后兵临丰都城下,于归奇未必会如我所愿不战而降,将士的士气与战意皆须尽力维持。” 还有一点她未说出口,此番不再施计同样是为了让林骁得到历练,若要成为合格的将军,她需要具备独当一面带领兵卒取胜的本事,而不可万事仰仗旁人的谋算,即使这个旁人与她关系亲密。 维苏丽雅闻言面露些许古怪,问:“若不为此二者,军师深夜来此作何?” “……” 赵谨总不能说她是因营帐冷清,不习惯某人不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这才来了此处吧…… 遂回答:“我欲迎将士凯旋。” “哈哈。”维苏丽雅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不置可否。 一个时辰后,某边角兵寨的荒废箭塔内。 林骁睁开眼,从箭塔窗口望了望天色,确认丑时将近,便把周围人叫了起来,醒醒神,准备按谋划行事。 此次参与潜入暗杀行动的皆是足下功夫了得,擅长攀爬与潜行之人,林骁、西阿星、韩安君都擅长此道,再加上韩安君手下一个耳朵好使,名叫韩顺,顺风耳那个顺的小个子,以及一个会口技,据说很仰慕韩安君,比较沉默寡言的青年姬庶。 他们五人潜入杀人会专挑身形魁梧,或者比起旁人明显更富裕的人来杀,前者因身形健硕许是颇受领首赏识,后者要么来头不小,要么是氏族一派的人。甭管兵寨领首是不是氏族派,只要这两类人被杀几个,就会将其内部的氏族与非氏族矛盾激发至明面。 甚至这矛盾是真有还是假有都无所谓。一旦不支持氏族的人死了,兵寨又没有敌人入侵的痕迹,他们自然会怀疑内部有氏族的细作,这几个枉死的人就是对他们不听话的警告。一旦支持氏族的人死了,其他人难免会怕受牵连,若再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利用搜集到的情报进行更有针对的暗杀,非氏族派的人很可能会被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与氏族单方面决裂,不得不反抗。 再有,若能将压制矛盾的领首杀死,使之群龙无首或内部推举威望不足的新领首,在混乱中进一步激发两方矛盾,比如再暗杀几人,助长非氏族兴兵对氏族的不满与仇恨,那么当这些人不再听话地坚守群寨,而遭到氏族兵马拦截时,很可能会气血上头作出不明智的举动——主动攻击氏族兵马。 有必要的话,林骁等人也可以伪装成兴兵,替他们攻击氏族兵马,挑起战火。 这个在今夜暗杀后留在兵寨中适时推波助澜的任务,林骁交给了韩顺。余下的于世望等人需要在兵寨外接应,如果谋划失败,兵寨骚动,于世望等人就得在外吸引敌人注意,方便林骁等人趁机撤退。 若调虎离山不奏效,林骁五人则可以换上兴兵的衣裳,把兵寨领首杀了,或趁乱占领兵寨,或溜之大吉。 至于此计会不会被敌人识破,敌人会不会认为是乾阳人在捣鬼,林骁觉着不会,因为兴兵不知乾阳针对阎济的谋划,便不会想到他们是为了促成混战局面才潜入杀人。按照常理,兴兵会用“假如是乾阳人潜入兵寨,何不趁他们入睡松懈之机夺寨,为了杀几个人就冒险深入敌营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为由,排除外人来袭这一正确答案。 再度于脑海过了一遍行动流程,细想有无纰漏,不知不觉丑时已至。 林骁带着另外四人悄悄地离开箭塔,以箭塔为掩护,看了眼不远处的兵寨,凭借卓越的夜视之能瞧见守卫哈欠连连,身体摇摇晃晃,明显困极的模样,且只有这一人在值守。她在心中有了判断——其他守卫估计正坐靠着城墙睡觉,独留一人昏昏欲睡地值守做个样子。 他们是真不怕遭到夜袭?还是说兵寨内有什么陷阱? 不管怎样,林骁都没有迟疑,向其他人打了个手势,趁着那守卫再度眯眼打哈欠,如一缕无声无息的风飘到了兵寨城墙下,另外四人不是驭气大师就是有猎豹之赞称,皆没有拖后腿。 五人贴着城墙,缓缓地调整呼吸。林骁看向韩顺,韩顺指了指鼻子,说明他听到了鼾声,又竖起一根手指,表明仍有一人醒着。 林骁稍作思量,决定铤而走险,只消在那人喊出声前把他打晕,给他灌迷药,若兵寨中有酒就再给他灌酒,没有就把他溺毙在排忧坑,伪装成此人困到神志不清如厕,不幸栽倒溺毙。总归是不能侥幸赌此人困到眼瞎就是…… 正要和其他人打几个手势准备行动,韩顺兀的将手放在耳后,朝向上面,似乎墙头有什么动静。 林骁心下一沉,莫非有人醒了?若是醒来的人不少,他们就只能放弃从此处潜入,去旁侧城墙看看有无潜入机会,没有机会就得立即撤退。 好在不单没有那么糟糕,运气还着实不错。 韩顺比划了一通,表明醒着的那人真想如厕,但他没能把睡死的同袍叫醒,又兴许是觉着兵寨外毫无异动,只是离开少时无有大碍,便未再费工夫喊醒同袍。 倒是方便了林骁几人。在韩顺确认那人离开后,林骁几人迅速扒着凹凸不平的墙缝爬上墙头,又谨慎地从墙头往下望了一眼,好么,尽是土墙,且拐角死路颇多,宛如迷宫,应该埋了不少陷阱,怪不得墙头守卫松懈,一般人潜入这兵寨几乎等同于自寻死路。 当然,林骁几人可不是一般人。 他们速速抹除痕迹后轻巧下了城墙,韩顺在前听声辩位带他们躲避巡逻兵,姬庶在最后抹除他们留下的脚印等痕迹,西阿星感气决定行进路线,免得走进死胡同,林骁和韩安君一前一后警戒四周。 第216章 不多时,顺利找到兵卒住处,不是在明面上的木屋营帐,而是位于墙角与被草木遮蔽不起眼的地方,有通往地下的入口。 这些兵卒居然睡在地下,一个地坑睡了一个什,属实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不怪阎济会被将军他们贬损为蚯蚓地鼠,实在是有其道理的。 收起杂思,林骁双目一利,向熟睡的兴兵无情地挥下屠刀。 第211章 悄无声息杀死兴兵, 为了避免其同寝提早发觉,林骁特地点燃无色无味的迷香,确保每个熟睡的兴兵都不会因血腥气而惊醒。 随后他们将一个木屋的陷阱摸清未拆, 让韩顺躲在其中,若有人在白日来巡查木屋, 他正好可以凭借矮小的身形躲在房梁之上,韩顺且带着一种能暂时抑制排忧之急的毒, 以及些许干粮和水, 足够他撑到下一个晚上,林骁等人来接应他离开兵寨。 将一切安排妥当, 林骁四人原路返回,用迷香迷倒早已解决内急回来值守的守卫,顺利地回到箭塔内。 见他们平安无事, 祁臣乙等人松了口气。 稍作歇息,林骁让其他人尽快休憩养足精神, 只留下亲随与韩安君、于世望二人在箭塔顶层, 商议白日要如何行事,顺便简单告诉了未入兵寨者兵寨的内部情况。 “兵寨这边得留下几人接应韩顺,如有事变也好分派出人手报信求援。此事需要韩属长来安排。” 韩顺毕竟严格来讲是韩安君手下, 与遗孤属之外的人配合不一定默契, 且林骁不打算一直在兵寨打转, 肯定还是要和阎济游寨交战的,这个接应的人选若从前军调派,无疑会削弱前锋之利。 韩安君颇是善解人意, 回应:“自然, 我会从奇兵队伍抽调几人,伯长无须担忧。” 林骁目含谢意, 点点头,不再多说此事,转而谈起其他:“第三道铜墙兵寨众多,绝非我等这样一个个使之内乱所能成事。若是兵寨内不是迷宫,我等联合覃桑等人分兵趁夜潜入或许可行,但既是迷宫就非特殊人才不可潜入,咱们没有第二第三个韩顺,必须想想其他法子激发氏族兵与非氏族兵的矛盾。” 话音刚落,祁臣乙似早有腹稿,开口提议:“软硬兼施如何?” “说来听听。”软硬兼施四个字让林骁眼前一亮。 “伯长所施计策有温水煮青蛙之效,难以被敌人察觉到其中暗藏的谋算,只是碍于条件苛刻,无法频频施展,但尚不至废弃此计的地步。我认为,可将此计稍作改变,暗杀不再针对身形魁梧者与露富之人,而仅是针对兵寨领首,并且不用再像今夜这般小心,不留丁点痕迹。” 趁着他停顿的空当,于世望见缝插针询问:“这是为何?让敌人发现兵寨领首是我军所杀,岂不是会让敌人摒弃矛盾一致对外?” “不会。”林骁斩钉截铁地说,“你想想看,这兵寨内的迷宫假如无内部之人带领,外来的人能轻易完成斩将之举,在闹出动静来之前不被人发觉,闹出动静后仿佛逛自家后花园一般轻松脱困吗?” 于世望摇头,了悟一语:“如此说来,只要杀手表现得从容不迫,在敌人的地盘如鱼得水,敌人就会理所当然认为是有内部人投敌带路,而不是杀手有不同寻常的本事。且比起外来的杀手,背叛者更为可恨,的确可以激发矛盾……就是我总觉得差着一把火。” “这把火便是软硬兼施中的硬了。”祁臣乙笑道,“敌军兵寨虽是内部如迷宫,可作为针对入侵者的陷阱,但这改变不了敌人兵力不足的劣势,看这兵寨的数目,加之不少兴兵被百里氏族调去南面群寨,眼下的兵寨至多拥有兵力一千,一千人中还要去掉非战之兵,以及夜间值守巡逻白日酣睡的兵卒,这兵力大抵要打个对折。五百人如果分守四面墙,守备力量何其薄弱,万是拦不住我军攻势,不分守又难保不会被我军趁虚而入,直接自内打开城门。因此对于兴兵来说,无有壕沟箭塔,无有充足兵力,无有高坚城墙,根本没有守城门的必要,不如利用错综复杂的迷宫与我军进行巷战,倚仗熟悉的地形,明面上的木屋营帐陷阱,以及可作为藏兵之处的地下坑洞,或许能有几分胜算。” 林骁接道:“然而敌人有两点不知,一是我军已知其兵力不足,二是我军已知其兵寨内部情况。” “伯长所言甚是。此地兵寨比第二道铜墙的兵寨大许多,若依常理,我军什么都不知,自然而然会根据兵寨大小判断其内兵力多寡,从而在谋策上更为谨慎保守,会认为敌人所表现的虚是刻意为之,又或者在进攻时自缚手脚,不敢轻率冒进,若是不知情时闯入迷宫,中了陷阱,遭遇偷袭,更是难免会慌乱,就算及时稳住军心,反击敌人,敌人见势不敌也可利用迷宫甩开追击,逃往其他兵寨。换句话说,敌人应敌时虽不会松懈,却也不会紧迫,他们无法拥有背水一战的凶悍,若被我军反袭击或截断生路会更容易慌乱无措,不堪一击。” “所以,你所言之硬在?”纪凯云眼中划过一抹嗜血的兴味,他应是有所猜测。 林骁同样猜到了这出软硬兼施之计有多阴险残忍。 果不其然,祁臣乙压低声音,尽管有不忍,但还是一字一句吐字清晰:“使兵寨成为空寨,仅放过几人,他们必会在我军离开后前往他寨报信,亦会将我军的异常归结于内有叛徒,更会因兴国氏族偏向我军的做法怀疑氏族通敌,将同袍之死归结于氏族对我军的讨好,将此战的胜负当作氏族对五国的投名状。” 旁的不说,单是一个“空”字就代表着将近千数的兴兵殒命,与使兴兵内乱的计谋相比着实是软硬分明。此外,软硬兼施意味着绝不是只有一个兵寨会成为空寨,为了加深兴兵对氏族的怀疑与仇恨,逼迫他们对氏族刀兵相向,空寨至少要占据总数的三成,近一万人将死于此硬计。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纪凯云不在乎人命,甚至因为自身对杀戮的渴望,对此屠戮之举乐见其成;傅七娘对残忍之计不大赞同,却想不出更好的计策,只能忍着良心疼痛,无声哀叹;于世望面色难看,如何能对曾经的同袍将遭屠戮而无动于衷,可他们的立场已不同,他为了生活在乾阳的家人也只能隐忍怒火;余下包括林骁在内的几人相对平和,西阿星是有着辅天三家对世人的冷漠,祁臣乙是出谋划策之人,张天石因家被兴兵所毁而对兴人的怜悯有限,韩安君是战争遗孤早已对生死看淡,不论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而林骁…… 她记得老婆在她出战前提醒她的话—— “于战场上,你只有两个选择,自己与同袍死,亦或敌人死。在他们未投降未卸甲弃刃之前,他们不是兴国黔首,不是天下归一后的来日同胞,而仅仅是对你刀兵相向的敌人。” 既为敌,就不能把对方当人看,否则她的刀会锈,她的颈会断,她万是不想在战场上求死,更是不想连累老婆一起死。 是以林骁此刻冷漠而理智。 祁臣乙的计策是可行的,在混战之前减少敌人兵力也有利于我军在混战中取胜。但看于世望的样子,这硬计恐怕只能交给虎锋或虎翼其他队伍施展了。 思绪一掠,林骁打破沉寂:“便依祁臣乙的计策行事。” 在于世望忍不住要出声反驳时,她抢先道:“硬计交由旁人施展,我队专注软计,白日去帮虎锋对付阎济游寨。于世望,莫忘了你现在在何处。” 于世望长叹一口气,有气无力回一句:“多谢伯长。” 之后无人再言,趁着天将亮未亮,林骁带着众人悄悄离开箭塔,迅速往交战之地赶去,本是想将兵寨情况与软硬兼施之计告知还算熟悉的曹仑,没想到曹仑不在营盘,据说是被左将军史锴叫到了他的营盘去。 林骁挑了下眉,心有猜测,忙带着众人前往左将军营盘,恰好途经覃桑的营盘,她稍作思量,命众人先在此处排忧解乏,左右不论其他人跟不跟着她来回跑,将军营盘恐怕也只会放队率一人进去。何况覃桑留了话,若她队来此可暂作停留,这无疑是提醒她不要带兵前去将军营盘。 不多时,林骁独自一人抵达左将军营盘,被兵卒领进议事之地,不出所料不止见到史锴与曹仑,连屠仲以及虎翼军一众队率皆聚集在此。 对于林骁失踪一日又突然出现,其他人没什么意见,唯史锴有点微辞,许是她和狄乐走得近惹他不喜,又约莫是见她年纪小,知晓虎翼军没必要向虎锋军报备行踪,便没有发难,就是脸色不大好。 林骁向三位将军行一礼,将准备好的腹稿娓娓道来。 语毕,史锴的脸色恢复如常,还意思一下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曹仑不吝啬夸奖几句,又予以告诫,剑走偏锋虽出奇制胜,但过于危险,该当多备后路,有必要依赖友军时不要抹不开面子。 屠仲则不知是夸是损,仅笑着悠悠说了一句“黑甲赠你是赠对了”,旋即不待林骁回应便将话题转移到正事上:“攻寨一事便交给薛家军罢,氏族与氏族暗通款曲最是合理,氏族兵马与非氏族兵马在装备与神态上且有很大差别,被氏族屠戮也更能加深兴兵对氏族的仇恨,此计简直非我薛氏莫属。” 第217章 第212章 商议的结果是硬计交给薛氏屠仲来施展, 软计要求太高,依旧是交给林骁队施展。除此软硬二计之外,覃桑等人集聚在左将军营盘非无事来此闲逛, 他们同样有对付兵寨的谋策,即是让已归降两年的原兴兵, 也就是于世望等出身凤尾西南一带的兵卒假作败逃残兵,潜伏进各个兵寨, 在兵寨出兵后迎我军兵马, 不费吹灰之力地占领兵寨。只是为了避免派出的细作露了破绽,需要探查兵寨内的情况, 编好因何战败而逃的说辞。 现在林骁带来这些情报,可是省了他们好一番功夫,且让细作败逃一事显得更为真实, 更能取信兴兵。 至于细作会不会像于世望一样不忍那般残酷地对待昔日同袍,会不会临阵倒戈, 这倒不须担心, 不是每个兴人都有于世望的好运气。 林骁给于世望等人带来的可不仅仅是军功上的让利,让他们家人衣食无忧,还有恩情的庇护。她和赵谨救了武阳王, 武阳王给了明面上的感谢与暗地里的些许关照, 这份关照传递到下便是对林骁及其麾下兵卒的善待。寻常兴兵归降后想要与乾阳人有相同的待遇, 要么抛生死拼命立功,要么交够一定数额的粮税,才能完全摆脱兴人身份带来的不利影响。 区别对待肯定不会被摆到明面上, 但暗地里只要不过分, 就不会有人追责,属于潜在的规则。 正因林骁待他们宽厚, 于世望等人才有一些降卒身上本不该出现的天真,只有等他们脱离林骁麾下才能发觉兴人,尤其是从戎的降卒,在乾阳并非那般好生存。 投身虎锋与虎翼其他队伍的原兴兵已经感到压力,迫切地想要立功在乾阳站稳脚跟,哪里会在乎昔日的同袍情,再者虽都是平民出身,凤尾西南与凤尾东北的平民也是有阶级壁垒的,越靠近都城越贵,越远离都城越贱,他们属实与这些凤尾东北临近都城一带的平民兵卒无甚情分可言。 间计交给降卒施展,虎翼军主要任务还是助虎锋击败阎济游寨。 离开左将军营盘,林骁要去把麾下兵卒领走,遂与覃桑同道而回,顺便听覃桑讲起昨日战况。 “昨日虎锋与游寨交手,仅派出三百前军以锋矢阵、锥形阵、鱼鳞阵分别试探进攻,效果不大理想。敌军游寨五百人,盾兵占据五分之二,我军一强攻,敌人阵内兵卒就会流动,盾兵往前聚集,近乎形成龟甲,弓箭刀斧皆拿那坚盾没办法。由于地形限制,以及游寨骑兵在旁掠阵,我军无法绕后而攻,连进攻侧翼都困难无比。 袁逸安和姜商试着绕路,怎奈游寨与兵寨组成了雁形阵,你也知道这阵法的防御之能,除非前后夹击,或者把游寨附近的兵寨夺下,否则只能不断尝试正面突破。 更麻烦的是,敌军有一个不好对付的战场指麾,史锴将军亲自领兵,凭将之勇武好不容易打开一缺口,结果尚未等两翼撕裂敌阵,从附近兵寨后方适时冒出两个未被牵制的百人骑兵队,一抄近道一绕远道,夹击史锴将军。幸好史锴将军只是试探,未想着扩大战果,在近道伏兵出现后果断撤退,无有丝毫耽搁,这才未遭到绕远的那路轻骑袭击,有惊无险地回到阵中。 敌军伏兵出击如此果决,恰到好处,配合无间,必是有人在背后予以精确指麾,且十有八.九游寨附近的兵寨不仅是组成雁形阵的墙,还是传递战况的耳目,百里氏族对这些兵寨的掌控应是名存实亡。 此外,虽说史锴将军把敌军潜藏的骑兵钓了出来,却委实难对付,敌军轻骑不会轻易离游寨太远,即使我军先把轻骑引出,维苏丽雅将军和聂修侃将军率兵袭杀之,这些轻骑大不了断尾求生,躲回兵寨后。而我军不敢深入追击,谁知那兵寨后有没有藏其他兵种,或者铺设了针对骑兵的陷阱也不一定,顶多是牵制伏兵,让伏兵无法冒头。” 依覃桑所言,我军似乎只能按部就班地从正面一个个拔掉敌军游寨,还要防备伏兵和兵寨突然出兵,加上地形限制无法用大兵力强攻碾压,损耗肉眼可见的不小。就算夜袭,凭敌军的龟壳,我军也讨不到好处,还可能遭到敌军伏兵绕后袭营。 “夜袭……”林骁剑眉隆起,喃喃自语,“不如以营地为饵,趁敌人夜袭,营地混乱,穿上敌军衣裳,伪装成兴兵跟随敌军事成撤退,趁机摸清敌人的具体部署,如有机会暗杀那有本事的指麾更好。” “此事并不好做。”覃桑叹气,“阎济怎会不防备乔装冒充者混入内部,很大可能敌军回营就会挨个确认兵卒身份,毕竟是百人的小股兵力,互相都认识,不像大兵力那般麻烦,没准冒充者半路就被发现了。” “你说得对,看来我军只能等混战才能寻到制胜机会……等等,氏族兵马不会被阎济游寨阻挡在外了吧?”林骁惊问。 覃桑颔首,神色凝重,道:“若不给百里氏族打通一条进军路,我军无法达成兴兵针对氏族,氏族针对游寨,游寨针对我军的混战局面。最大的可能是我军和氏族夹击游寨,兴兵和游寨夹击我军第一军,我军第二军自后方袭击兴兵,这局面莫说能减少损伤,恐怕软硬兼施之计是给敌人做了嫁衣,让敌人能凭一腔仇恨和热血抛生死,重创我军。” 属实叫人头疼。 干脆不再多想,左右不实际领教一番敌军的本事,再怎么筹谋都是空谈。 于是在今日出击的虎锋兵马开拔后,林骁选了一路虎锋千人队跟随。 此队队率林骁不认识,但看其麾下兵卒面貌气势偏向严肃沉稳,阵型齐整锋芒内敛,应是稳扎稳打的作战风格。她且注意到这位位于中军的队率之穿着与旁的兵卒一致,没有一丁点作为领首的特殊,若非他骑着马,怕是扔进人堆里都找不到。 坠在这支千人队后面,林骁能将战场尽览于目,端靠骑着比翼,增长了高度。比翼是她派傅七娘去牵的,她回来时还告诉她赵谨就在群寨外,说是要等他们凯旋,实际上等的是谁不言而喻。要不是仍在战场,即将与敌交战,林骁一定会飞奔到她面前,抱着老婆转几圈,再“狠狠”亲几次,且要念叨着“老婆怎么这样好呢”~ 笑容在林骁面上荡漾一瞬,很快便被她收敛,当下着实不是满脑子情情爱爱的时候,赵谨既等她凯旋,她自是要为老婆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此铜墙游寨,她必破之! 澎湃战意伴随决心而起,如同烈火熊熊燃烧,蔓延至整个队伍,使之热血沸腾,气势攀升,士气陡然高涨。 前面那位不起眼的虎锋队率许是察觉了后方队伍的异常,狐疑地往后看了一眼,恰好和林骁四目相对。林骁有礼地对他微微点头,不知让他误会了什么,这位队率抬手令队伍止步,接着翻身下马,直接隐匿于阵型当中。 其原本骑乘的马则被虎锋兵送到林骁跟前,并赠一言——“借君传令之用”。 啊这,好生客气。 林骁嘴角微抽,托虎锋兵回了句“多谢”,顺便通过送马兵卒,与那位队率互通了名姓。越怀元,名字倒是挺与众不同,人就……挺随和的,要是能找到人在哪儿就更好了…… 眼下这般唯有林骁一人骑马,七娘纵暂得一马却未骑,搞得这近一千一百人好似以她为首一样。 思及此,林骁忽的反应过来,她好像成了一个吸引敌军的靶子?同时也因为看着像是一队人,虎翼军相当于隐匿在虎锋军之中,八成会被敌人当作是这支队伍的后军。再依据大多进攻阵型后军薄弱,易遭敌打击的特性,敌人若想反击,必会出动伏兵轻骑绕后袭击我军。而虎翼军若想帮虎锋拿下游寨,正面与游寨冲突不可取,击其侧翼又受地形限制做不到,那便仅剩下解决伏兵,为虎锋扫平进攻阻碍这一件事了。正好,经过越怀元一番让马,虎翼军动都不需要动,直接守株待兔即可。 好家伙,这越怀元可真有智将之风啊。 那么她若要配合越怀元的话,就得…… 在林骁等人向昨日交战之地进军的同时,于《逐鹿小战史》中占据一段篇幅的兴国千夫率高勃,从斥候处得到今日对手的情报。 今日他的对手并非是占据对面隘口的守备队伍,而是一支正在往此处赶来的一千一百人队。据斥候说,此队队率是一少年,穿一身黑亮铁甲,骑着一匹高大健壮的黑骏马,额上绑着一条眉勒,腰间挂一把看上去非凡的玄刀,周围有近百数兵卒簇拥,尽管未与前中军脱离,但观其后军阵型松散,只顾护卫队率而不顾阵型是否齐整,可见是群乌合之众。 除此之外,这少年队率十分任性妄为,命传令兵,一个瘦小的应是小厮一类的人物,骑马传令让前中军放慢脚步,一会儿又传令让前中军加快脚步,来来回回三次,那前中军兵卒敢怒不敢言,原本齐整的阵型都凌乱些许。 “看来这是一支来积攒功绩的氏族公子所统领的队伍啊。”高勃冷笑,“去让轻骑准备,今日且‘吃’他一军。” 第218章 第213章 高勃此人出身寒门, 比不上氏族高贵又鄙夷平民低贱的寒门。他本人有几分傲气,认为自己至今未能成为将军级别的人物,纯粹是因为氏族对寒门的压制, 不给他晋升的机会。他自是对氏族有所怨怼,对不学无术的氏族子弟嗤之以鼻。 但要说他有多敬重如于归奇、阎济一类自底层爬上来的人物, 实话说一丝敬重都无,他会在阎济麾下效力, 不过是因为阎济所代表的平民阶层正与氏族针锋相对, 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这个道理他当然明白。等把氏族的气焰压下去,那区区低贱的平民岂能比得过家底不薄的寒门子弟?到时候运道会偏向寒门, 于归奇与阎济之流失了运道加持也必将居于寒门之下。 不错,他认为于归奇与阎济能成为大将军与上将军,全全是因为运气好, 在他们崛起前,氏族一直在打压寒门, 这才让平民钻了空子捡了漏。 难说巧是不巧, 今日之敌正是他所讨厌的两种人,氏族与平民。 由于越怀元的队伍看上去就不像精兵,尤其装备简陋, 唯有阵型齐整一个优点, 在被氏族折腾一番后连此优点都丢了, 高勃便认定其乃贱民无疑。再者,若是此队伍由寒门子弟组成,面对嚣张的氏族, 肯定要么与氏族据理力争, 用学识与道理打击氏族气焰,要么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始终游刃有余不乱分毫。此外,如有必要,寒门子弟一定会顾全大局,大度地原谅氏族傲慢无能的本性,绝不会像敌人这支氏族与平民拼凑的军队一样,内有不合,让对手看笑话。 而他若想拿下这支队伍,只须在敌人进攻之际,将敌人前中军牵制住,再让轻骑去取氏族小子的人头,这以少胜多之功便能落至他手。 高勃胸有成竹,下令今日不再固守,找准时机变阵鹤翼,把敌方前中军包围,省得这些平民去当氏族的狗。算起来,他此举乃是在替平民保护他们的尊严,委实不失为一件善事啊。 他嘴角扬起一抹嘲弄的笑。 未让高勃等多久,乾阳留在隘口守备一夜的队伍撤离,那支被他轻视的队伍慢慢悠悠地在隘口站定,马上就要重整阵型,高勃怎会给他们机会。 只见他颇有气势地扬手一挥,游寨九骑即刻驾马冲向对面的敌军。 别看骑兵少,这九骑个个都会骑射,且不须他们杀伤多少敌人,只要给敌人添些麻烦即可。 高勃可不认为这一招就能破坏敌人整个阵型,估计就是引起点骚乱,使敌前军手忙脚乱,这就够了。他盯着敌方前军,手悬在半空,随时准备号令进攻。 然而骑兵射出的箭矢被敌方前军的盾兵慌慌张张举盾挡下了,同时有两队长矛兵急奔而出,大喊大叫一点不齐整地将矛扔出。 飞矛惊了马匹,有两个兵卒被甩下马,恰好被一矛扎死,还有一匹马不幸受害,在把主人甩下后,顺脚把主人踩死了…… 高勃惊疑地瞪大眼,虽说这两队长矛兵扔出矛后连滚带爬地回了队伍,连长矛都不捡,但他高勃傲归傲,却不是个傻子,敌人明摆着就是在扮猪吃虎! 等幸存的六个骑兵逃回游寨,高勃沉默地放下手,压下了先攻的心思,准备再看看情况,到底是敌人运气好,还是如他所想的扮猪吃虎。 事实证明,他多虑了。 对面的虎锋军整阵完毕,丝毫不耽搁不试探,一股脑地冲向游寨的盾墙,发出让人牙酸的碰撞响。而敌方平民组成的前中军直愣愣冲过来,氏族把控的后军竟仍愣在原地。更让人无语的是,对面骑着马的氏族公子正指着前中军骂着什么,大概是骂这些平民不听指挥?骂完之后那氏族公子双手抱胸,昂着下巴,一副静看前中军如何输的模样。 好么,想他高勃且算是见多识广,对那些氏族的德行不说了如指掌,也是熟知一二,还从未见过如此惹人厌恶的氏族,意气用事盼着自己队伍战败,图什么?难道前中军败北,后军能得利?亦或者这位高高在上的氏族以为自己是天生战神,单凭不到百人的兵力就能破了他这铜墙游寨不成? 连身为敌人的高勃都看着气恼,更别说对面的虎锋前中军了,他们原本拥有不成功便成仁的激昂战意,即使是卑贱平民的莽勇,在两相对比之下也显得尤为可敬,但当有人发觉后军未跟进不说还一副看笑话的模样时,那种愤怒与心寒迅速在整个队伍蔓延,以至于一鼓作气中道而止,士气极快衰竭。 不得不说,高勃都不禁怜悯这些虎锋兵了,故即刻下令变阵,欲尽快送他们上路,彰显仁慈。 游寨遂自圆阵后方分出两翼,从左右两侧包抄虎锋军,虎锋军反应不慢,从方阵转换成圆阵亦非难事,只可惜他们的士气低糜又无领首,根本抵抗不了多久。 高勃收回怜悯的目光,让持旗兵晃动旗帜,命伏兵轻骑出动,速取敌将之首。 在他看来,此战获胜仅是时间问题。 收到出击指令的轻骑同样是这般想的,他们的敌人何其松懈,那挤挤挨挨簇拥领首,阵不成阵的状态,以及说说笑笑毫无警惕的模样,无一不表明此乃一只轻松可猎的肥羊。 不过,两队轻骑依旧选择谨慎地绕远袭后,不怕别的,就怕肥羊被吓跑。 未几绕至敌后,两队轻骑的队率几乎是齐头并进,他们对望一眼,无声地诉说“敌首归我”四个字,那股即将立功的振奋劲儿令他们身下的马都兴奋异常,狂奔甚疾。 马蹄踏地的声音总算使他们的猎物从悠闲的状态脱离,猎物们慌张地四下张望,有一人瞄见猎人,惊呼一声“敌袭”,脱队而逃。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生死面前,氏族公子的权威算得了什么,这群乌合之众聚集一处成不了氏族披荆斩棘的刀,更成不了保护氏族性命的盾,大难临头散若满天星,独留一个呆呆愣愣的氏族公子被吓傻未动。 “别放过任何人!” “杀光他们!” 两个轻骑队率举刃下令,其身后兵马分散追击逃兵。有一个小个子骑上马奔逃,煞是瞩目,引去骑兵四五。 短短几息,此间仅剩下两个轻骑队率与一个尚未缓过神来的“氏族公子”。 “哎,老子良善,给你三息逃跑的机会。”一个轻骑队率嘴角挂着戏谑的笑。 另一个哄笑:“我看你是瞧着这小子细皮嫩肉,想把他赶到角落去尝尝鲜吧,哈哈哈!” “氏族公子可遇不可求,难道你小子不好奇?” “你还别说,比起艹个公的,不如换成军功给我家婆娘补补身子,来年生个大胖小子。” “那就我劫色你拿功,先赶肥羊。” “啧,这小子被吓得不轻啊,别真砍死喽!” 话音未落,此二人如同两根飞箭扎向低垂着头的“氏族公子”。 一瞬间,似慢实快。 “氏族公子”抬起头,露出一双漆黑冰冷的星眸,仿若有一双缠绕着血煞死气的骨手自埋骨之地破土而出,倏地攥住了轻骑队率的心神,他们竟举着兵刃一时陷入空茫。 轻骑队率眼中映着“他”轻盈的身姿,见之手撑马背,似轻羽般飘荡于空,凌空翻滚,玄刀出鞘,仿佛有一阵风恰巧把“他”吹了过来,那把玄刀上的寒光闪烁一下,倏然远离?目光随之挪动,但见又一道刀光霹雳惊闪,一颗脑袋与脖颈分离,下坠,正好与他四目相对,彼此皆是愕然。 “咚。”重物落地之声几近重合。 同时身着黑甲,额绑眉勒的少年顺利落座黑骏马的马背,黑骏马屈了下腿,不大高兴地喷一声鼻。少年一手抓住缰绳,一手甩了下玄刀,甩落一地血花。 这少年不是林骁又是谁。 勒停比翼,林骁安抚地拍了拍它的马头,承诺道:“待我马术精湛,必带你一道杀敌。” 比翼甩甩头,不买账,林骁无奈一笑:“回去给你讨糖吃总行了吧。” 比翼这才又喷了两下鼻,安分下来。 驾马转身,林骁看向前方战况。 越怀元没有急着突破包围圈,而是稳健地调度兵卒,轮换着一点点磨掉游寨的兵力,宛若与敌人身份对调,他的队伍成了扎根于此的铜墙兵寨,敌人成了屡屡攻不破寨子反被消磨气力的刀兵。 凭借优越的眼力,林骁找到敌方领首,眼瞅着对方气得跳脚,连己方兵卒都不顾,命弓兵放箭,结果…… 她不禁有点同情敌首。 只见越怀元等虎锋兵齐刷刷举起盾牌,眨眼间就变成了龟甲阵,嗯,有一部分盾牌应该是敌人特别贡献。 理所当然,敌方射出的箭矢并没有打击到虎锋兵,倒是兴兵挺受打击的。 约莫很快越怀元就会转守为攻,拿下游寨,虎翼军的话…… 林骁目光一扫,瞧见成功杀敌陆续返回的祁臣乙等人,傅七娘和张天石还牵回几匹马,尚未来得及高兴,她忽的闭了下眼,盖因前方战场两侧废弃的兵寨箭塔内突现刺目亮光。 第214章 第219章 何来刺目? 在林骁尚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的身体已凭本能驾马奔向前方交战之处。 反应过来后,眼瞅着虎锋兵将变阵转守为攻,她扬声大喊:“虎锋听令, 维持龟甲!” 不断重复此话,突兀又嘹亮。 与此同时, 一支箭矢骤然飞驰于空,“当”的一声砸在盾牌上, 暴露了隐匿在箭塔中的伏兵。 幸而越怀元果断听劝, 这才未因为那支箭乱了阵势。 林骁看虎锋顶盾暂且无忧,心下稍稍松了口气, 但脑海中那根弦犹是紧绷。箭塔必须尽快解决,否则任越怀元再会统兵,也不可能在敌人疾风骤雨的攻势中一直硬撑, 不露丝毫破绽。 最多两刻解决箭塔,不然必须撤退。 紧迫感萦绕在心头, 林骁却没有半分急躁, 反倒愈发冷静,她观察着战场,于脑海构造出沙盘, 为她目之所见者尽数化身为棋子, 在沙盘上移动。 傅七娘和张天石夺了两匹马交由祁臣乙保管, 也对,队内没有人擅长马战,马除了赶路之用, 恐怕只有让马陷入疯狂之态冲击敌阵一个用途。旋即傅七娘二人奔向她这边, 意图会合,林骁出声制止, 让他们听从祁臣乙调度。 箭塔不好对付,要么凭借大兵力强攻,要么凭借高强武力,独自杀进去,前者无盾必会损失惨重,后者冒险,但只要能冲进箭塔即可与弓兵近身相斗,炁引傍身最不怕的就是近身,何况她已至身境,炁引可作无形之甲,又身着黑甲,刀剑难以伤她。 是以林骁打算独自去解决一侧箭塔,至于另一侧,她抬手一指,西阿星会意领命前去。 目光挪转,见于世望等人正在聚集整阵,她给祁臣乙打了个手势,让他协助于世望整阵完毕就进攻游寨,以疯马为前锋,使敌混乱。 此三路兵马已安排妥当,却未见纪凯云与韩安君的身影,林骁并不担心他们出事,盖因遗孤属没有一个人再回到此处,可见他们有别的想法,如果她没有猜错,纪凯云与韩安君乃是各领一路兵马,如同那些轻骑一样绕行敌后,等待克敌时机。 最后看了眼越怀元那边,龟甲阵应对敌人攻击尚且游刃有余,游寨发现了虎翼军的异状,但没有出兵阻截她和西阿星,八成是觉着两个人奔向箭塔无甚用处,不过飞蛾扑火,若是调度人手去阻拦,没准就给了虎锋突围的机会,干脆视而不见。 高勃的确是如此想法,尽管他不知伏兵轻骑何故失手,又见那原本颐指气使的氏族公子半途翻身下马,意图逞孤勇攻克箭塔,明摆着先前是示弱,使他们轻敌,却不认为敌方后军区区百人不到有多么强大的实力。且遥遥一望,见敌方后军正在聚集人手便能猜到方才的情况一二,不外乎是四散分兵,把轻敌的骑兵引到提前布置的陷阱之中,依靠外物克敌,算不得真本事。何况这零零散散聚集的人还不够整个后军的一半人数,另一半肯定是被轻骑临死反杀了,足见这支后军智慧有余,实力不足,纵是扮猪也是有点本事但不多。 比起突然不再扮猪的敌方后军,真正让高勃恼恨的是眼前这如缩头乌龟一般的贱民前中军。 氏族有点本事也就罢了,这群贱民怎敢以惶惶之态诱骗他变阵! 变阵合围,这群贱民居然能撑到此时不乱,更是让高勃气恼憋闷不已。高勃绝不愿承认是自己判断错误致使眼下进退两难,亦不能怪责手下刀兵不利,他刚刚才下令放箭不顾敌我,本就损伤士气,也难保不会与手下兵卒生出嫌隙,若再把罪责往他们身上推,恐怕搬出阎济的名号也阻止不了军心涣散,弃刃投降。 他唯一能怪罪的只有他眼中的贱民,怪他们心思歹恶,不敢正大光明与他一战,只敢用些花招诡计行卑鄙之事。 或许是怒极,让这位本事不大唯独嘴硬的千夫率忽略了后方的防备,以至于韩安君与纪凯云两路兵马绕后偷袭之举除了遇到兴兵早早布置的陷阱之外,没有再遇到一丁点旁的阻碍。在他们势不可当切入敌阵,毫不留情把弓兵覆灭之际,高勃犹如置身梦中,傻傻呆愣,可他却没有林骁的本事,当纪凯云与韩安君同时向他袭来,他连手中的武器都没来得及抬起就被纪凯云一戟扎进胸膛,韩安君一剑划断脖颈,死得不能再死。 兴兵当即因领首阵亡而陷入慌乱,又遭两匹疯马冲撞与毒镖袭扰,合围的阵型被从外开了一道不小的口子,并随着于世望等人凭锥形阵之威扎进阵中,扩大撕裂之势,即便这时兴兵镇定下来也已是无力回天,更别提越怀元极其会抓时机,迅速从守转攻,和虎翼军里应外合夹击兴兵。 兴兵苦不堪言,他们仅剩箭塔这唯一的指望。 可惜他们不知道有两个杀神早已闯入箭塔,以霹雳之势将他们的同袍送去陪伴他们的领首。 要问箭塔内的兴国伏兵见到林骁独自一人跑来是何心情,他们一定会答“不屑”二字。当箭矢被林骁轻松斩断或躲避,甚至几息间就从窗口突入箭塔内,伏兵依旧不以为意,就算他们伏兵人数不多,也有三十人在这箭塔之中。三十打一要是能输,他们就把脑袋拧下来当蹴鞠踢! 结果,向来擅长斩敌人之首,省得补刀的林骁真在这狭窄的箭塔内踢起“蹴鞠”。上层弓兵欲自阶梯处往下射箭,不论外泄的杀意,还是气所化的丝线都把偷袭者暴露无遗,彼时林骁持刀杀敌,确实腾不出手对付楼上之人,正好砍落一人之首,便干脆动脚一踢。昔年嵇安平原踢蹴鞠,林骁自信能把风流眼再踢出一个洞,今日她又如何不能凭借比蹴鞠还硬的人首把偷袭者砸死? 毫无疑问,有天生神力、炁引与乾坤境武技傍身,寻常兴兵哪里是她的一合之敌,说她是在砍瓜切菜都不为过,加上她万分谨慎不恋战,稳扎稳打不冒进,杀死最后一个兴兵,身上沾着的血无一滴是她自己的。她没受伤就代表老婆没受伤,这比拿下箭塔还要令林骁高兴。 心情愉悦的林骁从箭塔窗口往下望,只见兴兵死的死降的降,虎锋兵正在扫尾,虎翼兵则是喜悦中夹杂几分悲痛,喜在此战取得胜利,悲在有不少同袍死在了这里。 两军交锋,哪会次次好运只伤不亡。 林骁长叹一口气,往箭塔外走去。 说起来,兵寨虽说站在阎济这边,给了阎济兵马一些帮助,却始终没有违抗氏族的命令,依旧在固守,即使游寨被灭,伏兵被除都没有出兵支援。 莫非是氏族威名太盛,兴兵怕被秋后算账,不敢明着反抗? 林骁直觉并非如此,覃桑会判断氏族对兵寨掌控名存实亡想必不是空穴来风,兵寨既然帮了阎济的兵马,在多疑傲慢的氏族眼中便是与阎济勾结,哪怕不能明着算账打击军心,暗地里氏族也会找这些兴兵的麻烦。故而他们一旦出手相助,投靠阎济就已成为事实,再不可能退一步,偏向氏族或中立。 如此,兵寨不出兵十有八.九存在某种算计,比方说——让我军掉以轻心,误以为兵寨仍是受氏族所控,不会出兵,等我军将战线推进,对兵寨防备有失,兵寨可趁黑夜出兵,与阎济兵马夹击我军,我军若始料未及很难不损失惨重,更是会严重打击我军士气,乃至给尚未归顺阎济的兵寨做出表率。 一旦所有兵寨戮力同心,不单深入群寨的乾阳兵马会有大麻烦,百里氏族都免不了受牵连,且没准会给阎济绝地反击的机会,坏了老婆的谋划。 思考着此事,不知不觉归队,觉察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眸一看,与一个相貌平平的人四目相对。 林骁稍怔,纵此人与其身旁的兵卒从气质到衣着无甚不同,任谁瞧见他都不会留心,只当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兵卒,她却见之便笃定此乃这支虎锋队伍的领首越怀元。 越怀元冲她拱手一礼,是为致谢,很有几分读书人的礼仪风范,但当他直起身放下手便又与田间的质朴黔首别无二致,似乎刚刚所见与众不同之处仅是错觉。 真是奇特的人。林骁回了一礼,想了想,还是上前攀谈,将对两侧兵寨的猜测告知。 “林伯长所言不无道理,若要证实也非难事。”他看向被绳子绑起来的降兵。 经过一番分开问讯,有两份军情为我军获知。 一是敌方游寨组成的雁形阵范围内所有兵寨皆已暗中归顺阎济,正如林骁所推测的那般,这些兵寨会在我军愈发深入敌阵时,从后方予我军打击。 二是游寨的总指麾名叫曹呈,几年前参与过寻杜一战,断了条手臂。因其人颇有调度指麾之才,遂被阎济收入麾下,悉心栽培。 这个曹呈,林骁认识,其那条手臂还是她砍断的。 第215章 说起曹呈此人, 林骁在寻杜收复战时就觉得此人机敏,不好对付,当时她颇想取之性命, 奈何受阻,仅留下对方一截小臂, 断了其习武之路,之后又嘱托覃桑把此人干掉, 却仍是未能如愿, 让此人逃出生天。 如今真真应了当初之念,此人终究是成了一个大麻烦。 第220章 林骁抱肘而立, 手指轻敲手臂,陷入沉思。 要想达成我军于此战的目的,单靠强攻解决阎济游寨是不成的, 也不是每个游寨都像这个一样会上当轻敌,不说别的, 就说那些轻骑与藏于箭塔的弓手, 但凡轻骑不四散追击虎翼兵,但凡没有林骁与西阿星以一敌众化解箭塔危机,越怀元就算没有采取强攻策略, 在防守反击变阵之时也会遭受箭塔的无情打击, 倘若阵势因此而乱, 今日的战果就不是我军拿下游寨,而是被敌人打得全军覆没了。即使抗住箭塔攻击,越怀元同样撑不了多久, 虎翼军则会被轻骑阻拦无法支援, 最终还是败北的结果。 而有些招数用一次能有奇效,第二次八成就会被人反利用, 毕竟谁都不能保证此间战况有没有被敌人的耳目传递到曹呈那里,进而让所有游寨提高防备心。 至于提前解决曹呈,约莫不大容易,这些降兵会这么轻易投降,说出这两份军情,恐怕不单是怕死,还可能是有人授意。降兵需要人看管或送出战场,自是会削减我方兵力,我军得知兵寨归顺阎济,肯定会分兵牵制兵寨,又削减一番兵力。再者曹呈这指麾如此高调,未免有请君入瓮之嫌,他恐怕在等人去刺杀,刺杀者必是精英中的精英,否则无法凭少数人突入敌阵,更甚者是将领亲自去刺杀,他若有后手将精英除掉,绝对比兵力损失还要打击乾阳的士气。 此外,敌人此战多藏兵伏击,曹呈身边必是藏了有别于游寨的精兵强将,作为敌方的杀手锏存在。 既然冒然行使擒贼先擒王之策并不可取,那么就只能牵制了。给百里氏族开辟通路不一定非要打出来,如同当初以多克少的蹴鞠战一般,改变我军兵力部署,让敌人跟着改变,即可让出一条可供氏族兵往来的路。 等林骁脱离沉思之境,此处战场已被虎锋兵打理干净,越怀元且将营盘挪到了此处。祁臣乙等人则是把伤者亡者送出群寨,虽没有扎营,但推进来几辆辎重车,做好了扎营准备,只待她来决定扎营位置。 扎营……也可以利用。 林骁让虎翼兵将营盘建在两个兵寨之间,亦是这条直道的中央位置,和越怀元那建在隘口的营盘隔了不近的距离。 越怀元见状找了过来,委婉地询问如此扎营的缘由,实则是想提醒她在此处扎营不妥。扎营在直道中间,很容易被两面夹击堵在此处,进退两难。 林骁怎会不清楚,她之所以在这看似最容易遭受夹击的位置扎营,是因为…… “你可有下过围棋?”没有等他回答,林骁就继续说下去,“围棋中棋子有禁入点,当四颗黑子四方围堵,独留一口气在中间,这中间就是白子不可入之地,换句话说此处就是黑子的地盘。你看这群寨有直道,有交叉而成的十字口,像不像棋盘?” 其实林骁不怎么会下围棋,她只是看到老婆自弈,便跟着学了一下。闲暇时,她跟老婆对弈十有九输,没输的那一盘是老婆看她下得郁闷遂让着她,与她达成和棋。虽说是让棋,却不是让她轻易和棋,而是放弃更高明的下法,依旧步步紧逼,林骁若是不绞尽脑汁算计好每一步还是会输。 当和棋成功,林骁欣喜若狂,抱着老婆亲了许久,把老婆亲恼了,老婆便拒绝再和她对弈。且道,何时她棋艺长进到能真正与她在棋盘上正面交锋,何时再同她下棋。 这让林骁颇有些许怨念,遂在老婆自弈时,黑子赢了亲老婆一口,白子赢了亲老婆一口,和棋亲老婆一大口,把老婆亲得没了脾气。 没脾气归没脾气,赵谨可不是轻易服输,任林骁作为不还报的性子。 往常亲吻这种事通常是林骁主动,主动到赵谨看到她就想用手挡住她的嘴。但当赵谨要强的心思占据上风,她不再用手挡唇,而是遮住林骁的双眸,坐在她腿上,从蜻蜓点水到唇瓣厮磨,再逐渐深入挑逗,偏生欲迎还拒,林骁一追她就逃,追得狠了,她直接连唇瓣都不给贴贴,让林某人抓心挠肺憋得脸红。 来来回回数次,林骁投降,又是撒娇又是装可怜恳求,才终于不再饱受“折磨”。她且学乖了,没有和老婆抢主动权,又因着之前被老婆好一顿戏弄,难免呼吸急促不稳,导致最后被亲到腿软的变成了林骁。 当然,她是很享受的,并且想让老婆多来几次。 咳咳,言归正传。 总之越怀元明白了林骁的意思。若虎锋虎翼把营盘挪到同一侧,据南或据北,扎营扎在隘口,所占据的地盘只有十字交叉口那般大小,且每一个营盘群间的间距会因占地保守而过大,反倒给敌人施为的空间。若在直道中央扎营,地盘扩大不说,也算是将兵寨包围,让兵寨难以妄动,同时让出另一半原本在手的地盘,便于兴兵与百里氏族的人马来往,以促成混战局面。 看上去乾阳这边是放弃了半数地盘,只占据把控群寨四分之一的地盘,实际上并非如此,群寨之外有狄乐等第二拨乾阳兵马驻扎,临近外侧的兵寨与道路其实都没有脱离乾阳的掌控,只是这份掌控力不在明面上罢了,故真正放弃把控的地盘仅是群寨整体的八分之一而已。 用八分之一换取一条促成混战之路怎么都不亏。 何况乾阳兵力既然集中到一侧,游寨肯定也会往乾阳兵力集中之处迁移防守,致使南北两侧部署兵力多寡相差悬殊,兵力少的一侧自是难保不会出现守备缺漏,百里氏族怎会放过插手布防的机会,必将派出兵马堵住这一缺口。等遭到软硬兼施之计迫害的兴兵忍无可忍悍然出战,他们不会去找硬茬——乾阳守备森严的营盘,而是会去向毫无防备的百里氏族兵亮出屠刀,发泄愤恨。 到时再换上兴兵衣甲,于混战之中取曹呈的首级就不算难事。 林骁将谋划告知了右将军曹仑,曹仑于绢帛上将林骁之计写清,递交传信兵送去群寨外虎锋主阵,问询廖封是否依此计行事。 恰好廖封到虎翼军营盘寻赵谨,意图求一托底之策,此绢帛顺理成章落至赵谨之手。 赵谨看过后,见其上明明白白写着“计出林骁”,不由莞尔一笑,对廖封道:“何不依此‘舍’‘得’之计?” * 数日后入夜。 于《兴史》留有不起眼一笔,称“济之徒,毙于虎将之手”的曹呈忽的自梦中惊醒。 非被梦魇侵扰,而是他右臂的断口在隐隐作痛,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促使曹呈唤来人,吩咐:“即刻……” 刚刚吐出两字,轰雷之声乍起。 “咚咚咚,咚咚……” 仿佛要把人心肝肺都敲出来的鼓声猝不及防闯入耳朵,曹呈脸色大变,忙说:“快去传令,禁止高呼,禁止出营帐!” 然而为时已晚,外面已经出现小规模的营啸,尤其是经过数日鏖战,时刻处于紧绷之态,疲惫难安之兵休憩之地,于战鼓奏响的那一刻惊叫迭起,无不在喊“敌袭”二字,紧随而来的是慌乱与杀戮。 惊醒的兴兵分不清一片漆黑之中旁边的是同袍,还是突入营帐的敌人,为了自保,俱是拔出枕边刀兵,捅向人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刺目的鲜红更是让人癫狂不已,但因彼此都握着红刀子,这份癫狂也只是局限在临死一声嘶吼,“杀”! 一声“杀”起,万声紧随,哪怕监管疲兵的领首不断高呼敌袭未至,亦制止不了营啸,反而被不知从哪里冲出来的兵卒一刀割断了喉咙。 曹呈赶到这处营盘时正巧见此地领首被疯狂的下属所杀,他深吸一口气,在让人扯着嗓子喊了多声“停手”不见效后,不得不咬牙下令:“凡不听令者格杀勿论。” 鼓声不歇,身处营啸之中的兵卒哪里有机会寻回理智,于是曹呈带来的人手把癫狂的兴兵当作敌人覆灭。 许是此番不留情的作为催发了癫狂之兵的怨愤,竟有人趁着混乱向曹呈袭来。 奈何这一身孤勇的兴兵尚未到曹呈跟前就撞上一座山,比寻常人腿还要粗两圈的胳膊携着腥风伸出,能将整张脸盖得严严实实的手掌掐住来袭兴兵的脑袋,旋即青筋一绷,宛若捏碎了豆腐。 这个九尺高力气非凡的巨人乃曹呈身边的两大近卫之一,名叫“铎巨”。另一个护卫“该影”则恰似影子,从曹呈身后钻出,一匕首劈断飞袭而来的箭矢,顺手一镖取了那弓兵的性命。 扰人的鼓声依旧未止,喧嚣的营盘倒是渐渐重归安宁,如果能忽略血流成河与满身血煞的带甲,此间便仿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 可惜不能,并且雪上加霜的是,有兵卒来报——敌袭确有,伴随我军内讧。 第216章 纵使提前从将军口中得知东西两侧有极大可能演变成混战, 曹呈也无法预料到此混战局面竟不是乾阳、游寨、百里之间的三方混战,而是未被他们掌控的兴兵率先找百里氏族的麻烦。 百里氏族的确心怀不轨,他们驻兵在侧, 明显是想在关键时刻袖手旁观或拖后腿,但说到底百里现下还是兴国人, 并未将叛国摆上明面,他们顶多是添乱, 当个搅屎棍, 不会主动进攻游寨,否则曹呈岂能容忍他们待在旁边。 第221章 并且曹呈早在扎营之时就安排一众小营盘连同兵寨组成圆阵, 安排疲兵驻扎在圆阵中心区域,乃是未雨绸缪,万一出现营啸, 身在阵型中心指麾的他能及时应对,不至于让危害席卷全军。结果确实应了这个万一, 幸而他的提前部署有效, 受害队伍只有零星几支,想平息内乱不是难事。圆阵外围还多是养足精神的兵卒,依照常理, 不管是敌袭还是氏族来添麻烦都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出现疏漏。 他此前甚至有些乐观, 认为靠近敌军的另一半兵寨内的兵卒尚存几分爱国之心, 会在合适时机加入战场,与他们夹击敌军,再不济也是按照百里的要求死守兵寨, 既牵制敌军, 又不会让战局更为混乱,如此同样是帮了他们。 可曹呈万万想不到, 那些兴兵居然直奔百里而去,这固然能牵制百里,让百里没空算计他,但这并不是好事,曹呈宁愿被百里拖后腿,也不想出现此等变数。 他完全可以笃定,百里必会做出祸水东引之事,将那群堪比营啸般无序的兵卒引向游寨圆阵,一旦外侧的游寨对于同袍的冲击感到茫然无措,不知是拦是放,必将被敌人钻空子,进而导致阵势崩溃。若是阻拦,那群无序兴兵倘若杀红眼,恐怕还会因游寨兵卒阻拦的举动而愈加疯狂,成为敌军手中杀人的刀。再假设给游寨兵卒下令,凡靠近游寨者格杀勿论,这混战局面就真的是一发不可收拾,绝无拨乱反正之可能。 怎奈留给曹呈决断的时间不会有多少,百里在最初的冲击过后定能凭借氏族卓越的应变之能迅速反应过来,让氏族兵往游寨方向撤。 果不其然,又有急报传来,称百里兵马正向游寨涌来。 曹呈捏紧左拳,额角绷起青筋,他不再过多迟疑顾虑,即刻传令,凡靠近游寨者不论敌友格杀勿论! 这不能说是错误的决定,被愤恨蒙蔽双眼,被引导扑向同袍的兵卒可以引发比之营啸更甚的灾难,绝不能放他们入阵。 尤其是黑夜,人影攒动,模糊不清,极易加深人心底的恐慌,让人分不清敌友,在满是血腥气之地更是让人心神紧绷,有一丁点风吹草动就能让紧绷的弦断裂,陷入癫狂。且牵一发动全身,一人发疯带起周围一片人发疯,这种辐散感染的疯狂无法阻挡、无法限制。 莫说兴兵,就是乾阳兵马都免不得被感染几分,有不少人失去理智被领首下令干掉,这种一疯即死的态度勉强压住了兵卒的狂躁,没有让疯狂造成太大的损失。也幸好因林骁的计策,战场被分割成四块——乾阳兵马集中于北侧,进攻西北方的游寨,疯狂的兴兵在南侧兴风作浪,主要针对西南方的百里氏族,又被百里引向其北面的游寨,彻底让西面陷入混乱。反倒是入侵群寨的乾阳兵马多多少少被敌人忽视,相较而言竟显得岁月静好。 此外,游寨亮起的火把也起到吸引飞蛾扑火的效用。在群寨之中仅有西北方一处亮堂,比起令人不安恐慌的黑暗,光亮总归是让人心向往之的,就算百里不去祸水东引,陷入疯狂失去理智的兴兵也多半会跟随本能涌向游寨。而曹呈为了维持军心稳定,为了防备可能摸黑潜入的敌人,绝不敢不点火把。 只是让曹呈始料未及的是,敌人卑鄙地来了一招“锦上添花”,动用了火攻,而且是火箭带来的火攻。 之前乾阳尝试过运用火箭,但当时的火箭是依靠装火油的囊和硝石来配合着点火,难度不小,点着火的可能不大,给敌人找找小麻烦尚可,找大麻烦几乎不可能,于是乾阳这几月小作研究了一下,用火油浸泡布帛绑在箭头,能轻易且有效地点火。 此刻敌方营盘遭到的就是如同火雨般的火箭打击,因过于新奇,兴兵毫无防备,只能眼睁睁看着火箭落到营帐、鹿角等非土石之地,眨眼间火焰连成一片。 兴兵难免有点呆愣,不住回头看后面的灼灼烈火,乾阳兵马抓住时机呼喝杀声,冲锋破阵,尤以四位将领最为悍猛,即史锴、曹仑、逢天佑以及将亲兵带入乾坤境化作狼群的维苏丽雅,同时狄乐所领战鼓队将战鼓敲得连声不绝,气势如虹,激得兵卒热血沸腾,与兴兵的疯狂劲儿相比不遑多让。 不过,兴兵混乱无理智,乾阳兵马紧紧跟随领头四位将领,虽杀戮遮蔽双目,但只要有指向标在,他们就不会在战场迷失,而是化作将领手中最为锋利的兵刃,以摧枯拉朽之势碾过游寨,游寨领首来不及喊出一声挽回败势就丧命“虎狼之口”。 与此同时,换上兴兵衣甲的多支虎翼小队装作溃逃的兴兵奔向敌阵深处,林骁赫然在列。 每支小队仅仅十人,皆是各队精英。林骁所领小队,她的亲随占据四个位置,纪凯云与西阿星作为前锋在前,林骁作为主将在中间负责指麾与必要时出手克敌,傅七娘与张天石皆作为策应,若有机会傅七娘可以用毒完成对曹呈的暗杀,祁臣乙则因身体与武艺皆差着一些被留在外面,协助于世望指麾杀敌。剩下五个位置,被韩安君及其手下占据,包括顺风耳韩顺与善口技的姬庶,他们五人另成一阵,缀在林骁等人之后,依旧担任奇兵。 虎翼兵假扮兴兵溃逃,使正勉强与悍敌交锋的游寨兴兵彻底丢了胆气,有不少跟着一起绕过着火的营盘,向圆阵更中心奔逃,倒是给潜入者做了掩护。林骁带队融入兴兵之中,缓缓落至队尾,冷眼看着前面的兴兵撞上第二圈游寨,血花四溅。 不出所料,从曹呈能把与他不对付的同袍当作试探前路有无陷阱的工具,便能发现这家伙对待同袍是很冷酷的,如果有必要,他绝不会吝啬拿同袍的命堆出胜利。 既然无法低调潜入,林骁就打算高调一点,即刻运气扬声大喊:“领首不拿我等之命当命,我等何必再效忠于他!对我等刀剑相向者是敌非友,我等岂能作临死不反抗的懦夫。诸位同袍兄弟,随我杀敌,杀出一条生路!” 震耳欲聋。 经历了火箭惊吓、虎狼袭击、同袍残杀的兴兵早已六神无主,又万是不愿就此丧命,遂此声一起,他们不管这话是谁说的,是不是敌人的计谋,当即顺着本能将刀兵挥向面前严阵以待的“同袍”。 所谓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常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兵卒。为了活,他们拼尽全力,呐喊着“杀出一条生路”,一声接一声,化作奋勇杀敌的胆气与狠戾。 这股发狂搏命的架势让他们的敌人不寒而栗。当游寨内一人胆怯后退,一如疯狂般迅速传染蔓延,直到笼罩此游寨所有兵卒的心头,然后…… 阵型崩溃,胆怯者向营盘逃去,搏命者穷追不舍。林骁仍是带队冷静地缀在最后,她有一种直觉,前面的营盘内藏有劲敌。 不知幸还是不幸,她的直觉再一次应验。 地面倏然震颤,前方的混乱有一瞬凝滞。 一座山轰然压下,将本就稀薄的月光挡了个严实,旋即滚石从山上滚落,砰砰砸死一片或勇或怯的兴兵。 若刚刚只算血花飞溅,现在被这巨人两锤子一砸,整一个血雨腥风兜头淋下。 凝滞的无形之气随着一阵忽起的风重新流动,原本齐心协力搏命的兴兵与被胆怯攥住心神的兴兵做出同一选择——四散逃命。 前后不能走,那就分开走左右,几个呼吸间逃了个干净,令未挪地方的林骁等人暴露无遗。 当然,林骁可不是吓傻了,亦不是未来得及带队伍跟着兴兵逃跑,而是故意没有动。盖因她直觉这个大块头是曹呈保命的护卫,亦是对方的杀手锏。 她且判断出这家伙是笨重的力将,不是那种看着高大,实则灵活的武将,又皮糙肉厚,一身重甲,除了拥有天生神力的她,旁人要想干掉这厮恐怕得付出非一般的代价。 幸又不幸,幸在是她遇到这劲敌,不幸在她牵制住此人,斩杀曹呈之功多半不会落至她头上。 也罢,能取得最终胜利,完成老婆的谋划就好,其他的没那么重要。 心思急转,林骁命其他人退后,她自己则往前走了几步,立定,活动活动腕子,挽了个刀花。 随即只听一声厉吼,地面激烈震颤,巨石卷风袭面。 第217章 巨山踏地奔袭未至, 那百八十斤的铁锤先破空甩了过来,直冲林骁面门,其速之疾不亚于飞驰利箭, 其威之盛不弱于泰山压顶。若是寻常人,此时要么被其威势所骇动弹不得, 最终落个脑袋开花的结局,要么惊慌躲闪, 躲开了, 铁锤落地砸出一坑,躲不开, 身上出现一血坑。 林骁不是寻常人,她不躲不闪,仅是开步, 双手持刀,猛地甩腰, 以腰劲儿带动臂膀发力, 同时无形的炁引生发于臂侧,添一助力。 只听破空爆裂之声短促乍起,仿佛有火花惊闪, 在众人未能反应之际, 刀锤相撞, 真正的火花四溅,伴随着一声震天雷响,有一瞬压过了激昂的鼓声。 林骁神色平静, 下盘稳健, 既未挪步,又未因用力抓地而使地面开裂, 她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姿态,凭借那一把相较铁锤而言十分单薄的玄刀轻轻松松将铁锤原路推送回去。 第222章 看上去温和,似乎没有用多少力道,但只要看见那铁锤极速旋转着如同流星般划过,仅余下些许残影,便知她用了多少力气。 铎巨本就圆睁的眼睛倏地瞪大,快将把眼珠凸出来,他如何能料想到对面那瘦弱的,连他身后随从兵卒都比不上的少年居然有此等神力。在直面折返而来威力更甚的铁锤那一刹那,他直觉很危险,应当躲闪,可他从小被冠以力士之名,平日因高大威猛与力大无穷被吹捧得到的尊严不允许他在面对强敌时胆怯闪躲,于是他大喝一声,扔掉手中所持五十斤铜锤,马步一扎,稍稍前倾,双手作接状,那沉重铁锤直愣愣撞在他堪称铜皮铁骨的双手上。 强劲的冲击力将他砸推得倒退,明明没有挪步,下盘依旧维持着马步的姿势,但双足的的确确在地面上留下深深的滑动痕迹,同时铁锤未歇的旋转之势将他的双手刮蹭得血肉模糊。铎巨死咬牙关,浑身筋肉鼓起,额上青筋甚至绷裂出血。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被迫后移三尺时成功拦截下铁锤,灰白的烟气自手与锤之间徐徐冒出,他的双手已经失去了疼痛的知觉。铎巨面不改色,在铁锤下坠落地之前,他伸手一抓将锤柄抓在手中,握紧,眼睛不忘往前看去,除了离得甚远的几个无胆鼠辈,并不见那少年的身影…… 一股凉意攀上脊背,令人毛骨悚然,铎巨来不及多思,拧身一锤挥出,飒烈的风将离他不远的兵卒吹得东倒西歪,然而那道轻飘的身影却纹丝不动。 不,准确来说她只动了一下,即是在铁锤挥来之时,提纵一跃,轻飘飘单脚点在铁锤上,随铁锤凝滞,那把玄刀无声无息、似慢实快地刺向铎巨的头颅。 铎巨反应不慢,立时欲躲,无意间对上林骁的双眸,霎时被拽入到黑天骨地之境,惊怔骇然,脚底踩着的白骨骤然伸出一只只森冷的骨手死死抓住他的脚,自空洞洞的眼眶中倾泄出满满的恶意。 不过,杰出的武将总归是有几分旁人没有的本事,起码临死之际会有一番类似于回光返照的潜力爆发。铎巨便是在心神恍惚,将英即将刺穿他的脑袋时脖颈兀的歪了一下,就这一下躲过了致命一刀,只是他的左耳被削去一半。 林骁挑了下眉,没有冒进,迅速收刀,屈膝,足下一点铁锤,轻盈翻身落地。 毫不意外,在她做出进退选择的同时铎巨猛地往上撩锤,林骁足下功夫再好也不可能黏于铁锤不坠,刚刚她若是选择乘胜追击,现在估计已被铁锤掀飞,攻守替换了。 而在她谨慎应敌的当下,铎巨反击的谋划落空,且因惯性不小心露出破绽,林骁自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当下上步一招横斩,招式之初疾如电,足以让大多数人反应不及,可显然铎巨和她有一点相似,凭借本能提前做出避开要害的动作,并将锤子重新砸了下来,打着以伤换伤的算盘。 林骁对扑面的铁锤视而不见,并未收招,只是此招之末忽作飘忽,让人摸不清她欲攻向何处,就连林骁自己也不能保证这招的落点,盖因此招是对阿塔司那招“水中乱影”的粗糙模仿。 她自己都不知,敌人又如何能精准依靠直觉躲过。 眨眼间,铎巨的胸口突兀多出一道斜向下一尺长三寸深的刀口,若非铎巨皮糙肉厚加上危机时刻又一次激发潜力,及时扭身后仰,这一刀怕是能把他切成两半。 可躲过一招不代表万事大吉,起码他因躲避的动作导致挥锤的姿势有变,那一锤砸在空处,为避免嵌地,再给林骁抓住破绽的机会,他强行止住铁锤下坠之势,往回收招,以至于筋骨别劲而伤。 林骁见将敌削弱得差不多,本欲趁前招未老转以暴雨惊雷式收尾,忽的耳尖一动,她歪了下脑袋,一支箭从她耳畔掠过,扎在铎巨身上,实在是此人块头甚大,胸口伤重,筋骨也有伤,以至于动作滞塞,没能躲开这一箭。 好笑的是,这一箭出自兴兵之手,即是铎巨的麾下兵卒看铎巨快被她所斩,慌乱地射出暗箭,期望能扭转铎巨的败势,结果反倒给他们的领首又添一伤。 铎巨怒而咆哮一声,铁锤易手,受伤的手则把箭拔了出来,随手一扔,把那持弓误伤的兵卒一击毙命。 有时林骁不得不佩服兴人对同袍的“深厚”情谊。哪像她的部下,看敌方小卒沉不住气欲干涉堂堂正正的单挑比斗,立刻从两侧绕行,为她掠阵。 林骁心下动容,不禁笑了笑,但落到铎巨眼中,她这笑约莫是一种挑衅嘲讽。 这让本心生退意的铎巨抛开了退避的念头,迸发出拼死的气势。 他再度将铁锤狠狠砸向林骁,似乎仍打算以笨重对灵活,以弱力对强力。然而林骁却从环绕这厮的气之丝线发觉其真正的意图,立时决定将计就计。 是以,她本可以硬抗对方的攻击,却选择偏身闪避,眼睁睁看着那铁锤嵌入地,铎巨放开锤柄,舍身以庞大坚硬的身躯撞向林骁。 林骁不躲不闪,仅催发炁引至肩臂,同时握刀的手动若惊雷,一道残影闪过,林骁的肩膀遭到撞击,幸有炁引相护,她毫发无损,又从容不迫地向前迈出一步,甩落血花,收刀入鞘。 “嘭!”震天撼地。 圆滚之物被震得滚出数尺,面向惊恐的兴兵,其面上犹凝固着意欲杀敌的狰狞,他大抵想不到自己会这么快身首异处,来不及留下几许茫然。 其实铎巨的实力与昔日的公羊鹤相差不大,充其量是敏力两种习武方向的差别,公羊鹤的乾坤境与风有关,铎巨便是与山有关,山厚重坚韧,非神力不能移不能创,林骁着实克制他,加上她的实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铎巨的败北是注定的。话虽如此,比起该死的公羊鹤,她更认可铎巨的实力,毕竟若今日在此地的是公羊鹤,恐怕凭其单薄的身板连她三招都接不住。 敌将已死,林骁不必出手,纪凯云等人就一马当先,把铎巨的部下杀了个干净。 唯一可惜的是,他们暴露了身份,作为掩护的人亦都跑光,前方营盘已不可能给他们继续潜入的机会。 林骁果断带着众人折返,与祁臣乙等人会合,靠着战前商量好的战术,在敌阵杀了个七进七出,直至敌阵中央竖起乾阳的旗帜,宣告胜负已分。 最终斩杀曹呈的是姜商。 当时覃桑、袁逸安、陈肃牵制了敌方大部分护卫曹呈的精兵,另外几队又合力引走了小部分精兵,曹呈身边仅剩下一个名叫该影的小将。 此人身法奇诡,专克远攻。杜聪箭术称得上“高超”二字,寻常人一箭就能被他封喉,不寻常的三箭也得丢命,当初把林骁打成重伤的假曲佑本事不小,同样未能躲过杜聪的箭,但这名字古怪的家伙接连劈断杜聪十箭,且不论箭雨还是火箭皆无法伤及此人与为其所护的曹呈。曹呈还颇有闲心指麾手下兵卒对敌,让来刺杀的虎翼兵损失不小,仍靠近不了曹呈一丈,全靠几位实力出众的队率苦撑,撑到蛰伏多时的姜商抓住时机,趁该影被箭雨牵制,从刁钻的角度甩出秘密武器飞镰,把曹呈的喉咙隔断。 曹呈一死,敌方军心大乱,该影分神一瞬,被杜聪射伤右腿,未能及时脱逃而被俘。 虎锋军则依照林骁的计策,早已趁混战夺兵寨与西卫郡,并营造出针对氏族兵,放过阎济兵马的假象,成功给阎济挖了个坑。虎翼军中的细作邓之行也顺利浑水摸鱼同兴兵一道撤回兴国。接下来兴国那边应是有好戏看了。 以上之事皆是林骁战后了解到的,在此战刚结束之际,她支会了麾下一声,顾不上其他,骑着比翼绕路飞奔出群寨。 群寨外,披着厚斗篷的赵谨正遥望群寨,静待某人凯旋。 当那道稍显狼狈浑身浴血的身影出现,赵谨悬着的心悄悄落下,面上不知不觉展露一抹温柔的笑。 随之清风拂动青丝,马蹄息止,她握住了伸向她的手。 第218章 月辉轻洒, 若一层淡白轻纱披在“少年将军”之身,使得铠甲上鲜艳的血痕、刀剑留下的破损变得朦胧柔和,不再彰显属于战场的狰狞狠戾。少年清隽的眉眼原本残留着几分杀敌的锐利与冷酷, 但当她心上的姑娘映入眼帘,一切冷厉尽数化作温柔的暖火, 轻轻摇曳,裹挟着数不清的绵绵情谊, 热烈灼人, 又小心翼翼把握住分寸,不会让这种灼烈变成伤害。 不知自何处吹来一阵徐徐清风, 明明是冬日夜晚的冷风,却不会让人感觉如刀割般的冷冽,反而有一种别样的贴心, 吹走交握的两只手上不自觉生发的热汗。 赵谨率先回过神,移开了目光, 她方才毫无疑问有一瞬被眼前人蛊惑了心神。这不能怪她, 任谁被刚打完胜仗,正是锐意逼人,精神焕发, 宛若一把尚未归鞘的利刃嗡嗡作鸣的小将军, 用极其温柔, 含情脉脉的眼神专注地凝望,仿佛是为你凯旋,亦或取得胜利远远比不上在此时见你, 恐怕都要有这么一瞬心神失守, 何况……她还是她日日夜夜等了许久的人。 第223章 尽管心绪不是那般平稳,赵谨的面上依旧平静, 可林骁却能窥见平静表面下的波动浪潮,那若隐若现心动的痕迹让她抑制不住唇角嚣张地上扬,更抑制不住激烈跳动的心。 不过,她不欲拆穿老婆,这种你知我知皆不明说怎么不算是一种情趣呢?爱侣间还是要多一些情趣的,对于情.事着实天赋异禀的林骁如此笃定。 神思偏移着,她的身体倒是未发愣,手上一用力,便将老婆小心地拉上马。 赵谨只觉身子一轻,下一息就被林骁紧紧抱在怀中。明明背部贴着坚硬冰冷的黑甲,她却不觉寒冷,反倒愈加感觉热得灼人,而周身弥漫的血腥气本该令人不适,但因比翼已扬蹄奔跑,为冷风驱散,唯余下几分清爽与纵马奔腾的快意。 忽的,脖颈黏了两瓣温热,赵谨呼吸一滞,又很快恢复如常,除了脖颈发痒发烫,绯红自颈蔓延至面,尤其关照她的两耳外并无异样,就好像现下被某人亲脖颈印花的不是她。 林骁克制地印了两朵花,解一解这几日的相思之苦便见好就收,拿下颔抵着赵谨的肩,在她耳畔轻声问:“老婆,我好想你,你有想我吗?” “……稍许。”赵谨矜持地回应两字,她可不会说自某人前往战场后,她便因挂念而茶不思饭不想,读书写字时不时就会走神想起某人,连带着笔下总是冒出某人的名字,让她不堪其扰,入睡时且会因为不习惯某人不在辗转反侧睡不着。若将实情相告,身后的“某人”必会得意忘形,进而提出一些让她为难的要求。 林骁无法看穿老婆的想法,但能够感觉到老婆对她的思念绝对不是稍许,兴许比她预想的还要多许多。她心下欢喜得紧,嘴上给老婆留面子,仍是不拆穿,仅笑容愈发灿烂,且十分体贴地转移了话题,说:“老婆,你觉着我于此战表现如何?” “尚可。” 回想起这几日得到的战况消息,赵谨打算多说几句。 “你有两策为上,一策为中,一策为下。 上者,一为利用敌人不同的立场制造混乱,浑水摸鱼,二为果断取舍,致使敌人趋利避害顺从你的安排。 中者,混乱敌人采取软硬兼施之计,软计比硬计冒险,却比不上硬计之利,甚至有些画蛇添足。你在获悉敌方兵寨的内部情况后不应再留人继续依照原计策行事,而应立刻撤离,利用此番潜入得来的情报,凭借强有力的手段,让敌人怀疑百里通敌。 你须知晓,做得越少破绽越少,计谋越简单,变数越小,纵使兴兵有疑心,在紧迫危险的坏境中,他们小部分再如何理智清醒也拦不住大部分被环境逼迫得失智。 以及你为施用软计,日夜难得休憩,本身就不利于持续作战,尤其为了使敌人疲惫不堪,引发营啸,虎锋虎翼几乎是日夜不停地进攻游寨,虎锋有第二拨队伍可轮替,虎翼却无,这使得虎翼疲惫与否成了虎翼军行事时理应最先考虑清楚的利弊,你以上利换取下利,非明智之举。 下者,想当然地以为箭塔废弃不会再被敌人利用,为何会如此侥幸?” 闻言,林骁垂目叹气,闷闷地回答:“因为若是箭塔被敌人掌控,安排了伏兵,对进攻者而言无疑是大麻烦,想拔掉箭塔也不是简单事。我们一开始拔箭塔是靠着出其不意,靠着敌人轻敌,之后几日拔箭塔纯粹是靠着各队集中,兵力众多,硬生生抗住箭塔内敌人的攻击,反占领箭塔,伤亡不算少。” “不错,趋利避害既是敌人的疏漏,也是我军的疏漏,其他人,连史锴与曹仑等将军领首恐怕都与你的想法相差无几。此次我军有兵力优势,拔箭塔不简单,却也不难,下次我军不一定还能有此优势,到时你若仍是不自觉地心存侥幸怕麻烦,恐怕你我再相见就不是在人间了。” 此非危言耸听,战场如棋局,行差一招满盘皆输不是稀奇事,对于下令者而言怕麻烦就不去思考可是致命的缺点。 林骁听进去了告诫,下决心绝不犯同样的错误,并于嘴上保证:“我会小心的,老婆,我还要和你一同白首,长命百岁呢。” “嗯。”赵谨轻笑,应了一声。 不一会儿,二人快将回到营盘,林骁犹犹豫豫地问:“老婆,这次我于战场的表现尚可,可有奖励否?” “你想要什么奖励?”倘若不过分,赵谨会满足她,毕竟此战林骁的表现瑕不掩瑜,她心底自是高兴的。 可惜林骁提出的是:“想同你一起沐浴。” 未等赵谨拒绝,林骁丢出数个理由,比如理不直气壮的“你是我老婆,一起沐浴怎么了”,再比如讲点道理的“我有亲近我老婆的权利,我老婆亲口答应的,如今我未越过最初规定的那条线,为何不能一同沐浴”,以及蛮不讲理的“我就要,我就要,你不同意,我就哭给你看”等等。 赵谨眉梢微挑,倒是对林骁哭给她看有点兴趣,咳咳,总之她没有同意,只幽幽问林骁一句:“你能保证克制得住不打破约定?” 莫说多多少少有些欲.求不满的林骁,连一向不热衷情.事的赵谨自己都不能保证在被她可怜兮兮恳求时一定不会心软,恪守底线。 相反,她有清晰的认知,笃定自己受不住林骁的哀求攻势,必会心软,丢盔弃甲。索性从一开始就规避不妥,不去考验彼此的忍耐力。 林骁当然不能保证,不禁有点郁闷,郁闷没两息又打起精神,退而求其次,低声细语:“那……摸摸这儿可以吗?” 她竖起手指轻轻地戳了下软绵绵。 “……”赵谨犹记得之前答应与之亲近权时有涉及此处,既然都同意动嘴,何须再来问可否上手,她不大想回答这种让人羞恼的问题,遂言之,“你自行思量。” 林骁听话地认真思考,在抵达营盘,将比翼安置妥当,换下铠甲,仔仔细细地在浴房把自己洗干净,接着回到老婆的营帐,将准备就寝的老婆压在床上亲了许久,直到把老婆亲得眼尾湿润泛红,气息紊乱才罢休。 她抱着她,听着她凌乱的喘息声,颇有点郑重地道:“我可以。” “嗯?”赵谨一时未能反应,眼睫眨呀眨,看向林骁时犹是水雾朦胧,看不清楚,也可能是她实在困倦。眼下她只想喘匀气,窝在林骁怀里好好睡一觉,这几日少眠疲累,她不大有精神享受身体上的欢愉。 林骁怎会看不出老婆疲惫,当下不再想那些让人血脉偾张、心鼓激荡之事,温声哄着可爱老婆:“睡吧,老婆,我抱着你。” “嗯。”赵谨眉眼浅弯,凑近她的唇,亲了一下,随后阖上清澈又勾人的桃花眸,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枕着林骁的手臂,窝在林骁怀中安然入眠。 林骁放轻呼吸,伸手将被子拉上来,给老婆掖被角掖严实,而后看了老婆的睡颜许久,才满意地闭上眼,搂着老婆的腰缓缓入睡。 翌日一早,林骁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闭着眼寻摸赵谨的唇,由于并蒂同梦的关系,赵谨无法比她先一步醒来,躲开早起的热情,只得与她共沉沦唇齿之欢。 幸而早上林骁比较乖巧,赵谨让停下就停,否则她们一整日都不必作旁的事了,也幸好有谧配制的唇膏,不至于让她二人有时亲得太不像话,无法见人。 神思偏移间,觉察林骁的手正不老实地往某处挪移,赵谨稍怔,没有阻止,仅是随着她的动作眼睫颤动,呼吸不自觉变得急促,并抓紧林骁的衣裳。 林骁同样很紧张,屏着呼吸,手僵硬得不知怎么摆弄,进不进退不退的折磨彼此半晌,直至被老婆咬疼了嘴唇,方心一横,陷入,放松,揉捏,上瘾。 欢愉的浅哼隐忍着轻轻荡,消融于唇齿。 唯余下喘息乱,心鼓鸣,衣料窸窸窣窣。 …… 第219章 第三战结束后第九日, 东馗愚给林骁二人带来兴国的消息。 彼时恰好刚用完晚饭不久,林骁正紧挨着老婆求亲近,赵谨一手捧着麻纸制成的书, 一手推开黏糊糊的林骁,以未到规定时辰拒绝她的请求。 不错, 规定时辰,自从战后第二日某人尝到了新甜头, 赵谨这几日除了兵卒操练时得清闲, 其余时刻身上总得黏一个林骁,一会儿揉揉她这里, 一会儿捏捏她那里,纵林骁很温柔,她也不讨厌与之亲近, 相反也会享受这份欢愉,但凡事都要有个度, 尤其是这种事, 偶尔放纵是情趣,一直放纵有害身心,不利于情意长久, 是以赵谨规定了时辰, 睡前睡醒可亲近两次, 每次不许超过一个时辰。 换句话说,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有两个时辰满足林某人日益旺盛的情.欲, 剩余十个时辰需要做正经事, 忍耐欲求。 林骁……林骁含泪同意,她其实晓得自己有时候多多少少过分了些, 只是得了权利,没有什么限制,再加上老婆对她越来越纵容,她就很难再像之前那样克制自己。现在加了限制挺好的,起码老婆能遵守规定,对她心硬一些,她为了不惹老婆生气,不破坏彼此情意,也会努力克制自己。 第224章 何况在规定的时辰内,老婆会比平时更主动,更惑人心神,林骁感觉每次亲近都有不一样的惊喜,亦更让人感到满足,的确有利于情意长久。 故而现在请求被拒绝,林骁虽表面上蔫了吧唧趴在书案上,实际心中没有半点失望郁闷,左右不能做的害羞事不包括牵手与拥抱以及什么都不做地紧挨着,只是在非规定时辰禁止亲亲与揉捏罢了,老婆不会刻意远离她。 遂蔫了没几息,林骁就坐正,摆出正经模样,和老婆肩并肩贴着,老婆看书,她练功,怎叫一个岁月静好。 门口的东馗愚踌躇少时,终究还是轻咳两声,表明有自兴国传来的情报相告。 兴国情报,林骁二人自是感兴趣,反正尚未到亲近的时辰,读书练功更非急于一时,便准许东馗愚进入营帐。 对于她们这样分不开的黏糊劲儿,东馗愚已是屡见不鲜,丝毫没有大惊小怪,顶多有几许欣慰。且由于他尚无多少空闲,加上如今辅天三家与青星赤星之间多多少少透着点不对付的意思,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调侃促狭,而是直接切入正题。 “某已得确切消息,阎济已被剥夺职务兵权军级,再度下狱,为阎济求情的两位兴国王子也被兴王禁足。” 事实上,在第三战结束后,兴国那边就频频传来兴王要惩治阎济的消息。 起初,幸存下来的兴兵义正言辞向上告发百里氏族通敌,西面战场失利怪不到阎济身上,全全是因为百里莫名其妙调兵前往南面,又给留下的兴兵下达死守命令,这才致使阎济为补充西面防线的兵力派出两万人,也让兵寨的效用降到最低,连箭塔都遭了废弃,叫敌人肆无忌惮。 兴王不傻,肯定对百里氏族有过怀疑,包括与百里做了同一选择,还主动向枝东群寨派兵驰援的司徒氏族。可这两氏族的当代家主无一不是采取向兴王哭诉,用奉承与利益麻痹兴王的手段。 且百里氏族不慌不忙丢出了三个疑点。 一,怎么那些受害兵寨的幸存者那么巧,个个都能在得知“真相”的情况下平安跑到未遭难的兵寨,成功煽动其他人,挑起对氏族的仇恨。 二,百里氏族派兵堵住了阎济兵马的防守缺漏,这事儿乾阳人不可能不知晓,倘若百里通敌,乾阳人有什么必要借刀杀盟友?他们什么都不做,在决战当晚与盟友夹击敌人,不比挑拨离间增添变数打击盟友有利? 三,乾阳此战统帅廖封亲自带兵占领了西卫郡,又派兵截杀溃逃的兴兵,怎么氏族兵与寻常兴兵都不放过,就放过了阎济那些溃兵,连同投降的都给放了回去。要知这些兵马是失去亲兵的阎济花费两年操练出的,算他的半个亲兵,也是他身为将领的倚仗,乾阳要是与阎济是敌非友,他们因何放虎归山,死在阎济亲兵手中的乾阳兵卒难道很少吗? 兴王觉着有道理,但仍有狐疑 问:既然阎济与乾阳暗中有勾结,为何乾阳此次兵力损失不少? 百里回答:王上会有此问,岂不就是此举的目的? 兴王恍然大悟,这是乾阳人看他怀疑阎济,特意做局给他看,以便蒙蔽他。 他又问:为何要下令死守兵寨? 百里再答:兵寨对敌人来说是隐患,敌人根本不敢让所有兵力进入群寨,也不敢抛下兵寨不管直接攻打西卫郡,兵寨能守住多久就代表能拖延多久。如若能将敌人粮草耗光,岂不就相当于不战而胜,既打断敌人连胜的气焰,又消耗敌国支撑作战的国力,只要五国领头三国有一个退出合盟,此战就是兴国获胜。为此,我百里氏族特意与司徒联合,各出一支军队前往南面,以防阎济故意战败,给五国大开南面门户,令我等所有部署形同虚设。谁成想阎济见南面门户开不了,就派兵扰乱东西两面的大好局势,原本其兵马未至,群寨防守十日无半点劣势,任敌人攻势再如何猛烈,群寨无一寨丢失,结果阎济兵马一至,局势立马天翻地覆,不出数日,我军就落得个败北溃逃的下场。 对实情一知半解的兴王被忽悠得真以为事实如此,不过他听到了点风声,难免多疑。 遂再问:寡人听说,卿等之所以调兵遣将前往南面是应了阎济的命令? 百里掩面羞愧,答:此乃不得已而为之,若非以此为借口,阎济又如何肯让我等留兵在南面。最后若不是东西北三面防线皆破,敌人得了援兵,南面理当不会失守。 兴王哪里会知道南面纯粹靠阎济在守,他只觉着他的爱卿是那般可怜,受了那般多委屈,还一心为保他的国鞠躬尽瘁,甚至替那些受了蒙蔽的兵卒求情,且甘愿领罚,不愿叫明君为难,还愿意把手下几个尚存的县城都献给明君,把兴王感动坏了。他毫不犹豫收下了百里与司徒献出的城池,并给予他们袒护与庇护,决定严惩阎济,就算不要他的命,也得让他交出兵权,做不成将军。 结果于归奇联合一众朝臣施压,让兴王收回成命。兴王不肯,那些文官的嘴就跟刀子一样扎兴王的心,让他明君的尊严扫地,连他两个好儿子都忤逆他,不赞同惩治阎济,唯有三个大氏族和唯一一个取得胜利保住第三道防线的谭稹无条件支持他的决定。 这让兴王深深觉得在某些臣子眼中,他一个君主还不如一个平民出身的武将,就连他的好儿子都被阎济骗到了他那边。要说之前兴王多多少少对于惩治阎济有点犹豫,被这么一逼迫,他是彻底把阎济当作了必须除掉的死敌。 于是尽管面上迫于无奈只让阎济回都交兵权,兴王私底下却没有放弃弄死阎济的想法。 正好有三个人出现,带来了转机,即是燕松青、邓之行与宁涯。 前两个人不必多言。燕松青作为和谭稹一道被发现的叛国者,在乾阳遭受了残酷的对待,比如遭受宫刑,失去了所谓男人的尊严,家族又早早被清算,不投敌后半辈子无疑是一片昏暗,他不可能不对乾阳恨之入骨。故,他带回的消息起码有七分可信。 而邓之行是兴国安插在乾阳的细作,一直在暗中给兴国传递情报,虽说情报不是每回都有用,也并非都是真情报,但他的亲人在丰都,他为了当这个细作毁了自己的脸,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足见他对兴国的忠诚。他的情报有九分可信。 他们二人带来同一个消息——阎济与乾阳暗中勾结。 最后一人,宁涯,这个铁壁手下唯一幸存的小将在乾阳并未遭罪,反而得了非一般的优待。燕松青之所以能逃出乾阳,不单是有人暗中相助的缘故,更多还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他且跟着燕松青一块跑回了兴国。 可是,比起燕松青的凄惨,宁涯除了不大精神外,与从前相比更为贵气,所穿衣裳在乾阳属于非大氏族不可用的布料,加上他在乾阳的待遇被细作传回兴国,是以当他声称自己并未降于敌人,又替阎济辩驳清白时,别说兴王,就连反对兴王的臣子都无法给予宁涯半点信任,何况宁氏早已在宁涯落到敌人手中后就遭了清算,基本被灭族,他们很难相信宁涯对兴国没有怨恨,大抵唯一信他的只有于归奇。 经过这三人的搅和,原本相信阎济的都产生了动摇,单凭于归奇根本无法扭转局势。 兴王便趁机提出斩首阎济,以儆效尤,朝臣是劝了三思,但态度已不强硬,唯于归奇始终坚持反对兴王的决策,顺便拉上两位比兴王清醒的王子一齐劝谏。 总算在惹得兴王大发雷霆后保下了阎济一条命,代价就是如东馗愚所言,阎济被剥夺一切成为阶下囚,两位王子被禁足。于归奇……兴王把他无视了,不是兴王不想罚,而是于归奇乃是他这丰都的最后一道保障,他罚重了失去丰都军心民心,罚轻了他没面子,加之罚不罚,这厮都不会服软,不如大度宽宥,让于归奇好自为之。 至于阎济被下狱,谁顶他的位置…… 东馗愚笑道:“谭稹已成为新一任兴国防守战略统帅。” 第220章 谭稹顶替阎济上位, 得知消息的兴国文臣武将心中最先冒出的念头,尽为“荒谬”二字。 且不说谭稹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就凭他原先的身份, 哪怕早早就投效兴国也不应该在此事关兴国存亡之际担此大任。 何况比阎济差一些,但不掺水分本事不小的武将不是没有, 尤其集中在第四第五道铜墙的都是兴国强将,绝不是前三道铜墙可比的。就算这些人兴王都看不上, 何不把大将军于归奇派出去, 于归奇在成为大将军专守王都前可是全面发展的奇才,不论攻守都极其出色, 要是于归奇出手,敌人哪可能嚣张至此。 可惜兴王胆小,绝不会放于归奇这个王都守护神离开。且被大氏族吹捧得愈加不知天高地厚, 这么大的事都不经过朝堂商讨,直接自己拍板决定。在朝堂又一次响起“请王上收回成命”的齐呼时, 兴王终于忍无可忍, 提着君主剑当场做了件荒唐事,他把带头反对他的大臣给砍了。由于于归奇等武将被兴王下令在家闭门思过,朝堂上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遂在兴王发疯时, 没人有本事也不敢反抗, 以至于一场朝会罢,死了十几个忠君爱国的老臣,侥幸活命的敢怒不敢言, 更不敢再忤逆兴王的决定。 第225章 只是暗地里, 不少文臣与两位被禁足的王子暗通款曲,希望能扶持王子上位, 拨乱反正,不过两位王子目前尚未同意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还有文臣偷偷找上于归奇,想请求他帮忙,不说给枉死的忠臣讨公道,起码别让他们白死。可于归奇又有什么办法,他已是心如死灰,对兴王和这个日暮西山的兴国不再抱有半点希冀,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仅仅是等待,等待与他所守护的兴国一同埋葬的那一日。 更是让文臣甚觉无力的是,原本立场暧昧,静观其变的小氏族在几日内尽数倒戈向兴王与大氏族那边,连带着氏族出身的文臣武将一起,这股势力足以占据朝堂半壁江山,任反对兴王的朝臣再如何团结都无法改变谭稹成为最高统帅的事实。 他们最多只能提出倘若谭稹不行,即刻换人的建议,兴王大度应允了他们的提议,这也是兴王不把反对声音尽数压下去的目的,他其实不知道谭稹是否有真材实料,万一谭稹不行,再通过这些人的手把谭稹弄下去,也好保全他自己的颜面。 当然,赵谨不会给兴王这个机会。 在休战期间,赵谨让东馗愚去说服北国、盛国、罗曲,务必在第四战压着敌人打,等谭稹出现,便放水让他扭转某一方劣势,如此反复三轮,让谭稹疲于四处奔波,最后要么谭稹病倒,要么由乾阳牵制谭稹,其他几国迅速击破第四道铜墙,让兴王以为兴国败北并非谭稹的原因,而是其他人拖后腿,若没有谭稹四处驰援,第四道铜墙早已被五国所破。 简言之就是学以前的兴国,给谭稹送功劳送名声,把他捧上天,叫兴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至于为何不带章国参与这个谋划,原因有二。一是章国那位大将军实力不怎么样,与谭稹半斤八两,能与兴兵僵持不被打退都不是容易事,遑论占据优势引谭稹驰援。二来为了避免各国被章国拖后腿,章国被赵谨安排,自然明面上是四国一致要求章国先把枝东群寨拿下再从北面加入战局。 作为最后一个入伙,入伙后净添麻烦的盟友,章国没有底气拒绝这个要求,只能憋着火顺从四国之意,左右参战的利益章国没有少拿。 日子过得快,眨眼即至年后,逐鹿二十七年二月底,五国再度进攻兴国。 第四道铜墙依旧是群寨加城池,东西南北四个两万户县加上卫县群寨。与之前阎济在位时以兵寨数量分割地形给五国添堵不同,经过谭稹插手,兵寨变成少而精的屯兵处,每个两万户县前都有五个大兵寨,每个大兵寨中有一位主将与一位副将,兵卒数目为一万。两万户县屯兵两万,驻将六位,其中一个是统帅,皆是大氏族将领,剩下五个辅佐统帅,必要时带兵驰援兵寨。合计每面铜墙有七万兵马,十六个能独领一军的将军,几乎是把兴国剩下的将领全部派到前线。 表面上看这是防备五国通过斩将的卑鄙手段,让兴兵内乱,趁机破开防线,实则是谭稹心虚,索性把将领都带到前线,他要是哪里做得不对,思虑不周,也好有个改进的指望,万一出点什么事,这么多将领总能找到一个替罪羊可以推卸责任。 而谭稹之所以将原本阎济所部署分割地形、呈网状分布的兵寨,变成如今横排一线作两万户县前单薄铜墙的屯兵处,倒不是因为他心高气傲,不愿依靠阎济遗留下的谋划布置,而是因为他不擅长巷战,更直白地说,他根本没有打过巷战,不知其利弊战术,如何能凭此力挽狂澜打胜仗?不如打他擅长的平地战,故而选择拆除大部分兵寨,空出大片平地便于双方交战。 此举可是让五国将士高兴,这第二第三战的狭道委实叫人打得憋屈不痛快,明明可以靠兵力尽快取胜,偏偏被地形限制,兵力优势被大大削弱,平白多了好些预料之外的伤亡,也就乾阳计谋不断,又是水又是火的伤亡不大。 因此开战之初,除了继续与枝东群寨互相折磨的章国,其余四国的将士无一不似脱缰的野马,在平地肆意驰骋,一扫前几战的憋屈,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士气战意,势不可当,这些大兵寨没有一个选择与敌人硬碰硬,尽皆打算死守。但很显然,在兵力悬殊的情况下,本就不如城池坚固的兵寨哪里能扛得住四国将士凶猛的攻势,纷纷告急求援。 两万户县在谭稹的示意下派出援军,却顶多能缓解燃眉之急,想扭转劣势万是做不到,有的援军一派出去就被汹涌兵潮吞没,若石沉大海,连个响声都没有。 谭稹心里急切,面上装得老神在在,在众人期盼之下,他选择亲自领兵驰援。 第一个目标就是他最为熟悉的乾阳,出战前在无人之处他求神拜佛祈求千万别对上廖封和他手下那些老将,最好对上个年轻少经事,易怒冲动的小将。 结果老天保佑,他的对手是逢天佑。 逢天佑好单挑,他手下也都是血性悍猛之兵,尤为擅长叫阵激将。谭稹正需要一个扭转士气低糜的契机,又见对面小将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谭稹自认为胜算不小,此乃天赐良机,便顺从了对方的意思,手持长刀驾马上前。 逢天佑擅长武器为长锏,或者说精铁打造的铁鞭,专克重甲,对付谭稹属于杀鸡用宰牛刀,用长锏也着实不好放水输给谭稹,遂改用剑,面对长刀必须近身才能对敌人造成打击。 遂二者比斗时,谭稹进退有度,利用长刀一寸长一寸强的优势,把逢天佑当作猴子戏耍,逢天佑气得失去理智,凭着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气势与谭稹搏命,谭稹抓住他的破绽,险些将之腰斩,若非逢天佑的亲兵及时相救,恐怕谭稹已立下一功。 不过能把来势汹汹的敌人打得仓皇逃窜并不算亏,起码兴兵士气不再低糜,谭稹在军中的威望亦随之提升。 而面色灰败、气急败坏的逢天佑在离开谭稹视线之后就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模样,与来替换他吃败仗的狄乐对视一眼,一人冷哼一人憋笑。 狄乐依旧是在后方擂鼓,把控兵卒进退节奏。谭稹听说过狄乐这几战的卓越表现,不敢轻敌,一开始仅在旁侧观察,未立刻救兵寨于水火,直到摸清狄乐的进攻节奏后,他一边命人敲鼓扰乱敌方,一边让人挥旗向兵寨示意,在狄乐即将放缓进攻节奏时,猛地发动攻击,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同时兵寨配合着出兵,弥补谭稹兵力上的劣势。狄乐尝试挽回败局,可惜在放水的要求下无可奈何,只能及时止损,收兵撤退。 虎锋退兵回到西卫郡大大增长了兴国西面防线的士气。谭稹松了口气的同时增长了不少信心。 接下来各方每次一有难就向谭稹求援,谭稹次次大胜,在一众兴兵心中成了百战百胜的战神。 然而谭稹终究年龄大了,四处奔波劳累让他在开春冷热交替之际病倒。 谭稹病倒,四国当即不再留手,不出三日就连拔兵寨与县城,斩将半数,给兴国留下的基本全是氏族将。 氏族将必会听从氏族吩咐推举谭稹为统帅,现下不论兴王会不会将败北算在谭稹头上,这个统帅位置都只能是谭稹的,此乃赵谨安排的后手。 “哒。” 黑子落下,胜负已定。 林骁放下白子,抓住老婆未收回的手,低头亲了一口,道:“老婆,胜负既定,谭稹可杀否?” “明知故问。”赵谨伸出另一只手,拾起决胜的黑子放在林骁的手心。 彼此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221章 第四道铜墙再一次被五国打破, 还是出去六十几个将军,逃回来三十个的结局,终于让兴王丢掉了明君的自信, 感到恐慌。虽说败北是因为手下将士废物以及谭稹病倒,不能怪责谭稹实力不足, 相反要不是谭稹数次力挽狂澜,第四道铜墙早就被敌人破了, 但兴王依旧是在胆小这一特质的催动下让人去把阎济放出来, 打算让谭稹在外,阎济在内, 双重防护,保住第五道铜墙。 这位被《兴史》讽誉为“叛国贼之首”的君王在死到临头前总算因着胆小有了点清明,可惜为时已晚。 兴王身边的人早已被氏族的人手替换, 他的旨意出了门就到了氏族的手中。不提不知暗中打着什么算盘的公羊,就说百里与司徒早就不再摇摆, 专心为以后荣华筹谋, 建功立业,自是不可能让被他们暗中控制的兴王翻出手掌心,在收到旨意后, 立刻派了医官去给王上看病, 并对外宣布兴王病不上朝, 又代王上下旨授予太尉司徒礼与左相百里狐监国之权,代理朝政。 此旨一出,百官, 不, 准确地说是未被氏族纳入自己人范畴的朝官哗然,颇觉蹊跷, 却多是不敢再当忠臣。 但这次于归奇没有作壁上观,而是直接带兵前往王宫求见王上。 百里狐和司徒礼可不怕于归奇这副要杀人的表现,就算他是大将军,基本战无不胜,就算他手下的兵对他有效死不叛之心,他们也不惧,盖因兴国剩余兵马调动的权利,除于归奇在都城把控的一万亲兵外,全被掌握在他们氏族手中,至少还有十万兵,为了自己与全家活命会听从他们的调度。 第226章 王宫亦早被他们安排了重兵把守,于归奇敢闯,他们就敢趁机除掉这心腹大患,再立一功。 是以百里狐让手下人在宫墙上喊声传信:念在大将军劳苦功高,护君心切,若就此退去,既往不咎,否则休怪我等代王上以谋逆之罪论处大将军。 于归奇到底不是蠢人,他深知现在与氏族拼个你死我活,只会让兴国更快行至末路,他也不免会想,他自己存了死志,与氏族一拼能全忠义,他手下的兵呢?他能用大将军这一名号,用他在军中的威望,把他们也给带去死路吗? 他动摇了。 一个将军失去打仗的决心,便已失去带领兵卒上战场的资格,即使强迫自己去打,也不过是白白葬送自己与麾下将士的性命。 在各种有关九国的史书中素有“慈悲将军”之名的于归奇终究是选择自毁,保全他人,从他带兵退走的那一刻起,大将军于归奇就已被他亲手杀死,今时卸甲归家的仅仅是一饱经风霜,无几日好活的无能黔首。 他自窗望着长街,不同于往日热闹,如今只剩一片冷清,黔首们皆不安地缩在家中,怕被征兵,怕被劫掠,怕作奴隶。 隐隐地能听见随风流窜的哭声,在这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充满希望之际,悲鸣若雷砸坠心底。 于归奇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这一瞬间老去十岁,他催动满是伤疤又苍老的手关上窗,艰难地做了一个决定。 四月,谭稹病愈,五国再度攻打兴国。 兴国最后一道防线,是阎济特地部署的兵寨阵法,是能将小兵力之威发挥到极致,最可能以少胜多的“四方杀阵”,怎奈有氏族与谭稹在,任阎济部署再完美都形同虚设,在谭稹卧病的一月,氏族下令把兵寨全部拆除,此战纵败也要败得堂堂正正。 谭稹被推举上统帅位置,听到氏族“堂堂正正一战”的宣言,脸都绿了,他很想以病未痊愈为由不打,起码别再当统帅,不,起码别让他这统帅当先锋! 可氏族根本不听谭稹说什么,强硬地把他推上战场。跟随他一道在前军位置的都是些忠义之卒,不肯顺从氏族的安排,假打一场仗,于是被无情地舍弃了。 七千人,此乃谭稹率领的前锋队伍,亦是此战唯一需要葬身于此的人数。 氏族给了谭稹选择,让他自选对阵哪国,最弱的章国不能选。 谭稹苦笑,选择了他最熟悉的乾阳。 他的选择丝毫不出赵谨预料,故而当谭稹带兵脱离大军出列,就见对面早已摆好了阵势,领头的是他一月前的手下败将逢天佑,所领兵马不过五千,其中还有一千人,分成数个小队在侧翼,不知是何意图。 小队无疑是虎翼军的队伍,林骁队亦在其中。 斩首谭稹是此战唯一的大功,她的对手着实不少,但她坚信,谭稹这害死她爹的罪魁祸首一定会死在她手中。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敲响,逢天佑甩动缰绳,领兵冲锋,锥形阵,毫无保留的全力进攻,其他小队有不少跟随行动,也有如林骁这样暂且静观其变的。 林骁十分冷静,心绪亦平静非常,完全没有替父报仇的急切。她的目光纵览战场,不止是盯着主动领兵上前迎敌的谭稹,还观察敌方阵型动向,由此发觉了怪异之处。 敌我双方仍在拉近距离,尚未交手,兴军就采取了割裂自身阵型的分兵策略,且不是分成了左中右三军,而是分出了七队,每队千人,居然采用鹤翼阵,意图包围我军…… 林骁眉梢微挑,见谭稹猛地止步,有两支千人队插上,挡在他所领千人队前,直面逢天佑的冲击,一点不觉奇怪。她已了然谭稹的目的,当即给前军示意,奔向无人之处。 谭稹想做什么? ——利用自身在前一战得到的威望诓骗追随他的兵卒,让他们拦住敌人的进攻,谭稹自己则打着绕行寻找破局之机的名头临阵脱逃。 他不晓得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吗? ——他当然知晓,可现在冲上前是立即死,逃了没准还能有活命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错,谭稹再蠢也在被逼上战场时反应过来兴国氏族与五国沆瀣一气,上一战他所取得的胜利与当初在兴国帮助下的百战百胜无甚差别,他有自知之明,绝对无法战胜逢天佑。 幸而兴兵对他上一战百战百胜的本事十分信服,他那些糊弄人的话说得再怎么漏洞百出,这些不惜命的蠢货也信了。罢了,他们不要命,正好便宜他,他一定要活,等他东山再起,绝不会放过害他的人! 谭稹咬牙切齿,夹紧马肚,再次提速,远离交战之处。他身后只有百人跟随,他且换上普通兵卒的首铠,就是为了降低被发现的可能,然而他万万没想到有一队近百人的步兵在一个骑马少年的率领下挡在他的前路。 哈,步兵,两条腿岂能拦住四条腿,仅仅一匹马又能做得了什么,死吧,不长眼的倒霉鬼! 谭稹双手握紧长刀刀柄,扬刀而起,落在兴兵眼中,就是他们领头冲锋的将军高大威猛,一把长刀像是有开天辟地之威势,能够扫清前方一切阻碍。 此乃他们誓死追随的常胜将军啊!他们自豪,他们为将军效死,他们绝不能给将军丢脸,于是“杀”喝声起,他们觉得自己能以一当百,自己是被将军精挑细选的精兵强卒。 殊不知精挑细选不假,却不是精兵强卒,而是精挑细选的替死鬼。 谭稹轻视敌方百人步卒吗?轻视,可他不怀抱侥幸之心,遂在带动起兵卒士气后,他突然勒住马,在兵卒尽数为他冲锋陷阵之时,谭稹调转马头,向另一个无人阻拦的方向逃跑。 众兴兵一心杀敌,眼中只有敌人,根本没注意谭稹丢下他们跑了,而他们就和当初第三战时的伏兵轻骑一样冲进了四散的队伍,被分兵逐个击破。 至于身处后军的林骁,早在发现谭稹勒马转身时就骑着比翼脱队,拦截谭稹。 谭稹惊讶于挡路少年的敏锐与极快的反应,且觉着眼前的敌人略略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不管怎样,挡路的都得死,他一个久经沙场的老将难道打不过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人吗? 他堆叠起信心,扬起长刀,暴喝一声,冲向林骁,林骁甚至有闲心戴上虎牙面具,又不紧不慢拔刀出鞘。 猛烈的劲风扑面袭来,她抬眸,内敛的乾坤之势爆发,黑天罩首,白骨铺地,劲风骤然凝滞,林骁如一片轻叶被一缕和煦春风吹起,飘向被震慑不能动弹的谭稹,随后刀光自上而下轻柔一划,悬停半空一息,被又一缕春风一推,飘然落地,收刀入鞘。 谭稹目眦欲裂,张着口似乎要说什么,实际他已没有这个机会。 “呼——”一阵不大温柔的风掠过谭稹。 谭稹倏地自上而下裂开,连带着他手中长刀一起,从两边坠下马匹,发出沉闷的响声。 马儿颤抖着趴伏在地,惊恐的双眼瞧着同类,一匹黑骏马从旁边欢快跑过,奔向它得胜的主人。 林骁上马,没有回头看死尸一眼,已报之仇不配让她止步,她晓得阿爹真正想见到的不是仇人的亡魂,而是她不断向前的背影。 轻柔的风推了下她的脊背,她驾马回返属于她的战场。 第222章 谭稹身亡, 近十万兴兵投降,于归奇自戕,丰都城门大开, 百里狐与司徒礼欲献王宫,恭迎五国之师。 一个个噩耗传进颓丧的振兴王周任耳中, 他睁开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目蕴藏着无尽的恨与绝望。 他要死了。 氏族能投降, 朝官能投降, 兵卒能投降,内侍能投降, 百姓能投降,独独王室投降了也唯有一死。囚困于此的他,身为兴王的他是最不可能被放过的。 哈, 想他年少登基,颇有野心志气, 给自己冠以“振兴”的尊号, 如今垂垂老矣,面对国破家亡的局面,这“振兴”二字何其讽刺。 他咧开嘴, 似哭似笑, 忽的将头上冕旒取下, 狠狠摔砸于地,那金玉所制的冕旒霎时出现几丝裂痕。周任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 瞪着象征王权的冕旒, 倏地发出一声讥笑,一声连一声, 逐渐变成癫狂的大笑。 大笑罢,不知是否宣泄了苦闷,周任意外的精神焕发,他扬声唤来早已背叛他的内侍,说:“去告诉左相,寡人要传位长子周腾,寡人不做这亡国君,另外……” 其双目为杀意染得愈发血红,他咬牙切齿道:“寡人要亲手杀了阎济。” 百里狐接到内侍传来的消息,从鼻子发出一声嗤笑,与旁边的司徒礼说:“王上到底是王上,纵使昏庸愚蠢,这股狠辣无情劲儿,你我是望尘莫及。” 司徒礼哼笑:“老狐狸,莫在这最后关头掉以轻心,于归奇是自尽了,牢里的阎济还喘着气呢,万一王上耍了滑头,将是你我的大麻烦。” “你放心,吾会成全王上与阎济君臣相得的佳话。反倒是你,可得费心看住了公羊和两位王子。” 第227章 闻言,司徒礼抬了抬眉,回了一句:“不必费心,他们就算逃出了丰都,也逃不出乾阳的手掌心。” 他们二人所言,周任是不知晓的,他被内侍和“护卫”带去了大牢,牢中只关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阎济。 几月不见,阎济已瘦成皮包骨,戴着手铐脚镣,满身将死浊气,惟双眼锐利依旧。他坐在那儿,周围一堆老鼠骨头,可见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估摸着哪怕周任不来杀他,他也活不了多久。 阎济的眼珠随着周任移动而动,直勾勾的,仿佛有怨恨,又仿佛是错觉。 周任本想让人搬把椅子过来,但刚抬手就放下了。今时他与阎济隔着一道铁栅栏,一站一坐,他看他是囚徒,他看他同样是囚徒,都是囚徒,站着比坐着多了居高临下的意味,他周任身为君主终究是比这平民出身的臣子更尊贵。 周任昂首挺胸,自诩仍有君王风仪,实则落在阎济眼中,这不过是一个连龙袍都遮掩不住其丑态的将死小人。 阎济虽长时间未开口,不能顺利发出声音,但他的眼神神情无一不彰显对于周任的鄙夷轻蔑,叫周任怒火中烧。 他本想与这厮在临死前有一番君臣相得,或许记载于史书,流传到后世能是一桩美谈,结果阎济不愧是阎济,将死了仍死性不改,从不知“尊卑”二字如何写,区区一小民,若无君王的恩赏,一个小民岂能成为让人尊崇的上将军? 不知感恩就罢了,竟还仇报君王,哼,幸好啊,这厮会死在他前面,他也从未想过放了这厮。 周任的确认为命比面子重要,但要是命注定没了,面子又比什么都重要。儿子?最得他心的小儿子已被他秘密送往复珏,此乃他周家传宗接代的根,剩下那两个都是忤逆他的不孝子,把长子推出去当亡国君正好,次子要是死了,正好黄泉路上给老子做伴,要是活着就作小儿子的挡箭牌,多适合两个不孝子的安排。 他在心中冷笑,向内侍讨来君主剑,让人打开牢门,他要亲手杀了阎济,绝不能让这厮活着出去力挽狂澜,践踏他的脸面,至于兴国,灭亡就灭亡,反正他都要死了,死了又不能再享受兴王的权利,兴国给他殉葬未必不是一件美事。 周任拎着剑,笑容狰狞,一步步走向阎济。 阎济冷冷地盯着他,眸中悄然闪过一寸精光,在周任举剑的刹那,他出人意料地挣脱了手铐脚镣的束缚,锁链再不能限制他行动。 进而夺剑,反捅进周任心口就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你……” 周任不敢置信地指着阎济,阎济一脚将他踹倒,从周任脸上踩过去,这位遭后人唾骂的振兴王活生生被踩没了最后一口气。 阎济走出牢笼,形如恶鬼,内侍被吓白了脸,呆愣着不动,眼睁睁看着骨瘦如柴的阎济行至眼前,而后来不及喊出一声就被一剑封喉。 余下的几个小内侍惊叫一声逃出大牢,阎济没有力气去追,只能一步步缓慢地移动。兴许是人的运气也有回光返照的时候,他在见到久违的阳光时还看见了一地死尸与一队刚刚浴血奋战的带甲,领头的是王子腾与王子胜,以及……公羊鹤。 曾经风光无限的鹤影将军如今是个依靠机关手足的废人。相较而言,他阎济手脚齐全,看上去比公羊鹤要好一些,实际上他即便看不见自己的模样,也知自己定是一身死气,和那愚蠢的小人君王一样,而公羊鹤,阴郁,满心算计,疯狂,却有着令他羡慕的生气,两位王子落魄狼狈,眼神却都蕴藏着希望。 没准他这一脚踏进鬼门关的老骨头,尚能做一些不辜负自己的事。 阎济扯出一个笑容,从底层爬上来的他向来不服输,他要痛快地死,也要给敌人找不痛快! 大抵是能从他的眼神领会他的意思,被赶鸭子上架的兴王周腾对阎济只说了一句话:“孤愿将背后托付于上将军。” 阎济并无动容,他见过太多高高在上之人丑恶的嘴脸,并不会因为周腾一两句话就付出效死尊崇之心,但他依旧单膝跪地行礼,回了一句“末将必不负所托”。 于是周腾与阎济带着公羊相赠的兵马去寻百里与司徒的麻烦,公羊鹤则带着周胜乔装打扮从王宫地道逃往外面。 据公羊鹤说,在回谷有一条离开兴国的密道,复珏的人马已经等在那里。周胜知道王弟已被送去复珏,作为周王族的延续,不明白为何复珏还要费心思救他,他能给复珏带来什么利益? 方才他与兄长刚刚脱困就去大牢救阎济,来不及多问,眼下于王宫地道穿行,他属实忍不住将疑惑问出口。 公羊鹤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二王子可记着您的生母?” 他当然记得,母亲是珏朝将灭未灭时,珏王赐给父王以作拉拢的美姬,在珏朝灭亡之际,他正好出生,母亲则难产而亡,他便被大哥之母,也是前王后抚养,他因此与大哥十分亲近。 得了回答,公羊鹤意味深长地笑道:“呵呵,您父王虽守不住王权,却委实有远见之明。” “什么?”周胜直觉公羊鹤所言“父王”指得并不是周任,他心下有一种莫名的恐慌与希冀。 公羊鹤懒得卖关子,直言不讳:“您可不是周任那鼠辈的血脉,而是真正的天子血脉。” 此消息无异于晴天霹雳,但比起惊,他明显更喜,盖因他已明了为何复珏会费这么大力气救他,原来他们是在救未来的复珏之主啊!没想到他一个无缘王位,甚至将成为亡国奴的王子竟能柳暗花明,翻身做主。 周胜止不住兴奋,从公羊鹤口中问出不少消息。 原来当初珏王觉察诸侯有异心,可恨王朝至末,他无力扭转局面,便想着未雨绸缪,留下复朝的希望,遂打着拉拢各诸侯的名义,将怀有身孕的美姬送给各诸侯,期盼能有麟儿诞生,为珏朝带来复兴之机。 怎奈不是每个诸侯王都像周任一般愚蠢好骗。如武阳王不好美色,把美姬丢在后宫不理,那美姬为了活命不得不偷偷打掉孩子,结果一不小心大出血而亡。再如罗曲王钟情发妻,不乐意让身体不好的发妻操心后宫,遂把所有多余的女人打发走,包括珏王送的美姬,他倒是有心眼,派人暗中盯着那美姬,本是怀疑美姬是细作,哪成想比细作还可恶,故暗下杀手除掉了美姬与珏王的种。其他的,北国当时的首领部落王太过凶残,致使美姬死于鱼水之欢;盛王八百个心眼,直接发现了珏王的阴谋;章王与氏族相斗,那美姬倒霉地在两个上位者之间流转,没能保住性命;璟王谢绝珏王好意;南月王嫌送他的美姬不如另外几个美貌,认为珏王看不起他,便拿那美姬撒气,将之折磨至死。 独独周胜平安降生长大,若非复珏掌权者知晓兴王之子中有真正的王族血脉,否则不会同意收留兴国王子,他们以为与周胜年纪相仿,只有几月之差的三王子周显是天子血脉,在比对先王画像后发现不是,方确定周胜才是最尊贵的王族,便命令公羊务必将周胜平安带回复珏。 周胜自是欣喜自己受到重视,唯一不满的是保护他的竟只有一个废人公羊鹤。 公羊鹤看穿他的心思,心中冷笑,整个公羊氏唯有他这个明面上的废人不受监视,不靠他,周胜能跑出去?呵,恐怕他连王宫地道都找不到。 罢了罢了,和一个来日傀儡计较什么,左右把周胜送回去,他能凭此功得爵位,到时他再筹谋一番,于复珏站稳脚跟,便可好好与那些对不起他的人算一算账。 二人心思各异,做着不同的美梦,殊不知等在前方的并非新生,而是灭亡。 第223章 这条地道出乎意料的长, 周胜以为这只是通向王宫外的地道,没想到有一隐蔽的岔口,从岔口走了不知多久才抵达尽头, 推开木板,外面竟是树林, 有四匹马栓在树旁,马上有两个包袱。 周胜目瞪口呆, 问了公羊鹤才知是何情况, 原是两年前王宫有一宫殿被雷劈得走水,损毁严重, 是公羊打着将功补过讨好兴王的由头,自掏腰包重建一宫,实际是为了挖出一条逃往城外的地道。 而马匹与包袱都是公羊鹤派人提前备好的, 包袱内有干粮和水以及两套乾阳兵卒的布甲首铠。很明显,他们需要假扮成乾阳传信兵在混乱未平之际蒙混过关, 尽快前往早已不属于兴国领土的回谷, 四匹马是为了轮换骑乘,不必顾忌马匹的死活。 不知幸或不幸,二人异常顺利地渡过凤尾江, 未惹旁人怀疑地进入回谷, 此时距离丰都城破已过去两日, 想来留在王宫反抗的人已经或降或亡了罢。周胜有些唏嘘,又很是庆幸,他虽与周腾关系不错, 但要说多尊崇大哥确实没有, 他从小就知道讨好大哥才能过得好,大哥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兄长, 不如说是主子,他其实很嫉妒周腾,因此对于他是生是死,周胜不大在乎,甚至希望他死了,这样他会觉得自己更受运道眷顾,有一种扬眉吐气之感。 第228章 这份畅快一直持续到看见那二人。 …… 林骁放弃了随同大军进入兴国王宫,剿灭残余反抗势力的立功机会,跟着老婆来到了回谷。 公羊的动向古怪,赵谨笃定公羊于此亡兴之战另有所图,其所图且需要顺应五国亡兴,或者说顺应多方势力混杂的混乱局面,可以推测,要么公羊欲为新主引起五国大战,削弱五国实力,使复珏成为渔翁,要么想浑水摸鱼,瞒天过海,趁机将何物何人偷偷带走,不引起五国注意。 而近来“回谷”二字时不时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许是近朱者赤,林骁好用直觉行事,便将她也给感染,又许是因为并蒂,多多少少会互相影响,即使依据不足,可能白费功夫,赵谨也相信了直觉,派人前往回谷秘密探查。 结果在决战之前收到了消息,回谷有一条通往罗曲的山中密道。 本着不能放过一条漏网之鱼的原则,林骁当机立断,让其他人跟随大军去立功,她则与老婆一起守株待兔。 一天前,她们埋在密道内的陷阱被触发,不须林骁动手,赵谨便催使蛊虫去解决密道中的不速之客。这次她没有吹笛子,林骁早就发现吹笛驭蛊纯粹是糊弄人的,倘若有人真信了无笛无法驭蛊而掉以轻心,那人一定会死得很惨。 当然,在老婆未动用蛊虫之前,想对她不利的人就会被林骁一刀毙命,谁都别想伤她老婆一根毫毛。 言归正传,她们等来了两条大鱼,林骁尽管不认识周胜,却忘不了公羊鹤那张可恶的脸。 公羊鹤更是忘不了她们,他会成为废人可全全拜她们所赐,说是死敌都不为过。 于是没有半句废话,林骁拔刀出鞘,公羊鹤也用残存的手指勾动机关,机关手握住腰侧两把铁剑,手臂带动,刷的一声双剑迸发寒光。 二者如疾风对撞,瞬间分出了胜负。 “嗤。”玄刀刺入皮肉,周胜瞪大双眼,似乎不明白为何林骁与公羊鹤厮杀,最后死的会是他。 周胜僵硬地挪动眼珠,看向呆滞不动的公羊鹤,公羊鹤维持着两剑交叉削首斩腰的姿势,宛若一尊静止的石雕,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可惜被血糊了嗓子,又不幸赶上林骁将刀拔.出,其所有未尽的质问、不信、怨恨全部随着一声闷响散了个干净。 他终究是应了其“父王”的期待,于黄泉路尽那一份该死的孝心。 而被周胜怨恨的公羊鹤早在与林骁擦肩而过的刹那就被大卸八块,于周胜死不瞑目的同时,公羊鹤也散落一地。 没有波折与悬念,被削掉手指脚趾的公羊鹤,武艺数年未得寸进的公羊鹤,怎么可能胜过在武道之峰越攀越高的林骁。 曾经被恶劣之人肆意戏耍的林骁,如今甚至不屑浪费第二招在这二人身上。 她将刀上血水甩掉,收刀入鞘,转身绕过一片狼藉,上马,抱住老婆蹭蹭。赵谨略显无奈地瞥了她一眼,抚平被蹭乱的发丝,顺便不轻不重掐了下身后人的脸颊,无声地让她正经些。 林骁眨眨眼,亲了老婆一口,在老婆未反应过来前甩动缰绳。 比翼喷了喷鼻,似不满两个主人在孤寡马上恩恩爱爱。它迈蹄奔腾,倒是与其主心意相通,绕过肮脏的血,赏给这堆肉块最极致的鄙夷轻蔑。 这场历时一年多的大战终于在该死之人皆身死后结束。 战后前往峻阳论功行赏,沿路得百姓箪壶相迎,混杂姑娘们喜悦的叫喊声,随之漫天的香囊飞向凯旋的将士。林骁皱着眉,一手护住老婆,一手将躲不开的香囊挡开,前往王宫的一路,别人忙着抢香囊,她忙着躲香囊,皆忙得不亦乐乎。 因此,当在外按照军功多寡排队,分批去往不同的设宴处时,林骁才后知后觉发现腰间不知何时系了一个香囊,她怔了一息,看向身旁的老婆。 赵谨一如既往云淡风轻,目视前方,仿佛没有做过任何特别的事,如若她的耳垂未因林骁的注视泛红,林骁没准就信了…… 咳咳,总之得给老婆留面子。最宠老婆的林某人竭尽全力忍着没笑出声,只是嘴角有点压不住上扬的弧度,她不得不低头看腰间的香囊,免得一会儿因着笑容太傻使得军中名号从“小煞神”变成“小呆瓜”,她可不想以后有个呆瓜将军的名号。 香囊以淡青布料为底,以红丝线绣了两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纠缠的根系化作同心结垂在香囊之下,随走动轻轻摇晃。香囊里面不知放了什么,有一股很奇特的香味,犹如冬日暖阳,亦如徐徐春风,柔和又甘甜的香气。 林骁抚了抚并蒂莲,到底是没忍住露出傻笑。 呆瓜就呆瓜吧,她抬起头,自豪地想:我就是老婆的呆瓜将军! 她将心思摆在脸上,赵谨如何不知,不禁弯眸浅笑,勾住了她的小指,似羞似怯,又以食指轻挠她的手背,若即若离。 林骁被撩拨得心尖发痒,无奈把虎牙面具戴上,掩盖一个劲儿要荡漾的唇角,并抓住不乖的柔荑,十指相扣,指尖缠绵。 二人面上皆再正经不过。 吃过宴席,武阳王派来宣读论功行赏旨意的内侍扯开尖嗓,一个个点名论功,自然得是有突出功绩才可榜上有名。 林骁无疑是被念到名字的那个,她的功劳算起来并不太多,最突出的是杀了谭稹、公羊鹤与周胜,以及在第三战出谋划策有功,零零碎碎加起来让她多了五千三百战军功,一举升至五千率,尽管照将军还差一步,但林骁已是很满意了。 据老婆说,此次大战各国伤亡总计至少四十万,就算拿下了兴国,参战各国损伤的元气也非短时间可弥补,约莫之后几国再有武力摩擦,比起两军大战,将会以局部小战来解决矛盾,并且五国之间必将有所结盟,防备他国趁虚而入,同时亦会试探有没有可趁他国之机,边境将小战频频。 即是说,不论虎锋还是虎翼,凡有意将军位者,来日都将有单打独斗积攒经验与功绩的机会。 正好在成为将军前能培养出一队亲兵,于来日的小战场历练磨砺,等她成为将军会更有做将军的底气。 至于亲兵从哪里找,林骁已经想好,能够追随身为女子的她,不会计较她以老婆为重,哪怕以后和老婆离开乾阳也不会将她们轻易抛弃的亲兵,不从自家蜉蝣路找还能从哪里找呢? 是以在论功行赏后,林骁分别与于世望与韩安君道了别,于世望等人是早就决定此战结束就离队,韩安君所率遗孤属则是自由来去有缘再会,余下的亲随与辎重兵在听说林骁的招兵计划后基本都为了前途与生计选择了离开,辎重兵唯刘叔、语儿姐和谧姐姐选择留在她的麾下,亲随倒是无一人弃她,连补好武运的纪凯云都只是撂下一句“小爷自己招兵,等战事再兴,小爷若心情不差就勉为其难在你手下待几日”,并未对林骁的决定冷言嘲讽,不得不说这家伙如今真是顺眼多了。 五月,趁暑气未至,林骁特地买来一辆宽敞的马车赶路,免得让老婆遭受风吹日晒。 在离开峻阳前一个时辰,林骁依据蜉蝣路探寻到的消息,将藏身在峻阳的丁文德与洪焦人暗杀,加上已死的谭稹与阎济,虽说阎济不是她杀的,但是她在战后砍了阎济一只手烧给了阿爹,算是彻底为阿爹报了仇。 然而姑姑和蒙书下落不明,叫林骁忧心不已。 好在她有老婆,不必独自面对这件事,且就如老婆之前所言,姑姑和蒙书尚有利用价值,有价值就不会被轻易舍弃,她们在救人之前当装作不知,避免打草惊蛇,暗中调查此事,等待一击即中的救人机会,如此方为上策。 林骁听老婆的话,暂将此事压在心底,就是打不起精神。 赵谨握住林骁的手,没有多劝,只是有别以往坐姿端庄,歪了歪头,靠在林骁的肩膀上,轻声细语:“我之依靠,是否?” 闻言,林骁倏地灿烂一笑,握紧老婆的手,轻轻拿脸颊蹭了蹭她的发,郑重道:“是,永远是。” 马车轮子碾过不平整的土地,留下两道深刻的车辙,一路向前,往来日而去。 搁笔,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