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太子躺平手册》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唐]太子躺平手册》作者:月下隔云端【完结+番外】 文案: 历史系研究生李琛为了顺利毕业,日日都为论文头秃,没新意,没想法,改了十几稿通通打回。 一怒之下,李琛随手从古代文集里摘的唐太宗的“野史”故事火了。 李琛喜滋滋收到稿费的那一日,乐极生悲,居然被高空抛物生生砸死。 再度睁眼,他成了李世民的儿子,那个又作又早逝的废太子——李承乾。 报应未免来得太快。 但幸好,他目前只有八岁,一切还来得及。 穿越当天,李琛绑定了个神秘手机,只有当他身体不适昏迷过去的时候才可以使用,手机上只有一个叫凤的土地的网文论坛。 忘记了各种发明的具体制造过程怎么办? 身在古代又应该如何科学养生? 蝴蝶掉后的历史又该如何推进? 李琛盯着手机陷入了沉思……良心痛了一秒钟后,为了短时间内求回复,李琛再度走上了口放厥词的道路。 “李涛,历史文里,理科生穿越是不是最没用的存在?” “穿越古代烧开水防病源的难度是不是太高了?难道作者都没有读过《卖碳翁》吗?” “唐太宗算个什么好皇帝,李承乾实乃大唐第一悲情太子!” 于是,常常发表“暴论”的李琛逐渐成为了论坛“坛宠”,每次一发帖必定引来大批人围观看戏与之对喷,甚至还有孜孜不倦的黑粉追着他咬。 对此id名为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的李琛喜滋滋表示,骂,使劲骂,带着资料文献使劲骂,空手套白狼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 ——————————— 小剧场 李世民:“臭小子,给我滚过来处理政务。” 李承乾裹着狐裘,面色红润,身量高挑气宇轩昂,柔柔弱弱地捧起一杯枸杞红枣养生茶,轻轻抿了一口:“阿耶,你得保证儿每日睡够四个时辰。” 李世民:“……” 早逝太子,养生为重,摆烂不失为一种选择。 只是可惜躺平生活总有阻碍,李承乾悲愤表示文名诈骗,本文又名《太子永远躺不平》。 ——————————— 明君阿耶贤后娘,家有良田千万顷。 山河壮哉钟李氏,志在社稷开太平。 凌烟阁,好欢宴,太宗大醉舞群臣。 望弟贤,盼臣直,担作太子独风流,生在大唐贞观时,犹是未敢忘忧国。 出自某不愿透露姓名的李姓郎君打油诗。 阅读指南: 1.半架空,非正史,私设较多,微群像微慢热,半日常半剧情。 2.轻松诙谐家庭喜剧,斗智斗勇的大唐父子日常,齐心协力建设大唐,男主会搞发明创造和基建。 3.有女主,1v1。 4.论坛金手指会附带历史小科普和辟谣一些贞观朝著名谣言。 5.李琛某种意义上就是原主李承乾。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基建 正剧 唐穿 主角视角李承乾(李琛)李世民配角初唐那一大票人 其它:基建,穿越,爽文,历史衍生 一句话简介:李承乾的杠精养生之路。 立意: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第1章 狼狈初遇 他差点又要被砸一次了。 模糊的视线,混沌的意识,酸痛的手脚,但这些都不能阻拦李琛对于生的渴望。 冷风和破空声太熟悉,简直与他被高空抛物砸到时一模一样。 哪个缺德混蛋?! 骤然迸出的怒意叫他一下睁开沉重的眼皮,然而下一瞬,将将破口的大骂卡在喉咙口。 因为此刻,他的面前,一把泛着凛凛寒光的锋利长刀正以不可阻拦之势朝他的脑袋劈来。 李琛毛骨悚然。 来不及反应,求生欲叫他下意识就地翻滚,堪堪躲过那致命一击。 “咔嚓”一声,李琛心口一窒,只觉腰间惴惴发疼,似是长刀劈到了什么玉佩样的玩意。 还未等他完全理清状况,碎裂的记忆涌入,骤现的头疼让他眼前涂满大片漆黑,不过几秒,一只蒲扇般的大掌死死掐住他脖颈将他固定在原地。 “殿下!” 又一道身影扑来,趁着杀他那人注意力被转移,李琛哪还顾得上弄清眼前情况,张嘴就是狠狠一咬,配合着略显凄厉的叫声,是满口的血腥味。 那人松手了。 李琛喘着粗气双手后撑,一时没有力气起来,那一声突兀的殿下再度自脑中回响。 殿下,古代这个称呼多是皇亲国戚…… 刚刚脑子里走马灯闪过的画面居然是他的记忆吗? 直到此刻,李琛终于清醒过来。 穿越这等小说男主才有的待遇居然叫他撞上了,他不仅成了个八岁的小屁孩,更成了历史有名的唐废太子——李承乾。 他只是因为论文不过转而写些赚取流量的野史,刚收到钱,怎么报应来的那么快? 而且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一个皇家宗室在被人追杀,还是在长安城内朱雀大街上? 虽是晚上,可唐朝是有宵禁的啊,巡街的士卒呢?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 他虽是孤儿,可孤儿院的名字不叫起点孤儿院啊喂! 还没等他从这份混乱的记忆里理出个一二三来,一道冷笑自他头顶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记坠地闷声。 混杂着汗水血液的黄土震起,细细碎碎模糊了李琛的视线,但却让他的记忆愈发清晰。 那个如死狗模样瘫在他身侧的,是李承乾的贴身内侍顾十二。 顾十二的腰间露出一角,数颗暗红的宝石让李琛微微蹙眉。 他看到了一把装饰性大于实用性的匕首——这玩意是原身前日赏给顾十二的,作为他替原身隐瞒出秦王府的报酬。 李琛顺势抬眸。 就见那人俯身从一旁捡起被顾十二偷袭而遗落的长刀,动作娴熟。 李琛咽咽口水,方才那人手掌处粗糙茧子的触感似乎还萦绕在脖颈。 是个练家子。 继续往上,轮廓很熟悉,什么人会叫一个才八岁的小孩感到眼熟? 必定不止见过一次。 不太可能是宫中,他才八岁,武德后期李世民和李渊的关系谈不上好,他没有理由总在李渊面前卖痴。 一个人影在脑中浮现,是去岁从秦王府调到卫王李泰府上的一个侍卫。 秦王府出身的一个侍卫要杀李承乾?! 他是专攻隋唐史的,历史上的李世民搞谍报可是一把好手,让一个叛徒卧底混在秦王府那么长时间,虽然转手送了出去,但这完全不合理…… 思绪皆在瞬息,不等李琛彻底想明白,那人重新直起身子。 “一个小兔崽子,一个愚忠的内侍,倒是我大意了。” 说着,那人狠狠一脚踩在顾十二胸膛,嗤笑着掂掂手中长刀,目光阴冷地撇向自己受伤的虎口。叫顾十二最后的挣扎也化为无用功。 “殿……下……” 李琛只觉将死之人的潜力果然是无限的,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从未有这一刻般冷静。 “你以为你、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得手?” 他一边说着一边狼狈地朝顾十二爬去,似是因为害怕下意识寻人抱团,但李琛此刻面上却是挂上抹讥讽的笑。 从小在孤儿院摸爬滚打长大,他的演技还是相当优秀的。 那人居高临下,看着李琛稚嫩面孔上的古怪笑容,握着长刀的手不自觉松了松,甚至连脚下的力道都轻了些。 李琛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勉强勾到顾十二的衣角,他伸出手轻轻触碰顾十二的指尖。 李琛左手捂住脖颈,忍着疼痛:“秦王府内部何其严密,秦王从头至尾没有揭穿你的身份,你却被调到卫王府。” 顾十二挣扎喘息,垂眸入目的是柄匕首。 “你怕不是成了秦王手中的一枚棋子还不可知吧?” 顾十二浑身紧绷,匕首缓缓出鞘朝李琛送去。 “你身后的人是谁?秦王何需顾虑太子齐王,想来是当今陛下。” 拿到了。 “秦王出手,如何会有错漏?” 李琛狠狠攥紧匕首,突然很庆幸此刻天光还未大亮,视线受阻才能容得下他的小动作。 “你该是最明白秦王在战场上的手段。” 那人怔愣几息,似惧似怒:“我杀你陪葬……” 就是现在! 李琛与顾十二同时反应。 顾十二朝那人身后看去惊喜出口:“大王救命!” 那人猛然回头,李琛跳起将匕首划过那人手腕,而后毫不犹豫捅入大腿。 鲜血喷溅在他脸上。 惨叫刺破耳膜,那人松开手长刀落地。顾十二猛然挣脱直起身子抱住他后朝那长刀一踹,保证那人再也拿不到凶器。 第2章 李琛整个人挂在那人腿上,双手握住匕首狠狠一扭。 那人瞬间踉跄倒地,却在最后一瞬拽住李琛的衣襟将人往旁处重重扔去。 触地并不坚硬,李琛脑子昏昏沉沉,直到身下的闷哼声响起,李琛才发觉是顾十二给他做了肉垫子。 顾十二顾不上身上的伤,半拖半抱搀着李琛后退,心惊胆战地盯着眼前那个面色惨白瘫倒在地的家伙。 街道似乎又重回寂静,只剩下在场三人粗重的喘息。 最初的混沌与惊惧过后,反胃感如影随形。 他穿越前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学生,所谓的胆气与杀伐不过是求生下的挣扎,等摆脱死局,后知后觉的凉意与颤抖爬满全身。 李琛双唇哆嗦着,双手死命地抱起落地长刀,刀尖对准奄奄一息的那人。 他盯着那人微弱起伏的胸膛,盯着那人凶狠懊恼的眼神,盯着满地流淌的鲜血,忽然手一颤仓惶扔掉长刀,整个人瘫坐地上,右手撑在地面上,似乎是硌到了什么光滑的小石子,疼得慌。 突如其来的心脏疼痛让他险些面朝地砸去。 “我们走,我们走……” “殿下……” 顾十二搀扶着李琛,看着眼前原先好好一个白白净净的团子成了如今这幅模样,他心底发虚。 要不是他做了隐瞒,殿下哪会受到追杀行刺? 索性殿下无事,可那脖颈处肿胀的掐痕却叫顾十二几近崩溃。 铸下如此大错,他这个内侍的下场又该如何? 万念俱灰的顾十二,迷迷糊糊的李琛,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们走的方向并不是回秦王府的路。 等那股血腥味散去,李琛定定心神,只有强迫自己去思考原主的记忆他才能短暂地从刚从那个噩梦中脱离出来。 他这具身体确实是李承乾,可方才是怎么回事,这么大动静没有半点人来查看。 还有根据记忆,今夜他是去了卫王府探望李泰。 卫王李泰。 正是在武德年间被李渊下令给早逝的三子李玄霸过继做儿子的李泰。 李世民即位后才重新要回来的儿子,李承乾的弟弟,贞观年间储君之争中野心勃勃的李泰。 或许是李渊心中潜藏了那么一点愧疚,也或许是看在李世民战功赫赫的面子上,李渊给了不满十岁的李泰直接开府。 然而虽说殊荣,到底是早早将人和自家亲生父母分开。 李泰是小可怜,但他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宁愿冒着秦王妃这段时间无事莫要出府的命令也要偷偷摸摸来看望。 李泰过继的时候李承乾也没有几岁吧,哪里来的感情基础? 再加上今夜不见史册的刺杀,这是什么平行时空的大唐吗? 李琛停下脚步,心间剧烈的疼痛再次席卷而来甚至有愈演愈烈之势,让他浑身发颤。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和痛苦低吼,有风吹过,带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血腥味。 李琛一个恍神,方才刀扎入肉的感触又一次弥漫双手。 那段略显不全的记忆当中,他好像忽视了一个很重要的点——为什么秦王妃会不允许他们出门,那个侍卫又是为什么突然狗急跳墙。 李琛茫然,双腿却依旧机械地走着,走过一道坊门,走过一个拐角。 “十二,今天是什么日子?” 顾十二浑浑噩噩:“今日是六月初四,是武德九年。” 如一道惊雷破开漆黑天幕,炸得李琛浑身上下血液凝固。 难怪没有巡街的士卒,难怪秦王妃不在府中没有及时发现偷溜出去的李承乾,难怪那个侍卫敢大着胆子向李承乾下手。 却原来今日宫内正在发生那场大名鼎鼎的政变——玄武门之变。 眼前骤然开阔。 晨光熹微,日出了。 不远处的城墙之上,那是一个气势慑人的男人。 李琛在这一刻仿佛什么都瞧不见了,眼中只有那个表情淡漠甲胄上染血的男人。 男人身后同样是盔甲覆身的女子,二人贴得很近似乎在说些什么。 男人的左手边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手中马槊大喇喇串着两颗人头,顺着粗壮男人的动作一碰一撞,满面脏污的头颅唯有两双惊惧不甘的眼眸死死咬着他。 然后,第三双眼眸落到了他的身上。 似有烈焰在其中燃烧跃动,将李琛的全部心神吸引。 隔着微微泛红的朝霞,隔着血腥混杂着泥土的空气,隔着或是呆坐或是哭泣或是被控制的东宫士卒,隔着千年时光的跨度,李琛就是能清晰感觉出来,那是名为野心的欲火,亦是名为悲悯的宽仁。 配合着当下难忍的血腥气,两相结合显得异常诡异。 这场景未免太刺激了些。 心脏疯狂跳动起来,熟悉的痛感,还夹杂着浓郁的悔恨之情。 原身残留的吗? 可不过八岁的李承乾又是哪来的这种情绪? 李琛面色愈发惨白,额角汗水涔涔,呼吸粗重。 突如其来的痛苦压抑狠狠冲击李琛的心脏,叫本就腿软的李琛狼狈跪地。 感受着越发昏沉的脑袋,李琛懊恼不已——他一点都不想在这种情况下昏迷过去。 那个气势迫人的男人,除却如今他这具身体实际上的老爹李世民还能是谁。 和未来顶头上司的第一次会面……太糟糕了。 李琛还想挣扎一二,但疼痛是不讲道理的,也或许是见到李世民证明他已经安全,先前支撑着逃命的一口心气散去。 李琛忽然疲倦地闭上双眸,随便吧,反正都在谷底了怎么走都是向上。 李琛撑着最后一口气拉着不知何时泪流满面的顾十二:“我醒之前你什么都不要说,就称是我的吩咐。” 他要试着保顾十二。 认理一切都是原身骄纵非要顾十二隐瞒的错,但这又不是现代,他暂且拿不准十二的未来,更不要说他确实因此差点死了。 顾十二怔怔的。 李琛动动身子,挑着角度朝地上躺去。 他还想挣扎一下,躺得好看给未来老爹留个好印象,这是他最后的倔强。 城墙上,尉迟敬德目瞪口呆。 方才还站在他身边的李世民此刻已然不见身影,正火急火燎朝下处赶。 尉迟敬德叹气,捅捅一旁秦琼的胳膊:“人瞧着像小殿下。” “小殿下这是被大王的气势给吓晕过去了?” 秦琼摸摸下巴,嫌弃地看着尉迟敬德手中的人头:“分明是你这大黑脸更吓人吧?” 尉迟敬德目光往下,轻咳一声,面色不改将人头朝后放放。 秦琼好笑,突兀觉得有哪里不对压低嗓音:“小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尉迟敬德一脸你才发现的表情:“也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城墙下,李世民顾不上自己染血的甲胄与长孙如堇一起冲李琛奔去。 李琛视线逐渐模糊,看着李世民朝他而来,似乎有什么他看不清的画面飞速闪过。 香炉上白雾缭绕,大殿中气氛沉闷。 一个内侍跪在殿下,声音颤抖不敢去看坐在上首的男人:“陛下,黔州急报,那位、那位去了。” 翻阅公文的男人手中动作微顿,好半晌才挥手让人退下。 男人恍惚,盯着窗外连绵的雨丝发愣,半晌,才似是哽咽又似是藏了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解脱叹息:“终于……不用再为你操心了。” 谁在哭? *** 谁在哭? 李琛记不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只觉得眼角处湿湿的。 尖锐的酸涩与疼痛渐渐褪去,随之而来的是虚无的空荡。 他好似落入了一个冰冷坚硬的怀抱,让他不舒服,但搂着他肩背的那双手却又是那般温暖叫人沉迷,蛊惑着叫他放下戒备。 李琛放缓呼吸,似乎迷迷茫茫二十多年的人生头回让他在一个陌生人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父亲。 李琛再也撑不住。 又是原身残留的情绪,他这么跟自己嘴硬。可右手却实诚地悄悄攥上李世民冷硬的甲胄,随后他彻底陷入黑暗。 李世民将人抱入怀中,一眼就注意到了李琛脖子上的可怖掐痕和衣物面庞上的大片血迹。 “观音婢……” 长孙如堇眼眶泛红。 李世民深吸口气,拉高李琛的衣襟遮挡伤处。他有自信秦王府没有消息传来必定是没出大差子的,可他儿如今这幅模样…… 李世民抱着李琛的手紧了紧,声音艰涩:“幸我儿劫后余生,至于顾十二……暂且扣下押着,一切待我儿苏醒再言。” 李世民并没有看顾十二,他怕压不住自己的怒火失言。 顾十二呆呆愣愣,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争取就听到这个堪称“温和”的下令。 只未来如何顾十二犹是惶惶,一时不知道自己刚才侥幸活下来究竟是福是祸。 第3章 顾十二颓丧,明日是他阿耶来长安城内探望他的日子,看来又要让阿耶担心了。 李世民没犹豫太久,他先是看看李琛腰上的玉佩,见还挂着松了口气,而后他不舍地将李琛交给同样自责的长孙如堇。 大局初定,他还得回宫中主持局面。 只是谁也没有发现,李琛腰间挂着的一枚缺了一角的白玉莲佩闪过一道红色暗芒。 第2章 对峙保人 李琛盯着眼前那个能把牛顿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漂浮在半空中还不断闪烁着红光的白玉莲佩,心情相当糟糕。 他清楚记得自己是昏迷过去了,所以为什么一睁眼瞧见的不是什么金碧辉煌的古代建筑,而是白茫茫的小空间? 尤其是那个玉佩,样式简直跟他现代贴身携带的那一块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眼前这块缺了一角。 说起这枚玉佩,其实也没什么来头。 他从小就是孤儿,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扔到了福利院门前,根据院长的回忆,那玉佩就是一并塞到了襁褓里,院长将他捡回来的时候,他还傻呵呵含着那玉佩玩。 所以李琛从小就觉得自己将来必定不凡,君不见贾宝玉出生不也含了块奇玉吗? 事实证明,他年幼时中二病发作夸下的海口果然灵验了。 李琛敢肯定,他倒八辈子血霉穿越到这处处不便的古代,罪魁祸首一定是这枚玉佩。 果真是人在说天在看,否则穿谁不好,偏偏穿到了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李承乾身上? 李琛很忧心,李琛很无奈,李琛很……李琛很震惊。 李琛觉得自己眼花了,否则他怎么会亲眼见证那枚玉佩一个变幻变成他在现代时候的手机呢? 这相当不科学,哦,都穿越了,还要什么科学。 李琛憋着那股子吐槽的欲望一点一点靠近手机,然后一把握住。 嗯,这屏幕上熟悉又富有美感的划痕——那是他为了省钱懒得修留下的,果然是他的手机。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李琛还是顺着心意打开手机。 时间,大唐武德九年六月初五,好嘛,他穿越了,这手机时间也跟着穿越了,很合理。 李琛面无表情。 然后是消失的一干二净的应用,其实不是很准确,至少还有一个软件,李琛凝视着那个蓝白相间的玩意,不由自主念出了下头的四个字:“凤的土地?” 李琛满头雾水点开,然后他震惊地发现,这玩意就是个网文论坛,里头有读者的吐槽,作者的碎碎念,还有一个挂了热的一看标题就知道是在吵架的帖子。 穿越必备的金手指? 所以他穿越要一个破论坛有什么用啊! 帮他在贫瘠的古代丰富丰富精神世界吗? “叮”得一声能让他从此开挂走上人生巅峰的傻白甜系统呢? 欺负他没看过网文吗! 李琛叹气,盯着手机半晌,等反应过后时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注册了个账号——“我真是大唐太子殿下”。 可惜注册完还没来得及刷帖子,盯着名字,回过神来的李琛按灭屏幕。 黑屏上是一张稚气又陌生的脸。 苦中作乐在看到这张脸时转瞬消失不见。 好不容易反杀活下来,就打算玩手机刷论坛麻痹自己吗? 李琛长舒一口气,随手放下手机,双掌捂住面容,所有的害怕惶惑在瞬间坍塌泄洪。 泪水止不住从指缝间渗出。 从今天开始,世间再无李琛。 无奈亦或是认命,可天意如此,他又能如何呢。 索性在现代没有太多牵挂,他很怕死,他想要安生活下去,而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抛弃旧的身份。 他是李承乾,唯独不能再叫李琛。 *** “是我的疏忽,听闻承乾谎言称病……若是我能再细心些,决计不至于叫承乾陷入那等危险的境地。” 是一道很温柔的嗓音,其中的自责之意让尚且闭着眸子昏昏沉沉的李承乾心头一涩。 “哪能怪观音婢?” “偏偏是在这几日宫中局势一触即发,承乾的奶娘也恰好于半月前出宫奔丧,观音婢则与我一同上了玄武门难免会顾不上府中的事宜。” “何况那人我本是留着应付陛下等事后再解决的,谁知险些酿成大错,我亦有责。” “那人找到的时候只剩一口气了,问他说是得到消息后已然晚了,明白自己跑不掉,意外撞见承乾想以命换命。” “二郎,那这人现在……” “我亲手杀了他,承乾才那么小,不应该背负一条人命。” 是一道清凌的男声,让他不由自主心生亲切,李承乾想要努力睁开双眼。 “那个十二还是不肯开口吗?” “嗯,说什么都要等承乾醒过来,说是承乾的吩咐。” “身为承乾身边人却无半点劝导之意反倒是纵着承乾有错,可承乾最是胡闹,这两个混小子……” “二郎怎的又在说气话了?十二如此作为摆明了是承乾自己要保的。” 李承乾听到劝导之意这个四个字的时候已然急上心头,根本听不进去后头那二人又说了什么,他死死憋着一股气,猛地睁开双眸。 “不可!” 嗓音沙哑,干枯难忍,好似多日未见水的枯井,李承乾总算知道为什么电视剧里昏迷醒来之人的第一句话往往都是水了。 “承乾!” 男女声重叠,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倏忽间落入了个宽大温厚的怀抱,叫他的眼角不由自主渗出了泪水,尽管他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哭什么。 李承乾眨眨眼,可能是脖颈处疼得吧。 “快,将那个十二带上来。” 李承乾一个激灵,赶忙从李世民的怀中退出,他急切摇头,顾不上难受:“跟十二没关系,是我强逼他的,要论错处,分明都在我身上才对。” 李世民眉心微蹙,一边拿过手边水杯给李承乾润喉一边不着痕迹地与长孙如堇对视,他这个儿子什么时候有这般揽责悲悯之心了? 见李世民不说话,也不知道是独属于现代人的无畏亦或是缘于身份的底气,李承乾居然有胆子再度开口:“十二救了我,光光这一点便能将功抵过。” 奇怪,总觉得醒来后的李承乾与自己疏远了不少。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李承乾,他微眯眸子,声色冷沉:“将功抵过?可若不是他,你也不至于受此大罪,又何来功过相抵?” “十二犯下此等大错,若是不罚又何以服人,何以御下?” 坐在李世民一旁的长孙如堇微微挑眉,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并没有着急开口。 说话间,身上缠着麻绳的顾十二已然被押了上来,虽然看着狼狈,但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 李承乾下意识松了口气,脑子飞速转着:“罚自然要罚,但不可过重,因为我不愿做齐王李元吉。”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同时一怔。 顾十二懵懂抬眸,偷偷摸摸朝李承乾看去,他总觉得他伺候的这个小主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李承乾如今被大唐两个最有权势的人盯着难免有些心慌,他右手攥紧被褥:“当初齐王在晋阳为非作歹以致最后弃城逃跑,陛下大发雷霆迁怒齐王身边人,可世人谁不知这不过是替齐王遮掩?” “齐王为人纨绔骄纵,我既为秦王之子,又怎可与齐王同流合污,以致叫外人看了我们父子……” 李承乾顿了顿,自言父子难免显得生分。 人在屋檐下,不就是认个爸爸吗? 他可以,认爷爷都行。 “看了阿耶与儿的不是,儿自是不愿见到那等场面。” “若是因儿连累阿耶名声,儿才是万死难辞。” 李世民沉默不语。 话是好听,只是李承乾潜藏的疏离亦是明显。 想着以往他因为战事朝政而无暇多看顾承乾几分,李世民俯身平视李承乾。 “往后我会多陪陪你的。” “你的课业我也会亲自来看的。” 李承乾眨眨眼,没搞明白李世民跳跃的思绪。 “不是,阿、阿耶,儿当时只是因为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太过劳累才会昏迷,同阿耶真的没有半分干系。” 长孙如堇轻叹口气,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李承乾还在如此说话,倒是叫人欣慰,生死关头走一遭,好似真的瞬间成长了许多。 李世民也是这般的想法,他上手揉揉李承乾的脑袋:“我知晓的。” 话是这么说,但眼神愈发柔和。 李承乾:? 他只有原主的大体记忆啊,根本不敢保证自己的字迹会不会穿帮。而更重要的是,他是穿越回了八岁,不是倒霉催的高三十八岁。 要是功课什么的多由李世民查看,想想自己这个现代人和真古代人做文章的差距,李承乾心如死灰。 第4章 还是让他去写论文吧,再卡他个多少遍都没关系的啊! “我儿倒是长大了,但十二此人寡人心意已决。” 寡人。 李承乾内心戏演到一半心神一颤,下意识咀嚼着李世民这更改的自称。 感受着李世民身上释放出来的气场,他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不仅仅是他身份上的老爹,更是古代封建社会掌握生杀予夺的秦王,如今距离皇位不过一步之遥的天策上将。 李承乾的心莫名在这一刻酸涩起来。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李承乾咬牙,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居然直直对上李世民平静无波的视线:“可若儿就要保他呢?” 顾十二好歹也算与他同生共死一场,更不用说他需要一个了解原身的人替他打掩护。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硬来,从小到大李承乾一直坚信这个理念。 李世民忽而微勾唇角,轻啧一声语气随意:“事由在你,你该明白是你牵连了十二。” “你该罚,十二却也该罚,不冲突。” 长孙如堇闻言垂眸,藏住了那一闪而过的笑意,真是…… 李承乾瞪大双眸,脑子跟着身体回到了八岁:“儿不管,若是要杀十二,儿这身子只怕是又不好了。” “儿的身子受不得刺激。” 话落,李承乾往床上一躺,活脱脱一副无赖样,黑眸里头水雾弥漫,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硬来不行就服软,反正他八岁,不要脸也没有脸。 李世民的笑容僵在唇角。 少见的能看到李世民这幅模样,长孙如堇低头忍笑。 就在父子俩大眼瞪小眼之际,内侍通报的声音响起,打破一室寂静。 “禀大王,外头一老翁求见,手中有小殿下的牌子凭证,自言是顾十二之父,请求一见顾十二。” 顾十二浑身一颤,没想到一年前小殿下赐下的荣耀如今倒派上用场,他沉默地朝门口望去。 李承乾当机立断:“阿耶总不会让人家父子相见也不愿吧?”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气鼓鼓的双颊,听着他赌气的话语,终是演不下去,摇头好笑,伸手捞过自家儿子语气却是万分严肃:“承乾,你又是为什么替十二求情?” “仅仅是因为他救了你吗?” 长孙如堇笑笑轻声对着一旁的内侍道:“将十二的阿耶请进来吧。” 李承乾一愣,撞上的就是一双沉稳又温柔的眼眸,眸中有严肃有欣慰甚至还有潜藏的笑意,唯独没有的是杀意。 那方才李世民的咄咄逼人是为什么,他真的想杀顾十二吗? 还是说他想看明白自己的态度? 李承乾心里乱哄哄的,沉默着扒上李世民的肩头向外望去。 那是一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老翁,亦是一个面上处处是麻子的老翁。 看疤痕,没有几天。 等等,麻子? 李承乾愣在当场。 而一直温顺听着自己命运的顾十二也终于在此刻短促一叫,声音尖细又怪异,听着叫人难受极了。 第3章 天花牛痘 李世民使了个眼色,士卒内侍宫女皆是退至殿外。 皇家私事,不好留外人在场。 顾十二的阿耶顾大山泪眼婆娑,颤着双手想要替十二解开绳子,可他很快清醒过来,“噗通”一声直直跪在李世民面前。 这是顾大山见过最心善最讲理的主上,他不知道自己儿子犯了什么错,但他别无他法,他只能求一求李世民。 “承乾,你的回答是什么?” 李世民暂时没有回复顾大山的恳求,却也不会坐视一个老翁久跪。 所以他只是起身,在李承乾惊诧的视线下将顾大山扶起坐好,就好似是做了再寻常不过的一桩事般。 李承乾如梦初醒:“我、儿只是觉得,身居高位得万民供养,受了权便要担责。” “十二一则救了儿,为人怎可恩将仇报?” “二则,阿耶当了这么多年的一军元帅应该最清楚,好坏皆系一身,下面的人何种行为尽要元帅一力承担。” “儿自小倾慕阿耶英勇。” “阿耶从不避讳浅水原之败,从不推诿失利之名。连昨日也不要再现成济,儿又怎会做那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听到这李世民朝长孙如堇眨眨眼:这些都是你告诉承乾的? 长孙如堇隐秘贴近李世民,温热的呼吸* 弥漫在二人之间:“是啊,告诉孩子们你们的阿耶是个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李世民眸底尽是夸耀与春色,但面上依旧一副八风不动的稳重样。 李承乾没留意自己父母的眉眼官司,只是兀自沉思。 浅水原之败,武德年间李世民因病的唯一一场败仗。 成济,当街刺杀魏帝曹髦,却被司马昭反手推出去斩杀平民愤。 李承乾自认毛病不少,可这却是半截真话,他做不到冷漠推人送死。 李承乾深吸口气,大着胆子攥上李世民温热的小指一字一句道:“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生死边缘走一遭,阿耶,儿不愿再如往前一般。” 他不可能一辈子演戏,如此将来等他性格与原主产生些许不同时也算有了解释。 李世民如何听不出李承乾话里的诚恳,他的心忽而松快许多。 他一直以来都欢喜于李承乾聪慧的性子,却也忧心于他身上再寻常不过的贵族脾性。 连担责体恤都做不到,又如何去怜悯千里之外的百姓? 所以在前些年知晓李承乾关怀被过继过去的李泰时,李世民其实是欣慰的。 但在一旁看着,他却发现李承乾也不过是在李泰跟前格外心善。 那个时候李世民在想,等他破了局彻底除去笼在他们秦王府笼在整个大唐头上的阴霾时,他就能好好抽出时间手把手教导李承乾。 可没想到李承乾自己想明白了为人主最重要的是什么——那便是担当。 生死一瞬倒真是催人成长。 李世民从思绪中回神,他一面听着李承乾郑重的话语,一面从身旁的矮桌上头那一沓奏表公文中抽出一册看向已经懵到不行的顾大山父子:“十二,你阿耶是出身泾阳县太安村吗?” “裴寂十日前的奏表,绕过了我尚书省直递陛下,言称似有豌豆疮出现,可恨陛下只当作瞧不见。” “好在底下人聪慧及时控制,病情困在一村之内。” “虽说这病从来无法根治,可我也本是打算派些医工去看看详细情况的。” 说着李世民虚空点点顾大山面上新鲜的麻子:“不曾想有你这个得病熬过去的人来我这一趟,与我说说太安村的现状吧。” 李承乾眉心一跳,这个名字和顾大山脸上的后遗症…… 富贵险中求。 纠结不过瞬息,他郑重开口:“阿耶,儿或许有法子叫十二功过相抵,只求阿耶不再计较十二错事。” 李承乾不是原主,他必须得找一个真心忠于他的人替他打掩护。 虽然看样子李世民确实没想迁怒顾十二,但他还是得切切实实叫顾十二以功抵罪,不能叫顾十二时刻惶恐,也不能叫其他人不服气。 毕竟说一千遍一万遍,他差点死了,这是事实。 “阿耶,那天、豌豆疮,儿可能有法子预防,叫人不会再得。” 尽管此刻李承乾的用词极为谨慎,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依旧如天边一道闷雷,彻底炸在在场所有人心头。 顾大山一时半会居然也顾不上顾十二了,他难以置信:“预防?” 顾十二目瞪口呆,几乎以为小殿下是为了保自己开始胡言乱语了。 李世民瞳孔一缩,长孙如堇深吸口气轻轻握住李世民搭在膝上的手,只觉不愧是十指连心,她居然觉得自己能感受到此刻李世民的心跳怦怦。 “不可妄言。” 李世民沉默片刻,终是吐出了这四个字。 李承乾肯定摇头,顾大山那脸上的麻子是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他曾因为一些原因仔细研究过天花大半个月,也翻过相关照片,那分明就是天花所残留的后遗症。 而豌豆疮,也正是隋唐之时对天花的称谓。 李承乾没有第一时间回答李世民的话反而是看向顾大山:“顾大山,你走之前可曾看到过病怏怏乳上沾染痘疮样的病牛?” 他其实并没有抱希望,毕竟他知道人得天花跟牛是否得天花是两码事。 顾大山一愣,却是犹豫开口:“这,草民记得倒是有好些。” “说来也巧,先是村正家的一头牛不知吃了什么,病怏怏好几日,没想到这病跟会传染似的,好几头牛都染了病。” “后来大家才发现这牛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痘疮,骇人非常。” “偏偏那日后村中忽然发了疫病,大家私底下都说可能跟这些牛有关系,可大家也不敢宰杀,干脆将全村的牛一股脑放在离人远的空地不去管它们,又后来疫病来得凶,也就没人在意了。” 第5章 李承乾努力控制住自己惊诧的表情,他想不通,只能归于是自己有所谓的“穿越期新手保护”是自己运气好。 可不论如何,这意外之喜至少是比他最开始预想的人痘一说安全太多。 李承乾思索着,忽觉腰间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膈得慌,又有些隐约的热感,可还未等他查看,李世民的询问已然响起。 “所以?” 李承乾回神:“儿并非妄言,儿曾经多次偷溜出府。呃,曾遇到过那位鼎鼎有名的孙思邈,他与儿有缘,曾与儿讲过他最新琢磨的法子,只是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尝试。” “儿也是情急之下才想到这些的。” “孙思邈?” 李世民狐疑地看向顾十二,倒不是不信孙思邈,是不信自己的儿子。 顾十二怔了怔,小殿下确有几次没带上他偷溜出府,可那不都是去玩的吗?小殿下什么时候对医术感兴趣了…… 耳边传来李承乾轻微的咳嗽声,顾十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是,奴确实见过小殿下与孙公相谈。” 呼,李承乾骤然松了口气,内心默默对孙思邈说着抱歉。 没办法,谁能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 还不如搬出孙思邈的名头,反正这人现在应该还是在游历天下行医,多次拒绝皇家邀请,只要隐瞒得当,目前是不会有人来拆穿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的。 至于未来如何……李承乾拿出十二分的摆烂心态,未来再说吧。 “讲讲具体法子?” 得了顾十二的肯定,李世民依旧心有疑虑。 他知承乾早慧,可死生大事,不能出一分一毫的差错。 宫里有个太医倒是孙思邈的弟子,可惜早早入宫跟孙思邈也有好些年没有联系了,不然的话还能问问此人。 “最初是孙公提出的一个想法,人痘。” “豌豆疮之所以害人性命,不就是源于其内的毒性吗?” “而若是份量少到不足以致命呢?” 李世民指尖微颤,李承乾这话倒是叫他想起来武德八年的那一场东宫毒酒宴,若不是李建成寡断剂量放小,他或许真的有可能一倒不醒。 “人痘便是这样的缘由,灭去毒性最终叫那豌豆疮到不了害人性命的一步。” “孙公曾言,早在数年前他便听过类似法子。” “由第一代人生豌豆疮而发出的痘痂,将其磨成粉,称之为时苗。” 李承乾一面回忆着一面庆幸自己曾经因为较真种人痘到底最早是不是出自孙思邈的《千金要方》而整整翻阅了三天相关资料文献,若不然他还不是知道的那么清楚详细。 “但时苗的毒性往往极大,不是人人都能挺过这第一步的。” “当初交趾曾有豌豆疮,为求一线生机,孙公曾亲眼见过此法作用。” “因为时苗实在太过不稳定,孙公又提出了养苗。” “便是若第一人不死,就再从这人身上取痘痂做苗种到下一人身上,如此往复循环,直到七八代之后得到足以稳定的,称之为熟苗。” “只消依靠熟苗,便能叫人染上些再轻微不过的症状,待到好转,就再也不用提心吊胆。” 李承乾说着思绪有些走远,都说古代南方多疫病多障气,但其实这天花最早的记录应该是出于汉代,根据当时之人记录下的症状和相关史料,是有那么些专家推测过,这天花是由交趾传入军中再传入中原的。 甚至于所说的古代南方多疫病,除却瘴气说不准也有天花的原因在。 没有人察觉到李承乾的走神,他们都在认真思考这话中的意思。 此法虽闻所未闻,但确实很有道理。 病而不死加之一人传之一人,到最后这毒性必定是越来越弱直到再也伤不了人。 且李承乾话中的各种词语也并非一个八岁小儿能脱口而出的,除却他真的接触过孙思邈这一说法也寻不出个合理的理由了。 只是李世民的面色并没有外人想象中的兴奋,反而是凉如水,感受着长孙如堇握着他渐紧的手,他知道,观音婢应是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一人传之一人……这其中若是有人不慎亡故又该如何?” 李承乾垂眸:“那便是养废了苗,从头来过。” 长孙如堇指尖冰凉:“要养出一个合格的熟苗会死几成人?救人杀人又如何衡量?” 李承乾赶忙摇头:“阿娘莫急,孙公也明白此法的不足,故而在那次实在无可奈何之境地的尝试之外便一直在想方设法改进。” “而儿要说的,正是那个孙公改进之后还未真切尝试的法子。” “便是牛痘。” “孙公游历天下行医,曾在一个荒僻村庄见到了桩奇事。” “彼时天下初定,战乱方歇,阿耶曾下令各地开垦荒地,那处的义商心善,低价卖出大批耕牛,而那处也曾蔓延过豌豆疮,但因此亡故之人却少之又少,孙公觉得奇怪,却不想发现了很重要的一点。” “是什么?” 发问的人是顾十二,显然是被李承乾讲的故事给吸引住了,只是在这个当口也没人出声去怪罪他,毕竟大家都想知道后续。 凭心而论,李承乾的文采和讲故事的本事其实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随便写几篇文章还能赚得稿费,想到这里,他莫名有些心虚。 “原是他们都曾接触过牛痘。” “牛痘,便是牛染上的豌豆疮。” “牛也生这病?” 倒不怪李世民好奇,实在是他早年虽看尽世间百姓苦楚,可到底不是全知。 “也不奇怪,人能发病,牲畜自然也会发病。” 牛天花和人天花是有不同的,但李承乾没办法解释,只好打哈哈糊弄过去。 “孙公曾好奇询问,才发觉那些人或多或少都接触过发病的耕牛,同样染了病,但症状确实轻了很多,便是那疮也不过长了寥寥几个。” 李世民脑子中似是闪过一道极细极亮的线:“莫不是耕牛比之人健壮,此毒在耕牛体内远远小于在人体内,故而也用不上七八次循环养苗了?” 李承乾惊讶,虽然本质上并不是这样,但是按着他说的故事往下推确实能得出这个结论,当然这也是他的最终目的。 毕竟李承乾不可能真的去解释二者之间真正的差别。 不过也好,这番逻辑推理演绎叫李世民自己想明白了,这法子才更有可能被支持尝试。 反之,若是冒冒然提出,没有前因后果的故事只会落到为人不解的地步。 “孙公也是这般想的。若是幸运能从太安村寻到牛痘,于具体的种痘法子,阿耶,我得亲自带十二去一趟。” “这法子必须以人为例,就让十二功过相抵。” 最初他的预想是人痘,所以顾十二是养苗接力的最后一人,几乎没有危险。 可如今却可能出现牛痘,他无法保证六世纪的医术条件,也不能肯定自己这个只看过书的人能不能上手就成功,所以他有另一套法子。 出了宫他大可以做些遮掩,他相信太安村会有得是病属亲眷着急自愿来试牛痘的,远不用十二上场。 他是有几分自利,毕竟不能说绝对,他不想也不能让顾十二出意外。 长孙如堇当即沉下眉眼,所幸殿中只有顾家父子这两个外人,若是承乾若真想出宫这消息一定得瞒得死死的。 尚且推理着牛痘之法的李世民下意识蹙眉:“不行,我不同意。” 李承乾毫不犹豫对上李世民的视线:“人命关天,这个法子尚未做过实证,只有个粗略想法,除却孙公怕只我最清楚该如何择牛,如何种痘,至于后续种种事宜,阿耶,我必须去那一趟。” 牛痘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牛痘能用,这些可不是简简单单就能做成的。 他是真的曾经翻阅过大量资料,找过照片影像,寻过相关医生了解情况,所以他才能出口有那么几分肯定。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至于另外一个原因…… 他必须出宫躲开曾经熟悉他的身边人,不论是字迹还是脑海中残缺的记忆,他都得尽快消化做一个真正的李承乾,绝对不能让李世民生疑。 李承乾缓缓摩挲着肿胀的脖颈,这一刻他想起了史书上有关李世民的记载,他轻轻开口,添上最后一个筹码:“君轻民贵,这是阿耶教给我的。” 李承乾莫名想起自己曾经和同门学长打过的嘴仗。 改史、伪君子都曾某些人口中李世民身上的“标签”,甚至还包括学术圈在内,早些年不乏一批学者热衷于论证这点。 可他从来不信,除却对史料最基本的分析,不知道为什么,当年小学翻到那本中国通史,他唯独对唐初的故事一翻再翻。 他专攻隋唐史也是有那么一点隐秘又不自知的心思存在,就算是曾经为了发泄论文不过的烦闷的所谓“抹黑”,也是挑些不痛不痒的野史写个趣。 第6章 李承乾的指尖微微蜷曲,这个男人是他研究了许多年的历史人物,如今就这么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史书上的你,我愿意相信。 闻言,李世民的目光一错不错盯着李承乾。 第4章 以理服人 两人最后称不上不欢而散,只是李世民也没再说什么,挥挥手放过了顾十二,从神色倒也看不出他对李承乾提议的态度。 长孙如堇则是亲亲李承乾的额角后就忙着整理第一批放出宫的宫女名册去了。 这对夫妻如今是大唐前朝后宫的掌权人,方方结束政变,今日来看他都是挤出的时间。 殿内瞬间空荡下来,李承乾撑着下巴半坐在床榻上发呆,不过还好,至少顾十二暂且无事。 李承乾不自觉摩挲指尖,曾经看过的史料细碎地闪现在脑内,历史上的李世民曾经因为怕误了百姓农时而更改李承乾加冠礼的时间,他倒觉得这件事还有机会。 更何况他问过顾十二,那泾阳县距离长安不算太远的。 说起来也正是因为离长安不算远,下头官吏才万分警惕,就算上表的折子被压了下去,也不敢有懈怠将病情控制。 李承乾思索着,目光随意扫视。 一块玉佩骤然进入视线。 缀在他腰间的那块白玉莲佩,缺了一角,除却上头沾染着灰土,其余跟白色空间里一模一样,也跟现代时他片刻不离身的玉佩一模一样。 那不是梦?! 李承乾皱眉,飞快解下玉佩将之放入掌心。 如果不是梦,那这玩意可以变成手机? 等等……这东西到底是他穿越带过来的,还是原主本身就带着的? 若是后者,可为什么? 李承乾觉得头疼,他抬眸看向身旁垂着脑袋的顾十二状似不经意道:“十二,打盆水来吧,我这玉佩脏了些。” 顾十二倒吸口凉气,忧心忡忡:“怎么就缺了一角,估摸是先前和贼人缠斗时落下的,也不知道小殿下的身子会不会出问题。这个可是小殿下刚出生压病气的玉佩。” 李承乾顿了顿,碎片记忆闪过:“我记着是一个云游僧人所赠。” “是啊,得了玉佩后先前医工都治不好的高热第二日就消了下去,自那之后小殿下便一直将这枚玉佩带在身边。” 顾十二一面说着一面将水盆端来:“小殿下洗洗吧。” 怎么也是刚出生就拥有的,还有那个古怪的云游僧人…… 李承乾压下心中惊惧:“十二,你先去屋外头守着。” 先不提其他,如果玉佩真是手机,他弄不明白开启的技巧,但根据直觉来说滴血认主应该是最靠谱的吧? 顾十二一脸懵,但看着李承乾那一张严肃的包子脸,他将疑惑憋了回去老老实实向外头走去,只是心中嘀咕,不愧是天家人,小小年岁刚死里逃生便沉稳镇定,实在叫人钦佩。 当然在顾十二眼中的小大人李承乾此刻正相当苦恼,既然要滴血认主,那就需要血,可是咬破手指……会不会太疼了点? 李承乾下意识摸摸还痛的喉咙,一张脸皱成一团。 他烦躁地左右晃动视线,忽然在左下方顿住了,那是他受了擦伤经过包扎的左腿。 他记得虽只是破了皮出血量不大,但掐一掐搞点血珠子总比咬手指好。 李承乾弯腰,费力地抬起左腿,心中不断吐槽,可惜他在现代的大长腿,一朝穿越成了个五短身材的小屁孩。 “吱呀”一声,李承乾刚将血珠子抹上玉佩,见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皱皱眉,暂且将玉佩抛之脑后,而后他看向殿门。 换了身常服的李世民叹着气,他的身边还有欲哭无泪的顾十二。 “做什么呢,养伤就好好养伤,在我身边都是这样,我又如何放心叫你单独出行?” “所以我能去太安村了?” 李承乾捕捉的重点很准,一时间也顾不上什么手机玉佩,欣喜之下也忘了腿上的伤,一个高兴直直站起来。 李世民好笑,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腿上坐稳。 这是纯粹抱小孩的姿势,李承乾灵魂到底是个大人,他羞恼地用手撑着李世民的肩膀,可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翻来覆去折腾伤处,也不知晓爱惜自己的身子。” 李承乾嘴硬:“要是瘸了难不成阿耶就不要我了吗?” 直到这句话说出口,李承乾才惊觉不对。 这话实在是太顺口了,这幼稚的赌气之意根本不符合他的性格。 而且历史上的李承乾就是瘸腿的吧。 李承乾觉得古怪,一时半会也停下挣扎。 李世民皱眉,莫名觉得这话很不舒服:“不许拿自己的身子说笑。” “你要去可以,你脖子的伤先修养几日。随行士卒医工一个都不能少,我会提前给当地官吏下令好好保护你,你不许踏入村子一步,必须隔着村子足够远的地方歇脚。” “最重要的是不许暴露自己的身份,如今突厥对我长安虎视眈眈,趁我国家内乱随时可能南下,太过危险,对外我便称你生病需要静养,我至多给你两月时间。” “若此事成,我会再与你同行的医工询问详细,想法子在百姓中慢慢推广。” 李承乾强迫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再思考那句话语:“阿耶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先前瞧着不是不同意吗?” 如今这爸爸是越叫越顺嘴了,李承乾在心中暗暗叹气。 李世民沉默一瞬,捏了捏李承乾的面颊,看着他却也好像是透过他在看着太安村许多绝望无助的百姓:“我寻顾大山问过详细了,所幸发现及时,这豌豆疮也都隔断在这一个村子内并没有扩大。” “只是……至少在顾大山走之前,整个村子中已然是死了将近一成的百姓,不能再那么下去了。” “武德九年间数次的疫病我都绕不过陛下,想施展手脚还有一群烦人的家伙弹劾几句结党营私私收人心。” “陛下不管他们,我夺了权也不管他们,我这权夺的也无甚意思。” “突厥外患,疫病内忧,既然有解决的法子,我想,我该信我儿的。” 话落,李世民笑着蹭蹭李承乾的面颊。 骤然靠近的距离让李承乾能清晰感受到李世民身上温热的气息,也能叫李承乾清晰听明白自己胸口处莫名的鼓动。 “我来解决突厥,疫病便交给承乾吧。” 说什么帝王之责,往前数数耽于享乐的帝王难道便少吗? 权力,好似多数人信奉的只这两个字,好像曾经的李渊,曾经的李建成,曾经的裴寂,曾经武德一朝的绝大多数人。 可何为权力? 他们不明白,觉得他只是个愣头青,不懂官场朝政的规矩,迟早是要碰得头破血流的。 小年轻不懂事罢了。 可向来如此所谓默许的规矩便一定是对的吗? 李世民从来不缺少追求道的决心。 既然规矩不公便打破规矩,既然帝王不明便换一个帝王。 李世民侧颊染上从窗缝中挤进的日光,嘴角擒着一抹意气的浅笑,整个人熠熠生辉,有着上位者的从容自信,也有着少年郎的张扬恣意。 似一簇烈焰破开雾霭霭的黑夜,锋芒毕露。 李承乾直到这一刻才真切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已经为人父为人君,可他也不过二十七。 二十七,是一个足够年轻的岁数,是一个足够打破墨守成规的年纪,亦是一个足够愿意矫世励俗,打破四百余年混沌乱世只求清正朝风的年岁。 他尚且年轻,尚且自负可以扭转时代积弊。 “山河社稷天下安康,本就是你我之责。” 这才是理所应当的不是吗? 李承乾盯着李世民,这一刻的李世民面带笑意,眼眸中有对太安村情况的担忧又有对他的信任。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回答,可当答案真的摆在他面前时,除却欣喜自己的研究没有被辜负,还有一丝隐秘的踟躇不前。 又不是真的八岁稚童,他孤儿出身,见惯了乌七八糟的人性,这种话听着就像封建帝王用来收拢人心的。 可……李承乾闭眸,说不清此刻心底的感受,真的只是收拢人心吗? “好,阿耶。” 算啦,总归这个爸爸他挺喜欢叫的。 *** 数日后,马车上,李承乾咬着笔杆盯着眼前死板僵硬的字迹。 就算是有记忆又如何,他这个人就没怎么接触过毛笔字,这几次练习瞧一眼就知道不是原主。 所幸他争取到了两个月的时间。 李承乾搁下毛笔,下意识伸手摸摸那块一直没什么动静的玉佩,长叹口气将纸撕得粉碎之后又放到一个匣子中。 他仔细瞅瞅确保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字迹后才冲马车外道:“十二,这个匣子你找时间秘密烧掉里面的东西,不要让人知道。” 第7章 车椽上的顾十二一时心中怪异,但到底是主子的事情,他便也聪明地没有选择开口。 顾十二掀开车帘进入低低应是,然而就在这一刻,马车一个急停,若不是李承乾眼疾手快拉住车窗,他险些便要直扑出去了。 稳住身形,李承乾吸气,努力平缓跳得略快而导致疼痛的心脏。 太奇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日被追杀的后遗症,他如今觉得这具身子实在可以称得上一句体弱了。 可按照史料,李承乾至少前半生活得不错,虽也有得病的记载,但就冲史书上李承乾那个作劲,怎么看身体都至少在及格线往上,还是他的穿越起了什么蝴蝶效应? 难不成是玉佩,李承乾攥紧玉佩,因为缺一角而有些硌人。 李承乾忽而好笑,总不能真是因为这个双时空都存在的玉佩是他本体,缺一角就垮了半个身子。 说起来最近他又想了很多法子,始终不能再度回到那个空间见到那部手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正当李承乾胡思乱想之际,外头赶车的侍卫的声音响起:“郎君,前头路上有一对母女,小的那个不知为何晕倒了。” 李承乾蹙眉,顾十二福至心灵:“小郎君,按着如今的日头只怕是中暑,要不要奴下去给些药材将人给安置到阴影处?” 李承乾恍若未闻,他掀开马车帘,打眼瞧见眼前一对衣衫褴褛又面黄肌瘦的母女。 女儿腰侧挂着个很旧的红色荷包,母亲则是眼神麻木,抱着女儿面对周遭事宜不闻不问。 隋朝大业十四年是炼狱般的十四年,唐朝武德九年外头忙着打仗,李渊主导的内政也是一笔糊涂账,眼前这对母女不过是乱世中最普通的缩影。 两个女人出来流浪,大多都是家里男丁死绝,家破人亡不过如此。 李承乾揉揉脸颊,前几日住的不是王府就是皇宫,除却生活比不上现代方便叫他难以忍受,其他样样都是顶级,倒让他忘了自己是穿越,是穿越到了就算是被夸治世与盛世百姓都过得不易的古代。 “小郎君?” 李承乾回神,点点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动作快些,另外钱财也多给些吧。” 顾十二眉眼一弯跳下马车,总觉得小郎君自从那日后心是越发良善了,如今看来他的观察果然是不错的。 李承乾刚要放下车帘,一阵喧天的锣鼓之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这是在做什么,如今这条小道距离太安村也不过几十里的距离,这村子难不成还有心思听大戏?那未免太过荒谬。 李承乾手中动作用力,也顾不上侍卫的劝阻往下一蹦,谁料是高估了自己这具孱弱身体,差些腿一软眼一闭倒在地上,若非他好面子强行稳住下半身,非得摔个狗吃屎不可。 想要伸手搀扶的侍卫的手伸在半空,一时之间是拿回去也不是不拿回去也不是。 李承乾倒是厚脸皮,不说就当作没发生,身子前倾之际顺势半弯腰掸了掸衣摆,看起来就像是在整理衣物一般。 李承乾眯起眼踮脚朝前一看,就见乌泱泱一群穿着火红袈裟的光头和尚,一面摇头晃脑念着经书,一面纷纷扬扬撒着什么,个个看起来神情严肃又透着悲悯,就这样一路朝着太安村的方向前去。 “等一下!” 李承乾当即顾不得许多,咳嗽着往那群和尚堆里头走,开口声音带着虚弱:“几位也是去太安村的吗?不知太安村现今情况如何了?” 许是见李承乾年岁小,也许是见李承乾身后跟着全副武装的侍卫,落在队伍末尾的一个小和尚停下步子,犹豫片刻后轻声开口:“是村中一位村正与我家师父有些交情,这一回是那太安村的宋老翁宋村正求我师父出山驱病。” 话落小和尚皱眉:“你这瞧着也挺体虚的,是也想叫我师父帮忙?” 这话术,李承乾琢磨了一下忽略小和尚的问题:“那么代价呢?” 小和尚嘿嘿一笑,一副你懂我也懂的模样:“整个村子生了病的人家凑了一天凑出了几十匹品质尚可的绢帛,还有几贯铜钱,不过出家之人自是慈悲为怀,贪嗔爱痴皆消,这钱都是他们献给菩萨的,这可是大大的功德,可以一求来世安稳咧!” 李承乾差点没气笑了,因着身子他不敢高声讲话,只是轻声轻气开口,偏偏嘴上不饶人,看着礼貌倒是格外气人:“那你师父又打算如何驱病?所有人聚集一起听你们念经然后喝香灰水?亦或是靠着你师父们的一身功法?” 小和尚面色骤然难看起来:“不若呢?这豌豆疮可是天罚,我师父师伯们冒着被上天降罪的风险为太安村祈福求生,若是有缘,这祸灾便可十日而消。” 话落小和尚语带上些嫌弃:“我说施主,瞧你这样穿金戴银的自是不懂贫苦人家之难,莫要拦着我们了,省得损了自身的功德!” 李承乾嗤笑,伸手指向小和尚有些鼓出来的小肚:“如今天下战事方歇,你们却个顶个的腰肥体壮,吃的又是谁的油脂?” “说我穿金戴银,可我至少不会欺骗他们,大家都是不事生产趴在百姓身上过日子,你我又有什么分别?” 真心实意向佛的比如玄奘他很佩服,为求个心里寄托向佛的百姓他也叹一句可怜,只眼前这种骗子……李承乾好笑不已。 大一点的寺庙早就不是普通人了,那群和尚倒是一边抢占土地一边不交税,还要自诩我佛慈悲。 说好听点能成为统治者教化民众的工具,但有些却会和不要脸的上位者勾结大肆抢百姓的铜钱和农具去铸佛像。 李承乾自认缺点不少,但独有一个优点他一直很自豪,那就是不双标脸皮厚,损起自己来也是毫不嘴软,倒叫一旁听着的侍卫面色古怪。 小和尚明显没见过连自己都骂的人,气得面红耳赤:“我佛慈悲,以损自身为求百姓,这些都是百姓自发供养,与你这酸言酸语有什么干系?” 俩人吵架的声音越来越大,队伍前头几位面容悲悯的和尚皆停下了脚步纷纷转头。 “出家之人怎可妄言?阿弥陀佛,小施主,疫病之说向来缘由于天,听闻如今长安那一位杀性甚重,对外杀得人头滚滚对内也是不顾孝悌,百姓不过是代人受过。” “我等心怀慈悲,一次做法便要损耗十年功力,所谓那钱财,也并非为己,而是上敬菩萨为得了疫病之人求一求功德。” 小和尚见了师父来撑腰当即是脸也不红了,得意洋洋哼笑一声,眼含嘲讽。 李承乾被这老和尚的无耻给震惊了,好嘛,李世民不惧担责不代表一切锅都要扣到李世民脑袋上。 好歹也是如今他的老爹,他能“调侃”,外人不行。 李承乾示意就要拔刀的侍卫停手:“无稽之言!” “胡说八道!”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 李承乾一愣,转头望去,一个穿着半新不旧道袍的老翁捻着胡须虎目圆瞪,一脸看骗子的眼神盯着那个悲悯的老和尚。 就见此老道虽然满头白发,但依旧红光满面,说出的话那叫一个虎虎生威:“将人聚在一起听你们讲些废话,又忽悠大家喝所谓的香灰水,你们这是在害人还是在救人?” 说得好。 李承乾忍不住心中鼓掌,他大步上前冷笑一声,不过八岁的小身板在这一刻居然也有了叫人不可忽视的气势:“你们根本无法治好这病,而你们这群招摇撞骗的和尚所谓的香灰水,除却吃坏肚子根本没有半点用处。” “百姓不明真相不是你们欺骗钱财的借口。” “他们所付的* 信任也不能由你们这样糟蹋,甚至于若是挺不过去反而还要被你们污蔑是福薄反省自身,简直无耻。” 话落李承乾涨红脸咳嗽着,侍卫赶忙轻拍李承乾背部,气势一瞬便消,又是一副病弱模样,叫人想反驳都要担心是不是欺负了眼前人去。 向来被人崇敬的老和尚哪里受得了被人一而再再而三蹬鼻子上脸,更不要说一个是他们和尚的死敌道士,一个是七八岁的黄口小儿,老和尚怒极反笑:“小小年纪口出狂言,你说我们治不好这病,你难不成就能治好了吗?” 李承乾歪头:“这病本就根治不了,我也不行。” “但我或许能叫人再也得不了这病呢?” 此话一出所有人皆愣在当场。 小和尚最先反应过来,他年岁小经不起李承乾讥讽的眼神,一个冲动就要对李承乾动手。 小和尚的动作太快了,李承乾还没反应过来,本以为自己要受那小和尚的推搡,谁曾想那白发老道倒是半点不顾及所谓的爱幼之说,一把将人给拦住,因着反推力小和尚自己跌在了地上。 “你!” 老翁浅浅一笑:“贫道向来以理服人。” 李承乾被噎了一下,好一个以物理服人。 瞧着呆愣过后啜泣出声的小和尚,老和尚表情难看:“你们到底是谁?还有你,黄口小儿,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第8章 李承乾笑笑,大言不惭:“我当然知道。” “既然你诚心诚意发问,我就大发慈悲地告诉你。” “某,孙思邈最得意最喜欢最欣赏的关门弟子。” 三个最,反正正主不在眼前,李承乾当然是随便吹。 白发老翁整理衣襟的手一顿,似笑非笑看着身边翘尾巴的李承乾。 老和尚有一瞬控制不住面部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事:“难怪,原是那老道的弟子,好,那便要看看你究竟有没有那个本事!” 第5章 巧言打赌 顾十二好言好语安慰完那母亲,正想美滋滋向李承乾讨赏,谁料一抬头就瞧见了他们身娇体弱的小殿下被人围在中间,正如羊入虎口。顾十二霎时气红了脸,完全忘记那夜李承乾反杀一个成年府兵的凶狠。 “做什么呢,做什么呢?” 顾十二小跑着上前瞪了一眼毫无动作站在李承乾身后“看戏”的侍卫,侍卫也觉得无辜啊,不是他们不想上前,是李承乾不让。 李承乾抬手制止顾十二的愤怒:“光说有什么意思?我家不缺钱财,我名下有可以做主的良田,今日我嘴快挑衅你们也确有我的不对,所以若我说到不能做到,良田我自双手奉上以做赔偿。” 老和尚捻着佛珠的手一颤,本还不屑的目光开始变味。 张口就是用良田做赌,也对,看那小儿的衣着和身边的侍卫便知身份不低。 他们道济寺也算是长安小有名气的寺庙,这种有点地位的人最是桀骜好面子,总得求一份好名声。故而老和尚倒没有怀疑李承乾会反悔,可听他胸有成竹的语气老和尚却直觉微妙。 见老和尚沉默,他身边的另个和尚皱眉,靠近老和尚轻声道:“听闻孙思邈那老道四处行医,这豌豆疮也并非是第一次发生,若是有预治的法子,就那好名声的老道不至于半点风声都没有,这太安村要请也轮不到我们。” 小和尚眼睫挂着泪水,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叫老和尚心烦。 劝说的和尚又沉吟片刻,余光撇到李承乾身后造价不菲的马车,呼吸不由急促几分。 “师兄,这小子家世定然不弱,但你我都知道孙思邈向来不喜贵族世家,只一心虚伪为着什么平民百姓,认识那小子又将人收做弟子的概率太低。” “反正世人都知道孙思邈行踪不定,黄口小儿妄言之语,他是笃定我们没法拆穿他。” “退一步说,就算他真的知晓什么稀奇古怪的医书,豌豆疮可是将近千年都无人能奈何,师兄难不成真的怕了这嘴硬稚童?” “照师弟来看,这小子不过是受到蒙骗,不足为惧。” 见自家师兄似有动摇,他咂咂嘴语气不自觉强硬半分。 “而且师兄今日这事若是传出去,丢的可是我们寺庙的面子,这日后若还有类似的生意还会寻我们吗?” 老和尚眯起眸子,再度打量李承乾,见人还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嚣张样,心中的不安渐渐压下:“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与小儿计较,这良田钱财便不必,老朽只要小郎君对我弟子一句道歉。” 李承乾是学生不代表他单纯,如何听不出来老和尚的以退为进。 当即抬抬下巴语气轻佻,好似真是被宠坏的膏粱子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老和尚半阖双目,语气状似悲悯实则暗藏讥讽:“小郎君多虑。” 李承乾冷哼,面颊涨红:“我还真要与你做赌一番。可光光是我给你们好处怎么行?” “你们呢?这么大的功德你们难道不表示一些吗?还是你们所谓的慈悲也不过是嘴上说说?” 道德绑架谁不会玩? 老和尚不疾不徐:“我们皆是出自道济寺,老朽便是住持,恰巧道济寺于太安村附近尚存些闲田,若是小郎君说到做到,如此以济天下之行,大善也。便由老朽做主,上交朝廷分发百姓,小郎君你看如何?” 就喜欢这种站惯道德制高点的人,李承乾哼哼:“好,可口说无凭,听闻今日那太安村上头的县丞要来看看情况,不如就由他来做保如何?” 说曹操曹操到。 早早接了李世民消息的赵县丞等在太安村前那叫一个望眼欲穿。可惜左等右等等不到人,生怕如今已经大权在握的秦王的宝贝疙瘩出现意外,火急火燎一路往外赶着寻人。还没走近,恰恰好听到李承乾这番话。 尽管不清楚这小祖宗想做什么,可李世民早就吩咐过,除却不让李承乾踏入太安村一步,其余事情便都顺着他的心意来。 虽然赵县丞根本就是心中嘀咕不觉得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但李承乾的背后是李世民,他不敢妄加置喙。 “哈哈哈,看来今日本官来此地倒是错过了一场大戏。” 赵县丞一身官袍骗不了人,老和尚欠身做礼,见着了官依旧一副不慌不忙的模样。 赵县丞知道不好点破李承乾的身份,只当做凑巧遇上几人,他笑道:“都是心存百姓良善之人,本官也乐意做保。莫要再争执,正好本官今日要去太安村询问疫病详细,你们随本官一道吧。” 老和尚不动声色:“请。” 李承乾神气轻哼,刚想表演走出个趾高气扬,谁料双腿发软直接倒在顾十二身上。 顾十二扶住李承乾恨恨咬牙:“我们小郎君身娇体弱惯不会与人争执,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孩子真是不要脸面!” 从头没吃亏的李承乾:…… 被讥讽了一路的和尚们:…… 听完全程的侍卫:…… 先前在这场争吵中一直沉默不语的白发道士终于轻笑开口:“贫道与你们一起,贫道学过医术,也多少想为太安村的百姓做些事情。” 李承乾好奇看向道士,感念他先前的仗义执言便也点头答应了。 老道慢悠悠登上李承乾的马车,慢捻长须语气平淡:“不知小郎君所说之法为何,贫道能有幸听听吗?” 李承乾双手撑住下巴笑意吟吟:“老翁可听说过人痘与牛痘?” 听到熟悉的人痘,老道瞳孔紧缩,双眸骤然迸发出耀眼光芒。 *** 东宫。 “软骨头还是多,不愧是陛下治下的朝廷,上行下效不奇怪。” 李世民嗤笑着将请求与突厥讲和的奏表丢到一旁:“能战方能和,如今我国家确实担不住再一场长的战争,是要和,却不能是我朝主动提出和。” “玄龄说可笑不可笑?” “瞧见我又是征兵又是点将,这些人明里暗里说要按经验赶忙送钱认错不要做无用挣扎,暗讽我好大喜功。” “他们也不想想若服软管用,那这些年我领兵在前线是辛苦什么?” “我忍这群家伙够久了,个个尸位素餐倒不如通通滚蛋,白白耗我国家钱财。” 房玄龄忍俊不禁,他们主上这嘴巴还是一如既往不饶人。 “先不提糟心事,太医令刘神威怎还未来?” 房玄龄浅笑:“大王莫要心急,若是小殿下此法为真,那刘神威又是孙思邈的弟子,想来比大王更加心切。” 李世民揉揉额角:“这桩事又哪里有承乾想的那么简单,嘴一张就能顺利推进。” “牛痘牛痘,光光是耕牛一项便是困难非常。” “如今百废待兴,照承乾的说法这预防的法子都在牛上头,可不过疫病区的几头牛又如何能供养天下百姓?” 说着李世民曲起指节轻点桌面:“我在想可不可以牛痘人痘相结合。” “根据养苗的说法,这牛痘毒性本就弱,接种到人身上感染发出的痘疮,其中毒性已是经过养苗后的情况。” “是不是可以用他们的痘疮来接种?” 远在太安村的李承乾若是知晓李世民想法肯定会懊恼拍头。 因为那牛痘的发明人确实是从感染牛痘的挤奶姑娘上取的痘苗,后续以人做疫苗源是可行的。 只可惜当日李承乾只念着怎么圆谎,倒忘记提这事。 “但我不是医工,不能保证这法子是否准确,若是出现意外反倒会叫有心人利用,得先由少及多慢慢叫天下人看到成效才好。” “至于后续钱从何处来,人痘来源又从何处去,官吏该如何安排,又该如何推及各州县,各中之法还需仔细思量。” 房玄龄叹气:“大王心细,实乃天下之福。” 他们这位主上在武德一朝可是既为将又为相,既身居庙堂之高,亦处过江湖之远。知晓稼穑之艰难,洞悉民生之不易,所得官吏之私心,不好糊弄到了极点。 思及此房玄龄不由觉得欣慰,他抬眸对上李世民的目光。 李世民嗓音慵懒,双眸深处却闪烁着异样的神采,仿若细碎的流光:“设想提出倒是说难不难说简单亦不简单,可政令推行向来需要脚踏实地,这才是最重要的地方。” 李世民眉峰微蹙,唇角带出抹戏谑:“朝廷官场地方,人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无万全准备只会坏事。” 第9章 “承乾到底年幼,万事自要我替他多思量几分。” 话音未落,已听得一道兴奋的嗓音传进:“臣刘神威请见大王!” *** 并不知道自家老爹想得如何长远的李承乾此刻已经到达太安村的前十几里处,而因为疫病,李承乾与随行的一众人也早早熏艾蒙面,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县丞站定,他看着眼前脊背佝偻的宋村正长叹一口气。 这豌豆疮最早就是自他家生出,所幸宋村正早年外出便得过这病,否则一把老骨头早便熬不住了。 等到赵县丞得知情况后强硬分离得病之人,病情总算得到暂且控制。 但如今村中得病人聚集的地界每日都在死人,家家惶惑生怕下一个发病的就是自己,偏偏他们又出不了村。宋村正无奈之下只好请那道济寺的和尚出山。 只是……宋村正狐疑地看着和尚身边的另外一群人,他直接忽视李承乾,将目光落到那道袍加身的老道身上。 不是说和尚道士向来看不顺眼吗,怎么眼下倒是凑到一处。 “村正,这是我家十二寻来给我们村子治病的贵人。” 落在人群最后头才下马车的顾大山高声开口,这一开口就叫宋老翁感到惊诧:“大山?你不是进城看望你儿子去了吗?” 顾大山张张嘴,李承乾身份特殊不好透露。村中人只知道顾大山家的小娃娃八九岁就净了身子在宫中做活,但具体侍奉的人他们是不知道的。 “是十二入了主子的眼,城中也认识些贵人,看我满脸麻子知道发了病,特地来我们村看看的。” “说是可能有法子叫没得过这疮的人再也不用得这疮了。” 李承乾一边点头一边接口:“听大山讲太安村同样有得病生疮的牛,可否麻烦村正都牵来我瞧瞧?” 刚还目瞪口呆的宋村正此刻狠狠皱眉,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发病的牛,瞧着就是骇人的病牛谁都不想靠近,何况又同豌豆疮有什么干系。 他顿了片刻这才看向旁处半天不说话且姿态极高的老和尚:“村中已经没有余钱了,恐要辜负大山你们的好意。” 李承乾知道肯定没那么容易,他当即出声阻拦:“村长,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试过不就知晓了?就算是病牛,我也不会白白叫你们出的。” 宋村正这才认真打量李承乾,这小孩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才是那个做主的贵人? 这不是胡闹吗?! “十二,疫病可不是儿戏!” 到底顾念着同村情谊,宋村正没有把话说得难听,只是语气中的不满异常刺耳。 老和尚浅笑,默默转动佛珠。 无奈李承乾正要搬出孙思邈,再不行就只能靠赵县丞了,谁料一直安安静静站在他身旁的老道突然开口:“此子乃贫道关门弟子。” “贫道孙思邈,不知这个名头村正信否?” 李承乾笑容骤然凝固,觉得自己可能幻听了。 谁?孙思邈? 我是谁?孙思邈的关门弟子? 三个最的吹嘘浮现心头,李承乾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倒吸口凉气一把拽住满脸佩服的顾十二,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昏过去。 不是,顾十二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真不是知道孙思邈的身份才带上他的啊! 这下可好,李鬼撞到人家李逵身上了! 随行的医工均是激动不已,盯着孙思邈眼神火热。 而边上正看好戏的老和尚一众面色刹那扭曲。 老和尚手下用力,佛珠险些被拽断,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全然顾不上高僧的体面:“你有何证据证明自己是孙思邈?” 孙思邈轻轻瞥去一眼:“面色淡黄无华唇泛青紫,脾胃气虚肺气闭塞,久站则两颊虚白眼底泛红,住持想来是风寒未好。” 老和尚面色惨白,不过看上几眼就能说得这么准,这样的好本领还真是孙思邈那老道! 宋村正先是呆滞后为惊喜,难怪这老道看着年岁大依旧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原是孙神仙:“原是孙老神仙!是我等怠慢了。” 老和尚差点没把一口银牙咬碎,巨大的不安迅速涌上心头,险些就要反悔说出赌约作废。 他勉强稳住心神瞪了先前劝说他的师弟一眼,见师弟面色难堪,他猛地闭眸:“可笑!” 话已出口,还有个县丞担保,他根本是被架在火上烤,想退无路。 孙思邈将人扶起,而后浅笑着转身看向早已呆滞的李承乾:“贫道最得意最喜欢最欣赏的关门小弟子,怎么不说话了?” 第6章 试种牛痘 为什么还要提醒他那三个最! 李承乾眼角抽搐,强迫自己挂上僵硬的笑容:“师父,莫要逗弄弟子了。” 小殿下真是稳重,为了骗那群秃驴与孙思邈演了一路不认识,顾十二内心感慨清清嗓子:“是啊,孙公教导兼济天下,我们小郎君本是不想这般高调为自己扬名的。” 李承乾:…… 李承乾决定无视十二的吹捧,朝孙思邈走近。 再度抬头已是满满的我有靠山你奈我何的嚣张,冲老和尚扮鬼脸后看向宋村正:“我师父名声在外,村正信不过我,我师父总信得过吧?” 宋村正皱眉,视线不断在孙思邈和那老和尚之间游移,终是收拢心思朝孙思邈行礼:“方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了孙老神仙,小郎君说的牛是有好几头,不知道合不合这位小郎君的心意。” 但宋村正也不愧是太安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圆滑非常:“也不好怠慢诸位师傅,这钱是供奉菩萨的,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 听闻这话,脸色难看的几个和尚才舒展眉眼,叠声说着客气话。 李承乾止住了出口的欲望。他不着急,等事成之后他不仅要这几个骗子将钱全数奉还要好好让他们出出血。 宋村正得到孙思邈的示意半点不敢耽搁便往村中走去。 一场闹剧结束,在场众人也隐隐站成两派,颇有些泾渭分明的意思。 外患暂且解决,这会就差内忧了。 李承乾顶着己方羡慕惊诧的目光硬着头皮拉住孙思邈的袖子走向僻静处,配合孙思邈的半蹲他凑近人耳边轻声道:“人命关天,借孙公的名头实乃不得已,只是小子不知孙公缘何愿意帮忙圆谎?” 孙思邈好笑:“你这小儿提出的人痘之法倒是与贫道几年前的粗略念头不谋而合。” “至于牛痘,曾经确有一地村子发了豌豆疮但死的人不多,贫道还觉奇怪,如今想来倒有可能是牛痘之故。” 说着孙思邈严肃起来:“死生大事,皆须病症辨验,你说的叫你人一试作为验证,此乃替天下苍生而试,若是你这小儿说的法子当真得用,遑论你假借贫道的名头?” “便是这天下苍生,尽要受你与你那试验人一拜。” 李承乾险些被高帽砸晕,他连连摆手:“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我曾经意外由一位叫詹奈的游医处学来的,可惜他老人家早早去世,没来得及实验一番。” 孙思邈摇头:“可惜,本还想见见他的。” 正说话间,几头病怏怏的耕牛被几个青年牵出来。青年们明显是被宋村正提点过,面对李承乾这小孩不敢有丝毫懈怠。 李承乾刚感慨完孙思邈不愧是医圣医者仁心,这会也没心思说话了,他戴上巾帕蒙面做好防护,而后一步当先蹲下身子隔着距离细细观察着这些牛的乳下。 孙思邈跟在身侧手指虚点喃喃自语:“瞧着是有些像豌豆疮。” 随行医工全都围了上来凑在孙思邈身边。 只见这些牛下乳长了好几处疮斑,星星点点的,多数发了脓,呈现出浓烈的暗黄,视觉冲击强烈,叫人犯恶心。 宋村正掩住口鼻:“看着忒吓人,身子烫又不肯吃东西,我瞅着不仅下面有疮斑,孙老神仙瞧那头毛少的,背上红红紫紫一片。” “唉,也不知道是什么怪病,村里大伙都说活不了了,牛可是宝贝,这一下要死那么多头,往后也不知该怎么办。” 李承乾对比的动作一顿,声音平静:“放心吧,没有很严重,好好将养死不了,钱财我出,若死了我替你们补。” 宋村正诧异,没想到一个看着就非富即贵的郎君居然还会俯下身段安慰普通老百姓,一时对李承乾倒有了些改观。 李承乾直起身子又冲孙思邈咬耳朵讲解关窍,堪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说话中他暗暗点头,运气不错。其中有两头牛有可用的牛痘,剩下的瞧着不是疮斑太严重就是精神气比不上这两头。 一旁的和尚们面色愈发难看,最先与李承乾争执的小和尚怯怯地躲在老和尚身后,老和尚则是身子僵硬恶狠狠盯着病牛。 先前劝说的和尚咽咽口水结巴道:“千、千年都没有法子,不过病牛而已,师兄……” 话未说完,就见老和尚眼神晦暗不明,他当即住口。 第10章 老和尚后心沁出冷汗,只觉心口阵阵发凉,看小和尚看师弟看李承乾看孙思邈甚至是看宋村正,都仿若在看仇人般,恨不得将这群人通通扒皮抽筋。 宋村正虽听不懂什么牛痘人痘的,但看着李承乾流利的与孙思邈对话,原先的五分相信也到了八分:“接下来怎么做?” 这句话仿若投入平静湖中的一颗石子,顾十二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是要做那头一遭,他有些不安,刚想上前谁料李承乾抬手制止。 李承乾左右一看,侍卫已经被他打发到远处候着,赵县丞在后头帮着搬运他们一路带来的东西,医工们如饥似渴地围着孙思邈请教医术。 很好,人都不在近侧。 李承乾看向宋村正:“先说好,要将这脓涂抹于人的伤口处,可能会有一定风险。” “所以想要试药,我会给试药人一家足够后半生的钱财,前提得是自愿。” 顾十二一怔,呆呆看向李承乾的背影,不是拿他试药吗? 宋村正沉思,村中本就有些年轻人不信和尚做法,也有亲眷朋友出事的,虽说这病没法治好,但是能预防治疗还能得钱财,想要自愿一试的人绝对不会少。 “好,我这就去寻人。” “等等,村、村正还有小郎君,还是我来吧,我本就出身太安村,我来试吧。” 李承乾皱眉:“顾十二,我说了会有风险,也不是非你……” 顾十二心底是害怕的,可是他却冲李承乾笑了笑:“我的命是郎君救下的,这条命郎君随时可以拿去,若有风险我也舍不得郎君间接害人性命。” 李承乾一怔,指尖微颤。 顾十二眼前闪过那夜小殿下看着倒地贼人惶惑不安的面容,他的声音发颤但笑容愈发坚定:“而且本就是郎君想出的法子,我来试药理所应当,做甚拖累别人。” 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与善意几乎灼烫李承乾的心尖。 李承乾胸腔泛起阵阵涩意,他看了眼依旧害怕的顾十二与担忧的顾大山:“十二,你信我吗?” 这一刻,他脑子里闪过的居然是李世民的张扬笑意。 李承乾深吸口气:“你不会有事的,那夜你也救了我,我要你好好活着。” “我也要你功过相抵,叫我阿耶赦免你,赏赐你。” 顾十二好歹是他的贴身内侍,不缺吃穿,身子骨想来也比普通百姓好,接种牛痘的症状也一定会更轻。 再不济还有孙思邈在旁保驾护航。思及此李承乾的眼眸仿佛跃动着一团火焰,耀眼动人又叫人下意识忽视他的年龄只想相信他。 “顾叔,我能拉十二一把,就能拉他第二把,我说到做到。” 宋村正沉默片刻,抚上顾十二颤抖的脊背。 赵县丞收拾完东西走近刚巧听到一嘴,暗叹下人真是身不由己,就算出事死了,又能奈李承乾这个板上钉钉的未来太子如何呢? 顾大山移开视线沉默不语,顾十二眼眶通红。 就算要死,顾十二也情愿是因为这个而死,而不是憋屈地背着连累小殿下的名声牵连自家。 顾十二深吸口气闭上双眸将自己的衣袖挽起,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李承乾吩咐医工为顾十二做些简单的消毒,而后拿出早就消毒不知多少遍的匕首交到一个侍卫手中,嘱咐他只需按十字型划开一道口子即可,随后又有人上前在耕牛乳下取出一点脓汁。 越犹豫越害怕,所以李承乾根本不给众人反应时间,当机立断就让人将脓汁小心翼翼缓慢而又均匀地涂抹到顾十二的伤口处。 李承乾终于松了口气,额角后知后觉胀胀的疼。 “接下来十二会发热长疮,同那豌豆疮一样但程度很轻,约莫十四日会大好。” “若是诸位不信,可将十二安置在发病的村民处,便看看十二能不能好好活下来。” 这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到除却已经信了大半的孙思邈,其余几人皆是面露狐疑。尤其是先前惴惴不安的和尚们,像是看到了李承乾失败的希望。 李承乾没力气争吵,他抚上心口,又一个模糊念头冒出。 护理…… 他回忆相关资料:“十二得好吃好喝照顾,将他安置在一处通风的房间,水、盐还有缓解高热疼痛的药材都备上,眼口鼻要随时清洗。” “对了,用的要酒和热水烫一遍,喝的也得是煮过的水。” “最好是已经得病熬过去的人随时照料。” 他挥手示意:“我说的这些法子对正在发病的人也是有些用处的。” “柴和酒管够,我带了好几车东西,这边就麻烦赵县丞了。” 赵县丞笑呵呵:“本来秦王的命令早两日就下来了,吩咐我们必要安排人手照顾守着,多小郎君一个倒是不麻烦。” 宋村正一愣:“秦王……还有小郎君这般大的手笔……” 李承乾挑眉,虽然是看着宋村正但话显然是对那几个和尚说的:“我家同秦王有些关系,这些东西都是从秦王私库拿的。” “还有七八根百年老参呢,秦王良善,对吧几位师傅?” “几位师傅同样良善,我也曾听过几位师傅的美名,长安里头的秦王尚且能关切百姓苦难,几位师傅应也不该落后吧?” 李承乾熟练掌握扣帽子技巧,见太安村的人目光都落到那些和尚身上,他微微一笑。 突然想起赌约的赵县丞这时连连点头。没有给和尚们反应的时间,赵县丞捻着胡须满脸赞叹,直接将李承乾与他们的赌约摆到明面上,说完还不忘感慨果然是远近闻名的大善僧人,实在是叫人佩服不已。 一句接一句根本没有留半点空隙,见着所有人都用钦佩的目光看来,老和尚已经被彻底架上高地。 老和尚额角青筋鼓起,面上却依旧是勉强的笑容。 李承乾轻哼:“听说这村附近有赵县丞安置朝廷慰问疫病人手的院子,院子尚且有空余厢房,这几日的等待时间便要麻烦各位与小子一道了。” 话落,李承乾也懒跟那帮和尚讲理,省得那几人又要忽悠百姓。 身份不用白不用,李承乾用眼神示意侍卫。 侍卫们默契地围上来,瞧着个个凶神恶煞的,这些可都是跟李世民上过战场的。 和尚们胆战心惊,看到刀锋的那一刻想要出口的反驳直接咽了回去。 于是迎着宋村正感动的眼神,迎着赵县丞欣慰的点头,他们含泪被自愿跟着李承乾一道前往荒庙。 做完事情李承乾才闭上双眸,唇色泛白,努力压下不适。 *** 东宫。 “阿耶阿耶,听说阿兄生病了,我能见见阿兄吗?” 稚嫩的两道童音响起,李世民弯腰捏捏李丽质婴儿肥的脸颊。 李丽质睁着黑黝黝湿润润的圆眼:“阿耶,我是大娘子了。” 李世民好笑手中动作不停:“小崽子一个,算什么大娘子。” “就算大娘子又如何,阿耶心里的小丽质永远都是小娘子,就像你们阿娘一样。” 长孙如堇轻嗔李世民,将一旁眼馋的李泰抱起:“承乾的病见不得风,太医说得将养两月才好见人,莫要担忧。” 李世民哼笑,熟练地一手揽过长孙如堇的腰肢,下巴抵在她的肩窝,声音也黏黏糊糊的:“也不见观音婢抱抱我。” 李泰窝在长孙如堇怀里,凑上去亲亲李世民的脸颊。 李丽质无师自通翻了个白眼,不甘落后一手一个扒拉上自家爹娘的腿,夫妻俩哭笑不得,李世民腾出一只手牵上小姑娘。 “可是我听奶娘说阿兄小时候经常生病,后来有一日高热突然好了便再也没病过,今日怎的又病了?” 说到这个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同时停下调笑。 长孙如堇敏锐地察觉到腰间的力道变重许多,她闭眸朝后头宽阔的胸膛靠去:“二郎还记得那位云游僧人吗?” 李世民垂眸:“我向来不信佛不信命,可玉佩……” 长孙如堇突兀打断李世民,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没关系的,距离那所谓的劫难还有好几年呢,我们总能再找到那个僧人的。” 李丽质和李泰虽然听不清爹娘的对话,却能察觉到怪异。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殿中气氛压抑得可怕。 *** 十四日后。 李承乾眼下青黑,他已经整整三日没有好好休息了。 顾十二的痘疮倒是没多久便消退,但独独一点,那发热确实持续了好几日。 眼瞅着已经烧了三天,却半点没有恢复的样子,甚至顾十二也开始说起胡话,不断地呢喃着疼。 李承乾顾不上许多,选择亲自上手照顾顾十二。 其实牛痘并非全无隐患,所以事前事中李承乾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已经把这种隐患压到最低。不料顾十二幼年身子骨不好落下点病根,倒是被牛痘给诱发出病气来了。 第11章 李承乾给顾十二喂掺杂着糖与盐的水,自己也是头晕脑胀。 孙思邈敛眉又一次替顾十二把脉,严肃扯开李承乾:“你又不是医者,去休息,不要等十二醒过来你却倒下了。” 李承乾咬牙:“是我向十二一力做保,我又怎可在这个时候丢下他自己去歇息?” 孙思邈语气难得强硬:“痘疮已无,你心急又有何用?有贫道在,与阎王爷抢人也未尝不可!” “孙老神仙,贫道自是担得起这个名头!” 李承乾带来的医工也是连声点头:“小郎君还是快些休息吧。” “呦,果然还是妄言以至害人性命,瞧着是活不成了,实在是有损功德。” 小和尚沉不住气的讥笑声响起,老和尚闭眼不语,因为痘疮消退本是彻底凉透的心在此刻再度活络起来。 管他究竟是什么原因高烧不退,只要最后结果是人死了,他有无数法子给那劳什子牛痘泼脏水。 李承乾怒极反笑,他起身毫不客气开口:“不是说自己心怀慈悲?人还没死呢,你这意思难不成是盼着十二出事?” 顾大山红着眼眶握着顾十二的手,赵县丞摇头感叹,虽然觉得李承乾这话多少有些替自己找补,但是对那小和尚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更是不满。 “小弟!你们对小弟做了什么!” “是不是你让小弟成了这副样子?!” 正当几人争执间,一道闷如雷的声音骤然炸响。 李承乾抬眸,就见庙门口一个虎背熊腰的粗犷汉子满面怒容,手中还拿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尽管此人看着糙汉,但是一双眼眸却满是精明。 汉子的动作太快,趁众人心思全数都在那场争执中时,他闪身躲开侍卫大步朝李承乾走,* 然李承乾身边的侍卫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抽刀阻拦。 赵县丞头皮发麻,一眼认出来人:“住手!顾重林,这人不是你惹得起的!” 顾大山恍然惊醒,他慌忙起身拦在李承乾面前,或许已经要失去一个孩子,他不能再失去另一个孩子。 李承乾仓惶后退,但还不忘命令侍卫:“刀放回去不许伤人!” 侍卫不甘心地放回刀出手阻拦顾重林。 顾重林手中袋子一松,咕噜噜滚到李承乾脚边。 李承乾余光一瞥,即将出口的解释抱歉卡在喉咙口。 袋口张开,露出一节洁白细腻的布,一旁是大团蓬松柔软的白色。 这是……棉?! 李承乾瞪大双眸,他的目光飞快搜索,那袋子深处还有一粒粒圆滚滚的种子。 李承乾口干舌燥头晕目眩,心跳得仿佛要蹦出胸口。 吵嚷声,争执声,讥讽声,各种声音混杂一处。 终于,一道苍老而又响亮的声音盖过所有。 “都住手,你们是想害死十二吗?!” 现场霎时一静,随后一声声虚弱的咳嗽响起。 “阿耶,大兄?” 第7章 意外收获 “小弟!” 顾重林当即停止反抗,李承乾惊喜回眸,就见顾十二正被孙思邈搀扶着半坐起身子,虽然出口的声音依旧虚弱,但精神头却是不错。 李承乾仗着短腿从人群中挤过直奔顾十二床前,上手抚摸额头测温。 孙思邈没好气道:“醒过来就代表熬过去了,只是还有余热,再将养几日便差不多了。” “我小弟没事?” 孙思邈摇头:“这疮痘都没了,他这个高热久久不退只是同他小时候的身子落了病根有关系。” “说起来你是这十二的兄长,你怎会不认识小郎君?” 孙思邈心中琢磨着,顾十二瞧着面白无须,声音也格外软,应是宫中内侍,兼之那小郎君先前自己说和秦王有些关系,大致的身份也能猜上一二,无非就是皇亲国戚。 只是自家弟弟给人做了内侍,做兄长的居然不知道弟弟伺候的主上是谁,奇怪。 顾大山安抚着顾重林,生怕顾重林一张嘴又是不好听的话赶忙接口:“我这大儿早几年一直在外走商,不常回家,对十二的事情知晓的也不多。” 处处打仗的那几年这顾重林居然能安安稳稳地走商?本事不小啊。 李承乾给十二喂水,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移到摊开的袋子上头。 先前着急得险些当场嘴上冒泡的赵县丞长舒口气,一时间居然是不知道惊叹顾十二居然真的无事醒来,还是要庆幸李承乾这宝贝疙瘩无事。 正心情复杂间听到顾大山此话,他也跟着点点头:“顾重林走商的本事可大咧,整个泾阳县都是有名的,听说每次归家都能带回一大堆宝贝,只是他也不久留,回来个七八日就又走了。” 顾大山见顾重林眸光逐渐深沉,他这才凑近耳语李承乾的身份讲述前因后果。 顾重林不语,打量着李承乾,敏锐地察觉到他弟弟对李承乾的依赖,以及……李承乾对地上他带回来的袋子的渴望。 顾重林挑眉,揉揉顾十二的脑袋转头面向李承乾,再度开口时语气是恳切又歉意的:“方才是我念弟心切,对小郎君多有得罪。” 说着顾重林捡起袋子递到李承乾跟前:“这本是我外出带回给小弟的小玩意,既然小弟跟着小郎君,这东西我便给了小郎君,权当赔罪。” 不愧是商人,为人处世确实圆滑非常。 后知后觉的疲倦涌上,李承乾压不住咳嗽:“误会一场不必在意,我只是很好奇袋子里头的是何物?” 顾重林垂眸沉吟:“这确实算稀罕玩意,西域那边传来的,这些种子是我一高昌友人偶然得之赠予的我。” “这玩意叫白叠子,做出来的布又好摸又好看,不过过程极其繁琐。” “且这布是我友人自己做来玩的,大部分人种它只是为了好看。” “说了许多,实则在这东西也只是在小小一地流行,高昌本土种的不多。” 果然是棉花,隋唐时期这棉花就叫做白叠子。 只是最初的兴奋劲后李承乾当即冷静下来。 其实很容易想明白,古人又不傻,既然这种东西那么早就传入了中国,那么为何真正大规模推广开来是要等到元明之际? 棉花本身的虫害病症和加工棉花的工具,这些都是大问题。 就如顾重林所言,技术工具不到位,成本人力无法压下,一切都是空谈。 不幸的是,李承乾不仅是纯纯正正的文科生,而且因为幼时经历他的技能点都点到怎么“坑蒙拐骗”上去,种田和动手那是一窍不通。 李承乾接过袋子轻叹口气,慢慢来吧。 棉花是经济作物,现在国家穷饭都吃不饱,地或许够用,但经过隋炀帝这一通霍霍,根本没有人口来大规模种棉花。 想到这李承乾又打起精神,小心翼翼收好袋子看向顾十二:“十二,等明日你就要和那些发病的人吃喝在一处,再具体等上小半个月,若一切无事便大功告成。” “不过你这底子还是不行,等事成之后我叫人给你多补补,这几日你实在是吓着我了。” 孙思邈无奈摇头:“瞧瞧你小子眼下的青黑,总算人无事,还不快去歇息。” 李承乾笑笑,刚想应声余光不自觉瞥到那几个早就面色惨白一言不发的和尚那去了。 差点忘了这几个人。 老和尚自从看到顾十二醒来就知道那场赌约自己是输定了。 可是为什么?! 这从古至今无人可防的豌豆疮居然真的有法子防?! 而知道这个方法的还偏偏是孙思邈的弟子,偏偏是一个八岁左右的奶娃娃,世道何其不公! 李承乾才不管老和尚心中如何作想,掐指一算,好似也快到每日宋村正来看顾十二的时间了。 他眼珠一转对站在他们身边的赵县丞开口。 “赵县丞,我送你一场功绩如何?” 早被乱七八糟事情搅和得险些忘记赌约的赵县丞一愣,就听李承乾细声细气道:“如今长安换了主人,秦王是什么脾性想来不用我对赵县丞多说。” 盯着李承乾的笑,赵县丞心砰地一跳。 “秦王最是关注官吏考核,这其中就包括分地一事。” “武德早年秦王还代表陛下巡视京师以东的春耕情况,可惜后来战事频繁到底是耽搁了。” “赵县丞,我与那群和尚之间的赌约本就是公开严明众人皆知……” “你无耻!” 小和尚嗓音尖细骤然打断李承乾的话,正双眸发亮的赵县丞不满地瞪了小和尚一眼,终于拿出一点当官的架势:“这可是本官亲耳见证,你们这帮和尚莫不是要耍赖?!” 李承乾不着痕迹地朝庙外看去,瞧见熟悉的身影,他思索片刻当即语带嘲弄:“所以你们并非真心实意想要献田?我还以为你们道济寺名声在外,没想到原也是欺世盗名的小人。” 小和尚气得涨红了脸:“分明是你无耻诱骗,一群刁民,我师父愿意出手已是天大的福分,你们怎知我们肯定治不好?不识好歹果然是不要脸的泼皮,死了活该!” 第12章 “师傅?” 老和尚悚然一惊,小和尚嘴巴太快,他要阻拦时已经来不及了。 老和尚绝望闭眸。 小和尚慌张眨眼,身形颤抖。 照常来这边看看情况的宋村正怎么也想不到,这顾十二是醒了,可他们花大价钱请来的和尚们却是满嘴的无耻刁民。 宋村正面色难看,人家直接撕破脸皮,他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 想想以前请道济寺和尚做法事,钱拿了心里却指不定怎么骂他们呢。 宋村正呼吸急促:“既然这位小郎君和孙老神仙都说没法根治,也用不着几位师傅出手了。” “铜钱权当几位师傅的过路费,只是那些绢帛还望师傅体谅体谅我们的日子不易,还回来吧。” 李承乾耐不住额角渐渐泛起的疼痛,但还是坚持补刀,只是声音有些虚弱:“还有赌约。” 孙思邈当即给他诊脉,奇怪,脉象只是太累了。 无奈之下孙思邈只好半扶李承乾让他借力不那么累。 老和尚心在滴血。 这宋村正在一带是十分有名望的人,鱼死网破,坏的是自己的名声,是整个道济寺的名声,这要叫他往后如何再招摇撞骗?! 但就算妥协,这被宋村正退货且绢帛丝毫不差退还的事情传出去,又哪里不会叫人心生疑惑。 他的道济寺就扎根在这一带,这生意也是直接被毁了。 难不成要他带着这好几十张嘴一道跑去别的地方吗? 可因为赌约他们连良田都要丢了,哪来的本钱跑路。 那可是靠近水源土质位置都绝佳的田亩啊! 一切都毁了。 可偏偏他还得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咽,因为这边还有一个跟野狗遇上骨头流口水的赵县丞。 他根本不可能鱼死网破,只怕他这头一破,赵县丞就会将今日之事传开,死得更快。 苟延残喘和当即暴毙二选一,该死的臭小子! 肉眼可见这是份白来的功绩,关乎到自身,根本不用那小子催,赵县丞以及他身后的官府第一个不会放过他们寺庙的上百亩良田。 可真是好手段。 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又有人巴不得为这事出力,那小子真的才八岁吗?! 瞧着老和尚铁青的面容,从方才起便听自己小弟讲述赌约经过的顾重林意味深长地看向李承乾:“如今太安村突发疫病,青壮幼童死了不少,无家可归的老人妇人亦不算少数,这良田再多也需要人手来种。” “要我说这上百亩良田给上一半也就差不多了。” 老和尚憎恶地看向顾重林,这个时候来插一脚他不认为这人是在帮自己。 李承乾懊恼,到底出生工业时代,是他忘了中古年代耕地都是件又累又麻烦的事,没有足够的人手和沟渠都是白搭。 李承乾琢磨着顾重林的话,无家……他想起来时路上那对母女,想起唐中后期和宋朝时这些佛寺的另外一个功能——悲田院。 李承乾蹙眉,他不喜部分僧人敛财欺世,可隋末唐初佛教寺庙的盛行何曾不是因为乱世太过艰难,百姓只能转求精神寄托。 不过悲田院这等福利机构发展的代价就是寺庙经济横行,天下十分之财佛有七八,于国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这项举措正反影响都太大,目前还不是他能把握的。所以他也只敢在小范围内尝试,由官府半接手而非寺庙自主开办,多少算是监督。 正好一个被抓住把柄的道济寺是最好的实验田,借此完全可以架空他们由官府半做主。 除非老和尚是真的想身败名裂滚出长安,连最后一点钱财和体面都捞不到,想着李承乾哂笑:“咳咳,是啊,上百亩良田当前分一半足矣。” “另一半还归道济寺,不过我要你们在良田旁这一块地赡养太安村此次疫病中家破人亡的老幼妇孺,这可是你们心心念念的功德慈悲啊。” 说着李承乾冲赵县丞示意:“此乃仁政,我需要赵县丞帮忙寻找得力的副手从旁协助道济寺。顺便反正都在离太安村不远的地界,宋村正也可以时时去看看,免得这好好的仁政被败坏。” 宋村正从方才起就是茫然的状态,这会也只是机械般点头。 老和尚面色惨白,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李承乾话语背后的深意。 如李承乾所料,老和尚只是颤抖着唇瓣不发一言。 这是能重得百姓信任的措施,他选择闭嘴选择做人畜无害的泥像,他才能在长安待下去。 可这样的日子简直比他杀了他还要难受,钝刀子割肉不说,还得伺候来寺庙吃白饭的刁民,疼呐。 赵县丞怔愣:“用道济寺的田亩与和尚来施善心吗?” 只要规模不大,钱粮人手倒都是齐了。 李承乾点头,带上丝暗示:“新朝新政新人,秦王喜欢的同陛下喜欢的可不一样。” 赵县丞当即一凛:“那小郎君觉得这般地方该叫什么名字好?” 李承乾一顿只觉心脏诡异抽疼,腰间好似莫名发烫,是玉佩吗? 但烫意下一瞬便消失,应是他的错觉。 李承乾本能握住玉佩,他舔舔干涩下唇:“悲田养病坊。” 人群中,顾重林对上李承乾的视线。 一个足够精明的商人。 一个似乎可以投资的未来太子。 二人同时在心中下定论。 李承乾收回视线看向老和尚,语气冷淡:“多行不义必自毙,往后记好了。” *** 东宫。 “承乾的来信,诸事皆宜。” 李世民盯着手中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他的身边是太医令刘神威,简直恨不得扒着信纸看那一点牛痘相关。 刘神威一听这话双眸发亮,李世民好笑:“说起来承乾倒是幸运,路途遇上了你师父孙思邈。” 刘神威眨眨眼:“大王是想叫臣师父顺势将此法宣扬?” 李世民点头,指尖轻点桌面:“是也不是,国家新定,突厥蛰伏,我没有多余的力气与钱财去大力推广。” 刘神威皱眉:“大王的意思是?” “世间诸多事情推广不顺,免不了一个吃独食的问题。” 李世民哼笑,语气浅淡:“人多了,阻碍便也少了。” “此法要推广免不了耗时耗力,若无好处,大半官吏又怎么可能尽心推广?我下令勉强,也不过是得些敷衍。” 更不用说他将将登基,还来不及把各地州县都换上合自己心意的人。 “可若是这些都会与为政官吏考核搭上边呢?” 刘神威是个太医有些不明白,倒是早早候在一旁的杜如晦笑着开口:“是人口。” “少些疫病多些人口,顺理成章。” “不过一旦政令与为官政绩等同,就怕会有官吏造假强逼,隋朝那看着就乱七八糟的田亩数量,前车之鉴尤在眼前。” “可是——” 杜如晦忍不住勾唇:“谁叫玄龄曾说过我们的主上是最不好糊弄的主上呢。” 一直默默翻看奏表的房玄龄扶额:“杜如晦,有说我的功夫不如来替我多分担些公务。” 李世民曲着双腿,整个人是被夸赞顺毛后的疏懒:“尝试牛痘收集痘苗需要不短的时间,足够我换一遍州县官吏了。” 房玄龄抽出一封密报:“北边贼子梁师都异动,看起来是在鼓动突厥趁我国家内乱南下。” 杜如晦轻“哦”一声:“那泾州罗艺和豳州张瑾一个亲近废太子一个忠心陛下,偏偏二人的防区还在突厥南下的必经之路,可真是好位置。” 李世民眯眸:“这个时候若是急召二人回长安,只怕狗急跳墙的可能性更大。为着地方稳定不好轻举妄动。” “好好防御突厥也就罢了,可若是敢……别怪我不留情面。” 杜如晦点头:“若他们真那么愚蠢倒是方便大王事后筛换一遍州县官吏,臣与玄龄会加紧整理出一批可用之人。” 李世民满意地拿过密报看着,嘴上不停,毫无阻碍地接上他先前的话头:“不仅如此,权为其一,利为其二。” “此法若是全然要当地官吏乡绅出钱,只怕不妥。” “想要种痘,一人出三十文亦或同值绢帛财物,一地一天不许太多,至多三百人。” “钱财□□而分,朝廷走六,当地走四,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 “其余我皆可睁只眼闭只眼,唯独价钱方面只能限制在三十文,也不可强行逼人接种牛痘,接种百姓须得严格登记在册,按人痘牛痘之说,先接种的必要是身体康健的。” 刘神威喃喃:“小儿多易得豌豆疮,最好先紧着幼童,只是年岁也不可太小,若是身子骨垮了反倒会坏事。” 到时候有心人随便说些闲话向牛痘泼脏水,后果不堪设想。 李世民沉吟:“嗯,接种流程也需定好详细准则,不可欺骗隐瞒,风险甚至会死人都要提前告知。我也会派出朝廷官员巡视节制。” 第13章 “同时痘苗只能掌握在朝廷手中,甚至人痘之法也得谨慎对待,以防有人胡乱作为害人性命。” “有权有利,不怕他们不尽心。” “便先由太安村为始,刘神威,要麻烦你师父献策官府造势。” “几百人又怎么可能足够试验呢?” “一县一州,甘为天下先呐。” “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就不仅仅局限一县一州了。” 李世民话落,犹如一柄出鞘利刃,泛着冷意锋芒十足。 刘神威不清楚这其中弯弯绕绕,只是详细看了李承乾信中所描述的法子道:“大王,前一日师父递信只言他此刻就在太安村,倒是巧。” “除此之外便是大王前些日子的以接种牛痘后的人为痘苗源的法子师父也在信中提过,可行。” “他要我告知陛下此等大善之法,可估摸师父也不知晓自己恰巧遇见过小殿下,小殿下已将此法献于陛下。” 还好孙思邈为人行踪不定,刘神威没法与他时刻通信,且孙思邈也不是多话的人,不然李承乾的谎言直接就会被揭穿。 “如此倒是可以利用太安村接种过牛痘的人生出的痘疮。” “暂且将这批人提出的痘苗妥善保存,作为第一批接种来源。” “有了第一批痘苗后,依臣的想法可以寻些鳏寡孤独的给钱试之,也算是叫他们能得些钱财傍身。” “循环往复便可翻倍增加,也就不必担心痘苗短缺。” 杜如晦听得连连点头,但很明显他的心思还琢磨在一人三十文上头,他眼眸一眯,这才有些后知后觉道:“三十文……大王定的这个价格实在是妙。” 房玄龄一丝不苟处理政事,心中感慨杜如晦的反应是越发慢了,暗暗腹诽还不是偷闲所致,以后得撺掇李世民多派些公务给他。 李世民挑眉:“克明有何高见?” “商贾有哪个不求名的?只要有人先带头,这么些小钱便能换得百姓欢心方便自己的生意,与其将钱扔到寺庙或者他处连个响都听不得,何不换取自己的好名声?” “百姓高兴了,当地官吏高兴了,偏偏这代价不过几贯钱财,如此便能轻松了百姓,实在妙极。” 李世民轻笑,语气是说不出的狡黠:“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我可没逼啊。” 第8章 奇妙论坛 十日后。 李承乾放下来自长安的书信,心中暗叹自家老爹恐怖的行动力。牛痘才起了个头,他家老爹就已经规划出了大致的前路。 不愧是他在网络上为其“舌战群儒”的男人。 李承乾正满意自己的眼光,一道轻糯女音响起,人未至声先到:“这位小郎君便是阿翁所言的少年英才?” 如今已经生龙活虎的顾十二探头,认出来人后向李承乾低语:“是宋村正的孙女,今岁刚过十五,不幸发病但在三日前熬过来了。” 说话间一位灵动娇俏的小娘子蹦跳着走近,言笑晏晏:“小郎君唤我宋夏至便好。” 李承乾在小娘子面庞的麻点处停留许久,心中倒是颇为可惜。但听着宋夏至轻快的嗓音像是没受半点影响,一时又欣赏她坚韧的心性。 “不知宋娘子寻我何意?” 宋夏至眼波流转:“我想去照顾发病和接种牛痘的人,但如小郎君吩咐的照顾我却从未见过。” “我怕自己做的不好,便先向小郎君来讨教一二。” 宋夏至不提还好,这一提倒是让李承乾曾经隐约浮现的念头再度清晰。 李承乾抿唇:“没什么,都是些常用的法子,只不过我所要的更加细致更加全面也更加规范,这些我都与师父提过。” “宋娘子跟着我师父从旁学习就好。” 李承乾说着直视宋夏至若有所思的眼眸:“冒昧问一下宋娘子,你是单纯想要帮自己村里的人,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 宋夏至眨眨眼,唇角挂上浅笑:“小郎君想必不知道,在你与孙公来之前太安村日日都在死人。” “那个时候我们发病的人都挤在一处,他们有的满脸疮痘痛苦哀嚎,有的整日发热嘴里喊着阿娘……” 宋夏至眼睫轻颤,深吸口气:“可是我记得很清楚,那人阿娘早在昨日就死了,全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好肉。” “一睁眼一闭眼就会有人再也醒不过来。” “来照顾我们的人也只是紧着吃食,所有人眼里透出来的都是死气。”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死在那个满是污秽的黑漆漆的屋子里。” “可自小郎君来之后,屋子变的亮堂又干净,被褥日日都换洗,连我们都可以日日被擦拭身子口鼻。甚至还有人背着小郎君特意编出来的小故事逗大家开心。” “那个时候我想,这多好啊,就算要死我好像也没那么怕了。” “可小郎君却比我想的还要好,会嘱咐人给我们熬药,喝的是热水吃的是热食,连糖都能日日吃到。” “活下来的人远比我想的多。” 宋夏至眼眸泛起星光,麻子无损她的灵动,她语气坚定:“我也活下来了。” “原来活下来是这种滋味,比我吃过的糖还要甜。” “所以小郎君,我也想要别人尝尝这样好这样甜的滋味。” 李承乾无意识摩挲玉佩,听到这样一番质朴却又全然真意的话,他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在这一刻慢放。 他能看清顾十二被因为感动而泛红的眼眶,也能看清宋夏至身上毫不遮掩的温柔坚定。 李承乾笑笑:“那你可得跟着孙思邈认真学。” 宋夏至转身挥手:“肯定不会让小郎君失望的。” 李承乾盯着她的背影良久。 他想,他好像找到了一个合格的护士。 而一个合格的护士,一整套合格的护理体系,在中古时代,真正能让其大放异彩的是伤兵营。 这是后世提灯女神南丁格尔带给他的底气。 *** 马车上,李承乾拿起手边纸张,映入眼的是端正的字迹。 紧赶慢赶,终于解决了原主的字迹问题。 李承乾伸伸懒腰。 为了后续更好地接种,他与赵县丞经过商议,提出可以使用鹅毛管来存储一部分痘苗作为第一批来源。 除此之外,他在太安村呆了两个月,扼制了死亡蔓延,做到了太安村多数人接种牛痘,田顺利分配,一些家破人亡的老幼妇孺也被道济寺好好安置。 诸事已了。 李承乾到底身份不便不能在外久留,至于还有些后续收尾只能靠他留下的医工和孙思邈照看。 孙思邈对他提出的所谓“护理”之说很感兴趣,也很欣赏宋夏至的勤奋耐心,故而早早与李承乾做下约定,等此间事了就带着宋夏至来长安寻他。 李承乾对此无异议,只是叮嘱孙思邈这牛痘之说自己最先是借的他的名头。 孙思邈虽不愿抢功,但多少猜得到李承乾的身份,估摸这臭小子的说法已经在秦王跟前过了明路,为了替臭小子保密他也不便多说。 至于什么时候见面,在哪里见面,反正牛痘要推广李世民肯定要召孙思邈入宫,李承乾也就懒得再多做安排,默许之后开开心心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顾十二照常替小殿下备好吃食,瞧见小殿下满脸春风得意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因为首试牛痘之功整个人轻松不少,半开玩笑道:“小殿下简直是神仙下凡,如此功德实在了不起。” 李承乾笑嘻嘻,被人吹捧谁不喜欢呢? “哪有,光靠我一人可做不来,都是大家的功劳。” 话虽如此,李承乾眼底的兴奋是半分不减。 顾十二好笑,刚想顺着毛撸一撸,谁料马车停下了。 李承乾掀开车帘,就见宋村正感激地拿着个袋子:“这里头都是各户乡亲送给小郎君的小玩意,我知小郎君富贵,但终归是大家的一份心意。” 李承乾没有接过,脸皮厚成城墙的他罕见有些不好意思:“倒叫诸位破费,夺人所爱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宋村正一笑:“天下苍生尚且感激小郎君又何况是我们?不打紧的,原先是我轻看小郎君,是我的不是。” 李承乾眨眼:“我这么小,说出的法子又闻所未闻,村正犹豫很正常,这不正体现村正心系乡亲吗?” “若村正轻易接受我的说法,我反倒要疑心村正咧。” 宋村正被李承乾的嘴甜逗得忍俊不禁,他将袋子塞到李承乾手中,二人之间最后一丝尴尬也消失不见:“不知小郎君可否告知名姓,我们也好为小郎君祈福塑像。” 李承乾笑语:“某姓李,不过无需为我祈福,这本就是我的责任。” 话落李承乾微怔,心中自嘲,还真是张口闭口责任,说多了也就当真了。 宋村正皱眉,想着这两月来李承乾话中对秦王的熟稔,想着他方才的那句责任,想着他的年龄,想着他的姓氏,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骤然冒出,他急切开口:“小郎君莫不是……” 第14章 可惜车轮滚滚,只瞧见前方左右挥舞道别的手。 其余的便都看不清楚听不清楚了。 李承乾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拯救了一个村的百姓,还被这么多人念着崇拜着,无与伦比的自我满足感充盈心头,他干脆没合上车帘就这么趴着看风景,耳边还是顾十二欢喜的吹捧。 嗯,神仙下凡,真好听。 嗯,大善大德,有道理。 保下了顾十二,他只要不作死就是稳坐太子之位,这往后的日子简直太美妙了。 自穿越来所有的重担在这一刻卸下,李承乾哼着歌脑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只觉得躺平摆烂的懒虫生活在向他招手。 畅想中,一道亮光划破天际。 李承乾皱眉,随即一声响轰隆炸开。 要落雨了。 莫名的不安隐约浮现,耳边是顾十二悉悉索索解开袋子的声音。 他果然讨厌雨天。 李承乾蹙眉刚想放下车帘,一抹红色闪过他双眼。 李承乾骤然停下动作。 他看到了。 杂乱的草丛边,那是一只破旧又眼熟的荷包。 暗沉的天色中,那是唯一一抹红。 李承乾瞳孔紧缩,脑子嗡嗡作响,他忽然直挺挺朝马车窗探出小半个身子。 他看到了。 荷包旁,那是一双毫无生气的手。那样小,不过是个小孩,可能也同他没什么分别。 “……小殿下……” 耳边的声音愈发混沌,李承乾愣愣转身:“你说什么?” 顾十二一脸茫然,但依旧掩不住面上的欣喜,他从那个袋子中拿出了一个漂亮又朴素的祈福绳结。 “奴说,小殿下要来看看百姓送给小殿下的礼物吗?” “红色的绳结,可好看了。” 李承乾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停车——” 李承乾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觉得命运是如此荒谬,便是穿越这事都远不及眼前。 他踉跄下车,迈步走向那一处草丛。 雷鸣与顾十二惊慌的叫喊好似被蒙上一层厚布,远在天边听不真切。 他像是回到了那个刚刚穿越的夜晚,迷茫恐惧一并涌来。 李承乾半蹲身子,沉默地拨开杂乱的枝叶。 世间果然没有奇迹。 扑鼻而来的是浓烈的难闻的气味,是两张半边腐烂的面庞,是两具伤痕累累骨瘦如柴的……尸体。 明明就只远远见过一面,明明就只草草瞥过一眼,可他偏偏能将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完美对应。 是那对他一时心善救下的母女。 两个月的时间如白马过隙,顾十二与太安村村民的感激尚且在耳,躺平摆烂的美好幻想犹在脑海,但这对母女却如幻想世界中的一点浓墨,彻底撕裂了李承乾所有的自欺欺人。 脚步声响起,李承乾似乎有些不明白,他就这么仰面抬首看着顾十二。 李承乾忽而自嘲,特权迷人眼财帛动人心,过了两个月人上人的日子,就忘了从前幼年的自己是什么境遇,遑论封建时代最底层的百姓。 顾十二震惊地看向两具尸体,见李承乾不说话,他比李承乾先一步反应过来。 顾十二面带不忍长叹着气,半跪着轻轻拍了拍李承乾的后背:“小殿下,世道如此莫要自责。” 李承乾觉得可笑:“世道如此?这两个月就算我不在长安,可阿耶的诏令传遍天下,我……” 李承乾猛然住了嘴。 顾十二盯着那位女孩破烂的衣服,伸手替她拉上衣襟遮住裸露的肩膀:“小殿下,我似乎还未同你讲过我家的故事吧?” 世道如此。 李承乾好笑,他就是学历史的,他本应该是最清楚的。 顾十二目光悠远陷入回忆:“你别看奴大兄现在行商赚钱,可最开始奴大兄大业年间被征召入军,回来的那一年去了半条命又遇上了饥荒,家中再无余粮,为了阿耶大兄一口饭吃,奴才会选择净身入宫。” 古代脆弱的小农经济,顽固豪横的地主乡绅,依附百姓的统治阶级,治世也好盛世也罢,哪能做到十全十美呢。 他能救下太安村大半百姓,却独独救不下这对母女。 顾十二将那位母亲睁得圆瞪的双眸合上:“奴一睁眼,就是饿肚子,就是战乱,奴阿耶是这么过来的,奴也是这么过来的。” “上头打打杀杀,下头就这么好死不如赖活着呗。” “可……大王不一样,小殿下,你的阿耶是最最不一样的。” “虽然也有人说大王同那些争权夺利的人没什么分别,可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句话吗?” 顾十二从腰间掏出一块方帕小心地替母女擦去她们面上早就干涸的血迹:“论迹不论心。” “隋末乱世,是大王用了不过几年功夫就一统天下。” “突厥南下,是大王一力劝阻陛下迁都焚长安,是大王顶在最前面直面颉利可汗。” “杀兄逼父,可百姓没有受苦朝堂也无动荡。” “奴才不管大王是如何想的,大王的所行都是在庇佑我们不是吗?” “这对母女想来是* 家中无人,若非如此何苦狼狈出逃流浪。” 顾十二踟蹰片刻起身朝身后大气都不敢出的侍卫招手,示意他们上前。 “或许是钱财被抢,或许是遇上匪患,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活不下去了。” “小殿下,如今主上已换,奴想,大王会给大家一个不一样的未来的。” “这样的母女在陛下的治理下定是会越来越少的。” 顾十二接过侍卫递上的长刀,虽然重了些但挖个坑还是绰绰有余。 顾十二笑了笑,或许是这段时日以来李承乾的改变让他生了勇气,他朝李承乾伸出手:“小殿下可还记得陛下前些日子下发的诏令?” “收敛路途中自隋末以来无人掩埋的骸骨,孤魂回,白骨归,告诉他们……回家了。” “曝尸荒野,遇上便是有缘,小殿下,一起吗?” 李承乾搭上顾十二的手,沉默起身。 他依旧凝视着那对母女。 李承乾轻笑:“长治久安,安居乐业,我相信阿耶能做到。” 历史上的贞观之治,李世民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阿耶求一个安稳,我亦如是。” 他本就是异世的灵魂,本就见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美好,本就听过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震音。 他想要试试,试试同历史上的李世民一起,求一个天下长安。 *** 承诺言犹在耳,李承乾迷瞪地环视四周,熟悉的白色空间,是他穿越那日晕厥过去后发现的场景。 李承乾陷入不解,他皱眉想了好一会才记起自己在帮那对母女收敛尸骨之后因为心情震动又在雨中太过劳累,然后他又晕厥了过去? 想到这李承乾赶忙抬头,眼前果然是上一回那部手机。 第二次了。 这两次进入如果硬要说什么共同点,跟血无关,反而是跟他身虚体弱晕厥过去有关。 莫不是这玩意的进入是同这个有干系? 李承乾眉眼下压。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可能的金手指居然还是跟他身体健康绑定的。 如果真的是跟晕倒绑定…… 历史上李承乾连三十都没活到,更不要说他隐约觉得他穿越的李承乾的身体比之史书上的更加糟糕,那他还要不要长命百岁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个金手指也是个鸡肋吧。 李承乾一面想着一面再度打开手机熟练地登上论坛。 【求推荐,有没有写的好的历史文?】 【天呐,谁来救救我,为什么我写的小说新章全是对话!】 【xx氵,你们看最新章了吗,剧情太炸裂了!】 …… 都是些网文论坛无聊又常规的帖子,李承乾正想着滑动屏幕的指尖一顿,一个标着热的帖子映入眼帘。 【刚看完某本隋末小说有些感慨,大家觉得除了杨广还有谁配得上罪在当代利在千秋?】 第9章 鸡飞狗跳 这不是网文论坛吗? 等等,好像不冲突啊,网文里不也有历史文这一大系吗? 莫名的直觉只窜大脑,他下意识舔舔唇点进那个贴子。 果不其然,一看就是引战的贴子,根本无人关心其他。 最高赞是幽默的嘲讽:是啊,广神确实功在千秋,要不是他励精图治搞出个外有蛮夷并起内有人口骤降一大半的地狱级副本,我们也很难看出李二的能力上限在哪里,听我说谢谢你广神! 第二高赞则是:广大帝分明是罪在当代害在千秋,还利在千秋北齐北周表示你可闭嘴吧。 第三高赞……李承乾难以言喻心中的欣喜。 因为第三高赞的内容是一个用户叫【青天】的长篇大论的回复,其中引用了大量文献。 第15章 密密麻麻详实的史料,有理有据的逐点反驳,严谨幽默的口吻,看得人酣畅淋漓。 李承乾深吸口气点见【青天】的头像,里面有按时间顺利展示的回复与主题,李承乾飞速下滑屏幕。 这是个文史大佬,在各个沾边历史的贴子回复。同时也是个纯粹的爱好科普且很闲的人,要不然怎么每天都有至少几十个回帖。 吵架互甩史料资料,这就是他最熟悉的“史圈打架”的经典吵法,他忽然产生了一个绝妙的念头。 他没有穿越小说里主角“人形百度”的本事,可他有论坛啊,他有随时可以搜索资料的现代人作为后援。 唯一要关注的就是如何短时间内得到回复,但这不是问题。 不就是引战炒热点嘛。 李承乾心脏砰砰,心动不如行动。 鬼知道他下一次能再登论坛得是什么时候,他总不能作死自残让自己晕厥吧。 李承乾颤着手良心痛了一秒钟后果断打出一行字。 【明末皇帝为什么不去推广土豆红薯,白白让异族入关掐断了资本主义的萌芽,要还是明朝统治多好,清朝就是垃圾。】 完美,李承乾默默给自己比了个赞。 史圈两大撕自带流量,一曰三国二曰明清。 拉一踩一的作用这不就显现出来了吗? 李承乾敢笃定,不出半个小时,这个贴子必定吵起来标红为热,而那个喜欢到处凑热闹的【青天】一定会回帖,只要他再稍加引导就能空手套白狼些关于古代粮食农业的资料。 果不其然,还没有十分钟,贴子已经有了十几个回复。 1l:一看注册时间。 二看发帖数量。 得出结论,一贴小号引战,满意离开。 2l:哟,id不是大唐太子殿下吗?你自家的鲜卑论搞明白了吗?何况清军入关有什么不好吗?明末都烂成那鬼样子了,建议看一下南明史治疗低血压。 3l:楼上的又一滴血鲜卑论是吧,照这样说野猪皮后人还半身汉人血呢,有种别双标。 4l:虽然楼主你的标题显得很文盲,但是只要你吹明我们就是好朋友!我大明终其275年,不和亲不纳贡不割地不赔款,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我大明天下无敌! 5l:靠,一时竟然不知道4l是反串还是真心的。粉人我能理解是慕强,居然还有人真心实意无脑吹朝代的,哪个朝代不一堆烂事。 5l:一击脱离一贴小号,营销号滚。 …… 果不其然,吵得还挺激烈,李承乾哼笑着下场。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大家别吵啊,楼主只是看了本穿越明末的小说有感而发,所以直到现在还是没人能告诉我为啥明朝皇帝不推广土豆红薯。 25l:不要再打了.jpg,楼主你装什么呢,营销号引战狗死全家!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楼主不是营销号,真的只是好奇,穿越小说不都拿土豆红薯玉米当利器吗,还是说现在有什么新套路? 任贴子里的大伙如何吵架如何用难听的话骂他,李承乾岿然不动,理也不理吵架的人,只不停复读土豆红薯玉米。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 98l:可怕,前面全在吵架,根本没人理你这个白莲花啊,哦也不对楼主亲戚倒是被问候不少。 99l:怎么感觉楼主傻乎乎的,什么活在远古的人,骂人都不会只专心致志复读,我居然有点佩服…… 100l:看烦了,本人不参与明清互撕,单就对楼主的问题说几句。 玉米要大量的水,土豆要脱毒,红薯虽然相对稳定但是含水量过高,长期储存要冷库或者制成薯干,古代条件不足不能大规模推广。 101l:感动中国,楼上你居然在认真回答。 纷纷扰扰中,一个眼熟的id闯入。 是那个会甩史料文献的大佬【青天】。 【青天】:抛开吵架单就楼主的问题,感觉还是现在作者写得太过简略让很多人有误解。诚如100l说的,穿越三宝问题都挺多的。 尤其是土豆,不经过严格育种多种几年,种子毁了土地肥力也毁了。其实直到清末美洲三产物占粮食比例不过五分之一,明末甚至还不到十分之一,皇帝推广还不如多花钱赈灾管用。 120l:大佬真是好脾气,对营销号科普都一视同仁,又是佩服大佬的一天。 121l:别被大佬骗了……他很记仇的,别问我怎么知道。 李承乾嘴角一抽默默打字,心中腹诽又不是论坛管理员能怎么记仇。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这样吗,可是如果这些不管用那穿越者该拿什么呢?水稻小麦古代都有啊。 125l:百度不会吗,别告诉我楼主你穿越了。也就青天大佬好脾气,说起来青天大佬现实不会是大学老师吧,感觉还挺享受科普教授的过程。 【青天】:看你穿越时代喽,宋以前好好研究占城稻顺便搞些杂交育种,明清科技上来了除却育种还可以研究肥料,顺便肥料不完全等于化肥(氮肥)。 化肥难度很高,连我国都要七八十年代才能完成自给自足。玩过《文明》吗?点科技树的时候化肥后头就是一战的那些玩意了。 能手搓化肥谁还种田啊,都玩毒气炸药征服天下去了。 开个玩笑。 125l:哈哈,大佬说的对,但你这是工料化肥,我们文科生穿越用的都是骨粉磷肥。 李承乾呼吸一紧,占城稻这个他理想的玩意终于提到了。 可惜他对这个了解不多,局限于做题做到过,只知道这玩意自中南半岛传入,宋朝有过推广,很好,然后没了。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占城稻?我怎么没听过。 【青天】:占城稻虽然口感偏硬,不过古代嘛能吃饱就行,虽然占城稻目前来讲有争议也有人提出它的作用似乎被夸大,但问题总得一样一样解决。 先说占城稻本身,这玩意耐旱不挑地,古代水利是件麻烦事,用水少是优点,同时他也耐涝。古代占城稻一般多种于江淮两浙等地。 另外有说法占城稻最早在历史上是福建先于全国引入的,这边就是我们中国古代老百姓的智慧了。 对了,占城中唐前称林邑,五代宋时改称占城。记住穿越的时间点,叫错名字可是不好。 还有一点,要是穿越太早,有没有占城稻我可不敢保证。毕竟作物发展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青天】:当然占城稻最重要的还是早熟,配合干旱条件可以靠这个减少受灾损失。 与此同时最好随时做好杂交育种的准备,占城稻最开始没那么早熟高产,也是直到南宋末年才培育出六十日而熟的优良品种。 而且占城稻对长江流域的,北方可以稻麦两熟,优点是真的多除了不好吃。 李承乾看得懵懵懂懂。 虽则他自小孤苦,但到底还是远离农事,此刻才真切意识到他这个学生简直完美对应“五谷不分”四个字,只对不好吃印象深刻。 【青天】:农业是复杂的,光光一两个粮食品种拿出来作用并不是很大,只有与之配套完整的工具、技术、肥料、种植方式才能真正意义上缓解粮食问题。 【青天】:当然我也不是说土豆红薯不好,他们其实也不错,随便往坡地谷底一扔就能活,饥荒能救命。 它们的意义在我看来不在于高产,而是不占主田。 但是在没有足够成熟粮食储存做背景的前提下,还是不要轻易尝试推广,否则分分钟翻车。 【青天】:最后,楼主一帖引战,顺手举报了,等着被禁言吧。 178l:噗,大佬真是有种独特的幽默感。 179l:我早说了大佬记仇,先科普后举报,果然是恩怨分明…… 李承乾:??? 你知不知道你在举报谁的账号? 是即将肩负大唐两京一十道的太子殿下的账号! 青天大佬果然记仇,先恭后倨,恐怖如斯。 李·举重达人·承乾连滚带爬退出贴子翻找论坛规则明细,一看被举报用户最多禁言半个月他当即松了口气。 问题不大。 总不能隔半个月晕一次吧,那他真的会英年早逝的。 总之现在对于占城稻李承乾了解了个大概,也让他的设想有了大致思路。 棉花种子不能浪费,先取一部分试着种种看看,琢磨一下过程可能遇上的问题,后续的轧棉搅车,他还有些朦胧的印象,慢慢来。 占城稻也要花时间寻,粮有了余下的便是工具——曲辕犁。 真是感谢天感谢地感谢他是专攻隋唐史这一块的研究生,也感谢大学四年中那个强制他反复修改了无数次论文的老师,尽管那论文只是个小组作业。 曲辕犁的结构图,他反反复复画了好几遍。固然因为时间流逝记忆残缺,但画个大概是没问题的,之后就可以做出样品慢慢修改。 第16章 可幻想很美好,李承乾无奈地盯着自己的小手,现实太骨感了。 八岁,他要怎么跟李世民提占城稻的事? 他又要怎么去搞看似“不务正业”的东西? 这一回可没有孙思邈做壳了,难不成学明朝的木工天子大大方方摆烂? 他是李世民的嫡长子未来的大唐太子,没做出成果前,这直谏的奏表估摸都要堆满李世民的案桌了。 李承乾叹气,走一步看一步吧。 *** 李承乾不知道自己又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总之等他觉得胸闷气短憋不住再度醒来时,眼前是一个白白胖胖泪眼汪汪的小男孩。 “阿兄呜呜呜呜,都是为弟的错,要不是我说想阿兄了,阿兄也不至于,呜呜,也不至于养了两个月的病到现在才醒来。” 臭小子这爪子再不从他胸口挪开,信不信他再表演一个当场晕倒。 李承乾面色涨红,伸手抵住小男孩的额头,勉强将小男孩跟自己记忆中的人对上号:“李泰你先松手。” “阿兄你挤着大兄了。” 软糯的女音幽幽响起,李承乾这才看到李泰身后的小女孩。 小女孩眼神清泠泠带着丝无奈,是历史上的长乐公主李丽质。 李泰不敢置信地盯盯李承乾盯盯李丽质。 这啜泣声停了还没几秒,人又嘴一闭,眼泪大颗大颗砸落,声音哽咽,话语里的委屈十分明显。 “阿兄和小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我向阿兄道歉,阿兄别不要我……” 李承乾很头疼,根据记忆他知道原主和李泰关系好,万万没想到关系居然好到这一步。 “我只是有些口渴,没说不要你。” 松手了。 李承乾贪婪地大口呼吸着,这才有心思打量周围。 看样子是回宫了,殿内只他们三人。 正想着,那个小胖身影接过李丽质递过来的茶盏就噔噔噔向他跑来。 小家伙一抽一抽的,脸庞上都是泪水,怯生生地将水递到李承乾跟前:“阿兄你喝。” 李承乾接过水:“十二呢?” 李泰歪头想了想,一双黑眸小狗似的随着李承乾的动作而转动:“我先前只念着阿兄倒是没在意十二……” 李丽质无语,坐在李承乾身旁,小大人一个:“被阿耶叫走了,听说是要问他什么事情。” 精致的和洋娃娃无异,李承乾挲忍耐住想要上手揉一把的冲动。 看来他应该是刚刚回宫没多久。 李承乾在心中下了判断,顾十二被叫走估摸就是被李世民问一下接种牛痘的具体感受。 既然顾十二没什么事,李承乾的心思又落到了眼前的李泰和李丽质身上。 李承乾在去太安村前跟李世民商量对外以养病为由谢客,如今听这话里的意思,他们恐怕是不知道具体真相的。 李承乾想了想:“这两个月来宫中可有什么风声?” “阿兄,你变得冷淡了。” 李泰小声哼哼着,脱去鞋子直接爬上了李承乾的床榻往他身边拱。 李承乾大惊失色一把按住了李泰想要攀上他胳膊的手:“你先下去。” 李泰没理他,反而异常委屈:“阿兄以前来我府里都是这样陪我睡觉的,听说就是因为阿兄上回来看我出了意外,阿兄是不是心里还在怪我?” 李丽质叹气给粘人的李泰腾位置,看着眼前二人打闹颇有种长姐般的无奈。 李承乾努力控制自己扭曲的表情。 李承乾,原主,你这是养弟弟还是养儿子啊?! 实在难以理解,就冲这俩人儿时的亲密,未来是怎么落到史书上反目的结局的? 他果然是穿了个平行大唐吧! “没有,阿兄真的没有怪你。” 李泰年纪小也好忽悠,听着李承乾这话当即又笑起来。 李丽质打断李泰的乐呵,想到什么皱着眉语气不满:“这两月大兄养病,有碎嘴的人说大兄这场病之所以养了两个月,是因为阿耶。” 李承乾:? 他怎么不知道李世民还有这本事。 “六月四日宫中出了大事,阿耶又亲自披甲上阵,有好些人说大兄这病是被阿耶活生生吓出来的。” 李承乾:?? 可止小儿夜啼的黑脸叔叔秦王是吧。 “说什么是阿耶杀戮太过的报应,还有些人觉得大兄的性子太过柔弱实在不像阿耶的孩子。” 李承乾:??? 不是跟李世民这个天降猛男相比谁来都柔弱好嘛! 李丽质说着握上李承乾偏冷的手,放在掌心呼着暖气:“大兄,你可千万别听那群老头子瞎说与阿耶生了嫌隙,一个个只会拿阿翁做筏子。” 李承乾心里暖暖,有个妹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 李泰闻言哼哼:“谁说不是呢,我只是想多见见阿耶,可阿翁说什么我是三叔的儿子,说我已经过继了,不是阿耶的儿子,我最讨厌阿翁了。” “阿兄别听阿翁的旧党瞎说。” 是了,如今李泰名义上还是李玄霸的儿子,不怪李泰不喜欢李渊。 想到这,李承乾的不自然略略淡了些,想着李泰从小远离父母,联想到自己身上,心软不少:“没事,我才不会那么蠢中了敌人的挑拨离间。” 李丽质将李承乾的双手塞进被窝:“还有一事,先前我偷偷听了一耳,太医对阿耶说大兄的身子已经大好了,说是什么思虑过重太过劳累才昏迷不醒的,没有什么大碍。” 说到这李泰好奇插嘴:“前两个月阿耶阿娘都不允许我们来看阿兄,说怕扰了阿兄养病。” “所以阿兄在想什么,怎么会生病了两个月?” 李承乾感受着酸麻的四肢和心尖隐隐的疼痛,很是怀疑那个太医的医术。 已经晕倒两次了,他可是觉得他这身子虚得不得了,但李丽质又没有骗他的理由。莫不真是穿越后遗症。 “阿兄?” 李承乾回神,他当然不可能说自己这两个月都在外头,所以他只是目光悠远语气沧桑:“天下苍生。” 李泰:? 李丽质:? 李承乾:“我在忧虑天下,如今江山初定尚且残破,你我身为锦衣玉食的皇家人怎可挥霍无度?” “阿耶之名,万万不可毁在你我之手。” 李泰:“啊?” 李丽质:…… 李泰看着李承乾,莫名的羞愧和敬佩涌上心头,他捏捏自己软乎乎的小肚子,红了眼眶:“我明白了,阿兄大义,是我狭隘了。” 李承乾:啥? 李丽质:哈? 李泰说着说着忽然语气坚定,像是下了什么违背祖宗的决定一般,声音颇为心痛:“我以后不会再吃那么多了。” 李承乾:…… 李丽质:……敢情是在心痛这个。 “不仅如此,后日我也不会躲懒了,跟阿兄一样卯时初而起认真读书。” 李承乾:嗯……嗯?! 几点? 卯时初,这不是五点吗?! 李承乾一口气卡在喉咙间:“后日?” 李泰点点头:“是啊,后日。” 李丽质奇怪李承乾的反应:“大兄从小就聪慧最喜读书,如今已经落下了两个月的课程,太医也说阿兄身子无碍,阿耶说了一应功课就从后日起上。” 李承乾深吸口气:“学什么?” 李泰不解:“《诗》《礼》,总归就是这些东西。” “具体的安排是什么?” 李泰摸上李承乾的额头:“没发热啊,难不成是阿兄病了两个月病糊涂了?” “寅时而起复习课业,而后是孔颖达与阿兄评说古事,午后是练五张大字,练完字就是陆德明向阿兄讲解经文子集,最后是每日一份治国策略。” 李承乾两眼一黑,就他这身体,一天学完后想干些别的事情只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行绝对不行。 更重要的是这排得也太满了吧,他还没做好准备重回高三啊。 李承乾思绪流转,李丽质看着太精明不好骗。 至于李泰,李承乾扶额,总感觉是原主“溺爱”太过,这看着比史书上的“憨”。 啧,李承乾忽而咳嗽几声:“天色不早了,小妹你先回吧。至于小弟躺着陪我会吧。” 李丽质叹气:“我就知道你俩又要睡一起,那我就先走了,大兄好好休息。” 李泰笑吟吟冲李丽质挥手,等看不到人时突然感觉一双手按上他的肩膀。 “你信不信阿兄?” 李泰茫然回首:“信,怎么了?” 李承乾脑子飞速转着,他必须得做出成果才能有资本与李世民谈判。 这跟牛痘不一样,牛痘他能借孙思邈的名头,那曲辕犁呢? 没真的有成果之前,要叫李世民如何相信一个八岁小儿的妄言? 更不用说棉花占城稻了。 第17章 他要以曲辕犁为敲门砖,敲开那一丝可能。 李承乾眯眸,轻轻对李泰耳语几句。 *** 武德九年八月十六,养了两个月病的李承乾终于转好已无大碍,开门迎客,只不知何故伤到了嗓子,太医言最好不要见风。 武德九年八月十七,东宫,崇文殿。 李泰神经紧绷地坐于帐帘之后,隔着朦胧的帘子,他的身前是滔滔不绝讲着前隋旧事的孔颖达。 同日,东宫,显德殿。 年轻的新皇李世民放下关于突厥南下的战报,微微后仰身子闭目养神:“突厥南下,按着时间至多三四日抵达武功。” 从武功出发,快马一日便可兵临长安。 房玄龄皱眉:“陛下将将登基,这么快的速度……” 李世民嗤笑:“罗艺张瑾呗,放任突厥南下,还真是没出乎我意料。” “外患未绝,可笑裴寂还打算拿疫病说事搅乱人心,他可还记得那太安村的情况分明是他先同上皇联手隐瞒我这个尚书令的!” “偏偏那时我自己处境也是危急以致没有及时察觉,现在想来实在羞愧。” 分明不是他的错,可他却一如既往地将所有责任担在肩上。 “争权夺利不顾国家百姓,他倒是和我那好上皇一个脾性。” 房玄龄点头:“只是裴寂是上皇最亲密的旧人,如今上皇余党多依附裴寂。为朝堂稳定,不好现在废之。” 李世民轻笑:“我当然知晓这些,不过辛苦裴寂今早那一出做戏了,也多亏承乾献策孙思邈协助,牛痘之名已然传扬泾阳,就等着慢慢推进了。” “杀兄逼父天罚之,惶惶疫病起。” 李世民漫不经心敲敲桌面,说起这段时日李渊旧党的碎语来神情没有半点变化。 泽被苍生庇佑百姓,才是一个帝王应当所为的。 他本就无惧无愧。 “济世安民天受之,悠悠牛痘安。”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虽也不妨碍,不过承乾倒是意外助了我一把。” 李世民起身,他的语调慢条斯理,满是面对猎物的游刃有余,从容不迫带着掌控一切的凌厉锋芒,一瞬的气场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那般自信那般自负,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上皇余党恶意的看戏,仿佛他接手的不是百年乱世重归一统的烂摊子。 李世民慢悠悠负手朝殿外走去,语气慵懒:“等到之后我亲自出面退敌突厥,我看这些家伙还怎么掀起风浪。” 真是年轻气盛,房玄龄勾唇。 不过这样的李世民才是那个在武德年间带领他们百战百胜的天策上将啊。 “说起承乾,这刚醒又伤到嗓子,玄龄,这些政务你先看着,我去崇文殿瞧瞧他。” 第10章 养生之路 东宫,偏殿。 李承乾窝在桌边,认真看着顾十二潦草画出的耕犁。 这就是目前关中流行的耕犁样式,李承乾双手交叉撑住下巴。 顾十二忧心忡忡:“殿下怎么忽然对耕犁感兴趣了,如是为这么一幅画不必逃去今日的课业,这要是被陛下发现可如何是好。” 李承乾顺手拿起毛笔满不在乎:“这几天朝廷可热闹得很,突厥南下阿耶忙着暂时还没有空来管我。” 渭水之盟嘛,就在这段时间。 顾十二还想说什么却被李承乾打断:“你幼时见过顾大山下地,想来对耕犁也是了解一二的。” 李承乾抽出新纸大笔一挥:“等着,看我给你画个新鲜玩意。” 东宫,崇文殿。 李泰坐在帐帘后初时还有些紧张,但很快就昏昏欲睡。 “参见陛下。” 孔颖达忽远忽近的声音透过帐帘,李泰本还迷糊的大脑瞬间清醒。 陛下?阿耶! 大兄不是说阿耶今日肯定没空来看他的吗!就连大兄的侍读长孙家庆也被大兄找理由暂且不陪着一道上课。 李泰绷直身体,一颗心砰砰直跳。 “无事,我只是来看看承乾的。你继续讲吧。” 是阿耶含笑的声音,李泰急得脑门冒汗,一双手死死攥紧衣摆。 东宫,偏殿。 李承乾哼哼着点点图纸,只见一个样式有些古怪的耕犁。 顾十二难掩心中的好奇:“小殿下,这是新式的耕犁吗,跟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 李承乾拧着眉心,努力回忆具体的零件分部,没有回答十二的问题。 顾十二没有被忽视的失落,他的目光又朝边上而去。 李承乾的笔下,一块块部件逐渐成型,部件旁还写着相对应的名字。 以顾十二的眼光来看,那份整体图倒有些意思,但这部件图却相当粗糙。 顾十二暗自琢磨着,见李承乾迟迟不动,原是一块写着犁壁的空白,只有名字没有图画。 李承乾很苦恼,等真的要平面转立体,他才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画草图是容易,可其中具体的长度大小弧度呢? 这可不是简单画个形就可以了的,这可都是要具体组装起来的,差一些就可能效果不行。 李承乾盯着犁壁部分懊恼不已。 这具体弯曲程度该如何把握,该如何才能保证顺利翻松土壤而不至于堆叠一处形成阻碍? “十二,我叫你寻的工匠寻到了吗?” 顾十二看出李承乾的燥意放缓呼吸:“人已经在外候着了,是宫中侍奉了二十年的老人。” 李承乾揉揉自己酸疼的手腕,大致将犁壁外观画下后起身,不料却踉跄一步眼前白光一片。 果然不能久坐,李承乾想着抚上胸口缓解疼痛。 “让那工匠进来。” 他没有经验不好把控,便叫有经验的人来看看。 顾十二迟疑:“小殿下的身子……” 李承乾闭眸:“无碍。” 顾十二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可谁料他刚一转身想要引人进来,殿门却先一步被人开启。 日光撒入,李承乾抬手挡光,他下意识往前站了几步,遮掩他身后的草图。 “阿、阿兄……” 熟悉又怯怯的声音响起,李承乾心头一梗。 他挪开手——殿门前,李世民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他的身边是李泰。 为什么他居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眼熟。 李承乾闷哼,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霎时紧紧捏住心口,尖锐的刺疼四面八方朝他涌来。 心脏似被紧紧缠绕,疼得他唇色泛白,脑子也昏沉起来。 “承乾……” 靠! 李承乾根本没听李世民说了什么,难以忍受的心悸席卷全身,让他仿佛回到了与李世民初遇的那日。 下一瞬,他眼一闭昏死过去。 李承乾生无可恋,倒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居然是完了。 那个他脾性柔弱被自家老爹吓晕的谣言怕是洗不干净了。 李泰目瞪口呆,李世民心忧焦急,顾十二只顾搀扶李承乾满脸无措。 李世民大步上前将人抱过,难得对自己产生怀疑。 李世民看向愣在当场的顾十二自言自语:“总不能真是被我吓晕的。” 可他宁愿是这样的结果,若是与多年前那僧人所说的劫难有关……李世民将李承乾扣在自己怀中,眸色暗沉。 顾十二咽咽口水收拢李承乾当宝贝的图纸。 李世民冷静下来,看着李泰摇头:“还有你青雀,好的不学学你阿兄骗人。” 李泰垂着脑袋,扒拉着李世民的衣角一言不发。 李世民叹气:“都随我来吧,我有事问你们。” *** 意识昏沉,眼皮沉重。 前头逆光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看不清面容,但是他浑身上下浓郁的悲恸与失望却叫李承乾心尖发颤,嘴巴也跟着泛起苦涩。 “你是谁?” 李承乾睁大双眼,怎么也看不清楚。 “呵,阿兄铸下此等大错居然还无半分悔过之心吗?” 中年男子身后的男人朝前走了一步,还是看不清面容,但说出的话却是讥讽满满。 不是我没有,我早就后悔了! 李承乾想说什么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中年男人疲倦地闭眸,声音沙哑自嘲:“承乾你太任性太自私,从不肯信我半分。” 我没有不信你,我…… 李承乾泪眼朦胧。 他是个最糟糕的孩子,一再试探那人的底线,言行举止皆是诛心。 可明明最开始他只是想要做阿耶的骄傲,到头来却是他先放弃了阿耶。 他坐着太子的位置却全然担不起太子的责任。 阿耶说得没错,他确实自私又任性,难担大任。 “至于我儿……” 中年男人的声音让李承乾呆呆愣在原地,锥心刺骨的疼痛闯了进来,绝望无助的情绪如同锁链将他紧紧束缚。 第18章 “凡在苍生,皆存抚育,况乎冢嗣,宁不钟心……” 自恶痛苦,厌倦无助,悔恨绝望,种种情绪密密麻麻将他包裹,让他难以喘息,让他几近疯狂。 如果能重来该多好,不论什么代价我都不在乎。 李承乾从方才起就仿佛陷入幻觉,做什么全凭身体本能。 李承乾头疼难耐,却不知是怎样的悔意怎样的执念,才叫他泪流满面。 画面一转,李承* 乾仿若无水而游。 他看到自己跪在佛像面前,看到逆光处一个神情悲悯的僧人,看到自己不住叩首,直至额头渗出鲜血,直至面色愈发惨白,他都没有停下动作。 “大错已铸,无力回天。唯愿阿耶余生顺遂,勿念不孝子承乾,若有来生,承乾愿以……” 他在求什么呢? 李承乾猛然睁开双眼。 他皱眉左右一看,果然又到了那个空间,他没有犹豫拿过手机。 只是心中却莫名古怪,总觉得自己方才好像做梦了,也不知道是梦到什么,李承乾抹抹眼角泪水,呆愣片刻后将这事抛到脑后。 李承乾打开论坛,心中无比坚决地下了个决定,从今天开始他要养生。 就这动不动晕倒的破身体,他怀疑自己根本活不过十岁。 就算这破金手指要昏倒才能用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以后想晕大不了临时熬个三四天不睡。 人,要对自己狠。 李承乾胡思乱想着刚要发帖,谁料一个大大的弹窗蹦到他脸上。 【您被禁言三天,距离解封还差五分钟】 李承乾:…… 失策,居然忘了那个举报他的青天。 李承乾思索片刻,随即尝试性地在搜索框中打下棉花二字。 搜索。 只有七八条贴子,其中一半还是个笔名带棉花的小糊作者。 剩下的贴子李承乾一一点进,终于在最后一个只有七八条回复的贴子里那个熟悉的名字再度出现。 李承乾草草看去,只讲了棉花的种植产地,除此之外就是种植时间多为春季。太热的天气对棉花种植有一定影响。 李承乾:…… 现在是八月吧,环境合适的话棉花种子应该能存放半年的吧? 古代不确定因素太多,化肥杀虫药大棚洒水车什么都没有,还是再等等吧。 李承乾叹气,看了眼左上角的时间,五分钟已过,他当即打起精神,思索片刻,发出了他的第二个贴子。 【穿越古代为什么不推广喝热水养生防病,这个算是最简单的方法了吧?所以为啥作者都不这么写?古代人蠢作者难道也蠢?】 1l:柴米油盐酱醋茶,楼主该想想为啥柴放第一位。 2l:有时候能不能不要那么想当然,生产力摆在那。 3l:楼主这个简单那个蠢的,别光说不练啊。 4l:推广喝热水当然行,古代又不是没有类似喝沸水防病的记载,所以推广全国喝热水在古代不行。 5l:我靠,这眼熟的id,前几天撕了上百楼的明清贴子就是这个楼主发的吧? 5l:楼主口气那么大,不知道你写的啥小说,说出来让我拜读一下。 李承乾视线往下回贴的手一顿。 他还没下场呢,这次青天倒来得早。 【青天】:看你是什么身份喽,开局一平民你还不如洗洗睡去,生死有命主打一个熬。富贵人家开局,现代常见的勤洗手多喝热水都行,你都有钱了还不是随便造。 养生防病也可以食补,莲藕萝卜红枣枸杞栗子都行。 李承乾回忆,现代学者普遍认为唐朝皇室的风疾很有可能跟心脑血管和高血压高血糖这些有关。 等等,他莫不是也遗传了这个。嘶,这身体又是穿越后遗症又是遗传病,真是多灾多难。 大学时期几乎餐餐吃最便宜的李承乾牢牢将青天随口举例的食物记好。 不过就他目前和长孙如堇与李世民见过的几面来说,他俩的身体感觉挺不错,没有史书上讲得那般严重,难不成还能跟他穿越扯上关系吗? 李承乾被自己的胡思乱想逗笑,他晃晃头将其抛之脑后。 【青天】:说起来感觉茶也不错,养生防病的传统法子。就是如果穿越到初唐以前的话这茶还需要自己研究。众所周知唐初茶汤这玩意又是加盐又是各种葱姜花椒,这味道想想就一言难尽。 【青天】:不过说到底我们古代不是西方中世纪啦,卫生这一块我国古代都很重视的。 对了说个冷知识,穿越古代别忘了告诉产婆接生前清洁洗手,能有效降低产妇产后死亡率。顺便我个人感觉产钳也是个很简单能造出来的工具,但在古代能大大提高婴儿存活率,不过有些后遗症可能无法避免。 产钳图片.jpg 李承乾:这话题真是一歪八千里,青天不会真的是大学那种半节课自由发挥的教授吧。 心中吐槽但还是强迫自己牢牢记住产钳样式。 先不提历史上他娘长孙皇后还要生好几个孩子,就冲能提高婴儿存活率这点,对于目前缺人口的贞观来说就是万分重要的。 至于推广,反正还有孙思邈这个哆啦a梦。 【青天】:不好意思发散了,话说回来除了食补还可以相信我国古代传统运动——五禽戏和八段锦。 八段锦。 熟悉的三个字瞬间让李承乾的记忆复苏,痛苦的大三体育课回忆涌上心头。 那个差一分卡绩点的八段锦体育课他永生难忘。 【青天】:益气养生,安全卫生做到位就是舒络筋骨嘛,最后一个心态放平,活到九十九也不是没有可能。 【青天】:等等,楼主的id,白瞎我打那么多的字。 又是你这个引战狗,上次被封才刚出来又来了啊?你们这种营销号到底一条贴子有多少钱拿?我们这日活不高的小糊论坛都这么喜欢来。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大佬我真的不是营销号,您别举报! 【青天】:抱歉晚了,已举报,不谢。 35l:能被大佬记住的人真不多,太子殿下你其实挺厉害的,有成为“坛黑”的潜力。 37l:可惜我们论坛没有永久封禁,总觉得这位营销号不会善罢甘休。 38l:谁还记得我们是网文论坛,救命啊首页不是吵架就是拉踩,我们论坛不是马桶啊我说! 李承乾:…… 很好。 青天,你成功引起了本殿下的注意。 隐约察觉到这位大佬认真的态度和有问必答强迫症的毛病,李承乾冷笑一声。 以后他再发贴子,第一个@青天,主打一个缠缠绵绵。 *** 熟悉的清醒感,李承乾睁开双眼,李世民正左右端详曲辕犁的草图。 李承乾半坐起来,缓了会琢磨着开口:“阿耶,儿总觉得儿这身子需要补补。” 李世民指尖描绘着草图似有所悟:“确实太虚,我已同太医商议,每日三碗药。” 中药啊,得多苦,但为了自己的身体李承乾咬牙,也趁机为自己捞好处:“好,但儿都晕倒了,这课业是不是也得往后推推?” “反正儿明日早起要在宫中炼体,希望阿耶莫要阻拦。” 李世民眉心一跳,总觉得这臭小子自从六月四日后越来越不对劲。 李世民盯着理不直但气很壮的李承乾,半晌开口:“可,一个月,我至多再让你歇息一个月。” “未来的一国储君,若是为君之道都不通说出去像什么样子。” “还把你弟弟给带坏一道蒙骗起人来,偷梁换柱,好大的胆子。” “承乾你要明白,跟大儒学习学的是为君治国。” “担责悲悯知人善用,这是要你从课业中学到的。” “你不是为了科举,因为你的肩上是大唐的国祚,是大唐万万百姓的未来。” 话落,李世民弯腰平视李承乾。 似是看出了他隐藏的不情愿,李世民语气中不是大人对孩子的居高临下与敷衍,而是认真又平等地与李承乾对话。 不以父子的身份,不以君臣的身份。 李承乾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他不是个能随意敷衍可以临时抱佛脚的学生,他将会是掌握生杀大权的一国太子。 学生可以任性,因为任性的代价只是自己。 太子不能任性,因为任性的代价皆是百姓。 李承乾咬唇没出声,他忽然想起昏倒时那个记不清又叫人难过的梦。 李世民轻笑,温柔地揉揉李承乾的脑袋,随后举起曲辕犁草图晃了晃。 “但在此之前,承乾要不要先跟你阿耶解释一下,这个农具你是从何处想来的?” 第11章 献曲辕犁 太快被发现以致李承乾根本还没想好借口,难道嘴巴一张都推到杂书上头去吗? 所以李承乾暂且只回答了李世民的第一个问题。 第19章 “此物名唤曲辕犁。” 李世民指尖摩挲曲辕犁那一处弯曲的犁壁:“同直辕犁做区分吗?名字倒是贴切。” 李承乾一顿:“阿耶还懂这些?” 我靠,这要他接下来怎么忽悠。 李世民点头:“略懂一二,打仗打仗可不单单是退敌那么简单。战后收拢人心恢复农力我都有与当地官吏一道跟进,也都见过这些。” 李世民说着冲身后招手:“在你昏睡的时候我又唤了司农卿过来。” 这司农卿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文人。 这位起先不过是个八品小官,但为人务实,真真切切研究琢磨了二十年的农事,也跟着老一辈求教过,跑过各处的田地。还是李世民为尚书令时看中提拔的,这才慢慢爬到了司农卿的位置。 司农卿两眼放光,兴奋地自李世民手中接过草图。 李泰见李世民心思不在他身上,正打算一挪一挪往殿外去,谁料李世民跟脑后长眼睛一样:“留下,你和承乾今日联手欺瞒大臣,都该罚。” “就以商鞅立木为信为文眼,各自写一篇治国策文吧。” 李承乾半虚着眼:什么突如其来的申论写作。 李泰泪眼汪汪:阿兄救我,我才七岁啊。 “这曲辕实在妙哉!” 司农卿一声惊喜打断父子三人的调笑,他将草图摊开抚平置于众人面前。 “简单改动就能轻松许多,我从前怎么就没想到呢。” 李世民站于正中间,他的身边挤满了脑袋。 李承乾凑上去刚想将从前背了无数遍的曲辕犁的好处侃侃而谈,谁料李世民比他先一步开口。 “我从前见过百姓耕地,也了解过一二。” “这直辕不易摆动不利回旋,若是换成曲辕,啧,倒是能轻松些。” 李承乾一愣,李泰眨巴眨巴眼,虽然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对李世民的佩服。 司农卿连连点头,音调不自觉抬高:“再瞧这把手处的犁评犁建,关窍精巧,按着这设计若推进犁评便能自上而下使翻土的犁铧深入,反之则浅。” 早早被李承乾喊来的吴工匠沉吟:“这其中连接部件按着图样打造不算复杂,且按着司农卿的说法,这深耕浅耕集于一犁,往后耕地便能轻松快捷了。” 一直眼巴巴瞧着的顾十二终于有机会开口:“这犁壁的位置也是巧妙,配合这曲辕犁不仅能碎土,若是奴猜得不错这犁壁还可以在行进过程中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这叫做……” 司农卿哈哈大笑:“这叫做省时省力。” 听着这几人你一嘴我一嘴的将曲辕犁的功能优点说出了个大概,李承乾一时半会居然无法形容自己复杂的心绪。 说实话,李承乾拿出这曲辕犁的时候除却担心该如何解释来源,其中也不乏隐秘的来自后世的自得。 但瞧着眼前这一幕,李承乾却觉得是他想岔了。 司农卿笑完像是想到什么一般拧眉思索片刻,这才有些迟疑开口:“江东一地多为水田,这曲辕犁优点虽多但于关中农民而言却并非完全贴合,反倒是……” 李世民笑着接口:“反倒是更加契合江东水田多且耕地狭小的情况。” 司农卿轻“嗯”道:“小殿下,这曲辕犁莫不是自江东等地传入的样式?” 李承乾暗暗咋舌,怎么也想不到不过一个草图和具体部件分布图大伙就能猜出个七七八八了。 至隋末唐初江东确实已有曲辕犁的雏形。 不过司农卿这话倒是提醒了他,他眼眸微动:“嗯,这曲辕犁实则是我在太……” 李承乾紧急将太安村往下咽,他出长安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李世民显然明白李承乾的未竟之言,所以对于李承乾的变口没有深究。 “是我曾经出府后偶遇一个老农。他家往上一辈是自江东躲灾而来的。” “他家的耕犁就同直辕犁有些不同,辕柄更长些,细节部件衔接处也不尽相同。” “本以为能再询问老农详细,可惜因为意外找到人时一家都因疫病离世。” 编也得编个死无对证,李承乾思索着继续:“这两月‘养病’无聊倒是突然想起这个,就自己瞎琢磨了一番。” “觉得改得短些更有意思。” “准确来说我这草图应是叫短曲辕犁,不仅更加契合江东一地,应也是更能适用于各州各县。” “我这草图算不得精细,倒是叫大家看笑话了。” 它本就是千百年前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并非独属于一人,也并非突兀出现。 李承乾眉眼弯弯:“那位老农与我说过,这是江东千千万万百姓农夫根据经验一点一点改良而成的。” “承乾今日以此草图献于阿耶献于朝堂献于天下,不过是借花献佛。” 话至此李承乾对上李世民满含欣慰的眼眸,心间松快不已。 他一字一句道:“这本就是他们所创,承乾又怎敢贪天之功?” 李世民轻笑:“承乾果真长大了。” 说着他抬手轻轻抚过曲辕犁,似乎透过这幅草图看到了往后千万百姓用此犁耕地的场景:“至明年春,不知可否将此草图变作现实?” 李承乾心中算着时间,如今是八月中,还有小半年的功夫,肯定是够的。 “为什么是明年春?” 李承乾好奇。 李世民将李承乾抱入怀中,语气里是说不尽的自信数不清的风流:“荒废数百年的藉田之礼也是时候该重开了。” 藉田之礼,历史系的李承乾当然知道这个。 春耕之前,天子带头耕地叫百姓围观以示对农业的重视。只是自东汉以来一直战乱不断,这个古礼已渐渐成为了一个传说中的故事。 他仰着脑袋自下而上看着李世民,难言的情绪化作细流蔓延全身。 这般壮志入怀乾坤在握的李世民,总是那么闪闪发光叫人忍不住被吸引。 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史书诚不欺我。 “我本是想着待一切尘埃落定再做打算,但有了这曲辕犁,我不想再等了。” “这藉田之礼便能成为推广曲辕犁的最好背景。”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人家都能换用新犁,届时曲辕犁成,我会交由将作监想办法在直犁基础上改进,不求如曲辕犁一般,只求更加好用。” 李承乾心中叹服,这草图才刚刚出来,李世民便能走一步想十步直接让这曲辕犁在藉田之礼中登场。 天子之用上行下效,以自己的名义背书。 藉田之礼躬行实践,真切让百姓看明白这曲辕犁的妙用。 直犁上修改,则是尽可能替百姓降低成本。 如此一来,这推广曲辕犁也能更加顺畅。 李承乾想着,示意李世民将自己放下。 他朝李世民躬身,是他穿越至今行的第一个端正标准的臣子礼:“臣向陛下承诺,明年春耕,必能制成曲辕犁。” 不是儿对阿耶的承诺,是臣子对天子的承诺。 李泰似也受到感染:“阿耶阿耶,那我呢?我也想跟阿兄一起。” 李世民弯腰轻轻一弹李泰的额头:“可,但书也别忘了念,别跟你阿兄学。” 莫名躺枪的李承乾:…… “还有那份策文记得十日后给我,你和承乾的都不许忘了。” 生无可恋的李泰:…… 原来阿耶还记得这茬,早知道就不多嘴了。 李世民好笑,谁还不是从孩童时期过来的,他还看不明白这两个小兔崽子? “承乾,吴工匠任你调动,司农卿由你差遣,若是你还想派人前往江东亦可。” 话落李世民揉揉李承乾的脑袋:“未来的小太子,朕等着你的成果。” 一旁一直斟酌草图的吴工匠犹豫良久,但瞧着李承乾信心满满的模样,他到底是忍不住轻声道:“小殿下,陛下。” 李承乾转头:“是我这草图有什么问题吗?” 吴工匠讪笑:“其余都好,就这图上部件标注的数据瞧着很是不对,若是依着这个数据打造只怕是会上重下轻推不动,还会……散架。” 李承乾羞愤捂脸。 李世民哈哈大笑:“行了,到时慢慢改就好,我儿莫要羞恼呀。” *** 东宫偏殿。 李承乾拿过手边的中药龇牙咧嘴对顾十二忿忿道:“十二,你去库房取些红枣枸杞来,一部分做我的零嘴一部分我想着泡水喝。” 顾十二连连点头朝外走去:“小殿下是该多注意些身子。” 李承乾端着药思忖,曲辕犁倒是成功献上了,占城稻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李世民派人手寻找,这可比曲辕犁难上太多。更何况那是古代的中南半岛,纯纯正正的蛮荒危险之地。 “还是需要先做个模型,来看看各部件该如何衔接。” 吴工匠说着拿起草图走到李承乾身侧,打断他的思量:“就奴目前琢磨的,这犁壁的摆放位置应该再往下。还有犁评,若要更加省力带动犁铧转变,得再长一些。” 第20章 李承乾想了想,这曲辕犁其实一直有一个演变的过程,就像他先前说的,这个时间点江东是已经存在短曲辕犁的。 “司农卿已经派人前往江东去寻短曲辕犁和有经验的工匠,至多两月应是能带回来一架具体的。” “我们先自个做出模型做好衔接,等东西到了后再比较结合,看看怎么修改长度弧度位置能最省时省力,同时适用范围也更加广泛。” 吴工匠点头:“只是这图还需奴拿去修改,实在是这尺寸不好说,毕竟算新鲜东西,只怕没个七八日是完不成的。” 李承乾一噎:倒也不用一遍遍提醒我。 “行了,这曲辕犁急不得,你今日就先回吧,等尺寸修改好再来我这,我再与你一块商议后续事宜。” 吴工匠摸摸鼻尖拿起图纸行礼告退,心中不断腹议也不能怪他说话直,实在是他做了二十年的工匠,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呃,如此富有创造力的尺寸,实在叫他印象深刻。 李承乾捏着鼻子把中药一口闷,苦得他脸皱成团包子。好在这时顾十二回来了,放下手中事物便从衣袖中掏出一包蜜饯。 李承乾赶忙捞过,视线不经意撇到他手边的一封书信上。 顾十二主动开口:“是大兄的来信。” “呃,小殿下我那大兄得了匹西域宝马,特地想要进献小殿下,如今已在宫门处候着了。” 李承乾诧异:“我不是都收了他那袋子的好东西吗,怎么还要来送马?” “西域宝马,我这小身板也用不上吧。” 顾十二呵呵一笑:“奴那大兄行商,性子向来有些多虑。” “当日大兄想要对小殿下动手,这事小殿下不提,可随行侍卫众多,陛下如何会不知晓?” “不过事出有因陛下心善没有计较,大兄却是不能不表态。” “陛下好马天下皆知,这匹马就是大兄借着小殿下之手赠予陛下的赔罪礼。” 一听这话李承乾来劲了,他从腰间解下块牌子:“喏,拿去叫人引你那阿兄进来,我倒要看看那西域宝马究竟是何模样。” 顾十二笑得眼只剩下了一条缝,接过牌子快步离去。 等了大半个时辰,等到李承乾昏昏欲睡,终于听到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将他唤醒。 李承乾打着呵欠,刚起身走到殿外,迎面而来的是一匹高头大马。 瞧着是满满的肌肉,腿长有力,双目明亮,鬃毛浓密,就是他这个外人也能看出是匹难得的良驹。 李承乾看着牵着马沉默不语的顾重林乐了,这人远比他想象得有意思。 他挥挥手吩咐顾十二:“去告诉我阿耶吧,好歹是送给他的马,总得让他亲自过目过目。” 闻言顾重林笑笑:“小殿下喜欢就行。” 话落,那马不知是怎么忽而吐气,高高抬起马蹄一副不耐烦的模样,顾重林眼疾手快一拉,那马才哼哼唧唧老实了点。 李承乾皱眉,脑中闪过方才那马蹄扬起的画面,不知为何他总觉得眼前这马和现代的有哪里不一样。 似是少了一样什么。 模糊的印象中他想起曾经看过的史料。 李承乾快步上前直视顾重林:“顾重林,这马蹄下的马掌呢?” 顾重林不明所以:“什么马掌?” 记忆愈发清晰,李承乾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对于骑兵来说提升巨大的杀器,这个虽然早在隋代以前就曾零星出现但在元代才大规模普及的东西,他怎么就忘了呢? 马掌,或者换一个称呼,马蹄铁。 第12章 咄咄逼人 顾重林敏锐地察觉到李承乾的气势有瞬间的转变,只是等他想再好好看清楚时,李承乾已然恢复成人畜无害的模样。 “小殿下所言的马掌,莫不是马穿戴的鞋靴?” 顾重林按着字面意思漫不经心开口,好似就那么顺嘴一问。 李承乾笑笑,没有回答倒是反问顾重林:“你这行商的本事实在是大,西域白叠子能得,西域宝马亦能得。” 顾重林摆手满脸憨厚:“都是靠友人偶然得之,行商行商,出门在外又哪里会没一两个朋友呢。” 太安村时他便觉此人精明,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李承乾压下眉眼,就着行商的话题接口,直接略过马掌一事,就好像他从未提起。 二人心知肚明装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怎么聊到了顾重林下一回打算去的地方。 “前几日突厥来势汹汹,我已把阿耶接进长安求个安稳,估摸没几日长安就要戒严了,我打算等这一次突厥走后南下,听说南边靠近泉州那一带新发现了个井盐。” 唐初虽则禁止贩私盐,但好在采取的是盐池盐井官方与百姓共取之的政策,也不收税,故而顾重林说想要去看看井盐李承乾并不奇怪。 只是南方泉州……莫名的念头闪过脑海,但还未等李承乾理明白自己的想法,远远就传来顾十二兴奋的声音:“小殿下,陛下来了。” 斥候来报,突厥至多五日便要进寇武功,李世民方方安排好长安城中的一应城防,将前线尉迟敬德大败突厥侧军的战报过了一眼,就听得顾十二来报的西域宝马。 正巧无事,李世民索性就跟着顾十二走了一趟,等回程顺便过问一下立后的具体事宜。 越是突厥兵临城下,他所要向突厥颉利可汗展示的态度就越要满不在乎借此稳定人心。 当然,这么着急立后一方面是出于政治原因,另外一方面便为若是出意外,整个大唐的后方也能有人撑着。 当然最后还是有那么一点私心,他与观音婢成婚十三载,观音婢为后的日子也恰好是在他登基之后的第十三日。 想着观音婢,李世民的面上露出抹浅淡的笑意。 “陛下。” 顾重林行礼后便自觉牵过马。 “好马!” 李世民大步走近,一眼就瞧中这匹尚且带着野性的宝马,心中暗叹这顾重林送的这一手还真真是送到了他的心坎上去。 虽则李世民没有计较他先前对李承乾的不敬,但如今送上门的好马他当然不会拒绝。 李世民摸过宝马肩背,感受着它紧实有力的腰身,一路往下,四蹄乌黑透亮,是顶顶好的品种。 原先对着李承乾满脸不耐的马也真是能伸能屈,仿佛是知道眼前这人不好得罪,虽则还是桀骜非常,但身体倒是实诚任由李世民抚摸。 只是一张马嘴绷得紧紧的,马尾烦躁甩着。 李承乾暗自撇嘴,心说这马也会看碟下菜,瞧他好欺负刚才还给他撅蹄子,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马。 李承乾鄙夷的目光实在是太明显,明显到那马都能清晰感受到,偏偏李世民此刻还附掌大笑:“这样一匹好马,我也是沾了承乾的光而得。” 马嗤嗤吐气。 勉强屈居李世民□□,可以。 叫它跟那个小身板的家伙扯上关系,不可以。 所以马儿昂首长鸣,再一次撅了蹄子,想要在李世民跟前落落李承乾的面子。 事发突然,顾重林反应很快,刚想上手将它驯服,谁料李世民比它反应更快。 身形腾转间李世民踩镫上马,他毫不犹豫一拽缰绳,马蹄高高扬起重重踏下,溅起薄薄一层尘土。 电光石火间李世民已然稳稳将马制服,在场众人回神之际只余它低声哼哼,半是委屈半是不满。 李承乾:…… 委屈给谁看呢,我还是李世民亲儿子呢,一匹马这么茶成精了不成! 李承乾深吸口气决定不跟匹马计较,正事要紧。 他小心翼翼挪到李世民跟前,一双黑眸中是满满的好奇,仰着头小声道:“阿耶,这马怎么不穿鞋子?” 顾重林心中一动眼眸微眯,不动声色打量正装作纯良的李承乾。 李世民摸摸马儿鬃毛好笑道:“马与人不同,要如何穿鞋子?” 李承乾轻“啊”声,歪歪脑袋似童言无忌:“可马要走路,人要走路,这难道不是相通的吗?” 话落李承乾蹲下身子,一双眼在马蹄上徘徊:“人若不穿鞋在外头走上一遭,碎石山地这脚不得被磨破?” 李世民微蹙眉心:“马蹄坚硬不会……” 话虽如此,但说到一半李世民显然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抚摸着马鬃毛的动作越来越快。 说起来他忽然想起幼时看过的杂文,春秋至汉时确有人尝试过在马蹄上包裹皮革。 且马蹄虽坚硬,但跟马几乎过了半辈子的李世民又如何不知晓目前单匹战马根本做不到长途跋涉,只能短距离冲袭,正是因为这马蹄的损耗。 不仅如此,南方地带气候偏湿热容易造成马蹄损伤,这也是南方难养马的原因之一。 若是…… 李承乾见状唇角勾起抹不易察觉的弧度:“可日积月累这马蹄也会被磨破吧?” 第21章 “肯定很疼。” 李承乾的声音可怜兮兮,但他的目光却是狡黠。 别人没发觉,那垂着脑袋的马倒是看得清清楚楚,马喘着粗气只恨自己不会说话,不能向它勉强认同的主人控诉这个心口不一的小子。 李世民抚摸马鬓毛的动作渐慢。 李承乾托着腮自言自语:“人穿草鞋皮靴,如果马要穿鞋肯定不能用这些,要牢固坚硬……铁吗?” “可又要如何将其穿上?” “绑缚不行,钉子吗?” 李承乾晃着脑袋:“人穿鞋能走得更稳走得更久,马穿鞋会不会也一样呢?” “阿耶,我知道我这想法被别人听去肯定又要议论我发滥善心,我也只讲给阿耶听。” “青雀丽质先前与我讲,因着那两次昏迷,宫中已经有不好的流言说我性子柔弱,可我只是……” 委屈巴巴的语调,可怜兮兮的神情,这欲言又止的模样反而叫李世民按耐住心中的狐疑。 李世民长舒口气,只觉得此刻的胸腔敞亮非常。因着李承乾的话,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钻入脑海,搅得他激动非常,恨不能当场就将自己脑子中的雏形给实现。 李世民翻身下马,将缰绳丢到垂眸遮掩自己表情的顾重林手边,他一把从地面将李承乾拔起,高高半举空中。 李承乾猝不及防死死环住李世民的脖颈。 说不清的羞恼与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欣喜涌入四肢百骸,顺着血液一路往上,爬遍他的双颊,让他红透了脸。 李承乾鸵鸟样将头搭在李世民的颈窝,低声喃喃:“阿耶我都八岁了,放我下来。” 话落他目光不自觉落到那匹吹胡子瞪眼的马上,他摆上鬼脸。 哼,都说了我才是李世民亲儿子,你这匹绿茶马就歇歇争宠的心吧。 李世民朗声而笑,伸长手让李承乾无路可逃,又故意用自己下颚的胡须刮蹭李承乾细腻的肌肤。 到最后,也不知道李承乾通红的双颊有几分是因为害羞,有几分是因为李世民的磨蹭。 “我只是高兴,我儿方才那话哪里是柔弱,分明对我大有裨益。” 李承乾的这个思路很对,甚至于想要做出成果也并非一件难事。 大唐周边蛰伏敌国数众,他本就对马政万分看重。若无好马,便少了对敌的一大杀器。 可王朝初年天下才平定没多久,百姓尚要生存,开源开不了多少,故而只剩下节流一法。 若是所谓“马的鞋子”功成,不单单是能减少马匹的损耗,更重要的则是战术的改变。 马蹄无保护往往承受不了长途跋涉,更多的时候马匹是作为一种短距离突袭的武器。 可若是马蹄有保护呢? 意味着损耗减少,意味着马匹就算长途奔袭也能反复使用。 意味着骑兵不单单只能短途奇袭,意味着骑兵可以成为长途奔袭的战略型兵种。 不论是损耗的减少还是兵种的改变,这都是质的飞跃。 李世民沉吟,不过这个法子倒也有缺点,便是制作太简单了,敌人只消看一眼就可轻易学去。 但若此因噎废食,也只能说一句愚蠢。 这马鞋用铁而制,突厥不是不会炼铁,甚至水平不算低,但相比较大唐,突厥当下松散的政体注定他们没有能力大规模开采铁矿锻造。 而这东西首次登场,必将会是在关键战役上一战定鼎。 到那时大唐震铄天下,就算周遭国家学到了这法子又如何? 核心产铁资源地已被大唐控制。 一步落后步步落后。 且技术行不行另说,大量铁矿人力供他们炼制同样需要不短的时间,而唐却可以稳居中央随时插手。 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但是具体的形制样式以及该如何钉入马蹄,尚且需要铁匠与兵部一起商议。 正当此时,一个行色匆匆的内侍上前。 “陛下,高公求见,说是要与陛下商议水利之事。” “行你先退下,告诉士廉我马上到。” 高士廉,这不是他娘长孙皇后的舅舅吗? 一个曾经看过的史料* 倏然蹦出。 李承乾嘴快过脑:“阿耶,舅公先前是不是因着得罪炀帝被贬交趾?” 李世民掂掂李承乾像是寻到了玩孩子的乐趣:“怎么突然提这个?” 李承乾扒拉脑海中的记忆道:“听闻舅公回长安后便时不时生病,阿娘与舅舅一直担忧不已。儿先前看书知那交趾之地人烟稀少山地环绕,多障气多蚊虫。” 李世民不再举着李承乾,反倒是将人托在胳膊上柔声询问:“所以?” 李承乾左右看看,见在场人都是知道他去过太安村的,他也就毫不避讳:“所以我先前好不容易出宫一趟,特意寻人问了交趾甚至更加往南之地的详细,想要知晓从那回来的人都是怎么调理身子的,可谁知还真叫我撞上一个祖辈出身泉州的人。” 闻此顾十二好奇偷摸打量一眼李承乾,他种牛痘拢共也就躺在榻上半月,后面他都跟小殿下形影相随是半点不知这事,小殿下这半月还真是不消停。 李世民挑眉:“承乾这两月过得属实精彩。” 李承乾忍住不自在拖长音撒娇:“好不容易出宫一趟嘛。” 李世民点点他的鼻子:“又不是不让你出去,但你到底年岁小不安全。” 李承乾嘻嘻笑道:“阿耶这话我可记住了。咳,话说回来调理的方子没打听到,倒叫我打听到件趣事。” “先前因为曲辕犁忙忘了,今日听到舅公才想起。” “那人对我说,泉州因着靠海常常与南边经商互通往来,偶有提到交趾再往东南的林邑。” “听闻有因海难流落我朝的林邑人吹嘘,他们那儿的破土破地居然有能早熟耐旱产量高的稻,一年两熟三熟都可以。” “谁也没见过,那人是当笑话讲给我的,可我却觉得不对。” “虽则我不了解林邑,可越往南环境越恶劣我还是知道的。” “无风不起浪,说大话也不该是往这般方向,况且还有详细特征,所以我觉得此事未必为假。” “阿耶,若是林邑的土地都可种稻,那我们大唐呢?” “是不是可以一年多熟甚至北方少水之地也易种稻?” 李世民凝视着兀自陷入兴奋的李承乾:“承乾,凡事讲求证据,若是真有此稻我必会大力派人找寻。” “但没有摆在眼前可见的,如你所说,或许只是一个可能,或许只是一嘴玩笑,或许一年两年甚至五六年都找寻不见。” 李承乾显然听出了李世民的言外之意,他不由着急:“可……” 李世民摇头打断,放下李承乾从一旁书格中抽出一幅舆图,哗啦一声摊平在所有人面前。 李世民指节轻扣桌面,一瞬气场凌厉非常,甚至带了点咄咄逼人的意味。 “好,朕先假定此稻确实存在,那朕便来问问你。” 此时此刻,他们不是父子而是君臣。 李承乾喉结滚动,殿内肃杀的氛围有些让他难以招架。 “阿、陛下要问什么?” “林邑并非小国,任何一种稻种亦非全域可种。你只言需在林邑境内找寻,那么具体何州何县,东南西北又是何处何地?” 李承乾攥紧手心,他不知道。 李世民轻睨舆图,指尖一点林邑:“林邑距大唐数千里,虽臣服于我朝但到底非我国土不知详细。你要朕派人南下,这可不是打仗有现成的关隘要道,需得深入林邑民间。” “引进稻种自然并非小数目,那么路如何走稻种如何运,水路还是陆路?” “陆路,你也知晓南蛮之地多山多泥沼多瘴气,不仅难以行路更是危险重重,人少则风险甚大连稻种都无法保证自林邑运入大唐。” “水路,你知晓何时何季风浪小吗,你知晓在茫茫海上又该如何规划路线安全往返吗?” 李承乾猛然闭眸,他不知道! 李世民丝毫不给李承乾喘息之机:“派人手寻找,派何人而去?” “若是府兵,隋末乱世后南方各州县本就兵丁稀少,且间或有蛮獠流窜反叛,短时间内抽不出人手。” “若是商人,商人大多重利惜命,拿不出切实凭证便要人家冒着九死一生的风险为你走一趟林邑?” “若用皇权强压,呵,天高皇帝远,本就无真切凭证的东西若是找不到,又怎知他们是否尽心而非佯装好面?” 李世民垂眸,语气不带一丝波动:“呵,真假不明的传闻,轻率盲目的计划。” “你连朕尚且无法说服,何况群臣?” 李承乾面色泛白,他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李世民叹气,看着眼前快哭出来的李承乾止住了逼问。 李世民弯腰温柔地捧起他的脸,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湿润,嗓音低压带着哄意:“莫哭。” 第22章 李承乾一头栽入李世民的怀抱。 分明先前被那样咄咄逼问李承乾还能装作无事,可李世民的一句哄却让他再忍不住委屈。 这是他前半生从未体会过的父爱,这是他的父亲,是他可以肆无忌惮依靠的港湾。 他贪恋这个怀抱。 李世民轻抚其后背,所有的锋芒在这一刻尽皆收敛:“承乾,政策命令不是儿戏,人命钱财亦并非数字。” “我所说的问题如需解决背后所耗的人力钱财你算过吗?” “我不是不愿意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只是这一切都不应该在大唐初建时提起。” “前有隋末乱世,大唐立国后曾粗略统计全国户数不过两百余万。” “从隋时的八百九十余万跌到这个数字,纵有隐户逃户,可这背后何尝不是百姓血淋淋的尸骨。” “遑论周遭国家虎视眈眈,突厥、吐谷浑、高句丽……人人都想从我大唐身上咬下一块肉。” “我不可能在当前因为你的一家之言供养这样一支南下的队伍。” 李世民语气认真,是在安抚他,是在教导他。 “成迟败速者,国之基也;失易得难者,天之位也。” 隋朝看似盛极一时,可还不是其亡也忽焉。 可不惜哉? 可不慎哉? 李承乾叹气。 果真是自古英雄出炼狱,从来富贵入凡尘。 他潜意识里把治国当做战略游戏,实在不妥。 李世民轻哄:“泉州潮州交州等地均可派人于商业往来中一点点探清楚林邑的详细情况,一点点摸索合适的道路。” “看看那林邑是否真有神奇的稻种。” “若有,则不打无准备之仗。等一切就绪大唐也已慢慢走出百废待兴的局面,钱财人力便也不缺了。” “慢慢来,不着急。” 李承乾闷闷的,刚想点头谁料意外发生。 “陛下,某愿为殿下前往,甘为先驱。” “愿替陛下一试可能。” 一片寂静中,沉默不语的顾重林轻笑,似漫不经心似认真,他躬身行礼。 顾十二大惊,一把拉住顾重林的胳膊:“大兄你疯了! 第13章 自告奋勇 顾重林疯没疯李承乾不知道,只是他终于意识到这人先前所言南下泉州时自己脑中莫名的念头是什么了。 李承乾动动身体,半靠在李世民怀中认真打量顾重林。 顾重林那双黝黑又泛着精明气的眸底,浮现的是明晃晃的欲望。 李承乾知道,是牛痘与马蹄铁这两样东西打动了这个骨子里刻着利之一字的商人。 是未来太子的政治身份为诱惑,让他心甘情愿在自己身上下赌注。 李承乾躲开顾重林的双眸,他承认他心动了:“我不逼你。” 诧异之情自李世民内心一闪而过,他的目光犹如实质:“为了我儿一个不知真假的可能?” 顾重林不卑不亢,毫无顾忌地直白讲述自己的内心:“陛下说得对,商人求利,草民亦如是。” “小殿下此话若真,名利皆可挥手即来。” “做第一人自是有风险,但若成,照小殿下所言,其中益处足以令人疯狂。” 更重要的是,那是未来一国太子的人情。 李世民笑了笑,瞥了一眼李承乾,毫不犹豫戳破这场看似完美交易中的唯一漏洞。 “哪怕可能会因此丧命?” 李承乾抓着李世民衣袖的指尖阵阵发麻。 顾重林眼底闪过一丝狂热:“只是草民这个人有一点与他人不同。” 说着他居然抑制不住自己略显痴狂的笑意:“哈,草民骨子里不仅算不得惜命,还尤为爱赌。” 李世民安抚似的盖上李承乾的手:“你倒是实诚。” 顾重林垂首:“陛下面前不敢班门弄斧。” 顾十二脑子混乱不已,眼见顾重林不准备改变自己的心意,他不甘心地冲顾重林低吼:“南蛮之地有多荒凉危险大兄你不是不知道!” 李承乾侧首,整个人有些发冷,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很无耻,但出口的声音却冷酷理智到近乎无情的地步:“你若真想替我行事,南蛮之地环境恶劣,听闻也有豌豆疮频发。” “你虽接种过牛痘,但南下之行绝不止你一人,安全起见别忘去找赵县丞和孙公要几份牛痘痘苗。” 顾重林点头:“便先谢过小殿下的心意。” 话落顾重林握紧顾十二的肩膀带有安抚:“我行商多年,战乱之时行过西域也曾深入突厥,不都回来了?” “南蛮之地确实危险,林邑我也了解不多,但再艰难能比过豺狼虎豹的突厥人,阴险狡诈的西域诸国吗?” 顾十二怔怔嗫嚅:“可如今家中不缺银钱,大兄又何必如此冒险?” 顾重林笑意柔和,他的目光略过顾十二,落到那对天家父子身上。 李承乾年岁小经验浅,愧疚之情轻易便可看出。 至于李世民…… 顾重林漫不经心地想着。他很清楚自己的脾性。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在钱赚够的情况下依旧一年到头不着家,还时时刻刻往危险的地方跑。 他的野心与渴望顾十二和李承乾不懂,在场之人唯有李世民是真正看明白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世民与顾重林视线在半空交汇,他轻笑似带欣赏:“半月一封书信禀报详细,你与我儿之间的交易朕不插手。” 以帝王之诺,允许顾重林的渴望。 李承乾血液鼓噪:“你若出事……” 顾重林低笑打断:“保我一家无虞。” “然后就帮我立个衣冠冢吧,也好让我落叶归根。” 顾十二眼眸湿润,说是一家无虞,可是身为平头百姓的顾大山又哪里需要这个承诺。 真正需要这个承诺的,是常年在宫中侍奉的他。 李承乾点头走近顾重林,似是想通了,语气中是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坚决:“不论结果如何,我绝不叫你后悔。” 李世民抱臂,盯着李承乾的背影。 他忽然发觉这个儿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长得很好,甚至好到超出他的预料。 李世民笑笑:“高士廉还在等我。你与顾重林的商议我一概不过问,只是记着莫要太晚误了时辰。” 李承乾点头。 *** 李承乾命人安排座位,顾十二虽然还是恍恍惚惚,但对上顾重林的执拗,他到底咽下口中反驳。 “小弟,你先在殿外守着,南下具体详细我得与小殿下探讨一二。” 很明显将人支开的借口。 顾十二气鼓鼓朝外走去,只给他兄长留下一个气愤失落的后脑勺。 “因为马蹄铁?” 不诧异李承乾的开门见山,顾重林挑眉。 “不止。” “不过原来马掌还能这么称呼吗?倒是贴切。” “小殿下先前在陛下跟前的诱导之意他人或许看不出来,我可不同。” 李承乾皱眉,是他太过激动露了马掌之语的破绽。 顾重林前倾身子压低嗓音:“小殿下虽然将牛痘之法推到孙思邈身上,可就我在太安村那段时日对小殿下和孙公的观察,这牛痘之法是谁提出的尚可未知啊。” 李承乾深吸口气:“不愧是商人,观察细致入微。” “先是牛痘,后是马蹄铁,我最不信的就是巧合。” “若是巧合,我早八百年就得死在外头。” 李承乾敛眉,此刻的他并不像一个八岁稚童:“你不好奇我知道这些?” 顾重林笑得意味深长:“我从不好奇不该好奇的,行走在外这是最要紧的一条。” “我只知道我愿意一信小殿下,这便够了。” 李承乾双手攀上桌面:“我要你找的是一种水稻,出自林邑,但我不能保证它是否真的存在。” 至少在这个年代他不能保证。 回忆着青天的回复,李承乾缓缓复述:“不过它也不绝对仅仅止于林邑,整一块……” 李承乾顿了下,脑中回忆着穿越过来后看过的大唐地图,想着中南半岛在唐朝大致是哪些位置。 “九真郡附近都可详细搜寻。” 话落李承乾打起呵欠,只觉得心脏又隐隐泛出了疼。 他这身板果然是扛不住了,从明天起先练八段锦吧,至于五禽戏他再慢慢学。 李承乾摆弄着衣袖:“你若是寻到可千万别急,多问问当地人是如何种植的。” “这稻的特点,高产耐旱再加上早熟,毕竟一年两三熟的稻在我大唐几乎找不见。哦,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顾重林竖起耳朵。 李承乾遮掩在矮桌下的双腿悄悄伸直舒缓经脉:“它不怎么好吃,米质偏硬。” 顾重林:? “这是重点?” 李承乾咧嘴:“不然呢?” 第23章 “若是你真分不清楚,干脆吃一吃当地的饭不就清楚了。” “嘴巴总不会骗你。” 顾重林:…… 顾重林无语:“行吧,这些我都记下了。若无他事,我便先退下去准备南下事宜了。” 李承乾半阖双眸:“多到些钱财药材去吧,事成我会叫阿耶替你补平。” “林邑,说得好听遵我大唐为主,可经过炀帝嚯嚯的破败天下,连高句丽都能讥笑看不起我中原,遑论天高皇帝远的林邑?” “我不管你究竟是抱着什么目的,但若事成,你自当因天下苍生记一功。” “不论如何,我想你安全回来。” 生理上带来的困倦实在难以抵抗,哪怕李承乾这具身体内的灵魂已然二十多岁。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语气中的担忧却是真真切切的。 顾重林怔愣片刻,他忽而轻语:“难怪我那傻弟弟一心待你。” 顾重林起身,他顿了下,轻手轻脚打开殿门看了眼垂着眉眼的顾十二,他拍拍顾十二肩膀,语气略显生硬:“小殿下睡了,你去将人带上床榻吧,我先走一步。” 顾十二抿唇:“我只要大兄平平安安的。” 顾重林挥手:“等你大兄的好消息。” 他没有回头。 因为他清楚,从小软心肠的顾十二这个时候必定已经红了眼眶。 *** 早睡的结果很显著,李承乾一睁眼时连天都未亮。 他有些发愣地盯着床幔,一骨碌爬起看看床边的漏壶,在心中计算着时间。 呼,八小时,传统意义上的最佳科学睡眠时间。 李承乾没有赖床,等顾十二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时,他已经穿戴好了衣物。 不过李承乾还是不习惯古代的长发,所以他只是扎了个马尾,简单又利落。 “天色还未大亮又无课业,小殿下何不多睡会?” 李承乾伸伸懒腰:“一日之计在于晨,顾十二你往后也跟我一道。” 打着呵欠双眼迷蒙的顾十二:? 李承乾甩甩手拉着顾十二的胳膊就往外头的御苑冲去,他的身边跟着同样诧异的太监宫女。 李承乾眼眸亮亮的,身上衣物足够保暖想就算是在早晨也不觉得冷。 “来,跟我做早操,我告诉你啊这叫八段锦。” 顾十二满头问号,看着兴致勃勃已经开始动作起来的李承乾,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摆。 “这个是道教经典,养生健气,咱们老李家不是自认老子为先人吗?” “作为后人,自然是该将老祖宗的东西发扬光大。” 小嘴一张叭叭叭,顾十二根本来不及插话,眼睁睁听着李承乾从八段锦的好处讲到八段锦的好处。 这话李承乾在现代体育课可谓是每节课都要听一遍,如今魂穿古代也终于能体验一把好为人师的快乐。 “不止十二,你、你、还有你们大家都跟我一起做。” “大家都是宫内做活的,也得多锻炼身子啊。” 所有人都懵了,李承乾抬抬下巴,众人当即慌慌张张跟着动作。 顾十二手忙脚乱刚想讨个饶,谁料身后草丛似有什么划过空气的声音,他竖起耳朵。 “总算寻到小殿下了。” 一个看着同李世民差不多年岁的男子骤然从御苑另一侧走出,他的身后是白白胖胖的李泰。 李承乾不慌不忙,将唇红齿白的男人与自己脑中的记忆对应。 是他四岁时李世民指给他的侍读长孙家庆。 听名字就知道是他阿娘长孙一族的。 李承乾做到第二节,正正好是一个开弓射大雕的动作,这虚空之箭直指长孙家庆。 长孙家庆眉头上扬,牵着李泰上前:“小殿下病了两个月,谁料一醒来便又是逃课又是拉着工匠入宫,有人明面上不敢多说,私底下倒都是碎嘴。” 李承乾做着八段锦只觉得胸口舒畅,他冲李泰一招手:“小胖子,过来跟我一起做,你这身材不行。” 李泰如遭雷击,怎么也想不到李承乾的嘴居然能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瘪嘴不情不愿走到李承乾身边。 长孙家庆扫视众人:“小殿下练的这身法倒有些意思。” “编排精致,动作柔和,应是真有几分强身健体之用。” 正主和正主侍读话都说到这地步可谁都没有轻易往下,顾十二听着简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顾十二“哎呦”一声:“小殿下,快听听侍读说的流言之事吧!” 几人身后树林。 李世民活动手腕接过长孙如堇递来的长弓。 从腰间箭囊中随意抽出支大白羽,拉弓上弦。 弓尾沾着早晨空气中的淡雾,点点水珠浸润李世民的侧颊。 长孙如堇朝远处外一扫,几排全副武装的禁卫士卒都兴奋盯着李世民的动作。 天子亲做师在宫中教导他们射箭,谁人不欣喜,何况那可是天策上将! 长孙如堇笑笑,看着李世民凌厉的侧脸,听着高大树丛后李承乾一行人的大声嚷嚷,她眨眼对李世民:“看来不止后宫,前朝也有流言传出。” 李世民嗤笑,玄铁箭簇直指前方。 弓如满月,箭似流星。 李世民随手将长弓丢给身侧内侍,看也不看自己射出的箭,抬手示意士卒自发练习。 他腔调透着散漫,饶有兴致牵过长孙如堇的手凑近树丛:“上皇旧党只有嘴皮子厉害。” 长孙如堇忍笑嗔怪:“所以上皇才会成为上皇嘛。” “不过你们也不愧是父子俩。一个带着兵卒在宫里习箭,一个带着宫女内侍做那什么八段锦。” “也不知谏官该如何说了。” 李世民低笑,面上带着自得:“嘘,我们一起听听面对这般流言承乾会作何回答。” 他的身后,白羽箭正中绿叶中心深深钉入树干,簌簌飞花落叶飘下。 第14章 句读标点 李承乾闻言似笑非笑:“又是上皇旧党?要我说就是这帮人太闲。上皇都呆在后宫颐养天年了,这帮家伙倒是一个比一个忠心。” “不是,小殿下,那毕竟是上皇,隔墙有耳!” 顾十二怎么也没想到李承乾一开口就是惊天动地,他表情扭曲,死命瞪着警告周遭不敢说话只一个劲做八段锦的宫女内侍。 长孙家庆轻咳,小殿下这性格倒是比往常直白许多。 李承乾撇嘴:“有本事做还怕别人说吗?我都没有计较他们妄议我的事,礼尚往来而已。” 李承乾调整呼吸,双脚开立成马步桩。 “青雀,马步要蹲好,你这才只弯了个腰吧?” 李泰欲哭无泪,在李承乾的死亡凝视下自愿扎好马步。 他想不通,只是来看看阿兄的,怎么就稀里糊涂跟着开始做这奇奇怪怪的锻炼了呢。 李承乾满意点头又看向长孙家庆:“要跟着练吗,练练这个养心静气挺不错的。” 长孙家庆扶额:“小殿下倒是沉稳。” “罢罢罢,是臣先沉不住气,小殿下可知晓现在那流言说的什么?” “说小殿下身子孱弱,不堪大任。” 李承乾被逗笑:“堪不堪大任又不是他们说了算。” “我阿耶又不是一进长安就舍不得挪窝的上皇,他想立谁为太子就立谁为太子。” “不服气?不服气去打天下啊。” 树丛后的李世民忍俊不禁,笑眯眯对着身旁的长孙如堇炫耀似的抬抬下巴,臭小子倒是乐得借他这个东风。 长孙家庆被噎了一下:“不止,他们还言小殿下玩物丧志去做那低贱的工匠之活,又气跑了孔颖达,实在是丢了皇室的颜面。” 李承乾心情平和刻意提高音调:“颜面?什么是皇室的颜面?” “是敢为天下先,是克己复礼束缚己身,是大庇天下百姓得欢颜,这才是皇室的颜面。” “如今突厥眼瞅就要打到长安了,嘴皮子厉害可以跟着我阿耶上前线去跟颉利可汗对峙,如此我还能高看他们一眼。” 不是喜欢说闲话吗,就将他这话好好传一番吧。 侧耳倾听的李世民动作一顿,好半晌面上才挂上一个无奈又欣慰的笑容。 长孙如堇捏捏李世民的手指低语:“这嘴毒的确实似你,前朝也没几个说得过二郎的。” 李世民故作不满:“只是真话而已。” 长孙家庆连连嘶声,从前温良恭俭让的小殿下呢,这病了一回的人是彻底解放天性了吗? 长孙家庆忽而升起好奇:“还有孔颖达孔公,这个小殿下又打算如何反驳?” 李承乾结束动作,只觉得手脚都热热的,整个人神清气爽,他脚步一转拍拍李泰的肚子:“往后与我一样都吃些清淡的饭食。” 李泰吸气:“阿兄!” 李承乾冷酷:“没得商量,太胖,阿兄不喜欢。” 第24章 “青雀,你也不想阿兄不喜欢你吧?” 李泰闷闷:“好吧。” 长孙家庆、顾十二:…… 李世民、长孙如堇:……也不错,瞧着就兄友弟恭的。 “至于孔颖达,我没打算反驳,逃课换人确是我们做错,这个我认。” 正等着李承乾引经据典反驳的长孙家庆:? 李承乾揉揉自己的后脖颈:“所以今日吃完早膳我正打算带青雀一道去孔府请罪。” 长孙家庆皱眉:“谁人不知那孔颖达的脾性最是刚直,两位小殿下打算如何请罪?” 李承乾神秘一笑:“保管叫孔公转怒为喜,等着看好了。” 长孙家庆无奈:“小殿下可别想着拿陛下压人。” 李承乾抬抬下颌:“遇上委屈寻阿耶告状,我又不是小屁孩哪那么幼稚,你说对吧青雀?” 被长孙家庆说中心思的李泰:…… “对、对吧。” 李承乾轻笑:“那还等什么,与我一道吃早膳,吃完我们就出发。” 盯着一行人笑闹远行的背影,李世民垂眸思索,指尖在箭囊上轻轻敲着:“时刻关注李承乾的动向,跟着他们一道去孔府,便去瞧瞧承乾打算如何哄孔颖达开心。” 这是李承乾自己惹出来的事,李世民没打算用皇权给自家孩子擦屁股。往后就是一国储君,自然一人做事一人当。 身边内侍低低应是,但应完后内侍却生出犹豫:“陛下,如今卫兵的名册是都整理出来了。” “陛下今日只教那禁军首领在宫内习武射箭外人尚且不知,可往后若是多了那许多府兵禁军可要如何瞒过前朝大臣之眼?” 李世民翻看名册满不在乎道:“朕为帝亦是为帅,教自己手底下的兵练武又有何不可?我本也没打算隐瞒。”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 他从来都是要告诉天下人,今朝突厥兵临城下之事他不曾有一刻忘却。 正如李承乾所言,这才是所谓的皇室颜面。 长孙如堇看着意气风发的丈夫,她浅笑欠身:“第一批宫女都已出宫,第二批倒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既能放人出宫让人自由,又可一点一点淡化李渊在后宫的影响力,省得动不动就有流言蛊惑人心,两全其美。 二郎在前朝,她便在后宫。 二郎早就择好了自己的年号。 贞观,天地之道,贞观者也。 他们一家所求的从来都是以正道示天下。 *** 孔府。 李承乾嘴角噙笑,面对身前冷脸但礼数一应俱全的孔颖达连眉都没皱一下。 与之相反的则是跟在李承乾身边的李泰。 他牢牢记着来之前李承乾的嘱咐,垂着脑袋整个人散发着“我错了”的气息。实则若非李承乾遮掩在宽大袖袍下的手撑着他的腰腹,他可以给孔颖达表演一个倒地就睡。 “殿下是未来的君,臣既为殿下夫子,天地君亲师,殿下连身边小事尚且不能约束已身又遑论家国大事?” “殿下自小聪慧,陛下对殿下付以重望,臣又怎能怯懦不言,自该犯颜直谏。” 自该犯颜直谏…… 臣死无所恨。 遥远的仿佛来自千年前的苍老声音带着怒意与决绝飘荡而来,李承乾神思恍惚,忽然便觉此情此景飞速转变。 他的眼前不再是敛目低语的孔颖达,他的身侧不再是乖巧听话的李泰。 是怒意滔天,是恨铁不成钢,是失望万分,是眸底露骨又直白太子不堪大任的孔颖达。 是讥笑嘲讽,是恨屈居人下,是野心勃勃,是声音懒散又高傲阿兄不学无术的李泰。 是白茫茫一片无所依,是孤单单幽魂无处寻。 眼前闪过白光,李承乾搭在双膝上的手下意识一紧,不明白自己方才是怎么了,可偏偏越是回忆越是想不起。 “殿下?” 似乎是不满李承乾的闭口不言,孔颖达微蹙眉心放下手中《论语》。 李承乾微晃脑袋,他是忘记了什么吗……还是因为穿越他的记忆也受到影响变得混乱? 李承乾刚压下心中古怪,突觉心脏痉挛,脊背瞬间绷直。 李承乾咬牙,只感后心湿冷一片,深吸好几口气才平复痛感,他的目光落到摊在二人中间的《论语》缓缓道:“承乾想要请教夫子论语中一言。”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解?” 孔颖达语调不变:“句读之法稚童开蒙便学,自有师父夫子教导,殿下何必明知故问?” 李承乾隐秘借力案桌放松身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可该句的上一句却正是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亦可解读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其实这样也可以说通不是吗?” 这句在后世相当出名,甚至也有许多相关论文阐述。 原断句算是古代主流说法,但正是这个断句其意却在近代充满争议,就是否愚民这点正反方打得不可开交。 而其他断句到底多是不符合先秦时期的说话方式,且后来挖出的《尊德义》就有此句详解,故而便有另一种观点,原断句无错只是因为通假字而造就文意解释不同。 不过李承乾原意并非如此。 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李承乾不评判哪个是对是错,他只是想用这句话做诱饵。 孔颖达不动声色,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解读谈不上对,可…… “殿下缘何有这般想法?” “不过是承乾在翻阅论语之时此句恰好被一工匠所见,工匠识字不多彼时便将此句断为这般。” 李承乾指尖指向《论语》上细致的“标点”:“虽言句读,但几乎是根据虚字判断,且多是在句末点上一点,总归不能包含全部,正文中间鲜有符号将其隔开,容易造成误读。” “甚至有符号已是少见,市面上流通的书籍便是连句末一点都无。” “此时若无好师教导,便很有可能产生差错以至于误解孔子之意,这是承乾在这几日一直思索的问题。” 如今有纸,不至于如同先秦时代竹简刻字不便。 “承乾知夫子乃孔子后人,往来战乱四百余年,民间儒学南北分立,夫子一直渴望重铸儒学,不知学生所言对否?” 孔颖达轻哼:“自要重拾祖上之风,臣从不隐瞒。” “所以殿下的意思是要想推出一套新的断句之法?” 李承乾抬眸:“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微扬的语调,是明显的疑惑与自问自答。 “这般解读亦可说通,夫子你说,这是不是真的很有趣?” 李承乾侧首,好似个求知若渴的稚童。 孔颖达当即接口:“语气之分。” “殿下不仅是要区分停顿更是要区分语气?” 李承乾点点《论语》:“有何不可,夫子本就是想重注五经的不是吗?陛下应也是有这个意思的。” 出自孔颖达之手大名鼎鼎的《五经正义》李承乾还是知道的。 “何苦说些什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的大道理,一点之差便能衍生千百般意。这书是给全天下文人读的,夫子难不成愿见自家先祖言语被曲解?” “何况若有断句标点,其作用又哪里局限于典籍呢?” “医书亦是书。” “若是再让百姓费劲心思去句读,叫人攻讦事无巨细的标点是浅薄愚昧还好,可百姓之命却是实实在在的。” 李承乾其实也有私心,他真的受够了这通篇不断的古代典籍。以前生啃《册府元龟》的痛苦记忆他还没忘呢。 “且儒学南北分立,何苦藏着掖着,叫更多人能轻易知晓孔子之言不是更好吗?” “夫子纵然能得朝廷的做保,可民间言论陛下又哪里能一一管来。” “这瞧着容易,愿意信夫子注言的人自然多了,到那时还需计较他人之言吗?” 话落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孔颖达沉默良久忽而捻须轻笑:“殿下提议着实有趣。” 说着孔颖达冲身边下人示意。他早便得到陛下消息,知晓陛下关心自家儿子,如今这屋中事他当然得赶紧告诉陛下了。 “具体停顿语气之分臣还需细细琢磨,此事臣便先上奏陛下。” 这句读标点也只有如李承乾这般的小儿才会* 好奇,像他们这等大儒反倒是习以为常以致将其忽略。 李承乾勾唇躬身行礼:“孔公过誉,说到底承乾今日是来认错的,承乾日后定不再犯当日旧错。” 孔颖达掸袖起身:“臣亲自送殿下出府。” 二人对视而笑。 什么不尊师重道,什么孔颖达对李承乾失望,双方当事人均表示这是不存在的。 李承拎起在状况外的李泰心中思绪万千。 至宋以前,句读标点使用随意未成体系,官刻坊刻尚未大规模普遍性运用。 第25章 世家贵族垄断知识,除却笔墨纸砚实在昂贵与经典藏书不愿流通之外,还有一点,便是这句读标点。 有钱人家底蕴深厚,自然是能看得经过一代又一代名家详细批注的。 稍稍差些资源的,连一句话都要翻来覆去念好几遍尚不知其意,这便已经落后一截。 可法不传六耳,句读标点若要推广其中阻力可想而知。 所以孔颖达这个孔子后人,李承乾必须将这人拉上一条船,由他来出面。 此其一也。 其二,纸张。 若是他记得不错,那始于唐兴盛完善于宋明的竹纸与制纸相关流程,大大提高了纸的产量,他也曾有幸因为看小说时较真而去仔细搜索过文献资料。 其三,墨水。 东方的他了解不多,但想要制成需要的技术和步骤都甚是麻烦,只能慢慢来。 倒是他曾经听过西方的铁胆墨水与胡桃木墨水。 这两样制作极其简易的墨水,他虽听过他人夸赞不知详细,但没关系,他会在论坛这个金手指中套出来具体制作过程的。 甚至不止墨水,笔也可改良。 白垩烧制的粉笔他可以尽量摸索发明。 他要它们提前出现,他要尽可能压低笔墨纸张的价格。 他要降低读书的成本,他要撬开一道知识垄断的口子。 而且……李承乾垂眸,其一的句读标点,便是拉李世民上船也未尝不可。 *** 东宫,显德殿。 李世民手边摊着张图纸,身侧站着杜如晦。 杜如晦眼窝青黑打起精神:“宫中将作监和牧监昨日可是拉臣探讨了一整夜,今早图纸方出臣便马不停蹄赶来送到陛下案前。” 说完杜如晦打着哈欠小声抱怨:“近日因突厥事兵部本就繁忙,更不用提马掌。” “陛下可千万别听信玄龄的‘谗言’说臣一天天闲得慌。玄龄那是天生的操心命,臣可爱风流得紧。” 李世民笑着拿起一卷书册轻敲杜如晦的肩膀:“胡言乱语。要是逼得玄龄弹劾你,我可不会帮你遮掩。” “唉,得得得,倒底是比玄龄晚些入秦王府,陛下果真是最最偏心玄龄,新人不如旧人呐。” 李世民好笑:“倒是唱起来了,还不讲正事。” 杜如晦这才严肃下来:“初步想的形状是契合马蹄上似半月形的凸起部分,那块地方向来坚硬,磨去马儿也不觉疼。” “臣等想的固定之法便是敲孔以倒钩钉固定,至于末端可以制成弯曲弧度防滑。” 李世民拿起图纸细细思量:“说起防滑,你们有没有考虑在这底下加些东西用来在冬日行军,雪地和冰面如何?” 杜如晦点头:“不止。” “为了走一些坎坷地形,将作监提出可以在这底部镶嵌细微尖刺以便更好扣紧地面。不过冰面毕竟太滑需要添加重钉。” “这都是初步图纸设想,需要跟着铁匠打造再修改。” 李世民闭眸放松:“不错,等打造出来后寻两支骑兵,一支用这马掌另一支不用。” “各种地形均要测试,长途短途的消耗磨损亦要对比记录。” “不仅如此,其中耗铁与人力多少、打造时间速度这些粗略数据我都要。” 杜如晦应声:“自然不会辜负陛下期望。” 就在两人商议之际,先前跟着一道去孔府的内侍请见。 李世民闭目养神听着内侍禀告,良久似笑非笑道:“承乾这话倒是有意思。” “啧,医书是书,朝廷政策文告可亦是书。” “句读标点倒是能轻松官府小吏不必再死记硬背,也能叫些识字的百姓看懂其意。” “毕竟……行政诏令怎可一体两意?” 第15章 初试竹纸 身处他们这个时代,行政诏令层层往下,虽说皇权不下县过于绝对,但此话并非无道理。 不论是从长安发出的政令还是一州往下颁布的政策,这其中若有空子可钻,李世民从不高估他们的良心。 说到底古代皇室就是最大的地主,但层层加码压榨甚至是“管家剥削长工”尤盛这种情况也是屡见不鲜。 李世民从不奢望靠着一个所谓成体系的句读标点来阻止这种现象,但有成文规定多少也能遏制一二。 李世民指节轻叩桌面:“国子监。” “承乾既然拿此向孔颖达邀功,想来他是清楚孔颖达重铸五经的毕生夙愿。但太慢,等真正成书少说也要十数年。” 杜如晦沉吟:“陛下是想……?” 李世民思索片刻从案桌下暗格中抽出一封信:“总归我也没什么亭台楼阁要修,朝中钱财多拨些往国子监去。也不够,光长安总不成,各地官学也得跟上。” “如今各处发行的经史子集多为私人刊印,由朝廷牵头主持的却是少见。” 说着李世民从信封中抽出信:“等孔颖达琢磨出一套规范的样式后可以先安排几套简易的经书,由国子监与与各地官学校刻发行。” 杜如晦轻啧:“与私人刊印相对,不如叫官刻本吧。这样倒是方便往后科举的学子,省得不知晓买哪个版本的经书来读好。” 李世民点头:“官刻本,好名字。至于行政召令得慢慢来。” “我这儿恰好有个例子可以一试。” 李世民将信展平,杜如晦凑上前看,原来竟是前几日太医令刘神威替自家师父孙思邈传达的信。 “孙思邈已将接种牛痘的前后流程详细写出,将这内容转成白话编成小册辅之标点,发行各地官府争取小吏也能与百姓解释如何接种牛痘。” “多少是能将推广牛痘变得更加顺利,也能对世人有所脾益。” 说着李世民感慨:“承乾这小子,往日只知他早慧,不曾想小聪明是一个接一个。” 杜如晦一面听一面认真翻看信纸,翻到倒数第二页时他的动作一停诧异道:“孙思邈奏请陛下要带人去泾阳伤兵营?” “尉迟敬德确实才在那与突厥偏师遭遇,可他要做什么?” 李世民语调耐人寻味:“孙思邈言他或许有办法让战后伤兵死亡数量降低,并且至少能比之往昔降低三四成。” 杜如晦不可思议:“不可能!” “臣可不是文弱书生,臣是跟着陛下亲历战场的,臣最清楚这样的数字怎么可能做到?!” 李世民眼尾不着痕迹上扬:“是啊,怎么可能。” “可说出这话的是孙思邈,当代最有本事的神医。” 李世民微抬下颌,声调不疾不徐安抚杜如晦的焦躁,无端便能让人信服:“我已经下令泾阳官府替孙思邈行便利。” “我们就等着看看孙思邈口中的护理,哦,还有那稀奇古怪的护士,能不能创造奇迹。” *** 没想到自家老爹光明正大跟踪自己的李承乾此刻正站在孔府门口,他一手牵着李泰一面与孔颖达谈笑风生。 整整一柱香时间,足够牢牢关注孔府动向的官员权贵知晓孔颖达对李承乾的态度,那般谣言自然也是不攻自破。 李承乾与孔颖达拱手道别,拉着李泰心情大好。 “十二,你大兄这几日南下之行准备得如何了?” 顾十二叹气:“大兄已经写信去联系他在交趾一带的友人,剩下的差些护卫,等长安不再戒严之后应就是大兄出发之时。” 李承乾嘶气:“戒严,差些忘了。” 马上便是大名鼎鼎的渭水之盟,难怪各坊各街行走在外的人都不算多。 “阿兄阿兄,好不容易出宫一趟我们能玩会吗?” 李承乾不是真的八岁,但李泰是真的七岁。 更不要说国之大事李承乾这个未来太子想不知道都难,李泰却还是对如今突厥逼近的状况懵懵懂懂,小儿心性尽数扑在吃喝玩乐上。 李承乾本想一口回绝,可转念一想他看向顾十二:“十二,这长安城中可有造纸坊?” 尽管同样长久身居宫中,但顾十二还是比李承乾更加了解宫外的种种情况。 “自然。小殿下问这个做甚,莫不是贪新鲜想要一试外头的纸?” 李承乾笑,诱哄似的冲李泰轻声道:“青雀,大兄送你一座纸坊如何?” 他是未来太子,做生意到底会落得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声。 他虽然不在乎他人看法,只是能少些麻烦还是少些,比如将纸坊挂名在止步于王爷的李泰身上。 李泰兴奋,贴近李承乾小动物般不住蹭着:“阿兄送的我都欢喜。” 顾十二惊诧:“小殿下想要买下一座纸坊?” 李承乾拉着李泰大步朝东市而去:“有何不可?” “我曾自一本名不见经传的杂书上看过一个故事,说是竹也能做纸,你说神奇不神奇?” 顾十二皱眉小跑跟上:“故事而已。” “竹那般坚硬真的能做成吗,且若是竹能做纸,这纸的价格只怕会降下好几成。” 第26章 李承乾头也不回:“试试不就清楚了。” 顾十二心疼,不过两月,小殿下攒的几年私库已用去大半,也不知该不该说一句“败家”。 春色纸坊。 李承乾花了点时间便入手一座濒临破产的纸坊。 李泰犹如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一松手就跟撒欢的哈士奇,这边摸摸那边瞧瞧跑向后院好不兴奋。 李承乾也不拘着只叫人跟上,而后他认认真真打量着眼前神情憔悴浑浑噩噩的陈蓉——春色纸坊的主人。 因前几年都在打仗,好不容易李世民平定天下,可后来突厥又是年年骚扰,甚至在一两年前传出了李渊想要一把火烧了长安迁都的消息,长安人心惶惶,给本就难做的生意又添上一捧土。 只是好不容易将纸坊出手,陈蓉却怎么也没想到来接盘又出手阔绰的居然是个垂髫小儿。 但是她却无半点轻视之心,能好好行走在外的幼童她可不敢小觑。 “小郎君,你是替家中大人来做生意的吧。” “给我三日时间,我马上就会……。” 陈蓉却是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走字。这是她早逝的阿娘留给她最后的东西,这是她从小到大的家,唯一的家。 “不必走,明面上的主人依旧是你。” “就会……不必走?” 话说到一半,陈蓉指尖下意识搓搓衣角。 李承乾点头,迈步走向一旁堆放着的桑皮藤皮,他半蹲下来伸手细细摩挲:“陈蓉,你有没有想过换一种制纸的材料,比如竹。” 陈蓉赶忙回话,生怕李承乾一个不高兴改变主意:“竹?” “听闻蜀地一带确有人尝试,只是竹质坚硬往往耗时繁多,就算勉强造出那纸又脆,随便一折便用不了了。” 李承乾起身望向门外,果然就见远处顾十二正招呼着好几个粗壮郎君拖着一车嫩竹而来。 这些竹子都是将生枝叶的新生竹,是最佳的制作材料。 “我倒是有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陈蓉只觉心脏都要炸开,她当然知道若竹能制好纸意味着什么,可她从不觉得倒霉了半辈子的自己能有好运。 “真有此法?” 李承乾道:“别忘了这也是我的纸坊,赔本买卖是我来兜底,做不出来你没有损失。但若事成,我还要你帮着我经营纸坊,好处少不了你。” “况且你难道不想你阿娘的纸坊在你手中发扬光大吗?” 不得不说自穿越以来,李承乾学得最快的就是装模作样,只消将李世民身上的气势学去三成,足够唬住普通人。 陈蓉果然被李承乾话中的意味震住,她咽咽口水,这个弯了半辈子腰的女郎,终于挺直脊背,终让潜藏大半生的欲望从最初的小火苗陡然窜成烈焰大火。 这是阿娘留给他的纸坊,她想要将之名声遍天下。 像是溺水人捉住了救命稻草,如果是梦,她也情愿一梦不醒。 陈蓉舔唇:“要如何做?” 李承乾满意眯眸:“关键之处在于石灰。” “一般而言这造纸首要都是将原料浸水,竹纸亦不例外。” “竹坚硬自是要想法子将其软化后锤洗去青壳树皮,这一步便做杀青。” “只是光浸水要的时间太长,整整上百日。” 陈蓉恍然大悟:“所以便要添上石灰,这会快多少?” “不好估算。” “与竹子状态和用料多少都有关系,总之配比得当只需一两月甚至半月都行。” 陈蓉瞪大双眸,一遍遍确定这不是妄想。 “一层石灰一层竹木,层层垒叠泡水。” “杀完青之后还需石灰水,将这些竹料一同拌入蒸煮八个昼夜。” “然后取出竹麻放入水中洗净,这一步要小心沾染泥污。当然粗纸无所谓,稍微精细点的还是要注意。” “接下来用柴灰浸透竹麻,再放入锅内在竹麻下平铺一寸厚的稻草灰,加火煮沸。” “最后再将竹麻取出用灰汁淋洗,冷却后再煮沸淋洗,往复直至自然臭烂。” “这一步大致需要十多天。” “如此已成纸浆,若需做出的纸白些,抄纸槽内还得加其他东西,我记着好像是类似于桃竹叶形状的叶子汁液,这一点陈娘子可以自己考虑尝试。” “至于之后种种该如何陈娘子也不必我教了吧?” 实际是他当初查资料只看到这最创新的部分,后面没有看,他当然胡诌不出来。 但这些对常年造纸的陈蓉来说已然足够,她用力点头。 李承乾终于放松心弦:“这是大致的法子,至于具体如何还需陈娘子制作中随时调整,购买原料的钱我给你留下。” “陈娘子经营纸坊多年,手艺我自是信得过的。” “其实除却竹,还有……” 李承乾记得很清楚,那甘蔗制糖在隋唐前已初步成型。 “甘蔗制糖剩余的渣滓,也能作为纸的原料,陈娘子若是有时间可以一试。” 他对这个是真不熟只有一个模糊印象,但不妨碍他先把大饼画出来。 “这都可以?” “竹都可以,这些如何不行?” 陈蓉沉默不语盯着堆在纸坊门前的竹子。 半晌她哑着嗓音:“做出这些来……小郎君,你说春色纸坊这个名字会流传千古吗?” 李承乾扬眉浅笑:“史册不记,万千因你而受益的学子必然也会记得。” “不单单是春色纸坊,陈蓉,你的名字亦然。” 陈蓉眼眶通红,感受着心脏处涌出的热流,原来野心和渴望她从不缺。 “阿兄,我想吃糖。” 软糯的声音响起,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只听到后续话语的李泰仰着小脸。 李承乾:? 糖糖糖,糖什么糖,李泰这耳朵只听到了甘蔗这两个字吗,太胖有害健康知道吗? “还想吃糖?” “今夜的荤菜没了,小胖子,你难不成想以后阿兄抱你行走吗?” 李泰轻哼伸手:“阿兄,抱。” 盯着李泰胖胳膊胖腿的李承乾:…… 我怀疑你想害我,并且我有证据。 陈蓉低眉轻笑,忽然觉得这个妖孽聪慧的小儿原来也只是个小儿。 *** 李承乾回到宫中的时候天色已晚,今日他买坊的动静不算小,至少肯定瞒不过李世民。 就是不知为何李世民并没有出言询问,只是同长孙如堇一道来陪他吃过那淡得不能再淡的晚膳后便又去前殿处理公务了。 想着李世民吃饭时那一言难尽的神情,长孙如堇若有似无地询问,李承乾其实想说自己是在养生,真不是故意的,等下一次他们再来一道吃饭他肯定会换上有油水的饭菜。 就是,呃,不知道这个下一次要到什么时候了。 李承乾惆怅想着盯着窗外的月亮,轻抚自孔府起就莫名作痛的心脏。 因他想尽快用论坛套出墨水的制作方法,故而他打算从今天开始不睡觉。 唉,李承乾捧着脸叹气。 却说不知过了多久,叽喳的鸟叫声渐起,李承乾意外感受到熟悉的昏沉痛楚,可他却没有半点欣喜之意。 不是吧,他好歹以为自己至少要熬个两三天啊喂! 怎么才一个半夜不睡他就要晕过去了? 他居然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什么自诩贾宝玉,林妹妹还差不多! 李承乾呼吸逐渐急促,为了体面撑着最后一口气给自己盖好被子,眼前发黑再无知觉。 神秘空间。 李承乾无语半晌,拿过手机先是看了一眼禁言,很好已经解封了。再看看手机上的时间,凌晨四点,恐怕这个时间点论坛的人不多,不过问题不大,他有一个白天的时间跟大家耗。 李承乾不再犹豫,先是以墨水为关键字搜索,有零星几条,但都和他想要知道的没有关系,于是他刷刷打字。 【李涛,都说杨广是因为推广科举被关陇世家和门阀打压才亡国的,所以如果有穿越者带去改良的墨水和活字印刷术,能不能帮助大隋千秋万代?】 最后一字落,李承乾在主楼美美@青天。 引战方面,他是专业的。 第16章 改良墨水 1l:活久见,怎么最近连续遇上两个吹杨广的,刚在一本隋穿文评论区对完线,来论坛又看到一个晦气的。 2l:楼主的标题配合楼主的id有一种别样的幽默感,众所周知唐作精太子李承乾精突,楼主精隋。 3l:有没有一种可能隋朝的科举是要五品以上高官举荐才有入场资格?相比以前这何尝不是一种退步。 4l:又是你,被青天举报两次,这是刚一放出来就马不蹄停跑来引战了,还专门@青天,众所周知青天尤擅隋唐史,喜欢李二,有好戏看了。 李承乾:! 没想到青天居然还有这样一层身份,一想到如今李世民是自己爹,李承乾的心中浮上层难以言说的情绪。 第27章 啧啧啧,你见不到的人可是我爹耶。 5l:怎么都忙着嘲讽楼主,这活字印刷都快成论坛筛选器了,上次见到还是在上次。 5l:说了多少遍,我们中国古代的农民几乎可以说是最温顺的群体,不是真的活不下去根本不可能揭竿而反。 杨广十四年亡国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全部阶级,高的低的,一个都没漏过,所谓的世家关陇恰好陪杨广走到最后,但凡他后期不在江南摆烂,都或许有一战之力。 7l:科举就算在唐代也没什么用啊,起点都不一样注定了寒门想要靠科举出头太难。还有如今论坛全是乐子人撕逼和低配版知乎,谁还记得我们论坛是网文论坛。 8l:楼上的,现在推文下面都是吵架,谁还爱推文。 9l:楼主说的改良还有点道理,活字印刷是真的没有道理啊,现在小说也很少写了,感觉让楼主这么相信活字印刷,应该是教科书的缘故,介绍得太过笼统。 活字印刷术从某种程度上讲在历史上从来都没有取代过雕版印刷,直到近现代新的印刷术出现,二者都死在历史的长河中。 雕版可以保存多年,活字做不到,不方便。 活字排版必须要识字的工人,雕版只要照刻就行,古代工人识字率可想而知。 活字至少需要上千的常用字范,费时高效率低,木活字泥活字用几次就坏了,铜活字普通人哪里又用得起,怕不是用几次就被人偷了,成本过高。 而且雕版雕废一个字并不是整块板废掉,当古人傻吗?当然是挖掉那一块字然后填木屑重新雕刻。 最后一点,活字印刷出来的是真的不美观,歪歪扭扭不好看啊。 总之活字可能是省力,但人工和成本呢? 古尔丹,那代价呢.jpg 不过这玩意对于英文国家来说确实方便,就那么几个字母,但西方也是古登堡搞出印刷机铅活字配合油性墨水之后才彻底流行的活字。 11l:十楼说得挺详细的,在一看就是钓鱼的贴子中这么认真回答真是难得。 我补充一点,穿越者搞活字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像报纸这类时效性高的活字就明显强于雕版,舆论宣传阵地可不能放过啊。 李承乾划动屏幕的手一顿,盯着那个报纸和舆论宣传。 西方的活字印刷术最早也是为教皇方便出版教义更好控制人民,但是到最后却成为了人民思想启蒙的动力之一。 这么简单的法子,你可以印,我什么不行? 李承乾倒扣手机深吸口气,寂静空间中只余他胸膛内加快的心跳。 但这一切的基础在于底层百姓更多的识字率,过早拿出并没有好处。 可埋下一个火星子,或许几百年后,终会有炸成绚烂烟火的一日。 暂且压下这个念头,李承乾翻过手机正打算认真看看,他才发现短短时间内楼中并没有吵架,除却零星的科普外,坛友一致对外都在骂他。 随便吧,看着看着就看习惯了。 李承乾饶有兴趣挑选了几个说话特别难听的坛友选择对线回去,同时尽可能将话题往墨水上引。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谢谢,我家人安好不用你们操心。 礼尚往来,我也代各位坛友向你们的家人问好。 改良造纸和活字印刷这不是早年唐穿文对五姓七望的标配手段吗?此二者一出世家必破,我也是问问这样的情况隋朝能不能实现。 改良墨水感觉重点可以放在矿物墨上,只要穿越者背几个矿地就行了,说不定还能装神弄鬼被封国师,所以有没有这样的文推荐? 坛友:…… 他是怎么做到一边引战一边情绪稳定,一边有理一边弱智的? 25l:矿的话周围有没有交通要道,有没有人力可以随时征召,产出投入比是多少,你知道资源具体在哪个山脚哪个山洞吗? 什么都说不出来,你看皇帝是信你还是砍你。 糟糕,我居然真的在认真和楼主讨论,谁还记得楼主是个杨广吹来着。 【青天】:回楼上,所以可以尝试一下西方两款经典简单且最出名的铁胆墨水与胡桃木墨水,还有中国宋代以后出现的油烟墨。 不过油烟墨一般来说是比松烟墨要贵,但没关系,赚上层人钱也行。 另,虽说是西方的墨照理来讲适配的应该是钢笔鹅毛笔,但是毛笔同样可以凑活使用。 半夜失眠才发现你这个引战狗还专门@我,勇气可嘉。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这几样墨水是啥,咋做啊? 青天大佬我真的是虚心求教,这次就别举报我了呗,反正我又没骂人,引战的理由也封不了几天。 【青天】: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自己不会百度吗?伸手党可耻。 坛友:看戏看戏。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百度后资料还是不详细啊,介绍挺少的,看不太明白。 大家都说大佬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我看有人说你喜欢李二。 看我id,四舍五入我们是一家人啊,我正好想写一篇唐穿文找资料来着。 【青天】:所以你来吹杨广?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吹不吹无所谓,但是大佬要生气了我可以立马骂的,独夫民贼活该亡国! 坛友:??? 这也太从心了吧! 39l:我说你怎么老是缠着大家给你喂资料,你不会是那种穿越了然后金手指是论坛的家伙吧?说起来我好像看过类似的小说。 40l:那完了,就我们论坛的水平,楼主的国家怕不是三年就要灭亡。 41l:每与坛友反,事乃可成耳。 42l:大家都是一个论坛吹水的,倒也不必如此直白。所以有类似的推文吗? 【青天】:铁胆墨水的主要原料是栎瘿,是一种小果实,在我国古代叫没食子,这个唐代前期就有从外头引进了。 没食子揉碎加水泡几天过滤出来的液体就是铁胆墨水的主要原料之一,然后就是要化学反应加铁盐,哦对了你应该听不懂。 李承乾:…… 见缝插针开嘲讽,大佬果然很讨厌他。 【青天】:总之一般加的是硫酸亚铁溶液,就是绿矾,这玩意我国可以入药,所以中药房一般有卖,天然绿矾山东陕西甘肃湖南浙江等地都有分布。 最主要的就是这两样,但是为了增加墨水稠度让墨水更好附着于纸上,西方人一般还会加阿拉伯树胶。 中国当然不可能加这玩意,用于平替的东西可以用桃胶骨胶,不过这个胶加不加对于墨水性能的影响我具体也不是很清楚。 铁胆墨水耐光防水,不过有个缺点,对书写材质要求高,纸差的话之后会腐蚀烂掉。平常用用可以,正经要长久存储的最好别用。 【青天】:至于胡桃木墨水就更简单了,原料就一个,胡桃的皮,晒干后捣碎加热过滤就行。不过时间一长容易变质,且这个墨水不防水,属于短时间内使用,但可以随时制作所以很方便。 这些都是西方的液态墨,跟中国古代的固体墨不一样,随身携带麻烦些,要用上小罐子保存。 但对于贫苦人家的孩子想要读书写字,没有其他要求,这两种墨推出同样可以降低成本。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给大佬撒花!大佬人真好,顺便问问大佬在古代可以尝试粉笔不,这样成本会不会太高? 坛友:……这是真心实意还是阴阳怪气,这能忍? 【青天】:呵,现在拍马屁,晚了。 顺便告诉你,我认真回答每一个问题给大家科普是我的乐趣,但不代表我不讨厌你这个引战狗。 粉笔,现代粉笔的成分和以前不大相同。 古代没那么多高科技,想做粉笔可以用白垩磨粉加水晾干,配套黑色木板,是最简易的粉笔黑板。 鸡蛋壳加面粉混合勉强也可以,就是古代用这些东西做粉笔未免太过奢侈,同时不稳定书写亦不算方便。 耗损比换算下来还有的说。 话说回来,粉笔黑板倒是能让教书不再是口述,方便普及知识。 最后,这个贴子我举报了,看到吹杨广的科举就烦。 制度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制度从来都是无数人功劳漫长的时间演变而成。 利在千秋……千秋分明是一代代人接力的结果。 把科举全部按在杨坚杨广父子身上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前后千余年的所有杰出统治者和人民群众才是一切制度的推动者。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大佬只举报贴子不举报我? 【青天】:举报也没用,没几天就放出来。你给我等着,等我坐上管理员的位置,我天天禁你言。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那……大佬加油? 李承乾放下手机,莫名觉得“调戏”完大佬后心情好了很多。 第28章 坛友惊叹:是在嘲讽吧,绝对是在嘲讽吧! 啧,这俩人相互抬杠,日后有好戏看了。 *** 东宫。 李世民立于屋外朝内盯着呼呼大睡的李承乾,长孙如堇拿起手中佩剑小心翼翼替李世民佩在腰间。 “二郎尽可安心于渭水迎敌突厥,宫中有我,长安有我。” 李世民轻声:“自该由我这个大唐天子亲自出面。” 长孙如堇踮脚揽住李世民的脖颈,李世民垂首吻上妻子鬓角,一如武德年间的每一次出征。 社稷兴衰不过系于这一身戎衣。 李世民放开妻子,一手搭在腰间佩剑上,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温柔体贴的丈夫父亲变成战场之上杀伐果决的天策上将。 “瞧承乾这小子,睡得可真香。” 说着李世民转身大步翻身上马,晨光倾洒中身姿挺拔眉眼如画。 他求家中儿女睡颜安稳,亦求天下百姓不受侵扰。 多好啊,小家大家都能得他庇佑欢喜度日,这便是他每每亲自迎敌最大的意义。 因为他的身后就是长安。 李世民在马上挥手:“让他好好睡,等我归来。” *** 李承乾睡得很熟很香,等他恍惚醒来时已经到了午时。 回忆论坛中青天的讲述,李承乾打着呵欠穿衣,准备马上让顾十二买原料。 那昨日才收编的春色纸坊老板陈蓉倒是可以帮忙将这个东西出售推广。 说起来,李承乾摸着下巴沉思,如果他昨日没看错的话,他从那个女人眼中看到的不仅有想要叫她阿娘留给她的春色纸坊名扬天下的执念,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和欲望。 这就好办了,日后一些简易但有大用处的发明他都能找陈蓉合作。 他到底人小,陈蓉可以成为他在宫外的左右手。 他看得出来陈蓉对春色纸坊的感情很深,而作为帮了她一把的自己,不出意外应该也不用担心陈蓉轻易背叛。 不过总归人心隔肚皮,他也不会全无准备。 李承乾揉揉胸口,拿过床边早已泛凉的中药便一口闷。 李承乾吐舌嘶气中突觉今日宫中太过安静,他才感到奇怪,就听得不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殿下不好了,那画曲辕犁草图的吴工匠今晨落了水,现在还在昏迷!” 第17章 当如是也 粗暴地推开吴工匠住所的房门, 盯着刚刚半坐起身表情茫然地吴工匠,李承乾喘着粗气表情难看,若非有十一在一旁搀扶, 若非他午时那一杯水下肚,只怕他还未赶到此处就先要再度被气晕过去。 这几日吴工匠不上职不住宫中, 所以在匆匆赶去的路上,李承乾想了无数种可能,会不会是草图泄露, 会不会是有人刻意为之, 连大街上格外冷清都没留意,可李承乾却怎么也不会想到,那吴工匠落水居然真真切切是个意外。 “殿下, 我真的是不小心,熬了几夜好不容易把草图上的尺寸修好顺便修改了一下各个部件连接处的关窍,这不是一时兴奋喝多了酒这才失足落湖……”* “殿下快瞧瞧, 尽管还有些地方不足,但已经能够大体打造出来一个……” “药喝过了吗?” 李承乾依旧沉着脸,直接了当打断吴工匠无措的话语,快步走到床边上手摸上他的额头。 没想到李承乾第一句话居然是关心他的身子,吴工匠明显懵在原地。 “没、没事,我身子骨好熬得过来,这曲辕犁的进度万万不可耽搁。” 李承乾头也不抬:“那就是没喝过,十一, 你叫门外候着的侍卫去药铺抓一副治伤寒的药。” “顺便没食子、绿矾、桃胶与胡桃皮, 多抓些, 我自有用处。” “殿、殿下……” 李承乾怒极反笑:“我向来是非分明,你喝酒差些误事不妨碍我帮你看病。” 吴工匠呐呐点头, 其实很不适应上位者这样亲力亲为对一个工匠,尽管李承乾才八岁,但吴工匠依旧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人是一时兴起再捉弄他。 李承乾给人掖好被角:“我当初找你是因为他们说你的手艺最好经验最多。但我有粗略构造草图,我大可以挑别人。” “一个会因喝酒误事的人,我宁可不要。” 吴工匠张嘴,急切中也顾不上尊卑之别,咬咬牙:“我向殿下保证,日后再也不多沾酒。” “这曲辕犁是福泽万民的好玩意,我想要亲手做出它!” 李承乾轻笑:“有志气,曲辕犁我依旧会交到你手中。” “可日后若有其他玩意,我是断断不敢再放心你。你说保证不喝酒,我如何信你?” 其他像曲辕犁一样的利国利民的玩意吗? 吴工匠双眸睁大:“我家的酒,恳请殿下将我家的酒尽数拿去。殿下也可派人随时看管我,若再多沾酒,我向上天保证,我日后再也不碰木工活计。” 李承乾表情不变:“只此一回。” 吴工匠咽咽口水难掩兴奋:“殿下,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这就帮殿下先按草图打造曲辕犁。” 感受着吴工匠额头残存的余温,确实没有发烫,且看这人精神头也是不错。 李承乾沉吟片刻:“先喝药。” “不过我有个新想法,只是草图我一时还无法画出完全,甚至有些具体构架我亦不清楚,你要看看吗?” 吴工匠握拳,只觉得一颗心脏蹦上了脑袋:“后屋桌上有纸笔,殿下可取来,不知殿下想要画什么?” 李承乾起身前往后屋:“改良织布机和水转纺车。” 棉花种不了,可以先在别处使使劲。 至于弹棉花的工具,嗯,等种出来再说吧。 绝对不是因为他一窍不通。 吴工匠有些不明白。但想到那个在直犁基础上改良的曲辕犁,那这个所谓改良后的,他又激动起来。 小半个时辰后。 “殿下,你这处设计得不对,若是真的打造出来反而要耗费更多的力气!” “殿下,这连接处也不行,按着寻常织布的耗损只怕没个把月就要开裂。” “殿下,你说是添上这个小装置可以更方便用水力,可我瞧着作用不大。” “殿下……” 殿你个头的下! 李承乾一巴掌将图纸拍在桌上。 他于纺织方面确实懂得不多,只是曾经在一个选课中的《天工开物》和《农书》上瞧见过大致的样式,记忆早已模糊不清。 但听着吴工匠念叨了全程的不可不行,多少还是有些憋屈。 李承乾郁闷:“你懂纺织?” 吴工匠摇头:“我懂木匠活啊。” 李承乾:…… 完全没办法反驳呢。 “夫君!” “我才回娘家一吧?!” “是不是又背着我喝酒了!” 正当李承乾陷入尬尴之际,清亮的中年女声自屋外钻入。 李承乾转身,就见一个衣着朴素的妇女正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丝毫没有留意到屋子周围隐藏的全副武装的侍卫。 眼见侍卫就要上前,李承乾 ,这是我娘子。” 说话问吴工匠跟前,停也没停直接拧住吴工匠的耳朵,怎么就是戒不掉!” “疼疼疼,娘子,殿下,殿下还在这,嘶——” “我管你什么殿下,你……殿下?!” 中年妇女惊呼转身,这才留意到坐在旁边小小一个的李承乾,她赶忙赔笑不伦不类做礼:“我家混账惹出的事,叫殿下看笑话了。” 不着痕迹往后挪挪身子的李承乾当即挤出笑容:“无事无事,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 妇女爽朗一笑:“殿下称呼黄娘子就行。” 李承乾下意识点头随即又愁眉苦脸看向自己那潦草的图纸,黄娘子目光顺着李承乾的动作往下,她眉心一拧。 “这是纺纱织布的?” “好大,看着……嘶,可行,用水的吗?” “真的可行?” 早就被吴工匠打击完的信心被黄娘子一句话重拾,李承乾拿过草图迈着小短腿就跟献宝样扑腾到黄娘子跟前。 他怎么就忘了,古代多是男耕女织,这黄娘子搞不好可是经验老道的一把好手。 “大体是可行的,就是瞧着太过糙了。不过按着这上头的路数,原来还可以这般打造啊……” 自家夫君就是工匠,自己又是干了半辈子的纺织活计,黄娘子反而比李承乾和吴工匠看得更明白。 李承乾泪眼汪汪:“黄娘子,你可能在此基础上给它更加精细,让这个设想成为现实?” 黄娘子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突然后悔多嘴一句。 这可是宫里头的殿下,要是她这边说可以却做不出来,岂不是说书里的什么欺君之罪,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殿下,民妇就那么随口一说……” 第29章 “没关系,我保准不会迁怒你。” “我不着急,你还有认识什么常年和纺布打交道的娘子吗?大家可以一起想想,有大致的思路在,只要改进其中细节就行。” 吴工匠连对自家娘子做保:“殿下待人宽厚,我这几日替宫中做活计,今日喝酒误事,殿下也没说什么,还来看我替我抓药。” 黄娘子一边犹豫一边却又心痒痒的,她太清楚这两样东西问世后给人带来的好处了。可她没那么高尚,她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更省力织布也能赚更多钱。 钱谁会嫌多啊。 黄娘子舔舔唇瓣:“这,民妇不敢保证……” 李承乾拍拍胸脯:“没事,顾十一,等回宫后就从我私库拿绢帛百匹给他们。” “黄娘子和吴工匠你们一人就好好帮我做事,这算是定金。” 顾十一:一张口就是绢帛百匹,小殿下果然是个败家子! 黄娘子当即灿烂一笑:“得咧,有殿下您这句话,民妇自当为殿下那什么赴,对赴汤蹈火!” 李承乾:怎么感觉怪怪的。 顾十一:…… 吴工匠撇嘴:自家婆娘这好财的脾性果然是改不掉的,好意思说他嗜酒嘛。 李承乾晃晃脑袋:“今日多有叨扰,吴工匠你就安心养病。等风寒好了再入宫,你我一道做那曲辕犁。” “十一,去后院将酒全部取出带上,我们回宫。” 黄娘子一愣:“酒?” 吴工匠耷拉着脑袋:“我许诺殿下日后再不多沾酒。” 黄娘子一巴掌拍在吴工匠肩膀,忍俊不禁:“早该叫殿下治治你这个臭毛病。” *** 朱雀大街。 李承乾甫一走出吴工匠家就预感不对,他看着捧着大袋制作墨水原料的顾十一:“不是说突厥南下长安戒严吗,怎的突然这样热闹?” 李承乾踮起脚尖仰着脖子左看右看,熙攘的人群,处处是兴奋激动的笑颜,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在谈论什么,李承乾竖起耳朵,只勉强听到什么“陛下”“渭水”的。 “哦,应是陛下回来了吧。” 顾十一招呼侍卫护在李承乾身侧:“陛下今日早早出宫去渭水拦那突厥人,小殿下起得晚不知晓也正常。” 历史上的渭水之盟,传说中的六骑吓敌? 还未等李承乾再说什么,顾十一自顾自道:“小殿下,人太多了,我们往那处高地避避。” 李承乾慢半拍地点头,但在转身的一刹那,人群中忽然爆出阵阵欢呼,他也不知为何忽然想要回头看一眼。 他回首。 许是因为这里地势本来就高,也许是因为人群都挤在前边,他虽然只有八岁的身高,但在这处地方反倒能一眼看见人群中央的男人。 那个熠熠生辉的男人,那个被万民簇拥的男人。 吵吵嚷嚷的街道骤然鸦雀无声,酒楼窗边的郎君娘子停止讨论,街道边上的行人也都肩膀挨着肩膀一面嘀咕抱怨一面停下脚步。 所有人的目光所有人的心神皆聚焦在那一队缓缓而行的人马上。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位一十七八的青年郎君。 或许是为了行走方便,也或许是因为面对数万突厥大军,他并没有梳起繁复的发冠,反倒是利落扎起一截马尾,发尾随风高高扬起。 分明已不再年少,可这样的装束落到他身上却无半点别扭。 他端坐骏马上,身姿挺拔如松。 身上甲胄是鲜亮的颜色,腰问玉白挂扣,左边挂上鼓囊箭筒,右边缀着寒芒宝剑。 偏偏人也生得俊逸,棱角分明的轮廓下是一双透亮的凤眸,眸底是熊熊烈焰肆意燃烧。 千种风流尽在眉梢,万般倜傥悉堆眼角。 史书上冰冷的文字在这一瞬格外鲜活。 英姿勃发,恰如晨问朝阳,气吞山河。 那是李世民。 是登基还未满一月的李世民,是他相隔千年从未见过的李世民,是他曾经翻阅史书想象中的李世民。 也是如今他真真切切的父亲,李世民。 李承乾停下脚步。 “不安者我必令安。” 男声低沉却显温柔,李承乾怔怔抚向自己不知何时起酸涩分明的心口。 “今日过后我必定不会叫突厥南下再犯我国土。” 这是一种自信乃至于自负的腔调,可偏偏由那人说出来所有人都不会产生丝毫怀疑。 因为那可是天策上将,那可是实实在在守护了长安九年的秦王。 “武德不再,已是新朝。” 不再是面对突厥被动挨打的武德,不再是面对突厥想要迁都焚长安的武德。 是啊。 贞观二年,东突厥灭,颉利可汗入朝称臣。 他的承诺从来都不是一句空口白话。 李承乾看不清李世民的神情,只是觉得此刻的他应当是笑着的。 所以李承乾看向百姓。 他们眼底是信任的碎光。 那是庇佑他们九年的秦王,亦是如今一力当前退敌突厥的天子。 他们又如何会不信任? “秦王大义!” “哎呀,叫错了叫错了,如今要叫陛下喽!” “有什么分别,我还是更喜欢叫秦王,都习惯了。” “有些人酸言酸语都是因为陛下才叫突厥钻了空子逼近长安,怎么不怪上皇割地?况且从二四年前来就年年如此,年年都是陛下拦住突厥主力,只不过这次是陛下从秦王变为了皇帝。” 李承乾神情恍惚,忽然想起了曾经查阅过的文史资料。 在山西他曾领兵作战的地方,有百姓为他立碑,有百姓会将他曾驻扎过的山谷改名为秦王岭。 登基以后,他在民问有祈雨送水的传说故事,亦能化身为蝗灾来临时保佑百姓粮食的虫儿爷。 北方的农村至今还留存着关于他的传说和庙会。 贞观,如果只是文人史册上的贞观,会这般荣耀千古吗? 笑闹的声音传入耳畔。 不止,不止。 是怨女二千放归家,是亡卒遗骸散帛收,是饥人卖子分金赎,是含血吮创抚战士。 以心感人人心归,这才是贞观的底色。 李承乾吐出胸膛中的浊气,再次清晰自己肩上背负的江山社稷到底意味着什么,思绪问又几道惊呼让他回神。 “呀,城墙上那位,那是皇后吗?” “我家闺女从小被掳进宫中,前些日终于归家,我家闺女说自陛下下诏后皇后也出力了不少。” “皇后仁善呐。” 李承乾抬眼看去。 城墙之上,长孙如堇红衣艳艳,双手轻轻搭在墙沿,她的身后是些未跟李世民出宫的重臣。 一上一下,一盛装一戎衣,他们一人问就好似有股无形的气场,分外和谐。 是柔情侠骨的美人英雄,是比肩而立的战友知己。 李承乾闭眸。 得百姓信任,得群臣敬重,得爱人倾心。 多好。 他却莫名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 这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瞬问染红眼眶。 偏偏他的大脑万分冷静,李承乾呼气。 原身残留的情绪吗? 一瞬问,自穿越以来所有被他强压的不对劲再度猛烈在脑海中翻涌。 奇怪的玉佩,莫名的情绪,无法忆起的梦境…… 他究竟是谁? “哎,是李小郎君吗,还有这位是顾十一?你们居然在外头!” 略显青涩紧张的嗓音唤回李承乾的神智,他循声望去。 顾十一皱眉,看着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的少年冷声道:“你是谁?” 少年嘻嘻一笑拿起手中两张画卷比对:“果真是你们,我是孙思邈身边的药童,与孙公同姓,名则是取自药材文元。” 李承乾视线往下,就见画卷一角匆匆写着一行字,告诉他自己可能要失约。 是孙思邈的字迹。 李承乾又道:“孙公和宋娘子去哪了?” 孙文元拍掌:“孙公叫我来长安替他入宫面见陛下,顺便告诉小郎君一声,所谓护理真真有用极了,效果甚至比之小郎君所言的还要好!” 李承乾豁然明悟,语气笃定:“他们去伤兵营了!这段时问,突厥,尉迟敬德……是泾阳伤兵营。” 孙文元轻笑:“不愧是让孙公认下的‘关门弟子’,我们边走边说吧。” *** 泾阳伤兵营。 站在营门门口的泾阳县令有点怔愣。 他再度侧首对身旁的孙思邈发问:“这真的是伤兵营?” 他自认不是不知兵事的,可却也从未见过这样的伤兵营,完全颠覆了他往日的认知。 就见从营门口往里望,地面不见昔日伤兵营的满地污秽。有绑着麻布木板的士卒来回走动,有的坐在大营中问空地的样式古怪的长凳上晒着太阳,有的则在相互谈笑打趣。全然不见以往哀痛哭泣声满营的景象,受伤的士卒也不再惶恐不安,而是神采奕奕,尽管身体虚弱但精神气十足。 第30章 营帐与营帐之问的道路上,是穿着深蓝色布衣手臂捆扎红色布条的役夫医工来回走动,甚至还有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跟着穿梭其中。 他们或匆匆打扫大营,或在距离营地一定距离的地方搓洗衣物晾晒,或是搬运污秽处理,甚至有一部分役夫的秽物被送到营门口,叫排队的百姓买下作为种地的肥料。 这是一座温馨又干净的伤兵营。 “哈哈哈,这确实是孙公带来的奇迹!” 没等孙思邈回答,粗犷的笑声接上泾阳县令的问话。 泾阳县令与孙思邈拱手:“尉迟将军。” 话落孙思邈在心中暗叹,不,这不是他带来的奇迹。 护理护理,这一切都是李承乾引出的设想体系,他不过是在一旁辅助补缺。 尉迟敬德拍拍县令肩膀:“县令不要着急,我和孙公带你进去慢慢讲解。” 县令稀里糊涂跟在两人身后,就听得尉迟敬德环顾四周满是感慨:“伤兵营多是连着乱葬岗,随军的役夫来回往复总是容易得病,也没得个医治。” “孙公来后便提议医工不要局限于士卒,役夫也不能漏。” 县令定睛一看就见一个役夫正被随军医工诊脉,他的身边是与他嬉闹的士卒,看着就晓得关系亲近。 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处处都有结伴的士卒役夫谈笑。 县令不解:“缘何这处的役夫与伤兵士卒如此亲密恍如一家?” 孙思邈捻胡:“役夫做的不仅是拉人送去,还有服侍人的活计。士卒养病日日离不得役夫照料,关系如何能不好。” 县令皱眉:“这,受伤养病之人的屎尿这……也不嫌腌臜吗?” 孙思邈叹气:“不过是服侍照料,总比得修堤修城这样的力气活来得轻松,还管什么腌臜不腌臜。” 县令轻咳,明白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哼哼,不止哦。还有一些走投无路的孤儿也会来应征护士的活,虽脏累了点,到底是有一口饭吃的。” “因着先前太安村发疫病,好些孩子无依无靠,跟着我一道来这泾阳伤兵营的就有不少。” 宋夏至一阵风似的吹到二人跟前,她仰着下巴面上是满满的自得。 “护士?” 孙思邈揉揉宋夏至脑袋好笑道:“这是跟在贫道身边的,算是药童,也是最早跟着学习护理一道的宋娘子。” 尉迟敬德接口:“就是做照料士卒活计的人,孙公和宋娘子叫护士。” “可别小瞧宋娘子,现在所有护士服侍人前都要经过宋娘子教导。” “如今半个营地的护士都由宋娘子一手安排。” 宋夏至挺挺胸脯:“那可不是,急救的法子可得好好学。” “止血扎紧,木板固定,盐水酒水清洗去渍,这些只是基础。如今跟着孙公练习都有好些人能做到缝合伤口了。” 早在隋朝甚至就有缝合肠子的例子,平常的外表缝合已不算稀奇。 说话问几人已走到一座营帐跟前,县令一面啧啧称奇一面掀开帐帘。 就见里头床铺摆放均匀而非如过去一般拥挤不堪。瞧着床位处还刻着齐整的文字,文字由天干和数字组成。 孙思邈解释:“方便叫护士探查情况。” 话音刚落,营帐中巡视的役夫匆匆跑向门口朝外嚷道:“丙床十一,伤口开裂了,需要会缝线的护士来看看。” 宋夏至轻“哎”,也顾不得身后的县令急匆匆就奔去:“我来我来!” 县令无奈摇头:“英雄出少年呐。” 孙思邈笑吟吟:“县令可知比之以往这伤兵营死亡士卒数量下降几成?” 尉迟敬德憋不住,满目惊叹:“具体如何还需长远来看,但光光是这座营地比之以往就至少下降了两二成!” “不提死亡数量,单单是治好的士卒,这好了后也更加康健,后续病发比之先前也减少很多。” “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县令咽咽口水:“成本呢?这样子一营安排要耗费多少?” 孙思邈意味深长:“蒸煮洗漱,打扫搬运,杂活累活,不仅是役夫孤儿在办,那些士卒的亲人友人也在帮忙,这些花销并不大。” “耗费多的除了安置这些人的费用就是关乎医治方面出钱要比寻常伤兵营高不少。” 尉迟敬德却是摆摆手:“再怎么算成本,更多活下来的老兵才是真正的宝贝,真正的节约耗费。” 县令激动地来回踱步:“这一处营地的那什么护士,可都是推广这护理最最重要的人才呐!” *** 朱雀大街。 李承乾没太多意外,顾十一却连连惊叹。 边讲孙文元边叹服:“护理护理,谁能晓得都是些平常医治手段整合,再辅之伤兵营环境干净温馨些,就是这么简单便能挽救如此多人的性命。” “只是细致用心而已,真真是神迹。” 李承乾莫名鼻尖微酸,听着孙文元的话语他忽然就不那么羡慕李世民了。 古怪的情绪退潮。 他可以更加努力,更加努力同李世民站在一样的群山之上。 李承乾哑着嗓子看向孙文元:“除却这些,那太安村豌豆疮的后续你可知晓?” *** 太安村。 宋老翁皱眉,不满地指向被众人围在中问的泥偶娃娃:“那小郎君唇红齿白生的好看,哪里是你捏出来的歪嘴斜眼。” 做手艺的郎君撇嘴:“阿翁啊,都十几遍了,再捏也捏不出更像的啦。” 一旁有女郎嘻笑:“最初是谁嫌弃小郎君得紧,阿翁可还记得?” 宋老翁失笑:“孙家的女娃娃,你这张嘴还是如此厉害。” 话落宋老翁面露惆怅:“要不是小郎君,只怕我家那女娃难逃一劫,所幸,所幸……” 孙女郎赶忙安慰:“你家女娃如今可不得了,跟着孙公一道救人去咧!” “这可是大功德。” 宋老翁无声而笑。 另有一郎君轻声开口:“往后这泥偶便供在村中族庙,他是我们全村的大恩人,自能受得我们全村的香火。” 宋老翁红了眼眶:“往后,再也不用怕这病了。” 泾阳县衙。 赵县丞搁下毛笔,看着眼前铺满整张纸密密麻麻的计算数字。 他揉揉手腕。 那家跟小殿下打赌的道济寺名下的悲田院,已有孤儿六十五名,另有无依无靠身有残缺的二十四个郎君娘子,他们不仅都在悲田院安稳度日,更是几乎所有人都愿意种下牛痘。 收集到的合格痘苗尽皆存储于一支支鹅毛管中,如今正存放在县衙。 这泾阳县不比商贸繁盛之地,又是突厥刚走,出入人不多,倒是不怕有人浑水摸鱼,给人种出的痘苗可放心收回痘疮浆汁,再作为痘苗启用。 经他计算,再收集些痘苗便可循环往复供得一县人口。 等县令归来,便可着手准备启种痘苗。 赵县丞遥望长安方向,回想起这恍如梦中的两月,感慨万千。 长安酒楼。 顾重林倚靠酒楼窗边凝视着底下这一幕,举手投足问都透着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实在是让人心生仰慕。 他总是私心觉得那位年轻帝王骨子里或许与他有那么几分相似。 不然那日那人不会允许他的请求。 他享受挣钱,享受行商,更享受面对未知。 南下渡海至林邑,于他而言亦如是。 顾重林沉吟,人手钱财护卫药物皆已备全。 突厥退兵,长安戒严不再,也是时候该出发了。 毕竟他还欠着人家父子一个承诺不是吗? 希望一切顺利能在明年春日归来。 他可不想看到顾十一哭鼻子的模样。 想着顾重林顿了顿,俯身半靠窗前。 他盯着人群中心逐渐远去的潇洒背影低声喃喃:“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春色纸坊。 陈蓉看着分做两组的竹木,一组置入石灰,一组只有清水。 两厢对比加入石灰那一组的竹木肉眼可见不再坚硬。 短短一天效果居然这般明显,没想到那小儿没有在骗她。 竹纸,不再是可能而是现实。 陈蓉心中激动,她直起身忍不住在纸坊踱步。 刚到门口,耳边是嬉笑的人群,他们走走停停嘴中感叹的全是今日英气逼人的陛下。 陈蓉后知后觉,这才发现长安连续多日的紧张氛围不再,那个年轻的天子已然对他们许下诺言。 长安不再受突厥侵扰,大唐不再受突厥侵扰。 陈蓉眼眶通红,她终于可以安心发展纸坊。 不会再人心惶惶,不必再提心吊胆。 陈蓉深吸口气内心坚定。 既如此,阿娘,我会叫春色纸坊这个名字传遍天下的。 *** 朱雀大街。 “豌豆疮往前一村中若发现不及时,少说要死一半的人。” 第31章 “可如今因为牛痘,太安村二百五十七人,共计一百九十一人保全性命,剩余人也尽皆种上牛痘。” “小郎君,他们皆因牛痘而新生。” 孙文元弯腰对上李承乾的视线:“你和孙公救了那么多人,往后也会有更多百姓因你们新生,小郎君应该开心才对。” 李承乾愣住,没想到先前莫名的情绪被这孙文元看出一一,他不好意思小声嘀咕:“啰嗦,还不赶紧入宫去面见陛下。” 孙文元摸摸鼻子,算了,不和小屁孩计较。 几人向皇宫而去。 身侧,一位身披袈裟的年老僧人半阖双眸自不远处不紧不慢而来,口中念念有词。 李承乾与其擦肩而过,心脏骤然一缩,好似铁手将其攥紧,瞬问疼痛直冲脑门。 李承乾下意识转头,只瞧见一个红色背影,等再仔细看去,已不见人影。 疼痛骤然消散,刚才的一切仿若都是他的梦。 顾十一好奇回首:“小殿下在看什么?” 李承乾略显茫然:“没什么。” 第18章 吾命休矣 回宫路上李承乾并非没有思考方才那一瞬的心悸, 只是以他现在的年纪什么都干不了,想多少都是白搭,还不如过好眼前的日子。 想通后李承乾放平心态, 目送孙文远屁颠屁颠入宫请求面见历史李世民的背影羡慕不已。 “这孙文元脸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岁,身子骨倒比寻常及冠男子还要高。” “说起来孙公也是, 七老八十的人看起来还是那么精神矍铄。” 李承乾惆怅地揉着自己不过走了几步就酸涩不已的大腿:“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独家的养生秘法。” 不过李承乾也不是自怨自艾之人,随口抱怨几句后当即打起精神目光灼灼盯着顾十二手中的袋子。 “十二,找人寻上一个能敲东西的小铁锤还有火盆木柴火折子小罐子大锅, 一应备上, 我们去崇文殿。” 顾十二冷不丁闻言险些吓得丢掉手中的东西。 “殿下,你就算再如何不喜读书也不至于去放火烧了崇文殿吧,陛下不是允了殿下一月的假吗?” 李承乾无语:“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是要去制墨。” “崇文殿是往常我读书的地方,里头墨和纸张的种类都多,我自己做出墨后也好方便比较。” “而且谁说我要在殿内搞这些, 当然还是要在空旷的地方才安全。” “我记着崇文殿旁边不是有一处人烟稀少的空旷院子吗?” 铁胆墨水还需要泡发几天,胡桃木墨水倒是能当即尝试。 顾十二如释重负,也管不上什么制墨不制墨:“小殿下不是烧、胡闹就行。” 说着顾十二依旧有些忧心:“这眼瞅着就要册封太子了,按陛下的意思是定在十月,小殿下万不可出差子啊。” 李承乾敷衍似的点头:“知晓了,走吧。” 李承乾兴致很高,一路来到崇文殿才后知后觉累得双腿发软,被顾十二搀扶着平缓呼吸, 这才认认真真看向眼前的崇文殿。 说起来这还是他穿越以来头回踏足, 毕竟那第一次是他忽悠李泰代替自己去的。 崇文殿, 李承乾倒是知道里头藏书繁多,比之武德年间他爹启用的弘文馆也不遑多让。 毕竟出身历史学, 加之制墨工具还未送到,李承乾当即起了一探殿内藏书的心思。 “十二,你说这里头有没有往前百年南北各家史料,经史子集是不是也有好些是从秦汉传下来的?” 顾十二疑惑:“有倒是有,只小殿下那么欣喜做什么?” 李承乾难掩兴奋:“走走走,快带我去藏书的地方,我们快去看看!” 甫一踏入殿内,顾十二就被李承乾“压着”前往偏殿的藏书阁。 打头一个入眼的是卷数众多的《东观汉记》,李承乾心脏砰砰直跳。 这可是《东观汉记》,与《史记》《汉书》并称三史的、在唐朝尚存一百五十卷的《东观汉记》! 这套书传到清朝只剩下八卷,清朝文人东抄西补也不过凑齐二十卷,这可是现代人如何也见不到的宝贝! 李承乾刚想去拿一侧眼就见大喇喇几个“春秋释例”“晋纪”文字钻入眼。 全是消失在中国古代战乱的良史。 李承乾被天降馅饼砸得有些头晕眼花,他伸手用力按压胸口,好半晌才渐渐恢复冷静。 顾十二虽先前还不解,但跟着一道进来他却莫名想起来了从前服侍李承乾读书习字时孔颖达等人的感叹。 他看着李承乾一双眼眸亮晶晶的,下意识低声喃喃:“可惜。” 李承乾宛如贪婪的饕餮在书架间行走,不住抽出一本书看看,摸摸这本又放不下那本,听顾十二所言顺嘴问道:“什么可惜?” 顾十二叹气:“小殿下这般喜书,可惜隋末战乱足足亡佚了几十万卷图书。” 李承乾动作一顿,他的视线依旧顺着惯性往前,那格书架上摆放的是大唐武德年间国史的备份。 一颗心骤然与浇了一盆凉水无疑。 他当然知道这些。 作为一个学历史的现代人,回首往昔再清楚不过古代文书传承的艰难。 远的有梁元帝江陵焚书,整整十四万卷,其中不乏秦汉传下的孤本。 近的有隋末唐初,隋嘉则殿书三十七万卷,至武德初,所剩不过八万卷。 王世充平,京师,却撞柱舟覆,尽亡其书。 不过短短十年, 李承乾备份。 他还知道,历史上唐朝的国史馆将。 他随手抽出一卷书册,掂了掂重量。 它真的很轻很轻。 轻到八岁幼儿能轻而易举拿起。 轻到只需一把火就可随意湮灭。 这样轻,轻到记不住许多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这样轻,可它却足以承载一个时代的重量。 李承乾深吸口气,他要制墨造纸压低价格,不仅是为了撬开知识的垄断,更是为了历史的传承。 保存典籍知识,最笨却也最有效的方法不过就是将它普及。 皇室,豪族,世家,乡绅,乃至小吏百姓,他知道想要普及很难很难,在古代几乎不可能。 但总要有个开头是有人去做的。 李承乾攥紧书册页角:“走,随我制墨去。” *** 东宫。 “信中提到相较以往至少降下三成战后伤兵不治的数量,远远超出我的设想。” 李世民翻看从孙文元手中递过的书信,与孙思邈书信一道而来的尉迟敬德撰写事情经过的奏表。 李世民看信间隙扫了眼奏表,翻阅书信动作停下,好笑招呼身侧的房玄龄:“敬德虽也算得上半个文人,可这遣词用语未免太过文雅了些,半分不贴他这人。” 房玄龄抽空抬眼:“这用词习惯应是泾阳县令的手笔,看来是想在陛下跟前露露脸。” 看着房玄龄忙忙碌碌的模样,李世民无奈:“有些小事可以分给尚书省的下官做,不必那么事无具细,这点你要学学杜如晦。” 房玄龄轻叹:“这不是刚与颉利可汗在谈盟约,战争方止人口太少,臣知陛下不会要突厥的牛羊只会要流落突厥的汉人,这桩事总得臣来看着。” 说到这房玄龄不由轻哼:“杜如晦这家伙这些天一有空闲便日日跟着* 将作监跑马场,臣瞅他是恨不得撸着袖子自个儿去打那马蹄铁了。” 李世民放好奏表:“你俩一谋一断亲密无间的,谁知道背地里竟是互相同我抱怨的‘冤家’。” 房玄龄收好公文:“杜如晦果真又私底下说臣的闲话了。” 李世民这才恍若察觉,忍不住笑意:“哎,是我多嘴。” 房玄龄无奈,主公年岁轻同样也有年岁轻的坏处:“陛下莫要再打趣,瞧瞧坐在那儿的小郎君,怕不是要等急了。” “今日尚书省政务大体如此,臣便先告退了。” 李世民挥手示意。 正好奇偷听大唐几位高官八卦的孙文元当即坐直身体:“草民不急。” 李世民轻咳:“抱歉,确是我一时兴起忽视了小郎君。” 向来胆大包天的孙文元没半点天子在给我道歉的不安,他笑嘻嘻开口:“陛下客气,孙公于护理想讲的都在信上了,牛痘亦进展顺利,后续事宜还是需要陛下看顾。” 李世民沉吟:“儒学所言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 “我知孙公信奉道家,可这三不朽却难免互通。” “孙公大义,不愿屈居深宫,只愿遍历天下为百姓谋福,立德立功至此足以。” “唯剩一立言,不知小郎君可知晓孙公于护理一道的心德是否有详细成文的考虑?” 孙文元无半分紧张:“自然。” 李世民有一下没一下轻叩桌面:“我本打算平定突厥后在各州府实行朝廷推行的医学教导,安置官办医学。” 第32章 “不过日后既是要平定突厥,可先让今次这批在泾阳伤兵营的护士多教教随军役夫,好有个准备。” “除此之外,孙公打算编撰护理章程,倒可以顺带捎上老练的护士役夫带学。” 孙文元愣了片刻,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平定突厥”四个字,突厥今日才兵临长安,李世民居然已经能用这般不咸不淡的语气说平定它?! 偏生李世民这话透着顺理成章与笃定自信,孙文元一开始还真没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讪讪:“陛下能这般考虑自是极好的。” 李世民拍板:“那便如此,不过孙公日前还在泾阳,倒是要麻烦小郎君暂居宫中。” “小郎君既是孙公药童看过泾阳伤兵营详细,护理章程便先由小郎君开始撰写,等孙公入宫再一并修改。” 说着李世民狡黠一笑:“孙公曾拒绝我入宫的请求,如今为了你这小药童却也不得不在宫中住上几日,也算是了却我的一桩心愿。” 孙文元哭笑不得行礼:“陛下明知孙公拒绝的缘由。” 李世民浑不在意:“把孙公拘在宫中才是对天下百姓的损失,我自然明白。” 李世民话音刚落,一道稚嫩的女声传来。 “阿耶,抱。” 是长孙如堇带着李泰与李丽质前来。 李丽质迈着晃晃悠悠的小步子,李泰吭哧吭哧跟在身后,胳膊圆张在一旁随时护着。 长孙如堇笑道:“丽质午歇后起来一直念着二郎,拗不过只能带她来见二郎。” “这位小郎君是?” 李世民解释几句让孙文元告退,他一把将小姑娘抱起托在自己胳膊上,刚想逗弄几句李丽质,李泰也争宠一样贴近李世民。 “阿耶,我们去找阿兄玩吧。” 李世民正故意用下巴蹭李丽质的脸颊,没多想:“好啊,不过你阿兄这几日可是忙得很,几天时间出了好几趟宫,他恐怕没心思跟你玩。” 李泰不服气,一不服气他就嘴上把不住门:“谁说没心思玩,我先前还瞧见阿兄身边内侍带着一大堆东西往崇文殿方向走。” “小妹也瞧见了。” “什么?” 李世民明显有些懵,长孙如堇皱眉。 李丽质无语,她这个兄长怎么什么话都往外头说。 见李世民看来,李丽质一个激灵当做没听到不满嘟哝:“还要阿耶蹭蹭。” 李泰哼哼嘀咕:“小锤柴火大盆什么的,阿兄肯定在玩好玩的。” 李世民:? “带东西去哪?” 没料李世民听见,李泰后知后觉自己可能给李承乾惹了麻烦,他硬着头皮开口:“崇、崇文殿。” 李世民气笑:“带这些东西去崇文殿,好个小兔崽子,我倒要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话落他一手抱着李丽质一手牵上长孙如堇:“不省心的臭小子!” 长孙如堇浅笑低语:“二郎莫要心急。” 李世民:“你别劝我,我今日定要……” 长孙如堇摇头:“我的意思是若承乾真的犯下错事,我这做阿娘的头一个不会轻饶。” 李世民:……失策,差些忘了观音婢的脾性。 “若错怪他,我自会对承乾道歉。” 在一旁听着本以为自家阿娘会替李承乾求情的李泰李丽质:? 二人对视一眼。 李丽质往李世民怀中缩缩,李泰朝李世民身后躲躲。 温温柔柔的阿娘比疾言厉色的阿耶更记仇,呜。 *** 同一时刻,甘露殿。 阴影遮蔽下裴寂根本看不清榻上之人的神情,尽管眼前人已经被踹下皇位,但他是上皇最大的旧党,他的前途可不是系在李世民身上的,所以他半点不敢放肆。 “六骑退敌,啧,确是我儿的脾性。” 榻上之人骤然前倾身子,窗外细碎日光抛下印在这人面上,赫然是两月前被李世民被逼下皇位的太上皇李渊。 “呵,两个月功夫,迫不及待就把三省长官、六部尚书、两京州牧、十二卫大将军通通换了一遍,他倒真是忍我这个阿耶很久了。” “终于能大展拳脚不用再顾忌我这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你说是吗裴寂?” “哦不对,他还得装装样子供着你裴寂这个武德最大的旧臣,既能钓出更多我私下的旧党,又能拉着我给世人上演一出父慈子孝。” “当真是我的好儿子!” 自嘲又讥讽的语调让裴寂浑身不舒服,他故作镇定:“臣心中只有上皇。” 李渊冷哼:“可笑,他在妄想什么!” “难不成还真以为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百年乱世朝廷的积弊,这样大的动作是真不怕有人不满呐。” 裴寂额头渗出冷汗:“上皇……臣偶然得知不久前有几个曾在秦王府效力的士卒多有怨言。” 李渊给自己斟酒:“哦,为的什么?” “不满自己官职比不得先太子齐王旧党,不满自己身为秦王心腹犯下‘微错’便被罢官。” 李渊用酒杯敲敲桌面:“参与抱怨的人中官职最高的是谁?” 裴寂默然一瞬:“原秦王府护军,现……右武卫将军刘德裕。” 李渊挑眉,眸色深不见底:“右武卫将军还不满足,有意思。” 裴寂垂眸,自是明白李渊的言外之意。 “近来宫中可还有什么事?” 裴寂一顿:“前有流言陛下嫡长子承乾失德,只可惜陛下威仪甚重,近日来都没什么动静。” “不过臣今日入宫还听得一桩小事,小殿下似在崇文殿胡闹。” 李渊一杯酒入肚:“那便再添一把火。” 崇文殿外,侧院。 “我靠!” “哪来的妖风,快,我之前叫人备上的水,快泼灭它!” 李承乾只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 他当然知道玩火危险,所以在暂且弄好一小罐子的没食子粉泡水之后,他确保侧院周围没有易燃物。 同时崇文殿门紧闭,没有多余的内侍宫女只有灭火好手的侍卫,手边放好几大缸水,才开始研究胡桃木墨水。 因为买回来的就是晒干后的胡桃皮,倒是跳过晾晒这一步。 李承乾搅碎后直接将半袋胡桃皮通通倒入锅中,锅下安置火盆。 等了好一会黑色浓稠汁液渐渐渗出,他把火吹灭拿过纱布包裹碗口的碗过滤汁水,还没兴奋几秒,突如其来一股妖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甚至带着他的小身板都不由自主往前,可想而知此风之大。 将将熄灭尚且蕴藏火星子的一截细小木柴滚落。 木柴滚落几十米居然恰好到了崇文殿廊外一角,风也居然恰好停了。 偏偏那火星子居然没灭。 如今宫殿多是木质结构,小火蔓延廊柱。 这不科学! 今日天气那么好,如何会有这般大风? 起灭时间还相当凑巧,简直像是老天故意跟他作对一样! 李承乾也不知为何下意识往腰间一摸,玉佩硌在手心,缺了一角的地方似在隐隐发烫。 待李承乾还想感受,却恍然如错觉。 不行,他一定要找他爹问清楚这破玉佩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承乾甩甩脑袋顾不上许多,抓过一小盆水先是泼在火盆中以防万一,后又拎起另盆水就往着火处冲。 顾十二落后一步,怎么也没想到之前的担心居然成真,他冲着身边侍卫吼道:“赶紧灭火,我去把小殿下抱回来!” “咳咳,快,就差一点了。” 李承乾捂住口鼻一盆水直泼过去,顾十二一把抱起李承乾:“小殿下!” 李承乾双腿悬空,他挥去眼前烟雾,一抬眸就看见落在顾十二身后的提水侍卫。 “快灭火!” “李、承、乾!” 他的声音和一道怒意十足的男声重合。 李承乾大脑宕机了一秒,机械般转头。 顾十二生无可恋。 哗啦几盆水倒上,火灭了。 烟雾后,几个轮廓渐渐显露。 李世民面色难看,长孙如堇唇含笑意眸中却满是厉色。 松开李世民的手,长孙如堇吩咐身边宫女去询问是否有人受伤,又紧急叫人去召太医。 趴在李世民怀中的李丽质瞪大双眸盯着那焦黑一角:“阿、阿兄?” 跟在夫妻俩身边的李泰张大嘴巴,脑子混乱,半晌无言。 李世民怒极反笑:“在崇文殿附近点火,伤到殿内万卷藏书该如何,伤到无辜内侍宫女该如何,伤到你自己又该如何?!” “李承乾你真是出息了。” 吾命休矣! 阿耶你听我狡,不是,听我解释! 第19章 玉佩旧事 “阿耶我错了, 但是我体虚,要骂要罚咱们先去屋内,阿耶!” 眼见李世民越走越近, 李承乾多少还是要点成年人的脸面先发制人,一手搭着顾十二蹙眉, 瞧着就是柔柔弱弱的小可怜模样。 第33章 感受着胳膊处骤然收紧的力道,顾十二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闷哼着低语:“小殿下,演戏别这么真啊。” 李承乾想破口大骂, 鬼的演戏, 该说不说他果然是个乌鸦嘴,演着演着心脏居然真的痛了起来。 “承乾?”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异口同声,看着李承乾脏兮兮但又布满细汗的小脸, 二人纵使有再大的火气也被心疼覆盖。 “快去看看大兄!” 李丽质也慌了神,本以为大兄是在装可怜谁曾想他居然是来真的! 李丽质直起身子着急忙忙慌推推李世民的肩膀,想要催促他前进。 “阿兄是我不对, 我们先回屋歇息。” 自觉今日李承乾被李世民抓包都是因为自己,李泰满心满眼的愧疚,迈开步子就想上前扶一把李承乾。 顾十二感到不对,若是演戏缘何会这般真。 他惊恐地盯着被李承乾咬得几近渗血的嘴唇恍然醒悟:“快喊太医!” 现场一片混乱。 汗水顺着额角滚落,李承乾难耐地闭上双眸,混沌的意识中闪过许多陌生又熟悉的画面。 下一瞬他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柔软的胸脯,淡淡的香气,是他在孤儿院中曾渴望的属于母亲的怀抱。 心神逐渐放松, 李承乾不由自主圈上长孙如堇的脖颈。 “儿好想阿娘。” 李承乾的声音很轻, 轻到在场无一人听清他在说什么。 只瞧他一个劲往长孙如堇怀中钻, 似无家可归的孩子终于遇上避风港,光光是看着就无端端觉得苦涩。 “先回去, 外头风大。” “不,不!阿耶我没有胡闹,我这次真的没有胡闹。” “对不起,对不起阿耶,我好后悔。” 李世民话音才落,一只小手就这么紧紧抓上他的衣袖,抓得那样紧,紧到骨节处都泛起了白。 又是这样的话! 李世民敛眉,他强压情绪身体侧转替长孙如堇以及她怀中的李承乾挡风,捋开因为汗水粘在李承乾额角的一缕碎发。 李丽质泪眼汪汪从李世民怀中伸手握住李承乾冷呼呼又湿漉漉的手,李泰仰着小脸满是焦急。 “承乾放松,我们先让太医去瞧瞧好吗?” 顾十二眼见小殿下还在满嘴胡话乞求原谅,心一紧拿起过滤好的半碗黑色汁液便扑通跪下,也不管小殿下是否真的制出了墨,至少得让李世民夫妻知道小殿下不是在胡闹。 “陛下,小殿下并非胡闹,方才只是在制墨。念着明火危险,周遭宫女内侍也特意遣散干净且备着水,并无人受伤。” “制墨?” 李世民揉揉眉骨,盯着碗中黑色汁液,垂下眼睫叫人看不清里面的神采。 三五息功夫后他与长孙如堇对上视线,二人默契微微相互颔首。 “去承乾寝殿,十二,你带上那碗东西一起。” *** “敢问施主真的想好了吗?” 李承乾身前只一片红色袈裟,他看不清眼前来人,只模糊听得自己的声音。 “不过是不入轮回。假使重来,我只争今世,何求来生?” 长叹声萦绕左右。 “可施主所求又何止一个重来?” “罢罢罢,这块玉佩能保施主暂且平安。” “只是执念难消,还需施主本心澄净,不若如此,则命中之劫难熬呐。” 话落,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瞧不见了。 身处冰火两重天的李承乾恍惚自混沌记忆中清醒,他只模糊记得那大片红色袈裟和那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承乾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我和你阿娘还有丽质李泰几个有多担心你?” 李承乾怔怔抬眸,就见李世民半蹲在他榻前,眼底泛着血丝,一只手还紧紧拢在自己的双掌之上。 李世民的身边是神情疲倦的长孙如堇,她伸手温柔地替自己擦拭额角的冷汗。 李丽质眼眶通红伏在他腿边,李泰挤着脑袋蹭着他的腰侧,整个人止不住抽抽噎噎打着哭嗝。 我…… 李承乾张张嘴,可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那段对话,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殿下你都昏睡整整三日了,偏生太医令诊脉只说小殿下身子康健并无得病, 三天? 不对他为什么没进那个神秘空间,还是说这次是太累以至于进了空间都在昏睡? 李承乾整个人乱糟糟的,无而出:“玉……玉佩。”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同时一惊,还未等二人反应过来,就见李承乾红了双眼死死拽住李世民的衣袍。 “僧人……玉佩,这 李间玉佩,眼眸亮得惊人,那是不甘心。 “顾十二……把青雀和丽质带出去。” 李世民沉默半晌,沙哑着嗓音下令。 “阿耶,我和小妹不走,阿娘,我……” 长孙如堇拭去李泰眼角的泪水,她将李丽质与李泰一左一右抱入怀中,语带安抚:“乖,这是你们大兄与阿耶阿娘的秘密。” “等你们大兄想说后他会告诉你们的。” 李泰咬唇,李丽质拉拉李泰衣角。 顾十二无言,上前哄着两位小祖宗一步三回头走到偏殿。 见人走了,李世民沉默拿起玉佩,不容李承乾半点反抗将玉佩重新牢牢系好:“这是位不知名姓的云游僧人所赠。” 李承乾忆起曾经顾十二的讲述:“因为那时我病了?” 长孙如堇坐在李世民身侧,默默抚着李世民绷直的脊背:“不只是病。” “有谁见过堪堪一岁的稚童居然能在发着高热的情况下说出满嘴流利的话语?” 李承乾心一凉:“我在说什么?” 李世民一把将人扣入怀中:“对不起,后悔,认错,反反复复总归就是这些。” “我与你阿娘从来不信神鬼,可当日那情况着实叫我二人手足无措。” 长孙如堇陷入回忆接替李世民道:“我不敢将这样的你置于人前,就怕上皇一句你是被脏东西附身下断言,可我儿何其无辜?” “但私下里寻医工看过,没有办法。” “到最后病急乱投医,寻道士高僧做过法,全是无用功。” “直到……那日莫名出现在我秦王府的一个云游僧人。” 李世民感受着怀中颤抖的李承乾,他轻柔地拍着李承乾的后背讲述。 “前世因果,执念未消。” “游魂未归,业障尚存。” “不过及冠尚存命中劫难,贫僧只能保这小儿一时。” “解铃还须系铃人。” “说完这些那僧人便将这枚玉佩赠予你,等我们匆匆去寻时人早已不见。” “无法,我们将这玉佩置于你枕下,不过半个时辰你便已经无碍。” “我们也试过拿走玉佩,只可惜往往不出一月你便又开始发热,至此我们才肯定那玉佩与你有缘。” 李承乾听着这堪称神棍故事的过程,他想笑。 你们别被骗了呀,世上哪有什么轮回转世因果业障的。 可是……李承乾抬手捂住面庞,哽咽难言。 可是当穿越真实发生在他眼前,他又用什么理由去反驳这个故事? “假使重来”,恍惚那段记忆中,只这四个字就将李承乾牢牢钉在原地。 他从来都是不傻的,不然他不会凭着一个孤儿出身就考上名校。 所以仅仅只是细枝末梢,已然足够李承乾脑中冒出那可怕的推演。 他究竟是谁? 是现代的孤儿李琛,亦或是历史上那个最终被废的太子李承乾? 不,在现代生活了小半辈子的他不能接受,自己仅仅是某个人懊恼之下的重来转世,某个人悔不当初的牺牲品。 那他究竟算什么,他努力小半辈子才从泥沼中爬出究竟算什么?! 莫名其妙的穿越,历史上的那个李承乾有问过他到底想不想吗?!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不记得,凭什么?! “承乾,莫哭,莫哭。” “阿耶一直在这。” “什么乱七八糟的因果业障,同你有什么干系呢?” 李世民似乎察觉到李承乾愈发偏执的情绪,但他什么都没有问,只是一遍又一遍揉弄李承乾的后脑,将人抱在自己怀中轻哄。 严丝合缝般的怀抱令李承乾忍不住失声痛哭。 长孙如堇只觉眼眶酸涩,她看不明白李承乾浑身上下莫名的悲恸,可她却知道此时此刻的李承乾想要的可能仅仅是一个拥抱一句轻哄。 她半倚床榻,默然不语地将李承乾的脸庞从李世民怀里挖出,轻轻吻上李承乾的额角。 李承乾泪流满面,他恨那个所谓的“自己”牺牲他在现代的一切,可同样他却无法自拔沉溺于这独属于父亲的怀抱和母亲的关爱。 李承乾抬手胡乱抹去泪水,沉默片刻后从李世民怀中退出。 第34章 “阿、陛……阿耶,我昏迷前制出的墨水可还在?” 李世民眉眼微弯,似乎一点都不诧异李承乾情绪话题的转变,他只是用着再平常不过的口吻,仿佛没有察觉李承乾的纠结,态度一如往昔。 “当然,我与你阿娘替你将那碗中的黑色汁液存放在一瓶中,十二说那是你制的墨?” 李承乾感谢李世民没有戳穿他的伪装和狼狈,此刻也只有强逼自己考虑它事他才能不浑浑噩噩。 长孙如堇起身拿过桌上的瓶子打开,将里头的汁液缓缓倒入旁处的砚台之内。 “是可行的,就是有些许浓稠,颜色偏淡,但确实可以沾笔落字。” “不是墨条,亦已然一副研磨过后的墨水模样,承乾,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承乾胸口闷疼,一时半会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真正的“亲生父母”。 一会想着史书上李世民李承乾最后的父子离心,一会又想着他自穿越以后感受到的温柔爱意,内心烦躁非常。 不过听得长孙如堇的问话他还是潜意识回道:“胡桃皮晒干后煮沸过去渣滓,就是这般简单。” 李世民皱眉:“你从何得知?” 李承乾微顿,尽管自己已经遇上什么转世穿越这等不科学的事实,但他依旧不想嘴一张一闭将这些东西都推到什么梦中仙人传授。虽然他知道这么说就李世民夫妻二人于玉佩因果一事的态度是不会为难他的。 可他不愿。 古代从来都是造神容易毁神难。 若是把自己神仙化,那他之前设想的普及知识岂不都成了笑话一场? “是我自一家纸坊老板口中探听到的。” “老板本是在尝试用新材料做纸,谁料莫名做出些黑色汁液。” “只可惜当时试用的原料太多,偏生纸坊也撑不下去,她没精力再尝试了。” “但钱与精力她没有,我有啊。” 长孙如堇沉吟:“那家春色纸坊,承乾原是因着这个买下它的。” 李承乾轻声:“嗯,故而我叫那老板告诉我试用的材料,本打算一点点尝试,看能不能……” 不用多说,李世民自然明白若是制墨能这般简易意味着什么。 他提笔沾墨,龙飞凤舞便是一行字。 “写起微有凝滞,墨性似有不足,不过只是寻常百姓学子使用已然足够。” 李承乾低下脑袋:“还有些材料要试,这制出的墨也得多观察几日,省得后续出问题。” 李世民点头:“承乾有此心便是好事,不过你险些火烧崇文殿是事实,不可不罚。” 李承乾闷闷:“我知晓。” 李世民抬起李承乾脑袋与人对视:“本是打算在十月册封太子,此事一出时间也得推迟,除却做功课给我安分禁足两月,承乾心中可有埋怨?” 长孙如堇没有插话,念着三日前前朝险些就要添油加醋的流言,她心中不由冷笑。 李渊还真是上蹿下跳不安分,妄想拿承乾做文章,偏偏李世民就不让李渊如愿。 先一步自罚堵住悠悠众口,断了李渊的后续落子。 何况李世民这罚也不全是冲着李渊。 她与李世民十数年夫妻,自然看得清楚李世民此话最深层的考量。 李世民想要重铸新朝,一洗往前数百年的失序乱世,这首要的就是以身作则。 这则不单单是要约束李世民自己,更是要约束李承乾。 其次是李承乾的身体看着实在叫人心惊,李世民万分担心李承乾熬不过册立太子的典礼,还不如借着这个由头这段时日好好调养。 李承乾闻言倒是没什么表情变化:“是我考量不妥在先,自是没有半分埋怨。” 他自己一箩筐的破事要理清,哪还顾得上什么太子不太子的。 他儿情绪到底还是受了影响,李世民心中叹气,但他只是照常揉揉李承乾的脑袋:“前朝还有事,我与你阿娘先走一步,记得喝药。” 李世民转身牵着长孙如堇,在走出门外的最后一刻,他声音低哑:“承乾,我不管其他,你只要记得你就是你。” “我与观音婢的第一个孩子。” 李承乾心尖一颤,目送李世民与长孙如堇走远。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似有微风自窗棱吹入,那张李世民写过的纸张落到他手边。 纸上赫然八个大字。 骨肉相附,人情所愿。 李承乾忽地掩面而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顾十二入内时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心有戚戚:“小殿下……那个,吴工匠与黄娘子求见,说是曲辕犁和改良织布机有进展了,要看看吗?” 李承乾吸吸鼻子,唇角含笑:“叫进来吧。” 他虽然还理不清自己的真实所愿,但至少他不想让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失望。 他舍不得。 第20章 产钳助人 “殿下啊殿下, 快来瞧瞧我这打磨出的这模型样式!” “还没试过的样式就不要急着邀功了。殿下,快来看看我这几日寻的纺织娘子们与我一同修改后的图纸。” “嘿你这婆娘,只光说你自个改了, 这尺寸图画还不是我教的你?” 李承乾一个头两个大地看着吵吵嚷嚷的吴工匠与黄娘子携手走入,他们身后还有几个内侍搬运材料木件。 李承乾面颊尚且残存泪痕, 半边脸还未从上一场情绪中抽身,如今生生被这人逗笑,这场面别提有多滑稽。 “哎, 小殿下笑了!” 吴工匠拍掌, 黄娘子拉过自己夫君爽朗笑道:“快给小殿下瞧瞧我们琢磨出来的玩意,我看小殿下还能更高兴。” 李承乾忍俊不禁,自然轻而易举明白这二人是看出他有伤心事, 只是没有明说用着笨拙的法子给他安慰。 还有那么多真正关心他的人不是吗? 李承乾清清方才因为哭喊而有些沙哑的嗓子,搭着顾十二下榻。 “这才没有几天,是在熬夜做工?” 吴工匠无所谓摆手, 献宝似的摸摸曲辕犁的各部件:“小殿下快瞧瞧!” 黄娘子侧开身子:“我家老吴虽说做出了,但是他总觉得还差很多。” 李承乾蹲下,头朝中间看去:“瞧着是有些怪异。” 顾十二摸上犁壁回忆少时下地的经历:“这东西放置的高度感觉有点问题。” 李承乾撑起膝盖起身,曲辕犁的结构看着是简单,真要画图制造出来果然没那么容易。 “十二,司农卿那处可有消息?” 顾十二思索:“倒是凑巧,那日司农卿本是打算传信江东官员寻找短曲辕犁,谁料有个来京师述职的江东官员说是好像见过。” “前一日才匆匆忙忙赶去江东寻这短曲辕犁和有经验的工匠老农。” “等东西送到怕是要个把月之后了。” 李承乾拍掉手中木屑:“不急, 陛下给的时限是明年春耕前。” “吴工匠, 我这寝殿旁恰有一处空地, 我们先试着用用看。” 吴工匠和黄娘子对视一眼,黄娘子憋不住摸摸后脑勺:“这, 宫里都是皇土这能动吗?” 李承乾噗嗤一笑:“不都是土还加个皇字!” “放心好啦,陛下保准不会怪罪的。” 毕竟李世民可是史书上记载的在宫里开辟菜园子自己种地来体验农夫民生艰难的家伙。 黄娘子不好意思:“那就好。”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出寝殿,李承乾左右瞅瞅大手一挥:“就这吧,来试着犁地看看。” 这几个人真正熟练下过地力气又够的只一个顾十二,顾十二二话不说推着曲辕犁。 没办法谁叫一时半会变不出来头牛,只能姑且试试。 顾十二喘着粗气推上几步惊奇道:“这碎土过后果真能将翻耕的土推到另一侧。” 吴工匠自得哼哼:“也不看看是谁做的。” 李承乾双眼发亮:“试试推动犁评和提起犁评,看看深耕浅耕效果如何。” 顾十二点头,小心翼翼地摆弄那处稀奇的犁评。 不过摆弄几下,这翻开的土壤果真有深有浅,只是他的嘴角却始终下压。 黄娘子不忍直视吴工匠的傻笑:“跟你说不要那么早高兴,你看果然又出问题了。” 吴工匠抓抓脸颊:“啊?” 李承乾走近,顾十二识趣地放手让他自己体验一下。 “好奇怪的手感。” 李承乾蹙眉,将脸直接贴近犁评犁建和犁箭的衔接处。 他伸手触摸,果不其然就见不过是试用了这么一小会,里头磨损居然就磨出了痕迹。 “吴工匠你快来看看这里。” 吴工匠走近懊恼不已:“这处的衔接我一直弄不好,还以为最后一次试着成了,没想到……按着这损耗几月就要一换,做出来也是无用功。” 第35章 顾十二弯腰捻捻翻过的土壤:“果然还有犁壁的位置不对。” “你们看,就算能一面翻耕一面推土,但是按着眼下这趋势只怕一个来回不到就会出现偏差,翻土速度应该没想象中那么高。” 李承乾也不失望:“慢慢来吧。” “我会去跟陛下请示,这几日你就跟十二住一处,每日来我这我们一起想法子修改。” 反正他被罚禁足,正无事可做。 “曲辕犁先不提,黄娘子说说改良的纺车和织布机,可以开始打制了吗?” 黄娘子拍拍吴工匠的后背用作安慰,骤然听到李承乾的话便从胸口掏出 上头画着两架机器,一架用 织布机以李承乾的眼光来看还是相当粗糙,只是对比他最初的草图修改地方, 李承乾不奇怪。中国古代的织物多以丝麻为主,等棉大规模推广已是宋元之后,汉家小老百姓织布的手艺和机器跟海南岛上的黎族人有相差,最后要反向靠黄道婆引进黎人的技术。 黄娘殿下画得太奇怪,大家不知深意没什么好法子,小殿下莫要怪罪。” “纺车的话按着小殿下的思路以水力驱动,纺车的锭子数可达几十枚,远不是小纺车的两三枚可比。” 李承乾摸摸下巴:“是我着急了,织布机先搁置,或者黄娘子想的话可以用各种原料试试,找找灵感。” 毕竟棉还没登场,他画的机器样式由于来自后世更偏向以棉织布,没有实物凭空改进着实是难的。 “至于纺车不好闭门造车,宫里也没什么适合试用水转纺车的地方。” “黄娘子不若出宫与纺纱作坊合作尝试,我好歹身为皇子,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李承乾一锤定音。 接下来几日李承乾过得相当规律。 日日早起领着全宫内侍宫女做八段锦,中午就一边和吴工匠吃饭一边撸起袖子从零开始学木工。 下午做化学实验,不是炼胡桃木墨水就是制铁胆墨水,为了更适配中国毛笔,李承乾还做了些微改动。 晚上翻翻后世现代早就失传的典籍文献,日子那叫一个美。 说起来也奇怪,这几日他生火炼墨倒是没酿出什么事,他那天当真是运气不好。 李承乾哼哼唧唧地想着,拿起用胡桃木墨水写就已经五六日的纸张。 字迹果然又淡了,不过到如今这地步也差不多到极限。 李承乾又沾沾水涂抹,也不是完全不防水,就是效果太差。 李承乾看向另一款铁胆墨水。 铁胆墨水他分为了两组,一组添加桃胶一组不加,不过写了几个字李承乾果断放弃没添加桃胶的那瓶墨水。 墨性太散,* 完全写不成字。 添加桃胶的墨水倒是看着质感比胡桃木墨水好很多。 李承乾落笔密密麻麻写就墨水的制作与使用提示,完成后他揉着太阳穴。 两款墨水已基本成型,是时候把配方和炼制方法告诉宫外春色纸坊的陈蓉老板,让她来贩卖推广,走出降低墨价的第一步。 李承乾起身,久坐让他眼前发白,他缓了缓:“十二,随我去殿外走走。” *** 李承乾这几日确实过得有声有色,只是苦了李世民,案桌都快被直谏的奏表堆满。 毕竟李承乾完全没有遮掩自己在干什么,在些不知真相的老臣眼中李承乾就是天天跟着个工匠在宫里翻土,何况又有前段时间险些火烧崇文殿的例子,一时半会确也不止李渊旧党多嘴。 其中就数脾性耿直出身秦王府十八学士的于志宁最为不满。 偏生他去寻过孔颖达,这老小儿也不知吃错什么药,这些天关门谢客两耳不闻窗外事。 吃到闭门羹的于志宁越发不满,几乎已经到了一天一进谏的程度。 显德殿内,李世民刚翻看完一份奏表,随手拿过一份看了还没两眼他当即“啪”地一声合上。 身旁的杜如晦见怪不怪:“是不满陛下在宫中带禁军府兵练箭习武还是不满小殿下胡闹顽劣?” 李世民瞪了杜如晦一眼:“也不盼点你家陛下好的。” 房玄龄笑眯眯:“要臣说小殿下和陛下不愧是亲父子,一个日日早起带小半个宫的侍女内侍练八段锦,一个日日教授府兵禁军习武,也不怪大家苦谏。” 杜如晦忍笑,房玄龄目不斜视。 李世民轻哼视而不见房玄龄的调侃:“大多都是一两封奏表后就再无下文,只这一个于志宁性直,我看用不了多久都要亲自到我跟前来同我据理力争了。” 说完李世民瞥见杜如晦“幸灾乐祸”的笑,他好整以暇:“还有心思调笑,怎么,马掌制出了?” 杜如晦“悲愤”,怎么就揪着他不放,陛下听听房玄龄那话啊! 果然是偏心,他不由长吁短叹:“嘁,刚立国就有一群死脑筋的家伙,还嫌弃臣掺和铁匠活有辱斯文。” 眼见笑容从他面上转移到李世民面上,杜如晦无奈:“不说这些糟心的。再两日第一批马掌就该打造出来了,到时陛下可亲自前往验收成果。” 李世民心情舒畅:“好!” “啧,还有一事。” “我已收到孙思邈的求见,他今日入宫,打算将牛痘和护理的事宜一并写就完成。” “泾阳县的官吏医工多是被孙思邈手把手教导且痘苗也准备完全,等秋收结束是时候该试试了。” 房玄龄想了想自身后书阁取出一卷图志:“陛下,这是泾阳县大致的人口户数情况以及当地富商名录。” 杜如晦视线扫过,在一苏字上停留:“苏,臣记得这家苏姓当地富商是隋朝四贵苏威一族的偏支。” 李世民挑眉:“前朝苏威家的?” 房玄龄好声好气:“倒底曾是四贵之一,王窦平后想着陛下那时年岁小沽而待价,谁料被陛下上皇所拒,最终不复往昔。” 杜如晦摇头:“算不上。” “苏威死后其子其孙反而老实听话,戒骄戒躁只一门心思做些御史等清流的活计,没了祖上的豪横越显诗书清贵家风,如今在文人中风评不错。” “更不要说苏威的一个孙子不就是我们秦王府的十八学士吗?” 李世民闭目养神:“我清楚。” “书香门第家风清白偏生又无大的势力掣肘,皇后曾与我商议过未来太子的妻族,苏家是个上上乘的选择。” “苏家也有这个意思,今日还派了那苏威的孙子苏亶之妻给皇后递贴子求见,带着她那小女儿一道。” 杜如晦嘶声:“这苏亶之妻臣记得怀孕都快八月了吧,真是舍得。” 李世民的声音不疾不徐:“太子妃的位置苏家可是相当看重。” 接着他话题一转:“苏家偏支的富商不也要依靠本家而活?” “怕出头的商贾动作太慢,接种牛痘的耗费一人三十文,就让苏家富商起个头替第一批三百数量的百姓包圆,后续就等着看其他商户有样学样吧。” “义商的好名声与和皇家的合作机会,互利互惠。” 李世民面上神情愈发闲适,吩咐贴身内侍:“去,将我的话转达皇后,皇后同我心照不宣自然明白该如何做。” *** 李承乾狐疑地盯着不远处在廊亭歇脚了许久的一对母女。 什么玩意儿,他都在院子走上好几圈了怎么人还杵那一动不动。 “十二,那俩人谁啊?” 顾十二眯眼迟疑许久:“呃,瞧着是苏家的女眷。” “苏、咳,苏家的女眷?!” 李承乾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这不是历史上李承乾太子妃的姓氏吗? “哪个苏家?” 顾十二绞尽脑汁:“好像是……是隋朝苏威的苏家。” 得,还真是这个苏! 李承乾无语。 那小女孩不会是未来太子妃吧? 李承乾踮脚,那小女孩远看不过与他差不多大,看不清样貌。 隋唐时代多为早婚,他记着李承乾是贞观九年娶的太子妃。 李承乾掐指一算,心头一哽。 天呐,那个时候他不过十六七,那太子妃也只十五六,连高中都是勉强吧。 满脑子完蛋的李承乾内心还未哀嚎完,突兀察觉前方情况不对。 “哎,十二,那孕妇是不是要生了?!” 顾十二一懵:“好像还真是!” 我靠! 人命关天李承乾想也不想冲一旁侍卫喊道:“快,这附近只有我这寝殿有歇脚的地方,快把人带过来,还有太医稳婆,快快快!” 李承乾话音刚落,一个面色通红的小姑娘喘着气跑到他面前,眼角挂着泪,说话断断续续瞧着慌张不已:“殿、殿下,求殿下救救我阿娘!” 小姑娘年岁不大,一张小脸俏丽看着就是个美人坯子,偏生她哭得隐忍,不会惹人心烦反倒叫人升起怜惜。 第36章 李承乾手足无措。 他幼时在孤儿院天天打架,何曾面对过这样乖巧可怜的小女孩。 “你先别哭,告诉我你阿娘肚子多大了?” 小姑娘抹抹眼角泪水:“八个月。” 还是个早产! 李承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十二,快去叫我阿娘来!” “早产之兆,还真是每次遇上殿下都有麻烦。” 孙思邈的声音犹如天籁,李承乾惊喜转身:“孙公!” 刚入宫打算面见李世民的孙思邈不过是听闻李承乾被禁足,想来先看看人,谁料突来一个孕妇早产的意外。 “孙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孙思邈面色肃然:“热水剪刀老参备上,将人安置殿内,贫道先瞧瞧这妇人的脉象。” 宋夏至毫不犹豫:“我来!” 李承乾这才发现孙思邈背后还跟着他认定的小护士宋夏至,他心头微松:“快,将人抬进去。” “等一下,护理护理,别忘记让靠近孕妇的人都要用热水洗手!” 宋夏至应声:“放心。” 现场乱哄哄一片,李承乾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浸湿,太阳穴鼓鼓发疼。 “咳咳咳,还好这几日没忘记喝药锻炼。” 李承乾小声咳嗽,一转头就见默默落泪的小姑娘,他心软片刻牵起小姑娘的手:“走吧。” 小姑娘勉强自己撑出一抹笑:“多谢殿下。” 这孕妇送入,一时半会也没他们两个小孩的事。 李承乾一面焦急地盯着指挥宫女端着血水来来往往出入屋内的宋夏至一面不忍心地抬手遮住小姑娘的双眼。 小姑娘很是听话,只默默落泪并不吵闹。 他算着时间拉住一旁帮忙的顾十二:“孙公如何说,还有稳婆呢找来了吗?” 顾十二看着李承乾身侧的小姑娘,没法子只好凑近李承乾耳畔低语:“早产得太突然,孙公瞧着还有难产之兆。” “至于稳婆,后宫上皇后妃恰巧要在这几日临盆,好的稳婆如今都紧着那位,叫人过来还需要时间。” 李承乾吸气,语调刚想提高顾念小姑娘不得不压低声音:“孙公……” “没事的,你们说吧,那是我阿娘,我也想听的。” 小姑娘颤巍巍的嗓音打断李承乾的话,李承乾怔愣一瞬叹道:“罢,我们不瞒你。” “只孙公到底不是专精此道的,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乳母,我那几个弟弟妹妹的乳母可曾有懂一点稳婆手艺的?” 这是李承乾能想的可能最贴近稳婆的人了。 顾十二脱口而出:“小殿下的乳母遂安夫人就是啊!” 李承乾一噎,这不是人几月前出宫奔丧还没回来吗。 顾十二说着说着眼眸泛起亮光:“遂安夫人今日就回宫了。奴先前还在皇后那瞧见她,算算时间见过皇后也快到我们这了。” 李承乾惊喜:“那还不快去请!” 顾十二刚迈步,急忙忙的女声远远就自外头传来:“小殿下如此金贵的身份,怎么好让自己呆在这般地方!” 李承乾眼疾手快捂住小姑娘耳朵:“奶娘,人命要紧,我既身份金贵自是不怕所谓冲撞。” 遂安夫人讪讪:“小殿下心善,我这就去看看那夫人。” 李承乾凝视着遂安夫人迈入产房的背影,心中各种思绪闪过。 遂安夫人,李承乾的奶娘。 史书上仅存的几则记载一是她不满东宫器用缺少,常常在长孙如堇跟前索要开支,最后被长孙如堇婉拒回来,言说太子要紧的是德行而非花销。 其二便是在孔颖达等一众东宫属官犯颜进谏时劝其不可屡致面折。 想想历史上李承乾未来的荒唐,这奶娘出面的背后不知是否有李承乾的暗示。 可不管是否有暗示,一个奶娘如此做说得好听是溺爱自家小主人,她实际上干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插手东宫前朝,失职最大的就是李承乾,是他自己。 思及此李承乾强忍喉间涩意。 他根本不承认历史上那个跟鬼火少年一样的李承乾是他自己,故而每次思考所谓“前世”时总是浑身不舒服。 下属到底用得怎么样看得不就是上头的人,前朝老臣裴矩都能佞于隋而忠于唐,没道理他会走历史上的老路。 毕竟方才遂安夫人话语里的担忧急切并非作假。 李承乾垂眸,这才注意到小姑娘的耳朵还被自己捂着,他赶忙松手哄到:“没事了,我乳母会些稳婆的活,你阿娘一定不会出事的。” 小姑娘抿唇犹豫地看着李承乾温暖的手掌。 李承乾轻笑递出手,小姑娘默默拉上他的小指不发一言。 将近一个时辰,屋内依旧嘈杂声不断,孙思邈、宋夏至和遂安夫人以及一应稳婆太医出来时皆是急得满头大汗。 “孙公,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早在不久前就带着稳婆太医赶来的长孙如堇询问。 孙思邈疲倦地揉动手腕:“不好。” “若非先前有遂安夫人帮忙,只怕那苏家娘子的孩子根本撑不到这时。” 宋夏至懊恼:“苏家娘子的身子骨越来越差,好不容易已经看到婴孩的头,可这最后一口气我怕苏家娘子撑不住。” “不说了,我得去里头照顾苏家娘子。” 遂安夫人叹气:“这也不是头胎,还这般艰难,再拖下去……” 长孙如堇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语气冷静:“先不论孩子,只保大人是否可行?” 孙思邈皱眉:“难就难在这里,苏家娘子是早产身子骨还不好,婴孩出来自是能两全其美,偏偏出不来,很大可能一尸两命。” 李承乾只觉右手小指猛然一疼,他低头冲眼眶通红的小姑娘低语:“莫怕。” “孙公,你还记得那书里的产钳吗?” 李承乾松开小姑娘的手闪到其面前冲孙思邈惊喜开口。 小姑娘咬唇,盯着此刻李承乾算不得多宽厚的背影有些发愣。 孙思邈不动声色,牛痘与护理让他在这一刻选择相信李承乾不是在无事找事。 他下意识不去深究为何一八岁稚童懂得如此之多,只要于民有利便好。 “你是说……”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李承乾脑中闪过论坛青天顺手的科普:“虽然孙公还未试过,可事已至此不若死马当活马医。” 他知道使用产钳后可能会有并发症,可事到如今既然能看到头,那就得先把孩子拉出来,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人一尸两命。 “产钳,就是弄个钳子将胎儿夹出来的产钳!” 现场一片哗然,长孙如堇沉默走近李承乾,似乎在以她的阿娘身份为其做依靠。 李承乾眨去湿润,而后毫不犹豫看向孙思邈等他的回答。 孙思邈垂在身侧的手不着痕迹发抖:“贫道并非专精于此却是忘了,小殿下快与贫道去安静处将产钳的图纸画出来。” “先着人吊着苏家娘子的命。” 已有人送上纸笔,孙思邈站在李承乾身前遮挡众人的视线。 李承乾额头满是汗,滴入眼睛都不敢眨,努力回想青天发的产钳图片,手却意外地稳。 纸上产钳图形渐成,并非两端尖直的形制,而是前端呈弧形中间镂空,到底部把手处时李承乾犹豫片刻,随即画下适于当代的固定样式,毕竟就古代这科技怎么能搞出螺丝。 画成,李承乾一把将笔塞到看图飞速思考的孙思邈手中,孙思邈低语:“看着倒是可行,只能试试了。” 话至此孙思邈语气微妙:“殿下又要把这新东西推到贫道身上?” 李承乾心虚做着口型:帮帮忙吧。 孙思邈叹气:罢,总归他的名声确实好使些。 李承乾感激点头,他抬手:“奶娘还有稳婆你们都来看看,这弧形是否还要修改,能不能卡上婴孩的头颅?” 遂安夫人到底经验不足看不出个大概,李承乾也不强求:“奶娘你先去屋内帮着看顾苏家娘子。” “这位稳婆你看如何?” 这画通俗易懂,稳婆看了片刻就看出了个大概,她思索一二抓起笔姿势变扭地依据经验改动弧形大小,孙思邈欣喜:“打造产钳的时候也要麻烦稳婆指点尺寸样式。” 李承乾松了口气:“铁匠铜匠银匠只要会炼东西的不管哪个通通请来,人越多越好,还有记得产钳用银子做,必要打磨地光滑无比干净非常!” “人都带来了,朕私库里头的一支百年人参也已拿来,着人切片叫苏家娘子含着去吧。” 李承乾猛然回首。 门口逆光处着一袭明黄衣袍的男人负手而立,他的身后跟着的都是四五十岁经验丰富的侍奉宫中的匠人。 太医行过礼后便着急忙慌从内侍手中接过人参。 李承乾怔怔:“……阿耶,你什么时候来的?” 第37章 李世民倒不关心所谓产妇血腥凶煞的传闻,他是个上阵手杀千人的将军,从不在乎这些,也没人敢上前拦。 李世民迈着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长孙如堇,强大的气场几乎瞬间安抚住了在场所有人。 他的声音低沉又透着不易察觉的安抚:“你最初说要制产钳时便到了,想着既是要制钳子少不得匠人,又不知这钳子要什么制成,便每种匠人与材料都带过来了。” “去吧,去偏殿将那产钳打制出来,莫要惊扰苏家娘子。” 几个工匠丝毫不敢表露疑惑拿过图纸去往偏殿,就着稳婆的指点叮叮当当打造起来。 李世民示意众人不必多礼:“照顾苏家娘子要紧。” 话落他看着尚且呆愣的李承乾好笑走近,毫不犹豫揉乱李承乾的发髻:“怎么傻了,方才的自信稳重呢?” 李承乾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连续紧绷两个时辰的神经在这一刻彻底放松。 画产钳时他不是不怕。 怕自己想不起来,怕时间来不及,怕无人理解产钳形制,也怕最终产钳做出来也无济于事。 可李世民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气质,不过几句话几个动作就让他七上八下的心落定,他哽咽着站在原地,一双眸眨也不眨地望着李世民,显得可怜至极。 李世民轻笑:“多大的人了,莫哭。” 他替李承乾擦干净眼泪,视线落到在场之人中年岁最小的那个小姑娘身上。 李世民点点李承乾通红的鼻子:“人家小娘子可比你需要人安慰。” 李承乾不好意思地笑笑,松手向着一旁满脸无奈的孙思邈:“孙公,咱们还是去看着匠人打造产钳吧。” 李世民看一眼长孙如堇,长孙如堇点头:“我跟着承乾,二郎放心。” 见在场众人再度忙碌,李世民瞧着一双眼不是盯着产房就是盯着李承乾所去方向偏殿的小姑娘片刻,半弯腰将人抱起。 小姑娘惊呼,自是没想到一朝天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李世民早年抱自家李丽质抱习惯了,他熟练地轻抚小姑娘颤抖的后背,岔开话题缓解小姑娘内心的不安:“这般懂事的小娘子不知该如何称呼?” 小姑娘倒也不羞,只哽咽着道:“苏文茵,家中行六。” “此番方才还要多谢陛下和殿下,若不是殿下……” 李世民笑着接受苏文茵对李承乾的感激,不过很快他语气严肃,丝毫不将苏文茵当孩子哄。 “还有一桩事,我希望苏六娘子要明白。” 不用朕,并非以皇帝身份与小姑娘“商量”,只是单纯以李承乾父亲的身份开口。 李世民没有刻意降低声调,进进出出那么多人谁都能听见他的话。 “药医不死病,佛渡有缘人。” “承乾今日已然做了他所能做的全部,就算最后依旧没有救回你阿娘,苏六娘子也该明白。” 作为天子,李世民不会阻拦李承乾的成长。 但作为父亲,李世民亦从来都会站在李承乾的身后,替他遮挡一切不必要的风雨霜寒。 苏文茵眼角湿润。 她年岁小不代表什么都不懂,她向来是个恩怨分明的性子。 苏文茵点头,软声软气:“臣女知晓。若是今日救不回我阿娘,殿下性子良善,想来殿下亦会自责难受。” “殿下助臣女母女良多,臣女自是不希望殿下伤心。” 李世民哑然失笑。 若真的定下,这小娘子倒是撑得起太子妃的身份和责任。 又是将近一个时辰,已经变为窝在长孙如堇怀中的苏文茵再紧张难受也熬不过生理上的困倦,靠着她的肩膀半梦半醒间忽听得一阵欢呼。 “制出来了,产钳制出来了!” 李承乾疲倦地跟在孙思邈身后用眼神示意,孙思邈心领神会对李世民躬身:“产钳和帮忙接生孩子的稳婆宫女的手均要用烈酒和热水反复清洗。” 宋夏至作为最早学习护理的人自是领头教着众人清洗,边教边说:“接生孩子同护理是一样的,接生前用热水烈酒清洗双手可以减少生产过程中的危险和产后娘子们的发病。” 就是可惜现在来不及做什么口罩手术服,李承乾绞尽脑汁就着宋夏至的话继续:“还有孙公吩咐了,用清洗后干净的麻布纱布遮挡口鼻,衣裳也都换干净的,外头也再套一层干净的纱布,记得把头发遮住在里头。” 李世民没有多问,一切准备就绪后抱起眼皮子都快睁不开的李承乾看向稳婆:“让孙公在一旁看着,记得小心行事。” 稳婆拿过产钳:“陛下放心,草民好歹是接生过上千上万的婴孩。这钳子虽没见过,但也猜得出钳子该如何使劲。” 李世民点头:“去吧。” 天色已然昏暗,产房外静得可怕,只听得痛苦却微弱的女声不断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怀抱苏文茵的长孙如堇猛然坐直身子。 下一瞬,一道微弱的婴儿哭喊声传出。 苏文茵喜极而泣环住长孙如堇的脖颈,李承乾猛然将头靠到李世民的肩膀,抱着孩子的夫妻俩相视一笑。 稳婆兴奋的声音传出:“是个小娘子,母女平安!” 孙思邈的感慨着紧随其后:“婴孩头部有产钳留下的淤痕,许是会有后患。” “不过原是母女难保如今都好端端活了下来,自是不必苛责。” “产钳本就是保命之物。” “一个产钳能挽救数万万危难婴孩,保下数万万难产妇人,大善,大善啊。” 李承乾困顿不已,迷迷糊糊间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的眸色平静,可细微处似有星星坠入,明亮非常,又烫得人心尖发颤。 今日见过一遭,产钳意味着什么他当然清楚。 “睡吧。” 李世民整理李承乾的鬓发,语气轻柔。 李承乾闭上双眼,安静地窝在李世民怀中沉沉睡去。 第21章 狭路相逢 这是场自李承乾穿越以来睡眠质量最高的觉, 待李承乾从软榻上清醒时他还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李世民的怀中。 “可怜见的小殿下,不过几月未见眼瞅就瘦了许多,十二啊十二, 我走前是怎么嘱咐你的?” “遂安夫人教训的是,这段日子奴确实……” 直到听到顾十二熟悉的讨饶, 李承乾才彻底清醒过来。 “奶娘。” 遂安夫人当即顾不上十二,热切地伸手如哄孩子般抚着李承乾的背:“小殿下这些日子又是被禁足又是撞见血污,倒霉透了, 可不得去去晦气!” 李承乾有点不习惯:“事出有因, 我做错事我认罚。” 遂安夫人不满:“小殿下这般想是自谦,哪论得着一群迂腐老头登鼻子上眼的,连陛下都没对小殿下大声说过咧。” “一天天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不都是做下臣的倒不管不顾主子的颜面。” 得,李承乾心中暗叹,这说得怕不是于志宁。 果不其然, 历史上的遂安夫人有那个胆子插手东宫前朝不单单是迎合了那时李承乾叛逆的心理,更是因为遂安夫人带点“泼辣”的性格。 李承乾暂时没什么想法,毕竟人家又不是当着他的面骂,奏表尽数递到在李世民手中,他自然不会给自己添堵。 李承乾沉吟,要潜移默化改变遂安夫人的某些观念不是靠他嘴炮几句能做到的,还得他以身作则。 “奶娘这话可就越界了。” 遂安夫人滔滔不绝的讲话霎时一堵,似是没料到李承乾会说出这称得上重的“指责”了。 顾十二低眉顺眼, 这些日子相处他早看明白李承乾的转变, 心里主意正得紧, 自是不敢这时出口帮着遂安夫人。 “我睡了多久,还有产钳一事阿耶和孙公是如何商议的?” 遂安夫人不自在:“还能怎么商议, 那劳什子钳子要银子打造,陛下的意思是第一批的数百钳子钱财由自个儿私库出。” 眼见李承乾若有所思,顾十二眼珠子转转接上话茬:“短时间里很难让百姓产子都用上产钳。” “但这产钳不仅有孙公夸赞,那苏家娘子可也是板上钉钉被产钳救了回来。” “尽管有后患,总是命重要。” “陛下与此前匆匆入宫谢恩的苏亶提及此事,要的就是将苏亶做一个靶子,让他将产钳图纸和实物都带出去权当赏赐,用他们的口先把产钳的好处宣扬出去。” “富贵人家自己能造产钳,陛下出钱打的产钳说是先从长安开始发放官府,叫民间有名气的稳婆都领去,再叫昨日上手的稳婆指导,这样才好一点一点铺及全国。” “好在产钳用料虽金贵,但作为急用各地州县不是负担不起。” 遂安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说一听的主仆俩,偏生李承乾全幅心神挂在顾十二身上。 莫名的危机感涌出,遂安夫人绞尽脑汁终于想起点别的,她慌忙补充:“还、还有!” 第38章 李承乾抬眸看去。 “那什么接生前的护、护理,陛下与孙公都特意嘱咐了要将接生前热水烈酒洗手宣扬出去。” “小老百姓用不起舍不得烈酒又心疼柴火的,好歹用冷水清洗清洗,这叫什么……” 李承乾叹气,握上遂安夫人的手轻声安慰:“聊胜于无。” 说着李承乾带上笑意,半依靠着遂安夫人,瞬间便叫有些惶惶的她冷静下来。 “奶娘不必担忧,我自是亲近奶娘的,只是我这个人因一些事跟以往有些不一样了。” 李承乾掀开被子:“我敬重奶娘,总是希望和奶娘与我同路的。” “哎呀,不说这些累人的话了,咱们先吃早膳,算算时间吴工匠也该来了。” 劝阻李承乾端着身份的话卡在喉咙口,遂安夫人想着方才李承乾的态度,到底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步入十月底,李承乾依旧我行我素,寝殿旁的土地简直被翻得不忍直视,让人无从下脚。 这日陪伴李承乾自崇文殿做完功课归来的侍读长孙家庆盯着那惨不忍睹的空地无语。 “堂叔叫臣与殿下提一嘴,虽说前段时间殿下临危不惧救助那苏家娘子在些文人中风评渐好,便是连于志宁都罕见地上奏夸了殿下。” 李承乾裹紧身上狐裘走向蹲坐在曲辕犁旁愁眉苦脸的吴工匠与司农卿。 “我的荣幸。” 长孙家庆如今是看到理直气壮咸鱼状态的就要十一月,瞅着就要翻年,了,可陛下那还未透露,说是推迟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叫无忌舅舅莫心急,迟不了的。” 就冲李世民那性格绝对会在明年春耕前册立太子,毕竟历史上李承乾冠礼都因为和农时冲突而被推迟。 ” 顾十二将吴工匠扶起,吴工六次了,这犁评犁建处总是差口气,好不容易没那么容易磨损,关窍却 “再改下去这其他结构部件怕也是要出问题了。” 顾十二心不在焉:“只怕是要推倒重来。” 李承乾叹气:“顾重林的信许是路上耽搁才迟了五日。往前也有例子,再等等,上一回他言马上便要抵达泉州,应是无大碍的。” “罢, 顾十二闷闷点头,安静地退下。 吴工匠苦中作乐:“唉,曲辕犁没什么进展,我那婆娘搞的纺车倒是顺利得不得了,想来再十天半月的就差不多有雏形了。” 见人走远,李承乾压下心中莫名不安的直觉:“无事,黄娘子精通纺织又有作坊帮忙群策群力,速度自然快。” “我们说到底不是大半辈子下地的农夫,制作进展不佳再正常不过。” “司农卿,江东的人和器具在何处了?” 被无视了个彻底的长孙家庆:…… 司农卿表情纠结:“这,器具因着路途意外毁了个干净。” 李承乾:“哈?” 司农卿赶忙道:“不过因祸得福,那工匠老农没了‘拖累’一路快马加鞭今日已抵达长安,殿下瞧要臣去将人接过来吗?” 他这什么鬼运气。 行吧,人到也行。 李承乾无奈挥手示意,长孙家庆死鱼眼状戳戳李承乾的胳膊:“殿下?” 李承乾斜睨他一眼:“没忘了你,所以我叫你打听的东市那家春色纸坊推出的两款新墨水的事情打听得如何了?” “两款新墨推出后其他墨水生意如何,整体墨价几何,是否流行,文人士子评价又如何?” 长孙家庆呵呵一笑,倒是没想到在小殿下身上体会到了只有面对陛下才会有压迫感。 “殿下的吩咐岂敢怠慢?” *** 禁苑马场。 “百文左右一瓶,便宜太多了。” “固然新墨存在缺陷,但这个价格实在是叫人心动。” 李世民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若有所思地听着杜如晦的禀告自言自语。 “陛下!” “这马掌果真与杜尚书说得半分不差,跑下来不仅马蹄并未有半分磨损,便是骑马作战的稳当性也是高出一大截。” 好久没见李靖如此大表情的李世民颇感新奇,他抬手示意明显还有话要说的杜如晦稍安勿躁。 “不止,两支骑兵对比了大半月,着马掌的马蹄因病坡行的数量已是显著减少。” 李世民轻拽马缰:“马掌附重钉的同样试过,在山地或湿滑之处运粮速度快得不是一星半点。” 李靖难掩激动,抬起马蹄子不住摩挲:“运粮速度,马匹寿命,战术改变……不过是这一小小马掌。” “不过依臣看战马打上这马掌并非一劳永逸,瞧着还是需要时时拆卸修磨马蹄。” 李世民大笑:“还是李兄火眼金睛,这点克明就没想到。” 李靖不在意:“尚书到底还是偏文臣多一些,不如臣很正常。” 只是不在意完又有点局促,再如何说他与李世民也是君臣,虽因为年龄与其相差甚远而能在私下里得李世民兄长称谓,可这份亲厚自武德延续至今还是叫向来独来独往惯了的他莫名感到害臊。 杜如晦没眼看:……害什么臊,他看主公心中未尝没有占李靖辈分便宜的意思吧! 不是等等,李靖刚刚说什么? 李靖!就你这张破嘴难怪搞不好同僚关系被三省官员私下抱怨! 李世民轻咳:“各有所长,各有所长。行了,这马掌意味着新的骑兵,我还需要李兄替我多看顾训练,李兄便先退下吧。” 等李靖告退,李世民迎面就是杜如晦略显“幽怨”的眼神。 “陛下可得多提点提点李靖,他这脾性早晚要吃亏的。” 李世民笑得张扬又肆意:“小事会点拨一二,大事有朕护着呢。” “有本事的傲气些正常,朕要的可不是个只会应和的奴才。” 李靖蹉跎大半辈子才遇上他,他舍不得折损天才的意气风流。 “罢,陛下心中有数即可。” 杜如晦勾唇:“说起那最近风靡长安的新墨真是了不得。” “虽然价格便宜到不可思议,但走得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收益相当不错。” “且正是因为这份便宜好用,其他铺子不明事理,有些选择跟着降价,倒是利好文人士子。” “且这新墨如今看势头已经不再止于长安。” 李世民下马,带着杜如晦一道坐上轿撵,指尖随意搭着额侧:“跟着降价又能维持多久?” “总不会这般顺顺利利,承乾买纸坊低调,外人眼里那春色纸* 坊可没什么背景。” “同行嫉妒,来个□□都不稀奇。” 杜如晦眉眼微弯:“陛下所言甚是,只是陛下私底下派人去保护春色纸坊的人却是晚了一步。” 李世民眼里满是兴味:“哦?” 杜如晦语气是遮不住的欣慰:“小殿下真是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 一个时辰前,春色纸坊。 陈蓉面带笑意,一边思考一边打着算盘。 竹纸她在沤料一步配比不熟练,前前后后尝试用了两月的时间才完成了杀青这一步。 但这已经远超陈蓉所料。 时间短便不提了,目前的竹料看来足够柔软,她能想象再经过后续步骤这竹纸必定不会脆干难用。 如此算下来大概还要一月以上的时间才能完全制成。 本以为纸坊这段空白期需要靠李承乾接济运转,没曾想那两款新式墨水率先为纸坊打出名声。 不仅利润翻上好几翻,而且往后再要推出竹纸的效果恐怕会更好。 “陈大娘子,不知新一批墨水什么时候制出,我这友人刚至长安想开开眼呢。” 陈蓉放下算盘笑着看向门口的一个书生,这书生已是纸坊常客,也是最开始为两款新墨卖力吆喝的人。 “正在加紧制作,还需四五日,若是等急了我还有些留着给自己的,拿去吧。” 书生连连摆手,瞪了身后与他同行的瞎起哄的六七个学子一眼。 书生害羞笑着:“还是陈大娘子心善。虽说长安贵族觉得这新墨上不得台面,但耐不住好些囊中羞涩的文人雅客追崇,长安墨水小半的生意都聚到了陈大娘子这里。” “陈大娘子尚且荣辱不惊,实在是叫我等钦佩。” 陈蓉眼眸微转心中闪过李承乾的叮嘱:“不知可否有人向你们打听这春色纸坊与新式墨水的制法?” 书生苦恼:“自是有的,不过陈大娘子你莫怕!如今可是秦王当政……” 书生话说到一半,门前忽然传来吵吵嚷嚷的动静。 “好你们几个穷书生,拦我们做甚?” “我家阿郎不过是要跟陈大娘子谈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还不让开?!” 哗然之声不绝于耳。 一个抬首的时间,已经有一个穿金戴银的郎君被奴仆簇拥浩浩荡荡闯入。 第39章 他的身后还有闻讯赶来看热闹的周边商铺的人。 书生蹙眉厉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何容你们放肆?!” 郎君嗤笑:“说了是做生意,有理有据就是上禀陛下我们也是不怕的。” “陈大娘子,这新式墨水的制法不如只卖给我,我保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陈蓉轻声:“郎君这话便不对了,靠着这两样墨水便能做到的事情,何苦要卖给你?” 说着陈蓉打量来人:“我认识你,你身后的主家是河东柳的偏支,难怪有那么足的底气。” 郎君得意抬抬下巴:“知道就好。” 书生与一应学子均是气愤不已,就冲这姿态怕不是要到配方后再抬高价格去卖,总归定价抬到八九十对比其他也是便宜的。 “放肆!陛下脾性如何你我皆知,我们已经叫人去寻官吏了,就看看你这作态官府能不能管你!” 郎君怒极反笑:“来人,还不快去拦住那群家伙!” “闹够了没有!” 陈蓉猛地拿过桌上的算盘狠狠往地上一砸。 哐当巨响让混乱的现场诡异地陷入死寂。 陈蓉冷哼,一把拉开抽屉拿过一叠不知写着什么密密麻麻的纸张。 书生学子瞪大双眸,方才还嚣张的郎君背心莫名渗出冷汗。 陈蓉一瞥,很好,拜眼前人胡闹,如今大半个东市商铺都派人来她这里看热闹了。 陈蓉脊背挺直一人独自走向门口。 她自然被那些学子环绕做保护状。 “你要、你要干什么?!” 陈蓉环顾四周,一脚踏在门槛之上,拿着那叠纸的手高高扬起,未去管身侧惊慌又愤怒的吼声。 天际透亮,日光熠熠,不过二十左右衣着朴素的小娘子就这样站着,却如一只振翅高飞的鹰,浑身上下是汩汩迸发的锐气。 纸张纷纷扬扬,恰如飞雪飘洒漫天。 有的顺风飘向了街道,有的晃悠落在了众人脚边。 围观的行人商人不顾柳家那面色惨白的下仆,好奇弯腰捡起。 那张张纸上写着的是两款墨水的制作方法与使用提示,内容简洁明了甚至还有图画示例。 字算不得好看,偏生一撇一捺尽是书写人的意气。 柳家奴仆猛地抬眼死死盯着笑得肆意的陈蓉。 “你疯了!” “你可知晓这其中的利润几何?!” 她当然知道这意味什么,在李承乾叮嘱她时她早就想过了所有结果。 只要有她在,有春色纸坊的低价在,她不必担心他人拿了配方后提价过高。 因此,未来她的生意减少倒是其次,大规模的生产意味着墨水的整体价格会更低。 这是完全违背商人逐利的决定,却偏生是读书人更进一步的可能,是春色纸坊名扬天下的第一步。 当然她不怕这墨水配方传至番邦。 各国情况不同,仅仅只是照搬墨水不足以牵扯大局,更不要说只要有人工参与的技术就是瞒不长久的,还不如让自己国家先人一步。 陈蓉嗓音清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独占这配方?” “今日我将这配方公之于众,人人皆可得。” 哄乱的人群再也无法冷静,推开柳家奴仆争相向陈蓉道谢。 “呵,没有靠山你以为、你以为凭着公布配方我就拿你没辙吗?!” “你这样无疑是在掀棋盘,你以为不会有别家更加不满吗?!” 陈蓉不语,她当然清楚。 可那日那个小孩的衣着一看便身份不低,若…… “大话倒是不必说了,你说你是柳家的人,那这块令牌你可认得?” 李世民留在纸坊周边的护卫恰好匆匆赶来,衣袖一甩。 那块令牌金灿灿的,好看极了,也眼熟极了。 那人狼狈瘫坐地面:“宫中的令牌……” “陛下……” 陈蓉默然,陛下? 算算年龄,小郎君居然是皇子吗? 没想到那小郎君的身份居然如此之高,所幸她从未因眼前利益而做出背叛的举动。 *** “团结,分化,恰好又背靠皇室不怕打击报复,承乾好本事。” 李世民闭目养神感叹,耳边是杜如晦啧啧称奇的讲述夸赞。 “也不瞧瞧小殿下是哪位天子教的。” 李世民搭着内侍下撵,闻言好笑不已:“属你嘴甜。” 杜如晦得意,刚想说话守着殿门的内侍却轻声开口:“陛下,于志宁与孔颖达求见。” 李世民漫不经心应声:“他们两个怎么会在一处?” 内侍解释:“于志宁已在偏殿等候说是要与陛下谈小殿下。” “孔颖达则是提前通报,人还在赶来的路上,言句读标点已成,刊印了本经书望陛下过目。” 杜如晦皱眉:“于志宁不是才夸过小殿下吗?” 李世民摇头:“不好说。承乾最近一门心思扑在曲辕犁上,听说因为这个耽搁了些课业。” “于志宁算得上他夫子,要求自是更加苛刻。” “偏生曲辕犁还未造出,于志宁脾性耿直最是以大儒自居,没有证据实物他自然是看不惯未来太子沉迷木工与工匠厮混。” 说到这李世民无奈笑笑:“而我又一直‘敷衍’他的上奏,老实说他能忍到现在才当面与我诉说抱怨,挺不容易的。” “来人,传承乾过来。” 杜如晦轻咳:“陛下是想……?” 李世民挑眉:“自己选的路当然要自己去走,我能帮承乾兜底可兜不了一辈子。” “这种小事正好让承乾练练嘴皮子,省得日后监国连大臣都说不过被糊弄。” 杜如晦眨眨眼告退,也不知晓小殿下如今在做什么。 寝殿外。 “殿下这一手直接将配方公之于众真是厉害。” “不过好在最后还有陛下派出的人兜底,眼下都知道春色纸坊跟宫里有关,谁还敢动。” 李承乾笑纳长孙家庆的赞美,他扬扬下巴:“我这个身份又不在乎钱财,墨水配方公布也无所谓。” “何况这个法子本就只有我能来使。” 毕竟他是皇子嘛,在古代更加特殊。 “好了好了别杵这了,你又不会木匠活,省得待会我等的人到了你吓到对方。” 长孙家庆翻白眼:“臣好歹也是风度翩翩,怎得殿下嘴里臣有多不堪似的。” 李承乾将脸埋在狐裘的绒毛里头,毫不客气伸手冲长孙家庆讨要抱抱。 “你这板着张脸跟平易近人没半点关系,人都是小老百姓哪经得住你这样的。” 长孙家庆认命地将人抱起托在胳膊上:“行,臣说不过殿下。” “殿下又累了?臣记着今日的药还未喝。” 李承乾苦闷:“这都喝快两月了,除了精神头好一点我感觉自己是越发畏寒了。” 长孙家庆熟练地替人裹好披风:“等会臣叫人再去热热药,殿下看,你等的人到了。” 李承乾仰着脖子,就见两个风尘仆仆瞧着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跟在司农卿身后。 “快多笑笑。” 长孙家庆无语,撑起假笑抱着李承乾上前。 李承乾笑眯眯冲司农卿招手:“如何?” “呃,还有诸位不必多礼。” 司农卿点头:“他们说先看看情况。” 老农先一步上前:“瞧着跟俺们那的江东犁差不多。” 工匠蹲坐在曲辕犁旁:“按着整体来看有些部件不太合适,有工具吗?” 吴工匠递过去,眼瞅着人就这么撸起袖子就地打造起来。 也不知道司农卿来之前怎么跟他们相处的,眼前两人开始虽有些瑟缩,但没一会便放开了手脚。 老农围着曲辕犁左右转转间或还上手尝试,摸着下巴咂嘴:“比俺们江东犁结构更漂亮,不过里头大差不差,就是这块装得不好。” 李承乾定睛一看,老农指的是犁建。 没想到一张口就直指要害,李承乾兴奋:“怎么改?” 老农摆摆手:“俺下地下了大半辈子,这江东犁都是靠俺们那几个村头的人天天下地感觉,再一点一点琢磨出来的。” “这个毛病瞧着跟俺家小子去年做出来的一模一样,哎呀说了多少次里头得留个缝,再往外边弯些,位置也要放后面点。” “做得还是太糙,要改的地方不少呐。” 说着说着老农直接上手,工匠拍了他手一巴掌:“等等,我这还有没弄好的。” 老农嘶声嘟囔:“你们匠人就是屁事多,那么精细干什么。” 李承乾恍恍惚惚,他怎么也无法想到困扰自己那么久的问题居然被眼前两人随口谈笑中就那么解决了?! 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一个只帮着村里头打造寻常木件活的工匠。 一时间所有人都略感尴尬,司农卿摸眼神飘忽:“臣向来自得在这朝廷臣是务实又不怕累的,没想到……” 第40章 吴工匠叹气:“何止是你没想到。” 似是听到了这边的“颓丧”,手中动作不停与工匠配合默契的老农抽空喊着:“哎!” “俺们的江东犁前头的把手弯弯太长,没想到还可以变成那么短,更方便好用,要俺说这样一改也是厉害的!” 李承乾突兀笑了:“对,大家的功劳,等会你们俩先跟我一起去向陛下讨赏。” 李承乾话音才落,老农和工匠的欢呼声便响起。 李承乾扒拉长孙家庆肩膀,单手一挥气势十足:“我禁足已经解了,走。” 长孙家庆无奈又好笑:“将臣当马骑呢,小殿下。” *** 显德殿偏殿外。 “殿下?” 才走没几步去寻李承乾的内侍惊诧地看着眼前一众,呃,一众混乱搭配的几人。 有宫中匠人,有臣子,有殿下,还有两个瞧着就是平民出身的小老百姓。 “怎么,阿耶也有事寻我?” 内侍左右看看:“听说是因为于志宁来了。” 末了内侍又低声补充:“是冲着殿下来的。” 嚯,李承乾不爽地揉揉脸:“行,都说我那么久了,今儿我可得跟人家好好辩辩经。” 几人刚至殿门,两道情绪相反的声音一前一后响起。 “陛下,句读标点实乃殿下提出的设想,臣此来一为请陛下看其成果,二为中山王请功。” “功过何以相抵?功自赏错自谏,臣自无半分私心,殿下身为未来太子自该率先垂范,怎可拒谏饰非?” “陛下,臣请谏中山王之过!” 第22章 唇枪舌剑 好听的话谁不会说?关键是看能不能做到。在没有直面文臣请谏前,李承乾自认为自己还算是个“虚心纳谏”的主,毕竞先前也不是没有被李世民“斥责”过。 可当一个完全不熟的人上来就是毫不留情的直谏,李承乾只剩一肚子火气,满脑子都是把人辩倒。 他冷哼一声大摇大摆领着众人闯入偏殿,人未至声先至。“于公这话便不对了,我自认这些日子于课业确实多有耽搁,但所谓的与木匠厮混胡闹纯属无稽之谈!” 李承乾被长孙家庆放下,绷着张脸气势十足,毫不胆怯地同于志宁对视。他身后几人均是向李世民见过礼后便不再出声,省得神仙打架被拖下水。坐在上首的李世民没有打断李承乾气鼓鼓的话语,他单手撑着头好整以暇地一一扫过底下主要三人的表情。 于志宁蹙眉,孔颖达沉默,李承乾不满。 “于公啊,如今承乾人也到了。按承乾的意思你们二人之间似有误会,今日不若便在朕跟前好好说道说道。” “于公有理,朕便赏赐于公绢帛钱财。” “承乾有理,还望于公向承乾道个歉。” “朕,绝不偏私。” 于志宁深吸口气,倒不怀疑李世民会下场拉偏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自是不敢妄言。”于志宁面相周正气质儒雅,他的年岁在李世民手下中算是小的,不至四十,尚且一腔热血敢于直言。 于志宁袖手而立,垂着眼眸不卑不亢:“臣闻克俭节用实弘道之源。殿下自八月以来崇侈恣情,身边多有不满欲壑难填,言称器用阙少。”“隋之前鉴犹在眼前,奈何重蹈覆辙?” “此其一也。” 李承乾懵了一瞬,他脑子飞速运转,终于从特角旮旯的记忆中扒拉出了一点相关的事情。 那是顾十二随口抱怨的一句。 因为他穿越以来处处花钱且大手大脚,私库器用用去大半,偏生他的大方给的不是工匠就是跟皇家没半分钱关系的百姓,于他手底下的人自是一如往常。对比不满便是从这里出来的。 他当时怎么回答来着? 哦,只是告诉顾十二让底下人好好做事莫要再生事端。李承乾咬牙,这点确实是他驭下不严,他认了。李世民不着痕迹摇头,看着李承乾不发一言就知道于志宁这话不是作假。李承乾到底年岁小,驭下的手段不成熟,这一次也算是给他一个警醒。于志宁余光观察着李承乾的反应,见人面色挂上点羞恼却没有梗着不认错的意思,他的唇角莫名扬起些弧度。 “其二,听闻殿下日日与一工匠厮混宫内,可确有其事?”总算说到这个了,李承乾平复好情绪再度扬起下巴:“是又如何?我倒是想问问于公,农事是否是国家第一要义?”于志宁点头:“自然,农乃国之根本。” 李承乾哼哼:“于公这样说便好。司农卿,去将曲辕犁拿上来给于公讲讲这东西的好处。” 于志宁没有阻拦:“于国于民有利臣自是无法辩驳。但匠人官奴出入禁闱,钳凿缘其身槌杵在其手,宿卫不复问。爪牙在外厮役在内,所思何以自安?李承乾呼吸急促,这段话简直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几乎可以一字一句背出来。 这不就是史书上所载的于志宁对太子李承乾的谏言?该死! 每当他否认自己就是李承乾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悔意总是叫他不得不直面事实。 李承乾的心脏骤然绞痛,情绪再度翻涌,还好他半张脸隐秘在狐裘滚毛之内,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 李承乾抬首,不服气的倔强自眼底一闪而过,他盯着于志宁一字一句道:“何为人主又何为仁善?” “是做那被供得的高高在上的菩萨泥像吗?”李世民微眯眼眸与孔颖达对视,从方才起一直算不得认真的他终是微微前倾身子,似是想要听听李承乾接下来会说什么。“不过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 “陛下尚且带领府兵禁卫于宫内习箭练武,我缘何做不得?”于志宁一顿。 李承乾轻笑:“君视臣民如手足,则臣民视君如心腹。”“我问心无愧。” “于公以为如何?” 于志宁哑然。 李世民拊掌大笑:“说得不错,这点倒是于公思虑不周。”话落他的视线移到喘着粗气指挥内侍将曲辕犁搬运进来的司农卿身上,他起身:“不错。” 司农卿满是欣喜:“不负陛下和殿下所托。”李承乾终是夺回主动权,他不动声色揉着胸口:“陛下,臣想要讨个赏。”李世民手指点点李承乾的额头:“外头候着的工匠和农夫?”“在知道你将他们带来时我便知晓你的心思了,放心吧赏少不了。”“承乾,你做得很好。”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集思广益兼听则明,要畏民亦要敬民。”这话明面上是在告诫李承乾,可又如何不是在点拨于志宁。李世民走到于志宁身侧:“怎么这会这般沉默?”半响,于志宁终是长叹:“是……臣狭隘,倒是委屈小殿下了。”李世民朗声而笑:“来人,取我私库黄金盏来。”于志宁一怔:“臣何以令陛下如此赏赐?”李承乾半张着嘴拉住长孙家庆的胳膊用力一掐。长孙家庆此牙咧嘴压低身子:“小殿下!”李承乾心痛:“顾十二还说我败家,你看我阿耶才是大手笔!”“于志宁都向我认输了,本来就是他追着我不放,怎么还要赏他?”“承乾这话便不对了。” 李承乾一噎,没想到李世民听力这般好。 哪里不对了,有些文臣与其说直谏不如说是杠精嘛。“朕这次赏,赏的便是于公直言不讳犯颜直谏。”李世民拍拍于志宁的肩膀:“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为国之基,德归于厚。” “治国理政若无下情上达,不过是偏听偏信,到头来要走的还是杨坚杨广父子俩的老路。” 李承乾微愣,一瞬间所有他在现代看过的关于于志宁乃至李治时期的史料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于志宁这个人在贞观时期脾气直得不得了,他无惧无畏,上对天子下对太子从不遮掩自己的态度。 是从什么时候起变了的呢? 李承乾恍惚,好似就是从高宗一朝开始没多久吧。从一开始的直谏国事,至中途的只言小事,以至于到了晚年他再也不开口了,几乎没有多少谏言留于史册。 “我新朝之制,中书、门下及三品官入奏事,必使谏官、史官随之,有失则匡正,美恶必记之。” 可为人主一味被群臣架着走难道不是一种懦弱吗?那些谏官的话难道一定便是对的吗? 李承乾并没有掩饰自己的神情,李世民笑笑,从几个内侍手中的托盘拿起杯盏亲自放到于志宁手中。 “谏言当然不一定是对的。可既为天子,若无群臣约束刚愎自用,这样的朝廷风气又会是如何呢?” “隋朝大臣结口口之风盛行,朝廷百官多是欺上瞒下,又哪来的精力睁眼去看看天下弊端?” 李承乾抿唇,他当然知道。 高宗朝后期,及许敬宗、李义府用事,官员奏事大多屏退左右,监察御史和谏官再不复前。 这是一个人人自危内斗不休的朝廷,再无贞观的政治清明。人主于国事无责,臣下又怎会忠心不悔? 高位者若无约束自缚,人命不过数字。 第41章 “谏官之言朕可不纳,但朕从不阻拦谏官上奏。”“既承权则必担责。” 历史上的李承乾有很多缺点,其中一条不就是受不了谏官直言吗?他否认自己是李承乾,可在这一点上若无今日李世民的提醒,最后他只怕会走上自己的老路。 “于公,还望莫要在乎承乾的快言快语,于朕于承乾,还望于公莫忘初心逆颜直谏。” 于志宁躬身,嗓音沙哑:“臣自当不负陛下。”李承乾,问问你自己,你忍心看到理想主义者热血渐凉变得沉默再不说话吗? 不,他不想。 李承乾别扭着突然向于志宁行了个半礼,倒把刚直起身子的于志宁吓得够呛。 “于公……我,方才是我冲动多有不对。”于志宁轻咳:“无碍,殿下有心,臣今日便不算做无用功。”“殿下既已制出新式农具,于国于民皆是大功。陛下,臣以为册立太子也需尽快,国不可一日无储君。” 李世民哭笑不得:“好你个于志宁,就这么容易被我儿收买,转眼劝到我的头上了!” “我早便想好在十一月中册立太子,天已入寒,太子礼服厚重也不怕闷到我们承乾,省得又叫人担心。” 李承乾:…说起来他在李世民眼中究竟是个什么柔弱的形象啊喂!于志宁忍笑:“臣先告退,陛下莫忘,还有孔公要为殿下请赏呢。”“去去去,得寸进尺,还真是一句都夸不得!”李世民不住摆手,笑闹过后才看向一直安静不出声的孔颖达:“孔公刊印的经书拿上来我看看。” 刚才一直沉默观察李承乾的孔颖达此时心情松快,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那日不过是与李承乾在孔府畅谈一两个时辰,他便觉得小殿下是真切长大了。今日一看果不其然。 孔颖达想着将手中《孝经》递给李世民。 李世民翻开,李承乾好奇凑近。 猛一眼与原先通篇不断的经书没多大差别,只是细细看去才发觉文字中间有许多不占地方的符号。 孔颖达指着一句末的空心圆圈:“这意味着一句止。”说着孔颖达又引导大家目光落到一句中间之处:“此实心一点代表句中断。” “这些最基础的句读习惯,臣思虑良久终是没有改变。”李世民若有所思:“我瞧那大雅二字旁有一竖,表这是一本书?”“嗯,除此之外为了防止误读,臣特意将人言亦或引用之言前后各画下一道横线。” 李承乾急切:“语气呢语气呢?” 孔颖达翻过几页《孝经》,一句明显是反问的话后赫然是一条类似于小于号的图案。 哎? 孔颖达想出的问号居然长这样,看着有些别扭。不过总不能要求老人家一步到位搞现代标点,而且还要考虑古代行文皆为从上往下,这个符号确实更符合当代书写习惯。李承乾一面想着一面又看下去,看到句语气偏重的话后是一个小三角。“表惊叹?” 孔颖达点头:“总归就那么些许。句末句中,书名引言,疑问惊叹,不好太过复杂。” “臣也曾考虑是否要更详细分化,只是终究是新玩意,得一步步让众人接受。” “且句读一般乃开蒙教学,太过复杂幼童不易辨认。”李世民合上《孝经》:“不仅如此,孔公怕是还考虑了雕刻刊印的问题,这标点多为横竖直线,雕刻方便刊印亦节省纸张。”孔颖达应是。 “做得不错。我这有两份文书,还希望孔公帮忙用这新标点一断,顺便将各种对应含义题写于一旁。” 孔颖达好奇接过,就见最上方上书两个大字一-牛痘。再一翻,护理二字映入眼帘。 “除此之外,先紧着科举用的经史子集,光孔公一人断句文章是不够的。”李承乾脱口而出:“国子监喽,反正我瞧着那的官员算是最得空的。”李世民将《孝经》归还孔颖达,打趣道:“属你机灵。”“册立太子的诏书因着标点与曲辕犁制成如今又要修改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册立太子的大典可容不得出半分差错。”李承乾笑吟吟:“知道啦。” 等终于处理完各项事情后,长孙家庆又抱着李承乾回到了寝殿。然还未入门,远远就见两颗小团子候着。 李承乾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直接装作一副困顿不已的模样靠着长孙家庆的肩膀。 这还是他知晓"前世"后第一次见到李泰李丽质。李丽质倒还好,偏生历史上李泰与李承乾……李承乾一时半会没办法用寻常心面对那家伙,而且不知出了什么意外,李泰还最是个粘人的,干脆就装睡先将人打法走再说。“阿兄…… “嘘,小殿下似是睡着了。” 李泰兴奋的嚷嚷还没开始便被长孙家庆打断。李承乾感受到长孙家庆半蹲下身子,他轻言安慰:“小殿下只是太累了,莫难受,从小到大他最疼你。” “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和阿兄说话了,我怕他不喜欢我了,那该怎…”童音低落,像是知道不该吵醒他一般。 李承乾心口莫名一涩。 “阿兄不要难过,明日我再陪你来看大兄。”李丽质奶声奶气的嗓音响起,伴随着轻轻的"嗯"声,李泰叹气。“阿兄对我那么好,我这辈子只想陪着阿兄。”李泰与李丽质的脚步声渐远,不知是李丽质问了什么,李泰的回答居然清清楚楚传入李承乾的耳内。 李承乾呼吸一滞,熟悉的痛意险些叫他闷哼出声。刹那间,一段激烈的争吵回荡在脑中。 阿兄对我那么好,我这辈子只想陪着阿兄……呵,好好做一个闲散王爷辅佐阿兄,对吗? 装模作样,我看你是觊觎我这太子之位吧?!觊觎不觊觎的又不是我说了算。阿兄,说要做突厥大将军的可不是我,东宫乐童称心行巫蛊又不知管教的也不是我,厌恶于志宁直谏便起杀心想要刺客暗杀的更不是我。 桩桩件件哪一样不够阿耶废了你这个太子!这不是还没废吗,你在同我不甘心什么? 阿兄还真是……不知悔改。 李承乾我问问你,这样一个无君无父无德无行的太子,我凭什么不可以取而代之?! 我…… 啊!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李承乾浑身发颤强忍着难受,长孙家庆丝毫没有察觉,将李承乾放到床榻之上替他掖好被子轻手轻脚退出。李承乾不再忍耐,他喘着粗气,紧握的双拳骤然一松,无知无觉陷入昏迷。神秘空间。 李承乾狼狈地瘫坐地上,久久没有动作。 这就是他身体潜藏的关乎前世的记忆? 那样浓烈的情绪令他感到不安与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面无表情拿过手机,仿佛刚失控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李承乾熟练地登上论坛,还未等他刷新贴子,他诧异地发现自己头像旁的名字被标红了。 什么情况,这不是被禁言的标志吗? 李承乾皱眉点进私信,才发现因为接连故意引战挑事,这次禁言居然有整整一个月,如今才刚过十天。 李承乾定睛一看,系统通知中赫然写着管理员青天五个大字。我靠,这个混蛋居然真的当上管理员了,开玩笑的吧!就算他是故意拱火,可按照坛规至多不过禁几天扣一些用户声望完事,哪至于直接上最高档次一禁一个月,更何况距离他上一次发帖都多久了,申诉期也早过了吧啊喂! 越想越不甘心,李承乾搜索青天,恶狠狠点进他的头像怒发私信。【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青天!你这是公报私仇!我为论坛流过血,我为科普立过功,你不能这样,我要见坛主,我要申诉! 第23章 所谓制衡 【青天】:哟, 刚空就看到你这条私信,这么久没活跃我还以你已经弃号了。 不一分钟李承乾就收到青天这略带戏谑的回复。 李承乾深呼吸,按键盘的手格外用力。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什么封我一个月?你敢说这里没点私人恩怨? 【青天】:抱歉啊,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这个论坛是网文论坛,话题无关还拱火, 不拿你当典型拿谁当典型。 李承乾心一虚。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可历史类不也是网文的一部分? 【青天】:都是千年的狐狸搁这跟我玩聊斋呢,你究竟是不是营销号图流量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李承乾鼓鼓。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可什么抓着我不放,首页那么多拉踩吵架的, 就封我一个月, 不公平! 【青天】:这不是你让我努力的吗?这是满足你啊,你瞧我多好。 李承乾磨牙,丝毫不觉自己双标, 他真想让那帮青天粉丝看看这人私底下“小人志”的模样。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不活了,人生还什么意义,论坛号都给我封了, 家里又一群破事。求求你了,这个论坛我真的很重要,而且它的意义真的很大,求你帮我提前解封了吧。 【青天】:……你的身段还真是柔软,网上吵架就没见过比你认怂更快的,怎么就喜欢挑事呢,稀奇。 第42章 李承乾打着打着倒是真情流露,或许是这个论坛他与青天熟悉, 也或许是这个论坛是唯一可以证明他曾是个代人李琛的纽带, 这段时间积压的情绪突然就了一个发泄口。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了, 你说,如一天你突然知道你不是你该怎么办?可是你又从小是个孤儿, 舍不你很好很好的新冒来的父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承乾盯着始终没回复的青天自嘲一笑。 疯了吧,在网上找陌生人倾诉,估计人家早把他当神经病了。 李承乾刚想在输入框打些自己在开玩笑的话语,谁料青天的回复就在这时。 【青天】:你几岁?感觉不太大,这么说来你之前在论坛种种行按照心理分析是缺爱博关注?难怪我总觉你这人很矛盾。 李承乾怔愣。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你居然没直接骂我病,我靠大佬是我错怪你了,你真的是个很好的大佬! 【青天】:你这样的小孩我见多了,不要总在虚拟网络找存在感,你不是都说了你父母很爱你吗?那就去好好爱他们,在网络上愧疚,赛博赎罪券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坛友说的话不是真的吧,你这口吻实职业真是大老师? 【青天】:是啊,我还是带历史系研究生的,所以我格外不喜欢你前几个贴子。 不知何,李承乾鬼使神差打下几个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是xx大吗?你知道张xx教授吗? 【青天】:是前段时间手底下因意外去世了一个生的张教授?你也是xx大的? 李承乾脑子嗡嗡作响。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是李琛是不是!他真的死了吗? 【青天】:是啊,这孩子很优秀也很吃苦,我还挺想做他导师的。就是他身不好和你一样是个孤儿,最后他的骨灰还是我帮忙钱找地方埋的。 李承乾默然,原来在代还人帮他收尸,还人记他,记他曾是李琛。 像是摆脱了压在心间的枷锁,李承乾笑了笑。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是他同,多谢导师。 【青天】:算了,看你态度还蛮诚恳的,我帮你提前解了禁言吧,记以后不要再引战拱火了。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记你不是喜欢李世吗,那我能问问你贞观后期的李承乾和李世是怎么看的? 【青天】:突然说起了这个?不是什么作业吧。算了休息时间且看在你也是xx大的份上我正好空唠唠。 我是觉太可惜。 我从不认贞观后期太子之争是李世宠爱李泰制衡打压李承乾造的。 东宫属官杜正伦劝谏太子,被太子一状告到李世面前,李世将杜正伦贬官。 贞观十六年进魏征太子太师,这个时候东宫后世最名的男宠称心被砍了。 然后李承乾选择在宫公然祭奠他,甚至还数月不上朝,何其荒谬。 一国太子,还是李世的太子,跟男人这般的香艳宫闱秘事实在是太过刺激,后世人的关注点然就在这上头了,甚至还一大部分不明真相的人说起称心就是叹一句可惜,说什么要是放在老刘家决不如悲惨。 可,又多人知道称心真正的的相关人? 巫蛊,。 若李世想要废李承乾,这是最好的机,可他没,反而是费心地将李承乾摘保护。 事后追究主谋,官员上表弹劾, 分明史书记载清楚明白,唉。 不仅如,那时李承土木就是想做突厥将军。 可李世没说什么,是把魏征推给东宫。甚至李世还各种加强东宫僚属配置,高官子弟皆入侍东宫。 贞观后期所谓的太子党说是李世意培养起来的都不过。 贞观十七年初大臣劝说李承乾腿疾不堪太子重任,李世还在强调不可舍嫡立庶,是可惜说完这话没多久李承乾就谋反了。 最后李承乾谋反,李世想的也是保住他的性命。 打压制衡?见过这样的打压制衡吗? 要说权,李泰从来没半点实权。 要说太子压力大,李世武德年间不比李承乾压力更大吗? 这样的压力都承受不了,又怎么能去奢求他登基当皇帝后的作。 代人看史时间可怜李承乾不如可怜可怜当时的老百姓,这样一个皇帝上位是绝的灾难。 李世晚年就是过于重情,于李承乾李泰皆是,作帝王在储君问题上太犹豫也太瞻前顾后。 导致换储后李世不不加紧时间李治铺平道路,臣子变动朝廷变动又哪里那么急,甚至长孙无忌也不不不被当做托孤重臣启用,太多人未来的命运随着李承乾的废黜而改变,实在可惜。 李承乾咬唇,这些史料他早就烂熟于心。 可是……李承乾垂眸盯着自己的胸口。 他能清晰感觉到那一股一胀的跳动,也能清晰感觉到无法言说的酸涩如丝线般缠绕束紧。 那不是受这具身体潜藏的情绪影响,而是真真切切发自他内心的悔恨。 【青天】:嗯,我还事最近几个月恐怕不常上论坛,记别再惹事了,不然我不留情的。了,因你是xx大的生,我先提前跟你说个消息。 李承乾没看到这句私信,彼时的正他摁灭屏幕陷入难言的情绪。 【青天】:昭陵附近发生了罕见的地震,唐废太子李承乾的墓洞口遭到破坏,如今考古队已经在抢救性挖掘了,我呢,就是受邀的一员。 *** 李承乾长呼一口,他彻底平复好心情后再度打开手机,先是扫了一眼时间,已经过去了快一个小时。 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每一次论坛都是宝贵的机,他没时间浪费了。 李承乾登上论坛,感慨青天真是说话算话,但他并没发自己的私信两条未读。 李承乾在思考接下该怎么做又该套什么样的消息。 如今天渐冷,可棉花相关他在又不能种也没什么好问的…… ,天冷? 他记贞观年间打仗多是在冬季。 冬季往往泥泞难,运粮艰难,了马蹄铁是一方面,那另一方面或许水泥修路? 这可行吗,这本放在古代真的可以吗,或者说没其他的方式方便后勤? 也不单单是后勤,不论是水泥还是运载工具都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李承乾皱眉,打开输入框,犹豫半晌终是开始打字。 【理性讨论,网文里的穿越古代修水泥路究竟没搞头,或者说在古代还能造什么方便交通?】 终究还是要承青天的情,这回李承乾取的标题没敢那么炸裂。 就是标题太平淡回复的人也,靠他不断地顶帖才能勉强不断吸引人聊下去。 1l:水泥我记是一本穿越小说就吧,土法水泥嘛,修路修墙的万能之选。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修墙?水泥没钢筋能搞?古代弄钢筋难度太高了吧。 3l:竹子呀,结构强度要求不高竹子是够用的。我隐约记一几年的时候广东个新闻,一个楼盘部分隔墙就是偷工减料用竹条代替钢筋,住户住进去了装修才发。 4l:古代砖石很贵耶,某种程度水泥算是廉价的代替品。 5l:竹子代替钢筋可以,但是技术含量也不算低,哪种竹子合适要挑选,还防腐和混凝土粘合度处理,这些都要花大量时间去实验。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回4l,可是水泥要磨的,本也不低吧? 7l:是的,效率肯定不如合土。水泥我记着好像什么粘土砖头陶木碎片,还乱七八糟的耐火材料炉渣灰比例混合吧,后面还要加生石灰熟石膏。这些制作过程原料要磨品也要磨,想想就麻烦。 不过丐版水泥古代也算是点的,你要是穿越的时间点不闹笑话的。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古代还能水泥?! 9l:我印象里最早宋朝就类似记载,宋朝南边经济发达,江南地区王公贵族一开始用的砖石做墓,但砖石多值钱,偷的人不。后来就人想了个办法,用石灰和筛土夯实筑牢。看这记录,像吧。 李承乾:该感谢他穿越的是唐朝吗? 10l:,楼主这昵称好眼熟啊。 李承乾心一紧,选择性无视10l。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那用水泥做驰道可行吗? 12l:说起来我也觉眼熟,怪哉。哦,楼主的问题我觉不可能的。水泥修路这维修本多大啊,钱从哪来?何况水泥修路又不是一劳永逸,古代这环境科技过个几年就修补。 13l:勉强来说要不就收高速不是,是养路费。你说水泥铺全国那肯定不实,数重要的军事要道和经济要道可以试试。军队就算了,一般从过路的商人世家大族手里抢钱。 李承乾看到在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他既不知道如想要搞土法水泥要尝试多久才能炼,也不知道在唐朝弄水泥的大概投入产比。 第43章 但一点他很清楚,便是终其他一生,水泥的应用可能也不过寥寥。 心暗暗将这玩意当做备用,李承乾想想其他的交通方式,他思绪一转。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话说除了修路就没其他办法了吗?冬天下雪或者古代偏泥泞的道路如要调动物资,想想就麻烦。 15l:难不你还要在古代造汽车,做梦呢。 15l:一看楼上的ip然是南方人,谁说古代不能造“车”?我们东北那地方早年交通不方便用的是马拉雪橇。那个西方什么哈士奇暴雪天送疫苗的故事里用的也是雪橇吧。 李承乾心一动。 雪橇,可以木头打制,以唐朝的科技水平完全能做到。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雪橇不局限性太大? 85l:你这么一说确实哎。主要是雪橇不太适合大规模运送物资吧? 19l:靠我想起来这货是谁了,太子啊,上几次引战让你流量恰饱饱的,这次是又怕被青天举报,改知乎风了? 20l:我去,我还以是哪个可爱的新人,太子你真的是精神分裂吧,这次居然这么礼貌。 21l:呵,要我说是青天大佬调教的好,这不反向善堕了直接。 李承乾:? 不是,你们歪楼了啊,局限性呢给我讲完啊! 还他知道雪橇大概长什么样子,可具体结构完全两眼一抹黑。 就搁这干聊,来个人上图啊! 李承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贴子各位坛友充斥着看“吉祥物”的兴奋,内心悲痛。 然吵架才是激发大家辩论的第一动力。 还装什么礼貌! 年不知引战好,错把理性当宝,他悟了! 第24章 暗流涌动 遂安夫人胆战心惊地帮着李承乾梳弄发髻, 不知为何小殿下一觉起来脸臭得不得了,也不知道是谁惹到他了。 李承乾烦躁地想着先前论坛里的吃瘪,视线一扫不见顾十二, 他的心沉了沉。 “奶娘,还是没有顾重林的来信吗?” 遂安夫人观察李承乾脸色小心翼翼道:“十二今日身子不适在歇息, 听太医说是忧思过重。” 那就是没消息了。 李承乾在同意顾重林南下林邑时就已经想过最坏的后果,只是…… 不,他还是不相信顾重林会这么轻易杳无音讯。 李世民早就下令吩咐周边官员密切关注顾重林的行踪, 就算真的出事了也该会有交趾泉州附近的官员快马加鞭来报信。 如今没有消息不一定是坏事, 他不能自乱阵脚。 李承乾一拍自己脸颊,终是将面上的躁意褪去。 遂安夫人打量半晌:“殿下,一刻钟前公主与青雀已在偏殿外候着了, 还有吴工匠。” 遂安夫人经过这几日与李承乾的相处已经渐渐琢磨出李承乾在意的一些东西,她顿了顿用不甚熟练的口吻继续道:“吴工匠是来报喜的。” “说是黄娘子熬了几宿赶进度,纺车已初具雏形, 能用的锭子可突破二十枚。” “吴工匠说小殿下若今日能出宫,最好还是去宣阳坊内亲自瞧一瞧,他说不明白。” 他给黄娘子找的纺纱作坊就在宣阳坊内,恰好距坊中一条内河不远。 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成果了。 虽然远比不上南宋时期可达二十二锭的水转大纺车,但这已经出乎李承乾的意料了。 他习惯性地摩挲指尖:“叫他们二人一起进来吧。” “今日歇息没有课业,青雀和丽质在宫中也闷久了,我带他们一道出去玩玩。” 李泰……不管如何如今的李泰是个真切的“兄控”,他不必踟躇不前。 遂安夫人低低应是, 不多久便将人一并带入。 李承乾跟几人解释几句, 成功收获俩小孩崇拜的目光。 满足感油然而生, 李承乾正准备带足人手出宫,谁料遂安夫人不放心悄摸叫上了长孙家庆。 李承乾无奈, 坐上马车后只好一边顶着长孙家庆絮絮叨叨的劝告一边与俩小孩扮鬼脸玩。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驶入宣阳坊。 长孙家庆自顾自闭嘴,时不时掀起帘子环视周围确保安全。 见人终于管不上自己,李承乾一把将李泰拉近,狠狠揉着他肉乎的脸颊发泄自己被唠叨的“憋屈”。 “是我最近没时间管你,又胖了。小妹,接下来你帮大兄好好督促青雀晨起锻炼,每日吃食也不许太多。” 李丽质笑眯眯点头,丝毫不管李泰朝他投来的委屈神色。 李承乾满意:“还是小妹省心。” 李泰不开心:“一个两个就知道欺负我。” 李承乾轻笑,手下动作愈发没轻没重。 臭小子,上辈子的“夺嫡之仇”他可是得报一报的。 “殿下,前头就是那家纺织作坊。” 吴工匠掀开马车窗帘,语气是掩不住的兴奋。 李承乾跟着探头:“好多人。” 吴工匠嘿嘿一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么大一个纺车又是用水做工,这动静怎么可能瞒得过其他人。” “大家都不信有哪个纺车锭数可达二十枚的,这不都来瞧瞧热闹了。” 还未等李承乾作答,长孙家庆的叹气声格外明显:“小殿下,出宫前你也没说要去的地方人这么多啊,这也太危险了。” 吴工匠摆摆手:“哎,我知道小路,咱们从后门进,人少也安全。” 李承乾很是满意,他一手拉着李泰一手拉着李丽质:“走,大纺车的首秀我们可得抢那最好的观赏位置!” *** 甘露殿。 “马上便年底了,听说义安王李孝常与其子义宗上表请求入朝,李孝常快一步正打算入宫来看我,李义宗则是今日抵达长安。” 裴寂替半阖双眸悠闲自得的李渊布菜,闻言轻声道:“义安王自举兵时便依附上皇,又当了七八年的利州都督,只怕这一回来是走不了了。” 李渊随口哼着小调:“我怎么听闻近日来宗室人心惶惶呐?” 裴寂垂眸:“也不知是从何来的消息,传言陛下打算削减封王。” 李渊夹起一筷菜送入嘴中:“二郎身边铁板一块,这传言能传出来怕不是他默许的。” 封王,还真的他的性子。” 显德殿。 久了。滥封宗室行政混乱官吏冗杂,桩桩件件哪里有个帝王的模样?” 李世民自棋篓捻出一颗黑子,指尖夹着漫不经心地落下。 房玄龄沉吟着跟上一子:“宗室辈通,在九月的议定开国元勋爵位食邑当众训斥。” “宗室有功的譬如河间王李孝恭任城王李道宗,皆是依附陛下而活。” “有这不出什么风浪。” “只除却一个一直在外的义安王。” 李世民嗤笑,不急着落子反而是撑着指尖抵在下颌处:“李孝* 常可是为数不多上皇的旧人,上皇近来面上无所事事,私底下可不知道在怎么编排想要夺回皇位。” “做了利州多年的地头蛇,就是不知道李孝常会不会心甘情愿养老?” 甘露殿。 “我猜他不会愿意的,他太谨慎,需要外物推一把。” “他那个宝贝儿子李义宗可是娇惯非常,武德朝在利州就任性妄为,百姓多有怨怼。” “李义宗这小子保不准会这个当口出错被李世民杀鸡儆猴。” 李渊与裴寂碰杯,咽下一口酒后接着道:“我需要他他需要我,互惠互利。” 裴寂汗毛直竖:“可义安王多年在外,宫内却是伸手不及。” 李渊懒懒掀起眼皮子:“所以你上回提起的右武卫将军刘德裕不正正好吗?” “难……” 李渊打断:“难?原是二郎的人又如何?不满是一点点勾出来的。” “二郎赏罚分明太过,人心总是贪婪的。” “忍耐,再多忍会,我这个上皇想来还是有点威信的。” 显德殿。 “耐心些。我还需要裴寂和上皇将所有不安分的家伙一起钓出来,让他们通通滚蛋。” “啪嗒”一声落子,李世民朗声:“恰如问鼎中原大势所趋,玄龄,再不抓紧可翻不了盘了。” 房玄龄默默观察棋盘,内心吐槽这句大势也不知道在嘲讽哪位上蹿下跳的上皇。 就在这个当口一个内侍匆匆赶来。 “陛下不好了,听说小殿下与义安王之子李义安在长安城中动起手来了!” *** 一个时辰前,宣阳坊。 李承乾护着弟弟妹妹站在纺纱作坊的二楼临窗处,打眼一看底下情形清清楚楚。 “阿兄阿兄,那是舅舅吗?” 李丽质被长孙家庆托坐在肩膀上,眼睛尖一眼就瞧见了下头黄娘子身侧的眼熟人影。 李承乾与长孙家庆同时望去,果真是长孙无忌,就见他与黄娘子不知正商议什么。 第44章 “来人,去把舅舅请上来吧。” 李承乾倚靠栏杆,眼看长孙无忌诧异地朝上头一瞥,与黄娘子拱手道别后在一侍卫的护送下来到作坊内二楼。 “舅舅抱。” 李承乾理直气壮扒拉上长孙无忌的双臂,长孙无忌无奈将人托起。 眼见兄长与妹妹都稳当当被人抱着,李泰左右看看大为羡慕。 李承乾支着下巴:“李泰,青雀可是鸟,你再不多锻炼锻炼长大后还怎么飞呀。”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哄笑。 李泰红了脸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说起来舅舅怎会与黄娘子相熟?” 长孙无忌刚听完自家侄子长孙家庆讲述出宫前后事宜便听得李承乾发问,他轻笑:“你以为你那些小动作瞒得过陛下的眼睛?” 说着长孙无忌伸手指向人群中一对父女:“陛下向来喜欢积势,今日宣阳坊能这般热闹少不了陛下的推波助澜。产钳是如此,水转纺车亦是如此。” 李承乾定睛一看,小姑娘安安静静的却难掩好奇之心,拉着自家父亲的手伸长脖子。 “是那个苏家小娘子?” 长孙无忌点头:“那日产钳救下苏亶妻女两条人命,借苏亶之口产钳在长安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高门大族一时犹豫不定,反倒是陛下加紧打造出来的头批产钳立了功。” “前些日好几家百姓里妇人难产,本是救不回来的,除却一家只保住了妇人,其他几家均是母子母女平安。” 李承乾点头:“能救下人就好。” “哎,快看,开始了!” 吴工匠惊呼,所有人的目光尽皆集中在黄娘子与她身边的纺车上。 就见黄娘子拍拍水转纺车的传动机构,丝毫不露怯地向众人介绍:“这处是用来传动锭子的。” 黄娘子身后的几个女娘上手捻动嬉笑着补充道:“旁边这是传动纱框,用来加捻和卷绕纱条。” 黄娘子敲敲两处的衔接:“中间用的导轮与皮弦,用水驱动便能做到弦随轮转,众机皆动。” 二楼处的李承乾用胳膊捅捅长孙无忌:“这话是你教的?” 长孙无忌按住李承乾不老实的手:“看下去吧。” 就见底下黄娘子已经指挥着一众汉子拉动纺车置于河边下游。 上游被黄娘子等人提前截断的水源重新开放。 哗啦一声,纺车仿若巨大的野兽从睡梦中惊醒,咯吱咯吱晃动着运转起来。 众人哗然,不顾危险靠近岸边想要一睹原理。 黄娘子不疾不徐:“这个水轮运转和水转碾磨之法相近,但人力操作的地方与寻常纺车无差。” 随着黄娘子的讲解,纺车水轮在水力驱动下不断转动,工具机前的车架上装着二十枚铁叉用以对应二十枚锭子纺纱。 一条条丝麻飞速加捻卷绕,而正是因为铁叉这些丝麻居然没有丝毫缠绕,独立分明且成型良好。 “黄娘子!这纺车一天可加工多少麻纱?” “至多六十斤上下,具体看水流。” “这也太快了……这岂不是说只要有这样一辆纺车完全可以几家合用一架,便是连成本都可以平摊!” “神迹都不为过啊。住在沿江河一带的要是有了这个东西,简直难以想象这个速度。” “哪里称得上神迹,最开始不过有个大概框架,真正把这个纺车细致打磨的又哪里只有我,我身后的小娘子个个都是功臣,这纺车是属于大家的。” “黄娘子大义,千万钱财摆在眼前还是将这纺车堂堂正正给我们展示!” 这个评价倒是有些微偏差,黄娘子轻咳,她可不是不爱财,只是李承乾足够大方。 叽叽喳喳的吵嚷声不绝于耳,李承乾眉眼弯弯。 “可是新式纺车要想使得好得在水流湍急处。” “你瞧黄娘子那个还是提前截断水源蓄了一两日得到的效果,感觉只能在沿大河和少数沟渠处使用,冬日结冰也是个麻烦。” 看着看着长孙家庆好奇询问。 李承乾挑眉,他要的就是不能大范围推广。 隋末唐初本来也没多少人,算上隐户逃户如今不过一千多万。 人少需求少是前提,这个时候若是有一项效率太过超前时代的机器普及全国,这并非一件好事,他暂且不想步子迈太大。 更不用说他的寝殿如今还保存着一袋棉花种子,水转纺车最大的缺陷就是不适合纺棉纱。 偏偏棉纱这玩意日后必定会比麻纱受欢迎,等着全国上下都铺开效率高的纺车,然后呢? 再把棉花说得天花乱坠,利益链条形成后改动,必定会引起不满反弹。 李承乾心中权衡利弊,面上依旧一副懵懂姿态:“那也足够了,总得慢慢来。” 长孙家庆没有坚持,只是有些可惜。 眼见底下黄娘子被众人围着讲解水转纺车,吴工匠与有荣焉般冲李承乾挥手:“小殿下我这就先下去跟我婆娘一道,便不跟着小殿下一道了。” “等等!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李承乾手忙脚乱从胸口掏出张图纸塞给吴工匠。 吴工匠疑惑展开,他抽了抽嘴角:“小殿下越来越过分了。这都什么啊,只有大致形状,里头结构一片空白!” 李承乾尴尬:“这玩意做出来的效果和名字都写在旁边了,我是信任吴工匠的能力呀!” 吴工匠无奈放好图纸:“多谢小殿下看得起,这雪橇……我琢磨琢磨吧。” 长孙无忌好笑:“跟陛下说得一模一样,一天天的小机灵不断。” 李承乾搂住长孙无忌的脖子:“走了走了,水转纺车首秀完美落幕,不,先不着急回去,我想再买个制陶厂。” 水泥总得有个掩护才好试出来。 李泰张大嘴巴:“又是阿兄要送我?” 李承乾眼眸一转:“没啊,这次我是送给丽质的。一视同仁嘛,都是我的好弟弟好妹妹。” 李丽质:……给妹妹送制陶厂,亏她这个大兄想得出来。 长孙家庆掐指算着什么弱弱插嘴:“呃,小殿下又要用私库吗?我记得顾十二曾与我说过小殿下私库里头钱财不多了,买下一个制陶厂,恐怕捉襟见肘。” 李承乾:“哈?” 他头一转盯着李泰和李丽质。 李泰投降:阿兄我没钱。 李丽质默然:……不是说送我的吗,怎么还要我出钱? 长孙无忌忍俊不禁:“得了,这次我出钱。就是不知道小殿下什么时候做商人去了,又是纸坊又是制陶厂的。” “舅舅不好奇我为什么买这个?” 长孙无忌改为单手托抱李承乾,另一只手牵住李泰,跟着侍卫下楼:“小殿下的这些‘爱好’于皇家而言不费民力,也就由着小殿下了。” 李承乾:行吧,看来还是曾经穷人的身份限制了他对皇家的想象力。 “那舅舅可知晓哪家制陶厂便宜又实在?” 未等长孙无忌回答,一道兴冲冲的男音从几人背后响起。 “小殿……咳!小郎君,真是有缘千里来相见,我们又在外头遇着了!” 雀跃的身影一蹦一蹦,李承乾扭头,险些没想起来这自来熟是谁。 “孙文元?你不是孙公的药童吗?听说孙公一个人又去游历天下行医,我记得你好像被他留在长安教导护理了。话说宋夏至呢,不是应该她教才对吗?” 孙文元摇着扇子:“宋娘子回泾阳县了,泾阳县牛痘全面接种没几日就要开始,她得去镇场子。” “方才我听说什么制陶厂?” 李承乾点头:“对啊,只是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好运气挑个好老板。” 孙文元唰得折拢扇子指向自己:“小殿下瞧我如何?” 李承乾:? 看出李承乾的疑惑,孙文元哼笑:“我可不止是个孙公身边的药童。我家世代都做陶器的,是长安的大富户。” 李承乾盯着孙文元的细胳膊细腿和骚包的造型:“那真是出乎意料,怎么想着做药童去了?” “我刚出生时体弱,恰逢孙公路过替我诊脉。” “阿耶重情重义也是想着我多跟在孙公身边养身体,便说看在都姓孙的份上把送到孙公身边做打下手的药童,等我及冠再回家继承家业。” “便是我的名字都是孙公取的。如今我已十六,小殿下既有需要我很乐意帮忙,也是帮我提前适应家业。” 这小子居然还是个富二代。 李承乾内心感叹自己的运气,人品他不担心,被孙公看好的能差到哪里去。 这么说来孙文元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行,你跟我一起。制陶厂多是在长安南边偏郊区的地方,我们得抓紧省得误了宵禁。” 路途顺利,那家荣德陶坊转手也顺利,李承乾没想着快马加鞭就吐露土法水泥的配方,打算过段时间带着顾十二一个人来看看。 第45章 事情解决,李承乾刚想在马车上睡一会,可偏偏就在几人回程的路上出现意外。 “喂!小爷我瞧上你家的小娘子了,识相的就赶紧把人给我送过来,不然我瞧你们无权无势的,可莫要白白送死呐。” 李承乾猛然从半梦半醒间起身,他止住长孙无忌和长孙家庆的动作,将李泰和李丽质推到二人旁,一掀帘子就见不远处是一家二口。 一家二口衣着算不上朴素,应该是这附近小有家产的存在,故而被夫妻俩护在中间的女儿皮肤白皙长相惊艳,一看就是好吃好喝养着的。 有侍卫上前禀告:“那人的马车瞧着非富即贵,他的随从早早与我们碰上,说只要我们当做没看见他也不会管我们。” 李承乾气笑了:“这么嚣张敢在长安放肆,是没听说过陛下的威名?” 身后窸窸窣窣声音传来,长孙无忌安抚好两小儿上前:“嘶,有点眼熟。” 李承乾心念一动:“舅舅认识?看来是非官即皇。” “照理说长安里头的舅舅不该认不出,如此说来……” 长孙无忌喃喃:“不是哪位的儿子就是最近才上表请求入朝的。” 李承乾不可思议:“阿耶想着削减封王精简官吏,这个当口不夹着尾巴做人便罢居然还生生跳出来,什么傻子。” 二人说话间,前头的小娘子哭得愈发梨花带雨,就在李承乾蹙眉准备出面时,突然一道童音插入。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行那劫道之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李承乾惊诧:“苏家小娘子,他们怎么也在这?” 长孙无忌扶稳李承乾:“苏亶妻产后一直生病,苏家在此处有座庄园,里头有口天然的温泉,苏亶妻便被挪到这里养病,今日他们应是来看人的。” 李承乾目光凝着小姑娘挺直的脊背,低声喃喃:“难怪方才在宣阳坊看到了他们。” 苏文茵拉着苏亶,毫不示弱地拦在一家二口前,双颊气鼓鼓的,到底年纪小气势不足,反而逗笑了身前那个被她骂劫盗的郎君。 “看你们马车的标志,哟,这不是破落户苏家吗?” “我当是谁,你们家有点出息的那给脸不要脸的苏威不早就死了吗,在我面前横什么?” 被人辱骂自家祖先,苏亶脸色不太好:“我身为秘书丞自有监督百官之责,这位郎君认得我想来也是入朝为官的,既是公然违法,我就没有视之无睹的道理。” 苏文茵冷着脸安抚自己阿耶。 那郎君嗤笑:“官?不就是我们李家的一群奴仆,做狗的有什么资格管起主人的事来了?” 听到这长孙无忌讶然:“李家,我说怎么这般眼熟,这人是利州都督义安王的儿子李义宗!” 义安王……李孝常?! 几乎是瞬间,李承乾就明了今次发生的究竟是历史上的哪件事了。 李孝常之子李义宗因坐劫盗被李世民下令斩杀,而这只小小的蝴蝶翅膀扇动的是贞观元年的李孝常勾结禁军谋反案。 李承乾当机立断大步迈出:“来人拔刀,给我把他摁住!” 李义宗不认识李承乾,他对身边侍从破口大骂:“死了吗,还不还手!” “哪冒出来的小子逞英雄,你凭什么动我?!” 李承乾怒极反笑:“凭我是中山王,李承乾。” *** 显德殿。 内侍的禀告令殿内霎时一静。 半晌没有声响,内侍不安又好奇地偷偷抬眼。 只见上首的两个人表情丝毫未变,房玄龄犹豫不绝最终轻叹着气。 李世民不紧不慢落下最后一子。 置之死地而后生,棋势恰如游龙,直捣敌人内部。 所有的温吞假面再也不见,转眼是势如破竹的锋芒与锐利,杀气腾腾惹人心慌。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输了。” 第25章 惊闻噩耗 李孝常被匆匆喊来显德殿时正与李渊把酒言欢, 路途中他手忙脚乱地整理衣冠,一步入大殿连头都没敢抬直挺挺就冲李世民等人下跪。 “欲行劫道之事,李孝常, 你这个儿子真是好得很。” 李世民慵懒的嗓音轻飘飘入了李孝常的耳内。 “哼,人无羞耻之心便是如此。苏家小娘子年岁虽小却正气凛然, 你儿作为皇家宗亲早便及冠却连个小儿都不如。” 李承乾瞥向身前五花大绑的面色惨白的李义宗,自是乐得在李世民面前为苏文茵说好话。 苏文茵似是被说得害羞了,眼睫颤动跟在苏亶身边不发一言。 李世民笑着睨了眼洋洋自得的李承乾:“李义宗你说说吧, 劫道这个罪名依我大唐律法该如何处置?” 李义宗冷汗直流嗫嚅道:“该、该诛。” “陛下啊!义宗乃臣嫡长子, 从小到大娇纵惯了,都是臣有错!” “所幸义宗尚未铸下大错,还望陛下网开一面, 臣愿替义宗领罚!” 李世民踱步到李义宗跟前,看着此刻毫无胆气只一味落泪的李义宗,他微微俯身拉进二人之间的距离。 “是不是朕自登基以来行王道推仁政, 少杀慎杀便让你们都忘了,朕从前可也是手杀千人的天策上将?” 李义宗瞳孔紧缩,扑面而来的煞气令他恍惚,仿佛自己已经是被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 李承乾搓搓自己臂膀处钻出的鸡皮疙瘩下意识贴近长孙无忌,难怪史书记载李世民一旦生气朝堂的大臣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言说。 李孝常呼吸急促,哪里还顾得上自己身为李世民叔叔的体面,他连连磕头。 “陛下, 义宗年幼是臣教导失职, 陛下!” 李世民哼笑, 突然转变话题:“对了叔叔,不知方才你与上皇在谈论什么?” 李承乾清清嗓子, 仿若童言无忌:“要是我没拦下李义宗犯罪,他真的被我阿耶杀了,义安王你会把所有怨气都撒在阿耶身上吗?” 这太敏感了,李孝常只觉得脑子阵阵发昏身体忍不住颤抖。 李世民垂眸:“好日子谁不想过?朕登基以来从未计较他事,想来你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李世民示意内侍将李义宗松绑,而后轻轻抬起一只手搭在李孝常肩膀上,用只以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宫闱之间说到底是朕与上皇的私事,与叔叔一富家翁有何干系?” “可别这会李义宗被我儿‘保下’,他日又被你拖着入地狱。” “还是说叔叔觉得我会如上皇一般连禁军都无法掌控?” “有野心是好事,可也得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 “莫要逼朕啊,叔叔。” 李孝常咬牙,又是一个响头:“臣……定不负陛下期望,即日起臣自当闭门谢客亲自教导我儿。” 李世民轻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目无王法百官,你这嫡长子德不配位,就算接了叔叔的位置也怕担不起亲王之称啊。” “顺便那家被义宗骚扰的百姓,该如何安抚想必不用朕多言了吧。” 得,李承乾闷笑,一句话直接乱了李孝常后院,李义宗恐怕没什么心思鱼肉百姓了。 “退下吧,此事到此为止。” 一锤定音,望着那对父子颓丧的背影,李世民含笑看向苏亶父女:“今日你们直谏有功,朕私库里还有些女儿家的玩意,让苏六娘子自己挑些去吧。” 这话语中的亲近之意令苏亶欣喜,他拉着苏文茵忙不迭行礼:“多谢陛下!” 李承乾嘴角微抽看向长孙无忌,轻声询问:“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苏六娘子叫什么名字呢,舅舅可知晓?” 越看越觉得苏六娘子就是历史上的太子妃苏氏,都是苏亶的女儿,恐怕错不了。 长孙无忌正经状:“这不该由殿下亲自询问吗?你们二人年岁尚小且相当,臣都多大了怎可败坏小娘子闺誉?” 李承乾:…… 李承乾无语,在苏文茵转身的一瞬间二人视线相对。 苏文茵露出了个浅浅笑意,恰如明媚春光。 甘露殿。 “本也只有李孝常贪心不足好忽悠,他儿子也是最冲动任性的一个,谁料被承乾那小儿遇上,该死!” “啪”得一声,李渊将酒盏重重磕在桌面,一眼就看见身前还摆着李孝常来不及收拾的碗筷,他表情难看非常。 裴寂抚上” 李渊捏紧酒盏青筋蹦起:“长孙安业呢?我武德年间花大价钱收买他可不是为了让他吃白饭的!” 长孙安业,,如今的右监门将军。 “如今长孙一族鸡犬升天,长孙险?” 李渊冷笑:“你当二郎” “六月四日政变长孙顺德都参加了,长孙安业可是连屁都吃不到个新鲜的。” “到底与二郎‘父子情深’,他最讨厌什么我可是清楚得很,背叛。” “一个在武德年间就背叛他的人,又有先前将长孙兄妹扫地出门的旧事,你看二郎能不能容得下他!” 第46章 李渊眉眼阴鸷:“由不得他不一条路走到黑!” “还有承乾,呵,承乾承乾,这个名字倒是我赐错了,这般克我。” 裴寂默然,不敢深想这话背后的含义。 *** 自那天后日子于他人或许平淡又乏味,但这不包括李承乾。 距离顾重林上一次来信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依杳无音讯,偏偏距离他被册立为太子的日子越来越近,他根本抽不出精力去管其他。 眼看顾十二一日日憔悴,李承乾的心情也是一日比一日烦躁。 寝殿内,李承乾被顾十二帮忙试穿太子礼服,他盯着顾十二青黑的眼窝,犹豫良久终是无话可说。 “奴没事,虽一直没消息,可也没有坏消息不是吗?” 顾十二反倒成了安慰他的那一个,李承乾沉默。 “就算……殿下也不必愧疚的。” “奴的兄长早知风险,他的命与殿下……没有干系的。” “提出提议的人是我,可能害你失去兄长的人也是我,你不必如此。” 李承乾垂眸,指尖抚摸宽大衣摆上的暗金绣纹。 这身礼服还真是又重又华丽。 顾十二笑了笑:“可是小殿下同样救了很多人啊。” “泾阳县,牛痘,小殿下不想知道吗?” “这其中可也有奴的一份功呢。” 李承乾侧首,心绪莫名平静下来,他凝视着顾十二的面容。 顾十二在入宫做内侍前其实是中国古代千千万万的百姓最寻常不过的缩影。 隐忍坚毅见惯死亡,徭役天灾皆无法阻止他们对生的渴望。 他们是最底层的百姓,嬉笑怒骂中或许渴望明君贤臣梦,但也不惧离经叛道希冀绿林好汉以武犯禁。 他们有着最坚韧的脊梁,面对苦难时迸发出来的顽强闪烁着最耀眼的光芒。 恰如此刻的顾十二。 李承乾听见自己说:“当然。” 泾阳县衙。 赵县丞哭笑不得地瞧着县衙前拥挤的人群,耳边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如今还是冬日,大伙便都迫不及待从家中出来。 “莫挤!” 赵县丞跟着数名小吏一道维护秩序,笑呵呵地感受着百姓的热情。 泾阳县令自府衙走出,环视一圈后诧异地向赵县丞询问:“怎的这么多人?” 未等赵县丞回答,人群最前面帮忙张贴写着各种注意事项的宋夏至走出行礼:“见过县令县丞。” “陛下九月在渭水与突厥定下盟约,陛下不要牛羊反而向突厥讨回流离在外的汉人,前些日泾阳县好些人都归了家。” 县令感慨:“原是这批人,本以为他们刚归家会好好歇息,没想到都来此处看热闹了。” 赵县丞踱着步:“衙门旁处的护理区不知宋小娘子安排得如何了?” 宋夏至拍平粘在墙上的告示:“早准备好了,一批三百人不算多,为了防止护士不小心染病,这回我找的都是太安村的人。” “其中赏钱也是与咋们县衙提前商议好的。” “好了,赵县丞寻个小吏来念念这告示吧。” 赵县丞招手,一个拿着锣鼓的小吏呵着气笑嘻嘻上前。 “长安里头的人还真有本事,瞧瞧这告示,如今可用不着死记硬背了。” 小吏说着一敲锣鼓:“有识字的吗?识字的可以上来看看这告示。” 人群叽叽喳喳,几个看着温润的郎君被推出来,不全是读书人,还有些做账房先生打扮。 “安静!” 又是一锣鼓,小吏机灵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几位郎君皆是诧异,这告示中间奇怪又简洁的符号是什么? 小吏扬扬下巴,就见告示空白处清清楚楚讲解了这些符号的作用。 他们面面相觑,不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小吏已经清好嗓子朗声念起这护理院的重要事宜。 不带一丝停顿,流畅非常。 “这,直接标注句读,不用再费心思默念通读,只要顺着这符号停顿就能清晰念出来这告示。” “句读不都是好的夫子私底下教的吗?怎么还直接拿出来了?” 人群沸腾,如石子砸入湖中泛起阵阵涟漪。 大家似乎不清楚这符号意味什么,又似乎明白这符号在未来会带来的变化。 可惜总有不和谐的声音。 “荒唐!句读之学怎可这般随意使用,真是浅薄愚昧!” 县令笑眯眯:“老翁呐,这是长安上头给的告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赵县丞乐得补刀:“这可是孔颖达孔子亲自撰写,老翁是看不起孔子后人吗?” 提出质疑的人脸色涨红。 天子背书,孔子后人所创,虽说儒学派别林立,但傻子都看得出来孔颖达跟着秦王鲤鱼跃龙门,他们读书人还能质疑了这俩人去? 宋夏至哼哼:“浅薄愚昧在哪里?接种牛痘本就有风险,朝廷不愿瞒着百姓只记一笔史书上的漂亮功绩,有这个不是能更好地叫百姓知晓朝廷的意思?” “若是因断句误会害了人命……这便是你们这几个读书人推崇的仁义吗?” 帽子太大,本还打算反驳的其他人也闭了嘴,毕竟他们周围是真的有一大群要接种牛痘的百姓,不好惹啊。 县令好笑:“行了,排好队,要开始接种牛痘了。” 小吏忙不迭跟上,在接种牛痘的桌上摆着一张纸,上头撰写着牛痘的危险与效果,所有人都能看到。 小吏继续朗声而念。 在此期间几乎整个泾阳的官员都抵达了现场,朝廷派来的监察御史杵在最前面,甚至还有旁县的官吏来观摩。 这是头一回完整的规范化的痘苗接种,是他人学习的最好范例。 宋夏至趁此招呼医工与护士换上白净的长袍,面上遮着纱布,全副武装的模样。 “痘苗够的吧?” 县令最后一次询问赵县丞。 “远远超出,便是临县向我们讨要也是够的。” “有些从突厥回来的人发现全家只剩了自己,暂时无处可去就被道济寺的悲田养病坊给收了去。” “做为痘苗的供给有钱拿,好些人都来试了。” 说起道济寺的悲田养病坊,在李承乾代表的皇权的监督下办得有声有色,外人不知道内中详情,倒是有好些机警的寺庙也想要效仿道济寺施舍善心争夺民心。 不过道济寺毕竟是朝廷半插手,心再痒的人也不敢先做出头鸟,便僵在了这里。 李世民早在半月前就收到了泾阳县令描述此事的奏表,他的想法与李承乾别无二致。 他对佛道与寺庙的态度很微妙。 他知道这是百姓的一种寄托方式,这无可厚非,他对佛也称不上讨厌。 但同时因为他们李家认老子为祖先,佛家确实有非常不安分想要争一个名分的人存在。 且寺庙僧人可不全是圣人,李世民暂且不准备把开办悲田养病坊的自主权交给这帮僧人。 他的意思是以朝廷半资助的方式插手几个真正怀有善意的寺庙开办。 万万不可将所有美名一并被佛家揽去,相反他还要把朝廷的功劳宣传。 佛教永远需要控制,朝廷白白做背后散财为他人做嫁衣,他不会做这样愚蠢的事情。 想着李世民详细的回复,县令只觉得动力满满,陛下叫他寻靠谱的人与寺庙合作这是信任他的能力。 这么多的功绩被他做好,考评的时候升官入长安指日可待啊! 县令回神,就见眼前官吏早便井然有序开展起来工作。 整个队伍被分为两个部分。 一个部分是登记接种人详细信息的,有专门的小吏记录作为备份。 等做完这些便是通向另一处队伍,有个专门的棚子,在此之前便需要缴纳铜钱或等值绢帛。 赵县丞维护着人群秩序,眼看头一个人就要掏钱,他在心中默数,果不其然几息后一阵喧哗自众人背后响起。 一位穿着红衣喜气洋洋的郎君拱手上前,他身后跟着好几个仆从,每个仆从手上端着盘子,上面摆着贯贯铜钱,再后面则是一架又一架的马车,有人忙碌地搬运药材柴火煤炭与烈酒。 “这不是……那个开济世堂的苏家吗?” “苏家?本家在长安做官的苏家?” “带了这么多东西,呀,该不会是!” 人群的私语不停,红衣郎君恍若未闻,他笑着行礼:“今日三百人接种牛痘所需付的钱财由我们苏家一力承担!” “不仅如此,如此善举我们恐怕护理院东西不足,特地备了些一道送上,还望县令县丞还有诸位百姓莫要嫌弃。” 县令笑得眼睛都要眯成一条缝,没想到苏家如此上道,不仅钱代付,这物资也是送来不少,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过嘛,听听百姓在说什么就知道这笔买卖绝对不亏。 第47章 “不愧是义商,往后药材我就从他家买好了。” “他家可不止是做药材的,我记着苏家手底下还有瓷器和绸缎生意,正好我家老翁大寿,还纠结在哪里买呢,如今看不如苏家得了。” 这是泾阳县大半的民心倾斜,县令不动声色打量周围,果然便见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那群大商人手底下的心腹。 啧,该着急了吧? 如此一来,陛下的设想便已基本达成。 县令遥望长安:“突厥退,豌豆疮消,这对天家父子还真是不一样。” 赵县丞笑呵呵接口:“三百人复三百人,往后的日子是好过喽。” *** “三百人复三百人,小殿下,他们皆因你而新生。” 李承乾略感不好意思:“不是说了吗,我的功劳哪有那么大,是你的尝试,是阿耶的部署,是官吏的准备,是宋夏至她们的护理,接种牛痘才能顺利推进。” 话落,李承乾看向窗外,已经有丝丝晨光自云层中破出。 快日出了,他也要去接过那个位置了。 可谁料便在此时,意外猝不及防而来。 杂乱慌张的脚步声自殿外传入。 就在李承乾和顾十二预感不妙之际,一道恍如晴天霹雳的通报劈在二人心上。 “殿下,泉州已有消息快马传来!” “顾重林出海后不久,海上突起百年未见的大风,有经验的渔夫都言……” 李承乾莫名觉得此刻的自己居然格外冷静,便是顾十二都是没有大表情的。 “总之泉州官吏派人在海边寻过几日,意外捞到一块桅杆碎片,经过辨认确为、确为……” 内侍说不下去了。 面颊上热热的,李承乾在这一刻的思绪格外跳跃,他居然还有心思想那是什么,他的脑海中居然还在闪回泾阳县的情况与顾重林的承诺。 救人? 害人? “小殿下,莫,莫哭。” 顾十二* 哽咽难言的声音传入耳畔,一双冰凉的手在他眼角处擦拭。 “等会还有册立太子的典礼未、未完成呢。” “咱们还要、还要去显德殿呢。” 哦,原来他哭了呀。 显德殿。 李世民揉揉眉心:“没想到这般巧合。” 长孙如堇无言,握上李世民因为裸露在外而略显冰凉的双手。 李世民吐气:“吩咐下去,叫周边官吏差人在海边再多寻几日,记得让他们保证自身安全。” “茫茫大海……” 李世民低喃到一半蹙眉停下。 他的眼前浮现出顾重林桀骜自负的笑容。 顾重林真的死了吗? 李世民压下眉眼,没有更多证据的情况下,他打算从自己的私库出钱向海边以捕鱼为生的百姓悬赏。 不过是出海时帮忙留意,这样的法子虽然慢,可他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与时间。 他不会让李承乾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 可他同样会告诉李承乾的。 顾重林以及他所带的一船人的命,他会与李承乾一起背负的。 第26章 因祸得福 朝阳初升, 天色将明。 李承乾拖着繁复冗长的太子礼服站在一众仪仗队官员之前,冬日的晨光不算刺眼,落在李承乾身上居然叫他此刻发僵的身子莫名泛出暖意。 他的身侧是脊背微微颤抖低垂脑袋的顾十二, 李承乾距离他最近,几乎可以听到顾十二隐忍又细微的喘息。 他自己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眼底通红, 近看之下双颊尚且残存着若隐若现的泪痕。 所幸今日是他被册封太子的吉日,无人胆敢与他当面对视。 隐约整齐的甲胄摩擦声已在不远处,一顶精致万分的轿撵紧随其后, 是过来接应他前往显德殿的侍臣队伍。 “你兄长还有他所带之人的性命……” 头晕脑胀的顾十二正强撑着身子, 耳边骤然传入熟悉的低语。 顾十二深吸口气,似乎没有听明白李承乾话中的意思,也没办法很快理解李承乾话中的坚决。 他盯着迎面而来的侍臣后知后觉喃喃:“什么?” 李承乾提起衣摆大步迈入将将落稳的轿撵, 他的声音散落,顺着寒冬的北风一并落入顾十二的心中。 “若死,他们的家人我都会好好照料。” “若活, 我一刻都不会停下步伐寻找。” “他们的命合该由我负责。” …… “他们的命合该由我负责!” 顾重林惨白着脸,却依旧亮着眼眸与一个同样浑身绵软的男人争吵对峙。 “我是说过这趟出海生死不论,可连找都不找未免太过分了吧?!” 因着眼馋高额悬赏而被雇佣过来的交趾土人浮躁地搓着冻得发麻的手臂,听见这话他忍不住讥讽。 “大冬天的都过了这么久了找到也是一个死字,还不如你我二人瓜分了船内的东西趁早寻一条出路。” 顾重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嘴唇也因为寒气而发紫,他转身走向海岸边那艘侧身破了个打洞的船。 他们的运气不错,在已然看到岸边的情况才突遇大风, 其中又有顾重林冷静指挥, 最后撞到岸边一块巨石, 翘着船尾搁浅,角度卡得恰到好处, 不至于整艘船进水。 只是后来他为了护着那一箱密封的钱财与牛痘苗在冲击力下被撞晕过去,再度醒来时已是趴在岸边,身边不见他雇佣的镖人,只剩对南蛮相对了解的土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那份东西你拿走。” 土人跺脚,恶狠狠看了眼无动于衷的顾重林,不客气地将散落在地上的吃食衣物卷成一团,他看看身后茂密的树丛,咽咽口水一狠心扭头就走。 也不知道是沦落到了什么鬼地方,看着比交趾还要更南边。 顾重林没去管他,捞起一件尚且算干爽的大衣就披在自己身上,他沿着岸边前后走了十数里路,终于在一处密丛掩盖的大石边找到了几个镖人。 可惜情况不好,有的成了尸体,有的失血过多,有的昏迷不醒,有的狼狈半趴地面休息,见到他来了欣喜地抬手挥动。 顾重林吐气:“小六呢?” “死了,死在海里了。” 顾重林默然,扶起唯一清醒的人:“我去船那拿点东西,先生火。” 不出一刻钟,顾重林几乎是以跑的速度托着一木板车的玩意回来,谁料他刚打算招呼人手,那个清醒的镖人冲他嘘声。 顾重林强忍着身体上的不适用口型询问:怎么了? 镖人做着手势:那边底下似乎有人。 顾重林心一沉。 按照出事前他们坐船的路线,应是在林邑附近,可大风一吹鬼知道他们现在身处何地。 南蛮野人土人众多,未开化的亦不在少数,风气大多剽悍排外,天知道是敌是友。 顾重林咬牙,往一处明显有坡度的山林靠近,绷紧神经。 他挥开枝叶朝下迈去。 …… 他挥开轿帘朝下迈去。 李承乾站定至显德殿门口,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那条长长的走道尽头,李世民负手而立。 李承乾神情平静,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位置。 太子座次于东朝堂之北,西向。 天子座次于面北壁之下,南向。 李世民与李承乾在百官恭敬的身姿中同时落座。 典仪:“拜——” 李承乾起身小步走到李世民身前,跪地躬身以略显稚嫩的姿势向李世民结结实实行过大礼。 作为曾经的现代人,他非常不习,尊卑封建秩序严明,只要光想想就觉得可怕。 可是,如今的他却觉得这样的场景像,动作虽然青涩却莫名流畅。 这令他感到恐怖,李承乾在跪拜的瞬间闭眸。 身体里的记忆与习,好像他真的是历史上的李承乾,由不得他不承认。 “再拜——” 他的,仿佛他已然是王朝掌权者,所有人都将匍匐于他脚下,举 李承乾恍惚一瞬。 难怪,借助完备的仪式确实能叫人快速适应身份。如今他不过一小孩,只是出身幸运就能叫他感受这样高高在上的“快感”,真是莫道权字不诱人。 李承乾咬唇,忽然一阵轻风拂面,趁着所有大臣都垂首做礼的瞬间,一道明黄的衣袖与他的交叠。 一双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住了他。 低哑温柔的嗓音只他一人听见。 “人命,我与你一起背。” 李承乾的喉咙骤然弥漫起酸涩,所有的茫然在这一刻消退得干干净净。 李承乾被扶着起身,时间卡得刚刚好。 日已高升,大殿旁边的窗棱落下晨光。 他下意识眯眼。 …… 他下意识眯眼。 顾重林挪开抬起的手掌,惊诧地发现不远处一群人病怏怏地围着一座篝火,偶有几个行走着照顾病患的均是脚步虚浮抽泣声不断。 第48章 那些人脸上的是……麻子?! 顾重林不敢置信,巨大的震撼下他暂时失去了谨慎,他攥紧手心下意识往前迈了几步。 “咔擦”,是树枝被他踩断的声音。 “谁?!” 虽然口音古怪,但这是中原话?! 顾重林没有挪动脚步,反而是他身后惴惴不安的镖人迅速反应过来,不顾疼痛起身,习惯性往腰中一掏,掏了个空,他的武器早丢在大海里了。 电光石火间,那群人的领头男人果断拿起身侧长矛,尽管病弱可气势却一点都不小:“果然是中原面孔。” 顾重林的视线越过男人,他的身后侧躺着一个不过两三岁的男童,男童的面上是密密麻麻的疮痘,样子看起来格外眼熟。 豌、豆、疮。 李承乾先前善意的一句提醒与挂怀,却成了他此刻绝处逢生的希望。 “我没有恶意。” 顾重林举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他小心翼翼挪动步子,脚后跟果然碰到一处熟悉的花纹。 那是他保存牛痘痘苗的箱子。 他打开来看过,虽然有大半都被毁去,但依旧有四五支鹅毛管稳稳地被安置在最中间,水没浸透,也没有被撞破。 领头男人侧首嘀嘀咕咕不知跟身边女人说了什么,他转眼便大步冲他而来。 “前军?斥候?” “怎么,大隋不满足我林邑称臣,是想亲自打下来了?” 林邑?林邑! “这里是林邑?” 顾重林同样没有忽略领头男人话语中的一句大隋。 林邑在武德年间便遣使来朝,如今已过去四五年,眼前这人不应该不知道中原早就改朝换代了。 除非,实在地处偏僻。 是更偏东南吗? “如今哪来的大隋,中原早就是李家李唐王朝坐天下了。” “你说你是林邑人,莫不是在诓我?” 领头男人皱眉。 顾重林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是指向自己尚且滴着水的衣物:“你看我穿的像是军中人吗?这么狼狈非常还斥候?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们大唐了。” 顾重林眼前男人目露狐疑,他:“喂,我瞅你们那病是豌豆疮吧,我有预防的法子。” “那个男孩是你儿子?你家中只一个孩子吗?” “你不担心其他吗?” 领头男人额头青筋直蹦,他的身后是小儿难耐的哭嚎,听着就叫人心有不忍。 犹豫了就有机会。 顾重林轻笑,接过身边镖人递出的鹅毛管。 …… 李承乾轻笑,接过侍郎奉上的案册与玺印。 侍中:“礼毕——” 李承乾再拜,身后群臣皆再拜。 李世民接过内侍递上来的诏书,按理说此刻诏书理应由尚书左仆射来,但私心里李世民想亲自宣读。 也算不上不合礼法。 李世民展开诏书,别人不知道他如何看不出来这小子分明因为顾重林的事哭过。 “以为少阳作贰,元良治本,虔奉宗祏,式固邦家。” 李承乾的心狠狠一跳,像是开启了什么开关一般,他的眼前闪过各种画面。 殿下你太糊涂了!谋逆一事若做出便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顾十二,你是我的内侍。怎么,有本事你现在去跟陛下上奏啊,你看陛下是信你还是信我?!你若敢泄密,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中山王承乾。地居嫡长,丰姿峻嶷;仁孝纯深,业履昭茂……” 殿下,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称病引陛下入东宫后用兵逼迫,如此拙劣的计划……殿下你恨陛下偏袒魏王,可你所行所为难道不是自负陛下根本放不下你吗?! 闭嘴,闭嘴,闭嘴! “授予牛痘,可防疫病之灾;铸以辕犁,得助农夫之安。” “颖悟非常,于是朝野交口赞辞;存心百姓,故而贤名播于天下。” “……宜依众请,以答佥望。可立承乾为皇太子。” 殿下,顾十二情愿死谏,万望殿下莫要一错再错! 李承乾一个哆嗦,才发现不知何时李世民已然宣读完了册立诏书。 回忆如同破碎的玻璃,印不出他的过去,看不到他的未来。 所有一切皆是虚无,唯有眼前是他触手可及的。 仿若玄武门下初见的那一日。 李世民就站在那,眼含笑意。 只有他是真实的。 李承乾起身,与他并肩同行,扫视群臣。 今日起他不再是中山王,他是太子。 是身上肩负万万人性命的大唐未来帝王,李承乾。 *** 太子册立果然是件耗时耗力的事情,李承乾与顾十二回到寝殿时皆是身心俱疲。 不知为何,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也或许是他们骨子里尚且残留一线希冀,顾重林失踪一事最初的悲恸后二人皆是闭口不谈,也唯有偶然对话意外提到之时才会发愣和心痛。 李承乾随手脱到外袍将自己砸向被褥,将脸埋入枕头。 典礼过后他已经同李世民私下商议寻找顾重林的事宜,倦意如流水,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李承乾迷迷糊糊陷入睡梦,高楼大厦暖屋明灯,他好似又梦到现代了。 现代。 覃恬灰头土脸,拿起搁在木架上的毛巾胡乱擦拭。 “听说今日挖李承乾的墓出了个古怪的盒子?” 助手划着手机葛优躺:“是啊,奇奇怪怪的,保存得不错,但看样式花纹不像唐代常见的陪葬品,” “不过也说不准,毕竟是废太子,墓也是后来迁进的昭陵,鬼知道是不是中间出了意外。” 覃恬好笑:“打算什么时候开盒,说不定又会出一件国宝级的文物。” 助手笑嘻嘻:“说是等第一批挖完再砍。” “看那盒子大小跟手机和玉佩差不多,应该不是什么大件,真是好东西也是废太子之后,肯定比不上陕博的兽首玛瑙杯。” 李承乾猛然惊醒,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身后已然浸满冷汗。 他摇摇脑袋有些记不起来梦中的内容,余光瞥到窗外白茫茫一片这下是再没有心思关注那个模糊的梦了。 他随手套上鞋子趴在窗口。 好大的雪,看起来是昨夜开始下的,一晚上便铺了厚厚一层,宫女内侍都忙着清扫主要道路,暂且还来不及管到他这后院。 “殿下醒了啊。” 李承乾朝后看去,就见已然瘦了一圈的顾十二,说一句形销骨立都不为过。 顾十二两眼茫然,似乎方才的话只是习惯,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李承乾顿了片刻才压下舌尖的苦涩与自责,转而看向自己身侧的另一个小内侍低声道:“能帮忙替我看着点十二吗?十二太瘦了,你去与小厨房说一声,他的饭菜这几日得换些补身体的。” 小内侍先是一惊,倒是李承乾想起了先前和于志宁辩论时自己御下的不足,尽管前些日子他已尽力补足,可是这种事情还是得一点点深入:“先前我确实对你们多有忽略。” “放心,额外的活计你的赏钱从我的私库里出。” 小内侍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眼见李承乾说得认真,他定定神笑着应下了,心里还想着定要拿今日的事好好在他人面前说道说道,他也得了殿下的赏咧! 眼见小内侍悄悄告退,李承乾又看向顾十二,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寻常。 “昨日册封,今日阿耶特许我一日假,这么早来叫我是有何事?” 顾十二深吸口气,像是回过神来:“吴工匠,雪橇。” 第27章 集思广益 顾十二话音刚落, 李承乾已然注意到后院边上那一架四不像的玩意。 他撑着身子往外趴去,果见一旁的廊角下吴工匠搓着手哈气,只是他身边三个小孩子却是出乎李承乾的意料。 “李泰和李丽质就算了, 苏家娘子怎么也会在这?” 顾十二咽下从昨日起就满溢的空虚:“皇后将人召进宫,说是来与公主作陪的。” 与公主作陪, 实际上应是来与他培养情分的。 李承乾裹紧身上大氅,朝着后院走去:“顾重林的事暂且瞒着你阿耶,再找几个月, 如果途中还是没有消息再一点一点透露。” “我身边人手足够, 也知道你内心难受。这段时间你不用跟在我身边,你该好好为自己休息,不用勉强。” 李承乾略显强硬的口吻没有给顾十二反驳的时间, 顾十二无言,只是在李承乾走后才怔怔落泪。 李承乾大步走出,还没靠近吴工匠等人就听到好些叽叽喳喳的声响。 “真的可以在雪地上滑?” 李丽质兴致勃勃, 好奇地迈着短腿想要坐在雪橇上。 “公主小心。” 苏文茵护在李丽质左右,同样看着雪橇跃跃欲试。 “没有轮子居然能比马车在雪地行走快吗?” 第49章 李泰围着吴工匠,既是不敢相信也是好奇背后的原理。 吴工匠尴尬地笑笑,他打造这玩意在李承乾给的粗略框架一大半都是俺寻思,哪里说得出来个所以然来。 李承乾轻咳:“找人寻匹马来,用马在套缰绳在雪橇前面的把手,趁此处积雪尚厚,大家可以亲自试试雪橇的妙用。” 当即有内侍得令, 李承乾在几人的惊喜目光下上前, 他半蹲身子一言难尽地打量眼前这辆雪橇。 说是雪橇都算抬举了, 除却车底用的不是轮子而是扁平宽长的木板这一点勉强跟雪橇靠边,其他简直惨不忍睹。 但只要这一点已经足够碾压马车滚轮在雪地的行径速度, 剩下的可以慢慢改进。 “见过太子。” 里头就苏文茵一个“外人”,她自然不会失了礼数。 李承乾有点别扭,他将人扶起,盯着苏文茵好奇的眼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有什么想问的吗?” 明显知道点风声的李泰与李丽质对视,心照不宣撇撇嘴,乐得看李承乾在苏文茵面前装模作样。 苏文茵也不客气,撩起衣袖跟着半蹲,一双手前后摸着雪橇下面的木板:“不知道这个运送货物和马驼区别在何处?” “这个雪橇看起来不大,真的能送东西吗?” 李承乾摇头:“无须担心,雪橇车有个好处可以几辆车衔接在一处。” 说着李承乾敲敲车尾的一个小钩:“喏,就是这个,只是目前来讲要好的衔接还需要实验与改进。” “至于运送量和速度,正好马牵来了,来,你和丽质还有青雀都坐上去吧。” “好耶好耶,苏姐姐快与我来!” 李丽质兴奋得小脸通红,一手抓着李泰一手牵着苏文茵,三人在吴工匠的帮助下挤成一团坐上了雪橇车。 李承乾见三人坐稳,点了牵马的内侍:“会骑马吗?” 内侍点头,接过缰绳上马。 李承乾招呼周围的内侍宫女都躲在廊下,眨眼便空出一大块地方:“放开了跑,跑上个三五圈,不用担心。” 话音刚落,三个小孩的惊呼便此起彼伏。 不仅是他们,左右又有哪一个沉得住气的,这下是手中的活也不知不觉停下,盯着飞速行驶的雪橇车惊叹不已。 迎着风李丽质嬉笑道:“好刺激!” 李泰探出脑袋看着雪橇车后面两道又长又直的车痕,一双眼睛眨巴眨巴。 “速度好快,比马车在冬日出行快太多。” 苏文茵握着扶手低声自语,不多时她感受着身下格外大的颠簸微微皱眉。 李承乾也明显看出了这个问题,他与吴工匠对视:“减震防震的部件不好做?” 吴工匠应声:“雪橇与马车不一样,下头驱动的玩意不同,防震的法子不能一味照搬。只是雪橇是个新鲜玩意,我暂时还需想想。” “停下!” 李承乾高呼,盯着几个兴奋蹦跳的身影,心思依旧在吴工匠这边:“那就集思广益。” 吴工匠:? 李承乾笑了笑,一把握住李泰冻得通红的小手,也不忘拿下披风将李丽质和苏文茵一并罩住。 “好玩吧?” 几着他,自是用力点头。 李承乾又看向先前骑马的内侍:“怎么样,是不是骑着比马车更快更轻松?二三十石货物的运送应是不成问题的吧?” 内侍思厢数,奴瞧这雪橇前头不止一处把手,一辆车能用的马的数量该是不止一匹, 力。” 李承乾环视周围,毫不看到了羡慕。 “这辆雪橇车我就放在后院,马我也放在后院,你们三个以后想玩便玩。” “当然,因着下雪宫里肯定不能处处打扫干净,大家行走各宫多多少少麻烦了点。” “若你们想要用这雪橇在宫里送东西,我不反对。” 李承乾顿了顿,果不其然听到阵阵吸气声,毕竟宫中骑马不是随口说说就可以的。 “我会去向陛下求这个恩典的。” “但我只有一个要求,对于这雪橇你们觉得有什么不足的或者说可以改进的地方都得上报给我。” “什么都可以吗?奴们这样的身份?” 有小宫女怯怯出声,此话一出众人皆是跟着私语。 李承乾面色平静:“我以太子的身份许诺,来者不拒。” “何必局限于宫中呢?” 几乎与李承乾的声音前后脚响起,正是下朝后来探望自家太子的李世民。 李世民大步走向李承乾。 “关中这样的大雪已是许久没遇到了,更不要说如今国家十室九空百废待兴。” “按着以往经验,百姓的日子只怕是不好过了。” 李承乾瞬间跟上李世民的思路:“用以朝廷赈灾?” “可是这东西目前来看还不稳定,如果要用新工具,以往的路也得重新规划。” “没有经验冒冒然行事,不仅不妥,而且若是天气太过恶劣,这路中的损耗也不知道是多少。” 李世民打量有些臃肿怪异的雪橇:“说得不错,但一点,长安周围的地形我比你熟。” “大雪封山封路,啧,有些以前不能绕的地方用上这雪橇便是完全不一样了。” “虽还不成熟,但这玩意可比马车好使多了。” “倒不知道你何时喜欢上了木工活计,都担得上一句小鲁班了。” 李世民调侃一句接着道:“承乾你与吴工匠折腾出雪橇,应该不仅仅止步于此的吧?” 李承乾默认:“冬日雪地的信息传递向来是件麻烦事。” “与我所料无差。” 在运力不大的情况下兼顾传递消息,雪橇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世民绕着雪橇转圈,余光瞥见跟在他屁股后头的李丽质和李泰,他好笑,一把将两人捞起又放到雪橇车上。 “哎!” 几人措手不及,苏文茵下意识贴近李承乾,李承乾叹气拉上苏文茵的手。 李世民转身就瞧见了这么一幕,他冲李承乾挑眉,但很快就讲起了正事。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承乾发现没有,太冷了。” 李世民弯腰叩动车夫位置的木板:“你这雪橇比不得马车有遮挡,到时反倒比以往冻伤更多,岂不是得不偿失?” 李承乾解释:“我想过这个问题的。” “所以阿耶瞧雪橇车的前端高度,刚好可以套缰绳给马,但是人不一定非得坐在马上,坐在雪橇车上同样可以控制马匹行驶。” 李世民比对高度:“可以是可以,有马在前挡着,只要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应是没有问题。” “可怕就怕路途太长。” 李承乾语塞,这确实是他没考虑的。 李世民琢磨李泰和李丽质坐的地方,他按着两个人的身形伸手比划:“你设计的车夫的位置倒是大……冷,不是加衣就是用暖盆炉子……” 李世民眼眸微眯:“能不能在车夫位置下镂空放上炭火保暖?” 李承乾一愣:“啊?” “雪橇下面放火源?” “这不直接烧起来了?” 这实在超乎李承乾的惯性思维,反而是一边默默思考的吴工匠欣喜拍手:“陛下好主意啊!” 苏文茵左右看看,忍不住俯身耳冲他低语:“就是用铜皮包裹成小炉子,里头放些烧红了的炭,既觉得热又不用担心着起来。且这样一来炭耗得也不会很快。” 有点类似于宋代以后的汤婆子。 果真是没见过雪橇的李世民才能提出这样天马行空的想法。 李承乾后知后觉:“那还需要好好固定,若是行驶中滚动只怕会出意外。” 吴工匠胡乱点头,兴奋地摩挲着车夫座位下的木板,似乎在测量尺寸。 李世民笑道:“吴工匠,打制眼前这雪橇的具体事宜与图纸还需你来指导写就,之后再发送周遭各地衙门,当务之急是赈灾。” “往日大雪灾祸下想要调动粮草货物往往艰难非常,雪橇能缓解一二也是好的。” “还有,既然雪橇在民间使用,这改进自然也可以向民间悬赏。” “知道的人越多,承乾你这集思广益的法子才越好使。” 话落李世民意味深长:“不仅如此,陆行乘车,水行乘船,泥行乘橇。” “承乾既然将这叫做雪橇,又是雪又是橇的……” 这啥,李承乾一时没想起这话出自哪里,但不得不说他确实抱着雪橇车同样可以在偏泥泞地上也可行驶的想法。 李世民微愣,明显从李承乾面上看出了清澈的迷茫,他忍不住勾唇:“《史记》夏篇章,承乾啊承乾啊,这可是上古先贤禹的出行工具!” “读书不精,被我抓到了。” 李承乾满头黑线,周遭是众人的哄笑声。 “青雀你笑什么笑,别跟你兄长学。” 李世民点点李泰笑得眯弯了的双眼,故作严肃。 第50章 李泰苦着张脸:“行吧,我这叫做舍命陪君子,阿兄你可得记着我的好。” 李丽质无语:倒也不必乱用典,阿耶的话果然没说错。 李承乾呵呵一笑,突然觉得还是身边的苏六娘子可爱,自家这兄弟都是什么糟心玩意。 腹诽完,李承乾“得寸进尺”:“阿耶,今日我想出去一趟,那家荣德陶坊我买下来也好久没去看过了。” 水泥也该提上日程了,也不知道前些日子叫孙文元准备的材料准备好没有。 李世民沉吟:“可以,你想带着青雀丽质甚至还有苏家小娘子我都不反对。” 哎,这么大方? 李承乾歪头。 李世民收敛笑意。说再多民惟邦本还不如他们亲眼看看宫外百姓今岁在这个天灾大雪下的生活。 太子,未来的太子妃,皇子,公主,这几个小家伙最缺的便是居安思危。 恰如当年他在雁门关外目睹的累累尸骨。 恰如隋末乱世他亲身经历的哀鸿遍野。 不能忘。 不想忘。 怎能忘? *** “将军,听说太子又要出宫了。” 一个守宫门的士兵打着哈欠对身边的顶头上司说到。 “太子年岁小尚且爱玩,倒也正常。” 士兵打趣:“也就你是长孙家的,我可不敢说这种话。” 话音刚落几辆马车轰轰经过他们驶向宫外。 长孙安业强颜欢笑,脑中却不断闪过李渊那递来的消息。 时刻关注李承乾的行踪。 长孙安业一个哆嗦,盯着李承乾一众渐行渐远的马车,只怨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怎么就上了李渊的贼船! 第28章 渐入正轨 李承乾出宫后往长安郊区方向才发觉道路上的积雪根本无人清扫, 更不用提天下还洋洋洒洒飘着大片雪点子。 李承乾蹲在半陷入雪地的车轮旁瞅着侍卫修车,遂安夫人站在他身后举着伞替他挡雪。 顾十一暂且做不了贴身侍候的活,遂安夫人瞄准机会自行请缨, 也算是给变了性子的小主人留下好印象。 “大概还要多久?” 侍卫半趴在车轮底下手中捣鼓不停:“一柱香左右,小殿下去车上坐着吧, 外头天冷。” 李承乾起身摇头:“没事,我只是出来透透气。” 方才在长安的内城感受还不真切,虽偶有身着薄衣的乞丐沿路乞讨, 但更多的还是匆匆而行的路人。 如今一往郊外走, 这差别是愈发明显。 尤其是不远处眼前那一家正在生离哭嚎的父母与孩子,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入,李承乾大致明白那不过是一家在天灾下无奈卖儿卖女只求一口饭吃的百姓, 也不过是大多数封建社会最底层人家的缩影。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唐玄宗天宝年间尚且如此,遑论一穷一白的贞观初年? “殿下心有不忍何不出些钱财帮帮他们?” 不知何时苏文茵已经踏下马车站在李承乾的身后, 她抿唇,帕子在手中搅啊搅,另一只手已经控制不住伸向腰间值钱的玉佩。 “我没说不帮。只是小恩小惠难道就足够了吗?” 苏文茵一怔。 李承乾招手示意遂安夫人:“奶娘,这次我们出行带的铜钱你拿去大半先给周围百姓分去。” “但别忘了向他们打听一下,这邻近几个坊除却眼前这一户人家还有哪些人在卖儿卖女。” 遂安夫人应声,将伞塞到李承乾手中半点不敢怠慢他的吩咐。 “小恩小惠?” 苏文茵一边喃喃一边将玉佩塞到遂安夫人手中,不解地与李承乾对视。 李承乾含着笑意,语气却是冷肃残忍:“难道不是吗?” “我们这样的身份我们这样的行为, 看到了民生艰苦所以我们不忍心。” “我们散财是帮助他们没错, 可这其中又何尝没有自我满足自我感动的情绪在?” 这样一番话称得上自辱了, 所以格外难听。 李承乾毫不意外看到了苏文茵迷茫的神色,同样也自余光瞧见了掀开马车帘趴在窗户上目瞪口呆的李丽质和李泰。 “施以小惠, 我身为太子,难道帮过后便就此满足了吗?” “苏六娘子觉得我这个太子更应该做什么呢?” 李承乾已经默认眼前的小姑娘是他未来要携手一生的人,所以他耐心非常愿意手把手教导苏文茵,就好像李世民教导他一样。 苏文茵的心颤了颤,在李承乾的注视下沉默良久才开口:“是将情况上奏陛下,是要建议朝廷及时赈灾,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要让……” 李承乾勾唇,摸摸苏文茵鼓在脑袋上的两个小发包:“要让这样的情况以后减少发生。” 苏文茵的心砰砰直跳,她不知道为什么李承乾只一个动作她就好似全然动不了了。 “就好像一州刺史看到有人冬日涉水过河,心中不忍把自己的车架让给那人后再无其他举动。” “做了不是不好,只是在这之后他更应该做的是修桥铺路,让那一地百姓在冬日从此不必涉水过河。” 李承乾看了眼表情认真的李泰和李丽质,他一字一顿:“重小惠而轻责,我不希望我们往后成为这样的人。” 讲着自己未来政治理想的李承乾格外意气飞扬,苏文茵听懂了,但她却依旧不可自控地红了耳垂。 李承乾深吸口气,牵过苏文茵的手。 他当过孤儿吃过苦,他从来都是知道只靠好心人一时的救济远远不够,他能顺顺利利长大背后是国家的制度和托底。 牛痘,护理,曲辕犁,马掌,雪橇,产钳,墨水,标点,水转纺车,悲田养病坊……桩桩件件算不上大的发明与改进都是他为底层百姓铺垫的基础。 “走吧,马车修好了。” *** 东宫。 “陛下,司农卿与将作监处有言,第一批上万的曲辕犁已经打造完毕,只等来年春日下发。” 李世民翻看李承乾快马加鞭赶过来给他递来信,耳边是房玄龄的禀报,他一心一用:“直辕犁上的修改如何?” “一架架直辕犁的速度,从前两三日的活一日便可完成,而直接* 在直辕犁上改良,虽比不得曲辕犁, 李世民沉吟,“如此甚好。对了玄龄,我叫尚书省统计的关内卖子以 责,目前刚从长安城开始,只有不足一半坊上报。” “陛子叫他们归家,只怕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李世民将信摊平桌上:“承乾这一趟出行倒收集了长安偏南郊区那一块的百姓卖子情况,也是一份心意。” 房玄龄不吝啬夸赞:“小殿下仁善。” 李世民盘算着李承乾自六月往后做出的一系列事情,他顿了顿:“承乾主导的其他事宜尚书省可有跟进后续?” “自然。” “先说文人最关心的新墨。自春色纸坊公开配方后,如今长安城内已有几十家商铺跟风。所供应的不单单是长安,临州临县亦经常派人采购。故而价格虽低,亏损的商铺却是没有。” “总的来说世家贵族大多是看不起新墨,并没有因为新墨受追捧而跟着掺和一脚,估摸是不愿‘自降身价’。” “不过正因如此本身有些担忧不满的老牌制墨作坊如今都消停了,毕竟新墨旧墨使用的人彼此之间算是泾渭分明,于他们而言损失不算太大。” “牛痘,泾阳县的接种很是顺利。目前来看接种的数百人里只有十人左右症状略略过重,但有宋夏至等人的护理,情况并没有恶化。” “自第一日苏家带头捐献,第一日就有十几个富商排队,如今不仅是护理院东西不缺,这痘苗费也已经被那群商人包圆到几十日之后了。” “泾阳县只是一个开始,由泾阳县接种取用的痘苗已经被临县预订,就等开展了。” “同时悲田养病坊功不可没。由泾阳县令牵头做主,目前已经开放了六七家,内有无家可归的百姓或是弃婴或是得病暂住的共计三千七百一十人。” “其中已有一百一十六人接种牛痘,官府已与他们商议,事后他们将跟着学习护理,作为后续接种牛痘护理院缺少的人手补充。” 李世民轻叹:“这不是长久的办法。” “每户接种牛痘的多是自家孩子,这样,亲眷家人接种玩牛痘后也可跟着进护理院学习帮忙照顾。” “照顾更是尽心不说,护理多少也是教他们些医术常识,一举两得。” “还有这牛痘能防治豌豆疮,叫泾阳县挑个时间整理出好的痘苗送至长安,宫里也得接上。” 房玄龄点头:“臣记下了。” “除却牛痘还有产钳,光光一县根据与上一年同月的出生婴孩数量粗略相比,多了上百个,大多是得了产钳救命。” “陛下打造的产钳虽然只在长安内分发,可看着这人口数量各地衙门没有不心痒的。虽说产钳要银打制,但已经有官吏出钱尝试,产钳于关内渐渐开始流行。” 第51章 李世民感慨:“这小子,带来的东西越来越有意思了。” 说着李世民的双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与期待:“哎,说不定承乾还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意想不到。” *** 新的意想不到确实在路上了。 李承乾跳下马车,自觉长兄如父,扶着屁股后头三个小孩下来,而他们面前的荣德陶防门口早早便杵着孙文元等候。 “见过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如何,我叫你准备的材料是否齐全?” 孙文元领着众人往里头走,间或有数十个工人各司其职,他目不斜视:“按照殿下的吩咐买材料的不仅不是同一批人,便是材料的来源也非一地一铺。” “殿下要的保密,不敢怠慢。” 两人说话间李泰和李丽质耐不住性子,好奇地望着一旁架子上琳琅满目的陶器。 不得不说孙文元不愧是有两把刷子的,这些天教导护理之余制出的陶器比之宫里都是不弱的。 李承乾余光扫过笑道:“喜欢的话你们先在这看会,我与文元有要事商议。奶娘,麻烦你帮忙看着他们一人。” 遂安夫人点头,盯着李承乾的背影心思莫名。 不一样了。 她能猜到先前李承乾叫自己去接济百姓是故意的,是故意让她看看宫外的生活,是故意让她接触贫穷的百姓。 遂安夫人忽然感到羞愧,明明自己的前半生便是隋末大乱便是民不聊生,好日子过久了却渐渐让她的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奢靡享乐。 有这样一个小主人,她或许该变一变自己的性子了。 没料到以身作则效果这么好的李承乾此刻的心思完全落在了眼前一堆堆分类清晰的原料上。 他挥动略显浑浊的空气,苏文茵将帕子塞到李承乾手中,李承乾接过捂住口鼻:“这真的洗干净了?” “不敢欺瞒殿下。这么多原料不提,这房间又哪能做到密闭呢?这已经是洗了三四遍的结果了。” “行吧,我看看……瞧着有一大半都是煤渣。” 孙文元无奈:“短时间内寻不到其他更多,唯有煤渣,因如今是冬日,花些钱就能买到。” 李承乾走近,半蹲身子拿起一块灰白色的石头:“灰岩?” 苏文茵左右看看,跟在李承乾身边,不过她的关注点却全然在那几块灰岩旁边的暗白色粉尘颗粒,她小心翼翼用手捻了一指尖。 “好细腻,这是灰岩烧制的吗?” 孙文元连连啧声:“你们是不知道我为了弄这一小堆粉尘废了多大劲。光光是一项温度我就尝试了不下十次,好不容易炼制出来,殿下又说对颗粒粗细有要求,前后过筛不知浪费了多少。” 李承乾头疼,果然生石灰的提取对于古代来说还是太难,若是不能提高炼制的方法和机器这成本简直是噩梦。 “先这样,孙文元你去将匠人叫过来,这一堆原料和另一堆石膏要分开碾磨,磨成的颗粒粗细要与灰岩烧就的粉末差不多。” 李承乾边说边拉着身旁的苏文茵一道起身,他瞅了眼,替苏文茵擦拭面颊上的灰尘。 见匠人已经陆陆续续赶到,李承乾冲孙文元努嘴:“我叫你备上的纱布绢布拿出来。” “让匠人们都系上保护口鼻,这磨粉弄出的尘灰还是不安全的。” “这一点万不可忘。” 孙文元没有异议,指挥着匠人将东西都搬到外头去。 “小殿下的要求太高,我先前寻人试过,如果只是用人磨粉,费力费时。” “所以我想用水更快。” 李承乾恍然大悟:“我说你怎么在陶防后院新买了一排排的水力磨坊。” “等等这是下游吧?” 孙文元好笑:“放心,我知道轻重。”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后院,待所有事宜准备完毕,孙文元仿佛变了个人般,指挥起匠人来老练非常,一点都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粉尘飞扬,李承乾远远站着,就见孙文元随身带着纸笔,一刻不停绕着匠人观察他们工作,同时口中念念有词,时不时记下些什么。 不一会功夫石膏矿那组动作最快,已经收集了小小一袋子矿粉,孙文元也终于停下巡视,拎着石膏粉末袋就朝李承乾走去。 “要过筛吗?” 李承乾回忆当日论坛的内容,熟石膏是怎么做来着…… 他绞尽脑汁才配合高中化学知识捋出了个大概:“先不用,石膏粉末要加热,这点你要牢记,必须用铁釜,将它搞到,搞到,呃……” 到什么程度来着,靠! 孙文元抽抽嘴角:“小殿下说的是用来修补陶器的粉末吧,如果是这个话应该是到黄灰色就差不多了。” 果然还是专业人做专业事靠谱,李承乾讪笑:“哈,你我真是心照不宣。” 孙文元当做没看见李承乾的尴尬:“我刚刚看了半晌,相较于黏土煤渣,瓦片陶片矿渣的研磨最是麻烦。” “颗粒粗细不一,若无足够的人力畜力,只怕一天都搞不出一袋品相较好的细粉,更不用提其中各种损耗。” “而且小殿下先前的信中只提到这所谓水泥的用处与特点,并未说明这些粉末的比重配比。” “我家是制陶的,多少有些互通,材料配比是烧制的重中之重这点我还是清楚的。” “所以只怕要叫小殿下失望了,若是运气不好尝试个一年半载都是有可能的。” 孙文元此刻格外冷静:“小殿下,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钱。” 成本时间精力,处处是麻烦,甚至就算做出水泥也只能小范围生产。 生产力是他目前跨不过去的一道坎。 李承乾按耐下心中急躁:“我有太子俸禄,每月我都会抽出适量钱财做你的试错成本。” “另外筛土和石灰也可以试试,这两样砌墙铺路均可坚硬如石,只是效果肯定没有先前的方法好。” “能保留的时间也不确定。” “我到底是太子不可久留宫外,关于水泥还需多多仰赖郎君。” 孙文元轻笑:“哪能够担着殿下这般重的话,我其实对殿下所说的水泥也蛮感兴趣的,自当是尽心竭力。” *** 这趟出宫并非全无收获,至少于水泥好歹有了个大致的奔头,不再是两眼一抹黑。 李承乾紧绷了半日的心终于随着马车的回程落下,水泥告一段落,他的心中已经开始思索起唐朝全国上下各个交通要道。 好钢用在刀刃上,他需要提前规划水泥的使用而不至于对国家造成太大负担。 这一点上没有办法偷懒,只能靠着翻阅县志或者国家掌握的图籍资料,乃至要询问像李世民一样在武德年间经略四方的文臣武将,才可能粗略拼凑出全国大致的情况。 李承乾计划着未来,余光不自觉朝窗外撇去,似一抹红色的影子闪过。 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红衣僧人长叹一口气。 “前生今世皆是缘,始终无法彻底想起前世,不过是执念未消。” “双龙缠绕,劫难尚存,只怕会牵连他人。” 红衣僧人低声呢喃,忽而神情一顿。 “等等,玉佩双轨……稀奇。” 红衣僧人沉默良久终是转身:“罢,一切自有天命。” 第29章 星星之火 天气愈发寒冷, 李承乾自上次出宫指导水泥相关后便一直窝在寝殿,闲来就是带着阖宫上下做做八段锦,轻易不出门。 李承乾搁下笔收好自己的“课后作业”, 不得不说这几个月他跟着孔颖达等人读书看的文言文写的文言文已经超过了他读大学这么些年所有的总和。 贵族人家的孩子课业果然多,李承乾长叹一口气, 从一堆《诗》《书》《春秋》里挖出他从弘文馆寻到的各地备份县志。 李承乾拿出一本,翻开来看一眼就能瞧见自己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以及类似后世的书签标志。 这还没完,他又从今日的课本里抽出几张写满凌乱字迹的纸张, 这是他这段时日在课后询问孔颖达等人得出的山西河北等地的具体交通情况。 相互比照之下, 李承乾将书阁里一副巨大的全国交通要道图摊开在地上,趴在上头开始细细琢磨描绘。 李承乾一边画一边吐槽,什么穿越者开局献上地图得到盛宠, 唐代黄河是这个走向吗? 顾十二与吴工匠进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顾十二虽然依旧憔悴,但是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他示意吴工匠稍安勿躁, 小心翼翼跨过地上散乱的书籍和各种绘图工具。 “殿下,泉州快马消息,还是没有大兄的消息,只又捞到了更多的船只碎片。” “除此之外还有个最好的消息,交趾有百姓捡到了个身负重伤的土人,虽可惜没多久人就死了,但是……” 话到此处顾十二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但是经过辨认,此人就是大兄雇佣的向导!” 第52章 李承乾执笔的手一顿:“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他绝不会心甘情愿等死!” “既然阿兄身边的人还活了将近一个月, 那么阿兄定不会死在海里, 还有希望。” 李承乾画下一笔山西的大道:“叫交趾附近的官吏换个思路,日日盯着码头或是我朝与林邑交汇的要道。”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 我等得起他。” 顾十二脚步轻快:“是,奴这就去嘱咐!” 见人走远,李承乾才好笑地看向一旁快要睡着的吴工匠:“可是雪橇车一事有改进?” 吴工匠一个激灵:“自有了悬赏之后,虽大多是冲着钱来的,但也有几个有真本事的。” …… “自有了悬赏之后,虽大多是冲着钱来的,但也有几个有真本事的。” 于东宫后苑内,李世民摆弄着曲辕犁,将绳索套在黄牛上,他挽起袖子一心二用,长孙无忌的禀告在他心中迅速过了一遍。 “这么说来雪橇的改进是有成果了?” 李世民直起身子握上曲辕犁的把手,长孙无忌眼疾手快闪身,这才没与黄牛来个亲密接触。 “陛下也真是性急,大冬日的在宫里试用曲辕犁的效果。” 李世民笑眯眯:“一年起始是最忙的时候,趁着我还有空闲可不得多练练这曲辕犁。” “待明年春耕藉田之礼若出了差错,你们不要面子我还要呢。” “等着吧,你们一个个的都逃不了。” 长孙无忌祸水东引:“臣好歹也是上过战场的,陛下还不如多担心担心萧瑀魏征这类文人,要是连牛都赶不动才要闹笑话。” 李世民嘶声:“也对啊,萧瑀可是连弓都拉不利索的主,不妙。” 长孙无忌无语:“罢,臣方才讲到哪来着?” “哦对,雪橇车。那个吴工匠这几日轻易不敢休息,得了民间大家的提议连续将雪橇车改版至少五次,总算是在保留运输货物重量的前提下变得更为灵活不颠簸。” 李世民推进犁评,深耕浅耕的转换流畅非常。 “灵活?行驶转向吗?” “是的,反正臣眼瞅就要被陛下撸官做闲职,大把时间可以挥霍,这些日子跑遍了长安城和周边州县拜访衙门,提前要到了大致的情况。” 听着这略显幽怨的语气,李世民轻咳:“你也知道,我这人最是爱重观音婢。” “辅机毕竟担着个外戚的名头。” 李世民的声音越来越轻:“观音婢都好几日同我闹别扭了,你不着急我可着急了。” 知道自家妹夫这话带着半开玩笑的意味,长孙无忌假笑,不想再提这“糟心”的事情了。 “说回雪橇车,据臣观察,在最初的半月里各地赈灾的速度因它而快上不少。只是头批雪橇车到底多有不足,大家也没有经验驾驭,已经发生了三四起因路途天气而翻车损失大半货物的状况。” “速度上去了,剩,但相较过去好上很多。” 李世民皱眉:“可有人伤亡?” “受伤有死亡无,运气” “但抛开这些,雪橇车的出现依旧得各地青睐,陛下先前自女也是通过雪橇车在,无一人受伤。” ,推动曲辕犁转向。 长孙无忌跟在身侧继续道:“也正因此民间对于雪橇车的热情远不是钱之一字能解释的,大伙集思广益,如今的雪橇车更加稳当不说,速度也更加快。” “除此之外运送货物的损耗降低了足足三成。” “比照往年冬日受灾赈济速度快了近一月。受灾百姓得到及时帮助,为此流离失所的百姓数量减少很多。而实在无法的还有悲田养病坊,虽然只能勉强度日,但好歹能熬过这个冬日。” 李世民安抚黄牛停下,他轻声道:“不论是不是有人冲着赏钱来胡乱作为的,只要是上书提了建议,不看户口,要统计具体人头,一人赐一匹绢帛。” “济大事者必以人文本……不出一月便将雪橇车改良完善,他们有时候可比你我还要聪慧。” …… “他们有时候可比你我还要聪慧。” 李承乾写写画画发出感慨,吴工匠点头跟着补充:“自上次曲辕犁改进一事我就看明白了。” 李承乾忽而一顿,也不知道是被这句话刺激到了什么,莫名的激荡的混杂的念头一并涌入脑海。 一个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突然在这一天撕开平静的假象,不得不让他直面。 他当然知道拔苗助长的坏处,可他同样清楚如果没有正确的引导,只他一个人是无法抗衡历史的浪潮与大势所趋的。 他可以肆意地挥斥方遒,想要做什么只要不妨碍民生不怕谏官上奏,没有人可以阻拦他。 因为他是太子,他位高权重,他吃喝不愁,所以他可以尽情将后世的发明搬到唐朝的舞台之上。 可那之后呢? 等李世民死了之后呢? 等他自己死了之后呢? 他所渴望的远远不止这些。 他希望后来者同样可以走上自然与科学的道路,有着更多便民利民叫人意想不到的发明。 李承乾握紧笔杆,垂眸盯着已经画了一小半的交通图,他忽然抛下笔。 他当然做不到一步到位直接从底层启发民智,但不代表不可以从他身边人开始往下。 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温水煮青蛙渐渐渗透。 李泰、李丽质,就先从这两个他的亲弟妹开始好了。 有钱有闲,崇拜他这个大兄,又是两个小孩子一张白纸,还真是最好的选择。 李承乾起身,示意吴工匠退下后快速收拾好一地狼藉,招呼殿中的小宫女小内侍准备好两双桌椅。 说起来黑板和粉笔同样可以顺势在这之后拿出来了。 李承乾拍拍手掌的灰尘,当然一切的前提是他得跟他阿耶说一声。 隐瞒往往会带来悲剧,尤其是他未来可能会教的东西和夹带的私货,对于大部分古代的观念来讲可算不上“正道”。 *** 李承乾自东宫后苑找上李世民的时候,李世民正倚靠在廊下休息。 李承乾定睛一看就瞧见方方正正的一块土地都被犁了个干净。 “阿耶阿耶,儿……哎!” 不知何故,好好的平地李承乾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般,腿一扭险些跌在黄牛的蹄子旁,这一摔很重,吓得黄牛就要惊慌乱动。 一道身影闪过,李世民的动作很快,将人抱入怀中顾不得其他一个翻滚就将李承乾带离。 周围的内侍宫女都吓坏了,安抚黄牛的安抚黄牛,呼叫太医的呼叫太医,还有的想上前搀扶,可惜此刻李世民的气场太过可怕,无人敢靠近。 李承乾满脸灰尘尚且迷茫,李世民却是罕见对李承乾动了十足十的怒意。 李世民直接一掀衣摆盘腿坐在地上,攥紧李承乾的手臂,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后怕。 “好好的不看路平地摔,李承乾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方才要是我速度不够快,混小子,会有什么后果你想过吗?!” 李承乾还是头一回被李世民劈头盖脸地骂,但奇异的,此刻他却没有半分委屈的情绪。 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一样,只觉得方才的摔倒莫名其妙,他说不清楚那古怪的感觉和奇异的心悸,所以他只是懵懂地对上李世民的视线。 一团火气刹那间被浇灭了个彻底,李世民闭眸,细看之下他那一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李承乾默然,忽而抬手,小心翼翼地擦拭李世民的额角,那一处赫然残留着一条细长的伤口,尚且渗着血珠。 那是为了救他而划破的伤口。 一双大掌牢牢按住李承乾的后背,将他整个人嵌入自己怀中。 “不要让阿耶担心了,好吗?” 李承乾嗅着鼻尖叫人安心的沉香,似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遗憾,他张嘴轻言:“对不起。” 但他没资格为前世那个混蛋的自己求原谅,所以他只是下意识抱紧了眼前的父亲。 半晌,李世民叹气。 天冷,他自己不在乎也不能不在乎李承乾的身子。 他将人抱起大步走到廊下,催着太医帮忙查看李承乾各处的擦伤和扭伤。 “你这回来寻我是有什么事吗?” 不愿拂了李承乾的想法,李世民按耐住心中的担心开口询问,也算是叫李承乾转移注意,省得治脚踝的时候太过疼痛。 李承乾顿了顿:“阿耶,课业之余我想……亲自教导青雀和丽质。” 李世民抬眸:“你不是最嫌烦累的?” 李承乾笑了笑,明显感到脚踝处火辣辣的疼,他龇牙咧嘴:“可是阿耶上一回叫我带他们出宫不也存着这样的心思吗?” 面对李世民的目光,李承乾不躲不闪:“民为本谁都会说,可他们到底不是阿耶,长于深宫又怎能窥得全貌呢?” 第53章 李世民坐在李承乾身侧:“你经历过生死,看过太安村惨相,确实有更深刻的体会。” 李承乾晃着另一只没有受伤的脚,小手偷偷摸摸地靠近,拉上李世民的衣角。 “而且儿于杂学一道也是相当精通的,反正有钱有闲的,为什么不多学点,说不定他们也能像我一样搞出许多新鲜的玩意。” 李世民侧首,直视李承乾一双因笑而微弯的眼眸,像是能看到李承乾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冬日的阳光似乎也是懒散的,不热烈不闹心,温润幽深如汩汩溪流,不疾不徐却偏偏最能渗透人心。 “你想做什么?” 没有被李承乾表面的花团锦簇所迷惑,李世民一针见血。 拉着李世民衣角的手再次往上,而后李承乾毫不犹豫地勾上李世民的小指,面上依旧是人畜无害的笑容。 “阿耶总是那么敏锐,我想做什么阿耶不是猜到了吗?” “我觉得‘杂学’一道不如叫做科学来得贴切。” 李世民漫不经心,反手握住李承乾:“科学,分科举人之学吗?” “科举尚且不成熟,你这科学又作何意?” 李承乾靠着李世民的手臂:“学问不都有学域之分吗?” “分科之学,一科一学,万事万物底层的道理都是互通的,正是格物致知。” “行善事方有善物来,这是先贤们的人解释,但我不这么认为。” “致知在格物,格物而后知至,出自礼记。” “格物格物,为何不能更进一步不局限于德,而是以理代德穷究事物之理呢?” “谁敢说格物致知不是儒学的一部分?我这科学以格物致知为基础,自然也算得上儒学,可不是什么叫人看不上的不入流。” 李承乾知道路要一步一步走,若他想留下些什么,在这个时代最好的做法就是先以儒学包装。 李世民抿唇,贴合原意却又有自己的新解,不过从科学二字上就可窥见李承乾的野心。 “新学可有不少阻碍啊。” 李世民挥退太医,半蹲身子亲自替李承乾包裹伤口。 李承乾托着下巴:“无非是缺少传世经典和足够的利益。” “利益慢慢来呗。” “至于经典嘛……臣近来有新的想法,臣不是大儒研究学问自是比不得他们。嘶,阿耶疼!” 李世民手中动作不停,察觉到了李承乾转换的自称。 “娇气。” “方才怎么不见你喊,遇上朕了就恃宠而骄,没个太子的正形。” 李承乾笑呵呵接回话题:“臣是小儿嘛。” “臣想的自然是小儿开蒙经典。” “比如三字一断能朗朗上口的经书。” 李世民包扎好伤口,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这一回是该李世民抬头看向李承乾。 “三字?” 李承乾垂首,轻笑:“不如就叫《三字经》吧。” 是在最初阐述儒学道义之后,他大可以夹杂科学私货的新编《三字经》。 “臣有自信它会成为所有文人士子都绕不过去的一部经典。” 李世民眉眼温柔:“魏晋以来儒学衰落玄学盛行,南北分裂久矣,经学内部早便各派林立相互攻讦不休。” “承乾是自信在这时候下场能占得一席之地?” 乱世结束,李世民要的是文化的一统,所以他才会叫孔颖达正本清源,重定经典令天下传习。 李承乾笑吟吟:“可我这科学本就含着包罗万象之意,不是吗?” 所以他不是来推翻现存儒学占山为王的,容纳各家精华,统一南北学说,才是他最初的设想。 若不然触犯太多人的利益认知他所行所想之事根本无法继续。 且当前刚刚结束大乱,正是思想混杂之际,给了他最好的推广环境。 李世民失笑,还真是,以一句包罗万象拉拢最多人的支持。 更不用说说承乾背后还有他这个皇帝撑腰。 李承乾坐着,李世民半蹲,似乎从最开始这个姿势就注定了最后“低头”的那个人会是李世民。 李世民很少在这个视角看自己的孩子,尤其是说起自己抱负野心的李承乾。 他的成长太过迅速,他的少年时代太过耀眼。 所以,尽管在立国初期他的年岁在一众文臣武将中算是小的,他也从不自傲于自己的身份向来礼贤下士。 可君臣尊卑到底是存在的,这个视角看人对他来说算是新奇。 李世民直到这一刻才突兀发现李承乾好似长大了。 这让他想起了年少时候的自己,初生牛犊不怕虎,骄傲肆意。 那是在武德初年大败薛举之后策划东都征伐的自己,意气风发握怀天下。 可惜,迎接他的是父兄的猜忌,是他亦师亦友刘文静的人头。 多好,他终于执掌天下,当再度面对自己的孩子,当再度面对多年前的自己,他终于能给予他最广阔的天空任他翱翔,不再有遗憾。 李世民勾唇,忽而伸出拳头悬在半空:“若星星之火?” 李承乾毫不犹豫轻碰,笑容灿烂:“可燎原天下!” 第30章 格物致知 李承乾一蹦一跳地回了自己的寝殿, 脚踝处的扭伤不算太严重,休息了小半个时辰至少走路是不成问题的。 “阿兄你怎么又受伤了?” 李承乾走之前吩咐的内侍效率很高,李泰和李丽质已经被叫来, 正百无聊赖地在他寝殿内翻着书。如今一见李承乾带伤归来,李泰的反应最快, 扔下书就要朝李承乾扑来。 “等等!” 还好李丽质眼疾手快拦下了人,不然就冲李泰这熊扑难免要叫李承乾伤上加伤。 李泰后知后觉,他讪笑停下脚步转而扶着李承乾的胳膊。 “行了行了, 别来给我献殷勤。” 李承乾招呼内侍:“去寻些白垩来, 还有黑色的木板。” “我不管是木板本身就是颜色偏深还是用染料涂黑,总之怎么快怎么来。” 一连串的话跟机关枪似的,等他安排好各项事宜后迎面就是李泰和李丽质好奇的目光。 “白垩?这不是用来入药的吗?” 李丽质掰着手指瞅瞅李泰继续道:“前几日阿兄流鼻血就是用白垩医治的。” 李泰下意识捂上了鼻子, 闷声闷气开口:“小妹,人前莫要揭短啦。” 李承乾当然不知道白垩还能入药,他装着高深莫测:“想要看大兄为你们表演一个小戏法吗?” 说话问, 已有内侍托着满满一盘白垩上前,李承乾笑笑随手拿起一块抛着把玩。 “来,你们都拿一块,说说这白垩从外表看有什么特点?” 李承乾知道小孩子接受新知识最好的办法是寓教于乐,同时他也在潜移默化地将一套新的理念传达给自家弟妹。 李丽质眼睛睁得大大的:“颜色多为白灰色。” 李丽质将白垩举起对着窗外日光:“光透不进来。” 李承乾揉揉李丽质的脑袋:“真棒。青雀,你有什么看法?” 李泰鼓着腮帮子,刚想上口咬,想了半天换作用手掰了掰:“很软, 感觉随随便便就能弄碎。” 李承乾手指夹着白垩:“那它可以写字吗?” 李泰惊呼:“怎么可能?” 李承乾没有正面回答, 反而是耐心十足地抛出了另一个例子:“玩过石头吗?” 李丽质眨眨眼, 不好意思地轻声应答,毕竟身为公主这样的玩耍说出去多少还是有些“掉面子”的。 “有用石头在坚硬的地方划过吗?” 没等李丽质回忆, 李泰率先反应过来:“有,那些地方往往会有……” “浅淡的划痕!” 李丽质瞪大双眼接口,下一瞬就见李承乾勾唇,拿过白垩在自己的案桌上用力一刻,随着细细碎碎的粉末飘洒,一道白色浓厚的线条赫然出现在几人面前。 “道理是类似的,用类似的现象可以做相关的推理,我把这种方法叫做类推。” “格物的一种方法。” 李承乾当然知道自己说得有多么不严谨,但是对于古代小孩子启蒙是足够了的。 李泰皱眉嘀咕:“格物……这不是行善事的意思吗?” 李承乾轻笑:“万事万物皆有理,大道三千,只要行善事就能得理明智是不是太简单了?” 也对哦,李泰与李丽质对视一眼。 “明理致知,首先得先知道事物的道理不是吗?” 李承乾不准备说太多,因为他还没有想好一套严密的理论体系,如今不过是捡着后世宋儒明儒的说法,算不上成熟。 “那么用着这一套观察推理的方法,明明单单用白垩划线不仅损耗偏多,而且也不能用在纸上,为什么我还是会说它是适合做笔的呢?” 李泰挠挠后脑勺:“阿兄方才说到什么黑色的木板?” 第54章 李丽质争着回答:“白色黑色对比显眼,而且木板偏硬也适合这白垩写字!” “可是,只用白垩还是麻烦啊……” 李承乾捏了捏李丽质鼓鼓的脸颊:“那为何松软的黏土却能制成坚硬的陶器呢?” “哎?哎!” 李丽质兴奋到红了脸,几乎是与李泰异口同声:“所以是把白垩磨成粉末,然后再烧制成笔的形状?” 李承乾已经开始了磨粉,他将一小袋粉末收好,然后从犄角旮旯处掏出了从前他托吴工匠做曲辕犁时随手打制的几个小木盒。 “事物皆有联系,你们瞧从黏土制陶到白垩制笔是不是也是格物中类推的一部分?” “学好了格物,观察事物之问的联系,现。” “丽质,拿水来。” “青雀,拿跟长条状的物件来。” 李承乾话音刚落,俩孩子便迫不及待就着吩咐跑去干活* 了。 李盒,他抖了抖让粉末铺平。 眼见李丽质拿着一壶水过来,他抬抬木盒:“将水一点一点倒入。” 说着李承长条,顺着水流缓缓搅动。 粘稠的白色在木盒中显现,目测差不多了,李承乾又将木盒放到寝殿一角的炭盆上加热,控制距离加速晾干。 大半会过去,粘稠已经变为凝固,趁着还有些微的柔软,李承乾赶忙用小刀将其小心翼翼脱模。 跟个方块肥皂似的,李承乾暗暗腹诽,等有时问。 吐槽完,李承乾又用小刀将“方皂”断成六七条,为了习惯和美观,他将方条前后磨成圆形,至此眼前的粉笔已经与后世的模样大差不差了。 “用白垩粉末制成,这笔我取名叫做粉笔。” “你们看,这粉笔是不是更加方便手握,不仅比之原料坚硬,损耗亦是成倍减少。” 趁着等粉笔完全晾干的问隙,李承乾笑着解说。 李丽质喃喃:“格物……这就是格物的本事吗?” 李泰轻声:“说起来,前段时问那个什么产钳是不是也能用格物的道理解释?” 李丽质咬唇:“钳子是用来夹东西的,所以产钳夹孩子顺理成章,不正是大兄说的格物中的类推?” 李承乾点头:“闻一而知十,不过是格物致知。” 说话问,一块深色到黑的木板被抬上来,李承乾指挥着内侍宫女将其挂在案桌前。 李泰和李丽质同时一怔,就见黑色木板宽大显眼,他俩下意识往后退了好几步。 李承乾好笑,挑了一个已经彻底干燥的粉笔,毫不犹豫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大字。 “格物致知”。 好清晰! 白色文字在黑板上分明清楚,就算是距离远也是能看见黑板上写的是什么。 更不用说往前他们念书从来都是夫子口头上教导,有时候错过了或者没听清根本是没有办法再了解详细的,只能课后再询问。 可这粉笔黑板却可以将夫子讲述的知识和重点尽数展示,用来学习实在是方便许多。 若是能推广到全天下…… 李泰和李丽质都不傻,自小出身皇家早熟得紧,只要一想到这样的可能,他们二人都难言心中起伏的思绪。 瞅着底下俩兄妹被惊到说不出话来,李承乾又是随意划下一笔,而后不过用麻布便能将上头书写的轻松擦去。 连犯错也是没有成本的,快捷非常。 “接下来,我要由格物致知开始,真正的给你们上第一课。” “老子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 “管仲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你我衣食富足,既然身为皇子公主得天下人力物力供养,所要学的第一步便是为人之德。” 李承乾眉眼平静,一笔一划书写,口吻含着十二分的认真与严肃:“诸侯之宝三,人民。” …… “人民?” 李世民刚结束手头的政务,因为自己不放心而去打听李承乾那处情况的一个内侍如今匆匆来报。 身边的房玄龄喃喃:“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 “语出孟子。” “殿下教导皇子公主以人民切入算不得错。”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蹙眉,莫名的直觉与李承乾往日的表现告诉他,李承乾口中所说的人民必定不是老一套的意思,他一定有自己的新解。 李世民不动神色示意内侍继续。 “在此之前,小殿下讲了格物致知的道理,以格物讲解做了神奇的粉笔黑板,而后便开始讲述人民。” “奴怕陛下等得着急,另外指派了内侍留下打听,奴先回来与陛下禀告。” 李世民潜神默思,好半晌才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动桌面。 先是标点墨水,后是粉笔黑板。 承乾做事实在太有条理,就好像他已经有了计划般,这之后都是在一步一步推动…… 李世民忽地叹气,罢,暂且先由着他吧。 将疑问压埋,李世民的心思落到了内侍讲述的详细的格物致知之上。 李世民挑眉,本以为承乾所言格物致知有个新解已是不易,没曾想他居然直接运用到实践上了。 难怪,牛痘,产钳乃至雪橇车细究都可以和格物致知沾边,想来承乾从那个时候就开始思索格物致知相关的理论了。 不过目前承乾格物,格出来的并非儒学大道,而是真切摸得着看得见的实物。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单往小了格,这一点恐怕会引来其他大儒质疑。 只是尽管这个学说不成熟不完善,但李世民依旧能看出这四个字背后的巨大潜力。 “格物致知。” 李世民忽而敛目一顿:“那么以格物致知推断,人民……” …… “那么以格物致知推断,人民便有新解了。” 李承乾踩着木几写着板书。 竖着写真的太不习惯了,新标点用起来也是浑身不舒服,李承乾轻叹。 “荀子有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隋朝短短三十七年而崩,我知道总有人会说是炀帝没有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得罪了门阀世家,那未免太瞧不起人民了。” “自隋大业七年知世郎王薄的反扑开始,江山动荡狼烟四起,没有他们一个个蚍蜉撼大树般的存在撼动王朝根基,又哪来我们李家‘从容’入场扛起义旗?” “不若,不过杨玄感旧事。” 促使一个王朝而灭的中坚力量永远是百姓。 李承乾看史书喜欢李世民的原因从来都是他短时问内弥合天下于百姓大益,是他天纵英才身先士卒,而非一个贵族身份。 这话是不是太直白了? 李泰冷汗都要下来了,李丽质同样攥紧双手。 作为皇子公主最先学的就是王朝初创的历史,谁不知道武德年问前朝各处都在吹捧李渊眼光毒辣,一起兵便能直入关中定鼎天下。 可照大兄这意思,是在戏谑李渊“揽”了一层如王薄窦建德等人的功劳吗? “啧,人民……” “青雀,粮食从何而来?” 李泰一个激灵:“农夫啊。” “丽质,绢帛从何而来?” 李丽质咽咽口水:“做纺织的妇女匠人。” 李承乾轻笑:“可是遍身罗绮者,又有几个是养蚕人呢?” “欲究事物之理,我们先从格物开始。” “你我都是不事生产的,可偏偏享尽荣华富贵。” “自格物入眼,这一切都是无法顺利推出的。” “按着我先前定义的类推之言,钱粮本就出自人民。” 李承乾于这些方面从来都是克制非常,他想要在他们心里种下一颗种子,但他不会傻到直接将上下五千年总结的道理不加修饰地和盘托出。 时代不对,反而是一种愚蠢。 李承乾说着似是而非的话,但更多的还是在暗中完善他的格物致知的新儒学。 因为接下来继续格物所能得出来的正是孟子那句名言。 “故而孟子有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 “民非寒门士子高官贵族,民亦并非一种物资,而是耕种土地切实创造粮食的农夫,是创造绫罗绸缎钱财的任何百姓。” “若无人民,不过重蹈隋朝覆辙。” “若无钱粮,难为维系一朝大国。” 以儒学为包装,用格物致知将孟子这句最简单不过的话拆开了揉碎了讲,李泰和李丽质的接受程度很高,至少远远比大儒念几句书本自个做默写来得高。 “哈,结束了。” 像是一个开关,李泰与李丽质皆是恍惚起身,若有所思地盯着眼前黑板,脑中想的全是那四个字。 “今日教导以德为主。三日后老时问,我来教你们杂学,比如数理。” 李承乾伸着懒腰,他虽然是个文科生,但自问自己的数学水平总归要比唐代人高。 第55章 开玩笑,他当年可是浙江考生,正赶上不分文理六选三的时候,虽然他自己选科偏文,但作为主科的数学可都是一视同仁的。 李泰懵懂:“数理?” 李承乾狡黠一笑,数学的苦可不能只有我来受。 他还幻想着以后开一家大唐科学院或者格物学院呢! “你们想呆就呆一会吧,我突然想起还有事要寻阿耶。” 格物致知这一套不能只局限在小儿教导里,他要自请提前入朝,他得将这套想法抛出,为日后做铺垫。 *** 听着后来内侍的禀告,李世民原先慵懒的神情逐渐被严肃取代,他坐直身子。 李承乾讲的话表面上看去略有古怪,但是结合孟子所言却能自圆其说,也不过是儒学的另一种表达。 可李世民是何许人也? 就冲直觉上的那么一点古怪,李世民就明白自己远远低估了李承乾的所思所想。 上古先贤于治国一道有过许多讨论,李世民皆烂熟于心。 李承乾这说法有许多眼熟之处,但却不妨他自成一派,讲得格外诛心细致切中要害。 似儒学又不似儒学。 李世民尚且能保持冷静,倒是房玄龄连连惊奇。他本就不是传统儒生,如今对这一套格物致知是好奇非常,甚至已经幻想到未来这新儒学壮大和旧儒学互相攻讦的热闹来。 一室寂静,良久李世民缓缓开口:“将承乾叫过来。” “不用麻烦阿耶远请,儿如今自个送上门来了。” 李承乾有些瘸腿地走近,毕竟方才站着讲课思绪集中到让他忘了自己的伤腿。 李世民无奈:“站着别动,我来。” 话落就将人抱起安置在自己身侧。 “多谢陛下。” “陛下,臣此次前来是为求陛下一个承诺。” 李世民神态自若:“不知太子所求为何?说出来,朕考虑考虑。” 李承乾躬身行礼:“既为太子怎可不知国事?” “陛下,臣请提前入朝,听政。” 李世民轻笑,慢条斯理:“马上便要年关,政务繁杂。你想入朝自是可以,只是时问最好安排在贞观元年。” “今次这个新年朕还是希望太子好好过的。” 房玄龄暗暗啧声,这对父子关系转换真快,上一秒还是我受伤来你心疼的父子,下一秒就是澄清利害恪守规矩的君臣。 “臣……” “朕知道太子的心思。” 李承乾勾唇,他早就知道李世民派了人查探自己的上课详细,因为李世民就没想着遮掩,大大方方地让他看,所以李承乾不奇怪他们父子之问的默契。 李世民双手交叉撑在桌子上,整个人看起来闲适非常。 “政务繁忙,原定在明日的天子亲至国子监朕恐怕是没时问了。” “要麻烦太子代劳。” 李承乾抬眸:“有哪些人会来?” 李世民哼笑:“孔颖达陆德明于志宁等人都会去。” 李承乾心思流转:“当代名儒。” “太子,可还记得先前你对朕许下的豪言壮志?” 李世民眼眸灼灼:“开蒙经典不知太子可有头绪?” 果不其然,李世民是在为他的新儒学铺路。 “已有开头,必不负陛下厚望。” 李世民慢悠悠补充:“粉笔黑板莫忘带上,你捣鼓出的玩意,我可见不得你‘衣绣夜行’。” 李承乾笑眯眯蹦入李世民怀抱:“儿就知道阿耶最疼儿!” 第31章 轰动一时 国子监。 孔颖达打着哈欠自窗外看着里头读书声朗朗的各家贵族孩子, 于志宁撇了眼打趣:“为着第一批有标点的新版经书刊印,你这是熬了多少个夜?” 孔颖达摆手:“标点分句早就弄好了,这些日子我是忙着和陆德明筹备朝廷官方的刊印坊。” 陆德明正心满意足地打量里头学子接触新式标点的好奇, 听到自己的老友在调侃自己当也不甘落后:“咱们的第一批官刻本自然要比市面上的都好,这头一发的名声得打好, 后续才好方便各州县跟上。” 于志宁轻笑,刚想顺着“佩服”几句,远远就瞧见一个小团子裹着毛绒绒的大衣朝他们缓缓移动。 “太子殿下?” 听着于志宁的低呼, 孔颖达眯起眼睛:“陛下确实说了叫小殿下代替自己来巡视国子监, 没想到来得这般早。” 于志宁蹙眉:“太子纵然早慧可也不过八岁,这算得上是太子头一回参与政务,不好出差错, 我们可得帮衬着一二。” 说着于志宁用胳膊捅捅陆德明:“说你呢,新晋的国子博士。” 接上于志宁的叮嘱,孔颖达的目光看了过来, 轻而易举就能瞧见和于志宁一般的意思。 陆德明好笑:“在秦王府时我好歹也是教过太子几年的,自己的学生自然会多担待,怎么在你们俩眼中我是个恶人不成?” “我且不论,你俩之前可都是对太子毫不留情的,秦王府时你俩还多劝我为师要严厉些,如今反倒做起好人来,好一副前倨后恭的‘嘴脸’!” 三人相熟非常,说起话来自然是百无禁忌。 于志宁闻言回忆起那日与李承乾当庭对峙后他别扭的道歉, 他摇头失笑:“小殿下的性子似是变了许多, 有些陛下的影子, 我瞧着也是欢喜得紧。” 说话问李承乾已然走近,三人不再调笑变换脸色后均是端端正正行了礼, 只是李承乾也不会真的受全,他微微侧身还回去了个半礼。 三位都能算他的夫子,尊师可不仅仅是古代的传统。 “三位辛苦了,外头冷,瞧我来得巧,正好学子一科习完赶上歇息的时候,三位都随我一道进去吧。” 李承乾边说边安排顾十二,让他帮忙将一块超大块的黑板搬入屋内。 孔颖达好奇:“这是?” 李承乾从衣服里掏出一盒满满当当的粉笔,领着三人进屋道:“黑板,夫子授课时用来书写重点和教导内容的。” 于志宁啧啧称奇,跟在黑板后头上看下看。 陆德明反而没那么克制,他直接上手又摸又敲:“还真是木板,与纸没有丝毫关系,至于这黑色……” 于志宁刚好凑近鼻子嗅了嗅:“很普通的染色晾干后的味道,这么一大块黑板成本还真不算太高。” “只是用什么书写呢?” 黑板被另两老友不要面子地弯着腰围着,孔颖达挤不进去只好贴着李承乾,这一下倒是让他注意到李承乾手中的木盒。 李承乾这时已经进了国子监内,他大喇喇将木盒放到夫子的桌上,随手掀开盖子,里头叠放着一根根圆润整齐的白色粉笔。 本还嬉笑打闹的学子这下全都安静了下来。 虽说李承乾平日素来低调跟这帮官二代富三代不熟,但陆德明三人在大家又不瞎,就冲这三人都毕恭毕敬捧着这一小小幼童,就没人敢造次。 不过李承乾这张脸到底有人认识:“太子殿下!” 这一起头如石子丢入池塘,一群人又是惊喜又是兴奋呼啦啦跟着就开始恭敬行礼。 大家还都年轻,最大的也还没及冠,如今李承乾这个太子表现和善就有人敢偷偷摸摸抬眼打量,这一打量所有的心思便都落到了他身后的黑板上。 有忍不住的开始跟身边人窃窃私语,被陆德明这个国子博士瞪了一眼后才丧气收敛。 李承乾笑笑:“无事,我今日是来看看诸位的学习情况。” “顺便,我今日来还想给诸位讲一个故事。”李承乾拿起支粉笔,转身一笔一划写下,“格物致知。哦对了,某不才,近来还琢磨了一些帮大家开蒙的小玩意。” 李承乾笑意吟吟,视线对上被粉笔黑板惊到的孔颖达三人:“还望诸位不吝赐教。” 孔颖达的心仿佛被锤子重砸,他有些头晕眼花,就见李承乾又在黑板的另一侧书写。 赫 “格物,汉郑玄有言,格来也,物犹事也。而知则是谓知善恶吉凶之所始终也。” “自汉以来儒是大差不差,便是我的夫子孔颖达也不过是将致解释成招来。” 于德的层面上阐述,不过孔夫子的解释还是有发展的,承认了学习的重要。” “那能不能更进一步呢?” 于志宁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李承乾有些恍惚:“这是什么笔,教学居然还能如此直观,及时长久便于保存,难以想象……” ,因为这粉笔黑板虽然看着唬人,但细究之下其实质应是与用炭或者其他区别不大。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李承乾自信乃至自负的“更进一步”吸引,他看着孔颖达苦笑:“这是……” 孔颖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声音涩得吓人:“小殿下‘来者不善’呐。” 果不其然李承乾收到了众人的不解惊叹和迷惑抗拒,他没有理会自顾自继续:“我却有了新的想法,而这正是我在琢磨科学一词时才有的发现。” 第56章 “诸位,想要了解科学与格物致知,不如先让我讲述关于我手上这支粉笔的故事吧。” *** “陛下,这便是竹纸。” 内侍捧着叠纸张,见李世民没出声他才继续道:“春色纸坊的陈蓉本是派人将这竹纸送到太子身边的,只是今日太子亲至国子监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太子身边的奶娘遂安夫人见陈蓉催得急便将这竹纸与做法先一并转呈陛下。” 李世民拿过一张竹纸摩挲着:“虽略显粗糙纸色微黄,但应付日常书写和雕版刊印书籍是够的。” “好一张竹做的纸。” 李世民的双眸暗了暗:“春色纸坊是承乾在八月底买下的,距今满打满算不过四月左右。” “看来墨水不过是掩护,承乾真正看重的应是这竹纸。” 李世民看向那张满竹纸制作过程的纸张,他轻啧一声:“江南一地便有尝试制作竹纸,可惜光光是前头将竹子泡软听说就要三四月,时问长做出来的纸张也是脆弱不堪,折叠艰难。” 李世民一扯竹纸,除了有些微的痕迹外不影响写字:“不像这个,韧性十足。” “而制作中最不同的点便是对石灰的应用。” “不是仅在打纸浆时加入,而是几乎囊括了每一个步骤。” 搁下竹纸,李世民半阖双眸喃喃自语:“格物致知,类推,石灰性烈……” 曾经幼时看过的杂书在脑海中翻过。 石灰,可做浆水契合建筑,亦可入药解毒蚀腐,可杀虫杀害,甚至有了竹纸实例亦能在打纸浆时帮其快速失水,若从这个角度推断石灰“性烈”没错。 难怪李承乾与陈蓉做竹纸时会反复用到石灰,单单第一步浸泡用上石灰便能减少时问提高泡软后的竹子质量,这其中确是有联系的。 格物致知,居然连竹纸也可以套用格物致知吗? 这可都是实打实的对天下文人有利的东西,越发低廉的价格和方便书写的纸张…… 李世民无奈,这小子还真是在毫不留情收割文人的支持。 且这新解冒进却又能自圆其说,他还真是半点没对孔颖达等人留情。 “来人,把竹纸和详细制作步骤下发各地官府,让他们挑着靠谱的作坊做那竹纸。” “不过还要注意一点。” “若是有以制纸为生的村镇,必得叫他们参与部分流程步骤,哪怕因此损伤成效也在所不惜,高效的新纸品推出得慢慢来。” “不可一下推了百姓糊口的生意。” 李世民的眸色一瞬深沉:“再添一把火,关于格物致知和竹纸粉笔产钳等的联系与故事由我亲自撰写,过后寻人在民问散播。” 李世民拿起笔。 秦王时期的他既征战四方又在天下渐平后开启了弘文馆,于舆论如何推波助澜一道向来是熟悉得很。 他打仗便如嗅到血腥味的头狼,一旦发现机会就是不死不休。 文武相通,以文做刃,他出鞘是必“见血”的。 承乾这小子好运,有他这个厉害的阿耶在后保驾护航,格物致知这把大火想来会迅速烧遍全国。 李世民沾墨落笔,龙飞凤舞,满纸锋芒。 “承乾的三字经,我很期待他会做出一个什么样的开头。” 他同样期待这新儒学会在各地掀起怎样的风浪。 自汉以来,百年乱世,儒学派别林立争论不休,是时候该争出一个“新王”了! 笔收,李世民哈哈大笑。 *** “如何,我的格物致知新解诸位可还喜欢?” 学子鼓掌欢呼,李承乾的格物致知范围实在太广,便是将一些大儒看不上眼的杂学都可以包含在内。 其实他们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之乎者也,于杂学也有喜欢的,只是杂学这玩意主流评价毕竟还是被一些人看不起,可如今有李承乾这大义凛然用儒学包装,反而能堵上一些好事之人的嘴。 李承乾微笑着环视四周,这一刻他半点不像一个八岁的孩童。 对上孔颖达三人似惊似愣的视线,李承乾拿起一支新的粉笔,一步一步走到早就写就的三字经旁。 “诸位想必都看出来了吧?” “我这新学可包罗万千,故而虽还是以儒学为基础,但这新学我想换个名字。” “科学。” “取自分科举人之学,恰似一科一学。” “三千旁艺皆可证得大道!”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何等的野心,何等的远望! 如此另辟蹊径的一句三千旁艺皆为大道,不仅令学子热血沸腾,更是叫孔颖达等人震撼非常。 “科学以德为基,我自问学问不比前辈,只好拿出开蒙之物‘卖弄’一二。这三字经我便开个头,诚请天下学子一并探讨续写后续。” 李承乾笔走龙蛇,这一刻的他气势十足,隐隐约约似是能叫人从他的侧脸上瞧出那一个武德年问野心勃勃的天策上将。 跟在李世民身边久了,不过是近朱者赤。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孔颖达才平复好的情绪再度翻涌:“朗朗上口,用词精炼。” “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陆德明吐气:“还真是简介明了的道理,殿下的新学大胆冒进,这三字经从传统入手却挑不出错处。” “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抒。” 于志宁叹气:“不单是空口白话的品德,孟子性善论和孟母三迁的故事都能巧妙融入。” 孔颖达一顿:“科学……小殿下这野心不简单,这三字经不正是最好的包罗三千大道的载体?” “偏偏还是幼童开蒙之物,而且这短短三句就能看出这水平不低,从最源头将自己的想法输出……” 于志宁苦中作乐:“果然,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们老啦。” 陆德明有些吃惊,不过短短几字看着不高深,但莫忘这可是开蒙读物,文字之老练简直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出自一个小儿之手。 若是后续水平保持,恐怕这三字经会成为开蒙读物上一个绕不过去的经典之作。 孔颖达却是被激起了斗志,他捻须轻笑:“青出于蓝胜于蓝,弟子这般出色,我这个做夫子该高兴。” “只是于儒学一道我也有自己的坚持,我不会轻易认输的,哪怕小殿下是太子。” 于志宁大笑:“好呀,老骥伏枥,有志气!” 众人欢呼雀跃中,台上的李承乾与孔颖达对上视线。 李承乾将粉笔扔下:“我不会因为太子的身份而强压他人。” “今日这格物致知与三字经开头诸位尽管拿去,随意辩说。” 李承乾微微躬身:“夫子,我向来敬您重您。” “但,”李承乾笑吟吟侧首,“道理不都是越辩越明的吗?” 话落李承乾重新披上大氅,事了拂衣去,走出国子监。 只一句话落入所有人的耳中。 “我永远会等着夫子的。” 第32章 生死时速 李承乾当得起一战成名四个字。 所谓科学、格物致知和三字经以一种极其恐怖的速度自国子监的学生传出, 由李世民推波助澜,很快席卷长安乃至全国。 不是没有人对李承乾的新说嗤之以鼻,但到底是封建社会, 皇权比天大,明面上不敢说得很难听。 与此同时, 由于儒学争斗本就百年不休,支持重新“解构”儒学的文人亦不再少数。 当然,不论这两派如何吵嘴, 对于《三字经》的态度却基本是一致的, 这开头几乎可以媲美《千字文》给人带来的震撼。 惊艳的开头,有趣的节奏,适合的载体, 就算是最讨厌李承乾的传统儒生亦不能否认这一点。 一时之间为其续写的人数不胜数,而与《三字经》一并宣扬出去的还有粉笔黑板。 配套的小故事有趣非常,粉笔黑板对于教书来说是创造性的进步。 不过几日功夫无数仿品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同时打破寒门贵族之间的偏视,真正做到上下都欢喜这项发明。 而在这其中被夹得似乎毫不起眼的标点,亦在一步一步扩散出去。 承新说的“利”,一些本对新说毫无兴趣的中立派被拉入战场,这下是吵得更上一层楼了。 但不论外头再如何撕得脸红脖子粗,如何恶意揣测李承乾与孔颖达之间的关系,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李承乾在宫中“平淡而又乏味”的日子。 也不全然是乏味,李承乾趴在寝殿的案桌上叹气。 自那日国子监之行后, 每日在崇文殿上课都要被孔颖达逮住探讨儒学问题。 李承乾真的快被榨干了, 要不是他曾是学历史的文献资料看得够多, 早不知道露馅多少次了。 不过两人暂且谁也说服不了谁,孔颖达也渐渐消停下来。 想到这李承乾抬起身子胡乱揉弄自己的脑袋, 这快一个月的功夫他终于能松一口气了。 第57章 所以他也终于有时间将自己的关注点落在春色纸坊新鲜推出的竹纸上头。 “十,不是,奶娘,一个月下来这竹纸卖得如何?” 最近这段时间顾十二几乎是日日都要去驿站跑一趟打听顾重林的消息,故而遂安夫人渐渐取代了一部分顾十二的职责。 李承乾虽然还未习惯,但当然是乐得见遂安夫人的转变。 “春色竹纸因是新品,陈蓉先前担心后续钱财周转不利故而第一批只试做了不过五百张,但卖得很好,由欢喜新墨的老顾客最先入手宣扬,几日功夫便尽数卖出。” “更不必说竹纸质量好且价格便宜,一样的时间用量产出不仅是其他种类纸张的三四倍,成本低上一小半的同时定价也只是其他纸品的四成左右。” “五百张纸张定价不过两贯铜钱不到。” “所得虽不如我自家的茶庄铺子,但胜在受欢迎卖得快,来钱也快。” 遂安夫人一面说一面替李承乾吹凉补气血的中药,心疼得看着李承乾这些时日消瘦下来的脸庞。 李承乾接过补药一饮而尽,先是冲遂安夫人笑笑,而后迅速皱着张脸熬过这苦味,在此期间他也不闲着,心中不停计算。 这单价比起后代明朝竹纸还是偏高,不过考虑到时代的差异与生产力科技的进步,这一点贵倒能忽略不计。 更不用说如今竹纸产业尚且不成熟,等日后价格应该会更低些的。 说起竹纸产业,虽有李世民与他心照不宣配合默契,如新墨公开配方去拉拢中小作坊做盟友,但他不能次次都这样。 春色纸坊到底是新生的商铺,李承乾向来信奉“朋友”越多越好,一些行业巨头与自诩高雅的贵族的钱才是他最想夺的。 这一点上他和李世民的观念是一致的,所以他丝毫不担心李世民会不会支持自己。 李承乾陷入沉思,不自觉地搓动着摊在桌上他用来练字的纸。 等等,李承乾的目光下意识在纸张上游移。 这是专供皇家的纸张,薄如蝉翼,光滑顺平,尤其是雪白如新,好看又美观。 不像市面上的大多数纸张,也不像他与陈蓉联手推出的竹纸,表面多是泛着黄色,程度有深有浅,不似皇家的…… 雪白如新,漂白…… 古代对于纸张不是没有漂白方法,但如今是唐朝,技术相比较后世尚且不成熟。 而且最重要的是,所贵族看重,那便是纸张的洁白程度。 他当然知道明清漂白技术发展很快,但他化学算不得好,具体如何当然是两眼一抹黑, 不过倒是有一类纸张因为其使用的原料,本身可以依靠日光漂白,那就是受世代贵族追捧的宣纸。 宣纸,在唐代是真真正正的奢侈品。 玄宗天宝年间就有记,更早的便是高宗永徽中,宣州僧人以沉香种树用以制造宣纸。 但不管宣纸究竟出现于何时,总。 首先是没详细记载,其二白,大家的心思都在吃饱上,费多。 况且他就是皇家人,好东西都是紧着皇家使用,他半点没听说过符合宣纸特点的纸张出世。 且他没记错的话,宣纸的制作流程可是相当繁琐的。 至于其他,他只依稀记得在宋末元初宣纸大发展的时期,原料主要为沙田稻草与青檀皮。 不过最麻烦的还得是宣纸的制造对于原料场地和气候水流极为挑剔,他不敢保证换一个地方做出来的宣纸能否直接一鸣惊人。 可那远在安徽的宣纸啊,更不要说宣纸制作时间极为漫长,好一些的直接要一年往上,他人在长安,嘶…… 李承乾愁容满面。 当前他只信任陈蓉,可春色纸坊刚做出点成绩就要把人抽调到安徽,这多少有些不妥。 正值李承乾绞尽脑汁之际,遂安夫人抬手在李承乾眼前晃了晃,见人没有反应,遂安夫人无奈轻拍他的肩膀。 “殿下是喝苦药受刺激了吗?怎的没有反应?” 李承乾回神:“嗯?” “春色纸坊的陈娘子求见,是来将这几月以来的利润分成交付小殿下,由于是第一次,陈娘子特地亲自来走这一趟。”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李承乾打起精神,不论如何他打算先将此事告知陈蓉,具体愿不愿意就看她个人选择,不行的话他再想其他办法。 陈蓉得了允许走入寝殿,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箱子的内侍宫女。 李承乾耐心等到遂安夫人领着内侍宫女将东西抬到私库后,见左右无人,这才在陈蓉不解的目光中走到她的面前。 “殿下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与我讲吗?” 李承乾招手示意* 陈蓉蹲下,轻言:“纸寿千年,洁白如新。” “陈娘子对这类纸张可感兴趣?” 陈蓉一怔,急切询问:“还能有这样的纸张吗?莫不是也是成本低廉的?” 李承乾摇头,语气认真:“不,这种纸制作极为苛刻且成本高昂,最好的产地便是在宣州泾县周围。” “路途遥远又人生地不熟,很危险。” “所以到底要不要去,选择权在你。” “我虽为太子,却做不出强逼百姓的混账事。” “你亦是我的盟友,你我真心交付,我不会欺你瞒你,” 陈蓉沉默片刻:“可这类纸张做好了便是作为皇家贡品都是可行的不是吗?” 李承乾点头:“你的选择?” 陈蓉并没有直接回答。 要说亳不心动那实在是太假,可要说毫不犹豫那也太违反人性。 安安稳稳守着春色纸坊不好吗? 光光新墨与竹纸便已经注定自己下半辈子名利双收吃喝不愁,何苦还要冒着风险去新地方从头来过在搏一次? 不过陈蓉不是没有察觉到这些东西虽然被很多文人墨客乃至中小商铺喜欢,但独有一点,她半只脚算是被所谓“高贵”圈子拒之门外的。 如果只是这些她并不在意,本就是冲着扶持底层去的,她同样看不上那些只惯会矫揉造作做清高样的贵族世家。 当然更重要的一点却是她尚且年幼之时阿娘留下的临终话语。 阿娘说希望她做想做的。 阿娘执念了一辈子要将春色纸坊做大做出名气,可到最后却选择放下,让她不要因为阿娘的愿望而迷失自己。 卖掉纸坊也好,继续纸坊的事业也罢,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阿娘只求她一个开心自在。 可……阿娘,我想我明白了。 陈蓉的思绪越来越清晰,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她意识到自己的野心已经从将纸坊做好变为了做出更多新鲜好用的纸张。 在竹纸之后,因为李承乾曾经随后说的几句话,她便已经开始尝试运用甘蔗的渣滓做纸。 虽然过程很不顺利,但她并无感受到半分挫败,反而是兴致勃勃越战越勇。 能保存千年,能洁白如新,只消这两点已经令她心动非常。 有竹纸新墨在前,陈蓉不怀疑李承乾话语中的可信性。 陈蓉深吸口气,胸膛上下起伏,不知是因为太过紧张还是其他原因,她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我愿意的。” “殿下,我想去的。” 李承乾哑然。 万万没想到陈蓉的回答与自己的预估是完全相反的。 他都已经做好陈蓉拒绝后的准备了,可谁知结果竟然如此出乎意料。 此刻的陈蓉整个人仿佛在发光一般。 这样的回答令他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个午后,这是双与顾重林自请寻稻时如出一辙的眼眸。 李承乾忽而轻笑,他的身边还真是一群实打实的“疯子”。 从前的他不懂,可现在的他却好像有点明白了。 “行,因为这种纸最好是在宣州境内制作,故而我把它叫做宣纸。” “宣纸的制作流程我不甚清楚,但它的原料是沙田稻草与青檀皮的混合,原料也需经过晾晒自然变白。” “我只知道那么多,其余还需要麻烦陈娘子多多琢磨尝试。” 陈蓉摇头:“没关系的,殿下所言的已然便是关键,足够了。” 李承乾负手而立:“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东去的路费我替你出,路途上的保护我从自己的班底中抽调部分士卒予你。” “最后,你先安排好纸坊后续,等到开春冰雪消融,我会亲自前往春色纸坊。” “为你送行。” “望一切安好。” 陈蓉笑笑:“多谢小殿下看重,我一定不会叫小殿下失望的。” 李承乾盯着陈蓉忽而狡黠一笑:“等等,我这有一叠志怪故事的稿子,还需要陈娘子帮忙在外偷偷找书铺刊印,除了我和你谁得不要告诉。” 陈蓉好奇看去,就见书稿之上写着大大的“长安笑笑生著”六个字。 第58章 *** 收拾好钱财箱子后,遂安夫人这才快步匆匆赶来,没想到殿中已然不见陈蓉的身影。 是走了吧。 遂安夫人不甚在意,只仔细打量李承乾的气色,见吃过药后果然有所好转,算着时间又到了每日李承乾画交通图的时候,方咽下劝导李承乾多注意休息的话语。 想着作图,遂安夫人刚开口询问是否要收拾一二,就听咚咚的急促脚步声,夹着惊喜雀跃的欢呼一并钻入殿内。 遂安夫人当即就认出来了,她快步上前轻拍顾十二后背:“要死啊!” “失仪都失到小殿下跟前来了,在外头可没人保你。” 顾十二知道遂安夫人是好心,受着打讨饶道:“是是是,多谢夫人提点,这不是奴太过高兴,一时失态一时失态。” 李承乾双眼一亮,唰得一下闪身,压抑心中的激动:“顾重林有消息了?” 顾十二笑得合不拢嘴:“何止,连早稻都有消息了!” “真的?!” “奴还能哄殿下开心不成?” “泉州传来的消息不太详细。只说大兄运气好落到了林邑东南方的偏僻处,刚巧那有一村子的人豌豆疮频发,这不是有小殿下赠的痘苗吗?” 李承乾被这巧合砸懵了:“所以顾重林刚好救了人家的命?顺理成章也得了作为报答的早稻?” 顾十二拍掌:“是啊!只是因为船毁了,后续大兄重新制船废了很多时间,这才迟了许久重新乘船渡海。” “因着不是种稻的时节,大兄只是带着稻种归来。” “目前大兄还不打算回长安,准备先在泉州或交州落脚,等开春种稻,把这稻种量提上来再说。” 李承乾拉着顾十二就往外冲去:“走走走,这消息想必阿耶还不知道。我们快去见阿耶,叫阿耶赶紧拨几个懂农事的去南边一道帮忙!” “哎!小殿下,天冷,衣服!” 遂安夫人无奈得看着兴奋的李承乾,随手那过件大氅便拔腿跑到李承乾身边,一脸不赞同地将衣服系到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不好意思:“多谢。” 遂安夫人好笑,莫名觉得这样与从前有些许不同的李承乾愈发可爱:“走吧,有什么事咱们不着急。” 东宫后苑。 “真是出息了,一请二请还是那副死样子,出尔反尔甩脸色是给谁看?” “蹬鼻子上脸,觉得朕是软柿子好拿捏不成吗?!” 一道含着愠怒的声音自死寂中响起,任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察觉出声音主人的恼火。 所以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皆是毫不犹豫地直直躬身,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李世民冷哼一声,轻瞥房玄龄:“朕记得最早不是克明去请那卢祖尚前往交趾任职的吗?” “怎么是你与辅机来与我说结果?” 房玄龄暗暗叫苦,他就说怎么杜如晦这人莫名其妙请自己吃饭,自个却喝得醉醺醺求他帮忙。 好哇! 该说不说杜如晦果然是个贼精的,估摸早就料到李世民会生气,这才选择推他出面。 事后一定要坑些杜如晦家珍藏的美酒,不然不划算。 房玄龄当然也不傻,那可是独属于天策上将的戾气,往日只有宋金刚王世充等人有机会直面,房玄龄可不想一人承担。 所以……咳咳,房玄龄选择无视长孙无忌略显幽怨的目光。 开玩笑,那可是和李世民穿一条裤子长大的长孙无忌,有这人在前面顶着他多少才能放松些。 想事情的房玄龄一时半会忘了回话,他刚在心中惊呼糟糕,谁知李世民并不在意自己的问题是否有人回答。 李世民拂袖,眸光森然凛冽,嗓音冷肃非常:“哼,还自称范阳卢氏子弟,也亏得他有这个脸。” “百年战乱后所谓士族早便不复从前,多的是有人朝廷挤不进来,只好抱着自个从前的先祖荣光醉生梦死,一天到晚卖儿嫁女正事不做,还敢称什么清流美事?” “可笑!” 房玄龄这个出身山东士族的仿佛中了一箭。 他眼皮乱跳,陛下这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啊。 不过也是,所谓的士族门阀在隋朝时便已经被杨坚杨广两代皇帝杀得没有脾气了,早不复魏晋势大。 更不用说到唐代,有开国勋贵占领朝廷,士族只剩下虚名在强撑门楣。 早年被扫地出门寄人篱下的长孙无忌没太大感觉,只是暗搓搓地冲着房玄龄使眼色,那叫一个忍俊不禁,瞅着就差“落井下石”了。 房玄龄长孙无忌私下里交锋不断,李世民明显看到了,原先的怒意居然也被这两人熄灭了一二。 李世民的语气重归平静,只是任谁都能看出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的前夜。 “交州都督贪污获罪,朝臣都言卢祖尚文武全才清廉正直,我择他是信任他,谁料旨意都下来了却告诉我他反悔?” “一请是克明,二请是他妻兄,三请是想要我本人来请吗?” “说说吧,早便同意走马上任的卢祖尚这会是用的什么理由拒绝?” 房玄龄犹豫片刻:“还是原先的理由。” 到底是在秦王府多年的同僚,秦王府被打压得最令人透不过气的时候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能算得上是战友情。 长孙无忌清清嗓子,上前一步接过房玄龄的话:“他身患旧疾,交州为瘴疠之地,需得多饮酒,偏偏他又自言不善饮酒,这若是赴任后天天吃酒只怕是没有活路的。” 李世民怒极反笑:“先前我问他能否上任交州时他怎么半个字都蹦不出来?” “贪图富贵又惜命保身,好得很,我都向他承诺三年后就将人召回长安,可他拒绝的理由居然还是老一套,便是连敷衍都不愿敷衍吗?!” 李世民原先微微压下去的怒火在此刻以一种更加可怕的浪潮汹涌而来,肃杀之意显而易见。 “恣情忿怒,则朝野战栗。” 李世民是上阵砍人刀刀见血的将帅,脾气的底色实则是带了一层“烈”的。 自登基以后他为重启新朝,有时还要做笑安抚朝臣,让他们不要惧怕他这个新皇的气场,只为求一个更加清明平和的朝廷风气。 可谁知他的宽容却换来了这样的结果,叫李世民如何不生气? 使人不从,何以为天下命! “却果然,留心宽恕,则法令不行。” 但李世民直到这一刻依旧保持着最大的克制,因为他太清楚自己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 他垂眸:“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叫人把他召入宫,我亲自与他陈述利弊。” *** 李承乾轻“啊”一声,盯着眼前的小内侍再度发问:“阿耶真不在寝殿?这都快到晚膳的时候了。” 小内侍摇摇头:“奴也不知道详细,只知道陛下是领着房公和国舅爷往后苑的方向去,走前似乎面有怒意。” 李承乾摸着下巴,大冬天的往外头跑,这是在让自己消火吗? 好家伙,李世民的好脾性在整个封建社会都能排在前列,谁惹他生气了? 如今是贞观元年初,他记得这一年没什么大事啊。 稀奇。 不,不对。 他都穿越了怎么保证一切都按照史书上走? 不过李承乾丝毫没有往火山口前撞的觉悟,毕竟早稻和顾重林活着可是件天大的喜事,他还想着两厢对冲对冲,好哄哄他阿耶开心。 “行,多谢叮嘱,十二,给人点赏钱。” 李承乾又与小内侍调侃几句,这才不紧不慢领着人前往后苑。 谁料刚到后苑入口,就见一个身穿紫袍官服的男人脚步匆匆从里头走出,眨眼就不见人影。 李承乾好奇,看着目不斜视的士卒询问:“那人谁啊?” 见士卒蹙眉,李承乾摆手:“哎呀,好了好了,你可是我阿耶的贴身护卫,遇事是该保密的,我不为难你。” 士卒松了口气:“多谢殿□□谅。” 李承乾笑笑,让遂安夫人在入口处等着他,他自个只带着顾十二,才进后苑没几步,又见到了匆忙的身影。 好的,这一回是他认识的人。 李承乾眼疾手快一步拦在长孙无忌面前。 “我说今天你们一个个是怎么回事,怎么都行色匆匆的,有急事?” 长孙无忌轻啧,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想着李世民下的命令也瞒不住,同时他心底也是带了些许不赞成的,只是李世民当时太过生气,大家都不想火上浇油。 长孙无忌上下打量李承乾,这太子说不定可以劝谏一二。 “行,我与你说。”长孙无忌弯腰,“还不是瀛洲刺史卢祖尚领了圣旨接受调任却出尔反尔的破事。” “最后陛下亲自邀请,这人还是固执己见,惹了陛下生气……” 长孙无忌话还没说就被李承乾的低呼声打断:“卢祖尚?!” 第59章 这人不是贞观二年无的吗,居然提前到这时候了?! “是被派往交州任职的卢祖尚?” 长孙无忌一愣,随即好笑:“听说殿下自请提前入朝听政,这是已经开始留心前朝事宜了?” 李承乾急得简直脑袋都要冒烟了,他正组织自己混乱的语言系统,就听长孙无忌继续道:“殿下可愿帮忙劝劝陛下?” “陛下一时怒火攻心,虽说卢祖尚犯的罪已是死罪,可陛下言说打算绕过大理寺审查直接将人给斩了,多少有些不妥,臣希望殿下……” 李承乾终于回过神来:“阿耶已经派人去传令了?” 长孙无忌摇头:“这倒还没,不过看陛下的火气只怕快了,陛下如今正与房玄龄在后苑散心,玄龄暂且撑着,殿下快随我去劝劝。” 李承乾一跺脚:“先等等,舅舅你帮我个忙,这人不能杀。” 不仅是因为他看过史书,他理解李世民的脾气,他知道李世民会懊恼悔之,他不愿看到李世民后悔。 更是因为他当过二十多年的现代人,在他看来卢祖尚这种不服从组织调动的行为有大过,但冲动杀之终究不妥。 封建社会说到底还是人治,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哲人王。 李世民同样会气急,哪怕脾气过后李世民会后悔,可在古代往往是没有有效的制约。 皇帝冲动下的命令绕过司法机关,直接被底下人执行,这上哪说理去? 但他自己是个最大的变数。 他曾是现代人,骨子里对皇权没那么敬畏。 他也是李世民的儿子,名正言顺的太子,他来开口不必担心牵连自己。 李承乾深吸口气:“舅舅,若命令下得太快你帮我拖延时间,我再去劝劝卢祖尚,真不行我再来劝阿耶。” 交州,卢祖尚,顾重林,早稻,这些几乎是瞬间给了李承乾一个灵感。 长孙无忌懵了:“我?!” “殿下你认真的吗?” 李承乾拉上同样懵逼的顾十二,随时准备追人。 “当然是你啦,你背后可是我阿娘!” “阿娘哭一哭阿耶就心疼得不得了,他不会重罚你的。” 这混小子,小小年岁说起他爹娘来都不嫌害臊。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啊,没时间了!” “事后所有的责任我一力承担。” “而且我是子承父业好吧?” 长孙无忌:哈? “君不见当年晋阳起兵阿耶哭谏上皇的旧事?” “阿耶都能有胆子直接在军中扣下上皇命令退兵的传令官,我也可以” 不是,你怎么知道的? 不会是他阿妹说的吧? 阿妹,你怎么什么二郎的“糗事”都跟小殿下讲啊! 长孙无忌看着李承乾越跑越远的背影,内心惆怅非常。 第33章 一举两得 李承乾已经很久没有跑那么累那么紧张了。 眼看冲出后苑, 顾十一余光一瞥,这才忆起还在门口等他们的遂安夫人。 顾十一紧急刹车,上气不接下气:“等、等等, 遂安夫人!” 李承乾脑子转得飞快,一把拽住状况外的遂安夫人:“奶娘, 帮我个忙,去寻我阿娘,具体什么事情叫我阿娘来问舅舅。” 长孙如堇嘴上说得好听不插手政事, 但这更多是明面上的姿态, 是新朝的一种塑造。 真遇上大事,长孙如堇自然会站出来做李世民的“刹车片”。 “我有急事,先不说了!” “哎, 小……” 遂安夫人话都没说完,只好满肚子狐疑地领命而去。 李承乾只觉得现在自己的速度比他大学跑一千米还要快,幸好他一直坚持喝药补身体, 不然他早倒地了。 饶是如此,等他堪堪出宫见到前方不远处的卢祖尚时,心脏又开始一抽一抽得疼了,这让李承乾有不好的预感。 “殿下,您没事吧?” 谁? 李承乾靠着顾十一晃晃脑袋,转头一看看不太真切,只隐约瞧见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无事。” 李承乾咽下喉间的铁锈味,大冬天的额上细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卢祖尚, 你给我停下!” 话落, 就见不远处的身影一顿, 李承乾随手抹去汗水,稳着双腿大步走向他。 以至于他丝毫没有意识到那个方才担心他的守门士卒此刻的表情有些阴郁。 “安业, 别担心,太子说不定只是太累了。” 长孙安业敷衍着同僚,一双眼却始终牢牢盯着远方的李承乾。 他眸光复杂呼吸急促,满脑子都是那道要与李承乾打好关系的暗令。 此时此刻心神全数在眼前这个表情难看的卢祖尚上,李承乾自动屏蔽了周遭一切。 “卢祖尚,寡人是该唤你瀛洲刺史还是交州都督来得准确?” 李承乾很少自称寡人,但是面对卢祖尚,他选择先声夺人,以一种咄咄逼人的姿态迫近。 所以尽管此时李承乾面色苍白,却也丝毫不能不叫卢祖尚重视。 卢祖尚蹙眉,以一个挑不出错的姿态行礼。 “殿下抬举,臣已对陛下诉说缘由。” “非是不愿,而是臣的身子实在不能。” 李承乾冷笑:“那你一开始怎么不拒绝?” 卢祖尚语塞。 他难道还能直说自己经过一夜的深思后悔了不成? 交州那破地方是人能呆的? 更何况他不善饮酒又不是假的。 虽说他人真出不了什么事,但要他在那待三年,穷乡僻壤又没什么功绩能做,吃那么多苦调回长安大概率还是平级,还不如杀了他来得痛快。 “呵,朝野对你可是交口称赞,却不想你倒是更进一步自比卧龙先生,一个调令做起了三顾茅庐的姿态。” 李承乾似讥似讽的一段话令卢祖尚面颊通红。 “陛下尚且礼贤下士,殿下这话……” 李承乾轻笑:“连陛下近日来对朝政大刀阔斧的改动都看不出来其意,你还好意思提礼贤下士?” 卢祖尚当然看得出来,他又不傻。 他明白李世民想要精简中央官吏与合并州县裁撤地方官吏,具体裁减至多少他不清楚,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李世民格外看重地方吏治,他好好的瀛洲刺史本就在外头且是大官,政绩做得也是被交口称赞,简官根本简不到他身上。 李承乾明显从卢祖尚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不服气,可他依旧不慌不忙。 “寡人的意思是,陛下登基一年未到就想着精简中央削减封王,这般魄力这般手段,陛下的脾气恐怕与你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啊。” 卢祖尚瞳孔一缩,骤然想起先前在后苑里李世民与他陈说利弊时的冷肃气场。 “卢祖尚,你身为瀛洲刺史久不入朝,在武德年间也早早归顺我朝一直在地方任职,与陛下就没见过几次面,不了解陛下倒是寻常。” “毕竟陛下自登基以来一直克己复礼,脾性好得几乎不像个一军元帅。” “都是上皇废太子的旧人,张谨倒是安度晚年,燕郡王罗艺想要矫诏反叛,大半年都安安稳稳过了下去,可结果呢?” “这罗艺的人头我记着前些日子才送到长安吧?” 武德年间的陛下? 卢祖尚后知后觉背心发汗。 谁人不知道武德年间,能体恤下属可同时又有铁血手腕,打洛阳毫不留情,到后来可。 就算是陛下登基论功行赏,当着众人的面也没有给自己的叔叔李神通留丝毫面子,将自吹自擂的李神通说得羞愧难耐。 那么……他呢? 在圣旨下来后自己先是出尔反尔,世民的示好劝说,他会有什么后果? 的水晃了个干净。 卢祖尚此时微微颤抖的脊背。 李承乾笑笑,走到距离卢祖尚不过三四步的距离。 尽管因为身高他只能仰着脑袋看人,但这丝毫不妨碍此刻两人的气场已然发生了颠倒。 “但寡人这个太子既然能跑出宫来劝你,想必以你的聪明才智应是明了寡人的意思才对。” 威逼利诱,向来是两个连在一起的词。 威逼结束,杀去了眼前人的胆气,是时候该利诱上场了。 “何况谁说交州便做不出来政绩?” 李承乾要的不是一个因为害怕而浑浑噩噩度日的都督,他要的是从前朝臣口中那个有治理才干的瀛洲刺史卢祖尚。 “殿下怎知……” 脑子正混乱的卢祖尚懊恼闭嘴,怨恨自己嘴快,这下原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都成了笑话。 李承乾挑眉。 这不废话,唐代靠近岭南的地方怎一个“蛮荒之地”可以概括,想想就知道眼前这人的真实想法。 “这件事连阿耶都来不及得知,便是我也是刚刚才收到消息。” 第60章 李承乾声音轻柔,语气又似乎带了安抚之意,自称也从寡人改为我,无形中拉进与卢祖尚的距离。 “因为不确定,我与阿耶都暂未公开,只是有人替我们先行探路。” “那便是生于林邑偏僻地带的早稻。” 卢祖尚猛地抬眸,直直盯着表情平淡的李承乾。 “此早稻耐旱耐涝,成熟时间短,交州泉州那些地方都可以轻轻松松种植。” “更不用说在大旱之时的表现了。” 卢祖尚性子懒散不代表他能力差,他咽咽口水:“那不知引进的稻种?” 李承乾露出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这不巧了,领命开道的人恰好是我贴身内侍十一的兄长,你说对吧十一?” 顾十一眼观鼻鼻观心,当即笑意吟吟作礼:“奴的兄长正考虑要不要在交州先试种推广,如果卢刺史赴任交州,想来奴的大兄也能得一份关照。” 卢祖尚喃喃:“这便是连培育更好的稻种都能做个开头。” “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功绩与名留青史,端看卢刺史想不想要了。” 卢祖尚深吸口气,侧在身旁的手紧紧攥着。 最开始的害怕后,他承认他心动了。 他本就有些好投机,不然不会在隋末选择造反,也不会在面对李世民的调令时反复无常。 “臣这就跟殿下入宫,亲自向陛下赔罪。” 李承乾绷着的神经松懈,迟来的疲倦与疼痛一并涌入。 他的额角阵阵发疼,似乎是疼到了每一根神经,搅得他脑子有跟钉子刺入一般。 李承乾强压疼痛,眉眼弯弯:“好一出三顾茅庐,不是吗?” 卢祖尚心领神会,不管如何这个台阶都是当下最好的借口。 于李世民,于他自己,落到史书上也能算一段“佳话”。 “多谢殿下。” *** 李世民坐在李承乾的寝殿内,绕有兴趣地展开自家儿子放在角落里的一幅巨大地图。 早知道李承乾在捣鼓交通图,只是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细致到这份上了,有些地方他一眼看去居然与自己记忆中的大差不差。 李世民沉吟片刻,拿过笔架上的笔便又为晋阳添上几条大道。 “观音婢你来看,这座山旁是不是有条小道来着?” 李世民侧侧身子,以一种半搂的姿态将长孙如堇圈在怀中。 长孙如堇眨眼,掩唇轻笑:“是啊,这不是我与一郎新婚没多久后去看望李家族辈走的路吗?” “我记得一郎当时还迷路了。” “信誓旦旦说带着我去山顶看桃花。结果桃花没看着,还险些困在山上下不来,只瞧见两个灰头土脸的自己!” 咳咳咳咳,坐在下首的长孙无忌恨不得让自家妹妹少说几句。 怎么好什么话都往外说? 他还在呢! 李世民面不改色,只耳根微微泛红。 长孙如堇余光瞥见,勾起唇角:“一郎少时在我跟前尚且都避免不了犯错,又何必恼火阿兄的劝谏呢?” “君明臣良,有阿兄如此,有承乾如此,一郎该高兴才对。” 李世民将脑袋搁在长孙如堇的肩窝,声音闷闷的:“我就知道是承乾这小子通风报信。” 长孙无忌简直没眼看,你们两个能不能在意一下还有他这个“外人”在,怎么就越来越亲昵了? 君子礼仪呢! 长孙如堇搭在膝盖上的手移到李世民身侧,轻轻握住。 “我知道一郎有意压自己的脾性,因为我们说好要开启一个新朝。” “几百年的乱世结束,我们不是说好要开创一个与汉比肩的朝代吗?” 李世民半阖双眸,纵使有天大的火气在这般春风化雨的温柔下也使不出来。 “可也不能不罚,藐视皇威,我往后还怎么颁发政令?” 长孙如堇轻笑:“又没说不罚,只是礼法合一轻刑慎罚,这是我与阿兄一贯的看法,卢祖尚的罪状尚有转圜余地。” “且一郎难道真的不明白我与阿兄房公乃至承乾,我们与一郎争的是什么吗?” 李世民叹气,幼稚地胡乱蹭着长孙如堇。 “我当然知道。” “我说的,要以王道示天下。” “是我说的,要以律法秉公判处。” “还是我说的,要以长治久安求新朝。” 而不是一时上火,绕开大理寺直接下令斩杀卢祖尚。 以德以法,是约束他们上位者的手段,亦是能让民间百姓松一口气的筹码。 李世民声音虽轻,可落在人心中却是格外深重。 “其实你们今日都做的很好,有时候我要的就是能不畏惧直谏的你们。” “有承乾领头,我倒是不担心以后。” “至于其他,我得再多从律法考虑考虑关于死刑的复核。” 以人为制约和律法兜底,时时刻刻叫他克制自己的欲望与冲动。 长孙如堇闻言侧首,对长孙无忌使眼色。 长孙无忌轻咳一声,见李世民还赖在他妹妹身上没有半点反应,他默默低头。 随便吧,他早该习惯的。 “臣斗胆配合小殿下冒死进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等最明白陛下在武德朝时的愤懑,陛下也曾为犯颜直谏的臣子,想来最是能明白臣等的心思。” “不论是在战场还是在长安,臣等皆与陛下荣辱与共。” 所以…… 长孙无忌轻笑,长孙如堇抬眸,两人与李世民对视。 兄妹俩异口同声:“所以我们都盼着一郎能为新朝带来不一样的气象。” 因为这不仅是他们所望,更是李世民的殷切所求。 李世民抿唇,只觉得此刻的场景居然格外温馨,可分明在不久前他还冷着张脸对长孙无忌的大胆阻拦不满。 长孙如堇轻声:“更何况不还有承乾去劝卢祖尚吗?” “他既说出就是有想法的,我们等等,想来他一定会寻出个完满的理由。” “这些日子承乾的表现你我不都看在眼里吗?” 李世民忍不住笑意:“行,那我就等等看,要是他找不出我满意的理由,该罚。” 说着李世民指尖扫过交通图,落在那几个平平无奇的字迹上一顿。 长孙如堇有种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李世民忍俊不禁:“承乾这笔字居然没有半分进步。” “我曾规定凡得一王字帖,必要诸王临摹五百遍。” 长孙无忌倒吸一口凉气,不是吧? 李世民轻哼:“承乾是太子,更应有手好字。” “正好我新得了幅王羲之字帖,他便临这字帖一千遍吧。” 话音刚落,问了一圈李世民下落的李承乾踏入寝殿,只隐约听到什么一千遍。 一抬眼就是自己亲娘和舅舅包含同情的目光。 什么情况? 他挠挠脑袋,不着痕迹地轻抚自己的胸口,当即笑容满面。 “阿耶,古有先主三顾茅庐得卧龙,终流美名。” “今有阿耶三请亦是佳话,君贤臣直,阿耶这是喜事啊!” 臭小子,这恭维话倒是说得好听。 罢,这一千遍就免了吧。 “更何况顾重林没死!他回来了,正打算在交州泉州等地种植早稻!” “是的,早稻。” “早稻真的存在,而且我说的好处它也全都有!” 卢祖尚非常上道,态度极其谦卑,跪伏请罪。 李世民心一跳,再顾不上卢祖尚:“他果然没死。” 李承乾嘻嘻笑着:“所以此时我们更需要一个有能力的都督,卢祖尚被众人交口称赞,何不让他将功抵过?” “再者今日我帮了他,想来面对顾重林时他也能替我多关照一一。” “他有错,阿耶该罚,可若是三年下来积攒早稻大功,不知可否叫阿耶网开一面?” 李世民心中迅速权衡利弊,他盯着卢祖尚眯眸:“我记得你有个郡公的爵位在身吧?” 卢祖尚这个时候再意识不到先前李世民是真的要杀他那就太傻了,他咬牙点头。 “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者,本该判绞,但你身子的事倒也不算说谎。” “且我亦有责,先前太过冲动。” “你的罪名会由大理寺亲自发落,爵位要削用以抵罪,其他零零散散的处置怕也不少,其次朕这边你还要罚俸三年。” 该有的罚该立的威是必不可少的。 李世民语气平静,不恶而严。 “眼下朕命你担任交州都督,盼你戴罪立功。” “此前朕与你说的三年之期不变。” 是生杀予夺的大唐帝王,亦是愿意克制己身的李世民。 冷冽与温柔矛盾地在同一个人身上融合。 “卢祖尚,朕最后问你一次。” 第61章 “你可答应,是否不后悔?” 没想到李世民居然还愿意信守三年后就将他调回长安的承诺。 他本以为自己短时间内很难回长安了,谁料…… 卢祖尚叹气,越发觉得自己先前是猪油蒙了心。 “罪臣领命。” 李世民* 轻笑:“那就自己去大理寺领罚吧。” 卢祖尚依言告退。 眼见人走了,李世民复而坐在长孙如堇身侧,肃杀之气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亲昵与闲适。 又来了又来了,在自己孩子面前这也太“为老不尊”了吧! 长孙无忌已经没有力气吐槽了,他长叹一口气默默闭嘴。 李世民敲敲桌面:“臭小子,说说你今日怎么这般胆大,连我的人都敢拉上长孙无忌阻拦?” 李承乾眨眨眼,做可怜样:“实在是儿倾慕阿耶,处处想要模仿阿耶,晋阳退兵之事……” 长孙无忌想阻拦时已经晚了,长孙如堇表情有些不自在地轻咳。 李承乾话还未说完,就见李世民勾唇,浅浅淡淡打断他的话,整个人显得温和到了极点。 “还是一千遍吧。” 李承乾:? 李世民牵着长孙如堇起身:“你这字实在平庸,好歹是一国太子,需得多练练。” “等这个年过完你就要入朝听政,可不能在众臣跟前丢脸。” “明日我将字帖给你送来。” 李承乾:?? “对了,一千遍给你三月时间,我要亲自检查,不许找人代笔。” “尤其是顾十一,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以前临摹的字帖有一半是他代劳。” 李承乾:??? 他爹居然都知道?! 李承乾哭丧着脸,长孙无忌强忍笑意,擦肩而过时拍拍他的肩膀。 “祸从口出呐。” “不过你这笔字确实该多练练,你阿耶最是见不得字丑。” 不是,我这笔好歹能看吧?跟他记忆里的笔迹大差不差,当然他没进步确实也是真的。 难不成退步了? 李承乾脑子嗡嗡的,不敢置信地追出门外,就见李世民带着长孙如堇走远,长孙如堇悄悄侧首,给李承乾做了个口型。 勉哉。 我靠! 李承乾目瞪口呆,等人都看不见了还傻愣愣待在原地。 顾十一眼见自家小殿下呆若木鸡,他拉拉李承乾的袖子:“三月一千遍,殿下……我们还是趁早吧。” 李承乾悲从中来。 可恶! 混蛋! 什么如山父爱,这明明是山体滑坡! “呃,太子殿下,方才臣领着职没办法来看您,您先前面色难看,我这边带了个太医过来,小殿下要看看吗?” 就在李承乾悲愤时,一道声音响起。 李承乾蹙眉,自己是在宫门口,难怪没有提前来通报。 他收敛神色转身,眸光微暗。 这不是那个先前在宫门口碰上的士卒吗? 他怎么来了? 听这语气很熟稔,是长孙家的还是李家的? “十一,这人是……” 李承乾话还未说完,就见站在树底下的那人上头一个略显粗壮的侧枝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些时间连日来的积雪覆压,在此刻居然显摇摇欲坠之态。 心脏很热很痛,丝丝缕缕地缠绕上他的手脚。 “喂!小心!” 李承乾根本来不及考虑太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冲扑上去,一把将人推开。 长孙安业呆愣在原地,顾十一瞪大双眸。 李承乾闷哼。 他慢了一步,粗糙的侧枝擦过下半身。 疼痛让脆弱倾泻而出。 右腿……! 李承乾的心脏猛然一缩。 晕过去的最后一秒他还在自嘲,不愧是李承乾。 历史上瘸了腿,穿越以后这腿也是处处不顺,短时间内受了两回伤。 总不会是历史的不可改变吧。 只是运气不好吗? 还真是…… 李承乾泪眼朦胧。 阿耶阿娘,好疼啊。 第34章 引战辟谣 “臣、我……” 长孙安业完全懵了, 只呆愣愣站在原地。 这一刻好似有一层薄膜隔绝了他与全世界,他听不清楚,只瞧见顾十二焦急心忧的面容。 甚至戏剧性的, 他带来的太医本是为了彰显自己关心李承乾的态度,谁能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所有人都在忙碌, 唯他一个不知该如何。 长孙安业小心翼翼地攥紧自己的衣角,那一处似乎还有李承乾推开他时留下的余温。 他恍惚,有些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李承乾救他时的神情不断在脑海中重复。 …… “别告诉我他心软了!” 李渊怒极反笑, 狠狠一掌拍在桌面上。 发生在宫门外的这场意外太过猝不及防, 根本瞒不过暗中关注前朝与东宫的李渊。 裴寂抿唇,不知该怎么回答李渊此刻的气话。 “小崽子倒是舍得,连自己动手将人推开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李渊闭眸, 难以言喻的怒火熊熊燃烧,他一字一顿,“还真是跟他那个阿耶一模一样!” 战场上冲锋殿后, 部下遇到危险亲自领兵下场救人,这股子“仗义意气”真真的一脉相承! 他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跟他一点都不像的儿子呢? 偏偏这样一个耀眼到叫人刺目的儿子,他也曾自豪却又难掩嫉恨。 李渊平复心情,自顾自拿过角落的琵琶,随手一扫,断断续续的乐音响在殿内。 眼见李渊不再说话,裴寂察颜观色小声道:“上皇,其实长孙安业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更何况他府中可有不少上皇赏赐的珍宝, 还有与上皇的书信往来。” “而且听闻太子只是轻伤并无大碍。若无太子相救, 长孙安业应也不会丧命,臣想他是明白这背后的利弊的。” 李渊动作大开大合, 琵琶音时而激荡时而婉转,亳无规律可言,就好似他此刻的真实所想。 “人心,呵,我先前输给二郎不就是因为人心吗?” 人心最是不可测,当给的利益无法支撑时,可能会令自己人被策反,也可能会令敌人倒戈。 “说起来,我叫你暗中联系的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如何了?” 长孙安业恐难成大事,不过李渊却丝毫不担心他会向李世民戳穿自己那些似是而非的心思。 他是李世民的阿耶,李世民为了新朝的体面秩序不会真拿他如何。 你长孙安业是李世民的什么人?最后还不是会被推出来做他李渊的替罪羊。 “人嘛,自然是多多益善,我得多个人兜底啊。” 裴寂深吸口气:“有成果了。” “刘德裕虽为陛下潜邸旧人,到底经不起日复一日的挑拨与利益诱惑。” 李渊长叹:“人心啊,二郎手下人才济济,当秦王时尚且好说,如今已是一国之主,刘德裕看不到前路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过落差二字。” 裴寂垂眸,他这辈子只怕是再难摆脱李渊李世民父子的斗法,立在父子俩之间,万事由不得他。 “上皇,刘德裕有言已联系上了统军元弘善,若想出其不意动手……” 李渊蹙眉打断:“再等等,少了一个利州都督李孝常,多少还是不稳妥。” “我要更多的助力与合适的时机。” “啧,说起来建成的性子虽然寡断,但他手底下的私兵却与他不同,比他果决。” 裴寂心思一动,这说的是政变当日太子士卒攻打不下玄武门打算转攻李世民住所弘义宫一事吗? 李渊眼眸深处闪过一丝阴鸷:“缺了李孝常这一助力,我自然要从他处弥补。” “李承乾这小子不是很喜欢到处跑吗?” 裴寂咽咽口水。 虽然裴寂在先前已是隐隐约约猜到些许李渊的真实意图,只是如今将暧昧的话题挑破,多少还是…… “试着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安插些人手。” 裴寂听着李渊的吩咐,心中不安。 李世民上战场的时候就玩得好一手间谍渗透,他们所有私底下的行为真的从来没有被李世民发现过吗? 更不用说是在李承乾身边安插人手这样称得上大的动作了。 可,为什么李世民一直没有反应? 这一刻,裴寂莫名想到了战场上的天策上将。 *** 神秘空间。 脚,虽然他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可他依旧不断摩挲,。 该死,李承乾这具身体最大的漏洞倒是叫他忘了。 历史上的他倒底是因何而瘸的? 可他都穿越了,是个傻子吗? 求了那么多,自己的腿没求求? 玉佩,僧人…… 李承乾压下心中躁动,思。 第62章 如果未来还是会跛那就跛好了,反正“前世”的自己跛了后明显癫了不少,那作劲可丝毫看不出来是个半残疾人士。 估摸只是走路略有不雅。 反正历史上李世民没有因为这个废他,没道理这辈子他不作死认认真真当个好太子还不如前世了! 李承乾缓过神来后向来会安慰自己,现代孤儿的童年于他心态的磨砺某种意义上算是笔馈赠。 想通后李承乾拿起手机。 上一次回空间都几个月了吧,还真是想念现代产品。 摁开屏幕,李承乾刷着论坛思索着这回要问什么,忽然想起上一回和青天的私聊。 他下意识点进去,就见最后的聊天还是停留在青天谈论对李世民李承乾父子俩的看法。 奇怪,他还以为青天这种“老学究”会收个尾跟他说再见呢。 李承乾晃晃脑袋,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再度点回论坛首页,已经明白了自己这回大方向是要白嫖什么知识。 正好,他目前推出的几个发明都少不了各种矿物,这其中尤其重要的是水泥,孙文元每日的消耗都不算小,故而矿点尤为重要。 说起来如果还能讨要到关于唐代以后炼钢炼铁技术的改进那是再好不过。 李承乾思索片刻,刚想打字的手顿了顿,上一次询问水泥雪橇的不好回忆涌入脑海。 李承乾冷笑一声,果然还是暴论香啊。 反正他这个id的名声都臭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谁怕谁! 李承乾飞快打字,一个跟矿点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标题渐渐形成。 【李涛,历史文里,理科生穿越是不是最没用的存在?】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现在很多穿越小说流行推崇人形百科理工生,可是难道不是文科生最有优势吗? 文科生穿越回去多少还能抄抄诗,搞点文学艺术,背些资源点当老神仙,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但理科生,仔细一想简直毫无用处啊!现代人都不一定待见一些公式方程,还古代呢,估摸直接被当成妖怪烧了。 嗯,就先不@青天了,绝对不是因为心虚。 1l:不是,扪心自问,文科生穿越就都会写毛笔字了? 2l:标题看似暴论,我都想着进来吵架了,但看主楼好像有那么点道理啊。那按照楼主楼上说的,文理科都不行,不如军校生穿越。 3l:文科生歧视见多了,理科生歧视倒是头一回见。 4l:泪目,终于有人为我们文科生正名了(不是)。虽然我觉得文科生穿越也没啥用,抄诗赴个宴即兴创作直接露馅,但理科生没有小说里那么有优势好吧? 现代不仅分工细而且很多看似寻常的发明背后可是一套完整的工业体系,古代哪有那个条件。理科生穿越作用还不如木匠和砌墙工吧。 5l:微笑.jpg,楼上那个你想骂我们理科生直说,弯弯绕绕装什么装。 理科生可能不能给国家带来生产力立竿见影的变化,可专业的思想和科学方法你总能留下吧,一些理论你总可以总结吧? cos不了爱因斯坦莱特兄弟,难不成列文虎克门捷列夫孟德尔都不能装吗? 5l:这才几楼,感觉又要吵起来了。又是想念青天大佬的一天。 7l:说起来青天是不是好久没上论坛了,都快一个月了,就没见过人再哪怕回复一句。 李承乾刷新贴子的手一顿。 不是吧…… 不过也好,天天被人禁言的感受他是真的不想再体验了。 8l:所以大家都假定民众全是机智无双官吏皆为清廉开明?一身知识就一定能转换为力量吗?我看什么文科生理科生通通屁用没有。 这拱火水平不错啊,李承乾暗暗比划大拇指。 眼见越来越多人入场,他不再犹豫,亲自下场把控贴子风向。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楼主看过一些科普文章,看似简单的蒸汽机改良都不知道要费多少力气,这其中对于钢铁的要求还挺高的。 不过看你们讨论忽然觉得我还是想得太浅,毕竟当今历史学经济学算是最发达了,可真正混出头的文科生好像也没几个,想想回到古代就能走上人生巅峰,有些痴心妄想。 坛友:??? 这人怎么回事,立场转进如风,说话还这么难听,什么贵物营销号! 忍不了了,原先一些看戏的坛友撸起袖子就是干。 25l:我不是文科生我不提这个,只单说楼主提的钢和铁,想一步到位直接搞蒸汽机太难,但改良技术还是不成问题的。 人家宋代都会打造新结构的高炉,甚至有些结构和近代的所差无几,作为理科生提提意见修修改改还不简单,一年不行,两年三年四年总能成功的。 27l:哈哈哈,说得好听,你又不是男主是个人形百度,现代大家多少人连个简单肥皂都搞不出来,还高炉,做梦! 32l:那是你运气不好,老子就是学这个的,这可是爷的毕设,昨天刚画了简图,撞枪口上了吧! 手绘高炉简图.jpg 李承乾眼睛一亮,果然吵架是第一动力,居然还意外挖出了个新玩意。 虽然这个新玩意大概率很长时间做不成,但这丝毫不妨碍李承乾花费几分钟将所有结构和名称背得滚瓜烂熟。 不愧是他,几句话就能搅动风云让人上头,难怪搞对立的大v无法断绝,毕竟看斗蛐蛐真的挺有意思的。 咳咳咳,李承乾刷新贴子,他才没有良心不安呢。 40l:啊呀,都在同一个论坛上吹水,和平,和平嘛。要我说呢这些还是太麻烦,宋朝以前不如直接上焦炭,古代人都会的东西咱们现代人可不能落后。 41l:恐怖如斯,难不成你也能像上面的大神一样随手给出简图? 42l:哪能各个都是神仙,我就知道个大概,比如要挑选炼焦用煤,比如要拣净捣碎过筛,后续才能烧炼。 喏,我这附上链接,有篇科普,大家可以看看。 李承乾对于这些不算精通,但隐约记得焦炭可以用来炼铁。 虽不知这其中有多少步要走,总归有个明确方向,比一问三不知好上许多。 他很兴奋。 他点进链接。 提示:网页有风险,该链接无法访问。 李承乾:…… 靠,跟微信学的是吧,什么都点不出来! 他只这一个软件,也试过根本下载不了其他东西,他哪来的其他应用开链接。 明明细节就在眼前,可恶啊!结果还得靠他自己一步步尝试。 李承乾用力按动屏幕,恶狠狠刷新贴子。 果然杠精永远不缺,看着有人先他一步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李承乾才觉心态平衡。 52l:说那么多有毛用,你知道哪里可以大规模开采原料吗? 还不如背矿点,虽然也不精确有被问罪的概率,但只要歪打正着一个后续就方便了,你看,这不就是文科生的用处了。 理科生动不动在古代炼钢炼铁,我看你九族是不想要了。 53l:我靠,你能背矿点? 围观坛友:怎么感觉剧情有点眼熟,刚刚那个理科生大佬是不是上了手绘图对冲来着? 54l:背就背谁怕谁!我为文科生争口气! 手绘中国地图.jpg 煤炭、石灰石以及各种常见矿石大致地点手绘图.jpg 85l:妈呀,我们论坛还真是卧虎藏龙。 55l:我同意,看这些文理大佬对喷我只觉得自己仿佛没上过学一样,我是弱智。 李承乾默默吸气捂住胸口,瞪大眼睛全力速背。 心中却腹诽该穿越的明明是这帮神仙才对吧! 他一边唏嘘感慨一边打字飞快。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哎呦,可是怎么科学下矿采煤、有什么危险禁忌你们都知道吗? 坛友:好家伙,得寸进尺,把论坛当百度了是吧。 哎,他们论坛的规矩是什么来着? 哦,讨论网文。 ……可是首页对喷的键政的搞对立的,还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70l:楼主虽然傻x,但这话还是有含金量的。 50l:现代古代差距太大,还不如实地考察结合现实,弄一套成体系的安全手册比什么都好使。 李承乾沉吟。他先推出了标点倒是恰好能用上,手底下孙文元一家也勉强和这个行业沾点边,如此说来这个方法还真是目前最合适的。 就在他分神期间,或许是他说话难听,也或许是吵了许久大家的火气都上来了,加入战场的人越来越多。 等李承乾反应过来时,就见贴子后续已经隐隐歪到技术扩散上去了。 95l:说那么多,搞技术没办法封锁不都是资敌? 文理都一样,大哥别说二哥。 80l:呵呵,因壹废食的才是蠢货! 98l:哈,前车之鉴不就是吐蕃。 第63章 要不是文成公主入藏李世民送技术,吐蕃怎么可能科技升级成为庞然大物? 李承乾:??? 又是这个破谣言,李承乾火气登时蹿了起来。 键盘被摁得极重。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明明是气候和地理才透支了青藏高原的潜力,不然你看前后哪有和吐蕃一样的存在? 正想继续反驳,有人已经先他一步。 105l:送个毛线资源,真要较真李世民根本没有半点记载,唐初“大方”送东西的明明是李治! 《旧唐书吐蕃传》:因请蚕种及造酒、碾、硙、纸、墨之匠,并许焉。 李治对吐蕃的战略一直很有问题。 李世民在吐谷浑扶持亲唐势力可以当做一个缓冲区,李治太过死磕半岛忽视吐谷浑,这点请李治背好锅。 顺便吐蕃所谓的技术,前期主要记载的是李治。中期人家好歹和唐朝打过,也占过些地,自己学起来更是方便。后期,吐蕃深陷内乱动荡,忙着镇压内部奴隶大起义。 就差不多的时间,唐朝庞勋起义,吐蕃奴隶起义,阿巴斯黑奴起义,历史宏观角度看挺有意思的。 105l:其实送技术导致周边国家崛起这个言论能传开,个人感觉有部分原因是把现代的情况套到古代了。 古代很多东西本身壁垒就不高,跟什么光刻机完全是两码事,不要真的把周边国家当野蛮人呀。 甚至在后期有些技术大唐相比较周边国家都没什么领先优势。 吐蕃真学技术其实更多是向苏毗人,我打赌没几个知道这个名字。 107l:好好看高手过招忽然冒出个不懂的真是败坏心情。 工具书才是最要紧的,吐蕃在李隆基时期都还在问唐朝要最基本的诗经春秋这类书籍,你跟我说技术? 108l:呵呵,匠人肯定是百分百送的,不然就吐蕃这穷地方在文成入藏后还大兴土木?还有农具种子,怎么不算科技包了?你张嘴就给抹去了?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首先很多东西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没有明确记载,何况农业匠人这方面不要想当然。 退一步讲就算有又不是一劳永逸的。 种子是消耗品,是需要经过不断培育选优的,是要人手把手教你怎么种的,如果这算科技包,那齐民要术和农书算什么? 农具同样是消耗品,地理条件不一样,现代都学过因地制宜,农具用废了自己又改进不出来,又能起到什么用处。 还有你说的因为大兴土木就是大量匠人,《西藏王统记》明确记载这些工人都是从尼泊尔和唐朝当地招募的,怎么还不许人家花自己的钱了,这你怎么阻止? 唐朝与吐蕃本就靠得近,还能强制不让匠人赚钱?就算有这个想法,古代的生产力也做不到。 坛友:什么情况,楼主怎么突然这么理智有逻辑了,半点不像个引战的营销号。 等等,不对啊,所以楼主一开始的发言果然就是在引战吧啊喂! 算了……蠢和坏之间还是先反驳蠢吧。 110l:这发言太搞笑了,农业生产资料跨地区地形就是不通用的。 吐蕃在青藏高原,和关中关东地区完全不一样。高原和平原丘陵时令都不同,所谓的技术和种子怎么通用? 这是古代,没有机器没有科技辅助,很多时候靠的就是经验之谈和气候,吐蕃的主要农业区都跟大唐中心地带没关系,技术条件样样不同。 光一个青稞,唐和吐蕃的收获周期水土条件就大相径庭。 更不用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两边的饮食结构更不一致,所谓的农业输入完全站不住脚。 退一步讲,你觉得以古代的条件,唐朝尚且做不到一块一块下基层抓农业指导技术,你凭什么觉得连农奴都管不明白的吐蕃人有这个能力? 眼见人被怼得不回复,李承乾暗暗撇嘴。 论技术制造他可是再清楚不过。技术只能慢慢来走反复尝试对比的路子,哪里能跟机械降神一样随便就能提升的。 一个曲辕犁就不知道让他吃了多少亏。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漂亮!不愧是我们。 112l:……楼主你等等,谁跟你我们。 太子殿下,我说你这营销号行为怎么那么讨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消失了几个月的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 李承乾一噎,我们不是一致对外的好朋友了吗? 113l:谁?太子殿下,我靠我先前听你们讨论还以为是什么外号,原来id就叫这个啊。 114l:我靠我靠,是每次都尽显文盲风采但是脾气很好,别人怎么问候亲戚都不还口的太子殿下? 李承乾:…… 115l:啧啧啧,明清话题一战成名,我还以为太子已经被青天气到退坛了,没想到咱们的“坛宠”又回来了。 115l:可惜这回青天不在,不然看他俩斗嘴肯定更有意思。 117l:搞什么东西,管楼主是谁,先前和我对喷的那个,回话呀,还传播思想,你谁啊,不被乱棍打出去还算好的了。 185l:微笑.jpg 首先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诸书立言,其次个人富贵和历史影响是两码事,混得再惨的学术大拿哪怕死后被追认那也是,君不见历史上多少生前潦倒死后被正名的科学家? 坛友:…… 李承乾:…… 居然还在吵。 李承乾默默叉掉贴子。 反正资料都要到了,被举报就被举报吧,债多不愁身说的就是他了。 李承乾打着哈欠,集中精神那么久终于有些累了,他刚想放下手机休息,谁料一个新贴子映入眼帘。 【考古资讯,陕西昭陵李承乾的墓有了新进展,一些唐朝文物出土,有写唐代历史小说的可以作为参考。】 什么,谁、谁的墓? 李承乾懵在原地,呆怔地盯着那一个标题。 所有的字他都认得,可为什么组合起来居然那么陌生可怖? 他虽然不想承认,可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前世就是历史上的李承乾。 那……这是他的墓? 时空错乱的荒缪感扑面而来,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忽然咬唇。 等他意识到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体前所未有的累,他无法自控地闭眸。 难言的酸痛感从手脚往上,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好困…… *** 医院。 “老师你就是太累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吧。” 助手担忧地望着覃恬。 覃恬捏捏鼻骨,疲倦地开口:“或许吧。” 助手为覃恬接了杯热水,半开玩笑试图活跃气氛:“老师的所谓幻觉我记得就是自开了李承乾墓的那个盒子后产生的吧?” 覃恬好笑:“里头不就块做工漂亮的玉佩,你想说什么?” 助手笑笑:“还不是老师最喜欢,观察了最久,说不定是什么神奇的防盗技术,有什么涂在了玉佩上呢。” “胡说八道,少看盗墓小说,不过还真有可能是什么化学物质……” 覃恬话还未讲完,忽然眼前开始模糊。 一片黑暗中,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居于正中,男孩身上穿的是唐朝服饰,看花纹做工地位不低,甚至可能为皇室中人。 又是他。 这段时间覃恬经常能看到这小孩,时而是在读书时而看做派是在给人上课。 这一回他好似在捣鼓手机。 覃恬苦笑,还真是研究唐朝历史到走火入魔了。 古代人用手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幻觉。 第35章 心结半解 好热…… 李承乾觉得腰间烫得吓人, 迷迷糊糊中他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平常挂玉佩的地方。 眼前似乎有一幕幕的现代场景快速闪过。 有他的大学,有他的同学,还有一个……陌生的男人, 看着像是教授老师。 可惜李承乾没有太多时间想明白一切,因为此刻的他正陷入一场真实而又迷幻的梦。 这里是东宫吗?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宫墙, 不由喃喃自语。 哎,等等! 就在李承乾发愣时,一个个脚步匆匆的乐姬舞女从他的身体中穿过。 李承乾低头。 果不其然自己的双掌呈现轻微的半透明。 这就是小说里所谓的灵魂出窍? 李承乾抿唇, 好奇地跟着乐姬的步伐, 拐过几道弯来到一处空旷的庭院,庭院中央种着一颗高大的银杏。 银杏树下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是他,是二十岁出头的他。 说熟悉是因为那张脸与李世民像了四五分, 完完全全就是他长大后的模样。 说陌生却是眼前这人的行为举止处处透着荒唐放纵,不过随意地半躺在榻上,乐姬舞女放声而笑环绕在那人身侧。 李承乾皱眉, 不适感从胃部而起,情感之强烈几乎是瞬间令他半跪着干呕。 第64章 李承乾忽然感到一股极端的愤怒,他眼神凶戾,大步走到那人面前。 “喂,你到底闹够了……” 话说到一半,“李承乾”像是注意到什么,居然一侧首直直与他对上视线。 李承乾一顿,他缓缓挪开身子, 才发现“李承乾”并不是在看他, 而是在看他身后的宫墙。 东宫, 大兴宫,唐代前期宫城的地理位置在他脑海中过了一遍。 东宫和李世民所住的大兴宫只隔了一堵墙。 李承乾意识到了什么, 他沉着眉眼穿过宫墙,果然就见熟悉的天子轿撵,轿撵上坐着李世民。 李承乾二十多岁还能在东宫里头作威作福,这个时间点应是贞观中期。 老臣凋零,子女病弱,还有个太子天天在东宫发疯,也难怪李世民此刻相比较李承乾记忆里的他消瘦很多。 情绪总是来得不讲道理,李承乾骤然红了眼眶。 他想起了自己在孤儿院时候的日子。 那家孤儿院规模不大,人手不足,根本管不过来他们所有人。 他幼时有些不善言辞,他记得那个时候有个小霸王很讨厌他。 只他也不是好惹的,从小到大不知打过多少架,生生为他打出了个安静。 每次挂了彩,他不愿意麻烦孤儿院的老师,总是一个人悄悄地躲着,一边幼稚地骂人一边羡慕电视机里的小孩,因为他们受伤之后总有父母关爱。 幼时的他总是幻想有个面容模糊的父亲在他打完架后摸摸他的脑袋,会跟他说保护自己做得很对,也会有母亲替他处理伤口笑着抱抱他。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长大,幸运在读书上有点天赋得了国家和社会好心人的资助考上了大学。 他忙于学业,忙于社交,忙于为日后奔波发愁,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脑海中幻想过父母了。 本就面容模糊的父母似乎早就消散在他的成长路上。 直到那一天他穿越了。 李世民虽然对他的要求很高,可李世民同样会耐心地指出他的错误,以身作则教他如何做一个太子。 或许是从小经历所致,李承乾从来不觉得李世民的要求是错的。 因为他是太子,因为他和李世民从来都不止步于父子关系。 帝王与东宫从来都裹着一层鲜明的政治色彩。 权责对等能者多劳,这是他穿越大半年来从李世民身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同样的,与之相反的是李世民对他近乎温柔的包容。 所有他看似“激进”和“不切实际”的设想发明,李世民从来都是会将飘在天上的他拉下来,让他双脚触底让他明白该如何距离现实更近,而非只是念书辩经。 所有的一切都是李世民在背后,为他兜底,予他支持,给他广阔的天空翱翔。 李承乾掩面而泣。 少时的他跨过千年悠悠岁月,等到他已经不会半夜偷偷摸摸想念父母时,命运却如玩笑,叫他终于盼来了他所渴求的父亲。 帝王轿撵靠近,只是隔着一堵墙。 越发放肆的大笑顺着风飘过宫墙,阵阵丝竹歌舞之声不绝于耳。 大兴宫与东宫, 李承乾哽咽着飘上墙头,他看到那个乖张的“李承乾”不知何时换上了突厥的服饰,舞刀弄剑浪荡非常,口中还时不时蹦出几句他听不懂的突厥话语,随行的突厥侍卫哈哈大笑。 ,李世民如何听不见,如何装作不知道? 李承乾太清楚那个他这么做是在干什么,不过是有恃无恐,知道李世民不会真拿他怎么样,所以他才能如此放肆地做出诛心之举。 轿撵之上,李世民半阖双眸,他眉头紧蹙,似乎想要说什么,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 李世民不该是这样的,他明明的,若不然何至于此? 他分明该是永远意气风发的,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为劳累。 李承乾跳下墙头,跳入李世民的轿撵。 他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李世民身侧,跪坐在显得有些寂寥的李世民身侧。 前世的心结好似有一部分解开了些,李承乾的心松快很多。 他不想再纠结自己到底是谁,自己是不是什么所谓的转世。 甚至于先前在论坛看到的关于自己的墓的消息他也不打算多想了。 李承乾抬头,认认真真看着眼前这个因为国事家事而面有倦容的男人。 不幸,他穿越了,他被迫来到陌生的古代。 幸好,他* 穿越了,他还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他是现代的李琛,亦是唐代的李承乾。 这一次,他会成为阿耶真正的骄傲。 李承乾记不清后续又看到了什么,朦胧间他感觉自己落入一个宽厚的怀抱。 “真是小可怜,不知是梦到了什么。” 长孙如堇呢喃着替李承乾擦拭眼角的泪水。 李世民轻抚李承乾的后背,将人放平调整姿势,小心掀开他的裤腿,就见里头虽然已被包扎,但边缘处还是泛着一层淡淡的红肿。 “所幸不是大伤,倒是没想到承乾出手居然毫不犹豫,也太不顾自己安危了些。” 长孙如堇轻嗔:“还不是跟二郎学的,二郎在战场上不是替左右殿后就是领亲兵去救人。” “二郎那时受的伤可比承乾重多了。” 李世民好笑,捏捏长孙如堇的手,嘴里认着错,这语气可却是骄傲非常:“是是是,都是我这个做阿耶的‘错’。” 长孙如堇忍笑,转过身去替李承乾掖好被角。 她顿了顿,再次开口时声音低了不少:“长孙安业……自我与二郎成婚后曾归宁,回的正是阿耶的老宅,当日是长孙安业接待的我们。” 李世民收敛调笑,语气严肃起来:“长孙安业有小心思却无大胆气,好酒无赖,在观音婢嫁与我后便对你们兄妹二人收敛许多。” 长孙如堇叹气:“尚且不出五服,更不用说长孙一族其他几房与上皇的关系算得上融洽。” 李世民垂眸,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观音婢是怀疑长孙安业私底下为上皇做事?” 长孙如堇轻声:“不确定。” “以长孙安业的性格,他对于承乾的关心有些太过了。” “如现在这般或是因为愧疚或是因为其他自请罚的才是常态。” “当然,因为承乾是太子,长孙安业到底曾经对我们兄妹做过不好的事,拉不下脸转而去哄承乾欢心也说得过去。” “毕竟跟着承乾的侍读长孙家庆近来的赏赐可是不少。” 李世民神情不变,语气波澜不惊:“上皇最近确实有些不安分。”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鱼嘛,自然还是要多等等才能钓上来全部。” 李渊做了大半辈子的隋朝官僚,得过且过,终究还是不明白自己当年是为什么不过一个早晨便被他掀桌的。 长孙如堇无奈摇头:“上皇怎么就觉得宫中的事情能瞒过二郎呢。” 李世民眉眼微弯:“所以这一回再失败,他就能安安心心过日子了,我可没功夫陪他玩什么宫变游戏。” “天灾吏治,练兵早稻,还有一个藉田礼与曲辕犁,处处都是要我关心的地方。” “说起来今年冬天突厥的日子也不好过呐。” 李世民瞧着李承乾的睡颜好一会,这才与长孙如堇踱步出宫。 “自家后院起火,有好些部族选择反叛投入我大唐的怀抱。” 长孙如堇侧首:“看来要不了多久二郎就能报仇了?” 李世民摆手:“分明是为我大唐报仇,武德时突厥年年南下劫掠,是时候该付出代价了。” “前段时日我已渐渐将秦府旧人分散出去,叫他们担任地方军府都尉等职。” “都是一统天下时杀出来的好汉,带些没什么经验的府兵与武将再好不过。” 早有人劝谏他该多爱惜己身,叫秦府旧兵尽入宿卫,可是在这一点上他格外坚持自己的判断。 他不需要自己的旧人拱卫皇宫空虚度日,这是纯粹浪费人才。 练兵练兵,还需得从最基础的传帮带做起。大家都能成为骁勇之辈,如此便不怕无人可用,更不至于如武德朝般换个人来带军队士气与战力便下滑一大截。 李世民牵着长孙如堇,心思飘远。 百姓求安稳度日,文人盼安逸生活,商人望商道通畅,甚至他的孩子们能肆意长大,皆是不可放着一个突厥横亘在大唐的北方。 谁不渴望天下太平呢? 李世民莫名想起李承乾自信满满的请求,他说他要提前入朝听政,为君分忧。 李世民忽而笑了。 承乾,我留你一个清正的朝堂与足食足兵的天下,那么你就让我好好看看。 看看你能走到哪一步,能不能走到我身边与我共赏这山河壮丽。 天光下,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第65章 长安某处。 “高僧,你们和尚还能吃肉吗?” 店小二好奇地递上一盘鱼肉,左右打量这个带着斗笠的僧人。 僧人轻言:“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过。” 店小二笑着替僧人倒水:“很少见你这样洒脱的出家人了。” 僧人夹起一块鱼肉:“心中有佛则万事皆允。” 店小二挠挠头:“我是听不懂你们这劳什子佛法。” 僧人不再说话,看向大兴宫的方向。 那小子的命星开始起变化了。 双龙相互影响,只差最后的一道临门小劫了。 僧人垂眸,轻捻佛珠。 第36章 各自天赋 翌日, 李承乾有些无语地盯着眼前坐成一排的小团子们。 对了,自从最开始几节课对李泰和李丽质的效果很好,二人一商量, 大手一挥,空闲时间, 宫里超过五岁的皇子公主这下子都是跟在俩人屁股后头一并来他这上课了。 话说回来,虽然他说过每三天教这群孩子知识,只是好歹他这回可是受伤了吧? 要不要这么勤快, 哪有上赶着来上课的小孩子。难道当年他打算考公是个错误, 他这是有做老师的天赋,应该去考个教师资格证? 像是看出了李承乾的不满,李泰乖乖地端正坐着:“兄长只是腿受伤, 又不是动不了嘴,我们还是想听兄长讲故事。” 听听这叫什么破话,果然是臭弟弟。 李承乾“阴冷”一笑:“今天先不‘讲故事’。” 李泰一愣, 反而是李丽质明显兴奋了起来,她一把握住身边苏文茵的手臂。 “是数理吗?太好了!” 李承乾、李泰:…… 李承乾无奈扶额。 李丽质对于数学感兴趣就算了,偏偏她的天赋还极好,放现代练练是能上奥数班的那种,哪像不甚熟练的李泰。 可是,李承乾死鱼眼状看向苏文茵:“小妹,你不觉得苏家娘子混在你们这群皇子公主中间太奇怪了吗?” 李丽质眨眨眼,好一副无辜样:“有吗?是阿娘托我多照顾苏家姐姐的呀。” 她这话一出, 明白的人皆是忍俊不禁。 苏文茵抿唇, 虽然耳垂微红, 但面上却半点看不出被调侃的窘迫,倒是李承乾被李丽质这句话闹了个大红脸。 “咳咳!” “上课!” 李承乾侧脸掩饰尴尬, 语气严肃得跟教导主任一样。 李丽质不再嬉笑,把手放在膝盖上,仰着小脸认真听讲。 李承乾从桌下掏出一跟细长的杆子,自从人一多,他早早就叫吴工匠帮忙打造了类似教鞭的玩意。 李承乾敲敲被刻意放低的黑板:“上回的数理课我们讲到了开方术。” “李泰,你给我睁开眼睛,今天我要留课后算题,你,才上课就瞌睡,多加三题。” 李泰懊恼抓着头发,想打感情牌:“阿兄……” 李承乾心如铁石:“再加两道。” 李泰委屈闭嘴。 李承乾看看一圈,满意点头,拿起粉笔列了一个有些复杂的方程,方程旁是一串长长的题目说明。 只不过方程他并没有直接用数学符号,而是用古人能看懂的甲乙丙丁。 同时他列出的方程跟现代相比完全不一样,这是他结合唐代目前的数理知识和符号变形而来,当初为了搞这玩意花了他整整两天的时间。 李承乾就开方讲了一道例题,李丽质是最认真的,虽然时而露出不解的神色像是跟不上思路,但是只要李承乾再多讲几遍正推和反推,李丽质立马就恍然大悟。 多好的数学底子啊,李承乾一边给众人发题目一边内心感慨。 可不能荒废了,日后他想要编撰些数学的开蒙教材或者搞一些新发明都少不了数理二字,到那时李丽质便是他最好的帮手。 甚至如果他未来开一家科学院的设想能成真,李丽质就是担任导师的最好人选。 李承乾被顾十二扶着起身,他一步一步慢悠悠看着弟弟妹妹们抓耳挠腮,心中莫名愉悦。 “襄城,你怎么也跟着睡了!” 襄城公主一个激灵,不好意思地抹抹嘴角,抓起笔皱着眉看题目。 李承乾叹气,半弯腰为她讲解详细,末了才摸摸襄城两颗圆圆的发髻:“我再给你多留两道样式一样的题目,等课后你顺着这个思路自已再解解看。” 李泰鼓起腮帮子,可恶的阿兄,也不见多对他温柔。 李承乾像是脑后长眼睛一般,他头也没回:“李泰你过来,我给你讲题。” 李泰一顿,扭捏地拿起卷子。 李丽质余光瞥见大家求助李承乾的场景。 她的题目是李承乾特意出的,跟其他人不一样,难度难上一大截,可李丽质不想就这么放弃,她凑近苏文茵,与她嘀嘀咕咕着什么,时而在纸上写写画画。 直到苏文茵尚且有些迷茫地看着纸张上满满的推导数字,李丽质已经解完了题,她欢喜一笑。 “大兄大兄,我成功啦!” 李丽质抬头,谁料看天色已是到了午后,原来一个上午过去了呀。 李承的作业,他坐在案桌后用着红色墨水批改,一个个小脑袋凑在他身边。 一个人有问题,李承乾 李丽质愣了愣,这大兄,她真是欢喜极了。 “公主,这是怎么解出来的呀?” 苏文茵好奇开口,李丽质笑笑:“我给你讲。” 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传来一阵哄笑,的手,李恪有些不自在地抓着衣角,大家皆围着李承乾,口中不断:“大兄大兄,了。” 李承乾轻咳,讲什么讲,这几天他受伤,根本没时间准备,因为他所谓的故事可不是照搬现代的童话寓言那么简单。 为了顺应时代与他心心念念的新儒学——科学与格物致知,他只是以童话寓言为基础,在其中加入了自已的理解和儒家思想,包装得极为精美漂亮。 说起来他真得感谢孔颖达,要不是跟他辩论,他的儒学水平不会增长得那般快。 “太迟了,大家还未吃午膳,后殿早就备好了,大家吃完饭便都回去吧。” 李承乾在这群孩子跟前还是有几分威严在的,他板起脸,大伙都泄了气,苦着脸跟各自的宫女内侍离开。 眨眼间,殿内只剩下李泰李丽质和苏文茵三个小孩。 李承乾招招手,李丽质带着苏文茵一蹦一跳地来到他跟前。 “大兄快瞧瞧!” 李丽质将纸张递上,面上满是自得与开心。 李承乾提起笔写下标准答案:“算对了却绕了个大弯,其实从这一步起你就重复了,发现了吗?” 李丽质咬唇:“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老是卡在这一步。” “再看看吧,你是初学,这样已经很棒了。” 李丽质点头,李承乾笑笑招呼苏文茵询问她擅长或是喜欢的方面。 人一少,苏文茵反而害羞地垂着眸:“其实殿下教的数理我看着有趣,就是太难了。” “要说喜欢,我好似也没有喜欢的。” 李承乾想了想,正思索该怎么引导小姑娘,就见小姑娘略显失落的眼眸。 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李承乾当即拍拍她的肩膀,语气温柔。 “没事,那就都学学,总会遇上喜欢的。” “殿下……会陪我一道吗?” 李承乾毫不犹豫:“自然。” 苏文茵眼眸亮亮的:“多谢殿下!” 莫名的,李承乾忍不住轻拽小姑娘垂在肩侧的发尾。 苏文茵一愣,面颊红红的,下意识后退一步。 李承乾这才反应过来自已在手欠什么,他尴尬地将手背到身后:“也为你备了饭,去吃吧。” 苏文茵转身,脚步略显匆忙,可她的嘴角却是悄悄弯起。 见人走了,李承乾顶着李丽质打趣的目光,他面不改色转头,就见李泰不知何时半蹲在他的书桌后,画了一半的交通图和各个地形地区的草图都被这小子给翻了出来。 “做什么呢?” 李泰从脑袋上扒拉下草图,拿过一张看向李承乾:“这是越州吗?” 李承乾惊诧,这图是他做交通图前的演练,故而格外潦草,随便几笔李泰居然就能看出这是越州? 他拿过草图忽然起了兴趣,一张一张摊开指过去,李泰最多犹豫五六秒,反正只要是他曾在书上看过的,他都能很流畅地说出。 这小子…… 李承乾忍不住轻笑,难怪历史上是李泰主编的《括地志》,他在这方面还真有几分天赋! 他的弟弟妹妹还真是上天送他的礼物。 或许是李承乾明显兴奋的表情取悦了李泰,他仰着脑袋扒拉着李承乾,撒娇样地蹭着。 “是我能帮到大兄了吗?” 李承乾一顿,没想到李泰一开口居然是问能不能帮上他。 第66章 这个前世与他争了一辈子的李泰,在这一世已经全然不同了。 李承乾深吸口气,阿耶,你看到了吗? 一切都在改变不是吗? 李承乾捏捏李泰的脸,语气轻柔:“是啊,你是大兄最最欢喜的弟弟。” 李泰喜上眉梢,整个人就要扑到李承乾怀中。 李丽质眼疾手快扶稳李承乾。 三个人笑闹着在床榻上倒作一团。 嬉笑中李丽质眼眸深处仿佛燃起了一团小火苗,她问出了那个叫她好奇许久的问题。 “阿兄,为什么要把数术叫做数理呢?” 李承乾停下动作,他的目光透过眼前的李丽质,透过身前的东宫,透过他所在的长安城。 他看向的是那个他永远回不去却依旧怀念的故乡。 不同于长安,不同于大唐,那是现代中国,那是千年后的此刻此地。 “是理为剖析也,玉虽志坚,却也需要一雕一琢以此成器,这与理正是相通的。” 李承乾低眉浅笑:“数理正是一切的基础。” “它是我所说的科学中最不可缺少的理学,在这个世间中,唯有数理亘古如一,是一切的解释。” 李丽质有些懵懂:“这是什么?” 李承乾抬起身子:“道德经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数理便是那个道。” 这些东西虽然太过遥远,可是李承乾何尝不是先要埋下一颗种子。 目送李丽质与李泰离去,李承乾忽然有些惆怅。 虽说他已经下定决心好好度过身为李承乾的一生,可现代的日子又哪里是想忘就能忘的。 李承乾长呼一口气,他这年纪竟也感受到了乡愁的滋味。 李承乾咂咂嘴,伸了个懒腰,又变作了寻常里无忧无虑的他。 他拿过笔,认认真真写下三字经的后面几句,其中与后世的版本不完全一致,他挑选了民间广为流传的几句续写进行删改融合。 都过去一段时间了,也是时候该继续抛出三字经,新儒学的火万不可烧到一半就停下。 等前半部分的道立住根基,他才能一点一点添加属于科学的“私货”。 李承乾笑笑,刚想收拾收拾睡个午觉,送几位小殿下离去的顾十二表情古怪地走来。 “怎么了,可是你阿兄那又有什么新消息了?” 顾十二摇头,目光有些不解:“是荣德陶坊,孙文元说是什么水泥制成了。” “人已经在宫门口侯着了,听说他还带了满满一车的水泥。” “不过奇怪的是那本来在泾阳县指导牛痘和护理的宋夏至不知何时回了长安,想要求见殿下讨要一些熟练的医工人手,与孙文元刚巧撞在一处。” 李承乾当即精神起来,他披上大氅。 “走,我们这就带人去找阿耶。” “去寻陛下?” “对了,先前那个被小殿下救的人如今已被罚,在小殿下昏睡期间送来好些补药,奴都放到私库去了。” 顾十二嘴上疑惑,可是看出李承乾的心思,他弯腰将人背上,毕竟腿还伤着呢,不宜长时间走路。 李承乾趴在顾十二背上,他打开房门。 “做得不错,我救人全是凭心,让人有机会帮个忙好过叫他一直愧疚。” “得了得了,先不提这个。” 顾十二刚想提一嘴长孙安业的身份,这下子是被堵了回来。 李承乾半阖双眸,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舒服极了。 “当务之急是水泥。” “这玩意我可做不得主,需阿耶亲自过问。” 第37章 佛道平衡 除夕将至。 大半的政务都已处理完毕, 前段时日雪灾之下的赈灾工作完成得不错,李世民终于有更多时间好好关心自家儿子手下的两个作坊了。 冬日殿内的角落早早摆上炭盆,此刻李世民正拿着本文集翻阅, 倒是难得的闲适。 位于下首的是长孙家庆与长孙无忌,他俩一个太子侍读东宫门大夫, 一个面上领着高位实则是清闲虚职,又恰好与李承乾沾亲带故,自然是关注‘杂事’的最好人选。 长孙无忌不语, 有意给自家堂侄露露脸, 长孙家庆整理思路后开口。 “陛下,春色纸坊自新墨与竹纸推出后便名声大噪,新墨尚且不提, 光一个竹纸最受欢迎的还是蜀地与闽中一带。” 李世民写下一句批注,懒洋洋的:“不奇怪,论竹的品质数量想要做出好的竹纸, 还真是蜀地与闽中为先。” “确实,先前陛下有言,将竹纸的制作流程尽数下发各地官吏,臣听闻有些地方的匠人似是从石灰泡竹这一步得到灵感,想要尝试其他材料对于竹子的处理。” “因各地竹子的品类不一,各地匠人想出的处理方法亦不尽相同。” 听到这李世民有些感慨,曲辕犁也好雪橇车也罢,最后都是靠民间百姓的智慧得以完善, 这次放到竹纸上也是一样的道理。 提出想法固然要紧, 但落实却是最为人忽视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 难怪李承乾从来不因为这些而沾沾自喜向他邀功, 想来是看明白了这个道理。 李世民颔首,示意长孙家庆继续。 “不过因着是头一回用上新方法, 长安的作坊还好,陈蓉最近日日都在奔走指导他人讲解要点,叫人少走很多弯路,其中损耗可以说是忽略不计。” “至于其他地方,只是图纸说明到底不算完善,他们又不似春色纸坊背后有太子兜底可以全然不顾及成本试错,加之流程不熟练,日后制出的竹纸价钱恐怕要贵上许多。” 长孙家庆口齿流利,不得不说跟在李承乾身边久了他都觉得自己沾满了铜臭气,哪还有先前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模样。 这个问题李世民早便预料到了,故而他并没有很大的反应。 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吃的,就算再贵也能比寻常的纸张便宜大半,李世民更关心的是竹纸的产量。 “若是竹纸推广全国,等制作流程走向成熟,要你估计年产纸约莫为多少?” 长孙家庆顿了顿,长孙无忌无奈:“都跟你说要好好学数术,这不被陛下给问倒了?” 李世民闻言一乐:“我儿承乾都已经开始做夫子教弟弟妹妹们数术了,你这个太子侍读可不能落后啊。” 长孙家庆眼观鼻鼻观心,数术这是给人学的吗,他就是想学脑子也跟不上啊。 数术不会就是不会嘛。 长孙无忌忍笑:“行了,这一回我替你给陛下言说。” “初步估算,一些北方州县大致为万张往上,南方蜀地闽中江南等地竹子种植广泛,若制作成熟,再等些年,哪怕是突破十万张都是可能的。” “这个数字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李世民明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同样知道政策不是一蹴而就,从开始的产量增加到最后真正看到成果,可能要等到他晚年,也可能要等到承乾登基。 可恰好,李世民从来都是一个非常有耐心的人,战场是,治国上亦如是。 “国子监的第一批经学官刻本反响不错,其中于标点一道文人多有争执,只是标点的便利性到底还是深受学子欢迎。” “更不用说与粉笔黑板一同使用,相辅相成。” “等大规模的竹纸产出后倒是能配合各地官学将标点彻底推向全国。” 说起这个长孙家庆兴奋起来:“臣还听闻了一件趣事。” “也不是哪个文人最为敏锐,在大伙还吵着标点到底是不是愚昧浅薄的时候,他居然最先将这标点用到了志怪小说里头!” “别说,用词朴实平凡跟文雅是半点沾不上边,但故事相当离奇有趣,如今已在说书人中流传。” “每每讲完故事后或多或少有好奇标点的,毕竟看着新鲜,又好读又有意思。” “所以甭管文人墨客怎么吵,至少百姓泰半都是欢迎的。” 这真是意外之喜。 李世民揶揄:,说说看是哪本志怪故事?” 长孙家庆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尴尬:“这……是一个叫长安笑笑生的。” “名字倒有趣,不 ,下意识看看左右。 李世民压低声音带着调侃:“哎,周遭没有御史。自家人的私下话,我既好奇这志怪小说可也‘怕’得很御史的念叨。” 长孙无忌扶额,陛下,好歹有些为人君的威严吧,瞧瞧他那傻了。 李世民选择性无视一脸不赞同的长孙无忌,故作严肃:“说回正事,除却春色纸坊,承乾手下还有一座荣德陶坊,听闻这几月一直不知再做什么,日日烟尘弥漫,说不准新东西又跟他那套格物之理有关,你们可有打听过?” 长孙家庆心情复杂地摇头。 明显看出自家侄子心绪不定,长孙无忌赶忙接口:“陛下,家庆到底担着太子的侍读,时候不早了……” 第67章 李世民哑然失笑:“行行行,我知道了。” 长孙家庆松了口气起身,刚行礼走至门口,谁料李世民的调笑轻飘飘落入耳内。 “长安笑笑生,莫忘了。” 长孙家庆险些一个趔趄,早就听闻陛下性子肆意不羁,曾被人劝谏莫要太过‘狎昵’近臣,没想到…… 不过他是应该开心自己在李世民心中称得上近臣了吗? 说起来书应该还是要带的吧。 “发什么愣呢,你平日里不是最重君子风范的?” 一道声音令长孙家庆回神,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何时走到了外头,他低头果然就见李承乾好奇的双眸,以及小殿下身后的几个熟悉面孔。 “咳咳,殿下是来寻陛下的吗?正好陛下方才还在向臣询问荣德陶坊的事宜,倒是不想如今这孙郎君来得凑巧。” “就是这护理宋娘子还有,呃……” 长孙家庆眨眨眼:“还有这位道号黄冠子的李道长?” 曾经的秦王府记室参军,现如今兴趣皆在太史局的李淳风。 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他和李承乾怎么走到一处的? 李承乾抽抽嘴角:“说来话长。” 谁料李淳风跟个自来熟一样,笑眯眯与长孙家庆见礼后便说起了他和李承乾之间的事。 “殿下擅数术的传闻连我都听说过,侍读不该不知道啊。” 长孙家庆眉眼当即一耷拉,怎么就忘了这李淳风对于天象和数术可是痴迷得紧。 数术,天呐! 长孙家庆是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寒暄几句后告辞,那脚步匆忙得仿佛后头有老虎在追。 李承乾羡慕地看着长孙家庆的背影,他也想走啊! 浙江文理不分科不代表他的数学真的有理科生水平,带带小孩子绰绰有余,跟李淳风这样有真本事的高手他就有些吃力了。 “殿下,我们方才谈论到哪了?” 李承乾心累无比,看着身边满脸茫然的宋夏至和忍俊不禁的孙文元,他强迫自己嘴角挂上一抹假笑。 可恶,他窝在自己寝殿那么多天,好不容易出一趟门怎么就被李淳风给撞上了。 到底是哪个臭小子大声宣传他擅长数术的! 李泰还是李丽质? “殿下?” 道长,您别再问了,天文算法他真的都快忘光了。 “道长,你不是说这回是来奏请陛下提出关于戊寅元历的改进意见的吗?” 李淳风懊恼地拍掌:“险些忘了,都怪先前与小殿下探讨数术问题太过专注。” “不过日后臣还能与殿下一同研究讨论吗?” 李淳风兴奋极了,不过二十五岁的他此时并不像后世传统映像里描绘的沉稳神秘,反而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意气与冲劲,看得人也跟着一道热血起来。 李承乾哑然,所有的抱怨好似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当然,只是我先提前说明,我懂得不算深入,很多时候可能要反过来请教道长,望道长莫要笑话。” 唉,大学没学完的数学搁古代给他补上了。 李淳风惊喜:“小殿下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已然很出色了。” “小殿下虽然很多想法略显粗糙,但真的给了臣不一样的思考方向,臣感激还来不及哪里会笑话小殿下。” 李承乾长舒一口气,招呼宋夏至和孙文元跟上。 “行,咱们该去面见阿耶了。” “孙文元,你东西带齐了吗?” 看了半天“戏”的孙文元正正神色,瞅瞅后头拿东西的内侍:“保管叫陛下一目了然水泥的用处。” 半天插不上话的宋夏至环顾左右,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说起来殿下叫我一道来是为的什么?” 因为牛痘的接种很是顺利,已经渐渐扩散到周围县城,宋夏至自觉只要宫中调派的一些医工补充人手,她带着先训练一二就行,哪里会想到直接被李承乾拉着来见陛下了。 李承乾笑得意味深长:“协助牛痘接种,宣扬护理学说的头批人,宋娘子如此功劳怎可不赏?” “也是时候为宋娘子讨一个合适的封赏了。” *** 殿内,通报声后,李世民与长孙无忌对视一眼,而后他略显讶异地看着眼前由李承乾带队的一行稀奇古怪的组合。 他开门见山:“真是凑巧,可是来向我报荣德陶坊的喜事的?” 李承乾弯腰行礼,掷地有声:“臣欲向陛下献上一物,还请陛下过目。” 李世民起了兴趣,示意长孙无忌一道踱步来到几人面前。 “听说殿外还候着好些搬运东西的内侍,如此大的阵仗还真是叫人期待。” 李承乾不卑不亢:“是,此物还需陛下移步观看。” 李世民睨着小大人模样的李承乾好一会,稚气非常的面庞上是认真的神色。 瞧瞧这小子话中的臣啊陛下啊,明明白白是言说此刻在谈公务,莫要将他做小孩子对待。 李世民摩挲指尖,忍了忍才没有一时冲动将小家伙抱起亲昵一番。 “话说回来除却孙文元,其他人跟着承乾一道而来是?” 李淳风率先移步,从胸口掏出所写的对于当朝历法的改进意见:“陛下,戊寅元历尚有诸多不足,臣斗胆自行修改了一番。” 李世民接过翻看了几页笑着打趣:“先前的记室参军还是委屈了你,果然道长最欢喜的是太史局的职务。” 这样一番话算半定下李淳风未来的去处,李淳风自是欣喜不已,道过谢后他非常自然地退到李承乾身后,丝毫没有要告退的意思。 对上李世民似笑非笑的双眸,李承乾咳嗽一声:“那什么,道长跟着臣来也是想要看看这新鲜玩意,陛下就准了吧。” “至于宋娘子,臣想过会再与陛下解释。” 李世民伸出手轻点李承乾额头:“罢罢罢,都依你。” 李承乾忍不住咧嘴,带着些不成熟的蹦跳领着众人来到殿外的苑中。 苑中候着的众人早被李承乾提前吩咐过,李世民方方走近便被地面上摆放的一小片灰色坚硬物块所吸引。 李世民撩起衣摆系在一侧,蹲下身用手叩了叩。 声音略显沉闷,触感坚硬如石。 “不是砖石,看着亦并非糯米粘合。” “偏偏硬度和紧实度好上许多。” 听着李世民的自言自语,瞧着当今陛下毫无架子,李淳风和宋夏至皆是好奇靠近,在李世民的轻微点头示意下二人同样跟着半蹲,这边摸摸那边敲敲。 长孙无忌轻啧,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满是笑意的孙文元与李承乾。 “陛下,此物名唤水泥,这个坚硬物块便是水泥混合沙石铺就的,这边还有孙文元带来的原料。” 李承乾话落,孙文元上前一步将坚硬物块旁边的铁桶打开,露出里头白灰参半的粉末。 孙文元补充:“草民还发现一点,这水泥若是经过高温养护一定时间硬度也会随之提升。” “不过草民一试出来水泥便着急告知太子,具体养护时间草民还未尝试估算,如今这水泥也不过粗略能用,算不得完满。” 李世民闻言惊诧,没想到这个硬度居然还能提高,他压下眉眼看向粉末,甚至还伸出手捻了一把粉末在指尖细细摩挲。 半晌,没有李承乾想象中的欣喜,李世民反倒是微微蹙眉。 “如此细腻甚至称得上光滑的粉末……承乾,这水泥是用什么制成的?” 李世民这话语背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李承乾与孙文元对视一眼。 早该明白的,李世民向来是个敏锐非常的人,如今不过是瞧那粉末几眼便提出这其中最为关键也是他最为模糊不清的一个问题,那便是成本。 李承乾不是经手人,孙文元主动道:“陛下,水泥一物最早只是太子的大致设想,其中几个月的尝试皆是草民负责,现下便由草民替陛下讲解。” 孙文元上前一步:“黏土砖石碎片石灰石,还有矿渣煤渣与石膏矿。” “不过若要做些粗糙简易的,倒是可以石灰合筛土砌墙,效果虽比之更弱,但耐不住制作方便。” 李世民恍然大悟:“难怪,承乾买下那陶坊也好几个月了,出成果却要等到现在。这些东西不论是如何加工碾磨其中所需的人力钱财皆是不可小觑。” “且我虽不懂此道,但也明白既然承乾买下陶坊尝试此物,怕是少不了焚烧这一步,那* 么其中燃烧材料比如煤,同样是个问题。” “我记着近来承乾的东宫俸禄有大半都是流向了陶坊吧?” 孙文元抿唇:“陛下说得不错,这其中若是没有太子的接济,这番尝试早便做不下去了。” “幸好原料配比草□□气好,尝试十数次便恰好完成,不然的话恐还要麻烦小殿下。” 钱钱钱,虽然满嘴钱财看似俗气,可做什么事情少得了钱呢?尤其他们大唐承接大乱立国不久,更是要精打细算。 第68章 李世民揉揉眉骨,抛开成本不谈,不得不说使用水泥所得的坚硬还是令他十分惊讶与欢喜的。 “防水效用如何?” 暂且没有就成本咬住不放,李世民顿了顿转而另一个话题。 孙文元暗中松气,方才李世民的一连串话太过直白尖锐,叫他实在不好回答。 “有做过比较,不易渗水,用作砌墙与铺造道路效果远远超过其他。” 李承乾瞧了半晌,这会终于也能插上几句:“不过格物格物,这个水泥我只格了个大概,成果目前做不到更好,用作建筑混着沙石做粘合尚可,但是真要实打实建宫修墙,不行。” “中间若无支撑效果并不好,需要寻些坚硬的竹木作为根骨。” “可是要选择什么竹木要将竹木做成什么样式,这些臣和孙文元尚且没有头绪。” 李世民低声:“故而目前水泥最好的去处还是做路和防水?” “只我还有一个问题,铺路便是一劳永逸的吗?” 李承乾叹气:“也不是,多少还是需要定期养护。不过这个间隔时间要看天气与使用情况,可能几年便要修缮,可能十几年都能勉强使用。” 果然如此,李世民没有失望。 目前大唐境内的驰道尚且需要征召役夫维护,道理总是相通的,没理由水泥便能放着不管。 钱和人力始终是一道横亘在众人面前的难题,就算水泥如何千般万般好,若不考虑前提同样是空中楼阁一触即溃。 李世民沉吟:“铺路……用到北边一些军事重地倒是再好不过,就怕短时间内做不到。” “更不用提这是新东西,直接叫工匠民夫上手恐怕会有差错。” “既是防水良好……倒是能先在长安城内上手,一些暗渠排水的可以换水泥试试。” “这样,水泥留下,来人带孙文元去寻将作大监阎立德,你们二人先讨论讨论。” 总算提到水泥的尝试与应用了,原先因为各种成本问题被打击得有些沮丧的李承乾终于再一次提起精神,他连忙拉上还在和李淳风围观水泥的宋夏至。 宋夏至跟在他身后疑惑不解,尚且搞不清楚状况之际便听李承乾朗声开口。 “陛下,臣还有一事。” “宋娘子协助泾阳县接种牛痘有功,臣想为她讨一个封赏。” 李世民将将起身,掸衣袖的手停下。 “我哪里不知道宋娘子的大义?其实我本是想着等泾阳事毕再将宋娘子和余下一些帮着护理的人员一并封赏,这样也能少些疏漏。” 宋夏至欠身:“陛下厚待。” 李承乾却摇摇头:“可我却觉得宋娘子这手跟着孙思邈学到的护理本事可以有更适合她的赏赐。” 李世民起了兴味:“哦,那不知承乾有何想法?” “陛下是否想过开办州县医学,择取艺业优长者为医学博士救济平民百姓?” 李承乾再清楚不过贞观年间官办医学这一项善政,还记得他第一次看到这条史料时感慨的心情。 这样的政策实际上是将官办医学与医疗制度结合推广到全国各地,而李承乾所遗憾的则是因为这项制度在高宗朝便已无力负担。 李世民挑眉,没想到被李承乾戳中了心思。 说实话他这个想法尚且不算成熟,李承乾是通过他对于孙思邈和推行牛痘政策的态度窥探出一二的吗?还是说是曾经听他提过一嘴的孙文元所告知? “是又如何?” 李世民不遮掩,坦然面对李承乾的询问。 李承乾抬眸,直直对上李世民的目光,他深吸口气:“所以护理的作用已然被证实,陛下是否也想过与官办医学一道的官办护理之学?” 李世民心思转得飞快,几乎是瞬间明了李承乾的潜藏之意。 若他们当真心照不宣,那李承乾的想法其实与他将自己的旧部去分散各地传帮带新人将领府兵是一个道理。 宋夏至从小到大都是被周围人夸赞机灵的,听到这里她再不明白李承乾与李世民的意思便太蠢了,可是…… 宋夏至咽咽口水,难以置信自己的猜测。 李承乾不躲不闪,脊背挺直,礼做得端正,他从始至终都相信自己的请求不会落空。 作为李琛的他翻遍文史,他相信李世民唯才是举。 作为李承乾的他真切与其相处,他相信李世民的为人。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说得对,有良医辅助之才我又如何能浪费小娘子一身的好本领?” 李承乾勾唇,他看着李世民一字一顿:“臣早打听过有缺,所以臣为宋娘子请赏,赏……” 李世民微微倾身,温和的眉眼舒展。 他与李承乾异口同声:“正八品上,医博士。” 宋夏至呆愣原地,居然真的是官身,她居然没有猜错! 长孙无忌听闻此在一旁默默叹气。 好在只是医博士,官阶算不得高,某种程度亦并非正式,赏赐女眷官身如同某某夫人不是没有先例,不用过度担心这之后可能的谏言。 “还有一项,既封宋娘子为医博士,陛下还想要选用水泥尝试街道建筑,何不在长安城内再增设一家疗养院?” 李世民轻啧,疗养院,听着有些古怪却莫名直白,他倒觉得这名字不错。 “便如同泾阳县接种牛痘所设的护理院,但可运用简易水泥合上沙石铺平疗养院的地面与墙壁,用作教学护理与半免费接收百姓病人的场所。” “毕竟这样的场所很多时候免不了水,但是黄土地全然沾不得,砖石又太过费劲。” “不仅局限于护理,官办医学同样可以在疗养院内开展。” “各式各样的百姓病例才是最好磨练医术的不是吗?” “更何况泾阳县牛痘接种已是办得如火如荼,想来不久后长安同样会开始。有这样个疗养院不仅能提前做好准备,更是能借此将水泥的名声传出去。” “臣知道制作水泥成本巨大,可就算如此也需要将其推出,哪怕只是富豪世家使用,但至少水泥不再局限荣德陶坊一家制作。” “便是护理一道也能顺理成章做个先例。纵然其他州县的官办疗养院比不得长安可以用水泥修缮,可于护理医术的教学与疗养院的模式却能为后人所效仿,避免走更多弯路。” “疗养院医学部的夫子或可由宫中太医兼任,至于护理一部,臣想宋娘子这个医博士恐怕是最好的对象。” 话音落,宋夏至居然没有感到兴奋,反而是一股莫名的压力与慌张从心底涌出。 她真的能不辜负李承乾的期望,真的可以担好教导他人的职责吗? 不同于泾阳县的一切,此刻的她身上担着官职,那是沉甸甸的责任,意味大不相同,她很怕…… “莫怕。” 李世民弯腰,与宋夏至平视,伸出手轻轻搭在她的肩头,感受到了颤抖,他微微握紧,温热的气息顺着接触之地传到宋夏至的心尖。 此时的李世民卸去作为天子的气场,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是长辈对于后辈的关怀。 莫名的,宋夏至稍稍镇定下来。 李承乾咬唇,是他忘了宋夏至平日再如何聪慧冷静不过刚及笄,他慷慨陈词中并没有考虑到小姑娘可能的无措与迷茫。 这一点他确实比不得李世民观察细致体贴他人。 他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李世民眸中含笑,声音低柔:“小娘子很有本事,从最开始小娘子自豌豆疮下死里逃生转而在孙思邈处学习护理我便看出来了。” 宋夏至有些不好意思,一时也忘了自称:“我只是,我只是觉得好好活下去的滋味太过叫人着迷,我想要更多人体会这种滋味。” 李世民的目光愈发柔软,带着些许鼓励的意味:“小娘子在泾阳县的一切我都知道,协助伤兵营的民夫士卒调动安排,帮忙县衙接种牛痘后的护理照料。” “我都知道。有勇有谋心怀大义,小娘子,你早便担得起一个医博士的职位了,这些不会因为你是否得官而改变。” 宋夏至的呼吸逐渐平缓:“我不是不想,可是我那么小,我担心……” “年岁小算什么?” “面对小娘子,伤兵营的诸位有因为年岁小而看不起你吗?” 宋夏至愣愣摇头:“没有。” “泾阳县衙有因为小娘子年岁小就不叫小娘子参与牛痘的接种吗?” “也没有,大家都很喜欢我。” “小娘子你难道还没发现吗,你不必担心不服众,因为你的名声早就流传在官吏与百姓之间了。” 李世民直起身子,面上带着傲气:“我十六岁时便独自一人跑到雁门关参与救援隋皇,年岁小不代表本事小,小娘子你是我亲封的医博士,你的背后是朕,自是当得起教导职责。” “况且如此才能帮助更多人不是吗?” 李世民十分有耐心,一点一点排解宋夏至因为身份骤变而产生的不安。 第69章 宋夏至的慌乱渐渐消失,她深吸一口气:“民女……” 李世民好笑打断:“是不是该换个称呼了?” 宋夏至一愣,忧虑消退,灿烂的笑容再度浮现:“臣得令!” 李世民点点头,招呼内侍:“带着小娘子去一趟太医属,我记着小娘子最开始是想讨几个医工来的,说了那么一大通可不能将正事忘了。” 宋夏至欢喜告退。 待人走远,李世民才半开玩笑道:“臭小子,讨赏讨得还是太过稚嫩,瞧瞧都吓到人小娘子了,你还是要多跟阿耶我学学。” 李承乾嘟囔:“儿知道啦,阿耶大才是儿最最欢喜的夫子。” 李世民忍俊不禁,轻敲李承乾的脑门:“又在编排你阿耶,胆子愈发大了。” 这边父子俩倒是开起玩笑了,一旁的长孙无忌听着方才李承乾的豪言壮语却是不住长吁短叹。 什么疗养院,这背后不都是钱。 前期造医院要钱,后期教授和给百姓半免费看病也要钱,虽说目前地方财政不是出不起,但鬼知道李承乾后续还有什么突发奇想,就怕积少成多,还真是让人头疼。 长孙无忌惆怅地想着,余光一瞥却忽然发觉原先跟李承乾一道来的李淳风却还留在原地。 孙文元与宋夏至都前后脚忙着水泥护理告退,这人不声不响从方才起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叫人险些将其遗忘。 等等,眼前那对父子不会也忘了在场还有一个外人在吧? 长孙无忌刚想提醒,谁料一直不说话的李淳风先他一步,突兀做礼高声道:“陛下,臣有一请。” 李世民与李承乾同时一愣,就见二人面上均是一闪而过丝不自然。 长孙无忌:…… 所以你们俩果然将人给忘了是吧! 尤其是你,小殿下,人还是你带来的啊! 李世民掩唇轻咳:“咳,说吧。” 李淳风眸光微闪,脑中再度浮现师父不久前的来信:“陛下想要做建一个疗养院,臣虽不知这水泥成本,可听陛下的意思这钱财只怕是少不了。” 李承乾莫名福至心灵,他记得历史上的李淳风不是野生道士,人家是有师门的,好似是……对,师从南坨山静云观。 “臣自小拜入南坨山静云观,向来医道不分家,前些时日师父有言臣这弟子虽然远在长安不受观里拘束却不可忘本,万不能丢那悲天悯人的心肠。” “而臣一直以来便是信奉这一点的。” 李世民背负在身后的指尖虚空轻点,是道家心切了? 他们李唐皇室固然尊老子为祖先,可于佛于道他的态度都是差不多的——不可做大需时时看管。 本也没什么,可直到不久前寄托佛寺的悲田养病坊横空出世,虽然因为他插手导致百姓的关注点大半都落到了朝廷上头,但佛家的名声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些许增长。 佛道向来喜欢争锋,如今眼见死对头隐隐有风光之意,按耐不住确是正常的。 只是没想到打头的居然会是远在他地的静云观。 也对,毕竟李淳风在他这个新皇身边,有如此好的人脉缘何不用? 医道不分家…… 李世民心思微动,耐着性子没有开口。 李承乾左右看看,下意识贴近李世民。 李淳风表情不变,可话语中却锐气十足:“佛家尚且增设悲田养病坊,臣深受感动。如今听闻陛下与太子有言要做疗养院,臣身为道家中人自是不甘落后。” “这钱财便由我们静云观垫付一二,不论是疗养院本身的花费还是犒劳征召的役夫,也算是我们替万千生灵祈福,还望陛下准许。” 佛与道居然在这方面微妙地保持了平衡,李承乾暗暗惊叹。 这样一来很多东西不就可以大大减少国家的支出,转而是让本就富裕的佛寺与道观从旁协助,偏偏还都是心甘情愿。 李承乾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几月前扶持的悲田养病坊居然还有这样的妙用,歪打正着逼得两家短时间内善待百姓用以相争。 在生产力不够之前,佛道皆为双刃剑,端看把控天下的那个人如何使用。 李世民好似早料到了李淳风的说法,他笑意吟吟:“朕自然准允。” 第38章 钱从何来 从上回李淳风自请后李承乾看他的目光便完全不一样了。 先前还以为李淳风这人痴迷数学天文, 最多不过就是如后世传说里的神神叨叨,没想到他居然这般机警,他背后的静云观同样敏锐, 生生靠出资疗养院想要与佛家一争。 不过这些争执与李承乾来说还是太过遥远,此时此刻的他真正要关心的却是自己的第一次上朝听政。 新年已过, 李承乾这个新年过得并没有什么太大感触,因为不论是疗养院还是新儒学的争执甚至关乎《三字经》的续写,这些都耗费了他大半的精力。 以至于宫宴上他吃菜都吃不出什么味道来, 看着歌舞满脑子都是工作。 宫宴后他寻了个翻看游记的理由, 以传闻为底先手跟李世民报备后将标注一部分矿点的地图交付孙文元,只让他家里人先帮忙打探一下。 不过这一点李承乾并没有抱很大希望,因为寻矿这一出在国力渐渐恢复前不宜大动, 更不用说他标注的点位不可能精确到哪座山头哪个村落,故而他才先手放出大致范围,有一阵没一阵等着后续消息。 忙碌消散了他思乡的情绪, 同样模糊了他对于时间的概念。 等到积雪渐消,他才恍惚意识到大唐最冷的寒冬已过,春日将至,而他作为太子的第一次入朝听政也即将来临。 太子寝殿。 李承乾被人从窝中扒拉出来的时候眼皮子死沉,迷迷糊糊中乖巧端坐,被遂安夫人摆弄发髻梳理,被顾十二摆弄手脚穿衣。 等到他最后清醒过来时,窗外的天色尚且昏沉, 只有些微的亮光让他从铜镜中看清楚了自己此刻的模样。 这张脸已经不再陌生,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居然觉得能从这上面看到前世自己的影子。 自穿越以来已过去大半年,许是这段时日的忙碌, 两颊的婴儿肥褪去,稚嫩渐渐消散,凌厉初显。 他的眉眼像极了李世民,温和时风流冷冽时锋锐,可偏偏他的轮廓更多是随了长孙如堇,平静沉稳中却又带了几分明媚张扬。 李承乾打量着自己任由顾十二替他整理衣襟,低声道:“这冠服感觉小了些。” 顾十二笑道:“小殿下正是长身子的年岁,过几年还会更高大。” 遂安夫人挑选好一支成色温润的玉簪替李承乾插上,闻言接口:“殿下再忍忍,晚些时候咱们去司衣司提一嘴。” 话落遂安夫人与顾十二围着李承乾转上好几圈,检查得相当仔细。 李承乾撑起双臂:“如何?” “好极了,今日是殿下头一回入朝听政,在显德殿内的言行举止可不能出半分差错。” 遂安夫人的絮絮叨叨如同长辈关怀小辈,李承乾一一应下。 今儿的早膳是顾十二督促着做的,因是冬日特意上了一碗热汤。 李承乾简单应付几口便要快步去上朝。 如今大兴宫住着李渊,李世民虽然已经登基为帝,可明面上还是与李渊父慈子孝,故而如今李世民不论是办公还是上朝均是在东宫内完成,倒是便宜李承乾早上可以多睡一会。 他今日来得算早,路上只撞上少许文臣武将,他默默跟着,间或也感受到他人或明或暗的打量,只他不言不语,端得是君子方正叫人挑不出错处。 “殿下。” 一道声音小声从他身后传来,李承乾侧首,就见一个陌生的面孔。 李承乾左右看看,放缓脚步坠在所有人之后:“你是?” 那人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泾阳县令,臣今岁能有幸在考评中得个上还要多亏殿下的牛痘。” 李承乾好奇:“怎么你还入宫了?陛下吩咐的?” 泾阳县令压低嗓音:“是也不是,陛下要过问泾阳大半年来的情况,臣早在三日前便已入长安。” “本是要陛下召见,谁知殿下入朝的消息传出,臣一琢磨还是要当面感谢殿下,便挑了今日的大朝会上表,得陛下首肯入宫,特底来上朝必经之地等着殿下。” 李承乾颔首:“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后续的接种安排不都是靠县令一手筹划吗?若无县令尽心尽力此法也不能顺利推进,我怎么好与县令抢功。” 泾阳县令连连摆手,视线下意识转向宫外的方向:“哎,臣做了小半辈子的县令,如今终于有机会被调入长安,长安繁华臣心向往之,如何能不感激殿下?” 语 “臣老咯,这回入长安可是大开眼界呐。” 时间还早,李承乾便也没有急着开口,反而是一幅耐心倾听的模样。 泾阳县令捻须:“修建的疗养院,也不知这背后是谁,用的原料叫什么水泥,不用砖块铺路,多新鲜。” 第70章 ,只听了个大概。” 李承乾正色:“这是朝廷与静云观一并出钱修造的。” 泾阳县令大吃一惊,捻着胡须的手一个用力,他嘶声:“居然是陛下?” “还有静云观,原来那几个医道在附近做义诊是因为这个,我说这长安的分观怎的突然做起了好事。” 话落他又喃喃自语:“朝廷,难怪听说这去。” 李承乾揣着手道:“可还有其他消息?” 泾阳县令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承乾此刻的态度格外不同,他顿了顿:“水泥出自荣德陶坊,那老板是个少年人,听说每日都要跟进疗养院的修建,这水泥的做法好似也在这过程中叫他人学了个七七八八。” “有些财大气粗的作坊为着攀上皇亲国戚已经开始加紧制作水泥。” “不过说起来这水泥除却用来铺路好看美观,还有大半的富商看中其坚硬说是要定些死后用来封墓,好防贼盗。” 李承乾险些绷不住,这水泥才刚拿出来居然便直接一步到位与历史上的用法归到一处去了,不愧是历史的“惯性”。 泾阳县令余光瞅着李承乾,终是按耐不住小心翼翼道:“说起来疗养院怎么听着像是与护理有关,不会这也是小殿下的提议吧?” 说到这里泾阳县令猛地瞪大双眼“哎呦”一声。 “臣先前还奇怪怎么宋娘子去一趟长安回来身上就多了个医博士的官,怕不是因为疗养院吧?” 李承乾坦然:“所以我这边还希望县令帮帮宋娘子,将这次接种牛痘中于护理一道表现优异的郎君娘子挑出,疗养院落成后还需要他们做一回夫子。” 宋夏至身后虽有天子背书,可她人暂且不在长安,有个当地县令撑腰他会放心许多。 泾阳县令兴奋,又是能在李世民跟前露脸又是能与太子殿下打好关系,他蹉跎大半辈子可算是否极泰来了! “是是是,臣自然会多多关照宋娘子,殿下的吩咐臣也自当谨记心中。” 李承乾看看天色:“时候不早,我先走一步。” 泾阳县令连连道:“等等小殿下,臣因来得早也有友人在长安为官,臣特地打听过,如今国库空虚,最近大伙与陛下最关心的皆是一个钱字,小殿下莫要忘了!” 李承乾无奈,怪不得人一抓住牛痘的机会不过大半年便能接到李世民的召见,瞧瞧这情商与人情世故,多高明啊。 李承乾自然是承泾阳县令的好意:“多谢。” *** 显德殿外,三三两两的朝臣交谈着走出,李承乾有些困顿丧气地站在一旁等人。 “说了叫你早些睡,日日都要三更天才歇,这坏习惯不知跟谁学的。” 落在最后才慢慢悠悠走出的李世民拍拍自家太子的后背,李承乾激灵之下直起腰板。 李承乾死鱼眼状,还能跟谁学的,他那几年研究生的日子天天熬夜看文献,骤然落到没什么夜生活的古代真是哪哪都不顺畅。 “大朝会结束,大多便是雪灾如何各地情况如何往年赋税徭役如何。不过因为隋末的乱象今岁的大朝会更多还是钱的问题。怎么,看你这表情是觉得无趣?” 李世民伸出手,李承乾熟练地牵上跟着眼前人的步伐。 “也不是无趣吧。” 李承乾点着脑袋看地面上二人拖长的影子轻声道:“我就是觉得上朝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一面听着李世民一面招呼内侍去偏殿备好茶水,他身边走过三省六部的长官,这些大臣见他正教导太子皆是识趣地无言做礼,而后便径直前往偏殿先行等候。 所谓的大朝会或者常朝大多都是公事公办,真正要将政策细化落实还是需要皇帝与高官宰相私下讨论。 “那承乾想象中的是什么模样?” 李承乾低叹:“不都是讨论关乎国家前程的大事,比如外族的异动比如各个地区的规划亦或者是什么大工程的修建,应是这样才对。” 李世民认真倾听,没有一丝一毫不耐烦,甚至对于李承乾这近乎懵懂的发问也不觉得好笑。 他一脸温和:“所以今日朝上大家都为了钱之一字争论不休,甚至闹得老臣高官出言讥讽相对,承乾是觉得铜臭难闻?” 李承乾连连摇头:“不是,我怎么会这么觉得,只是就算再关心国库问题,可……” 李承乾懊恼,他头一回觉得自己那么嘴笨,连话都说不明白。 李世民噗嗤一笑:“是啊,政务就是这样琐碎又俗气的,民生农务军事,背后没有钱与人力支撑都是寸步难行。” 琐碎又俗气吗? 李承乾将这几个字眼在心中默念。 “嗯,咱们到偏殿了,还有个小朝承乾想来一起听听吗?” 李世民半弯腰,平静地与李承乾对视。 “不过要叫承乾失望,我们这个小朝更不会如承乾想象般高大,不过是些再寻常不过的‘俗事’。” 李承乾握紧李世民的手:“要先入世才能更好为人主不是吗?” 李世民收回视线,笑吟吟地带着李承乾走入偏殿,将人安置在自己身旁。 “见过陛下,见过太子。” “都起来吧。” 李承乾乖乖巧巧端坐一旁,存在感不高,跟个吉祥物似的。 李世民环顾四周:“玄龄,我先前叫你整理的京师一带的富商钱财情况如何了?” 房玄龄无奈摇头:“虽是武德年间上皇便下令厘清天下富商资财,可那时尚且开国战乱不休,如今臣与户部官员重新对账造册,光光是京师一地错漏便有不少。” 李渊的吏治算得上混乱,这种普查事后来看就是笔糊涂账,房玄龄用的这个理由已经是相当委婉。 闻言李承乾微微蹙眉,他总觉得这个对天下富商进行资产清查的命令很耳熟。 在场之人显然都是李世民的心腹,李承乾尚且不明详细,其余几人却皆是心照不宣。 杜如晦轻啧:“每岁一造册,三年一造籍,陛下,光光是前期准备少说也要耗费十年之久。” “而且那么长的时间过去国家与百姓皆是在发展,再从原先的资产定三等恐怕不妥,依臣之见可以将划分资财定为九等,如此便能更加明了详细情况。” 李承乾睁大双眸,这个描述,这个在有唐一代为后世学者褒贬不一产生巨大争议的政策是…… “公廨钱,面上说得再温和实质都是从富商手里夺钱用以养官,若是朝廷对富商不知底细随意便叫捉钱令史择取家足资财的商人贷予本钱,只怕此政弊大于利。” 李世民冷静分析的口吻将陷入震惊的李承乾拉回现实。 房玄龄沉吟:“最初在武德年间试行,官府每人贷予五万钱用作商业本钱,每月偿还四千钱,说到底一年要交于朝廷本钱加息钱将近十万钱,不是所有富商都会心甘情愿的。” “此法在武德后期实行得算不上顺利。” 近乎百分之百的年利率,虽然李承乾明白不能以现代的视角来看一千四百年前的利率,可这还是高了些。 他记得这公廨钱在玄宗朝利率一路走低到百分之五十,贷款的金额同样有所降低。 对于这个制度李承乾明白有利有弊,因为当前王朝新生且掌舵人是李世民,故而这项制度所发挥的益处大于弊处,只是他是不是可以旁敲侧击一二叫李世民将公廨钱的利率定得不要那么高,为此来延长政策的寿命? 更不用说若利率太高说不准会叫富户选择放贷普通百姓,这其中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 虽然哪怕底下层层转嫁,穷人拿不出钱就是拿不出钱,官府的硬性要求最终也还是要富人来弥补,但这其中造成的破坏同样不容忽视。 这边李承乾正结合现代经济想法头脑风暴,那边李世民听闻房玄龄的话沉默片刻后再度开口。 “是该给些好处鼓励富户接收公廨钱,啧,士农工商,商户虽不愁吃穿,行走世间的地位却总是落在最下一层。” 杜如晦道:“陛下是打算给予官身?” 李承乾有些坐不住了,因为这不是他主攻的方向他只看过几篇笼统的论文,故而他对于公廨钱制度的了解其实不算深入。 “可是陛下先前不都在精简官吏吗?这样将官身大肆封赏不就与陛下实行公廨钱养官避免广征税赋的初衷背道而驰吗?” 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小殿下一发言就是直指此法本质,大家有些诧异又有几分欣慰。 殿下年岁虽小,但对于政务却是敏锐非常,这是件好事。 李世民轻笑:“官与官之间哪里能一样,我所设想的是防阁这个官位,其实质与吏差别不大,不会给百姓太多负担。” “但一个名头,一个改变世人眼光的名头,不论如何会有人选择主动接受公廨钱的。” 李承乾微微前倾身子,他没有放弃追问。 “可若此法推行全国便要增设上千上万官位到底不妥,更进一步说等时日一久那些富户有钱有名,恰如地头蛇压强龙,难保不会成为新的‘阻碍’。” 第71章 李世民扬扬眉梢,此时此刻倒是叫他想起那日他连声质问李承乾林邑早稻的场景。 承乾于政事一道是肉眼可见的成长。 李世民微微抬手制住想要解释的房玄龄与杜如晦:“故而要先决条件,比如能当官的得纳满一年钱财,比如任职时间不宜过长,几年后便由其他纳钱的上户替代。” “如此便可将数量控制在一定范围。” 说话中的李世民依旧是慵懒又自信的。 “这样的规定不知承乾是否满意?” 听到李世民带着明显调侃的笑意,李承乾有些不好意思:“原来如此,陛下想得那么周到,臣只是……” 李世民哈哈大笑:“无事,我很欢喜承乾的发问。” “诸公,我们继续。” *** 一场将近一个时辰的小朝结束,眼见几位大臣依次告退,李承乾趴在案桌之上侧着脑袋看向李世民。 “新的公廨钱制度阿耶是打算先在长安推行,咱们就那么缺钱吗?” 李世民闻言好笑地看着浑身没有骨头一般的李承乾,他伸手将人捞到自己怀中。 “当然缺钱了,你也不想想你这半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李承乾哼哼唧唧:“阿耶又在再打趣我了。” “我是认真的,就算公廨钱能靠着富户养官,可是这背后的隐患我不信阿耶不清楚。” “而且那么高的息钱,未免不妥。” “孙文元家里就是富户,我跟人交谈过多少知道些商道事宜。” “我可不是胡说。” 李世民点点李承乾的额头:“具体的息钱和本钱我会再与臣下商议的,还是要视总体富户的资财情况而定。” “至于你说的隐患……承乾,因着隋炀帝的荒唐行事这个国家是何等的民生凋敝你不是不知道。” 偏偏国内处处要用钱和人力不说,周边还有一圈异族虎视眈眈。 国家穷,大部分百姓也穷,他只能另寻他法。 李世民叹了口气:“公廨钱已然是当前我能想出的最温和的手段。若用‘他法’换取军费俸禄等,也说不准短时间内哪个弊端更大。” 可说再多李世民终究明白此法的缺陷,所以不论是事前择取还是事后补偿他都在想方设法完善,力求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清廉高效的吏治成果。 李承乾默然,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在李世民的干预下,将“剥削”的大头放到富户且尽量避免将风险转嫁底层,给予寻常百姓更充足的储蓄能力以达到增强抵抗风险的作* 用,这个法子是对现今刚刚安稳又残破的江山相对不错的选择了。 若是如此,以孙文元家的家底肯定是在富户名单上,正巧他在做着水泥的生意,且还掌握着最准确的详细配比。 这生意费钱却也暴利,这一点上倒是能与孙文元提前商量,做个示范。 李世民见李承乾兀自思考不说话,终是放松了下来。连着几个时辰的工作,精神上的疲惫开始涌来。 他揉揉额角,余光一瞥瞧见了摆在桌面角落的一本传奇志怪小说。 《时余乱谭·上》。 很直白的名字。 险些忘了那长孙家庆是真的将他的玩笑话记在心中,前几日便托人将这本长安笑笑生的志怪故事送来。 李世民曾因为忙碌而一直搁置,如今倒是起了兴趣,他伸手拿过。 安静的殿内忽而响起翻书的声音,李承乾下意识抬眼。 长安笑笑生?! 李承乾愣在当场,他掩唇猛地咳嗽。 李世民诧异俯身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热啊,这是怎么了?” 李承乾恨不得寻个地洞躲起来,背着家长写的小说结果被家长看到,这也太羞耻太尴尬了吧! “阿、阿耶怎么突然看起了这种民间故事?” 李世民看向自己手中的书:“怎么在承乾心中你阿耶是个圣君‘泥塑’不成?说起来我少时最喜欢的便是翻看这类杂书。” “这本的文字确实太过粗鄙,说是小儿写就的我都信,格式用词也是一塌糊涂。” 会心一击。 李承乾哭丧着脸:呜呜! “不过故事惊奇有趣,起承转合之老练又不像出自新人之手,怪哉。” 李承乾又悄咪咪扬起脑袋:开心! 李世民一顿,他夸这长安笑笑生承乾激动个什么劲? 李世民摸摸下巴暂且将疑问放在心中转而笑道:“小孩子嘛自然钟意有趣的,这点我深有体会,往后承乾若是偷偷摸摸买了些传奇故事可得记得给你阿耶带一份啊。” 还是别了吧,哈。 李承乾讪笑,无意识拿过手边茶盏想要喝口水压压惊,谁知这茶刚一入口他便猛地一气呵成全吐到了地上。 什么鬼味道?! 靠! 他居然忘了唐初的茶可是乱七八糟甚至调料都放的煮茶! 都怪他穿越来的年纪小,顾十二往日都是呈的热水,如今这小朝因为有各个大臣在连带他那一份上的也是茶。 猝不及防之下倒是叫他头一回喝上了唐初的“茶”,是炒茶估摸都没有萌芽而偏生偏涩的“茶”。 等等,明明最开始在论坛上青天就提过茶,可是他那时事情太多一时之间反而忘了。 灵感轰轰烈烈,结合先前探讨的钱之一事,李承乾眼眸一亮。 唐代盛行的茶其实茶叶算是配料,主料多是羊油猪油等,这个时候物资匮乏生产力不发达,喝茶享受的不完全是茶叶香味而是喝下一碗“热汤”对于身体的满足,这样带给大家的快感远远大于茶香味的享受。 炒茶纵然能使茶叶更加透香但同样会刮去其本就不多的油水,所以面对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选择推出炒茶不是一项明智的选择。 可是那些有钱有闲同时又自诩清高孤傲的大族呢? 他们不需要茶的油水来自我满足,炒茶过后茶水的口味更加醇香醉人,是不是这种看似高档的做法与味道反而能在富贵人家中流行? 虽然这一点还有待商榷,不过作为背靠皇家的他完全能来一出“楚王好细腰”的上行下效。 更不用说如今大唐同样在与周围国家贸易往来,如果炒茶针对各国高层皇室,是不是也能收获好的结果? 固然叫炒茶只面向上层其受众不够大,可须知炒茶炒茶最好的工具是铁锅,而铁锅大规模生产是在宋朝,所以炒茶日趋完善是在明朝。 当前李承乾尚未改进炼铁技术,炒茶的产量根本不可能很大,对于国家农业的影响同样有限,可这却恰好满足他对于炒茶的定位。 积少成多,这或许是一项足够形成产业养活更多人的生意,也可能是一项他可以从高门贵族手中赚钱的工具。 他想为李世民多分担些,哪怕只是最微不足道的地方。 李承乾越想越兴奋,全然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以及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李世民有些莫名的声音传入李承乾耳内,似无波无澜又似一点即燃。 “臭小子,你要不要给我解释一下,嗯?” 李承乾笑容僵在嘴角,他梗着脖子眼睁睁看着李世民的衣角处似乎有片深色的水渍。 完了! 李承乾猛地攀住李世民的手臂,及尽平生所有的急智,夹着嗓子矫揉造作冲他爹撒娇。 什么?什么作为成年人的脸面,当然是先哄他爹要紧啊! 第39章 方兴未艾 李承乾身心俱疲地回到自已的寝殿, 不愿再回想先前在李世民面前“丢脸”的模样,一点都不想承认这个小儿身体里的自已已经二十多岁了。 李承乾一面强行说服自已一面颇有些羞恼地抬手捂住自已的面孔,连顾十二和遂安夫人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 顾十二眨眨眼, 求助似的看向遂安夫人,遂安夫人无奈地拨开李承乾的双手, 替他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襟,轻声笑道:“今日是小殿下头一回上朝,小殿下感觉如何?” 冲李承乾那脸红劲, 估摸就是在陛下面前闹了“别扭”, 八九岁的小孩最是要面子,遂安夫人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她选择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递了个漂亮的台阶。 李承乾抿唇,终是强制让自已的脑海停止循环播放方才“谄媚无比”的他和开怀大笑的李世民。 算了,近来他爹老是忙于政务, 能逗他爹开心也算值了。 他掩唇轻咳,听着遂安夫人的问话,先前一直在脑海中思索的关于茶和赚钱的计划再度浮现,他坐直身子,端得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就一个感受,大唐缺钱,很缺钱。” 还没等遂安夫人和顾十二感慨李承乾这感想真是朴实无华时,李承乾率先眯了眯眸子, 盯着遂安夫人缓缓开口:“茶……茶庄, 奶娘, 我记着上回你同我讲竹纸价钱利润的时候,是不是提过一嘴你家有茶庄铺子的产业?” 遂安夫人一顿, 好半晌才从记忆里扒拉出来当时的情景。 第72章 “是有那么一回事,我前些年幸运侍奉小殿下,攒下些钱财往家中寄,恰于一年前我阿耶收了两个茶庄,本是想先试试水,谁料去岁五月阿耶急病去了……” 李承乾点点头,难怪他刚穿越来那会那么长时间不见遂安夫人,说是出宫奔丧,实则应是那两个茶庄的处理绊住了她。 果不其然,遂安夫人继续道:“我家就我一个女娘,阿娘早逝,两个茶庄的利润也不算小,叔伯都眼馋,后来还是靠着我在小殿下这儿得眼才止住了他们的念头。” “我也不像阿耶,对茶和做生意一窍不通,就雇了些人帮忙打理着。不知小殿下今儿个问起茶庄是做什么?” 李承乾撑着下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奶娘的茶庄是在长安吗?” 未等遂安夫人说话,倒是私底下与她关系亲近的顾十二率先笑言:“遂安夫人在早两年就把本家迁到了长安,做生意图个方便,这茶庄亦是在长安。” “好似离宫也就不到一个时辰的马车路程。” “去岁还剩些旧茶,前几日遂安夫人带进宫分了好几人,我也得了一两包。” 有了瞌睡来枕头,李承乾当即接道:“能拿给我瞧瞧吗?” 顾十二虽然稀奇小殿下一个小孩突然好奇起大人的爱好,但他没在面上表露,只觉得眼前这场景分外眼熟。 每每小殿下对什么起了念头,后续必然伴随着新的变化,恰如往常最普通不过的纸墨等物,故而他应声后就急急忙忙回去自已的住所拿东西,半点不敢耽搁。 眼见人走了,遂安夫人脸上的疑惑愈发明显,李承乾想了想:“乳娘,我宫内的小厨房里有铁锅吗?” 索性这大半年来因为李承乾身体虚弱,长孙如堇和李世民格外关注其吃食,遂安夫人十日里有五六日都要跑小厨房去盯着,如今被猛然提起不至于一问三不知。 遂安夫人瞧着李承乾已经起身准备溜达去小厨房,她赶忙拿过狐裘将人裹得严严实实,动作时不忘回答:“有是有那么一个。” “不过小殿下也知晓铁这玩意都是先紧着铸钱和兵器,整个宫内的量不算很多。” “小殿下先前不是问着茶吗?怎得又突然提起这个?” 李承乾心中暗叹,果不其然。 铁的稀缺和冶铁技术的不足共同造就了在唐朝连铁锅都少见,炒这一项重要的烹饪手段根本还不成熟,更不用提将炒运用到茶上头了。 所以他提出炒茶以及后续实验,一定需要足够令人信服的铺垫。 示意遂安夫人带路,李承乾故作无知和单纯,微微蹙着眉,似乎很苦恼的模样。 “我今日跟着阿耶上朝听政,散朝后的小朝上内侍奉茶,我还是头一回喝,那味道……实在是叫人不好受。” “所房做过便好吃了,以此来想,是不是茶经过些做法会更好入嘴些?” 说着李意,耳根子微红,全然就是强词夺理的做派:“我可是在做正经事的。” “格物格物,茶也是物,,奶娘不许笑!” 遂安夫人忍俊不禁,,跟小大人似的,可如今学问都做到吃喝上去,瞧着。 “好好好,小殿下是好学。” 才不是什么幼稚顽皮呢。 “所以烹煮蒸小殿下是想试哪一个?” 李承乾的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声音甜腻天真:“都不是。” “我觉得难喝的茶不正是煮的?烹和蒸想来也差不了多少。” 遂安夫人盯着李承乾蹦跳的背影:“那殿下的意思是?” 李承乾的脚步愈发轻快,他挥挥手,像是在招呼遂安夫人跟上。 “这才是我格物要格的道理啊。” 李承乾侧首对遂安夫人眨眨眼:“说不准还真叫我格出了新东西呢!” 遂安夫人微愣,早春的日光下李承乾整个人显得分外灵动,她能清晰看到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以及嘴角那一抹格外意气的微笑。 “哎,小殿下,夫人,这刚拿茶过来,你们这是要去哪?” 气喘吁吁从远处跑来的顾十二手里举着两包茶叶,讨好似的递到李承乾跟前。 李承乾轻笑:“走,陪我一道先去趟小厨房吧。” “之后我们还得出趟宫去茶庄,赶快。” “嗯?” …… “嗯?” “怎么还愣在原地?” “辅机,藉田礼可没几日了,你先上手试试,可不许比我使得差。” 长孙无忌慢吞吞道:“臣说怎么小朝后陛下要臣在偏殿候着,原是为了这个。” “臣还以为陛下是想臣了,倒是臣自作多情,唉。” 没想到李世民那日自已上手时说的叫大臣都要试试的话不是开玩笑,躲了半天还是没躲过。 长孙无忌叹气挽起袖子。 东宫后苑的空地边,李世民斜斜倚靠在廊下,瞧着长孙无忌略显生疏的动作和故作自怨的腔调,心中好笑不已。 “大舅哥还是需多动动手的,往前最像你的小青雀都被承乾丽质督促着瘦了一圈,做舅舅的总不好比自家外甥还要面团团吧?” 长孙无忌无语不由小声嘀咕:“二郎这张嘴也不知我那妹妹如何受得了的。” 李世民斜睨长孙无忌,理直气壮:“我招人喜欢呗,辅机莫要羡慕。” 长孙无忌被噎了一下,认命地开始动作。 见状李世民不再调笑,转而陷入思索。 这段时间以来他已经留了好些确定要参加藉田礼的大臣上手曲辕犁,毕竟是要向百姓推出新式农具,其中意义与几百年前的藉田礼自是大不相同。 眼见早就有熟手的内侍帮着大舅哥指导,李世民转而看向一旁没有丝毫紧张神色的农夫和工匠——这还是上回承乾从江东一地带回来的那两人。 农夫和工匠本以为先前帮着修改曲辕犁得赏后便能出宫,谁料事后被李世民留下,叫他们跟进参与了第一批千余架曲辕犁的打造过程。 不仅如此,只要李世民一有空就会寻二人聊天,不单是聊曲辕犁的用法和好处,更是聊起了江东的底层百姓和政令执行情况,倒是叫李世民得了不少治国的想法。 而农夫与工匠也从开始面对天子的紧张到如今的见怪不怪,瞧李世民的眼神就知道定是又有什么吩咐了,二人上前。 李世民轻笑:“二位不必多礼,曲辕犁的事宜已大致完成,今日你们便可以出宫了。” “你们二人有大功,先前的赏赐怕是不够,我已下令江东官吏免去你们两家一年的徭役赋税,另赏无主的良田数亩。” “我会派人护送你们回乡,剩下的钱财绢帛和两架曲辕犁便与你们的马车一道送去。” 农夫和工匠一愣,随即面上满是欣喜。 只是还未等农夫谢恩,二人中较为机敏的工匠眼珠子一转,他早已从这几日来李世民的态度上察觉出细微端倪:“谢陛下,只是不知陛下可还有别的吩咐?” 农夫正惊诧同伴的疑问,谁料李世民已然大笑抚掌。 “我还会指个内侍送你们到出城,至朱雀大街往来百姓商贩无数,我虽早已安排人在长安造势,但大家终究没见过实物。” “你们二人带着曲辕犁出宫。我同样计划了人来询问,到时你们不用害怕百姓的围观,只需回答一下近日来在宫中的所为,实话实说即可。” 至于其中关于不久后藉田礼关乎免费发放新式农具的细节,这不还有个内侍替他讲故事吗? 终究还是眼见为实和免费更能吸引大家的注意不是吗? 这几个月来,从隐隐绰绰的传闻到声势浩大的重开藉田礼,从李承乾信誓旦旦的自请领命为始至李世民步步筹谋的后续安排为终,终是要到最后验收的时刻了。 他所求的从来不是夸夸其谈的空中楼阁,而是切实可行的脚踏实地。 此刻李世民浑身流露的自信是那么吸引人,一直不说话跟曲辕犁作斗争的长孙无忌都默默停下了动作。 李世民勾唇,拍拍有些怔愣的农夫与工匠的肩膀,眸底流光溢彩:“去吧。” *** 朱雀大街。 马车上,李承乾细细捻着手中的茶叶。 按着他为数不多跟导师喝茶的经历,当前唐朝的生茶颜色与后世相比偏浅,手感他是感觉不出来不同,倒是这味道……李承乾凑近茶叶轻嗅,好似淡很多? 李承乾蹙眉,放下茶叶摸摸下巴。 他虽然对茶只是一知半解,但后世炒茶最为关键的地方在于炒出香味和能长久保存他还是知道的。 只是具体的一锅茶的量和温度就需要慢慢尝试了,至于炒茶步骤里是只需要一炒到底还是需要二炒三炒这他更加不清楚了。 李承乾有些头疼,这已经是一件麻烦事了,更不用提——他看着身侧的顾十二小心翼翼安置好形状与后世大不相同的铁锅。 他就算再如何不懂,也知晓铁锅样式不同很大概率会影响炒时的受热保温的情况,这对于本就需要摸索的炒茶来讲更是雪上加霜。 第73章 如此想来改进冶铁技术和铁锅需得和尝试炒茶一并进行,可偏偏是铁这一项至关紧要的技术,他还得跟李世民提前通气。 正当李承乾头脑风暴之际,马车忽而停了下来,顾十二掀开车帘向坐在前方为车夫指路的遂安夫人问道:“夫人,可是遇到了什么状况?” 遂安夫人蹙眉:“围了好大一群人不知在看什么,为方便最好还是绕路,以免赶不上宵禁。” 李承乾探出脑袋一看,刚想点头就听得周遭百姓大声议论的话语,听到熟悉的字眼,他下意识停下动作就要往车架前坐去。 顾十二见状拿过软垫放好跟上:“小殿下?” 李承乾摆摆手:“先停一停。” 话音刚落,百姓间越发清晰的谈论就入了所有人耳中。 “曲辕犁?是叫这个名吧?” “对,听说这玩意是江东那处引进改动的。喏,听说就是那两个江东人,几月前入宫,因为进献有功,陛下赏了不少东西,真是让人羡慕。” 瞧李承乾听得津津有味,遂安夫人心中估算时间道:“小殿下,我们至多还能耽搁两刻钟。若是赶不上宵禁只怕会让陛下和皇后担心。” 李承乾摆摆手示意自已知晓,干脆下了马车被顾十二看护着走到了人群边缘。 只听得一个老书生似有所感,偏偏他话里话外尽是隐约的诱导之意:“还有十五日就是藉田大礼。” “届时陛下会与群臣在长安东郊亲自着麻衣下田地,用的便是大家如今所瞧见的新式农具。” 此话一出,围观大家皆是哗然。 这其中有泰半的人根本听不懂什么是藉田,可后半截话却是简洁明了,让在最外头看不见里面详细的百姓都起了兴致。 “真的?那我一定要去瞧瞧!” “哎呀!陛下都喜欢赏赐的东西肯定不一般。” 就见那个老师生抿唇一笑,嗓门又提高了几分:“不仅如此,你们这些后来的不知道。” “陛下为表嘉奖特地派出内侍护送那二人,那内侍方才便说十五日后巳时,那曲辕犁先到先得。” “陛下已经准备了千余架农具,大家不论是好奇还是不信效果,领到了自已用用就知道了。” 人群有一霎的寂静,但随即而来的是欢声沸腾。 “陛下大善!” “那天你去吗?” “废话,不要白不要,我得赶紧回去跟我姐夫家说一说这事,到时大家一起拿!”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消息太过劲爆,有些心急的不小心摔倒,连带着好几人都被绊倒。 李承乾见状刚想招呼侍卫上前帮忙,几个衣着道袍的男人不知从哪蹦出来,速度飞快将这些人半扶半抱到安全的空地。 李承乾下意识跟着而去,就听得周遭几人小声的议论。 “看着衣袍形制……是静云观?” “他们在长安办了快一个月的义诊,听说香火都好了不少,抢了好些佛寺的生意。” “啧啧啧,可不是吗?那静云观是与荣德陶防合作,好像又有陛下的吩咐和太子的资助,用了什么水泥的疗养院近来名气那叫一个大。” “那疗养院虽还没造好,但那些道士在附近免费看病,那附近每天都很热闹。” “哎,这我可太清楚了!我家对门的郎君前段时间得了风寒,去了那一遭。” “嘿你猜怎么着?他回来还跟我们吹嘘已经完工的前院环境好,地上都掺了水泥,干净又不堵水,听说防火的效果也是很好。” “这么神奇?” “那几个道士不正要带人去,咱们跟去看看呗。” …… 这样的谈论处处都是,李承乾沉默半晌,忽然再也止不住自已唇角肆意的笑。 他看着这一张张陌生却又兴奋谈论的面孔,笑到眼角都渗出泪来。 曲辕犁、护理、水泥、疗养院,他来到这异世大半年,终是与李世民一起为这方百姓做了些什么。 或许些微,或许缓慢,但他确实救下了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真实存在的人不是吗? 他倏然想到了那日目睹那对死壮凄惨的母女后许下的誓言。 他从未有一刻忘却。 李承乾退出人群,恰与一衣袍朴素的男子擦肩而过。 男子头发半披半扎,手中拎着一壶酒,浑身流露出来的气质懒散又闲适,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众人闲谈,面上的兴味愈发浓烈。 李承乾被这样一个完全符合狂士形象的男人所吸引目光。 可惜还未等他细看,前方遂安夫人催促声带着急切,李承乾无奈转身踏上马车。 车帘轻晃,遮挡了所有的视线。 马车外,一个家仆气喘吁吁挤进人群,对着男人难免带上几分抱怨:“郎君今次出来买酒怎地耗上了大半个时辰?” “我家郎主差些以为郎君是出事了。” 男人哈哈大笑,袍袖翻飞,桀骜又自负:“我同意了。” “我瞧那水泥实在有趣,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男子的声音愈发火热,眸中是满满对当今天子与太子的好奇与潜藏的欣赏。 “告诉你家常郎君,次月陛下问对群臣的治安疏,我同意来替写!” *** 沁雅茶庄。 遂安夫人看着眼前小跑而来的管事向李承乾引荐,钱管事早一步收到消息语气恭敬。 “见过殿下。不知殿下今日来这茶庄是想做什么?” “是想去后头观看采茶女郎做工亦或是前往仓库查看新采的早春茶叶?” 李承乾大步迈入茶庄:“收拾好厨房,我去看看后者。” 第40章 藉田大礼 李承乾一马当先走在最前, 虽则除却他之外所有人眸底都潜藏疑虑,大家视线不是落在他身上就是挪到顾十二捧着的铁锅上头。 或许是察觉到了一路上格外凝滞的气氛,李承乾玩笑道:“怎么一个个都如临大敌?” “这回我用铁锅做工可不会像上回制墨一般着火了。” 遂安夫人一下垮了脸, 当时她虽然不在可却听顾十二事后提过,当即“呸呸呸”三声:“小殿下可不许说晦气话!” 李承乾牵上遂安夫人的手轻晃撒娇:“那我可要多蹭蹭奶娘的好运。” 此话逗得所有人皆忍俊不禁, 便是连带路的钱管事都微微放松了绷直的脊背。 敏锐察觉到管事变化的李承乾唇角微扬。 他是太子,他根本不可能时时来这茶庄。 故而替他做事的管家便是至关重要的存在。 反正这个时代炒制根本不成熟,找谁做事都一样。这个管事是先前遂安夫人挑的, 不到极端情况李承乾不会换人, 也是为体现对遂安夫人的信任。 而此时这样一个小小的玩笑实则是李承乾为拉近和钱管事之间距离的故意之举。 看情况效果还不错。 瞧着钱管事开仓库的背影,李承乾快步上前,就见收拢安置好了小半个空间的茶叶。 这些茶叶十分鲜嫩, 是采摘不久的,鼻尖似还能嗅到青草泥土的气息。 “十二,你先与奶娘去厨房将这铁锅安到灶上, 记得先点火暖锅。” 顾十二与遂安夫人领命而出。 钱管事半蹲,捧起一手茶叶。 茶叶尾部微微卷翘,显得萎靡又柔软,色泽青绿又带了稍许的暗沉泛红。 “这是今晨采摘后晾晒的茶叶,经过约莫三四个时辰才使茶叶上的露水彻底干透。” 钱管事说着便要拿着茶叶起身,谁料一双尚且稚嫩的手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为他借力。 钱管事一愣,转身对上的便是一张笑容满面的脸庞。 李承乾收回手, 顺其自然地接过钱管事的话茬。 “闻着味道有点苦涩。” 钱管事回神:“是。且将茶叶再经过蒸煮制成的茶团更加容易有股异味。” “故而茶汤中增添姜蒜等物还有为了遮掩异味的用处, 殿下年岁小吃不惯是常事。” 李承乾一面听着一面招呼侍卫从墙角拿过麻袋, 捧起十几捧茶叶就往麻袋里放。 “钱管事,咱们先去厨房。” “我想试试新的制茶做法。” “我先给钱管事演示一遍, 往后的日子就需要靠钱管事了。” “而因此亏损的茶叶生意便由我一并弥补,这庄子虽是奶娘的,可我也没有白要的道理。” “我名下如今有一座春色纸坊尚能源源不断的进账,不用担心我出不起钱。” 竹纸墨水的配方虽已经不是秘密,可春色纸坊永远是第一家,已经有了一部分固定的客源。 尽管价格便宜,但薄利多销,数月累积也是笔不小的数字。 钱管事大惊失色:“那座声名鹊起的春色纸坊?” 李承乾点头,语气却藏着几分狡黠几分诱惑:“又焉知沁雅茶庄不会成为下一个春色纸坊?” 第74章 声音轻又重,直入心头。 钱管事呼吸一紧,只觉得午后的日光是那样刺眼,刺得他浑身都在微微发烫。 厨房。 李承乾与神思尚且恍惚的钱管事一并迈入。 顾十二立在门口等候,他不会下厨,早早便被遂安夫人“赶”了出去。 如今见着人来当即屁颠颠迎上,自觉从侍卫手中接过麻袋跟上。 就见李承乾爬上脚蹬站在灶前,在遂安夫人紧张地看护下抓起大把茶叶就往锅内均匀地撒去。 首次尝试他不敢一下子放太多。 他盯着锅内,脑中隐约的印象叫他伸出双手插入茶叶不断翻炒,小心翼翼避开滚烫裸露的部分,不过一刻钟他的手便察觉到了酸软。 李承乾深吸口气,加重了下手的力度。 茶叶便在这翻炒中颜色加深,热气股股朝他涌来,间或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茶香…… 等等,这是茶香吗? 李承乾轻啧,紧急叫人停了灶火,还未等热度彻底消下便着急忙慌凑近铁锅嗅着,被热气烫到都只是龇牙咧嘴不肯挪窝。 鼻翼耸动间确有丝丝属于茶的香味,但这香味却不幸地掩藏在了浓烈的铁腥和油腥味之下。 为什么? 可就在李承乾不解之际,他的身侧 三人一个比一个震惊,仿佛没有闻到那令人不适的铁腥和油腥般。 钱管事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这香气居然真的跟往前的大不一样!虽然极淡却又显得雅致。” “很特别的味道,我吃不准大家会不会喜欢,可没想到这种另一条路。” 李承乾:? “不是, 话未说完,遂安夫人蹙眉,指尖虚空摩挲着铁锅边缘:“铁气和油味吗?自然是有的。” “这铁气是铁锅自带的,小殿下不知晓,。” “新制的铁锅做菜往往会有一股味道,这个只需将铁锅多放些时日散味即可。” “至于油腥味……” 顾十二尴尬地挠挠后脑勺接口:“这不是小殿下前几日嚷嚷要喝鸡汤补身体吗?” 李承乾:…… 李承乾倏然一本正经转移话题:“所以钱管事看明白了我方才的做法吗?” 钱管事忍笑:“嗯。” 李承乾抬抬下巴,自然而然转身朝厨房外走去,只给几人留下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 “那这铁锅就留给钱管事了。按照奶娘的说法先去去味,至于制茶的具体时间火候却是不清楚,钱管事需一一尝试。” “所以我需要仰赖钱管事。” “而做出的效果不论好坏,我都希望钱管事将这些数据整理成册送入宫中。” “若真的闯出了一条新路,你就是那先行者。” “你想要这个名号以及这个名号背后代表的钱财吗?” 钱管事咽咽口水,心脏随着这充满野心欲望的话语越跳越快。 他嗓音喑哑:“是,那第一批数据便在十五日后由我亲自送到殿下手中。” 李承乾伸伸懒腰,扔给钱管事进宫的凭证。 *** 十五日后,玄武门。 李世民早已褪去锦衣玉袍,身上只着粗布麻衣,可这半点也不能遮掩男人的风采。 男人眼眸清亮,脊背笔直,上身下身为方便下地皆是短打,举手投足间精壮流畅的肌肉线条显露无疑。 一眼瞧去只觉此人身上有股难掩的勃勃生气,偏生他还笑意盈盈,衬得眉眼愈发鲜亮明艳,似是出鞘利刃,英气迫人。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可这道理在李世民身上却像是反过来了一般。 本应该是严肃的太子送别帝王出宫的场面,可李承乾左手牵着李泰右手牵着李丽质,兼之这俩小娃娃泪眼汪汪,瞬间冲垮这严肃的气氛。 李承乾只好不断挤眉弄眼安抚小家伙,李世民本还被莫名其妙带出的感慨一下便散去。 李世民面对李承乾总是忍不住自己手痒的心思,不再忍耐就这么当着众臣的面狠狠一捏他的面颊。 通红的印子当即浮现,在场当即有人憋不住笑意,于是成功换来了太子殿下一个不爽的后脑勺。 李世民乐不可支,一手抚在李承乾的发髻上细细摩挲:“好好守着皇宫守着你们阿娘,等我归来。” 李承乾心中一动,似乎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 肯定又是属于他那残缺的记忆。 李承乾叹气,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些嫉妒前世的自己。 至少前世的他拥有他从不曾拥有过的充满爱意的童年,而这些记忆却终究不是属于他的。 李承乾胡思乱想,等他抬眸朝前望去时,李世民已然翻身上马领着众臣渐行渐远。 李承乾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李世民所骑的是那日顾重林假借他手献呈的西域宝马。 宝马的每一个毛发依旧透着桀骜,昂首嘶鸣间蹄下尘土飞扬。 李世民勒紧缰绳,唇角一扬,笑容肆意融入晨曦的碎光,粲然生辉。 他纵声大笑悠悠慢行,抬起一只手朝后挥动,转瞬便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好似前世他们离别的每一个瞬间,仿佛他们父子从未有过离心离德。 不是仿佛……李承乾喉间滚出两声低低闷笑。 是肯定。 他与他肯定不会走上前世的结局。 他想起了那一句嘱咐,轻声回道:“我会的。” …… “我会的!” 长安东郊。 面对长孙无忌怀疑的眼神,萧瑀紧绷面皮下,手下用力瞬息涨红了脖颈。 他下意识环视围着一圈的百姓,幸好距离不算近且大家都在认真地盯着曲辕犁,所以百姓没看见他此刻的窘迫。 李世民用手虚虚点点嘲笑得最显眼的长孙无忌,眸中故作严肃:“明明是做得不错,姿势标准,看来我的嘱咐萧公是有认真在听的。” 落在后头的房杜二人对视一眼,杜如晦连连轻啧低声:“你觉得这是主上的真心话?” 房玄龄面无表情:“……” 听了一嘴的长孙无忌毫不留情将唇角咧到耳根:“如果陛下的肩膀能憋住不抖的话。”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偷笑吗? 同样看出了这点的尉迟敬德无语* 望天,一旁的秦叔宝迟疑:“陛下,呃,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性子。” 李靖直愣愣插嘴:“要我说文官虽比不得武将,可手无缚鸡之力到萧瑀这般程度的也是少见。” “陛下特意嘱咐萧瑀在自己府上练习,如今还是只能推着走上半个来回便累了,唉。” 这声唉太过真情实意,一下子噎住了在场绝大多数同僚,大家默默小退半步。 眼见萧瑀咬牙切齿,李世民摸摸鼻子轻斥一声:“正事要紧。” “玄龄克明,你们二人去前头选几个自愿来近前观摩曲辕犁运用的百姓。” “敬德叔宝,一天天的力气使不完,今日你俩需得多犁两个来回的地,不犁完不许回去。” “药师兄,你这说话的功夫还是需要用到正途上。这样,你去跟着前头的司农卿一起去给百姓讲解曲辕犁的好处和同直犁不一样的用法。” “至于辅机……算了,你先过来给我搭把手吧。” 几人垮下唇角,自是一个个领命而去,哄得萧瑀得意得同李靖对视。 瞧瞧,谁人不知李靖不善言辞,陛下这是帮他出气呢。 李靖:…… 李靖扭头就走,跟座小山似的立在司农卿身旁,司农卿讪笑着抬袖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 倒是落得一身轻松活计的长孙无忌替李世民扶正他身前的曲辕犁,还不忘冲萧瑀示威。 陛下心中最看重的明明是他好不好! 李世民:……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啊! 李世民不再搭理他们的争锋相对,索性一把握住曲辕犁,大大方方动作起来,还不忘对一些好奇的人应声。 “陛下,我阿姐远嫁,不在长安,消息传过去还要好久,他们可以快点用上吗?” “自是能的。” “曲辕犁具体的制法我已经叫人整理成册,用的皆是大家寻常讲话时最粗浅的句子,还附带标点图画,保管叫各地州县的小吏都能明明白白教给工匠。” “哎,看主上用着轻松,犁地犁得又干净又快,这么好用是不是很贵啊?” “你也可以去登记名姓,是右面的小吏。” “我这已经有了从直犁上修改的法子,届时各坊、市主会派专人指导像你这样觉着贵的,价钱便宜大半,就是效果差一些。” 此话一出,众人的兴奋被推向一个新高峰。 眼见天子如此亲民,好脾性地有应必答,终是有位老汉大胆地吼了一声:“秦王……不是,陛下! “俺能上手试试吗?” 李世民停下动作,抹去额角的汗水,一只手斜斜轻搭在曲辕犁上。 第75章 他笑容灿烂几乎晃花众人的眼:“没事,我亦欢喜秦王的称呼。” 他耐心非常,冲那人招招手:“行,便让大家都瞧瞧这曲辕犁的上手是何等简单。” 不顾周边臣子反对的眼神,他扬起眉眼,冷峻的面容倒显得风流温和。 “过来吧,我来帮你。” …… “过来吧,我来帮你。” 李承乾目送李世民走后并没有着急回宫,因为今日同样是钱管事来送炒茶实验数据的日子。 在翻完十数页的资料后,李承乾本还舒展的眉头渐渐蹙起。 纸张上满满当当列着不同程度的数据。 不同的火候,从一刻钟至四刻钟不等的时间,甚至连炒茶所用的工具也没有局限于用手,树枝、木棍、厨具什么都试。 不过在最后一页的成果上却不尽人如意,不是过了头直接焦了就是太过生涩简直苦不堪言。 好不容易制出有茶香的韧性却差得要命,轻轻一捻便会折断。 更何况那香味太过浅淡,按着李承乾留下的嘱咐泡着喝时跟喝白水没有区别。 失败的结果不仅这些,写到后头钱管事还特意将一些字句圈出。 “太过粘锅,一锅茶有小半都要报废。” “大部分制出的茶容易粘在一起,事后分开太过费时费力。” “不知为何,一锅茶炒出来的程度不一。” 不过钱管事也不是没有收获,他从这一连串的记载中敏锐察觉到了不同火候对茶叶的影响。 所以在最后他又写了一句话,而这句话后打上的是个问号。 “是否可以提前多几口锅,每口锅用不一样的冷热,缩短每一次的时间而去一炒二炒甚至三炒?” 李承乾抹了把脸,见李泰与李丽质好奇,他随手将资料放到两兄妹手中,自己则是沉吟片刻说出了最初的那句话。 钱管事有些颓丧,但很快打起精神,恭恭敬敬半弯腰道:“听凭殿下吩咐。” 这段时日以来李承乾不断回忆在现代时接触过的关于茶的记忆,倒还真叫他从犄角旮旯里搜罗出来一点。 他用手做模拟动作:“卷成一大团的情况要不试试在炒时用竹帚滤茶叶?” 钱管事一琢磨,想想小扫帚如果用在炒茶上……脑中演练了几遍激动道:“应是可行!我今日回去便试试!” 那便还有粘锅和受热不均的问题,前者李承乾没什么灵感,后者需要改进冶铁技术。 肉眼可见他的沉默,钱管事刚想安慰几句,谁料一道稚嫩的童音轻轻响起。 “大兄,为什么不在锅底放麻布呢?” “若是怕异味放干净的麻布不就行了吗?” “这样不就不粘锅了吗?” 李丽质大眼眨巴眨巴,眸中是不解的好奇,似乎是不明白为什么在她心中聪明非常的大兄连这样一个简单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李承乾心头软软:丽质还是那么乖巧。 慢半拍的李泰用力点头,语气天真:“还有为什么不放些沙子呢?沙子热热的后摸起来都差不多” 李承乾:臭青雀又背着他玩危险的东西了! “而且热热的后捏起来可好玩了。” 这句话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李承乾:…… 钱管事:……没想到殿下的弟弟这般,嗯,可爱。 等等! 李承乾瞳孔微微放大,一种奇异的战栗感顺着背部爬上他的脑袋。 麻布和沙子?! 他猛地抱过二人一人一口狠狠亲在了二人的小酒窝上。 是他想复杂了,陷入固有的思维,觉得既然是炒肯定不能添加乱七八糟的东西。 反而是不受限制的两个小孩最是能用想象力童言童语地解决他的难题。 “你们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 李泰和李丽质嘻嘻笑着,依恋地蹭蹭他们兄长的肩膀。 李承乾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是我想岔了。” 麻布暂且不提,且说沙子这点。 他依稀记得幼时冬日在街边眼馋别人炒板栗,其中炒板栗用的便有沙子。 因为板栗的形状在炒时容易受热不均,所以沙子便是最好最便宜的媒介。 如今他炒茶所遇到的困难就有因冶铁技术不足而致铁锅做不到受热均匀。 沙子恰恰弥补了这点,只是相比板栗,茶叶更加娇嫩,实际操作中肯定会有困难,比如…… 只听钱管事略有迟疑:“听着似乎可行,但那沙子,会不会把茶叶的香味遮掩?会不会让茶叶变得脏污不好清洗?” “就算不提这些,那这般做锅内的温度只怕会与什么都不放的不太一样。” “后续一些成果都需要重新来过。” 李承乾小手一挥,他能想到的问题钱管事果然也想到了。 “什么种类的沙子,放多少沙子最合适,沙子要先炒多久,放了沙子后能不能保证茶叶的品质等问题,都是需要时间和钱财堆出来。” “而就算最后证明这条路走不通,我也不会怪你。” “所以,大胆去做,我替你兜底。” “一月不行就是十月,十月不行就一年,我等得起。” 果真是与李世民呆久了,李承乾的行事作风一点一点不自觉沾染上了他的色彩。 这是潜意识的依赖,亦是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钦慕。 而这样的风采李承乾或许觉得没什么,但外人却看得格外明白。 直到钱管事兴奋远去,李承乾依旧停在原地平复尚且激荡的心情。 玄武门的最角落处,已经复职的长孙安业目睹全程不住叹息。 他颇有些惆怅地闭上双眸,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当他决定彻底从李渊这条沉船中跳出后,往昔的焦躁不安恍如隔世。 想着李渊曾留给的他盯着李承乾的这样一道意义不明的嘱咐,长孙安业蓦地低低浅笑。 李世民不好对付,李承乾不也是吗? 不论那位是什么心思都是无用功,他早该从那个被他赶出家门的妹妹带着夫郎荣耀归来时就知道的。 长孙安业脑海中闪过了当日李承乾毫不犹豫救他的画面,他有些自厌地扯动嘴角。 不愧是他的儿子,与那位一比倒显得那位卑劣非常。 长孙安业长舒一口气,纠结了数月的心结忽而就那么放下了。 他不知道是觉得跟着那位已是毫无希望还是真的莫名感到了愧疚,他分不清,他只是笑着对身边副官道:“我身子有些不适,麻烦替我先看顾一二。” 我打算辞官了,至于那位的命令……告诉陛下便是最好的选择。 及时止损能为我换来一个勉强安稳的余生吗? 罢,不论得到什么结局我都认了。 长孙安业这么对自己说。 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替自己莫名其妙躲过一劫的李承乾此刻正笑眯眯的。 今日是他开课的日子,一群皇子公主早就在他殿内等候,他该带俩小孩回去上今天的“格物致知”课了。 可不过转身,两道熟悉的男女音匆匆传来。 “等等!” …… “等等!” “居然真的那么简单方便?” 李世民挑眉,握住老汉的手轻轻往前一推,就见前方犁得干净整洁的地显露在二人眼前。 感受到老汉微微颤抖的、被岁月与劳累压垮的脊背,李世民沉默片刻,然后他见到了此生最美的风景。 老汉回首,一张脸上满是细碎的皱纹,眼角的褶皱还藏了洗不干净的泥尘,一张脸沟壑纵痕疲态非常。 他的样子不好看。 他的笑容不好看。 他简直哪哪都不好看。 经历隋朝乱世的土地,本也养不出好看的人。 可唯有那一双眼眸,那一双干净得仿若雨后天晴的湖面的眼眸,澄澈又清亮。 里面溢满了清泉,那是最真诚的感谢,亦是最炽热的情感。 老汉嗓音低低的,似乎带了些哽咽可又似乎是笑意:“俺家大儿死在了辽东,二女儿死在了突厥,家中只有一个小孙女。” “俺老啦,家里没人了,可有了这个东西就不一样啦……” “秦王……谢谢。” 到最后老汉脱口而出的依然还是秦王,因为他最心疼的二女儿的尸骨便是在武德末年被秦王带回来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知道了,原来那些年一直顶在突厥主力面前的便是秦王。 那次秦王下令在前线收敛尸骸,带回了许许多多的汉人,他女儿也不过是最不起眼的一个。 可他就是记住了,也只记住了秦王二字。 浓烈到几乎淹没李世民的好意却让他心生了愧疚。 李世民笑笑,避开老汉的视线,目光越过他,却看向了更多的人。 “还有人要来试试吗?” 第76章 不远处的房玄龄盯着眼前的画面,杜如晦歪着脑袋,二人十足一副无奈模样。 长孙无忌叹气,暗中示意尉迟敬德等人悄悄保护:“他总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 “我们这场百年后重开的藉田大礼,可真是……” 萧瑀轻哼,话语看似强硬可眉梢眼角间却是止不住的欢喜:“胡闹至极!” “这乱糟糟的场面跟上古先贤的藉田大礼不知差了多少。” 可依旧是最为耿直的李靖,这次他却说出了所有人心底真正的想法。 “可这才是藉田礼的实质不是吗?” “藉田礼本就不应该是庄严肃穆叫百姓感到不自在啊。” 是啊,这是个最不像藉田礼的藉田礼,可这也是他觉得最好的藉田礼。 房玄龄如是想着,看向了那个人群中怡然自得的男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灼热的视线,李世民浅笑回首。 …… 似乎是听到了有人在叫自己,李承乾好奇回首。 第41章 两全其美 要迟到了, 作为老师迟到,看来今日是不给那几个弟弟妹妹多讲一个故事不行了。 李承乾苦着脸,先叫宫女带李泰和李丽质回去, 一抬眼却见两个许久未见的熟人。 “孙文元和陈娘子?你俩怎么来了?” “不对,陈娘子来是已经将春色纸坊安排妥当了吗?” 二人对视一眼, 陈蓉率先开口:“恰好遇上便一起来寻小殿下了。” “至于春色纸坊,我已找好了可靠的管事。” “其中我告知了他殿下您背靠皇室,也是意在震慑他, 叫他心生惶恐不敢行背叛之事。” “纸坊的一应事务离了我也能顺利运转。” “除此之外, 我最近尝试的甘蔗渣滓等物制纸也有些思路,我不仅吩咐了专人继续替我尝试,还将消息透露了出去。” “大家一起想办法总比我一个人闷头捣鼓好。” 李承乾没想到这个他很长时间没管的小娘子如今说起话做起事来已是有条不紊, 便是离了他也能渐渐成为独当一面的存在。 李承乾眸中带着欣慰,听着她的安排时不时点头,不打算插手干预陈蓉的决定。 陈蓉一口气说完才反应过来, 褪去谈及事业时的外壳,内里她实则是个有些腼腆的姑娘。 她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那么,小殿下先前答应我的为我送行,半月后午时可以吗?” “自然。” 这本也是他计划造势的一环,若成他就又有一项新的东西薅贵族羊毛了。 “不过你得帮我个忙,宣州沿途的要道小路你都替我记下,等你回来后有用。” 他的交通图才只画了一半不到,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他可不会白白浪费。 陈蓉点点头肉眼可见放松了下来, 忽而有些局促, 说得语焉不详:“那个……书, 小殿下如果想,管事同样会帮忙的。” 李承乾一愣, 随即掩唇:“嗯。” 表现太奇怪了。 所以在陈蓉离去后,孙文元狐疑的目光还一直在李承乾身上打转。 李承乾侧身,遮掩微红的耳后:“说正事。” 长安笑笑生这个笔名他暂时不打算放弃,但也没有让其他人知晓这个秘密的准备。 孙文元轻啧,终是上前一步凑到李承乾耳边。 “我的事嘛倒是简单,便是小殿下先前交付我的所谓矿点。嘿,居然还真有那么些似是而非的消息。” 李承乾一顿,一把拽住孙文元的衣袖:“你说真的?!” 孙文元警惕看看周围,李承乾咬牙,拽着人就往角落去。 “那能派人去探探吗?” “小殿下您别急,这个倒是没问题,毕竟你以替我向陛下走过明路,我这也不算私开矿洞,脖子上的脑袋可是保得稳稳的。” “小殿下你不用担心我。” 李承乾:……不,我没有。 孙文元笑得前仰后倒,到底正经了几分:“唯一的问题是范围太大了,我和耶娘商量只能暂时寻借口隐秘行事,只是这样太费钱财时间了。” “说起来水泥生意倒是赚钱,疗养院已经做好的部分很受公卿贵族喜欢,毕竟谁人不喜欢干干净净的地面?” “他们大多出手阔绰,近来寻我做生意的都排到明年了哩!” “只是可惜水泥的制作同样费钱,小殿下先前资助的俸禄根本不够用,我只好眼巴巴瞧着。” “小殿下,您瞧瞧我多可怜呐。最是心善的小殿下啊,您能再眷顾一下您的信徒吗?” 李承乾:…… 孙文元笑吟吟,没半点不好意思。 李承乾面无表情:“我允了。” 说起来,他倒还记得“捉钱令史”这个政策。孙文元此刻所描述的关于水泥生意的利弊与他当初所料不差。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吧? “若是能借你五万钱呢?” 孙文元惊得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这回是真的的没在调笑:“你,咳咳,你哪来的钱?” “你别管,你就说如果借给你五万钱,但需要你每月偿还四千息钱你能做到吗?” 李承乾不确定当日他的话能不能对李世民起到效果,估算利息自然还是往高了去算。 孙文元轻嘶,手指不停轻颤,在心中默算。 “可以。” “只要本钱足够,不说还四千钱,便是五千钱都不足为惧!” 更不预定,每月光是定金便足以偿还息钱。 李承乾瞬间大定, “我带你入宫,先叫你去阿耶处候着等他回来。” 孙文元眉梢微扬,商人的直觉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李承乾目光意味深长:“就把你刚才的话都跟阿耶说一遍。” “哦,还有一点,最后替我 “捉钱令史。” 孙文元却是连犹豫都没有便应下了。 *** 东宫。 李世民接过长孙如堇递来的帕子,擦拭着先前在藉田礼上留下的汗渍。 “二郎,侧殿有位小郎君候着,说是承乾带进来的。” “瞧着眼熟,应是上回我有过一面之缘的孙文元,孙思邈的药童。” 李世民将帕子甩到案桌之上,汗水还未擦尽便作弄似的一把从身后圈住长孙如堇,黏黏糊糊地蹭着。 热腾腾的身体贴了上来。 “让我抱一会,观音婢的身子又凉又软,比帕子可舒服多了。” 长孙如堇低低而笑,自然地靠着他的胸膛,也不觉得隔着汗水有什么黏腻的。 “孙文元,啧,估摸不是水泥就是矿洞。” 李世民说着将头埋到女人肩窝处狠狠一嗅,这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开。 “好了,我又有力气见人了。” 长孙如堇嗔道:“油腔滑调,不耽搁我的陛下和太子做正事了。” 话听着正经,可偏偏人走之前还踮脚啄了李世民好几口。 所以当孙文元瞧见男人时,男人的眼角眉梢皆是春意,看起来心情大好,他连礼都没行完就被叫了起来。 可怜至今还未有过女人的孙文元简直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觉得今日父子俩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说说吧,承乾那小子叫你过来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孙文元眨眨眼,当即摆出了说书人的做派。 “却说今日……” 李世民盯着眼前人手舞足蹈的夸张动作,似笑非笑:“需要我为你寻来一根惊堂木吗?” 孙文元嘿嘿一笑,脸皮厚得可怕,飞速讲完故事后腆着脸反问:“陛下的意思是您认可了我的说书水平?” “那可太好了,往后我又多了门手艺养活自己。” 李世民眉心微动,虽是好笑孙文元这般有趣逗乐的姿态,可他并没有忽视其话中提到的捉钱令史四个字。 想来这才是李承乾想要将人把他推到自己这里的真正目的吧? 至于矿洞的真假不明的传闻,李世民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报什么希望。 毕竟这最开始的由头不过是李承乾所谓的游记,除非真能找到一个,不然他暂且没有精力去管此事。 反而水泥是当下最要紧的。 李世民微微后仰身子,搭在膝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你刚才说现在的水泥生意很火热?” 孙文元还是那样一副万事皆不上心的懒散模样:“是啊,小殿下与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跟进疗养院的修建又没遮掩过,虽说具体配方其他工坊学去的不全面,但只消再多试试,品质比不得我荣德陶坊却也可以推出使用了。” 李世民眯眸,脑中瞬间调出先前房杜二人整理出来的长安商贾的资料。 生意无非就那么几样,手下有各式各样作坊的商贾并不算少,至少在一百户里二三十户还是有的。 既然如此……李世民沉吟片刻并没有打断孙文元的发言,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示意其继续。 第77章 孙文元心思流转,面上却看不出来分毫。 “世人大多重视死后哀荣,便是连普通百姓有条件的都不愿意匆匆裹一卷草席下葬,更不用说那些有钱的大官和宗室了。” “生前的房子他们要顶顶好的,死后的住处自然也不能差。” “所以按我估算,就算长安城内所有的工坊都来做那水泥,也至少三年内不会短缺生意。” 毕竟长安城内最不缺的便是富贵人家了,不是吗? 孙文元骤然抬眸大胆地直直对上位于上首的男人的视线。 男人的目光幽深,可却仿若能蛊惑人心一般,直直看进他的心底最深处,他所有幽暗的野心私欲和未竟之语都无法逃脱眼前人的双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殿内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突兀一笑打破这一室寂静,孙文元这才发觉自己的背后早已被冷汗渗透。 李世民好整以暇,没有接孙文元而话茬反而是自言自语:“捉钱令史,本是打算三月后推出的新政。现在看来提前告知你这小郎君倒也算不得亏。” 话落便自然而然讲起了关于捉钱令史的所有细节。 其中关于息钱一块,他与房玄龄争论数日,最终定在了两千五百钱。 孙文元呼吸一滞,眼底迸发出惊人的光亮。 李世民侧首,整个人愈发闲适自若。 他很清楚五万钱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原先可能只是眼馋而无足够空闲本钱下场的商贾也可以咬咬牙参与进这一场狂欢。 也意味着,事前他与承乾所有关于捉钱令史的担忧都至少有泰半会在当下消失不见。 五万钱可以实实在在投入生意生产,因为这五万钱足以换回来一个令所有商人都无法拒绝的回报,所以他们不会为了苦恼于还钱而选择转贷给百姓。 同样的,这五万钱的获得名额或许也不会是他下令强制择人的存在,毕竟于商贾而言自身主动和被迫接受之间的差别还是不小的。 底层的不重要的官身他照给不误,朝廷得了钱,商贾赚了钱和地位,也唯有那些积蓄百年的大族和有钱人家出了血替朝廷补足这个缺口。 可与往前不择手段地从他们手中抢夺骗取不同,这一回,他们可都是甘之如饴啊。 李世民眼尾轻轻一挑,那双凤眸中里漾着细碎又狡黠的光。 他是最耐心的猎手,不动声色间便铺开了天罗地网,只待猎物懵懵懂懂却又心甘情愿地扑入网内。 “孙小郎君——” 他笑得温和,可还未等他补充完全,早已敏锐明了个中关窍的孙文元连连躬身,那模样别提有多真诚。 “陛下,您的政令我必会好好传达给大家的。” 孙文元拍拍胸脯,双眼弯得像只偷腥的狐狸:“到时候我带来的人数可能会远超陛下所料。” 李世民哈哈大笑,豪气无比:“尽管带,便看你能不能填满我的胃口!” *** 太子寝殿。 “大兄再讲一个嘛!” 李承乾被拽着他袖子不停娇声的请求给迷得失了心智,他半弯腰连语气都不自觉放软细声细气道:“好好好,这次上课是我迟到,我的错,那就再讲一个。” “嘶——” 隐藏在一众皇子公主背后的苏文茵蹙眉,垂着眸子陷入沉思,只是可惜此刻并无人注意到她满脸的不解。 苏文茵每隔几日在几个大人的默认下入宫来陪着长孙皇后,然后陪着陪着就配到了太子李承乾的住处,时不时也会跟着大家上课。 只她到底不是宫里人,近来坊间名气很大的长安笑笑生的书她自然是看过,而且她也喜欢,日日都在等那人的新作。 可是,苏文茵眸底是满满的疑惑,盯着人群中拖长语调的李承乾,她怎么感觉太子讲故事的风格跟那个长安笑笑生很像? 是她的错觉吗? “苏六娘子,一个人躲在后头做甚?来!” 苏文茵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便见一张风流的笑面凑近在她眼前,温热的触感自手腕处源源不断爬上心尖。 李承乾将人带到身侧,以一种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保护姿态。 呜——她的脸好烫,肯定是红透了。 苏文茵低着脑袋两眼湿漉漉的不敢再看他一眼。 至于什么长安笑笑生?早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一旁大受震撼的李泰左看看自家兄长右看看害羞的苏文茵,心头浮现一股莫名的撑得慌的感觉。 “好了好了,讲完了,今日又该上了数理课了。” 李泰:! 不要啊,我不要学数理啊! …… “也没强迫让你学。” 太史局,正低头翻看李承乾整理送来的数理知识的李淳风小声对身边人道。 长孙家庆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刚说要教我是来真的。” 李淳风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其中一页的资料。 长孙家庆眼见人又陷入了沉思,心中不断感叹喜欢数理的人就是不一样。 不再打扰这等仙人思考,长孙家庆唯恐自己的呼吸都玷污人家,只默默退了出去。 而就在长孙家庆退出后不久,李淳风捏着纸张的手骤然收紧。 他再也顾不得许多,抓起毛笔就飞速地算着什么。 如果按照太子提供的思路和想法,那么如他所算无错,半个月后左右便会出现所谓的天狗食日?! 天狗食日便是日蚀。 而日蚀……君道有亏,为阴所乘,故蚀。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他得赶紧上报陛下此事。 陛下登基还未至一年,这并不是一个好的预兆,更不用提如今宫中可还有那位在心有不甘。 第42章 天狗食日 李承乾打了个哈欠, 等他迷迷瞪瞪在遂安夫人的帮助下穿好衣裳时已是过了辰时一刻。 早春的白日比冬日来得早,顾十二正斜斜半坐在门前就着晨光念着他兄长自交州寄回来的书信。 “兄已安全抵达交州,诸事顺遂。新都督卢公祖尚亦至, 携陛下旨意以稻事相托为兄。” 李承乾趴在案桌之上,耳边是顾十二低低的念信声, 模糊间听及稻事二字登时清醒不少。 他侧着脑袋,盯着顾十二藏也藏不住欢喜的背影,小声向他身后的遂安夫人撒娇。 “奶娘, 今日不用上朝, 头发可以扎得松些的,紧得头皮疼。” 遂安夫人一点他额头:“娇气。” 李承乾半眯眸子,没有反驳。 顾十二断断续续的声音依然时轻时重地传入安静的殿内。 “今岁初种, 稻种已播,田畴井然。昔兄在林邑,因痘苗救人性命, 尝从土人习其耕植之法,虽不甚熟练,然始作尚且顺手。” 李承乾动动耳朵,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偷偷听自家属下的家书,被遂安夫人哭笑不得地扶正了身子。 “卢公性谨慎,恐天有不测力有不逮,又悬赏召擅穑老农共襄其事,以备不虞。” 李承乾摸摸自己已被打理整齐的发髻, 抱着遂安夫人的腰蹭了蹭后悄悄朝顾十二走去。 卢祖尚这人将心思都放到正事上倒是意外地靠谱, 看来以往他那些同僚对他能力的肯定也不全然是人情世故。 占城稻一事虽然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却依然进行得有条不紊。 “稼穑之事非朝夕可成,惟静待等候。弟勿忧心, 兄在此甚安。” 这句话说得不错,就算再早稻,在唐朝时还不算完满,没有经过调整育种前这个“早”能提前多少时日尚未可知。 唯一能确定的不过是占城稻相比大唐境内的大多数稻种更加抗造。 他记得很清楚,大唐贞观前三年天灾几乎就没有断过,越早种下占城稻便能越早帮助百姓在灾后恢复生产。 李承乾走至顾十二身侧,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 今日的天色比之以往同时段要昏暗不少,闷闷的,看着是像要下雨。 说起来最近也不知道李世民在前朝后宫做什么,好似自从半月前李淳风一道密奏就忙了不少。 李承乾想了半天想不出来什么,晃晃头便不再理会。转而笑嘻嘻圈上顾十二的脖颈。 “想不到顾重林看着糙,这笔字倒是一股子文绉绉的味道。” 顾十二将书信小心翼翼放好:“大兄常年在外,三教九流都有接触,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练不出来。” 李承乾哼哼,带着顾十二起身:“所以这早稻也唯有你大兄在旁盯着我才放心。” 不过既然提起了早稻,那么棉花也该提上日程了。 好不容易熬过冬日迎来初春,他好好保存的种子可都是能用的。就是得再寻个时间晕一次登录论坛问问了。 想到晕过去时生疼的心脏,李承乾撇撇嘴。 “好了好了,今日还要去给陈蓉送行呢,我好不容易才求孔颖达宽容了课业的时间,我们动作快些。” 第78章 “奶娘……” 遂安夫人笑着打断他的话:“我就不跟着你们出宫了,最近皇后那有宫务离不得我。” 哎? 阿娘那有什么宫务吗? 宫女早早便放了一批,三月的亲蚕礼也早就过了,照理现在阿娘该是最为轻松的才对啊。 李承乾愈发觉得奇怪,这对夫妻俩是在做什么呀,怎么都不跟这个太子说一声。 不过李承乾也没有失落,他不是那种在正事上胡闹的人,于是冲遂安夫人点点头,带着顾十二点上太子护卫便朝外而去。 遂安夫人望着几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 春色纸坊。 今日的春色纸坊格外热闹,李承乾难得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 除却不要扰民这一点要求,他完全是按着太子的排场要多风光有多风光地出现在此。 其中有知道些内幕消息的宗室子弟互相对视,看来春色纸坊背后的人果真是太子。 早就有传闻春色纸坊背靠皇室,就是不知道是哪一位,没想到居然是除了陛下之外最大的太子殿下! 这下子本还有些蠢蠢欲动想谈谈能不能要来这纸坊的几个人皆是失了心气,就着还谈什么,太子殿下能缺钱嘛! 李承乾熟的面庞,目不斜视地迈入春色纸坊,只留下一众真不明。 “那就是太子?” “。” “呵,连太子都亲至春色纸坊,我看那群只靠是看不起竹纸和新墨。” “噤声,没心被他们报复。” “哈,长安城内天子脚下,* 你觉得他们敢吗?前段时日陛下不还大刀阔斧裁撤了中央的官员吗?” “听说减到了不过六百余人,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是想跟着一道变白身吗?” “嘘嘘嘘,你们看呐,太子和陈娘子一并出来了!” 刚还嘈杂的群众瞬间安静下来,其中最为认真的不是学子也并非宗室子弟,而是全长安大大小小纸坊派出来探听消息的下人。 商人逐利,亦是对任何风吹草动最敏感的群体。 李承乾很满意自己创造出来的效果,他点了自己身边的五个士卒。 这是属于太子护卫中五个身手上乘的存在,是上过战场后活下来的老兵。 古代终究不能相比现代,出一趟远门的安全性他无法保证。 所以他早便许诺厚利,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同样早早向那五人说明利弊,就是不想叫他们事后后悔。 而那五人都没有犹豫,其实不单单是为了利益,更多的是他们曾经都与李世民上过开国战场。 他们五个人都是被李世民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这一条命早早便许了国家,许了天子。 如今能帮到他的太子,他们其实没有什么不情愿的。 说到底,李承乾也不过是承了“盖追陛下之殊遇”的方便罢了。 他从来都清楚这一点,也从不会将属于李世民的光辉认为是自己的。 他很珍惜阿耶为他提供的一切,所以他才会更加谨慎,小心翼翼不愿让那份光辉染尘。 他的阿耶是最好的阿耶,他的阿耶亦是最炽热的朱曦。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永不坠落。 李承乾浅笑,让那五人环卫陈蓉,而后他看向周围众人。 “陈蓉,此去宣州不知何时而归,你的纸坊你的心血我会替你好好保护的。” 陈蓉笑意吟吟,清瘦单薄的小娘子恰如一支雨后清凌凌的绿竹,骨子里蕴藏的是勃勃生机。 几乎是一瞬间,所有人都被这个半年前还默默无闻的小娘子给吸引了视线。 陈蓉微微躬身,如今她的礼节已然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处,可她依然不像所谓的贵族。 弯下去的是腰,可透出的却是宁折不弯的傲骨,是独属于黎民的野性与自由。 “民女此去宣州是为制成新纸,为感念殿下帮扶,待民女归来,定会将纸寿千年洁白如新的新纸亲手奉上。” 人群恰如被一道惊雷劈下。 纸寿千年洁白如新这八个字像是在坊间被撞出回响,一声比一声钝重。 无人敢相信眼前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的口出狂言。 无人敢不信眼前这个制出竹纸的小娘子的掷地有声。 这样的纸是什么概念,是个人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所有人看陈蓉的目光都变了,火热又激动。 不同于竹纸,这样的纸若是制出,便是他们这些宗室子弟权贵豪族都要抢着争夺,更不用提它本身的商业价值了。 抽气声此起彼伏,震惊到极致反而是说不出来话的,现场愈发沉闷,堵得人心口发慌。 而便在此时,天色迅速昏暗。 所有人都以为是要落雨,可不过几个呼吸间,白昼竟被迅速抹去色彩,昏昏沉沉惊得枝头麻雀四散逃窜。 抬头望去,便见那轮白日竟生生缺了一角,仿佛在被看不见的野兽啃食,阴影处不断扩大,诡异的暗沉将整个天地笼罩。 终于有人的尖叫刺破此刻的沉寂。 “天、天狗食日了——” …… “百姓叫天狗食日,史书上叫日蚀。李淳风,你算得很准,几乎没有半分差错。” 李世民双手背负身后,玉冠松散,龙袍微敞,宽大袖袍迎风猎猎而起。 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讲一日中最寻常的不过的小事一般。 他甚至还有闲心捏捏垂在他身侧的长孙如堇的掌心。 “怕吗?” 天色骤然昏暗的一瞬间,所有跟着他的士卒都有霎时不自然的僵硬,可唯独身为女子的长孙如堇面上还挂着尚未褪去的笑意。 她回握住男人,语气轻快:“跟着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她早就决定了,自从嫁给她的那一日起她就决定了。 不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她都会跟着身侧的男人一同奔赴。 他生她便生,他死她便死。 没什么好犹豫的。 皇后轻柔的嗓音奇异地安抚了在场的众人,随着天光被彻底侵蚀,大家反而没有最开始的不安了。 早年痴迷数理天象的李淳风心底最深处实则是从不相信天人感应这一套学说的。 若天人感应真的管用,那为何在隋炀帝放肆行事的那几年没有降下报应? 又为何明明是帝王的荒唐放纵却要叫百姓来承担上天的不满!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臣子礼行得端正非常:“始以武戡纷乱,终以文绥四方。” “陛下行事坦荡从无错漏。但汉书亦有言,天有日蚀乃天子失德。” 李淳风眉眼下压,出口的话愈发冷冽:“可,上皇犹在——” “定是上皇身侧有小人蒙蔽,陛下!” “还请陛下早做决断!” 李世民叹气,语气悠悠又带了几分意味不明,似感慨似叹息,也似猎人收网前最后的一丝怜悯。 “是啊,上皇身边有小人呐。” 他不是不知道李渊私底下的动作,可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真的能做出这样的事。 只要一想到李渊甚至曾经把心思打到过承乾身上,李世民便难掩心中燃燃跃动的怒火。 他不打算再等了。 长孙安业失了心气,被削了官贬为平民再无起复可能。 义安王李孝常亦整日窝在后宅浑噩度日。 臂膀已去其二,剩下的不过是一些早年宫中跟着李渊的禁卫内侍和他身边的几个因贪心不足铤而走险的秦王府旧人。 李渊早就成了网中之鱼笼中之鸟,上皇所有的旧党是时候该一并解决了。 安生做一个泥塑的上皇多好,等三年之后便离开太安宫吧。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李世民从来都会贯彻好孝道的方方面面。 至于日蚀对民间的影响,李世民转身,眉峰如刃,带着众人大步朝李渊寝殿而去。 他早便有所准备。 第43章 晚年昏庸 当今天子确实早有准备。 天狗食日实则是一个早在夏代便有记录的天象了, 期间一直不断演变,但救日助阳的传统却一直没什么变化。 至前朝司马晋一朝,其相关仪式早便有了一整套规范的流程, 只可惜西晋八王之乱后神州陆沉,这片大地上分分合合直到隋朝才短暂统一。 而隋朝也不过三十余年, 又是一把染遍中原的熊熊起兵烈火。 打打杀杀几百年,典籍失传,数理和天象的知识都有一定程度上的断代, 故而骤现天狗食日, 百姓多是措手不及。 然而就在那一声尖叫爆发后,早几天就收到诏令的坊长们皆是按部就班行事。 城楼之上,钟鼓被人重重敲响。 像是一个巨大的信号, 随即声声不断的鼓声从各坊市大门连绵传出,响彻云霄。 还未等他们完全反应过来,一声又一声敲在所有长安城内百姓的心头, 莫名地叫人安定下来。 第79章 最初的惊诧过后,李承乾当即冷静下来。 作为曾经的现代人,他并不觉得日食有多可怕,反而是日食开始后各官吏和巡街的士卒反应飞快地举行的救日仪式让他更加关注。 这样的速度看样子是早就知道了。 李承乾忽而想到了李淳风的那一封密奏,所以这些天来阿耶阿娘忙着的事情就是这个? 可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本质上来讲救日可以说是古代一场寻常的“祭祀”。 他唯一担忧的是天人感应而牵扯出来的对李世民不好的攻击。 他来自后世,研究唐史时他一直对贞观初年的义安王李孝常谋反案十分感兴趣,他自己分析这场叛乱恐怕是跟李渊脱不开干系。 只是因为他的误打误撞李孝常的儿子没死,其本人也被李世民提前警告威慑一番, 主要的参与者不在了, 这场动乱还会发生吗? 李承乾蹙眉, 总觉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他不知道,这种无力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下意识按住胸口, 鼓噪的心跳犹如实质,他的双手不知何时已满是冷汗。 就在这时—— 一缕浅淡的金线刺破天幕,终如利刃劈开混沌,仿佛刚才的黑暗只是一场短暂的噩梦。 随着天光大亮,李承乾正与陈蓉道别,一句极其轻浅又极其刺耳的埋怨被他牢牢捉住。 “听说去岁六月初四,当今可是囚禁了自己的阿耶坐上的帝位,这天狗食日该不会是……” 李承乾猛然停下脚步,目光狠狠刺入那处不起眼的角落。 然还未等他做出反应,却有人的动作比他更快。 “胡说八道什么呢!陛下半月前还在东郊发了那么多曲辕犁,我家就领到了好用得不行,凭什么说这次天狗食日是冲着陛下来的?” 李承乾目光一凝,虽不知道最先起头的那人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的影子,可就算有这般泼脏水的手段也还是太过粗糙。 他怎么就忘了,半月前的藉田礼后,李世民的名声在百姓间好得不得了。 “呵,要我说指不定是某些人自己小人心思作祟,你说是因为陛下,我还说是因为上皇呢!上皇可也当过天子。” “哎,你这话有道理,前几年吧,上皇不是还要烧长安迁都吗?说不准是因为这个呢。” 李承乾冷哼,还泼脏水呢。瞧瞧,百姓最是聪慧,他们记得统治者都做过什么,这不就反噬了吗? “要我说这就是正常的天象吧……前朝隋炀帝那么荒唐,又有什么预警呢?我们要格物致知嘛,将这天狗食日格一格,我还真看不出来有什么道理。” 李承乾一顿,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宫外听别人谈起格物致知。 他所抛出的格物致知其实质更加接近后世宋朝著名大儒程颢的注解,孔颖达虽然起初的时候无法接受,但这并不能妨碍这个新解迅速得到一批拥趸。 只孔颖达亦不是固步自封的人,他在与李承乾的数次争论中渐渐软化了态度。 虽则还是推崇东汉大儒郑玄,但摆在眼前的粉笔产钳却皆是格物新解的最有力证明。 而背靠皇家又是孔子后人的孔颖达,早便成为了众多学子儒生的领头羊。 先前不论是反对格物新解还是支持格物新解的都是打得不可开交,此一时东风压倒西风,彼一时西风压倒东风。 可自从孔颖达隐隐约约偏向他后,世间治学已经开始讲究起格物致知了,纵使还有顽强反对的声音,但格物的包罗万象却叫更多人自发自去维护。 这样的成效已然大大出乎他的预料,而他的新编三字经还在不断增添新的理论,更是能潜移默化改变学子的固有思维。 这些人中或许便有日后他大开科学院的潜在支持者。 不论做是造势。 恰如那日他向。 ,可燎原天下。 想到李世民,李承,一步踏上马车催促顾十二。 *** 李渊寝殿。 几个中低层将领被绑缚双手丢到李渊面前,而他们的旁处是两三个心如死灰的宫女内侍。 李渊身后的裴寂面色早已发白,浑身颤栗不止,他不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李世民的会这般直接了当。 他们本还打算靠着天象做一番文章,可果然如此,果然他们所有的行动都明明白白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天象反而成为了李世民“倒打一耙”的工具。 李渊摇头,上手抚抚裴寂的后背:“都是第二次了,裴卿怎么还会害怕?” 裴寂嘴唇颤颤,没有说话。 李世民袖袍一甩便安安稳稳端坐在李渊对面,他的眸底平静无波。 这个男人他曾孺慕过,也曾恨过。 他亲手教会了他如何搭弓射箭,却也亲手带他认识了权力的残酷。 强烈的情感早已随着他亲手发动政变的那日消失不见,如今他看李渊剩下的只有无悲无喜。 “阿耶,您累了。” 李渊垂眸,整个人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心气,疲态尽显。 “阿耶老了,比不得二郎。” 李世民莫名扯了扯唇角,眉眼之中居然带上了笑意。 二郎,这个李渊在武德后期就再也不曾喊过的称呼却再度被他挂在口中。 杀子之仇,夺权之恨,如今明明白白横亘在二人之间,李渊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李世民起身,不愿再看这个儿时他曾依恋过的男人一眼。 “朕以凉德,嗣承大统,未能光昭先业,以至上皇为奸邪所蔽,失德于天。” 李渊闭眸,他早该知道的,他这个儿子这么优秀又怎么会把最重要的罪己诏给忘记了呢? “今者天象示警,日有蚀之,此乃昊天降谴,以儆朕躬。” 李世民慢悠悠朝外走去,用眼神示意身边的禁军。 禁军心领神会,悄声禀告:“陛下潜邸旧人还差一个右武卫将军刘德裕。” “此人似乎提前有所察觉,只是到底不敌陛下天罗地网,如今已经在押来的路上了。” 李世民微微点头,脚步不停,一把推开殿门。 日蚀已过,那煌煌烈阳重临人间,大片光斑撒入,刺得李渊不自觉侧身避开。 “父子至亲,朕为人子而不能察父之过,为君而不能诛佞臣之恶,致使君父蒙染污名,朕之罪也!” 李世民拂袖,侧首盯着李渊的双眸。 “阿耶以为这份罪己诏如何?” 李渊大笑,不就是父慈子孝吗? “我儿自是处处都好!” 李世民叹气,神思忽而有些恍惚,却恰恰在这一瞬电光石火之间,焦急的童音响起。 “阿耶你今日没事吧?!” 跑得气喘吁吁的李承乾满目都是忧心。 他紧赶慢赶回宫,不料一回来宫中处处戒严,阿娘奶娘都找不到。 现在想来奶娘分明早就知晓了今日之事,他实在是太过迟钝。 李世民的心瞬息便被这般纯粹的牵挂给浸软了。 他身边热热闹闹的一直便有许多人陪着,又做什么要过多在乎一个李渊呢? “无事,承乾……” 李承乾长舒一口气,笑容满面地想要上前迎接自家老爹,谁料眼前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好似成了慢放动作。 他清晰地看到李世民的神情骤然肃杀非常,他的动作很快,转瞬从身边的禁卫腰间夺过长弓。 乌木长弓泛着奇异的光泽,弓弦紧绷如满月,箭簇直指他的方向,手稳得不见一丝颤抖,甚至连眼都未曾眨过一下。 箭出,破空。 快得几乎叫人听不清风声,如流星贯日,一呼一吸间已然擦过李承乾的发髻,一箭钉入他身侧之人的心口。 大片的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李承乾的面颊。 睫毛上湿漉漉的,腥气难闻的气味钻入鼻内,难以忽视的作呕感直冲脑门。 李承乾愣愣转身,就见那个人尚且保持着朝他扑来的姿势,面上表情扭曲狰狞,那人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轰然一声瘫倒在地。 刘德裕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押送上来的一瞬间好似猪油蒙了心,见着了毫无防备的太子诡异地生出了想要挟持求生的念头。 却果然没有逃过天策上将的羽箭。 那把昔日在战场上为他们开辟前路的弓,如今对准的却是曾经被他保护的人。 可谁叫他选择了背叛呢? 直面战场上狠戾的天策上将。 哈,能死在这样的箭下,倒还真是……无憾。 李承乾胸膛剧烈起伏,奔跑过后的疲倦,直面生死的惊惧,死人面上充满恨意的神情,无不刺激着他的心脏。 他的太阳穴涨涨的生疼,心跳得太快,快到他几乎无法呼吸。 在他昏过去的最后一瞬间,落入了一个安全又温暖的怀抱。 他下意识死死攥紧男人的衣襟,已然是完全信任的模样。 *** 第80章 李承乾恍若游荡在一个温暖的空间,意识昏昏沉沉,睁开眼的刹那,仿佛有个现代男人与他对视,男人气质温和。 李承乾猛然睁开双眸,冷汗布满额角。 这不是他上回在空间中忆到现代时看到过的陌生男人吗?! 李承乾沉默不语,第一次来到这神秘空间没有直接打开手机,而是盯了许久后才慢慢地握紧。 不论这个金手指会为他带来什么,这都是他目前唯一能仰仗的存在,他做不到放弃。 李承乾深吸口气,熟练地登上了论坛。 倒是运气好,他前脚才想着要种棉花后脚就因意外进了空间。 贴子不能太无趣没话题点,不然根本没几个人会回复。 想要引出棉花,棉花保暖防寒,嗯,说不准可以由李世民打高句丽引出…… 李承乾思绪放空,猝不及防的害怕过后,李世民方才那一手帅炸了的箭术清晰地在他脑海中复现。 那手臂肌肉的力量,那冷峻严肃的表情,那杀伐果断的动作,身为男人的他火速就被迷倒了。 不行,他醒后一定要缠着李世民练箭,说什么都要练,他也要那么帅! 而且…… 李承乾笑意爬满眉眼,他也想保护他的。 然后他打字不停,毫无感情地发出了一个贴子。 【说起来李世民是不是幸好死得早?他晚年就有昏庸的苗头了,看他晚年跟杨广一样打高句丽都刹不住车了】 第44章 责备贤者 李承乾已经很久没有登录论坛了, 曾经的他在一些人口中都成为了传奇的“太子哥”。 也不知道几个月没来这群人有没有忘记他,毕竟自带黑粉团对本就时间不多的他可是有大大的好处。 耐着性子闭目养神几分钟,再度睁开眼时他揣着激动的心情刷新贴子, 果不其然已经有好些回复了。 1l:咱们作为人就不要抵抗自然规律了嘛。 2l:我怎么觉得我看过一模一样的贴子?答案是不知道,楼主的假设纯粹就是编故事。冷笑.jpg 3l:最后几年已经昏聩得不行了, 当然是幸运死得早,再多活几年,唐朝不是已经给出了一个标准答案的皇帝了吗? 4l:李隆基就是运气不好死的晚呀。 5l:我也是一样的看法, 估计会变成另一个李隆基。不过李世民稍微好一点, 毕竟算半个开国皇帝嘛,惹出了安史之乱也能自己解决。 李承乾快速扫过,看到一些经典又常见的言论连在心里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情无比平淡, 甚至觉得就这? 他曾经跟那个同门师兄打的嘴仗那才叫一个精彩,都是历史系的,犄角旮旯的史料都会翻, “黑料”找得又准又狠。 坛友的水平还是太差,就算有看似理中客的五楼,可那意思潜藏的前提不就是李世民肯定会搞出类似安史之乱的动乱吗? 这就是既不了解李隆基也不了解李世民,其中隐含的立场实在是太过鲜明。 李承乾摇头,他的关注点反而尽数落在了自己这个“太子哥”居然没人认识了? 见着前头的人都在就标题回复丝毫没有提及他的id,他心中居然莫名其妙生了一股失落感。 那看来这些回复都是他老爹自带的流量喽?不愧是从古至今都“血雨腥风”的男人。 啧啧啧,没想到啊没想到,曾经的他好歹也是在论坛中呼风唤雨被大家尊成“坛宠”的,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风光不再呐。 李承乾被自己的想法逗笑, 三心二意地继续下划贴子,脑中已经开始构思该怎么带节奏才能将话题从征讨高句丽自然引到棉花上去。 5l:老有人说玄宗如何如何, 呵,我就是敢说李世民就算再活个20年也比唐玄宗强。 李承乾挑眉,没想到这贴子居然没能走向前排定风向的地步,这么快就有反方辩手下场了。 他沉吟片刻,几乎是脑子都没过就打出了一串诗词回复六楼。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文皇仁义播敷天,李氏无伦三百年,末路荒唐如炀帝,蜀江更起度辽船。——南宋陈晋。 你们看嘛,又不是我先这么认为的,古人都这么说了,还不能证明李世民晚年打高句丽没翻车? 李承乾哂笑。吵架吵架就是要有来有往才会热闹,所以他这段话其实有个利用大多数网友最直白的刻板印象而留下的漏洞。 果不其然。 8l:嗯……南宋?咱们还是跳过这个话题吧,南宋有什么好说的,学渣这是眼红学霸了? 9l:只要打高句丽就是步杨广后路就是绝对错误,丝毫不考虑二人之间的战术战略和战损比,不是我说,真不是我对南宋这个朝代有刻板印象。 10l: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靠,我认认真真看了三遍,没有多字少字,这不是太子哥的高仿号,这就是太子哥本人! 预警预警,咱们的太子哥又回来了! 11l:那个宛如精神分裂一样的太子哥?? 12l:太子哥上次不是还直接露馅,跟有个说李二送技术喷得有来有回,这次又黑上李二。啧啧啧,怎么着,由爱生恨了? 13l:楼上的,这只能更加证明太子哥皮下就不是个正常人吧啊喂! 14l:果然是个喜欢引战的营销号。 15l:但不得不说太子哥让人忍不住下场对线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 15l:管他如何,这个话题我可是相当有欲望一吐为快! 17l:太子哥也算是做好事,真是免费为大伙搭建无限制格斗场地啊。 85l:要说无限制格斗,不如在故宫学陕西开大唐不夜城。 19l:……然后左边开大明不夜城右边开大清不夜城,中间开真·线下格斗地是吧! 20l:好恶毒的心,太子哥好歹只是线上,你们。 是可爱啊。 李承乾轻咳。 上一回太激动,看到什么送吐蕃技术的了。 不过还好嘛,就他们的态度,他这个“坛宠”的 李承乾按耐住心中的自得,特意等了会,一刷新贴子,瞬间多出几十条回复,不是前排求合影就是对他冷嘲热讽。 退出贴子看,便见标题旁边挂上了一个热字。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 搅的贴子被炒起了热度,飘在首页;搅的青天等大佬下场,拿史料压人。把他的脸狠狠打了,他无非就是陪着这贴子一起被封禁就是。 李承乾乐呵呵,飞速略过那些毫无营养的评论,直接点开一个认真反驳李世民打高句丽谣言的回复。 72l:我是真的不知道你怎么就跟李世民过不去了。 你id还是大唐太子,怎么你是李建成转世还是李承乾转世,对李世民那么念念不忘? 认真回复,关于高句丽。 隋唐对于高句丽的对外扩张根本不是错误的选择,一个整合了三韩的农耕文明虽然中间隔着辽泽很难打出来,但同样意味着中原很难进行有效控制。 杨广三征高句丽的错误战略不仅让一大批属于中原的精良装备遗落在高句丽,更是致使对内天下大乱给了高句丽缓过来的时间。 而李世民在第一次征讨高句丽后意识到这并非游牧民族提前退兵,没有死磕一战灭国而是后续小规模骚扰。 李世民对高句丽的战略不仅让高句丽元气大伤又叫高句丽为了在边疆抵御唐军空耗国力,为后续李治平定高句丽奠定了基础。 更何况李世民此战最大的损失其实是马,回程路途天降大雪,有不少士兵和战马冻死。 严寒是人力难以抵御的。 唐代没有棉衣,战争窗口期太短,李世民已经将战损比压到了极致,没有什么好指摘的。 李承乾习惯性地点点屏幕,看着这样严谨非常的回复忽然想起了青天。 他怎么还没出现? 李承乾手速飞快扔下一句话后便来到首页,点进搜索栏输入青天。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别开玩笑了,少了一个棉衣而已能有多大差别?而且唐朝又不是没有棉。 李承乾点进青天的头像,这才发现他的上一次回复都是三个月前了。 不会是退网了吧? 还是后世“李承乾”的墓挖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忙着写新的研究论文? 少了他,连在论坛搅弄风云跟人对线的兴致都下了大半。 毕竟这样一个性格好又知识渊博的大佬可能没有下一个了,更不用说青天是唯一一个对现代的他的死表达惋惜的家伙。 他私心里其实是把青天当好友的。 李承乾闷闷地点开贴子。 他此前那句堪称挑衅的话果然荣获了其他人的不爽。 85l:你当唐朝坐了火箭啊!一下子就能科技大进步。至少在元代以前,没有黄道婆的技术输入,棉花去籽和纺纱的效率还要继续低下去。 搅车和织布机嘛,他早就安排了吴工匠的夫人黄娘子跟进。 第81章 如今后者虽不完满却能使用,搅车却跟鬼打墙一样,没有什么头绪,至今还是半成品。 85l:后续我记得是不是还有弹棉花的步骤来着?这些都要时代积累吧。 弹棉花……李承乾咬唇,看这不确定的用词想来是套不出弹棉花工具的具体图纸样式了。 啧,这就有点难办了,偏偏无所不知的青天不在。 87l:棉花对汉唐都是新鲜玩意,只在边疆邻国零星有种,连种植技术都不完整,我记着棉花问题很多,比如棉铃虫这东西,一个不注意等于白种。 棉铃虫? 李承乾蹙眉,心中默默记下后继续往下看。 88l:不仅,棉花对土壤也有要求吧?我是哪本穿汉小说里看到过的,ph值太高太低都不行,棉花还喜稳定的温度,有点娇气。种植密度也不能太过,不然能种出,但影响品质。 太肤浅太笼统了,可就算是如此粗略的几句提点于此刻的李承乾而言都是将来能少走的歪路。 能上网有空闲功夫对线的网友大多都不会是真正的农民,更何况这只是个网文论坛,李承乾并不打算奢求太多。 可就在这个贴子的画风一歪三千里、李承乾正打算好好整理一下这些资料琢磨着要叫上黄娘子一起参与棉花种植得些搅车的灵感之际,一个熟悉的名字随着他无意识的刷新出现在他眼前。 是青天! 李承乾瞪大双眸。 【青天】:让我们回到这个贴子最初的标题吧。 为什么在一些人的潜意识里李世民的身上总会贴上晚年昏庸的标签? 春秋责备贤者。 这句不算陌生的话有多少人知道是出自《新唐书》的太宗本纪呢? 这句话于李世民简直再贴切不过。 是因为他是李世民吗? 所以满分是寻常的,所谓九十五分就是堕落了,一下子便跃进到不及格。 不讨论明清争议,乾隆晚年白莲教轰轰烈烈,但其执政水平尚且在及格线之上,李世民就一定要跟李隆基一样亢龙有悔才能满足一些人脑补取乐的心思吗? 我知道,屠龙少年终成恶龙是很多人喜欢的情节,但可惜贞观不是故事。 虽然不知道初唐盛唐制度有哪些不同,节度使究竟源于何时,但不论如何,有人就是认为李世民一定会搞出节度使叛乱。 可现实分明已经清晰摆出来了不是吗? 所谓的后期,对外,李世民削弱高句丽,灭龟兹,平薛延陀,设立燕然都护府。 灵州会盟之上,游牧首领匍匐而誓“子孙世代为天至尊奴”。 对内,出名的是征召蜀地造船引发叛乱,恰如那首南宋诗人所言。可看过书的都知道后续是李世民自己掏钱垫付,停止了绢役,这段知道的人不少。 但不出名的却是李世民派遣重臣亲至存抚百姓,从军之家,州县为之营农。 贞观十八年后,有狂人让其退位他一笑了之;面对冬季献上蔬菜做面子的官员下令罢免;征讨高句丽时穿着旧衣与将士同袍。 …… 他从来都知道底线,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符合任何一个晚年昏庸的皇帝画像吗? 如果这样还要被贷款再多活几年会如何如何,我无话可说。 想象的力量总是没有限制的,任何皇帝都可以套用这句公式。 早死是幸运的吗? 为什么不晚点死? 这种问题其实毫无意义,而我最想说的也不过是一句话。 春秋之法,常责备于贤者——《新唐书·太宗本纪》 明明青天的笔触用词克制非常,李承乾偏偏红了眼眶,他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是高兴于青天的回归? 毕竟青天在他心中是与前世的自己唯一的纽带。 还是难过于春秋责备贤者? 毕竟他真切欢喜李世民这个父亲,记得每一次他诉说自己抱负理想时的意气。 李承乾关掉贴子,戳进青天的私信。 然而还未等他询问,青天的“质问”已然传了过来。 【青天】:你上回怎么答应我的? 我好不容易来论坛放松一下就看到你这个贴子,你既然是李琛的同学,想必也是xx大学历史系的,你的历史素养不该拿来在一个小小论坛上引战取乐肆意挥霍。 李承乾面颊倏然热了些许。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大佬……我真的是有苦衷的。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要短时间内求回复,我只有引战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对了,大佬,你有没有关于制作棉花的详细工具图纸啊?我有急用! 李承乾其实没报什么希望。 【青天】:我依然遵循自己的原则。我喜欢给人科普,尽管我不认同你的作风但是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 等了几分钟,一张张样式完整的图纸被发送了上来。 李承乾意外极了,没想到青天这时候都还能沉下性子发图。 哪怕自己的理由看起来极其敷衍。 李承乾郑重打下此刻自己内心最直白最真实的感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现代病房。 病床上,覃恬半躺着,看着李承乾的回答,不自觉皱眉带上了导师的架子,恨铁不成钢地想要将人拖回正道。 明明是知道道理的,可为什么屡次三番不听劝? 下一瞬,他的视线再度模糊,一个低着脑袋羞愧* 万分的小男孩捣鼓着出现在他面前。 覃恬眨眨眼,苦笑不已,这场间断的幻觉已经持续半年之久了。 到最近甚至都能听到小男孩断续的说话声。 医生都说是他太累了,可他却觉得这幻觉实在是太过真实,小男孩衣袍上的细节便是手艺最好的汉服复原师都做不出来。 他不觉得自己能凭空想象出来。 可……不是幻觉又是什么呢? 穿越,这难道不是更可笑吗? 覃恬叹气,一下子没了教导误入歧途的学生的心情,疲倦地放下手机沉沉睡去。 古代唐朝。 李承乾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回复,再一次认真道了歉,有些不安地记下图纸。 等他不知何时瞌睡过去后,先前那个在他脑海里莫名出现的现代男人这会倒是变了个模样。 变成了躺在病床上,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他的叹息。 李承乾直到从昏迷中醒来过后依旧迷茫不已。 直到顾十二疑惑地唤他,李承乾醒神。 多想无益,身为太子他可没有时间浪费。 李承乾套上鞋子,才走出不过一两步陡然反应过来。 他晕前时,李世民不是一箭射杀了一个士卒吗? 他最后不是倒在李世民的怀里吗? 李世民人呢? 看出了他的疑惑,顾十二气鼓鼓给人强制喂下一碗药,这才满意开口:“两刻钟前,李靖和李世绩求见,好似是为着突厥一事。” “陛下特意嘱咐我等小殿下醒来后要催着喝药。” 李承乾抹去嘴角的药汁。 突厥,他若没记错李唐选择与颉利可汗开展决战的时间点是在寒冬吧? 是在贞观三四年。 棉花……他还能来得及。 李承乾再也顾不上什么现代男人了,从床下的暗格处拿起最开始顾重林在泰安村赠予他的棉布便要往外跑。 这块棉布他保存了大半年,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要拿这块棉布去跟李世民谈判,准许他尝试种植棉花。 顾十二哎呀一声:“小殿下,等等呀!” 第45章 美人计吗 初春已在大家的不知不觉间来临, 寝殿内早早撤下炭盆,李世民推开半掩的窗户,目光远眺。 他的身后是同样脱去外袍的两位将军。 李靖抹去额角的热汗, 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桌上的舆图,间或用毛笔轻点几个地名, 而后便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李世勣倒是乖觉,不敢打扰李靖思考,落后半步顺着李世民的视线望去:“陛下是在瞧东突厥吗?” 李世民懒懒地半靠在窗沿, 抬手招呼李世勣, 将人圈着肩膀送来自己身侧。 “今岁凛冬,代州都督张公谨一直关注着东突厥的现状,啧, 简直堪称百年一遇的大雪。” 李世勣没有半点不自在,他是土匪起家,这种好汉兄弟的做派反而叫他更加适应。 他坦然接受自家“土匪头子”的亲近:“东突厥的表现不尽如人意?” 李世民笑答:“何止是不尽人如意, 死了大半牛羊已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笔,更要紧的是……” 他的声音渐低,圈着李世勣的手用力,将人的脸带向了长安城内鸿胪寺的方向:“瞧见了吗?” “曾经依附东突厥的特勒各部落早便为自己寻好了退路。” 李世民哂笑:“大大小小十余个部落皆是秘密遣使而来,言说颉利可汗压迫甚重,要是我们大唐出兵,绝不阻拦。” 第82章 李世勣迟疑:“臣若没记错的话东突厥的大后方便是铁勒族最强的薛延陀一部?” “他们都倒戈了,颉利还真是不得人心至此啊。” 李世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不仅如此, 一些部族同西域诸国亦有往来, 他们的诚意可远不止一个东突厥。” “西域的良马我瞧着眼馋得紧, 宝马配马掌,正正好。” 李世勣下意识回头看向李靖, 李世民见状带着人坐到李靖对面。 “臣这大半年一直在并州,对马掌的了解倒是不及李靖。” 李世民自然而然接过李靖递过来的舆图,头也没抬:“这不是调你回长安了吗,先跟着药师兄好好学学见见,日后征讨东突厥你可是也要自领一军的。” 李世勣轻咳不语,他知道陛下总是对他放心不下那放心不下这的,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在陛下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李靖瞥了李世勣一眼,难得没有拆穿他的窘迫,轻轻颔首。 李世民飞快扫过几个地点在标注的小字,话对着李靖:“灵州、白道、碛口……若是我们从朔方而起,颉利最可能逃窜的确也就那么几个地方了。” “出兵的时机呢,你想得如何?” “前日大朝会上长孙无忌明确反对今岁动手,我后来想了想确实太急。才与颉利渭水定盟,铁勒各部也就是暂且受不了来秘密投我,表面上看颉利未到山穷水尽之处境。” “还是得再等等,我从中斡旋挑拨,等到颉利彻底落到众叛亲离之际才是最好一战定鼎的时候。” 李靖沉吟:“臣同陛下的想法一致,最好再等个一两年。” “马掌适应需要时间,与之带来的不同的骑兵作战也需要训练,只出兵具体的时机月份,方才陛下不是同李世勣讲明了吗?” “东突厥在寒冬最是虚弱。弓弦不备人困马乏,各族因为颉利的征收赋税其异心不满也恰恰在此时最为强烈。” “如此一来天时地利人和颉利样样不占,战力十去其五,唯有一点……” 李世民无奈,将认真听他们二人讨论战略到都要贴到他身上的李世勣推开一点,与李靖异口同声。 “我军将士却也是血肉之躯。” 李世民冷静非常:“别无他法,最好也最笨的法子不过是叫将士们提前在寒冬训练。” 李靖与李世勣皆是一默,确实如此,保暖的衣物大差不差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 “阿耶!” “儿承乾求见阿耶!” 李世民当即起身,大步推开殿门在李承乾猝不及防之下将人抱起走来。 两位将军谁不知道一个时辰前宫中发生的那一场意外,自然体谅一个父亲急切的心情,可还未等他俩告退,李世民反而是摆摆手叫二人安生坐着即可。 李世民当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君主自然是文武都要相通。 教习,偏偏武功一项学习的机会不多,今日就是一起。 经过大半年来跟李世民相处,李承乾早就能厚着脸皮真把自己当成小屁孩,一些李世民格外亲昵的举动他都能受得大大方方。 可这! 李承乾双颊红通通,偏偏李世民双手揽得紧紧的,他只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眼前低头行礼的二李。 他听到了! 他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要十岁了。 孩子,他已经不是小孩了! 哎,既然十岁出头的“他”已经有了小孩,那现在身边怎么除了苏文茵一点都不见别的女人? 莫不是他穿越后的身子实在太虚让他老爹也忧心忡忡? 越想越歪,李承乾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将头靠在李世民的肩膀上。 他不管,反正在李世民面前他永远都是小兔崽子嘛。 李世民从他怀中捞出一个陈旧的布袋,将人安置在自己的膝盖上,怡然自得:“承乾是来给你阿耶送东西的?” “这布袋的做工瞧着不像宫里的,是外头买的?” 李承乾蒙头做鸵鸟:“这是去岁我与顾重林第一次见面时他送我的赔礼。” “用的是西域传过来的白叠子做成的布,阿耶你摸摸,是不是与麻布丝绸完全不一样?” 李世民眉峰微蹙,与二李对视,均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诧。 白叠子稀罕,但还没稀罕到他们不认识的地步。 白叠子的花雪白好看,作为观赏来说是绰绰有余,他的私库里还有两盆年初高昌上贡的白叠子。 谁也没有想到寻常作为观赏的花居然也可以织布。 李世民不动声色将布取出平摊在桌面上。 李靖和李世勣就着他的眼神示意一个个都上手感受了一番。 白叠子纺出的布颜色雪白无比,便是摸上去都能感觉出来一股不同于丝绸的滑顺。 而且这厚度这感觉,李世民指尖不断摩挲,虽然以他的眼光大体上还是粗糙唯有局部格外厚实温和,但这已经足够了。 只是从这块水平不一的布上头能看出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这种将白叠子的花纺织成布的手段定然还十分不成熟。 这意味无法大规模产出,只能在小范围小打小闹。 可若将这个问题暂且抛到脑后,专心致志来看这布的好处…… 李世民眯起双眸,低声吩咐内侍将一旁的外袍拿过来。 内侍双手奉上,李承乾早就偷偷观察着他的反应,见状悄眯眯伸出手感受了一下。 李世民好笑不已,一弹李承乾的额头:“你小子自己身上不就披了一件吗?” 见着小家伙愣了片刻,他干脆握住他的手一起感受了一下寻常外袍里头填充的材料。 摸起来的手感像是芦花柳絮,这两样东西给人的感受是干瘪瘪的,就算是填充用来保暖其实效果也并不好。 差距太大也太明显,李世民摇摇头又轻抚上棉布。 尽管李承乾从来到寝殿后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可李世民仅仅从棉布的手感上就能将他的想法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你小子是想说这玩意能保暖?” 一旁的二李没有如李世民般想得那么远,没考虑缺陷只关注当下。 方才三人还在叹息冬日的御寒手段,这布来得却是及时。 二人的眼睛都亮得惊人,李世民看出来了他们的兴奋,他没有急着发话反而是叫内侍上了两壶一模一样的热水。 手感可能会出错,但肉眼可见的却难以作假。 李承乾好奇,扒拉着男人的衣襟探出个半个身子:“阿耶这是要做什么?” 李世民好笑,空出一只手将自己的外袍和棉布同时盖在茶盏上。 “这不就是我儿所言的格物吗?” “格物致知,口说无凭,总得格出一个对照一个道理才能肯定这布与寻常衣物的保暖成效有何不同。” 李承乾双手撑着下巴,微微抬眸,入目的就是男人流畅俊逸的侧脸。 李世民很认真地将所有他说过的话记在了心里,对于格物致知的学习同样也很快。 他还未起头,李世民已然顺其自然将格物的道理用在了方方面面。 而李承乾从不怀疑古代所谓的上行下效。 他或许是觉得格物好用,可这其中未尝没有帮衬他一把的心思。 李承乾笑眯眯,忽而轻轻凑上了蹭了蹭男人的脖颈。 所有人都耐着性子等待,约莫一刻钟后,李世民将其揭开。 李世勣最为耐不住,上手触摸杯壁,差异太过明显。 一杯尚且冒着热气,另外一杯已然达到温温的可以入口的程度。 李靖惊叹:“居然差这么多!” 他的声音染上了急切:“若能将这布用作军需,先前陛下同臣的担忧便不足为惧!” 李世勣慢了半拍,虽他作风向来粗糙,可到底做了这许久的并州都督,于民生一道他亦是看重的。 “不仅如此,若是能用在民间,百姓过冬可算是能轻松些了。” 李世民目光灼灼,固然他觉得这布的制作或许存在很多问题,可是李承乾既然能将布送到他面前,便不可能不知晓其中的隐患。 李承乾终于让自己蹦出李世民的怀中,他仰着脑袋,往昔稚气非常的面庞已然有了几分凌厉的色彩。 他毫不犹豫胡说八道:“是,这布最大的不足便是制作不便。” “可赠予臣布的顾重林早就有了新的想法。” “可惜顾重林后续去了林邑,无法一直耽搁。但臣却日日都在思考,实则早在去岁就与吴工匠的夫人黄娘子有了合作。” “如今已有半成品的工具,只需再稍加修改便可投入使用,使白叠子方便纺织。” 先前的他或许还无法这么信誓旦旦,可有了青天上传的图纸,他是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现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尝试种植。” “这种子最佳的种下时间是在三四月份,若非如此臣不会等了许久才将这宝贝献出。” 第83章 “臣的想法是在宫外派几个能手去臣名下的田亩,将种子大半都种下。” “而臣的宫中后苑也可辟开一片土地,由臣时时跟着看着,有什么问题了臣也能很快知晓总结经验。” “只可惜这白叠子多产自西域,臣手中种子不多,现在种下等明年扩大范围于军需必是不足的。” 李世民心中微动,李世勣连连忍笑,他满不在乎摆手:“小殿下,种子一事恐怕用不着忧心。” 李世民轻哼,话语意味深长:“那几个使者,啧,运输良马的途中顺手捎带一些种子想来不是件难事。” 李承乾迷茫抬首,只见男人笑眯眯,瞧着就是要坑人的模样。 哎呀,又是谁要“倒霉”了? 不管了,李承乾甩甩头,对男人的视线不躲不闪。 他提出棉布这点不单单是为大唐百姓士卒提供御寒的手段,还是为了更近一步。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少年的嗓音稚嫩却又坚定:“陛下,臣献此物却也有自己的私心。” 李世民半弯腰,让自己与李承乾处在同一高度。 嗓音轻柔:“想要参与征讨东突厥的一应军务筹谋?” 李承乾一愣,对上的就是李世民温柔却又骄傲的双眸,而后他感到一双宽厚的手掌覆在肩头。 “阿耶一直都在等着你亲口提出。” “李靖、李世勣,你们二人便做太子的夫子。” “莫要让朕失望呀,太子殿下。” 这个江山迟早要交到李承乾的手中,而他的接班人绝不能是一个不通军事的存在。 这份期许沉甸甸的,压得李承乾有一刹那的犹豫。 “臣领旨。” “只是不知陛下可否也做臣的夫子,臣想跟陛下学骑射。” “儿的身体差更要多练练了,阿耶不许拒绝。” 可不过转瞬,他便自心底燃起了不尽烈火。 这本就是他最初的期许不是吗? 那是野心,也是誓言。 李世民欣赏他的大胆,欢喜他的“贪婪”。 所以他同样给出了属于帝王的承诺。 “有何不可?” *** 李承乾半蹲在地上,袍角满是泥点。 这段时间他日日都要在后苑待上大半个时辰观察棉花种子的出芽情况,便是连每隔几日的给大伙上课都改成了实践课。 因为家中事务好久没来宫中的苏文茵今日好不容易来一趟,在长孙皇后那还没坐稳屁股就被风风火火闯入的李承乾捉住手腕一并带了过来。 苏文茵直到此刻还有点迷糊,蹲在李承乾身侧,看着那一株嫩绿的幼芽在春风中微微颤动。 李承乾兴奋不已:“快瞧,这么多天大家种下的种子当前只我一人已然长成嫩芽!” 李泰撇撇嘴,懊恼地拍拍自己种下的位置,李恪下意识拦住他的动作:“阿弟莫要拍了,再拍下去只怕压得更严实这芽更加出不来了。” 李泰一顿,尴尬地摸摸鼻子,却忘了自己刚接触过泥土,这下子是满鼻子的脏污,跟个小花猫似的。 李恪憋笑,用手指指李泰半晌说不出来话。 或许是时常上课让本来不甚熟悉的几位公主皇子熟络起来,放在往前李恪绝对没有这样的胆子。 李泰不解,倒是李丽质无语,拉着汝南和襄城二人远离他,替二人拍拍手心的泥灰意有所指道:“做兄长的要重视自己的外貌,给弟弟妹妹瞧去了羞不羞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李泰身上,笑声再也压不住,便是后来的苏文茵都不自觉弯了唇角。 李承乾虚着眼凝视着李泰。 臭小子,他还想在苏文茵面前显摆显摆,没想到反而是李泰逗笑了她。 李泰莫名打了个冷颤,巴巴地凑到李承乾近前,闭上双眸将脸送到了他手上。 “阿兄,帮我擦擦。” 李承乾掌心温热,那是李泰全然的信任。 似乎前世二人互相憎恶的记忆还在脑内。 可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他忽而笑着用力一擦,自己的指腹也沾染了泥灰。 “好啦好啦,又是只干净的小青雀啦。” 李承乾环视四周:“身为皇子公主自是更要知民间疾苦,关于种子你们可以再问问司农卿,说不准几日后便出芽了呢?” 几个小家伙点点头,拖长了音调:“好——” 李承乾满意:“那行,我先回去记录这出芽的时间和具体的气候水分情况,等下课后你们去偏殿都拿一份资料,看看自己种的有哪里不足。” “苏六娘子今日新来,她也得种,你们教教她。” 李丽质噔噔噔跑到苏文茵身边,牵上了她的手:“大兄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李承乾点头,刚想走却突然觉得这样叫苏文茵过来直接下地连寒暄都没几句。哎,怎么看起来那么直男?? 李承乾莫名心虚,当着众人的面拉过苏文茵,二人凑得很近咬着耳朵。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珠花簪子?我私库里头有好看的,我给你挑一支?” 苏文茵知道这是好意,所以没有反驳只是有些苦恼,悄悄摸摸偷看了他一眼。 李承乾歪着脑袋等待。 苏文茵咬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都不用,我近来迷上了长安城内出的一册话本子。” 李承乾警觉:不好! 苏文茵笑笑:“是长安笑笑生写的,我可喜欢了。就是他总是不出下册,所以就不麻烦小殿下送簪子珠花了。” 果然是他! 他已经拖更多久了? 好像是有几个月了吧? 小姑娘催更都催到他面前了,咳咳。 李承乾不自然:“不、不好说,我帮你打听一下。” 苏文茵眉眼弯弯,像是星子揉碎了撒落里头。腮边两个小梨涡浅浅,可爱非常。 李承乾一顿:“我一定帮你打听!” 语气坚定,然后表情严肃地捏了捏小姑娘粉嫩的脸颊。 就这么决定了,他这就回去更新! 苏文茵耳根子红红的却依旧放任李承乾的动作。 对着近在咫尺的结合了李世民和长孙如堇两方优点的脸,脑子都在发晕,一双眼只跟着他。 李泰:……好不要脸的阿兄。 李丽质:……这是美人计还是美男计? 第46章 掉马预警 李承乾把身边伺候的通通轰了出去, 尤其叮嘱顾十一和遂安夫人在门口守着,谁都不准进。 总算殿内空荡荡只剩下自己,李承乾做贼似的从暗格最下层抽出了一叠只写了两三个故事的手稿。 说起来为了隐瞒身份, 这稿纸还是他从春色纸坊陈蓉老板娘手里薅来的竹纸,就是为了坚决不让自己在这种细节处掉马。 一刻钟后。 李承乾咬着笔杆, 趴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哀嚎,把脸狠狠砸在案桌上,纸张乱七八糟, 墨水都因为他的动静而溅出来些许。 整整十五分钟, 他什么都没写出来啊! “李承乾啊李承乾啊,你的热情呢,你当长安畅销王的中一梦呢?” 早知道他就不取那个对标“兰陵笑笑生”的“长安笑笑生”了, 还不如叫“长安拖稿王”。 李承乾抓着头发,没有灵感他真的只想躺平睡大觉啊! 哦不对,他方才还答应要给弟弟妹妹记录棉花种子的生长环境来着。 李承乾拍拍双颊, 重新拿过专供皇家的纸张,一丝不苟。 至少现在他写这种偏向理工科的严谨实验数据已经半点不成问题,有谁还记得他穿越前是个纯正的文科生啊喂! 果然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 李承乾很快抄录十数份,又该写志怪小说了呢…… 然后李承乾面无表情地抽出夹在案头书本里的书信。 宫中的种植只是小头,真正的大头全在宫外他名下的良田。 自从李世民帮着选了些农业熟手派到宫外,李承乾几乎是日日都要与他们通信了解详细,生怕那娇气脆弱的棉花种子出现半分意外。 李承乾很快写完回信,又该写志怪小说了呢…… 然后李承乾面无表情地拿出案桌另一侧写了大半的《三字经》手稿。 本质来说如今这份《三字经》除却最开头那几句还与后世那份大差不差, 剩下的全是他的自由发挥和民间文人的续写。 为了吊着大伙的胃口, 他总是时不时抛出那么几句, 在《三字经》讨论度不够的时候重新把热度炒起来。 上回写到了竹纸产钳,现下倒是可以穿插进雪橇, 把阻力和摩擦力的一些知识隐隐约约透露。 古代人并不蠢,常见的科学小知识他们都能从观察中发现,只是缺少一个准确的定义和解释,缺少一整套完整的思考方法。 李承乾沉吟,一笔一划端端正正。 “雪橇行,靠滑功。” 第84章 “摩擦力,阻其冲。” 摩擦力……李承乾蹙眉将这一行全部涂去。 这个词太过现代根本不能在古代做到通俗易懂,啧,该换个写法。 “物相摩,生涩力。” “冰面光,阻力小。雪若软,陷其中。” 阻力这词倒是简洁明了,李承乾不打算修改。 而一系列的新物之下便可以顺利引出他的所谓“科学”。 李承乾扬唇,文若泉涌一气呵成。 “求真知,学科学。重格物,莫空论。” 行了,指标达成。 李承乾将《三字经》手稿收拢整齐,正打算舒舒服服侧躺上美人榻,一个激灵又蹦了起来。 他是不是忘了什么? 下册小说! 拖拖拉拉这许久还是没有更新,辜负一个小姑娘的信任,他真该死! 然后李承乾哭丧着脸老老实实拿出空白手稿,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萎靡不振。 “上天,赐我一个文曲星下凡吧!” …… “宾王,你可真是上天赐予我的文曲星。” 李世民目光如炬,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马周端坐席间,青衫旧袍磊落,闻言只是微微颔首,既不骄矜又不显过谦。 春光斜斜映在他清瘦的面容之上,衬得那一双眸子越发深邃沉静。 马周身侧的常何长叹一口气。 他说怎么月余前马周回来后便突兀答应了替他撰写奏表的请求呢,原是为了今日。 没有外人在,常何早就抛却了身为将士的威严,在李世民面前他也只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追随者罢了。 常何语待抱怨,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是外人无法窥探的熟稔。 “陛下是不是看完文章后就意识到这是臣寻人捉刀的?” 李世民好笑地一瞥:“哪里还需要看完?这奏表文采斐然字字珠玑,我初读便觉得不是你的手笔。” 常何黝黑的面皮涨得通红,小声嘀咕:“怎儒呢?” 李世民还未说话,马周却是忍俊不禁递过去一杯热茶看到字便头晕,陛?” 这话便是在了。 常何果真笑呵呵接过热茶,半点没有自己被利用的不满。 过可惜,这回借了我的手将奏表递到天子眼前,宾王若是日后发达了,可莫要忘了我这个中间人啊。” 话落常何心满意足地整理衣襟起身告退:“陛下既然欣喜宾王的才华,臣便不在这讨嫌了。” 李世民无奈摆手:“你小子,去,跟着内侍去我的私库,我记着你不是一直眼馋我做秦王时用过的弓吗?” 常何一拍大腿,当即兴奋地找不着北,临走时还不断嘟哝今儿个这场被“利用”还真是值了! 眼见如今只剩下他们一人,马周执起茶盏,浅啜一口:“明珠蒙尘,终有见天之日。” “草民今日能坐在这实在脱不开陛下的托举不弃。” 李世民目光在马周身上巡视,将那份奏表摊到一人之间,动作不紧不慢,却是莫名给人以难言的压迫感。 “良匠无弃才,明主无弃士。” “既然递上来了,我又如何瞧不出你的野心?” 李世民笑意浅淡,一字一句:“布衣上登天子堂,又何不可?” 马周呼吸一滞,搭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李世民自然发觉了马周不自觉紧绷的身子,他笑笑,话锋一转。 “你奏表上于弘文馆的新想,宾王,那便说说看。” 马周离席拜谢。 “弘文馆,乃陛下尚在潜邸之际为招收天下学子而开。” 李世民懒洋洋的,可眸底却闪过一丝暗芒。 “尽聚国家藏书,贤招天下学子,你说得不错,于弘文馆这确是我最初的想法。” 最初,马周细细咀嚼整句话中这个最有意思的部分,最初不就意味着现在的想法有所转变了吗? 弘文馆在武德年间的名字实在朴素,不过取“文学”一字。 文学馆最初是叫秦王招揽天下有学之士予以厚待的,哪个读书人没有羡慕过? 而陛下登基不过一月,便将文学改为了字意深刻的弘文,更是在弘文殿中藏书一十万卷,其内心的野望不难猜测。 只可惜在竹纸新墨以及水泥尚且未来民间流行之前,不论是书卷的价格还是保存都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且先不论纸墨的品质,便是将将能达到书写这个最低要求的纸墨,其原材料麻烦制作流程繁琐都是有目可睹的。 而书卷的保存更是叫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怕湿怕火怕鼠患怕虫蛀,只消稍稍一点失误便会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故而好书不外借。 因着这个,世家大族除却垄断知识的想法未尝不是害怕出现意外。 种种因素之下造就的后果便是读书不易,孤本难传。 马周身为读书人,尤其是贫穷的读书人,在求学这条路上已经吃过太多太多的苦楚。 此刻的马周已是完全不同于先前的孤傲,整个人流露出来的是难以言喻的狂热。 “传本不易,可竹纸便宜新墨好制。” “藏卷艰难,却水泥坚牢抵御四灾,” “陛下,弘文馆不应是只修在门下省的。” 马周眼波燃星,声线有轻微的颤抖。 这一次,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所有的礼法统统抛之脑后。大胆地凝视着天子,没有避开视线。 李世民任他打量,默许了眼前这个小小书生的僭越。 他的眼眸潜藏笑意,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只有对看似人微言轻的那人的鼓励。 马周也笑了。他知道,他赌赢了。 少年意气,挥斥方遒。 “弘文,以弘文章之学。” “弘文馆该是于民间广修,藏于皇家的书卷也不该不见天日只供高门贵族而读。” 而这一点在竹纸和新墨出来后便不是不可能。 “如今世家没落,却还是仗着百年传世自诩孤傲,没本事的一大堆。” “不是抱着姻亲自抬身价,就是靠着家学相承外人莫窥。” “陛下难道不想更进一步吗?” 科举初兴,是个人都能看明白天子的野心。 以武立国,朝廷之上多为新贵勋臣,可那远远不够。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人才? 往后必然会有越来越多的马周出现。 李世民的笑意越来越明显。 “那便先入尚书省当值,等弘文馆一事做出番成效后你再来向我讨赏。” 马周躬身:“谢过陛下!” 于天下州县广修弘文馆必定不可能一帆风顺,甚至将天下藏书对学子公示的各种事由也需一一定下规矩。 而在此之前最要做的便是多多抄录备份,不仅要下发宗室官员与各地弘文馆,更是要在各地官府存档,未免日后借书出现意外。 若有意外该如何?由官府出面,由他地弘文馆出面,由宗室高官从家中取出藏书抄录备存,将风险分散至最低。 至于学子踏进弘文馆借书抄录到底要不要设置门槛,这个入门钱该设到多少,都是亟需争论的问题。 李世民固然有心奔着理想万事不管,可若要修成弘文馆却少不了一笔巨额的费用。 钱是俗气,可他却是万万抛下不能。 且广修弘文馆的好处远不止于此。 天下藏史一遇战乱便会被轻易毁去。自魏晋以来百年乱世,李世民深刻明了什么是以史为鉴,他也同样明了一个家国的历史是多么轻易便能被抹去。 大唐国史粲然可观,他于政事的想法经验若是不能遗泽后世给迷茫的后人以指引,未免太过遗憾。 可说再多,虽则马周的构想略显空泛,但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政事的人来说这般表现已是惊艳。 李世民摩挲指尖,无意识地将视线落到了前些日他翻阅过后还未放回的《时余乱谭》上册。 马周稚嫩却也尖锐,稍加打磨必定能成为他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那么,参与弘文馆的政务便是他入朝的第一步。 似乎是明白了李世民沉默下的欣赏,马周再无紧张,性子里的桀骜便隐隐冒了出来。 他顺着李世民的目光便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书名。 如今这本志怪小说创造的更加白话刺激的文体很受市井百姓欢迎,模仿它的数不胜数。 “长安笑笑生?陛下原来也瞧这民间玩意,莫不是这书是陛下宫中的皇子公主的?” 李世民回神,眉头微蹙,本还没什么,偏偏马周那一句话勾起了他一直暗藏的疑惑。 说起来那一日承乾对这个名字格外敏感,啧。 “怎么一个个的都觉得我就该严肃非常?这故事写得好看,我也喜欢。” 想起李承乾,李世民又想起了竹纸新墨与水泥。 这些东西的出现均与他脱不开干系,既然马周要参与弘文馆一事,那么叫他先跟承乾接触接触也并不无可。 第85章 李世民笑了笑起身,示意马周:“若无他事便陪我去瞧瞧太子吧,我想宾王定是会喜欢与太子相处的。” 不远处的某太子寝殿,李承乾狠狠打了个喷嚏,他摸摸鼻子盯着终于写了个开头的手稿喃喃。 “奇怪,是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吗?” 第47章 天子催更 李承乾连续打了五六个喷嚏, 发呆坐了会,方方醒过神,好不容易理顺的思路倏忽从他脑海中溜走。 他欲哭无泪地盯着手稿上只写了三页纸的艰涩开头, 耗费小半个时辰的心血事后来读简直* 狗屁不通,糟心地几乎令他产生推倒重来的冲动。 干脆搁下笔, 李承乾揉揉酸胀的手腕,肩膀一垮。 谁又能想到大唐储君,不说朝野民间交口称赞也能得一个进退有度聪颖非常评价的太子, 竟是市井流传的那些离奇志怪故事的执笔人? 他的故事全然依托志怪的壳子, 写的却是古代众生相。 将一些古今贯通的民本道理暗戳戳夹带,更进一步便是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类似言论也隐约可以读出,将后世的美好经过包装描绘而出。 但最差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他不会愚蠢到在生产力不允许的情况下一步到位。 故而李承乾知晓自己在做什么,不过是些微地在大众心中埋下一颗极易忽略的种子罢了。 所谓“乱谭”不过是嬉笑怒骂,笔触辛辣但言论不至于太过“反动”。 最终还是回归封建王朝最朴素的善恶价值观和王朝久治的结局, 处在一个朝廷见了睁只眼闭只眼的状态。 甚至为了吸引更多的民间小老百姓,他故事里的擦边桃色和暴力同样不少,李承乾深刻怀疑如有一天他的书成为了“禁书”,那一定不是因为键政内容而是因为太过黄暴。 李承乾伸伸懒腰,胡思乱想一通后心情果然好上不少,再次执起笔便要开始挤牙膏,却意外听得轻微到几乎不见的窸窣声响,似乎是行走时衣物摩擦的声音? 衣物摩擦? 来人了! 该死,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都没有提前出声阻拦, 来的人是谁还难猜吗?! 他紧急摔下笔, 根本不敢确认是不是自己听错了,手忙脚乱地收拾满桌文稿, 那些写着“妩媚狐妖与笨拙书生破庙偷情”的纸张被他胡乱塞到袖中。 名贵上好的毛笔滚落地上,他弯腰去捡,却从袖中掉出一张没有折紧的稿纸——最上头赫然写着看着便叫人面红耳赤的文字。 “却说那狐妖诱人,衣物被雨打湿半边,面若芙蓉含露,眼似秋水横波,酥胸儿贴来,玉腕儿相挨,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今儿个不是要给小家伙们上课吗?承乾怎地白日里藏在屋内躲懒了?” 李承乾僵在原地,浑身血液瞬间凝固,直到脚步声愈发清晰在他跟前落定,他依然保持着半弯腰一只手紧攥稿纸的模样。 那行香艳描写在窗边日光的照耀下格外刺眼。 绣着暗金色龙纹的衣角掠过余光,乌色皮靴正正好踏在散落的稿纸上。 李承乾根本没过脑子,双腿一软,一张脸涨到通红,条件反射般直直跪在了李世民面前。 行了一个从他穿越以来自私底下与李世民见面最诚心最郑重的大礼。 李世民不着痕迹挑眉,负手而立,目光在满殿狼藉中扫视,他弯腰将尬尴到极致的李承乾扶起,自然那张稿纸也顺势落入他的眼中。 身后的马周略显茫然,默默退后半步,总觉得自己好似是不小心窥探到了什么皇家父子的秘辛。 李世民没怎么犹豫,捡起稿纸,标题是大大的“时余乱谭·下”,还没反应过来,下头直白又大胆的狐妖描写叫他的额角忍不住跳了跳。 而从方才起一直就左顾右盼就是不看太子皇帝的马周,不幸地瞄见了那份稿纸上全部的内容,头一次痛恨自己的好眼睛。 什么最近声名大噪的长安笑笑生就是太子本人,什么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能写得出这般露骨的文字……马周眼角抽了抽,实在担心自己已经被太子殿下“记挂”在心了,未来仕途艰难啊。 他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李世民无奈,赶人未免太过刻意:“既然来了先去坐会吧,倒是累得宾王不自在了。” 马周长舒一口气,自顾自觉缩在角落,把自己的存在感隐到最低,实则竖起耳朵时刻关注正中心那对父子的对话。 再怎么说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嘛,咳咳。 最初的惊诧过后,李世民带着李承乾坐下,慢条斯理地拿起被丢在一旁的毛笔,落笔龙飞凤舞。 “文思奇诡,。” “不对。” 李世民划去后半句话,用笔尾一敲李承乾的额头。 “怎么,是听进去了我上回给你的建议?如今这几句…太多了。” 李承乾哭丧着脸,捂住额头,人。 李世民似笑非笑,没着急就长安笑笑生一事“质问”,反而是摸摸李承乾的小发髻。 “我见你身体不好,便是教想你小子私底下知晓得一清二楚,倒看不出端方稳重的太常。” “没有。” 李承乾声若蚊呐,涨红顺着脸颊一路蔓延到脖颈。 他虽然穿越回了古代成为可以安心享乐的太子,可他实实在在做过现代人。 骨子里的坚持让他根本做不到左拥右抱,遑论要跟一些年岁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宫女相处? 李世民不过是半开玩笑,这个儿子也只与苏文茵亲近些,而就算是册立太子妃也至少要等到小姑娘及笄。 他当下只一心顾虑李承乾的身体,不过却是忽略了这个年岁的小郎君对于那方面的好奇。 说起来他私库里有确实藏有一些画面精美细节栩栩如生的图册,是不是应该送些给承乾? 李承乾感受着他爹越来越莫名的视线:…… 他爹又脑补了什么? 李承乾捂脸,扭扭捏捏蹭到李世民身旁,拉住他的小指。 “阿耶……” “打住,你殿中还有其他下册故事的手稿吗?” 这是什么究极尴尬的场景! 李承乾哼哼唧唧,一步一磨蹭将所有写完故事的稿纸抚平,垂着脑袋等着亲爹的“审判”。 不过一刻钟,李世民精准地翻到了一个李承乾最为得意的故事。 “范都督抬米价起风波,算盈亏商贾叹不如。” 听着轻声低念的标题,李承乾蹙眉,这个故事……他最终没有打算发表出去,只是写了做个参考。 但是这个参考了范仲淹的故事他最喜欢,毋庸置疑。 “宾王,来瞧瞧,这个赈灾的法子,啧,实在有意思至极!” 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马周一本正经地凑近父子俩,努力让自己不去看小殿下。 没办法,谁让他一看到小殿下的脸,脑子冒出来的全是方才乱七八糟的淫词艳语。 本以为李世民此刻的惊喜不过是炫耀自己孩子的得瑟。毕竟小殿下年岁太小经验太浅,就算有什么赈灾的法子,在久经政事的人眼中必定是粗浅的。 可谁曾想不过扫过几行,马周的双眸越瞪越大,他的表情开始严肃,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心中震撼不已。 如此精妙绝伦的办法,如此看似不合理可处处峰回路转的政策,写出这个故事的人简直是浸淫官场多年的存在,拿捏人心懂得借力,以最小的代价获取赈灾最大的成效,看得他恨不能与之论道! “陛下,此等方法能在当年取得效果不谈,若是震慑得当,生生便能叫那些大灾之下只顾发财的没良心的商贾记上一辈子,至少十年!” 马周看向李承乾的目光充满惊诧,他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孩子的手笔,可若这个孩子是李世民的孩子,倒也不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都言太子早慧,小小年纪便入朝听政,果真如此。 马周顿了顿,笃定道:“至少十年之内,再无商贾敢胡乱行事。” 李世民抚掌:“今岁少雨,蜀地已有旱灾之像,皇后舅舅高士廉正于三月前赴任。” “蜀地向来为我大唐产粮之地,若有大灾必会影响关中。” “寻常手段度过天灾并不是件难事,无非便是治标不治本,下一回再遇上了同样要耗时耗力监督吏治。” 李承乾怎么也没想到李世民的思维转换会如此之快,明明前一秒还在调笑他的杂谈故事,下一秒直接就着他的话本议政。 没有一个帝王对太子不务正业的怪罪。 没有一个父亲对儿子天马行空的不喜。 有的只是全然的调侃包容,甚至从中窥探到了他写话本真正的想法。 “黄暴奇诡”只是幌子,内里的议政得失才是最本质的核心。 甚至借由故事将朝廷的一些政策讲出叫百姓理解的心思,他相信李世民同样看出来了。 第86章 李承乾道:“所以阿耶是想把这个故事里的法子交由高士廉吗?” “这个故事的方法……我怕提前写出去后叫人得了警惕,算是废稿吧。” “说得不错,可废稿并不影响这个法子很出色。” “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李世民说着拿起笔落下批注:想法绝妙,施行细则欠妥。 “高舅舅那般聪慧,你我不必担心。” 李承乾撑着下巴,郁闷地盯着欠妥二字。 “小殿下莫要担忧,陛下的行事想法想来严厉非常,这样的评价已是极好了。” 马周轻呼一口气,从暗叹太子妖孽中醒神,细细一看小殿下也不过是个想要阿耶夸赞鼓励的寻常孩童,没有什么特别的。 李世民抹着李承乾唇角,变为了上挑的弧度。 “小家伙别愁眉苦脸的,有阿耶手把手教你,往后定要叫你都烦了阿耶呢。” 李承乾撇嘴,心中甜滋滋的。 “才不会。” 他才不会烦了阿耶的。 这是上辈子的“他”拼尽一切为他求来的,他不会再重蹈覆辙。 李世民好笑地看着儿子别扭地模样:“被我们笑笑生一打岔,险些便要忘了我今日来带宾王的目的。” 宾王? 直到此刻才冷静下来摆脱羞耻的李承乾耳尖动了动,觉得这两个字有些耳熟。 这不是历史上贞观著名布衣丞相马周的字吗?! 马周,居然是马周! 马周也于历史上的时间提前入了李世民的眼。 李承乾的心怦怦直跳,是见到名人的兴奋,是对于布衣丞相传奇经历的好奇。 “宾王于水泥竹纸新墨一事有自己的想法,我已是决定叫他参与广修弘文馆的事宜。” “先挂着弘文馆官员的职。” “这些都有你搭手你最清楚详细,宾王这段日子便先跟在你这个太子身边吧。” 嘶…… 广修弘文馆?这是想做什么? 察觉到李承乾疑惑的眼神,李世民没有说话。 既然要锻炼马周和李承乾处理政务的能力,怎么好万事皆由他这个天子从中牵线搭桥,自然要他俩自去沟通。 想到此处李世民莫名有些惆怅,他陪不了李承乾一辈子,终是要看着往前被他护在羽翼下的儿子出去闯荡,接手这份沉甸甸的家业。 而往后不论风霜雪雨喜怒哀乐,他和长孙如堇便是全然看不到了。 李世民突兀叹气,瞧着眼前越聊越火热的二人,笑着摇摇头起身,嘱咐了一下内侍给马周安排好住处,再度看了一眼,转身离开。 他有自己的政务需要处理。 高士廉那里还需要他提前联系,将那个“哄抬粮价”的有趣法子告知。 雏鸟终究要长大,他要做的就是放手让他翱翔。 他在李渊身上吃过的遗憾,不愿再叫承乾感受一遍了。 李承乾并没有意识到殿中似乎少了一人,他和马周越聊越兴奋。 因为他奇异地发现,马周所谓的广修弘文馆是为广播文学保存典籍,这于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想法不谋而合。 而具体的做法则是越听越耳熟,跟后世清朝的四库全书的保存制度有七八分相似。 抛开偏见和目的客观地来谈,四库全书的开始毁掉了不少书籍,这点不可取。但是清朝关于书籍的保存和流传制度却是相当值得承认的。 这是中国古代数千年来一步步试错得出的细则,是千百年来整合的智慧,李承乾没理由抛弃。 有他这个后世之人的丰富经验,有马周这个了解民间求学的贞观名臣,有李世民放手大胆的支持,这套留存制度何愁不完满何愁不详细! 李承乾意气飞扬,滔滔不绝与马周将细节商讨大半,待到口渴之际才发觉殿中早已不见李世民的身影。 他愣了愣,忽然像是失去了兴致,闷闷地趴在桌上。 马周疑惑:“小殿下?” 他摆摆手:“你先退下吧,今日我与你商议的细节你先写篇文章细则来给我看看。” 马周一琢磨,眉梢微扬,将一张落在案桌最角落的稿纸轻轻摆在李承乾面前。 他行礼告退。 李承乾听到动静抬眸望去。 稿纸上完完全全是他今日写文到一半的痛苦,刚才被李世民和马周一搅和,他马甲暴露,后续发生的事太多太快,他根本就忘了自己尚且还处于拖更卡文的处境。 李承乾更难受了,扒拉扒拉稿纸想要收好,不料上头是一行漂亮的飞白批注。 “文贵真情,忌矫饰。” 李承乾一愣,唇角不自觉扬起。 “吾家麟儿,已堪大任。” 李承乾笑得开心,所有的莫名难受转瞬消失不见。 然后他满怀期待地看向最后一行字。 “只可惜长安笑笑生性子懒散,下册已是数月不发,朕实遗憾,特此催促,莫要欺君。” 李承乾一下子垮了脸,还不难受呢,他现在简直难受死了! 天子催更,还理直气壮地欺负自家儿子,阿耶,你怎么也这般厚脸皮! 第48章 献茶消灾 李承乾最近过得不好, 很不好,非常不好。 被李世民知道自己就是长安笑笑生后的尬尴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分明便是自己有了个致命的把柄落到了他手中! 这段时间以来, 每当他拖延症发作想要将时余乱谭的下册手稿“明日复明日”时,李世民总会出其不意又温柔地对他笑眯眯。 “小承乾, 阿耶实在想知道这个狐妖和书生的结局,今日你写了吗?” “你也不想这桩事被阿娘和弟弟妹妹知道吧?” 李承乾悲愤,在李世民的淫威压迫下敢怒不敢言。 好不容易才偶有空闲和马周探讨“弘文馆”的具体细则放松一一, 是的, 如今在他心中正正经经处理政务都远比写文舒服。 只可惜不知马周是跟他爹学坏了还是因为知道了他的秘密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每一人独处之际,马周总会莫名其妙问那么一句故事的进度。 甚至在马周将细化的弘文馆“策划案”的奏表写到一半时还不忘怜悯他。 “小殿下, 您的下册如今写了有一半了吗?” 李承乾那叫一个欺软怕硬,奈何不了李世民还收拾不了小小马周吗! 然后他将人直接轰去了门下省的弘文馆看看藏书,要孔颖达陆德明等人接手这“烂摊子”, 马周兴高采烈去了,留下李承乾一人无语仰天。 …… 李承乾不愿再回想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小可爱苏文茵的信任和星星眼都无法拯救他被催更折磨得日渐憔悴。 所以当宫外来信言及棉花种植出了意外,李承乾毫不犹豫甩下一封“请假条”,理直气壮的,方一下朝就消失得无隐无踪,逗得李世民大笑不止。 李世民极其守信用,面对妻儿和朝臣于他近来好心情的费解均是笑而不语, 但一颗想要炫耀的心却是再也按耐不住。 只好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发往蜀地 一会跟高士廉探讨李承乾故事中的“救灾妙策”, 一会又向高舅舅洋洋自得自家养儿的出色本事。 可怜李承乾如何能想到外表看上去冷峻严肃的男人骨子里居然是如此的“幼稚”。 当然, 此刻的他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没心情调笑了,因着宫外棉花种植的意外已然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宫外。 李承乾半蹲下来, 他的背后趴着李泰和李丽质,一人好奇地探出脑袋——宫内教导李承乾没什么私心,但带出宫甚是麻烦,他往往也只有余力将两个同母弟妹栓在身边长见识。 “大兄,这是虫子吗?” 李丽质没什么害怕,若不是李泰拦着都要直接上手去捉了。 李泰被吓得看一眼就埋在李承乾的后背,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李丽质的手腕。 李承乾蹙眉,半点不在乎用长袖袍裹住手,捉了植株上那一只青色细长的毛虫。 遂安夫人与顾十一连连咋舌,一人一个从李承乾手中接过毛虫一个拿出帕子替他细细擦拭。 顾十一摊着手心,管事和一众老农尽数围上,七嘴八舌说着。 “就是这个小虫子,最近突然冒出来的,数量不少。” “杀虫的草药不太好使,放着几天毛虫便会长大,白白吃掉大半白叠子。” 李承乾若有所思,他抽回手,安抚似的看了眼遂安夫人。 “除却毛虫,我叫你们一直以来记下的所耗人手肥料水量可有详细数字?” 管事是识字的,数理学得也不错,闻言当即从胸口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本子。 李承乾翻了翻,虽则他对棉花种植也是半懂不懂,但好赖管事在一旁附上了些大唐常见的经济作物的数据,对比之下便能轻易看出这棉花费水费肥费人,寻常老百姓根本种不起。 第87章 更不用说还有专门的虫害。 李承乾摩挲本子,一双眼盯着拽着李泰就要去围观虫子的李丽质,他轻言:“虫子再想想办法,不论是什么杀虫的草药方法通通试试。” “此外,我今儿个给你们留下足够的钱财,你们去花钱雇人捉虫,大人忙着自家的农事就寻小儿。” “不用怕花钱,捉个虫又能玩便能换些许铜钱,来得人必定不会少,先将眼前的熬过去。” 管事连连称是。 李承乾叹气,只是这样一来的话后续推广他就得换一个思路了。 李泰被毛虫吓得泪眼汪汪,死命挣脱了李丽质噔噔噔跑到他身侧,眼珠子转啊转的。 “阿兄西?” 李丽质冲胆小的李泰做了个鬼脸。 李承乾哭笑不得。 “关中蜀地我都暂且不会种。” 多了,偏偏还有个三门峡堵在哪,运粮的水路成本也是一涨再涨,所以唐朝阳就食的情况。 棉花太过挤占农田了,若非顾重林已经带了占城稻归来,他恐怕还会将推广一事往后推个几年。 李泰明显是对这话满意,既然关中不大规模去种,那长得难看的毛虫日后在长安恐怕也不多。 李丽质却是想得更深:“大兄,你不是说这白叠子又能代替絮,为何不要多种?” “农才是国之根本,有再多的好处可是费时费力又不能吃,冒冒然推出去不就乱套了吗?” 更不用说想都不用想,经过了千年的演化,隋质量还是产粮都是无法比较的。 “普通百姓花大力气种这个得不偿失,可白叠子能赚钱,毋庸置疑。故而关东抑或靠近西面的边疆等地,大家族私人想种,也需得提前给朝廷上缴钱粮,资格得买。” 最迟在贞观三年,他一定会想办法叫一批棉衣棉裤装备去征讨东突厥的府兵,待他们归来,棉花的妙用传扬出去,这是完全空白的商机,根本不用担心无人肯掏钱买资格。 李丽质似懂非懂,一直偷偷低呼庆幸的李泰也迷迷茫茫看了过来。 李承乾轻轻推了推他们的胳膊:“去跟着老农学学吧,你俩宫中种的可以又矮又小,一点都不好看。” “呜——大兄不许再说了!” 一人捂着脸,羞羞哒哒跑去了。 毫无对农事的抗拒,面对浑身脏兮兮皮肤粗糙黝黑的农夫也没有半分嫌弃,反而是嘴巴甜甜的,哄得农夫们乐呵呵指导诀窍。 李承乾负手而立,顾十一禁不住感叹:“小殿下,不论是你还是两位公主皇子……真的完全不一样了。” 一出生就是皇家人,就算再心善,可尊卑是刻在骨子里的,又有几人能如他们这般毫无芥蒂? 李承乾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或许是他那个遥远却又再也不可及的故乡吧。 沉默片刻后,李承乾自然而然越过方才的话题,语气再度轻快起来。 “十一,奶娘呢?” 一心扑在棉花上,倒是没发觉遂安夫人不知何时不见了身影。 正招呼人手去雇佣孩童捉虫的管事闻言停下动作。 “小郎君,遂安夫人于一刻钟前有人寻,眼下正在田庄前呢。” 李承乾点点头,一转身就瞧见了不远处遂安夫人的身影。 她正在跟一盒家仆样打扮的男子说着话,末尾那男人还将一包包装精良的不知什么东西递了过来。 那男人有点眼熟,看着像是茶庄钱管事身边的心腹。 钱管事? 那岂不是炒茶! 今日果真是他的幸运日。 总算是有别的事情给他吸引来自父亲大人深沉的“关心”了。 李承乾一扫往日阴霾,变脸速度之快叫顾十一目瞪口呆。 遂安夫人一回头入目的就是屁股后仿佛冒出尾巴不断摇晃的小殿下。 遂安夫人心中默念,作孽啊作孽,她这个幻想实在是大不敬。 李承乾快步迎上,迫不及待:“是炒茶有了新进展吗?” “呃,是。钱管事昨日才试出来的。” “不过这新茶他言入口过于苦涩,过喉则有明显沙砾感,甚至细品之下难掩一股受潮的灰土味——这个他说是炒茶时添了沙子所致,暂且无法避免。” 一连串的缺点差点没把李承乾砸懵:“就没有一点好话吗?” “有啊,在众多缺憾之下,钱管事称这新茶最令人难以忘却便是那一股子独属于茶的幽远清香。” “还有最后回味起来的若有似无的甘甜鲜嫩。” 李承乾兴奋:“完全足够了!” *** 东宫。 李世民稀奇地盯着下方坐得端端正正的李承乾。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谁能想到恨不能日日与他不相见的李承乾今儿个居然主动求到了他的跟前。 本是打算一会再招尚书省各官商讨政务,连茶汤他都叫内侍去准备了,看来现在一时半会是上不了了。 毕竟李世民可还清楚记得李承乾头一回喝茶汤就吐了他一身。 提到茶,李世民难免想起这几月小家伙私下与遂安夫人捣鼓的动静。 连铁锅都挪了好几个出去,李世民一时半会还真猜不出来他想要做什么。 “阿耶,您要不要尝尝看我研制出的新茶?” 李世民对上李承乾水灵灵的大眼睛。 李世民忍俊不禁,“大发慈悲”地挥手,早早等候在殿外的顾十一端着一杯茶盏走来。 李承乾接过亲自递到李世民手前,掀开茶盖眼巴巴盯着他。 李世民被盯着受不了,心尖柔软又甜腻,垂眸遮掩间却看清楚了这新茶的样貌。 整杯茶干净不已,浅淡的黄色,没有寻常茶汤那么多的佐料。茶叶清晰可见,浮浮荡荡于茶水中间,既没有上浮有碍观感又不会下沉杯底显得臃肿,有一种独特的美感。 李世民对新茶的第一印象相当好,他端起茶盏凑近嗅了嗅。 扑鼻的是一股浓香,虽然以他的敏锐能轻易察觉隐藏在香味之下浅淡的怪异之味,但寻常人只怕感觉不出,无伤大雅。 李世民轻茗一口。 他的眉峰微微蹙起,到底从未喝过这样制出的茶,第一口下去新茶的缺陷不由自主在他舌尖放大。 李承乾紧张极了,眼见李世民迟迟没有尝试第一口,心中一凉。 “阿耶是喝不习惯吗?” 完了,他还是不该太过自信。 要是连出身贵族的阿耶都喝不习惯,那这新茶推出能有多大市场恐怕要打个问号了。 李世民没有回话,最初的不习惯过后,苦涩又甘甜的味道后知后觉自喉间反涌而来。与茶汤与众不同的专属于茶叶本身的清淡香气刺激着他的感官。 很特别的味道,初时他不喜,可入肚后那股别样的味道又叫他念念不忘想喝下一口,无意识便忽略了那诸多缺点。 李世民搁下茶盏。 不同于茶汤的油腻,新茶清爽干净,不论是看还是喝都更加符合文人雅士的喜好,风雅无比。 李承乾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被搁下了,他咽咽口水。 “阿耶,你觉得这炒制出来的新茶……你喜欢吗?” 李世民笑着又茗了一口。 这是……喜欢?! 李承乾一把扑入男人怀中,惊喜太过突如其来,他高兴地环住男人的脖颈。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和钱管事的努力没有白费!” 李世民小心地护着茶盏放下,搂住了自家儿子的后背。 “承乾是想要把这茶推出去?” 李承乾搂着的双手愈发用力。 阿耶要攻打突厥,他便尝试棉花。 阿耶说大唐缺钱,他便钻研商道。 心中满满都是这茶的商机和替父分担的满足。 他很有用,能帮到阿耶很多很多。 他不再是阿耶的累赘,不再是后世人口中讥笑阿耶的污点。 他不是。 李承乾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 又是这样他不理解的忧愁。 李世民虽不知晓李承乾起伏难言的心事,但他并非看不出李承乾总是突兀出现的悲伤。 李世民没有说话,他默默收紧了揽住小承乾后背的手。 “后续推广新茶的事宜便交付由我吧。” 语调温柔,带着无尽的安抚之意。 “你知道的,阿耶无所不能。” 李承乾哽咽着轻笑。 “是,我的阿耶……无所不能。” 李承乾有一瞬恍惚。 他是李琛吗? 不,他是李承乾。 李世民声音低低的,贴在他耳侧:“所以承乾真是好心机。” “不想日日看见阿耶催促下册故事便推了个麻烦的新茶过来,让我无暇关注你的偷闲。” 李承乾破涕为笑,所有的不安一扫而空。 “阿耶与我真是不谋而合。” 第88章 “我这招呀,叫做献茶消灾!” 第49章 朝会立诺 炒茶的出现起先并没有引发多大的的波澜。 至少从李承乾的视角来看, 除却那日他爹找他询问了新茶的详细始末得知新茶尚有改进空问后,他爹大笔一挥从自已的府库中取钱取铁锅送到茶庄嘱咐钱管事安心研制,而后便像是将这桩事暂且抛之脑后再无其他动作。 李承乾疑惑过, 但很快选择相信李世民。将自已的精力又投入到政事棉花两点一线的生活上去。 直到春风不再,扰人的蝉鸣不知不觉问浸透众人的生活, 李承乾才惊觉夏日已至。 他来到初唐已经整整一年了。 今日是大朝会,李承乾难得褪下厚重的外裳。 往日里略显苍白的面容在药物和饮食的调理下渐渐充满血色与生气。 一切都是应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李承乾少见得早起,来到东宫显德殿外时, 天色尚且蒙蒙亮。 三三两两的官员聚集廊下, 在正式上朝前皆是懒散万分,曲着双腿吃着朝餐,问或低声交谈着近来有趣的传闻。 这是廊下食, 方便朝前朝后的官员吃一口早饭,是源于贞观初年李世民定下的一种习惯。 李承乾自然是知道的,他步伐慢悠悠的, 一路有官员见礼,最终停在了房玄龄和杜如晦面前。 房玄龄最先发现他,拽了拽正津津有味吃饼的杜如晦。 杜如晦不慌不忙擦拭唇角,房玄龄刚要躬身,李承乾已是一把扶住,顺势盘起双腿坐在二人身侧。 他的目光也顺着几人的早餐落到了那份胡饼旁边的尚且冒着热气的茶盏上头。 不再是隋唐惯用的茶汤,而是在他印象中后世最常见的泡茶之法。 “房公,这茶水?” 杜如晦与房玄龄向来一体默契非常, 他笑答:“是陛下半月前从宫外购得的新鲜玩意。” “听说是用铁锅炒出来的茶叶, 味道奇特清香。” “初初玄龄兄还吃不惯, 可没几天就大呼过瘾,昨儿个还央着陛下讨赏呢。” 房玄龄挑眉, 老友当面编排也不见尬尴,杜如晦咂咂嘴,颇为遗憾。 “你说说你,总是这样正经到无趣的模样,逗着也无甚意思。” 李承乾忍笑,不动声色道:“按杜公的说法你们二人都欢喜得紧喽?” “那这炒茶近来算是流行吗?” 房玄龄声音平静:“长安城内不论大官小吏,有闲钱购新茶的皆是迷恋上了这般神奇的味道。” “有人打听出新茶出自沁雅茶庄……” 房玄龄微不可查顿了顿,看来是知道这茶庄挂在遂安夫人名下,但他面上却是什么都没表示。 “如今预购那新茶的人多到都可以等到明年了。” 杜如晦夸张地捧起茶盏,享受地轻茗一口,接口道:“一些大商贾追求风尚,也渐渐开始于民问以新茶待客了。” 由上至下铺开的效果远比李承乾想象得要好。 说实话,或许其中喝不惯新茶的大有人在,但既是天子赐下,又有多少人敢大着胆子跳出来直白说不? 说不准上赶着迎合天子喜好的反而更多。 就这般喝着喝着倒也渐渐习惯,全程明面上官员也好商贾也罢都不见一丁点反对之色。 等众人反应过来,反倒让品新茶成为了一种专供贵族有钱人附庸风雅的存在。 一看就是李世民的手笔,堂堂正正的阳谋令人无法反抗。 李承乾再无他虑,将炒茶一事暂且放下,顺着房杜二人闲谈几句,很快将话题引到了身为太子最应该关心的政务上。 房杜一直将太子的表现看在眼里,谦逊好学又才思敏捷的小郎君谁人不喜欢。 更不要说他们面对的是一张与李世民有了六七分相像的脸庞。 这样一张脸少了战场上磨砺出来的狠劲与桀骜,却多了些干净澄澈的可爱。 非常符合那个被满朝文武因无法窥探,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年幼时期的陛下。 二人指点李承乾时自然是存在那么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恶趣味。 向来泰然自若的房玄龄思及此也难掩走神,他垂眸:“最近要事不少,交州早稻成果初现。” “正值早稻要紧关头,卢祖尚回不来述职,倒是最初寻得稻种的顾重林已在偏殿候着,就等着大朝会上上禀陛下。” 这李承乾知道,人是昨日抵达的长安,顾重林只是回来禀告,呆不了多久又要跑回交州盯着早稻后续的培育,故而他特意放了顾十二三天假,兄弟许久未见自是想念的。 “倒还有一桩隐事,小殿下恐* 是不知,臣也是将将收到的消息。” 杜如晦。 “今晨鄂州都督八百里急报,一封奏表直接递到天子案头,谁都不知其中内情。” “倒是有几个出身鄂州武昌。” “说是发现了” 李承乾猛然一怔,矿点一事他全程都是甩手掌柜,收获的准备。 说起来大半月前孙文元好似确实提了一嘴自已要去趟鄂州,但并没有提是什么事。 现在想来应该是怕自已空欢喜一场。 人既然在鄂州,发现铁矿的动静定然瞒不过当地官府,八百里急报的速度远比孙文元飞鸽传书快,难怪他事前一点都没收到消息。 “陛下仪架至——” 没有再给李承乾询问的时问,所有官员一瞬面色肃穆。 该上朝了。 今日这场大朝会注定热闹非凡,被记在青史之上。 李承乾笃定哂笑,毕竟他要做的事可算不得小。 *** 显德殿。 李承乾罕见得耐心十足,前期琐碎又寻常的小事他都一一过耳,直到小半个时辰后,一道熟悉又挺拔的身影自侧殿而出。 稍显沉闷的大殿中响起了官员的私语。 搁这险些身死的噩耗,这是自去岁八月以来李承乾头一回再度看见顾重林。 顾重林明显瘦了一大截,本就偏黑的皮肤在交州带了那许久更显粗糙。 可让人无法忽视的是他浑身上下散发的野性与生气,双眸中仿若有两团火焰燃烧跃动,轻而易举便能牵引众人的心神。 他变了,似乎又没变。 “顾重林,交州林邑早稻情况,卢祖尚这个都督行事如何,你且一一说来。” 李世民显然也提起了十二分的兴致,话语中的兴奋好奇连遮掩都无。 顾重林不见紧张:“说又怎比得上亲眼所见?” “此次入宫特奉卢都督之命,携图入长安,画作简陋,不过是交州农忙图,现下正在侧殿,还请陛下取之一观。” 李世民示意内侍,不多时,一副大大的画卷便被内侍抱着回来。 当即有人在殿中推出空白屏风,顾重林自觉帮忙,将画卷展开,两角各被内侍压着省得掉下。 李世民下座,天子一起头,众臣又哪里有矜持,皆是几步上前围着屏风细细打量。 顾重林自然靠近李世民,躬一躬身,在这严肃至极的朝会之上,他隐秘地与李世民对上了视线。 幸不辱命。 李世民轻笑,毫不吝啬予他天子的欣赏与敬意。 李承乾矮矮一个,落后好几步,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顾重林早已开始了他的讲解。 林邑早稻如何播种,卢祖尚如何悬赏老农群策群力,种植途中有哪些问题不足,该如何培育更加完满的稻种,一亩早稻比之传统水稻耗水多少耗肥多少,产量相比又增加如何,出米量是否提高,林林种种,细致琐碎。 李世民一面听一面点头,心中计算着数字,明明白白多出三四成左右的产量,肉眼可见心情大好。 房玄龄为着护住小太子站得格外靠前,这会是将画卷清清楚楚尽收眼底。 卢祖尚,脾性大又傲气,但做起事来是真的有本事也会取巧,陛下那一回冲动被人拦下的回报当真不小。 种植培育新的稻种过沉重有诸多举策,恐怕说上一天一夜都是不够。 但眼见和口述到底是两码事。 瞧瞧这画卷。 金黄又沉甸甸的稻穗,聚拢一处收割水稻的老农,帮忙做农活的官府人员,带着饭食在旁候着的妇孺,不远处是一片略显稀疏的传统水稻田。 两厢对比之下,早稻的好处自是清晰直观,甚至官民同乐的笑面也展示其中,这是卢祖尚暗暗为讨李世民欢心的巧思。 李世民自是看出了这点,心中好笑不已。 既然当初放了卢祖尚自然没有记仇的道理,只是如今这点却是叫他觉得有趣。 怒意之下想要杀他这事仿若恍如隔世。 耳边顾重林的滔滔不绝已是告一段落,李世民明白他是做了取舍,具体细节还需要在事后重臣之问在商讨议论。 但这份惊天动地的效果很是不错,显然这也是顾重林和卢祖尚的目的,叫早稻以最快的速度入了天下人之眼。 第89章 直到顾重林告退,众臣问针对早稻的私语都还能入李承乾与李世民的耳。 李承乾默默看着,眼见殿内气氛越来越热烈轻松,他看向了位于上首一言不发只是浅笑的李世民。 明明还有一件至关重要的鄂州急报没有宣布不是吗? 李世民眉峰微扬,好整以暇地盯着李承乾。 他的目光似满是蛊惑,李承乾深深一吸气。 早该知道的,想要什么分明是要靠自已争取的不是吗? 李世民是他的阿耶,可李世民又是整个大唐的君王。 一辈子那么长那么远,李世民陪不了他走到最后的。 随着他日渐参与朝政,或许有朝一日他会与李世民政见相向尤未可知。 李承乾永远会追随李世民的脚步,但他同样希望自已足以成长与他比肩而立的地步。 而今日便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不再是私底下的小打小闹,是直面群臣的质疑,是身为臣子面对帝王的压力。 这一次,李世民不会再咄咄逼人后安抚他了。 “陛下,臣听闻鄂州急报,不知陛下可否将急报内容公之于众?” 李承乾侧身半步而出。 李世民一眨不眨盯着站在最前方的儿子。 这个位置是群臣之首,可李承乾的表现很好,年岁虽是最小,但骨子里的倔强坚定却从来不缺。 这让他想到了武德年问的自已。 他笑中有欣慰,拍拍手,内侍将奏表传递前排的群臣。 不明真相的臣子愕然,早有听闻流言的则是互相对视心照不宣。 “呀,铁矿?!” “长安人孙文元居然意外在鄂州武昌永兴交界之地的土山问寻到了新的铁矿?奏表所言规模远比鄂州境内所有铁矿都要大!” 惊呼声不绝于耳,李承乾表情不变。 “陛下,臣有一求。” “求陛下将此铁矿的一半使用权归臣所有。” 突如其来的童音震住了本还激动的群臣,谁都知道铁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谁都不知道太子是何目的。 可还未等人提出反对,李世民满是威严的声音压过了殿中所有的嘈杂。 “你欲何为?” “请陛下与臣立约。” “内容?” “五年之内,臣必使大唐产铁数量翻上一番!” “若成?” “臣要日后参与把控冶铁事宜的权力。” “若败?” “所有亏损由臣一力弥补。臣自请领罚,绝不因太子身份有所推脱。” “可真?” “臣便在这群臣之面当庭立诺,众人皆是见证。” “好!” 李世民哈哈大笑。 他没有疑惑李承乾为何会如此笃定。 聪慧如他,如何看不出来这个儿子身上越发捉摸不透的变化。 可他儿所有的潜意识小动作和一举一动都与先前一模一样,那份父子之问的情感羁绊从来都在。 李世民从来都是确信,他就是自已的孩子,这一点从不曾有过改变。 承乾自出生便不同寻常,有高僧判言,又如何会是个寻常之人? 他的儿子,自当不凡。 什么所谓劫难,有他在,谁人敢动承乾一分! 李世民眉眼隐隐桀骜,抚掌朗声:“朕,允了!” 众臣哗然。 第50章 再无疑虑 “哎呦喂, 小殿下,你这,你这就算私底下与陛下商议都好过将事情直接摆在大朝会上来讲呀。” “一传十十传百, 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背后笑话小殿下痴心妄想呢。” 遂安夫人忧心忡忡。 大朝会的消息传得很快,李承乾甫一下朝, 众臣明面上皆是佩服佩服,可私底下欲言又止的表情别提多难看了。 他的师父孔颖达陆德明等人护着他,虽然心底犹疑, 但护犊子护得紧。 李承乾是太子, 流言不敢传到他耳边,但短短时间内已是蔓延到阖宫上下,连遂安夫人都有所耳闻。 李承乾充耳不闻, 只是握了握遂安夫人的手。 本来念着小殿下能解释一二的遂安夫人等啊等,除却安慰只等来了一句跟冶铁毫不相关的话语。 “乳娘,顾十二心心念念他的大兄, 此刻我身边只有你最了解我与吴工匠和黄娘子的事情。” “你去寻人将他们二人找来,就说太子召见,记得让他们把半成品的搅车一并带来。” 李承乾边说边拿起毛笔,沉吟片刻后抚平信纸。 遂安夫人一愣,但小殿下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写起了信,她张张嘴巴面色焦急。 李承乾也不管遂安夫人跟个木头似的杵在身侧,此刻的他正在努力回想那日他在论坛上记下的高炉简图。 想要提高铁的产量和质量,这第一步就是要重点抓冶炼的工具。 一个高高大大的古怪炉子渐渐在他笔下出现, 遂安夫人越看越神奇, 瞅瞅小殿下认真的侧脸, 所有的焦躁在一瞬间奇异消失。 她抿唇,领命告退。 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李承乾丝毫没注意到外界的动静。 他一会皱皱眉一会咬咬笔杆, 画画停停结合自己估算的数据,一步一步将所有高炉内所有精细结构勾勒。 虽然这份草图绝对做不到上手就能打造,但相比他画曲辕犁时已然进步太多,至少制出个大概用上一用不成问题。 李承乾已被这一年来的种种认清现实,从不认为来自后世的自己能做到所谓的降维打击。 不论是曲辕犁还是冶铁的高炉技术,本质上在历史的长河中早早便被古人发现做出。 他们从来不蠢,缺少的只是视角和经验。 李承乾所做的很简单,加快那一步的经验积累过程而已。 他相信这样一份大体框架送出去,后续的细节修改由老百姓出力肯定是足够的。 李承乾深呼一口气,工具有了,还剩下冶铁的温度。 模糊的尚未分文理的高一的记忆中,李承乾还记得那几幅插图。 用不同的原材料烧制冶炼相差的温度不可同日而语。 若他没记错,唐朝时期常用的是木炭冶炼,温度不够高,人力畜力相继用以鼓风,所以制出来的铁较脆,产量也远远不够。 铁的大规模演变是在宋朝,原材料的改变同样。 煤炭? 焦炭? 他还记得那次文理科生大战中有网友提到过焦炭。 以他仅存的理科知识,焦炭是煤炭经过加工而来的。 现代炼钢他曾意外观摩过,用的是焦炭。 煤炭直接用会有什么不足他不知道,但终归中国是产煤大国,先用煤炭顶上,炼焦倒是方便,差人就当木炭一样去烧了。 至于哪个地方的煤炭炼焦效果最好,多试试就知道了,他是太子,最不缺的就是权力。 至于冶铁之后的炼钢,作为历史系的学生,灌钢法这三个字可是大名鼎鼎。 只可惜灌钢法在宋以前记载十分粗略,技术尚且不成熟。 他指依稀记得宋元时炼钢好似要什么生铁熟铁交替来放……哎呀,炼钢暂且太过遥远,等有时间他得亲自去一趟冶铁炼钢的工坊,不拘什么地方,至少得跟着老师傅学习一段时间他才有把握接手相关事宜不被下臣糊弄。 实践出真知。 他这个太子身份本就做不到如李世民登基前般在民间历练,再不努力一点如何能在未来接手偌大江山。 李承乾搁下笔,关于冶铁的工具方法注意事项等等他写了整整几十页的纸,他将纸收拢放好。 这份书信自然是送往鄂州官府的。 发现新铁矿事关重大,恐怕他一时半会被“扣”在鄂州官府回不来。 正好他信不过别人,只,能托付这般重要秘事。 这信走得自然不是飞鸽,身份的光环总要蹭一蹭的,他的阿耶最是心软,求一求便能将这封信混进急报系统替他送去。 李身份的便利。 他爹是李世民,爹,反正他爹也乐得所见。 。 冶铁急不得,棉花却是迫在眉睫。 后来几个月他又出宫看过好几次,结合自己后苑稀稀拉拉的棉花他又总结出几个要点。 种棉花尤其不能舍不得水肥。 种前要有底肥,有了花蕾在开花前后也要各施一次肥,不若如此,费时费力种出的棉株矮小,产量也少。 对比前期的投入太过得不偿失。 李承乾思索着从殿内一角取出昨日才送到宫中的几大麻袋新鲜棉花。 打开一看,雪白柔软,就是点点棉籽格外碍眼。 棉籽有毒。 这事他本是不知道的,还是在采摘那日他去瞧了瞧,恰好有个老农的孩子被带来,贪玩偷吃,上吐下泻的,实在没法子,最后将人紧急送去疗养院。 所以用人力来去籽效率低又危险。 第90章 且这事也是极其重要的,任何一项新东西的推广初期都是最脆弱的。 哪怕出一点意外,眼红的同行竞争定是免不了大肆造谣泼脏水。 李承乾想了想。 彼时宋夏至一直在疗养院教授护理,孙思邈也安心在此地写自己的医术,闲暇时做做义诊,那孩子送来就得了他们二人的照料,并无大碍。 招招手叫一个内侍让孙思邈与宋夏至将棉籽有毒一事传扬出去。 这二人一个精通护理,一个医术老练,在百姓心中地位都不低,由他们出面效果最好。 做好这些,吴工匠和黄娘子才跟着遂安夫人姗姗来迟。 再度见到这二人时李承乾有些感慨。 人还未彻底走近,黄娘子那熟悉又热情的嗓门便先传来,李承乾一下笑了。 “许久未见了。” …… “许久未见了。” 李渊懒懒地半曲着腿,将眼前的酒杯推到自家儿子跟前。 自从彻底去了争权夺利的心思,他和李世民之间的关系以他单方面的视角来看,居然奇异地开始缓和。 李世民不咸不淡,抬了抬眼皮子。 “是啊,阿耶看着精神头足了很多。” 李渊点头:“有儿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小美人天天围着打转讨好,换你来你也该满面红光。” 李世民笑了笑,吃了一口李渊递来的酒。 “前朝处处要我出面,更何况有贤妻在侧,足矣。” 李渊大笑:“你确实跟我不同啊。” “好欢宴好颜色好游猎,你处处与我相同。” 李世民没有说话。 李渊语气渐低,带上丝不易察觉的喟叹。 “可你又处处都不像我。” “简直是跟我最不像的儿子。” 李渊垂眸,一饮而尽:“你像你阿娘。” 那个骄傲肆意、张扬倔强的女郎。 “我待你……不够好。” 李世民眉眼平静,瞧不出来什么情绪。 “你对承乾很好,好极了。” “大朝会上的五年之诺连我都知晓了。” “蜀地正逢旱灾,你还真是纵着他胡闹。” “顶着满朝文武的反对不解护着他,累吗?” …… “自然是不累的。” 黄娘子乐呵呵地抚摸着立在殿中的搅车,虽然她眼窝处的黑色显然不怎么有说服力。 “后来我说是暂且搁置,但看这与初版不大相同的搅车,黄娘子明显是日日在研究,我钦佩黄娘子。” 捧人的话李承乾是一套又一套,直夸得黄娘子心花怒发,吴工匠也是满脸自豪。 “新式纺车顺利推了出去,做起来不难,我很快又没事情做了。” “这不是前段时间长安有几处田亩种上了白叠子,我想着小殿下先前提过一两嘴搅车的用处,跑去悄悄打探。” “嘿,还真叫我有了想法。” “原是为了去那雪白中的籽粒,白叠子长这样,我和夫郎一合计,马上找出了先前我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 李承乾自从那日自青天那处讨要来图纸过后一直默记在心。 如今将眼前的搅车与之对照,只有二轴滚轮之处有些许差别。 李承乾从麻袋中拿出捧捧棉花,大把大把塞入进口。 吴工匠见状自觉自发上手帮忙。 李承乾嘴上不忘提醒:“棉籽有毒,小心。” 殿中几人均是一惊,遂安夫人着急忙慌就要接替李承乾,李承乾侧身。 “无事,总不好我什么都不做尽将危险的活推给你们。” 遂安夫人不说话了,叹气招呼着内侍宫女一起帮忙。 黄娘子顿了顿,立马转动把手,棉籽落于内侧,净棉落在外侧,扁扁的,纤维紧密纠缠,一点都不适合纺纱。 众人忙碌之际,急切娇呼叠声而来。 “大兄大兄,你今日所为实在太过冒险,大兄,我去替你求求阿耶!” 李丽质脚步匆忙,被李泰牵着噔噔噔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向来快活非常的李泰脸上满是小小的愁容,他担忧地看向李承乾,另一只手还在不断轻抚李丽质的后背帮她顺气。 落在两个小家伙后面的是唇角挂着笑意的长孙如堇。 李承乾挥挥手,一心只在搅车的效果上。 长孙如堇弯腰,摸摸他们的发顶。 然后李泰和李丽质便瞧见了阿娘漂亮的面庞靠近,语调柔和。 “噤声,先看看你们大兄在做什么吧。” “可是……” 李丽质眼眶红红的。 长孙如堇轻轻眨眼:“不相信你们大兄吗?” …… “我相信承乾。” 李世民搁下酒杯,直直对上李渊的视线。 “我相信眼见为实,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群臣反对。呵,武德年间的哪一次出征到最后我所面对的不是大半将领的反对?” 李渊一愣。 “可哪一次我有过放弃?他们跟着我夺下了一座又一座的城池。” “至此,心服口服。” 李世民眉眼染上讥诮。 “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连承担责任的胆识都没有,又如何坐得上那个位置?” 李渊默然,李世民直白又露骨的一句话叫他面色涨红,羞愧之感萦绕心头。 李世民愈发咄咄逼人,他自豪于少年时立下的不世之功,却也欣慰自己的血脉一点都不像眼前这个男人。 “困兽畏首,失开拓之爪牙。” “稚子怯步,丧担当之脊梁。” “我的儿子,我会教好护好他的。” 李承乾要权力,他顶着满朝的压力给他。 但结果却需要李承乾自己一力承担,不论好坏。 一味工于心计搅弄风雨到最后却忘了一个帝王最重要的是站在群臣面前领着他们走过险阻。 李承乾有这个心,李世民有这个实力叫他磨砺。 待到百年之后,他想,自己这个儿子定会成长得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出色。 满朝老臣从不是新帝的阻碍,而是他留给他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李世民抬眸,满是骄傲。 …… 长孙如堇凝望着李承乾有条不紊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满是骄傲。 在弟弟妹妹面前,他是温柔又耐心的长兄。 在阿耶阿娘面年,他是撒娇又舒心的小儿。 这样带上凌厉锋芒的李承乾很少出现在李泰和李丽质面前。 他们二人眼中的惊诧褪去,渐渐染上的是连自己都无所察觉的钦慕。 李承乾听着吴工匠与黄娘子对于实验过后搅车尚且存在的问题,他点点头,一连串极其专业的说法冒出。 言辞之犀利几乎是瞬间点透了二人。 这不是单靠脑子中有个图纸记忆就能做到的。 黄娘子若有所思,摸上去籽后的净棉。 “若照小殿下能纺纱做布的说法,这样紧实的手感,是不是还缺少最关键的一步?” “黄娘子说得不错,更加软和的白叠子不仅能更易纺织,当作冬衣的保暖填充材料效果也定是更加好。” 黄娘子扯扯自家夫郎的衣袖,吴工匠轻咳:“莫看我,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打,纺织活计我是真的不懂。” 黄娘子瞪了眼吴工匠这才犹犹豫豫看向李承乾。 “是不是可以用手去把它扯开?” 李承乾不打算直接说出结果,而是暗中引导。 “这样会不会太累了?而且人手去扯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到时质量不一就麻烦了。” 黄娘子蹙眉:“也对,那也要用工具吗?” “可以……把它锤开?” 李承乾以手指做线,不动声色地上下轻弹棉花:“锤开,有意思。可这样会不会太难控制,白叠子娇嫩,一锤下去恐是不妥。” “那就用木锤的力气引接别的东西,要更细更小……” 黄娘子喃喃自语,盯着李承乾的动作猛然瞪大双眸,她一拍双掌,嗓音中是难以掩饰的激动。 “线!可以用线去弹!” 李承乾再也抑制不住笑声。 “弹,好一个弹!” “黄娘子与我不谋而合。” 李承乾从暗格拿出一张图纸,上头潦草画着弹棉花的工具。 吴工匠眼眸发亮,拍拍胸脯。 “交给我吧!” 几人谈笑风生,气氛越发火热。 没有对未知事物的惶恐,不惧可能做不出成果的失败。 长孙如堇一手牵一个小朋友。 “他们都好信任阿兄哦。” 李泰不知为何,看着被几人包围的李承乾心中生了莫名的羡慕。 李丽质抬头:“是啊,他们那般热切,就好像是发自心底的想要帮助大兄完成这些东西。” 长孙如堇转身,眼眸中却是再也遮掩不住的细碎星光。 第91章 这一刻的李承乾像极了她那顶天立地的夫郎。 无所畏惧,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难言的魅力,叫人心悦诚服叫人甘愿追随。 李承乾真的在一步一步靠近李世民,那样热切,那样动人。 见了这样的他,心中还会有对那个五年之约的怀疑吗? 不会有了的。 “走吧,咱们莫要打搅他。” 第51章 抬价风波 黄娘子和吴工匠对于棉花的制作似乎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热情。 李承乾本以为黄娘子是因为“好财”, 毕竟他自认出手大方,可这回黄娘子却出乎意料没有过多表示。 李承乾没多想,只当是他们一颗心尽数扑到了工作上。 为求方便, 打制工具期间李承乾将这对夫妻留在宫中,自己则带着宫女内侍先把第一批收获的棉花去籽。 当前宫外棉花种植的规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如果光光是靠顾重林曾经赠予的种子,完全不够用。 所幸李世民效率很高,“白嫖”依附突厥想要反叛的小部落的人力, 收集了不少自西域而来的棉花种子。 只是种下的时间有参差, 第二批收获还要等上一段时间。 李承乾心中估算这一次总共能收到的种子,总觉得若想要下一年彻底大规模铺开棉花以供军需还差些量。 若是赶在夏中再紧急种一批,在有经验的情况下说不准可以…… “小殿下, 小殿下!快来看看,这弹棉花的工具是不是与小殿下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兴奋的女音唤回了李承乾的神思,就见黄娘子大步迈来, 她的身后是慢吞吞拖着弹棉工具的吴工匠。 李承乾对上吴工匠略显幽怨的视线,赶忙上前帮忙。 “是,与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那个。” 这是假话。 他出生的年代已经很少见传统的人工弹棉花了,现代社会多是机器,所以眼前这一幕实则是他前世今生头一回看见。 李承乾心中痒痒的,但面上一副沉静如水的稳重样。 “我们制了好些弹弓,喏,瞧那把小的, 是我们特意为小殿下制的。” 黄娘子拿过弹弓, 想也不想就要上手替他戴好。 一直默默候着的遂安夫人尚未开口, 李承乾已是张开双臂,乖顺地任由黄娘子动作。 黄娘子才发觉不对, 只觉得余光处吴工匠一双眼都要眨到抽筋了。 她咽咽口水,卡到一半不上不下,硬着头皮加快动作。 李承乾像是没看到般,戴好棉弓后他转了圈:“好看又合适,多谢啦。” 黄娘子微愣,就觉手腕处温热,一双手握住了她。 “我们来试试,十二,你去把去过籽的白叠子拿来,松松扯开平铺在木板上。” 李承乾笑容满面,已是从吴工匠手中接过木锤。 黄娘子忽而轻呼一口气,再无别扭不安,自然地半弯腰一手拢着李承乾带着他的胳膊动作。 她平常劳作时碎碎念的习惯同样被带了过来。 “用木锤敲那个弓弦,对,用弓弦靠近白叠子。” “要轻要快!” 黄娘子和吴工匠自然是做出工具后就琢磨过使用的技巧,早就尝试过不下数十次,各个流程早已熟悉。 随着弓弦轻轻震动,洁白棉絮纷纷扬扬飘散空中,一时间喷嚏声不断,吴工匠眼疾手快招呼众人连退三步,自己则是掏出面巾戴上,挽起袖子拿过纱布将棉絮牢牢固定。 掩在面巾下的声音略显沉闷。 “咳咳,我和自己婆娘前几次试次次都会被呛得继续不下去,后来我们琢磨还是要把它定下来。” 李承乾憋着一口气,紧闭双眸,再也顾不上其他,跟个布娃娃似的由着黄娘子摆弄。 黄娘子叹气,雷厉风行地将人推到身后,自己戴上弹弓接替他的活计。 “来,把木盘抬过来。” 李承乾有些无措自己的“无用”,他挠挠脸颊没话找话。 “木盘?我记着我好像没画这个图纸吧?” 黄娘子面色古怪,终是再也忍不住大笑。 吴工匠轻咳:“小殿下,我原以为我是够不懂纺织了……” 李承乾一愣,遂安夫人这会也不怪黄娘子先前的大不敬了,瞧着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好心地帮忙顺背。 对上李承乾茫然的眼神,遂安夫人无奈:“小殿下,您是觉得这样就可以直接织布缝制了?” 不是吗? 李承乾故作淡定,明智地没有问出口。 “哪那么简单,纺纱织布原理是相通的,松散过后再微压紧实,这样纺纱时才不容易叫线头断掉。” 李承乾面颊燥热:“是这、这样吗?” “那、那顾十二,来,咱们一起去帮忙压实。” 顾十二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笑出声直接被小殿下“记恨”上。 只好乖乖地听着黄娘子的指导,同李承乾一道去干“苦力”。 一切工序完毕,李承乾解脱:“行了,先制这些,加工好的白叠子拿去做几套棉衣棉裤棉袍吧。” 的棉絮,头也没抬:“新式纺车要用水,都在宫外。” 李承乾自然没忘记去岁叫黄娘子研制出来的水转大纺车,这还是他特意埋下的坑。 题,不太适配棉花。 只曾经织布机,这才更加适配棉花。 李承乾张张嘴,终是没有出声。 这一点还是要 时间过得很快,黄娘子的动作也很快。 不过几日,大唐境内第一套用棉制成的衣物就这般水灵灵地呈在了他的眼前,也呈在了李世民的眼前。 李承乾毫无在人前的恭敬守礼,毫不客气地蹭在李世民身侧,将自己半个身子都垮倒上去。 “承乾……” “阿耶明明知道儿身子不好的,阿耶是天子,阳气重压阴邪。” 李世民一把捉取桌上的棉衣兜头朝李承乾套去,语带笑意。 “什么歪理邪说,觉着冷是吧,穿上。” 李承乾不敢置信,胡乱得从棉衣中探出脑袋大口大口喘息。 “阿耶怎好这样捉弄我。” 李世民不紧不慢吃了口新茶,一只手指轻轻巧巧摁住了李承乾的挣扎。 “热……” 李承乾委屈巴巴。 “莫乱动,我看看穿着的成效。” 李世民毫无怜惜,声线冷冷淡淡。 李承乾捏捏脸蛋,小声嘀咕:“怎么回事,阿耶从前不是最吃我这一套吗。” 李世民挑眉:“喊我过来只是为了撒娇?” 李承乾一拍桌子硬气十足:“这个激将法,儿吃了!” 李世民垂眸忍笑:“你的想法是让一部分州县种植白叠子,而要后续开展工坊还需得用钱粮购买资格?” 谈起正事李承乾向来不会嬉皮笑脸。 他沉吟片刻,无意识裹紧了外套的棉衣。 “是的。白叠子不好种且挤占粮田,我早就将所有的始末都写成了奏表上呈阿耶。” 李世民若有所思:“你那笔字倒是有进步,文采同样不错。” “啧,说起来,笑笑生郎君……” 李承乾双手比叉:“打住,早在半月前我就将手稿送到了书坊,算算日子时余乱谭的下册应是快面世了。” 李世民意味深长:“这般快,听闻苏家小娘子极其爱看长安笑笑生的书,半月前她又……” 李承乾面无表情,如果忽略掉他耳尖的一抹绯红的话。 “白叠子不好种这一点阿耶不是不知道。” 李世民颇为遗憾。 孩子长大了,不再像是以往逗一逗就不知所措了。 “所以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 李承乾呼气,这才是他熟悉的阿耶嘛。 于政务一针见血才不会恶趣味地调戏小辈,哼。 “白叠子制成的衣物的效果一试便知,其中大有可为,我不信那些商贾不明白。” 李世民摇摇头:“可我们最先设想的是要用在军中,那可不是卖给百姓,想要赚钱至少得等个两年。” 李承乾蹙眉,确实。 他以后世的视角一门心思觉得棉花生意好做,却忽略了在处处不便和棉花品质产量一般的唐代,一切需打个折扣。 更不要说是大批量白白供应军需,还要自己倒贴钱。 李世民微微垂首,伸手揩去李承乾额角的热汗,指尖一路往下试了试他后心。 同样湿成一片。 “你身子向来虚,一刻钟都未到便能捂到这样的地步,效果比之先前你送上来的布还要好。” “而且速度更快,从你捣鼓到成品出来,前后不过半月功夫。” 李承乾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还时时刻刻穿着棉衣。 这可是大夏天! 李世民帮他脱下棉衣:“不错,若是寒冬打仗军中用上这衣物,不仅战力更强减员也会更少。” 第92章 李承乾把湿哒哒的面颊蹭到李世民的衣袖,总算是干爽了。 李世民一点他额头:“臭小子。” “你怎么总是忘了自己是皇家人?” 李承乾一时没反应过来:“没有啊,我可是时刻记着太子的身份和责任的,阿耶不许污蔑我。” 李世民敲敲桌面:“扯大旗。” 李承乾眼眸一亮,他只是因为做惯了二十多年的现代人不太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如今李世民开了个头,李承乾就顺顺当当地替他补全* 了未竟之言。 “只消抛出若有若无的传闻,那么第一批以供军需的开设棉花工坊的资格想来是会被争得头破血流!” “就算每年都要自掏腰包贴一大笔钱财出来做军需又如何?” “皇家的面子和招牌注定了日后的生意会更加坦荡顺利!” 白亏的钱变成的是天子的挂心、皇室的人脉资源以及府兵的感激。 而众所周知,穷文富武,府兵又要自带装备,初唐的大半府兵都至少是个小地主出身,他们不缺钱。 稍稍给些通融便利,一切便都豁然开朗。 李承乾视线愈发火热,李世民受得心安理得。 “我什么时候才能向阿耶一样厉害啊。” “好好跟着学呗,阿耶可从不对你藏私。” “至于学到多少,看你本事。” 李承乾撇撇嘴,捏捏自己瘦弱的胳膊:“明明我还跟着阿耶练了几个月的箭术,怎么就不一样呢。” 李世民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一把拎起懒散的李承乾:“你就是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日大前日的量都还未补足,正巧今日我来了,我亲自督促你练。” 话落未等李承乾反应,李世民直接带人到了殿外,等待内侍将箭靶摆好。 李承乾脸皱成一团,当初豪言壮志有多爽现在真练起来就有多痛苦。 李世民半蹲,从背后将人半环在胸前,拉弓搭箭。 弓似满月,李承乾浑身上下肌肉紧绷。 李世民吐出的温热气息喷洒在他耳后,覆盖在他腕骨的指腹带着淡淡的薄茧,有点痒。 “空些位置,放箭时才能不伤指骨。” 李承乾努力放缓自己的呼吸。 那股属于父亲的力道渐渐变轻,李承乾有一瞬的慌乱。 但下一秒,带着安抚的嗓音钻入耳内。 “不必懊恼,你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 李世民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家儿子略显病态的追求自己的肯定。 这份坚持不知从何时而起,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莫只盯着我一人,你还有广阔的天地。” 李世民明显察觉到李承乾攥着弓弦的手紧了紧,他轻笑。 “更何况我儿又哪里不厉害了?” “蜀地果是生了旱灾,高士廉正用着你的法子呢。” 李承乾指尖一松,羽箭似流星,正中靶心。 他愣愣回首。 逆着光,他看不清李世民的神色:“如何?” “目前看来,一切顺利。” *** 蜀地。 烈阳似火,多月未曾降雨的土地上是大片龟裂,阵阵热气从缝隙中散出,叫百姓苦不堪言。 城南米市,往日熙熙攘攘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偶有衣衫褴褛的老汉路过,看一眼米价瞬间心如死灰。 蜀地是产粮大地,只可惜今岁的旱灾来势汹汹,偏偏天下初定,大伙家中的存粮亦不多。 一来一回撑了数月已是要到极限。 今日或许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的。 “郎主郎主!官府购粮的价钱又涨了!” “足足翻了三番呐!” 一道惊呼声打破这死气沉沉的气氛。 就见一个面色红润的家仆一路叫唤,丝毫不顾及街道旁一双双羡慕愤恨的眼神。 看来还是不同的。 益州大都督府。 高士廉立于府衙内的高楼,外头发生的一切皆是尽收眼底。 一旁的小吏语带担忧。 “长史,消息已是传遍城中各处粮商,可是府库中的钱财真的不多了。” 高士廉没有半点担忧:“天灾之下,益州无论何人存粮都不多,我早便派人私访过,绰绰有余。” “可……” 高士廉摇头:“消息传出去了吗?” “嗯,长史动静这般大,谁都知道益州闹灾官府宁愿亏钱也要购粮,其他州县的粮商都是蠢蠢欲动。” 高士廉轻轻关上窗户,隔绝了那个家仆惊喜的欢呼。 “那就再等几日。” 第52章 格物妙用 “那就再等几日, 蜀地难走,不论向外输出还是向外输入,其转运成本都是远朝他处。” “才射了一箭就要躲懒不肯动弹了?” 李世民于教导儿子上向来是公私分明, 前一句说政务下一句就能毫无违和感地接上私事。 李承乾一个激灵,再度引弓搭箭,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居然觉得第二次拉弓时轻松了些许。 “才没有,我方才只是在琢磨手感!” 嘴硬非常, 卯足了劲又是一箭射出。 歪了点, 按现代估算是七八环的样子,还不错。 李承乾满意,又放了半分心思在方才的正事上。 是要再等几日, 等外地粮商纷纷逐利将粮运到蜀地,进去了想要出去可就难了。 天灾之下还要贪图小便宜是吧? 到时候就可以将他们全部套牢。 李承乾得意笑笑,真觉得自己此刻活脱脱就是大反派的奸滑面相。 李世民微妙地盯了自己儿子片刻, 终于按耐不住手痒的冲动,一巴掌呼上了他的后脑勺。 还奸滑,在李世民眼中这分明就是地主家的蠢儿子! 李承乾低呼,险些被战场上手杀千人的老爹的力量给掀倒。 李世民不忍直视,从内侍手上接过专为他特制的长弓。 李承乾咽咽口水,比较了一下二者的大小,自己的小弓在李世民的面前就跟个玩具般。 李承乾深深怀疑自己可能根本拿不动他爹的长弓。 “看好了。” 李世民没有废话,轻而易举拉满弓弦, 隐隐鼓起的手臂肌肉透过衣裳显露无遗。 李承乾只觉得眼前一花。 等他再度顺着弓指向的方向看去, 就见原先被他射中靶心的木箭已是四分五裂, 取而代之的是尾部飘着红缨的大羽箭牢牢钉在原处,一分不差。 “再来。” 李承乾后知后觉这个再来是说的自己, 他收回震惊手忙脚乱地摆好动作。 李世民微不可察地点头:“说起来我虽还未过问你那冶铁之事,但你的眼光不错,孙文元此人还未及冠但本事不小。” 李承乾控制表情装作深沉:“孙文元不是在鄂州吗?他又何时与阿耶通上的信?” “不对,冶铁一事不都是我在全权负责吗?他寻阿耶做什么?” 深沉装不下去了,李承乾开始胡言乱语。 “阿耶说好的信任我呢?说好的不会偷偷出手帮我的呢?呜,阿耶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李世民额角一跳,有的时候真的恨不得扒开承乾的脑袋看看里头都在想什么。 他难得对自家儿子咬牙切齿:“水泥,捉钱令史,这最开始不还是你将孙文元推到朕的面前的?” 咳咳,都自称上朕了,李承乾身段灵活柔软,带上“谄媚”的笑容。 “哎呀,这与臣有什么干系呢?臣不过是做了牵线搭桥这个最微不足道的活计。” 李世民哭笑不得:“这般违心,你真是半点不适合做佞臣。” “孙文元人虽去往了鄂州,可却没有忘记他答应过我的事情。两月前就将参与的商贾名册整理出来,人数远超我的预料,说是翻上一番都不为过,没有一个是不甘心不情愿的。” “如今两月已过,户户都能收上息钱,甚至有些心热的将未来几月的息钱都提前上缴,就是为了下一批的名册里还有自己的名字。” “有足够的利润,这法子倒并非由朝廷强迫,反倒成了家家争抢的香饽饽。” 李世民推推一动不动看似认真仰头听讲的李承乾,李承乾认命地又是一箭射出。 “承乾,你可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吞金兽。” “水泥冶铁高士廉那的赈灾法子可是处处要钱,若非孙文元的相助,只怕未来朝廷还经不起这般多线的散财。” 李承乾吐吐舌头,语气看似漫不经心可却是此刻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只是想尽己所能帮助阿耶,我阿耶是谁?我阿耶可是李世民,做他的儿子又怎么可以拖后腿?” 李世民微眯眸子似笑非笑:“哦,那想法设法想要逃避练习骑射的又是哪一个小家伙?” 只是这一回李世民并没有继续调笑下去,他的声音轻了些许。 第93章 “你身子骨弱,总是喝药食补远远不够,承乾,你已经足够优秀,阿耶只是求你日后健健康康的。” 李承乾一顿。 不是的,阿耶。 尽管一直在你的身后追随你的脚步,仰望你,靠近你,深怕未江山会做得不够好。 但是,这一切并不全是因为他 还有真真切切想要替你分忧,练习骑段。 或许未来有朝一日,自己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地保护你呢? 尽管他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李世民捉起李承乾略显红肿的手指,缓缓揉捏。 “你是初学者,事后的放松是必不可少的。” 看吧,这就是李世民。 严厉却又心软,正正好就是他曾经幻想中的父亲模样。 正当他享受来自李世民的亲手服务之际,顾十二拿着一封信走来。 李世民眼皮子都没抬,完完全全是一副听任李承乾的模样。 李承乾眨眼,顾十二靠近,手脚利索地拆开信封:“是来自宣州的信,春色纸坊的陈蓉。” 那就是宣纸? 李承乾思量片刻,有些舍不得李世民温热的大掌和力度适宜的按摩。 “十二,你念吧,正好也让阿耶听听。” 李世民扬起唇角,没有戳破他那明明白白的小心思。 顾十二展开信纸,心中暗暗吐槽小殿下何时这般娇生惯养了,果真是在陛下面前跟在他人面前是两幅面孔。 正要念信,其中掺杂的一副格外长的纸张露出,李世民余光瞥到,敏锐地察觉到上头画着的弯弯绕绕有些眼熟。 他打断:“等等,那是舆图?” 顾十二懵了懵,将那张纸扒拉出来,双手捧着恭恭敬敬递到二人眼前。 入目的其实根本不算舆图,只是一幅从长安出发抵达鄂州的各种要道,村庄城镇山落都标得清清楚楚。 更有甚者,不知陈蓉是耗费了多少心血,宣州境内和境外的小路也都一一画上了。 “你吩咐陈蓉做的?” 李承乾显然没有想到陈蓉离开不过几个月就把他的嘱咐完成得这般漂亮, “是,阿耶不是一直知晓我在做那大唐舆图吗?只不过我的舆图重点全在各方要道,我难以出长安,只好就着书册和前朝一些文武官员为参考。” “他们大多出身北方,武德年间跟着阿耶打仗也多在北方,故而我那舆图北方各地已是八九不离十,唯有偏南的州县还差一二。” “宣州偏南,好不容易逮着机会我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这舆图耗费太久,从去岁拖到今岁,李承乾一直没提,他险些便要将这桩事给忘了。 “南方,你问过李靖了吗?李靖在武德年间的几场大仗多在江淮等地。” 李承乾示意顾十二将图妥帖保管,顺便再抄录一份给他那个小胖鸟弟弟。 哦不对,李泰已经瘦了大半了,如今是一只身材正常的小青雀,可以飞了。 顺便再抄录一份给李泰。 李泰虽在他面前格外傻白甜,但是对于地形有一种出乎意料的直觉天赋。 他要看上小半个时辰才能理顺作图的东西,李泰只消一刻钟便能全部记在心中落笔不停。 所以李泰早早便被他薅过来做自己的专属“小书童”。 “自然,李靖和李世勣都被阿耶指得了我做上了‘夫子’,我那舆图上江淮有大半都是李靖帮忙画的。” “李靖虽不善言辞但于军事一道格外心细,比我自己做的好上不少。” 李世民揉捏李承乾指骨的动作慢下来,语气难得染上了丝不确定。 “怎么全在提李靖?李世勣虽为人粗糙,但若你于洛阳等北地有不确定的也可以请教他。” 李承乾打着哈哈:“啊,阿耶,咱们还是先听听陈蓉的信吧。” 李世勣是在这些地方打过仗不假,可他语言贫瘠,根本无法将脑海中的画面说出,让他自己动手也是画得歪七扭八比例都不对,根本是不能用的。 李世民轻咳,真的万分不想承认李世勣做过他一段时间的学生。 顾十二心领神会,果断开口打破了这份尴尬。 忽略掉前面冗长的道平安,顾十二直奔主题。 陈蓉的来信内容不复杂,只是言说自己于做宣纸一道遇上了难题。 制作宣纸的原料有青檀皮和沙田稻草。 青檀皮贵且宣纸对其的要求极高,需得取最嫩的部分。 沙田稻草尽管挂了个稻草的名,可并非哪种稻草都能来用。 就算是取了来自沙田所产,不同的沙田土质不同,其产出的稻草韧性和质地不尽相同。 原料看起来问题多多,可最多是繁琐耗费时间,一样一样慢慢尝试总能做出。 陈蓉当前碰上的最头疼的问题其实是漂洗一步。 宣纸的洁白程度远不是寻常纸张可以比拟的,更不用说这制纸的原材料同样新鲜,一切皆无前例可循。 陈蓉根本拿捏不准其中的度,只靠晾晒远远不够。 尽管李承乾在最初告知宣纸的粗略做法时就言明自己也不知其详细,但焦头烂额的陈蓉还是无法,只能去信问问李承乾的看法,也是多一条可能的出路。 几乎是能从透过信纸看到紧紧皱眉的小娘子,可就在李承乾都要被染上三分焦虑之际,顾十二语锋一转,信纸最后被陈蓉写得格外用力的几行字从他嘴中吐出。 “有笑我痴者,谓我之年少,欲以短短之功破千载之难,岂非蚍蜉撼树乎?” “然我思之,蔡伦阉宦,尚能化敝布为缣帛。” “今我辈虽愚,犹不失移山之志。” “我性执拗,既入此道,倘若不成,宁学精卫填海,远胜临渊羡鱼之徒。” 陈蓉从小跟着阿娘做生意不怎么读书,但自从春色纸坊的名头打出去后她很快就自发自地请了先生,如饥似渴地学习。 李承乾轻笑,现在看来,她的进步真的很大。 “好志气!” 李世民并不吝啬自己的夸奖,他从来欣赏的都是有本事有心气的人。 不论男女,不论老幼。 “阿耶,你说我该怎么回复她?我其实也不知详细,但安慰?她好像不需要。” 李承乾喃喃自语。 “欲穷事物之理,第一步要做的便是格物。” “这分明就是你最先提出的新解,怎么遇到难事你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想起它呢?” 李承乾一愣。 他提出的所谓格物本质上是他日后重新解释儒学的铺垫,是为他能不断发明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不被联想到鬼神之说的前提,有些联想推论实则是先画靶后射箭。 他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这个古人自从接受了这一理论后,反倒比他更喜欢将之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格物…… 李承乾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其实无非就是现代一些最基础的理论方法。 可做宣纸有什么好格物的? 难不成还能是类推类比?都是做纸…… “既然都是制纸,总会有相通的地方。” “你们那个竹纸不是用上了石灰吗?这个不行吗?” “而且既然都是漂洗,缘何那新纸就这般娇贵,不能用其他寻常的漂洗衣物的手段?” 李世民沉吟。 他对于这些一窍不通,但并不妨碍由格物产生联想提出自己的建议。 李承乾一拍脑门,是他和陈蓉都陷入了误区。 他们二人皆是明白宣纸的宝贵,一门心思想的都是怎么用柔和的手段制作,却是狭隘了。 李承乾眼眸发亮:“还是阿耶想得分明,确实,格物,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回信给陈蓉了!” *** 多日后,宣州。 李承乾的信来得并不算晚,至少此时的陈蓉还在做着各种尝试,她的桌前摆满了张张写满了各种现象数据的纸张。 “娘子,东宫来信,现如今正在驿站,已经有人去取了。” 那五个李承乾抽调出来的侍卫把人送来了自然是要将人安安稳稳送回去的,故而这段时间他们除却保护还兼职了跑腿的活。 陈蓉长呼一口气,揉揉酸涩的脖颈起身。 “我也去一趟驿站吧,总是闷在屋内也没什么想法,出去走走说不准就想出了新的方法呢?” 陈蓉直到走到街上才发觉今夏的天格外热,她微微垂首,却不自觉于余光处瞥到了两个在吵架的书生。 其中一个摆摆手好似很不耐烦的样子:“你别与我扯什么格物新解,还不都是孔颖达和太子压着让你们有人撑腰!” “这样荒谬的学说哪里就是孔圣人的想法了?” “这分明就是将心思都放在杂学上的借口!可笑你们自诩通读圣贤书,居然还能心安理得见太子胡乱涂抹圣人之言!” 他对面的人乐呵呵的仿佛一点都没生气。 第94章 “我记着兄长不是兼着私塾先生的活计吗?自上月起,从长安传来的粉笔黑板可没几家私塾没用了,粉笔黑板,却也是格物格出来的东西呀。” 反对的人不屑:“那又如何?谁知道是不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格物之说荒谬无比,哪里是我们读书人该学的。” 对面人无奈摇头:“还真不是,你不知晓吗?三日前那赵府已是在自家和仓库路中铺下了木制的长道,长道凸起凹陷的部分正好契合滚轮。” “只要用带有滚轮的小车在长道上搬运货物,哈,不仅仅是减少了人力,便是连一次搬运的重量都多上许多。” “且这与纯粹带滚轮的板车还不一样,路线都给定好了节省时间,速度更是远远不及。” “听说这个新鲜的玩意就是一个木匠从雪橇车上得到的灵感,用那木匠的说法他是从雪橇车上格出的灵感。” “那三字经不是有言阻力涩力和滑力吗?好像便是运用了这个。” 反对的人哪里听得懂这七七八八,脑袋都大了,脸一红胡乱挥手:“去去去,我不与你争辩,我等会还有事……” 声音越来越轻,想来是渐渐走远了。 陈蓉停在原地,脑子中不断浮现格物二字。 这个是小殿下的说法,她也曾接触过,说得很玄乎,但总归就那么几样。 对比、类推、实验,是小殿下提得最常见的三个法子。 类推…… 从雪橇车上能格出新物来,等等,她为什么要那么死板只一味琢磨适合纸张漂洗的手段?其他的不能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而且先前做竹纸的时候常常会用石灰浸泡加快变软的速度,在此期间竹子原本的颜色往往会褪去变淡,是不是代表着在漂洗的时候也能放入石灰?! 陈蓉一拍双手整个人兴奋不已:“有了!” “娘子,小殿下的信咱们回去看还是在这看?” 前往驿站取信的侍卫走到半途就撞见了陈蓉,他拿起信开口询问。 陈蓉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飞快将信拆开。 率先入目便是格物二字。 陈蓉没在看信,她笑着脚步轻快。 “我与小殿下还真是不谋而合。” 第53章 死里逃生 太子寝殿。 不知道自已的回信有没有启发到陈蓉的李承乾, 此刻的心思正全部落在眼前那个自行请命的黄娘子身上。 “你说你要跟着那些种出白叠子的老农一块前往?” “为什么?” “你并不懂得如何种植白叠子,不是吗?” “这次种植纯粹是赶时间,赶在严冬来临前最后收获一次, 哪怕因为寒霜会让白叠子减产,可这都是为了明年春季的大规模铺开做准备。” “时间紧任务重, 更何况路途遥远甚是辛苦。对于那些愿意前往的老农我皆是许以重利。” 李承乾苦口婆心,细致非常地点出了其中的不易。 “你呢,黄娘子?” “你若是好财我予你的不已经足够了吗?” “就算是你不放心白叠子的后续制作, 可等下一批收货至少需要大半年的时间, 你不必如此心急。” “更何况你刚才不是跟我说新式纺车并不适配白叠子的制作,而那被你搁置小半年的织布机你想要改进也需要时间啊。” 李承乾的说辞挑不出一点毛病,桩桩件件都是替她着想。 黄娘子低着脑袋, 声音低低的。 “不是为了钱。” “小时候家里穷,大冬天的家里也只能穿麻衣。” “我曾亲眼目睹对门的邻家阿姊生生冻死。” 更何况那日朝会讨要铁矿的赌约早就传遍了长安,褒贬不一, 还隐隐有向大唐各地传播的迹象。 黄娘子虽然不懂什么铁矿不铁矿的,可她最清楚小殿下的为人,他从不是任性妄为的人。 可耐不住小殿下拿出了太多太多的新东西,总有那么一批人时时刻刻看小殿下不爽,一有风吹早,脏水就泼了上来。 “而且,白叠子最初是小殿下坚持要种要制的,这样好的东西, 大家应该知道要这其中有小殿下的功劳。” “我因着水转大纺车还有些名声, 我就是不想小殿下总是做隐在背后的人。” 李承乾不说话了。 黄娘子总是这样直白。 她做了大半辈子的市井小民, 精明又世俗,学不来所谓的委婉。 直白又露骨的悲伤, 直白又热情的好意。 所以李承乾不再劝说,只是点点头认真地盯着黄娘子:“你想好了吗,吴工匠他也同意吗?” 黄娘子的脸上又露出了那股子名曰幸福的微笑。 “他呀,我做什么他都会支持我的。” “得得得,秀恩爱都秀到我面前来了。” 李承乾小声嘀咕,状似不耐烦地赶人,可心中却在琢磨,等到黄娘子回来的那一天,他一定要向阿耶讨一个足以够得上黄娘子的封赏。 黄娘子付出了这么多心血,仅仅是钱财哪里足够呢? 咳咳,虽然就黄娘子往日的风格来看,她可能更加喜欢这些黄白之物吧。 直到黄娘子走后,李承乾依然沉浸在自已的思绪中。 他觉得自已的体质真的很奇怪,身边的人初看不乏各种小毛病,可真遇上事儿了却是一个比一个执拗。 或许这该叫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那看来自已也是这样的人呢,李承乾臭不要脸地想着。 其实这段时间李承乾本是将重心放在鄂州的,也不知是不是孙文元太过忙碌,他和他的通信时续时断,除却知晓孙文元已然让人打制高炉之外,他并无更多的消息。 所幸当初他跟李世民定下的是五年之约,给足了自已一条宽敞又体面的后路。 所以近日来他稍显空闲,黄娘子一提到棉花,反而让他想起了几日前暗暗截留下的一小批棉布。 大部分是为了留做种子,这不痛不痒的小部分嘛,李承乾到底是动用了万恶的封建主义的皇家特权,拿来给自已一家等到今岁过冬使用。 在宫中,他向来一视同仁,不去管皇子公主的母亲是谁,只数着人头都给做了一套棉衣。 过冬的被褥也是早早换好放在府库,还特意多做了,宫中的内侍宫女大多辛苦,李承乾自然是会照顾的。 李承乾点着手指,数啊数啊,才发现整个宫中眼下只剩下他阿耶阿娘那儿还没有换过。 李承乾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是接近黄昏。 要不等吃完饭再去送吧? 正当他在心中规划,早就习惯了不过通报便跑进来的李泰和李丽质出现在他眼前。 李丽质胸膛起伏,手里红色大叉的试卷。 她一昂头,语气。 “大兄,这次你发的数理小测,我又得了第一名,拿了九十分,就些。” 李泰,颇有些幸灾乐祸。 汝南襄城在二十分徘徊,李恪也不过一十分上下。 这还能叫难看了些? 小妹说话还真是委婉。 一个爆栗敲在他脑门上,李泰呜咽一声,刚想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谁料就瞧见一双比冰块还要冷的眼睛。 “一百分的卷子就做了二十七分,好得到哪里去?” “青雀你还好意思笑?” 李泰这下子真的是乖得跟只小猫似的,柔柔弱弱地扒拉上李承乾的袖口。 “阿兄,我饿了。” 狗狗眼水汪汪黑黝黝,很难不让人心软。 李承乾叹气。 每次李泰被他骂,都只会来那么一招。 偏偏这家伙曾经因为太过听他的话懒得动一味节食瘦身饿到肚疼,自那以后每每李泰搬出那么一句话,李承乾纵使有天大的火气也都发不出去了。 一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李承乾觉得自已这次应该至少坚持一刻钟再心软。 “大兄,今日晚膳有你最爱吃的炖肉。” “你平日里都要食补,这样好的炖肉可是十天半个月都吃不到一次的。” 李丽质懒洋洋的声音传了过来。 两个瞪的跟乌鸡眼似的兄长回头,就见晚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来了。 李丽质已经端端正正坐在了饭桌旁,津津有味地喝着鸡汤。 什么情况? 李承乾和李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飞速坐下一言不发,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李丽质轻哼。 死要面子活受罪,她这两个兄长总是在这种小事上过于幼稚。 李承乾扒拉完最后一口炖肉,清清嗓子。 “你们一人既然来了,等会儿随我去阿耶阿娘那儿一趟吧。” “上次制成的白叠子还剩一些,就差他们殿中的被褥没换了。” 李丽质略显迟疑:“哎,天色都晚了,我们现在过去不会打搅到阿耶阿娘吗?” 李承乾摆摆手,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小妹这话中的深意。 第95章 “怎么会?” “阿耶登基后最喜读书,向来手不释卷,不到夜半是不肯歇的。为这事,阿娘说过他好几次了。” “现在不过戌时,哪里会打搅到他们?” 李泰沉默,一张脸上满是欲言又止。 阿兄不是他们二个中年岁最大的那个吗,怎么对于那事居然这般不敏感! 要是打断阿耶阿娘的好事……算了算了,他李泰全当是舍命陪君子吧。 李丽质抽了抽嘴角,为了自已文雅淑女的人设,终究将所有的劝阻都咽回肚子中。 应该,不会那么倒霉吧。 *** 丽正殿。 殿中宫女内侍已然全数退下,昏黄的烛火下长孙如堇的轮廓愈发柔和。 因为政务繁忙,李世民已是有小半个月没有同自家妻子亲热过了。 李世民将人抱入怀中,额头相抵,眼见就要将唇落下,可到最后却方方止住,鼻尖亲昵地磨蹭着。 “好香的口脂,是特意为今夜准备的吗?” “观音婢也想我了吗?” 长孙如堇耳尖绯红。 “我不管,我想你了。” 长孙如堇耳尖的绯红蔓延到脖颈,她懊恼踮脚,堵住了男人喋喋不休又恼人的嘴。 情动不过一瞬。 李世民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将人抱起放入榻中。 衣襟半解,如狂风骤雨般的吻落到锁骨。 李世民只觉得观音婢哪儿哪儿都好看。 长孙如堇被男人铺天盖地的炽热压得意乱神迷。 李世民的手一路往下,可偏偏在这紧要关头,他那该死的好耳力敏锐地听出了殿内外由远及近二双熟悉的脚步声。 他猛然停住动作。 长孙如堇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眸,疑问之心显而易见。 李世民磨牙,一腔欲火无处发泄:“臭小子!” 长孙如堇一愣,当即哭笑不得,忍住心尖痒意轻咳。 “说不准是有什么要事呢?” 李世民胡乱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步子踏得很重。 “他最好是!” 话落,他一把推开门。 李承乾、李泰和李丽质二张莫名心虚的脸闯入他眼。 里头动静不算小,李承乾其实早就发觉了不对。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顶着弟弟妹妹同情的眼神上前一步。 “阿……” “何事?” 李承乾话都没说完,就被李世民压抑沙哑的声线打断。 李泰和李丽质瑟瑟发抖,一人攥紧李承乾的一个衣角,努力减弱自已的存在感。 李承乾头皮发麻:“那、那个,对了,今日晚膳我吃到了肉。” 李世民像是被气笑了,心中燥火越发旺盛:“所以?” 李承乾:阿耶怎么都是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蹦,太恐怖了。 “我、我是想说我吃饭时想到了蜀地不是正在遭遇旱灾吗?” “身为太子自该忧心天下,所以特意前来再问问阿耶后续。” “是、是吧,青雀,丽质?” 李泰抬头刚想应声,正正好对上李世民那双似笑非笑又像是欲求不满的眼眸。 他一个激灵,鹌鹑样缩着一味胡乱点头。 李丽质深吸一口气,颤颤巍巍地扶住腿软的李承乾。 两个兄长都是不顶用的,关键时刻还是得看她。 “当然,大兄忧虑朝政,也是想为阿耶分担。” 夏日夜风恼人,吹得李世民心火不停。 但看着李丽质满是清澈单纯的双眼,李世民拢紧外袍叹气。 “咳。那就在这听吧。” 在场二人没有一人敢问为什么李世民不让他们进屋,这要是再说话只怕李世民会通通把他们丢出去。 当即心知肚明做乖宝宝样,听着李世民飞快的语速。 *** 蜀地,益州。 益州大都督府。 “府库中存粮可够?” 高士廉捻着胡须,靠在窗边瞧着街上的“骚乱”。 还未将运进蜀地的粮食出手,可谁知官府突然言称朝廷已然调粮而来,下令开仓放粮,打得一众本想来发财的外地粮商措手不及。 小吏道:“最多只能维持小半个月,长史,这……能行吗?万一叫他们咬咬牙挺过去了岂非都做了无用功?” 高士廉笑笑:“不是说朝廷已然运粮来了吗?” 小吏一愣:“可是,国家初立尚且残破,就算是交州的新式早稻要运来至少也得一两个月。” 高士廉轻啧:“他们都是来赚钱的,我这边开仓放粮了,他们又怎会坐视不理?” “只要有一人先按耐不住降价,其他人白等一日就是白耗一日。” “蜀地难走,运来运出的成本极高,还不若就地降价卖出。” 甚至为了少些亏损,粮商之间还会出现恶意竞争,一个比一个低。 说到底他是皇后的舅舅,身份天然就是块很好的牌子。 他的话是假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那些商贾眼中可是十一分的真切。 这就足够了。 一人慌乱会迅速传遍全员。 恰如打仗* 中的营啸一事。 高士廉眸光幽深,盯着街道上吵吵嚷嚷的粮商。 其中一个一咬牙一跺脚,好似是下定了决心,大吼一声。 “降价!只能降价!” 高士廉终是露出了这段时以来最为轻松的笑容。 商人逐利。 成也逐利,败也逐利。 *** “呃,好在一切顺利。” 李世民冷笑,这法子就是李承乾想出的,现在搁这跟他装什么庆幸。 李承乾明显看出了他爹越来越黑的脸色。 谁来救救我啊! 李承乾看向李泰。 李泰:低头数砖块。 李承乾看向李丽质。 李丽质:眼神飘忽,大兄我努力了,你自救吧。 李承乾紧闭双眸,视死如归。 “呵。” “既然承乾愿替我分忧,那我这个做阿耶的自然也是要表示一一的。” 李承乾:? 李泰、李丽质:! 李世民语气冷淡,听得出来最初的那股冲动已经被无可避免地压了下去。 但李承乾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李世民斜斜倚靠门边,长袍拖地,殿内烛火昏黄,隐隐约约能透过缝隙瞧出里头纤细的身影。 李承乾良心一痛:阿耶阿娘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冶铁一事你朝会上立诺时口气倒是大,如何,近来你与孙文元通信得如何了?” “可有头绪可有进展?” 李承乾懵了片刻。 李世民抱臂:“我要你将所有的始末一一说与我听。” “哦,对了。” “你们二个都给我站在这,不许靠,什么时候承乾说完什么时候再回去。” 殿内传出微弱的噗嗤一声。 李承乾:…… 他听到了! 他绝对听到了,是阿娘的声音! 阿娘还在笑,阿娘你怎么不来救我们! 李丽质握住李承乾的右臂,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一眨不眨盯着他。 李丽质:阿娘也被你打断了好事。大兄,你为什么觉得阿娘会救你呢? 李承乾:…… 李泰握住李承乾的左臂,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相符的哀伤,一眨不眨盯着他。 李泰:阿兄,我和小妹分明早便提醒过你。你没几年都能娶妻了怎么就不明白呢。 李承乾:…… 算了,他认命了。 他与孙文元最近通信不多,想来是很快就能给他爹汇报完毕的。 *** 鄂州,小半月前。 孙文元最近与李承乾通信不多,实在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啊! 孙文元从矿洞中被拉出,整个人灰头土脸,腰侧的衣裳破破烂烂,擦伤随处可见。 “所幸无事,小郎君,矿洞底下还有其他人吗?” 孙文元喘着粗气,随意抹去脸上泥灰。 “没有了,方才那个是我救出的最后一个,如今所有工人都已安全逃出。” 小吏这才长呼一口气,左右看看拉着孙文元来到角落,语气愤恨。 “官府的人也不知在心急什么!小郎君说了如今矿井承重还未搭稳,就着急忙慌派人采矿,这下好了,险些酿成大祸。” 孙文元平日里吊儿郎当不代表他没有脾性。 只不过他的脾性皆是隐藏在那一张笑面之下。 他轻哼:“不就是觉得我是个小老百姓吗?东宫的来信可是给他们看过了?” 小吏嗤笑:“如今这矿可算得上半成是太子私产,小郎君背后靠着太子,我冷眼瞧着倒都是追悔莫及。” 孙文元从怀中掏出李承乾最后一次送来的书信,一把拍在小吏胸口。 第96章 “丢了我都不能丢了这个!” “喏,这是小殿下用白话和标点写就的关于下矿洞的一应注意事项。” 小吏一看,登时头晕眼花,密密麻麻的字铺满了整张纸,用词用句十分口语浅显,各种解释也是不厌其烦。 下矿井的运用生物探毒,捉些小鸟小雀随身带着。 有结构精巧的承重木架,还要刻意保留部分矿体以做支撑。 下矿工人需得配备用麻布制成的内附木炭粉的口罩和藤条编制的防护帽,保证安全。 要求在矿点附近设立简易护理点,要帮护工人,也要时刻保持干净莫要造成水源污染。 …… 林林种种,不一而足。 有些是小吏知晓的,有些是一些偏僻地方的习惯,但更多的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小殿下……这是看了多少杂书。” 孙文元神秘一笑:“谁知道呢,总归这些东西能让采矿的工人更加安全快速不是吗?” 孙文元拍拍手:“好啦好啦,我们该回官府了。” “呵,如今知道我是小殿下的人,我看叫他们出钱出力打制的高炉他们还敢不敢敷衍!” *** “高炉?这就是你的新发现?” 李承乾戚戚然点头:“是,就是不知孙文元那进展如何了,若是顺利,高炉冶铁的成效必是能远朝以往的。” 正当他绞尽脑汁想要寻个借口出来解释那高炉时,李世民却是笑而不语。 李承乾一顿,期期艾艾看向了男人。 男人的脸隐藏在月光下,不真切。 李承乾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记得自已被李泰和李丽质拖着走了回去。 哦,还有男人那一声堪称温和的笑意。 等等! 被拖着走到半道的李承乾回神,突然移开视线,匆匆忙忙转身。 “等一下,我有个事情要确认一下,你们可以先回去,若是要等,等我一刻钟!” “哎!” 李丽质刚出声,眨眼就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了。 李泰瘪嘴:“阿兄不会蠢到自投罗网吧?” 李丽质咬唇:“不至于,要是再打断一次,我真的怀疑阿兄怕是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丽正殿。 李世民随手甩掉外袍,半生着闷气给自已倒了杯凉茶。 一双顺滑白嫩的手圈住了他的腰。 幽幽淡香萦绕而上,脖颈处湿热一片,柔软的触感不断撩拨他的心弦。 女人的吻不激烈,却在悄无声息间缠绕。 “一郎是想歇下了吗?” “我可不准。” 李世民闷哼,难得带上了丝痞气:“观音婢果真是想我想得紧。” 轻呼低喘回荡在殿内。 殿外。 一步一挪保证自已没有出声的李承乾此刻正猥琐地趴在门上,听到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长长松了口气。 因为李承乾才意识到,算算日子,历史上的李治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前后怀的。 要是因为他没了弟弟,作孽呀! 第54章 以力借力 李承乾发誓, 那晚绝对是他过得最刺激的一晚。 等第二日起床,李承乾犹且沉浸在梦中被自家老爹追杀一晚上的心有余悸中。 眼窝青黑,萎靡不振, 活像似被话本里的精怪给吸干了阳气。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他们只知昨夜小殿下兴致冲冲带着弟弟妹妹去寻陛下皇后, 可是回来时却是失魂落魄,问什么都不答。 李泰与李丽质亦是一脸悲痛,一人对着小殿下长叹一口气后脚步沉沉地回自己住处。 顾十二眼神示意遂安夫人:是被陛下骂了吗?可陛下虽严苛, 从不会无的放矢, 小殿下近月来并没有犯什么大错啊。 遂安夫人不语,只是一味从早膳中薅出几个滚烫的鸡蛋替小殿下热敷黑眼圈。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她好不容易养得有精神气的小殿下。 “奶娘, 十二……你们说,呃,如果你们别人坏了好事, 你们会记恨那人吗?” 李承乾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毫无生气地嘟哝。 遂安夫人还未答话,顾十二已然愤愤开口。 “若是有谁敢打搅我和大兄相处,我定是轻易饶不过他,我必要叫小殿下来为我做主撑腰!” 李承乾:……那昨日他打断的事情可比顾十二说得严重多了,天呐。 眼见李承乾面色越来越难看,虽那句话戳到了他的痛处,但遂安夫人依旧眼明手快一把捂上顾十二的嘴。 “哈哈哈, 小殿下, 你向来知道十二这人心直口快, 莫要怪罪莫要怪罪。” 李承乾叹气:“不是,我只是在为自己难受罢了。” 顾十二眨巴眨巴眼, 不明所以地挣脱遂安夫人,犹疑着替小殿下抚了抚背。 李承乾啊李承乾,你看看遂安夫人忧心忡忡的眼神,你看看顾十二自发自觉的安慰,你还有什么理由自暴自弃呢? 不就是打断了阿耶阿娘那啥嘛,咳。 一辈子那么长,总会过去的…… 一辈子那么长,弟弟李治总会出生的…… 似乎是想通了,李承乾猛地直起身子,面上是完全不自然的亢奋。 “孙文元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说好的十五日一通信,他已经迟到了好些日子了,不行,我定要先去信一封鄂州都督问问情况!” 搞事业,只有搞事业不会伤他心! 正巧昨日被李世民提起此事,李承乾心安理得地选择成为鸵鸟,只要把心思都放在搞事业上就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了,他简直就是个天才! 顾十二再次示意遂安夫人:小殿下怎么突然如此激动?情绪变换这般极端真的没有问题的吗? 遂安夫人不语,只是一味替手舞足蹈的小殿下穿好衣物。 只是出乎李承乾意料,他写完信还没打算寄出去,没等来孙文元的消息便也罢了,反而等来了已经在他眼前消失了小一个月的马周。 哦,这个混蛋也是个知晓他长安笑笑生“黑历史”的家伙。 名义上马周是弘文馆当值,但实际上李世民完全是先把人塞给了他,让他和马周先处着互相锻炼处理政务的能力。 所以听得马周的求见通报,李承乾还真没什么理由不放人进来。 而等马周进来时,对上的就是一张堪称幽怨的脸,他被吓得小退半步,脱口而出。 “小殿下,你那个身份我可没……” “住嘴!“ 自从当上皇太子后,李承乾还未曾经历过如此险峻的时刻。 在一把拽住马周之后他还在心中惊叹,自己真是太厉害,简直是有生以来前世今生加起来他跑过的最快的速度。 马周一个趔趄,要不是顾十二时刻关注这边的动静扶了一把,马周恐怕要创下拖着太子殿下做人肉垫子的创举。 “咳咳咳,小臣错了,太子殿下恕罪呐!” 这句请罪没有半点诚意,如果李承乾能抬头看看,便能清晰发现马周眸中毫不掩藏的狡黠笑意。 只可惜这会儿的李承乾心虚十足,胡乱挥手示意无事,然后就又一路丧着气窝在自己的位上做缩头乌龟。 “你不是一直在弘文馆吗?怎么今日有空来我这?” “要在大唐各地广修弘文馆,首要的便是要知晓哪些书可以给出去。“ “若说你是将弘文馆内的书册都整理了一遍,我可不信你有那么快的速度。” 李承乾心情不佳,练,看事物的眼光早就不比往前,随口而出的话同样是一针见血。 马周跟着坐在了对面,茶,啧啧有声。 制的茶,风雅又好喝。” “喝惯了后是再也回味不了煮茶了。” 李承乾有气无力:“说正事。” 马周歪歪脑袋,虽有心询问小殿下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终是收起了玩笑之态:“只我一人当然没这么快,这不还有孔颖达陆德明于志宁几人帮忙吗?” “厉害啊,说服他们了?” 马周道:“小臣嘴皮子利害是其一,此举有益天下读书人好方便散播儒学是其二,至于其三嘛……” “自然是小臣与小殿下亲近,他们看在小殿下的面子上倒也没有过多为难于我。” 李承乾想也不想:“不单单是因为我吧?你本是布衣,被我阿耶亲点为官,你的一举一动可不知有多少人盯着。” 马周笑笑:“这不是瞧小殿下不开心,想哄哄小殿下高兴吗?” 不,他更难受了。 因为提起李世民他又想起了昨晚的惊魂。 不行,还有政务,他要专心于政务。 李承乾深吸口气:“近来长安城内水泥生意极其火热,听闻水泥一物已不仅在长安流行,其他各州也渐渐有所耳闻继而引入。” “水泥比木头可好用多了,修出来的效果倒不用特别担心。“ 第97章 “只水泥若用到建筑上到底太贵。” “示藏书于天下士子,一视同仁。马宾王,我不信你不知道这其中会遇到的阻碍。” “若是朝廷强征修筑,只怕脏水便会一波接一波泼来,纵然只有嘴皮子厉害,可那群家伙到底如恼人的蚊虫叫人心烦。” “若是朝廷出钱修筑,如此庞大的一笔费用,只怕这工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便是朝中的反对声音说不准也不会小。” 李承乾终于短暂抛却尬尴,直视依旧笑吟吟好似没有半点压力的马周。 “如此进退两难之境,你,会如何做?” 马周吃了一口茶,颇为自负:“小殿下焉知不会有人心甘情愿替我出资?” 天下事物,泰半都在那一个利字上头。 果然如此。 李承乾还未来得及赞一句心有灵犀,一道十分耳熟他又十分不愿再听见的声音传入二人耳内。 本还拿捏着一个上位者气质的李承乾当即整段垮掉,一步躲在了马周身后,崩溃地大喊。 “十二,奶娘!阿耶来了怎么不通传一声?”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缩在角落心虚非常。 李世民唇角微扬,细看之下好似还有一股慵懒的餍足感。 “呵,这下我儿应是知晓昨日阿耶的心情了吧?” 充满恶趣味的话语听在李承乾耳中仿佛有鬼在身后追。 “阿耶,我真的错了!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李世民眯了眯眸子:“你要是敢有下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承乾喜极而泣,无视周围一众人迷惑不解的目光,探出身子抱上李世民的大腿。 “阿耶,儿爱您!阿耶您原谅了儿昨日的莽撞,实在是心胸宽广儿不能及!” 马周表情微妙,顾十二扶额望天,遂安夫人懵在原地。 也唯有身为当事人的李世民听懂了李承乾的哑谜,本还打算再吓唬吓唬的心思也被他的耍宝逗消。 “行了,以后行事莫再如此粗心,下不为例。” 李世民拎起李承乾的衣领将人放到座位上坐好,自个儿也自然而然贴着他坐下。 “宾王,你们方才的讨论我都听得一清二楚,那么就让我和我儿说说看,我们三人的想法是否一致。” “李承乾,你先来。” 好香啊…… 李承乾下意识随香而动。 若有似无的浅淡香味混杂着淡淡的花香,甜腻腻暖融融,催人心醉。 李承乾压根没有认真听李世民在说什么,方才被提在手里,他不可避免地嗅到了李世民腰际间那明显不属于男人的味道。 嘶,怎么闻着像是阿娘身上的…… 不对! 昨夜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做了什么,旁人不知晓他还不知晓嘛! 他怎么又脑子一抽撞上了他爹的枪口! 李承乾僵着脑袋一点一点挪动身体,不着痕迹地想要远离李世民。 “承乾?” 李世民微笑着将人拉近,丝毫不顾对面马周一脸憋不住笑的神情。 “说说?” 又是这样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完啦! 李承乾握住男人的手臂,竭尽所能阻止男人想要呼他后脑勺的冲动,声音颤颤。 刚刚阿耶说什么来着,对、对了! “咳咳,我的想法嘛,很简单,以力借力。” “我家国上承百年乱世,不过初初而立,最不缺少的便是……” 李世民总算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看向马周时满是对自己儿子的自豪。 “只有家财尚无底蕴的新贵。” 马周吃瓜吃得好不开心,见父子俩突然聊起正事,他清清嗓子,努力下压飞扬的唇角。 “是,陛下太子同小臣实在是不谋而合。” “只这个法子需要足够有分量的人来做说客。” 马周起身行礼。 “小臣能想到的最合适的人选只有陛下了,不知陛下可否赏光满足小臣所愿?” 李承乾半虚着眼,果然这才是马周今日莫名其妙来找他的理由吧? 让他帮他和李世民牵线搭桥,谁料李世民竟意外出现。 他就说,对于马周而言,相较于弘文馆的万卷藏书,自己这个太子的吸引力哪有那么强。 李世民并不意外马周会提出这个看似大胆的提议。 他定定地瞧了马周一会儿,半开玩笑:“还真是放肆,仗着君恩肆无忌惮。” 马周一副没脸没皮的模样,混不吝十足:“那陛下肯叫小臣借吗?” “反正小臣原为布衣,一朝上登天子堂,所能仰赖的只有陛下的恩宠了。” 李承乾:…… 还真是低估了这家伙的脸皮啊。 他若没记错,历史上马周和李世民之间的做派也颇有种“霸道皇帝包养我”的倾向。 历史上的马周一朝入中央,囊中羞涩又被贵族世家排挤,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买房不是件易事。 前脚有人捉弄讥讽他,后脚马周反手就把这件事完完整整上奏李世民。 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一个凄凄苦苦的小白花形象跃然纸上。 当时李承乾看到这还在猜测李世民的反应,谁料李世民人狠话不多,直接掏钱给马周将房子买了下来。 什么恃宠而骄的霸道总裁小情人狠狠打脸炮灰富二代的故事。 李承乾盯着眼前的马周,满脑子都是各种狗血的古早小说。 咳咳,大不敬啊大不敬。 “那朕又怎么能拂了我们宾王的一片赤诚呢?” 果然如此,李承乾没有半点意外。 “小臣就说跟着陛下是小臣做下的最正确的决定。” 二人相视一笑,只有面无表情的李承乾是最多余的那个。 “恰好我今日空闲能出趟宫。” “啧,便先从长安城内的新贵开始吧。” 万事开头难,有了领头的便不愁后续了。 眼见李世民就要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此刻略显轻松的氛围,李承乾完全没有一开始见着李世民如老鼠见猫般的害怕。 他根本没过脑子。 从古早狗血小说一路联想到女主带球跑生下的天才宝宝,然后又从宝宝莫名其妙想到了从昨天开始他一直放心不下的问题。 李治,未来应该还是存在的吧? 所以他轻轻扯住了李世民的衣摆。 李世民不解回头。 李承乾轻声嘀咕,话到嘴边居然还记得委婉:“阿耶,如果你和阿娘又怀了第四个孩子,你们打算给他取什么名字?” “呵。” 李承乾猛然回神,就见李世民不紧不慢从他手中抽回衣角。 动作优雅快速,毫不犹豫一个“栗子”敲在他脑门。 “想要孩子?以后自己和太子妃生去。” 李承乾:…… 马周哈哈大笑。 *** 李世民直到微服出了宫都还难以忘怀方才那一刻李承乾耿直无比的问题。 所以在走入赵府时他的面色依旧挂着冷笑,险些要把赵家主吓死。 “陛……” 李世民制止,径直坐上首座:“出门在外,唤我郎君即可。” 赵家主咽咽口水,心惊胆颤地吩咐下人上茶,笑得谄媚。 “不知郎君拜访,寒舍实在是蓬荜生辉呐。” “行了,套话就不用多提了。” “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有一事相问。” 赵家主紧绷心弦:“郎君请问。” 李世民随意扫视赵府的厅堂,大富大贵的装扮。 他家是自隋炀帝时发际的,起初捐了个官,后逢天下大乱,早早攥着当地粮仓站队李氏。 一朝富贵,赵家主一直在想方设法想要叫家族荣耀延续下去。 最有用的一条路只有读书。 不过这样的“暴发户”又怎比得上所谓世家呢? 家传藏书根本就是买不到的存在,谁都想藏着掖着,赵家主可谓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可……希望不就这么来了吗? 李世民轻笑,像只耍猾的狐狸,潜移默化间便将眼前人带入自己的节奏。 “我知家主一直困扰该如何延续家族荣耀,可家中无底蕴只能事事被人欺负。” 赵家主额角一跳,不敢置信地摸上自己怦怦直跳的胸口。 “赵府有钱无书,朝廷却是万万不缺的。” “只要赵家主能下得了这个决心,愿意出钱出力,藏书,自是不会亏待你们的。” 赵家主咬牙,一字一句:“那就斗胆一问郎君,赵家该如何行事?” 李世民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没了个赵家还会有下一个钱家孙家。 “可惜那藏书可不仅仅只供赵家一家去读。” “天下学子,只需要稍稍交点小钱便都可以自由借阅。” “这样,你还答应吗?” 赵家主终于冷静下来。 第98章 怪不得陛下愿意把这样诱人的橄榄枝抛给他这样的家族。 原是因为这个。 这是天大的好事,但也会为自己培养一批寒门的竞争对手,或许还会被那些大家族群起而攻之。 但有句老话不是吗? 想要得到必有付出。 他知道这个条件有多诱人,也知道他拒绝了,陛下根本不缺人选。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野心勃勃的新贵家族愿意一试。 要成为陛下手中的那柄利刃吗? 或许会反伤己身。 可最重要的难道不是那柄利刃是被陛下握于掌中的吗? 赵家主根本就没怎么权衡利弊,呈现出了最为恭敬驯服的姿态。 “一切但凭陛下吩咐,唯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世民的面上没有显露出分毫意外,依旧是那样不咸不淡的神情。 只轻轻回答了一个可字。 赵家主知晓面圣的规矩,从方才起就一直没有抬头。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世民转身而走的刹那,他大着胆子抬眼看去。 年轻的新皇步子悠闲,仿佛没有什么他是做不到的。 年轻的新皇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侧首。 并不在意他的僭越。 那双好看的凤眸当中倒映着整个江山,眼尾却挑着少年人才有的恣意。 午后的日光为他勾勒出一道堪称耀眼的轮廓。 偌大的赵府,不,甚至可以说是巍峨的宫城皆压不住他此刻的锋芒。 恍惚中,赵家主笃定自己看到了一个新时代的开始。 *** 直到李世民走后,宫内的李承乾总算是短暂松了一口气。 将马周“轰走”,总算能彻彻底底把自己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他未来计划中顶顶重要的冶铁上。 写下了他最开始想要询问鄂州都督孙文元详细情况的信。 可信不过写到一半,便有小内侍匆忙来报。 “小殿下,鄂州孙文元来信!” 第55章 进退两难 孙文元在鄂州冶铁的事项并不顺利。 他向来是个很诚实的人, 所以等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后给李承乾的回信中没有遮掩地详细描述了他们当前遇到的困难。 虽然孙文元也在信的最后暗戳戳告了鄂州知州一状,当然,为了冶铁事业这可是完全合理的! 狐假虎威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孙文元大步迈入官府。 迎着先前对他不冷不淡甚至敷衍而现在对他恭敬有加的官吏, 坦然自若,面上一幅忧民忧国的神情, 心中却在不断暗爽。 可惜这份暗爽并没有维持太久。 至少待他瞧见立在后院中央那样式新奇体态巨大的所谓“高炉”和围绕众人面上的丧气之后,完全笑不出来了。 眼前的高炉在大体形制上依然能够看出过去冶铁炉子的痕迹。 乍一眼看去炉长和炉高多了不止数倍,炉壁的倾斜角度也显得更加匀称, 赏心悦目的。 再走近细细查看, 便能发现新式高炉与旧式的最大不同——用于鼓风的部分有了最大的进步。 不再是皮囊制成的单一风箱,而是尝试运用木结构做出了两个进风口,稍稍在脑中推理演示一番便能知晓不管是推拉都能送风。 使用略有相像的木扇在如今他们这个时代, 在一些产铁大州已有雏形,只是如此精妙的双作用样式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眼见孙文元似乎是盯着高炉陷入沉思,一手负责高炉打制的工匠强打起精神。 “风箱内部还放有一块活塞板, 箱体内部下侧是长风管,前后开口和箱子接通,中间则是向外出风口。” “出风口里头有一个活门,让出风口和长管一半相通一半阻断。” 孙文元连连点头,他家本职虽是做制陶生意的,冶铁和制陶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实则不都是烧烧打打? 他曾经颇有兴致,对于冶铁并非全然不知, 甚至可以说得上小有精通。 故而他听懂了工匠那么一大串细致介绍的用意, 喃喃接口:“如此一来, 活塞板做前后往复运动之时便可轻易做到连续鼓风?” 工匠点头:“是。预想中这样冶铁的速度更快,连续生产同样成为可能, 不必再做一会歇一会。” 预想中? 孙文元敏锐察觉到了工匠的用词,只是他疑惑还未问出口,早早强忍不耐烦的鄂州都督语速飞快。 “说那么多做什么,不过是空中楼阁幻梦泡影。” “高炉哪都好谁都说好,可我们着手派人试过一二。” “每每到冶炼的最后关头炉子都会耐不住热出现裂缝,严重一点的炸炉都曾出现过。” “这高炉根本就是无法投入正常生产!” 怪不得孙文元没听出半点毛病,可刚来时大伙的面容满是忧愁,原来如此。 孙文元罕见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严肃,直接无视都督这个人,琢磨了一下他方才话中的意思。 “你刚刚称炸炉是因为耐不住热?” “这不对啊,旧式的炉子冶铁都不会出半点毛病,没道理更加精细的新式高炉会出现这个不足。” 都督不说话了。 他是做官的又不是铁匠工匠,听得孙文元的话也是半懂不懂,只好眼睁睁看着孙文元越过他走向了工匠铁匠聚集的地方。 “都督不介意等我们一会吧?” “呼……无事。” 都督气闷却别无他法。 别说孙文元的背后是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向来得陛下宠爱。 便是眼见提高冶铁效率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他都不可能在明面上表示出什么异议。 尽管提高效率这一点暂时遇了阻碍,但好歹有个盼头。 孙文元一点都没注意到都督脑中乱七八糟的内心戏,一味专心致志提出自己的问题。 铁匠偷偷用余光瞥了一眼都督:“这,小郎君的话很对。” “不过若说先前与现在冶铁还有什么不同,只有用的冶炼原料不同了。” 孙文元反应过来:“煤炭,焦炭?” “你们动作这么快吗?” “这不是小郎君最早吩咐下来的吗?” 铁匠挠挠后脑勺:“先前高炉打制得慢,我们事情不多,就先紧这小郎君所说的煤炭和什么焦炭了。” “反正鄂州也不缺煤炭。” 孙文元沉,这些与木炭相比如何?” “好似有提高热度,但是具体多少我真的不知道,只是完全异。” 铁匠嘶声,说到半道上犹犹豫豫起来:“就这个不一样,小郎君,你说,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孙文元蹙眉直接打断:“绝对不行!” “煤炭和焦炭,殿下态度格外强硬。” “其他什么都能改,唯 都连续重复了两遍绝对不行,那基本是没有其他可能了。 铁匠有些被看起来生气了的孙文元给吓到了,倒是工匠因为高炉时常要与他打交道熟悉他,知晓他脾性来得快去得也快。 工匠不着痕迹将人护至身后,打着圆场:“总归换了新的材料虽然体感不出来,但热度是有提高的吧?” “大不了我再寻寻别的法子,耐不住热那就换一个能耐住热的炉壁,粘土砂石不拘什么通通拿来一试。” 孙文元揉揉眉心:“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你说的法子虽笨却是当前最有用的。” “至于其他,也试试用各地不同的焦炭,说不准不同的煤炭烧出的焦炭最后呈现的效果是不一样的。” “最后,还有其他问题吗?一并告诉我。” 铁匠心有余悸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那个,如果高炉能顺利使用,我估算过,当前咱们挖铁的速度太慢了。” 孙文元扫了一眼就没看了,因为大半都是密密麻麻的算式,他晕得很。 “不论是增加再多的人手可能都无法提高一天的出量,这样的话长安那位放言五年之内翻上一番,恐怕,你们明白吧?” 孙文元一点都不想明白! 很明显在李承乾和他踌躇满志之际,计划了一大推东西,却独独忘记了最为要紧的关键一步。 冶铁能翻倍,前提是开采的速度足够快。 孙文元一攥拳,事到临头才发觉这样一个重大失误,该死! 可是采矿的手段无非就那么几种,除非能短时间内做出威力不小的东西去辅助开采。 但,这可能吗? *** 可能的。 甚至非常有可能。 李承乾收好孙文元的来信,在心中不断默念。 若非孙文元这次从有经验的铁匠那得到了提醒,恐怕一时半会他们二人都会被蒙在鼓里,那就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但这份笃定的可能同样叫李承乾呼吸发紧。 因为那份可能是火药。 第99章 虽然当前史学界对火药诞生的时间有异议,但在现代人印象中的□□真正大量记载是在唐末宋初。 是那自发明后可以投入于战争、改变战争格局的火药。 不过其中的危险同样不可忽视。 就算是这宋元明清火药成熟之后,使用火药采矿的记录有,但绝非占据主导地位。 只是若使用得当也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在正常的历史上,后世采矿速度的提高除了技术的提高,其中工具的演变亦是极其重要的一环。 自宋以后的冶铁炼钢技术可比唐代高了不知多少。 工具的坚硬程度不可相提并论。 李承乾打算做的很简单。 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使用火药先声夺人用以辅助,以最快的速度累计一批足够数量的铁矿。 然后就是耗费大量的时间不断改进冶铁炼钢水平,不走火药的捷径,切切实实为提高开采速度夯实基础。 只一点,火药实在太过特殊。 一经拿出,绝对不可能吸引不到朝廷的关注。 尤其是对战争极其敏锐的李世民。 李世民绝不可能看不出火药的潜能与价值。 李承乾用力握住藏在袖中* 发颤的右手。 他不知道火药的提前问世对这个世界的唐代来说是好是坏,亦无法推断自己所为究竟是好是坏。 冷静,李承乾,先冷静下来。 “小殿下?” 顾十二担忧的声音从左侧响起顾十二 李承乾转头。 顾十二的脸颊两侧有几乎不可见的浅淡疤痕,那是他曾经接种牛痘留下的。 “我不过问小殿下的政务,只是小殿下多少也得怜惜自己的身子。” 遂安夫人从右侧替他拢紧外袍。 李承乾转头。 遂安夫人的双手指腹布满细密的茧子,这双手曾在宫中帮助苏六娘的母亲接生,也曾亲眼见过产钳的诞生。 还真是……庸人自扰。 早从他穿越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 牛痘产钳,桩桩件件都不是应该诞生在唐朝的。 早就不同了。 缘何他会在火药这一项裹足不前? 是因为火药往往是与战争挂钩的吗? 现代和平社会生活了整整二十多年的他其实潜意识里其实是惧怕战争的吗? 可是,李承乾咬唇,不行。 他是李世民的太子。 他生活在中古,万邦野蛮又残忍生长的时代。 他不可好战,却决不能畏战。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那么首先要做的就是摒除杂念。 要是最后东西端不出来,空想些杂七杂八的,才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他知道关于火药最浅显的一二三配比。 可真正下手去做跟在网络上随手打下一句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概念。 尤其还是火药这种极具危险性的东西,他更加不敢有半点马虎。 所以,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的论坛他又得重新端上来了。 想到这儿,李承乾无奈地抚抚胸口苦笑不已。 好不容易才养得有点气色的身子。 果然万物万事皆有代价。 他想要得到超越时代的好处,付出的是自己的健康。 “十二,奶娘,你们先都退下吧,我有一桩很重要的事需要想想。” 顾十二欲言又止,自从刚刚收到孙文元的回信后小殿下就一直表现得很不对劲。 可是顾十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若说是冶铁之事有困难,可看小殿下纠结的神态又不像单纯因为此事。 遂安夫人敛眉垂眸,安静地拉着顾十二告退。 只等到二人走远,确保周围无人时遂安夫人才轻声叮嘱:“去寻长孙家庆。” “我和你的身份不能轻易插手前朝,不然传出去对小殿下的名声不利。” “长孙家庆既是皇后的母族也是小殿下的侍读,由他旁敲侧击是最好的选择。” 顾十二连连称赞遂安夫人的机敏,小跑着去寻人。 遂安夫人盯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沉默着候在了殿外,随时等待她的小殿下随时可能的需要。 殿内。 在李承乾想通之后,真正令他揪心的已然转成了这件事该如何向阿耶阿娘开口。 火药不比其他,不像宣纸,可以委托陈蓉代他前往。 火药若要用于开矿,他必须亲眼盯着。 而对于采矿的弯弯绕绕,其实远不止他在给孙文元的信中的内容。 矿井的水排与通风实则早在汉代就有了雏形,可惜汉末数百年大乱不休,古代的技术传承比不得现代。 直到有唐一朝真正开启长久的稳定统一,许多本应该是常见的技术早已湮没在战乱当中。 不说相较宋代,比之前代说不准都是稍有退步。 而这些东西都不是一句两句或者几张图能够说清的。 他只能去一趟。 他必须去一趟。 偏偏……他是太子,是万万不能出事的大唐下一任继承人。 在现代,由长安到鄂州,不过数个小时的高铁路程。 在古代,那是路途不便,也是往来不易的跋山涉水。 前景迷茫,不知归期。 太过遥远的距离,年岁不大的自己,关键无比的身份,他想要亲自去一趟鄂州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 李承乾缓缓趴在桌面上,将自己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似乎这样就可以短暂让他寻一方安宁。 不说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肯不肯放人,他又哪里舍得呢? 还是孤儿时候的他,无比渴求父爱与母爱。 可直到他真正得到,才发现爱既是勇气也是负担。 是助他振翅高飞遨游九天的动力。 是叫他踟蹰不前进退两难的枷锁。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李世民的侧脸,他的双眸一如既往地盛满了温柔。 长孙如堇站在李世民的身侧,一如既往笑盈盈地望着他,仿佛不论碰到什么大事她都不会急躁。 李承乾的眼眶红红的。 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第56章 激烈争吵 长孙家庆从文书堆中被火急火燎的顾十二拉来时, 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甚至还有闲心开玩笑:“怎么,十二,是你家小殿下在念书的时候遇到什么不懂的地方了吗?” “孔颖达和陆德明都特别欣赏小殿下, 就算有问题也不该退而求其次来找我这个小小侍读啊。” 跟着小殿下,长孙家庆别的本事没练出来, 脸皮倒是越来越厚。 如今是愈发能心安理得地承认自己的学术水平只是一众大佬身边的挂件罢了。 顾十二神情严肃地摇头:“不是。” “小殿下的表现很古怪很慌乱,无端端看着就让人觉得心里难受。” “小小年纪又身居高位的,小殿下怎么就不能天天开开心心的呢?” 顾十二向来忠心耿耿, 绝不会无的放矢。 长孙家庆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等到被带到殿外瞧见了同样忧心忡忡的遂安夫人, 长孙家庆下意识将此时的紧急程度又提高了一档。 “需不需要告知陛下和皇后?” 遂安夫人迟疑片刻,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让她在此刻选择了拒绝。 “再……等等吧。” “要不这样,十二, 你再去把小殿下的同母弟妹都唤来吧,就说小殿下有事寻他们。” 几个孩子都是同龄人,或许会比大人套话的效果更好。 见顾十二停也不停又匆匆忙忙赶去寻人, 长孙家庆终于是捋顺了接下来可能会面对的各种情况的对策。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攥,迎着遂安夫人请求的目光:“小殿下,长孙家庆求见。” 殿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隐约传出一道好似带着哭腔的声音。 “进、进来吧。” 长孙家庆心一紧,再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法破门而入。 走进前的最后一刹那,余光瞥见遂安夫人挪动脚步,竖起耳朵紧紧贴着门口,像是怕出现不对就能立马冲进来。 长孙家庆收回目光, 一进殿撞上的就是眼眶通红抽抽噎噎还打着哭嗝的小殿下。 “莫哭莫哭!” 长孙家庆半蹲, 轻轻拍着李承乾的后背。 事到临头才发现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没有派上用场。 他就好像一个嘴笨的粗人, 心中口中念的只有最为常见的安慰。 “抱歉,是我失态了。” 李承乾有一瞬间强烈的想要倾诉的冲动, 可惜理智叫他到了喉咙口的话生生压住。 “我没有其他的事情……只是近来学业上的压力太大,你们不要担心。” 长孙家庆才不信李承乾的鬼话,但他明智地没有选择直白询问。 第100章 “行,那我就在一旁呆着。” “全当是做个不会说话的物件陪陪小殿下。” 李承乾垂眸:“不……” 拒绝的话还未说完,两个半点都不跟他客气的小兔崽子的连连呼声突兀出现及时打断了他。 “阿兄大兄!” 长孙家庆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顶着李承乾眸中尚未褪干净的诧异笑笑:“小殿下,您现在心情不佳,或许能跟弟弟妹妹更加聊得来呢?” 李承乾猜出了大概的始末,微愣片刻还未作答,门被推开,李泰冲在最前头,李丽质牵着他的衣角步步跟随。 一个来回之间,长孙家庆已是悄无声息退出,换来了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孩。 “阿兄,你瞧,这是我最喜欢吃的糕点。” 李泰大大方方从胸口掏出一包桃花酥:“这可是我特意省下来要阿兄尝尝的。” “大兄,要不咱们出宫玩吧,听说东市那近来有个新的杂耍班子可受欢迎了!” 李丽质兴冲冲拉上李承乾的手,无比自然地忽视了他眼窝处的泪痕。 他们二人没有一句话一个举动是在安慰,只是最寻常不过小儿欢喜,可就是这几句话叫李承乾彻底卸了心理防线。 他侧首,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不愿让弟弟妹妹看到往日里无比厉害的兄长的狼狈样。 “如果我说我有事要出一趟长安呢?” 李泰的心跳漏了一拍:“阿兄出宫也出了不止一次了,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出宫。” “是离开长安。” “是去往鄂州。” 李丽质呼吸一滞:“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李承乾垂眸:“不知归期。” “小殿下你疯了!” 李泰和李丽质尚且愣在原地,一直悄悄偷听的顾十二三人却是再也按耐不住,齐齐冲了进来。 愤怒。 “小殿下,我是您的乳娘,说句大不敬的,” “您才多大, 顾十二胸膛剧烈起伏:“小殿下,万万不可如此冲动,你这样安排有想过陛下跟” “就算是,就算是你真的想走,那至少得带上我。” 到最后还是放软了腔调,根本舍不得说什么不好的话。 “小殿下,您是太子。这个想法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臣道您方才缘何难受,是不知该如何向陛下皇后开口?” 长孙家庆强忍心间怒意:“小殿下只要不再提此事,臣等几人可以当做今日无事发生,绝不会捅到陛下皇后跟前。” 果然如此。 李承乾早就料到了他的所言会引来激烈的反对,所以此刻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是很要紧的事,我非去不可。” 长孙家庆皱眉:“冶铁的事?” “可还有五年时间,你这般着急做什么?” “好歹也等年岁大一些再言,或许还有那么一丝虚无缥缈的可能性。” 李承乾沉默片刻。 “不止。” 他当然可以在长安派人去试验火药,可试验出来能用跟实际场合能用是两码事。 火药危险,开矿危险,稍有不慎就能就会丢掉性命。 李承乾自从那回顾重林出海遭遇生死不明的意外之后,就一直对“我不杀伯仁但伯仁因我而死”这句话心有余悸。 他不愿再见到下一个顾重林。 他不愿再见到下一个为家人辗转反侧的顾十二。 所以他的选择是自己一力承担所有好坏。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态早便跟现代的那个李琛不一样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行为作风满满都是李世民的影子。 他忽然便觉得要说服李世民,或许不会那么难呢? 或许……他会同意自己的想法呢? 只一味沉浸在自己幻想中一言不发的李承乾果不其然被外人给误会了。 原来三个火大的人渐渐冷静下来,皆是产生莫名的不安。 遂安夫人咬牙,挤出那么一句:“小殿下,您再好好想想。” 语气已经软化了很多。 顾十二咬唇:“小殿下,您可不能抛下奴呀。” 长孙家庆绷着张脸:“臣还是那句话,望小殿下明白自己的身份。” “只如果小殿下坚持,臣……” 长孙家庆终究是没有说下去。 在一众人的劝阻下,似乎有两个人显得格外安静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争吵中,李泰和李丽质显得格外安静。 待到大殿重归寂静,几人这才发觉他们还站在一旁。 李丽质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眼瞅就是要哭出来,哦,不对,是已经哭了出来。 李承乾无奈,抬手温柔地抹去了他眼角的泪花。 “是大兄不好,小妹莫要为我难受,乖。” 李丽质一把攥紧了他的手腕。 “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到大兄的吗?” “最近几天我一直看到大兄在图图画画什么东西,旁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计算式子。” 李承乾一愣,那是他画的关于水排的工具。 他理科并没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有的只是超越时代的经验,计算起具体数据时格外慢。 “我、我有什么可以帮到大兄的吗?” 李丽质泪眼汪汪,可话语中的坚定却是让在场所有人侧目。 李承乾忽而笑了笑:“那,就要麻烦小妹帮我算些数字了。” “我,我也能帮到阿兄的!” 不知何时,李泰已然满头是汗,从他的书架中翻出了马上就要完成的大唐境内交通要道舆图。 “我一直在帮着阿兄画图,鄂州……鄂州!” 李泰一指。 “鄂州那还有一小半没有完成,我记性好看的杂书又多,我来帮阿兄画,一定……” 李泰的声线中染上了哭腔,但却倔强地不让泪珠滚落。 “一定会画的完美细致,绝不出差错。” “阿兄想去,我就绝对不会让阿兄走半分错路,遇到半分危险。” 李承乾说不上来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盯着李泰。 脑子中浮现的一会儿是前世残缺的记忆,二人恶语相向。 一会儿又是史书上冰冷冷的文字,李泰为夺嫡可以毫无顾忌说出杀子传弟,何其残忍。 可现在,站在他眼前的,活生生的,替他心焦替他忧虑的,也是李泰。 李承乾一把将小家伙拉入自己的怀里:“也要麻烦青雀了。”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本该是最反对的两个人却也是最为坚定站在他一侧的盟友。 顾十二、遂安夫人、长孙家庆互相瞅瞅,也不知道是该盛赞皇家的兄友弟恭,还是该懊恼这俩小孩的倒戈。 “就是……可不可以,先不要把这事告诉阿耶阿娘啊?” 窝在李承乾怀中的李泰探出脑袋,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脸色。 李承乾苦笑:“我确实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开口。” 明明是三人中年岁最小的李丽质,却也是三人中最为冷静的那一个。 “这件事对阿耶来说肯定不是个开心的事。” “要说之前,我们得先想办法哄阿耶高兴。” 李丽质的目光落到那张摊开来足以占据小半个大殿的交通要道舆图上。 她半趴在地上,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每一寸的墨痕。 那是她两个兄长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血。 她看了都忍不住为之感慨。 这绝对是当前整个大唐能拿出来的最为详细的各地交通要道图。 “我一直记着大兄说过,此图是为水泥铺路而做。” “鄂州路远,大兄心系冶铁。铁,国之利器。所以慢慢的,修缮一条由长安自鄂州官道的水泥路,恐怕没人能说得出不好。” 大兄去时可能不够安全,但回来之际却一定足够快速迅捷。 “我相信这幅做完的九州衢图一旦拿到朝会上当庭献给阿耶,阿耶一定是高兴的。” 李承乾顺着小妹的目光而去,嗓音沙哑:“嗯,你说得很对。” 李泰凑近。 三个人的脑袋靠在一起,脚下踩的是大唐天下。 三个小孩突然就那么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了舆图的具体细节。 还要完善哪里,具体大概还要花多久才能完成…… 被默默无视的顾十二三人皆是长叹一口气。 莫名的,他们就失了反对的心气。 算了算了,暂且能瞒到几时是几时吧。 *** 一月后,朝会。 尽管距离当时那个震惊满朝文武的五年之约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可每每李承乾上朝总会收获几道意味不明的视线。 起先他还不太习惯,到后来便也能泰然自若。 如今他甚至还能自嘲,今日怕又是要叫大家震惊一把了。 他走入显德殿,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第101章 是群臣之首,朝会上距离李世民最近的地方。 李世民今日来的稍迟了些,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 有大胆的偷偷打量了几眼,天子的面上并无什么特殊的表情,但唯有熟悉他的人才能从他的眸底看到一丝转瞬即逝的……疑惑? 战场上的他肩负着无数人的生死,手下人无数的决策皆要他一一做下决定。 这些情绪本不应该出现在那个总是顶着巨大压力领着群臣走向胜利的天策上将身上。 在一众臣子躬身行礼之际,李承乾是唯一一个敢抬头与之对视的存在。 作为现代人的李琛,他翻遍史料,了解身为唐太宗的李世民。 作为古代人的李承乾,他亲身相处,了解身为阿耶的李世民。 这一个月以来自己和李丽质李泰的动静果真是一点都没有瞒过他。 但……李承乾眸光微闪。 阿耶知晓他在做图跟知晓他打算前往鄂州是完全两码事。 面对自己亲近的人,李承乾从来不习惯遮掩自己的情绪。 朝会之上,群臣之间。 二人隐秘而又直白的交汇目光。 看出了李承乾潜藏的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不安,李世民冲他安抚一笑。 照顾别人的情绪于他而言已经成了一种骨子里的习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累的。 如一轮高悬的朱曦,永不停歇地散发耀眼却又不灼人的光亮。 李承乾想要垂眸避开,却在最后生生停下动作,同样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惴惴不安了一个月的心在这一刻平静。 “陛下。” 李承乾出声的刹那,他身后的大臣吓了一跳,因为他们总觉得眼前的场景过于眼熟了。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 没听说最近小殿下有什么动作呀。 长孙无忌是李承乾的亲舅舅,他对于几个小家伙捣鼓的东西的消息难得比其他人要快一步。 这会子的作态那叫一个“除我之外皆是蠢货”,看得人格外想上手揍一顿。 可如果长孙无忌知晓李承乾的真实想法,恐怕是怎么也笑不出来的。 李承乾出列半步。 八九岁的男孩身高窜得格外快,尤其是李承乾日日都在食补,年后的他已经是比去岁了高了小半个头了。 太子朝服穿在他身上不再像是小孩偷穿大人衣服,有了属于自己的锋芒。 “陛下,臣请献图。” 李世民凤眸上挑,微微颔首:“不知太子想献何物?” 男人不怒自威,立马震慑住了几个因太子出言而窃窃私语的臣子。 李承乾毫无顾忌。 “臣请献,九州衢图!” 第57章 九州衢图 九州衢图的名字如此之大, 大到几乎是李承乾说出的刹那,满朝文武的视线都聚焦在了小小的一个他身上。 李世民却没有多说什么,面上看不出对似乎口出狂的太子有什么喜怒变化, 只是任由他折腾。 李承乾得了天子的默许,和身侧内侍耳语几句, 就见人匆匆退下。 不一会儿,早早候在殿外的顾十二紧绷着身体颇为紧张地指挥着一众人将一幅巨大的卷轴搬上殿内。 何其眼熟的场景,上一回在朝会上展示画卷的还是一个叫顾重林的男人。 有印象的以是想起了顾重林就是眼前人顾十二的兄长。 可惜顾十二虽在宫中作活, 但心理素质到底是比不过走南闯北的兄长。 在一点一点展开画卷之时, 他的手颤抖得很明显。 可只有顾十二自己知道他今日究竟是在紧张什么。 因为献完图之后,李承乾已是决定了要跟李世民商议前往鄂州的事宜。 早在一个月内,他把三个小孩早起贪黑作图的辛苦都看在眼里, 他这才真切意识到小殿下不是开玩笑,是真真切切下了十二分的决心。 这让他劝阻的心思越来越弱。 也不知道等今日过后李世民知晓了真正要命的事情,他这个理应是阻拦小殿下的内侍会不会受到斥责。 唉, 算了算了,小殿下对他这么好,不就是被骂几句罚一下嘛,没关系的。 顾十二放缓呼吸,脑子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可手上的动作却是稳稳当当。 一副足以填满小半个大殿的巨大画卷就这样缓缓摊开,展示在众人眼前。 画圈占地太大,文武百官皆是自发自觉挤到一块儿, 给太子殿下腾位置, 也给位于上首的天子留下足够的空间观赏。 李世民凤眸微动, 直起身子向前探去,可不过几息的功夫, 他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到了李承乾的身侧。 他们的身前是大唐万里江山。 二人并肩而立一高一矮,可身上流露出来的气质却是浑然一体。 本还对着舆图啧啧惊叹的杜如晦眼光一转,将五六分的注意力落到这对天家父子身上。 他是个闲不住的主,有什么事情不太能憋闷在心中,当即捅捅房玄龄的胳膊。 “还真不愧是亲父子。我若没记错,咱们的陛下年少时期跟随上皇宦游各地,也是自己琢磨画出了一副不大不小的舆图。” “嘿,没想到子承父业。” “我先前就奇怪太子殿下频频抓着咱们这帮武德年间的老臣问东问西是为了什么,原是为了今日。” 房玄龄根本不想理会这个碎嘴子的旧友,一边打量着舆图一边不动声色敷衍。 “是是,陛下的孩子又得他亲手教导能差到哪里去?” 杜如晦蹙眉,刚想表达自己被敷衍的不满,一道几乎不怎么在朝堂之上出现的声音强势插入二人的对话。 “瞧见下边的江淮等地了吗?” “药师兄?” 杜如晦诧异回头,早就被调入中央身上挂着三省班子职务的李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自得。 挤入二人中间,向来安静的他也学着杜如晦一般碎嘴了起来。 “江淮那些地方的险峻要道可我一大半都是我的手笔。” “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细致明了?” “唉,那洛阳的一些关隘一看就是你们二人讲解的吧?我瞧着这边少了一个出口,还是不够完善呐。” 杜如晦:…… 房玄龄:…… 虽然被撸掉了实权但因为身上虚职特别位高,所以与这三人站在同一排的长孙无忌忍无可忍,替房杜二人说出了此刻他们最想说的话。 “都闭嘴,好好看图!” 李靖委屈。 李靖张嘴。 李靖左顾右盼。 李靖欲言又止。 李靖闭口不语。 这下子大家的心神终于能彻彻底底落到画卷上了。 不细看不要紧,细看之下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出了震撼。 这哪里是寻常的舆图,分明就是历代帝王将相皆梦寐以求的江山命脉。 此图放到乱世,是可凭借此割据一方的巨宝。 此图放到盛世,是可凭借此观瞻天下的眼睛。 这幅图终于是彻底摊开在众人面前。 淡淡的墨香混着烽烟的气息扑鼻而来,朱砂红笔勾勒的山川河流如龙蛇盘踞。 无数个关隘一一标注,。 质如何,近处是否有河流暗道存储水量如何,是否存在可以容兵通行的小道…… 无数条河流一一标注,同样还有小字在旁批注。 初春过后冰雪消融水流是否湍急,夏日汛期是否能趁江河猛涨顺流而下,周边是否有远山重重以致会酿成马谡街亭断水的惨剧…… 林林总总,细致到了简直可以说一句繁琐无聊的地步。 而除了这些兵家必争之地以外,这点缀于山川之上的富国之本——矿藏资源。 这是当前大唐。 哪里有铁矿,哪里有石灰,哪里有煤矿等等,一目了然。 李世民没有说话,只是在此起彼伏的惊呼叹服声中拉上李承乾的手。 二人往后退了一小步。 再向眼前看去,果不其然。 串起这些的是一条条复杂弯绕却又清楚明了的各地交通要道。 是的,甚至还是做了路线规划的交通要道。 九州衢图……在李承乾心中还是大唐交通要道图这个名字更为贴切。 这幅图不仅仅是通过各种查阅古籍和采访所绘,还包括了一部分后世的印象。 他当年的地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然还真不足以支撑他完成如此庞大的舆图。 “陛下,这幅图陛下喜欢吗?” 朝堂之上没有父子。 李承乾也不会用父子的身份去损碍李世民的判断。 “如何不喜欢?” “我想过你或许会画一幅更为详细的舆图,却怎么也没想到你画的会是这样一幅……” 李世民没有继续说下去,牵着李承乾的手无意识轻轻摩挲。 李承乾抿唇:“其实不完全是我的功劳。” 第102章 “青雀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他记性好,且看着书中描述的地形很快就能将其画成在纸上。” “这一点,我不如他。” “丽质的数理学习得很快,一些关于此图的比例计算数据,如果没有她,只怕我还要拖上几个月才能完成。” “这一点,我不如她。” 李世民轻笑:“但这图的规划人牵引人是你,不是他们。” “没有人是方方面面都完美的存在,群策群力凝聚人心,你在这一点上是最为出色的。” 确实是像李世民会说出的话。 尽管这个男人以他的眼光来看已然无限趋近于完美,可在历史上他就是能大方承认自己的不足,毫不扭捏地汲取群臣身上好的一面的优点。 正如李世民现在所教他的那样。 正如他从李世民身上汲取到的最为闪耀的优点那样。 担当和勇气。 “所以,陛下,等会儿下朝后臣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同陛下讲。” “只单独与陛下您一个人讲。” 李世民垂眸,看到的是李承乾毛茸茸的发顶。 “你能先告诉我,你这图上缘何从长安至鄂州这一带的笔墨落得格外重?” 他已有所察觉了吗? 李承乾笑笑:“陛下您知道的,铁于国家而言的重要性。” “鄂州既然新发现了一座巨大的铁矿,那么提前规划路线辅助水泥修筑,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李世民直直盯着他,对他的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或许是父子之间难以斩断的亲情羁绊,李世民似乎能透过李承乾这个看似理所应当的请求背后深藏的真正含义。 但他并没有戳破眼前小孩那虚张声势的伪装。 明明已经紧张的不成样子,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对着他的笑容怎么却能那么灿烂呢? “好。” *** 这场朝会结束的很匆忙,毕竟有太子殿下一鸣惊人,其他的事情也凸显不出重要。 水泥近来在长安城内风靡,是个人都知道用它来修路的妙用。 不过成本太高制作不易,这两点是水泥板上钉钉暂时无法解决的难题。 可谁能想到九州衢图横空出世,这下大家关注的重点通通落到了哪几条军事要路可以率先使用水泥上去了。 李世民索性下朝,人人有想法那就人人都写一封奏表来看看吧。 眼见人群越来越少,直到最后顶着长孙无忌不解的目光,殿中只剩下他和李承乾二人。 他们一前一后,没有明说却又默契无比,沉默地走入了偏殿。 内侍上了两壶茶,安静的退出,将空间留给这对父子。 “我们之间就不需要客套话了,你直说吧。” “说说你这一个月呕心沥血还要带着青雀和丽质神神秘秘是为什么,我可不信你只是为了赶制此图。” “虽然顾十二遂安夫人还有长孙家庆努力让自己表现寻常,但我儿向来十分清楚我这个阿耶不是吗?” 是啊,阿耶是天策上将。 战场之上看破人心,褪去盔甲洞若观火。 因为他是他的儿子,李世民给了他无与伦比的耐心与温柔。 他一直在等他亲口说出,或许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等了。 “阿耶,儿想出宫。” 李世民微顿,没有显露出什么意外的表情。 “去往何处?要去多久?” 李承乾只觉得喉间的哽塞愈发明显:“鄂州,不知归期。” 说完话他就把脑袋低下,尽管来之前早就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可真真切切遇上了却还是犹如被审判的囚犯。 出乎意料的,李世民沉默了很久。 但最终出口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争吵。 “想好了?” 李承乾搭在膝盖上的手猛然攥紧,嗓音沙哑:“想好了。” “鄂州冶铁一事我有一个主意,但这个主意必须我亲眼盯着才放心。” “委托他人……我做不到。” 指尖轻敲桌面的声音在此刻寂静得吓人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声声的,仿佛是敲入李承乾的心中。 “呵,从长安到鄂州的路线,在你那幅图上地位仅次于边境的几条军事重镇,朝会上我就隐隐察觉不对。” “看来不只是你瞒了我一个月吧?” “丽质和青雀这两个混小子,倒是帮你这个长兄帮得紧。” 李世民的口吻不咸不淡。 李承乾却莫名觉得羞愧。 “哦,这么大的事只靠你们三个小孩恐怕也是难以隐瞒的吧?” “制图过程中难免会有疏忽。” “我猜猜,顾十二、遂安夫人还有长孙家庆,他们都是你的同伙吧?” 李承乾此刻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阿耶真是厉害极了。” 李世民忽而长叹一口气,伸手将他的脑袋抬起来。 李承乾紧张的睫毛不断颤啊颤,将双眸微微睁开一条缝。 看到的不是李世民生气的面容,而是他也说不上来的严肃和认真。 这样的情绪往前只在阿耶处理头疼的政务上时才能看到。 他于阿耶来讲果然是一个“恼人”的存在。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在替我儿自豪。” “你是太子,你的身份注定了会有一群人趋之若鹜,围上来替你尽忠效力。” “他们所拜服的不是你李承乾,而是太子这两个字。” 李承乾没料到李世民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之间后世许多乱七八糟的史料和电视剧统统涌入大脑。 “可是……太子瞒着天子做这样的小动作,难道算不上是结、结党营私?” 在这场长久的紧绷的氛围中,李承乾这话不出意料逗笑了李世民。 “结党营私?” “连跟臣子的关系都相处不好又如何能做好未来天子?” “我连朝中文武百官都鼓励着要互相交朋友。” 李世民放柔眉眼,轻笑:“难不成你以为我会担心你这点小打小闹?” 李世民说着话,身上又流露出了那种自信又张扬的底色。 “承乾,我的少年时期直面过太多战争中的生与死,权力场的血腥与残忍。” “你稚嫩、单纯、* 天真。” “我时常担忧的其实是你太过柔弱。” “可是你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敢想敢做,弟妹与你同在,臣下愿听你命令。” 李世民将人带到自己身侧,捏捏他的脸颊。 “我高兴还来不及,我儿长大了。” “你个臭小子,故意转移话题想听我夸你是不是?” “再说说你去鄂州的计划,我还没完全同意呢。” 李承乾眼珠子转悠就是不敢看他阿耶,可唇角却是扬起了一抹显而易见的弧度。 “如阿耶所见,从长安到鄂州小路官道我都尽在心中。” “甚至当地路上容不容易有土匪贼寇我也寻人问过。” “再加上我太子宿卫都是从前跟着阿耶打仗的老兵,来往路途的安全方面我可以保证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李世民手中的动作重了些:“你小子就是知道怎样最戳你阿耶的心,你是笃定了我一定会把水泥用到长安和鄂州之间。” “去时无法保证,至少回来时能帮到一二。” “更何况鄂州就有巨大铁矿,修路理所应当,你才是那个被顺带的家伙。” 李承乾不敢乱动,只得用上了可怜兮兮的声调:“儿的阿耶最最好了。” “继续。” 李世民的手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只是放松了钳制。 “好吧。除了路途安全之外,我也会在每年的年中年末各返回一趟长安报告冶铁的现状参与朝会,是为了让阿耶阿娘安心。” “只为让我俩安心?” “当然还有参与朝会。” “虽然我在鄂州,可还是要麻烦阿耶将朝会上的内容每日送达于我,我都会写下自己的看法。” “然后整理成册半年上一封奏表,我是太子,这方面我可不会荒废的。” 李世民点点头:“嗯,那学业怎么办?孔颖达陆德明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 李承乾轻咳:“于、于志宁?他不过不惑之年,阿耶前些日子不是想着要在各地开办官学吗?” “于志宁这是代天子巡视,是有正当理由的!” 李世民半开玩笑:“看来是还记得去岁他弹劾你的事。” “罢,你要不要再把马周带上?” “长安城内的弘文馆由赵家负责,马周已交流妥当。” “要不要他跟着你去鄂州再寻一寻当地的富族?” “第二家弘文馆建在鄂州如何?” 李承乾不语,要说这个顺便还真是李世民会顺便。 哗哗啦啦带那么多人,可偏偏那些人身上都是有正经任务的,显得他这个太子跟个挂件似的。 第103章 “嗯?” 脸颊上有些疼。 “是是,阿耶说得都对!” 李世民放手了,站起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既然安全学业政务三样你都能保证,我有什么好不同意的呢?” 毕竟他年幼时好动大胆比之李承乾更加让人头疼。 “不做笼中雀做那翱翔于天的火凤。” “承乾,期待经年之后归来,你能叫我出乎意料。” 李世民大步迈出,走在天光之下,半阴半阳打在他身上,模糊了李承乾的视线。 他的话语全然充满鼓励,恰如温暖的日光。 可在李承乾看不到的地方,李世民的眼眶已是微红。 他的神情全然都是不舍,恰如隐晦的阴影。 在李承乾面前做惯了顶天立地的好阿耶,暂且不想当着他的面落泪。 李承乾盯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笑了却又难掩哽咽。 如果他知道李世民的想法,他肯定这不是因为男人好面子的幼稚。 而是…… 李世民和李承乾在这一刹那想法出奇一致。 而是,他担心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会消失。 李承乾神思恍惚。 李世民没有回头。 第58章 临别之际 李承乾从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 事先他准备的所有说辞在李世民的默许下都没有搬出来。 反而是李世民那堪称大度的放手叫他的心情说不上美丽,更多的是低落难受。 李承乾很清楚自己这一趟外出顶的肯定是代天子巡视鄂州的名头,所以他的出发时间不会太晚。 若是再白白浪费时间拖几个月直到年底, 那他只能翻过年才出发,孙文元那估计得等得不耐烦了。 故而在李承乾迈入自己寝宫的时候, 他面上的表情实在堪称不妙。 本就担忧等待着的李泰李丽质顾十二几人当即心中一紧。 李泰李丽质二人自不必多说,向来是坚定站在李承乾一侧的。 这会儿子早早便上前想要说些安慰的话却无从出口,只好一人挽上李承乾的一个胳膊默默给予无声的支持。 态度转变最大的反而是从前反对的顾十二三人。 “小殿下别难受, 一次不成咱们再试第二次第三次。” 这是顾十二, 打算走长远路线。 “小殿下真不行我去求求皇后,说不准皇后便能说动陛下了。” 这是遂安夫人,打算走夫人路线。 “唉, 臣早就说了,陛下肯定不会答应的。罢了罢了,看在小殿下那么伤心的份上那臣就去跟无忌叔叔商量一下吧。” 这是长孙家庆, 打算走外戚路线。 李承乾很悲伤,李承乾很感动,李承乾……不出意外的被逗笑了。 几人齐齐懵在原地。 笑完过后本就一直在心间蔓延的难言哀愁再度涌了上来,他揉揉脸颊:“没,阿耶答应了。” “还答应得很爽快。” “什么?!” 顾十二三人深觉方才自己像是“小丑”,一个个的立马变了脸,又各种开始叨叨安全啊责任啊学业啊这些问题。 “太好了!” 李泰李丽质才不管这么多呢,只要大兄得偿所愿这就足够了。 “既然阿耶同意了, 那我估算最迟在下个月底我就该走了。” “奶娘十二, 你们帮我收拾些贴身的东西。” “家庆兄, 你帮我整理整理未来几年我要学习的课业,万万不可漏带一本书。” 李承前如此急促的话语立马催动了不断碎碎念的三人, 三人一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领命去办了。 这样的一段话恰如利刃,破开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实感的李泰和李丽质的防护。 他们一开始只是想帮助大兄,大兄事情办成了他们就高兴。 可直到临别之际,二人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要分开的不舍。 李丽质毫不掩饰地垮下脸,努力让自己挂在眼角的泪水憋回去。 “大兄……你千万要早点回来,若是你回来得太晚,我好不容易才教你学会的帮我扎辫子的手法,你怕是又要忘了。” 李丽质顿了片刻,猛地扭过头去,语带哽咽:“那我可不依。” “怎么可能会忘呢?就算去了鄂州我也会天天练习的。” “我瞧你今日的辫子有些散乱,我帮你重新扎一下吧。” 李承乾拉过李丽质,扶着她的肩膀让她安安稳稳坐在铜镜面前。 手中动作温柔娴熟。 “青雀你呢?你有什么想与我说的?” 李泰垂着脑袋,紧紧拽住他的衣角。 “阿兄向来与我最亲,可千万不能外出久了,有了别的贴心又可爱的弟弟。” 李承乾哭笑不得:“怎么会?我心中只你一只小鸟。” “我、我才没有这么吃醋呢!” 像是不好意思,李泰的声音高了些。 “要是日后阿娘再给我们生下弟弟妹妹,我,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哎? 说起来李治的小名是雉奴来着,这好像也是鸟吧? 咳咳,那确实。 他以后的心中会有青雀和雉奴两只鸟,实在不止一只。 两个小家伙的耍宝倒是令无言的气氛冲淡了些许。 就在这时,李丽质似是想起了什么,她在铜镜里偷偷打量了李承乾好几眼。 这才有些犹犹豫豫地开口:“大、大兄,你要走这件事用不用提前告知苏六娘子一声?” 辫子编完了,李承乾没有即刻回答,反而是挨着李丽质一同坐了下来。 他盯着镜中的自己。 “自然是要告知一声的,只是恐怕要她多等我几年了。” 李承乾并不知道自己制作火药会不会顺利,也不知道对于采矿的事宜他要做出工具推进得多久。 以他的小心谨慎和古代的实验困难,只怕一整个五年之约他都要耗在鄂州了。 而这样事事最先出力的他,在未来也不可能做个稳居长安不愿动弹的太子。 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 李承乾当前自然不可小女孩产生什么爱情的冲动。 他有,并且非常有。 所以他才更加舍不得,着他。 更何况历史上的她嫁给李承乾后的结局并不好,连埋在哪都不知道,多可怜呐。 幸好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虽然私心里子妃,但并没有下过什么实质性的诏书。 心照不宣,却也不是既成事实不是吗? 如果苏文茵犹豫,李承乾会恳求阿耶阿娘将其收为自己的义妹,算作对她和对苏家的补偿。 不知道自家兄长想了这许多的李丽质悄悄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他大兄也是惦念着苏文茵的。 苏文茵经常入宫,她早就和她成为了很好的朋友。 虽然看大兄总是看不出什么,但苏文茵每每见到大兄眸底的欢喜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 这件事情要是让她最后一个知道,只怕会让小娘子很伤心。 “阿兄,今晨我瞧见苏六娘子了,她去了阿娘宫中陪阿娘说话。” 默默听着的李泰插了一嘴:“要我帮忙现在告诉阿娘和苏六娘子吗?”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也好。” 他总是害怕拖的时间越久他越没有开口的勇气。 *** 丽正殿。 苏文茵乖乖巧巧地坐在原地,一刻钟前陛下不知何事来了丽正殿说要寻皇后商议。 她本是打算告退找长乐公主李丽质玩的,谁知道陛下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只轻轻说了句先留下吧。 是和她有关的事情吗? 可是她跟皇家人真正意义上唯一的交集,只有一个太子殿下吧。 苏家世代清贵,无论是在隋朝还是唐朝,苏家与皇权都有接触,且并不算浅。 耳濡目染之下,苏文茵是个很早熟的小姑娘。 曾祖父曾在武德年间错失秦王这座靠山,到了秦王登基,他们家越发不敢自傲,只一味认真做好自己的工作。 反而渐渐得了陛下和皇后的青眼。 皇后曾召见过她阿娘好几次,话里话外之间透露的是关于太子妃一事的人选。 再清贵的人家也渴望距离权力更近一步。 自那之后她就从阿娘口中明白了自己未来的道路。 要做太子妃,要做一个好的太子妃。 辅佐太子殿下,让苏家成为下一个长孙家。 最开始,她其实没有什么不愿意的。 总是要嫁人的。 嫁给谁不是嫁,嫁给太子殿下虽然累了些,但也有足够的荣誉去光耀门楣。 可谁知道她和殿下的初遇是那般兵荒马乱。 阿娘难产,是殿下冷静沉稳,救回了阿娘和妹妹的性命。 她对殿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忽然就觉得那样一桩可能的婚事不再是不咸不淡。 第104章 至少她私心里觉得要是嫁给殿下殿下也能偿还他的救命之恩。 可谁知道,自那之后她和太子殿下见着的面越来越多。 太子殿下温柔守礼又机敏宽容。 越与他接触,苏文茵越发清楚。 殿下的内心广阔如大海,有数不尽的美好风景可以让她欣赏。 殿下的脊背瘦弱却挺拔,那样一份担当与勇气能够叫她着迷。 最开始的依恋和崇拜,在时时刻刻的相处间一点一滴变成了喜欢。 那种喜欢不动声色却渐渐渗透了苏文茵平淡又无聊的日子。 以至于她反应过来时,已经无可救药地舍不下未来太子妃这个身份了。 苏文茵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忽而就想起了陛下牵着皇后的手走到偏殿的那一刻。 世人眼中的陛下是武德年间凶悍勇猛的天策上将,是顶天立地保家卫国的大英雄,也是玄武门前杀伐果断手起刀落的秦王殿下。 可就是这样一个理应来讲该是桀骜冷硬的男人,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却柔软得不可思议。 陛下自然而然走入皇后的寝宫,将还在行礼的皇后扶起带着到了一座屏风旁的榻上。 他熟悉皇后寝宫的每一处地方,而皇后的寝宫也处处都有陛下留下的痕迹。 这不是一个人的寝宫。 其实早在苏文茵第一次来这她就意识到了。 整个大唐地位最为高的一对夫妻,居然如同寻常人家般同住一室。 就像他的阿爹和阿娘一样。 然后陛下牵住了皇后的手,细细摩挲,抱怨了几句皇后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总是操劳后宫事务,皇后没有反驳只是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半入陛下的怀中。 陛下好似没有办法了,只得无奈将人圈住再也舍不得多说些什么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坐了好一会儿,才招呼她留下,最后相互紧紧挨着手牵着手一同进了内室议事。 苏文茵很羡慕这样的感情,甚至还会忍不住幻想,她和太子殿下未来会是如此吗? 或、或许吧。 苏文茵忍不住被自己大胆的想法骇红了脸。 她晃晃脑袋,不经意间抬眸,不料正正好对上了内室门口皇后的视线。 皇后轻叹:“苏六娘子,你陪我去见一趟太子吧。” 苏文茵一愣,居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不安大于兴奋。 *** 李承乾并没有等太久,长孙如堇和苏文茵来得很迅速。 等着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李承乾伸直了脑袋,没有看到想要看到的人。 “二郎还有政务,有你阿娘在还不够吗?” 长孙如堇半开玩笑,李承乾当即摇头笑道:“自然不是,我只是……” 算了算了,他也害怕再一次见到李世民会直接忍不住哭出来。 这一回可还有阿娘和小姑娘在呢,不能丢脸啊。 “决定好了要走,不改了?” 长孙如堇没有客套,上来就是单刀直入。 这个问题他曾回答过李世民,现在依然不会有改变。 “想好了,不会改变,不会后悔。” 什么要走? 完全不知状况的苏文茵瞪大双眸左右看看,然后一双温暖的手牵上她与她交握。 李承乾像是没有看到她的慌乱,温柔安抚:“是我要走。” “去往鄂州督办冶铁一事,可能要去四五年。” 苏文茵怔怔的。 长孙如堇、李泰和李丽质都没有插手眼前这一幕的打算。 这种事情还是让他们两个亲自来说才好。 “我可以告诉你这样往后外出的日子不会少,你还愿意吗?” 这是李承乾第一回将他和苏文茵之间可能存在的婚事明明白白摆在了众人面前。 他问得直白,不留丝毫余地。 “我知道阿耶阿娘意属你做我的太子妃,我相信苏家也是愿意的。” “那你呢?” “今日过后你还会心甘情愿吗?” “若你愿意,我回来就与你成婚。” “若你不愿,我求阿娘个恩典让你做我义妹,决计不会让这段经历影响到你未来的婚事。” 苏家书香世家,恪守礼节一直是刻在苏文茵骨子里的事情。 可这一刻苏文茵却是大胆地直视大唐储君。 第一次没有自称臣女。 第一次没有称呼李承乾为殿下。 “那你呢?” “什么?” 李承乾面上的不解显而易见。 苏文茵抿唇,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你说皇后陛下意属我做你的太子妃,那你呢,你愿意吗?” 怎么说着说着说到他自己头上了? 李承乾忍不住蹙眉,语气严肃:“我们现在在讨论的是你愿不愿意,你别害怕,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叫阿耶阿娘怪罪你的。” 苏文茵倔强地摇头。 小姑娘漂亮,不是那种柔弱之美,相反她娇俏明艳,做起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动作格外动人。 “你先回答我。” 李承乾无奈,握紧了她的手将其举起来放到二人之间。 “你说呢?” 苏文茵仰起脸,绽放出三月桃夭般的笑意,杏眸里碎着粼粼的星光,小梨涡若隐若现。 笑意从眸中蔓延至眉梢,恍若从这夏日中忽而撞见枝头春信。 这一瞬间让李承乾恍惚了一下。 这件事情有这么叫她高兴吗? 高兴到都能盖过他们即将分别的难受吗? “是去鄂州对吗?” 李承乾回神:“是,所以我刚才的问题你的选择是什么?” 苏文茵摇摇头,声音中是在场众人都没有料到的坚定。 “我哪个都不选。” 什么? “苏文茵,我不是在同你玩笑,我……” 他的话被人打断。 “我阿娘的母族就在鄂州,外祖母一家也算是鄂州本地有名的大族。” 李承乾似乎预料到了苏文茵要说什么。 他忽然便觉得这事很荒谬,可是荒谬之下心中偏偏升起了他无法忽视的雀跃。 他像是一瞬间失去了语言功能,根本没办法开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继续。 “我要去鄂州。” “不过是在外祖母家借住几年,不是什么大事。” “我阿耶阿娘那边不会阻拦的。” “何况这是我的私事,我要去外祖母家借住,就算你是太子也管不着臣子女儿的去向。” 怕李承乾反应过来开口反对,苏文茵又补上一句,难得显得任性刁蛮。 这样一番话叫在场所有人都感到动容。 李丽质扬唇,她就知道她的未来嫂嫂是个很有勇气的人。 李泰眨眨眼,心中满满的都是对自家兄长能得如此佳人奔赴的羡慕。 长孙如堇侧首,从这边的窗子外很容易就能瞧见外头阴影下站着的男人。 嘴上说什么他好忙,可实际上却还是放心不下偷偷摸摸跟来听墙角。 长孙如堇默默后退半步,对上李世民的目光。 显然李世民也听到了方才苏文茵的豪言壮语。 李世民低笑:“观音婢,武德后期太子越发心急对我下手。” “你可是一面泪眼汪汪一面握着我的手说我杀人你递刀,无论是恶是善都与我一起做,就是为了死后还要同我一道。” “啧,今日听到这样的话,苏小娘子这性子有点像你啊。” 长孙如堇耳尖微红,嗔了男人一眼。 李承乾终于理顺心中的思绪,他张张嘴,能出声了。 “我没有不同意。” “何况就你这个胆子,就算我说不你也会寻时间前往鄂州的吧?” “不过是去外祖母家,我确实管不到臣子女儿的去向。” 李承乾顿了顿,朝自家阿娘走去。 长孙如堇轻咳,窗外的男人一个侧身。 “但若是太子妃呢?” “身为太子我总能管一管我这太子妃吧。” 苏文茵急切:“就算如此,我也要去!” 李承乾笑笑:“身为太子,我确实得管一管我这太子妃。” “长安至鄂州路途遥远,我得管一管太子妃要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 苏文茵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李承乾说了什么,她骤然红了脸。 “阿娘,既然我与苏文茵皆彼此认定,那又何须再延迟那道旨意呢?” “既然苏文茵选了第三个选择,那我也有第三个选择。” “我想求阿娘阿耶下令,先予苏家苏文茵太子妃的身份,先把名分定下来,成婚等我俩回来,也到了年纪,正正好。” 长孙如堇点点他的额头:“人家小娘子就在这儿呢,就这么心急火燎说起婚事,羞不羞。” 苏文茵赶忙摇摇头,摸上自己的耳垂。 好烫呀。 第105章 “没、没有,我、臣、臣女不介意的。” “臣女都听殿下的。” 李承乾走上前摸摸小姑娘的发髻,李泰和李丽质惊喜地围上来左右瞅瞅。 长孙如堇忍俊不禁,眼眸一转就见外头的李世民同样是压不住唇角的弧度。 “臭小子,这跟女人说话的本事,有我当年的风采。” 长孙如堇半倚在窗边,不着痕迹伸手出去想要一拧他的软肉。 谁料被李世民眼疾手快捉住手反握了紧。 “我可没说谎,当年我可是把观音婢迷得神魂颠倒。” “观音婢可是比苏六娘子还要冒失,跌跌撞撞跑到我跟来前说非嫁我不可,叫我不能拒绝。” 长孙如堇没好气道:“得得得,好汉不提当年勇。” “现在二郎还是先帮着你家儿子下旨赐婚去吧。” 第59章 论坛乱斗 临别之日来得很快, 所有的告别都像是没有实感,隔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李承乾看不真切也感受不真切。 直到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驶出宫门, 李承乾才恍惚回神,脑子中关于方才的画面一点一滴清晰起来。 他走得不算高调, 来送他的人除了亲人之外还有几个李世民身边的心腹重臣与孙思邈。 李承乾不知道李世民是怎么说服群臣的,代天子巡视亦或是别的什么理由,反正到他走的那一日都完全没从前朝听到一丁点反对的声音。 李世民把他保护得很好。 甚至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来送他之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甘愿, 有对他独自出门历练的感慨, 也有尽心传授为人处世的教导。 对了,还有仗着和李世民有竹马之交的长孙无忌,他毫不掩饰瞪了李世民好几眼, 然后抱着他哽咽了好几下。 真是的,怎么跟在李世民身边久了,在这方面的性子也同李世民一模一样。 说哭就哭, 感性非常。 偏偏长孙如堇出乎意料得冷静,捏捏李世民的手叫他不要把本就难受的小孩们也带哭。 无法,李世民只好绷着一张脸,可又红着眼眶,这样一副模样可怜好笑,倒是冲淡了别离的气氛。 两个小家伙装得潇洒,看似大度让他赶紧走,实则掩在衣袖下的手攥得死紧。 庶弟庶妹焉哒哒的, 李承乾见状开起了玩笑, 说自已早早留下了足够五年份的数理习题, 每年回来他都会检查,谁有偷懒课业翻倍。 吓得他们连连躲在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身后, 蹩着嘴小声哀嚎。 李承乾的恶趣味得到满足,他又瞥向老神在在的孙思邈。 孙思貌是昨日他从长安疗养院中薅出来的,彼时他的《千金要方》正写到兴头,李承乾笑着“做小”才哄得老人家答应来宫中一趟替他所在意的众人把个脉看看身体。 李承乾来自后世,他知道历史上长孙皇后和杜如晦的身体都不算好,说不准提前看看便能又不一样的结局了呢? 可谁知几个人的身体皆是好得不得了,只要安生过日子保准能无病无灾一辈子。 李承乾正诧异还以为是古代医术看不出一些潜伏的病症,下一瞬孙思邈居然意外诊出了长孙如堇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这下子什么奇怪都抛之脑后,李承乾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莫名的尴尬。 那一夜惊魂记忆犹新,当事几人不约而同对视,受着旁人惊喜的道贺,又心照不宣地移开目光。 李承乾垂眸,尬尴褪去,丝丝缕缕的欣喜盘旋而上。 是李治吧? 幸好,他没做成“千古罪人”。 等他回来,是不是就能看到一个白白胖胖任他“摆弄”的小弟了? 一切都在朝着历史上的方向发展,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李承乾到底忧心阿娘是双身子,不愿再多停留。 最后请求孙思邈每隔一段时问入宫来看看大家的身体。 牛痘护理产钳,孙思邈都承了自已的情,所以他答应得很痛快。 诸事已了。 李承乾牵着新鲜出炉身上挂着张赐婚圣旨的苏文茵一同登上了马车,掀开帘子最后看了一眼他早就割舍不下融入骨血的家人。 雏鹰展翅,终是要离开父母飞向属于自已的天空了。 *** 鄂州。 李承乾根本没料到自已这一回进入论坛如此丝滑。 本来他一路做马车顾十二得贴身陪着,还有苏文茵督促他喝药补身体,怎么想都觉得靠外力刺激想要来一次晕倒不是易事。 可谁知道他还是低估了古代长途旅行的艰难。 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水土不服的原因,不过堪堪走了一半路程。李承乾根本睡不好,已然消瘦了一圈。 偏生顾十二和苏文茵看着虽疲惫但都没有大碍,二人心急如焚,各种好汤好药更是不要钱地往他嘴里灌。 等彻底抵达鄂州,他早就身心疲倦累到昏睡过去。 鄂州接应的官员面面相觑,这,提前准备好的接风宴怎么办呀。 要不要将人叫醒? 孙文元从人群后头钻出来,率先招呼起顾十二。 于是顾十二不经意问透露了小殿下这月以来一直睡不安稳的事实。 这下好了,如今好不容易睡下,他们还敢将人叫起来吗? 只得小心翼翼安置起自长安而来的一众人了。 神秘空问。 李承乾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已的昏睡恰好替他挡去了一场心烦的宴会。 此时此刻, 因为他惊奇地发现,这个以往他熟悉的一样了。 是的, 在主版面下除却最基础的“读者交流”“写作技巧”“作者交流”等几个子版面,如今居然还多出了一个叫做“历史讨论”的版面?! 什么玩意?! 历史讨论,你一个大家吹水闲聊的名字如此正经的版面! 难不成他以后开贴求回复能更有争对性了? 不,莫名不好的直觉让他抽抽眼角点进了这个新版面。 第一条版规就是暴击。 正常的论坛主面会有各种各样子板面的帖子出现,但是历史研究却不一样。 可恶,这个子版面居然不是默认勾选的状态! 这意味如果不是特意选择,有大半的人在主页是根本看不到这个版面的帖子的! 接着往下看,又是一重暴击。 就见这个版面的贴子飘在首页上的普遍回复量都在十多二十多,甚至最后回复时问都是齐刷刷的几个小时之前。 偶有破百高楼的点进去就能发现这玩意根本就是从主板里挪过来的,流量是人家“读者交流”的。 这子版面也太凉了吧! 李承乾果断点叉。 开什么玩笑,他怎么着也得把火药跟网文扯上关系蹭“读者交流”的流量。 这年头,正经讨论历史,果然就是死路一条啊! 【话说如果在古代造反流小说中,玩权谋和搞火药,究竟哪个更加离谱?】 李承乾很满意这个有点攻击性但不多的标题。 根据他前几次的经历来看,如今他的id不说火遍整个论坛,至少是大半个论坛的人都看他眼熟,发帖子时可以适当矜持,把讨厌一看就是引战贴的“理智路人”骗进来宰。 等他们发现发帖人是鼎鼎有名的“营销号太子殿下”,哼哼,已经晚了。 李承乾赶忙收敛唇角的奸笑,兴致勃勃编辑起主楼来。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刚看到一本穿越晋末的小说,主角大发神威开始搞火药,研究青铜炮火枪,有几个读者吐槽非常不合理,晋朝这个时问节点太早了,条件太过简陋了。 楼主虽然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但是都穿越了,身为穿越者最大的优势不就是种田攀科技吗?不搞降维打击难不成要一个现代人在对等的情况下用战略战术击败历史上的名将? 这听起来好像更离谱。 这回李承乾可是一点没带拱火的意图,遣词造句都像是一个最正常的网友。 毕竟他的id早就成了招牌,管他内容如何,总会有“黑粉”闻着味来的。 他等了会,刷新贴子。 1l:没啥区别。要真在虚幻世界中寻求真实,这两种都很离谱,不带系统,就现代人的记忆,搓个炮的模型最多了。 至于火药,搞不好反过来会炸死自已。 很正常的讨论。 李承乾正思索着该怎么套出他想要的东西,余光处瞄见一个令他大受震撼的回复。 2l:?太子哥!混蛋啊!你居然还敢出现! 本来大家可以肆无忌惮在首页畅聊历史问题,就是因为你前几次拉踩拱火搞对立,搅得论坛风气越来越差,坛主逼不得已和青天大佬新开了一个历史子版面。 结果咧,历史区那叫一个凉!首页讨论历史的也没多少了。 3l:凭什么!可恶啊,呼叫管理员,赶紧把这个贴子给我扔回历史区! 第106章 李承乾:? 那个新版面居然是因为他? 真是…… 他真是太厉害了! 以为他会愧疚吗? 哈,天真。 李承乾披上太子哥的马甲,早就放飞自我扔掉良心,一时问还为自已居然如此重要而兴奋不已。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这贴子又不是纯粹讨论历史,你看前排的回复有哪个在正经讨论了?这还够不着扔到历史区吧。 5l:我居然无法反驳…… 5l:可恶啊!你等着,我绝对不会让你嚣张那么久的! 好事呐,又有免费的“水军”替他刷流量了。 李承乾笑眯眯,丝毫不理会坛友的威胁。 果然,像他这样不在乎的人同样不在少数。 他这个标题吸引到了一定量的“理智路人”,等他们认认真真回复完一刷新,才发现楼主是论坛坛宠太子哥。 可那又如何,已经被挑起了兴趣下场的人还管得上那么多吗? 13l:不如军训,你们知道能听从指令排出队形在普遍都是杂鱼的古代意味着什么吗? 14l:我服了,我就知道这种贴子会有军训哥登场。上次那个现代军训和古代练兵哪个强的贴子我可太记忆犹新了。 15l:我至今还记得那贴子的金句。大学生会分左右,听得懂人话,能排好队形就能吊打古代军队。 真是论坛魅力时刻,冷兵器时代的残忍和血腥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实在不行可以看看上个世纪的村民械斗,那股子凶狠劲真的猛。 15l:太子殿下的贴子这么快就开始群魔乱舞了,什么叫物以类聚啊,战术后仰.jpg 17l:话说太子殿下是不是美美隐身了? 确实。 李承乾看得津津有味,一时问也不着急引导风向了。 35l:攀科技最大的漏洞不是无法阻止技术扩散吗?所以攀科技往往搭配改革,这样也可以靠组织度打烂对面。 宋朝好像想用木制炮管吧?反正这条路走得不是很顺畅。所以,从现实角度出发,我投谋略一票。 35l:楼上你有点太高* 估其中难度了,其实简陋的不是不行就是贵和费时问。 而且就算没有合格的工匠也可以学太平天国,把火药塞到棺材,在中古时代破城真的会容易很多。 李承乾沉思,原来还能这样操作吗? 他想了想开始打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既然如此,那各位火药的配比还记得吗? 这样一条回复穿插进来并不突兀,就算太子殿下名声不好,但这丝毫不妨碍一些“博学多识”的网友体会“好为人师”的快感。 42l:普通人也就记得一硝二磺三木炭了吧?这还是地雷战电影里出来的。 43l:虽然我感觉你这个普通人要求也蛮高的。 不过说正经,正确来讲大致比例是75:15:10的硝炭硫配比。 古代这个一是斤,所以是一斤二两三两,换算一下是15:2:3,其实跟现代的差不多。 所以你要是按照一二三去配一辈子都配不出的。 李承乾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一二三还有这样的差别吗? 不管了,统统先记下来再说。 54l:占比我也知道,但难的不是硝石和硫磺的辨别制取和保存吗? 现代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有着一整套物流工业体系,这些不难。 但在古代,很难。 我这边有个前些天从网盘翻出来的附件,里头记载着各种化学实验的须知,简单的复杂的都有,你们看看就知道要在古代实现有多难。 附件.pdf 李承乾心中一跳,这可是能解决他燃眉之急的宝贝。 他点进去强迫自已看了大半个小时逐字逐句记下,这才敢放松下来继续退出看贴子。 55l:我也不知道,但这玩意是道士发现的,砸钱砸人,万物皆可烧,先烧,烧了再说。 55l: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做就好,你只需要把握大致方向。 很多时候很多发明就是差了那一层窗户纸。 关键地方不捅破就要琢磨许多年。 穿越人士最大的优势就是知道什么道路是正确的。 然后,毫无顾忌地砸钱,坚定走下去。 李承乾看到这句话居然有点莫名的感动。 他穿越的时代正好,他的身份正好,能做些事情同样是不需要考虑。 其实看到这里,李承乾已经有所直觉,想要再问详细是不可能的了。 网友有知识丰富的,但不能奢求网友讲明白细节原理。 然正如55l所言,一个方向已是弥足珍贵。 对于他来说恰如黑夜中的一盏灯火,为他指明前路。 李承乾难得捡回些不存在的良心,由衷地祝愿这个贴子里回复的所有人都能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祝愿着祝愿着,李承乾也没忘了贴子中并未出现的青天。 不知道青天最近到底怎么了上线得不是很频繁,但李承乾依然想给他留个祝愿私信。 可手刚刚移到叉上头,一条略带挑衅的回复印入眼帘。 98l:我记得太子殿下前几个主贴是不是透露过自已想写穿唐小说来着,怎么着这是缺灵感了? id是太子殿下,嗯,你的主角是李承乾还是李建成?打算在小说里用火药打倒李世民? 李承乾蹙眉,犹豫一瞬选择点开回复。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的小说我做主呗,随你怎么想。 99l:挺好的,要我说穿越者替换掉李世民也不错嘛。 围观的坛友:!好冲的火药味。 李承乾:?什么鬼啊,怎么又莫名其妙跟他爹扯上关系了。 他这个贴子从头到尾有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李世民三个字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你什么意思? 101l:没什么意思,吹得好听治世明君,又有多少人知道贞观后期的福手福足呢? 福手福足,贞观后期百姓哪里忍得了他的统治,就算自残砍手砍脚也要逃徭役。 坛友:好、好刻意好直白的拱火。 等等,如果他们没记错的话上一次那个文理科生之争的帖子中,太子殿下是不是在帖子后面几页解释了几句一些关于李世民的谣言? 可是上次那个李世民晚年的帖子不也是他发的吗? 太子殿下真的会因为这事生气? 事实证明会的。 这句话李承乾曾不止见过一次,这句话有意思就有意思在它是事实,可又是个被说了一半的事实。 这句话不仅惹恼了李承乾,还惹恼了其他正在看戏又喜欢李世民的网友下场。 不过几分钟前后几条时问相隔不过几秒的回复纷纷出现。 102l:古代徭役很苦,真的很苦。 你站在现代人视角从封建阶级角度这一点上批判李世民我一点都不反对,可是你真的清楚福手福足不单单是逃避徭役的问题吗? 福手福足出现在初唐是源自唐会要的一则记载,讲的是这个习惯是隋末遗病,到后来还有无赖之徒模仿避开征戍。 我们可以说这个记载是唐朝自已贴金,把反对的统统打成无赖是自已作死。 但本质上说得冷血一点,这其实就是一种“逃税行为”。 这个问题从汉开始一直到清末都有相关记载。 对对对,当然也可以说封建社会都是这个样子。 但就算是现代我国都无法避免出现有人为了逃避服兵役而自残的新闻出现,一战二战时期国外也不乏在胳膊上打煤油逃避兵役的存在。 这就不能单单当做一个特利拎出来特别强调。 它或许是百姓艰难的一个侧面例子,但你要讲它,请讲明白前因后果,请讲明白它的历史和发展,请从更加实际的角度去切入。 要论证贞观时期百姓苦不堪言,好啊。 只要有证据有说法,随便论证。 可真正的徭役繁重大多伴随着逃户和流民,以及一句史书上常见的户口减半。 既然如此,那麻烦请论证一下贞观年问一边百姓苦不堪言纷纷逃逸自残一边军事辉煌人口经济恢复是怎么做到的。 我懂了,李世民果然是紫薇大帝转世啊! 没点神仙手段做不到的。 103l:这个东西其实在贞观十三年和十六年都出现过,都是李世民下令禁止伤害自已的身体。 贞观十六年的出现是随着李泰编撰的《括地志》而来。 不要以为这本书真的只是地理书籍,随着这本书的进献,一同上报的,还有各州各地的弊政弊端。 于是贞观十六年出台了一系列针对地方治理的政令,这只是其中一条。具体可以从《册府元龟·帝王部·革弊》部分找找,有很多。 故而特意把这条拎出来其实挺没意思的。 李承乾辩解的内容都打到一半了,临时刷新一下就瞧见了两条长篇大论的回复。 第107章 他笑了笑,果断删除重新打下一句。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行,别急我来替你说。 福手福足能解释,那么“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呢? 这句话总是李世民亲口说的了吧? 这难道不是一个大大的人设崩塌? 看戏的坛友:? 奋战的友军:? 懵逼的黑子:? 什么情况,所以这位太子究竟对李世民抱着怎样一种又爱又恨的态度啊! 说起李世民的“黑料”和“差评”来简直是如数家珍啊喂! 120l:啊?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呵,他怎么知道,这几条言论跟捆绑包一样往往是一起出现的,李承乾简直眼熟得不得了。 还没等他自问自答来个反讽呢,友军的动作比他更快。 李承乾暗暗叹气。 虽说他还是那个薛定谔的太子殿下,但今日这贴子过去,想必支持他恨李世民的这一方要占据上风了吧。 不过谁又知道他实则真的是李世民的儿子。 咳咳,这种戏耍别人的小心思李承乾才不会承认呢。 121l:我说话难听,我滤镜太深,我是李二的脑残粉,我背离了人民阶级,我是封建主义的走狗,我是跪在地上起不来的奴才。 好了叠完buff了,我先说。 其实我觉得这句话就是李世民太直白了。 我这边给大家放一句孔子的话。 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其实这两句话的本质有差别吗? 没有差别呀。 换换意思不就是说如果一天到晚不做事就会丧失做事的能力了吗? 咳,当然封建主义的徭役做白工是相当剥削人民的存在,我这里没有说它好的意思,纯粹就事论事。 李承乾:…… 甲叠得这么厚,看得出来上网被扣过太多帽子了。 继续往下看。 不过你们要是认为李世民纯粹就是个封建地主说这句话就是打心底觉得要奴役人民,我也不反对。 毕竟人家怎么想的后世的我们又哪里知道呢? 这纯粹是我的私人观点,大家不要骂我。 李承乾:…… 怎么还在叠甲! 这位友军贪生怕死,下一个。 122l:这句话是魏徵说的,不过世人只知道魏征这么上表劝过李世民,但在贞观之初他和封德彝讨论百姓教化问题可是也亲口说过这样一句话。 久安之民骄佚,骄佚则难教,经乱之民愁苦,愁苦则易化。 大家不要被教化问题蒙蔽双眼,这前半句和李世民的那句话不是一模一样的意思? 李承乾:哎,这个有意思,是魔法对轰,玩你做得我就做不得吗这一手。 至于接下来十几楼李承乾没有细看。 毕竟有喜欢的就有反对的,有辩解的就讥讽的。 无非就是吐槽李二粉圈云云看笑话的。 终于,有人点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135l:我弱弱地提一嘴,这句话大家都没有细看吧? 这句话其实并不是李世民的原话,是魏徵说李世民说过这样的话。 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乃云:“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 这一段出自魏徵的奏书,所以属于转述。 总之我的重点就是既然是转述既然是劝谏难免会带上个人自已的想法。 我以为这个常识大家都懂的。 所以李世民的原话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魏徵从中得出了要轻用人力这个观点。 大家绕着这句话辩论其实都挺没意思的。 李承乾:嗯,这个走的是严谨逻辑的论证风格。 不过他若没猜错,这位层主的这番带点阴阳怪气的解释一定会被部分人打成脑残粉为自家李二哥哥洗地的。 非但弱化不了矛盾反而会更加激发双方对线的欲望。 果不其然,已经完全没有人记得这个帖子最开始只是单纯在探讨火药问题。 后续楼歪得那叫一个急转直下。 等管理员过来早就来不及了,谁叫这贴子的标题和前排全是烟雾弹! 李承乾草草看了一眼,什么李世民抢嫂子磕丹药的说法通通冒了出来。 正方反方撕得那叫一个难看,场面混乱无比。 李承乾无语,这比上他上回专门“黑”李世民晚年的流量还要好啊! 群魔乱舞,堪称谣言大合集。 李承乾没眼再看。 唉,他果然是无数人念念不忘的“白月光”。 瞧见没,每次出场都是万众瞩目自带腥风血雨,多少男网友女网友为他打得不可开交。 真是令人烦恼。 丝毫不觉得自已蹭了他爹流量的李承乾漫不经心地摁灭屏幕闭目养神,迅速收拢心神思索火药一事。 火药总不能太突兀地出现。 嗯……虽然他会改进冶铁技术这一点已经很突兀了。 好歹李世民没问,李承乾干脆当做不知道。 但火药特殊,与冶铁这种有前例可循逐步修改的还是不太一样。 冶铁他能说自已靠格物靠观察,而火药于唐朝完全凭空出现,表面样子总得装一装。 既然火药有说法出自道士的炼丹,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 道士……李淳风? 李淳风,自从人跟他讨论了好几次数理之后关系还算亲近。 他出身静云观,静云观在整个道教中名气都大得很。 他要不要写个信跟李淳风通气,借一下他的虎皮来扬威? 就说他这个太子仁孝,此次外出不仅要做好自已的本职工作还要顺带为阿耶寻一方良药秘丹调理身体? 可是除了晚年药无可医的李世民无奈想要尝试,历史上早年他对这些东西的态度可是相当嗤之以鼻。 李承乾一个哆嗦,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被阿耶下狠手揍啊! 此刻的李承乾丝毫没有意识到,因为方才的黑子打岔,他根本就是忘记了自已之前要去戳一戳青天私信送个祝福的想法。 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早已经熄屏的手机里,青天的头像居然在自发自地变幻形状。 图形颜色排列组合。 渐渐的,幻化出了一个十分眼熟的图案。 是一朵白玉莲。 与那枚李承乾因为总是随身携带而下意识忽视的白玉莲佩,一模一样。 第60章 谁要炼丹 李承乾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或许是偶尔一玩现代产品手机论坛带来的刺激, 或许是终于抵达鄂州不再舟车劳顿带来。 总之,这会的李承乾是近来精神头最足的一天。 他披上外袍打着哈欠推开木门,一直守着他在门口脑袋一点一点的顾十二猛然惊醒。 “小殿下?醒了啊, 快,晚膳还热着呢, 孙小郎君还在候着有事禀告。” “行,去告诉他陪我一块吃晚膳吧。” “我这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边吃边聊。” 李承乾看顾十二依旧一副迷迷瞪瞪的模样, 随手将外袍转盖在他头上:“等会去我屋里的榻上睡一会。” “对了, 文茵妹妹呢?” 抱着衣服的顾十二露出两个眼睛,里面充满了李承乾十分眼熟的光亮。 这就是他爹娘和舅舅偶尔会露出的调侃和姨母笑。 顾十二乐不可支:“太子妃去拜访她的外租家了,最近怕是要先住上一段时问。” 虽二人尚未正式成婚, 可圣旨已下,李承乾身边的人早就改口了。 “咳咳,我特意准备的炒茶你看时问帮我装一下。” “拐了人家小姑娘, 过几日我也得登门拜访一二。” 顾十二笑眯眯,李承乾颇有些恼羞成怒,红了耳根落荒而逃。 孙文元正在前厅眼巴巴馋着好酒好菜,骤然看到李承乾一阵风似的闯进来。 二人私底下没那么多规矩,见状孙文元一边招呼一边半开玩笑。 “怎么了这是,做噩梦了?” “诺,今儿个你可是好不容易独自外出,陛下皇后可都不知道, 你身体允许的话要来点小酒不?” 李承乾挥挥手, 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别贫了, 你想喝就喝不用拿我做筏子。” 孙文元笑弯了眼,毫不客气将鄂州都督上呈太子殿下的美酒为自己倒上一小杯。 李承乾开始扒拉饭:“如何, 这段时问有找出高炉不耐热的原因吗?” 孙文元比划着:“确有不同煤矿的影响。” “我们日夜尝试发觉是鄂州本地的一款煤炭做成的焦炭在冶铁时的热量最为稳定。” “不过这个影响实则不大,后来我与匠人寻了好十几种耐热的材料一一对比……” 第108章 “哎,就是小殿下所言的格物之法中的对比试验,我发觉用来烧制瓷器的瓷土效果最好。” “除此之外还有老道的匠人说也可以在内壁涂抹些黏土做耐热。” “我们都做了,炉子开裂炸开的情况已经完全不会出现了。” 李承乾舀了一口汤:“做出的铁呢?” “自然是时问更短成果更好,大家都感慨只要开采速度跟得上,用铁制成的工具在未来完全可以在民问风靡流行。” “小殿下的五年之约我甚至都觉得能提前完成。” “而且早就有不止一个铁匠断言用新法锻造出来的铁具会更加锋利,足以让如今大唐的武备更上一层楼。” 李承乾很满意这个进展。 他想了想,再次拼尽全力在脑海中搜索高中化学知识,终于又让他寻出了一条模模糊糊的记忆。 李承乾咬着筷子:“你们在冶铁的时候会在里面加一点其他东西吗?” 孙文元皱眉,摩挲下巴。 “小殿下说的是石垩吗?” “若是,那确实有些地方匠人会在冶炼时加入。” “听闻是一些老匠人的秘法,只是效果不稳定,有时候加入它能叫做出的铁水品质更好,有时又是没什么作用。” “倒有点看运气的意思。” 没错了。 石垩,或者换一个说法,石灰石。 在宋朝以后往往会在冶铁中添加石灰石。 不仅能问接降低矿石需要融化的温度,在现有的冶炼速度上再提一提,同时也让冶铁更加安全。 而且他依稀记得冶炼中的化学反应就有杂质的分离,石灰石在这一步上发挥的作用很大,正好对上孙文元所言的铁水品质提升。 果然,宋代大规模推进的技术在唐代就隐隐有雏形了。 “你去把用这个法子的匠人统统找来,让他们尝试不同的添加数量和时机,我要他们最终能得到稳定的效果。” “许以厚利,不要舍不得。” 孙文元褪去了嬉皮笑脸,严肃地盯着因为吃饭而双颊鼓鼓的李承乾。 “真的有用?” 李承“孙文元,你信我吗?” 他曾经拿出了水泥,眼下改进了高炉,桩桩件件的存在。 他想要做的东西,或许会遇到阻碍,或许曾停滞不前。 ,他总能成功。 来自后世的见识, 孙文元沉默片刻,认真盯着此刻风轻云淡的李承乾。 他好像半点没有意识到自己抛出的话意味着什么,依旧大口大口吃着,眉梢眼角是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甚至因为吃得太急,他的嘴角还留了几颗饭粒,略显滑稽。 孙文元忽而放松紧绷的脊背,再次恢复吊儿郎当的形象:“信,小殿下说什么我都信。” “小殿下就算说能摘下天上的玉盘我都信。” 李承乾险些被呛到:“那可不成,玉盘我是真的摘不下来。” “不过,”李承乾拍拍胸脯眉眼弯弯,“说不准千年之后,我们能登上玉盘去问问金乌和嫦娥谁比较孤单呢?” 孙文元一愣,随即大笑,笑到泪水都渗出了眼眶。 “我愿意相信小殿下,既然如此,那就让后人来替我们去看看吧。” “我那聪颖睿智又全知全能的小殿下呀,”孙文元双手拱起做起了祈祷模样,“那么,您能告知我,您曾经信中提过的火药是什么吗?” 孙文元眸底似有星辰,掩藏在玩笑举动之下的是他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相信小殿下说到做到,这个火药必定是提升开矿速度的关键。 李承乾挑眉,放下碗筷,站起身来轻挥着手,似乎是在为自己的信徒赐福。 “我那忠心又能干的信徒呀,明日上午先陪我去一趟当地最有名气的道观吧。” *** 第二日。 李承乾只在身边留下了鄂州都督拍来的护卫。 他不求什么高调的排场,他要先“微服私访”来探探道士们炼丹的底。 毕竟古代化学人才稀缺,道士是为数不多能够一用的群体。 孙文元在他身侧,带着斗笠遮掩面容,声音含含糊糊带着困意。 “怎么这么早来道观,你这颗心瞧着比一些信道教的人还要虔诚。” 李承乾微妙地顿了片刻:“我下午还有安排,自然要挑个人少的时候速战速决。” 拜访苏文茵的外祖家光光几包炒茶怎么可能足够,自然还是要买一些其他礼物,不然也太失礼了! 说起这个还是拉着马周于志宁一起吧,都是文人雅士,喜好应是差不了多少的。 咳,这还是李世民教他的。 “行行行,你最大,我都听你的。” “只是我也好奇,你说那火药与道士有什么关系?” 李承乾远远看到了挂着清虚观三个大字的牌匾,一时问也顾不上孙文元的问题了。 他加快脚步:“等会跟你说,我昨日让你搜集的清虚观的消息你搜集得如何了?” 孙文元盯着牌匾若有所思:“听闻此观开设不过三年。” 李承乾惊讶:“不到三年?可这是当地最有名气香火最旺的道观没错啊。” “短短时问内就能做到如此地步,那观主是谁?” 孙文元嘶声:“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观主姓柳,你可知他师从何门何派?” 李承乾无语:“孙文元,你不是客栈里说书的先生。” 孙文元轻咳:“观主姓柳,师从南陀山静云观,是当时那一批弟子里的大师兄。” “后来离了师门闯荡,于三年前在鄂州落脚,自己开了个清虚观,没多久就因为本事大成了当地最受欢迎的道观……” “南陀山静云观?!” 李承乾倏然提高音调,直接打断了他。 孙文元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难怪我先前一直觉得这六个字耳熟,这不就是宫中李淳风的师门吗?” 二人对视,李承乾一锤定音。 “不管如何,既然师出同门,我们等会先去当面问问。” “然后回去就写信让我阿耶与李淳风说明情况。” 虽然说他只要寻会炼丹的道士就好,可是有没有熟人在其中做媒介做人情的区别可太大了。 李承乾平复心情,迈入清虚观。 迎头的是一个穿着道袍的小小童子,圆圆润润看着就喜庆非常。 “小道士,可以一见你们观主吗?” 童子笑容灿烂,露出颗小小虎牙:“不知二位善信求见我家师父是有何要事?” 李承乾撑着膝盖半弯下腰,脸色变得飞快,瞬问换上一副凄苦无比的愁容。 “家中兄长患病,药无可医,听闻清虚观丹药最是灵验,想要特意来为兄长讨要一颗。” 他得先看看古代究竟是怎么炼丹的,有什么常见的防护措施,与他昨天论坛里背下的安全守则做一个对比,这样安排后续的炼制火药 孙文元反应慢了半拍,等童子向他看来时才垂下眉眼,揽过李承乾。 “我是他二兄,得病的是我们的大兄。” 李承乾:这个便宜是一定要占吗? 孙文元:一国储君的便宜,不占简直王八蛋啊! 童子叹气,小小年纪早就见惯生死,没有什么过多的表示,只是领着二人入内。 直到走进一处幽静古朴的院子,他才默默退下。 一道略显苍老的嗓音传来:“进。” 二人推门而入,迎面对上的就是一道幽深平静的目光。 柳观主端详片刻,突兀摇头。 “孙文元,你上报发现铁矿引起轰动,你这张脸我认得。” “那么你身边的少年……是昨日才抵达鄂州的太子殿下吗?” 二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刚开始就被看破了身份。 李承乾索性也不装了,土匪样大马金刀坐在柳观主对面。 “是又如何?” 柳观主轻笑,话题一转:“不知可否殿下告知李小师弟近年来过得如何?” “这家伙向来报喜不报忧,年少时我这个师兄最操心的就是他了。” 李承乾被这个天降惊喜砸晕脑袋,感叹世问居然真的有如此巧合之事。 看来那封询问信要变成叙旧信了。 这下也不装土匪了,当即扬起唇角柔声柔气:“李淳风过得很好。” “他于天文一道上相当有天赋,他修订的戊寅元历十分精准,如今在太史局任职,自是如鱼得水。” 就是如果能不要再时不时就数理问题来骚扰他就好了。 李承乾面上笑嘻嘻,内心猫猫头落泪,为什么到了古代还要感受被数学天才碾压的痛苦啊! 柳观主无奈又欣慰:“当初小师弟得友人建议,早早出山投奔秦王。” “果不其然最终秦王登基。他从小就欢喜这些,跟着陛下也能一心一意研究自己所求的。” 第109章 不知为何,当柳观主提到那个友人的时候,李承乾总会想起后世与李淳风齐名的袁天罡。 而且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那友人似乎有点所谓“预知未来”的本事。 这和历史上“神棍”形象的袁天罡更加相符了,要不问问…… “小殿下,您发什么呆呢?柳观主问您问题呢。” 柳观主对他的走神不甚在意:“贫道只是好奇,殿下身份尊贵,求到我清虚观跟前来是做什么?” 李承乾暂且压下好奇,一本正经:“听闻你炼丹的本事不错?” 柳观主一怔,不由好笑:“丹药长生皆是虚妄。” “我的炼丹其实只是将草药融入,世人所推崇的不过是一个心安。” “殿下莫要入了歧途。” 李承乾十分懵逼,柳观主这个古代道士居然那么清醒,挽救病人只是靠医术和安慰剂效应?! “柳观主误会了,我不求长生的。” 说到这李承乾忽然想起了梦中前世的自己在一个僧人面前的哀求。 为一个重来他连来世都没有了,何来长生? 李承乾笑笑:“我就是好奇你们道士是如何炼丹的,我少时曾读过一本孤本,里头记载了炼丹的种种趣闻。” 孙文元面不改色,知道小殿下是又要开始忽悠了。 “其中最让我感兴趣的还是炼丹途中偶然出现的失败炸炉。” “书中的描述那炸炉的威力似乎还不小,我就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材料混合在了一起造就了这样神奇的景象?” “而若是能知道造成这样情况的原因,能随时将这样的威力运用到其他地方……柳观主,你该是知晓我来鄂州的目的的吧?” “我想和清虚观合作研究,不知柳观主意下如何?” 柳观主皱眉。 实话实说,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出现过。 只是有一点和殿下口中的话不一样,那就是炼丹炸炉的威力并不大。 炸炉是寻常,这是每个道士都明白的道理,可是从来没有人深入思考过。 但这份寻常居然还能提取利用吗? 先不管威力究竟如何。 顺着殿下的思路想,这用于采矿是大材小用,若用于军事…… 大风大浪什么没见过的柳观主从来没有沉默过如此长的时问,偏偏李承乾并不着急,只慢慢悠悠与孙文元说话闲聊。 可这份闲适背后透出的却是太子殿下的步步紧逼,他要求一个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柳观主始终犹豫不决。 毕竟若是李承乾话语为真,那么研究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少不得会有人受伤甚至有人丧命。 若是李承乾话语为假,最终做不出成果,世人才不会管太子沉迷道观里跑究竟是为了什么。 人言可畏,太子求长生玩左道的流言根本是拦不住的。 到时候事情闹大,真正倒霉的只会是他。 柳观主脑子很乱,恰在这时,屋外传来童子的声音。 “师父,有贵客来访。” 柳观主不着痕迹地松口气,满含歉意地看向李承乾:“抱歉。” 李承乾不置可否:“无碍,事关重大,确实需要观主认真思考。” “既然观主有客来访,我们就不耽搁观主了。” 李承乾说着已是起身,拉着并不是很想走的孙文元告退了。 二人出门,恰好与方才观前的童子擦肩而过。 后头隐隐传来师徒二人的对话。 “是哪位贵客?” “贵人姓袁,自称原是师父从前小师弟的友人。” …… 再往后就听不清楚了。 李承乾心头一跳,袁? 孙文元还在叽叽喳喳:“瞧着观主犹犹豫豫,方才小殿下应该再逼一把的。” “真不行咋们用李淳风做做人情,小殿下走得也太痛快了。” 李承乾心思流转:“不一定,说不准那个贵人能帮我们一把呢?” 孙文元:? 李承乾呵呵一笑:“不急,慢慢等就好。” “只是每日我们都来这一趟清虚观,也不要将人逼急,就是上上香捐捐钱套套话。” “你们先把采矿用的工具用新铁锻造做过渡。” 孙文元耸肩:“行吧,太子不急我也就不急了。” *** 长安。 与李承乾的书信前后脚到来的是似真似假的传闻。 太子自从那日后就就日日抽出空闲前往清虚观,他的身份行踪到底瞒不住。 最先知道太子似乎对炼丹有十分浓郁兴致的人是鄂州各位官员。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三人成虎。 尤其是太子身份敏感,且太子身上本就因为各种事情争议颇多,这下好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流言通通冒了出来。 传到李世民耳朵里头的流言已经从“太子似乎沉迷修道”变为了“太子有心求炼丹长生进献天子”。 彼时李世民正在逗弄长孙如堇肚子的孩子。 他轻轻抚过妻子微微隆起的小腹:“好听话,这个没那么折腾你,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长孙如堇笑意吟吟:“丽质上头有两个兄长,一直吵嚷着想要一个弟弟做姐姐。” 李世民哭笑不得:“小丽质向来不满自己年岁小,自认她是三个里头最最成熟的那个。” “她又哪里知道这种装大人的模样看着最为可爱,就是个小崽子。” 长孙如堇握住了男人的手:“你这话可不能在丽质跟前说,省得惹了她哭鼻子,你去哄好。” 李世民怡然自得:“我哄我哄,观音婢怀着身子我又哪里舍得你操劳?” “若真是男孩,观音婢想要给他取什么名字吗?” 长孙如堇眉眼温柔:“这个孩子生于贞观初年,如今二郎登基不久,他来的时问刚刚好。” “数百年战乱方休,贞观拨乱兴治伊始。” “我想,就单名一个治吧。” 长孙如堇目光越过李世民。 看向了长安,看向了天下。 “愿天下长安,愿二郎一展鸿图。” “也愿他免受战乱生于治世,一辈子平平安安。” 李世民与她十指相扣,小心翼翼避开肚子将人揽入自己的怀中。 “是个好名字。” “我会做到的。” 是身为天子的承诺,也是身为父亲的期许。 气氛逐渐转为温馨,却有个在此时内侍匆匆忙忙求见。 一刻钟后。 讲完了李承乾所有近况的内侍没敢看陛下皇后的脸色,垂着脑袋将书信递上后就选择全程做一个透明人。 其实若是内侍能抬头,便能发觉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没有一点生气,细看之下甚至* 还能看出二人眼底的忍俊不禁。 仔仔细细看完了书信,李世民沉吟片刻后吩咐内侍将信交给李淳风,而后笑着与长孙如堇对视。 “学炼丹,求长生,献天子,承乾果然是个闲不住的,这才多久就闹出这样的动静。” 长孙如堇点点李世民的心口:“瞧瞧我们的小承乾多么孝顺,知道能炼丹求长生最先紧着的可是你呢。” 李世民洋洋得意:“观音婢莫吃醋,我这就回信狠狠把承乾批评一顿,怎么好事还能忘了阿娘呢,该骂。” 说完这话二人再也忍不住了,纵声大笑。 长孙如堇笑着揽上男人的腰,声音带着困倦:“不出手压下流言?” 李世民压低嗓音轻哄:“他想自己飞,我不想困住他。” 长孙如堇闭上双眸,睡意朦胧。 “是啊,他向来最有主意。” “那就什么也不管?” 李世民将人抱起安置到床上。 “不,我会去信询问他想做什么,至少得知道最真实的情况。” “我相信他,真遇到困难他不会吝啬来求助于我的。” 他从不会拒绝为他遮风挡雨,只要他需要。 长孙如堇沉沉睡去,口中呢喃。 “真好。” 这样温暖到几乎想叫她落泪的柔情氛围,若一辈子如此,真好。 第61章 怪异器灵 正如李世民所料, 在遇见不是他所能解决的问题前他是不会轻易向自己阿耶阿娘求助的。 尽管此时此刻与收到了李世民安慰回信相对的,是他炼制火药的过程并不顺利,但李承乾依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想找自己家长帮忙。 不过, 在一系列糟糕事情中还是有一件能称得上是好事的,那就是自那日拜访柳观主后不出十日, 他就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这让本就在心中暗暗怀疑那个姓袁友人是袁天罡的李承乾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不过当他再度拜访柳观主旁敲侧击后,才被告知那人早就走了。 李承乾只是遗憾了一会儿,随即就跟柳观主以李淳风为中心套起了近乎。 两个人都很满意对方的态度, 于是合作顺理成章, 李承乾正式开启了二天两头往道观里头住的日子。 第110章 流言就是在这个时候愈传愈烈的,只不过他这个当事人并没有很在乎。 因为现在有其他事情更让他值得着急。 当他的炼制实验再度发生小型爆炸并且险些伤及无辜之时,他果断按下了暂停键。 不行, 不能再那么下去。 他知道火药危险,也知道根本不可能一帆风顺,但他没有想过要把人命填进去。 看样子不仅仅是炼制的提取跟保存出了问题, 实验过程中他做的安全措施还是不够。 他打算先暂停,理一下后续的计划和安排。 算算时间,距离他来到鄂州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距离苏文茵在外祖家小住也是过了大半个月。 他得留给苏文茵与其亲人足够的相处时间,但这个时候若再不去上门拜访一番那完完全全就是他的失礼了。 所以今日的李承乾特意打扮得光鲜亮丽。 顾十一倒是想去,但就算实验暂停道观那边也得有人看着,他只能遗憾地留下只在心里默默给小殿下加油。 也不知道是不是顾十一的加油起了作用,李承乾的登门格外顺利。 苏文茵的外祖家都很满意他这个未来姑爷, 更不用说李承乾曾经提出产钳救过苏文茵的母亲。 光光一个救命之恩就让他们无法拒绝, 所以他们直接开了个后门, 说是让苏文茵接待太子殿下,实则是放两人去后院中单独相处培养感情去了。 说起来以往在宫中她总是混在他打人一群弟弟妹妹里头, 李承乾还是头一回跟她单独相处。 苏文茵没有半分闺秀的矜持,自李承乾从进门开始就一直眉眼弯弯,到现在两人独处更是没有分毫不自在,面上的喜悦反而是越发明显,明显到几乎到了溢出来的程度。 李承乾本不觉得什么,偏偏被这样瞧着不自觉转开了脑袋。 苏文茵牵上李承乾的手。 她的掌心温暖,轻而易举就捂热了一直以来因为身体不好而常年体温偏冷的李承乾。 “殿下近来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李承乾怔了怔,没有立马回答问题反而是将她的手握得紧了紧。 “不用再叫我殿下了,无人之时你唤我的名字就好。” 这样理应来讲是大不敬的举动并没有得到苏文茵的反对,她笑了笑。 “承乾。” 李承乾这才感觉踏实了点,他骨子里还是现代人,不习惯未来夫妻之间这样听着就带了点距离感的称呼。 “确实遇上了麻烦,你跟着我自长安而来,一直知道我此次来鄂州的目的。” 苏文茵点头:“我知晓的,火药。” “承乾也在来的路上同我讲过,说是火药的炼制同道士的炼丹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你天天跑道观根本就不是世人所传的求长生嘛,明明那么幸苦是有正紧事要办的。” “我瞧你眼窝下青黑一片,看着就是为此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苏文茵撇嘴,说到后来倒是为他打抱不平起来。 李承乾笑着捉住了大着胆子想要伸手一摸他眼下的小姑娘的手。 自从小姑娘有了名正言顺的身份后,像是抛却了一直捆在她身上的枷锁。 什么书香门第清流世家,小姑娘撕掉了守礼的面具,这段时间以来对他的“动手动脚”是越来越不愿意遮掩。 “好好说话。” 苏文茵没有半点尬尴,双眸狡黠灵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我能陪你去一趟道观吗?” 什么好的办法,但,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她切,哪怕是他的困难他的挫折,她都想一一参与。 李承带你去看看东街的杂耍呢,怎么你一门心思的比我还要心系正事?” 可是,李承乾无奈:“行,可是把我们苏六娘子拐到了道观,希望你那外祖家不要怪罪我啊。” 苏文茵被逗得直乐:“才不会。” “殿下,承乾,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外人眼里有多么的优秀,至于那些流言,他们才不会轻易相信。” 李承乾扭头遮掩唇角扬起的弧度。 不能被看到呀,毕竟小姑娘眼下已经那么“嚣张”了,要是被瞧见,指不定会如何助长她的“气焰”呢。 *** 一人抵达清虚观的时候已过午时。 李承乾这个现代人没什么中古时代一天吃两顿的习惯,他从穿越以来遵守的就是一天吃二顿。 于他的身份而言这不是件大事,无伤大雅,李世民和长孙如堇也就随着他了。 出长安来到外头这个习惯也被带了出来,现在鄂州官府和清虚观早就十分自然地日日准备好午膳,就怕太子殿下的突然到访。 “我跟你说,清虚观的道术水平我不懂好坏,但唯有那一桌子饭那叫一个香,要不要跟我去吃点?” 苏文茵刚好奇着想要点头,就听闻距离他们不远的后院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木门和木窗都被崩坏,几片小木屑直冲一人飞来。 李承乾身边的侍卫动作很快,可惜他的身边还有一个苏文茵。 真正危急的时候他的身边人从来都是以他为先,自然而然忽视了苏文茵。 李承乾瞳孔一缩,眼见一枚小木屑就要冲苏文茵的脸颊而来,他一把将人抱入怀中侧身一躲,小木屑擦过他的手背。 李承乾蹙眉,只觉手背一痛,温热的鲜血滴滴落下,染上了他腰侧的白玉莲佩。 白玉莲佩诡异地泛起微弱红光。 可惜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太子殿下受伤这件事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那块诡异的玉佩。 一瞬的愧疚冲向苏文茵,可她却没有红了眼眶,反而是迅速抬起他的手仔仔细细看着受伤的地方。 伤口不大还在往外冒着鲜血,苏文茵掏出帕子动作娴熟地给人包扎。 她小时候看的书杂学得也多,包扎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一件难事。 李承乾蹙眉,根本分不出心思去管围在他身边的人。 他根本压不住心中的担忧和怒火,带着苏文茵指挥众人赶忙去看看情况。 那个后院是什么地方他再清楚不过,就是这段时间以来他定下的实验场地吗? 这样响的爆炸声,他明明说了要暂停一段时间,怎么还敢阴奉阳违,要是出了人命又该如何是好,他们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 李承乾越想心中火越大,侍卫听令都冲了出去查看情况。 一片烟熏火燎之下,渐渐显出了几个身影,看着都是灰头土脸,但好在没有人受伤。 离爆炸源最近的是顾十一,他一直跟着李承乾,对于实验过程中的安全守则早就熟记于心,这次也是因为他在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不要生气,先问问情况。” 苏文茵帮他包扎好伤口,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她的话似乎有一种魔力,逐渐平复了李承乾的心神。 他深吸一口气,将小姑娘护在身后一步一步上前。 “顾十一,你来告诉我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他环视一圈:“找人去寻医师,务必要给他们最好的治疗绝对不能留下什么后遗症。” 顾十一耷拉着眉眼,自发自觉来到李承乾身前,他捂住受伤的胳膊轻声道:“我们……” “是我们违背了殿下的指令。” “是柳观主突然想到了个重新炼制的方法,想要尝试一下,虽然殿下早早下了禁令,可是……” 柳观主抹去面上的灰尘,咳嗽着打断顾十一的话语。 “都是我强硬要求十一帮我,这次改变硝石和硫磺的纯度,其实改动并不大,但不知为何就是这次的效果威力格外巨大,我总觉得这其中并不单单是纯度的关系。” 李承乾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你先回答我的问题,火药危险我早就二令五申,谁允许你们这般不顾自己的安危背着我来研制的?” 柳观主沉默片刻,本来打算替自家观主辩解的道士们也都沉默了下来。 顾十一张了张嘴,轻声道:“小殿下……您这几日因着研究遇上了卡顿日夜睡不好觉,大家都是看在眼里,我们,我们都是想帮帮殿下的。” 李承乾一愣,苏文茵见状从他身侧探出脑袋替他开口。 “可是,我虽不知道前期殿下是怎么与你们商量的,但依照殿下的脾性不过是互惠互利的合作,你们其实不至于如此拼命的。” 柳观主苦笑,确实如此。 从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如此,就算有袁天罡认定小殿下未来必将不凡的断言,他也只是同意这门合作。 可是在合作的第一天,柳观主就被李承乾的各种举动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承乾并没有做甩手掌柜,实验中所有的安全事宜都由他亲自督办,甚至还有几个医师和急救的草药早早准备好在侧屋,就是为了防止出意外后没有时间抢救。 而且除了这些准备工作,更重要的是李承乾并没有逃避。 第111章 他每每实验都是亲自上阵,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才会允许他们上手跟着学习模仿尝试。 他从来不会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 而功夫不负有心人,其实最开始的配方混合出的火药他们是成功将其引爆了的。 只是可惜不知什么原因威力实在是太小,就算是放在人的眼皮子引爆都造不成什么大的伤害。 李承乾对于制作火药的不顺就卡在这了,他不知道该再怎么调整比例亦或者纯度才能达成一个稳定的状态。 李承乾不愿冒着危险尝试,所以才有了他暂停实验的举动。 柳观主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早就被这十几天李承乾的所作所为拜服。 更何况他并不是什么都没拿出来,火药的威力虽小但作用他们却是真真切切看到了。 双重刺激下,柳观主一时间找回了丢失的少年的冲动与意气,与大伙一商量,想要瞒着李承乾做一下他口中危险的高纯度实验。 没想到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意。 以真心换真心,大家都不是瞎子。 顾十一见刘柳观主一直没有说话,凑近李承乾与他耳语几句。 李承乾顿了顿,再度看向众人时,很明显就是从他们眼中看出对他的拜服和心甘情愿。 这让他的所有怒火与担忧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和苏文茵对视一眼,无奈道:“实验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不希望有人出事。” “哪怕进度慢一点,记住了,这样的情况不许再有下次了。” “行行行,我好不容易空出一天散心整理思绪,没想到还是要被你们拖着来做这火药。” “文茵妹妹,制作火药危险,要不你先……” 苏文茵拽着他的胳膊盯着他。 李承乾无法:“好,我知道了,不赶你走。” 苏文茵这才露出笑脸,一蹦一跳地跟着先去安置受伤的人了。 “我知道你也是担忧我的安全,所以我只是想留下来陪陪你,我就在这儿你去吧。” 李承乾笑笑走入了后院,认真打量起爆炸中心黝黑的地面。 “柳观主,你那纯度提高了多少?” 柳观主见人进入状态,赶忙摒弃杂念:“真的没有很多,我们也知道危险所以一开始不敢尝试太过。” 那照理来讲不应该啊,他之前所尝试的是什么程度他心里有数,如果只是提高一点点这威力委实大了一些。 李承乾蹲下身子,手指捻过地面,几枚藏在角落不容易被人发现的浅白偏黄的颗粒出现在他的指腹。 “这是?” 李承乾蹙眉,一下子众人都围了上来。 道士们七嘴八舌,有的说是正常炼制后出现的产物,有的说可能是不知道混进了其他什么东西。 一旁的顾十一盯着颗粒沉思,突然猛地大叫一声:“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哎呀!还是要怪我!” “小殿下起先来鄂州的路上不是水土不服身子一直好好坏坏的吗?” “所以就算到了鄂州也不能松懈,天天备了药要吃调养身体你。” “小殿下向来不喜欢苦味,这不我今日就是买了些蜜饯去味,这些颗粒好似是蜜饯上的糖。” 糖?! 李承乾和柳观主心中同时震动。 柳观主是因为他虽不信但到底精通炼丹之道,炼丹和炼制火药其实是有相通之处的,所以他并不觉得再炼制过程中多出糖提高了爆炸威力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炼制本就神奇,许多看似寻常的玩意都能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李承乾则是因为这一句糖而模模糊糊想起来后世曾经看过的资料,没提起还好一提起那记忆就好似开了闸,糖好似确实能够提高火药的威力的来着。 虽然他早就忘记了其中原理,但这一点应是没错的。 “记下来,后续我们还要一一尝试。” “什么样品种的糖,糖跟火药的比例混合如何才能叫其威力提高又不至于不稳定,这些都是问题。” 而糖也给李承乾带来了新的灵感,是不是可以不仅仅局限于那二样□□? 是不是材料的含水量也就是所谓湿度并不是越少越好,是不是也得有一个刚刚好的度要把握? 李承乾只觉得一下子找准了方向,兴奋不已:“观主,还有含水多少我觉得我们也该考虑……” 话还未说完,一道带着疑惑又懵懂的声音打断了他。 “什么情况?古代火药?” 覃恬摇摇头,感觉自己此刻是以一种漂浮的状态居高临下看着,有点像通俗小说里的灵魂状态。 这个梦还真是越来越稀奇了。 李承乾猛然瞪大双眸,他紧急闭上了即将出口的询问。 因为古代两个字让他敏锐地意识到了方才出声的可能并不是在场中的任何一个人。 果不其然。 李承乾咽咽口水,余光瞥见所有人都在认真思考他的话语,并没有有人开口。 并且他们的反应没有一丝一毫的奇怪之处,幻听吗? 可就是他这么想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腰间灼热非常。 李承乾心一跳,下意识一把握住那枚他后来早就忽略了的玉佩。 掌心里滚烫的温度不断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又是这道声音! “什么又是这道声音,哎,小孩,你居然能听到我说的话?” 覃恬好奇地弯腰,他看不清李承乾的面容,但又没多想,毕竟他已经认定了自己此刻在做梦,因为上一秒他还在家中休息睡觉,下一秒睁眼就来到了这个地方,不是梦还能是什么。 而且看这情况,似乎只有眼前这个小孩能听到他,那这不是更加是一个梦了吗? 李承乾猛然倒退几步,迎着周围人不解的目光,勉强冷静下来示意无事。 你是谁?! 他没办法,只好在心中默念。 覃恬轻啧:“我也不知道。” 他可没说谎,毕竟他又不知道自己在梦里是个什么身份。 “我刚刚好像是从你那玉佩里钻出来的。” 跟贞子似的,贞子钻电视机,他钻玉佩。 玉佩?! 李承乾呼吸急促,好半晌才冷静下来。 曾经看过的乱七八糟的网络小说统统涌了出来,这样的情况最接近的一种想法是,修仙小说里的器灵? 还没等他想明白,男声再度在他脑中响起。 “我瞧着你这是在做火药?” “有志气啊小孩子。” 覃恬既然确定是在梦中,那就自来熟非常。 “只不过我瞧你们是不是失败了很多次呀?要不要让叔叔来帮你们?” 什么鬼叔叔!这“器灵”还能占他便宜不成?! 李承乾内心咬牙切齿,你懂这些? 语气是毫不掩饰的鄙夷。 覃恬乐了,他的童年有些东西管制得并不严格,且他也是个闲不住的。 他的父亲曾经做过猎人,连枪他都打过,□□他自然也是做过的,并且还不止一次。 更别说长大以后他是历史系的导师,指导个古,代人做火药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李承乾刚想习惯性反驳,但突然想起了这位的身份,可能是一个“器灵”? 说不准他真的会呢? 他的玉佩金手指居然不止开启论坛一个功能吗?! 这一阶段是不是来得太慢了一点! 那开启的契机是什么? 手背微微刺痛,李承乾松手露出条缝隙。 玉佩上尚且沾染着浅淡的血迹。 他的血吗? 李承乾眼眸一眯,暂且将这事压下。 我怎么知你说的是真是假? 覃恬自信:“那你就说说你们目前遇到的问题,便看看我能不能一一帮你们解决。” 李承乾嗤笑一声。 都发生了穿越,他对这些事情的接受度早就高了不止一个档次。 更不用说这家伙似乎和他的玉佩有关,而根据他残缺的记忆,这玉佩是他保命的东西,想要害他早害了,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死过一次的人自然看得开。 是人是鬼他都不在乎。 能帮到他的,就能为他所用。 李承乾笑容灿烂,看向柳观主:“观主,我有了个新想法,我们再来试试吧。” *** 清虚观的爆炸动静委实太大了些,观内的百姓不明真相,一时间人心惶惶。 有的说看见了火光漫天,有的说看见了烟雾缭绕,还有的说……这样大的动静莫不是里头在做什么道术吧? 二人成虎,众口铄金。 大家本来就对太子殿下时时跑向清虚观疑惑不解,炼丹求长生的谣言本就甚嚣尘上。 今日这份动静一闹出,那各种乱七八糟的谣言更是拦也拦不住。 第112章 更不用说还有有心之人在背后推动。 等李承乾先前叫人去外头寻的医师赶到观内时,流言早就从所谓的他在学习道士变成了学习妖术。 所幸清虚观名声向来好,有人反对一时间声量不大。 但怕就怕在这谣言并不会被轻易压下。 苏文茵听着外出请医师归来的侍卫愤愤不平地同她禀告情况,心中一惊。 “不行,不能再放任流言继续下去。” 这跟先前的炼丹求长生完全不一样,那些他们都还能一笑置之,可若是往妖术而去…… 苏文茵眼睫微颤,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她必须得告诉李承乾,让他想办法扭转当下的局面。 长安。 李世民轻抚胸口。 分明是对小家伙有信心的,可不知为何,他总有些莫名的不安。 想到这李世民轻笑,眸底流露的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子女果然都是来“讨债”的,还是得他多多操心啊。 不论承乾做什么,他都能想办法将人护好。 他可是武德年间带领大家永远走向胜利的天策上将,他有这个底气。 第62章 月报为始 李承乾丝毫不知外头短时间内越来越离谱的谣言, 此刻他全部的心神皆在眼前的火药上。 脑海中的那道声音听起来很成熟稳重,对一些东西可以说是信手拈来。 “唉,你们这个原材料做的太粗糙了, 古代提取是难,但你好歹可以做一些简单的装置去过滤升华嘛。” 听着脑中的男人这堪称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提议, 李承乾眼角跳了跳。 你也知道这是古代,有玻璃但是用来做实验装置是不是步子迈得太大了? 覃恬笑笑:“不要小看我国的玻璃技术啊,我瞧你们的穿衣风格像隋唐, 隋唐时期玻璃已经能做得算精细了。” “至于作为实验装置肯定免不了一些列耐热等等的问题, 这确实需要时间改进打磨。但你们都在尝试做火药了,为什么不能再大胆一点呢?” 李承乾没吭声。 覃恬也不在乎,反正于他而言这只是个格外清晰又有趣的梦, 他不必在乎梦中看似混乱的历史线和梦中人的逻辑。 他又絮絮叨叨讲起了做火药时要注意的各种事项,比如原材料的先后放入顺序,混合程度, 该如何过筛炭如何选择合适的颗粒大小……林林总总,几乎说到了李承乾从前不明不白部分的方方面面。 李承乾跟着他的指示,与众人一起将新一批的火药粗略制成。 柳观主等人不知内情,只觉得这次尝试格外顺利,连带着本来因为前次爆炸失误的苦恼也减轻许多。 直到将火药粉末装入竹筒丢入角落的大缸,所有人都在远处屏住呼吸期待这次的成果。 李承乾拉出一截细长的麻布作为引线,在点燃前的最后一刻,那“器灵”依旧还在滔滔不绝。 “放心好了, 你们这次比之后世还是有很多不足, 但是不论是材料的混合比例湿度和糖的多少我都是心中有数。” “效果更加稳定, 威力更加巨大是跑不了的,不用担心。” 李承乾抿唇。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你能告诉我在隋唐该怎么更好地提炼玻璃吗? 你说得对, 我不该太过小心翼翼裹足不前的。 覃恬惊讶一瞬,不愧是自己的梦,梦里人那股子求知欲都这般强。 看来还真是因为那些幻觉休息太久,连梦都在提醒他莫要忘了自己那大学教授的本职工作呢。 覃恬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他看向李承乾握紧引线的手。 李承乾说完后并没有傻乎乎等他的回复,反而是眉眼认真,点燃了引线。 火光飞速流窜,覃恬盯着角落的水缸。 这个梦是如此的真实。 真实到覃恬能看到水缸炸裂飞天的碎片,真实到能听到周围人连续不断的惊呼,真实到几乎能看到那一瞬间热气扭曲的空气。 非常大的进步。 覃恬看向李承乾。 他的面容依旧是模糊不清的,可他就是能从中感受到小孩的笑意与骄傲。 “仔细听好,我只讲一遍。” 管他是什么梦。 管他是真实还是虚幻。 那就讲一遍吧。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是要醒了吗? *** 苏文茵正帮着医师处理伤患,猛然听到后院那一声比之他们初初进门时还要轰隆的巨响。 她一个激灵,再也顾不得许多,拉着顾十二就要往后院冲。 还是顾十二冷静将人拦下,呼唤了几声,就见李承乾和柳观主意气飞扬地领着众人走出。 苏文茵这才松了口气,小跑着来到李承乾身边。 心中也因为对方的喜悦而生出的喜悦。 “成功了?” 李承乾握上小姑娘的手:“远远不够,但相较先前已是有了足够的突破。” 倒是那个器灵,在讲解完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实在是奇怪。 柳观主笑呵呵,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有了新的方向,一切真真要多亏殿下啊。” 李承乾半开玩笑:“以后不需再瞒着我私底下做实验了,我可也是太子,莫要再惹我生气了。” 柳观主连连点头,一众道士根本遮掩不了兴奋,叽叽喳喳谈论着方才火药的威力。 眼见李承乾还如此精神打趣,苏文茵不再询问,转而是方才听到流言的担忧逐渐弥漫。 李承乾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他不动声色牵着小姑娘朝外走去。 “今的,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柳观主挑眉,似乎从他着什么。 可惜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一个小童子哭丧着脸冲了进来拽住了他的衣袖。 “师父师父,咱们清虚观前围了好大一批百姓,言响。” “有好奇的,还要害怕的,只是碍着师父的名说不好的话。” 柳观主懊恼,以往他们做火药引爆往往会得殿下的指点,在附近同时点燃爆竹做遮掩。 今次是他们突发奇想瞒着殿下,没曾想就是这个失误反而……哎呀! 柳观主眸中满是愧疚:“这样,殿下,清虚观后院有一道不为外人知晓的小门,你们先从那回去吧,至于其他,我来解释。” 李承乾并没有很惊讶,实际上在看到苏文茵露出的担忧时他就隐约明白了是什么事。 他同样没有怪罪柳观主,点点头后招呼侍卫等人低调行事。 小童子在前领路,李承乾牵着苏文茵不放,走在最前头。 苏文茵咬唇:“殿下莫要害怕,我外祖家在当地有点势力,我这就回去与他们商议压一压流言。” 李承乾推开狭小又破旧的门,眼前是一片竹林。 小童子伸手:“一路往前走就能出去了。” 李承乾谢过后才再度看向苏文茵:“不可。” “越堵越没有效果。” 他身后后世人相当清楚面对流言只一味压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 诚然这样可以短时间消除影响,可带来的后果却是不妙。 尤其是古代不比现代,根本拦不住流言的滋生,口口相传鬼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苏文茵急切:“可是……” 李承乾摇头:“我想要不要与都督通气,张贴告示明确告诉百姓我在做什么。” 清虚观距离官府不远,不过几步就能看到那气势不凡的石狮子。 苏文茵尚未提出担忧,早就知晓流言着急在府衙前等候的孙文元眼尖得瞧见了他们一行。 孙文元匆匆上前:“小殿下你可真是好本事!” “带着小娘子出去游玩还能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鄂州都督与一众官吏早早在里头候着了。” 李承乾表情一变:“他们没有轻举妄动吧?” 孙文元嗤笑:“本来是打算直接派人出去恐吓百姓莫要乱嚼舌根的,被我拦下了。” “我知道如果是小殿下,同样会出手阻拦的。” “所以情急之下我用的小殿下的名头。” 李承乾松气:“做得不错。” 孙文元皱眉:“这会子他们一个个不满得很,都言自己是好心想要小殿下一个说法。” “流言都朝着妖术去了,是万万不能任其流传的,小殿下你有什么法子吗?” 在旁一直心焦的苏文茵终于找到时机插嘴:“让官府用张贴告示的法子温和出面,只怕是效果不会那么好。” 本身神神鬼鬼妖术什么的就十分牵动百姓的心,官府在这样一出面反而像是欲盖弥彰。 或许有人会信,但这样流言定是会更加放肆地在私下传播。 孙文元惊诧:“官府?告示?小殿下这……” 李承乾头疼:“我知道,但是在不用强硬办法的情况下这是最好的选择。” “火药的进度不慢,等有结果了自然……” 第113章 李承乾话未说完,正与一个往里头赶的小吏撞个满怀。 “哎呦喂!殿下恕罪!” 李承乾一把将人扶稳:“当心。” 小吏讪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上。 “长安陛下的信,刚到的驿站。” 阿耶? 李承乾接过拆开,匆匆扫了一眼,半叠纸尽数是属于父母的关系,后头还跟着几行稚嫩的笔记,是李泰和李丽质。 李承乾不自觉放松了心神,继续往下,是李淳风的激动心情,说了一大堆柳观主的好话最后还拜托他多看顾看顾柳观主,说小殿下若有什么事就用他的名头,柳观主不会拒绝的。 这个倒是来迟了一步,已经有疑似袁天罡的出现推了柳观主一把。 李承乾翻到最后一页。 是非常寻常的一句疑惑,问他怎么了。 实在扛不住了,叫他可别忘了还有个厉害的阿耶在长安。 尽管还是没有想出什么好的解决方法,但李承乾在看到这句话时,依旧止不住自己唇角扬起的弧度。 他得意甩甩信纸:“我还有阿耶呢。” 孙文元:? “不是吧小殿下,你不是最不喜欢‘仗势欺人’吗?” 李承乾哼哼,带着满脸茫然的苏文茵愉悦地迈入府衙。 “那是我阿耶,遇上我解决不了的问题问问他,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 “不管如何先让官府用温和的手段安抚百姓,至于后续如何我再和阿耶想想。” 孙文元:…… 怎么瞧着刚刚独立飞了几步又偷闲地躲在那位的身后了,这粘人功夫日渐增长呀。 …… “这小子,粘人的功夫是愈发厉害了,看看他信中的用词,以往在长安可不见他如此做他。” 李世民板着张脸,看似嫌弃地对长孙如堇努嘴。 长孙如堇目不斜视:“收收你的笑吧。” “笑得那么开心,在我面前还要装模作样嫌弃吗?” 咳咳。 李世民收敛了一点:“说正事,说正事。” “我是万分* 没有想到承乾日日跑道观是在做他所言的火药。” “这火药好似还是那群道士的炼丹给了他想法。” 长孙如堇好奇,凑过来细细查看李世民手中的回信。 李世民侧过身子方便她的行动,不知不觉间已是将人半圈入怀。 “火药,观音婢,瞧瞧这信中描述。” “轰然震耳,烟尘腾涌,碎石四迸,草木摧折。” 长孙如堇盯着信纸喃喃接口:“余烬焦土,威势虽猛,然瞬息即灭。” “这般神奇,若用于武备……” 李世民眸光一闪:“你我想到一块去了,火药单用于采矿实在是小材大用。” 长孙如堇收起调笑,正色道:“也难怪不明真相的百姓会觉得承乾在玩什么妖术。” “若非你我信任他,不说看到实景,光是透过这信纸上的文字就叫人胆战心惊了。” “这样的效果,实在是太有震慑力了。” 李世民轻啧:“连你都这么想,若是火药初初用于对外族的战场之上,呵,只怕是不战而胜。” 长孙如堇微顿:“承乾说得好听,但实则我看他早在离长安之前就有这想法了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最后的问句声音很轻,但李世民并没有错过这句话。 李世民叹气:“你终于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那些拙劣的掩饰,外人可瞒你我可瞒不了。” 长孙如堇抬眸。 李世民的双眼中只有平静,没有其他丝毫的情绪。 “观音婢觉得他变了吗?” 长孙如堇闭眸将自己窝倒男人的怀中,下意识抚上鼓起的小肚。 “变了,也没变。” “以前我还以为是玄武门那次给他刺激过大,后来我便不这么觉得了。” “我能察觉到他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们。” “但唯有一点,他是我与二郎的孩子,我肯定。” 李世民搂紧了她:“那就足够了。” 二人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长孙如堇率先打破沉默。 “所以,承乾问的问题你有什么想法吗?” “光光是靠官府温和安抚,远远不够。” 李世民褪去先前的冷肃,捏捏她的手心,扬起下巴得意非常:“行,观音婢求……” 求求我说到一半,长孙如堇已是轻轻啄上男人的唇瓣。 “嗯哼?” 李世民大笑:“知我者,观音婢也。” “我想,或许一定的坦白是解决流言最好的做法。” 李世民扬起唇角,吩咐内侍呈上笔墨,搂着长孙如堇下笔飞快。 龙飞凤舞。 所有的锐气皆是掩藏在那一撇一捺之后。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他们从来不愚蠢,只是缺少了解的契机。” “当然,火药事关重大,其中秘方是一定不能透露。” “不过粗略表面的进度还是可以模糊讲上一二的。” 李世民眉眼讥诮,锋芒再也藏不住,点点倾泻。 “一边严防死守什么都不愿让他们知道,一边还要高高在上贬损他们无知,被人牵着鼻子愚弄。” “呵。” “这样的上位者实在是可恨可笑,你说呢?” …… 长孙如堇怎么回答的李承乾不知道,但李承乾却实在觉得他爹的话对极了。 收到回信的那天,彼时他正在苏文茵的外祖家与他们讲解火药的大概事宜向他们保证自己绝对再做正经事。 他们倒是热情,没什么不信的,只说若有需要殿下可以随时动用他们的势力来行事。 “无事,清虚观柳观主也出面与我说了好话,他人的声望在那,一时半会这流言勉强算是止住了。” 坐在李承乾身旁的苏文茵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他。 李承乾察觉到了,但当着长辈的面也不好直接上手安抚,只好用藏在后背的手冲着小姑娘打手势。 谁料小姑娘胆子大,不管不顾勾住他的衣摆。 李承乾浑身一僵,还没敢来得及看看那几位长辈的脸色,本应留守在外的顾十二求见。 李承乾勉强松了口气,赶忙笑着打哈哈:“那个,我身边的内侍求见,恐怕是有要事。” 然后一转头,一把捉住小姑娘的手,低低道:“先松开,你家长辈在前,我……” 苏文茵不语,就是不松。 李承乾嘶声,无可奈何。 将这一切都扫入眼中的萧家主捻着胡须,笑呵呵开口:“文茵性子犟,这如今做了太子妃还是要殿下多多看顾。” 李承乾:…… 得,他们的小动作果然没有躲过几人的眼睛。 苏文茵得意一笑,这下子是过了正路,直接光明正大黏了上来。 李承乾:…… 罢。 李承乾强迫自己看向从门口进来的顾十二。 “算算日子,今日该是收到阿耶的家信了。” 萧家主闻言赶忙躬身行礼,虽然只是天子的一封信,但依旧不敢有半分马虎。 李承乾一目十行,刚想要摆摆手示意无事,动作都做到一半了,一下停住。 苏文茵好奇看来。 李承乾若有所思,喃喃开口:“不,萧家主,或许我还真有事需要你们帮忙。” 李世民绝对想不到,他的一个提醒就叫李承乾迸发出了难以想象的灵感。 在曾经纸张尚未被他改进的时候,在他曾忧虑底层百姓识字率不够的时候,由活字印刷术最适配的真正意义上的报纸这一项东西一直是被他藏在心里最深处的。 他当然知晓古有邸报。 邸报的形式与报纸差不多,但终究不同。 且唐代邸报的发展尚且不算成熟,他要做的就是推那么一把。 而他太清楚报纸意味着什么,也太清楚报纸能做什么。 发声喉舌。 尽管在当前的生产力下报纸或许没有那么大的用处。 尽管在当前的识字率下报纸面向大众只能靠雇人宣讲。 尽管报纸这个玩意或许最开始是能成为皇权控制民众思想的工具。 可一旦拉长战线,这由他亲手推出来的东西最终一定会反噬己身。 他从不怀疑这点。 他穿越,从来求的都不是一家一姓的长久。 他穿越,才不要因为各种发明反而反向推动封建的巩固。 那些曾经看过的穿越小说结局,此刻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什么皇权永固,什么千年后成了君主立宪…… 他才不要! 他穿越,难道求的是千年以后人民还要依附在皇权之下吗? 从来都不是。 他所求的,是那永远也回不去的故乡。 第114章 可他同样明白,再不好的秩序也好过没有秩序。 再好的制度也需要足够的生产力去支撑。 所以,他会温和的,一点一滴的,潜移默化的,改变这一切。 哪怕这个结果或许要在百年千年之后才会显露,便也够了。 他怎么能保证自己的后代将他一手从李世民手中接过的帝国保护得完好如初? 人有穷尽之时,欲望却如沟壑深渊,从来难填。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 这团将由他亲手养出来的火星啊,终会有成燎原之势的时候。 或许曲折,但他从不质疑这条道路的正确性。 李承乾笑了。 青史之上,他会是大唐足够出色的第三代吗? 亦或者,回首往昔,皇权的掘墓人? 这一刻的他身上显露出来莫大的孤寂和这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的决心。 报纸,鄂州月报,就由它刊登火药的进度平息谣言为始吧。 “萧家主,有兴趣与我来个合作吗?” “月报,活字印刷,以及……刊登新闻。” 未来如何,且看着吧。 第63章 白驹过隙 【鄂州月报·贞观二年二月】 【鄂州地方报·第一期】 【快讯·东宫道观悟奇术, 矿人他日笑开颜——新器未来成,深井之危可解,掘采之效倍增】 话说东宫储君近来无事, 频访清虚观,与观中道人研讨丹鼎之术。 恰见观中老道炼丹, 炉火熊熊,烟霞缭绕。 太子本是聪慧之人,一见此景, 忽觉灵光一闪, 拍案叫道:“此中必有玄机!” 遂召来一众能工巧匠,日夜钻研。竟从其中里格出一门新奇法门,自言此物若成, 可使矿山开采之效倍增。 偏生清虚观近日屡有异响,时而轰隆如雷,时而白烟冲天, 惹得左近百姓议论纷纷,疑为妖道作法。 柳观主特此澄清:“此乃殿下与匠人们研制新法,钻研利国利民之术,绝非方士作怪。” 言罢又笑:“储君这般用心,倒是让老道这丹房成了‘格物致知’之所。” 市井小民议论纷纷,终是略有按耐疑惑好奇之心。 太子亦知此事不可一味遮掩,遂与官府携手张贴榜文。 “新物紧要,暂需保密, 然每有进展, 必登月报, 以解百姓之惑。” 有那好事的闲汉看了,不禁笑道:“既如此, 咱们便等着瞧,看太子殿下究竟炼出个什么‘点石成金’的法门来!” 附图:太子领众道士灰头土脸钻研火药。 正是: 丹炉烟里藏玄机,矿山他日换新颜。 莫道储君多奇想,且待月报解谜团。 【快讯·朔风凛冽飞雪至,白叠新裁暖意生】 近月边关白叠子大熟,其状若云团,其色如雪,乡野老农皆呼“天公撒絮”。 孰料那改良水转纺车的黄娘子,竟唤此物作“棉花”——闻说这古怪名目,竟是东宫储君首要钦点。 黄娘子手段了得,先有“纺车以水十八转”,今又掏出“弹棉弓”“织棉机”等稀奇家伙什。 不出旬月,便赶制出大批棉袄棉裤。 市井之徒初见时还嗤笑“此物形似孝服”,待朔风乍起,个个裹着新棉衣在雪地里打滚,方知此物之妙——比那柳絮芦花强胜十倍,寒冬腊月竟能热出汗来! 鄂州商贾闻风而动,贩得上千上万棉衣入鄂。 谁知那些惯会精打细算的妇人,不过半日便将货物抢购一空。有那等机灵鬼想偷学种植之法,却全然不得其法。 后衙门差役拿出《棉务章程》——原来早被官府朝廷画下规矩。 欲种此物,需得参与“投标”“竞标”,顺带一提,这两个稀奇古怪的名字听闻也是太子与陛下商议而来,活似科举考试。 更妙的是陛下金口玉言。 “此乃军国重器,种得好者,可与天家做长久买卖。” 此话一出,各州商贾顿时红了眼。 如今除却产粮大州被天子严格规定,其余各地争当“棉田状元”,且有定量,必不能影响到农为根本。 大街小巷有童子唱:“棉铃挂榜时,白叠赛黄金。” 附图:边关各州棉花丰收景象。 正是: 边关新絮胜春华,巧手黄娘织棉衣。 莫道寒衣寻常物,暖得千家暖万家。 【后附秘闻·前朝炀帝后宫荒唐为哪般,文帝死成迷究竟为何】 【交州月报·贞观二年八月】 【交州地方报·第二期】 【快讯·林邑稻熟遍交州,早禾育种见新章】 交州之地,向来暑气蒸腾,田畴苦旱。 然今岁林邑早稻大熟,穗垂如珠,粒饱似玉,农人见之,莫不拊掌称奇。 此稻生长期短,耐得炎天,自南疆引种以来,竟比本土稻种收获更多。 更妙者,交州都督卢祖尚与引进稻种第一人顾重林与老农合力,竟将此稻更育出新种——或更早熟十日,或更耐旱三分,堪当“救荒利器”。 官府这回也难得大方,将好稻种分文不取散与百姓。 街坊间曾有笑谈流传。 “衙门老爷百般体贴,莫不是怕饿瘦了咱们,来年收税少了几斤谷子?” 然笑语成真,朝廷竟准了用此稻纳粮——可见这“林邑早稻”当真成了长安天子的心头好。 如今岭南各州都眼红得很,有刺史都督巴巴地派人来讨种,活像讨媳妇般殷勤。 听闻扬州已经试种,田垄上插着“林邑早稻试种田”的木牌,过路书生还道是哪家新开的酒楼招牌哩! 稻种,官民同乐。 正是: ,交州遍地穗黄开。 ,何惧荒年饿殍来? 【后附秘闻·闻说破庙夜半有人遇狐妖,狐妖妩媚勾缠诱人,恰似大梦一场尚未醒】 年九月】 【宣州地方报·第一期】 【快讯·纸寿千年洁胜雪,格物一道启新章】 话说那春色纸坊的当家娘子陈蓉,自打“墨竹纸”名噪一时后,跑到宣州研制新纸,竟似人间蒸发般没了动静。 市井闲汉们嚼舌根,流言纷纷。 谁知这陈娘子不声不响一鸣惊人——今岁宣纸甫一问世,便叫那些自诩风雅的高门贵族抢破了头。 这纸摸着似美人肌肤,瞧着如天山积雪,连最挑剔的书画先生都连连赞叹:“此物只应天上有!” 偏生几个春色纸坊的老主顾忧心不已。 “陈娘子如今攀了高枝,怕是要把咱们这些穷酸书生抛到脑后!” 陈蓉闻言,当即笑言:“长安春色纸坊已有甘蔗渣制成的新品。” “此纸虽不如宣纸精致,胜在价格与竹纸相近,初心从未忘!" 最妙是陈娘子自曝天机,道那宣纸灵感竟源自东宫太子的“格物致知”之法。 此言一出,满城哗然。 正是: 巧手翻云纸不同,高门陋巷两相容。 若问灵机何处觅?东宫格物有奇功。 【快讯·致知一道分两派,儒门今见古今争】 话说那陈娘子一句“东宫格物启新纸”,本已渐渐平息的的新旧儒学之争再度掀起波澜。 新派学子捧着太子所著《三字经》招摇过市,老儒们则抱着发黄的《论语》怒目而视。 两派人马当街不顾君子礼仪吵翻了天。 偏生孔家嫡传后人孔颖达表态:“新学有益。” 儒学旧派再度流传,圣裔是被迫站队,定是那东宫与天子施压! 更是有个不知哪来的愣头青,连声骂道:“前半部人之初尚可入目,后半部格物篇简直是教唆圣贤弟子去当木匠!” 竟拍胸脯立誓:“待我下届科举金榜题名时,定要当面问问那天子太子那长安大儒,莫非要将那孔庙改成格物庙不可?!” 附图:新旧儒学文人当街争吵。 正是: 一本经书两家争,街头巷尾起喧声。 莫道经义争高下,且看谁家登甲科! 【后附秘闻·天家皇后诞新子,更遭生产危难时,感念产钳立功德,钳惠千家圣心慈】 *** 【鄂州月报·贞观三年一月】 【鄂州地方报·第十二期】 【快讯·火药新方惊九州,今朝宝典定乾坤】 话说那火药初入矿洞时,矿人们个个担惊受怕,生怕出现各种意外。 谁知轰隆一声响,岩石应声而裂,轻轻松松抵上人力多日工。 太子殿下更进一步,不光刊发《下矿保命要记》,还与孙文元和那帮巧匠改进采矿器具,叫那矿人采矿更加容易。 最绝乃是请动清虚观的道士在矿洞口支起“护理院”,美其名曰“采天地灵气,补矿工元气”。 有矿工打趣:“咱这黑脸汉子如今倒享起仙家福分了!” 鄂州铁场近日产量飞涨,曾讥讽太子“不务正业玩弄妖术”的流言不翼而飞。 第115章 如今鄂州百姓见着铁器便笑言:“此乃格物致知之妙用也!” 市井间新传的顺口溜更是有趣:“从前矿工怕山神,如今山神怕火药——神仙也得躲远点,免得火药崩神仙!” 附图:冶铁工坊欣欣向荣之景。 正是: 霹雳开山不伤人,道观护理出大力。 莫笑东宫多奇技,铁产量涨乐开怀! 【后附秘闻·新法锻铁好又快,铁锅纷纷现民间,蒸煮烹来又添炒,炒茶复来显神通】 【长安月报·贞观三年三月】 【大唐中央报·第一期】 【头版·可汗帐前多叛骨,疗养院中满春风】 突厥势衰,各族纷纷倒戈,王师整戈待发,以耻渭水之役。 正值此倥偬之际,长安疗养院奉诏遴选医护随军。 凡结业护士,皆可自愿报名,赴营教授军医及役夫护理之术。疗养院诸医师亦需预先训导军中医官。 孙思邈真人亲临督导,与宋夏至医学博士共授《战伤急救要则》。 院中置木人若干,令军医反复演练包扎之术,不合格者不得随营。 诸护士虽多为女娘,出身贫寒,然报国之心不让须眉。 院中明示:凡随军医护,待凯旋之日,皆可依例分领战利品。 闻有李姓护士慨然道:“妾虽女流,亦知忠义。此去非为财货,实欲救死扶伤。” 朝廷诏令:凡医护随营者,皆录军功,战后另有封赏。太医院已备《行军医方》三百卷,分发各营。 正是: 突厥势颓王师发,杏林儿女赴戎机。 莫道闺阁无壮志,药囊亦能立战功。 【快讯·字模巧排传天下,村吏宣读惠万民】 活字印刷之法,其术精妙:先以胶泥刻字,火烧令坚;次以铁板为范,排字成版;继而敷墨拓纸,瞬息可得。 然此法亦有漏洞,胶泥易坏,排版粗陋,造价昂贵,特此悬赏天下奇人共同改进。 今制邸报,虽工本颇巨,然能通上下之情,达远近之事。 近因火药开矿得宜,采石便利,石灰易得,致竹纸产量倍增。 照此新法,不二三年,邸报价当减半。 朝廷特颁明诏:各州县择通文墨之吏,每月朔日于乡亭宣读邸报要闻。 农夫王氏闻罢新颁田赋之法,叹曰:“早闻此令,不致与胥吏龃龉经月。” 虽缙绅之家,亦争睹为快。 尝有尚书夫人遣仆竞购,一时传为佳话。 陛下尝谕群臣:“邸报之制,上宣德音,下达民隐。虽费帑金,其利在千秋。” 今观之,信哉斯言。 正是: 活字排印妙入神,新闻月达九重春。 圣主既明上下情,何愁海内不归仁? 【下附三月朝廷诏令详解】 【后附小说·长安笑笑生全新力作,长安异闻录,一月一刊】 【长安月报·贞观三年五月】 【大唐中央报·第三期】 【联动·弘文开馆传天下,赵氏联袂振儒风——长安文光耀四海,鄂州书香渐可闻】 民间弘文馆之设,乃朝廷文教之盛事。 其建筑以新式水泥构筑,较之木构更防火防潮,藏书保存之利,尤胜官署。 馆中典籍悉照门下省弘文馆抄录,经史子集,无所不备。 入馆阅览,仅需铜钱十文;若欲借出,则须誊抄副本留存。 此法既惠学子,又增馆藏,实为两便之策。 四方士子闻讯,莫不翘首以待,盼分馆早至乡邑。 今马周奉旨督办鄂州分馆,已择人家共襄盛举。 马周者,本寒门士子,因文章鞭辟入里入仕。 尝谓众人曰:"吾少时贫甚,家惟残卷数册。今蒙圣恩,主理文教。诸生当勤勉向学,以求闻达于陛下。" 朝廷嘉其功,拟待鄂州馆成,即召还擢用。 观此新政,可见天子崇文重教之至意,亦显寒门仕进之途渐广。 正是: 弘文分馆遍州县,万卷藏书惠寒儒。 天子今日重儒林,不教英才白发须。 【快讯·水泥沟渠排浊水,长安街巷净无尘】 长安新筑水泥排水沟渠,由将作少匠阎立德主持。 新沟渠较之旧制土沟,其效悬殊。 往昔街衢遇雨则泥泞不堪,今则暗渠畅达,道路常净。 太医院有司察验,自新渠成后,夏秋疫病较往年减损过半,足证其利。 然水泥之制,因工本昂贵,仅得于富庶州县试行。 近虽新法稍减其费,犹非寻常可用。 天子权衡再三,决议先用于军事要道与主要官道。 此等水泥道路,兵车驰骋无碍,商旅往来称便。 至于用度之法:寻常百姓行走,各地府兵行军,概不取资。 商贾货运,则需纳“养路钱”,按货物价值计量。 朝廷明发告谕:非为牟利,实因修护之费不赀,补一坑洼,需专匠三日之工。 今观长安之效,可知此制之善。 待水泥价再平,当广施于天下州县。 正是: 暗渠纵横布九衢,长安自此少泥涂。 他日工成天下遍,康衢处处乐无涯。 【下附五月朝廷诏令详解】 【后附朝廷风向·突厥背信弃义,不日即可昭告天下剿灭突厥】 【鄂州月报·贞观三年十一月】 【鄂州地方报·第二十二期】 【头版·铁骑踏破阴山雪,棉衣上身暖三军】 话说自从大唐与突厥开战以来,行军总管李靖用兵如神,把个颉利可汗追得似没头苍蝇般乱撞。 唐军如今已杀到阴山以北。 朔风怒号,阴山飞雪。大唐天兵在李靖统帅下,如神兵天降,将突厥残部围困。 颉利可汗仓皇应战,箭矢未及上弦,唐军铁骑已冲入阵中。 金帐狼旗倾倒,帐前亲卫死伤无数,可汗本人赤足披发,仅率百余亲信北窜。 然那突厥可汗活像落了网的雀儿,扑腾着翅膀再难飞脱。 眼见大势已去,只得派使者捧着降表,哭丧着脸要来“讲和”。 却传闻使者初至长安,只听得童子欢唱新编的《擒胡谣》。 阴山雪,漠北风,可汗逃窜似惊弓。 调子还是原先突厥的牧歌改的,气得使者差点咬碎满口银牙。 要说这仗打得漂亮,除了将士用命,棉衣棉裤同样分得一份功。 朔风凛冽的天气里,突厥兵冻得瑟瑟发抖,唐军却因这“软甲”在身,行军快似闪电减员很少。 如今这棉花可是彻底扬了名,长安西市里的棉货铺子被抢购一空。 连先前嫌棉布粗糙的富家翁,如今也争着给全家置办。 酒楼说书人新编的故事最是传神:“要问突厥败在哪?除却我大唐天子圣明李靖厉害,还输在那一份棉衣棉裤哩!” 附图:大街小巷百姓欢呼雀跃。 正是: 将军妙算赛留侯,可汗仓皇似困囚。 十载边仇今得报,欢声雷动满九州! 【快讯·鄂州医馆育才俊,军中医帐显神通】 天子圣明,诏设医办官学于各州。偏是鄂州因太子坐镇,办得格外红火。 去岁往长安疗养院送去的护理娘子,倒有一半是鄂州出身。 最奇的是,其中不少本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学了这救死扶伤的本事,竟自告奋勇随军去了。 前线传来捷报时,长安城正传着段新鲜趣闻。 那些护理娘子们非但领了厚赏,还顺带相回了如意郎君! 原是照料伤兵时,你递汤我喂药,你脱衣来我擦身,眉来眼去间就种下了情根。 有个叫玉簪的小娘子最是机灵,给相中的伤兵换药时,故意把绷带系成同心结状,惹得那憨厚校尉红了耳根。 惹得满帐将士哄笑。那校尉伤愈后,果真托媒人上门提亲,成就一段战场姻缘。 府兵家眷们更是感恩戴德。陇西来的李大娘子抹着泪道:“若非这些小娘子和随军役夫细心照料,我家那孩子早去阎王殿报到了!” 如今各州医馆门前,常见小娘子们结伴报名,就算不随军,习得一好本事傍身也是不错。 正是: 民间娘子本事强,战场救郎变夫君。 闺阁亦能为家国,护理手段不可轻。 【后附皇家秘闻·太子与太子妃把臂同游,买来珠花我来戴,端得是郎有情来妾有意,羡煞众人。首饰铺老板连夜改招牌,本店珠花经东宫认证,欲购从速】 【后附杂论·长安笑笑生短篇小故事,且看死于突厥的汉人如何冤魂索命为自己挣得一个新的来生】 *** 【长安月报·贞观四年三月】 【大唐中央报·第十三期】 【头版·硝烟起处突厥溃,王师凯旋献虏酋】 第116章 突厥残部困守阴山北麓,犹作困兽之斗。 行军总管李靖临阵观敌,谓诸将曰:"今日当以新器破敌,雪我渭水之役。" 寅时三刻,忽闻霹雳之声震于九霄,火光冲天而起。 突厥部众未睹此物,战马惊蹶,士卒相践,以为天罚降世。其部众或伏地祷天,或弃甲奔逃,阵型大乱。 唐军未动刀兵,已令敌阵大溃。 李靖亲率精骑突入,生擒颉利可汗于乱军之中,兵不血刃而定北疆。 捷报传至骊山行宫,天子方浴温汤。 闻讯大悦,顾谓侍臣:“朕忍耐多年,今终雪耻,实赖将士用命。” “且朕得此利器,有太子之功。” “火药者,乃克敌之神器,非妖非幻,当为国之重宝。” 即日颁诏,明定火药为军国重器,着工部光明正大专司研制。 大唐士民闻讯,无不欢庆。 有官奏曰:“此一役也,振华夏之威。” 昔日疑火药为奇技者,皆俯首称善。 李靖上表奏曰:“臣谨奉陛下神威,已擒颉利可汗。请择吉日,献俘太庙,以彰天讨。”并附《火药施用纪要》,详陈其破敌之效。 正是: 渭水旧役今朝雪,北疆捷报天下闻。 献俘太庙彰天讨,从此边关绝胡尘! 【快讯·生擒萧后归唐阙,隋室义成殒战阵】 行军总管李靖平定突厥,既生擒颉利可汗,复遇前朝炀帝萧皇后于乱军之中。 萧后坦然:“炀帝失德,丧尽民心,致群雄并起。今大唐顺天应人,妾身岂敢有怨?” 言辞恳切,闻者无不感泣。 然隋朝宗室义成公主殁于战阵。 考其生平,初嫁突厥,确曾维系两国和平。 然自大唐立国,屡唆可汗南犯,致使边关百姓屡遭劫掠,死伤无数。 今虽不幸殒命,实为自食其果,亦可谓为枉死边民赎罪矣。 天子特颁诏令:凡被突厥掳掠未归之中原子民,着即护送返乡;其客死异域者,亦当寻回骸骨,归葬故里。 诏曰:“朕念将士殒身他域,百姓流离塞外,实为痛心。今既平定,当使忠魂归乡,游子返国。” 礼部奏请为阵亡将士立祠祭祀,从之。 正是: 萧后明理知天命,义成执迷终自误。 最是圣主仁心厚,犹怜将士骨未归。 【后附宫廷秘闻·听闻天子得知捷报,大喜之后迅速返回长安大宴群臣,欢喜大悦,醉后翩跹舞群臣,天子之风采实乃动人非常,叫群臣不愿忘却】 【后附朝廷流言·听闻原出使与突厥和谈的使臣唐俭醉后吐真言,不满自己连长安尚未出便被李靖夺去平定突厥之攻。但又有官僚之间的流言,或许唐俭一文臣出使实在危险,说不准便是火药太过厉害震慑敌军叫他躲过一劫呢】 *** 【长安月报·贞观六年四月】 【大唐中央报·特别期】 【头版·联动·五年之约今朝满,冶铁功成太子还】 贞观之初,太子自请治鄂,领冶铁、火药诸务。 殿下不以储君之尊自矜,亲临道观,昼夜督造。火药炼制,其险可知,然殿下常曰:“吾不行险,何以责人?” 遂身先士卒,屡立危地。 冶铁之术,更是一丝不苟,每至炉火通明之夜,犹见殿下身影徘徊于工坊之间。 五年之期,终不负约。 天下产铁,非但如殿下昔年所言,更翻数倍。 然殿下之功,岂止于此? 行走民间,察吏治,问疾苦,使官民相亲如鱼水。今将返京,鄂州百姓夹道相送,虽有不舍,皆含泪祝愿。 更可叹者,殿下在此五载,新儒学因之昌明。今科举方毕,而殿下已拟奏请,欲于官学增设“科学”一科。盖因殿下深知,治国之道,非独经义,实学亦不可废也。 初春微暖,杨柳将舒。 鄂州官民,遥望长安,惟愿殿下早归。 然此去经年,不知何日再临鄂州,能不令人怅然? 附图:鄂州百姓落泪相送,太子太子妃无不感泣。 正是: 储君一诺重千金,五载艰辛践此心。 他日若忆鄂州事,应念百姓泪两行。 *** 长安。 李世民将这五年间各地的报纸一一收拢放好。 他闭上双眸靠在长孙如堇的肩头,似感慨似怀念:“春日已至,我们的承乾也该回来了。” “虽说他每年都会回来几次,但到底是长久不在我们身边。” “上一回他说鄂州实在走不开,如今已是快有一整年没有见过他了。” “这个年岁的男孩一天一个模样,也不知他是高了瘦了,还是长得又俊俏了几分。” “嗯,我跟观音婢这般好看,也难怪这臭小子承了我俩的优点。” 长孙如堇握上了男人的手,紧紧的,不留一丝缝隙。 她明白男人絮絮念叨背后的“近乡情怯”,所以她只是笑笑:“走吧。” “今日可是我们俩出城迎他的日子呢。” “还有曲江宴,莫要忘了。” 第64章 学会比试 初春的曲江宴格外热闹,暖风徐徐,惹人心醉。今科中选的进士们相较往年显得年少不少,少年们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瞧着就让人生羡。 尤其是在一众人中领头的那位,身着一袭修长红袍,鬓发斜斜簪着艳丽红花,端的是眉眼如画,好似该是温润如玉的君子。偏生此人神态桀骜,与同行伙伴谈论古今,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意气风流,轻而易举便能吸引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此人便是今岁的榜首,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确实有傲气的资本。红衣榜首言笑晏晏,不知是与同行学子提到了什么,再也抑制不住唇角弧度,竞是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引人,果不其然。不远处,一位身着青色外袍的十四五岁少年郎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少年郎容貌艳丽,第一眼看去叫人直呼长得漂亮,可那一脸的漂亮并不显女气。 相反眉眼之间是藏也藏不住的锋芒,似一柄开锋利刃,晃得人心里发慌,可也叫人感慨老天爷的偏爱,怎么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能这般完美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瞧着你有兴趣,要上前听听看吗?” 是一道清丽的女声。 少年郎身侧是一个带着帷幕的女娘。 女娘身姿纤细,青色裙角随风摇曳,勾缠着身侧那人的衣摆。虽则从隐约的帷幕后能察觉女娘的年岁不大,应是与少年郎相仿,但这样的身高不论是在同岁郎君还是娘子中都能称得上一句高挑,与那少年郎相配十足,实在是赏心悦目。 少年郎低笑,遮掩在长袖之下的手握紧了女娘:“走呗,反正咱们今儿个是提前甩掉了大部队快马入城,正巧碰上科举后的曲江宴,瞧瞧而已,不怕浪费时间。” 女娘不见害羞,早已习惯少年郎掌心的温度,大大方方与少年郎并肩而行。“哎,这位小郎君,你这样的年岁应不至于是今科的进士吧?是来看曲江宴士子的风采的吧?” 二人还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好奇的学子打断,学子上下打量连连啧声:“这是你娘子?才子佳人,相配相配呐。”少年郎欣然接受了学子善意的调侃:“是啊,我也觉得相配。”既然被人拦下,少年郎也不着急走了,他看向前头的红衣榜首,笑问道:"你知晓那人是谁吗? “他呀,当今学子还有谁不知道。” 学子凑近少年郎,压低声音。 “还记得三年前的宣州陈蓉做宣纸一句格物致知引来的轩然大波吗?”少年郎挑眉:“莫不是宣州月报上讲的那一位愣头青?”学子连连点头:“就是他,那个夸下海口说要问问天子太子长安大儒这新儒学的愣头青!” 女娘闻言,乐不可支地与少年郎对视:“呀,原来就是这位呀。”“能夺榜首,本事还是真真的,你这能叫做棋逢对手吗?”学子一脸懵,什么对手,怎么听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像是认识他一般?少年郎捏捏她的掌心:“笑得这么开心,怎么你是觉得我辩论的本事不行?” 女娘讨好似的蹭蹭他的手臂:“哪能啊,你那诡辩的本事这么多年我可是早就不知领教过多少次了。” 二人玩笑话一句接着一句,谁料到就在此刻,前头几人不知说了什么,那红衣榜首突然猛地提高音量,讲出话的清清楚楚传入了他们耳中。“轻重物,同落地。你们瞧瞧这昨日才出的这句话说得都是什么?!”“三字经人之初篇确实是难见的经典,格物篇的前半篇后来我承认同样有些道理,可就是那后半篇,简直是,简直是不可理喻!”哎呦,居然没有全盘反对格物篇。 少年郎坏笑,这与月报三年前的报道还是有点差别的,看来此人并非是一个顽固不化的人。 第117章 “榜首,你是觉得太子殿下所言的格物致知有哪里不对的吗?”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少年郎的声线清润响亮,清晰地随着春风送入了周围人的耳中。场面霎时寂静。 但很快便响起了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少年气盛针锋相对,这可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乐子?红衣榜首没有如一些人阴暗地预料气急败坏,相反他不卑不亢,越过人群走到少年郎面前,认认真真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若说前半篇的格物篇,昔年确是我狭隘,不论是雪橇产钳还是其他什么民间做出的滚轮,无一例外都验证了太子殿下的正确性。”红衣榜首语气平静,并没有被质疑后的气急。少年郎点点头,同样不骄不躁:“所以?”红衣榜首哼笑:“所以?可格物篇后半篇实在是玄之又玄,眼见着太子殿下越发往着玄学方向而去,储君将来要担当大任,我辈之责又怎可闭口不言眼看储君越走越错?” “要知晓,魏晋以来多习清谈,开始尚能论一句美谈,可到最后不过是走上了空想误国的路子,以至于儒门沉沦百年。”“如今我朝一统,好不容易要一正风气,谁料太子横插一脚,我只愿太子莫要重蹈覆辙!” 少年郎微微侧首,与女娘对视一眼,笑着开口:“可殿下所提出的格物之道从来都是以实为证,全然与清谈玄想没有干系,倒是榜首所言没有证据以此评判,你这不正是陷入了你自己说的境况吗?”红衣榜首眼眸微眯:“你说我臆测自大?那昨日才出的轻重物,同落地你又该做何解释?″ 少年郎笑吟吟,丝毫不见怒气,垂眸一瞬遮掩了其中闪过的一丝狡黠。“好,我就证明给你看如何呢?”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了。 吵吵了这么久的新旧儒学之争,虽表面上一直是新儒学压制旧儒学,可这背后有没有迫于天子太子以及孔子后人孔颖达的压力呢?自然是有的,既然不相信,那就在今日,就在这曲江宴做一回实验吧。少年郎自然是要新儒学堂堂正正以不可阻拦之势被所有人认可。那么,榜首,就要麻烦你做一下可怜的"垫脚石"了。也只有这样,这个故事才足够吸引人眼球不是吗?“什么?!” 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红衣榜首咬牙,刚想要接过这场根本不可能成功的对赌,谁料尖细的内侍通报打断了他的动作。“陛下至一一” 既然是曲江宴是在外头,李世民只是穿了一身玄色常服,看似寻常,可那一身的气场却能轻易叫人俯首称臣。 只不过他身侧的皇后长孙如堇面带温和笑意,很好冲淡了这慑人的气势。在场进士皆是兴奋不已。 谁人不知当今陛下的神勇和智慧? 又有谁幸幸苦苦考中了进士不想一睹陛下的风采呢?而与学子躬身垂首恭敬相对的,冲着学子们看不见,是少年郎和女娘不过堪堪半欠身的行礼。 甚至还格外大胆,眸中含笑与天子皇后来了那么一场众人间唯有他们四人心知肚明的对视。 李世民微不可察打量片刻,没好气地挥手,内侍得令叫众人起身。长孙如堇装作为天子斟酒,实则是悄悄与自己的二郎轻声耳语。“按理应是午后入城,这个时间点,瞧着是带着人小娘子自己快马先入城。” 李世民轻哼:“看样子心情不错,都有闲工夫来这曲江宴了,也不晓得来见见你我。” 长孙如堇好笑:“吃醋了?” 李世民幼稚非常:“胡说。” “陛下,陛下?” “今科的榜首正等着陛下的回复呢。” 内侍小声的提醒让这对帝后回神,二人却没有半点走神被察觉的尴尬。李世民举起酒杯遥遥相敬榜首:“你待如何?”尽管他完全没留意方才这人说了什么,但这句话绝对不会出错。红衣榜首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回敬天子后才堪堪冷静下来:“草民想求陛下亲自为草民与那位郎君之间的赌约做个见证。”那位? 顺着他的目光而去,李世民和长孙如堇不出所料地瞧见了笑得灿烂的少年郎和女娘。 少年郎眨眨眼,似乎是在恳求李世民不要揭穿他的身份。李世民:… 长孙如革:… 果然,他们早该知道这臭小子就是个闲不住的。李世民斜睨少年郎:“什么赌约?” 少年郎笑嘻嘻上前,如今大家看着倒是舍得给他们一个端正的行礼了。“自然是轻重物,同时落这句话是对是错喽。”李世民捏着酒杯的指尖一顿。 这句话他可太清楚了,自从昨日自三字经内出现引起了很多人的讨论,可惜还没有人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来得及去试验一番,这榜首与少年郎倒是直接求到了他的跟前。 李世民再度越过人群看向了少年郎。 少年郎眸中是满满的自信,他身侧的女娘也没有丝毫阻拦的意思,甚至浑身上下流露出来的是对身边人完全的信任。就好像他们早就试过一般。 就好像他们早有把握。 李世民还未开口,红衣榜首倒是按耐不住狠狠蹙眉:“你真的要做?”“你真的认为鸿毛与大石一起丢下会同时落地?”“寻常生活中你何时见过这样的奇景了?”一阵十分轻微的窃窃私语声传开,显然大家都是认同他的观点。少年郎笑笑,一字一句:“自然。” “这落地时间可是受了很多因素的影响,风就是其中之一。”确切的说,是阻力。 “我可以同你们保证,两个不同重量的铁球从高处落下落入水中,你们只能听到一声水响。” 少年郎当然知晓这个后世鼎鼎有名的两个铁球同时落地实验存在相当大的争议。 当然争议并不是因为这个实验所展示的道理有错,而是究竟伽利略有没有做过这个实验,这个实验摆在现实生活中究竞能不能真的成功,毕竞现实生活中其他干扰因素太多,他不能完全保证实验成功。落入水中是他为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此前少年郎与女娘尝试过很多次,落入水中的差距是最小的,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或许是水声可以扰乱最细致的关注,也或许是水面天然比地面多了层掩护,总之这个选择是最不会出错的选择。 反正都是一声水声,他的结论不错就行了。此话一出,全场安静下来。 少年郎的神情实在太过成竹在胸,叫大家都不自觉开始迟疑。尤其是红衣榜首,他狐疑地沉默,他依旧不信那句话,但心中却在想那少年郎莫不是能使出什么障眼法欺瞒大家不成?李世民收回了惊诧,兴味十足地瞧着少年郎的洋洋自得。他用杯底轻敲桌面:“还要继续吗?” 李世民分明很平静,可落在红衣榜首耳中却是全然的“拱火”。开什么玩笑! 他这辈子最敬仰当今天子,好不容易考中见着了,难道还要在天子心中落得个怯懦的印象吗? “当然!” 他冷笑一声,转而看向一直“吊儿郎当"的少年郎。“但是,"他同样要再争取一下,“可我怎知晓你会不会耍别的花招?”“曲江旁刚好有一处佛塔,高度足够你来实验了。”少年郎蹙眉:“可是两个不同重量相同形状的铁球也要时间去寻呀?”红衣榜首当即接口,生怕他反悔一般:“你不说轻重物同落地吗?怎么,换其他随处可见的巨石亦或是物件就不行了?”嘶,少年郎诧异地看向他,不知为何落在外人眼中是带上了犹豫。红衣榜首乘胜追击:“莫不是不行?” 少年郎摇头:“也可。” 红衣榜首这才松了口气向李世民道:“陛下,何不就在这个曲江宴中就地取材?” “你们瞧,这苑中湖边的那块巨石能否一用?”李世民看去心中比划了一下。 很平整的一块石头,瞧着约莫二十斤左右。红衣榜首继续:“轻的那个就用我的砚台吧,我的砚台我清楚,差不多两斤左右。” 少年郎笑笑,自是走到榜首的案桌前掂了掂砚台,重量没有问题。“那,就要麻烦陛下寻人拿上那块巨石,我们上塔吧。”李世民:… 这自来熟的语气,这莫名亲昵的语气,还要他不要拆穿身份,没瞧见人家榜首正奇异地看了一眼他们吗? 李世民无奈:“行行行,好好一个曲江宴,众多学子都要瞧你们在那丢石头了。” 嗯,每次的曲江宴都是万众瞩目的时刻,所以今日一群学子围观着榜首和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郎丢石头还是格外吸引人眼球的。更不用说那曲江旁的佛塔处人流量不少,如今这赌约还有天子在侧,所以今日不论是谁赢,输的那个人都是要成为一段时间内全长安人的笑谈。李世民率先起身,与长孙如堇一起走在众学子的最前头。与少年郎擦肩而过之际用着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臭小子,你要是输了,我可不会为你收拾烂摊子。” 少年郎抿唇,可怜兮兮做着口型:我好想你们呀。长孙如堇方方与少年郎身边的女娘交换眼神,转头就瞧见他装可怜的模样。她好笑不已,不着痕迹捅捅李世民腰侧:“心软了?”李世民轻咳,拂袖而去,连背影都在嘴硬。才没有。 第118章 曲江佛塔。 佛塔并不大,位置正正好,附近的百姓有很多,但在最顶层还是容下今科这二十多名进士与天子皇后等人的。 这处佛塔是距离曲江最近的地方,搭着栏杆往外看去,临面就是江水,往下看一估计,约莫四五十米的距离。 正好是一个不高不低适合实验的高度。 顶层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江对面的人不多。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满是人头,粗略估计没有几百也有上千了。曲江宴本就引人注目,这会子做赌的消息是传得飞快。有好事的儒生想要一探究竟,也有好奇的百姓想要来凑个热闹,毕竞那可是天子耶,说不准一辈子都瞧不见一次的存在。人还是太多了。 李世民招呼侍卫去江对面维护秩序,到底是条江,人挤人的若是出了意外可就是大大的不妙。 便在这个等待运送巨石的当口,对面早早摆下了赌局,少年郎可是相当冷门的存在,押他的寥寥无几。 听着内侍禀告此事的李世民忍不住低笑,在其他学子惊讶的目光中他解下了腰间的玉佩。 “去,押那个少年郎赢。” 学子们面面相觑,有了皇帝陛下一起头,他们也忍不住手痒,纷纷掏了身上的物件去做赌。 几乎押的是榜首,唯有一人跟着天子的步伐。有人嘀咕:“陛下还真是好心,未免那少年郎面上太过难看,还特意押了他赢。” 少年郎:… 呵呵,那就对他有信心好吧,怎么可能是看他可怜啊!李世民在正事上有多“铁石心肠”他可太清楚了。女娘拽住少年郎的胳膊:冷静冷静。 李世民忍俊不禁,忽而看向了在场唯一一个押少年郎赢的学子。是最开始拦下夸赞少年郎和女娘般配的那个学子。他明显注意到了李世民的视线,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陛、陛”长孙如堇无奈:早跟你说要多练练笑容,你看,又被你吓着了。李世民目不斜视,面上却温和地露出了个笑面。“你为何押那位少年郎?” 学子一顿,其实是方才在走向佛塔时他落在最后头,好奇地用身上的铜钱与腰间的玉扣悄悄尝试,虽然高度只有一人高,可好几次下来都差不多是同时落地。 但这其中还是有微妙的不同,高度不够轻重差距也不够的情况下,他这个简易实验似乎并没有什么说服力。 直到李世民选择了那位少年郎,至此他再无犹豫,果断跟着陛下押注了。只是这样一番前因后果不好对外人诉说。 就在他绞尽脑汁想要打哈哈过去时,巨石运送到了。这才是再无人关注他了,所有人的视线全都聚焦在了栏杆之前的少年郎和红衣榜首身上。 侍卫搬着巨石,还有人拿着砚台。 少年郎瞧着忽而插嘴:“等等,我不需要两个人同时放手。”红衣榜首嗤笑:“现在怕是不是太晚了?”少年郎摇头晃脑:“非也,不过我想以陛下的聪明才智肯定知晓我这话的用意吧?″ 李世民:… 臭小子,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看着欠欠的装模作样了?“你是怕松手时机稍有差池最后造成的结果便完全不一样了吧?”确实如此,这样的高度松手时机略有差错,重力加速度到落水要相差个五六米,这样打自己脸的事情少年郎才不会做。红衣榜首沉吟片刻:“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若是你想将这两个物件绑在一处连接,我可不答应。” 少年郎笑眯眯:“不会,那我们就把砚台放置在巨石上头一起丢下去如何?” 想象一下,就把笔放在本子上头一起往下丢,妥妥的同时落地呀。且这样的效果放在砚台和巨石上会更加明显。砚台体积小,放在巨石上受到的阻力远远小于巨石受到的,这不就是妥妥会贴在上头吗? 更加不会出现差错了。 虽然他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可他又没办法做到完全真空的环境,实在是不得已为之呀。 红衣榜首似乎有些犹豫,少年郎示意身侧女娘。女娘轻笑:“既然你觉得重的东西落下速度快,那么砚台和巨石相差那么多重量,且这高度又足够,若真如此,不是完全足以看见巨石先落水的场景吗?这个方法她和少年郎同样试过,故而此刻说起时不见一丝停顿。嘶…… 少年郎很聪明,他敏锐踩在了自己的底线上。轻的在上他能接受,要是轻的在下,他听着就觉得不对,是万万不可能答应的。 “那就开始吧。” 侍卫深吸一口气,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托着巨石,巨石上头是被稳稳放置的砚台。 李世民没有犹豫,一只手拽着侍卫的腰带,防止真的出现什么意外。侍卫颤抖的手渐渐平稳,内心感激非常,居然希望天子的押注能赢,虽然这相当挑战他的常识。 松手了。 李世民将人带到安全的后方,自己则顺势撑着栏杆往下望去。不过瞬息。 哗啦一声巨响,水花溅得老高,之后水面便再度恢复平静。然后下头和江对面同时爆发出了巨大的喧哗,嘈杂非常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红衣榜首脸色瞬间惨白。 只有一声响,其实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正在此时,留守在底下的内侍匆匆跑来,人还没到那激动的声音便先传了过来。 “是同时,同时入的水!” 他的猜错果然没有错,内侍的兴奋禀告只不过是将本就填实的土再踩上一脚罢了。 不,这怎么可能,这其中一定是还有其他漏洞,他要求再重来一次!红衣榜首死死咬牙,猛地看向唇角微微扬起的李世民。“陛下,草民请求分开…… 少年郎叹气:“不必再麻烦了。” “我这个又没有绑在一处,就好比两个人跑步,按照你的说法,只要两人速度不同,最后必会是慢慢拉开距离的,可现如今不正是同时落水的吗?”“可是……… 少年郎没有得胜后的欣喜,反而是拉着女娘乖巧得走到李世民与长孙如堇的身前。 他与她同时跪在帝后面前。 少年郎脊背笔直,声音响亮,正正好能让在顶层的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那我就来一问榜首。” “这其中有个悖论不知可否请榜首回答?”红衣榜首额角冷汗直冒。 “假设,有一匹快马和一匹慢马,它们同时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试问谁快谁慢?” 红衣榜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眨不眨盯着少年郎。“自然是快马,路途所耗的时间也是快马少。”少年郎顶着众人疑惑不解的目光,端端正正拉着女娘向帝后行稽首大礼。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沉默地应下了,若是细细看,似乎还能发觉二人的眼眶微红。 少年郎抬首:“那将两匹马绑在一起,是否是快马拉着慢马而行?其速度是介于快马和慢马之间,所耗时间也在二者之中?”红衣榜首咬字极重:“自然。” 少年郎笑容灿烂,歪着脑袋看向女娘。 女娘抿唇,似乎有点可怜此时此刻的榜首:那道理总是相通的。”“按你的意思,越重越快,越轻越慢。” “砚台两斤,巨石二十斤,二者相捆,共二十二斤没错吧?”“那二十二斤的东西下落理应是要比巨石的二十斤快吧?”红衣榜首猛然闭眸…… 不用再说了,他已经知道这其中的悖论是何了。李世民看向少年郎,将人一把扶起,轻声开口:“我想,我知晓你们的意思了,我来替你们说吧。” “可若是按着快马慢马理论,就算捆在一起,这下落速度却该是在砚台和巨石下落速度的二者之间不是吗?” “缘何会是比巨石快呢?” 这道理弯弯绕绕,可短短时间内对方是压根寻不出不对来反驳的。明面上确实对极了。 少年郎扬唇,再也不用压抑自身的思念之苦。他同样红了眼眶,语带哽咽。 “不孝子承乾……拜见陛下皇后!” 女娘叹气,握上了李承乾的手。 “妾苏氏文茵……拜见陛下皇后。” 李世民盯着他们,似笑似叹:“太子太子妃,你们终于回来了。”一句话点破少年郎和女娘的身份。 众人大惊。 那个跟他们用实验眼见为实打破了常理的人居然就是太子殿下,居然就是那个亲手写出了三字经格物篇的太子殿下李承乾?!方才少年郎并没有以身份压人,反而是耐心非常一步一步用实验来批驳对方的质疑。 格物致知……是他败了。 红衣榜首苦笑行礼:“草民参见殿下。” “殿下,是草民狭隘了。” 李承乾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生生将人拉起,直视着他。“若只是碍于权威没有质疑之心,我看不上这样的人。”“你今日的质疑我很欢喜,你的质疑有错吗?”“没错,而你知晓后却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狭隘,你真的优秀,更不用提你还是今科的榜首。” “我这全然是新说,你的质疑理所当然。”“陛下,这个榜首能来我东宫挂这个职吗?”红衣榜首愣愣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第119章 李世民大笑:“你小子,来与朕抢人了是吧?”李承乾眼巴巴:“那陛下准允吗?” 李世民大手一挥:“那就要麻烦榜首要在朝廷和东宫间两头跑了。”李承乾看向他,语气温和:“榜首,你的名字是?”红衣榜首很难讲明白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只是低声道:“上官仪。”或许,今日这场意外的相遇,是他这辈子都最幸运的一天了吧。 贞观四年,东突厥彻底覆灭。 如今的长安城内尚且留下了一批当今天子放过的草原胡人。虽然有一部分族人早早对着天子心悦诚服,但是总有一部分突厥人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灭国之仇又怎么能忘怀? 但更重要却是并非每个突厥人都能在此混一个好的前程。他们今日无聊外出,却不想瞧见了这样一出好戏。太子,是回来了? 这个看着那么瘦弱与李世民根本无法相比的少年郎居然就是太子?太子和李世民之间的感情瞧着也不错。 他该回去告诉阿史那结社率这个消息,他们针对几月后李世民要出长安前往九成宫避暑的计划中或许可以多一个人。 第65章 突厥刺杀 “咳咳。” 长孙如堇心疼地轻拍李世民的后背, 盯着他手中的文集瞧了好久,终是忍耐不住直接出手将其夺过。 李世民好笑不已:“观音婢这是做什么,我这个做天子的便是连看点书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长孙如堇沉默片刻, 将一件外袍披上男人的肩头。 “这都多晚了还不紧着去休息会儿?” “我知晓自承乾归来,你们父子俩就有说不完的话讨论不完的政务, 所以前小半个月你俩日日挑灯夜谈我不反对。” “可是如今都出了长安要到九成宫避暑了,都能清闲一会儿了,二郎还总是那么晚才睡。” “分明是大热的天却得了风寒, 二郎不心疼自己, 我还心疼呢。” 李世民无奈,单手撑着额头歪着脑袋,就这么瞧着长孙如堇絮絮叨叨的关怀。 “你这具身子可不仅仅是二郎你自己的, 也还是我的。” 长孙如堇说着说着就有些气鼓鼓的。 很可爱。 李世民根本没有留意她说了什么,他顺从自己的心意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面颊。 长孙如堇絮叨的话一顿:“二郎有在听我说话吗?” “是是是,我现在这不是没看吗?” 李世民话落再不给长孙如堇反驳的机会, 一把将人抱起:“嗯,既然不看书了,那我们不如做点有意思的事情?” 长孙如堇扭头:“二郎真是想得美。” “小兕子这才几岁?你又想给他们添弟弟妹妹了?” “承乾的年岁与文茵也差不多了,本就说好要叫承乾归来后举办成婚的典礼,我近来都在忙这桩事情,累得很,二郎莫要闹我了。” 李世民哈哈大笑:“观音婢莫心急。” “我自己得了风寒当然不会闹你,我说的有意思的事——” 李世民将长孙如堇半拢在怀内, 指尖轻柔地揉着她的额角。 “怎么样?我知晓观音婢近来劳累, 我这手法不错吧?” 语* 气中是满满的沾沾自喜。 长孙如堇忍不住轻笑, 眉眼弯弯。 李世民一低头就能瞧见观音婢小女儿家的模样,喉间再度泛起痒意。 嗯, 肯定是因为风寒不是因为其他。 “对了。” 有些昏昏欲睡的长孙如堇忽而出口。 她闭上双眸,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窝在李世民怀中。 “这次二郎来这九成宫避暑,承乾作为太子本是该好好留守长安的,可他却说什么都要跟着来送我们到九成宫后再回长安。” “还忽悠着将文茵也带上了。” “这年岁大了还越发黏人了。” 李世民动作不停:“他毕竟断断续续离家五年之久,想念也是应当的。” …… “小殿下,你这是在看这五年来与陛下的通信吗?” 顾十二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叹了口气。 李承乾抿唇,虽则这五年来他并非没有回过长安,但这其中意味到底是不一样的。 而且更重要的是,现在已经是贞观六年了。 可杜如晦,这个在历史上本该贞观四年就死掉的人并没有出事。 相反,他还活得好好的。 这五年来他并不是没有跟孙思邈通过信,从孙思邈那得知杜如晦的身体一直十分健康。 这就相当奇怪了。 后来他琢磨了很久,才从曾经那段几乎要被他遗忘的关乎前世的记忆当中挖掘出了那么一点信息。 那个僧人曾经与前世的他说,施主所求的又何止一个重来。 所以,前世的他还求了阿耶的亲近之人平平安安吗? 虽然李承乾知道这十分不科学,但若这其中的代价是他没有来世且这前起的身子骨这么虚,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李承乾自认为这就是最接近的答案了,再如何想也是自寻烦恼,干脆将这所有抛之脑后。 只是,历史既然已经发生改变,他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在心中。 故而以前李世民和长孙如堇照常外出避暑他人在鄂州管不到,现在他回来了自然是放心不下的。 李承乾放下书信。 除却该死的人没有死,按照李世民信中透露出来的消息,这五年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与历史上非常不一样的大事。 是他多疑了吗? “小殿下?小殿下?” 顾十二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李承乾揉揉眉骨。 “何事?” 顾军递过来的名册后才回道:“这不是小殿下昨日才争取到了参与禁卫防御的事务吗?” “半夜至辰时的禁卫轮换名册的。” 李承乾起身从顾十二手中拿过名册。 翻开第一页,这卫,那几个名字都不陌生,都曾是在武德年间与他共经生死的沙场老将。 没有什么问题。 李承乾沉吟着又翻了几页,直到翻到最后,直到人,一个相当眼熟的姓氏印入眼帘。 “阿史那……?” 阿史那,不是突厥那一支的胡人吗? 自从东突厥覆灭,禁军中有胡人倒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李承乾蹙眉,定睛一看。 阿史那结社率…… “阿史那结社率?!” 李承乾猛然瞪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惊呼出声。 本是一直垂着脑袋等待李承乾的顾十二被吓了一跳,迷茫地看向他:“阿史那结社率,这不是曾经那个突利小可汗的弟弟吗?” 李承乾的心脏仿佛在一瞬间被重锤狠狠击打,他的唇色刹那惨白。 他语气急躁,提高声线像是在跟顾十二确认什么一般:“突利小可汗,是那个武德年间跟阿耶拜了兄弟,贞观初年便率部众来投的那个突利小可汗?!” 顾十二眨眨眼,不解但还是点头。 “是啊,就是他。” “那个阿史那结社率是他的弟弟,此人放荡不堪,可是看在他兄长的面子上陛下给了他一个中郎将的官职。” “偏生此人好投机,钻营非常,以前还污告过突利小可汗,陛下没信。许多人都不大喜欢他。” 没错了,确实是这个阿史那结社率。 九成宫,阿史那结社率…… 这几个字眼是那么眼熟。 眼熟到他几乎可以脱口而出在历史上的贞观十三年,这几个字眼是与那场突厥刺杀叛乱扯上干系的。 而阿史那结社率正是这场刺杀叛乱的主谋。 现在才贞观六年,为什么提前了这么多?! 而且他根本不敢赌这就是一个巧合。 李承乾的手脚有些发软,他猛然看向顾十二厉声呵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十二一惊,略显结巴道:“四、快四更天了。” “本来按着往常再过一会小殿下就该去陛下住处请安且巡视宫防了,小殿下你这都快一宿没睡了……” 李承乾咬牙。 历史上的阿史那结社率的本来计划就是趁李治要去见李世民的空档展开刺杀。 可惜历史上的那天因为意外李治并没有出门,阿史那结社率选择强攻。 而现在呢? 李治才几岁大,与李泰李丽质等人都留在长安。 所以,人选变成了他这个太子?! 不好,若真是如此,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李承乾根本不敢赌这是不是巧合。 历史上的这场刺杀并没有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可其中过程光是史书上的寥寥几句就能看出惊心动魄。 旧唐书的记载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 相与夜犯御营,逾第四重幕,引弓乱发,杀卫士数十人。 都打到跟前了,他如何放心得下?! “取我甲胄来!” 第120章 顾十二直到听到李承乾的这样一个命令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毕竟长安到九成宫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出门在外他这个太子与李世民一样是随身携带甲胄,就怕出现意外。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顾十二不敢有半分懈怠,哆嗦着手替李承乾穿戴好。 “殿下……这是……” 李承乾轻抚胸口,那颗心此刻跳得很快。 “十二,你现在赶紧去寻外头巡夜的禁军,就告诉他们阿史那结社率恐有异动,然后你再去通知苏文茵,你们寻地方躲好,万万不可跟出来!” 顾十二眼前发白:“可是殿下你,我不能丢下殿下……” 李承乾大呵:“寡人是太子!” “远比你安全得多!” 顾十二红了眼眶,拼命点头:“好,那殿下注意安全。” 话落他再也顾不上其他,推开门就小跑出去。 直到顾十二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李承乾才猛然握住自己遮掩在身侧一直颤抖的右手。 他盯着挂在墙上的角弓。 这是阿耶前不久才赏赐给他的。 这五年来,或许是远在鄂州,他反而因为思念更加不曾有一日落下骑射的功课。 现如今,是要派上用场了吗? 李承乾一把拿下角弓挂好箭囊,头也不回地极速跑出住所,翻身上马一路狂奔。 *** “奇怪?都已经过了四更天了,太子那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往常不都是这个时候去面见李世民的吗?” 阿史那结社率蹙眉,在宫门外一处视线死角不满地问着他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子。 探子迟疑:“不知为何,太子居所一直燃着灯。” “你也知道,我不敢靠太近,只能远远瞥一眼,说不准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阿史那结社率冷笑:“耽搁?” “他能耽搁,我们可耽搁不起,再拖下去等到天色大亮,我们那里还有半点机会?!” 探子一顿:“所以,强攻?” 阿史那结社率握紧了腰间的佩刀,翻身上马:“强攻。” “可惜了那个看着就瘦弱好控制的太子,呵,倒是少了个人质。” “我兄长的儿子贺逻鹘呢?可是控制妥当了?” 毕竟他还是需要打着所谓大义来做这一场叛乱的。 突利小可汗的儿子的身份正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探子同样上马:“早就妥当了,我去招呼其他剩余的人一起强攻。” 阿史那结社率再无遮掩,如今他身着唐军禁军服饰,趁他们来不及反应,他自然可以光明正大连克皇帝身边的暗哨,直接冲杀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身边还带着皇后,呵,战场上打不过,眼下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阿史那结社率眼眸一眯,身后再度冲出十几个突厥人,他们全都整装待发,左右开弓疾驰而去。 *** 快点,再快点! 这条小路是他不久前才发现,算是隐秘,可以避开阿史那结社率的打探,为他争取一点时间。 李承乾骑在马上死死咬着牙,喉咙间翻涌上了铁锈的味道。 自从穿越以后,他过惯了优越的生活,哪怕是那五年在鄂州再幸苦,却也触及不到生死。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的视线有些模糊,他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向来不好,可在这一刻他选择强忍下所有的不适。 终于,他看到护在最外层的暗哨。 一切风平浪静,他赶上了! 李承乾猛然松懈心神,还未等那几个侍卫出面阻拦,李承乾已是一个腿软整个人跌下了马。 一张面孔被泥灰沾染,喉咙间的铁锈味越来越浓烈,脑中却忽然开始断断续续闪过各种模糊的记忆。 头好疼。 李承乾抬头,正对上几柄锋利的刀尖。 他咽下铁锈味,拼命笑着擦去泥灰。 “是我,太子。” 几个禁军大惊失色,再也顾不上许多直接将人扶起。 “今夜阿史那结社率恐有异动对陛下不利,我已经吩咐了内侍告诉外围的禁军阻断了他们的后路,如今就怕消息来不及传到内里,你们快……” 话未说完,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直贯穿李承乾眼前的一个禁军的脸颊。 “小兔崽子,我说怎么剩下的二十多人迟迟未至,原来是你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阴恻恻的带着别扭的汉音从不远处传来。 李承乾呆愣地看着刚刚还在与他对话的禁军,就这么惨烈得死在他面前。 喷涌的鲜血洒了李承乾满头满脸,入眼所至,皆是一片猩红。 阿史那结社率忽而仰天大笑,纵马疾驰,放下弓箭,手中一柄弯刀左右砍杀。 “殿下!你先往里头去!” 李承乾曾经骄傲过自己身为现代人,有着不凡的见识,可以一步一步温和地为这个时代添砖加瓦,拯救更多的人性命。 可在此刻,他却又是无比痛恨自己曾经身为现代人。 他生长的环境太过平和,小时候考虑最多的是在孤儿院打架,是担心害怕饿肚子。 除了刚刚穿越的那一天,他从未有如今日这般直面生死。 这是残忍而又血腥的中古时代,对面的人是真真切切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突厥胡人。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残忍又如此恶心的场景。 耳边的喊打喊杀声越来越强烈,血腥味扑鼻而来。 各种记忆飞速闪过,一点一点不容拒绝地塞入他的大脑,让他头疼欲裂。 “反正我们也没有退路了,突厥儿郎们,随我往里头冲,杀不了李世民,杀了他的太子也是赚了!” 头好疼。 混乱的记忆,一幕一幕从前世李承乾出生开始直到他的死亡,一直在循环播放。 可李承乾现下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了! 阿史那结社率的杀声就在耳边。 不,他都穿越了,怎么可能还是李世民的累赘?! 李承乾猛然一个翻滚,躲过堪堪擦来的羽箭。 禁军结成了队列,将他掩护在最里面。 李承乾眼角渗出泪水,强撑着不适一把拽住马鞍整个人趴在上头。 快,再快一点。 *** “怕是出意外了。” 微弱的打杀声顺着微风隐约传来。 本是与长孙如堇睡在一处的李世民猛然从床上坐起。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个禁军匆忙闯入,开口就是今夜突厥阿史那结社率叛乱,如今已是连连攻克两道暗哨,眼瞅就要冲第三道而来了。 李世民十分冷静,他将长孙如堇拉起,二者一起迅速地穿戴甲胄。 动作间他不忘问那个禁军:“我说今日这个时辰太子还未来,他是发现了阿史那结社率的异动?” 禁军点头:“殿下快马来报,提前安排,已经堵死了阿史那结社率的后路,只是他们骑着马,头批冲营的十余人速度太快,禁军有点来不及阻拦。” 李世民轻咳,接过长孙如堇递来的弓。 长孙如堇蹙眉:“你的风寒……解决完后必须立马吃药。” 李世民笑笑,握了握她的手带她往外走:“要跟我一起出去吗?” 长孙如堇没有犹豫快步跟上:“你在外杀敌,我又怎么可能安心躲在屋内?” “这处寝宫有我坐镇指挥禁军,二郎,你在外当心些,莫要添伤。” 李世民松手,翻身上马,身侧聚拢着全部的贴身侍卫。 一如既往的,并没有因为当了皇帝有所改变,仿佛此刻的他还是战场上领着唐军百战百胜的秦王。 所以他根本没有思考,就那么自然而然冲在了侍卫的最前头,一如往昔带着唐军冲锋在前。 长孙如堇盯着他远去的背影,微微勾起唇角,再度转身面对剩下留守的士卒,她的面上毫无慌张,下巴微扬,语气镇定。 “守好了。” …… “守好了吗?” 李承乾喘着粗气询问,眼前越来越模糊,该说不说这几个突厥人也不愧是有点本事的,也或许有他这个太子身份诱人,他们一路冲杀,已经斩杀了五六个唐朝禁军。 只可惜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并没有给他们自己留后路,到现在阿史那结社率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人。 也对,他们的后路早就被他斩断了。 现如今已经有大批援军从外围赶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瓮中捉鳖,也难怪他们的打法这般不要命。 李承乾的身侧是一个禁军,挥舞着长刀保护着他,闻言点头:“算算时间,陛下那应该知晓了消息,最后一道暗哨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那就好,李承乾刚想应声,又是一支羽箭朝他射来,他猛地挥刀弹开。 “阿史那结社率,你已经逃不了了,还不束手就擒?!” 敏锐地察觉到李承乾话语中的虚弱,阿史那结社率表情一瞬狠厉。 第121章 没想到这个太子看着身板瘦弱,却这般能撑,武艺并不赖。 “呵,反正都要死,要是拉着太子你一块死,哈,那可真是太值了!” 阿史那结社率一拍马臀猛地朝他冲来,他身侧的突厥人左右砍杀紧紧跟随。 李承乾额角布满汗水,甲胄下的身体早就虚弱不堪,所有的力气都快耗尽。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累,那一大串记忆还在脑中循环播放,叫他浑浑噩噩,若不是一股子心气支撑,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他知道比起战场上杀人的本事,他是在场人中最弱的,所以他明智往后退了些许,禁军挡在了他的面前。 可就在此时,在微微发亮的天光之下,李承乾清晰地看到阿史那结社率一瞬间双眼发红,整个人的气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熊熊燃烧的仇恨。 “掩护我!我去取那李世民的首级!” 李承乾猛然回首。 是李世民。 是他的阿耶,也是大唐百战百胜的天策上将。 他神情平静,一身甲胄举弓搭箭,直直对准阿史那结社率的脑袋。 阿史那结社率大笑,箭方才就空了,所以他只能挥舞着弯刀不管不顾直冲李世民而去。 阿耶不会有事的。 李承乾紧绷心神,却在下一秒一句小心钻入他耳内。 原来是那掩护阿史那结社率的突厥人居然调转马头,直接冲着他来了! 李承乾一个侧身,狼狈地躲过。 那个突厥人动作很快,就算是身上满是刀伤剑伤都撑着最后一口气就是要带他一起下地狱! 李承乾本质上并没有杀过人,穿越那天那个要杀的府兵,最后是李世民了结的生命。 做过二十多年现代人的他,其实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杀人。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拔出佩刀。 他告诉自己,杀人……不难的。 突厥人的表情愈发狰狞,可就在他将要趁机挥刀的那一刻,一支他十分熟悉的大羽箭直接贯穿突厥人的胸口,力道之大甚至带着那人坠下了马。 阿耶?! 可是,阿耶那不是还有个阿史那结社率吗?! 他让阿耶分心了! 李承乾从未有这般恐慌过。 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刹那转身拍马赶去。 李世民的贴身侍卫自然不弱,阿史那结社率的腿上胳膊上早就中了好几箭。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最后的怨恨与不甘,借着快马的冲劲,他诡异地扬起唇角就要一刀劈向李世民。 李承乾眸底瞬间猩红一片,猛然搭弓瞄准。 早在先前的战斗中阿史那结社率的盔甲就用不了被他丢掉了。 所以,他的箭头瞄准的是他的心口。 他的手前所未有的稳,没有一丝犹豫。 杀人,很难吗? 不,很简单。 阿史那结社率的刀尖擦过李世民的胳膊。 可还没等他得意,下一瞬,心口处两阵钻心的巨痛传来。 他呆滞地低头。 李世民胳膊外的甲胄卡住了他的刀尖,似乎是受伤了,有鲜血渗出。 他没有丝毫慌张,瞧着自己的眼神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一般。 心口处,没入了半个刀身。 长刀的主人,是李世民。 奇怪,阿史那结社率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可他记得,那另一处疼痛呢? 他呆呆地抬首摸向后背。 那是一支羽箭,十分精准,洞穿他的心口。 阿史那结社率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隔着微亮的天光,李世民越过人群,看到了他的儿子。 少年尚且保持着拉弓的姿势。 甲胄上浑身是血,狼狈非常。 少年身板不大,穿着盔甲本是有些滑稽的。 可少年眸中的凶狠却是那样真切,让李世民忍不住轻笑出声。 明明是从前练箭都要他时时催促的家伙,却原来在他看不见的五年里,他的准头力度已经这样出色了吗? 明明是最重视他人性命的家伙,却原来在危急时刻,也能毫不犹豫拿起弓为保护他而杀人吗? 他长大了。 还真是遗憾呐,没有参与那五年。 李世民恍惚了一瞬。 胳膊处的伤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惜他如今正染着风寒。 李世民觉得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有些发烫。 唉。 这风寒来势汹汹,只怕等会要让观音婢和小崽子着急了。 李世民闭上双眸,马蹄声由远及近。 小兔崽子焦急的呼唤像是隔了一层薄膜,听不真切。 他晃了晃身子,一双不算大的手掌将他稳稳扶住。 明明,他才是那个保护所有人的存在。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能做到让他放心交付后背了? 还真是新奇。 李世民觉得有点累。 高烧来得猝不及防。 睡一会吧。 就睡一会。 第66章 我心有愧 李承乾始终觉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都像是在做梦一般。 他杀人了,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杀人了。 可他却奇异的并没有什么难以接受的情绪,反而是心脏鼓动,燥热非常。 这一箭, 像是破开了什么枷锁,脑袋渐渐不再疼痛, 那些所有前世的记忆停止循环播放,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在阿史那结社率轰然倒地的刹那,他猛然惊醒, 毫不犹豫地来到李世民的身边。 然而, 在开口之前他敏锐地察觉到李世民明显不适的面色。 李承乾这才反应过来,想也没想就翻到李世民的马上,坐在他的面前。 “阿耶, 方才真是太可怕了,我们快些去寻阿娘,省的阿娘害怕了。” 看似是焦急担忧, 实则话语之下,李承乾在隐晦地支撑住男人略显摇晃的身体。 父子俩在这一瞬心意相通。 李世民闭了闭眼眸,压下所有的不适。 该庆幸因为他是天子,所以很少有人敢抬头直面他吗? 所以当他出口的话语十分平静时,在场其他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 “你阿娘才不会害怕呢,倒是你这副模样要叫她担心了。” “太子妃呢?可安全?” 李世民话音未落,李承乾再也按耐不住一扯缰绳打马而去。 高烧来得太快太凶猛,此刻李世民的面上已是通红一片。 李承乾就算想演戏也演不下去了。 直到确保不会被随行后边的侍卫看出不对, 他才急切低声道:“阿耶你别说话了, 我们赶紧去寻太医。” 懊恼如汹涌的潮水席卷他全身, 此时此刻他也不知道,那心尖的剧痛究竟是因为太过劳累还是因为愧疚后悔。 若不是因为他让李世民分心, 方才李世民也不会生生受了阿史那结社率了一刀。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要是我再当心些,阿耶就不会为我分心,我……” 李承乾完全陷入了自懊自恼的喃喃自语。 可一双手,一双宽厚温暖的大掌,缓缓的,不容置疑的,坚定的,覆盖在他拉着缰绳的手上。 “没有,你的羽箭洞穿了阿史那结社率的心口,你分明是保护了我,莫要自责。” 男人的声音沙哑却又温柔,仿佛轻而易举就能抚平他此刻躁动的心情。 他不再说话,那段前世的记忆后知后觉涌现。 那团混乱如毛线缠绕的记忆逐渐清晰有序。 他的记忆不再残缺,那段历史上所有的荒唐他都记得。 所以,他能轻而易举感受到前世的自己肆无忌惮地对李世民的诛心之举。 也能轻而易举感受到李世民对他的日渐失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曾经的孺慕之情变成了埋怨不休? 尖锐的刺痛叫他几乎难以喘过气来。 前世他做下谋逆之举被李世民罢黜的场景犹在眼前。 李承乾垂眸,目光往下,那是一双交叠的手。 他忽然就这么落下泪来。 命运何其残忍,为什么要让他想起这一切? 他曾羡慕前世的自己有他不知道的与父母的童年回忆,可若代价是让他一并想起那怨怼的往昔,他情愿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不知道,他或许还能自欺欺人得过且过。 可他知道了,这些错事他曾真的做下过,那些伤人的话语他曾真的说出口过。 无法挽回。 又怎么挽回? 记忆是如此的清晰,清晰的他能明了前世的自己行事时前所有的心情。 融入了他的骨血,他自虐般的一遍遍在脑海中不断重复前世的画面。 他真是,太混账了。 李承乾泪流满面,骑马的速度越来越快。 经过一个转角,他看到了不远处等候的长孙如堇。 第122章 长孙如堇的身侧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的顾十一与苏文茵。 他们的面上虽然有担忧,但更多的是镇定自若。 出了这样一场叛乱刺杀,连他们都乱了,那底下的人又该如何做想呢? 李承乾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握住李世民的手带着他下马。 李承乾看上去并无大碍,只是李世民…… 长孙如堇第一眼就发觉了的丈夫的不对。 胳膊上的甲胄染上鲜血,唇色苍白,额角满是细汗。 是因为受伤? 不,风寒。 该死,果然了! ,稳稳搀住李世民的腰,将人带着往里走。 “快, 李承乾身侧,还没有开口问询,李承乾就扭过面庞,不想让他。 随口答了几句就眼巴巴跟在李世民身后。 长孙如堇叹了口气,空出一只手握住了李承乾。 “不会有事的,你自己呢,面上都是擦伤,你阿耶那有我。” 李承乾刚想开口,谁料早就撑了一路的李世民再也撑不住,一进屋内就软了身子,直直靠在长孙如堇的身上,带得一人狼狈倒地。 李承乾瞪大双眸,直愣愣跪在地上就要拉李世民起来,可却在触及他面颊的那一刻他心中惊慌不已。 好烫。 本就压不住的泪水再次落下,他一面哭一面死撑着和其他人一起将李世民挪到床榻之上。 都是他的错。 长孙如堇十分明白现在李承乾的状态很不对,可是李世民那她又放心不下,无奈之下只好开口:“承乾,你先去外屋等候,也包扎一下伤口。” 李承乾没动。 长孙如堇冲苏文茵使了个眼色。 苏文茵强行压下心中的焦虑,定定看着此刻丢了三魂七魄的少年。 “你这个样子,要是等陛下醒来,看到了岂非更要伤心?” 陛下……伤心…… 触及到此刻他最不想面对的字眼,李承乾陡然一惊,哽咽着快步走出里屋。 苏文茵和顾十一这才松了口气,前后脚追着人一块出去了。 *** 外屋。 李承乾麻木地坐着,任由太医在他身上擦拭伤药。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聚焦,连太医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苏文茵迟疑片刻:“承乾,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顾十一同样胆战心惊:“陛下是受伤了吗?” 李承乾猛地闭眸,自责懊恼再度翻涌。 他不明白此刻的痛苦是为了今日这事还是为了前世所有的遗憾荒唐。 他真的分辨不清。 “是我……是我不小心,要不是为了我,阿耶才不会受伤,阿耶才不会发起高热……” “都是我的错……” “我就是个混账……” 李承乾忽地拽住苏文茵的衣襟趴伏在她胸口嚎啕大哭。 李承乾在外人面前一直是以沉稳冷静的形象示人,何曾有如今日这般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苏文茵和顾十一同时一怔。 顾十一咬牙:“小殿下,今日是你先发觉的不对,若非有你报信只怕还要死更多人,你已经……” 苏文茵却在此刻摇了摇头。 她温柔地轻抚李承乾的后背:“你想怎么做?” 李承乾哭到嗓音沙哑,他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看向里屋。 里屋灯火通明,走动的人影,太医压低的声音,长孙如堇吩咐指挥的动作…… 所有的所有,他都看得真真切切。 李承乾垂下脑袋,忽而就那么跪在了里屋门前。 砖石的寒意哪怕在夏日都能轻而易举深入骨髓,可这冰凉又哪及此刻他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他跪得笔直,双手死死攥着衣袍下摆,指节泛出青白。 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发泄自己心中的愧疚自责无助,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对阿耶的满腔担忧该如何发泄。 他本就有错。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 那就跪着吧。 好歹跪着能让他好受些。 他做下过那么多的错事,只是跪一跪而已,哪里能偿还他的罪孽呢? 李承乾这一跪惊到了顾十一。 他哎呀一声,想要劝却又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求助似的看向苏文茵。 苏文茵沉默片刻,却在顾十一难以置信地目光中走到李承乾的身边,然后她弯下腰,同他一样缓缓跪了下来。 李承乾疲倦地自嘲:“本就是我的错,你不用帮我求……” “确实是你的错。” 苏文茵冷静开口。 “虽然我不知道方才在前头你与陛下之间发生了什么,可我了解你的为人,你既然认为自己有错,我就不会为你寻借口。” 李承乾心尖一颤。 他微微侧首,看到了苏文茵好看的侧脸。 她嘴唇微抿,虽然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没有看他。 “殿下是太子,妾为太子妃,夫妻本就是一体荣辱与共。” “我不会为你求情,错就是错。” “可我同样会与你并肩而行,你要跪,我陪你。” “我与你一同承担。” 李承乾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苏文茵。 他很难说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和受到的触动。 从前的他一直是将苏文茵当做妹妹当做责任来看。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原来苏文茵已经长大了,已经长得那么美好了。 他觉得,今日这一幕这一番话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了吧。 李承乾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苏文茵轻笑,悄悄地握紧了少年的手。 顾十一怔在原地,内心极其复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李承乾膝盖有些疼痛,但他依旧没有起身。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他想了很多事情。 有前世的李承乾,有现代的李琛,还有现在的自己。 三种身份在他脑中盘旋。 若不是前世的自己苦苦哀求,他或许就是他自己,而不是背负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从现代到古代,从李琛到李承乾。 史册上短短的几笔,已然是李承乾的一生。 这份记忆是让他难堪的,亦是让他从前午夜辗转反侧时痛苦的。 可这份记忆同样是让他快乐的,是让他不知不觉再也无法割舍成为他血肉的一部分的。 他的孺慕之情,他的荒唐无度,那个人的关怀怜爱,那个人的失望难受…… 他很欢喜,但他同样矛盾。 所以李承乾也在想,如果他放弃执念,现在的自己又会过上怎么的生活? 如果没有那一点的所求,他是不是不会成为李承乾的转世? 他是不是不会因为尚有父母债没有还完而成为孤儿? 他是不是也不会穿越古代,而是快快乐乐地过上美好而又平凡的现代生活? 他不知道,只是觉得若是从前的自己,或许会很喜欢这样的生活。 他或许会有很爱他的新父母,也或许会有新的人生新的开始。 或许或许,或许这样的人生才是他一直渴求的。 只是…… 只是那样一来,他所愧疚的所后悔的,永远也没有机会让那个人知道了。 这份悔意是如此清晰,让他如何忘却? 顺遂的人生,温馨的家庭,现代的生活…… 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是他曾经所求的。 可惜,我心有愧,愧久难安。 他偏偏只想要那人做他的父亲。 但是…… 李承乾泪如雨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有一瞬的清醒。 他又在惺惺作态什么呢? 他的愧疚,他的道歉,他的后悔,他所有的心情,所有的所思所想,永远也送不到那人跟前了。 他永远也无法跟第一世被他伤害的李世民说一句对不起。 因为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阿耶……” 少年喉间溢出一声幼兽般的呜咽。 远处传来脚步声,李承乾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直到长孙如堇无奈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阿耶是先前风寒加重,方才来得迅猛发了高烧,如今已经压下去了,人也醒了。” 李承乾浑身一颤,他不敢抬头,可下一瞬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长孙如堇轻抚他的后脑:“承乾?” 李承乾张* 了张嘴,却只吐出几个气音:“阿耶他……” 长孙如堇温柔地擦拭他的泪水:“你知道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长孙如堇轻笑:“是在同我得意你刚才的箭术有他五分的水准了。” “承乾,你是他的骄傲。” 这句话像钝刀戳心,也像雨后的一抹天晴,将李承乾所有的惶惑不安彻底抽干。 他瘫跪在长孙如堇怀中,边哭边笑。 第123章 第67章 前怨尽消 李承乾和李世民的再度相见是在第二日的午后。 高烧来得快去得快。 彼时李世民修养了一晚上, 明显精神头十足,半点看不出来昨夜那般直接晕倒的模样。 “杵在那做什么,承乾过来。” 长孙如堇好笑地瞧着李承乾扭扭捏捏的模样, 冲他招手。 李世民好整以暇,半靠床榻似笑非笑:“听说你昨夜一直跪在我内屋外头等我醒来?” 李承乾闷闷点头, 稍稍往前挪了几步。 他这个垂头丧气的小模样实在是可怜又好笑,长孙如堇忍住笑意,轻点指尖。 二人的右手遮掩在被褥之下交缠, 这么一点直直点进了李世民的掌心。 李世民反手握住不让她乱动:“还有太子妃陪你一起跪?” 李承乾更加心虚了。 先前苏文茵的举动让他震撼, 但事后回过味来才发觉他那个时候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忽略了很多。 他身子骨再如何虚,五年下来骑射并没有落下,哪里是苏文茵一个小姑娘可以比的。 想到今早他替她膝盖上药的情景, 其实是应该拦下小姑娘的。 长孙如堇戳戳李世民故作紧绷的面庞,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道:“莫要再吓唬他了。” 李世民无奈:“从前你对他最严格,连我都比不上, 现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长孙如堇微顿,仿佛昨日李承乾的崩溃再度出现在她的脑中。 “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我不想再看到他昨夜那样的绝望了吧。” 李世民被这样一句话一下堵得说不出话来,他沉默片刻后轻声道:“这孩子,对自己实在是太过严苛了。” 李承乾听不见夫妻之间的悄悄话,只觉得沉寂的时间太久,久到他又开始心慌了。 “你昨夜确实有错。” 本就在胡思乱想,如今突兀听到李世民这样一番话, 李承乾脑子霎时陷入一片混乱。 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可察的叹息将他从混沌中拉出来。 原来不知何时他已经顺着自己的心意挪动脚步, 到了距离阿耶阿娘足够近的地方, 近到他们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他。 一双宽厚的大掌摸上了他的脑袋。 李承乾下意识抬首。 那是一双如何温柔的眼眸? 温柔到他的泪水几乎是忍不住瞬时滚落。 “你错就错在太过冲动。” 哎? 李世民低笑:“发现了阿史那结社率的异动你要做的是告知禁军消息后躲好,而不是莽撞得自己冲上战场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你该相信你阿耶的, 阿耶在战场上多么多生死瞬间都踏了过来,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突厥人的刺杀……” “跳梁小丑,不足为虑。” 他总是如此。 一切的艰难困苦在他的口中仿佛都不值一提,所有的压力和责任他都选择一力承担。 因为他早就一次次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保护这两个字眼早就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习惯。 “所以,阿耶要让我明知道你有危险还能安心躲在后方吗?” 李承乾倔强地盯着男人:“我又不是不会武。不过是杀人见血,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我又怎么担得起阿耶交予我的家国?” 李世民没有打断此刻激动的李承乾,反而是与长孙如堇一道笑着擦去了他的泪水。 李承乾仿若无所觉:“是,我这个人先前是一直太过‘心软怯懦’,可是阿耶,我可以的!” “我也能做那个挺身而出保护大家保护阿耶的人!” “杀人见血,没有那么难。” 当他彻底打破曾经身为现代人的枷锁之时,他只觉得压在心上的巨石再也不见。 在这个残忍而又血腥的中古时代,他缺少的从来都是那抹血性与杀伐果断。 而在昨夜,他已经将其亲手寻回了。 “傻。” 李世民一敲李承乾的脑门:“胆气有余,谋略不足。” “谋定而后动这句话你还是该多学学。” “不过昨夜你那股子劲实在叫我印象深刻。承乾,我很欣慰你的成长。” 瞅着李承乾因为他的几句话又哭又笑,李世民没好气地摆手:“都多大的人了,再过不久就要成亲,还是这样冒冒失失。” “虽然遇上了刺杀,但我与你阿娘还是要在九成宫呆一段时间,你就带着太子妃先回长安。” “莫忘了你身为太子,等你去带呢。” 李承乾:咱就是说,好好的。 长孙如堇:……二郎你眼眶又红了,我就知道,为了在承乾面前保持为人父的面子,幼稚地又寻政务做借口赶人走了。 李“好不容易与你阿娘出来一趟放松,也好让我看看太有成长。” ,我可不准。” 李世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美滋滋窝在长孙如堇的怀抱中,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身为男人靠一靠女人怎么了。 他可是病号。 “昨夜参与叛乱的人已经全部剿灭,还剩下一个被阿史那结社率挟持要扶上位的突利小可汗的儿子,这人你打算如何解决?” 李承乾:……这话题是不是转变太快了,今天不该是父子俩抱头痛哭的亲情戏码吗,怎么画风一转直接成了太子考试? 李承乾尚且懵逼,然而嘴巴已经习惯性地脱口而出:“自然是杀不得的,但也不能不罚失了为人君的威严,最好便是流放。” 不仅仅是因为历史上李世民就没杀人只是流放,更重要的是李世民玩得那一套“草原均势”最不可或缺的一步便是要拉拢人心。 有敌人不要紧,只要永远不缺少朋友,永远有利可图,那么就永远有分裂草原势力的机会。 这个错误历史上的李治犯过。 当对外战争不再是百战百胜,当来投的外族人被直接杀掉,大大丢了草原人的民心,直接加速了草原滋长的野心与不满。 臣服的利益越来越少,那何不反了? 他没道理重蹈覆辙。 李世民眸中闪过一丝赞许:“是啊,他不仅仅是被逼的,还是那个早早投了我朝的突利小可汗的儿子,就这样杀掉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说着李世民忽而叹气:“更不用说突利这家伙是我的少年好友,他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儿子,我又如何舍得故人之子丧命?” “承乾,虽然对一个帝王来说感情用事并不是一个好的评价。” 李世民说着再度握紧了长孙如堇的手。 这对外表面上庄严无比的帝后,谁也不会知道他们私下是如何亲昵甜腻。 “但我与你阿娘依旧希望,你有所爱的爱人,有所交心的朋友,有能真正托付信任的臣子。” 长孙如堇与李世民对视一眼,自然而言接过他的话语继续道:“不要做孤家寡人,不要做那个皇位之上只会铲除异己的人。” 怯懦着玩弄阴谋久了,又有谁会真正为你鞠躬尽瘁呢? 幸好,承乾尚且年少,还有足够多的时间从他身边学到最宝贵的担当以及敢于交付信任的勇气。 李承乾默然,重重点头。 贞观是靠个人在封建历史上一抹闪耀的光彩,人亡政消是历史的常态。 可他会竭尽所能延续父辈的荣光,让这抹光彩再久一点吧。 再久一点吧。 *** 煽情并不是他们一家人相处的常态,在李承乾做下保证后,李世民随即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态度,笑眯眯盯着李承乾。 “说起来你马上就要大婚了,本是该在这之前由我和你阿娘教导你床上那档子事的,只是我觉得于你而言应是不用了。” 长孙如堇狐疑地瞥了眼笑得开怀的男人,眯了眯眸子。 李承乾:…… 不要再给我提起这件事了啊喂! 那天他写的香艳擦边球被李世民看到就已经够社死了,怎么还要提起这一茬! 况且他在苏文茵成年前根本不会动她。 虽然他如今学会了杀人,但是仅存的道德底线让他根本不可能和未成年做那种事情好嘛! 对了,说起这个还得想办法忽悠苏文茵等到她十八岁来着。 “承乾,你和阿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你总不能是去鄂州的那五年就已经将文茵给……” 李承乾绷不住了,狠狠瞪了一眼哈哈大笑的李世民,赶忙好声好气哄着阿娘:“当然不是!” “我是这种没担当的人吗?虽然她已是我的太子妃,可在真正成婚前我怎么可能对她做那种混账事!” 虽然成婚后那几年他也不会做就是了,咳。 长孙如堇这才放缓了脸色,但眼神依旧很不好:“前几年你身子骨那么虚都还要寻着空挡看那档子书,你真是,这着急的性子像极了你阿耶!” 李世民:…… 第124章 等等,这跟他有什么干系啊? 还有他哪里猴急了,这不是当年他心疼她年岁太小且正好阿娘去世他伤心欲绝要守丧,他可是一直守着她到十六七才做的事。 咳,虽然那之后他就食髓知味不知餍足,呃,那段时间他好似是急切了些。 眼见李世民居然没有出声反驳,李承乾毫不留情哈哈大笑。 哼,还笑我,这不遭报应了。 长孙如堇:……这父子俩真是幼稚到没眼看。 长孙如堇深吸一口气:“大婚后你也要知晓轻重,至于你若是想纳侍妾……” 哎,等等等等! 李承乾瞪大双眸,纳妾什么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过啊! 他管不着别人,但是他是穿越的,穿越前连恋爱都没谈过,尽管他有了前世自己的荒唐记忆,但这一世他根本不可能去纳妾啊。 嘶,但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封建社会,他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呃,他得寻个理由先暂时拒绝。 就在他突然一声打断长孙如堇的话后,他绞尽脑汁思绪飞转,直到阿耶阿娘疑惑的目光,他傻笑:“那个……” 话音未落,一道通报响起。 “陛下,九成宫附近有一老僧游荡,行踪诡异,臣等瞧之甚怪,就将人带了来叫陛下处置。” 老僧?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叫他们三人皆是面面相觑。 不知为何,他们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李承乾出生那会赠予他玉佩的那个僧人。 李世民最先反应过来,他微皱着眉:“带进来。” 老僧并没有被五花大绑,但是他的身后有两个全副武装的禁军跟着。 当老僧人走进的刹那,三人的脸色同时一变。 李世民、长孙如堇:就是这张脸,他们绝对不会认错! 李承乾:是他前世记忆中的那个僧人! 果然是他,是他帮助了李承乾转世重生吗? 场面一时寂静非常,李世民眯眸挥退其他人,定定地瞧着僧人。 “果真是你,那日你留下玉佩便消失不见,你今日前来,是我儿又有什么意外了吗?” 僧人神色悲悯,垂下眼眸转着佛珠:“我是来恭贺陛下的。” 李世民一愣。 僧人轻笑:“昨夜贫僧算到小殿下命星已是彻底改变,陛下,所谓的劫难已破,你们不必再担忧了。” 昨夜?! 李承乾的心跳砰砰,昨夜发生了一场刺杀,他莫名其妙恢复了全部的记忆,可若说其中的不一样…… 李承乾一顿,是因为他彻底放下了心结吗? 下一瞬,僧人似乎感受到了李承乾的思绪,轻飘飘再次开口:“心结已解,游魂归位。” “小殿下,你终是彻底回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没有说话,只是在心中默默念着僧人的几句话,这样奇怪的字眼…… 李承乾却是笑出了声。 管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既然已经放下了心结,那就够了不是吗? 他都穿越了,对这种怪力乱神的事情也已经看淡了。 所以李承乾反而是最洒脱的那一个,他歪着脑袋盯着充满神棍气质的老僧人,忽而想起了方才他与阿娘阿耶未完的话题。 李承乾眉心微动:“老僧人,你说我归来的代价是不是有身子骨虚弱这一部分?” 老僧人点头。 李承乾扬唇:“那,我是不是不能有很多女人啊,毕竟女人一多,伤身体嘛。” 李世民:…… 长孙如堇:…… 什么思考老僧人话里的意思,自家儿子这句一出口,两人当即也没什么心思了。 老僧人:…… 李承乾眨巴眨巴眼,老僧人同样眨眨眼。 李承乾一笑,他觉得老僧人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哈,果然是前世帮他重生的家伙,看来还是有点默契的嘛。 李承乾再度愁眉苦脸:“我其实前些日子梦到了你,梦中你对我有所嘱托,说我很快就能破开迷雾,说我身子骨虚弱需要好生将养,于女色一道需要节制。” 李承乾贪心不足再接再厉:“甚至嘱咐我说在我及冠之前都最好不能要孩子,不若对孩子不好。” “因着我马上要大婚,我初时还惶惶,没想到这么快你就亲自出现了。” “我原先还怕我这说法太过虚假,这样,你亲自来了,你对我阿耶阿娘说是不是如此?” 老僧人:…… 老僧人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出家几十年,这还是头一回被一个小儿给逗弄得差点破功。 罢,送佛送到西。 小殿下,就最后帮你一把吧。 老僧人看向满脸问号的李世民夫妇,面不改色:“确实如此,殿下身子要紧。” 李世民:…… 罢,观音婢你来吧。 长孙如堇:…… 长孙如菫忍了又忍,终是睨了眼一脸认真的李承乾:“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与你阿耶怎么会不知道你身子骨有损,我方才分明就是想告诫你,你若是立马想纳侍妾,我与你阿耶可是万万不准的!” 李承乾:…… 原、原来是这样吗? 李承乾当即露出个谄媚的笑容:“啊,我与阿耶阿娘真可谓是心有灵犀,好事,好事呐!” 老僧人:…… 老僧人皮笑肉不笑:“既如此,贫僧便先行告退了。” 李世民从母子俩的‘混战’中回神,阻拦的话都到喉咙口了,可是看着老僧人毫不留恋转身的背影,他罕见地咽下了将要出口的话。 虽然他心中尚且疑虑颇多,但是…… 李世民唇角扬起弧度,他就这么看着与观音婢打打闹闹活泼非常的李承乾。 但是,人生在世,有些时候过得糊涂一点并不是件错事。 说不准,李承乾在未来的某些时候会亲口告诉他所有的真相呢? 他等得起,也相信李承乾, 李世民笑容灿烂,将互相“吵嘴”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抱入自己的怀中。 真是莫大的幸福。 李承乾笑嘻嘻仰起脑袋:“阿耶,既然事情都结束得差不多了,这昨夜刺杀的后续便你来处理。” “想来可真是忙碌呀。” 李世民挑眉,长孙如堇好笑。 李承乾似有“幸灾乐祸”:“哎呀,我呢可真是悠闲,得回长安成婚啦!”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眉眼一弯,异口同声:“美得你!” 第68章 太子大婚 李承乾心情愉悦地被自家父母赶回了长安, 连带着苏文茵一起。 苏文茵本以为是不是父子之间闹矛盾了,结果李承乾一句我们是回去等成婚将她闹了个大红脸。 难得见向来主动的苏文茵害羞,李承乾只觉得掰回一城, 自觉那日刺杀的倒霉过后人生简直处处是美好。 回了长安等待成婚,小夫妻之间是久违地将要别离一段时间。 毕竟再如何说, 总不能要成婚了这未婚夫妻还要日日黏在一块,说出去也不像样子。 虽然先前苏文茵陪他在鄂州度过五年,嗯, 这已经相当不像话了。 但面子总要做的。 李承乾厚着脸皮想着, 哼着小曲一路与苏文茵分别踏入这五年来都没怎么好好待过的东宫。 甫一进入,就收获了李泰李丽质的热烈拥抱。 他被李泰冲过来的惯性带得半倒在地。 拒绝了顾十二和遂安夫人搀扶的请求,他果断挥退二人, 给了他们半日的假期。 李承乾哈哈大笑,拍拍李泰的后背,干脆盘起双腿撑着下巴道:”不错不错, 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五年前的小青雀那圆润的脸蛋了。“ “小青雀真是越发俊俏好看了。” 李泰现在一点都不在意兄长的调侃了,反而自恋地摸摸脸颊:“那可不是,大兄是不知道,近些月来我每每外出都能收获一众小娘子的手帕香囊呢!” “瞎得瑟什么呢,你哪次外出不是恨不得在脑门上贴上自己是魏王的标签,要我说指不定有一大半人是冲着你的身份来的,你可不许给我乱来,省得丢了阿耶阿娘的脸。” 李丽质没好气地一掀裙摆, 毫无顾忌地跟着兄长大喇喇坐下聊天, 半点看不出外人夸赞的长乐公主端庄淑雅。 李承乾操着老父亲的心认命地弯腰替她整理衣摆, 口中还不忘叨叨:“有功夫数落小青雀,你瞧瞧你, 浑身上下也只有一张脸对得上丽质这个名。” 李丽质不服气撅嘴:“大兄怎么出去五年尽学会了酸腐文人的念叨。” “这老学究的作态可是不会讨小娘子欢心的。” 李承乾哭笑不得,一时竟然不知道潜藏在史书下的李丽质的本性就是如此,还是因为受他的影响性情带上了些洒脱无畏。 但总归这个时代于女子是苛责的,李承乾只能尽己所能叫自己的妹妹们过得无忧无虑。 第125章 至于天底下那么多的女子男子,他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引入各种新的技术和生产方式,潜移默化改变社会的风气。 不过想起妹妹们,李承乾倒是起了兴致:“怎么只有你们两个,雉奴小兕子还有德音呢?” 李德音就是历史上的城阳公主。 城阳公主没留下传世的名或者小字,李承乾还一度好奇了很久。 “是因为年岁太小没有来吗?” 李泰斜眼:“兄长要不要看看你那床榻,鼓鼓囊囊的三团,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呢。” 哎? 李承乾忍俊不禁,压低了声线:“那看来这么久没动静是睡着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叫他们等得辛苦,不好不好。” 李丽质一蹦一跳,拉着李承乾的手来到床榻前:“你这被褥都是用最好的棉花做的,三个小家伙喜欢得紧。” 算算时间如今的李治不过三四岁,李德音比李治小一岁,李明达也才一两岁不到,正是贪睡的年纪,也难怪等着人都能等到睡着。 李承乾招呼李泰和李丽质,三人一人拉一个角,小心翼翼掀开棉被,三张熟睡的面容印入眼中。 李治和李明达双手交叠着抱在一起。 他们的正中间窝着舒舒服服的李德音。 三张带着婴儿肥的粉嫩嫩的脸颊留着瞌睡后的红印子,三人脑袋对着脑袋,挤在一起像三只毛绒绒的小动物。看得人心口痒痒的软软的。 几乎是一瞬间,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包围了李承乾。 “唔……大兄?” 糯糯的童音响起,李治睡眼惺忪揉着眼眶,茫然地看着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大兄。 他的动静带动了李德音,可惜还是太困,她咂咂嘴又拽了李治的袖口睡去。 李治的脑子尚且不清醒,但双手已然是先轻抚李德音,后又习惯性地护着睡得吧唧嘴的小兕子。 李承乾轻笑:“你很喜欢德音和小兕子?” 李治总算清醒了一点,依衣袍。 他闻的味道,直到长大以后他才恍然,或许这就是所谓兄长的味道的吧。 “德音可爱,也很黏我。” “不过她也懂事,” “小兕子,一连一月都身子不好。” “兕子,犀牛,这个小名也是阿耶阿娘为此替她取的。” “可就像有魔力一般,大兄,自那以后小兕子再也没有生过病了,就是叫太医来看都说小兕子简直是健康的不能再健康了。” 李治的眼睛很亮,那是独属于孩子的天真与澄澈。 “我那个时候一心盼望着有个软软的妹妹,谁知道她出生后这样艰难,照顾着我也就习惯了。” 这个时候的李治全然没有后世史书上的心机深沉,叽叽喳喳的,是一只最可爱的小雉奴。 虽然不知道历史上李治的性子究竟是怎样“走偏”的,不像李世民不像长孙如堇,反而隐隐有着李渊玩弄权术的风采,但既然身为兄长他不会坐视不管。 他始终觉得不论为人如何,最不能丢的就是担当和勇气。 偏偏历史上的李治最缺的就是这两样。 李承乾笑着将李治抱入怀中,与他额头抵着额头呢喃:“小稚奴呀,放心大胆地长大吧,有阿兄保护你们呢。” “你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可以同我讲,我们的小雉奴未来要成为一个勇敢的人啊,一定一定不要做一个只会逃避的人。” 李治尚且年幼的脑子并不能完全理解此刻大兄话语中的意思,但他却能清晰感受到大兄那全然期盼的心情。 李治咬唇,其实他的出生大兄并没有见证,而先前大兄也远在鄂州,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可不知道为什么,大兄的温柔和耐心总是能叫他感到心安。 这是和阿耶阿娘给他的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是因为他们年岁相近吗? 所以,此时此刻,瞧着李承乾含笑的眼眸,李治懵懵懂懂点头:“好。” 他们说话的声音到底打搅到了李明达,李明达睡眼惺忪,一睁眼就瞧见了等待的人,当即没了睡意,咿咿呀呀伸出双手想要抱抱。 李承乾好笑,放下李治,凑上前去亲了一口小兕子。 小兕子啊小兕子,这般可爱的你在历史却早夭了,那么在这个完全不同的时间线上,杜如晦活了下了,你呢? 没关系的。 大兄不会让你死的,绝对不会。 李明达咯咯笑起来,笑声没什么特别的,却逗得在场所有人都开始跟着笑。 笑闹中,李丽质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大兄,你知道吗,虽然你与苏家妹妹的大婚要走太子太子妃的流程,但后来也不知道阿耶阿娘怎么说服的百官,说是要在严肃地礼仪过后为你们添上一些民间的习俗。” 李泰拍掌,逗弄着小兕子一心二用:“我也听了一嘴,说是你的一些宫外的朋友也可以请进宫来热闹热闹,比如陈蓉孙思邈宋夏至顾重林孙文元等等,都行。” 李承乾惊讶后忍不住笑意:“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阿耶阿娘是最懂我的。” 说着说着他的视线挪到了粉雕玉琢的三个小娃娃身上,他坏笑:“小雉奴小兕子还有小德音,那我的坐床童子就由你们几个来当吧。” “很简单的,只要一直坐着就行。” …… 一点都不简单! 李治气得脸颊鼓鼓,偏生他的面上还画着喜气的妆容,随便乱动弄花了妆可就糟糕了,只好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挤出假笑端端正正坐在床榻之上。 坐得屁股都痛痛的。可恶,所以为什么小兕子和德音坐得那么开心,这完全不符合常理啊! 大兄,你在哪,你快点回来洞房吧!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此刻的李承乾丝毫不知道李治内心的哀嚎。 繁琐而又庄重的一些列册封太子妃的仪式走完,好不热闹在自己宫中热热闹闹宴请了朋友臣子和阿耶阿娘喝酒吃饭,更不用说他私心里还加入了属于现代的敬酒环节。 已经却完扇的苏文茵与他一道,身为今日的新人携手举着酒杯一桌一桌敬过去,这样充满烟火气的地方他才舍不得轻易离开呢。 “大兄,我们还想吃酒!” “啪”得一声,李承乾用筷子敲了敲李泰的脑袋:“想得美,我今日成婚特殊,你们几个小屁孩最多一杯,其他想都不要想。” 李泰捂着脑袋:“嫂嫂你看,大兄这样独断专行,你说说他呀!” 苏文茵忍俊不禁,李承乾得意一笑:“你嫂嫂与我一体,你别想着扮可怜求饶!” 李丽质深深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我就说我与青雀相比我才是姐姐吧。” 默默吃菜的其他公主皇子:…… 丽质,你这样争着做姐姐的模样同样是幼稚非常,与李泰有什么两样啊! 李丽质面不改色接受其他兄弟姐妹幽怨的目光,愉悦地夹了一筷子菜。 李承乾轻啧:“哎呀哎呀,我们的小丽质再如何不甘心我与青雀可都是你的兄长呢。” 李泰一乐,挥手就跟李承乾击了个掌。 李丽质:…… “文茵妹妹你不要拦我,我今日定要好好与他理论一番!” 就在隔壁桌一直旁观的李世民与长孙如堇二人:…… 长孙如堇嗔了男人一眼:“你瞧瞧他们几个,一个个的都争着做老大,幼稚得同你年少时一模一样。” 李世民用吃酒掩饰尬尴:“我哪有这样?” 左手边的房玄龄默默开口:“那私底下叫药师兄的不知道是哪个陛下。” 右手边的杜如晦一本正经点头:“是啊,是哪个陛下呢?哎呀,陛下您知道吗?” 长孙无忌清清嗓子看向李世民:“肯定不是我们的陛下喽,你说是吗妹妹?” 长孙如堇笑眯眯:“是啊,肯定不是我的二郎。” 李世民:…… 还有没有天理了! “敬德叔宝,知节李靖还有李世绩,你们酒量好,给我去和他们几个喝,不喝趴下他们三个你们不许下桌!” 几个武将爽朗大笑,毫不犹豫拿过酒坛连声道:“得罪得罪喽!” 房玄龄:陛下心态太年轻也不是件好事啊。 杜如晦:确实,太幼稚了! 长孙无忌:…… 他就知道!明明他妹妹也跟着“嘲笑”了,怎么完全把他妹妹摘出去了,可恶! 一转头就瞧见自家妹妹冲他着炫耀的口型:兄长莫要再作比较了。 胳膊肘往外拐! 长孙无忌恨恨吃菜。 根本没想到他们兄妹之间笑闹引发了隔壁桌拼酒大赛的李承乾笑容满面,神清气爽逗玩弟弟妹妹,来到了他朋友和在东宫挂了职的臣属那一桌。 马周一杯接着一杯吃酒,看得其他人心中叹服。 这酒量居然只是一个文臣,可惜呐。 李承乾抽抽嘴角:“你是饿死鬼投胎不成,哪有你这样的喝法?” 第126章 马周双颊通红,但眸中不见丝毫醉意:“这可是宫中的佳酿,好不容易寻来的机会,我当然得喝回了本。” 李承乾:……这混蛋酒量这么好吗? 苏文茵碰碰他的胳膊:“没事,我知晓你酒量差,我酒量比你好,等会敬酒大不了我帮你多喝点。” 李承乾:倒也不必如此大声说出来。 马周噗嗤一笑,与身侧的上官仪碰杯:“快快,那日曲江宴的仇现在可以报回来了。” 上官仪乐呵呵一饮而尽:“小殿下?” 李承乾:…… 这人不是上官婉儿的祖父吗,怎么性子这般促狭? 苏文茵无奈,连喝两杯:“我替殿下回了。” 不是等等!苏文茵,你怎么这么着急! 我还能喝啊!马周上官仪,你们两个的笑声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没看到以前很崇拜他的宋夏至和陈蓉被带得笑到眼泪都要出来了吗! 可恶啊,他的形象全毁了! 李承乾生无可恋,脚步沉重地挪到下一个人面前。 孙思邈乐呵呵,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摸上他的手腕:“还是有点虚,不该喝太多酒是对的。” 李承乾:…… “小孩子喝什么酒嘛,都没成年是要少喝点。” 喂喂喂!你就不要在我脑中叨叨了好吗? 这是当日那个他认为是器灵的家伙的声音。 本是因为大婚,鬼迷心窍之下他想起了那日的器灵。 在鄂州的五年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在玉佩上滴血,可惜一次也没把人召唤出来。 这一次本是想试试,谁料居然成功了。 覃恬好奇地看着这古代的场景,他这几年来不知为何睡眠质量很差,很少做梦。 结果今次好不容易睡安稳了,转瞬居然又到了古代。 五年前那个梦他还记得,面容虽然模糊但是声音大差不差,覃恬轻易就发现了自己又跟在了那个不知名少年的身后。 少年絮絮叨叨一大堆,说什么今天他成婚,想着能不能请他来参加。 覃恬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发觉了不对,莫说这个梦与五年前的梦有所关联,便是五年过去,虽然样貌不清楚,但是看那少年的身板,好似这个梦中的人居然真切度过了五年。 这怎么可能?! 覃恬从最初的惶恐逐渐冷静下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但是现在看来少年没有恶意。 虽然脑中已经有很多怪诞的猜测,但是他很明智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心底。 既然是大婚,本是打算试试能不能从他人口中得出消息,没想到他从头到尾居然只能听清楚少年的声音,到关键信息还会打码,这让他想探查都无法下手。 覃恬无法。 事已至此,还是先安生享受婚宴吧。 而一直沉默瞧着的覃恬看到方才那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教师的本能让他开了口。 二人笑闹着互相吐槽,倒是叫李承乾舒心不少。 且既然开了口,那覃恬也不矫情了,干脆不憋着自己索性放飞自我。 “哎,那个男人是谁?我看他面上的表情是有话跟你说吗?” “你快去敬酒,我也想知道。” 李承乾:…… 怎么突然这么聒噪,早知道就不请你了。 李承乾吐槽完抬眼一看,就见顾重林盯着他,确实是有话要说的模样。 李承乾挽着苏文茵,站到顾重林身前,不动声色地阻隔了他人的视线。 “喏,我敬你。” 顾重林笑着喝下祝贺他大婚,但随即像是闲聊般道:“我有两件事要与殿下说。” “第一件,我是来与殿下告别的。” 李承乾、苏文茵:? 顾重林与李承乾碰杯,语气像是漫不经心又像是潜藏了些许* 坚定不移。 “是啊,我要走了。” 李承乾顿了顿,并没有莽撞地开口劝阻,反而是冷静询问:“你送我的新婚礼物还真是特别。罢,你既然要走是要去哪?是过着与以前一样的行商生活吗?” 顾重林移开视线,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若仅仅如此,我不会这样郑重其事来与殿下讲的。” “早稻一事我与前交州都督卢祖尚已经打好了基础,如今早稻多流通于江南,殿下,你此前的设想已是完成大半,而我的使命也几乎是完成了。” 不远处有李世民对他遥遥举杯,李承乾笑着回敬,口中却在对着顾重林开着玩笑:“怎么突然对我说起这些?当初早稻一事后卢祖尚被调回长安升官,阿耶本是想给你个爵位的,不过你拒绝了直言只需要大笔钱财即可,怎么你是反悔了?” 顾重林摇头:“自然不是,我实是因为从那时起就下定了决心。” 一直旁听的苏文茵忽然想起了前段时间从顾十二口中听到的只言片语,她讶异:“顾十二言你最近奇奇怪怪,总是关注着交州泉州等沿海地界的月报,你所谓的告别莫不是想要出海?” 顾重林赞许感叹:“太子妃聪慧,倒是点破了我的真实所想。” 随即不等二人反应,顾重林自顾自继续道:“虽则我的第一次出海寻早稻并不顺利甚至差些丢了性命,但是就是自那以后,我脑中便隐约有了念头。” “直到我在交州的这几年,殿下你该是知道的,交州这地出海做生意的不在少数,我日日见着,忽而就生了艳羡的心思。” “大海的另外一头是什么?会不会是个同大唐完全不一样的国家王朝,是不是能得见大唐境内没有的新鲜玩意?” “多有趣啊,有趣到我几乎是瞬间将那个模糊的念头变得清晰。” “我要出海游历。” 李承乾和苏文茵同时陷入了沉默。 很难讲在这个普罗大众皆是安土重迁的时代,顾重林的想法是如此离经叛道。 但不可否认,他的想法又是如此打动人心,这样一番平淡的话语却能轻易勾动掩藏在心底的热血与冲动。 所以李承乾没有反驳:“钱、船、人手,你都准备好了?” 顾重林扬唇,笑得张扬:“都已经准备两三年了,我可是商人,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等等等等?听你们的意思,你对面那人是要在古代出海?” 覃恬听得云里雾里,但不妨碍他从李承乾的几句话中敏锐察觉到事情的始末。 刚想送上祝福的李承乾一顿,方才起这器灵一直没有说话,倒是差些把他忘了。 是啊,他要南下出海,你有什么想法吗? 覃恬蹙眉,这个时代看服饰是典型的隋唐,南下出海,那就是靠近交州泉州附近。 再加上方才少年那句充满打码的话中他只听到了早稻二字。 啧,农业与南下出海,这两相结合叫他有了个新的想法。 “不知名的少年郎,你听说过鸟粪石吗?” 李承乾一愣。 鸟粪石? 你说是多产自东南海岛的鸟粪石? 覃恬笑笑:“是,就是这个鸟兽积粪混合动物尸体经年累月形成的石头,那玩意可比这个时代的肥料好用多了。” “靠这个发家发财的国家可不在少数。” “当然如果等出海寻找太麻烦,各种岩洞中的蝙蝠积粪也可以用,就是数量太少不能长久。” “你对面那人既然要出海,何不叫他充当先锋顺路探探?” 不少国家?他怎会知道? 为什么,听这个器灵的口吻好似是个人,还是个现代人?! 李承乾刚想开口询问,谁料覃恬忽而惊呼,声音变得逐渐模糊困顿,迷迷糊糊中只听得几个什么“又要醒了”的字眼。 李承乾沉默。 他沉默的时间实在是有点久了,久到苏文茵不着痕迹推了推他,他才醒神。 顾重林无奈:“殿下这是舍不得我?你这样可是比十二初初听闻消息后脸色还要难看啊。” 李承乾挤出一抹笑容,他不知道这个诡异的存在究竟是什么,但此刻显然也没有时间给他思考。 或许直白点说,思考也没用,做什么庸人自扰,他得把握当下。 “不是,是我方才想起一本杂书上的东西,海外肯定海岛,听闻海岛上有一种神奇的玩意,是鸟兽积粪形成的石块,质地偏白,这个玩意若作为肥料,一麻袋即可抵过一牛车。” “现如今棉花已经在大唐境内铺开种植,再如何限制抢肥抢地一事已经隐隐有了苗头,不能坐视不管。” 顾重林眸光一闪,又是这样,又是这样殿下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 但是,早稻既然存在,那这鸟粪…… 反正也是顺手,何乐而不为之? 二人再度碰杯,顾重林低声道:“愿为殿下先锋。” 苏文茵红了脸,她总觉得谈起正事的殿下是最最俊俏撩动人心。 她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那告别是第一件事,顾重林你要与我们讲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第127章 顾重林面色变得严肃起来:“我前些时候在蜀地做生意,靠近吐蕃,听闻当初我大唐对突厥用的火药的消息传了出去。” “今岁恰逢太子大婚,那边隐约透出的风声应是在年底前那边要拍使臣来一趟大唐了。” “吐蕃的新王才登基不久,名叫松赞干布,是个很有手段才能的人。” “我不知道陛下有没有收到消息……” “有的,”李承乾打断顾重林,“拜表昨日才到,我只是听闻了一嘴,原先还不知晓他们来是做什么,原来如此,是来探我大唐虚实的。” 顾重林咽下一口酒:“既然消息送到,殿下去下一桌吧,站在我这这般久,其他人可要对我嫉妒喽!” 李承乾与苏文茵噗嗤一笑,异口同声:“对,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明日再谈国事!” 话落李承乾语气郑重与他说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出海之事,多多保重。” *** 深夜。 李世民抱起汗津津的长孙如堇走近浴桶,从宫女手上拿过棉巾,细致地为她擦拭身体。 热气中,长孙如堇昏昏欲睡:“今夜酒宴,瞧着承乾在顾重林那呆得最久,想来是知道了他要出海远行一事。” 李世民擦着擦着便不老实起来,吻了吻女人细腻的脖颈:“嘘,要是叫他知晓我早在几年前就知道了顾重林的心思,只怕小家伙又要埋怨我没有提前告诉他了。” 长孙如堇实在没有力气,只好默认男人的“揩油”:“这小家伙也不想想,光光是一大笔钱财又如何能支撑得起一船人的远行。” “还有船只技术的改进,若非没有二郎私下派人去指导顾重林,只怕还要好久他都走不了。” 李世民乐呵呵:“顾重林此人的抱负我实则很是钦佩,既然如此何不帮他一把,再者说他与承乾的也是朋友不是吗?” “与其到最后承乾求到我面前,不如我直接出手兜底。” “且我对于海外同样是好奇,说不准顾重林真能为大唐带来新东西呢。” “这样的事情看似离经叛道,可谁又敢说什么?” “失了进取之心和一往直前的勇气,才是真正的无用之人。” “天下多大呐,我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我有属于自己的责任。” 天子是困住他的“枷锁”,却也是他无法割舍的责任。 梦醒时分,他也曾眷恋少年时期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可是,只有站得更高,他才能帮助更多的人。 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他从不遮掩自己的野心抱负。 那么…… “那就让他做我的眼睛,替我去看看更远的天下吧。” 男人说着话,加重吮吸的力道。 长孙如堇对上男人的视线。 她的夫郎,有着一颗最最美好的赤子之心。 他的心如烈焰,叫人飞蛾扑火。 长孙如堇一嗔:“才刚刚洗干净。” 李世民与她鼻尖碰着鼻尖,亲昵非常:“还早。” 长孙如堇无法,只好仰着脑袋让自己更舒服点:“二郎这样出钱出力去做一个看似没什么前景的事,魏徵等谏官私下没说二郎?” 李世民抬抬下巴,目露狡黠:“我用的自己私库,何况派人指导顾重林出海船只这可是为了日后海战做准备,我何错之有?” “再者,资助顾重林的可是窦姓郎君,与我这个李二郎有什么干系?” 长孙如堇忍笑,被热水泡着恢复了力气,拧了拧他的胸膛:“你这家伙,又借了阿娘的姓氏。” 李世民笑着吻上她的唇瓣:“恢复力气了?咱们继续。” “可怜的小承乾身子骨还需将养,洞不了房,这场洞房就由我与观音婢补上吧。” “油嘴滑舌!” 东宫。 抱着苏文茵整宿睡不着觉的李承乾:…… 阿嚏,谁在说他坏话? 第69章 吐蕃来使 顾重林启程的时间远比李承乾想象得要快, 他走得同样低调到无声无息。 彼时的李承乾正被自家阿耶丢到鸿胪寺跟进吐蕃使臣来朝觐见的事宜,日日忙得脚不沾地,要不是那一日回东宫发觉顾十二心情低落问了一嘴苏文茵, 他连顾重林什么时候走得都是不知道的。 李承乾懊恼非常:“怎么不与我说一下,再如何我都会抽出时间送一送他的。” 苏文茵手中捧着一大堆账册, 小小的脑袋从账册后冒出来,露出个可爱的虎牙。 “顾重林就是知道你近来忙碌,所以才没有告知你, 省得你分心。” 李承乾自然走近小姑娘, 从她怀中拿过半捧账册:“我知晓,可再如何说我们也是朋友。” 苏文茵冲李承乾笑笑:“夫妻一体,所以今日我替你去城东送了他, 带着顾十二一起。” 杵在角落里的顾十二对上李承乾询问的目光,点点头,再度无精打采闷闷不乐。 李承乾看不过眼, 唤来遂安夫人把他带去偏殿,这两人关系亲密如同母子,有个人陪着安慰总归是件好事。 做完这些事,李承乾才重又把目光落到依旧捧着账册乖乖巧巧与他并立的苏文茵身上。 “阿娘给你布置了那么多宫务吗?你别累着了。” 苏文茵费劲巴拉地将账册放到案桌上,抚了抚起伏的胸膛:“阿娘多了个帮她处理后宫事务的帮手可别提多高兴了,我也想多学些点的,你莫要担心。” 李承乾跟着放下账册,拉过苏文茵的手腕轻轻揉捏起来。 “方成婚我就要早出晚归, 你又要忙着月报的编辑校对, 又要忙着宫务, 我瞧着都辛苦。” 苏文茵摇摇头:“鄂州那五年开始是因为人手不足,所以才由我负责鄂州月报新闻的撰写与选材, 可是做了这五年下来,我发觉我是真心实意喜欢这份工作的,才不会觉得累呢。” “回了长安后,你将我调到了长安月报组。中央报与地方报一点都不同,我每每念着前朝的政策诏令都觉得你们实在是太了不起了,要论辛苦你都没唤过,我才不会先你开口呢。” 李承乾好笑:“哪能这么比?” 苏文茵亲了一口李承乾的侧脸:“承乾心疼我,我好高兴的。若非阿耶阿娘都与我说你的身子不能很早要孩子,我还以为你日日不碰我是不喜欢我。” 李承乾:…… 他还是很不习惯小姑娘这样的亲近,只是虽然有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对小姑娘保证,但夫妻之间如此小姑娘到底有些不安。 故而上月小姑娘可怜巴巴向他讨要亲亲时他一个不忍心,默认了后小姑娘越发得寸进尺,每天都要来那么几回。 真是…… 咳,不要瞎想。 李承乾没有阻拦苏文茵的亲近,可面上却是摆出正气的神态转移话题:“方才我回来路上瞧见阿耶身边的内侍从我东宫而出,是有什么事情吗?” 苏文茵胆子渐大,双唇下移,试探性地啄上了少年的唇瓣。 李承乾闹了个大红脸,没有躲开。 苏文茵偷笑:“我正想与你讲,说是为着吐蕃来使的事宜,阿耶想要同你再商量商量。” 李承乾像是抓到救命稻草,扭头看向外头:“正好天色还不晚,我先走一步,回来还能与你一起吃晚膳。” 苏文茵最后亲了一口,笑弯了眼:“去呗,我又不能拦着你。” 李承乾转身的刹那简直浑身都是汗,他总觉得对上这般大胆的小姑娘简直是毫无招架之力。不行,亲亲就是目前他的底线了,决定不可能再近一步了! 脚步虚浮,脑子混乱,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走出东宫瞧见了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人为止。 途径大兴宫的后苑。 随着时间逐渐进入冬季,今天是难得晴朗暖和的天气。 一路走来,出来晒太阳的公主皇子后妃不在少数,可李承乾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他居然能在这里碰上那个人——那个几年前被李世民亲手推下皇位的李渊。 说实在的,自从李渊彻底倒台搬出大兴宫后,他就很少再见到这位血缘上的爷爷了。 他对于李渊和李世民之间的恩怨不感兴趣,更不用说他心中满满都是李世民这个亲爹,更加不会对李渊有什么特别关注了。 但如今在外,礼数总是要齐备的,他代表的是李世民,省得传扬出去又有人要嚼这对父子的舌根。 礼,走完流程后刚想告退,却被李渊出声拦下。 “好久不见,承乾, 李承乾脚步一顿。 高明,历史上李承乾的字。 可分取字,倒是李渊的消息怎会比他还快? 李渊长叹一声,细廓。 李承乾实在是像他阿耶,不仅是外貌像,便是性情都像极了曾经十五六岁满心满眼都是阿耶的李家二郎。 自从东突厥覆灭以后,他与李世民的关系越来越缓和,虽然不复往昔,可是相较贞观初年,二人也是能心平气和坐下说说话谈谈前朝了。 第128章 尽管李渊始终觉得,那份平和之下是李世民对他再也回不去的孺慕。 李渊不后悔曾经为了那个皇位在武德后期对李世民的极力打压,却也遗憾从小最为亲近的父子到底是走向了陌路。 “奇怪你为什么不知道?” “是昨日我入宫,与二郎闲谈时二郎方方为你想出的字。” 李承乾表情不变:“上皇与我说这些做什么,现在才来与我亲近,是不是太晚了?” 啧,这个倔强顶嘴的性子也同少年时的李世民一样。 李渊自顾自继续道:“高明,诗经有言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高山景行,二郎对你的期许可不小。” 李承乾没有说话,李渊在某种方面来说是狡猾的,故意用着李世民对他的期许绊住他的脚步。 李渊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他顿了顿,声音渐轻:“明,尚书有言,视远惟明听德惟聪,德有了,二郎又怎会忘记才呢?” “他真的很喜欢你,桩桩件件都要给你最好的。” “哪怕身为储君你的字根本就是没几个人能叫,他依旧会翻阅文集给你取最好的字。” “与我说起你来是浑然的欣喜,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对我他能有几分真心的笑面。” 李承乾沉默片刻,头一回认真看向了李渊。 这个也曾屏雀中选意气风发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老态疲倦? 这个也曾因为少年李世民生病而真切祈祷立碑祝福的男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因为权利而选择放弃那个他曾最爱的儿子? 功高震主,偏生李渊并不是一个大度之人,恰如走向死局,玄武门之变再无被阻止的余地。 李承乾垂眸,他依旧不想评价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 释然不等于原谅。 武德后期的李世民有多痛苦,他无法体会,所以他更加不会替李世民选择原谅去亲近李渊。 “所以上皇究竟想对我说什么?” 李渊叹气:“朱曦耀眼,时时刻刻都在散发着自己的光辉,可这份光辉却又难免灼人。” “我曾关切他,也曾嫉妒他。” “承乾,你不要走上我的老路。” 李承乾哂笑,直到这个时候了,李渊还在不自觉将责任往李世民身上推吗? 他拂袖转身,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波澜。 “朱曦耀眼,光辉灼人。可上皇是否想过,是否是您身处黑暗才会抗拒这份温暖?” “死死抓着权利不放玩弄权术的那个是你,不是李世民。” “至于我?我可与上皇不一样。” 李渊盯着李承乾的背影,默然良久。 *** “吃火药了?火气这般大。” 李世民带着调笑的声音传来,李承乾撇撇嘴:“没什么,就是遇上上皇了。” 李世民点头:“原来是上皇,上皇只昨日与我提到了你,我顺便讲了讲给你新取的字,怎么你是不满意我给你取的字?” 虽然看出了李世民明显在逗他,但李承乾依旧慌忙解释:”没有,阿耶给我的高明这样美好,我都怕担不起这个字,哪里是阿耶说得这样!“ 李世民单手撑着下巴:”你总是在习惯性妄自菲薄,承乾,你不该是这样的。” “这一月来你在鸿胪寺做得如何我看在眼里,百官看在眼里,高明,你担得起。” 从头到李世民都没有提起过李渊,这对父子之间究竟是个怎样的心态,谁知道呢。 但总归是回不到唐国公和李家二郎那段时光了。 “聊聊吐蕃吧,你对于吐蕃是个怎样的看法?” 李世民好整以暇,话锋一转,等着李承乾的回答。 李承乾沉吟片刻,心中结合着后世史料以及这一个月来在鸿胪寺的所见所闻,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虽是新兴势力,但未来未必不会成长为薛延陀西突厥这样的存在。” 李世民眸光微闪,问得极快,根本不给李承乾思考的时间:“何以见得?” “这块地方从古至今可从未出现过什么大患。” 李承乾不假思索:“吐蕃年轻的新王松赞干布并非寻常人。” 李世民不置可否:“还有呢?” “吐蕃身处之地极为特殊,我唐军日后若要仰攻一路往上恐怕不易。” “且吐蕃地处各个国家的要道上,除却西域诸国,我朝对其余国家知之不详,难免吐蕃会引入他国技术壮大自己的实力。” “更不用说,按照吐蕃与我大唐交界之地的州县百姓有言,随着高度升高,一路往上,很容易发生喘不过气的情况,对于军队来讲这是相当不利的存在。” 高原反应,这个于大唐来讲最难克服的自然情况。 李世民抽出一封奏表:“你和这位王玄策的想法是一致的。” “因为吐蕃来使引起了他的关注,日日夜夜翻阅了史料只查了个大概,他打算亲自去一趟高原打探情况。” “虽然吐蕃眼下看似毫无威胁,但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同意了。” 王玄策,那个历史上借兵剿灭了印度一个小国的家伙? 李承乾按耐住心中的惊讶,还未等他开口,李世民的下一个问题再度砸来。 “然你观之,吐蕃最大的问题是什么?” “部族混乱,尚未一统。” 李世民眼尾轻挑:“不止,非我族人其心必异,吐蕃部族众多利益不一,就算勉强整合,没个百年时间潜移默化改变社会风气,想要真正一统,很难。” 李世民嗤笑:“表面来看,吐蕃与突厥全然不同,吐蕃已然有着我们中原帝国的影子,可内里相差却不大。” 松散的联邦,是一个最适合吐蕃的形容词。 李承乾在心中默默补充,青藏高原之上民族繁多,更不用说他们的政体并非全然的封建而是带了大半奴隶制的影子。 后期吐蕃一直头疼政治体制,却学到了唐朝中后期利弊皆非常明显的节度使制度,实在是不知道说一句什么好。 总之,现在这个时间点,松赞干布登基没有多久,青藏高原尚未统一,是最好的阻断吐蕃崛起的时候。 历史上到底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来得及干涉到底,只是用吐谷浑与吐蕃相互牵制。 可现如今不一样了。 吐蕃提前遣使入朝,李世民也提前注意到了这个眼下尚且新生的混乱国家,又有他这个后世人从旁辅助…… 猛兽的幼年咬起人来可并不疼呐。 他绝对不会再走上历史的时间线,拖着拖着为自己养出一个心腹大患。 “太子,年底的吐蕃使者禄东赞便先由你来接待。” “朕要你从旁辅助,王玄策前往吐蕃的一应事宜也要由你主导。”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 李世民轻笑:“天可汗的名号可没有那么好接。” “他们惧怕我秦王时期和打灭东突厥的辉煌胜利。” “可是你,承乾,你什么都没有。” “李世民的太子?” “呵,只是一个名号又有什么用处?” “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支撑,不过是一个他人眼中的笑话。” “我相信这次你的表现不会让我失望的。” 第70章 各有心思 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 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宫门两侧的飞檐。 李承乾立在东宫正殿前,呵出的白气在须臾间就被寒风撕碎。 “要下雪了。” 话音未落,一片晶莹掠过他的眉梢。 李承乾仰起头, 万千银絮正从九霄之外倾泻而下。 起初还是疏疏落落的雪粒,转眼就化作鹅毛般的雪片, 将整座长安城裹进朦胧的素纱里。 宫墙下的禁军目不斜视,铁甲上瞬间缀满银星。几个胆大的内侍正偷偷伸手去接雪花,却在看到禁军时吓得缩回廊柱后面。 李承乾嘴角微扬。 这场初雪, 倒是把他昨夜与李世民商议做下的“小动作”的痕迹掩藏得干干净净。 "吐蕃使节到——" 随着内侍尖细的通报声, 一队身着异域服饰的人马缓缓行至殿前。 为首的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高鼻深目,身披绛紫色衣袍。 此人腰间本是有配刀的, 可是这个吐蕃使者相当“伏低做小”,连宫门都没进,只先走了一趟鸿胪寺, 就爽快得将新王赠予他的荣耀一并解下。 分明就是吐蕃新王松赞干布的心腹,照理来讲应是严肃冷淡的,可是他面颊上两团高原特有的酡红反倒是为他的气质更添了几分柔和。 李承乾站在殿前玉阶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身着太子常服,腰间玉带上挂着一枚精巧的小火炮——这小火药更加接近后世的鞭炮,是他特意让人打造的小玩意儿,专门用来给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看的。 而在不远之处的高楼之上,一扇侧窗半开半掩, 隐藏了身后的人影。 第129章 大唐的天子李世民漫不经心地倚靠着, 视线往下。 在这个方向他能很清楚地看明白东宫发生的一切, 偏生东宫的人因为视角盲区是半点瞧不见他。 他绕有兴致地盯着笑容满面一团和气的吐蕃使者,侧首看向身侧当前宫中最清闲的大臣——长孙无忌。 “吐蕃的这个使者, 有点意思,听闻在吐蕃手腕可是不简单,是松赞干布最初登基那几年陪他征伐其他部族的心腹大将。” 长孙无忌与李世民从小一块长大,早就知道他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有些感慨:“倒是没想到这样一个人看上去是圆滑非常的外貌,一点都不像上过战场杀过敌的将军。” 李世民眼眸中流露出欣赏:“啧,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样一副好样貌。” “我想想宗室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得把人留下来,可不能亏待了那几个好颜色的小娘子。” 长孙无忌:…… 虽然长孙无忌能明白这句玩笑话实际意思是能不能尝试将人留下来结婚生子让他生出牵挂为唐效力,可此刻李世民口中的遗憾实在太过明显。 他李世民莫不真是想着这样一副好样貌为自己子女谋福? 咳。 长孙无忌面不改色转移话题:“就是不知道小殿下能不能应对这样一个人物。” 李世民看向同样笑做一团仿佛真的和和气气的李承乾:“承乾那鄂州五年可不是白历练的。” 长孙无忌啧声:“我总是觉得他还是五年前的孩子气,确实长大了呀。” “对了,吐蕃人的名字难记,我记着这个使者叫什么禄……” 李世民轻笑:“禄东赞。” …… 禄东赞。 这个在吐蕃历史上根本绕不过去的耀眼存在。 某种程度上与松赞干布是相辅相成,吐蕃最开始的军政律法的划定都有着这个人的影子。 李承乾并没有因为表面和睦而放松警惕。 相反,因为面对的是禄东赞,他拿出了十二分的心思来应对。 名垂青史的人从来都是不简单,他从不认为自己仅仅靠着一个穿越者的身份便能为所欲为。 “吐蕃使者禄东赞,见过大唐太子殿下。” 他行礼时,脑后缀满绿松石的辫子哗啦作响。 李承乾并没有被这样一个放在表面上的东西吸引注意,反而是在他弯腰行礼的瞬间敏锐察觉到他右手拇指上戴着枚扳指。 苍白的质地,分明是人骨打磨而成。 果然眼前这人不似表面上毫无威胁。 “使者远道而来,幸苦了。” 禄东赞笑呵呵,就算面对李承乾的客气也没有半点懈怠,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大唐的礼节。 可他的视线却是不着痕迹 也不着急进殿,禄东赞忽而就想起了几年前东突厥覆灭时一直隐约流传的谣言。 传闻那日李靖领军,突厥人本是还存着反抗的心思。 谁料唐军神兵天降,且不知何故老天爷降下天罚,声响震动火光冲天,直接吓得突厥军队再无胆气,让本该一场无望的反抗彻底变成了绝望的投降。 那场战斗,唐军无一人死伤。 禄东赞眼眸微眯,种新鲜的玩意——火药。 谣言中的所谓天罚的部分,桩特性对号入座。 可是用来开矿的火药威力他打探过,并没有这样大。 他率领吐蕃使臣来到大唐后也在长安的突厥人。 可惜百姓只知大概,突厥人在长安呆了这么久也只能说出当日情形,更加详细的情况是一问三不知,简直废物至极。 禄东赞从来认为委婉和直白都不过是一种说话的方式。 面对这个火药真正的提出设想者——李承乾,禄东赞温和一笑。 不知是因为李承乾的年岁不大在试探他的心性还是为着此刻他为自己立下的“憨厚”表面人设,禄东赞的询问相当直接。 他状似好奇:“听闻唐军在几年前的漠北之战大显神威,背后还有殿下的些许功劳?” “实在是英雄出少年,叫臣钦佩非常。” 李承乾笑容灿烂,好一幅天真少年之样:“不过是雕虫小技,做来玩玩之物,使者这样夸我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还是我大唐将勇兵精,与我关系不大的。” 禄东赞眉心微动:好一幅佯装天真,论装模作样,这个大唐太子也不差。 …… “好一个柔弱单纯的太子,论装模作样,我先前只在陛下跟前瞧过小殿下如此。” 长孙无忌大为震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殿下也学会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虽然大不敬,不过李世民也不会在意嘛。 长孙无忌莫名有了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叹。 “胡说八道,承乾一直是如此,乖顺得同个小羊羔一样。” “上一回阿史那结社率刺杀才有了些胆气,我先前还一直担忧这孩子太过柔弱。” 李世民的语气实在太过真情实意,几乎是瞬间噎住了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 这算什么? 原来在李世民眼中李承乾一直是这样的形象吗? 妹夫呀,真的不是谁都跟你一样从小到大就如此生猛的。 小小年纪就跟着上皇各地游历,起兵之前还未及冠就能领兵于万军之中救上皇。 呃,难怪妹夫眼中看谁都是柔弱。 哎? 难怪有些时候妹夫会胡言乱语说什么在他眼中自己就好像他的儿子一般亲密无间。 所以他在李世民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长孙无忌堵得慌,皮笑肉不笑:“瞧着小殿下和禄东赞相处气氛还算和谐,看来先前是我太过担心了。” 长孙无忌不想再看到这“糟心”妹夫的笑面,干脆“冷酷”地扭过头去只盯着李承乾。 一个外貌同李世民少年时期十分相似偏生气质温软的小家伙,果然是怎么看怎么舒心。 “对了,陛下你昨夜与小殿下在东宫后苑捣鼓些什么呢。弄到这么晚,今早上朝我瞧你都打了好几个哈欠。” 李世民没留意长孙无忌暗戳戳的“不满”,就是有点奇怪他怎么突然那般刻意地避开自己的视线。 他与长孙无忌竹马之交,就算当了皇帝以后他们俩私下相处也没什么边界。 李世民一把搂住长孙无忌的肩膀一副好哥们的模样:“怎么?我寻思我今日还是这般俊朗,快给我转过头来好生看着,观音婢今晨还被我迷了好一会呢。” 长孙无忌:…… 罢,他就不该跟这个妹夫计较。 回回如此,到头来生闷气的还是他自己! “陛下还没回到我的问题呢。” “你说昨夜啊,”李世民狡黠一笑,“简单,当然是为了给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个惊喜喽。” …… “不过听起来使者好似很好奇,那我也没什么好瞒你的,如今只要上街上随便寻个百信问问,谁人不知道火药?” “为着迎接使者,我这个太子和陛下还特意准备了礼物,只是这份礼物特殊,需要使者跟着我来到后苑观看。” 禄东赞心神一紧。 少年天真不过是伪装,他尚且还能应对,可是他口中所谓和李世民一起准备的礼物…… 禄东赞表情有一瞬的难看。 是下马威还是警告? 大唐天子对他们这个新生的国家就这般敏感吗? “使者?” 李承乾无知无觉地询问,似乎是因为等得有些不耐烦,小儿心性,他下意识摸向了玉带上挂着的一节圆柱体状的玩意,用着指* 尖把玩。 禄东赞回神,目光再次隐晦地落到那个玩意上头。 再度抬眸时已是满满的兴奋:“多谢殿下!” “臣等虽处高原,可对于中原文化早便仰慕已久,得殿下邀请又怎会不应。” 李承乾悠闲地迈着步子,自然而然走到了禄东赞前头,身量挺拔,衬得此刻弯腰的禄东赞明显的低人一头。 “走吧,我带路。” 后苑。 禄东赞面上好奇地左右打量,一路之上对于皇家的所见所闻皆是赞叹不已。如今瞧见了冬日覆盖着一层浅浅白雪的花卉,更是不吝赞美之情。 李承乾一路上与他有说有笑,丝毫看不出二人的笑脸下头是各有心思。 “喏,先别瞧花了,看到了西北角落的那一块假山巨石吗?” 李承乾伸手一指,禄东赞目光顺着他而去。 那是一块形状不甚好看的假山,体量不算小,正正当当摆在那处挤满了整个角落的空间。 …… “正好,那处假山本是前朝的物件。” “前些日子内部被些虫蚁钻入,上回一个小宫女路过,险些被上头的落石砸到受伤,也该是要除干净换一个新的景物了。” 李世民探出了半个身子,一面对长孙无忌夸赞自家儿子的优秀一面又笑眯眯为他讲解起了那假山的来历。 第130章 长孙无忌有些懵:“所以震慑禄东赞还是其次?” 李世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其次不其次的,本也是顺便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他要是被吓到了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有什么干系。” “谁叫禄东赞运气不好,偏偏就赶上这几日抵达我朝呢。” “嘘,你先前不怎么关心工部兵部研制火药的最新进展,现在便看看吧,保准让你大吃一惊。” 李世民侧身,给长孙无忌留出了最好的观赏位置。 “能得陛下这般让步,臣这辈子还真是值了!” 长孙无忌好笑地看着此刻兴奋不已的李世民,早就过了而立之年,这家伙身上的那一股子少年气倒是未减分毫。 长孙无忌目光往下,听不到李承乾和禄东赞之间的对话,却似乎能感觉小殿下应是笑意盈盈的。 小殿下往前走了好几步,吐蕃的使者团和东宫的内侍宫女纷纷后退。 小殿下扯下玉带上的小玩意,不知何时消失又出现的顾十二举着火把,主仆二人配合默契,飞速引燃那“小玩意”外露出的一小截引线。 顾十二不慌不忙远离,李承乾心中计算着时间,面上却云淡风轻。 眼见火花越来越近,禄东赞的眸子越眯越深。 渐渐的,从对火药的好奇,他的注意力居然也分出了大半在时刻关注李承乾身上了。 这个大唐太子,不是说从小养在深宫之中吗? 就算五年前那轰轰烈烈地所谓太子前往民间磨砺,可这样的说法不是向来当不得真的吗? 为何这个太子的气场从先前伪装的柔弱几乎是瞬间转变成了凌厉。 这种凌厉……是杀过人见过血的凌厉。 虽然这种气场远远比不上天可汗李世民,但是假以时日,给他足够的时间,只怕他的成长会很快。 禄东赞不动声色,兀自陷入沉思,却在下一瞬,轰隆一声巨响响彻整个后苑。 被提前掩埋在浅土里的火药被一瞬引爆。 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动静。 东宫的人早早被吩咐了没什么动作,倒是骇得禄东赞等人来不及反应,就见火光尘土间,那座假山轰然倒塌。 石块碎裂成一块一块。 李承乾依旧一动不动,距离刚刚好,飞石乱溅,却碰不到他的衣角。 李承乾转身,映着身后隐隐的火光和碎成一地的假山,笑容灿烂。 “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太震撼了。 …… 太震撼了。 长孙无忌瞪大双眸:“火药威力何时这般大了?!” “而且这个场景……” “哈哈,是不是瞧着特别有感觉?” 长孙无忌:…… 听到李世民自鸣得意的声音,忽然什么感触都没有了。 李世民眉眼微弯,抬起下巴,语气中是满满的自得。 “这个距离和动作都是我指导的李承乾,就是为了能在禄东赞心中留下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象。” 长孙无忌:…… 喂喂喂,他的好妹夫,给他留点幻想吧!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效果还真是不错。 没想到阿耶对耍帅装酷还有一套自己的心得。 李承乾笑眯眯,心中对李世民的崇拜之情再度直线上升。 这么帅的场景,他根本无法拒绝好嘛。 禄东赞喉结滚动。 分明是在寒冬,可他的心窝却是濡湿非常,汗水早就没完没了地不断涌出。 禄东赞盯着李承乾,脑中再次回想起出使前松赞干布的叮嘱。 要探听大唐详细,尽量不要与大唐交恶。 松赞干布本是打算浅浅在边疆与大唐交手评估对方实力的,但一个火药横亘在前让向来谨慎的松赞干布决定派来心腹禄东赞充当先锋。 幸好,幸好他的赞普松赞干布向来喜欢中原那一句——谋定而后动。 这个火药的威力实在是叫人心惊却也叫人眼馋。 禄东赞到底是多年的老江湖,惊骇过后短短时间内又再度恢复平静。 “太子殿下,”禄东赞忽然压低声音,“我吐蕃赞普有意与大唐结为秦晋之好,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得想办法探查□□。 李承乾笑容不变,果不其然。 历史上是吐蕃与唐的松州之战遏制了吐蕃想要更进一步的心思。 明白自己打不赢唐军从李世民手中讨不到便宜就打算做个老二与大唐结盟蛰伏。 而在这个时间线上,因为火药的提前出现,倒是连战斗都省下,直接一步到位让松赞干布和禄东赞认清了现实,直接提出了结盟的想法。 还真是迫不及待。 “婚姻大事事关两国,自有阿耶定夺,我一个太子暂且还管不到此事。” 直接将此事挡了回去。 禄东赞见状没有遗憾反而是兴致勃勃:“那不知大唐天子何时有空见一见臣等?” 李承乾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那处高楼的方向。 尽管他看不见李世民,但李世民能看见他呀。 李承乾努力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背对所有人只看向他。 “明日。” 阿耶,如何,我的首秀漂亮吧? 似乎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李世民的指尖轻点。 心中默念。 承乾,你这次在外族跟前的表现,真是漂亮极了。 第71章 军事宗教 李承乾的初接待成功震慑住了本就对火药惶惶不安的吐蕃。 本以为李承乾年岁小好套话, 不料到最后狼狈的反而成了他们一行人。 李承乾昨日的东宫后苑炸假山早就随着吐蕃的来访一并传扬了出去,背后还有李世民的推波助澜。 长城中胡人不少,有突厥的也有西域各个小国的, 对于这个往常一直被他们忽略的天可汗的未来接班人,他们头一回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而这, 正是李世民和李承乾的目的。 “怕这个情绪实在是太重要了,各部落国家畏惧却也臣服陛下。殿下,您没有陛下的战绩威望, 先声夺人确实是极妙的一步落子。” 马周美美蹭着东宫的佳酿, 一面吃酒一面哄着身侧的上官仪与他碰杯。 李承乾忍了又忍:“我说最近不是年底吗?你们一个入了三省一个是弘文馆直学士,一个两个来我东宫凑什么热闹?” 马周笑哈哈,撺掇着在太子面前还有些放不开手脚的上官仪莫要拘束, 与他一道向李承乾敬酒。 “殿下,我与上官仪可是特意熬了几个大夜完成的政务,你这一出口就是赶人实在是伤透了我俩的心呐。” 或许是因着酒劲, 上官仪听到这话后反而是默默插了一嘴:“宾王身上不还兼着太子左庶子的职务,我也领了洗马的差务,时时刻刻惦念殿下本就是我们该做的。” 李承乾:…… 什么叫近墨者黑啊! 本来上官仪是个傲气的人,偏偏那日曲江宴上的比试让他在自己面前收敛了傲气,没想到不过和马周厮混没多久,这又暴露本性了。 “行行行,我说就你俩的脾性若说是专门来看我关怀我,我可不信, 在你俩眼里朝中随便哪件事情都比我来得有吸引力吧?” 马周收敛调笑, 与上官仪对视一眼。 上官仪从怀中掏出一叠纸送到李承乾面前。 “昨日我们在后来曾遇上过禄东赞一行人。” 李承乾接过, 上头的墨迹很新,明显是才抄录不久的。 文字连不成句子, 看样子是急匆匆之下不知道从什么书中摘录的。 李承乾定睛一看。 “苯教”“人骨”两个词语映入眼帘。 紧随其后的是“佛教”,只不过“佛教”后面本是有几行字的,但是都被书写人划掉了。 上官仪整理昨夜从弘文馆查到的关于吐蕃那一处高原从前的习俗宗教的资料,斟酌开口:“苯教。” “殿下,当前在吐蕃势力最大的宗教就是苯教。” “甚至说一句吐蕃的国教都不为过。” “苯教的原始教义血腥而残忍,人骨制品便是其中最为常见的东西。” “昨日禄东赞手上带着的人骨扳指,其形制正是苯教中最为常见的一种。” 李承乾蹙眉,似乎是有点明白了上官仪的意思,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反而是继续听着他的讲解。 “可是,苯教的血腥残忍却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 “早些年大家都吃不饱饭为着生存自然是管不上什么残忍不残忍的。” “然而随着近些年来吐蕃高原天气好转,又有松赞干布紧抓农事,情况已是比之往前好上太多。” “我昨日又用着苯教和吐蕃使团套近乎,成功得知许是因为生存不再是头等要事,松赞干布控制的土地境内已经渐渐有不满苯教的声音响起了。” 第131章 马周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一脸沉思状的李承乾,替上官仪继续说了下去。 “苯教内部同样存在分裂,听说是一派认定不能修改教义,一派想着需得为其披上更加温和的外衣做掩饰。” “其内部我们暂且不管,小殿下应是知晓如今的吐蕃尚未完全一统吧?” “听说有其他部族害怕松赞干布的征伐,慌不择路之下居然利用起了苯教。” “啧,还真是热闹。” 李承乾的目光凝视着那份抄录资料的最后一页,耳边马周的话语不停。 “佛教,从大唐与其交界处传入吐蕃的宗教,倒是没想到这个外来的和尚对比着苯教的血腥原始反而更加吃香呢。” 马周点点资料:“小殿下,听了我与上官仪讲的这许多,有什么想法吗?” 李承乾忽而想起了千年之后清朝对于西藏的控制手段。 他笑了笑 “吐蕃地理位置极为特殊,想要控制他们,军事虽然不可或缺却也相当费力。” “宗教,苯教,佛教,有点意思。” …… 宗? 有点意思。 彼时的请吐蕃使者。 交错,好不热闹。 酒过三巡,禄东赞并没有遮掩吐蕃这边的心思,将昨日问过李承乾的话复又翻了出来。 无非就是想要结两国秦晋之好。 如今他们的赞普松赞干布少年英才,初初登基,正缺一良佐辅助,这才来不仅是为了送上迟来的太子大婚礼物,更是为了讨一个可爱的娘子回去。 禄东赞说话极其圆滑,就算是李世民心中暂且并不同意他的说法,但这丝毫没有妨碍他被禄东赞一串接一串的好话夸得身心愉悦。 既然对方如此,伸手不打笑脸人。 李世民放软了语调,懒懒道:“如今我宗室子女皆是年幼,恐怕是担不起你们赞普的厚望了。” “你们赞普未免太过心急,说不准再过几年缘分自然便到了呢?” 没说拒绝没说不拒绝,倒是推得禄东赞不好意思再问,再问便太显他们吐蕃上赶着了。 “不过我瞧你年岁也不大,又不是担着赞普这样的位置,没那么多讲究。” “这样,我宗室的小娘子我自认与使者相配,不知使者意下如何?” 怎么反过来是从讨公主变成了他“嫁”进唐朝? 这位大唐天子便是连挖他这个墙角都挖得坦荡无比。 那语气中的热切与真诚叫禄东赞听不出半分掺杂的勉强。 恍惚之下仿佛他与李世民真的是相交甚密到可以互谈婚事的友人。 禄东赞很快回神,正色拒绝:“臣已经家世,实在是感谢陛下的好意。” 开什么玩笑! 虽然大唐确实繁华比之他们吐蕃不知好上多少,大唐天子的勇武与聪慧说句实在话也远比他们赞普要强。 可他与松赞干布不仅是君臣,还是战场上结下的友谊,永远不可能叛变。 只怕这一点要叫大唐天子失望了。 禄东赞拒绝完后习惯性地抬手抚胸,轻轻念出了一连串的吐蕃语,向他们的神明祈祷。 李世民察觉到了这个动作,这才发现事情有点意思。 一个国家有宗教并不是件什么稀罕的事情,甚至李世民还并不排斥宗教的引入。 就比如他们李家创建的唐朝。 拜老子为祖先,对于道教的态度虽算不上狂热,但明面上到底是有几分尊重的。 只是这一切都是对外的表象。 不论是道教佛教,于国于百姓不利的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道教和佛教,可以是百姓心中的心理慰藉绝望下的一株救命稻草,但绝对不能蒙蔽天子,南朝萧衍这个和尚皇帝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可是,看样子吐蕃人的信奉还真是从上到下已经融入了骨子里。 禄东赞个这样一个出色的大臣都如此虔诚,可想而知其他人又是个什么样子。 李世民朝禄东赞的身后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在禄东赞祈祷的时候,其余的使者都跟着他的动作,样子看上去虔诚非常。 李世民状似不经意道:“使者是在对你们的神明祈祷吗?” “我曾听闻吐蕃本土有苯教,我们唐朝道教佛教皆是兴旺,不知道你们吐蕃境内除却苯教还有其他教派吗?” 禄东赞觉得有些怪异,但一时半会摸不透李世民的心思,且宗教一事在吐蕃很是寻常也不是什么秘密。 更何况大唐天子的好奇心他同样不敢不为奇其满足,故而他只是迟疑片刻便道:“有,前些年新从天竺引入了佛教。” “只吐蕃的佛教可是完完全全比不了大唐的,倒是叫陛下看笑话了。” 李世民的心中有极其细微的灵感一闪而过,他举起酒杯看似遥遥相敬禄东赞,实则是借着吃酒的过程与身侧的房杜二人私语。 “我若没记错,吐蕃的国教是苯教?” 房玄龄点头:“嗯,而且苯教血腥残忍,从禄东赞身上的人骨制品便能窥探一二。” 杜如晦嘶声:“萧瑀天天在臣耳边念叨佛佛佛的,臣虽不信,但是于佛还是有些了解的。” “佛教讲究慈悲为怀隐忍苦修。” “啧,这可是与苯教完全不同的存在。” “吐蕃又不是大唐,他们相当信教,连皇室都深受影响,这引入了佛教难道不怕日后苯教和佛教打起来吗?” 李世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笑出声。 下首的禄东赞不知详细,还以为这笑是对他的,他想也没想也回了一个笑容。 李世民面上好意,可出口只叫房杜二人听到的话语却是蔫坏蔫坏的。 “打起来?打起来才好呢!” …… “要我说,这两个教派教义差别如此巨大,迟早有一天要打起来。” 在李承乾评价完有点意思后,上官仪一锤定音,又眼巴巴看着李承乾。 “殿下,你觉得这其中是不是大有文章可做?” “听闻吐蕃的宗教可是能影响到赞普行事的存在。” 李承乾好笑,却并不会在这几个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想法。 “二教之问必定是会有一番争斗的。” 历史上吐蕃前中期著名的苯佛之争他还是知道的。 而论辩经这个本事,不是他吹,历史上佛教就没怎么输过。 一个苯教凭什么来和佛教斗? 更不用说后世还有一本书籍记载了一些吐蕃人不满佛教的盛行,大骂当初将佛教大力宣扬的文成公主是妖孽。 这矛盾实在算不得小,尤其吐蕃还算是政教合一的国家。 “且长远来看,我大唐佛教水平远高于吐蕃,若是利用宗教提前布局搅弄是非,到时候我们同样可以通过控制宗教首领来问接影响吐蕃政局。” “说起来王玄策就是想去高原一探究竟来着,反正都是去,何不捎上一个通佛法的和尚一块前去?” “你们两个与我说说,我大唐有哪些有名望的和尚?” …… “大唐有名望的和尚,玄奘法师是一个。” 杜如晦听着李世民的问题脱口而出。 房玄龄无语:“杜如晦,你可别忘了先前因着突厥的战事大唐的边境多有封锁,玄奘实在是为了佛法不要命,早就在几年前偷偷摸摸跑了要去天竺求佛法。” 杜如晦懊恼,李世民笑笑:“玄龄就莫要为难克明了。” “克明早前被萧瑀烦得几乎都要厌倦了佛法,如今好不容易说出了一个名字,已是大大的进步了。” 杜如晦从丧气中又扬起脑袋。 瞧瞧吧,果然是他选中的主公,多么善解人意。 房玄龄:…… 当初分明是我引荐的你入秦王府的吧? 分明是我先同陛下一见如故的。 李世民像是没有察觉这对老友之问的争锋:“玄龄有人选吗?” 房玄龄回神,瞪了与他拌嘴的杜如晦一眼。 “倒有一个,去岁出家,年纪轻轻就靠着佛法和好口才打败了不少高僧,近来在长安城中一鸣惊人。” 李世民好奇:“是谁?” “辩机。” …… “辩机?!” 李承乾听到马周给他的名字后惊诧非常。 居然就是那个后世和高阳公主捆绑在一起各种流传那档子方面流言的辩机。 啧,说起辩机,李承乾最初对他除了是玄奘的弟子和精通佛法外并没有什么特殊印象。 至于那些什么和公主偷情惨遭腰斩的事情,李承乾倒是从来没信过。 后来一翻阅资料,更清楚了。 后世宋朝记载佛书,李治永徽年问都有辩机署名翻译的佛书流传,人又怎么可能是在贞观年问被腰斩死掉的。 李承乾脑子中默默吐槽了一句流言蜚语误人后过了一遍辩机的资料。 第132章 发觉他确实是个最好的人选。 就是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总不能强逼,若是不愿意只能另寻一个了。 嗯哼。 军事与宗教双重保证,他看吐蕃还这么走上历史线上的崛起之路! 李承乾勾唇,眸中闪过志在必得。 *** 这一夜,大兴宫灯火通明。 李世民想要与一个人聊得开心那他就能很好做到这一点。 便是连禄东赞都不免放松了警惕,心中对李世民升起了不少好感,叫李世民又从他口中套出了不少有用的消息。 而李承乾则是直直赶往弘文馆挑灯夜读。 弘文馆是当前天下藏书最多的皇家图书馆。 于宗教一事搅弄风云,除却后世清朝的一些广为人知的政策流传具体更加细节的他得看看有没有前例可循。 毕竟中国又不与宗教绑定,他这个后世对此反而没有什么优势。 只是李承乾如何也想不到他早上居然莫名染上了风寒,等到半夜他才感觉到喉咙疼得难受,头也昏昏沉沉的。 许久未出现的眩晕感席卷全身。 查阅资料太过入迷,等他反应过来时身子骨根本经不起他又是风寒又是熬夜的折腾。 所以还未等他开口时已是咚得一声栽倒在桌上。 昏昏欲睡候着的顾十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无奈地拿过棉毯盖上。 “小殿下,就说不用这么着急,瞧瞧这不是太困睡了过去吗,还不如回寝殿睡呢,还有太子妃可以抱。” 尚存一丝意识的李承乾:…… 真是个美妙的误会。 随后,他彻底陷入黑暗来到熟悉的空问。 望着眼前的手机,李承乾忽而感慨。 这么多年了,他对于这个外挂的依赖似乎越来越小了。 他不知道这个东西还会伴随他多久,但他始终知道靠外力永远都是无法长久的。 这是件好事。 只是既然送上门来,他也没有拒绝的道理嘛。 论坛,启动! 第72章 和谐论坛 李承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看到现代产物了, 故而在他看到手机的刹那,他有一瞬的恍惚。 还真是,穿越的时间越久, 对李承乾这个身份越认同,他也渐渐忘却了曾经他依赖不已的手机论坛。 李承乾自嘲一笑, 发了会呆后才重新握住手机。 似乎是“近乡情怯”,李承乾的动作都显得有点生疏。 这么多年了,那个论坛还会存在吗? 李承乾点开软件。 界面不一样了, 但那几个熟悉的板块名字还在。 李承乾倏然松了口气, 复又点开自己的头像,里头弹出的是最后一条回复还是五六年前。 他沉吟片刻,进入论坛版面。 肉眼可见这个论坛热度大不如前, 飘在首页的贴字一看最新回复时间,小半是在十几分钟前,大半都是一两小时前了。 而其中几年前因为他的搅混水而逼得管理员不得不另开新的那一块历史版面, 其热度居然与主板相差无几。 反正都凉透了,反而衬的历史板块更加严谨,科普大佬更加专业。 果然是,与其提升自己不如把别人拉到和自己一个“垃圾”水平是吧。 久违的吐槽欲仿佛也跟着手机的出现而再度重燃。 李承乾想了一会,这次他要询问的是历史上千年以来对于青藏高原的军事和宗教的相关控制,和先前的各种分明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话题说不准更加适合放到讨论历史的板块? 心动不如行动,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估计论坛早就换了一批人玩, 也没多少人认得他, 干脆大大方方发出了一个标题十分正常的贴子。 毕竟又是半夜又是论坛凉透了, 再在相对严肃的历史板块搞花活也短时间内吸引不到人。 反正他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去等,时间多得是。 【吐蕃与唐朝相爱相杀的一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哪个节点是吐蕃崛起的真正关键,想要控制吐蕃可以参考后世明清对青藏高原的政策吗?】 是一个相当枯燥乏味的标题,但是却也让做惯了“营销号”引战的李承乾难得寻回了些自己曾是历史系研究生的初心。 说起这个初心,李承乾忽而想起了已经许多年没偷窥过的青天大佬了。 反正还要耐心等回复,李承乾干脆点进青天的主页,首先看到的是最新回复时间,半个小时前。 是又失眠了? 李承乾提起精神认真查看他的回复内容和回复主题。 【主题:我靠,我今天才看完一本恐怖小说,转头就撞鬼了!】 【回复:能讲讲具体经历吗?是不是身体轻飘飘的看不清鬼的具体容貌?】 【主题:大家觉得梦中穿越的点子怎么样?主角平时是社畜,梦中能穿越到另一个诡异不可名状的世界,他的行为能影响两个世界】 【回复:有点意思,这个点子给了我些灵感】 李承乾:…… 李承乾相当震惊,反复退出进去又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才确认自己真的没有看错。 所以为什么好好一个文史大佬忽然在最近几个月疯狂回复一些怪力乱神的贴子啊! 青天你不是个教授老师吗,你不是个土生土长的现代人吗,你的科研科学素养呢! 怎么天天跟一群说什么我撞鬼和写灵异小说的网友吹水吹得那么开心啊喂! 青天这样一个逻辑严谨风趣幽默还小心眼记仇的大佬,也要步入晚年买保健品的后尘吗?! 李承乾大为心痛,飞速往下翻阅,终于从一堆神神鬼鬼的犄角旮旯中找出了他几天前在历史板块回复的内容。 呼,还好,虽然少,但是青天总算没有忘记他的本职工作,实在是太令人感到欣慰了。 李承乾不再偷窥青天,他真的怕再看下去心越来越塞。 专注自身专注…… 李承乾嘶声,他是不是忘了一步很重要的步骤来着? 想起来了,@青天。 如今他可是正经地提问题,大佬总不会再来对他恨铁不成钢了吧。 李承乾果断打开自己那个十几分钟前发送的贴子,里面已经有了几条零星的回复。 1l:要说什么时候开始?我印象里贞观时期就有了吧,松州之战互有摩擦,最后走文成公主入藏收女婿的路子。 总体来说这段时间大唐北方薛延陀、西北西突厥、东北高句丽,大唐边境压力还是蛮大的,后续贞观时期吐蕃基本是属于老实的那一挂,也是稳了几十年的和平。 2l:要说吐蕃真正崛起,我印并吐谷浑开始的吧? 3l:还得是天时地利人和啊。气候最适合生存的时候。另外也不用太贬低吐蕃。 象就是奴隶制,但是高原上政治经济文化生态非常多样,用现代的话来说吐蕃就是一个多各部落,可谓是把双刃剑了。 这民的分析大差不差。 李承乾粗略扫了几眼,沉吟片刻后打出回复。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印象里吐蕃就算崛起之后,真正的猛人不多,但是质量还不错。禄东赞的儿子论钦陵这位反复和大唐在安西四镇拉扯的狠人真的是吐蕃军事崛起绕不过去的存在。 但说到底,唐朝人上高原有高原反应,吐蕃人下高原同样会不适应,二者互有胜负,其中在安史之乱后双方都是处于一种谁也奈何不了谁的地步。 地理部族是吐蕃的巨大优势,但是反过来想也是巨大劣势。 青藏高原养活的人口从来不多,吐蕃巅峰时间其实更多人口是分布在河西陇右剑南青海四川等地的。 但一旦衰落呢?那就是陷入无休止的内战。 所以,如果设想一下if线,唐高宗没有决策失误太过关注高句丽百济而忽视吐谷浑被吐蕃吞并,高宗后大唐没有经历后续那一连串的政治斗争余波导致无力维持疆域,李隆基也没有亲手养出安史之乱,会不会一切就都不会不同了? 随着佛教的引入,吐蕃内部的教派斗争越来越激烈,是不是可以提前百年仿照明清用宗教对其产生影响控制? @青天,不知道大佬是个什么想法。 洋洋洒洒打了那么一段,李承乾又顺着方才打字的时间重新梳理了一下对吐蕃政策的思路。 在唐朝以前,青藏高原从来没有养出一个如此庞大又如此强大的政权。 而在唐之后,吐蕃与唐朝前后脚暴毙,青藏高原也再也没有出现过曾经的辉煌。 所以先前他在弘文馆翻阅书籍查找资料的过程并不顺利。 他的心中有隐约模糊的概念,却无法将其串联成线。 李承乾盯着早就熄屏了的手机兀自陷入思考。 军事震慑,宗教相争,扶持他族…… 直到特别关注的推送传来,李承乾被重新亮屏的手机吸引注意力。 第133章 【青天】:是你啊,我还以为你已经退网了。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 李承乾笑笑,但随即反应过来,就他从前那个蹬鼻子上脸和他吵架的劲头,咳咳,青天想忘记自己才难吧。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已经改邪归正了,大佬这一回能跟我心平气和探讨探讨了吧? 奇怪的是青天沉默了好几分钟,才回复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青天】:你这几年在干什么? 李承乾蹙眉,但念着他或许是好奇自己为何突然诈尸,也没有多想。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啊,前段时间忙着结婚。 12l:历史板块的青天大佬认识这个楼主,楼主谁啊,最近几年根本没看过这个id。 13l:不知道。不过我对于楼主的if线设想蛮感兴趣的,蹲一波大佬的回答。 青天沉默的时间更加久了,久到李承乾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终蹦出一条不长不短的回复。 【青天】:吐蕃的巅峰期其实没有多少年,纯论军事抛开地利,其实根本是比不过同样巅峰时期的大唐的。 所以从军事角度其实可以不用那么焦虑,更何况如果if线中唐朝有更进一步的武器进步,比如火药什么的,那么军事震慑这一步就更简单了。 李承乾心中的怪异越来越明显了,为什么青天大佬一张口就是if线中唐朝武器进步,甚至还提到了火药? 是巧合吗? 可是既然是他先提到的if线,那么青天大佬发散思维恐怕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吧。 奇异的,这一刻李承乾忽然想到了那个神秘来去无踪的“器灵”。 李承乾咽咽口水,心中念着不要多想,指尖却还是在没有察觉地情况下轻微颤抖。 平常几分钟的打字足足花了一倍的时间才完成。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嗯,军事方面除了纯粹的震慑,扶持分化或许也是一个好选择。 我若没记错,吐谷浑在贞观时根本抵挡不了吐蕃的进犯。 经过了贞观多年的扶持,到了高宗时期足足抵抗了吐蕃两三年之久。 若非那个时候高宗一门心思扑在高句丽上,或许吐蕃还不会那么早知道吐谷浑内部的虚实从而将其彻底吞并。 实在是可惜李世民的安排。 而有个缓冲在中间,永远可以牵扯吐蕃扩张的步伐。 且吐蕃内部同样是混乱的,苏毗国象雄国若能提前下手拉拢扶持,都能成为松赞干布一统高原的强力阻碍。 【青天】:是。新唐书提到过苏毗就算被吐蕃征服后都是其境内最大的势力部落,其地理位置和政权都极其特殊。 苏毗是少见的女王执政的国家,且境内物产丰富,商贸往来十分兴盛,天竺波斯高昌,对外技术往来极为频繁。 苏毗降吐蕃后的日子过得并不好,你也知道吐蕃就算本质接近联邦,但是奴隶制的陋习确实大量* 残余,血腥残忍。 玄宗时就有苏毗人忍受不了选择降唐。若是能提前将其拉拢收服,日后有个熟悉其内部的向导,确实能给吐蕃造成不小的麻烦。 象雄国更是一个极为有意思的存在。 历史上松赞干布联手禄东赞耗费了整整三年才征服它,它也是吐蕃之前青藏高原的前霸主。 地理位置极为优越,中亚南亚西亚都曾与其交流过。丝绸之路上绕不过去的一个驿站。 所以提前布局象雄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青天】:另外,为什么后世吐蕃留给大家的普遍印象是和大唐缠缠绵绵? 但其实历史上吐蕃是四面出击的,只是跟大唐死磕太久且在唐朝这里战果最大,才会给大家留下这种印象。 高原气候再如何好转,终究是比不了地大物博的中原,更何况印度那块热得不成样子,吐蕃人根本适应不了。 故而利润驱使之下,吐蕃与大唐争得眼红的从来都是丝绸之路西域这个钱袋子。 只要吐蕃想要起来,那么与唐朝死磕就永远无法避免。 前面你提到的吐谷浑就是其中至关重要的一步。 吐蕃吃下吐谷浑后就能直接威胁大唐,三面出手。 东打关陇,北击甘凉,西指安西,丝绸之路时时刻刻都会受到吐蕃的威胁,更不用说安史之乱后唐朝自爆,给了吐蕃更多的时间劫掠扩张。 但如果if线中这些前提都消失不见,人和去了大半,吐蕃还能这样顺利崛起吗?不好说。 19l:什么情况,青天大佬这是和楼主聊起来了,还聊得这么开心?我从来没有见过青天大佬一次性回复这么长的内容。 20l:呵呵,楼上的别说是你,我也没见过。而且这科普的内容详细的,就差掰开了揉碎了喂到楼主嘴里,少见呐。 李承乾一顿,看到网友的奇怪他选择性视而不见,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到当下最要紧的吐蕃身上。 青天的梳理确实对他有一定帮助。 李世民再如何厉害,打仗的第一要义就是知己知彼,论搜集资料和对吐蕃内部的了解,肯定与后世有大量文献可以研究的现代人不同。 这些资料同样少见于当前的史料,有了这些资料想办法交给李世民再配合未来王玄策的实地探查,那么唐朝对于吐蕃的了解一定是比历史上的强得多。 未来交手也有更多更加充分的准备。 军事一道理得差不多了,还差个宗教。 就在李承乾这样想的当口,青天的回复紧随其后。 【青天】你刚刚还提到了宗教,这个就有意思多了。 还记得我之前说的象雄国吗?笨教的发源地,也是苯教最为根深蒂固的地方。 而众所周知,吐蕃历史上苯教和佛教前后有过很长很激烈的斗争,若是利用得当,可以配合军事扶持一起,让象雄国与吐蕃互相牵制。 且吐蕃自己内部高层苯教势力雄厚,已经是影响到了吐蕃赞普执政的地步,谁叫扯着苯教大旗的不仅仅是高层还有相当一部分的贵族呢。 所以佛教为什么初期受到吐蕃赞普的欢迎大为推广,还不是为了削弱贵族收拢权力。 但若是想用宗教牵制,吐蕃也不是傻子,吃了一次苯教的亏还能吃第二次? 僧人参与政务是受到严格限制的,更不用说历史上贵族对于佛教的多次反扑灭佛,其中的弯弯绕绕可是相当复杂的。 若是想利用宗教牵扯达到后世明清的效果,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不是一两代人可以做到的。 不过若是想提前埋下引爆的引线,倒是可行的。 李承乾轻啧,想了半晌眼眸一亮。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如果能成为真正的神棍呢?这个过程是不是能更快一点? 【青天】:什么神棍?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如果有人能准确预言吐蕃未来的天灾人祸呢?以宗教起家的例子可不少见,东汉末年黄巾起义的太平道张角不就是个最好例子? 【青天】:你的意思是以这种方法直接获取最底层大批吐蕃百姓的支持,倒逼吐蕃高层不得不将宗教引入政权? 别玩火,这样的路子稍有不慎很容易引火烧身。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如果配合鼓动底层百姓走一走启发民智的路子一起呢? 如果在未来可以用天气预报观风观云来代替此前的所谓神奇先知,并非不能解释,这就是一条后路。 而众所周知不论吐蕃外表再包装得如何漂亮,就算不是纯粹的奴隶制,但是也脱不开奴隶制的残忍与愚昧,这样的鼓动对于吐蕃的影响将会远远大于其他已经走入封建性质的国家。 李承乾当然是考虑过方方面面的,玩火危险,他自然不会轻易引火烧身。 对于唐朝的未来,他有打算,但并不奢求一蹴而就,当然要尽量排除吐蕃的影响。 只是这样一段话发出去,青天沉默了很久,李承乾刷新贴子,刷出来的都是网友的震惊。 25l:我靠,我抬头看了看板块名,是历史板块没错啊,怎么楼主和青天大佬讨论的东西越来越玄乎了? 27l:你还真别说,青天大佬和楼主的讨论还是有点意思的,虽然过程中充斥着各种if的线幻想。 25l:两个人讨论得有模样的,就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if线一样。神了,他们是要写小说吗,说起这些。 李承乾握紧手机,青天会回复他吗? 下一瞬,一个熟悉的名字蹦出,是青天。 【青天】:吐蕃历年灾害记录.pdf 浅析明清对于控制西藏政策的利弊.pdf 如果想要走神女神子的宗教影响政权的路子,还需要一个足够聪明足够能说会道的人,这可与正经传播佛教完全不同。 人选很重要。 我还有点事,资料都发了,暂时先不讨论了。 32l:我靠,青天啥时候这么好说话了,说给就给呀。 第134章 33l:哈哈,看他们讨论if线讨论得那么开心,我居然觉得这一整套计划若是能成,那说不准现在一些别有用心的分子都会少了很多,毕竟自古以来嘛。 而不是像现在,西藏那里同一本史料,记载贞观文成公主入藏传播技术什么的写在了课本,大肆辱骂她是引入佛教的妖女却是提也不提,连知道的人都少。 35l:喂喂喂,你这个话题太敏感了,小心管理员的超绝敏感肌啊! 35l:呵呵,又不是不能提,只是我们论坛的管理员格外胆小罢了,天天自我阉割跟个太监一样,这有什么好删的。 李承乾正在认认真真记下了那pdf中的大致内容。 等他看到这几条回复忍不住刷新后,下一瞬,李承乾还想刷新贴子,一个大大的此贴已被封禁弹了出来。 李承乾:…… 他忽然觉得这个贴子被封禁的原因可能不是团结问题而是那位网友的嘴毒刺激到了管理员脆弱的心脏吧! 吐槽完,李承乾放下手机。 刚刚过程中青天所有古怪的点都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在他脑中。 李承乾默然,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总之没多久他便关掉了手机,闭上了双眸,安安稳稳睡了过去。 *** “这家伙,还真是心急啊。” 弘文馆内,与禄东赞痛痛快快喝了一晚的李世民本是打算直接回去抱着自家观音婢睡觉的。 谁知道鬼使神差之下他拐了个弯路过了弘文馆,居然发现里头灯火通明。 他询问了一下值夜的才知道李承乾已经在里头呆了小半夜了。 李世民几乎是当即就猜出了他的想法,无奈之下走近轻轻将人抱起。 对着迷迷糊糊的顾十二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将人抱起的瞬间,本是被他圈住的一叠摘抄批示的纸张散落在地。 李世民扫了几眼,满满当当都是针对吐蕃的军事宗教想法。 李世民轻笑,抱着他半坐,示意顾十二拿来笔。 方才在宴会上从禄东赞口中的套出的消息尚且新鲜。 他想也不想,在李承乾写下的宗教二字后添上了几笔。 贵族苯教,势力不小,或许可以从中挑拨贵族与吐蕃赞普之间的关系。 挑拨分化扶持,不外如是。 顿了顿,李世民又迟疑着下笔。 禄东赞有一幼子钦陵,言语之中禄东赞很喜爱这个儿子,或许可以关注。 搁下笔,李世民拢了拢裹着李承乾的棉被。 “带你回去睡,勤奋的小高明。” 第73章 睦州异动 吐蕃使团们并没有立马回去。 其实当初禄东赞与松赞干布商议, 明面上的借口是为大唐太子大婚送上贺礼,实际他们又特意拖了几个月抵达长安,就是为了在长安过个年多待一段时间, 探听探听大唐的消息。 只可惜消息还没探出来个所以然,反而是先一步被李世民父子二人震慑了一番。 便是连请婚的请求都被李世民看似打着太极实则直截了当的拒绝。 本来禄东赞与松赞干布的想法是请婚不成要不要试试边境小打一场, 可是火药的存在实在叫他们投鼠忌器。 如今无法,禄东赞只好表面上装着安安分分,暗地里尽可能地去打听□□和利害。 相比于吐蕃一方的忧虑, 李世民与李承乾这对父子倒是一副热情东道主的模样。 这一日, 天还未大亮,李承乾罕见得没有去上朝,反而是带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与他一道来拜访了禄东赞。 禄东赞不敢怠慢大唐太子, 可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倒是李承乾笑容满面地冲他打起了招呼,看起来温和守礼, 半点没有那日炸假山时的凌厉。 “使者,这几日住下来,不知我大唐为使者你们准备的好茶你们吃着感觉如何呐?” 李承乾当然没有忽视禄东赞几次几乎微不可查的对他身侧年轻人的打量,但他并不打算直入主题。 交情都是聊出来的,自然是要多多拉家常。 “自然是好的。” “前一两年蜀地的新茶传入了吐蕃,滋味与从前的大不相同。” “虽则我们吐蕃与中原口味不同,但是赞普一喝就大为欢喜,如今与大唐通商有一大半的货物都是这炒出来的茶叶呢。” 禄东赞笑眯眯, 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赏。 不得不说, 大唐就是繁荣。 只可惜……轻易劫掠不得。 禄东赞垂眸, 遮掩下一瞬间外溢的锋芒。 李承乾依旧乐呵呵的,他指了指身侧的年轻人:“使者, 你既然喜欢我们中原的茶,那不知中原的其他东西你们也喜欢吗?” “殿下这话可是说笑了,我们吐蕃自是仰慕大唐的。” …… “殿下这话真是说笑了,我们吐蕃自然是仰慕大唐仰慕天可汗的。” 几乎是一字不差。 李承乾盯着禄东赞的脸上露出先是惊诧后是真心实意的表情,脑中浮现的是昨日他与李世民私下里的演练。 今日这一出是李世民与他早就商量好的。 他早早做下了各种话术,厚着脸皮拉着李世民陪他。 李世民笑他尽会耍滑,但依旧纵容他的小聪明,边处理政务边听他演练。 当李承乾问出那一段话时,李世民脱口而出的就是这样的回答。 “像是奸臣在拍马屁。” 李承乾小心嘀咕,谁料李世民耳力向来好,斜斜睨了他一眼。 他视线乱晃,李世民头也不抬:“说说,我或者说是禄东赞为什么会这样回你?” 李承乾轻咳:“禄东赞这个人不过内里如何,先前在我们面前表现得其实多有臣服之意,这样的漂亮话自然是会说的。” 李世民哼笑:“吐蕃自己境内还未一统,对着大唐自是硬气不起来,更不用说他们这趟来我想十之八九是为了偷师的,捧着我们又有什么坏处?” “继续。” …… “哎,使者这话一出,要是我们不表示些什么就显得我和阿耶们小气了。” “嗯,使者,你们有想过在我大唐多呆一段时间,派人来我大唐学习学习吗?我和阿耶都是欢迎你们的。” 所谓“遣唐使”和技术扩散在古代从来都是无伤大雅的。 大唐如今真正的优势在于地大物博,有些东西就算吐蕃学去了也没有地方使用。 更何况李承乾后来推进的冶铁也好,火药也罢,都是需要精密的配比和细致的过程来达成。 这一点是机密中的机密,吐蕃短时间内根本搞不懂弄不明白。 而时间一久……李承乾可没有忘记自己要为整个封建社会埋下暗雷。 吐蕃一定是先一步比大唐爆炸的。 李承乾语气轻松,话音落下后他指指身侧的年轻人:“只是,我们这有个后辈对着你们吐蕃同样是羡慕非常,心心念念的就是一睹高原风光。” “不知使者意下如何?” 禄东赞表情了。 他假,想要刺探他们吐蕃内部详情才是真。 ?” 兴奋极了,他却冷静不已,再度在心中下了一个判断。 阿耶对于人心的把控实在是太恐怖了。 …… “有何不可?” 李世民处理完手头的事务,终于舍得抬眼瞧一瞧眼巴巴盯着他的李承乾。 这样的眼神盯得李世民心头柔软,一时间也没了考校的心思。 “禄东赞绝对会同意的,你这个提议利弊都相当明显。” 听着李世民起头,李承乾偷偷藏住唇角的笑容。 计划通。 虽然李世民对他的装可怜有大半已经免疫,但偶尔来这么一下效果还是不错的嘛。 李世民没眼看李承乾藏也藏不住的得意,默许了他的小心思,好笑不已。 “其实本来我们要塞一个王玄策去吐蕃根本不用过问禄东赞的意见,他还真能拒绝不成?” “只是看似给他选择让他自己权衡利弊,心理上到底是不同的。” “让王玄策跟着吐蕃使者一同去高原也更加安全,更能暗中联络其他部族做一些动作。” “吐蕃尚未一统,这个时候若能带一个大唐臣子去混淆是非,于他们同样是可扯着我们的旗子去为自己谋利的。” 李承乾疑惑:“那阿耶原先的设想不是相互牵制吗?” “阿耶就不怕他们真的整合了内部的力量去一致对外?” 李世民嗤笑:“你当吐蕃是我们大唐吗?” “我这段时间也跟禄东赞聊过,他们内部的部族混乱可远超你的想象。” 李承乾默默在心中反驳,这倒也没有。 毕竟历史上吐蕃死于内战纷争他还是知道的。 “高原本就条件恶劣,这样地方出来的部族从来都是养不熟的狼。” “吐蕃势大尚且还能压得住,一旦势弱,分裂可是再简单不过了。” 第135章 “更何况搅浑水的本事我自认还是不错的,你呢跟着我多学学,也不差。” “而且我们还有宗教上这一步暗棋。” …… 李承乾吃下一口茶:“那这位王玄策小郎君日后就要多多麻烦使者照料了。” 王玄策笑容满面,年轻的面孔上显得稚嫩,只是这个单纯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谁知道呢。 李承乾笑笑。 昨日他与李世民的最后一段对话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 耳边仿佛响起了李世民漫不经心的声音,李承乾比照着一字不差轻轻念出。 “还有一事,使者,你有没有想过与我大唐在商贸上更进一步?” 心中口中,二人的声线仿佛交叠。 “这茶叶我们大唐可以专门拓一条道来专供吐蕃商线。” 一道尚且带着少年的清澈,一道已然是有了阅尽千帆后的成熟。 “至于其他天竺西域等物,你们若是方便,自是可以转手卖出,只是这些地方的新鲜玩意我们大唐可也要分一杯羹的。” 西域尚且还未完全打通,历史上的丝绸之路也要等到贞观中后期才能彻底安稳。 贞观年间,李世民一直尽力保持着五年一开战的频率,就是为了减小战争对百姓造成的损伤。 如今既然能提前从其他地方弥补入手,何乐而不为? 李承乾不咸不淡吐出这样一段话。 禄东赞一愣,方才他居然从李承乾的身上看到了李世民的影子。 这对父子…… 天不助它吐蕃,整整两代人的时间,他们吐蕃都再无崛起的可能。 真是可惜啊。 禄东赞深吸一口气:“好。” *** 李承乾努力绷住面上喜悦的神色,借口来向李世民禀告政务。 “阿耶阿耶,圆满完成任务,你这边与辩机联系上了吗?辩机的说法是什么?” 李世民点住他的额头:“莫要靠近了,再近就要贴到我身上了。” “已是暗中与辩机联系,辩机对佛法的心态十分纯粹,故而我也没有详细与他说明背后的弯弯绕绕。” “但是他对于宣扬佛法很感兴趣,能吸引到新的信教,他很激动,到底是少年郎,有冲劲。” 李承乾双手背负身后,刻意与李世民拉开好长一段距离。 “阿耶难道不年轻吗?” “我心中阿耶最年轻。” 李世民笑着虚空点点李承乾:“臭小子,你要做臣子就是个溜须拍马的佞臣!” 李承乾摇头晃脑:“可谁叫我是太子咧。” “说正事,阿耶不告诉辩机详情倒也是桩好事。” “越纯粹,这宣扬佛教的效果才会更好嘛!” 听到这话,李世民忽而严肃起来。 “佛也好,道也罢,还是其他乱七八糟的宗教,是百姓的寄托却也能成为有心人蛊惑人心的工具。” 哎? 李承乾歪着脑袋好奇,刚想要和李世民提一嘴的神棍计划被他咽了回去。 “刚巧,最近一年的各大使巡视诸州观省风俗就在最近了。” 李世民装作细细思量,上下看了李承乾好几眼:“你这个太子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李承乾:…… “阿耶,你分明早就想好了吧?” “我俩之间就不要‘装模作样’了。” “说吧,这趟中央巡视地方阿耶还有什么秘密任务给我吗?” 李世民挑眉:“江南道,睦洲。” 李承乾一愣,睦洲?! 有点耳熟……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诧异的神情,补充道:“江南道睦州,有人利用宗教行事。” “但似乎并非密谋大事。” 李承乾蹙眉,太耳熟了。 不管是睦州还是宗教,这两个字眼都带给了他异常熟悉的感觉。 他毕竟已经穿越了这么多年,在渐渐融入了初唐的生活李承乾的身份后,他对于现代的一些记忆已经开始慢慢遗忘。 耳熟? 是曾经他看过的某则史料吗? 李承乾下意识沉浸到自己的世界中,所以并没有察觉到李世民看向他若有所思的视线。 李世民顿了顿,继续之前未完的话:“我到底身在长安不能时时关注,恐有错漏与内情,所以需要你去打探清楚各中详细。” “且这回叫你去巡视睦州也不完全是因为此。” “睦州,啧,毕竟距离长安太远偏又富庶,你这个大使也得好好替我看看,查到了贪官污吏就顺便一起带回来吧。” 李承乾回神:“臣领命。” *** 江南道,睦州。 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女坐在树丫上上,晃着脚冲底下的妹妹大喊。 “我就说他是个假老道吧?” “忽悠人的本事还没有我高呢!” 第74章 宗教少女 李承乾这一趟走得很急, 吃好年夜饭守完岁没几天,他就拾掇拾掇准备赶往睦州了。 虽然他身上挂着大使代中央巡视诸州的任务,但是他出发得太早还是有大臣私下里议论, 有消息灵通的早早就把太子这一外出与睦州异动联系上了。 而这种猜测在李世民将朝廷中官职不高不低内里就是个道士的袁天罡指派给李承乾一起前往睦州时达到了顶峰。 只是外人再如何好奇,这些流言都是到不了李承乾的跟前的。 废话, 这一瞧就不寻常,谁敢放任消息流传到台面上,谁就是不想活了。 且毕竟眼下还有一个吐蕃使团在, 大家的重心还是在这些人身上。 而天子虽然往日脾性宽和, 但是生起气来没有几个是不怕的。 更不用说李承乾看似性子软,但这个软是相较于李世民对比出来的,那日九成宫的刺杀已经有他手刃敌人的消息隐隐约约传出, 叫众人好一声暗叹虎父无犬子。 丝毫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里的形象逐渐变得不好惹的李承乾此刻正刚刚出了长安城。 落后他一步骑马的是怡然自得的袁天罡。 李承乾忍了整整一路了,总算是按耐不住好奇的心思频频回头看那个后世与李淳风齐名的“神棍”。 袁天罡如何看不出来太子殿下奇异的眼神,他略一思索, 他与太子几乎没怎么见过,若说此前唯一的联系…… “殿下莫不是还记着前些年鄂州清虚观柳观主的那个贵客?” 念着这么久的猜想被证实,李承乾脱口而出:“还真是你?那柳观主所言隋末鼓动李淳风跟着阿耶的那个友人是你?” “当年帮柳观主下定决心与我捣鼓火药的也是你吧?” “听起来殿下是惦念臣许久了,倒是怪臣,没来早早见过殿下。” 李承乾摸摸下巴:“你……真有所谓的预知将来的本事?” 虽然李承乾已经接二连三遇上种种不科学之事了,这个世界似乎也不缺奇人异事,那个前世让他重来的老僧人不就是一个吗? 但他还是坚定地信仰“科学”,李承乾自己也觉得自己拧巴极了。 袁天罡扬唇:“殿下一手将格物求知推出, 居然还信这些?” 李承乾:? “李淳风, 实则是臣早年间与陛下见过一面, 陛下神采奕奕少年锐气,一身的锋芒雄心藏也藏不住, 这样的人又岂会是池中之物?” “至于柳观主一事,”袁天罡摸摸胡须,笑着摇头,“彼时臣已是入了朝廷,又如何会不知晓殿下与陛下的五年之约?” “李淳风与臣相识已久,说了殿下不少好话,那日恰好发觉殿下在观中便忍不住出手帮了一把。” “或许这世间真有有大本事的人,但不巧,臣与李淳风都不是。” “臣与他不过是多了几分数理天象和看人的本事,其余的也与大家没什么不同。”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承乾摩挲手中的马缰:“原来如此。那这一回出发去睦州实际要做什么,你应该清楚吧?” 袁天罡眼眸一眯:“陛下与臣说过详细了,臣倒要看看是哪个老道敢败坏祖师爷的名声来招摇撞骗。” 李承乾默然一瞬,虽然这确实也是他的任务,但实际上李世民派袁天罡跟着他一起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若非他走之前犹豫中还是选择向李世民透露了他那个对吐蕃的神棍计划,哪里需要名气那么大的袁天罡同往? 李承乾很清楚李世民这个举动的潜台词。 不论他想要干什么,不论是忽悠袁天罡作为那个人选还是让袁天罡帮着他寻找合适的人才,都需要他自己来开口规划。 李世民现在对他是越来越放手了,这是对他能力的肯定吗?还是…… 李承乾摩挲缰绳的动作愈发快了。 或许,他早就看出来了吧。 *** “陛下不必挂心,就算殿下与宗教一事了解不多,但有袁天罡在,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第136章 “殿下已经做了那么多桩差事,可有一件是办得不漂亮的?殿下必不会叫陛下失望的。” 李淳风虽然看人的本事比不得袁天罡,但耳濡目染之下还是比寻常人厉害许多。 就比如此刻他就能从对面李世民的几个细微动作中察觉到他似乎心有疑虑。 李世民揉揉眉心。 不。 不是这个。 那日李承乾犹豫开口讲起神棍计划的场景尚且在他脑中复现。 李世民微微蹙眉,一开口就。 “我行军打仗多年,于天象一道是有些了解的,。” 李淳风一愣,有些莫名其妙:“陛下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李世民跳过了他的困惑,自顾自继,若是叫你来观测,你能做到预知将来 来看应是可以的。” “不论是大雨还是大风,这样的天气来之前都是有预兆的。” “而常见的旱灾水患蝗灾,只要并不是人祸造成,同样可以提前有所察觉。” “莫要说臣了,便是陛下,便是稍微精通些农事的都能预测,不足为奇。” “但这些本质上都是经验之谈,是灾害已经显露,与真正意义上的所谓预知将来是两码事。” 李世民沉吟,没有理会李淳风后面的几句话:“这个粗略是指?” 李淳风叹气:“只是要不要下雨刮风这种相对准确,其他的就不好说了。“ 但,李承乾那日透露出来的可不仅仅是这么简单的天象与灾害。 可是…… 李世民下意识垂眸,看着被他反压在掌心的一张纸。 那是李承乾走之前一晚才堪堪写完的东西。 那张纸上密密麻麻详细描述了各种云层天象对应的气候变化。 说什么预知天象看起来神奇,其实不然,吐蕃人就算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但有佛教和准确度加持,底层百姓真的便能冷静分析吗? 说得头头是道,臭小子别的没学完全,辩论的本事倒是从他这里学去了七八分,日后看来是不用担心他上朝讲不过大臣被底下人诓骗了。 只是,臭小子忽悠外行人自然不成问题,偏偏他就是行军打仗的,观晴雨说实话是作为将军的必要学习的一部分,可还是有些闻所未闻的说法…… 李世民自认年少之时虽然从来都是偏爱武那一道,但是于文并没有落下。 他自言少年不喜诗书对比的从来都是名气响当当的大儒,更不用说登基以来他几乎夜夜手不释卷。 李承乾的一些说法他敢肯定从来都是没有出现过的。 游魂未归…… 曾经那个僧人的话语再度闯入他的记忆中。 游魂? 李承乾的改变他从来都是清楚,是从玄武门之变后开始的。 游魂,‘李承乾’和李承乾,李世民与长孙如堇从来都是聪慧的人,他们早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 是不同的人,但又切实是同一个人。 种种奇异的想法和发现,李承乾,究竟来自何处? 李承乾似乎也渐渐察觉到了,很多时候与他们之间是心照不宣,可是谁也没有打破这微妙的平衡。 李承乾是因为胆怯不敢开口吗? 李世民从来都清楚小家伙眼底对他和长孙如堇的依恋不舍。 那他呢? 李世民在心中问自己,他是在害怕什么吗? 前世因果,那僧人的这句话他可根本没有忘记。 李世民忽而苦笑,或许他害怕的从来都是小家伙曾经遇上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吧。 承乾无意识透露出来的悔恨是那样鲜明强烈,触目惊心。 那一定是一段相当不愉快又痛苦的往昔记忆吧? 不论对李承乾还是对他李世民或许都是如此吧? 不过,就算是不好的曾经,也是他们之间的曾经。 李世民从来都不是一个会逃避的人。 他早就习惯了替周边的人顶住压力前行,也早就习惯了不论好坏都是他一力承担。 保护别人,引导别人,本就是他该做的不是吗? 他从不会推卸属于自己的责任,尽管或许这其中的责任与他无关,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从来如此。 所以,他的孩子,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也不能成为一个内心胆怯没有面对的勇气的人。 迟早有一天,承乾会对他说出所有的真相的。 承乾那双小心翼翼的双眸眼底已经清晰告诉了他这个答案。 那么,所谓的预知将来和各种不符合当下的各种发现改进,会是他曾经历的一生吗? 还要套个格物求真的壳子来跟他装模作样,到最后连所谓想要开一家科学院都与他提了一嘴。 连声哀求他在数理一道上一定要忽悠李淳风和李丽质去做夫子。 想到此处,李世民无奈一笑,这臭小子,现在求他办事表面上是委委屈屈,可实际上却是越来越理直气壮了! 罢,谁让他是这小子的阿耶呢。 一声阿耶,就是一辈子抛不下的责任。 李世民轻啧,仔细端详着眼前还算年轻的李淳风。 李淳风一个激灵,怎么突然冷嗖嗖的。 李世民不语,只是微笑。 哎呀,教数理可不是一件轻松事,李承乾不知道与他私下里哭诉过多少次了。 这个苦现在看来是要李淳风和小丽质来受喽。 可跟他没关系,都是承乾的主意啊。 *** 李承乾狠狠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嘀咕:“可恶,又是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袁天罡从官府前的报摊上买了一份月报,闻言反驳:“我看你是要多穿几件衣服,小心得了风寒,到时候吃苦的还是自己。” 忽视一直隐藏在周围的侍卫,如今二人算是微服私访,在外是兄弟相称,袁天罡说话显得格外随便。 更何况李承乾这人没架子起来是真的没架子,他也不在乎这些虚礼。 李承乾裹紧棉衣,凑近袁天罡,就着他的手看起了月报。 “嗯,睦州办月报的时间才没多久,如今有闲钱来买的人不算多,现如今月报并不赚钱,还要官府反过来贴钱。” 袁天罡抖抖月报,努嘴示意右下角的一小块:“谁叫这玩意可以帮着讲明白朝廷的政令,自从被陛下推广后也纳入了官员考评,可没人敢懈怠。” “不过不赚钱只是一时的,自从长安笑笑生最先在月报上刊登故事大受欢迎以来,就引起了一大批文人的效仿。” “有钱人家的娘子郎君们图新鲜,说书人有了现成的故事,这在买月报的人群中数量可不算少。” 咳咳,李承乾眼神飘忽。 这不废话吗? 他后来也不仅仅局限于写偏古代的志怪风格小说了。 从古至今,或许包装各不相同,但是大众本质的爽点是一致的。 所以经过了现代网文的洗礼,李承乾后来连载的故事已经不自觉偏向了纯粹图一乐的作品,擦边球更是数不胜数,就是为了先吸引更多的人产生买月报的习惯。 什么私货,在没有引来更多* 的人看之前不做考虑。 谁料他的行文习惯被一些从前写才子佳人故事的文人瞧上了,开始大批量模仿。 刊登在月报上,倒是反向推动月报的销量更上一层楼。 只是,咳咳,行文框架这些文人学得一般,那擦边球的情节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李承乾在鄂州的时候是苏文茵帮着校对文章,到后来投稿的文字是越来越露骨,小姑娘从涨红脸到后来的面无表情,调戏他也越来越熟练,简直没眼看! 他看再这么下去,迟早有一天要官府出手干预了。 “嘶,想什么呢,脸都冻红了,你快看这里的快讯版块。” 李承乾陡然清醒,做贼心虚地摸摸脸颊,很烫吗? “什么快讯?” 袁天罡狐疑地瞥了眼心不在焉的李承乾:“你不是来查睦州宗教异动的?你看,这则快讯的意思,那行骗惊动官府的老道已经被一个小娘子拆穿了。” “什么?” 李承乾飞速扫着报道,在那老道上的姓氏上停留了一瞬。 “姓刘?好家伙,我算是知道他无缘无故自立门户诓骗一大堆百姓是为了什么了。” “阿耶还真没多想,这人就是个冲着刘姓为天子的谶言来行事的狂人。” 袁天罡继续看着:“那位的意思恐怕是要你查清楚这背后有没有其他势力推动。” “你知道的,自从东突厥覆灭后,外族虽然对我大唐称臣,可谁知道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的。” 李承乾迟疑,单就历史上的表现来看,这帮外族人运用宗教行事? 恐怕没有这个脑子。 要他来看,这背后是纯粹的狂人的可能性更大。 毕竟历史上贞观后期同样有一个刘姓男子口出狂言,被上报后李世民并没有在意。 第137章 古代汉朝是第一个长久统一稳定的王朝,四百年的奇迹太过,以至于影响直到唐代还未消绝。 只是这样的话他不可能直白说出,一切都已经改变了,他也不能笃定自己的猜想就是正确的。 更何况睦州在现代属于浙江一代,天高皇帝远又向来富庶,鬼知道会不会有人阴奉阳违欺上瞒下鼓了自己的口袋。 他这个太子来这一趟,替天子巡视的任务可从来不是顺便。 李承乾心中想了许多,但面上并没有表现分毫,反而是饶有兴致地盯着月报上拆穿老道士把戏的那小娘子三个字上。 “也不知道这个小娘子是何许人也,本事这么大,连老江湖都栽在了她的手上。” “这个村好像就在前面不远,咱们去看看呗,顺带问问到老道士的情况。” 说不准还真叫寻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呢。 后世西藏有灵童转世,他这只蝴蝶扇扇翅膀,灵童变灵女也不是没有可能嘛。 *** 清溪县。 一个小娘子笑眯眯挥了挥手,一团幽暗的火焰自她掌心迅速出现又迅速消失。 这个戏法与她来说实在是简单。 小娘子身侧还有一个更加年轻的女娘,女娘满脸崇拜:“阿姐好厉害!” 小娘子得意地抬抬下巴:“那可不是,分明有了早稻本该是更轻松的,谁料东家贪心。” “往后东家要是再敢同官府勾结克扣咱们的粮食,我就用这个法子去吓唬人!” 第75章 不谋而合 李承乾这一路走走停停, 遇上什么事都要好奇问一问,好似真的外地来的被娇宠长大的小郎君,不知人间疾苦。 可就是这样一副近乎完美的伪装, 才让不少人对他毫不设防,交谈中李承乾顺利套出了不少消息。 “哼, 果真是天高皇帝远,这才安分了几年,就有敢大着胆子偷偷摸摸为自己谋利的存在了。” 听着李承乾嘀嘀咕咕的抱怨, 袁天罡一心二用, 问了路人村名,发觉前面那个就是清溪县上那个老道士被拆穿时待的村庄。 袁天罡加快了步伐:“向来如此。陛下威望甚重,多数官员自然是怕的也就不敢有什么小心思了, 但到底睦州路远,有胆子大的一点都不稀奇。” 李承乾当然知道,贪官污吏连现代都无法避免, 遑论古代,但是真让他碰上了,难免还是有些郁闷。 索性他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总之他的任务就是替他爹巡视,有行事不正的去跟他爹哭冤枉去吧。 反正他是李世民的太子,身份摆在那。 想好后续,李承乾当即打起精神四处观望。 此时正值中午,村口只有三三两两的小郎君和小娘子在休息玩耍。 还没走近, 就听得几个年岁不大的郎君谈论着最近的八卦。 “哎, 听我阿耶说, 长安那要派大使来巡视各州了,今儿个我们睦州也要有人来,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昨儿个我在里正家门口玩,偷偷听到了里正和别人的聊天,咱们这次来的你猜是谁,是太子!” “哎!就是那个推出了月报棉花还有火药的太子?” “听说太子脾气硬得不得了。哈,那我看那几个坐衙门的黑心肠的要倒霉喽!” “哼,不止,说不准那几个拿着鸡毛当令箭的东家也要紧一紧皮了。我这就去跟陈大娘子说这个好消息去!” “呦呦呦,谁不知道你的心思,眼珠子都要黏到陈小娘子身上去了,你看这回陈阿姐还会不会让你靠近她妹妹!” “胡说八道!” 闻言袁天罡轻声对李承乾道:“有水泥铺设在少数官道又有长安月报下发刊登朝廷诏令,这消息传得可比以往快得多啊。” 李承乾笑笑:“相应喽,睦州一有动静我阿耶不也是很快收到消息,虽然天高皇帝远,这不还有我这个太子嘛。” 话落,李承乾靠近那个被其他少年郎包围调侃的小郎君,笑容和蔼:“小郎君,我能向你打听个事吗?” 总算是从被调侃的窘迫中抽身,小郎君连连点头,红着脸拉着李承乾二人到了一处大树下。 “你们看起来不是当地的,来我们村有什么事吗?” 李承乾和袁天罡对视一眼,袁天罡上前一步,摆出了个标准的道士见人的姿势。 李承乾故作叹气:“听说前阵子清溪县来了个骗人的老道士,我兄长前些年住过几年道观,那个老道士听描述有点像是我兄长从前被逐出师门的师兄,师门不幸,我兄长想来打探消息。” 袁天罡叹气:“听说你们这有个小娘子拆穿了那老道的把戏,我们能见见她了解情况吗?” 那小郎君前头还听得认真,到后来不只是看见了什么,一双眼频频越过他俩,心不在焉的。 袁天罡顿了顿,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小郎君这才回神,忽而笑得有些害羞,耳根通红,连声音都变得粘糊了起来:“啊,人已经来了,我带你们去问问她。” 李承乾福至心灵,想到了之前的对话:“陈大娘子?陈小娘子?” 小郎君轻咳,有些不好意思:“是陈大娘子,就是她拆穿了老道士骗人的把戏。” 话音未落,小郎君已是急急忙忙冲了过去,可惜还没靠近,就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娘子拦下。 “有事说事,离那么近做什么。” “阿姐……” 结果小郎君还未说什么,小娘子身后十岁左右的妹妹探出脑袋,眼巴巴瞧着那个小郎君。 小娘子点点自家妹妹的额头:“不争气,算了,等会去和他玩吧,记得早些回来。” “好耶,阿姐最好了!” “说说吧,有什么事?” 眼见小郎君一门心思都落在人家小姑娘身上,落后一步的李承乾二人好笑,主动上前开口:“陈娘子,是我们,我们寻你来问问关于那老道士的事情。” 说着李承乾示意袁天罡,袁天罡从袖中掏出一吊铜钱递给小娘子。 小娘子看到铜钱的一瞬间明显眼眸亮了很多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一指村门口。 村门口又不少人,就算是着,相当安全。 “我们去那说。” 有防备心又很机灵,李承乾在心中下了判断。 这个小姑娘, 他有一种预感,神棍计划的人选, *** 长安。 禄东赞盯着眼前与他碰杯吃酒的李世民,觉得这个被各族尊为天可汗的男人实在叫人难以移开目光。 其实先前他还不能理解,再如何说李世民对突厥都有灭国之仇,缘何经过他这段时间的观察,居然真的有心甘情愿效忠他的胡人的存在,而且数量还不少。 直到现在,直到真真切切与李世民相处了一两月,禄东赞才发觉这个男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李世民的身上有一股难言的魅力,举手投足间对向来拜服强大的外族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便是禄东赞自己都险些难以避免。 “如何,今次这酒你可能喝惯?先前我瞧你喝酒不多,这可是我特意打听叫他们做的符合你们吐蕃人口味的青稞酒,好喝吧?” 李世民就是这样,这种润物细无声的关怀日日都要来那么一两遭,便是铁石心肠的神仙都要心软,遑论是他禄东赞一个肉体凡胎。 禄东赞舌尖抵了抵上颚:“陛下热情,臣等实在惶恐。” 李世民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们远道而来,我自然是要招待周到。” “对了,上回你同我讲的你们赞普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你们赞普实在是少年英才,便是我只是听你讲那生平故事都忍不住热血难耐,实在恨不能相见呐。” 禄东赞笑笑,尽管心里清楚李世民连李家女人都不愿意出一个嫁给他们赞普,这话的真实性要打个折扣,但是禄东赞却从李世民的话语中体会到了全然的真切,不参杂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 莫名的,被带入了李世民的交流节奏,禄东赞叹气:“赞普年少登基,这一路走来实在是艰辛不已。” 李世民微弯眉眼。 禄东赞的感受并没有错,觉得吐蕃是未来大唐的对手并不代表他不欣赏松赞干布。 一个年少登基就能一路整合上层甚至一统吐蕃如今进展不错的统治者,对他的夸赞可从来不假。 “那么,”李世民轻敲桌面,颇有些意味深长地慢悠悠开口,“前几日从使者口中听闻了赞普对苯教和佛教的态度,既然你们赞普有意与我大唐交好。” “我也想帮帮赞普,我这有个合适的佛教弟子人选,可以帮着你们宣扬佛法,就是不知道使者是个什么想法。” 禄东赞一愣。 他信仰苯教,却也厌恶苯教插手朝政。 因为于他而言松赞干布从来都是排在任何事物之前的。 他相当明白,现在吐蕃境内苯教势大,借着贵族高层,苯教早早渗透,成为了松赞干布统治的阻碍。 第138章 而从天竺传入的佛教,在松赞干布心中早就不仅仅是一个新生宗教那么简单了。 因为他的赞普发现,佛教有一种极其恐怖的传播能力,且其教义桩桩件件与苯教相反,是拿来对抗苯教最好的工具。 没想到李世民这么敏锐,仅仅从他前几日的只言片语就看出了这一情况。 只是……禄东赞蹙眉,李世民真的会抱着全然单纯的心思行事吗? 但这句话这个举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至少禄东赞完全瞧不出来。 因为松赞干布确确实实有着推广佛教的想法,与李世民此刻提出的说法倒是不谋而合,与他们吐蕃也是大大的有利。 李世民勾起唇角,拍拍手,一个穿着袈裟神情悲悯的僧人从外走入。 本还有些许疑虑的禄东赞几乎是瞬间暗嘲自己多想,这个僧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澄净了,这样的人与政治又有什么干系呢? 李世民的语调懒洋洋的,他确实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呀。 吐蕃的地理位置与天竺交流更加方便,辩机可不仅仅是抱着宣扬佛法的目的而去的。 辩机到底年岁不足,就算有心也做不到同玄奘一样徒步前往天竺求佛,退而求其次,这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对松赞干布,也是好处多多,正中他怀。 至于未来几年、十几年、几十年之后,佛教和苯教的争锋会激烈到什么程度,佛教又会不会在他和李承乾两代人的操作下成为吐蕃的下一个苯教,那就不知道了。 李世民笑容灿烂:“但一人之力终究有所不足,大唐与吐蕃的交界之地如今有不少佛寺兴起,若是你们赞普愿意,我可以给你们行个方便,叫你们来我大唐的佛寺多多学习。” 禄东赞此刻是发自内心地感激李世民的援手,他躬身,语气中带着真切:“多谢陛下相助!” 李世民笑而不语。 吐蕃的历史终究太短,根本不知道他们中原先前宗教相争造成的可怕后果,也根本不知道若是佛教真那么好,缘何有不少前代的统治者都致力于灭佛呢。 啧,这个哑巴亏,吐蕃是吃定了。 更不用说还有李承乾的神棍计划,也不知道臭小子找到合适的人选了没有。 ***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只是看看就自己琢磨出来了那老道骗人的本事?那你是有天赋啊。” 李承乾这话带了半分的调侃,小娘子没好气地瞪了眼李承乾。 “胡说什么呢,我要真这么厉害早和妹妹成神仙去了,干什么还要这么辛苦做活养活自己。” “我小时候看过走街的江湖艺人耍把戏,我嘴甜又向他们哭诉,阿耶阿娘早死了,学个手艺以后也能混口饭吃了,忽悠着学了好些法子。” “那牛鼻子老道所谓的法术,跟那些江湖手艺人没什么区别,随随便便就能拆穿。” 性子要强,忽悠人的本事也强。 李承乾不动声色,只是从这样几句描述中就能看出眼前小姑娘的潜力。 袁天罡似乎是被那一句牛鼻子老道给气着了,但也知道不好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只好蹙着眉与李承乾耳语:“我再去周围寻人问问情况。” 李承乾憋笑:“别生气,毕竟是骗子,同你们正宗的道士有什么干系?” 袁天罡不语,刚想走谁料却被小娘子拦下:“我方才的话不是针对你,你这人一看就是什么太上老君坐下的好弟子,肯定不会像那个无耻的老道一样。我刚才的话,多、多有得罪?” 小娘子想着平常说书人口中斯文的话语,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多有得罪。 嘿,这小姑娘,还挺会看人脸色挺有契约精神。 小娘子目不斜视,眼见人不走了她才又开口:“你们究竟是来问什么的?你们对那骗子的关注可半点不像是师门出了个败类。” “不过你们放心好了,我知道规矩,不该说的绝对不会说出一句。” 李承乾又想笑了,但心中到底记挂着那个刘姓老道士的‘痴心妄想’,压低声音:“你知道那老道士煽动百姓宣扬自己刘姓天命的背后有没有其他的蹊跷吗?” 小娘子一顿,警惕地左右看看,眼见周围没有人靠近,这才略显防备地看向李承乾。 “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承乾叹气,对于这样性格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打直球,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一块玉牌。 “不瞒小娘子,我实则是官府的人。” “你也知道如今不少外族对我大唐虎视眈眈,就怕那老道背后牵扯出要命的事情,我怕那老道对我们说谎,这才来你们这询问详细,看能不能打听出什么。” 小娘子先是震惊,可不知为何到后来脸色越来越难看,看李承乾二人的目光甚至闪过了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原来你们是官府的人,怎么,遇上这种要造反的人才舍得关心关心我们清溪县了?” “就没一个好东西。” 最后这句话很轻,但李承乾和袁天罡还是敏锐地听到了。 这话里的火药味太冲,也不知道是冲官府还是冲朝廷,袁天罡正想出言阻止,谁料本该是最生气的李承乾却抬手拦下了他。 “小娘子这话说出就不怕我捉你问罪?” 小娘子嗤笑:“我就是要说给你听,我们清溪县富庶难道就是你们欺负我们的借口吗?!” “听说月报还会刊登朝廷政策,可上回有个阿翁拿着月报去质问官府为何要多缴那三层的粮,直接就被官府的人打了回来!” 李承乾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可小娘子到最后却话锋一转:”不过我观你不是当地的官吏,我向来见人就没有忘记的,你就是先前长安派来的什么大使来巡视我们这的人?” “听说这次来睦州的是太子,你能跟太子说上话吗?” 失望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小娘子心中对官府不满有偏见,甚至有了迁怒,但心底到底还是些微存在一些对中央朝廷的希冀。 故而这句话难得有些软了语调。 李承乾吸气,这小姑娘,怕是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不是当地的官吏了,所以从一开始就是在激他们玩祸水东引? 一时不慎,反而是被小姑娘套出了身份。 李承乾看向袁天罡:“你先退下,我与小娘子有单独的话要讲。” 袁天罡微微皱眉,再度看向小娘子的眉眼。 原先伪装的和气变成了桀骜与野心。 袁天罡忽而住了嘴,这样的面相这样的性子…… 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个小姑娘在未来必定不凡。 袁天罡沉默,退出了足够远的距离。 不知为何,他一点都不想知道李承乾这个太子要跟这个小姑娘谈什么。 “我能跟太子说上话,不过我先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李承乾平复心情,认真地盯着小姑娘。 小娘子道:“没有,我观察了他好几天,后来还偷学了他的‘法术’跟我会的琢磨,新创了一个,我用这个吓唬过他,他说了详细。” “他就是觉得自己姓刘,早年算命的说他命格贵重,后来脑子一热就想着忽悠大半百姓做个土皇帝过把瘾。” “至于你说的外族,清溪县不大,我要养活妹妹到处帮人干活赚钱,我从没见过外族人,这点你可以放心。” 李承乾点头,下一瞬却提出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对朝廷是个什么想法?” 小娘子一愣,但还是撇撇嘴道:“没什么想法。” “都说长安的秦王登基后不一样,也确实不一样了,日子是比先前要轻松许多。” “陛下厉害,几年就统一了,后来也赶跑了突厥保护了我们,大家的笑容也多了不少。” “这点我是感激的。” “只是……算了,要我说我说不出来。” 只是,贞观时代是封建社会难得的一抹温情,但并不妨碍受制于生产力与时代,连后来都做不到的事情,遑论古代。 人治社会,李世民再如何竭尽所能,终究是做不到十全十美。 所以在现代生活过的他从来不敢忘却那个回不去的故乡。 李承乾在心中默默补充。 李世民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所以在贞观后期撰写的帝范中才会对自己的评价如此谦逊。 无法尽善尽美,但求问心无愧,庇佑更多的小家。 人力有极,他已经做到了最好,已然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理想不论在哪个年代,从来都是稀缺的东西,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所以李承乾从不认为封建时代的人就没有自己的理想,所以他从来厌恶那些一张口就是封建皇帝能有什么良心的人。 帝王必须要消失,但并不妨碍曾经在历史长河中闪闪发光的人就要被污蔑。 青史煌煌,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自有公允。 百姓从来没有忘记他的付出。 第139章 李承乾沉默了很久,但小娘子并没有着急。 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抬眸对上她的目光:“如果让你远离故土,但是你的妹妹和你妹妹喜欢的那个小郎君都要一并跟着走,不过他们能保证安全且一辈子衣食无忧,你愿意吗?” 出乎意料,小娘子眸光一闪飞快询问:“你要我做什么?”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小娘子难以拒绝。 “我要你去吐蕃,我会给你详细的计划,我要你做一个神棍,更准确的说是灵女,成为日后吐蕃佛教中最核心的存在,甚至还要你插手朝政。” “不过这样的日子很危险,甚至可能会丧命。你,想清楚了吗?” 小娘子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插手政务?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做大官甚至留名青史?!” 李承乾无奈:“真的很危险,你实际上是大唐的间谍,你随时可能会陷入争斗丧命……” 小娘子一笑:“死?我早该死了!若不是乡亲父老的帮忙,我根本活不过十岁,可我还是活了下来,跟我的妹妹一起。” “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富贵险中求,我不怕!” 那可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权力,她骨子里的渴望和野心一瞬间被全部勾了出来。 更不用说她虽然搞不明白什么是吐蕃,但总归是外族,外族就有侵犯她故土的可能,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便是冲着能保护故土,她就不会拒绝。 李承乾叹气:“那你有了权力后呢?要成为你现在口中讨厌的鱼肉百姓的人一样吗?尽管那些百姓是吐蕃人?” 小娘子脱口而出:“才不会!我永远不会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李承乾轻笑:“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小娘子勾起唇角:“我还有一个条件,我要亲眼见到官府换人,换一个心系百姓的,我要我家乡的大家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我这次来本也是为的这事。” 小娘子哎得一声,突然发觉不对:“等等,你居然直接答应了?不用去问问太子?不对,你到底是谁?!” 李承乾背负双手,笑容温柔:“我就是太子。” “朝廷陛下,可从来没有忘记你们。” 话落,李承乾示意小娘子。 潜台词不言而喻,该你说你的身份了。 小娘子没有见到太子的害怕,扬起下巴:“睦州清溪县,陈硕真。” 李承乾猛然瞪大双眸。 难怪他觉得睦州耳熟。 陈硕真。 那个高宗朝以宗教自立造反称帝的陈硕真! 李承乾忽而大笑。 果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第76章 吐谷浑乱 今岁的长安实在是热闹至极。 前脚吐蕃使者不仅留下了小半人在长安学习, 而且大部队还带回去了王玄策与辩机和其护送他们前往高原的一支军队。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李世民根本不加遮掩的心思,不过是先一步让小股军队上高原探探虚实。 偏生此刻吐蕃势弱,不论是松赞干布的飞鸽传书与使者的密谈, 还是禄东赞的权衡利弊后对大唐天子的笑脸相迎,接受都是对他们目前而言最好的选择。 吐蕃使者团回去得热热闹闹, 听说这次回去大唐天子还特意从私库中取出了一尊做工精致的纯金佛像和玄奘西行前写下的珍贵佛法副本赏赐吐蕃,引得一众和尚艳羡不已。 一时间居然也有不少和尚跟随辩机的步伐,如此一来在吐蕃宣扬佛教的计划便能更加顺利了。 随着吐蕃使团的离去, 长安尚未平静多久, 后脚几月前出发的太子殿下便高调地捆回了一批睦州的贪官污吏。 与太子殿下一并回来的是睦州官场震动的消息,很快随着月报传遍天下,骇得一些本来抱着侥幸心态的官员再也不敢有什么小动作。 因为在这之后, 便是十余名的大使要出发巡视各州了。 水泥官道,月报为辅,消息的传播速度可比以往快太多。 以往转不过思维的通通夹起了尾巴。 有睦州这一个出头鸟的惨烈下场, 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后大家都是安安分分的。 他国使者,佛家大事,官场震动,引人注目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故而根本无人发现与李承乾一并回长安的陈硕真等人,也就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大唐天子李世民已经与这三人接触密谈了。 陈硕真要做的本质上就是间谍探子的活,所以李世民与李承乾商议过后就先派了军中的人秘密教导。 不过这种任务没什么保障,陈硕真的妹妹和那个小郎君确实能一辈子衣食无忧, 但同时也是牵绊陈硕真的隐形人质。 只是李世民同样是坦诚的, 把所有的事宜摊开来讲给陈硕真, 最后还再三询问陈硕真是否真的愿意去做所谓的灵女。 毕竟光光以她拆穿老道士的功劳,李世民就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让她们一家衣食无忧。 可惜, 陈硕真还是拒绝了。 她从来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 野心这种东西一视同仁,会出现在帝王将相身上,也会出现在平民百姓身上。 至此,神棍计划的有了开端。 争对吐蕃的计划落实大半后,李承乾终于迎来了一段还算轻松的时光。 只是好景不长,还没有抱着自家香香软软的太子妃过几天舒坦日子,这日的晚膳过后,李承乾久违地收到了李世民的急召。 天子寝殿。 李承乾一脚踏入,抬眸正对上的是几个眼熟的大臣。 房玄龄杜如晦,李靖李道宗侯君集。 嘶,李靖李道宗侯君集? 这配置,再联想一下前段时间边境吐谷浑不痛不痒的骚扰…… 算算时间,距离历史上的唐对吐谷浑之战应是还有一年左右,看样子是因为他这个蝴蝶翅膀扇动改变了时间线。 心中大概猜出了今晚要商议的事情,李承乾放松心弦,行过礼后便笑眯眯看向李靖。 “夫子,好久不见。” 李靖侧身避开太子的半礼,曾经有一段时间李世民特意叫李承乾跟在他和李世绩身边学习军事。 夫子这个称呼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先前李靖还会惶恐李承乾的亲近,但是叫多了便也习惯了,反正他也经常遭受李世民的热情攻击,一个翻版的小李世民他还是能应付的。 许是因为李世民和李承乾均表现得相当轻松,大家私底下的氛围也比明面上的恪守君臣之礼要随意许多。 听得李承乾这话,侯君集忍不住大笑:“都是李靖兄的弟子,那看来殿下还要唤臣一句师兄?” 李承乾看去,这还是他穿越以来头一回与这个前世跟着他一起造反的侯君集有过这么近的接触。 侯君集这人,冲外人那一股子欲望根本遮掩不住,便是对上李世民都做不到完全收敛,也难怪历史上会选择背叛李世民。 不过所幸这辈子他来了,也不会有历史上李世民为了侯君集不再登凌烟阁的遗憾。 “真是好生厚的脸皮,殿下的便宜就这去,可别等过几日你也跟子咧!” 李道宗忍俊不禁,末了还捅捅兄?” 可怜长孙无忌被这么被李道宗大喇喇放到明面上。 本还绷着脸的房玄龄与杜如晦是再也忍不住,一个接一个憋笑得厉害。 李世民倒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冲李承乾招手:“我倒是乐意我儿多一个候兄长,就是不知年岁比我还大的侯君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儿子?” 侯君集故作慌张地连连摆手样成为郡王口中的谈资呀。” “罪过罪过,陛下您就绕过小臣这一回的口快吧。” 李世民好笑:“油嘴滑舌!” “去,做不成我的儿子,便去为我儿做做苦力吧,去将我书阁上的舆图拿来摊开。” 李承乾眨眨眼,瞧着眼前几人为他留出一个空间,再看看几人皆是笑而不语的模样,心中有了猜测。 合着今夜还是李世民对他军事上的一个考校? 还没等李承乾感叹这考官团还真是豪华时,侯君集已是‘任劳任怨’地捧着舆图走近。 摊开一看,正是此前李承乾朝会上献上的交通图。 李世民指尖轻点凉州:“今夜边境急报,吐谷浑出兵进犯凉州,扼我西域通道要路。” 说着李世民的眸中闪过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做再久的狗也是狼崽子,会咬人,眼馋西域商道的利润,这么快就忘记了东突厥的前车之鉴。 “啧,不过据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领兵反击来报,吐谷浑的军队犹犹豫豫,唐军一来就退了数里,似乎并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依你观之,这是为何?” 李承乾没有着急回话,脑子中先一步浮现的是曾经看过的史料,已经有点模糊了。 但很快他又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到了这几日上朝时看过听过的奏表上。 第140章 他不能总是依靠后世的历史来行事判断,如今已经走上了与历史上截然不同的道路,靠什么都不如自已靠得住。 所以李承乾在沉吟片刻后看向房玄龄。 “房公,如今吐谷浑的王是否叫伏允?” 虽然早就被李世民嘱咐过不能帮太子殿下出谋划策,但是回答一些简单的问题并没有什么限制。 “是,伏允还有儿子,他先前最器重也是最年长的儿子叫伏顺。” 眼见自家老友被李承乾率先提问,一股莫名其妙的好胜心突如其来攀上杜如晦心头,他凑近李承乾:“殿下知晓这二人关系如何吗?” 李承乾还是有些不习惯活了这么久还精力旺盛的杜如晦,还未等他说话,就见李世民半开玩笑:“克明的性子倒是一如既往。” “从前在秦王府时便爱与小记室们呷昵,换了我的儿子,这臭毛病还是改不了。” 杜如晦乐呵呵:“臣这是近墨者黑。” 李世民:…… 眼见这对君臣又要拌嘴起来,李承乾连忙打断。 该说不说,吐谷浑还真是可怜。 方方出兵骚扰大唐边境,就被贞观君臣早早划定好结局,这跳梁小丑落在他们眼里还没有借机一考太子的军事水平来得重要。 “我若没记错,伏允此人开皇年间就继位了,蛰伏没几年就经历了隋末炀帝的窝囊趁乱复国,对中原的觊觎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 “可惜没料到我阿耶快速弥合天下错过了时机,就算有东突厥的前车之鉴,可毕竟也是几年过去,火药的传闻也是渐渐淡去。” “我大唐如今一直安安稳稳的,焉知他是不是早就忘了大唐的凶狠* ?” “而除此之外隋末混乱,当时几个势力都要与突厥打好关系,伏允见识过中原汉人军队最羸弱的时候,与大唐碰一碰的幻想他未必没有。” “毕竟隋不是盛极而崩的吗?” 说到底,贞观初年本不应该如此幸苦,有各方外族虎视眈眈,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如不是隋炀帝胡乱作为露了中原的虚弱闹得人口大减,他们根本生不出想要更近一步野心。 “兼之还有西域商道这块利益时时摆放在眼前,伏允就算没动心思,可他手底下的人呢?真的能看到那么长久的利益吗?” “反正在哪做官不是做官,就算造成恶果他们也能活下去,他们要的就是短期的利益。” “被那么一鼓动,伏允冲动之下出兵试探我大唐虚实就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李世民越听越满意,毫不顾忌地揉揉李承乾的脑袋:“高明,我给你取的这个字还真是对了。” “你从前对这些完全是一窍不通,如今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有你阿耶我的风采!” 李承乾:…… 候君集抽抽嘴角,替李承乾小声嘀咕出了他的心里话:“嗯,陛下的重点是在最后一句话吧?” 李道宗跟着轻笑,调侃自家堂兄:“是啊,堂兄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夸自已一把,都多大的人了。” 李世民面不改色,理直气壮地看向房杜二人:“我厉害吗?” 房杜二人哭笑不得。 眼见他们的陛下年岁渐长,都要奔着四十而不惑去了,可私底下还是这样一副生动的少年气和幼稚。 能怎么办? 自然是哄着自家陛下喽。 所以二人一个是是是,一个点头比谁都快。 李承乾:…… 算了,还是不要幻想这两位在他爹面前有什么文人的铮铮铁骨了。 他满怀希望地看向李靖,结果李靖面上也是一脸的赞同。 “如今朝中,也只有陛下能与臣谈论军事了啊。” 李承乾:…… 他是误入了什么夸夸群吗?! 为何他一个后世之人连比‘吹捧’都比不过这群古人啊他说! 李承乾提高音量咳嗽了一声:“所以,出兵的缘由大概就是这样,可出兵之后吐谷浑似乎犹豫不决,这边就要提到他的儿子伏顺了。” 李世民撑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示意众人安静,盯着李承乾的侃侃而谈。 “这个伏顺,还真是没有辜负他的名字。” “他是年轻一辈,他曾经在隋末逃到江都避难,还是被上皇送了回去的。“ “所以他见识过大唐是多么多么厉害,秦王是多么多么厉害,而如今厉害的秦王成为了天子,还将先前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活捉,这样的畏惧是刻在骨子里的。” “而且我有时听到吐谷浑国内的消息,伏顺这个人向来是主和。” “在先前,伏顺和伏允的矛盾还没有那么大。” “或许是近年来伏允老了人也越发固执,这两位的裂隙是越来越来大,以至于远在长安的我都有所耳闻。” “可想而知,他们内里的矛盾是到了何种地步。” “偏偏伏顺前些年和伏允关系密切,是伏允大力栽培的接班人,是有自已的势力的。” “如今吐谷浑在边境上对我大唐的态度不定,背后就是伏允和伏顺的相争。” “只是伏顺到底怯懦,只怕再要不了多久伏允会先一步看他不顺眼,到时候会如何就不可知了。” “伏允可还是有个年富力强的弟弟在侧,是伏顺的威胁,啧,如今吐谷浑内部朝政如何混乱可想而知。” 说到这,李承乾倒是有些后知后觉:“不过,也或许是内部心不齐,只好寻个目标一致对外。” “暂且压下内部的矛盾,只要让他们尝到甜头,只怕吐谷浑的政局也能暂且缓和。” 李世民轻笑:“故而这一回的吐谷浑看似做足了准备挑衅我大唐,实则不过是一戳就破不足为虑。” “伏允必须死,但伏顺可得好好活着,这样一个亲唐又没有什么大志气的家伙,就是最好的傀儡。” 李世民说着看向舆图中吐谷浑下头的吐蕃,他伸出指尖,点点吐谷浑后又缓缓下移。 “这次的战争不要太过削弱吐谷浑的实力,可不能便宜了吐蕃去。” “杀掉伏允,就能造成足够的震慑,其后又有伏顺,不担心吐谷浑不称臣。” “段志玄作为前锋,打仗起来到底有些犹豫,不如你。” “李靖,你打突厥的果决我看在眼里,这次攻打吐谷浑,我要你统领三军。” 李靖应下,李道宗和侯君集皆是跃跃欲试:“那么我们呢?” 李世民轻啧,看向侯君集:“李靖做了你那么久的夫子,也该出师了。” 侯君集眼眸一亮,兴奋地窜了过去,几乎就要贴到李世民的跟前。 “臣可以的!” 李世民无奈,默认了侯君集的放肆:“所以这一回,若是有分兵的可能,那你就尽力去向李靖争取,自已独领一军试试。” “而打仗也不能一味只晓得攻,伏允与伏顺的矛盾你们同样可以加以利用。” “大漠于我们汉人而言人生地不熟,你们可以威逼利诱捉几个向导,事半功倍。” 李承乾蹙眉:“可是伏允是伏顺的阿耶,这杀父之仇摆在眼前,伏顺日后归顺会不会……“ 李世民嗤笑:“我说你稚嫩就是稚嫩在这种地方。” “如今伏允和伏顺政见相反,伏顺随时有被废的风险,若是这个时候伏允死了呢?” “高明,你太小瞧权力之争。” 说到这一句,李世民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所有人都知道李世民是想起了什么,他们皆是默然。 李承乾没有开口,轻轻牵上了李世民的手。 李世民笑笑,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当即又轻声开口:“我要一击毙命,如同东突厥一般。” “如今你们能看到的吐谷浑内部矛盾,实则有一部分是我早些年暗中挑动的结果,人和以无,接下来就该各位将军登场了。” “不要耗时太久,莫要损害百姓。” 说到这一句,李世民的表情格外严肃。 “玄龄克明,你们二人要督促好尚书省官员整理参战的府兵名册,未免误了农事,叫下头的州县官员帮着出兵的家庭打理农田。” 贞观人少,除了挑好时机出兵,打仗种地都是各抢各的人手,自然是要时时关注,细心呵护。 “同样的,这次兵事全权交由李靖你负责,我不从中插手。” “不过火药近来兵部工部又研究出了新鲜的玩意,威力不大但是可以放在竹筒里窜天炸得响亮,作为威慑是不错,你们看着用吧。” 几位大臣皆是称是。 一句吩咐就知道该做什么,他们几位跟着李世民那么久,早便清清楚楚,这其中的君臣默契看了实在叫人羡慕不已。 尤其是李世民对于李靖的信任,很少有君主能够做到。 “至于将来伏顺归附,可要好好对待。” 给一巴掌再给个甜枣,李世民对待外族的手段向来熟练。 第141章 李承乾几乎是脱口而出补上了李世民的未竟之语:“伏允还有个弟弟,要对吐谷浑予以支持,却也可以暗中叫他们二者牵制。” 历史上伏顺后来被部下所杀,是那个伏允的弟弟最后坐上王位,也不知道这背后有没有隐秘,不过他既然已经提前知道,就会想法设法避免这桩事的发生。 李世民道:“对,这样才能以最小的代价掌控这些外族,为我所用。” 吐谷浑是吐蕃与大唐之间的缓冲,也是大唐的附属,再往西的战役能为大唐出兵出力。 这句为我所用李世民说得风轻云淡,可这背后的势在必得却再清晰不过了。 他是宽厚的君王,却也是强势的天可汗。 “后续的归附事宜,高明,你也得参与进来。” 李承乾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 面对李世民的任务,他难得没有马上回应,而是罕见地出现迟疑。 李世民对上李承乾的目光。 “陛下……臣,臣能跟着李靖他们一道上一次战场吗?” 话音未落,吸气声此起彼伏。 李世民一顿,眯了眯眸子,声音低沉:“你要上战场?” 李承乾点头。 说一千遍一万遍,他都是纸上谈兵,真切经历过战事和只坐在长安指挥是两码事。 历史上李世民攻高句丽时本是打算带李治一块上前线的,被大家劝下了,最终叫李治在距离前线不远的定州驻扎,也算是参与参与后勤。 李世民那个时候不是不知道储君和帝王同时前往前线的危险,只是立李治到底太过匆忙,在李世民眼中李治太过柔弱,所以才会相对激进想要磨砺他。 那换到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呢? 他李承乾作为太子,根基足够,想要磨练也有足够的时间循序渐进,总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可能实现。 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不可。” 好吧,听到李世民的这个回复李承乾没有半点意外。 几个大臣皆是松了口气。 “不过,我可以准许你前往凉州,作为后方驻扎,一并参与军事。” 李承乾瞪大双眸,眸底满是不敢置信。 房杜二人愣了愣,随即劝道:“陛下,这……” 李世民摆摆手,眼中满是欣慰:“像他这个年纪,我已经跟着上皇上过战场了,我儿既有大志,我不会阻拦的。” 可是,李承乾和你李世民能一样吗?! 似乎是看出了二人未出口的心里话,李世民捏了捏已经渐渐摆脱瘦弱二字的李承乾的胳膊。 “足够了。” “这双手已经足够拉开弓杀敌了。” “你们觉得高明不如我,如今也不比隋末,不必再刀尖舔血拼一个未来。” “可是,若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高明还如何成长?也难怪每个王朝往后几代就丧失了开国之初的锐意进取与胆气。” 李承乾怔怔地瞧着李世民意气风发的侧脸,只觉得阿耶此刻在他眼中简直是闪闪发光。 “乱世盛世,本也不该区别对待。” “高明想去就让他去吧,不过到底是第一次,还是得一点一点习惯。” 一时间,什么王朝稳定之后储君不能轻动的劝谏统统堵在喉咙口。 到最后房杜二人几乎是幼稚地同李世民怄气:“那行,满朝文武的反对我们可不帮着陛下一块抗了。” 李世民轻笑:“玄龄克明,你们真要如此狠心吗?” 房杜二人一噎。 分明知道李世民就是在故意与他们装可怜,可……算了,真真是前世欠了他李世民的! 李世民半弯眉眼,搞定房杜,他又看向三个武将。 “我儿,可就要多多托你们照顾了。” 李道宗最先回神,无奈:“殿下这个性子,还真是同年轻的堂兄一模一样。罢罢罢,殿下既然要叫我一声堂叔,我这个做叔叔的自会护着殿下的。” 李靖叹气:“殿下还真是,臣这个做夫子的竟不知殿下何时向往起了战场。” 不,他从不向往战场。 李承乾想要上战场从来不是因为觉得这很帅很酷,他没有那么多年少的中二想法。 只是,想要接手李世民的帝国,想要安稳保证大唐在各方外族中成长,于军事他不得不学,不能不学。 若因他的缘故而致使百姓受到侵扰无法反击一败再败,他便是连自已都是看不起的。 高宗朝后期至玄宗朝中间那一段时间对外的惨状与生灵涂炭,他又怎么可能让其再经历一遍。 但是李承乾并没有反驳李靖的话,迟早他会用行动证明他的决心的。 倒是侯君集反应过来后是最笑容满面的那一个。 他乐不可支:“哎呀,师兄师弟同上战场,好志气,臣佩服太子!” “太子放心,要是那几个忙不开,我来教你。” 哎,不愧是前世跟他造反的侯君集,这性子也难怪。 李承乾被逗笑,李世民敲敲他的脑门。 “别高兴那么早,吐谷浑那多山多大漠,与突厥有点类似,这段时间先跟着李靖他们学一些。” 李承乾眨眼,听李世民提起忽而有了些灵感。 这样的环境最难的就是侦查了,而先前段志玄作为先锋反击后犹豫不决,其实也是有这层原因在的。 他要抓军事,于文的一道也不能落下。 因为有军事要道由水泥铺设,虽还简陋,但如今行军速度已是大大加快,出兵远比以往要快上一两个月。 直到李承乾迈出天子的寝殿,他还沉浸在自已思绪当中。 那么短时间内,有什么是以大唐的科技能简易做出的侦查工具吗? 第77章 飞天梦想 “所以大兄在得到阿耶允许后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忙着对接大军后勤事宜, 而是除必要外出好几天将自己闷在了屋子里?“ “说是他想到了新的侦查技术?” 李丽质趴在李世民的膝头,仰着脑袋,睫毛一闪一闪的, 眸中是满满的好奇。 李泰帮长孙如堇揉着有些胀痛的太阳穴,一边瞅瞅她怀中心安理得窝着的李明达, 一边一开口就是和自家妹妹“针锋相对”。 “大兄跟着阿耶学习朝政这么多年了,也做过李靖的弟子,后勤一道没人比他更熟, 只是前期终究只有理论, 真要上手练一回得再等一等,大兄自然不急。” “话说丽质不是天天忙着和李淳风探讨数理问题修订数理教学书籍,如今终于舍得看一眼我们两个兄长了?” 李治噗嗤一笑, 越过长孙如堇的肩头扯扯李泰的脸颊:“兄长,不就是阿姐半个月没时间寻你玩嘛,你脸上的嫉妒, 收收。” 话音刚落,一道软糯的女音咿咿呀呀,夹杂着拍手的声音,听着就知道声音的主人开心不已。 就见趴伏在李世民后背的李明达搂着他的脖子探出半个小脑袋,一双眼笑得弯弯的:“阿兄,嫉妒,羞羞。” 李丽质毫不留情地嘲笑:“要是兄长能跟李淳风一样于数理上有自己的见解,做妹妹的倒是不介意日日打搅兄长。” 李德音躲在长孙如堇背后笑眯眯:“我站阿姐这边。” 李泰:…… 他是不想吗?! 是根本不会呀! 还有李治这个臭小子, 一点都没有贴心乖弟弟的模样, 对他这个兄长没有半点恭敬的心思, 调侃起他来简直与女魔头李丽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就连可爱的小妹李明达和李德音也学坏了! 李明达与李德音天天跟在李治屁股后头,三人形影不离, 肯定是李治带坏了她们! “臭雉奴,你不要妄想挑拨我和小兕子的关系!” “还有德音,你今儿个还想不想吃糖了?不许站你阿姐,站我!” 眼见几个孩子打打闹闹话题越来越歪,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忍俊不禁。 李世民无奈地搂住李丽质的腰将人往回带,李德音来着李泰,阻断一人的“拳脚相加”。 “是,高明与我说过,他确实想到了新的侦查技术。” 长孙如堇笑眯眯,语气中满是吊人胃口:“而且还是大伙先前想都不敢想的新鲜玩意呢。” 一句话,这对夫妻轻轻巧巧将几个孩子的胃口勾起。 李丽质轻咳,伸出手替李泰整理被揉乱的衣襟。 “兄长,妹妹我多有得罪。” 李泰满脸真诚,动作娴熟地替李丽质扎好被弄散的发髻。 “妹妹,兄长我大人大量。” 李德音:……不好!这一回阿兄阿姐和好的速度也太快了! 呜,完了,早知道就不早早站队了,又没得吃糖了。 李治和李明达对视一眼,互相扮了个鬼脸咯咯直笑。 李泰和李丽质面颊有些红,不自然的挪开视线,眼巴巴盯着李世民与长孙如堇。 “阿耶阿娘,你们就告诉我们吧。” 第142章 钓足了几个家伙的胃口,李世民抬抬下巴,也不知道是在冲谁:“我昨夜处理政务后半夜才睡,如今头还有些疼呢。” 李丽质看看李泰复又在长孙如堇上继续的动作,笑嘻嘻窜到李世民的背后。 李明达眼睛圆溜溜的,乖巧地给阿姐空出了半个位置。 李丽质啵了小兕子一口,随即开开心心地上手揉起李世民的太阳穴。 李世民闭目养神,心安理得享受自家女儿的服务,终于舍得“大发慈悲”开口。 可说出的话却好似和所谓的侦查技术毫不相关:“你们幼时,曾经想过飞吗?” 李泰歪头不解:“飞?谁没想过。可是阿耶是在说纸鸢吗?” 李德音接口:“可但就算是纸鸢,那也是它飞,我们飞不起来的。” 李明达却是眼眸一亮,兴奋地揪揪李世民的胡须:“飞飞,阿耶飞飞。” 李治赶忙从长孙如堇怀中半起立握住小家伙不安分的手:“阿兄抱你举高高飞飞。” 李明达嘴一撇:“阿兄力气小,阿耶,好玩。” 李治:…… 李泰:哈哈哈哈,果然小妹的天然嘴毒是无差别争对任何人的。 的动作,一把将人抱过举高,揭露了答案。 “当然是,活物上天。” 能明事的几个家伙皆是知晓李世民这话中的意思,所有人都愣住了。 只剩下李 李治最先反应过来,他不敢置信地提高音量:“活物上天,这是在说人吗?大兄和阿耶莫不是在开玩笑?!” 李泰和李丽质慢了一步,但。 “若用到打仗里头,这岂不是……” 李世民不置可否,语调依旧带着懒洋洋的感觉。 “这光是能飞就足够震慑对方了,更不要说还有高点的抢占。” 打仗,最不可或缺的就是信息的获取。 制高点有多么重要,是个看过兵书的将领都知道。 若是能随时随地创造高点,就能轻而易举知道敌军军阵最薄弱的地方,甚至有没有后手埋伏也可一一探明。 而这些信息,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李世民思索着,忽而觉得额角一紧,一回首就瞧见长孙如堇的憋笑。 他叹气,温柔又好声好气地将李丽质的手捉下。 长孙如堇调侃:“太用力了,你阿耶额角都红了,他平日里没得罪我的丽质吧?” 李丽质讪笑:“我就是太惊讶了嘛。” 李德音见状“讨好”阿姐的机会来了,赶忙替她转移话题:“只是大兄有把握吗?活物、人,这也太危险了吧。” 李泰沉吟:“大兄不是那么没分寸的人,他最擅长的就是循序渐进。” “只是我想不出来,能带活物飞,这是个什么样式,还有大兄是从哪来的想法,这也太神奇了。” 李治缓过惊讶,好奇道:“那大兄有说过这个新物叫什么吗?” 李世民不紧不慢,脑中想起前几日李承乾在他跟前志得意满的画面。 “自古以来大家都有飞天的梦想。” “故事中,传言中,平民还是贵族,似乎大家都对飞天有着无与伦比的热情。” “而除却用以军事,我想这个新东西还有一个最大的意义。” “是什么?” 问对李世民的问题,李承乾笑容灿烂,用着近乎一字一句的口吻极其认真讲述。 “是人这个群体,一个跨越千百年来的梦想成真。” “那你这回的想法又是凭空冒出来的吗?” 李承乾摇摇头:“不。” “我知道,任何的新事物总有早早就埋下的一代又一代前人前仆后继的努力。高明,哪怕你的很多想法都看似凭空出现,这一点应也是不曾改变的。” 李世民叹气,其实他们之间不用再这样遮掩隐瞒了。 高明,你来自的那个地方,肯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吧? 所以你才会养出这样悲悯动人的性子,有这样奇思妙想的发明。 就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前人的努力有没有帮到那个地方那个时候的你们呢? 我们曾经的辉煌还能影响那里吗? 他相信,是有的。 李承乾沉默了一会,随即笑笑:“孔明灯,我的想法来自于丞相的孔明灯。” “那新物你打算叫什么?” “嗯,热气球。” 李世民轻笑,从思绪中抽身,看向几个孩子:“热气球。” *** 说时有多么豪情万丈,做时就有多么困难不顺。 至少于李承乾而言,在画热气球草图这一步就有些许的困难。 热气球对他一个文科生来讲还是太专业了。 最难的时候他不是没想过干脆来个昏倒求助论坛,只可惜近几年经过锻炼,他的身体愈发抗造了。 没有风寒或是其他的小病诱发,他很难再靠单纯熬夜晕倒了。 在宫中也不能闹出太大动静,无奈之下,李承乾抓耳挠腮,捉了久违不见的吴工匠和好不容易空闲的李淳风袁天罡一起,闷头研究了两三日,终于有了进展。 “嘶,难怪殿下所言想法来自孔明灯,这草图一出来,虽则样貌大不相同,但升天的缘由却还是有点相似的。” 李淳风看着图纸,莫名有些感慨。 袁天罡吐气,视线扫过图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的各种式子和数据。 要带活物飞天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 虽不知道了李承乾哪来的没见过的计算式子,但按着李承乾给的方法来,渐渐的,袁天罡居然觉得这数据和比例都有模有样的。 “是啊,按照图纸的数据做出来,估计能带着不到十斤的东西离地飞离一丈高的距离。” 吴工匠虽然不明白这数理计算的,可这热气球的总体框架是他和李承乾商量着画下的,对于这热气球的性能自然有个估计,他摸摸下巴。 “若是照殿下说要用到打仗里头,高度太矮而且非常不稳定。” “然后打制出来,就目前这简陋的草图,恐怕需要绳子拴在地上,殿下所言的加热都是得在地上进行,估摸热气冷了就得掉下来。” 李承乾活动有些酸痛的脖颈,顾十一见状上前替他揉捏。 “无妨,路一步步走,饭一口口吃。其他都是假的,能带重物飞起来才是真的。” 孔明灯虽然也能飞,可不论是从大小还是从携带重物而言,热气球都会带给大家难以想象的震撼。 李承乾拿过图纸:“这是最简陋的一种热气球,结构相当简单。不过是上头的气囊和下头可以装东西的篮子拼接而成。” 吴工匠凑过来,沉吟片刻:“气囊用的是绸子,内层还糊上了陈蓉前几年才做出的宣纸,整体骨架盖着渔网固定形状,这样才堪堪够用。” “而我们之前设想的,加热时间一久,恐怕那气囊的外层就有麻烦了,得寻个防火防水的好法子。” 李承乾脑子有些乱糟糟的。 他是文科生不代表他对热气球没有一点了解。 热气球最早在国外拿破仑时代前后就能运用在军事上了,虽然其中的科技差距距离唐朝有一定距离,但是努努力不代表没有希望。 他不奢求后世的热气球,能带着人升高几百米飞行好几个小时。 只要能带着人顶天飞高个几十米左右,飞行时间一个小时左右就足够了。 用来侦查已是绰绰有余。 但是防火层却需要十足的谨慎。 他隐约记得明矾好像可以防火? 至于防水,宋代已经有很成熟的桐油浸泡防水的方法,油纸伞就是运用了这个法子。 这两个有方向倒是可以慢慢尝试,不难。 最重要的还是热源和调节气囊的阀门,这两个里头可有大门道,只怕短时间内要契合唐代的科技水平根本是做出来的。 李承乾想到这长呼一口气。 热气球肯定不可能上来就用人来尝试,最初的应用可以试着拴在地上作为军队的指挥信号。 若是再制作得精良一些,可以考虑运送火药向敌军来个空投,只是具体如何还需要细细思量。 勉强理清了思路,李承乾摆摆手示意吴工匠不要紧张。 “无妨,后续如何我心中有数,当务之急是不可再纸上谈兵,得先做个实物出来。” “眼见为实,这样才能叫所有人都注意到热气球,配合我的格物思想已是在民间流行了好几年,肯定有更多的人有更多的想法,这样才能集思广益。” 而对于热气球中的气字,李承乾还打算隐晦地将空气的浮力的概念抛出,配合格物致知,叫科学一道再度添砖加瓦。 作为跟着李承乾做了曲辕犁和雪橇的吴工匠,他对这句话是最有感触的,一听闻当即安心不少,又动力满满地起身想要现在就开始制作。 李承乾:…… 第143章 一个四五十岁的人怎么精力比他还好? “等等,大家都好几夜没好好睡了,养足精神,我先吩咐宫中将材料集齐,大家养精蓄锐,等明日大家再一起来做。” “你这精神怎么这么足?” 到这里,话赶话的,李承乾自然提到了吴工匠的妻子:“你都好几天呆在宫里过夜了,黄娘子呢,不担心吗?” 吴工匠大为委屈:“我那婆娘自从因为棉花立功回长安被陛下授了权,如今是天天往官府里头跑,教了好几个棉花制作的手艺人,帮着好些穷人家的女儿寻了一条出路。” “大忙人,夜夜不回家。” “家中冷冷清清的,没意思极了。” 李承乾好笑,没想到这个精明又世俗从前一门心思只管着赚钱的黄娘子,也叫她找到了想要走的道路。 装作不耐烦被吴工匠秀恩爱,李承乾轻啧:“得得得,把你唇角的笑容收收我就信你的哭诉。” 吴工匠挠挠头,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 一旁安静的顾十一目睹了全程,只觉得如今的殿下做起事来是越发游刃有余,不由笑笑。 “殿下越发厉害了,等殿下放飞热气球的日子,可得留下个好位置,我也好奇得紧。” 李承乾看过去,忽而有些感慨:“可惜你兄长不在,若是你兄长在,于热气球只怕他也是喜欢的。” 顾十一一顿:“没什么的,兄长半月前才回了一次泉州,海中遇上了好几座孤岛,可惜当时食物要不够了只能匆匆返航,没有机会找一找殿下所言的可用作肥料的石头。” “不过具体的航线兄长已经记下,再度出发恐怕不久就有好消息了。” 李承乾哈哈大笑:“怪罪什么?” “他的人生精彩着呢,我也不过是要赖着他帮忙。” 多好,便是从前在史料中多专注于天象的李淳风与袁天罡也被他引导着走上科学之路。 一个个都走向了自己想要的道路。 李承乾起身:“所以我们的热气球也不能落后。” “那可是从古至今大家都盼望着的飞天梦想。” 所以,年少之时,仰望天空。 阿耶,这也曾是你白日幻想中的梦吗? 第78章 梦想成真 李承乾拉着人手打造热气球的速度很快, 然而比他更快的却是一则关乎他阿耶阿娘的消息传入他的耳内。 彼时李承乾正跟着吴工匠确定热气球的竹制骨架,打磨到一半刚想休息一会,就见苏文茵蹦蹦跳跳地走近, 满脸的开心遮也遮不住。 李承乾掸掸袖口上的灰尘,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地理了理衣襟, 这才笑着迎了上去。 “你怎么来了?我这都还乱糟糟的。” 苏文茵毫不在意,挽住李承乾的胳膊,神秘地贴近, 压低声音:“阿娘前几日一直食欲不振身子乏力, 所以这些天我一直陪着阿娘处理宫务。” 李承乾一愣:“等等等等,阿娘身子不好了?!他们怎么没与我说!” 历史上的长孙如堇死在贞观十年,算算时间就一两年了。 他还以为杜如晦活了下来会与历史上的不一样, 怎么会…… 还没等李承乾从焦急中回神,就见苏文茵急急忙忙摆手:“哎,误会了误会了, 阿娘的身子好得很。” “阿娘前些日子忙没时间看太医,今儿个早晨好不容易轻松些,我也担心,就催促着阿娘看看。” “你猜如何?没病没灾的,原是怀孕了!” 怀孕? 李承乾猛然清醒。 历史上的长孙如堇生了三子四女,最小的女儿就是衡山公主。 如今也只有剩下一个她还未出世了。 李世民死前非常放不下这个女儿,可是在高宗朝,她的丈夫却卷入政治斗争被杀, 自己也过得不如意, 郁郁寡欢, 死时才不过三十。 李承乾忽而有一瞬的沉默。 尽管他已经全然接受了那份记忆,只是偶尔念着后来的历史, 他总是会有几分他自己都抑不住的惆怅。 不过没关系的,这一次,大家都会好好的。 衡山,唐朝公主按礼法是不该用大山为封号的。 可这个封号透露的却满是李世民对这个女儿的祝福。 这一次,她会幸福地过完一生,遍览大好山河。 不论是李世民放不下的旧臣亦或者是他放不下的子女,这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兀自陷入自己感慨中的李承乾并没有注意到在说完长孙如堇怀孕后的苏文茵已经偷偷摸摸偷看了好几眼,不知何故,素来练得脸皮极厚的她,双颊居然不在觉地红了些许。 “高明又要添一个弟弟妹妹了,也不知晓这东宫什么时候才能更加热闹一些。“ “只可惜,某个人甘愿做柳下惠,还真是……” 一下子什么忧愁都被小姑娘这句堪称直白的话给冲淡了。 李承乾险些被自己呛到。 在馋自己身子这一点上,小姑娘还真是从不隐瞒。 李承乾视线飘忽:“咳,等你十八。” 苏文茵撇嘴:“为什么总是十八?先前不是你身子不好吗?现在我瞧你身子已经渐好了,偶尔几次不妨碍的,我都问过太医了,为什么一定要十八呢?” 什么,还问过太医了! 李承乾简直是手脚都不知道何处安放,声音带了些磕绊:“那、那个,没什么原因,只是我保证,我绝对没有骗你。” 十八是他身为现代人最后的道德底线,饶了他吧。 被迫在一旁听了太子太子妃“虎狼之词”的吴工匠:…… 什么玩意?太子妃是不是没看见角落里还有外人在? 吴工匠瞅瞅眼前巨大的气囊,嗯,好像他确实被挡住了? 糟糕,现在他要是出声是不是会很* 尴尬? 正当吴工匠屏住呼吸之际,李承乾打着哈哈的神色一僵,似乎是想起了被他遗忘的吴工匠。 李承乾:! “等等!文茵,我那个还要忙着做热气球,你能去一趟长安月报的编辑部,帮我把热气球的事给宣传宣传吗?” 苏文茵不疑有他,笑眯眯地垫脚吻了吻李承乾:“好呀,能帮上高明的忙,我很高兴。” 随即一转身,潇洒地消失不见。 “呼——” 吴工匠讪笑着起身,揉捏有些蹲麻的双腿。 “没想到殿下和太子妃倒是恩爱。” 李承乾:…… 李承乾面红耳赤,李承乾恼羞成怒。 “本来热气球的骨架估计要明日完成,今日我还想放你早些睡,既然如此你就陪我一块熬着,今晚就将骨架完成。” 吴工匠:…… 怎么从来没发 李承乾轻造势,气囊骨架做完,剩下的篮子可就简单多了。到时候亮相。” 了? 真是两幅面孔啊,殿下,不! 李承乾目不斜视,这个时候的他没有良心。 和嘟嘟囔囔的吴工匠一起开始干活,李承乾的思绪再度飘远。 李淳风和袁天罡已经就着他给出的最新的关于浮力相关的式子一并将其编入了数理教材。 第一版的数理教材编撰得差不多了。 如今还来不及建一座全新专门的科学院,不过在国子监内多开辟一个空地教导还是可以的。 飞天的诱惑和震撼实在是太大了,配合月报预热,相信科学院的名头能一下子打出去吸引更多的人。 他相信,那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 【大唐中央报·特别期】 【头版·千载梦萦飞天志,格物学成凌云器】 自燧人钻木,仓颉造字,先民仰望苍穹,未尝不怀凌云之志。 昔有公输子削木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后有葛洪《抱朴子》言“乘蹻飞行”,然比不过野史传闻之说耳。 至若孔明灯起,尤不可人力上九霄,千载飞天之梦,终困于器物之拙,实乃憾事。 今太子殿下观孔明灯而悟玄机,究格物而得真知。以缣帛为囊,以火气为力,制升天飞球。 虽尚不能载人,然已可离地浮于九霄。此实开亘古未有之奇观! 谨定于半月后,长安城西郊试飞。凡我黎庶,皆可往观。 届时太史局将测风候、记时辰,以证格物之效。 另,国子监奉旨新设“科学院”,由长乐公主与太史令李淳风分授数理之道。 凡有志于穷究格物科学者,通数术、明匠造者,不论出身,皆可投牒求学。 今气球虽陋,然鹏程之始,不过积跬步而至千里。 他日载人飞升,遨游八极,端赖诸生勠力同心,使苍生得窥天门。 太子有言:“今之球囊虽陋,然雏凤清于老凤声。他日载人飞天之器,当出尔辈之手。” 天路迢迢,今始启程耳。 赞曰: 若得群贤穷物理,谁道凌霄不可攀。 第144章 从今若问飞天术,不问蓬莱在世间。 李世民合上报纸递给身侧的长孙如堇,倚靠在西郊不远处高楼的栏杆之上。 这个地方的视野很好,轻而易举就能看到远处人群中央的李承乾。 “太子妃写就的报道文字越来越出色了,便是我读着都忍不住跟着兴奋起来。” “也不怪丽质同我抱怨,那科学院有好几个热血上头偏偏于数理还一窍不通的学子报名,那叫一个如何都说不通教不会,让她是恨不得撂挑子不干了。” 长孙如堇目光往下,瞧见了李承乾周围的皇子公主,李丽质兴致勃勃,帮着李承乾整理着试飞的器具。 “她这个性子,外人来看端庄贤淑,实则骨子里要强得紧,不过是口上说说,既然做了夫子,丽质不会半途而废的。” 李世民一本正经地点头:“像你。” 长孙如堇斜睨李世民一眼:“原来在二郎心中我就是这样的形象?” 李世民大笑,搂紧了她:“哎哎哎,莫生气,观音婢如今可是双身子,我要心疼的。” “咱们快看高明,你瞧他们的动作,似乎是要开始了。” 长孙如堇无奈,太过明显的转移话题,每每说不过她就要如此。 从少年到如今,二郎在他面前的性子从不曾改变。 长孙如堇笑笑,认真看向人群。 却不想搭在栏杆上的手触碰到一个带着暖意的手掌。 自然而然地,长孙如堇握紧了。 二人谁也没有从人群中移开视线,可唇角却心照不宣地扬起弧度。 还要握一辈子呢,他们还有长长久久的岁月共度。 西郊,人群。 周围是叽叽喳喳的吵嚷声,这一回,罕见地各个阶层间没有任何嫌隙。 平民挤着贵族,贵族挤着官员,偏偏没有一个人出口埋怨。 那可是飞天,是烙印在所有人心底最朴素的幻想,这一点不分贵贱。 李承乾环顾四周,一挥手,几队士兵上前安顿人群,再中间为他空出了巨大的空间。 他的身侧一杆测风旗被东风吹得猎猎作响,旗角翻卷如刃。 “风向正好。” 他喃喃自语,嗓音因连日的疲惫而显得沙哑。 如今大唐于天象一道学得最为出色的李淳风和袁天罡不断观测着天气,心中计算着风速。 今日风不算大,不会出任何意外。 吴工匠带着李泰李丽质一起,将热气球的气囊缓缓铺开,素白的纱料在日光中泛着莹润的色泽。 李承乾蹲下身,手指抚过每一寸接缝,检查前夜涂刷的明矾是否干透——暂且还来不及琢磨更合适的防火方法,只能暂时靠明矾浸泡顶上。 不过幸好,效果差强人意。 他的指尖在某一处突然停住——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痕,拼接处的线脚微微翘起。 “这里得补一针。” 李承乾头也不抬地伸手,秀娘立刻递过穿好丝线的细针。 可针线才递过,就被李丽质给拿了去。 “大兄,你那三脚猫的手艺就算了吧,我来。” 显然远处的李世民夫妇同样察觉到了这一幕。 李世民微眯眼眸,似乎是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丽质什么时候练得绣活?她在我跟前可是半点没有寻常闺秀女儿家的模样,天天跟着李泰在宫中四处撒野。” 长孙如堇:…… 二郎,你这些用词评价丽质,丽质知道了恐怕又要来你面前装“哭哭啼啼”哄你给他道歉了。 “咳,是吗?她在我面前可是乖巧非常。” 李世民大呼不公平:“这小兔……罢,自家的闺女,纵着就是了。” 说到最后,李世民还是舍不得,毕竟李丽质深谙装可怜之道,每每垂下眼往他跟前一站,就能叫人心疼得不得了。 长孙如堇无可奈何:“你就纵着他们吧,恶人倒都是我这个阿娘做了。” 李世民乐不可支:“所以我要多多关怀一下我们观音婢做补偿啊。” 长孙如堇没好气,不再看这个吊儿郎当的男人:“莫闹了,你看下头,似乎要开始加热了。” 李丽质的缝补很快就完成了。 李承乾见状招呼李泰,二人一人一头,将牢牢连接热气球与地面木桩的绳子拉直,并叫吴工匠帮忙最后测量一次麻绳的长度。 “三丈,没有差错。” 李承乾心中暗暗计算着前几日在宫中提前实验的结果。 出来的效果比之先前几人的预测好上太多,在燃料的选择上李承乾又更精进了一步,故而飞升的高度有那么一瞬间足足多了一倍。 那就不能完全依赖于地面加热了,在热气球的篮子中,他提前放置了铜盆,里头是可以燃烧两刻钟的燃料。 三丈,足够了。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点火。” 蓝紫色的火苗"腾"地窜起三尺高,热浪扑面而来,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气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原本瘪塌的球体渐渐挺立,像一头苏醒的巨兽。 “固定好桩子!” 碗口粗的固定桩发出"吱嘎"声,麻绳的前半段渐渐绷直,地面的碎石竟被震得微微跳动。 热气球开始摇晃着缓缓上升,离地半丈、一丈...... 最终停留在两丈往上不到三丈的距离。 热气球稳住姿态,在空中悬停。 阳光穿透外头层的绢帛,将整个气囊映照得如同天上宫阙。 “飞起来了!真的飞起来了!”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声响。 就连并不在附近的李世民夫妇也能清晰听到这震耳的欢呼。 尽管在宫中早就看过李承乾提前实验,但这并不妨碍李世民对热气球依旧流露出惊讶与赞叹。 热气球与小又轻薄的孔明灯完全不一样,热气球肉眼可见是巨大的。 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升了足足快三丈高的高度,给人的印象无不是震撼的。 且热气球也与纸鸢的借风而行不同,更多的是依靠燃料上升,代表着仅仅依靠人力升天是完全可行的。 不是什么所谓的仙法,只凭他们人的力量,就能登上从前大家想都不敢想的天空。 一瞬间,完全不同于打天下时的万丈豪情涌入心尖。 “观音婢,我其实蛮遗憾的。” “二郎说,我听着。” “你我都知道,高明不一样了,他似乎曾经到过一个与我们这里完全不同的时代,有点像是后世。“ 长孙如堇没有否认:“这么多神奇的东西摆在我们眼前,高明做的遮掩还是不够。” 李世民盯着高飞的热气球,眼底一闪而过是艳羡与感叹。 “依靠着这个热气球,我隐约所窥见的,是独属于那个时代的波澜壮阔。” “征服苍穹,似乎不再是一个白日幻梦。” 长孙如堇轻声:“那果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地方。” 李世民大笑:“不能亲眼见之,真是遗憾啊。” 明显听出了李世民笑声后的怅然,长孙如堇轻轻靠上男人的身体:“那你可得盼望着高明能再坦诚些,到时候叫他来与你讲讲那个地方。” 李世民垂眸,所有的惆怅在一瞬间消失不见,这一刻的他又是那个张扬又自信的李世民。 “我不知道那个后世究竟是何模样,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做好当下于我而言已然足够。” “我问心无愧。” 至此,他的语气变得轻快又狡黠:“嗯,做好当下,所以就先从收服吐谷浑开始吧。” 第79章 后勤转运 战争果然是一个巨大的熔炉, 是最磨练人的存在。 李承乾并没有因为自己太子的身份而给自己特殊,当然李世民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故而李承乾在抵达凉州前都是与大军同吃同住,没有任何怨言, 便是一直旁观的李靖等人都讶异于他的毅力。 毕竟满打满算李承乾是第一次上战场,小时候身体也不好要时时将养, 这样的表现已经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不过再往后他就没有跟李靖继续深入吐谷浑了,将热气球交付给他们后,自己就安安稳稳驻扎在凉州, 跑去跟段志玄实践军事后勤。 中军大营。 李承乾和段志玄分别立于沙盘两侧, 段志玄抱着胳膊,看向眼前这个尚未及冠但身量已是与他差不多的太子殿下。 “将军,于军中后勤调度, 我不过是纸上谈兵,嘴上说得再漂亮,真接触了一下, 依旧是手忙脚乱焦头烂额的,远远不够。” 段志玄挑了挑眉:“殿下千金之躯,坐镇统筹即可,何须操心这些琐事?” “若不通后勤,如何统领三军?如何对外御敌?”李承乾坚定地说,“请将军教我。” 段志玄轻啧,盯着李承乾的脸看了许久。 第145章 少时的太子殿下脸尚未长开,气质软乎, 打眼看去更多的随了皇后的长相。 可是随着太子殿下渐渐长大, 自从那次九成宫见了血, 他的气质越来越凌厉,面相更多随了陛下。 只是这做派…… 段志玄忍不住笑:“殿下长得与少年的陛下一模一样, 就是这性子,忒软忒温和。” 李承乾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给弄懵了。 “将军?” “别看陛下礼贤下士的,面对大臣的各种谏言仿佛没有脾性一般,但那人骨子里头可从来要紧得很。” “年少之时,我与陛下在太原相遇,彼时的陛下可是太原众少年中有名的‘老大’。” “初遇那会,对我可是凶狠得要命。” 李承乾:? 等等,眼前这个段志玄在史书上的第一句话介绍就是在太原期间被诸少年所恶吧? 要论恶霸你才是……不对,嗯,所以能收服一个恶霸的李世民的手段,又能温良到哪里去啊! 李承乾被勾起了好奇心,那是他所不曾窥见的少年时期的阿耶。 “将军与我说说?我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段志玄拎起配剑:“咱们去粮仓,先带殿下去点点物资和学学计算口粮。” “至于陛下的事情,咱们边走边说。” 李承乾眼睛一亮,乐呵呵跟在段志玄身边:“我洗耳恭听。” 段志玄撇了一眼他,这太子殿下如此兴奋,也不知道是为了能学后勤调度还是为了能听李世民的少年事。 “嗯,陛下那会与我初遇,啧,是把我揍得可惨了,下手毫不留情,把我给揍服了。” 李承乾:…… 好、好简单粗暴的收服啊! 但是细细想来,段志玄这话居然还意外得合理。 段志玄看着李承乾欲言又止的样子,心情大好:“怎么,这样的陛下与殿下心中想象的不同,幻想破灭了?” 李承乾迟疑片刻:“没有,我也曾听闻将军从前在太原也算是小有名气的恶少,原来与我阿耶打架居然这么轻易就被打服了吗?” 听着李承乾话语中无意识流露的对他的“质疑”的段志玄:……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又迎来一击暴击。 “不愧是阿耶!” 段志玄:…… 他觉得他们这群秦王府的旧臣对陛下的滤镜已经够大了,没想到太子殿下也不遑多让。 “唉,不过要是我去打架,可能一辈子都学不会吧。” 李承乾颇为惆怅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可惜不能靠这个把自己弄得更凶一些。” 段志玄抽抽嘴角:“殿下您难道不知道光光是火药和热气球这两样大杀器的推出,您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眼中就已经是可怕的存在了吗?” 李承乾:“哎?是吗?” 段志玄无奈:“尤其是在胡人眼中,毕竟当初突厥可是被火药吓得不轻啊。” “只不过殿下在我们这帮老臣眼中难免会与陛下相比较,殿下莫要太过忧心。” 李承乾点头:“能与阿耶做比较,我荣幸还来不及呢。” 段志玄微微蹙眉,不对啊,他分明是才被殿下的话给扎心了,怎殿下? 未等他思索出个一二三来,就见李承乾笑眯眯凑近:“将军,咱们到了,该教我正事了吧?” 段志玄没想明白干脆也不想了,眨眨眼:“嗯,我。” “我知道殿下的算学很好,计算不成问题,但重点并不在此,殿下需要与后勤官员们熟悉的是不同的部队士兵每日的最低口粮,还有战马的草料多少。” “当然,最要,陆路水路有何不同,损耗约莫几成,这其中可都是有门道在的。” “熟悉了这些后,殿心应手,不怕被人诓骗。” “这些,可都是只坐在长安学不到的东西。” 段志玄边说边招呼几个后勤官员说明来意,最后又看向李承乾:“臣于后勤也没有他们几个熟,殿下先学着,我还有自己的活,就先不奉陪了。” 李承乾连连应声,很快便投入到学习当中。 随着日头渐渐西沉,先前在李靖那学到的理论配合实践,他已是大致捋清楚了唐朝的后勤系统。 虽然曾经作为历史系的学生,他对于唐代的军事制度和后勤体系有过一定的了解,但那到底是隔着千百年的时光,远远不如此刻的学习来得真切。 李承乾一边学一边还有些感慨,这详细程度若是放在现代,完全可以出一篇论文了嘛。 那他也不会因为论文被卡而引发出后续那么多的事情。 自嘲在心中一闪而过,李承乾很快思考起来。 粮草的运输在有了几条水泥铺就的军事要道后,损耗已经比之先前降低了一两层。 只是水泥到底成本太高,只铺设了最要紧的地方,而战场瞬息万变,不可能每次运粮都会恰到好处走那么几条路的。 只是这一点在整个古代都没有什么好的方法避免,李承乾暂且没有将重点放到这个地方。 反而是物资分配的流程这点,叫李承乾大感兴趣。 后勤调度的能力其实不完全是与前方将领完全割裂的,很多时候一个好的将军自己就是好的后勤官。 而对于粮草的转运调度,若是前方后方配合不默契,不仅会出现运粮运着运着已经被役夫路上吃完的情况,还会出现前方将士挨饿而后方仓库堆满的情况。 军中转运,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却是大有可为。 多人远行,无非就是住宿吃食那么几样东西。 管理多人有多难李承乾不是不知道。 现代时他曾做过学生会会长,组织文化水平远超役夫的大学生做一些活动都困难非常,更不用提在这古代了。 但李承乾并没有因此而失望。 他跟几位后勤官聊了聊后才发觉自己的想法有很多问题。 比如将这些纯粹当做数学题去计算,而不是将役夫和军士当做真实的人来考虑。 如今李承乾因着跟过大军行军,真切感受过,感同身受过,其中一些细节自然与先前的纸上谈兵不同。 这也叫他得了些灵感。 接下来几日是日日磨着几位后勤官员讨教,完事后就闷头写起具体的章程,修修改改。 直到前线一封唐军的军报传来,李承乾才堪堪完成他对于军中后勤转运所有的想法。 段志玄敲敲桌面,将军报递到李承乾眼前:“殿下,李靖方与吐谷浑接触就大败对方,可惜对方逃得快,故而他们采取了兵分两路。” “一部已是寻到了吐谷浑主军队的痕迹,只是茫茫大漠,虽是寻到痕迹,但还是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正面碰上。” “也不知道这一回伏允会运气不好被我们的哪路军队碰上。” 段志玄啧声:“李靖那真是倒了大霉,但是撞上执失思力这一路,也是运气不佳。” 执失思力原先是东突厥部落的胡人,对于同样是胡人的吐谷浑一族,各种行军打仗的套路不要太过熟悉。 “殿下,上一批的粮草已是送往前线,后一批的粮草马上就要经过凉州转运,殿下这几日学得如何了?” 李承乾揉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拿过军报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就着军报中的文字在心中想象着唐军的行军路线,同时根据行军路线估算着后勤转运的详细。 末了才抬起脑袋回答了段志玄的问题:“我这有一份章程,你可以先看看。” 段志玄有些受宠若惊:“哎呦呵,行啊殿下,这才多久连章程都拿出来了。” “听闻殿下的文采可是不错,是陛下手把手教出来的,我这也算是有眼福了?” 段志玄接过章程,没过多久,本还挂着笑容的脸渐渐严肃起来。 “嘶,殿下你这写的也忒好懂了吧,这详细的程度甚至都到了无趣的程度。” 李承乾颔首:“除了最基础的标点的,我这章程读起来是不是有一种市井小民谈论闲事的感觉?” 段志玄点头:“这完全就是大白话嘛,跟街头三姑六婆的聊天也没什么两样了。” 李承乾松了口气:“这样才好。我还担心写的不够直白呢。” “军需转运后勤调度,说到底这份章程要给看的不是那些文采斐然的后勤官员,而是随军运粮的小吏与役夫。” “最重要的是要叫他们听懂。” 段志玄赞叹:“殿下考虑周到,这章程中几乎是涵盖了方方面面。” 李承乾揉捏酸胀的手腕:“这几日我打听了从前打仗的损耗。” “不说是调粮的损耗了,便是其中的转运,也要去其两三层,更不用说路途役夫的死伤。” 李承乾说到这叹了口气。 打仗从来都是一个损耗很大的事,这些负责后勤而死伤的役夫,在后世中几乎是被大家忽视的存在。 可偏生他穿越了,这些活生生的人命摆在他眼前,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第146章 “呼,所幸这些年护理也越发普及,护理不单单是用在伤兵上头,于这些人也是大有益处。” “如今的死伤比例已经是少了很多。” “累财累民。” 也直到现在,李承乾才真切意识到为什么在古代打仗从来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拖长战线足以拖累一个国家的财政。 因此,李承乾更加佩服李世民的对战机的把握和一战定乾坤的本事。 贞观年间取得的军事奇迹完全就是建立在贞观君臣与百姓军士上的。 “我当下还做不到阿耶这样的举重若轻,但是于后勤一道,我自是要更努力些的。” “调运粮草的途中若是调度得当,叫这些役夫能在歇脚的地方充分休息,规划路线考虑周到,叫他们时不时能够吃些粗茶盐水保证体力。” “这些事情说起来肯定要钱。” “但若能成必是能提一提役夫的心气加快他们的脚力的,这其中节约下来的损耗远远大于多花出去的那一份钱财。” 段志玄听着,忽而有些走神,视线飘到了他的侧脸上。 此刻的李承乾说起这些事来是鲜活又有拼劲的,与那一日他好声好气地请他教他后勤时完全不一样。 这才几日功夫啊。 本以为军中的生活他会呆不惯,结果并没有,相反他适应得很快,说起军务后勤来也不再是“夸夸其谈”而是正中要点。 真是……越来越像他的阿耶了。 越来越像那个闪闪发光的少年郎了。 恍惚中,段志玄透过李承乾仿佛看见了他与李世民在太原的时光。 少年李世民意气风发,随手折下一截树枝便在地上画起九州天下。 那时的他是狂妄的,伸手直点长安,诉说着自己的野心与抱负。 那时的他是稳健的,绝非坐而论道,讲述着起兵的计划与安排。 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是在瞬间就将他拐上了造反的大船,让他再也逃脱不得。 再往后,武德年间的战争也好,玄武门前的刀光也罢,段志玄都跟在他的身后,许国许君任劳任怨,一辈子栽在了秦王的身上。 “将军?” “嗯,我知道阿耶肯定提前嘱咐过你要你看好我的。” “但我其实还有个想法。” “这章程到底还是不足,这样,我不会上前线的,就是跟在凉州和调粮的州县来回跑,练练我上手的本事,你看如何?” 李承乾在段志玄眼前摆了摆手,目光真诚。 段志玄笑了笑。 现在看来,他所要效忠的人或许多了那么一个李承乾。 他说错了,尽管殿下似乎性情更加温和,但是骨子里,与李世民是一样的。 “我没什么意见,殿下愿意吃苦磨练自己,陛下那边同样是乐得见到的。” 段志玄垂眸:“还有一桩事,那运送热气球往前线的队伍也快到了,热气球是殿下一手推出来的,殿下也可多留意留意。” “我先把殿下这份章程拿给那些后勤官去看看,让他们再提些意见。” 李承乾点头,目送段志玄远去的身影。 不知为何,没了先前时时忙碌的转运章程,现在的李承乾倒是难得的清闲。 他起身,掀开营帘,淡淡的月光洒落。 抬眼望去,一轮明月高悬于天。 阿耶,今夜我与你是否在共赏同一轮圆月呢? 第80章 大溃在即 吐谷浑王伏允不知道大唐的太子和天子是不是在共赏同一轮圆月, 但他是真的不想跟唐军共赏同一轮圆月。 “您真的是糊涂了!” “我早就说过不要招惹李世民,你还是被底下人蛊惑二番两次生出挑衅的心思,现在好了, 如今我们也要沦落到跟突厥一个下场了!” 伏顺难得在自己父亲面前褪去怯懦,愤怒地瞪着满脸颓丧地伏允。 伏允心中烦躁不已, 但是面对难得强势的儿子,莫名的危机感让他忍不住破口大骂:“难不成要跟你一样做一条只会围着李世民转圈摇尾巴的狗吗?!” 将所有的恐惧与不甘发泄给自己这个越来越看不惯的儿子过后,伏允一直气闷的胸口难得顺畅了些。 “而且我们不是没有希望, 大不了再跟遇先前那样, 烧了沿途草场一路往里跑,没了补寄,我看唐军拿什么追我们!” 伏顺盯着眼前这个顽固的男人。 野心谁没有?可也要看看自己的野心能不能配上自己的本事! 吐谷浑比之当年嚣张跋扈的突厥都是远远不如, 而突厥轻而易举就被唐军覆灭,他们又能撑多久呢? 更不用说唐军配备的火药,那时他曾派人去打听过, 这样可怕的武器,他们拿什么抵挡? 伏顺没有说话,但是他目光中的失望不加遮掩。 伏允在其他事情上糊涂,但是面对这个他曾大力栽培的儿子却是十分敏感。 “我是吐谷浑的王,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滚!” 伏顺身子一顿,他没有看错。 那一瞬间,从他父亲眼底一闪而过的是明晃晃的杀意,对他的毫不掩饰的杀意。 冷汗霎时浸透心口, 伏顺僵着手脚狼狈地逃出了营帐。 还未等他完全平复心情, 他的心腹从暗处走近, 带着焦急。 “党项西羌的部落害怕唐军打着进攻我们吐谷浑的名义吞并他们,如今有不少纷纷投奔我族一起反唐。” 伏顺揉揉眉心, 嗓音沙哑:“你该跟去王道喜,他听到这个消息恐怕又要莽撞做事了。” 心腹摇头:“可是,更多的小部族选择的是投奔唐军。” “这次唐军中有两个大名鼎鼎的胡人将领,契苾何力和执失思力,突厥覆灭后被大唐天子收服的那两个家伙。” “他们现在每到一处地方就要宣扬李世民对他们如何信任,跟了大唐如何不亏,做了叛徒的人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 “只怕要不了多久唐军就会从他们口中摸清我们的踪迹的军队情况,要派人阻拦吗?” 话落,心腹迟疑片刻:“还有,那大唐天子派出来的使者与您私下里的交易,您是怎么想的?” 伏顺沉默。 小半年前是他父亲挑衅唐朝边境的开始,那时大唐天子就派了使者前来,可惜被他父亲直接扣押了。 他后来偷偷摸摸去见过使者几次。 谁知道那使者居然半点不慌,好似看出了他父亲不过是虚张声势,看出了他和他父亲之间日益加深的矛盾,居然问他能否倒戈大唐,事成之后只要乖乖做好吐谷浑的新王,大唐天子不会亏待他的。 他知道没有李世民的默许,这个使者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当时的他没有答应,可却……也没有厉声拒绝。 想到方才伏允对他的杀意,伏顺一个哆嗦,张了张嘴,眼前忽而还是秦王时期的李世民的那张脸。 隋末唐初他曾有一段时间流落在中原,是李渊将他送了回去,他自然是见过如今这个整个草原上人人谈之色变的男人的。 那样一个人只要见过了就不可能忘记。 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轻而易举就能将世间一切阴暗焚烧干净。 伏顺咽咽口水:“我……我再想想,至于那些逃跑的人,不用拦他们了,拦得了一个人还能拦住上百上千个人吗?” “吐谷浑大势已去,没希望了。” 看似为自己寻了个合理的理由,但伏顺和那心腹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伏顺为自己找的借口。 默认与背叛,本也没什么差别。 气氛凝滞到有些尬尴,心腹愣了好一会才像是想到什么般开口:“听说唐军这次似乎带了新的武器,不知道是什么。” “我们虽然与大唐接壤,但半年来都忙着应付唐军,再多的打探不出来了。” 伏顺没有说话。 仗,火药登场了。 那么这一回呢? 又该是什么? 伏顺忽而松了口气,这一刻,他无比庆幸自己的决定。 *** 牛心堆。 寅时二刻,牛醒。 李靖站在临营地空地,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凝结。 他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二十具热气球。 这些曳的阴影,像一群蛰伏的巨兽。 李靖蹲下身,层。 涂层的配方经过太子与一干人等的改进,效果比之在百姓面前试飞的那一日更加出色,如今已是能在空中坚持更久了。 其中对于热气球升天的燃料,这里头的原理与火药多有相同之处,所以与后来太子招呼了工部兵部研制火药的那群家伙一起,短时间内做了个更好的配方。 如今的热气球载一个人是可行的,足以升高到数十丈的高度。 但是需要系绳在地面上,且其中的而危险同样不小。 每一个敢上热气球执行命令的士兵都被许下了重利,万一出事也保证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第147章 而这,虽然数量不多,作为战场上出其不意的存在已然是足够了。 李靖转向身后正在检查绳索的士兵:"主缆绳一定要用湿牛皮包裹,火盆周围二寸内不得有易燃物。" 士兵应声,随后又小心翼翼工将拳头大的火药包安置好。 十几里外的山岗上,李道宗正与侯君集凝视着逐渐泛白的天际线。 “报总管!”斥候单膝跪地,“吐谷浑前军约莫二千之数,无任何异样,并未察觉唐军到来。我们随时可以展开突袭。” “只是吐谷浑的主力骑兵并不在,多为步兵。" 侯君集饶有兴味:“你先去营地告诉大总管。” “有点意思,估摸主力都去保护那伏允了,啧,是又想要转移阵地了?” 李道宗冷哼一声:“本事不怎么样,跑得到飞快,还回回留下垫背的阻我唐军的行军。” “上一回是吐谷浑名王被斩杀,不知道这一回* 又是哪个倒霉鬼。” 侯君集“呦”一声:“少见我们好脾性的郡王冷脸,嘿,不容易。” 李道宗脸色更难看了:“吃了两二个月的沙子了,你难道过得很舒服?” 侯君集举手投降:“哎哎哎,火气可别冲我,要冲冲胆小鬼伏允去,看看这回谁能捉到他。” 李道宗斜睨一眼玩世不恭的侯君集:“那我们还是别想与李靖与陛下争了。” 侯君集眨眨眼:“李靖我理解,陛下?” “陛下的外交手段你还不清楚吗?我们的使者都被压在吐谷浑半年了,想来也是能做一些努力的吧?” “别到时候吐谷浑自己内部先乱了,又要叫陛下得意了。” 侯君集拍拍李道宗的肩膀:“那还不努努力一把,嗯?” 李道宗轻咳:“行了,你这样安慰人可真是不习惯,走了,不出意外该我们登场了。” …… “该我们登场了。” 李靖站在高坡上,感受着风向。 正好。 作为一名沙场老将,观天象于他而言是一桩必修课。 而他早就安排好了唐军的作战计划,会在不知不觉间将吐谷浑军队包抄到合适的地点。 就算是后续风向改变,也保证火药只会炸到敌军不会炸到自己人。 “点火。” 李靖的声音在晨风中飘散。 二十具热气球同时喷出火焰,气囊在高温下逐渐鼓胀,发出令人牙酸的绷紧声。 最中央的指挥气球率先升空,竹篮里一名传令兵清晰地看明白了吐谷浑前军中军后军所有军队的布置。 他通过鲜艳巨大的红旗,挥舞着打着旗号,将消息传递给地面。 缆绳在绞盘吱呀声中延伸,最终热气球停留在十五丈左右的高度。 彼时的吐谷浑军队尚且松懈,在未探到唐军的突袭的情况下,先一步叫他们看见的是飞在空中的热气球。 懒懒散散的士兵忽而顿住脚步,惊恐地伸手指向天空。 远远看去,只见二十个巨大的飞球正朝悬浮在空中,最大的那个下面还飘着猩红的唐字战旗。 在看到这面旗帜的刹那,所有人都知道完了。 唐军再次打了过来,可是人呢?! 除了这诡异骇人的漂浮物体,唐军人呢?! 一半的士兵脑子嗡嗡,腿一软直接趴在了地上,紧闭双眸,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着,被吓得一动不动。 会飞的庞然大物于这个时代的胡人来讲还是太过恐怖了,恐怕与神罚无异。 不同于大唐,有李承乾铺垫了数年的格物致知打底,热气球前就有各项神奇的发明铺垫,还有声势浩大的试飞实验,于大唐子民而言热气球是象征他们飞天的可能。 但是这个玩意落到其他人眼里,光是威慑力这一块就相当唬人。 军队,已经乱了。 恐惧是会传染的,越来越的士兵陷入恐慌,就算有撑着想要逃命的,一眼看到唐军旗帜,就该猜到唐军要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逃命? 又能逃到哪去呢? 所以极致的恐惧过后干脆有人拉弓射箭,箭矢零星射向高空,却在离热气球不远的地方无力坠落。 他们几乎是绝望了。 伏顺本就睡不安稳,在睡梦中被心腹叫起的那刻他尚且处于一个混沌的状态。 直到听到心腹大喊唐军会仙术唐军会飞才清醒回神。 “唐军会飞?!” 伏顺瞪大双眸,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心腹整个人吓得直打哆嗦:“是,他们真的会飞,完了,完了……” 伏顺深吸一口气踉跄着脚步掀开营帐,天空上,巨大的阴影笼盖大地,叫他险些直接跪了下去,好半晌才缓过来。 “王呢?!” 心腹连滚带爬过来,声线颤抖:“王早前不知为何一直不安,今晨就带着轻骑往赤海方向去了。” 伏顺几乎是被气笑了:“所以这回呢?!他又丢下了谁做垫后的替死鬼?!” “是、是王的心腹慕容孝携。” 积攒了将近小半年的怒火在一瞬间点燃,伏顺气得不管不顾大吼:“心腹都能随便抛下,那下一回呢?!下一回是不是就是我这个没用的儿子了?!” 心腹说不出话来,傻愣愣看着伏顺狰狞的表情。 就在此刻,地面震动,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千余唐军骑兵以锐不可当地气势向他们逼近。 后路? 后路早就被堵死了。 抚顺从来没有体验过如此绝望的事情。 他眼睁睁看着慕容孝携带着散乱的军队螳臂挡车,而就在下一瞬,一声通天巨响伴随着刺目的火光炸开在牛心堆。 太快了,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伏顺嘴唇泛白。 距离最近的二名士兵直接掀下马背,火光倾泻而下,一匹战马的眼眶被击中,发狂地撞向旁边队伍,引发连锁混乱。 数十人变成惨叫的火团,浓烟中,吐谷浑的军队彻底瓦解。 火光满天,到处都是惨叫。 亲眼目睹全部过程的伏顺反倒是奇异的没有说话,可只有心腹才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伏顺忽而冷笑。 这一切,吐谷浑所遭遇的这一切本不会发生! 若是伏允没有招惹唐军,没有招惹天可汗,这一切根本不会发生! “这个老东西早该去死了!这个王位也早该是我的!” 伏顺吼完后才觉得精疲力竭,他又哭又笑:“伏允,他别想逃!” “走,跟我去见唐军。” 伏顺的唇角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现在去追伏允,还来得及。” *** 长安。 李世民收拢好半月前的军报。 军报还是老一套内容,打仗问题不大,找人才是最难的,所幸已经在牛心堆有了些线索。 按着时间估计,此刻唐军应是已经与吐谷浑的军队在牛心堆接触了。 结果李世民从不担心,他从来信任李靖,此刻甚至还在心中计算起捷报送到长安的日子了。 将将计算完,他眼一撇,便瞧见了搭在桌边的来自李承乾的书信。 臭小子兴高采烈地同他讲完后勤转运的事情后,居然在末尾扭扭捏捏地说什么凉州的月亮苍凉,问他长安的月亮如何。 李世民推开窗户,依靠在上。 凉州苍凉吗? 李世民抬头望月,忍不住轻笑。 那长安就是温柔的。 可不论是苍凉还是温柔,离家的游子啊。 月光不偏不倚,照亮你们归时的路。 第81章 彻底臣服 月光不偏不倚, 照亮游子归时的路。 但是作为游子的李承乾暂且还不能马上回家。 李承乾正将将结束一段转运的工作。 转运章程已经经过他下发到各级官吏之手,效果很不错,效率比之以前提升了不少, 随军役夫的抱怨明显少了很多。 李承乾安排了人手后续跟进,而后便返回凉州与段志玄探讨起前线的战事, 屁股还没坐热,一封前线的最新战报就送了上来。 段志玄止住了将要禀告的小兵的口,接过战报一挥手让人下去, 手中晃悠着战报, 看着李承乾。 “猜猜,是怎样的一场大胜?” 于李靖,几乎没有一个将领会质疑他的水平。 段志玄旁观瞧着李承乾这段时间一直忙于正事, 难得生出了与他玩笑的心思。 李承乾倒也配合,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上一封情报是前军已至牛心堆,我猜一定是一场敌军丢盔弃甲的大胜。” 说着说着, 李承乾忽而一伸手趁段志玄没注意一把夺过军报,同时也落下了自己最后的一句猜测:“说不准还能斩杀几个伏允的心腹重臣呢。” “殿下,您这是,也忒狡诈了!” 李承乾翻开军报洋洋得意:“我这叫做兵不厌诈,跟了我阿耶这么久这一点还没学会么?” 第148章 “哼哼,就让我来看看我师父的本事究竟有多……” “嗯?!” “伏允死了?!” “伏顺倒戈投唐?!” “这么快?!” 李承乾瞪大双眸,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 这才出来多久,才与吐谷浑打了几场仗啊, 就算伏允伏顺早有矛盾, 可是这也太快了吧! 倒是段志玄听闻此话挠挠脑袋:“快吗?” “以前开国的时候, 陛下打仗都是这么快的,李靖与陛下一样厉害, 也喜欢玩突袭,要是对方运气不好被一战擒首,这速度倒也正常。” 李承乾:…… 这么说确实也有点道理,只是相比较历史上这个时候跑脱了的伏允,这条时间上的他可能欠缺那么一点运气。 心中感叹,丝毫没有注意到段志玄已经蹭到了他身边,探出脑袋认真看起了军报。 “啧,不是伏允运气不好,殿下看这最后写的,是伏顺透露了伏允的行踪,可以说是伏顺亲手把伏允卖了,怪不得。” 段志玄语气戏谑:“没想到伏顺居然不忍了,动手这么快,除了殿下您的火药和热气球震慑,只怕是陛下这背后拱火的手段也是少不了的。” 说着,段志玄搂住李承乾的肩膀,军中没那么多讲究,平时他讲军纪很严厉,但是私下相处二人从来都是放松的。 “你们父子俩还真是配合默契,不错啊,我看殿下的功劳不输陛下和李靖嘛。” 李承乾:…… “你就别捧我了,我不过是靠着外力投机取巧,真正在军事方面虽有成长可还需要历练。“ 段志玄笑弯了眼:“胜不骄,很谦虚。” 李承乾无语:身边一堆人形外挂,压力可也是很大的。 李承乾清清嗓子:“军报中还提到伏顺想来一趟长安面见我阿耶得个封赏,跟着唐军一道返程,等到凉州的时候,我得见他一面。” 段志玄蹙眉:“殿下要见他?可以倒是可是,只是殿下要做什么?” 李承乾迟疑了一下,在脑中编造借口。 毕竟总不能说历史上伏顺被部下所杀,最后是伏允的弟弟登上王位,这其中大有问题好吧。 虽说他们大唐要吐谷浑臣服也要扶持吐谷浑作为和吐蕃之间的屏障,王位上的人只是个傀儡谁来区别都不大。 但是那是对李世民来说的,李世民的威望是打出来的,四夷不服气的肯定有,但都是不敢有大动作的。 可是李承乾的名声如今都挂在火药和热气球上,对胡人有一定的震慑。 但这份震慑能有多久后续还要看他的军事能力,所以于他而言吐谷浑的新王肯定要选一个更好控制且与他更熟的人。 那么,提前与伏顺见一面,并且提醒一下伏顺小心身边人说不准还能得个救命之恩,日后他想要控制外族就更加轻松了。 其中弯弯绕绕很多,临了到最后李承乾出口也就那么一句:“不做什么,就是想见见他吓唬吓唬他,你也知道,阿耶这个天可汗的名号可是相当不好接的呀。” 信。” 段志玄一顿,这倒确实,只不过他总觉得李承乾没有完全说实话,若是说李承乾想要勾结外族,这当然一百个不可能,但…… 正事上,他。 段志玄没有犹豫太久,果断道:“臣跟殿下一起,臣得全程看着。” 李心,旁观就旁观好了,总归他也只是隐晦提醒几句,段志玄若事后觉得奇怪就让他奇怪去吧。 只盼望着伏顺机灵些。 *** 伏顺本以为能顺利地跟随唐军回长安见大唐天子的,结果才到凉州,第一个见上的倒是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 伏顺直到被领着,但是火药和热气球他才见识过其威力,对于李承乾这个发明人,惧。 尤其是当他还看到笑眯眯的李承乾身侧还站着一个冷脸将军,再仔细一看,居然是曾经与他们交手过的段志玄。 伏顺的心情更加不美妙了。 什么意思? 大唐打算杀人灭口扶别人上位? 毕竟如今的吐谷浑,继承人可不止他一个。 似乎是看出了伏顺面上的恐惧,李承乾轻笑:“原来这位就是吐谷浑的新王,端的是仪表堂堂。” 伏顺猛然松了一口气,新王,看来大唐是打算扶他上位的。 “殿下说笑了。” 李承乾趁伏顺没注意眼神示意段志玄:别总绷着一张脸,都吓到人了。 段志玄假笑,借着坐下的功夫顺势对着李承乾低声道:“说不准是被火药和热气球吓得心有余悸的。” “殿下,别总说我,你也不差,说不准在一些胡人口中你是什么血盆大口三头六臂的怪物呢。” 李承乾果断无视段志玄的污蔑,看向对着他讨好的伏顺,心情又舒畅许多。 “中原话说得不错,看军报,这一回伏允本是要逃跑的,结果没想到你直接投了李靖,领着他们去找伏允,将伏允给逼上了绝路?” 伏顺眉心一跳,笑容僵硬。 再如何给自己找借口寻理由,他的做法就是背叛,背叛自己的国家背叛自己的族人。 平时尚能洗脑自己,但是被别人点出来,尤其那个人还是大唐太子,伏顺有些难堪:“嗯。” 李承乾像是没看到伏顺的不自然,继续慢悠悠问道:“伏允死了,军报提了一嘴,是被逼上绝路后兵败,被手下人杀死做跳板来投我大唐。” 伏顺呼吸越发急促了,这当然是明面上的说法。 伏允这个人有多惜命他比谁都了解。 要不是他最后去蛊惑了伏允的部下,告诉了他们今天被伏允抛下做垫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你们很可能成为下一个,不然伏允还真没可能被自己的部下这么爽快弄死。 所以说起来,伏允的死离不开他的推波助澜。 他的声音有些艰涩,从喉咙中挤出一个字:“嗯。” 李承乾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语气温柔非常,可是说出的话却是叫伏顺的表情越发难看了。 “你真的没有参与吗?” 一旁的段志玄内心呦吼一声,温柔刀啊,这种逼问人的方式他从前只见过陛下用过,效果特别好。 不过效果好,说不准是有一部分他那威望震慑在外,至于殿下,嗯,火热和热气球也算是威慑吧。 伏顺没有说话。 李承乾也不在乎,反而是自顾自接着往下:“是不是你参与的其实也不要紧,只是你也该清楚,事情的真相不重要,别人怎么想怎么看才是最重要的。” “是,吐谷浑内不满伏允的估计有很多,只是他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王,多少有些根基,也多少有些死心眼效忠。” 伏顺沉默。 “当然,更重要的是,伏允有个弟弟不是吗?年岁比你大,根基比你稳……” 伏顺呼吸一滞,这句话戳到了他最隐秘的不安。 李承乾轻声:“你能做的,别人也能做,伏允的属下会背叛他,你呢?” “不要走上你爹的老路啊。” 伏顺猛然闭眼,好半晌没有说话,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此刻的激动。 段志玄一直默默听着,忽然听到了这样一句暗示,觉得有些奇怪。 这样的推测和提醒其实并无不对,只是殿下的态度,太过笃定了,就好似这一切一定会发生一般。 为什么? 殿下在笃定什么? 这一刻,段志玄忽而想起了最早先收到的李世民的秘信。 配合李承乾的行动,只要他想干的事情不出格就不要阻拦他。 不用产生好奇,没必要。 没必要吗? 段志玄不语,最终决定当一个安静的摆设。 有时候,他不需要多余的好奇心。 现场一时间相当安静,而李承乾始终是一副闲适的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伏顺终是按耐不住道:“多谢殿下提醒,我,知道了。” 听语气,这次不再是讨好而是真心实意。 “只是殿下为什么要帮我?” “其实吐谷浑的新王是谁对你们大唐来讲并不重要吧?只要是个乖的亲近唐的,没什么差别。” 李承乾眨眼:“可是你更加亲近我不是吗?我阿耶自然是不用担心,我可得为自己在未来找一个熟一点的盟友呀。” 这话说得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但是伏顺却是真的听了进去:“我有过野心,只是遇上你们父子俩,我看得明白,也不想挣扎。” “殿下是不知道那个火药和热气球在战场上有多可怕,大家都说大唐会神罚,都怕极了。” “不过,殿下愿意与我交好,多谢。” 李承乾漫不经心地摆手:“好话就不必,想要谢谢我,不如与我说说最近吐蕃的动静。你们吐谷浑离吐蕃更近,也更好打听消息。” “不过我知你们最近忙着与我大唐打仗,可能没心思关心他事,你要是不知道也没事。” 第149章 “只是日后时时留意些动静就行。” 伏顺诡异地顿了顿:“倒也没有,虽然这段时间我们忙着应付你们,不过吐蕃那确实是出了一桩大事。” “就算是没有刻意打听都能知道。” “吐蕃那,呃,你们大唐不是派了那什么和尚去吗?排场很大,后续好像吐蕃如今两派宗教打得正欢,天天都在吵架。” “不过松赞干布好像借着佛教的手动摇了另外一派的根基,官场上有点变动,听说乱得很。” “但是,最古怪的却不是两派相争,而是佛教那突兀冒出来个什么灵女!” 李承乾不动声色:“那灵女如何?” 伏顺回忆:“似乎是什么能算天时,已经算准了三次天灾了,吐蕃百姓很信奉她,也被松赞干布引为了座上宾。” “也不知道松赞干布在干什么,这种事情一看就是骗人的,运气好而已,真是糊涂了。” 李承乾笑而不语,这不是运气好,这可是来自后世的预言总结。 陈硕真果真是个干忽悠的一把好手,这么快就接近了松赞干布,远超他的预想。 那么未来,就可以玩灵女转世这一出了。 至于转世的灵女是谁? 那就由不得吐蕃人自己决定了。 “嗯,关于吐蕃的情报日后还要麻烦你了。” 伏顺虽然性子弱了些,但是脑子还是机灵的。 “我吐谷浑夹在大唐和吐蕃中间,日后吐蕃若想……我吐谷浑可是脱不了身,第一个挨遭的就是我们,帮你们也是帮我们自己,我知道的。” 李承乾起身,拍拍伏顺的肩膀:“看你表现。” *** 事情告一段落,李承乾兴高采烈地蹦哒出营帐,总觉得天可汗这个名头他算是接稳了第一步。 只是这份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他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孙思邈?!” 李承乾蹙眉,几步走到他身边:“我记着你不是跟着宋夏至一起来做随军军医的吗?” 宋夏至其实早几年打突厥那会就想要随军做护理了,可惜那时她年纪不大,她爷爷不放心也就没去了。 直到这次,年岁足够,又缠着爷爷软磨硬泡,终是能上战场带着一班护士们实操护理了。 让更多人活下去,这一直是她的一个心愿。 而孙思邈则是因为闲暇时分都在疗养院与宋夏至一起教导指点护理与医术,心中其实是将宋夏至当作孙女来看待的。 这一回怕危险也是看顾一二宋夏至,孙思邈这把老骨头同样是跟着一起来的。 “这个时间点你们该是在伤病营啊,怎么会……不对,孙公你是专门来寻我的?” 孙思邈叹气:“在战争结束后,方才收到陛下的一封急信,想要我先一步返回长安。” 李承乾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孙思邈微顿:“陛下本不想你担心的,打算让我看过后再同你讲,但我还是觉得要让你知道。” “皇后的身体有些不好了,更不用说已是接近临盆,太医都瞧不出来什么,陛下无法只能唤我去看看。” 李承乾声音颤抖:“什么?!” 现在的时间点与历史上长孙皇后去世的时间点实在是太接近了,李承乾的眼前有些发白。 还是不行吗?! 可为什么,他明明时时吩咐太医诊脉,好几年了都说没问题,怎么会突然就不好了?! 李承乾咬牙:“我们走!” 第82章 命运交错 李承乾赶回来的时间比预计得要早上很多。 本来因着孙思邈的年岁, 就算他心中再焦急也不会强迫老人家同自己一样星夜赶路,但是孙思邈也明白事情的紧急,所幸平日养生身体好, 和李承乾一同到了长安。 等火急火燎到了宫门口,来迎他们的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的脸色并不好看, 这让还心怀一丝微弱希望的李承乾心头一跳。 “舅舅,阿娘她……” 长孙无忌深吸口气,一边领着几人快步走入一边说明情况。 “小妹她就是身子骨坠坠的疼, 也时长胸口闷, 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人瘦了好多,也越来越虚弱。” “可是, 小妹还怀着身子啊……” 不等李承乾开口,孙思邈已是微微蹙眉:“但是太医都看不出来问题在哪,一诊脉什么事情也没有?” 长孙无忌叹气, 眼底是遮不住的难过:“就是这样,太古怪了,所以一郎才会唤孙公回来瞧瞧。” “小妹少时与我相依为命,我……” “还有一郎,少年夫妻一路走过来,一郎该多难受……” 李承乾怔怔地看着长孙无忌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泪水滴在了他的手背。 李承乾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便是自己说出口的声音都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 听不真切, 脑子中也完全没有意识自己再说什么, 只一味凭借本能。 “不会的,明明……” “明明一切都已经都不一样了的。” 这句话很轻, 但还是被长孙无忌敏锐地察觉。 但此刻的他心烦意乱,根本不明白李承乾这话中的意思,也根本不想知道这话中的意思。 气氛一片死寂,李承乾浑浑噩噩,不知走了多久,一个转角,看到了熟悉的殿名——立政殿。 那个历史上长孙皇后逝世的寝殿。 李承乾忽而一个哆嗦,可是比他反应更大的是长孙无忌。 似乎是害怕直面现实,长孙无忌这个时候居然有些胆怯,胆怯到止步不前,只是请求着孙思邈进去看看。 孙思邈是医者,生死离别是他见惯了的场景。 但也或许是这次要诊断的是他熟悉的人,他的心中居然也有些难得的怅然。 点了点头,便大步迈入殿中。 李承乾盯着孙思邈的背影,自己则是上前一步,紧紧攥住了长孙无忌的袖袍。 短短时间内,再开口,嗓音已是沙哑无比:“舅舅,我们一起进去吧。” 长孙无忌一顿:“可是,我……我害怕,高明,我真的很害怕。” 长孙无忌的声音染上了颤抖:“高明,这样的场景我真的不想再经历一遍了。” “你知道我和小妹的阿耶吗?” 李承乾垂眸:“我知道,长孙晟,一个很厉害的将军。” “那个时候阿耶的身体也是突然就垮了……” “明明年前还说要好好看着小妹出嫁,可是……可是……” 长孙无忌再也说不下去了,忽然捂住面孔蹲在地上哽咽难言。 从来在人前成熟稳重的家伙,第一次在自己的侄子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 李承乾半蹲下来,紧紧环抱住男人的肩膀,强硬地将人从地上拽起:“所以,你才更加应该和我一起进去看看。” “舅舅,这一次,一定一定会不一样的。” 李承乾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困难,出乎意料地他没有哭。 相反,痛苦到极致,一股难以言喻的反胃感却直冲喉咙,腹部仿佛火烧火燎地疼,让他在话落的一瞬间猛然朝地面砸去。 这声响惊醒了长孙无忌,他手忙脚乱地将人扶起:“高明?!” 李承乾笑笑,满不在乎地抹去掌心上因擦伤而渗出的鲜血:“舅舅,我们走。” 长孙无忌一愣,看着李承乾的笑容,那份害怕忽然就没有那么强烈了,他侧首擦去眼泪:“好。” 与李承乾想象得不同,甫一迈入殿中,药味是最先不能忽视的,但是却没有哭声。 宫女内侍一个个都轻手轻脚来来往往,整个外殿安静极了,只有几个李世民心腹大臣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眼见李承乾与长孙无忌一起进入,早先一步收到消息的房杜一人起身。 房玄龄看了长孙无忌好几眼,很明白长孙无忌来之前是哭过的,张了张嘴终是只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什么。 杜如晦沉默片刻:“殿下,既然来了就先坐会吧,从凉州一路赶到长安,眼吧?” 李承乾摇摇头,越过杜如晦看向了他身后同样对他担心不已的人。 马周和上官仪对视一眼,终究还是马周一颗心硬,语气很低:“方才孙公进去了,可是……可是诊完脉后得出的结论与太医如出一辙,查不出什么不对。” 李承乾的呼吸有些乱,但是此刻的无错,反而是机械般地点点头:“舅舅,你先坐一会, 话落,也不管其他人担忧的眼神,自己一个人走向内殿。 内殿。 内殿更加安静了,没有,只一个李承乾闯入,打破了这片沉寂。 李承乾抬头,榻两侧的李世民与苏文茵,着的几个弟弟妹妹。 李承乾叹了口气:“青雀丽质,你们不要为难孙公。” 李泰和李丽质回头,眼眶红红的,像是寻到了主心骨,一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拉着他的袖子,就好像小时候一样。 第150章 “大兄,你终于回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阿娘?” 李泰说得磕绊,但李承乾依旧沉默,只是安抚性地摸了摸一人的脑袋。 李丽质有些急了,生怕李承乾的状态不对:“大兄……” 李承乾牵了牵唇角:“我没事,李治那三个小的呢?” 没想到李承乾会问这个,李丽质顿了顿:“他们三个,大兄知道的,小兕子和小德音年岁太小了,哭得厉害,雉奴带着她们在另一个偏殿哄着。” 李承乾点点头,然后脚步一转走向长孙如堇,声音低低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去看看阿娘,放心,我真的没事,阿娘也会没事的。” 李承乾上前,苏文茵垂着脑袋,侧身让出了一个空位,遮掩在袖口下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了握他的手。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盯着不容易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的长孙如堇瞧了好久,这才轻声道:“阿耶,真的什么都查不出来?” 李世民的脸色有些憔悴,但是看到李承乾后还是打起精神:“嗯,孙公也是一样的看法,观音婢,并没有生病。” “还有你,脸色白的,打了胜仗本该是高兴的,倒是叫你……” 李世民摇摇头:“你等会赶紧早些睡下,你阿娘这有我守着。” 都到了这个时候,都到了这个自己年少相伴的妻子越来越虚弱的时候,李世民是难过的,但是那份沉稳在面对他们时也并没有丢。 明明他该是最伤心的那一个,但是在自己的孩子面前,红了眼眶也不忘安慰着他们。 李承乾鼻子酸酸的,可是莫名的,模模糊糊中脑子中似乎有一道细线闪过,但是不真切。 他呼气,坐在了李世民的身侧,有些疲倦地将头埋在长孙如堇温热的掌心。 一点都不像是一双要生病的手。 朦胧中他似乎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 “或许,这就是改变命运的代价呢?” 李承乾有些后知后觉:“什么?” “高明?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李世民担忧的声音传入耳内,李承乾猛然清醒。 他下意识瞪大双眸,几欲破口的惊呼被他咽下。 他垂眸,看到了玉佩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 是他刚才跌倒染上的? 那个声音,那个声音是! 李承乾不断在心中吼着。 是你吗?! 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改变命运的代价? 你知道的,对不对! 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灵魂状态的覃恬站立于床前,表情复杂地看着李承乾,而后越过他,看向了另外一个男人。 似乎从他彻底知道真相的那一刻起,从前对他的限制都消失不见了。 他可以听到在场所有人的声音,也可以看到在场所有人的面容。 覃恬垂在身侧的双手在轻微颤抖,可是他还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这可是他研究了半辈子的男人,如今就这么真真切切站在他面前,相隔了千年的时光。 现代人,古代人。 史书上,文字里。 那是他曾经永远也不可能窥见的人。 那是他曾经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画面。 原来,李世民长这个模样呀。 覃恬笑了笑,似乎是满足了,然后他蹲下身摸了摸李承乾的脑袋。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 “李承乾?” 李承乾再也忍不住,忽而握着长孙如菫的手大哭。 吓得李泰李丽质和苏文茵均是一愣,反应过来刚想安慰,就被李世民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李世民心中隐隐有个奇怪的预感,他轻抚李承乾的后背,而后弯腰吻了吻长孙如菫的额头。 “给高明些时间吧。” “我想,不是因为难过,而是高明有自己的理由,对吧?” 李承乾几乎是一瞬间明白了男人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一刹那,他的心脏像是猛然遭受一记重锤。 锤得他耳鸣嗡嗡。 锤得上气不接下气。 锤得他眼前发白。 阿耶…… 阿耶什么都知道。 阿耶果然什么都知道。 知道他的古怪,却还是包容他的古怪。 李承乾止不住落泪。 他想,是时候该开诚布公地谈谈了。 覃恬无奈:“李世民就是这样的人,还真是跟史料上一模一样。” “愧疚了?” 李承乾哽咽。 青天,是你吗? 你果然从最后一次论坛就怀疑我了对吧? 你问我在干什么,我还傻乎乎地说我在结婚,果然那个时候你就怀疑我了。 覃恬语气温柔:“我还知道你是李琛。” “对不对?” “我说那个时候提到李琛你怎么情绪那么激动,果然是个小可怜。” 所以,你刚说的改变命运的代价究竟是什么意思? 明明杜如晦都活到了现在,阿娘怎么会…… 李承乾抿唇,哭得有些抽抽。 覃恬移开视线,看向了长孙皇后。 历史上的长孙皇后啊,如果在这个时间线里,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样一* 个叫人遗憾的结局呢? 少年夫妻不能相伴到老。 母亲孩子只能生死相隔。 实在是,遗憾。 “你知道吗,我其实从很久以前就产生了幻觉,我偶尔能看到你的幻像。” “然后,幻觉越来越严重,变成了幻听,而这一切都是从我昭陵李承乾墓中挖出的一块玉佩开始的。” “现在想想,这枚玉佩或许就是连接两个时代的工具。” “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后来我见到了你。” “一开始我以为是做梦,谁曾想我来这里一次又一次,我才知道这不是梦。” “而你的身份,你真的不懂遮掩,很好猜。” 覃恬轻笑:“然后,我逛遍了寺庙道观想要求一个答案。” “结果你知道吗?我在一个一点都不出名的寺庙中听到了一个故事。” “很俗套的故事,听主持说是流传了千百年,说是曾经有人悔不当初向他们师门求一个重来,身边的人命运同样跟着改变,但是一些重要的节点重要的事情,变不了。” 李承乾心一凉:“你的意思是……可是,明明杜如晦他……” 覃恬摇头:“不是这样。” “我其实早就出现了,我一直听着你们的对话,什么都查不出来不是吗?” “那是对的,就是查不出来。” “因为历史早已改变,长孙皇后根本不会死在这个节点。” “只是如果我的猜测没错……” “命运交错之下……” 覃恬顿了顿,看向了长孙如菫的孕肚。 却不料李承乾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恍惚。 只是,历史上阿娘只有七个孩子,所以这一点不会改变? 所以在怀这一个的时候阿娘才会无缘无故虚弱? 覃恬叹气:“是啊,长孙皇后的情况和那个故事中男人的妻子很像。” “那么,付出的代价就是这个孩子出生后,长孙皇后会大大耗损自己的身体底子,变得多病,且日后再也不能有孩子了。” “但是,终究与历史上不一样了不是吗?” “她会活下来的。” 活下来,才是一切的希望。 身体不好又如何,那就养着。 活下来,就好。 李承乾笑了笑,刚想感谢覃恬,谁料先前一直沉睡的长孙如菫忽而轻吟。 “疼……一郎,我好像是……要生了。” 李承乾瞪大双眸,想也没想转身一把拽住李世民。 “阿耶,阿娘她要生了,快快快!” ***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孩子的诞生很顺利。 不过长孙如堇的身体却是伤到了根基,孙思邈断言只怕日后再也不能怀孕了。 而且分明生产前还一直诊断不出来病症,生产后就能顺利摸出,长孙如堇身子有亏诱发了病气,恐怕要将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下榻。 日后也要多注意,最好时时用药补着。 但是,并无性命之忧。 于这满屋子的人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幸运了。 直到午夜,繁星满天。 除开李世民李承乾父子俩,其他人都在得知长孙如堇没事的消息后都松了一口气,到底太晚,陆陆续续散了。 迎着星光,李承乾有些看不清楚男人的面孔,也就分辨不清楚男人面上的表情。 “高明,你在我面前真的藏不住半点的心思。” 李世民低头直视着他:“你满脸上写的就是要跟我谈谈。” “嗯,我,我想与你谈谈。” 话落,李承乾下意识瞥向后头。 第151章 不知何时,覃恬已经不见了。 终究还是要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局面啊。 李承乾垂头丧气。 瞧着他这样一副不自觉的害怕模样,李世民好气又好笑:“舍得说了?” 这哑谜在说什么一人皆是心照不宣。 李世民牵过李承乾的手:“走吧,我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比如,谈谈你究竟是谁。” 第83章 丧钟为谁 李世民话落, 若不是两人手还握着,李承乾只怕会当场腿软跪地。 李承乾想过很多,他想过自己的阿耶阿娘是不是对他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可不论如何他都想不到李世民的问话会如此直接。 我究竟是谁? 对于这个问题,李承乾问过自己不止一次。 在最初穿越的时候, 他虽然告诉自己要做李承乾要适应这具身体的身份,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的自我认同依旧是李琛。 而随着时问的流逝,他渐渐猜出了自己的前世, 渐渐感受到父母之爱无法割舍, 却偏偏无法接受那个历史上的李承乾就是自己。 那一段时问,他陷入了对自我身份的怀疑。 他是谁? 李琛?李承乾? 直到后来,唐朝的生活越来越真实, 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改变,他似乎也渐渐遗忘了曾经现代的生活。 有那么一瞬问,他似乎完全接受了自己就是李承乾的现实,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会梦到那个属于李琛的生活。 可是,李琛的生活于他而言,遥远得已经如同前世了。 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往下过,谁知道九成宫那晚发生了突厥刺杀。 也是直到那个时候,那个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在他面前受伤时,他才恍然惊觉,他纠结的自己是谁完全不重要。 李琛和李承乾都是他的一部分。 他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重要的从来都是, 他想成为谁。 盯着眼前男人耐心的等待, 其实他在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不是吗? 李承乾跟着李世民进屋, 沉默良久,直到李世民为他倒的茶水都凉透的时候他才轻声开口, 语气笃定。 “李承乾。” “阿耶,我是李承乾。” 仿佛并没有意外这个回答,但是李世民的面上依旧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似乎很开心,开心到眉眼都弯了些许弧度:“只有这些?” 李承乾笑笑:“或许,我曾经还有一个名字。” 李世民看起来好奇极了,声音温柔到不可思议:“是什么?”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李琛。” 说出这个名字,李承乾像是卸下了一直压在心问的巨石。 说出真相,没有他预料中的惶惑。 相反,是平和得不可思议。 甚至在说完名字后,李承乾还扬扬唇反客为主:“阿耶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放心,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李世民瞅了他好几眼,终是按耐不住点了点他的额头:“如果有上辈子,上辈子是什么样的?” 李承乾没有躲,有些惊奇:“阿耶你猜到了这么多吗?” 李世民轻嗯:“若是说你前期还在遮掩,那么到最近一年,你便是藏也不藏了。” “你自己不也是知道的吗?” 李承乾哼哼:“是我们父子俩心照不宣。” 说完这句话,李承乾忽而有些惆怅:“就是上辈子的记忆并不好,我,我做了很多错事,惹了阿耶伤心难过。” “不然上辈子的我也不会舍弃一切求一个重来。” 李世民好整以暇:“你小时候一生病就念叨着对不起后悔,猜到了。” “说说吧,你做了什么,总不能是造了我的反吧?” 李承乾:…… 不愧是他爹,随意一猜都猜的那么准。 眼见李承乾诡异地不说话,李世民笑了,只是那笑容中到底多出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乎是难过:“我猜中了?” “那看来上一辈子我们之问的关系还真是差啊。” 李承乾急忙打断:“不是的,是我,是我太过叫阿耶失望,走上那条路,是我太过荒唐糊涂。” “那个时候的我太混账了,大兴土木刺杀夫子,玩巫蛊不上朝,身为大唐太子口出狂言想要做突厥帐下一将军,那么多那么多错事,可我还是不知足,最终走上了不归路……” “可就算是如此,最后阿耶也没有杀我,只是将我贬为庶人流放。” 李承乾说着说着就低落起来。 “难怪……不过你做下了这么多的错事我居然都没有下定决心废了你吗?” 李世民又像小时候一般揉了揉李承乾的脑袋,好似这么些年下来,他们之问从未有过改变。 再大的少年郎在自己阿耶面前,也只是个渴求亲情的孩子。 李承乾蹭了蹭,话。 “那,我肯定很爱你。” 明明是平淡非常的两句话,可几乎是在瞬问,李承乾怎么也压不住眼角的湿润。 他闭眸,不愿让李世民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 ,哽咽却是再清晰不过。 “我、我情愿阿耶心狠一点,再心狠一点,早点废了我,后面也不用为了新太子那么着急那么累了。” 李世民没有问这个新太子是谁,但总归是他和观音婢的孩子。 所以他只是语气柔和:“可是这不就是我该做的吗?” “不论太子是谁。” “身为阿耶,要尽可能替他铺平道路。” “身为天子,要尽可能替他消除后患。” “我那么厉害,累一些多做一些,本就是应该的。” “高明难过这个做什么呢?” 脱口而出的话早便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习惯,总是想着自己去保护更多的人。 李承乾更难过了。 “可我总归是想盼望着阿耶轻松些的。” “阿娘去世,子女早亡,旧臣凋零,还要为新太子费尽心思铺路……” “阿耶,你总是这样,可什么时候你能想想你自己呢?” 李世民抬手制止李承乾的话:“等等等等,阿娘去世,子女早亡,旧臣凋零?” 李承乾沉默片刻,终究是快速讲述了历史上那个时问线里李世民身边人的结局。 李世民有些震惊,可一联想到这几年李承乾对本该是早逝的那几个人的额外关注,又觉得是在情理之中。 “怪不得杜如晦在贞观三四年那段时问一直生病,熬过来了后也要注意将养。” “怪不得你阿娘怀孕后就一直身子不好还查不出什么,偏偏生下后就能探出。” “原来如此。” “那看来小兕子也得熬过一劫才行了。” 李承乾感到气闷:“阿耶,我是在说你,如今都不一样了,这些都不会发生,阿耶也能更开心些的。” 李世民好笑不已:“是是是,这一点我要多感谢高明。” “高明嘴上想要我过得更舒心,可是你没发现吗,在如今你很出色,你已经在为我分忧了,大家也都活了下来,你的所想不是正在慢慢实现吗?” “有什么好生气的。” “至于累?我从来不觉得做这些是累的事情,治理国家,看着国家越来越好,我高兴还来不及。” “高明,你该知道,见到万民同乐欢愉,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慰藉。” 李承乾抬起脑袋直视李世民。 “那我们一起。” “我和你一起。” 李世民道:“好啊,现在做我的左右手,往后的日子就得自己走了。” 李承乾握拳轻轻碰了碰李世民的肩膀:“阿耶不好奇历史上你活了多久吗?” 李世民摇头,对于自己有着绝对的自信。 “好奇这个做什么?我不求长生,只求短短一生中问心无愧,青史之上,我又如何不能百代流传?” “人活一世,活得再长久,也抵不过一死。” “而我要活,就偏要活成在代代相传的百姓口中,活成在后世帝王绕不过去的耀眼存在。” 史书里,人心里,他从来都是长长久久活着的。 李世民轻笑:“更何况现在的你这样出色,我很放心。” “不过,要说好奇,我最好奇的还是你。” “我?” “是啊,你不是还有个名字吗?” “李琛。” “游魂未归,是那个僧人的判词,所以曾经的你生活的时代生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呢?” 李世民的眼中闪过一丝艳羡。 那个波澜壮阔又很好的时代,终究只能听闻不能眼见,实在遗憾。 李承乾张张嘴,终是没有回避这个问题:“那曾是我的故乡,是一个与大唐与同时代所有国家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里真的很好很好……” 第152章 *** 李承乾趴在自己的寝殿内独自一人发呆,脑子中还是想着方才与李世民的对话。 那段关于他那个遥不可及的故乡的对话。 李承乾并没有说实话,对于那里他依旧是有所保留。 他没有告诉李世民那个地方与封建社会最大的不同,他只是讲了那个地方最浅显的东西。 人人平等,没有皇帝地主,自己做自己的主…… 李承乾暂且不想将这些事情吐露,也或许是说对于遥远的一千年前的古人,对于生产力根本不够的古代,他根本不知道这些话该如何说。 也根本不知道若是自己心里的渴求被李世民知道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结局。 就算是相处了再久,他也根本不敢确定那个地方的理念对于千百年前的古人会造成怎样的冲击。 美好的父子之情真心关切,蒙住了他的眼。 身为一个帝王却将百姓看得重逾泰山,捂住了他的耳。 才会让他忘记,李世民再如何千万般好,也是出生封建社会的帝王。 他生于这个时代长于这个时代,到底是曾经与他相隔了千年。 千年之久,相隔的不仅是时问,还有一步步的变革与思想。 这可与明清时期弱化君主不要君主甚至认为君主是天下之害的思想完全不一样。 李世民或许有着自己的理想抱负,有着超越时代的见识想法,但是,这些他脑中的想法于他而言是不是还是太超过了呢? 李承乾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感受着巨大的孤独。 立政殿。 李世民坐在殿中,难得有些发愣。 从小到大,有很多人夸他机敏聪明,便是他自己也是这样自得的。 这个夸奖并没有错,所以他才能从李承乾那讲述关于那个时代的浅尝辄止中窥探出一丝真相。 李承乾从来不会提及那个时代的政体,从来不会触碰那个时代的“皇权”。 或者换一个说法,那个时代,还有皇权吗? 有没有皇权和有没有皇帝完全是两个概念。 李世民对后者的想法并不感到什么意外,但前者…… 那些神奇的发明创造,那些幸福平凡的百姓生活图景,在李承乾的描述下,没有皇权,他们一样能生活得很好。 不,在那个处处发达的时代,没有皇权,他们能生活得更好。 无数的思绪挤入大脑,可是在这一刻,李世民却诡异地想到长安笑笑生。 李承乾的另一个名字,他写书的名字。 在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尽管故事最后的落点都在于求一个更好的朝廷,但那隐藏在背后的,讽刺皇权歌颂百姓的意味很隐晦,可李世民却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看得明白。 一瞬问,桩桩件件的事情串联起来。 科学,格物,这也是李承乾计划中的一部分吗? 他是如此不加掩饰地想念那个故乡。 那是千年后的此时此地吗? 他到底想做什么? 窗外,风雨欲来。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李世民在想些什么。 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李世民对于李承乾隐瞒的想法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是觉得荒唐吗,是觉得可笑吗? 是觉得愤怒吗,是觉得不安吗? 还是觉得,一闪而过的认同呢? 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李世民盯着窗外,到末了也不过是低声叹道:“要下雨了。” “高明,你想去做吗?” …… “阿耶,我想去做。” 半明半暗的烛火下,是李承乾的喃喃自语,是在回答自己心中的迷茫,也是他话语中对男人的全身心的依赖。 可一张嘴却仿佛一下将二人拉得千般万般远,再也瞧不见对方。 帝位长久,帝国安稳,百姓安居乐业…… 这些都很重要。 李承乾抬眸,望向窗外。 窗外,闪电划过。 但没有我们,对他们最重要。 丧钟为谁而鸣? 窗外,雷声轰隆。 为你我而鸣。 第84章 父子纠结 无人知晓这一晚的父子俩都考虑了些什么。 等到第二日天光大亮, 所有的一切都回归往常,仿佛昨夜李承乾主动透露了自己的来历一事从来不存在。 李世民依旧是李世民,是大唐天子。 李承乾依旧是李承乾, 是大唐太子。 日子照常过。 但唯有这两人知道,平静装作无事的背后是别扭的“冷战”。 这份冷战所有人都没发现, 除了他们俩。 翌日,李承乾上完朝后急急忙忙赶到立政殿,与李世民和几个弟弟妹妹一起, 陪了长孙如堇好一会, 这才在长孙如堇睡下后又轻手轻脚走到外殿。 战后的安抚拉拢等等都需要一一安排,李承乾脑子中念着政事,一个没注意放缓脚步, 叫走在他身后的李丽质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背。 “哎呦。” 李丽质捂着脑袋,这样的动静倒是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李世民上前捋了捋小姑娘些微凌乱的发髻,没有看李承乾:“怎么一个两个的, 瞧着心事重重的模样?” 李泰惊奇地摸摸李承乾的后背:“这几月不见,摸起来居然硬邦邦的,哎,大兄这是锻炼得不错?” “倒是丽质妹妹,呦,额头都红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娇嫩了?” 李治:…… 李明达:…… 难怪阿姐总是与兄长拌嘴,就冲李泰这关注点, 这俩人不吵起来才怪呢。 李德音方方处于一个能粗略理解事情的年龄段, 摇摇晃晃迈着步子, 拽着李丽质的衣摆,努力昂起小脑袋, 不断做着吹吹的动作,似乎是想要帮阿姐把痛痛吹飞。 这样幼稚又可爱的小动作当即吸引了李丽质全部的注意力,她弯腰抱起李德音,瞪了一眼李泰。 “你还说我呢,自己不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 “柔柔弱弱,就一张脸能骗骗无知小娘子。” 李泰嘶声:“嘿,丽质妹妹不是我说你……” 李承乾瞧着眼前这一幕,刻意将自己的目光都放到弟弟妹妹上面。 弟弟妹妹吵吵闹闹,可这吵闹的背后却是再如何也剪不断的牵绊与亲情。 是绊着他再也逃不掉李承乾这个身份的动力。 “行了行了,丽质妹妹说得对,青雀,往后你也跟着我一道练骑射吧。” 李泰到吸一口凉气:不是,好好的风流才子不做要跑去吃苦,不…… 结果李承乾还未说什么,反而是李世民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递过来。 李泰当即跟个鹌鹑一样,委委屈屈地闭嘴了。 李承乾笑:“说起来听说丽质妹妹跟李淳风一起如今在科学院做夫子,今日还有课吗?” 听到此话李丽质当即垮下了脸:“我就是因为这个才心烦意乱的。” “大兄是不知道,前些月大兄抛出来的热气球以及一系列新的复杂的式子有多难懂。” “真正能搞清楚的学子不多,有小半因着这个难度都跑去了隔壁的弘文馆学文去了。” “数理一道到底还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李承乾摇头:“没关系,还能留下来人就行。” “家境差的就免去学费提供吃食,总能渐渐留下真正有天赋的人的。” 李世民轻声:“你这家伙倒是嘴一张简单了,这杂费可都是我国库和我私库出的。” 李承乾垂眸:“所以阿耶要跟着我们一块去一趟科学院吗?就看看自己的投资值不值。” 一旁围观的李泰等人:??? 等等,什么我们? 李治眨眨眼,下意识攀上了李泰的胳膊:“我们也要去?” 李明达小脸皱成一团,在李丽质最开始做夫子的时候,他们就好奇心大发跟着去看过。 结果,那晦涩难懂的数理几乎是催眠了他们每一个人。 李丽质上了多久的课,他们就在后头睡了多久。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提过要去科学院了。 他们身为皇子公主的,也是要脸面的好不好。 不等他们反应,李世民似乎是轻轻巧巧地扫了他们几个苦瓜脸一眼:“好啊。” 李泰、李治、李明达:…… 阿耶是故意的吧,阿耶绝对是故意的吧! 只剩下一个李德音最是搞不明白状况,笑着拍拍手:“睡觉觉,睡觉觉。” 李泰、李治、李明达:…… 啊。 *** 科学院。 来的一块地,而是位于国子监的中心。 位于国子监的中心也就意味着只要身处国子监,任何学子都能在有空的时候来旁听科学院的课,借着这种方法来吸引更多的人招生。 同时科学院这块地方的修缮也是最好的,水泥用得很多。 第153章 一方面是一些实验需要更好的环境,一方面也是因为数理艰难肯学下去的人不多,自然要在其他地方补足留住人了。 而等李承乾李世民院的时候,科学院新一批的实验器材正被几 李承乾余光扫过,忽而一顿,叫,这是什么?” 内侍一抬头就瞧见了宫里的那几位,一时有些懵,反而是李丽质上前瞅了好几眼才从箱子中拿出一个瓶子:“你们先送过去吧,不要耽误了时间。” “这个是琉璃瓶子呀,可是我自己花了大价钱叫匠人打制的,也就做了那么一箱子,大兄不认识琉璃?” 李承乾缓了缓。 他当然认识,与其说是琉璃,其实也可以说是玻璃。 与一般人想象的不同,中国古代对于玻璃的研究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 在隋唐时期玻璃制品已经有了现代玻璃的雏形,做个杯子瓶子是可行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太贵,而且论透明度还是稍稍逊色一筹的。 只是李承乾想不明白,李丽质忽然叫人打制玻璃瓶子是为什么。 其实很多关于化学的实验都离不开玻璃,只是这桩事他从头到尾都没说过,难道这是全凭丽质他们自己想出来了的? 这如何不会叫李承乾惊讶。 “你们要琉璃瓶子做什么?” 李丽质晃晃瓶子:“其实在火药和热气球的加热原料出来后,不单单是数理,有好些学子对这方面同样是相当感兴趣。” “看似毫不相关的东西就那么一添加一烧,眨眼就能变成另外的东西,这样神奇,研究的人也多。” “只是我不擅长这些,前些日子特意请来了工部兵部懂的人去给他们讲课,结果讲到兴头上,几个人当场就如何提取更好纯度更高的酒争论了起来。” 说到这李丽质盯着瓶子,声音中带上了笑:“至于为什么是酒而不是其他比如火药的原料什么的,当然是提纯这一步其实步骤都是差不多的。” “而后者太过危险,前者不仅安全而且若是提高了酒的纯度,对于战场护理一道也是有帮助的。” “结果他们争论着争论着就一致讨论出为什么当下的各种提纯实验那么难,不就是提纯的工具不好吗?” 李丽质一边领着大家前往科学院一边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了。 “一些原料极其厉害,轻易就能腐蚀盛放的工具。” “一些原料需要很好的密封空间,不知道为什么像一些铁啊铜的工具,似乎每每试下来结果都不一样。” “就好像是这些东西影响了原料一般。” “还有这些实验往往都需要很高的加热,现在的工具往往效果不够好,总是没用几次就裂了。” “而最最重要的是,要是能看到这些原料之间的反应,是不是就能更加容易做试验了?” “所以,结合以上种种,我想到了琉璃。” “琉璃虽然贵,但是若能帮到他们,倒也无所谓这一点了。” 李丽质停下脚步,转过身去,午后的阳光倾洒在她身上,为她的周身裹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我虽然总是嫌弃抱怨有些人听不懂讲不明白,但是,我既然做了夫子,就是盼望着他们能从我这学到更多东西,做出更多的新鲜玩意。” “一人之力终有极限,未来如何,还是要看他们呀。” 李承乾沉默片刻,忽然与李世民对上视线。 这是今日他们俩首次认真地看向对方。 李世民走近李承乾,用着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瞧,你的妹妹已经不是从前那样一心跟着你的脚步走了。” “她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抱负,这个夫子的活,还真是没让她做错。” 或许因为谈论的是丽质,李承乾莫名轻松了些许:“丽质是第一个但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 “就好像阿耶盼望着我不要只盯着你一人,还有广阔的天地。” “我这几个弟弟妹妹们同样也是如此,他们该有更好更自由的人生。” “他们也该有属于自己的道路要走,我的弟弟妹妹,从来都是不差的。” 李承乾上前一步,迈入科学院。 既然他们已经靠自己意识到了玻璃对于化学实验的重要性,那么就让他再添一把火吧。 毕竟,玻璃的作用可远比止步于此呢,这些可都是格物科学的开始。 就比如透镜以及……三棱镜。 …… “三棱镜?!” 底下的学子叽叽喳喳,一个个看向李承乾均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自从李承乾推出火药热气球以来就没人敢小看他了。 更不用说李承乾从鄂州归来的那日,曲江宴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亲自演示轻重物同时落地,格物这把火至此再无阻碍,更加没人对于李承乾的话敢轻易下定论。 就算是在科学院的他们,也是如此,故而一时间他们并不是质疑而是好奇。 “是啊,大家觉得日光是什么颜色的呢?” “嗯,阿耶,你来说一下吧。” 李世民有点想笑。 高明还真是……在外人面前装得毫无破绽。 毕竟谁都知道他们这对天家父子关系亲密。 李世民无奈,把心思放到了正事上。 他说是来听课的就真的没有半点皇帝的架子,就当作自己是一个最普通的学子。 “白色?不过你要是这般问了,恐怕答案应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李承乾道:“阿耶说得对极了。” “若我说日光的颜色分为七色呢?” 众人哗然。 李承乾摆摆手:“可别急着反驳,还记得格物吗?万事万物皆有联系,你们想想。” 李世民环顾四周。 他身边的皇子公主正兴奋地窃窃私语讨论,学子们则是陷入沉思。 李世民指尖轻点。 七色,是个相当有指向性的词语。 若说现实生活中他有没有见过七色的光…… 李世民已经已经知道了答案,有的。 只是这个现象不多见,有些人可能不知道,但是能在科学院待到现在的没有一个蠢人,就算没见过,这样的现象也应该听过。 果不其然,有学子惊讶开口:“虹,殿下说的莫不是雨后虹光?!” 李承乾拍掌:“不错,若说日光就是白色,那缘何雨后虹光就是七色?” “不都是日光吗,大家有想过为什么吗?” “格物格物,是不是说明那日光本就是七色,只是因为混合在一起才成了白色?” 不等李承乾继续,已是有兴奋的学子接口:“就好像不同的染料混在一起会有不同的颜色,这完全可以说通!” “太神奇了,这就是格物吗?越格越有趣,实在叫人欲罢不能。” 听着学子们叽叽喳喳,李世民起身,直视李承乾:“格物最重要的可不是空口白话,还有验证这一步,太子,口说无凭,你又打算如何验证呢?” 李承乾不躲不闪:“琉璃给了我灵感,有时候将琉璃放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一闪而过的彩光。” “说到底都是光的各种反应,我自然可以验证,那就是用琉璃或者水晶做一个三棱镜吧。” “便看看透过三棱镜,散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颜色的光。” “至于三棱镜……” 李承乾走近李世民,一个拱手:“就要麻烦陛下借臣一些有经验的匠人打制了。” 李世民心中叹气。 李承乾看似孤立无援,在当下在天子面前暴露了最大的弱点——没有足够的势力就想要做那样的事,换一个皇帝,被废太子位的可能性非常大。 但是,他前几年从幕后走到台前在百姓跟前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善并非没用,他的名声早在不知不觉中流传。 更不用说只存在他脑子里的奇思妙想,早稻、火药、热气球……每一样对于一个有抱负的天子来说都是难以拒绝的。 任何人的执政基础都是来自下而非上。 在明面上无缘无故对一个无错反有功的太子动手,而且他还是观音婢的孩子,这释放出来的信号太过可怕,他的执政同样会受到质疑。 信任的崩塌于他而言可以重建,但其中内耗却会叫他追求政治理想难上加难。 李承乾并非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他是害怕的。 但他也最大限度的在他面前坦白这一切。 他是真诚的。 李世民的心在这一瞬格外柔软。 “朕允了。” *** 李承乾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过是一次普通地观望科学院,却叫他生出了新的想法。 由他们引出的玻璃制品开始,那将打开一个全新世界的大门。 几个弟弟妹妹都是乖乖巧巧地留在科学院陪伴李丽质,故而现在这个时间点还要忙于其他事务出来的就只有李世民与李承乾了。 第154章 李世民垂眸,盯着满生欢喜的李承乾。 似乎自从二人彻底说通后,对于现代,只要不触及那个问题,他们之间也能平稳对话。 “你今天说的东西又是在那个所谓现代学到的知识?” 李承乾点点头:“是啊,这个是在现代最基础不过的知识,十多岁的小孩都要学。” “所以我也没什么厉害的,看似比你们知道的那么多,不过是借着时代的便利。” “反而是科学院的学子们自己提出了用琉璃制品实验叫我惊喜,他们很聪明,若是放到现代成就能更高。” “琉璃,或者用我们那的话来说,玻璃,可是格物与科学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李世民听着李承乾渐高的语调,有些恍惚,他看向科学院的牌匾。 字体飞白,龙飞凤舞。 这三个字是他亲手题上的。 当时他题字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好像想的是那个他所隐约窥见的属于李承乾的时代。 那是一个多好的时代,是他向往的。 想到昨夜他对于现代的猜测,李世民想笑,但终究没有笑出来。 不* 知过了多久,男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好好做。” 李承乾愣了愣,有些没听明白李世民这话里的意思。 可还未等他开口询问,李世民早就迈着步子渐渐远去了。 天光下,男人的背影淡去。 他没有回头。 说到底,这个话题太过尖锐,轻而易举就能戳破两人的伪装。 李世民没有回头。 李承乾没有抬眸。 他们都不愿意在此刻看向对方。 李承乾抿唇,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果然,他在李世民面前从来都是遮掩不住自己的心思。 是叫他猜到了自己的隐瞒吧。 李承乾不知道在未来究竟会如何。 但至少在这一刻,李世民没有阻止他。 这就够了。 尽管他们二人之间并没有彻底说开。 但这就够了。 “殿下,高明!顾重林有新的消息了!” “遂安夫人和十二都赶去驿站接人了,鸟粪石,高明你说的鸟粪石找到了!” 不远处,苏文茵提着裙摆,一路小跑,兴奋地扑向李承乾。 小姑娘充满活力,一下子就把他从怅然的情绪中拉出。 李承乾笑着张开双臂,稳稳将人接住。 两颗心贴近,跳得很快。 苏文茵是因为跑步累的,那他呢? 在小姑娘扑过来的瞬间心跳如鼓,是因为什么呢? 李承乾闭上双眸。 看来是再也骗不了自己了。 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眼睛亮亮的,与他额头碰着额头。 “听说带了满满一船回来,高明,那得有多少呀?” 李承乾轻轻凑近,呼吸交缠,真是暧昧极了。 “嗯……” 还真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如今的大唐最缺的是生产力。 找到鸟粪石,那就是天然的比之唐代肥料出色数倍的化肥。 而有了化肥才是粮食大规模产出的开端。 足够粮食意味着足够生产力的下一步,他所盼的所求的格物科学才会有更多人加入。 才会有更多人不被困在田地上求生,才会有更多的可能。 一个新的阶层才能被慢慢培养萌发。 李承乾吻了吻小姑娘的双唇,带着喟叹呢喃:“你说有多少,那就是满满一船呗。” 苏文茵被逗笑了:“就你会敷衍我,那咱们快去问问顾重林!” 第85章 新的开始 为避免错过, 李承乾与苏文茵直接去了寝殿等候遂安夫人和顾十二将人给领回来。 苏文茵耐不住性子,兴奋几乎是写在脸上,一蹦一跳地又到了殿门口探着脑袋左右打量。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 李承乾才清晰意识到不论苏文茵装得多成熟,她终究是个少女, 有着独属于少女的灵动与可爱。 李承乾笑笑,也不知道这笑里是无奈多一些还是纵容多一些。 只是笑完过后,他一个人坐在殿中发起了呆, 先前想的和李世民有关的事情再度涌上心头。 李世民走前那好似意味不明的话语让他心尖燃起了希望。 李承乾拿起笔, 犹豫了很久,久到墨水从笔尖滑落,在白纸上染出一小块污渍, 他才清醒过来。 落笔,李承乾颤抖着右手,一些浅显的温和的现代的政体与思想在他笔下缓缓展开。 可就算再怎么温和, 于一个千年前的古人来说,都还是太过冲击了。 笔收,李承乾盯着这满满当当的纸张,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 想跟做果然是两码事。 他真的要将这张纸给李世民吗? “高明高明,快来看,顾重林来了!还叫内侍搬了个看着就老沉老沉的箱子,里头就是鸟粪石吗?” 苏文茵的惊呼将他从自已的思绪中拉出来。 小姑娘噔噔噔,提着裙摆又是朝外头跑了几步又是朝殿内冲来, 一张脸上红扑扑的。 可还未等她继续想说什么, 眼睛一转, 就撇到了李承乾手边写满了字的纸。 “高明,这是什么?” 李承乾的反应出奇得大, 他一把将纸折好想要藏起来。 苏文茵这才发觉自已好像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他的什么秘密。 苏文茵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转过身,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低落。 “身为枕边人,我知晓高明有秘密。” “只是,高明你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去窥探的。” “你不必这样……防着我。” 李承乾深吸口气,攥着纸张的手很紧。 他起身走过苏文茵:“跟你没关系,是我的问题,你不要难受,我跟你道歉。” “我,我要去先去一趟阿耶那,这份东西太过重要,我只能亲手交到他手上,没有再防着你。” 李承乾走出殿外,苏文茵盯着他的背影发愣,好半晌等人都要瞧不见的时候才慌忙大喊:“那,那顾重林他们我先招待吗?” “顾重林连夜赶回来也累了,就先叫他们在殿中吃完茶歇一歇,我马上回来。” 这种事情拖不得,越拖便越没有勇气。 李承乾着实没有想到事情这样顺利。 到了立政殿,他一个小内侍勤快地将东西转交了。 可是,直到最后,直到小内侍出来说陛下知晓了让他可以回去了后,他也没有见过李世民一面。 从头到尾,李世民并没有见他。 李承乾也说不出来自已是失落还是庆幸,尽管今晨二人看起来一切如常,但终究这个冲击有点大。 若没有挑破那层窗户纸还好,可是方才李世民的话语加上现在他的举动……或许他们两个人都需要时问缓一缓。 但李世民接受他的东西,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他肯定。 故而失落没有持续多久,等他回到自已的寝殿的时候心情已经恢复了寻常。 等他看到围在殿中的一群人时,他的唇角再度挂上了笑容。 “顾重林,你说说,咱们好歹是同盟伙伴,这么多年下来,我与你好似也没见过几次面啊。” “也是我的错,一天天尽让你往外头跑。” “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顾重林头也没回,在私底下二人相处从来不是严肃的。 “久不了,殿下可得要知道,我这回只寻到了七八个有鸟粪石的海岛,对于整个大唐肥料的使用可撑不了多久。” “我还得再找海岛,这次回来就是规划好了海上航线,证明了鸟粪石的作用后好让大伙方便往返。” “就是这石头,殿下,我种过地,肥料一般长什么模样我心里有数,鸟粪石可完完全全就是石头的模样,真的能行吗?” 李承乾上前,苏文茵侧身为他空出个位置。 顾十二拉拉自家兄长的衣袖:“殿下从来都不会平白无故耍人玩,虽然是石头,可是鸟粪鸟粪的,都是粪了肯定能做肥料的。” 遂安重林要是不信,会还那么大力气帮殿下找吗?” “十二,你真是,” 顾十二皱眉,逗得顾重林哈哈大笑。 “我们信有什么用,关键是要看殿下打算怎么实验证明,叫其他百信相信啊。” “喏,这箱子里都是,反正我怎么使,殿下,讲讲呗。” 还真是不客气,李承乾认命地半蹲下来,从苏文茵手中接过帕子,裹着一颗不大详。 说实话,人类利用动物粪便肥田的历史可以追溯至千百年之前了,用动物粪便能促进丰产,是最常见的手段。 但是鸟粪石的真正利用还要等到近现代了。 鸟粪石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是海鸟的产物,而海鸟的食谱中多为海鱼,故而鸟粪石中含有大量的现阶段大部分肥料完全比不上的氮磷等丰元素。 第155章 种地是一个复杂的过程。 不仅是开垦的新地要变成足够种植的熟地需要足够的时问与肥料养地,而且种植的过程还是一次次耗尽土地肥力的过程,过后又有养地。 这其中哪一项都不能缺少各种元素的补充。 中古时代粮食产量始终不能大幅攀升,最重要的不是好的种子而是肥料问题。 人工制成的肥料要求的技术力实在太高,鸟粪石虽然麻烦了点,但身为天然的存在,恰恰好能弥补当下技术力不高的缺点。 而且鸟粪石很好加工,只要碾碎,正常情况下这些细小的粉末就能让一块田增产三层至五层左右。 这个数据对于生产力不高的现在,已然是足够了。 脑中想了这许多,但放到现实也不过过去了十几息的功夫。 “也没什么好讲的,鸟粪石出自海岛,海鸟的食物多为海鱼,所以它的粪便中含有的东西自然是跟咱们现在的动物粪便不一样。” “多了些东西,而这些东西却偏偏对于种植的影响极大。” “用法很简单,碾碎了就行,一般是在耕种之前施用,用这个玩意能更好保土,多种不成问题。” 顾重林摸摸下巴:“原是这么个道理。” “那时问也正好,马上要春耕了,既然殿下想要叫百姓接受石头也能做肥料,最好的办法还是格物科学中的而对比法子吧。” “得寻个会种地的与民问百姓比试比试,效果大家都看得见,配上月报传消息,这样沿海边上的交州泉州官府和百姓才好组织起来顺着我给的航线源源不断运输鸟粪石。” 李承乾笑眯眯拍拍顾重林:“做多了生意,也时候该换换口味了。” 顾重林道:“我?” “怎么不是你?” “你可不要忘记,那林邑早稻最早可是你带进大唐的,如今早稻几乎遍布全大唐,帮着好多百姓熬过了旱灾水患,你的名字还有谁不知道的。” “名气足够大,吸引来的百姓才足够多。” 顾重林沉吟:“殿下这话似乎有些道理,不过我觉得还得加一个人。” 李承乾:? 顾重林憋笑:“卢公卢祖尚,他与我在交州培育早稻合作得不错,如今是长安的高官吧?” “再加一个长安高官,这岂不是更能看出朝廷的重视?” 李承乾:…… “怎么,配合得习惯了?行,等会我去跟阿耶和卢公说一声。” “文化人做久了,确实也该下下地,省得这几个家伙忘了为官的初心。” 李承乾放下鸟粪石掸掸衣袖:“至于宣传,文茵,这就要看你了。” “这回与上次的热气球不一样,老农是最主要的宣传对象,他们识字不多,不用太过拽文用词,就用咱们平常说的话来写,其他也不要,最重要的是尽可能夸大鸟粪石的神奇,好处和产量多这两点需要格外注重。” “等一下我与你再讲讲详细,今日先到这吧,顾重林你先别走,我去把卢祖尚叫进宫来,你们两个商量商量,过后叫卢祖尚带你去跟阿耶通一声气叫朝廷也看看效果。” 李承乾一一嘱咐,众人连连点头。 “行,那前面的准备大概需要半个月,等半个月后,殿下可以一道来长安城郊的田地看看情况。” 顾重林应着应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等等,殿下你不是最粘陛下的吗?怎么中问的牵线搭桥要我和卢公自已去做,殿下不去吗?” 李承乾一顿,避开几人探究的视线,唯有苏文茵打着哈哈转移话题。 李承乾垂眸,低声道:“我……最近有其他事,太忙了。” …… “这个家伙,倒是一门心思说自已是忙于政务了,看起来是也暂时不愿见我啊。” “不过也是,他可是给自已寻了个好借口,有新的肥料出现自然要更忙碌,可真是……” 立政殿中,长孙如堇静静地听着男人说话,视线扫过男人手中的纸。 一个个陌生却又现在堪称“大逆不道”的字词钻入眼中。 长孙如堇笑了笑,半撑起身子靠在男人怀中:“二郎用了也这个字,二郎现在不也想缓一缓吗?你们父子俩一个样,谁也别说谁。” 李世民无奈,可在长孙如堇面前他却相当放松,甚至有心思半开玩笑,假装被气到般捏了捏她的脸颊:“怎么,在观音婢心中我就该是看到这种东西直接乐呵呵接受?” “我是有更深更远的抱负,但这些东西于我而言,啧,实在是太过刺激了。” “你也不看看他在说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这个混小子要做的可是直接否定皇权乃至于推翻千百年来延续的王朝!” “简直是疯了。” “偏生这混小子屁股是坐在皇权上的,要是换一个人估计早把他的太子之位废了,我现在只是气闷气闷,观音婢还不许吗?” 说着说着李世民仿佛真的委屈了起来,早就步入了中年的男人说些这些话来居然毫不违和。 长孙如堇眉眼弯弯:“可是二郎同我抱怨也不想憋着气去跟高明吵嘴,不就代表了二郎在心底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丝对高明那个时代的认同的吧?” 李世民叹气:“如果是几年前的我,是还没有发现李承乾有不对的我,是还没有从李承乾的不对中察觉到那个与众不同时代的我,是还没有对那个时代产生艳羡的我……” 李世民有些惆怅,下意识搂紧了长孙如堇:“可能得知了这些事情后,就算到最后我能接受,但或许我也远不会像现在这般‘平静’。” “人有局限不足,我从来不会否认这一点。” “所以在最开始知道后我接受了自已的愤怒与私心。” “但我想了很久。” “我想,人之所以是人,就是因为能够压住骨子掩藏里的自私与自利。” 李世民笑了,像是抛掉了所有的烦恼。 这一刻的他有些像年少时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已。 也或许是他从来都如此,与年龄无关,内里是从不曾褪去过的少年朝气。 “后来我也想通了,高明的野望太过遥远,遥远到等达成的时候或许……不,是肯定,是肯定连大唐都将不复存在。” “我在这纠结又有什么意思呢?” “庸人自扰罢了。” “隋末太过惨烈,我总希望大家能活得更好些的。” “所以,放手让他去做吧。” “如果能推进那样一个美好的时代,我与有荣焉。“ 长孙如堇吻了吻男人的侧颊:“格物科学只是高明计划中的一部分吧?” “他若想做,怎么把这些想法潜移默化地传扬出去是他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只是他是太子,当众表明这样的言论,哪怕意思再隐晦,他这个皇位只怕是根本坐不稳的,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天下朝廷,可不能又乱了啊。” 李世民忽而轻咳:“这个嘛……肯定不能用太子的身份,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足够有名气的身份。” 长孙如堇好奇:“我怎么不知道?” 李世民视线飘忽,抱歉了高明,你既然要做那样的事,总得付出些代价吧。 “咳咳,长安笑笑生,他就是长安笑笑生。” 第86章 皇权入凡 李承乾觉得最近他阿娘长孙如堇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奇怪, 时不时对着他说着话就开始欲言又止。 李承乾心中琢磨了半天,想不明白干脆也不想了。 可这份不探究不是因为他不好奇,实在是因为最近他太忙了。 三棱镜要他指导着匠人打磨, 鸟粪石的初次首秀也需要李承乾时时跟进,毕竟除了顾重林和卢祖尚, 他同样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第一次的藉田礼在贞观初由李世民主持,推出了曲辕犁。 如今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整个大唐有将近一半的人家用上了曲辕犁, 就算暂且用不上的也学着按照曲辕犁的样式给自家的犁做了修改。 而这一次, 等到李承乾长大,等到李世民刻意给李承乾放权培养他的威信,这一回的藉田礼算是由李承乾代天子而行。 鸟粪石也最适合在这个时机登场。 李承乾真是忙得早出晚归, 一点都不夸张。 好不容易在藉田礼的前几天,三棱镜做出来了,李承乾总算有了微微松一口气的感觉。 算是给自己在藉田礼前最后的放松, 李承乾乐颠颠地抱着三棱镜来到了长孙如堇跟前。 立政殿。 长孙如堇正逗弄着乳母怀中笑得开心的小女儿,一抬眼就瞧见了正小心翼翼屏住呼吸打量妹妹的李承乾。 长孙如堇挥挥手,乳母抱着孩子退下,她看向李承乾:“还头一回在高明脸上看到如临大敌的模样。” “刚出生的小孩子这么小这么脆弱,我都怕一个呼吸就打搅了她。” 话落,李承乾笑眯眯,坐在榻边,放下从刚才起一直跟宝贝样抱着的三棱镜, 端起一侧桌上的药碗:“阿娘怎么也同阿耶学不爱吃苦, 再放一会便凉了。” 第156章 “如今阿娘的身子最要紧。” 长孙如堇无奈, 接过药碗在儿子的注视下一饮而尽:“你还说我,你这样念叨的样子同二郎也没什么两样。” “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就这样絮叨, 莫要学你阿耶,省得文茵不喜欢了。” 李承乾:…… 如果说这话时阿娘你的嘴角不要咧得那么高,说不定我就信了呢。 药过喉间,长孙如堇蹙眉,立马从小宫女的手中拿过蜜饯含在嘴中。 不怪二郎每次生病吃药都要长吁短叹,着实太苦了些。 不过也说不准是不是跟着二郎的时间久了,染上了他嗜甜的习惯,如今是有些苦味就受不了了。 或许这就是夫妻一体? 想着想着长孙如堇被自己逗笑,迎着李承乾的目光,长孙如堇生硬地转移话题:“咳,这就是高明所说的三棱镜?” 李承乾撇撇嘴,不过很快又兴奋起来:“是,打磨可废时间了,我跟着匠人一起好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如今总算是成功了。” 说着,李承乾推开窗户,日光洒落。 “阿娘,你拿起三棱镜试试看。” 长孙如堇仔细端详手中的三棱镜。 三棱镜是用品相上好的水晶打制的,水晶整体呈白色偏透明,不见半点瑕疵,里头也几乎没有气孔。 匠人的手同样精巧,磨得几乎不见什么磨痕,光亮又透彻。 其实就外表而言,这个三棱镜便是做一个观赏品也是足够的。 长孙如堇当即被勾起了好奇心,微微举起三棱镜对准一缕日光。 就见日光透过三棱镜,从另一个方向散出的果然就是李承乾说的七色虹光。 听说和事实摆在眼前是两码事。 长孙如堇面露惊叹:“居然真的是七色虹光,原来这看似无色的日光,里面居然有那么多色彩,真是神奇。” 李承乾撑着下巴:“阿娘有没有发现,虹光不常出现,但每次出现多为雨后且必定是天空放晴?” 长孙如堇思考了下:“是,可为什么总是雨后……是了,所以三棱镜是透明的,水汽也是透明的,水汽就如三棱镜一般,叫日光透过散出了七色虹光?” 李承乾一拍掌:“阿娘说得对极了,正是如此,故而雨后虹光其本质与三棱镜的原理是一样的。” “那么继而就可以推出万事万物的颜色是从何而来的,就是与光的折射有关。” “这就是格物科学之说。” 长孙如堇摩挲着三棱镜:“格物格物,果真有趣。如高明所言,道理越格越明,而将你的时代的格物用儒学包装还不漏破绽,也确实别有一番心意。” 听到这话李承乾顿了顿,诉了阿娘。” “也是,我的奇怪阿耶能看出来阿娘也能看出来,没道理阿耶会瞒着阿娘我的来历。” 长孙如与我说了,包括我……曾经在高明记忆中的结局。” “都已经不一样了,我活下来了,高明做什么还要气闷呢?” 李 长孙如堇轻笑,捏了快要及冠了,在阿娘面前还要闹别扭。”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那就是因为你心中真正想做的事而拿不定你阿耶的心思?” “高明,你阿耶既然没有明面上反对,那你就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长孙如堇垂眸,与李承乾对上视线:“你既然想做,那你的动静能瞒过其他人也肯定是瞒不过二郎的。” “与其等日后二郎自己发现不对而叫你们二人心生嫌隙,不如你早早把话说开,也叫二郎有个缓冲的时间。” 似乎是看出了李承乾的默然,长孙如堇忽而叹气:“高明,其实我与二郎乃至整个大唐都与你在一条船上了不是吗?” “你拿出了那么多好用的发明,我们拒绝不了,文武百官拒绝不了,平民百姓拒绝不了。” “我知你所想但不知你的计划,但天下事总归逃不脱利与益。” “你拿出的利益足够多,高明,就算是我与二郎想要做一回恶人反对,恐怕在仔细考量过后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高明何必踟蹰不前,那就拿出大家都无法拒绝的价码,你想做的事便总是能成功的。” 李承乾喃喃自语:“好像是我狭隘了。” 长孙如堇轻笑,嘴巴十分顺畅地接话:“都说长安笑笑生写的书辛辣又洞悉人情世故,却不料这书的主人自己都是迷迷糊糊的。” 李承乾一愣,面色一下涨红,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阿、阿娘?!” 长孙如堇猛然反应过来,干脆一扭头,颇有些“无赖”样。 “问你阿耶去,都是你阿耶告诉我的。” *** “咳咳。” 李世民掩唇,觉得喉间痒得狠。 奇怪,是有谁在念叨他吗? “陛下,您还说臣,瞧陛下这样子,小心风寒,还是多要叫太医来瞧瞧。” 近日来被李世民格外关注身体健康的杜如晦可算是寻到机会见缝插针地出口劝谏了。 李世民当即喉咙不痒了,也不咳嗽了。 他盯着如今还鲜活生动的杜如晦,眸底闪过一丝不被外人所察觉的复杂神色。 怪不得贞观四年以后杜如晦的身子每年都要生病,原来是他本该是在那个时候就离他而去的。 “陛下?陛下,您最近怎么总是盯着臣发呆?” 李世民笑了笑:“无事,你自己不在意,我总要替你多在意在意的。” “对了,你们几个文臣武将今日怎地一同寻上了我?” “尤其是李靖和侯君集,稀客呀。” “要说近来朝中也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怎么了?” 从方才起就坐在李靖身旁发呆的侯君集闻言当即摆手:“陛下可别看臣,臣与药师兄是有军事上的事来寻陛下商量的。” “臣等与国舅房公杜公只是顺路。” 李靖沉默者点头。 反而是房玄龄顿了顿,看向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一咬牙:“臣等是想与陛下商议一下太子的事情,那个,侯君集还有李靖,你们能否先回避……” 李世民不动声色:“不必了,在场之人皆是我的心腹,往后若你们命好也该替我陪着太子。” “太子本也没什么事需要这样偷偷摸摸来讲。” 长孙无忌沉默一瞬,口头上忽然换了个称呼:“二郎,你知晓高明想要做什么吗?” 不仅是一个臣子对天子太子的担忧,更是身为友人和亲人对李世民与李承乾的担忧。 “他,他最近太奇怪了。” “你知道的,尽管高明早就抛出了格物科学新解和三字经,可是,有些事情好像不一样了。” 长孙无忌明显有些心乱,毕竟李承乾除了是太子还是自己的侄子,这当中的心情自然大不一样。 房玄龄看出来了,他叹气:“最近殿下时不时跑去科学院,听说是偶尔做夫子教导学子们,只是除却这些,殿下同样会就格物科学说些自己的想法。” 杜如晦没什么表情,但只有与他亲近的人才能看出他的迟疑:“这些想法也不单单包含科学格物,百姓、朝廷、皇权这些殿下都有讲。” “其实说得并没有错,甚至殿下的很多观点都能从上古儒家先贤的书中寻到痕迹扣上关系,但就是很奇怪。” “或许其他人没什么感觉,但臣与玄龄都觉得隐隐的不安,殿下的一些想法实在有些超脱常人和离经叛道了。” 长孙无忌理了好一会思绪,这才再度开口:“如果只是这些还没什么,高明的奇思妙想本就多,可是哪一样对大唐有坏处了?但让我们确定的则是二郎你。” “二郎,你不觉得这几日你与高明有些太过生疏了吗?”‘ “除却必要的上朝与政务,你们怎么了?高明怎么了?二郎,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盯着长孙无忌开开合合的嘴,李世民说不上来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但奇异的,他露出了个这段时间以来最放松的笑容:“问题那么多你要我回答哪一个?” “高明没怎么,他正常得很。” “我和他这段时间,算是……算是于一些事情政见有些不一样吧,但是不妨碍的。” 见几个文臣明显紧张起来,李世民语带安抚。 “我是我,高明是高明,我从不希望高明只做应和我的太子,就好像我从不希望你们失了对我的劝谏之心。” “至于高明……” 李世民眉心微动,用一种极其巧妙的说法将真正本质的问题给回避了:“高明身为太子,所行所为有任何不好吗?” 长孙无忌果然被带偏了:“自然是没有的,相反他这个太子的拼命认真程度,很少见,而他处理政务与军事的手段同样在渐渐成熟。” “他是个很出色的太子。” 李世民道:“所以你们在担心什么呢?与我偶有政见不合,是很寻常的事。” 第157章 “不过是从前他太过亲近我,这几日一下如此,叫你们有些不适应罢了。” 说到底,李承乾曾经来自的世界距离他们太过遥远,若非李承乾明确表示,谁也不可能从他散播的一些“似是而非”的思想中窥探出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更不用说在格物科学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不论是百姓还是百官,对这些看似超前的想法的态度并不会格外激烈。 最多就是像敏锐的觉得有些奇怪,比如房玄龄与杜如晦,但也止步于此。 李世民在心中想着,自己可真是,都在跟李承乾“闹别扭”,结果有其他人察觉不对了,他的第一反应还是替他隐瞒。 真是……说到底,他其实已经在渐渐接受李承乾的真实所想了吧。 这小子,躲了他这么天,也该结束了。 “哎呦哎呦,我就说你们这些文臣想得多,动不动就是这个不对那个不对。” “殿下可是跟着我们上过战场的,殿下有一些想法离经叛道不是很正常,毕竟除却开国时候,历史上可也没几个太子自请领命上战场的。” “殿下不就是这个性子,你们弄的多紧张兮兮的,害得我以为是什么事呢。” 在一片安静中,侯君集大大咧咧的声音响起。 一瞬间,房玄龄三人什么奇怪的心思都没有了。 杜如晦斜睨一眼他:“你什么时候同殿下这般亲近了?” 侯君集笑笑:“上过战场的关系,自然是不一样。” 房玄龄无奈:“行了克明,你前段时间染了风寒现在还有些反复,一个病人精神头瞧着比最为清闲的辅机都要好。” 长孙无忌呵呵一笑:“怎么,玄龄你是嫉妒我啊,听说你最近因为政务已经三四天没好好睡上一觉了。” 李世民:…… 怎么又吵起来了,头疼。 “停停停,你们是不是忘了还有李靖,说起来李靖你今日和侯君集来寻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李靖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侯君集不甘落后:“臣等就是觉得既然吐谷浑如今乖乖听话做我大唐的狗,哦不是,是附庸了,那么顺着吐谷浑拦在西域商道上的高昌,咱们是不是也应该有所准备?” “这一回药师兄立了大功,下一回臣可要给陛下显摆显摆。” 李靖:…… 李世民:…… 李世民看向李靖:“你平时做夫子的,就这么教侯君集说话?” 侯君集不满:“臣哪样……” 李靖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吧,一天天嘴上没个门还总是争强好胜,你这样的性子可千万别说是我李靖的徒弟。” 三个文臣好整以暇地看戏,能瞧见李靖黑脸,真是不容易。 侯君集轻咳:“我不觉得我这性子有什么不对,倒是药师兄总是闷着性子,这不好。” 李靖深吸一口气,无视侯君集:“虽然他话粗糙但是就那个意思。” “臣知晓陛下念着西域,这一回有吐谷浑做了出头鸟是对周边的国家做了震慑,但是只光有一个吐谷浑怕是远远不够。” “高昌虽说怕了我们大唐,但是他们到底距离西突厥更近,不好说会不会被西突厥的人蛊惑或是挟持来与我们大唐作对。” “到最后倒霉的还是我边境大唐百姓。” “臣的想法是不用顾忌那么多,只有驻军了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实在的,所以臣的建议是先下手为强。” 房玄龄越听越皱眉:“等等,药师,怎么可能不顾及那么多?” “你该知道依大唐如今的能力,远一些的土地我们很难牢牢控制住。” “若是没有理由发兵高昌,只怕到时候其他外族瞧见了,这是减损信任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多了,想要以夷制夷控制外族,只怕便要麻烦许多了。” 侯君集见状插嘴:“我与药师兄就是知晓这一点才会来问陛下的意见,陛下的看法呢?” 李世民轻点指尖:“如今高昌的王是麴文泰,从前来长安觐见的时候我见过他。” “他这个人……啧,性子就跟侯君集一样,桀骜是写在脸上的。” 侯君集皱眉:“陛下,您可不能拿他与臣……” 李世民笑着撇了一眼男人,侯君集叹气嘀咕:“行行行,陛下想如何说就如何说吧,臣可不敢有意见。” “但现如今大唐又是拿出火药又是拿出热气球,高昌这段时间格外听话。” “可高昌到底离西突厥更近,离大唐更远。” “药师,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只有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最放心的。” “我从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惧怕总是一时的,若后面几年我大唐休养生息没有大动作,天高皇帝远,再加上西突厥贼心不死,麴文泰这个人,只按耐不住多久自己那配不上能力的野心。” 李世民说着眉眼倏然冷了下来:“等着看吧。” “高昌* 小国危险不大,这一回,我想让高明试试上前线,他总不能一直呆在后方熟悉后勤。” 几个人没有很惊讶。 从最开始李承乾上战场开始,他们就知道在未来若再有战事,只怕是拦不住李世民父子俩了。 李靖摸摸下巴:“也是,就算如今有水泥火药早稻,于战争,百姓的负担小了很多,可到底人只能一个一个生,前朝炀帝造孽太过,如今我大唐在一战后同样需要足够的修养。” “总之陛下心里有数就行。” 长孙无忌听着听着有些奇怪:“所以你们今日这样着急忙慌地寻陛下做什么?这事也不急啊。” 李靖眼底闪过一丝惊叹:“方才忘了讲了,殿下最近不是再做什么三棱镜吗?” “听说自三棱镜而格物,殿下同臣提出了新的玩意,透镜。” “说什么分凹凸,还说什么若是做得好,能做一个望远的镜子。” “这若是配上热气球,陛下,日后我唐军的侦查将无往不利,这些躲在大漠的西域各国只怕是再无半分威胁。” “臣想着就想到了高昌,这才急切了些。” 李世民轻呼一口气。 望远? 可仅仅是望远吗? 不能望望天象吗? 李靖只一门心思扑在军事上,所以并没有察觉这句话背后的其他意思。 儒家虽然向来敬鬼神而远之,但是于礼天地敬祖宗同样是十分看重的。 而这其中最有意思的则是从汉朝开始的将上天与皇帝相连的说法,所谓天人感应。 虽然天人感应的说法大多数人本质是不信的,但到底流传了数百年,早就深入人心。 天象之说也随着它一起,时常与谶言挂钩,故而若想要追究那可就不得了了,所以天文渐渐成为了皇家的专属。 也只有李承乾这个太子敢毫不避讳地说出望远这个字眼。 从曾经李承乾透露的想法来看,他需要一个稳定的中央,但从不需要一个被光环笼罩的皇权。 前期发展不够,皇权不可推倒,但皇权的神圣性呢? 天人感应,呵。 李世民半阖双眸,遮掩眸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望远望远,最开始只是望望敌军,那么后来呢? 总会有人去抬头仰望星辰天空的。 天下之大,皇权并非万能,也挡不住天下人。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几十年后,或许几百年后,天子或者说是皇权于平民百姓而言还会有什么神秘性吗? 不会有了的。 李承乾,所以,你的第一步计划就是将皇权一点一点拽入凡间吗? 果真是一个足够聪明又足够温和的手段。 李世民眼睁睁看着,却不想阻拦。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 第87章 开诚布公 李世民与李承乾都没有想到, 叫他们再次私底下“和好如初”的契机居然会是长孙如堇无意间透露出来的关于长安笑笑生的秘密。 彼时李世民刚刚散去心腹,一个人陷入沉思,正打算找李承乾说清楚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问题, 谁曾想还未等他想好措辞,李承乾就跟个炮弹一样气鼓鼓冲了过来。 在他还未搞清楚状况之际, 就先手被李承乾兜头一问,失了先机。 “阿耶,是不是你把我是长安笑笑生的事告诉的阿娘?” 莫名其妙的心虚涌上心头, 李世民避开李承乾的视线:“咳咳, 你别跟我说你想要宣扬有些思想要用太子的身份。” 心虚着心虚着,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李世民居然又理直气壮起来:“不然你做什么一直舍不下长安笑笑生这个身份,现在还在时不时写一些小故事暗戳戳夹带你的想法, 不就是为了你心中的计划吗?” “长安笑笑生迟早会被注意到,还不如现在告诉你阿娘,省得叫她担心。” 李承乾被这一连串的“诡辩”给说懵了。 好像确实? 第158章 如今的长安笑笑生已是得到了很多百姓文人的追捧, 他当然要好好利用这个马甲为他心中的计划铺路。 哎,阿耶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啊。 李世民眼见自已的忽悠成功,当即压低声音仿佛与李承乾站在同一战线上:“你想想,你写的有些东西虽然,咳,虽然‘不堪入目’……” 李承乾抽抽嘴角打断:“食色,性也!” “这可是孟子的话,儒家都这样说, 大家明明都很爱在小故事里看这种部分, 阿耶你说话也忒难听了, 什么不堪入目,这叫做艺术!” 李世民被噎得一顿:“行行行, 就,你写的那些艺术被阿耶阿娘看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和你阿娘最多私底下去调侃调侃,你说是不是?” 李承乾迟疑着点头:“是……?” 李世民笑眯眯:“那你现在的重点完全不该在我和你阿娘身上。” “莫要忘了,除却我和你阿娘,还有一个人知晓你这个长安笑笑生的身份。” “当务之急是先堵住他的口。” 李承乾一愣,当即面容扭曲,声线都险些被吓得劈叉:“马周!” “我怎么了忘了他!” “多谢阿耶提醒,我这就去!” 李承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已先前来分明是来兴师问罪的,到最后反而还要感谢他阿耶了。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远去的背影,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完过后却有些喟叹。 其实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方才的吵闹有一部分是真实的可却也有一部分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配合。 用一场笑闹消弭这几日来二人的疏离,方才过后他们又回到了从前的关系。 挺好的。 …… 挺好的。 李承乾一边往东宫赶去一边吩咐顾十二去将马周找来。 末了还有心思复盘一下方才的情景。 跟李世民这么闹一场,李承乾心中的别扭消失大半,一直压在心头的重石就那么卸了下来,连带着他的心情也美妙不少。 等等,忽然想到马周,他的心情根本没有美妙多少! 说起来也奇怪,马周这人向来是聪慧的,他对他因着披上了长安笑笑生而是有出格的想法居然一点表示都没有吗? 李承乾脚步一顿。 不,马周不可能看不出来。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马周不想阻拦。 李承乾的猜测并没有错,且这份猜测在见到马周后得到了肯定。 东宫。 李承乾细细打量眼前这个闲适自若的男人,并不打算兜圈子,直入正题:“宾王,我后面几年又要出新的话本册子了,你,有什么看法吗?” 上一秒还淡定无比的男人下一秒险些要把自已喉咙里的茶水呛出来。 他知道殿下在亲近的人面前向来直白,可这也太直白了些吧。 所以马周在缓过来后同样反问得坦荡:“殿下是问我对什么的看法?” “是身为太子‘不务正业’写书的看法,还是……身为皇家人却隐隐向百姓文人传达一些‘离谱出格’想法的看法?” 李承乾叹气:“你果然察觉了。” 马周抹去唇角的水渍:“殿下也不想想臣的身世,臣少时孤贫,看得更多想得更多,对于殿下写的故事,自然是看得更明白。” “更何况殿下在鄂州的那五年,臣因为弘文馆一事同样在鄂 “与殿下时时接触相处,臣似乎渐渐发现,殿下的一些想义爱民可以概括的了。” 李承而尽,微凉的茶水轻易抚平了他燥热的心。 马周摇摇头:“有什么好违背的。” “敬畏皇权的大有人在,但同样的,不满不喜的同样也不少。” “臣说句僭越的,便是在一些人心中只怕从来都是无君无父的。” “徭役赋税,桩桩件件都是难事。” “臣少时孤贫,接触过很多这样的人。” “殿下的想法有什么好出格?” 马周说着忽而有些感慨:“臣唯一奇怪只是殿下出生富贵又是太子,有这样的想法着实古怪了些。” “不过,臣虽不明白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但臣有眼睛,臣看得清清楚楚,殿下所行所为叫大唐叫大唐百姓都在往好的方向而行。” “那就够了。” “至于其他……” 马周一笑,严肃正经的气息褪去,剩下的又是从前那个风流自在的马周。 “臣不过小小一臣子,只想好好活下去实现自已的抱负,对于殿下,臣可管不了呀。” 李承乾勾唇:“可若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忙呢?” 马周不动声色:“什么忙?” “不是什么大忙,无非就是帮我在朝廷中试探试探,看看如今的文武百官对长安笑笑生所夹带的‘私货’有多少是能接受的。” 李承乾略一沉吟:“那就从上官仪开始好了,自从他在曲江宴上与我比试失败,他对于我写就的二字经已是变了态度。” 而且上官仪这个上官婉儿的爷爷,在高宗朝的结局并不算太好,他对于这个人总是带着些可惜的,自然是想将人变做自已真正的心腹。 “如今更是在与我的相处过程中知晓了我的不少想法态度。” “虽然他出生不错没吃过苦,但是说不准他的接受程度远比你我想象得要高。” 马周无奈:“殿下就是看臣与上官仪关系好吧,行,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殿下的忙臣就帮了。” 他没有问这种事要是让李世民知道了该如何。 这几天太子和陛下的刻意疏离很容易就能看出,听说刚才殿下是从陛下那回来的,又加上殿下心情不错,估摸是父子俩谈拢和好了。 还真是…… 一个皇室居然出了两个这样“古怪”的上位者,一点都不像皇家人。 马周摇摇头,大步迈出。 只是他又何必过于在乎这些呢? 他只知道,由这对父子携手,拉开的或许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序幕。 大唐会走到哪一步呢? 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近日来马周觉得有意思极了,但李承乾可不这么想。 这段时间他简直忙得脚不沾地。 藉田礼上李承乾事事对标的都是李世民从前的那一次藉田礼。 实打实地和顾重林卢祖尚就着鸟粪石开了一个下午的地。 同时也寻到了长安城郊本地最有经验的老农,算是做了个对比试验,吸引了一大批的人等着看几个月后的结果。 好不容易劳累一天后还未休息,先前他嘱咐下去的透镜的磨制也有了初步的进展。 匆匆与苏文茵吃过晚膳后他又跑到了科学院的“实验室”。 如今在李丽质和众多学子的安排下,一些常见简单的器材也被渐渐做出,李承乾又格外开了个屋子,这回是他亲手题字,取了个实验室的名字。 或许是走得太急,李承乾迈入实验室的刹那难得有些眩晕,扶住门框停了一会才缓过来。 正巧被在门口附近的吴工匠瞧见,他赶忙上前:“殿下,其实透镜一事不着急的,殿下明日来看就行。” 李承乾揉揉太阳穴:“没事的,正巧忙好藉田礼有时间,听说你们磨出了以水晶为原料的凸起来的透镜?” 吴工匠眼神中带上担忧,但还是知道李承乾决定的事情很难劝回,只好加快语速:“是,琉璃太贵,相比之下到底还是水晶便宜些,不过效果大差不差。” “且按着殿下先前给的草图,除了所谓的凸透镜,殿下叫我做的一个木结构的什么放大镜的握手框架也做完了。” “现在只需要把凸透镜嵌到木框架里就足够了。” “还真别说,我们磨出凸透镜后就这样试了试,果然见到的东西都被放大了很多。” “这个玩意若是给眼睛不好的老翁,只怕是方便太多。” 李承乾呼气:“不止,你们明日还可以把放大镜放到日光下试一试,看看有没有聚火点燃的效果。” 吴工匠惊诧:“凸透镜还能这样?” “天爷,没有火就靠这个和日光就能点火,这也忒神奇了些!” 李承乾笑笑:“好了好了,我这回来不仅仅是来看看进度,既然你们已经磨出了凸透镜,不知有没有想过再磨一个不一样的镜片。” “比如向内凹的透镜。” “走吧,咱们进去说话,我来指导你们。” *** 神秘空间。 李承乾摸着自已的脑袋有些发懵。 嘶,他怎么又到了这个玉佩空间。 他刚刚不是在指导匠人们打制凹透镜吗? 李承乾蹙眉,记忆渐渐回笼。 他记得因着凹透镜的弧度和薄厚问题他一直在实验室呆到了后半夜。 来不及赶回东宫又兼之明日没有朝会,他就打算直接在这里睡下了。 第159章 没想到刚刚收拾好屋子,他就一阵眩晕,连续几日没有合眼的精神困顿瞬间涌上,偏偏白日里还下了一整天的地,身体上同样疲惫至极。 两厢叠加,他自已都没有意识到自已因为疲倦半睡半晕了过去。 理清楚事情后,李承乾直接盘腿坐在地上。 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吃药锻炼,身体确实好了很多些。 这不,这一回是前前后后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才熬不住的,有进步,不错, 想着,李承乾拿过眼前的手机。 在已经和青天互通身份的情况下,论坛已经不是他的首选了。 他想了想,点开软件,点进了青天的私信。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在不,上回你走得太匆忙,咱们聊聊。 不过说起来你为什么每次都走得那么突然,你来到我这个时代的契机是什么? 我这边似乎是需要抹自已的血在玉佩上,你呢? 没过几分钟,李承乾就得到了回复,仿佛是另外一头的青天时时刻刻守着手机守着消息一般。 【青天】:你又能用手机了?至于我来到你的时代契机,其实是我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吧。 你知道的,因为那玉佩,我有一段时间经常看到你,我以为自已是得了幻觉幻听,在医院治了好久,睡眠越来越差。 后来买了个手环检测自已的睡眠质量,每次我见过你的时候都是我睡得最好时候。 我醒来后就会从你那个时代消失。 估摸我俩想要见面,需要你的血和我这边的同时配合,对上的时间不多,所以我才很少能来到你这边。 倒是这论坛,你上的还挺多,想来还是你来找我更加方便。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别说了,也不容易。 我用手机需要我进入昏迷状态。前些年我身子骨不好还挺容易,现在是越来越麻烦了。 算了算了,闲话少说,我这次也不是特意来找你的,我是意外昏迷的。 但既然进来了,我还是有些事想问问你的。 【青天】:先等等,我看你之前每次能用论坛的时间还挺长的,应该不着急吧? 李承乾托着下巴单手打字,他其实也想多跟青天聊聊天的,好不容易碰上一趟,怪想念的。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行,多跟你聊聊,也好叫我不要忘记自已曾是个现代人。 在古代待久了,有些东西我还是不愿意被同化的。 【青天】:得了吧,就你这个性格,想得开乐天派,你肯定能保住初心的。 唉,我还是觉得自已像是在做梦,没想到真的有穿越,也没想到我真的能横跨千年看一看唐代的人。 我还是觉得自已像是在做梦。 李承乾乐了,连打字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上一回你出现不是很淡定吗?哦不对,也不是很淡定,我依稀记得你看我爹跟看什么稀罕宝贝一样舍不得挪眼。 哼哼,怎么样,李世民我可是天天见,怎么样,羡慕吧。 不过你也是唯二见到过他的现代人,就是次数少了些,也不用对我太羡慕啦。 青天那边沉默了好一会,才复又发来回复。 【青天】:你这家伙,你能明白一个研究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突然站在你面前的激动吗? 更不用说从看史料开始我私心就很喜欢李世民。 再多的想象也不如亲眼见到的这份心情,史书上的文字变成了具体的能看得见的人,这感觉,哎呀说不清楚。 李承乾笑了笑。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谁不是呢。 【青天】:所以你之前发的一些“黑贴”果然都是故意博人眼球的,你还真不赖,上班是上班生活是生活是吧。 算了,也不知道后续我还有没有机会再看看这个男人了。 我其实还挺想让他知道的,在后世,在千年之后,依然有很多人读着他的故事喜欢着他。 李承乾顿了顿,盯着这句话看了好一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之等他再度打字时,已经自顾自转移了话题。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呢,来到这个世界做了那么多后世的发明出来,最近已经在开始做凹凸透镜,只要我引导一下,简陋的望远镜和显微镜都能做出。 这在古代意味着什么,想来青天你一个历史系的教授比我更清楚。 【青天】:你这个家伙,想要做的果然是挖封建主义墙角,也对,一个现代人,一个经历过那么美好时候的现代人,在有能力的情况下,求的念的,只怕还是现代吧。 但是,一个时代的变化又哪里有那么简单呢? 李琛,你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李承乾沉默一瞬。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可是,总得要有人去做不是吗? 我这个穿越怎么说呢,是为了挽回曾经的遗憾。 但同样的,身为一个现代人,我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这个太子的位置乃至未来的皇位,都是百姓托举起来的,我做不到心安理得地享受。 总该做些什么的,总该教他们些什么的。 哪怕我看不到了,但我相信,他们依然可以走上我期盼的道路。 【青天】:罢,我劝不动你,但我只提醒你一句,什么生产力做什么事情。 我这边给你找了好几本相关的书籍,多是近现代的思想哲学和革命剖析。 你能看多少看多少吧。 李承乾盯着消息框中青天传过来的文件。 不知为何他笑了笑。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你这个混蛋,果然是教授当上瘾了,还督促着学生好好学习呢。 【青天】:那可不是,你最好多学学,好歹有些经验,总比你这个马哲都学得半吊子的大学生好。 等一下,我说对了吗?你当年读大学的时候,学马哲有认真吗?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我那个时候又不知道我会穿越啊!我说不过你,总之还是要谢谢你了。 【青天】:还有,不要一门心思只能看到底层的力量。 你这个时代是唐代,经济基础社会制度大不相同,想要办事,你还得聚拢一批足够的属于自已的中高层的力量。 这批力量需要足够年轻,面对顽固不化的老臣,你要真是杀杀杀只会成为一个暴君。 未来终究是属于年轻人的,而这批年轻人被你“洗脑”的最好人选。 所幸你是太子,历史上的李世民给足了东宫力量,如今你的身边有不少二代吧? 比如杜如晦的儿子杜荷,比如房玄龄的儿子房遗直房遗爱。 当然房遗爱在历史上是亲近李泰的。 不过你既然都穿越了还搞不定兄弟关系,那我劝你也不要去搞什么时代的变革了,没那个能力。 李承乾:…… 青天说话还真是直白又难听啊。 不过说起这个,李承乾想起了月报。 报纸…… 他是不是可以用报纸做名头,就当作是“学术交流”“学术沙龙”? 那样能吸收的可就不仅仅是这些二代了,说不准还有与他志同道合的学子。 本来历史上,报纸就承担着串联最初的一批工人和知识分子的作用。 啧,那么由他做个自由报为开头,后续一定会有人有样学样。 至于皇权阻拦吗? 皇权没有那么厉害,唐代对于舆论的把控也相对宽松,这就给了他最好的机会。 【我真的是大唐太子殿下】:好,我知道的。 对了,还有最后一桩事。 我想,你一定还有机会见到李世民的。 等那个时候,我会告诉李世民的,在后世还有很多很多人继续喜欢他,继续夸耀着他的贞观他的大唐。 你的愿望,我记着。 第88章 少年意气 李承乾的心情可以说是相当好。 昨日既与他爹重归于好, 又和青天接上了头聊得还算开心,所以在第二天醒来时脸上还挂着笑容。 匠人们对于凹透镜的打磨也有了思路,接下来就不需要李承乾时刻盯着关注, 故而李承乾在返回东宫的路上反而将大半的心神都放到了昨夜在手机上青天传过来的各种资料。 他看得潦草,但不得不说还是给了他很多的灵感。 而除却这些资料, 李承乾想得最认真的就是青天昨夜的提议了。 因为当前的走向已经与历史不同,他的性格经历也与历史上或者说是前世的自己不尽相同。 现在的自己若说能算得上信任的,马周上官仪都是, 但问题就在于这两人同时也是忠于李世民的, 并不能算是纯粹的自己的心腹力量。 杜荷房遗爱这些二代吗…… 说起来因为他在鄂州呆了五年,在长安缺席了五年,他和这些人的关系说得上不错但是跟亲切就是完全不搭边了。 第160章 不过, 因为他是太子,还是个肉眼可见地位相当稳固的太子,他想要将这批人聚一聚并不是件难事。 至于什么会不会被上谏太子结党营私, 这些二代在朝中普遍“地位不高”,要么是掌着清闲的差职,要么是干脆无官一身轻,这方面的问题倒是不大。 但正因如此,这些二代们的性子同样各不相同,纨绔的不在少数,这一点还需要细细辨别。 更进一步还要试试能不能将这群家伙引入正道,毕竟如今是李世民当政, 大家都是能低调就低调能收敛就收敛的, 趁此良机不借借他爹的名头敲打敲打那可就太亏了。 心中盘算着, 李承乾已是不知不觉到了东宫。 早早候在门口的苏文茵一眼就瞧见了迎着晨露踏光而来的李承乾,她小跑几步迎上前, 开开心心地挽住他的胳膊。 “回来了?” “你就是总是太沉迷政务,我早早吩咐人备好了早膳,都是你爱吃的。” 李承乾顺势抱了抱小姑娘。 苏文茵几乎从来没有垂头丧气的时候,不论何时何地,在他面前总是这样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叫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你别说我,先前月报忙的时候,你不也是整宿整宿不睡觉写文章吗?” 苏文茵蹭蹭李承乾的肩头,声音含含糊糊:“好了好了,那我们就算扯平好了,高明不许说我了,我也不说高明了。” 李承乾无奈,搂着小姑娘进殿:“你这个人,每每如此就喜欢冲我撒娇。”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探出半个脑袋:“那谁叫高明就是吃我这套美人计呢。” 李承乾忍俊不禁,带着苏文茵到饭桌前坐好:“是是是,我承认,我不争气,我就吃你这撒娇的小模样。” “吃早膳吧,别光说我,你也饿了吧?” 苏文茵满足地笑笑,没着急吃反而是双手撑着下巴就这么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承乾。 “高明今日怎么这么多好话,是有事要求我吗?” 李承乾吃下一个饼,不紧不慢地擦擦双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 苏文茵接过:“杜荷、房遗直、房遗爱、魏叔玉、李德謇、秦怀道、尉迟宝琳、长孙冲……” 苏文茵好奇抬眸:“都是陛下心腹大臣的儿子,年岁也都与你相近,高明你写这些名字做什么?” 李承乾捏捏她的脸颊:“这其中成婚的不在少数,我想了解一下他们私底下的性格为人,就要麻烦娘子帮我向他们的夫人套套话了。” “你知道的,我是太子,他们在我面前的表现可不一定是真实的。”苏文茵故作惊讶:“高明是要我做探子?” 没有问他这么做是想要干什么,只是以半开玩笑的方式表明自己的态度。 李承乾同样故意轻轻扯了扯小姑娘的脸颊肉,压低声音:“现在想拒绝,晚了。” “上了东宫的‘贼船’,可不是那么好下来的。” 苏文茵再也忍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行,高明,你这张脸真是半点不合适做这样的阴鸷表情,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李承乾面不改色:“那小娘子是帮还是不帮?” 苏文茵忙不迭点头:“帮帮帮,自家夫郎的忙我怎么可以不帮?” 话落,,问上了他的双唇,轻轻咬了一口后像一只偷腥的狐狸,飞快我就先收下了,保证完成夫君交代的任务。” 眨眼间人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个李承乾笑着红了耳根。 *** 不得不说,这对夫妻俩的办事效率都很快。 为了避免大张旗鼓,,故意装作偶遇提前打听喜好,很快就打入了夫人圈,更不用说她还是太子妃,这个身份天然注定了 苏文茵进展顺利, 低调委婉,李承乾就高调直白多了。 身为太子,李承乾随意想了个理由便在自己的东宫办了一场宴席,受邀者都是些二代们,并且明言不谈政务。 因着宴席规模不大不小,来赴宴的都是和李承乾年龄相当的,身上并没有什么要紧的职位,且又有太子有话在先,太子想要交朋友示好谁又能拦得住? 故而尽管有敏感的官员觉得不对,但明面上来看并没有任何问题,大家的心思也很快落到了其他事务上。 东宫。 数十盏宫灯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殿内暖意融融。 李承乾端坐在主位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案桌,目光扫过殿内陆续到场的宾客。 “太子殿下,房公家的两位郎君到了。” 内侍躬身禀报。 李承乾抬手整了整衣冠,笑着看向大殿:"快请。" 殿门处,一位身着蓝色锦袍的年轻郎君稳步而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几分其父房玄龄的沉稳气度。 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这人身着鲜亮的红色外袍,行事跳脱,见着李承乾行礼过后就来到了他的身边,碎碎念叨着最近长安的趣事。 房遗直轻咳:“舍弟年幼,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李承乾轻笑:“无事,我那弟弟青雀行事比之房遗爱还要跳脱,少年郎有朝气,是好事。” 房遗爱当即瞪大双眸:“魏王在我面前可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原来都是装的啊。” 李承乾轻啧,看这话语中的意思房遗爱同李泰的关系是相当不错。 不过就他刚刚的表现来看,对上自己这个太子,房遗爱同样是热情。 就如青天所说,都已经穿越了能预知后事了,还不能同房遗爱打好关系,那他也就别想自己未来的计划了。 房遗直有些难以忍受自家弟弟的大嘴巴,当即打了个哈哈,拽着房遗爱坐到了自己的位置。 李承乾默默打量,要说历史上这俩兄弟的关系算不得好,后续为了争爵位争得那叫一个精彩。 但是现在看来,或许是两人年岁都不大,房玄龄身子骨尚且硬朗,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李承乾沉吟,这对兄弟的关系,他还是可以搭把手帮帮忙的。 两人才刚坐下,不管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在都和李承乾关系还算可以的杜荷也到了。 杜荷相比较房氏兄弟,整个人就显得散漫得多,年岁也不大,面上尚且稚嫩,不过一张面皮是实打实的出色,轻易就能看出往后张开了他该是一副何等风流的模样。 城阳公主李德音未来的夫婿啊…… 李承乾又看了杜荷好几眼,毕竟是未来自己的妹夫,总要好好把关一二的。 “殿下今日怎么格外爱瞧我?” 杜荷察觉到李承乾的目光,笑着坐好摸摸自己的脸颊:“莫不是我又好看了?” 李承乾:…… 李承乾翻了个白眼:“美得你。” 杜荷脸皮厚得很,转头又对房氏兄弟笑笑。 二者的阿耶关系好,小辈的关系也不错。 随着时间的流逝,宾客陆续到齐,殿内渐渐热闹起来。 长孙无忌之子长孙冲、魏征之子魏叔玉、李靖之子李德謇,还有秦琼尉迟恭的儿子等等等等,有文官的也有武将的,堪称‘包罗万象“。 李承乾环视众人。 每个人对上他时礼仪都做得好,穿着锦衣,端的都是风度翩翩的君子样,又哪里看得出来这群人中其实也有不少公子哥是典型的纨绔子弟呢? 想着李承乾脑中浮现出苏文茵近日来的打探,他举起酒樽,面上依旧带着柔和的笑,声音清朗。 “今日承蒙诸位不弃,齐聚东宫,我不胜荣幸。” “诸位父辈皆是我大唐肱骨之臣,今日之宴,我早有言不谈政务,不过是叙旧,请诸位满饮此杯。" 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酒过三巡,气氛渐渐热络。 长孙冲环顾四周,放下酒杯,笑道:“殿下今日设宴,想必不只是饮酒作乐这般简单吧?” 气氛一下安静下来。 在场人中长孙冲是最特殊的存在。 他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与李承乾也能攀一句表兄弟,更不用说他和长乐公主李丽质向来亲近,听说若不是这些年李丽质忙着做夫子,只怕早就和其成婚了。 不过无非就是迟几年的关系,长孙冲和李丽质的婚约早就板上钉钉了。 关系如此密切,才好替大家说出不好开口的话。 李承乾没什么惊讶的表情,缓缓摩挲酒杯边缘:“表兄说笑了。” “我既然说了这次宴请诸位不谈政事,那就不谈政事。” 底下的几个互相隐秘地对视一眼,到了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还是这样的说法。 呦,难不成还真是他们想岔了? 其实他们也很奇怪太子殿下的这个举动。 若说是为了拉拢他们,不像。 如今太子殿下的位置稳得很,不仅仅是陛下喜欢,而且殿下还做了那么多功绩,声望同样是不错,没什么理由需要着急忙慌巩固自己的势力。 第161章 这便也就罢了,殿下下头的几个弟弟们都与殿下亲近,没有半点* 那方面的心思。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太子殿下都是没有理由做这种事情的。 所以,太子殿下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李承乾拍拍掌,内侍上前,手中托举着一个盖着绸布的盘子。 李承乾起身,迎着众人好奇的目光掀开绸布。 “最近几日科学院格外火热的透镜不知诸位可否知道?” 年岁小的房遗爱和杜荷眼眸一亮,在李承乾的默许下二人上前仔细端详起了盘中的透镜。 “这个就是最近风靡长安的放大镜?” 房遗爱惊叹,拿起放大镜跑到自己的兄长跟前。 “兄长你看,果真可以将事物放大很多,太神奇了!” 房遗直点点弟弟的脑袋:“你从前不是最喜欢科学院的吗?自从科学院多教数理后就不见你提起,这放大镜自科学院传出,国子监大半的学子都用过了,倒衬得你如今大惊小怪的。” 杜荷盯着长相相反的两个透镜,他的周围也渐渐围上来了其他的少年郎。 李德謇早就听过自家阿耶李靖谈论过透镜,他好奇地摸摸凹凸透镜:“殿下,你说就是靠着这两块小玩意就能做出所谓的远望千里的东西?” 秦怀道和尉迟宝琳出身武将之家,对李德謇的这句话自然更加敏感,他们一同看向了在场中唯一算得上上过战场的李承乾,眸中是遮掩不住的羡慕。 “殿下,这又是殿下所谓格物格出来的玩意吗?” 听着耳边少年郎们叽叽喳喳的询问,李承乾点头,只有这个时候这些家伙才会有符合年龄的兴奋,而不是在他跟前“装模作样”板着脸。 “是的,只是望远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它要凹凸透镜叠加配合,对于凹凸透镜也是需要精细选择。” 长孙冲走到李承乾身侧,听着他的话盯着透镜看了许久,喃喃自语:“望远……我却觉得也能望小。” 李承乾悄无声息退出人群,微微侧首,在一片少年郎激动好奇的嘈杂声中,他的声音清晰地传送到长孙冲的耳内。 “你怎么会这样想?” 长孙冲轻笑:“殿下,您的格物之说早就深入人心,我自己也算是殿下格物之说忠实的拥趸。” 长孙冲从袖中掏出两片白水晶所制的剔透的凹凸透镜。 “这玩意很贵,但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买不起。” “自从科学院流出了这透镜,民间已是有相应的匠人了,不过其打磨和原材料获取太难,有经验的匠人并不多,如今磨出来的多是专供于高门贵族或是朝廷高官。” 李承乾不置可否:“所以?” 长孙冲感叹:“凹凸透镜一经出现就引发了极大的轰动。” “放大这一点叫一些人得了灵感。” “现如今有老翁眼花看不清东西,同样也有少年郎视物模糊。” “是不是可以用这个透镜来帮助他们?” 长孙冲顿了顿:“只是很奇怪,不同的透镜效果居然完全不同。” “少年郎不能视远物,只能用凹透镜。” “老翁不能视近物,只能用凸透镜。” “实在是神奇。” 长孙冲将二者叠加起来:“所以大家有了新的想法。” “两个凸透镜或是凹透镜或是凹凸透镜叠加起来会如何呢?” “也不知道从谁流传出来,将不同凸起程度的凸透镜二者叠加配合,说不准会有什么新的效果。” “恰好,我家有足够的钱财,买得到品质上好的透镜,我也有足够的时间……” 李承乾轻啧:“你试了?” 长孙冲有些感慨:“是,我试了,叠加过后你猜如何?” “居然在某个瞬间,透过透镜看东西,便是细小如蚊虫,都能清晰看清它们的身体结构。” “不过……我觉得嘛,自从殿下推出透镜之处,是否就已经想好了它们的用途?” 长孙冲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但是眸中却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李承乾像是没有察觉:“是不是的又有什么意思呢,就算没有我,只要推出了这两种透镜,大家也迟早会发现的。” “表兄自己试出来的显微镜不也是如此吗?” “行了,说那么多做什么。” “我拿出这个透镜不过是抛砖引玉,我真正要做的是邀请你们做一份全新的月报。” 长孙冲一愣,就见李承乾已是招呼众人坐好。 “格物就是如此,越格越有趣。” “现如今诸位的父辈还在朝中,诸位的年岁也不大,于朝政似乎不能发挥自己的作用。” “只是,我这边倒有个与朝政不相关但足够有趣足够有利于大唐的活计想要与你们商量。” 几个小的早就被当下的氛围感染,眼见李承乾越发温和没有架子,当即一个个的急着开口。 杜荷不知为何居然举起了手:“殿下,我们能做什么?” 房遗爱惊诧,拽着兄长的衣袖:“我还以为只有我兄长这样的人才能为大唐做贡献呢。” 李德謇秦怀道等人左右看看按耐住性子认真听着,虽说他们家里偏武将,可是殿下不也是文武两手抓吗? 李承乾环视四周。 “咱们日后一月一聚,于格物也好于新事物也罢,都可以提出自己的想法,写好文章给我,我看着筛选,我打算在长安新办一个月报——格物报。” 格物报除却这些,最重要的是他可以刊登自己想要夹带的私货,潜移默化影响这些人影响看报的学子百姓。 李承乾勾唇。 “刊登你们的文章你们的想法,面向天下人,集思广益,说不准什么时候你们的想法也能成为火药和热气球般的存在。” “青史留名,可就在眼前呐。” “你们是想做某某的儿子,还是想做自己,就由你们选择了。” 李承乾笑容满面,耐心等着被惊到说不出话来的一众人的回复。 *** 立政殿。 李世民收好书卷,耳边是李承乾派人来禀报宴会详细事宜的内侍的声音。 “啧,这几个孩子富贵早就到顶了,青史留名,这个诱饵倒是最对这些十几岁的少年郎的胃口。” 格物报…… 高明这小子既然把这件事原封不动地同他讲明,这是在向他通气也是向他讨钱。 毕竟办一家月报如果光凭这几个少年郎的私库只怕是远远不够。 李世民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桌面。 就这么定下了吧。 少年意气,隋末风云际会,他这个不过十七八的少年郎站了出来。 领着隋末众人走过了艰难险阻,拉开了贞观时代。 少年意气,大唐天下一统。 同样的年龄,便看看他的儿子,那个一直仰望他靠近他的儿子,能带着新一辈的少年郎走到哪一步。 第89章 显微望远 由太子殿下领头, 由一群半大不小的少年郎一起,一份全新的月报——格物报横空出世。 第一期的格物报上不光光刊登了关于透镜的最新进展,还格外开辟了一个版块, 详细记载了大唐科学院当前学子学习的进度和最新的理论。 而这份记载是由李承乾亲手完成的,只有这种才可以潜移默化地一点一点将一些不融于时代的线还发推出。 格物报一经推出就买得很好。 先不管底层百姓有没有兴趣买不买得起, 因为一起参与编撰的都是重臣的二代,不看僧面看佛面,至少大家同朝为官多是要照顾一下同僚的小辈。 而一些二代同样与一些年轻的宗室关系不错, 靠着他们自己的人脉同样也卖出了销量。 除却这些人情面子, 同样是有人真心实意买来看的。 长安的科学院名声在外,只是虽然门槛已经相当低了,但是客观来看, 在引进发明了那么多东西的唐代依旧是生产力不足,科学院对于绝大多数人还是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买一份月报的代价就低多了,甚至还可以多人合买, 能跟着学习科学院的最新成果,这对于格物论的拥趸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然而,去掉这些真心想看的,本该是为着人情面子而买的格物报的人,只是那么轻轻巧巧看了几眼,当即就有大半的人被吸引目光。 李承乾和一群半大的孩子写出来的文章最大的特点就是不枯燥。 没有老学究的拗口晦涩,相反,因为都是少年郎, 看待问题的角度新奇, 写的文字天马行空, 叫人看了就忍不住会心一笑。 而一旦看了下去,便能很快被少年郎们的大胆设想所吸引。 就算是最顽固老派的人, 也只是一边骂一句奇巧淫技一边继续看下去。 偏生李承乾挑选的文章都是能匹配现代的一些知识做假设的,附上他批注的原理,乍一眼来看,居然都是可行的,这如何不叫人惊诧。 第162章 尤其是被第一期格物报着重描述的凹凸透镜已经显微镜和望远镜。 李淳风便是在格物报出来后最早一批尝试做出显微镜的人。 李淳风的住处书房的书籍足足有几千卷。 天文地理数理,堪称无所不包。 手抄本和珍贵的孤本同样不在少数。 还有一小部分是刻印本,俗称官刻本,是由官府牵头刻印的标准书籍,附着标点,清晰好读,他这些都是长安的国子监最早刊发的一批。 还有几本想比较显得粗糙,那是民间的刻印本。 比不了朝廷起步早投资大,民间的刻印本错漏不少,但民间的刻印本的生意正在起步,往后读书会越来越便宜的。 对于他这种读书万卷的人自然是图个长安没有的内容的新奇,但是对于绝大多数的寒门学子,这些就是最宝贵的存在了。 但这些书籍再如何珍贵也珍贵不过当下李淳风拿在手上细细端详的物件。 特意用铜皮打造的圆筒有两节,二者衔接处有匠人做了巧思,可以轻松拉伸缩短。 圆筒被安置在一个造型奇异的木结构架子上,其上下两端各自镶嵌了两块小小的剔透的透镜。 这两块透镜的材质极好,不仅没有一丝杂质,便是颜色都是最接近透明的存在,叫人难以想象这白水晶原料需要多少钱才能买来,但这并不是钱的问题。 好的白水晶可遇而不可求,为了显微镜,李淳风桩桩件件都做到了极致。 故而如今虽然有很多人尝试显微镜,但是真正意义上性能良好的显微镜需要耗费大力气大价钱和大把时间,现如今除却宫中也只有李淳风手上有那么一架。 如果看得再细一些,就能发觉这两块透镜凸起程度并不相同。 这就是比放大镜更加神奇的简易显微镜。 李淳风做过道士,道士和佛家之间的关系向来算不得好。 可自从做出了这显微镜后,李淳风便不得不承认一些僧人佛家的话语其实是有道理的。 他用这显微镜就仿佛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 他看过落叶,看过泥沙,看过虫蚁,看过水珠。 看过所有的曾经司空见过的东西。 往日里平常的事物一旦放大,就好似一个全新的物件,如此光怪陆离。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不正是如此? 每一个事物。 这是当代人从未踏足过的微观领域,好奇是人与生俱来便有的情绪,李淳风几乎将所有的空闲时间都消磨到了此处。 而消磨过后 说到底,他的本职是太史局工作的,从小到大,钟。 那么,如果微足,那更加遥远的天空,他们是否也能看得更清楚? 若真能更加看清每一颗星辰的大致样子…… 李淳风只要光想想,就激动地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所以,根据格物报上关于望远镜的思考,李淳风开始尝试组合。 凹透镜和凸透镜叠加…… 那么谁前谁后,相隔距离多少,凹凸程度多少,都是需要计算尝试。 李淳风忽而在这么一瞬间想到了格物报上李承乾写就的一句话。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格物得其道,道返归于器。 所以……李淳风停下了动作,拿出凹透镜和凸透镜打量。 所以为什么凸透镜可以做放大镜,而凹透镜可以帮助视远物模糊的人看清楚呢? 这其中有什么区别吗? 为什么会不同呢? 是不是搞明白了这一点,想要做望远镜就能更加容易了? 而不是一遍遍试错最后误打误撞做了出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李淳风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了思考。 *** 立政殿。 李淳风手中有性能良好的显微镜,李世民手上同样有。 这段时间他用显微镜看了许多物件,其中的神奇之处叫他连连惊叹。 而格物报的推出也叫他的私库小赚了一笔——毕竟他出了钱用李承乾的话来讲算作股东。 对于望远镜,李世民自从得知李淳风在思考后就给了十二万分的支持,唯一一点就是需要李淳风时时将自己的实验情况上报给他。 今日的简报看完,李世民对李淳风的进度大致有了个数。 身边内侍见状上前:“陛下,魏王求见。” 青雀? 李世民一顿:“高明没跟着一起吗?” 内侍摇头:“就魏王一个人。” 一个人? 青雀向来是高明的小尾巴,如今这情况,还真是少见。 李世民收好简报起身:“青雀向来懂事,不会无缘无故来寻我,叫他进来吧。” 李泰进来的时候垂着脑袋,看不清楚神色,但却能叫外人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的低落。 李世民蹙眉,想也不想抱了抱李泰,低声询问:“怎么了?怎么瞧着像是要哭了?” “都多大的人了,这坏习惯可别是跟你兄长高明学的。” 李泰抿唇,摇摇头,整个人像小时候那样贴了上来,挽着李世民的胳膊与他一起坐了下来。 李世民无奈:“从前没发现你这么黏人。” 李泰垂眸,只一门心思盯着李世民袖口上的花纹。 “阿耶,你说,我……是不是太荒废了?” 李世民面不改色:“是有人与你说了什么吗?” 李泰摇摇头,干脆放任自己将脑袋窝在李世民的肩头。 他还没及冠呢,在阿耶面前撒撒娇有什么大不了的,不丢人。 “我只是忽然觉得,小时候距离我好近好近的大兄和丽质……他们如今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听到这里,李世民似乎有些明白了李泰含糊话语下的心情。 他轻笑,摸了摸李泰的发髻,像是在鼓励李泰继续说一般。 李泰深吸一口气。 “其实小时候我就知道大兄很厉害,一直是引着我们往前走的人,可是,可是自从大兄从鄂州那五年回来后,他变得越来越不一样了。” “前段时间和长孙冲他们一起办的格物报,我看了也是心生羡慕。” “有越来越多的人围在大兄身边了,大兄的眼中也放了越来越多的人,我、我好像于大兄而言也越来越……无用了。” 李泰有些说不下去了,但是在李世民的安抚下,他到底还是张开了口继续道:“丽质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大兄找到了自己想要做的,那我呢?我想要做什么?” “我有些迷茫,我,我忽然觉得从小一起长大,可是他们都在往前走,就我在原地踏步,这样的感觉……” “阿耶,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自从丽质忙于科学院,大兄忙于格物报,这样不好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李泰茫然地拽上李世民的衣袖,无措地对上李世民的目光,喃喃自语:“那我呢?为什么,为什么要就剩我一个人啊。” 李世民伸手,拢去李泰鬓角的碎发。 “那你呢?” “青雀,照理你该是马上就要去往封地的,可是我舍不得你,高明舍不得你,我们才默契地没有提及这事。” “算算时间,眨眼间我们的小青雀也长大了,确实也到了想想自己未来的时候。” 李泰闷声闷气:“我还以为阿耶会安慰我的,没想到阿耶反过来这般‘咄咄逼人’。” 李世民挑眉:“我咄咄逼人?臭小子,你这时候还跟我皮。” 李泰叹气:“阿耶凶凶的,早知道我就去找阿娘了。” 李世民没好气:“你以为阿娘就温柔了?她对你们只会比我更严厉。” 李泰愁眉苦脸:“没想到阿耶阿娘都不是好相与的。” 说着李泰用力抱了抱李世民然后退开:“但是,我还是好爱好爱阿耶和阿娘。” “我好可怜哦。” 李世民哭笑不得,弹弹李泰的额头:“不开玩笑了,” “我可不信青雀只是来向我倾诉的。” “虽然青雀表现得茫然无措,可是你的内心深处真的没有做下什么决定吗?” 李泰沉默片刻,褪去了小可怜样,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外人称赞的冷静沉稳聪慧机敏的魏王模样。 他的兄长李承乾耀眼,就算在李世民的光辉下也能挣得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的妹妹李丽质出色,就算在这个女子不易出头的时代也能在入科学院美名远扬。 可是他呢? 他魏王李泰可也是被从小夸赞到大的存在。 “阿耶……不,陛下,臣想向陛下讨个赏。” “何赏?” “将来臣不愿一辈子只待在封地,臣想去我大唐境内各处看看。” “为何?” “臣知道臣这个请求会让陛下和太子很为难,可是臣还是想试试。” 第163章 “大唐那么大那么美,陛下和太子责任重不能时时亲眼去瞧瞧。” “那就让臣替你们替自己,去瞧瞧大唐的好,也去瞧瞧大唐的不好。” “太子想要推广格物,臣也心好格物,多走走也能多传传。” 李世民轻笑:“只是这些?” 李泰摇头:“不止,按贞观十道而分,以州为例,分述各县沿革、地望、得名、山川、城池。” “我大唐贞观已有十年,我想,不仅仅是各处山川地理,各地政策利弊得失风俗好坏,臣等于长安到底不能及时明了。” “此行,臣为自己,为大唐,为陛下太子,还望陛下准允。” 李世民笑着看向李泰。 多好,一个一个的都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单单朕准不准的有什么用,再问问你大兄去。” 李泰眼眸一亮:“陛下答应臣了!” 下一瞬李泰反应过来:“是哦,我毕竟还是皇子,老是不呆在封地跑来跑去的,我不会叫大兄担心的。” “我和大兄,最最要好的。” 李世民眉眼温柔,说不上来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让他想起了武德年间的峥嵘岁月,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和他的兄弟们共同度过的时光。 兄弟血缘从来不是束缚两个人之间的锁链。 有血缘的兄弟不一定能相亲相爱,或许是刀剑相对。 没血缘的兄弟不一定是陌路无缘,或许是相扶相伴。 没人规定人和人之间的相处究竟要如何。 李泰和李承乾这样做兄弟的,挺好。 他和尉迟恭秦琼等人这样做兄弟的,也挺好。 “去吧。” “不过等等,你若想编书,光靠你一人可不行。” “阿耶多虑,我肯定会寻国子监的大儒帮着一道,而我外出游历也会时时寄信回来。” “我想,亲眼见过,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 “书的名字你有想好吗?” “括地志。” 第90章 风云际会 李泰自从在李世民那“发泄”了一下内心的茫然过后, 很快就恢复到了寻常的模样。 他想了很多,当他终于下定决心告知李承乾此事后,谁知道这么凑巧, 宫内出了件轰动非常的大事。 这叫李泰暂且压住了出口的欲望。 东宫。 等李泰迈入殿中,他的弟弟妹妹们早早就到了, 如今正围着殿中央的李承乾和李淳风叽叽喳喳。 李承乾笑着招手:“青雀,快过来瞧瞧,这一回咱们的李淳风可是最大的功臣。” 李丽质兴奋不已, 等不及李泰慢吞吞的动作, 跑上前将人拉了过来。 “阿兄,这玩意保管叫你惊讶得合不拢嘴!女” 李泰一路和李丽质吵吵闹闹长大,已经习惯了就算没事也要时不时和李丽质杠一杠。 “莫不是你方才就被惊讶得合不拢嘴, 哈,没看到丽质这‘丑模样’还真是遗憾呐。” 李丽质:…… 李承乾:…… 李治无语扶额,向李明达和李德音使了个颜色。 两个小女娃心领神会, 在李丽质即将扑过来和李泰打架的前夕直接一人一边拽住了她。 李明达轻声:“阿姐,你别看兄长这时候嘴这么硬,等会他的表现一定比阿姐好不到哪里去的。” “咱们等着看兄长的丑模样,报复回去。” 李丽质吐出一口气,却还是气鼓鼓地盯着李泰。 李泰不甚在意,从表情一言难尽的李淳风手中接过望远镜。 入手是铜皮圆筒,同显微镜很像。 李泰掂了掂重量。 “看外形很像显微镜,但是这个……是大兄格物报中提出的望远镜?” 铜皮圆筒同样是两节相套, 前后各有一片透镜。 “怪不得大兄能从显微镜联想到望远镜, 李淳风也能这么快做出, 这结构确实十分相似。” 李泰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拉伸圆筒,闭上一只眼对上其中一头镜片, 另外一头正想要对上屋内远处的一个摆件…… 不料刚开始动作,就听到李承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看屋内可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然后,一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让他转向窗外。 “看屋外。” 一棵郁郁葱葱的树木陡然映入眼帘。 在李泰的目光中这棵树极大,就仿佛这棵树不过瞬息就到了他的面前。 李泰被吓了一跳,控制不住大张了嘴。 耳边有女娘噗嗤的笑声。 李泰尬尴地轻咳,自然是听出了这是李丽质先前对他的毫不留情的反击。 李丽质哼哼:“我大人有大量,不同你计较。” 李治则是好笑地瞧着红了耳根子的兄长道:“怎么样,是不是特别神奇?我们每个人头一回尝试望远镜的时候反应都是与兄长一样的。” 李明达拉着李德音围上了李淳风:“他好厉害的,方才说了一大堆的原理。” “我虽然没怎么听明白了,但是按照大兄的说法,有了这些原理,就不用误打误撞尝试,往后再想做得能看得更远更精细的望远镜也不是难事了。” 李淳风笑笑,看着李泰新奇地拿着望远镜左右移动不由道:“是不是屋外的一草一木都能清晰可见?” 李泰咋舌,放下望远镜:“这东西……难怪大兄要这么着急推出。” “想想热气球,若是将望远镜搭配热气球用以侦查,敌人可就是防不胜防了,这跟扒开敌军衣服看了个一清二楚有什么区别。” 李承乾:…… 什么粗俗的比喻,历史上的李泰文采不是很好吗?怎么到他跟前就剩下了扒衣服。 李承乾呵呵一笑:“确实如此,所以这望远镜实在是重要非常。” “不过可惜虽然李淳风格出了大致原理,但是关于镜片的制作依旧还是太贵,一旦此法在民间流行,品质上乘的白水晶很快就会有市无价,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李淳风点头:“我与袁兄提过此事,袁兄说可以试试琉璃,但是琉璃更加难做价格也更加昂贵,这一点还是有些麻烦。” 李承乾轻啧。 确实如此,唐朝烧制玻璃的技术还有待进步,至于他能不能想办法推一推…… 李承乾有些迟疑,他只依稀记得几个烧玻璃的要点,就这还是高中选科前残留的化学知识。 现在的他也只能同匠人说几个具体的方向,先让他们不计成本的尝试,看看后续如何。 所以李承乾回话时难得显得含糊:“这个我在想办法,这望远镜先紧着军用,身下的我会叫留一架给太史局,往后你们观天象也更加方便了。” 李淳风倒也没有察觉,反而是因为李承乾的后半句话而激动不已。 “是,那殿下就恕臣先行告退,臣这就去把这大家!” 大伙就这么看着李淳风急匆匆地来又急匆匆地走,李丽质忽而有些感叹:“现如今有他这样的赤子之心的人已经很少见了。” “不论是,他都是一门心思研究天文数理,也或许是他这样的人才能” 李承乾一只手搭上李丽质的肩膀:“我们的丽质不也是一腔赤子之心吗?”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数理课如今是越来越多学子喜欢了?” ,捂住了自己的脸,从指缝中看李承乾。 “哼,我就是有这么厉害。” 那得意的小模样,只要看看就让人心情愉悦。 隐在一众跟着嬉笑的弟弟妹妹身后,李泰顿了顿。 想要对李承乾出口讲述自己抱负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可还未等他开口,前不久才听过的阿耶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高明,没想到东宫这么热闹,看看是谁来寻你了?” 众人抬眼望去,就见李世民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打但是一脸兴奋的人。 很眼熟。 李丽质惊呼:“顾重林,还有……卢公?!” 这两个名字若说近日来和什么挂钩,那当然是与闹得长安满城皆知的鸟粪石。 李承乾先惊后喜,飞快上前上下打量二人。 “黑了这么多,险些都要认不出来了。” 顾重林爽朗一笑:“也不看看这几个月我和卢公有多幸苦,天天盯着农田,所幸结果没有让我们失望。” 卢祖尚摸着胡须,直到现在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足足多了将近一半的产量,简直难以置信……” 顾重林感叹:“而且后续叫老农来看过,这土地的损伤也不大,养几日固肥就能继续种地了。” “不曾想这所谓的鸟粪石居然有这么大的用处,” “我们这个实验是堂堂正正,所有人都能看到,没有作假的可能性,现如今我带回来的那几十箱鸟粪石早就被哄抢一口。” “也有嗅觉灵敏的商人来问我这鸟粪石是从何处寻来的,殿下陛下,只要事情顺利,不出十年,整个大唐粮食产量翻上一番根本不成问题!” 第164章 顾重林这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反倒是让几个小的更加激动。 虽然他们都听得半懂不懂,但是农乃国家大事这一点却都是清楚明白的。 在李世民的默许下,小家伙们好奇地上前,询问起了鸟粪石的详细。 可不知为何,顾重林后退一步,将卢祖尚摆出来应对这群小孩,他自己则是不知不觉间靠近了李世民。 “你不地道啊,卢祖尚都多大了,哪能受得了我这几个小家伙的热情。” 李世民的调笑传来。 顾重林道:“我日后还要出海,不及卢公在长安要与皇子公主们时常相见,我当然是要把这个露脸的机会留给卢公了。” 李世民双手背负身后:“海外的风景如何?” 顾重林微扬唇角:“好极了。” “陛下,您的嘱托我可一日都未曾忘却,需要我为陛下讲讲海外的故事吗?” “一些海岛一些地方,同样有人的踪迹存在。” 李世民无奈:“你可别勾我了,讲故事可也不是这个时间啊。” 顾重林目不斜视,问出了一直隐藏着的问题:“那,陛下对于水军的想法呢?” 李世民看过去,入眼的就是顾重林略显锋利的下颚:“你的感想是如何?” “你该知道我中原汉家军队于水军,真正实战的并不多。” 李世民面上没什么惊讶,似乎是早就料到了顾重林会发出此问。 顾重林在心中算计着地理位置:“高句丽,若说要用到水军,也只有一个高句丽最符合。” 李世民也没遮掩:“我知那块地方防守有余进攻不足,但是放任下去到底是个隐患,不可不除。” “只是大唐与其中间有大泽,且越往北天越寒,适合打仗的时机太短,若出水军倒可奇袭平壤,一举拿下。” 顾重林道:“我自诩对军队一窍不通,但是这么久下来的出海历练,若说对于水上航行,我倒是有一点心得。” 顾重林侧首,微微躬身:“就是不知道大唐天子对于我这个小小的心得是否看得上?” 李世民语调散漫,像是在配合顾重林的举动:“能得重林教导,荣幸之至。” 顾重林好笑:“我可担不起陛下一句教导……” 话还未说话,顾重林余光却瞥见同样在角落里没有上前凑热闹的两人,脱口而出:“太子殿下和魏王?” 李世民看去,忽而笑了笑:“无事,兄弟两个说交心的话罢了。” “你继续说心得,我记着。” 李泰和李承乾确实在说交心话。 李承乾看着身侧并没有如往常一般跟着弟弟妹妹一起的李泰,低声道:“怎么不一起去?” 李泰摇摇头:“不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陷入沉默,李泰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承乾盯着他的侧脸蹙眉,好半晌才轻声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说着李承乾的眉头松开,带上了丝无奈:“青雀,你知道吗?” “你在我面前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一点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 李泰只是点点头:“确实,在大兄面前,我也生不出生什么隐瞒的心思。” 李泰盯着眼前李丽质向卢祖尚讨教的背影。 身为夫子,李丽质早就不局限于学习数理,既然万事万物皆可格,那她就万事万物皆学,一天天的过得极为充实。 或许客观来看现在并不是个最好的时机,但是李泰却觉得现在是个最合适的时机。 最适合他和李承乾的时机。 “大兄,我未来不愿只待在封地,我想去看看我阿耶我大兄治下的大唐。” 李承乾与李泰对上视线:“为我?为阿耶?” 李泰轻笑:“为你,为阿耶。” “可是,也是为了我自己,为了大唐。” “大兄,我想帮你帮阿耶,和我想实现自己的抱负,这二者并不冲突吧?” 李承乾看向了殿外,看向了远方:“挺好的。” 李泰一愣,似乎没想到李承乾的反应会是这样,这样……顺利。 “我不会阻止你想做的,就好像我不会阻止丽质想做的。” “我的* 底线就一条,不害百姓。” “我的原则就一条,不论做什么,不论有多么想要靠近仰望那个人,也得为自己去做。” 就好像他之于李世民,李泰之于他。 李承乾伸了伸懒腰:“我瞅你那么小心翼翼还以为是什么事呢,去做呗。” “大兄支持你。” 李泰愣了好久,终是一把抱住李承乾,就好像儿时一般。 “谢谢你……大兄。” 第91章 侦查高昌 李泰本以为是他该先跟李承乾与弟弟妹妹阿耶阿娘先道别的, 却没有想到李承乾要先他一步离开长安。 李承乾实则也没有想到刚从凉州回来才一年左右,就又要出趟远门了,不过这个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让他出远门的契机是一个使者的到来。 一个高昌使者的到来。 彼时李承乾还来不及问清楚那使者究竟与李世民说了什么, 李世民就直接指派了李承乾一个隐秘的任务——前往侦查高昌。 李承乾没有推拒,因为明面上李承乾跟上回探睦州异动一样, 身上都是担着几年一次的大使巡视工作的。 不过就是在返程的路途中转个弯,跟早早提前候在边境的侯君集一起,和小股唐军先去探探高昌虚实。 虽说他觉得这时问有点早, 但是李承乾本来也一直在关注着高昌, 被他爹“赶出”长安后满脑子中想的都是那个前不久才莫名来长安的高昌使者。 分明近年来高昌已经在渐渐或是偏向或是被挟持倒向西突厥,怎么会还会在这个时问点遣使来长安? 想要玩两条船横跳的戏码,不得不说对于高昌这一个小国来说实属是驾驭不了, 到时候只怕会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 所以,高昌难不成是想倒向大唐? 可是就算如此,也太迟了吧。 …… 是想要彻底抛掉西突厥这个盟友倒向他们大唐吗? 可惜有点太迟了。 李世民指尖轻点, 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驯服的高昌使者。 毕竟他们大唐可以赶跑西突厥,但是那块土地,在当下的客观条件下并没有一个有力的办法将其牢牢控制。 所以李世民从来都是对高昌势在必得。 高昌地理位置太过特殊,偏偏它是个小国无自保能力。 赶跑了一个西突厥,永远都会有下一个西突厥,与其期待高昌王代代知情识趣宁死不受西突厥威胁,不如干脆以绝后患。 国与国之问,从来没有那么多的温情脉脉。 于高昌使者而言, 李世民沉默审视他的时问实在是太久了, 使者难免有些心浮气躁。 他动了动身子, 以一种更加恭敬的姿态道:“陛下,我王遣使而来, 就是想向陛下表达忠心,我高昌对大唐绝无二心。” 李世民还是没有立马回话,反而是又细细打量了他好几眼,这才缓缓回道:“可是我看麴文泰这些年来不太安分,近三年已经好几次不派使臣来我大唐了。” “麴文泰这当下莫名其妙叫你跑这一遭,看不出什么诚意。” 虽然这些话不轻不重,可是落到使臣耳中却犹如千斤,一下叫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李世民会不高兴,可却怎么也想不到在最开始和李世民说明来意后,这与李世民的第二次见面居然还是这般不顺。 李世民的话语太过直白,几乎是在逼着他说出自家的“背叛”。 使者深吸一口气,却忽而变了脸色,变得凄凄苦苦,连语调都连带着低了好几分。 “陛下,我高昌实属无奈,西突厥新可汗野心勃勃觊觎我国……” 说到这里使者像是说不下去一般,顿了好久,活脱脱一副被西突厥欺压但还是心向大唐的可怜模样。 换一个人见了只怕是要怀疑是不是自已太咄咄逼人,可惜这个使者演得那么卖力,遇上的人李世民。 李世民好整以暇地看着使者表演,在使者垂着脑袋哽咽着演得自已都要相信了的时候,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戏谑的笑容。 只有在使者终于期期艾艾想要用余光瞥一眼李世民的反应之时,李世民才恍然变了面色,似乎是有那么几分……信任? “我也一直在打探西突厥的消息,听闻近段时问有起兵反叛自已为新王的,不过可惜西突厥一分为二。” “这新王只怕是自家事都还未处理完,居然还能分出心思来威胁你们?” 使者微不可查地一顿,随即又挂上愁容满脸的神情。 “陛下有所不知……” …… “殿下有所不知,高昌,嘶,虽然明面上西突厥派了将军来拉拢,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威胁麴文泰。” 第165章 “但是就看麴文泰这不带半分犹豫的样子,只怕他心中也是巴不得靠着西域商道赚取更多的利润,估摸还是西突厥给得大方。” ” 侯君集一边半蹲在地上一边拽着绳子度,口中还不断对着李承乾絮絮叨叨。 最后还不殿下,您真的要等热气球配望远镜观察?” 李承乾在跟进热气球的最后检查,闻言头也不回道:“先回答将军第二个问题。” “热气球已经试验过很多次了,不像是最开始,如今安全有保障,更有缓冲垫子铺着。” “配合望远镜,我这次是用绳栓着就在这里,不会乱飞,危险性几乎是没有,要是我这都不敢上,说是要侦查,那我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武德年问阿耶上战场就没有危险吗?” “危险与历练都是一样的,将军,你可以稍稍不那么太担心我了。” 侯君集一听李承乾那一套套的头就大了。 该说不说,李承乾从李世民身上学到了很多,但是唯有一样让侯君集最为不满——那就是如同李世民的叫人招架不过来的好口才。 “停停停,臣说不过殿下,那第一个问题呢?” 李承乾翻进热气球,颇有些稀奇:“我觉得如何?” “将军不是都分析得差不多了吗?” “要说我大唐靠着火药和这个热气球名声在外又有吐谷浑这个前车之鉴,高昌已经是收敛很多了。” 毕竟比起历史上的高昌直接攻打大唐焉耆,现如今的高昌虽然还是蠢蠢欲动,但到底是多了几分忌惮不敢。 “只不过嘛,欲望永无止境,说到底高昌距离大唐比之吐谷浑还要远,隔着沙碛之险,想要反复横跳在我大唐和西突厥这两艘大船上,不稀奇。” 李承乾招呼身边的传令兵一起,二人在热气球的筐内站好,为了隐蔽,连加热的地方都做了隐藏。 随着原料点燃,热气球升天了。 李承乾趴在篮筐边缘冲侯君集挥挥手:“将军先等等,等我探探高昌内部的虚实!” 热气球升天,在黑夜遮掩下,很快,除了唐军的旗帜便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李承乾难以言述自已随着热气球升天时的感慨和激动。 穿过指尖的风,遥遥升高的高度,无一不是在提醒他,他“飞了起来”,他在古代“飞了起来”。 李承乾难以抑制唇角的笑,拿出望远镜看去,就见高昌国内几个明显的粮仓位置以及城外的兵营位置。 大致将这些点记在心中,顺便算了算大致的兵力数量,李承乾毫不意外。 并不多,也很符合历史上高昌的情况,国小人少。 高昌倚仗的不过是西突厥和其距离大唐之问的大漠难走。 李承乾将视线转移,等等! 李承乾一顿,又转了好几圈望远镜放大,视线中有两个人在说话。 不,看着表情和肢体动作,更像是在吵架。 继续看下去。 其中一个是麴文泰。 李承乾看过他的画像,几乎一模一样。 至于麴文泰对面那个,看服饰是西突厥人。 李承乾几乎是要被逗笑了。 还真是,那边派了使者去大唐,这边还要暗会西突厥,还真以为自已本事这么好,两条船上反复横跳不会落水吗? 两个都要收拾,两个都对大唐有威胁。 这里他的看法和李世民一样。 李承乾下意识摩挲望远镜,西突厥的新王最初是部下叛乱出身,本身是个能力不错的人。 但是结合自已的出身和如今西突厥分裂的局面,这新王的疑心病怕是不小。 更不用说李世民明白高昌的想法,西突厥的人未必不知道。 李承乾盯着那个西突厥的人,在吵架吗? 他忽然就有了个想法。 …… 李世民听着使者半真半假的诉苦,没说相信也没说不相信,只是末了带着喟叹般安慰了使者一句。 “是挺不容易的。” 使者当即顺着杆子往上爬:“那陛下可否庇佑我高昌一二?” “因着西突厥,我高昌近来于西域商道一事阻大唐,非我高昌本意,实属无奈之举。” 李世民在心中冷笑。 还好意思说什么无奈之举。 若是真情实意,高昌根本不会是现在这幅态度,更不用说跟高昌使者前后脚送来的密报就指明了高昌暗中和西突厥来往密切。 说起来,也不知道李承乾那情况如何了。 李世民有一瞬的分神,但很快又将注意力挪到这个使者身上。 说起来,他这边能收到消息,西突厥既然野心不小,自然会是时时关注大唐和高昌。 只怕麴文泰还以为瞒得很好,西突厥只怕也是知晓他派使者来大唐的消息。 本就因为利益而半胁迫半结盟的两国,这关系只怕会更差。 无非就是有一个大唐摆在一边,叫他们西突厥忍气吞声。 李世民忽然有了个想法,眸底闪过一丝锋芒。 就算是不知道,他也会想法设法让西突厥知道的。 至于这个使者…… 李世民眼神玩味,自然需要借他一用。 有时候,只需要几个似是而非的待遇和假像,就足以让摇摇欲坠的同盟关系彻底破裂。 高昌距离西突厥更近,距离大唐更远,本该是对大唐不利的。 可若是稍加利用挑拨,这个不利反过来反而会让高昌慌不择路。 因为实在是西突厥太近,大唐太远。 不是吗? 李世民轻笑:“使者一路辛苦了,何不在我大唐多住几日?” 使者一愣:“这……” “无妨,不用客气。” …… “殿下同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热气球渐渐下降,侯君集伸手扶过李承乾。 李承乾道谢的话被侯君集那么一句卡在喉咙口,万分无奈地咽了回去后,才重新道:“将军,我方才已将高昌城内的布防画出,将军先瞧瞧。” 侯君集接过大致扫了一眼,耳边李承乾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过这次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低到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 “将军,我还看到了西突厥的人。” 侯君集目光一凝:“看来是被殿下捉了个正着?” 李承乾凑近侯君集:“不止,看样子是在吵架。” “我实在不知道这架有什么好吵的,可是细细想来近来能叫他们吵起来的不过就是高昌又秘密派了使者见我阿耶一事吧?” 侯君集扯扯嘴角,目露不屑:“真是能力配不上野心,以为自已瞒得很好,结果国内跟个筛子似的。” 李承乾吐气,一字一句:“我有个想法,就在今日,咱们先一步劫持了这个西突厥的人,然后把锅扣在高昌头上。” “直接坏了二者之问的关系。” 侯君集眨眨眼,兴趣被引了上来。 “呦,这样狡诈的计划不像是殿下的风格,臣还以为照着殿下的作风就算是上战场也要堂堂正正的呢。” 李承乾无语:“兵着诡道也,我有那么蠢吗?” “好了好了,说正事。” “这才我唐军来次探查是秘密侦查,高昌不知道,西突厥不知道。” “况且这西突厥和高昌的人吵架可是在他们那个宫内,按着常理,高昌知晓热气球和望远镜,却不可能知道具体的效果,他们肯定不会知道他们的一切都已经被我所窥视。” “所以我们这一劫,与大唐有什么干系呢?” “西突厥只会怀疑到高昌,而高昌怕不是会以为西突厥是迫不及待想要寻个借口吞并他们了。” “就算有聪明的会以为是我们做了手脚……这不是还有个高昌使者还在我阿耶手里吗?” 李承乾笑眯眯:“到时候,就看西突厥究竟相不相信麴文泰。” “毕竟从前阿耶对他甚好,却也不是得到了麴文泰的模棱两可?” “人嘛,一旦有前科,就不好信了。” 李承乾摇头晃脑:“此事,还需要阿耶配合。” 如此,说不准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 此事,还需要高明配合。 李世民目送内侍宫女送走使者,兀自陷入自已的思绪。 双管齐下才是最保险的。 高明如今就在高昌附近,是不是也能做出一点动静配合他的行动,将高昌逼得走投无路,为避西突厥只能乖乖投他大唐。 如此,说不准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第92章 浑水摸鱼 大漠的夜, 风沙如刀。 风裹挟着砂砾在岩缝间呼啸,李承乾伏在沙丘后,眯起眼睛望向远方。 西突厥的人在高昌待了整整十几日。 期间他八百里加急传信给李世民, 李世民叫他放手去干,同时也讲了讲自己在长安对那个高昌使者的利用, 感叹他们二人心照不宣。 第166章 有李世民的首肯,李承乾彻底放心。 高昌国边境的这片大漠,白日里热浪滚滚, 夜晚却冷得刺骨。 他伸手摸了摸地面, 沙粒在指尖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带着白日未散尽的余温。远处几点飘忽的火光在暗色中明灭不定,那是西突厥人的篝火。 “殿下, 探子回来了。” 侯君集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李承乾转头,一个黑影猫着腰从沙丘另一侧滑下来,正是他派出去的探子, 这个从小就在边境长大的士卒,此刻脸上满是兴奋。 探子甲胄上沾满沙尘,呼出的白气在大漠的夜里凝成转瞬即逝的雾团:“禀殿下……” 李承乾抬手示意噤声,夜风突然转向,带来远处轻微的马蹄声。 那声音时断时续,像被暗夜吞噬又吐出。 李承乾眯起眼睛,从望远镜中看见篝火旁晃动的人影——西突厥人正在收拾行装。 可能是因为此行是秘密行事,为保证不惊动大唐, 来高昌的西突厥人并不多, 这点李承乾其实有预料, 所以他才会放心大胆定下这个劫杀计划。 可是…… 李承乾盯着那几个西突厥人围在中央的那个人。 看服饰和看这被保护的架势,身份似乎有些高? 莫不是这临时起意的计划还能钓到大鱼? 李承乾啧声:“继续。” 探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殿下的望远镜果真是好东西, 虽然听不见,但是看他们的表情,只怕是还对高昌耿耿于怀,似乎是骂了高昌人一路。”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 虽然微弱,但李承乾敢肯定绝对没有听错。 李承乾手臂瞬间绷紧,右手按在长弓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安心。 月光此时恰好从云隙漏下,照得大漠上泛出惨白的光,宛如满地碎骨。 “要起风沙了。” 侯君集望着天幕低语。 确实,远处的地平线开始模糊,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轮廓。 李承乾嗅到空气中愈发浓重的沙土味,细小的沙粒开始拍打面颊,发出轻微的啪啪声。 真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们这边。 当第一阵狂风卷着沙幕扑来时,西突厥人的火把齐齐暗了一瞬。 李承乾趁机打了个手势,五十名唐军如鬼魅般散开。 他们的身影在飞沙中时隐时现,外罩的高昌服饰和长刀都刻意用炭灰抹黑,唯有一双双眼睛在蒙面布上方闪着幽光。 这一次,李承乾并没有呆在后方,反而是跟着唐军一起悄无声息地靠近。 搭弓,他眯着眼,计算着唐军前进的速度,在距离西突厥不过几里之时,西突厥人终是发现了不对,惊慌地大声呼喊想要抵抗。 却不料暗处已有冷箭射出,直接掐断了西突厥人的惊呼。 一个西突厥人踉跄着栽进篝火,瞬间,李承乾便带走一条人命。 早前被李承乾吩咐的生长于边境的唐军间或吐出来几句高昌本地的话语,他们学得很像,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突厥语的吼叫在混乱中格外清晰,李承乾不动声色,看见几名武士护着华服男子退向岩丘。 唐军将西突厥人逼到绝路,战场渐渐归于寂静,唯有未熄的篝火偶尔爆出噼啪声响。 李承乾站定,看着插在尸体上的箭矢。 这些箭矢是他特制的,他没有将高昌的特征明显做出,只是在不易察觉的细微处用了高昌特有的制箭的手法——这还是靠他的望远镜偷师学来的。 侯君集靠近,瞥了一眼角落处似乎还有呼吸起伏的一个西突厥人,似笑非笑看向李承乾,直接用上了最近学到的属于高昌本土的语音语调。 “一切顺利。” 李承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自然明白侯君集的意思。 留一个活口,再演一出戏,叫西突厥人更加认定此次突袭的就是高昌人。 李承乾收拢好弓箭,示意众人上前,他们看到了被西突厥人护在最中心的那具尸体。 ,表情很奇怪。 李承乾见状招呼众人退去,就好像他们完全没发突厥人一般。 远处,李承乾盯着那个西突起身,眼见那人翻身上马渐行渐远,李承乾轻笑。 “将军,现在该说说那个人是谁了吧?我瞧你的表情应是认识。” 快!” “那是阿史那贺鲁,当下西突厥新可汗最得力的心腹,太凑巧了!” 阿史那贺鲁? 就是那个在李世民去世前乖顺去世后又立马叛唐自立的家伙? 这人虽然活得并不久,历史上最后被苏定方给捉了去,但能提前解决掉一个,还是莫大的惊喜。 阴沟里翻船,哈,好歹曾经还是史书上绕不过去的一笔,现如今就这样死了。 死得毫无尊严,甚至死得非常憋屈。 李承乾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 不过不管怎么说,对这种野心勃勃的家伙,李承乾从来不会心软。 能给大唐的未来减少一个敌人,何乐而不为? 李承乾长呼一口气,这一次同上一回的上战场又是不一样的感受。 他握拳碰碰侯君集的肩膀,战争果然是加深情谊的最好办法,似乎他和侯君集之间的关系又进了一步。 “我们这里这边顺利,也不知道阿耶那里如何了。” *** 长安。 李世民的进展相当不错。 也不知道是不是高昌人的自信,真觉得隔着茫茫大漠大唐就算有先进的武器但是想出兵也是困难重重,高昌使者丝毫不觉得大唐天子会把他们秘密来唐的消息捅出去。 毕竟,为着西域商道和西突厥,大唐还是需要高昌的。 不过高昌使者和麴文泰估摸怎么也不会想到,李世民父子会来一招釜底抽薪,丝毫不在意高昌。 他们低估了大唐,高估了西突厥和自己。 靠着别国是永远不行的。 可惜,高昌并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李世民想着这几日他暗中放出去给西突厥人的似是而非的消息,唇角不由挂上了抹笑容。 再一次用自己“温和的表象”将高昌使者糊弄得晕头转向后,李世民又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不过说是意想不到,啧,这个消息的实则并没有脱离他的判断,只不过是时间早上了很多。 李世民盯着眼前的密报陷入沉思。 该说不说,吐蕃的赞普松藏干布果然是有能力的。 若非有他暗中插手,只怕是松赞干布很快便能统一高原。 不过苏毗国象雄国二者也学聪明了,战场上抵御困难,就从宗教上入手。 本来吐蕃信奉苯教的就对松赞干布推广佛教的收权行为不满,是靠着对外战争的胜利才压住这些蠢蠢欲动想要闹事的家伙。 结果现在唐朝又在暗中浑水摸鱼,高原迟迟做不到一统,矛盾是一日比一日大。 总是压着,迟早有爆炸的一天。 松藏干布本是打算探听探听西域的情况,这么个内部状况,他只好暂时放弃,专心对内。 松赞干布或许知晓了李世民父子的想法,但是这个阳谋,他本也是无法拒绝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高原统一是时间问题。 但明眼人同样能看出来,就算高原统一,这统一也是相当脆弱。 若叫李承乾来看,这条时间线上的吐蕃比之历史上的吐蕃要逊色太多。 且吐蕃在李世民父子的运作下,至少早就有无数暗雷埋下。 这因为忙着收权统一的松藏干布暂且没有关注的陈硕真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陈硕真最近已在吐蕃小有势力。 她似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混得如鱼得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一些吐蕃底层百姓奴隶的心中,她的存在感比之松赞干布都要强。 松赞干布不是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惜陈硕真表面上乖顺得很,“任劳任怨”替他收拢权力打击苯教,是个很好用的副手。 那就再等等吧,这一等就给了陈硕真最好也是也隐秘的发展机会。 李世民看完密报。 说实在事情顺利这固然值得叫人高兴,但是他的所有关注点却都落在了由陈硕真所谓的“预言天象”而引发的一系列看似不大的连锁反应。 这些事情其实并不大,若不是事先他和李承乾都特意嘱咐,探查消息的人估摸还不会写上。 这种所谓的神仙造势已经不单单止步于吐蕃内部了,在吐蕃与大唐的交界边境,也隐隐有相关的流言传出。 但这些又不能说不对,神仙崇拜古已有之,民间所谓的“招摇撞骗”的大师并不少见,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个。 不过陈硕真这个确实预言得格外准确,这点不太一样。 而吐蕃和大唐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格物科学一说。 在大唐,毕竟格物之火烧得轰轰烈烈,就算是完全不在乎的底层老百姓,也听过好几嘴。 第167章 故而这神仙的说法流传到大唐,有信的也有不信的。 信的人信誓旦旦用格物的说法从天象入手,坚持这就是最基础的观天象。 虽然不知道这所谓的佛教灵女是如何做到的,但肯定不是神仙之说。 这态度倒是唬得一些信的亲人都开始了怀疑。 毕竟格物科学之说好处多多,大伙或多或少都因为其诞生的产钳曲辕犁受过好处,于此倒是都动摇了。 李世民想着想着忽而叹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从密报转移到了搁在他案桌上的一架做工精致的望远镜。 随着格物报的火热和望远镜的出现,虽然明显上大家都只说这望远镜就该用在军事上,但…… 太史局的李淳风都带头将望远镜运用到了观察天象上,能负担得起的人暗中私下的小动作并不算少。 不过是朝廷以及李世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毕竟天象也不完全是与谶言挂钩,于农事观测也是大大有益处的。 只是似乎暂且所有人都未意识到,任由这样下去,望远镜最终会拖着天象和皇权一起入凡尘。 李世民从暗格中抽出那张自从被李承乾献上后就一直被他保存得很好的纸张。 纸张上密密麻麻全是李承乾写就的观测天象的方法和云层天象的意义。 那曾是在李承乾提出针对吐蕃的神棍计划是呈上来的,如今终于是要派上用场了推到众人眼前了。 李世民从来都知道李承乾和一群小辈搞的格物报和每月一次的聚会。 这次因为李承乾表面上的大使任务和暗地里的侦查任务,这个月的聚会暂停了。 但是格物报的审核交付了长孙冲和房遗直,并不会因为他的不在而停刊。 李世民起身,说起来若是在几年前,用高明的话来讲,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帮着高明出于本心地来“挖封建主义的墙角”。 战场上他们配合默契。 战场下他们心照不宣。 李世民慢慢悠悠迈出殿,一路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虽然说他于长孙冲这些家伙而言差了辈分,不过嘛,谁不是从少年意气走过来的呢? 且就算直到现在,李世民骨子里的少年气都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岁的增长而褪去。 跟这群小辈,李世民自认还是能讨人欢喜的。 李世民笑了笑,他的寝宫距离东宫很近,没一会他就远远在东宫前看到了得了消息而早早出来候着的苏文茵。 “太子妃,就如同高明往常的聚会一样给出邀请的帖子吧。” 苏文茵微愣:“陛下?” 李世民点头:“高明不在,我来替他主持。” 嘴上如此,但李世民心中却还是有些“自恋”地想着。 说不准这一场聚会相处下来,高明的这些同龄友人会觉得他这个陛下比殿下更吸引人呢。 第93章 苟延残喘 东宫。 最早一步来到东宫的长孙冲时不时偷偷抬眼瞧瞧位于上首的男人。 因着背靠长孙无忌, 长孙冲实际上很早就见过大唐的天子,宫内也是时常出入,按理来讲不过是见一见李世民, 他不应该紧张。 可是…… 隐藏在外袍下的脊背挺得笔直,长孙冲的额角了沁出薄汗。 可是李世民不仅仅是他阿耶长孙无忌的竹马, 是大唐的天子,更重要的是他李世民还是他长孙冲的岳丈。 长孙冲从来没有那么忐忑过。 上首的李世民似乎看出了长孙冲的紧张,对他温和一笑。 他虽相当舍不得李丽质, 可是他并不是那种对女婿会刻意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岳丈。 长孙冲像是被那个笑容安抚了情绪。 方方深吸一口气想要起身上前用准驸马的身份再度拜见一下李世民, 谁料其他人陆陆续续抵达东宫,倒是失去了好时机。 李世民也不在意,对着长孙冲投去了稍安勿躁的眼神。 眼见经常参加东宫月聚会的小辈们都到得差不多了, 李世民好笑地看着底下一群跟鹌鹑似的家伙。 若不是偶尔听李承乾说起过这些小辈在他面前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李世民险些便要以为这群小辈还真是沉稳安分的性子。 或许是因为有了对比,分明是最该紧张的长孙冲看着不说话的同辈, 居然诡异地放松了情绪,轻声对李世民道:“不知陛下寻我们来是有何事?” 此话一出,长孙冲立马收获了在场所有人感激的目光。 最初的东宫聚会是靠长孙冲先声开口询问李承乾打破僵局。 眼下的东宫聚会依然是靠长孙冲最先出面。 不愧是长孙无忌的儿子,不愧是长乐公主的准驸马,这份心态果然不同寻常。 李世民不疾不徐:“都别绷着脸,你们几个小家伙私底下是什么模样,在我面前就还是什么模样。” 说到这里李世民笑了笑,虽说李世民面无表情时气势最为吓人, 但那不过是上了战场后自然而然地情绪流露。 只要李世民肯, 他同样可以成为最平易近人的存在。 就比如现在——李世民垮下腰背, 坐姿散漫随意,似乎一下从一个威严的天子成为了亲和的父辈。 “我不吃小孩, 总不会你们的阿耶阿娘在你们小时候拿过什么黑脸叔叔天子吓唬过你们吗?” 这句话一下子逗笑了众人,不安渐渐褪去,已是有胆子大的杜荷开口:“没有,阿耶同我讲的是有勇有谋的将军保卫大唐!” 有杜荷这么一起头,几个武将的孩子就忍不住了。 李德謇兴奋道:“陛下打仗这般厉害,我等羡慕还来不及呢!” 秦怀道和尉迟宝琳对视一眼,双双叹气,异口同声道:“要论黑脸,还有谁能比得过我们俩的阿耶。” 周围人大笑。 李世民忍俊不禁,最终还是决定不将这两个小孩对他们阿耶的腹诽告诉秦琼和尉迟恭了。 省得这么可爱的两个小孩挨揍。 咳咳,李世民正色,眼见氛围渐渐轻松,他终于进入正题。 “说起来,你们平常与高明聚会,高明有提到过天象方面的事情吗?” 笑闹的氛围一静,这次是房遗直房遗爱两兄弟率先道:“有。” 李世民点点桌面上从头到尾一直被摆着的那张纸。 “他其实留下了更详细的内容,你们要过来看看吗?” 杜荷一愣,颇有些心直口快:“好哇,对着我们还藏私,等殿下回来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他。” …… “阿嚏!” 李承乾揉揉鼻子,止住了喉间的痒意,忍不住嘀咕:“谁又在背后说我坏话。” 侯君集裹紧了面上的布,在这种大漠的环境,遮面避风沙很重要的存在,同时遮面也能很好地隐藏他的身份。 身为大唐的年轻一辈还不错的将军,侯君集这张脸还是有一定辨识度的。 “殿下这身份,啧,说不定是陛下。” 李承乾:…… 李承乾揉揉鼻子,忍不住弯起眉眼:“好低端的‘挑拨离间’哦。” 侯君集乐了,一边替李承乾掸去袖口上的沙尘一边道:“所以殿下瞧着也没信,怎么样,开开玩笑是不是放松很多?” 李承乾无奈:“我到底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就算提前计划好了,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说着说着李承乾瞪大双眸,眼睁睁看着几个西突厥人从远处出现。 他兴奋地攥紧侯君集的胳膊,和他之后。 “来了来了,西 侯君集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头一。 “殿下行行好,叫出声被西突厥发现了。” 李承乾猛然缩回手,有些尬尴地掩唇,生硬地转移话题:“这么快就来了人,看来果然与探子探得的消息相差不大。” “西突厥早早就派了人在边境接应,所以我们故意放跑的家伙才能那么快带人回来。” 侯君集也不跟李承乾继续闹了,举着个望远镜开始辨认口型。 李承乾屏住呼吸。 侯君集说实话对突厥话只有粗浅的了解,但这次事发突然,他已经是目前最好的翻译人选了。 不过按着他的水平就算有错漏,翻译出来个六七层的意思还是可以的。 足够了,李承乾并不* 担心。 渐渐的,侯君集低声喃喃,像是在实时转播一般:“混蛋!” “我王早就收到了消息,鞠文泰,呃,早早,早早搭上了唐,这次吵架后杀了我……哎呀算了,这里读不出来。” “看来是早就憋着怒火,用贺鲁的人头做了投名状!” “我说怎么最近麴文泰这么嚣张……” 翻译到这里,侯君集视线中的西突厥人似乎是崩溃了,一个个的转过身去蹲在地上对着阿史那贺鲁的尸体痛哭,也看不清什么了。 侯君集轻啧,将望远镜握在手中把玩。 第168章 “阿史那贺鲁的死还真是一场美妙的意外。” “也怪麴文泰太贪心,两头想讨好,两头不讨好,反让西突厥那边一下笃定这阿史那贺鲁成为了高昌倒向大唐的投名状。” “殿下,您猜猜这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李承乾依旧用望远镜观察着西突厥人的反应,闻言不紧不慢道:“恐怕高昌那很快会收到消息。” “但是西突厥咄咄逼人的样子可就在先前,以麴文泰的想法,认为西突厥借题发挥想要吞并他们的可能性更大。” “虽说大唐也是要吞并高昌,但是我阿耶宽容待胡人的名声一直在外,投靠了我大唐后跟着大唐一起去打仗发财的外族不在少数。” “西突厥自已都理不清楚国内的破事,只会一味压榨盟友,遇事跑得最快。” “真要取舍,还不如臣服大唐来得划算。” 侯君集沉吟:“而且听说与麴文泰不同,他的儿子麴智盛,好似一直软得多,殿下说得可能性很大。” 李承乾拍拍手:“无所谓,计划失败无非就是等我大唐休养过后再打一遭。” “成了是惊喜,不战而屈人之兵。” “不成也不差。” “不过既然咱们等到了现在,不如再等等,等等看高昌会不会着急忙慌下再派使者去我大唐。” …… 高昌内里如何混乱的暂且不知,李承乾与侯君集还在大漠里吃沙子等待,长安的东宫却是其乐融融,气氛越发轻松闲适。 没过多久,李世民已然是和这群小辈混熟。 李世民的口才和少年经历对这些少年郎们几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随口的几句当年故事,惊心动魄又扣人心弦,不知不觉间,大伙一边看着李承乾留下的天象详解一边越来越靠近李世民。 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半心神在天象一半心神在李世民,围着李世民挤成了一圈。 放眼望去全是毛绒绒的脑袋,李世民挑眉。 “说了那么多故事,我可也要点好处的。” 不知不觉间早就不怕了的房遗爱笑得最开心:“陛下要什么?” “若是论吃喝玩乐,我最在行。” 李世民:…… 看来还是要“敲打”一下房玄龄了,他这个小儿子怎的一张口就是玩,跟着高明混了几个月还是满满的“纨绔”气息。 “咳,倒不必,论吃喝玩乐,啧,你们几个少年郎就不用想着指导我了。” 李世民年少是富家公子,正值隋末奢靡之风盛行,远不是现下的贞观可以比拟。 所以他或多或少有所耳闻有所眼见的都是远超这群少年郎的想象。 房遗直与长孙冲都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这话背后的意思。 谁知道房遗爱是一点没学到他爹的情商,连几个武将家的孩子都比不过,乐呵呵就那么接了上去。 “那感情好,原来我同陛下也有相同的爱好呢!” 李世民:…… 房遗直:…… 房遗直一把捂上房遗爱的嘴,笑得勉强:“哈,陛下,我这幼弟顽劣,还望陛下莫要计较。” 长孙冲对房遗直投去了个可怜的眼神。 家里有这么一个弟弟在,估摸也是热闹得很吧。 房遗直瞪了现在还不解的房遗爱一眼,心中满是无奈。 他这个弟弟这个脾性,还真是不适合混朝廷,往后能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够了。 这场小插曲就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中翻篇了。 李世民正色:“我说的好处很简单,往日里你们怎么写格物报的,这下一期格物报关于天象的详解就该怎么写。” 长孙冲惊讶:“是要将这些推出去告诉天下百姓?” “可是,有些天象联想一下是能对应的,可有些简直闻所未闻……就怕我们写得再有趣大伙也不会买账。” 李世民睨了一眼长孙冲:“傻,格物报格物报,怎么高明不在你们就完全不会了格物致知的道理?” “这距离下一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 “那就时时观测天象记录现象和时间,就算一时半会不能全部完成,但好歹有个开头,叫大家看了也能多添一份信任。” “你们跟着高明办格物报,就不应该只是写写文章,验证实验也是重要的一环。” 这样一番话下来,本就因着李承乾这个聚会和格物报收敛了许多性子的众人面面相觑。 李世民见状却没有嘴下留情:“若不然,你们的所行所为也不过是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不过都是靠着高明才有如今名气。” 杜荷张了张嘴:“不是的……陛下。” 李德謇缓声,他一点都不像他那个在政务上不善言辞的阿耶李靖。 “我们是真的想要做一些事情,是真的想要让大家叫我们不再是谁谁的儿子,而就是我们自已……” 李世民轻笑,语调似乎带满了蛊惑:“所以你们才更应该在高明不在的时候磨练,没有他指导,你们一样可以。” 就算是往日里最爱玩闹的少年郎也都沉默了下来。 沉默中没人知道他们想了什么,但最后在回答李世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声音都是格外坚定。 *** 不知道李世民帮了自已一个大忙的李承乾此刻还蹲在大漠里吃沙子。 吃沙子吃到连侯君集都要劝着他休息缓缓之际,高昌最隐秘的一处城门终于有了动静。 望远镜这点很好,可以悄无声息地刺探敌人的消息,不用怕被发现也不用怕消息出错。 李承乾眼眸一眯。 那个快马出城一路往大唐方向而去的男人很眼熟。 毕竟他曾经将麴文泰麴智盛父子的画像细细看过好几次,早就将他们的脸深深印在了自已脑内。 他们的计划顺利,但谁也没有想到,高昌这么慌不择路好似是完全丢了心气。 派去大唐求助的人是麴智盛。 如今高昌王的儿子,麴智盛。 第94章 人心向背 麴智盛的速度很快, 但耐不住为了躲避西突厥的眼线,他到底还是比紧赶慢赶赶回长安的李承乾落后一步。 李承乾早前就与李世民商量好了,处理好了尾巴。 就算查得再详细, 也只能得出太子殿下一时兴起辗转各州,不仅看了自己任务下的州县, 还管了其他官员的辖区。 根本是不可能知道身为大唐的太子殿下,他居然和侯君集一起去了一趟边境玩了一把暗杀。 做戏做全套,侯君集早就在李承乾最开始离开长安做大使的时候就时不时因病告假, 直到李承乾要前往边境侯君集才因病闭门不见客得以脱身。 所以这趟回来, 李承乾回来得光明正大,侯君集回来得偷偷摸摸。 直到麴智盛终于抵达长安时,他等到的就是好整以暇的李世民父子。 立政殿。 彼时李世民收到密报的时候正在与李承乾一边下双陆一边吵嘴。 “阿耶, 不是我说,你都对那群少年郎君做了什么,怎么我一回来看他们的冲劲比我走之前还要足?” 李承乾说着挪动棋子, 将李世民的一颗黑子扫出棋盘。 李世民沉吟片刻,刻意带上了些想要逗弄李承乾的坏心思,语气轻快:“怎么,还是你阿耶我更有魅力不行吗?” “这几个小孩见了我更喜欢我,人之常情,高明莫要嫉妒呀。” 李承乾:…… 李承乾抬起眼眸,这下子就没了在双陆上的心思。 他气鼓鼓地盯着李世民:“阿耶这话好不要脸面,在自家儿子面前都这样‘争强好胜’。” 李世民哈哈大笑, 接连扫掉李承乾好几个棋子:“我赢了!” 李承乾:…… 李承乾看看棋盘看看李世民, 一时间居然不知道此刻李世民的“幼稚”是为了赢棋还是单纯的得意自夸。 李承乾懊恼推开棋盘:“不下了!” “我围棋下不过阿耶就算了, 怎么连双陆都下不过,不行我得再琢磨琢磨。” 李世民忍俊不禁:“行了, 说正经的。” “那群少年郎君虽然性子各不相同,也并非人人都才能出色品性一流,但是你那个格物报切切实实能吸引他们全部的心神。” “超过父辈的荣耀,有趣新鲜的事物,这两个好处足以将他们的精力栓在这上头为大唐做事而不是成为浪荡郎君挥霍钱财。” “性子练着练着,也就上去了。” 李世民慢悠悠收拾棋盘:“你用这一手来培养自己的势力拥趸,还不错。” “说起来格物报红红火火办了几个月,身为长安笑笑生,你打算什么时候刊登一下你的文章?” “不是娱乐性质的小说,而是严肃正经的思想。” 说起这话来李世民没什么情绪变化。 到现在,他已经能和李承乾相当坦然地谈论从前二者都不会深入交流的话题。 第169章 是好事。 李承乾一手托着下巴,一手帮着李世民放好棋子:“在写了呢,估摸很快就能刊登。” “谁叫前段时间我日日在大漠吃沙子,也只有回来后我才有空闲琢磨琢磨。” “不仅要琢磨琢磨时代的不同,还要琢磨琢磨当下朝廷的底线和百姓的接受能力。” 说着还偷偷趁有棋子还在棋盘上,他非常“不要脸”地随意篡改棋子的位置,看起来好像他赢了一般。 李世民没好气睨了他一眼:“要是闹出太大的事情我可帮不了你,你自己解决。” 李承乾笑嘻嘻:“我知道,这个忙阿耶绝对不能帮也绝对不能瞎掺和,我自有分寸。” 笑闹未完,便有禁军请求面见李世民禀告消息。 李承乾识趣地刚想要告退,谁知道走到一半被李世民抬手拦住了。 就看到李世民做了个口型。 高昌? 李承乾当即反应过来,算算时间,麴智盛也该到长安了。 李承乾不着急走了,耐着性子坐下等待。 没过多久,一个被遮掩地很严实的身影走入。 待到四下无外人,那个身影终是狼狈跪地,露出了本来面目。 麴智盛哭得那叫一个真心实意:“恳请……恳请陛下救我们高昌一命。” 也不在乎自己的说法会不会暴露高昌曾经反复横跳的隐秘,什么话都开始不加遮掩往外说了。 麴智盛只知道,大唐现在是他们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突厥人, …… 高昌人, 这个后就一直盘旋在乙毗咄陆可汗脑内。 谁都不是蠢人,信任他们西突厥,也并非将宝全然押在他们西突厥身上。 所以他一直想的就是先缓一缓内部,再出兵攻占距离高昌很近的焉耆,用武力迫使高昌只能为他们所用。 谁料高昌倒是胆子大,直接一步倒向唐,叫他们吃了好大一个哑巴亏,还硬生生将他的心腹爱将阿史那贺鲁也给栽了进去。 何其可恨! 早知道就该再快一步,就该直接出兵干涉,又哪里会落得今日这个不上不下的结果! 所以他没有犹豫,收到消息后猜到高昌肯定会先一步求助唐,他果断出兵焉耆,为的就是争一个时间差。 就算唐事后追究,他却也没有动唐的土地。 只要赶在高昌求援之前动手,木已成舟,加上唐与吐谷浑的战争结束才多久,唐要休养,依西突厥的体量不是不能搏一搏。 就是不知道焉耆那边情况如何了。 …… “所以你们这么着急来求助我大唐,那你们有没有提前做准备,比如时时探明焉耆的情况?” “焉耆本就亲近西突厥,若是再被西突厥拿下,可就是他们进犯高昌的一个很好的跳板。” 麴智盛痛哭流涕的恳求到一半,就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他讲了那么多,有想过李世民会问他高昌的情况西突厥的情况,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李世民开口问的居然会是焉耆。 麴智盛明显有些懵,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下又惊慌起来:“不会的陛下!” “只要陛下出兵震慑,西突厥自会退兵……” 李世民叹气,似乎是对麴智盛很失望一般:“你信任我没问题,可是麴文泰,你信任他吗?” “若是西突厥真的出兵,我们去大唐援助可也要时间,你敢肯定这段时间他会老老实实收好高昌,而不是在高压下做出错误的选择吗?” 麴智盛咽咽口水,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居然顺着李世民的话往后想了起来。 然后他绝望地发现,就麴文泰的性格,李世民这番话简直是对极了。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回复之际,早早和李世民通过气的李承乾此刻没有他阿耶的咄咄逼人,扮演起了白脸。 “只是幸好前些时间你们正经派了个使者来我大唐。” 麴智盛顿了顿,这才反应过来那个一直还未回来的使者。 “他……?” 李承乾轻声:“他虽然一开始对我们多有防备,但到底心忧高昌。” “那时还未发生你口中的事情,但我阿耶多厉害呀,还不是成功套出了一些情况。” “果不其然,这不是阿耶的重视就帮上忙了吗?” 这是真话,关于西突厥可能对焉耆下手李世民一直很重视。 这份重视在李承乾先前提出浑水摸鱼计划是达到了顶峰。 李世民想要高昌和想要高昌的民心和百姓安稳从来不是对立的。 所以…… 李承乾与李世民飞快对视一眼,笑容越发灿烂。 所以,若是西突厥老老实实吃下哑巴亏就无事,若是他们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怕又是大唐一个枪打出头鸟的好时机。 高昌外,大漠焉耆。 段志玄呸呸两口吐出嘴中的沙子,颇有些佩服地看着面不改色的契苾何力。 “果然这种地形你最熟悉。” 契苾何力趴伏在沙丘上,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回话:“我们这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军队不多,且就近来取,多是边疆人和原突厥人,大家都是熟悉的。” “朝廷百姓压力不大。” “反正只是‘切磋’不是正经打仗,只要彻底震慑住西突厥就行。” 段志玄抹把脸,一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膀:“你曾经一个外族人中原话说得那么好,还那么谦逊,啧,不怪陛下喜欢你。” 契苾何力余光瞥见肩膀,一块显眼的带着沙土的手印子赫然出现。 他不动声色挪远距离:“陛下也喜欢你。” 段志玄:…… 怎么感觉他们两个的对话听起来这么奇怪? 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咳,段志玄刚想说什么忽而顿住。 此刻他的表情与契苾何力一样。 远处,尘土飞扬。 西突厥还真就如陛下所料,恼羞成怒,出手了。 契苾何力起身:“来活了。” “我们这边可得顺利,也不知道阿史那社尔那边如何了。” 段志玄活动筋骨:“算算时间,估摸已经到高昌城了吧?你得信他。” 契苾何力笑了笑:“罢,就先顾好我们。” “记着,我们是大唐边疆巡逻的军队,因与高昌亲厚,不忍高昌蒙难特来支援。” 段志玄无所谓:“记着呢,不过我们可不全是演戏。” “呵,就麴文泰这个性格,高昌本土的百姓还真就需要我们来才护得住。” “至于热气球火药,我俩对吐谷浑时都有过经验,只怕这次战斗能结束得更快。” 契苾何力道:“这两项技术虽说一直保密,但到底出现过很多次了,听说有些国家已是开始学习。” “只怕未来……” 段志玄轻笑:“这你就没跟太子殿下聊过吧?” “这两项技术看似能轻松学去,但不过是皮毛。” “热气球的加热和火药的配比,这些可都是我大唐匠人试出来的,具体如何听说除了个别人,大多数人根本只能窥探一角不知全貌。” “更不用说原料少不了各种矿石,我大唐地大物博才能供应,他们有什么?” “放心吧,我们永远会有优势的。” 契苾何力点点头:“既然如此,我相信陛下和殿下的判断。” “接下来,该我们登场了。” *** 高昌城内正乱作一团。 麴文泰前段时间本就渐渐松懈沉迷酒色坏了身子,这段时间又因为西突厥和大唐而时时忧心。 心弦一直紧绷,谁料左等右等还未等来唐朝的态度,西突厥的报复倒是先一步到来。 比他更没骨气的是他宠幸的一批大臣,一下子什么先投降西突厥稳住阵脚的言论便都出来了。 朝堂之上,麴文泰听着大臣的争吵,心越来越乱。 一会想到大唐一会想到西突厥,几刻钟前西突厥异动的密报还在脑中反复回想。 麴文泰越来越心慌,越来越恐惧,就在这时他莫名想到了那个还未从大唐归来的使者。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是不是李世民的态度…… 麴文泰忽而便觉得心脏处疼得厉害。 他本就好几日没睡好了,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哪个在外巡逻的兵丁慌慌张张闯入,连禁军都拦不住。 麴文泰火气涌上心头,脸涨得通红,可一口气还未发出,那个兵丁已是先一步他开口。 “不好了!” “王,不知从哪流传的消息,西突厥……他们是不是要报复我们?” “如今全城的百姓都乱了!” 那一口气没有发出来反而是涌上了脑门。 麴文泰惊惧地看向满朝大臣。 反了天了! 是谁?! 是谁走漏的消息?! 第170章 一个个的骨头比他还软,是想要逼他投降自保吗?! 惊惧愤怒缠绕交替,麴文泰只觉得自己的气息越来越急促,盯着大臣眼前越来越模糊。 下一瞬,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麴文泰死了。 同历史上的死法大差不差,惊惧而亡。 此刻,高昌城内才是真正的乱作一团。 主心骨死了,主心骨的儿子又前往长安搬救兵不知何时归来。 一下子,放弃抵抗的想法在高昌高层中越演越烈。 让西突厥和大唐斗法去吧,谁赢了他们跟谁。 至于投降后西突厥会不会因为愤怒拿百姓出气…… 可这又跟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 …… 麴文泰不自量力挑衅西突厥和大唐后无力承担后果被活活吓死的流言立马在城内疯传了起来。 流言向来是越传越快越传越变形,尤其还是处于这种全城恐慌的情况下。 不知何时,高昌高层要抛弃百姓的流言也悄然传开。 这群高官倒是能待价而沽了,那他们呢?! 他们这些底层老百姓又该怎么办呢?! 恐惧到了极致是愤怒。 若不是麴文泰不知轻重招惹,他们靠着和大唐合作占据商道,也能赚一份钱过安生的日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惶惑不安。 对……都是麴文泰的错! 一个能力不够的王给他们带来的就是悲剧! 他自己倒是被吓死一死了之,可他们呢?! 他们又该怎么办?! 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绝望彷徨,似乎整座城都在哽咽啜泣。 城外,马蹄阵阵。 似乎有大批军队靠近。 是西突厥吗? 不对,速度太快了。 是大唐的援军吗? 可他们的求援才没有几天,怎么可能。 那是谁? 城墙上,茫然的士兵朝外望去。 一面写着唐字的旌旗迎风猎猎而起。 那个唐字杀气腾腾,无不可以看出下笔人的锐气与锋芒。 是出自大唐天子。 军队前面,一个身形挺拔的年轻人摘去头盔,放声大笑:“我是阿史那社尔,大唐天子亲封的左骁卫将军。” “我本在边疆保卫大唐百姓安危,今日意外得知此事,便来护卫高昌安稳。” “另有大唐将领阻击西突厥,大家莫怕。” “你们虽不是大唐子民,可高昌与大唐到底亲厚,陛下不会放弃你们的。” 城墙上的士兵陷入沉默。 拦也拦不住的百姓挤上城墙,有大半人都听到了阿史那社尔的这一番话。 他们忽然又哭又笑。 高昌的王不要他们。 而那个天可汗,不管他的目的究竟为何,可是他站出来了不是吗? 所以…… 想着那个愈演愈烈的流言,所有人在这一瞬心照不宣。 可这又跟他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呢? 高官贵族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高昌,是时候该换一个新王了。 所以,城门大开,不为唐军设阻。 人心向背,不外如是。 第95章 西域归心 人心, 在没到紧急关头,在多数人眼中,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 曾经的高昌王是那么想的, 曾经的高昌贵族是那么想的,曾经的西突厥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 现实给了所有人一个耳光。 高昌本就是小国,国都的城墙都修得简陋,正经打起来本也耗不了多少的力气, 更不用说此时此刻, 高昌百姓打开城门献降。 更加轻松方便了阿史那社尔率领的唐军。 他就好像个活招牌一样。 曾经的突厥人,中途一度被颉利可汗打压来过高昌避灾。 高昌人认识阿史那社尔的不少,这可是曾经狼狈的“亡国奴”, 所以他们也更加对阿史那社尔此刻的风光感到莫名的羡慕。 羡慕过后就是安心。 阿史那社尔的待遇都能如此,他们这群百姓在天可汗的治下肯定也是能更好生活的。 等还窝在宫中的一众高官皇室成员反应过来之际,阿史那社尔早就控制了高昌城内的方方面面。 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高昌, 只待后续李世民的安排。 谁也没料到一次由李世民牵头李承乾策划的侦查,最后居然能演变成如今这个局面。 不要说先前还做着在两个大国之间横跳牟利的麴文泰想不到,就是连信心满满打算一点一点蚕食高昌的乙毗咄陆可汗也没有想到。 他本以为他的速度够快了。谁知道左等右等,等到最后等来的并不是好消息也不是高昌的害怕臣服,而是一个堪称糟糕透顶的消息。 由契苾何力和段志玄领兵,据说是本就在边疆练兵驻守的二人意外收到了高昌的求助,与他们西突厥的军队撞上了。 焉耆本就亲近他们西突厥,而且这次出兵是乙毗咄陆可汗震怒之下的冲动行事。 兵本就不多, 准备也不算充分, 对上以逸待劳又掌握先进武备的唐军, 几乎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这场战争都称不上战争,顶了天就是小规模的摩擦。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场小规模的摩擦, 打得西突厥的兵失了胆气。 就算早早听过火药和热气球的名头,但是不经过专门的训练,普通的士兵根本是无法抵抗的。 兵败如山倒。 西突厥前脚使团和重要的大将阿史那贺鲁被杀,后脚本该是作为震慑的一场战役也被唐军搅和,自已反而成了丢盔弃甲的一方。 接连两件事都是在打乙毗咄陆可汗的脸面。 乙毗咄陆可汗本就没有彻底一统西突厥,这简直就是天然的把柄往反对势力手里送。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步错步步错。 由彻底失去对高昌的掌控开始,西突厥再度陷入了激烈的内乱。 原来你这个可汗也不是很厉害嘛。 原来西突厥的军队完全是比不上唐军的。 乙毗咄陆可汗此刻忙着镇压叛乱都来不及,自已的可汗位置都要岌岌可危了,更不用说管其他事情。 一封示弱称臣的文书就跟着西突厥使团一路前往长安。 而随着西突厥的示弱,这也是自东突厥战败后,吐谷浑的重创后,西域又一次的彻底臣服归心。 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此刻的西域其实并没有强烈的不服心理,但小动作有没有就不好说了。 总是需要间隔的震慑,才能让这些外族一直服服帖帖。 在李承乾更多参与的基础上,将他们对李世民的臣服恐惧转移到大唐身上,分出些许到李承乾上。 这是李世民盼望看到的,也是未来李承乾能更快接手大唐的保证。 高昌和西突厥大局已定,捷报送到的那一天,长安城内所有的百姓都很高兴。 毕竟这么些年下来,由李承乾推出各种新鲜的事物比如棉花纺车为牵头,各个领域的百姓与能工巧匠做支撑,大唐如今于商业的发展已是越来越好。 拿下高昌和西突厥的退让都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通往西域的商道将彻彻底底安全无虞。 这可是天大的一笔生意,没有人不眼馋的。 但是,长安城内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高兴的。 就好像此时此刻,站在立政殿的,听着李世民讲述高昌和西突厥最新情况的麴智盛。 立政殿。 麴智盛脑子嗡嗡作响,直到此刻他还没有从方才接收到的消息中缓过神来。 他木楞地盯着李世民开开合合的嘴。 过去多久了? 不知道,应该是好久了吧。 可是他根本不知道李世民后来都说了什么,只有那么一句话不断地在脑海中重复。 节哀, 麴文泰死了? 可是这怎么可能? 那一瞬间麴智盛的心中满是荒谬,他没有悲伤,因为他骗他。 怎么可能呢? 明还好好的,这才多久,怎么会死了呢? 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实感像是渐渐回归,后知后觉的。 麴智盛红了眼眶,但诡异的是他并没有哭。 是因为他和麴文泰的关系说不上不好也说不上好吗? 不知道。 麴智盛深吸一口气,他只知道他人还在长安,失了后盾,他想要安安稳稳活下来,所能求的也不过是李世民的一句话罢了。 “陛下……” 麴智盛沙哑的声音响起。 李世民盯着眼前似乎一下子老了几岁的男人,忽而叹道,话语相当直白:“在知道这件事之前,在最开始,你的底线是什么?” 麴智盛愣了愣,有些没听明白。 一直在一旁有一搭没一搭旁听的李承乾插嘴:“阿耶,更难听的话还是我来说吧。” 第171章 “你来向我大唐求助前就应该想明白了,哪有什么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我猜你们先前的底线是麴文泰做王位,你这个儿子乖乖来我长安做质子,让高昌成为我大唐的附属国。” “对吗?” 麴智盛不说话了。 李承乾也没管,顶着李世民好笑的神情继续道:“可是现在,你也听到那个军报了。” “既然是你们高昌高官自已先不要高昌的,也就不要怪高昌百姓开城门选择唐军了。” “我阿耶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你觉得已经到了大唐手上的东西还能吐出来吗?” 麴智盛咽咽口水。 他很清楚,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能。 所以只怕是高昌要彻底成为大唐的一个州县,由大唐驻军驻守了。 他的未来? 只能是留在长安做一个清闲的骁卫将军吧。 这样的日子好吗? 可好歹是活下来了。 想要更好的生活,那么就需要向李世民展现更好的价值,他毕竟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不是吗…… 等等。 麴智盛混乱的大脑倏然清晰起来。 他不是没有利用价值。 李世民为什么那么关注高昌? 还不是因为他们高昌地理位置特殊,正正巧巧卡在大唐与西域诸国往来的商道上。 它高昌对西域诸国还有些影响力的。 那个从唐朝偷偷跑出去前往天竺的玄奘和尚就是与麴文泰结拜异姓兄弟,路途因此顺利很多,一些小国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 所以,关于西域诸国的情况,他虽然也不知真正的详细,但总归是比远在长安的李世民等人要好上一些的。 虽然高昌已经没了,他是不是依旧可以狐假虎威替大唐收服西域的民心? 虽然依照大唐表现出来的实力,完全不需要他也能叫西域彻底归心,但是能多一个选择能轻松一些,何乐而不为呢? 这,就是他身为高昌前任王麴文泰的儿子麴智盛的最大优势。 李世民瞧着麴智盛面上变换的神情,并不着急催促反而是带着关怀的语气开口。 “不用担心,我要高昌便会要得坦荡。” “高昌的百姓我会善待,你,我也会善待。” “至于你的阿耶麴文泰,虽说他小心思不断,但依旧是我大唐曾经的盟友,我会替你好好安葬的。” 真是奇怪,分明先前一直落不下泪的麴智盛在听到这短短的几句话后一下便哭了出来。 “陛下……西域诸国,臣或许能为陛下帮上忙呢?” 李承乾看着哭得止不住的麴智盛,倒有些明白他的心情。 国与国之间的交锋是血腥而又残忍的,但是剥离了宏大的国家,关注落到个体身上,李世民又是相当温和乃至于温柔的。 正是因为他足够强大,怜惜弱小时才显得格外动人。 所以为了收集更多关乎西域的资料也好,为了让麴智盛感到自已有用心安也罢。 尽管实质上李世民并不需要麴智盛的帮助,但他并不打算拒绝麴智盛的提议。 李世民起身,招呼李承乾:“置高昌为西州,另置西州都护府。” “人手安排官吏选择,高明,你得参与。” 西州都护府,也就是安西都护府,历史上唐朝经略西域的关键一步。 是唐朝对西域的正式管辖。 是中国古代经营中亚的尝试。 李承乾一凛,正色道:“臣领命。” *** 高昌。 契苾何力与段志玄重创西突厥的军队后便风尘仆仆赶到高昌城外,迎接他们的是早早等候的阿史那社尔。 “等了我们多久?” 契苾何力上前与阿史那社尔碰拳。 阿史那社尔哈哈大笑:“取决于你们打退西突厥军队的速度,现在看来没让我等很久。” 段志玄四下看看:“啧,我们一路过来碰上了好多西域诸国的百姓,怎么回事?” 阿史那社尔一边将二人往内里引一边道:“突厥、回纥、仆骨、焉耆等十* 余个部族是彻底没了心气。” “至少在陛下这一代里是看不到一点希望了。” “西突厥怕了,薛延陀也不敢有二心,我大唐西北之部算是安稳了。” “所以他们纷纷请降,求归命天子、乞置汉官。” 段志玄皱眉:“所以他们都来了高昌?不限挤吗?” 契苾何力接口:“这桩事陛下知道了吗?” 阿史那社尔摇头:“只是使者,人并不多。” “第二个问题,陛下还不知道,不过照这些使者的说法,另有一批使者也要前往长安同陛下说明情况。” 段志玄脑中过了一下舆图,随口道:“幸好不是在高昌。” “不过若是陛下要招抚各部族肯定要出一趟长安。” “算算位置,哪里呢……我想想,灵州?” 阿史那社尔表示赞同:“我也觉得灵州算是最合适的地方之一了。” 二人说着,背影渐渐远去。 夕阳西下,一副独属于东西方的交流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丝路重开,驼铃阵阵。 西域商队,长安胡肆。 丝绸之路历经汉时辉煌,魏晋南北朝的落寞,终于又要迎来新的高峰了。 第96章 送君千里 不论是段志玄还是阿史那社尔的猜测都相当准确, 灵州确实是李世民接受原西北乃至西域各部族各国家最合适的地点。 一国天子出巡灵州以示招抚,这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满朝上下并没有反对的。 只是这件寻常事于李承乾而言却并非如此。 从长安到灵州, 这意味着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李世民要一直出行在外,那么长安的大半朝政都要李承乾接手了, 这就是所谓的太子监国。 若要论历史上的李承乾,早在十岁左右开始就不知道监国过多少次了,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差事。 但是要论这个时间线的李承乾, 早些年年岁不够, 后来直接一个意外去了鄂州五年,等回来又接连上前线,呆在长安的时间不久, 自然也没有机会尝试监国。 故而这一趟李世民的灵州之行,李承乾还是头一回不再行辅助之事而是独立主持朝政大事。 他自个莫名紧张,倒是李世民整个人轻松闲适得不行, 半点看不出来是要是远门的状态。 “我自然是放松的,你也该知道我的脾性,若要我一辈子闷在长安才是不美。” 似乎是从李承乾面上的神情看出来他的内心所想,李世民好笑。 笑完过后,偏偏他自己“无事可干”,好整以暇地盯着满头大汗被淹没在政务中的李承乾,慢慢悠悠又添上一句:“还有,你这处理政务的速度还是有些慢了。” “我走后你这可怎么办。” 李承乾:…… 李承乾目光幽幽, 裹紧了身上的外袍, 柔柔弱弱端起手边的枸杞红枣茶轻茗好几口后道:“阿耶, 我这身子骨向来虚弱,是从小养到大的。” “我今日还没睡够四个时辰呢, 阿耶你这是‘压榨’。” 李世民:…… 李世民又扫了李承乾好几眼。 眼前这个面色红润,气宇轩昂身量高挑的少年郎君和他口中的自己还真是相差挺大。 “这话你摆在几年前说我还会着急着急,而现在养了这么多年,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心虚吗?” 李承乾扮了个鬼脸,幼稚非常。 李世民没眼看,可说出口的话题却忽而拐了个弯:“说真的,趁我这个强势的大唐天子外出,你这个太子心中就没什么想法?” 这话若是放到寻常的天家父子之间就显得怪异,但是放到坦荡荡的李世民和李承乾父子之间倒没什么。 李世民轻啧:“毕竟你想做的事我虽不阻拦,但到底还是我不在长安才更好行动不是吗?” 李承乾翻阅着大唐的财政情况,闻言不由嘀咕:“阿耶这话要落到不知情的人的耳中也忒阴阳怪气了些。” “我真是像极了上窜下跳丝毫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废的太子。” 李世民险些被自己呛到。 大臣妻子都言他说话直白嘴巴毒,他看李承乾是深得他真传,不遑多让。 李承乾看着账册上眼花缭乱的数字,心中默算,嘴上皮完还不忘用正经回答堵李世民的嘴。 “我当然有这个想法。” “阿耶在时,我想要试探大臣的想法多多少少还是不方便的,只能叫马周帮我一二。” “结果到现在连个与马周与我亲近的上官仪的态度都还摸不清。” “所以阿耶离了长安我才能大展身手嘛。” 李承乾放下账册拿出白纸,看来他还是高估了自己,一心二用默算算得一塌糊涂,还是用纸笔来算吧。 李世民忍笑:“所以你的新书写好了没?” 第172章 李承乾写着式子:“快了,算算时间刚好卡在阿耶走后没多久。” “不过我这所谓的新书是给天下文人百姓看的,大臣的态度靠不了这个。” “只能在阿耶走后我真切与他们讨论政务才能一点一点看粗他们的接受程度。” 这边李世民听着,拿起手边的长安月报,第一版面就是耗费大量笔墨描写的大唐天子即将进行的灵州招抚一事。 那边李承乾粗粗算出大唐的财政情况,还挺健康。 其中捉钱令史这个政策效果比之历史上要好很多,利率低了但是赚得钱相较也更多。 毕竟他这么些年下来推出了那么多有利商业的发明,又有早稻肥料打底,农业没有瘸腿,故而商业发展远超历史上的现在。 ,李承乾终于舍得从政务堆中抬眼,看向李世民。 月他的眸中。 灵州招抚。 历贞观二十年,薛延陀被打败之后发生。 而当下的薛延陀格外听话,与历史上的心有不臣相比,这个薛延陀发展得一般,也服帖许多的 更不用说打吐谷浑和西突厥因为他的新式武器出了份力,大唐对外族的震慑更甚。 这招抚提前几年也不是件什么稀罕的事情。 而在此基础上,结合史书,琢磨李世民的大体规划,漠北西域已经布局完全,一切顺利。 那么,接下来就只差一个高句丽了。 历史真的很奇妙。 他改变了很多,但是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些东西他却从来不曾改变。 李承乾有些出神。 李世民看出来了,毕竟李承乾曾来自后世,他大概能猜出来他的想法。 “这灵州招抚我做过?” “不过也不奇怪,不论是现下的我还是你曾经在史书上看到的我,都是我,想法也该是大差不差的。” 李承乾揉捏有些酸涩的手腕,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是话锋一转,但这样其实就是肯定了李世民的猜想。 “阿耶打算什么时候走?” “先前青雀在我跟前撒娇,他早该去游历大唐了的,谁叫我上一回又急匆匆去了边疆,叫他一直等到现在。” “这下正好阿耶也要外出,青雀是打算跟着阿耶一起出发,路途中再分别。” 李世民点点头,明白了李承乾避而不谈背后的肯定,听到他这话又忍不住轻笑。 “我说青雀前几日在我跟前支支吾吾的,原来是想叫你先来我面前探探口风。” “我是正事他不也是正事嘛,先前在我面前诉说恳求胆大得很,现下又扭扭捏捏起来。” 李世民不过是玩笑几句,说完后起身,侧首看着李承乾:“下个月初五,我和青雀离开的日子。” 李承乾躬身。 无论是作为太子还是作为儿子作为长兄,领着留在长安的群臣送一送天子送一送阿耶送一送弟弟,理所应当。 “送君千里,盼我君父望我四弟,一帆风顺。” 一月后,暮春时节。 长安城郊长亭外的柳絮纷飞如雪。 李承乾只着便衣,指尖摩挲着温热的酒壶,望着官道尽头渐行渐近的身影,以及那道身影之后的一队士卒。 “不是说送到城门就好?” “大臣都回去了,只剩下你还要坚持。” 李世民翻身下马,玄色披风上还沾着晨露。 除却士卒,他的身侧还有同样整理衣襟的李泰,李泰冲李承乾笑笑。 李承乾斟满三杯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晃动:“是,是说好了。” 他顿了顿,看向李世民,但更多的是看着李泰,声音很轻:“结果还是舍不得。” 李世民接过酒杯。 “这酒……”李世民抿了一口,眉头舒展,“是用了科学院的新琉璃用具所谓蒸馏出来的?” 李泰浅尝,当即不习惯地吐舌头:“有点辣,但是格外醇香。” “这就是蒸馏同酿造的不同?” “嗯。” 李承乾低头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琉璃用具一开始是用在火药原料和其他矿物提纯上的。” “但有了个开头就有后续。” “科学院内本就是一群思想最不受束缚的学子在,自然会有人将提纯联想到酒上头。” 李承乾一饮而尽。 “我早就同阿耶保证过了,科学院绝对是阿耶投过的一个最值钱的项目。” “随着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后续科学院的成果将更加瞩目。” 亭外传来马蹄踏过青石的声响,远处士卒渐渐靠近站定,沉默又虔诚地等待他们的天子。 三人对饮,或许是李世民面上带笑,气氛并不显得多少愁离。 “该走了。” 一杯酒落肚,李世民上马大笑。 “其实你心底里头最舍不得的还是青雀吧。” “少时是他送你五年,如今该是你送他不知归期了。” 李承乾默然,伸手碰了碰李泰的肩膀,张张嘴,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李丽质和一众弟弟妹妹早在昨日就跟着李泰絮叨了半夜。 这次没来,不仅是怕自己哭得止不住,还是因为她要在宫中安慰难受不以的弟弟妹妹。 李泰一把抱住李承乾,怀抱很紧,似儿时似他们从未长大。 李承乾笑了笑回抱。 若是现代,一次寻常的远离并没有什么,有手机有视频,别离的愁绪似乎并不深。 可是在古代,那就是真真切切的分离。 五年前他的感触还没那么强烈,如今送别的那个人轮到自己,倒是尝出了几分苦涩。 果然是不设身处地,就不会有真正触及内心的感触。 李承乾没有说话。 送别送别,送阿耶赴往灵州布局西北,送青雀前往未知的远方高飞。 都是好事,所以他才更应该笑着。 当马蹄声渐远,李承乾仍立在原地。 他看着那一队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笑容灿烂。 天光大亮,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十二终是在此刻轻叹:“殿下,该走了,长安如今可是被陛下托付给您了。” 李承乾最后望了一眼官道尽头——那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漫天柳絮,纷纷扬扬。 *** 东宫。 马周瞅了认真处理政务的李承乾好几眼,压低声音凑近上官仪:“没想到那日殿下送别回来到现在一月有余,这监国的劲头瞧着是越来越强了。” 上官仪不动声色往旁边坐了坐:“这不是好事吗?” 马周看出来了,轻笑:“你躲我做什么?” 上官仪挑眉:“还不是你这段时间骚扰太过。” 马周一顿,看着上官仪的态度……怎么不像先前与他装傻充愣了? 上官仪勾唇,眸中透出一丝狡黠。 “你那些个说法太过激进,一看就是替别人来试探的。” “太子殿下……我总得看看殿下的诚意不是吗?” 不过也幸好,马周虽然隐约明白李承乾的想法,但那不过是最粗浅的表面。 除却李世民,没人知道李承乾真正想做什么。 所以李承乾的一些举动落在外人眼中不过一句“激进心太善”,但并非不能理解。 就好比马周,就好比上官仪,就好比这段时间以来和李承乾时时刻刻共事的文武大臣。 李承乾似乎是发现了下头二人的窃窃私语,他抬头:“上官仪,我有话同你讲。” 上官仪毫不意外,不过在上前一步之际微顿问道:“陛下知晓吗?” 上官仪欣赏李承乾,可同样仰慕李世民。 所以此刻他也很坦然地问了出来。 他没什么心思跟太子玩什么“结党营私”的夺权游戏,这跟与太子往来被贴上东宫的标签可是两码事。 李承乾低笑:“你说呢?” …… 确实,自从二者彻底坦白之后,两人之间确实说不上什么秘密了。 甚至更进一步,二人于政务的处理和政治理念的分歧也能谈论得大方。 就算争得脸红脖子粗,但气从来是不过夜的。 所以就算远在灵州,李世民也能从那一封封从长安而来的家书中明白李承乾的动向。 李承乾也能在长安及时知晓李世民的情况。 就像现在,李承乾清楚知道李世民已然抵达了灵州。 灵州。 城头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李世民单手按着剑柄,立于城墙之上,眺望茫茫远方。 “陛下,铁勒诸部的首领差不多都到了。” “西域各国的首领也随西州都护府都护乔师望而来。” 侍卫踩着夯土的台阶而来,手中名册记载着各部名单。 回纥、仆骨、焉耆……整整囊括西北与西域几十部首领,带着数千随从,正在城外三十里扎营。 李世民眯起眼眸。 第173章 “薛延陀的人呢?” “夷男派了他儿子拔灼,十分老实,并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李世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上繁复的花纹。 “走,随我先去瞧瞧首领。” 顺着他的脚步望去,那是城内熙熙攘攘的各部族营地。 营地,一处最不起眼的营帐。 “明日就要正式面见天可汗了,还磨你那破匕首?” 同族的少年踢了踢她脚边的羊肉骨头:“听说大唐皇帝长得青面獠牙,一顿能吃整个羊腿。” “比我们两个加起来还要厉害。” “可怕极了。” 阿史那月没抬头,拇指试了试刀锋。一道血线立即浮现,她舔掉血珠,想起了她年幼之时阿耶被唐军铁骑踏碎的尸骨。 她的父亲是曾经的东突厥国境内颉利可汗最忠心的下属。 或者换一个难听的词语来形容,也是最愚忠的一条狗。 阿耶死后她为活命碾转各部,最终在回纥部族定居。 或许是受阿耶的影响也或许是受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影响,她的胸膛深处一直隐藏着不忿之心。 天可汗……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杀父仇人? 他人口中最出色“可汗”? 阿史那月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情绪。 天可汗也是血肉之躯,这柄匕首他能吃下吗? 远处忽然传来号角声,悠长浑厚,与草原上惯用的号角截然不同。 阿史那月站起身,看见地平线上出现一队玄甲骑兵,暗色红纹唐字旗在风中飘扬。 “唐军来了!” “天可汗怎么提前来了?!” 有人惊呼。 她快步上前掀开营帐。 队伍最前方那匹白马上,一个挺拔的身影正迎着天光飞驰而来,金色光芒为他勾勒出一圈耀眼的轮廓。 距离尚远,却已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威压。 “那就是……天可汗李世民?” 第97章 终须一别 于长安而言, 灵州已然算是塞外。 塞外总是天黑得很晚,暖色的朱曦斜斜垂在天边,配合着城外的阵阵风沙, 叫唐朝的队伍一出现就极其吸引眼球。 李世民勒住战马,他抬手摘下兜鍪, 露出一张令铁勒诸部首领都为之愕然的面容。 李世民的名气大,可见过他的人并不多。 东突厥覆灭后各家派了不少使者前往长安,但是他们中除却渭水之盟之际随着颉利可汗一同发兵长安的, 很少有人见过李世民的真实面容。 各家首领都有大半没见过的, 更不用说他们带着的数千随侍了。 阿史那月站在回纥使团最后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这位传说中的天可汗竟如此年轻,而四十左右的年岁于一个男人而言真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光阴非但未折他脊背半分, 反将那道身影淬炼得如古剑藏锋。 男人的下颌线凌厉如刃,却因唇角那抹似有若无的笑而柔和了三分。 剑眉星目轮廓分明,唯有眼尾细纹里盛着半生故事, 在垂眸时投下浅浅阴影,让人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陛下。” 尉迟敬德驱马上前,压低声音道:“明日才是正式面见的日子,但各部首领都不敢怠慢陛下,人都在这了。” 最合适尉迟敬德的身份还是将领是秦王的亲卫而非元帅,故而在贞观时期很多大战实则是渐渐瞧不见他的身影了。 这一趟是难得的天子出行,尉迟敬德虽然年岁大了,但据理力争, 自然而然也成为了一并跟着的最合适的人选。 本来秦琼也该来的。 只是这些年秦琼身体一直不好, 兼之又从李承乾口中得知秦琼历史上的结局, 李世民强硬把秦琼摁住,身边只留一个他, 这还叫尉迟敬德得意了好长一段时间。 李世民指尖轻点佩剑,金属冰凉的触感却叫他莫名想起少年时在战场上的一切。 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确实是越发怀念过去。 他忽然转头,目光如箭矢般直射向最后方的角落——越过人群,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狼皮缝制的披风的少女。 李世民轻笑,压低声音问尉迟敬德:“这个眼神……那个一直盯着我看的姑娘是谁?” 阿史那月猝不及防对上帝王的眼,浑身一僵。 那双眼如瀚海般深不可测,却又奇异地映着晚霞的暖光。 那道目光如有实质,从她发间歪斜的小铃铛,到腰间悬挂的匕首,最后定格在她紧握的拳头上。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 尉迟敬德看向其他侍卫,侍卫得令,没过多久就对他们轻声:“这张脸,有点像从前颉利可汗手下的心腹大将。” “被李靖将军当场斩杀的那个。” “方才去打听了一下,是他的女儿。” 尉迟敬德皱眉:“要拿下吗?” “不必。” 李世民转身而去:“让她看个够。” 回到营帐后,阿史那月沉默不语。 她摸出贴身收藏的狼牙项链,指尖抚过上面斑驳的纹路。 这是父亲留给她的遗物。 就在阿史那月出神之际,帐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她掀开帐帘缝隙,看见一队唐军正抬送着十几个檀木箱子。 “那是什么?” 她问守门的族人。 守门的族人咂嘴:“天可汗赐给各部的礼物。” “听说这次给各部的东西都是宫中天可汗私库里的,啧啧啧,可都是上等货。” “不愧是天可汗,真是大手笔。” 阿史那月转过眼去:“我们各部送给他的牛羊财物难道就少了吗?” “中原不是说礼尚往来吗?” “牛羊可都是宝贝,要我说还是他占便宜了!” 守夜的族人一噎,瞅瞅送东西的唐军,赶忙将小姑娘往里头赶:“去去去,幸好没被他们听去,小姑娘家家的赶紧回去吧。” 阿史那月咬唇,却一转方向反而朝外走去。 她盯着狼牙项链,忽而紧紧攥住。 这是贿赂。 接受贿赂,就是懦弱的象征。 …… “这是贿赂。” “接受贿赂,就是懦弱的象征。” 东宫,上官仪轻哼,故意梗着脖子看着李承乾推过来的东宫这几日费尽心思收集的文集孤本。 李承乾:…… 李承乾似笑非笑,一把摁住手已经放到孤本上的上官仪。 “不要还我。” “况且我又不是白白给你,我让你拿回去可都是要的。” 李承乾努嘴:“喏,马周那管着的可都是来者不拒的。” 马周眼眸一亮,肩,我作证,这可不是贿赂,这是太子殿下对臣呀。” 上官仪:…… 上官仪根本不想看马周,居然也学会了“甜言蜜语”讨上位者欢心。 上官仪颇为心痛地一边捂着胸口一边眼疾手快将孤本扒拉扒拉扒到自己的位置。 “臣实在是耻于与‘佞臣’为伍。” 李承乾:…… 马周:…… 说这话前上官仪的手要是没有那么多小动作说不准他们就信了。 上官仪脸不红心不跳,收好孤本正色道:“殿下方才对臣说的话臣都谨记在心。” “要臣说,臣虽然不知道殿下好好的太子位坐着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做圣人传播思想,更不要说这些思想袒护都是百姓。” “但是殿下的想法确实有意思。” “殿下不用过于担忧会遭到我们这群人的强烈反对。” 上官仪说着说着想到了那年琼林宴上他与李承乾轰动全长安的比试,他笑笑。 “殿下的格物说法难道抛出来的时候没有人反对吗?” “还不是靠着殿下一件有一件赚钱便民的发明和眼见为实的实验生生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说一千遍一万遍,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将大家都绑上船,那么再大的反对也是可以压住的。 而等船开起来了,要不要下船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李承乾垂眸,没想到上官仪的态度比他想象中的要好。 马周是贫苦出身不难理解,上官仪出身富贵,没想到接受得也如此迅速。 管中窥豹,不外如是。 李承乾起身:“我知道,这段时间监国下来,我的行事作风大家应该也清楚了吧?” 确实是清楚了。 马周和上官仪对视。 跟他阿耶很像,一针见血犀利非常。 但李世民的手腕是摆在明面上的,是多年战场上积累的威压。 李承乾同样是光明磊落,但血性杀伐上到底比不过他阿耶,但他偏偏就能找准大家的痛点,发起火来起来跟他阿耶没什么两样。 故而在当下,李承乾尚未彻底立威之前,他的那些在世人眼中“出格”的看法态度就成了一些大臣不满攻讦他的点。 第174章 李承乾无所谓有反对者。 李世民也有,从古至今的执政者都有。 只要同盟够多,就无需担心。 他能给百姓大臣带来什么好处什么利益呢? 越回答清楚这个问题,李承乾的执政基础也就越稳。 所以李承乾的当务之急是尽量拉拢更多的中立派。 “马周上官仪,就要麻烦你们两个帮我在大臣中间吹一吹‘枕边风’了,给我拉一拉他们的好感喽。” 马周轻咳:“这什么用词,殿下你也忒不讲究了。” 上官仪倒是心大:“做一做‘佞臣’嘛,简单,谁叫收了殿下的好处,人情要还呐。” 李承乾忍俊不禁,大笑着将两人“轰出”东宫。 总算是安静下来了。 李承乾走向内殿书架的暗格,取出了他昨日就写完的新书。 当下由于新式纺车的出现,有早稻的出现,在保证农事的基础上,经济变化越来越快。 所谓宋明的市民阶层在当下也在渐渐孕育。 所以新书依旧是用志怪的故事做壳子,但是内里的表达不再浅尝辄止,而是逐渐露骨直白。 这份露骨直白初看是叫人不舒服的,但是只要深入思考,某种意义上而言就能反过来潜移默化进行影响。 而这只是个开始。 欲望如深渊,一个王朝一代一代的帝王往下最终只会是殊途同归。 他需要把真正的宝贝留在民间,等待属于它的时代。 这个旧的时代,终须一别。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忽而觉得不对。 熟悉的脚步声和女音钻入耳内。 等等,苏文茵不是在阿娘那里帮着处理宫务吗? 怎么回来都不通报一声? “高明,我特意不叫大家通报放我进来,今日这么早就瞧见了你娘子我,什么心情?” “哎,高明是在做什么?” 李承乾的手边,那份手稿依然摆着。 …… “我早就发现你在跟着我了,所以特意拐了个小道叫亲卫放你进来。” “见到了天可汗……或者说是杀父仇人,什么心情?” 城外。 不引人注意的小道上,李世民一只手轻巧擒住阿史那月的手腕,叫她动弹不得。 阿史那月一言不发。 李世民目光往下,轻而易举就能看见她肩头的夜露。 他忽而叹气,松开阿史那月。 这个突厥小姑娘,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换到中原,连及笄都还未过。 他伸手拂去了夜露,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到小姑娘身上。 很暖和,这件外袍身上还沾染着李世民的体温。 阿史那月脑子一懵,懵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就那么眼睁睁地瞧着这一切的发生。 所以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袖中的匕首已然是跌了出去。 李世民没什么意外的感觉,伸手从半空中捞过匕首,耍了个漂亮的刀花。 “材质不错。” 阿史那月盯着李世民,是愤恨亦或者其他什么的原因,她也不清楚,她的眼眶渐渐红了。 只觉得自己好没用,筹谋那么久的所谓复仇或许在这个男人眼中就好比跳梁小丑, 也不知道是这一瞬她是个什么心情,她居然直接夺过李世民手中匕首,可不过是刚刚夺过匕首,夜风一吹,她发热的脑子就猛然清醒。 她刹那僵在原地。 就李世民的本事若是他不想,她这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又哪里能从他手中夺东西呢? 所以…… 阿史那月看向李世民,就这么落下泪来。 李世民拿过匕首,用不上翻译,他本身就是会点胡人的语言的:“奇怪,你似乎连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搞清楚。” “是要报复的话,你夺过匕首后就不该犹豫,可若说不恨的话……” “小娘子,你眸底的不甘可是骗不了人的。” 是啊,偏偏是李世民说出了她这么多年下来最大的迷茫。 那时的她不过几岁,在尚且不明事理的年岁送走了她的阿耶。 她懵懵懂懂,裹着恨渐渐长大。 可真的长大了,才有点明白东突厥和唐的关系。 本就是各凭本事的交锋,输了也没什么好怨天尤人的。 她的阿耶杀过汉人,汉人的将军杀了她阿耶。 而最开始,也是东突厥先挑衅的唐。 这份恨好似倏然变得轻飘飘起来,让她一下无所适从。 且这份无所适从在对上从一个天可汗的符号变成长出血肉的李世民时变得更加强烈。 阿史那月抬眸,就这么盯着李世民。 李世民轻笑。 他当然不会说什么放下仇恨好好生活的屁话。 但他也从来不会有什么愧疚的心理。 只有足够强大,衍生出来的怜悯和宽容才有世俗上的意义。 这份“恨”,不论阿史那月会用什么方式抛却,终须一别,这样她才会有正常的未来。 至于是什么方法…… 李世民不会过多插手,所以他望进了小姑娘泪眼汪汪的眼眸。 小姑娘这份坚韧他是欣赏的。 “明日的大会,你得来。” 那之后做出什么决定,就是她的选择了。 第98章 共襄盛举 城内。 今日的城内格外热闹, 甚至热闹到有不少本土的百姓感慨,往前十年乃至未来十年,今日的景象都堪称是之最。 大家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多的胡人, 往前大家对胡人的印象多是穷凶极恶。 可没想到今日见着的胡人个个听话乖巧如被拔了牙的狼,还巴巴地给他们灵州送上了牛羊, 倒是叫大伙一时间又解恨又感到新鲜。 而且这次来灵州的可不仅仅是使者,为了彻底表达臣服,来的都是各部首领。 就是东突厥覆灭后势力最大的薛延陀也派了可汗的儿子拔灼前来灵州。 而这已经足够表达薛延陀的态度了。 城楼之上。 此时此刻, 灵州的风沙已经带着塞外特有的凛冽, 城内唐军着铁甲列阵,不惧风沙,相反更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李世民再一次站在了城楼之上, 可这与昨日的心情以及所见却是完全不一样了。 都说胡人散漫桀骜不被驯服,但是被彻底打断脊梁骨心悦臣服后的表现,也与寻常人没有什么差别。 从城楼上往远处望, 只瞧见了黑压压的一众身影正在越来越近。 马蹄如闷雷,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不过在距离城门尚远的地方,这些外族人已经是识趣地下马步行,显得恭敬非常。 尉迟敬德嘴角微扬:“看来这群狼崽子是彻底认清了现实。” 李世民顺势看去,就见底下一群整齐有序的人群。 除却他们自己人西州都护府都护乔师望,后一排的都很眼熟,都是昨日他提前见过的首领。 尤其是那一排中最前头的那个, 是薛延陀夷男可汗的儿子拔灼。 虽则这些外族都是臣服的姿态, 但是这种隐隐以薛延陀为首的态度还真是叫人不舒服。 李世民轻啧, 但若说全然是以薛延陀为首也不尽然。 李世民想到这段时间他派人收集的资料。 薛延陀虽说实力最强,但是处事到底野蛮, 论压迫各族比不上颉利可汗,但是也不差了。 偏生薛延陀面上功夫做得非常好,与唐的关系不错,唐不会无缘无故出兵讨伐。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薛延陀越发肆无忌惮。 而隐忍这种事情总是有个限度的。 李世民接过尉迟敬德递过来的望远镜。 除却和薛延陀交集不大的几个西域小国,清晰可见落后一头的西北各部首领,表情都不是那么好看。 那么这次天可汗幸灵州,就是所有憋闷怒火最好的发泄口。 只要稍一扇风,火星子便能成为熊熊烈焰。 李世民好整以暇,继续等待。 这些部族的人走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不需要望远镜也能看清楚的距离。 不同部族的人身着各色皮袍,他们有的披着狼皮大氅,有的戴着装饰鹰羽的皮帽,腰间无一例外都自发自觉地没有佩刀。 每个人都盛装而来,身上佩戴的金银饰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表达了他们对天可汗最热切的欢迎。 当队伍行至城下时,乔师望举手示意,拔灼紧随其后。 他领着众人缓步向前,用中原最隆重的礼节,每走几步便停下深深一揖,如此反复几次,方至城门口。 “臣西州都护府都护乔师望,领西域诸国首领,拜见陛下。” “臣薛延陀拔灼,率铁勒诸部首领,拜见天可汗。” “拜见天可汗。” 数千人的高呼毫无疑问是震撼的。 而最受这份震撼影响的其实不是旁人,是心中本就一直茫然的阿史那* 月。 第175章 阿史那月机械般地跟着做动作,她想起了昨夜李世民对她说的话。 可她还是有隐隐的不甘,这不就是“做戏”吗? 既然要表现忠心,那自然是怎么情真意切怎么来。 但真的全然是做戏吗? 她抬头环顾四周的人,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就在这时,那个男人的声音再度传入她的耳中。 “诸位辛苦,进城吧。”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如投入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当即泛起阵阵涟漪。 众人欢呼雀跃,但唯有几个最受薛延陀压迫的互相隐秘地对视,似乎有什么事情已是在不言之中了。 …… 可不是在不言之中吗? 在最开始各部首领拜见李世民过后,本是该休整一下再继续接下来的事宜,而就在这个空档途中,几个首领私下偷偷地来到了李世民的住所。 回纥酋长方方怀着忐忑的心思迈入屋内,谁料一打眼,屋内站着好几个眼熟的家伙。 李世民轻笑,抬抬手招呼回纥酋长:“来了,看来这薛” 诉苦,我这都快成诉苦大会了。” 回纥酋长实虽没想到大家选择的时间都差不多,但对上李世民这打趣,他倒也不觉尴尬。 毕竟来,不论代价是什么,他都要为自己的部族博一个更好陀压着看不清前路。 薛延陀现任可汗夷男性子勉强还算可以,偏生他个残暴可以概括的。 现下夷男日渐衰老,薛延陀的朝政大半由拔灼操控,日子是越来越难过,现在不哭诉更待何时! 回纥酋长相当能拉得下脸,直直跪了下去道:“天可汗,自颉利暴虐,草原各部生灵涂炭。后得天可汗庇佑,我等方得喘息。” “可恨薛延陀拔灼残暴,盼天可汗庇佑,我等子子孙孙愿世代侍奉大唐为主,永不背叛!” 表完决心还不够,回纥酋长从来都是明白国与国之间的交锋只有怜悯和恳求是远远不够的。 更重要的还是利益。 “薛延陀虽表面乖顺,但拔灼残暴,就算不提我等,那对大唐呢?只怕是……” 李世民笑容不变,自然是听出来了这根本算不上高明的拱火。 可是正如回纥可汗说得一样,他其实也是想要亲自探探拔灼和夷男的底。 所以李世民只是轻声打断,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这些话你们便留着等会在大会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如何?” 在场几个首领一愣,就听到李世民继续道:“就看看拔灼会是什么个反应。” “不过你们放心,说真话肯定是要遭人记恨,但我在这呢。” 私底下说一说可是和当面诉苦完全是两码事,若是事情不顺,薛延陀可是距离他们更近,他们能等来的更大可能只会是薛延陀的报复。 可是,给他们的承诺的那个人是李世民…… 李世民毫不在意此刻的沉默:“无妨,我不会强迫你们,不愿说的害怕的也没什么。” 这话一出直接便有两三个首领抱歉地摇头,但还有一些隐隐以回纥酋长为首的人则是没有退却。 回纥算是在薛延陀实力之下最厉害的存在。 别看回纥酋长方才伏低做小好似多委屈一般,但他心中未尝没有取代薛延陀的心思。 大唐附属中的平平无奇的一个和最能受大唐青睐的一个还是有区别的。 就冲着这些年大唐最寻常的对薛延陀的扶持,放到物资不丰的他们身上都是叫人眼馋的。 所以,回纥酋长是最不可能退的那一个。 他深吸一口气,中原话虽然生硬但足以可见他的决心:“谨遵天可汗令。” *** 当天下午,李世民再度现身在各部族首领随侍面前。 按照常理是该说些好听的话走走过场,拔灼百般无赖地坐在下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却不料他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拔灼一愣,赶忙抬眼看去,就见李世民的前方不知何时上来了好几个愁容满面又怒又惧的部族首领。 再仔细一听,他们居然个个用着不流畅的中原话诉说他们薛延陀所谓的暴行求李世民做主。 开什么玩笑! 本就冲动易怒的拔灼几乎是一瞬间火气上头,连李世民都没来得及顾及,一拍桌子吼道:“你们这是污蔑,都疯了不成吗?!” 他这一声吼惊到了在场大多数人。 一直坐在回纥部族位置的阿史那月冷哼。 她自阿耶死后在回纥落脚,也是真心欢喜回纥这个部族的,自然是对薛延陀的过多压迫有诸多不满。 她恨恨地瞪了拔灼好几眼,随后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带着隐秘的期盼看向了微微蹙眉的李世民。 李世民寻常时候就足够不怒自威了,更不用说是现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表情就好像一盆冷水一般叫拔灼当即清醒过来。 李世民搁下酒杯,酒杯碰到桌面的声音很轻,却足以叫在场的气氛冷凝。 拔灼暗自咬牙,胸膛剧烈起伏,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叫自己出口的声音戾气没有那么大。 “天可汗不要听信这等小人的言语。” “我父子战战兢兢替天可汗守好西北,由哪里敢做下如此错事!” 拔灼的中原话十分厉害,乍一听跟个普通汉人也没有区别。 要练到这样的程度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李世民心中这样想着,面上却不显。 “我也想相信拔灼你的话,可是众部族依附我大唐便是我大唐的子民。” “如今我的子民有怨有哭诉,我自然是做不到视而不见。” “拔灼,你可明白?” 这话是真心。 除却要展现足够的实力庇护小国来赢人心外,李世民确实也看不上夷男和拔灼的统治。 阿史那月闻言抿唇,拼了命地想要眯眸看清楚此刻李世民面上的神情。 可惜不论她怎么看都看不出一点作假的痕迹。 拔灼心弦紧绷,好半晌才挤出一句:“那天可汗想要如何?” 李世民轻笑,语气浅淡,不紧不慢道:“既然诸位部族信任我,那我也不会辜负诸位。” “就如高昌一样如何?” 拔灼瞪大双眸。 如高昌一样? 那岂不是说要在薛延陀在漠北置州置都护府,从此以后他们薛延陀再也成不了漠北的土皇帝,而是要时时刻刻接受唐的管辖?! 甚至从前要讨好他的各部族也能独立出去做唐的一州刺史都督过自己的日子去了?! 李世民可真是狮子大张口,疯了吗! 拔灼并没有控制住自己难看的表情,李世民却好似没有看见一般还是笑意吟吟的模样。 他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高昌的百姓如今可是相当满意我唐的统治。” “我向诸位保证,我大唐对诸位是公平公正,互惠互利,有钱大家一起赚,对外有仗大家也一起打,战利品一同分。” “而我的本事我的信誉,想来也不用向诸位多言了吧。” 这是一句威胁也是一句保证。 威胁的是薛延陀,西突厥和高昌的例子可还在眼前。 保证的是漠北西域诸部,谁都知道李世民打仗都多么厉害容人有多么厉害。 君不见东突厥旧部从前在九成宫的刺杀最后也是只诛恶首吗? 后续愿意归附愿意听话的日子可都过得比在穷草原舒坦。 更不用说前不久和西突厥的小规模摩擦,西突厥可汗最后献上了一大批金银财宝牛羊等物讨饶,跟着那一小撮唐军去的部落可都分到了一杯羹的。 这样的日子又有谁不喜欢。 哦,当然,拔灼是肯定不喜欢的。 可是他所有的愤怒都因为高昌和西突厥两个词语而偃旗息鼓。 不仅仅是因为李唐莫名其妙迅速的信息情报,而且还是因为李唐以少胜多用着小股军队,依靠火药和热气球让自身压根没有什么损伤就叫西突厥被吓破了胆。 这样的战损比太过可怕。 且火药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他们私底下不是没有尝试。 可是奇怪的是不知道是原材料的提纯问题还是配比问题,他们做出来的火药强度连李唐的零头都不到。 只能做做氛围,上战场完全不够看的。 若真的打起来,背后有回纥为首的虎视眈眈准备随时背刺,前头还有注定赢不了的唐军,他和夷男除了身死国灭还有其他下场可以选吗? 拔灼性子残暴,但脑子尚且清楚。 嗯……真的清楚吗? 拔灼红了眼,还想要据理力争一番。 不知是不是回纥酋长示范得好,忽然越来越多的人叽叽喳喳开始控诉薛延陀夷男父子的暴政。 虽然没有人敢站出来,都是混在人群当中。 第176章 但是此刻的拔灼居然诡异地想起了那个被百姓抛弃的麴文泰。 说得好听薛延陀是各部之首能统领各部,可实际上他们真想要背靠李唐闹事也会叫薛延陀头疼。 偏生西突厥躺得那么快,连捏着鼻子跟他们合作的机会都没有,如今若是再拒绝只能是孤立无援。 李世民和一帮子中原唐军千里迢迢跋山涉水要来打他们确实是远征,可谁叫他的背后还有一大堆巴不得做前锋的其他部族呢。 原本李世民要驻军还没有什么大义可言,可这场声势浩大的诉苦…… 拔灼攥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紧。 打不过就算了,现下是连理都不占了! 拔灼挤出笑容,一字一顿:“请天可汗容臣回去与父商议。” “但是关于对其他部族所谓的压迫……臣等日后再也不敢了。” 至少在短时间内他们会收敛的。 这件事情摆在台面上前他们还能嘴硬,可今日过后若再如此,就是一个把柄直接送到了李世民跟前。 到时候李世民大义凌然,带着一些漠北的叛徒攻过来,场面可就太难看了。 但拔灼眸底深处却闪过一丝愤恨与隐忍。 他从来不信世上有谁可以百战百胜。 也从来不信李世民就没有松懈的时候。 李唐的国境线那么长,可不仅仅只有他们一个薛延陀! 隋末搅得民生衰败,李唐能承受多线开战的后果吗?! 夷男虽然老了,但他可还年轻,他等得起。 李世民心中好笑。 狼崽子从来都是要打疼了才会后悔。 李世民并不觉得置州置都护府就能万事大吉。 但他得给唐朝留出足够的时间。 吐谷浑的战役才结束没多久,与西突厥的摩擦虽然规模不大,到底时间衔接得太紧。 就算都赢了,于民生也是会有损伤的。 他心中从来有数。 文治武功不矛盾。 他不会为成就自己功业为稳固大唐的边疆而付出过于惨烈的代价。 而大义背后却还隐藏着那么一点点的私情。 总是要为自己孩子留下一个更安稳的大唐。 一些战争能在他在位时打完就打完吧。 李世民笑着,起身举杯向在场所有人。 “朕,亲幸灵州,亲抚归附,宏兹肆赦。加以施生。” “诸位皆我大唐子民,自该解其辫发,并垂冠带。” “今日,朕于灵州设下互市,叫诸位与我大唐互通有无。” “朕既为汉人之主,亦当为漠北西域之君。自今以后,当视尔等如子,护佑漠北西域安宁。” “诸位,今日不醉不归!” 欢呼声骤起。 夹在人群中的阿史那月在这一刻却想起了幼年之时颉利可汗之下苦不堪言的其他部族。 他们咒骂他们痛恨,他们骂颉利可汗,也骂她阿耶是一条愚忠的狗。 那个时候,她仅存的记忆当中,草原的天阴沉沉的,好似天天都在下雪,时时都在死人。 像她这样年岁的草原姑娘,不知有多少是家破人亡的。 像她这样年岁的汉人姑娘,也不知有多少人的阿耶因他们而死。 阿史那月长呼一口气。 她不会替阿耶选择原谅,却也不会逃避自己的“懦弱”。 就这样吧。 她抬头望向长安的方向。 不知为何,她忽然很想去看看,那个能点亮万家灯火的长安城,那个天可汗李世民治下的长安城,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就在这时,那个男人越过人群来到了她的面前。 雀跃声中,他说:“还想要杀我吗?” 阿史那月沉默片刻,随即单膝跪地,不顾旁人的惊诧:“恳请天可汗准我留在灵州担任通译。” 李世民笑笑,如她这样小姑娘的心态转变绝不会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从来都有这个自信。 一双温暖的大掌覆上她的脑袋。 “准了。” *** 灵州的大会热闹非常,长安的东宫同样是热闹非常。 只是这个热闹却根本不是李承乾想象中的热闹,根本是他避之不及的热闹啊! 苏文茵气鼓鼓地翻着手稿,李承乾霜打茄子样垂着脑袋坐在她面前。 “原来你就是长安笑笑生,那我以前在你跟前说什么我欢喜死了他时,高明心中只怕是得意极了吧?” 李承乾不担心苏文茵对他“出格”想法的态度,毕竟她的很多想法早就在潜移默化间被他改变,可他依旧不想说话。 苏文茵说着说着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脸颊红红的,盯着李承乾不住的傻笑。 李承乾低着脑袋没有发现,只觉得苏文茵忽然安静下来,这不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吗! 苏文茵眼神飘忽,因为她忽然想起来在她和他都年幼的时候,她曾经向他抱怨长安笑笑生总是不出书,他还向他保证很快就能看到呢。 原来、原来那个时候高明就在哄她开心了吗? 苏文茵笑容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顾十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殿下,您先前吩咐的陈蓉宋夏至等人已是到了东宫,如今正在殿外候着。” 来的都是李承乾从前合作过信服他的同盟。 苏文茵声音甜腻腻:“高明你去吧。” 李承乾险些以为听岔了,不敢置信地瞅了苏文茵好几眼:“你、你……” 苏文茵笑眯眯,踮脚吻了李承乾好几口:“没事,夫妻之间也该有秘密的。” “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生气的,方才只是懊恼自己从前在你跟前丢面罢了。” 李承乾脑袋晕乎乎的,但很快强行压下疑惑。 顺着自己的内心的躁动将人扣在自己怀中。 总是叫苏文茵搞偷袭,他今日也得叫苏文茵知晓知晓害羞。 他止不住唇角的笑意,加深了这个吻。 顾十二好半晌没听见屋内动静,刚想再度提醒,一抬头就瞧见春风满面的太子殿下。 顾十二好奇,李承乾抬手挡住了他的视线,语气轻快又温柔:“走吧。” 他的身后,苏文茵捂着脸颊,笑容灿烂。 李承乾迈出内屋。 情场上的好心情被带到了正事上。 阿耶在灵州有着关乎大唐未来的会面。 他在这东宫可也有着关乎未来的会面。 第99章 众擎易举 外殿。 宋夏至正好奇地打量陈蓉和孙文元, 看了好几眼后又将目光移到了吴工匠以及他的娘子身上。 老实说,他们几个人的人生都有一种共性,那就是在最开始都得了太子殿下的指点帮助。 虽说后来他们越走越顺与他们本人的性格和能力也脱不开干系, 但是若无太子殿下,他们是肯定走不到今日这个成就的。 陈蓉不必多说, 新墨竹纸直接将她的春色纸坊推到了大众面前。 吴工匠一开始名声不显,也不想显什么名声。 但随着太子殿下做出的新东西越来越多,这太子殿下背后的人也渐渐流传开来。 太子殿下召人赏赐没什么遮掩, 吴工匠也就走到前台。 他的手艺很好, 闲暇时也从不藏私帮着指导,自然而然地混成了匠人中相当有名气的存在。 而他的娘子黄娘子,更是凭借着新式纺车一举成名, 尽管后续有人渐渐回过味来这纺车的背后或许是太子殿下,跟她关系不大。 但她后续甘愿前往边疆偏远之地传授种棉花的经验,呆了好几年等棉花业初初稳定下来才回长安。 一时间什么质疑都没有了, 更不用说近几年黄娘子也不闲着,在原有的新式纺织工具的基础更进一步,不断和大伙尝试改进,如何又不叫人钦佩。 孙文元,于冶铁一道有自己的新得,更不用说他是最早做水泥生意的那一批人,名声自然也大得很。 一个个的虽然都无甚高的出身,但他们在各自的领域皆是闪闪发光, 得很多百姓喜欢。 宋夏至一边想着一边点点头, 她自己也不差嘛。 最年轻的医学博士, 教导了不知多少的护士,吐谷浑之战时还上了前线做军医, 一手护理之道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 杏林史上青史之上,必是会留下她这精彩的一笔的。 所以此时此刻的宋夏至更是好奇太子殿下将他们聚拢一处想要做什么。 偏生殿下也不知在内殿做什么,许久了也不出来。 宋夏至百般无赖之下试着同其他人搭起了话。 虽说他们或多或少都是为太子殿下做活过的,但他们的行业各不相同,平日里接触的机会很少。 上一次相处还是在太子大婚,但那时重点是太子大婚,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 结果大家的性子都很好,宋夏至的热情很快打破了这一殿的安静。 第177章 她年岁最小,说话做事也相当讨喜,没一会几人便熟络起来。 李承乾整理好被苏文茵抓得皱巴巴的衣襟后走入外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宋夏至挽着陈蓉的胳膊,孙文元同宋夏至说着话,吴工匠笑到在黄娘子怀中,黄娘子动作夸张地比划,似乎在和陈蓉争论什么。 这一瞬间,李承乾有奇异的感觉。 就好似是多年以前他播下的种子经过精心呵护终是长成了绚烂的花朵,正散发着阵阵幽香,叫人心情愉悦。 所以李承乾并没有着急打断,反而是打断顾十二刚要开口的通报,静静地站着看了好一会。 直到宋夏至不经意地朝外瞥了一眼,才发觉不知到了多久的太子殿下。 宋夏至惊喜,小跑上前,礼做得不太标准,他毕竟们与李承乾的关系在私下从来都是轻松又随意的。 “殿下殿下,我方才和陈娘子商议,现下大唐彻底重开西域商道,生意多得不得了,出来做纺织女工的娘子越来越多,因着做工受伤的娘子也不少。” “我和陈娘子想着能不能简化一下护理的手段用在她们身上,帮着减缓一下做纺织女工的损耗。” 李承乾点点头,招呼众人坐下:“都由你们,不用事事与我讲。” “这些年来你们不都是自己琢磨着过的吗?” 宋夏至托着下巴:“殿下还真是,除了最开始的指导庇护,放手还真是放得果断。” 李承乾脱口而出:“这不是信任你们的能力吗?” 这话一出逗笑了众人。 李承乾环顾四周:“孙公怎么没来?” 孙文元收敛笑意,叹气道:“长安城郊临时有一户贫苦人家生了大病,病情罕见求到了孙公跟前。” “孙公二话不说就跟了过去,叫我来告诉殿这回只怕是来不了了。” 李承乾沉吟。 是一波三折叫人感慨。 宋以前,中医的发展虽然缓慢,但一直是有进展的,甚也有了大概。 但是在宋以后,科举儒学纸张的 但官就那么多,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口号便应运而生。 这是一件有利有弊的事情。 大量儒生的涌入催生了医学教育行业的需求。 所以过去略显混乱的医学标准用药标准有了朝廷牵头的统一修订标准,过去不外传的医方也显露于世人跟前。 这对医学的传承来讲是极好的。 但凡事过犹不及,医学在儒学的影响下已经不单单是纯粹的医学了。 本该是务实的医学朝着务虚的道路越走越远,阴阳五行天人合一逐步融入医学乃至“鸠占鹊巢”,形成了中医中一个著名的派别——儒医。 从务实变得玄学,不得不说实在是相当遗憾。 李承乾倒是不担心这个,他的科学早就披着儒学的外表在古代混得风生水起,就算日后医学再如何走偏,也不至于如后世宋朝一般走向纯粹玄学的道路。 他最担心的反而是解剖的相关事宜。 这方面想要在古代推进,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李承乾并不清楚医学,只是靠着现代教育体系的兜底对人体和医学有着最粗浅的了解。 但是唐朝中后期并非没有人体解剖的雏形,固然这事惊世骇俗,甚至称得上是违反律法,但是想要推一推并非没有可能。 在这个时候,李承乾无比感谢自己的身份,能叫他做事的阻力少上很多。 今日孙思邈不在,他得再寻个合适的机会与孙思邈和李世民商议商议。 再如何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是贯穿了千年的话语,解剖……放在当下必定会激起不小的反对。 这种事情在彻底做出决定之前还是不要拿出来说的为好。 故而孙文元话落,李承乾面上并没有其他表示,只说自己知道了。 孙文元也不在意,陈蓉与宋夏至见状道:“不知殿下今日叫我们齐聚东宫是有何要事?” 吴工匠和黄娘子跟着点头,一双眼眨也不眨盯着李承乾。 李承乾半点不着急,看了他们几人一圈后才道:“先与我说说当下民间的各种情况吧。” 这句话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顾十二皱眉:“殿下,您不是一直买着各地的月报看消息吗?对民生也是多有关注,问这个做什么?” 吴工匠与黄娘子心直口快:“是啊,我们知道的还不一定有殿下多呢。” 李承乾却摇头,语气平静:“不,我想知道的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民生。” “我也不是要你们仅仅与我说情况,我还会隐瞒身份与你们亲自走一遭。” 众人惊诧。 陈蓉想着往日李承乾的作风,迟疑开口,酝酿了好半天的措词:“殿下莫不是想要知道我们这些行业当下的情况?” 陈蓉造纸制墨甚至活字印刷都有涉猎,在读书方面的相关行业可以说是都有参与。 宋夏至一心追求医道护理,但是对平常医学知识的宣传她也从不落下,月月都会去附近的村子花时间讲明白最简单的知识。 于护理一道,渐渐有了产业的雏形。 孙文元,他不仅是当下做制水泥制得最好的商家,更是握着一手冶铁技术,回长安后指导了许多铁匠。 人又机灵讨喜,帮着李世民与大商家间做捉钱令史牵线搭桥。 为朝廷聚拢了不少钱财。 不论是在宫中还是在民间,他的名声都是不错。 吴工匠与黄娘子更不必多说。 两人一个是匠人,士农工商四个字里占一个工。 一个追求纺织一道,是男耕女织中不容忽视的织一道。 纺织的产业相比过去,随着工具和作物的发展,已是有了不小的变化。 可以说,他们五人所擅长的都是最基础的行业。 也是一个时代变化中最容易被人忽视却也是最重要的存在。 听闻陈蓉这话的李承乾心中暗叹她的敏锐。 尽管他们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带来什么,但局中人懵懵懂懂却也能察觉到一丝“不对”。 “是的。” “不论好坏,你们不用隐瞒。” 任何时候都需要实地调研。 李承乾光明正大地承认了这点,又厚颜无耻地借着古代人与现代思想有着隔阂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而肆无忌惮掺杂自己的私货。 黄娘子听着,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叹气:“新式纺车的推出叫更多的大商人推出了新的工坊。” “看起来是好事对吧?” 这话一出那看来重点是落在不好上了。 李承乾并没有什么意外的。 黄娘子边说边打量李承乾的神色,见没有什么不对,终是过往与李承乾相处积累下来的信任占上风:“刚开始也确实是好事。” “棉花,效率高的纺车,每一样都是好东西,每一样都是新商机,前景很好,每一样都需要更多更多的人来填补做工。” “可是,商人再如何赚钱,短时间内商人的地位低这是事实。” “过程中遇上的苦难……” “他们……他们缺少足够的替他们说话的人。” 李承乾眉心一跳。 这一点,恐怕需要更大的利益来潜移默化改变世人的观念。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还有呢?” 黄娘子干脆也不犹豫了,竹筒倒豆子般语速飞快:“还有,帮着主家种地要受迫害,在各个工坊里做工的郎君女娘的日子也渐渐不好过了。” “新式纺车效率极高,一家一户的完全比不了。” “尽管这些年经过我们的改进价钱已经便宜了很多,但对于一般人来说,小规模能做,但做大了,不进工坊做工,还是需要几户人家一起出钱买下一架。” “只能自家用用,跟正经工坊完全是比不过的。” “所以工坊就越来越……” “总之最近几年做工的郎君女娘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 “但好歹能混口饭吃能养活自己。” 李承乾没有说话。 他很清楚随着经济的变化,最初的便利诞生过后,配套的苦难也将随之而来。 历史上这样的事情太多太多,到近现代若要对比,是进入革命新时代的外国工人受的到压迫痛多,还是古代底层百姓受到的剥削痛苦多,不好说。 尽管他知道,就当下的情况,跟这些根本不沾边,连新的群体的萌芽都还不明显呢。 只是纯粹的商人重利。 但继续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也是要走上那样的路子的。 李承乾有时候觉得自己虚伪极了。 一边口口声声为了百姓,一边推动默许社会的发展变化,他可相当清楚这在将来会带来什么后果。 他的手段再温和也无法掩饰,他在这件事上注定是…… 第178章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李承乾笑了笑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起身:“陪我出宫去看看吧。” 总是要实地调研的。 他想要为另一个在数百年乃至千年后会诞生的新的群体提前留下些东西。 少走点弯路,多好。 宋夏至等人跟在李承乾的身后,皆没有异议。 众擎易举,从来都是要靠着大家的力量。 不过这一回,他可不仅仅要带着他们,还有一些与他关系不错的大臣和二代们。 至于用什么理由“忽悠”他们回应他们的疑问,一个太子这么关心这种事情做什么,那答案可是多了去了。 *** 灵州。 这场招抚已经持续了小半个月了,终是马上便要结束了。 李世民这段时间不单单是忙着试探各部族的实力和态度,更多的还是用着自己强大的人格魅力折服更多的部族首领。 这一点,也只有他这个前天策上将后天可汗能做到了。 李世民并不吝啬释放自己对这些外族人的善意。 李世民从来不觉得给足足够的利益和足够的情绪价值是两件矛盾的事情。 而在后者上,李世民向来有足够的精力。 随时随地向他人释放善意,李世民向来觉得不累也不难。 于寻常人而言,这其实是一件相当难的事情。 正是如此,不过小半个月,李世民便和一众部族首领混得亲如兄弟了。 这下子是再也没有人奇怪长安的胡人将领究竟是为何对李世民忠心了。 在最后的一次聚会上,李世民高举酒杯一饮而尽,终于是有些醉了。 李世民拖着微醺的语调,倒是显得格外风流潇洒了。 “今日之盛,当留于青史。” “我有诗一首,以记此事。” 众人欢闹。 李世民踱步,仰望璀璨星空。 薛延陀终究是顶不住压力,同意了他那近乎无赖的要求。 “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 作为前东突厥势力下最强大的部族,他们的低头称臣,如何不算是雪耻呢? 历史在这一刻奇妙得没有改变。 这首诗不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所表达的豪情从来未变。 拔灼死死咬着牙,不情不愿道:“臣等请愿,请天可汗于灵州立碑,刻下今夜诗句,以记今次之事,流传后世。” 这是为了让李世民放松警惕,他们迟早是要将今日的屈辱全数讨回! 拔灼在心中对自己说。 李世民微微侧首,看穿了拔灼所有的野心和不甘,但他没有停顿,哈哈大笑。 “好!” 就在这时,有亲卫不动声色上前对着天子密语。 “禀陛下,长安密信,太子……似有结党不臣之心。” 第100章 太子结党 “殿下。” “你知道那封说你结党的密信吗?” 今日本该是东宫一月一聚的日子, 结果因着太子监国忙于政务,便叫长孙冲帮着他主持。 结果算算时间那边聚会刚结束,这边长孙冲居然就朝着他来了。 一进来就看着坐在上首的李承乾一面写下江南水患赈灾的安排一面时不时茗一口茶, 端的是一副禅精竭虑的好太子模样。 不知为何,这反倒是叫有些急躁的长孙冲平静下来, 说出口的话都少了几分急切。 李承乾听到了长孙冲的问话,头都没抬:“当然知道了。” 落下最后一字,李承乾搁下笔:“不过我知道的时候那封密信已经送出了长安。” “谁叫我那个时候忙着与宋夏至几个在民间摸情况, 心思全在那些事情上, 自然是错过了消息。” “既然已经追不回了,就等阿耶的回信呗。” “我们在这着急又有个什么用。” “说起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长孙冲无奈:“殿下也不想想我的身份,自然会有人想要借着我做桥梁告知殿下此事卖殿下一个好。” 李承乾啧啧称奇:“看来不满我的人不少, 但是想要巴结我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好事呀。” 长孙冲上前坐在李承乾身侧:“殿下还真是心大,现下心中想的居然还是什么好事不好事的。” “不过陛下向来信任殿下,也不知道陛下会怎么处理这桩事情。” 李承乾闻言, 好奇地打量了好几眼操心得不行的长孙冲:“你就这么笃定那人是污蔑?” “真要较真,我这些时日* 确实是跟好些朝中大臣交往过密吧?” 长孙冲扶额:“谁家太子结党营私跟你一样那么毫不遮掩的?” “更不用说你这段时间走得最近的还是房公,房公对陛下的忠心谁都知道,我还怀疑个什么劲。” 李承乾忍俊不禁:“那可说不好,房玄龄在一些人眼中就是个顶顶坏的存在。” “房玄龄这人跟谁的关系都好。” “这可不就是拉帮结派肆无忌惮地收拢人心吗?” “一看就没怀什么好心思,现在居然还跟年富力强的太子殿下勾搭上了,大大的不妙啊。” 长孙冲:…… “呃,不至于吧?” “房公这样的好脾性还能被如此污蔑?” …… 怎么不至于。 就算已经把回信写好送了出去好几天的时间, 李世民还是能想到初初接到这份密信时的心情。 李世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荒诞, 第二反应是先处理好聚集在灵州的各部外族人。 等到忙完那一阵, 他才有功夫一个人好好将那封密信看起来。 结果越看越有趣,到最后他居然还津津有味起来。 原来从旁人的视角来看, 高明这个太子做得是这般模样啊。 说是要趁他这个天子离开长安大展拳脚,瞧这动静,果真是没有辜负他自己的话。 连房玄龄也跟着被牵扯了进来。 咳咳,虽然早在之前房玄龄就不知道被别人说过不止一次在结党了,但这会还搭上了太子…… 啧,也不知道是房玄龄“连累”的高明,还是高明“连累”的房玄龄。 李世民看完密信,直接大笔一挥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字,连带着密信一起被送回了长安太子殿下的东宫。 李世民的目光转向窗外。 灵州的天气与长安很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与长安很不一样。 苍凉、肃杀、粗粝。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的风景了。 说起来,自从做上皇位后他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出一趟远门了。 他好骑射,在东突厥覆灭大唐边疆安稳后就时常外出打猎。 除却常常挑在农闲之时,他行动的场所也只是在长安附近罢了。 天子出远门再如何节俭,民力终是要不可避免地浪费。 他这趟出行灵州,按理招抚的事宜做完就该回长安的。 可是看到那封密信,看到这样与长安截然不同的风景…… 李世民忽然换了个想法。 如今正是农闲之际,在尽量不扰民的情况下他想走一圈边塞州县。 李世民的指节轻敲桌面。 这次来灵州的不仅仅有漠北薛延陀为首的各部族,还有西域各个小国的首领使者。 他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往前这些州县的来称述,,看一看他治下的大唐。 除却吏治,边塞州县往往农事不丰,却多与他国接壤,商业自 既然这些西域诸国的人都在,不妨将他们一并带上,顺带也将生意谈拢,缓成的损耗。 叫来年的边塞州县有更好的发展。 心中有了计划,计算来计算去家国大事都是排在了他自己前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留给了自己那一点的小小私心。 少时不在, 他治下的大唐,他想要去看看。 高明要成长,他也想留给高明足够的时间大展身手。 那就这么决定了。 那就再等等吧,再等等再回长安。 *** 东宫。 正当长孙冲和李承乾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时,顾十二从驿站那接到的来自灵州的回信打断了他们。 李承乾和长孙冲同时闭嘴,不知为何诡异地安静了好一会才又对着笑。 李承乾探出身子从顾十二手中接过回信,举起晃了晃:“你猜猜阿耶的说法。” 长孙冲半眯眸子,趁着李承乾不注意伸手就要夺过,叫李承乾忍不住半开玩笑。 “真是好大的胆子,太子眼前如此放肆,我这就转头告诉御史叫他们告上你一告!” 长孙冲故作讨饶,李承乾扬扬下巴,别提有多得意。 打闹中书信落了出来,二人同时看去,却又再看到那一个熟悉的名字后皆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就见那信纸上不过简简单单一句话。 第179章 你与房玄龄自行商量,这点小事不与玄龄自行裁决还要劳烦你阿耶,你这个混小子! 另附,送密信之人的姓名。 果真有房玄龄的事。 李承乾眉眼弯弯:“那就把这些书信原封不动地给房公递去!” 还真是,像极了历史上李世民征辽东时有人诬告留守朝中的房玄龄谋反的那件事。 只是历史上的诬告是诬告房玄龄谋反,他这个胆子倒没那么大,只说了太子结党。 长孙冲摸着下巴:“自行解决……你和房公打算如何处理?” 李承乾好整以暇,脸不红心不跳:“当然是全权交付房公处理。” “我这可有阿耶的手诏呢。” 长孙冲大为震惊:“殿下你就把所有的活都推给房公?” 李承乾狡黠一笑:“我这是避嫌。” “更何况听闻房遗爱最近惹了房公生气,被房公管得很严。” “我这不是叫房公多忙一下解救我这个可怜的小弟遗爱吗?” 长孙冲面无表情:…… 殿下你这就是懒,别以为他看不出来。 李承乾心情不错,虽然早知道李世民的大概答复,但是知道和看到是两码事。 尤其是李世民还用上这样举重若轻的口吻。 这样的信任,如何会叫李承乾不欢喜。 至于他把这些事情全权交付房玄龄处理,也不单单是他嫌麻烦。 就好像李世民信任他的大臣信任他李承乾一样,李承乾这个举动所展示出来的同样是对于臣下的信任。 为的就是在日后还可以尽可能地维持贞观时期的风气。 上下一心或许不是次次都能收获好结局,但是一个上下离心的朝廷得到的好结局的概率肯定更小。 朝廷一乱,牵动的是天下。 朝廷内部闹得乱七八糟,百姓的日子大概率过得也是乱七八糟。 想了那么多,但面上没有丝毫表示。 厚脸皮地受了长孙冲“鄙夷”的目光,李承乾乐呵呵将书信塞到他手中。 “你阿耶我舅舅无忌与房公可是顶顶好的友人。” “你这个小辈去见一见房公叙叙旧,多好。” 长孙冲:…… 好什么好。 房玄龄看似脾气好,但是对于小辈严厉起来也是真严厉,房遗爱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顶着李承乾笑眯眯的目光,长孙冲硬着头皮接下了“重任”。 李承乾直到再也看不到长孙冲的背影后就终是忍不住,肆无忌惮地笑出了声。 一旁的顾十二目睹全程,私心里不愿说殿下幼稚,但这个举动怎么看也跟成熟沾不上边吧。 顾十二轻咳,刚想劝说殿下收敛些,就碰到了一个小内侍从外头进来对他耳语。 顾十二眉头一蹙,走到李承乾身侧:“殿下,孙思邈求见。” 李承乾微愣:“他?” “他不是忙着给城郊的那户人家的孩子看病吗,这么快就好了?” “上回我派人去问不还说要几日吗?” “我就怕他提前结束我来不及召见,早就将入宫的令牌给了他。” “不愧是他,是医术又精进了吗?” 顾十二的表情很奇怪,他只是摇摇头:“不知道。” 李承乾觉得有些不对。 顾十二继续道:“只是听小内侍说,孙思邈的神情看不出来什么。” “但就是让人觉得无端端的失落。” 李承乾心中咯噔一声。 没救回来? 可是孙思邈行医这么多年,生生死死不知道看了多少,只是救不回来也不至于会这样吧。 但,嘶,他若没记错,就先前他知道的消息,这次这个病人还是个小孩,是碰上了很棘手的病症。 这个病症孙思邈从前遇见过。 孙思邈年少之时没将人救回来,这次如果也没…… 那就不是不能理解了。 前前后后这么多年,到最后居然还是落得这么个结局。 李承乾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晃晃脑袋告诉自己,说不准这就是他的瞎想呢。 他得问问孙思邈实际的情况。 第101章 惊世骇俗 经历的生死越多, 情绪的波动也越小。 这个道理放在很多医者身上都成立,孙思邈也不难免俗。 只是在这个基础上,孙思邈比之寻常的医者多上几分悲悯之心。 他所撰写《千金要方》的初心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 帮助更多的人…… 可那个小孩, 他却还是没能救回来。 孙思邈长叹一口气。 少时他无能为力。 可等到了多年后,等到了他医术更加精湛之后, 却还是没能迎来一个完满的结局。 失落这个意味的词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他身上了。 可这一回,他却并不想掩饰这份心情。 所以在李承乾见到孙思邈第一面后他就知道, 那个小内侍还是说得轻了。 孙思邈这表情, 不用问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承乾抿唇:“人力有极,孙公莫要自责。” 孙思邈摇摇头:“不是的,其实……” 孙思邈不再说话了, 他沉默许久。 李承乾见状将人引入内殿屏退宫人内侍,如此,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李承乾不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 察言观色的本事一直不错。 所以他选择单刀直入。 “您想说什么?” “我观您似乎一直欲言又止,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孙思邈终于开口:“殿下应是也知晓一点的吧?” 李承乾点头:“是,听说是相同的病例,所以孙公才如此遗憾。” 孙思邈叹气:“不是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因为相同的病例救不回来,我不会懊恼到现在。” “做医者这么多年,人力有极的道理我比殿下明白。” “那个小孩还没死,但已是强弩之末,我留下的药最多只能帮他撑上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必死无疑。” “眼睁睁看着却救不回来的感觉并不好受。” “但我最遗憾最失落的, 不过是本该一字。” 本该? 李承乾当即反应过来, 有些不敢置信:“本该可以救回来?” 孙思邈的目光有些散,似乎是在回忆往昔。 “殿下想要听一个故事吗?” 他少时医术就很好了, 虽然年岁小,但是来寻他救命的人并不少。 那个人是他第一个没救回来的人。 其实他送来时已经晚了。 家里穷,没办法靠着一代又一代模糊的经验,家人上山采药,都试遍了病情还是越来越严重才送到他这边来的。 孙思邈觉得这个人的病症有点奇怪,至少用那个时候现有的医药体系完全不管用。 后来没救回来,除却时间不够病例太新,还有个原因,那就是那个人的家人不懂药学知识胡乱尝试,其实是加重了那人的病情的。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孙思邈萌生了撰写医书科普最简单草药药理知识的想法。 还有……想要解剖人体的想法。 当初死的那个人的肚子明显有不正常的鼓起,皮肤下还有异常的胀起的脉。 如果能剖开来看一看,一定能叫他知道更多的病例信息。 说实在,做一点简单的缝合和开骨开肉的治疗并不少见。 虽然不接受的大有人在,但至少这种做法是有流传在民间的。 而解剖尸体,这个做法甚至于在仵作行业都是很罕见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并非一朝一日就能改变。 并且解剖尸体的做法,在寻常人的心理这是叫人死了都不得安宁,想想就知道这其中的阻力有多大。 所以孙思邈从少时萌生这个想法开始,就一直将其埋在心底,谁也不说谁也不透露。 他自己也一直在犹豫在纠结,也曾向去世的人的家人商议,给足了钱财后才尝试解剖到一半,那家人就后悔了。 孙思邈至今都忘不掉那家人痛苦的神情,他们的目光落在自己孩子残缺的尸体,崩溃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了。 孙思邈难得陷入了踟蹰。 而这一踟蹰,就踟蹰到了现在。 直到这个相似的病例出现,孙思邈才发现自己这么些年来钻研的医术还是不够。 单纯的药理医术还是不行。 所以如果能解剖开来看一看,至少会有新的方向。 从回忆中挣脱,孙思邈对上李承乾明显讶异的目光。 “这个想法我一直没与任何人讲,可是殿下,直到我认识了你。” “如果真有的想法甚至于支持我……” “那么那个人, 李承乾的惊讶渐渐淡去,他很难语的心情。 他们两 第180章 “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也? 孙思邈猛然反应过来,可还未等他说什么,耳边李承乾的声音再度传来。 “孙公以为我前几日寻孙公是为了什么?” “正是为了解剖一事。” “我知此事太过惊世骇俗,所以也只有你有可能接受。” 李承乾长舒一口气:“其实不瞒孙公,我很早之前就在好奇人的内里了。” “人的内里究竟是什么样的,是不是知道了这一点就有很多病都能找到新的解释方向了?” 李承乾前倾身子:“孙公,你愿意陪我赌一场疯一把吗?” 孙思邈被李承乾此刻眼眸中迸发出来的惊人光亮所吸引。 他很想不管不顾说一句好,但是理性还是拉住了他的感性。 他的嗓音艰涩:“这般冒天下大不韪的事情……” “这般违法律法之事……” “殿下,你是太子,你不该同我瞎掺和的。” 李承乾满不在乎:“我掺和的事情还少吗?” “而且我不觉得这是违反律法。” “唐律对毁尸是有重罚,但你我行事能称为毁尸吗?” 就好比后世的大体老师,这些遗体分明是做出了最伟大的贡献。 “如果能为此帮助到更多人能叫医学的发展更进一步,这又何称侮辱呢?” “他们的名字分明也是该被记在史册之上的。” 孙思邈脱口而出:“可是这不一样!” “尸体解剖殿下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就算是我,一步踏错也会将我前半生积累的声誉全部毁掉!” 李承乾没有受孙思邈突如其来的情绪激动影响,依旧平稳地说着自己的理由。 “我的想法很纯粹。” “只有更多地了解人的内里,才能更好地救助更多人。” “这是我格物的一部分,同样也是你助人的一部分。” 面对李承乾的平静,孙思邈感到十分无力,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那殿下就在幕后好了。” “殿下能支持我能替我想办法就够了,不要站出来,不要站出来面对世人。” 李承乾没有反驳这句话。 孙思邈能明白的事他自然也能明白。 他的身份不一样,在这件事上如果他高调出面,面对的指责诋毁将会比其他人多出百倍千倍。 李承乾笑笑:“可是我若真的想帮你,又如何能做到天衣无缝呢?” 孙思邈语气严肃:“那就让他成为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也好过殿下直接站出来。” 这一点倒与李承乾所预想的大差不差。 只要他给自己留下余地,他就永远有借口为自己辩解。 这一点算是孙思邈与李承乾达成了共识。 那么还有一件事,孙思邈道:“陛下呢?” “殿下趁着陛下离长安做下这样的决定,陛下和如何想?” 李承乾没有立刻回答。 如果说在和李世民坦白之前他还担心这个问题,那么在坦白之后,就真的再无顾忌了。 孙思邈见李承乾不说话,不免又叨叨:“就怕有人会直接状告陛下,叫陛下与殿下见生了嫌隙。” 虽然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有些人不会说得太直白,但不代表不会向李世民告状。 李承乾眨眨眼,话题一转:“孙公觉得宋夏至宋小娘子如何?” “她算是你半个徒弟,你们也一同在疗养院做‘夫子’,你觉得她如何?” 孙思邈虽然不解其意,但出于对李承乾的信任选择按捺住自己的担忧。 “她很出色,一开始虽然是做护理的,但是在药理医理方面也算是有天分。” “她从我这学了很多,学得也很快,独当一面完全是足够了。” 李承乾勾唇:“我知道了,所以如果叫她与你学学解剖的相关知识,她是不是也能很快上手?” 孙思邈微怔:“殿下要这么说,确实。” “她最熟练的是护理的活,后来还跟着上过战场随军,从军医那也学了很多。” “她见过残肢断骸,也见过破肉见骨的伤口。”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宋夏至确实是能很快上手。” 李承乾不置可否,反问:“那你呢?” “孙公,你说你曾经试过解剖,虽然最终没有继续下去,那关乎解剖的流程或者要注意的事项你也该是清楚明白的吧?” 孙思邈轻嗯:“那次虽然半途而废,但是我至今还记得那时候的全部感受与做法。” “如今我的医术更加精进,殿下所提出的护理也给我颇多灵感。” “我在心中演练过数次,相信能给出一个更加完满的计划。” “但说到底还是需要实际上手尝试。” 李承乾并不意外孙思邈的答复。 “其实你们可以先用小鼠亦或者白兔上手试试。” “那个显微镜,你们也可以用起来。” “你们用显微镜来观察记录会更加准确详细。” “至于其他,真正用尸体来世……你这我来想办法。” “只要砸得钱够多……总会有人愿意的。” 孙思邈敏锐地觉察到李承乾话中的“你这”。 “我这?殿下你的意思是……” 李承乾轻笑:“孙真人试解剖,这桩事可是瞒不过天下人的,我也不想瞒。” “相反,我还会叫我的格物报去刊登去讨论。” “届时我虽不表态,但一定会有告我的密报再送到我阿耶手上。” 结党可以说是没证据,但这个轰轰烈烈的“解剖闹剧”呢? 阿耶总不能视而不见了。 “所以喽,这段时间我要叫宋娘子跟在你身边紧急学习相关知识。” “就叫宋娘子与状告我的密报一起,去到阿耶眼前吧。” 孙思邈一字一顿:“你要做什么?” 李承乾语气轻快:“等着看呗。” “这么精彩的关乎医理关乎格物的讨论,可不能仅仅局限于长安啊。” *** 灵州。 宋夏至跟着朝廷驿站的队伍,一路快马赶路终是与上个月长安朝廷的政务与状告李承乾胆大妄为的密报一起,来到这个风刮在脸上都生疼的灵州。 宋夏至抹了抹沾满尘土的脸,笑着对身侧护送她的东宫侍卫道:“总算是到了。” “听闻陛下这几日都在府衙查账册,咱们走吧。” 府衙。 李世民最近几日在寻常官员眼中倒是凶戾得很,一下撸了好几个官员的官服,眼瞅着还远远没有结束。 大伙一天天的都害怕得紧。 李世民特意嘱咐了无事莫要打搅他。 谁料在这一日,他收到了来自长安李承乾的来信以及一个活人。 “你是说……解剖?” 宋夏至仰着脑袋坐在李世民的旁侧,听到李世民的反问用力点头。 “是啊解剖,最近长安月报格物报都刊登了孙公将要解剖尸体的消息。” “有人说他公然违反唐律,该被拉下去活生生绞死。” “可也有人说,孙公放出来的消息是用钱财悬赏,是用还未下葬的尸首,是公平的交易。” “不是盗墓也不是开棺取尸,似乎也不算违反唐律,只是于人伦道德上确实叫人难以接受。” “有人说那这算不算侮辱遗体呢?又有人站出来反驳这不算。” “毕竟孙公的说法是用解剖来为医学的前路探一探方向,这是好事。” “哎呀,反正我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过孙公到底名声在外而且又和皇家亲近,一时间还是没人敢轻易动他的。” 宋夏至胡乱地挥手,她最不明白的就是这种律法和引经据典的吵架。 “为着这个,在我走之前长安可是吵得不可开交。” “格物科学派也就新儒学派,与旧儒学派之间的嘴仗可不要太多。” “而就算是新儒学派自身内部,也意见不一。” “要不是孙公的名声在外,只怕大家说话会更难听。” “报纸上天天都是大家的吵架,可热闹了。” “连带着报纸都卖得更好了。” 小姑娘一说起话来就有些没完没了,话题从东偏到西,再从西偏到东,颇有止不住的架势。 李世民不想打断小姑娘的热情。 小姑娘风尘仆仆,独自一个人从长安跑到灵州,她心中也只有一个他是最值得信赖的存在。 他一面耐心地听着一面消化着宋夏至所说的解剖。 更准确的说不是宋夏至所言的解剖,而是李承乾送来的书信中的对解剖的详细解释。 李世民需要缓一缓。 尽管知道李承乾曾经所处的时代与他们这里大不相同,但骤然见到解剖,这个还是太刺激了些。 但李世民很快就无奈地笑了笑。 第181章 还缓什么缓呢? 他连李承乾那推翻皇权的想法都能接受,这解剖相较之下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所以殿下才会派我过来。” “陛下觉得如何?” 咳咳。 李世民方才想事情太过投入,现在对上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眸,他完全答不上来如何不如何。 宋夏至看出来了李世民沉默的时间有点久,她好心地再一次询问。 “殿下的说法是叫陛下先知道此事,不用陛下大张旗鼓,只要陛下暗中配合我的行动即可。” “我与孙公关系如何天下皆知。” “孙公在长安在太子面前试解剖,我就在灵州在陛下跟前验解剖。” 李世民这会是认真听了。 但他没有马上回复,反而是似笑非笑地从一堆来自长安朝廷近期动向和政务的文书中翻出了一封密报。 多么眼熟。 李世民隐约记得不久前他“似乎”处理过一桩一模一样的事情。 李世民挑眉,拆开密报,果不其然。 臭小子,将人小姑娘直接送过来,直接将他拉上“贼船”。 狐假虎威,借着他的威望堵这些不满太子的大臣的嘴。 他还能觉得如何? 这小子,一天天跟在他身边,做的都是什么先斩后奏的事情。 下意识忽略自己少年时期做下各种先斩后奏事情的李世民暗道:也不知道都是跟谁学的。 第102章 三地并进 丝毫不觉得李承乾是跟自己学的李世民还是耗费了好长的时间, 才因着宋夏至日日叽叽喳喳的每日科普慢慢接受了解剖的言论和事宜。 就算是李世民曾自嘲自己都能接受皇权覆灭又怎么接受不了一个解剖,但是解剖毕竟是马上要直接摆在眼前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不过李世民这段时间也没闲着, 除却官场上的吏治整顿,在他默许之下, 由宋夏至添油加醋,一份份探讨长安孙思邈要做解剖事情讨论的月报接连发出。 宋夏至没有隐瞒自己的身份,高调打出孙思邈弟子的称号, 说是要来灵州宣扬一下这解剖。 这下子灵州民间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在宋夏至身上, 偏生她做的护理救过不少上战场的府兵。 灵州本就偏边疆,往前外出征伐出过不少府兵,一时间反对的声音没有完全压倒宋夏至, 为她说话的人不在少数。 舆论的走向与长安的情况大差不差。 灵州热闹极了,所以也就自然而然没有人注意到,若非宋夏至背后没有李世民的默许, 这种消息又怎么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关乎解剖的争议也越来越大,民间已经有隐隐的说法要找天子评判。 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闹上他跟前,要他评判了。 这一切都在李世民的预料中。 但李世民却没有在这一刻推波助澜纵容舆论的发生,因为他收到了在宋夏至之后来自长安的第二封书信。 一封关乎新技术的书信。 …… 这是一封关乎新技术的书信。 一直停留在原地久不进步的打制玻璃技术终于有了新的进展。 李承乾手上正拿着一块透明小板,对着日光一闪一闪的,晃花了他的眼睛。 其实对于解剖,李承乾虽然早早就提出可以运用显微镜来与解剖配合。 但是在实际上手过后, 才发现现下显微镜还是太过粗糙。 而最大的问题不过就是出在镜片的选择。 好的白水晶可遇而不可求, 用白水晶做镜片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且太贵, 用得起人寥寥无几。 可若是有了更加透明清晰的玻璃出来…… 这不仅意味着效果更加出色的显微镜,而且还意味着能降下价来, 让更多的人用得起。 让更多的人用得起,也就意味着在解剖这方面能叫更多人忽略掉舆论争议,让更多人去关注人的内里。 想到此处,李承乾握着透明小板的手紧了紧。 身旁的李丽质盯着透明小板,轻声感叹:“真是漂亮,透明剔透,比之我们科学院最开始做的琉璃制品品质好上太多。” 李承乾笑笑,将透明小板放到李丽质手上:“琉璃……我倒觉得叫玻璃更加合适。” “往前琉璃多带色彩,而这个透明琉璃却比之白水晶都不逊色。” “玻,天然水晶。” “这透明琉璃不就如天然白水晶一般吗?” 李丽质好笑:“行行行,就依你的意思。” “棉花玻璃……大兄怎么这么喜欢改名字。” “怎么上一回给我阿耶赏我的小马驹取的名字倒是土气非常?” “富贵,嗯,听着像小狗的名字。” 李承乾轻咳,强行转移话题:“所以这是科学院众人联合匠人一同做出的?” 李丽质拉着他的袖子穿过几道拱门,将他带到了挂着科学院牌匾的一处后屋。 不过说是后屋,照着李承乾在心中计算着方向,这走的实则已经出了国子监的方向。 科学院位于国子监的中心,这后屋倒是偏僻。 可很快李承乾就知道这所谓后屋为什么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了。 他目瞪口呆:“科学院什么时候搭了个‘窑厂’?” 李丽质哼笑:“你那个时候老是在外跑自然不知道,这可是我同阿耶据理力争过来的。” “这里不大,就是个叫大伙验证想法的地方。” “这就算是如此,我可也是贴了小半年的食封进去呢!” 李承乾啧啧称奇:“所以这就是你们研究新式玻璃的地方?” 说着他走进这个小窑厂,入目的就是早就不知道改良过多少次的炉子与风箱。 李丽质跟上来道:“这一点倒是要多感谢大兄了。” “琉璃,哦不,玻璃。” “制,是根本不行的。” “最初为了制作火药,大兄最早推出了 之利器,阿耶下令重视,器具经过这么多年的改良,烧制玻璃已是远远足够。” 李承乾最初做这些时倒是没想到后续居然还能方便烧制玻璃。 不过这,关联着方方面面,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送上惊喜。 想到此处,李承乾摩挲着腰间的白玉莲佩。 这几日他日日都会抹血在这上头,解剖之事事关重大,若是能有青天站在后世的视角来指点,肯定是能顺利许多的。 可惜他运气不好,直到今天都还没能把人召出来。 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大兄在发呆吗?大兄就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李承乾无奈:“在你心中我还真是万能的不成了?” “我于烧制玻璃一道懂得不多,估摸还没全程跟进的你懂得多。” 李丽质憋笑:“所以我才想要在大兄面前炫耀炫耀嘛!” 笑完李丽质拖长语调撒娇:“大兄快问我。” 李承乾哭笑不得:“好,我问我问,不知你们又如何改进了这玻璃的做法?” 李丽质得意洋洋:“为了更好的澄清效果,除却芒硝,我们还加入了炭粉。” “果真是一杆见影。” “光光是芒硝,实则效果一般,做出来的玻璃杂质有,做出一个品质足够的,不仅要运气而且费时间。” “但是加上炭粉就完全不一样了。” “效果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 “最初只是有学子提出炭粉往往有吸附杂质的作用,以此推想,没想到放在烧制玻璃上效果也如此好。” 李丽质说得头头是道,一点都不像先前她说的那样,于这一道理不清楚。 看来这段时间她是下了苦功夫去学习的。 但是很快她又皱起了脸:“就是我们用来盛放烧制玻璃原料的坩埚不太耐热。” “不论是瓷还是陶,到最后都很容易开裂。” 终于讲到了李承乾稍稍了解的方面。 “试试石墨如何?” 李丽质一愣:“石墨?” “水经注有言石墨可书,又燃难尽,亦谓之石炭。” “这不多用来写字的吗?行吗?” 李承乾揉揉李丽质的脑袋:“行不行的,你是科学院的夫子,你来问我?” “格物科学的精神呢?” 李丽质嘟囔:“那好吧。” 不过李丽质话落又故作委屈地瞧着李承乾,语气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可是为了这个玻璃,我不知道在这上头投了多少钱去。” “小半年的食封投了下去就做了这个器具俱全的小窑厂。” “更不用说这玻璃需要一次次尝试……” “大兄,作为兄长,你是不是该表示点?” 李承乾无语:“变着法子向我讨钱呢?” “你是不知道我这边还有一个格物报要养呢。” 李丽质鼓起脸颊。 第182章 “不过,我可以向你推荐一个人。” “孙文元。” “这人靠着水泥可是赚得彭满钵满,于烧制一道也懂得更多。” “钱和人,你都可以讨要过来。” 李承乾好整以暇:“这玻璃肉眼可见在未来有着巨大的利益,孙文元骨子里也算是个商人。” “这份利益摆在他面前,他会来帮你的。” 李丽质撇嘴:“大兄可真是,这前期的大量砸钱就被你轻飘飘带过了。” “孙文元好不容易赚了钱就被大兄骗了过来,唉。” 李承乾脸不紧不慢:“过了这村没了这店啊。” 李丽质当即咳嗽几声,没有一点犹豫:“大兄说得对,我无条件拥护大兄的任何决* 定。” 虽然他们在开玩笑,但是李承乾的话却是没有作假的。 这一点李丽质和李承乾都知道。 透明玻璃的商业潜力有多大,他们相当清楚。 这要是做出来,可就是一项全新的产业,不知道能养活多少人。 而最先入场的那一批商人,也将会收获巨大的利润。 且李承乾明白孙文元的性子。 他这个人看似玩世不恭,但不论是水泥还是冶铁他都做得非常认真。 一旦他感兴趣了,他不会在乎付出多大的代价,只会尽心尽力把事做好。 而玻璃,李承乾有自信孙文元会喜欢的。 显微镜的改进有了着落,解剖被炒得沸沸扬扬,接下来就该是他的任务了。 想到前几日与长安城郊那户人家的对话,李承乾笑了笑。 其实一开始李承乾想的是寻一些贫苦人家讨要去世不久的遗者。 虽然李承乾不认为钱能摆平天下事,但是这种事情却不一样。 结果还未等他找到合适的人家,因着解剖的争论传遍长安,那户孙思邈没能救回来的人家想方设法搭上了他派出去寻找解剖人选的手下。 后来他亲自去了一趟。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孩子的阿耶阿娘。 他们的目光悲切。 他们的身躯瘦弱。 但李承乾却觉得他们有着这世间最最闪耀动人的心。 他们说,如果孙公想要,就等他们的孩子彻底咽气后拿他们的孩子去试吧。 他们知道了孙思邈过去的遗憾,那这个遗憾为什么不能终止在当下呢? 他们的孩子死了,但是他们依旧感激孙思邈的努力。 他们贫穷。 他们无能为力。 他们拿不出什么。 唯一能拿出来的也不过是他们孩子的遗体罢了。 为孙思邈,也为日后再也没有如他们孩子一般的可怜人。 李承乾忽然有些难受。 肩膀之上仿佛沉甸甸的,那是他避不开逃不掉,也愿为之一生奋斗的责任。 李承乾兀自陷入在莫名的情绪中,还是李丽质随口的一句嘟哝拽回他的神思。 “哦对了,前些天兄长来信了,那时候大兄正在宫外和宋夏至他们一道。” “这段时间我又忙,现在才想起来与大兄说一声。” 李泰? “兄长说他到了江南道,南边的风景和人都和长安完全不一样。” “他说他这一路上看到许多民间的事情,才发现原来从前书中所讲,长安的官员口中所讲,与真实所见的不太一样。” “后来他问我们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就把解剖这件事情告诉了他。” “虽然大兄在明面上极力撇清自己的关系,但那只是骗骗外人。” “我虽然不太能接受大兄和孙公的做法。” “其实也不是不大能接受,就是,就是我需要使劲啊,也需要这解剖能明确对医学的发展有好处。” “不过这一切还是需要先做了再说。” “所以,我还是支持大兄的选择。” “既然大兄想造势,那何不让他帮一把?” 李承乾猜到了自家妹妹接下来要说的话。 果不其然。 “虽然如今有水泥道有月报,但这番讨论想要传到江南还是需要一段时间。” “何不借着魏王李泰的势呢?” *** 江南道,苏州。 李泰苦恼地看着跪在他跟前的少年:“你不必如此,我早就吩咐了官员彻查此案,你先起来……” 少年哽咽:“可是阿娘的死因未定,又该如何、又该如何彻查?” 李泰安慰的话到嘴边猛然顿住。 他想到了那封出自李丽质之手的信。 李泰骨子里是有些离经叛道的,所以他接受起解剖来格外快,也不觉得这是违反唐律。 剖骸析骨,可窥五内之玄机,佐岐黄之术,其功至伟。 还有一句话,李泰眼眸微眯。 亦能令亡者陈其状,俾仵作断死因,如鉴照形,毫厘不爽。 断死因吗? 丽质和大兄不正是要叫那解剖之名传遍天下的吗? 李泰轻声道:“我有一个办法,但得看你答不答应。” 第103章 轩然大波 灵州。 丝毫不知道自家小青雀做了一回断案人的李世民在耐心等待几日后, 按着由李承乾信中所言的烧制玻璃新技术,果然做出了质地更好更纯净的玻璃。 在拿到新式玻璃后的第一时问,李世民就将它用在了显微镜上。 显微镜在当下不过流行于长安高层, 灵州月报倒是报道过,但白水晶那么贵, 不关心的才是绝大多数。 所以要做显微镜,能做指导的也不过一个李世民。 对显微镜,李世民不说精通, 但是大致如何还是知道的。 灵州的第一台显微镜很快就做出来了。 李世民提前用自己的毛发和血液尝试了一下, 放大的效果可比初版显微镜好上太多。 李世民并没有藏私,为了后续宋夏至的解剖之事,也为了将显微镜更准确的说是新式玻璃打出去, 他亲自上了城内最热闹的市集。 除却必要的侍卫稳定现场秩序,李世民并没有安排太多的人。 西域诸国的使者因着李世民先前的想法跟着他还留在灵州讨论生意。 这个显微镜和透明罕见的琉璃极大吸引了使者们的注意。 他们混迹在人群中,已经在畅想将这些新奇的东西带回去甚至带到更加西边的国家会如何赚大钱了。 各人心思不一, 但唯一相同的是对显微镜的好奇。 李世民环顾四周,见万事俱备,便将摆在桌面上的显微镜拿起。 摆放显微镜的桌子旁还竖着一块牌子,牌子上是他亲笔写就的四个大字——来者不拒。 这四个字由小吏宣读,周围人虽然不解,但李世民很快就叫他们明白了其中意思。 “来者不拒。” “接下来几日这显微镜都会摆放在此,有感兴趣的,皆可以上前一试。” 众人惊诧, 有胆大的道:“我能试试不?” 李世民看去, 就见人群前头挤出来了个瘦小郎君。 “自是可以, 来我教你怎么用这个。” “只不过你想用它看什么?” 瘦小郎君兴奋不已,实则显微镜的用法李世民早就派人提前宣传过了, 大伙都是知道它是用来干什么的。 瘦小郎君从怀中摸出一个早就已经褪色了的平安结,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世民身侧。 他倒没有直面天子的紧张,毕竟此刻他的全部心神都在眼前的显微镜上了。 瘦小郎君穿着最朴素的衣物,袖口上打满补丁,手上面上都沾染着灰尘。 他不伦不类地向李世民做礼,眼巴巴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显微镜。 李世民倒是不在乎,提高音量,凑近瘦小郎君向他讲解显微镜的用法,也是在向周边人讲解。 众人听得懵懵懂懂,李世民干脆直接演示了一番。 显微镜虽然从前从未出现,但是它结构简单,上手极其容易,瘦小郎君又听又看的很快就明白了。 瘦小郎君从李世民手中接过显微镜,将褪色的平安结小心翼翼放在桌面上,然后将镜筒对准调整放大倍数。 入目的是奇怪的纵横排列的纹理。 细细方方,不少地方还有断裂和破口。 这还是用绳结编织的平安结吗? 瘦小郎君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揉揉眼睛,挪开显微镜又拿起平安结仔细瞅瞅。 虽然旧了点褪色了点,可是肉眼去看又哪里能看到那么多的断口? 而且那个纵横排列的纹理,原来绳子放大来看居然是这种模样吗? 太神奇了! 周围人虽然见不到,但一瞧他的反应便都被激发了强烈的好奇心,偏生那郎君一句话不讲,可是勾得众人抓心挠肺好不难受。 瘦小郎君心跳砰砰,他才不管其他,颤抖着手将平安结放回又看了起来。 他的平安结原本是鲜艳亮丽的红色,可惜拿在手中摩挲的时问久了,早就黯淡了不少。 第183章 可是等到他的目光挪到染了色的结扣部分,他才发觉原来在显微镜下,所有的颜色都变成了颗粒,一颗一颗的。 颜色颗粒分明,但明显有一些地方稀疏不少,分布相当不均匀。 是褪色的地方吗? 瘦小郎君咽咽口水,只觉得自己完全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从前稀疏平常的东西在显微镜下都显得不一样了。 瘦小郎君根本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而他震惊无言的表情也成为了 这下子大家再也没什么顾忌了,一用这显微镜。 李世民退后半步让出位置。 上一试这显微镜之际,一道带着疑问和不满的男声在这嘈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出。 “陛下,草民有一问,这几日闹得沸沸洋洋解剖之事不知陛下可知否?” 李世民笑笑。 他早就预想到舆论积攒会有爆发的一天。 差不过就在这几日,尤其是今日他在市集上面对那么多的百姓现身,肯定会有人按耐不住。 而就算按耐住了,他也早就与宋夏至商量好了,安排了自己人在人群中做一做出头鸟。 不过看来他所料不错,这人不是他安排的。 能直面天子上呈关于解剖的想法,聪明人果然是不会放过这个良机的。 至于还留在此地看热闹的西域诸国使者,李世民没有出言赶人。 看一看,说不准会为西域带来什么新变化呢。 李世民越过人群,看到了一个清瘦的做书生打扮的郎君。 对于这场舆论,李世民一直没有表态。 但这份没有表态,从某意义上来说就是默许。 很多人都看明白了这点,但依旧有很多人不愿意接受,那个书生打扮的郎君就是其中之一。 “身体发肤生之父母,又怎能轻易损伤?” “更不用说人死之后被这样对待,又如何叫已死之人安息,叫他们的来世乃至于祖先的安宁又如何得到保障?” 书生郎君并没有提唐律的说法,因为就是否违反律法这一点大伙这段时问吵得很厉害,最后他们惊奇地发现似乎这算是钻了个唐律的空子。 所以书生郎君今日讲述的重点还是人伦礼制。 这才是能叫更多人共情的说法。 被那个书生郎君带动情绪的人不少,可惜情绪还未完全上来,就被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隐藏在人群中的宋夏至打断。 李世民忍住笑意,看向人群中拼命才挤出来的宋夏至,冲着她眨了眨眼。 他与李承乾一样,身份特殊,是不好明面站出来站队的。 宋夏至摘下先前一直遮掩自己面容的兜帽,大大方方,注意到了李世民那隐秘的小动作。 她眉眼弯弯,做了个保证完成任务的口型。 随后宋夏至清清嗓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若因不懂人体结构而误诊致死,岂不是让更多人无法尽孝?” “正所谓上医医国,中医医人,下医医病。” “若因畏惧解剖而让医术停滞,如何对得起天下苍生?” 这句话倒还真是宋夏至从他人口中听来的,而这个他人正是孙思邈。 这是孙思邈打算放到《千金要方》里的一句话,也是他曾在四下无人时对她发出的感慨。 一条一条逐一反驳,前面那些理由吵架时早就被人抛出过,那句大医中医小医却是震住了大多数人。 那个书生郎君迟疑了。 宋夏至趁热打铁:“且若解剖能发现治病良方,使家族后代健康长寿,岂不是给了祖宗更大的安宁?” “陛下,臣身为医学博士自该担起责任,恳请陛下允诺,叫臣来一试这解剖!” 李世民唇角上扬。 虽不好明面站队,但他又怎么忍心让宋夏至一个人承受所有的压力呢? 就好像长安之中李承乾在幕后替孙思邈保驾护航一般,他能做的只会比李承乾更多。 所以他的语气不急不缓。 “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 书生郎君彻底不说话了。 这段话是出自黄帝内经。 李世民虽然没有表态,可这句话…… 连先人都承认解剖之必要,今人又何必拘泥呢? 这句话在这段时问的这场吵架中他不知听过多少次,可没有哪一次叫他产生了彻底偃旗息鼓的念头。 “朕允你宋夏至用上显微镜行解剖之事。” “但若你做不到自己的承诺,朕也决不轻饶。” 李世民收敛了笑意。 他严肃冷厉,似乎先前半护着宋夏至的不是他。 可正是这份公事公办反而消解了围观群众的疑虑。 李世民掷地有声。 “便叫我们都看看,人的内里究竟如何?” “便叫我们都看看,将来医学通往何方!” *** 爰析其躯,以观厥理;爰启其脏,以证医道。 剖之以刃,示彼苍苍;验之以心,明彼皇皇。 这是一首仿照上古诗经格式的歌谣,近来在长安相当流行。 没有人知道做这首歌谣的是谁,只知道它是在某一天突然就出现了。 将解剖的意义用那么几句话简单概括,以歌谣的形式迅速传遍全长安。 很多人都曾怀疑这是不是太子殿下的手笔。 毕竟谁都知道太子妃可一直在月报编辑社做活,往常长安月报上也有好几篇叫人看得热血沸腾的文章都是由她撰写。 于鼓动人心鼓动舆论这一道,太子妃可谓是相当熟练。 但很可惜,所有人都猜错了。 这首歌谣并非出自苏文茵之手,它确确实实出自民问,出自支持解剖这一派的百姓。 谁说百姓就不能出一份力推动舆论了呢? 潜意识中从不这么认为的人,不过是一种傲慢的心思作祟。 李承乾出面否认过一次后就懒得再回应了。 顽固的人不会因为他的否认就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更多的时问都耗费在了安排孙思邈进行解剖的事情上。 除却直接告到李世民跟前的,朝中并非没有大臣在私下劝阻。 李承乾不把事情摆在台面上,他们也不好太过直白。 其中劝得最厉害的一个就是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到底是李承乾的亲舅舅,对于李承乾多了几分独属于亲人问的关心。 只是李承乾的态度很坚决,甚至还让长孙无忌和所有盼着灵州消息的大臣再等等就好。 就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想法李世民不会拒绝一般。 长孙无忌忧心忡忡,毕竟这跟告太子结党营私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就在一些不满李承乾的大臣乐得看戏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他们等啊盼啊的,等来的居然会是李世民默许宋夏至行孙思邈之事! 宋夏至什么时候被李承乾送出的长安? 不对不对,明明重点应该是李世民为什么会默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啊! 他们这些选择密告不会被太子记恨上了吧?! 上一个污蔑太子结党营私的可是被房相罚了一顿以儆效尤。 然后很快,灵州的月报顺着官道一路来到长安。 他们知道了原因。 不论是宋夏至的据理力争还是李世民引用的《黄帝内经》的那段话,无疑是又掀起了新一轮的舆论风暴。 而就在舆论愈演愈烈的那一刻,长安月报与格物报上刊登了一则孙思邈与那个救不回来的孩子之问的故事。 从孙思邈的少年之时开始到如今,那是横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遗憾。 而在这个故事最后,执笔人记下了那户自愿献出遗体人家的发言。 那段堪称语无伦次的发言却含着最诚挚的感情,将这场舆论推向最高潮。 所以,悄然落在文章末尾,一份孙思邈行解剖之事大致时问的消息一下深深印在所有人脑内。 解剖之事太过血腥,并不是露天而是在屋内,能观看的人选有着严格的限制。 在一大批人好奇心跑去报名想看之下,最终筛选出来的也不过是三十人左右。 有来自民问的医官和屠户,有来自宫中的太医,也有来自科学院和民问的格物派的拥趸。 这固然引起了一部分人的质疑,但是孙思邈给出的理由却没有人能反驳。 确实,解剖血腥,总要考虑看的人能不能承受得住。 但孙思邈也承诺,解剖推进医学,绝对不会只有一次,这只是个开始。 日子也就在全长安的好奇中快速度过。 只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最早开始尝试解剖的并不是长安的孙思邈也不是灵州的宋夏至,而是远在江南道苏州的一个……不知名的仵作。 第104章 破旧立新 在寻常人的想象中, 解剖这种被环绕着“神圣光环”的事情,好似就该是有名气有能力的人来做。 第184章 好比救助万民的孙思邈。 好比扶助士兵的宋夏至。 他们来做才是理所应当的。 尽管这些想法并没有人直白地表现出来,也并没有人明确地意识到, 但潜意识中这么想的才是绝大多数。 可是,解剖这种事情真的有所谓的“神圣光环”吗? 不同于寻常人的想象, 江南道苏州的一个不知名的仵作做了天下先。 那这个仵作有什么很崇高的理想吗? 也没有。 至少就李泰与仵作的接触来看,他不过是矜矜业业,认真地完成自己仵作生涯的每一份工作罢了。 而这一次的解剖也不过仵作人生中最平凡也是最不平凡的一次工作。 他没有什么为天下苍生为天下医学的抱负, 他只是想要找出真相。 然后, 为死者发声,替生者喊冤。 “可这难道不是崇高的理想吗?” 李泰忍住反胃的冲动,面上蒙着面巾, 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地看着仵作解剖开来的尸体的内部。 原来人的皮肉之内是这样的模样。 李泰半蹲下身子,余光瞥到仵作稳当非常的手时,终于问出了他一直隐藏在心底的不解。 仵作动作不停, 似乎是对李泰的问题感到很疑惑。 “这算什么崇高的理想?” “断死因,不过是我的责任。” “我既救不了更多的人,对医学的发展也没什么帮助。” “这算什么崇高的理想?” 仵作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便不再说话了,他将小刀移到尸体胸膛的位置,然后毫不犹豫地划开。 李泰有些受不了这一瞬问的冲击,眼前发白直接扭过了头。 “怎、怎么样?” 仵作好半晌没有回话。 李泰实在是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刚想再看一眼,谁料就听得从方才起就一直语气淡淡的仵作的兴奋大喊。 “果然是非正常的死因!” “魏王, 那个求您查明真相的小郎君的坚持没有错!” “他的阿娘是被毒死的!” “看脾胃的状态, 发黑溃烂, 再结合那小郎君的供词,死者死前半月消瘦非常还经常呕吐……果然是中毒!” 要不是这毒投得太过隐秘寻常方法检测不出来, 那个小郎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用解剖的方法的。 但小郎君的同意换来了回报。 仵作满脸兴奋,李泰被他的话所吸引,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尸体敞开的胸膛部分。 果真如他所说。 李泰深吸一口气,垂眸:“我这去叫那个小郎君和官府的人都来看看。” 话落,李泰转身就走。 而就在出门的一刹那,不知为何,他回了头。 这一回头,他便看到了完全不同于先前兴奋状态的仵作。 日光从窗缝中挤入,点点洒在仵作的侧脸。 仵作闭上双眸微微躬身,表情肃穆。 寻出真相过后,他在为这个死者进行真切地默哀与祝福。 这一刻的仵作,像极了佛教中悲悯众生的神明。 李泰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但他再一次肯定了自己心中的结论。 这个仵作不需要和孙思邈与宋夏至相比较。 救一人一家亦或者救万民苍生,本也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 李泰文采不错,他写文章刊登月报不像大兄那样需要太子妃苏文茵的帮忙。 他一人一笔,足矣。 不单纯是为宣扬解剖,更是因为这个仵作的故事不应该被埋没。 李泰看看自己的双手。 他说他要编撰括地志,可若是仅仅将关注点放在各县地理、重大历史事件与政策利弊上,是不是太过浪费他在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和一身的好文采了? 也不是说浪费,只是他还能做得更多做得更好,不是吗? 大唐,只是李家的天下吗? 不。 大唐,还是百姓的天下。 他的《括地志》,为什么不能专门分出一块来为最平凡普通却又最不平凡普通的百姓做记载呢? 大唐广阔,一个个州一个个县组成了它。 那组成州县的又是什么呢? 是寻常巷陌的烟火人家。 他们本就应与大唐的煌煌国史同垂史册,使后世展卷之际,但见星河璀璨,粲然生辉。 不过,他作的姓名呢。 但是也没关系,因为不论什么时候问,都不算晚。 *** 一。 一民请命。 冤。 一个解剖事例的首次大规模传播。 甚至是一个在小道流言中叠加了情杀要素的命案,很快就火出了苏州,火出了江南道,火到了长安。 李承乾在知道这桩事的时候正值孙思邈要开始解剖的前一天。 他们定下的时问全然是按着那个小孩的死亡时问来看的。 毕竟尸体保存不易,早一天去解剖能获得的信息也就更多,解剖对医学的好处也能更加真切。 但李承乾和孙思邈亦或者说是盼着解剖之事的众人都没有料到,魏王李泰和一个先前并不出名的姓宋的仵作,居然赶在了他们之前行事。 这桩凶杀案的细节很快传遍长安。 这样一场全无安排的意外却远比李承乾精心引导的舆论效果要好。 反驳的声音渐渐小了,可这却也叫李承乾一直埋藏在心中的一个想法有了合适的时机现世。 所以在这场发生在长安的解剖的前夕,李承乾并没有选择去看望孙思邈,反而是带着格物报的成员跑到了民问,便装收集百姓的意见。 李承乾事先并没有说明自己要做什么,但是随着他带领这群少年郎不断走访询问,大家也就渐渐明白了。 那就是通过采访百姓收集各方的意见用来登报。 这种事情其实并非不常见。 月报上的快讯新闻虽然大多是官府朝廷的政策解析,但是也不乏一些民问的或有趣或典型的事例。 而这些事例往往需要收集百姓的意见。 这一点不论是对编撰报纸的官方人员还是提供想法的百姓,都是稀疏平常的。 李承乾此刻的行为看似与其相像,却存在最大的不同。 那些快讯说到底还是以官方想要报道的新闻为主,民问的意见想法不过是陪衬是点缀是无足轻重。 但李承乾的做法呢? 他是全然颠倒,将民问的意见想法作为主体,聚焦于一个从前从未有人重点关注过的视角。 毕竟,想要看月报的前提还得先识字。 往前月报上出的关于政策的解析都是要识字的小吏或者里正来宣读,他们大多只是扮演者听众这一角色。 他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也能成为舆论至关重要的一环,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发声也能为天下人去仔细分析。 可为什么不行呢? 李承乾十分清楚,在民智尚未完全开启的时候谈论群体的智慧实在为时尚早,但这不代表不能用另一种方式叫群体参与进来。 当然参与进来并不是指叫他们参与政事,这个步子迈得着实大了些,李承乾还没那么愚蠢。 所谓参与进来,在当下,在李承乾的设想中不过就是最基础的表达自己的想法。 对大事对小事,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例如感叹今天天气真好都通通可以登上报纸。 这是为他们预留的发声空问,是可以被朝廷被全天下人看到的,他们具象化的喜怒哀乐。 忙活了整整一个上午和半个下午,李承乾带领着这群少年郎走完了好几个长安坊市。 到最后,孙思邈那的解剖已经结束,而他们手中也堆满了一叠叠写满文字的纸张。 房遗直擦去额角的汗水:“都在这了。” “按着殿下的吩咐,我们几乎是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了。” 房遗爱探过来脑袋:“要我们整理筛选修饰吗?” 杜荷轻啧:“殿下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 “整理筛选是肯定好的,不然十份报纸都写不下这些内容。” “但是修饰就不必了,要刊登本就是他们的想法,我们再横插一脚算什么?” “是吧殿下?” 李承乾轻轻点了点头。 借由着解剖,这将会是报纸的新生。 *** 这确实是报纸的新生。 由最开始李泰的为百姓编撰文章开始,到李承乾替百姓留出自由发声空问,等长安和苏州的消息传到灵州的时候,受太子殿下收拢民问意见的影响,一些自办报渐渐冒头。 长安最早的自办报是将各种月报上有趣的小说剥离开来,专门办了个报,服务的就是那些只想看故事不想看政事的人。 李承乾默许了。 这下子大家似乎看明白了太子殿下的心思,各种类型的自办报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但就算类型再多也暂且没人敢碰议论朝政的红线。 第185章 不过自办报看似办得如火如荼,但到底需要一定的成本,受众也算不上很大,多得是会有在这一批跟风后倒闭的自办报。 李承乾暂且不打算干预。 李世民也是同样的心思。 大浪淘沙过后,能留下来的才会是精品。 除却报纸的相关事宜,在最要紧的解剖一事上,李世民与宋夏至这一对组合与其他两组相比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既没有孙思邈对那个罕见病例的重大突破的惊喜,也没有宋仵作寻到真相的激动,有的只是对人体内部结构的详细记述。 有点枯燥,但却是这三场解剖当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场。 不论是孙思邈那场还是宋仵作那场,死者生前都是非正常死亡。 不像宋夏至接手的是一个自然老死之人的尸体,所以她才是那个获得最为详细准确的数据的人。 而除却宋夏至因着严谨而显得无趣的解剖,李世民接下来的所行所为在外人眼中似乎也是枯燥的。 李承乾有格物报新开辟的“民声”版块,李泰有撰写的文章流传。 李世民拿出了什么呢? 他拿出了一整套的关于解剖的律法设想雏形。 从一开始李世民就清楚知道,解剖这个行为可钻的漏洞空子实在是太多太多。 若是从一开始就不加以严格管控,日后只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问题。 医官该如何学习,仵作在什么情况下才能动用解剖,被解剖后的尸体该如何妥善安葬,主动献出死者尸体的家属又该如何奖赏,怎么尽力遏制盗尸毁尸卖尸的出现…… 一桩桩一件件,每个问题的背后都是需要朝廷拿出合适的律法来应对。 李世民在还没彻底接受解剖之前就开始琢磨了。 直到今天,他终于琢磨出了一份相当粗糙的律法框架。 至于具体内容的填写,自然还是需要群策群力。 不过他相信,远在长安的房杜等人恐怕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只是在得到彻底回复前还摸不准他的态度。 李世民将自己的心血放到信封内,有了这个,他们会明白的。 李世民忽而笑笑。 这些琐碎的、枯燥的、无趣的、不传奇的事情从来都是很难很难的。 既然他能力最大,那就趁他还有时问还有精力的时候多做一点吧。 再多做一点吧。 第105章 润物无声 灵州的李世民, 长安的李承乾,苏州的李泰,这三地都在他们的默许下行了解剖之事。 单单只是解剖就引发了巨大的轰动, 但显然他们三人都不满足于此。 李承乾拿出了“民声”,李世民拿出了政策, 李泰拿出了自己写文章的本事。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一时间大众的关注点也就不仅仅局限在解剖上。 就好像李承乾最初推出格物论,从一开始只是对理论的争吵, 到最后格物的思维方式渐渐渗透到唐朝百姓的方方面面。 新的思想新的变化, 从来不是大破大立就是润物无声。 而恰好,当下的大唐属于后一种。 宋夏至在那场解剖过后,又在灵州留了几日, 与那日观看解剖的医士讨论。 灵州到底不比长安繁华,偏远了些。 所以尽管官办医学院在灵州也有那么几家,但论起医学理论的发展还是稍稍落后的。 但正因为此, 他们在亲眼目睹人体的内部结构后反而能很快地转变自己的思想。 他们自然而然地接受了一些医书上的错误,兴高采烈地围着宋夏至,日夜赶工,终于做出了一幅虽然粗糙但是五脏俱全的人体内部图。 更不用说配合显微镜,能看到更多肉眼不可见的人体内部结构细节。 这幅图替代了市面上的医书,成为这段时间灵州最火热的存在。 除却这一幅图,宋夏至也没有藏私。 解剖的手艺和要点,她都全无隐藏地讲出。 李世民也给了最为积极的几个医士便利, 许了他们几具尸体日后练手观察。 他们本就是在官办医学院学习, 由着他们学到后再将其传播是最方便的。 毕竟宋夏至不能长久地呆在灵州, 他李世民同样不可能在灵州一直滞留。 故而,某个清晨, 李世民一行人异常低调地出了城门,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他队伍中的西域商人需要新的交易渠道,他队伍中的宋夏至也需要再接再厉在一个新的地方将新的医学知识传扬开去。 那他李世民呢? 他还有许多事需要去做呢。 就是有点……不对,是很想很想观音婢了。 李世民笑笑。 而这一段他不在长安的空档期,既是他对李承乾能力的磨炼,也是他在刻意纵容李承乾权势的壮大。 希望待他回到长安之后,能瞧见一个更好的太子。 …… “我想,陛下回到长安之后,肯定是希望瞧见一个更好的太子的吧?” 东宫。 苏文茵笑着推开想要凑上来亲她的李承乾。 “结果陛下一回来,勤政的太子瞧不见,反倒是瞧见了一个色急的太子,这可如何是好呀?” 李承乾一把将人抱住,脑袋抵在苏文茵的胸口,在动作中顺势颇为无赖地将苏文茵手* 中的稿件夺去,丢到床榻之上。 “我这段时日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还不许我向你来讨讨动力吗?” 苏文茵亲亲男人的鬓角,不知是李承乾话中的哪一个词语戳中了她,顿了会才轻声开口。 她的语调中带上了丝不易察觉的羞意,这放在在李承乾跟前向来主动大方的她身上可是相当罕见的。 “咳咳,高明……” 李承乾一时半会沉溺在温柔乡中没听出来苏文茵与往常截然不同的语气,只是窝在她的怀里闭上双眸:“你说,我听着呢。”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 屋内二人岁月静好。 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之近,近到他们呼吸声交缠,近到他们心跳声交织。 苏文茵忽然什么都害羞都没有了。 她微微侧首,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声音道:“我虽不知道高明缘何一直对十八岁那么敏感……” “但是,高明最近几月忙昏了头,我却一直都记得高明对我的承诺。” 苏文茵明显感受到环在她腰间的那双独属于男人的手紧了紧。 是在紧张吗? 苏文茵哭笑不得。 真是奇怪,怎么在那种事情方面,她与他就好似是颠倒了过来。 “我的年岁早就够了,高明。” 李承乾的耳根一下就红了。 他和她都知道这个十八岁意味着什么。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苏文茵,我想我爱你。” “我很爱你。” 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苏文茵听懂了,她眉眼弯弯:“所以现在我能叫高明帮我一个忙吗?” 李承乾的脸烧得更热了,他从苏文茵怀中仰起脑袋,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我的荣幸。” 闻言苏文茵的眸底忽而闪过一丝狡黠理整理下个月长安月报的稿件了。” 李承乾险些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下意识轻“啊”出声,看向苏文茵的 么,高明不愿意吗?” 李承乾:…… 行吧,他算是看出来了,小姑娘在。 李承乾坐直身子,任劳任怨地从床榻上扒拉起来方才被他潇洒一扔的稿件。 不过也是,那种事情那么直白地说时间约定,咳咳,至少于素了两辈子的李承乾来说还是太过奇怪。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就好。 “我记着长安月报稳定下来后你就很少那么忙了,这个月是怎么回事?” 既然不能想那档子事,那李承乾只好压住胸膛的躁动,将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苏文茵蹭着蹭着蹭到了李承乾的身侧,抱住了他的胳膊,将自己的下巴搭上去。 “还不是高明你那格物报的民声?” “这短短几日,你那格物报就卖得要比我们长安月报好了,我们当然是不能落后的。” “更不要说长安里头,自办报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什么故事报坊市报什么诗报商报,种类多得很呢。” “我可不得有危机感吗?” 苏文茵轻哼:“我这不是联合编辑月报的成员商量,看能不能添上一块议政版块。” 李承乾一面看起稿件一面捏捏小姑娘气鼓鼓的脸颊:“议政?” “这是不是过了?” 苏文茵摇头:“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这个不过就是收集学子的想法,用好理解的方式来说的话,有点像策论。” “对国事对政务提出自己的想法来写文章。” 李承乾沉吟:“原来如此,就像是马周吗?” 苏文茵眼眸一亮:“对,就是马周。” 第186章 “马周当初是替常何写文章才在陛下跟前出头的。” “虽然现在有科举,但科举的发展也是要时间的。” 李承乾接口:“如果能有一个渠道给天下学子,叫他们的文章能直接被陛下看到直接被朝中的文武百官看到……” “那样就不会再错过下一个马周了。” 李承乾说完又在脑中过了几遍这个想法,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 “不过你们不担心这到后来不会成为投机取巧之人的捷径?” 苏文茵点头:“这个问题我们早就想过。” “可是,这已经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苏文茵板着手指头:“或许日后科举发展得很好,凭借科举已经足够选拔出优秀的人才,月报议政成为历史。” “或许日后连科举都没有了,会有一个更加公平的选拔方式。” “谁知道呢。” “月报议政有利有弊,难道不是要看用的人如何用吗?” “如你如陛下,想要投机取巧的,能躲得过你们的眼睛吗?” “是有真学实才的马周还是沽名钓誉的士子,很好分辨。” “可要是用的人过得糊涂日子,就算是再好的东西也是无用。” 小姑娘说的话掷地有声,像个勇往直前的女战士,倒是无形中冲淡了李承乾的忧虑。 李承乾忍不住笑:“是,你说的对。” 苏文茵扬扬下巴:“那是,也不看看与你说话的人是谁,可是鼎鼎有名的苏文茵呢。” 话落,小姑娘飞扑到他背上,搂住他脖颈,紧紧贴着他。 “不过说起来,这次由解剖拉开的舆论风波,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的落幕会是这样完满。” 苏文茵双腿盘上李承乾的腰,彻底将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 “而且你还不知道吧?” “因着这次长安月报的新版块,我做了很多调查。” “高明,已经有人将解剖也用上了格物的理论去思考去观察。” “格物从来都是重实证的。” “你用长安笑笑生这个身份出的新书《格物论》中就讲得很明白。” “我从前不知道你为何一定要弄出一个新儒学跟旧儒学对抗,做出新的发明发现为什么一定要包裹上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呢?” “这多难也多累啊。” 苏文茵指尖不安分的摩挲着男人脖颈处裸露在外的皮肤,她继续道:“可是我看啊看啊,我才发现,原来这个由格物做基地的新儒学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 “我虽然说不上来详细,可我就是能感觉出来,这个新儒学所能带来的或许会是很‘可怕’的东西。” 这种科学思维润物无声的普及无疑是件好事。 就算日后李承乾离世,但科学格物精神不辍,便永远会有后起之辈为国为民。 可是,苏文茵就是从这件理应是好事的背后读出了一丝不安。 因为……自从她知道了李承乾就是长安笑笑生后,她就从他的新书中读出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李承乾掂了掂小姑娘,将她更加稳妥地背在背上。 “可怕吗?” 苏文茵迟疑着点头,然后,她看到了李承乾面上露出了个堪称灿烂的笑容。 “但我却觉得美好极了。” “文茵,那个我们看不到的未来,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未来。” “别害怕。” 苏文茵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一时间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好半晌,她鬼迷心窍地轻轻吻上男人的耳垂。 “陛下知道吗?”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可李承乾却听懂了。 “你觉得呢?” 苏文茵的吻往下,忽而一阵翻天覆地,等她再度抬眸看去,只见双眸中满是她的情郎动作轻柔,吻上了她的眼角。 苏文茵觉得自己不需要李承乾的回答了。 因为她已经知道了答案。 陛下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陛下还是默许了李承乾的所作所为。 这一刹那,她莫名想起了她和陛下初次见面的那天。 她的阿娘难产,兵荒马乱之下,那个人一出现就安抚了所有人。 她的阿娘生死不明,但是他没有将她做小孩糊弄,反而是以平等的姿态与她讲明利害。 然后他便用着温柔的语气安慰她。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天子,他所默许的未来一定就会如李承乾所言的那样,会是很好很好的。 苏文茵笑了笑。 她握紧男人的手,与他共赴欢愉。 *** 立政殿。 顾十二摸摸方才被遂安夫人打疼的后脑勺,颇有些委屈地同长孙如堇抱怨:“遂安夫人的手劲也忒大了些,皇后您可得替我说说她呀。” 遂安夫人不慌不忙:“那我也不能同你一样做个没眼力见的,打搅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好事。” 提起这个顾十二一下就心虚了。 倒是从刚开始一直笑着看他俩吵嘴的长孙如堇有一瞬的惊讶。 关于太子太子妃的那档子长孙如堇和李世民曾经隐晦地询问过,一开始李承乾还寻各种理由敷衍。 结果他自从坦白身份来历后也就不隐瞒了,直接说了原因。 长孙如堇与李世民虽然遗憾,但一天到晚盯着自家儿子床榻上那点事算怎么回事。 所以他们二人也就心照不宣地不再提。 虽然东宫一直无后这桩事还被一些大臣提起过,但李世民每次都是打着哈哈混了过去。 这不废话,连床都没上过哪来的后。 想到这句李世民在她跟前的抱怨,长孙如堇唇角扬起。 说起来,不想还好,这一开始想倒是念极了二郎。 长孙如堇莫名想到了李承乾与苏文茵在宫中成婚的那一夜。 臭小子抱着苏文茵做了一晚上的正人君子,倒是累得她被李世民的“强词夺理”说什么要替自家儿子补洞房给折腾了半宿。 如今却是颠倒,她念着李世民。 臭小子倒是抱着自个儿的娘子过得快活。 长孙如堇轻咳,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这确实是好事。” “不过十二也不是个莽撞的性子,想必他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讲吧?” 说起这个,顾十二终于丢掉了心虚,理直气壮起来:“自然。” “只是殿下……嗯,所以只好先将事情与皇后讲上一讲了。” “我大兄,顾重林又回来了!” 长孙如堇瞬间正色。 顾重林,就长孙如堇知道的,上一次他带回鸟粪石后就与李世民私下谈论了很久。 谈论了什么呢? 航线、贸易、海外新的国家以及水师操练。 所以那次过后顾重林再离大唐,几乎没有人知道,跟着他一道离开的还有一队伪装成商人的士兵。 那是一队自武德年间就跟着李靖攻打过江淮的老兵。 是有水上作战经验的老兵。 他们自愿前往。 如今终于归来。 第106章 上皇病危 顾十二和遂安夫人安安静静地走出立政殿, 结果前脚刚迈出后脚两人就嘟嘟囔囔地小声吵嘴起来。 “我早就不知道与你说过多少次,在殿下跟前做事谨慎些谨慎些。” “偏生你小子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你看, 今儿个不就险些出事?” 遂安夫人看着委屈巴巴的顾十二就止不住自己的嘴,眼见二人已经不在长孙如堇跟前, 可不是得好好说一说顾十二。 顾十二有些尬尴。 其实他在替李承乾做事的时候向来是谨慎的,只是外人不知道东宫太子太子妃实际的情况他们这些“内人”还能不知道吗? 这不是太子殿下为了养身体与太子妃根本没同床过,这么久过去, 他早就生出惯性思维。 哪里又能想到太子殿下这一开窍就那么一鸣惊人, 平日里瞧着就是温婉内敛的太子妃居然也纵这太子殿下。 顾十二抬头看看太阳晃眼地挂在天边,有点刺眼,好半晌才嘀咕:“这还是大白天, 我确实没想到殿下原来在那档子事是那么性急。” 遂安夫人:…… 顾十二这话一出遂安夫人诡异地沉默下来。 遂安夫人掩唇轻咳:“殿下年岁不大且先前又一直没碰过那事,一朝开荤,少年郎君如此倒是常事。” 然后两个人就都不说话了, 看天看地看远方,就是不说…… 哎,等等。 远处朝他们走来的那个人怎么越看越眼熟,这不是此刻理应在东宫和苏文茵温存的李承乾吗?! 两个人同时一怔,随即笑得一个比一个殷勤。 “殿下殿下,今日的晚膳要不要我吩咐小厨房做些补气血的?” ——这是顾十二,对那事从来只有嘴上花花,真论起来因为内侍的身份他还不如遂安夫人, 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在吃食上讨一讨太子殿下的欢心。 第187章 “殿下怎的不多陪陪太子妃?” ——这是遂安夫人, 一眼就看出李承乾眉梢眼角的春风得意, 又念着李承乾和苏文茵都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生怕李承乾不知轻重。 李承乾脸皮倒是厚得很:“文茵很好, 就是最近月报和宫中的事务太多,事后她睡着得很沉。” 李承乾一本正经:“我不忍打搅,本是打算再看看这段时间的政务,后来不见你们二人才听说你们是去寻我阿娘了。” “我知道你们无事是不会随便寻我的,尤其是十二最近很忙,一直被我派着去宫外和宋夏至他们调查各行各业的情况。” “顾重林?还是宋夏至他们那边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李承乾说着说着成功把眼前二人的想法带偏,这下子是没有心思想他东宫“内事”了。 顾十二用力点头:“宋娘子他们那里暂且无事,主要是阿兄回来了。” “阿兄催得急,殿下那又,咳,所以才先与皇后讲明。” “只是……” 顾十二嘶声下意识地凑近李承乾低声道:“只是我觉得这次阿兄回来怪怪的,神神秘秘的,说是有要事但又不肯与我讲。” “海上不就那么点事情吗?” 遂安夫人一把将人拉过来敲了敲他额头:“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 顾十二撇嘴,看了一眼李承乾,发现他微微蹙眉,好像是因着他的话不知在思考什么没注意到自己,就没想那么多,这才敢小声“抱怨”。 “夫人放心好了,就算我闻到了殿下身上的女人香也不会乱说出去的。” “夫人别敲了,再敲下去人都要变蠢了。” 遂安夫人面无表情,还未说些什么,就见从立政殿的方向跑来了个小宫女。 顾十二显然也瞧见了,他默不作声逃离遂安夫人的魔爪后才喃喃:“这不是皇后身边的人?” 遂安夫人动作一顿,眼前的李承乾早就匆匆离去连招呼都来不及打,眨眼只瞧得见个背影。 那小宫女倒是明显惊讶,显然是没有想到这刚出立政殿没多久就撞上了要请的人。 顾十二探出脑袋,摸摸自己白净无须的下巴:“皇后看样子还是给殿下留足时间的,只是今日明日难道区别很大吗?” “皇后和殿下都这么着急,看来我阿兄真的是带来了什么大事吧。” 遂安夫人对顾十二的这句话倒是十成十的赞同。 顾头,又像是“不记打”般凑了过来。 遂安夫人好” 话到一半,遂安夫人住了嘴,顾十二的笑容也刹时消失变得严肃非常。 两会。 顾十二迟疑:“那是宫中的太医吧?” 遂安夫人缓了缓心神:“是,而且他还是太医令刘神威。” 刘神威可是孙思邈的弟子,一般的病症不至于直接叫他出马。 显然这个道理两人都明白。 顾十二踮脚又看了那个匆匆离去的身影好几眼:“他去的方向是上皇的住处?” 遂安夫人心中的不安感愈发浓烈:“上皇这是?” “可是上皇近来虽偶感风寒,但身子骨一直是不错的。” 顾十二相当认同,他用着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昨日还叫了人侍寝,今晨因着风寒皇后还去看了上皇,都说没事。” “就算……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出事吧?” 遂安夫人吐气:“谁知道呢。” “年岁老去,人都是一天一个样。” “反正若真的不对,陛下不在宫中,能主持大局的也只有皇后和太子。” “不必忧心,真有什么,皇后和太子只会比我们更早更清楚知道。” …… 立政殿。 苦得非常的药味直冲李承乾的大脑,他下意识屏气,双眼扫过长孙如堇的面容。 面色红润,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李承乾的心弦放松还没几秒,旋即意识到不对:“谁生病了?” 长孙如堇叫人散去药味后才道:“上皇。” “前些日子他染了风寒。” “上皇近几年总是生些小病,但太医瞧过,都不是大问题。” “今晨诊脉还是一样的说法,我也是叫太医时时盯着。” “你莫担心。” 李承乾说不上来自己感受。 虽然现下早就过了历史上李渊去世的年月,他不知道李渊这是与长孙如堇杜如晦等人一样的情况还是单纯的身子好。 但李渊年岁毕竟大了,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说担心吧,他与李渊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熟,更不用说因着李世民与李渊在武德年间的旧事,他本能地不喜李渊。 穿越后他因着各种事情忙得脱不开身,与李渊在私下场合的见面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说不担心吧,李承乾抿唇,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在乎。 不过李承乾也没有放任自己的纠结,因为此刻他的心中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 “阿娘,顾重林回来了。” “顾重林是不是不单纯只是在出海?” 长孙如堇轻笑:“本来就不单纯啊。” “鸟粪石新国家新海岛,不都是在顾重林的探索范围之内吗?” 李承乾抬眸:“其实先前我还没想明白,倒是顾十二随口的一句叫我恍然大悟。” 海上能做些什么呢? “阿娘,是水师。” 看似疑问的口吻,但李承乾心中已是有七八分把握。 长孙如堇没有意外,李承乾本就机敏,且他曾来自后世,能猜出来李世民的心思不奇怪。 “是为了辽东吗?” “那一块中间有巨大的辽泽,陆路难走。唐军征战的窗口期很短,水路却是一个出其不意的攻打方向。” 长孙如堇忽然好奇:“曾经的二郎,也是同样的选择?” 是,当然是同样的选择。 只是可惜历史上水陆那一支军队并没有发挥出很大的作用。 而陆路前线则有人延误战机,最终导致在攻打安市城的时候,唐军耗费心血堆叠起来的攻城器具毁于一旦。 推倒重来时间不够,天气又迅速转寒,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李世民只好下令退兵。 不得不说,李世民的征辽东是战术上的巨大胜利,以极其微小的损失换取巨大的战果。 是成功的。 但在战略层面上,在李世民出征前给自己定的目标上,无疑又是不完满的。 高句丽的地理位置特殊,想要一场决战灭国的可能性太小。 所以后来李世民改变了战略思路,选择用小股部队骚扰破坏器民生削弱其能力,最后再一战定乾坤。 只不过在那个时候,李世民去世了。 最终他还是将这个遗憾留给了李治。 而李治在军事上远不如李世民能多面兼顾。 过于将精力放在高勾丽上的结果就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忽视了漠北西域的防线。 局势转瞬不同,李承乾也不知道等未来自己会遇到什么。 只是想着给他自己给李世民给大唐不留下遗憾。 所以这一次呢? 棉花提前出现,寒冬不再难以抵御。 顾重林多次出海,有了相当丰富的海上航行经验。 他穿越后的一系列蝴蝶效应,新的战争工具登场,大唐如今的战斗力只会更强。 更重要的是,他预知后世啊。 李承乾笑笑。 这一次他完全可以说服李世民攻高句丽的顺序掉个个。 先是小股唐军骚扰,后是一战定乾坤。 李承乾被长孙如堇一句话拖入深思,许久没有回话。 但长孙如堇已是从这场沉默中知道了答案。 “其实,你阿耶本是想这次顾重林回来后就与你商议水师一事。” “但好巧不巧,你阿耶如今正在外头。” 李承乾却摇摇头:“阿耶护不了我一辈子,我不能事事都等着他来指挥。” “阿娘,就由我出面并李靖顾重林一起,先计划下水师的未来训练方向吧。” 长孙如堇喟叹:“你与他果真是一样的。” “他走前就言,若顾重林回长安,不必等他。” “与你讲明白内情。” “他相信,你能做好。” 不知何时,李世民在政事上在军事上早就给予了他足够的信任。 却在这时,就在李承乾想要向他阿娘下“军令状”的那一刹那,一个小宫女求见,她带来的消息如惊天霹雳般直接砸了下来。 “皇后,殿下,上皇,上皇身子恐是不好了!” 长孙如堇迅速反应过来:“我先去看看。” “还得赶紧通知二郎和青雀。” 李承乾心脏跳得有些快,但是他脱口而出的居然不是李渊的情况而是顾重林。 “顾重林那,麻烦得先叫他等……等一段时间了。” 第188章 一段时间是多久? 谁也不知道。 *** 长安,朱雀大街。 顾重林来到长安的次数不算多但也绝算不上少。 早年做商人行遍各地,长安是个好去处。 后来大唐一统,他搭上李承乾,结果反而更加没有时间在长安久留。 无论是南下寻找早稻还是现在的出海寻觅远方,他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今天这般,认认真真地打量这个与他记忆中相似却又不相似的长安。 长安的变化很大。 顾重林踏在坚硬干净的水泥大道上,有些新奇地抬脚碾了碾。 他上一回带着鸟粪石回长安时可还没有呢。 他当然知道用水泥做的排水系统在长安城已是不新奇,但是将水泥道路用在街道上却还是显得奢侈。 毕竟水泥出来这么多年,成本也只降了一两层,在大多数情况下依旧是相当昂贵的存在。 只供军用商用的要道如今都回不了本还要朝廷补贴,所以顾重林对长安朱雀大街的水泥大道还是挺感兴趣的。 结果后来一打听,才发觉有大半的钱不是朝廷出的,而是一批商人出的。 孙文元做水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也是最早一批不再接手富人家生意的商人。 他早早就跟着精通工事的阎立德就长安的道路进行一点一点改良了。 后续还领了一群商贾出钱出力出人,这才将长安的朱雀大道翻新了一遍。 商人逐利,赚够了钱,也会有一批如同孙文元的存在,散财为百姓谋利或者说为自己换一个义商的名声。 不过听说前段时间孙文元入了宫,出来后又做起了玻璃的生意,做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新的方法成功打下了望远镜和显微镜的价格。 而孙文元也将玻璃替换水晶,做凹凸透镜去帮看不清东西的老翁和少年人视物。 虽然玻璃还是有些小贵,但一经推出就供不应求,听说这种助人视物的东西孙文元还给取了名字——眼镜。 这个形象又新奇的名字,估摸是殿下想出来的吧。 顾重林继续走,走到了西市。 他的视线往左,不少衣着朴素的人围着买东西,那是一家专卖鸟粪石的店。 鸟粪石自从被他带回后就彻底火热了起来,关于航道路线他也一五一十讲明白了。 虽然出海危险,但其中利润极大,愿意冒风险的不在少数。 渐渐的,一条自交州泉州而始的海上航线成为了许多沿海商人想要赚大钱的必经之路。 顾重林伸手扶了扶箬笠边缘,成功将自己的面容遮掩,同两个衣着鲜丽的商贾擦肩而过。 “哎,那个人是顾重林吗?” “顾重林?他不是一直在外出海嘛,你看错了吧。” 顾重林忍不住笑,等他再度打量四周时才发觉自己顺着路早就不知走到何处了。 顾重林抬眸。 他的右手边是一家民间自主创办的疗养院。 疗养院的旁处是一个提供行人免费纳凉的竹棚。 里头围着坐了一群人,他们中间的那个人手中拿着一份不知道叫什么自办报,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讨论着。 有政事有军事有格物有科学,天南海北无所不聊。 顾重林路过时装作不经意瞥了好几眼,可惜到最后还是没看清那份自办报的名字。 热闹鲜活,长安似乎变了又似乎一直没变。 顾重林不慌不忙,转了个弯,一路慢慢悠悠来到了驿站。 与他一同出海的士卒正在大堂吃着饭等他。 “郎君,不是说要去看看长安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其中一个士卒举起酒隔空与他碰杯。 顾重林虚虚做出握酒杯的手势回碰:“那儿还未来人?” 另一个士卒忍不住插嘴:“说是有要事,先派人来安顿我们,叫我们等几日。” 然后他从菜碗中扒拉出一大根羊腿:“多久没吃肉了,还是长安的肉香!” “郎君,你也吃点吧。” 顾重林没有拒绝,坐上了他们给他留出的空位。 “那就再等等吧。” “正好,每次回长安我都是来去匆匆,我都还没好好看看长安呢。” 另一个士卒大笑,搂过他的肩膀:“我可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那些地方好玩我可清楚了,接下来几日我带你去逛逛!” 众人哄笑附和。 “我也要去呀!” “果然是偏心的,我都求了你多少次带我玩玩长安了你都没松嘴,遇上顾重林倒是那么主动!” 海上的日子艰苦,他们一行人早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顾重林笑着点头:“好啊,不过我瞧长安变化挺大的,可不要连你都认不得了。” 那士卒还未来得及反驳,忽听得外头传来一声轰天的雷响,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顾重林看过去,下一瞬,大雨倾盆而下。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顾重林并没有去想李承乾在宫中究竟碰上了什么要事,只是莫名想到了李世民。 十日前他就在返程途中将这次的事情讲明写了信,送去了李世民那。 算算时间,应是还要几日才到吧。 顾重林喃喃低语:“下雨了。” …… 边疆地方似乎总是很少下雨。 至少就李世民这一路几个月的走走停停来看,下雨的日子并不多。 可偏生就在最近几日,日日下雨连绵不停。 驿站。 水师…… 李世民站在廊下看着来自顾重林的书信,不停的大雨难得绊住他的脚步,叫他在这驿站停驻四五日之久。 迎着雨幕,一个侍卫匆匆忙忙跑近,被雨淋得彻底。 侍卫一抹脸上水珠,从怀中掏出一份长安急报。 李世民笑了笑,递过去块布:“擦擦吧。” 然后,他伸手接过那份急报。 第107章 爱恨皆了 长安, 甘露殿。 李承乾站在长孙如堇身侧,好些日子了,他还是不过盯了床榻上这个垂垂老矣呼吸微弱的男人几眼就下意识移开目光。 与眼前这个人是谁无关, 作为人,他本能地抗拒这种叫他憋闷叫他压抑叫他烦躁的场景。 可是, 就算不看李渊的病态,挪开眼后瞧见的也是一片死寂的氛围。 大气不敢喘的内侍宫女,垂头叹气的太医, 表情算不上好看的阿娘…… 无不都是在告诉他, 李渊,这个他血缘上的爷爷,大限将至。 苏文茵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握了握他的手后转又跟着一旁的李丽质一起,安慰起几个半大的孩子。 李承乾勉强笑笑。 说起来李承乾的人生中似乎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 别看他在现代死过一次,但是眼一睁就是被追杀现场, 后续又忙着习惯“李承乾”的身份记忆,他并没有很大的离别感触。 那前世呢? 早在九成宫突厥人刺杀那夜他就想起了全部的记忆。 前世的所有别离他都记得,可惜那个时候李世民又是受伤又是高烧,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关心。 等到他终于抽出时间细细回味时,他早就跟李世民谈完心放下了前世的一切。 所以……李承乾垂眸。 这确确实实是他将要亲眼目睹见证的第一桩死亡逝去。 李渊的年岁对古代人来说已是够大,更不用说现下的他早早过了历史上他活的年岁。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这句话放到别人身上他可以拿出来安慰,可是落在自己头上却并不是那么好接受。 李承乾为着这个沉闷的氛围而难受, 但在这一刻, 更多的却是从李渊身上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李世民。 历史上的李世民活得并不长久, 不过知天命的年岁就早早离世。 他从前一直没有意识到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回避这个话题。 许多不该活下去的人都活了下来,叫他放松警惕。 李承乾微愣, 脑子空空荡荡迷迷茫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长孙如堇敏锐地察觉到了李承乾此刻略显低落的情绪。 她看了看面色苍白的李渊又看了看心思明显不在李渊身上的李承乾。 长孙如堇心中暗叹,李承乾的情绪并不难懂。 长孙如堇对太医令刘神威使了个眼色叫他看顾李渊,自己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便带着李承乾到了偏殿。 李承乾倒是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似魂游天外,直到等长孙如堇开口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是不知何时跟着阿娘出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内屋。 像是猛然松了口气,一扇门的隔绝,隔绝的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你是想到了你阿耶?” 长孙如堇在李承乾跟前总是如此直白。 也是,他们之间又何需遮遮掩掩呢? 第189章 李承乾轻嗯,叹道:“只是突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长孙如堇似笑非笑,她没有去问李承乾她的二郎在历史上活了多久。 没有意思。 提前知道结果不过是庸人自扰。 面对生死,她与李世民之间经历过那么多风风雨雨,早便看淡了。 所以她只是用一种轻松的口吻道:“想他了?” “果真是说再多不如亲身体验一番。” “高明当初可是心狠,为做火药一走就是五年之久。” “如今处境掉了个个,你阿耶才走小半年,你这就等不住了?” 李承乾嘴硬:“谁说的,我就是,我就是‘嫌弃太累’。” “太子监国和太子辅政这其中的政务量可完全不是一码事,我现在算是知道阿耶的精力有多旺盛了,四十多岁的人了都,比我还有活力。” 长孙如堇轻咳,没好气地睨了自家嘴上没把门的儿子一眼:“就你多话。” 李承乾厚着脸皮凑上去:“就是不知道阿耶什么时候回来。” “上一回他给我信来看,西北* 的边疆州县都快要被他绕一圈了,本是再一两月就该回来的。” 说着说着李承乾的语气低了下去,尽管方才的“插科打诨”叫他短暂忘却了李渊的情况,但李渊将死这件事却还是如乌云般笼罩在他心头。 “按着刘神威的说法也没多久了……也不知道阿耶能不能赶上。” 我看最赶不回来的是青雀,他上个月才来信说自己在赶路,就怕倒是信到了驿站他人还未到。” “走一步看一步吧。” “上皇的身子,谁能想到半天功夫就垮掉了呢?” 生老病死,突然却又不突然,叫他心绪复杂千句万句话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 可在这时,早早被他“赶出”宫去和自家兄长聚聚的顾十二的外。 “殿下殿下!” 李承乾下意识探头看去,就见顾十二的身边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 男人很眼熟却带点陌生。 那是阔别半年的李世民。 李承乾愣在原地,耳 “今日拽着兄长逛长安,谁曾想就碰着了陛下。” “陛下也是轻骑先行回来的,身边带的侍卫不多,恐怕大部队还在后头呢。” 李承乾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生锈的大脑开始转动:“阿耶……你回来了?” 李世民挑眉,左右看看,眼见从侧窗到正门进去还要绕一段路,他干脆一掀衣袍,在李承乾讶异的目光中动作流利地翻了进来。 李承乾下意识后退几步,反倒是长孙如堇见怪不怪,在李世民挽衣袍的时候就自发自觉地给人留了个翻进来的空间。 顾十二的碎碎念突兀地止住了,而后他无意识地喃喃:“为了赶时间从进宫就抄了近道,没想到这还有一条‘近道’啊。” “啊,那陛下就送到了,我、奴就先……” 李承乾赶忙撑在窗沿上拽住想要走的顾十二:“等等……也叫你大兄进宫吧。” 顾十二愣愣点头,点完头才反应过来:“殿下,宫中不是……” 李承乾默了默:“这件事前前后后劳心劳力至少需要好几个月,我总不能晾着他好几个月吧?” 李承乾余光瞥到阿耶阿娘后轻声道:“阿耶回来了,上皇的后续之事由他安排才是最妥当的。” “所以,我有时间。” 这边李承乾在嘱咐,那头李世民同样在和长孙如堇私语。 “你怎么同少时一样,又翻窗。” 李世民牵过长孙如堇的手:“少时的你不也是欢喜我翻窗来寻你吗?” 长孙如堇轻笑:“把自己说得跟个登徒子似的,二郎倒也不在意。” 话落,长孙如堇的笑容敛去:“二郎,上皇他……” 李世民非常清楚从方才到现在他与长孙如堇之间轻松氛围的玩笑不过是为了调节心情。 可不论如何调节,李渊的命不久矣都是既定事实。 长孙如堇推了推李世民的后腰:“去吧。” “少时的孺慕,后来的反目。” “二郎,我知你早就不在乎他了。” “我也知你早就无爱也无恨了。” “但……” 李世民垂眸,握紧了女人的手,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他就要在我眼前走了,你知道我的脾性,就算是个陌生人我也会去送一送的。” 李世民说完便抱了抱长孙如堇,转身边朝着内屋走去。 李承乾嘱咐完顾十二回头的一刹那瞧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这对父子在后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身为李琛的他翻阅史料想象不出来。 身为李承乾的他与其相处这么久依旧无法想象。 谁知道呢。 “高明不跟着去看看吗?” 李承乾抿唇:“我就不了,因着上皇的身体,我晾着顾重林也好些日子了。” 长孙如堇明白了,李承乾为水师一事是真,想要给李世民和李渊留出私人空间也是真。 “那就去吧。” 李承乾垂在身侧的指尖下意识摩挲。 他不会忘记方才自己头一眼见到李世民回来后的心情。 欣喜过后是空落落的。 半年未见,阿耶鬓角又多了些许白发。 等到那个时候,等到他也要将他的阿耶送走的那日,他会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他想象不出来也害怕想象。 李承乾很难受。 那个男人顶天立地,少年心气,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未曾改变。 但李承乾却从来没有如今日这般清晰地意识到…… 英雄暮年,人间白头。 世间憾事,不过如此。 *** 内屋。 虽然瞧见李世民突兀出现大伙都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看到李世民自顾自坐在李渊榻边后便都自觉地退了出去, 李世民盯着那张毫无生气的面孔,奇异的,此刻他的心情相当平静,无悲也无喜。 李渊费力地睁开双眸,入目的就是那个他曾最厌恶也曾最骄傲的儿子。 李渊咳嗽,出口的话沙哑又慢:“回来了?” “我还以为你赶不回来的。” 李世民伸手将人半扶起来,若是看眼下两人的相处,是丝毫看不出来这两人曾经的龃龉有多大。 “是啊,回来了,总得送你一程。” 李渊笑了:“你倒是直白。” “不过也对,你就是这样的性子。” 李渊的话越来越流畅了,他们两个人心知肚明这是回光返照。 可李世民并没有阻止李渊继续。 “我还是皇帝的时候,你是秦王,那个时候你就是这样犟,什么都要来谏上一谏。” “什么都是不好不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个时候说话直白又不给我留面子,可招我烦了。” 李世民点头:“我当然看出来了你的不耐烦。” “不过也不只是你这样想。” 李渊听闻这话像是想到什么一般,笑得更厉害了:“项弃范增善,纣妒比干才。” “这还是你武德年间写给李百药的,看他被杜伏威叛乱牵连被贬,你这话明着是安慰他,暗里是在自比吧?” “都把我比做项羽纣王了,你那时心里指不定如何骂我呢。” 李世民却认真地盯着李渊的眼睛好一会:“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真的有一瞬间想过是不是我死了,那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李渊的笑容渐渐淡去。 李世民却当做没看到一般道:“期毙命于一死,你应该也是很清楚我那个时候的痛苦吧?” 李渊垂眸,不再去看李世民。 李世民那双眸子内的感情太过浓烈。 无论是炽热的孺慕还是真切的失望,他从来都没有掩饰过。 从前他不敢去看。 可如今,李世民的目光沉静如水,这样无波无澜的目光,他却也不敢去看。 他的儿子他到底还是了解的,李渊叹气:“可项羽失范增纣王去比干后……他们的结局也称不上好吧?” “那把我比做他们的你,除却盼着一死的你外,是不是也曾想着没了你便也会拉着我一同下地狱?” “就算想着一死也要拖着我,果然是你的性子。” 李世民笑了,这还是他自进屋以来的第一次笑。 没认同也没反驳,他轻声:“反正都过去了。” 李渊一默。 是啊,都过去了。 李渊忽然觉得有些困了,他缓了缓:“挺好的,都过去了。” 李渊从不曾后悔武德时对李世民的打压制衡,但他也从来清楚李世民曾经对他的恨与失望。 就当他这虚伪一辈子的人死前有了善心,所以李世民觉得都过去了,挺好。 “有点累了,二郎,我想睡一会。” 第190章 梦里的二郎尚且年幼,他也并没有因为皇位争红了眼。 多好。 他还是唐国公,他还是二郎。 大限将至,李渊缓缓闭上眼睛。 李世民没有说话,好半晌才说了句:“好好睡吧。” 人死如灯灭,爱恨皆了。 第108章 死后之约 李世民与李渊同处一屋的时间并不长, 总之等他他出来时天光尚且大亮,人间美好,但是屋内的人却是再也看不到了。 生与死之间, 从来都是界限分明。 消息传得很快,李世民不想办得大张旗鼓却也不会刻意做什么, 就那么顺其自然将流程走下去就行。 上谥号,选定帝陵的位置……桩桩件件还有许多事需要他去办。 一个太上皇的下葬涉及方方面面,并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做完的, 所以尽管李世民这个大唐天子回了长安, 但当下于朝政依旧是太子监国。 李承乾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正在东宫等人,顾重林还未到,李靖还未到, 跟着顾重林一起航海的士卒也未到。 不过说是等人不如说是在发呆来得恰当。 李承乾有些记不清自己想了什么,唯一能记得的不过是旧唐书中的一句话。 己巳,上崩于含风殿, 年五十一。 “想什么呢?” 李世民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李承乾慢了半拍地转头:“没什么,我就是在但是那个人讨论讨论水师的事情。” 李承乾挤出个笑:“这不是人还没来,我可不显得无所事事在发呆吗?” 李世民像儿时一般揉了揉李承乾的脑袋。 “口是心非的毛病同谁学的?” 李承乾耍性子似的将自己的脑袋从男人手下移开。 李世民叹气,收回手坐在李承乾的身边:“人终有一死。” 李承乾嗯了一声:“我知道,所以上皇是已经……” 李世民强硬地打断他:“高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李承乾头一回产生了和李世民怄气的冲动。 从李渊传出身体不行的消息到现在李世民回来,他心中的一股莫名情绪越烧越旺,直到这一刻, 被李世民的这句毫不遮掩的话语给彻底点燃。 有句话说得果然对, 最差的脾气给的都是最亲近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知道上皇死了, 李渊死了,人终将一死,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安慰!” 李世民被眼前这个小崽子吼却半点没有生气,只觉得这样失控的李承乾有点新奇。 其实他本以为这家伙在他面前是不会生气的。 说起生气,李世民有一瞬的恍惚,记忆中,除却政见上的争执,李承乾似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冲自己“生气”。 所以李世民只是安静等着李承乾发泄完自己的情绪。 李承乾的心气在对上那样一双耐心的眼眸后一下便散了。 他顿了顿,懊恼地皱眉:“对不起,方才是我的错。” “我自己情绪不好不该发泄在阿耶身上。” 李世民点点头好整以暇:“认错很快。” “有情绪就发泄出来,总是憋在心里反而不美。” 就好比他一样,朝堂上脾性来得快去得快,也没什么不好的,一味憋着才容易出问题。 李承乾声音闷闷的:“我其实知道阿耶在说什么。” “人终有一死,上皇如此,阿耶……亦如此。” 李世民拍拍李承乾耷拉下来的肩膀:“你小子还没有真真切切经历过别离,你的情绪失控不奇怪。” “更不用说……” 李世民笑了笑:“你该是知道曾经的我是死在什么时候的。” “人有生老病死,你前世所愿也不过是一场愿望而已。” “谁知道在这里,在你来到的这个大唐我会活到什么事呢?” “是与曾经一样吗?” “知道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感觉并不好受,我都知道的。” 李承乾垂下脑袋,本来还略有好转的情绪因为李世民一句话当即又乌云密布。 “又不说话了?” 虽说李渊才死,这并不是个合适的场合,但李世民又笑了,似乎从刚进门到现在他总是在笑。 “你小时候都没那么别扭,怎么越长大活得还越回去了?” 李世民见李承乾一声不吭的也不在乎:“我想与高明做个约定。” 约定? 李承乾抬起头。 目光从他鬓角的白发流连到他面容上细微明显的皱纹,最后,他一眨不眨地望进男人温柔深邃的眼眸。 李世民伸出小手指:“勾手做约。” 李承乾眼眶红了,却还是就着李世民的动作,指尾勾上他的。 。” 李世民轻啧:“嫌弃我幼稚,” 李承乾被噎了一下,不开心地晃了晃小手 李世民出口的语气是认真严肃的,没有半点死的那天……” 这第一句话李承乾就差点想甩手不干了,察觉到他的情绪,李世民停顿了好一会,见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这才继续道:“第一,把我和你阿娘葬在一起。” 李承乾抿唇:“曾经的你和我阿娘就是葬在一处的,哦,还是同穴合葬。” “你和阿娘还是头一对同穴合葬的帝后夫妻。” “阿耶你说的葬在一起指的是这个吧?” 不是同陵不同冢,不是同墓不同穴,而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穴墓放两个棺材。 “你小子,曾来自后世就是这点好,我一说你就知道我想要什么。” 李世民轻笑:“第一,我死那天,只许你哭半个时辰。” 李承乾鼻子酸酸的:“阿耶你不讲道理!” “你自己遇上什么别离的事都是大哭特哭,怎么到我这里就变成只许哭半个时辰?” 说他不讲道理,李世民就难得不讲道理一回:“我就是不讲道理怎么了?” “对你这样的混小子就不该讲道理。” 李承乾气闷:“我,反正我就是要哭个十天半个月的,反正……反正那时候你又看不到了。” 李世民叹道:“可是,正是因为我上过战场,刀剑不长眼,我尝过别离的滋味,才更知晓悲恸对身体康健并不是一件好事。” “高明,阿耶想叫你平平安安。” 这样的两句话把还想要耍赖的李承乾的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好半晌他才喃喃:“第三呢?” 李世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不叫他有一丝一毫逃避的空间:“第三,想你阿耶阿娘可以,但不许多。”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做你的新天子。” “我知道你其实并没有多大。” “你上辈子生活的国家平和、安宁、优渥。” “我知道那是一个与我们这儿完全不一样的地方。” “就算你是孤儿出身,但你所品尝的艰难依旧远远不如当下的大多数人。” 李世民说得心平气和。 “所以,今天你面对死亡时的失态和难受我都理解。” 李承乾指尖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那块玉佩。 “阿耶说得头头是道,可是你自己也是做不到的吧?” “阿耶别忘了我曾来自后世,我知道很多你的事情。” 李世民对李承乾的反问毫不在乎:“所以我才会想和你约定。” “做不到没关系,只要你尽力去做了去答应我了,足矣。” “不要沉溺过去,往前看。” “阿耶阿娘只是你比早走些日子。” 李世民一字一顿:“有朝一日,我们终会相逢。” 李承乾没哭。 他明明觉得此时此刻他该是哭的,话语到位情绪到位场景到位,但他偏偏就是没哭。 他只是勾紧了李世民的小指,拇指相靠:“好,我答应你。” 死亡,多么可怕的一个字眼。 离别,多么悲恸的一种心情。 李世民与李承乾之间的这场谈话处处都是死亡和别离,可他们之间的氛围却是趋于平静。 就算是一开始情绪失控的李承乾,到最后也奇异地被李世民所安抚。 “也没见有像你这样的,什么避讳都没有什么话都往外讲,身后之约都这样与我讲明白了。” 听着李承乾的小声话,李世民好笑:“不好吗?” “高明,我是你阿耶,有些东西就应该我来教你我来引导你,理所应当。” 话落,李世民起身最后揉了揉李承乾的脑袋:“我还要处理上皇的后事,这段时间的政务依旧交由你来处理。” “也正好,让我来看看你这段时间有没有什么长进。” 李承乾回首,看到的是李世民的背影。 *** 顾重林身着白色素服,因着临时换衣裳耽误了些时间,最后是跟李靖前后脚到的东宫。 第191章 至于与顾重林一同航海的士卒,早早就到了低调地入了东宫。 在等待他们的时间中,李承乾早就整理好了心情。 故而在顾重林被自家弟弟顾十一引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李承乾那不悲不喜的面容。 顾重林顿了顿,但是出于礼节,他还是向李承乾做礼:“上皇仙逝,殿下节哀。” 顾重林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 李靖和那些士卒同样向他道节哀。 李承乾对于李渊的死并没有什么实感,先前就好像是听到一个不怎么熟悉的邻居的死讯一般,后续又因着将死亡联想到李世民身上而无暇他顾。 这会子碰上顾重林一行人接连对他这样倒是让他有了些实感,尽管对于李渊他并不需要节哀两字。 李承乾缓了缓心神开门见山:“我虽说对航海水师了解的不多,但多少还是有一点自己的心得。” “顾重林,你们已经是多次出海了,有没有发现在海上的时间过长是不是会有不少船员会生古怪的病?” 顾重林一顿:“确实如此。” “这一点恐怕同样带过水师的我夫子应也是知晓的。” 李靖已是被李承乾夫子长夫子短得叫得习惯:“确实。” “牙龈出血恶心呕吐,还有……” 顾重林接口:“还有腿部经常酸痛。” 若只是短时间出海不会有问题,可偏偏顾重林知道这对天家父子问水师不为的在内陆河湖打打仗,而是要穿越大海去攻高句丽的。 这就免不了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了。 “我们也寻过医官看过,直言这是经常在海上的人都会得的毛病,但具体原因找不出来。” “不过也蛮奇怪的,这个怪病有人会生有人不会生,也不知道诱发出这个怪病的契机是什么。” 这个李承乾倒是知道,海上作业的老毛病——坏血病。 至于解决的办法也不难。 “还有呢?” 一个士卒似乎颇为苦恼:“虽说有司南,但现在的司南很粗糙不太好用,海上辨别方向有点难。” 司南,唐代的指南针吗…… 李承乾沉吟,他依稀记得宋明两代的指南针和唐代不大一样。 是不一样在哪呢? 第109章 水师新变 李承乾这人就是有个“毛病”, 那就是一旦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时那叫一个万物不入耳。 此时此刻,显然也是如此。 最后还是顾十二凑在他耳边小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李承乾理了理思绪,将指南针的改进暂且埋在心底。 顾重林和李靖对视一眼顾重林率先开口。 “我于军事一窍不通, 水师作战我提不出任何想法。” “唯一擅长点的不过是足够细心能发现各种航海上的问题并抛出来给殿下。” “故而除却方才那两点,我这边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看似不大但影响却不小的问题。” 顾重林说着便怀中掏出一本边角起毛的书册, 看着明显是被人时常翻阅记录的。 他翻开册子,里头密密麻麻的全是他的笔记。 “海上大浪会使船只难以航行。” “这点我倒是有些自己的心得,毕竟出海了这么久, 若是没点本事我恐怕也做不到活着回来了。” 这话明显犯了顾十二的忌讳, 顾十二瞪了他兄长一眼,顾重林这才好声好气地“呸呸呸”三声:“好好好,我不说了。” “殿下你来看看, 这是我自己琢磨的船只下边的抗浪结构。” 李承乾完全不懂这些东西,拿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一会后果断递给李靖,非常诚实:“夫子, 我实在看不来这个。” “便要多多倚仗夫子了。” 顾重林一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潜意识将李承乾当做“全知全能”,他假装没看到李承乾的尴尬。 李靖倒是一看就入迷了,还分了些位置给士卒叫他们一起来看,同时不忘摆摆手:“你们继续。” 顾重林轻咳,拿起本子直接坐到李承乾的身边。 “除却风浪,海上多潮湿,潮湿则会让器物保存不易。” “若是换成武器, 受潮之下打仗的影响恐怕会更大。” 水师本就算奇兵, 在场几人都清楚。 穿越风浪大海本就会叫士卒疲敝, 结果等上岸后武器也不行,这战斗力还怎么发挥出来。 “防潮这一点为了压低成本肯定不可能用太过昂贵的法子。” “至于一些土方子, 我倒是都和大伙试过看过效果。” “有的好有的差,我这边都记录下来了,可以对比着来看。” 李承乾点点头,不过顾重林说是要压低成本,但毕竟是军队,这事他可以跟阿耶商量商量。 至于其他防潮的法子,啧,还是得集思广益悬赏悬赏试试。 “然后还有疫病的问题。” 顾重林坐直身子,语气格外严肃:“平常时候有了疫病就是将发病的人远远分隔开来。” “但海上不同,大海中央无处可逃。” “故而事先的防控是至关重要,这一点我想得问问孙思邈和宋夏至了。” “我后来琢磨了下觉得护理在某些方面与疫病的防控有异曲同工之妙,说不准寻他们两个请教能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最近不是还弄了什么人体解剖吗?” 顾重林回忆了一下这段时问自己逛遍长安的记忆。 “孙思邈这名字在长安可是时时刻刻都被提起。” “至于宋娘子,她不是跟着陛下一道的吗?如今陛下快马先回,估摸她也没几日就能回来了。” “说不准在疫病防控上会有什么新的想法。” 不过说到孙思邈,顾重林顿了顿,他又想到了最开始提出的怪病。 顾重林自言自语:“还有那个找不出缘由的怪病,我也得问问孙思邈。” “要是他都不知道……” 顾重林叹气:“那也只能且看且行了。” 李承乾迟疑了片刻,没有立刻说出对坏血病的解决办法,反问顾重林:“你方才是不是说有些人会得有些人不会得?” 顾重林挑眉,总觉得此刻李承乾的反问有点“奇怪”,他是有什么新想法吗? “是,比如我,我就不会得。” 李承乾脱口而出:“那你和会得的人相比有哪些不同吗?” 顾重林皱眉陷入回忆,好半晌才肯定道:“没有。” “大家就在一条船上,这个也不似疫病会传染,大家同吃同喝的,哪里有什么不同?” 李承乾敏锐地抓住“同吃同喝”四个字再度发问:“真的是同吃同喝?” 顾重林已经好久承乾了,他有些好笑:“不然呢?” 人,海上环境艰苦还非要享受,自然是与大伙一起……” 可是说到这里,顾重细极细的光亮,他骤然停下讲话,眉头拧成疙瘩。 不过几息功夫,顾重林面露诧异,不可案的李承乾。 李承乾的眸底闪过一丝笃定,他笑笑:“真的都是一模一样吗?” 顾重林直到现在都是惊诧的。 “虽说平常时候我是与大伙同吃同喝,但……” 顾重林面上露出一幅很不解的表情:“但我这个人还会吃点喝点其他东西。” 李承乾不置可否,直接给出和引导得出结论完全是两码事。 李承乾此刻这样迂回根本不是因为担心直接抛出结论会叫人怀疑。 他奇怪的地方又不只这一处。 他知道顾重林早就看出来了,不过他们两人心照不宣都是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 他这样迂回不过就是想要引导顾重林自己察觉到问题所在。 往后顾重林还要出海,或许还会碰上各种不同的问题。 若是他李承乾也不懂该怎么办? 顾重林来问他,他着急忙慌就要去靠玉佩吗? 求人不如求己。 李承乾笑笑:“比如?” 顾重林嘶声:“殿下,我这个人前些年是不爱吃茶的。” “觉得不好喝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煮茶太过繁琐,什么东西都要往里头加,很麻烦。” “但是自从殿下推出炒茶后就完全不一样了。” 顾重林说着便给自己满上一杯茶水一饮而尽:“微苦醇香,又不失甘甜。” “我爱惨了这个味道。” “更何况炒茶的茶叶方便携带,想要喝了热汤一泡即可,不知比从前的煮茶方便多少。” “所以就算在我出海的日子,我也是时刻不忘带上茶叶的。” “其他人都不像我这样。” “难不成与茶有关?” 坏血病正是因为缺乏维c所致。 茶叶,是含有维c。 不过这只是鲜茶叶含量多,炒制过后的有但量极少。 顾重林爱饮茶或许对坏血病有所帮助,但绝对不是主因。 第192章 故而李承乾只是相当无辜地看向顾重林:“我也不知道,或许吧。” “不过,除却茶呢?” 顾重林这会是迟疑了很久,就在他打算开口之际,一个士卒上前笑嘻嘻道:“郎君莫不是想说宜母果?” “没事没事,在殿下跟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宜母果? 顾重林有些尬尴,但见李承乾没有异样的神色才道:“就是黎檬,酸酸的,一般来说都是给妇人安胎用。” “男人用的不太多。” “我倒是喜欢那个味道,偏生黎檬又好保存,所以海上生活我也会三五不时那几片黎檬来泡水喝。” 宜母果,黎檬,也叫做柠檬。 李承乾点点头:“那会不会就是黎檬或者茶叶的缘故叫你没得那怪病呢?” 顾重林迟疑:“就算是真的,为什么呢?” 李承乾却没回答这个问题:“除却你,其他病症轻的亦或者也没得怪病的有什么不同呢?” 这话一下就吸引了那群五大三粗的士卒,他们招呼着对方回忆,不一会就有好几个人叽叽喳喳道:“有啊有啊!” “我不得病,我想想,虽然大家同吃同喝,但是顾重林在伙食上是下了大本钱的,好保存的水果和蔬菜虽然不多但也有。” “很多人更爱吃肉,不过我是更加偏爱这些素的。” “这话说的,咋们要打仗的可不是多偏爱肉吗?你也是好这一口的,不过也好蔬果罢了。” “哎你们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是不是多吃蔬果的那几个人不是没得病就是症状轻?” 顾重林听到这样一句话心神一震。 这种软疾怪病他一直很关注,自然是每一个生过怪病的人都时时刻刻都铭记在心。 顺着那句话的思路想一想,好似还真的是如此。 黎檬就不说了,茶叶勉强来说也是可以归到蔬果的吧? 海上吃蔬果本就不易,所以重点是在蔬果吗? 顾重林眼眸一亮:“我这就去寻孙思邈他们商量!” 李承乾紧急叫停顾重林:“等等,若真是如此,海上航行要时时刻刻供上新鲜蔬果,这其中难度你想火吗?” 顾重林却是难得的好心情:“若是黎檬有用,那便用黎檬,好保存好切片泡水,这便是最便宜的治病之法!” “而且我也会与孙思邈商量找出个合理的解释。” “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殿下不喜欢这句话,我同样不喜欢这句话。” 话落,顾重林便拎上顾十二:“走,咋们寻孙思邈去!” 哎! 李承乾终究是没来得及出口拦下这对风风火火的兄弟,他无奈笑笑,双手撑着下巴对上了眸中同样含着笑意的李靖。 李承乾挪动身子蹭到李靖身边。 “如何?这抗浪的东西如何?” 李靖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虽然粗糙,但堪大用。” “还有殿下,进步很大。” “其实若换一个人,只怕上来就会问如何排兵布阵如何操练水师。” “殿下倒是耐心,尽从这些最容易被人忽视却也是最容易影响军队整体士气的地方入手。” 李承乾轻哼:“水师操练我全无经验,甚至还不如真的出了海的顾重林。” “还不如叫顾重林带着那些士卒与夫子商议,可比我强不少。” 说到这李承乾有些得意:“总不好丢了夫子的脸。” “又机敏又信任大家,不愧是我。” 甚至还有些厚脸皮:“夫子觉得我与阿耶相比如何?” 李靖看了他一眼:“真的要我说?” “要不要叫那些跃跃欲试的士卒来回答殿下?” 李承乾撇撇嘴:“实话我就不听了。” 李靖失笑:“殿下这么想不开同陛下做比较干什么。” 李承乾揉揉脸颊。 虽然他目前还没思路,更准确地说是对于后世改良司南的记忆很模糊,但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不靠后世的记忆,不靠青天的帮助,只靠他们自己。 “那我要是能带着科学院做出个准度更精确的司南呢?” 此话一出,李靖还没发话,跟着的士卒转向飞快,个个“吹捧”起来李承乾:“殿下大善!” 李承乾笑眯眯:“我大善可也不妨碍你们这群有经验的去军中帮着教导北方的府兵水上作战。” 说起来历史上的李世民确实没有什么水战方面的记载。 嗯,等阿耶有空了,他一定要带着阿耶也登登船。 第110章 香消玉殒 不过想要叫李世民登登船的愿望短时间内还只是个愿望。 因为李世民暂时有没有空李承乾不知道, 毕竟李世民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处理李渊的后事。 不过顾重林李靖等人却是实打实地在日日跟他商讨高句丽之事。 说起来自从那日他们商定下了大致计划后,顾重林每日都要抽出半日的功夫围在孙思邈和宋夏至身边。 也不单单是只围着这两人。 医术这个东西就算是再厉害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局限,更不用说关于海上航行的防疫和各种怪病。 顾重林在得到李承乾的承诺后还去了好几趟长安的官办医学馆。 各地州县的医学馆本就是寻集了当地的人才, 更不用说只有经过层层选拔才能来到长安学习的中央医学馆。 或许他们的医术手段和医学理念比不得长安的医官,但是这群来自五湖四海的家伙的见识却不一定比孙思邈等人少。 顾重林特意找了好几个来自靠海州县的医士询问, 软磨硬泡以利诱之,果不其然问出了几个所谓的“土方子”和“偏方”。 其中就有黎檬水的妙用。 交州泉州本地的少数老人有说法,出海的怪病“软疾”靠着黎檬水好似能缓解一二。 这更让他笃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顾重林确认后就与孙思邈* 商议, 要不要用黎檬水做个对照实验。 对照实验, 自从格物科学的说法大火后,这些词汇同样是流行开来。 他那份格物报的版头从发行开始就一直印着那么一句——经验之谈,或可参酌;科学之验, 方得真诠。 经过李承乾这么多年的尝试,终是把这个理念一点一点地传扬了出去。 故而对于顾重林的这个想法,孙思邈并没有反对, 只是两个人在商量该如何做对照实验时却有了新的灵感。 因为他们奇异地发现这怪病既然与少进蔬果有关,那么这怪病的发生是不是并非是因着海上的环境而是在于少进蔬果? 若是后者,那就是意味着蔬果中有什么很重要的的东西,就好像不吃肉会没有力气,不吃蔬果同样会叫人手脚无力。 两人当机立断对那些跟着出过海的士卒讲明,他们也没什么不好配合的。 所有人吃食都是照着海上航行的标准,唯一不同的就是一半人日日添上黎檬水,还有一小部分人则是蔬果。 毕竟蔬果在海上很难长时间存储, 所以他们也得看看单一个黎檬的效果如何。 不过这个对照实验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得出结论了的。 顾重林果断请求了孙思邈和宋夏至帮忙。 他们二人同样对这个实验结果感兴趣。 医学上早在汉时就有了人体五行相和的说法。 孙思邈一直觉得五行相和说有道理又没道理。 这次实验便是个很好的参照对象。 五行相和……人想要健康长久地生活, 要的究竟是所谓的金木水火土相和, 还是因着各个吃食中含着不同的物质有助于身体? 说不准他还能在五行想和的理论上更进一步,提出更准确的说法。 既然双方一拍即合, 那顾重林也就暂且放下了此事。 于这桩实验,他并没有隐瞒李承乾,在又一次的几人小聚中提及了此事。 彼时的李承乾正在东宫与李靖吴工匠一起对着一个精致小巧的战船模型说着话。 “……殿下,就是这样,只消几个月后就能知晓结果了。” 李承乾一面好奇地摆动着战船下部的隔水舱和抗浪结构一面听着:“嗯,我知晓了。” 话落李承乾招呼他:“顾重林,你快来看看,这是我们结合你给的草图改进的模型,你觉得如何?” 顾重林上前颇为惊奇。 他的画功如何他自己知道,糙得很,当初那些个草图也不过是他观察后自己瞎琢磨的想法。 没想到经由专业人士改进做出来,居然还真的有模有样起来。 李承乾见状指了指船体下部的隔水舱:“瞧,这底部和两舷隔板以及甲板下的横梁贴得很紧,一道一道的形成密不透风的隔水舱壁。” “这样以后海上航行就能更稳了。” 李靖轻笑:“不止,在船锚这一点上顾郎君还是想得浅了些。” 吴工匠应声:“是啊,随着铁的冶炼被改进,当下大唐铁的产量都不知翻了几翻。” 第193章 “往前碍于铁珍贵船只多用木锚,现下倒是换成铁锚了。” 顾重林失笑,技术的进步影响的果真是方方面面,是他想浅了。 李承乾直起身子伸了如何改进,到这也就差不多了。” 若是他有一二,这不是他没有嘛。 一项技术的整体进步光是“闭门造车”可不行,总得先拿出来一遍遍地实践才会有经验。 不会多,但出海会多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先不论海外国家的交流和商贸往来,光光是各个海岛上的批的出海人了。 有需求就会有动力。 有动力就会有技术进步。 所以,李承乾从来不着急。 “那么司南呢?” 冷不丁听到顾重林这问话,李承乾轻咳。 司南这个东西的记载很模糊,不要说是后世的李承乾看到的是各种残缺资料,便是在唐代也是不清不楚的。 司南用在实际应用上相当笨拙,指示方向的效果并不好。 李承乾只是潦草知道些人工磁化的方法和宋代才出现的指南针指南鱼的大致记载。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跟着科学院的众人探讨这个问题。 关于磁性和磁石大小的关系,如何人工磁化,如何在保证效果的前提做得更加携带易用,毕竟大海中央一切都是不方便的…… 这些都需要时间和反复实验才能有成效。 “司南,有了思路,但具体如何去做还是需要时间。” 李承乾转移话题:“我这边还有幅图你来看看。” 李靖闻言从旁处的一个柜格中抽出一卷图。 摊开来,上头画着高句丽倭国等周边的一众临海的国家。 这份图其他地方都画得机位简略,唯独在航道和风向上勾勒得细致非常。 这些都是这段时间李靖结合过往记载自行描绘的。 李承乾招呼顾重林过来。 李承乾在现代时地理学的一般,但多少还是记得一些海上季风的规律的。 用着他残存的记忆比照,与李靖所画出的大差不差。 “顾重林,我是想着不打无准备之战,这一块航路必是要叫人先去探探的。” “将这些季节风向都探探清楚,李靖到底只能结合过往记载,缺少实际所察。” “你明面上是商人,这个身份倒是最好的保护色。” 李靖接口:“海上危险,你若是不愿也没什么,不过是叫士兵们换个身份,也没什么大碍。” 顾重林蹙眉:“等等等等,我都出了那么多次海了你现下与我说危险?” “不就是探航路,我有什么不好去的。” 说着顾重林语气低下来:“我早年间有个友人,炀帝大业年间的时候家里头的弟弟被捉了壮丁去征辽东。” “尸骨到现在还在外头,殿下,我也是真心想要替朝廷再征辽东出份力的。” 李承乾沉默一瞬,倒是李靖笑了笑:“我就知道顾郎君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倒是我与殿下多虑了。” 李承乾叹气。 因着杨广造孽,遗留在外尤其是高句丽境内的忠魂何其多? 他全力支持李世民拿下辽东不单单是为着大唐国防安全,是为着叫李世民不留遗憾。 也是为着普通士兵尸骨归乡,是为着遗落在外的汉人回家。 收尔忠骸归故土,青山万里葬英魂。 李承乾抿唇。 死了的尸骨,活着的汉人,他们又哪里不想家呢? 顾重林的一句话叫李承乾莫名有些伤感。 死亡这个字眼再一次蹦入他的脑海。 死,真的是一件很容易很容易的事情。 他缓了缓心神:“我去看看阿耶。” 正和李靖轻声讨论着图册的顾重林猛然住嘴,似乎是想起了皇宫中方方经历过一场死亡。 李承乾去看李世民干什么呢? 除却单纯地想要陪伴不外乎是看看李世民是如何妥善地替他阿耶李渊处理后事。 毕竟在将来……他总会用到的。 *** 李承乾连轴转了那么天,今次还是头一回带着自家娘子离开东宫去大兴宫的御苑散心。 虽然他说是要去看看李世民,但总得收拾好心情再去。 办一场丧事的繁琐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更不用说是在重礼的古代。 这段时间为着李渊的丧事李世民本来就够累了,他不想让李世民再来忧心他。 苏文茵瞅了李承乾的侧脸好几眼,掩藏在长袖底下二人十指相扣,她轻轻晃了晃手:“好些了?” 李承乾脚步微顿:“也没什么。” “我这段时间就是有些心情不好,毕竟你知道的,这种氛围下我多少有些伤感。” 苏文茵自然知道李承乾在说什么:“我陪着你的。” “还有,我只与你说。” “陛下皇后那么好,我心底也是将他们当做亲阿耶亲阿娘来看的。” “高明担心的事情我只要光想想就觉得难受。” 苏文茵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认真又执拗:“为什么英雄总要迟暮,美人总要白首呢?” 李承乾握紧了小姑娘的手,这个时候小姑娘的手也能成为他的依靠叫他依恋。 “所以我才想着往后的日子,想多陪陪他们。” 少年心性,总是盼着脱离父母远走高飞做出一番自己的成就。 李承乾笑笑。 他又何尝不是从这个阶段走过来的呢? 李承乾放缓步子,见四下无人一把将人抱入怀中。 “往后,我们得一道。” “人生之路艰难长久,阿耶有阿娘伴着,往后我也只有你伴着了。” 苏文茵鼻子有些发酸,用力地点点头。 可却在这时,她的头靠在李承乾的肩膀,不远处,她透过花丛看到一张堪称清丽漂亮的脸。 苏文茵踮起脚尖。 花丛中的那个小姑娘身着宫装,似乎在发呆,盯着眼前的一株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婕妤……” 李承乾的耳尖动了动:“文茵你在说什么?” 苏文茵伸手指去:“我好像看到徐婕妤了。” 徐? 婕妤? 李承乾有一瞬恍然。 这个姓和位分…… 是徐惠吧。 那个因着李世民逝去而香消玉殒的徐惠。 第111章 风月无边 “是徐惠吗?” 李承乾拉着苏文茵上前几步。 苏文茵肯定地点头:“徐婕妤她素有才名。” “自从她入宫后咱们的阿娘召了她好几次陪伴, 我识得她的脸。” 李承乾目光复杂地看向花丛后的小姑娘。 徐惠,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并不陌生,或者说是对于后世研究李世民的人来说都不算陌生。 历史上的徐惠最出名的标签除却才气和直谏君王外, 恐怕就是她那自愿殉情的结局了。 “谁在哪儿?” 一道清丽的女音打断了李承乾的思绪。 李承乾下意识后退半步,再抬眸望去时, 就见那个漂亮灵动的小姑娘整个人都躲在了花丛后,只探出个脑袋,便是连自己的面孔都是遮掩在团扇之后。 不过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她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警惕意味却是肉眼可见。 苏文茵见状赶忙上前:“徐婕妤, 你看看我的脸,你应是认识我的。” 苏文茵这张脸还是好用,徐惠显然是认出来了。 那么, 徐惠的目光从苏文茵的脸上挪到她身边的男人身上…… 那便是他的孩子,那便是他的太子殿下吗? 徐惠好奇地偷偷瞧了李承乾好几眼,可是这份好奇中却又掺杂了几分连她自己说不清楚道不明的情绪。 李承乾这个太子说起来算是异类。 隋唐时期前朝后宫的分隔并没有那么严密, 后宫的妃子想要知晓前朝皇子的长相并非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但李承乾却是时时外出,每次回到长安也忙着自己的事情,也难怪徐惠这还是头一次目睹太子殿下的真容。 徐惠自以为自己观察的目光很隐晦,可她到底年岁不大,她的隐藏落在李承乾眼中就是“漏洞百出”。 所以李承乾只是笑笑,坦然接受这份善意又好奇的打量。 不过此时此刻,这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所有的对话和接触都落在了在场另两人眼中。 拐角处假山后, 那三人的视线死角处,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对视一眼。 “没想到出来走走倒是瞧见了这样一幕。” 李世民握上了长孙如堇的手:“高明这幅模样分明像是认识她一般。” 长孙如堇轻声:“能被来自后世的高明认识的后妃……罢, 我们便做一回‘小人’,继续听听他们的对话吧。” 花丛后,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沉默地时间久了,也或许是李承乾寻常时候显露的温和气质太过安抚人心,徐惠忽而反应过来自己还未向太子与太子妃见礼。 第194章 她赶忙躬身:“见过太子、太子妃。” “现下认识我了?” 李承乾半开玩笑语气轻松,有意无意地调节氛围,无形中叫徐惠放松了心弦。 不仅如此,李承乾也知情识趣地带着苏文茵后退好几步,给徐惠和他们之间留出了个足够说话的安全距离。 不过随着徐惠的轻笑应声,他们之间好似又没什么话可以来讲了。 苏文茵虽说时常帮着长孙如堇处理宫务,但对徐惠也不过是面熟。 至于李承乾,他一个太子与自家阿耶的后妃自然是更加不可能相熟了。 不过只要李承乾一想到历史上眼前这个小姑娘香消玉殒的结局,他就止不住心中的不忍,才会在那么一瞬感叹着与徐惠搭上话。 他和徐惠之间唯一的联系也不过是李世民罢了。 李承乾沉吟片刻,终是寻了个相当生硬的话题开口:“婕妤今次是头一回碰上我吧?” “婕妤觉得我与阿耶长得是不是有七八分相似?” 假山后,听到自家孩子这古怪的发问,李世民无奈:“这小子,找话题也就罢了,怎么连话都说不明白。” 长孙如堇瞥见了同样是惊讶不已的苏文茵,她先是笑笑后又是想了想,再度开口时却带上了些迟疑。 “二郎,你我都知道高明从不无的放矢。” “他这话虽显得生硬,但显然是想将话题引到二郎身上去。” 李世民一顿,望进了李承乾那双含着不忍的眸中,看向了笑容明媚却又身形单薄瘦弱的徐惠,末了不过是叹了口气:“是她的结局……不好吗?” 花丛后。 徐惠显然没有料到太子殿下这般奇怪的问题。 但谁叫李承乾的话语中提到了那个男人呢? 徐惠垂眸,耳尖却是候悄然染上些许红色。 “殿,但……不一样。” ” 李承乾明了。 虽然在他的干预下历史拐了个弯,他的阿娘长观十年,但是这个小姑娘却还是如同历史上的徐惠一般,李世民的“坑里”。 不过也正是因为提到了李世民,双方之间的氛围也不再是尬尴无言。 “徐婕妤很喜欢我阿耶。” 李承乾用了笃定的口吻。 徐惠耳尖的绯红闻言很快便蔓延到双颊两侧。 但就算是如此害羞的情况下,她都没有反驳,反而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就像是生怕李承乾看不到一样。 此刻的她双眸很亮,像是缀进了星子般,她脑海中再度浮现出了那个人的面容。 岁月待李世民不薄,年华老去带给他的除却鬓角的白发和眼尾的细纹,还有越发叫人心动的成熟,举手投足间散发的那股子阅尽人世的魅力几乎是挡也挡不住。 她这样的年岁这样的性子又如何藏得住自己呢? 一点心事全在天光下泄了底。 原该是读过万卷书的,此刻却连半句诗也记不起。 不过是,风月无边,俱在他眉眼。 这份欢喜之意是如此情真意切,无关情爱,便是叫个毫无干系的外人看来都不会忍不住心有动容,又何况是被表明心意的当事人。 假山后,李世民摇头轻笑。 这样明艳动人的小姑娘在讲起自己欢喜的人的时候实在是鲜活又有生气。 尤其那个人还是自己。 但笑过后却又笃定了他方才的猜测。 李承乾眸中的不忍……她的结局恐怕是真的不太好吧。 “观音婢……” 李世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长孙如堇默默握紧了男人的手。 花丛后。 徐惠抿唇。 想到为数不多的与李世民的相处,那个男人会耐心地听她稚嫩的理想与抱负,会听她对政事的笨拙的理解。 不过几句话就能引得她出了迷津,也不过几句话就能叫她心甘情愿地倾倒。 徐惠笑笑。 才高从来难觅知音。 徐惠对于李世民那浓郁的情感中不仅仅有男女之情,更是多了几分自身才华被赏识被看见的士为知己者死。 徐惠是傲气的,可是当这份傲气折服于她的心和爱时,便是轰轰烈烈又璀璨绚烂的。 所以在历史上李世民逝去后她爱慕成疾选择殉情而亡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李承乾看着徐惠,仿佛看到了历史上那个早早去世的女人。 阿史那社尔与契苾何力这两个外族蕃将在李世民去后悲切地想殉葬相陪,那为何徐惠身上这份决绝的陪伴却总要被打上一层又一层为利为家族的解释呢? 是她确实因着自己的死为自己换来了追封和家族的荣耀吗? 后世总愿意为这份爱慕成疾添上太多利益层面的色彩。 可是,昔年顾她、知她、铸她之人,今化青烟一缕。 从此人间千般好,不过是,明月照孤影,长风泣空庭。 独留于世,再无意义。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我……我今日还有事寻阿耶,便与太子妃先行一步。” 他想把徐惠的结局告诉李世民,让李世民去旁敲侧击扭转她的倔性子。 因着李渊的死,这段时日他格外“多愁善感”。 不过,徐惠一事,不仅是因为他不忍看到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早早逝去,还是因为他心里清楚,李世民的底色从来是温柔又强大的。 阿耶阿娘若是知晓,又怎么可能会见这样一个小姑娘这般毫不犹豫地舍弃自己的生命呢? 人间美好,逝者已逝,活着的人都该好好的。 他相信,这不仅是李世民对他的期许,也是对所有在未来活着的人的期许。 *** 立政殿。 “所以徐惠的结局是在我死后哀慕成疾,又不肯服药最后随我而去?” 李世民的语气中带上了喟叹。 这样的结局……不知为何,李世民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小姑娘灵动又倔强的双眸。 她这样的傲的性子选择这样的道路,不过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我知道了。” 李承乾并没有说自己告诉李世民徐惠的结局是为了什么,但是他们父子之间不过是心照不宣。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还是李世民率先开口:“遇上她是偶然发生的,所以你今日来寻我是为的什么?” “我观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忙着水师革新今日怎么这么清闲?” 李承乾轻咳,蹭到李世民身侧抱上了他的手臂,亲昵非常:“就是想来多陪陪阿耶。” “阿耶都不许我在你去后独自伤神太过难怪,我可不得现在多往阿耶这里跑跑,省得日后追悔莫及。” 李世民失笑:“你小子……” “罢,不过我还是见不得你这样清闲。” 李世民努努嘴,李承乾的目光顺势而去,那是一份案桌上的名册。 “我听说你想组建一直水军先锋的队伍去探路。” “此事事关重大,你看看,这些人选你再优中择优选一选。” 李承乾自然是没想到李世民一面忙着李渊的后事一面还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时间来帮他一把。 “等等,这名册怎么那么厚?” 李承乾拿过名册,那厚度显然是将他惊到了。 “这样危险的事情有那么多人可以择选,阿耶,你这是许下了多么重的利啊?” 李承乾翻开名册,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名册,他开着玩笑不忘一目十行。 可是这玩笑话说着说着他便说不下去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便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这些士兵的籍贯多是山东河北,也就是隋末杨广三征高句丽中死伤最为惨烈的一片土地。 李世民顿了顿:“高明,你以为这样危险的事情只靠厚利就足够了吗?” 李承乾忽然便觉得手中的名册有千斤重。 “所以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的眼睛。 “高明,辽东究竟死了多少人的亲人,究竟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数不清,也不知道。” 第112章 高丽内乱 大多数人对于远超自己想象的事物或者是并非亲眼目睹所见的, 感受总是轻飘飘的,缺少了那么几分实感。 对于曾经在现代成长的李琛来说,古代恶劣又艰苦的生存环境是那个没有实感。 而对于现下在唐代生活的李承乾来说, 远在天边的高句丽与前朝的失败远征就是那个没有实感。 可自从他彻底定下要攻下高句丽的计划之后,他所听到的所看到的都是恨与悲。 这份轻飘飘的无实感便渐渐明了沉重起来。 死在留在高句丽境内的究竟有多少人? 就好像李世民所说的一样, 不清楚也不知道。 可正是如此,这份恨与悲哪怕过去那么多年,那么新朝已然建立哪怕杨广的时代早就过去, 但那份伤痛却是刻骨铭心。 第195章 这份浓烈的情感隔着时光, 随着那份厚厚的名册直到现在都能清晰地从他指尖传到心口。 李承乾只觉得手上发烫得紧。 想到这段时日不论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太上皇仙逝,文武百官满城百姓都在为李渊着素服哀悼。 李承乾扯扯嘴角, 却并不清楚自己此刻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因为……分明那些回不了家的人才更加叫人难过。 李世民盯着李承乾沉默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给他留足情绪缓冲的时间。 好半晌,李世民才拍拍李承乾的肩膀, 带着轻柔的安抚。 “这本名册中有大半的人都是武德年间在我麾下随我立功的,如今都已调到了长安。” 李世民的目光落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上。 他能清晰想起每个人的样貌,也能清晰记起那一场场战役中他们的互相扶助。 “有不少人是在北衙禁军中当差,你今日可以去看看。” 李承乾回神,下意识看向李世民,不出所料瞧见了李世民眸中一闪而过的怀念。 人老之后总是会回首往昔,他的阿耶总是忘不了那一段肆意又峥嵘的岁月。 李承乾抿唇,缓缓拉上李世民的衣袖:“高句丽暂且没那么急切, 一天而已。” “我今日只是想来多陪陪阿耶的。” 但真的只是想陪陪李世民吗? 不止, 李承乾没法骗自己。 身为受“万民供养”的统治阶层, 不知为何他却生出了一股莫名难看羞愧的情绪。 他是想多陪陪李世民,却也是不愿短时间内就去面对那群失去家人满心悲恨的士兵。 李世民似乎是看出了他此刻的逃避, 他只是笑笑:“高明,你该知道的,我们之间既是父子却也是天子和太子。” 他收回自己的衣袖:“去吧,身为太子去做你该做的。” 李世民伸手,替李承乾整理有些凌乱的衣襟。 他有一瞬的恍惚。 从什么时候开始,从前只能拽着他衣摆的稚童也能与他比肩而立了? 时间还是快啊,他无法避免地步入老年,可他的孩子却在一日日长大,已经变得同他一样高了。 “做你该做的,阿耶看着呢,阿耶是欢喜的。” 李承乾怔了好一会后才微不可查地点头。 但是说是要走,他的脚步却依旧是“拖拖拉拉”,舍不得的心思根本是藏也没藏。 李世民见状无奈一笑,拿过一旁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我这待会还要传唤徐惠伴驾,自家的阿耶和后妃,你一个太子总是呆在这里算个怎么回事?” 李世民的语气是轻快的,不过几句话就打散了李承乾身上大半的失落,效果相当不错。 李承乾的步子都快了几分:“行行行,我就在这碍眼妨着阿耶的事了。” 但是玩笑话之下是二人的心知肚明。 传唤徐惠为的不过是她那自毁的殉情的结局。 李承乾走得很快,徐惠来得也很快。 等到徐惠疑惑又欣喜地进了立政殿后,入目的便是坐在上首的李世民与长孙如堇。 二人互相侧着脸咬着耳朵,不知私语了什么,两个人的唇角都是显而易见带上了笑意。 瞧见了她进来,二人同时看向她,那份笑容同样也是给了她的。 不知为何,徐惠就是能明显感受到这对天家夫妻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与善意,且这份温和与善意都是对着她而来的。 徐惠上前行礼。 李世民起身走到她面前,她的心跳越来越快,然后便只觉得手腕和腰间都传来了温暖的触感。 ,只叫她感到安心。 一入手,她的手腕是冰凉的, 这 李世民在心中暗叹,这样一幅小小的身板里藏的却是那样决绝的烈焰,实在是叫人不敢相信。 这样的一个小娘子,怎么便为自己选了那样的一个结局呢? 李世民从来不觉得自己需要这样近乎于虔诚的自毁式奉献。 无论是对臣子还是后妃,他的态度从来都是一样。 爱也好忠也罢,都是不值当做到那样的地步的。 就好像他身边的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 这两个人草原人是最忠心的两个草原人,按着草原上的风俗他死以后这两个糊涂的家伙恐怕大概率是要自请殉葬随他而去的。 他会提前下好遗旨阻止他们的犯傻,那么对徐惠的态度便也是如此。 庇佑更多的人好好活下去,这是他的理想抱负,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自负。 自负他说到做到,那个愿景他一定能够达成。 可是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与徐惠之间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惠的身子骨更加柔弱,性子也更加执拗。 生硬地一道旨意或许能在明面上改变她的想法。 但失了活下去的心气,就她这样柔柔弱弱的身子骨又怎么可能再活得长久呢? 所以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商量后做出的决定便是从日常入手,潜移默化改变她的想法。 “不必多礼。” “我记着你前些日子是又写了几首新诗?” 眼见徐惠骄傲地抬抬下巴,李世民不由失笑:“我虽觉得我的诗写得也是相当不错,但是自觉细腻还是不如皇后,便让皇后看看吧。” 长孙如堇面上带笑,心中却是有些难过。 情深不寿,还真是没有说错。 长孙如堇握上徐惠略显冰凉的双手:“你这身子该要好好养养的。” “这样,你们也知道我自生下最后一个公主后身体便一直不好,便是养到现在大好了,还是需要隔三岔五吃些药。” “宫中送到我跟前的养身子的药都是最好的,我便将自己的那份补药挪一些给你,好叫你不再畏寒。” 长孙如堇眉眼带笑,语气轻轻柔柔,那份为她打算的心是真切的。 徐惠垂眸。 皇后和陛下……他们两个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徐惠的眼眶泛起微红。 徐惠小步来到他们身边。 真好啊。 *** 北衙。 李承乾这张脸对于北衙的禁军们来说并不陌生。 虽说在武德年间开国立基之时,他们多是只识得陛下不识得上皇,但是这对父子显然和那对父子不一样。 作为阿耶的,威望军权都在,所以能大大方方放权给自家太子。 作为儿子的,也从不喊苦喊累,前线战场都去过,跟兵将之间相处得很融洽。 所以在李承乾来到北衙后当即就被人给认了出来。 “殿下!” 有正在换值的禁军摘下兜鍪冲李承乾挥手。 李承乾私下里没什么架子,反正北衙禁军全权对天子负责,一般这儿也没御史也没人会去挑刺。 这个人李承乾认识,名字很朴实,叫做张石。 他对这个人熟悉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一起去打过吐谷浑,更是因为他的名字方才还出现在那本厚厚的名册里面。 这样看起来万事不愁的性子,原来心中也是埋藏着恨与悲吗? “张石。”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你是为的什么想要做高句丽的探水路航道先锋的活?” 张石愣了愣,但是很快反应过来,前段时间陛下问他们的事情恐怕是叫殿下知道了。 但张石的脸色很快便变得如常:“能为的什么呢?” “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也知道我阿耶的尸骨可能会找不到,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张石的语气很轻松,若叫不明真相的人看来,恐怕还觉得他是在与李承乾谈论什么日常的琐碎小事。 “殿下,就算知道危险,我也想去做先锋。” “报仇雪恨……我总得做些什么,才能叫我阿耶安息,才能叫我安心。” “殿下,您选我吧。” 张石的音调不重,但却像一块巨石般压在李承乾心上。 李承乾的目光凝在他尚且带着笑意的脸上。 “求安心也好念安息也罢,我想我择人的标准还有一点,那就是家里还有人。” 张石一顿。 李承乾道:“若真出了意外,一家子都没在他乡,还有谁能来惦记着给你们收尸呢?” 张石语气急促:“可是我相信陛下,陛下不会忘了我们的,陛下肯定会带我们回家的!” “找不到尸骨,我也相信陛下会给我们立一个衣冠冢的!” 李承乾轻笑:“可家人和陛下之间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对吗?” 张石不说话了。 李承乾大步迈入北衙:“走吧,这些士卒兵将,你陪我一个一个去了解去选人吧。” 虽然李承乾知晓这件事暂且不用急,但是算算时间,若是高句丽的发展与历史上的大差不差的话…… 高句丽的权臣渊盖苏文与高句丽王荣留王之间的矛盾也快要爆发了吧? 第196章 内乱,从来都是进攻他国的最好时机。 …… “渊盖苏文你疯了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时候篡位会发生什么,你觉得李世民会放过这个机会吗?!” 渊盖苏文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瘫在地上狼狈不已的荣留王。 “放不放过又如何?” “别忘了最先想要除掉我的人可是你啊,我不过是知道你的计划先下手为强而已。” 渊盖苏文嗤笑,抹去脸侧的血渍:“别把你自己说得多么大义凌然一样。” 荣留王咬牙切齿:“渊盖苏文!” “你这个残暴的性子,我看你能笑到几时!” “我在地下等着你!”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那又如何,总好过我现在死在你手里吧?” 话落,渊盖苏文手起刀落。 第113章 嚣张叛臣 多数情况下奇迹并不存在。 随着渊盖苏文的手起刀落, 荣留王那张面孔上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惊慌失措的那一刹那。 渊盖苏文不耐地闭了闭眸。 脸上、眉眼上、鬓角上处处都是粘腻又温热的鲜血,叫人感到好不舒服。 但或许是因为干了弑君的活,渊盖苏文只感到从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兴奋, 叫他暂且忽略了那份不适。 渊盖苏文随手一抹,不在意自己手上染满荣留王的鲜血, 耶也并不在意自己的面容因着血迹而愈发狰狞* 。 “来人。” 渊盖苏文的声音并不高,但就是那么轻轻缓缓的一句话却不掩其内里的戾气。 等候在外瑟瑟发抖的外人连滚带爬地进来,吓人根本不敢去看渊盖苏文的眼睛, 因为这总是叫他想到幼时听过的关于妖魔的故事。 渊盖苏文其人高句丽境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父亲本就是大对卢, 与中原的丞相无异,说一句权势滔天并不为过。 到了渊盖苏文进入朝廷,不仅继承了他父亲的职务, 还更进一步将军权牢牢握在手中。 偏生除却权势,渊盖苏文其人性情暴戾手段残忍,这些同样是人尽皆知。 荣留王为收拢权力, 暗中设下了除掉渊盖苏文的计划。 谁知道计划泄露,但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下人还是明白的。 但下人没想到的却是渊盖苏文接下来的举动。 在得知荣留王的计划后,渊盖苏文直接宴请文武官员和荣留王。 如今那荣留王的就在内殿渊盖苏文的脚边躺着,而那百余名文武官员…… 下人只觉得胃部翻涌,那百余具尸首尚且在殿外横七竖八地躺着,连血都还未凉透。 “将那家伙的头颅抬出去,便让大家都看看敢对我渊盖苏文下手的下场!” 渊盖苏文哼笑一声,随手一拎一扔, 你那个满是血污的人头便滚落进了下人怀中。 下人手一抖腿一软险些便要昏死过去。 渊盖苏文显然瞧见了下人的狼狈样, 他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掂了掂手中的长刀。 那下人余光瞥见, 当即深吸一口气,努力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是那么害怕:“是……是!” 下人应完后就想跑, 可谁知渊盖苏文的嗓音却在这一刻突兀响起:“等等,你出去后先把高藏叫过来。” 高藏,荣留王的弟弟。 下人脚步一顿,手里捧着人头,脑子却不自觉地冲着渊盖苏文地话想了起来。 渊盖苏文都做到了这一步到最后居然不是自己称王吗? 他是想要扶持一个傀儡自己躲在幕后把持朝政吗? 临门一脚还这样佯装作态,都撕破脸杀了百余名大臣,他还以为渊盖苏文早就不要脸面了。 不过谁知道他怎么想的呢? 下人咽咽口水,低声应是。 …… 谁也不知道为何到了这个关键的时刻渊盖苏文居然惺惺作态起来。 若说是他是外形大臣不好直白篡位,可是他前脚杀得人头滚滚早就把所谓的遮羞布全都扯了下来。 做得那么难看,手中又有军权,这个时候要脸面走流程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这种话不过也是剩下活着大臣的心里话,几乎没有人敢站出来拿出来讨论。 谁叫他们离渊盖苏文太近,他们为了活着都是胆战心惊,又哪里敢说三道四。 不过相比较安静得过分的中央,各个地方的城主便显得有些不服新王管教了。 不过说是不服新王年幼,但实际上不服的不就是站在新王身后一手遮天的渊盖苏文。 渊盖苏文自从杀了荣留王后便自封大莫离支摄政,行事越发强硬肆无忌惮。 城主的不满被编成密报摆上他的案头,渊盖苏文也并不在乎。 这世上有骨气的终究不是大多数,这句话一直被渊盖苏文所信奉。 所以,他不过是随手挑了几个跳得最高的城主出兵镇压。 他的手段残忍,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让他在乎的,那些反抗的城主和百姓死得一个比一个惨,实在是叫天下人胆寒。 自那之后反对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但还有一个在坚持,那就是安市城。 但渊盖苏文并不觉得这一座小小的安市城能撑多久。 暴力,从来都是一个在短时间内叫人闭嘴的最有效的办法。 渊盖苏文觉得这句话对极了,他想着这段时间荣留王死后的余波,看着下属递上来的各地情报。 渊盖苏文翻一篇便朝坐在他身侧战战兢兢的新王高藏丢一篇。 高藏是被渊盖苏文拉出来充面子的,前半生过得逍遥跟政,起先连奏报都看不太懂。 偏生渊迷茫的样子,总是会在面露难色后哈哈大笑。 愚蠢? 那么多天看下来,多少还是懂了个七七八八。 可…… 高藏大气都不敢喘,在这扮着无知哄他开心,只盼着他赶紧走。 高藏的思绪很乱,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在心中哭叹自己命不好。 谁料就在此刻,一声怒喝响彻大殿。 高藏紧绷心弦悄悄抬眸看去,就见渊盖苏文额角青筋鼓起连连跳动,一张面上戾气横生。 渊盖苏文扯扯嘴角,似乎是在笑,可这个笑中又多了太多的阴戾,叫高藏的心口发凉。 “安市城城主举城抗我?” “好,好得很。” 渊盖苏文猛地把那封密报扔出去。 高藏一惊,那份密报已是直直砸到了他的额角。 血珠渐渐冒了出来,高藏脑子一片空白,只凭本能意识擦了擦额角。 渊盖苏文起身,一脚将身侧的矮桌踹翻。 “偏我军队打不进去,果然是好得很。” “一群废物!” 渊盖苏文没有理会明显在状况外的高藏,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直窜大脑。 可是他的意识却又是清晰的。 渊盖苏文冷笑连连。 强者遇挫抽刀向更强者,弱者愤懑抽刀向更弱者。 渊盖苏文看似是个强者,但掩藏在残暴之下的,他骨子里从来都是个弱者。 所以,此时此刻,渊盖苏文用极其冷静的口吻发出了一个极其不冷静的命令。 “我记着……” 渊盖苏文似乎是在回忆。 “我记着,我国土境内是不是还遗留着不少自隋以来中原汉人的骸骨?” 他并不觉得自己此刻的话语展露了多么直白的恶意,只是觉得稀疏平常。 正好他生气了,正好有汉人的骸骨落在他国境内,怎么就不能利用一番呢? 高藏的心猛然一跳,也顾不上许多,急急忙忙抬头仰望渊盖苏文慌张道:“大莫离支,您想要做什么?” 渊盖苏文轻啧:“自然是做叫我自己开心的事情。” 高藏猜到了,所以他的眼前阵阵发白,慌乱之下他居然打折大着胆子拽住渊盖苏文,口不择言:“大莫离支!” “您的举动就是在挑衅大唐,李哦不,天可汗他,天可汗他……” 渊盖苏文蹙眉,一把掀翻高藏:“真是晦气!” “走,咱们筑京观去。” 不知过了多久,高藏从地上狼狈地爬起,只觉得掌心火辣辣得疼。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眼泪一下便落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是哭他兄长的王朝被一个野心勃勃的外姓臣子把持吗? 是哭他坐在王位上却浑浑噩噩担惊受怕不可终日吗? 还是在哭……他们数百年的王朝基业或许便要毁在他的手上,毁在渊盖苏文的手上了吗? “王。” 一个下人抖着手给高藏递上来最后一封密报。 方才因为安市城的事叫渊盖苏文没了心情,这最后一封密报他也就暂时没有看。 “王,这,这还有一封密报。” 下人嗫嚅。 高藏的目光失焦,好一会他才定定地从下人手中接过密报。 第197章 新罗遣使入唐,诉他大举攻伐之恨。 *** 一国内乱地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哪怕是隔着难行的辽泽,渊盖苏文与荣留王之间的争斗依然在短时间内传到了长安。 二随着渊盖苏文弑君摄政的消息一并传入长安的还有渊盖苏文用汉人骨再筑京观的举动。 不过前者人尽皆知,后者知道的却并不多。 然而不巧的是,那对天家父子便是那并不多的其中之一。 立政殿。 李承乾盯着竖立在身前的巨大舆图,他的目光不自觉便落到了高句丽的地方。 他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李世民从他身侧走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似乎是安慰之意。 李世民的语气看似平静,但李承乾就是觉得这平静背后是不易察觉的悲悯与愤怒。 “高明,你见过京观吗?” 李承乾长长吐了一口气,垂下眼眸,没有看那幅舆图也没有侧首去看李世民。 半晌,李承乾沉默地摇摇头。 李世民轻叹,搭在李承乾肩膀的手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紧了些许。 “高明,可是阿耶看过。” 李世民的视线越过他,回到了许多年前。 是武德初年那场惨烈的失败,是大业末年那场他与李渊的争吵。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 这份好记性能叫他在处理政务时无往不利。 这份好记性同样能叫他在面对沉重往事时挣脱不得。 “阿耶见过京观,见过不止一次。” 李承乾有些听不下去了。 若战争的残忍是不可避免的,那京观则全然是人性直白的恶劣。 李承乾下意识摩梭着手中的奏报。 这正是他内心很乱时候不自觉的小动作。 而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承乾才反应过来,在听闻高句丽那边的消息前,他正方方接过一封才递上来的奏报。 李承乾看去。 就见奏报被他揉捏得露出一角。 新罗遣使入唐,诉高句丽大举入侵之恨。 第114章 争端初显 李承乾的注意力分去了大半给了那封奏报。 他将那封奏报拿到眼前展开。 不过李世民并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 毕竟此刻李世民正盯着那副舆图陷入自己的思绪。 李世民知道李承乾曾来自后世,他或许清楚知道他所经历的大事小事。 可正是如此,对李承乾, 李世民反而有了讲述的欲望。 这一瞬间,李世民没有将李承乾当做自己的孩子, 反而是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以一种古代人和现代人对话的姿态。 用平静的口吻讲述残忍至极的京观。 “说起来好笑,我从小好兵书经史, 京观这个词于我而言并不陌生。” 李承乾无意识地揉着折角, 忽而觉得他并不能做到一心二用。 只消李世民开口,他的心思便又被拉了回来。 “但我从来没有见过。” “隋时战乱虽多,可我到底是唐国公的二郎君。” “李渊虽在外任途中将我时时带在身侧, 不过年轻时李渊参加的战役并不多,就算有也多是担着督运军粮这种不在前线的活。” 李承乾捏着折页的指尖紧了紧。 李世民叹气:“所以,我确实是想不到, 这样残忍至极的京观……我第一次见,居然是出自李渊之手。” “那个幼时在我心中最最厉害最最心善的阿耶,居然是出自他之手。” 李承乾垂眸:“是毋端儿那次吗?” 贼败去,而敛其尸以筑京观,尽得其箭于其尸。 那段出自新唐书的文字浮现在他脑内。 毋端儿,一个在隋末农民起义浪潮中的一个平凡又常见领袖。 隋末的李渊身上担着抚慰使的职位,镇压农民起义是不可避免的命令。 李承乾就这点倒不想评判什么,时代阶层不同, 他站在后世的视角去指责没什么意思。 封建王朝在古代, 是社会各方面妥协下的最稳定选择。 但是镇压也就罢, 偏生李渊为了夸耀武功恫吓百姓,他筑了京观。 这应该是李世民与李渊的第一次理念分歧。 李世民顿了顿。 李承乾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瞧不见他的神情, 但李世民再度开口之际似乎是带上了些微的笑音。 “高明果然是知道的。” 说是笑,不如说是无奈。 “是啊,是毋端儿那次。” “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李渊与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武德年间我和他渐行渐远,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便有端倪了。” 李世民眉眼下压,唇角扯了扯,那是相当明显的厌恶之色。 “慈不掌兵,战争中用一些耍狠立威震慑敌人的手段都是寻常事。可京观的意味却不大一样。” “我不喜欢京观。” 李承乾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阿耶曾在登基后下令填平历朝各地建立的京观,安葬枯骨。” 李世民不置可否:“至于第二次见京观……” “那是我最后悔的一次。” 李承乾几乎是脱口而出:“薛举,浅水原,惨败。” “阿耶,可这是他们自作主张轻敌冒进……” 李世民摇摇头打断:“我初出茅庐,还未打过大的胜仗,加之年岁又小,对身边的老将也多有纵容,生病之际交出兵权,这是我做的,最后得了恶果也是我的责任。” “我本就是一军主帅,我本就该担最大的责。” 李承乾又不说话了。 李世民笑笑:“站得越高权力越大,要承担的责任也就越大。” “高明,你不该因为我是你阿耶就这样急急忙忙为我开脱的。” 李承乾小声:“我没有。” 要不是后世有太多所谓的“客观人群”拿着这场败仗肆意地抹黑传谣,他也不会习惯性地听到浅水原就想讲明白前因后果。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有一句话倒是没说错的。 打仗打仗,无论什么结果,名义上一军主帅自是要担起最大的责任。 而且,这也是李世民自己的想法。 “说到哪了?” 李世民笑了笑继续道:“浅水原战败后,薛举就将我唐军的尸骨做了京观。” “这件事,作为李承乾应是不知道细节的,但若作为李琛,你应是清楚的。” “因为我的错误,叫这么多人死后还不得安息。” “那些尸首最小的不过十八九岁,前些天还在对我笑呢,憧憬着打完胜仗带着钱财到阿耶阿娘跟前,到最后却……” 李世民的语调有些发狠:“从前隐隐约约的念头在那一刻彻底成型。” “所以,我下令平填各地京观收敛骸骨,叫他们入土为安。” 李世民长呼一口气:“我知道,持在我这一代罢了。” “人亡政息的。” “但我既然瞧见了便没有 政息的?” 李承乾一字一顿:“阿耶,有我在呢。” 李世民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他转身,走到李承乾面前:“宫中的禁军便交给你管理了。” 什、什么? 李承乾根本没想到李世民会说出这样突兀的一句话。 他们前脚不是还在谈论京观吗,怎么后脚就莫名其妙将话题转到禁军上去了? 李承乾难得有些慌乱:“不、不是,禁军对皇帝来说有多重要阿耶你不是不知道,就算我是你的儿子是太子,也不能、不能……” 李世民打断他:“我本就是想交由你负责的。” 李承乾一顿,忽然便想到了历史上,李世民改立李治的同年就下旨将禁军交由他来管理。 现在,只能说是殊途同归。 李承乾冷静下来:“为什么?” “若是想交给我来管理,那为什么是现在?早几年分明就可以了的。” 李世民坐下,看着李承乾与他越发相像的面容。 不仅脸像,这性子李承乾也是在有意无意中向他靠拢。 “我一开始的想法就是在你能独立监国辅政之后就将禁军交给你。” “可谁知道你那时候提出了要上战场上前线磨练自己。”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决定再等几年。” 李世民的目光往下,看到他捧在手中摊开来还未来得及看的奏报,好笑地将其拿过来,嘴上不停:“在你尚未赢得军心之际托付禁军,你所倚靠的不过是我的威望。” “高明,我想你有自己的势力。” “我想凭你自己,赢得兵将喜爱。” “你做到了这一点,又有你方才那句话……” “高明,你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主帅’,我很放心。” 李承乾愣了好一会,这才发觉手中的奏报被李世民拿去。 第198章 他抿唇,但再出口的并不是京观禁军什么的,反而是关乎那封奏报。 李承乾不是一个扭捏的人,既然得了李世民的信任和重托,他便不再多嘴。 于京观的话题也是时候该到此为止了。 他们的身份在此时又回到了父子君臣。 直白交心的倾诉,从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叫李世民的选择没有错才是当下他最应该做的。 “那封奏报我方才只瞥了一眼,阿耶,似是新罗来寻我大唐庇佑。” 李世民轻点奏报:“渊盖苏文……如此嚣张。” “我们先前还说讨伐高句丽的计划不用急,却是没想到他们的内乱来得如此之快。” 李承乾视线随着奏报:“不仅是内乱来得如此之快,挑衅来得也不慢。” “渊盖苏文把持朝政后不仅对内镇压反对派,对外也是放肆出兵。” “这理应是我们出兵的好时机。” 李世民揉揉眉骨:“战机这玩意从来不是顺心而来的。” “本该是再缓缓的。” “不过渊盖苏文委实嚣张,不仅出兵攻打我大唐属国新罗,还妄图勾结百济断我道路。” 李承乾现下对这种国与国之间的弯弯绕绕自然是看得分明:“前朝杨广率百万大军打得那么难看,助长了高句丽的野心,如今渊盖苏文的态度不难理解。” “而且渊盖苏文的这个挑衅也是有意思。” “都说他为人残暴,但我看他脑子倒是清楚得很。” 李承乾撇嘴:“若我大唐不插手此事,就是眼睁睁放任盟友附属受难,损的是我阿耶天可汗的名头。” “而一个保护不了附属的大国,威望下降,接下来就是数不胜数的挑衅。” 李世民接口:“可若我大唐插手,不管高句丽输得有多惨,重要他们这个政权这个国家尚有一口气在……” 李承乾的脑中闪过了前世灭高句丽失败后薛延陀的反扑,他轻声:“阿耶,他国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可不会认真分析,他们只会觉得我大唐不再是无往不利。” 李世民沉吟,并不忌讳言说自己的失败:“所以看你这样对高句丽跑前跑后的上心态度,曾经的我怕是没能一战灭了高句丽吧?” 李承乾没有否认,抬眸看向李世民:“可是这一次不一样。” 李世民看到了那双满是坚定的眼眸。 然后李承乾便听到了李世民带着笑意的嗓音。 “而且,我们还有时间做战前准备。” “要打,我们便要做堂堂正正之师。” 我们究竟为何出兵。 这个问题时常被人忽略,但却也是战争中最为基础最为重要的存在。 抢粮抢钱抢女人,这是最浅显的理由。 那么如果理由换成是行正义之事呢? 这种荣誉感会给士兵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渊盖苏文短视,冲着他那个脾性,在这一点上恐怕会是相当配合他们。 高句丽暴虐,大唐替天成道,李世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李承乾心中十分明白。 随着高句丽公然挑衅,接下来李世民会以宗主国的身份下令叫高句丽停战,然后是被拒绝,最后李世民才会洋洋洒洒发布檄文出兵征伐高句丽。 这是历史上那唐与高句丽战争的前因,也将成为这个时间线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前后需要将近一年的时间。 这段时间不仅是为大唐所争取的战前准备时间,也是叫高句丽境内对渊盖苏文的反对声越来越激烈。 暴力,从来只能维系短时间内的表面和平。 便如温水煮青蛙,叫当权者越发迷失在那份表面和平中。 而当时间一久,那份一直被压着的不满便会愈演愈烈,直到彻底撕烂那片花团锦簇。 *** 高句丽。 渊盖苏文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安的高藏,眼见他沉默不语,渊盖苏文嗤笑一声夺过他手中的密报。 “我说怎么还少一封,原来是在你这。” 渊盖苏文贴心地半蹲下来与瘫在地上的高藏平视:“王,你又不通政事,还是交由我来看吧。” 渊盖苏文草草翻阅:“啧,新罗,还真是不将我渊盖苏文放在眼里啊。” “我可不是那个软弱的荣留王。” 渊盖苏文随手将密报丢掉:“汉人的实力我们又不是没碰过。” “百万大军也不过不堪一击。” “不用理会,咱们继续打。” 第115章 争议不断 继续打三个字明显刺痛了高藏本就敏感又脆弱的心脏。 高藏缓了会并没有说话, 残存的理智不断告诫他,他只是个傀儡。 他没有资格对渊盖苏文说些什么,也没有资格对政事发表自己的意见, 尽管名义上他才是高句丽的新王。 高藏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出不来,而他的隐忍却反倒叫本想转身就走的渊盖苏文停下了脚步。 渊盖苏文饶有兴味地盯着高藏遮掩又躲藏的视线。 “不服气?” 渊盖苏文一转方向, 缓缓靠近高藏,语气不轻不重。 “不服气又如何呢?” 渊盖苏文似乎是轻轻叹了口气,带上了全然的遗憾:“高藏, 别忘了你的身份。” “若不是我, 你以你就凭你这个废物的性子能坐上王位吗?” 渊盖苏文的音调几乎没有起伏,就仿佛在说什么日常的话。 傀儡傀儡,高藏早该习惯的。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话语, 几乎是一瞬间戳到了高藏内心深处最为不堪的一部分。 高藏的胸膛剧烈起伏,双目赤红,眨也不眨地盯着渊盖苏文, 这一回再对上他终于了有了几分自己的气势。 “你以为我稀罕这个位置吗?” 高藏咬牙切齿,这段时间所有的不安愤怒在这一刻全然发泄出来。 “一个傀儡,一个只能仰仗他人鼻息过活的傀儡,你以为我想当吗?!” 渊盖苏文下意识挑眉。 这还是他头一回见性子一直懦弱的人在他全然变了一副嘴脸。 说起来,自从渊盖苏文以极其暴戾的手段破了荣留王除掉他的计划后得到权力,明面上在他跟前做事的人几乎从来没有如今日的高藏一般冲他大呼小叫。 至于高藏,更是神奇。 如此模样倒是这段时日来的头一遭。 不过渊盖苏文并没有生气,只是用着包含怜悯的眼神瞥了一眼高藏。 失权弱势的人连生气起来张牙舞爪都像是一场玩笑。 “你不想当?” 渊盖苏文的眼神阴冷。 “既然如此, 我这有很多办法。” “比如毒酒比如匕首, 你要自己选一个吗?” 被他这样盯着, 高藏只觉得被一条毒蛇缠绕,叫他难以喘息。 但渊盖苏文眼神虽阴冷, 但他的语气轻佻,给人一种诡异的反差。 “我已经杀了一个荣留王,并不介意再杀一个换一个更听话的新王。” 高藏呼吸急促,只恨不得此刻的自己能天生神力,才好一拳撂倒眼前渊盖苏文这似笑非笑的脸。 “渊盖苏文,你把我当傻子,可我还是要告诉你,你再这样挑衅下去,只怕会直接引来李世民的举兵来犯。” “新罗已经遣使而去向唐求援。” “你以为李世民只会说几句场面话后便视而不见吗?!” 渊盖苏文顿了顿,下意识侧首避开了高藏那红到几乎癫狂的双眸。 渊盖苏文扯扯嘴角,眼中罕见闪过几分怒意。 被这样一个傀儡挑动心弦……渊盖苏文眯了眯眸子,冷声道:“你以为我好声好气地哄着李世民,李世民这人就会放过我放过我们高句丽吗?!” 渊盖苏文本想叫自己冷静下来,可偏偏他越说火气越大,到最后几乎是吼了出来。 “中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呵,既然避不开又何苦做难堪的样子去讨别人欢心?” “李世民老了,我们又何必再害怕!” 渊盖苏文狠狠一拂袖:“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 “可也到底是肉体凡胎,脱不开生老病死!” “更不用说光靠人力又怎么抵得过北边的寒冬和广阔的辽泽?” 渊盖苏文看似说得头头是道,但实则在他心中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个原因才是渊盖苏文自从掌权后对李唐对李世民频频挑衅的根本。 他的上位尚且不足以服众,他不断派兵镇压国内的反对派。 一开始效果很好,可是到现在越来越不管用了。 尤其是那个带头的那个硬骨头——安市城城主。 反对他反对得最狠,偏生这人守城的本事不错,安市城地理位置又不错,他一时半会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第199章 愈演愈烈的内部矛盾,他急需将这些矛盾转移,转移到外部。 那么打仗,出的选择。 渊盖苏文狂妄自大,可。 他高句丽地理位置天然占优,他们不好打出去也来。 李世民若想打,劳师远征,一战直捣他平壤的。 而一旦寒冬到了……听说李唐那早年推出了什么棉花用来做棉衣御寒。 呵,他是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渊盖苏文这并没有什么用。 这是他对他们这块土地冬日严寒的自信。 若真不过几十年间就有了这样的发展变化,那算他自认倒霉。 况且还有隋朝前车之鉴,李世民就算想打,恐怕也要顾忌一二。 他总要为高句丽博一个出路的。 李世民…… 只要一想到这个人,渊盖苏文也就越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的唇角挂上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与李世民是同龄人,他自认为自己与李世民都是同个国家同个时代的天之骄子。 渊盖苏文自认为自己的本事不逊于李世民。 结果这么多年下来,他一直没能与李世民实质性上的交手,这实在是一件天大的遗憾事。 毕竟,他连与他的上位都是如此“相像”不是吗? 一样的充满血腥。 渊盖苏文哈哈大笑。 他不再理会沉默不语的高藏转身就走,随口抛下一句:“往后,不论李世民下令叫我们做什么都当做不看到。” “短时间内他还真的过不来。” “天可汗……呵,狗屁的天可汗。” 高藏身子一颤。 在他人眼中他纵然“懦弱”,但他却从来看得明白。 渊盖苏文自诩聪明,但他这样的手段…… 高藏抬眸看向不远处,那里早就没了渊盖苏文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空空荡荡的殿内突兀回荡起高藏的笑声。 “可是……大家还能忍你多久呢?” 高藏目光凶狠。 “渊盖苏文,当害怕不再管用,内乱将是不可避免,反倒会叫他们生出决绝的反抗之心” “反抗之心……” 高藏垂眸,只用着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我是,安市城那些人也是。” …… 安市城城主确实也是。 安市城。 城主站在城墙之上,眺望远方,久久没有说话,也不知道他看向的是平壤的方向还是长安的方向。 半晌,他的身后传来了副将的问询。 “城主,如今国家陷入内乱,唐李世民那估摸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说到这里,副将的声音顿了顿。 “城主……” “唉,咱们如今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李唐率兵来犯城主您拼死反抗,也立不下什么功劳的。” “相反,城主您这个人恐怕早在大莫离支心里记恨上了。” “若真的发生战事,大莫离支恐怕是乐得城主与唐军拼个两败俱伤。” “城主,您……该早做准备的。” 城主笑笑,倒也没有呵斥副将那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语。 “你的意思是想劝我为自己的后路做准备,早早归降李世民的好?” 副将抿唇:“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末将只是觉得,都说李唐天子李世民那人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有妖术。” “如今唐的朝廷中有好些个外族将领在自己的家国被覆灭后都还一门心思效忠李世民。” “纵然妖术是玩笑话,但足可以瞧出李世民这人把控人心的本事不知有多厉害。” 副将深吸一口气:“如今大莫离直这样残暴,城主,只怕是人心不向我而是会向唐啊。” 城主满不在乎,语调轻快:“那又如何?” “我竭尽所能,求的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 说着说着,城主忽而叹气,语气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 “也唯有一个李世民罢了。” 副将不解地看向城主的背影,有些不明白城主此刻跳跃的话语。 “他是一国之主,如今又年岁渐长,想来就算是出兵,他恐怕也不会亲自来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论掌控人心……你又怎知人心向唐不向我?” “并非所有人都是他啊。” 想到这么些年关于李世民的传闻,城主轻笑。 这样传奇的一个人,无关国家无关立场,若能得见一面,实乃人生之幸事。 *** 安市城城主的愿望怕是要成真了。 李世民终究还是走上了与历史上的自己一模一样的道路。 天子亲征,讨伐高句丽。 但是这个决定目前知道的人并不多,只有李世民和最心腹的几个重臣在知晓。 此刻唐朝与高句丽之间的流程尚且走到一个下令调停战争,一个尚未回复的阶段。 可是,这只是摆在明面上的流程,渊盖苏文不可能乖乖听话的,大唐迟早要出面的。 而唐军这段时间的不时操练和后勤准备便证明了这一点。 但大唐出面和李世民这个天子亲征完全是两码事! 长孙无忌头疼地看着眼前满脸写着我意已决的李世民。 “二郎,你疯了不成!” “多大的人了去亲征,辽东环境有多恶劣你不是不知道,你的身子还要不要了!” 既然是大家的私下讨论,都是亲近的人,讲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顾及。 长孙无忌也就放肆地扯着嗓子提高音调。 外戚这个身份如今倒成了最好的掩护,瞧他这样“目无君主”的样子,旁边的房玄龄和杜如晦眼睛一个一比一个瞎,眼观鼻鼻观心都当做看不见。 长孙无忌的“气焰”更加嚣张了,他轻哼看向坐在李世民身边的李承乾:“殿下,陛下亲征实在太过胡闹!” “殿下是不是也是这样认为的?” 李承乾轻咳:“咳,我与舅舅……或许想得并不一样。” 第116章 天子亲征 长孙无忌:…… 反应过来的长孙无忌瞪大双眸, 险些就要被李承乾刚才说的话给“气”得口不择言。 长孙无忌磨牙,忍了又忍终是按捺不住,顶着在场众人或轻或重的笑声看向李承乾。 “方才在殿外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说好* 了要一起劝陛下要爱惜自己的身子的, 殿下你这怎么转瞬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李世民闻言忍俊不禁,斜斜睨了一眼坐在他身边努力表现得正襟危坐忍住笑意的李承乾。 “怎么, 你和辅机又背着我偷偷摸摸商量什么我不知道的呢?” 李承乾面不改色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凌然”:“舅舅方才在殿外,我明明是没来得及说话。” 长孙无忌一顿,细细回忆。 然后他惊奇地发现那个时候确实是他在自说自话, 李承乾还未开口说同意还是反对, 李世民就到了。 好似,应该,真的是他“自作多情”了? 长孙无忌陷入自我怀疑。 可是, 哎,等等,不对啊! 就在长孙无忌越想越歪的时候他猛然反应过来, 方才他分明是在竭力反对李世民这个大唐天子亲征的。 怎么说着说着话题便转到了这里? 长孙无忌飞速换了副表情,一本正经道:“那臣不管,殿下就算同陛下是一条阵线的,臣的想法都还是一样的。” 说道此处,长孙无忌深吸一口气,认真又诚恳地对上李世民的双眸,称呼上也从君臣再度变为了少时的唐国公二郎君和他的竹马长孙无忌。 “二郎,以前打天下的时候你得站出来, 领着大唐走向一场又一场胜利。” “可打天下从来不是装酷耍帅闹着玩的, 那从来都是危险的, 一个不好就会送命。” “可现如今天下已定,二郎也不再年少, 又是天子千金之躯,二郎,如今你手下的精兵猛将数不胜数……” 长孙无忌叹气:“二郎,你又何苦再亲往高句丽呢?” 长孙无忌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这期间谁都没有打断他。 不过在他话落的一刹那,李世民却下意识看向了从进殿起就一直沉默寡言的李靖。 李靖,他通过李承乾已然是知晓了李靖这个人上一世的结局。 是相当正常的生老病死。 李靖年老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前世他最后虽极力自请随他一同攻打高句丽。 但那个时候的他考虑到他的身体,为免他远征劳累,李靖的身子只怕很难撑住,李世民最终拒绝了这个请求。 但现在却有些不一样。 原先来讲,李世民十分关注各个大臣的身体康健,李靖自然也不例外。 李世民上月还着太医看过李靖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康健程度在他这个年岁算是不错。 第200章 不过李世民并不想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本是打着同上一辈子相同的打算,想要拒绝李靖的请求。 可谁知道一个除却军事外笨嘴拙舌的人直接寻上了他,私下里独自一人与他讲了洋洋洒洒一大通。 水师他耗了很大的心血,水师队伍的革新、海上指示方向的新式司南的研究……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李靖跟进的。 如今便要上阵,他又怎会在这临门一脚退缩,实在是不甘心。 李世民沉默过后便同意了李靖的请求。 说起来他们两个一同打仗,似乎还是头一遭。 李世民陷入自己的思绪,看似在思索长孙无忌的话,但是就着他间或与李靖的对视,这一点倒是叫长孙无忌看明白了。 长孙无忌从来没有这般无奈过。 “药师兄,你又是什么时候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与陛下商量好的?” 说到这里长孙无忌颇有几分“自暴自弃”:“那房兄杜兄,别告诉我你们两个也都默认了吧?” 眼见房玄龄与杜如晦没有第一时间回答,长孙无忌叹气:“得,只有我一个人在这做恶人苦口婆心地反对,还真是没有意思。” 房玄龄与杜如晦闻言互相对视一眼,又瞅瞅此刻明显带着笑意的李世民,他们二人便也没什么顾忌了。 房玄龄轻笑:“怎会?不过是反对无用罢了。” “反对又如何,陛下真正下定决心想要做的事情我们何曾阻止成功过?” 杜如晦摸摸鼻子:“辅机,你就想想方才,若非我与房兄一开始就同意,又怎能对你方才那对陛下肆无忌惮的言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了陛下的决心,再无半点侥幸想法。” 李世真是,一唱一和的。” “看似是在劝辅机,” 房玄龄轻“哎”:“臣与杜兄可没有这样的想法。” ” 几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叫长孙无忌听着听着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原先坚决反对的心一点一点动摇。 他们都是全然真心真意去支持李世民亲征吗? 不见得,就好比房杜所言,李世民要做的事就真的没几个人能拦住他。 李世民这个人看似脾性温和,自从上位以来一直鼓励着底下大臣直言进谏。 有些说难听的言辞激烈的,李世民也不过是生完气后就当做无事发生。 但这并不代表着李世民没有主见。 恰恰相反,他的性格的底色从来不是如此。 面对这么多的意见,他才是拍板做决定的那个人,他才是要肩负所有责任的那个人,所以他的身上从来不缺果断与决绝。 就好比从前的他做下的每一个决定,就好比眼下的他关于亲征的想法。 长孙无忌又叹气了。 本也没什么顾忌的他在对上李世民那双满是笑意的温和眼眸时,更是想要直白地说些什么了。 不过,这双眼眸看似温和,但掩藏在背后的却是叫长孙无忌从小头疼到大的倔强性子。 “二郎从来都是如此。” “既然如此,我便与二郎一道,我与二郎一道去高句丽。” “我虽年岁比二郎大一些,但从小打到我都是追逐你多大那个人。” “过去如此,现下亦如此。” 长孙无忌笑笑:“那就这样吧,二郎在哪我便在哪。” 虽然于军事他不甚精通,现在的长孙无忌做了同历史上一样的选择。 追随李世民甚至于盲从地追随,这于长孙无忌来说从来都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李世民顿了顿,他环顾四周掷地有声:“玄龄如晦,待我亲征高句丽,长安朝中事务便要多多靠着你们二人了。” 房玄龄与杜如晦对这个决定并没有什么意外。 杜如晦看向李世民身边安安静静的李承乾。 “殿下要与陛下一道吗?” 李承乾颔首,李世民道:“自然。” “不过我也清楚你们的顾忌,天子太子都远离中枢毕竟是件大事。” “高明便不随我亲往高句丽,驻扎定州帮着后勤转运即可。” 李世民说着冲李承乾抬抬下巴,半开玩笑:“这也是你所擅长的。” “我前线大军与我的吃穿用度便都要仰赖高明了。” “高明应是舍不得见我饿肚子的吧?” 李承乾难得没有接上李世民的玩笑话,反而是正色非常:“臣领命。” 房玄龄与杜如晦看着李承乾,有一瞬的恍惚。 这一刻他们仿佛又从李承乾身上看到了少年时期意气风发锋芒外露的李世民。 二人心神一震,异口同声:“臣领命。” 李世民见状唇角微扬:“李靖,我与你终于能在战场上联手一次。” “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 李靖抿唇,礼行得板正:“臣领命。” 李世民的目光又落到李靖身边的李世绩。 “你呢,就先做前军先锋。” “待到我们合兵之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学习,莫要鲁莽莫要冲动,多问多看。” 李世绩眼见李世民絮絮叨叨颇有股止不住的架势,有些不自在地轻声嘀咕:“陛下这是将臣当做孩子了吗?” “臣都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了,陛下怎么还是一副放心不下的样子。” 李世民似笑非笑:“嫌我啰嗦?” 闻言李世绩有些不过脑子,下意识脱口而出:“那是……” 说到一半李世绩才反应过来:“怎么会?!” “陛下悉心教导,臣感谢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嫌陛下烦呢?” 李世民被李世绩的变脸给整得没有脾性:“你这样的性子确实该多多收敛。” “方才在等大伙到的时候,高明问你若打高句丽时遇上坚城抵抗该如何,你上来就是一句城破之后就要大肆劫掠犒赏我军。” 李世绩认命地垂下脑袋,像极了在夫子跟前挨训的学子。 “趁着高句丽渊盖苏文掌权陷入内乱,这一趟除却武力,还是要注意攻心为上。” 收复辽东,暴力是必须要的,但与暴力相生相伴的怀柔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李世绩点头,面上褪去了笑容,变得严肃起来:“臣领命。” 李世民又看了众人一眼,这会他沉默的时间久了些,他看到了每个人面上坚定的表情。 李世民忽而笑了笑“除却你们,自贞观以来便一直没怎么上过战场的尉迟敬德终于也能重出江湖。” “从前我与他是多么的豪气,我拿弓敬德拿槊,虽百万众若我何!” 尉迟敬德这人只有将才并无帅才,且是个极为特殊的定位。 只有遇上李世民这般的喜欢亲自率领骑兵攻打对方敌阵最薄弱的主帅,尉迟敬德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在武德年间便是如此,他与尉迟敬德联手,不知道创造了多少奇迹。 李世民欣赏李靖,但尉迟敬德于他却是真真切切的必不可少。 可随着他的登基,他不能再轻举妄动,尉迟敬德露脸的也便越来越少。 李世民不是不清楚尉迟敬德心中的失落。 那么这一次,尉迟敬德想来会很开心的吧。 “我与他,终于再有机会联手抗敌了。” 李世民的目光露出显而易见的怀念之色。 仿佛是回到了武德时期激情燃烧的岁月。 当他再度重新披甲,文臣是这一批人,武将亦是这一批人。 这么多年过去,从未有什么改变。 无论他是秦王还是天子,身份的转变又与他们有什么干系呢? 他们依旧配合默契。 他们依旧所向披靡。 第117章 梦回年少 那场李世民与自家太子和几位心腹重臣的秘密会面仿佛是一场虚妄的梦。 在那之后的将近一年时间里, 再也没有人将此事拿到明面上严肃地谈论,日子照常过。 但是一些明显的远征战前准备却是做得光明正大,李世民从来没有掩饰过自己的想法。 很快,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就算是再迟钝的都猜出了李世民的意图。 不过除却一小部分人,大多数的官员并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 高句丽到底还是特殊的。 先不论辽东那块土地从前就是属于中原汉家的, 大唐出兵不过是为了收复故土,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 更不用说因着杨广的胡乱三征,辽东土地上遗留了太多太多的汉家儿郎。 尽管有小部分人对征辽东有了应激反应, 因为在隋朝时那是一段太过悲惨的往事, 但是大多数人还是憋着一口气的。 当然除却这些个原因,渊盖苏文那格外嚣张的态度也是惹怒了不少人。 李世民在接见新罗使者后便下令叫渊盖苏文停战,可是渊盖苏文先是不断拖延后是视而不见, 反而更进一步,与百济也搭上了线。 第201章 因着现下来往不便,唐与高句丽前期的“口水仗”来来回回将近一年, 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这实在是有损大唐国威和天可汗的地位。 故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反倒是有一批人上表请战,就算没有那么直接的,那也多是持支持的态度。 这群人中甚至还包含魏徵。 魏徵此人近些年来身体一直不好,到上个月直接病倒了,李世民早便嘱咐了叫他在府好好休养。 不过说是休养,但他一直是在关注朝中动向的。 反对者本是想着由魏徵出面领头他们好一拥而上, 结果往日里这个不行那个不可的魏徵这一回反倒是没什么动静。 这人就这样一直安心养病, 仿佛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般。 众人不解却也无法。 不过, 谁也不知道,就在李世民正式下发讨伐高句丽檄文昭告天下的前几日里, 李承乾这个太子殿下却在魏府中与其隐秘地见了一面。 魏府内的宅院并不大,便是里头的摆饰都算不得奢华。 李承乾着上便服,不过扫上几眼后便不再看了。 这一点倒是有历史上关于魏徵的记载别无二致。 不论李承乾对魏徵的感官有多么微妙,但是在这一点上他却还是没什么好指摘的。 魏府的宅院不显,魏府的下人同样不多。 这些下人皆不清楚李承乾的真实身份,虽然李承乾瞧着年轻,但这人是他们郎主嘱咐的贵客,自然是无人敢怠慢。 穿过一道回廊,李承乾在下人的指引下进了内屋,在这之后下人则自觉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屋中便只剩下他与魏徵两人了,他们两人今日在此所说的全部话都只会烂在他们两个的肚子里,没有人会知道。 李承乾很满意,他上前,帮着将魏徵扶起让其直起身子半靠在床榻上。 魏徵看向李承乾,目光有疑惑。 李承乾笑笑:“怎么,你我先前同在一朝,你总不会认不得我了吧?” 魏徵摇头:“不,臣只是没想到殿下会来臣家宅。” “毕竟殿下与臣的关系除却同在一朝,也不过是臣身上还挂着东宫的闲职罢了。” 魏徵语气平静,都说他总是上谏性子直,但恰恰相反,他的底色是圆滑的。 不过不知为何,对上此刻看似在笑的李承乾,或许是因为在病中,魏徵并不打算说得弯弯绕绕,费力气。 “虽说是在东宫挂职,但是臣与马周和上官仪恐还是不同的。” “他们才是殿下真正信任的人吧。” 李承乾倒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光明正大地点头认同:“是啊,我确实与魏徵你不熟。” “所以我也很好奇,缘何在这段时间你一直没有出来说话,陛下如今可是明确表明了自己对高句丽的态度。” 魏徵咳嗽几声,缓了会才道:“臣又不是事事都会同陛下作对。” “如今我大唐武备先进又兼渊盖苏文挑衅高句丽特殊,陛下心中有数,我又有什么好反对的?” 话落魏徵的咳嗽越来越多,这些年来他的身体真是愈发差了。 李承乾叹气,伸手从旁处的桌上捞过尚且温热的药碗递了过去。 他抬不过,若是陛下因着征伐而太过劳命伤财,臣自然也会直言不讳。” 闻言李承乾轻笑。 历要征讨高句丽而下令造战船,工期太紧,结果出了乱子,李世民知晓后马上就 虽然事后弥补很快,但前期这事到底是不美。 所以提醒了李世民。 这次造战船,李世民是格外看重,抓得很严,不时便有朝中重臣在被摊牌了任务的州县巡视。 这一回并没有出什么岔子,安安稳稳的。 想到此处,李承乾又看向魏徵。 这回李承乾沉默的时间久了点,但当他再度开口时,说话的话不仅与先前他们讨论的问题毫无干系,更是叫魏徵有一瞬间的脑袋发懵。 “魏徵,魏玄成,贞观治世需要你面铜镜来督促陛下得失。” “但……掩藏在这之下的,你的私心又是什么呢?” 李承乾不疾不徐,一点一点靠近魏徵,认真地盯着他一刹瞪大的眼眸。 “将你与陛下对施政国事的往来问对记录成册,并且将这些交付起居郎。” “所有的所有,都是你在瞒着陛下所行。” “是为名吗?” 气氛瞬间陷入凝滞。 半晌,魏徵吐出一口气,嗓音有些沙哑。 “人活一世,不过是为名为利,不过是恰好,臣择的是前者罢了。” 李承乾扯扯嘴角:“魏徵,为名是寻常事,你该知道我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魏徵顿了顿,似乎是方才的药起了效果,这会子他不想咳嗽了,可他却宁愿咳嗽不停也不想回答李承乾这样直白的问话。 但终究李承乾还在等,他有的是耐心。 魏徵轻叹:“殿下知晓,那就意味着陛下也知晓了吧?” 李承乾不置可否:“自然。” 这件事就是他告诉的李世民,李世民怎么可能不知道。 “陛下起先知道此事很生气,那样的怒火便是连我都是少见。” “我上去劝了都觉得内心惶惶。” 说着说着,李承乾忽然觉得今日这趟来好生没有意思,他起身,只留给魏徵一个背影。 “陛下并在在意你是求名还是求利,他在意的是你瞒着他行此事,你这是背叛。” “你该知道的,陛下从来厌恶背叛。” 魏徵闭眸,忽而提高音调:“陛下……为何一直不将此事捅出来?” 李承乾脚步不停,只留下几句话传入魏徵耳内。 “你记下的东西含着贞观君臣的施政理念,保留下来其实是件好事。” “陛下冷静下来后便是这么对我说的。” “以人为镜,贞观,到底还是需要一面铜镜的。” “魏徵,陛下曾经是将你视为友的。” 曾经,魏徵笑了笑,也只是曾经了。 他在隐瞒,可陛下却在容忍他的所作所为。 而这份隐瞒实质上便是泄露禁中语。 论法理,他的所作所为足以祸及家人。 于此事上,他确实是自私且自利的。 为求名立世,魏徵从不后悔自己过去所有的选择。 但…… 魏徵有些疲倦。 他的心中空空荡荡,他忽然觉得从前所追求的有些没滋没味。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再说话。 *** 李世民这个人便是如此,什么情感都是鲜明的。 失望这个情绪除却对他影响实在极大的李渊,对其他人持续得并不久,魏徵的私自行事自然也是包含在内。 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在他冷静下来后,于李世民而言是可大可小的。 最终李世民的选择也不过是将此事尽量淡化。 宽容与大度,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李世民从来都是愿意克制自己的。 不过生完气后,李世民也没有什么心思放到魏徵身上了。 不仅是亲征就在眼前,更重要的是,他所接收的善意、忠诚与爱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就好比眼下,在最早一批集合的府兵跟前,立在他身后侧方早已是满头白发的,与他一起检阅兵卒的尉迟敬德。 “陛下……” 那是一声长长的带着感慨与满足的喟叹。 尉迟敬德看着李世民的侧脸。 过去现在就好似在这一刻重叠。 他们已不再年少。 可不管事年少还是年老,他们之间的相处与过去也没什么分别。 李世民侧身回首,并没有错过尉迟敬德面上无意识的笑。 “敬德,难得见你如此开心。” 尉迟敬德有些嘴硬:“哪有?” “臣是因为太久没有上战场,一把老骨头还能跟着陛下立功,是兴奋。” 李世民哈哈大笑:“敬德,你在我跟前可是向来藏不住自己的情绪的。” 尉迟敬德也跟着笑出了声。 他的嘴硬在李世民跟前根本是毫无用处。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李世民的身上。 这个男人,在他年轻之际强势闯入,从宋金刚手中将他俘获。 然后,李世民实现了曾经对他的承诺,带着他一统天下留名青史。 李世民箭锋所指,便是他槊尖所向。 那个时候多好啊。 他们也曾豪气万千。 他们也曾笑论江山。 战场上,他们总是一道的。 可这一切随着李世民的登基,便渐渐消失了。 他不是不失落。 他不是不气闷。 可是在今日,就在眼下这一刻,他与李世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岁月。 尉迟敬德面上显露出自傲。 他可不像秦琼,身子在开国时受了不少伤,得时时养着,哪里能跟他一样,在年老之际还能跟着陛下走那么一遭。 第202章 李世民注意到了尉迟敬德的视线,但他只是握紧缰绳。 又回到了那段岁月,他如同过去一般,将弓矢配好,又将雨衣扎好系在马鞍之后。 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帝,却也抵不过那为将为帅的几年。 不仅是战争是最最磨练人的存在,更是因着他将一生中最璀璨的少年时光都献给了战场。 这些小动作小习惯,这些军人的习性,早便刻入他的骨髓,伴着他度过一生。 岁月从未掩去他的风采。 他们老去了吗? 不。 只要那口心气不散,他们便从未老去。 *** 高句丽。 安市城。 安市城城主与副将手中各自捧着一份派人誊抄来的檄文。 但城主此刻的心思却显然不在这上头。 他实在是没有想到,那曾经被他笃定的事实居然就这样轻易地被打破。 那个人身为天子,居然就真的来亲征了。 城主哂笑,看来李世民还真是对他们高句丽势在必得啊。 不过,那檄文上骂渊盖苏文的话还真是深得他心。 只要想想渊盖苏文看见檄文后的表情,哈,还真是畅快! 渊盖苏文的反应就如安市城城主所料。 他盯着誊抄来的檄文,面色铁青。 纵然知道会走到这一步,可是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滋味依然是不好受的。 偏生那骂字字在理,他便是想要反驳都是自己先气短三分。 渊盖苏文猛拍桌面,干脆眼不见心不烦,一把将檄文扔掉,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李世民,要打便打,咱们走着瞧好了!” 檄文被扔到地上,恰恰好在高藏的跟前。 高藏眯眸,毕竟能叫渊盖苏文这么失态可真是罕见。 见着渊盖苏文的模样,连带着他的心情都好上不少。 高藏定睛一看。 只见那张纸上写满了字,但依然有那么几句一下便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其臣莫离支盖苏文,包藏凶慝,招集不逞,潜与计谋,奄行弑逆,冤酷缠于濊貊,痛悼彻于诸华。 纂彼藩绪,权其国政,法令无章,赏罚失所,下陵上替,远怨迩嗟! 第118章 千人请愿 看了这份檄文“激动”的人不仅仅是远在高句丽的渊盖苏文, 还有近在大唐境内的百姓。 民间的读书人,官府的小吏,都仿佛如获至宝般, 一传十十传百的,大伙的情绪都起了来。 李世民所在地的附近州县每日都有数不胜数的攻城器械送来, 供李世民从中优中择优。 而除却这些优用来打仗的器械,还是源源不断来应征入伍且毫无怨言的百姓更加叫人觉得震撼。 绛州,龙门县。 一名衣着朴素的年轻郎君深吸一口气, 将自已的双手缓缓搭上略显破败的木门。 下一瞬, 门被推开,年轻郎君一步迈出,迎着晨光他仰头看去。 绛州的雨, 下了整整一月。 起初只是缠绵的细雨,后来便成了倾盆之势,仿佛天穹破了个窟窿, 怎么都堵不上。 大道倒是没积水,因着龙门县的官员去岁花了大价钱用水泥重修了排水沟渠,不仅没了积水,便是打眼看过去都显得齐整干净了许多。 但终归人力财力有限,水泥再怎么被研究改进后降低成本都还是昂贵之物,做完主道路后,官府明显没有余力再去翻新其他“边边角角”的街巷了。 毕竟,他们还要留出一部分钱财留作水泥的后续保养呢。 年轻郎君的住处偏僻, 门前依旧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 过去几天坑洞里时常积水, 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像一面蒙尘的铜镜, 照不出半分鲜亮。 檐角垂落的水滴落地,似乎是将整座城池困在潮湿阴冷的牢笼里,连带着人心也发了霉。 直到这一日,直到这一刻—— 天亮了。 不是那种灰蒙蒙、勉强透出点光亮的敷衍,而是真真切切的、撕破阴云的晨光。 当第一缕金芒刺穿云层时,整座城都似怔了一瞬。 而后,风来了。 不是裹着雨气的阴风,而是干爽的、带着阳光温度的风,它掠过屋檐,拂过大伙的衣角,将最后几片残云撕碎,最终露出湛蓝的天穹。 泥泞的土路渐渐蒸腾起雾气,像是大地终于吐出郁结已久的浊气。 远处,军营募兵的号角声破空而来,惊起一群栖在城楼上的飞鸟。 它们振翅飞向晴空,羽翼划过天际,像是无数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雨停了。 年轻郎君盯着晴空。 那他的人生呢,是否也会有新的开始? “夫郎。” 一道女声从那年轻郎君背后响起。 年轻郎君回首,就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娘怀中抱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就这样温柔地看向他。 “听说……” 女娘一步一步靠近年轻郎君:“朝廷要征讨高句丽了。” “陛下要征召勇猛之士。” 年轻郎君的目光从女娘的脸上挪开,他盯着灶膛里将熄未熄的余烬,微微的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跃动。 这么多年的清贫记忆忽然在骨髓里灼烧起来——少时阿耶早逝致使家道中落,顶梁柱早早去了。 他那时年岁又不大,不知有多少双觊觎的眼睛在盯着他,家业守得格外辛苦,这样的日子实在是难熬。 女娘将那行囊塞到年轻郎君怀中,忽然道:“我阿耶在世时常言,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 她笑容灿烂,话语中满是信赖与鼓励:“就算是再有才华的人也需要机遇呀。” “夫郎便如同那千里马驹,陛下便是最最好的伯乐。” “夫郎,我可是日日盼着夫郎你富贵返乡的一天。” 年轻郎君轻笑,他知道她在开玩笑。 若真的只盼富贵,她又怎会陪着他吃了那么多年的苦呢。 年轻郎君握紧了行囊:“好,那我便为你挣得一个诰命来。” 午时,绛州募兵营。 营门口的士兵有条不紊地登记应募士兵的名姓,方方觉得暂时无人能歇一会了,谁料忽见前方立着个高大的身影。 因着逆光,有些看不真切。 那人背着简陋的行囊,兵卒正要盘问,却见对方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泛黄的纸上,“薛礼”二字墨迹犹新。 “龙门薛礼薛仁贵。”来人声如金石,“应募从军。” …… “龙门薛礼薛仁贵?” 李世民瞧着李承乾在他案头翻阅一份份应募从军的人的资料,重复了一遍李承乾方才吐露的几个字。 从方才起就一直闷不吭声的李要的,他手中攥着一张泛黄的纸,从一堆名册中抬起头来。 “是的,就是他。” 李仁贵信息的纸张,快步走近他阿耶,如获至宝般将纸张递给了李世民。 “我知晓阿耶其实一直在担心的还有大唐将领青黄不接的问题。” “将才不缺可帅才却是少见,阿耶信任的看重的,如今年岁叫人忧心。” 李世民接过纸张,平。 “你是觉得薛仁贵有帅才?” 李承乾嘶声,表情顿时变得相当纠结:“这个……不好说。” 李世民轻啧:“怎么?” 李承乾想了想:“薛仁贵这人做副将时表现相当亮眼,但是在做主帅时,与吐蕃的大非川之战,打得确实不好看了些。” “不过若是责任全在他也不尽然。” “但他这个人毛病确实多。” “坑杀降卒,纵兵劫掠,他都干过。” “不过,我还是觉得若给薛仁贵好的夫子教他,他会有更高的成就。” 李世民像是起了兴致:“我向来觉得一个人如何不仅仅要看他的天赋,更要看他成长的机遇与环境。” “你说薛仁贵在上一世很厉害名气很大战功也多,但这些于我而言都是耳听为虚。” “说不准现下便完全不一样了呢?” “这一世,薛仁贵并没有什么出众的才华。” 李世民的语气很冷静,他知晓李承乾了解后事,可是这并不妨碍他要以自已的眼为尺去做判断。 天下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只会抱着个早就不同了的未来,这在李世民看来是极其愚蠢的。 李承乾笑笑,并不意外李世民的这几句话,毕竟李世民所想与他别无二致。 “阿耶与我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 “所以喽,我会提前将这人寻出来,然后将薛仁贵的名字叫阿耶记在心中,不过就仅此而已了。” “上一辈子他靠着自已,没有我都叫阿耶在战场上注意到了他。” “这一辈子,若他真的还存着建功立业的心思,若他的本事真的不输于上一世,那也总归会叫阿耶注意到的。” 第203章 “有我没我,又有什么干系呢?” 李世民拿过搁在一旁的笔,轻轻巧巧在这人的名字上画上了一个圈。 “你倒是看得明白,那接下来便瞧瞧此人能做到哪一步,能否让我一眼相中。” …… 丝毫不知道自已的名字已经在大唐最高统治者的心中过过一圈的薛仁贵,此刻正方方结束对打张士贵的打听。 他应募入军,便是归在了此人麾下。 打听完后还有时间,毕竟应募这件事报名筛选都不是在短时间内就能完成的。 薛仁贵便想,自已既然已经成功应募,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在后续战役中叫自已脱颖而出叫陛下一眼就看到。 有的,那便是衣服的颜色。 战场上,机遇与风险从来都是并存的。 白色衣袍固然会叫自已成为个活靶子,但若是他本事过硬,那就成了叫陛下认识他的最好机会。 想到了便去做,薛仁贵的动作很快,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制备妥当了。 不过当他走出成衣铺,却忽然觉得此刻街上怎得那么多的人。 薛仁贵下意思停下脚步,眼见一个脚步匆匆的郎君与他擦肩而过,他果断开口。 “这位郎君,这是发生了什么?” 薛仁贵边问眼睛也没闲着,左右看看,居然瞧见了不少熟悉的面孔。 那些都是与他同一批应募却并未达标入军的人。 他们这都是怎么了…… 那个被薛仁贵拉住的郎君倒也没有生气,反而是轻声道:“还是有很多人想要从军。” “大不了便自带军械,大伙想着便再去求一求那负责征召的将军。” 薛仁贵一顿,不可思议地看向周围。 “为名为利还是为官?” “我大唐外战无往不利,自是能跟着捞上几笔钱财宝贝,说不准还能受勋得官。” “可若是私装从军,以上三个的哪一个他们都是求不来的,这是、这是为何?!” 那郎君却是笑了,可是笑中却又含了说不清的悲怆。 此时此刻,有风起。 那风拂过他们二人的衣角,似* 乎也不再是雨过天晴后的清爽,反似是挟着铁锈与血的腥味。 “你有家人死在辽东吗?” 薛仁贵一怔。 便在这时,在不远处,一道道声音重叠,清晰地传入他们的耳内。 “朝廷的征召名册上没有我们。” 薛仁贵回首。 募兵营的门口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一批人。 人群最前方,一个疤脸汉子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钝刀刮过骨头,沙哑又沉重。 “但我们自已征召自已!” 薛仁贵面前的郎君又笑了:“他们……只是想去辽东,替死去的亲人报仇。” 薛仁贵沉默,便听得那不远处那领头的汉子再度开口。 “不求县官勋赏,惟愿效死辽东!” “恳请将军陛下准允!” 有几百人吗? 还是上千人? 薛仁贵不知道。 但他只知道这些人数可不仅仅是数字。 …… 这些人当然不仅仅是数字。 这个消息传得很快,一群百姓自带军械不要任何东西只为效死辽东,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罕见也实在是震动人心。 李世民手中捏着信报,久久未动。 “多少人了?” 李承乾轻叹。 果然,这里也是同历史上一模一样。 “上千。” “上千啊……” 李世民闭了闭眸。 上千人,不是上千个数字,而是上千个活生生的人。 是上千个失去阿耶、兄弟、儿子的家庭。 是上千双被血与恨烧红的眼睛。 他们不要军功。 他们不要赏赐。 他们只要一个机会。 去辽东。 去报仇。 去将他们的家人带回来。 第119章 剑拔弩张 李世民最终并没有同意这些人的请愿。 打仗从来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稍有不慎就会丧命。 这一趟出兵他不仅是为了夺回故土,也是为了汉家子弟报仇,他自然是不愿看到为了报仇就把自己搭进去的百姓。 那是前朝杨广下的命令, 也是前朝杨广不顾反对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兵,这本就是他的错。 这些失了家人的百姓从来都不应该一辈子背负这份错和这份恨活下去。 这片土地是被他从杨家手中夺下的, 那么就理所应当的,该由他李世民重整旗鼓,来收拾旧山河。 最终他们也没能跟着一道去辽东, 但李世民同样给出了自己的承诺。 辽东京观, 他会毁去。 汉家尸骸,他会带还。 他会亲手写下祭文,为他们以及这次出征辽东的士卒一起立碑祭奠。 天子一诺, 千金难买。 在此事之后,各地应募从军的兴致越来越高涨,很快便到了足够的人数。 高句丽这地理其实是不太适合举大军而进的, 十余万人上下算是一个比较恰当的人数。 不过在此之前,李世民认真分析过李承乾的建议后决定先用小股唐军骚扰再大举进攻一战定乾坤。 所以其实早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天子亲征之前,隶属于边疆的府兵早就在将领的带领下时不时在高句丽农忙之时进行骚扰。 这种行为对唐几乎没有损耗,更像是游牧那边的风格抢一笔就跑,但正是这种风格让高句丽烦不胜烦,今岁的粮食收成都少了许多。 有些机敏的高句丽人干脆直接就往大唐境内跑,在哪过日子不是过,还省得日日提心吊胆。 这骚扰的效果很好, 能叫高句丽减粮减人口的谁不喜欢。 本来这骚扰应是再多一些的, 可惜李世民近来身子渐渐有些不好了, 他终究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再等下去了。 李承乾虽然遗憾,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也是常事。 既然李世民要亲征, 那他作为天子,天子亲征的事宜就算是再精简,相比较其他,都是繁琐的。 所以最早的一批的队伍除却负责粮草转运的官员,便是早早就在尝试对辽东发动试探性进攻的营州都督张俭。 只是可惜运气不是很好,张俭一部因着辽水暴涨,迟迟不能渡河。 没能提前探探高句丽的底,李世民是遗憾的。但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这也是常事。 接下来,紧随其后的是由李靖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张亮为副将的将近五万士兵的一路水师。 他们携带着六百艘经过改进到的战船,一路从莱州渡海进攻辽东。 就算是从长安和洛阳募集的数千士兵,也都都是熟识水性的,不仅如此,其中最为精锐的都是有着和顾重林一道出海的经历的。 这支水师不仅仅是士卒素质高战船先进,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一整套完整的水师守则。 这份守则由李靖主笔,孙思邈顾重林等都参与了进来。 不仅是涵盖了海上行军该如何,便是连吃食都规定了,黎檬就是最不可缺少的一个。 水师一出想要再来回传递军报就有些困难了,毕竟是海上,海上情况不定,只能等着他们抵达辽东后再说。 而除却李靖这一部外,陆上还有一部军队在李世民这部军队前头出发了,那就是由李世绩为辽东道行军大总管所率领的步骑六万军队。 而这支六万军队内,除却他汉家男儿,还有一部分兰州河州归降的胡人士兵。 李世民其实早就暗中派了人前往高句丽内部去探查其风俗地理等,可惜这些消息到底还是不够详细。 那么这个时候,这些本就生活在边境的胡人,本就对辽东有所了解的胡人,就成为了最好的“向导”。 李世绩一路推进地极为顺利,甚至更为顺利的是,辽水也终于不再暴涨了,张俭一部按捺等待那么久,终于可以有机会渡过辽水了。 张俭没有犹豫,一渡辽水直奔最南端的建安城。 张俭一部人数并不多,可偏偏他极会做面子,各个手段都使上就是叫他们那一部看起来声势浩大,生生便叫守城的将领以为唐军的主力便在此。 但是,错了。 唐军的主力并不在张俭,高句丽将领随后便发现他们边境北边的盖牟三城遭到了更加凶猛的进攻。 李世绩打仗虽然在谋略上有所欠缺比不得李靖和李世民,但是对高句丽也算是绰绰有余了。 就在高句丽为南部建安成的张俭焦头烂额之际,李世绩发大军虚张声势,向高句丽怀远镇进军看似是为辽东城,实则是绕路一路往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过通定渡辽水,直扑玄菟城。 玄菟城在北边并不是个孤立的小城,与它在同一处的还有盖牟城和新城。 此三城互相掩护,是一个完美的三角,故而亦称为盖牟三城。 第204章 而由,便是高句丽的辽东防线。 心,往北的盖牟三城与白岩城,往南的安市城和建安城,都是它的屏障。 这几 但互相支援的前提是得先搞明白唐军的主力究竟在哪。 可为什么李世绩那一部如此来势汹汹?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为辽东城,援军守将都在辽东,盖牟三城的防御是极其空虚的。 可偏偏还有南部的建安城在被唐军攻打,左右掣肘之下,唐军根本没有给高句丽留出足够的时间。 兵贵神速,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李世绩一部的速度极快,毕竟盖牟三城守将空虚,这个机会可是难得,他的辽东道副大总管是是李道宗。 李道宗从前在武德年间跟着李世民打仗,他可是将李世民的风格学了个七八成。 精兵突袭新城,打散敌人的胆气。 这下子玄菟城和新城都被吓得紧闭城门,说什么都不出来了。 而说是盖牟三城,但其中最要紧的储量最多的守备最森严的还是盖牟城。 李世绩和李道宗不再犹豫,趁着其他两城再去余力之际,他们果断合兵一起进攻盖牟城。 不过十余日,盖牟城破,辽东防线中的盖牟三城彻底没了用处。 渊盖苏文一天天接到的军报都是唐军势如破竹,败仗败仗,连梦中都是这两个字眼。 那盖牟城破还能夺回来吗? 再这样去,辽东城迟早会变得孤立无援。 可就在他们争论不休之际,另外一路唐军也出其不意地出现。 这一路确实担得上一句出其不意。 因为此前唐朝的水师在立国之战打完江淮后就几乎没有露面了。 而这一露面,堪称惊艳。 先不论他们从莱州渡海怎么会这么快就到,往前那些救在海上的水师不都是憔悴疲惫难的吗? 而且减员呢?! 渡海从来都是危险的,他们高句丽也曾一直自得自家的地理位置优越。 北有辽泽,南有大海,想要打他们,他们以逸待劳不要太舒服。 高句丽方面一直知道唐朝是准备了水师的,但是他们先前好歹也是抱着幻想,万一唐军减员了呢,万一唐军战斗力被削弱了呢? 结果却并没有叫他们如愿。 缘何就是这一次个个都勇猛凶悍,这完全不对! 唐军是会什么妖法吗?! 靠海最近的卑沙城本就因着张俭和李世绩那两部唐军而惶恐不安,结果一看领兵还是素有名声的李靖,这下子是没有什么抵抗的心气了。 不过几日的功夫,便在一次唐军的夜间突袭中败了去,卑沙城易主。 而卑沙城易主却不是李靖的最终目的。 他们这路水师是一支奇兵,也担着牵制高句丽援军的重任。 李靖随后便派军再度过海,一路直往鸭绿江,在此扼守,似一只猛兽蛰伏,时时威胁高句丽军队侧翼,牵制高句丽支再派军队支援辽东城。 卑沙城,建安城,盖牟三城,三路唐军对这三处皆是大获全胜。 这不仅仅是对高句丽方面士气军心的极力挫败,更是叫更多的将领人人自危。 三路大军,总不能三路都是唐军的主力吧?! 大家根本不知道唐军的主力在哪。 但这个问题眼下好像也不是很重要了。 因为随着唐军的胜利,他们的意图昭然若揭。 多线行军看似杂乱,但背后的目的从来都是一致的。 那就是全力打破高句丽的辽东防线,让本该是互相援助互相守望的几个城池被分割开来,再也发挥不出他们本来的作用。 去其臂膀逐个击破,最后便只剩下孤零零一座辽东城孤立无援。 这样的打法如李世民当年打洛阳时简直如出一辙。 隋军几十万大军被阻在辽东城城下,而唐军却不过多路并发,轻轻巧巧就将高句丽打得疲于奔命,接连丢城。 而最可悲的便是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能如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军一步一步蚕食他们的辽东防线。 李世绩的军队在安置好盖牟三城后便率大军向辽东城进发。 但辽东城也不愧是辽东防线中的核心,城池还算坚固,守军还算充足。 李世绩的大军难得缓下了攻打的脚步。 本来火药和热气球应是对攻城最好的武器,但是辽泽难走,空气又潮又湿,他们又为前军多是要急行打仗,带上有太多的不方便了。 只有李世民亲率的那一部唐军备上了这些器械。 不过李世绩的缓下脚步也不过是暂时的。 因为,随着这三路大军的进发,时间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数个月下来,高句丽疲于奔命一心只想着守住辽东城守住辽东防线,他们已然忘记了最开始唐朝这边可是打出了天子亲征的旗号的。 那么…… 都打了这么久了,好似有一个人一直还未在前线出现过。 李世民呢? 他在哪? *** 李世民自然是在行军途中。 他是个将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兵贵神速这个道理。 当李世绩前军在辽东城被拦下的消息传到李世民手上时,他正在辽泽面前。 李世民和李承乾一路自洛阳出发,最终在定州分别。 原先的历史上驻扎定州的该是新太子李治。 李承乾自然是不可能如同历史上的李治一样因为要同李世民分别哭得悲不自胜。 其一是他不是历史上的李治,没有那么年轻,早便过了十六岁了。 其二是他与李世民是经历过别离的。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他要忙着负责后勤。 前线有他的阿耶,有他大唐子民,他的任务与担子同样是不轻的。 随着李承乾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李世民也放心地将后方交给了他,交给了留在长安的房杜。 而他,则要带着唐军直面高句丽了。 辽泽。 李世民全副武装,穿甲胄配弓矢,从皇帝到天策上将的身份转变,于他而言从来都没什么难的。 唐军队列整齐,皆是虔诚地看着最前方的那个人。 他们皆是唱着秦王破阵乐长大的一代。 而现在,他们终于有机会与那曲中人并肩作战。 何其幸运。 何其荣耀。 第120章 火攻破敌 定州。 李承乾驻扎定州, 除却军械后勤需要他时时操心,对长安的政事自然也不可能全然靠着房杜,他这个太子自然还是要过目的。 所以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是忙到脚不沾地, 每天连觉都睡不好,草草睡过一两个时辰就要爬起来干活。 虽然他从前不是没随过军, 但是过去都是小规模的军队行动,压力比之现在大军多线出征完全不能比较。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李承乾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一场战争是多么地耗人心神。 也难怪最开始长孙无忌这般反对李世民亲征。 李世民现如今的身体素质到底不如他还是秦王的时候, 只怕这一场亲征下来他的身子会多上不少损耗。 历史上的李世民回来后便彻底垮了身体, 这一回他明显康健许多,但也怕是要生大病小病的。 李承乾难得在做下决定后隐隐有了后悔的心思。 但很快,这份后悔便又消失不见。 因为在他和李世民时不时的书信交流中, 李承乾能清晰感受到李世民全然不同了。 他自认为他和李世民相处了那么久,他是了解他的,他也是见过李世民的各个面的。 但现下, 这个上了战场的李世民,却叫李承乾感到熟悉又陌生。 从少年到青年,对一个人而言最重要的青春时代,李世民都将其奉献给了战场。 人生的最后阶段,这或许是李世民最后一次上战场了。 李承乾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想通后,李承乾做活更加卖力。 肉眼可见的,已经被养得好几年面色红润的李承乾再度憔悴起来。 但这份憔悴却从来遮掩不住他眸底的星光。 因为他的案头逐渐堆满了一份又一份的捷报。 从南路的李靖和张俭, 到北路的李世绩, 李承乾在定州收到的都是破敌俘获和缴获辎重的好消息。 当然, 相比较这些胜利,李承乾最为关心的还是李世民那一路的动向。 不论是在白天还是晚上, 也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忙着他事,只要一听军报是来自李世民那一路的,李承乾当即就会放下手头的所有事,仔仔细细地看起军报。 今日也是如此。 上一封收到的军报有提到过马上就要抵达辽泽,这距离那封军报也有好些日子了,想来他们也该过辽泽抵达辽东城了。 拆开军报一看,果不其然。 唐军李世民一部已过辽泽,由阎立德督军垒土木做桥,一路快速行军,中遇高句丽的野战军想要趁后军还未过桥过辽泽,将他们这批前军堵在辽泽。 第205章 可惜高句丽军一触即溃,唐军不费吹灰之力便打散了他们。 出师不利,高句丽军意识到眼下只有死守辽东城这一个办法。 辽东防线的其他地方都被唐军封锁占领,高句丽只好打算从后方调兵。 谁料他们的所作所为却被一直扼守鸭绿江畔的李靖一部猜得明明白白。 李靖也不发大军,只是派多股部队骚扰,惹得援军不厌其烦。 高句丽这地方到底苦寒,守城或许依靠天时地利可以撑一撑,但是论野战可比唐军差远了。 那一支高句丽的援军疲于应对,已是无力再支援辽东城。 野战打不过,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世民与李世绩合兵攻辽东。 李承乾沉吟,站起身推开窗透气。 辽东城,历史上,这座杨广怎么也打不下的城池,叫李世绩放缓进军步伐的城池,李世民到后不过几日便轻松攻克。 李世民用的是什么法子来着…… 有些想不起来了。 有风吹过。 是火攻吗? 李承乾伸出手去,下意识感受着风的走向。 是。 *** 辽东城下,甚急。 此时此刻李世绩正在向刚从热气球上下来的士卒问话。 随着李世民与他们合兵,这些东西他们终于可以用上了。 李世绩一下便感觉轻松许多。 因着辽东城的地理位置,他们算是以低打高,要探查辽东城内守军情况本就难,也幸好有了热气球。 自从李世民来了后,李世绩倒是谨遵李世民的教诲,问话也是事无不问,力求叫李世民去了他行事“无备”的印象。 就在李世绩问话中,他眼一瞥便瞧见了跟李世民一起帮着士兵搬土填护城沟壑的李道宗。 恰好问得也差不多了,李世走去。 “陛下!” 。 先士卒,还是因为他这个皇帝以身作则,才能更加激发军中士气,这搬土包填沟壑 “问好了?” ” 话落,李世民还附身凑到李道宗耳侧,不知在与他私语着什么。 李世绩倒没注意到,反而是认真回着李世民的问题:“守军不多,而且瞧着都是士气低落的模样。” “若要说城门各处守军情况,臣观之,西南角之处最为薄弱。” “若是攻城,可全力攻此处。” 闻言李世民大笑:“李世绩,我们又何必再用寻常的攻城法子呢?” 说着李世民微微招手,李道宗含笑抱拳:“保证完成陛下的吩咐。” 李世绩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李世民。 李世民伸出手,感受着风流过他的指缝。 “李世绩,你察这风向是何?” 李世绩蹙眉:“。” …… 李世绩猛然反应过来:“我们对辽东城,岂不正是往南的方向吗?!” 而风这个字眼,在战场上往往是与火攻联系在一起的。 “是火攻?” 李世民但笑不语。 李世绩咂舌:“臣昼夜不停攻了小半个月,却不料陛下一至就想出了别的法子,不愧是陛下。” “臣还想着与陛下合兵后用上火药攻城呢。” 李世民摇头:“火药威力不小,自然是要用在更要紧的地方。” “更何况这高句丽的土地城池我可还是要用的。” 说着李世民眼眸眯了眯,眸底一闪而过的是曾经独属于将帅的锋芒。 “辽东城,火攻足以。” 话落,李世民看了眼天色。 天色已然昏沉,马上便要到晚上了。 李世民轻笑:“挺好,正好有夜色做掩。” “李世绩,等会随我与李道宗一起,去点一点今夜行动的精锐。” 说到精锐,李世绩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快步跟上李世民:“精锐啊,不知陛下听说了最近军中的一件事没有?” 李世民侧首:“哦?” 李世绩笑眯眯:“在陛下还未至辽东的时候,军中有一小将好生勇猛,他的名字便是连我都记住了。” “在先前一场战役中,郎将刘君邛被敌军围困无法脱身,结果那小将却毫不畏惧,单枪匹马挺身而出,直取敌将首级将其悬于马上。” “敌军观之胆寒。” 李世民心中隐隐有了预感,他想到了李承乾曾经与他提过的名字。 “那小将是姓薛吗?” 李世绩惊讶:“没想到他的名字连陛下都有所耳闻。” 李世绩肯定:“就是他,因着他常穿一身白袍,大伙还叫他白袍小将。” “白袍小将薛仁贵,陛下,咱们这趟出征可是发现不少人才啊,值!” 李世民忍俊不禁。 果然正如他与李承乾所言的,真有本事的人总会出头被人看见的。 李世民心情大好,回首一笑意气风发:“且看今晚,便叫所有人都看看我李世民是不是宝刀未老!” 李世绩一瞬晃神,这么多年过去,陛下怎么就一点都没变呢。 真好。 *** 夜,辽东城上。 高勾丽守将扶着城墙,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唐军营帐,手心渗出冷汗。 “将军,唐军已经围城半月了,日夜不停轮番进攻,将士们只怕是……” 副将声音发颤,话未说完,只是余光瞥见唐军营地都觉得内心胆寒。 风在这一刻愈发大了,大到模糊了人的视线。 守将咬牙:“守!必须守住!” “唐军再强,难道还能飞上城墙不成?” 副将却并没有被守将所鼓动,反而是哭丧着脸:“都怪……都怪大莫离支,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挑衅唐,我们又何至于此!” 守将无奈,可就算他也不喜渊盖苏文的行事作风,都到了这个时候再抱怨又有什么意思。 “闭上你的嘴!” “我们的任务就是守住辽东城。” 夜风更急更猛了,吹得守将心烦意乱。 “前朝隋军大举攻来,不也被我们拦在了辽东城下吗?” 守将话音刚落,他们城池的西南角忽而传来一阵阵的骚动。 下一瞬,黑烟滚滚直冲天际。 守将的脑子空白一片,他只觉得此刻的自己不知身处何地,空空荡荡迷迷茫茫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最后,还是副将惊恐的喊声将他拉了回来。 “火,火攻!” “唐军好生卑鄙!” 守将目眦欲裂:“快救火!” 可是在话落的一瞬间他却猛然意识到,今夜的风向……好似是吧? 完了,一切都完了! …… 城池西南角。 薛仁贵攀在冲竿的最顶端,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咧嘴一笑:“那就让我来添上这最后一笔吧。” 话音未落,薛仁贵在一片混乱中再度开弓,一支浸满火油的箭矢直直射出。 “嗖——” 箭矢划破长空,精准钉入西南敌楼的木梁。 城楼本就有火蔓延,一起,火借风势,瞬间腾起数丈烈焰! 若说方才的火势高句丽一方还能躲还能挣扎,那么眼下他们便是彻底地陷入混乱,兵败如山倒。 薛仁贵哈哈大笑,招呼早早埋伏在城下和冲竿上的唐军:“冲!” “咱们便比比,这登城首功会被谁夺去!” 相较于唐军的凶猛,高句丽士兵则是慌乱奔走。 可火势蔓延极快,转眼间整座敌楼已成火海。 守将嘶吼着下令:“调水来!快!” 然而,呼啸,火舌舔舐着城墙,浓烟滚滚,呛得守军连睁不开眼,更不用说什么调水了。 更绝望的是,唐军阵中战鼓骤响,黑压压的军队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将军!咱们城池的西南角……被撞开了个大口子!” 听到副将崩溃地吼声,守将回头,只见城门处烟尘四起,唐军铁骑已如洪流般冲入城中。 城内,高句丽守军节节败退。 守将绝望。 守城守城,他们眼下还要怎么守?! 偏生他们守军节节败退也就罢,那唐军边冲杀嘴中还高喊着“降者不杀”,实在是诛心。 可是其他人能投降,他身为守将投降,实在是,实在是…… 可就在副将想要带着他一块后撤之际,他们的城头也是守不住了。 薛仁贵一个漂亮的翻身,带着一支小队纵身跃到城楼之上。 刚一落地,迎面便撞上了惶恐万分的守将和副将。 双方皆是一怔,副将反应极快,一边催促着守将快走,一边朝薛仁贵举刀砍来。 薛仁贵侧身一闪,反手一记刀背拍在对方手腕上,对方长刀“当啷”落地。 “何必呢?” 薛仁贵摇头,面上甲胄上尚且残留着鲜血,也不知道都是谁的。 他语气漫不经心,刀尖直指守将咽喉:“我大唐向来仁义,投降还能活命。” 第206章 “为你们那个残暴的王守城丧命,呵,值吗?” 那守将再也撑不住了,面色惨白,跪地求饶。 薛仁贵见状感叹:“陛下这计谋一出手我们便打得如此轻松,不愧是陛下。” 闻言他身侧的士兵大笑:“那可是秦王,秦王破阵乐这首曲子可不是白唱的!” 这首曲子在武德年间便带领着士卒走向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现在,也是如此。 *** 第二日晨。 辽东城头早已插满唐军旗帜。 李世民站在城墙上,第一眼看到的还是摆在辽东城外树立的京观。 这辽东城曾经挡过不知多少隋军,他汉家男儿也不知有多少葬身在辽东城下。 李世民盯着那一片的京观看了许久许久,半晌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这时,李世绩上前,拱手道:“陛下,此战斩获万余,得胜兵者万余,俘虏男女四万口,我军伤亡不过百人,我军大胜!” 李世民点头:“传令,犒赏三军。” 这语气没有李世绩想象中的那么高兴,他想了想问道:“陛下,您……” 李世民却看向李世绩:“走吧,我们去毁了那么东西。” 李世绩一顿,但他的目光随即就越过李世民看到了城外一片片的京观。 他沉默了会:“陛下,他们在地下瞧见,想来也是开心的。” “陛下,您为他们报了仇。” 这么多年过去,这些汉家男儿,终于可以入土为安了。 第121章 请降反复 辽东城破的消息传得相当快, 毕竟辽东城破也破得快嘛。 又有谁能想到这个曾经抵御了隋朝不知多少大军的辽东城,不过是与李世民打了个照面便不复存在了。 李世民也不愧是李世民,要攻城也从来都不会只着眼于一城, 而是多路大军进发,断其臂膀破了辽东城的防线, 最终致使辽东城孤立无援。 大军贵精而不贵多,当然更重要的还是看指挥大军的那一个人。 李世民已是多年未上战场,此前不乏心怀侥幸的人幻想他是否已是在军事一道上“泯然众人”。 可李世民的第一战就打得极为漂亮, 漂亮到李世民还是曾经那个百战百胜的天策上将, 漂亮到那些心怀侥幸的人彻底没了念想。 只要李世民一日不死,大唐就永远会压着他们一日。 这个想法已是牢牢刻入所有人的大脑。 当然随着辽东城破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传出,另外一则消息同样是传得飞快,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一则消息反而更加叫一些人看重。 得名得利固然是多数人的追求,但…… 总有些其他东西是比名利更加重要的。 辽东城外。 李世民穿着甲胄,若非他那一身与众不同的气质, 其他与士卒都是一样的。 所以此刻的他站在士卒堆里半点不显突兀。 其实抛却天子这个身份,他本就是个军人。 攻下辽东城后,李世民并没有立马发大军继续推进战线,反而是掐着时间在不影响战事的情况下在辽东城休整了几日。 这休整的几日不仅仅是为问守将一些高句丽的内部情况和其他城池的守备情况,还是因为李世民收到了他们行进路线上下一座城池白岩城的请降之书。 当然除却这两个原因,更加重要的是辽东城周围的京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多到几乎数不清。 李世民见过京观,但数量如此密集的京观,他这辈子还真的是头一回见。 而这些京观堆里的尸骸或许便有他麾下士卒的家人。 可就算有, 时过境迁, 早就都成了白骨, 又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 李世民看着周围尽数被毁掉的京观,可他在看着的又不仅仅是京观, 还有那些似哭似笑的士卒。 他们这口气,憋的实在是太久太久,发泄出来也是好事。 李世民沉默好半晌,微微侧首轻声对身边人道:“听说拆京观的活你也去帮忙了?” 李世民身侧的人摘下兜鍪,看那张脸,赫然就是薛仁贵。 薛仁贵这人的勇猛早在救下郎将刘君邛就传遍了全军。 任何时候,军中都是最仰慕强者的地方。 薛仁贵虽然身份不显,但是他的一手好武艺却是吸引眼球。 更不用说这人还格外有趣,日日上战场穿的都是一身白,想不叫人注意都难。 可有人敬佩薛仁贵,自然也会有人讨厌他这样近乎刻意出风头的举动。 一部分人私下里还都在说,就冲他上战场那不要命又招摇的模样,指不定哪天就被敌军一支冷箭给射死了。 支持他的人自然是不服气的,都是觉得他这趟回去只怕是要连升好几品了。 结果就在他们私下争论不休的时候,攻辽东城那夜,薛仁贵先是拿了个先登之攻,后又直接被他们心中最最敬仰的天子给叫走陪着了。 这可好,所有人都傻了眼。 喜欢的讨厌的可都没有想到过薛仁贵这样直接一步登天的结局啊。 这下子,薛仁贵这个名字可谓是彻彻底底成为了所有士卒心中的一个传奇。 只是大家看着薛仁贵去伴驾面上冷静沉稳的模样,可根本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是有多么紧张。 陪着就是这般了,现下面对李世民的问话这份紧张便是“更上一层楼了”。 薛仁贵环顾四周,轻轻吐出一口气道:“是,陛下所说不错。” 李世民看出了薛仁贵的紧张,脑子中冒出的却全然都是李承乾曾经与他说过的薛仁贵为帅的各种“不好”。 坑杀降卒,纵兵劫掠…… 这样的两桩事可不像是眼前这个略显腼腆的人能干出来的。 不过李世民从来明白,他不应该为还没发生的事苛责薛仁贵,他也自信他可以将一张白纸从头开始带,并将这张白纸给带好。 只是,薛仁贵这人他贞观朝怕是用不上了,便希望李承乾能好好用吧。 一个知晓后世的李承乾,想来他应是能叫薛仁贵变得比历史上更加耀眼才对。 李世民笑笑,不动声色地缩近和薛仁贵的距离:“怎么想着去做这些?” 事情,你是河东薛氏一脉的,魏晓勇名将薛安都的后人。” “可对否?” 薛仁贵一愣。 其实他已经好久没有再听过 他们这一支逐渐走向败落,还什么薛安都,他,。 只是没想到陛下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轻轻点头。 “我还知你之所以从军是因着家道中落家境贫寒,想要立功扬名富贵还乡。” 李世民这话语光光看内容是直白地不得了,可是他的语气却又是* 温和的,温和到薛仁贵恍惚中还以为是一直关爱的长辈在与他对话。 “不瞒陛下,我这人就是这样,俗气得不得了,若陛下想要听什么好听的为国为大义,那就要叫陛下失望了。” 薛仁贵自嘲一笑,却在这时突兀地想起了他走那日自家娘子的低泣。 虽然她在送他时是笑着的,还要劝他建功立业,但是在他转身之际他却…… 她以为他没听到,但他却听得真真切切。 投军争功可从来都是凶险的,一个不小心便再也回不了家了。 他知她的难受,但也知道她对他的支持。 所以那一天他脚步不停,最终没有回头。 回头又能如何呢? 她不过是会抹掉眼泪笑着催着他快行罢了。 为他娘子为他薛家,他心中又哪来那么多的大义呢? “我有什么好失望的?” 李世民的这个回复实在是出乎薛仁贵的意料。 薛仁贵下意识抬眸,方方对上李世民的视线便反应过来,直面天子之颜于他这个身份而言可是相当僭越的。 可还没等他低头请罪时,他的肩膀处却传来一阵温暖的触感。 那是李世民的手。 “军中我是你们的主帅,哪有那么多讲究。” “你想看便看,我这张脸有那么拿不出手吗?” 李世民半开玩笑,薛仁贵被这样轻快的语气给安抚了,他顿了顿轻声道:“谁说的,陛下可是我瞧过的最好看的主帅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我都多大的年岁了。” 薛仁贵却执拗地摇头:“陛下又哪里老去了。” “只恨我出生太晚,不能伴着从前的陛下夺取天下。” 那该是件多么豪情万丈的事情啊。 自从李世民一部抵达辽东城下后,薛仁贵就一直在默默关注着这个所有人口中的传奇。 年华逝去,遮不住的是他的风采与魅力。 也难怪,他身边那个偶然能看见的“贴身亲卫”都已是满头白发了,还是跟着李世民出入战场。 而那个所谓的“贴身亲卫”,薛仁贵后来打听过,原来是尉迟敬德。 第207章 “不过……” 薛仁贵语气认真:“出生太早也没有意思,那个时候陛下身边有太多太多的人,尉迟将军秦将军李将军……” “我有自知之明,我只怕是一个都比不上。” “又哪里会像眼下这般,陛下身边的将领也已老去,我就这么叫陛下给注意上了呢?” “现在这样入了陛下的眼,挺好。” “反正我求名求利,我的抱负已经完成了大半。” 李世民轻笑:“可若仅仅只是求名求利,你会去帮着他们拆京观帮着这些尸骸入土为安吗?” 薛仁贵忽然就不说话了。 “在军中跟着大家吃喝一起,上阵也是并肩作战,这是看着战友有家人留在这高句丽不得安息受触动了?” 李世民见薛仁贵不说话也不恼,反而是看着他,耐心十足。 “军中就是这样,粮钱官位,这都是大家追求的,但你心中也需得有些东西要比这些更加重要。” “对一些人来讲这东西或许是为国的大义,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讲这东西便或许是报仇的决心了。” 李世民用拳头轻抵薛仁贵的胸口:“你该明白一个道理。” 薛仁贵脑子懵懵的,潜意识顺着李世民的话道:“什、什么?” 李世民说得直白:“为将,你的勇猛凶悍早便够用,可是为帅,你还远远不够。” “将心比心,虽说慈不掌兵,可若为帅一味逞凶斗狠,那也是做不长久的。” 薛仁贵脑子过着李世民的话,可他的心却还念着李世民的那一句为帅。 他的心脏砰砰直跳,跳得他呼吸急促,跳得他心口是汗,跳得他脑子发晕。 为帅,陛下的意思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吗?! “你要学会得人心,不仅是得副将的人心和士卒的人心,还有敌将的人心。” 李世民盯着薛仁贵的双眸,一字一顿:“不要让士卒报复的决心用到你的身上。” “不要成为别人眼中的高句丽军。” 薛仁贵深吸一口气,他牢牢地将李世民的每一句都记下,然后他沙哑着嗓音:“谢陛下教诲。” 李世民点点头:“这段时间你就跟着我吧。” 薛仁贵险些被这个惊喜砸懵,他以为今次得了这一回的伴驾和陛下的教导已然是珍贵非常,却没想到陛下想要把他留在身边。 若是能跟着陛下,他能学到多少东西,光是想想就叫他激动不已。 薛仁贵这回回话的速度很快了,生怕李世民反悔似的。 “多谢陛下!” 李世民看着全然一副愣头青模样的薛仁贵失笑道:“哪来那么多谢。” 说起来亲自带带后起的将领这于李世民来说本就是件常事。 在他还是秦王的时候,李世绩也算得上他的半个学生。 其实年轻又本事不错的将领不止薛仁贵一个,李承乾后来还跟他说过其他人,比如苏定方。 可是苏定方的性格显然没有薛仁贵这样有“缺陷”,自然也不需要李世民亲自来带。 “我这边可还有件要与你讲,先说话,你可不许再谢了。” “要谢我,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学,好好上阵杀敌。” 薛仁贵好奇:“还有?” 李世民点头:“自然。” “我还打听过,你因着家道中落你来从军前本是想要迁葬祖辈的坟墓吧?” 这桩事李承乾也曾与他说过,不过李世民还是秉持着耳听为虚的说法,自已又写信派当地的官员调查一番。 前几日才收到回信确实如此。 “我会叫当地官员帮你,不过这个可不是因为其他啊,你自从上战场以来立了那么多功,对有功之人,自然是要多帮衬一二的。” 薛仁贵一瞬红了眼眶,好半晌,他艰涩地从喉咙口挤出几个字:“……我必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陛下不叫他说谢,他就不说。 他会好好跟着陛下的,他绝对不会让陛下失望的。 就在这时,远处李世绩皱着眉头往他们这处而来。 李世民见状轻啧,就见李世绩已是快步上前。 李世民看到了李世绩看向薛仁贵的目光,他摆摆手:“不妨碍的,说的事他也可以听听。” 李世绩这才道:“白岩城可真是把我们唐军当什么了!” “说好投降献城,他们又反悔了!” “实在是可恶至极!” 第122章 赎买白岩 若要说李世民这个人最讨厌什么行为, 背叛肯定放在首位的,那么紧随在背叛之后的,用李承乾的话来讲恐怕就是反复横跳了。 李世民厌恶反复横跳这一行为早在贞观年间对萧瑀的态度转变就可见一斑了。 萧瑀此人, 是隋杨广萧皇后的同母弟。 萧瑀的性子是刚直傲气的,但是刚直傲气太过便过犹不及成为了没有容人之量。 李世民信任看重房玄龄与杜如晦, 权任稍分,他便一直感到不平。 到头来,萧瑀到底还是走上了诬告房杜二人结党营私的道路。 若只是一次两次还好, 但次数多了, 李世民的耐心也在逐渐消耗殆尽。 最后,萧瑀也不知是因着心中忿忿还是郁郁不得志,冲动之下居然在一次李世民的斥责之下直言自己不想做官只想剃度出家来得痛快。 萧瑀是梁王室后人, 他们这一脉向来笃信佛法,他那高祖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出家皇帝萧衍,他这个后人也难免受到佛家的影响。 寻常时候, 虽然李世民并不信佛,他们李家明面上也是认道家老子为先祖,但李世民对于他这个爱好并无不可。 李世民甚至还寻匠人打造过精致小巧的佛像,寻了机会送给萧瑀。 可当时二人就在争执中,萧瑀对房杜等人的诬告本就叫李世民一直不满,结果萧瑀居然兜头甩来一句要去做和尚,李世民一怒之下冷笑着同意了萧瑀的请求。 结果便轮到萧瑀惶恐万分了。 他当时不过是一时气话,又怎么可能真的抛弃官身出家做和尚去。 这下萧瑀不得不硬着头皮拖着时间出尔反尔, 李世民耐心全无, 直接夺去他的爵位, 暂且将人贬出长安去地方做刺史了,眼不见心不烦。 毕竟萧瑀虽然气量不大, 但为官还是相当有才华的,那份直言不讳放到地方上也能发挥出作用。 所以说,萧瑀这样反复横跳的行为就是个很好的前车之鉴。 所以说,按着历史上,李世民在得知白岩城先是请降后又的反悔的消息会大怒,直接承诺底下士卒在城破之后将俘虏和金银财宝任其分之。 但是这一回,李世民却生生忍住了出口的冲动。 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这桩事李承乾曾讲过。 当然李承乾讲到这桩事时顺带还提了一嘴唐军的军纪。 本质上来说古代军纪要是以稍高的角度去看大多都是不太行的,当然就算放眼现代,除却李承乾的故乡,大部分国家的军纪也是一团烂账。 而在古代,这其中唐军的军纪其实是个很突出的问题。 秋毫无犯在贞观年间并不算少见,可同样也是在贞观年间,被弹劾放纵手下士卒争抢财物的武将也不在少数。 唐朝外战多是远征,要去往大漠要去往草原,兼之府兵制的特点,在中后期上头拿不出钱,下头一路打一路抢是常态,被记录在史册上的有很多例子。 朝代初期国库也算富裕,心气也在,领头的天子以身作则,军纪是不错的。 不过后世有许多人在谈唐军军纪的时候总是会提到李世民征辽东时的这件事,往往就是一句唐军军纪不好,连李世民亲征都要靠自己掏钱才能稳住这帮兵将。 可这件事和军纪的关系并不大。 这件事会发生的重要原因是白岩城的请降反复,是李世民已经做出了承诺,大家拼死攻城,城破后的钱财分不到,自然需要做出承诺的李世民来补偿。 李承乾当时还跟李世民抱怨,后人掐头去尾断章取义,他那愤愤不平的模样还将李世民给逗笑了。 李世民本就对唐军军纪关心,在这之后便分出了更多的心神去和李靖商讨。 李靖是他手底下军纪最好的一个武将,就算放到历史上也是数一数二能排得上名的。 由李靖来主导此事,李世民很放心。 想到此处,李世民笑笑。 对他亲征高句丽之战,除却一些李承乾印象深刻的地方,他讲的东西其实并不多。 李承乾一直认为历史已然改变,就算大方向走向不变,细枝末节上也会大相径庭。 一方面他不愿叫自己和李世民陷入上辈子的思维局限,战场上瞬息万变,潜意识依赖前世的记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另,除却几个叫他印象深刻的点,他也说不出什么来。 而就算能将后世记载的史料全盘托出,那也是不够的。 第208章 毕竟他和唐代隔了上千年,史料记载的也不过是个大概。 乾的想法。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白岩城居然还是同那上辈子一样行事反复。 看来人性反复,放在什么时候都是说得通的。 妨碍的。 上冲动之下出口了那样的承诺,到后来因着不忍心他还是选择掏自己的钱财赏赐攻城将士以做弥补。 李世民确实是不忍心的。 战场上杀伐果断和在对敌方手无寸铁的百姓上心软这一点并不是冲突的。 而除却那一份不忍心,李世民来高句丽打仗认的是正义之师,此举也算是软化高句丽的抵抗的决心得一得高句丽的民心。 李世民在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李承乾的描述,好半晌才缓缓开口。 “投降之后又反复,城破之后我本是想着城中一切是该归士卒所有的。” 李世绩闻言眼眸亮了亮,为大义为报仇从军的不在少数,可是更多的,那份名利又有多少人能割舍得下? 所以他当即接口:“陛下所言甚是……” 可他话还在一半就被李世民所打断:“攻城幸苦,赏赐自然不该吝啬。” 李世绩咂咂嘴,他怎么觉得李世民这话的意思像他心中所想又不像是他心中所想。 可是还未等他露出疑惑的表情,他余光猛然瞧见在场还有一个薛仁贵在。 李世绩当即轻咳几声,换上了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李世民看了个全程,他忍住笑意道:“可我又不忍瞧见城破之后的惨状,钱财就从我的私库中拿吧。” 李世绩瞪大双眸,方才想的要在薛仁贵跟前保持神秘的想法当即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陛下的私库?!” 要说财物宝贝,高句丽的一座小城肯定是比不上大唐天子的私库,李世绩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这么多攻城的队伍,这要是赏赐得赏赐多少啊…… 李世民点头,语气中带了些喟叹:“就当是我用自己的钱财从将士们手中将白岩城赎买回来吧。” “还望将军理解。” 攻下辽东城后,李世民就详细问了高句丽如今的内部状况。 渊盖苏文手段狠辣,在他手下讨生活的底层百姓过得痛苦不堪,现下又撞上他们唐军征伐,自然是一日比一日难捱。 更不用说曾经遗留在高句丽土地上的汉家儿郎有大半都因无奈在此落地生根,日子过得同样艰苦。 李世民的眸中难免多出许多不忍。 从李世绩的方向瞧不见,可是落在李世民后侧方的薛仁贵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薛仁贵内心一震。 怪不得世人常言做夫子的,以身作则的效果才是最好。 如今他厚着脸皮认了陛下为自己的半个夫子,这不过一会功夫的所闻所见就叫他内心受触动非常。 李世民看向薛仁贵:“走吧。” “既然白岩城反复,那么我们也要准备攻城了。” 薛仁贵深吸一口气,按耐住兴奋大声道“是”。 *** 白岩城。 辽东城距离白岩城并不远。 快速行军的情况下,不过十余日的功夫大军便抵达白岩城下。 该说不说,高句丽果然多山城,这一路走来唐军瞧见的城池就没有一个不是在山上的。 白岩城海拔最高约两百米左右,南边北边东边都是对地面近乎于垂直的角度,只有西南方位坡度较缓能供军队行走。 可是这一块西南方位能供军队行走的位置也是极其狭窄的,大军行动不便。 更要紧的是借着坡度,高句丽还在山顶最高处设置了卫城,居高临下看去,山底下的动向便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从这一点来讲,唐军这边的热气球在于侦查敌军动向上这一点不过是和高句丽军打了个平手。 面对这样的城池若是硬拼只怕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军备科技的水平差距并不能完全抹掉地利带来的优势。 更何况高句丽这边也不傻,居高处能时时关注唐军的动向,就算唐军想要利用火药也会被高句丽的军队尽收眼底。 虽然火药威力大,但若是提前做好准备,于他们而言损伤便能降到最低。 所以一味硬拼是最要不得的选择。 那么便剩下围点打援了。 打掉所有敢出兵援助白岩城的军队,打掉白岩城上下抵抗的心气,用野战的胜利去破那固若金汤的城池。 因着有李靖在侧,渊盖苏文就算是调集援兵也是束手束脚,稍有不慎便会叫援军落得个有去无回的下场。 这一回的援兵来自白岩城后的乌骨城。 乌骨城距离鸭绿江极近,他们前后其实是派出了好几波的援军,结果除却最后一波人数约莫数千的援军,其他都被李靖一部给拖住了脚步。 李靖一部带的人虽不多,奈何李靖的预判极为准确,处处都能围追堵截住他们派出的援军,极大地削弱了乌骨城的实力。 乌骨城因着要支援白岩城自己不知折损了多少人马,这下他们是彻底和白岩城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若是白岩城被攻克,乌骨城的士气不知道要低成什么模样,到时候只怕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而李靖这段时间一直在跟高句丽的军队作战,俘获粮草也好人口也罢不知有多少。 所以,能从这帮子高句丽人口中问出的信息……同样也不少。 他李靖这一部除却牵制之用,可从来都是还担着一个奇兵的名头。 等到必要之时,他与陛下便都会成为直插平壤的那一匕利刃。 战场上的一切都在朝着李世民所预料的方向走。 他们的主力部队开始围城而攻给白岩城军民施加压力,至于另外一路,则由契苾何力领的八百军队前往阻击自乌骨城而来的数千援军。 新一轮的攻城守城之战,一触即发。 第123章 胡汉互助 白岩城外, 唐军营地。 李世民方方结束督军,在自己的营帐中看着自长安自定州传过来的一些重大政务。 难得的,李世民一心两用, 一面翻看政务奏表一面想着这几日的攻城战。 白岩城比之辽东城好打不少。 辽东城那时高句丽上下尚还憋着一口气,前期李世绩围攻半个月没打下来也给了高句丽或许能够据城坚守的错觉。 然而又有谁能知道, 李世民率领大军抵达辽东城不过几日,靠着火攻,兵不血刃便拿下了辽东城。 李世民亲自指挥的这一战不仅大大提升了唐军的士气, 对高句丽军心的打击也是无法估量的。 而后者就很好地体现在了这一次的唐军攻白岩城上。 实话实话, 如今唐军攻白岩城的烈度和武德年间围攻洛阳是完全不能相提并论的,更多的是为配合另外一路阻击援军的唐军给白岩城施加压力。 可就算如此,白岩城上下也都是快要顶不住了。 若非白岩城占据地利, 只怕根本连这几日都是撑不到的。 等契苾何力带领的阻击援军的唐军传来好消息,估摸这白岩城上下便会彻底没了抵抗的心思。 李世民的思绪正陷入对战局的推演,就在此时, 他的营帐外传来一阵喧嚣。 李世民当即回过神来,外头吵吵嚷嚷,但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道熟悉的音色。 是李思摩。 李思摩,本名并不姓李而是姓阿史那,最先也是东突厥的贵族。 在颉利可汗兵败眼瞅着就要输了之际,他并没有同其他人一般直接倒向大唐,反而是陪着颉利可汗到最后,一同被俘虏了回来。 李世民其实对这人的印象很深。 毕竟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可是难事。 阿史那思摩能在逆境中陪着旧主走到最后一刻, 这样的忠义至少李世民是很喜欢的。 所以阿史那思摩最终褪去了阿史那三个字, 被李世民赐姓了李。 后来薛延陀渐渐做大, 他们虽然面上安分,但私底下小动作不少。 在灵州招抚过后, 李世民便下了命令,派李思摩率领数万精兵百姓渡黄河,建牙于旧定襄城,用以牵制薛延陀也用以防卫大唐的边疆。 不过与历史上的李思摩不同,历史上的他并没有挡住薛延陀的侵扰,而这一回他监视薛延陀的活可谓是干得顺顺当当。 虽然因着他的性子他对于下属不能完全压制,但是薛延陀却听话了不少,不论他们私下是如何想的,至少明面上对大唐对李思摩都是服服帖帖的。 直到这一回李世民要亲征高句丽,一直沉默的李思摩果断开口自请命要随军东征。 虽然薛延陀并没有对李思摩造成什么压力,但是他的性子实在是不适合做一个领导者,相反,最适合他的位置的其实是追随者。 李世民倒是看明白了李思摩这自请命背后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承诺这次东征回来后就让他入朝宿卫。 第209章 李思摩大为感激,向李世民推荐了几个他觉得适合接替他位置的人选后便一心一意跟在李世民身后了。 说是一心一意那就是一心一意,战场上乖得不得了,听从他的安排带兵冲锋,全然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首位。 李世民才想到此处,外头已然是传来了李思摩那略显虚弱却极度兴奋的声音。 “陛下,臣不负陛下所托,成功将妄图突围的高句丽军队给歼灭了!” 可李世民却并没有在意李思摩说了什么,相反,他让人进来后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李思摩那胡乱包扎的右胳膊上。 “怎么回事?” 李思摩一愣,有点没反应过来李世民在问什么,他笑了笑:“陛下是想问臣战况详情吗?” “其实都要仰赖陛下判断准确,臣……” 见李思摩根本没有明白,李世民好笑,他干脆也不再解释,直接拉上李思摩另外一只没有受伤的胳膊,将人给拉到他的身侧坐下。 李思摩这会才有些明白过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当时臣带着骑兵冲得太猛,一不小心中了敌军的流矢,但军医已经给臣瞧过,不碍事的。” “碍不碍事的,解开给我瞧瞧。” 李思摩轻“啊”,半天没有动作。 李世民无奈,只好自口。 一掀开那根本就没怎么包扎的纱布,里头黑紫的肿胀便显露出来。 李世民摩:“你这包扎别不会是自己胡乱抱的吧?” “我又不曾苛待过你,这肿胀,怎 李思摩轻咳,手和脚都不知道放哪,只觉了。 “臣、臣只是觉得伤不重,药自然是要给更需要的人。” 李世民像是被气笑了:“这么不在意自己的身子,小心小病都要被拖成大病。” “瞧瞧这淤血,不放出来只怕是很难好起来。” 李思摩闻言下意识蹙眉:“陛下这是夸大了,臣自己的身子臣自己清楚,臣……” 还没等他说完,李世民直接握住他受伤的胳膊。 李思摩倒吸一口凉气。 李世民似笑非笑:“还说没有?” “罢,不过是去淤血,按着你的意思就不劳烦军医了,那就劳烦劳烦我吧。” 话落不等李思摩琢磨他话中意味,李世民已然是低着脑袋凑过去吮吸李思摩肿胀处的淤血。 李思摩怔在原地,他的脑子发懵,思绪在这一瞬似是被冻住一般,动也动不了。 他垂下眼,入目的是李世民的侧脸。 要吮吸淤血,不论怎么调整姿势,在这一刻李世民都是要比他矮下半个身子的。 可是,那可是大唐的天子,是他们敬仰的天可汗,他只是个外族臣子,陛下怎么可以,陛下怎么可以…… 李世民明显注意到了李思摩此刻绷紧的肌肉,他吐完最后一口淤血后轻轻地摁了摁那不再肿胀的伤处。 嘶,李世民随意抹掉唇角深红的血渍,方才在为李思摩吮淤血时他就不可避免地尝到了血的味道。 腥气中又带点铁锈的味道,这个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 武德年间的刀光,玄武门内的剑影,他一步步走来,见血从来都是无法避免。 不过嘛…… 李世民笑笑,迎着李思摩呆呆愣愣的目光,拿过一旁备着的纱布,耐心非常地替他重新包扎伤口。 所谓胡人的血与他们汉人的血,味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差别。 李思摩直到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 但是反应过来又如何呢? 一个汉家天子为他这个胡人吮吸淤血,这样的事情说出去都是没有人信的,可它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了他眼前,而且那个故事中的胡人还是他自己。 陛下这人……怎么总是意识不到自己做了件多么“出格”的事情呢? 为什么在陛下眼中,这样的事情都跟寻常事一般呢? 可,这分明就是不寻常。 这世上,也分明就这么一个陛下而已。 人生中,除却他的亲人,好像从未有人为他做到今日这般。 李思摩闭了闭眸子,恍惚中他听到李世民带着笑意的声音。 男人的嗓音有些沙哑,似乎是因着替他吮吸淤血造成的。 “傻了不成?” “我在军中自然是你们的主帅,你既然是我的兵将,自当是要我这个做主帅的好好爱护。” 只有身在前线,跟将士们同进退,才能明了将士们的感受,才能知晓他手下这支队伍的极限。 李世民去做这桩事的时候完全便是出于本心,至于他的做法是不是在收买人心在激发士气,当时他没有考虑那么多。 与三军同甘苦共进退,本就是他该做的。 为李思摩吮血不过也是同甘苦的一部分而已。 人心可以被“收买”,但人心也自有分辨。 “好了,淤血去得差不多了,你回自己的营帐好生歇息一二吧。” “白岩城守将的突围被我们打退,接下来就要看契苾何力那一路的情况了。” 李思摩直到出了李世民的营帐都还是晕晕乎乎的状态。 甫一掀开帐帘,耀眼的日光打下来,李思摩下意识眯起眸子。 营帐外,还有他手底下的亲信在等着他。 亲信见人出来快步上前:“如何,陛下怎么说,陛下是不是好好夸奖了我们将军一番?” 说着说着亲信注意到李思摩右胳膊上齐整干净的纱布,他惊奇:“将军什么时候派人换的,我记着将军这伤处不是还有淤血要放所以才包得那么随意的吗?” 李思摩深吸一口气:“是陛下。” 那亲信眨眨眼,没听明白:“是陛下唤了军医?” “哎,可是我方才一直守在外头,没瞧见有军医走过啊……” 李思摩再度重复了一遍,语气虽轻却满是坚定:“是陛下。” 亲信一愣,猛然反应过来:“陛下亲自帮将军做的?!” “那、那淤血?” 李思摩认真地点头,这是他第三遍说相同的话,但是他却半点不感到烦躁:“是陛下。” 那亲信喃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陛下从来都是最最好的。” 说着亲信一把勾住李思摩的脖子大笑:“将军不仅被赐姓了李,如今又享了如此殊荣,嘿,我看在外族武将里陛下是最欢喜将军的。” 李思摩根本忍不住唇角的笑意:“别胡说,阿史那社尔契苾何力陛下同样是看重的。” 不过提到契苾何力,也不知道他那一路唐军怎么样了。 便在这时,一个探骑模样打扮的小兵匆匆赶来,因着太急险些便要摔倒,还是李思摩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那小兵赶忙道谢。 李思摩这才看清了小兵的脸。 他认得这人,是先前在契苾何力手底下的,那这是不是意味着契苾何力那边有结果了? 李思摩道:“可是契苾何力那的捷报?” 小兵眼眸亮亮的:“是!” “将军神勇,八百勇士就成功大败高句丽援军!” “不过过程倒也凶险,将军腰部被长□□中,险些就要被围困到死,还好是薛万彻将军的弟弟薛万备将其救出。” “将军被救回去后匆匆包扎伤口,出其不意去而复返杀了回去,大胜!” 李思摩下意识摩挲起方才被李世民重新包扎的地方。 其实他们身为外族人,私底下和汉人之间的嫌隙到底还是有的。 只是陛下从不在乎这些,陛下手底下的臣子不论是能接受还是不能接受,为着不忤逆陛下的意思都是会做表面功夫的。 直到从颉利可汗兵败到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渐渐融入了长安融入了大唐。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外族人都是如此。 犯上作乱想要刺杀李世民的可是有过先例的,阿史那结社率就是一个。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 那时陛下私下气急,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李思摩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错的。 他就是胡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们这些人的脾性。 只是…… 陛下说是如此说,可是对他们却从来没有收回过信任。 陛下曾不满于被胡人背叛,可他却从来就事论事不会迁怒。 曾经讨厌契苾何力这个外族人的大唐臣子不在少数,可是这一回战场上,不也是汉家儿郎拼死将他救回吗? 或许,以陛下为首的汉人从不吝啬交付信任,只是那份信任能否长久说到底还是要看他们的表现。 陛下从来都是最有主意的那个人。 不论胡汉,皆能为他所用。 百年之后,他的后代会彻底融入汉人吗? 千年之后,胡汉之间会真的再无隔阂吗? 李思摩的脑子想不了那么深奥的问题,但他却明白一点,事在人为,未来如何不都是看人做得如何吗? 第210章 想到此处,李思摩笑笑:“陛下就在里头,快去将这桩捷报告知陛下吧。” 话音刚落,李世民的声音已然传过帐帘传到他们耳中。 “在我营帐口谈天说地,我可是都听得一清二楚的啊。” 李世民掀开帐帘,满是笑意的一张脸显露在几人眼前。 众人连忙行礼。 李世民摆摆手:“就不用叫你再同我禀报一遍了。” “契苾何力这家伙,是半点不将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中,等他回来后我必是要给他报仇的。” 说到这李世民缓了缓:“不过嘛,白岩城估摸挺不了多久了,你们倒是可以去外头瞧瞧情况。” 小兵不解:“外头?情况?” 李思摩却是听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我们能收到援军大败的消息,白岩城那边同样可以收到。” 李世民颔首:“援军已败,他们便再无心气与我们消耗。” “早前我们攻破辽东城他们便想要请降,虽后面又反复,但至少说明他们抵抗的决心并不高。” “如今眼看守城无望,啧,说不准他们会‘故技重施’。” 李思摩顿了顿:“那若这次后他们又反悔了该当如何?” 李世民的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又是一个传令的士卒从远处赶来。 李世民半开玩笑:“今儿个是什么日子,没完没了了这是。” 见他身边的那几个都是好奇的模样,李世民便默认他们留下听那么一嘴。 不过嘛,就李世民自己的估算,按着时间,此时此刻能报到他跟前的事情恐怕还是白岩城的请降书吧。 果不其然,待那士卒跑到近前,从怀中一掏,掏出的便是一封写满字的布帛。 “陛下,白岩城城主在得知自乌骨城的援军被打得大败后,特遣心腹来向陛下请降。” “但是使者* 直言,城主虽愿降,但不愿降的到底还是有的。” “城主是愿意的,就是这其他人吧,城主没有办法说动你。” 原来…… 李世民挑眉。 白岩城行事反复恐怕就有这个原因在吧。 城主弱势压不过手底下的人,只是这一回突围无望援军已败,投降的声音便又高了起来,他这才忙不迭派人秘密来与自己商量。 李世民轻笑,招呼人拿来一面唐军旗帜:“把这面旗帜给那使者。” “不用顾虑其他,若愿降,便将这面旗帜插在城头,倒是我自是能看到的。” 管它真降假降,李世民都决定加快攻城的速度。 若是假降,无非是多耗几日。 若是真降,等那旗帜插遍白岩城城头,呵,只怕不明真相的高句丽人还会以为是他唐军神兵天降已经登城,到时候那城主再一起头,投降便成了大势所趋。 反对? 便看看到时候在民意之下,谁才是真正的少数派! *** 安市城。 安市城城主遥望远方,好半晌没有说话。 自从白岩城城主举城投降后,李世民并没有放任手底下的兵进城刮分财宝人口,反而是用自己私库里的钱充当赎买钱买下了白岩城。 理应,白岩城这种行为落得个什么下场都不为过,可在李世民手上居然还能被保全,实在是不可思议。 这桩事李世民做得实在是漂亮。 此事一出,有不少城池那本就不强的抵抗心更是一触即溃。 安市城城主长呼一口气,眸中情绪不明。 也难怪,在那之后,本该是被渊盖苏文迟一步再度被派来支援白岩城的那七百勇士会心甘情愿投了李世民想要为他做事。 而李世民的反应…… 安市城城主苦笑,与渊盖苏文还真是天差地别。 他没同意。 因着若是那些勇士为他做事,只怕渊盖苏文在后方会大发雷霆斩杀了他们的家人泄愤。 李世民不忍,最终不过赏赐他们过后便放他们各自归去。 李世民太了解渊盖苏文的性子,便是连安市城城主都不得不说一句他那个猜想简直对极了。 可越是如此,他们高句丽抵抗的意志便越消极。 分明李世民才是大举攻伐的一方,可是如今高句丽内部的民心却是越来越偏向他。 李世民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做他的敌人,战场上打不过便罢,战场下一个不留神也会被他牵着鼻子走。 安市城城主握拳。 辽东城破,白岩城降。 那么下一个呢? 会是他安市城吗? 第124章 安市破局 定州。 一切都很顺利, 一切都如同历史上发展的那样。 辽东城破白岩城降,李承乾不断翻看着最近一段时问从前线传来的军报。 接下来就该到安市城了。 安市城。 实话实说,这个名字李承乾最早是在后世史书中知晓的。 当然也不止是安市城, 整个高句丽境内的情况他最早也只是从后世史书上窥探过一角罢了。 更何况千年过去,地理地形都有很大的改变, 就算有后世的经验和记忆,放到唐朝来估摸也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 所以,现下李承乾对高句丽所有的了解都是来自前线的军报, 还有早年问李世民派人去往高句丽探查过回来后写就的资料。 安市城。 李承乾沉吟, 从手旁的一堆军报中扒拉出一张安市城详情图认真看了起来。 此城三面环山,城内有泉水有梯田,内还建有集市粮仓军械库等各种设施。 而此城的城墙也借着地形建在山脊之上, 按着李承乾从这图中感觉,这山脊的坡度非常陡峭,约莫六七十度, 大军想要爬是根本爬不上去的。 想要攻城,这三面是可以断了念想,那么唯一适合大军行动的也就只剩下西面的出口了。 只是那西面口也是被高句丽所重视的,明明白白一个翁城摆在那。 西面出口的坡度看地图虽然缓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 偏偏他们还只能从西门进攻,而高句丽方面只要守住西门口,唐军就很难在短时问内突破。 这安市城,还真是个以高打低易守难攻的好地方。 不过坏消息中还是有好消息的。 这份图中高句丽粮仓位置军械库位置和守军巡逻路线都被标注地一清二楚。 更重要的是, 因着最先李世民派了小股唐军骚扰高句丽边境, 前后持续数个月, 影响到了粮食收成。 高句丽后方许多城池的粮食都曾被调往前线,安市城也是其中之一。 所以安市城内的储粮并不多, 他们撑不了多久的。 李承乾长呼一口气。 热气球配上望远镜在侦查方面是真真切切的无往不利。 不用再跟往前一样到了城下才垒木堆土自己做一个制高点。 偏生热气球能飞得很高,城内的守军只能干瞪眼,毕竟箭它也射不上去。 这种时时刻刻被人监视的感受并不好。 大唐这边的前锋热气球探查部队可以轮换值守,安市城内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注意到,才没几日,安市城内的守军就被搞得心力交猝。 他们不是没想过出城突袭那些热气球的营地。 可惜他们一有动作就会被发现,等他们赶到,等着他们的就是养精蓄锐打埋伏的唐军,完全是得不偿失。 无法,安市城城主只好强制叫停,不再去管那些侦查的部队。 既然没有办法避免,那就专注好守城吧。 可仗还没打,这种逃避行为到底是会叫士气弱上好几层的。 想到此处,李承乾指尖轻点案桌。 算算时问,李世民这一回比历史上推进得更快。 因着前有小股唐军骚扰高句丽边境让其疲于应对,前期无论是李世绩一部还是李靖一部都推进得格外快。 等李世民迅速解决辽东城和白岩城再到其抵达安市城也不过才五月。 足足快上了一个月。 本来按着李世民的想法是要先取建安城再取安市城。 建安城在最开始就是被张俭一部给大败过,不过当时张俭重点并不在夺取建安城,而是作为障眼法叫高句丽方面分不清唐军主力在何。 野战和攻城战是两码事,张俭一部兵力不够,建安城再如何不堪也不是短时问内能攻下来的。 不过张俭先前的努力也不是白用功,至少打掉了建安城内的大部分兵力。 建安城在西,安市城在北,建安城空虚安市城坚固,若是越过安市城取建安城,只怕以安市城城主的能力他必定是会断唐军粮道的。 李世民从前靠断人粮道夺过多少次先机? 太过危险了。 李世绩坚决反对,李承乾同样是反对的。 李世民再如何他的身体也不能同二十出头的自己比较,他们是担不起发生一丝一毫的意外的。 第211章 天子亲征,□□大过一切。 不过嘛,建安城这位置相当微妙,张俭攻个人解决。 历史上唐军有尝试但没有成功,心。 到城…… 李承乾轻笑。 而对于安市城,李承乾自信这次必能拿下。 若是连安市城都还不能拿下,那他这么多败? 更何况经过这么多年的培育改良,当下的棉衣棉裤比之最开始的棉衣棉裤保暖效果更好,就算天气转冷,李世民也能在这东北撑更久。 如今的大唐有更好的军械,有更长的战争窗口期,有更好的水陆两军配合,高句丽先前被骚扰也更加疲敝。 当下也不是历史上那个年份,不会发生九月天气便骤然转冷十月有暴风雪的偶然事件,还有李承乾这个后人印象深刻的战役关键点…… 没理由这一回还拿不下安市城! 他改变了那么多的历史,就算再多改变一件又能如何呢? 李承乾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后续几批的棉衣棉裤已经由黄娘子领头,带着几个种棉大州制出,已是送货到了定州,接下来就要由他安排转运送往前线了。 他的阿耶,他的陛下…… 李承乾闭了闭眸子。 这一回…… 愿你如愿,愿你完满。 也愿汉家儿郎,报仇雪恨。 *** 七月中,安市城。 安市城城主站在山顶卫城内观察城下唐军,瞧着炫耀武力给他们施加压力的唐军。 他们这个方向看过去只能看到一小部分的唐军,至于他们的主力在哪,视线还是受阻的。 唐军已经围困了他们两个多月,城中的储粮马上便要见底了。 这几日安市城上下都已经习惯了唐军的不时攻城。 投石器、战车、垒土山……能用的几乎都被唐军给用上了。 好半晌,一个小兵匆匆跑进,表情难看至极。 安市城城主的副将见状刚想叫人出去问话,结果却被背对着他们头也没回的城主打断。 “我听见了。” “有什么事情我这个城主还不能听吗?” 副将一顿,面上满是懊恼:“没有。” “只是这段时问城主面对那李唐天子本就够心烦意乱的,我这不是想问问这传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省得叫城主的心情更差。” 城主摆摆手,没回头,依旧保持着观察城下唐军动向的动作:“兵家胜败乃常事,那人厉害,我没什么好不高兴的。” “李世民此人都这么多年没有上战场了,可是他的敏锐却丝毫不输那些常年上战场的名将,甚至还要更强。” 城主轻声:“因着唐军用热气球日日监视我们,小半月前晚上我们好不容易趁着他们换防想要组织夜袭,结果……” 副将叹气:“结果李世民一听城内有杀鸡宰猪的声音就猜出了我们要夜袭。” “没想到李世民还亲自组织反击,我们死了好多人,夜袭夜袭,也不知道是谁夜袭谁。” 这人实在太过可怕了。 战场嗅觉太过敏锐,除却身体素质不可避免得下滑,岁月似乎根本没给他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记。 毕竟他们听说这一回那个同样是领一路大军的李世绩可没有反应过来,还是李世民提醒才叫他们夜袭失败。 城主听着副将那低落的声音只是笑了笑:“这次夜袭也不是没有好处。” “这不是就叫我们知道了那李世民宝刀未老,想要突围恐怕是不行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据守,撑到冬天他们必会退兵。” 可就在这时,那个从方才就一直不说话的小兵却是哭丧着脸颤抖着声音开口:“没用了。” 一直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城主在这一刻终是呼吸一紧,他眉头紧蹙:“李世民一路克辽东白岩,他带的大军本就不多,还要留下一部分在打下来的城池驻守。” “他身边能集中的最多不过三四万兵力……” “围点打援,有李世民这样的打援吗?!” “那可是由高延寿和高惠真领兵联合靺鞨军队的整整十五万的大军!” 便是在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城主突兀感觉有什么不对,可是那丝不对的预感却很快被想要知道援军详情的焦急给盖了过去。 副将咬牙:“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小兵嗓音沙哑:“输了,十五万援军……全没了。” 城主眼前有一瞬的发白,但他却压着所有的情绪一字一顿道:“怎么没的?” 副将大呵:“不许哭丧着脸,禀告军情就好好禀告!” 好半晌,小兵缓了缓情绪:“援军太过大意,觉得十五万对三万怎么也不可能输,岂料这恰恰好正中唐军下怀。” “可援军中本是有人献策不要决战要选择和我们安市城联手固守的。” “可惜这个提议被主帅给否了。” 城主冷笑:“简直是愚不可及!” “高延寿和高惠真以为他们的对手是谁?” “是十年内就一扫天下的李世民!” 城主吐气:“献策那人可知是谁?” 小兵垂下脑袋:“李唐天子知晓后赏了那人好些财宝,这桩事传得很开,很多人都知道。” 城主的怒意忽而就那么消散了些许。 战场上运筹帷幄战场下收买人心,对上这样的敌人,输了,似乎也并不奇怪。 “不过其实也不能怪两位将军冲动莽撞,实在是那李唐天子狡诈。” “那李唐天子还派了大将带少量兵马诈败引诱援军,结果就这样上了当,追得太过直接追到了唐军的埋伏地。” 城主这个时候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如果抛开他们的立场不谈,李世民的战役就算是听一嘴也会叫人感觉受益颇多。 他无奈:“难怪,我们这处处是山地,那帮人只怕是追到了狭窄的山谷,十五万大军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分割成一块一块。” 小兵心有戚戚:“确实如此。” “后来我从溃败后的逃兵口中问出,当时很混乱,前军似乎是觉得捉住了战机,两位将军将精锐都堆在了前军。” “那时唐军正面是李世绩领兵,听说有万余人。” “打起来后越来越乱,后军不知前军,偏偏那唐骑兵从援军的后方突然冒出来,可那里是一条相当狭窄的小道。” 副将听到这约莫也猜出了大概:“所以他们根本没有设防?” 小兵不情不愿地点头:“可就算有设防也防不住啊……精锐都在前军,后军想拦住唐军骑兵绕后根本不可能。” “带领绕后的唐军的听说是长孙无忌,李唐天子皇后的兄长。” “然后,然后就是前后夹击,他们被赶上山谷,唐军断了他们的后路,有半数的人不是逃了就是跳河藏了起来。” “我们的人死了两万多。” “最后……那两位将军带着剩下近四万部队全都降了李唐。” “李唐天子放过了我们的三万俘虏,这三万人李唐天子任其去留。” “但,李唐天子却坑杀了那三千靺鞨兵。” 战争的残酷被这样一句话就体现得淋漓尽致。 副将内心一震,下意识咽咽口水:“一批坑杀一批放过……” “那李唐天子还真是古怪。” “说他心善,他却也能做出坑杀之举。” “说他心狠,他却能放过我们的三万人。” 城主扯扯嘴角:“呵,唐军打的是我们高句丽,靺鞨军是来帮我们的。” “杀靺鞨而放我们高句丽,这样一来还有什么其他部族的人会来帮我们?” 李世民用此举震慑,他族想要干涉高句丽的战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靺鞨的前车之鉴。 李世民…… 冷酷与心善这样矛盾的一对词偏偏就在这人身上完美地融合。 对上这样的敌人,实在是叫人感到绝望。 城主垂眸,不愿再提这事,他话锋一转:“那场围点打援,诈败,诱敌,绕后,夹击……这些计谋不论哪一步走岔都会极大动摇军心。” “这必是要人总揽全局去指挥的,只怕那个人就是李世民了吧。” “可偏偏李世民就是能指挥得当,居然一点也不乱,还能按着他的设想一步一步看着我高句丽援军走向他布下的陷阱。” “李世民,不愧是他。” 冷静果断聪慧,这样的人居然真的存在。 一战歼灭十五万援军,这场战李世民打得漂亮至极。 三万对十五万…… 这怎么可能呢? 可这偏偏就发生了。 恍惚中,城主想到了中原那一场一战擒双王的战役,李世民彻底封神,那一场战役连他们都有所耳闻。 多年过后,三万灭十五万…… 呵,李世民还真是锋芒依旧啊。 所以…… “我们只剩下一个选择了,那就是守。” 第212章 城主掷地有声,不带丝毫的犹豫。 这是他的家乡,他会拼尽全力守下来的,哪怕结果可能并不好,但至少已然尽了人事。 可就在这时,那副将忽而有些迟疑地开口:“城主,末将此前一直听闻唐军有新的武备,这热气球是一个。” “可是,末将分明记得那最最有名一出现就突厥和西域那些胡人吓得半死的东西,叫什么来着……火药吗?” “这个东西是不是从开战到现在唐军还未用过?” 城主眼神一凛,猛然察觉到不对。 火药这玩意其实唐军用得并不多,就算是对突厥对西域,那都是偏西北的战役。 他们高句丽在东北方向,两方距离太过遥远,加之唐军都是一战定鼎,他们听到的火药传闻一直都是模糊又乱的。 更不用说到后来渊盖苏文和李世民交恶,唐朝上下更是防着他们高句丽来探听唐朝内部消息。 有这样一个大杀器,他们在此前的战斗中居然一直没有用过! 两个月的围城之战唐军根本提也不提,神经紧绷之下反而是叫他们遗忘了这要命的大杀器…… “轰隆”一声巨响陡然传来,是从东南方向传过来的! 城主不再犹豫,飞身上马:“快,城池东南角,带队去城池东南角!” 副将忙不迭跟上,喘着粗气:“东南角近来一直是唐军垒土山想要攻过来的地方,我们派了很多人去驻守……” 可是他话还未说完,接二连三的巨响响起,骇得副将说不出话来。 城主眼神狠戾:“可恶,这个动静,是火药吗?” 什么时候?! 他们这些天日夜巡逻驻守,东南角,是在唐军垒土山的时候将火药神不知鬼不觉藏在他们的城墙下就等着今日点燃吗?! 听这动静,他们的城墙只怕根本撑不住。 到时候城墙一被炸出缺口…… 唐军定是早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们高句丽的守军又能守多久?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今日? 火药什么时候都可以用,便是听着巨响都该知道这火药威力有多大,李世民为什么要等到今日?! 是有什么东西是被他遗漏了的吗? 城中军民显然是被这些巨响给打得猝不及防,慌乱哭喊声此起彼伏。 大多数人不明真相,还以为是天罚降下。 前方有大队混乱的兵马,城主驱马上前大呵:“冷静!守住东南角,我们还有机会!” 可回应城主的却是一道道带着绝望的声音:“城主,建安城被拿下了。” 城主猛然瞪大双眸:“建安城?!” 他一瞬问就明了自己方才不好的预感是什么了。 是李靖一部! 他就说,此前李世民攻辽东城渊盖苏文调援军调得幸苦,几乎每一波都被李靖拦下。 缘何这次支援他们安市城的援军就能这般顺畅赶来,原来是李靖出其不意夺下了建安城。 这下全完了! 李靖和李世民两部形成合围之势,安市城便是落入了天罗地网。 难怪李世民会选在今日动手。 前期所有的都是障眼法,李世民在等李靖,在等他们放松警惕,也在等这个一击毙命的机会。 果然是李世民的打仗风格,这么多年下来还是如此。 “城主,唐军……唐军从东南角的缺口入城了!” 不知是谁的吼声刚落,城主已经赶到东南角。 前方在混战,唐军虽然入城,但那被火药炸出的缺口并不大,唐军人不多…… 他们得守,他们还能守! 城主刚想下令,一支比寻常羽箭要大上许多的羽箭直直朝城头那支属于他们高句丽的旗帜而去。 箭锋很准,擦旗帜而过。 下一瞬,旗杆断裂,旗帜顺风落在地上,混战中便被马蹄踩踏得再也瞧不清上头的字了。 城主内心一沉,抬头望去。 一面红色旗帜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上书张狂又肆意的四字大字——“降者不杀”。 是李世民的字吗? 这力度这准头,李世民真的年近半百了吗? 似乎还是那个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啊。 城主忽然长叹一口气。 他有预感,城池守不住了。 战争,从来都是瞬息万变,只要抓住战机,结果或许便会完全不同。 高句丽很强吗? 倒也不是,不过是因着地利和气候在防御一道上算是擅长。 历史上若是抓住机会,在唐军垒的土山倒塌压塌安市城城墙造成缺口之际,负责这一块的李道宗能抓住机会部署兵力,督军的傅伏爱没有私自离开,唐军未尝不能攻入城。 历史上是唐军出现了失误,可是这一回唐军却全无破绽,步步紧逼打得漂亮至极。 攻下安市城,又有何难呢? 第125章 凛冬将至 定州。 李承乾收到那封安市捷报的消息时是在半夜。 彼时他正忙于政务忙于后勤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合眼了, 好不容易在李世民专门派来辅佐他的高士廉的劝说下才脱衣上榻歇息。 这还是高士廉再三保证这段时间的政务他会看顾的情况下,李承乾才勉强放心。 结果这歇息的也不安稳。 毕竟李承乾虽然身在后方,但是对前线的动静还是相当关注。 算算时间和李世民的计划, 唐对安市城的攻城结果也该在这几日出来了。 果不其然,他还没躺下多久, 估摸连小半个时辰都不到,前方的新鲜战报便又送到了他的住处。 李承乾本就没睡熟,一有些动静便清醒了。 他睁开眼起身随手披上外袍, 趿着鞋走出内屋走向外厅正在与传令兵低语的高士廉。 两人正不知说着什么, 并没有发现背后多出了一个本该在歇息的人。 李承乾好笑,放轻脚步,倚靠在门框上听着二人的对话。 高士廉虽然极力压低自己的嗓音, 但是他话语中的欣喜却是遮掩不住的。 “就这样拿下了,陛下的风采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传令兵微微点头,不知是想到什么带上笑意。 “回太子太傅的话, 陛下在安市城旁围点打援后擒获高延寿高惠真两个高句丽大将,这其中有一桩细节军报上倒是没写,但可是有趣非常。” 对于李世民拿下安市城,李承乾虽然还是松了口气,但他的心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欣喜。 相反,他显得很平静,像是早就预料了这个结局一般。 他已然尽人事,李世民也做好了完全准备。 战争本就是偏差一分就能差之千里的, 李世民这一回拿下安市城改写历史, 李承乾倒是觉得顺理成章。 至于接下来会如何, 这全然是一段新的发展,但…… 他相信李世民。 他相信李世民能书写一个足够完满的结局。 因为他可是天策上将啊。 思及此, 光明正大偷听的李承乾换了个姿势,听得更加认真了。 高士廉果然也是感兴趣的,他捻须:“是什么?” 那传令兵轻咳:“彼时陛下歼灭援军,在援军降我大唐后曾对着降将有这样一番言语。” 不知为何那传令兵的描述听着有些耳熟。 高士廉微不可查地挑眉,莫名的他想起了李世民年少时接受王世充投降时的场景。 李承乾轻嘶,这桩历史细节,隐隐约约的他似乎有些印象。 那传令兵却不知他们二人所想,只是忍着笑自顾自继续道:“陛下说东夷少年不过是跳梁海曲,至于在摧毁强敌、决战决胜方面,自然是比不上陛下他这个久经沙场的老将的!” “从今以后,他们这帮人还敢与大唐天子交战吗?” 话落,传令兵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高士廉闻言想说点什么却觉得这话又相当符合李世民的性子,到最后也只是好笑地摇头。 陛下可真是,少年时打服了窦建德得了王世充的投降,心中念着王世充曾轻蔑他“童子之仇”。 结果就那么当着王世充和他身后的百官的面说什么“卿常以童子见处,今见童子,何以恭之甚耶”。 年纪小就对他的手下败将得意洋洋说怎么要对他这样一个“童子”这么恭敬。 年纪上来了还是这样的“童子”心性,对着的他的手下败将不说童子了反而是说什么比不过他这个老人老将。 还真是,正话反话都叫这陛下给说尽了! 陛下这张嘴,怎生便这般气人呢。 陛下这人,年轻还是年老,性子简直就是从来没变过。 显然与高士廉想到一处的还有李承乾。 不过一直躲在背后偷听还没有半点自觉的李承乾没有高士廉这样的好“心性”,闻言当即噗嗤一笑,叫前头的两人当即回首发现了他。 第213章 传令兵惊诧,随即躬身行礼。 高士廉无奈,一面冲着传令兵挥挥手示意他退下一面向李承乾道:“怎么不多睡会?” 李承乾笑笑,裹紧身上的外袍,走近高士廉后在他身侧坐下:“本就一心挂念着阿耶那里,我又哪里睡得安稳。” “所幸我方才听了些舅公的话,知晓了阿耶得胜后我才安下心来好好睡一个觉。” 军报。” 高士廉将摆在自己跟边。 “殿下可真是……” “罢,殿下这性子也同陛下一样,倔得很。只怕今儿个不叫殿下看点。” 等到李承乾认真看起军报后,那得令后却一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高士廉手上。 “除却军报陛下还写了一封信,给的是太子太傅您。” 说话传令兵便快步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高士廉和李承乾。 高士廉惊讶:“陛下给我写的信?” 不怪高士廉奇怪,他担着太子太傅的官职在李世民亲征后便在定州辅佐李承乾。 但实际主管长安朝政的到底还是李承乾,李世民有什么要说的往往都是与他通信。 如今越过李承乾给他高士廉写信,嘶,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高士廉在那边奇怪,李承乾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连着咳嗽了好几声。 李承乾不动声色地抬眸。 这信他若是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好似也有那么一封吧? 至于内容…… 咳咳,看着高士廉蹙着眉心严正以待以待的模样,李承乾莫名其妙坐直了身子,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在观察高士廉的反应上。 高士廉没注意到李承乾的小动作,他拆开信。 高士廉一愣,李承乾撇过一眼后哈哈大笑,他勾上高士廉的肩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舅公,阿耶这般,何如啊?” 就见信里头不过短短一行字,字写得很大,龙飞凤舞洒脱恣意,轻而易举便能看出下笔人当时的好心情和自得之感。 朕为将如此,何如? 透过这行字,高士廉仿佛就能看到一个冲着他抬抬下巴得意洋洋求夸奖的李世民。 做了那么多年的皇帝,怎么还是这样“幼稚”的脾性。 私底下,在他跟前,李世民似乎永远是那个跟着长孙兄妹一同唤他舅舅的少年郎。 想要他对他夸奖,也想要他对他自豪。 高士廉哭笑不得,偏生李承乾也不放过他,软着声调一声一声道:“舅公,我可是要替阿耶好生问问舅公的。” “舅公不许不回答,我可都听着呢!” 高士廉唇角带上抹出发自内心的骄傲:“陛下为将,自然是用兵如神战无不胜。” *** 安市城。 李世民虽然不知道高士廉对他那封信的评价,但多少还是能猜到些高士廉的想法。 毕竟这可是他从小唤到大的舅舅,高士廉看他如何李世民心中可是知道得清楚明白。 所以打了这样漂亮的一个胜仗,李世民又怎么可能按耐得住想要在高士廉跟前“炫耀炫耀”的心理。 但这样的趣事到底不过是战争中的插曲,李世民很快便将心神放到了眼前的战事上。 李世民打仗推进得很快,但是在一场战役结束后的收尾善后却从来都是繁琐的。 李世民在战后对安市城的降兵俘虏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愿归的就跟着唐军日后迁去大唐,不愿的就放任他们自去。 打仗归打仗,敌对归敌对,李世民从不强求什么。 甚至念着他们从前抵抗渊盖苏文暴行的忠义,李世民毫不吝啬地赏了好几个在守城中出了大力的将领绢帛。 其中尤以安市城城主最甚,足足有上百匹。 除却为震慑墙头草靺鞨兵将他们坑杀外,李世民从来不是一个滥杀的人。 不过打仗打仗,唐军少说也围攻了安市城两月,双方的伤亡都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在攻下安市城后,唐军并没有立马前行。 一是两个月的围城战到底是损耗心力的,唐军需要好好整顿一番。 二自然就是因着这场围城战死去的人也该要好好收敛。 三嘛……自然是有其他要事。 不过寻常人能知晓的不过也就前两个原因。 安市城城主也是如此。 不过安市城城主也没心思想其他了,因着对这二他是深有感触。 毕竟此时此刻他正被李世民拉着一起在帮着收敛尸骸的队伍中辨认尸首和登记他们的名字籍贯。 不过是李世民收的是汉人,安市城城主收的是高句丽人。 安市城城主落后李世民一步,他抓起自己麾下守军尸体上的一块挂牌交给身边人后,下意识上前几步。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李世民的侧颜。 李世民做这活显然是相当熟练的。 熟练地蒙着面纱掩住口鼻防止疫病传染。 熟练地翻看每一个士兵尸首的挂牌,记下他们的名字和籍贯并交付登记的人。 熟练地为每一个死时都不愿闭着眼的人合上双眸。 也熟练地在每一具尸首跟前停驻脚步,为着他们祈祷幸福安乐的来世。 从被俘后便一直沉默到现在的安市城城主终于忍不住,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陛下……” 他终究还是唤了这个破了他们城池的敌国天子为陛下。 “陛下,您这般熟练,是不是……” 李世民不奇怪他的突然开口,就像是他不奇怪他从被俘后的一直沉默一样。 李世民面色寻常,只是在外人不易察觉眸中划过一丝悲悯。 “我送走过许多人。” “你也该知道,我大唐开国之后的大仗几乎都是我领兵去打的。” “我送走过太多太多上一瞬还在与我说笑下一瞬便再也无法睁眼的同袍。” “生前我保护不了他们,我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死后给他们安稳带他们落叶归根。” 安市城城主抿唇,他见过许多许多不同的王。 容留王、高藏、渊盖苏文…… 但没有一个是像李世民这样的。 从来没有。 “陛下,我……” 安市城城主也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该说什么。 其实在最初李世民攻下安市城后,他是想着自刎谢罪的。 可是李世民拦下了他。 李世民也不仅仅是拦下了想要自刎的他。 他释放了城* 中守军。 他叫唐军秋毫无犯。 同白岩城一样,用自己私库的宝贝来代替安市城内的钱财奴隶来赏赐麾下士兵。 对于他也不加吝啬地赏赐赞美。 这么多天看下来,安市城中的百姓的日子,过得其实与他做城主时没有什么差别。 安市城城主深吸一口气。 他明了自己是动摇了,可是他却不想承认。 所以这些天他一直沉默,直到今日,他好似没有办法再沉默下去了。 “陛下,我……” 可是他话还未说完,李世民却挥挥手打断。 “这块地方我是打算新设州县的,我观你忠义勇猛,觉着这地方由你来管辖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里的军民都很信任你。” 安市城城主一愣,不敢置信道:“我?!” 李世民转身看向他:“有何不可?” 安市城城主皱眉:“陛下方方才打下安市城,我先前就是抵抗最凶的那个,城破后我还想着自刎谢罪。” “安市城陛下无论交给谁管辖都比给我好上太多了吧?” “陛下就不担心我领权后带着安市城百姓再度反抗吗?” 李世民点点头:“你说得很对。” “所以在战时,安市城自然是会由我大唐的人接手。” 安市城城主惊讶于李世民的坦荡,他没有说话,只是听李世民继续开口。 “我信任你,我欣赏你,可我也该为我大唐士卒负责。” “不过战后,等高句丽成为了我大唐的一部分,到那时你也是我大唐人。这安市城还由你来接手不是理所应当?” 安市城城主哑口无言。 他一时不知该说李世民是如此自信能攻下平壤也好,还是说李世民对他如此信任也罢。 总之,安市城城主确确实实因着李世民的这番话而彻底被软化了态度。 先前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李世民这人如何会“收买人心”,如今这些“手段”真真切切落到自己身上…… 安市城城主总算明白缘何有那么多外族人甘愿为李世民效力尽忠了。 手段再多大伙又不是没见过,不过是出于本心四个字才是最叫人动容。 安市城城主能感受到,抛却立场,李世民是十分欣赏他的。 安市城城主张张嘴:“陛下,我……我知晓了。” 此时此刻,他居然也在心中盼着李世民能一切顺利。 第214章 渊盖苏文,这个光提起来就叫他恨得牙痒痒的人,若说有谁能把他拉下马的,也唯有一个李世民而已。 不过…… 平壤城有多坚固他可是相当清楚的。 眼看马上要入秋,高句丽的冬日十分难熬,留给唐军的时间不多了,李世民真的可以在短时间内拿下平壤吗? 到最后,到这一批的尸首都登记在册他们分别之后安市城城主依旧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他只是觉得,或许这个从来都在变不可能为可能的人,又能创造一个全新的奇迹呢? …… 李世民确实能创造一个全新的奇迹。 但这份奇迹不仅来自于唐军的凶悍也来自于高句丽内部的内乱。 在还未打下安市城在对那十五万援军打出大胜后,高句丽便举国震惊。 后方的黄城银城包括早就没有心气支撑的乌骨城的守军终是忍受不了,通通自行逃遁了。 高句丽的后方在此时是相当空虚的。 李世民不是没有想过奇袭平壤。 不论是历史上还是现在的他都是考虑过水陆并进打平壤一个措手不及。 但是这个想法在和李承乾的书信交流,且就询问各路被俘获的高句丽降将关于的平壤情况后,最终还是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历史上奇袭平壤这个想法最终没有落实历来多是被后世人所遗憾的。 没有落实的想法永远会是最成功的计谋,永远会引人遐想。 可是这听起来不错的计划真的便能成功吗? 从现实角度考虑,这次出征的所有大将包括李世民都是没有去过平壤的。 想要快速打下平壤城,舆图上推演容易,但实际操作下来却不见得轻松。 而这个想法实际上是被其他人给验证过的,那便是李治时期的苏定方和契苾何力。 李治一朝在龙朔元年对高句丽讨伐,便是由苏定方走水路契苾何力由辽东走陆路两线并发的。 可是结果却并不如意。 苏定方大军顿兵于平壤城下,足足半年时间都未能将其攻克,最终无奈粮尽而还。 就算现在的大唐有了火药,于攻城方面会轻松许多,可万一呢? 这一趟跟着大军一起出征的不仅包括贞观重臣可还有李世民本人。 万一久久未能攻下平壤,他们唐军是孤军深入远征的一方,若是出一点意外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李世民曾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的军事奇迹,可他能办到的事不代表其他人也能办到。 在整个辽东战场上,能接下奇袭平壤这个重任且还有成功希望的没有几个人。 李世民是一个,但他的身份和年岁都注定了他不可能再像秦王时那样冒险。 李世绩或许也算一个,可是李世绩同样是反对这个提议的。 那李靖呢? 李靖确实能渡海直抵平壤,但是最后会不会和历史上的苏定方一样尚且未知,并没有完全的把握。 渊盖苏文人不行,军事水平还是不错的。 到最后,历史上的李治一朝灭掉高句丽也少不了渊盖苏文死后他的几个儿子陷入混战的因素在。 若只是单单靠这场辽东城围点打援的大胜趁高句丽后方空虚奇袭平壤,想要成功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苛刻了。 但……若是李世民能点燃高句丽内乱的引线呢? 李世民打仗可从来不仅仅只着眼于战场之上。 战场下,他可也是玩心理战的一把好手。 挑拨、离间、分化、扶持,这些手段他可是样样都能用得炉火纯青。 李世民从来都清楚,高句丽要打,可就在高句丽附近的新罗和百济也不得不防。 哪怕新罗和百济这两个小国如今在他跟前是如何毕恭毕敬的,皆是不可信。 高句丽苦寒,如今有棉衣棉裤还好些,但要人能成千上万的死却只能一个一个的生。 中原在杨广的糟蹋下人口骤减,就算有了产钳想要恢复起来也需要时间。 不论是迁人口还是派大军驻守高句丽,都是不能长久的。 最好的结果还是和东突厥一样,在前期以羁縻控制,等他大唐人口恢复过来才能有更好的打算。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在夺下高句丽的情况下给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叫新罗百济与其互相牵制。 既然相当于羁縻给他们一定的自主权,那么眼下,在渊盖苏文高压下活得战战兢兢的高句丽贵族还有那个傀儡王高藏…… 他们未尝没有其他的心思。 如今他唐军势如破竹大军压境,李世民这边手头上受到的自平壤而来的秘密请降书可是数不胜数。 情况到有些像贞观最开始突厥兵临城下后大唐朝中的情况。 那个时候似乎人人都觉得突厥势不可挡,自然是会有一部分膝盖软的选择暗中和颉利可汗通信。 那些人为着面子好看,勾结的理由还是借着遗留在突厥的杨广的遗腹子。 他们可不是勾结外族,他们帮的可也是汉人王朝呢 毕竟隋朝不也是汉人王朝吗? 只可惜,后来李世民破东突厥太快,这些信也就跟着颉利可汗一起到了李世民的手中。 人性便是如此。 有为大义宁死不降的,也有为小利卖主求荣的。 更何况渊盖苏文这个主卖起来对大多数人而言可是没有半点心理负担的。 这一回,乐得看戏的轮到李世民了。 李世民不是颉利可汗,面对如此良机他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渊盖苏文也不是李世民,他凝聚人心的本事可是差太多了。 挑起平壤的内乱等待平壤从内部产生裂痕,这便是李世民停留在安市城内休整的第三个原因。 *** 平壤。 高藏长呼一口气。 如今前线节节败退,渊盖苏文愈发暴躁,根本是顾不上他了。 高藏难得尝到了名曰自由的滋味。 没有渊盖苏文在一旁时时监视压着,高藏只觉得心情都要愉悦许多。 可是这份愉悦并没有维持太久,高句丽面对唐军节节败退,他这个王又哪里是真的能开心呢? 一想到高句丽数百年基业或许就要毁于他手,高藏说不上来自己心中的感受。 他恨渊盖苏文,巴不得渊盖苏文早早倒台。 可是…… 高藏叹气,坐在他自己的寝殿内倚靠着窗,怅然地看着屋外那四四方方小小的一片天地。 他这个傀儡做得没有意思极了,被渊盖苏文“囚禁”着,未来或许还要活在李唐天子的威压之下。 他还是阶下囚,无非是从做渊盖苏文的阶下囚到做李世民的阶下囚罢了。 他从来没有一刻是为自己的而活。 可就在这时,一道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嗓音自他身后响起。 “王,您想做真正的王吗?” “王,您想为自己而活吗?” 高藏心脏猛然一缩。 他回首,入目的是一张英气的脸庞。 那是在他们高句丽贵族宗室堆里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高舍鸡。 但高藏却记得这人。 因为在渊盖苏文弑君保持朝政后,这人虽然明面上不敢反对渊盖苏文,但在私底下,他曾帮了自己很多。 高舍鸡这人,是向着他的。 他根本没有时间想为什么这人会在此刻突兀地出现在此。 他现在满脑子是此人方才话语中的意思。 高藏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好快,脑子嗡嗡作响,隐藏在长袖之下的手猛然攥紧,青筋一条一条鼓起。 高藏觉得自己此刻该是说不出话的,可偏生他一字一顿,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渴求。 “你……什么意思?” 分明才八月初,还未入秋,可高藏却莫名浑身打颤,只觉得凛冬将至。 第126章 大破平壤 高舍鸡似乎没有发现高藏的打颤, 他只是又走近了高藏好几步。 现下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近到高藏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躲不过高舍鸡的眼。 高舍鸡笑了笑:“臣什么意思……王应是猜到了吧?” 高藏努力叫自己的呼吸不是那么急促,他下意识环顾四周, 静悄悄的,似乎整个寝殿周围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 他过分激动的脑子才品出那么几分味回来。 高舍鸡是怎么入宫的,还悄无声息地入了他的寝殿? 还有高舍鸡方才那话的意思,若是只靠他们, 又如何敌得过渊盖苏文? 更不用说渊盖苏文此刻正忙着应付李世民, 人也…… 不对,李世民?! 高藏呼吸一滞,便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 惊恐地盯着高舍鸡。 可是那份惊恐背后,却又有几分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求。 高舍鸡显然感受到了高藏此刻的情绪,他轻声:“王, 如今我高句丽前线节节败退,朝中大家如何想的,臣想王不该是不知道的。” 第215章 是的,高藏不该是不知道的。 尽管高藏不过是个傀儡,尽管高藏几乎接触不到朝堂政务,但他依旧能从这段时问以来越来越沉闷的宫中气氛中窥探到那么一两分的不对劲。 只怕是暗中想要倒向李世民不知有多少,想要为李世民做事讨赏的估计也是不计其数。 大厦将倾,总是少不了那些弃船逃跑的人。 高藏梗着脖子。 他就算再如何不堪, 名义上也是高句丽的王。 要叫他承认自己国家中大多都是软骨头, 实在是, 实在是…… 可高藏实在是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和高舍鸡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 高藏梗着的脖子软了下来。 高藏垂下脑袋:“我……知道的。” 说着高藏轻轻吸气,似乎是在笑,可认真听来却又像是在叹。 “所以你呢?” “你是来做那大唐天子的说客的吗?” 高藏不是个聪明人,但再不聪明的人也该猜到高舍鸡的真正来意了。 “你说要帮我做真正的王,你说想帮我为自己而活……” “呵,有渊盖苏文顶在前头,我如何为自己而活?” 高藏深吸口气,苦笑道:“所以,前提是得除掉渊盖苏文。” “李世民要除掉渊盖苏文,你们也不要一个渊盖苏文压在你们上头。” “一拍即合,多好啊。” 高藏抬眸,语气中带着讥讽:“可是,如今唐军势如破竹,渊盖苏文再一死,我们高句丽只怕是真的要散了。” “高舍鸡,你想我做亡国之君吗?” 高舍鸡沉默片刻忽而长叹一声:“王,您现在难道便不是亡国之君了吗?” 直白的话语像一把锋利的匕首,一下就划破了高藏所有的遮羞布。 高藏眼眶微红。 是啊,先不论他这个傀儡跟高家王朝的亡国之君有什么区别,难道大唐便会放过他们吗? 李世民亲征足以可以看出大唐对高句丽的势在必得。 就算李世民这次没成功,就算他们熬过了李世民死了,可还有一个年轻的李承乾在一旁虎视眈眈。 渊盖苏文毕竟年岁也大了,就算能熬过李世民,他还能熬过李世民的儿子吗? 如今高句丽国内如何混乱高藏同样是清楚的,不过是全靠渊盖苏文的铁血手腕压着。 渊盖苏文一死,只怕高句丽也要分崩离析。 到那时大唐可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他不还是亡国之君? 见高藏久久没有说话,高舍鸡抿唇:“王,朝中暗中倒向大唐天子的人数可能远超您的想象。” “安市城那一场围点打援歼灭十五万援兵,本就叫大伙胆寒。” “结果不过数月,曾经大莫离支一直拿不下来的安市城也被唐军攻下。” “听说那安市城城主一开始还想自刎谢罪,可不过是与那大唐天子相处几日,便跟着他人做事了。” “我高句丽上下的军心民心士气,除却平壤还有大莫离支在顶着,其他地方都不剩多少了。” “黄城银城守军连夜逃散做鸟兽状,后方空虚,援军一败再败,除却平壤我们又如何再那得出军队去阻止他们?” “唐军若是想,随时可以推到平壤。” 高藏知道前线战况糜烂,可是他却地步。 “可,我们难道就守不住吗?” 坚固,守个一年半载绰绰有余,唐军是远征,他们不可能在我!” 高舍鸡轻笑:“唐军待不了多久,那我朝中的高官和其他人呢?” “他们难道就不会跑吗?” “他们难道就不会” 了。 现在唐军还在安市城呢,朝中就这般惶惶,若是唐军真的兵临城下…… 高藏闭了闭眸子:“我早该知道的。” “在你能秘密入我寝殿的时候我就该知道这宫中有多少人是倒向了大唐天子。” 就算渊盖苏文这段时问忙着应付唐军无暇他顾,可若没有人遮掩掩护,小小一个高舍鸡又如何能秘密入他寝殿不被渊盖苏文发现? 而这毫无疑问透露出一个最要命的点,渊盖苏文对于宫中的掌控力大大下降了。 外战输得那样惨,人心浮动便是顺理成章。 见高藏动摇,高舍鸡乘胜追击:“而且就算大唐拿下我高句丽,我高句丽距离长安遥远又苦寒非常,他们也需要人来掌控这片土地。” 高藏眨了眨眼,想了好一会才从脑中扒拉出来东突厥的结局。 东突厥原先的土地上有汉人也有唐军驻守,可是,除却这些人,却也有一部分原东突厥贵族任高官。 他们是有一定的自主权力的。 毕竟大唐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高舍鸡的声音在这一刻变轻了,可是在高藏耳中却是格外清晰。 “王,自从渊盖苏文把持朝政后不论是朝廷还是民问,大家的日子过得如何王您还不清楚吗?” “王,臣知您心中是有抱负的,可是这份抱负在渊盖苏文手下无论如何都是无法发挥的。” 就算是他高舍鸡自己,在渊盖苏文的高压手段下,他又如何能实现自己心中的抱负呢? “可大唐天子,可那个人,他不一样。” 高藏忽而开口打断高舍鸡:“你见过他吗?” “你见过……李世民吗?” 高舍鸡有一瞬的恍惚。 他的眼前突兀浮现出一个身着甲胄的人影。 见过的,他见过李世民的。 就在几个月前,他是在银城守城,后来守军溃逃,他一个人无能为力,可在他想要返回平壤之前,鬼迷心窍的,他偷偷去了安市城一趟。 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李世民。 男人眉如刀削,鬓角霜白,但不显老态,反倒平添几分凌厉。 彼时男人在城外,同安市城城主一起清点战场上的尸骸。 但男人哪怕只是随意一站,也带着一股沙场磨砺出的悍然气魄。 他年近五十,却仍如一把出鞘的利刃,锋芒未敛,愈发摄人。 这是个从骨子里透出桀骜的男人,岁月没能磨去他的锐气,反倒让他更加肆意张扬。 可在那份桀骜之下,是男人那颗温柔到极致的赤子之心。 男人面对那些尸骸时的悲悯神情,高舍鸡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是忘不掉的。 已是见过这样好的美景,又如何叫他再面对渊盖苏文? 所以在与大唐那方搭上线后,尽管看得出李世民分明就是想要借着他们的手挑起内乱,但高舍鸡依旧选择上了他的船。 高舍鸡依旧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未来,但他却很确定,那份未来里绝对是没有渊盖苏文的存在。 而李世民,他想叫这人存在于他的未来。 高舍鸡一把握住高藏的胳膊:“我见过的,他是我见过的最不一样的人。” “王,您信任我吗?” “王,您想去做吗?” 高藏沉默片刻,他忽而开口:“高舍鸡,我记得你好似一直是子嗣艰难的吧?” 高舍鸡好笑:“王怎么突然问这个?” 所以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后代子嗣牵绊,高舍鸡才会这样大胆直接地参与进这个行动吗? 高藏轻声:“你有想过自己未来的孩子吗?” 高舍鸡感慨:“有啊,若未来我能有个儿子,我想叫他跟我一样学武参军,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 高藏看着他:“有想过名字吗?” 高舍鸡笑着点头:“我想了一个好名字。” “仙芝,高仙芝。” “王,就算是为您的后代,您难道想叫他们也活在大莫离支的阴影之下吗?” 高藏许久没有说话,但是最后却是轻轻点了点头。 平壤,皇宫,前朝。 不知为何,分明还未入秋,可渊盖苏文却总觉得最近一段时问自己总是在发冷。 可能是最近应付唐军叫他太过疲惫了吧。 唐军已拿下安市城,且高句丽后方守军都自行逃散,李世民想将大军推到平壤城下随时都可以。 所以渊盖苏文近来一直神经紧绷。 渊盖苏文揉揉额角。 可就在这时他的亲信快步入内附在耳侧犹犹豫豫道:“禀大莫离支,王他……” 渊盖苏文吸气:“磨磨唧唧干什么,说。” 那亲信咋舌:“王他说有事要与您商量。” “王说……他想退位让于、于您。” 渊盖苏文一顿,怒极反笑:“反了天了,带我去他寝宫。” 可是渊盖苏文却在起身的刹那微微蹙眉。 他下意识捂住心口,莫名的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等等……” “我先走,你别跟我一起,先出去带上我的人到时候候在外头。” 亲信一愣。 渊盖苏文嗤笑:“以防万一。” 第216章 *** 寝殿之内,烛火摇曳,似杀机暗伏。 高藏坐在床榻边缘,隐藏在长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一柄匕首——那是他的兄长荣留王曾赠与他的礼物。 他的心跳得极快,耳边甚至能听见血液奔涌的声音。 尽管此刻殿中早就埋伏了数十个壮士,但他还是想攥着匕首。 是为以防万一,也是因为他想亲手杀了渊盖苏文泄愤。 “王,大莫离支到了。” 殿外侍卫低声禀报。 高藏吸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请……请大莫离支进来。” 殿门被推开,渊盖苏文大步踏入,身后跟着四名全副武装的亲卫。 他依旧穿着那身官服,腰问佩剑随着步伐铿锵作响,仿佛在宣告他才是这座宫殿真正的主人。 整个皇宫中,也唯有他才能带着佩剑去到任何地方。 “听说,王要让位于我?” 一进来,渊盖苏文便单刀直入,懒得和高藏说半点废话。 高藏似乎是打了个哆嗦,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前线节节败退,我、我实在无力承……” “所以你就想把亡国之君的骂名推给我?” 渊盖苏文突然暴怒,高声呵道:“高藏,你倒是长本事了!” 高藏看起来像是在浑身发抖,却仍坚持道:“大莫离支雄才大略,定能……” “闭嘴!” 渊盖苏文眯起眼睛,像在打量一个笑话。 高藏像是急了一般,眼泪都跟着滚落:“我本就是个傀儡,朝政都由大莫离支一手把持,这王位本就该是大莫离支。” “若大莫离支是担心名正言顺的问题,大莫离支,我是自愿的,我真的是自愿的!” “我们高家无德,高句丽急需大莫离支来撑起啊!” 渊盖苏文冷笑,忽而一把揪住高藏的衣襟,将他拽到面前。 这段时问以来一直被唐军压着打和面对朝中一个个上窜下跳的跳梁小丑的怒火在这一瞬被点燃,似烈焰般熊熊燃烧,烧得他难得情绪压过理智。 一个从前在他跟前连话都说不利索的人,居然还敢在他跟前大吼大叫? “高藏,你不过是个傀儡,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想把烂摊子丢给我?” “我没时问跟你闹,今日来是想提醒你,守好你的本分,不要再给我添乱了!” 总算是一腔怒火在高藏这撒了个干净,渊盖苏文这才觉得憋了那么久的心畅快了不少。 高藏被他勒得几乎窒息,眼角余光却瞥见屏风几不可见的影子——那是埋伏的壮士,只等他一个信号。 高藏似乎是被渊盖苏文勒得喘不过气一般,他的双手双脚胡乱蹬着。 下一瞬,一个不知何时被摆放在角落里的花瓶被他给踢倒了。 渊盖苏文的反应很快,几乎是瞬问他就有不好的感觉,可还没等他松开高藏,只觉得心口处一阵冰凉,紧随其后的是强烈的疼痛。 轰! 屏风被撞翻,数十名壮士持刀冲出,瞬问将渊盖苏文的亲卫围住。 高藏! 你怎敢?! 渊盖苏文说不出话来了,他猛然吐出一口血。 可是心口的剧痛又怎么比得过胸问的愤怒。 渊盖苏文猛然拔剑横扫,另一只手还死死攥着高藏,一名冲上来的壮士喉咙喷血,栽倒在地。 就算他受伤了,可想要对着这几个家伙还是绰绰有余。 幸好,幸好他提前叫自己的亲信做好了准备,如今他手下的人都在殿外候着,只要…… 但便在这时,殿外也隐约传来了打杀之声。 渊盖苏文一怔,反而是叫高藏狼狈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高藏踉跄后退,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死死盯着渊盖苏文,看着这个掌控了他半生的男人面目狰狞。 渊盖苏文的亲卫都是身经百战,可是架不住高藏走得是偷袭,猝不及防之下死了好几个,如今也只剩下一个跟在他的身边。 渊盖苏文只觉得浑身越来越冷,他猛地捂住胸口,鲜血不断从他指缝中溢出。 经验告诉他,高藏那一刀,不偏不倚正正好刺中了他的要害。 眼见高藏这边的壮士也只剩两个,渊盖苏文一剑劈开,他的亲卫以一敌二拦住了那两个壮士,叫渊盖苏文可以直面高藏。 渊盖苏文眼前有些发白,就要奄奄一息,可他的实力又哪是几乎懦弱了一辈子的高藏可以比的。 高藏狼狈滚地,手中还紧紧攥着把柄匕首。 渊盖苏文笑了,他喘着粗气,说话断断续续:“你哪有……那么多人马……” “是、是李世民挑拨的吧?” “呵,一群、蠢货。” 你们和李世民合作了对吗? 也是,前线失利,后方这群软骨头果然是舔着脸就要去迎新王了。 他不是不知道朝中有人倒向了李世民,可是他却怎么也想不到短短几日他就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下场。 曾经在他手下敢怒不敢言的人,这会子到都一个个跳出来想要杀他。 果真是,杀得还不够。 高藏满手都是血,他的面色一片惨白。 “渊盖苏文,早在你杀我兄长的那一天,你就该想到这个结局!” 高藏似笑似哭,攥着匕首毫无章法地冲向渊盖苏文。 “那些因你残忍嗜杀倒向你的人,那就也会在外战不利看不到希望时倒向另外一个人。” “渊盖苏文,我以为你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 “渊盖苏文,你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人心!” 渊盖苏文瞳孔骤缩,被从来看不起的人这样点出血淋淋的真相,他的剑势已乱。 高藏抓住机会,猛地扑上,又是一刀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渊盖苏文手一松,长剑落地。 “这一刀,为我兄长荣留王!” 刀刃入肉的声音清晰可闻。 渊盖苏文轰然倒地,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这样一个狼狈怯懦没骨气的傀儡,居然真的能杀了他? 这一刻,渊盖苏文莫名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一个中原汉人王朝的故事。 在汉末百年乱世中有那么一个叫周的王朝。 王朝上有一个权倾朝野的男人,这个男人同他这个大莫离支没有什么分别。 可最后却因为大意死在了自己扶持的小皇帝手上。 那个男人狼狈地被小皇帝一玉笏打倒在地,最终丢了性命。 与他的境况何其相似。 彼时他还嘲笑过那个男人,却没想到命运可笑,他也成了这故事里的人。 渊盖苏文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他嘴角溢出血,伸手想抓高藏,却只扯下他半截衣袖。 高藏喘息着,眼中血丝密布,猛地拔出匕首,又狠狠刺下! “这一刀,为我多年屈辱!” 渊盖苏文终于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可是到最后他的唇角都是挂着讥讽的笑容。 渊盖苏文张了张嘴,说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句话:“一群卖国贼,一群……懦夫。” 高藏站在血泊中,握着染红的匕首,浑身颤抖,根本没听到渊盖苏文说了什么。 他盯着渊盖苏文的尸体,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开始痛哭。 他赢了。 他终于,亲手斩断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 八月中,天气有些凉了。 平壤内部发生内乱,傀儡王高藏暗中集结忠臣杀渊盖苏文报仇,朝中上下一时混乱不堪,再无心气阻止唐军前进的步伐。 八月末,大唐大军在李世民的带领下逼近平壤,李靖率水师渡海奇袭平壤,顿兵城下。 水陆二师,在此合兵。 十日后,平壤城门大开。 第127章 高句丽灭 在大唐水陆两军合并推进到平壤城下后, 到高藏开城门献降之间,只有短短十天。 但这短短十天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少。 渊盖苏文是被高藏在出其不意之下刺杀的,若是在和平时期, 渊盖苏文之死能引发的动乱远不是高藏能够承担。 但,谁叫现下唐军还在平壤城下呢? 外战失利从来都是内政不稳的开始, 渊盖苏文之死掀起的波澜可比高藏预想中要小太多。 渊盖苏文手下的利益集团虽有反扑,但是在唐军兵临城下的压力之下,这场反扑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渊盖苏文的几个儿子四散逃匿, 可惜唐军逼近, 他们也出不了平壤城,最后不过是收拾收拾剩下的人手做垂死挣扎。 可,没人想再这样耗下去了。 朝中的很大一部分选择支持高藏除掉渊盖苏文就是因为他们知道, 若还是渊盖苏文掌权,他们只能白耗人命死战到底。 若换了耳根子软又好控制的高藏呢? 那么他们投降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君不见身为一国之君的高藏都要开城门献降了,他们也不过是“无可奈何”。 第217章 说到底, 李世民和他的唐军打出的效果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吓破了绝大多数人的胆气。 这不过是一场从下到上都想要早早结束的战争,哪怕高藏反对,他们还能推出下一个合他们心意的王。 更何况渊盖苏文掌权的这些年,大伙的日子都过得不好,唐军接手后不论是辽东城还是安市城,百姓的日子都是好过许多。 这下是更加没有什么抵抗的心气了。 所以渊盖苏文那几个儿子挣扎了没几天就被手下人背叛,绑着送到了高藏跟前邀功献媚。 高藏对于开城门献降已是不做他想, 这个“亡国之君”的名声他认了, 但是至少在这之前, 他得亲口下令解决掉仇人之子。 那几日,城外是虎视眈眈的唐军, 城内是杀得人头滚滚,渊盖苏文的后代没有一个活了下来。 诸事已了,这场持续将近小半月的内乱终于落下帷幕。 平壤城下,残阳如血。 高藏站在城墙上,望着城外连绵数十里的唐军大营。 黑压压的军阵中,唐军旗帜在晚风里翻卷,战马嘶鸣声隐约可闻。 高藏伸手摸摸自己身上素白麻衣——没有纹绣,没有佩玉,甚至没有束冠,只有一根草绳系住散乱发丝。 “王,该启程了。” 高舍鸡捧着玉玺站在高藏身后,目光却是不自觉看向了城外的唐军。 高藏转身时,城楼上的守军齐刷刷跪下。 这些曾经对渊盖苏文唯命是从的将士,到底还是有一部分眼中含着泪水的,似乎是在哭他高句丽的灭亡,但绝大多数的却是松了口气。 高藏高声:“开城门。” 城门开启。 高藏走下城楼走出城门,身后是同样身着素服的文武百官。 秋风寒意窜上脊背,高藏打了个哆嗦。 长街两侧跪满百姓,有人低声啜泣,有人以额触地。 高藏一直在走,直到走到那个人的面前才停下脚步。 他本是想见见李世民究竟是长得什么模样,可惜逆着光,高藏有* 些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高藏深吸一口气缓缓跪下,那是完全的臣服之意。 “罪臣高藏,乞降大唐!” 队伍最前方,李世民端坐马上。 “你随我来吧。” 这道声音比他想象中要温和。 高藏下意识抬眸,眼睁睁瞧着唐军铁骑立刻分列两侧,让出一条通往中军大帐的路。 他起身,有些茫然又有些小心翼翼地跟了上去。 他还是想看一看李世民的脸,可惜这个时候李世民已然转身,只能瞧见他的背影。 但还是有那么几句零碎的话语顺着风送到了他的耳中。 “薛仁贵,后续平壤城中的事宜处理你也得跟着去学学。” “光会打仗可是不够的,战后安抚人心才是最要紧的。” “抚民,可是为帅者不可或缺的一项本事。” “是,臣领命。” 高藏望去,应声的是一个跟在李世民身侧的年轻将领。 从他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那年轻将领对着李世民那近乎虔诚的目光。 高藏一顿,低下头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路,直到他孤身一反应过来。 。” 高藏的心莫名在这一刻跳快了许多,他下意识垂眸。 帐帘掀开的刹那,高藏跟着进去随即跪下以额贴地。 高藏似乎听到了笑声,随后李世民的声音清晰响起:“起来吧,不用总跪着。” 可还未等他动作,他的手臂上便传来温热的触感。 那是李世民的手,李世来亲自扶他起来吗? 高藏茫然起身,终于,他看清了李世民的面容,这个传说中的天可汗此刻居然是在微笑。 李世民眉眼里是阅尽世间万事后的柔和,可眸天可汗的意气与张扬。 “坐。” 高藏此刻的脑子在发懵,所以听到什么便也顺从地去做。 “听说那场伏杀中,最终是你亲手杀死了渊盖苏文?”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高藏浑身紧绷,他定定地看着李世民。 “回……回陛下,我,不……” “罪臣当时什么也没想,就是想要报仇,罪臣自己也没有想到罪臣能亲手杀了他。” 李世民道:“知道我为何要见你吗?” “一个怯懦了一辈子的傀儡最后却也敢弑杀权臣,多年傀儡的日子没有抹掉你心底的胆气,这便值得我看上一眼了。” 高藏瞪大双眸,似乎是不敢相信这样的评价是出自名扬天下的天可汗之口。 他这样浑浑噩噩的前半生,居然也能得这个男人的一句夸赞吗? 高藏眼眶微红。 此时此刻,高藏终于明白了高舍鸡此前对李世民的评价。 李世民确实不一样。 他是他见过的最不一样的帝王。 李世民无奈:“刚夸完你便要哭吗?” 高藏抹抹眼眶:“没,没有。” “对了陛下,那可否容罪臣一问,我高句丽降了大唐后,未来……” 李世民轻声:“高句丽,我打算设安东都护府,高藏你仍领高句丽王爵。” “至于朝中的高官贵族和高句丽境内的百姓我会迁一部分到我大唐境内。” “同样的,我还会派汉家官员和军队驻守高句丽各处,待我归去之后我便会挑选合适的人选。” “只是届时需你多多帮忙。” 李世民并不介意放一部分权给高藏,毕竟高句丽这块地方脱离中原太久,要论治理在初期,肯定是叫高句丽人从旁帮着效果才是最好。 都督刺史县令,李世民半点不吝啬叫当地的部族首领去做。 但李世民也是坦荡的,他因为各种原因愿意放权给他们不代表他没有警惕的心思,安东都护府自然还是需要一定数量的军队去镇守。 高藏显然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但他依旧感激李世民愿意给他这个阶下囚一个施展自己抱负的机会。 李世民继续道:“最后一点,你得好好活着。” 活着? 高藏不解,然后他便听到了这辈子他都忘不掉的话语。 “我许你亲眼看着,什么才是真正的太平盛世。” 高藏怔怔地望着李世民。 平壤城头的旗帜从他高家变为李家,可他的百姓终于不必日夜活在渊盖苏文暴政的阴影之下。 高句丽虽不再属于他们高家,可高藏心头重负竟也悄然散去。 高氏家族的数百年基业终是毁在他的手上,可…… 高藏笑笑,这个笑里有苦涩也有释然,可他终是认真地点头:“好,罪臣会好好活下去的。” 高句丽灭,是旧时代的落幕,却也是新时代的开始。 *** 唐军接手平壤后善后得很快,因为天气已在渐渐转凉。 既然已是拿下高句丽,久留终究不是上策。 所以在九月末,李世民这个身在前线和士卒同甘苦的人最是清楚大家的承受极限,唐军开始调转方向返回长安了。 历史上唐军回撤途中遇见罕见的暴风雪,冻死了不少人。 这一回倒是平静非常,虽则回程途中降温很快,但所幸没有下雪,又兼之有棉衣棉裤的保护,不仅减员很少,连马匹损伤都不大。 唐军出征已是将近一年,回程的日子也是扣紧年关,大伙都是想家的。 只是唐军一路返程的步伐终究还是在营州处停了几日。 毕竟这次出征伤亡虽不多,不过千余,但终究是有部分士卒再也无法回家了。 这是跟着李世民一起出征的,他们的身后事也理应由李世民来负责。 营州,柳城,晨。 柳城东南的官道上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五百名身着素服的士卒抬着用白布包裹的骸骨,在晨光微熹中缓缓前行。 每走过一里,领头的官员就会摇响铜铃,似是在对亡魂进行安抚。 李世民立在柳城东南新筑的祭坛前,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队伍。 他今日特意换下先前军中所穿旧袍,改着一袭淡色外裳,腰间只系一条素色革带,晨风吹动他的袍角,露出内里同样素白的内衬。 “陛下,已清点完毕。” 长孙无忌捧着名册上前:“此役共阵亡一千六百四十三人,现收得尸骨一千一百二十具,余者……” “我知道了。” 李世民抬手打断,声音有些哑。 长孙无忌也不说话了,几人就这样沉默地等待,等到最后一具骸骨安置完毕。 一千多具遗骸按营队排列,每具前都立着一块新制的柏木牌位。 牌位上头刻着他们的名字和籍贯。 随军官员正在祭坛上摆放太牢之礼需要的祭品,祭台上点燃的香正燃起缕缕青烟。 太牢之礼,这是最隆重的祭祀之礼。 第218章 而这些为国捐躯的兵卒,自是配得上这份祭礼。 李世民走到祭坛中央,从袖中取出亲自撰写的祭文。 “……谨以清酌庶羞,祭尔等忠魂……” 念到最后时,有风吹过,将祭文手稿吹得哗哗作响。 李世民的声音顿了顿,待风停后才继续。 他的诵读声不大,却字字有力,后排的将士都能听见,甚至稍远些的百姓亦能清晰可闻。 祭文念罢,又是几个士卒抬着木箱走来。 箱中整齐码放着阵亡将士的遗物。 磨破的护心镜、染血的家书、缺口的横刀……都是在战场上收集来的。 李世民拿过长孙无忌递来的酒杯,只是浅喝一口,剩下的尽数泼洒在地上。 随后祭火点燃,烈焰腾起三丈高,李世民将祭文扔进。 盼他们来世,幸福安康。 盯着火焰,看着祭文一点一点化为灰烬,李世民忽而落下泪来。 他从少年时便上了战场,可直到现在,他依旧做不到在送别同袍时不落泪。 他能习惯许多事,可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从来做不到习惯。 而同他一般落泪的还有在一旁围观的上百名阵亡军士的家眷,低低的啜泣声此起彼伏,叫人听了便觉得心中发堵。 这场太牢之礼持续了很久,柳城上下的官员百姓有大半都参与其中。 由天子带领,一起为那些阵亡的将士默哀。 薛仁贵同样是其中一员,甚至祭台周围的这些尸骨,有一小部分都是他亲手捡回来辨别身份登记在名册上的。 不过薛仁贵却并没有上头,反而是低调地混入了百姓堆里。 因为此刻他的身侧还有一人,他特意请示了李世民抽出时间来陪她。 “夫郎……” 那是他的娘子柳娘子的声音。 柳娘子在探听到大军回程的消息后便大着胆子托商队一起赶来了营州,终是赶上了他的夫婿。 薛仁贵握紧了柳娘子的手。 “我是幸运的,得陛下赏识,也安全归来。” 柳娘子轻叹,她知战争残酷,可亲眼见证这般悲切的场景心情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柳娘子最终还是没有就着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夫郎,咱们家的祖坟已是得陛下关照,顺利迁到了你先前看好的地方。” 薛仁贵点点头:“这点陛下已是同我讲过,就是不知这段时间以来咱们家中的田地只怕是要荒废了。” 他们薛家本就人丁稀薄,薛仁贵将近一年没有归家,心中到底还是挂念着家中的祖田。 但柳娘子的回复却叫薛仁贵出乎意料:“没有。” “陛下和太子早便考虑过这个问题。” “由陛下下令太子派官员巡视,州县从军之家,官府会帮着来务农。” 薛仁贵惊讶:“官府帮着我们来务农?” “是啊,咱们家今岁的收成还是不错的。” 薛仁贵喃喃:“我以为在战场上的陛下已是足够心善足够关照大多数士卒了……” “没想到战场下,陛下所看到的所想到的还要更多。” 陛下从来知道民生的底线,善战却不好战。 有这样一个陛下,大唐何其幸运。 薛仁贵抿唇:“陪我去买壶酒吧。” “我有几个同袍也是死在了高句丽,可惜寻不到他们的尸首。” “这壶酒,就当是为祭奠他们吧。” 柳娘子应声,却在转身之际听到了不远处一个啜泣哽咽的老翁断断续续的话语。 话语中有悲切,却也有遮不住的喟叹。 “吾儿死而天子哭之,死何所恨……” 他们的孩子从来不是上位者眼中微不足道的存在,是上位者为满足自己野心欲望的棋子。 他们的孩子是英雄。 是天子要用太牢之礼祭奠的英雄。 柳娘子脚步一顿,下意识回首看向祭台上的陛下,她这边的距离终究是有些远了。 所以她其实是看不清的,只隐约瞧见了一个清瘦的背影。 可…… 她就是能感受到,祭台之上的陛下,一定是有一颗非常温柔的心吧。 感他人所感,念他人所念。 所以陛下才会得那么多人的欢喜吧。 她的夫郎能得陛下赏识,实在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柳娘子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清楚意识到,自汉末以来数百年的纷争战乱数百年的人心丧乱,终于彻底成为了过去。 有这样一个陛下,太平盛世又怎会不至呢? …… 有这样一个陛下,太平盛世又怎会不至呢? 若说营州这场太牢之礼安的是大唐百姓的心,那么幽州这场赎买高句丽战俘人口的事情便是彻底安了方方打下来的高句丽的民心。 幽州的冬日,朔风如刀。 一万四千名高句丽俘虏跪在地上,手脚缚着麻绳,像一群待宰的牲口。 官府的人提着刀站在两侧,只待朝廷的命令下来,这些俘虏便便能奖赏军士。 忽然,马蹄声由远及近。 “陛下有令——” 传令官纵马奔至阵前,高声呵道:“陛下怜悯这些俘虏骨肉分离夫妻离散,特令有司按市价估算这人的身价。” “陛下出钱财将这些人尽数赎买为平民,出的钱财则赏给军士以作补偿。” 人群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哭喊。有人以头抢地,有人抱头痛哭,更多人则是颤抖着喃喃念着天可汗。 从“死”到“生”,只在短短一瞬,只在李世民的一句话。 这一场唐对高句丽的征伐,他似乎总是在出钱赎人。 钱财于李世民这个一国天子而言是微不足道,可是落到那一万四千个俘虏身上,那一万四千个家庭身上,却意味着未来,意味着希望。 他们自己的统治者渊盖苏文残暴不在乎人命,却没有想到愿意怜悯他们的是敌国的天子。 何其讽刺。 欢呼声中,有不少高句丽的百姓落下泪来。 可幸运的是,他们现在不用再为奴为婢,而是成为了平民,成为了大唐的平民。 百姓的好恶从来都是朴素的。 谁帮他们,他们就感谢谁。 所以这些高句丽的百姓怯怯地走近本该是押送他们的官兵,用着生涩的中原话开口询问。 “天可汗的车架会经过这里吗?” “我们想亲自迎接天可汗的车架,我们想叫天可汗知道……” “我们很感谢他。” 第128章 四海归心 大唐年前出征的军队终是带着荣耀, 一步一步踏上归家之旅。 李世民自营州为阵亡的将士举行太牢之礼后,返程的速度便更快了。 分明是见惯了生死,不知送别了多少同袍, 但不知为何,他忽然便很想一直驻守在定州的李承乾。 不过, 他们父子二人果然是心有灵犀。 他这边念着人,李承乾在得知唐军返程后便算着行军速度早早就带上人马一路去迎。 两人见面后其实没有什么很强烈的情绪外显,但肉眼可见的, 二人在接下来一同返回长安的日子里几乎是形影不离。 就好比眼下, 他们几乎是并肩而行,到了这幽州。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幽州已是开始下雪。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刮过城外的旷野。 李承乾骑于马上, 下意识往自己掌心呵上一口热气。 他看看身后的大军又看向身侧的李世民。 “阿耶,你该是去车架上的,好歹能挡着风。” 李承乾与李世民将近一年没有见了, 几乎是再次见到他的第一眼,李承乾就清晰地意识到他瘦了许多。 不止是瘦了许多,那满脸病后的疲倦更是遮也遮不住。 李世民今日的精神气是难得得好,他一手松虚虚搭着缰绳道:“车架里头闷,我也该到外头透透气的。” “你别担心,我内衬是用着棉花缝制的,保暖得紧。” 李承乾说不过李世民,无奈又不动声色地驱马挪挪位置, 替自家阿耶挡风。 可李世民就算年岁老去, 但早年间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警觉还在, 李承乾那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又怎么可能瞒得过他的眼。 不过李世民却没有点出,反而是换了个话题:“薛延陀那如何了?” 李承乾脑内迅速过了遍这段时间以来过手的奏表政务:“小动作还是有, 毕竟阿耶和我都不在长安,这可是个绝佳的机会。” “不过薛延陀到底还是胆气不足,灵州招抚时是这样,现下还是这样。” “上回被阿耶吓过后便安分了许多,只是……留着终究是个祸患。” “至于具体如何,阿耶,等会我们入城歇脚时再谈。” 说着李承乾便真的不再谈论薛延陀了。 “听幽州的官员说,今日城中聚满了那些被阿耶赎回的高句丽人。” 第219章 李世民接口:“说是想要来感谢我迎迎我的车架。” 李承乾闻言顿了顿,他伸手,片片雪粒落入他的掌心:“这么冷的天……” “阿耶,今岁的棉花收成很好,为着军用棉衣棉裤加紧赶制,如今是多出来了许多。” “我也出了自己的钱财,买了好些棉衣棉裤,早几日便吩咐下去,叫过冬格外困难的州县都分发下去,也是尽一尽我自己的力。” “这其中就有幽州,就有这些才刚刚被阿耶赎身的高句丽人。” 李世民轻笑:“我当你前些时间在忙些什么,原是这个。” 话落,李世民目光望向雪雾茫茫处的远方。 李世民驱马加快速度:“马上便要入城了,再快些吧,天冷,总也不好叫他们就这样候着。” *** 高句丽的百姓确实已是等了一段时间了。 天刚蒙蒙亮,被赎回的高句丽百姓便已扶老携幼,聚集在官道两侧。他们穿着前几日官府才免费下发的棉衣,倒也不觉冷。 得知这棉衣分发是太子参与的后,他们心中想要感激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天子为他们赎身,太子替他们着想,这对父子一下便叫他们记在了心中。 未来,似乎也瞧见了希望。 所以随着雪渐渐变大,依旧无人肯离去,亚麻只是不断踮脚张望着远处的官道。 人群中,白发苍苍的老翁拄着木杖。 年轻的妇人抱着婴孩,时不时低声轻哄。 还有伤了腿的汉子,被同伴搀扶着。 可所有人的目光却始终望向远方——那是天子车驾与太子车架将要出现的方向。 忽然,远处传来阵阵的马蹄声,连带着他们这边都能感受到地面的微微震动。 这样大的动静,除却天子太子车马不做他想。 来了。 这对父子终于来了。 人群很快骚动起来,但又很快默契地安静下来,就像是生怕惊扰那对父子的车架一般。 当日光穿透雪雾时,大唐处。 李世民没有坐在华贵的车辇中,而的青骢马上。 他,估算年岁应就是太子殿下。 。 先前打仗时为了和将士同甘共苦体察他们的承受极限,他那件外袍从夏天穿到冬天,后来回程途中见了李承乾才换了新衣。 整套新衣里唯一显得华贵些的便是那一件黑色大氅。 黑色大氅随着马背的起伏轻轻摆动,边缘已经沾上了雪水,看得出来他们已是赶了许久的路。 “天可汗——” 不知是谁先喊出了这一声,紧接着,万民跪拜,呼声震天。 白发老翁颤巍巍地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年轻的妇人抱着孩子,哭喊着“谢天可汗恩典”。 伤了腿的汉子挣扎着想要跪下,却被身旁的人按住肩膀低声劝说:“你的心意,天可汗看得见。” 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一幕,难得有些晃神。 他早便登上了这世间权力的顶峰,想要的想求的,弹指之间便能轻易得到。 可是人总是要有理想的,总是要有些从心底而起的坚持的。 李世民的理想早在他还未及冠时便已经许下,他的底色从来都是善良的。 战场上的风风雨雨,朝廷上的刀光剑影,都不曾使他的理想褪色,反而是熠熠生辉。 世间一切不都总是美好的。 未经世事的善心总是脆弱的,也或许是一文不值的。 为臣为将,在隋末乱世里他见过太多太多的残酷和黑暗。 他摔过跟头,也曾认清真相。 可他却从来没有迷茫过。 正是如此,这份自苦难而出的善良才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谈论理想二字。 世间一切并非都可以用利益来解释。 他和他身边的人,有争功名的,有为利禄的,可他们的心底或多或少都是存着开万世太平的理想。 若非如此,武德年间战场上的艰难险阻,政治中的生死抉择,他们又如何能一一克服呢? 为秦王时,为天子时,他的理想从未变过。 庇佑他的小家,庇佑天下这个大家。 然后,四海归心,万民皆乐。 眼下这一幕,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李世民忽而笑了笑,抬手示意他们起来,说话的语气便是像对许久未见的友人一般,带着轻快。 “用不着跪,还下着雪呢。” 李承乾低笑:“也幸好幽州官吏这雪扫得及时,官道上无甚积雪,不若这一行礼只怕是会叫他们的裤子都湿透了,到时候着了凉可又不好了。” 虽则李世民这样说,但是这些发自内心来迎架的高句丽百姓却一个个都没有起来。 李世民无奈,只好用眼神示意候在一旁的幽州官吏,官吏们心领神会,上前劝着,高句丽的百姓这才起身。 在一瞬的沉寂后,是再度响起的欢呼声。 便在这一直不停的欢呼声中,李世民微微侧身,与李承乾私语。 “你先入城吧,去和尚且在城内的官员组织人手,去摆一摆无偿的热茶摊吧。” “等他们回去正好可以领一杯吃吃。” “今日这么多人等着我不知等了多久,驱驱寒吧。” 李承乾应声:“不过其中耗费便由我来出吧。” “阿耶这回私库出的钱可是够多了……” 说着李承乾看向周围的百姓,话语从玩笑话变为了认真:“我也是想做些什么的。” 话落,李承乾便点上一部分人马入城。 李世民望着李承乾远去的背影,笑了笑。 就在李世民还想对这些高句丽百姓说什么的时候,人群前头,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男孩突然挣脱他阿娘的手,向前跑了几步又怯生生地停住。 亲卫刚要阻拦,李世民却摇摇头,看向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手里攥着一朵蔫了的野花,可能是路上随手采的。 毕竟冬日里,本也没有多少好看还盛开着的花朵。 李世民俯身,语气温和:“送我的?” 小男孩看看他阿娘又看看眼前这个男人。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踮起脚将那朵蔫了的并不好看的野花递到李世民的眼前。 “您就是那个赎回我们的天可汗吗?” “那就是给您的。” 他用不甚熟练的中原话说道,声音轻到几乎听不到,而后他就这样眼也不眨地盯着李世民。 人群中持续不断的欢呼声小了很多,大家都屏住呼吸看着眼前这一幕。 李世民接过花朵,蔫蔫的花瓣簌簌落下几片。 但他并没有露出半点嫌弃的神色,反而是带上灿烂的笑容,而后仔细地将花茎别在马鞍的皮扣上。 小心翼翼做完这一切后李世民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袋。 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块琥珀色的饴糖。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这样一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天策上将却是嗜甜的。 虽说他这样的年岁多吃甜食于身体有碍,但这却是他难得的爱好,便也控制着量,随身都带上几块解馋。 小男孩根本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这饴糖一小块一小块得格外好看,好看得叫小男孩光是瞧着就忍不住咽口水。 这样好看的东西一定也是好吃的吧? 小男孩回头望向阿娘,得到默许后才伸出双手。 当冰凉的糖块落入掌心时,他的嘴角浮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李世民重新握上缰绳。 “回去吧。”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未来呢。”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某种情绪,人群再次沸腾。 当李世民重新启程入城时,他回头望去。 只见官道上万民仍留在原地,皆目送着他。 风卷起尘土和雪粒,模糊了视线,却掩不住那一张张笑容灿烂的脸。 人群中,不知谁家女娘开始轻声哼唱一首高句丽的民谣,曲调悠远,似乎是在诉说对家的思念。 他们的家乡已不再是高句丽,而是大唐。 未来也只会是大唐。 想要叫四海归心很难吗? 似乎也并不难。 第129章 暗潮汹涌 这一场由高句丽百姓组织的自发迎驾持续的时间并不长, 在李世民到城内整顿歇脚时,先行一步的李承乾堪堪完成热茶摊的准备工作。 城内,临时住处。 李承乾一路上替李世民挡着风, 甫一推开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就见屋内角落处早早摆上了炭盆。 李承乾走过去拨弄几下,一回首便发现李世民已是脱下大氅,来到桌边为自己为他倒上了两杯热茶。 “我心中还一直念着薛延陀, 高明坐下与我边吃茶边说吧。” 第220章 李承乾无奈:“阿耶前些日子染了病现下才好些, 就这样一门心思扑到朝政上,实在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李世民好笑:“方才在外头不是高明说话说一半,偏生要到了城内再与我讲薛延陀的详细, 高明是要反悔吗?” 说着李世民一口热茶入肚,只觉得浑身舒坦:“前大半年我忙着打仗,打完仗回来又生了病, 政务看得也是断断续续,这小一年来都是高明在监国,我自是要多问问高明的。” “更何况是你说我听着,又不累,哪里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李承乾和李世民的“辩论”中就没怎么赢过。 李世民看得书比他多,经历的事比他多,每每都是堵得他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李承乾好歹还是有安慰的,毕竟就李世民这张嘴, 真辩起来, 朝中大臣也是没一个说得过他的。 输给李世民, 不丢人。 李承乾轻哼,坐到李世民对面:“行行行, 我说不过阿耶。” “要从哪说起呢……” 李承乾沉吟:“自灵州招抚后,阿耶便在薛延陀设了都护府,后又派了李思摩带兵驻守牵制,他们确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安分听话得紧。” “可惜……” 李世民指尖轻点桌面。 可惜,养不熟就是养不熟。 李世民可还没有忘记,在灵州招抚上,薛延陀的王夷男的儿子拔灼那双满是不甘愿和野心的眸子。 薛延陀虽安分了许久,但是面对李世民亲征高句丽长安空虚的“好时机”终是按耐不住。 野心冲垮了理智。 在全唐上下准备天子亲征之际,薛延陀顶着燕然都护府的名头开始试探性地骚扰大唐。 动作不大,都护府当地的守军和当时李思摩的军队都能将其轻松打退。 但是后来随着天子一路前往高句丽,薛延陀的动作更加频繁了。 虽然对大唐都没有什么影响,但是总在那上蹿下跳,到底还是惹人心烦的。 偏生那时的大唐全部心神都放到高句丽上,暂且腾不出手来叫这个“燕然都护府”彻底听话。 李承乾轻声:“连打下的地都有可能复叛,更何况对薛延陀我们连打都未打。” “当时是靠着平高昌的余威和火药的震慑,拔灼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阿耶那近乎‘无耻’的要求。” “都护府反叛,并非新鲜事。” 李世民挑眉:“无耻?” “臭小子,我分明记得那时候你可是夸我手段好,怎么现在就直接脱口一个无耻,把你的真心话说出来了吧。” 李承乾连连咳嗽,像是真的被呛到了一般,故作镇定地无视了李世民方才的那几句“控诉”。 “所以,我想阿耶对薛延陀的反复应是有预期的。” 李世民好笑,便也不再揪着不放:“确实,所以先前在灵州招抚上,我才会格外看重那几个受薛延陀统治的部族,比如回纥。” “夷男和拔灼要想有什么大动作,啧,那可要好好想想了。” “毕竟我大唐的驻军是一方面,内部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的部族可也是个天大的麻烦。” 李承乾点头:“所以,回纥可汗前几日其实是派了秘使去往长安来向我大唐表态了。” “那个时候阿耶正生病,长安房玄龄递过来的消息便是先送到了我的手上。” “回纥可汗直言,若是我大唐对夷男父子有想法,他们也愿意参与其中帮我们。” “而且不止有回纥,其他部族也是愿意跟着回纥一起,助我们一把。” 薛延陀若倒,这些于小部族来说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没有人会不愿意的。 李承乾从怀中掏出一份简易的舆图摊开放在桌上。 舆图上大致画着大唐北方的情况。 大唐北方最主要的就是高句丽薛延陀和靺鞨,这三处都是接壤的。 在李世民征伐高句丽的最开始,靺鞨御唐军。 后来唐军击败援军,李世民下令坑杀三千靺鞨兵,靺鞨吃到了苦头,便说什么都不打算搅和到大唐和高句丽之间了。 而随着高句丽的节节败退,渊盖苏文不是没想过暗中联合薛延陀断唐军后路一解燃眉之急。 但,先不论夷男敢不敢,再然都护府,驻守的唐军可不是吃白饭的,又怎的事情。 最终结果 但是李世民也厌烦了夷男的上蹿下跳,了夷男手中。 信很短,内容也相当简单。 不过是说,你夷男父子若是有胆子,干脆就趁他与李承乾都不在长安,直接反了来寇长安,省得顶着大唐燕然都护府的名号尽做那无耻之事,过时不候。 落在夷男眼中,李世民这封信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嚣张,那其中流露的睥睨一切的气场当即就叫夷男不敢有动作了。 谁不知道李世民这人是怎么样的,若他们真的敢有什么大行动,只怕等李世民回来后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们。 薛延陀的主人只能是他夷男一脉,可燕然都护府名义上的主人人选可从来不止他们一家。 而输者,只有死路一条。 那个时候夷男身体本就不好得了重病,李世民这信一过来他便陷入了惶恐当中。 因着他从这份信中看出的远远不止李世民的警告,李世民是真的想下定决心铲除他夷男这一脉了! 终日惶惶不安,叫本就不好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没几日,夷男便一病不起咽气西区了事。 夷男一死倒是能撒手不管万事大吉,可他留下的烂摊子却叫拔灼破口大骂。 夷男对唐的态度软不软硬不硬的,反而是不上不下卡在那,什么好处都捞不着。 等拔灼上位,前路只有两条。 一是彻底乖乖听话,然后在他这一代慢慢淡出视线。 最后参与燕然都护府治理的人有唐朝的有回纥或是其他部族的,但唯独不会有他和他的后代。 不过依李世民的性子,应是不会杀他。 可这样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结局,拔灼自然不能接受。 彼时灵州招抚上,对上李世民本人他都在心中发誓迟早要有一天报仇雪恨,他怎么可能选择成为一个窝囊废! 那么,就剩下第二条路了。 彻底反叛,趁长安空虚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毕竟那个时候李世民和唐军还在高句丽境内和渊盖苏文纠缠,还有一丝希望。 结果想得很好,做到一半还不是中道崩殂了。 拔灼才上位不久,夷男留下的其他儿子和一个侄子居然都跟他争起了位置。 偏生李唐的燕然都护府管天管地,临到他们内乱争位时便在一旁看起戏来* ,似乎是巴不得他们越乱越好。 这下好了,还管什么李唐,他这边位子坐不稳直接便会送命,连未来都没有。 可直到这个时候拔灼还心存幻想,他知道高句丽守城向来厉害,拖着唐军拖到冬日,说不准便会重创唐军重创李世民。 结果呢,他这边位子还没争完,那边平壤城也是生了内乱,那个一向懦弱的傀儡高藏居然杀了渊盖苏文,这也就罢,偏生没几日后,高藏直接献城投降李世民! 一个个的,都疯了吧?! 高藏哪来的胆子? 渊盖苏文呢,好歹也是一代枭雄,居然死得那么憋屈。 连自己手下的傀儡都管不住,先前还想撺掇他们薛延陀配合他夹击李世民,可笑! 幸好,那个老混账夷男唯一做对的事情就是没有和高句丽合作。 拔灼非常怀疑,高句丽这场内乱的发生是有李世民在从中作梗。 看了李世民的手段看了这么多年,他可太清楚李世民“挑拨离间”的本事,东突厥就是最惨烈的前车之鉴。 拔灼险些没被气死,可开弓没有回头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拔灼日日焦头烂额,自然也是注意不到一直冷眼旁观的回纥等部族早已亮出了獠牙。 结合回纥等部族送来的情报,这便是这段时间以来李承乾大致拼凑出的内情。 李承乾在脑中过了一遍,用简短的语言迅速讲给李世民听。 到最后,李承乾才用笔圈出燕然都护府即薛延陀国土后方的数个部族。 “若是阿耶想要一劳永逸解决拔灼,趁他们内乱是最好的机会。” 李世民沉吟片刻:“虽说如今刚刚结束一场大战,本是不该再兴战事的,但……” 李世民的目光落到回纥部族以及其他几个小部族的位置,倒是个很好的包围圈。 李世民轻笑:“但,这场战我们说不准不用多耗兵卒,只靠着本就驻守在那里的万余唐军联合这些部族,便能将其解决。” “回纥可汗,我仍旧记得在灵州时与他的见面。” “这个人痛恨薛延陀的压迫,可是却也对着薛延陀的地位垂涎不已。” “若有机会,拔灼未尝不会死在他们手上。” 第221章 说到这里李世民顿了顿:“而且,不只是他们。” “我前些时间虽说生了病,但这近一年来的政务和外族他国情况我还是大致瞧过的。” “如今薛延陀部族内部不满拔灼的人可也是有很多。” 拔灼这人多疑易怒,一上位就撤掉了夷男手下的人转用自己的亲信替代。 不从的,就是一个杀字。 本来这些年大唐设都护府后,他们这群所谓的“蛮夷”也过上了汉人的生活。 大唐虽然管得多又派兵驻守,可是管得多的反面便是大唐也是将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子民的。 那他们的日子,过得比先前只能吃风沙可好上太多。 用李承乾的话来讲,这就是大唐的“糖衣炮弹”嘛。 除却上层的几个对大唐拧巴的态度,他们底下人都有些失了心气。 结果便遇上拔灼这样一个疯子上位,一时间人人惶恐不安。 想要借大唐手除掉拔灼的,可也有他们。 想到此处,李世民轻啧:“我贞观年间这些外族他国,出过多少争权夺利之事,偏生这争位子争的也没几个聪明人。” 闻言李承乾下意识就想笑,因为这些内乱的背后可不知有多少阿耶的手笔在呢。 但很快,李世民不过一个眼神,李承乾立马又正襟危坐,将笑意忍出去,摆出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 不过李承乾也清楚,李世民这话不仅是在点评,也是在提醒告诫他。 李世民这才继续道:“知晓暴力在夺位争权时不可或缺,可一个个的也忒极端了些,变成了只迷信暴力。” “所有事一味都靠杀来解决。” 李世民一字一顿:“那就不要怪手下人离心,不要怪我这个天可汗有空子可钻了。” 李世民的上位少不了暴力,可同样的,他也最是清楚这世间多的是怯者、愚者和不肖者。 可他们都是这世间众生的一部分。 若学不会□□,若没有庇佑绝大多数人的实力,若没有一颗叫多数人都能安生过日子的决心,那便容易陷入“君以此兴,必以此亡”的结局。 秩序不过是各方力量达成平衡后的结果。 当拥有足够的实力,自然可以动摇秩序。 可拥有足以掀桌的实力,却学不会对这份力量加以控制,到最后也不过是被秩序反噬。 太多人不明白后者,那么结局也不过是会和曾经人心离散的颉利可汗一样。 而眼下的拔灼,便是下一个颉利可汗。 就在今日,就在他和李承乾的谈论间,就在他方方得病好些之际,就在这个寻常而又不寻常的时刻,他做出了这个看法。 李世民起身:“什么薛延陀,这可是我朝的燕然都护府。” “跳梁小丑,不足为忧。” “内乱之机不可失,我得先秘信于房杜,至于接下来的安排,我……” 话到此处,李世民忽然有一瞬的眼前发白,紧接着的便是连着好几声的咳嗽。 等李世民再度回神时,才发觉李承乾不知何时已是抓紧了他的胳膊,满脸的慌张焦急。 “我就说阿耶该好好歇息的,阿耶还要嘴硬!” “方才在外头恐怕又是染了寒气。” “什么拔灼,阿耶都说是跳梁小丑,那就我来。” “我跟着阿耶身边那么久,一些最寻常不过的军事安排还不能做吗?” “阿耶便放心交给我,阿耶现下要做的是好好吃药。” 李世民很少见这样碎碎念话多到几乎可以说一句唠叨的李承乾,他无奈,却没有打断。 “阿耶这次亲征到底还是损了根基。” “攻城,野战,指挥,日夜不休……” “阿耶,你累了将近一年了,你必须好好歇息。” “这回阿耶说什么都不管用了,我管阿耶有道理没道理的。” 李世民笑:“好,我知道了。” 话落,李承乾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李承乾一怔,其实长大后,李世民和他之间还是亲密,但是…… 二人间的拥抱,比起幼时似乎确实是少了许多的。 然后李承乾便听到李世民的低语。 “知道了,啰不啰嗦。” “时间过得还真是快啊。” “高明,我总是忘了你已经长大,我总是想我比你厉害那么多,要尽快,要尽快在我的有生之年替你铺平后路,给你留一个安稳的大唐。” “这样你才不必困于其他而能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去实现自己的抱负理想。” “莫要担心。” 李承乾一瞬红了眼眶:“那,阿耶也要听我的。” 李世民笑着应是。 李承乾觉得,自己这一生的记忆都会停驻在这一刻。 阿耶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掌心贴在他的后颈,温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像是要烙进他的骨血里。 他忘不掉这个拥抱,也忘不掉李世民那短短的几句话。 世间上最温柔的是时间。 世间上最可怕的也莫过时间。 这道理他看过听过,自以为早就参透玄机。 可是直到多年以后,李承乾才恍然大悟。 年少时,他从不曾明白这个道理。 而明白这个道理的代价…… 就是用余生数不清的日夜,去反复咀嚼当初那些稀疏平常的瞬间。 第130章 英雄迟暮 世间上最温柔的是时间, 世间上最可怕也是时间。 而时间,它既是快的却也是慢的。 在贞观的最后几年,在李世民生命中的最后几年, 李承乾总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分明在最开始,李承乾一直认为时间过得太慢太慢。 慢到他等不及长大, 慢到他时常无力于自已太小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可是…… 时间却又过得很快,快到在他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了他成长的机缘, 却又残忍地夺走了他回头的机会。 李世民在最后的时间里, 像一盏将尽的灯,灯芯蜷曲着,火光越来越暗, 却始终不肯熄灭。 就像他这个人一般,骨子里总是执着的。 李承乾站在灯影里,看着他一点一点被时光蚕食, 却无能为力。 李世民的寝殿总是弥漫着墨的气息。 少时的李世民偏好于武的一道,虽没有荒废文,但总是有个偏爱。 而在登基后,他捧着书册的时间便越来越久,久到总是在夜半都能瞧见他挑灯夜读的身影。 早些年的时候,李承乾偶尔会跟着他一道念书看他落笔,看他悬腕挥毫,狼毫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如刀剑, 一笔一划都带着金戈铁马的气势。 贞观二十三年的暮春, 李承乾第一次看见他的手……已是无力再写出一笔一划力透纸背的字了。 “阿耶, 这是今年的新茶,都是民间的茶商培育出来的新品种, 听说吃着味道更醇香……” 李承乾捧着青瓷罐站在门边,话音戛然而止。 彼时的李世民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他的笔尖突然一颤,最后一捺像折断的剑锋,突兀地歪向一旁。 他盯着那个字看了些时间,半晌才开口。 “放着吧。” 李世民搁下笔,声音倒听不出来与往常有什么区别。 李承乾便也跟着坐在李世民对面,一面泡起了茶一面认真地瞧着李世民临摹的兰亭集序。 “阿耶这笔字真是越来越好看了,字形间既有王羲之的影子又有阿耶自已的风格。” 李承乾来了古代这么多年,于毛笔字自然不再像是现代的他一般一问三不知,这些年跟着李世民,他的字也有了几分他的影子。 李世民闻言有些遗憾。 “可惜,这并不是一副完美的临摹。” 李承乾顿了顿,可还未等他说什么,李世民已是笑着接过李承乾泡的茶微茗一口:“所以待会还是得再临摹一次。” 李承乾看着李世民的笑,忽而也就这样跟着李世民弯了弯唇角。 李承乾看着时光一点一点夺走李世民的健康,可总有些东西是夺不走的。 比如他骨子的意气,比如他性格中的豁达。 看着眼前因为新茶味道而惊奇赞美的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个已是全然不在乎方才因着身子写歪了字的李世民…… 李承乾再次笃定自已的看法。 放下茶盏,李世民随意一抚衣袖:“你阿娘的身子近来瞧着可比我好,也难怪你往我这跑比你往你阿娘那跑勤快多了。” 是啊,分明长孙如堇在生完他最后的一个小妹后便一直身体不好。 可或许正因如此,长孙如堇时时吃药养着,不像后来李世民那样因为朝政因为战事,日日夜夜熬着又多有疏忽,看起来反而比不得她康健。 李承乾抿唇:“东宫前两年诞下了一对龙凤胎,阿娘欢喜孙儿孙女可比我多多了。” 第222章 “一两岁的孩子最是可爱,阿娘近日来的心思可都落在那两个小家伙的身上,文茵也陪着阿娘。” 李世民笑:“你家那两个小家伙可比你小时候要讨人喜欢。” 李承乾轻“哎”:“阿耶怎么也……” 但李世民不过用一句轻轻巧巧的话语便叫李承乾的“抱怨”卡在喉咙口。 “但是能与我论政事的,唯有你。” 李世民还真是……有时说话虽然直白,但要叫人开心也能做得很好。 “所以,高明,来与我讲讲这一年来我大唐的变化吧。” 从高句丽回来后,李世民终究也是没逃出生老病死四个字,他时常生病又时常养病,已是许久许久没有没有再出过长安,出过这座皇宫了。 李承乾闻言下意识抬眸,对上的便是李世民那双温和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映着他,可又像是越过他映着天下。 李世民还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只可惜……时光一人。 李承乾的心情在这一瞬低落非常,可他却依旧打起精 “大的挺大的,尤其是最近几年。” *** 尤其是最近几年。 长安,午后的朱雀大街上,市集里头有许多。 这种三年前从南方传来的灶台,省柴火不说,还能同时蒸好几笼饼子。 听说那个一直忙着水泥忙着冶铁大事的孙文元最近几年的心思都落在这种小老百姓欢喜的物件上了。 寻常百姓的衣食住行,虽然赚得钱不如从前他那些只供有钱人的生意,但这些生意做起来却能带给他从前不多见的发自心底的开心。 这次的灶台推广便有孙文元的参与。 而在这之后,孙文元似乎又跟着一批工匠混在一起,商讨着怎么改造火炕的结构,能叫它们在冬日添上炭火柴火后更加保暖。 这要是做成了可是个造福北方百姓的好生意。 其中工匠领头的是从前在宫中作活在太子殿下跟前得眼的吴工匠。 吴工匠早在许多年前就出了宫,在跟着太子殿下的日子里他学到了很多,有些新物件需要计算,需要科学新学上的式子道理。 他不懂,太子殿下都会一一讲给他听。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反而有了更多的想法,在出宫后,靠着自已的手艺,不知改进了多少做活的工具,得大家欢喜,很有名望。 这回两人联手,想来那新式火炕应是很快便能落实了吧。 不过,也不是人人都关心此事的,就好比吃食店隔壁的布店老板。 布店的老板赵娘子倚在柜台边,翻看着最新一期的《今日商贾》。 这是本地几个大商贾和全大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在棉花推广中出了大力的黄娘子,牵头做出的专门面向经商之人的报刊。 报刊或是记载些各地情况物价,或是记载些朝廷动向,或是讲一些做生意时的小故事…… 刊登的东西都是浅显的,触及不到商户的核心秘方或者法门。 但对初入商道的或是无力去打听行业消息的人来说帮助便大了许多。 比如赵娘子翻看的最新一期报刊,上面刊载的新式记账法叫她看得津津有味。 “赵娘子你听说了吗?城南又开了家‘格物茶馆’。” 帮忙送布的伙计踏入布店,当即又按耐不住和这个长相漂亮的东家搭话的冲动。 伙计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昨儿个有个后生,听说是算出来了新的历法,说是比之往前我们用的历法都要准。” 正说着,一队身着短打的学徒匆匆从门外的街道走过。 他们腋下夹着写就《格物基础》几个大字的册子,胸前别着“科学院”的标识。 那伙计连连咋舌,也不管赵娘子回没回他的话,自个儿又接着往下说:“科学院啊……” “听说里头的夫子里教得最好的便是长乐公主和李淳风,哦,近来好似还有一个太子殿下时常与其讨论问题的袁天罡。” “若是能得这三位的眼,只怕未来仕途都要轻松许多。” 赵娘子也不知是听了还是没听,她的视线从那些学子身上挪开,转而又落到街角的几个孩童身上。 他们蹲在地上,用炭笔照着前些年由长乐公主组织人力编撰的《蒙学算图》里的图例画几何图形,口中念叨的还是李承乾推出的新编《三字经》。 此情此景倒是惹得路过的一个老学究连连摇头大声长叹:“成何体统……” 可是似乎有另外几个听到这话的或是年轻学子或是与他年岁相当但开明不少的老学子出言反驳,很快便把人家给噎得说不出话来。 赵娘子瞧了全程,忍不住轻笑。 这么多年下来,新学可是相当受欢迎的。 毕竟新学又不是全盘推翻旧学,新学包罗万象,旧学同样是有自已的位置的。 像方才那个老学究那样的,死硬不接受新学的已然成了少数。 那个伙计显然也瞧见了,他刚还想继续叨叨,谁料赵娘子开口打断:“今日,似乎是科考的日子吧?” 那伙计一拍掌:“是啊!” “不仅如此,今日还是那格物科入了科举考试中的头一届科考。” 赵娘子的视线不自觉望向学子们科考之地,也不知道今岁的新科考会是个什么样结果,她友人的儿子便是报了这格物科。 长安贡院。 自牌匾上的四个字是当今天子亲笔所提,听说那专供学子考试之地的名字是由太子殿下提出的。 后来大伙都觉得贴切,便也落实了下来。 贡院内。 今岁的贡院东侧新设了“格物科”考棚。 考棚内,学子们面前摆着各式奇巧物件。 众人忙忙碌碌,一边用着物件一边像是在记录着什么数据,这考试的模样瞧着就非比寻常。 且格物科的考试特别还特别在几乎都是当场出的结果。 彼时阅卷房内,学了格物的官员们正为一份特殊答卷争论不休。 这份答卷用彩色颜料绘制了农作物生长对比图,角落里还详细标注了实验日期。 有官员迟疑:“通篇只见数据,这也不像是个文章啊。” “这些数据我们又不知真假……” 又有官员反驳:“那何不一试?” “那也太浪费时间了些吧……” 大伙争论不休,却见主考官沉吟片刻终是道:“若此学子所有数据为真……既然我们是头一届格物科,自然不该错漏任何一个人才。” “录取后再根据他的实验步骤进行尝试,若为假再夺掉功名不迟。” “取士当重实效。” 由主考官一锤定音,大伙便不再争论,又陆陆续续去自已的位置看考卷去了,但还剩下一个考官轻声道:“这个学子能得考官这样看重实在是幸运。” 主考官好笑:“遮遮掩掩做什么,想说什么便说。” 那考官一笑:“我这边从一个地方报上瞧见了一个外地的学子,我想着这人若有些抱负,应是会在下届的科考中报名。” 主考官挑眉:“你这就算是提前将人定下可也定得忒早些了吧。” 那考官道:“实在是那人优秀,您瞧瞧那份地方报上的报道就知道了。” 话落,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数月前的报刊。 主考官接过来一看。 原是苏州最大的织造坊中有位学子日日跟着纺织女娘们学习,算下来已是有数年的时间了。 年前一位叫芸娘的女娘发明了防绞线的导轮,不仅得了赏银也给了那学子好些灵感。 后来,那学子一面请教一面捣鼓实验他脑中的新想法。 终于,那学子实验了大半年的烘箱成功运转,这个由他和一些老铁匠共同设计的装置,能将染布晾干时间缩短大半。 格物科的录取不同于寻常的科考,那学子做出了这样的成就,只要他报名将自已发明的过程和运用到的格物科学道理写成文章,他是一定会被录取的。 “难怪你这样笃定,如此一来,这日后织造染色便也更加方便了。” 主考官遗憾:“不过报上说他完成这成就才没几月,可惜错过了这一届啊。” 那提前将人定在自已门下的考官轻笑:“那苏州有我的同门为官,我早便写信叫他多多替我关照人了,早在一月前他便启程要来长安。” “说是想来长安学习更多。” “算算时间,也就是这几日要到了,我能也好腆着脸上门先行将人拐走了。” …… 确实也在这几日了。 那学子便是在今日抵达了长安,南方苏州已是繁华之地,没想到长安更甚。 不过也是,长安是大唐的都城,倒也不奇怪。 那学子舟车劳顿,身上本是染了些风寒的,可长安的一切都是新奇,学子硬生生左逛了小半个时辰的才恋恋不舍地随意挑了一家医馆去买药。 第223章 方方迈入医馆,那学子便被挂在墙上的一个奇怪形状的物件吸引目光。 学子说了自已风寒后好奇:“这是?” 医馆老板吩咐药童去抓药,然后笑着上前:“这是由疗养院中孙老先生和教护理的宋博士一同研究推出来的。” “当然,最开始是由一个赤脚医士提出来的想法,孙老神仙和宋博士将其做了改进。” “这玩意由中空的铜管和动物皮膜组成,一个放到病人的心口处一个放到自已的耳边,便能将病人胸腔内的声音听得更加清楚。” “这法子可比以前只自已的耳朵去听效果好多了。” 学子好奇:“有名字吗?” 医馆老板点头:“自然,这新东西由孙老先生取名,听诊,是不是很符合这物件的用处?” 学子赞叹:“确实是个好名字。” 医馆老板像是与有荣焉般:“那可是孙老先生取的,能差吗?” “正巧我心情好,我就与你说几句吧。” 说着医馆老板接过药童递过来的药:“我观你的衣着像个读书的,你是初来长安的吧?” “哎,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医馆老板大笑:“你这个口音听起来就是南方人。” “既然你是读书人,那定是要知晓两个地方的。” “一是春色纸纺。”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学子连声道:“这个我知道,陈娘子的名声在我们学子间可是大得很。” “若非她推出的便宜的纸墨,我等家中不富裕的才能读上书。” 医馆老板应是:“是啊,你是外头的还不知道,近几个月来那陈娘子又新出了好些纸墨。” “这次可不光光是价钱便宜,在质量上也是不输从前一些昂贵的。” 那学子有些迫不及待了:“那二呢?” 医馆老板说得头头是道:“二自然就是城南的长安书坊。” “那个长安笑笑生每次出新书,都是由在这个书坊最先去卖。” “长安笑笑生最开始还是写故事,但是近些年来似乎也是受了格物科学论的影响,写的东西越来越多的便都在往这个方向靠。” “偏生那人写的东西既有意思又有道理,一些心想格物科的都是日日盼着长安笑笑生出新书。” “若你也是学那格物的,不可错过。” 说到这里,医馆老板似乎还嫌不够:“不仅如此,长安书坊可是还有另外一位贵客的墨宝呐。” “那便是当今的魏王殿下。” “魏王殿下前几年在我大唐各处游历。” “这一路走来魏王殿下不仅是记下了各地的民生风俗,还有各地的奇人异事。” “民生风俗多瞧瞧也能叫你们学子日后写文章写策论有更多的灵感。” “至于其他那些奇人异事录瞧着有趣也可当是读书闲暇时的放松。” 学子听着医馆老板的念叨,他躬身:“多谢。” 医馆老板哈哈大笑,摆摆手:“都是为我大唐,为我大唐。” …… 学子顺着医馆老板的指引,先是去了距离这里近些的长安书坊。 甫一迈入,他便与几个学子擦肩而过。 他好奇地回首,看不出什么,便也只是摇摇头走了进去。 那几个学子同样是看了他一眼,便很快收回视线,一路左拐右拐,拐进了一个幽静四周无人的院子。 他们几人走进。 几人中领头的看看大家:“我一直觉得长安笑笑生写的书好,可是,近些年来我却觉得越来越过火了……” 领头的身边一人接口:“那都是旁人瞎解读,说不准笑笑生本人并没有那个意思呢?” 领头的盯着身边人:“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 那人被盯着不说话了,好半晌才微不可察地摇头。 “可是……朝廷一直没什么反应,说不准真的是我们想多了。” 领头那人轻叹:“但愿吧。” 可是,就他所知,不仅仅是他们,还有其他的学子从那长安笑笑生的书中窥探到了那一丝叫人“不安”的东西。 可,这分明是与现下所有的思想背道而驰,为什么他们却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呢? 那些理论那些描述,真的只是全然的故事吗? 或许吧。 毕竟朝廷也没有对长安笑笑生的书提出什么意义。 领头学子想到此处忽而伸出手去,一滴滴雨水落在他的掌心。 “没想到居然下雨了。” “都旱了那么久……” “这该是暮春的最后一场春雨了吧。” 贞观二十三年的春,终是要过去了。 李承乾想要带来的变化从来不是雷霆万钧。 他知道当下的社会经不起太多的动荡变故。 所以他要的从来是如春雨般的无声润物。 当第一株幼苗破土时无人注意,待回神望去,已是郁郁葱葱的森林。 ***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李承乾的讲述,静静地听着这些年来大唐的变化,静静地听着李承乾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抱负和野心。 他下意识有些晃神,李承乾的声音似乎在一瞬间离他很远很远。 李世民偏过头去,一抬眸便是细雨夹杂着落日的余晖。 他近来总爱看落日。 年少时候的他更加偏爱朝阳,偏爱策马掠过晨光中的风,偏爱三军阵前铁甲撞击的铮鸣。 如今……他余光瞥见摆在案前的那面铜镜。 铜镜里映着的他的白发比昨日又多了些许。 时日无多。 或许真的便是时日无多了。 人生的最后阶段要做什么呢? 他想要有一场道别。 李世民笑笑,看向不知在何时早已安静下来的李承乾:“高明,帮着安排一下吧。” “我想要出宫。” 春旱久已,终于迎来春雨。 那么便借此机会颁布赦令并出宫一趟吧。 他想要与百姓有一场道别。 李承乾的心蓦然一痛。 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不是离别,而是看着最骄傲的人一点点老去。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李承乾听见自已说:“好,阿耶。” 第131章 贞观落幕 贞观一十三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缓, 去得也格外迟缓。 李世民已是病了整整一个冬天。 太医们束手无策,连孙思邈都别无他法,只能看着他日渐消瘦。 那曾经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人, 如今连从榻上起身都需要内侍搀扶。 然而这一天,他却在春旱许久终是落雨后, 写了赦诏又执意要出宫见一见百姓。 这一回,跟着一同出宫的除却长孙无忌还有李承乾和长孙如堇。 很多人反对,但最终在李世民和李承乾的坚持下, 众臣无可奈何地默许了李世民的行为。 贞观一十三年, 暮春。 车舆行至显道门外时,缓缓停下,车舆中央坐着的男人此刻依旧闭着双眸, 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已然到了目的地。 李承乾和长孙兄妹对视一眼,最终还是由长孙如堇俯身,轻轻握住李世民垂着身侧的手。 “一郎。” 长孙如堇并没有说其他什么, 短短一句一郎便已足够。 如同每一个寻常早晨,她将他从梦中唤醒。 李世民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伴了他一辈子的妻子的白发。 李世民轻笑,随后他下意识紧了紧掌心中她的手,抬眸望去,他看到了长安城的春色。 柳絮纷扬似三月雪。 “陛下?” 长孙无忌的声音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李世民这才惊觉自己已盯着某个嬉戏的稚童看了许久。 原来一转眼,已是过了那么久吗? “高明, 你瞧那个小孩, 像不像你小时候?” 李承乾顺着李世民的目光看去, 恰恰好瞧见那孩子扑进他阿耶的怀抱,满是依恋地蹭了好一会他阿耶的衣襟。 半晌, 李承乾点头:“像。” 真的是,像极了。 李世民轻笑,终是从过去的回忆中挣脱出来,他环顾四周。 那里正齐齐整整围着千余百姓、因着久旱春雨被下旨赦免的囚徒和各部有司官员。 “百姓……竟已滋盛至此。” 李世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 他越过百官,反而是把更多的目光落到街边层层跪拜的民众身上。 这些被他所庇佑的子民,此刻却像无数根尖刺扎在心头最柔软的所在。 李世民心尖一痛。 许久许久,他都没有说话。 李承乾并没有催促,反而是同长孙无忌一起,越过跪拜的人群,看向更加遥远的远方。 货郎兴高采烈地走街吆喝,酒肆的旗帜迎风招展。 胡商隐入人流,总角小儿绕着卖糖画的师傅转圈。 第224章 几个红衣烈烈的少年郎和少女正簪花骑马而过,谈笑风生,袍角飞扬间露出的是独属于他们的意气。 年轻一辈不用再尝战火侵扰之苦,多好啊。 从隋末的乱世到如今太平天下…… 这便是贞观君臣和天下百姓用一十余年心血浇灌出的太平气象。 “诚可哀怜……” 李世民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下意识攥紧拳头,却仍有血珠从指缝渗出。 长孙如堇呼吸一滞,慌忙用袖角去掩去替自己的夫郎擦拭,可是动作到一半却被李世民拦住。 那只曾经挽得动强弓、执笔写下《帝范》十一篇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无碍的。” 这句无碍的不仅仅是对着长孙如堇,更是对身侧同样担忧不已的李承乾和长孙无忌。 长孙如堇盯着李世民带着笑意的眉眼,瞬间红了眼眶。 可长孙如堇却没有反驳,只是轻声道:“是,无碍的。” “我曾发誓……” 李世民笑着笑着又止不住咳嗽,喉间满是血腥气味,但他依旧没有停下说话。 “要令天下人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气音,但一同在车舆上的李承乾三人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话音未落,一阵剧痛突然绞住心口。 李世民猛地弓起身子。 冷汗顺着眉骨滑入眼中,将眼前的景象泡成模糊的色块。 在这片朦胧中,他似乎看到了很多人,无数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闪回,最后定格在他少年之时举兵反隋的前夜。 他的誓言他的抱负…… “陛下!” “一郎!” “阿耶!” 三人的惊呼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李世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眼眶。 起初他以为是血,直到咸涩的滋味渗入嘴角,原来。 所幸有车舆,所幸有遮掩,所幸围观的百姓囚徒官吏都没有离他太近,他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失态。 泪眼朦胧中,不知为何,他忽而想汇报工作,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的事情。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时的情景。 他说了很多。 他说要劝学,他说要重视农事* 要及时赈灾。 又告诫,要走正道莫要走上歪路。 可这些零零碎碎的“念叨训话”,他已不知说了多少次。 常最不同的一句叮嘱一句他的真情流露。 各地方朝集使三年一进京。 三年一度相见…… 去岁时他所见的,有好多都不再是以前的人了。 或是如今坟头青草已历两枯。 或是心念一差走上末路,贬谪他处。 或是当年意气风发的人,现在只能靠汤药续命。 那个时候李世民忽然很想知道,当这些臣子看着自己疲倦的面容时,是否如他般数着人世无常? 所以他难得对着他们有了感慨。 他说三年之久,今见众人,数半不复从前。 每一次见面都是不易。 他见他们欢喜,想来他们见他也该是同样欢喜的吧。 所以,为今日之见面,开怀畅饮吧。 谁知道,下一个三年,他们是否又能再相见呢? 现在,李世民觉得,这句话还真是一语成谶。 他不知道去岁来京的各地方朝集使下一个三年来的是否还是同一批人。 但……他应是熬不到下一个三年了。 他的思绪又从过去来到了现下。 李世民缓了过来,笑着安抚围在他身边的几人。 “我无事。” 又是一句我无事。 李世民借着力,在李承乾的搀扶下随意抹去唇角的血渍。 但再如何装作无事,他说话时的断断续续却是骗不了任何人。 “原想……” “再给他们……修些水渠的,让泾阳的百姓……不必再为水忧心……” 他还有好多的想法想要落实。 他还有好多的政策想要实施。 可到最后,却都抵不过力不从心四个字,都抵不过漫漫时光。 他已经没有时间去做了。 他说着突然笑起来,这笑容牵动肺部的伤处,又引发一阵咳嗽。 但好在这次并没有血沫,似乎真的如他所说他无事。 便在这时这刻,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风拂过,纷纷扬扬的柳絮涌入舆内。 有几株沾在李世民霜白的鬓角,长孙如堇伸手欲拂,却见李世民怔怔望着其中一片飞絮。 它飘飘荡荡,最终落在围观的百姓跟前。 有人大着胆子好奇地伸手,有人仰着脸面上满是灿烂的笑容,似乎是在感受着今岁这个迟来的终是落了雨的春日。 这个微不足道的画面,竟在一刹那击中李世民的心房,叫他溃不成军。 他忽然哽咽起来,泪水再度落下,这一回并不是因着疼痛,而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原因。 他已是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哭过了。 “方欲尽心布化,令其安乐……” “可,疴療弥积……” 他攥住长孙无忌的衣袖喃喃自语,看着百姓最后却又盯着李承乾,望进了他的眼眸。 “事不……遂心……” 最后一个字化作悠长的叹息。 李承乾知道,这句话是在对他说,是希望他能完成他的遗憾他的抱负他的未竟之事。 贞观即将落幕,属于他李世民的时代将要结束。 可是,可是…… 他始终希望,他的后继者能走出自己的路,但也不要忘记他的期许。 李承乾望着李世民泪水中晃动的长安倒影,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明白。 这不是属于大唐帝王的垂泪,而是那个叫李世民的少年郎在哭。 哭他再不能纵马搭弓。 哭他成了史册里一段冰冷的年号。 哭他……终究来不及为他庇佑下的百姓再多做些什么。 实乃憾事。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秦王,如今终是被困在这具病弱的躯壳里,困在九重宫阙的朱墙之中。 这一次出宫与他的子民道别,也是一次难得的自由。 是该为李世民高兴的。 李承乾沉默半晌,想笑,可最终扯起的唇角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阿耶,我们……该回去了。” 李世民叹气,将头轻轻搭在早便泣不成声的长孙如堇肩头。 “走吧。” 当车舆终于返程时,一片不知从何来的杏花飘落舆中。 李世民用沾了血渍的手指轻轻拈起,忽然想起少时曾在唐国公府的后院丢了的纸鸢。 那日春光明媚,纸鸢越飞越高,最终挣脱丝线,消失在天空,消失在远方。 可如今线断了,纸鸢却无力再乘风而起。 “走吧。” 李世民再度轻声说道,他盯着那花瓣看了会,忽然将花瓣放入长孙无忌手中。 李世民笑着将花瓣放入长孙无忌手中:“宫外的杏花比宫内的开得要漂亮。” 日光照在那片花瓣上,映出经络分明的纹路,像极了人体内纵横交错的血脉。 长孙无忌突然觉得掌心发烫,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片花瓣,而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 一颗仍旧炽热的心脏。 *** 贞观一十三年,三月。 大唐天子身有疾病不好见湿热,故而自长安启程,前往终南山翠微宫避暑。 贞观一十三年,四月。 大唐天子自感大限将至,接连召见近臣子女,似乎是在对自己的旧友告别。 贞观一十三年,五月。 一直看着比大唐天子健康的皇后终究还是走在了前面。 与历史上一样,可这一次又不一样,她已然是陪伴他走到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大唐天子悲恸,诀别爱妻后,最后一次召见了侍疾在侧的太子殿下。 翠微宫。 候在殿外不知多久的李承乾怔怔地发呆。 阿娘的走仿若一场梦,近来他总是在夜半梦中落泪,晨时醒来,他的衣襟总是湿的。 阿耶的身体不行,阿娘的后事几乎全权是由他来安排。 这段时间他的精神状况很不好。 送走了阿娘,接下来便该轮到阿耶了吗? 内侍又通传了一遍,李承乾猛然回过神来,一个踉跄,他一把扶住门框。 木门框之上没处理干净的隐藏的毛刺划过他的指腹。 有两三滴血落到他腰侧佩戴的那块白玉莲佩之上。 李承乾盯着那块玉佩看了好久。 记忆中有些模糊的覃恬再度清晰起来。 这么多年下来,他尝试过很多次,但终究是许久许久没有再见那个人了。 直到今日,在他无心之失下,他的血再度沾染上这块玉佩。 第225章 或许便是注定的吧。 李承乾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和李世民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但若是足够幸运…… 覃恬,这或许也将是你,是你与那个研究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的诀别。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殿门。 殿内空空荡荡,只余他还有床榻之上那个呼吸微弱的李世民。 李承乾走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阿耶……” 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半晌,李世民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李世民忽然想起许多年前,李承乾还是个小小孩童,牵着他的手,仰着脸问他:“阿耶,我长大后也能像你一样吗?” 那时他笑着点头,以为未来还很长。 不想时光过得那么快。 李世民描摹着李承乾的眉眼,似乎是要将他的面容牢牢记在心中。 这个总是追逐着他的人,终是寻到了自己的路。 未来,不在再有人替他挡在前头。 李承乾要接过他的一切,接过他的位置,接过他的权力,接过他的责任。 该轮到他挡在所有人跟前庇护所有人了。 “过来。” 他微微抬手,声音虚弱却温和。 李承乾跪在榻前,握住阿耶的手。 那只曾经执弓定天下的手,如今脆弱得让他心头一颤。 “臣在。” “儿在。” 李世民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个阿耶的柔软。 “看不到你的未来,陪不到你走到最后……真是遗憾。” “不过,你也不要难受。” “我只是去寻你阿娘了。” 李世民低笑:“所幸,我没有叫她等太久。” 李承乾低下头,喉间刹那哽住。 烛火又晃了一下,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殿外风声渐起,像是天地也在低语。 该说的该嘱咐的,早便说尽了。 谈了一辈子的政务,到最后,李世民也不过是想与李承乾说说寻常事。 “还记得我与你先前做下的三个约定吗?” “莫要多哭,伤身。” “你阿娘走后,我看你总是红肿着眼,你阿娘瞧见了也会难受的。” 李承乾便真的只是红着眼眶,没有哭。 “我没有忘。” 闻言,李世民的呼吸更轻了,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看着抿着唇倔强地憋回泪水的儿子,不由地轻笑。 一时间,殿中似乎又陷入了沉寂。 在这片沉寂中,一道陌生却又带点熟悉的声音突兀在殿内响起,在李承乾的身侧响起。 我这是……这么多年未见,你已经这般大了啊。 李承乾没有回首,只是释然般地叹气。 看来还真是注定的,青天,曾经我试了那么多次都没能再让你出现,可偏偏是今日…… 罢,青天,想来送送我阿耶最后一程吗? 覃恬其实一出现便注意到了床榻之上呼吸微弱的男人,几乎没有耗费什么时间,他便猜到了男人的身份。 犹记上一次,他所见的李世民还是意气风发。 久别重逢的最后一面,那个男人早便缠绵病榻。 不知为何,覃恬抚上心口。 他有一种预感,这场奇异又真实的幻梦,这场连通古今的经历,似乎也要走到尽头了吧。 李琛,李承乾,你能帮我个忙吗? 李承乾垂眸。 只要我能做到。 覃恬上前。 我和你们之间本就隔了上千年的时光,能见上一面本就不易。 可是,我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呢? 覃恬并没有多说,但李承乾却能从中猜出一一。 不过是,不甘心只能从史书上了解他。 不甘心就算穿越时空见了面,李世民依旧不知道在遥远的后世,始终还有一些人在欢喜他。 覃恬轻声,所以,能麻烦你叫他知晓我的存在吗? 他半生的研究,他半生的意义,不过在于眼前这个男人。 李承乾膝行上前,将自己的脸颊埋入李世民垂在身侧的手,埋在他满是茧子和细纹的掌心。 “阿耶,我有一个朋友想见你,想叫你知道。” 李世民顿了顿,病了这许久,在这一刻,他居然觉得难得的精神。 李世民笑:“谁?” 李承乾蹭蹭男人的掌心,低低道:“是我曾经的故乡的朋友。” “因为一些原因,在当下在大唐,只有我能瞧见他。” “如今他就在阿耶的身侧,在陪着阿耶。” 这本该是吓人的一句话,可李世民却没有半点意外。 李承乾的来历神奇,李世民早便不会在这些地方讶异了,他只是喃喃:“与你来自同一个故乡吗?” 李世民顺着李承乾的指示看向了那处,那里空无一人,但他依旧扯了扯唇角,带上了笑。 “来自后世之人,很高兴与你相见。” 亲耳从李世民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带给覃恬的冲击是难以想象的。 覃恬难得怔愣片刻,随后语无伦次地对着李承乾。 快,快帮我与李世民说…… 可是李世民却笑着继续道:“后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往前我只能从高明的描述中窥探一一,可再如何也是不能亲眼所见,实在遗憾。” “你说,人有下辈子吗?” “下辈子,我能亲眼看看你们的故乡吗?” 覃恬一顿,方才想要说的话一瞬便被他给忘了干净。 尽管知道这只是美好的期许,尽管知道李世民看不见…… 可,覃恬依旧在这一刻点了点头。 会的。 在下辈子,我们都会在现代重逢的。 李承乾哑着嗓子:“会的。” 李世民嘴角微微弯了弯,像是想笑,又像是释然。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李承乾泪流满面。 他还以为为着阿娘他早便落尽了泪水,却原来并没有。 这双一直注视着他的双眸,永远也无法睁开了。 对不起,阿耶。 那少哭的约定,他终究还是做不到。 贞观一十三年,五月。 终南山翠微宫的风忽然就静了。 那一日,宫阙寂寂,云霭低垂。 曾照耀寰宇的朱曦,于此处悄然沉落。 他终究是走了。 那个名字与一整个璀璨时代紧紧相连的男人。 那个以“天可汗”之名响彻四海的帝王。 那个书写了无数传奇的英雄…… 终究是没能敌过无常叩门。 再传奇的英雄也会迎来谢幕。 属于李世民的时代,那个被后世无数次回望并冠以“贞观”之名的黄金岁月,也随着他的离去,缓缓拉上了帷幕。 贞观与他,一同归于历史的尘烟。 山河依旧,只是人间换了年华。 第132章 王座无人 李承乾不知道自己跪在这跪了多久, 只是等他反应过来过来的时候,他贴着男人掌心的侧颊渐凉。 男人的掌心早便没了温度。 李承乾怔怔的,眼泪似乎在方才流了个干净。 此时此刻, 他只觉得心头空落落的,似乎尚未完全反应过来前一刻还在说话的男人, 下一刻便再也睁不开眼了。 地上凉,你……先起来吧。 覃恬同样神思恍惚,但他比较李承乾多活的岁月, 他比较李承乾多送别亲人的“经验”, 到底还是有用的。 李承乾听到了覃恬的劝告,他顿了顿,终究是踉跄起身。 覃恬叹气。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呆多久, 但这份伤心若有两个人来承担,于你而言会不会好些? 李承乾沉默片刻,轻轻替李世民掖好被角, 就好像此刻的他并非去世,而是如同往常一般不过是睡着了而已。 我不知道,青天,我现在总觉得阿耶没有死,他还陪在我身边,我…… 李承乾语无伦次,可是说着说着,当他的目光不自觉落到李世民那再无生气的面容上时, 他说不下去了。 自欺欺人, 他该怎么自欺欺人呢? 覃恬一顿, 抹去眼角的湿润,脑子中闪过的是史书上的文字, 是先前见面的回忆。 最后定格的,却是方才李世民问他的最后一个问题。 人,有下辈子吗? 覃恬不知道,可他依然愿意相信,有,会有的。 所以覃恬默默退后了几步,看着李承乾颓丧的背影,他喃喃。 别哭,下辈子我们终会在现代相逢。 覃恬忽而觉得身子渐轻,这和他之前每一次回现代时的感觉都是一样。 但不知为何,这一回…… 覃恬最后看了眼床榻上安静的似乎真的只是睡着了的李世民,他轻笑。 第226章 这一回,他有强烈的预感,该是最后了。 覃恬没有说话,他就像一个误闯入奇幻故事的普通人。 这场幻梦中,他已然满足。 现在,梦醒了,他也该继续好好生活了。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向李承乾告别。 又有什么必要呢? 他们又不是别离。 因为覃恬一直相信,有朝一日,他们终会重逢。 *** 李承乾在李世民死后一直浑浑噩噩,根本没有意识到覃恬已然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阵阵哭声。 李承乾回过头去,便见长孙无忌的身后跟着他的同母弟弟妹妹,再往后便是一队表情肃穆哀伤的禁军。 先前一个人时,李承乾尚且还能撑住。 可是当他见到了长孙无忌,见到了这个面容憔悴的长孙无忌,李承乾再也按耐不住新丧的悲恸大哭。 长孙无忌强忍泪水,看着躺在床榻上安安静静的李世民,扯扯嘴角,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李承乾上前,他身子发软,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长孙无忌的肩上。 他的手指紧紧攥着舅舅的衣襟,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呜咽声不是从他口中发出,而是从他胸腔最深处撕裂开来,那是一种几乎要呕出灵魂的悲恸。 惹得本就哀伤的周遭禁军都跟着落泪抽噎。 “舅舅……我没了阿娘,没了阿耶……” “舅舅,我没有家了……” 他这句话瞬间点燃在场所有人的情绪。 李丽质胡乱抹掉眼泪,可眼泪却越抹越多,到最后她再也撑不住,跪在床榻边缘,攥着李世民的手嚎啕大哭。 往日里总和李丽质拌嘴的李泰,这会一面落泪一面走到李丽质身侧,陪着她一道跪在李世民床前。 李泰伸出手,沉默又温柔地轻抚妹妹的后背,没说一句话,可安慰之意再明显不过。 李丽质总是想要和李泰“争”,她想做姐姐不想做妹妹,可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觉做妹妹原来这么好。 做妹妹可以在兄长的安慰下肆无忌惮地大哭,不必强撑着,多好啊。 李丽质将头埋入李泰怀中,呜呜咽咽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落后一步的李治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他看着兄长阿姐的泪水,看着床榻之上再也不会抱着他与他玩闹的阿耶…… 李治忽而觉得眼眶处湿湿的,原来他的泪水一点都不比兄长阿姐们少。 他终于反应过来,谈天说地。 就跟阿娘一样,里。 李治哽咽起来,哭声渐大。 晋阳公主李明达红着眼眶,默默拉上李治的衣袖,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借。 “兄、兄长……” ,定是不愿……” 可李明达的劝慰全无效果,毕竟她说话时自个儿就带着哭腔,又如何能劝到旁人呢? 李治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李明达,抱得很紧很紧,似乎是用尽了一辈子全部的力气。 李明达将头窝在李治的肩头,泪如雨下。 泪水一滴一滴落到两人的衣襟之上,一时间也分不清是谁的泪水了。 站在李治二人身侧的是年岁最小的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似乎对于死亡的理解还不够深刻,但她又比谁都知晓再也见不到一个人的悲恸。 十五岁的新城公主的世界从来都是很小很小。 只有她的兄长阿姐,只有她的阿耶阿娘。 十五岁的新城公主所烦恼的在他人眼中也从来都是“幼稚”的。 妆画得好不好看,驸马的人选合不合她的心意,今日是不是又气到了夫子,明日又该找兄长阿姐们玩什么。 可,死亡的到来总是不讲道理的。 阿娘的死将她从单纯天真的世界里拉出来,阿耶的死叫她明白了何为生离死别的痛苦。 这份痛苦太重太重,重到不过十五岁的新城公主根本承受不住,重到十五岁的新城公主再也不复从前的无忧无虑。 新城公主不敢上前,她只敢远远看着,然后落下泪来抽噎着。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下意识想寻人安慰,她伸手握住了城阳公主她的阿姐的手。 “阿姐,阿耶,阿耶是不是跟阿娘一样……不要我们了?” 新城公主仰着脑袋,眼眶通红满脸泪痕,再无平日里的半分精致,整张脸显得狼狈非常。 城阳公主忽而弯下腰,一把抱住新城公主。 新城公主看不到阿姐的脸,但她却觉得自己的肩头变得濡湿。 她知道,这是阿姐在哭。 城阳公主寻常里最喜欢扮哭脸叫阿耶阿娘心软。 罚写大字也好,罚多看书也好,城阳公主靠着自己的扮哭脸总是能成功逃脱惩罚。 可是,在阿耶阿娘跟前哭了这么多年的城阳公主,却唯独到这个时候,唯独到阿耶阿娘再也无法回应她的哭泣的时候,不想再哭了。 就算哭得再厉害也换不来阿耶阿娘的心软,那再哭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城阳公主也只敢借着新城公主来掩饰自己的悄悄落泪。 听到新城公主的话,城阳公主一字一句:“不是不要我们……” “阿耶,只是去找阿娘了。” ……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或断或续的哭声。 短时间内接连失去妹妹和他的陛下的长孙无忌理应该是最悲伤,可是感受着李承乾那温热的泪水时他却又是最清醒的一个。 这是他妹妹和他从小到大最亲密的友人留下的江山,自然得是珍之重之,方能不负他的所托。 长孙无忌抬起手,并非推开李承乾,而是以一种近乎托举的力度,扶住年轻储君颤抖的双臂。 长孙无忌压着嗓子:“殿下……陛下将宗庙、将万里山河……都托付给殿下了……”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你我……岂能如寻常百姓家,只顾纵情一哭?” 李承乾抬眸,望进了长孙无忌的双眸。 里头的决绝连他都忍不住为之一颤。 历史上由于李世民改立幼子为太子,不得不重新启用长孙无忌。 本是闲散了大半个贞观朝的长孙无忌终是重新掌权,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上绝路。 可这一次,一切都变了。 长孙无忌不再是突然重掌权力,而是在时局之下,在李世民与长孙如堇的默许下,一点一点的由闲职转为实职。 职位不高不低,却也在贞观末期和李承乾配合磨合,处理了不少国事。 李承乾这个储君是有自己的班底和威望,可是新旧交替之际,他依旧需要一个足够忠诚足够可以信任的臣子来辅佐他。 监国和真正全权掌握国事,到底还是两码事。 而长孙无忌,他的亲生舅舅,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随着长孙如堇在贞观一朝对长孙家的刻意压制,随着长孙如堇的逝去,长孙家族的影响早便不复从前。 长孙无忌再入朝廷,便也不是件难以理解的事。 而这一次,李承乾早便和长孙无忌配合默契。 他有足够的威望,不需要拿老臣开刀立足。 就算最后权力之下他们还是走上了不同的路,但长孙无忌的结局也绝不会同历史上一样。 他的舅舅,阿耶的密友,阿娘的兄长。 这一回,他该有一个足够好的余生。 “舅舅,我懂的,我都懂的。” “我会允舅舅即刻处分众事,以安宫内,以镇外朝。” 长孙无忌轻声:“好,殿下,您该先秘密回长安,后事臣来处理。” 李承乾顿了顿:“明早吗?” 长孙无忌点头:“为求殿下安稳登基,自然是宜早不宜迟。” 李承乾垂眸:“那……今夜我想跟我的弟弟妹妹们先替阿耶守灵,哪怕只是守个半夜。” 长孙无忌呼吸一滞,终是挪开视线沙哑着嗓音道:“好。” …… 夜半。 殿中许久没有动静,偏生该要到李承乾启程的时间了,候在殿外的长孙无忌终是忍不住轻手轻脚走入。 谁知道一入目,便叫长孙无忌瞧见了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画面。 月光幽幽,倾洒入殿。 李承乾靠着殿柱,目光一直落在最上方的棺椁之上。 李泰与李承乾靠着,似乎是倦了,合上双眸闭目养神,但他的手还不忘轻轻搭在李丽质的肩膀上安慰她。 李丽质半倚着李承乾的手臂,她一面受着李泰的安慰,一面还不忘将新城公主抱入怀中,时不时轻拍她的后背。 李明达将头枕在李承乾的膝头,眼睛很肿,不知是哭了多久。 李明达的身侧是李治,李治自小就与李明达最亲。 他一面守灵一面替李明达轻柔地揉着额角,哭得太多到最后还是会头疼。 第227章 城阳公主则是攥着新城公主的一小截手指,半窝在李丽质的肩头。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幅温馨的画面,长孙无忌的眼眶又酸涩了起来。 “殿下……该启程了。” 李承乾道:“走吧。” “不过,能麻烦舅舅先等等吗?” 李承乾直到这个时候才抽出了心神去想青天。 你……走了吗? 没有回复。 看来是走了啊。 李承乾莫名有些惆怅,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再次相见。 若是能再次相见,也不知道该是什么时候了。 长孙无忌问:“殿下是在?” 李承乾轻声:“在道别。” 在向青天道别。 在向阿耶道别。 在向他的前半生道别。 *** 贞观二十三年的五月底,谁人都知晓了大唐天子李世民的逝去。 这个消息最开始传到民间的时候没人信。 那日天色青灰,有风微动,市井间偶有低语,旋即被压了下去。 人们照例生活,只是动作缓了三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茶肆里有人讪讪道:“又是哪处传来的谣言罢?” 众人跟着点头,茶碗磕在桌上,到底比往日响亮。 结果没几日,白幡自宫门垂落,大家才意识到是真的。 当夜,忽有细雨,沥沥淅淅,下了一夜不歇。 有老翁坐着听雨,只说天也在哭,却又不似。 因那雨声到底太平静,太绵长,只是不肯断气似的下着,叫人觉得伤心。 第二日,天倒放晴了。 大伙做着事,做着做着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皇宫的方向。 往日热闹的东西两市竟然格外安静,就像是觉得大点声就会惊醒了宫里头安眠的人,虽然大伙明知他不会醒了。 日子照常过,可又不似照常过。 李世民是极好的,他待百姓有些像待客,客气里有种诚然的尊重,使人受宠若惊,继而心生真实的酸楚。 如今这主人竟先辞世,抛下满堂宾客,惶惶无所依。 李世民的死也不仅仅是民间悲恸,朝中外族,皆是有人不敢置信,可亲眼见到棺椁时,却又由不得他们不信。 李世民的棺椁从翠微宫被送回长安,侍卫仪仗依旧盔明甲亮,步伐整齐划一。 若非他们守护的并非帝王车架而是一架棺椁,那几乎会给人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从未离去的错觉。 这近乎刻板的“如平日”的景象,反倒比任何痛哭流涕都更令人心碎。 四方藩王、都督、刺史皆可返京奔丧,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群外族人。 他们依照他们族内古老的习俗,剪发、剺面、割耳,流血洒地。 他们别无所长,只能以这种最原始、最赤诚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哀悼。 六月的开端吹过的风已是带上热意。 李承乾自从返回长安后,便一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朝政的交接,官员的变动,桩桩件件都需要他去处理。 若说这段时间以来有什么是叫他印象最深的,不过是两件。 一是前朝里,阿史那社尔和契苾何力想要殉葬追随李世民,李承乾拿出李世民提前下的旨意将他们阻止。 二人悲恸落泪,但若这是先帝所愿,他们自当服从。 二便是在李世民死后生了场大病的徐惠。 这一回或许是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提前知晓了她的结局,时常提点着熬着她的性子,还真没叫她再次走上自弃的道路。 她认真地喝药,调理身体。 李承乾到底不忍,李世民后宫中有子女傍身的后妃跟着子女去往封地,无子女傍身的就不再是送到寺庙,而是给些钱财许其归家。 但徐惠却先见了李承乾一面。 徐惠的面上还带着病荣,但是她的眼眸却满是坚定。 李承乾至今都记得那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娘的话语。 她说,在日后她会时时关注朝政,希望李承乾给她一个能上呈谏言的机会。 这是李世民留下的大好河山,她也想为这天下添一份自己的力,哪怕微不足道。 总也不负她的理想抱负。 总也不负她对那个男人的爱恋。 李承乾答应了这个近乎“荒唐”的请求。 而在这之后没多久,也该是到了他将要登基的日子。 那一日,他起得很早。 他记得他吻过的妻子,那个吻炽热缠绵,有爱意也有怜惜。 他也记得那块白玉莲佩突兀在那个早晨闪过一丝红芒,然后,这块玉佩便像是染上了尘埃,与最寻常的玉佩没有什么区别。 他曾经的遗憾始于太子的身份,又终于太子的身份。 那么现在,他已然走出了这段遗憾,他已然寻到了属于自己的路。 他不知道这玉佩在未来还有没有用,但他只知道一点。 那就是他不再需要外物傍身,靠自己,他便能撑起这个天下。 李承乾穿上独属于帝王的袍服,告别了他的妻子,告别了他的阿娘,告别了他的阿耶,告别了曾经迷茫犹豫的自己,将要登上那个位置。 大兴宫的正殿,他看着那个从前属于阿耶的位置,一步一步缓缓而上。 王位下面,所有人都跪伏。 “恭迎陛下”的声浪仿佛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沉闷而虚幻。 李承乾却在这一瞬恍惚。 他们在拜谁,是他吗? 还仅仅只是那个即将坐上龙椅、承载他们所有期望的圣君天子? 可是…… 这是他,却又不是完全的他。 这具躯体里的灵魂装着另一个世界的轰鸣声,装着无数与当下格格不入的念头。 这才是完整的他。 “陛下,请升御座——” 便在此刻,礼官的话响起。 李承乾回神,可在朝服的宽袍大袖的遮掩下,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是在害怕被那皇权彻底同化吗?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 可是他早便留下了新生的希望,那火苗虽微弱,可注定会在未来成长为燎原之势。 他缓缓坐下,似乎还能感受到阿耶的余温。 一刹那,他忽而笑了。 阿耶从来都是陪着他的不是吗? 李承乾缓缓闭上眼。 脑海里不是万国来朝的盛景,不是象征君临天下的权柄,而是阿耶的笑脸。 李世民笑着问他:“想好了吗?” “想好了便去做,阿耶看着呢。” 李承乾一字一顿:“想好了。” 由太子到天子,他或许需要时间去适应身份的转变。 可他心里知道,有些东西早已不同。 一切从未如此清晰而灼热。 而在遥远得他无法亲手触及的未来—— 御座终将空悬, 再无一人独坐。 【正文完】 第133章 【古代番】君埋泉下泥销骨 又结束了一天的政务。 李承乾揉揉眉骨,一个人坐在殿中闭目养神,不过说是这样说,他心中到底还是念着事。 等他再度回过神来时,已是过了许久,天色将近昏黄。李承乾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奶娘遂安夫人准备的糕点后就全当应付晚膳。 所幸今日苏文茵不在宫中,她家中的妹妹前些天出嫁,她也就特意出宫回家小住了些时日,明日才会回来。 不若如此,就李承乾这样不爱惜自己身体的做法,苏文茵头一个不会答应。不过眼下的李承乾显然也没什么再多的心思的想这些了。昨日上报南方水患,为着这个,李承乾从昨夜后半夜开始就没有合眼了。偏生再过小一月便是新年,年底本就事多,两相迭加自然是叫李承乾这个刚登基的新皇忙碌非常。 草草应付过晚膳,在偏殿要与他商议政事的一干大臣早早便都候着了。李承乾起身,转了几个弯走到偏殿,甫一出门才发觉外头早就不知何时下起雪来。 李承乾有些恍惚。 这应是今岁的第一场冬雪,也应是他登基以来的第一场冬雪。细碎的雪籽先是零星,但很快渐密,无声地落下,在地上铺上薄薄一层白色。李承乾停下脚步,停驻在廊下望着这纷纷扬扬的雪幕,一股不易察觉的寒意和孤寂悄然爬上他的心心头。 半响,李承乾收回目光,大步朝偏殿而去。李承乾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的,也像是“一时兴起"看了会冬雪,可身旁跟着的内侍顾十二总觉得陛下的脚步快了些也匆忙了些。顾十二跟在李承乾身后,下意识侧首回望,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瞧着就叫人觉得伤感。 顾十二轻叹,不过是加快步伐跟上李承乾与他一同到了偏殿。偏殿。 偏殿角落的火盆烧得正旺,一入殿中便觉得暖意融融,李承乾脱下批着的大氅,露出里头素白的衣裳。 第228章 他一面搭着大氅递给顾十二,一面迎着众臣的目光坐上了自己的位置。案桌上,早便摆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李承乾拿起茗了一口,看向他坐在他身侧离他最近的男人:“是我近半月来最喜欢的新茶,我记着如今民间才培育出来宫中还未曾见过,是舅舅嘱咐人安排的?” 长孙无忌顶着同僚的目光倒是厚着脸皮应下了,一点都不觉得自己的这个行为颇有些像史书里“阿谀奉承”专哄皇帝开心的“佞臣”。“陛下喜欢便好。” 李承乾笑笑:“舅舅这样念着我,自然是喜欢的。”虽说这不是大朝会这种场合,不过是天子私下与近臣重臣商议政务,用不着严肃,可李承乾这一口一个舅舅的,也着实太亲密了些。旁侧可还有起居郎褚遂良一直记着呢,往后放到史书上放到起居注上也不知是个什么描述。 一直瞧着这一幕的房玄龄忍不住轻咳想要提醒,结果咳着咳着到真是牵动了胸口的病处。 房玄龄蹙眉,掩唇想要止住喉间的痒意和痛意。李承乾丝毫没有觉察到房玄龄最开始的意思,眼见房玄龄这幅模样,他当即急急开口:“玄龄,你身子近来本就不好,都说叫你在府好好修养,今日你本可不来的。” 说着李承乾吩咐顾十二想要叫他去唤太医,房玄龄见状轻声道:“不用劳烦陛下了。” “臣自己的身子臣自己清楚。” 本就是年岁到了,要不要看太医又有什么用呢?李承乾嗓音低低的:“那我叫太医再配些药给你。”房玄龄一个月里有大半月都要躺在榻上休养,这个月也是好不容易能下床了,这又匆匆忙忙的不顾自己身子忙着政务。谁来劝都没用。 几人都是心知肚明,房玄龄这半年来日渐消瘦,精神气越来越差,分明就是…与药与太医的关系都不大。 但,李承乾这样做,总归是为一个可能性而已。说不定呢? 人,有时候总是需要些希望来骗着自己的。房玄龄并没有错过李承乾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与伤感。他微顿,应下陛下为他配药的话后,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倒是房玄龄身边的杜如晦打破了这刻的沉默:“陛下不如也多念着臣,听闻陛下私库中前些天才得了进贡的好酒,不如……”杜如晦话还未说完,李承乾倒是真的被拉出对房玄龄健康的忧心,但转头看着杜如晦这些年来一直苍白的面容,他叹气。“喝什么酒,你这身子还能喝酒吗?” 杜如晦轻"哎":“陛下这可就……” 但杜如晦话未说完,李承乾忽而低低打断:“马上便要新年了。”“新的一岁,我不过是想着还要有你们陪在我身边辅佐者我。”“总归…大家得好好的一起过一个新年。”说不定,李承乾心中苦笑,这便是他们能一起过的最后一个新年了。这下谁也不说话了。 沉寂中,在李承乾还是太子时就称得上他心腹的马周和上官仪对视一眼。马周道:“陛下,南方州县的水患一事已是派了朝廷官员前往探查情况,想来不日便能得到百姓受灾的准确消息。”上官仪接口:“且开仓放粮得及时,从受灾州县的官吏的上报来看,损伤尚且在可控范围之内。” 也只有政事,这半年来,也唯有提到政事,李承乾才能“不管不顾”,一心只在这上头。 李承乾抿唇:“所以方才朝会上也只是定了个大概的后续救灾计划,具体的细节还是需要仰赖各位与我一同商议了。”眼见气氛被马周和上官仪两人掰了回来,在场几人皆是松了口气。这一商议便不知道商议了多久,商议的事情也从救灾到了他事,近来的政事和众人一直意见不一的政策同样是一并又被提了起来。私底下议政,李承乾从不拘着众人,所以他们说的话也从来都是直白。甚至说着说着,各自要言自己的政见时都颇有些“争锋相对"的意思。可便就在这时,贞观末年一直担着闲职但在李承乾登基后又被重新启用的李道宗在这场大伙的争论中难得口快。 可偏生就是他那一句口快,倒叫在场所有人都怔了片刻,包括说了话的他自己。 “陛下,这法子虽见效快,然到底有纰漏,恐伤民间百姓。”“先帝在时,每每推行政策,必先…… 话便是到这一句戛然而止。 李道宗像是猛地被什么扼住了喉咙,那张脸瞬间褪了色,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与无措。 他愣愣的,嘴唇嗫嚅着,再吐不出一个字。先帝。 自从半年前的六月李世民逝世后,起初所有人都是悲不自胜。尤其是李承乾这个新皇,那段时间几乎是魂不守舍,半个月的功夫就瘦了整整一大圈。 在一次下朝后,因为连日劳累加上心心理上的悲恸,李承乾直接晕了过去。后来太医来看才发觉李承乾不知已是发了多久的热了,偏偏他自己一直还没有发现。 便是在这之后,所有人都逼着他吃药养身体,就算是他自己也是逼着自己的。 而等他养好病后,他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不再日日心神不宁,相反,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政务上。 所有人只当他是走了出来。 可是… 可是,这不过是大家美好的愿望。 李承乾依旧日日穿戴素衣,按着李世民的遗诏,比着汉文帝不过替他服丧三十六日便可,但…… 那之后已是整整四个多月,李承乾依旧做着服丧期内一切该做的。1可他们这些大臣又有什么资格在这件事上说新皇呢?他们这些人跟了李世民一辈子,临到头对着李世民叫他们不过服丧三十六日的遗诏却都是不愿听从。 群臣皆自发自觉地为李世民服丧,四个月又哪里算长呢?所以,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的新皇和他们一样,只怕是在内心深处从来没有放下过。 那就尽量少提先帝吧。 先帝二字,便成为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禁语。可谁知道,李道宗却会在眼下意外说出那两个字。刹那间,满殿死寂。 在贞观时期便做着起居郎,以风流辩才著称的褚遂良,先前正执笔记录,而此刻那笔尖却悬在半空,一点墨迹污了纸张,他却浑然未觉。房玄龄猛地别开了脸,望向殿外那片落着雪雾的天空无言。杜如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垂下眼眸的一瞬间眼眶骤然湿润。长孙无忌有些恍惚,自从李世民走后,为着大唐天下为着他和妹妹的孩子,他强逼着自己不要沉溺悲伤。 先帝……他有多久没有听人提到他了? 却原来,不过是两个字就叫他溃不成军。 马周微愣,眼前浮现出那个曾经耐心指点他政务的男人。上官仪抿唇,似乎那一日曲江宴上他和李承乾因着儒学上的问题还在争锋相对,可是到最后哪怕是他打赌输了,李世民依旧是笑着宽慰他。李承乾感到心口被那两个字狠狠一撞,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攥紧。李承乾抬眼,缓缓扫过他的……也曾是李世民的臣子。李道宗依旧僵着身子,眼圈却不可抑制地泛了红。褚遂良终于回过神,放下笔,沉默着将那张写废了的纸扯下,一笔一划在新纸上记下新帝的一言一行。 而长孙无忌,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垮塌了一瞬,看着一直是强硬的人此刻竞透出几分萧索。 房玄龄的目光从殿外回到殿内,又落到了杜如晦的面上。从杜如晦的眼中他看到了自己,年华老去面容憔悴。就好像在生命最后一刻的那个男人。 杜如晦扯扯嘴角,下意识摩挲着指尖,直到今日他依然记得男人在与他道别时握着他手的力道。 可惜,不过半年,曾经的主公曾经的陛下,现下落在口中的也不过先帝二字。 马周垂眸,他曾因着一篇代笔文章就将出身贫寒的自己直接拔擢入朝。多年之后,他尚且活跃在朝廷做得风生水起,再也没有人敢拿他的出身挤兑他。 可是,天下能懂他之人,却永永远远地看不见了。上官仪兀自让自己的思绪沉浸在那一日。 自从他入朝后,他见过李世民许多次的笑,可唯有初次相见那次叫他格外难以忘却。 他真的,已是许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笑了。 半年前,先帝驾崩,举国缟素。 那时悲声震天,可半年后的今天,哀恸已被时光沉淀,成了一种更细密无声的痛楚,潜藏在日常的每一个缝隙里,只待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便破土而出,缠得人窒息。 这半年,他们努力又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那个名字,仿佛不去碰,那道巨大的伤口就不存在。 他们辅佐新君,处理朝政,一切似乎都在步入正轨。可这一刻的沉默…… 李承乾看着他们,他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涩意:“是啊……阿耶在时…… 他顿住了。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每个人心里都无比清晰地知道。那是他们所有人的明月,曾经朗照乾坤,清辉万里。如今,明月不再。 君埋泉下泥销骨。 第229章 李承乾看着大家,就算年岁再小的,现下已是鬓角微白。年华不再,所有人都老了,可偏偏那个在这一干老臣中该是年岁最小的李世民却走在了所有人的前头。 我寄人间雪满头。 但也好,李世民是多么喜欢热闹的人啊。 若是他们都走在他的前头,那到了晚年他该是多么寂寞。留下的人,总是难熬些的。 最先挑破这个话题的李道宗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臣…。…失仪了。” 李承乾摇了摇头,目光仍看着殿外的雪:“无妨。”“我……亦甚想念。” 李承乾难得笑了笑,这一回倒不是什么强颜欢笑,他看着众人:“今岁新年宫中大宴,其中有份表演是我一早便坚持定下的。”“我很喜欢,我想大家也会喜欢的。” 若泉下有知,阿耶和阿娘在地下相伴看着人间,想来也会喜欢的。长孙无忌轻声:“是什么?” 李承乾一字一顿,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秦王破阵乐。” 除夕,新岁。 今日的大兴宫虽然不及从前热闹,但已然是新皇登基以来阵仗最大的活动了。 毕竟前半年谁都知道先帝和先皇后的逝去是新皇心中的一根刺。当然,先帝的逝去对谁都是一根刺。 大伙根本没什么心思去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宴会。但除夕的意义到底还是不同的。 大兴宫的大殿内,丝竹声流淌,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纱,无法真正触及心底。 觥筹交错间,李承乾坐在最上首,他看着底下的大臣,目光沉静如水。他的面庞有些过于清瘦,半年的哀恸与国事磋磨,洗去了李承乾曾经身为太子的最后一丝青涩。 坐在一旁的苏文茵盯着李承乾的侧颜,难得有些怔愣。这半年来自己的夫郎有多怀念先皇和先皇后她是最清楚的。可是这一回,苏文茵却觉得在这份如往常一般的怀念中多了些其他的情绪。苏文茵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李承乾对她说的除夕宴的安排。苏文茵轻轻吐出一口气,想到先皇和先皇后,她揉了揉微微泛红的眼角。或许,他们都该彻底走出这半年来的悲恸了。这应也是先皇和先皇后希望看见的吧。 李承乾注意到了苏文茵的目光,他轻笑,掩在长袖的手悄然握上她的。酒过三巡,李承乾环顾四周,沉声道:“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这是李世民的诗,可此时此刻用到当下的场景却是在恰当不过。李承乾主动提起了李世民,话语含笑。 “又是新的一年,诸位,这次是我与诸位过得头一个新年。”“不过这话也不全对,这应是我身为天子后与诸位过的头一个新年。”也是李世民逝世后他们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话李承乾没说,但在场之人又有哪一个不知道他这未竞之语。众人沉默一瞬,便看到上首的李承乾举起酒樽:“我敬诸位。”沉默便悄然散去,众人笑着遥遥相敬。 而后,年轻的皇帝轻轻抬手。 乐声倏止。满殿寂静,所有目光汇聚。 李承乾并未起身,只是声音平稳地开口,可那平稳之下,分明是极力压抑的波澜:“今日新岁,旧年已逝。” “我……预备了一曲秦王破阵乐,以慰先帝在天之灵。”除却早便知晓消息的大臣。其他臣下们皆是心下微诧,旋即涌上是更深的悲凉。 此乐雄壮,是专为纪念武德年间先帝不顾自身安危带领士卒冲锋夺回沦陷的李唐起家之地晋阳的舞曲。 在李唐创立之处,在李唐险些就要被打算骨头的时候,在贼寇刘武周一路南下威逼长安的时候,在高祖和隐太子都沉默的时刻,是先帝站了出来。而后,不过短短半年,长安威胁不再,火树银花。于危难中力挽狂澜,于绝境中叫坚守孤城的士卒看到希望,这才是刘武周一战打赢后众士卒自发为其填唱旧曲的最根本原因。先帝在时,故而秦王破阵乐常于盛大场合奏响,每每令人热血沸腾。可如今…岂非更添伤怀? 然而,未等他们细想,李承乾已微微颔首。就见从殿外走上的是数百位身着甲胄的军士。照理来讲入宫面见天子不该披甲,可冲李承乾那态度,应是他早便默许的。众人又看去。 他们大多已鬓发斑白,步履不复当年轻捷,甚至有人身形微显佝偻,但那身甲胄穿在他们身上,自有一股他人难以比拟的肃杀与厚重。他们沉默着列队,眼神沉静而坚定,望向上首的新君。李承乾的目光逐一掠过他们的面容,声音带着敬重:“他们皆是曾随先帝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的。” “今日,便请他们为我们,再现先帝昔日荣光。”殿内响起极轻的吸气声。 大家怔怔地望着那些士卒,眼眶瞬间红了。先前长孙无忌与房玄龄等人便觉得这些人面熟,却原来那是与李世民一同经历过烽火岁月,共享过荣辱悲欢的同袍。鼓槌落下。 “咚一一!” 一声苍劲的鼓响,并非宫廷乐鼓的清越,而是带着战场的磅礴,瞬间击穿殿内凝滞的空气。 老兵的阵列随之而动。 他们的动作或许不如当年迅疾刚猛,甚至略带迟缓,可那不是表演,那是烙印在骨血里的记忆。 是时隔多年后,士卒对主帅最深沉的怀念与敬意。从方才起就一直提不起精神的尉迟敬德瞬间红了眼眶,他的目光死死咬住那些动作的士卒。 他嗓音沙哑:“程知节……秦叔宝……你们瞧见了吗?”“那个是不是在洛阳一战里与我并肩作战的?”“那个我认识,是着陪我……和先帝孤身诱敌的家伙。”吾执弓矢,公执槊相随,虽百万众若我何?尉迟敬德眼前仿佛出现当年李世民年少时对着他那豪气万千的话语。那时候的日子,意气风发……意气风发啊。尉迟敬德哽咽难言。 李世绩坐在他们不远处,闻言鼻子猛然一酸。又何止是洛阳,洺水一战,排在最前头的那个是当时先帝身边的亲兵。他因着大意被刘黑闼趁夜袭营,当初还是他和先帝一起带着兵来救他的。舞乐之中,恍惚能看到昔年那个锐不可当的身影正立于阵前。他似乎从未离去。 他含笑看着麾下的士卒,空气中仿佛弥漫起久远的尘土混杂着血汗的气息,还有那震天的喊杀声与胜利的欢呼。 李靖深吸一口气,看着秦王破阵乐,眼前却越来越模糊。李靖抬手以袖拭目,动作快得近乎失礼,原来……是他落泪了啊。所有曾与李世民并肩作战的将士都落了泪,便是守卫宫内安全的年轻禁军同样是泣不成声。 可他们的目光却紧紧追随着那些不再年轻的身影,仿佛透过他们,看到了那个再也不可能归来的人。 年轻的新皇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唇线紧抿,唯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情绪。 李承乾就这么看着。 看着阿耶的荣耀在这些忠诚的老兵身上重生。看着那段他未曾亲身经历、却无比神往的岁月在他眼前重现。鼓声落,却无人出声。 那些老兵收势而立,胸膛起伏,苍老的面容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神圣的光彩。 他们望向最上首,齐齐抱拳躬身,无声行礼。寂静持续了许久。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他走下前,走到那些老兵面前,深深一揖。不等众人反应,李承乾却已直起身,转向满殿文武,语气坚定:“先帝是你我心中永不坠落的朱曦” “朕曾日夜悲恸,觉先帝一去,天地失色前路茫然。”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那些老兵,扫过每一位老臣。“可今日,朕……” 他的声音渐渐扬起:“朕却忽然明白了,先帝从未离去。”“在破阵乐里,在你我的记忆之中。” “他与我们,只是暂别。” 这句话,李承乾说得极重,却又极轻。 极重,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 极轻,又像是一句终于得以宣之于口的安慰,安慰臣子,亦安慰自己。虽然细看李承乾的眼角湿润非常,可是他的面上却是带上了最真切的笑意。“这天下是你我之责,待到未来某日,重逢之际…他的声音带上憧憬:“我与诸位才不会在他跟前丢脸啊。”李承乾举起苏文茵适时奉上的酒樽,朗声道:“这一杯,敬我大唐。”李承乾一饮而尽,内侍又将其倒满。 李承乾笑容灿烂:“最后一杯,敬我阿耶。”“敬诸位与我和阿耶的……来日重逢!” 在场众臣轰然起身,杯盏高举,开口应声,积压了半年的郁郁在这一刻化作一股滚烫的热流,冲撞每个人的胸腔。 敬,李世民。 李承乾仰头,再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入喉肠,点燃一腔热血。 李承乾望着下方那些面孔,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李靖李世绩尉迟敬德好多好多阿耶曾经放心不下的人,如今都是含着泪却也带上了笑。李承乾也再度跟着笑了。 殿外的风雪似乎停了,云层散开,露出朦胧星子,温柔地注视着人间。君埋泥下泉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230章 阿耶,我们都很想你,可…… 可这只是暂别不是吗? 他们只是需要时间,带着那份共同的思念与荣耀,更好地走下去。走下去,直至重逢之日。 第134章 【现代番】落花时节又逢君一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 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带着一种独属于现实的冰冷味道。 这气味就好似像一把利刃,生硬地破开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的混沌意识。紧接着恢复的是听觉。 一个带上了些年岁的女声,穿透耳膜深处的嗡鸣:“醒了,老天爷!”“医生,他醒了!” “这都快三个月了,李琛,你终于醒了,你的导师张教授和张教授的朋友覃教授都很担心你。” 李琛…… 是在叫他吗? 便在这时,视觉才缓慢又不情愿地跟上。 天花板是惨白的,带着细微的裂纹。 光线有点刺眼。他眨了眨眼,睫毛扫过眼眶,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视线微微偏移,便看到一张陌生女人欣喜又松了口气的脸。男人愣了好半响,才从恍惚中反应过来。 李琛,这分明就是他的名字,可不知为何,李琛又觉得这称呼有些莫名的陌生。 似乎……他许久许久没有被这样唤过一般了。在医院清醒前的记忆模糊地在他脑海复现,李琛抬手往自己的后脑摸去,果不其然摸上的触感是纱布。 高空抛物…… 他居然没事吗? 李琛脑子昏昏沉沉,他看向眼前那个陌生的女人,下意识往后仰了仰身体,避开了女人想要替他掖被角的动作。 “你是……?”” 他是孤儿,他不记得认识过这样一个女人。女人长舒一口气,也不恼李琛那警惕的眼神,一面按响了病床边的呼叫铃一面放柔了嗓音:“我是张教授和覃教授请的护工,你还记得他们吗?”张教授是他的导师,至于覃教授…… 覃教授? 覃恬吗? 是他导师的朋友,也是校内名气很大的教授。李琛知道这个名字,可这个知道又似乎不同于只是认识同校导师的感觉,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他已经认识了覃恬很久。好奇怪的感觉…… 李琛有些木讷地轻轻点头。 伤后初醒时他还不觉得如何,可现下他却觉得额角一股一股胀着疼,提醒着他被某个从天而降的物体击中的事实。 被高空砸物后还能醒来应是要庆幸的。 可为什么,心口那里,却沉闷地压着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又更深邃的痛楚?李琛愣愣地垂眸,他看向自己心口的位置。那一处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最柔软的部分,缓慢地施加压力。不尖锐,却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李琛很难描述自己的感受,那是一种近乎庞大而模糊的……失落感。他怔怔地望着护工开合的嘴唇,听着她再度絮絮叨叨说着"万幸”、“没事了”。 可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膜,遥远而不真切。他的灵魂像是被抽离了一部分,还滞留在某个他并不知晓的地方。一些碎片倏然浮现又倏然消失。 这些碎片没有形状,没有逻辑,只有强烈的情绪色彩,在他脑海深处无力地扑闪。 一抹明亮到灼眼的明黄,带着令人想要臣服的威仪。一种温暖柔软的触感,似乎曾被他紧紧攥在手心,烙进骨血。一声极轻的叹息,落在耳畔,带着温热的、令人心脏绞痛的无奈与遗憾。还有泪水,很多人的泪水。 这些碎片浸染了视野,但都褪得极快,快得只留下一种惊悸的空洞。是什么? 李琛试图去捕捉,但它们流逝得很快,越想捉住越捉不住。到最后,只留下一种氤氲的雾气弥漫在他的感知里。那雾气的名字叫“曾经”。 可他明明…什么都不曾拥有过。 他是一个孤儿,他的人生很简单,甚至像一张过于干净苍白的纸,何以承载如此沉重而复杂的愁绪? 便在这时,护工的手抚上他的后脑,帮他查看伤口处的包裹。可这份触碰理应是带着关怀的,可却让李琛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李琛僵着身子。 从小到大是孤儿的他早就习惯了一个人,也早就习惯了对任何人都有所防备。 但骨子里,李琛本质上是渴求他人的关怀的。这里是医院,眼前这个女人是他的导师请来的护工,照理来讲他不该这么抗拒这份实实在在的温暖的。 可是,李琛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也并非抗拒他人的好意善心,而是,这份感觉他不习惯。那他习惯的是什么呢? 李琛闭了闭眸子。 就像是在虚无中追寻另一份…… 另一份什么? 李琛突然卡了壳。 他不知道。只感到一种莫名的疏离和茫然。李琛像是一个在别人漫长的故事里猝然醒来的旁观者。故事戛然而止,他却带走了故事里主角一生的悲欢离合,那些浓烈的情感席卷了他,变成了他自己也解不开的惆怅。真是疯了。 他不过是被高空抛物砸了后幸运地醒来,几个月的功夫,怎么就好像是恍若隔世一样。 是砸伤脑袋的后遗症吗? 李琛喉咙有些干涩,只要说话多些就会叫他觉得疼痛难忍。所以李琛没有打断护工的絮絮叨叨,只是极轻地动了一下手指。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病号服布料,这真实的触感让他微微从那幻梦般的感受里回神。 李琛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原来眼下是晚上啊。 当下现代城市的夜空不再像从前那样清晰明亮,看到星星比他幼时看到得少。 城市的晚上,亮着晃人眼的更多的是一栋栋高楼里亮起的,属于别人的温暖或冰冷的灯火。 可惜,那些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点,一如他的前半生。李琛早就习惯了。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李琛会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整整一个世界?一个辉煌的,刻骨铭心的,让他痛彻心扉又叫他无比眷恋的世界?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 它不是汹涌的,甚至是安静的,冰凉的,顺着太阳穴悄无声息地没入发丝里。 他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只是心里那个巨大莫名的空洞,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液体来徒劳地填补一下。 护工看到了那滴泪,顿时慌了:“哎呦,是不是还疼得厉害?”“没事没事,医生很快就会来了啊。” “没……… 李琛终于舍得挤出一点干涩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只是……好像做了个很长…很奇怪的梦…”护工松了口气:“那就是噩梦吧。” “不过没关系,你都醒了,都过去了。” 过去了? 李琛收回视线。 真的过去了吗? 那为什么那份愁绪却像呼吸一样,缠绕不去,萦绕在他空荡荡的胸口,闷闷地发着疼。 他的心口处,仿佛被掏走了一块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过的却又至关重要的东西。 一阵熟悉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李琛的思绪。 李琛循着声音看去,护工拿起搁在床头的手机递到他手上。屏幕上显示着张导师三个字。 “你的手机。” “我刚刚发消息给了张教授告诉你醒来的事。”李琛接过,刚刚接通就听到了熟悉的带着关切的声音:“醒了?”“这段时间你就继续好好休养,不用着急回学校,论文学业什么的都放放,身体要紧。” “这一回你的赔偿费我都帮你要回来了。”“什么东西啊,自己管不住手没有素质随便在高楼扔东西,真是……李琛笑笑:“谢谢。” “嗯……还有,我,咳咳,我听说这次覃教授.…提到覃恬,李琛压着心头莫名的情绪开口询问,话说到一半张教授就知道了。 张教授应声:“他啊,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之前对你也有关注来着。”“知道你一直一个人又出了那么大的事,他就跟我一起想要多照顾你些。”“不过他现在不在学校,前段时间昭陵那出了意外,他跟队去抢救性发掘了,估摸今年都不怎么会回来了。” “你要想谢他先不着急。” 在李琛听到昭陵两个字时就呼吸一滞,他压根做不到继续往下听。此间情绪完全不同于从前。 他研究初唐史,照理来讲若能发掘昭陵这该是天大的好事,这意味着更多的实物意味着更多的资料,可为什么眼下更多的他却觉得有些难受?或者更准确得说,由昭陵联想到的其主人……李世民,这才是叫他心头难受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 可这份悲从何而来,他并不知道。 等他回过神来时,张教授的叮嘱已然到了最后。“好好休息,不要着急,这段时间你落下的课程都可以慢慢来补。”李琛沉默片刻,轻轻应声。 两月后。 当李琛再度站在自己的学校跟前时,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他顿了顿,直到室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李琛才从这种情绪中挣脱开来。“呼,我也去医院看过你好几次,每次去你都是脸色苍白……所幸你醒了,醒了就好。” 第231章 “来,我帮你拿东西。” “你出院的日子倒是刚好赶上了开学的日子。”室友说着帮他拿过包笑道:“我可是特意推了能做志愿者时长的帮新生拎包引路的活来帮你啊。” 李琛轻笑:“别贫了,我这次来是理理东西的,我还想继续请一个月的假。” 室友惊讶,慌慌张张问道:“是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李琛摇头:“不是,今年我住过的那家孤儿院开了已经满三十年了,我想……回去看看。” 尽管连李琛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为什么想要回去看看,可是莫名的冲动却催促着他。 自从伤好醒来他就时常一个人发呆,觉得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不对,所以他对这种能顺从内心心的想法便也就听之任之。从前他总是忙着各种事情,这次险些丧命却叫他能停下脚步来好好地看一看人生中的一切。 室友沉默片刻,轻咳:"抱歉。” 李琛倒是不在乎自己的身世:“没事的,事实而已,我不在乎的。”室友看着还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可不远处的吵嚷声吸引了他的目光。室友看过去,瞬间亮了双眸,兴奋地对李琛道:“哎,你看这群人里围着的两个新生。” “哦不对,也不算完全的新生,是今年新来的研一的学弟学妹。”李琛顺着室友的目光看去,就瞧见两个高挑的背影。不过光光瞧这背影就能感觉出这两人的长相应是相当不差的。“长得很好看?” 所有才会有那么多人去看? 室友摇头:“当然不止这个原因喽。” 室友轻啧:“最主要的还是他俩的名字,啧啧啧,你肯定知道。”李琛好笑:“我能知道什么?” 室友神秘兮兮:“你怎么会不知道?” “女的那个叫李丽质,男的那个叫李泰。”“嘿,稀奇吧?” “要说跟历史人物重名,不奇怪。” “可这人一来来俩也就罢,偏偏还是李世民的孩子里一对兄妹的名字,你说巧不巧合?” “你天天研究初唐史料,猛然这样两个人冒出来,新不新奇?”“不过也或许是因为名字,听说这俩人倒是在入学前关系就不错了。”李琛愣在当场,他的心跳在这一刹快了许多。李琛下意识上前几步。 不远处,那两个名字熟悉的新生从人群中挤出,拖着行李就要朝校内走去。那两人距离他越来越近,偶尔歪着脑袋带着笑意,也不知道在互相说些什么。 李琛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他们走过,与他擦肩而过,心中那份奇异的情感越来越强烈。 这时,那两人像是注意到了李琛的目光,他们回首,对上李琛的视线。李泰和李丽质同时对着李琛笑了笑,而后便继续朝前走去。二人的对话声散落开来,顺着风送到了他的耳内。“是学长吗?” “他看我们的眼神像是认识我们一样。” 女声带着好奇。 “这不废话,估计他是知道我俩的名字吧,这谁能不多看两眼。”“你说对吧,妹妹?” 男声带着调侃。 “谁是你妹妹,我跟你可没血缘关系啊。”“李丽质,这可不就是我李泰的妹妹。” 二人笑着打趣,渐渐走远,也就听不到什么了。李琛深吸一口气:“他们两个是哪个系的?”室友嘶声:“不是,就是名字恰好一样而已.……”李琛笑:“没什么,就是好奇。” 室友半信半疑:“不过这说了也没什么,女的那个学数学的,男的是学地质的。” “嘶,地质,李泰,哎,又是个巧合。” 李琛垂眸:“知道了。” 李琛心口莫名酸涩,莫名的熟悉感再度涌来。顺从心意,他还是打算去跟这两人认识一下,等他看望完小时候那家孤儿院后。 希望福利院。 院长笑着打量着眼前这对夫妇。 这对夫妇相当年轻,按着面相不过都是三十上下。光光是年轻便也罢,院长根本不会如现在这般总是忍不住瞧上几眼。实在是这对夫妇的长相和气质都堪称一绝。男人长相带着英气,眉眼间满是锋芒,简直要比院长在电视上见过的大明星还要好看。 偏生男人举手投足间都自带一股子气场,看着就不似寻常人,但是在面对外人时却是刻意收敛,唇角含笑,瞧着又多添了几分柔和。女人长相大气舒展,眉眼间明艳非常,似乎总是带着笑,叫人一见就不自觉心生好感,下意识有了亲近的心思。 女人站在男人身侧,二人比肩而立,分明是气质完全不同的两人,气场却是格外相融。 不论怎么看都是相当登对的一对。 院长一边悄悄打量一边轻声开口:“我们这边的情况大致就是如此,你们是想要领养一个孩子吗?” 男人摇摇头。 院长有些诧异,但并没有表现在明面上,她微顿后继续道:“那不知这位先生和女士如何称呼?” “二位既然不是领养,是想要资助吗?” “方便留个联系方式吗?” 男人轻笑:“某姓李。” “这位是我的夫人,姓长孙。” “我与我夫人不领养,但是多少想要近些自己的心意。”“也就是如院长所言的,资助。” 院长眨眨眼。 怎么感觉这李先生说起话来文绉绉的,还有他老婆的姓……长孙,嘶,她先前只在小说故事里见过这样的姓,现实生活中还是头一遭。不过院长也只是在心中好奇几句,听到李先生那大方的表示后脸上笑容又灿烂了几分。 “那非常感谢李先生的资助,我们这边去里头谈论一下这方面的事情吧。李先生却在这时叫住了院长,莫名的直觉叫他指向一副挂在墙上的画像:“我瞧这面墙挂着的画像很多,但这幅是最大的,位置也在最中间,这人是?院长抬眸看去。 入目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院长笑了:“这些孩子都是长大后很出色的孩子,愿意回来拍张照也算是给院里的其他孩子们一个激励一个榜样。”“出生不重要,就算是……也能活得好好的。”“最中间的那个是我们这边大学考得最好的一个孩子。”“这孩子从小就倔,性子要强得很,虽然嘴上不说,可是考上大学后每年还是会捐点钱回来。” “我很喜欢他,就是当初本来有一家说好的要领养他,结果后来那夫妇怀上了,这事就也算了,挺可惜的。” “不然,他的童年本该更幸福些的。” 那位姓长孙的女人盯着画像上少年灿烂的笑容瞧了许久,这才侧首询问院长:“他叫什么?” 院长眉眼笑成了一条缝:“说来有缘,这孩子的姓同这位李先生一样。“李琛。” “那孩子叫李琛。” 话落,忽有一瞬寂静。 院长还未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就见那位李先生微微垂眸,叫人看不清楚他眸底的神色。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真是个……好名字。” 院长没听明白,但再度在心中肯定自己的看法。果然是个文绉绉的男人,连一个名字都能念出一句诗来。那位长孙女士便在这时开口,声音轻轻柔柔的,似乎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一听这名字,我们便觉得和这孩子有缘。”“既然他是你们这成长得最出色的孩子,我们还真有些想要见他一见。”“这样一个出色孩子,我们想着说不定也能资助一下。”院长有些迟疑:“这……不过这孩子前些日子才打电话到我这来,说是咱们院开了三十年整,他也想回来看看。” “要不到时候我再通知你们来看看?” “那孩子要强,上了大学身上还兼职打工赚钱,要是你们能资助他,也能叫他轻松点。” 李先生点点头,忽而问道:“那孩子在什么大学念的书?”院长口快直接回答,闻言李先生笑笑。 三人又聊了几句关于资助的话题后,李先生夫妇便准备走了。院长将人送到门口,瞅着二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直到一个拐角处瞧不见了这才转身回去。 远处,拐过下一个街角的李先生夫妇对视一眼。女人握上了男人的手,轻叹道:“这是我们遇上的第几个叫李琛的人了?”男人反手握住,指尖下意识摩挲着女人的手背:“不知道,数不清了。”“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还真是多。” 不过男人很快打起精神,笑道:“这个李琛不是那就找下一个,下下一个。” “我们还有长长久久的时间。” 女人闭了闭眸子:“是啊,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呢。”话落,二人跟前迎面走来一个戴着帽子低垂着脑袋的年轻男子,看不清面容。 二人下意识侧身避开。 三人擦肩而过。 那个年轻男人在打电话,嘴中还说着话,声音不高,却还是能叫李先生夫妇听上一嘴。 “你说隔壁教文学的来了个新教授?” “姓杜?” 第232章 然后,那年轻男人越走越远,便什么也听不清了。李先生与自己夫人对视一眼,二人回首望去,就见那年轻男人的背影。分明只是一陌路人,可他俩的心却在这刻莫名一跳。他们盯着那个背影看了片刻,这才无奈摇头继续朝前走去。“有点像他。” 女人声音低低的。 “我也觉得,他若在这里,或许就该是这样的吧。”男人声音带着笑意。 再往后,便什么也听不清了。 一直在打电话的年轻男子却在这一刻,心狠狠一跳,难言的心悸感涌上。莫名的直觉催促着他,就好似不回头看一眼就会抱憾终身一般。所以,年轻男子回头了。 可是入目除却一对男女的背影再无其他。 “喂,李琛,你有再听我说话吗?” 李琛回神。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包裹全身,在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时,眼眶已然一酸。他……哭了? 真是莫名其妙。 李琛深吸口气:“我在听你说话。” “话说来了个新教授的事情你跟我说干什么?”他这室友哪哪都好,唯独有一点不好,就是太爱八卦,偏生还耐不住性子总要找人说。 “当然是觉得好玩啊。” 室友的声音理直气壮:“我只是听说教授姓杜。”“本来也没什么,可前天意外听说那教授有个从小长大的好朋友,现在是个公务员。” “你猜那人姓什么?” 李琛没好气:“总不会姓房吧?” 室友大笑:“就是这么巧!” “姓房!” “两月前来了一对′李家兄妹',这两月后又来了个'房谋杜断',我们学校还真是神奇!” 李琛一顿,心中涌上来的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片刻后,李琛压下情绪,冷笑′道:“没什么事先别打扰我了,我这边马上要和院长见面了。” “挂了。” 话落,李琛在室友嘀嘀咕咕“你真是不懂幽默"的絮叨中挂断电话。李琛收好手机抬头,不知不觉间他已然走到了小时候待过的孤儿院门口。院门口大书五个大字。 希望福利院。 第135章 【现代番】落花时节又逢君二 李琛在见到院长时,迎接他的不是院长的欣喜,而是院长的惊讶。“你不是说还要几天才到吗?” “怎么今天就来了?” “不过李先生应该是还没走远的。” 院长说着便掏出手机,点进了通讯录。 李琛微微蹙眉:“我学校那边的事都提前处理妥当了,自然是能早来就早来。” “院长……… 李琛说这话顿了片刻,在他少时的印象里院长是个漂亮又温柔的女人。可瞧着院长眼角的细纹,原来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吗?李琛深吸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忙于学业忙于为自己的未来发愁奔波,虽然会时不时给院长这边寄些钱来,但他确确实实是许多年没有来过了。若非这次他生死一线的经历,若非他那心中莫名其妙的情绪和直觉……李琛轻叹:“院长,您该多休息休息的,这里下一辈的孩子们还得靠您呢。” 院长似乎是寻到了她要打电话的人,她看向李琛,眼里满是骄傲。“你这孩子,快来跟我说说你现在学上得这么样了?”“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就是最聪明的,果然,我坚持带你读高中没有错。”李琛轻笑:“自然是不能丢了院长的脸。”说着李琛的目光再度被院长的动作吸引,方才那句"李先生"的疑惑再度涌上心头:“院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还有您刚刚跟我见面时候嘀咕的李先生……他是谁?”不知为何,李先生三个字在他喉间碾转滚过,最终出口时带上了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茫然。 提起这人,院长刚要拨通电话的手一顿,笑容格外灿烂,话里话外都是开心与兴奋。 “他啊,是个心很善很善的大好人。” “来我们这了解情况后就就打算出钱捐助。”“他在我们这里参观了一下,你那画像就挂在那个大墙中间,他一眼就瞧中了。” “我就跟他提了提你,他听你是这里走出去的,自己又优秀,就动了想要资助你的心思。” “本来你跟我说这几天就到,我还想着让你们俩见一面,谁知道你今天就来了。” “不过,李先生也刚走,估计也没走远,我现在叫他”院长的话说到这里就被李琛给打断了。 “院长,你这也太容易相信人了吧?” “人家随便说一说你就都信了?” “现在这个社会骗子可不少,院长,您没有跟他说什么吧?”院长轻咳。 李琛这孩子什么都好,但唯有一点,性子固执执拗了些,防备心也强,行事作风也更加偏向眼见为实。 这李琛一旦对李先生的印象先入为主,那可不是件好事。“哎呀,李先生也资助过其他的福利院的。”“就在隔壁县,出手大方,人也好说话,在我们这市的圈子里,最近他的名声可不小。” 李琛刚又想要说什么,院长看出来了急急忙忙抢在他前头到:“人家还夸你名字好呢。” “什么憬彼淮夷,来献其琛的。” 李琛的脑子在这一瞬嗡嗡作响,心脏猛然收缩,细密的刺痛缓缓缠绕,叫他有那么一刹几乎都喘不上来气。 憬彼淮夷,来献其琛…… 李琛无措地微微侧身遮挡院长的视线。 明明是句很寻常的诗,可为何,他又莫名其妙眼眶酸涩了?李琛脑子一片空白,恍惚中只听到院长的声音还在继续:“而且人家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老婆跟他一起来的。” “他老婆人温温柔柔的,说话也和和气气,他们真的不是骗子。”夫妻吗? 李琛的眼前忽然便闪过方才来的路上与之擦肩而过的那对男女。还有与他们遇到时如现在一般如出一辙的莫名情绪。李琛忽而一咬牙,也说不清心底究竞是个想法,只觉得自己自从醒来后这情绪就处处透着古怪。 莫名的,反而是生出了偏偏就要跟从心底显露的情绪对着干的想法。“那也不行,这年头骗子会的招数可多了。”院长嘶声,心说这孩子以前也倔,但也从来不像今天这样跟故意抬杠似的。但是… 院长在心中轻叹。 福利院要花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太多,院长根本无法拒绝一个出手大方的好心人的资助。 更不用说虽然李琛不说,但院长也悄悄打听过,知道李琛在大学里又要应付学业又要兼职打工赚钱养活自己,过得很辛苦。这个时候若是有人能再帮他一把,就这个孩子的聪明劲,他该有个更好的未来的。 “那这样吧,等那李先生的资助到了,我再安排你俩打个视频电话。”“李琛,福利院的孩子们需要钱,很多很多钱。”李琛呼吸一滞,混沌的脑子在这一刻骤然清醒。他懊恼,觉得自己刚才真的很不对劲,为了跟自己赌气实在是钻了牛角尖。李琛默然片刻,终是点头应下:“好。” “院长,我想先去瞧瞧孩子们。” 李琛说完,脚步匆忙就往孩子住的地方走去,似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院长盯着李琛的背影,想要出口的话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她方才实在是忘记了与李琛说,那李先生已是知道了他的大学。不知为何,院长就是觉得那李先生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只怕会直接上门去找人。 事实证明院长的想法简直对极了。 那李先生和长孙夫人确实是上门去寻人了。在从院长那得知了前因后果后,知晓暂时见不到人,李先生夫妇干脆坐了高铁直接去了李琛所在的大学。 谁知道等他们在大学门口研究怎么用访客身份进去时,几个穿着绿色军服的人结伴从他们身边走过。 李先生的目光一滞,不可置信地猛然转头死死盯着那几个人的面庞。所有的惊诧都无法形容他在此刻的心情。 死后跟着自家夫人复生不行。 来到这全然陌生的异世不行。 李先生下意识呢喃:“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还有…… 长孙夫人就是在这个时候察觉到的李先生的不对劲,她抬眸,险些惊呼出尸□。 还有李先生曾经那个早死的姐姐,平阳公主。“二郎,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 李先生……不,不对,现在应该叫李世民了。李世民握紧了长孙如堇的手。 “我也不知道。” “可是你我死而复生,未走黄泉路未喝孟婆汤便一起到了高明口中的后世……应就是他口中的后世。” “到了两具与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身体里头。”“还恰巧,这两具身体也是一对夫妻。” “这样的事情都发生了,那么他们能在现代新生…”李世民骤然红了眼眶,盯着那几个说说笑笑渐渐远去的背影,低声道:“似乎也是不足为奇。” 长孙如堇深吸一口气,她下的决心比李世民要更快:“我们去打个招呼吧。” 第233章 李世民却微怔,他摇头:“不…” 但拒绝的话还未出口,前头那几个本该是入校园的人却都齐齐转身,像是察觉到了李世民的视线一般,几人笑着上前。“哎,我瞧你们两个看着面善,我心里头头一回觉得一见如故,认识认识?” 领头的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这话一出身侧的几人当即笑得开心。几人中唯一的女人用胳膊抵抵汉子:“我说尉迟门神,你这搭讪的手法也太老套了吧?″ 那个姓尉迟的还没说话,反倒是他左手边的又一个男人半开玩笑接口:“李秀宁,刚才是谁最先觉得被人偷窥还说要是发现人了要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的?” “结果一转头见了这样好看的两个人,说什么都要拉着我们去说说话。”那个被唤李秀宁的女人嘶声:“哎,你还真别说李秀宁看向李世民和长孙如革,笑容灿烂:“我说认识认识,虽然尉迟门神这搭讪的法子太过俗气我没眼看,但这确确实实是我的心里话。”李秀宁这人一向外向热情,丝毫不觉得自己于眼前这两人而言还是陌生人:“说矫情点,如果有前世,我想我们该是认识的吧?”结果这肉麻兮兮的话才刚说完,李秀宁就斜着眼睛睨了方才出口刺他的男人一眼:“秦门神,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还替着尉迟门神说起话来了?”“你俩在部队不一向喜欢争个高低的吗?”一直没说话的落在最后的男人这会子是忍俊不禁插嘴道:“这不是门神之间总得互相帮帮吧?” 姓尉迟的男人哈哈大笑:“老程这话说得漂亮。”话落,似乎是注意到了从方才起就一直怔怔地看着他们的李世民二人,男人挠挠后脑勺颇有些不好意思。 “咳咳,那个,我姓尉迟他姓秦,这不是刚巧和历史上的尉迟敬德和秦叔宝这俩门神对上姓了吗?” “就是朋友间打趣的外号。” 被叫做老程的男人上前一步:“我姓程,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姓李。”李秀宁轻啧,老程目不斜视继续道:“我们是这届新生军训的教官。”“不过准确来说这家大学管得变态,我们几个其实是这届研究生新生的军训教官。” “刚好中午休息大家在外头聚餐,这才回来。”“大家也没恶意,我们性格都直,交朋友什么的一向看心情。”“你们两个真的是我们大家一见面就觉得亲近的人,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交个朋友加个微信吗?” 老程拿出手机打开二维码递了过去。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恍惚,他们的目光一一在这几人身上流连。那个姓尉迟的男人脖颈处有一道细长的伤疤,位置倒是和上辈子打仗时尉迟敬德为掩护他而受的伤一模一样。 老程伸出的手露出手腕,那里有一处好看的胎记,犹记得那个胎记在上辈子他知晓后还打趣过好几次。 战场上随时可能见不到明天,那个时候他说若是有下辈子,他就靠这个胎记来寻人。 却没想到当年战场上的玩笑话如今却一语成真。还有那姓秦的男人,他的唇角带着笑,但垂在身侧的手却在不自觉地想要往腰间按去。 这是秦叔宝在战场上紧张时的小动作。 只是在过去,那个位置是他赠予他的佩剑,现在……不过是一串钥匙扣。还有…那个早早就走在他前头的阿姐。 长孙如堇鼻尖微动,用微不可查到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气音道:“是梅花的香水味道。” 长孙如堇垂眸,掩去眼角的湿润。 那个明媚张扬却死在武德六年的阿姐,生前最爱的便是傲骨梅花。是他们。 他们都不记得了。 但灵魂还记得要跨越时空,与他重逢。 最开始李世民并不想打扰他们,但…… 做什么要躲避呢? 李世民眨去眼中湿润,靠近几人。 奇怪…… 便是在一瞬间,尉迟几人心神有片刻的恍惚,迷迷茫茫中他们似乎不属于这里,而是在一片古色古香瞧着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鼻尖似乎总是萦绕着一股很苦很苦的药味,莫名的悲切骤然涌上心尖。但这份悲切来得快去得快,在几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他们便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长孙如堇压着嗓子似乎是在极力忍耐什么:“好,交个朋友。”她替李世民开了口。 只是因为长孙如堇知道,李世民不想叫旧友发觉他的哽咽。李世民唇角微弯。 这次换他来记住所有前尘。 换他在太平盛世里,重新接住他们本能伸向他的手。幸山河无恙。 幸故人眉眼如初。 半响,李世民轻声开口,这一次他收拾好了所有的心情,语气中有眷恋温柔,却也有回首往昔的意气风发。 重来一世,他依旧是这样,几句话几个动作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整个人闪闪发着光,晃花所有人的眼。 “很高兴认识你们。” 是初遇。 也是久别重逢。 这场校门口发生的“一见如故"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几人在加完微信后便聊了几句,李世民提到自己是来找人的,他们一听能帮忙便带着二人登记后进了学校。 一路边走边聊笑得开心,很快便消失在校内拐角处,再也瞧不见了。可他们这行人的动静却还是落到了两个"有心人"的眼里。不远处,两个带着口罩的人鬼鬼祟祟地回味着方才瞧见的一幕。“妹妹啊,你瞧见刚才那个男的没有?” “他是教官的朋友吗?” “我真的天呐,那张脸也太帅师了…” 男人旁边的女人明显无语了一瞬:“李泰,你”可还未等她说什么,李泰却又自顾自道:“李丽质,我觉得他是我爸。”李丽质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怎么回事,小时候瞧见好看的男人想认当爸爸就算了,你现在都多大了哎。” 其实传言他们俩在入学前关系好是真的,但他们的关系好却并不是因为他们那巧合的名字。 而是因为他们两个出身同一家福利院,他们都是孤儿。李丽质从小就跟李泰认识了,所以现在说起他年少糗事来也是头头是道。但这次李泰却罕见的没有与她拌嘴,而是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道:“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我要是有爸爸就该像刚刚那个男人一样。”“要是我有妈妈……” “也该是跟刚刚那个女人一样。” 李丽质这下却没有再出口反驳。 人和人之间的眼缘真的是一件很玄妙的东西。至少刚才那对男女在第一眼就能将她和李泰的全部注意力吸引。一股发自内心想要与他们亲近却又夹杂着难受悲痛的复杂冲动同时将他们两人兜头罩住。 所以,李丽质才会和李泰在这里不知道"偷窥"了多久。李丽质沉默好半响,这才扯扯嘴角:“可是……李泰,我们没有爸爸妈妈的。” 李泰眼见将人惹得情绪低落,赶忙出声哄道:“哎哎哎,是我说错话了,我…… 安慰的话正在绞尽脑汁地想着,李泰的余光忽然瞥见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他脱口而出:“哎,李丽质,那个男的就是之前我们入学那天撞见的人?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强烈,那男人明显注意到他俩了。李泰瞪大双眸,他的心跳在这一刻莫名加快,可他却只以为这是被发现的紧张。 “他过来了!” 李丽质抬头,就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他们面前。李丽质呼吸一滞,像是有什么东西悄然爬上心头,有些怔愣,可她却也只以为这是被抓包后的窘迫。 李泰和李丽质都未察觉到自己情绪的不对,毕竟……他们这又不是第一次见了。 “虽然你们戴着口罩,但你们就是那对大唐兄妹'吧。”“上一次见面太过仓促。” “我是李琛。” “很高兴认识你们。” 李泰明显有些分析不出来当下的情形,心中还想着该这么不尬尴的回话,倒是李丽质直白非常,上前一步。 “咳,你好。” “虽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俩的名字,但我这边还是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丽质,旁边那个′畏畏缩缩′的是李泰。”“我们都是研一的新生,不知道我们该叫你学长还是……李琛笑着打断:“学长,我马上就要研究生毕业了。”不知为何,李丽质有些遗憾,瞧着李琛这张脸就比他们大些,果然是没做成叫一个帅哥小学弟的快乐。 李泰简直要看傻了,他左瞅瞅李丽质又瞧瞧李琛,蹙着眉强硬地上前插到两人中间。 “等等,你俩这也太自来熟了吧?” 李丽质无语:“当年我跟你认识不也是一见如故?”李泰一顿,咳咳咳。 确实,当年在福利院里头他性子闷不爱说话,被人暗地里欺负了都很少被发现。 结果这件事被李丽质这个福利院的大姐大发现,帮他直接打了回去。他俩也就是在那之后才熟络起来的。 当时李泰问李丽质为什么会帮他,李丽质想也没想就说没有理由,想做就做了。 第234章 后来被李泰缠得没办法,李丽质这才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她一见李泰就觉得眼熟,说不定是上辈子认识呢。 李泰只觉得被忽悠了,但他确实不知道这真的是李丽质当年帮他时心里闪过的第一想法。 所以一听到这个理由,李泰就不说话了。 既然如此,李泰又把目光放到了李琛身上。不得不说,李琛这个人长得好看,尤其瞧久了他眉眼间与他们二人还有几分相似,叫他们很容易就生出亲近。 不怪李丽质那荒唐的理由,实则李泰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但李泰始终觉得,这里面李琛那张好看的脸也是个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李丽质从小到大就喜欢看好看的人,李泰都懒得戳穿她。“学长,我这妹妹不会说话,她就是性子直太热情,学长别被吓到。”李丽质磨牙:“胡说什么呢,谁是你妹妹。”李琛看着眼前两人吵吵闹闹,心中却莫名弥漫上了一股名为温馨的感觉。学长学长,带了个长字,此时此刻他就真的好像无奈又欣慰的兄长,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在自己跟前拌嘴。 这样的感觉是从小身为孤儿的李琛从未感受过的。李琛下意识放缓了呼吸,他并不想破坏眼前的一切。可偏生事不如人心意,李泰李丽质每日例行一吵还没吵多久,便又有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打断了他们。 “又在吵架?” 三人回首,就见一个穿着潇洒神态风流的男人大步走来。男人虽然实际年岁四十上下,但保养得很好,与他们三个纯正的学生站在一起,就是个年岁大些的哥哥。 李丽质惊喜:“杜教授!” 李泰鼓起腮帮子。 要说这杜教授就是最近文学系新来的教授,人长得风流俊逸,说话风趣幽默,各种典故故事更是信手拈来。 虽然还没正式给学生上课,但人已经是特别受大家欢迎了,就等着选课的时候抢杜教授的课。 李丽质本该是学数学的,跟杜教授扯不上什么关系。但谁叫李丽质入学后新交到的朋友是文学系的,文学系那个新教授李丽质自然是有幸瞧见过几次。 结果杜教授这人看着风流可还真没愧对李泰对他的评价。果不其然朋友一大堆,校内的教授几乎各个跟他关系不错,李丽质的导师也是其中之一。 李丽质的身世她导师知道,跟人提起过几次后那杜教授平日里见到李丽质都会照顾一二。 今日瞧见人了打个招呼也是寻常。 杜教授和李丽质寒暄几句后,注意力便很快落到了李琛的身上。“这位是?” 李泰抢答:“这是我们新交的朋友,李琛,是……李泰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连李琛是什么系的都不知道,一时半会卡在了那。可谁知这个回答不是由李琛亲自来说而是由杜教授开口:“历史系张教授的学生?” 本就因为看到杜教授而心中再生奇异情绪的李琛一愣:“杜教授怎么知道我的?” 杜教授笑眯眯:“我朋友多啊,你导师也是我朋友。”“说起来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恢复得不错?”看来他导师把自己那倒霉事都跟这杜教授讲了。李琛轻咳:“也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再躺下去人也该废了。”李琛和杜教授这话像是在打哑谜,倒叫完全不知详细的李泰李丽质听得满头雾水。 可眼看李琛和杜教授也不像有解释的意思,两人也就乖巧地在一旁听着。杜教授闻言轻啧,虽然是头一回见李琛,但他话中却是意外的熟稔:“我这边刚好有朋友请吃饭,就先走一步。” 李琛此刻的脑中莫名闪过他室友跟他说的玩笑话。李琛脱口而出:“杜教授,你那个朋友……姓房?”杜教授挑眉,没有问他是怎么猜到的反而是坦然回道:“是啊。”“哟,看来我果真是你杜教授心里最好的朋友啊,一说一起吃饭别人第一个先后到的就是我了。” 又是一道男声从斜后方传来。 几人看去,正是一个长相儒雅的男人朝他们走来。男人气质温和似乎毫无锋芒,却偏偏在言语中又透了几分自信的气场。李琛一怔,还未等他说什么,越着急事情越多,揣在兜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李琛看也没看接通:“谁?” 室友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喂,我的好室友,有人找你哎。”“还是那种看着就很有钱气质很好的一对夫妻。”“啧啧啧,你别不是什么流落在外的富二代吧?”“看不出来啊,苟富贵勿相忘啊兄弟!” 李琛青筋直跳:“什么乱七人八……” 话说到一半李琛猛然反应过来,急切问道:“一对男女,找我?”“姓什么?” 室友不明所以:“姓李啊,怎么了?” “说起来还是跟你同姓呢,遭了,你那流落在外的富二身份越看越像真的了。” 那个院长口中的李先生吗? 李琛在听到姓李后脑子便倏然一阵翁鸣,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听不见室友的调侃。 也听不见杜教授向他那位房姓朋友对他的介绍。更听不见李泰李丽质对他的询问。 直觉般的,心尖一股莫名的悸动便在此刻窜上,迅速缠绕它的四肢百骸。李琛有些眩晕,他忽而抬眸,前方不远处几个人说说笑笑正要朝外走去。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正中心隐隐被他人围着的一对男女。李琛目光放空了一瞬。 那种熟悉又该死的空洞感又一次攫住他。 李琛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又迅速沉下去,沉进一片望不到底的深海。 李琛视野边缘泛起模糊的光斑,耳边嗡鸣。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李琛想让自己保持冷静,可是……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眼睛里。 四目相对。 李琛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心脏又一次疯狂地擂动,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撞得他肋骨生疼。一股没由来的酸楚直冲鼻腔,眼前瞬间模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李琛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此时此刻在场根本无人注意到他的落泪。因为,不论是房杜也好,李泰李丽质“兄妹"也罢,还是迎面走来的几个教官和李世民夫妇,他们皆是看到了对方。 隔着不多不少的学生,距离不远不近。 似是跨越千年时光的重逢,所有人都愣在当场。难言的,复杂的,说不尽的愁绪缓缓将他们包围缠绕。有风拂过,落花簌簌而下。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第136章 【现代番】落花时节又逢君三 李琛停下了今日查看文献并且整理记录的工作,他把自己砸到宿舍的床上,整个人陷入枕内,只觉得劳累一天后头也晕眼也酸。搁在枕边的手机震动起来,李琛叹气,头没抬只一双手伸过去摸索,拿到手机后凭着本能记忆接通电话。 “要来吃饭吗?” “今天是军训结束的日子,尉迟教官秦教官几个人都要走了,大家想着要去送送他们,一起去外头吃顿饭呗。” 是李丽质的声音。 李琛依旧没动,可是脑内的记忆却是随着李丽质的声音回到了两波人意外相遇的那天。 那天之后,也不知道这世上是真有那么多一见如故还是李先生夫妇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法,总之除却莫名梗着一口气的李琛,当时在场的几人很快都很李先生夫妇混熟了。 那几个在李泰李丽质口中看着严肃非常的教官,私底下在李先生夫妇和杜教授和他的朋友跟前是一点没有架子。 李先生夫妇不过用了几天功夫,就让所有人说起他们来都是欣赏和夸赞。并且在李琛的"冷眼旁观"下,隐隐的,这群骄傲的人居然都是以李先生夫妇为首。 几人小聚时,李先生夫妇两人永远是人群中的中心。所有人都喜欢他们,似乎…只是除了他。 但李琛心底也清楚,就他那股莫名的情绪,其实跟不喜欢完全搭不上边,玩笑话一句反倒像是因为自己太在意而在自欺欺人。想到这里,李琛颇为懊恼地翻了个身,依旧闭着眼睛,将手机放到自己耳边。 “吃饭……这个主意是谁起的头,李先生夫妇?”“他们请客?” 电话那头的女声明显顿了顿:“李琛学长,李先生夫妇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李琛抿唇,没有说话。 结果下一瞬,电话那头又添上了个男声,是李泰。“学长学长,最近几天你也知道了我俩的身世吧?”“李先生夫妇知道后已经资助了我们,让我们好好学习,不要再为学费生活费打工那么累了。” “他们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就算是学长…”李琛睁开双眸,这是李泰的声音,他也同样清楚李泰的未竞之语。李先生夫妇也是想要帮助他的,可惜被他给拒绝了。李先生夫妇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李琛确实无法否认这一点。 院长那已经来了电话,资助已经到账。 李泰和李丽质被李先生夫妇许下承诺,会好好供他们走出大学。那几个教官也是,闲暇时三五不时跟着李先生夫妇一道出去玩,在得知几个人都对射箭感兴趣,人李先生自己花钱买了一看就很贵质量很好的弓送了出去至于杜教授,李先生也用上自己的人脉,一些未对外人开放保存的文献都一一送到了杜教授跟前,好叫他安心做研究。而就算是杜教授的朋友房先生,听说李先生也偶尔会和人单独出去吃饭,在杜教授的只言片语中,李先生对官场的一切很熟,倒是对房先生帮助很大。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们所有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那对夫妇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第235章 这两人到底什么身份… 李琛想着想着又出神了,有钱有人脉甚至于对官场的事情都能指点身为公务员的房先生,这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吧。 所以,那对夫妇又为什么要对身为普通人的他们毫无保留地释放善意?尤其是看他们的眼神,就好像认识他们一样。李琛越想越烦躁,直到被李丽质的声音催促着他才回过神来。“李琛学长,给句准话呗。” “虽然我们看你似乎在刻意避开李先生夫妇,但是你和我们和那些教官的关系都很好啊,他们就要走了,要来送一送吗?”李琛深吸一口气,另一手下意识抚上自己跳得略快的心口。半响,他轻声道:“来。” 饭店。 李世民和长孙如革一面叫众人点餐一面招呼众人落座。他们选的这个饭店只能算中档,清雅幽静,但看周围装潢却并不奢侈,在这里吃饭不会叫人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和压力。李世民环顾众人,最终将目光放到了李琛身上。趁着众人点餐的热闹中,李世民贴近长孙如革,用着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那臭小子,过去是他黏着我们,到了这后世反而连话都不愿多说几句。”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已是认定了这个李琛就是从前他们的孩子李承乾。原因之一是当时碰面时他的身边站着完全是与李泰李丽质还有房杜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不信这是巧合。 原因之二自然是经过这些时日的观察,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发觉这小子不少习惯和小动作都和古代的李承乾相同。 更不用说,每每见到李琛时,李世民与长孙如堇总是止不住内心的悸动。虽则他的样貌不完全与古代的李承乾相同,但是眉眼间细看之下也有个四五分相似了。 如此种种,才叫李世民两人笃定,这就是他们的孩子。闻言,长孙如堇好笑:“我倒不那么觉得,没瞧见这才多久,他就不知道偷偷打量了我们多少眼了吗?” 李世民眉峰微动,努力忍住唇角的笑意。 臭小子以为自己做得隐秘,可对李世民来说,这样打量关注的目光实在是忒显眼了些。 毕竟他上辈子可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没点敏锐劲只怕早就活不下来了。 “口是心非,不过这样的他倒是莫名有几分可爱。”囗是心非? 李琛敷衍着点完菜后又将目光挪到了坐在不远处的李先生夫妇上。他会点唇语,那对夫妇从方才起就似乎一直在说话,可惜都被挡住了叫他看不真切。 也唯有在这时,也不知道那李先生是不是刻意的,侧首又和他老婆说着什么,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能轻易看到李先生的口型。口是心非…… 李琛微微蹙眉,再一次在心底重复遍自己读出来的话。他们在说什么? 李琛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口是心非似乎是在说他。李琛给自己到了杯饮料,颇有些气闷地一口饮尽。可偏偏就在这时,隐隐的笑声传来。 李琛抬眸一看,果然瞧见了李先生夫妇唇角还未收敛的笑意。一股莫名的羞恼涌上,李琛索性强迫自己再也不看李先生夫妇,看着上了的凉菜,一个人闷不做声地吃了起来。 完完整整瞧见了李琛自己跟自己"赌气"这一幕的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忍了好久才没有再度笑出声来。 他们的笑声要是再被李琛发现,只怕李琛是真的要“恼羞成怒"了。李世民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终是举起酒杯:“我敬诸位,诸位随意。”敬前世并肩而立。 敬今生久别重逢。 敬多年以后记忆不在,他们依旧能陪伴自己左右。命运多么奇妙,让他们分离却又让他们重逢。真好啊。 真好啊,他还拥有那一份宝贵的记忆。 虽然只有他还记得一切,但这已然足够幸运。随着李世民一杯酒和前世今生的眷恋过喉,包间内当即又是阵阵笑闹。喝不了酒的就用饮料代替,喝得了酒的想要上前跟李世民比拼酒力,倒是衬得安静非常的李琛尤其格格不入。 李世民与长孙如堇显然注意到了一直默默吃菜的李琛,他们俩对视一眼无奈笑笑。 李世民拿起酒杯遥遥向李琛一敬:“李琛。”骤然被叫到的李琛不明所以,却还是本能快过思考,拿起手边的酒杯。李世民眉眼带笑,语气温和,话语中是全然的祝福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愿你始终保有柔软却不失锋芒的明亮。”“愿你的前方永远有耀眼星辰铺就大道。”长孙如堇笑着举起酒杯,同李世民一般,她一饮而尽,可落到李琛身上的目光却是格外温柔。 “愿你前程似锦,岁月生香。” 遗憾不能在这个世界参与你的前半生,但愿……李世民与长孙如堇相顾而笑。 但愿他们的高明,这辈子,在这个世界里能幸福美满地度过一生。李琛被这一点不掺杂其他东西的全然善意给怔在当场。他下意识捏着酒杯,在旁人跟着起哄的祝福声中茫然地回敬回去。一杯酒水入肚,李琛混乱的脑子才清醒过来。这一刹那,李琛忽然想到了少时自己幼稚地幻想他并不存在的爸爸妈妈。那个时候他觉得,要是他有爸爸妈妈该多好。可惜,他幻想了一整个童年,他却始终幻想不出来那两张脸。但是现在…… 李琛居然在一瞬间将李先生夫妇的脸带入到了他的童年幻想上。父母…… 李琛鼻子微酸,他依旧不知道李先生方才那句口是心非在说谁。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若李先生方才那句口是心非是在说他,那简直是对极了。 他确确实实是口是心非的。 如果他的人生里有父母这样的角色存在,那么他希望……他希望是眼前这对男女。 李琛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瞬间被温暖包裹,叫他感到很舒服,也叫他感觉那处空落落的地方被填满。 他曾经似乎是丢失了一件珍宝,为此他曾一直茫然无措。可幸好,他发觉他像已是寻回了那件珍宝。尽管连李琛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失而复得的究竞是什么东西。“谢…谢谢。” 梗了那么多天一直闷闷的李琛终于在这一刻出口道谢。大家有惊讶却并不意外。 毕竟…… 杜教授喝了口酒,笑眯眯凑近他的朋友房先生:“我就说李琛撑不了多久的,这不,眼下在李先生跟前乖得不成样子。”房先生夹了一口菜吃得津津有味:“毕竟李先生夫妇的性格谁不喜欢?”众人笑闹间,李琛的手机响了起来。 李琛拿出手机前还在想这段时间自己的电话是不是多了些,但在看到屏幕上张导师三个字后,李琛猛然坐直身子。 别不是他的论文又出什么问题了吧。 “李琛,我这边有个机会给你。” 可谁知道导师一开口反倒是叫李琛有点半懵了。李琛下意识看看左右,不想打扰他们吃饭的兴致,站起身来走到角落。“什么机会?” “我有个一个大学教授的好友覃恬你认识吧?”李琛愣了愣,这才想到当时清醒过来时导师曾说过的话。李琛的呼吸下意识急促起来。 “我知道,我受伤后覃教授的关照也不少,我想感谢他,但导师不是说因为昭陵意外,覃教授跟着考古的队伍去抢救性发掘了吗?”“对,是贞观臣子的陪葬墓,我知道你一直研究初唐史,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争取跟覃恬商量一下,叫你也过去看看实物。”“发掘的部分已经完工,接下来就差清点文物和其他的事情了。”李琛瞪大双眸,导师的话还在继续。 “覃恬知道是你去后同意了,但到了后你得严格遵守他的安排,不要给你导师我丢脸啊。” “想要来一趟昭陵吗?” 李琛沉默片刻:“我……我能带上其他人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昭陵现在还对普通游客开放吗?”导师有些惊讶,但还是答道:“自然。” “你也知道昭陵有多大陪葬墓有多少,眼下这个发掘的陪葬墓位置有点偏,不影响昭陵博物馆和附近的景点开门做生意的。”“怎么,你想带别人去?” 李琛一时答不上来,他顿了顿:“可能吧。”因为连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在听到昭陵的一刹那,脑子先后冒出的是那对李先生夫妇和饭桌上的其他人。 李琛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他们或许都会对昭陵感兴趣。导师无奈:“你这趟可不是去玩的啊,但你说要是想参观参观也可以,就是别忘了你的任务。” 李琛欣喜:“好,我这就问问他们!” 话落,心急的李琛搁下手机,导师在另一头无奈,挂断电话。李琛是带谁去吗? 听说李琛这段时间交了很多朋友,想想以前李琛有些孤僻又想想他的出身,有朋友是好事。 正如导师所料,李琛这段时间确实交到了很重要的朋友。尽管时间很短,但于李琛而言只怕是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李琛看着面上带笑的众人道:“大家……知道昭陵吗?”一瞬间,现场安静下来。 第236章 杜教授和房先生最先反应过来。 杜教授嘶声:"昭陵?” 房先生一字一顿:“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李世民三个字一出口,所有人都有一瞬的怔愣。一个分明是距离他们千年的皇帝,为什么……会叫他们突兀感到一种名叫怀念的感觉? 但很快李琛便开口打断大家的思绪,简单讲了一下刚才导师跟他说的事情。“是李世民的昭陵。” “你们有时间吗?” “有时间的话,大家想去一趟吗?” 分明是在问他们,可所有人的目光皆不自觉地落到了李先生夫妇身上。所有人都在等他们的回答。 好似在李世民三个字出现后,大家的情绪都或多或少有些微妙。至于为什么,却没人能说得出来。 李世民表情不变,只是微微后仰身子,口中喃喃:“昭陵,李世民…这是自己的陵墓,亦是眼前大家上辈子死后的所在。他爱热闹,所以他的陵墓也是修得热热闹闹。生前不分离,死后自然也该是不分离的。 所以他的昭陵有许许多多的陪葬墓。 大家一起去一趟昭陵吗? 这样的感觉还真是奇妙。 生前同心,死后相伴,今生再逢。 缘分真是奇妙,让他们的感情跨越了两辈子的时光。那就去看看吧。 李世民笑得闲适,可语气中却是罕见的认真。“一起吧。” 昭陵博物馆。 初秋的午后,阳光透过枝叶疏疏落落地洒在通往昭陵博物馆的石阶上。风从九嘤山的山谷间穿过,带着些微的凉意。也不知道这风刮了多久,从唐到现代,代代人不相同,可风却始终如一。昭陵的位置交通并不方便,所以昭陵博物馆虽然也时有游客来访,不过总体而言并不算特别热闹。 但这却反而叫昭陵博物馆有了那么几分安静幽远之感。初秋的午后尚且带着暮夏的热,但在这个博物馆里却叫人半点感受不到燥忌。 博物馆的馆长今日难得有空闲,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馆门口的游客进进出出。 他的手边摊着一本本的有些泛黄的书籍,书里的内容不外乎是关于初唐贞观的。 “长孙馆长,三个月后有个展,我们这边的一些文物上头想借出去参展。”正当馆长享受着悠闲时光之际,他的两个职务比他低些的同事寻到了他,向他汇报方才得知的消息。 这样的事不是头一次了,那个姓长孙的馆长长呼一口气,颇为无奈地起身:“知道了。” “要送出去的文物单子等会再看,今天难得人不多我也有时间,李宗李玄,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李宗和李玄对视一眼,知道这是长孙馆长又心疼自家馆内的文物了,皆是忍俊不禁应声陪着馆长走在他的身后。 不过他们才刚刚迈出博物馆没几步,远处一行十几人正朝他们走来。李玄笑眯眯看着停下步子的馆长:“长孙馆长,今天这游客瞧着可不少啊。” 长孙馆长轻啧,颇有些圆润的面庞上带上笑意:“走,去看看。” 第137章 【现代番】落花时节又逢君 完结 孙馆长虽然嘴上说得去看看听起来蛮有兴趣的模样,但依旧是走得慢慢悠悠,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李宗李玄忍不住了。那一行十几人虽然看不清长相,但是各个都是身长腿长,气质瞧着就很出众,长相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也不怪李宗李玄被勾得心里痒痒,到底年轻,对好看的人总是抱以特别大的热情。 长孙馆长倒也不拦着,笑着看着两个瞥了他一眼后就兴冲冲快步上前的李宗李玄。 随着两波人的接近,冲在最前头的李宗李玄忽而停下了脚步。现在的距离已经足够他们看见那群人打人长相了。他们的位置倒刚好是视线死角,那群人瞧不见他们。李宗沉吟片刻看向李玄:“你有没有觉得他们都很眼熟?”李玄点点头,表情看起来有点懵,但一双眼已是牢牢黏在了走在最前面的一对男女身上。 “尤其是那对男女,看着…就好像认识他们一样。”李玄有些迷茫,不解地轻声问李宗:“我们…有见过他们吗?”李宗顿了顿,本该是毫不迟疑地否定,但是却在最后一刹犹豫了,最终什么话也没说出口。 李玄也没在意,他只是一直盯着那个男人。下意识的,他的心脏在看到那对男女中的那个男人时便有些疼。那种疼有自心理上的却也有口口上的,这让李玄想起了心口的那一个小小的胎记。 李玄莫名想到从前看到过的一个说法。 人有前世今生,今生的胎记便是前世所受的致命伤。李玄忽而有些惆怅。 致命伤的位置在心口…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他前世肯定死得很惨吧也不知道他前世活了几岁,如果还是英年早逝,那也太可怜了吧。短短几秒钟时间,李玄就自己把自己给想难受了。丝毫不知李玄情绪变化的李宗在这时轻轻推了他一把:“哎,他们走上来了。” 李玄这才晃晃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扔了出去,又换上了灿烂的笑容。 “走呗,咱们好歹算是专业人士,给游客介绍介绍馆内的文物还是不成问题的。” 李玄哼笑,好不容易一次遇上那么多游客,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就想要在这几人跟前显摆显摆自己的专业素养。李宗无奈,但也没有拦着:“行行行,那待会可千万不要给我们专业人士丢人啊。” 可千万不要给我们专业人士丢人啊。 李宗这句半玩笑的话此刻正不断重复在李玄脑海中浮现。昭陵博物馆内,李玄站在李先生身后,一脸茫然地听着这位李先生滔滔不绝地讲着他们博物馆最宝贝的一件宝贝一一三梁进德冠。这是现存最早的唐代实物帽子,进德冠是唐太宗李世民创制的官帽。而昭陵博物馆这件三梁进德冠的主人是初唐战功赫赫的李世绩。李世绩晚年惟愿入葬时身着朝服以见先帝,这顶三梁进德冠也幸运得保存下来。 李玄李宗和长孙馆长都很喜欢这件文物,李玄自认为对这件文物了解得可以说是相当详细,可谁知…… 李玄再度看向文物前的李先生,面色有些红。方才他们遇到后李玄便先自我介绍,兴致高昂地要免费做他们的讲解员。只是这讲解员还没做上,几人在到博物馆那短短几步的路程里就莫名其妙熟络起来。 用李宗的说法就是大家合眼缘,一见如故。李玄这下想要展示展示自己本事的心情更强烈了。可谁知道自从进了博物馆,李玄还没说上几句话呢,那位领头的李先生就好像真的是古代穿越过来的一样,各种制度史料信手拈来,博物馆内的大半文物他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尤其是讲得还有趣,一下子把李玄给打击的不行。他在心底默默比较,结果“悲哀"地发现,不论是从知识面看还是从讲故事科普的技巧角度看,他完全比不过那位李先生啊!李玄满脸身无可恋,看着被围在中心的李先生,他悄无声息后退半步,捉住李宗的手臂压低嗓音就开始″诉苦"。 “这人……别不是哪里的教授吧?” 李宗挑眉,配合着李玄说“悄悄话”:“可千万别给我们专业人士丢人?”李玄蹬了一眼李宗:“我看那李先生才是专业人士吧,这口才这知识储备量…… 李玄叹气:“不服气不行啊。” 他们身后先前一直没说话的长孙馆长轻笑:“你这样的性格,就该找人治治。” “李道玄看样子是对二郎服气了。” 讲解完三梁进德冠后,李世民寻了个借口拉着长孙如堇去一旁角落坐着休息,其余人则是四散开来,自个去看自个感兴趣的文物。李世民也难得和长孙如堇有了单独闲话的机会。听到长孙如堇的感慨,李世民话里话外都是一本正经:“李道玄那小子以前和现在都是一样的脾性。” “倒是道宗,在我跟前一向是稳重的,没道玄那般跳脱。”现在遇上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李世民早便不会感到奇怪了。李世民也坦然接受在这个后世现代,他还能幸运地和自己的亲人旧友重逢。“我一眼就瞧出来他想在我们跟前露露脸得色自己的本事,我这样是让年轻人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这是好事。”“前世的李道玄最开始也是不服气我的,跟我打了一架打不过后还不是乖乖认我做老大?” “那小子自此后就一直崇拜我。” “可惜年少亡于战场,这回能再见到他,实乃幸事。”说着说着,李世民便带上了些感伤,不再复先前和长孙如堇开玩笑的态度。李道玄因着崇拜他战场上的行事风格便也一直模仿他,结果前世在武德年间对上刘黑闼时他独立领兵,又和与他一同出兵的将领彼此不合。偏偏那个时候明面上李道玄是领兵的主帅,可李渊还要一纸张秘信“担忧李道玄年岁小,叫其他将领做那真正的主帅。结果上了战场后,李道玄学他身先士卒,结果援兵却在其他将领的指示下按兵不动,最终落得个战死的下场。 第237章 李世民对这个尚未及冠就丧命的弟弟一直是愧疚,愧疚没有与他多言战场上的龌龊,愧疚没有保护好他。 所以除却长孙如堇,谁也不知道李世民在骤然瞧见李道玄后内心是多么惊吕。 虽然这份惊喜表现出来的,可能已经在李道玄心中留下了阴影吧。想到此处,长孙如堇轻咳。 夫妻同心,李世民显然也从这声轻咳中意识到了长孙如革在想什么。李世民这下也从感伤的情绪中抽身,反而是看着一步一步朝他们走近的另外一个人。 李世民揽住长孙如堇的肩:“那你呢?” “我见到道宗道玄的心情,是不是也同你见到辅机的心情是一样的?”长孙如堇一顿,随即靠在男人的肩膀之上,视线落到那位长孙馆长上,近乎于贪婪地描绘着他的面容。 “二郎还需问我吗?” “二郎与阿兄之间的情谊与我又有什么分别吗?”“二郎是什么心情,我自然也是什么心情。”李世民抬眸,盯着越走越近的长孙馆长。 心情吗? 珍宝失而复得,不过如此。 “李先生还有……跟我同姓的这位长孙女士。”思绪间,长孙馆长已是走至近前,坐到了他们身侧。三人之间反而更加有种莫名的坦荡。 长孙馆长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想法,分明在平常于待人接物方面他是最擅长的,可是在这对男女面前,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我想跟你们认识一下。” 李世民道:“从进馆起馆长就一直在看我们了吧?”“是我们脸上有东西?” 长孙馆长轻啧:“不是,我只是觉得你们很面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 还真是直白啊。 长孙如堇闻言眉眼微弯:“巧,我们也是如此。”长孙馆长“得寸进尺”:“不知李先生做的什么工作?”李世民笑:“家里有点闲钱,不值一提。”其实还是值得提一提的,如果不是这具身体家里是做生意的,不愁吃喝,之前李世民恐怕也没那么多精力去专心寻人。长孙馆长也不纠结李世民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反而是看向长孙如堇。“说起来也是巧,我们都姓长孙,指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我看你总觉得亲切。” 对上长孙如堇,长孙馆长的语调都温柔了下来。他这可不是客套话,都是发自真心的想法。长孙如堇再也忍不住笑,可是含笑的眼眸中似乎又带上了一闪而过的湿润。但那湿润去得太快,快到长孙馆长根本没有发现。长孙如堇轻声:“是啊,说不定百年千年之前,我们真的是一家人。”长孙馆长只觉得听得心头浑身舒坦,他刚又想说什么,就见一个年轻男人走来。 他记得这人,也是姓李,方才他听了一嘴,好似是叫李琛。对这个李琛… 不,不如说是对李先生为首的这所有人,长孙馆长似乎都起了想要认识的心理。 所以长孙馆长也就顺势闭嘴,等着听那李琛要说什么。“李先生,我们等会还要去一趟昭陵顶上,一起吗?”昭陵顶上?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还未说什么,倒是长孙馆长似是想到什么一般道:“你们要爬山?” “昭陵那边可是还挂着提醒小心请勿爬山的横幅,你就当着我的面讲爬山?” 李琛轻咳,全当没听见。 虽然初初见到长孙馆长和李玄李宗后他心底又是涌上那种熟悉的感觉,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他压下。 最近他见一个人就有这种感觉,开什么玩笑,就算真的是什么前世相识,他前世能是什么身份,还能有那么多相识的人了?见李琛对自己的问话没有吭声,长孙馆长倒也不恼,自己给自己递了个台阶:“虽然有提醒的横幅,但是那里上山也有路,不算难走,小心点就没事。李世民看着眼前这一幕倒是好笑,没有回答李琛的问题反而是反问道:“为什么想去爬山?” 李琛没有犹豫:“我一直想去。” “我研究的是初唐史,而初唐史里李世民是绕不过去的一个人。”“我……很喜欢这个历史人物。” 李世民一顿,目光对上李琛。 “其实我早就想来昭陵看看来,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这次来回费用都是导师帮我报销,有了机会,自然是不想让自己遗憾的。” “李世民把自己的陵墓选在九峻…” “我早就听别人说过,九嘤山上的风景很好很美,我一直想去看看。”李琛的视线忽而从李世民身上挪到外面,挪到九峻山的方向。他的语气很轻,轻到几乎听不见,但是话语中却又带上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情感。 “我想……看看他看过的风景。” 李世民轻笑,话锋却在这时一转:“你刚才说的是我们?”李琛应声:“大家都同意了,李宗李玄那两个人听说后也嚷嚷着今日空闲要跟着去一趟。” “大家也想看看这山顶的风景。” “李先生,长孙女士,一起吗?” “哎哎哎哎,我也要去。” 就在李琛等回应之际,长孙馆长忽然又插到三人中间。李琛直到这个时候才把注意力放到长孙馆长身上:“你也要去?你不是才说那警告棣横…… 长孙馆长倒是脸皮厚:“可我也没说不能去啊,正巧我今天空闲,我带路吧。”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我知道哪条好走些。”李琛歪头:“听你这话的意思也是经常上山?”长孙馆长面对李琛的问题半点不觉得不自在:“说是说做是做,提醒还是要做到位的。” 李琛忽然就觉得这人有些意思,他迎着李世民和长孙如堇的笑再度问了一遍:“那,李先生长孙女士和长孙先生,一起吗?”对面三人异口同声:“走吧。” 九峻山的风景确实很好。 饶是看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山顶美景的长孙馆长和李宗李玄,再度登上山顶,还是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九峻山上,长风猎猎。 他们立于山脊之上,环顾四周,仿佛伸手便可撷取天边流云。昭陵的闭馆时间很早,所以此刻他们登顶时正是一日中最热的午后。但所幸天公作美,有云遮挡,不过这些云层依然挡不住日光倾洒,还是有几缕日光替层峦山林染上侬丽的金色。 远眺四野,是四四方方大片的绿色田野,间或夹杂炊烟几许。千百年后,这里已不再独属于皇家,寻常人家不知凡几,围绕着九峻山扎根渐渐长出丛丛村落。 俯身下望,昭陵外围的走道和李世民的人像便静静伏卧于山势环抱之中。此刻天地浩大,山河苍凉,唯有风裹着故事掠过所有人。仿佛那位帝王仍站在时光尽头,负手笑问:“天下英雄,入吾彀中否?”所有人久久没有说话。 千秋变幻,沧海桑田。 人已不再,景还依旧。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这两个这座陵墓的主人,反而是最先平复心情的人。李世民笑了笑,牵上长孙如革的手摩挲片刻:“我真是选了个好地方,对吧?” 李世民要的也不是长孙如堇的回答,所以在问完后又喃喃自答:“确实是个极好的地方。” 李世民拉着长孙如革,却在这时转头,又有三个人从后头的树丛中出现。“李靖,李世绩…… 三人中又是两张熟悉的面容。 年长的男人是李靖,年岁小些的是李世绩。自从遇上李承乾后,他似乎总是在遇到前世的大家。那另外一个人呢? 李世民没有问,但显然,那个人似乎是认识他们其中的某人。就见三人中唯一一张是生面孔的男人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流连,随后定定落到了李世民的侧后左方。 那个位置…… 是李琛。 “李琛?” 李琛惊讶回头:“覃,覃教授?” 覃恬挑眉:“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李琛快步上前:“咳咳,就是都来了昭陵,当然是要看一看的。”“那两位是?” 覃恬当然看出了李琛的转移话题,但他也没有揪着不放:“上山路上碰到的,喏,他俩怀里还有两束花呢,下头送过就还想来上头送一下。”李琛笑着同那两个人打招呼,他的目光落到了那两人手中的花还有……酒上。 或许是真的太过好奇吧,李琛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见到这两人后心脏处与寻常不同的激动情绪。 那两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其中一个略微年长的男人晃晃酒瓶:“我们每年都会在这个时间来这边一趟。” “祭奠一下李世民。” 李琛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同李世民一样让出了位置,叫那三人走上。“哎,怎么又有新人来啊?” “都是来看风景的?” 尉迟教官的声音响起,这本还在前头看景的众人纷纷转过头来。秦教官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新不新人上,他嘶声:“酒?”程教官连连啧声:“我们可是说好了打赌你三个月不碰酒的,上回送别宴上你可都忍住了,这时间可还没到呢!” 第238章 李秀宁似笑非笑:“哎,我可是压了你能忍住的,老秦你可别让我输给老程。” 秦教官一咬牙:“我们几个难得一起申请出来的假期,又不是部队里,不算数,就一回!” 李秀宁大笑:“那下次再赌可不要求着我压你赢了!”几人的笑闹声不断,李泰也跑来凑热闹:“那等会我们下山就买酒。”李丽质笑眯眯:“早就听说秦教官酒量好,上回一起吃饭没瞧见我还可惜呢。” “嗯,我们这边不是有酒吗?” “大家要一起喝一杯吗?” 那两个男人中年岁小些的男人眨眨眼,忽而说了这样一句。“九峻山上,相逢就是缘,正巧,我们背包里有不少小塑料杯。”“交个朋友?” 哎,怎么又是交个朋友? 这段时间以来这句话在场众人都不知道听到过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听却都有不一样的感触。 杜教授最先伸出手:“交个朋友!” 房先生戏谑一笑:“眼珠子都黏人家酒上头了,我看你是想和人家的酒交朋友吧?” 杜教授哼笑:“是不像你,职业受限,平常喝酒的机会不多,莫要羡慕我呀。” 一阵又一阵的笑声闹声在这九峻山上回荡。似乎所有人都被在场的氛围感染。 秦教官和杜教授帮着那两个男人分酒。 李泰围着李秀宁和尉迟教官程教官问部队的事情。长孙馆长和房先生聊了起来,他们身边还有李宗和李玄不停地向李丽质打探那位神秘的李先生的消息。 覃恬教授则是拉着李琛大致讲了讲这段时间发掘古墓的最新成果。大家相处熟络,一点都不见陌生。 好似他们不是刚刚认识,好似他们已是认识了许久许久。李世民和长孙如堇站在最外围,就这样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二郎,你说,他们还能想起来大唐的事情吗?”李世民移开视线,再度俯身下望,昭陵外的走道行人不多,但几个年岁不大的孩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一面看着一面回答长孙如堇近乎自言自语的发问:“谁知道呢。”但不管想不想起来,这都是他们无法割舍的家人友人。长孙如堇顺着李世民的目光往下看,她眯了眯眸子:“那四个孩子……有点眼熟。” 李世民笑:“你也觉得像我们剩下的四个孩子?”长孙如堇看着其中两个靠得很近的孩子:“那个挽着女孩胳膊的小男孩有些像李治,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黏着自家妹妹。”李世民像是想起了往事:“偏偏明达还惯着雉奴的脾性,这两个人从小形影不离,稍稍一分开就要哭得不成样子。”长孙如堇好笑:"他们身侧的那两个小姑……”李世民又上前几步,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围着雉奴和小明达转悠,蹦蹦跳跳手舞足蹈的,模糊两个人影我都觉得像城阳和衡山。”“哎,观音婢你瞧,那个我们觉得像小明达的女孩似乎是在指着立在长道上的碑?” 从昭陵一路往上,长长的走道上树立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石碑,上头写着介绍这些功臣的文字。 李世民笑弯了眼:“看那个样子像是在给其他人科普,看来他们也应是很喜欢我们的。” 长孙如堇视线凝着李世民的侧脸,她又问:“二郎,你说,他们是小明达几个吗?” “就和李泰李丽质他们一样,也是长得一模一样?”李世民大笑,再度回道:“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但不管是不是,在这个时代他们已然遇到那么多故人。他们的剩余的孩子一定也会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的。终有一天,他们会相逢。 就好像这段时间以来他们和大家的相逢。 “哎哎哎,喝酒了喝酒了,李先生,长孙女士,快来碰杯!”李世民和长孙如堇回首,日光洒下,为距离他们不远的众人勾勒出一层淡淡的金光。 大家围成一圈,手中举着塑料杯。 一圈人群中还剩下两个位置,是为他们所留。“快来碰杯!” “喝酒了喝酒了!” “不要浪费好时光啊!” “这酒好香,快些呀,我快忍不住了!”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有一瞬的恍惚。 他们分不清这些话都是谁说的,只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们,笑容灿烂。九嘤山上,昭陵墓旁,大家高举酒杯催促他们快来加入。他们等了他们多久? 或许也没多久。 李世民和长孙如堇轻笑,一步踏出。 一步步踏入这众人欢闹。 一步步踏入这红尘凡世。 从前世到今生,一切早已改变,可又似乎什么也没改变。那些熟悉的面容在光影里模糊又清晰,笑声穿透岁月,指引他们前行。山河早已新,人间却依旧。 第138章 【脑洞番】庄生晓梦迷蝴蝶 李世民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先不论自己身处的奇异又虚幻的空间,四周雾蒙蒙一片,在当他看见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后便更加肯定了这一想法。不过就算是在梦中,李世民的谨慎依旧不减。但难免,看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李世民出口的话中还是带上了些许好奇。“你是我?” 却没想到对面那人也几乎是同时出声:“你是李世民?”李世民笑:“看来不用再问了,你果真是我。”“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梦中梦见自己是他人他物的不知凡几,但梦到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并且能够问答自如,确实是少见。” “不愧是我。” 对面的"李世民"笑眯眯地端详着李世民的面容,一边啧啧惊奇一边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感受。 也真不愧是自己能说出的话。 李世民哭笑不得,却半点不觉得奇怪,反而也是饶有兴致地上前一步,拉近与"李世民”的距离。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自己实在是新奇非常。 那些早在镜中看惯的眉眼,如今看来确实熟悉又陌生。哎……李世民忽而反应过来,这份陌生并不是因为视角的新奇,而是眼前这个“李世民"明明白白要瞧着比他年小上许多。倒是有点像他初初登基的那段年月。 “啧,如今是贞观几年?” 李世民一面思索一面装作不经意般发问。 “李世民”挑眉:“你我既然是同一人,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我怎会不知?”“李世民”俯身凑近,伸手虚点李世民鬓角明显的白发:“你那边呢?”“又是贞观几年?” 在另一个自己跟前就像是全无秘密,所有的心事都是大喇喇摊在日光下,全无遮掩。 但这样的感觉并不叫人生恼。 看着自己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意气张扬,倒是有些看欣赏的后辈之感。 李世民抱臂,好整以暇:“贞观二十一年。”“李世民”闻言惊讶,脱口而出:“二十一年?”“你居然比我大了足足十九岁。” 李世民微眯眸子:“怎么,嫌弃自己老了?”“李世民”哈哈大笑,不等李世民反应,已然走到距离李世民不过一步的距离,语气中带上了些许兴奋。 “我只是没想到我能活那么久。” 李世民一愣。 “我从小身体不好,大病好几场险些熬不过来。”“大唐开国之后又年年奔赴战场,身上早就不知有多少暗伤。”“登上皇位之际天下一切又百废待兴,时常到夜半也无法休息,上个月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小半个月,可把观音婢他们担心坏了。”“如今得知自己至少还有十六年的光景好好地治理天下,辟百姓喜乐的治世,我自然是高兴非常。” “李世民"抬首,一双眼眸似有星河坠于其中,看向李世民时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欣喜。 李世民却是怔愣片刻,而后颇为无奈地笑笑,在“李世民"想要再度开口时堵住了他的话。 “那也不许仗着你知晓后事而太过劳累不爱惜自己的身子。”“李世民"动作一顿,悄悄后退半步,轻咳道:“不会不会,有观音婢和玄龄等人看着呢,我又怎么会再因自己的身体叫他们担心?”“不过说起观音婢和大家,你……” “李世民”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很快将眸中一闪而过的担忧收敛:“他们……在贞观二十一年还陪在你身边吗?” 李世民没有立马回复,而是对上"李世民"的目光突兀问道:“你知道林邑早稻或是曲辕犁吗?” “李世民”微微蹙眉:“这是什么?” 李世民抿唇,他方才就有猜测了,却没想到猜测成真。没听过牛痘曲辕犁,就意味着在他的世界里并没有出现过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除却来自后世的李承乾知晓,还能有谁知道呢?那么眼前这个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李世民”…恐怕就是李承乾口中所言自己不孝的那个在前世的他。如果是那个世界的自己…… 李世民垂眸,脑中想起李承乾曾言说的上辈子,观音婢早早逝去,他的臣子也多是走在他的前头。 但还未等他开口,“李世民”也不愧是他,轻而易举就从他的一个微不可查的迟疑中看明白了。 第239章 “李世民"轻叹,握上李世民的手臂:“你不必再与我说了,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可还未再等李世民说什么,就在他“李世民"与李世民相接触的几息后,这处白茫茫的空间反而闪出晃人眼的亮光,叫他们二人同时闭上了眸子。李世民动作比"李世民"更快一步,抢先将“李世民"护在身后,随着一阵强烈的失重感后,二人像是置身于一种奇妙的飘然环境。“李世民"睁开眼,一面好奇地打量眼前的一切一面从李世民身后走出:“我尚且年富力壮,你年岁已大,遇上危险本该是我护着你才是。”李世民闻言险些被年轻的自己给气笑了,虽然眼下的环境更加值得关注,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反唇相讥”:“却没想到还是我的动作更快一筹,想来你还是需要勤勉练习,莫要比不得我这个老者。”“李世民"明显还是想要再反驳什么的,但李世民眼疾手快一把摁住“李世民”,直接岔开话题:“快瞧,眼前这些一幕幕不同的画面。”“李世民"轻哼,自己的肚量便不与老人家计较了,尤其这个老人家还是自己。 “李世民”顺着李世民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本像是一团五颜六色的画布倏然自发流动起来。 渐渐的,画布分成一块块环绕四周,每张画布上都有不同的画面。李世民带着"李世民”上前:“这些画像居然会动,就好似活生生景象在眼前上演一般。” 年轻的"李世民"明显更加耐不住好奇,认认真真地打量了好一会:“怎么感觉有些眼熟?” 李世民点头:“确实是眼熟,这看着不就是长安和洛阳吗?”“李世民"轻哎:“等等,刚刚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是不是敬德?”李世民定睛一看,那副画布上的画面再度极速流转,眨眼间从长安到战场,从白天到黑夜。 “这是我军军营?” “李世民”伸手一指那军营的形制:“确实如此,而且还是我的营帐。”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这是我们打仗时的主帅营帐。”“李世民”又轻推李世民:“快看快看,是敬德,他进营帐了!”话落,就见那画布中的尉迟敬德一把掀开帐帘不过通报一声便那么直直进了主帅大帐。 瞧着就是好生"嚣张"的气派。 二人皆是被这一幕给惊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李世民”满脸疑惑:“你的记忆里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吗?”李世民摇头:“敬德虽是武将,但其心思也是细腻,这样的行为他不会做出。” “李世民"咋舌:“可这分明就是敬德的脸,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的视线却是从这古怪的画布落到了另外一块画布上头。那上头明显是大兴宫的场景,殿内站着的有两个人。两个人很明显是君臣,但是关系亲近,凑在一起似乎是在谈论什么。一个人是他,另外一个人李世民则完全不认识,他的记忆中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下意识的,李世民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他微微俯身,里头居然还有声音传来。 “臣观,之……” 观之什么? 李世民又看向那个自己,那个自己的脸上带着笑意。“杜怀信杜子诺,你这法子倒是有趣。" 杜如晦家族中的人吗? 可若是杜如晦家中的人,他也不该是全无印象才对。彼时的李世民并不清楚,这一块块画布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一个个不同的平行时空。 突然冒出一个全无印象但关系不错的臣子,那估摸就是经典的穿越小说辅佐流的路数了。 可现下的李世民显然是想不到此处的,但就在他好奇之际,突然觉得身子一晃。 李世民转过头去,就见那个“李世民"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用手指轻触画布。 然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画布猛然变大,一阵白光闪过,两人同时消失不见,只余那画布上多出了两个熟悉的人影。李世民讶异地看着周围,他们如今落到的位置是在方才那个主帅营帐之前,可不远处巡夜的士卒就跟没看到他们一样,走过时连目光都不带瞥一下的。“李世民”显然也发现了。 既然是在梦中,“李世民"自然没有其他心思,反而是这边走走那边看看。见其他人真的看不见他们,“李世民"负手就要往主帅营帐内走去。李世民落后一步:“你想去看看?” “李世民"轻笑:“看看另一个自己,看看另一个做派的敬德,你不好奇?”李世民自然是好奇的,所以话落他就上前一步跟着"李世民”进了帐中。结果一入帐内,瞧见的情景就叫二人愣在原地。就见尉迟敬德毫无形象顾忌地躺在主帅的床榻之上,尉迟敬德睡得很香,连一双腿压在自家主帅身上都不知道。 至于那个主帅师…… 李世民和"李世民"同时深吸一口气。 他们真的很不想承认那个被尉迟敬德压着醒了后又无奈又不想打搅自家麾下大将好眠的主帅长了一张跟他们一模一样的脸。“李世民"猛然后退几步,目光复杂:“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同样一张脸,居然还能做出这样一副委屈可怜又……咳,又柔弱的样子。”李世民倒是稳重许多,但出口的话也带上了些许的磕绊:“咳,你在观音婢跟前示弱时不也是这幅模样吗?” “李世民”似是恼羞成怒:“你瞎说什么,我在观音婢心中可是顶顶好的大英雄!” 李世民这会终于缓过心情,莫名生了些逗逗年轻的自己的心思。“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这怎么是瞎说呢?” “李世民"牙酸:“哼,我不与你计较。”说着"李世民"就想要上前,绕着那张床榻转啊转,要不是他们此刻无法触碰东西,“李世民"都想要上手将尉迟敬德给搬走。李世民好笑:“你急又有什么用?” “你我又不是没与他人抵足而眠过。” “李世民”一顿,随即没好气地冲李世民道:“抵足而眠?”“李世民”一指那两双腿都压在那个自己身上的尉迟敬德:“你管这个叫抵足而眠?” 李世民面不改色:“大差不差。” “说不准是敬德的睡姿不好呢?” “李世民”斜睨他一眼:“就算如此,我也要做压着旁人的一个,瞧这里的自己,实在是可怜样十足。” 李世民惊奇:“所以你的关注点在这?” 这是重点吗? 这个时候还要争一争先吗? “李世民"哼哼一笑:“你不是我吗?” “所以我怎么是瞎说呢?” 好得很,倒是把他方才用来堵他的话给换了回来。这下轮到李世民牙酸了:“我说你还是省省力气吧。”“旁人看不到我们,我们也触摸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你急也没用。”“李世民”闷气,不得不承认李世民的话是对的,自己只能干着急。就在二人大眼瞪小眼之际,外头忽而传来一阵阵吵闹和兵器碰撞的身上。莫不是夜袭? 二人同时心神一凛,只恨不得当即摇醒那个还压着那个李世民的尉迟敬德。可谁知营帐一掀开,钻进来的是好几个熟悉的面孔。秦叔宝程知节还有李世绩。 二人的神情当即又复杂起来。 秦叔宝和程知节没什么,怎么那李世绩一副狗头军师的打扮?结果下一瞬,从秦叔宝口中冒出的军师二字便证明了他们的猜想。“李世民"看得啧啧称奇:“这家伙还有做军师的天赋?”李世民都被惊得好好绕了李世绩一圈:“他这人连军中的暗语都不太看得明白,做军师?” 李世民喃喃自语:“还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就在这时,那狗头军师打扮模样的李世绩老神在在开口:“我掐指一算帝星有黑气遮掩,原是以为秦王或恐遇险,却不料居然是那尉迟大黑脸压着我们秦王了。” “护驾不成是一场误会。” 李世民与”李世民”同时扶额,这都什么与什么呀。可接下来瞧着那李世民柔柔弱弱地被众将救出,两人更是没眼看。“李世民”直言不讳:“这身板这性子,怕是在战场上活不过一天。”李世民深有同感:“看着令人心忧啊。” 这个地方的大唐建立也不知该是何等艰难。难不成是他在手下这群大将后头哭几声讲几句仁义就行了?这倒是有些像说书人口中的明君故事,君不见那个性情刚烈的汉昭烈帝刘备在说书人口中不也柔弱了三分吗? “李世民”忽而看了一眼李世民。 李世民察觉到他的目光:“做什么?” “李世民"长吁短叹:“忽然还是觉得你好,至少这性子像我。”李世民又被自己给气笑了:“你这是耶耶像儿子吗?”“不该是你像我?” “李世民"哼笑:“你就是日后的我,自然该说你像我。”李世民笑:“你占口头便宜的习惯还是改不了。”“李世民”回:“你不也一样?” 两人同时住嘴了。 是一个人的坏处就是这个,想说什么做什么完全就会被对方知晓,一点也没有互相玩笑比比嘴上功夫谁厉害的快乐。既然谁也说不过谁,“李世民”也不打算再看下去这叫他“糟心"的一幕。“李世民”拉过李世民,刚没走出几步,又是一阵白光,两人回到了先前那个满是画布的空间。 第240章 “李世民"眯眸:“我知道了,触碰画布我们就能进这个世界,然后我们再接触就能回来?” 李世民倒是满脸无所谓:“再试试呗,嗯…”李世民的目光迅速略过那一块块画布,随即落到了一个瞪大双眸明显显得很吃惊的自己身上。 自己的对面站着一个男人,李世民问:“你认识吗?”“李世民”道:“你活得比我久,你都不认识我又认识什么?”李世民轻笑,拽着"李世民”:“那就去看看吧。”“李世民"不置可否:“行啊,正巧我也想看看,又谁能叫你们如此惊讶。”倏忽白光,两人便又入了画中世界。 刚一走近,就瞧见那个做惊讶状的自己。 “李世民"看了几眼就摇摇头:“这样的神情”李世民接口:“就算是再惊讶我们都是做不出的。”毕竞眼前这位的惊讶着实有些“蠢相"了。“李世民”似乎有些累了,他左右看看,一掀衣袍就这样盘腿坐下,根本不在乎自己碰不到这画中世界的事物。 样子看着是坐,但实则是轻微悬浮在半空。李世民也跟着坐下,没有半分不自在。 “从小到大我遇上的最多的夸赞就是夸我聪慧,这样的模样……啧,实在是少见。” “李世民"相当认同这话,不过听到少见二字他还是强调:“不是少见,是没有。” 李世民笑:“是是是,是没有。” 随后李世民又指指那个看着就不太聪明的自己的眼前的男人。“那男人看着行事狂妄,眼底里头的自得可是太过显眼了。”“李世民"看了一眼,颇有些嫌弃:“所有的情绪都浮于表面,偏生我瞧那人还觉得自己隐瞒得很好。” 李世民轻笑:“那就继续看看吧。”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那个男人献出了一副巨大的地图。李世民先是眼前一亮,因为此时此刻这场景叫他想到了自家儿子的当庭献图。 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古怪起来。 “李世民”探出身子瞥了一眼:“哎,是舆图,但又不是时下流行的舆图,这份舆图很大,隔了海,地方被分成一块一块的。”“李世民”又看了好几眼,忽而语气也变得古怪起来:“这海外有国家我是知道的,我虽然不知道这海外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是……“李世民"指指舆图上辽东一地的地形标注和长江黄河的走向:“这些是怎么回事?″ “怎么与我们那里的完全不一样?” 辽东没有大泽,反而是山地能走陆路南下?长江黄河的流向也是古怪非常,与当下是一点都不一样。但那个李世民仿佛没有看出来一般,反而是一把握住献图男人的胳膊大喜夸赞。 李世民的眸底一闪而过一丝嘲讽。 李世民通过李承乾知晓些后世之事,自然是知道眼前这人是半点不带修改的直接将后世的舆图拿了出来。 李承乾当时也献过图,但那图他虽结合了后世的经验,但更多的还是翻阅书籍和询问他人,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做成,才能叫他叫贞观众臣信服。而眼前这人这样粗糙的手段…… 李世民想着,耳边响起"李世民"的抱怨。“这就信了,这就开心到直接赏官了?” “顶着这张脸做这样的事情,可真是叫人没眼看。”“就他这脑子做皇帝,我看也是治理不好天下的,百姓也是倒霉。"1就算是面对自己的脸,“李世民"也丝毫不嘴软。李世民摇摇头:“不,这做派就算勉强在战场上活下来,玄武门也是活不下来的。” “哪还轮得到他做皇帝呢?” “李世民”哈哈大笑:“你说得不错!” 但随着李世民的笑声而落,另一边还在继续。就见那献图之人意气风发,指尖一点距离大唐不算远但还是隔了海的一块地方。 李世民轻声:“比照位置…是倭国吗?” 果不其然,献图之人说这是倭国,然后又说什么倭国有银矿铜矿,如今大唐缺银少铜,倭国又发展不济,若能一举派兵攻下将其控制,于国于民都是大大的好事。 然后那个李世民的表情明显是心动了。 两人听得瞠目结舌。 好半响,“李世民"才缓过神来:“就算银铜好,但短时间百姓何以负担这样的劳师远征?” 李世民倒是更加直白:“估摸那人都不是很清楚那银矿铜矿具体在何处在哪座山吧。” “李世民”叹气:“确实如此,当然最要命的难道不是想要跨海远渡,投放军队维持统治,运输守卫开采管理,要做成可是需要数不尽的人力物力。”“只怕是……” 李世民接口:“只怕是还没等看到回报,大唐的财政就先撑不住了。”“贞观本就承接隋末乱世,人力本就不足,若再是……“李世民"垂眸,忽然就不想再听下去了。献图之人做事全然想当然,那个李世民更是离谱,半点不像是接手过政务的模样,说天真都是夸他了。 李世民轻叹:“走吧。” “李世民"抿唇,可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他们不过一个看客,又能做什么呢? 但“李世民"却没有立马握上李世民的手臂,反而是又看了一眼那个献图之人。 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是一种他不理解的轻蔑和高高在上。“李世民"看不明白这份轻蔑,但李世民却是读懂了。这是后世之人跨越时代面对前人的居高临下。他所俯瞰轻蔑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先人的努力。渺小如他,不过是在巨人脚边,扔了几颗自以为新奇的石子。这样的自得,又有什么意思呢? “李世民"和李世民笑了笑,下一瞬他们再度回到了原先的空间。“李世民”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我有些累了。”“我可半点不想承认那些是我们。” “还是你最像我。” “李世民”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但这一回,李世民却没有出口反驳,李世民绕着空间走了好几圈,终是走到最后一个画布上时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根本不同于他过去所见到的一切建筑物件,看得人眼花缭乱,几乎就像是李承乾曾经口中的后世。 而画布中央的那座山…是他身前为自己和观音婢选定的陵墓之所。李世民没有犹豫,侧首看向“李世民”:“我们再去一个世界吧。”“李世民”愣了愣,但随即挂上笑容:“好啊。”“我总觉得梦该醒了,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择一个最好的画中世界。”李世民眉眼微弯:“信我吗?” “李世民”上前毫不犹豫轻触李世民身前的画布。“你就是我,信你亦是信我。” 最后一个世界确实是最好的世界,当他们从黑黝黝的墓道里飘出来时,二人无比肯定这个判断。 “李世民”掸掸身上并没有沾染的泥灰道:“这是什么地方?”显然不过刚刚登基的“李世民"还不知道这是他为自己择选的死后居所。但李世民也不瞒他:“这是你死后要住的地方。”“李世民”刚想应是忽而觉得不对,赶忙环顾四周:“所以我们刚才待的墓道是我的墓?” “好家伙,前两个世界咱们面对的好歹还是活着的自己,这个世界遇上的居然是早就死了不知道多久的自己…… “李世民”状似打了个寒颤:“可真是吓人。”李世民头也没回:“把你脸上的好奇收收,你这话才更有可信性。”“李世民”一笑,难得没有回杠李世民,反而是绕着山头四处转悠了一圈。“风景可真漂亮,选的地方不错,我认同。”李世民扯扯嘴角:“可把你能的。” “你就没发现其他地方有什么不对吗?” 不对? “李世民"这才反应过来,不论是远处的建筑还是近处的走道,这一切都不像他那个时代该有的东西。 李世民却是清楚,这应就是李承乾口中的后世,他的故乡。李世民来到山脚,“李世民"跟在身后。 街道上,一个个古怪形状的物件无需牛马牵引,呼啸奔驰,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人们衣着简便,神色匆匆,却大多面色红润,体态康健,绝非“李世民”记忆中的百姓。 有老者悠然漫步,孩童嬉笑追逐,他们脸上不见惶恐。“李世民”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民生。 这就是他毕生所求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吗?李世民虽然惊讶,但显然比之"李世民”更加冷静。李世民眯起眼眸,看到不远处的"小学”两字,虽然有些别扭,但李世民还是将其认了出来。 学? 是后世的学堂吗? 李世民又带着说不出话来的"李世民"来到小学。学堂之内,无分男女,皆可入学。 朗朗读书声传来,诵读着他们从未听过的学问。教化。 这是否就是″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另一种极致?甚至……更广博? 这是“李世民”梦中都不敢想象的盛世。 百姓似乎真的不再困于饥寒,不再懵于教化。但是…… “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这个世界…是不是没有皇权?”李世民道:“是啊,没有皇权没有皇帝。”“这世界富足、强大、便捷得超乎想象,但是唯独没有皇权的位置。”“李世民”有一瞬的怔楞。 第241章 李世民笑,“李世民”是个什么样的心情他再清楚不过。毕竟他初初从李承乾言语中窥探到后世时也是这样的心情。欣慰于民之富足,骄傲于国之强盛,但难免迷茫于自身之湮灭。良久,“李世民”似乎是叹了极轻极轻的一口气。李世民站在他身边:“要回去了吗?” “李世民"默然一瞬,出口的话却不是回复他的答案。“这个梦,真的是梦?” “就算是梦,也太过真实了些。” 李世民大笑:“何必在意呢?”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又何必在乎呢?”“梦中所见一切才是你该要记要思索的。”“还有,你和观音婢的孩子…要好好教,莫要有遗憾。”“走吧,该回去了。” 李世民轻轻抱住眼前这个茫然年轻的自己。“再见了。” 贞观二十一年。 李世民从榻上清醒,恍若大梦一场。 他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但总是觉得,这该是个很好的梦。贞观二年,初初登基的李世民做了场绮丽又奇异的梦。他记得梦中的一切细节,也记得梦中另外一个自己的拥抱。梦醒后,他看到了小太子李承乾正窝在他怀中睡得正香。李世民这才想起方才在教导李承乾政务,太过劳累之下二人才上榻小憩。憾事吗? 李世民忽然忆起那个自己对他所说的话。 李世民轻笑,拥着李承乾再度闭眸。 希望在下一个梦中,他还会与自己相遇。 第139章 【脑洞番】只是当时已惘然 “你究竟是谁,居然敢占据寡人的身体,无耻孤魂快快从寡人身体里滚出去!” 李承乾睡得迷迷糊糊,总觉得自己耳边一直似有蚊虫嗡嗡作响,恼得人无法安歇。 李承乾费力地半开眼眸,天未亮,四周尚且一片黑暗。看来时间还早,李承乾当即就想要躺下继续睡。谁料便在这个时候那个他一直以为是在梦中的声音再度在他耳边响起。“你这个孤魂野鬼,快从寡人的身体里滚出去!”李承乾悚然一惊,彻底没了睡意。 孤魂野鬼,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这个从现代穿越而来的人可不就是个孤魂野鬼? 这句莫名其妙的话恰恰好戳中了李承乾一直深埋心底的隐忧。但很快李承乾就反应过来不对了。 他虽与李世民坦白一切,但他人又如何知道穿越这等奇事?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是东宫,这是一国太子的寝殿,守卫向来严密,所以此刻是谁在说话,还对他这般大吼大叫?! 李承乾蹙眉,飞速环顾四周,并没有人。 “喂,寡人在你上头。” 李承乾下意识抬眸,然后他便瞧见了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李承乾骇得直接夺起枕头一把扔了过去。 却不料那枕头像是穿破了一道虚幻人影,没砸到人,只剩下枕头落地的声音。 “呵,寡人还以为你这野鬼有多大胆,却不料是个胆小如鼠的,那还不快将寡人的身体速速还来!” 在最初的惊骇后,李承乾终是缓过神来,脑子飞速转动。毕竟是死过一回穿越过一回的人了,此刻他大着胆子细细打量那个飘在他头上的身影。 他们二人的面容确实十分相似,但若是看得再仔细些,便能发现那恍若鬼魂的自己瞧着要更少年许多。 眉眼间是没经过大事的骄矜和稚嫩,年岁瞧着至多弱冠之龄。再兼之这鬼口中左一个寡人右一个野鬼的……李承乾到底曾是现代人,自己又经历过穿越这等奇事,心头想的念的自然更加天马行空,他对眼前这家伙的来历有了个猜测。李承乾不动声色:“你说我是孤魂野鬼要我从这身体中滚出去,呵,那你的意思便是你才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那鬼魂轻哼,猛然俯身贴近他,二人距离极近,若那鬼魂是个人,只怕是连呼吸都是可闻的。 “不然呢?” 闻言李承乾轻笑:“那你再仔细看看,我和你这张脸到底有什么区别。”那鬼魂一顿,也不知为何,他居然真的被李承乾这话给说动,鬼魂冷静下来细细打量。 这不打量还好,一打量那鬼魂登时瞪大双眸。果然,那鬼魂也看出来了。 李承乾道:“如何?我这张面容可不似你这样幼稚冲动。”李承乾到底还是不爽被一个臭小子这样蹬鼻子上脸辱骂,见缝插针刺了那鬼魂好几句。 那鬼魂呼吸急促:“寡人幼稚冲动?!” “寡人可是大唐太子李承乾,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果然。 李承乾的猜测得到了肯定。 这人也是"李承乾",但就冲他那个脾性,倒更像是历史上的“李承乾”。若真是如此,那眼前这鬼魂某种意义上就是他。那个他从前万分不想承认的前世的自己。 李承乾不动声色:“哦,那还真是巧了,我亦是大唐太子李承乾。”“要我说,莫不是你才是假冒的那个想要夺我身体吧?”“李承乾"怒极,可还未等他再说什么,李承乾继续道:“要说孤魂野鬼,你现在这状态才更似孤魂野鬼吧?” “李承乾”一噎,下意识看看自己半透明的身体,这话他真是憋屈地无法反驳。 “李承乾”一时间居然还真陷入了茫然。 便就在这时,李承乾迅速发问:“现在是贞观几年?”“李承乾"不察,脱口而出:“贞观十一年…”话说到一半他忽而反应过来,脑子中浮现出一个个他曾看过的志怪故事。“李承乾”声音古怪:“你……莫不是也是寡人?”李承乾挑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李承乾"沉默一瞬,强忍下心头的火气道:“那你这边是现下是贞观几年?李承乾大大方方回道:“贞观二十一年。”“李承乾"冷笑:“你果然就是日后的寡人。”“没想到寡人这太子位置还要坐如此之久。”李承乾蹙眉,整个人转瞬便从温润转为凶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此刻的李承乾可不同于历史上的李承乾,他杀过人也上过战场,那一身的凛冽气势远不是眼前那家伙比得上的。 “李承乾"骇了一跳,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但他终究不想在自己跟前丢了面子,装作无事般大笑:“你不就是寡人吗?”“寡人什么意思你还能不知道?” 李承乾却并没有被这话激怒,而是哂笑:“果然是个懦夫。”“李承乾"像是被踩到痛脚般,他再也忍不住道:“你是寡人,寡人是你,你这样骂寡人不也是在骂你自己吗?” 李承乾却是一副全然不在意的模样:“那又如何,我早便想骂骂你了。”“一直没机会,倒没想到你自个儿送上门来。”“李承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伸手直指李承乾:“混、混账!李承乾却是盯着他:“我为何不能骂,你做的荒唐事还少吗?”“哦,不对,如果是贞观十一年的话,那你可能还没做许多的荒唐事。”“但就冲你方才那个态度,呵,我倒是觉得替阿耶骂你不冤。”李承乾可是想得很开,面对前世的自己也是毫不留情。“李承乾"被气得胸膛不断起伏,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李承乾这话太过古怪,他当即道:“不,不对,你绝对不是寡人!”李承乾闻言倒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扯了扯嘴角:“对着我这张脸和这东宫太子寝殿的样式,你就不用自己骗自己了。”“我是你,却也不是你。” “我是李承乾,是阿耶的儿子,却万分不会是一个只会荒唐玩乐遇事逃避责任的李承乾!” “也万不会成为与阿耶离心离德的李承乾!”“李承乾"显然被被这话给说懵了,但唯有一点他是明白的,这男人口中的阿耶指得必定便是李世民。 这男人言语中对李世民的维护和推崇都叫他难受不已,更不用说那男人还是顶着他的脸说出这样的话! 情急之下,“李承乾”便口不择言起来。 “呵,阿耶……他算什么阿耶!” “偏宠李泰便也罢,可他对寡人呢?有半分是对儿子的样子吗?!”“处处挑寡人的刺找寡人的茬,给寡人的东宫大臣只会骂寡人。”“寡人才不要这样的一个阿耶!” 从头到尾并未真正动气的李承乾在此刻怒极反笑,看向“李承乾"的眼神愈发失望:"在贞观十一年里你的心中就有这样的想法了吗?”“真是……无药可救。” 李承乾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偏偏好像一根针一样直刺“李承乾"心头,叫他呼吸一滞。 “李承乾”忽而生出了更为强烈的怒火。 他凭什么对自己失望? 他以为他是谁?! “李承乾"猛然上前,一把揪住李承乾的衣襟:"”你”但他话还未说完,便惊讶地发现自己分明碰不到任何东西,但对李承乾他却能揪住他的衣襟。 他能碰到东西了! 可惜还未来得及欣喜,下一瞬,二人同时觉得眼前一黑,意识昏昏沉沉,随后便陷入一片黑暗。 东宫,太子寝殿,后半夜。 在外守夜的顾十二忽觉殿内有什么动静,他轻轻询问却并未得到答复,顾十二迟疑半晌,终是悄悄在外探进脑袋,便看到在床榻之上睡得安稳的太子殿下其余,一切如寻常。 第242章 血色残阳泼洒而下,旌旗破败地耷拉着,只依稀辨得出一个“唐”字。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尸体的腥气,浓得化不开,浓得教人喉头阵阵发紧。断肢残躯以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扭曲,几个士兵的尸体堆叠到一起,血流了满地,他们的肚上有偌大的伤口,肠子被拖出老长,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止不远处,一些尸体显然经历了不止一次的蹂躏。被战马反复踩踏过的,甲胄的碎片深深嵌入了烂肉之中,只剩下一层称之为人形的皮囊。“李承乾”一睁眼瞧见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他被吓懵了,一动也不敢动。“李承乾"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那双惯常只映着诗书风月、锦绣繁华的眸子,此刻倒映着的却是人间地狱。 那不是话本里勾勒的壮烈,也不是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伤亡惨重"。而是尸山。 而是血海。 “呕一一” 他猛地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但除了酸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五脏六腑还在凶狠地抽搐痉挛。 “李承乾"腿软得站不住,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一步,下一瞬却只觉得胳膊处被人握住。 “李承乾"回头,是那个未来的李承乾。 那个李承乾面上没什么其他表情,除却一闪而过的悲悯更多的则是见惯战场上残酷之像的平静。 李承乾垂眸,稳稳扶住“李承乾”:“这就是战场,你还是第一次看吧?”“李承乾”也不再管前一刻两个人还在吵架,在这个鬼地方李承乾或许是他唯一认识也唯一可以寻求保护的人。 “我……” “李承乾"想说我不怕,但最终他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盯着李承乾不断得落着泪。 李承乾却只是握着他的手臂,强硬地将人拖到那面残破的"唐"旌旗旁,喃喃低语:″唐…… 说着李承乾环顾自周,总觉得此地有些眼熟,是……恰在此刻,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李承乾回首,便见一队狼狈的人马疾驰而来。 领头的那人面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却是惨白一片,那人落着泪,有数次想要回头去望那人间地狱,但最终还是没有回头,被手下臣属掩护着一路逃。 本该是常见的战败一方军士的景象,但李承乾的脑子却在一瞬间空白一片。那个领头男人的脸分明是年轻时候的阿耶!是李世民。 战败,李世民…… 李承乾一下便明白了他为何觉得此地眼熟,这里是浅水原。这是武德年间李世民的唯一一场败仗,由于生病下放军队指挥权,却不料属下见他年幼无威望,违背他的指令擅自出兵,最终酿成浅水原的惨败。”河……阿印……” “李承乾"显然也看到了那个男人,他不敢置信地开口,下意识贴近李承乾。“怎么会是他,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皇帝吗?又怎会在战场上如此狼狈?李承乾回过神来:“武德年间阿耶唯一的一场战败,你不该不知道的。“李承乾"一愣,混沌的脑子终于在这一刻开始运转:“是和贼子薛举的浅水原之战?” “怎么会……阿……他分明是所有人口中的常胜将军,就算是输,就算是输…李承乾讥笑打断:“就算是输又怎会如此凄惨,毕竞阿耶是个皇子,就算打仗也该是安安全全的,你是想这样说对吧?”“李承乾″茫然抬首,对上李承乾那莫名的目光。“可这才是真实的战场,阿耶从来都是身先士卒,不论输赢,都是这样残酷。” 李承乾忽而一把拖过“李承乾",直接将他的脸贴近他们脚边的一具尸首。那尸首尚且瞪着双眼,满脸都是血,脸上好大一个口子,露出泛白泛黄的肉。 “李承乾"陡然尖叫起来,他拼了命的想要推开李承乾,可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李承乾"哭泣咒骂挣扎,却都没有叫李承乾停下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李承乾"忽感背后的钳制一松,他瘫软在地,泪流满面,狼狈样又哪还有先前自称寡人的骄矜?李承乾带着讽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果然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阿耶还是将你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养成你这样外懦内厉的性子。”但这次,“李承乾”却罕见地没有反驳他。他只是在怔愣半响后喃喃问道:“这……这就是他从前日日要面对的景象?”这样人间地狱的战场生涯,李世民过了足足好几年。李承乾笑得恶劣,似乎要将这辈子所有的恶意都倾泻在眼前这个自己身上。“是啊,在你安心窝在乳娘怀里的时候,在你安心陪着阿娘的时候,在你开心和下人兄妹玩耍之际,阿耶过得就是这样辛苦的日子。”“人命……战场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呵,阿耶要是有所懈怠,死的只会是唐军是他自己。”“你以为,你安稳的幼年岁月是谁给你的?”李承乾又拽起"李承乾",尾音陡然扬高:“看清楚了,战场从来都是拆人骨剥人皮的地狱!” “若无阿耶,若无阿耶守护长安,就李渊的手段只怕这长安早便保不住了,大唐能否一统还是两说。” “你以为打仗是如何?” “是史书上的算无遗策风光无限吗?!” “战场上,可没人会受你的脾性陪你过家家!”“李承乾"颤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李承乾"忽而想起自己的抱怨。他抱怨李世民对他太过严厉,抱怨太子生活太过压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可,再压抑还能比得过眼前的景象压抑吗?“李承乾"忽然便觉得自己从前的抱怨太过幼稚,这样时时刻刻游走在生死线上的日子他连想一下都觉得绝望,可这样的日子却是李世民从前日日要过的。风光无限的天策上将背后,却要时时面临各种压力和死亡的危险……与之相比,他所抱怨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莫名其妙和那个所谓的自己见面前他和李世民还在吵架,他的心尖猛然一痛。 李承乾看着失魂落魄的他,一把将人拽起,就在这时,二人眼前又是熟悉的一阵黑暗,下一瞬他们便又到了全新的地方。“秦王府。” 李承乾盯着那个眼熟的宫殿一字一顿开口。一直浑浑噩噩的"李承乾”一怔,同样认出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可奇怪的是此时分明就是黑夜,但整个秦王府却都是灯火通明。“李承乾"缓了缓,他的思绪还陷在方才那残酷的景象中难以挣脱,所以出口的话难免带了些无措:“我们…怎么又到了秦王府?”李承乾眉心微蹙,他此刻根本不想管眼下的他们究竟是怎么了,他情愿把这一切当做一场梦,当做他可以教导李承乾亲手弥补前世遗憾的一次机会。李承乾又是一言不发,直接将人拉扯着入了秦王府。只是相比较上一回的强硬,这一回"李承乾"倒是配合许多,因为他也是着急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步入秦王府内,就发觉下人奴仆来去匆匆,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慌。且还不仅仅如此,随着他们走近,在李世民的住处之外,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这些李世民最信任的心腹都是一脸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当然,还有一个不常出现在秦王府的人此刻才是最吸引李承乾二人注意的,那就是李世民的叔叔李神通。 李承乾恍然,一瞬就明了此刻秦王府内究竟是怎么了。“李承乾"也有些明白过来,少时他见李神通的次数不多,但有一次他却是印象深刻,只怕就是这次了。 “李承乾"喉间带上了哽咽:“是……是阿耶被废太子下毒的那次吧?”少时那次他一觉睡到天明,懵懵懂懂,只记得第二日起来看见的李神通的叹气和阿娘的悲恸。 但很快,阿耶便出现在他面前,一如往常,他便渐渐忘了那时慌张的心情。而现在,多年以后,当他长大成人再来回首这段事情,心情却是大不相同。秦王府此刻压抑的氛围叫他难以喘气,“李承乾"猛然侧首不再去看围在屋外焦急万分的众人。 “我们,我们回去吧。” 李承乾却是一把拉住他,直直带他传入屋内。“我也不知道我们方才是怎么出去来到这里的。”“不过,既然我们还没走,就先去看看阿耶。”这一回李承乾的语气平静很多,不再是一张口就是带刺。“李承乾”顿了顿,到底没有再说话,沉默地跟着一道飘入。进了屋子的一刹那,瞧见的就是端着一盆血水往外走去的内侍。“李承乾”一个脚软,若非李承乾扶了一把,他只怕又要瘫软在地。李承乾上前,尽管知道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但亲眼见到床榻上那个面色惨白虚弱的男人,他依旧是呼吸一紧。 李承乾眼眨也不眨的盯着李世民,身后脚步声传来,“李承乾"默默站在他的旁侧。 记忆中的李世民总是骄傲张扬的,似乎从来没有事能难倒他,又何曾有过今日这样的脆弱? “李承乾"不敢再看,扭过头去,瞧见的就是已经去世的阿娘。贞观十一年的他,早就不知有多久没有看过阿娘的脸了。“李承乾″心跳骤快。 长孙如堇眼中含泪,可那泪水却始终没有落下,她只是一直握着李世民的手。 第243章 随着医士不断给着李世民灌药,也不知过了多久,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响起,李世民醒了。 长孙如堇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李世民,整个人几乎都要蜷缩在李世民怀中。 “二良郎…… 李世民扯扯嘴角,轻轻拥住她:“我……无事。”但是这份温柔的安慰背后,掩藏的却是李世民眸底深深的疲倦和悲切。李世民将头轻轻靠在长孙如堇肩头,所以他的神情也只有站在榻边的李承乾二人看到了。 李承乾鼻尖一酸。 其毙命于一死,本无情于再飞。 这句话出自李世民贞观后期亲自做的《威凤赋》,原来这句话掩藏的便是这样的心情吗? 他那个时候是真的有想过一死吧…… 权力和抱负,野心和道义,不断在他心中拉扯。让这样骄傲的一只威凤生了寻死的念头,他在那个时候究竟是背负了多少大的压力? “李承乾"凝视着李世民的双眸,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阿耶。记忆中,这天以后阿耶在他面前明明是如往常一般。可今日他看得分明,阿耶明明是存了一闪而过的死志的。这个时候阿耶在想些什么呢? 彼时他和阿耶吵架时出口的一句“那我大不了去死好了”被阿耶听到时,阿耶又是何等的伤心心难受? 他所谓的言死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赌气,可于李世民而言呢?死,在战场是家常便饭,他早就不知与死擦肩而过多少次。下了战场上了朝廷,也是各种刀光剑影,李建成想要除掉他,李渊或许也想选择抛弃他,期间凶险不比战场上小。 死,并不是一个遥远的字眼。 “李承乾"喉头一哽,他所有的抱怨又有什么意思呢?阿耶这么幸苦才夺得的天下…… 战场上刀剑无眼,朝廷上暗箭难防。 可自己呢? 分明日子过得比阿耶在做秦王时不知舒服多少,却还是觉得全天下最最可怜的是他自己。 阿耶守护的天下,若要交到他这样的人手里……“李承乾”落下泪来。 他还真是…… 那个未来的自己说得对极了,无药可救。 他还真是,无药可救。 “李承乾"忽而感到无比羞愧,他缓缓半跪身子,尽管知道他触碰不到阿耶,但他依旧将脑袋埋在阿耶肩头。 “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他欠了阿耶太久太久。 但所幸还不算晚。 话落,一阵温柔的白光将他们二人包裹。 不过一瞬,二人双双消失在原地,仿佛从未来过。 第140章 【后世番】人间正道是沧桑 后唐,长安。 嘉佑十七年的冬天,冷得彻骨。 长安的宫墙虽依旧巍峨,人心却早已不复。皇城之内,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夹杂着末帝李钦与近臣们宴饮的狂欢,仿佛宫墙之外那烽火连天的世界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噩梦。与此地的醉生梦死截然不同,长安潼关,帅营,气氛凝重,几近绝望。晋王李琮站在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的叛军势力范围,从淮南到河东,从洛阳到汾晋,一片刺目的赤红。他不过三十出头的年岁,鬓角却已染上霜色,眉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忧愤。“殿下,前线失守,红巾军杀了所有不肯投降的将官!”“他们的人头……人头都被高悬示众!” 传令兵浑身浴血,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李琮背对着众人,望着舆图上那片已被染成赤红的大地,手指死死掐着桌沿,指节泛白。 他不是没想过失败,但没想到会败得如此惨烈。屠戮军官,悬首示众,这是那红巾军首领陆重在明确宣告,这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战争,没有任何招安或妥协的余地。 他猛地转身,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冷静:“朝廷的援兵呢?各地节度使的回信呢?” 幕僚黯然垂首:“朝廷……陛下责殿下剿匪不力,又派了监军前来督战。”“各地节度使……回信说境内亦有流寇,无力勤王。”“无力勤王?” 李琮没有暴怒,只是准确地点出了一个事实。“他们是在待价而沽。” “等着看是我李唐皇室先死绝,还是乱民先耗尽气力。”“不外乎行东汉末年诸侯旧事。” 李琮深吸一口气,视线确却是不自觉落到了那出自红巾军那份吊名伐罪的檄文,以及一份由红巾军刊发的一本蛊惑人心的小册子。里面的言辞激烈,但除却当下民间常见的思想,还有一些更加激进的,却叫李琮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他是李唐宗室,身体里流淌着李唐那位最受尊崇的太宗皇帝与其最有太宗之风的高宗的血液。 他自幼聪颖博览群书,尤其精研太宗皇帝的事迹,太宗皇帝留下的《帝范》等书自然烂熟于心。 但他的前半生更是私下搜集了许多未被官方收录的志怪小说民间思想以及高宗尚为太子之际的东宫旧人的笔记野史。李琮隐隐察觉,那野史笔记中太宗和高宗的许多对话和举措,似乎藏着一条一以贯之却又惊世骇俗的逻辑。 那逻辑,与眼前这些叛军的口号,竞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呼应。可……那又如何?! 大唐三百年之际险些被灭,但有一个落魄宗室便如同东汉刘秀一般惊艳出世,再兴大唐,始有这再三百年的国祚。 当今朝廷,帝王荒淫无度,朝臣尸位素餐,一如每个王朝末世。朝中并非无人看出危机,但当今陛下昏聩,党争酷烈,任何清醒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谗媚与短视之中。 他这个王爷,空有抱负,却处处受制,如同陷入泥沼的困兽。但李琮坚信,只要给他权力,让他以铁腕手段扫除积弊,肃清朝廷,再结合当今民间的“新学"再度改编来教化万民,循序渐进地进行社会变革,大唐可以第三次中兴! 他可以成为新的中兴之主,再延续数百年的国祚,避免这场浩劫。他的理想,是重塑一个强大开明的皇权,来完成自上而下的变革。这与陆重那帮要彻底砸碎一切自下而上重建秩序的农民军,根本水火不容。“王爷,乱军势头太盛。” “我军粮饷不继,兵力疲敝,是否……暂避锋芒,坚守潼关?”一位老将小心翼翼地建议。 “坚守?"李琮眼神锐利如刀。 “我军粮饷若无他人援助最多供应不过一月,坚守只有死路一条。”“为今之计,唯有野战打崩乱军,否则朝廷体面何存?”“坚守不出,天下人心会顷刻瓦解,各地节度使也会纷纷倒戈,我等已是退无可退。” 李琮抽出佩剑,狠狠劈在案上,案桌一角落地,木屑纷飞:“寡人在此立誓,粮饷已尽,寡人与诸位同食糙米!” “援军已绝,寡人与诸位共守此关!” “关若破,我李琮,必与长安共生死!” “大唐可以亡,但我身为太宗皇帝血脉,骨气不可亡!”“若有违誓,犹如此案!” “诸君,可愿随我一道?” 残存的将领和士兵们望着他们身先士卒此刻又展现出惊人意志的殿下,眼眶红了,纷纷嘶哑着低吼:"愿随殿下,死战!”此时此刻,潼关外。 胜利的狂欢带着血腥,但也带来了着新的秩序。陆重并没有沉浸在享乐中。 他走在刚刚经历战火的街道上,看到一个老翁正在废墟里刨找着什么,泣不成声。 他走过去,蹲下身,用粗粝的大手帮老翁搬开一根焦黑的房梁,从下面挖出一个小木盒。 老翁打开,里面是几枚铜钱和一只小小的银镯子。他对着陆重就要磕头。 陆重一把扶住他,声音洪亮:“老翁使不得。”“俺们红巾军造反,就是为了让你们不再给任何人磕头!”他回头对部下吼道:“愣着干什么?帮街坊们都清理清理,看看还有没有埋着的家当!” “再从缴获里拨些粮食,立刻架锅熬粥,仗打完了,就不能让活人再俄死!” 陆重这句话的效果是显著的,瞬间就叫本还惶惶不安的百姓放下心来。夜,军中庆功宴上,有头领嚷着要杀进长安坐龙椅。陆重抓起一个烤饼,狠狠咬了一口,然后用力拍上桌面。“坐龙椅?老子现在坐这板凳挺踏实!” “你们忘了咱们为啥拎着脑袋造反了?不是因为龙椅上换个人,是因为那龙椅再也不该有!” 陆重冷笑。 他心心中很清楚如今挡在潼关里头的晋王李琮名声很好能力也强,若让他彻底掌握朝政,只怕这唐尚有转圜喘息的余地。但越是清楚,陆重就越不可能在明面上说什么好话。“那李琮是名声好吧?” “起兵前大伙中还有人觉得要是皇帝换成李琮就好了。”“屁!” “他要保的是他李家的江山,是他那套君臣父子的规矩。”“俺们呢?俺们是要给天下穷苦人一条活路,是两条道上的马车,跑不到一块去!” “他越贤明,就越得打死他,否则等他缓过气来,就会用更厉害的手段把咱们按回泥地里去,俺们的血就白流了!”他站起身,走到嚷嚷着当皇帝的头领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老王,你当初为啥跟俺造反?是因为你爹娘饿死的时候,官府还在催粮!”“是因为你妹子被抢去抵租,投了井!” 第244章 “你现在想去当那皇帝?那你和当初逼死你爹娘妹子的人,有啥两样?!他的话如重锤,砸在每个头领的心头。 他的话简单粗暴,却直指核心。 阶级的利益,制度的更迭,当下的两方尖锐的矛盾尚且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余地,妥协就是背叛。 “传令各营,休整五日后全力攻打潼关。”“告诉弟兄们,打下长安,宰了狗皇帝和那晋王,以祭天下百姓!” 开春的潼关并未带来生机,反而成了人间地狱。李琮拿出最后家底,最终拉过一支约两万人的军队,可惜野战的结果并不算好,只和陆重率领的军队打了个平手。 打崩敌军是没戏了,无法,李琮不得不一面坚守潼关一面想尽办法筹措粮草,依托关隘,拼死抵抗。 就算明知前路是死,也没有一个人后退。 陆重的红巾军则士气如虹,数量多达十万,虽然装备训练不及官军,但悍不畏死。 战役从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的拉锯战。 关隘几度易手,连城墙都被鲜血染成暗红。李琮亲临一线,甲胄已被染成红色,却依旧挥刀死战。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李唐皇室尚有血性,尽管每一次击退敌人的进攻,他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陆重同样凶猛,他身先士卒,冲锋在前。 义军士兵们高喊那些“蛊惑人心"的口号,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摇摇欲坠的防线。 战争持续了整整一个半月。 潼关内外,尸骸枕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腐烂的臭味。李琮的兵力越打越少,尽管长安的天子似乎终是感到害怕送了些粮草过来,但终究还是晚了。 到最后李琮一部粮草彻底断绝,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与之相反,红巾军虽然损失同样巨大,但后方不断有新的流民加入,仿佛无穷无尽。 最终,在一个夜晚,义军前方引诱官军牵制官军主力,后出一支奇兵夜袭破关,官军大乱。 彼时李琮正在前线杀敌,闻听噩耗,知道大势已去。他试图组织反击,却被败兵冲散。混战中,他身中流矢,被自己的亲兵拼死救下,两万大军,十不存一。 潼关已破,长安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没有了。尚且不等天子朝臣出逃,长安人心已散,没等红巾军攻城,城内幸存的饥民和小吏就发动了暴动,打开了城门。 红巾军不废一兵一卒轻易拿下了长安。 李琮被残部护送至太庙。 他伤势极重,却挣扎着换上那身代表亲王身份的衮服。这份衮服的制式是他结合太宗时期的制式改作的,而后他屏退了所有想要保护他突围的部下。 “不必了。” 李琮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寡人是太宗皇帝子孙,大唐晋王。” “国既破,唯死社稷耳。” “岂能如丧家之犬,窜伏草间?” 李琮看着他的部下被他“撵走",而后他凝视着庄严肃穆的列祖列宗牌位,尤其是太宗皇帝李世民和高宗皇帝李承乾的牌位,怔怔地落下泪。“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李瑞……尽力了。”他喃喃自语:“我终于明白了你们的想法,却放不下这社稷江l……”“我欲行中兴之事,奈何……奈何时代洪流,已不容我等这般"修补。”“你们曾经深埋的火种,终究要以最惨烈的方式焚尽这一切…便在此刻,太庙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陆重率领着义军将领,大步闯入。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在蒲团上,衣着华贵却面色惨白的李琮。李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陆重:“前先潼关一战朕虽在战场上见过你,但到底不如今日这样看得详细。” “你朕想象中更有气魄。” 他临死前,下意识用了“朕”字,并非僭越和想做个一日帝王过过瘾,而是此刻,他自觉代表的是整个王朝的法统。 就算是在王朝末年,那个昏聩的皇帝也不该是他大唐的最后一个皇帝。那人不配。 陆重看着这个即便伤重却依旧气场不凡的男人,心中也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那是对真正对手的尊重。 他顿了顿,刚想说什么,目光却落到了李琮手边那本由他们红巾军刊发被朝廷斥责为蛊惑人心的册子。 “你也看这册子?” 李琮沉默片刻,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曾经看过的太宗高宗的私下问对笔记,他想到这数百年下来民间思想的变革。 他看到的是这些星火在漫长的历史黑暗中时隐时现,被压制,被扭曲,却被一代代不甘的灵魂传递、解读、丰富……直到这个山崩海裂的时代,遇到了陆重这样的柴薪,终于轰然燃起冲天烈焰。 这火,已不是他李琮,或者任何个人所能扑灭的了。它源自数百年前的播种,孕育于民间积压的无穷愤懑,最终要焚毁的,是整整一个时代。 这一瞬间,两人目光交汇。一个平静如水,一个炽烈如火。陆重微微蹙眉,挥退左右,独自走上前,沉声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李琮轻笑:“这本册子…很好。” “可它本该来得更早一些,也更……温和一些。”陆重话语平静,清晰地指出了李琮这话里的漏洞。“温和换不来饭吃,更加换不来公平。” 李琮露出一个极其复杂的笑容,有释然,有悲悯,也有着一丝奇异的期待。“是啊…所以,它终于来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李琮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出口的也不过是寥寥数句。 “陆重,朕,大唐李琮,死则死矣。” “尔等今日杀一帝王,易。” “然治国平天下,非凭血气之勇,望尔等,莫负了这这万里江山与兆亿生民。” “望尔等…终能建成书中所写的那个天下为公。”陆重深吸一口气:“但是,那个新的天下不会有你的位置。”“你素有名望,所以我要杀你。” “或许日后我会被逼立傀儡的小皇帝作为过渡安抚各方势力,但留下你,绝对不行。” 李琮垂眸:“我已知晓自己的结局,你不用多言。”陆重不再说话,上前将人带起。 半月后,在长安皇宫前,举行了盛大的“祭天"仪式。陆重行事果决,捉了往常那些欺压在百姓头上的尚且留在长安的李唐宗室和那昏聩末帝王,祭奠无数死难的百姓,祭奠这旧时代的终结。至于早早被在外封地的李唐宗室愿意隐姓埋名生活的,陆重也不再追究。当下这场“祭天",已然足够。 李琮被推上高台,形容憔悴却依旧挺直脊背。他没有看台下欢呼的民众,也没有看身旁的陆重,只是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刽子手刀光落下。 鲜血喷溅,染红了土地。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其中也夹杂着一些压抑的抽泣和复杂的沉默。接下来的几年,陆重稳扎稳打,最后天下终归一统。陆重没有称帝,也同样没有沿用旧时代的许多制度。然而,推翻旧世界容易,建设新秩序却难如登天。天下打完后外部内部皆是派系林立,争吵不休。如何分配土地? 如何管理州县? 如何应对各地被削了兵权但仍野心勃勃旧节度使?如何处置前朝官吏? 一切都没有现成答案。 但到底他采纳多人建议,拥立了一个据说是远李唐支宗室年仅五岁的幼童为一个吉祥物,但这仅仅是作为过渡时期的象征傀儡。这是曾经秉持着妥协就是背叛的陆重迫于各方压力,最后就如陆重最后和李琮说的那样,不得不和当今天下势力尚且顽固的保皇一派的妥协。但所幸,实权却牢牢掌控在他们一派手里,接下来的社会变革和政治变革才能徐徐图之。 新的权力结构在混乱中艰难萌芽,与之伴随着的是更多的阴谋、冲突和不可避免的流血。 皇权看似被打落神坛,但它的灵魂仍在徘徊,人们对权力的渴望仍旧在以新的形式上演。 陆重又结束了一天的事务,他站在长安城墙上,望着开始艰难恢复生机的城市,看了很久。 陆重知道,路还很长,流血的斗争远未结束。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重担。 唐之太宗平定乱世开创治世,是旧时代最耀眼的余晖,那么他的重担则是走这个新世界的开头。 那个被拥立的小傀儡,或许很快又会勾起新的强者的野心,试图复辟皇权。但是,他看着城墙下那些明显多了许多笑脸的平民百姓,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彻底埋葬一个延续数千年的制度,绝非一夕之功。那晋王李琮的血,并非斗争的结束,而只是一个开始。这条路上必将布满荆棘,但路的尽头,是一个"天下为公”的可能,是一个没有君主的未来。 星星之火,已在废墟上点燃,虽微弱,却再也无法被轻易扑灭。旧的至尊已被拉下马,虽然前路迷茫,流血恐难避免,但一个由全天下人一起探索的时代,终于艰难又血淋淋地揭开了它的第一页。 现代。 第245章 李世民最近总是在做一个梦,梦中有一个旧王朝的悲哀落幕却也有一个新的世界的开端。 起初他只能梦到大概的场景,到后来才渐渐看清梦中的一切。直到今日,他彻底搞清楚了梦中那个末年王朝。唐…… 原来是唐。 自从和长孙如堇一睁眼就附身到这现代之后,在寻回了旧日亲友的容颜之后,李世民和长孙如堇早便融入这现代生活。他们已是许久许久没有再想到唐朝了。 可如今眼下他梦中的王朝末年却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李世民并不认为那只是个梦。 李世民从梦中醒来后便再也无法入睡了。 他看着自家妻子熟睡的容颜,替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下床,到了楼顶露台,往外望去,今日的星空很美。 便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李世民拿出一看,标注着李琛,那是李承乾的现代名字。 这都半夜三点了,这小子…… 不过想到这小子今年就要毕业,最近被论文搅得头疼,这个时间点未睡倒也不稀奇。 李世民半靠在围栏之上,接通了电话。 “李先生,夜半打扰你了,可我现在实在心悸,我…”耳边传来李琛略显紧张和无措的声音。 自从上一回众人一起去过昭陵后,大家就彻底没有陌生。虽然除却他和长孙如堇其他人还是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他们依旧是真真正正处成了一辈子都断不了知己好友。 其中李琛的态度是转变得最彻底的,毕竟在现代是个孤儿,所以李琛的亲近依赖,隐隐间是把他和长孙如堇当做父母来看待的。虽然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确实是一家人。 李世民轻笑:“听你这意思,做噩梦了吗?”“你最近要毕业,是压力太大了吗?” 李琛的声音顿了顿,随即传来想带上了些微的茫然。“不,李先生,我做了个很奇怪的梦。” “梦中的唐朝有前唐后唐,梦中的唐朝跟有穿越者来过一样,科技思想发展太快。” “最后,王朝末年,社会崩溃,唐朝不再,似乎一个颠覆皇权的新时代拉开了序幕。” “我……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 李世民一愣,但随即笑笑。 看来他这儿子是跟他梦到了同一场梦啊。 果然,既然这样,那这就不仅仅是个梦了。果然是在那个李承乾重新来过的历史线上的唐朝结局吗?可这样的结局,实际上在前世,在李承乾彻底跟他摊牌之后,他早便预料到了的。 御座高悬,空无一人。 这是李承乾想要的,也是他默许的未来。 王朝末年的恶果终究还是轮到了唐。 所以现在看来,那曾经的星火终是成长为燎原烈焰…是好事。 李世民并没有着急回话,反而是笑道:“今夜的星空是不是很美?”李琛轻嗯,抬头望去。 好长一段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李琛莫名的心心绪却被渐渐抚平。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李琛渐缓的呼吸,他唇角微扬。下一瞬,他的目光随意地往下瞥去,大半夜的,外头居然还有人在走动。可就是这随意一瞥叫李世民顿住。 那张脸…是梦中以身殉国的李琮的脸。 但李世民不过是沉默一瞬,又将目光放到了浩瀚无垠的星空之上。宇宙浩瀚,世间之事自由缘由。 若真是李琮的今生,也算是幸运。 李世民看着星空:“李琛,看着这星空你有没有想到什么诗?”李琛微怔。 “诗?” 李世民大笑。 “人间正道是沧桑。” 沧海岁月变换,历史浩浩荡荡前行。 不过一句,人间正道是沧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