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孤谋士不想被推倒》 第1章 《托孤谋士不想被推倒》作者:庄九儿【完结】 文案: 病弱温柔谋士受 x 年下少年帝王攻 / 受“养成”攻 公子季恒温润如玉,光风霁月,是个谪仙一般的公子。 传言他自幼便是个神童,极擅易卜,七岁与天子坐而论道,侃侃而谈,毫不怯场。 季恒:“……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胎穿来的……” 齐王姜洵十三岁承袭王位,是季恒代掌国印,才将齐国治理得物阜民丰。 姜洵也是季恒看着长大,自幼在季恒怀里读书识字,长大后在季恒身旁治国理政,对季恒很是依赖。 后来姜洵厉兵秣马,成了一代武帝。 两人亦君臣、亦师生、亦亲眷的情谊,也被史书浓墨重彩地记了一笔。 但史书并未记载,姜洵夜夜都会搂着他入睡,还会在他耳旁说:“阿恒,我想再要你一次……” -- 季恒穿书了,他胎穿为了名满天下的一代大儒季太傅,的儿子。 季太傅走后,先齐王便认他为弟弟,接到了王宫养大。 从那以后,他屁股后头便多了个小孩儿,每天“小叔叔!小叔叔!”地追着他跑。 后来齐王薨逝,留下了三个孩子。 长子姜洵年方十三,要治理封国。幼子阿宝才呱呱坠地,还要喝奶奶。 国事家事,事事都落到了季恒这“小叔叔”身上,只是小叔叔也才十七岁! 他还能怎么办?硬抗。 于是他一面带娃,一面理政,一面还要与朝廷的天子、周围的诸侯王斗智斗勇! 他先天不足,这下更是累坏了身子,动不动便咳血! 他只能安慰自己,等孩子们大了就好了。 直到有一日,孩子们真的大了。 尤其姜洵,长得身高八尺,英勇神武,有帝王之相,政事上也逐渐独当一面。 他却发现,孩子大是大了,可这小子,似乎开始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还能怎么办?硬抗。 — 什么?我养的崽崽竟想上我。 > 季恒受 x 姜洵攻 > 病弱温柔谋士猫猫受 x 年下少年帝王攻 > 1v1/双c > 仿西汉,郡国并行制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穿书 成长 忠犬 主角视角季恒互动姜洵 一句话简介:我养的崽崽竟对我有非分之想? 立意: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第1章 临淄城,齐王宫。 山雨欲来风满楼,温热午后,季恒服了汤药歇下,才眯了一会儿,天空便忽然开始风云变幻。 大风卷着落叶灌入了殿内,吹得满室纱幔飘扬,木窗“轧—轧—”作响。 长生殿九扇屏门大开,季恒蓦地惊坐而起,见天空风起云涌,天生异象,一时有种不祥之感,手不觉间抓紧了被褥,攥得指尖微微泛白。 紧跟着,“咣—!”的一声巨响。 季恒吓了一跳,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叫道:“小婧,来福?” 他一面唤,一面咳,一面向殿外走去。 他每月服用的药丸断了,最近身体正病痛,此刻又从昏睡中惊醒,胸口传来阵阵闷痛,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一把掏出来了一般。 来福刚正坐在檐廊下打盹,手中拿着一把蒲扇。 他午饭吃多了,正困得雷打不动,听公子唤他,这才慌慌张张起了身,说道:“来,来了公子,这就来了!” 说着,一转身,便“砰”地撞到了身后门框上,向后踉跄了两步,又一屁股坐回了原地。 季恒:“……” 来福倚着木柱,微微翻着白眼道:“有点头晕……这就来了公子……” “算了,你不要再挣扎了,继续睡觉吧好吗?” 季恒说着,坐在门前履阶上穿好了一双鞋,撑起了油纸伞,便冲入了雨中。 来福在身后道:“公子,你要去哪儿?” 季恒大声道:“马上要下大雨了,阿嫂可能会害怕,我过去看看她!” 大风撕扯着树冠,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密密麻麻往下砸。 来到了芷兰殿时,季恒一身白衣已崩满了泥点,下摆一圈全湿透了。 他站在殿门前拧干了衣袍,而后脱履入殿。 齐王后即将临盆,腹部已高高隆起,行动十分不便。 听到声响,她翘首问道:“是阿恒吗?” “阿嫂,是我。”季恒说着走上前去,在王后榻下的竹席上坐下了。 阿嫂后背靠着床头,正在卧床养胎,看过来时却是满目忧愁,问道:“你阿兄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季恒垂下眼睑,摇了一下头。 因一些缘由,他叫当今齐王一声阿兄。 而按大昭礼法,各地诸侯王每年正月要入都朝请天子。 原本只是例行公事,阿兄又十分顾家,往年办完了正事,早则三月下旬,最晚四月中旬也就回来了,今年却是晚了整整一个多月也杳无音信。 阿嫂就快要生了,最近正因此事而胡思乱想,担心阿兄是否是出了什么意外? 季恒心里也没底,派人到沿途传舍打听消息,最远派到了梁国国都睢阳。 那人昨日回来了,说齐王年初时从睢阳过路,曾在传舍下过榻,但返程尚未接待到。 “要么是阿兄饶了路,要么是阿兄动身晚,还没到睢阳……不过梁王也还没回来。” 季恒尚未及冠,个头已接近成人,眉眼间却还是青涩,认真思考时,样子莫名有些乖。 他抬眼看向了阿嫂,说道:“兴许是长安有什么要紧事,把诸侯王们都留下了?……阿兄是齐王,若是有什么事,此刻恐怕早传遍了,所以没有消息也是好消息。” 听了这话,王后眉间忧色稍减。 季恒又道:“今日学堂休沐,要不要把阿灼、阿洵都叫来?也免得他们害怕。” 王后应道:“好。”说着,派人去请。 季恒又道:“阿嫂猜猜他们两个会不会来?要不要打个赌?” 其实他是想转移阿嫂的注意力,否则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的可怎么行? 果不其然,说起这对龙凤胎儿女,王后总算舒展了眉头,嘴角也露出了笑意,滔滔不绝道:“我猜阿灼恐怕不会来,她若是午睡睡着了,这雷不劈到她脸上,她是不会醒的。且下雨天,她恐怕也懒得出门。” “阿洵倒是警觉,但你若问他害不害怕啊?要不要过来?那他恐怕也不会来。”阿嫂笑开了颜,说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怕打雷呢?王太子要有王太子的威仪!” “哈哈哈哈—” 想起姜洵那个小正经,季恒简直笑得要命。 等待之时,王后似是又想起一事,说道:“对了。”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条红手绳,说道:“马上便是五月五,阿嫂编了条手绳,你试试。” 五月份天气湿热,易滋生疫病,昭国人便认为五月是邪祟作怪、极为不祥的月份。 尤其五月五,更是被称为“恶日”。 因此要在手上戴红手绳以辟邪,要在门上挂艾草以祛病。 季恒自幼多病,王后便也格外重视,每年这时总要亲手编一条红手绳给他。 季恒接过那红手绳,心中有些感慨,说道:“阿嫂,五月五还没到呢……” 王后温声道:“先试试大小,合适就戴着,不合适,阿嫂也能再改改。” 看着这红手绳,季恒莫名红了眼眶。 其实他与齐王一家并无血缘关系,齐王一家一家姓姜,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高皇帝的嫡系子孙,而季恒姓季,跟昭国的内戚外戚都沾不上边。 他是胎穿到这世界来的。 大概是在十七年前,他在六国旧贵族、累世公卿、钟鸣鼎食的季家呱呱坠地。 他父亲季太傅是一代大儒,桃李满天下,齐王姜坤便是季太傅的学生之一。这两人亦师亦友、亦君臣亦父子,时常坐而论道,感情甚笃。 只是后来在季恒十岁那年,季太傅便仙逝了。 对于季太傅的离世,齐王感到很难过,又看季恒年幼失怙还身体病弱,很是可怜,便干脆接到了齐王宫悉心照养,这一照养便是七年。 这七年里,可谓是阿兄如父,阿嫂如母。 季恒把那红手绳戴到了左腕上,戴上去略微有些松松垮垮。 暗红色手绳,横亘在他白皙清瘦的手腕上,便更显得腕骨处苍白脆弱。 王后不由道:“阿恒太瘦了,这几年个头长了不少,可手腕还是这么细……今年阿嫂稍微编长了些,没想到便松了。”说着,伸手要帮他解下来再改一改。 季恒却仍戴在手上,说道:“没关系的,也不是很松。而且我也还在长身体,万一过阵子手腕就长粗了呢?” 王后笑道:“好好好,好好吃饭,快快长。” 第2章 季恒一时有种被阿嫂当成阿灼、阿洵对待的感觉,垂下眼,不知该如何回应。 而在此时,殿外宫人通报道:“太子殿下到了。” 屏门自两侧推开,只见王太子姜洵一袭黑衣、束发未冠,迈着稳重的四方步一步步走了进来,在季恒身侧跪坐了下来,叫道:“母后。小叔叔。” 没错,这“小叔叔”叫的便是季恒。 季太傅与齐王私交甚密,之前两家人便常常一同出游,而记得那时姜灼、姜洵还是叫他小哥哥的,毕竟季恒也就大他们四岁。 后来是齐王接他入宫,说往后大家便是一家人了,这才正式捋清了辈分。 季太傅毕竟是齐王的老师,比齐王大一辈分,齐王便叫季恒唤自己为“阿兄”,让姜灼、姜洵也改口叫季恒“叔叔”。 对于这称呼,季恒倒是一开始就挺习惯的。 毕竟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季恒出生那年,季太傅已近知命之年,于是季恒无论走到哪儿,辈分都是这么的大。 在宗亲里,还有一个大他三十来岁的人要叫他一声爷爷呢。 相较之下,被两个小自己四岁的小孩儿叫叔叔,他已经觉得很正常了。 可姜灼、姜洵却是很不习惯,对着当年只有十岁的季恒,这“叔叔”二字是怎么也叫不出口,便又在前面加了个“小”字,要叫他小叔叔。 小叔叔就小叔叔吧,反正他确实也没多大。 季恒勾起手指,刮了刮姜洵还很滑嫩的脸蛋,问道:“阿洵功课做完了没有?” 姜洵年方十三,还是个半大小孩,却在先生们的礼仪教导下越发像个小大人了,觉得不稳重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情。 他微微垂头,伸手摸了摸被季恒触碰过的地方,又蓦地缩回了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说道:“……功课做完了。”顿了顿,又解释说,“我听说母后、小叔叔都在这儿,担心你们会害怕,所以就过来了。” 季恒“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担心我们会害怕,所以才过来的呀!” 姜洵莫名红了脸,一方面觉得季恒是在调侃他,一方面又觉得季恒是在夸他懂事,左右摇摆之下,心里还是偏向后者,于是有些欢喜而又有些赧然地抬眼,偷偷瞥了季恒一眼。 季恒一袭白衣,端正跪坐在席子上,因身材清瘦,身上衣料又很单薄,总给人一种很柔软的感觉。明明身体病弱,可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间却又透着一股生动的开朗劲儿。 在姜洵眼里,季恒从小便是这般模样。 一个温润如玉、疏朗如月,而又不失活泼的小公子。 又过了片刻,去请翁主的宫人回来了,说翁主午睡,并未被雷声吵醒,他便没有打扰。 知子莫若母,这天雷滚滚果真没能惊动到姜灼的睡眠。 季恒则拉着姜洵陪了王后一下午,直到天黑才请辞离开。 他轻轻合上了屏门,明明上一秒还是嘻嘻哈哈的模样,可甫一转身却又是叹气摇头,走到一半在庭院内顿住了脚,叫了声:“左廷玉。” 左廷玉跟在季恒身后,应道:“主人。” “再派几个人到吴国、赵国、梁国,打听吴王、赵王、梁王都回来了没有?”季恒想了想,又道,“再派几个人到长安,看看长安有没有什么风声。” 左廷玉应道:“喏。” 他一直劝阿嫂不要胡思乱想,可他自己也忍不住要胡思乱想,此时此刻,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担心阿兄的安危。 毕竟,他知道一些其他人都不知道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激动搓手[奶茶][奶茶] 下面是阅读指南: 1.季恒受 x 姜洵攻,受养成攻,双洁,本章中季恒17岁,姜洵13岁 2.朝代仿西汉初年,七王之乱以前,诸侯王手中权力比较大,并且诸侯王正妻称王后,接班人称王太子,这些都不是谬误哈;但毕竟是架空,很多部分会根据剧情需要来灵活设定,切莫考究[合十][合十] 3.感谢大家多多收藏、留评,鞠躬! 第2章 他穿的这本书,男主人公是当今天子。 书中朝代名曰大昭,大体上仿照西汉。而众所周知,在西汉年初,摆在皇帝面前的是两道一旦处理不好,便要山崩地裂的难题。 一个是外敌匈奴,暂且不论。 还有一个,便是在封国内权势滔天、手眼通天,通力协作之下,完全有能力改天换地的诸侯王们! 而这些诸侯王势力,究竟有多强大? 目前昭国的国土分为两类,一个是由天子直接管辖的“郡县”,还有一个便是归诸侯王们直接管理的“封国”。 诸侯王在封国内享有极大权力,一开始甚至能统领封国军队。 即便如今已经不能了,却也仍可以对封国进行收税和管理,是封国实际上的统治者。 而在男主人公登基之初,昭国五十三郡,有二十七郡都是这样的诸侯王封国,简直是天崩开局。 不过姜炎也是个狠角色,登基后南征北战、开疆拓土,硬生生将这原本不到一比一的比例,给拉到了如今的二比一。 他虽未直接削藩,却也因此改换了局面,并在诸侯王中立下了威信。 而紧跟着,便又发布了一系列政令,将诸侯王军权、政权、财权,一步步收紧。 要知道在先帝在位之时,平均每两年便有一位诸侯王造反,起兵人数从十人到十万人不等,很是叫朝廷头疼。 连老祖宗定下的一年一朝觐的规矩,也常常有人找借口不去。 可这些年,情况却是大不相同了。 大家每年雷打不动地齐聚一堂,哪怕是中风偏瘫,也会自觉用马车拉到长安。原本造起反来六亲不认,如今却是亲戚之间相亲相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每年都是一副阖家团圆、家和万事兴的美好画面,生怕天子忘了他们之间还有亲戚情分。 但季恒记得,这本书文案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姜炎会彻底解决匈奴、诸侯王这两大忧患。 只是怎么算彻底? 至少眼下这情况,应该谈不上彻底。 也就是说,天子后续还会有动作,而阿兄作为诸侯王之一,也极有可能成为天子要“彻底解决”的对象。 可令人难受的是,这本书断更了,他不知下情。 还刚好便断在了靖安十一年春,也就是此时此刻。 他忘了起因,总之是有件事惹得天子很不痛快,他便下定了决心要修剪诸侯王羽翼。 具体手段写得隐晦,但书中描写了一番长安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不难看出,姜炎似是布了一张网,只等诸侯王入都朝觐。 这段氛围太过紧张,他直接看了个大通宵,而正看得抓心挠肝、一目十行,拇指迅速翻动页面,可翻着翻着——却忽然什么也翻不出来了! 退出去一看——发现这本书已断更了两年。 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反反复复地在想,天子最终会如何对待阿兄? 至少在此之前,他认为天子不会对阿兄赶尽杀绝,顶多削一两三个郡。而阿兄天性宽仁悲悯,与世无争,会理解天子的决定。 他们是一对异母兄弟,却从小一起长大,兄友弟恭。 长大后,命运却不断将他们推向了两边…… 季恒思来想去,只觉头痛欲裂,辗转反侧了一夜也没能入睡。 而在第二日,时隔十七年,他也终于翻出了那“下一页”。 阿兄回来了,却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 “侍医!” “快唤侍医!” 王宫登时乱作了一团,齐王卧在榻上命若悬丝。 季恒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随行属官年事已高,惊慌到浑身发颤,说道:“回公子……今年年初,匈奴袭击了我朝雁门郡,城破后,屠杀掳掠了雁门四千余人,此事震惊朝野!” “皇上便把诸侯王们留下来,商讨是否要用兵。这一来二去,大王启程的时间便比往年晚了一个多月。” “因王后临产,大王这一路归心似箭。只是前几日刚入了齐地,便忽然连降大雨,道路泥泞难行……” “大王心急如焚,昨日坐车坐到一半,便说车夫驾车驾得太慢,训斥了那车夫一顿!” “那车夫是个新来的,驾车的确不够熟练——总之,大王叫那车夫下车,他要自己驾车。” “我们都不敢阻拦,看着大王把那驷马高车驾了出去,结果到了山路转弯处,车轴忽然断裂!车轮飞了出去,车体倾斜,大王和马车一起坠下了山崖……” 季恒一时如坠冰窟。 此次阿兄启程之前,他心中实在不安,便向阿兄谏言,说自己占卜占到了不好的东西,劝阿兄今年不要入都,以王后临产为由,派一个属官代阿兄朝请。 阿兄与阿嫂十分恩爱,若是在往年,哪怕没有他劝阻,阿兄自己恐怕也要留下来陪伴阿嫂。 第3章 但今年,阿兄似是闻得了什么风声,还是坚持要入都…… 一旁郎卫满身污泥,脸上、手上满是被树杈泥沙划伤的印记,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檀木盒,说道:“这是公子的药。这药珍贵,大王一路上都随身带着,昨日大王摔下山崖,我们找到大王时,大王还一直抱着这药盒……昨天下了一天的雨,外面沾了点泥,但里面还是干净的……公子,快服药吧。” 季恒接过了药盒。 指尖触到木盒的瞬间,他心间狠狠抽动了两下,身体躬起,却没有一滴眼泪掉下来,只感到眼眶灼烧难耐。 大王重伤,王后临产,而姜灼、姜洵也才十三岁。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必须成为这齐王宫里最清醒、冷静的一个人。 他强打起精神,见大家身上都带着伤,便说道:“各位辛苦了,先回去休息。”说着,对身后道,“向芷兰殿封锁消息,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王后知道。” 左廷玉应喏。 大殿内,床幔垂下,几名侍医在里面清理伤口,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 季恒走到姜洵身侧跪坐了下来,再旁边是姜灼,身后则是齐国上百名属官。 殿内噤若寒蝉、鸦雀无声,只闻姜灼、姜洵隐忍的抽泣。 而不知过了多久,侍医掀帘走了下来,衣袖、手掌上满是血水。 季恒拉住了他,问道:“大王如何了?” 侍医摇了一下头。 齐王昨日下午摔下山崖,随行郎卫在山下找了整整一夜,直到今日凌晨才找到了齐王。 齐王左腿彻底断了,腿骨穿肉而出,失血过多,恐怕救不回来了。 听了这话,姜灼哭泣得更加大声。 姜洵则端正跪坐于榻下,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格外沉稳。 可季恒瞥去一眼,却见他下巴上也早已挂满了泪珠。 过了片刻,内宦说道:“大王请太傅、公子上前。” “阿兄!” 季恒说着,膝行到榻前。 谭康则从属官队伍中走了出来,走到季恒身侧跪坐下来。 一只绵软宽厚的手,从纱幔内伸了出来。 那是一辈子只提笔安天下,却从未挥剑伤过人的手。 季恒一把攥住了那只手。 齐王有气无力,只勉强说道:“阿恒……阿兄要交代你几件事,你要,听好……” 季恒眼眶酸涩肿胀,忙点头应道:“好,我听着!” “阿兄走后……” 听到这儿,几滴泪“倏—”地掉了下来,他很清楚,这便是要留遗嘱了。 季恒忙擦掉了眼泪,点头应道:“嗯!我在听。” “阿恒……你写一道奏疏,奏请陛下请封阿洵,为齐王……请封阿灼为琅琊翁主……将琅琊郡……”齐王说着,感到喉咙一阵发紧,不住地咳了起来,手攥着季恒,手指却那般无力,过了良久才继续道,“将琅琊郡……划给阿灼……做汤沐邑……” 季恒忙应道:“好!” “阿宝出生后,”齐王继续道,“无论是男孩,女孩,等长到一定年岁,你再请封……从齐国,再划一个郡……给……给阿宝。” “好。” 阿宝是王后腹中胎儿的胎名。 而所谓汤沐邑,便是公主、翁主的封地,封地内的税收都归公主、翁主所有。 如此一来,齐国便要“四分五裂”,但季恒心想,阿兄如此安排,除了要给三个儿女都留下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为了让齐国在阿兄走后能够自保。 齐国辖六郡,共计七十二城,是所有诸侯国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大片平原很适宜耕种,靠近海域,又占尽了鱼盐之利。齐国又是孔孟之乡,钟灵毓秀,出了圣贤无数。 更重要的是,齐地还是昭国的龙兴之地。 这块封地太过“显眼”了。 而果不其然,齐王说道:“齐国的封地,太大了……不这么做,你们守不住的……陛下是阿灼、阿洵的伯父,我走了,他们年幼失怙……如此安排,皇兄会同意的……” “好。”季恒应道,“我知道了。” “还有……” 齐王说着,又往季恒手中塞了个东西,像是金属制品,被阿兄攥得有些温热。 他摊开了手掌,才发现自己掌中捧着的竟是齐国的金印、竹使符与铜虎符。 国印可用于颁布政令,竹使符可征调徭役、调配物资,虎符更是能调遣军队,这些东西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季恒以为,阿兄只是交给他暂时保管,以免弄丢,等天子诏令一下,再归还于下一任齐王——不出意外也就是姜洵之手。 阿兄却道:“阿洵还太小,而你,你自幼便是个神童,心思玲珑,行事沉稳,能预卜天下事……如今,阿兄便托孤于你……在阿洵成人以前,这些符印,都交由你代掌……” 听了这话,季恒蓦地瞪大了双眼。 他德不配位,又太过年轻,哪里能担如此重任?一时只想推辞。 阿兄却道:“我们早已是一家人,这些符印交给你,阿兄,放心……有属官辅佐,你不必太过操劳……阿兄只要……只要你能帮阿洵辨别是非对错,与善恶忠奸……阿兄,要拜托你了……” 如此嘱托,季恒不忍再拒绝。 兴许阿兄首要考虑的便是忠诚,而他十分确信,他会一辈子对姜洵忠诚!哪怕能力不足,也自当万死不辞。 他说道:“阿恒定不负阿兄重托。” 齐王连连道:“好……好……好……” 交代完这些事,齐王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缓缓扭头看向了季恒,目光随之变得柔和,说道:“年初启程之时,阿兄见阿恒身高已有八尺……不知不觉,竟已长成了大人模样……算算年岁,再过三年,阿恒也该及冠了……阿兄便想,我要用这一路,好好想想……想想你的字……” “恰好那日,阿兄乘着马车出了齐地,见天空格外湛蓝……天上飘着大朵的白云……” 齐王说着,面露笑意,仿佛那景象又在眼前再现了一般。 “名以正体,字以表德……阿兄那日忽然便觉得,这‘云’字,很适合你……世人说你神机妙算,是个神童,可在阿兄眼中,你就像那一朵云……洁白,柔软,温暖。阿兄也希望你不忘初心,始终如一,因此,想送你云,初二字……望阿恒,莫要嫌弃……” 季恒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感到心底一阵阵酸楚,用力摇头,说道:“不嫌弃,我很喜欢!多谢阿兄。” 齐王继续交代道:“阿兄离世三日以后……齐国属官、宫眷,一律脱去丧服,回归正常生活。丧事一切从简,也不要禁止民间嫁娶……既已定好了日子,便让我齐国的女儿们高高兴兴地嫁了吧……阿兄若能看到,心里也会高兴……” 太史手捧木牍,在一旁“唰唰”记录。 季恒则酝酿许久,上身干脆伏在了齐王榻上,问道:“阿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是不是……” “不是。”阿兄似是猜到了什么,果断道,“阿恒……你要替阿兄,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齐国子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他摇摇头,再度重复道,“什么都……不要做……” 殿外乌云遮蔽了太阳,殿内阴阳线迅速移动,盖过跪伏了一地的属官,又继续前推。 季恒感到眼前倏地暗了下来,抬起头,看向了窗外,那道线便横亘在了他脸庞。 他像被黑暗捂住了嘴,只露出一双悲伤的眼眸。 齐王叹了一口气,又道:“阿灼!阿洵!” 他想再响亮地唤一次他们的名字,就像往常那样,可唤出来却是有气无力。 姜灼、姜洵叫着“父王!”忙膝行向前。 齐王看着两个孩子,一时哽咽得说不出话,过了良久才看向了姜洵,露出苍白无力的笑,说道:“男孩子……不要哭……父王走了,你要快快长大,保护好母后,阿姐和阿恒……要好好……好好听他们的话……” 姜洵双目早已猩红,应道:“我一定!” “还有……”齐王又叮嘱道,“小叔叔身体不好,需要服药。你每年入都朝觐……记得……记得问皇伯父拿药……” 姜洵道:“我知道。” 而正在此时,屏门从外推开,左廷玉走了进来,见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整个殿内没有一处落脚的地方。 他便站在门口,焦急地从中寻找季恒的身影。 季恒听到声响一回身,便与左廷玉撞上了目光,四目相对间,当即有了不好的预感。 芷兰殿恐怕出了什么事。 他起身绕到了左廷玉身侧,问道:“怎么了?” 左廷玉压低了声音耳语道:“主人,王后难产。” 第3章 刚刚动静闹得太大,左廷玉赶过去时,大王身负重伤、满身是血地被郎卫抬回来的事,已经在芷兰殿内传开了。 第4章 王后受惊过度,在赶来见大王的路上忽然便破了羊水,因日子不足,因而难产。 季恒听了这消息,忙赶了过去,拾阶而上时,恰好见一名侍女从殿内走了出来,他便问道:“王后现在如何了?” 这侍女年纪还小,不过十四五岁光景,眼眶红红,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说道:“王后刚刚已经生了,是位小王子殿下,可小殿下他——他不哭啊!产婆打了他好几下屁股,那力道,我都怕把小殿下给打死了,可殿下脸憋得发绀,就是一声也不哭啊!” 殿内也正“热闹”着,几名产婆围着小殿下是手足无措、焦头烂额。 季恒纠结了片刻开口道:“小婧,产房我不方便进去,你是女孩子,能不能进去帮我看一眼?若是产婆实在没办法,那我有一个土法子,可以先试试,死马当活马医。” 小婧应喏。 季恒又看向那小侍女,安排起来道:“能否麻烦你去打一盆温水,和一盆稍微凉一点的水?” 那小侍女也忙跑去打水。 过了片刻,一冷一热两盆水便端进了芷兰殿。 小婧在殿内道:“公子!小殿下还是不哭,公子有什么法子?快说说吧!” 季恒站在殿外道:“小婧,你先把阿宝抱进温水里,然后帮他按一按四肢,顺顺后背,让他舒服一点——不不不,让产婆来做,她们比较有经验!” 殿内一阵手忙脚乱,过了片刻,小婧说道:“公子,已经放进去了!小殿下好像有点舒服,嘴角像是在笑呢!” 阿宝有反应,情况想必不算太遭。 季恒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了一点点,说道:“那现在,再把阿宝放进冷水盆子里。” 是的,没错,他所谓的土法子,总共就这么两个步骤。 产婆照做,而阿宝刚碰了凉水便忽然一下应激了,小青蛙似的缩回了两条腿,“哇—”的一声便哭了! 产婆说道:“行了行了,这就行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这一哭,阿宝脸上也恢复了血色。 小婧便在一旁逗逗阿宝的脸,说道:“小殿下啊小殿下,你可要记得,咱们公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呢。” 季恒爷爷奶奶是地质学家,之前国家三线建设,他奶奶临产前也一直在乡下勘察。 总之他小时候便常听他奶奶念叨,说当时条件有限,奶奶是如何找了个小诊所便把他爸生了下来,他爸不哭,当地产婆又是如何用这土法子,一下子就让他爸哭了出来。 他心道:“奶奶果真诚不欺我。” 过了片刻,几位乳母、宫女便簇拥着阿宝走了出来。 季恒正要去看看,却见刚刚那小侍女也跟在了大部队后方,像是又哭了。 季恒便问道:“怎……怎么了?” 那小侍女说:“王后一直在流血,侍医正在里面诊治,但情况好像……很不好!” —— 季恒也是过了许久才知道,那日阿嫂难产,产婆是用了一种极其残忍的方法才让阿嫂把孩子“生”了下来,否则便要一尸两命。 这件事是阿嫂同意的,可一旦实施,母亲便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季恒灰头土脸、六神无主地回到了阿兄那头时,刚好见姜洵从殿内走了出来。 夕阳西下,路面地砖上的水迹半干未干,两人一个站在殿前,一个站在庭院,就这样遥遥相望了许久。 而一想到自己即将要对阿洵说的话,那“阿洵”二字他便怎么也叫不出口。 最终是姜洵自己走了过来,两手抱住了他的腰,眼泪开始无声滑落。 姜洵就这样抱着他哭了很久,眼泪沾湿了他的衣衫,又被晚风吹得冰凉。 他抱着姜洵的头,轻抚了几下,开口道:“……阿洵。” 他不忍将这接二连三的噩耗告诉姜洵,可说晚了,又怕阿洵、阿灼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 “阿洵你是男孩子,叔叔接下来的话你听好……你母后,”他顿了片刻,呼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你母后刚刚生了,是一个小弟弟。但你母后现在……她现在情况很不好。我去叫上阿灼,我们去看看母后,好不好?” 听了这话,姜洵在他怀里狠狠抽动了两下。 —— 两日后,齐王薨逝。 又隔两日,王后紧随其后而去。 临淄连下了几场大雨,珠帘顺着屋檐垂落,两具灵柩一左一右摆在了殡宫内。 季恒守灵跪了一日,夜里回到长生殿,又借着油灯撰写公文,一来向朝廷报丧,二来,也要按阿兄遗志请封姜洵为齐王,请封姜灼为琅琊翁主。 他吹干了墨迹,卷好了竹简,用细麻绳捆好,又在麻绳打结处按下一块封泥,在封泥上落下了印章。 弄完,便钻入被窝,沉沉地睡了一觉。 殿外下了一夜的雨,这一觉他睡得毫无意识,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昏了过去,一夜时间像是被人悄无声息地剪走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隔日小婧推门入内,见公子呼吸浅浅,却又睡得很沉,有些不忍叫醒,便只轻声唤道:“公子?” 想着公子若是不醒,她便给公子告个假。 这一声“公子”叫得极轻,仿佛生怕真叫醒了他一般。 可季恒还是听到了,应了声:“好。” 而又过了片刻,季恒才爬了起来。 殿外阴雨凄凄,殿内也有些昏暗,兴许是天气的缘故,他感到胸口隐隐闷痛。 他在内宦服侍下洗漱、用饭、喝了药,而来到了殡宫时,却见前来吊唁的十几名属官都围在庭院里窸窸窣窣,像是出了什么事。 也不知之前聊到了什么,只听申屠景说道:“竖子,不足与谋!” 听了这话,谭康简直气炸了,为人师表,此刻竟气得直跺脚,说道:“你说谁是竖子?你说谁是竖子!无论如何,如今符印也掌在恒儿手里,是先王临终之前亲手托付的!必须等恒儿来了再行决议!” 季恒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 申屠景是齐国国相,天子派过来的人。 诸侯王可以任命封国百官,可唯独国相需要中央亲自委派。 诸侯国所有公文,都需要经国相之手,也算是天子对诸侯国的一种监督方式。 申屠景在长安时有点政治手段,可甫一来到诸侯国,却发现这官场上除了他,其余便都是诸侯王的人。 大家高高供着他,可他完全是无根之萍,毫无根基,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想培养自己的党羽,可齐国这些人又受孔孟之道“残害”太深,满脑子仁义道德,要食齐王之禄、忠齐王之事,叫他根本无计可施。 因此在齐国待了三年,除了听听墙角、打打小报告,便再没什么政绩。 但如今齐王薨逝,王太子年仅十三,局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先王托孤,竟托给了一个十七岁小儿?此事不止是他,齐国大部分属官也都感到了不妥,他的机会来了。 太子年幼,握不住权柄,便势必会有权臣产生。 他要成为那个权臣。 內史朱子真执掌民政,此人无偏无党,以公事为先,听季恒过问,便说道:“这阵子齐地连降暴雨,各地水位多有上涨,不少郡县都呈报,说雨若继续下下去,河堤恐怕支撑不住了……” 今年的气候属实异常,听闻今年代地的春天便来得格外晚。 树木刚吐出嫩芽,转眼便又被大雪覆盖,雪连降十日,雪深三尺,牲畜多冻死。 而直到三月中旬,黄河才堪堪解冻,带着大块的冰坨往下流,途径梁国、赵国,流入了齐国,却又与齐国提前而至的汛期撞了个正着。 前后夹击之下,这水位不涨才怪。 季恒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想了想说道:“能否请各位大人移步到文德殿详谈?”顿了顿,又道,“请太子殿下也到文德殿相商。” 文德殿是齐王与属官们议事的场所。 季恒不清楚这些德高望重的属官们肯不肯听他的,语气便也格外客气。 可如今先王薨逝,水情不等人,且无论如何,没有季恒手中的符印,很多事也很难安排下去,朱子真与几名属官便互相看了一眼,说道:“那就移步吧。” 申屠景则与几个僚属停在了原地,原本不准备移步,可看着越来越多的属官离开的背影,又逐渐感到了不妙。 只听其中一人眉头微蹙、慢条斯理道:“如今是公子恒执掌符印,请属官和太子到文德殿议事——符印,太子,文德殿——这怎么看,好像道理也都在他们那一边!” 几名僚属纷纷道:“是啊,是啊。” 那人又道:“今日议的又是水情这等大事,我们若是缺席,我们反倒要成了异端。” 大家一听有理,只好也跟上了。 几人在履阶前脱了履,而一入殿,便见季恒已坐在了左侧之首。 第5章 对面空位上放好了席子,季恒做了个“请”的手势,道:“申屠大人请上座。” 昭国以右为尊,不用他说,右侧上首本就是国相的座次。 申屠景看了季恒一眼,只觉莫名其妙,甩了甩衣袖,走到对面坐下了。 季恒明白这眼神的含义,身为十七岁的一个“竖子”,之前除了节日宴会,他的确也没什么机会出现在这里,在座各位大臣才是文德殿常客。 可他今日一来,却仿佛这里是他的主场,还坐了上首,是否太心急了些? 季恒也觉得不大妥当,其实他刚刚是想坐在门口的,反正坐在哪儿,也不耽误他说话。 后来是谭太傅把自己的座次让给他,把他按坐在了这儿,他也就却之不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申屠景坐下后便清了清嗓,说道:“这件事,……” 听到这儿,季恒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那个……还请申屠国相稍等一下。” 申屠景官职、资历、年龄都在他之上太多,他轻易不想打断人家说话的。 但他还是认为,第一次廷议就应该定好“规矩”,否则无视他与姜洵,认为“竖子不足与谋”,便会成为齐国往后的常态。 那他和姜洵就要成为傀儡了。 他温声道:“太子殿下还没到,还请国相大人稍安勿躁。”说着,叫宫人给各位大臣们奉茶。 申屠景轻“哼”了声,没再说话。 殿内鸦雀无声,直到等了片刻,才听殿外通报道:“太子殿下到!” 屏门推开,姜洵走了进来。 麻色孝帽下,少年面色略显阴沉。 季恒本想请他上座,也就是齐王先前所坐的位置,姜洵却以自己尚未袭位为由拒绝了,拿了一个席子,放到季恒身侧坐下。 季恒要往下退一个座次,姜洵又拉住了他衣袖,说道:“不用了,小叔叔。” 季恒便又坐了回去,两个人挤在一个人的空间。 虽然两人都是未成年,也占不了太多地方,但仍挨得有点近,一大一小的两坨。 季恒又略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说道:“不好意思,还请申屠大人继续吧。” 申屠景一时竟有种被这竖子拿捏的感觉!他说移步就移步,他说稍等就稍等,他说继续,自己就要继续? 若真如此,他这国相岂非太没威严! 只见他双手抱臂,轻“哼”了声,直接无视了季恒的话。 先王薨逝,水情告急,他倒要看看没了他,这些人又能搞出什么名堂! 季恒对此表示理解,但事态紧急,还是要以公事为先,他便自行主持起了会议,转而看向了朱子真道:“请问內史大人,目前具体是哪几段比较危急?如果要征调民夫,临时对河堤薄弱之处进行修补,现在还来得及吗?若可以,一共需要多少人手?” 內史朱子真娓娓道来。 水位上涨已有数日,他一直密切关注着各地的情况,此刻便将各县水情与历史遗留问题等,讲解得深入浅出。 听完,属官们又提出诸多疑问,朱子真也一一解答。 季恒问道:“咱们傅籍上还有可征收的徭役吧?” 没了申屠景,廷议似乎也在正常进行。 申屠景便有些急了,刚刚就想插话,可惜一直没插上,此刻才眼疾手快地说了一句:“傅籍呢?去确认一下。” “不用确认了。”朱子真道,“先王一向轻徭薄赋,不喜劳民伤财,非必要,从不征收徭役,每年徭役连一成都用不到。” “那今年要辛苦一下了。”季恒接过话头道,“毕竟这河堤塌了,对百姓也是灭顶之灾。那就请各地郡守征收徭役,对河堤薄弱之处、还有河道拐弯,容易被洪水冲塌的地方进行加固,需要的材料一律由公帑[1]拨款。另外,各地太仓、敖仓还剩多少粮食了?” 他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万一河堤塌了,百姓受灾,官府便要开仓赈灾。 提到粮食,朱子真却显出了忧色,说道:“去年是个灾年,齐王体恤下情,向百姓减免了五成粮税,因此仓窖未能填满……可即便减了税,今年春荒也格外严重,百姓一个冬季里吃完了囤粮,到了春天难以为继,各地多有饿死,齐王今年便又开了一回仓……总之余粮已经不多了。具体粮册,我命人稍加整理,晚些拿给公子过目。” 季恒道:“多谢朱大人,另外公帑里还剩多少钱?我也需要知道一下。” 內史道:“好,我晚些一并拿给公子。” 廷议结束时,季恒有些头晕,大概是过了饭点还未进食的缘故,便先回了趟长生殿。 殿内已备好了饭食,季恒一边洗手一边道:“快,快,快。”说着,匆匆坐下来吃了一口,生怕晚一秒便要低血糖自动关机。 那种眼前一黑、脚底一软,下一秒便不知身体要倒向何处、脑袋又要撞向哪里的感觉很不好。 从小到大,他下巴磕到过床角,脑袋砸碎过花盆,甚至还曾扑倒过来福…… 小婧已用过午饭,正坐在一旁帮季恒布菜。 当年季恒入宫时,把府中一众贴身侍候他的人都一起带了过来。 小婧、来福、左廷玉,还有一个左雨潇,他们都是季府的人。其中除了左廷玉大他们几岁,从小像一个大哥哥,其他人都年龄相仿。大家自幼一块儿长大,是彼此的玩伴,相处便也更加随行些。 “小婧啊,”季恒说道,“下午能不能帮我去看看阿宝?阿兄阿嫂都不在,也不知那几位嬷娘怎么样……你去看一眼,回来悄悄告诉我好不好?” 小婧应道:“……好吧。” 季恒说:“要不现在就去吧,叫来福进来陪我吃饭。” 小婧放下筷子便去了,结果去了没多久,便又慌里慌张地回来了。 季恒仍坐在案前,手中握着筷子,怔怔问道:“怎么了?” 小婧道:“公子,你能听到哭声吗?” 季恒屏息一听,果真听芷兰殿方向正传来婴孩的啼哭。 小婧道:“我刚走到一半,就听到小殿下在哭了。我问嬷娘是怎么回事,那嬷娘说,小殿下这两天每天哭得一刻不停,吃饱了也哭,抱起来也哭,半夜睡着睡着,醒来了又开始哇哇大哭,几个嬷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还听一个嬷娘说,小殿下这是百日啼,恐怕是中了什么邪,说是要给小殿下驱邪呢!” 话音一落,季恒满脑子都是嬷娘请人作法诵经,再喂阿宝一些乱七八糟的符水、丹药的模样,立刻道:“不可以!” 他决定过去看一眼,离开时叮嘱殿卫道:“一会儿若是有大臣过来找我,记得到芷兰殿喊我。”说着,便去了。 芷兰殿内,阿宝正哭得撕心裂肺。 季恒忙甩掉了鞋子,冲进去道:“怎么样了?” 好在殿内不是一番正在作法的景象,只见一位乳母抱着摇着,另一位乳母拿玩具逗着,阿宝却是闭眼大哭,一点面子也不给。 乳母焦头烂额道:“刚刚已经喂过奶了,可殿下吃完又一直哭,怎么哄也哄不好,这嗓子都已经哭哑了!” “我看看。”季恒说着,把阿宝抱了过去。 季恒也是第一次抱孩子,他学着乳母的样子,抱着阿宝轻拍、轻摇,又不放心似的道:“几位嬷娘,若是阿宝哪里不舒服,又或者你们要对阿宝做什么,比如要喂什么药,或者要驱——等等!阿宝你怎么不哭了???” 他看了看阿宝,又看了看嬷娘,见嬷娘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只对他刚刚一抱起阿宝,阿宝哭声便开始小下去这件事感到万分惊奇,说道:“可……可能是公子抱着的缘故?” 他一抱,阿宝就不哭了? 季恒不信这个邪,便又做了个小试验。 但总之是他一放下来就哭,他一抱起来就不哭,其他人谁抱都不管用,算是彻底赖上他了。 不过季恒也悟了,说道:“大概是阿嫂怀孕期间,我陪伴比较多的缘故,阿宝对我比较熟悉,所以……”说着,尴尬地笑笑。 尤其阿兄入都期间,阿嫂每日担惊受怕,他为了宽慰阿嫂,还会对着阿嫂的肚子唱唱歌、讲讲故事什么的。 阿宝听到了他的声音,也会在肚子里鼓弄鼓弄地回应他。 算起来,两人也已经是老熟人了。 天气炎热,嬷娘没把阿宝包在被子里,此刻阿宝只穿一个小肚兜,就这样软软地贴着他,贴得他心都要化了。 一出生便失了双亲的可怜虫,他只是需要一点熟悉的声音、一点熟悉的气味,好让自己感到安全而已。 他不忍心让阿宝再这样哭下去了,那看来就只有一个法子。 作者有话说: ---------------------- 公帑(tǎng):在本文中理解为诸侯国的国库即可 来推销一下我的接档文《太子在上》,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点点收藏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6章 锦衣卫佥事邓翊,长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做的却都是阿鼻地狱的事。 宣统二十一年,太子与三皇子夺嫡夺得白热化。 为民请命、高风亮节的太子,却被牢牢笼络着勋贵世家、无恶不作的三皇子压得快要翻不了身。 而邓翊统领北镇抚司,做了三皇子的座下鹰犬。 他为虎作伥、党同伐异,是三皇子最锋利的爪牙,也是三皇子肮脏罪孽的洗地机。 好在老天有眼,皇帝驾崩后,太子绝地反击,将三皇子及其背后势力一网打尽,顺利登基! 在黑暗下群魔乱舞的伥鬼,都将受到最严厉的审判! “那邓翊一定很惨吧?这种人,不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民愤。” “不,邓翊不惨。太子登基后,不顾群臣反对强势为邓翊翻了案。” 原来邓翊一直都是太子党。 若不是他只身赴地狱,地狱将永远藏匿于你我身边。 — 上一世,邓翊身世凄惨,好在得了太子照拂,才得以安度一生。 只不过那一生很短暂,只有二十一年。 后来太子棋差一着,夺嫡失败。 三皇子登基,带来了永夜的黑暗。 他与太子手牵手堕入地狱,是殉情也是殉国。 于是这一世,当太子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愿做我的人吗?”时,邓翊很平静地说了句:“好啊。” 因为他一直都是太子的人啊。 — 上一世他们输过一次,输得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 那代价太过惨痛,所以这一世,他们一定要赢。 > 双重生,手牵手改写结局 > 容貌清冷、行为疯批、骨子里热忱的锦衣卫受 x 腹黑憨批正道的光太子攻/双强/绝对双强 > 双洁/1v1/he 第5章 于是黄昏时分,谭康、朱子真来找季恒时,便见二十几名宫人正在长生殿进进出出,像是在搬运什么行李。 两人不明所以,三步一回头地走了过去,而一入殿,便见季恒正跪坐在屏风前,怀里抱着一个婴孩,旁边还坐着一个少儿——少儿面前放着食案,像是在用饭。 只见季恒身子轻轻前后摇动,眼睫微垂,看着婴孩,那目光温柔得有些过分。 看看小的,再看看大的,见那少儿放下筷子,季恒便温声问道:“吃好了吗?” 少儿“嗯”了声。 这画面,仿佛是什么一拖二的“母子图”,谭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走上前去道:“恒儿,你在做什么呢?” 季恒眼睫微抬,一双温润的桃花眼看向了谭康。 天气一日日炎热了起来,季恒抱着阿宝,更是热得面颊微红、怀间微汗,叫了声:“老师?” 谭康是季恒的老师,如今造纸术都尚未问世,书写用的还是简牍,书籍因此十分珍贵,很难流向下层阶级。对书籍的释义,更是几乎被世家垄断,只在师生之间口传心授,因此一个好的老师至关重要。 季恒的父亲也学问高超,桃李满天下。 但毕竟孟子有云,“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1]”。 差不多就是说,辅导孩子学习,容易闹得鸡飞狗跳,伤父子感情,给家庭带来不祥,所以要“易子而教”。 于是在季恒幼时,季太傅先是请了先生教他识字,到了他要读四书五经的年纪,季太傅便又一手牵着小季恒,一手提着束脩六礼,到乡下找自己的师弟谭康拜师去了。 当时的谭康还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每天种种菜、养养鸡、喝喝小酒、弹弹小曲的惬意日子。也是看在师哥的面子上,才答应给这个年纪的小豆丁当启蒙老师。 不成想,这一点头便是上了贼船,这辈子彻底与田园牧歌无缘了。 那之后没几年,季太傅离世,季恒被接到了齐王宫。 谭康秉着负责到底的心态,每日仍到齐王宫来给季恒授课。 结果这一来,便又被齐王给看上了。 齐王见他学识渊博,又与季太傅师出同门,一脉相承,便盛情邀请他到齐国来上班。 谭康三辞三让,齐王便三顾茅庐,到了第四次,谭康实在不好推脱,这才应下,出任了齐国新一任太傅。 他原本想着,反正给季恒授课也要到齐王宫去,倒也顺路,等过几年季恒出师,他刚好两边一起卸任。 不成想,没两年,王太子姜洵也到了该读书的年纪……齐王又一手牵着小姜洵,一手提着束脩六礼,来找他拜师了! 太子殿下头都磕了,他又怎好拒绝?且他之前已经破例收了季恒,便也不好推脱说自己不收小孩子,也只能是认了。 因此谭康既是季恒的启蒙老师,也是姜洵的启蒙老师。 此时,季恒正抱着阿宝撒不开手,说道:“这是阿宝小殿下,我一放开他他就哭,不信老师抱抱他试试。” 谭康心道,试试就试试。 结果别说抱了,他刚一靠近,小殿下便开始哇哇大哭,仿佛是叫他不要来,吓得他赶紧撤了。 而旁边那刚用完饭,正在饮水的少儿不是他另一个学生姜洵又是谁? 季恒一脸没办法道:“若是两位不介意,不如就这样开始吧。” 两人自然不介意,朱子真拿出了两卷竹简,其中一卷是各郡敖仓余粮的数据,一卷是公帑所剩铜钱、布帛的数据。 季恒抱着阿宝一目十行地看了,说道:“粮仓余粮的确不多了,是不是应该提前填上?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仓窖充实,我们也好应对。” 谭康立刻道:“我觉得没问题!有灾必赈,提前预备,向来是我们齐国做事的传统。先王若在世,肯定也会这么做的。”说着,看向了朱子真,叫朱子真也表个态。 谭康是学者,身为齐国太傅,他日常除了给季恒、姜洵上上课,与齐王论论道以外,并不负责具体事务,因此有些理想主义。 而朱子真出身寒门,又执掌民政,所思所想所做之事便也更加落地些。 他说道:“先王尚简朴,因此在不断向百姓减税的情况下,也留下了一个还算充实的公帑。如今水情告急,公子要提前购粮填上仓窖,以备日后赈济灾民,我认为没什么问题。” 谭康听这话稍微有点话音,不过落脚点倒是没错,便也点了一下头。 朱子真又道:“但我以为,在此之前,还是应尽力避免河堤被洪水冲塌。哪怕要塌,塌在哪儿,也该由我们控制!” “这如何能控制?”季恒疑惑道,“还请内史大人明示。” “扒堤泄洪,以减少下游的压力。”朱子真道,“齐王宫地势高,公子可能感受不到。但这两日,排水渠水位高涨,城中积水排不出去,临淄水情已经告急!这排水渠水位若是迟迟不降,恐怕还会有倒灌的风险,今日城中地势低洼处,水位也已没过了腰部……” 刚刚文德殿廷议,只谈到各地河堤的问题,而并未谈到临淄城中积水的问题,这些情况季恒也才听说,看来已经十分危急。 他问道:“那么淹哪里损失最小,且能够缓解水情?” 他见內史已有了想法,便叫人拿了张地图过来,又道:“阿洵,靠近一点。” 四人围着一张地图坐下,朱子真在临淄上游某一处画了一个圈,说道:“此地。”说着,又点了点,“我几次乘车从此地路过,见此地全是大片的农田,附近也没什么村落,好像就只有几个大庄子!那地里干活的农夫一个个都穿得体面,用的农具也极好,想必都是豪强家里的奴隶!” 听到这儿,谭康看了季恒一眼,又看了朱子真一眼,说道:“其实未必就是豪强……万一是什么功臣之家,又或者是什么乐善好施的名门世家呢?” 朱子真道:“既是功臣,既是名门,那么百姓危难,就更应挺身而出。这些庄子跨州连郡、田连阡陌、闭门成市,像是快有十万亩!又依河而建,地势低洼,没有村落分布,实在很适合用于泄洪。” 他道:“依我之见,咱们不如先与这些庄子的主人取得联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实在不行便威逼利诱。一方面施压,一方面再给他们些甜头,比如减一两年赋税,或者任命其家中子弟入宫做个郎卫什么的,让他们点头。等临淄危机之时,便立刻向此地泄洪!” 季恒垂眸望着内史大人指尖所指的区域,若有所思道:“其实这些庄子也不是很大……”说着,又意识到自己这话简直是何不食肉糜,于是又连忙改口,“不是。我是说,这些庄子作为庄子固然很大,但用于泄洪,也不知够不够用?向此地泄洪,真的能缓解水情吗?” 朱子真道:“此地刚好在临淄城上游,地方合适,用来解临淄燃眉之急,够用了。” 季恒又道:“但这些河堤要如何掘开,泄完后又要如何去堵?万一水势控制不住,会不会殃及别处?这些內史大人有把握吗?” 第7章 朱子真想,公子出身世家,想必人脉也广,兴许与这些地方豪强也都相识,便说道:“只要公子能让这些庄子的主人点头,那剩余的,一律交给我就好。办不好,我提头来见!” “不必不必,内史大人言重了。”季恒忙说道,“那就这么办吧,这些庄子的主人已经点头了。” 听了这话,朱子真瞳孔骤缩,忙看向了谭康。 只听谭康道:“没错,阁下所说的这跨州连郡、田连阡陌、闭门成市的庄子,都是他们季家的。” 准确来说,就是季恒本人的。 作者有话说: ---------------------- 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1]——孟子 第6章 季家是六国贵族、百年世家,虽不如长安那些热气腾腾的勋贵、外戚们如日中天,但好在家底够厚,也从没站错过队,便也细水长流地流到了今日,得了个书香世家的美名。 季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齐地,而齐地又是昭国的龙兴之地。 昭国的开国皇帝高皇帝便是齐地人,当年他打天下,带领的便是齐国子弟兵,一开始的军粮军饷也都是乡里乡亲资助的。 季恒的高太爷,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也曾多次为高皇帝提供过钱粮支持。 那数目十分可观,又是雪中送炭,高皇帝登基后,便封了他高太爷为“富阳公”。 可单一个荣誉称号也无法报当年的钱粮之恩,恰好齐国位于关东地区,不似关中权贵云集,有许多无主之地,高皇帝便又大笔一挥,赏了他高太爷十万亩农田。 他高太爷那功劳,只能说是不大不小。 当年高皇帝刚称帝,正是大封天下之时,身边还有一帮陪他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要安排,便只是下了一道诏令,叫当时的齐王划一块地给他高太爷。 可齐国再是“地广人稀”,要划出十万亩的无主之地,也没那么简单。 恰好当时,齐王正准备修筑河堤,而此前早有人提议,说可将河道缩窄,将两岸广阔的空地划为耕地来使用。 黄河九曲十八弯,极易泛滥,且这年代工程技术也不够发达,先秦时期,人们便在两岸留出了一大片空地,任黄河在这宽阔的河道里自由摆动。 可这河道两岸沃野千里,又方便引水灌溉,实在太适合耕种。 随着人口增长,这块地便显得格外浪费了。 当时的齐王便采纳了这一提议,将河道缩窄后,又按天子诏令划了十万亩地给季家。 而这十万亩地,也就是今日所谈及的那一块了。 为什么朱大人会认为那块地很适合泄洪? 因为那块地,原本就是给黄河母亲自由伸展腿脚用的。 且这些地,又都在地势低洼处,那自然是再适合用于泄洪不过了。 这些年来,他们家庄子都是陈伯在替他打理,地是家丁在种。 陈伯还会在庄子里酿酿酒、织织布,所产生的收益,要么用于了季府开支,要么存在家里以备不时之需,要么也会在春荒或灾年之时,开仓赈济一下十里八乡的百姓什么的。 季恒是他高太爷的嫡长玄孙,又是季太傅独苗,季太傅走后,便继承了季太傅所有遗产。 总之那块地,他一个人能说的算。 他道:“那里的农夫全都由庄子统一管理,转移起来方便。哪怕水量没控制住,殃及了隔壁,那隔壁也是齐王的田,殃及一下没事。”说着,他伸手撸了撸一旁姜洵毛茸茸的脑袋,“总之,若是临淄告急,那便立刻向此地泄洪吧。” 听到这儿,內史莫名感到有些内疚,应了声:“……喏。” 议完事,季恒又连夜回了一趟季府,阿宝则交给了乳母照看。 如今,乳母带着阿宝搬到了长生殿偏室,这样他空了也能帮忙带一带。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一撒手,阿宝便又要哭,好在阿宝喝完奶,便直接醉奶睡了过去,他也就放心离开了。 快到季府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 季家身为当地望族,家宅所在之地,自然也是临淄地势风水最好的地方。 可他掀开了竹帘,却见地面积水普遍已没过了脚踝,两侧排水渠更是堵塞得一动不动。 此时的临淄城,就像一个上面在不断蓄水,下面却排不出水的大鱼缸,水位在不断上涨。 车轮缓缓轧过了水滩,季恒放下竹帘,忧心忡忡道:“一直这样泡着,真怕要生瘟疫……” 左雨潇站在车前驾驭驷马,面色冷酷,并不应答。 与此同时,季府门前一名小厮跑出来栓门。 雨才停没一会儿,雨点便又“噼噼啪啪”地掉了起来。 这小厮没带伞,被雨珠打得浑身生疼,呼噜着胳膊一路小跑,在栓门之前,又习惯性地看了一眼街道左右。 这一瞧,便瞧见前方驾来一辆驷马高车,两侧挂着竹编灯笼,灯笼上写着“齐”字,也就是齐王宫的马车了。 小厮心潮澎湃,等了一会儿,便见马车在季府门前停了下来,左雨潇跳下车,在车下放了个脚蹬。 马车竹帘掀开,一只纤纤玉足踏了出来,脚上穿一只崭新的木屐。 这木屐下带齿,原是为了在雨天防止脚被沾湿而设计,不过这一双,却是干净得连鞋底都没沾一滴水,足衣更是洁白如新。 而紧跟着,便是一道兰枝玉树的身影探了出来。 小厮这才跳了起来道:“公子回来了!是公子回来了!” 季恒缓笑着下了车,而刚一踩上脚蹬,便见左雨潇已在脚蹬前方蹲下了,说道:“地上脏。我背主人。” 左雨潇是左廷玉的弟弟,两人寡言少语,身材不算很壮,却从小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小时候怕他沾湿了鞋子,一到下雨天,便总是把他背过来、背过去的。 季恒小时候也任由他们摆弄,此刻却不大好意思,说道:“没关系,我自己走。” 好在这一日来得巧,陈伯刚好在家,没去别处。 两人便在前堂借着一盏油灯谈到了深夜。 陈伯听完来龙去脉,叹了一口气,说道:“齐王对公子珍之爱之,临终之前,又留下如此重托……如今齐王不在,齐国有难,我们季家自当站出来。公子既已决定,我定当全力配合。” 这些年来,陈伯悉心打理庄园,一面种植农田,一面又在庄园内酿酒、织布,贴补家用,帮季恒攒下了充实的家底。 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陈伯的心血,说出这些话,恐怕也不太容易。 季恒说道:“多谢陈伯。” 陈伯又问:“预计要在什么时候?” “最晚五日之内。”季恒道,“这五天里,一个是庄园内的家丁都要全部转移,绝不能在附近逗留,一个是能转移的财务,也请陈伯帮忙转移,这些事都要拜托陈伯了。” 陈伯道:“绝对没问题!”顿了顿,又道,“今年气候属实异常,这才五月,怎么就要发大水了呢?” 季恒道:“今年齐国的雨期提前了,又刚好碰上上游的春汛的来得晚。” “哎!” “对了,陈伯,”季恒想起一事,又说道,“这几日能不能再帮我准备一下祭祀?简单一点就好,不必太过隆重。” 他得去祭一祭,拜一拜。 否则这十万亩良田水漫金山,他真怕把列祖列宗都给气活了。 陈伯应道:“好。” 回到了长生殿时,殿内正静静悄悄。 小婧一面沾湿手巾,一面小声道:“小殿下睡得不错,中间醒来过一回,嬷娘喂了奶就又睡过去了。嬷娘们说这一搬过来,小殿下哭得真是少了,哪怕公子不在,也比之前哭得少了。” “是嘛。”季恒笑着,接过手巾擦了脸。 小婧又道:“我刚刚到偏室去看,见嬷娘们在缝百家被呢,说是可以借百家福气来镇邪?前阵子小殿下一直哭,她们就让家里人帮着预备了。”她说着,接过了手巾,“我那天听她们嘀嘀咕咕地在说什么驱邪?还以为她们是要做什么呢,没想到就是缝百家被,真是误解她们了。” 听了这话,季恒也哭笑不得,说道:“那真是抱歉了,我也误解嬷娘们了。”顿了顿,又问道:“那阿洵呢?” 小婧说:“太子殿下回去守丧了。” 姜洵是嫡长子,是为先王守丧的主力,其他人可以灵活一些,每日晨昏各祭拜一次即可,姜洵却要“居庐守丧”七七四十九日。 这“庐”便是守丧房,要故意弄得简陋,姜洵还要在里面睡草席、枕土块,以示哀痛[1]。 姜洵也才十三岁,又自幼锦衣玉食,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恐怕一时难以适应。 这几日又连降暴雨,也不知他在里面如何? 今日下午,他问姜洵,姜洵只说还可以,但他还是不放心,决定过去看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 [1] 关于居庐守丧的资料来自网络 第7章 于是守丧房内,姜洵刚一躺下便听外头传来一句:“殿下,宵夜到了。” 棚内,姜洵一下子惊坐而起,说道:“宵夜?我可没有传过宵夜,还不快撤下去!” 守丧期间,饮食要极尽简朴,酒肉是大忌,宵夜更是不合规矩。 姜洵一时害怕极了,以为是有人要陷害他。 毕竟身为姜氏子孙,不孝这事可大可小,小可忽略不计,大却可直接褫夺爵位。 他父王之前的齐王,便是在皇太后大丧期间,秘密跑到别院私会娼妓,被自己的国相告发,当场“捉奸在床”。 先帝因此事褫夺了他的封地,将他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而此事已在全国传得沸沸扬扬,那齐王感到羞愤难当,又感后半生无望,便干脆在府中绝食自尽了。 姜洵心中惴惴,直想找季恒去商议对策。 而在这时,屋外又传来一句:“是热气腾腾的馄饨哦,殿下确定不用吗?” 姜洵隐约听出了是谁,掀帘一看,惊喜道:“小叔叔!” 季恒端着托盘走进去,木屐脱在了屋外。 屋内铺满了草席,他便席地而坐,放下了托盘。 按规矩,姜洵每日只能用些薄粥,常常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夜少说也要被饿醒两回,见了这馄饨自然是想吃的。 可想了想,还是道:“守丧期间,要不还是算了……” 季恒道:“这馄饨包的是素馅,没沾荤腥,真的不吃吗?” 姜洵想了想,还是摇头。 有些规定季恒虽也觉得太封建、太不近人情,但规矩既已定在那儿,若是犯了,心里便还是会有些别扭,觉得对不起大去之人,季恒便也没再劝了。 他将托盘放到一边,在草席上躺下了,说道:“那我今天陪着你。” 姜洵应道:“好。” 这屋子有些窄小,刚好够两个人躺下。 姜洵也累了,在旁边躺了下来,头下枕着土块,上面铺了一张枕巾。 屋外细雨纷纷,过了一会儿又停了,月光清亮地照了进来。 季恒侧过身,看向姜洵道:“睡在这里难不难受?” 姜洵说:“还好。” 而紧跟着,便听姜洵的肚子长长地叫了一声。 他忙按住肚子,有些羞愧道:“……不好意思。” 季恒坐了起来,从托盘端起一只竹杯,递给了姜洵道:“宵夜不能用,水总能喝,要不喝点水吧?” 姜洵说:“不用了,喝了水会更难受。” 季恒道:“喝一点吧,说不定能好受些呢?” 姜洵不好再拒绝,本想喝一口意思一下,结果这一沾才发现,这杯水竟是甜的。 这是一杯蜂蜜水! 姜洵一饮而尽,喝完躺下,很快便感到没那么饿了。 大抵是甜食能让人心情好,又是在如此饥饿之时。 一杯蜂蜜水下肚,孩子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忽然叫了声:“小叔叔。” 季恒道:“嗯?” 姜洵侧过了身子,看着季恒说:“你们刚刚说,若是临淄水情危机,便要往季家田泄洪。” 季恒道:“嗯。” 姜洵问:“为什么一定要往季家田泄洪?这样不公平。叔叔不是说,季家田旁边便是父王的田,为什么不往父王的田里泄洪?” 下午议事时,姜洵一句话也没有说,季恒还以为姜洵没在听。 毕竟许多问题,季恒自己也是第一次接触,仍需要刨根问底才能弄懂。 他活了两辈子尚且如此,姜洵才十三岁,又能懂什么呢? 可这会儿才发现,原来姜洵都听着呢。 季恒道:“只是你父王的田地势高,我们季家的田地势低,掘开了河堤,洪水还是会往我们家的田里流的。” 毕竟这些田都是当年的齐王划分的,田地又靠近河道,当年的齐王不会考虑不到万一发了水怎么办的问题,自然要把地势高处留给自己。 姜洵又问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季恒说:“没有了……但是也没关系。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季家身为齐国首屈一指的世家,国家有难,还是要站出来的。并且泄洪这种事,人能控制的程度很低,只能是哪里方便就要往哪里泄。” 姜洵想了想,说道:“那等今年我们家的麦子熟了,我让人全都割下来给你!”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这些麦子他当然不能收,这些都是要贴补公用的。 他只是觉得小朋友这朴素的善意令人感动又欣喜,一把把姜洵抱了过来。 姜洵毕竟还小,虽在礼仪束缚下越来越成了个“小正经”,每天不苟言笑的模样,但骨子里还是个小朋友。 一个饥饿之时,一杯蜂蜜水就能变得开朗的小朋友。 一个说要把家里的麦子都割下来给他的小朋友。 姜洵被季恒这么一抱,险些“咯咯咯”地乐了出来。 季恒一抬头,刚好看到阿兄阿嫂的头冠就挂在两人上方,这是要守丧之人看着父母的头冠怀念父母的用意,忙说道:“嘘,不能笑,不能笑。” 姜洵忙捂住了嘴。 时间已经很晚了,明日一早他们还要祭拜阿兄阿嫂,属官们也会来,万万迟不得,季恒便道:“快,闭眼睛睡觉。” 话音一落,姜洵紧紧闭上了双眼,平躺在草席上,两手叠放在胸前,过了片刻却又道:“小叔叔,我睡不着……” 季恒道:“小嘴巴闭上,睡不着也要睡。” 姜洵便又紧紧抿上了双唇,不露出一点缝隙。 月光有些亮,季恒用手臂遮住了眼眶。 棚内有些闷热,地上也潮乎乎的,季恒不禁在想,姜洵这些天都是怎么过的。 而在这时,姜洵又道:“可我还是睡不着……”声音平静,尾音却逐渐开始发颤,“我想我阿爹阿娘了,怎么办!”说着,忽然便哽咽了起来。 姜洵刚刚一开口,季恒便有所预料。 离别是一场漫长的潮湿,他又怎么会不懂? 他也两次“拜别”了父母,到了第二次拜别季太傅与母亲时,他仿佛没那么伤心,可有时夜深人静,忽然想起他们,想起他们的一颦一笑,过往的点点滴滴,眼泪便还是会止不住地流。 姜洵嚎啕出声,季恒翻过身,一把将姜洵揽了过来,眼泪也倏地掉了下来。 姜洵双手捂住了脸,在季恒怀里放声大哭,像是要把这些天压抑的情绪都哭出来。 季恒一句话也没有说,只紧紧抱着他。 而不知哭了多久,姜洵忽然抽噎着问道:“季恒,你会离开我们吗?” 季恒道:“怎么会。” 姜洵说:“我一定快快长大,把叔叔、把阿姐还把阿宝都护在身后!” “阿洵不必快快长大,”季恒抚过姜洵不知是被汗水还是泪水粘在了额头上的碎发,说道,“叔叔,老师,还有齐国那么多属官,我们都会帮你的。” “谢谢你们。” “不客气。” 又过了许久,姜洵的哭声开始小了下去,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季恒抱着姜洵,又拿来蒲扇轻轻给两人扇着,就这样扇着扇着也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接下来几日,季恒都保持着每日一早一晚祭奠兄嫂,白天忙公务,晚上陪阿洵的节奏。 临淄又下了几场大雨,城中水位持续上涨,看来泄洪已迫在眉睫。 那晚陈伯送走了季恒后,隔日便去庄园转移了家丁与财务,內史又派人在泄洪区拉了一道警戒线。 季恒乘车到庄园看了一眼,见已是万事俱备、只差扒堤,返程路上又去祖庙拜了拜,隔日便叫內史泄洪了。 上游一泄洪,下游的压力瞬间减轻。 临淄城外排水渠水位开始缓缓下降,城中的积水也总算开始往外流了。 官兵又对城中水沟进行了疏通,过了两日,城中的积水便都畅快地排了出去。 季恒又乘车在城中走走看看,官宦世家与商贾豪强占据了地势最高处,而地势低洼处都是平民在居住,房子建得密,卫生条件也跟不上。 这阵子民区泡水,把藏在角角落落的污秽都冲了出来,污水排了出去,污秽却仍留在了街道上,季恒甚至还在街道中央看到了几只死老鼠。 隔日文德殿廷议,季恒便道:“城中被污水泡了太久,尤其地势低洼处,我觉得,可能要做做防疫措施,至少在街上撒撒石灰什么的。” 这件事內史在行,做了也不是一次两次,应道:“喏。” 季恒又问道:“仓库里还有防疫药草吗?” 不知为何,这不见停歇的雨、日渐炎热的天气和空气中隐隐弥漫来的腐味,都让季恒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9章 內史道:“临淄七年前发过疫病,库里还有一些当年用剩下的药草。但这些年风调雨顺,没什么灾病,也就没有再预备了。” 七年前的药草,现下恐怕都已失了药效。 季恒道:“这些药草理一理,坏掉了的就扔掉。今年气候属实异常,洪水倒是泄了一回,可这雨还在下……我想买些防疫药品备在库里,各位大人以为如何?” 毕竟是齐王留下来的班底,在座多是些贤良之人。 大家一开始质疑季恒,也是因为他年纪太轻,属于对事不对人。 而此次临淄泡水一事,季恒表现得沉着冷静、安排事有条不紊,他又往自己家田里泄了洪,做得叫人挑不出毛病,大部分属官便也对他有所改观,最近他提出什么,轻易也没有人反对他了。 季恒道:“若是各位大人都没什么意见,那么采买粮食与药品的事,晚辈便着手去办了。” 谭太傅道:“自当如是。” 廷议结束,季恒送姜洵回去守丧,而走到一半,忽听身后有人道:“公子,请留步!” 两人齐刷刷回头,季恒道:“內史大人?” 朱子真作揖行礼,说道:“刚刚在殿内忘了一件事,冒昧前来叨扰。” 季恒道:“朱大人请讲。” 朱子真道:“采买一事,我知道赵国有一个富商大贾,名叫郑虹。此人什么生意都做,什么货都有,药材生意也做得很大,货物也物美价廉。公子若有意,可以派人询个价。” 原来是来推荐供应商的,且听起来还不错,尤其又说“物美价廉”。 朱子真是个能臣干臣,不仅泄洪一事办得漂亮,日常事务更是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他推荐的人,季恒自然也更重视,要了个地址,隔日便派左廷玉过去询价了。 季恒又广开言路,叫大家都推荐一些行商,听着还算靠谱的,便派人去接触接触。 而过了一阵,这些派出去的人们便都回来了。 季恒对比了一下价格,发现这位叫郑虹的商人,不仅药材报价最低,粮食报价也最低。 季恒便不解道:“大米二十九钱一斛?郑虹是赵国的商人,大米报价怎么会比吴楚粮商的还要低?” 吴楚的大米一年两熟,米价常年全国最低。 而赵国与齐国挨着,两国一向是难兄难弟,去年齐国收成不好,那么想必赵国的收成也一般。 左廷玉说道:“郑虹的粮仓在吴国,公子找他买粮,粮食也是从吴国运过来的。走水路,二十天可运抵临淄。” 季恒道:“原来如此。” 看来这位郑老板生意盘子铺得很大,是在全国范围内倒卖货物的倒爷。 此刻,阿宝正在偏室里哭,哭声正一阵阵袭来。 乳母们知道公子在与属官议事,便也哄得焦头烂额。 想把小殿下抱出去,可外头又在下大雨。 季恒拿不定主意,又听阿宝哭得撕心裂肺,便道:“嬷娘?把阿宝抱过来吧!” 乳母万感抱歉地走了出来,把孩子递给了季恒。 季恒接过来抱着,结果抱了没一会儿,阿宝果真又不哭了,心中也很是无奈。 朱子真看看季恒脸色,再看看小殿下脸色,才寻了个时机开口道:“这郑虹也是赵王常用的商人。什么盐铁米茶,珠宝绸缎,赵王都找他来买。咱们先王在世时,也与郑虹做过交易,当时是赵王做的中间人——由赵王跟郑虹开口,价格能更便宜些。最后那货运过来,的确称得上物美价廉,下官也是因此才得知的此人。” “赵王。”季恒喃喃道。 说起赵王,季恒倒是想起一件陈年旧事。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大概是在十一年前,天下人都传齐国出了个神童。 这“神童”年仅六岁,却以易卜之术算出齐国会有蝗灾,请父亲向齐王进言,广积粮仓,以应对百姓饥荒。 没错…… 这“神童”就是季恒。 可当年他提出此话,季太傅又怎会信? 只觉得他是在恶作剧,并且还是高智商恶作剧,更显可恶! 季恒魂穿过来,再是藏锋,也很难不流露出点“聪明才智”,季太傅身为老师,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因此对他的教育很是上心。 于是在季太傅的鸡娃下,季恒三岁便认全了当代识字课本《仓颉篇》中收录的三千多个字,既会读又会写,四岁开始背《诗经》《论语》。季太傅也对他寄予厚望,认为他将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为昭国建功立业。 只是他小小年纪,不把脑子用在正道上,而竟动起了歪心思? 还敢瞎编乱造、妄议国政,拿国计民生开玩笑? 这件事把季太傅气坏了,罚季恒把《春秋》抄了三遍。 季恒也很冤枉,他也是看季太傅还算开明,不算是老古板,才敢告诉他的,没想到季太傅反应这么大。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决定坚持到底。 毕竟书中这一场蝗灾的确描述得相当之恐怖,饿死了上万百姓不说,齐国也自此礼崩乐坏,治安、道德都一去不回。 于是他一边抄一边大哭大闹,表示自己说的都是真的,才没有骗人,季太傅一日不进言,他便一日不吃饭! 季太傅当然说:“你爱吃不吃!” 父子俩就这么僵着,而反应最大的反倒是他祖母和母亲。 季恒自幼体弱,又是独苗,才饿了一顿,他母亲便开始以泪洗面。他祖母眼看这饭喂不进去,当机立断,放下碗勺就去找季太傅大闹了一场。 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季太傅又回来揍了他一顿…… 不过季恒那些话,还是在季太傅心里种下了种子。 当天夜里,季太傅便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蝗虫过境,遮天蔽日,梦到田地里颗粒无收,百姓人相食。 那梦境太栩栩如生,第二天醒来,季太傅便精神恍惚,开始对此事半信半疑。 这年代都敬畏鬼神,季恒又太过聪颖,兴许他还真能看到点什么呢? 季太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饭也没用,便立刻入宫去找齐王了。 而齐王一向开明,知道季恒自幼博览群书,学识、心智都远超朋辈,并未把这些当做孩童戏言。且粮食屯着,哪怕蝗灾没来,将来也有别的用处,便趁粮价低廉之时,先把仓窖给填上了。 结果那年,齐国果真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蝗灾,不仅殃及齐国,连隔壁赵国也受灾不小。 但齐国因早有预备,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赵国却因钱粮有限,商人又纷纷囤积居奇,粮价暴涨,而饿死了上万百姓。 此事过后,百姓们还编了一首歌谣,说齐王勤政,爱民如子,智慧地化险为夷,赵王却好色无能,不问国事,导致百姓跟着受苦……在民间纷纷传唱。 好在齐王与赵王两人私交不错,他们的王后是一对嫡亲姐妹,两人既是兄弟又是连襟,加之封地又挨着,平时也算守望相助,倒没因这事儿受影响。 这些年来齐国有难,齐王也总是第一个向赵王开口。 季恒想了想,问道:“若是托赵王,这价格能再降一降吗?” 左廷玉道:“听口风,恐怕是不能了。郑虹的管事一再说,这价格也是看在赵王的面子上才能给到这么低的。” 那看来下降空间不大,并且采买一事也不宜拖太久。 此时不过六月初,真正的夏汛并未结束,甚至有可能尚未开始。 且说来惭愧,那次蝗灾过后,季太傅看季恒有这方面的天分,便请了一位云游仙人来教他算卦。 他那师父的确很神,季恒也跟着认真学了。 这些年来,他因了解书中情节,也曾多次向齐王进言。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是穿书来的,只能说自己是打了一卦。 他会把卦象往自己已知的信息上去靠,一开始只是瞎扯,可扯着扯着,还真就扯出那么点感觉来了,并且开始对此道半信半疑。 他穿越都穿越过来了,又有什么玄学是不敢相信的呢? 前日他心里不安,便又试着打了一卦。 不同派别可能会对卦象有不同理解,但总之在他们这一派中,那卦象不太好,并且与瘟疫相关,这也是他想要尽快采买些药材的原因之一。 季恒想了想,说道:“那便向郑虹采买吧。” 隔日,公帑里的钱便批了出来,由左廷玉负责带队押解,运往了赵国。 这么大一笔钱出库,季恒夜夜都睡不安稳。 而在此期间,姜洵守丧结束,搬回了太子宫。齐王与王后灵柩则仍停在殡宫内,要等几个月后择日而葬。 雨还在下,自入了五月,齐国便少有晴天。 而就在六月下旬的某一日,济北郡守发来了急报,表示河堤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第10章 济北郡位于河道转弯处,前阵子,郡守虽征调民夫对河堤进行了加固,但在滚滚奔流的河水冲击下,却也已是岌岌可危。 郡守命人沿街敲锣打鼓,叫堤坝附近的百姓尽快转移。 只是郡府人手有限,大家跑断了腿,也无法通知到所有区域,尤其那些人口不多又有些偏远的小村落。 村子里还有许多老弱病残,他们的亲人此刻因各种原因不在身边,但郡府根本抽不出人手来帮助他们撤离危险区域。官署的公文、物资也需要尽快转移。 总之是人手不足,火烧眉毛,十万火急! 季恒接到急报,紧急召开了廷议,请属官们入宫相商,问道:“此时能否调用军队?” 一来,尽快通知到所有偏远村落,二来,也要帮腿脚不便的老弱病残完成撤离,救人要紧,三来,也要帮郡府转移公文与物资,减少损失。 话音一落,谭太傅却看向他道:“还是太过冒险。” 诸侯王没有天子诏令而自行调用军队,此事兹事体大。 若是此时此刻,匈奴兵兵临城下,那么紧急调用军队完全没有问题。 可“区区”一次洪水,河堤又尚未溃决,私自调用军队究竟合不合适,这分寸不好把握。 关于齐国水情,季恒早在上个月时便已上报了朝廷。 可不说此事,连先前齐王薨逝的奏疏,天子也尚无答复,也不知长安那边是什么情况。 国相与天子之间另有一条汇报线,也不知国相那边有无消息?且国相是天子派过来的人,一方面也代表了天子。 季恒便问道:“不知申屠大人以为如何?” 申屠景自然没给他好脸色,说道:“调用军队如此大事,我可不敢妄议。你既掌着虎符,那便由你自行决议吧!” 听了这话,姜洵第一次在廷议中开了口,说道:“若是天子诏令迟迟不来,我们难道就要坐以待毙吗?那么多百姓正处于危险之中,明明有方法可以救,又为何要见死不救?!我是齐国太子,我……”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阿洵!”季恒连忙打断道。 下一句话千万不要说出口。 刚刚老师说他太过冒险,他还觉得老师反常,老师何曾是这种明哲保身之人了?可此刻倒是能与老师共情了。 谁第一个说出要调用军队,后续出了事,谁便为此担责。 何况姜洵身份特殊,他是将来的齐王。 诸侯王本就受天子忌惮,而姜洵小小年纪便如此有主见,还敢私自调用军队,这话传到天子耳边可还了得? 一旦犯了天子忌讳,那么往后无论他们做了什么、不做什么,便都是错的了。 但处于危险区的百姓,他也不可能不救。 他说道:“是我经验太浅,考虑得太过简单了。可高皇帝分封各路诸侯,便是要诸侯王到各地去替天子保境安民,分忧解劳。而身为齐国属官,封国百姓有难,我们也不可袖手旁边,否则便是渎职,有负天子重托!” 这一点属官们也表示认同。 季恒继续道:“没有天子诏令,军队不宜调用,那么还是征调民夫,按徭役来算。” 他刚刚是考虑到河堤不知何时会溃,而民夫没有接受过统一训练,做这件事会有危险。 不过转念一想,召集一些懂水性且自愿参加的人,出勤一天按多天来算,倒也能平衡。 他道:“民夫组织性不强,现场需要人来统一调度,而济北正缺人手,我决定我要过去一趟。” 这已经是非常两全其美的折中方案了,属官们也纷纷表示认同。 而话音一落,姜洵便道:“那我也要去。” 另一旁,谭太傅也幽幽道:“……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去了也能帮上点忙。” 于是三人收拾好行李,隔日一早便从临淄出发了。 第10章 季恒与姜洵同乘一辆马车,谭太傅的马车则跟在了后面。 姜洵坐季恒身侧,抬头看向了季恒道:“我还以为小叔叔不会同意我和你一起去,会说我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叫我什么都不要管。” 季恒笑道:“有句话叫‘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你是未来的齐王,亲历抗洪现场便是学习。再者,叔叔可能也有点‘私心’……” 姜洵道问:“叔叔有什么私心?” 季恒道:“叔叔毕竟只是齐王宫门客,无官无职,济北官员未必肯听我调遣。而你是太子殿下,你的话他们肯定要听。” 姜洵“哦”了声。 路途漫漫,两人也只能闲话解闷。 既已说到这儿,季恒便又继续说了下去,喃喃道:“你父王虽把符印交到了我手中,但这符印,也未必真能掌在我手里。天子诏令未到,一切便还都是未知数。不过阿洵放心,”他说着,摸了摸姜洵的头,“无论如何,叔叔都会信守承诺,守在你们身边的。叔叔一定会帮你。” 阿兄叫他帮阿洵辨别是非对错,辨别善恶忠奸,可什么是是非对错?什么是善恶忠奸?有时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但他会用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来辅佐姜洵。 姜洵听了这话却忧心忡忡道:“皇伯父不让叔叔掌国印,那会让谁来掌国印?国相吗?” “那倒不会。”季恒道,“国相手中有相印,诸侯王手中有国印,是要两者相互监督、相互制衡的意思,若都掌在国相手中,岂不成了监守自盗了吗?”季恒道,“不过天子可能会让你亲掌。当然了,这也问题不大。” 听到这儿,姜洵果然又开朗了,说道:“问题不大!如果济北官员不听你的话,我就让他们都听你的话,如果皇伯父叫我亲掌符印,不可假手于人,那叔叔叫我盖什么我就盖什么,叫我不盖什么我就不盖什么!”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 两日后,三人抵达济北郡。 用于征调徭役的竹使符,已于廷议当日下午便快马加鞭送到了济北。于是三人抵达时,征调工作已初步完成。 三人在郡守、郡尉陪同下,准备先到河岸边看一眼。 大雨还在下,雨珠“噼噼啪啪”击打着马车。 马车停下,季恒掀帘而出,见脚下道路泥泞不堪,而左雨潇已蹲在了车前,说道:“公子,还是我背你吧。” 听了这话,姜洵也跳下车来,说道:“叔叔,我背你!” 季恒无奈笑道:“嘘,你们两个都闭嘴。”说着,踩着脚蹬下了车。 这山路快被泡成了沼泽地,最泥泞之处,每走一步鞋子便陷进泥地里拔不出来,季恒便干脆脱掉了鞋袜,提着袍摆缓缓行走。 到了河岸附近的高地,郡守说道:“就是这儿了。” 季恒俯瞰下去,见河道刚好在此处转弯,转弯之时,那满溢的水浪便一个甩尾打在旁边的夯土堤坝上。而这堤坝年久失修,哪里遭得住这个? 能用上的加固方法都已经用上了,可这河堤还是随时都有被冲垮的风险。 郡守道:“河道十里以内的村落都已经通知了,再远的,此刻也正在沿街敲锣。郡府公文先转移到了附近一座孔子庙,那孔子庙在山上,地势较高,不容易被淹。” 季恒牵着姜洵的手,以免姜洵滑倒或跟丢,说道:“辛苦郡守大人了。民夫既已征调,那便立刻派出去到附近村落一一排查,若是村子里有老人、病人或身患残疾者,不方便转移的,也立刻帮助他们转移。我看这河堤岌岌可危,没有多少时间了,今日黄昏之前,要确保附近村落无人。” 郡守应道:“喏。” 季恒又问道:“请问这附近村子里的百姓都转移到哪里去了?” 郡守道:“有些人在外地有亲戚,便先到亲戚家避一避。有些人无处可去,我便安排他们到附近一处废弃的敖仓,那里有之前给杂役们准备的宿舍,打扫一番就能住人了。”顿了顿,又说道,“这些百姓出门时都自备了干粮,但时间一长也难以为继,从昨日起,我便安排人到敖仓施粥,发给他们一日两餐。” 季恒由衷道:“郡守大人安排得很周到。” 好在他们在临淄也早有动作,左廷玉若是顺利,预计下月中旬,采买的粮食与物资便可运抵齐国。 而各郡敖仓内的粮食,撑这二十多天还是绰绰有余的。 天黑之前,附近村落都完成了排查,可确保空无一人。 隔日,大家便又对更远一圈的村落进行了转移。 而在第三天夜里,河堤终究还是溃决了。 此次受灾范围,远比大家预想中的还要大,水势凶猛,许多尚未来得及转移的村落也都在一夜之间被洪水袭击,水位已没过了成年男子的胸口。 季恒紧急征调民船,派人划进村子里去救人。而所有无家可归的难民,都只能先安排在那处废弃的敖仓。 一开始大家还能住仓舍,虽拥挤,但好歹还有张床睡。 第11章 只是仓舍很快住满,季恒便又命人在库房里铺了草席,让大家席地而睡。 只是很快,仓库也住满了。 季恒只好命人在外头搭了一座座草棚。只是草棚搭得再好,雨一大也四面漏雨。 济北敖仓的粮食也快要发完了,他只能一面从邻郡调粮,一面派人回临淄询问物资采买的进展,同时再找找其他可用于安置难民的场所。 洪水后的公共卫生也是个大问题。 附近水源皆被污染,不能直接饮用,季恒便命人在敖仓发放免费开水,任何人不得饮用生水,又派人到下游去给居民做宣传。 敖仓内每日都有官兵打扫,并洒上石灰。 他也嘱咐过,一旦有人出现发烧、咳嗽、呕吐、腹泻等症状,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至此,他们来到济北已经有十五日了。 季恒忙了一天,夜里回到传舍,见姜洵正在做功课,便说道:“阿洵,我觉得……你明天要不还是先和老师回去吧。” 姜洵不解道:“为何?” 季恒道:“你出来已有十五日,课业也耽误了十五日。济北抗洪的事,你看了这么久,想必也已经学到很多了,该回去上课了。” “可是……!” 姜洵想说些什么,季恒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皱眉狐疑道:“阿洵,你是不是不想上课,所以才要跟过来的?” 姜洵简直冤枉,说道:“才不是呢!我是想来帮你,不希望你一个人辛苦!” “可是……”季恒直言道,“阿洵,你还太小了,留下来其实也帮助不大的。” 姜洵无言以对,这些天,他的确什么忙也没帮上。 季恒一本正经道:“所以,如果你执意要留下,那我真的要怀疑你是因为不想上课……” 姜洵气急败坏道:“我才没有!” 季恒道:“那就回去,证明给我看。” 姜洵无话可说,隔日便跟着谭太傅回去了。 其实谭太傅一开始也是不想走的,毕竟济北情况危机,无论出于感情,还是出于道义,他都不能把恒儿一个人扔在这儿,而当然要有难同当! 季恒便又质疑道:“老师,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上班?” 谭康是个做学问的人,并且是一个相当佛系的做学问的人,根本没处理过什么实事。 他一开始也是担心季恒没有相关经验,这才跟了过来,想要帮帮他。 虽然他自己也没什么经验,但好歹也多活了这么多年,想着,总还是比恒儿要强一点的吧? 结果这一来才发现,自己还真不如季恒。 他这学生太厉害了,有季恒在,他根本插不上一句话! 谭康一想,自己这些天的确也没帮上什么忙,过得也比在临淄时清闲,又听季恒如此直白地点他,一时羞愤难当,一句话都没有说,隔日便按季恒的安排,乖乖先带太子回国都去了。 而就在两人启程隔日,废弃敖仓内,便有一人忽然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浑身痉挛,当天夜里便断气了。 而到了第二日,又有第二、第三、第四个人出现了相同的症状。 官医说道:“是瘟疫!”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六月气候湿热,哪怕没有洪水也应小心瘟疫。 季恒立即下令封锁了敖仓,并空出仓舍,把所有有症状,或是与患者有过接触的人都隔离到了仓舍内。 仓舍与仓库、草棚之间,也用帷帐进行了遮挡,保护敖仓内并未染病的难民。 官医也对患者进行了诊治,列出了所需药材的单子,解释说:“其中最主要的便是这黄连。黄连虽不是多名贵的药材,但它不仅对症状有效,还能够用于预防,瘟疫一起,所需药量必将巨大,还望公子要早做准备才是……” 官医经历过七年前那一场瘟疫,知道一发疫病,黄连价格必将成倍上涨。 季恒听到“黄连”二字却是暗松了一口气。 他们此次采买药材,也是请官医列的单子,而黄连又是防疫常用药材,赫然列于了采购清单的第一位。 除此之外,官医所需的其他药材,基本也都在他们的采买范围之内。 “但还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季恒说道,“雨潇,我从郡府财政支一笔钱给你,你带几名郎卫快马加鞭,到附近县城去采买药材,单子上列着的药材,有多少便买回来多少,买完尽快送回来,先应个急。” 左雨潇应喏。 与此同时,季恒又撰写了两封公文,一封发往长安,向天子报告疫情,一封发往临淄,告诉属官济北发了瘟疫,并询问粮食与药材采买的进度。 而约摸过了三个时辰,进城买药的一名郎卫回来了,却是两手空空。 季恒问道:“药呢?” 那郎卫道:“回公子,听说昨晚如县也有一人高烧不退,上吐下泻,人很快就没了。县里疯传说这是瘟疫,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附近县城,这附近所有城池、所有医馆内的黄连都被人买光了!左雨潇已经快马加鞭,去了更远的县城去看,先派我回来把消息带给公子。” 至此,季恒第一次慌了神。 之后几天时间内,瘟疫在济北迅速蔓延。 敖仓内已有上百人染病,三十多人死亡。 如县内,则因不具备敖仓这般立即封锁的条件,扩散得更快,范围更大,目前已有六百多人染病,一百多人死亡。 如县东南西北四道城门皆已关闭,但在封城之前,已有不少人进出过城池,瘟疫必然也已带到了别处。 好在这年代车马不快,疫病传播的速度也不会太快。 季恒拿出了虎符,说道:“请郡尉立即调集军队,封锁济北通往其他郡县的所有通道!” 郡尉应道:“喏!” —— 这些天,官医团队诊治患者,也摸索出了些经验。 那日左雨潇奔袭许久,跑到二百里开外的县城,与几名郎卫背了几麻袋药材回来。 官医煮了汤药给病患服下,而服了药的患者,症状都有明显减轻,一旦腹泻止住,便有很大概率能保住一条命。只要按时服药,此次疫病的死亡率起码也能减少三成。 那么如今最大的问题,便就是药材供应了。 左廷玉的采购进度,季恒暂时没有得到消息,只好先就近采买,优先供应如县与敖仓。 只是发了瘟疫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济北百姓彻底陷入了恐慌,得知黄连能预防疫病,便纷纷抢购,以备万一。 济北郡所有医馆内,已经找不出一两黄连。 季恒只能联系药材商进行购买,但药材商也囤积居奇,纷纷抬价,价格已经往上翻了七八倍。 他也有所耳闻,知道这些商人此次都是“有备而来”,一听说发了瘟疫,便第一时间横扫了齐国所有小药材商手中的货,目前正处于绝对垄断地位。 而一垄断,便能够坐地起价。 所有药材,都落入了兴许是最不需要它的人群手中,不拿重金便撬不出来。可眼下这情况,季恒也毫无办法。 这价格虽让他感到肉疼,但他总不能为了省钱,就看着患者活活等死。 且疫病若是迟迟不退,继续向外扩散,后果不堪设想。 他只能向这些明知是来割他肉的商人们买药,每次只买两三天的用量。 不过与此同时,他也做了两事。 第一件便是找这些药材商们“谈谈心”,希望他们能担起一点所谓的社会责任。 价钱翻两三倍,他咬咬牙也能认了,可如今翻七八倍,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但这些商人,摆明了就是来发国难财的,又怎会被这些话说动? 于是他又做了第二件事,派人到赵国、梁国、楚国散布消息,说齐国的黄连已经涨到了一百钱一两,以吸引外地药商入场,希望能把价格稍许打下来。 同时,等待左廷玉的到来。 而这一日,季恒在郡府忙到了深夜,一回传舍,刚下马车,便见左雨潇正坐在门口台阶上等他。 月光清亮,万籁俱寂,见季恒回来,左雨潇立即起了身说道:“公子,我哥回来了。” 听了这话,季恒欣喜万分,却见左雨潇面色阴沉。 虽然左廷玉、左雨潇兄弟脸上向来也没什么表情,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季恒还是能看出左雨潇大概是有什么心事。 “……你哥,在哪儿?”季恒说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见整个院子里的氛围都有些不大寻常。 左雨潇说道:“我哥在里面等公子。” 季恒走到门前,深呼了一口气。 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批药材身上,患病的人越来越多,药材消耗越来越大,公帑里的钱也不富裕……若是连这批药材也出了问题,接下来的情况,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第12章 季恒推开了房门,见左廷玉正背对他跪坐在席子上,听到门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季恒脱履入内,走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了?” 左廷玉一身风尘仆仆,垂下了头,用绑着臂缚的手臂在眼眶上用力一抹,但很快,还是又有眼泪掉了下来,眼眶通红一片。 季恒大脑一片空白,说道:“到底怎么样了?没关系,你说。” 左廷玉眼泪扑簌簌落下,这是季恒第一次看到左廷玉在自己面前哭。 他任由眼泪掉着,实在受不了了,才会用手臂抹一下,兀自说道:“我们原本进展顺利,约了隔日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到了第二日,我们在约定的码头上等,等了两个多时辰也不见他们出现。我们觉得蹊跷,又去郑虹下面一个管事的宅邸敲门,可敲了两日,那管事才肯见我们,说是郑虹又不肯卖给我们了。” 季恒忙问道:“……不肯卖给我们了,为什么不肯卖给我们了?” “只说是那批货出了问题。”左廷玉道,“但他们的粮仓在吴国,存放药草的仓库却在赵国——吴国我不清楚,可赵国那阵子既无水患又无火灾,又能出什么问题?我看他们分明是骗人!” “那……”季恒有些六神无主,想了想又道,“粮食呢?粮食他们也不肯卖给我们了?” 左廷玉不知该如何解释。 而看了这反应,季恒猛地咳了起来。 左廷玉忙起了身,一时手足无措。 平日里都是小婧在贴身侍候公子,他是一点都不懂,公子又身体病弱,他是一碰也不敢碰,生怕一碰便碰坏了,只笨拙地奉上一杯水,问道:“公子,您没事吧?” 季恒一边咳,一边摆手,表示自己没事。 过了片刻,咳声渐渐小了下去,他接过水杯小口抿了一口,说道:“多谢……那咱们运出去的钱呢?” 左廷玉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先快马加鞭赶回来禀报公子,钱还在运回齐国的途中。两国官道治安都不错,钱车又有官兵把守,不会有什么问题。” 季恒些许松了一口气,可郑虹为何要出尔反尔? 他问道:“你们约定交货是在几月几日?他们是不是听说齐国的粮价、药价正在暴涨,所以才不卖的?” 左廷玉道:“约定交货是在七月八日,当时我们在赵国完全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不知道济北的河堤已经溃了,还发生了瘟疫。而且,我也问过他们,是不是觉得价钱不合适?如果是的话,还可以再谈。但他们的态度是——不卖,就是不卖。” 总之,他料想这件事与价钱无关。 且在此之前,郑虹及其管事对他们都非常热情,什么事都是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模样,毕竟这也是一笔难能一遇的大买卖。后来却是在一夜之间便翻了脸,毫无预兆。 “我怀疑,”左廷玉说着,抬眼看向了季恒,“这件事是有人从中作梗。” 两个人四目相对。 而这个人是谁,季恒心中也已有了答案。 第12章 禀报完这些,左廷玉说道:“是我办事不力,才把事情搞砸,还请主人治我的罪。” “这件事不怪你,你不必太过自责。”季恒说道,“有人存心要摆我们一道,换了任何人前去,恐怕都会是一样的结果。” 怪只怪齐国如今主少国疑,他自己也太过弱小。若是阿兄在世,那一位,还有齐国这些大发国难财的商人们,他们绝对不敢这么做。 话虽这么说,可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季恒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天气越来越炎热,患病者越来越多,如县、敖仓快成了人间炼狱,官医团队也在一个个倒下。 济北的敖仓已经空了,只能从邻郡调粮,济北的财政也已经空了,可这药又停不得! 而每当季恒以为情况已经跌到了谷底,也该峰回路转了,现实却不断告诉他——还远远没有到谷底,情况还可以更糟糕。 当天夜里,季恒还没来得及消化此事,便又收到了临淄急报,说三日前,河堤在琅琊郡发生了溃决,淹没了十几个村庄,死亡人数上千人。 同时,临淄城内出现了第一例瘟疫患者。 季恒彻夜未眠,隔日便去了趟官府,向郡守转达此事,又交代道:“往后还是向难民发放一日两餐,并继续向药商买药,一次只买两三天的用量。与此同时,我会再找找其他药商。” 郡守做事靠谱,根本无需他费心,而如今齐国多地都出现了灾情与疫情。 他需要回临淄一趟。 下午,季恒回传舍收拾好行李便踏上了返程。 根据官医观察,此次疫病发病极快,几乎不存在潜伏期。一行人在官道上走了三日,便也相当于观察了三日,期间没有人发病,到了临淄,季恒便直接入宫了。 马车驾入了宫门,缓缓向长生殿驶去。 四周宫人见这马车像是公子的,又见驾车的人是左廷玉。 左廷玉、左雨潇兄弟原都是季府骑奴,如今脱了奴籍,正在齐王宫担任殿卫。 尤其左廷玉,因骑射功夫一流,很得先王赏识,下面还带着十来个下属。能让他牵马执鞭的,估计也只有他原先的小主人季恒了。 于是原本忙碌的宫人,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说道:“是不是公子回来了?” 听了这话,季恒干脆掀开了车帘,冲大家摆了摆手,说道:“是我回来了。” 季恒出远门一个多月,甫一回到齐王宫,便有些心潮澎湃,见谁都像是见到了亲人,只可惜宫人们不这么想。 大家不在长生殿当差,便也跟他不太熟,一听他搭话,便纷纷红了脸回避目光,开始装作很忙的样子。 季恒无奈,只好放下了竹帘。 快到长生殿时,小婧、来福倒是得了消息迎了出来,而与他们一同迎接季恒的还有阿宝——只不过是以哭声的形式。 季恒便问道:“阿宝怎么又哭成这样了?” 小婧也是心力交瘁,累得嗓子都哑了,说道:“公子一离开,小殿下就又这样了……太子、翁主都来哄过,可谁哄都不管用。翁主还好一些,可太子殿下一抱吧,这小殿下反倒哭得更凶了!” 想象着阿宝蹬腿大哭,而阿洵手足无措的模样,季恒捂住嘴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拾阶而上。 他原本不想抱阿宝的,毕竟他也不确定自己身上有没有携带病菌,婴儿抵抗力又弱,他想再观察一两天。 但阿宝哭得实在太凶,乳母们虽不言语,却也都做好了要把阿宝交给季恒的准备,季恒没办法,只能用浓醋泡了一下手,又换了身干净衣裳,把阿宝抱了过来。 阿宝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对于季恒一消失便是一个多月的事相当有怨气,季恒抱他,他也不再马上便止住哭声了,季恒只好一直抱着。 不过他发现,一个多月不见,这小子不仅长大了一丢丢,连智商也跟着涨了。 他会哭着哭着忽然停下来,睁眼看看季恒还在不在,然后再闭眼哇哇大哭。 如此哭了几个来回,阿宝也哭累了,睁眼一看,还是季恒在抱着自己,这才惬意地砸吧起了嘴。 而季恒根本不敢尝试把阿宝交给乳母,生怕前功尽弃,只好就这样抱着他,小声道:“小婧,你去请家令来一趟。” 家令便是齐王宫的大管家,他有些事要交代家令。 小婧转身去了。 季恒又叫道:“雨潇。” 左雨潇正守在殿门外,一个回身出现在了门框里,姿态潇洒,抱拳说道:“主人。” 季恒道:“通知所有官员,明日在文德殿召开廷议。” “喏。” 而没一会儿,便听殿外传来一阵响动,本以为是家令,没成想竟是姜洵跑了进来,叫了声:“小叔叔!” “阿洵?”季恒说着,忙扯来一个席子放到了身旁,等姜洵一坐下,便把手搭在了他肩头,看着他问道,“你们最近还好吧?” 姜洵道:“没什么事!虽然城中发生了瘟疫,宫里也有些恐慌,但还好。我听说小叔叔回来,一下课就跑过来了,太傅也来了!” 话音一落,谭太傅便气喘吁吁地进来了,显然是姜洵跑得太快,太傅没追上。 他也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来看看自己这病恹恹的学生,在济北那瘟疫窝里待了一个多月还好不好? 见季恒没染病也没掉肉,他也就放心了,只坐在一旁没怎么说话。 又等了会儿,家令来了。 季恒请家令坐下,说道:“如今临淄正闹瘟疫,宫里一定要做好防护措施,不知近来,宫里有没有宫人、殿卫出过宫的?” 家令说道:“没有。近来因这瘟疫,宫人、殿卫要告假回家,我都没有同意。” 季恒说道:“那就好。大家的探亲假留到以后再休。若是家中实在有事,必须要回去一趟的,也可以准假,但要等瘟疫结束以后才能回来复职。” 第13章 家令应道:“明白了。” 季恒又道:“大家想必也听说了,这次瘟疫症状都出现在肠胃上,几乎都是上吐下泻。那么显然是靠近了患者,碰到了患者身上的‘疫气’,又把这疫气吃进了肚子里才会染病的。” 也就是说,这瘟疫大概率是粪口传播,而不是空气传播。 这种情况似乎比空气传播要好一些,只要勤消毒就好了。 只是眼下这科技水平,连十度以上的酒都酿不出来,想消毒,便只能拿浓醋擦、拿艾草熏,可这种方法根本无法把病菌全部杀死。 他甚至想过,如果此时此刻他手中确定沾染了病菌,他又该怎么把这病菌消灭?难道要拿开水烫一下吗? 但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力所能及的事还是要做。 季恒说道:“近期宫中所有人都要禁食生水,包括生的蔬菜、水果也要禁止,所有碗筷,都放进锅里用沸水煮一刻钟以上。这些措施都要严格执行,才能防止病从口入。” 家令应道:“喏。”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 第13章 说完事,季恒便留大家用饭。 这朝代实行分餐制,每人面前摆一个小食案。 姜洵、太傅、家令三人面前的食物都相同,唯独季恒,因在服药的缘故,忌口比较多,面前的食物便也稍显寡淡。 用完饭,太傅与家令离开,姜洵不想走,便留下来做功课。 季恒也在姜洵旁边放了张书案,一会儿看看姜洵写得如何,一会儿又写写自己的,写完,拿起竹简吹干了墨迹。 姜洵见状探了个脑袋过来,念道:“‘疫区卫生守则’?”说着,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见上面关于如何隔离、如何打扫、如何驱疫气都规定得一清二楚,考虑得再周到不过。 季恒说道:“这是济北官医们总结出来的经验。” 当然,也结合了他的现代医学知识。 只是面对如今的情况,姜洵也感到有些无力,小脑袋耷拉着,说道:“明明叔叔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可为什么情况还是在变得越来越糟糕?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 季恒一开始也抱怨过,济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来控制瘟疫蔓延,可情况还是在逐步失控。 他还要把医匠、军人们派进疫区,这对他们又公平吗? “但你要知道,如果不这么做,情况只会更糟糕。”季恒道,“人类面对天灾,尤其是在瘟疫面前,能做的事其实也只有这么多。” 哪怕是在二十一世纪,一场疫病也能要去那么多人的性命。 患了病便隔离,以免传染更多人。 派医匠进去救治,如今及时服药,已经能把死亡率降到原来的一半不到。 康复的患者,若是愿意,可以留在疫区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打扫卫生、发放饭食与汤药,因为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次染病。 而所有药材,都要优先供应染了病的医匠与军人,因为如果不这么做,便没有人再愿意进入疫区。 这些举措无法保证瘟疫不扩散,也无法保证救下所有人的性命,但在瘟疫结束之前,他们必须,也只能这样去做。 季恒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人事听天命。” 只是不知齐国的属官们怎么想? —— 隔日廷议,季恒早早来到了文德殿,见殿内空无一人。 四周门窗紧闭,闷了一夜有些味道,他便把窗子都推开了,而后端坐静候。 又等了片刻,大臣们才开始一个两个地入场,大家面色都不好,依次在各自的座位落座。 还有属官三五成群,在殿外庭院内窸窸窣窣地说着什么,直到时辰到了,季恒派人去请,大家这才脱履入殿。 季恒一去济北便是一个多月,期间虽也一五一十向各位大臣做过汇报,可惜他每次公文,不是说济北又有多少人染病、有多少人死亡,便就是花了多少多少钱,总之没带回过什么好消息。 他知道诸位大臣心中定也有诸多疑问,见属官到齐,他便说道:“今日是临时召开的廷议,王太子上午还有课,先去上课了,叫我们先行开始。” 朱子真忧心忡忡,季恒话音一落,他便开门见山道:“也不知济北如今……究竟是什么情况了?” 季恒拿出了一把竹简,敞开来说道:“济北目前已有八千多人染病、三千三百多人死亡,如县及其附近县乡最为严重。我已调用了军队,来进行物资搬运、汤药发放、卫生打扫等工作。”说着,放下了竹简。 听了这话,大家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开始面面相觑。 见了大家的反应,谭康不解道:“这段时间,恒儿每隔三日便发来一封公文,这些情况,恒儿早向我们做过陈述,我们也在廷议中做过探讨。只是不知各位大人,为何好像第一次才听说一样?” 此话一出,便奠定了今日要吵架的基础。 只见申屠景清了清嗓,说道:“一来,这染病人数、死亡人数着实又增长了不少。二来,所有这些事,我们一直都是单方面得到通知,尤其调用军队这件事!” 此事兹事体大,他已禀报了皇帝陛下。 季恒解释道:“事急从权,当时如县、敖仓都爆发了瘟疫,若不调用军队进行封锁,瘟疫必然会向其他郡县,乃至齐国以外蔓延。” “疫区又缺人手,百姓卧病在床奄奄一息,汤药要煎煮,要发放,卫生要打扫,艾草要熏,石灰要撒,这些事都要日复一日地有人去做,除了调用军队,我没有其它办法。” 不过疫区所有情况,他也每隔三日便抄送了长安一份,包括调用军队的事。 工作要留痕,即便长安没有答复,该发的他也还是要发。 申屠景便又道:“那请问,济北的敖仓、财政目前又是个什么状况?” 季恒垂下眼睑,说道:“济北的敖仓和财政……都已经空了。难民、患者都需要赈济,这些粮食发到大家手中,也不过每日两顿薄粥,加之药材商又……” 申屠景打断他道:“公子公文中提到,不止是济北,连隔壁博阳、城阳的敖仓与财政,如今也快要被掏空了吧?” 百官纷纷道:“是啊,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啊?短短一个月,便把大王过去几年来的积累全都给挥霍光了呀!” “大王糊涂啊!怎可把国家大事托付于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儿手中!再是神童,再是聪颖,十七岁又能懂什么!” 申屠景又借势说道:“如今正值先王与先王后新丧,陪葬、丧仪样样都需要花钱,需要花大钱!公子要做善事,也该有个限度!做到如今这地步,你又把先王与先王后置于了何地?!” 提到阿兄与阿嫂,季恒蓦地红了眼眶。 他知道百官今日一定会质疑他,却没有料到,他们会提到阿兄阿嫂。 丧葬是大事,哪怕阿兄说一切从简,他们也不可能真的从简。 即便不铺张,至少也要能达到诸侯王与王后的规模,否则他就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 可难民与病患就能够坐视不理了吗? 阿兄爱民如伤,临终之前将三个孩子,连同齐国子民都托付于他,他哪一方都不能亏待。 若是看到百姓在饿肚子,看到百姓得了瘟疫却吃不起药,那阿兄一定会在天上哭的…… 季恒垂下头,几滴泪倏地掉了下来。 他用手背一左一右迅速地揩掉了,呼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了大家,说道:“我不认为这是在做善事。” “因为患者患病,担心瘟疫扩散,便把他们都关到一处——这当然可以。可既然关了,便要保证他们最基本的餐食与汤药,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保障,便是叫他们在里面自生自灭!抛开道义不谈,退一万步讲,官府若真这么做了,那这些患病的百姓……他们难道还不暴起吗?” “汤药可以大大降低死亡率,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可以因这汤药而获救,可药材商又囤积居奇,此时我该怎么做?是把百姓的药都停了,还是干脆带兵到商人的仓库里去偷去抢?” 若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日,他恐怕真的会这么做。 只是当时,他还抱着一线生机,并不知道采购已经出现了问题,以为只要挺一阵,就会有大批药材送过来,根本没必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申屠景说道:“那采买一事又为何会出问题?公子刚一执掌符印,便急于重用自己的人手,竟将如此大事,交到了自家家奴的手中!” 听到这儿,谭康终于忍无可忍,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吼道:“如此大事!恒儿不提,我也不见诸位大人有!谁!提!过!” 由于谭康太过愤怒,说话时险些把自己抽晕了过去,便把各位大臣都给听呆愣住了。 第14章 谭康怒不可遏,继续乱打一通,说道:“恒儿提出要采买药材,问你们的意见,你们也还是屁都不放一个!如今出了问题,你们倒是都跳了出来!纷纷指责!” “先王尸骨未寒,齐国又是大灾连着大疫,正是要共患难的时候,你们却在这儿推诿塞责!为难一个孩子!” “大王为何要把符印交到一个十七岁小儿手中,也不交给你们?就是怕你们在这儿吵来吵去,吵得天翻地覆,吵到最后,却还是舍不得给百姓发放饭食与汤药!大王一向有灾必赈,何曾像你们这样过?” 话音一落,殿内鸦雀无声。 而提到采买一事,朱子真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微微挪动屁股,看了看谭康脸色,看了看季恒脸色,再看看大家脸色,开口道:“此事我也有责任。这郑虹,是我推荐给公子的,也是因为之前有过合作,他们的货物也的确物美价廉……”他说着,垂头叹了一口气,“实在没有想到,这郑虹竟会如此不守信用啊!” 季恒只道:“这件事与朱大人无关。” 他告诉自己,每个人立场不同,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太多事,诸位大臣又身在临淄,不了解个中细节,提出这些质疑也都是应该的。 他抬头看向了大家,先给了大家一句准话,道:“先王与先王后于我有恩,我自当涌泉相报。丧葬是大事,还请诸位大人放心,我定为阿兄阿嫂风光大办。” 听到这儿,有人提出了合理质疑,问道:“……只是济北一个郡,短短一个月便已掏空了三个郡的财政,如今临淄、琅琊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马上都要火烧眉毛了,公帑里哪里还有余钱为先王、先王后风光大葬啊?”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小吏走到了殿门前,向里探头探脑。 此人是朱子真下属,朱子真便招了招手,命人进来。 那小吏便脱履走了进来,将一柄竹简递到了朱子真手中,说道:“大人,琅琊郡急报。” 大家纷纷停止讨论,望了过去。 只见朱子真解开麻绳,敞开来看,说道:“琅琊急报,说琅琊也爆发了瘟疫,有个县已有上千人染病……” 听了这话,百官皆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道:“这瘟疫真是要遍地开花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临淄也有人染病,如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啊!” “这长安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而在大家纷纷表露担忧,却无一人提出应对之策时,朱子真当机立断,说道:“我想主动请缨,到琅琊赈灾抗疫。临淄便要交给公子、国相、太傅还有各位大人们了,还请公子允准。” 季恒想了想,说道:“多谢朱大人挺身而出。只是我也有事,恐怕要离开一阵,临淄便要有劳诸位大人了。” “离开?”谭康侧头看向他道,“恒儿你要去哪儿?” 第14章 学堂内,姜洵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是心急如焚。 文德殿正召开廷议,也不知谈得如何? 他放心不下,便叫殿外宫人留心旁听,听听里头在说些什么,再转述给他听。 于是先生刚下课,那宫人便慌慌张张跑进了学堂,说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太子殿下,大事不妙了!”说着,一个滑跪,滑到了姜洵书案前。 姜洵听了心底一沉,忙问道:“怎么了?是大臣们又欺负叔叔了?” “何止是欺负,简直就是刁难呐!公子都快成万夫所指了!”小宦官如丧考妣道,“大人们又说公子采办、防疫这些事做得不好,又说公子花了太多钱……哦对!我还听里面宫女说公子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呢!” 听了这话,姜洵简直气愤不已,起身摔下了竹简说道:“我就知道会这样!究竟是谁在这么说?” 宦官道:“所有人都这么说,除了谭太傅、朱內史,还有少数几位大臣,其他人都这么说。公子也很委屈,最后就说……” 姜洵道:“就说什么?” 宦官道:“公子就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听到这儿,姜洵如坠冰窟。 上午的课业已经结束,此时是午休时间,他僵了片刻,便连忙奔了出去。 上午刚下了一场小雨,此刻又陡然放晴,地面石砖上的水渍半干未干,空气中也带着冰冷的湿意。 他一路向文德殿奔去,见殿门紧闭,守在门口的宫人也早已撤离。 他跑上台阶,推门一看,见殿内果真空无一人…… 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弯腰站在台阶下喘了好一会儿,说道:“殿下,廷议恐怕已经结束了,快去长生殿看看吧!” 姜洵担心季恒会在一气之下不辞而别,担心自己见不到季恒最后一面。 于是不敢有片刻休息,用手臂抹了一把眼泪,便又匆匆向长生殿跑了过去。 长生殿屏门开了一道,明暗线横亘在空荡荡的地板,在阳面,能看到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他听里面正传来阿宝隐隐的哭声,而阿宝在哭,多半便说明季恒不在。 姜洵心里没底,一步步穿过外殿,走到了内室门前,呼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阿宝的啼哭声陡然变大。 而千幸万幸,季恒还没有走。 不过季恒正背对他翻箱倒柜,内室地板上扔满了衣物。 小婧抱着哭闹不止的阿宝焦头烂额,一边摇摇晃晃地哄,一边劝道:“公子……要不还是别走了。公子一走,王宫岂不又要乱了套了,还正中那申屠大人的下怀!还有太子、翁主、小殿下,尤其是这小殿下……公子走了,这小殿下可怎么办才好啊!” 季恒翻找衣物的动作里也带着情绪,抽出一件青衫,用力扔进了樟木箱子里,脑子里全是小阁老那句至理名言。 为何总是谁干得越多,谁受的委屈就越大,这多花的银子,为什么总是揪住不放呢![1] ……不是。 而一抬头,便见姜洵正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眼眶通红,表情也很不对劲,他便怔怔叫了声:“阿洵?” 姜洵走了过来,看了看这满地狼藉,又看了看季恒,问道:“你要去哪里吗?” “对……”季恒说着,抚了抚鬓发,又低头看了眼散落一地的衣物,发现其中竟还有足衣,仔细一瞧,竟还有亵裤!一时警铃大作,耳根通红,感到很不好意思,便用脚踢了踢,解释道,“叔叔……叔叔要离开一段时间。” 姜洵问道:“你要去哪儿?” 他尾音逐渐发颤,抬头看向了季恒。 季恒察觉出姜洵不大对劲,吓了一跳,忙捧起了他的脸,问道:“阿洵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学堂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先生说你了?还是和邓月吵架了?” 少年眼泪随之滑下,掉落在季恒掌间。 他摇了摇头,兀自说道:“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说道,“如今临淄正闹瘟疫,叔叔又身体不好,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他不是担心季恒走了,齐国的天便要塌下来,符印没有人执掌,阿宝也没有人管。这些情况再糟糕,他也可以挺过来。 他只是一听说季恒要走,心里便宛如刀剜一般,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父王,母后,叔叔。 所有人都在一个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他眼眶含满了眼泪,强忍着不掉落下来,抬眼看向了季恒道:“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从刚刚廷议时起,季恒便感到自己的大脑在东倒西歪地快速运转,直运转得他整个人发蒙发烫,六神无主。 听姜洵问起,季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道:“齐国的粮仓快要空了,运到赵国的钱,现在也还在运回来的途中。且如今药价暴涨,哪怕这笔钱运回来了,财政也支撑不了太久。如今济北、琅琊、临淄都爆发了瘟疫,而长安那边……我听说是陛下病了,所以奏疏才回得这么慢。总之,长安的援助我们等不起了,在此之前,必须要另寻出路。” 姜洵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趟吴国。”季恒道。 吴王姜烈富甲天下、财大气粗、热情好客,常常对朋友倾囊相助。 吴国的粮价、药价,此刻也一定比齐国低不少。 他说:“我想亲自到吴国去一趟,看看能不能问吴王借笔钱,顺便再拉些药材和粮食回来。” 听到这儿,姜洵愣了愣,忽然止住了眼泪,问道:“那……那小叔叔去了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了,傻瓜!”季恒说道,“我拉着粮食和药材,不回齐国,我还能去哪儿?我还能携款潜逃不成?” 听了这话,姜洵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竟有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之感。 在这段噩耗接二连三的日子里,季恒是他唯一的光。若是连季恒也要离他而去,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第15章 他说道:“那你一定要回来,一言为定!” 季恒道:“一言为定。” /// 季恒临出发前,先从太仓拨了一批赈灾粮到琅琊郡,生怕他不在,这些人连赈灾粮都不舍得拨;又请谭太傅与申屠国相共同协理国都政务,这才放心离开。 他要去吴国广陵,朱內史要去琅琊,两人都要南下,前半段顺路,便同乘一辆马车出发了,路上也能谈谈事。 马车摇晃,季恒说道:“赈灾粮由左廷玉负责押送,不会有什么问题,还请朱大人放心。” 朱子真似是在想事,答得敷衍,说道:“多谢公子。” 季恒面露忧色,又说道:“我知道比起粮食,疫区肯定更缺药草,只是这件事,我暂时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是将粮仓与财政都交与朱大人灵活处理,再看看我此番,能不能问吴王借到钱,再带些药材回来了。”说着,看向了朱子真。 季恒刚经历济北的疫情,因此对琅琊很是担心,可朱子真一个即将没枪没子弹上战场的人,看上去却很是坦然。 不是漠不关心的那种坦然,而更像是胸有成竹,让季恒感到有些奇怪。 靠近琅琊郡时,两队人马便兵分两路,朱子真进入琅琊,季恒则绕路而行。 毕竟琅琊有疫情,而季恒一行人还要途径楚国去往吴国。若是中途有人染病,再把瘟疫扩散出去,那罪过可就大了。 走到齐楚边界时,一行人又在当地传舍隔离了五日,期间没有人出现症状,这才放心踏入了楚地。 而这日正在官道上走着,便见一支商队迎面而来。 季恒掀开了竹帘,探头望去,只见这商队有四十来人,正用牛车拉着十几车货物。车夫们手拿皮鞭,坐在车前悠闲地赶着牛车,卫队则手拿佩剑,紧张地盯着左右。 他便想,这车上拉的定是轻便而又值钱的东西。 该不会刚好就是黄连吧? 季恒两眼放光,说道:“停车!” 驷马高车缓缓停下,身后车队也随之勒马。 季恒对一旁殿卫道:“去问问,看看他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殿卫应了声“喏”便去了。 那殿卫上前搭话,商队便也随之停了下来。 只是双方刚聊没两句,旁边一头老黄牛便拉了一泡巨大的屎,臭得殿卫忙拿衣袖捂住了口鼻,又说了句什么,便跑回来道:“回公子,他们说他们是卖盐的。” 盐? 季恒大失所望。 他最近实在是倒霉惯了,心想,果真不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便叫左雨潇继续驾车。 只是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劲。 这是去往齐国的道路,而齐国临海,最不缺盐,一向都是往外卖盐的那一方,原来还会有盐商到他们齐国来贩盐的吗? 恰在此时,两队人马交叉。 季恒先天不足,真是从会吃饭时起便会吃药了,对药味也很是敏感。 刚一靠近,便有一缕黄连特有的苦香拂过了他鼻尖。 季恒道:“停车。”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奶茶] 为何总是谁干得越多,谁受的委屈就越大,这多花的银子,为什么就是揪住不放呢![1]——《大明王朝1566》严世蕃台词 第15章 马车停下,脚蹬刚一放好,季恒便迫不及待地踏了上去。 他走到商队老板前,说道:“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再打扰一下?” 商队再次停下了,老板有礼有节,却又不失警惕地看向了季恒道:“公子请讲。” 而一靠近,季恒便确定这车上定装有黄连。 与此同时,他还闻到了其他药材的气味。葛根,黄岑,艾草,刚好都是齐国正需要的。 因齐国药贾垄断药材、坐地起价,季恒曾派人到赵国、楚国、梁国散布消息,说齐国现在是“一两黄连一两金”,以吸引外地药商入场。 原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成想竟初见成效。 季恒心想,人总不可能一直倒霉吧? 他们这段时间的境遇,只能用悲惨二字来形容,也该有点好事发生了! 这支商队也是听说齐国最近药价暴涨,手中刚好有现货,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了。 只是近来黄连太过值钱,这一车黄连可比一车响叮当的铜钱还要值钱,他们担心被劫,想着财不外露,便没敢声张,拿油布捂了又捂,对外也只声称是盐商。 不过眼下既已被识破,又看季恒一行人是从齐国而来,商队老板便也没掩饰,拉住了季恒,先打听起来道:“也不知齐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黄连当真涨到七八十钱一两了吗?” 所谓“穷生奸计、富长良心”,季恒最近实在是太穷了,穷到道德水平直线下降,脸皮也越来越厚。 内帑里的钱越来越少,患病者却越来越多,他必须把一块钱也掰成两瓣来花。 他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说道:“一开始的确飙涨到了七八十钱一两,只是外地商人也不知怎么得到的消息,纷纷涌入,最近价格便又开始下跌了,跌到了差不多……”他想了想,说道,“三十钱一两。” 商队老板“哦……”了声,略显失望。 看来他们还是来迟了。 不过三十钱一两也有得赚,黄连平时也不过十钱一两,去掉他们一来一回的人力成本,这价钱还是能让他们赚上一笔的。 “只是不知……”老板发愁道,“不知齐国现下瘟疫如何了,蔓延得厉不厉害?” 季恒便说,齐国现在到处都闹瘟疫,原本好好的地方,指不定哪天就成了疫区,而一旦被划入疫区人便不能自由出入,万一染病,那也只能自求多福了。又说疫区堆尸如山,尸体烧都烧不过来,自己也是为了躲避瘟疫才跑出来的。 直说得老板不敢靠近,车夫、卫队更是不想送命。 那穿得油光水滑的十三四岁小少爷,更是拽着老板的衣袖道:“爹!爹!要不咱还是回去吧!” 只是老板又不甘心! 就这么回去,来回人力岂不都要打了水漂? 季恒便道:“您一共有多少黄连?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也怪可惜,如果愿意,不如都卖给我算了。” 老板便道:“公子要这么多黄连做什么?” 季恒道:“一来,这黄连汤也能预防瘟疫,我们全族几百口人都还在齐国,我买了给他们送去,也算聊表孝心了。二来,您便宜点卖我,我在齐国也有人脉,随便一倒卖,也能稍微赚点差价。” 老板一听他要赚差价,便知道他能开出的价格,想必是连三十钱一两都不到。 可如此一来,他们便不用往瘟疫窝里跑一趟,不必承担染病,或是被关在疫区出不来的风险。 他想了想,便有些心动了。 一旁小儿子又道:“爹,你就卖给他们吧!” 老板作势要打他,叫他闭嘴。 这价钱都还没谈呢,就这么上赶着,岂不要被人拿捏了?真是完蛋! 想着,他不好意思地看向了季恒,问道:“那公子觉得多少钱合适?” 季恒说道:“十五钱一两如何?” 他原本想说二十钱的,毕竟目前,黄连在齐国真的能卖到七十钱一两,砍得太狠,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但想着,还是要给老板留一口价的空间,且他赌这支商队绝对不想进入齐国,便先说了个十五钱。 其实十五钱一两,老板也是赚的。 毕竟平时,散装黄连才十钱一两,批发还能更便宜一些。之前郑虹的报价便是九钱一两,还包运费。 只不过这价钱,的确比老板预期中低了太多。 老板面露难色,一方面实在不想进入疫区,一方面又不想无功而返,一方面却又觉得这价钱太亏。左右摇摆之下,还是觉得要有骨气一点,说道:“……不好意思,这位公子。这生意我做不了!这价钱太低了!” 季恒只好道:“那不如这样,十七钱一两,老板,你们帮我送到前面那齐楚边境去,如何?” 听了这话,卫队队长大声道:“老板,就卖给他们吧,我们工钱只收七成!” 车夫们也道:“是啊,就卖给他们吧!” 如此一来,老板又省一笔,这才道:“好吧,那就成交吧!” 于是双方当场钱货两讫,季恒又派了几个郎卫跟着商队,交代道:“等到了齐国边境,便找当地官兵来搬,先运到琅琊给朱大人应个急。” 这十几车药材,应该够琅琊疫区用上三五天了。 安排完,季恒继续南下。 短短三天时间里,季恒又碰上了四支这样的商队,他也故技重施,低价将药材买了下来,派人送到了琅琊郡疫区给朱大人。 而碰到了第六支时,左雨潇问季恒要不要停,季恒却忽然转变了想法,纠结了一会儿道:“……要不算了,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第16章 左雨潇并未多问,继续赶车。 各地药商涌入齐国已成趋势,他不讲价,药价也自然会降。 他若一直宣传齐国的药价已经不高了,瘟疫闹得还凶,让人感到齐国无利可图,还格外危险,反倒要起反效果。 且他这几日送去的药材,也足够琅琊应付一阵了。 马车晃动,季恒想了想,又写了封信给朱子真,请朱子真选派几位可用之人,到齐楚边境的官道上去搭棚子,专门负责迎接和引导这些外地来的药商,免得他们毫无方向。 哪里缺药,哪里的药价便会上涨,这棚子便负责引导药商到药价最高处卖药,在让商人们赚到钱的同时,也能让物资高效流转。 若是有商队担心染上瘟疫,不愿意进入齐国的,也可以直接在棚子里与官府进行交易,但价格必须要压低一点。 写完,他便把绑好的竹简从侧窗递了出去,对郎卫道:“麻烦给朱大人送去。顺便打听一下,我们这阵子送去的药材,朱大人都收到了没有?” 郎卫双手接过了竹简,应了声“喏”,便快马加鞭地去了。 季恒继续赶路,而约摸是在五日之后,在一行人即将抵达吴楚边境时,那郎卫又快马加鞭地追上来了,表示信已经送到,朱大人说会照办。 季恒又关心道:“那那些药材朱大人都收到了吗?” 郎卫并未靠近疫区,中间有驿卒负责传信。 他说道:“一共五批药材,朱大人说都收到了。不过我听说,朱大人又把这些药材统统都送到了临淄和济北,自己一车都没留,说是琅琊的药材已经够用了!” “琅琊的药材够用了?”季恒不明所以,惊讶道,“这属实吗?” 这怎么可能的呢? 他出齐国也才八.九日,期间哪怕有外地药商涌入,药价有所下降,也不可能到了不缺药的程度吧? 若真不缺药,那他就要考虑考虑,这吴国他还要不要去了。 只听那郎卫道:“具体情况朱大人并未明说,不过属下倒是道听途说来了一些事。” 季恒忙问道:“什么事?” 郎卫道:“听说这次封锁的疫区里,有一座大药材商的仓库,里面各类药材应有尽有。当时瘟疫疯狂蔓延,人一批批地死,百姓们都慌了,又听说官府发不起药,便直接暴动,把那仓库给劫了!听说还打死了好几个看门的奴隶呢!” 季恒彻底呆愣住了。 仓库位于琅琊郡,里面药材应有尽有,劫下来了便能让琅琊自此不缺药。 如果不出意外,这药材商恐怕便就是尚阳了。 尚家是当今炙手可热的外戚班氏的外戚,背景非同一般。 在济北时,季恒便把这几大药材商的底细给摸清楚了,知道此次联手垄断药材的几大商贾,背景都不容小觑。 他们的仓库在哪里,季恒也一清二楚。 他知道尚阳的仓库离疫情爆发的县城,其实是有点距离的,中间起码隔了两座城池,且位于荒郊野外。 将其划入疫区,其实有些牵强。 于是他又想起了那日坐在马车上,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却又有些悲壮的朱大人。 所以是朱大人有意为之?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 第16章 季恒把郎卫拉进了马车里,先请他坐下,而后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这件事后面又是如何处理的?” 郎卫道:“我听驿站里的驿卒们在聊,便听了一耳朵,听说百姓暴起后,那仓库管事当即便报了官。可当时疫区刚封锁,里头早乱成了一锅粥,根本没人管这件事。直到了第三日,官府才派了官兵过去,可当时仓库早被这些暴民给抢空了。” “不过这件事后,疫区便不缺药了。也不知是谁,趁天黑把上百车药材送到了军队门口,扔下后便走了。之后几天,陆续还有百姓效仿,摸着黑来给军队送药。” “可能是药材太多,大家自个儿也吃不完,留了几麻袋自用,再分一些给邻里邻居,最后还是剩了很多,便都扔到了军营门口,让官府发放给其他患病的百姓,毕竟同病相怜嘛!” “还有许多药材流入了市场,现在疫区黄连已经跌到了三十钱一两,家里有点钱的都买来喝,以免染病。” 季恒问道:“那是谁带头抢的仓库,也不清楚吗?” 郎卫想了想,说道:“好像也没有谁带头这一说,可能就是此地民风彪悍。这些抢药的,都是因为家里有人患病,又实在吃不起药,可那么大一座仓库就杵在那儿,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吧?大家一拍即合,就去劫了!” 季恒听完,便也松了一口气。 如此一来,一句“法不责众”便能够轻拿轻放。 否则万一尚阳闹到了长安去,搞不好上面还要抓几个出头鸟来给他出出气。 其实早在济北瘟疫爆发,而药材商把黄连哄抬到了七十钱一两时,他就很想去抢劫了。只是有些事“暴民”做得,官府却做不得。如今听了这事,季恒也只觉痛快。 不过此事,尚阳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也不确定此事背后,究竟有没有朱大人的身影。 但为民请命之人,绝不可使其寒心! 季恒提笔给太傅写了一封信,叮嘱说若是尚阳找上门来,便叫太傅先拖一拖,等他回去了再处理此事。 朱大人也好,这些“暴民”也好,他都要保。 他又叫老师给朝廷上一道奏疏,率先奏报此事,重点强调一下商人哄抬药价,导致百姓吃不起药的事,也就是“恶人先告状”了。 写完,继续南下。 而在两日后,一行人终于踏入了吴国国都广陵的边境。 —— 广陵地处江淮流域,水网密集,商业发达。 天黑了,一行人先在吴楚边境下了榻,隔日一早天一亮,便整理好行装向广陵城出发。 这一日天气晴朗,风也干爽,车队沿着小河行驶。 左雨潇站在车前,手中攥着四根缰绳,面无表情、游刃有余地驾驭着齐头并进的四匹白马。 坐在车内的小公子陡然掀开了竹帘,一张明媚的脸庞探了出来。 轻薄的宽袍大袖顺着手臂缓缓滑落,十指如玉,一条红手绳横亘在左腕上。 他向远处望去,见一只竹筏从桥洞中驶了出来,荡起了碧绿的涟漪。 河岸两侧摆着集市,附近居民纷纷提着篮子来买菜,听起来热闹嘈杂,远远瞧着却又显宁静安详。 只是一想到即将进入广陵城,季恒便莫名心慌,无法再岁月静好。 毕竟他活了两辈子,也从未问人借过半毛钱。这第一次跟人开口,便是要借一笔可能要以举国之力还上两三年的巨款。 万一借不到,齐国下一步又当如何?也让他感到颇为渺茫。 只是转念一想,其实这些钱对吴王来说,可能也根本不算什么。 毕竟当今天下若论谁人最富,那当属吴王第一,连天子都要排第二。 天子身为天下共主,掌管的钱财固然最多,可他又要治理郡县、又要打匈奴、又要大搞基建,开支也十分惊人。 若是换个穷一点的朝代,单其中一项拎出来,恐怕都能要了王朝的老命,何况天子都要一手抓。 几年前,天子想兴修漕运,还曾问吴王借过钱。 关中作为皇都所在地,这四十年来人口暴涨,常年缺粮,导致朝廷只能不断从关东调粮。天子便想开凿一条人工河道连通两地,一本万利。 可吴王哪敢“借”? 直接把所需金额双手奉上,说身为弟弟、身为臣子,为皇兄分忧解劳都是应当应分的,哪有“借”的道理? 还自觉把吴国每年进献朝廷的献费给涨了三成。 吴王之所以能这么有钱,是因为按大昭律法,在诸侯国内,除了如百姓农田、私产等“有主之物”,其余一切“无主之物”统统都归诸侯王所有。 这些“无主之物”,大体上便包括山川、河流、海域及这些区域所产的一切自然资源。 那么不同诸侯王之间,富有程度也就天差地别了。 比如燕国天寒地冻,又常年受匈奴袭扰,地理环境十分恶劣。 相较之下,齐国则温暖湿润,平原辽阔,没有外敌。 齐国境内有万里沃土可供收税、又有海水可以煮盐,且历史悠久,开发程度较高。 因此在开国之初,便属于封国鄙视链中的王者,皇帝一般都是要封给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的——至少在阿兄受封之时还是如此。 直到十多年前,吴王姜烈在封国内开采出了第一座大型铜矿,让局势发生了逆转。 一座铜矿就已经很让人羡慕了,不成想,短短几年之内,吴王又接连开采出了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第五座…… 眼下朝廷又开放了铸币权,也就是说,谁手里有铜,谁便能自行铸币,只要铜钱分量符合朝廷规格即可。 第17章 所以吴王手中是真有印钞机在的。 甚至不是印钞机,而应称之为印钞厂。 他一边开采铜矿,一边炼铜铸币,每天都有铜钱“哗啦啦—”地进帐,多到根本挥霍不玩。当今天下流通的铜钱,有三分之一都出自吴王之手。 如今再看齐国,也就只能说是“勤奋一点便不会被饿死”的地理条件了。 季恒双手合十,默念道:“祖宗保佑,佑我这一路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心想事成。” 马车继续前行。 临近广陵城时,季恒从侧窗将事先备好的拜帖递了出去,递给了骑马随行的郎卫,说道:“麻烦帮我把这个送到城中郎群郎大人的宅邸,再问问郎大人何时方便,我想登门拜访。” 郎卫接过拜帖应了声“喏”便打马而去。 只是越是靠近广陵,季恒便越是感到四周氛围很是古怪。 直到马车穿过门洞,进入了城中,一向惜字如金的左雨潇,忽然叫了声:“主人!” 语气十分警惕。 季恒掀开了竹帘,还未来得及问怎么了,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只见面前一整条宽阔无比的主干街道上,都密密麻麻蹲满了人,像是在捡什么东西,直堵得马车无法通行。 季恒定睛往地上一瞧,竟见街道上洒满了谷物。 仔细一看,见其中竟还掺杂着像是碎玉的东西,甚至还有米粒大小的金粒,意识到刚刚是有灵车经过,登时愣在了原地。 在昭国,有出殡之时往所经街道抛撒五谷的习俗。是向路神买路,请求路神让亡魂一路通关的寓意。 当然,这五谷也只有顶顶有钱的人家才洒得起,这碎玉与金粒季恒更是闻所未闻。 纵观整个昭国,谁家出殡能奢侈成这样? 这又是在广陵城,灵车的主人大概会是什么身份,更是猜都不用猜了。 作者有话说: ---------------------- 几天前的季恒:“人总不能一直倒霉吧?” 此刻的季恒:“人怎么不可能一直倒霉呢?”[化了] 第17章 只听蹲在车前捡金粒的一位老婆婆说道:“大王真是克子的命。王子接连夭折,这下又是连一个子嗣都没有了。还好咱们大王还正当年,身边又不缺姬妾,还能再生……” 所以是吴王太子夭折了。 吴王太子年方三岁,因吴王子嗣接连夭折,膝下没有其他子嗣,于是刚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 吴王对这儿子也是珍之爱之,恨不能把金山银山都捧到他面前,如今早夭,吴王恐怕也悲恸难当。 他们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吴王正承受丧子之痛,问吴王借钱的事还能不能开口? 果真是条条大路通死路吗? 季恒叹了一口气,在接二连三的暴击之下,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马车被堵得动弹不得,他只好先下了车,两手遮在眼眶前,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条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向吴王开口,也不知道自己若是带不回药材与粮食,齐国的百姓又当如何。 只是看着蹲在地上你一粒我一粒捡着金粒的吴国百姓,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想到,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但凡换一个地方,大家不说捡金粒了,就是捡米粒,恐怕也捡不出这么和谐的效果。 左雨潇对自己的分外之事一向漠不关心,从不插嘴,可眼下这情况,还是让他替季恒捏了一把汗,问道:“怎么办主人,要回去吗?” 季恒问道:“回哪儿去?” 他本以为左雨潇是要先回城外传舍什么的,毕竟这人群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他们的车子进不去。 没成想,左雨潇竟面不改色道:“回齐国。” 季恒:“……” 季恒:“…………” 季恒:“………………” 所以在他眼里,眼下这情况已经糟糕到要原路返回齐国,连尝试都没必要尝试一下的地步了吗? 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问吴王借钱,他便感到自己这嘴皮有如千斤重,怎么也张不开。 可又想到自己的背后是像朱子真、济北郡守这样的能人干臣;而他们的背后,又是成千上万正处于水深火热、瘟疫炼狱之中的齐国百姓,他便感到自己一步也不能退,退了便是万丈深渊。 季恒莫名有些生气,说道:“来都来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你们先留在这儿,我要先去广陵传舍休息了。”说着,径自离去。 左雨潇一行人在城门口等到了黄昏。 大人们捡金粒,小孩们捡碎玉。金粒、碎玉都捡完,街道上便只剩啄食五谷的鸟类。 左雨潇驾车穿过,便又“呼啦啦”飞走。 —— 当天夜里,郎宅便派了人来,说郎大人明日有空,请公子到府中一叙。 郎群是吴王的左膀右臂,与季太傅有同窗之谊。 郎群出身微寒,没有背景,中间怀才不遇了许多年,境遇十分落魄。 季太傅便接济了他许多,最后还请齐王帮他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他到吴王门下做客卿。 吴王财大气粗,养了门客三千。 他什么人都养,男的女的、文的武的、会杂耍的、会骂人的、会搞笑的——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讨吴王喜欢,那么后半生基本上就只剩荣华富贵了。 郎群没什么特长,只是读了一箩筐的书,性子有些沉默是金。 乍一看之下,不像是吴王会喜欢的人,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 没成想,竟得了吴王青眼,加上这些年来的经营,如今已成了吴王的座上宾,是吴王最信任的谋士之一。 三年前,季恒陪阿兄入都朝请天子,还在长安碰到过陪吴王入都的郎群。 郎群见了这昔日好友的遗孤,心中也很是感慨,还曾拍拍他的肩膀说:“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叔叔开口。” 于是隔日一早,季恒便带上备好的礼品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吴王财大气粗,送给郎群的宅邸亦是气派,让人一眼就有种“郎叔叔如今真是发达了”的感觉。 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季恒一掀帘,便见门口已有一位穿着华贵的仆人在等候,见他下车,便走上前来询问道:“请问是季公子吗?” 季恒道:“正是。” 那仆人说:“老爷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季恒随那仆人进了门,穿过别致的亭台水榭,来到了一座湖心亭。 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微风吹拂着四面纱幔。 郎群已在亭子里摆好了筵席,见季恒走来,便起身相迎道:“贤侄,好久不见。” 季恒作揖行礼,叫了声郎叔叔。 郎群人很热情,走到了亭子边,轻轻拽着他手臂把他拉了进去,说道:“快请。” 季恒见亭内铺满了竹席,便在台阶前脱了履,走到自己的席位前跪坐了下来。 他昨日不明情况,便直接在拜帖上说明了来意,希望郎叔叔能在中间帮忙游说一二。 他手中还有阿洵的亲笔信,那几乎是一封求救信,请求吴王叔父能看在他父王的面子上救救齐国百姓。 但借钱的一方总归是卑微的,季恒端起漆杯小抿了一口水,却感到手臂不住发颤,只好放下了杯子,谦逊地看向了郎群,佯装镇定的模样。 郎群过问他近况,他便说还好,又把拜帖中已写明过的,齐王薨逝,自己如今正侍奉王太子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郎群叹了一口气,深感遗憾地道:“齐王的事,我也已听说了……” 他声音十分低哑,似是没休息好。 毕竟昨日吴王太子出殡,昭国的礼仪又格外繁重。 季恒每次去祭祀先祖,回来后也要累瘫几日。 郎群道:“早些年间,我曾游历四方,寻觅良主,也算阅人无数。像齐王这样宽仁悲悯,又刚正不阿的真君子,这世间实在难能找出第二位来……真是可惜了。”顿了顿,又说道,“像你父亲那样殚精竭虑,甚至是‘不择手段’为国为民之人,这世间也难找出第二位来。” 季恒垂下了眼眸。 直而长的眼睫,在他素净的小脸上打下了一小扇阴影。 季太傅为了所谓家国天下,又能“不择手段”到什么程度? 身为季太傅独子,季恒再清楚不过 他可以把他自己,包括他身边所有的人和物,统统都献祭出去,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季恒喝了一口水,放下了水杯。 郎群寒暄片刻,又直抒胸臆了起来,说道:“贤侄的拜帖,我也已经看过了。” 听到这儿,季恒心脏莫名跳了起来。 郎群道:“早些年间,我穷困潦倒,意志也磋磨殆尽,若不是你父亲接济于我、勉励于我,我恐怕也挺不到峰回路转的这一日。若不是齐王写了那封推荐函,我也无法拜入吴王门下。这恩情,我郎群理应还报。” 第18章 季恒愈发紧张,总觉得郎叔叔下一句便要话锋一转,接一句“但是”。 眼下这情况,恐怕也很难不接一句“但是”…… 果不其然,郎群说道:“不过有一个情况,也不知贤侄这两日有没有听说过?” 季恒垂首道:“实在抱歉……我昨日递上拜帖之时,并不知道吴王太子的事。” 郎群道:“贤侄也清楚,我如今不过是吴王门客,有些事,吴王倒肯听我一言,但如此大事,也由不得我说了算……不过既是贤侄开口,那么此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向大王提一提。” 季恒终究还是年纪太轻,见郎叔叔为难,便实在顶不住说道:“叔叔若是实在不好开口,或是此事有可能会影响到叔叔的前途,那要不就……” 说到这儿,他又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 怎么能算了呢?若是就这么算了,那下一步又该如何? 听到这儿,郎群却是低哑地笑了出来,说道:“其实此事尚有转机,只不过叔叔我无法保证。在我看来,眼下于贤侄而言,若不是最坏的时候,恐怕便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季恒忙问道:“此话怎讲?” 郎群娓娓道来。 世人皆知吴王子嗣接连早夭,已经殁了四位王子、两位翁主。 吴王是天生的克子命,且他财越旺,便越是有损子孙福祉——这一点,他花重金养着的三百多名方士们,也早已达成了统一共识。 但要如何做才能让吴王保住子嗣,这些方士却是众说纷纭,吵来吵去,吵了多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不过他们的主张大致又可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要“刚”。 他们在先太子刚出生时,便主张立其为太子,要吴王向天地鬼神宣告,这是他吴王姜烈的儿子,让恶鬼们不敢靠近。 他们要吴王定期举行盛大的法事,进献大量宝物、牲口向上天祈福。还主张吴王要给王子无上荣宠,才能提升王子的气运,为王子增福添寿。 总之便是要正面硬刚的意思。 而另一派则恰好相反,他们主张要“藏”。 他们极力反对吴王立幼子为太子。 又何止这个,他们甚至主张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等养到长大成人后,再接回来认祖归宗。 这是“藏派”中的一个分支,暂且称之为瞒天过海派。 而“藏派”中还有一个分支就有些过分了,可以称之为“明修栈道派”。 他们叫吴王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与此同时,再领养一些孤儿来给自己的骨血挡灾…… 可吴王这一生运势太好太强,早豪横惯了。他是要胜天半子的性子,哪里甘心于藏?让孤儿来给自己的子嗣挡灾,也的确有损阴德。 于是他一直认同前者,对后者不屑一顾。 可接二连三的丧子之痛,还是让他疼怕了。到了先太子时,吴王便很是犹豫。 只不过当时,先太子生母郑王后刚被封为王后不久,地位尚未稳固。她急于母凭子贵,便与“刚派”沆瀣一气,要吴王早立太子。 听说“藏派”主张要把她的孩子藏起来,还不能姓姜、不能入族谱,郑王后更是恨不能跟这些“藏派”的方士们拼命。 而结果已见分晓。 吴王立了太子,太子再度早夭。 季恒听得津津有味,心中却又有个疑问。 他听来听去,也只听出此刻是最坏的时候,又何来最好的时候一说? 郎群便道:“而除了这刚派、藏派,还有一位大师曾为吴王指点过此事。这位大师并非是吴王门客,而是云游四方、行踪不定,吴王也难能见上他一回。” “他说吴王子孙福薄,是因吴王敛财过多,德行却没有跟上的缘故,提议吴王要多施布。且这施布,越是能解决天下苍生的痛点,便越是能积累功德。而在功德攒够之前,他也主张要藏。” 这位大师高深莫测,吴王便也非常信服。 在这种搞不好便要断子绝孙,王位与万贯家财都要便宜了别人的事情上,吴王还是很听劝的,并且他每一派都信。 他直接两头兼顾,一方面立了太子,一方面做着法事祈福,一方面也进行了多次施布——攒攒功德总没有错。 尤其每当先太子有个头疼脑热,那更是吴国百姓泼天富贵来临之时。 这几年来,吴王曾多次下令,免除境内百姓所有赋税,每次一免就是三年,已经免到了三十年后。 他又定期给老弱病残、鳏寡孤独发钱,又在境内设立了上百处义诊,免费给百姓看病、发药。 每逢自然灾害,那更是吴王要大补的时候。 他还曾一口气放生过二十万只乌龟,以求化煞消灾、延年增寿。 不曾想,此举却导致了各地商人纷纷抓捕乌龟,卖给吴王,反而给乌龟带来了灾难。 大师听闻后便说,此事并未能解决生灵任何痛点!功过相抵之下,可能还要大扣功德!让吴王也郁闷了许久。 “上个月王太子殁,”郎群端起耳杯喝了口酒,继续道,“吴王便四处寻找这位大师的下落,又把大师给请了回来。” “大师见了吴王,还是说吴王德行不够,要再行施布。只是这几年来,吴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又何来痛点?” “若是吴王善举,解决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那么花再多钱,也积累不了多少功德。因为此事,吴王近来似乎也有些苦恼。” 季恒竟无言以对……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郎群解释说:“只不过大王刚经历这样的事情,我若提及此事,大王又会作何反应,我也摸不准,无法打包票。” 季恒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与认同。 毕竟先太子刚下葬,身为父亲,哪还有心思为下一个孩子积攒功德? 无论如何,此时提借钱都还是有些不合时宜。 郎群道:“我也需要看大王的脸色行事,所以,还望贤侄能在广陵多留几日,不要着急,等我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向大王开口。以免冒然开口,再被大王一口回绝,那么就彻底没希望了。” 季恒只觉得感激涕零,说道:“多谢世叔!” 谈完正事,季恒便回了传舍。 他本已做好了要等上十天半个月的准备,还想着在此期间,他得先接触接触吴国的粮商与药贾,节省一下时间。 不成想,隔日世叔便派人送来了消息,说吴王要立刻见他。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奶茶] 第19章 吴王宫内挂满了白绸,却难掩其奢华,规模像是有齐王宫的两倍大。 不过这也只是礼法对诸侯王宫规格要求的上限,而不是吴王财力的上限。 季恒下了马车,跟随郎群入了宫,听郎群说道:“今日实在是巧。大王上午召见我们,刚好便提到下一步又要如何施布的事,对此很是头疼。我便趁机提了此事,大王很感兴趣,当即便要见见你。我看这事,八字算是有一撇了。” “多谢世叔。”季恒应着,心里却还是有些没底。 郎群看出来了,便又压低了声音,向季恒透露道:“其实大王还有子嗣,就藏在民间……所以先太子的事,大王悲痛归悲痛,但丧仪结束,大王心里也就放下了,贤侄也不必太过紧张。” 季恒:“……” 看来吴王真是急了,真是把各派的观点统统都实践了一遍,主打一个东边不亮西边亮。 季恒佯装淡定,继续跟在郎群身后。 来到了正殿时,只见吴王及其众多门客都端坐在殿内等他。昭国尚黑,大家都穿了黑色,一眼望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殿内光线本就不明亮,看起来便更加压抑。 此情此景,莫名让季恒想起了十一年前,天子及昭廷文武百官在未央宫召见他时的场景。 当年他六岁,也是第一次面见天子。 身为小说男主,姜炎丑是不可能丑的,身高一米九,气质不怒自威都是基本。 其实从高皇帝起,姜家就没有人丑过。无论是像天子、齐王、吴王这样的长辈,还是姜洵、姜灼这一代的小辈,相貌气度都十分优越,各个都是人中龙凤。 季恒跟在郎群身后,迎着众人的目光走进了殿内,在吴王正对面的席子上跪坐下来,行了参拜礼。 吴王高坐堂前,问道:“你就是季太傅之子,被二哥养在宫里的神童季恒?” 季恒心想,原来世人都是这样认知他的,一个是季太傅之子,一个是被齐王养大,还有一个,便就是这阴差阳错得来的“神童”头衔了。 他仪态自幼有先生教导,此刻跪坐在席上,从侧面望去,便像个标准的汉代陶俑,眼观鼻鼻观心,缓声开口道:“正是在下。” 话音一落,两侧门客便开始窸窸窣窣了起来。 季恒孤零零坐在巍峨宫殿的中央,头顶上方是吴王,两侧是吴王门客,这宫殿大到说话声都有回响。所有人都在注视他,可出于礼貌,他却不能直视任何人,只垂眸望着自己被衣袍包裹着的膝盖。 第19章 在他所谓的“神童”生涯里,这样的情形也并非第一次。 大概是之前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以为大家是在对他品头论足,或是在商讨一会儿要提哪些刁钻的问题,考考他是否货真价实…… 却忽然听一人说道:“这小公子长得可真好看啊。” 另一人应和道:“当年我在未央宫见过他,他当时才那么一点大,还拽着他父亲的袍摆。不成想,如今竟已出落成如此一副风光霁月、兰枝玉树的模样了,这岁月可真是快啊。” “我家犬子若是能赶上公子恒一半的一半,那我做梦都能笑着醒了!” 听了这话,吴王也笑得豪迈。 气氛陡然放松了下来,季恒这才礼貌地看了看左,又看了看右,点点头佯装有礼,见大家看着他的神情竟都是满目慈祥……谁懂这一刻的救赎感? 吴王端起金盏干了一杯酒,说道:“听了二哥的事,寡人心中甚是难过……不过我听不群说,你们齐国刚发了场大水,紧跟着便又来了场瘟疫,百姓吃不起药,已经民不聊生了,是真的吗?” 郎群,字不群。 季恒道:“的确如此。我手中有齐王太子的亲笔信,还请吴王过目。”说着,双手捧起了装有竹简的木匣。 宫人趋步向前,将那木匣子接了过去,递到了吴王手边。 吴王捧起竹简认真地看了起来,说道:“情况竟已经这般严重了吗?皇兄有没有什么说法?也不知我该如何帮你们?” 季恒说道:“我想恳请吴王借齐国一笔钱,供齐国采买药材与粮食,让齐国与百姓渡过这一道难关。” 吴王问道:“一共要多少钱?” 季恒道:“两亿钱。可以立字据,可以算利息。” 他知道吴王借钱是不收利息的,还不还也全凭自觉。还了吴王会收,不还吴王估计也不会记得。 像一些“不足挂齿的小钱”,吴王也可能一开始就说不用还了。 当然,像金额如此巨大的情况,齐国肯定是要还的。 吴王人很痛快,说道:“好!尽快拨两亿钱给他。”说完,又看向了季恒道,“字据、利息便不必了。这笔钱你们慢慢还,能还多少还多少,可千万不要有负担。” 季恒叩首道:“多谢吴王,吴王功德无量!” 第20章 吴王又送佛送到西,介绍了自己经常合作的吴国商贾给季恒认识。 于是在吴王作保之下,整个采买过程十分顺利。十日之后,季恒便从七名商贾手中,以与郑虹报价差不多的价格,买到了足够让齐国渡过难关的药材与粮食。 几日后,第一批货物便运到了广陵码头。 季恒站在河岸边,看着被脚夫们一麻袋一麻袋抗上船只的药材,总算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 至于那一口气欠下的两亿钱…… 齐国轻徭薄赋,即便耕地面积辽阔,可一年税收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了。 这些钱又要支付官府开支、又要给朝廷交献费、又要维持齐王宫的花销,万一有什么自然灾害则还要赈灾。 往年在勤俭节约之下,才勉强能收支平衡,略有富余。 一想到这笔债,他们就是把裤腰带往死里勒,也要还上三四年,手头稍微松一点,可能就要还上七八年,季恒便感到十分茫然。 可看着载满了货物一艘艘从码头出发,驶向齐国的船队,他又觉得这钱花得再值当不过。 他可是以与疫情前差不多的价格买到了这么多物资,怎么不算值呢? 钱是王八蛋,没了就再赚! 他把采买之事收了个尾,留了左雨潇跟进后续货物,便拜别了吴王与郎叔叔,踏上了返程。 他们来时用马车拉了许多铜钱和礼品过来,如今钱花光了、礼品送了,便空了那么六七辆马车出来。 季恒不想空车走,便又随身拉了几车药材。 他总算能带回去点好消息,又出门太久,有点想家,便有些归心似箭。这一路上能赶则赶,能不休则不休,终于在十三日后抵达了齐楚边境。 骑马随行的郎卫有些心潮澎湃,说道:“公子,过了这座亭,便就是齐国了。” 季恒掀开了侧窗竹帘,感到惬意的晚风迎面吹来。 时间已近黄昏,明明眼前都是一样的官道,两侧都是一样的农田,可一踏入边境,却还是有种很不一样的感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夕阳西下,余晖染红了半边天空,风中也带着太阳下山后的凉爽。 他远远瞧见河道边,有许多齐国民夫正在修补河堤,挥铁锹的挥铁锹、推车的推车。 有民夫直了会儿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到从前方官道上驶来的长长车队,定睛看了一会儿,忙说道:“这是公子回来了吗?” 季恒从吴国启程之前,早快马加鞭送了信回来,说即将有六万斤黄连、二十万斛大米及其他药材与物资陆续抵达齐国。若是货物先于他而到达,便叫各位大人们注意查收。 又说时局艰难,各位大人也辛苦了,叫大家再坚持一下,局势定能峰回路转! 这阵子瘟疫进一步扩散,公帑也好、粮仓也好、官员也好、顶在最前线的医匠与军人们也好,所有人、所有物资都已到达了极限,都在全面崩溃的边缘苦苦挣扎。 那日大家又在文德殿大吵了一架,正吵得不可开交,驿卒便把这封急递送了过来。 大家读完信,便在殿内抱头痛哭了一场,看到了希望,这才得以继续坚持下去。 公子即将送来药材的消息,又从文德殿传到了地方官府,从官府传到了各地百姓的耳中。 大难当头,大家都在密切关注着时局,这消息便口口相传,在民间传得飞快。 “公子?”听了这话,县令放下了铁锹,也直起了腰来,远远看了过去,认出那是齐王宫的马车,肯定道,“是公子回来了!” 于是民夫们纷纷欢呼道:“是公子回来了!” “公子回来了!” 季恒听了声响,从马车侧窗探出了头来,竟见百姓手握铁锹,背对着夕阳,在河岸边站成了一排朝他们挥手,便问道:“……他们是在朝我们挥手吗?” 郎卫惬意地骑在马上,说道:“应该没错。” 季恒便有些惊讶,又有些新奇,先朝他们也挥了挥手,笑容洋溢,又问郎卫道:“他们好像在叫我公子,他们难道都认识我吗?” 郎卫心道,季太傅独子,六岁预言蝗灾的神童,这些事本就使季恒在齐国家喻户晓,如今又出使吴国,带回了能挽救齐国百姓的救命物资…… 他说道:“这件事后,公子名讳在齐国更是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当天夜里,季恒在当地传舍下了榻,了解到附近有几个县乡疫情严重,十分缺药,便命人送了两车过去。 隔日一早,季恒便继续赶路,终于在两日后抵达了临淄城。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 第21章 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感受不到丝毫回家的喜悦。 临淄城主干街道为天策大街,而与天策大街一街之隔便就是疫区,此时此刻,里面到处都是施药的草棚、奔跑的医匠与呻吟的百姓。 一柱黑烟滚滚升上了高空,那是城外荒地上在焚烧尸体。 临淄若不是国都,以目前瘟疫蔓延的情况,其实早该封城。 可齐国大部分官员都住在城内,一旦封锁,整个齐国的官僚系统便要彻底瘫痪。因此若有病例出现,便只在小范围内进行封锁,城中最小的疫区,甚至只有一户人家。 见了这景象,季恒忧心忡忡,开始担心起宫里那三个孩子…… 若是连他们都出问题,那他真是要碎掉了。 他掀开了竹帘,对车夫道:“不好意思,麻烦您再快一点,能多快就多快,多谢了。”说着,放下了帘子。 车夫应了声“喏!”便挥起了马鞭,四匹马儿得了指令,陡然开始跑了起来。 季恒一个没留意,直接撞回了位置上,在快速奔驰的马车上颠啊颠,没一会儿便癫到了长生殿门口。 殿里倒是出了奇的安静,季恒下了车,疾步穿过庭院,叫道:“小婧?” 听里面没人应声,他便又叫了声:“小婧?” 而刚要走上楼梯,小婧便走了出来,指了指东侧偏室方向,做了个“嘘—”的手势,表示阿宝在睡觉。 季恒恍然大悟,连忙闭嘴,又回身对搬运行李的郎卫们也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殿内。 郎卫们也心领神会,不敢应声,只敢点头,而后纷纷开始蹑手蹑脚了起来。 小婧轻提裙摆走了下来,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公子……你可算是回来了。” 季恒忙问道:“你们最近怎么样,阿洵、阿灼、阿宝都还好吗?宫里应该没有人染病吧?” 第20章 小婧叹了一口气说道:“小殿下一开始哭得可凶,我都怕小殿下把自己哭晕过去!后来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哭,公子也不出现,就不再哭得那么大声了。可他睡着睡着,又会忽然哭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大哭,而好像是很委屈似的……自己哭一会儿又接着睡。” 季恒又忙问道:“那阿洵和阿灼呢?他们还好吗?” “太子殿下他……”小婧心里竟有些紧张,支支吾吾道,“本来还好好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听说昨天晚上忽然发起了高烧来,还吐了一回。今天早上醒来,又吐一回!侍医也看过了,有人说是瘟疫,又有人说不是瘟疫,只是伤寒,我们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他听小婧先说起阿宝哭闹的事,便想着,姜灼、姜洵应该没有人染病,结果转头便又听姜洵高烧,疑似瘟疫,一时如坠冰窟。 “小婧你……”季恒语塞,顿了许久才有些怨怪道,“……你下次能不能先说重点。”说着,转了身,准备去太子宫看看姜洵,而一转身便有两滴泪倏地掉在了地上。 不知为何,他只是忽然很心疼。 无论是姜洵生了病也好,还是明明姜洵生病,疑似疫病,可小婧还是把阿宝的事排在了前面讲也好。 他启程之前,明明是托小婧把三个孩子都照顾好的,但小婧似乎并没有把阿洵的事太放在心上。 姜洵太过懂事了,他不像姜灼怡然自得,身边又有一位与她心意相通的乳母作伴。 相反他内心十分敏感,作为王太子,又从小便被要求要坚强、要刻苦,悲喜要不行于色。 大家便也常常忽略他,觉得他已经是个大孩子。 季恒有了慌了神,而正准备移步,小婧便从背后一把拽住他,说道:“公子你不能去!”说着,拦到了他面前,“太子宫里有侍医、有宫女、有宦官照顾,真的不缺你一个。别人若是染了病,喝了药兴许还能好起来,可公子你是什么身子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季恒有些恼怒道:“我这身体怎么了?这身体好得很,起码也能活到九十岁!” “……” 小婧双唇紧抿,无话可说。 虽有些“意气用事”的成分在,但季恒也并非话赶话胡说八道。 因为在书中,他虽只是个十八线小配,但却有过“等到了鲐背之年,季恒再度回想起这一日……”之类的叙述。 因为他与角色同名,因此印象也格外深刻。 教他占卜的师父也曾说过,他是一辈子病病殃殃却能够细水长流的命,又有祖上积德,在地底下守着这根独苗,叫季太傅不必太过担心会养不活。 且从小到大,他也生过好几场重病,每次都觉得自己可能就快要死掉了……可最后却又都不合逻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如有神助。 久而久之,他就开始对自己能活到鲐背之年这件事深信不疑。 “小婧,你让一下。” 季恒说着,轻轻撇开了小婧,向太子宫走去。 他走了几步又开始跑了起来,跑着跑着,却又忽然想起一事,停下来叹了一口气,便有些懊恼地掉头返回,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而一入庭院,便见小婧朝殿门走去的背影,手背在眼睛上一抹,像是在抹眼泪。 季恒便叫道:“小婧!” 小婧回过头,眼眶果真红红。 季恒忽然便有些愧疚,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相伴了这么多年,季恒也从未对小婧说过哪怕半句的重话。 他走了过去,说道:“对不起,刚刚是我态度不好。” 小婧抽噎着抹了一把泪,摇了摇头,说道:“是我不好,的确是我忽略了太子殿下。” 季恒说道:“阿宝还小,又住在长生殿,阿宝这一哭,你顾不上其他也是自然的。但我还想交代你一件事。城中瘟疫太严重了,阿灼、阿宝不能再有事。小婧,你马上收拾行李,下午就带阿灼、阿宝还有乳母们到避暑宫去避一避,那里远离人烟,会好一点。把阿灼的乳母,还有她的贴身侍女们都带上,她还想带谁也都带上,等城中瘟疫退了再回来!” 小婧立刻道:“好,我明白了。” “快去准备吧。” 季恒说完,便又掉头向太子宫行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他此行去往吴国的路上,常常坐在马车里无所事事,便不断反刍起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种种。 他有时觉得离阿兄阿嫂离世,恍若已过了一两年。可有时午夜梦回,意识到阿兄阿嫂真的已经不在了,却又会感到心惊肉跳,分不清是否是现实。 这三个月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他像是被刀逼着向前跑。 而路途漫漫,总算得了片刻空闲,那些被忽略已久的情绪与回忆,便很自然地从这些时光的缝隙里流淌了出来。 他什么都回忆,什么都咀嚼,混杂的画面与情感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每当想起姜洵,他又会感到格外心疼和亏欠。 他仍记得那日阿兄血淋淋地躺在榻上,而姜洵跪在榻下的模样。他脸上明明挂满泪,却并未放声大哭。 身为齐王嫡长子,他很清楚自己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 他很害怕给身边人添麻烦,也很害怕被抛弃,于是总是说,他会尽快长大,会把阿姐、阿宝还有叔叔都护在身后。 季恒知道身处绝境,最痛苦的不是大哭或崩溃。 而是明明也很想让自己就这样倒下去,想要昏天黑地地大哭一场,对现实不管不顾,任意志沉沦下去……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直面千疮百孔的现实,去清醒地感受疼痛,负起自己应负的责任。 听闻了阿嫂危急的消息时,姜洵在他怀里狠狠抽动了一下。那一下季恒恐怕终身难忘,他感到姜洵的心脏狠狠骤缩,因他抱着姜洵,两人心贴着心,于是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随之狠狠一颤。 姜洵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却能感受到姜洵到底有多疼。 那天他去守丧房给姜洵送宵夜,姜洵不知道是他,第一反应竟以为是有坏人要陷害他。 季恒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他不知道那段时间,姜洵究竟活在怎样的恐惧之中? 他也记得他要去吴国之时,姜洵以为他要一去不回。 明明以为他要一去不回,却还是说,叔叔身体不好,齐国瘟疫严重,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明明自己还那么小,却总是替他着想,想要替他分担。 可老天为何要这样待他? 这对他太不公平了。 季恒眼泪一阵阵上涌,一路跑向了太子宫,撑着大腿爬上了台阶,对殿门前的郎卫道:“太子在里面吗?” 郎卫说道:“在里面,只是殿下他……” “我知道的。”季恒说着,推开了屏门。 屏门内是外殿,是平日接待客人的场所。外殿背后才是内室,是日常起居之所。 宫殿右侧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用纱幔与外殿略做分隔。 他穿了过去,叫了声:“阿洵。”而后推门入内。 殿内两名宫人正跪坐在榻下,喂姜洵喝药。只是两人都不敢靠太近,只把手远远地伸了过去。 毕竟这疫病一旦染上身,便有三四成的概率会在十日之内暴毙。 季恒理解大家的求生本能,也料到会是如此,才坚持要来照顾他。 季恒走了过去,见姜洵正躺在床上烧得神志不清,睁不开眼,身体病痛之下,眼泪在生理性地往外流。 姜洵知道喂到嘴边的是药,知道喝了药才能活下来,于是在小口小口地努力吞咽,像一条被冲到了岸边,极度渴求水源的小鱼。 只是宫人们喂得匆忙,喂药的手又在不住发抖,便还是有大量汤药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季恒便说道:“给我。” 他来得悄无声息,并非是想吓死谁,而实在是穿着足衣踩在地板上也很难发出什么声响。 两名宫人见了他,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本就手抖,这下更是把药碗都打翻在地,忙跪了下来,说道:“公子!” 季恒性情虽温和,但季府的人都知道,他小时候其实是有点小小的反骨、小小的脾气的,尤其身体一病痛,便常常发脾气。 只是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实在是连他这一点小小的脾气都要给磨没了,谁又能跟老天爷讲道理呢? 此刻情绪也稳定得过分,只说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交给我,让外面再煎一碗汤药送来。” 两名宫人应了声“喏”,便匆匆收拾好地上的狼藉,退回了偏室。 太子宫已经封锁,随侍的侍医、宫人们都要留宿在两侧偏室不得进出,饭食与汤药由外面的宫人送到门口。 季恒今日进来,便也不能再随意进出。 他走到床边,见那小少年正躺在床上,脸烧得发红发紫,疼到眼泪直流,却仍双唇紧抿,咬紧了牙齿不发出一丝呻吟。不知为何,眼泪当即便又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第21章 他轻声细语,关切地叫了声:“阿洵。”说着,在床边坐了下来,摸了摸姜洵冷汗淋漓的小脸,将碎发捋到了一侧,“我是叔叔,叔叔回来了,阿洵你还好吗?” 姜洵烧得浑身生疼,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又头昏脑涨,根本无法安稳入睡。 他却也睁不开眼,只迷迷糊糊、有气无力道:“叔叔……叔叔……” 季恒忙应道:“叔叔在,叔叔在这里。叔叔会一直陪着阿洵的。” 听到季恒的声音,姜洵心底莫名涌起了一阵委屈,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只是眼泪更加凶猛地从紧闭的双眸涌了出来,胡言乱语道:“对不起……我会快点好起来……我……好冷……” 听了这话,季恒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我才知道,原来姜洵竟是个傻子吗?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一边涕泗横流地爬上床,靠着墙坐下来,把阿洵从被窝里捞了出来。 他把姜洵抱在怀里,让姜洵枕着自己的胸口,又用被子把阿洵裹紧,不漏出一丝缝隙。 常常生病的人,大概最懂得如何照顾病人。 季恒小时候一发病,便感到浑身冰冷刺骨,仿佛有无数块冰块贴着他每一寸肌肤,盖多少床被子也无济于事。 每当这时,他母亲都会这样紧紧地抱着他。 后来母亲走了,季太傅也走了,他来到了齐王宫。 大概是在十一岁那年,他生病实在难受,阿嫂彻夜守在他身边,他意识不清,便实在忍不住地说了句:“可不可以抱抱我。” 阿嫂便抱了他一夜,让他得以安稳入睡。 可如今却是连阿嫂也不在了。 季恒抱着姜洵,像哄小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拍着他胸口。季恒气血不足,手脚常年冰冷,可即便如此,也比冰冷的床铺要好一些。 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姜洵很快便感到自己从后背开始热了起来。 只是还不够。 他本能地贴紧了季恒,贪婪地汲取着季恒身上的温度。 他知道季恒常年服药,且药方基本不变,于是季恒的衣物上、发丝间,甚至是他房间里的每一根木柱上,都飘散着一缕淡淡的药味。 那是各类草本植物混合在一起,后调中又带着一丝明显的沉香香气的味道。 不浓不淡,十分好闻。 一闻到这味道,姜洵便知是季恒。 他躺在季恒怀里,感到周身都被这很好闻的淡淡香气所笼罩,感到了本能的心安。 季恒问道:“有没有好一点?” “好一点……”姜洵仍神志不清道,“但还是……冷……” 季恒便用脸颊贴上了姜洵的额头。 姜洵头昏脑涨,感到脑仁在一阵阵发紧。 只是被季恒贴着的地方,却又仿佛被一块微烫的毛巾覆着,昏涨感也被一点点带走。 不知过了多久,姜洵冷到蜷缩的身体逐渐开始舒展了开来。 季恒感到姜洵在疯狂出汗,被褥里,乃至他自己的衣襟都被姜洵的汗水浸湿,有些潮乎乎的。 而一出汗,烧便也迅速地退了下去。 姜洵感到好多了,总算缓缓睁开了双眼。 他眼球仍旧通红,抬眼看向了头顶上方,看到季恒也在垂眸望他,目光温柔得要命。 姜洵嘴角便不住上扬,说道:“叔叔,我为什么好像在做梦……?” “因为这就是梦啊。”季恒骗小孩,说道,“叔叔其实没回来,还在吴国呢。阿洵也没生病,等沉沉地睡上一觉,明日醒来就又能活蹦乱跳了。等阿洵睡醒,叔叔就真的回来了。” 姜洵躺在季恒腿上,嘴唇苍白干涸,却仍痴痴地笑着,说道:“那我先不要醒!我要叔叔一直这样抱着我,我也要这样看着叔叔。” “好。”季恒无奈道。 又过了会儿,侍女送了汤药来。 季恒见状,便从腋下环住姜洵,把他往上提了提。 季恒比姜洵高大半个头,两人站在一块儿,显然是一个大人一个半大小孩儿。 奈何季恒太瘦了,身上没什么力气,摆弄姜洵还是有些吃力,便一边使劲儿一边说道:“阿洵你……稍微坐起来一点点……叔叔……叔叔喂你喝药……!” 他使劲到声音都有些变形。 烧一退,姜洵状态便也好了许多。 他大发慈悲地往上靠了靠,紧跟着脑袋便又无力地耷拉下来,仰头枕在了季恒肩头。 季恒仍环着他,药碗放在了姜洵胸口,左手扶着碗,右手则舀了一勺。 由于姜洵正用后脑勺对着他,他只得侧过脸,看着姜洵的嘴巴,否则就是送进了鼻孔里也发现不了,两张脸便贴得很近。 季恒整个人像是环绕着姜洵,说道:“啊—” 而姜洵刚要张口,季恒却又道:“不对,先等等。” 姜洵抬头怔怔望着他。 季恒道:“阿洵如果好一些了话,要不要自己端着碗喝下去呀?就这样捏着鼻子,仰头咕咚咕咚咕咚就好了。否则叔叔这样一勺勺地喂,肯定会很苦哦。” 一勺勺地喂,便相当于一勺勺品尝,何况这又是黄连汤,简直是苦中之苦。 姜洵却摇摇头道:“我怕我喝不好,还是想要叔叔喂我。” 季恒没理解这喝不好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多问,只道:“好吧,但真的会很苦哦。”说着,侧头看着他,把勺子递到他嘴边。 姜洵张口喝了下去,结果汤药刚沾上舌头,他便苦得龇牙咧嘴,直接就要呕出来。 好在季恒眼疾手快,直接抬高了姜洵下巴,说道:“咽下去。” 姜洵一个本能的吞咽,一勺药便被吞进了肚子里。 之前他半昏半醒,宫人喂他喝药,他也没什么感觉,此刻恢复了精神才发现,这药竟这么苦! 季恒又舀了一勺道:“这么大一碗药,可能要分一百勺才能喝完哦,你确定你要一勺勺地喝完吗?要不一口气干下去算了,叔叔送你两颗蜜饯吃。” 一百勺…… 姜洵打起了退堂鼓,却又有些羞赧道:“那如果我一口气喝完,叔叔可不可以喂我喝水,一勺一勺地喂。” 季恒心道,这还不容易? 只要姜洵能乖乖吃药,早日康复,这又有何难?简直有种赚到的感觉,立刻说道:“成交!” 姜洵便接过了药碗,强忍着恶心,捏着鼻子一口气干了。 季恒帮他顺后背,又忙舀了一勺凉白开递到了姜洵嘴边,看着他喝下去,而后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这水是甜的?” 姜洵说道:“真的是甜的!” 喝完药后喝的第一口水,后味是甘甜的。 于是小时候,季恒不管药叫药,而叫它“苦尽甘来汤”,让身边人也都叫它“苦尽甘来汤”,就这么自己骗自己喝药。 在逃无可逃的苦难里,人们也只能这样自我欺骗式地苦中作乐,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季恒又连着喂了几勺水,说道:“我相信我们都能苦尽甘来,峰回路转。” 姜洵说道:“好!” 作者有话说: ---------------------- 来啦[奶茶][奶茶] 第23章 姜洵这烧反反复复,才退了不到两个时辰,到了傍晚便又开始烧了起来。不过比下午倒是好许多,虽也烧得迷迷糊糊,但至少不会难受得眼泪直流了,只是一直喊冷。 季恒便躺在他身侧,抱着他。 不过亲自观察下来,季恒倒也放心了不少。 他虽不是医生,但几乎可以确定姜洵得的不是瘟疫。 瘟疫患者上吐下泻,严重时浑身抽搐,一刻也不得消停。而姜洵只是昨晚吐过一回,今天早上又吐一回,和瘟疫病症不太相符,很可能只是伤寒所致。 他又把侍医们请来把了脉,侍医们结合症状商讨了一番,最终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太子得的不是瘟疫,并及时调整了方子。 天黑了,煎好的药也送了过来,季恒便把姜洵抱起来喂药。怕姜洵烧坏了脑子,季恒又在他额头放了一块冰毛巾,热了便再换一块。 就这样守了两个多时辰,姜洵身上又开始出汗,过了会儿便把厚厚的被子踢开了。 季恒摸摸他额头,烧果真退了下去。 他便也松了一口气,在姜洵身侧躺下。 姜洵夜里也没再烧,两人便还算安稳地睡了一觉。 大概是这阵子舟车劳顿,季恒又时不时起来确认姜洵状态的缘故,隔日天亮时,季恒感到身上格外乏。 光线有些刺眼,他便用手臂遮住眼,继续睡了下去。 直到感到身边那一团暖呼呼的小东西开始鼓弄了起来,季恒这才睁眼,见这小子正侧卧着,睁着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看着他。 这精气神,显然不像刚睡醒的样子。 季恒被看得有些害羞了,双手捂住脸,坐起了身,回头看向他道:“你醒来多久了?” 第22章 姜洵认真想了想,说道:“我醒了好久了。” 季恒便摸了摸姜洵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说道:“嗯不错,烧已经退了。”说着,拍拍他屁股,隔着一层被子发出“嗵嗵”的声音,说道,“今天也要好好喝药。” 姜洵应道:“好!” 外头已日上三竿,恐怕早已是巳时。 季恒掀开被子下了床,准备去洗漱。 而一起身,竟见一道黑影正扒在门外,登时吓了一大跳,问道:“谁在外面?” 那人站在殿门外,两手撑在眉眼上方,正在透过一层窗户纸努力地往殿内瞅,问道:“恒儿?你们在里面吗?” 季恒:“……” 老师这模样实在太痴汉了,让季恒一时不是很想理他,便看向了身后道:“阿洵,你老师来了。” 姜洵便撑起身子,应道:“老师,我们在里面!” 谭康便问道:“你们在里面还好吗?你好点没有?你叔叔没事吧?” 姜洵知道老师大概率是来找叔叔的,便看季恒脸色。 季恒见太傅实在渴求与他们对话,大概也是放心不下,便走到了门前,隔着一道屏门说道:“我们都还好。侍医昨晚又看过了,阿洵大概率不是瘟疫,睡了一觉,今天早上起来已经好多了。我也没什么事。” 一听不是瘟疫,谭康这才放下心来。 毕竟殿内这两人,可都是他从小豆丁一路带到大的,付出的心血不可谓不大。 这两人若是被瘟疫给一锅端了,那他真是要吐血而亡。 季恒昨日刚回来,返程路上虽也听闻了不少事,但对齐国近况还是了解得不甚详细,便问起了谭太傅。 谭康便干脆在殿门外盘坐了下来,桩桩件件娓娓道来。 “朱子真眼下还在琅琊,他这人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一进入琅琊,便直接劫了朝中贵戚的仓库……” 听到这儿,季恒忍不住打断道:“所以尚公子的仓库,真是朱大人劫的?” 谭康忙捂住嘴,看了看左右。 虽然在场也没什么外人,但这话万一万一被人听到,万一万一再传到尚阳耳中,岂不是要完蛋了?对簿公堂时据理力争,寸步不让,眼下倒是直接认罪伏法了! 他懊恼地改口道:“不是他劫的,真不是他真劫的,是我口误!” 季恒没应声,让太傅说下去。 谭康道:“你那日来了信,叫我给天子上疏,我上了。可后来尚公子又找上门来,叫我们给个说法!这个中细节我也是一无所知,又不能瞎说八道,只能送信去问朱子真,可朱子真跟我也不熟,也不肯对我说实话!” “总之,眼下尚公子咬住不放的一个点是,他那仓库离疫情爆发的县城那么远,四周又荒无人烟,怎么就被划入疫区了呢?” “朱子真的说法是,有人在仓库附近发现了一具因瘟疫死亡的尸体。” “那尚公子就又问了,他那仓库远离人烟,平时除了自家奴仆,根本没人走动,怎么会有人得了瘟疫死到他仓库附近来?叫朱子真给出证据,怀疑根本没这回事!且当时暴民一靠近仓库,仓库管事便派人报了官,可官府为何到了第三日,仓库都被人抢光了才派人来看?怀疑朱子真根本就是故意的!” “朱子真便说,那具尸体已经烧了,不过有官兵可以做证。当时琅琊瘟疫爆发,大家在里面都忙疯了,谁还有空管他那档子事?” “朱子真又说,琅琊郡守向临淄发出急报的前一日,尚阳人就在琅琊郡,正和自己的姘头在一起!而琅琊郡守发来急报时,琅琊疫情已经十分严重。他怀疑这琅琊郡守压着疫情不发,就是为了等尚阳跟姘头共度完春宵,离开琅琊,免得他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谭康情绪激动,言辞激烈,险些咬到舌头。 足可见这段时间,他夹在两人中间受了多少夹板气。 “老师,老师。”季恒忍不住说道,“慢点讲,别着急。” 谭康这才放缓了语速,说道:“若不是朱子真人在疫区,尚公子也不敢靠近,现在指不定如何了呢!两人就这么通过我吵来吵去,吵了一个月也没吵出个所以然,不过最近尚公子倒是没再找上门来了。” “但他表姐是当今皇后,他母亲和皇后的母亲是嫡亲嫡亲的姐妹,以尚阳那性子,他还能善罢甘休了?肯定要请皇后在陛下耳边吹枕边风的!” 姜炎虽是嫡长子,很小便被立为了太子,但他的登基之路却并不顺遂,也是经历了残酷的政治斗争,才最终登上了皇位。 而班皇后的父亲班将军,便是扶姜炎登基的头号功臣。 姜炎即位后,为压制朝中诸侯王势力与萧氏旧外戚,便一再扶植班氏新外戚。 如今十多年过去,班氏在朝中仍屹立不倒不说,甚至还有愈发如日中天的势头。 而班皇后出身名门,相貌美艳,性子娇蛮。 书中天子对皇后虽谈不上爱情,但大大小小的事情上,倒也都还挺宠的。 不过两百多万字的原著小说看下来,季恒对姜炎的做事风格也十分了解。 瘟疫这么大的事,尚阳却不识大体,哄抬物价。 只要班皇后别闹得太凶,只要朱子真别有其他把柄让人抓到,那么这件事,天子肯定还是会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谭康又说道:“听说陛下前阵子病了,今年年初起,代地又在与匈奴交战,战况十分焦灼,陛下仅有的精力也都放在了战事上,哪有功夫管别的?这件事,恐怕也要秋后算账。” 两人隔着一道屏门,诡异地面对面而坐。 季恒说道:“他们吹耳边风,那我们也吹,我再给陛下上一道奏疏。” 谭康道:“也好。” 季恒又问道:“那老师,眼下瘟疫蔓延的情况如何了?” 谭康别过脸,短促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都蔓延到隔壁赵国去了!”顿了顿,又道,“但物极必反,最近新增长的感染人数倒是下降了不少,死亡人数也下降了不少……毕竟没染过病的人已经不多了,老人、小孩还有身体不好的人,也早已经得了病,死光了。剩下的人身体还算强健,死的人也就少了……” 听了这话,季恒悲伤地垂下眼眸。 谭康又道:“不过都会好起来的!你又送了这么多药材过来,这下各地都不会再缺药了,最最头疼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大家猛猛喝药,肯定都能猛猛好起来!” 听了这话,季恒又忍不住发笑。 不过正如老师所料,这六万斤黄连的猛药一砸下去,各地康复率便开始直线攀升。 入了九月,天气逐渐凉爽了起来,瘟疫明显开始蔓延不动。 病重的人们一个个死去,轻症的人们喝了药活下来,尘归尘,土归土……到了十月初,齐国境内六成以上的疫区便都解了封。 瘟疫终于要结束了。 而在这时,长安的诏令才姗姗来迟。 作者有话说: ---------------------- 第24章 朝廷特使手持策书来到了临淄,王太子洵携百官前往齐国宗庙受封。 宗庙主道十分开阔,一行人走在上面。 入了仲秋,后山上层林渐染,空气里已有了几分凉意。季恒让姜洵走在前,自己则隐入了百官之中,姜洵时不时回头寻找他的身影,他也低头行走,装作没有看见。 待人员到齐,跪伏,特使便站在宗庙前宣读策书。 策书中先是赐了先王“齐怀孝王”的谥号,又封姜洵为齐王,命国相与季恒共同辅佐,封姜灼为琅琊翁主,将琅琊郡划给了姜灼做汤沐邑。 姜洵一袭黑衣,双手接过了策书。 季恒隐在百官之中,同诸位大人叩谢皇恩。 对这策书中的内容,季恒反应不咸不淡。 封姜洵为齐王,封姜灼为琅琊翁主,本就在情理之中,如今算是落袋为安。 只是天子赐予阿兄的谥号,却让他替阿兄感到难过。 齐国整理了阿兄生平的功绩,呈递长安,向天子请谥。 阿兄在齐国十多年来,经世济民,康济百姓。且自昭国开国以来,细数历代诸侯王们,除了燕王镇守边关,立下了汗马功劳,其余人无不贪图享乐,把封国当做私人财产,又有谁把封国百姓放在过首位? 阿兄又在如此年轻的年纪意外离世…… 季恒本以为,看在这份上,天子也会赐阿兄一个“文”“惠”“景”之类的美谥,不成想,得来的竟是“怀孝”二字。 怀,表达的是齐王早逝,天子对齐王的缅怀之意。 而孝字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天子与齐王是一对异母兄弟,他们的父亲是昭惠帝,而他们的生母又是一对同父异母的亲姐妹,被称之为大小萧皇后。 天子姜炎的生母是大萧皇后,很年轻便病逝了。 先帝便又立了大萧皇后年轻温顺的庶妹为后,生下了齐王姜坤。 第23章 兄弟二人自幼在小萧皇后膝下长大,小萧皇后对两人一视同仁,两人便也兄友弟恭,感情甚笃。 照理讲,这样的兄弟长大后也不会有太大问题。 可坏就坏在,昭惠帝晚年之时,齐王被迫卷入了皇位之争。 虽非二人所愿,但那段时间,他们兄弟之间还是产生了诸多纠葛…… 总之姜炎作为本书男主,最终还是强势登基了,登基后奉了小萧皇后为太后,又把弟弟放归了封国。 但当时,太后其实是想随齐王到齐国就藩的,毕竟齐王才是她亲儿子。且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也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姜炎。 可不知为何,天子还是坚持将太后留在了长安,这些年来对太后也很是孝敬。 若往好的方向揣度,那便是天子念及过往恩义,想要报答太后,并告诉太后与齐王,什么都没有变。 若往不好的方向揣度,那便是天子想向世人表孝心,甚至是把太后当做牵制齐王的人质。 又或许两者兼有。 再看这孝字,便显得格外讽刺,毕竟齐王也未能侍奉太后哪怕一日…… 这怀孝二字,几乎抹杀了先王在齐国十多年来保境安民、治理封国的所有功绩。 但策书中,天子又叫季恒与国相共同辅佐姜洵。 季恒无官无职,论起来,也不过只是门客。有阿兄临终之前的嘱托,他在齐国关起门来倒也能说上几句话,但他的名字出现在了策书上,却让他有些意外。 宣读完策书,昭廷使节也在人群中寻找起了季恒的身影,问道:“不知公子恒今日……” 姜洵回身叫了声:“叔叔!” 季恒便起身走上前去,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了使节面前。 使节面色和蔼,对两人温声解释道:“陛下前阵子伤寒,卧床休养了一阵,结果刚好起来,代地的军报与齐国的讣告便接踵而来……听闻了讣告,陛下也难过了许久,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复,又要操劳战事,便先搁置了。耽误了这么久,实在是让各位久等了。” 季恒说了些得体的客套话,表示万分理解。 使节又道:“最近战事稍歇……” 听到这儿,姜洵问道:“是皇伯父打赢了吗?” “哦。”使节反应过来道,“算打赢了,匈奴暂时退了兵。” 姜洵道:“那就好。” 使节继续道:“最近战事稍歇,陛下才有功夫把堆积已久的事务都处理了。齐国发了瘟疫的事,陛下已经知晓,陛下还说公子处理得不错,做事有先齐王的风范。” 季恒应道:“陛下谬赞了。” 使节又道:“且老夫此次入齐,见齐国状况与奏疏中的描绘相比,已有了明显好转……?军队、医匠、官员,各个进退有度,不似赵国还是一团乱,显然是在座各位治理有方啊。” 季恒道:“……情况的确好转了不少。齐国刚发瘟疫时也是一团乱,但穷则思变,有了经验也就好多了。” 接下来几日,齐国都在忙着接待使节。 而一眨眼便到了十月初三,先王与先王后的大葬之日。 这日临淄城内白绸飘飘,长长的送葬队伍缓缓自天策大街穿过。 两排宫人走在前方,抛撒五谷向路神买路,祈求路神让亡灵万里通关。那之后是姜洵披麻戴孝,手执铭旌,在前方开路。而姜洵身后便是并排而行的两乘灵车。 季恒同百官跟在灵车后,看着容纳着阿兄阿嫂的两具棺椁,看着灵车前方姜洵孤零零的背影,看着隔一层帷幔跟在送葬队伍右侧,由乳母搀扶,哭到快要昏厥的姜灼,只感到眼前一切都开始晃影,双腿脱力,快要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而在这时,老师在身侧扶住了他。 百官跟在灵车后呜呜地哭,百姓也跪在大街两侧呜呜地哭。 季恒随灵车跟到了陵墓,却忘记了这一日究竟是如何度过,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撑到了仪式结束,只记得几个断断续续的片段,像是累断片了一般。 当天夜里回到齐王宫,季恒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隐约听到阿宝在哭,头昏脑涨间本想说一句“如果实在哄不好,那就抱过来吧”,却又仿佛被魇住了,无论如何摇头挣扎也醒不过来,张不开嘴。 后来才知道,他不是昏睡了过去,而是昏迷了过去。 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期间一直在发烧。 范侍医来为他诊脉,说他不是伤寒,也不是其他什么疾病,而只是累着了,需要好好休息。 瘟疫结束,先王与先王后也已大葬,他的身体也知道,自己可以生病了。 他做了无数个破碎的梦。 浑身是血,却仍抱着那檀木药盒的阿兄;面色苍白攥着他的手,托付他照顾好三个孩子的阿嫂;异常潮热的天气,马孔多般永不停歇的雨,崩塌的河堤,和得了瘟疫烂在街道边的尸体…… 接二连三的噩耗,像一场咬着牙齿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的噩梦。 像一只捂住他口鼻的黑手。 三日后,季恒迷迷糊糊恢复了意识,感到四周些许嘈杂。而一睁眼,便见老师、姜灼、姜洵这三张脸就杵在自己眼前。 大家在他榻上围坐一圈,纷纷用一种惊喜中带着神奇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在说“你们看,这个人真的醒了哎”。 刚刚姜灼过来看他,结果刚在榻边坐下,便看到季恒的眼球在动,连忙把坐在地上焦虑的姜洵,和站在一旁看着阿宝露出诡异微笑的太傅都叫过来观看。 大家围成一圈观察季恒,只见他指尖动了一下,眼球又动了一下,紧跟着便睁了眼。 太傅眼神不太好,揉揉眼眶再度定睛一看,问道:“是醒了吧?” 姜灼说道:“醒了醒了。” 听了动静,小婧端着一碗鸡肉粥走了过来,大家便忙让了让。 季恒靠床头坐着,端碗喝粥。 大概是沉沉睡了三天三夜,身体得到了充分休息的缘故,他感到头脑异常清醒,只是身上有些脱力。 不过一碗鸡肉粥下肚,很快便也好了许多。 太傅坐在他榻边,缓声开口道:“过几日便是殿下冠礼,先王薨逝前,未能给殿下留下表字,你叫我来想,我最近倒是想了一个。” 按昭国礼法,男子年满二十而加冠,而姜洵也才年十三,根本没到加冠的年龄。但他如今已是齐国大王,不能再以束发未冠的模样示人,那就只能提前加冠了。 季恒问道:“叫什么?” 太傅略显羞赧道:“洵,取洵然之意,我看这‘然’字便很不错,再取个好上口的‘子’字……不如就叫‘子然’二字,如何?我也问过殿下了,殿下也很喜欢。” 姜洵在一旁点头。 姜洵自己很满意,那么季恒轻易是不想插嘴的。只是这子然,孜然,实在是让他有点…… 加上阿洵那乳名也有点…… 季恒便想坚持一下,乳名便算了,但至少表字还是得郑重一点,他也不想在叫阿洵时,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便说道:“子然……还有其他的吗?” 谭太傅显然想了不止一个,说道:“殿下是长子,要么就取伯仲叔季的‘伯’字,叫‘伯然’二字如何?” 季恒说道:“伯然不错。” 姜洵一听,也觉得伯然比子然好些,也就这样定下了。 谭太傅又道:“还有恒儿,你的冠礼我也找人算过了,不如就定在殿下冠礼的前三日。” 季恒掐指一算,问道:“明天?” 谭太傅眼睛往上瞅,也在心中数了数日子,回道:“啊对。” “……” 季恒年十七,也还没到弱冠之年,但他也不想再以未成年的样子示人,便也决定提前加冠。 姜洵便问道:“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同天行冠礼?反正都是老师为我们加冠。” 季恒仰坐在榻上,手里仍端着空碗,解释道:“因为阿洵的冠礼要由朝廷使节主持,由齐国百官见证,在宗庙里进行。那里面供奉的都是你们姜家的列祖列宗,叔叔又不是你们姜家人。” 姜洵说道:“但父王说过我们都是一家人,那叔叔就是我们姜家人啊!” 季恒哭笑不得道:“才不是呢。叔叔也得在祖庙加冠,请季家先祖们见证。”又吓唬他道,“叔叔可是季太傅独子,你说这话,小心他今晚过来找你。” 姜洵这才没敢多话。 —— 靖安十一年,霜降。 季恒与姜洵前后脚地行了冠礼,束起长发,戴起发冠,在一夜之间变成为了大人模样。 直到秋末冬初,后山上的枫叶开始扑簌簌掉落,疫区也开始一个个解封,早晚的空气里已有了沁人心脾的凉意。 季恒才恍若感到,噩梦终于要醒了。 作者有话说: ---------------------- 中号季恒和小号姜洵就这样携手下线啦,下一章换大号季恒(20岁)和中号姜洵(16岁,青春期版)上线。 第24章 姜洵还有大号和大大号,不过时间线不会再跳。 由于v前要控制字数的原因,这周四-下周三期间会随榜更新15000字,并计划在下周四入v,入v当天会有万字章掉落~ 明天不更了,让我们后天见[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25章 三年后,长生殿。 季恒几天前到祖庙祭祀,一回来便病倒了。 小婧也搞不明白,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可就这三年来,每年季太傅祭日公子到祖庙祭祀,回来后便总要大病一场。 他高烧不退,浑身冷汗岑岑,昏睡了许多日,直到这日晌午才堪堪醒来,叫了声:“小婧……?” 在殿外忙碌的小婧听了声响,忙应了声“公子!”跑了进来,见他果真醒了,又是递水,又是唤侍医把脉,好一阵忙活。 季恒无力地仰坐在榻上,见殿外正值初春,水塘边的树枝吐出了嫩芽,一旁樱花开得正盛,几只蓝尾喜鹊落在枝头,正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满园春色,就这样通过九扇大开的屏门,一览无余地映入了季恒眼中。 待侍医离开,小婧又端了一盆热水来,郑重其事道:“公子,你可知你这一回一共昏迷了多少日?” 季恒双手捧着一杯淡蜂蜜水,有些有气无力道:“多少日?” 小婧伸出了七根手指,道:“整整七日啊,公子!”说着,拧干了帕子要帮他擦脸。 季恒说道:“我自己来吧。” 小婧便把帕子递给他,又跪坐回了席子上,抬头看着季恒,有些担忧道:“其实中间公子还咳了血,咳了有小半勺呢,把我们都吓坏了……不过看公子咳完便没事了,继续昏睡,我们才慢慢放下心来。这件事,我们都没敢告诉大王……” 季恒本人对此反应很淡,坐在榻上,弯腰把毛巾放回了木盆里,听小婧提起大王,便问道:“殿下这几日如何?课业、政务都还上心吗?” “大王这几日……” 提到大王,小婧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那件事,可顿了顿,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道:“大王这几日日日都来问安,问公子身体如何,醒了没有,昨日还抱了一大束花来呢。喏。”说着,用下巴指向了一旁书案。 只见一旁长长的楠木书案上,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白玉兰正插在花瓶内。 而在花瓶旁,则是早已堆积如山的竹简。 小婧道:“这些都是大王批复过的公文,等公子醒了再复核一遍。” 刚刚小婧眼珠一转,季恒便知道除此之外小婧定还有事瞒他。不过他也没多问,只说道:“快午时了,殿下也快放学了。你到学堂去请殿下来用饭,把邓月、皓空也叫来。” 邓月、皓空是姜洵的伴读,自幼在宫中陪姜洵读书。而骑射与军事课程,则有另外的陪射陪同完成。 小婧应了声“哦……”便去了。 季恒下了床,又叫来福准备洗澡水。 一桶桶药汤倒入了浴桶,水温微烫,在屏风后激起了袅袅水雾。季恒宽衣解带坐了进去,闭目养神,感到一身病气都被洗去,这才起身。 他换了身衣裳,系好腰带,又用深蓝色丝绳将未干透的头发半束在后,走出了屏风。 而在这时,小婧恰好掀开内室竹帘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我去得不巧,殿下下午还有骑射课,早早就到城外马场去了,人不在。邓月、皓空过来了。” “好。”季恒应着,又问道,“对了,太傅回来了没有?” 年初时,太傅去了长安朝请天子。 这朝请本该是姜洵亲自去的,只是三年前,也就是在朝廷策书抵达后没多久,天子前后脚地又派了一位使节过来,再次表达了对阿兄离世的遗憾,并免除了姜洵三年朝觐。 毕竟三年之丧是大事,阿兄又是在朝请回来的路上发生了意外,怕姜洵一来一往,会耽误了父王祭日。 天子便叫姜洵不必折腾,派一个信得过的属官前去即可,总之是格外开恩的意思。 所以这三年来,都是太傅替阿洵去的。 小婧道:“哦对,太傅已经回来了。昨日太傅府上派人传话,说太傅今日休沐一日,明日便入宫面见公子。公子的药也已经带来了,叫公子放心便是。” 听了这话,季恒稍稍放下心来,这才走向外殿,见邓月、皓空已经来了,正跪坐在两侧向他行礼。 姜洵这两个伴读性子也十分迥异。 皓空有些天然呆,但书读得非常好。 邓月更活泼些,小时候常常跟姜洵一起调皮捣蛋,不过这两年课业繁重,先生们也愈发严厉,这孩子眼里慢慢也就没什么光了。 季恒走到案前坐下,又给自己加了个支踵,而后冲两人摆摆手道:“你们好啊。” 两人又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说道:“公子好。” 这一本正经的模样,仿佛跟某个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确实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婧传饭,几名内宦端来了三张食案。 侍医看季恒这两年病情加重,便给他拟了个单子,叫他一日三餐都按单子来吃,每天只能吃点清淡、软烂、好入口的食物,大荤大腥都是大忌。 此刻,他面前的食案上只孤零零放着两只碗,一碗黄鱼粥和一碗青菜豆腐羹。 相比之下邓月、皓空的食案上则丰富许多,有炙羊肉,还有一整块蹄髈。 不过季恒饿了太久,看到这连吃三年实在吃腻了的黄鱼粥,也觉得格外鲜美,很有食欲,笑着对两个小朋友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开动吧。” 两人道:“喏。” 其实两个小朋友一个十五、一个十六,也不算小了。 但一来季恒是胎穿来的,比别人多活一世,便看谁都像是小朋友。 二来,姜洵这三年来个头是猛猛往上窜,有时看邓月、皓空跟在姜洵身后的模样,是真的很像两个小朋友。 可两个小朋友却是没什么活力,尤其皓空。 只见他垂头跪坐在案前,迟迟也不动筷,一只手总不自知地摩挲着另一只手。 季恒看出不对劲,便道:“皓空。” 皓空怔怔望了过来。 季恒道:“你过来。”说着,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席子。 皓空便起身走了过去,在季恒身旁跪坐下来。 季恒拽来他的手,而刚一碰上,便发现皓空这手软绵绵的,是超乎寻常的软,一看便是肿起来了。季恒翻开他手心,见还有一处微微泛青,简直是惨不忍睹,一看便是被先生打了。 季恒忙问道:“怎么回事?是殿下又犯什么错了?” 孩子内向,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季恒又看向了邓月,可平时很能说的邓月也沉默了。 季恒便道:“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殿内噤若寒蝉,小婧不得已才开了口,道,“大王前日逃了课……” 又岂止是逃课,是在课堂上顶撞了先生,然后跑出去的,消失了整整一夜。 宫人们在宫里找了一下午,直到天黑也没找到人。左廷玉又带人到宫外去找,把城里的酒楼、乐坊、赌坊什么的都翻遍了,可天亮了也还是没找到。 小婧道:“到了昨天早上,殿下是自己回来的,怀里还抱了一大束白玉兰,一回来就来问公子的安。见公子没醒,殿下放下花就走了,我们也没敢多问什么……” 邓月又补了一句道:“先生也气走了,说教不了我们这样的学生。今天原本有课的,但也没来给我们授课……” 季恒性子再温和不过,可听了这话却也火冒三丈,只想把阿洵叫来打一顿!放下了勺子道:“太不像话了!” 皓月仍坐在旁边,委屈得直掉眼泪。 其实阿洵小时候犯错,先生们都是罚阿洵的。 可如今阿洵已贵为了一国的大王,再挨先生戒尺,有损大王威仪…… 季恒替皓空揉了揉掌心,说道:“下次再有这种事,叫殿下自己受罚!” 其实姜洵读书还算认真,尤其阿兄走后,他也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重。 这两年来,孩子虽也长了点反骨,可如此荒唐的事倒还是第一次,季恒听了也有些难以置信。 虽然季恒又了解到,那日不是姜洵一出走,先生便打了皓空,而后姜洵出走后,先生又问了皓空功课。 而很不巧,那日他们要背的文章又相当之难。皓空运气不好,第一个被点起来背,背得磕磕绊绊,先生便打了皓空一顿,而后一怒而去。 邓月没挨打,是因为先生还没问到邓月,便已经被气走了。 可阿洵这是怎么了?和先生吵架,离家出走,莫非真是叛逆期到了? 是看他这叔叔病了,太傅又去了长安,没人能管得了他,于是无法无天了? 阿兄阿嫂托孤于他,他便要担起教导他们的责任。尤其阿洵,身为齐王,若是再长歪成一个目中无人、傲慢无礼、不懂得尊师重道之人,那他真是要无颜面对阿兄阿嫂了。 第25章 季恒道:“等阿洵回来,叫他来找我一趟。” 作者有话说: ---------------------- 来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26章 一望无际的马场上,鹰在盘旋。 姜洵一身戎装,骑在矫健的红鬃马上,这马儿性子十分活泼,正咧着大牙踱来踱去。 他与左雨潇和几名陪射正站在同一条线上,面前跑道上是各式各样的障碍物。 很显然,这是场比试。 他们要在各自的跑道上奔驰,需要一边骑马一边斩断沿路的稻草人,跨过各种路障,到达了终点后,还要隔着四十步远的距离射中移动的靶心。 谁先射中,便算谁赢。 这比试赢了没任何奖励,输了也没丝毫影响,但在场都是同辈男孩儿,大家又正处血气方刚、好胜心强的年纪,现场便还是有微妙的紧张氛围在弥漫,尤其姜洵与左雨潇之间。 今日纪无畏老将军也亲临马场,双手抱臂,站在一旁观看。 他曾是高祖一朝的名将,在高祖晚年时陪高祖打过匈奴,立下了赫赫战功。 如今老将军已至暮年,辞了官在齐国闲居。季恒便三顾茅庐,请老将军来指点姜洵的军事和骑射课程。 一旁士兵挥舞旌旗,出发的指令一发出,姜洵便立刻夹紧马腹冲了出去。 他一手控制缰绳,一手在疾驰的马背上拔出了剑,一剑将扎得紧实的稻草人拦腰砍断,又压低上身穿过了路障,很快便一马当先,遥遥领先。 马儿奔腾,姜洵回头看了左雨潇一眼,见左雨潇离自己还有一定距离,便胸有成竹地拿起了背在背后的弓,回身盯住了前方正快速移动的箭靶。 而正要抽出羽箭,极速奔跑的马儿却忽然一个俯冲跪倒在地! 姜洵左肩着地,重重摔下了马来,在沙地上连滚数圈—— 是绊马索。 两侧宫人发出了惊叫,忙一窝蜂追上了那越滚越远的大王,说道:“大王!” “没事吧,大王!” 这沙地有些坡度,姜洵没挣扎,只屈肘抱头任自己滚了下去。 直到身体自然停下,姜洵这才捂着左肩坐起身,吐掉吃了满嘴的沙子,远远看着左雨潇高高扬蹄跨过了隐在草屑之中的绳索,抵达终点后,又一箭射穿了靶心。 一旁郎卫道:“左雨潇胜!” 纪无畏远远看着这一幕,叹了一口气道:“因为眼中只有靶心,只有胜利,才会在关键时刻犯下这样的小错,最终追悔莫及。殿下这心性,还需要再磨一磨。” 齐国中尉梁广源站在纪无畏身后侧,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道:“殿下才十六,年轻气盛也在所难免!公子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派左雨潇与殿下一同训练。否则这些陪射里,根本就没有殿下的对手。” 课程结束,姜洵回小木屋拿了条帕子,便独自来到了马场边缘的小河边。 正值初春,河岸两侧的草已长得十分鲜嫩,河面波光粼粼。他脱掉了衣裳,拎起绑在岸边木桩上的水桶冲凉。 这阵子实在诸事不顺,他想着昏迷不醒的季恒,想着被他气走的先生,想着刚刚输掉的比试,感到心里一团乱麻,感到生活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全盘失控。 几桶凉水兜头冲下,这才稍许冷静了些。 而正胡乱擦拭着身子,套上了长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殿下。” 是纪老将军的声音。 姜洵系好了腰封,回头道:“师父。” 纪无畏问道:“输掉了比试很烦闷吗?” 姜洵沉默良久,烦闷又何止是因为输掉了比赛?他想了想,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因自己的失误,害得爱驹也受了伤,所以……所以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纪无畏拍了拍姜洵的肩膀,说道:“忠言逆耳,但殿下你要记住,这若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那么失败的代价便远远不会只是一匹爱驹而已!一旦莽撞犯下大错,便有可能因此而失去自己心爱的一切,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是双方实力悬殊,那也没有办法,但有些事,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吗?” 姜洵心里很乱,听了这话又感到心间一阵刺痛,最终低下头说道:“学生记住了。” 纪无畏便又宽慰道:“殿下那匹马,我们刚刚也看过了,伤得不重,能养好。” 姜洵些许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 结束了骑射课,骑马回到了王宫时,姜洵已是风尘仆仆。 他踏入了华阳殿,见邓月、皓空正坐在里面做功课。明明知道他来了,两人也不抬头,好像没看见一样。 姜洵便走到了两人面前,就这么看着他们。 邓月这才遭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又搡搡皓空。 皓空是个有脾气的软包子,有脾气体现在爱生气,软包子则又体现在生了气也不敢表露出来,于是常常一个人生闷气,一生闷气便好几天不理人。 姜洵是朋友之间有话不直说便能活活憋死的性子,于是轻易也不敢招惹皓空,生怕把自己憋死。 此刻,皓空表情略显烦躁,不理会邓月。 邓月便又搡了皓空一下,皓空便干脆搬起书案坐远了些,继续做功课。 姜洵问道:“你们怎么了?” 邓月知道姜洵的忍耐已到达了极限,不得不担起了传达公子指示的重任。 但他是懂点语言的艺术的,先说道:“那个殿下……公子醒了。” 姜洵心里一块石头重重地落了地,问道:“真的?” 邓月说道:“但他叫你过去一趟。”说着,意识到姜洵已经意识到了,忙开口解释道,“不是我们告的状!真不是我们告的状!主要是……这谁能瞒得住啊?” “殿下,殿下。”内宦说着,忙趋步向前,谄媚道,“上了两个时辰的骑射课,殿下一定累了吧?浴汤已经备好了,先沐浴更衣,再去见公子不迟。”说着,跪下来,小心翼翼解去了姜洵腰间的佩剑,像是生怕他砍人一样。 姜洵身高八尺二,整个齐王宫属他最高。 他双臂一敞,任由内宦为他宽衣解带。 反正季恒已经醒了,这不是他日盼夜盼盼来的吗? 顶多承受一下季恒的雷霆小怒。 他坐进浴桶里囫囵过了一遍水,便又走了出来。内宦帮他擦拭身子,又上上下下地穿戴。 金冠束发,一袭黑衣,领口与袖口都用金丝线绣着繁杂的纹样,使之更加挺立,犹如铮铮铠甲。 弄完,姜洵便向长生殿走去,可越是靠近,便又越是感到心情沉重复杂。 他还是担心季恒生气,亦或是对他失望。 他昨日也去了先生家里去认错,希望先生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来为他们授课。 若是先生实在不愿教他,也请先生继续为邓月和皓空授课,他可以回避。 可先生称病没有见他。 他垂头走着,胳膊腿有些晃晃荡荡。 看到石板路上的小石子,他便一脚踹进草丛里,免得季恒不看路,踩到了又嫌脚疼。 而正走上石阶,便见小婧端着空药碗从殿内走了出来,姜洵便问道:“叔叔在吗?” “在内室。”小婧道,“侍医刚来诊过脉,公子服了药又歇下了。殿下进去就是了,公子说若是殿下来了,直接叫醒他便是。” 姜洵“哦”了声,走进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7章 只见空旷的殿宇内,两只狗正在欢快地追逐打闹。 这两只小狗名叫恭喜和发财,是前阵子谭太傅家的狗下了崽,便送了两只来给季恒养。 两只狗还算懂事,知道季恒在休息,便也不乱叫。 只是跑得太欢实了,爪子打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吧嗒吧嗒吧嗒”的声响。 姜洵嫌吵,便走上前去一手一只地提溜起来它们。 恭喜、发财虽不知眼前这人是齐国大王,却也知道此人脾气不好,就这么乖乖被姜洵拎着,只时不时抬起无辜的眼,瞥姜洵一眼。 姜洵向来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看了它们一眼,便把它们扔出了殿外。 两只狗狗委屈得“嘤嘤嘤”直叫,只是小小脑袋哪记得住这大大的仇?很快便一个咕噜爬起来,继续在院子里撒欢追逐。 姜洵穿过空无一人的外殿,掀开竹帘步入了内室,见内室九扇屏门大开,外头的庭院景观一览无余。 春雨贵如油,前几日临淄刚下了场小雨,此刻院子里的植物们正长得极为繁盛。 这一草一木都是季恒亲手栽种,他平日虽忙,却总有闲情逸致搞点这种事情。 只是刚入春,季恒便大病了一场,这院子没有人打理。草木逢春,野蛮生长,正长得乱七八糟,如同姜洵此刻的心情一般。 他心道,种下了就得负责啊…… 室内弥漫着艾草香,大概是季恒刚刮了痧,正在做艾灸。 第26章 姜洵站在内室门前,只看到被床幔遮挡着的床头,看到一名内宦正坐在榻下。 他闲闲迈步走上前去,见内宦手中拿着三支燃烧着的艾柱,正在季恒后背来来回回地熏。 只是春困秋乏,这内宦快睡着了,一个不注意,艾柱便险些抵在季恒的后背。 姜洵忙弯下腰,扶住那艾柱。 内宦迷迷糊糊睁了眼,一抬头见是姜洵,当即清醒,直接吓丢了魂,忙跪了下来道:“大大大大,大王!” 姜洵接过了艾柱,用下巴指了指殿门道:“滚。” 内宦忙连滚带爬地滚了。 姜洵回过头,这才将床幔内的情形看了个仔细,见季恒正趴在床上,后背裸露,背上是刮痧留下来的乌黑印记……而阿宝也正在床上。 这个臭阿宝。 明明自己有嬷娘,还要天天赖着叔叔……仗着自己年纪小,每天吃饭要叔叔喂喂,睡觉要叔叔抱抱,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季恒身侧呼呼地睡。睡得满头大汗,床幔内全是奶臭。 姜洵在榻边坐下,先拿手指戳了戳阿宝的屁股,那手感软得像一块豆腐脑。 阿宝捂住屁股,“唔?”的一声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一看是姜洵,便乖乖“五体投地”道:“拜见大王。” 姜洵面无表情道:“滚出去找你嬷娘。” 他一睡醒就看到了哥哥,本来就很委屈,又听哥哥这凶巴巴的语气,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姜洵,下嘴唇直颤。 姜洵道:“一。” 阿宝最懂得见好就收,手脚开始忙活了起来。 不等姜洵数到二,他便抱起自己的小枕头,拖着自己的小被子,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嘿咻嘿咻”到偏室找嬷娘去了。 一时间,殿内便只剩姜洵…… 和熟睡中的季恒。 姜洵坐下来帮季恒熏后背,虽也不知有几分效果,但侍医说刮痧是泄,艾灸是补,说叔叔体弱,刮痧后需要熏艾灸来补补气。 他便也上上下下,熏得格外认真。 范侍医总说叔叔体内有淤毒,他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两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季恒刮痧刮出来的印记。 那印记乌黑乌黑,看着触目惊心,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刮出来的样子。他这才相信,季恒体内真的是有淤毒。 他来来回回地熏,目光又忍不住往季恒身上瞟。 季恒正上身赤裸,枕着脸颊平趴在榻上,乌黑的长发半束,泼墨般地洒在了床上,腰间搭了条薄薄的被子,正随呼吸而一起一伏。 季恒很瘦,明明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很瘦弱的小男孩身材,前胸平平,后背也平平,好像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两肉,看着莫名使人生怜。 姜洵看了几眼,便又悄悄挪开了目光,觉得这么看着叔叔有点不太好。 ……只是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吧? 他上完了骑射课,也会和陪射们一起在河里洗澡。 小时候上巳节,他和叔叔也能脱了衣服在水里玩一下午,两人全身上下都只穿条亵裤的那一种…… 而且不看又熏不好。 姜洵就这样纠结着,熏完了三支艾柱,又把薄被拉上来给季恒盖好。 他搭坐在床边,等着季恒醒来,只是等着等着便又靠着床尾睡了过去。 迫于姜洵的淫威,一下午也没什么活物胆敢靠近内室,内室便也格外宁静,只闻鸟语花香。 春日的风带着干燥的尘土气息,丝丝缕缕吹入了内室,吹得人很舒服。 直到约摸到了黄昏时分,风中渐渐有了凉意,季恒小小地打了个喷嚏,这才缓缓睁了眼,见内室光线已是十分昏暗。 这种一觉醒来便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让他陡然有种失重感。 他蓦地清醒了过来,见姜洵正坐在床尾打盹,便叫道:“阿洵?……怎么没叫醒我。” 语气是惯有的温柔。 而一坐起身,薄被便随之飘落了下来,季恒这才发觉自己上半身竟仍是□□……衣衫垂落在腰间,便匆匆把手伸入了衣袖。 而姜洵睁了眼,叫道:“叔叔。” 季恒佯装镇定,迅速穿好了衣裳,又将领口拢了拢,想起自己叫姜洵过来是为何事,便又开始生气起来,严肃道:“姜洵,你先到外面等着。” 姜洵应了声:“哦。” 外殿已经掌了灯,烛火摇摇曳曳。 几名侍女见他人高马大地掀帘而出,预感到一会儿要发生什么,纷纷道:“快走,快走。”说着,忙疾步离开。 大殿中央放着一方席子,姜洵便走上前去跪坐下来。 没一会儿季恒便走了出来,一袭白衣外加了件轻薄的青色罩衫,手上还拿了一把戒尺。 姜洵微微抬眼瞥了一眼,便又收回了目光,心里莫名打鼓。 只见季恒一步步地走了过来,脚步在他面前站定,问道:“为什么要顶撞先生?” 姜洵跪坐在季恒面前,一点也不想替自己辩解,只道:“因为很烦。” 这话无疑是在拱火,季恒原本没想打他,只是想吓唬他一下,希望他能收敛一点。毕竟他也知道姜洵很懂事,如今不过是青春期到了,稍微做出点出格的事情他也能理解。 没想到姜洵存心是想气死他。 “你真的是……”季恒说道,“很烦就可以顶撞先生,很烦就可以跑出课堂,很烦就可以夜不归宿,害得宫里找了你整整一夜吗?” 他简直气不打一出来,拽来姜洵左手,扬起戒尺刚要打下去,姜洵便发出“啊—”的惨叫,表情吃痛,忙用右手按住了自己的左肩,痛得龇牙咧嘴,睁不开眼。 这反应吓了季恒一跳,显然是姜洵哪里受了伤,而他牵动到了姜洵的伤口,忙扔下戒尺蹲下身,问道:“怎么回事?是伤到哪里了?” 姜洵又按了好一会儿,这才缓缓睁开眼,道:“下午骑射课,从马背上摔下来了,左肩着地。” “对不起……”季恒心底一阵愧疚,问道,“伤得重不重?请侍医看过了没有?脱下来给叔叔看看!” 姜洵忙捂住了,说道:“没关系,没什么大事。” 他不想让季恒看到,一来他会有点不好意思,二来,如果季恒看到了就会发现——其实是真的没什么大事。 虽有些肿痛,但他和之前在骑射课上受过的伤相比,实在只能算是伤及皮毛,根本没到季恒一拽起来,他便要惨叫的程度,季恒一定看得出来。 他又按了一会儿,垂眸有些委屈道:“叔叔都还没有问我,我那日为何要顶撞先生。” 季恒想了想,说道:“……叔叔刚刚问你,你不是说是因为心烦吗?” 姜洵道:“……但叔叔还没有问我,我和先生是怎么吵起来的,我跑出去后又去了哪儿。” 季恒中午送走了邓月、皓空才发现,自己忘了问姜洵是为何事顶撞的先生。 至于姜洵跑出去后又去了哪儿,他想问却也忍住了。 一来孩子也大了,未必事事都愿意叫他知道。 二来,若真问出个烟花柳巷或是赌坊之类的场所,他这心脏也受不了。 季恒神态有些无奈,语气又十分温柔,问道:“好,那叔叔现在问问你,你那天是怎么和先生吵起来的?跑出去后又去了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 养成可能是我的终生xp了!无论是年上还是年下 开了个攻养受的预收,咸蛋,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收藏一下哦[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哥你不要过来啊》 十七岁这一年,林见琛犯了事被学校劝退,离开了校园后,对未来感到万分迷茫。 他在网吧通了三天宵,想着等兜里的二百块钱花完,便直接进厂拧螺丝。 而正双手插兜叼着烟,带着小弟从网吧走出来,便有一辆漆黑的迈巴赫徐徐停在了他脚边。 车上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问他道:“今天不是周一吗?怎么没有去上课?” 林见琛心道,神经病啊!我认识你吗? 直到认出这是自己消失了好多年的大哥,想起自己因大哥而“完整”的童年,连忙道: “哥你不要过来啊!” 傅既明把他塞进了车子里,说道:“跟我回家。” —— 林见琛从小就没有爸爸。 直到六岁那年,妈妈带回来一个男的,那男的又带着一个儿子。 那男的不咋滴,不过那儿子倒挺不错,会在妈妈上夜班时给他煮面吃,会盯他写作业,看到他在学校被人欺负,还会帮他打回去。 后来那老登消失了,把哥哥扔在他们家,妈妈便两个孩子一块儿拉扯。 那几年虽穷,不过一家三口还是挺幸福的。 再后来,那老登莫名其妙发达了,跑回来把哥哥抢走,哥哥就这样消失了好多年。 第27章 而现在,那老登死了,哥哥继承了家产和企业,又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说要带他过好日子。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看到装修豪华的新家里,赫然放在他房间书桌上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他只想说一句:“哥你不要过来啊!” 在外刀哥在家被迫软萌的弟弟受 x 不封建但大爹的哥哥攻 1v1双洁/年龄差六岁 第28章 “就是前阵子……”姜洵人高马大,却格外恭顺地跪坐在季恒面前,娓娓道来道,“太傅启程去长安之前,又给我们加了儒学课程,请了一位新的先生。只是这先生十分古板!我向先生讨教问题,先生也从不正面回答。” 由于这些年来,姜洵在课堂上有什么不好的表现,先生们都会找季恒告状。 可季恒询问姜洵,又会发现姜洵也有自己的道理。 他早习惯了夹在中间当法官,且他心里又有些疑问。 太傅请来给姜洵授课的先生们,各个都是各自学派的领头人,思想深刻,善于思辨,很懂得变通,又怎么会古板呢? 于是他尽量关切地问道:“所以阿洵都提了些什么样的问题呢?” 姜洵想了想,说道:“大部分都是关于课业的问题,可先生认为我并没有深入思考,便轻易提问,只告诉我‘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加上我们昭国一直信奉的都是黄老之学,我们之前的课程,学的也都是‘无为而治’的主张,与儒家的主张相悖。我便感到很矛盾,问先生究竟谁的观点才是对的?可先生叫我不要问,先学完,学完自己去体悟!” 季恒一时也陷入了两难。 他能够理解先生,毕竟学问越深,便越是无法轻易就某个问题给出答案。 可姜洵身为学生,产生困惑也是理所当然。 姜洵继续道:“加上当时,叔叔已昏迷了五日,不知何时能醒,能不能醒……” 他坐在那学堂里,感觉再多坐一会儿就要疯了。 于是顶撞了先生几句,便直接跑了出去。 季恒一时哑然,不知该说什么好。 姜洵则又话锋一转道:“叔叔每次祭祀完回来,便总要大病一场,今年是这样,去年是这样,去去年也是这样!我听宫里的老人说,身弱之人不宜祭祀,容易沾上不好的东西,使人生病。”说着,抬头看向季恒,“叔叔,你以后不要再去祭祀了好不好?” ……季恒再度哑然。 他垂眸半晌才开口道:“那是季家的祖庙,再是‘不好的东西’,也都是叔叔的祖先,怎么会害了叔叔呢?叔叔只是一入春,病情便加重,刚好和季太傅的忌日重叠了而已。加上祭祀也很辛苦,又要舟车劳顿,所以……” 姜洵道:“可叔叔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也不会咳血,明明是从前两年开始……” 季恒打断道:“之前每年入春,叔叔病情都会有所加重,只是没有太严重,所以大家都没有发现罢了。这两年兴许是有些辛劳,所以才会开始咳血,但过了春季也就没事了,不是吗?” “可是……” 季恒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久,转而说道:“所以那日你跑出去,究竟是去了哪儿?” “哦。”姜洵想起这一茬,说道,“我跑出宫后,先在街上逗留了片刻,忽然想起那日恰是十五,便去了日月学宫听讲学。” “……” 日月学宫是齐国学士们的清谈之所。 先秦时期,百家争鸣,诞生了无数伟大思想的稷下学宫便位于临淄。 季恒效仿之,去年拨款建了日月学宫,除了进行文书编撰、典籍借阅,并选拔齐国境内智力超群的儿童开办免费公学外,也请了诸子百家的学者们坐而论道。 除了聊聊学术,写写书外,也可以对齐国时政自由发表见解,也算是广开言路、博采众长。 每月初一十五,日月学宫还会进行各学派间的辩论会,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感兴趣的都可以前去听一听。 季恒有空也会去听听,每次也都有新的感悟。 这样听下来,除了顶撞先生,态度不好以外,姜洵倒也没做错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是叔叔误解你了,还没问清楚,便不分青红皂白地要打你。” 姜洵享受着季恒的道歉,又说道:“我还给叔叔带了一束白玉兰,叔叔看到了吗?” 季恒更加内疚了,说道:“嗯,叔叔看到了。” 姜洵道:“日月学宫院子里的白玉兰,还是叔叔亲手栽种的。我以为叔叔看到了那束花,就会猜到我是去了日月学宫听讲学。” 季恒温声道:“……是叔叔不好,叔叔这几日睡糊涂了。”又问道,“你用过饭了没有?” 姜洵一五一十道:“我下午结束了骑射课刚回来,他们便告诉我叔叔找我,我就直接过来了。还未来得及用饭。” 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姜洵眼下正是最能吃的时候,尤其每次骑射课一结束,回来总要狼吞虎咽。 季恒起了身,拍拍姜洵头顶道:“饿了吧?快起来。”说着,叫小婧传饭。 姜洵便“腾—”地起了身,而这一站,便比季恒高出了大半个头。 季恒眼前光线都陡然一暗,连他打在地板上的阴影,都瞬间被姜洵的影子遮得严严实实,一时有些愣了愣。 好像就在三年前,他看到阿洵心情不好,都还想顺手拿个拨浪鼓逗他,觉得阿洵和阿宝自己能一手揣一个…… 可不知何时,阿洵竟已这样高了,高到叫他无法平视。 两人在各自的席位入座,宫人将一道道餐食端上来。 等宫人摆好碗筷的空隙里,姜洵又问道:“叔叔给学宫取名为‘日月学宫’,是叫大家看着日月变幻,夜以继日用功读书的意思吗?” 季恒一时失语,顿了顿又一本正经道:“是啊。叔叔原本还想把你那宫殿也改名为‘日月殿’,希望你、邓月、皓空,你们三个都能起早贪黑,看着日月变幻,夜以继日地奋发图强,将来都成为国之栋梁。” 姜洵听出来不对劲,直忍不住发笑,问道:“不是吧?” 季恒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意思?” 姜洵胸有成竹道:“我想,应该是伟大的思想与日月同辉的意思。” 季恒有些意外,姜洵便解释道:“我听叔叔说过这话,当时便记住了。” 正说话间,饭菜已经摆好。 姜洵拿起了筷子又问道:“那诸子百家里,叔叔信奉的是哪一学派?季太傅信奉儒学,我父亲也信奉儒学,那叔叔也信奉儒学吗,还是信奉黄老之道?” 季恒也认真思考了一番这个问题,说道:“叔叔其实哪一学派都不信奉,若非要说一个,那叔叔信奉的……可能是‘人道’。” “人道?”姜洵闻所未闻,问他道,“何为人道?” “人道便是一切以人为本。”季恒道,“凡有利于民,则不论道家、儒家、法家、兵家,皆可取之用之。” 姜洵提出这问题,想必最近的确是很有思想上的困惑,便也稍微展开了探讨。 他当然没有标准答案,就当是随便聊聊。 他道:“当年高皇帝南征北战,建下大昭时,国家已是满目疮痍。于是推崇黄老学说,主张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因为这可以让国家在短时间内恢复生机。” “可若一直无为而治,便会让各行各业处于无序、野蛮的扩张之中,等扩张到一定程度,便会出现诸多问题。比如豪强兼并、比如商贾垄断、比如世家做大。此时便需要建立秩序,便更加需要儒学。” 姜洵仿佛听懂了,又仿佛只是一知半解,说道:“可能先生所言也有道理,的确要书读百遍,才能其义自见,要先学,学完才能有更加深入的体悟。否则先生便是解答了,我也未必能听懂。” 季恒道:“能这样想就很好。荣先生那边,叔叔明日亲自登门,先生会回来继续为你们授课的。” 姜洵道:“麻烦叔叔了。” “没事。”季恒道,“用完饭回去做功课,功课要认真做。下次可不要再惹先生们生气了,先生们年纪也大了。” 姜洵应道:“知道了。” 送走了姜洵后,季恒便回了内室,坐到了书案前,又看起了姜洵这几日批复过的公文。 他一卷卷地看,觉得没问题的便加盖国印发出去,觉得有问题的,便先摞到一旁,准备明日再与姜洵探讨探讨。 而不知不觉间,殿外已是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春季的晚风仍带着些许的凉意,小婧走进来关紧了门窗,又给季恒添上热茶,给白玉兰浇了水。 白玉兰喝饱了水,便与两日前一样水灵。 小婧跪坐在书案边,垂头闻了闻,说道:“公子,这白玉兰好香啊。殿下可真是有心,逃课跑出去,还不忘给公子带一束花回来。” 第28章 季恒捧着竹简,笑得眉眼弯弯,说道:“是很香。” 他坐在这儿看公文,那香气就一阵阵袭来。 可提到这花,他便又想起一茬。 日月学宫的讲学一般下午时分便结束了,那么那天夜里姜洵又是去哪儿了呢?还害得左廷玉带着郎卫跑了整整一夜…… 季恒道:“你叫廷玉去查一查。” 小婧应道:“喏。” 他又叫宫人把殿内油灯都熄了,只留下他书案上的这一盏,然后回去休息。 油灯熄灭,光线渐暗,宫人们一个个离开,殿内逐渐静得落针可闻。 他借着那豆形铜灯处理公文处理到了深夜,期间只有书案上那丝丝缕缕的花香在陪着他。 直到后半夜,他实在困了,活动了一下酸涩的肩颈,犹豫是继续还是休息,便听偏室里传来阿宝“咯咯咯咯”的哭声。 有时阿宝这哭声,真是让他分不清阿宝是在哭还是在笑…… 阿宝半夜醒来有些闹觉,乳母便轻轻唱起了摇篮曲,阿宝又哭着说想找叔叔,乳母便小声说,公子在忙,不能打扰。 季恒便道:“没关系,已经忙完了,把阿宝抱过来吧。” 话音一落,便听一阵小脚丫飞快踏在地板上的声响。不等乳母抱来,阿宝便自己咕噜噜地跑来了,往他怀里一钻,奶声奶气道:“叔叔,我好想你……” 季恒托着他屁股,把他抱到了床上,轻轻拍着他。 阿宝本就半睡半醒,这一拍,很快便要入睡,却又忽然想起一事,迷迷糊糊地告状道:“哥哥下午凶我了……我什么都没有做,哥哥就叫我滚出去……”说着,嘴巴一瘪又要哭,“叔叔,你帮我凶回去好不好?” 季恒哭笑不得道:“好,叔叔帮你凶回去。” 不过他每次这样答应阿宝,却也从没兑现过承诺。反正阿宝还小,还很好骗,阿宝问他凶哥哥了没有,他就说已经凶过了。 毕竟阿宝这哥哥是齐国大王,他轻易也不敢凶呢。 隔日一早,季恒起床洗漱带阿宝用饭,而正吃着,左廷玉便走了进来,说道:“小婧叫我查的那件事我已经查过了。” 季恒道:“所以殿下那晚是去哪儿了?” 左廷玉道:“那天晁阳和殿下在一起。” 晁阳是姜洵的陪射。 “晁阳说……”左廷玉挠挠头,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道,“说那天晚上的月光格外疏朗,白玉兰开得格外繁盛,殿下就躺在日月学宫的廊下,枕着胳膊,看那白玉兰树看了整整一夜……?” 作者有话说: ---------------------- 小姜看了一夜白玉兰,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好难猜啊[眼镜][眼镜][眼镜] 以及再推销一下我的接档文《太子在上》,感兴趣的朋友们可以点下收藏,感激不尽[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锦衣卫佥事邓翊,长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做的却都是阿鼻地狱的事。 宣统二十一年,太子与三皇子夺嫡夺得白热化。 为民请命、高风亮节的太子,却被牢牢笼络着勋贵世家、无恶不作的三皇子压得快要翻不了身。 而邓翊统领北镇抚司,做了三皇子的座下鹰犬。 他为虎作伥、党同伐异,是三皇子最锋利的爪牙,也是三皇子肮脏罪孽的洗地机。 好在老天有眼,皇帝驾崩后,太子绝地反击,将三皇子及其背后势力一网打尽,顺利登基! 在黑暗下群魔乱舞的伥鬼,都将受到最严厉的审判! “那邓翊一定很惨吧?这种人,不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民愤。” “不,邓翊不惨。太子登基后,不顾群臣反对强势为邓翊翻了案。” 原来邓翊一直都是太子党。 若不是他只身赴地狱,地狱将永远藏匿于你我身边。 — 上一世,邓翊身世凄惨,好在得了太子照拂,才得以安度一生。 只不过那一生很短暂,只有二十一年。 后来太子棋差一着,夺嫡失败。 三皇子登基,带来了永夜的黑暗。 他与太子手牵手堕入地狱,是殉情也是殉国。 于是这一世,当太子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愿做我的人吗?”时,邓翊很平静地说了句:“好啊。” 因为他一直都是太子的人啊。 — 上一世他们输过一次,输得体无完肤、死无葬身之地。 那代价太过惨痛,所以这一世,他们一定要赢。 > 双重生,手牵手改写结局 > 容貌清冷、行为疯批、骨子里热忱的锦衣卫受 x 腹黑憨批正道的光太子攻/双强/绝对双强 > 双洁/1v1/he 第29章 “……” 听了这话, 季恒也开始摸不着头脑。 这小子,什么时候竟变得这么风花雪月了,该不会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 他愣了片刻才说道:“我知道了。” 而刚和阿宝用完饭, 小婧便掀帘走了进来, 提醒道:“太傅来了。” “哦。”季恒忙应着, “让老师稍等一会儿, 我马上过去。”说着,扭过头,看向了坐在旁边嚼饭的阿宝, 换了张格外讨好的笑脸,问道,“阿宝宝,谭爷爷来了,你要和叔叔一起去见见吗?” 教师身上恐怕天然就带着让小朋友不敢靠近的气场, 每次太傅来, 阿宝都总是躲在偏室里不肯出来, 唯恐避之不及。 听了这话,阿宝“唔?”地抬头看了季恒,嘴角还沾着饭粒,怔怔想了想说道:“但我更想去找嬷娘……” 季恒如愿以偿,帮阿宝摘掉了饭粒, 又拍拍他屁股道:“那去吧。” 阿宝便端着饭碗咕噜噜跑去了偏室。 季恒则起身更衣, 换了一身白。 这三年来,季恒常穿白, 一来阿兄阿嫂三年之丧未过,二来,白布也能省点染料, 省一道工序。 小婧又取来玉冠,季恒接过来自己冠上了,弄完走出了内室。 内室门前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随风起舞的青色纱幔,季恒顺着走出去,便看到太傅坐在殿内的敦厚背影。 他叫了声:“老师。”走到太傅对面坐了下来,命宫人奉茶。 谭康则道:“公子来了。” 这三年来,齐国也发生了许多事。三年前那一场瘟疫,让所有属官都现了原形,季恒才看清那文德殿内,究竟谁是为民请命之人,谁是挺身而出之人,谁是咬牙坚持之人,谁又是趁机搅混水之人。 他当时并未多说什么,直到瘟疫结束才开始清算,找了些由头将心术不正之人统统一网打尽,又吸纳了些新鲜血液进来。 而他选进来的人,自然大部分都会听他的。 他处世一向温和,唯独那场人事调动谈得上是大动干戈。不过此番调整过后,效果的确也立竿见影。 如今他想办点什么事,也不会再遇到莫名其妙的阻力。哪怕有,也只是直臣们的秉公直言,属于对事不对人。 哪怕意见不合,但只要在文德殿里掰开了、揉碎了讨论清楚,最终达成了共识,政令便能够上通下达地执行下去,效率极高。 这种与志同道合之人做志同道合之事的感觉,也让季恒感到自在。 申屠景仍在齐国担任国相,毕竟国相由天子委派,不由他做主。 不过季恒觉得,这倒也是件好事。 毕竟三年时间相处下来,他对申屠景为人做事的风格已了如指掌。申屠景手段并不高明,党羽一清除,如今便是只没牙的老虎,根本不足为惧。 这三年里,齐国也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吴王两亿钱的外债,他们如今已还了六千万钱。虽还有一亿四千要还,但情况已让季恒感到十分满意。 毕竟这三年来,他们除了上上下下追求降本增效,过得朴素了一点以外,其他方面倒也没怎么耽误。 投资未来文化与人才的日月学宫已经建成了。 季恒还请了些匠人,针对齐国的地理条件改良农具与水利,请了农学专家来改良和选育种子,便也相当于投资了科技。 不过齐国能在偿还外债的同时,还有钱开展这么多工作,也得益于季恒赚了些外快,补贴了齐国财政。 他把齐国境内无主的矿山及适合晒盐的海域,以个人名义从姜洵手中租赁了过来,雇人炼铁煮盐,当起了盐铁商人。 那山川河泽的租赁契据上,租赁方是他代姜洵画的押,承租方也是他自己画的押。 虽然所产生的全部收益,他都用来补贴了齐国公帑,相当于左口袋倒右口袋,但这些钱,名义上都属于他个人财产。 那么无论他是想用来偿还债务、开仓放粮,还是给百姓买天价药,也就没人再能管得到他。 第29章 如今若说齐国境内,有谁是勾结诸侯王监守自盗、横征暴敛的豪强,那季恒当首屈一指! 但若问齐国境内,哪位世家公子过得最捉襟见肘、囊空如洗,那么季恒也没有对手…… 季恒在屁股下给自己加了个支踵,调整好坐姿,便迫不及待地问道:“老师此行还顺利吗?长安近来可好?我听说匈奴又打过来了。” “是啊,又打过来了。”谭康面露忧愁道,“打进了边郡,进城后又是一番烧杀抢掠!可依匈奴人那尿性,往年抢完了也就走了,今年却像是料定了我们不想把战事扩大,迟迟也不肯退,在城中驻了军,叫陛下进献公主和财宝!而朝里还真商讨起了和亲之事!” “和亲?”季恒惊讶道。 自高皇帝建国以来,骑着马在昭国头顶跑来跑去的匈奴,便就是昭国一大心腹大患。 高皇帝一朝便打过匈奴,胜过也败过。 最后一次,匈奴率十三万大军长驱直入,直接打入了关中,在长安头顶驻扎了两个多月也不退,给朝廷带来了极大压力。 当年高皇帝又已是暮年,卧病在床,实在打不动了,提出了和亲赔款之策才让匈奴先退了兵;也自此让匈奴尝到了甜头,每每赢了战事,便让朝廷和亲赔款。 而一打不过便送公主的做法,又在昭惠帝一朝得到了“发扬光大”。昭惠帝在位十六年来,共送出了三位公主、一位皇子,实在是窝囊至极。 直到昭惠帝之子,也就是今上登基,才让局势发生了扭转。 当年姜炎登基没多久,匈奴便试探性地袭扰了边境。 而在朝臣们说,陛下才登基不久,国本未稳,提议先议和再从长计议之时,姜炎却大发雷霆道:“朕宁死,也不和亲,不赔款!”并给出了强势反击,最终击退了匈奴。 这些年来,两国边境冲突不断,姜炎也从未退缩过。谁提出主和的论调,谁便是摸老虎屁股,导致无论前线战况如何,朝臣们也不敢提出“议和”二字。 季恒问道:“那么陛下对此事又是何态度?” 谭太傅道:“陛下早年间南征北战,落下了一身伤病,这两年大病小病不断,明显是力不从心。加之镇守边疆,常年与匈奴作战的两位老将军,这两年又接连病故,陛下无将可用……朝臣提出和亲之策,陛下似乎还认真考虑了一番。” 季恒道:“那陛下可曾说过要送什么人去?” 陛下只有一位公主,今年才六岁,哪能和亲?且即便年龄合适,又有几个皇帝会把自己的亲女儿送去和亲的。 要么就是从宫女中选一个,要么就是从宗室女中选一个,而好巧不巧,阿灼又刚好适龄…… 谭康忧心忡忡道:“其实陛下还曾问起过咱们翁主。” 季恒道:“都问了些什么?” 谭康道:“问翁主近来如何,可曾婚配了没有?我一听,这是动了要选咱们翁主去和亲的念头!我便说,先王与先王后薨逝后,翁主像是受了点刺激,导致性情大变,脾气也愈发古怪孤僻,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不出门……” 如此性情,若是送给了匈奴单于,恐怕只会对两国关系产生不好的影响。 “陛下听了这话,笑了笑便过去了。” “后来一次宫宴,太后也问起了翁主,我便又原话照搬了一遍。我又怕陛下派人打探虚实,便又说,公子担心翁主这性子,传出去了将来会找不到好人家,便不准宫人向外人透露这些。” “陛下便开玩笑说,姜家的女儿,陛下的亲侄女,还怕找不到好人家不成?叫翁主随便挑,将来由陛下指婚。” “而又过了几日,边境便传来了捷报,说燕王从燕地起兵,成功从右翼袭击了匈奴,匈奴退兵了,这件事便算是过去了。” 季恒道:“还好是有惊无险。” 可怕只怕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这次匈奴人倒是退兵了,可万一又有下一次呢? 太傅也道:“翁主年十六,若一直待嫁闺中,下次匈奴人再要求和亲,朝臣们便会再次惦记起咱们翁主!” “要我说,翁主就是留在齐国嫁一个民夫,也好过到那蛮夷之地去给匈奴单于当阏氏!至少至少,在齐国还没有人敢欺负翁主。” 季恒在齐国,便相当于阿灼的监护人。 做媒这种事,季恒虽万分不擅长,每次去找阿灼他也非常不好意思,但太后、陛下若是迟迟不发话,那也只能由他张罗,再去请示太后和陛下。否则外人便要说他不上心,耽误了女儿家的终身大事。 可他精挑细选推荐给阿灼的人选,阿灼总是一个也看不上。 且太傅“编造”阿灼的那些话,其实也并非无中生有。 阿灼性子的确“古怪”,不过是古灵精怪的那种古怪。 她也常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因为她很宅,每天在她的紫瑶殿吃吃喝喝睡睡觉,她便很开心。 阿灼也问他说:“我就非要嫁人不可吗?” 一下把季恒问住了。 看着阿灼怡然自得的模样,他也在想,阿灼就非嫁人不可吗? 他在这儿生活了二十年,思想便也封建得和古人一样了吗? 从那之后,他便再也没有为此事找过阿灼了。 而正想着,一抬眼,便见太傅用莫名的眼神上下扫视了他一眼,说道:“恒儿你倒是……年龄、家世、相貌、学识,方方面面都配得上翁主……只可惜又差着辈分!” 季恒无奈地摆摆手道:“我不行的……” 不过听宫宴上太傅与太后、陛下的那一番谈话,季恒倒是觉得,陛下真想送阿灼和亲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太后还健在。 阿灼是太后的亲孙女,阿兄薨逝后,太后对这三个孩子也很是心疼,总时不时从长安送来赏赐。 此次太傅回齐,也是大车小车地回来的,车上全是太后对孙子孙女沉甸甸的爱。 阿灼本就年幼失怙,又有太后反对,陛下若强行送阿灼和亲,便显得有些不仁不义、刻薄寡恩了。 想着,稍许放下心来。 他端起漆杯又喝了一口,忽然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老师,药带来了吗?” “哦对,带来了!”太傅说着,忙从袖袋里掏出了一个檀木盒。 宫人接过,捧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大拇指微微摩挲,便郑重地打开了金属扣,看到精致的檀木盒内井井有条排列着的十二粒丸药,暗自松了一口气。 有了这药,未来一年的命便算是续上了。 这药名叫“丹心丸”,乃是天子所赐。 他与这药的渊源也由来已久,第一次服药是在他六岁那年。 当时正是因蝗灾事件,民间纷纷传说齐国出了个神童之时。 阿兄与季太傅并未料到此事会有如此巨大的反响,一开始对此事的态度是,没想声张,但也没想到要去刻意隐瞒。 总之也不知是何人传了出去,一传便是一发不可收拾,很快便传到了天子耳中。 如此奇闻怪谈,天子也闻所未闻,便下了道诏令给齐王,叫齐王隔年入都朝觐时把这神童也一起带来。 天子并未直接召见季恒,而是叫齐王带季恒入都,便有那么一丝“听说齐国出了个宝物,于是叫齐王献宝”的意思在里面,让阿兄与季太傅惴惴不安了好几个月。 隔年正月,两人带他入都,而天子与百官在未央宫宣室殿召见了他。 那整个过程,季恒不想再回忆,只记得在漫长的两个时辰时间里,他整个人都处在应激状态,感到全身的血液一阵阵涌向头顶,而头皮阵阵发麻。 结束时,天子问他愿不愿意留在长安做太子伴读? 他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取决于自己对这问题的答复,他便硬着头皮说,季太傅是老来得子,只有他一个独子,季太傅又年事已高,他不忍心离开老父亲,借口婉拒了天子的美意。 昭国以孝治国,季恒摆出孝字,天子便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又听闻他自幼多病,便请了名医为他配药,而配出来的便是这“丹心丸”。 这药季恒月月服用,已服用了十多年,早已经离不开。 天子会在齐国每天入都朝请之时,赐他们这么一盒,也就是一年一续,多了没有。因为这药用材稀缺,一年也只能配出一盒。 季恒取出了一粒,用铜刀切下了三分之一,用帕子包好,递给了小婧道:“拿去给范侍医。” 小婧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便去找范侍医了。 第30章 如今他这条命,全靠这每月一丸的丸药与每日两顿的汤药吊着。 尤其这丹心丸,一旦停药,他便会病得死去活来。 这么多年来,每当齐国入都朝请,天子都会和颜悦色地命宫人赐药,根本无需他们开口。 但命被人捏在手里,只能一年一续的感觉又怎会好? 他这两年拿到药,便会切下一小块拿去给范侍医研制。 两人又聊了许多事,长安的事,齐国的事,末了谭太傅又道:“陛下免了大王三年朝觐,今年是最后一年,明年大王便要亲自入都。我此番前去,太后还专门召见了我,说自己对这三个孩子很是挂念,希望明年,大王能带翁主和小殿下一起入都,她老人家也好见见。” 对于明年起,姜洵便要亲自朝请一事,季恒一开始也是有些担忧的。 归根结底,还是怕天子猜忌。 于是每次太傅入都,他都会叮嘱一番,说天子若问起阿洵,便叫太傅说,阿洵喜欢飞鹰走狗,享犬马之乐,不怎么爱读书,对政事也不大过问;若问起他季恒,便说他身子不好,动不动吐血昏倒……总之就是藏锋,总之就是示弱。 不过阿兄离世后,他们齐国也是真的弱,不仅一穷二白,还常年负债累累。 如今匈奴又已猖獗成了这样,齐国又上有手握重兵、镇守边疆的燕王,下有富可敌国、养门客三千的吴王,陛下又身子不好、精力不足,何来功夫猜忌齐国? 这样一想也就坦然多了。 他端起陶壶给自己满了一杯茶,说道:“我知道了。阿宝三岁,还没见过这些亲戚们呢,也给去认认人了。” 谈完了所有正事,季恒也感到心情舒畅。 他不饿,但又莫名想吃点什么,看面前一盘麻糍不错,便拿起来咬了一口,说道:“好吃,老师您快尝尝。” 谭康却如临大敌,连连摆手道:“啊不不不,不不不。这麻糍这么黏,得把我老牙给黏掉了!” 季恒跪坐着,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又问道:“过两天便是上巳节,宫里准备出游,老师也跟我们一起吧。” 谭康又道:“算了算了,我这老寒腿也下不了水!宫中休沐,我正好在家喝喝小酒、睡睡午觉。上巳节街上人挤人的,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们年轻人去吧。” 季恒只好作罢。 送走了老师,回到了内室后,季恒想了想,又大笔一挥写了一篇《制狄策》。 他穿过来的这本小说断更了,他也不清楚在这世界里,姜炎能否真的像文案中所说的一样彻底解决匈奴忧患。 昭国这两年国运不济,匈奴却愈发强悍,还是让他挺担忧的。 这篇《制狄策》大意便是说,应对匈奴,品种优良的战马是重中之重,可鼓励诸侯国与各郡县各凭本事养马,进献朝廷,又说诸侯国也应时刻做好准备,等必要之时,对匈奴群起而攻之。 高皇帝当年分封各路诸侯,便是认为秦二世而亡,是因秦朝“孤立无藩”。秦统一六国,第一次建立了大一统王朝,中央却无力统辖如此庞大的集权国家,地方又无诸侯王拱卫中央,导致集权迅速崩溃,天下群雄并起。 高皇帝便分封了姜姓子孙到各地去保境安民,治理封国,而诸侯王手中兵力,也可在必要之时成为拥护王朝的一道屏障。 大敌当前,天子与诸侯王是利益共同体,又有高皇帝祖训在前,他这文章的论调倒也没什么问题。 只是写完通读了一遍,他却又读得心惊肉跳。 鼓励诸侯国养马,并做好战争准备? 他匆匆把竹简卷上,扔到了一边。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说道:“公子,殿下来了。” 季恒一抬头,便见姜洵掀帘低头走了进来。 他一袭黑衣,不知是否是增加了骑射课程的缘故,这两年愈发相貌英武、气质神武。纪老将军还说,殿下眉眼间像极了他的曾祖父,说姜洵有高祖之风。 季恒拍了拍身旁的席子,说道:“过来坐。” 姜洵便走过来坐下。 季恒说道:“阿洵,我想买马。” 姜洵没问他为何买马,又要买多少匹马。季恒会和他商议,便说明这一批马的数量不会少。 这三年来,季恒在偿还吴王债务的同时,也在不断发展齐国的文化、科技与教育,这两年又逐渐涉猎了军事,不过是以更加隐蔽的方式。 他从燕地高价购买了一批走私来的匈奴马,与昭国本土的马种做了交.配,又请了数百名匠人,进行马匹的培育、照料、医治等工作,对外则宣称是供商队运货之用。 毕竟季恒如今是个盐铁商人,需要用到畜力的地方的确很多。 可商队需要用到如此优良的马种吗? “都听叔叔的。”姜洵双手抱臂,一脸无所谓的模样道,“对外声明嘛,一来,还说是叔叔商队所需,二来,也可以说我姜洵爱马如命,看到什么好马都想要收入囊中,就爱过这种飞鹰走狗、声色犬马、玩物丧志的日子。” “……” 季恒垂眸说不出话。 他在陛下面前给姜洵立了个什么样的人设,姜洵本人也是知道的。 姜洵又道:“叔叔尽管去办便是。” 季恒应道:“好。” —— 很快便到了上巳节。 正值人间春日三月三,昭国人有在这一日到郊外踏青、到水边宴饮的习俗,而春游又有谁会不喜欢呢? 从前天起,齐王宫便在准备出游,假日的氛围开始在宫内弥漫,弄得季恒也无心工作。 阿宝更是从前两天起便开始兴奋得睡不着觉,今天也是一大早便睁了眼。 虽没吵没闹,可耐不住季恒睡眠浅,只听阿宝一会儿又咕噜噜地跑去找嬷娘,一会儿又咕噜噜地跑来看他醒没醒,又问小婧叔叔什么时候醒,弄得季恒心理压力很大,便也跟着起了床。 他见阿宝头发还没绑,便拿来两条丝绳,说道:“过来,叔叔帮你绑头发。” 阿宝日常在头顶扎两个小揪揪,不过这丝绳很滑,很容易散下来。 出门在外,头发散了也怪麻烦的,季恒便绑紧了些,将丝绳往两头猛猛一拉。 阿宝手上抱了个布娃娃,背对着季恒坐他面前,乖乖道:“叔叔,我觉得有一点点紧……” “是吗?” 季恒说着扭头一看,发现这哪里是有一点点紧,都快把阿宝紧成吊梢眼了,忙把丝绳解开,又系松了些,问道,“这下好了吧?” 阿宝点点头道:“嗯!” 季恒又叮嘱道:“今天在外面一定要牵好叔叔的手,千万不能乱跑,不能跑丢了哦。” 阿宝应道:“好!” 殿外宫人正在准备出行,将吃食、换洗衣物都装上了马车,一阵风风火火的忙碌过后,季恒牵着阿宝上了车。 左廷玉前前后后地查看了一番,说道:“殿下、翁主都已经上车了,可以出发了。” 季恒便道:“好,那就出发。” 一行人轻装简行,从王宫侧门而出。毕竟这日城中百姓也都要出游,街上人多车杂,而侧门那条街道路况会好一些。 姜洵的马车走在最前,邓月、皓空也坐在里面,后面是姜灼和乳母,再后面便是季恒抱着阿宝。 上巳节又被称之为女儿节,于是每年这时,季恒都会给宫里的嬷嬷、侍女们放一天假。 大家可以选择公费春游,也可以自行安排,只留郎卫与内宦们在宫里看家。 于是马车后又跟了许多身穿便装、三五成群的嬷嬷和侍女。 只是刚出侧门时,路况还算正常,而刚要汇入主街,前方马车便开始一辆辆地停了下来。 季恒掀开了侧窗竹帘,见一名郎卫对姜洵说了句什么,姜洵便干脆跳下马车,走到前方看了一眼,而后转身向他们走了过来。 前面那辆马车内,姜灼也探出头来,问道:“怎么了,姜洵?” 姜洵直接无视,径直走向了后方。 姜灼以为姜洵是没听见,便拍打着窗框道:“姜洵?” “姜伯然?” “姜小黑!” “喂—!!!” 两个人打从娘胎里就开始打架了,要和和美美是不可能和和美美的,隔几天不吵一架,两个人都浑身难受。 姜洵没理会姜灼的咆哮,径直走到了季恒身侧才开始献殷勤道:“前面人太多,马车根本挤不进去。” 其实硬要挤进去也能挤,叫王宫郎卫出来清道戒严就好了,但这一向不是他们齐王宫的做事风格。 第31章 季恒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往年上巳节,街道拥挤肯定是拥挤的,但稍微等等也能拐进去。百姓们看到齐王宫的马车,也会主动让让他们。 季恒走下马车,远远瞧了一眼,见街道果真人潮拥挤,人要挤进去是可以的,但马车根本不可能。 而在这时,姜灼也下了马车走了过来,说道:“要不就原路返回吧?” 季恒是同意这方案的,毕竟人太多,他们又带着小孩,担心会有隐患。但他也知道有个人是绝对不能够接受的。 果不其然,姜灼话音一落,阿宝便从马车里走了出来,高高站在车门前说道:“但是我不要嘛——啊——哇——”说着,大张着嘴巴哭开了。 毕竟某人这辈子只去过一次春游,并且体验感相当不错,这次才第二次,根本还没过够瘾。 姜灼道:“我可不要自讨苦吃,我要回去睡觉了。” 阿宝还站在车上哭,季恒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转过身,准备先把阿宝抱过来,姜洵便抢先把阿宝抱在了手上,说道:“叔叔累了,哥哥抱。” 阿宝原本已向季恒伸了手,准备钻季恒怀里再抽搭一会儿,不成想竟被哥哥给截了胡,眼泪当即便止住了,一副“不敢动,真的不敢动”的乖巧模样。 季恒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让孩子去春游,有点过于残忍了,便说道:“阿灼、阿洵,你们要是不想去,那就先回去休息,我带阿宝去踏青。” 姜洵很可靠地道:“那我跟叔叔一起。” 于是大家兵分两路,想回宫的回宫,想郊游的郊游。而后者则再度精简了装备,马车扔在原地,带了七八个郎卫,手提了些食物便汇入了主街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阿宝仍被姜洵抱着,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便蹬着腿想下来,说道:“我自己可以走。” “不可以。”姜洵义正言辞道,“这么多人,万一走散了怎么办?” 季恒跟在姜洵身侧,见状对阿宝道:“哥哥是有道理的。等到了城外河边人少一点的地方,再把你放下来。” 阿宝才道:“那好吧!” 所有人都在往城外河边的方向走,姜洵抱着阿宝随人流缓缓移动,而走着走着,便见阿宝食指咬在了嘴里,正痴痴望着前方某个方向,望得有些失了神。 他随之望去,见是一位父亲把孩子驮在了肩膀上。孩子坐得高、望得远,便显得格外欢喜。 记得小时候上元灯节,爹娘带他和阿姐出宫看灯,阿爹就是这样把他和阿姐轮流驮在肩上的。 他低头看了眼阿宝,心底莫名起了心疼,问道:“你……要不要我驮?” 阿宝“唔?”了声,睁着一双星星眼,惊喜地抬头看向他。 季恒便在一旁小声道:“快说要。” 生怕阿宝过了这村没这店。 阿宝便大声道:“要!谢谢哥哥!” 姜洵蹲下身,让阿宝坐在肩头,很轻松地便把阿宝驮了起来,两手拽着阿宝两只脚。 阿宝一下子便成了整条街上视线最高的崽,往上看,是隐在仙雾缭绕处的连绵山脉,往下看,则是一颗颗攒动的脑袋,感到视线是前所未有的辽阔! 在拥挤的人潮两侧,还有一些小摊贩在推着小车卖东西,有卖馒头的、有卖糖水的、有卖玩具的,还有一个小车上挂满了五颜六色很漂亮的东西,他便指着那方向道:“唔?那个是什么?” 季恒顺着阿宝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可惜视线被完全遮挡。 他又垫了垫脚,但还是没有看到。 而姜洵闲闲瞥过去了一眼,说道:“那个是风铃。” 季恒道:“哦,是风铃。” 他最近在街道上也时常看到这种卖风铃的小推车。 齐国临海,到处都是贝壳,那些风铃便是把贝壳一串串地挂起来,上面再加个陶铃,有些也会刷成五颜六色的模样,看着很漂亮。风吹过时,发出的声音也很悦耳动听。 他每次都想给阿宝买一个,可每次都有急事要赶,便都是行色匆匆地乘车路过,总想着下一次吧,下一次吧,此刻街道又太过拥挤。 季恒便道:“叔叔下次再买给你。” 而阿宝坐在姜洵肩上,目光像是粘在了那挂满风铃的小车上,怎么也挪不开。直到走过了老远,也一直回头去看。 好在一到小河边,阿宝便又转移了注意。 每年上巳节的天气都格外好,阳光和煦、清风徐徐。仿佛只是坐在这绿油油的草地上,晒晒太阳、吹吹风,便能够治愈灵魂。 阿宝指着小溪边道:“我要去那里玩水!” 那里水浅,就是面朝上躺进水里也淹不死人的那一种,去年季恒也只允许阿宝在那里玩水。 季恒道:“只能在那里玩,不可以乱跑哦。廷玉、小婧,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两人道:“喏!” 季恒把阿宝扔给了两人,便从行囊里抽出了竹席。他把竹席铺在了地上,便以大字型躺倒下去。 啊——惬意! 眼前是大片的湛蓝天空,鼻尖是带着野花香气的微风,耳边又是不远处小婧与阿宝的嬉闹声。 他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只需彻彻底底地放空自己。 太惬意了。实在是太惬意了。 姜洵则站在荒草地上看了阿宝一会儿,确认阿宝真不乱跑,这才迈步走了过来,在竹席左下角坐下——一半屁股在席子上,一半屁股在草地上。 季恒便往右挪了挪,拍拍自己身侧的空位。 他仍平躺着闭目养神,阳光有些耀眼,他便用衣袖遮住了眼眶。 只是等了片刻,没感觉到姜洵躺下,只忽听有人叫了声: “云。初。” 季恒一时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抬起脑袋,便见四周只有姜洵一人。而姜洵正立着一只膝盖,两手撑在身后,背对着他大喇喇坐在竹席上。 季恒虽得了这表字,但三年来几乎也没什么人叫过。 毕竟在齐国,他没有同龄朋友,有的只有一堆长辈和一堆小辈。 大概是他听错了吧。 云初。 姜洵看着湛蓝天空中飘着一朵洁白柔软的云,却忽然在想,他父王给季恒取字时,看到的大概也正是这样一番景象吧。 季恒继续闭目养神,享受着风和阳光,过了片刻,却感到许久不闻阿宝的声音,便又不放心似的爬起来查看。 姜洵便说:“叔叔躺着吧,我盯着呢。” 季恒便又躺了回去。 于是一整个下午,两人间便反复着这样的对话。 “阿宝还在吗?” “还在。” “现在呢?” “还在。” ----------------------- 作者有话说:阏氏(yān zhi):匈奴单于及诸王的配偶 感谢订阅! 第30章 直到黄昏时分, 风微微凉了下来,一行人才踏上了返程。 街道没有来时拥挤,但天策大街上仍人来人往。季恒牵着阿宝的小手走在前, 姜洵则双手抱臂, 闲闲跟在了两人后方。 一轮红彤彤的落日正悬挂在三人背后, 将余晖洒遍了整片大地。 街上熙熙攘攘, 回来得早的人们已经恢复了日常生活。而在这时,街边有人认出了季恒,道:“这不是公子吗?” 话音一落, 大家便纷纷看了过来。 季恒穿一身白,脚上趿了双木屐,身姿清瘦,五官秀气,长得玉一般的模样。 人群中有人道:“哪个?哪个?哪一个是公子?” 一人远远指向了季恒。 注目过来的人们越来越多, 季恒也不好装没看见, 便微微抬手, 羞赧地冲大家摆了摆手。 紧跟着,便有一位老妪用围裙兜着一大兜的柑橘走了过来,不等季恒反应过来,他手里便被塞了两颗,阿宝怀里也被塞了两颗。 老妪一边塞一边道:“这是我们家自己种的, 可甜, 公子快尝尝。”说着,又塞了好几颗给他。 季恒有些不好意思, 连连道:“太多了,谢谢婆婆。” 那婆婆又道:“我老伴儿,三年前得了瘟疫走了。不过还是多谢公子给我们发粥发药……” 季恒听了, 想起三年前的那些事,心里也有些难过,又问婆婆如何生活,身边可有人照顾? 婆婆便说,自己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儿子媳妇都很孝顺,就在这附近开面馆。她身子骨还很健朗,会帮忙带带孙子,也会在家里种种菜。 季恒便也放心了,又问面馆开在何处,说有空了过去尝尝。 第32章 而一抬头,便见四周已被拿着一筐筐板栗、芋头、馒头、梨等各种食物的人群包围。大家盛情难却,纷纷说他太瘦了,得多吃一点,又感谢他在三年前给大家发药,而后库库往他怀里塞东西。 季恒一时也受宠若惊,忙说道:“其实不用谢我,我也只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要谢就谢……”说着,开始寻找姜洵。 毕竟花的都是齐国公帑的钱。 而一回头,便见姜洵双手抱臂,已经躲得远远的。 直到百姓往季恒怀里塞了太多东西,季恒实在拿不下,姜洵这才侍卫一般走上来,说道:“给我吧,我替公子拿着。” 百姓根本没认出他来,看他人高马大,以为真是侍卫,便纷纷把竹筐往他手上摞,越摞越高,直摞到了他下巴颏。 还好他手臂够长,否则还真拿不住。 而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混乱之中,小婧挤过人群走了进来,看到季恒空空如也的身侧,忙问道:“公子!阿宝呢?” 季恒心下一惊,忙看向身侧,见刚刚还站在他脚边拽着他衣袖的阿宝,不知何时竟消失得无影无踪,忙四处查看,叫道:“阿宝?” 小婧也大声道:“小殿下!” 她生怕人多混乱,公子一个没看住再把小殿下给弄丢了,这才挤进了人群里,想要把阿宝抱走,不成想阿宝竟已经不见。 季恒一边四处寻找,一边问道:“有谁看到刚刚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小孩子,大概这么高!” 只是场面实在混乱,谁也没注意到那个矮到不在视线范围内的小殿下。 姜洵扔下了手中的东西,也开始找了起来,叫道:“阿宝!” “姜阿宝!” 百姓也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也跟着找了起来,叫道:“小殿下!” “小殿下!” 阿宝胆子小,不是那种会趁家长不注意四处乱跑的性子。相反,季恒每次带阿宝出门,阿宝都生怕季恒把自己弄丢,总是叫季恒牵紧自己,可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人贩子”三个字,季恒登时感到后背发凉。 姜洵四处找了一会儿,无果,便又折返回来对左廷玉道:“先封锁临淄城门,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全部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左廷玉领命,应了声“喏”便翻身上马,奔向了南门,同时又派出另外三个人去往剩余三道城门。 阿宝刚丢没多久,哪怕是被人贩子带走,一时半会儿也跑不了太远,城门一封,恐怕也插翅难飞。 而稍一松了一口气,季恒便又猛然想起一茬。 “风铃……” 他鬼使神差走到了街道左侧,隐约见前方停着一辆卖风铃的小车,只是中间被其他摊贩遮挡,看不太清。 他快步走了过去,走着走着又开始跑了起来。 姜洵见了,便也跟了过来。 而刚走到一半,便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踮着脚尖站在风铃小车前,指着车上五颜六色的风铃问:“这个要多少钱?” 卖风铃的老爷爷道:“这个要一个铜板。” 阿宝又问:“那这个呢?” “这个要两个铜板。”老爷爷有些无奈道,“小公子啊,你每一样都问了三遍,你到底看中哪个了没有?你爹娘呢?” 阿宝抠着手道:“可是我没有爹娘……但我叔叔就在那里!”他说着,回身指了指身后的人潮,“老爷爷,你可不可以先等我一会儿,先不要走?我去叫我叔叔过来。” 老爷爷欣然道:“好,那你快去把你叔叔带过来吧!” 看到这一幕,季恒鼻尖一酸,见阿宝要跑回刚刚的位置找自己,便连忙叫道:“阿宝!” 阿宝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寻找季恒的身影。 虚惊一场,季恒也不想多说阿宝什么,只想帮他把风铃买了,回了宫再跟他讲讲道理,便摸出荷包走了过去,说道:“叔叔在这儿,叔叔给买。” 阿宝有些错愕,不知道叔叔是怎么找过来的,但总之先回头指了指自己看中的风铃,欣喜道:“爷爷,我要这个风铃!” 老爷爷便把那风铃解了下来。 而在这时,姜洵大跨步地走了过来,说道:“不许买!”说着,一把把阿宝拽到了身前,“叔叔刚刚有没有说过下一次再给你买?谁叫你乱跑的!” 那一下把阿宝拽疼了,阿宝用手捂着肩膀,仰头看着姜洵,有点害怕、又有点想哭,只是又强忍着看向了姜洵身后的季恒,坚持道:“叔叔,我想要这个风铃……” 说着,刚想要跑向季恒,便被姜洵拽回了原位,说道:“不准买!” 阿宝看着姜洵,下嘴唇颤了两下,“哇—”的一声便哭了,再度看向了季恒道:“我要叔叔抱!” 姜洵挡在了阿宝面前,凶巴巴地道:“不准抱,你自己走回王宫去!” 阿宝哭得更加绝望,问道:“我自己怎么走!” “你自己跟过来。” 姜洵说着,径直向齐王宫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一回头,见阿宝仍别别扭扭地站在原地不肯跟过来,便眼神警告道:“姜阿宝。” 迫于姜洵的淫威,阿宝挣扎了一会儿,便委屈巴巴地跟了上去。 姜洵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他道:“拽着我的衣服。” 阿宝伸出肉嘟嘟的一只手,从身后拽住了姜洵的衣袖,跟在姜洵身后走。 姜洵已经放缓了脚步,但对阿宝而言还是有些快,他便紧紧扯着衣袖的一角,脚步不得不迈得飞快。 一边走,一边又想起哥哥毫不留情拽自己的那两下,想起自己没能得到的风铃,便又开始抽抽搭搭了起来,且越哭越大声,很快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宝身后跟着郎卫,各个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生怕小殿下再次走丢。 季恒则跟在了郎卫后面,听阿宝哭得伤心,便有些不忍道:“阿洵……” 姜洵面无表情道:“叔叔你不要心软,今天是看到了风铃,明天又看到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这么自己跑了,万一哪天真跑丢了怎么办?” 季恒无言以对。 一行人就这样回到了齐王宫,期间除了阿宝的哭声,其余人都噤若寒蝉。 而刚到长生殿,左廷玉便前后脚地来了,禀报道:“回殿下,公子。临淄东西南北四道城门皆已封锁,但我听说小殿下已经找到了?” 季恒叹了一口气,说道,是已经找到了,又叫左廷玉再跑一趟,恢复城门通行,顺便看看他们刚刚放在街上的东西还在不在,在的话都拿回来。毕竟是百姓一片心意,还是要认真对待。 左廷玉便又不厌其烦地去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姜洵在长生殿盯着阿宝洗漱、换衣,又站在榻前,看着季恒和阿宝双双躺下,见阿宝还是很难过,像是又要哭哭啼啼,便说道:“不准哭,也不准缠着叔叔讲故事,自己闭眼睛睡觉,一句话都不准说。” 阿宝委屈巴巴地点头应了。 季恒躺在阿宝旁边也不敢插话。 殿内熄了灯,此刻正静悄悄,姜洵这才离开,留二人休息。 阿宝眼泪快要憋不住了,但还是不敢出声,生怕姜洵再来一个回马枪。 直到小婧送走了姜洵,回来小声道:“走了走了。” 阿宝这才“哇—”地哭了出来,侧身搂住了季恒的脖子。 季恒也赶紧抱住阿宝。 姜洵衣袖上的金丝绣有些粗粝,磨得阿宝手心有些发红。他一肚子伤心难过,一边哭一边解释自己难过的原因,说道:“我不是觉得哥哥凶,我只是觉得,哥哥是不是一点也不喜欢我……” 也不知是不是从小带到大的缘故,每次听阿宝哭,季恒都会本能地与之共情,心里也开始难过,问道:“阿宝为什么会觉得哥哥不喜欢阿宝呢?” ----------------------- 作者有话说:来啦[奶茶][奶茶] 第31章 阿宝便把打自己记事以来, 哥哥凶他、嫌弃他的事迹一一都罗列了出来。 季恒则一一开解,说哥哥生性如此,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并非是针对阿宝。又说阿宝小时候哥哥对他简直是爱不释手, 每天都要来抱抱他。 只是这几天来积攒的委屈, 已经让阿宝伤透了心, 听了这些话,阿宝也还是缩在季恒怀里抽抽搭搭,说道:“一定是叔叔骗我, 哥哥才不会抱我,哥哥根本就不喜欢我!哥哥只喜欢叔叔,每次都只对叔叔有好脸色!” “哥哥对叔叔有好脸色,是因为叔叔是长辈呀。”季恒抱着阿宝劝慰道,“如果对长辈都没有好脸色, 岂不是太没礼貌了吗?” 第33章 而阿宝根本不信, 只道:“才不是呢!” 这一晚的阿宝格外难哄, 毕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阿宝也是个内心敏感的小孩,哥哥凶他时,他总是笑一笑也就大度地过去了,可事后又会记很久。加上今天的事,便一股脑地爆发了出来。 季恒也开解了许久, 把今天的事从头到尾地复盘了一遍, 告诉阿宝乱跑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阿宝便也意识到了错误。 可阿宝却仿佛发热一般, 还是缩在季恒怀里哭哭啼啼个不停,已经不知道是在为什么事情哭了。夜越深便越是如此,仿佛心底有哭不完的委屈。 而在季恒即将碎掉之时, 阿宝又用哭得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想要阿爹阿娘……” 给了季恒最猛烈的一击。 —— 姜洵一出长生殿,便听到了阿宝的哭声,而又走了几步,便见殿内刚熄下去的灯又呼啦啦地亮了起来,照得整座殿宇灯火通明,装都不多装一会儿。 他继续走向寝殿,见姜灼居住的紫瑶殿也未熄灯,估计是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 回到了自己的寝殿时,邓月、皓空已在偏室歇下,他洗漱更衣后也躺下了,却又辗转反侧地睡不着。 他下了床走出殿门,站在廊下,远远瞧见紫瑶殿的灯仍还亮着,便回房换了身衣服出了门。 紫瑶殿庭院内的紫藤花已爬满了藤架,在疏朗的月色下显得更加繁盛。 姜洵闲庭信步地走过了石板路,又走上了殿宇石阶。 门口守职的宫人见了他稍感惊讶,不知他为何会在这个时间过来,叫了声:“殿下。” 姜洵说:“通报一下。” 宫人应了声“喏”便走了进去,过了片刻又走了出来,说道:“殿下请。” 姜洵脱履入殿,听姜灼正在内室和几个侍女叽叽喳喳。 他走上前去,掀开了内室竹帘,见姜灼大半夜的竟坐在梳妆台前梳妆。 他站在门口叫了声:“紫瑶。” 紫瑶是姜灼的乳名,瑶取玉之意,紫瑶也就是紫色珠玉的意思。 他不理解爹娘给他和姜灼取名的用心程度为何会如此天差地别……姜灼便是紫色珠玉,到了他就是小黑。 爹娘解释说,这和怀他们时的胎梦有关,又安慰他说贱名好养活。可再是胎梦,他在梦里也总该有个形状吧?哪怕是黑色的一团烟雾呢? 可爹娘却只是取了“小黑”二字了事。 姜灼听到声音,“嗯?”了声回过头来,而这一回头,便把姜洵吓了个半死。 跟在姜洵身后的内宦也不觉后退了半步,登时如临大敌。 只见姜灼脸涂得煞白,脸颊又上了两坨红,手上拿了一罐胭脂还在往脸上涂。在深夜幽暗的光线下,着实有些瘆人的。 姜洵呆愣了片刻,问道:“你这是要去夜会情郎吗?” 姜灼眨巴眨巴眼道:“怎么样,好看吗?” 姜洵道:“容易把情郎吓跑。” 姜灼作势要拿胭脂罐子丢他。 姜洵想起自己来找姜灼是有事求她,于是适可而止,违心地说了句:“开玩笑,其实挺好看的。”说着,自己从杂乱的地面捡了张席子,扔到了姜灼旁边坐下,叫道,“姜紫瑶……” 姜灼教训道:“叫姐姐。天天姜紫瑶姜紫瑶的,还有没有点长幼之分?” 对于这只比自己大一个时辰的姐姐,姜洵是很不情愿去叫这“姐姐”二字的,但耐不住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这才叫了声:“……姐姐。”说着,看向姜灼道,“能不能借我点钱?” “你要借钱做什么?”姜灼诧异道,“你衣食住行,哪一样需要花钱了?姜小黑!你不会是真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是哪家的姑娘,还不快如实招来?” “喜欢的女孩子?”姜洵只觉得莫名其妙,问道,“谁告诉你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 到底是谁在造谣? “是叔叔说的啊。”姜灼一脸理所当然的语气道,“叔叔说,你好像是有喜欢的女孩子了,还叫我问问你呢。”说着,又忙捂住嘴,意识到不对劲。 叔叔是叫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她是不是不能这么直白地把叔叔供出来啊? 于是又拍了拍姜洵的肩膀道:“可别告诉叔叔是我告诉你的啊。” “…………” 姜洵莫名感到耳根发烫,叔叔怎么会以为他有喜欢的女孩子的? 他心情复杂,又想着办正事要紧,说道:“算了。紫瑶,你就借我点钱吧,有急用。” 姜灼趁机教育道:“借钱你还不叫声姐?” 姜洵道:“姐姐。” 姜灼又眨眨眼道:“姐姐美吗?” 姜洵看着姜灼这张完全能去跳傩舞驱鬼,连面具都不用戴的脸,毫不犹豫道:“美!” “真的吗?”姜灼质问道,“说实话!” 姜洵道:“实话是……其实阿姐不上妆更美,清水出芙蓉。” 姜灼轻“嘁”了声,问道:“你要多少钱?” 姜洵一看姜灼松口,想着先说个大的,姜灼觉得不行,他再一点点地往下减,便说道:“……两百钱可以吗?” 姜灼道:“多少???” 她以为齐国大王问她借钱,起码也得是上千钱打底,没想到竟只是二百钱?一时竟起了那么一丝丝长姐如母般的怜爱,没再刁难姜洵,先命侍女取了十吊钱来,又关切道:“你连二百钱都没有吗?” 姜洵点了一下头,从面前的托盘里拿了两吊钱,剩余推给了姜灼,说道:“不用这么多,二百钱就够了。” 他殿里应该也很难找得出低于二百钱的物品,但二百钱的现款他也是真的没有。 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姜灼有汤沐邑,是齐王宫手头最宽裕的一个人。 公主、翁主们的汤沐邑与诸侯王封地不同,是由朝廷直接管辖,公主、翁主们只吃食邑。而琅琊郡每年送来的食邑,叔叔是一个铜板都不会动的,统统原封不动拿给了姜灼做零用钱。 姜洵虽也有封国,且更加幅员辽阔,但齐国的政事、财务都由叔叔一手打理。 正如阿姐所说,他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加上他之前还小,叔叔便没考虑到要额外给他拨零用钱。 虽然这两年来,他偶尔也会有出宫交友的需求,偶尔也会需要用到钱,但齐国又在省吃俭用地还外债,他便也没和叔叔提起过此事。 姜灼听了便痛快道:“那这样吧,阿姐往后每个月都给你一千钱,可以吧?” 于她而言,一千钱委实不多。她不是不舍得给更多,只是怕阿洵有钱了学坏。 姜洵却道:“多谢,但还是不用了,阿姐的钱我不要。” —— 长生殿内,季恒抱着阿宝睡到了日上三竿,感到全身上下都乏得很。 昨天夜里,阿宝哭着哭着又开始找爹娘,问他别的小朋友都有爹娘,为什么自己没有。 阿宝提起这话题的次数不多,昨日会提起,必定是心里有委屈,加上卖风铃的老爷爷又问了他爹娘在哪里的缘故。 而这话题无异于季恒的死穴。 此时阿宝便是让他去摘天上的星星,他也得来一句:“去把昭国境内最高最稳的梯子给我搬过来!” 孩子一出生便没了爹娘,不就是想要个星星吗?给他! 阿宝一直哭闹到了后半夜,哭着哭着便又昏睡了过去。 而等阿宝入睡后,季恒又转过头开始掉起了眼泪。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一心疼起阿宝,这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止不住,哭得他此刻脑仁都还在一阵阵地疼。 阿宝仍在身侧酣睡,季恒睁开眼,感到光线让眼球有些肿痛。 他用胳膊撑起身,见殿内门窗未开,窗外光线透过一格一格的窗柩打下来,尘埃在阳光下飞舞。 小婧一直守在殿外,听到声响走了进来,看到季恒却是吓了一跳,忙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季恒慌张道:“我怎么了吗?” 小婧取来一面铜镜,递给他道:“你自己看看自己是怎么了吧……” 季恒接过来一看,原来是眼睛肿得厉害,双眼皮已经肿成了单泡眼……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铜镜道:“没事没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他下了床,感到窗外应当是个晴空万里、明媚干爽的好天气。 他仿佛已闻得了鸟语花香,听到风一吹过,满庭院的繁茂草木便都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十分惬意。 而仔细一听,又好像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什么声音。 他心觉奇怪,便向屏门走了过去。 小婧弯腰整理床铺,又给阿宝调整了个舒服的睡姿,预感季恒已有所察觉,便悄悄回头去看,好奇他一会儿会是什么反应。 第34章 季恒走到门前,双手拉开了两侧屏门。 明亮的光线与干燥的春风一股脑地涌了进来,季恒感到眼球刺痛,便微微别过了脸。 而等适应了外头的光亮,睁开双眼,便见上百只五颜六色的风铃已挂满了整个庭院。檐下一左一右挂了两只,更多则挂在树上。 风一吹,贝壳轻轻相撞,发出宛如天籁的悦耳声响…… 第32章 季恒一道兰枝玉树的身影站在檐下, 春风轻轻吹拂,吹得人心旷神怡。他出神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头问小婧道:“是殿下准备的吗?” 小婧点了一下头, 又走过来解释说:“一大清早便差人来弄了, 怕吵醒了公子和小殿下, 大家都蹑手蹑脚的。” 季恒道:“殿下实在有心了。” 阿宝有要醒来的迹象时, 季恒正侧卧在阿宝身侧,直到阿宝揉揉眼,睁眼看向了季恒。 阿宝眼中满是依赖与爱意, 软软地又往季恒怀里贴,叫道:“叔叔。” “叔叔。” 每叫一声,便又搂紧一分,仿佛只要叫一声叔叔,便能感到一次幸福。 季恒任阿宝搂着, 用宛如幼师的口吻道:“醒了?” 阿宝点点头, 应道:“嗯!” 季恒侧卧着, 上身挡住了阿宝的视线,阿宝便什么都还没发现。 他撑着身子坐起来,指了指庭院方向道:“看看外面是什么?” 阿宝也坐起身,只见内室九扇屏门大开,坐在榻上, 门外春景也一览无余。 而在枝叶繁茂、樱花盛开的庭院里, 竟挂着数不尽的风铃,登时呆愣住了, 由衷惊叹道:“哇——!” 季恒在一旁看着,笑得温柔。 而紧跟着,阿宝便直接跳了起来, 再次道:“哇!怎么会有这么多风铃!谢谢叔叔!”说着,感动得快要哭了,不等季恒解释,便咕噜噜地跑了出去。 恭喜、发财也是人来疯的性子,一看阿宝跑,便也“汪汪”叫着跟了上去。 一娃二狗,在庭院里跑得格外欢快。 阿宝跑来跑去,像寻宝一样寻找着每一个风铃的位置,说道:“这里有一个。” “这里有一个。” “这里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个啊!” 他感到强烈的幸福感在胸口膨胀,膨胀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而季恒只是站在内室远远瞧着,眼角眉梢皆是温柔笑意。 他想起左廷玉说,那日阿洵躺在日月学宫的廊下,借着疏朗的月光看那白玉兰树看了整整一夜,而隔日又抱了一大束回来,又看着眼前这梦幻的景象,便不觉在想,阿洵可真是心有猛虎而细嗅蔷薇的性子。 阿宝则在庭院疯跑了好一会儿,跑累了,便又“嘿咻嘿咻”爬上了石阶。 季恒蹲下身,帮阿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问他道:“阿宝知道这些风铃都是谁送给阿宝的吗?” 阿宝闻言,一把抱住了季恒,亲分道:“是叔叔送的,谢谢叔叔!” 季恒有些无奈道:“不是叔叔送的,阿宝再猜猜看。” “不是叔叔吗?”阿宝感到了困惑,又想了想道,“那就是阿姐送的,阿姐好有钱的!阿姐的宫殿里堆了一箱一箱的钱!” 季恒道:“但也不是阿姐哦。” “也不是阿姐?”阿宝的困惑达到了顶峰,道,“不是叔叔,也不是阿姐,那还会有谁呢?” 季恒无奈道:“阿宝不是还有哥哥吗?” “哥哥?”阿宝有些难以置信。 “是啊。”季恒道,“这些风铃,都是哥哥送给阿宝的。” 阿宝欣喜道:“是真的吗?!” 明明昨天还凶巴巴地不准叔叔给他买,结果今天又送了他这么多……哥哥真的是好难捉摸的一个人啊…… 季恒道:“所以你看,哥哥也是很爱阿宝的对不对?” 阿宝想了想,点了一下头道:“嗯!” 时间已近午时,他们还未用饭,而季恒刚想叫小婧传饭,小婧便径自走了过来,说道:“公子,范侍医来了。” 范侍医是他的主治医师,为他看病多年,对他的病情了如指掌。 这范侍医也是个医痴,年轻时曾效仿神农尝百草,用八年时间走遍了昭国大江南北,看到了什么草都要尝尝鲜。因此对各类药材很有自己的见解,对典籍上未曾记载过的罕见药材也颇有自己的研究。 因有时误食了毒草,还要想办法给自己解毒,于是范侍医也“久病成医”,成了用毒和研制解药的高手,是个极为难得的人才。 这两年来,范侍医也在为他仿制那丹心丸。 目前通过气味与残渣,范侍医已将丹心丸成分摸了个七七八八,但不知是否是炮制方法上出了差错,还是药材上仍有遗漏,总之尚未能研制成功。 范侍医主动前来,想必是有了什么新进展,而这对季恒至关重要。 他饭也没心思吃,含了两块蜜渍桃脯,以免低血糖发作,便疾步走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坐下,略微寒暄了几句,范侍医便开门见山道:“老实说,上次试药失败后,我也苦闷了许久……” 范侍医调整好方子,炮制出丸药后会拿给季恒试药。 季恒在本该服药的日子服用这仿制药,若是病情不发作,便算是成功了,若是发作,便赶紧服用天子所赐的丸药补救。 但至今为止,他们也还没成功过。 范侍医道:“方子调整了这么多次,我实在也想不出还能如何再调整,能尝试的炮制方法也全都尝试过了……这次拿到了丸药后,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就这么纠结了几日,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由于这丹心丸,天子每次只赐一年的用量,没有富余,于是公子每年也只能切下那么小半块拿给他研制,他用得省之又省。 往年拿到了药丸,他会先嗅,靠嗅觉分辨一部分药材。下一步则小心翼翼用镊子夹出丸药中的残渣,通过残渣再辨别一部分药材。到了最后一步,他才会放到嘴里去尝,可一次也不敢尝太多。 而这一次,他在走投无路之下,干脆饿了自己几日。 这几天里他只喝清水,不食用任何带味道的食物,将味蕾的敏感度放到了最大后,便把那半颗药一口气全放进口中去嚼。 这一嚼,果真便有了新发现! 他感到每一味药都在他口腔中被放大了百倍,每一味药都变得如此清晰可辨。 这才发现,这丸药中有两味药,他竟始终都没有察觉。 他娓娓道来道:“我还是认为,公子这病症古怪。我翻遍了古籍,也没有找到一例类似的病症!公子身体不好,自然也有先天不足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公子小时候可能中过……” 后面那“毒”字还未说出口,季恒便连连摆手,拼命对范侍医使眼色,小婧又大声通报道:“公子,殿下来了!” 范侍医这才打住,回身去看,见大王已迈步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季恒,问道:“怎么了?” 季恒起身将上首位置让了出来,在外人面前,他一向恪守着与阿洵的君臣之礼。 姜洵走到上首坐下,又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为什么我一进门就停下了。” 季恒解释道:“范侍医这两日研制那丹心丸,有了新的发现。” 姜洵便问道:“什么发现?”说着,放下漆杯看向了范兴平。 范兴平道:“我此次尝药,又尝出了两味新的药材,一个是,我看那丸药中带着一丝血腥气,怀疑是否是用童子血做了药引子?” 季恒讶异道:“童子血?” 这么一说,他之前服药时,的确偶尔能嗅到那么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只是其他药材的气味也很大,他便没有意识到。 此刻范侍医点了一下,他这才恍然大悟,同时感到胃里胃酸一阵翻涌。 若真如此,岂不说明有小孩在为了制他这药而被迫献血? 他道:“非要童子血不可吗?这童子血与成人的血又有何区别?下次制药,不如先用我的血试试。” 这问题一下把范侍医问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想了想道:“老夫尝过百草,却没尝过人血,这童子血与成人的血有何区别,老夫也说不上来。兴许是童子血更加洁净?” 姜洵双手抱臂,又真诚发问道:“那寡人……算童子吗?” 范兴平:“…………” 他看了一眼人高马大、大马金刀坐在眼前的大王,这问题更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对不起。”姜洵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问题有些荒谬,放下手臂,又坐端正了些,继续道,“不过下次制药,还是请范侍医叫上我。一来,用小孩子的血做药引,公子是绝对不可能同意的。二来,寡人虽非童子,但相较公子,年岁上还是离‘童子’二字更接近些,不是么?” 第35章 一听姜洵要给他做药引,季恒便在一旁给姜洵使眼色,小声道:“阿洵你不行的,不要逞能。” 姜洵则扫视了季恒这瘦弱的身板一眼,一时竟有点想笑,说道:“我不行,那叔叔行?” 季恒小声道:“叔叔行,你退下。” 姜洵直接看向了范兴平,说道:“就按我说的做。”说完,又看向了季恒,“我年轻气盛,放点血,说不定还能少惹点事呢。” 季恒:“……” 范兴平则一会儿看看大王,一会儿又看看公子,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嘀嘀咕咕,眼见有了结论,是要用大王的血做药引,这才应了声“喏”,又道:“除了这童子血,还有一味药材。” 两人道:“什么?” 范兴平道:“天山雪莲。” 季恒:“……” 姜洵表示闻所未闻,可季恒因儿时看过几部武侠剧,所以是知道此药的。 总之在剧里,这药总是能解百毒,使人起死回生,无所不能。 而相应的,也格外难得,需得主角团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死一个男二,顺便成全一下女一和男一的美好爱情之类的才行。 范兴平道:“据闻,这天山雪莲生长在昆仑山山腰及山峰处。那里常年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不仅容易冻死人,还容易发生雪崩,条件极其恶劣!因此上山开采之人,往往是九死一生。加上其本身就极为罕见,所以格外难得。” 更何况,如今昆仑山还在匈奴人手中。 季恒想,这药在市面上恐怕是买不着的,花多少钱也没有用,属于有市无价。 若想弄到手,还是得联系一些路子野、门路广的老大哥打听打听才行。 他一下子便想到了吴王。 范侍医继续道:“总之,这天山雪莲是个无价之宝,恐怕得付出巨大的人力财力去寻找才行。” 听了这话,姜洵表态道:“公子是我们齐国的镇国之宝,也是无价之宝!在我们齐国,‘公子某’可以有很多个,但‘公子’却只有我叔叔一个。这天山雪莲,便是价值连城又如何呢?” 镇国……之宝。 季恒一时无言以对,只垂眸喝了一口茶。 他知道这天山雪莲,用起来必定是劳民伤财。 但他这两年病情加重,身体上的病痛,已经到了叫他难以忍受的地步,他便也不想再顾虑那么多了。 季恒道:“我知道了,这天山雪莲,我会去打听打听,等有消息了再告诉侍医。”说着,看向了姜洵,“阿洵,你留一下。”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比心][比心] 第33章 把侍医送到了门口后, 季恒又走回来坐下,说道:“吴王门路广。他那三千门客神通广大,总该有人听说过这天山雪莲, 我想先找吴王打听打听。” 姜洵便道:“那我来写一封信, 求叔父帮帮忙。” 季恒做了个拦他的手势, 道:“诸侯王之间私下联络, 叫陛下知道了不太好。叔叔三年前出使吴国,与吴王也有了些交情,这封信我来写, 你便不要管了。” 姜洵应道:“好。” 季恒一上午粒米未进,此刻胃里有些难受,姜洵也是结束了上午的课程,来找他一起用饭的,他便对侍女道:“传饭吧。” 而在这时, 阿宝从粗壮的木柱后探了个脑袋出来, 季恒便道:“阿宝宝, 你看是谁来了?” 阿宝这才咕噜噜跑了出来,往季恒大腿上一坐,又羞赧地看向了姜洵。 姜洵便问:“风铃喜欢吗?” 阿宝道:“特别喜欢!谢谢哥哥!”又说自己最喜欢哪一个,说有一个贝壳的形状十分奇特,又说下午要把所有风铃都解下来, 挂在卧室里, 不然万一淋了雨就惨了。 午饭就在阿宝的叽叽喳喳中愉快地结束,用完饭, 姜洵便回去上课。 目前陪他读书的不止邓月和皓空,有些基础课程陪射们也要上,还有齐国几个世家贵族中与他年龄相仿的子弟, 共计十余人。 下午的课业即将开始,大家都已回到了学堂。 午后的风有些温热,透过大敞着的门窗习习地吹进来。 而他一进门,便见所有人都围在了晁阳的座位旁。十几个人正人叠着人,已经叠成了一座臃肿的人山,像是在看晁阳书案上的什么东西,一边看一边还嘀嘀咕咕。 只有皓空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手紧紧捂住了耳朵,低着头闭着眼背诵文章。 前天先生留了一篇文章叫他们背,今天下午检查。 姜洵也背了,但文章实在太长,后半段还是有些磕磕绊绊,以为这些人是又发明出了什么打小抄的独门秘法,便向那人堆走了过去,问道:“看什么呢?” 邓月两手搂着两个同窗,脑袋拼命往缝隙里挤,还龇着大牙乐,听了声音一抬头,见是姜洵,便又登时敛了笑,叫道:“殿下。” 大家纷纷抬头,见是姜洵,便又作鸟兽散,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晁阳也鬼鬼祟祟地把那布帛一样的东西往自己怀里塞。 姜洵看他们笑得猥琐,便更加好奇是什么东西,说道:“藏什么呢?快拿出来。” 晁阳两手交叉,死命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歪着身子抬着头,看向姜洵道:“没藏啊,什么都没藏啊。” 晁阳是陪射,身板比邓月、皓空强壮一些,但也不是姜洵的对手。 姜洵掰开他的手,把那布帛从他怀里抽了出来。 晁阳又用两只拇指攥住了布帛的一角,用低迷的气泡音小声哀求道:“不要啊……真的不要啊……” 但布帛还是“嗖—”的一下便被姜洵抽走了。 姜洵站在晁阳身侧,撑开布帛一看,见上面是一幅画作。 画中是十几对小人,那小人很小,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第一眼便让人感到不大对劲。因为这些小人都是两两一对,且姿势一言难尽…… 又仔细一瞧才发现,这些小人都没穿衣服! 纪老将军曾带他参观过马儿交.配,再看这幅画,他便也无师自通地明白这些小人是在干什么了。 皓空仍在一旁背诵课文,语调毫无起伏,像在念清心咒净化自己的心灵一般。 姜洵的脸则“倏—”地一下红成了猪肝色,愣了愣,一脚踹倒了跪坐的晁阳,道:“恶不恶心啊你?!” 晁阳也一肚子委屈,倒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又不是我一个人看的!” “而且是你非要看的!!!” 姜洵的脸又涨红了好一会儿,过了许久,才感到涌上头顶的热血开始一点点退去。 冷静过后,他又撑开布帛看了一眼,一对对地看下来,而后道:“怎么都是一男一女,就没有那种……?” 晁阳原本缩在一旁不敢说话,听到这儿才小心翼翼道:“哪……哪种?” ……该不会是双飞的那种吧? 殿下这一下子开窍开得也太大了吧,还怪吓人的! “就没有……”姜洵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布帛,一对对仔细辨认,问道,“就没有一男一男的那种吗?”说着,抬头看向了大家。 晁阳惊呆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连皓空的念咒声也骤然停了下来…… 晁阳忽然想起,姜家人喜好男风,那可是从高皇帝起就一脉相承的!连当今天子也未能免俗!还专爱挑宦官、侍卫这种身边人下手! 他跪坐在席上,侧抬头看了一眼高高耸立在自己身侧的姜洵,便又下意识地捂住了屁股,感到自己的处境竟是岌岌可危,心道,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而姜洵又无师自通地明白了晁阳那动作的含义,一时无了个大语,再次把晁阳踹倒,道:“你有毛病吧!” 不到一刻钟,晁阳便被姜洵踹倒了两次,心道,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便佯装告状道:“师父!殿下他仗势欺人,殴打同学啦!” 不成想,话音一落,先生便在门口道:“在课堂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大家吓了一大跳,忙在书案前坐好。 而姜洵从刚刚起便一直站在晁阳旁边,离自己的书案很远。 于是整个学堂内,就只剩先生和姜洵仍还站着,而今天下午又偏偏是儒学课程……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学堂中央,四目相对间,有一丝微妙的氛围在弥漫。 那次姜洵顶撞了先生后,季恒便亲自登门给先生致歉,请先生继续来给孩子们授课。 这年代的臣子、门客们一向是来去自由的,君王对他们也要以礼相待。 第36章 那次谈话并不顺利,在季恒的一再请求下,荣先生最终才勉强答应。 因着这个,姜洵也不敢再惹荣先生生气,在众多课程中,也把儒学课程放在首位,生怕季恒的努力付诸东流。 而他正准备回去坐下,荣先生便道:“殿下手里是什么?” 姜洵一时呆愣在原地,这辈子从未如此惊慌过。 紧跟着,荣先生又道:“拿过来。” 姜洵很想问一句,为什么要拿过去?他又没有在上课时偷看!他就不能带一些与课堂无关的私人物品吗? 可一旦问出口,便又成了顶撞。 先生便对皓空道:“你去给我拿过来。” 皓空听了这话,只感到五雷轰顶。一边是殿下,一边是自己最恐惧的先生,他跪坐在原地,感到无法呼吸。 姜洵心中郁愤,只是又不敢发作,担心先生又拿皓空出气,便短促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亲手把那布帛交给了先生。 男子汉大丈夫,看看春宫图又怎么了? 被人发现了又怎么了? 他如是想着,把腰板挺直了些。 只是一想到先生极有可能会去找叔叔告状,想到叔叔看到这“画作”又会是什么反应,便又想一头撞死在这儿算了! 先生打开了布帛,看到上面的小人,一时也呆愣在原地。 等反应过来后,又险些气到昏过去。 他用手中竹简点着大家道:“这等污秽之物,究竟是谁带到这学堂里来的!” 话音一落,晁阳便开始浑身发抖。 姜洵知道晁阳一旦承认,今晚回去就得被他爹打个半死,而自己承认则没有这么大的后果,便干脆一块儿认下了,说道:“是我带过来的。” 先生“哼”了声,便道:“回去坐下!”说着,把赃物塞进了袖袋里,继续上课。 —— 黄昏时分,落日余晖洒满了整座长生殿,四周像是笼罩在一层金黄色的滤镜之下。 季恒坐在内室喝茶,阿宝则仍在庭院玩耍。 阿宝本要把风铃收进来的,只是又舍不得庭院的景象,便又跑来问季恒道:“叔叔,你觉得今晚会不会下雨?” 季恒端起茶壶给自己添了一盏茶,抬头看着绚烂的晚霞道:“应该不会。” 所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今晚和明天估计都是大晴天。 阿宝便道:“那就再挂一晚!” 而在这时,小婧掀帘走了进来,说道:“公子……荣先生来了。” 季恒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荣先生?” 他现在有点能理解家长害怕接到班主任电话的心情了,因为知道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好事。 他略微理了理冠发,便出去见客。 荣泉已在外殿等候,季恒走到荣先生对面坐下,恭敬地问了句:“不知先生今日亲自前来,是为何事?” 荣泉仿佛一句话都不愿多说的模样,只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团布帛,放到了季恒面前,道:“公子看看吧。” 那团布帛早已揉皱,季恒在面前竹席上铺开来,看到上面一对一对的小人,又连忙对折合上,怕污了一旁侍女们的眼。 而后又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他雪白的肌肤,登时便从面颊红到了后脖颈,整个人像只煮熟了的虾,愣了半晌,才鼓起勇气问道:“这莫非是……” “正是!”荣泉道,“殿下身为齐国大王,不懂得克己复礼、尊师重道,反而公然带头在课堂上传看这种污秽之物!”他简直难以启齿,“这若是有史官在旁,记上这么一笔,殿下还不被后世耻笑?” 季恒在震惊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在想,阿洵果真已经这么大了吗? 老实说就这东西,连他自己都没见过,阿洵又是怎么搞来的? 他越想便越是心情复杂。 “其实……”季恒一开口,脸颊便更是发烫,根本不知道下一句要说些什么。 其实他是想说,姜洵年十六,正值青春期,对这方面产生好奇,也是正常的心理现象。 若是横加阻断,尤其今日又被先生抓获,可能还会引发心理上的紊乱。 但这些心理卫生知识,对要求克己复礼、君子慎独,甚至在后世还演变出“存天理、灭人欲”这样振聋发聩之言的儒学家而言,恐怕也不太好接受。 见季恒不说,荣泉便甩袖道:“怀孝王走得早,大王不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反而玩物丧志!老夫实在是为齐国的未来感到担忧啊!” 季恒便劝解道:“其实不至于此的,先生。大王虽不爱读书,但也认真完成了课业,在政事上也已有自己的见解。老师不必太过担忧,还请对殿下多些耐心。另外这件事,还请先生务必保密,不要外传,也不要再为此事指责殿下了。” 殿下可是很爱面子的。 荣泉有些崩溃道:“我怎么外传?怎么指责?光是说出口,我都嫌臊得慌啊!” 季恒道:“了解了,那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吧。” 荣泉应了声“好!”便起身离开。 可季恒还能怎么处理?当然只能是冷处理! 送走了先生后,他便翻箱倒柜把那春宫图藏了起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而后,又坐在榻边兀自凌乱了许久。 —— 先生离开后,学堂内仍噤若寒蝉,大家垂头跪坐在原地,不起身也不说话。 这真是百年难能一遇的景象,换了往常,放了学大家早闹开了,十几个人能闹出几百个人的效果。 一下午的课程,姜洵也不知先生讲了些什么,只感到心里一团乱。 兴许先生自己也不知自己在讲些什么,课间始终脸颊涨红,下了课后连功课都忘了留,便匆匆离开了。 要知道在往常,荣先生留的功课从来都是最多的。 且如果猜得没错,先生大概是往长生殿方向去了。 晁阳像只鹌鹑缩在原位,样子格外窝囊。他时不时抬眼瞥一眼姜洵冷若冰霜的背影,又感到心里特别委屈,于是哭哭啼啼着倒打一耙,说道:“我又不是没替你做过功课,没给你打过圆场……”他鼓起勇气道,“那你帮我背一次黑锅又怎么了!” 这他妈的能是一回事吗! 姜洵强忍住再给晁阳一脚的冲动,兀自起身,走出了学堂。 回到了华阳殿后,姜洵整个人便像是发了热病一般。 一想到季恒看到了那东西,会如何想他,他便吃不下饭,心神不宁,坐卧不安! 他实在受不了了,便又“腾—”的一下坐起身,径自向长生殿走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昨天刷xhs不知不觉刷到了凌晨三点,想起白天也刷了很久,于是怒删!今天怒更4000字(掐指一算,原来也只比昨天多400字[化了][化了]),明天看看能不能冲更多 想要求自己固定一个更新时间(对p人来说真的好难[化了][化了]),总之先定在每晚十点半好啦,如果有事会挂请假条。 那让我们明晚十点半再见~[眼镜][眼镜][眼镜] 第34章 长生殿有两座庭院, 外殿对着前庭院,内室则对着后.庭院。 姜洵从正门入内,见没人注意到他, 便先从殿宇侧旁绕到了后.庭院。 而一走进去, 果真见阿宝还在后院玩耍, 他便叫了声:“阿宝。” 阿宝回过头。 姜洵从怀里摸出一包蜜饯, 冲他招招手道:“过来。” 阿宝懵懵地跑了过去,姜洵便道:“哥哥给你一包蜜饯,你能不能回答哥哥一个问题?” 阿宝心道, 这世上还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他很喜欢蜜饯,叔叔身上也随身带着好多蜜饯,因为叔叔不按时进食会晕倒,加上喝完药嘴里会发苦。但叔叔从不给他吃太多,说吃多了牙会痛。 他欣然应道:“好!” 此刻, 便是哥哥问他哥哥和姐姐谁更好?他都能昧着良心说一句哥哥更好。 但如果是问哥哥和叔叔谁更好, 那还是算了吧……哪怕不吃蜜饯, 那也是叔叔天下第一好。 姜洵先把蜜饯给了阿宝,看着阿宝迫不及待地拿出一粒咬了一口,摸了摸阿宝的头道:“哥哥问你,刚刚有没有一位叫荣泉、荣先生的人来过?” 听了这话,阿宝原本“吧唧吧唧”嚼着的嘴巴陡然停了下来, 做思考状道:“……可是荣先生是谁?” “就是一个……”姜洵想了想, 发现荣先生这外形实在泯然众人,没什么特点, 便道,“一个四十出头,穿了身黑衣服, 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的人。” 第37章 阿宝又回忆了好一会儿,而后有些蔫了,道:“可是刚刚来了好多这样的人……”说着,手中剩余半颗蜜饯也不敢再吃了,怕回答不上来,哥哥再叫他赔。 姜洵知道跟一个小孩儿说不明白,毕竟齐国属官大部分都是四五十岁,穿一身黑,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 大家事事都找季恒汇报,于是长生殿门前,这样的客人每日络绎不绝。 姜洵垂眸俯视了阿宝许久,道:“……算了,你吃你的。”说着,又绕到了宫殿正面。 阿宝这才又“吧唧吧唧”地嚼了起来。 姜洵走上石阶,守职宫人见了他,连忙通报道:“大王到!” 季恒跪坐在殿内,原本还在思路清晰、口齿伶俐地同属官谈着事,听了这话一抬头,见姜洵已出现在门口,心里一紧,脑袋登时便空了。原本还在侃侃而谈,却忽然开始语无伦次了起来。 姜洵踩掉了脚上的鞋子,脱履入殿。 季恒这才想起要把上首位置让出来,起了身,走到一旁落座。 他又佯装镇定,就刚刚谈论的话题,继续对属官胡言乱语了一通,最后道:“那今天不如就先谈到这儿吧。” 属官也听得一头雾水,听到最后一句才连连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季恒礼貌留人用饭,属官以妻儿还在家中为由婉拒。 季恒便把人送到了门口,而后叫宫人传饭,又叫小婧喊阿宝过来吃饭。 小婧应喏,跑去后院把阿宝牵了过来,看着阿宝糊了满嘴的蜜饯,说道:“我的小祖宗啊,你这是吃了多少个蜜饯呀?都不怕牙齿痛痛的吗?”说着,带阿宝进了内室,先帮他洗掉了嘴巴和手上的黏腻,这才由走廊牵到了外殿。 外殿正在布菜,侍女们端着托盘忙来忙去,而殿下与公子二人,则各自垂眸望着自己的食案静坐着,鸦雀无声。 小婧本以为荣先生来过后,公子估计又要小发雷霆一番,但与预想中不同,殿内氛围却颇为诡异。 小婧把阿宝牵到了公子身侧,看了看大家脸色,便先退了出去。 饭菜已经摆好,季恒便拿起了勺子,说道:“开动吧。” 姜洵这才动筷。 阿宝软软小小的一坨跪坐在季恒身侧,原本还坐得板正,可越坐便越往季恒身上歪,最后干脆枕着季恒的大腿躺倒了下来,嘴里还在嚼着饭,样子颇为惬意。 换在往常,叔叔和哥哥肯定要说的,叫他吃饭要坐好。 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谁也不说,阿宝也很是奇怪。 季恒来回换着两只勺子,自己吃一口,看阿宝吃完便又喂阿宝一口。 而在这时,姜洵清了清嗓,鼓起勇气道:“那个……今天有先生来找过叔叔吗?” 听了这话,季恒心里便是一紧,仿佛是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姜洵做了这种事,他还得帮姜洵兜着,生怕伤到了青春期男孩重要又脆弱的自尊心,他可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已经在心里把姜洵捶了一顿! 季恒整理好情绪,一脸茫然道:“没有啊,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没有好好背书?” 听到这儿,姜洵心里一块石头重重地落了地,总算喘上了一口气,说道:“那倒没有……”说着,抬头去看季恒,这一看却又呆愣住了,忙道,“叔叔你怎么了?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季恒用手背摸了摸脸颊,结果这一摸,便有些被自己烫到了,忙把手拿开,说道:“没有没有,没有不舒服,兴许是天气太热了的缘故……” 说着,看向一旁光枕着他大腿还不够,还要歪七八扭往他怀里钻的阿宝,无奈道:“阿宝宝,不要再黏着叔叔了好不好?叔叔好热啊。”说着,抱起来放到一边。 阿宝“唔?”地看向季恒,又哼哼唧唧地在一旁坐好。 晚风习习地吹了进来,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姜洵整个人又开朗了,好在此事有惊无险,算是告了一段落。他也食之有味,开始大快朵颐了起来。 可那冰凉的风,却始终没能把季恒发烫的身体吹凉一点。 春宫事件成了这春天一段兵荒马乱的小插曲。 而很快,院子里的樱花开始扑簌簌掉落,一旁高大的柿子树上不知不觉也结满了青色的果实,夏天到了。与此同时,齐王宫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日季恒正坐在书案前批阅公文,因天气炎热,身上衣料有些单薄,书案旁还放着一柄毛茸茸的白孔雀毛羽扇。 而正看得专注,姜洵便悄悄走了进来,吓了季恒一跳。 往常姜洵走进来,季恒是能听到的,他还能根据脚步声辨认出那是姜洵,今天却好像是故意放轻了一般…… 姜洵轻声道:“姜沅来了。” 姜沅是赵王太子。 由于赵王与齐王是兄弟,赵王后与齐王后又是姐妹,于是姜洵与姜沅两人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也算亲上加亲。 由于往年一到长安,便全是他们的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姜沅为显亲近,还总是表哥、表哥地叫姜洵,好像比姜洵小那么七八个月吧? 季恒有些讶异道:“……姜沅来了,他来哪里了?” 姜洵道:“就在门外,先来给叔叔问安。” 季恒闻言忙起了身,向外走去,问道:“他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姜洵“嗯”了声,跟在后面。 季恒一拐出走廊,便见门外廊下站着一位阳光开朗,又略带儒雅气质的小公子,见了季恒,还作揖行了一礼,道:“侄儿这厢有礼了。” 季恒回礼道:“草民这厢也有礼了。赵王太子,里面请吧。”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向里走了进去。 姜沅得了允准脱履入殿,一边追在身后一边道:“叔叔出身高贵,怎能自称草民呢?” 季恒只是笑了笑,笑得眉眼弯弯,却没应声。 他没叫宫人,弯腰在殿内放了三张席子,而后请姜洵上座。 毕竟根据礼法,应当是“诸侯王—太子—草民”这样的座次。 姜洵却轻轻把季恒按坐在了上首,说道:“叔叔坐。”说着,走到了一旁落座。 季恒觉得在外人面前还是不大妥当,刚要起身,姜沅便又应和道:“在座都是自家人,那便只行家礼。叔叔是长辈,理应上座。” 季恒无言以对,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之前曾说,姜沅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灵芝草。毕竟姜沅品行端正,性子也很活泼开朗,他那父母却是阴气森森,时常不做人。 三年前,季恒预感齐国要生瘟疫,便提前找赵国商贾订购了一批物资。 而赵王一听说季恒订购了一大批防疫药材与粮食,便猜到季恒一定是又占卜到了什么。 赵国与齐国接壤,一向是难兄难弟,无论是自然灾害,还是兵灾瘟疫,一旦齐国遭殃,赵国便很难幸免。 赵王便吸取了十多年前的教训,当机立断,把季恒订购的物资给截了。 后来齐国瘟疫爆发,季恒还曾写信给赵王,请求他高抬贵手。 一来,当时瘟疫尚未蔓延到赵国,无论是等天子出手也好,还是从外地采买也好,赵王都还有充足的时间准备,但齐国却已是迫在眉睫。 其次,这是瘟疫,而不是别的什么灾害。 齐国的状况越糟糕,赵国的状况便也会越糟糕;齐国控制住了,赵国说不定就不需要这批物资了,两国唇亡齿寒。 但也不知赵王是否是对十多年前的那首歌谣,仍有些耿耿于怀,还是认为有了那批物资,他便能够独善其身。 其实赵王奢靡无度,并不是多为百姓考虑的人,那批物资砸下去,赵王名声倒是能够“独善其身”了。 总之,最终并没有理会季恒。 但季恒也不是多大度的人,在齐国危难之际摆他一道,这件事,季恒还是挺记仇的。 前年,他那盐场产的一批盐出了问题,颜色发黑,味道苦涩,一入口便舌根发麻,恐怕是重金属超标,根本无法食用。 盐场经验丰富的老匠人们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提纯方法,却也都无济于事。 因为此事,季恒也难受了好一阵。 毕竟当时齐国公帑还没喘过一口气来,连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海水虽取之不尽,但用于煮盐的人力、柴火,用于提纯的草木灰等却样样都要花钱,结果就这么打了水漂。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在一个焦虑到失眠的夜晚,季恒忽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妙计,隔日便差人放出消息,说齐国那神算子季恒,又占卜出明年齐国、赵国这一片会有瘟疫。 不过也有破解之法,只要在大街上撒盐,便能够驱逐邪祟,避免瘟疫了。 第38章 但这年代盐也是很贵的,赵王又怎舍得满大街地撒呢? 季恒便又把手中那批盐给推销了出去,说这种盐叫做“黑盐”,不能食用,吃了会中毒,但驱逐邪祟却是一绝,且价格只有食盐的十分之一。就这样一口气把那批盐全卖给了赵王,共计三万多斛,收回了成本。 不是抄齐国作业还不够,还要抢齐国的作业本吗?来吧! 下次他手上有什么货物滞销,他还要卖给赵王! 几名侍女端了果子和花茶来,季恒端起漆杯抿了一口,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想到要到我们齐国来了?” 姜沅也是一肚子苦水,把前阵子赵王与赵王后逼着他成亲的事儿一股脑都说了出来,道:“我才十五岁啊,叔叔!就逼着我娶班家的女儿,这班家的女儿又有哪一个是好惹的?吓得我赶紧跑出来了……” 都说班家的荣耀全凭班家的女儿,上一届这么厉害的还得是王氏女,比如他母后。 他姨娘,也就是先齐王后也算,不过他姨娘最终背叛了王家…… 季恒捧着茶盏,讶异道:“你父王母后叫你娶班家的女儿?” “是啊,怎么不干脆叫我入赘呢?”姜沅愤愤道,“这班氏外戚在朝中如日中天,与萧氏旧外戚分庭抗礼!萧、班两家在朝中翻云覆雨,只有我们姜家人是‘无召不得入京’,只能在函谷关外看看热闹!” 这一番描绘太过形象,听得季恒忍不住笑了出来,道:“……是这样的。” 高皇帝分封了各路诸侯,而到了昭惠帝接班时便发现,诸侯王手中权力过大,昭惠帝便拉了萧氏外戚入场,并放任其做大,以制衡诸侯王。 而到了姜炎登基时又发现,萧家人在朝中也已是一手遮天,他便又拉了班氏入场,以制衡萧氏与诸侯王。 若是能活久见,恐怕还能看到皇帝会重用宦官,来制衡所有这些外戚集团与诸侯王们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从本章起开启了防盗,防盗比例90%,时间72小时。 救命,今天捉虫发现有 n l 不分的情况,比如把“了”打成了“呢”,不是作者nl不分,是我的输入法nl不分啊!我明明打了“呢”,输入法非要显示“了”,打“了”又显示“呢”,真的是防不防胜,明明模糊音什么的全都关掉了[裂开][裂开] 第35章 姜沅喝了一口茶, 放下茶杯又说道:“我来时一入齐地,便感到齐国上至官员下至百姓,皆是井井有条, 进退有度, 显然是叔叔管理有方!叔叔有空, 不如教教我如何治国呗?我看我爹是没几年活头了, 我身边又没一个叔叔这样的人,到时候可怎么办啊?” 季恒心道,这孩子还真敢说啊。 不过哪怕赵王走了, 赵国也还有赵王后。 赵王后性格强势,能把赵王管得死死的。毕竟当年陛下赐婚,叫齐王、赵王娶王家姐妹,其实就是要王家姐妹盯着齐王、赵王的意思。 赵王年轻时荒淫无度,吴王养门客三千, 他便养舞女三年, 天天过着酒池肉林的日子。 后来赵王后忍无可忍, 便说大王再是如此,她便向陛下检举大王有谋反之心,大家鱼死网破!吓得赵王从此再也不敢近女色。 对丈夫是如此,管起儿子来恐怕更是无所顾忌,姜沅还怕身边没有人“帮衬”吗?听政时能垂个帘子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季恒觉得这茶味道淡, 便用镊子取出两朵干茉莉, 放入杯中,又将镊子放回了小碟, 无奈道:“殿下是要我教殿下,如何把封国治理得负债累累吗?” 姜沅“害!”了一声道:“齐国负债累累,那也是为了百姓啊!当年伯父伯母接连离世, 齐国又是水患连着瘟疫,这换了谁能遭得住?最后能控制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叔叔你都不知道,当年我们赵国都还没怎么样了,内部就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即便已过了三年,有些事也仍是季恒心底难以言说的痛。 大概是当年没能好好与阿兄阿嫂离别,为了处理其他事,未能守在他们身边陪他们走过最后一程,于是他总是一次次在梦中与他们道别,醒来后眼角一片潮湿。 那些被洪水淹没的村庄、躺满了瘟疫病人的街道,和堆积在一起等待被焚烧的尸体,也总是一遍遍地出现在他的梦里。 屏门开敞,和煦的日光照射下来。季恒跪坐在阳光下,却又陡然感到浑身冰冷,忙捧起了面前的热茶杯。 而姜洵看了季恒许久,眼角是一抹难掩的心疼。 季恒见白色茉莉花已在杯中舒展开来,便匆匆喝了一口。热水划过咽喉,流入了胃中,这才感到好一些了,温声说道:“如何治国,殿下多读几遍春秋就是了。” 姜洵又道:“如果读不懂,那就抄几遍。” “春秋有什么好看的……”姜沅咕哝道,“不就是今天你和我联合起来打打他,明年你和他再联合起来打打我,没有永远的同盟,只有永远的利益!可如今天下归一,又如何做参考呢?”他不依不饶道,“治国不行,那叔叔教教我经商吧?大不了我不当这赵王太子乐,我做买卖去!” 季恒被他缠得有些受不了了,无奈地笑了起来道:“经商殿下得问问吴王呢,他那里水系发达,什么生意都有的做。我们齐国么,无非是种种地、煮煮盐罢了。”说着,看向了姜沅,“殿下若是想知道五谷是如何种出来的,盐又是如何煮出来的,我倒是能给殿下讲上一天一夜。” 姜沅毕竟还小,一听这么琐碎,登时便又没了兴趣。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道:“南门守卫派人传话,说门口来了一位客人,说是赵王宫家吏,要求见公子呢。” 姜沅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他爹派人来抓他了,向季恒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季恒笑道:“还不快躲起来?”说着,看向了一旁偏室。 姜沅连连拱手道谢,灰溜溜地跑了进去。姜洵也起了身,淡定地跟在后面。 待二人双双离开,季恒便在长生殿接待了来客。 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家吏坐下后也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开口,便先说,上个月他们家太子忽然嫌闷,说要来临淄找表哥玩儿,只是动身有些匆忙,许多贴身之物都忘了带,钱也没拿多少,说着,侧面向季恒打探他们家太子来了没有? 季恒便有些惊讶道:“赵王太子?若是上个月启程,这会儿是该到了,是不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家吏“哎!”地叹了一口气,没来齐王宫,殿下还能去哪儿呢?还是殿下已经到了,季公子却在袒护殿下呢? 他想着,先从怀里拿出了几吊钱,请侍女呈给公子。 毕竟太子也是他从小看到大,出门在外,若是身上没点钱他也心疼。他自掏腰包、自作主张给太子提供逃跑资金,也不知王后知道了要怎么骂他……但眼下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又改口道:“……实不相瞒,殿下其实是和大王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的!大王叫我传的原话是,咱们太子若是来了,便叫公子把那兔崽子给绑到邯郸去,大王定感激不尽!说齐王和咱们太子关系好,两个人肯定是一个鼻孔出气,所以叫我直接来找公子。” 又说太子若是来了,便把这几吊钱转交给太子,又留了个酒楼地址,叫季恒若有消息,务必知会自己。 明明知道季恒有可能袒护太子,却还是给太子留了钱,看得季恒竟生出一丝内疚来……且姜沅那么机灵,出门怎么会不带够盘缠呢?哪怕是偷光赵王后的首饰,他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且姜沅刚刚那油光水滑的模样,也不像这一路上吃了什么苦。 好在在他动摇要不要把那小子交出来之前,家吏便先请辞离开了。 殿内恢复了一片沉寂,过了片刻,季恒才道:“出来吧。” “和太子一个鼻孔出气”的姜洵走了出来,“兔崽子”姜沅也跟在后面走了出来。季恒放下漆杯,用目光指了指面前托盘里的两只荷包,道:“呐。” 姜沅忙揣怀里,拱手道:“叔叔大恩大德,侄儿没齿难忘!” 季恒道:“这几日,你便和阿洵住一起,我就当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恰好明日学堂休沐,阿洵,你带阿沅出去逛逛——如果不怕被家吏抓到了的话。” 季恒原本是要送客,叫他们自己玩儿去的意思,姜沅却又在席子上坐下了,道:“好啊!我还听说,叔叔建的那日月学宫,可谓是群英荟萃,网罗天下人才,我心中很是佩服,也一直很想去看看呢。” 若不是季恒知道姜沅是什么性子,赵王也不是心思多么缜密,能够谋算未来的人,那他真要怀疑姜沅此行的目的,是要来摸排他们齐国的底细了。 第39章 “当然可以。”季恒道,“日月学宫对所有人开放,叫你表哥带你过去便是了。” 姜洵便道:“谭太傅说,过几日学宫里会有几位博士的辩论,太傅也要去听,还推荐我们都去听听,不如我们一块儿去吧?” 季恒看时间合适,便先应下了。 夜里回到了华阳殿,侍女问姜洵晚上要怎么睡。 姜沅已经脱了外衣,只穿一身细绢中衣躺姜洵床上去了,撑着胳膊从床幔里探了个脑袋出来,对漂亮侍女道:“当然是一起睡床上了!你再抱一床被子过来,熄了殿里的灯,先回去休息便是了。” 侍女看殿下不开口,应了声“喏”便照办了。 殿内熄了灯,陡然暗了下来。姜洵走到床边沉声道:“你往里点。” 姜沅便往里挪了挪屁股。 姜洵道:“再往里,贴着墙。” 听了这话,姜沅直接坐了起来道:“哥你这要求也太霸道了吧!这墙很凉的!我肚兜都没穿,万一我肚子着凉了怎么办!” 姜洵沉默了好一会儿,在床边躺下了。 只是刚沾枕头没多久,他便又直直地起了身,下床自己铺了张竹席,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姜沅又坐了起来,莫名其妙道:“你干嘛?” 姜洵以大字型躺在竹席上,胳膊枕在脑袋下,说道:“不习惯跟人同床。” 姜沅一副看透了的模样道:“哦!嫌我不是美女是吧?” 姜洵毫不犹豫道:“美女也不行。” 姜沅道:“……那美男呢?!” 他发现他们家可能还真是有点祖传的,就说他爹吧,当年被他娘逼得不敢近女色,结果转头就去近男色了…… 原本只是话赶话,没成想对这问题,他表哥竟还犹豫了一下! 他想着,该开口否决了吧?结果他表哥竟又犹豫了好多下! 最后才道:“……男的也不行。” 其实姜洵原本是要一口回绝的,却又蓦地想起小时候生病,季恒就在他旁边与他同床共枕,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他说冷,季恒便紧紧地贴着他。 他说头痛,季恒便又紧紧抱住他的头。 而被季恒抱着的地方,痛感逐渐消散,好像真就没那么疼了。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姜洵大喇喇躺在地上,想起三年前的自己,忽然就有那么点儿嫉妒,真想问问他:“你小子,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幸福吗?” 当然,他知道那小子其实也是很清楚自己有多幸福的,甚至还在希望自己这病永远也不要好起来。 回忆起当年的触感,他又仿佛季恒就坐在他旁边触摸着他一般,浑身激起了一阵异样的酥麻感。 他一个激灵翻了个身,侧躺在竹席上,躺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以后别在叔叔面前提起三年前的那些事。” 姜沅不解道:“为什么?” 姜洵说:“因为他会难过。” 因为他会很难过,很难过。 —— “刚出锅的板栗!又甜又糯的大板栗!” “羊肉串!卖羊肉串啦!还有猪肉串,鸡肉串,鹿肉串,要什么串有什么串啦!走过路过都来看一看啦!” 街道两侧摆满了小摊,正热热闹闹地叫卖着。姜洵带姜沅出来闲逛,邓月、皓空、晁阳也跟在一旁。 姜洵毕竟是东道,今日一早又去问紫瑶借了点钱,而后慷慨地请大家吃。 大家手中拿满了小吃,正闲闲往前走,姜洵便见街边有一个卖羽扇的小摊子,扇子样子看着不错,便走上前去。 他看季恒最近在用的那把羽扇格外好看,他好像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羽扇,羽毛白白的、毛茸茸的,下面还吊着一颗红玛瑙珠子,看着柔软、高贵又殊丽,像季恒一样。 他便想再送一把。 姜洵走到小摊前看了一眼,指着其中一把道:“这用的是什么毛?是鹤羽吗?” 小摊贩一抬头,见是来了个大客户,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大客户,忙从板凳上起了身,搓着手背道:“啊对!这用的就是那个什么……鹤羽。” 姜洵见羽扇下还吊着一颗翠绿色珠子,成色一般,有点杂质,但不是翡翠又能是什么呢?便又问道:“这珠子又是什么?是翡翠吗?” 接连两个问题,直接给小摊贩整自信了,说道:“公子您可真识货,咱们这吊的就是翡翠珠子!” 姜洵想,兴许是自己孤陋寡闻,没见过这种成色的鹤羽和翡翠,不过好看倒还是蛮好看的。黑白相配的水墨色,也很适合季恒的气质,他便问:“这把扇子多少钱?” “这一把呀……”小贩搓着手,笑得殷勤,想着大不了干完这一票,他就换个地儿再卖,道,“这把卖给别人都是一百二十钱,但我看公子有眼缘,您给我一百钱就成了!” 只是他早上问姜灼借钱,没想过要做大额消费。 他姐拿出十吊钱来,他碍于面子,便只拿了其中一吊,也就是一百钱。刚刚零零碎碎买了些吃的,此刻钱便不太够了。 而小摊贩正准备主动降价,姜沅便又凑了过来,问道:“在看什么呢,哥?” 姜洵道:“想送叔叔一把扇子,但钱不太够了。” 姜沅当即掏出了荷包,问小摊贩道:“多少钱?” 小摊贩点头哈腰地赔着笑,伸出一根食指道:“一百。一百钱。” 姜沅便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吊钱,递过去道:“付了。” 姜洵说:“等回去了还给你。” 姜沅痛快道:“一点点零钱而已,别人拿走了我都发现不了的,不用还了!” 姜洵对钱其实不大有概念,叔叔会把齐国账簿拿给他看,看着上面动辄几万钱、几百万钱的数字,他好像也没太大感觉。 直到上回阿宝在小摊车前问价格,他才知道,原来一两个铜板就能买到一个风铃,二百钱就能买到满满一庭院的风铃。 他问道:“一吊钱很少吗?” 优等生皓空信手拈来道:“按公子的算法,一吊钱是齐国一户中等人家,大概一个半月的生活开销。” 姜洵想了想,说道:“那还是不少的……”说着,拍了拍姜沅的肩膀,“我回去了还给你。” 一行人又胡乱逛了逛,因为还有功课要做,不到中午便都原路返回。 到了齐王宫后,姜洵没入殿,迫不及待地拿着扇子找季恒去了。 邓月、皓空做功课,晁阳没有功课要做,便在殿内陪着太子。 姜沅其实有些苦恼,毕竟他这次来得匆忙,都没给公子和表哥带礼物,也不知自己又要在这儿叨扰多久……他想送点什么,却又不知送什么才能讨他们欢心? 他便道:“晁阳……你知道我表哥都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晁阳仍吃着肉串,吃得嘴边全是碳灰,听了这问题也想了许久,道:“殿下喜欢什么东西啊……殿下喜欢……宝剑?宝马?” 除此之外,他还真想不出殿下喜欢什么了。 “宝剑宝马?”姜沅道,“这也太平常了些吧。我表哥已是齐国大王,宝剑宝马岂不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吗?” 他昨天看表哥内室的刀架上,就架着四十来把剑,肯定是缺他这一个不缺的。 姜沅道:“就没有那种,表哥特别想要,但目前还没有得到,并且一般人也很难弄到手的吗?” 毕竟马屁还得拍到点上嘛。 晁阳认真思索了起来。 殿下特别想要的……但目前还没有得到的……并且一般人还很难弄到手的…… 他心里忽然便有了个不得了的答案。 ----------------------- 作者有话说:好想带小姜逛逛义乌小商品市场见见世面啊[眼镜][眼镜][眼镜] 感觉十点半有点赶,明天起改为晚上11点更新~ 感谢订阅! 第36章 日月学宫门前, 宾客络绎不绝。 这日是七月十五,将有一场盛大的期会在此展开。各学派都将由元老级别的领军人物,带领年轻的得意门生前来参会, 是齐国一年一度的文坛盛宴。 齐王宫也全员出动, 季恒带着阿宝与谭太傅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姜洵与姜沅同乘, 邓月、皓空的车也跟在后面。 齐国的青年才俊,今日恐怕都要在学宫里扎堆。 季恒前天便派出小婧,让她到紫瑶殿去邀请阿灼, 还特意叫小婧强调,说她每次到日月学宫,都能看到不少相貌英俊,又彬彬有礼的适龄男子——这也是小婧对他说过的实话。 据小婧说,阿灼听了也很感兴趣, 原本一口答应了要来的, 可今日一早紫瑶殿又派人传话, 说翁主昨日茶喝多了,晚上失眠,此刻死活起不来床,又说不来了,显然是男人没有睡觉重要。 第40章 季恒便也只好作罢…… 几辆马车在天策大街上行驶, 身侧有少量郎卫警戒。 姜洵一身黑色便衣, 腰间佩剑——佩剑也是昭国王公贵族的男儿们穿戴的风尚。 因前方道路拥挤,马车行得很慢, 快到学宫时更是堵得水泄不通。 姜洵正坐在车上百无聊赖,挑起竹帘去看前方的路况,姜沅便从袖袋里抽出了一条丝帛, 团成一团塞他手中,动作十分迅速,像是怕被人撞见了一般,而后又神秘兮兮邀功似的道:“表哥,送你一个好东西,回去慢慢看。” 姜洵只觉得莫名其妙,看到这丝帛,下意识便想,该不会是春宫图吧? 不过经历了上回学堂里的那件事,他心理承受能力已有了质的飞跃。哪怕这丝帛一打开,上面又是一对对没穿衣服的小人,他也只会见怪不怪地一笑而过。 于是他淡定地展开了丝帛,见上面的内容与他设想中的大差不差,只不过不是一对对,而是一对。 但也没什么好稀奇,于是一脸“就这?”的表情看向了姜沅。 姜沅便有些羞赧道:“……哥,你再好好看看。” 姜洵不明所以,两手撑着丝帛又看了看。 因为不是一对对,而是一对,于是画中细节倒是很到位,氛围感比较强。他也纳闷儿,上回那春宫图又有什么好看的?晁阳简直太没有品味。 男子大喇喇坐在榻上,女子姿态含羞待放,坐男子身上,腰封已解,薄衫凌乱地挂在肩头,胸襟半露未露。 不过姜洵下意识以为是一男一女,觉得不是自己的菜,便也没提起兴趣。 直到他目光下视,注意到了坐在上面的小人儿垂落在大腿上的薄衫里,那若隐若现的……他心头一紧,又目光向上,看到那小人儿仿佛被异物侵入的,别扭、羞赧且一动也不敢动的神情,登时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异样感在身体里蔓延。 他仔细辨认,这才看出那小人儿虽不十分显著,却又明显有别于女性的生理特征。 比如更加开阔的肩膀,更加分明的肌肉线条,随意高束长马尾的发式,还有衣襟的样式……而这一切都在隐隐地吸引着他。 他脸颊有些涨红,却又淡定道:“你有病吗?送我这个干什么。”说着,随手把丝帛团成一团,先揣进了袖袋里。 姜沅:“……”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在原地停留了许久。 有人“咚咚咚”敲了三下马车侧窗,姜洵以为是郎卫,挑起竹帘一看,看到车窗外竟是季恒那道一袭白衣、风光霁月的身影,心里一激灵,脸颊更红了,竟又莫名生出些许内疚来…… 季恒道:“今日学宫来客太多,前面已经堵住了,我们不如下车走走。” “好。”姜洵应着,欣然起了身。 季恒往前走,太傅牵着阿宝一老一幼跟在季恒身后,季恒走着走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姜洵、姜沅、邓月、皓空都已跟了过来,没人掉队,这才放心继续走。 门口宾客络绎不绝,学宫祭酒孙营,正亲自站在大门前迎客。 他方才便看到远远堵在路中央的驷马高车上,那写着“齐”字的竹编灯笼,知道定是公子来了,说不定大王也来了,一时有些面露难色。 季恒走上前去,问道:“今日怎么会这么热闹?” 他一路上还听到许多赵国、楚国、吴国等地的口音,大家都是几位老师带着几个学生的配置,像是组团来的。 大家身在一个圈子,可能多多少少都彼此相识,或是听说过对方的名讳,于是又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相谈甚欢,这样的景象季恒倒还是第一次见。 学宫每逢初一、十五都会举办一场期会,且每年七月十五这一场尤为盛大。 他知道今天学宫里一定会热闹,却完全没想到会是如此热闹。 孙营便相当于学宫校长,解释说,由于去年七月十五那一场期会太过精彩,前来辩论和旁听的学者、学子们回去后纷纷口口相传,这件事便在学界里传开了,今年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 孙营又苦恼说,来客人数太多,已经远远超出了学宫的接待能力。 他原本安排了学宫里的上舍弟子们在前排听学,可后来一看来了许多宾客,便把自家弟子的座次往后挪了挪。 只是紧跟着又来了几波宾客,把殿内座位都坐满了,他便干脆把弟子们都安排在了院子里。一会儿整面墙的屏门一开,院子里也一样能听到。 只是此刻,宾客仍在不断涌入,这下恐怕是院子里站都站不下了。 祭酒又说,因尚未接到通报,不知大王和公子要来,于是未能留好座位。 季恒站在门口往里一看,见殿内已坐满了人,院子里也已站满了人,只是姜沅也是远道而来,一时有些犯了难。 他道:“殿内能不能再挤一挤?能挤下四个人就好。” 让姜洵、姜沅、邓月、皓空先进去。 他、老师和阿宝就先不凑热闹了,反正每次期会,一旁都有专人记录,抄录多份后还会放在学宫里供人借阅,他到时再拜读一下。 孙营却是十分为难,道:“这殿内已经挤了又挤,实在是多一张席子也放不下了……大家都是慕名而来的客人,都已经坐下了,便也不好再往外请……” 季恒便道:“这是自然了。” 姜沅便善解人意道:“如果是为了我的话,那不用了。我只是想参观参观,四处看看就好。大师们的辩论,我听了也未必能听得懂呀,别再浪费座位了,让这些学子们进去吧。” 季恒也觉得如此甚好,对姜沅又有些愧疚,说道:“那叔叔一会儿带你们到藏书阁去转一转。” 姜沅应道:“好。” 季恒又叮嘱孙营说,来者皆是客,请祭酒务必要招待好,经费上不必太过节俭,今日的费用他会另拨。 且他看许多先生、学子们衣着朴素,身材清瘦,看着并不富裕。远道而来,可能也只是为了心中对学问的信仰,竟很是感动。 他便道:“这几日学宫日夜开放,若有人愿意,可以在学宫留宿。反正济世堂这么宽敞,最近天气也炎热,铺张席子就能睡了,还能省掉旅店的费用。晚些期会结束,还请祭酒问问大家,若有人要留宿,便先登记姓名。” 祭酒应喏,可又担心留宿之人太多,学宫里睡不下。 季恒便道:“学宫毕竟不是旅店,住宿条件不好,若非是手头紧,大家也不会愿意留宿的,所以不必担心。” 安排完这些,季恒才带大家向藏书阁走去。 ----------------------- 作者有话说:额滴娘啊,这么快就立秋了! 因为去喝了秋天里的第一杯奶茶,耽误了点时间,所以今日短小[爆哭][爆哭][爆哭] 立一个flag,明天一定粗.长! 第37章 藏书阁内收录了上万卷书, 供学子免费借阅和誊抄。 阁内一边是一排排书架,书架上是一卷卷竹简,另一侧则是书案, 书案前满是在“唰唰”抄写的学子们。因世家手中不缺图书, 经常来访的多是些寒门子弟。 季恒也给寒门学子提供了勤工俭学的机会, 比如哪些书借阅人数多, 阁内藏量不足以供应需求,便请学子们誊抄。最终通过了工作人员的校对后,便可以获得一定量的报酬。 季恒也聘请学者对典籍进行了注解, 但因此事体量太大,所需经费也太高,所以还在逐步开展当中,目前只对几本最经典、最经世致用之书完成了注解。 这些对典籍的释义,之前只在师生之间口传心授, 寒门学子很难能接触得到。 而将注解整理成册供人借阅后, 只需识字, 加悟性较高便能理解。 季恒做这些事,就是要降低普通人读书的门槛,打破知识被世家垄断的现状。 而从治国角度上讲,也能给那些天生聪颖但家境贫寒的学子们提供上升的路径,最终为国家所用。 这样的人才, 显然会比出身名门, 靠家族一路扶植坐上官位,没了家世这拐杖, 便连直立行走都未必能做到的“庸人”们要强许多了。 听了季恒办理学宫的理念,姜沅不由得有些佩服。 姜洵则双手抱臂,隔着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脸上是一抹莫名的骄傲。 藏书阁书案前已坐满了正“唰唰”誊抄的学子,而在这时,一名学子抬起头来,看到了他们,“哦”了声便要起身。 季恒忙挥挥手,叫他坐下就好,不必多礼。 但两人间的小动作还是引发了周遭学子们的注意,大家抬起头,认出人后,便纷纷见礼道:“公子。” 第41章 “公子。” 这是他力排众议,一手打造的象牙塔。 每当来到学宫,听到学宫弟子们在读书;看到先生们聚在一起探讨学问,为书中一句话的释义而据理力争;看到原本买不起书的学子,只要带上竹简、毛笔,便能把书籍誊抄回去慢慢学习,他都感到自己的决定无比有价值。 他一有空便会来转转,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改进之处。因此不仅是学宫里的学者、弟子,常常来访藏书阁的学子们也都认识他。 季恒不想打扰大家,稍加回应,请大家继续,便拐进了书架之间。 而在这时,一名身穿学宫弟子服的十一二岁小孩儿追了上来,说道:“公子,公子,祭酒大人叫我传话。” 季恒看到小朋友,目光变得更加温柔,问道:“嗯,怎么了呢?” 小弟子有些紧张,但还是一五一十地传话道:“今日宾客实在太多,刚刚济世堂坐满了,院子里也都站满了人,可还是容纳不下。坐在里面的宾客们便商讨了一下,主动说,大家都不坐了,都站着听,这样可以容纳更多的人。请参与辩论的博士先生们坐着就好。” “祭酒大人便重新安排了一下,这下总算都容纳下了,又顺便在前排留了七个座位,请大王和公子们都过去呢。” “这样啊。”季恒看向大家道,“怎么样,要听听吗?” 姜沅爽朗道:“那就听听吧!如此盛会,若是缺席,便总觉得有些遗憾呢。” 一行人便又出了藏书阁,向济世堂走去,见祭酒已把大家的站次安排得井井有条,中间还留出了通道供人进出。 大家低调地走到前排落座,宾客们原本还在窸窸窣窣,等时辰一到,祭酒宣告辩论开始,便又陡然安静了下来,一时鸦雀无声,生怕听不清楚。 这济世堂是专为期会而建造,房顶做了特殊设计,可使余音绕梁,让声音最大程度地传播出去。在所有人都落座的情况下,最多可容纳三百余人。 前阵子,祭酒也将几道备选辩题呈给了季恒。 季恒看到其中一道是类似于“应无为而治,还是有为而治”的争议,想起阿洵也对这问题感到困惑,他自己也觉得,当今天下是否还适用无为而治的理念?是否已经到了需要转变的时机?便点了这道题。 这话题宏大,最终自然也辩不出对错。 但大家引经据典,又针对当下存在的问题,提出了“无为”和“有为”两套治理方案,而这才是期会中最有价值的部分。 这也是季恒组建智囊图,最想要获得的东西。 人类最优秀的头脑,就应该聚在一起探讨这些问题,来指明社会前进的方向。 双方学者带着各自的弟子坐而论道,各个有理有据、不卑不亢。一开始辩得激烈,最终又大道至简,求同存异,逐渐趋同,听得人酣畅淋漓。结束时堂内又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久久也停歇不下。 堂外已近黄昏,大家却不舍得离开,继续向博士们讨教,或彼此之间互相探讨,一时间人声鼎沸。 季恒听了一会儿,又听到不少有趣的观点,只可惜时候实在不早。 而正准备悄悄离席,便有一位先生走上前来,说道:“公子请留步。”而后感慨道,“我们今日能汇聚一堂,看到如此精彩的碰撞,听到真理越辩越明,全都是公子斥资建造了这日月学宫的功劳啊!” 听了这话,人群停止了探讨,纷纷注目了过来。 大家早就想感谢齐国、感谢齐王、感谢公子举办了这次期会,只是被辩题吸引,急于探讨,一时竟忘记了。 大家便说,早听闻了临淄的日月学宫,一直心向往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看了学宫的氛围,大家心中也甚是感动,说公子恒功德无量,季太傅在天之灵,也定会感到欣慰。 季恒则有些愧不敢当。 日月学宫的建造,花的是齐国的家底,也是基于姜洵对他的信任,总是放任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只是一个门客,一个谋士罢了,于是又下意识在人群中寻找他“主公”的身影。 而姜洵则又一次躲得远远的,不想去争夺季恒哪怕一点点的荣耀与光彩。 他双手抱臂,闲闲地倚着门框站在人群角落,看着季恒在高朋满座间被众人簇拥、夸奖,有些羞赧,却又有礼有节地一一回应着,眼中亦满是欣赏与仰慕。 季恒与众人寒暄许久,看天色已晚,这才向众人请辞。 正值黄昏,光线渐暗。 学宫仆人出来点灯,庭院内的铜灯便星星点点地次第亮起。 季恒往外走,一只脚跨过了门槛,却又下意识地回头去看。 他见庭院内的白玉兰,不知何时已经凋谢,此刻是一颗高大的绿树。树冠格外茂密,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簌—”的声响。 这景象使人宁静,可他又感到心底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翻涌…… 又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提着袍子走了出去。 回去的路况比来时好了许多,齐王宫马车正在院外等候。 这道路并不开阔,只有自然形成的一进一出两条车道。 靠近道路中央停着两排马车,人则要靠墙从两侧穿过,宽度基本只够一人通行。 谭康跟在姜洵身后,侧身看着前方季恒把阿宝抱上了车,季恒又踩着脚蹬上了车。 待二人坐稳,姜洵从季恒的车旁走过,谭康跟上。 而在这时,忽见一块白色丝帛从姜洵的宽袖大袍间飘落。 夜里的风有些大,谭康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怕被风吹走,便顺手在后面接住了。 以为是殿下抄录的诗歌、文章之类的,便下意识打开来看,同时叫了声:“殿下……” 而刚叫出口,便看到了那丝帛上不得了的画作! 他心脏一颤,只觉得这一瞬间的惊吓能让他减寿十年!关键他撑开的那个位置,让他第一眼便发现了华点!!! 眼看殿下要回头,他又忙把丝帛揣进了袖子里,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神态。 于是当姜洵回过了身时,便见太傅两手交叠,放在身前,样子有那么点儿拘谨,他便问道:“怎么了?” 怎么了……呢? 谭康想看看殿下仪容仪表有何不妥之处,然后装作提醒一下的模样。只是看殿下脸上没东西,牙上没菜叶,衣冠整齐得过分,连衣襟都没歪一寸,便说道:“我就是想说……” 谭康伸出手掌,将殿下从上到下地指了一番,道:“想说殿下,怎么能从头到脚都这么完美!” “……” 姜洵只觉莫名其妙。 等大家都上车坐稳,马车便缓缓向王宫行驶。 季恒怕阿宝饿了,便先从怀里拿出一块随身携带的蜜渍桃脯来给阿宝吃。 他一向很控制阿宝摄入甜食的量,毕竟这年代没有牙膏,只能拿盐巴清洁牙齿,很容易长蛀牙,长了蛀牙也没法治。 于是每次给阿宝蜜饯,阿宝都欢天喜地,跟过年了一样。 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却是反应平平,还黏糊糊地往他怀里倒,问他道:“叔叔……你还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季恒并不知道前阵子阿洵刚给了阿宝一大包蜜饯,而阿宝一口气全吃光了,自那之后便对蜜饯有点免疫。 他只帮阿宝捋了捋碎发,说道:“没有别的了,怎么办。阿宝不吃,那给谭爷爷吃好不好?” 蜜饯少吃点也好。 “唔……好吧。”阿宝说着,“吧唧”自己咬下了一口。 ……季恒有些无奈,又看向了坐在对面的“谭爷爷”,却见谭爷爷根本没在注意他们。 放在往常,谭爷爷高低得赔上一张要多谄媚有多谄媚的笑脸,说“爷爷不吃,阿宝吃!”。只是此刻,却是撑着膝头坐在车座上,眼睛危险地眯起,盯着空中某个方向,脸色正一阵白一阵红。 这……是怎么了? 季恒心觉奇怪,又往那方向望去一眼,发现什么也没有啊…… 老师是有什么心事吗? 快到岔路口时,季恒挑起了竹帘,对骑马随行的左廷玉道:“请两位殿下、邓月、皓空先回去吧,我先送老师回府。” 左廷玉应喏,正欲打马向前,太傅却又冷不丁道:“不用了。”顿了顿,又说,“我随你们入宫!” ……大概是有什么心事吧。 可能是和师娘吵架了,且今日为时已晚,师娘心里有气,肯定没给老师留饭。 季恒想着,对左廷玉道:“那就直接回宫好了。” 到了长生殿,太傅也仍一言不发。 季恒已经接受了老师是和师娘吵架这一设定,于是淡定地叫侍女传饭,想着老师不开口,他也不多问。 第42章 饭菜摆好,大家便默默用饭。 阿宝看来真是饿了,自己端着碗猛猛干饭,根本等不及季恒来喂。 看阿宝吃好,季恒便叫乳母带阿宝去洗漱睡觉。 而等乳母牵走了阿宝,太傅才道:“恒儿,我有话要对你说!” 季恒便懂事地清退了左右,而后道:“老师请讲。” 原本以为,老师是要倾倒一些中年男子在婚姻生活中的苦水,不成想,老师却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团丝帛。 看到那剪裁得方方正正,刚好适合用来作画的丝帛,季恒当下便意识到了不得了,浑身一激灵,还未打开看,便猜了个大差不离。 他掀开丝帛一角看了眼,果真如此,便烫手般匆匆放下,心道,阿洵最近是怎么了? 莫非是真有了心爱之人,却爱而不得,于是无从宣泄吗? 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季恒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已有了质的飞跃。他已经接受了姜洵已经到了会看春宫图的年龄这一事实。 季恒一身白衣翩翩,玉冠束发,淡定跪坐在席子上,说道:“人有七情六欲……老师,其实阿洵到了这个年纪,对有些事产生好奇也是自然现象……” 荣先生是要存天理灭人欲的人,季恒知道和荣先生说不明白,当日便也没多谈。 但他想,太傅开明,应该是能够理解的。 不成想,老师听了这话,脸上却又是一阵红一阵白。 看着眼前,这自己从小带到大的一尘不染的小白菜,谭康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世上某些不可见人、难以言说的真相! 可身为阿洵的长辈,季恒又不能不知道。 谭康脸已憋成了猪肝色,看了季恒一眼,实在不忍开口,便别过脸去“哎—!”地叹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鼓起勇气又看了季恒一眼,撞见季恒那“少不更事”的天真眼眸,便又别过脸去“哎—!”地叹了一口气,快把自己给愁死了。 等平复了片刻,谭康心想,恒儿也该知道知道这世间“人心叵测”,才能学会提防女人也提防男人,否则还以为所有男人都当他是哥们儿呢! 他开口道:“不是,公子,你再仔细看看,这是一幅普通的春宫图吗?” 他自己也不是圣人,普通的春宫图,他和夫人床底下便藏了不少,以备必要之时助兴之用。 若只是普通的春宫图,他才懒得惊动公子,拿这种东西污了恒儿的眼。估计随手塞给殿下,叫殿下下次藏好也就算了。 季恒有些莫名,又展开布帛看了一眼,没明白这春宫图除了“制作精良”又不普通在了哪里。直到发现了华点……才又仿佛烫手一般地合上了! 这怎么是两个男的! 于是再次感到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谭康道:“我大昭盛行男风已久,但贵族间这等荒淫无度、腐朽不堪的嗜好,理应遭受谴责!殿下是个好孩子,可小小年纪便染上此风,实在是……”说着,别过脸,又“哎—!”地叹了一口气。 季恒也无法冷静,这叫他如何冷静? 他感到全身上下都烧了起来,脸颊、脖颈、手背全是烫的,像干了几杯四五十度的烈酒。 他全然不记得这场对话是如何结束,就像喝断片了一样。 而等回过神来时,便发觉老师已经离开,自己则不知在内室地板上一圈圈转了多久。 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 若真是如此,他都觉得自己得去阿兄阿嫂的陵墓前长跪请罪了。 他还担心自己身为监护人,若是处理不好这种事,阿洵会产生心理上的紊乱。 但此刻阿洵紊没紊乱他不清楚,反正他自己是已经彻底紊乱了! 而在这深更半夜,小婧却又挑帘子走了进来,通报说:“殿下来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除最新章节外,其余所有更新都是捉虫哦~ 可能会有些许措辞上的修改,但不拿显微镜看应该是看不出来的,各位老板们不用回头去看[奶茶][奶茶] 第38章 回到华阳殿时,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姜洵简单用过饭,便准备沐浴休息,而正更衣, 帮他宽衣解带的小宦官便道:“……殿下, 您这袖袋怎么破了?殿下没丢什么东西吧?” “袖袋?” 姜洵心里一激灵, 忙把衣服拿了过来, 查看了左右袖袋,发现那布帛果真不见。 他穿着中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一路从内室走到了外殿, 边走边左右查看,却发现地板上空无一物,便问宫人道:“你们有没有捡到一个……捡到一块布?”说着,看向大家。 宫人皆不明所以。 姜沅便道:“怎么了哥?” 姜洵走到殿门口又看了一眼,回来说道:“你上午送我那东西, 不见了。” 姜沅道:“啊?” 这种东西怎么能弄丢呢! 小宦官也跟了出来, 说道:“还真丢东西了不是!殿下, 是什么贵重东西吗?要不要派出郎卫们去找找?” 姜洵道:“不用了。” 若真找回来了,那他这脸还往哪儿搁? 他甚至后悔说出自己丢的是一块布,免得宫里有人捡到了那块“布”,猜到会是他丢的。 姜沅也走出殿门,在廊下四处走走看看, 无果, 便又回来道:“算了没关系,我再找画师重新画一幅就是了!” 而姜洵只冷冷道:“别了。” 其实那东西丢了一点也不可惜。 如果喜欢一个人, 那就认认真真去喜欢,去付出真心,而不是用其他方式去消遣。 他下午坐在济世堂听先生们辩论, 心中也感触颇深,回来时便想,他身为齐王,也应励精图治,早日替叔叔分担,而不应把心思浪费在其他地方。 他只是有点担心,他掉那东西时,该不会刚好就被人撞见,让人知道了是他丢的吧? 若一定要被人捡到,那被邓月、皓空捡到是最好的了。 若是被学宫宾客或街上百姓捡到,让人知道了他有这癖好…… 转念一想,其实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他曾祖父、祖父、伯父,这昭国历代皇帝们的房中秘辛,民间又不是没有传过,大家恐怕早见怪不怪。 顶多风评受点影响,他倒也不怕。 他只是有点担心,该不会刚好就被叔叔或太傅捡到了吧? 姜沅眼力很快,看出了姜洵的担忧,便又道:“丝帛么,掉地上又没有声响,今天学宫里又人挤人的,应该轻易也不会被人撞见吧?指不定飞哪儿了呢,谁又能知道是谁掉的?” 姜洵也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他今天好像一直都跟在后面,如果是被叔叔或老师捡到,他应该已经注意到了。 可能真如姜沅所说,不知道飞哪儿了吧。 如是想着,姜洵走向了内室。 他脱了中衣,只穿条亵裤坐进了木桶里,双臂大喇喇搭在木桶边沿。 开始学习骑射后,姜洵身形便愈发健硕了起来,后背、胸膛、手臂上全是结结实实的肌肉,不过线条十分流畅。 他身高又很高,于是穿上衣裳时又显身姿颀长,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小宦官拿着水瓢缓缓将温水倾倒在他身上,而看到这小宦官,姜洵便又想起一事,问道:“那把扇子怎么样了?” 他那日在街上买的那把扇子,回来后本想立刻送给叔叔,去的路上却发现,那扇子上有一股很浓烈的动物羽毛的味道。 他常摸羽箭,对这气味已十分熟悉,但叔叔娇贵,对这味道恐怕不大适应。 他便又原路返回,叫内宦拿香薰熏一熏。 内宦问用什么香,他便说沉香。 小宦官忙道:“我日日都熏着呐,我闻着是已经很入味了,要不殿下也闻闻?” 姜洵道:“拿过来吧。” 小宦官忙起身,没一会儿,便用托盘捧着那把水墨色羽扇小碎步跑了回来。 身在地摊时,羽扇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摇身一变还能金贵成这样,又是熏香、又是托盘的。 姜洵拿起扇柄闻了闻,果真已经很“入味”了。 那隐隐的沉香味,莫名让他想起了长生殿,想起了季恒,他便道:“去看看长生殿熄灯了没有。” “喏。”小宦官应着,忙爬起身,到门外廊下远远望了一眼,回来道,“回殿下,还灯火通明着呐。” 姜洵“哗啦”一声从木桶中起了身,说道:“更衣,寡人要去长生殿。” 第43章 —— 全然不知季恒和太傅之间发生了什么对话的姜洵,就这样来到了长生殿。 庭院内万籁俱寂,亮着星星点点的铜灯。小婧前去通报,姜洵则在外殿等了片刻,不见季恒出来,便径直向内室走去。 而正准备入内,便见一只戴着红手绳,拿着洁白羽扇的玉手伸了出来,挑起了竹帘。 姜洵心头莫名一颤,耐心在原地停下,呼吸不自知地屏住了。过了片刻,果真便是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长身鹤立,竹帘在身后“哗啦”落下。 而在季恒一抬眼间,两人蓦地四目相对。 殿内烛光并不明亮,走廊上更是昏暗。 而在撞上姜洵漆黑瞳孔的瞬间,季恒心跳莫名便漏跳了一拍,在那之后,却又像是要加倍补回来一般跳得很快,也不知是怎么了。 他略微调整了一番便道:“进来吧。” 姜洵欲挪步,季恒却又改口道:“不对,是出去。” 此时此刻,他屋子里藏了两张春宫图,第二张甚至还没藏好,像两个不定时炸弹。 他准备找个机会都烧掉,只是一直也没寻到阿宝不在、侍女也不在的时机。这若是哪天被哪个宫人发现了,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去外殿。”季恒说着,向外殿走去。 姜洵跟在了后面。 两人面对面坐下,季恒又一板一眼道:“找叔叔何事?” 他知道自己的口吻听起来会有些冷漠,其实不是他想冷漠,实在是他心里太乱,于是想尽可能显得平静,其实他心里也很慌的。 他一个现代人,总不会认为男人喜欢男人有什么问题。 且在大昭,由于贵族们荒淫、猎奇起来没有底线,大家对男男的接受度也还可以。 只不过大家似乎并不把它看□□情,只当是贵族们的一种享乐方式。毕竟贵族们的所有欲望都被长时间、高强度地满足过,于是想养养男宠,图个新鲜刺激罢了。 所以阿洵也只是“荒淫”、猎奇而已吗? 如果是,他可能真的会有些失望。毕竟他觉得无论是男女之间也好,男男之间也好,感情都值得被认真对待,不希望阿洵成为一个会玩弄感情的人…… 而姜洵只觉得季恒不太对劲,像是不大开心,于是两手捏着扇柄,一时不知还要不要送。 他看着季恒手中那一把洁白的、毛茸茸的白孔雀毛羽扇,连扇柄都是用上好的白玉制成。下面吊着的红玛瑙坠子,正随季恒左右转动的扇柄,而活泼地甩来甩去。 他莫名便觉得自己花一吊钱在街边买来的这一把,实在是有些拿不出手,便默默塞进了袖子里。 察觉了这小动作,季恒才回过神来,发现阿洵手中拿了一把自己从未见过的羽扇,便问道:“那是什么?” “没什么。”姜洵道,“就是一个丑东西。” 羽扇太大,塞不进袖袋,他便放进了袖袍内。而没一会儿,那羽扇便又不甘心似的掉了出来,像是很不服? 姜洵便又一巴掌拍了回去。 季恒便道:“这不是挺好看的?拿来给叔叔看看。” 姜洵这才把扇子递给了季恒。 季恒前前后后地看了,道:“很好看啊。”说着,轻轻扇了扇,“还很香,是你自己买的吗?” 姜洵有些半信半疑,但听叔叔说好看、很香,便又稍许找回了点自信,道:“叔叔喜欢,那便送给叔叔。这是上回陪姜沅出去玩儿,在街边随手买的。那商贩说,这扇子用的是鹤羽,下面吊的是颗翡翠珠子。” 鹤羽?翡翠? 季恒有些惊呆了。 他很想问一句,阿洵,你是不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鸡,它通体也是白色的。 这珠子,显然是西域的琉璃珠子,只不过如此翠绿的颜色,他的确也没在市面见到过,所以阿洵会看走眼倒也情有可原? 可若是真翡翠,谁又敢拿到大街上去卖?就这么一颗,便已是价值不菲了,阿洵这是被富贵限制了想象力吗? 而刚想教教阿洵这世道“人心叵测”,姜洵便道:“其实这扇子,我是专程买来送叔叔的。那天在街上看到,我觉得很好看、很适合叔叔,便买下了。只是刚刚忽然又觉得有点拿不出手……叔叔真的喜欢吗?” 听着这些话,季恒一边扇扇子,一边缓缓点头,有种“同手同脚”般的不协调感,说道:“喜欢。当然喜欢了。” 姜洵一下子又开朗了,看着那扇子被季恒拿在手上的模样,忽然又觉得,其实也挺好看的,却又道:“但我听说,鹤羽、翡翠也有真有假,也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季恒看着姜洵这模样,实在不忍心泼他冷水,便说道:“应该不会是假的吧?我看这成色看起来这么好……” 姜洵道:“那就好。不过这些小商贩每日起早贪黑,也很不容易,也只是为了糊口罢了。若他真骗了我,那我也当是赏他的了。” 季恒这才想到,那小商贩又说是鹤羽、又说是翡翠,想必也骗了阿洵不少钱,但阿洵身上应该是没有钱的。 这才又想到,他那日叫阿洵带表弟出去玩,竟忘了给他钱! 哦对,还有那风铃! 他看向姜洵,小心翼翼道:“那个阿洵,你身上是不是……没有钱的?” 听了这话,姜洵沉默了许久。 过了片刻,又沉默了许久。 而正沉默得无地自容,姜洵终于开口道:“我其实问阿姐借了点钱。” 他也想和叔叔谈谈这话题,尤其最近。但想着叔叔治国、治家都很不容易,便一直没有开口。 那日买完羽扇回来后,他把剩下的八十多钱,和之前买风铃剩下的十来个铜板凑了凑,刚好凑成一吊还给了姜沅。 只不过他每次找姜灼拿钱,都说是“借”,却不知这钱要怎么还上。 虽然姜灼是一方豪强,腰缠万贯,根本也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毕竟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了是借,那就得还。 他深沉道:“叔叔,我每月能不能支一笔钱自己支配?如果不行的话,叔叔能不能先给我点钱,我先把阿姐的钱还上,以后便不再借了。” 季恒关切道:“你借了阿灼多少钱?” 姜洵道:“三百钱。” 季恒沉默片刻,忽然道:“……对不起!”说着,倏地掉下两滴泪。 姜洵吓到了,忙抬头去看。 季恒连连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说着,抽出帕子擦眼泪。 他只是觉得,齐王殿下开口问人借了三百钱,这件事听着实在有些心酸了。 他也觉得,自己这当叔叔的太不称职,居然完全没有考虑到阿洵也已经大了,也会有出门社交的需求,身上得有点钱。 他呼了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是叔叔考虑不周,是叔叔不好……叔叔明日便同家令说一声,让他每月拨给你……”他想了想,说道,“两千钱,这样可好?” 两千钱? 姜洵有些暗爽,说道:“谢谢叔叔。” 季恒又在想,自己又算什么呢?明明阿洵才是齐王,他若是想,便是把公帑里的钱都挥霍出去,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可姜洵还是将符印、公帑都放心交由他打理,也从无二话地陪着他过俭省日子。 因接二连三的春宫图事件,而对姜洵产生的一丝担忧,也顿时一扫而空了。 谈完这些时,时候也已经不早了。 季恒道:“早点回去休息,明日还要上课吧?” 姜洵应了声“好”先起了身,说道:“不过明日是末伏,学堂休沐。” 季恒道:“差点忘记了。那也早点休息,今天应该也累了。”说着,起了身,可也不知是怎么了,竟一脚踩实了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往前一扑——! 那一刻,他料想自己的姿态定是十分狼狈,而紧跟着,便又一头撞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竟撞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他下意识扶住了自己险些散落的发冠,想着头可断,发型不能乱……而等些许回过神来,便感到自己的周身,被什么格外灼热、又格外可靠的东西笼罩着。 他睁开眼,便见眼前是一片用金线绣着复杂纹样的黑色衣裳。 抬起头,便看到姜洵那轮廓分明的下巴,和垂眸望着他的关切目光。 姜洵道:“叔叔你没事吧?” ----------------------- 作者有话说:小姜同学终于拥有了每月差不多3万rmb的零用钱,小姜会拿这笔钱去做什么?又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让我们下章揭晓(bushi)[眼镜][眼镜] 第44章 ps: 两人目前身高,小季178,应该不会再长了,小姜188,肯定还会再往上窜一窜[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39章 昭国穿宽袖大袍, 又要席地而坐。 季恒小时候不太习惯,只要衣摆稍长,起身时稍不留意, 便总是踩到自己的衣服然后整个人载倒, 可他已经好多年没犯过这毛病了……! “没事。没事。” 他说着, 任自己从姜洵身上“滑”了下来, 而后顺势在原地坐下。 好在虽有碎发垂落,但发冠并没有整个掉下来。否则一下子披头散发,在小辈面前实在是太狼狈, 太没有形象了。 姜洵一直托着季恒两只手,直到季恒坐稳,这才收回手。他自己也从单膝跪地,慢慢跪坐回了席子上,坐了会儿, 挠挠头道:“那我……先回去了?” 季恒目光望着某一处, 整个人被心事笼罩, 并没有听到姜洵的话。 过了半晌才说道:“哦,你先回去吧。” 姜洵这才起身离开。 今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学宫里的辩论,老师捡到的春宫图,姜洵送他的羽扇, 还有刚刚跌进姜洵怀里的那一下…… 他刚刚是整个人扑倒在了姜洵身上? 更要命的是, 当时两人胸贴着胸,他还听到了姜洵的心跳。那心跳格外有力, 像是穿透姜洵的胸膛撞击在了他胸口上。 季恒又在原地坐了许久,越细想便越是心乱,感到有些难以消化这复杂的思绪。 直到小婧铺好床铺提醒他已是夜半三更, 他这才“哦”了声,起身走进了内室。 躺进松软被褥的瞬间,他心中忽然又有了个莫名的念头……于是等小婧熄了灯,提着灯笼走出去,轻轻关好了房门,季恒便撑着身子垂下了两侧床幔。 也不知是身体不好、气血双亏,还是四周常有人环绕的缘故,他欲望一向很低,今天却莫名有些…… 三伏天,季恒却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盖得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而恰在此时,偏室里却忽然传来阿宝半夜睡醒时,那特有的“咯咯咯咯”的,也不知是哭是笑还是在打嗝的哭声。 紧跟着,便是乳母轻哄的声响。 而等阿宝再次入睡,他便也没想法了…… 他“呼—”地叹了一口气,踢掉了被子,睁眼望着天花板。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是看了那春宫图的缘故吗? —— 回到了华阳殿时,姜沅已经躺下了,侍女也在地板上铺好了被褥。 姜洵脱了外衣正准备歇下,穿一身细绢中衣舒舒服服趴在榻上的姜沅,便从两扇床幔间伸出头来,说道:“要不表哥,今晚我睡地上吧,咱俩轮着睡。” 姜洵道:“没事,我已经习惯了。” 姜沅本身也只是客套一下,听表哥这么说,便欣然道:“好吧,那我就踏实睡了!” 两人各自躺下,宫人便熄了灯离开。 殿外万籁俱寂,月色疏朗,榻上的姜沅很快入睡,呼吸声开始变得平稳。 姜洵则以大字型平躺在了褥子上,左手枕在了后脑勺下,被子一角挂在身上。 他睁眼望着天花板,感到意识分外清醒,一点睡意也无。 一些杂乱无章的思绪,开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在他脑海中闪现,而紧跟着,便又莫名想起了那幅图。 他想起少年坐在上面双腿合拢,身体像小虾一样弓起,既羞赧又感到异样的模样。但毕竟只是在车上匆匆看了几眼,脸庞他记得十分模糊,认真思忆,那五官便又逐渐清晰具象了起来。 肤色定是洁白的,眼眸温润而又疏丽,睫毛很直很长,扑扇起来时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而就这样具象着,具象着,忽然便具象成了——季恒的模样。 坐在后面那人,竟也成了他自己! 看到这诡异画面的瞬间,姜洵也吓了一跳,忙坐起了身,感到心脏“咚咚”乱跳。 姜沅像是被他这动静惊醒,哼唧着睁了眼,抓抓自己的脸,又撑起身子看过来,迷迷糊糊地问道:“……表哥,你还没睡吗?” 姜洵道:“没有。” “快睡吧,哥。”姜沅说着,打了个哈欠躺回去,又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哥,明天学堂休沐吧?” 姜洵“嗯”了声。 姜沅便道:“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隔日一早,华阳殿的人们刚起床,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家令便带两名宫人登门了。 宫人各捧一个托盘,托盘上还盖着丝帛,说是按公子吩咐来送钱。 几名宦官正帮姜洵上上下下地穿戴,等腰封系好,姜洵便迈步走上前去掀开了丝帛一角,见里面是二十吊铜钱,是昨日说好的。 他便又掀开了另一托盘,见上面竟摆着六块金饼,便问道:“这是什么?” 家令道:“回殿下,这也是公子吩咐的。公子说,铜钱零用,若是有什么大额支出就用这金饼。” 姜洵道:“知道了。” 家令便带宫人告退。 每逢休沐日陪姜沅出游,已成了姜洵这阵子以来的义务。于是简单用过饭,他便同姜沅、晁阳骑马出宫呢。 姜沅特意说,今日不要带郎卫了,三个人轻装简行,到临淄城外走走看看。 又说前阵子大家都去上课,他自己一个人闲来无聊,便到城外转了转,不成想,竟在一处不大起眼的山脚下,发现了一家格外别致的小茶肆,说随便转转便去那里喝茶,姜洵便答应了。 姜沅这骑术一看便是没怎么下功夫,只会简单驭马,骑不快,三人便在天策大街上缓缓踱着。 出了临淄城,姜沅似乎也没有要在城外走走看看的意思,而是径直奔着一个方向而去,目标十分明确。晁阳也没有二话,两人像是商量好了一样。 而很快,眼前便出现了一座格外雅致的别院。 正值仲夏,后山上的植被生长得郁郁葱葱,风一吹,便发出“簌簌簌—”的声响,显得整座别院也格外幽静。 姜洵下了马,牵着缰绳向前踱去,看着眼前的招牌道:“桃源茶肆?” 名字也很雅致。 三人牵马入内,一名堂倌便迎了出来,问道:“不知三位公子今日前来,是为何事……?” 姜洵道:“喝茶。” 听了这话,堂倌垂头笑了一下,只道:“好,那三位公子就里面请吧。”说着,叫仆人过来牵马。 这院子多用木、竹等材料,建得十分素雅,简约而又不简单,还真有那么点世外桃源的意思。 姜洵走过石板路,进入店内,见里面竟没有一桌客人。 这茶肆建得如此隐蔽,周边既无民居,又少有行人,又是如何盈利的呢? 且这茶肆看似简单,却又处处透着精致,店内堂倌也不少,还各个训练有素、衣着不俗,想必投入也不低,一时便感到有些奇怪。 而在这时,店内一位衣着华贵,像是掌柜的中年男子起身走了过来,又问道:“三位公子是……” 姜洵正准备说“来喝茶”,姜沅便向前一步,率先对掌柜道:“我们前日与成公子在后山登高望远,恰见这茶肆后院里的桃花开得极盛,今日便想来一睹为快。” 掌柜打量了他们一眼道:“成公子是你们什么人?” 晁阳在身后举手道:“是我,我表哥。” 掌柜便走进了柜台内,道:“桃花花期短,一般在三月初时开放,三月末时便凋零了。而只有我们茶肆的桃花品种罕见,能够全年盛开,便也有不少客人慕名而来。但要到后院赏花,还得要随缘付些'赏花钱'才行。” 姜沅显然是有备而来,道:“有的有的。”说着,从两侧袖袋里拎出了十吊钱,放到了柜台上,一齐推到了掌柜面前,而后瞧掌柜脸色。 掌柜站在柜台内,看着那十吊钱,似乎不是太满意。 晁阳便又眼疾手快,“哦”了声,又拎了十吊钱出来,双手捧到了柜台上,朝掌柜谄笑,可掌柜还是不发话。 姜洵双手抱臂,闲闲站在两人身后,正想着,他是不是也得拿十吊钱出来?那掌柜便开口道:“三位公子,里面请吧。” 姜沅连连道:“好好好。” 至此,姜洵也明白过来,这“桃花”看得肯定也不是什么正经桃花了。 这店面有一扇后门,掌柜在前头带路,姜沅跟在掌柜身后,再之后便是晁阳。 而晁阳畏畏缩缩,生怕被人发现,时不时又暗爽一下,那模样格外猥琐。姜洵便一脚踹在了他屁股上,踹得他一个趔趄! 第45章 晁阳回身道:“干嘛!” 姜洵道:“走快点。” 晁阳敢怒不敢言,继续往外走。 姜洵知道,姜沅刚刚对掌柜说的第一句话,想必是这家店的黑话。 “桃花”指代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自明,表明他们不是真来喝茶的。 而姜沅又说,那日是“成公子”带他们登高望远,发现了这院子里的桃花。 晁阳母家姓成,还真有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玩得还不错的成姓表哥。 那表哥恐怕是这家店的常客,而只有经熟客介绍的客人,这家店才会接待。 而他们之所以会如此谨慎,是因为皮.肉生意在昭国各处都是合法的,唯独在齐国却是犯法的。 诸侯国可以自行订立部分律法,这律法不能跳出大昭律法的框架,但小的法律法规,他们倒是能自己做主。 禁止皮.肉生意,也是季恒在两年前颁布的,一经颁布便开始严打,目前至少在临淄城内,已经找不出一家妓.院。 至于这些人为何不去允许这门生意的其他地方开妓.院,而偏偏要到齐国,并且还是临淄城外,季恒的眼皮底子底下,那恐怕便是想富贵险中求了。 临淄城内聚集了齐国大量的官员、贵族,因严打,同行又不敢靠近,属于狼少肉多。 谁的胆子大,谁便能吃上这块肉。 大不了赚一笔快钱,趁官署发现之前卷铺盖走人便是了! 哪怕被抓了也没事,反正季恒心软,轻易不忍心对犯人使用劓刑、刖刑、弃市、腰斩之类的酷刑,顶多没收全部赃款,情节严重者,再拉到矿山去挖矿罢了。 而与日进斗金的诱惑相比,这风险实在谈不上太大。 三人跟随掌柜来到了后院,一路沿着长廊往前走,而穿过了迷宫般的桃园、竹林,便见那后方果真是别有洞天。 原来他们在后院挖了一个巨大的下沉式庭院,又在庭院内建了座豪华大阁楼。 因地基下沉,从四周便什么也看不出来,只能看到前面那朴素的茶肆。 而这后山又很平,植被又很茂密,根本没有能够登高望远的地方,估计也看不见。 庭院上方的石阶前有打手在把守,一看到有客人前来,便撤到一边向他们行礼。 大家顺着石阶走下去,而不知是否是光线逐渐变暗的缘故,竟有种不好的预感。 姜沅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临到门前又有些怂了,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跟着掌柜走进去。 姜洵殿后,而晁阳刚要跟进去,姜洵便拽住他后脖领,把人拽到了面前来。 晁阳两手攥住了快要勒到自己的衣领,由于出门在外,不能叫出“殿下”二字让殿下暴露了身份,他便道:“……怎,怎么了?” 姜洵道:“你知道嫖客也是要被杖打的吗?” 听了这话,晁阳浑身一激灵!不是,殿下他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早就知道,带殿下来这种地方是个非常错误的选择。是太子殿下非说,表哥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且这儿不是有男妓吗?说有好玩的得一起分享,不能落下表哥,非要骗殿下一起过来! 他道:“知……知道啊!” 姜洵又问:“那你觉得我算不算证人?” 听了这话,晁阳直接萎了,不是,这是要到官署告发他不成?若不是殿下拽着他衣领,他高低得给殿下磕一个,求他高抬贵手,哪有这样的! 而正在晁阳慌得语无伦次、手舞足蹈之时,姜洵道:“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说着,松开他衣领,走了进去。 晁阳再也笑不出来了,臊眉耷眼地也跟了过去。 这阁楼内部建造得比外部更加豪华,因为是白天,于是也没什么客人。姐儿、打手也没几个,像是都在睡,有些静悄悄。 掌柜看他们的气度,显然是非富即贵。尤其那一身黑衣,贵人语迟,常常在后面殿后的那一位,看起来更是深不可测。 二十吊钱的“赏花钱”虽不多,但这里的姑娘们有的是法子榨干他们的荷包。 掌柜在楼梯口顿了片刻,便道:“这边请。”说着,往最大最奢华的天字号包房请,让大家稍等片刻,便关上门出去了。 屋子里登时便寂静了下来…… 姜沅第一次干这种事,完全不知道一会儿要面对什么,忽然便很想临阵脱逃,说道:“……表哥,要不咱回去吧?” 晁阳更是成了只鹌鹑,低着头不敢说话。 唯独姜洵,格外坦然地坐在席子上,说道:“来都来了,回哪儿去?” 姜沅:“……” 他就知道他表哥不是一般人。 而在这时,老鸨推开门走了进来,迅速瞥了他们一眼,见他们衣着华贵,佩戴的佩剑、饰品都各有千秋,且有两位竟都尚未及冠? 一般这种孩子的钱最好骗了,登时像黄鼠狼见了小鸡仔一样眼前一亮,关上门走了进来道:“呐!三位客官,不知想点个什么样的?” 姜洵双手抱臂,腰板挺得很直,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样的?” 老鸨道:“什么男的女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娇艳的清秀的,都有。看客官想要什么样的了。” 姜洵便又问道:“一共有多少人?有花名册吗?” 老鸨道:“一共一百零三个,各个都是精挑细选哒!”说着,看向一旁堂倌,沉声道,“三位公子第一次来,把花名册拿过来,让三位公子好好挑挑。” 没多久,堂倌便捧来一卷厚厚的花名册。 老鸨是黄鼠狼见了小鸡仔,姜沅便是小鸡仔见了黄鼠狼,一动也不敢动,连晁阳那狗东西也莫名其妙地红了脸。 唯独姜洵,仍面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地打开了竹简,见上面记录着姐儿们的花名与体貌特征,认认真真看完,便又卷上塞进了袖子里,说道:“好像都不错,那就都一起叫上来。”说着,“啪—”地往食案上拍了个金灿灿的金饼。 听了这话,姜沅简直惊呆了! 一百零三个?全部一起来? 这……这么狂野的吗? 他就知道他表哥不是一般人啊!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0章 鸨母也惊呆了, 这是来了笔大生意呀!一金抵万钱,她先拿走了,咬下一口, 发现口感很对, 便揣进了怀里, 而后略显小心地问道:“不过咱们这儿的孩子有男有女, 是……都叫来吗?” 姜洵道:“我说的是,全部。” “喏!”鸨母忙应道,“老身这就去请, 定不会叫公子失望的!” 姜洵不想多费口舌,只道:“去吧。” 由于时辰尚早,大家才刚起床,需要梳洗打扮才能见人。 于是约摸等了三刻多钟,才见妓子、小倌们陆续入内, 在对面一排排地跪坐了下来。 姜洵大致扫了一眼, 见大家年龄都不大, 多半都是刚及笄的模样,而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 看着这一张张青涩的面孔,他便想,那些光顾此地的都是些什么畜生?该不会还有不少他们齐国的属官吧? 那些在文德殿道貌岸然,满口仁义道德的一张张老脸, 私底下不会也在偷偷进出这种场所吧? 不过这店既是熟客介绍制, 那么店里应该也有客人名册,待会儿得把那名册拿到才是。 而正想着, 鸨母与几名侍女便又簇拥着一名女子重磅登场。只见那女子二十上下,相貌娇艳、身姿婀娜,笑盈盈的眼眸中像是带着把钩子, 能无形间把人勾走。 原本还有些紧张的姜沅也直接看直了眼!忙给姜洵使眼色,叫姜洵也看。 而姜洵依然是那副“任尔东风西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模样。 鸨母搂着那女子走上前来,道:“这是梦蝶,是我们这儿的花魁。”说着,目光迅速一扫,掌握大家的反应,却见刚刚坐在右侧那人怎么忽然不见了?便道,“哎?刚刚那公子呢?” 姜洵淡定道:“他早泄,嫌丢人就先回去了。” “哦……”鸨母若有所思,回忆那公子的面色,的确是有点肾虚的模样,便道,“其实我们这儿也有药的……” 姜洵道:“那我下次再带他过来。” “好好好。”鸨母说着,露出了谄笑。 像这样大方的客人,恨不能天天来才好呢。 她又道:“我们梦蝶最善解人意了,公子若是满意,便让梦蝶陪着公子吧。”说着,轻轻推了一把。 梦蝶娇笑道:“奴家见过公子了。”说着,袅袅婷婷走上前来,在姜洵身侧坐下,斟了一杯酒。 第46章 一般来到这里的客人,只要看上她一眼便会流连忘返,只要她一张口便是全身酥软,她再略施小计,便开始库库爆金币。 可眼前这位公子,却还是一副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模样,沉默良久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道:“你爹娘……知道你在做这种事情吗?” 梦蝶:“……?” 有病? 她怔了片刻,“倏—”地掉下了两滴泪,道:“奴家也是因家境贫寒,家里弟弟妹妹又多,不得已才落入风尘……爹娘自是知道的,只不过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人在意奴家罢了!” 听到这儿,姜洵问道:“那我帮你脱身可好?” 其实他会这么问,也是因为季恒颁布这法令时,曾语重心长地同他谈过,说自己想禁止这门生意,不止是因为这生意淫.乱、有伤风化、会传播疾病,更是因为这生意总是会牵扯出卖儿卖女、人口拐带、人身监禁、暴力强迫等恶行,而这才是季恒最想要禁止的。 他看着眼前这一百零三个男孩儿女孩儿,能看出有不少人都非自愿,他便想知道,这梦蝶也是被强迫的吗? 另外,他也需要拖延点时间。 听了这话,梦蝶试探道:“公子是想纳我为妾吗?” “不,我不纳妾。”姜洵道,“但我可以介绍你到我叔叔家的海边盐场去做工。” “包吃包住,并且待遇不错。” 之前季恒查抄了妓.院后,有大量被父母卖掉,或被拐子拐来的女孩儿无处可去,季恒便雇用了她们到盐场做工。 那些女孩儿之前被老鸨压榨,也只是勉强混口饭吃,不听话还会被打,而盐场的生活显然比这要好许多,大家便也挺愿意的。 梦蝶听了却没绷住,脸上神情陡然一变。 不是,这人是真有病吧! 立刻提起裙摆起身走人。 “梦蝶,梦蝶!” 鸨母立刻追上去,却没追上,看着梦蝶走出了包房,又“砰—”地甩上了房门。 鸨母没再追,不过这公子也是纯有病! 有些客人是这样的,一方面嫖.娼,一方面又觉得嫖.娼有辱自己的品格,于是贬低她们来建立自信,好像是她们拿刀逼他们来的似的! 若不是这公子有钱,她早往外撵了,桃源阁可不缺这一个客人。 鸨母摸了摸鬓发,回过身来道:“公子来都来了,再说这种话,就有点没意思了吧?”说着,看向了姜洵,却见姜洵根本没在听她说话。 只见他双手抱臂坐在席子上,眉头微蹙,仿佛入定。 他在听墙外的马蹄声。 他们时常在马场进行实战演练,而马蹄声往往便意味着危险临近。 久而久之,听觉自然也比常人敏锐,哪怕是在擂动的战鼓声中,他也能清晰地辨别出这声音。 甚至已经不再是一种声音,而是一种预感。 紧跟着,一名打手便“呼啦—”一声推开门入内,说道:“老板!官兵来了!” “什么???”老鸨道,“官兵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听了这话,姜沅也彻底慌了,这又是什么情况?他还没怎么样呢,不会拿他当嫖客给抓了吧?嫖.娼在齐国可是犯法的啊! 虽然他是赵王太子,他表哥也在这儿,齐国官兵也不敢拿他们如何,但被官兵从这种地方抓出去,也太没面子了吧! 打手道:“估计是有客人告发了。” 什么客人会告发?在这里醉生梦死的客人当然不会告发,而只有玩得不愉快客人才会告发。 老鸨看向了姜洵身侧,看着那空荡荡的席子,忽然便明白了过来。 只见她仰天大笑,用涂着红蔻丹的手指指向了姜洵道:“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 话音一落,七八名彪形大汉便手拿大刀、铁链、狼牙棒等家伙事呼啦啦闯了进来。 这又是什么情况! 姜沅吓得脸色煞白,刚要起身,脚下席子便是一滑,整个人载倒在地。双腿酥软之下,连蹬了好几下才从地上爬起来,说道:“哥,快跑!” 而刚要往外跑,便又被姜洵拽了回来,道:“楼梯口已经堵住了,跑不了。”紧跟着,又一个趔趄被姜洵甩到了身后。 他很丝滑地在姜洵背后躲好,浑身抖如筛糠,问道:“哥,这什么情况,他们抓我们干什么啊!这怎么办啊!” 只见一个小臂比姜沅的大腿还粗,像是刚睡醒,还在光着膀子、打着哈欠的打手,撑着粗壮的铁链缓缓走上前来。 那壮汉很清楚自己要对付的对手是谁,于是盯紧了姜洵,姜洵也盯紧了他。两人像两头在展开较量之前彼此虎视眈眈的猛兽,剑拔弩张的氛围瞬间在四周蔓延。 姜洵右手背后,这是他刚刚把姜沅拽到身后时,便开始保持的动作,实则手中已经攥紧了姜沅腰侧的剑柄,说道:“你们要在临淄城持械斗殴?劝你们最好别冲动。” 老鸨双手抱臂,站在几名壮汉身前,说道:“管他呢!把他们两个给我绑了,大不了今日鱼死网破!” 话音一落,壮汉的铁链便甩了过来。 剑“呲拉”一声划鞘而出,姜洵右手握紧剑柄,左掌托着剑身,瞄准铁链甩来的方向横挡在前。 而只听“慷!”的一声,铁链撞击剑锋,又一圈圈地缠上了剑身。 在即将舔上手指之时,姜洵松了左手,右手顺势挽了个剑花,铁链便在剑身缠紧,从壮汉手中脱手而出。 紧跟着,他又一个弓步向前,却在剑尖即将抵达壮汉胸膛的瞬间,意识到这不是演练,这剑已经开锋了,于是又猛地收手,站好,在壮汉不明所以之际,朝那壮汉的子孙根上给了一脚。 壮汉:“?” 他忙双手挡住,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 姜洵不想伤人性命,但这壮汉尚未出生的子孙,他就管不着了。 老鸨见状,双眸似鹰般眯起,一手一个地将身侧两名壮汉推向前,说道:“都给我上!” 紧跟着便是一场混战。 姜洵把姜沅那剑扔向了身后,抽出了自己腰间那一把。 好在平日武术课,师父们对他十分严厉,什么实打实的一对三、一对四、一对五、一对六,他也不是没打过,敏锐度与耐力已远超常人。 而眼前这些打手能吃上这碗饭,显然只是凭了个壮字,是一点身手也没有,竟被姜洵打得难以靠近。 姜沅蹲在表哥身后,原本还在抱头鼠窜,一看这阵仗,登时便又安全感十足,接下来只要拖到官兵上楼就可以了! 但又想着,他也不能太拖表哥后腿了,咱至少先把剑拿在手上。 于是他又趁乱爬向了自己那把剑。 他坐在地上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解开了缠在上面的铁链,却发现,这剑锋竟有四五处都卷了边! 除了剑尖能刺人,便彻底成了一块废铁! “……” 难怪表哥不用他自己那把来挡铁链了! 包房内,刀尖相撞的“慷—慷—”声不绝于耳,而在这时,只听外头官兵从庭院两侧的石阶上呼啦啦地鱼贯而入。 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关切又急迫地道:“晁阳,是这里吗?” 晁阳殷勤地在前头带路,说道:“没错,公子,就是这儿!”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眼镜][眼镜] 第41章 左廷玉看向了季恒, 请示道:“主人。” 季恒急切道:“快,救人要紧!” “喏!” 而下一秒,被五花大绑的掌柜, 便被左廷玉一脚踹进了门内, 在地上连滚数圈, 一阵哀嚎过后, 连忙道:“老婆……老婆……快救救我!” 鸨母听到呼唤,忙在楼梯口现了身,见了这阵仗“噔噔噔”下了楼, 抱住了掌柜道:“老公,怎么会这样!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你没事吧?” 左廷玉留了一队人在原地看管老鸨和掌柜,便带着剩余人手上了楼,季恒也焦急地跟了上去。 那天字号包房内仍有打斗声传来,听到那拳拳到肉的声音和凄惨的嚎叫, 季恒生怕被打的人是阿洵。 他知道阿洵身手了得, 整个马场快没有他的对手, 但毕竟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又焦急道:“廷玉,快!” “是,主人。” 左廷玉说着, 又一脚踹开了房门。 而只见宽敞、豪华堪比宫殿的包房内, 七八名壮汉正鼻青脸肿、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满地打滚。 一道颀长的黑衣身影伫立在包房中央,长剑立在身侧, 左手大拇指缓缓揩了一把嘴角边的血。 第47章 季恒眼中仿佛看不到其他,叫了声“阿洵!”便冲了进去,看到姜洵发青的嘴角, 心疼得快要落下泪来,问道:“怎么受伤了?” 看到季恒关切的目光,姜洵只觉得这一拳挨得值了,有些暗爽,只道:“没事。” 左廷玉听殿下说没事,看了一眼,发现的确也没什么事,便道:“殿下没事,那我就……” 而话音未落,便听他的主人道:“没事什么没事,明明伤得这么重!以后出宫都不准不带郎卫了!” 左廷玉便没说话,默默展开了自己的工作。 抓捕罪犯时要留活口,哪怕其罪当诛,也要抓活的再依法判处,这是齐国做事的规矩。 于是他蹲在地上,开始一一检查这些打手们的状态,看有没有闹出人命。 只见一名打手正面朝下趴在地上,翻着白眼,鼻血直流。 左廷玉奋力把人翻了个面儿,见那人已没了意识,一时竟不知是死是活。 而正准备上报公子,说这儿有个人被打晕了!一回头,便听公子道:“你看,这嘴角都被打青了!以后还要不要乱跑了?”说着,拿出帕子帮殿下擦拭血迹。 殿下无奈,只乖乖回应道:“不乱跑了。” ……左廷玉一时插不上话,便把临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先给那人搭了个脉,透过厚厚的皮肉勉强摸到了脉搏,便先跳过换下一个。 而下一名壮汉,只见他背上插着一把卷了刃的剑,血已把整片席子染红,于是吓了一跳,正准备报告说“这儿有个人快要死了!”。 一回头,便见公子指着帕子上指甲盖大小的血迹道:“你看,流了这么多血!以后还要不要乱跑了?这么偏僻的地方,都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 姜洵没把晁阳、姜沅供出来,只道:“真的是误打误撞,可能是老天想让我立功吧。” 左廷玉还是没插上话……而一回头,见这缩在眼前的不是赵王太子又是谁?便忙行礼道:“殿下。” 姜沅道:“不必多礼了,你快想办法救救他吧。”说着,又解释道,“这个人不是我刺的,是他非要往我剑上撞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刚刚这个人被他表哥打飞了,踉踉跄跄地往他这边来,他害怕,就赶紧闭着眼睛把剑举起来。 结果等再睁开眼时,这剑就已经插在这壮汉背上了。 好在左廷玉随身带了金疮药,在一名官兵的协助下给那大汉拔了剑,撒了药,又紧紧包扎好伤口。 也好在这位置没有伤及脏腑,伤口也不算太深,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而等包扎好一起身,便见殿下走了过来,表情还有那么点爽到,左廷玉便道:“殿下。” 姜洵将手中一卷竹简塞给他,说道:“花名册。一共一百零三个,应该都还在这楼里没跑远。” 左廷玉接过来,应道:“喏。” 紧跟着,他便带人把躲在各个房间里的妓子、小倌们都搜了出来,而正清点姓名,左雨潇便略显悠闲地走了上来,看了眼楼内的进展,说道:“前院已经结束了。” 左廷玉道:“好,这里也快了。” 没多久,掌柜、老鸨、打手、跑堂、妓子、小倌,这“桃源茶肆”内的所有人,便都被捆了手,带到院子里蹲着,赃款也一箱箱地抬了出来。 出于人道主义,两个伤得较重的打手,季恒则先送去就医。 见大家忙完,季恒道:“都辛苦了,先原地休息,一会儿朱大人会来跟我们交接。” 官兵齐刷刷应了声“喏!”便纷纷放松了下来,站的站、坐的坐,在院内稍作休整。 季恒则走到那堆赃款前看了眼,见八个樟木箱子里满是一串串的铜钱,装到盖子都快要扣不下。 一旁又放着一个体积稍小的箱子,里面则放着金银细软。 这两年来,他们查抄妓院也抄出不少赃款,一开始便直接充公,哪里需要便用到哪里。直到去年齐国手头宽裕了些,才开始专款专用,全都用于了补贴军费,提高军人待遇。 姜洵也走过来看,而一看到黄金,便又想起一事,走到了那老鸨前,蹲下身,小心翼翼从她身上把那块金饼夹了出来。 那老鸨被塞住了嘴,“呜呜呜”地冲他狂吠。 姜洵便道:“现在不给我,到了牢里也是要搜身的。我猜你判下来,应该是死罪可免,矿山难逃。到了矿山,好好感受一下脚踏实地,靠双手吃饭的感觉吧。”说着,掂了掂金饼,刚要往怀里揣,便见季恒在看着他。 季恒道:“你这金饼,现在也算赃款了吧?”说着,看了眼那漆木盒子,“放进去充公。” 姜洵道:“这怎么能算是赃款呢?这是我为了钓出所有涉案人员,自掏腰包下的饵。现在充公,回去了叔叔也得拿公款报销,岂非是多此一举吗?” 季恒哭笑不得,便也没说话。 树下有一套石桌椅,季恒便先走过去坐下,而又等了许久也不见朱大人来,他便准备到门口去看看。 姜洵则跟屁虫一样跟在了后面。 而刚走到篱笆门前,便见朱子真骑着马,带着一队援兵从远处奔袭而来,尘土飞扬,官服衣袂在身后翻飞。 季恒道:“来了。” 他今日原本是要到食盐仓库去看看的,今天有一笔大订单要发货,他恰好有空,便想亲自去看看。 他那仓库临近东门,结果刚到东门附近,便见晁阳骑着马慌慌张张地横冲直撞,像是出了什么事。 他把人拦下来,了解了情况后,料想他们会有危险,便紧急从城门抽调了一百人先赶过来,又派了个郎卫,到官署去找朱大人来善后。 朱子真在篱笆门前勒了马,双方做了个细致的交接。 季恒留朱子真继续搜查更多罪证,便先带着官兵、涉案人员及赃款离开了。 姜洵则嘱咐朱子真道:“好好找找有没有宾客名册之类的。” 他刚刚也粗略地翻找过,没找到,心里也觉得颇为遗憾呢。 朱子真应道:“喏。” 朱子真带人细细搜查,果真又搜出不少罪证。 官署又挨个审问了那一百零三名妓子与小倌,发现他们绝大多数人都是被拐子拐带。 这些人被拐子掳走后,一开始也并没有直接被卖到“桃园茶肆”,而是先被带到了齐楚边境荒无人烟处的一个小院。 听下来,那小院应该是人口贩卖的中转站,里面还囚禁了许多人。小院打手对他们也是非打即骂,好让他们被买走后也能听话,不要被退回来。 而到了“桃园茶肆”后,他们的人身自由也一直受到了严格限制,不允许进出,还要被迫接待客人。 由于涉及大规模人口贩卖与非法囚禁,按齐国律法,这掌柜与老鸨理应被判处弃市的,也就是在闹市砍头。 但因二人戴罪立功,配合官署查抄了那处小院,救出了里面的三百余人,又通过那小院,查抄了隐藏在齐国各处的几家妓.院,于是最终将功抵过,被判在矿山挖矿三十年。 至于那宾客名册,朱子真也找出来了。 姜洵看得津津有味,见上面不仅有齐国属官,还有不少他小伙伴家里的亲戚和长辈。 总之,但凡是在齐国有头有脸的家族,就没有哪一家是没出败类的。 当然,姜家和季家除外。 看着这名单,姜洵只觉得有趣,又怂恿季恒按律惩处这些人,统统抓过来杖打! 只可惜证据不足,单凭一个名册也无法定罪,只要这些人矢口否认,官署便拿他们没有办法。又人数众多,整个流程耗时耗力,不大值当,最终也只得算了。 案子尘埃落定时,临淄已入了深秋。 此时离姜沅离家出走已过了三个多月,赵王赵王后心急如焚,再次派出使节来访,问太子来过了没有? 又说班家千金听闻此事,已经恼羞成怒,主动退了这门婚,叫姜沅赶紧回家! 姜沅出门在外太久,多少也有些想家了,且再不回去便赶不及明年元正,最终决定和使节回去。 启程那日,季恒、姜洵亲自送姜沅与赵国使节到了城门前。 北方秋末冬初的天气已是一片肃杀,干枯的落叶扑簌簌掉落。 凛风刮过几人的面庞,又将几人的轻裘撕扯得猎猎飞扬。 姜沅娇嫩的面颊也被.干燥的寒风吹得通红,心中有许多不舍,说道:“多谢叔叔、表哥招待我这么久,有空到我们邯郸来玩儿,换我做东!” 季恒眉眼笑得温柔,道:“殿下也常来玩。” 姜沅又道:“对了表哥,明年起你也要入都朝觐的吧?” 第48章 姜洵高大的身影闲闲站在季恒身旁,姜沅对面,比二人都高了大半个头,应了声:“嗯。” 姜沅欣喜,又看向季恒道:“那叔叔也会一起去的喽?” 季恒道:“我肯定要陪着的。阿灼、阿宝也会去的。” 姜沅便道:“那太好了!那过几个月我们又能在长安见了!” 季恒道:“好,长安见。”说着,命郎卫把他马车上的礼品都搬到姜沅他们的车上去,道,“不是太昂贵的东西,请殿下收下吧。” 确实不是太昂贵的东西,都是齐国的土特产,什么上好的雪花盐、螺钿工艺的盒子和摆件、晾晒的海产品,还有阿宝送的风铃。 姜沅道:“多谢叔叔。”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姜沅上了车,长长的车队缓缓行驶,而姜沅又从车窗探出来朝他们挥手。 季恒也对姜沅挥手,直到一行人走远,这才走向了自己的马车。 而刚一脚踏上脚蹬,便见一粒雪花飘落了下来。 ----------------------- 作者有话说:来啦[眼镜][眼镜] 第42章 那是格外标致的一片雪花, 刚好落在了季恒的手臂上,许久也不融化。 季恒举着手臂怔楞了片刻,一抬头, 便见天空早已是一片白。 “下雪了。” 姜洵应道:“嗯, 下雪了。” 雪花不断飘落, 落在两人肩上、头发上, 直到季恒吸入冷气,忍不住轻咳了起来,姜洵才拍了拍他的背, 等他咳完,说道:“快进去吧。” “好。”季恒说着,上了马车。 谁都没有预料到天气会这么快地转寒,马车刚一入城门,这雪又变为了雨夹雪。 雨夹雪是所有天气里最让季恒感到难以忍受的天气, 阴冷蚀骨, 手脚怎么也暖不起来, 且冷气一入肺他便要咳嗽。 “咳—咳—” “咳—咳—” 季恒身子微微弓着,拿帕子掩面,咳个不停,咳得在姜洵面前都有些不好意思,又咳了许久才勉强停下。 而清了清嗓, 刚恢复正常, 姜洵便道:“好冷啊。”顿了顿又道,“叔叔帮我捂捂手吧。” 语气还有那么点耍无赖。 季恒哭笑不得, 心道,他的手也很冰,被他捂过后说不定还会更冷呢, 确定要他捂吗? 只是又想,活人体温再低,应该也有个限度,捂在一起说不定真能暖和些,便温声道:“好,那叔叔帮你捂捂。”说着,伸出一双手,把姜洵放在膝头的两只手攥了过来。 而刚触上姜洵的掌心,季恒便感到了指尖的灼热。 他看向了姜洵,心中略感惊讶,不是说手冷吗? 而姜洵并未看他,只看着他那一双手,顺势“反客为主”,将他两只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掌间。 季恒的手常年如此,很冰凉又很湿润,因在外面冻了太久,指尖正微微泛着红。 姜洵的手掌则很干燥、很灼热,因经常骑马射箭,掌心又有些粗粝。此刻就像一个火炉,紧紧贴着季恒冰冷的手背,将那蚀骨的寒意一股脑都吸走。 季恒感到自己的手迅速地暖了起来,手一暖,身上的寒意便也开始逐渐消退,似是有一股暖流从体内流过。 而身子一暖,咳嗽竟也慢慢地止住了。 季恒因太瘦,显得身形略小,但其实也是成年男子的正常骨骼,手也是骨节分明的类型。 只是两人面对面坐在车内,手在中间握在一起,季恒两只手被姜洵包裹着,竟又显得格外娇小和柔软。 姜洵捧着他的手,又轻轻摩挲,揉捏。 季恒手暖了,忽然便感到有些难为情,他便抽了手。 姜洵抬头去看,见季恒整个人被毛茸茸的狐腋裘包裹着,大概是身上暖起来了,脸上也浮出了两片红晕,他便问道:“叔叔好点了吗?” 季恒坐得端正,身子随马车而轻轻摇晃,说道:“好多了。”又问道,“不是要我帮你捂吗,怎么又变成你帮我捂了?” 姜洵道:“那下次换叔叔帮我捂。” 季恒应道:“好。” 两人就这样回到了齐王宫,由于是同乘一车,姜洵便先把季恒送到了长生殿。 季恒掀开了竹帘,刚要下车,便嗅到空气中有一丝熟悉的霾味,像是烧了木炭的味道。 恰见一名侍女从院子里走了出来,他便问道:“里面是烧了火墙吗?” 侍女道:“是的,公子。刚刚下了雨夹雪,屋子里太冷,小婧怕公子受不了,便让人烧上了。” 火墙是在墙内夹层铺设迂回的烟道,通过烧火,让热烟气进入烟道,从而让整面墙,乃至整间屋子暖起来的一种方法。 齐王宫主体建筑都是上一代齐王留下来的。 阿兄来到封国后便直接延用,并未怎么改动过,而当时是没有火墙的。 直到紫瑶出生,阿兄阿嫂为她新建了座紫瑶殿,那时才第一次铺设火墙。 再后来,阿兄阿嫂要把他接过来,便把准备要给他居住的殿宇翻新了一遍,更名为了长生殿。寓意是要他无灾无病、长命百岁的意思。 又知道他体弱怕冷,便在长生殿也铺设了火墙。 于是整个齐王宫,也只有紫瑶殿、长生殿这两座殿宇是有火墙的。 季恒便问姜洵道:“要不要到我这里来做功课?” 姜洵欣然道:“好啊。”说着,跟着下了车。 季恒走向了前庭,边走边道:“要不要把邓月、皓空也叫来?免得他们写字手打颤,写写就要去烤火。” 姜洵跟在后面道:“不用了,他们两个不冷。” 季恒哭笑不得,便没应声,继续往前走。 他快走几步进入了殿内,穿过走廊走向了内室,而一推开门,便见里头烧得暖融融的,而阿宝竟趴在地上。 他叫了声“阿宝”走上前去,刚想说怎么趴在地上,地上多凉? 便见阿宝还在肚子下给自己垫了个厚坐垫,而那坐垫内填充的是丝絮,这才稍许放下心来。 阿宝听有人叫他,“唔?”了声回过头来,睁着无辜的大眼睛看向季恒。 季恒温声道:“趴在地上冷不冷啊?”说着,绕到了阿宝身前,便见阿宝手上还攥了支毛笔,面前还铺了一块上好的软缎。 这软缎是年初太傅入都时,太后赐给孩子们的。 上回阿宝裁衣服,刚好便裁出这么一块要大不大、要小不小,弃之可惜、留之又无用的边角料来。 每次季恒进阿宝房间,都能看到那软缎在满地乱滚。 他觉得扔了可惜,便先收了起来,想着还能做几个荷包。 阿宝道:“我不冷的。” 季恒还是觉得地上怪凉的,便把阿宝捞了起来,放到了案前坐着。 他又回去捡那软缎,原本是想拿给阿宝的,这一摸,发现手感太好,便又道:“阿宝……这软缎是珍贵之物,拿来乱涂乱画,会不会有点太浪费啦?” 阿宝便道:“阿宝才没有乱涂乱画,阿宝是要画画的!是小婧说可以在这上面画的!” 小婧一听,也没多解释,只默默走到了一旁开始翻箱倒柜,又翻出一块质感粗粝的布帛出来,问道:“要不把这块裁了给小殿下画画?” 季恒说好,小婧便裁给了阿宝。 小婧又说,刚刚阿宝要画画,她一时找不出合适的布帛,看那软缎大小合适,且留着好像也没什么用,便拿给阿宝了。 季恒便想,自己会不会有点太抠门了点? 他们季家家风虽崇尚简朴,但好歹也是世代公卿、钟鸣鼎食的家族,恐怕往上翻十八代,都找不出一个比他更抠门的人。 但他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之前无论是在季府,还是在王宫,包括是在上一世,他生活也一直都挺富足的,那又何必没苦硬吃? 但大概是三年前的那场大灾让他有了心理阴影,之后又一直在勒紧裤腰带还债。 直到去年,他那生意有了转机,忽然进账几笔巨款,才让齐国稍微缓过一口气来。 如今他们已经不必再为钱发愁,一切都已步入了正轨,只要正常收税、做生意,吴王的外债便能够正常还上。 哪怕再来一场天灾,他也有进退的余地。 可即便如此,节俭的习惯也还是像烙印一样留了下来,稍微浪费便会有罪恶感。 他说道:“没关系,但这软缎,我原本是想留着做几个荷包的……”说着,看阿洵在做功课,阿宝又在格外认真地作画,便把小婧拉到了一旁,有些神秘兮兮地道,“小婧你会做荷包吗?” 第49章 小婧道:“当然会了,这有什么难的?” 季恒便把小婧拉到了阿宝那间偏室,一下午的时间,两人便在里面捣鼓荷包。 小婧做了四个,各个精致漂亮,边沿还镶了不同颜色的边,分别是黑色、紫色、黄色、青色,准备给大王、翁主、小殿下和自己各一个。 季恒则自己做自己的,一开始做废了一个,第二个总算像了点样,但其实也歪七八扭的,那绣花针还把他扎得吱哇乱叫。 小婧便道:“我帮公子修一修吧。” 而经小婧的巧手这么一修,这荷包果然便“妙手回春”。 柔软的白色缎面荷包,边缘镶了一圈红,上面的抽绳用的也是红绦带,很合季恒的心意。 小婧又捏了捏,把它捏板正了些,递给了季恒道:“给你。”说着,便提溜着剩余几只荷包从偏室走了出去。 而一现身,五颜六色的荷包便迅速吸引了阿宝的注意。 阿宝忙放下画笔咕噜噜地跑了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季恒道:“这是荷包,是小婧用刚刚那块软缎做的。” “哇—!”阿宝惊叹道,“原来省出一块布,就能做出这么多漂亮的荷包吗?” 季恒笑了笑,把黄色那只拿给了阿宝,又看阿宝没有铜钱可放,便又拿了几个铜板给阿宝装进了荷包里,把抽绳抽紧。 而几个铜板便又让阿宝欢天喜地了起来,拿着荷包在殿内蹦蹦跳跳,他真希望阿宝这么好骗的年纪能多持续几年啊…… 季恒又把黑色那只拿给阿洵,叫小婧把紫色那只送去给紫瑶。 一入冬,天便黑得格外快。 阿洵用完饭便回去了,阿宝也由乳母带着睡觉,殿内总算清净了,季恒起身回到了内室。 他见阿宝的书案上仍放着那块布帛,上面是阿宝画的画,他便好奇地走上前去。 他跪坐下来,拿起了布帛,见上面是一幅类似“全家福”的内容。 孩童的笔触十分稚嫩,但还是能让人看懂上面画的是什么。 中间那个头顶扎两个小揪揪的小儿,大概就是阿宝自己。 而阿宝左右两侧,则是一男一女的长辈在牵着阿宝,这恐怕便是阿宝想象中的阿爹阿娘了。 远处是一座高高的宫殿,大概是紫瑶殿,宫殿前的女子自然便是紫瑶。 左下角则是并排站在一起的三名女性,有两位盘着法,是阿宝的两位乳母,一位则是未出阁的少女,想必就是小婧了。 然后,就没有了。 季恒又把所有人物都仔仔细细地盘了一遍,但还是没有看到自己,心中竟有些失落。 他知道也没有阿洵,但他知道阿洵那脾气,总是对人凶巴巴的,所以阿宝是有点怕哥哥的。 所以这幅画里没有阿洵,虽也让季恒感到意外,但又觉得,好像也“情有可原”? 可阿宝平日里那么黏他,这幅画里……居然也没有他的位置吗? 季恒“呼—”地叹了一口气。 躺在床上后,季恒又很心疼阿宝。 明明也很想要阿爹阿娘,平时却不怎么表露出来,只有受了天大的委屈,才会问他说,为什么别人都有阿爹阿娘,只有他没有? 阿宝也一定很想见见阿爹阿娘,也一定希望阿爹阿娘能像画中那样陪伴自己吧? 他阿爹阿娘是多么好的人啊。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眼镜][眼镜] 第43章 时间一晃便来到了年关。 昨晚下了一夜的雪, 季恒刚起床,便见整座庭院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红梅在枝头吐露着芬芳。 宫人们忙着扫雪、挂灯笼, 脸颊冻得红彤彤的, 却又各个喜气洋洋。 外头冰天雪地, 殿内却烧得很热。 阿宝怕热, 便连带皮毛里子的衣裳都不肯穿,只穿着一身单衣跑来跑去。 阿宝最近正醉心于画画,不过总是重复画一样的内容, 画了十来幅,都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全家福,不过画得越来越细致、熟练了倒是真的。 季恒又给他搞来了各种颜料,于是阿宝的全家福也愈加五彩斑斓了起来。 但阿宝画完总是放在书案上不收,说颜料没干, 也不让宫人们来收。 导致季恒走过路过总是能看到, 而看一次便又忍不住暗自神伤一次…… 画了十多幅……也还是没有他的位置吗? 昭国人并没有形成在除夕夜吃团圆饭的习俗。 岁末虽也会欢聚宴饮, 但多是在腊日。 于是也只有季恒会认为除夕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无人分享喜悦,每年倒稍显寂寥。 这年除夕也在平平无奇中度过,晚上用过饭,阿宝便又跑到了书案前, 迫不及待地看自己白天画的画干了没有。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指, 在颜料上按了按,见已经干透了, 便感叹道:“哇—这么快。”说着,抬头悄咪咪看向了叔叔。 他见叔叔已沐浴更衣,正一身白衣仰坐在床上, 双手捧着竹简在读。 也不知读到了什么内容,眉头微微蹙着。 长长的头发则用深蓝色丝绳半扎在了脑后,很柔顺,很漂亮。 他便两手捧着布帛,跑到了叔叔榻边,叫了声:“叔叔。” 季恒柔声应道:“嗯?” 阿宝爬上床,身子软软往季恒身上一靠,说道:“叔叔,我送你一个礼物可好?” 季恒便把竹简收了,先放到一旁,又把阿宝往里搂了搂,给他盖好被子,道:“好啊。” 阿宝两手撑着布帛道:“呐,这个送给你!” 季恒一时竟有种被杀人诛心的感觉……七个人的故事,却没有他的位置,阿宝宝还要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他…… 但这些心思,他当然不能在阿宝面前表露出来了,只能佯装惊喜道:“是吗?谢谢阿宝的礼物!” 阿宝腼腆道:“不客气的。”又回过头来看他道,“但叔叔怎么不问问我,这上面画的都是谁?” 季恒强颜欢笑,“十分好奇”地问道:“那阿宝能给叔叔介绍一下吗?” “好呀。”阿宝说着,先指向了画中牵着孩童的男子道,“这个是哥哥。” 话音一落,季恒便道:“等等!什么?这个是哥哥?” 阿宝再次回头看他,一脸“有什么不对吗?”的奇怪表情。 季恒便强行收回了自己讶异的目光。 最近阿宝自尊心很强,大家稍微有点不好的反应,阿宝便总觉得大家是在笑话他。 他便笑意温柔道:“嗯,这个是哥哥,然后呢?”说着,又看回了画作,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瞬间,心里又咯噔一下!已经预料到阿宝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阿宝手指头又指向了那女子,童言无忌道:“这个是叔叔。” 季恒直接呆愣在原地,叫道:“阿……阿宝……” 阿宝又指向了画中的孩童,羞赧道:“这个是阿宝。” 阿宝又自顾自把剩余四名女子都介绍了一遍,而和季恒猜想中一样,的确是紫瑶、两位乳母还有小婧。 但季恒还是很震惊,看着那白衣女子道:“可是阿宝,叔叔怎么会……怎么会是女子呢?” 阿宝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了叔叔,说道:“可是这也不是女子呀。” 季恒便指着那白衣人道:“你看,她半披着头发……” 话音未落,阿宝便爬起身,把画放到了季恒脸旁,一左一右地来回对比。 季恒明白阿宝的意思,他此刻就半披着头发,穿的也是一身白,这……怎么不算是一模一样呢? 他平日洗了头发没干,或是就寝时,的确会拿一根丝绳把头发半绑,主要是不想太披头散发。 而阿宝画的又是简易的儿童画,看起来会与女子的发式混淆倒也情有可原。 好,那先跳过这一点。 季恒又道:“可是阿宝,叔叔有这么瘦小吗?” 阿宝便又退到了床尾,拿着画作与季恒的整体身形进行对比。 而阿宝画画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道:“其实也不小的,只是跟哥哥对比有点小罢了,因为叔叔平时在哥哥旁边看起来就是很小呀!但你看,叔叔和嬷娘、小婧比还是高很多的呀。” 季恒便也认输了,说道:“好吧,那阿宝画的还是很写实的呢……” 阿宝便把布帛拿给他,爽快道:“送给你了!” 季恒接了过来道:“谢谢宝宝。”说着,在阿宝头发上亲了一口,而后又撑开布帛看了眼。 第50章 他看着在阿宝左右两侧牵着阿宝的自己和阿洵,越看便越觉得…… 怎么会这么有“夫妻相”呢……? 要命了。 也难怪他会认成阿兄和阿嫂。 时候已经不早,明天是元正日,他们一大早便要起床祭祀,行程十分繁重,今天得早些休息。 他便让小婧熄了灯,抱着阿宝躺下了。 阿宝像是有些睡不着,又问道:“叔叔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当然喜欢了。”季恒在黑暗中说道,“叔叔一开始还以为,阿宝画的是阿爹和阿娘。” 阿宝便道:“可是我都没有见过阿爹和阿娘……” 季恒便描述了一番,说阿宝的父王身材魁梧,气度却十分儒雅,阿宝的母后端庄贤淑,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他又道:“阿宝的父王母后,在阿宝小时候都抱过阿宝的。” 听了这话,阿宝忽然坐了起来,问道:“是真的吗?” 季恒道:“当然是真的了。” 阿嫂自然是抱过阿宝的。 而那日阿嫂又叫他把阿宝抱去给大王看看,所以阿兄在弥留之际,也是抱过阿宝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这件事对阿宝而言很重要。 早知道他就早点告诉阿宝了。 阿宝得知自己小时候也是被阿爹阿娘抱过的,心中忽然便有些释然了。 他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小小一坨侧卧在了榻上,与季恒面对面,借着月光看着季恒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叔叔,你有名字吗?” 季恒道:“叔叔也有名字呀。” 阿宝便道:“哥哥叫阿洵,姐姐叫阿灼,我叫阿宝,那叔叔叫什么呀?” 季恒道:“叔叔叫……” 他嘴唇一张一合,念出“阿恒”两个字的瞬间,竟感到有些异样又有些动听,仿佛是母亲、太傅、阿兄或是阿嫂在唤他一样。 只可惜他们离世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 如今连老师都很少叫他恒儿。 阿恒。 真是好久违又好陌生的字眼。 他又一次说道:“叔叔的名字叫阿恒。” 隔日元正日,是齐国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清晨的天刚蒙蒙亮,长生殿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季恒黎明未到便起了床,此刻已经穿戴好,一身白衣,头戴进贤冠,腰间垂下一枚玉佩,看着精神抖擞,莫名有种意气风发的书生气。 整理好着装,他便牵着阿宝上了车。 大王的马车也已整装待发,左廷玉确认完,便下令出发。 长长的王宫车队在天策大街上行驶。 季恒探出车窗,见身后又跟了数十辆马车,几乎看不到末尾,大概也都是齐国的属官们了。 马车出了城门,很快在宗庙前停下。 车夫掀开了竹帘,季恒便起身弯着腰,牵着阿宝往外走。 而一只脚刚踏出车门,便见姜洵站在车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扶他下车。 这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毕竟阿洵从小就很绅士。 他也有些习惯了,差点把手伸出去。 只是一侧目,看到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属官们,他又忽然有些意识到,这不合乎君臣之礼,在外人面前影响不好。 且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入都朝觐了。 有些事在齐国倒好说,可万一到了长安,两人再顺手做出些尊卑不分的动作来可怎么行? 还是得趁早改过来。 这两年来,阿洵也成长了不少,相貌愈发英武,政事上也愈发有自己的主见。 他有时便莫名在想,好像自古以来,都没有几个托孤大臣是有好下场的…… 摆不正自己位置的,那结局更是悲惨。 即便眼下,阿洵对他十分信任,几乎言听计从,但大概儿时的万历对张居正,儿时的顺治对多尔衮,也是有孺慕之情的吧? 可结局又如何呢? 两个人没有一人能拥有完整的坟墓。 季恒便抱起了阿宝,把阿宝递了过去。 阿宝像小青蛙似的缩着两条腿,丝滑地从季恒手上荡到了姜洵手上,像荡秋千一样。稳稳踏上地面后,又忍不住叹道:“哇—!” 而姜洵刚把阿宝放下,便见季恒把着车身要下车,他便又伸出手,下意识攥住了季恒的手腕。 季恒只感到姜洵那手又热又硬,像个烧热了的铁钳一样,一钳住便不撒手。 他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姜洵扶下马车,于是站在车前不肯下,说道:“松手。” 见姜洵不松,他便拿另一只手去打他手背,这可真是打顺手了。 打完才发现,自己离“完整的坟墓”可能又远了一步。 且这行为,已经演变成了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拉拉扯扯,周围属官纷纷侧目了过来,连谭太傅也投来了锐利的审视目光。倒还不如一开始便得体地被姜洵扶下马车,上演一番“叔慈侄孝”呢。 姜洵仍钳着他,说道:“叔叔请下车。” 季恒无可奈何,便踩着脚蹬下了车,行礼道:“多谢大王。”说完,又不轻不重往他背上拍了一把。 时辰一到,祭祀便开始了。 姜洵主祭了三年祭祀,对整套流程已倒背如流,身侧也有官员和宫人指点和侍奉。 只见他一身玄色冕服,手执玉圭,率领百官步入庙门。 侍卫、宫人列于宗庙两侧,中间高高的祭台上已备好了长长一桌的祭品,侧旁又架着编钟、编磬等乐器,几排乐师跪坐一旁,奏起了庄重的祭乐。 在祭司主持下,姜洵一步步登上祭台,进献贡品,祈求先王先后佑齐国今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说完,三叩三拜。 姜洵拜完,季恒便携阿宝上前叩拜。 再之后便是百官依次叩拜。 而直到了午时,祭祀才堪堪结束。 ----------------------- 作者有话说:来啦,感谢订阅! 第44章 祭祀一结束, 属官们便也陡然放松了下来,出了庙门,便互相道起了吉祥话。 季恒则把阿宝交给了小婧, 而后匆匆准备奔赴下一场。 昭国的礼格外繁重, 尤其祭祀太多。 这三年来, 每逢节日, 季恒都要先到宗庙给阿兄阿嫂祭祀,再到季家祖庙给列祖列宗和父母亲祭祀。 而他踏上脚蹬,刚要上车, 姜洵便在身后道:“叔叔。” 季恒回过了身。 姜洵道:“要不我陪叔叔一起去吧。” 季恒无奈道:“殿下是齐国大王,怎能给臣子祭祀呢?前几日各郡府又送来一堆公文,若是没事干,那便回去把公文批了。”说着,要上车。 姜洵则又道:“叔叔祭祀完回来, 不会又要病倒, 昏迷好几日不省人事吧?” 听了这话, 季恒心头便是一紧,说道:“叔叔今日状态还好,累是累了点,但应该不会到昏迷的程度……” 而姜洵新长一岁,果真便没有去年那么好糊弄了, 意味深长道:“也是。叔叔只有每年二月底, 季太傅忌日那一场祭祀,回来后才会又吐血又昏迷的。” 季恒被噎得说不出话, 解释道:“毕竟一入春,叔叔病情便加重……”说着,看姜洵一脸不信的模样, 便又有些说不下去,干脆板脸道,“回去批公文,我回来要检查的。”说完,便提着袍摆上了车。 季家祖庙离临淄城稍远,赶到时,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祭祀实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当然,准备祭器、祭品的人们更加辛苦,但他是主祭,要完成的仪式也十分繁重。 他又气血不足,结束时体力已达到了临界点。 祭祀完,大家便分食祭品。 记得他之前有空,还会常回季府看看的。 只是这三年来实在太忙,偶尔空闲下来,也想多教教阿洵、带带阿宝。 于是除了到祖庙祭祀,或是公帑告急,他想拿季家的钱来贴补,回季府与大家相商以外,好像也难能见到大家。 今日一见,发现宗亲们也好,陈伯和下人们也好,都很关心他,不知道他这阵子在忙些什么,身体又如何了,竟让他有些内疚。 包括前两年齐国境况不好,每当穷途末路,他也只能拿季家的钱贴补。 虽然宗亲们在分家时,早分得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他动用的钱财和土地都是季太傅留给他的;但庄园也好、府邸也好,都是大家在帮他打理,他是一点也没操心过。 大家每年勤勤恳恳地帮他种地,好不容易攒出点家底,他一回来便要全部掏走。 第51章 大家再攒,他再掏。 总之,每次都挺不好意思。 于是每当祭祀,他都自称是“不肖子孙季恒”。 好在宗亲们对他的钱财没有觊觎,陈伯也很理解他,只叫他有空常回来看看,说季府上下都很想他。 季恒便惭愧道:“知道了,陈伯多保重身体。” 走出祖庙时,天已暗了下来。 季恒乘车回宫,路上累到昏睡了过去。 他手中捧着铜炉,但车上还是有些阴冷,在这种地方入睡又很容易着凉。 车子在长生殿门前停下时,他便感到有些头昏脑涨,像是发烧了。 左廷玉掀开了竹帘,叫道:“主人。” 季恒迷迷糊糊应了声“嗯……”,又顿了片刻才起了身,结果刚一起,便感到眼前一黑,他又浑身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左廷玉道:“主人!” 而紧跟着,便是轻轻一声“让开”。 车身随之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人上了车。 季恒脑袋一阵阵地发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上顶,眼球更是胀痛得睁不开。 他浑身脱力,冷得彻骨,勉强倚着车身坐在原地,忽然便感到一只灼热、干燥的大手覆盖在了他额头上。 过了片刻,那人便把他打横抱起,下了马车。 那人身上十分火热,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感到半边身子都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火炉笼罩着。 身为一个男人,却被另一个男人“公主抱”,多少让他有些难为情,他却又在贪婪地汲取着那人身上的温度。 不知过了多久,他勉强睁了眼。 只见夜色下,皎洁的月光挥洒在晶莹的雪地上,照得整座庭院格外亮堂。 他四肢酸软无力,靠在那人怀里,见眼前是用金丝线绣着云气纹的黑衣,下面则是双绣着山纹的黑丝履。 他看到那人正迈着稳健的四方步,一步步踏在庭院厚厚的雪地上,而每踩一脚,雪地便发出“咯吱—”的声响。 这么冷的天,竟只穿了身单衣,也不怕着凉的吗……? 他似乎知道了是谁,于是在迷迷糊糊的病气里,也感到了些许的安心。 仿佛无论这个人要把他抱到哪儿,他都能跟着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也都能等醒来后再说的那一种安心。 他便不再挣扎,任自己昏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仍是黑的,暖融融的内室里,正点着几盏油灯照明。 守在他旁边的是小婧和来福。 来福睡得正沉,小婧则勉强打着盹儿。 而他刚一睁眼,小婧便敏锐地醒了过来,忙给他端水,又问他要不要喝点粥? 季恒真有些饿了,大概是休息好了,方才的病气也一扫而光,他便说:“端来吧。” 一锅青菜肉糜粥正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小婧走上前去,盛了一碗端过来。 而刚递到季恒手上,来福便也醒了,忙道:“公子醒了?我还以为又要昏迷好几日呢!” 小婧便看向来福道:“那你呢?闻着香味儿就醒过来了?” 来福:“……” 季恒仰坐在床头,舀着粥,忍不住发笑。 小婧又看了看窗外,估摸着眼下的时辰,念道:“眼下这元正日都要过去了吧……?”说着,回身看向了季恒,道了句吉祥话,“小婧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来福也争先恐后道:“来福也祝公子身体健康,长乐未央!” 季恒笑道:“好,明儿再打赏。” 他本想问问小婧,方才是谁把他抱进来的?但最终还是没问。 他想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 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年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准备入都,而这将成为他们往后每一年的日常。 之前先王入都时,由于路途漫漫,路上倍感无聊,于是总要抓一两个孩子陪着他一起。 有时是阿灼、有时是阿洵、有时是季恒,有时则是任意的两两组合。 不三个一起打包带走,是因为要留一到两个人陪着阿嫂。 于是像今年这样,三人一起入都的时候其实并不多。 况且今年还多了个阿宝。 马车整装待发,临出发前,季恒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除了随行人员的行李,车上还载着齐国要献给天子的“献费”。 献费按诸侯国人口收取,大概占齐国每年税收的三成左右。 他想天子应该是不缺这点钱的,颁布这项规定,只是想进一步削弱诸侯王财力罢了。 除此之外,诸侯王也要向天子进献贡品,不过进献什么并无要求,大家凭自觉便是。 季恒备的还是那些特产,什么雪花盐、螺钿工艺品、海产品,又备了几盒金饼和一对拳头大小的东海夜明珠,勉强撑撑场面。 谁不知道三年前那场瘟疫后,齐国便穷得叮当响,还有三个孩子要养。 对于贡品,天子也很佛系。 看了这些贡品,天子说不定还会觉得齐国穷得让人很安心呢。 检查完,季恒又叮嘱了太傅几句,把齐国交给了太傅、国相与朱內史,便上了马车出发了。 往年齐国都是途径梁国,进入函谷关。 可听闻去年年底梁国睢阳附近雪灾泛滥,道路封锁了二十多日才开始通行,季恒的商队也在原地被困了许久,长安便安排他们从赵国借道。 从赵国走,可能会稍微绕了一点。 不过姜沅听说后,便说要接待他们,再与他们一道入都,倒也不错。 季恒、姜洵、阿宝同乘一车,大概是今日人多,阳光又很好的缘故,车内竟有些暖融融的。 季恒这些天教给阿宝不少知识点,都是到了长安后,随时随地要被人问到的。 刚好路途也无聊,他便道:“叔叔考考阿宝好不好?” 阿宝自信满满道:“好!” 季恒便问道:“阿宝今年几岁啦?” 阿宝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岁了!” 季恒又道:“那阿宝是从哪里来的?” 阿宝觉得这些问题都太小儿科了,便一股脑都背了出来,说道:“我是从齐国来的,我叫阿宝。我父王是齐怀孝王,我阿兄是齐王洵,我阿姐是琅琊翁主灼,我叔叔是公子恒!” 季恒一把搂住了阿宝,说道:“阿宝好聪明啊!但是阿宝,最后一句还是不要介绍了好不好?” 阿宝问道:“为什么?” “嗯……” 他应该怎么解释,其实自己不是阿宝正儿八经的叔叔。 在齐王宫叫叫倒好,可到了长安,那么多诸侯王都是阿宝的叔叔,而自己又怎么能和这些人物相提并论呢? 他只道:“总之,到了长安后不要再叫叔叔了。” 阿宝问道:“那我应该叫叔叔什么?” 季恒想了想道:“就叫我阿恒吧,就像我叫你阿宝一样。” “唔……” 阿宝觉得有些不妥,但又不知说些什么。 坐在对面的姜洵则试着轻轻叫了声:“阿恒。” 两个音节从轻触的唇齿间发出,让他感到很新奇,也很娓娓动听。 —— 几日后,一行人便抵达了赵国国都邯郸。 邯郸身为百年古城之一,又是中原贸易的枢纽,城建完备,商业也十分发达。 一行人入城门,沿着主干街道向前行驶。 季恒掀开了竹帘向外望去,见宽阔的街道两侧皆是气派的楼阁,有酒楼、有商铺,瞧着热热闹闹、格外繁华。 而正准备放下帘子,便见身后竟有一帮小乞丐追了上来,看着七八九岁,小脸各个冻得皴裂,身上袄子也脏兮兮的,破了也没人给补,露出了里面早已结成团的柳絮。手中拿着破碗,一股脑地围上来拍打车身,说道:“公子,公子!赏我们点钱吧!一个铜板就好!” “我们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上饭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公子!公子!” 毕竟是小孩,随行郎卫不好强行驱赶,便大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孩儿,连齐王车驾都敢拦!还不快退下!” 而这些小乞儿显然不是第一次乞讨,早就被打皮了、骂滑了,根本没被郎卫唬住。 邯郸商业发达,商队川流不息,这些小孩儿倒像是“专业”做这个的。 看他们拍打车窗的力气和说话的声音,哪里像是好几天没吃过饭的样子? 第52章 阿宝没见过这阵仗,有些害怕了,忙往季恒怀里钻,叫道:“叔叔……” 季恒忙哄道:“没事,没事。” 其实换在几年前,季恒早把荷包掏出来了。 当日若是很闲,他可能还要一一“家访”,看看这些小孩子家里如何,还有没有其他需要他帮助的? 只是这几年,他也逐渐领悟,身为掌权者,最大的善事便是发展经济与制度,是授人以渔,而不是授人以鱼。 他便也下过决心,不再做这种一对一的善事。 而在这时,一个小乞儿拍着车窗又说道:“公子……我阿婆生了重病,没有钱买药,求公子开恩,赏我些铜钱吧……求公子开恩,赏我些铜钱吧……” 季恒这才道:“停车。” 左廷玉一抬手,车队便缓缓停下。 季恒从袖袋里摸出了荷包,是白色软缎镶了红边,他和小婧一起做的那只。 他掀开了竹帘,正准备挨个分给大家,免得大家抢,弱肉强食,有的小朋友又拿不到。 而在这时,刚刚那个说阿婆生病了的小孩儿,便一个敏捷的弹跳,没等季恒反应过来,便把荷包抢了过去,说道:“抢到喽!” 其余小乞儿则一股脑地围了过去,想要分荷包里的钱。 而那小孩也是“有勇有谋”,从荷包里摸出几个铜板,用力朝远处一扔,那帮小乞儿便又一股脑地跑去抢那几个铜板。 小孩则朝反方向跑去。 这一通操作直接把小婧看呆了,气愤道:“这个小毛贼!” 姜洵则俯身下车,像是要去追。 季恒道:“没事的,殿下,不用追了。”可眼看姜洵已追了过去,他便又掀帘对左廷玉道,“带上几个人,跟上殿下。” 左廷玉应道:“喏!”说着,带上几名郎卫便去了。 只是这街道人多车杂,十分拥堵,这追逐比的不是速度,而是灵活度。 于是人高马大,走几步路便要撞到人的姜洵,比不过又瘦又小,可以丝滑地从人群缝隙里穿过,身手还格外敏捷的小孩。 骑着马的左廷玉,则又比不过两条腿跑着的姜洵。 出了城门时,道路总算不再拥挤。 那小孩已跑得无影无踪,好在姜洵隐约瞥到了那小孩跑去的方向,便还是追了过去。 那荷包是季恒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也是他们一人一个的。 钱可以留下,但荷包得还回来。 再者,他也很想知道知道,这小孩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这就是圣人们说人性本善,还要周游列国,劝告君王要仁爱的百姓们吗? 他感到有些失望。 他一直追出去很远,直到跑到了岔路口,正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便听身后忽然热闹了起来。 回头一看,见是刚刚那帮小乞丐又追了过来,恐怕是没捡到几个铜板,要去找那小孩儿讨个说法。 小乞儿一股脑地朝一个方向跑去,姜洵便也跟在了后面。 很快,他便跟到了一座人烟稀少的小村庄,整个村子恐怕不超过三十户人家。 只见破旧的茅草屋前,刚刚那小男孩双手叉腰,正与对面的七八个小孩儿对峙,整个人气势汹汹。 年纪小的小孩儿纷纷缠着他道:“分我一点!分我一点!” 小男孩便道:“走开!这是我自己抢到的,你们都走开!这里是我家,你们都出去!” 那七八名乞儿中,打头阵的孩子比其他孩子都要大些,比那小男孩高了整整一头,显然是他们的老大,说道:“拿出来大家平分,否则信不信我们打你!以后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小男孩双目通红,看上去又气又怕,却又对那大孩子怒目而视,愣了愣,又抄起了立在一旁的扫帚,在空中猛地一挥。 那扫帚绑的是竹条,被抽到了还是很疼的,于是年纪小的孩子们开始四下逃窜! 小男孩一边挥舞,一边驱逐,直把大家都赶出了院子,合上了篱笆门,这才作罢。 其实这篱笆门又矮又破,属于防君子不防小人,但大家站在门前商量了一下,最终还是又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姜洵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切,等那帮小乞儿离开,便走上前去,推开篱笆门走了进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即将开启长安小副本[眼镜][眼镜] 第45章 院子两侧建着羊圈与鸡笼, 但此刻空空荡荡,中间伫立着的茅草屋很小,门环像是坏了, 木门正虚掩着。 姜洵想了想, 没有敲门, 只轻轻拉开了房门。 只见那小男孩正背对着他, 轻手轻脚地向床边走去,而床上竟真躺着一位卧病在榻的老婆婆。 那老婆婆担忧道:“虎儿,你又跑去哪里了?” 那叫虎儿的小男孩有些心虚道:“我去……我去给人做工了。” 老婆婆长长叹了一口气, 说道:“虎儿……阿婆可能……阿婆可能挺不了多久了……阿婆已经没有力气了……虎儿这两日……不要再乱跑了好不好?” 听了这话,虎儿登时泪流满面,嚎啕道:“我不乱跑了,阿婆你不要死!” 老婆婆轻抚了虎儿的面颊,气游若丝道:“阿婆不在了, 虎儿可怎么办才好?虎儿今年, 要自己种地了, 千万不能荒废……这样到了秋天,虎儿才能有饭吃……” 她像是很不放心,念道:“阿婆说过的这些话,虎儿一定要记牢……二月末、三月初,等土地解冻, 就要先把地犁一遍……四月中旬要播种……播种前, 种子要先浸泡几日……” “这两个时间,虎儿一定要记牢, 千万不能错过了……你若实在记不住,便看邻居叔叔婶婶们什么时候下地,你就跟着一起去……你看他们做什么, 你也一起做……” “夏天除草要勤快,有一分耕耘,才会有一分收获。” “今年的种子,阿婆也已经选好了,就放在库房最小的罐子里……今年的雪下得大,会是个丰年……有了这种子,虎儿今年就不用愁了……” 听到这儿,虎儿道:“可是那种子,早就被我们吃掉了!粮食早就见底了,不吃种子,我们早就饿死了!” 老婆婆道:“种子已经吃掉了?再饿也不能吃种子呀……!我们欠了太多粮,亲戚、邻居们早就不肯再借种子给我们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想了想,又说道:“那等阿婆死后,你去给你叔叔磕头,说阿婆走了,求他收留你,说你什么活儿都能干……!若是不行,就求他借一点钱给你,你去买种子……” 虎儿道:“叔叔才不会收留我呢!他好吃懒做,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管!阿婆病得这样重,他也从不来看看阿婆!”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了那洁白的荷包,说道:“但没关系,我们现在已经有钱了。” 他把荷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出来,说道:“阿婆你看,有这么多铜板,还有金子!我们有钱买药了,也有钱买种子了!我现在就去请大夫,阿婆,你一定要好起来好不好?” 看到那荷包,老婆婆道:“你……你又去偷钱了是不是?你又去坑蒙拐骗了是不是?”说着,伸手要打他,手却虚虚的没有力气,最终与眼泪一同掉了下来,说道,“虎儿……你这样,你叫阿婆如何能放心地走啊……!” 虎儿道:“不放心就不要走!我也不想偷钱的,被抓到了还要挨打……我只是想给阿婆买药而已……”说着,看向阿婆道,“阿婆,我答应你,我再也不偷钱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快点好起来好不好?” 看着阿婆一言不发的模样,他心中郁愤,嚎啕出声道:“老天爷!你放过我阿婆好不好!把我的命分一半给阿婆好不好!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姜洵看着这一幕,心底忽然便有些酸楚。 这就是圣人们说“性相近也,□□也”,劝告君王要仁爱的百姓们吗? 那他好像有点懂了。 而在这时,几名郎卫在篱笆门前勒了马。 左廷玉走上前来,抱拳道:“殿下。” 小男孩这才猛地回过头来,看到他们,问道:“你们是谁?!” 姜洵双手抱臂,倚在门框上,指着床上那雪白的荷包道:“我们是来拿这荷包的。” 小男孩脸上挂着泪,仍有些抽抽搭搭。 他把散落一床的铜钱、碎金一点点全塞进了荷包里,直到捡起最后一枚,又犹豫了许久。 第53章 家里早就一粒米都没有了,有了这一枚铜钱,他和阿婆就能吃上好几天的饱饭……但想了想,还是都塞了回去,把系带抽筋,走到了姜洵身前,说道:“对不起,还给你。” 姜洵怔了怔,接了过来。 小男孩则走到了床边,说道:“阿婆,我还给人家了。阿婆,你快点好起来。” 姜洵叹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解开了荷包,把铜钱、碎金又都倒了出来,说道:“钱可以留下,算刚刚那小公子赏你的,但荷包我要拿走。” 小男孩怔楞在原地。 姜洵又从怀里摸出了自己的荷包,他荷包里没多少钱,也一股脑地都倒了出来,说道:“这些钱,分给刚刚那几个小孩儿,也免得他们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小男孩只道:“他们不会打我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是吓唬我而已。” 姜洵也不意外,只道:“哦。” 其实他刚刚站在院外,也听到那帮小孩儿在一起窸窸窣窣,而那个头最高、样子最凶的大孩子说了句“他阿婆生了重病,要不就算了吧”,当时还颇感意外。 小男孩儿道:“但我会分给他们的,多谢公子!” 姜洵道:“快去给你阿婆请大夫吧,再留些钱买种子,以后不要再偷了。” 小男孩应道:“好。” 出了屋子,姜洵又把那荷包拿出来看,见上面印着几道脏兮兮的爪子印,便在院子里抓了一把干净的雪,往那荷包上蹭了蹭,只是也蹭不掉,有些懊恼,便先揣进了袖袋里。 —— 季恒在马车内等了许久,见姜洵、左廷玉迟迟都没有要回来的迹象,想必是跑远了,便先找了个茶肆入内。 他点了些茶和点心,坐下来暖暖身子,又派了个郎卫到赵王宫报信,说他们已经入城,预计在天黑前入宫。 小婧对方才那事仍有些愤愤不平,说道:“才几岁就这么滑头,长大了可还了得?定是个刁民。”顿了顿,又小声道,“我们齐国就没有这种人。” 季恒捧起耳杯抿了一口茶,笑了笑,调侃道:“你在赵国说这种话,也不怕被打?眼下左廷玉可不在。” 听了这话,阿宝忙抱紧了季恒。 季恒便哄道:“没事没事。” 小婧嘀咕道:“我说的也是实话嘛。” 季恒温声道:“教化能使人向善,君王没有把取之于民的税收用在改善民生、教化百姓上,而用在了自身享乐上——此乃君之过,非民之过。” 小婧撇撇嘴道:“公子总有道理。” 约摸坐了一个多时辰,小婧实在百无聊赖,便走到门口去看,恰好见殿下、左廷玉和几名郎卫正从城门方向奔袭而来,立刻便精神了,说道:“公子公子,殿下来了!” 季恒起身结了账,牵着阿宝走出茶肆。 姜洵在门前勒了马,简单把情况说了说,道:“我把钱留给他们了。姜沅这个狗东西,每年少裁一身衣裳,都够这户人家吃饱喝足。”说着,又有些犹豫,那脏了的荷包还要不要拿出来? 季恒道:“殿下做得很好,只是可惜那荷包了。” 小婧说道:“我再给公子缝一个便是。” 季恒道:“好,快上车吧。” 姜洵便在袖袍下捏了捏那柔软的荷包,没有说话。 抵达赵王宫时,天堪堪暗了下来。 姜沅亲自到王宫门前相迎,又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今年北方连降大雪,道路不太好走,赵王担心耽搁了朝觐,多日前便先出发了,请王后代为招待。 季恒听了,表示万分理解。 赵王虽荒淫无度,但面对天子却又是谨小慎微、言听计从,生怕惹天子厌烦。 从赵国路过是朝廷的安排,可天子又怎会希望诸侯王之间私下有接触呢? 万一合纵谋反。 虽然齐国、赵国这对难兄难弟,于天子而言,根本就不足为惧,但在惠帝一朝,可是发生过诸侯王举兵十人——对,是十人——谋反的先例。对王朝虽无威胁,但影响实在不好。 赵王提前启程,恐怕也是为了避嫌。 姜沅彬彬有礼道:“我娘已在殿内设宴,只等为公子、表哥表姐表弟接风洗尘。等休息好这两日,我便同诸位一道进京。”说着,引众人入内道,“请吧。” 季恒道:“多谢王后与殿下款待。” 赵王骄奢淫逸,王宫也建设得十分豪华,这些封国王宫中,若说吴王宫排第一,那么赵王宫便能妥妥地排第二。 赵王后雍容华贵,喜黄金、喜珠宝,用度也极为奢侈,在宫殿内热情招待了他们。 大家畅快宴饮,结束后便在宫中下榻。 季恒饮了些酒,脸喝得微红,牵着阿宝往外走。 而阿宝看着杯盘狼藉的筵席上还剩了好些食物,有些甚至一筷子都没有动过,只觉得有点可惜…… 白天那些乞儿们说,他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把这些食物拿去给他们吃不好吗? 赵国的一切,好像和齐国都很不一样。 到了寝殿后,小婧便带阿宝洗漱。 而一弄完,阿宝便咕噜噜跑到了季恒身侧躺下,顿了顿,有些不解道:“叔叔总说,减衣增福、减食增寿,可叔母和阿沅堂哥如此浪费,他们也不怕夭寿的吗?”说着,抬眼去看季恒。 季恒却是无地自容,忙捂住了阿宝的嘴,又小声告诫道:“阿宝!叔母和堂兄热情款待,你怎么能诅咒他们呢?” 阿宝认真辩解道:“阿宝才没有诅咒!阿宝只是有点担心他们,担心他们这样会夭寿!” 季恒:“…………” 减衣增福、减食增寿,的确是季恒原话,但也不过是为了劝告阿宝节俭而瞎编出来的鬼话罢了。 可这世上还有另一种鬼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人善被人欺,谁又知道哪一句才是对的呢? 季恒道:“叔母与堂兄,今日也是为了款待我们,太热情了,一不小心才准备多了食物而已,平时不会这么浪费的。” 阿宝道:“唔……好吧!”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6章 在赵王宫修整了两日, 一行人便继续赶路,好在路上没有突遇大雪,十日后, 总算顺利抵达了长安。 身为首善之都, 长安的繁华远非哪一个封国国都可以比拟, 又权贵云集, 街上随便抓一个人,恐怕都来头不小。 姜洵、姜沅同乘一车,姜沅挑着竹帘望了一会儿, 眼看快走到赵王府与齐王府的岔路口,便又放下了帘子,说道:“到了这长安,我就只知道两件事,一个是极乐坊的美人甲天下, 一个是见了班家人, 我得夹着尾巴做人!”说着, 起了身,拍了拍姜洵肩膀道,“我先走了,表哥。” 姜洵“嗯”了声。 姜沅下了马车,换乘了自己的坐骑。 在齐国那两个月, 他时不时同表哥、晁阳骑马出宫, 马术已是大有长进。 他走到前方,与公子、表姐、表弟都道了别, 说过几日再见,便朝自家王府而去。 “过几日见。” 季恒说着,见姜沅走远便放下了竹帘, 继续向王府行驶。 约摸又走了一刻多钟,车驾便在齐王府门前缓缓停了下来。 此处近未央宫北阙大门,入宫方便,地理位置绝佳,附近居住的不是皇亲国戚,便是朝廷大员,府邸各个建得气派。 家吏得了通报,忙赶来迎接。 王府早已洒扫干净,下人们也进退有度。 不过诸侯王在京城的府邸有严格的规模限制,这王府不算很大,除了接待客人用的前堂,统共只有两个院子。 季恒便把私密性最好,院子里还有一面小人工湖的西院安排给了阿灼居住,自己和阿洵、阿宝住东院。 安排好各自的卧房,季恒便又去看行李卸得如何了。 阿宝第一次到长安王府,对各处都充满了好奇,只想把角角落落都走走看看。一看季恒出门,便也跟在了后面。 季恒没回头,却又仿佛后脑勺上也长了双眼睛,说道:“跟紧叔叔,不要自己乱跑哦。” 阿宝乖乖道:“好!” 到了王府门前,便见十几辆马车在街道上排起了一字长蛇阵,仆人们纷纷抬着箱子忙进忙出,稍微有那么点影响路人。 好在此刻街上也没什么行人,季恒便也没说话。 而在这时,只见又一诸侯王车驾从安门大街徐徐地拐了进来。 季恒循声望去,见走在前头开路的郎卫,手举的是燕王旌旗,身后则是燕王、燕王太子、燕翁主三人在骑着马齐头并进。 燕王身前还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儿,两只小手熟练地把着马鞍,想必便是燕王的小女儿姜雪莹了。 第54章 几人远远看到季恒,又纷纷笑了起来。 齐王府与燕王府,中间只隔着两座宅邸,每年入都,两家人便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也算是老邻居了。 燕王姜肃川,也是当今诸侯王中季恒最敬佩的人之一。若说阿兄当得起一个“文”字,那么燕王便当得起一个“武”字。 其实看姓名也能看出些端倪,燕王虽姓姜,但并非是高皇帝的后代。高皇帝的子孙,名字一律要取单字,且字中要带五行,很好认。 燕王姜肃川则是高皇帝的侄孙,他的祖父是高皇帝的大哥。 当年高皇帝起义打天下时,高皇帝的大哥便在老家侍奉老父亲。而一次敌军将领打到了齐国,要端了高皇帝的老巢,绑了太公爷做人质,派了士兵在村子里挨家挨户地搜寻太公。 高皇帝的大哥便把父亲藏在了窖中,情急之下,又主动落网,让敌军绑了自己为人质。 太公爷在窖中藏了七日,最终等到了高皇帝回援,而高皇帝的大哥却被敌军抓走,最终被敌军给烹了。 高皇帝登基后,每当想起大哥便是潸然泪下,念及大哥的功劳,又封了大哥的长子为燕王,而这便是先燕王了。 只是这先燕王实在是个草包,到了封国后,一下子穷人乍富,听了门客怂恿,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兴建王宫,豢养姬妾,实在不讨高皇帝的喜欢。 但看在被烹了的大哥,和天天把“大孙儿”“大孙儿”挂在嘴边的太公爷的份上,高皇帝也只能一忍再忍。 直到后来,匈奴左贤王部来犯燕国,短短两日便打到了燕国国都蓟(ji)城。 而这先燕王竟被吓得屁滚尿流,连夜用三百多辆马车拉上了金银财宝,带着姬妾与儿子便直接弃城而逃! 逃跑时,还调走了城中所有精锐部队来给自己当卫队,只留下满城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与城楼上少数无人指挥的散兵。 而正在四面楚歌之际,有个人站了出来。 此人是先燕王不受宠的庶子,是先燕王酒后乱性,与一名舞姬生下来的。 这对母子在燕王宫的存在感实在很低,低到先燕王逃跑时,压根儿没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姬妾和儿子。 千钧一发之际,此子以“燕王之子”的名义振臂高呼,呼吁城中百姓共同抗敌! 否则匈奴兵打进来后,定要烧杀劫掠,杀光所有老人与孩童,再把青壮年都掳去草原,男子为奴、女子为娼。 他打开武库,将先燕王未能带走的兵器分发给了城中百姓,组织民兵与散兵共同守城。 他又派出一支敢死队,趁天黑摸出了城门,点燃了烽火台,向长安递出了这价值千金的军报。 此子生母,则组织城中女子给士兵分发餐食,照料伤员,打扫战场并收尸,抗下了所有后勤工作。 就这样苦战了一个多月,苦战到弹尽粮绝,城中再也搜刮不出一粒米时,长安的援军终于到了,将匈奴兵击退回了草原。 而先燕王与其众多的姬妾、子女,则在逃亡路上被匈奴兵截杀,被杀了个片甲不留,三百车财物也尽数被洗劫一空。 听闻此事后,高皇帝龙颜大怒! 他赐了先燕王恶谥为“燕丑王”,并封了先燕王这不受宠的庶子为燕王,封其巾帼不让须眉的母亲为王太后,而此子便就是现今的燕王姜肃川了。 这二十多年来,燕王姜肃川镇守北疆,又为大昭打了无数场仗,有胜有败,却是寸土不让地守住了大昭的疆域。 其长女姜照疆、长子姜晏河,如今也都是他麾下的得力干将。 姜肃川戎马半生,虽不比其他诸侯王们大几岁,头发却早已斑白,面颊也被边疆的风霜磨得粗粝。 他远远指着季恒身旁,那个刚到季恒大腿的小儿,和蔼道:“那应该就是先齐王后留下来的小不点儿了吧?” 姜照疆一身戎装英姿飒爽,笑道:“应该没错,父亲。” 季恒忙叫郎卫把马车靠边停停,给燕王车驾让个道,而后走上前去行礼道:“拜见燕王、王太子与二位翁主。” 姜照疆、姜晏河纷纷都下了马。 王太子姜晏河今年十九,额头两侧的碎发微微有些羊毛卷,朝季恒抱拳,有些一字一顿地说道:“见过,公,子。” 身为王太子,却对季恒抱拳,这不合乎礼数,季恒便再次郑重地作揖回礼道:“拜见燕王太子。” 姜照疆则摸了摸弟弟的后脖颈,像是安抚和安慰。 而在这时,坐在燕王身前的姜雪莹,也挣扎着从父王怀里挣脱了出来,兀自踩着脚蹬下了马。 燕王则伸出两只手,虚虚地护着她。 只见姜雪莹走到了季恒身前,看着季恒身旁的小不点,好奇道:“公子,这个宝宝叫什么名字?” 季恒弯下腰看着姜雪莹,温声回应道:“回翁主,这个宝宝叫阿宝。” 姜雪莹只觉得这个宝宝可爱极了,软糯糯的,像个粉面团子一样,便问季恒道:“那我可以抱抱他吗?” 季恒看向了阿宝,寻求阿宝的意见。 阿宝大方道:“可以!” 姜雪莹六岁,比阿宝高一个头。 季恒本以为姜雪莹只是想搂一搂、抱一抱,毕竟姜雪莹也还是个宝宝呢。 没想到姜雪莹一下就把阿宝腾空抱了起来,还转了一圈,把阿宝转懵了,把季恒也看呆了,而后放下阿宝,弯下身,掐了掐他脸蛋道:“你好可爱!” 燕王、太子、翁主、季恒、郎卫等一众围观人员,纷纷露出了慈爱的笑容。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蓟(ji)城:差不多就是现在的北京 第47章 大家寒暄了几句, 便各自回府。 下午时分,燕王后又带着雪莹来串门。 燕国北部毗邻匈奴,多草原, 是个天然牧场, 北部的百姓便“习胡俗”, 大部分以畜牧为生。 燕王后便带来好些羊肉干与奶制品, 季恒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土特产。 听闻二十年前,燕王后正怀着太子姜晏河,燕国北境却意外失守, 燕王后被匈奴人掳走,被绑在了马上拖行许久…… 虽然很快便救了回来,孩子也万幸保住了,但也不知是否是王后受惊过度的缘故,王太子姜晏河生下来后便有些心智不全。 其实在季恒看来, 有点像是自闭症。 但在燕王一家的悉心培育下, 姜晏河如今也是一位能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性子虽有些“认死理”, 但在战场上却表现为——确定好目标是谁,便一味地杀敌、杀敌、杀敌,不杀到便不罢休,十分骁勇。 燕王请封姜晏河为王太子,天子便也没二话地封了。 那件事后, 燕王后状态也很不好, 大概有七八年的时间都没有露过面。不过听闻近几年倒是好了许多,还生下了小女儿姜雪莹。 今日见了, 季恒也觉得王后恢复得不错,整个人已是容光焕发。 他在前堂陪王后聊了聊家常、聊了聊两国的风土人情,竟意外地很聊得来。 雪莹则在一旁和阿宝玩儿, 阿宝也彻底被这个很会带自己玩的小姐姐给征服了。 季恒叫阿宝过来喝水,阿宝还悄咪咪地跟他说,长安好好玩,不想再回齐国了……说得季恒哭笑不得。 直到了黄昏时分,王后才带着雪莹离开。 新年伊始,由于各地诸侯王与地方官员纷纷入都,长安很是热闹了一阵。 季恒在王府深居简出,都能感受到那热闹劲儿。 他舟车劳顿,身上很乏,便在府中休养了两日,这才禁不住阿宝闹,带孩子们去西市逛了逛,见街上有人走索、有人扛鼎、有人喷火,精彩极了。 而一回府,便听小婧说宫里传唤,说太后想见见三个孩子。 季恒身上的疲乏劲儿还未缓过来,便没陪着去,只叫阿洵、阿灼带阿宝过去,又让左廷玉和小婧随行侍候,顺便看看情况如何,回来后告诉他。 一行人便去了,直到天黑才回来。 季恒便问小婧道:“怎么样?” 小婧便绘声绘色道:“太后一见到咱们,抱住翁主和小殿下便哭了,哭得声泪俱下!又留了咱们用晚饭,末了又赐了好些东西呢。” 她顿了顿,又道:“哦对,咱们进去时,皇太子也在,像是来给太后请安的,正坐在太后身边吃糕点。” “结果看到咱们进来,太后下意识便把皇太子推开了!” “当然只是这么轻轻推了一下,让皇太子坐过去,好让咱们坐过来,但弄得皇太子有些不知所措……” 季恒想,天子是由太后带大,但毕竟不是太后所出。 第55章 皇太子也不是太后的亲孙儿,姜洵、姜灼、阿宝三个才是。 听闻太后年轻时,对天子与阿兄二人倒是能做到一碗水端平的。 只是中间,因朝臣们的立储之争,以及天子登基后,没准太后随阿兄就藩的事,太后与天子之间也生出些许隔阂。 如今阿兄又走了,太后思子心切,加上又上了点年纪——正如老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心中便也难免分个亲疏有别吧。 季恒便问道:“那后来呢?” 小婧道:“哦对,今日安阳公主也在。” 安阳公主是太后的亲女儿,阿兄的亲妹妹,太后统共生了这么一对兄妹。 “安阳公主便说笑说,‘怎么,浩儿便不是母后的亲孙儿啦?’。” “太后便也笑了,说皇太子就在身边,又极为孝顺,日日都来请安,便也日日都能见着;大王和翁主却是好多年都没见了,小殿下更是一出生便没见过,一时有些失态了。又说大家都是她亲孙儿,她都一样疼。” 小婧又道:“哦对,太后还问起公子,说公子怎么没一起来?大王便说,公子舟车劳顿,有些病了,正在府中休息便没来。” 季恒道:“知道了。” 天色已晚,小婧去帮季恒铺床,冷不丁又问道:“对了公子,左雨潇这两日怎么不见了?” 他们是一道来的,结果那日刚到长安,左雨潇便不见了人影,至今也没现过身。 季恒道:“我派他去办点事。” 小婧便“哦……”了声,没再多问。 —— 两日后,朝觐日。 季恒、姜洵乘车入宫,见司马门前已停满了诸侯王与列侯们的车驾。女眷与孩童则聚在长乐宫,由太后设宴款待。 二人跟随谒者来到了东厢,姜洵在殿门前脱履解剑入内,季恒紧随其后。 殿内摆着一方方漆案,漆案上备着精致的茶点。二人坐下等候了片刻,其他诸侯王便也带着子嗣与属官陆续入内。 大家彼此点头示意,并不寒暄,保持肃静。 时辰一到,朝觐便开始了。 宦官站在门前一一通报诸侯王入内,直到唱道:“宣齐王洵与公子恒入殿!” 二人才起身入内。 两人走到了御阶前,行跪拜大礼。 天子叫平身,像一位慈祥的伯父,问阿洵这三年如何,长子是不是不好当?又问阿灼、阿宝如何,便让他们先下去了。 季恒记得之前陪阿兄朝觐时,阿兄还要向天子汇报齐国政情,那氛围十分严肃。有时天子还会反问阿兄一些问题,问得季恒也替阿兄捏一把汗。 今日大概是看阿洵还小,便没多问。 出了正殿,三人便在谒者带引下来到了麒麟殿,天子晚些会在此设宴。 等了片刻,便又有更多诸侯王与列侯陆续入内。 接下来的宴会便没那么正式了,走进来的人们也比方才坐在东厢时轻松了许多,像极了考试前和考试后的模样,还纷纷开始聊起天来。 直到每一方案几都坐满了人,殿内聊得沸反盈天,宦官才唱道:“天子到!” 众人皆肃静,坐正。 只是不见陛下入内,却先听外头传来一年轻男子在同陛下说笑的声音。那声音稍显轻浮,说到激动处还“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而天子一言不发,只笑看着。 班皇后实在听不下去,开口训斥道:“朝觐场合,成何体统!小门小户就是上不得台面!” 而天子仍一言不发,只笑看着。 过了片刻,天子御驾便行至麒麟殿门前,众人皆俯身参拜。 天子道:“平身。”而后同皇后走上了高堂。 男儿则自动与陛下分开,走到了列侯席位处入座。 大家都有些八卦,尤其这些刚从“关东乡下”来,对长安局势还有些一知半解的诸侯王们。 大家不敢直视天子,便在天子从眼前走过后,扭头去看那男子。 姜洵跪坐在漆案前,也好奇地看过去一眼,认出那人是谁后又扭头去看季恒,小声提醒道:“叔叔。” 季恒只垂首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了。 方才听到那笑声,他便已经认出来了,那男子不是别人,而正是他的堂弟季俨……皇后骂的“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也就是他们季家了。 此人暂且不提,总之天子一入戏,筵席便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众人皆痛快宴饮。 季恒身为齐王属臣,坐在齐王背后,不大饮酒,感到有些无聊。 好在他旁边,便是坐在赵王背后也不大饮酒的姜沅,两人偶尔还能聊上两句,说哪个菜好吃、哪个菜不好吃之类的。 殿内人员虽多,但“成分”也很简单,大体上便可分为三类,姜家人、萧家人和班家人。 而其中又属班家人势头最大,人数最多。 三年前,梁王自刎于长安王府后,天子便破了“非姜姓不可封王”的祖训,封了自己的岳父班越为梁王,班家子侄也各个在朝中身居高位,本就权倾朝野,这下更是如日中天了。 筵席间吵吵嚷嚷,季恒坐得格外累,便低头偷偷小口小口打起了哈欠,只想躺下来歇一歇。 今日宫宴过后,不出意外,还会有上林苑狩猎、祭祀等节目,他也只想早点结束,早日回齐国去。 他又想着,今日是阿灼带阿宝去赴太后的宴,这也是阿灼第一次单独带阿宝出门,也不知情况如何? 稍微有点不放心呢。 —— 此时此刻,长乐宫已彻底成了孩子们的乐园。 阿宝坐在姜灼身侧,看到这么多堂兄弟、堂姐妹只觉得新奇,一再问姜灼,这个姐姐是谁?那个哥哥又是谁? 姜灼之前虽陪父王来过长安,但有些小孩儿她也是第一次见,有些小孩儿她之前见过,但过了几年也不认得了,便略显敷衍地回答着。 阿宝很想和大家一起玩儿,见几个哥哥用完饭,正在外面玩,便说道:“阿姐,我想去找他们玩。” 姜灼道:“去吧。” 阿宝便咕噜噜地跑了出去。 皇太子姜浩今年十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荡着,一左一右是他两个表兄弟,都是班兴文的儿子。 世人皆知,梁王班越是一代名将,若没有他,昭国的历史很可能就要改写,当今天子未必能坐上皇位。 世人也皆知,如此名将,膝下唯一嫡子却是个出了名的草包,在母亲与阿姐的溺爱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了给梁王添了一对孙子,光宗和耀祖,便再未做过什么能光宗耀祖的事情。 班光宗是庶长子,今年十三,很会看大人和上位者的脸色,此刻也站在皇太子身边,轻轻帮皇太子推着秋千。 班耀祖是嫡子,今年七岁,目光有些呆呆的,相较之下便有些缺乏眼力见,把着秋千绳索道:“表哥表哥,你玩完了没有?换给我玩好不好?” 班光宗便在一旁瞪他。 阿宝性格有些腼腆,原本还兴高采烈,跑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几位大哥哥,不知该如何靠近。 姜浩则一脸冷漠地坐在秋千上。 他是当今天子的独子,原本上面也有个哥哥的,只可惜夭折了。 他母亲是班皇后,他外公是名将班越,这样的身份,让他早习惯了被众人追捧,此刻坐在秋千上,眼中已是俾睨天下的神情。 他看了阿宝一眼,也不说话。 阿宝便像个小哑巴,嘴里含着手指头,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快把自己给纠结死了。 而在这时,只身后传来一声宛如天籁的声音,说道:“阿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阿宝回过头欣喜道:“雪莹!” 姜雪莹忙跑了过来,牵起了阿宝道:“牵着我的手,可不要走丢了哦。” 阿宝道:“好!” 而在这时,又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走上前来。 此人是吴王太子姜焕,是吴王十一年前出宫狩猎,在途中遇见了一位人美心善的农户女,“一见钟情”生下来的。听了方士们的劝,刚好偷偷养在了外面。 如果可以,吴王真是想把他养到及冠再带回来认祖归宗的,只是又怕有什么万一。 比如证明不了这孩子是姜家血脉,皇兄不同意立其为太子,又或者自己英年早逝,来不及给儿子请封之类的。 他名下又无子,到时候他这吴王爵位、他这万贯家财、他这金山银山,岂不都要充公了吗? 第56章 总之,他着急落袋为安,又看姜焕也平平安安长到了十岁——都十岁了,再夭折的可能性也不大吧?去年便把姜焕带到了长安请封,说明了实情,天子便也批准了。 姜焕衣冠华贵,堪比皇太子。 相较之下,雪莹和阿宝的穿着则略显朴素。 姜焕走上前来,好奇地问道:“雪莹,阿宝,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雪莹冰雪聪明,口齿伶俐,说道:“要不要一起做游戏?” 姜焕道:“好啊。” 只是三个人太少,他们便又去问皇太子三人要不要一起? 皇太子姜浩问道:“玩什么?”说着,扫了对面三人一眼,说道,“大昭尚武,弱鸡也不配姓姜,不如我们玩摔跤吧?” 班光宗立刻接话道:“那我们分成两队,哪一队要是输了,就给对方当马骑!” 姜焕道:“好啊!那我们怎么分组?” 一说到这儿便犯了难,毕竟大家年龄不同,体型差距也太大,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分。 尤其阿宝,简直就是道送分题,好像一根手指头就能推倒。 班光宗便把皇太子拉到了一旁,小声耳语道:“阿浩,一会儿我们两个还有耀祖一组,让他们三个人一组。他们个头小,我们一定赢,到时候让他们给我们当马骑。” 姜浩道:“好啊,但怎么跟他们说?” 班光宗道:“我来说。”说着,站了出来,向对面三人宣告道,“要不这样吧!皇太子和我、我弟弟,我们三个人一组,你们三个人一组。我们三个人很熟的,跟你们也不认识,就这么分怎么样?” 姜雪莹看出来了,对面分明是在欺负人,欺负她和阿宝年纪小。 但她又很不服输,只想把对面三个人全撂倒! 姜焕便道:“这样分也可以,但雪莹和阿宝太小了,没办法玩摔跤,也没办法给你们当马骑。我一个人对你们三个人,若是你们输了,那你们给我们当马骑,若是我输了,那我一个人给你们三个人轮流当马骑,这样如何?” 姜浩道:“好啊,一言为定!” 姜雪莹则又道:“我可以对那个小的。”说着,指向了班耀祖,又对姜焕道,“放心,我一定能赢!” 姜焕道:“好,那我对皇太子和那个高个子的。” 而正准备角逐,又一个男孩儿跑了过来,问道:“你们在玩什么?” 此人是太后的侄孙,萧氏外戚的一员,其父萧山也是长安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又和班国舅是死对头。 他名萧远,今年十三,是全场最高的小孩,并且还十分壮实,于在场其他小孩而言,几乎是不可撼动的存在。 听了来龙去脉后,萧远便道:“那我和吴王太子他们一组,这样公平!” 一听这话,班光宗便退缩了。 姜浩也不想再玩了,他堂堂皇太子,万一输了,还真要给人当马骑不成? 那他的脸面往那儿搁? 他父皇的脸面又往那儿搁? 他有些不痛快,说道:“但我还不认识你们,你们先来给我介绍一下自己!就从最小的开始。”说着,指向了阿宝,忽然发难道,“你是谁?皇祖母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8章 阿宝道:“我叫阿宝, 我是齐怀孝王的儿子。” 姜浩道:“我问你叫什么名!” 阿宝觉得皇太子有点凶,凶得他有点想哭,但还是解释道:“我就叫阿宝呀……” 姜浩道:“不对!我们高皇帝的子孙, 名里都是要带五行的, 除非是像燕王那一脉的野种, 所以你也是野种吗?” 听了这话, 姜雪莹气愤道:“你……!” 班光宗则问道:“阿宝应该是你的小名,你没有爹娘对不对?所以才没有人给你取名吗?” 听了这话,阿宝双唇紧抿, 眼泪很快便盈了上来,说道:“我是没有爹娘,但我也有名字的……我大名叫阿宝,小名叫阿黄……” 话音一落,对面瞬间爆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 班耀祖笑得满地打滚, 班光宗则指着阿宝道:“他说他小名叫阿黄!哈哈哈哈!你们一家人是很喜欢用小狗的名字当乳名吗?哈哈哈哈!” 姜浩也在一旁笑。 阿宝知道他们是在笑话自己, 并且还是恶意的, 其实也很想忍住不哭,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一滴滴掉在了地上,很快便放弃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姜雪莹便把阿宝抱了起来,像搬运物体一般把阿宝抱到了旁边, 说道:“阿宝, 你先站在这里不要动。”说着,跑回去, 双手叉腰道,“叫阿黄又怎么样!你们凭什么欺负阿宝?”又看向了姜浩道,“还有, 你刚刚说谁是野种?你再说一遍!” 姜浩比姜雪莹高整整一头,走上前去,一把推倒了姜雪莹,说道:“我说的就是你!你娘是疯子,你哥是傻子,你阿姐明明是个女子,却穿得像个男人一样!你们一家人都不正常!” 雪莹用手掌撑地,被地上的沙粒擦破了,渗出了血,却只是看了一眼便起了身,说道:“我阿兄是傻子,我阿姐穿得像个男人一样,可也是他们守住了昭国的疆土!你又有什么了不起!” 姜浩说不过她,又要去推。 而刚要伸手,便被从一旁冲过来的姜焕猛地推倒,重重摔在了地上。 姜焕说道:“虽然你是皇太子,但你也不要太欺负人了!” 被人推倒是一件很屈辱的事情,姜浩生平第一次被人推倒,气急败坏,起身后又要去推姜焕。 只是两人虽同岁,姜焕体格却要大一些。 姜焕再次猛地一推,姜浩便又摔了个屁股墩。 姜浩恼羞成怒,目光变得阴鸷,对班光宗、班耀祖道:“你们两个,给我抓住他!” 长乐宫是太后寝宫,宾客入宫,自然不能从宫外携带侍从。 只有十二岁以下的王子、王女,每个人才能带一名贴身侍者,以免孩子年纪小,不能适应。 此刻殿内正在宴饮,今日孩童又多,宫人们忙进忙出,早忙作了一团。 大家看此处正在做游戏,便没人注意他们。 班光宗、班耀祖二人,便气势汹汹从两个方向向姜焕逼近。 姜焕感到胸口发闷,有些喘不上气,却仍看着他们道:“你们来啊!” 眼看事态变得严重,姜雪莹便要去请大人,否则他们打不过对面三个人的。 而一转身,便看到太后、公主、燕王后等人已经听到响动赶了过来。 姜雪莹便大声道:“太后来了!” 姜浩一听,忙说道:“快住手!” 班光宗、班耀祖这才没敢动手。 吴王太子的贴身侍从跟在太后、公主一行人身后,心焦如焚,急得团团转,又看这都要打起来了! 他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规矩,绕过了太后一行人便率先跑了过来,忙查看自家太子受伤了没有。 见太子没事,他便道:“我的祖宗啊!老奴就那么一眼没看住,您就跑出来了,让老奴一顿好找!” “您有喘症,一激动便要发作的,怎么能跟人打架呢!” 大王子嗣接连早夭,能养大的本就不多。他们这位殿下,品性、相貌又是最出挑的,因此最得大王偏爱,说是大王的心肝儿也不为过了。 大王为了他们殿下,连先前的王后都废了,立了殿下的生母为王后。这世上除了皇太子,就再也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人了! 这要是出了什么事,他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赔不起呀! 他又懊恼地给了自己俩耳光。 太后则在安阳公主的搀扶下,忙健步如飞地赶了过来。 她走到阿宝身前,弯下腰,帮阿宝擦擦眼泪,问道:“我的乖孙儿啊,这是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是谁欺负你了?” 阿宝只顾大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姜雪莹便道:“是他们三个欺负阿宝!”说着,指向了那三人,“他们嘲笑阿宝没有爹娘,还嘲笑阿宝没有名字!是阿焕哥哥帮了我们!” 至于皇太子说她们一家的那些话,她则一个字都没有提。 她母亲身体不好,她担心母亲听到了会伤心。 而听了这话,太后当场便掉下泪来。 阿宝爹娘走得早,本就让她心疼得要命,可竟还有人拿这件事欺负阿宝。 班家人飞扬跋扈,她看班家人不顺眼已有许久。之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今日却是再也忍不了了。 第57章 她走上前去,给了班光宗、班耀祖一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说道:“没教养的小畜生,你们拿什么跟我的孙儿比!都给我去跪祠堂!” 几名宦官走上前来,忙把二人“请”了下去。 太后又看向了姜浩,有些失望道:“浩儿,你姓姜不姓班,又何苦帮着外人欺负你自家兄弟?是谁教你的?你也给我去跪祠堂!” —— 麒麟殿内宴会堪堪结束,诸侯、列侯们起身离席。 吴王、赵王都喝得五迷三道,被几名瘦弱的谒者艰难地搀了出去。 季恒没怎么饮酒,只在大家举杯时小抿一口意思了下。 奈何酒量太差,才“意思”了那么两杯,结束时便已是微醺状态。 他跟在姜洵身后,一抬头便是姜洵高大开阔的肩膀,一低头,便是姜洵随步伐而摆动的袖袍。看着那袖袍一摆一摆的模样,忽然便很想伸手攥住,让它不要动。 想着,又莫名觉得好笑,便蓦地笑了。 姜洵知道季恒有些喝多了,但又记着季恒的叮嘱,不好伸手搀扶。 他一边闲闲迈着步,一边微微侧着头,用余光留意季恒的状态。 见季恒兀自傻笑,他便轻声道:“怎么了?” 季恒还在笑,只道:“没事没事,是叔叔有些喝多了……” 走出殿门,便见安阳公主姜熹正站在雕梁画栋的庭院内,身后跟着几名侍女。 安阳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也很得陛下疼爱。 当年陛下一登基,便封了安阳为长公主。 而昭国长公主地位尊贵,“仪比诸侯王”,不仅拥有自己的汤沐邑,车马仪仗、属官配置、府邸规格等都与诸侯王持平。 安阳公主的丈夫,颍川侯陈文瀚,又是当今赫赫有名的年轻将领,抗击匈奴屡立奇功。 因此,安阳长公主也是当今最有权势的一位公主。 只见她容貌娇俏,身姿亭亭玉立,正站在院内同过路的几位列侯打招呼。 稍加寒暄了几句,见姜洵走了出来,她便抬手道:“阿洵!” “姑母。”姜洵说着,走上前来。 季恒也向前行礼,说道:“见过安阳长公主。” 姜熹笑了笑,打量了季恒一番道:“几年不见,阿恒,你也愈发一表人才了。” 季恒羞赧道:“不敢当的,公主。” 姜熹寒暄几句,便将二人带到了旁边,同他们说了刚刚发生的事情。 二人听闻此事,自然是又气愤又担心。 姜熹便道:“阿宝已经哄好了,太后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呢。这些班家人啊,平日里横行霸道、仗势欺人惯了,孩子们自然也有样学样。” “不过太后已经罚他们了,所以阿洵、阿恒,这件事,你们两个便不要再插手了。一会儿把阿宝领回去,什么话都不要说,以免与班家人发生过节。”说着,见姜洵一言不发的模样,她便道,“阿洵,你听到了没有?” 姜洵不说话,季恒便道:“他已经听到了。公主,先去把阿宝接回来吧。”说着,推了姜洵一把。 三人乘车赶到了长乐宫时,见殿内正十分“热闹”。 姜浩、班光宗、班耀祖三人都被太后关进了偏室,不仅要罚跪,还要罚抄周礼,不抄完便不准出来。 年纪最小的班耀祖本就不识几个字,根本抄不过来,正拍着房门哭得撕心裂肺,说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几名郎卫则堵在门前,没有太后发话便不开门。 皇后班令仪与平阳侯班兴文姐弟二人,则直挺挺站在大殿中央,与太后对峙。 可无论皇后把话说得难听成了什么样,太后也只是抱着阿宝一言不发。 当然,也不准那三个孩子出来。 而在这时,殿外通报道:“安阳长公主到!齐王到!” 姜洵手闲闲插在了腰封上,跟在姑母身后,绕过皇后与梁王太子走了进去。 季恒则跟在姜洵身后,姿态恭谨。 阿宝原本还坐在太后怀里不哭不闹,手中拿着太后给的糕点也不吃。 听了通报,他便开始翘首以盼,看到季恒的身影,他便起身“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季恒的腿,过了片刻,往季恒腿上抹了一把眼泪。 季恒蹲下身,把阿宝抱了起来。 阿宝藕节似的两只胳膊死死搂住了季恒的脖颈不撒手,一句话也不说,只一滴滴地掉眼泪。 季恒也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拿脸颊贴着阿宝的脸颊。 太后看着这一幕,只无奈地叹了口气。 偏室祠堂内,班耀祖仍哇哇大哭,班兴文心急如焚,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班令仪则不说话,她在等。 她已经派人去请了陛下。 而不知又僵持了多久,殿外终于通报道:“陛下到!” 陛下毕竟只有一个儿子,一听姜浩犯了错,被太后关进了偏室,便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在门外脱履解剑,步入殿内。 而一见到陛下,皇后便潸然泪下道:“陛下!” 陛下问:“是怎么回事?” 皇后倒在了陛下怀里,以手帕掩面,哭诉道:“不过是几个孩子做游戏,说了几句玩笑话。阿宝年纪小,他便当真了,以为是几个哥哥欺负他!” “太后便只听一面之词,把浩儿、光宗和耀祖统统关进了偏室,已经关了整整一下午,实在是有失公允!” “我看分明是太后偏心,偏心浩儿不是自己的亲孙儿!浩儿那般孝顺皇祖母,我实在替浩儿感到委屈!” 太后发已斑白,坐在案前,姿态端庄素雅。 听了这话,她也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而后语重心长道:“皇后啊。”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49章 “你们从方才起, 便怒气冲冲跑到我这儿来,一进殿,便就这样站在这儿, ”太后说着, 用手掌指了指皇后与平阳侯姐弟二人梗着脖子, 硬挺挺站在大殿中央的模样, 说道,“兴师问罪,问我这老太婆要人。你们可曾向我行过礼, 问过安?” “你们如此飞扬跋扈,不知礼数,又如何能教好自己的孩子?” “惯子如杀子,浩儿是我的孙儿,是皇太子, 是大昭未来的皇帝!将来若是也变成了你们这副模样, 又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去见祖宗?” 昭国以孝治天下,极重孝道。 听了这话,陛下便轻轻推开了皇后,郑重地跪坐下来,说道:“儿臣问皇太后安。” 又表示方才情况混乱, 一时忘记请安, 请太后原谅。 太后道:“皇帝免礼。” 而陛下都这样做了,皇后也只得带平阳侯二人向太后行跪拜礼。 只是皇后不服, 高贵的脖颈有些梗着。 平阳侯则与往常一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跪姿也有些吊儿郎当。 太后叹了口气,叫二人平身, 又叫宫人赐席,而后对贴身侍女道:“去把皇太子请过来吧。” 侍女应“喏”。 班兴文则瞳孔骤缩,单把皇太子请出来是什么意思? 那耀祖呢?光宗呢? 只是眼下,陛下完全没有要为他们撑腰的意思,姐姐也有些自身难保,并不为光宗、耀祖说话。 他也只得稍安勿躁,只是听着耀祖的哭声,又心焦如焚。 过了片刻,侍女便把皇太子领了出来。 没有宫人打理,皇太子衣冠已经乱了,脸也花了,整个人彻底蔫了,低头跟着侍女走,手中还捧着一卷竹简。 皇后看了这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哭喊道:“浩儿……浩儿……不过是小孩子讲话没有分寸,怎么对待你,好像对待什么罪大恶极的犯人一样!” 而皇太子根本不敢看她,只跟着侍女走,到了皇太后身侧跪坐下来,双手把竹简递了过去,说道:“抄了一下午,却只抄了这么点,好多字都不识得……还请皇祖母过目……” 太后放到了一边没有看,只拿手帕帮他擦了擦脸。 皇太子便道:“孙儿知道错了……” 太后道:“好孩子,知错就改便是好孩子。皇祖母今日罚你,不为别的,只是不希望浩儿成为一个傲慢无礼、飞扬跋扈之人。你是皇太子,是将来的天子,你要明白,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谁一味顺着你,谁便是在害你呀!” 皇太子点了点头,说道:“孙儿明白了。” 太后便道:“去吧。” 皇太子便跑回了皇后身侧,皇后则一把抱住了他,说道:“浩儿!” 第58章 “母亲……” 而看着浩儿在母亲怀里委屈哭泣的模样,太后便知道,他还是没有明白…… 不过如此一来,皇太子便算是放过了。 可光宗、耀祖仍在偏室。 班兴文等不及姐姐和浩儿哭完,便在身后小声提醒道:“姐姐!” 班令仪抹了一把泪,看向了太后道:“那光宗和耀祖呢?” 而太后显然不想轻易地放过他们。 阿宝哭得她心都要碎了,这点教训哪里够? 她老神在在道:“等他们把《天官冢宰》篇抄完,哀家自会放他们出来。” 一听到这儿,班兴文便不淡定了,说道:“太后,这得抄到什么时候去?那周礼又臭又长的,哪怕只是其中一篇,在书架上都要一大摞了,这根本就是‘罄竹难书’嘛!别说是抄了,光是读一遍就要很久了吧!” 他儿子们脑子又不好使! 班令仪也很气愤,太后分明是刁难。 明明是自己偏心,却又说得好像真是为了浩儿着想一样! 光放浩儿,不放光宗、耀祖又是什么意思? 班家人便比姜家人卑贱吗? 安阳公主知道他们不服,于是开口道:“皇嫂,平阳侯。你们只知自己的孩子是宝贝,却不知阿宝和雪莹也哭了一下午。可你们进殿到现在,有表示过哪怕一丁点的歉意吗?” “歉意?”班令仪说着,看向了安阳,“如何表示?你叫我给两个小孩子道歉?是不是还要我把我的父亲也请来向你们致歉,你们今日才肯放过那两个孩子!” 而天下谁人不知梁王班越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后把父亲搬出来,明摆着是要拿权势来压人了。 可太后偏偏不吃这一套,拍案呵斥道:“皇后!” 班令仪被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 太后道:“那又如何!难道不应该吗?你父亲是梁王,可哀家是太后!他的孙儿欺负了哀家的孙儿,哀家便是要他登门致歉又如何!” 班令仪性子娇蛮,无理搅三分,实际也只是外强中干。 听太后这样说,她脑子先是空白了一阵,而后搡了搡天子,说道:“陛下,您快说句话吧!” 殿内鸦雀无声,都在等陛下发话。 而陛下沉默了片刻,便看向了一旁。 他看到季恒正站在姜洵身侧,怀中抱着孩童,眉眼间是似水的温柔。 他又把目光移向那孩童,拍了拍自己身侧,慈祥道:“阿宝,到皇伯父这边来。” 季恒便蹲下身,把阿宝放下了,小声提醒道:“叫皇伯父。” 阿宝有点怕这威严的男子,却又很清楚自己该如何表现,于是跑向了天子,软糯糯地道:“皇伯父……” “好!”天子热情地回应着,把阿宝抱到了腿上坐着,却又脸色一变,对跪坐在一旁的姜浩道,“浩儿!你过来。” 姜浩膝行了过来,在陛下对面跪坐下来,不敢抬头,只道:“父皇。” 天子问:“你今日都对阿宝说了什么?” 姜浩畏惧父亲,不敢说谎,一五一十道:“我嘲笑了阿宝没有爹娘,还嘲笑了他的乳名……” 虽然这些话不是他亲口说的,他只是在旁边笑,但他知道父亲一定会追问,并且在父亲眼里,他就是嘲笑了。 听了这话,天子有些动了怒。 他在浩儿之前也曾有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太过仁弱,经不住管教,最终意外夭折了。 浩儿是他晚来的孩子,又是皇后所出。 有了之前那件事,他对浩儿便有些溺爱,否则浩儿也不会是今日这模样。 他看着浩儿道:“认错。” 姜浩道:“对不起父皇,我再也……” 陛下打断道:“向阿宝认错!” 姜浩始终没有抬过头,他一点也不想对一个小孩子认错,但在父亲的威压下,还是硬着头皮道:“对不起,阿宝。” 由于季恒说过,小朋友之间说了对不起、没关系就算和好,阿宝便说道:“那我们和好。” 稚嫩的嗓音一响,殿内氛围便也登时缓和了下来。 安阳出面打圆场,说道:“好了,没事了。都是自家兄弟,今日也算不打不相识。” 至于浩儿和吴王太子打的那一架,大家看他们二人体格相当,谁也没吃亏,便只当是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 吴王太子被接走时,也对姜浩道了歉,说不该推他,大家便也没放在心上。 姜浩又被父亲训斥了一顿,心里委屈,于是又开始垂泪。 天子便语重心长道:“浩儿,你可知阿宝的父亲是谁?” 姜浩道:“是齐怀孝王。” 天子道:“齐怀孝王是父皇的亲兄弟,与父皇血浓于水,情同手足。三年前,齐怀孝王意外离世,让父皇也消沉了许久。今日看到你们两个闹矛盾,父皇真的很心痛。” 姜浩道:“我知道了,我会和阿宝好好相处……” 而季恒隐在姜洵背后,隐在人群中,听到这些话,只是蓦地笑了,笑得眼眶猩红,感到心在滴血。 上位者的虚伪与贪婪,总是如此触目惊心。 他们为何要指着一头鹿,却逼你说成是马? 为何要夺走你的一切,还要你感恩于他? 太后抹了一把泪,说道:“快别招我了。”又道,“罢了罢了。阿洵,你是阿宝的兄长,你来说说,皇祖母要不要放了那两个孩子?” 她气也出了,皇后的气焰也压下去了,眼看气氛缓和,是要姜洵出面做个顺水人情的意思。 姜洵知道太后的意思。 他也知道皇后、平阳侯还是没有丝毫的歉意,心中也只为自己的孩子打抱不平。 但继续把两个小孩儿关在这儿,也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便道:“臣今日见皇太子仪表堂堂、品性端正,只是年纪尚小,易受人教唆。这些随从,皇祖母管教得好,只是……” 他本想说“关到现在,他们也受到教训了,可以放了”,班兴文便应激道:“随从?” 他难以置信地再次道:“随从?” 他记得刚刚好像已经聊到要把光宗、耀祖放出来的事情了吧? 怎么转头那边就开始又道歉、又和好、又哭哭啼啼,好像被关在偏室里的不是他儿子,而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一样! 姜洵一脸莫名道:“不是么?随从。” 班兴文“腾—”一下便站了起来,说道:“你说谁是随从!” 他一根搅屎棍,把刚平息下去的浑水一股脑全搅乱了,说道:“而且说话也要讲求证据吧!红口白牙,说光宗、耀祖欺负了阿宝,那就是欺负了?证据呢!” 姜洵看着班兴文,强忍住想把他套麻袋里打出屎的冲动,说道:“哦,没证据。那就放了吧。” 太后每次一看到班兴文这模样便脑仁子嗡嗡响,说道:“罢了罢了,把那两个孩子放出来,都散了吧。哀家也要休息了。” 班兴文扫了大家一眼,捋了把刘海,便接儿子去了。 “儿子!” “儿子!” 回去的路上,季恒、姜洵和阿宝同乘一车。 两人又听阿宝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道:“那个哥哥就说,阿宝是我的乳名,因为我没有爹娘,所以才没人给我取名的……” “我就说,我有名字的!我大名就叫阿宝,我小名叫阿黄!” “阿黄?” 季恒一脸错愕。 这又是谁干的?谁告诉他他小名叫阿黄的? 而不等问出口,心中便有了答案,立刻向姜洵飞去了一记想刀人的目光。 姜洵道:“对不起……” 其实也只是开玩笑!他想着自己小时候吃过的苦,高低得让阿宝也尝一口,去年年初时,他便和阿宝开玩笑,说他大名叫姜宝,小名叫阿黄,没想到阿宝竟当真了,还记了这么久。 阿宝道:“然后他们就笑话我!我再也不想来长安了……” 季恒又捶了姜洵一顿,坐回去说道:“阿宝,你小名不叫阿黄,你小名就叫阿宝!你哥哥叫小黑倒是真的!” 第50章 阿宝趴在季恒怀里, 继续道:“今天雪莹还帮我了,然后皇太子哥哥就骂了雪莹,还把雪莹推倒了……” “皇太子把雪莹推倒了?” 这些细节季恒也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赶到长乐宫时, 筵席已经结束, 宾客已经散场, 只剩方才那几个人。 他以为只是皇太子和班光宗、班耀祖嘲笑了阿宝几句, 没想到情况竟比想象中复杂。 他又问:“皇太子说雪莹什么了?” 第59章 阿宝“唔……”了声,原本不太想说的。 但禁不住季恒追问,还是把皇太子说燕王一脉不是高皇帝的子孙, 是野种,说雪莹的娘是疯子,哥哥是傻子,这些话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雪莹不让我告诉别人……她说她娘身体不好,听到了这些话会伤心……”阿宝说着, 看向了季恒, “叔叔, 你也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季恒应道:“叔叔知道了。” 只是这些话也太过分了……再度刷新了他对皇太子的印象。 季恒又问:“那后来呢?” 但再后来的事,阿宝也不清楚了。 他看到雪莹被推倒,被吓得哇哇大哭,根本没看到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又想起一件事,问道:“叔叔, 什么是‘喘症’?” 季恒道:“喘症就是发作起来会呼吸困难的一种病。” 其实也就是哮喘。 “阿宝, 这个词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阿宝道:“是阿焕哥哥的仆人说的,他说阿焕哥哥有喘症……” 吴王太子有喘症? 姜洵听了这话也看了过来, 两人蓦地对上了视线,都对此表示惊讶。 吴王好不容易有了一个能养到十岁的儿子,又被立为了太子, 可竟也身体不好。 尤其哮喘这种病,万一应对不及时还是很危险的,这年代也没有应急药物和工具。 “吴王的孩子,”姜洵说道,“为何总是养不大呢?” 季恒道:“可能真如方士们所说,吴王财太旺,伤了儿孙福祉……” 姜洵又道:“那陛下为何也子嗣不济?” 季恒下意识说道:“杀伐太重。” 毕竟在他看来,天子与吴王十分相似,他们都是要胜天半子的人。 他承认自己是信玄学的,强行逆天改命,大概真的会遭到反噬。 他说着,见阿宝还在旁边,并且还在一脸感兴趣地听他们讲。 他便摸了摸阿宝的头,不经意地改口道:“陛下年轻时南征北战,忙着为大昭开疆拓土,大概也错过了开枝散叶的最佳年龄。” 加上陛下又喜好男风,可男人又不能给他生孩子。 回到王府后,一行人便向东院走去。 仆人在前面打着灯笼,阿宝一左一右地牵着姜洵和季恒。 由于长廊宽度不允许三人并排行走,他们只得牵着手,排成了一字长蛇阵。 姜洵带头,季恒跟在后。 走到了正房门前时,阿宝又说道:“叔叔,我今晚能不能和叔叔、哥哥三个人一起睡?”说着,睁着一双大眼睛抬头看他。 季恒道:“嗯……” 阿宝今日受了委屈,有什么要求,他也是想尽力满足的。 只是王府床榻没有齐王宫那么大,三个人会很挤。 舒不舒服倒是次要的,主要是……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便看向了阿洵。 姜洵道:“床太小了,你和叔叔睡床上,我睡地上,这样行吗?” 阿宝道:“可以!” 季恒道:“要么叔叔打地铺,阿洵,你带阿宝睡床上,你们也好聊聊天,培养培养感情。” 而阿宝又“唔……”了声,像是不太愿意。 姜洵道:“我打地铺已经打习惯了。屋里炭盆又烧得热,地上正好凉快点。” 三人便这样躺下。 季恒原本担心阿宝晚上会闹觉,会哭着找爹娘。 但阿宝大概也累了,加上白天也哭够了,一沾枕头便直接呼呼入睡。 反倒是季恒有些辗转难眠,想到阿宝被欺负的事,有些耿耿于怀,睁眼看着天花板,杂乱的思绪不断袭来。 他不知阿洵睡了没有,试着叫了声:“阿洵?” 姜洵应道:“嗯。” 外头冰天雪地,屋子里烧着炭盆,他却还是嫌热,把被子都踢掉了,两手枕在后脑勺下,大喇喇地平躺着。 可季恒只是叫了他一声便没说话。 他知道季恒有话要讲,于是默默等着,见季恒没声音,便又时不时抬眼瞥过去一眼。 却见季恒只是一动不动地侧卧着,身子在被子下十分单薄。 过了片刻,竟又传来轻轻吸鼻子的声音。 姜洵吓了一跳,本就没多少的睡意也一消而散,腾地坐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三岁没有大名……”季恒越想越不服气,也腾地坐了起来。 本想问一句“很晚吗?”,只是想了想,发现的确晚了点,便没好意思问。 而在这时,姜洵说道:“不晚。” 季恒自顾自说道:“我承认,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了。” 他也研究过一阵,光是阿宝的四柱八字便研究了好久,只是想了一些字,觉得都不太满意,加上公务又繁忙,便耽搁了。 这的确是他的错。 “只是他们怎么能因为这件事欺负阿宝呢?” 姜洵道:“想欺负人总有理由。” 就像他小时候叫小黑,可无论是在齐国还是在长安,也没见有人拿这件事嘲笑过他。 只是偶尔在街上碰到叫小黑的狗,他自己觉得有点烦罢了。 “阿宝被欺负,和他有没有大名无关,只是他恰巧碰到了几个没教养的小孩儿罢了。”他说着,看向季恒道,“要不要我教训他们一下,帮阿宝出出气?” “别闹了。”季恒道。 他越聊越精神,倚着床头坐着,说道:“我也不是生那几个小孩儿的气……” “我是生那几个小孩儿的气!但子不教,父之过,他们缺少教养,也是父母的过错。” “我只是心疼阿宝罢了。” “好。”姜洵应道,“子不教,父之过。” 他知道了。 窗外月光挥洒下来,因庭院内有积雪,因而反射得格外亮堂。 姜洵想着,叔叔掉了金豆豆也该口渴了,便问道:“要不要喝水?” 季恒道:“帮叔叔倒一杯吧。” 姜洵便起了身,倒了杯温水给季恒。 等季恒喝完,他又把杯子放回去。 季恒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他之前从不会对阿洵倾诉烦恼,今日发现,阿洵竟也能给他许多安慰,让他感到十分可靠。 他想着,他一定要给阿宝取一个漂亮的名字,便躺下了,说道:“晚安。” 姜洵道:“嗯。” —— 班兴文这几日总感觉有人在背后跟着他。 无论是他走在街上,还是乘着马车,都感觉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准确来说,是后侧上方。 只是他猛地回头,却发现并无可疑之人,实在是见鬼了。 那日之事闹得太大,不可能不传到他老爹耳中。 他老爹觉得太过荒谬,已经亲自登门,向陛下和太后都赔了罪,说自己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女。 回来后,又把他叫过去好一顿训斥,叫他收敛一点,说班家的德行都被他一个人给损光了! 他把属于他姐姐的那份骂也一起挨了之后,也着实收敛了两日。 安心在家读读书,带带娃。 可今日实在耐不住寂寞,躺下后仍感到春宵难耐,便又穿好了衣服,摸黑从侧门出府,准备去极乐坊爽爽。 为了低调,他连驷马安车都没有乘,只乘了辆普通马车。 随身只带了一个车夫,一个随从。 东市里的烟花柳巷入了夜后更加热闹,没多久,马车便在极乐坊门前停了下来。 往常班兴文的车驾往门口这么一停,堂倌必得一窝蜂地涌过来,可今日竟有些爱答不理! 想来,是排场太朴素了的缘故。 班兴文便理了理发冠,郑重地走到门口,而后清了清嗓。 只是极乐坊灯光有些昏暗,一来,是为了营造出意乱情迷、纸醉金迷的氛围;二来,出入此地的又多是达官显贵,在长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多都不想轻易地被人认出来。 于是堂倌们还是没能认出他来。 班兴文便走上前去,一人给了他们后脑勺一巴掌,问道:“连你爷爷都不认识了?” 两侧堂倌定睛一看,忙道:“这不是平阳侯嘛!” 班兴文这才舒坦了,说道:“低调。低调。” 有格调的人,出入这种场合都是要低调的。 堂倌心道,真低调了您又不高兴……总之低声往里请,说道:“公子,这边请。” 第60章 班兴文便负手走了进去。 他上个月花了一百金,把他的心肝宝贝小甜甜给捧成了极乐坊花魁。 可两个人正新婚燕尔、蜜里调油,便发生了那档子事! 老爹叫他收敛,他也不敢不收敛,他便给小甜甜捎了句话,说最近朝中局势收紧,他身为平阳侯,不好再天天往这种地方跑,容易被政敌抓住把柄。 好在小甜甜善解人意,理解他作为一个男人在官场上的不容易,说会守身如玉地等他回来。 他听了也十分感动,他就知道小甜甜是出淤泥而不染! 他们可真是对苦命鸳鸯。 于是进店后,不等鸨母招呼,班兴文便提着袍摆上了楼,径直找小甜甜去了。 而在这时,只见一身姿魁梧的男子正搂着一名娇小的女子,一步步走下楼梯。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恨不能融为一体。 那男子嗓音磁性,嗤笑道:“政敌?他还有政敌?真是招笑。”说着,低沉地笑了起来。 那女子小鸟依人地贴在他怀里,也“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说道:“他真是这么说的!那你说他是什么原因不来了?虽然他爱腻歪,烦是烦了一点,但给钱还是挺痛快的嘛。” 那男子便搂着她道:“我看是被他爹给抽了一顿,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哈哈哈哈,这么惨吗?” 而在这时,正与他们擦肩而过的那名客人忽然便停住了脚步。 顿了顿,又后退了两步,看清楚她的脸后,有些难以置信道:“……小甜甜?” 赵甜愣了片刻道:“班,班公子?” 班兴文一看她和别的男人搂在一起,攥紧了拳头,便要向那男人挥去。 可定睛一看,这男人不是他死对头萧山又是谁?! 两人是如何结下梁子的,班兴文早就不记得了。 总之他们总是能在酒肆、赌坊等场合莫名其妙地遇见,而他十分看不惯萧山那纨绔子弟、人模狗样的派头! 可偏偏萧山身材魁梧,长得人五人六,很讨女孩子的喜欢,这就让他更烦了。 他老爹刚叫他收敛,他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尤其又是萧家人。 且他今天没带侍卫,只带了个随从,而萧山这体格,又像是能一拳一个地把他和随从打翻在地的模样。 他便看向了小甜甜,问道:“甜甜,这是怎么回事?是他逼你的是不是?他对你用强了是不是?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我和他之间只能选一个,你选谁!” 事已至此,赵甜只好道:“对不起班公子,我……” “我觉得你人蛮好的,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已经爱上萧山了。” 班兴文难以置信,非说是萧山逼她的。 为了让小甜甜回心转意,又当众抖出了萧山一堆的糗料。 萧山便攥住他衣领,一把把他撞到了墙上,说道:“神经病吧,赶紧滚!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搂着赵甜走了。 班兴文沿着墙体滑落,坐在楼梯上痛哭流涕,直到深更半夜才乘车离开。 与此同时,极乐坊对面楼阁上正趴着两名蒙面人,他们已经在此蹲守了一夜。 看着缓缓驶离的马车,一人问道:“动手吗?” 另一人道:“嗯。” 班兴文仍坐在车上哭哭啼啼,他觉得自己失恋了。 而在中途,马车竟忽然停了下来。 他等了片刻,见还不行驶,便坐在车内一脚踹了出去,说道:“愣什么呢?还不快走!” 车夫应道:“喏。” 马车于是继续行驶。 却在空旷无人的街道,留下了两名被放倒的男子。 一个人高马大的黑衣蒙面人原本跟着马车跑,只是跑了几步,回头一看,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于是又跑了回来,把那两名失去意识的男子往边上挪了挪,以免影响过往行人。 虽然此刻也没什么行人。 挪完,他便又追上了马车,脚步极轻极快。 不知行驶了多久,马车不疾不徐地停了下来。 班兴文只感到四周格外寂静,寂静得有些瘆人。 车夫道:“到了,主人。” 班兴文掀开了竹帘。 而刚一探出身子,他便被一个麻袋给套上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1章 直到风烛残年, 班兴文闭眼前的那一刻,他都认定了这件事就是萧山干的。 抢他的女人,还打他的人, 简直是欺人太甚。 —— 隔日, 齐王府。 季恒屋子里正摆着午饭, 阿宝吃完, 正满屋子跑来跑去。 姜洵没什么胃口,又有些疲惫,只用了几口便开始哈欠连天了。 而在这时, 小婧一路从府门外跑了进来,说道:“公子公子,有大新闻!” 季恒道:“什么事?” 小婧跪坐了下来,也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绘声绘色道:“我听说, 平阳侯昨天夜里被两个蒙面人给带到了荒郊野外, 套上麻袋给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的, 那脸都打成猪头了!” 季恒有些讶异道:“……属实吗?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吗?” 姜洵坐在一旁双手抱臂,表情十分淡定,说道:“他这种人,四处惹是生非,招惹仇家。亏心事做多了, 走在大街上莫名其妙被人打一顿也不稀奇。” “就是!”小婧也应和道, “不过听说,大概是太后的侄孙, 萧山萧公子干的。” “昨晚在极乐坊,两人为了抢一个女人闹了点矛盾,之后班公子就被人给打了, 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呢!” 于是昨天大半夜,班兴文自己驾着马车从荒郊野外回来后,没回府,而是直接到萧府大闹了一场。 今天天亮后,他又拉着萧山到长乐宫太后那里去升堂。 只是萧山矢口否认,说自己昨晚一直和赵甜在一起,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赵甜都能做证。 班兴文便说,他们狗男女狼狈为奸!赵甜说的话怎么能信! 只是萧山让他拿出证据,他又拿不出来。 二人在长乐宫掰扯了一个多时辰,一个打死拿不出证据,一个打死不承认,直吵得太后脑仁子都疼。 太后便说,这件事她也管不了,叫平阳侯移交官署处理便送客了。 只是官署办案更讲求证据! 萧山又不是平头老百姓,官署又不能对他用刑,查来查去,到头来还不是无罪释放? 班兴文迫切地需要讨回公道,需要有人为他做主,于是他又拉着萧山到未央宫升了一回堂。 只是二人在陛下面前也是狗咬狗,一嘴毛,把陛下也烦得不行,最终各打五十大板,罚了两人统统闭门思过,便把二人给打发了。 听到这儿,姜洵便死命埋着头,可还是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季恒像是看出了什么,投来一道锐利的目光。 他看了姜洵一会儿,叫道:“阿洵。” 姜洵一边摆手,一边忍不住“噗嗤”“噗嗤”地笑,说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会是我干的,哈哈哈哈—” “……” “这真不是我干的!哈哈哈哈—” “……” 季恒着实无语了一会儿,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叫道:“殿下。” 姜洵有些笑不出来,便坐端正了些。 季恒原本还不太确定,一看姜洵这反应,便也百分百地确定了,说道:“都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还说不是你干的?” 姜洵沉默了片刻,想起昨晚的情形,又有些忍不住想笑,说道:“……但叔叔不觉得很解气吗?跟这种无赖,讲道理是讲不通的,就得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恒又无语了片刻…… 主要是他自己也觉得挺解气的。 于是又问道:“找什么人干的,信得过吗?” 姜洵道:“当然信得过了,我自己我还信不过吗?” 竟然还是他亲自干的…… 季恒无语道:“堂堂齐王殿下,功夫都是名将手把手带出来的,学成了,就去做点这种地皮流氓们才做的事!万一被人查出来了怎么办?” 姜洵道:“查不出来的,他那狗脑子,想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况且班兴文、萧山两个人的破事儿,两家人早都懒得管了……” 第61章 季恒又问道:“不是两个蒙面人吗?还有一个是谁?” 姜洵不说话,只在低头时,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从方才起便像一尊雕塑一般跪坐在季恒身后,只在实在太好笑时咬自己下嘴唇的左廷玉。 季恒便又向左廷玉投去了一记想刀人的目光。 怎么连左廷玉也跟着阿洵一起胡闹啦! 左廷玉忙跪正,说道:“对不起。主人。” 他解释说,自己前些天发觉殿下行踪可疑…… 总之发现了殿下是在尾随平阳侯,猜到了殿下要干什么,原本是想阻止的。 但殿下“一意孤行”,怎么也不肯放弃,又同他说了自己的计划。 于是出于保护殿下,并顺利完成计划,不让殿下暴露的目的,他选择了一起干。 季恒听得两眼一黑又一黑……! 其实两个人干这件事,让季恒也哭笑不得,但原则上,他还是不能认同二人的做法。 身为长辈和上司,他还是不能助长这种行为,于是罚了姜洵去抄书,罚左廷玉把王府院子全扫一遍。 晚饭时分,姜洵便拿着竹简来找他。 季恒打开来看了一眼,见那字迹“龙飞凤舞”,显然是殿下亲笔。 且眼下邓月、皓空又不在,也没人能帮他代笔。 季恒又捧着竹简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检查有没有错的地方。 他不需要拿着书卷一一对照,毕竟这《春秋》他小时候也没少抄过,早就倒背如流了。 见没有错漏之处,季恒道:“下不为例。” 姜洵道:“哦。” 小婧适时又插了一句道:“公子,院子也已经扫完了……” 季恒道:“叫他也下不为例。” 小婧道:“喏。” 不过这一下午的时间,季恒倒是完成了件事,这让他心情还不错。 他道:“阿宝的名我想好了一个,阿洵,你来帮我看一眼可好?” 姜洵道:“好。” 而阿宝一听讲到了自己,便也咕噜噜地跑了过来,贴着季恒跪坐了下来,脑袋靠着季恒的手臂。 季恒提起毛笔,在木牍上写了个“沐”字。 姜洵念道:“姜沐。” 季恒问道:“如何?”又解释说,“阿宝毕竟是幼子,我希望他能沐浴雨露恩泽,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 “并且阿宝的八字,是‘木火通明’的格局,木能助他。他这个‘沐’旁边又有水来生,水生木,木生火,源源不断,流通好。” 虽然八字命理,他也只是在学占卜时,缠着他那位神通广大的师父学了几招,才疏学浅。 但总归是对阿宝的美好祝愿。 阿宝听了这话,看向季恒的眼睛也变为了星星眼。 他感动得倒在季恒怀里,说道:“唔……叔叔,你好厉害!” 姜洵道:“我也觉得好听。” 于是就这样定下了,季恒命人明日便上报给宗□□。 —— 而当天夜里,自大家一入长安便消失不见的左雨潇回来了。 四周万籁俱寂,左雨潇腰间佩剑,匆匆地穿廊而过。 他步入东院,见院子扫得格外干净,原本堆在两侧的积雪也都清了出去。 公子卧房的灯还亮着,而他刚想走过去,小婧便熄了灯走了出来,又转身合上了房门。 左雨潇道:“小婧。” 小婧回过身来,见是左雨潇吓了一跳,也不知他这阵子都去哪儿了?神出鬼没的。 左雨潇道:“公子睡了吗?” 小婧道:“刚歇下,很急吗?” 左雨潇纠结片刻,刚想说,那还是明日再谈吧,季恒便从卧房走了出来,说道:“小婧,你进去看一下阿宝。” 小婧应喏,又走了进去。 季恒又对左雨潇道:“去前堂。” 进了前堂,左雨潇走到一旁点燃了几盏铜灯,回到中央时见季恒仍站着,焦急地问他道:“如何了,有什么发现吗?” 这三年来,季恒一直在调查阿兄死亡的真相,他不相信阿兄是死于意外。 那阵子事情实在太多,直到阿兄阿嫂入殓,他才又细细复盘了整个事件。 据郎卫所说,那日齐王嫌车夫驾车太慢,便让车夫下了车。 车夫照做,而齐王归心似箭,便自己驾着驷马高车兀自飞奔了出去。 结果到了山路转弯处,那车轴忽然断裂,车轮飞了出去,车体倾斜,齐王和马车一起坠下了山。 骑马随行的郎卫惊慌失措,立即按齐王坠山的路线下山搜寻。 只是山路太过陡峭,那几日又连降大雨,山路泥泞湿滑,所有人都从山上滚落了下去,根本行不通。 其余郎卫见状,只好绕路而行。 可山地地形复杂,天又很快黑了,郎卫们举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直到隔日凌晨才在半山腰的林地间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齐王。 大家顾不得其他,忙带着齐王赶回了临淄。 而直到事后清点才发现,那日共有二十一名郎卫失踪,那车夫也消失不见。 季恒得知后,又命郎卫到原地搜山,最终救回了五名受伤的郎卫,又找到了三名郎卫的尸首。 还有十一名郎卫则在之后陆陆续续地回了王宫。 那日大家分头行动,大部队带着齐王离开时太过慌张,无法通知到所有人,这些人便掉了队,并没有什么大碍。 剩余两名郎卫与一名车夫,则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让季恒感到蹊跷的是,那失踪的车夫刚好便是新来的。 之前为齐王驾车的车夫年纪到了,想告老还乡,而他恰好是关中人。 他便和家令说好,那一趟只把齐王从临淄送到长安,之后便留在关中老家,不回齐国了。 家令便又提前安排了一位,负责将齐王从长安送回临淄。若是那一趟顺利,便继续留用,往后也都侍奉在齐王身边。 车夫,又称御者,在这年代也是个技术活,尤其诸侯王出行乘坐的驷马安车,会驾驭的含金量并不低。 车夫的选拔标准也十分严格,家世清白是最基本的。 这车夫名魏德,出身于关中一个落魄士族。 三年前,季恒便派人走访,去魏家及其附近打听魏德的下落。 而被问到的人也觉得很唐突、很莫名其妙。 既是出了意外,那大概便是死了,尸体找不到,估计就是被山中野兽给叼走了,为何还来打听魏德的消息,好像魏德还有可能活着一样? 季恒当然也知道很唐突、很莫名其妙…… 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所有线索都断了,他只能寄希望于这车夫还活着。 他有时也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太多疑了点? 会不会真的只是意外而已? 可每当有这样的念头,他又总是想起那日阿兄卧在榻上,他问阿兄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 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 而阿兄说:“不是……你要替阿兄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齐国子民……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他当时跪在阿兄榻下,感到阿兄已经算摊牌了——阿兄绝非死于意外,只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希望他知道真相。 事后他千百万次地回忆,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 左雨潇道:“公子你记不记得,这魏德是旁支庶出,他母亲原是府中奴婢,生了魏德后才被纳为了小妾,而他母亲很早就去世了?” 季恒道:“记得。” 左雨潇继续道:“他母亲因身份低微,去世后未能葬入祖墓。他家人又怕旁人闲话,便在偏远处给他母亲买了一块墓地下葬了。” “这回到魏德老家,还是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我便又去他母亲的墓地看了一眼,发现那座坟,近期绝对有人来修过。” 可有谁会给她修坟?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2章 季恒道:“我记得他的母亲, 双亲很早便亡故了,被叔父卖进了魏府做婢女,无亲无故, 身世凄惨。” 生前都没有人管, 死后又怎会有人来给她修坟呢? 莫非真是魏德来过? 季恒想了想, 说道:“我想死马当活马医, 派几个兄弟,到他母亲的墓地附近轮番蹲守。” 第62章 他不知道这一蹲要蹲多久,兴许要一年, 兴许要十年,兴许蹲一辈子也蹲不出什么结果,可能魏德早已经死了。 但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 左雨潇应道:“也只能如此。” 季恒又吩咐道:“给他们做个能掩人耳目的身份,再拨一笔钱,让他们到通往墓地的必经之路买房置业, 干脆在那里种地、养猪、喂鸡, 扎下根来, 像平常百姓一样过日子,顺便蹲守,以免打草惊蛇。” 他做盐铁生意,尤其食盐,免不得天南海北地走货, 他便买了些奴仆来做脚夫, 而这些脚夫自然都是年轻且身材健壮之人。 由于食盐是硬通货,商队走货时, 又难免路遇劫匪,季恒便又请人教了他们一些功夫。 普通脚夫要懂得防身,而资质好一些的则进一步培养, 提拔为商队卫队。 目前脚夫已有四千余人,卫队有一千余人。 季恒给他们的待遇极好,又常常略施一些笼络人心的小计,这些人便也对他忠心耿耿。 而所有这些人,季恒都交给了左雨潇统领。 季恒道:“挑几个信得过,并且能沉得住气的兄弟过去。” 左雨潇应道:“喏。” 夜里季恒躺在床上,又不住在想,哪怕是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可阿兄又的的确确是自己要求要驾车的。 这一点,众多的随行属官、郎卫、仆从都可以做证,不可能有假。 可怎会如此巧合? 而根据一名幸存的郎卫所说,当时车夫看到齐王坠山也急坏了,下意识跟着郎卫一起下了山,结果也滚落了下去。 那郎卫拽住了车夫的衣领,看到他后脖颈处有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痦子。 只是山路太过陡峭湿滑,那郎卫自身难保,最终便松了手。 车夫最终如何了也没有人看到。 —— 很快便到了上林苑狩猎的日子,这是每年诸侯王入都时,天子都会安排的固定节目。 皇家狩猎不仅是一种娱乐,更有其政治意义。 尤其到了本朝,围猎的规模越来越大,猎物也越来越夸张,从一开始的獐子、鹿,变为了如今的老虎、豹子、黑熊。 天子年轻时血气方刚,一次与众兄弟围猎,还亲手猎杀过一头猛虎。 且一场围猎,动辄便要动用数万精锐,更像是某种军事演习。 不仅能让军队时刻保持作战能力,在非战时也不要荒废,也能让天子向诸侯王与番邦们秀秀肌肉,展示自己庞大的军队与精良的军备,以达到威慑的目的。 天子的御用驰道昨天夜里便封了道。 今日清晨时辰一到,天子、诸侯王与列侯们的车驾便排着长队浩浩荡荡向上林苑行驶。 上林苑范围极大,相当于一片国家自然保护区,并兼具军事基地的功能。 四周山脉连绵成片,中间共有八条河流穿过,若是骑马疾行,从中横穿,恐怕不吃不喝不休息也要从日出疾驰到日落。 不过每次狩猎,军队都会用拒马围出一定范围。 这范围内的山头必定经历过数遍搜索,外围再由士兵层层把守,以保证公子王孙们不被意料之外的野兽所伤。 上林苑内又修建了宫观无数,以保证皇家想在哪一片围猎,都能在附近找到歇脚之处。 此前大行令也派谒者到王府通传过,说围猎结束后,陛下会在上林苑宴请大家。 今晚大家在上林苑休息一日,他们还安排了热汤泉等。 休息好了,明日再启程返回长安。 季恒记得谒者还提醒过,说今年陛下不想同兄弟们围猎,如今小辈们也都大了,更想看小辈们在猎场上角逐。 马车摇晃,季恒身披狐裘,手捧铜炉。 由于车外天寒地冻,鼻头冻得微微泛红,模样莫名有些乖巧。 “小辈的话……”季恒道,“诸侯王这边也就赵王太子、燕王太子、燕翁主,还有一个你,其余都太小……” 其实昭国还有一位楚王,已年近古稀,是天子与其余诸侯王们的叔叔辈,也是上一代诸侯王中唯一幸存的一位。 但由于年岁太大,陛下便免了楚王朝觐。 去年年底时,他又听闻楚王病了。 陛下便又格外开恩,免了楚王太子的朝觐,叫楚王太子继续在病床前侍奉。 “哦对。”季恒道,“还有梁王的公子,平阳侯。” 至于梁王的公子为何会是侯,而不是太子—— 毕竟梁王是异性王,是三年前,陛下不顾朝臣反对,违背了祖训破格封的。 在此之前,班越、班兴文父子都是侯,只不过班越是列侯,有自己的封国;班兴文则是关内侯,没有封国,只有食邑,级别比父亲低。 天子这样做,当然是有自己的政治目的。 他是要重用岳父,以威慑诸侯王。 但陛下当然也不希望班越百年之后,把那位置留给自己的儿子。 于是在封梁王时,陛下并没有封梁王太子,只给班兴文加封了一千户意思了下。 季恒道:“不过平阳侯脸还青着,他那禁足,也不知陛下给他解了没有……今天好像也没看到他。”说着,看向姜洵,“你看到了吗?” 姜洵摇摇头道:“好像没来。” 那么剩余便都是列侯们的子嗣了,不过他们大概会跟在诸侯王子嗣背后打打辅助。 而正闲聊,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车夫说,前头的马车也都停了,大概是要大家下车休息的意思。 两人恰好也坐累了,便下来活动筋骨。 车队排列自有其顺序,天子打头阵,诸侯王则按辈分、嫡系旁支、年龄等因素排序,此刻是梁王,赵王,吴王,燕王,齐王的顺序。 由于齐王辈分最小,于是排在最后。 而在这时,雪莹从前头车驾上跑了过来,问季恒道:“公子,阿宝今天来了没有?” 祖宗规矩是凡七岁以上皇子、王子都要去上林苑围观狩猎,再骑着小马驹,追逐一下小兔子、小狐狸什么的,培养培养尚武精神。 而七岁以下则不必。 猎场把守再严密,但毕竟流矢不长眼,还是有点危险性。 加上上回又发生了小朋友们打架的事,季恒担心谒者一个没看住,再有什么意外,今日便没带阿宝过来。 雪莹听了,感到有些遗憾。 季恒便道:“等改天,我叫人带阿宝去找你玩好不好?” 雪莹道:“好。” 而又休息了片刻,便有一名将领打马前来,说前头陛下的车驾已经启程了,是催大家也上车的意思,大家便纷纷上车。 车队继续行驶,约摸到了巳正十分,终于抵达上林苑。 用于接待的宫观已洒扫得一尘不染,季恒、姜洵跟着大部队浩浩荡荡走上了台阶,又被谒者引到了各自的房间。 姜洵下午要狩猎,便换了身骑马装。 又修整了片刻,围猎便开始了。 今年的猎场范围不算太大,四周山头林立,又有士兵把手,旌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围出来的面积与姜洵平日训练的马场不相上下。 坐北朝南处则搭了座华丽的看台,看台上又备好了筵席。 看样子,陛下今日真是要看小辈们围猎了。 陛下在主位入席,身侧坐着皇后。 待大家各自入座后,陛下说道:“抬上来吧。” 过了片刻,便见二十几名带刀侍卫推着一辆巨大的囚车走上前来,停在了看台正下方。 而那囚车内关着的是一头野猪。 其实常狩猎的人都知道,野猪的危险性其实并不比老虎、黑熊小多少。 它体型虽稍小一些,但脾气暴躁,攻击性强,冲击力又大,嘴边又长着又长又硬的獠牙,发起狂来也不是好应付的。 且囚车内的这一只,体型已经不比老虎小多少了。 季恒看了那野猪一眼,感到后背有些发凉。 倒不是它长得有多青面獠牙,而是它竟会与人对视,那下三白抬眼看人的模样实在有些瘆人,仿佛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吴王看热闹不嫌事大,开玩笑道:“野猪?皇兄也太小看这帮小辈们了吧,怎么也得放头老虎给他们玩儿玩儿啊!” 反正他儿子玩的是隔壁的“儿童猎场”。 “这野猪……”姜洵则看了它几眼,开口道,“看起来不像是个吃素的。” 陛下笑道:“还是阿洵识货。” 一看陛下开口,大家便又纷纷向陛下看去。 第63章 他道:“诸位可有听说过西南夷中有几个部落,他们那里的人极擅养蛊,知道他们的蛊虫是如何养成的吗?” 大家自然有所耳闻,但谁都不想在陛下面前卖弄。 皇后娇声道:“不知是如何养成的?陛下快别卖关子了。” 陛下笑道:“他们将十几种毒虫放入瓮中,任其在瓮中自相残杀,等残杀到最后一只——蛊成。” 而大家也听出了陛下的言外之意。 这野猪也是这么养出来的。 陛下道:“朕去年便在想,今年阿洵该入都了,听闻你擅骑射,便想看看你与照疆、晏河在猎场上角逐。” “朕也在想,朕要给你们出一道什么样的考题?” “老虎太凶猛,朕也怕伤着你们。可又如阿烈所说,野猪又有点小看了你们。朕便提高点难度,让上林苑养了这么一头千里挑一的野猪出来。” 他说着,又给一旁侍卫使了个眼色,那侍卫便用托盘捧来一把大弓。 这弓身长七尺有余,弦是用最上等的丝弦千拧百转而成,可谓是千金易得、一弦难求。 且拉力极大,寻常男子是拉都拉不开的。 陛下道:“此弓名曰‘裂穹’,当年高皇帝便是以此弓射杀了前朝暴君,建下大昭。”说着,他起身走上前去,单手拿起了弓,又搭上了一支箭。 拉弦。 瞄准。 而只听“嗡—!”的一声,那弓弦回弹之声,果真像是要把苍穹撕裂。 羽箭飞出,正中立于看台下的箭靶靶心。 赵王道:“皇兄好准头!” 陛下沉声笑了笑道:“只能说是宝刀还未老……但江山代有人才出,往后是他们小辈们的主场。今日谁猎得了这猎物,朕便把这弓赐予谁。” 而这裂穹不仅用料极好,又是高皇帝争霸天下时,在决战战场上用过的宝物。 别说是姜洵、姜照疆、姜晏河了,便是文弱的姜沅听了都十分眼馋! 陛下道:“放猎物。” 宦官传唱道:“放猎物—!” 一名侍卫攀上了囚车顶部,蹲在上方,解开囚车铁链上的铁锁。 野猪便在囚车内缓缓地站了起来。 只见它脖颈上也戴着锁链,以确保不与山中其他野猪相混淆。 铁链上又扣着铃铛,声音不大,却也能让它暴露些许的行踪。 锁链“哐当—”一声落地。 那野猪用侧身推开了囚车车门,跳下囚车,回头望了一眼。 见背后是上百名手执长枪的士兵,看台四周更是被披甲佩刀的侍卫包裹,它便迅速向山林跑去。 姜洵当即起了身,似是有些迫不及待。 季恒小声道:“殿下,注意安全。” 姜洵应道:“好。” 待猎物消失不见,姜洵、姜沅、姜照疆、姜晏河及列侯子弟、随行侍卫等人便也都浩浩荡荡地上了马。 姜洵骑在马背上,看向身侧的姜照疆道:“这千里挑一选出来的猎物,想必脑子也不一般,恐怕早不知藏哪儿了。” “姐姐,一会儿你和晏河兄搜西山,我和姜沅搜东山,分头行动,找到了便赶到中间来,一同围猎,这样可好?” 毕竟在山林间搜寻一只特定的猎物,工作量太大,也没什么意思,还是分工一下比较好。 姜照疆痛快道:“好啊,这样快些!” 姜洵又看向了姜晏河。 姜晏河有着和他一样强健的体格,额头两侧的碎发微微有些羊毛卷,细看之下十分可爱。 可瞳孔颜色又很浅,在阳光下泛着蓝色。 对视之时,竟像是一头狼。 姜洵道:“承让。” 姜晏河也道:“承,让。” 而在这时,宦官唱道:“一炷香时间到—!” 姜照疆单手调转了马头,已压低了上身,说道:“待会儿若是输了,你们两个可别哭啊。” 姜洵道:“不会,输给姐姐又不丢人。” 姜照疆“驾—!”了一声冲了出去。 姜洵“驾—!”了一声,也冲了出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3章 方才野猪跑向了西山, 也就是姜照疆、姜晏河搜寻的方向。 但这些山连绵成片,不排除这一炷香的时间里,野猪又跑向了其他山头的可能。 好在眼下是冬季, 山上积着厚厚的雪, 若有猎物跑过, 定会留下足迹。 到了山脚下, 姜洵便道:“我们还是兵分两路,从两头往中间搜,速战速决。若发现了猎物踪迹, 立刻派人通知另一队。但在两队人马汇合之前,谁都不准放箭,以免暗矢伤人。” 大家纷纷应道:“喏!” 看台上,季恒坐在筵席前。 他知道今日会冷,于是也做好了御寒准备, 穿了带皮毛里子的衣裳, 外面披了件狐裘, 手中又捧了个铜炉。 宦官也在不断为大家添热水,把案几上凉掉的食物撤下去,再换成热的。 可眼下正值元月,又是在山脚下,寒冷的程度已经超出了季恒的想象。 冷气一入肺, 他又开始咳嗽。 不想太引人注目, 便只好用帕子掩面,埋头小声地咳。 而他身侧的王侯们各个都像是纯阳之体, 加上饮酒又能暖身,似乎都不觉得冷。 尤其燕王,饮了几杯后便连裘衣都解了下来。 而在这时, 一名宦官从背后过道匆匆地走了过来,在季恒身后小声唤道:“公子。” 季恒勉强止住咳,回头去看。 那宦官便在他身侧跪坐了下来,手中拿了两张羊羔皮,皮毛梳理得格外柔顺,说道:“陛下知道公子怕寒,特命老奴送毛毯过来。”说着,请季恒先起身。 季恒便先起身站到了一旁。 宦官便把那羊羔皮铺到了季恒的坐席上,说道:“公子请坐。” 季恒坐下来。 那宦官又往他大腿上盖了一张,把他狐裘包裹不到的地方都裹了个严严实实。 末了,又帮他换了铜炉里的木炭。 季恒向陛下望去,却见陛下正与吴王对饮,他便对宦官道:“还请替我谢过陛下。” 宦官道:“喏。” 那头,吴王干下一杯酒,放下耳杯,又向几座山头望了过去,说道:“都半个多时辰了,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会连猎物的影子都没见着,今天就要结束了吧?” 燕王笑得无奈。 他当然知道自己那一双儿女的实力,却还是谦逊道:“有可能!哈哈哈哈—” 与此同时,姜洵已经锁定了猎物所在之处。 他带人在山上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一名郎卫在雪地里发现了野猪脚印,他们便顺着脚印,找到了一个“山洞”。 其实也不算山洞,而是一块大石板压在上面,与地面之间产生的空隙。 空隙不大,刚好够一只野猪隐藏。 姜洵的两队人马已经集合,长枪齐刷刷对准了洞口。 姜洵站在最前,弯下腰向里面望去,便与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对上了目光。 如何引它出来,是个问题。 而在这时,身后一名列侯之子眼疾手快,拿出弓箭便射了出去。 姜洵手更快,拔了剑,便把那羽箭斩断在地,说道:“我和燕王太子、燕翁主说好,要把猎物赶到山下一块儿猎。” 那列侯之子不明情况,说道:“抱歉。” 姜洵很无所谓的模样,只道:“没关系,是我没说清楚。” 他想了想,觉得他们这样站在洞口,野猪肯定不敢出来,便让所有人都躲到了洞口背后。 他则骑着马,撤到了洞口侧前方,给野猪留出了一条能径直奔逃的路线。 而后搭上一支箭,向洞口/.射了过去。 那箭虚虚地插在了雪地上,自然没能伤到那野猪丝毫。 可野猪自方才起,便知道山上有上百人在搜寻自己。 它躲到这洞里后,也发觉此处并不好隐藏,很容易暴露,便想换个地方。 可这些人很快便发现了它,拿着长枪在洞口指了它半天,让它逃无可逃。 这箭一飞来,野猪便彻底受了惊,慌不择路地奔逃了出去。 姜洵道:“追!” 郎卫迅速围成了一个半圆,控制着野猪奔逃的方向。 大家齐齐放箭,不射猎物,而只是驱赶它下山。 那野猪奔得极快,横冲直撞,很快便窜到了山脚下,又继续向前奔逃。 远远坐在看台上的吴王看到这一幕,立刻拍案道:“来了!” 第64章 大家纷纷望了过去。 只见下一秒,姜洵便带着一队人马从山上冲了下来,边骑边射,用箭势压制猎物。 山下是一片足有十几个足球场大的平地,毫无遮挡,让猎物没有安全感。 于是它拼命飞奔,一眨眼的功夫便已窜到了中央,已经远远超出了姜洵的射程,像是要跑到对面山头去藏身。 这若是让它藏了,定又是一顿好找。 姜洵道:“停止放箭!追上它!” 他压低上身,夹紧马腹,如一支离弦之箭冲了出去,速度太快,将一众郎卫都甩在了身后。 “殿下!” “殿下!” 郎卫在背后拼命追赶。 好在负责猎场安全的卫尉经验丰富,立刻从把守在外围的人手中,就近派出了一支队伍,加强对齐王的护卫。 只是此时,野猪已跑到了西山山脚下,很快便消失在了山林间,而姜洵并没有追上。 吴王痛心疾首道:“哎!完了!” 赵王一看赛点过了,便端起了酒杯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燕王也端起了耳杯。 而在这时,只见刚跑入西山的野猪,却再次仓皇地奔逃了出来! 紧跟着,便见姜照疆、姜晏河带着一众黑压压的人马从山上冲了下来。 野猪像一只被踢飞了的球,迅速向东面“飞”去,却又与姜洵队伍撞了个正着。 两侧人马,已迅速形成了夹击之势! 吴王拍案而起道:“精彩!” 所有人都在屏息关注着赛况。 只见野猪已被两队人马团团包围,且包围圈越缩越紧。 野猪在中间团团转着,目光锐利—— 它在寻找突破口。 而后,它忽然向某个方向发起了进攻! 姜晏河果断放箭,否则被攻击到的人会很危险。 众人皆知,姜晏河力大无穷,并且是个神射手。 众人也皆知,射猪要射肩胛骨下方,才容易一箭射中心脏,让猪当场毙命。 毫无意外,那一箭射中了野猪肩胛骨下方。 可只在毫厘之差,姜洵也放了一支箭。 只见那箭头,射穿了姜晏河的箭杆,直接将其对半劈开,将写着“燕”字的箭羽折断在地,自己插在了野猪的后背上。 那野猪应声倒地。 此刻,城头变幻大王旗,那野猪身上只插着一支箭,箭羽上写着“齐”字。 那箭杆又在高调地左右乱晃,像在明晃晃地宣示主权。 所有人都看呆了—— 姜洵看着那箭羽,也呆愣了许久。 其实这非他本意,他也是怕野猪伤人才放箭的,没想到会这么巧。 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不好意思。”他说道,“但……兵不厌诈。” 姜照疆笑得爽朗,说道:“虽然晏河是我弟弟,但我觉得算你赢!” 姜晏河也道:“算,阿洵,赢。” 但毕竟情况特殊,姜洵还是说,不如请陛下定夺。 陛下只认规矩,而猎场上只有一个规矩,便是猎物身上插着谁的箭,那就算谁的。 周围长辈们纷纷表示认同,尤其燕王。毕竟姜洵年纪小,又是第一次围猎,多少带点鼓励的意思。 姜洵道:“但我又想了想,一来,是堂兄一箭射中了心脏,才使这野猪毙命。而我射中的是后背,恐怕无法一击毙命。” “二来,堂兄、堂姐镇守边关,比我更值得拥有这把弓。” 陛下听了很欣慰,便把那裂穹赐给了姜照疆、姜晏河,而后又大笔一挥,赐给姜洵其他的宝马、宝剑和宝刀。 几人纷纷谢恩。 吴王便道:“我姜家果真是人才辈出,各个都是人中龙凤!”说着,看向陛下,“臣弟方才看这些侄儿、侄女们围猎,心中也颇有感触。” “祖父分封各路诸侯,不就是要我们在必要之时联手拱卫中央,以保大昭江山千秋万代?看他们几人,明明是同场竞技,却配合得多么得心应手!” 听到这儿,梁王只嗤笑了声。 他看方才那景象,可不像是拱卫中央,倒像是逐鹿中央! 吴王继续道:“匈奴屡犯我境,定扰得皇兄头疼。但只要皇兄一声令下,我们在座这些诸侯,自当是挺身而出,万死不辞啊!” 赵王一看吴王已经把主题升华到了这个高度,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空间了,便争先应道:“臣弟也是!” 燕王不言语,打匈奴他一直就在最前线,也无需多言。 姜洵年纪小,也不贸然发言。 陛下听了,便和颜悦色道:“你们有这个心,朕就已经很知足了。” 而在这时,一名宦官趋步向前,在陛下身侧跪坐了下来,对陛下道:“皇太子那边也结束了。” 陛下笑问:“他们那边如何了?” 每年上林苑围猎,年纪小的皇子皇孙们也要拿“弓箭”射击猎物。 只不过他们用的箭不带箭头,而只在前面包一块白布,在白布上沾满不同颜色的颜料——比如皇太子用黄色,吴王太子用红色。 而只要在猎物身上留下了颜料,便算是射中了,最后还会算出一个总分进行排序。 那宦官凑了过去,在陛下耳边小声道:“吴王太子排第一,燕翁主排第二,皇太子排第三。” 统共没有几个孩子,皇太子排第三,这排名实在算不得光彩。 皇后便道:“没搞错吧?” 陛下只道:“业精于勤荒于嬉,皇后看浩儿平日可有用功练习?”顿了顿,又笑道,“不过也只是游戏罢了。” 又说外面天气太寒,既已结束,那便起驾回殿。 歇息片刻,晚上还有筵席。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4章 起驾回宫观时, 季恒已是一身病气。 他感到浑身又湿又寒,一进房间便脱了沾满寒气的狐裘,缩进了被子里, 习惯性叫道:“小婧。” 一名侍女走上前来, 应了声:“喏。” 季恒反应过来, 说道:“……不好意思, 叫习惯了。”又道,“能不能帮我把炭盆挪近一点?” 那侍女又道:“喏。” 而正要挪,房门开了, 姜洵换好一身常服走了进来,说道:“我来吧。” 他说着,走上前去,把炭盆挪到了床下,差不多季恒腰部那个位置, 而后在季恒脚边坐下了, 说道:“屋子里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好生无趣。” 季恒受了寒,脑袋有些晕乎乎的。 他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蚕蛹,只把手臂露了出来,搭在了额头上,说道:“那咱们说说话。” 姜洵道:“叔叔还欠我件事情呢。” 季恒眼睛睁得迷离, 想了想, 也实在没想起来自己欠阿洵什么了? 姜洵便道:“骑了一下午的马,手都冻疼了, 该叔叔还我了。” 原来是要他捂手。 阿洵的手露在外面攥了一下午的缰绳,而他好歹是缩在狐裘内捧着铜炉,肯定是他的手要暖一点的。 这恐怕也是少有的, 他能还阿洵这笔“债”的时机了。 可他眼下实在难受,难受得一动不想动,便求饶道:“叔叔下次再还好不好?叔叔头胀,感觉要拿手压着才舒服一点呢。” 姜洵无言地打量四周。 他见床上放着两只枕头,季恒枕一只,旁边还空一只。 这枕头是软枕,丝帛内填充的是助眠的药材,还带着淡淡药香。 他笑了笑,忽然起了个坏主意,便轻轻把季恒的手臂拿下来,把那枕头搭在了季恒的脑门上,把两边压实了,让枕头贴合脑门。弄完后像是很满意,说道:“这样。” 季恒:“…………” 他感觉自己的样子有点傻,于是有些无奈。 但这软枕内除了药材,似乎又填充了些谷物,有一定重量,压在额头上还怪舒服的。 他又着实无力,便一动未动,任姜洵摆弄。 姜洵则又把他的手攥过去,而他发现姜洵的手竟还是热的!那温度有些惊到了季恒,这是正常人在外面冻了一下午后还能拥有的体温吗? 姜洵把季恒那只手捧在手心,轻揉轻吹,弄热了放进被子里,又把被子掖好,说道:“叔叔睡一会儿吧,晚宴还要一个时辰。” 季恒半昏半醒道:“但你无聊可怎么好?” “没事。”姜洵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先生要求背诵,等他回了临淄要检查的,文章可长,“我先做一会儿功课。” 第65章 这认真的模样把季恒逗笑了,说道:“好,那叔叔先眯一会儿。”说着,又往里挪了挪,问道,“你要不要坐上来,盖着被子?” 姜洵想了想,说道:“好啊。”说着,脱了鹿皮靴把腿放了上来,坐在了床尾。 季恒便把被子一掀,盖在了姜洵腿上,而后闭上了眼。 屋子里暖融融的,他又贴着个人形火炉,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姜洵则捧着书卷看了一会儿,见季恒的鼻息变得均匀,似是已经睡着了。 他便放下了书卷,看向了季恒。 季恒的睡脸可比书卷好看多了,他就这么看着季恒的脸打发起了时间…… —— 另一侧,皇后一回到寝宫便清退了宫人,转身问皇太子道:“怎么回事,为何只有第三名?连姜雪莹那个丫头片子都不如!” “母亲有没有说过,父皇最看重这个,因为昭国的头顶便是匈奴,昭国的储君绝不能没有血性!” “母亲有没有叫你好好练习?用着昭国最好的师父,又为何会练成这样?排名第三,你让父皇、母后还有外祖父的颜面都往哪儿搁?” 姜浩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一只小狐狸,听着母亲的指责,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班令仪便把那小狐狸扔到了地上,说道:“你听到了没有?”说着,对宦官道,“把这狐狸给我扔出去!” 姜浩这才哭了出来,拽着母亲的衣袖道:“不要扔!不要扔!这是我射中的小狐狸,我不是第三名,我是第一名!是姜焕耍赖!是司射偏心!” 班令仪道:“这又是什么意思?” 由于射中狐狸有二十分,射中兔子只有十分,于是今日比试一开始,姜浩便把目光都放到了狐狸身上。 只是狐狸十分机敏,非常不好射中。 直到比试快结束时,他也只射中了一只,得了二十分。 而此时,姜焕射中了一只狐狸、两只兔子,得了四十分。 姜雪莹射中了三只兔子,得了三十分。 而在最后时刻,他和姜焕又几乎同时射中了一只狐狸。 “明明就是我先射中的,可姜焕非说是他先射中的!” “司射又说,是我和姜焕同时射中的。” “司射便把那狐狸抱过来,看了箭矢留下来的轨迹,说姜焕是正面射中,并且射在了脖颈上,而我的箭矢是擦身而过,说这样是射不死猎物的,便把那狐狸判给了姜焕!” 一旁随侍皇太子的宦官道:“的的确确是咱们太子先射中的,老奴看得一清二楚!” “皇子皇孙们围猎,又何曾有过看箭矢轨迹的规矩?谁先在猎物身上留下了颜料,那就应该算谁的!” 司射也是眼神不好! 不仅眼神不好,脑子也不灵光。 若把这狐狸判给了皇太子,皇太子便有四十分,与吴王太子并列第一,皆大欢喜。 可那司射非一根筋,闹得大家都不好收场。 班令仪问道:“今日司射是由谁担任的?” 宦官道:“回皇后,是袁郎官。” “袁郎官?”班令仪道,“颍川侯那个远房外甥?” 宦官道:“没错。” 颍川侯,也就是安阳的夫君了。 他这小外甥在陛下身边担任郎官,由于骑射功夫了得,性子又很耿直,还挺讨陛下喜欢。 班令仪道:“你现在来掰扯这些,你父皇会认吗?为何不从一开始便勤加练习,一开始便多射中几只猎物?” “父皇对你很失望,你给我好好反省!” —— 晚宴开始时,窗外的天已暗了下来。 谒者提前两刻钟前来提醒,而季恒沉沉睡了一觉,身上已经好多了,头脑也不再昏涨。 姜洵仍坐在床尾,放下了竹简道:“该起床了,叔叔。” “好。”季恒说着,爬了起来。 他理了理发冠,又换了身衣裳,便跟着谒者、姜洵来到了大殿。 宴会很快开始,乐师们跪坐在一旁演奏乐器,舞姬在中间跳舞,佳肴也由宫女们一道道地端了上来。 季恒不大饿,用了几口便放下筷子,而后喝喝茶,看看歌舞。 四周宾客喧闹着饮酒,而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噔噔噔噔”的小孩子旋风般跑过来的声音。紧跟着,他身后便响起一声“叔叔!”。 季恒忙回头去看,见是雪莹。 她手中提了只木笼,蹲了下来,手指伸进去逗了逗里面的小兔子,说道:“这是我今天射中的,我一共射中了三只!阿宝没来,这个送给阿宝。” “真的吗?”季恒看着雪莹,感到心里暖暖的,说道,“翁主好厉害,我替阿宝谢谢翁主。” 雪莹道:“不客气的。”说完,便又旋风般跑了,回到了阿姐身旁。 姜洵坐在季恒前方,却根本无暇留意身后发生了什么。 伯伯叔叔们喝高兴了,轮番说“干”,他便也不得不跟着端起酒杯。 只是此刻……他杯中的酒是红色的。 饮下去又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他很少饮酒,也不知这是什么酒。 只是看了看四周,见所有人杯中都是这颜色,大家也都见怪不怪、茹毛饮血地饮着这东西,他便也不好多问,只跟着饮。 不知喝了多久,大家食案上皆已是杯盘狼藉。 时辰也不早了,姜焕、雪莹这些小辈各个困得哈欠连天。吴王便说,让困了的小辈都先回去,他们还要接着喝。 姜洵也是“困了的小辈”。 其实他倒不是很困,只是想着,叔叔累了一天该休息了,便起了身。 姜照疆、姜晏河、姜沅几人便也都呼啦啦地起了身,准备告辞。 而吴王指的小辈,自然不是这些能陪他们喝酒的小辈,正准备挑理,陛下便道:“让他们去吧。” 吴王便也豪爽道:“算了算了,跟这帮小鸡崽子们也喝不明白!” 大家便灰溜溜地告退。 姜洵、季恒二人的院子与其他人方向不同,道别过后,便沿着长廊而去。 今日恰好是十五,月亮圆得像银盘,季恒便道:“今日是满月。” 姜洵喝得微醺,边走边抬头看那月亮。 季恒又把手中木笼提了起来,觉得很好笑,说道:“雪莹还送来一只玉兔。” 姜洵转过身来,一边看着季恒,一边倒着走往后走。 季恒长得很好看,肤白胜雪,唇红齿白,五官整体偏温润,只是又长了双漂亮的桃花眼,眼睫又长又直,便又添了几分疏丽。 姜洵道:“那你一定是嫦娥了。” “……” 季恒感到十分无奈……但知道阿洵是喝醉了,便也没说什么,只道:“好好走路,当心摔着。”说着,把着他手臂,把他翻了过去。 长廊很长,二人无言地走着,庭院内的积雪在月色下反着亮晶晶的光。 走到了姜洵卧室门口,季恒便把他交给了宫人,说道:“殿下喝了些酒,麻烦你们照顾他。” “喏。” 季恒又叮嘱姜洵早些休息,便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姜洵应了声:“好。” 两侧宫人推开了房门,姜洵走了进去。 从方才起,他便感到身体有些异样,尤其步入了室内,这炭盆烧得太旺,更是让他感到浑身躁动。 之前虽没人教过他,但眼下,他似乎也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什么。 如果猜得不错,那酒大概是鹿血酒,而鹿血可是“大补”之物…… 他脱下了大氅,随手扔在了地上。 侍女跟上来,把那大氅捡起。 室内点了几盏铜灯,最亮的灯架却并未点亮,光线因而有些迷离,大概是宫人们看时辰不早,让他早些休息的意思。 只是走到了床边,却见床上的纱幔已经垂了下来。 他感到有些奇怪,毕竟之前无论是在齐王宫、赵王宫还是陪陛下出行下榻过的行宫,宫人们都是等他躺下后,才把这床幔放下的。 于是他轻轻挑开了纱幔,果真见里面躺着一位女子。 …… 明明灭灭的光亮,也丝毫没能掩盖住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清水出芙蓉,略施了些粉黛,便娇艳得像一朵刚喝饱了水的花一样。 “殿下。” 那女子说着,坐了起来。 她身上没穿衣服,便拿被子遮掩。 想必也是家世清白的良家女,想必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于是她面色略显惊慌,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 姜洵放下了纱幔。 他不想知道这是谁的安排,又有何目的。 第66章 是想在他身边安插一个眼线?还是酒池肉林,原本就是狩猎当晚的固有流程,只不过他之前年纪小,于是大家都避着他。 他只是在想,当年他的母亲是否也是这样被送到了他父亲的床榻上? 他心情复杂,干脆转身离去,对门外守职的宦官道:“去汤泉宫。” ----------------------- 作者有话说:啊呀啊呀啊呀,那在汤泉宫,肯定是要碰到正缘的啦[眼镜][眼镜][眼镜] 感谢订阅! 第55章 季恒一入馆舍, 侍女便迎了上来,帮他解下了狐裘,又问道:“公子要歇息了吗?” 季恒道:“嗯。早些休息吧。” 毕竟在外面冻了一天, 他身上还是不大爽快, 晚宴又有些喧闹, 让他头脑有些昏沉。 侍女一边帮他宽衣解带, 一边道:“听说汤泉宫里已经备好了浴汤,备的还是能驱寒的药汤呢。” 这侍女年纪不大,声线像极了小婧, 室内光线又有些昏暗,竟让季恒感到恍惚。 他笑道:“是吗?” 侍女道:“公子别看诸侯王们体魄好,每年狩猎完也要在药汤里泡着驱寒,不然也受不了的。” 往往还要叫一大帮舞姬、乐师们一起进去泡呢。 “我看公子身上有些病气,不如也去泡一泡吧, 这样晚上也能睡得香些。” 季恒被说动了, 笑道:“好, 那便去吧。” 汤泉宫是一片宫殿群,鸿胪寺会提前给随行人员安排不同的汤。齐国每年都是“曲水汤”,季恒来过多回,已十分熟悉。 而正要入内,把守在门前的郎卫便道:“齐王殿下在里面……” 这主汤是给齐王的。当然, 诸侯王一般都会带自己的家属或臣子等人一起泡, 毕竟那么大一个汤,一个人泡在里面也怪无聊的, 但也得有诸侯王允准才行。 往年季恒都是跟着阿兄直接进去的,便有些忘了这规矩,今天也是糊涂了。 可阿洵不是已经进去睡觉了吗? 怎么又跑来泡汤啦…… 这隔壁还有给属官们预备的汤泉, 季恒便准备到隔壁泡泡。 而在这时,只听姜洵在里面道:“是谁?” 郎卫像是认得他,说道:“回殿下,是季公子。” 殿内沉默了那么片刻,便又传来一声:“请叔叔进来吧。” 郎卫道:“里面请。” 季恒儿时没少和姜洵泡过汤,光是这上林苑的曲水汤便一起泡过多回,他便没多想,走上前去。 虽然他知道阿洵私下里也会看看男风春宫图什么的……但他怎么说也是长辈,总不会有人对长辈也感兴趣吧? 曲水汤,因浴汤沿着百转千回的石质轨道流入汤泉中而得名。 季恒走进去,只见屏风后水雾缭绕,隐约可见姜洵背对屏风坐在汤泉内的背影,姜洵的衣裳则胡乱扔在了地上。 季恒解下自己的长袍,又顺手脱下了中衣,可脱到一半又有些犹豫了。想了想,还是又穿好,系紧。 而后,弯腰捡起了姜洵的衣裳,想着一块儿挂到旁边去,便见有个小物件飘落了下来。 殿内点着大量的油灯,但这朝代的照明技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太过明亮。 季恒没看清,便捡起来看了眼。 只见那是个白色缎面荷包,周边镶一圈红边,系带用的也是红绦绳——这不是他那日在邯郸被抢走的荷包吗?怎么又会在阿洵这里? 季恒捏着这荷包,又看向了屏风后阿洵的背影…… 姜洵感到背后有些异样,但又不敢回头,只僵硬地坐在原地。 …… 季恒脑子有些不转了,想着阿洵留着这东西一定有他留着这东西的道理……?总之没多问,把荷包塞进了姜洵的左袖袋,把衣服扔回了原地。想了想,又把自己的衣裳也扔在了地上,便向汤泉走了过去。 这汤泉很大,能同时容纳几十人泡在里面。 绕开了屏风,便看到姜洵坐在汤泉内的背影。一身荞麦色皮肤,肌肉看着很结实。 “阿洵。” 季恒说着,一步步走下了石阶,而后在第四阶石阶处坐了下来,下半身泡在浴汤内,与姜洵隔着一定距离。 姜洵礼貌性扭头,只瞥到一双小巧玉足如蜻蜓点水般下了水,便迅速转移了视线,叫了声:“叔叔。” 万幸,叔叔还穿了层里衣。否则今晚,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失态成什么样。 他担心的失态,也绝不仅仅是小兄弟抬头的这种程度。 事实上,他方才坐在这儿,得知叔叔来到了门外时,他这不安分的小兄弟就已经抬了头,怎么也不肯再回去。 只不过这药汤是褐色,他泡在里面便也看不出来罢了。 上方缭绕着氤氲水雾,姜洵有些口干舌燥,便回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这茶是菊花茶,他特命宫人泡来的,想着败败火。 只是这浴汤内又加了驱寒温补的药材,接触在肌肤上有些辛辣。总之这败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补”的速度,又是在叔叔面前,真是要命了。 他倒了一杯,又问季恒道:“叔叔喝茶吗?” 季恒总觉得这氛围有些古怪,和小时候跟阿洵泡汤泉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想了想,说道:“先不用了。” 姜洵便自己喝下一杯,又问道:“叔叔晚宴上饮酒了吗?” 季恒表示没有。 他宴会上越来越会作弊了,今晚都是以水代酒。反正也不会有人盯着他的杯子看,再告发说他饮的不是酒。 当然告发了也没事,顶多尴尬,反正天子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姜洵道:“哦。” 那看来也不知道今晚酒壶里的是鹿血酒,不知道他此刻有多难熬了…… 姜洵状态有些紧绷,这样的紧绷又让他有些不自信。 但又想——这样不行,会更奇怪! 他便单手端着茶杯,不经意地垂眸看了一眼,见在褐色药汤下的确是一丁点也看不见,便又找回了那么点自信。 但自己坐姿如此拘束,岂不又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吗? 他便调整了下坐姿,把胳膊肘搭在了身后石阶上,腿也大喇喇地敞开了。 又垂眸瞥了一眼—— 嗯,看不见。 于是自信地饮下一杯茶。 而一扭头,便见季恒小男孩般的身子骨,正抱着双膝坐在汤泉里,模样莫名有些乖,像一朵小蘑菇。 他见季恒苍白瘦弱的左腕上横亘着一根红手绳,上面还穿了个小金铃。 这是季恒的私密之物,姜洵也是第一次看到,觉得很有趣,便问道:“这是什么?” 说着,伸出一根手指,挑逗了那金铃一下,那金铃便“花枝乱颤”,发出一连串“当啷—当啷—当啷—当啷”的声音。 只不过那金铃很小,声音便也十分微弱。 “这个啊。”季恒摸了摸那手绳,说道,“这个是你母亲送我的。” 记得当时阿嫂说这红手绳有点大,要帮他改一改,他便说不必麻烦了。这三年来他骨骼又发育了些,戴在手上竟是刚刚好。 当年若是改了,眼下便戴不成了。 季恒垂眸又看了许久,便把衣袖拉下来,把它藏了进去。 姜洵则佯装吃醋道:“那几年,阿娘连着好几年没给我编过这东西了,原来是在偷偷给叔叔一个人编啊!” 不过回想起来,叔叔被接到齐王宫的那一年,叔叔十岁,他也才六岁吧?正是博父母关注的年龄,尤其他又有个龙凤胎姐姐,小时候总爱争风吃醋。 但叔叔的醋,他好像真是一丁点都没吃过。 叔叔小时候就是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生得漂亮又总爱生病。 叔叔心情好时会逗逗他玩儿,心情不好,尤其身体病痛时,又爱发发小脾气。 但由于生得漂亮,便连生气的模样也显得可爱。 他看着季恒,只觉得女娲娘娘捏一个这样的小人儿,得费多大功夫啊? 他喜欢都来不及,又哪有功夫吃醋呢? 季恒看阿洵吃味,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阿嫂的确是偷偷帮他一个人编的,因为阿灼、阿洵都不喜欢戴这东西,顶多戴一天,第二天便要开始到处乱扔了。阿嫂也嫌麻烦,便只给他一个人编。 气氛有些沉默,季恒便想,要么找话说、要么找事做,得把这话题岔开。 他一转身,见身后放着一托盘的厚帕子,便拿来一个放进浴汤里沾湿了,真诚道:“叔叔帮你擦擦后背好不好?” 第67章 姜洵:“…………” 叔叔这是想弄死他吗? 但还是乖乖转身,把后背留给了季恒。 他后背很紧实、很光洁,季恒擦得很认真。 只是季恒指尖冰凉,游走在姜洵的后背上—— 他此刻本就敏感,感到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在了后背上,季恒却给他来了个冰火九重天。 姜洵调整呼吸,勉强忍耐。 好在季恒没多久便放下了帕子,说道:“好了。”又道,“时候也不早了,叔叔要回去休息了。”说着,起身。 这话也让姜洵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殿内除了汤泉还有卧室,他便想等叔叔离开,他自己解决一下,今晚便宿在这儿了。 他道:“好,叔叔当心。” 只是说时迟那时快,季恒刚要转身,脚下便忽然一滑! 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向后仰了过去,左脚为了保持平衡,下意识抬了起来。 那感觉相当恐怖,他脚下都是一阶一阶的石阶,他脑袋或腰部若是撞到了尖角,或是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冲击力太强,伤到了脊椎,落个半身不遂也不是没可能的!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季恒便无从得知了。 他只听姜洵说了声“叔叔当心!”,便像是采取了紧急措施。 总之他落地时,并未感到脑袋、屁股或哪里很疼,只感到自己的左脚“duang——”地踹到了一个又灼热又梆硬又有些q弹的东西,却不知那是什么,只感到脚感有些奇妙…… 一睁眼,便看到自己横坐在了姜洵的大腿上。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6章 季恒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姿势落的地, 两个人的双腿,竟以类似“编竹篮”的方式横竖交叉在了一起。 而自己的左腿,恰好就在姜洵的两腿之间? 他吓了一跳, 忙问道:“你没事吧?” 姜洵:“…………” 其实那一脚踹得并不狠, 叔叔身子那么轻, 脚又那么小, 便是卯足了劲儿地踹,又能有多疼? 只是叔叔直接一脚帮他解决了他待会儿可能要花许久才能解决的问题…… “嗯……”他强忍着道,“……没事。” 季恒道:“真的没事?” “……没事!” …… 季恒简直无地自容, 眼下这情况,又让他怎么好?他要帮阿洵检查一下吗?只是阿询新岁十七,他也不便这么做吧…… 要么叫个侍医来帮阿洵检查一下? 而正面红耳赤,却听不远处的馆舍内忽然传来几声尖叫。 “啊————!!!!” “啊————!!!!” 像是哪个宦官的声音,既凄厉又尖锐, 将宁静的夜晚撕裂, 竟令人毛骨悚然。 季恒仍坐在姜洵腿上, 两个人面面相觑。 这里是汤泉宫,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大概是吴王、燕王他们的馆舍。 而紧跟着,便听一名宫女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吴王太子出事了!” “快来人啊!” “吴王太子出事了!” 紧跟着,便是四周的持械郎卫齐刷刷向那馆舍跑去的声音。 吴王太子? 季恒心头一紧。 姜洵也一下清醒了,说道:“去看看。” 两人匆匆穿好了衣裳, 急忙赶到了馆舍时, 便见吴王的院落已被郎卫团团包围,见来者是齐王, 这才放他们入内。 穿过庭院,步入了大殿。 只见殿内光线昏暗,一名宦官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像是刚被人打过,满脸是血。他手中横抱着一名刚断了气的男童,从房间走了出来,踉踉跄跄、疯疯癫癫,说道:“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他边哭边笑,眼泪止不住落下,声音荒诞又凄厉。 季恒认得他,他是吴王太子的贴身侍者,而他手中抱着的正是吴王太子。 紧跟着,在附近宫观内寻欢作乐的天子与诸侯王们便也接连赶来,庭院外一阵喧闹。 吴王最先赶到,说道:“焕儿。” “焕儿。” 他不知道焕儿已经咽了气,于是尽可能沉着冷静,从侍者手中接过了姜焕,说道:“唤太医,快唤太医!” 而那侍者只是大哭大笑,说道:“是皇太子!” “哈哈哈哈哈!” “是皇太子杀人了!” 陛下、皇后、梁王、燕王、赵王等人也陆续赶来,不知此前在做些什么,除了皇后,其余都有些衣冠不整。 那侍者继续道:“是皇太子杀人了!” “啊—哈哈哈哈哈!” “是皇太子!” 皇后听了此话忍无可忍,怒不可遏。 诸侯王们都在场,这侍者是疯了吗? 她直接越过了陛下,走上前去给了那侍者一耳光,说道:“哪里来的疯子,竟敢污蔑当朝的皇太子!来人,给我拿烙铁烙他的嘴!” 那侍者被扇倒在地,笑得更疯了,牙齿上满是血迹,直直看向了皇后道:“就是皇太子杀了我们殿下。” “就是皇太子!哈哈哈哈!” 皇后道:“把他给我拖下去!” 只是陛下没发话,在场便也无人敢动。 吴王抱着姜焕的尸体瘫坐在地上,他一遍遍确认着姜焕的鼻息与脉搏,又像哄孩子睡觉一般轻轻摇晃着姜焕的身体,说道:“焕儿,是父王。” “焕儿你听到了吗?” “你是在和父王躲猫猫吗?” “父王找不到焕儿了,焕儿快出来好不好?” “焕儿快回来好不好?” “焕儿,你怎么了?” 姜炎环视着这一幕幕,只感到头痛欲裂,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内雅雀无声,只闻吴王姜烈的哭泣与那侍者疯了一般的笑声。 “没人说话吗?”姜炎似是气极,猛地咳了几声,说道,“好,那便把今夜在此当差的郎卫、宦官、宫女,统统拖出去杖毙!”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跪地痛哭。 其中一人道:“回陛下,奴知道是怎么回事!” 姜炎点了点自己身前,说道:“到这儿来,给朕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话音一落,那宦官忙爬了过去,说道:“回陛下,方才皇太子殿下带了几名郎卫、宫人到了吴王太子的馆舍门前,又命清退左右。” 守职郎官只以为皇太子是来找吴王太子玩,且皇太子之命,他也不敢不从,便把附近郎卫都撤走了。 皇太子的郎卫便把守在了吴王太子的房门前。 而此时,吴王太子已洗漱更衣,准备休息。皇太子进去后,却与吴王太子发生了争执。 陛下问:“他们为何事发生了争执?” 那宦官道:“奴婢并未听清,但似乎是为了今日围猎时的猎物而争执。” 陛下道:“继续说。” 那人便说,皇太子与吴王太子没吵几句,里面便传来打人的声音,像是皇太子的几名宦官,在把吴王太子的侍者按着打! 那声音引来了郎卫,却又被皇太子的郎卫挡在了门外,说皇太子只是在教训下人,叫他们不要插手。 守职郎官听里面只传来宦官的惨叫,并没有吴王太子的声音,纠结之下,便候在了门外没有闯。 只是片刻过后,却听皇太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一会儿,皇太子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躲进了旁边房间的床底下,瑟瑟发抖着不敢再出来了。 吴王太子的贴身侍者听到这儿,总算止住了笑声,口齿清晰道:“皇太子与我们殿下争执了几句,便把我们殿下推到了床上,掐住了我们殿下的脖子!” “我们殿下本就有喘症,受不得刺激。可无论我们殿下如何挣扎,皇太子也不撒手。” “我忙上前阻拦,又要喊人,皇太子那几名宦官便围了上来,把我按在地上打。等他们松了手,我上前查看时,殿下就已经没气了!殿下被皇太子害死了!” 那侍者悲愤不已道:“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他声嘶力竭吼出这句话,便一头撞向了旁边的木柱,血溅当场。 宫人们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但在这样的氛围下,甚至没人敢叫出声来,殿内陷入一片死寂。 昏暗的烛火摇摇曳曳,只见陛下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拔出一把长剑,又扔了刀鞘。 第68章 皇后意识到陛下是要做什么,登时吓丢了魂,忙在陛下身前跪下,拦住了陛下的去路,说道:“陛下……” “陛下!” 陛下绕开了皇后,提着剑气势汹汹向前走去,说道:“皇太子藏到哪里去了?” 班令仪吓得面无血色,再度膝行向前,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爬得狼狈却飞快,一把保住了陛下的腿,说道:“陛下!这不是浩儿一个人的错啊!谁又知道吴王太子患有喘症!” “吴王太子上一回,也连续两次将浩儿推倒在地,两人今日又因猎物发生了争执!男孩子间因这种事打打闹闹岂不正常?” “吴王太子是死于喘症发作,绝不是因为浩儿,是那疯子污蔑!还请陛下三思!诛了那侍者的全族,还浩儿一个清白!” 赵王、燕王自然也不能看着陛下就这么处决了皇太子,于是纷纷跪地,求陛下三思。 赵王道:“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是个意外,绝非是皇太子有意为之!我们今日已经失去了一个侄儿,不能再失去一个了呀!” 梁王自然也不能放任陛下这么做,那毕竟是他的外孙儿。 于是也跟着跪了下来,但却并未开口。 而只有姜洵仍站在原地,季恒站在他身侧。只不过二人站得偏远,便也没什么人注意。 见众人纷纷求情,陛下也停住了脚步。 可他沉思片刻,还是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朕要处决了那逆子。” “陛下!”皇后声音早已嘶哑,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道,“臣妾听闻吴王在外面可藏了不少孩子,可陛下,您却是只有浩儿这一个儿子啊!” “浩儿亲眼看着一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死去,他没有受到惊吓吗?他不会感到害怕吗?” “您这样会吓到他的!” 班令仪声泪俱下道:“若是把浩儿吓傻了,吓疯了,等陛下百年之后,又要把这江山传给谁!” 众人道:“请陛下三思!” 殿内沉寂了许久。 又许久。 大家便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中,等待着陛下的决断。 而不知过了多久,陛下沉声道:“没了那逆子,朕也还有这么多兄弟,还怕皇位无人继承不成?” 不过听这语气,大概是要轻拿轻放了。 果不其然,梁王轻轻握住了陛下手中的剑柄,抬头看向陛下,陛下便也松了手。班令仪随之大松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垂泪不已。 人群散了,季恒、姜洵也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两人各回各的房间。 姜洵原本想,若是那女子还在他屋子里没有走,他便去叔叔屋子里打地铺。 随便找个什么“无聊”“睡不着”之类的理由都好,他想叔叔也一定是准的。 只是进门一看,见床榻上却已是空空如也。 隔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季恒便被谒者叫起。 鸿胪寺原本对今日的安排是叫大家自由活动,饭也在各自房里用,等到中午再返回长安。 谒者却说,陛下决定提前启程,叫他们也尽快准备。 季恒洗漱更衣,简单用过饭便上了车。 片刻后,姜洵也上了车。 马车随郎官指令而动,很快便踏上了返程。 只不过昨晚发生了那样的事,两人在车上便也有些沉默。 季恒掀开了竹帘,见天上竟又飘起了薄雪。 整个队伍都很是沉默,不似来时。郎官问是否要停下来休息,大家也都说不必了。 回到了齐王府时,天色已晚。 附近家家户户都在烧火做饭,而闻到了那熟悉的烟火味,季恒才恍若回到了人间。 阿宝听到马车响动迫不及待地跑了出来,小婧和乳母追在后面,说道:“慢点跑!别摔着!” 季恒下了车,把那木笼拎到了阿宝面前,说道:“这个是雪莹送你的。” 白白的屁股上还留着蓝色的颜料印。 而一想到永远停留在了十岁的姜焕,季恒又感到心头一酸。 这世间弱肉强食,饶是诸侯王太子又如何?在天子脚下,也犹如蝼蚁,被踩死了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隔日,天子在宣室殿召见了吴王。 “阿烈。”姜炎高高坐在堂前,说道,“你子嗣接连早夭,焕儿有多珍贵,朕知。” “但朕也只有浩儿这一个儿子。” 姜烈跪坐在大殿中央,说道:“臣弟理解。那日是臣弟失态了,但臣弟并没有希望皇兄惩戒皇太子的意思,请皇兄莫要误会。” “焕儿患有喘症,而我命硬克子,这才是症结所在,并非是皇太子的过错……” “只是臣弟想提前请辞,尽快回到广陵,将焕儿安葬,还请皇兄允准。” 姜炎道:“自当如此。” 离开宣室殿的那一刻,眼泪不知不觉地落了下来。 姜烈随手一抹,便匆匆走下了石阶。 齐王府—— 姜洵在季恒房中用饭,却有些食不甘味。 他见季恒正用筷子挑蹄髈肉给阿宝吃,挑得有些费力,他便拿出铜刀,将自己面前的蹄髈一片片切下来,弄了一小蝶放到季恒面前,又问道:“吴王这件事,我要不要登门拜访,以示哀悼?” 季恒稍显冷漠道:“殿下,最好不要。”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卑劣,可此事太过敏感,又正在风口浪尖,谁去吴王府哀悼,谁便是站到了陛下的对立面。 包括那日在上林苑,连燕王也不敢对吴王太子的死表露丝毫怜悯。因为怜悯吴王太子,便是在指责皇太子的过错。 这件事于公于私,季恒都会表示慰问,并表明他本人的立场,但不能是现在,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 两日后,吴王的车马仪仗便驶离了长安。 前头郎卫高举吴国旌旗,之后是吴王车驾,再之后便是王太子的棺椁。 季恒隐在人群中,远远看着这一幕。 他看到自己在这条路上,兴许又多了位盟友。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57章 几日后, 高庙祭祀一结束,诸侯王们便要择日返回封国,不可在长安逗留。 启程日期与路线都要提前报备朝廷, 季恒报的是于六日后启程, 从梁国经过。 王府上下正忙着打包行李, 纷纷忙进忙出。 姜洵则闲来无事, 一大早便和姜沅出门了,姜灼也和乳母、侍女们去逛街。 阿宝一看都出去了,总觉得错过了许多精彩, 便总闹季恒,又说:“雪莹已经好几天都没来找我玩了……是不是那日在上林苑又认识了好多新朋友,就不想带我玩了?”说着,兀自伤心。 季恒有些为难,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 雪莹大概也没心情出来玩。 但看阿宝一直闹, 他便道:“那……叔叔派人去燕王府问问, 看看雪莹在不在,方不方便阿宝过去玩?若是雪莹不方便,叔叔就让乳母带你去西市逛逛,看看杂耍,吃点东西, 好不好?” 阿宝乖乖道:“好!” 季恒便派人去了, 而燕王后话说得委婉,但总归是雪莹状态不好, 不方便见人的意思。 季恒叹了一口气,对这情况也感到伤感,看着阿宝期待的目光, 只道:“那就和乳母去西市。” 全然不知那日发生了什么的阿宝,退而求其次地道:“唔……好吧!”便跟着乳母、郎卫出了门。 孩子们都出去了,整座王府便稍显安静,只闻仆人们轻手轻脚搬运箱子的声音。 季恒则倚在床上找了一卷书来看,炭盆在床下静静地燃着。 可他眼睛看着竹简,心思却早已神游在外。今年的丹心丸还没有拿到,往年太傅又是如何拿到的?需要他主动跟陛下开口吗? 吴王的债务还有一亿四千万钱没有还……今年盐铁生意若是好,就得先把债务还掉大半。 若是不好,也得还个一两千万意思一下。 但食盐上,他去年已经抢占了邻国太多的市场份额,再远也很难推销出去了,今年的增量想必也不会太大。 想着,便有些头疼,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而在这时,小婧走了进来,裘衣上还沾着风雪,说道:“公子,长乐宫派人通报,说太后想见见公子。” 季恒握着竹简起了身,道:“太后?” 不过倒也不是太意外。 毕竟如今,太后三个宝贝孙儿都由他带着。太后一不能把他们留在长安,二不能跟着他们一起回封国,有什么事,也只能是叮嘱叮嘱他了。 季恒换了身衣裳,披上了雪白大氅便乘车入了宫。 第69章 长乐宫正殿内温暖如春,太后穿着并不奢靡,气度却又显雍容华贵。 只见她老人家端坐在坐北朝南的坐几上,手中拿着楠木手杖,开门见山道:“哀家听闻你们齐国欠了吴王不少钱,这三年来一直在还债,不知欠了多少?眼下都还清了吗?” 竟是为了此事……季恒谦逊地跪坐在大殿中央,一五一十道:“一共欠了两亿钱,已经还了六千万钱,还有一亿四千万钱慢慢在还……” 听了这数目,连太后也目瞪口呆,叹了一口气,便又看向了身侧侍女。 那侍女应了声“喏”,便起身走了出去,喊了几十名郎卫进来。 过了片刻,便见那几十名郎卫合力扛着十几个大箱子走了过来,“砰—”“砰—”“砰—”“砰—”接连放到了季恒身前。 太后道:“这都是我老太婆的私房钱,一共八千金。你拿着,不要声张,尤其是对陛下和皇后。” “你也知道,陛下和坤儿都是我的儿子,一碗水实在不好端平。哀家上回刚因阿宝的事罚了浩儿,眼下再拿重金接济你们,若是让人知道了……” 她想了想,说道:“知道了也无妨!但哀家也不想再听皇后说我老太婆偏心。你便悄悄拿着吧,不要跟人讲。” 八千金…… 一金抵万钱,这笔钱能把吴王外债还上一大半,能让季恒在这两年内彻彻底底松一口气,能让他做好多他想做却没钱做的事。 但八千金实在太多,太后怕是连棺材本都掏出来了。 季恒也担心太后手头拮据,便说道:“多谢太后,但八千金实在是太贵重了。这些年齐国的境况已经好转了不少,吴王的债务我们慢慢能还上,不用给这么多的……” 太后不容拒绝道:“你不要推辞。” 季恒道:“喏。” 太后道:“你是齐国的当家人,是阿坤点的,哀家也能信得过你。哀家那三个孙儿,你教得很好,我看阿宝也很亲近你,想必也是你倾注了真心的缘故!” 季恒听着不说话。 总觉得太后要话锋一转。 太后继续道:“哀家听闻,这三年来,你也一直在拿季家的钱贴补。这笔钱拿回去,先把季家的账填上,剩余随你如何支配。” “但哀家拿这笔钱,也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那三个孙儿。你们齐国总是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孩子在外面才会受人欺负!” 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季恒。 他料到太后会说,别太亏待了孩子,却没料到太后话锋一转,又转到了这件事上头。 他真的把三个孩子养得很差吗?是因为他没有趁早给阿宝取名,没有给阿宝穿戴华贵的衣冠,阿宝才会被欺负吗? 可他又想起了阿洵的话。 不是的,只是因为那些小孩子缺少教养。 但他也是成年人了,在八千金面前,也没有什么冷屁股是不能贴的。 他道:“多谢太后,那臣便收下了。” 太后又道:“我知道我说这些话,你心里不高兴。我也知道你心怀百姓,可天下百姓那么多人,你又想做到何种地步?你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当年瘟疫,你掏空了公帑就应该收手,不应该借了外债再去赈济百姓。” “饶是陛下这般人物,能调动天下钱粮、军队,有些事他也是办不到的!” 其实这些话,季恒大部分也是认同的。 他有时也难以置信,当年只有十七岁的自己,又是怎么敢欠下如此巨款的? 但重来一次,他恐怕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他根本做不到见死不救。 不过眼下,他也不想反驳太后哪怕一个字,只说道:“臣明白。” 太后看他态度不错,便道:“哀家也知你这些年辛苦。小小年纪,身体又不好。你每月服用的那叫什么……?丹心丸?哀家也问皇帝要过方子,但他不肯给我,我也没有办法。” 太后竟问陛下要过方子,这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可那丹心丸一年一续,不就是陛下想让他听话吗?又怎会轻易地把方子拿出来。 他担心长乐宫内有陛下耳目,不想让陛下知道自己有丝毫想要破解这丸药的念头,便说道:“多谢太后惦念。不过臣听闻那丹心丸,所用药材都极其珍稀,哪怕有了方子,除了陛下,恐怕也是炮制不出来的……” 而正说话间,殿外忽然通报道:“齐王到!” 姜洵有未央宫门籍,可以随时进出未央宫。 季恒回头去看,看到姜洵迈着稳重的步子一步步走了进来,叫了声:“皇祖母。” 看到自己的宝贝孙儿,太后自然心情大好,面容和蔼了不少,说道:“阿洵来了,快赐席。” 宦官拿来一方席子,放在了季恒身侧,姜洵便在季恒身侧跪坐了下来。 方才的话题戛然而止,殿内稍显沉默。 而在这时,只听屏风后传来年轻女子轻咳的声音,太后这才恍然道:“瞧我,差点忘了正事了。其实哀家今日召见你,也并非是要数落你。” 话音一落,姜洵便扭头看向了季恒,一脸“皇祖母数落你了?”的表情。 而季恒只摇了摇头。 不仅没数落,还给了他八千金呢。 八千金啊,太后便是打他骂他,他也能说打是亲骂是爱,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太后绝对是爱他的。他这么说也是真心的。 太后则试探道:“你们季家是六国旧贵族,名声尚在,你又生得这般模样,世人又传你是神童。” “你今年新岁二十也有一了,想必身边也有不少人为你说亲吧?” “……” 季恒猜到了太后的意图,便委婉道:“是有一些。不过臣不想太早成婚,便都推掉了。” “不想太早成婚?”太后道,“那你想何时成婚?” 他如今这情况,不想拖累任何人。不想成亲这件事,他是寸步不想退让的,他便忽然口出狂言道:“十年之内都不想成婚。若是能等臣十年,臣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而女子自然是等不了他十年的,说亲之人往往听到他说这句话,也就拿他当个鸡肋了。 太后却一拍大腿道:“可巧。哀家刚好有一个外孙女,也就是安阳的女儿,今年六岁。” 季恒:“…………?” 造孽啊!!! 安阳公主的女儿侦儿今年才六岁,季恒上一回见她时,她才刚学会说话。 他千算万算,都没料到今日是安阳公主想招他做女婿,只以为太后是想许配一个萧家的女儿给他呢。 而不等他开口,姜洵便已“腾—”地站了起来,情绪激动道:“不可以!” 太后惊讶地看向他。 姜洵道:“绝对不可以!这门婚事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太后心道,人家安阳女儿的婚事,她这做外祖母的都不好横加干涉,顶多旁敲侧击几句,还用得着他这当表哥的来同意? 姜洵像是听出了太后腹语,说道:“侦儿的婚事我管不着,但叔叔是我们齐王宫的人,是我们家的人!叔叔的婚事,必须得有我这……” 娘家人? ……婆家人? “总之——”姜洵道,“必须得有我同意才行!” 而叔叔的婚事,他是任何一门都不想同意的! 季恒:“…………” 太后不解道:“阿洵,你为何如此反对啊?” 姜洵当然有一万个理由,但苦于这一万个理由,竟没有一个能上得了台面。 他思索良久,总算思索出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说道:“因为叔叔是我父王的义弟,和姑母算平辈,又怎么能给姑母做女婿呢?我们也一直是叫叔叔的,这一成亲,岂不是要改口称妹夫了吗?这怎么能行,都乱套了!” 太后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这孙儿瞧着人高马大,又已立冠,似乎已经长大成人,但实际也不过只是新岁十七的孩子罢了,还真是小孩子脾性,笑道:“只是私底下叫着玩玩,做不得数的。” 姜洵道:“反正不行!” 而季恒看着这一幕幕,只感到脑仁子嗡嗡响。 他坐在姜洵脚边,伸手拽了拽姜洵的衣摆,说道:“大王,你先坐下。” 姜洵道:“叔叔!” 季恒从容淡定,仿佛已成竹在胸,说道:“你先坐下。” 姜洵这才坐了下来。 季恒道:“多谢太后美意,但恕臣实在不能接受这门亲事。” “你又是为何?”太后说着,又解释道,“哀家也不是今日便要指婚,可你十年之内不想成婚,侦儿十年之内又不能成婚,十年后,若是能一拍即合,岂不是美事一桩吗?陛下疼爱安阳和侦儿,侦儿的夫婿,陛下起码也是能封一个关内侯的。” 第70章 而季恒丝毫没有被这唾手可得的富贵所打动,只道:“长公主与颍川侯的女儿,身份太过尊贵,齐大非偶,恕臣不敢高攀。” 太后正欲反驳,想说,自己和安阳都对他十分满意,不算高攀。 而季恒率先道:“这是其一。” 太后只好问道:“那其二呢?” 季恒面露难色道:“此事臣本不想声张,但太后言至此,臣若再不坦白,那便是有意欺瞒了。” 他跪坐在大殿中央,姜洵身旁,说道:“太后也知道,臣自幼体弱多病,百病缠身,发育不全,因而……” 太后百爪挠心,问道:“因而什么?” 季恒垂眸道:“臣——不举。” 听了这话,姜洵直接惊呆了,忙扭头去看季恒。 季恒知道,自己这鸡肋的身体说出这话,还是很有可信度的,姜洵绝对是当真了。并且只要此话一出,往往再难缠的媒人也能送走。 季恒面不改色道:“我们季家绝后不要紧,但绝不能委屈了侦儿小姐。” 此时此刻,太后看向季恒的目光中便只剩怜爱。 看着季恒瘦弱的身体,太后神情中甚至开始流露出母爱。 真是个小可怜儿啊!一出生便有不足之症,还年幼失怙! “天可怜见。”她说着,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可找人看过了没有?” 季恒道:“宫廷名医,云游仙人,都看过了。但都说治不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哎……”太后再次叹气起来,说道,“我若得了什么好方子,一定悄悄告诉你。” 但对侦儿的婚事却是闭口不谈了。 季恒只道:“多谢太后。”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重新换算了一下,感觉前面欠吴王的钱有点算少了,容我回去修改一下[化了] 第58章 二人又坐了一会儿, 便用八辆马车拉着十几箱黄金,“悄悄地”“不声张地”“不让陛下和皇后知道地”驶离了长乐宫。 听着马车内叮呤咣啷的声音,司马门郎卫纷纷侧目。 其实也不是不能再低调, 起码减少几辆马车, 毕竟马车内还剩许多空间。 奈何这黄金太重, 八千金, 便相当于现代的两吨了。不分散着点,怕马车会在半道上报废。 季恒坐在车内面无表情。 他知道就在刚刚,自己在阿洵面前身为男性长辈的最后一点威严, 也已经荡然无存了,一时竟有些生无可恋。 姜洵则坐在季恒对面,面色略有些潮红。 发育不全……是小小的吗? 怎么感觉还蛮可爱的。 不举的话会有什么影响吗? 好像也没有。 想着,他又冷不丁“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想什么呢!这也太僭越了! 季恒被那清脆的响声吓了一跳, 瞪大双眼, 看向了姜洵。 姜洵道:“……有蚊子。”说着, 又抹了一把脸,而后把身子侧过去,掀开了车窗竹帘。 街道侧旁楼阁上的积雪,便“哗啦啦—”地吹了进来。 他又把帘子放下了。 两人无言地回到了王府,姜洵习惯性跟进了季恒的屋子。 而季恒心情很乱, 不止是说自己不举的事, 包括太后给了他八千金的事,丹心丸还没有拿到的事, 都让他思绪繁杂。 他们六日后便要启程,他明日得主动求见陛下了。 掌心朝上地问人要东西,就是这么地难…… 他想起一茬又问道:“对了, 你不是和姜沅出去了吗?怎么又忽然到长乐宫来了?” 姜洵道:“我和姜沅在酒楼吃饭,恰好看到叔叔的车驾从楼下经过,像是在往长乐宫方向去,有些不放心,便跟过去了。” 季恒问:“那姜沅是先回去了吗?” 姜洵刚刚也忽然想起来了,姜沅还在酒楼等着他呢,他便道:“还在酒楼。”说着,起身,“我回去找他。” “……” 季恒哭笑不得道:“快去吧。” 姜洵披上黑色大氅便出了门,匆匆地穿廊而过,长廊瓦砾上的积雪扑簌簌地飞落下来。 而在这时,却迎面走来一不速之客。 只见那人一袭青衣,手拿羽扇,坐在一乘华贵的步舆上,似是头痛,手掌撑额,由几名郎卫一颠一颠地给抬了进来,身后又跟着众多仆从——此人不是别人,而正是季恒的堂弟,季俨。 见了姜洵,季俨玉手一抬,说道:“停。” 步舆落下。 季俨把着郎卫的肩,从步舆上走了下来,说道:“这是谁?这不是我们齐国的大王吗?”说着,走到姜洵身侧,绕着姜洵走了一圈,而后手往姜洵肩上一搭,斜乜他道,“两年不见,竟已是如此器宇轩昂了。” 好歹也是“同气连枝”,细究起来,季俨的五官与季恒起码也有五分相像,只不过气质“各有千秋”。 若说季恒是兰枝玉树、风光霁月,那么季俨便是花枝招展? 暗香疏影? 姹紫嫣红? 总之,因顶了张与叔叔有几分相似的脸,姜洵对季俨烦是烦了点,倒也不算十分厌恶。 他也没问季俨进入王府为何不通报?居然还乘步舆入内,简直成何体统! 毕竟早就没什么体统了,听闻季俨在未央宫都是乘步舆的,皇帝不管,皇后也拿季俨没办法。 他拧住了季俨的手,直拧成了鸡爪形状,而后不轻不重扔到了一边。 季俨吃痛道:“轻轻轻轻……青了!青了!”直到姜洵松了手,才又勾嘴一笑道,“真是没轻没重,这若是留了印子,陛下肯定要追问的,你担待得起吗?” 姜洵道:“那你便如实禀报,说你是在外面拈花惹草,手不老实,被人给拧了,看陛下剁不剁了你这爪子。”说着,大声道,“叔叔!有客人!” 屋子里,季恒问了句:“是谁?”便匆匆走到了门口。 而看到是季俨的瞬间,只感到脑仁子嗡嗡作响。 “阿……阿俨来了。” 一刻钟后,三人在王府正堂坐了下来。 姜洵坐北朝南,双手抱臂,正襟危坐,季恒、季俨则在东西两侧面对面。 季恒拿出了花茶、糕点来招待,季俨、姜洵却都是一动不动。 不仅不动,还不说话,只互相斜乜,那对视间像是有“滋滋滋—”的能把人烤到冒烟的电流在流淌。 姜洵始终盯着季俨,用自己的一身正气死死压制着季俨的邪气,以免他对自己或叔叔再做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 季恒有些无奈……只好兀自摆弄起了茶具,又是烫杯子、又是添水,好像很忙的样子。 季俨的父亲是季恒的叔父,季太傅的庶弟。 因自幼被嫡母,也就是季恒的祖母打压,性子有些唯唯诺诺、软弱无争;族中聚会他坐最角落,走路几乎贴着墙,小辈们对他无礼,他也只是一笑而过。 不过在季恒印象中,他这位叔父一直都是位很不错、很良善的人。 看着疼爱自己的祖母欺压叔父的模样,季恒也觉得人真的很复杂……感到有些过意不去。 而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祖父去世后,叔父也分得了一小块农田,大约一千多亩,紧挨着季太傅留给季恒的庄园。 只是三年前,季恒扒堤泄洪。其实朱大人控制得不错,但洪水猛兽,也无法精准控制,于是在淹没了季恒的庄园后,还是一不小心把叔叔的农田也给淹了。 季恒当时拿不出钱,便说日后一定赔付给叔父,叔父便也没说什么了。 可就在那半年后,叔父病逝。 当时季恒已有了积蓄,便把钱赔付给了季俨。 季俨料理完叔父的丧事,又来齐王宫找过他。 当时的季恒已“贵为”齐王的“托孤大臣”,大家都知道齐国的事他能说上话。 那日季俨哭了,说自己受够了在族中受人冷眼的日子,说想出人头地,求季恒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在齐国做个属官。 只是季俨自幼资质平平,甚至可以说是很差……明明已经很用功了,却总是读不好书。 幼时在族中学堂,季恒总是轻轻松松便能名列前茅,得先生夸奖,下了课还有一大帮族中子弟和伴读围着他转。 而季俨什么都没有,看着季恒被众星捧月的模样,他日日挑灯夜读,想着一定要厚积薄发,有朝一日超过堂兄! 可他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不仅没赶上季恒,还成了学堂里的差生,总是挨先生手板、被先生留堂,被族中子弟嘲讽。 他看着堂兄便在想,既生璞玉,又何生顽石? 第71章 再后来,季恒以神童之名名扬天下,他心态便也彻底崩了,再也读不进去书,开始玩物丧志。 书没读好,政事上自然也是一窍不通。 季恒也觉得,季俨不是那种能读书、做官、走“正途”的料子。 他看过季俨的八字,季俨的八字里没有一个正官、正印、正财,而只有一排的劫财,命格十分清奇……那么兴许是老天给他写了一本截然不同的剧本呢? 兴许有那么一个赛道,只要季俨稍微动动脑筋,便也能遥遥领先,让人望尘莫及呢? 季恒也无法给任何人在齐国官场上开后门,那日便婉拒了季俨。 他当时正在张罗盐场生意,便又问季俨要不要到他的盐场来?可以做个管事之类的。 而季俨看他那盐场半死不活,也婉拒了他。 那之后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季恒都没有再听说过季俨的消息。 族中祭祀,他又听人说季俨已经离开了齐国,去了哪里却无人知晓,让季恒也有些挂心。 再后来,他便听说季俨在长安发达了。 季俨不知如何得了陛下青眼,竟封了个“富阳侯”,封五千户。 陛下还赏了他一座铜山,季俨便买奴隶、采铜矿、铸铜币,如今说是抱着金山银山也不为过,日子也过得挥金如土、风光无两。 近一两年来,季恒在齐国也时常能看到具有某种特征——其实也就是分量不足的五铢钱在流通,听人说便是季俨铸的。 不过眼下,铜钱分量不足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论四铢还是三铢,不论薄成了什么样,只要印上了“半两”二字,照样当五铢钱来用。 大家早见怪不怪,朝廷也不大管,季恒便也没觉得什么,只觉得堂弟如今也算是出息了。 而直到此次入都,季恒才搞清楚,这让季俨一飞冲天的“天赋赛道”究竟是什么赛道…… 眼下看着季俨,也只感到脑袋懵懵。 季俨与姜洵在一旁大眼瞪大眼了许久,末了赏了姜洵一个白眼,从姜洵身上挪开眼,喝了口花茶说道:“堂兄,两年不见,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欢迎我啊?” 季恒面不改色道:“欢……” 而“迎”字还未说出口,季俨便感到了无趣,挥挥手道:“算了吧,违心的话不必说。” “陛下召见你,快入宫吧。” —— 未央宫,宣室殿。 兴许是儿时的记忆太过深刻,时至如今,看到这宏伟高大的黑色建筑,季恒也仍感到压迫感十足。 他胎穿过来,保留了成年人的意识,但许多方面还是会受到这具身体的制约。 比如婴儿期,他无法开口说话,无论说了什么,一开口便全是咿咿呀呀的“婴语”。 比如童年时期,他脑子便明显没有现在好使,情绪也没有现在这么好控制,心智也不够成熟。 所以他儿时书读得好,也不全得益于他是胎穿过来,也得益于季太傅太会鸡娃,鸡得他根本不敢偷懒,每日眼睛一睁就是学! 这年代所用文字、教材又与现代截然不同,那真是他一点一点学出来的,回想起来也是一把血泪史。 他跟随谒者走上石阶,走到了殿门前,而后脱履入内。 谒者道:“请公子稍等片刻。” 季恒道:“好。” 他跪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那种被暴露在正中央,而上面是高坐堂前的天子,两侧是黑压压的朝臣,不知天子意欲何为,自己又将是何结局的感觉,再次向他袭来。 他感到呼吸不畅,于是用力呼吸。 他闭上眼眸,又不断想着,陛下今日召见他是为何事? 会把丹心丸赐给他吗? 若是没有,他又当如何? 而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季……”有那么片刻,那人似是在考虑要如何唤他,而后缓笑道,“云初。” 季恒认得那声音,当即在原地对着高堂跪伏下来,说道:“拜见陛下。”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59章 “平身吧。” 陛下说着, 向堂前走去。不知是否是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声音有些沙哑,又有些轻咳。 而季恒始终跪伏在地, 直到陛下坐下, 这才起身。 陛下今日召见他, 似乎也没什么要紧事, 随口问道:“听说安阳想招你为婿,你拒绝了。” 上午在长乐宫的谈话,不过两个时辰便已传到了陛下耳中。 季恒有些意外, 却也不是太意外,又有些不适应与陛下的闲谈,便说道:“臣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所以……” 陛下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侦儿今年才六岁, 安阳这想法, 未免有些荒谬。看来安阳很中意你。” 季恒垂首, 不知该如何回答。 陛下道:“不过有件事,太后倒是和朕想到一块儿去了。你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学富五车,这些年辅佐齐王也显露出了才干,朕想封赏你。恰好阳陵侯年前犯事, 被朕夺了爵位。朕封你为侯, 把阳陵封给你可好?” 阳陵侯年前犯事,不仅被褫夺爵位, 还被判处弃市,全族也被判处徙边,也就是流放。 陛下要把阳陵封给他, 这封的是列侯,不是关中侯,也就是有自己侯国。一旦封了,他便要搬到侯国居住,无诏不得擅离。而阳陵地处关中,陛下眼皮子底下,也不过一个县的大小,这真跟坐牢没什么区别了。 哪怕没有齐国和三个小孩子要管,他也是不愿意的。 季恒紧张之下,讲话也有些一板一眼,说道:“高祖有命,非姜姓不可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而臣无寸功,实在不敢受此封赏。”说着,再度伏身。 听了这话,陛下怔了怔,而后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 非姜姓不可封王,他也封了梁王,非军功不可封侯,寸功未立的侯他也封了不少。 不过高祖祖训一搬出来,姜炎倒还真不知该说什么了,知道季恒是在拒绝,于是道:“你还是不想离开齐国。” 季恒道:“臣生于齐国,长于齐国,臣又是季家独子,要奉祖庙,若要离开齐地,实在……” 姜炎问道:“那你想继续留在齐国做个客卿,继续辅佐齐王?”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了威压。 这不是一场平等的对话,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将极大地影响到他,影响到齐王宫,乃至整个齐国的命运。 这些年,他在齐国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不过只是一个客卿,却能左右齐国政务,导致陛下安插在齐国的国相也沦为了一颗废子。 且按昭国国法,“食禄者不得与民争利”,官员不能做生意。他却钻了自己不是“食禄者”的空子,大肆做起了盐铁生意。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生意是为齐王做的,他自己只是齐国公帑敛财的“白手套”。 而身为一方诸侯,不安享租税,还要大肆敛财做什么? 是贪心还是有谋逆之心? 这三年来,因齐王年纪尚小,加上齐国又欠了巨额外债,穷得叮当响,想来陛下也没多想,只当他们是为还债。 但正如陛下所见,如今齐王已长大成人,他生意规模又越来越大。长此以往,这样的行为必然会成为陛下肉中的一根刺。 这三年来,陛下对齐国的事没怎么上心,知道申屠景已经废了,也没往齐国派新的国相。因为在陛下眼中,没了先齐王的齐国已经不构成什么威胁。 但这并不意味着陛下不会在空闲下来时,顺手也清理清理齐国的门户。 他想,大概也到了他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担心自己不退,陛下会让他以他更加不情愿的方式退场,他便道:“先齐王养育在下多年,在下辅佐齐王,也是为了还报先齐王的恩情。” 陛下道:“你阿兄的确待你不薄。” “是。”季恒继续道,“只是这两年来,齐王殿下也已长大成人,偶尔也会有与在下意见不合的时候。臣若继续掌着齐国符印不放,恐怕也会招致殿下不满……臣身体也不好,这两年病情加重,已经到了有些难以忍受的地步。” “等,小殿下再大一些……”季恒道,“臣便想撒开手,去过臣自己的人生了。” 姜炎想,季恒所言“自己的人生”,想来也不会是做个列侯,或是在昭廷教导皇太子,任个太子少傅。 但季恒既已说了会离开齐国权力中心,姜炎便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只问道:“何时。” 第72章 季恒跪伏在地,感到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说道:“……就在这一年之内。” 陛下沉默片刻,似是也接受了这答案,再开口时,语气也从方才的威压变为了轻松的闲谈,说道:“过自己的人生,云初,你究竟想过何种人生?” 季恒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臣想成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再跟着商队云游四海,游山玩水,做个云游散人。” 陛下爽朗地笑了起来,似是释怀,说道:“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季恒起身,垂眸。 陛下道:“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季昌那个傲骨不屈的小公子。” 若说变了,兴许是眉眼间少了几分青涩与反骨,多了几分干练与温顺。 他还记得季恒七岁入宫时的模样,面若冠玉、眼眸深邃,小小年纪,心思倒是深沉。瘦小的身板,气度、谈吐却又贵不可言。 不过想来在季恒入宫之前,他阿兄与父亲定是耳提面命地告诫过他,若是答得太好,就要被皇帝留在宫中,再也回不了家了。 于是在一开始时,季恒显然是在藏锋,对朝臣的问题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姜炎便激了几句,说他这神童看来也只是浪得虚名,那蝗灾事件,想必也是他父亲郁郁不得志,想借儿子扬名立万,于是故意编造。朝臣又说,他父亲这是欺君之罪,其心可诛。 季恒像是吓到了,这才开始侃侃而谈,对答如流。 那日他渐入佳境,与陛下、朝臣坐而论道,也流传为了一段佳话。 结束时,陛下看着他龙颜大悦,说他真乃神童。但再是璞玉,也要经雕琢才能成器,说皇太子的师资班底实力雄厚,问季恒要不要留在宫中陪太子读书?经昭廷太子太傅与博士们的教导,他将来定能成为旷世奇才。 而季恒拒绝了。 当时大家已谈得口干舌燥,陛下身侧的宦官便小心翼翼询问陛下,是否要奉茶? 陛下点了头,宦官便给诸位朝臣奉茶,又给季恒端来一碗甜汤。 末了,陛下又赏了他好些东西,听闻他自幼体弱多病,便又请了宫廷名医团队为他配药。 大概是要他时刻牢记,一片丹心得向着赐药之人的缘故,那药又被命名为了“丹心丸”。 眼下,陛下身侧的宦官福满又小声提醒道:“陛下,公子那药……” 陛下道:“瞧我这记性。” 福满道:“老奴便拿给公子了。” 陛下又有些咳嗽,在“咳—”“咳—”的咳声间应了声:“嗯。” 直到福满用托盘把那檀木盒捧到了季恒面前,季恒才稍许松了一口气,道:“谢陛下。” 而陛下仍在咳。 听闻陛下五年前亲征匈奴,而陛下亲征,从来都不只是坐镇大营制定制定战术、鼓舞鼓舞士气那么简单,而真的会披上铠甲带领全军到最前线。 因幼时被无能的惠帝送到匈奴手中做过质子,对战匈奴,陛下也算知己知彼。 听闻那次亲征,陛下意外中箭,伤及了肺部,留下了病根。自那之后,陛下身体便大不如前,也再未亲征过了。 季恒想,强者大概也不会希望暴露自己的弱点,于是想装作没听到……只是陛下咳了太久,他还装没听到,那便是不关心陛下龙体,其心可诛了。 他于是道:“想来是这阵子围猎、祭祀受了累,还望陛下多保重龙体才是。” 姜炎摆了摆手,直到咳声止住,这才道:“无碍。”又道,“你们欠阿烈的钱,朕已经替你们还上了。” 季恒心下一惊,又想,太后赏了他八千金让他还债的事,陛下也不可能不知情,正想主动坦白,顺便推辞一番,陛下便又道:“太后赏你的金子,你自己留着便是。” 当年齐国水患,姜炎的确病了一场,于是闭关修养,不问国事。出关后又一直忙于战事,于是直到战事结束,细细看了奏报,才得知情况有些严重,又听闻季恒找阿烈借了两亿钱应急。 季恒开仓放粮、放药,又动用军队赈灾的事,虽未经过他同意,但应急措施做得也不错。 齐地的百姓便也是昭国的百姓,当年阿坤又刚离世,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坐视不理。于是这笔债,他一开始便是想替齐国还上的。 但他看季恒一个人扑腾,又很想看看,他究竟能扑腾成什么样? 这三年来,齐国对这笔债缄口不言,他也没见到季恒的人,便也一直没提。 眼下季恒又想推辞,而姜炎身体已十分不适,只想尽快结束对话,便道:“不必多言,这是诏命。” 季恒只好道:“喏……谢陛下隆恩。” 姜炎又咳了起来,挥挥手道:“没别的事,你先——先下去吧。” “喏。” 待得季恒走远,太子太傅董年从偏室走了出来。 姜炎咳声更大,福满忙帮陛下拍背,说道:“哎呦,这可如何是好啊!要不要请侍医过来?” 姜炎摆了摆手。 董年则恭顺立于陛下身侧。 他在陛下还是皇太子时,便是陛下的讲经博士,如今又任了太子太傅,也算是陛下心腹。 待陛下咳声止住,董年道:“臣看此子年纪不大,却野心不小。在齐国开办日月学宫,广招贤士,去年期会,更是引得天下人才在齐国聚拢!” 陛下只饮了一口茶,放下漆杯道:“你们文人,不都向往先秦时期百家争鸣的自由氛围吗?他又自幼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效仿着玩玩。那就让他玩儿去吧。” 董年道:“臣一心向着陛下,向着皇太子,只知如何做对陛下、对皇太子有利,臣便如何做,可不向往什么百家争鸣。” “陛下也知道,此子出生时,临淄上空忽然电闪雷鸣,天生异象!他六岁名扬天下,如今又靠盐铁敛财,靠日月学宫招揽人才。虽长得一副人畜无害、我见犹怜的模样,但恐怕不像陛下以为的那样简单啊。” “且臣此次见齐王已长大成人,眉眼英气、目光如炬,等将来,恐怕也不是能安分臣服于皇太子之下的人。” “再有这样的谋士在侧,怕要坏事……还望陛下早做打算才是。” 只要不往军队上伸手,姜炎对文人倒没什么忌惮。于他而言,不过只是一人一刀的事情。 直到听董年提起姜洵,他才又微妙地转变了心思。 是啊,姜洵已经大了,翅膀要长硬了。 但姜炎想了想,还是道:“他不是说了会离开齐王宫?答应了朕的事,就要做到。” 退一万步讲,季恒这身体,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断了丹心丸,他便是个废人了。 —— 出了司马门时,天边已泛起了深青色。 马车停在门前,季恒上了车,左廷玉收了脚蹬,站在车前为他驾马,主仆二人无言地驶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街道。 太后赏了他八千金,陛下又帮他还清了欠吴王的债务,虽打乱了他想派人去广陵还钱,顺便与吴王接触的计划,但总的来说也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 接触吴王怎么都能接触,而有了钱,他便能做更多事。 他可以填满仓廪,可以兴修水利,还可以修缮城墙……可他又为何这么伤感呢? 暮色沉沉,马车停在了齐王府门前。 左廷玉点了灯笼,季恒沿着长廊而过。 快到东院时,听院子里正传来幼童与女子零星的嬉闹声。 季恒走进去,见阿宝正在堆雪人,脸颊冻得红彤彤的,不过跑得浑身冒热气,想来也不冷,小小的狐裘在身后翻飞。 阿灼、小婧陪他一起,姜洵、左雨潇则稳重地坐在一旁的廊下旁观。 也不知在院子里待了多久,屋内居然没点灯。 姜洵看到他,叫了声:“叔叔。” 阿宝看到后也叫了声“叔叔!”,而后“哒哒哒”地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季恒大腿,说道:“叔叔去哪里了?我都想你了!” 季恒道:“叔叔去见皇伯父了。” 姜洵问道:“拿到药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陛下赐了药,又同我闲谈了几句,所以晚了些。”又问道,“你们都吃饭了吗?” 姜洵道:“还没呢。” 又觉得叔叔状态有些不对,便一直看着他。 季恒回避姜洵的目光,只道:“那快用饭吧。雨潇,你去传饭,阿灼,你也留下。”说着,又低头道,“阿宝……不要抱叔叔了好不好?你这样抱着叔叔,叔叔走不了路了。” 阿宝伸出了两只手道:“那叔叔抱我!” 季恒把阿宝抱起来挪到了旁边,说道:“阿宝,叔叔今天好累啊……” “唔……好吧。”阿宝说着,只好自力更生地跟了过去。 第73章 丹心丸拿到了,行李也在有条不紊地打包着。 六日后,齐王府一行人便如期启程,返回了齐国。 他们在路上走了二十多日,抵达临淄时,临淄已入了春。春风和缓,沿街两侧的树木也吐出了豆绿色的尖尖嫩芽。 入了齐王宫,两架驷马高车在岔路口分别,一辆载着姜灼驶向紫瑶殿,一辆则载着季恒、姜洵和阿宝驶向了长生殿。 车夫在长生殿大门前勒了马,而尚未停稳,姜洵便掀帘而出,从车上跳了下来,感到“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 他闲闲伸了个懒腰,说道:“真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啊!” 季恒这二十多日人坐在马车上,脑子却也没闲着。 他公的、私的什么事都想,晚上到了传舍下榻,也会把事项一一整理下来,以免忘记,已经记了整整七卷。 他先把阿宝下去,紧跟着也下了车,对姜洵道:“舟车劳顿,殿下,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我去华阳殿找你,有事要议。” “何事?”姜洵感到有些反常,道,“我来找叔叔不就好了。” 季恒坚持道:“没事,还是我去找殿下吧。”又对一旁郎卫道,“到官廨看看谭太傅和朱內史在不在,请他们过来议事。” 郎卫应喏。 季恒交代完,便走进了殿内。 几辆行李车停在了后门,小婧正张罗往内室里搬行李。阿宝由乳母牵走,季恒则坐在外殿喝茶静候。 等了片刻,郎卫便把朱內史请了过来。 季恒先请朱大人坐下,又问道:“老师呢?” 郎卫道:“太傅人不在官廨。” 朱內史听了这话才得知,原来郎卫在来找他之前,还去傅府找过太傅……虽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还是讲道:“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看看。” 朱內史这么说,显然是太傅这阵子常常在那亭子里出没了。 季恒便问道:“老师在亭子里做什么?” 朱子真先在一旁坐了下来,说道:“太傅最近迷上了六博棋,大王不在,他们傅府也没什么事做,最近天气又舒服,便天天拉着新来的讲经博士在亭子里下六博棋。” 季恒:“………………” 身为傅府领导,上班时间在办公室玩棋牌游戏,还拉着新来的下属,这得扣工资吧! 不过看样子,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齐国真是没什么大事发生,否则太傅也不会有这个闲心了。 他让郎卫去傅府后院那亭子里找找太傅,便先问朱內史这阵子如何? 而正如他所料,齐国这三个月一切如常,倒是没什么大事发生。 “不过最近发生了几起案件,倒是值得和公子讲讲。”朱內史娓娓道来道,“这两年齐国全境丰收,百姓们的日子,说实话还不错。” “但到了春荒时节,青黄不接的,保不住还是有一些百姓吃光了积蓄,跑去跟豪强地主借贷。而有些百姓借的贷,岁息已经到了借一还二,甚至更高的地步!” “还不上,便又闹出许多矛盾。” “有被豪强地主打个半死的,有被豪强地主胁迫,不得已跑来报官的,我都已依法判处。具体案卷,我也命人递到了公子案头上,公子空了可以看看。” 在高皇帝建国之初,由于天下大乱,人口锐减,产生了许多无主之地。高皇帝便把这些无主农田分给了退伍军人、流民、奴隶等,实现了耕者有其田。 只是自耕农经济极其脆弱,一场天灾便能使一个家庭破产。 在这四五十年的岁月里,便还是有大量百姓卖掉田产应急,再度沦为了流民或奴隶。 而他们手中田产,则被更富有、更有能力抵抗天灾的人们兼并,逐渐形成了数量庞大的豪强和地主群体。 他们又通过放贷进一步剥削底层,加速底层家庭的破产。 大昭律法有规定,放贷岁息不得超过百分之二十,否则便是“取息过律”,是违法,后果很严重。 但朝廷一般都是选择性执法,皇帝想除掉哪个豪强,便去查他是否存在“取息过律”,基本上都是一查一个准。 但除此之外,由于执法成本太过高昂,证据也不好搜集,加上百姓一缺钱、一着急,便又慌不择路、饮鸩止渴,多高的岁息也肯借,便也导致市面上的高利贷仍是一抓一大把。 而在季恒这里,法就是用于保护弱者的,不仅仅只是政治斗争的手段。 在齐国,岁息超过百分之十五便是违法,会遭到取缔。 他像严打皮肉生意一样严打高利贷,借了高利贷的百姓,只要来报官,官府便会受理,超过百分之十五以上的部分一律不必偿还。 好在齐国官署有朱子真这样一把利刃,又有季恒在背后撑腰,这件事也得到了贯彻落实。 百姓报了官后,若是人身安全出了问题,放贷者也别想消停,朱大人会比恶鬼还难缠。 但黄赌.毒、高利贷这种事,古往今来都是屡禁不止,齐国也只能做到情况稍好,而无法完全根除。 季恒说道:“好,我知道了,我晚些看看。” 朱子真又提起临淄城排水渠需要疏通的事,毕竟这三年来,这问题因财政紧缺而一拖再拖。 每次城中积水,他们便往季家庄园泄洪处理,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眼下雨季又快要到了。 季恒说道:“这件事容后再议。” 因为他有了一个想法,到时候可以和临淄城中的排水问题一块儿解决。 而正谈着,谭太傅灰溜溜地走了进来,说道:“公子,你回来了。” 季恒:“……”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0章 他说道:“老师坐吧。” 谭康“哎”了声, 卑微地走到朱子真身侧坐下。 二位大人都到齐了,季恒便也说了陛下帮齐国还清了债务,太后又赏了他们八千金的事。 他这一路便在想, 这八千金要怎么花?钱肯定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首先, 趁这一两年粮价下跌, 先把所有敖仓、太仓分批填满。”季恒说着, 看向朱子真道,“这件事便有劳朱大人了。” 朱子真道:“没问题。” 季恒又道:“这几年为了还债,齐国的百姓也跟着受累。眼下债还完了, 手头宽裕,也该做点能惠利于民的事情。” “二位大人也知道,有两件事,我从很早之前起便一直想做,只是苦于财政不足一直无法展开。一个是农户手中的农具需要更新迭代。” 眼下许多自耕农手中农具太过落后, 很影响耕种效率, 可以说是事倍功半。 而他之前在城外圈了一大块地作为试验田, 雇佣了许多农学家与工匠,进行种子与农具的改良研究。 他们经多次探讨,最终定下了几类实用性最强的农具,准备在他的作坊里批量锻造。 这些农具无法免费发放给百姓,他们的公帑支撑不起, 但又要达到惠民的目的。 所以他准备补贴一部分钱, 按低于市场价许多,且绝大部分自耕农都能买得起的价格进行售卖。 二来, 他也准备颁布“以旧换新”,比如百姓用手中已有的旧农具进行抵换,按铁的斤两来算;以及“分期付款”, 比如购买了官营农具后,分几年用粮食偿还等政策,降低百姓购买的门槛。 三来,一些价格高昂,且完全没必要一户一个的大型农具,如耧车,则由地方官府推广,推荐由多户人家合资购买并共享。 所有这些也全凭自愿。 季恒在齐国也积累了些声望,这两年齐地百姓手头也还算宽裕,加上季恒设想中的优惠力度,料想反响应该是不错的。 还有一件便是“治水”的事情了。 黄河河堤齐国暂时没有能力去修筑,可正如朱大人所说,一到雨季,临淄城便排水不畅,变成一个大鱼缸。 地势低洼处的民居年年泡水,各种污秽全被冲到街上来,卫生情况极差。 也好在他们吸取了教训,这几年防疫措施做得彻底,加上临淄一泡水,他便往庄园里泄洪处理,否则保不齐还要来一场瘟疫。 季恒道:“临淄城中的排水,是通过城中水渠汇入护城河,再经由护城河流入淄水。” “只是这几年雨量太大,淄水水位年年上涨。淄水水位一涨,城中便开始排水不畅,甚至出现倒灌。” 他也拨款疏通过城内外水渠,只是雨季一来,淄水一倒灌,什么泥沙、杂物一冲进来便再次淤堵,治标不治本。 第74章 但与此同时,许多土地却因离水源太远,不方便灌溉而成为荒地。 若是挖了灌溉水渠,再修筑闸门,在淄水水位高时,便引水灌溉,淄水水位低时,便关闭闸门或减少分流,以免下游水量不足,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当然,这些变废为宝的农田,会遇到有时能灌溉、有时又不能的问题,那便由公家耕种,风险由公家承担。 而不止淄水,济水也可以用相同方法进行治理。 这件事,他之前也派了大量水利专家进行实地考察,也已有了初步方案。 并且在先秦时期,先人们便已挖掘过类似的水渠,只是因战乱等原因,水渠淤堵后无人疏通,因而废弃了。他们如今完全可以在此基础上施工,减少工程量。 对这两件事,太傅与朱內史都没有异议。 谈完,朱內史便忙去了。 太傅则又留了留,似是有话要说,待得朱內史离开,这才问道:“恒儿啊,你这次入都,药拿到了吗?” 季恒道:“拿到了。” 太傅又问:“那朝中局势如何?” 季恒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讲,但却又一言难尽。 一个生了重病的天子,眼下最为急迫的事会是什么? ——为储君铺路。 陛下三年前封班越为梁王,让梁王掌北军,便是这部署的第一步。 对匈奴、诸侯王这两大忧患,陛下靠防备、靠制衡便能够稳住局面。 但若到了要传位之时,陛下能放心把这群狼环伺的江山交到幼子手中吗? 不放心,便也只能是赶尽杀绝,一场腥风血雨。 谭康百爪挠心道:“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准备如何?” 季恒想了想,忽然垂眸笑了起来。 其实他这个人很软弱,很无能,很会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的。 陛下若是能饶他们一命,只要不剥夺人身自由,那么别说是削藩了,便是把他们统统都贬为庶民,他也能谢主隆恩。 大不了他带着三个孩子到庄园里去种地,也不是养活不起。 螳臂当车又没有什么胜算。 但陛下怕是连这点空间都不肯留给他们,哪怕褫夺爵位,饶他们一命,那也只会是凌迟的第一刀。 退一步,万丈深渊。 季恒笑着把杯中凉茶泼到了茶盘,说道:“我也不知道。” 谭太傅别过脸去叹了一口气,想起一事又问道:“你今年还要去见你那位师父吗?”说着,又看向了季恒。 季恒道:“当然要见。” “哎—!” 谭太傅再次别过了脸。 隔日姜洵刚起身,正由宫人们伺候穿戴,宦官便趋步走了进来,小声通报道:“公子到了。” “这么快。” 他叫宫人动作快点,弄完便朝外殿走去,而刚走到一半,便又隐隐听到了一个“不速之客”的声音。那个正对着季恒腻腻歪歪、哼哼唧唧的不是阿宝又是谁? 姜洵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说道:“姜阿宝,你是跟屁虫吗?叔叔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 阿宝小小一坨地跪坐在季恒身侧,手里还拿着吃了一半的桃脯,看向季恒道:“唔……哥哥说我是跟屁虫!” 季恒无奈道:“阿宝,哥哥说得没错。” “……?” 阿宝圆圆的眼睛里写满了“叔叔是不是不爱我了?”的难以置信,说道:“叔叔,你的样子让我感到好陌生!” 这一点姜洵倒是和阿宝共鸣了,总觉得这几天季恒哪儿哪儿都不对劲,说道:“……我也觉得很陌生。” 季恒哭笑不得,又吓唬他们道:“往后还会更陌生,你们两个都乖一点!” 姜洵道:“哦。” 阿宝也道:“哦。” 季恒今日到华阳殿来,也是为了囤粮、农具迭代、挖水渠这三件事。 姜洵听了,自然也没什么意见,只说好啊。 谈到水渠,姜洵则问道:“有图吗?” 季恒带了图,但没料到姜洵要看。 他从怀里拿出了布帛,起身走到姜洵身侧坐下,把图铺到了书案上,根据图样,细细说明了水从何处引,又要引到何处,可以灌溉哪些区域等。 他道:“这是去年的图,动工之前必然要再次考察,可能会有细微调整,但大体不变。” 而姜洵双手抱臂,看着那图,眉头却越皱越深。 抛开那些纵横交错的细枝末流不谈,这一条横挡在济北郡外,一条横挡在临淄郡外的两条主渠,怎么越看越像是两条军事防线? 齐国南有山脉,东部、北部都是海,唯独西面一马平川,与赵国接壤,易攻难守。敌军一来,他们基本上便无关可守。 若是有了这灌溉水系,尤其那两条主渠,倒是能拖延敌军冲锋的速度,成为一道有效屏障。 姜洵想着,看向了季恒。 季恒有些茫然,问道:“怎么了?” 姜洵放下了手臂,说道:“没什么,我都听叔叔的。” 这些事便这样定了下来。 其实季恒今日还带了齐国金印、铜虎符与竹使符来。 他本想和阿洵说,如今他也大了,这些符印可以交由他掌管了……可明明是好事,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担心阿洵心思敏感,胡思乱想,于是最终还是算了。 季恒又坐了一会儿,便撑着大腿起了身,说道:“就这些,没别的。那我先回去了。” 姜洵怔愣愣“哦”了声,也跟着起了身。 季恒道:“阿宝,走了。”说着,伸出一只手,阿宝便牵住了,跟着他走。 季恒又回身道:“不用送了,请留步吧。” 但姜洵还是送到了殿门前,他看着季恒牵着阿宝走下了石阶,身影在庭院内的石板路上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又站了许久,这才转身。 回到了长生殿时,左雨潇已经回来了,正倚在廊下木柱上等他。 季恒让阿宝自己进去找嬷娘,便向左雨潇走了过去,问道:“如何?” 左雨潇站正了,说道:“说三日后见。” 季恒道:“好,那便再去一趟季府,请陈伯准备三日后祭祀,一切从简。” “喏。” 季恒又道:“这件事不要告诉殿下,包括我何时要去祭祀的事。” 左雨潇道:“明白。” 眼下已是三月末,他因朝觐错过了季太傅忌日,得去给季太傅补一个。 于是三日后天还未亮,季恒便起了身。 他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便悄悄出了门。 黎明破晓,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院子里停了辆普通马车,季恒迅速上了车。左廷玉帮他驾车,两人便做贼一般驶出了齐王宫。 车轮轻轻碾过路面,不说声音,连灰尘也没扬起几粒。 来到了城外祖庙时,天刚亮透。 季恒掀帘探身,见陈伯和几名家仆正在大门前等他。 陈伯迎了上来,伸手搀他下车,问道:“公子此行还顺利吗?” “顺利。”季恒把着陈伯的手下了车,路边杂草上的露珠沾湿了他的丝履与衣摆,笑道,“饮食上不方便忌口,有什么吃什么,吃得没那么清汤寡水了,反倒还长了些肉。” 陈伯满脸慈爱,他一方面心疼公子想吃的东西也没法随便吃,一方面又觉得,侍医让公子忌口也一定有他的道理,纠结之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说道:“气色是好一些了。”又道,“里面都已经备好了。” 此次不是族祭,而只是季恒给老父亲“补过”的忌日,只有他一人,排场也较为简单。 他元正时来祖庙祭祀,也和老父亲说过了,由于今年大王要入都朝觐,他得陪着去,父亲忌日恐怕得往后延延。 祠堂内,季恒手执祭器,在陈伯与家仆侍奉下完成着祭祀仪式。 原本还一切顺利,快结束时,却忽听门外家仆怒喝道:“什么人?!” 紧跟着,屋顶上便传来一阵骚动,瓦砾“沧啷”一声滑落下来在门口摔了个粉碎。 “是谁?”季恒说着推门而出,见十几名家仆已经抄好了家伙,纷纷站在院子中央往房顶上看。 打头那人道:“哪里来的兔崽子,敢到我们季家祖庙来上房揭瓦!给我打下来!”话音刚落,手中扫帚便已经飞了过去。 黑衣蒙面人身材中等偏瘦,稍一侧身,那扫把便插进了后院那棵大树的树冠上。 第75章 蒙面人稍显庆幸,而下一秒,便见左廷玉已经顺着那棵树爬了上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寒光闪闪的佩剑便已抵在了他脖颈上,还怪凉的,说道:“自己把脸露出来。” “大,大哥……” 剑锋又近了一寸。 他这才把黑布解了下来,怪不好意思地道:“好啦……是我。” 季恒道:“晁阳?”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1章 季恒“铁面无私”, 并没有因为这蒙面人是晁阳就网开一面,而是给了他作为一个尾随者被抓获后应有的待遇,说道:“把他绑了, 关进柴房。” 左廷玉应了声“喏!”便开始动手。 左廷玉有家学, 身手了得, 有时也会去马场给他们上上课, 加上两人明显的体型差,摆弄晁阳就跟摆弄小鸡仔一样。 晁阳早没了斗志,任左廷玉摆弄, 只求饶道:“叔……叔……轻点!轻点!” 片刻过后,被五花大绑的晁阳便被扔进了柴房。 季恒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左廷玉,再之后是十几名家仆。 晁阳倒在柴火堆上动弹不得,看着这阵仗, 隐隐感到有些怕了, 总觉得今天的公子和平日有些不大一样, 莫非是真生气了? 毕竟祭祀这种场合,他却爬到了季家列祖列宗的头顶上…… 若不是他此刻动弹不得,他就给公子跪了,忙说道:“我错了公子,我给季家列祖列宗们赔礼道歉!在下绝无冒犯之意, 求季家列祖列宗们不要生气!” 季恒问道:“是殿下叫你来的?” 晁阳面对季恒的审问也毫无抵抗意志, 又不是他不说公子就不知道了。 “除了殿下还能有谁……”他嘀嘀咕咕地和盘托出道,“殿下说, 每年季太傅忌日,公子祭祀完回去都会大病一场,觉得可疑, 叫我过来看一看……他的话我又不能不听的喽……” 从方才起,季恒手中便端着一只耳杯。 他看晁阳认错态度诚恳,便说道:“那看来也不能怪你。”说着,走上前去,把耳杯递到了晁阳嘴边,温声道,“方才吓到你了吧?先喝口茶压压惊。” 晁阳如获大赦!他还是习惯公子这人美心善、温柔似水的模样。 那茶汤很浓,颜色很深,晁阳恰好口渴,想着公子还能害他不成?便想都没想,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而喝到最后才发现,这碗底怎么还放着一张符咒啊! 啊————!!!! 季恒问道:“看到了吗?” 晁阳倒在柴火堆上,抬头看向季恒的瞳孔中已经充满了惊恐与难以置信! 他越是害怕,便越是忍不住盯着季恒看。还好还好,眼前这人还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一双桃花眼笑起来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可这笑脸为何越看越让人后背发凉啊! 晁阳忙道:“看到了!” 季恒道:“你先在这里待着,等我忙完了便放你出来。你今日回去了便和殿下说,你只看到我在祭祀,并没有什么异常,也不要说你被我抓到过的事。否则我一念咒,这碗符水便能让你百爪挠心,疼得生不如死,知道吗?” 晁阳道:“知道知道知道!” 季恒又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而不等晁阳回答,左廷玉便在一旁淡淡开口道:“以防万一,要不还是灭口吧公子。” 晁阳:“!!!” 这还是他那亲爱又敬爱的廷玉叔吗?!今天这都是怎么了,他不是在做梦吧? 他忙道:“绝对可以相信的公子!你知道我这个人最胆小、窝囊、没什么气节了!喝了这符水,往后我就是公子的人了,我我我我现在已经变节了!我反过来帮公子盯着殿下!殿下有没有用功读书,有没有让邓月、皓空替他做功课,我全帮公子盯着!” 季恒心地良善,和左廷玉有商有量地道:“……灭口还是太残忍了。” 晁阳忙插了一句,道:“是啊,也太残忍了!” 季恒道:“好,那我便给你这次机会,回去之后就按我教你的说。” 晁阳立刻道:“明白!” 季恒走出柴房,又命人盯住了晁阳,便从祖庙后门而出。 季家祖庙建在山脚下,出了后门便是山。门前另停着一辆马车,季恒上了车,左廷玉驾车,沿着中间这条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小道向前行驶。 左廷玉头戴斗笠,手拿马鞭,坐在车前幽幽地驾着车,又叫道:“主人。” 车内,季恒“嗯”了声。 左廷玉道:“刚刚那符咒是真的吗?” 季恒心道,他哪有这本事? 但回想起来,左廷玉上回还瞒着他去帮阿洵打人?先不论这件事做得对不对,但总归是有隐瞒他的行径,他便说道:“当然是真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师祖是谁。”顿了顿,又问道,“你要不要也喝一碗,以示忠心?” 左廷玉毫不犹豫道:“好。” “……” 马车又行驶了片刻,便在断岳峰山脚下停了下来。 此山极为陡峭,像被人一刀劈砍下来,因而得名“断岳峰”。因山顶常年有仙雾缭绕,方士们便说此山灵气十足,是为仙山,在山上导引行气能够延年益寿,使人长生不老。 从先秦时期起,不少王公贵族便有求仙问药的爱好。包括当今陛下、吴王、赵王门下都养了不少方士,他们也时常派方士到五湖四海去寻找仙药。 而当年齐国有一位国君,听闻此山能延年益寿,便在这山顶修建了一座宫观,时不时前来闭关静养。只不过昭国第一任齐王和阿兄两人都不信此道,那宫观便也废弃了许久。 上山的石阶上长满了青苔,加之雾气又重,脚底十分湿滑。 季恒提着袍摆一步步拾级而上,很快便出了满头虚汗,眼前也开始朦胧了起来。 左廷玉跟在季恒身后,以防万一季恒载倒,他也能随时当肉垫。见季恒体力不支,他说道:“公子,休息一下吧。” 季恒停在了原地,撑着膝盖气喘吁吁。 他解下腰间的小葫芦,打开软木塞饮了口清水,只是手发颤,口没对准,一不小心洒了自己满脸,水珠挂满了他红扑扑的面颊。 他用手背胡乱揩了一把,便道:“继续走,加油,努力,再坚持一下!”说着,抬起有如千斤重的腿继续往上爬。 左廷玉也只好跟上了。 爬到半山腰时,季恒还要往上爬,而左廷玉见左手边的一棵灌木上系着一根并不显眼的黑布条,想来是左雨潇给他们留的标记。 他便把那布条解下了,说道:“公子。这儿。” 季恒回头看了眼,也觉着眼熟,这才又返了回来。 那条山间小路只能说是“聊胜于无”,因少有人行走,路上早已是荒草丛生,藤蔓与枝条纵横交错。 左廷玉换到前面开路,只用手扯开藤蔓,实在扯不动了才拿出匕首割断。 因为公子的那位师父“云渺山人”行踪飘忽不定,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出没,不想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便不喜欢来访者留下太多痕迹。 两人又往左上方走了走,才见眼前出现一个大山洞。 山洞洞口前是一片平地,平地上的杂草已经清理得干干净净。 季恒走到了洞口边,师父视线看不到的地方,小口地呼气、吸气,准备把呼吸调匀了再进去,躺在一根吊绳上闭目养神的云渺山人便道:“进来吧。” 季恒走了进去,叫了声:“师父。” 云渺山人年岁过百,头发、胡子皆是银丝,轻飘飘从吊绳上落了地,一点脚步声都不闻,负手走上前来,有些嫌弃道:“年纪轻轻身子便这么差,上个山都能喘成这样,能当何用。” 季恒乖乖听训,又适时开口道:“您老人家倒是数十年如一日地健朗。” 云渺山人道:“坐吧。” 他这位师父是很利索的性子,把山洞里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虽简陋,但起居区、用餐区、会客区也划分得一清二楚。 岩壁旁还放着一株小盆栽,上面开满了粉色小花,隐隐在山洞内散发着香气,是他师父私下里的一点小爱好。 他师父云游四海,若是被同道中人撞见了,其实也很好认,因为他师父走哪儿都抱着这盆栽,因此还得了个外号叫“抱花仙人”。 不过喜爱是一方面,他知道师父夜里还得抱着这盆栽才能睡得安稳。 第76章 季恒还想,这盆栽跟着他师父走遍了仙山灵湖,吸饱了灵气,会不会早就已经成精了?晚上还会变出来哄他师父睡觉什么的? 他走到一旁草席上跪坐下来,云渺山人则在他对面盘坐,捋了把长长的白胡须,说道:“带人上山,也不同为师说一声。” 季恒看了一眼把守在洞口的左廷玉,有些莫名,却又有事说事道:“……因为年年都带,所以……” 话音未落,云渺山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移到了季恒背后,用手臂环住了季恒脖颈。 上百岁的老人家,手劲倒是不小,肘弯抵在他咽喉的那一下,差点没让他眼前一黑地休克过去。 紧跟着,姜洵便从山洞上方跳了下来。 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人,左廷玉也惊呆了。他本以为抓了个晁阳,今天也该消停了,不成想大王是跟他们玩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姜洵“呲拉—”一声拔了剑,剑指洞口,一步步逼近,说道:“你敢动我叔叔一下,我今日便带人踏平了你这断岳峰,再扬了你的骨灰!” 他气愤不已,说道:“老不死的,去年,去去年,去去去年,我叔叔回来便开始昏迷不醒,是不是你给我叔叔下毒了!还不快如实招来!” “老不死的”四个字听得季恒嘴角直抽。 他今日是来办正事的,并且是求师父办事,于是道:“廷玉,把殿下请出去。” 左廷玉上前,从身后拽住了姜洵左臂,说道:“得罪了,殿下。” 话音一落便开始发招。 姜洵被逼退出山洞,两人在洞口打斗。 季恒看一旁的小木食案上已经备好了一碗符水,眼疾手快,端过来便要喝。 姜洵见了,再次跑进山洞,只是没走两步便被左廷玉死死抱住。他便道:“别喝!那水里有毒!” 季恒是被这老妖精操控了吗?是被下了降头了吗?明知道有问题为何还要喝!情急之下,他大声叫道:“季恒!!!” “你清醒一点!!!” “你是嫌命太长了吗?!!!” 而季恒双手捧碗,一饮而尽。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2章 他道:“师祖在上, 弟子季恒虔诚求问,求师祖显灵!” 云渺山人盘坐在地,双目轻合, 迅速入定。 他像是隐隐看到了什么, 眉头紧蹙, 发动全身心的功力感受着, 而后道:“马蹄铮铮,尘土飞扬,尸横遍野, 天下大乱!” “此乃——兵祸。” 季恒心惊,浑身汗毛直立,又忙追问道:“恳请师祖,提示齐国吉凶!” 师父面色一变,神态、语气都变得从容, 沉声道:“齐国凶多吉少, 九死一生。” 紧跟着, 云渺山人便蓦地睁了眼。他面色再度变幻,仿佛师祖已从身上离开,目空一切的淡定神色也逐渐从面部抽离,看向季恒的目光也变为了担忧。 洞口前,姜洵、左廷玉仍死死抱在一起。不过看到眼前这一幕, 姜洵也彻底呆愣住了, 不再抵抗。 季恒跪坐在原地,感到浑身僵硬发冷。 天下大乱。 凶多吉少。 九死一生。 他感到胸口传来一阵疼, 又猛地咳了起来,忙拿帕子捂住嘴。 直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在口腔内蔓延,感到掌心湿热黏腻, 这才勉强止住,有些无力地用手掌撑住了身侧的草席…… “叔叔!” 姜洵迅速冲上来,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季恒。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云渺山人也早看淡了世事变迁、王朝交替、生死轮回……但看着季恒这模样,也难免心疼。 他有些过意不去,说道:“凶多吉少,其实也只是吉‘少’,而不是完全没有;九死一生,这不是还有一生呢嘛……哎……”说着,起身倒了一碗山泉水递给了姜洵,又示意姜洵喂给季恒。 姜洵抬眼看了云渺山人一眼,便把那碗推开了,解下了季恒腰间的小葫芦,拔了软木塞,递到季恒嘴边,说道:“叔叔。”而后小心翼翼地倾倒。 血腥味混合着清水的回甘,一同被季恒咽入喉中。 而姜洵对眼前这一切还是充满了疑问,又警惕地看向云渺山人道:“你究竟是何方妖孽?” 云渺山人有些生气,说道:“年轻人,我好歹也是你叔叔的师父,哪怕你是国君,你也得对老人家尊重一点吧!” 姜洵便“尊重”了一点,道:“那请问您是何方妖孽?喂给我叔叔的又是什么毒物!” 云渺山人道:“首先——那符水没毒!我从三岁起喝到现在不还是好好的?你只要不做什么欺师灭祖的事情,那就是一碗普通的清水!” “其次,剩下的你自己问你叔叔去吧,我懒得回答!” 姜洵轻呵,显然是不信。 眼下时候也不早了,季恒身上很疼、很难受,便说道:“回去吧。” 那日,姜洵背着他下山,山上很湿很潮,四周满是泥土和青苔的味道。 季恒意识半昏半醒,手臂松松搂住了姜洵脖颈,趴在他背上便逐渐地失去了意识…… 季恒身子很轻,轻得像一片布帛盖在了姜洵身上。 他呼吸也很浅,浅到微不可察。 姜洵便总要停下,扭头去看看背上的人儿,直到看到季恒疼得皱起眉或是又咳了起来,这才确认还有呼吸,继续往山下走。 季恒像是察觉到了,迷迷糊糊道:“没……没死……” “……” “能……能活到……九十……” 看着季恒这模样,姜洵眼眶忽然泛起一阵酸。 这石阶很滑很难走,他怕自己行差踏错,再带着季恒一起摔下去,便先停在了原地,感到两颗眼球像两口干烧到通红的铁锅。 兴许有泪下来还能好些,但他这人好像是石头做的,天生就没有眼泪。 走到山脚下,只见十几名郎卫正把守在石阶入口,一旁又停着辆马车,正在恭候。 往年季恒都是原路返回,经季家祖庙后门而入,又从前门而出,做出自己始终都在祖庙内的样子。 但今年也不必再演,左廷玉便抄了条近道,只派了个郎卫去把晁阳放了,便径直向临淄城西门驶去。 不知走了多久,季恒逐渐开始恢复了些意识。 不知为何,他今年下山后没有去年那么难受,本以为又要头痛欲裂,恶心想吐,再昏迷上好几日,但除了胸口闷痛,其他症状竟还好。 胸口疼,是因为方才情绪激动,身上毒气发作。 而师父那碗符水,季恒总觉得是某种“精神类”药物,是作用在脑子上的…… 师父总说,只要不欺师灭祖,那符水便和清水无异,这话季恒也不太信。 毕竟他也没做什么,每年喝了那符水也总是昏迷不醒,好几天不省人事。 但他也不觉得师父是在有意骗他,毕竟师父从三岁起便喝那东西,哪怕有什么副作用,恐怕也早免疫了,觉不出问题也正常。 快到临淄城时已近黄昏,只见官道两侧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季恒从姜洵怀里起了身,趴在窗框上静静看着,见有人出城办事,赶在天黑前入城,也有人从附近村落来临淄卖菜,卖完了正推着车子赶回家。 一位老婆婆背上背着背篓,手里牵着孙女,孙女正摇头晃脑着吃着一个油滋滋的油炸糕,吃了一口又递到老婆婆嘴边道:“奶奶也吃!” 老婆婆满脸慈爱,说道:“奶奶不吃,丫丫吃。” 小女孩道:“奶奶也吃嘛!” 老婆婆这才蹲下身,咬下一小口道:“嗯,真甜!” 小女孩“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红彤彤的一轮夕阳像是挂在了远方那座陡峭的山峰上,空气中是春日黄昏特有的、干燥的尘土气味。季恒看着这一幕幕只觉得,好一个太平美满的烟火人间。 车轮轧过夯土路面,季恒醒了,姜洵却还打着盹儿,感到身上乏得很。 他今日黎明天还黑着,听他的“眼线”跑回来说,长生殿有动静,公子乘着马车出门了,他便赶忙起床,薅起熟睡中的晁阳便尾随了过去。 大概是觉没睡够,加上一整天没吃东西,眼下只感到浑身软趴趴的没什么力气。 他意识到季恒醒了。方才季恒倒在他怀里,他衣襟被汗水濡湿,有些潮乎乎的。 眼下季恒起身,晚风又在习习地吹进来,便把那一片吹得微凉。 姜洵想醒醒不过来,于是猛一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这才勉强睁了眼。 第77章 再是没睡够,眼下这状态怎么又能跟被人下了药一样? 看到趴在车窗上的季恒,姜洵道:“你醒了。” 季恒“嗯”了声,方才半昏半醒时他便在想,他该如何跟姜洵解释今天发生的这一切? 姜洵也在纠结,他到底该不该问,又该从何问起? 他想了想,开口道:“在叔叔儿时,说叔叔能长命百岁的云游仙人便是他吗?” 姜洵隐约记得父亲曾说,有位仙人曾看过叔叔,说叔叔体弱,易招鬼神,这也是叔叔占卜灵验的原因之一。 那仙人又说,不用担心叔叔会养不大,说叔叔命数还长。 还说季家祖先在地府人脉很广,有好几“人”都担任着城隍爷、山神奶奶和土地公等。 而这些祖先在守护一方平安的同时,自然也会守护自己的后代,尤其季恒这大宗里的独苗了。 季恒起了身,觉得风有些凉,便放下了车窗竹帘,说道:“的确是他。” 姜洵又问:“那他究竟是何来历?”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驶入了城门甬道。 “此事说来话长。”季恒道,“你可听说过前朝苍戾帝身边曾有过一位神通广大、极为灵验的方士,因救过戾帝一命,被戾帝尊为了国师?” 姜洵道:“听说过。” 但大苍史书上从未记载过这位国师,他便也当个故事听听,谁又知道是真是假? 不过他还知道一事,此事倒是绝对真实。 当年他曾祖父带兵起义,率十万部众打入大苍国都,而戾帝曾亲自现身城楼,疯疯癫癫、口出狂言,被曾祖父一箭射杀。 只是当曾祖父打入皇宫时,却发现戾帝年仅六岁的太子子稷,与皇宫守卫两万余人却已成功出逃,逃得杳无踪迹。可当时曾祖父已围城数月,这两万人是何时带着太子逃的?又是如何逃的?如今已彻底成谜。 高皇帝命人搜查皇宫,自然也没有找到,但却在戾帝寝宫附近发现了一座秘密地宫。 他们走进去,发现里面堆满了一箱箱的铜钱。不知存放了多久,那穿钱的丝线早已溃烂,箱子上也落了厚厚一层灰。 子稷出逃时又太过仓皇,没有清理地面灰尘留下来的痕迹,总之很明显可以看出,原本堆在地上的一箱箱的什么东西被他们拿走了。 他们留下了大量铜钱没有带走,因为他们带走的是远比铜钱更值钱的东西。 黄金。 高皇帝命属下对账,只是账簿早已被烧了个干净。 哪怕没烧毁,苍戾帝也没蠢到要把藏在地宫中的秘密储备金,也记录到明面上的程度。 不过根据地面上的灰尘印记,基本可以推断,子稷带走的箱子数目大约在八百箱左右。 若是黄金,那么便在三十万金上下。 前朝余孽带着三十万金和两万卫队不翼而飞,且子稷不过六岁,身边定少不了有高人指点,这哪个皇帝能睡得安稳? 于是直到惠帝时期,对子稷大张旗鼓的通缉与追杀都从未停止,却始终无果。 直到今上登基,姜家经三代、四十余年,已经彻底坐稳了天下,又面临着其他威胁,这才逐渐淡忘了此事。 不过民间都传,当年子稷身边的那位高人,正是戾帝身侧的那位国师,还说国师是用土遁术帮他们逃跑,传得神乎其神。 姜洵道:“叔叔那位师父云渺山人,该不会就是苍戾帝身边的那位国师吧?” 他嘀咕道:“但怎么看起来道行也不是很高的样子……还得请‘人’上身才行。”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3章 季恒道:“我师父不是, 我师祖,也就是我师父的师父是。” 他和云渺山人的故事也说来话长。 他六岁那年,云渺山人恰好从齐国路过, 听闻了他预言蝗灾的事, 对他很感兴趣, 便到季府登门拜访。 云渺山人见了他, 说他很有易卜的天赋,想收他为徒。 而一场准确的预言,能为国家减少如此巨大的损失, 季太傅一听,自然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于是他一边跟着师父学占卜,一边也听师父讲什么地府、城隍、命数之类的事。他原本也只是当个故事听听,听得津津有味,却也并未怎么当真。 他学占卜, 也是因为他还了解一些后续剧情, 他得先立住了会占卜的人设, 到了关键时刻大人们才会信他的。 而每当走到重要剧情,他不得不提醒大人们时,他便按师父教他的方法来占卜。 一开始只是表演,但慢慢地便发现,他真能在卦象与已知剧情之间, 寻找到某种微妙而又强烈的关联…… 久而久之, 便对他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姜洵有些难以置信道:“所以传闻中苍戾帝身边的那位国师还当真存在?他……”姜洵顿了顿,换了个更尊重的称谓, 说道,“我是说叔叔那位师祖,戾帝那位国师, 他现在还活着吗?” 距离大苍灭国至今,也已经有四十多快五十年的岁月。 那位国师的弟子云渺山人如今都有一百来岁,那位国师若还活着,又会是什么样子? “叔叔你还知道什么?快跟我讲讲。” 季恒道:“有些事,师父一开始也不肯告诉我。” 毕竟事关子稷,万一透露太多,恐怕会给子稷引来杀身之祸。 不过对于这些事,季恒也十分好奇,这些年来也一直在收集相关信息。 加上就这一两年,他问师父其中一些疑点,师父又肯告诉他了,他便也拼凑出了整个故事。 季恒道:“你就当个传说听听。” 姜洵“嗯”了声。 据闻那位师祖李无忧,在苍戾帝身边做国师时已经有两百多岁,面貌却还十分年轻。 苍戾帝十分艳羡,也想长生不老,便请国师带自己和三岁的子稷一起修炼。 后来大苍国灭,戾帝身死,李无忧带着子稷、卫队、朝臣与三十万金出逃。 据传是逃到了某座仙山上,但具体是哪一座也无人知晓。 但到了仙山后,面对眼下的情形,李无忧也感到无力回天。他本就不是大苍臣子,对复国复仇也不感兴趣。 他只想对他子稷一个人负责,想带子稷修炼成仙,也算还报了苍戾帝的信任。 但朝臣与将士却对子稷有不同的期许,希望子稷能带领大家重整击鼓,有朝一日卷土重来。 身为亡国太子,六岁的子稷看着跪在脚边的众人,也感到无法独善其身。 姜洵问道:“那后来呢?” 季恒有种给小朋友讲故事的心态,说道:“国师与臣子们产生了分歧,子稷夹在中间也很痛苦。” “但他内心的答案也很明确——他无法对这些舍生取义带他逃亡的朝臣、将士们弃之不顾。” “国师只好妥协,但希望子稷能够兼顾修炼,不要懈怠,因为子稷的确天赋异禀,有很大概率能够修炼成仙。” “那之后大概有十年时间,国师也都陪在了子稷身边。他理解子稷背负了太多,于是也用自己的方士帮了这些臣子、将士们许多。” “但大昭逐渐强大,他们却躲在山上不见天日,不断损兵折将,老臣也开始一个两个地撒手人寰……大苍复国,有如痴人说梦。” “子稷再是年幼,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山上的人们不断减少,所有人都愈发心灰意冷……” 而这样的状态,也严重影响到了子稷的修炼。 他对自己独自修炼,独自长生不老的事感到了巨大的负罪感…… 每次修炼结束,走出洞口,看着默默守在外面,已十分疲惫的侍卫,看着默默侍奉他饮食起居的宫人,他都感到万分歉疚。导致他根本无法专心,甚至开始排斥修炼。 国师也看出了子稷的状态,国师也心灰意冷。 他在这山上蹉跎了十多年的岁月,他想,也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于是在子稷及冠那一日,他要子稷二选一,要么解散山上这些部众,跟着自己远走高飞,另寻福地修炼。 要么,他便要独自离开了。 部下们也知道复国无望,那几年,他们唯一的慰藉便是看着太子一日日长大,看着太子笑。 他们早已不再肖想复国,只想麻痹自己,就这么一天天地过下去。他们也只能这样过下去。 他们在人间消失了十多年,下了山也只能当流民,也根本无法适应山下的生活。 若是连太子也离开,他们就太痛苦了。 但为了成全太子,他们商讨了一番,哭作了一团,最终还是派了一个人去面见太子,求太子跟国师走…… 第78章 季恒问道:“若你是子稷,你会怎么选?” 姜洵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双手抱臂,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可能会跟着国师走吧……想办法尽快修炼成仙,让自己变得强大,再回来拯救这些人。否则大家都只能在山上蹉跎到死,生不如死。”说着,看向季恒,“叔叔呢?” 季恒也想了许久,这问题实在太难了。 他知道阿洵的选择可能是唯一的破局办法,但他根本做不到离开。 比起那渺茫的破局机会,他更想留下来同大家一起面对。哪怕是以身殉道,他也做不到跟着国师远走高飞。 季恒道:“我可能会选择留下。” 而子稷也做了相同的选择。 国师便独身一人离开了那处据点,找了座仙山修炼,很快得道成仙。 他师父是李无忧的弟子,发生这些事时,他师父也在山上,因此才知道这些事。 姜洵问道:“那子稷呢?他还活着吗?” 若活着,今年也该五十多岁了。 季恒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师父也不肯告诉我。” 姜洵又问道:“那符水又是什么?” 季恒道:“可能是师祖控制门内弟子的一种方法,师祖的徒子徒孙们都要喝。苍戾帝也喝,子稷也喝,都要喝。” 姜洵道:“但叔叔又不跟着修炼,为何也要喝?不喝又会如何?” 其实季恒小时候,他师父也没让他喝过这东西。毕竟他只是学占卜,也算不上是李无忧的徒孙。 他师父行踪飘忽不定,只教了他三年。这三年里,他师父待在临淄的时间统共也不超过七个月。 总之云渺山人出现了,他便跟着学,不出现,他也还有一堆圣贤书要读。 而从第四年起,云渺山人便没再来过了。 直到三年前,云渺山人大概是听闻了齐国发生的那些事,这才又出现在临淄,还去了趟季府,问季恒在不在。 陈伯一看,立刻便把云渺山人给摁下了! 他知道云渺山人喜好美食,便命人端来一大桌好菜,又派了十几个家丁盯着他,不让他走,便赶忙入宫通报。 当时齐国瘟疫堪堪结束,季恒欠了吴王一屁股债也不知道该怎么还,正是郁闷的时候。 听闻此事,他便立刻赶去见师父。 其实在齐国水灾时,他便打过一卦,算出不久后将有瘟疫。 但在那之前,他都是把卦象往原著剧情上靠,第一次在不知道剧情的情况下算卦,有种蒙着眼睛、摸着石头过河的感觉,无法完全确信。 当时若是信了,防疫、囤粮、囤药这些事做得再彻底一点,其实是能挽回许多事情的。 见了师父,他便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同师父讲了这些事,求师父帮他算卦。 而正如姜洵所说,其实他师父道行也不算太高,真正厉害的是他师祖。 师父便答应他,每年春天来齐国一趟,请师祖上身,帮季恒指点迷津。 季恒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此事,便把见师父的日子定在了季太傅的祭日。 刚好祖庙离断岳峰又近,他祭祀完,可以从后门出去,到断岳峰去找师父。 而姜洵似是对符水一事仍感到耿耿于怀,说道:“既然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又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去控制?我看这李无忧也不是什么……” 季恒忙探身,捂住了他的嘴。 两人身子离得很近,姜洵有些惊诧地侧眸看着他。鼻息喷在他手背上,有些痒痒的。 季恒又捂了好一会儿才松了手,说道:“是我自愿喝的。” 记得第一年喝了这符水,他回去后便昏迷了三天三夜。 到了第二年见面,他同师父说起此事,师父听了还倍感惊讶。虽也不知季恒昏迷和这符水有没有关系,但师父还是试了一下不喝符水召唤师祖。 但大概是不喝符水便显得不诚心,师祖没来。 季恒又喝了符水,师祖这才来了。 “若是所有徒子徒孙召唤他,他都要来,那他岂不是要忙死了?喝他老人家特制的符水,也算是见他的一点门槛吧。” 师祖预言,话总是说一分留九分,毕竟天机不可泄露。有时也只是让师父看到一些画面,让师父自己领悟。但至少这三年来,师祖预言过的事从未错过。 至于喝了符水的副作用,反正他烂命一条,也不介意再烂一点。 而对于季恒这态度,姜洵只感到生气。他眉头悲伤地蹙起,看向了季恒道:“喝了符水便昏迷数日,甚至吐血,这当真值得吗?” “哪怕那师祖的预言百分百准确,得知了会有灾祸,我们又能做什么呢?该来的不还是会来吗?” 而季恒道:“值得的。” 他声音温和而又坚定。 “我们能做的的确很少,知道洪水要来,便提前转移洪涝区百姓;知道饥荒要来,便提前填满仓廪;知道瘟疫要来,便提前预备药草。仅此而已。” “但‘仅此而已’,却能挽救成千上万个家庭。” 他觉得很值。 季恒又说笑道:“叔叔又不傻,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也有数。云渺山人也说了我命数还长,能长命百岁不是吗?” 姜洵忽然红了眼眶,道:“哪怕能长命百岁,我也要你健健康康,没有任何病痛地活!” “你就是很傻,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说着,眼泪不自知地落下。 他知道他明年也还是拦不住季恒去占卜,便说道:“明年我喝那碗符水,我来当李无忧的徒孙,我来问卜。让我喝一百碗、一千碗都可以!如何才能显得诚心,请他老人家来,我都做。” 季恒有些无奈地看着姜洵…… 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街道旁,有一位老妪便关切道:“这不是公子的马车吗?” “嗯?公子?” “公子!” 紧跟着,热情的百姓便拿着各类可以投喂的吃食围了上来。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宝宝们,想问下这两章会有世界观割裂的感觉吗? 不过主角不会忽然跑去修仙,也不会有神仙鬼怪什么的出场,just小恒比较信玄学而已[狗头][狗头][狗头] 第64章 姜洵早习惯了, 看向了季恒,很淡然地道:“找叔叔的。” 季恒也有些习惯了,百姓和他之间, 似乎也形成了某种默契。 每当他跟着车队走, 或是走得比较急时, 大家从不会打扰他。 而每当他的马车独自不疾不徐走在街上, 就像此刻,大家便又会围过来。 这也是他和百姓面对面交流,了解百姓生活的机会, 他便掀帘下了车。 姜洵知道季恒身子还难受,毕竟都吐了血,又怎么可能不难受?嘴唇都还泛着白…… 他便也下了车,在后面虚虚地扶着季恒。 接下来的“流程”姜洵便很熟悉了,季恒会问大家近来如何, 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而大家会说挺好的!没什么困难! 他觉得季恒那面对百姓羞赧的模样很可爱, 便倚在车身上, 饶有兴趣地看着。 而身后,百姓们正争先恐后地往他们的马车里塞各种食物。 左廷玉拼命阻拦,尤其鸡鸭这种对百姓而言比较珍贵的东西。 但大家还是通过车门、车窗等各种途径往里面塞。 蒸玉米、烤芋头、煮板栗、柿饼……回到车上后,姜洵一一细数着这些东西。 还有一只被绑住了翅膀和脚的鸡正倒在车座下“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 他恰好一天没吃东西,坐在车上便开始胡吃海塞了起来, 又被噎得面目狰狞, 指着季恒腰间的小葫芦道:“这芋头好噎!能不能给我喝一口。” 季恒解下葫芦,拔出了软木塞, 把壶嘴擦了擦,这才递给了姜洵。 姜洵“咕咚咕咚”喝下,觉得这葫芦还怪可爱的, 举起来左左右右地多看了眼,这才还给了季恒。 他又把剩余一口芋头吃完,而后道:“叔叔听说过‘尚同会’吗?” 尚同会是传闻中的一个神秘组织,只是谁也不知道它是否真实存在。 据传,尚同会的人尊崇的是墨家思想,其“尚同”二字便是《墨子》中的一篇,但由于也杂糅了其他学派,他们也不以墨者自居。 墨家主张“兼爱”“非攻”,听起来有些理想主义,但实际上,墨者是一群相当实用主义且脚踏实地的群体。 他们主张节约用度,并钻研机关术、守城术、器械制造等技术。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战国,墨者们便用这些技术,来帮助正义却弱小的国家,来抵御非正义的强国的侵略,实践自己兼爱、非攻的理想。 第79章 如今天下归一,不再诸侯混战,这种精神便又逐渐演变为了某种侠客精神。 而据闻,尚同会就是这样一个组织。 他们的组织成员都是云游四海的游侠,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组织成员之间,保持着一种表面松散,但实际又极度紧密的联系,必要之时,根本不惜牺牲自己。 姜洵道:“虽也不知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组织,但有人说,这尚同会便是子稷创建的。” “他手中有三十万金,又有两万武功高强的侍卫,完全有能力做这件事。” 会不会在国师离开后,子稷也找到了自己的出路? 听闻子稷十分良善,他长大后,若是得知了他那暴君父亲做过的事,知道了大苍末年,百姓都过着什么日子,他还会想复国吗? 既然无法复国,那便行侠仗义,把他父亲留下来的不义之财用到有益之处。 姜洵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是觉得,子稷和他山上那些人也算得到了救赎。” 季恒有些意外,姜洵竟还听说过尚同会。 他想了想,说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些年昭国各地也发生过一些案件,基本上都是针对豪强地主的刺杀案,据传便是尚同会的人所为。” 据闻尚同会一旦确定了一个人为刺杀目标,便会不断采取行动,直到目标被杀死为止。 而这些“死于非命”的豪强,生前基本上都无恶不作,视人命如草芥,在当地名声极恶。 近两年由于这接二连三的刺杀事件,不少豪强都开始闻风丧胆,不敢再为非作歹。甚至还有人忽然变得“乐善好施”,想挽回一点名声,生怕招来这帮亡命天涯之人。 季恒道:“其中有些刺客已经落网,但这些刺客的年龄基本上都在二十岁、三十岁上下,与山上那些人的年龄完全不符。” 姜洵道:“既是组织,便不可能不吸纳新的成员,我觉得没什么不合理。” 他反倒觉得季恒这说法有些奇怪,叔叔会想不到这一点吗? 正说话间,马车已驶入了齐王宫。 姜洵乘车到了长生殿前,下了车说道:“我晚上在叔叔这里用饭。” 季恒道:“好。” 在车上吃了那么多东西,居然还能吃得下晚饭,年轻就是好,这消化能力简直让季恒叹为观止。 不过饭菜端来,姜洵也没用多少,很快便放下了。 阿宝一边“吧唧吧唧”地嚼着,一边还往他那儿看,而后小声道:“叔叔,哥哥他浪费了好多食物……” 姜洵淡定地坐在原地,斜乜阿宝。 阿宝拽着季恒的衣袖,“柔弱无骨”地靠在了季恒的手臂上,躲避姜洵射过来的锐利目光。 而季恒也躲。 他垂眸应了声“好”,表示自己知道了,便又默默喂了阿宝一勺饽饦。 放在以前,他还会叫阿洵不要浪费什么的,但他眼下这家庭地位,除了阿宝谁都不敢管。 季恒也没用多少,他此刻状态极差,光是坐在这儿便让他感到极度劳累。 若不是以防万一,担心那符水又来个回马枪,让他昏迷好几日,肚子里得有点存货,否则他也只想不管不顾地进去睡觉。 他放下碗筷,也顾不上其他了,说道:“小婧,去把车上的食物分给大家。我累了,我要进去休息了……”说着,便起身走进了内室。 小婧道:“喏。” 阿宝“唔?”了声,忙去拽小婧的裙摆,但小婧没看到,还是起身去办事了。 阿宝便失去了最后一个倚仗,不敢说话,不敢看姜洵,只默默吃饭…… 姜洵则忽然“长兄如父”了起来,严肃却又不失关怀地盯着阿宝吃完饭,便让乳母带阿宝进去洗漱,睡觉,安静!不要发出任何一丁点声音打扰季恒休息! 待乳母把阿宝牵走,他便起身走进了内室,静静走到了季恒床边。 季恒已经入睡,正值人间三月,却仍盖着厚被子,全身上下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那么清瘦的一具身体蜷缩在被子里,又像小鱼一般张着口,小口小口地呼吸着。 殿内没掌灯,四周已是十分黑暗。 姜洵就这样站在床边,垂眸望着季恒的睡脸。 小婧留了些公子和小殿下爱吃的,便把剩余食物分发给了郎卫和宫人,忙完赶回来照顾公子。 她掀帘而入,正埋头匆匆行走,一抬头,便撞见眼前站了个巨大的人影,不禁吓了一跳,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姜洵只扭过头,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便回头继续看着季恒。 “……”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下这情形有些古怪。 她说不出哪里古怪,但正常君王会在臣子睡觉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臣子吗? 正常侄儿,会在叔叔睡觉时,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叔叔吗? 那大王……又是为何在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们公子呢? 她实在想不通,但又有种强烈的直觉,觉得不能留公子一个人在屋子里和大王共处一室……她便走到一旁开始“忙活”了起来,又是倒水,又是叠衣服,好像有很多活儿要干的模样。 姜洵又看了季恒一会儿,叫道:“小婧。”说着,目光仍盯着季恒,跟粘上了一样。 小婧回头应道:“喏。” 姜洵陈述自己的疑问,道:“叔叔今日其实咳了血……我说回来了请侍医诊脉,叔叔却说不用,说诊了也一样,侍医也没有办法,只能自己休养。”说着,看向小婧,“你说是不是得请侍医看看?” 小婧理解公子为何这么说,因为侍医的确是没有办法。 范侍医是最灵通的,但他也只能诊诊脉,看看公子状态如何,其余也有些束手无措,尤其对公子吐血这症状。 但殿下都这么说了,她还是道:“我去请。” 姜洵道:“去吧。” 小婧匆匆离开,姜洵在季恒榻边坐下了。 过了片刻,来福走了进来。 屋子里静悄悄,来福冲姜洵“嘿嘿”地笑,小声道:“小婧叫我来伺候公子。” 又过了片刻,便听内室外的庭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像是一个人的,倒像是在“调兵遣将”的声音。 左雨潇带了一队人出现在廊下,侧头往殿内看了一眼,便站在门外把守。 紧跟着,左廷玉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 他站在门口看了看眼内室左右,像在排查危险,见殿下在里面,又对殿下顿首示意,而后退了出去,问左雨潇道:“怎么了?” 左雨潇道:“没什么事,最近治安不好,例行警戒。” 左廷玉不明所以,他今日天未亮便跟着公子出门当差,回来时天都黑了,眼下也有些疲惫,说道:“我还以为有什么事,那我先回去了。” “嗯。” 殿内,姜洵又坐了会儿,小婧便把范侍医请了过来。 她点了盏微弱的豆形灯,拿到床边来照亮,说道:“侍医请吧。” 姜洵让出了位置,范侍医哈腰示意,走到了床边给公子搭脉,搭了许久,而后道:“从脉象上看,公子身体有些亏虚,但并没有要发病的迹象,大家今晚可以安心些……”说着,瞥了眼大王脸色。 往常公子一病倒,殿下便脾气不好,什么仁义礼智信都没了。 那豆形铜灯只照到殿下腰部,腰封上的饕餮纹金丝绣在昏黄光线下有如铮铮铠甲。因照不到脸,看不到表情,因而让范兴平更加心里没底。 而姜洵想了想,说道:“那便请侍医明日再来一趟。” 范兴平道:“喏!” 姜洵又想起一事,问道:“那药配得如何了?” 吴王神通广大,除了那长生不老药弄不到,其余什么都不在话下,去年便差人送了几朵天山雪莲过来。 虽然陛下也从未断过叔叔的药,但今年在长安,陛下赐药赐得晚了一些,叔叔便有些焦虑不安。 看来还是得尽快破解那丸药,叔叔才能彻底安心。 范侍医道:“殿下也知道,去年年底也炮制过一回,公子也试了药,只是……”说着,摇头,又连忙道,“……不过臣近来又有了个新主意,这几日便着手开始炮制!” 姜洵道:“到时候叫我。” 范侍医道:“喏!”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5章 去年季恒占卜完回来便昏迷了七天七夜, 今年状态虽稍好一些,有宫人照料,也有侍医守职, 但姜洵还是放心不下, 决定留下来守着季恒。 第80章 他怕自己睡得太沉, 便仰坐在床尾闭目养神。 疲倦让他昏昏欲睡, 可今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让他一时难以消化,便不断在脑子里回忆。 他不禁在想, 季恒究竟还有多少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为何会觉得,叔叔和尚同会也有关联? 假设尚同会真是子稷创建,云渺山人身为李无忧的弟子,自幼陪苍戾帝修炼,当年也追随李无忧与子稷逃到了那座山上, 极有可能便是尚同会的一员。 哪怕不是, 也不会不知道尚同会的存在。 而季恒又是云渺山人的弟子。 想着, 姜洵蓦地睁了眼。 他又想起云渺山人今日的预言,天下大乱,尸横遍野,而齐国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这又是何意? 天下大乱, 是匈奴要打进来了吗? 昭国与匈奴交战,战场基本都在代地与燕地一带。 若是匈奴攻势太猛, 冲破了这道防线,便会直接剑指长安,而不会考虑其他地区。 匈奴人口不足昭国的三十分之一, 以匈奴的人力物力,哪怕侵占了昭国领土也根本守不住;他们的草原够大,也不需要这么多领土,而只需要财物。 于是哪怕打到了长安城外,匈奴也只是威逼朝廷交出更多财物,拿了便走。 即便真让匈奴打进来了,他们也顶多烧杀劫掠一番,而根本做不到占领。 另一方面,匈奴帝国地广人稀,他们的部落逐水草而居,机动性强,分散在草原各处。 于是昭国发兵打入了草原,也很难找到他们的部落,因此,也很难将匈奴彻底消灭。 两国便一直在边境线互相拉扯。 所以齐国又为何会凶多吉少,九死一生? 莫非是匈奴发了狂,把昭国半壁江山都给占领了? 那头,季恒翻身又开始咳了起来,姜洵便爬过去帮季恒拍背。手掌很大,动作却很轻很小心,像给小孩子拍背一样。 直到季恒不咳了,他这才又坐了回去。 隔日天明,小婧端了一盆温水走了进来,见公子仍在昏睡,殿下也正倚在床尾打盹。 她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小声道:“殿下。” 姜洵睁了眼。 小婧关切道:“要不要进偏室去睡?” 姜洵道:“不用了,今日有廷议。” 小婧也知道今日有廷议,这让她也有些纠结。若是要参加廷议,眼下就该喊公子起床了,可公子这状态…… 姜洵看了季恒一眼,见季恒不知不觉又出了满头虚汗,明明他黎明时刚给擦过;眉头也微微蹙着,像是很难受。 他不想自作主张,在没有季恒的情况下召开廷议,便道:“派人去文德殿通知所有属官,今日的廷议延后几个时辰,延到申时初刻。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让他们到长生殿找我。” 过了片刻,宦官便赶到了文德殿。 只见文德殿殿门开敞,属官皆已到齐,齐刷刷跪坐两旁。 时辰早就到了,可大王和公子都没出席,大家心里也有些奇怪。 要说之前,大王或公子有什么事耽搁了,晚了一些的情况倒是时有发生,可像今日这样两个人一起缺席倒还是第一次。 宦官脱履走了进去,站在官员中央,清了清嗓说道:“公子今日身体不适,廷议延后至下午的申时初刻召开。” 谭康“哎……”地叹了一口气。 公子身体不适——上了趟断岳峰可不就这样。 属官们听了这话也略显担忧,但公子这身子,说实话他们也已经习惯了。 而正准备起身离开,宦官便又道:“若是有什么要紧事,请各位大人到长生殿去找大王。” 谭康“嗯?”了声,看向宦官。 长生殿…… 大王? 他看向朱子真,疑惑道:“恒儿生病了,大王在长生殿做什么?” 朱子真有些莫名其妙,说道:“公子生病了,大王在长生殿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慰问了。” 谭康“哦”了声,恍然大悟。 朱子真还有一堆事要忙,便起身回到了官廨。 只是等申时初刻,朱子真再度赶到了长生殿,便见一帮子人又从石阶上走了下来,身后的宦官正命郎卫把文德殿殿门关上。 见了他,那宦官叫了声“朱大人”便走了过来,解释道:“公子身子还是很不适,仍昏迷不醒。大王说了,今日的廷议取消,小事直接在公文里奏报,他会看。重要不紧急的事,放到下次廷议再议;重要紧急的事,便直接到长生殿去找大王。” 朱子真道:“大王还在长生殿?” 宦官恭谨道:“是。” 这下连朱子真也开始在想,公子生病,大王在长生殿待这么久是做什么了,慰问需要这么久吗? 不过他还真有事,便调头向长生殿走去。 走到殿门前时,小婧姑娘恰好走了出来,他便问道:“听闻公子身体不适,不知眼下如何了?” 小婧道:“还好。刚刚醒了片刻,喝了汤药又睡下了。” 朱子真又问:“大王在里面吗?” “殿下在。”小婧说着,请朱子真入内,便进内室去请殿下。 过了片刻,姜洵便从内室走了出来。 朱子真伏身道:“拜见大王。” “不必多礼。”姜洵说着,走到主位,也就是季恒平日常坐的位置坐下。 案前放着两柄羽扇,一把是季恒那只,一把是他去年送季恒的那只。 他便把季恒那只拿起来扇了扇,丝丝缕缕的沉香气味扑面而来,十分好闻。 他又扇了两下,这才小心翼翼放下了,问道:“朱大人找寡人何事?” 朱子真开门见山道:“由于春汛,眼下城中积水严重,恐怕还得要泄洪处理……” 这三年来,齐国大事小事都由季恒料理。 大事上季恒自然会找他商量,但一些小事,季恒看他课程繁重,便也不怎么来打扰他,他也了解得一知半解。 他记得城中积水、黄河水位上涨、河堤危急,这些事每年廷议都翻来覆去地提,大家讨论来谈论去,最后却又没了下文。 到了第二年,继续旧事重提。 之前有季恒管事,他便没多嘴,今日朱內史来找他,他便要问一问了,道:“每年一积水,便往季家田泄洪处理,那是季太傅留给公子安身立命用的,不是让我们泄洪用的。这么多年了,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朱子真有些捏了把汗……这件事的确是他的问题。 当年事出紧急,他看那片田很适合泄洪,便提了这方法,原本只是想应那一次急。 只是这三年来,齐国人力物力都不充沛,要做的事又多,这件事便一拖再拖,拖到问题爆发便再次做泄洪处理。 原本只是应急方案,如今却成了他们依赖的路径。 朱子真道:“臣也以为这样不好,但公子说,等水渠挖通,城中积水的问题便能从根儿上解决,在此之前,都先往季家田泄洪处理……” “这件事我不同意。”姜洵道,“你去看看,叔叔那庄园都淹成什么样子了?就没有别的办法?” 哪怕季恒同意,这又让他姜洵有何颜面去见季太傅。 朱子真跪坐在对面,想了想说道:“没有更好的办……” 话音未落,姜洵道:“我不信。” 朱子真:“…………” 这可如何是好? 这件事大王不同意,那就只能等公子醒了再说。 好在就目前而言,齐国的事公子还能说的算。哪怕大王不同意,公子三言两语也能让大王点头同意。 怕只怕这件事大王死活都不肯同意,再横叉一脚。 且公子何时能醒?这件事拖不得太久,地势低洼区的百姓由于家里灌水,已经开始在大街上搭棚子了。 而正额头冒汗,内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咳声,像是公子醒了。 又过了片刻,那咳声便沿着走廊越传越近。 只见季恒面色苍白,嘴唇发干,一头长发用深蓝色丝绳半绑,从纱幔后走了出来,又用帕子掩面,撑着木柱咳了许久。 “叔叔。”姜洵说着,走上前去搀扶,问道,“怎么不多休息?” 季恒又咳了会儿,便走到姜洵下首坐下了,说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请朱內史立刻泄洪处理。” 朱子真应道:“喏!” 季恒又道:“我来向殿下解释这件事为何一直没有得到解决。” 第81章 姜洵忽然换了一副面孔,说道:“不用解释,我都理解。” 眼下季恒这状态,他怎么舍得让季恒多说一句话呢? 而季恒还是道:“去去年,由于盐铁收入忽然有了增长,公帑有了余钱,在还外债之余,我便拨款建了日月学宫。” “因为十年育树、百年育人,教育需要长远的投资,学宫网罗齐国神童,将来,这些学子都会成为齐国乃至大昭的人才。学宫定期举办期会,也能为齐国广开言路,谏言纳策。” 姜洵认同道:“当然。” 季恒继续道:“今年的情况又有了好转,债务清了,太后又赐了八千金,所以正如之前所说,我想做两件事。” “改良农具是为了提高生产力,粮产量提高了,百姓富足,封国的税收也会有所增加。” “挖水渠能增加耕地面积,同时解决城中积水的问题。但这水渠,预计也要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挖通。那么在挖通之前,城中若再次积水,便泄洪做应急处理,这也是眼下最便捷、最合理的解决方法。” “叔叔,”姜洵无奈道,“我并非质疑。” 季恒又捂住口鼻咳了起来,眉头有些痛苦地蹙着,咳完道:“我也只是重申一下。” 姜洵想,既已聊到了这儿,既然要公事公办,那他也有话讲。 他道:“但寡人以为,公私还是应该分清楚,不能总混为一谈。这些年公帑一缺钱,叔叔便掏私银贴补,导致现下一遇到什么问题,大臣们不想着怎么解决,反倒都盯着叔叔的口袋,谁牺牲,大家便盼着谁一直牺牲!这弊病必须要革除,寡人绝不容许!” 他说着,看向朱子真道:“这些年,叔叔共计贴补了公帑多少钱,有账簿吗?” 朱子真道:“自是有的。公帑一进一出都有记录,公子贴补的这些钱,都是按捐献记录的。” 姜洵道:“全部改为债务。” 眼下齐国财务状况已大有好转,朱子真也觉得如此甚好,便应道:“喏。” 姜洵又道:“这些年,一共又往季家田泄了几回洪?所有损失,也全部折算成钱赔付给叔叔。一年还不上便分两年还,两年还不上,便分三年还,直到还完为止。” 朱子真道:“喏。” 季恒瘦弱的身姿跪坐在原地,面如菜色,有些无奈…… 虽知道阿洵也是为他着想,但改成了债务,他还得想办法还上这些债务,想想还挺头疼。 且这些债务可不少,多了这笔债,今年的预算他兴许还得重新做。 而正想着,姜洵又道:“还有今年的预算,我也要看一下。” 季恒道:“好……” ----------------------- 作者有话说:小恒:“是谁在贴钱上这没工资的班,是我。”[吃瓜][吃瓜] 感谢订阅! 第66章 朱子真得了允准赶去办事, 殿内便只剩季恒与姜洵二人,气氛有些沉默。 季恒又坐了一会儿,便看向姜洵道:“……那我先进去休息。” 姜洵想了想, 叔叔既已醒了, 又有宫人照料, 好像也不需要他在旁边守着, 便起了身道:“那我先回去了。”又叮嘱道,“叔叔记得吃点东西,按时服药。” 季恒应道:“好。”说着, 也起了身。 他兀自回到床上躺下,感到有些千头万绪。 不知是否是病气未退的缘故,他身体、面颊都有些发热潮红。 他知道阿洵从小就喜欢黏着他,他也一直容许这一点。 阿洵身为长子,要肩负的担子太重, 也只有他这叔叔能依靠。对照料者产生依恋, 或者某种“孺慕之情”也是很正常的情愫, 等阿洵再大一些就会慢慢消失了。 只是又想起那日在汤泉宫,他看到阿洵偷藏了他的荷包,想到阿洵昨晚守了他一夜。 他便怀疑,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晚辈对长辈的感情吗? 又想起自己那日踹到阿洵的那一脚,想起了那幅春宫图…… 他感到浑身发紧, 一动也不敢动, 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片刻,默默拉起身上的薄被捂住了脸。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可怕的设想, 只能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 他强行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扭转到正事, 又想起了昨日的占卜。 天下大乱。 兵祸。 齐国九死一生。 据闻,去年天子便派出一队方士,从燕地出海,前往某座岛屿去寻找仙药,今年又准备派出一队方士,秘密前往昆仑山寻找仙药。 天子求仙问药变得愈加频繁,便说明天子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已经到了宫廷名医也无法解决的地步。 五年前,天子亲征匈奴,意外中箭落下病根。 隔年,阿兄意外离世。 同年,梁王因犯事被软禁于长安王府,第二年,梁王自刎于王府,班越被封为了梁王。 大概是符水的副作用仍残留在了脑子里,季恒越思索便越头痛欲裂。 他下了床,翻出一块布帛便走到了书案前,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在布帛上写写画画。 齐,楚,燕,赵,吴,梁。 根据原著,天子当年在长安设局,要除掉的便是梁王。 梁王是惠帝幼子,是惠帝晚年最宠爱的夫人所出,因是老幺,父母亲和一帮哥哥姐姐们都很宠,因此养成了坦率直言,又有些受不得憋屈的性子。 惠帝驾崩时,梁王尚未及冠,天子对梁王一直也很包容。 梁王在封国也安享租税,国事一律交由天子派来的国相处理,自己只游山玩水、打打猎,做个安分守己的闲王,每年朝觐也给大家当开心果。 阿兄对这弟弟也很疼爱,而由于阿兄性子宽厚,梁王又与阿兄最亲。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梁王及冠那一年,天子想把尚家小姐,也就是皇后的表妹许配给梁王,又在筵席上说了些“娶了她,我们以后也算是连襟了”之类的玩笑话。 只是这尚家小姐美则美矣,性子却是出了名的刁蛮厉害。梁王不想娶,甚至想,大哥怎么会许配他这样一个女子?也不提前问问他,还是他亲大哥吗? 他便在筵席上驳了天子的美意,闹得场面不大愉快。 筵席结束后,阿兄也私下找过梁王,劝梁王接受这门婚事,再去给陛下赔罪。 作为过来人,他又怎会不知,陛下只是想在梁王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安插了陛下也就安心了。 但梁王年纪太小,性子又天真,以为陛下会尊重他的意见,便说这尚家小姐娶进门,他余生岂不是要和赵王一样窝囊了? 总之,最终也没有接受。 梁王一日日大了,陛下看梁王的目光便也一日日变得复杂。 之前梁王飞鹰走马,及冠后,梁王又开始结交江湖游侠,曾多次被人揭发。 季恒相信梁王结交这些人,只是因为和他们谈得来,向往他们自由、侠气的生活,但陛下却无法这样看待。 几番提醒过后,两人关系逐渐变得紧张。 直到四年前,梁王又被人一口气揭发了十几条罪名,其中有私自扩编王宫卫队,取息过律,还有结交死士屡教不改等。 根据原著,天子看到这些事后震怒,准备等梁王入都朝觐时将他缉拿。 至此,原文断更。 后来发生的后续是,梁王听到风吹草动,根本没敢入都,直接被坐实了有不臣之心。 那年梁王没去朝觐,必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季恒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导致了阿兄在回封国途中的那场意外…… 再后来,天子病倒,朝廷瘫痪,天子康复后又忙于对战匈奴。 忙完,正手给齐国发了个慰问诏书,反手便去梁国把梁王给抓了。 听闻班越赶到了梁国时,梁王已做好了谋反准备,但因兵力太过薄弱,根本是螳臂当车。 梁王在城楼上与班越带来的兵马对峙了三日,心知半点胜算也无,最终一箭未发地出城受降,被带去长安,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跟着梁王谋反的几员将领,则被判处满门抄斩,父母妻儿皆被腰斩于市。 几个月后,梁王在府中自刎。 可身为梁王,他还有其他选择吗?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娶了尚家小姐,不结交游侠,收敛一些便能够幸免于难吗? 可阿兄又为何会“意外”离世?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他承认,他从一开始便错判了天子,因为天子是书中主人公,因为天子是功勋卓著的帝王,于是便认为他天然正义。 因为在书中看到了天子对阿兄情深义重的那一面,便以为天子会对阿兄手下留情。 第82章 季恒有一种预感,以天子做事的逻辑,在传位之前,他必然会对吴王下手。 吴王手握金山银山,而皇太子又是害死吴王太子的罪魁祸首。天子绝不会把如此强大,而又结有仇怨的对手留给自己的幼子。 而齐国,若是继续装鸵鸟,天子能饶他们一命吗? 假设饶了他们一命…… 季恒坐在书案前,不断在脑海中推演着—— 假设能饶他们一命,在传位之前,大概率也要进一步限制他们手中的权力,限制他们能调动的资源。 而等天子驾崩,皇太子登基。 太子年幼,只是个摆设,权柄自然会落到班家人手中,那么班家人又会怎么做? 先除掉萧家,再除掉齐王、楚王。 赵王荒淫无能,又“识时务”,只要把班家人舔舒服了,兴许能捞回一条命。 班家人为了不显得太党同伐异,也极有可能留一个赵王来当吉祥物。 只要匈奴不灭,燕王大概率也能幸免于难,而燕地物资匮乏,军备、粮草必然要受制于班家。 而到了那时,他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和吴王唇亡齿寒,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大,且极有可能成为盟友的人物。 季恒叹了一口气,一抬头,见屏门外站着道熟悉人影,便叫道:“廷玉。” 左廷玉在门前现身。 季恒道:“我不是说不用守在这儿,怎么还站在这儿?” 左廷玉道:“方便主人吩咐。” 季恒心道,方便倒是方便,只是也不嫌累吗?他见四周也没人,便道:“明天再陪我上山一趟。” “喏。” —— 隔日,季恒的马车便停在了断岳峰山脚下。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感到有些“望洋兴叹。” 左廷玉手中提着一只烧鸡,一只蹄髈,还有几葫芦好酒,看着这又长又陡峭的阶梯,也替季恒感到望洋兴叹。 两刻钟后,经历了一番艰苦攀登,季恒浑身大汗淋漓,直接在洞口前瘫坐了下来,大喘了几口粗气,叫道:“师……父……” 云渺山人正翘着腿,躺在吊绳上闭目养神,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季恒撑着地面起了身,拖着宛如千斤重的双腿走进了山洞,又弯腰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上回来得匆忙……烧鸡都没师父带一只……今天……补上……” “瞧你。”云渺山人有些嗔怪道,“总给我带东西做什么?你师祖不食人间烟火,只吸食日月精华,对这些荤腥之物极为敏感。我若吃了这东西,你师祖嫌味道腥骚,一个月内都不肯再上我的身的。”说着,轻轻一跃落了地,负手走上前来。 云渺山人嘴上虽这样说,但他对大鱼大肉根本没有抵抗力。 云渺山人是孤儿,自幼被李无忧捡了回去,跟着李无忧修炼,给苍戾帝当童子。 由于李无忧那一派要严格忌荤腥、忌酒,于是他从小连一粒肉糜都没尝过。 后来他跟着李无忧、子稷、大苍臣子与部将等人上了山,再后来,李无忧又扔下所有人远走高飞,云渺山人便被留在了山上。 子稷那些侍卫总劝他吃肉,他慢慢便也破了戒。 他吃到第一口肉时,只觉得臭得不行,直接吐了出来。只是晚上躺下来,又对这味道有些回味。 吃了第二口还是吐,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回味。 总之慢慢的,他已经习惯了肉味。因小时候没吃过肉,又有那么点报复性补偿的意味,看到肉便走不动路。 虽然这对修行不利,但眼下他对修炼早已是半放弃状态。他这年岁,早就没什么希望了。 季恒把酒菜摆上,说道:“弟子今日不占卜,只想和师父聊聊天,不用请师祖。” 云渺山人坐下了,说道:“好,那就聊聊。” 季恒道:“今年年初,吴王太子殁,这件事师父听说了吗?” 他知道师父云游四海,做过不少大人物的座上宾,因料事如神,在各地人脉颇广。 但大概是基于某种“保护顾客隐私”的原则,师父从不会向别人透露他为谁做过什么事。 云渺山人撕下一只鸡腿来啃,嘴巴上的胡须随咀嚼而一动一动,淡然道:“没听说过。”说着,用另一手给自己倒酒。 只是那神情,显然不像没听说过的样子。 季恒想知道,这些年劝吴王多布施,吴王也十分信任的那位云游仙人,究竟是不是师父? 他把葫芦接了过来,给师父斟酒,说道:“方士们都说,吴王子嗣养不大,是因为德没攒够,劝他多布施。可这些年吴王也没少布施,太子焕为何还是夭折了呢?” 云渺山人闷了一口酒,享受着难得的美酒美食,眼睛惬意地眯起,感觉快飘飘欲仙了。 他状态很放松,说道:“吴王命里就无子,一个都没有。他不服,想强行逆天改命留下子嗣,根本就行不通。” “那太子焕,吴王若没把他接来,就养在外面也不至于夭折。坏就坏在接回来了,还立为了太子,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又啃下一口鸡腿,说道:“吴王这事儿,我也问过你师祖,他也没有破解之法。” 季恒恍然大悟,又问道:“那师父又为何要跟吴王说,只要多布施就能留下子嗣?” 不知是否是酒气上头的缘故,云渺山人的脸“腾—”一下便红了,矢口否认道:“谁说我说了?没有,我可没说!” 季恒道:“吴王那么有钱,师父给吴王算卦,吴王都给了师父多少钱?师父该不会早就发了大财,背地里还藏了好几座别院吧?” “胡说!”云渺山人道,“我可没收钱,一个铜板都没收。正因为我没收钱,算的又准,吴王才更迷信我的话呢!” 他知道自己已经露馅了,看着这徒弟,只觉得烦死了!又问道:“布施不好吗?” “他抱着那金山银山,是能花完啊,还是能带走啊,还是能传给下一代啊?布施了,百姓获益,心里也能念着吴王的好,他自己也能积点阴德,给下辈子攒下善报,不好吗?” 季恒道:“是很好。” 云渺山人又“哼”了声,说道:“为师给人算卦,算到凶卦,他们问我破解之法——反正有钱的我就劝他多布施,残暴的我就劝他待人仁慈,懂吗?” 季恒哭笑不得,说道:“懂了。” 云渺山人又道:“若不是看你们齐国穷得叮当响,我高低也得劝你多布施。” “不过你们齐国只是公帑穷,百姓倒是不穷。我看过了,你们这儿的百姓日子过得还不错,也就比粮税全免的吴国差了那么一点。” 季恒道:“弟子一定再接再厉。”又问道,“师父下个月离开齐地,是不是就要去往吴国了?” 云渺山人捋了一把胡须,说道:“勿要多问。” 季恒道:“若是去吴国,能否帮弟子给吴王递几句话?” 他不清楚师父和吴王之间是如何联络,但太子焕夭折,吴王内心痛苦,必然还会再找师父。 他需要一个人来做他和吴王之间的联络人。 这个人要行踪神秘,不能让人看出有人在他和吴王之间递口信。 这个人也必须绝对可靠,因为一旦出卖了他,他便只有死路一条。 季恒原本想借吴王太子的丧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派人去吴国吊唁,顺便与吴王联络,但想了想还是不大稳妥。 按照礼节,吴王太子殁,齐王理应派人吊唁,这是例行公事。 不过派谁前去,还要向朝廷报备和请示。 而吴王太子丧礼如此隆重的场合,那段时日前后,吴王身边必定安插满了陛下眼线,兴许谁的表情如何,看上去哀不哀痛,都会如实传到陛下耳中。 谁私下见了吴王,陛下还会不知道吗? 可师父便不一样了,谁又知道这云游仙人,私下与他季恒也交情匪浅。只要师父与吴王的谈话别被人听到,便能神不知鬼不觉。 云渺山人再度让步,道:“你让我传什么话?” 季恒道:“说我想和他合纵谋反。” 云渺山人惊呆了,用一种“你是疯了还是在开玩笑?”的眼神看向了季恒。 他余光瞥见洞口前,那侍卫也明显惊了一下,便用下巴指了指那侍卫的背影,提醒季恒。 季恒道:“可信。” 云渺山人便又道:“你为何……?” 季恒道:“因为皇太子品行不端,性情乖张,又有皇后在身边教唆,既不仁厚,也没有才干,不具备作为一个帝王应有的素养。” “因为班家人不能独揽大权,一旦让他们握住权柄,他们势必要党同伐异,而我不能把阿兄留下来的三个孩子放在任人宰割的位置上。” 第83章 因为他几乎确信,换个人做皇帝,会比皇太子做得更好。 云渺山人快要疯了,因为他明知不可为,却又在蠢蠢欲动! 他知道不可为,不是因为季恒的设想不够好,而是因为他这设想太好,实现的可能性却太低,失败的代价也太大! 他问道:“可我又为何要帮你?” 季恒道:“为了天下,也为了子稷。”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推销一下我的仙侠预收文《一代仙尊沦为江湖术士以后》 “听说贺玉被逐出仙门后便四处流浪,靠招摇撞骗为生了!” —— 贺玉是修仙界茶余饭后屡说不厌的谈资。 当年那家世天赋一等,容貌冠绝三界,二十岁修炼为一代宗师的天之骄子贺仙尊,如今竟举着“神算子”布幌,四处流浪摆摊了! 他什么都看,什么活儿都接。 什么周易算卦、方位风水、招魂驱鬼,不过他还真没招摇撞骗。 沦为凡人后,他还是能听到人界以外的声音,甚至还能与之交流。 有些鬼神能预测未来,有些鬼神能驱逐恶鬼,只要给他们上贡祭品,便能请他们过来帮忙。 但他的顾客都是些穷苦百姓,拿不出像样的贡品,他有时还要倒贴钱,这活儿便也越干越穷。 穷到那些鬼神,也开始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说他供奉的这点祭品,都不够来回路费。 慢慢地,他再也召唤不到神灵了……真的沦为了江湖骗子。 直到有一日,一个快要饿死的小鬼附到了他身上,问:“哥哥,你有吃的吗?” 后来,这小鬼升级打怪,变得越来越强,又对他说:“哥哥,往后三界我罩着你!” —— > 沦为江湖术士的仙尊受 x 正在逐步变强的小鬼攻 > 双向救赎 双c 第67章 他又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沉默良久, 道:“勿要多问。” 季恒便没再多问。 —— 快谈完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季恒今日没喝符水,可不知为何,谈着谈着却仍感到头痛欲裂。 他自己的声音、师父的声音, 都在这山洞内撞出幽幽的回响。他已经听不清师父在说什么, 只感到师父的形象忽远忽近, 声音忽大忽小, 嘴巴一张一合。 他有些痛苦地闭上眼,用手掌按住肿胀的太阳穴,忽然叫道:“师父。” 云渺山人道:“怎么了?” 季恒道:“我头疼, 听师父说话跟念咒一样,先别说了。” 云渺山人无语道:“今天不是也没喝符水吗,这又是怎么了?” 有一瞬间季恒也在想,会不会那符水真的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这山洞, 或者这山洞里的别的什么? 只是眼下, 胀痛的头脑已经无法支撑他思考太多。好在正事已经谈完, 他便扶着岩壁起了身,先走了出去。 山洞外鸟语花香、空气新鲜,季恒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缓了一会儿,又交代说,明日会差左廷玉送来一头大毛驴, 既符合师父清贫的人设, 也能让师父少受点累。 云渺山人心道,别让他跑腿, 他也能少受点累! 但看季恒身子难受,便也没多话。 下山时,季恒双腿脱力, 意识也有些缥缈。 他从一旁树丛中捡了根粗木棍当登山杖,用木棍支撑着身体,这才勉强一步步走下台阶,两腿抖如筛糠。 每年占卜完下山,他都是这身残志坚的模样。 左廷玉放心不下,不断回头去看。他想搀扶,但又觉得公子也未必喜欢别人触碰他。 他又想起两日前,大王背公子下山,公子倒是丝毫也不排斥。大概是难受得狠了,连口头拒绝也没有。他便想,殿下若是在就好了,公子也能少受点累。 那日回去后,季恒又昏迷了三天三夜。 姜洵得了季恒昏迷的消息,忙大步流星地赶来,把侍医和长生殿的人都叫过来折腾了一遍,又问道:“今年不是已经昏迷过一回了吗?怎么又昏迷了!”说着,环视这站了一地的侍医、侍女、宦官,目光最终在左廷玉身上锁定,道,“其他人都退下。” 大家如获大赦,忙不迭退下。 小婧也退下了,想了想,又合上了房门。 空空荡荡的殿内,便只剩下姜洵、左廷玉与季恒三人。 季恒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姜洵看了他一眼,问左廷玉道:“怎么回事?” 左廷玉也知道瞒不住,说道:“公子今日又去了趟断岳峰。” 姜洵猜到会是如此,兴许是那日他忽然出现,打断了季恒的思路,让季恒没能问完,于是又上了一趟山。 可他不能理解,季恒为何非要瞒着他? 不是说好了换他来喝符水吗? 他有种被背叛感,是对季恒和左廷玉两个人的。 他那日撞破了他们的秘密,以为这件事已经成为了他们三个人的秘密,但季恒、左廷玉还是背着他单独行动。 他那日背季恒下山,心里便在想,往年季恒又是如何下山的? 是左廷玉背他下山吗? 左廷玉今日也刚背着他下山吗? 当然,他不是嫉妒或者乱吃飞醋的意思……季恒这状态,他也希望季恒能舒服点,能得到悉心的照料…… 但他知道左廷玉在季府出生,从小和季恒一块儿长大。听说当年季恒刚出生,尚在襁褓中,左廷玉就已经抱过他了。 姜洵心想,襁褓中的季恒,那得可爱成什么样子啊?他都没抱过,且这辈子都不可能抱到了。 于是越想越烦,心情杂乱。 且抛开这些不谈—— 姜洵又看了昏迷不醒的季恒一眼,问道:“每次去见了那师父,回来就变成这样,你就不想拦着叔叔吗?” “也想。”左廷玉道,“但公子的命我不得不从。” “我知道你在这位置上有难处。”姜洵道,“但我也不认为臣子便要对君王言听计从。” “君王要杀忠臣,臣子在身旁递剑柄,君王荒淫,臣子为君王网络美女,这不是臣子,这是在助纣为虐,是奸佞。” 奸佞。 左廷玉眉骨突突地跳了两下。 他有些委屈,不得不替自己辩解,说道:“我无法阻拦,因为我知道公子更多的难处。” 而这些难处,都是大王所不知道的。 这话又听得姜洵嘴角抽抽,说道:“我知道你们瞒了我很多事,你们之间有很多秘密。我也不希望你背叛季恒,把这些事都告诉我。” “但至少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又事关叔叔身体,我希望你下次不要再瞒着我。” 有其他办法的不是吗? 若是换他喝符水请不来那仙人,那便以齐国之名祭祀,再不行便请大师做法事,总有办法,总之他再也不想看到季恒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左廷玉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应了! —— 季恒睡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廷议当日醒来。天还未亮他便睁了眼,空了三日的胃像在干烧。 小婧睡眠浅,听了他翻身的声音也睁了眼,两人在昏暗中蓦地四目相对。 小婧有些迷糊,盯着季恒那滴溜溜的黑眼珠看了许久才确认,说道:“公子醒了!”说着,忙递水,又问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有什么东西?” “小厨房里煨着青菜瘦肉粥,我去拿。” “吃。” 一碗咸香软糯的粥很快端了过来,季恒着急吃,只是粥又很烫,小婧便用扇子帮他扇了许久,可还是很烫,小婧便道:“其实还有一个最快的法子。” 季恒问:“什么法子?” “往粥里加凉水。” 季恒心道,有这法子也不早点说,叫小婧快加。 一碗温热的粥下肚,季恒便也恢复了精神,又问道:“这几天又发生什么了没有?” 小婧跪坐在地上,手放松地搭在榻上,想了想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官廨每日送来公文,大王日日都来批阅,都在那儿,”说着,指了指另一侧的书案,“说等公子醒了给公子过目。” “‘来’批阅,”季恒道,“你是说殿下来这里批阅?” 小婧道:“是啊,就在那书案上。” 季恒仰坐在床头,手中端着粥碗,不禁问道:“那殿下还做什么了?” 虽然姜洵之前也常来他这儿吃个饭、写写作业什么的。 小婧做思考状,道:“殿下每日一睁眼便是读书,下午学堂放学,殿下便来长生殿问安,见公子没醒,便坐在那里看公文,天黑了便回去睡觉。每天都这样。” 第84章 季恒“哦”了声。 他又坐了会儿,便把粥碗递给了小婧,说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没事了。”说着,爬下床,走向书案。 他睡了三天三夜,眼下精神得很,准备先看看公文,等天亮了便去文德殿。 小婧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那我先回去了,公子有事叫我……” 季恒在案前坐下了,道:“嗯,快去,睡个自然醒。”说着,点亮了油灯,又拿来一卷公文,解开麻绳开始看了起来。 公文攒了太多,季恒看得一目十行,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再看看姜洵的批复。 毫无疑问,姜洵的进步是显著的。 姜洵处理日常事务的思路,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但姜洵比他更果敢、更利落,没有太多瞻前顾后的纠结,有时也能提供让他意想不到的角度。 天快亮时,一摞公文终于看完。 季恒捆上最后一卷竹简时,心中既有惊喜又有淡淡的失落…… 不过齐国的符印,他是真的能放心地交出去了。 他盘坐在案前伸了个懒腰,看还有些时间,便走到榻上躺下。原本只是想平平腰休息一下,只是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天亮时,宫人们捧着热水、衣冠鱼贯而入。 来福走到床边,弯腰低声唤他道:“公子,时辰到了。” 季恒身子很沉,应了声“好……”,便再度爬了起来,洗漱,更衣,戴进贤冠,而后向文德殿走了过去。 齐国廷议氛围开放,什么大事小事都谈。时辰一到,廷议开始,大家便开始侃侃而谈。 而谈着谈着,谭太傅上班时间拉着下属在官廨里下六博棋,不仅自己不工作,还耽误下属工作的事,便被申屠国相给参了一本。 姜洵只想笑,高坐堂前看着热闹。 坐在左侧上首的季恒,则扭头向邻座的谭太傅射过去一道审视的目光。 谭太傅没有颜面,低着头不说话。 季恒问道:“太傅这样多久了?” 谭太傅跪坐在原地,双手撑着大腿,身子微微前后摇晃,伸出一根手指道:“差不多……一个月。” 对面申屠景道:“少说两个月!” 太傅不申辩,季恒便道:“扣两个月俸禄,下不为例。” 谭太傅直点头。 不过季恒有个差事要交给太傅,还得自然不刻意地交给太傅,他便又刁难道:“太傅近来很闲吗?六博棋好玩吗?” 谭太傅像个乖巧的老小孩,摇头道:“不好玩……不过确实有点闲……” 季恒道:“吴王太子殁,齐国还得派人吊唁,”说着,看向大家,“有哪位想代表齐王前去吊唁的吗?” 吊唁吴王太子,首先官职不能太低,怎么也得是国相、太傅、內史、中尉中的一位,否则显得太不重视。 但吴国一来一往起码也要一个多月,这几位大人又都很忙,且吊唁的只是一个十岁夭折的孩童,大家便都不大愿意。 季恒道:“都不想去?” 大家表示,都不想去。 季恒道:“既然属太傅最闲,那么就太傅跑一趟吧。” 谭康道:“喏。” 廷议结束,季恒又马不停蹄赶回了长生殿,只是并未进屋,而是直接坐上了停在庭院门外的马车,对左雨潇道:“去日月学宫。”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眼镜][眼镜] 第68章 三刻钟后, 马车在学宫门前停了下来,左雨潇掀开了竹帘,道:“到了, 公子。” 季恒一路上都在想事, 探身而出时, 眉头微微有些蹙着。而一抬头, 却又怔了怔,见院子里的白玉兰又结满了洁白的花朵,四周满是幽幽的芬芳。 那树很高, 隔着院墙也能看到整个树冠,花朵密密匝匝,一旁的柳枝随风拂动。 格外和煦又繁盛的春日晌午。 季恒跨入院门,庭院内身穿弟子服的少年见了他,有礼有节地作揖道:“公子。” 学宫内的气场很干净, 季恒每次来到这儿都能感到心里很静、很平和, 温声笑问道:“祭酒大人在吗?” 那弟子道:“在的, 弟子这就去请。”说着,把扫帚立在树下,便转身跑去请祭酒。 过了片刻,祭酒孙营便作揖迎了出来,道:“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他知道公子是有事要谈, 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里面请。” 二人来到孙营的官廨, 这屋子不大,书案上、地面上都堆满了书卷,快没有落脚的地方。 孙营弯下腰, 把竹简都推到一边,又在中间放了两张席子,说道:“不知公子要来,见笑了。”说着请人入内。 “没有没有。”季恒说着,入内。 二人面对面坐下,孙营又递来一杯水,季恒接了。 他今日前来,是因为祭酒在公文中说,这阵子学宫中有不少学者都向他请辞,想另谋高就——其实都是被昭廷给挖走了,其中还有两位元老级别的人物。 祭酒有些惋惜,又觉得这么重要的事还是得跟他说一声,便写了个公文。 季恒对此倒很看得开,还反过来安慰孙营,道:“学宫来去自由,祭酒也不必太难过。” 包括齐国拨款培养的这些弟子,他也从未期盼过他们将来都能留在齐国效力。 “学者也好、学子也好,他们到长安谋职,到地方谋职,到其他诸侯国谋职,这也算一种桃李满天下了不是么?” 孙营听了倒也好受些。 其实那两位元老也同他谈过,一来是被陛下赏识,他们不得不去;二来,在有生之年,他们的确也想到昭廷去试一试,想要建功立业、扬名立万,了却年轻时的一桩心愿。 学宫氛围自由,他们待得舒服,但在“名利”二字上的确也比不上中央朝廷。人有不同的追求,孙营倒也理解。 两人都是有事说事,不大善谈的性子,聊完此事便都有些沉默。 季恒抿了一口水,放下木杯,一扭头,便见开敞的屏门外可谓是“满园春色关不住”。 他起身走到门前观赏那庭院景观,又晒晒太阳。看了会儿,回身时顺手把门合上了,走到孙营对面跪坐下来。 孙营意识到公子是有话要讲,便放下杯子,等公子开口。 季恒道:“我有一个私人的请求。” 孙营道:“公子请讲,能办的我一定办到。” 季恒道:“我想请祭酒推荐几位精通机关术和器械制造的匠人。要信得过,口风严的。” 孙营蓦地看向季恒,满目惊异,问道:“公子要这些人做什么?” 季恒捧着热茶杯,掌心出了层薄汗,说道:“实不相瞒,我前些天打了一卦,那卦象极凶,预示今年会有兵祸。这些年匈奴愈发嚣张,陛下又伤了龙体,无法亲征,大昭在战场上屡败下风。我怕是匈奴要打过来,想提前为齐国做些防范。” 孙营是尚同会的人,按尚同会的组织结构,孙营算齐地这一片的城主,能号令这一带的成员。 季恒也是偶然发现的这一点。 几年前,他招募工匠改良农具,在改良耧车时,有个技术问题始终无法突破。 他听某位老师傅说,城外百里住着一位隐世高人,各种精密零件都能锻造,便曾“十顾茅庐”。 而有一次,他竟在那位高人的茅屋中撞见了孙营。 士农工商,各阶层之间都有壁垒,孙大人是世家出身,士人阶层,又是如何认识这位工匠的?并且还是一位隐姓埋名的工匠? 即便孙营也给出了解释,说自己和那位匠人是偶然相识,说起了二人相识的经历,还说自己对锻铁感兴趣。 季恒表面应和,心里却是一个字都没信,甚至有种直觉,觉得孙祭酒该不会同某个墨者组织有关联吧?……尚同会? 孙营一向声称自己并不信奉哪一个学派,而主张博采众长。学宫也主张百家争鸣,各学派间平等交流,孙营身为学宫祭酒,也从来没有过任何偏颇,这一点季恒也十分认可。 但季恒同孙营接触下来,总觉得孙营言谈、价值观、做事风格,甚至是外形气质等各个方面都颇有墨者风范。 不知为何,就是有这种感觉,季恒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自那之后,他便开始留心孙营。 再后来,齐地也发生了一起刺杀地主的案件。 那地主飞扬跋扈,平日便以虐待自家奴隶为乐,可能有点心理变态。奴隶们被逼入绝境,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约在一起要杀了那地主,结果其中却出了个叛徒,向地主告密,导致奴隶们集体被地主反杀。 第85章 十几名奴隶,被地主套进麻袋生生打成了骨泥肉酱,这才招来了尚同会的人。 这些执行刺杀任务的尚同会成员,一般都武功高强,哪怕被抓住了也会立刻自尽,以保护组织其他成员。 而那刺客也是倒霉,在作案回去的路上,恰好碰见纪无畏老将军到好友家中饮酒,喝高兴了,深夜带着一众家将骑马回府…… 总之,纪无畏听人喊“抓刺客!”,便立刻拔刀相助,将那刺客给活捉了。刺客曾尝试自尽,也被纪老将军给扼杀在了摇篮里。 无论是否是替天行道,尚同会行的都是私刑,身为官方,季恒也不得不受理此案。 而此事也引来了朝廷的关注,那一阵尚同会的刺杀行动太过猖獗,大家又传尚同会是子稷创建,朝廷便想把尚同会,连同子稷也一网打尽。 听闻齐国活捉了一名尚同会成员,朝廷便命齐国交出那名刺客,交由长安审理,事态愈发大了。 虽然身为见不得光的地下组织,尚同会成员之间的联络方式也极为隐蔽,大部分成员之间并不互相认识。但顺藤摸瓜,也极有可能给他们的组织带来灭顶之灾。 总之在焦急之下,孙营露出了破绽。 季恒看到孙营针对此案的一些言行,也几乎确认了孙营就是尚同会的一员。他便进一步试探和利诱,让孙营坦白。 孙营情急之下,也向季恒承认了这一点,并向季恒寻求帮助。 “好在”齐国因财政紧缺,监狱也年久失修,本身便不太具备关押如此一个武功高强的江湖游侠的条件。 季恒便放了点水,让孙营派组织成员来劫狱,在朝廷人马赶到之前,把那刺客给劫走了。 —— 季恒嗓子干痒,便端起木杯喝了一口水。 他不知听了他这番话,孙营能有几分相信?又能猜出他几分的真实意图? 但无论如何,他料想自己与孙营之间的利益是一致的。 再不济,他手中也抓着孙营的把柄。 孙营思量许久,说道:“眼下草原尚未入春,听闻匈奴还在代地与我军拉扯,恐怕要等开了春才肯退……”他感到有些牵强,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道,“总之……是应早做防范。” 季恒又喝了一口,便放下了木杯。 他知道孙营正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也知道孙营是聪明人。此时多言,反倒画蛇添足,他便一句话也没多说。 孙营眉头紧锁,像在沉思,良久良久后才说道:“但此事兹事体大,等我考虑好人选,同他们沟通过后再同公子联络。” 此事算是成了。 季恒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墨者中有一部分人便专门研究机关术、器械制造等。 尚同会虽不以墨者自居,但大体上继承的是墨家的衣钵。且根据他们作案留下来的线索也可以看出,尚同会钻研出了不少市面上见不着的兵器。 他们的帮助,将对季恒大有助益。 他道:“那便有劳孙大人了。”又闲谈道,“近来学宫可好,没什么事吧?” 孙营也稍许放松了下来,说道:“一切都好,请公子放心。” 季恒道:“今年财政宽裕了一些,学宫的经费我也多拨了一些。具体数目,等大王确认了再告知孙大人,不过肯定能松快不少。” 孙营恳切道:“下官代学宫弟子谢过公子。” “祭酒大人为了学宫也很操劳。”季恒说着,也没什么事,便先起了身道,“祭酒大人留步吧。” 孙营还是起了身。 推开房门时,左雨潇正抱着剑守在门口,以确保四周无人。他知道左雨潇都听到了,不过这也是他允准的。 回去的马车上,季恒有些疲惫,便坐在车内闭目养神,听着沿街两侧传来的热闹与喧嚣。左雨潇则站在外头驾车,两人一路无言。 直到抵达王宫,左雨潇放好脚蹬,看着季恒下车,这才问道:“此人可信吗?” 季恒恰好也有事要交代,便道:“进去说。” “喏。” 进了内室,季恒叫小婧清退左右,而后在书案前坐下了,说道:“今年齐国会拨款迭代农户手中的农具。公帑拨款,我们那冶铁作坊接单,做好后交付给官署,再由官署负责贩卖——大致是这个模式。” 左雨潇道:“公子是想趁此机会……?”说着,蓦地看向季恒。 季恒缓缓点了一下头。 此次入都,他也彻头彻尾想通了一件事。 弱者的退让换不来强者的怜悯。阿兄那般宽仁,陛下与阿兄甚至自幼感情深厚,可陛下还是没有放过阿兄。 那书中对二人童年的描述,让季恒做梦也想不到阿兄竟会是这样的结局。 可当今天子,就是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却杀人如麻,必要之时,从不惜拿无辜之人开刀的冷血帝王。 他二十岁的成年礼,是一边流泪一边将剑刺向了惠帝的心脏,又发动兵变,将所有反对他的文臣武将屠戮殆尽,踏着尸山血海、登上了皇位。 季恒曾同情姜炎的经历,可这故事里的哪一个人又不值得同情呢? 阿兄不值得同情吗? 阿嫂不值得同情吗? 在一夜之间失去了父母双亲的阿灼、阿洵、阿宝不值得同情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下,他不想再同情任何人,他只想可怜可怜自己和自己的身边人。 他不想再跪在天子脚下求天子赐药,不想再祈求天子对齐国高抬贵手,不希望自己和自己珍爱的一切,生死存亡皆系于他人的一念之间。 他知道自己是在螳臂当车,其实他根本也没有多少勇气。 但他怕自己被逼入绝境,只想殊死一搏时,身边却连一把可以拿起来的剑也没有。 他必须早做准备。 他不想自己后悔。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69章 从长安回来的路上, 季恒便在构想整个流程,说道:“一号坊、二号坊只负责冶炼铁料,制成胚体。” 这样的胚体是大小、形状各不相同的各种铁块, 预计会有上百种“型号”。 要制成农具的胚体与要制成兵器的胚体混合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哪个型号的胚体, 最终会被锻造成什么模样。 “农具也好, 什么也好,最后全部送到三号坊进行锻造、打磨、组装。负责……”季恒把兵器二字含混了过去,道, “那片区域必须要严格管控,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做事的师傅,全部安排作坊奴隶,活契的不行。挑些性子沉稳、寡言少语的。”说着,看向了左雨潇。 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差事, 稍一行差踏错, 便要万劫不复, 但还是道:“……这件事,我想交给你来办。” 左雨潇义不容辞,说道:“我生是季家的人,死是季家的鬼,请公子放心便是。”顿了顿, 又抬眼看向了季恒, 问道,“但孙祭酒……他有几分可信?” 孙营虽是齐国人, 但公子同孙营打交道毕竟也不过两年。 要一起做这种事,要么便要有人身控制,要么便要有能过命的信任。 季恒叹了一口气, 说出了自己的考量,道:“一来,准备这东西,无论是为了防范匈奴也好,防范谁也好,帮助弱势一方抵御强者的侵略,本身便符合他们组织的价值判断。” “二来,昭廷大张旗鼓地追杀尚同会,追杀子稷,我们和尚同会也算同病相怜。” 他现在只有一个原则,谁和陛下有仇,谁便有可能成为他最坚实的盟友。 “再不济,我手中也捏着孙营的把柄,知道尚同会的许多事。若是对我不利,那便是鱼死网破、同归于尽。若非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想这么做。” 听到这儿,左雨潇便也放心了,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那一步,那也没办法,做这种事也不可能完全没有风险,说道:“那便听公子安排。” “还有一件事,”季恒道,“有空帮我看看临淄城外的别院,最好是依山傍水、远离人烟,能静养的。也不用太大,能住下十来个人便好。” 左雨潇有些疑惑,问道:“不知是谁要住?” 季恒垂眸道:“是我要住。” 他许诺过天子会在一年之内搬离齐王宫,不再插手齐国事。 他做这些事,也不想牵连更多的人。 他该准备离开了。 —— 送走了左雨潇,季恒又拿出齐国今年的预算,调整上面的金额,调整完又拿出了算盘。 这年代原本没有算盘,但算盘又不难做,季恒便出了图请木匠打造,而后推广使用。 第86章 在此之前,大家算术都只能用“算筹”。 虽然算筹的功能也很强大,能进行复杂运算,但摆弄一根根木棍,实在没有拨弄算盘珠子来得方便,算盘的推广便也直接提高了齐国做账的效率。 算完,季恒便卷上了竹简,扭头看向门外,见庭院已彻底被夜幕笼罩。 小婧问他是否要传饭,季恒有些没问口,便道:“先不用了。” 眼下时辰也不算太晚,阿洵应该还没睡。季恒想起阿洵上回说要看预算的事,便道:“我去趟华阳殿。” 若是气氛合适,还得和阿洵提一下自己可能要离开的事,先打个预防针才好。 —— 华阳殿内灯火通明,门窗一律大开大敞。 姜洵院子里没种花,而只有茁壮成长的各类绿植。 季恒穿过那绿油油的庭院,手握竹简,提着白衣拾阶而上,却见殿内空无一人,除了门口守职的郎卫,竟连个宫人也不见。 他心道奇怪,又想起明日休沐,邓月、皓空应该都已经回家了,是因为这个才这么安静的吗? 他试着叫了声:“阿洵?”却只传来幽幽的回音。 华阳殿比长生殿要亮堂许多,两侧纱幔随风轻摆,季恒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四周静得他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走到内室竹帘前,又听里头隐隐传来些水声。 季恒用竹简挑起了帘子,见里头摆了道屏风,屏风上空正萦绕着薄薄的水雾。 姜洵的衣物散落一地,光是看到这些衣物的轨迹,季恒都能想象到姜洵那边走边脱,边脱又边扔的随性模样。 在洗澡吗? 季恒想着,踏入了内室。 他方才叫姜洵,姜洵没应,莫非是泡在浴桶里睡着了?虽然浴桶的长度也无法容纳一个人平躺下去,但泡澡入睡还是蛮危险的。 他想到屏风后看一眼,却又莫名感到不太“方便”。 紫瑶长大一些后,季恒的确感到身为异姓长辈有许多不方便。他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他跟阿洵还会有这么多不方便的地方…… 而正纠结,黑色漆画屏风后,姜洵“哗啦”一声起了身,水珠顺着紧实的肌肉滚滚滑落。 他跨出浴桶,也没擦身,拾起宫人放在托盘上的亵裤,没一会儿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那条亵裤。 季恒没料到姜洵会如此示人,叫道:“阿……阿洵?” 姜洵没应他,只径直走上前来。 季恒瞒着他上山占卜,昏迷了三天三夜,今日才醒。 早上在文德殿,他没有和季恒说话的时机,结束后又各忙各的。他心里还有气。 季恒不知道这一点,站在原地,用小绵羊似的无害目光看着一步步走来的姜洵。他意识到不太对,姜洵脸很臭,且靠得有些太近了……但又理所当然地认为,姜洵不会踏入他的边界。 直到姜洵略带侵略性地踏了进来,季恒才慌张地退了一步,又叫道:“阿洵……” 姜洵弯下腰,拾起扔在地上的袍子。 他看着季恒那一双穿着足衣的脚,看着自己的衣摆,缓缓扫过季恒紧绷到有些蜷曲的脚趾。 拾起后,又旁若无人地穿上了。 季恒有些局促,见姜洵穿好了外衫,便想递上腰封。而低下头正准备寻找,却见自己脚边躺着只软趴趴的荷包。因方才被袍子压着,于是没有看到。 他蹲下身,把那荷包捡了起来。 这荷包镶的是红边——如果他没眼瞎的话。 于是他怔怔抬头看向了姜洵。 姜洵反应却十分淡定,除了觉得季恒蹲在地上看他的模样格外迷人以外。他早就知道季恒已经发现了,因为他一直把这荷包放怀里,季恒在汤泉宫捡到后,却把它塞进了袖袋。 他若无其事地把荷包夺了回来。 季恒起了身,看向姜洵,有些呆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发现姜洵把这东西带在身上,且这一回,姜洵当场被他识破,难道不应该跟他解释一下吗?毕竟荷包是私密之物,在这年代,常常被用作男女之间的定情信物。 季恒道:“这不是我的……” 姜洵道:“是我的。” 季恒:“…………?” 他不知道是自己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耳朵出了问题,以防万一,又回忆了一遍。 但其实也没什么好确认的,因为除了他自己是红色,其他人的荷包颜色都和他们的名字是对应的,姜洵明明是黑色。 季恒道:“红色明明是……” 姜洵面不改色道:“我抢回来了就是我的。” 季恒有些难以置信,不仅因为姜洵偷藏他的私密之物,也因为姜洵生平第一次如此武断、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 他不敢相信地后退半步,面红耳赤地看向姜洵,伸出一只手道:“还给我。” 姜洵道:“不还。” “……” 姜洵又不缺这一个荷包,且季恒撞见两次,两次荷包都是空的,里面根本没放任何东西。 既然不需要,又为何不还给他,还总是带在身上呢? 而正在季恒不知该如何理解、如何接受这件事时,姜洵又道:“我可以叫你季恒吗?” 季恒在这个夜晚彻彻底底地意识到姜洵变了,再也无法拿他当一个普通的亲人看待。 他有些生气,说道:“你是君王我是臣子,你是主人我是门客,你当然可以!” 姜洵改口道:“叔叔。” 季恒松了一口气。 而正在他为这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的称呼,感到了舒服一点时,姜洵又说了句让他更疯的话。 他向前一步,说道:“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季恒像挨了当头一棒,大脑一片空白,过了片刻,又话赶话道:“当然,你从小就很……” 只是想起近来种种,季恒也无法再装鸵鸟。 他也在想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想歪了,但今晚不说清楚,回去后不知又要纠结多久,便问道:“是……何种喜欢?” 一轮弯月悬挂在庭院上空,殿内屏门皆大敞着,春日晚风温柔地吹了进来。 姜洵道:“我也不知是何种喜欢。” 他已衣冠楚楚,只是此刻,又像是赤|裸裸站在了季恒面前,在等待季恒的审判。 他一五一十道:“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忽然开始对叔叔很在意,很牵肠挂肚。” 他也在想,这究竟是从何时起? 但实在是太早了,早到他早就忘记了,只不过这一两年愈发严重。 “明明同住齐王宫,可一和你分开,便又对你日思夜想。吃饭时想,上课时想,睡前想,梦里也想。” “看到你生病,昏迷不醒,便又很想发疯!” 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也吓了一跳。 直至今日,要他直面这一点,他也仍感到手足无措。 他……喜欢季恒? 他,姜洵……喜欢叔叔季恒? 不是亲人之间的那种喜欢,也不是友人之间的那种喜欢,而是—— 他兀自说道:“想和你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想拥抱你,抚摸你。想和你一起做春宫图上……” 话音未落,季恒的纤纤玉手便“啪—”地“抚摸”上了他的脸颊。 他回过神来,看到季恒因羞愤而通红的脸。 季恒怔了怔,看向自己刚“抚摸”过姜洵的手掌,也有些难以置信,说道:“对不起,我……”说着,一脸歉疚地看向了姜洵。 却见姜洵没有丝毫被打的难过,而是用手背蹭了蹭被“抚摸”过的地方,扯起嘴角笑了,竟像是有些暗爽。 “……” 季恒惊呆了,连夜逃出了华阳殿。 —— 姜洵爽到了。 他把憋在心里快要憋出病来的话一股脑地、毫无保留地、最真实地说了出来,季恒也给了他最真实的反应,他内心无比坦然。 他一如既往地上课、骑射、看公文,心情一好转起来,比之前都专注了不少。 而只有季恒根本无法集中精神,纠结、煎熬、崩溃,像发了热病的人一样浑身发烫,时不时想躺地上打滚发疯,想摔摔砸砸,想大声尖叫! 再次见面,是在五日后的文德殿。 季恒一袭白衣,头戴进贤冠,跪坐左列上首;姜洵则一袭黑衣,头戴九珠旒冕,坐北朝南。 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无论内心涌动着什么想法,当着外人的面,两人都是一副衣冠楚楚、行事沉稳的正人君子模样。 季恒今日话不太多,许多事都由姜洵主谈,姜洵拍板。 末了,姜洵又问道:“还有何事要议?” 谭康已于几日前启程前往吴国,坐席空着。 第87章 而谭康下首处的朱子真,见时辰还早,其他人又无话可说,便道:“昨日临淄郡府倒是受理了一件格外‘有趣’的案件,可以谈谈。” 姜洵道:“讲讲。” 季恒也向朱子真看了过去。 朱子真像讲故事一般娓娓道来道:“也是地主放贷的案子。有个小商贩为了周转,跑去跟地主借了贷,昨日又跑来报官,说这地主取息过律,还威胁他。” “我看那券书上写,小商贩共计借了地主五千钱,年息十五,可齐国年息十五以上才算违法,这不是还没超吗?” “小商贩却说,自己实际只借了两千五百钱,是地主让他在立券时签自己借了五千钱,否则便不借!那小商贩急着用钱,不得不签了!” 这案子的确“有趣”,季恒也是第一次碰到这套路,还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既然年息不得超过百分之十五,那便只好把本金“定”高一点。 实际借出的本金只有两千五百钱,地主却在立券时写五千钱。 这交易过程又不能拿摄像头拍下来,哪怕日后借贷人反悔,跑去报官,也根本无法证明自己只借了两千五百钱。 季恒道:“眼下这案子到哪一步了?” 朱子真道:“小商贩昨日来报官,郡府刚把放贷人给抓了,正在牢里,还没审。” 季恒道:“朱大人近来太忙,这案子便由我来审理吧。” 朱子真欣欣然道:“喏。”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0章 人间四月天, 春风格外宜人。 临淄郡府官署大院内,役吏们在办差之余,闲闲散散走出来放风晒太阳。而刚踏出大院大门, 便瞧见公子的马车正缓缓朝这边驶来。 大家便仿佛大门外的地烫脚一般, 齐刷刷地把脚缩了回来, 又忙跑去通报郡丞, 说公子来了! 于是等马车缓缓停下,季恒下了车时,郡丞已经候在了门口, 顿首道:“公子。” 季恒有些意外,笑问道:“关大人知道我今日要来?” 关郡丞是很爱开玩笑的性子,满面春光道:“我早上掐指那么一算,便知道公子今日亥时要来,我就提前在门口候着!” 二人沿着长廊入内, 季恒被逗笑了, 又问道:“那关大人可能算出我是为了何事而来?” 只见关郡丞忽然停住脚步, 翻出眼白,郑重其事地“掐指一算”,而后道:“嗯!是为了昨日那利钱的案子而来!” 季恒被说中了,有些惊喜,边走边笑道:“原来咱们郡府里还藏了一位神算子呐。”走到了门口时, 又回归正题道, “先提审吧。” 关郡丞心道,除了那利钱的案子, 郡府近来全是什么偷鸡摸狗、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值得公子跑亲自一趟。 这案子特殊,昨日那小商贩一来报案, 他便知道公子会关注此案。 他应了声:“喏!”便差人把那主犯提来。 主犯名李向阳,是临淄城外大地主黄老爷家的家奴。 说是家奴,但像这样管事的家奴,其实和中小型企业的经理也没什么区别。 且这人颇有几分傲气,到了公堂也不跪,两侧役吏将他按跪下来,李向阳这才跪了。 季恒坐在堂前两手捧着竹简,并不抬眼。 那竹简上是案卷,他喝着茶,不紧不慢地往下看。 关郡丞则立在季恒身侧,两手恭顺地握在身前。季恒看着案卷,他看着季恒,目光中满是对后生的慈爱,配合着季恒慢悠悠的节奏。 季恒看完了,把那竹简卷上,这才看向了李向阳。 只见李向阳脸上斜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从面颊斜到了额头上方,面貌凶神恶煞,有种什么刀山火海、尸山血海都滚过一遭的江湖气息。 知道季恒在看他,李向阳也抬起眼直直看向了季恒。 那下三白抬眼看人的模样,莫名让季恒想起了那日上林苑的野猪,总之是又阴又狠,一时竟有些被震慑住了。 放贷,追债。 放在现代,这妥妥就是个黑x会。 关郡丞一看,这李向阳的面貌果然是把公子给吓着了,忙把双手挡在了季恒眼前,说道:“不看不看,咱们不看!” “……” 季恒用竹简轻轻把关郡丞的手挪开了,说道:“……可以看。” 关郡丞这才收了手,继续立在旁边。 季恒看向李向阳,面不改色道:“郑鸿业状告你取息过律。他只问你借了两千五百钱,你为了牟取暴利,却胁迫他在券书上签了五千钱,可有此事?” 这李向阳不仅是个黑x会,还是个懂点律法的黑x会,有些不屑一顾道:“首先,我可没胁迫他,是他求着我让我借他的。” “其次,券书上写五千钱,那就是五千钱!” 李向阳那表情,像是明晃晃在说“我说的不是实话,但你们也拿不出证据”。 季恒道:“你不认?” 李向阳道:“我不认!”说着,又轻哼了声,“立券时也有旁人在场,这人还是郑鸿业的小舅子,总不会向着我。官老爷若是不信,把那小舅子抓过来一问便知。” 立券时要有第三方见证,否则便不具备法律效应,这是昭国律法的要求,防的便是眼下这样的情况。 但人又不是摄像头,总有空子可以钻。 季恒原本便要把第三方见证人带来问话,但看李向阳如此自信,便知道这见证人恐怕不是被买通,便是受到了胁迫,大概率不会说实话了。 季恒感到这是李向阳,李向阳背后的黄老爷,甚至是豪强地主集体在向他发出试探。 由于眼下刑侦手段十分有限,改高本金金额,加威逼利诱见证人的套路完全能做到行之有效,让郡府束手无措。 这一案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从重判处,往后市面上相同的套路便会层出不穷,让郡府防不胜防。取息过律的法条,便要形同虚设了。 但流程上,季恒也只能说道:“去把那见证人带来问话。” 郡丞道:“喏。” 眼下天下越发热了,众人都在官廨里等。 郡丞递上一把蒲扇,季恒接过来扇风。 约摸等了半个多时辰,役吏们才把那郑鸿业的小舅子给押了过来。 只见这小舅子又黑又瘦,一身粗麻短打,走路时点头哈腰,面相中又带着些市井小民的狡黠,走到中央,瞥了李向阳一眼,便对着公堂跪了下来。 季恒开门见山道:“你姐夫郑鸿业,去年年底向李向阳借了利钱,而你做了见证人,可有此事?” 那小舅子道:“有!是有这事儿!” 季恒道:“郑鸿业去年十二月十一日一共向李向阳借了多少钱?” 听了这话,那见证人不答,反倒又瞥了李向阳一眼。 季恒呵斥道:“不准交头接耳!” 那见证人忙收回了目光,说道:“回官老爷,我姐夫一共借了五千钱!” “大胆!”季恒气极,一拍案几,说道,“你知不知道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那见证人吓了一跳,连连道:“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呐!” 季恒道:“再给你一次机会,郑鸿业一共问李向阳借了多少钱?再敢诈伪,拖出去杖打五十,再关入牢房。” 那小舅子快要纠结死了!不答话,竟又开始看起了李向阳。 而李向阳身形魁梧,不动如钟,只道:“官老爷让你答话,你老盯着我做什么。” “哎呦!”那小舅子怨声载道,跪地磕头,纠结道,“我姐夫一共借了……一共借了……”说着,低着头,眼珠又转向了李向阳,希望李向阳能给点暗示,一副李向阳说多少便是多少的模样,看得季恒一股无名火。 李向阳也有些看不下去了,顿了顿,松口道:“算了,我招认了。那券书上的金额的确不对,不过我实际借出去四千钱,并不是什么两千五百钱,那郑鸿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小舅子一听,忙跟着改口,说道:“对!李大哥说得对!是四千钱,是四千钱啊,官老爷!” 季恒快气炸了,又“啪—”地拍了案几,说道:“李向阳改口供,你也跟着该口供,你嘴里还有没有句实话?” 由于案几上没有惊堂木,他是用手拍的,还刚好拍到了手指,有些疼麻了。为了保持威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郡丞见了,忙开始寻找,看有没有能让公子拍起来有气势,并且手还不疼的东西。 郡丞底下一群役吏也跟着找,其中一人递来一个豹子形镇席,郡丞忙递到季恒手边。 第88章 堂下,李向阳道:“我招了啊,就是四千钱啊!” 旁边,那见证人也跟着当起了复读机,说道:“对啊,就是四千钱啊!” “……” 季恒险些被气昏过去。 而在这时,院外一名役吏又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吓得煞白,跟见了鬼一样,一边往公堂跑一边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大王来了!” 这架势,说得好像不是大王来了,而是鬼子进村了一样。 关郡丞见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立刻迎上前去,等那役吏一进门,便一竹简打在了那役吏脑门上,道:“什么不好了!大王来了又有什么不好!” 那役吏急忙刹住脚,说道:“可能是突击检查什么的……” 关郡丞道:“那又有什么不好,大王莅临指导是我们郡府的荣幸!公子在这儿,能不能稳重一点!” 那役吏这才看到季恒也在,忙站正,正儿八经地通报道:“报—!大王到!” 话音一落,姜洵便在大门外勒了马,把马绳扔给了门口役吏,便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别说是那役吏了,季恒看到他进来,都有一种鬼子进村的感觉…… 他默默从主位上退了下来。 姜洵一进门,众人便纷纷行礼,说道:“参见大王。” 姜洵道:“免礼免礼。”说着,一眼从人群中锁定了季恒,走到季恒身前,问道:“怎么还没有审完吗?” 那晚过后,季恒已经不知该如何直视姜洵了,微微垂首,尽量回避目光,说道:“……还没。” 在外人看来,便是姿态格外恭谨。 姜洵则旁若无人道:“我刚从叔叔寝殿过来,原是想找叔叔一起用饭的,可小婧说叔叔还没来。我一猜便是案子还没审完,便直接过来了。” 季恒“哦”了声。 姜洵又道:“审完了一块儿吃饭。” 季恒心道,还要一块儿吃饭? 一想到两人要共处一室,他便是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而一抬眼,见关郡丞正一脸慈爱地看着他们叔慈侄孝、君臣和睦的模样,他便也不好当面驳了姜洵的美意,应道:“……好。” 姜洵这才走到堂前坐下,问道:“审到哪一步了?” 关郡丞跟上去,身子前倾,向姜洵耳语了整个经过,末了道:“……情况就是这么一个情况。这两人当庭串供,颠三倒四,快把公子气个半死!” “哦?是么。”姜洵说着,扫视堂下二人,那眼神中带着杀气。 李向阳也知道他们齐国大王是个混世魔王,跟公子恒截然相反,是个“武德”充沛且不讲理的主儿。原本梗着的脖子便泄了气,脑袋也有些耷拉下来,姿态恭顺了不少。 那小舅子更是连连磕头,说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姜洵道:“先把这证人拖出去杖打五十。” 话音一落,那见证人瘦小的身板便被左右两侧役吏给架上了,不由分说便往外拖。 他不住蹬着腿说道:“冤枉啊,大王!小人冤枉啊!” 姜洵摩挲着镇席,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道:“我要动刑你跟我喊冤?进了这大牢,你跟谁喊冤!就凭方才你藐视公堂,跟季恒油嘴滑舌,乱改口供,今日便是打死了你也不冤!” 院子里“噼里啪啦”的杖刑声与那见证人鬼哭狼嚎的声音此起彼伏。 不知过了多久,那见证人便被两名役吏拖回了公堂。 姜洵道:“还敢诈伪吗?” 那见证人嗓子都喊哑了,趴在地上哭天抢地,说道:“不敢了,真的不敢了啊大王!” 姜洵道:“一共多少钱?” 听了这话,那见证人是欲哭无泪,说道:“真的是四千钱啊,大王!真的是四千钱!” 姜洵拳头“砰—”地砸向案几,砸得案几上竹简、毛笔、水杯都随之一震,道:“你还敢说谎?” 季恒看这见证人身板瘦弱,若再动刑,恐怕不死也要打残废了。他便开口道:“李向阳有没有胁迫过你?若是从实招来,大王和我都能为你做主。但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们便是想帮你也没有法子。” 姜洵道:“寡人耐心有限,再不说实话,那便拖出去乱棍打死,破草席子一卷,扔到乱葬岗里喂狗!” 那见证人早吓破了胆。 这齐国老大、老二都在这儿了,除了如实招认,听凭判处,他是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只是他生怕自己说了实话,这二位也不信啊! 怪只怪他方才看官老爷文弱,又狗仗人势,借了李向阳的胆,在公堂上颠三倒四嚣张了些,叫人不信任。现在想想,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他道:“小人说实话!小人说实话!” 姜洵道:“说。” 那见证人道:“回大王,这李向阳的确胁迫过我,说万一我姐夫反悔,再闹上公堂,便让我作伪证,证明一共借了五千钱,否则便捅了我!” “但我姐夫实际借的真的是四千钱,真的是四千钱啊!小人不敢说谎,还请大王明察!” 季恒语气淡漠,问道:“你还敢说谎?” 见证人心如死灰,这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他“砰—砰—砰—”磕头,说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做伪证,害怕李向阳捅了我,就说是五千钱。但实际真的是四千钱啊,小人不敢说谎!大王,救救我!救救我啊!” 而在这时,姜洵说道:“把李向阳拖出去,杖打一百。” 见证人浑身冷汗,蓦地松了一口气。 李向阳看了看左右,见两侧役吏上来就要动手,他便道:“干嘛干嘛?凭什么他是五十,我就是一百!” 姜洵把玩着一直水杯,那杯子里只剩半杯茶水,显然是季恒方才用过的。 “凭什么?”他饶有兴致,转着圈地看,句句有回应地道,“就凭你皮糙肉厚。” 院子里,“噼里啪啦”的杖刑声又开始响了起来,一百下打完时,李向阳已是血肉模糊。 可他硬是忍着一声也没吭,只出了满头大汗,牙齿快咬碎了,被四名役吏像抬猪一样抬了进来,扔到了地上。 姜洵问道:“多少钱?” 李向阳趴在地上咆哮道:“四千钱!今日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是四千钱!四千钱!四千钱!谁也别想坑老子的钱!!!谁也别想!!!” 季恒坐在堂下左侧,被吼得耳膜疼。 等李向阳吼完,又“啪—”地拍了案几,说道:“注意纪律,不准咆哮公堂!” 姜洵一看,季恒拍完,手指便蜷曲了起来,该是拍疼了。 他方才还在想,这镇席怎么会跑到桌上来?原来是拍案用的。便把镇席递给了郡丞,下巴撇向了季恒。 郡丞心领神会,忙不迭给季恒送去。 这二人抵死不认是两千五百钱,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郑鸿业说谎了。 姜洵道:“把他们两个都押下去,嘴巴塞上,把郑鸿业带上来。” “喏!” 众人又在官廨里等,天气愈发炎热,姜洵百无聊赖。他见案几上放着把蒲扇,扇了扇还挺凉快,便又递给了郡丞。 郡丞满脸慈爱,心领神会,应了声:“喏。”便又屁颠颠给公子送去。 送完回来时,见大王又把玩起了桌上那水杯。 那杯子是公子喝过的,想必大王也知道。 于是姜洵刚一动作,郡丞便心领神会,准备给公子送去——屈身伸手,却没摸到那水杯。 一抬头,见大王竟兀自仰头一饮而尽。 郡丞愣了愣,又整理了下思路。 方才大王送什么东西,都是要亲自先试一试的。 虽也不是很理解,杯子有什么好试的?莫非是试试有没有毒? 正想着,余光又瞥见大王要动,于是再次伸手,准备接过来给公子送去。 却见大王伸出了舌尖,将杯沿上那半滴水珠也舔舐入腹……而后像结束了盛宴的饕餮,一脸餍足。 郡丞大受震撼! 季恒叹气摇头。 又等了片刻,役吏终于把郑鸿业押了过来。 姜洵审得厌烦疲倦,道:“寡人问你,你要说实话,李向阳一共借了你多少钱?” “喏!”郑鸿业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道,“回大王,一共是两千五百钱,请大王为小人做主啊!” 季恒看向了姜洵。 姜洵想了想,说道:“把郑鸿业拖下去,杖打五十。” 郑鸿业长了一张老实巴交的脸,忙道:“是是是李向阳胁迫我,大王为何要打我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请公子为小人做主啊!” 第89章 姜洵也不确定是谁在说谎,但他相信人在暴力下会变得更加诚实。 要动刑,就得一视同仁。 且郑鸿业急着用钱,明知有违法度,却还是签下了那阴阳合同,本身也有错,这打挨得不冤。 一阵鬼哭狼嚎过后,郑鸿业也被拖了上来。 姜洵道:“多少钱?” 郑鸿业这才如实招来,道:“是四千钱!是小人鬼迷了心窍,这才……” 后面的话,姜洵也没再听下去了。 季恒有些失望,方才郑鸿业被带上来时,季恒差点又动摇了。因为在过往案件中,有太多郑鸿业这样的人,被豪强地主欺凌却无处申冤,他便总是下意识地同情弱者。 真相已经大白,姜洵起了身,说道:“李向阳取息过律,借出四千钱,要郑鸿业在一年内还出五千七百五十钱,年息已超四十,还胁迫见证人做伪证。” “郑鸿业情急之下签下阴阳合同,本就有错,实际借了四千钱,却又谎称自己只借了两千五百钱,叫官署替自己伸冤,也应重罚。” “见证人做伪证,还当庭诈伪,也难逃其责。” 他说着,看向郡丞道:“根据律法应如何判处,郡丞比我们更清楚。这三人一个都逃不了,还请关大人重罚,以儆效尤。” 关郡丞道:“好!”说着,示意大家喝彩。 官署内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大家纷纷叫好。 姜洵觉得都是自己应得的,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下了公堂,走到季恒身前,伸出了一只手道:“走了,回家吃饭。” …… 季恒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马车上了。 他们姜家本就盛产断袖,姜洵如此明目张胆,也不怕被那些官员们看出来点什么吗? 想着,季恒看向了姜洵,问道:“你为什么在我的马车上?” 姜洵老神在在,答非所问道:“我骑马来的。” 季恒道:“那你怎么不骑马回去?” 姜洵道:“我来时把大腿根磨破了。” 季恒道:“这么脆弱?” 姜洵听出了季恒的言外之意,不过人一旦尝到了不要脸的快乐,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坐起身,大喇喇敞开腿,把手放在了大腿根上的袍子上,做出随时要掀的架势道:“叔叔若是不信,过来看一眼。” 季恒把脸转了过去,道:“那倒不必。” 姜洵又乘胜追击道:“那叔叔回去了帮我擦药吧。我之前受伤,叔叔都会帮我擦药的。” “…………” 季恒知道姜洵只是逞口舌之快,实际根本就没什么伤,便也不应声。 马车很快在长生殿大门前停了下来,季恒下了车,穿过一庭院的花花草草向里走去。 姜洵也下了车,跟在季恒身后。 季恒“噔噔噔”地拾阶而上,在殿门前踩掉了鞋子,步入殿内。 姜洵紧随其后,蹲下身,把季恒一双东倒西歪的小巧布履摆正了,也脱履走了进去。 小婧听到动静迎了出来,季恒便问道:“阿宝呢?” 小婧道:“小殿下已经用过饭了,乳母正带着他午睡呢。” 跟屁虫睡着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姜洵两手闲闲插在了腰封上,站在季恒身后,对小婧道:“先传饭吧。” “喏。”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两人默默无言地吃着。 季恒看姜洵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便问道:“下午的课不会迟到吧?” 姜洵道:“下午没课。” 季恒记得姜洵除了休沐日,上午下午的课程都是排满的。 十七岁正是关键的时候,怎么能不上课呢? 姜洵看出季恒的疑问,说道:“下午原本是谭太傅的课,但太傅近来不在。” 季恒“哦……”了声。 两人默默用完,又不约而同地放下碗筷,季恒问道:“那你下午准备做什么?” 姜洵想了想,说道:“好像也没什么事可做,要不我留下来帮叔叔批公文吧?” 季恒应道:“也好。那你批公文,我先眯一会儿好不好?” 姜洵道:“行。”说着,立起一只膝盖正准备起身,却又忽然“嘶——”地抽起气来,疼得龇牙咧嘴,之后便一动不敢动。 季恒吓了一跳,忙走上前去查看,问道:“怎么了?” 姜洵单膝跪地,又缓了好一会儿,那股疼劲儿才彻底过去,说道:“腿磨破了,刚刚起身时扯到了……” 季恒道:“还真磨破了,是什么时候的事?” 姜洵刚开始学骑射时,也常常把大腿根磨破,且不是一般的磨破,而是一大片皮肤血次呼啦地和亵裤粘在一起,相当之惨烈。 但后来姿势练对了,加上又磨出了层茧,只要别太过度,便没再出过什么问题。 听了这话,季恒便有些奇怪。 而姜洵一向是“把伤痛都自己扛”的性子,只道:“……没事。” 季恒关切道:“怎么会没事?你不是很久都没有磨破过大腿了吗,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季恒一再追问之下,姜洵这才说出了真相,道:“其实是那日挨了叔叔一耳光,我心里很难过……” …… 其实那日过后,季恒心里也抱歉了许久,他从未打过人的脸,相信阿洵也是第一次被人打脸。 姜洵单膝跪地,季恒站在他身前,屈身温柔地将手掌贴上了姜洵的脸颊,又轻抚了抚,说道:“对不起,是叔叔不好……叔叔那日也是……总之,很对不起……”说着,又带着些小心地问道,“疼吗?” “还好。”姜洵享受着季恒的抚摸,又用脸颊去蹭季恒的手,说道,“没那日叔叔在汤泉宫踹我的那一脚疼。” “……” 季恒无地自容,又问道:“那日很难过,然后呢?腿又是如何磨破的?” 姜洵模样很可怜,继续道:“恰好隔日有骑射课,我便在马上跑了三个多时辰,想发泄一下情绪……可能是跑得太忘我了,姿势也没好好控制,跑的时候没发现,下了马才看到马鞍上都是血。” 季恒关切道:“那上药了没有?” 姜洵垂头道:“有些不好意思麻烦别人,我自己手又太糙,一碰到伤口就疼……没关系,放着自己会好的……” 季恒有些无奈,都说三步之内必有解药,外人不好意思,自己手又太糙,那看来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他拍了拍姜洵的肩膀道:“起来吧,叔叔给你擦药。”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1章 姜洵跪在地上, 嘴角疯狂上扬。他见季恒向内室走去,便也起身跟在了后面。 殿门开敞,纱幔在两人身侧翻飞, 午后温热的风丝带一般缠绕着二人的脚踝。 姜洵闲闲散散地走着, 看着季恒那清瘦的肩头, 不知为何, 心底又泛起一丝愧疚。 其实他骗了季恒。 他那日嘴上占了便宜,挨那耳光也是活该,根本没为此事难过。 他明知这么说, 季恒一定会内疚,但他又知道季恒一内疚,便会对他有求必应,他便还是骗了季恒,说自己很伤心。 而正想着, 季恒绕到他身后关上了内室房门, 又到偏室一顿翻箱倒柜, 翻出一罐蒲黄玉凝膏,走过来道:“脱了吧。” 姜洵微怔了怔道:“……啊?” 季恒道:“不脱怎么上药呢?”说着,又走去合上了屏门。 “……” 季恒方才说要帮他上药,他还有种占到季恒便宜的感觉。而眼下转念一想,要脱的明明是自己, 又怎么会觉得自己能占到季恒的便宜?脑子抽了吧? 莫非他真要脱了让季恒帮他上药不成? “我好像……”姜洵改口道, “好像忽然又不疼了,不用上药。” 季恒一脸人畜无害道:“下马时马鞍上都是血, 这么严重,怎么能不涂药呢?眼下天气愈发热了,涂了药才能快速止血, 要不然会发炎的。” 他知道阿洵其实没因那一耳光而难过太久。 那件事后,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阿洵跟他坦白,他却给了阿洵一耳光——先不说他占不占理,哪怕他非常占理,他也怕伤了青春期少年敏感脆弱的心灵…… 前些天,他便在私下找过阿洵的老师和师父们,问过阿洵的状态。 而纪无畏老将军说,那日骑射课,殿下心情特别好,下了课后又骑着爱驹在马场上疯跑了好一会儿,谁都拦不住他,高兴得跟马上要娶上媳妇了似的。 第90章 方才装得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就是想让他帮忙涂药吗?那必须满足。 季恒下巴撇向自己的床榻,说道:“脱了,躺那里。” 姜洵看了眼那床榻,走上前去。 季恒的床香香软软,不止被褥,连楠木床架也快被季恒身上淡淡的药香腌入味了。 他笑了笑,餍足地躺下,胳膊枕在了后脑勺下,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吸食着这床帐内季恒的气息,过了许久又孟浪道:“自己脱多不好意思,不如叔叔帮我脱吧?” 季恒无奈道:“我帮你脱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姜洵道:“不会。” 季恒走上前去,坐在了床边。 姜洵又往里挪了挪,说道:“叔叔再上来点儿。” 季恒便把腿也收上去,盘坐在了榻上。 姜洵的手臂很长很结实,撑着身子伸到了季恒身后,垂下了束在两侧的床幔,而后兀自把腰封解开了。 衣衫散落两旁,季恒看到了伤处。 那伤的确很严重,明明已过了几日,亵裤上却还是沾满了血。 “只是阿洵……”季恒手中握着药罐子,又认认真真看了那伤处许久,说道,“你这伤的不是大腿根,更偏屁股那位置,要不还是趴着吧!” “……” 其实“事到如今”,姜洵是真的很希望季恒能帮他擦药,其余想法都能先放放。 毕竟那伤处,他自己的确看不太到,他又实在不想找外人帮他擦药。 大夏天的,伤口一再渗血,不涂药好得又慢,实在是他的难言之隐。 他脸颊憋红,翻了个身趴下了。 季恒打开罐子,沾了些药膏在手上,轻轻掀开了亵裤一角,小心翼翼帮姜洵涂药。 殿内宫人皆已清退,因门窗紧闭,又垂下了床幔,四周光线有些昏暗。 两人共处在这床帐内,姜洵趴在季恒香香的枕头上,感到季恒的指腹很柔软、很润,又带着些冰冰凉凉的凉意,轻轻将玉凝膏点在他伤处,点得他又疼又痒,又热又凉。 点到接近某一处,他攥着枕头没叫出声来。好在季恒动作很快,拍了拍他屁股道:“好了。” …… 姜洵忍了好一会儿,这才呼出一口气,翻过身来。 季恒没去看他,免得他尴尬。 季恒兀自合上了玉凝膏盖子,因糊了满手的药,正提着胳膊从袖袋里翻帕子。 姜洵便钳住他手腕,拎到了自己胸口,把季恒的手在自己衣襟上前前后后、认认真真地擦拭了几遍,又用袖袍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给擦干净了。 擦完,姜洵把腰封系好,又衣冠楚楚地躺下了,手枕在头下,说道:“叔叔不是要眯一会儿吗?”说着,拍了拍自己身侧,诚邀道,“我们一起眯一会儿吧。” 这床够大,两人又都穿着衣服,季恒觉得没什么,便在姜洵旁边躺下了,中间隔了一定距离。 不知为何,姜洵感到有点幸福。 季恒刚帮他涂过药的地方,眼下有些凉丝丝的,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他和季恒并排躺在一起,感到人生再没什么可求。 他这一开朗便又问道:“我那日说的话,叔叔还记得吗?” 季恒应道:“记得。” 姜洵莫名有些害羞,又问道:“那叔叔是怎么考虑的?” 季恒也枕着胳膊,姿态却愈发拘谨,顿了顿,有些心虚道:“阿洵……” 这件事,他的确认认真真、方方面面地考虑过了。 如果不考虑有可能把季太傅、阿兄、阿嫂集体气活,再把谭太傅气死的这样一种可能性,也不考虑外界的声音,那他其实,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阿洵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一直都觉得阿洵会是个很好的恋人。若能有个肩膀依靠,当然也会很好吧。 只是眼下情形,又怎会容许他这样做呢? 此时此刻,他师父正在前往吴国的途中,左雨潇正在帮他秘密锻造兵器。他们拿命帮他,他又有何资格儿女情长? 况且他真的该离开了。 在万不得已之前,他不想去触天子哪怕一丁点的逆鳞。 否则他和阿洵,还有他们身边的许多人都会有危险。 “阿洵,”季恒用尽可能平常、轻松的口吻说道,“你同我一样年幼失怙,我陪伴你多年,陪你度过了最难的时候。你依赖我,亦或是对我有孺慕之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听到这儿,姜洵心头一紧。 季恒继续道:“但这也只是一时的。等你长大,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到更多的人,你就不会再这样想。” 姜洵眼眶一红,问道:“那等我长大,看到更广阔的世界,见识到更多的人,却还是喜欢你,想跟你,”他想了想,艰难道,“做恋人……”他侧头看向了季恒,问道,“那到时候你会对我负责吗?” 他想得到这答案,如果季恒说会,那无论五年也好,十年也好,他可以等。 季恒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道:“阿洵……” “好,我知道答案了。” 姜洵说着,掀开纱幔下了床。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季恒,只想自己冷静一下。 “阿洵。”季恒说着,也跟着下了床。 门窗紧闭,空气不流通,季恒又“咳—咳—”地咳了起来,停在原地撑着膝盖咳了好一会儿,这才道:“殿下!” 姜洵停住脚步。 “我想向你请辞。” 他为这事去找过姜洵两次,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又觉得还有时间,便拖了拖,结果第二次姜洵又忽然…… 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现在,才让情况变得更混乱。若是在第一次时便说出口,也不至于闹到眼下这地步。 姜洵回过身,有些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问道:“请辞是什么意思?” 季恒道:“臣这一两年来身体愈发不适,想辞去在齐国的所有事务,离开临淄城,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休养,望殿下允准。” 姜洵如当头挨了一棒,头脑一片空白,愣了许久许久才说道:“是因为我坦白了自己的心意,叔叔才要离开吗?” 季恒道:“不是,是我早想离开。” “离开临淄城,”姜洵道,“你要搬出王宫吗?” 季恒道:“……对。” 其实姜洵早有察觉,大概是从长安回来时起,季恒所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在为离开而做准备,像是心里藏了话又不敢说,看来这些预感都没错。 姜洵尽可能让自己镇定,一开口却还是慌了神,有些语无伦次道:“叔叔身体不适,我可以理解。辞去这些事务没有问题,我也希望叔叔能好好休养!可为何一定要搬走呢?王宫有最好的侍医,厨房也最清楚如何做忌口的食物,宫人最知道如何照顾叔叔,在王宫休养又有何不好?” 季恒无法解释,只道:“……求殿下准我离开吧。” 听到这儿,姜洵只感到心如刀绞。 他看着季恒,希望季恒只是在跟他开玩笑,却看到季恒的面孔竟如此决绝,决绝到让他感到陌生。 他眼泪怔怔地落了下来,问道:“你认真的?” 季恒道:“认真的。” 姜洵道:“是你说过会帮我的,是你说过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走了,你叫我怎么办?” 季恒眼眶殷红,回道:“殿下已经长大,又有那么多属官辅佐,我相信没了我,殿下也能处理好齐国事务。” 姜洵“呵”地笑了,眼泪又怔怔落下。 他恐惧这样突如其来的离别,就像恐惧四年前,父王母后毫无征兆的离开一样,他实在不想再经受一次。 姜洵道:“叔叔早有请辞的念头,在心里做了一万次离别的准备。眼下却如此突然地告诉我,叫我接受,你叫我如何接受?这对我公平吗?” 季恒问道:“殿下觉得如何才公平?” “我也需要时间。”姜洵道,“我说可以走,你才能走。” 季恒道:“你若一辈子都不说能走,我便一辈子都不能走吗?” 姜洵怄气似的道:“对,我说不能走你便不能走!”过了许久,又改口道,“或者也可以定个期限。” 季恒道:“明年元正之前。” 第72章 一门之隔, 因有事不约而同来到了门前的小婧和左廷玉,听着里头愈发激烈的争吵,面面相觑, 一动也不敢动, 甚至连呼吸都差点忘了。 在偏室午睡的阿宝也被吵醒, 听到叔叔和哥哥吵架, 心里本就害怕,一听叔叔要走,直接光着脚, 哭咧咧地便跑了出来,往内室跑去。 第91章 “小殿下!”小婧说着,忙追了上去。 “小殿下,进不得呀!” 可还是晚了一步,让阿宝推开门闯了进去, 一把抱住了季恒大腿, 哭道:“叔叔你要去哪儿?叔叔不许走嘛, 不许走!” 季恒无可奈何,把阿宝抱起来放在地上,不让阿宝抱着自己,而后蹲下身,说道:“阿宝, 先不要哭。” 而阿宝根本不听, 以为叔叔是和哥哥吵架了才要走的,不管不顾地大哭大闹道:“叔叔不要走嘛!叔叔不要走!如果一定要走, 那我选叔叔,我要跟叔叔一起走!” “要不我们两个都不要走,就让哥哥走嘛!” “让哥哥走!让哥哥走!” “哇—!” 姜洵两手叉腰, 看着阿宝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的模样,只一股无名火,看了半天说道:“好,那我走。”说着,转身就走。 门前,小婧见殿下走了,忙步入内室。 左廷玉则想了想,跟上了殿下。 姜洵一路大步流星回到了华阳殿后院,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把着马鞍飞身上马。 左廷玉道:“殿下。” 姜洵没应声,打马飞奔了出去。 马厩里拴着十几匹宝马,各个都是殿下的爱驹。左廷玉自知没有资格去骑,情急之下还是牵出了一匹,踩着脚蹬上了马,也跟了上去。 长生殿内,阿宝眼泪鼻涕糊一脸,还在“呜呜呜”地哭着。 他死死抱住季恒的腿,抬头看着季恒一蹦一蹦,要季恒抱自己,但季恒没有抱。 乳母们使出了浑身解数,什么吃的、玩的都拿出来了,阿宝却看都不看一眼,只顾大哭,嗓子都哭哑了。 乳母便哄道:“公子不走的,公子都是骗你的!” 季恒纠正道:“嬷娘,请不要这么说,我是要走的。” 阿宝嘴巴大张,又“哇—”地大哭出声。 “殿下!” 左廷玉说着,打马追了上去。 姜洵骑得很快,在天策大街上横冲直撞。路上行人见了这架势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向两侧避让,仿佛见了活阎王。 左廷玉怕撞到路人,又在身后大声开路道:“让一让!” “让一让!” 姜洵只顾疾驰,出了城门又一路向西,马蹄扬起了一阵尘土。 那尘土都让紧随其后的左廷玉吃了,一吸气,那满鼻腔的粉尘便直冲天灵盖儿,嘴里也全是土腥味儿,不过倒也不打紧。 他看这方向,料想殿下是要往马场去,便也稍许放下心来,继续跟在了殿下身后。 其实在听到方才那段对话前,他们季府四人便有所察觉,还说要不要打个赌,赌殿下对公子是不是有什么意思?小时候像只小奶狗,天天追在公子屁股后头,这两年大了,竟愈发长成了个狼崽子,看公子的眼神也越来越狼子野心。 结果没能赌起来,因为连最笨的来福也要往“是”上下注,怎么骗他都不上当,没人赌不是。 后来又说,要不要赌公子对殿下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结果也没能赌起来。 他们虽自幼侍奉公子,但公子的心思他们也实在猜不透。都说公子温柔似水,有时却也像水一样让人抓不着、摸不透…… 三刻钟后,姜洵踏入了马场。 两侧士兵忙行礼,正欲关上大门,便又见后面跟了个左郎官,叫道:“左大人。” 左廷玉点头示意,跟进了马场。 他骑到训练场外围下了马,把马绳绑在了一棵树上,盘腿坐在了草地上。他就这么坐着,远远瞧着殿下一个人在训练场疯跑,又抽出剑把稻草人砍得稀巴烂,再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把一排箭靶都射成了刺猬。 日头偏西,快黄昏了。 风中带着丝丝凉意,将一望无尽的草地吹得“簌簌簌”作响。 左廷玉解下腰间的水囊,饮了一口里头的酒,感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爱而不得,又怎会不痛苦呢? 原先殿下还能日日见着公子,往后怕是连见一面都难了,又怎能不抓狂。 他一手拿着酒囊,一手又转着地上的草,快把眼前这片都薅秃了。 一个爱而不得,一个身不由己。 还有一个爱而不得,还要在这里看着他们儿女情长,情意绵绵。 左廷玉仰头饮了一口酒。 真苦啊,跟这狗日的人生一样。 —— 天渐渐黑了,风越来越凉,小婧走上前去关紧了门窗,只留了一扇透透气。 床账内,阿宝枕着季恒的肚子躺得很舒服,却还抽抽搭搭着。他拽着季恒的手,让季恒把手放在自己身上,不许拿走,季恒稍动一动便又哼哼唧唧。 季恒彻底被治服了,一动不动地任阿宝摆弄。 阿宝抽搭着,又抬眼看向了季恒,问道:“叔叔还走吗?” 季恒道:“要走的。” 阿宝嘴巴一咧,作势又哭,但季恒知道阿宝已经把眼泪哭干了,早就哭不出来了。 阿宝于是噘了噘嘴,问道:“叔叔为什么一定要走?” 季恒解释道:“因为叔叔身体不好,想找个地方静养。” 阿宝道:“那我每天安安静静的,叔叔就在这里静养不行吗?” 季恒靠墙仰坐着,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阿宝的肉脸,说道:“但这里还是不够安静,不能让叔叔静下心来。” 阿宝很难过,但又像是有些接受了这件事,问道:“那叔叔什么时候走?” 季恒道:“最晚年底之前吧。” 阿宝道:“那叔叔走了,我能跟叔叔一起走吗?” 季恒道:“不可以。” 阿宝又噘了噘嘴,说道:“那我能去看你吗?” 季恒道:“偶尔可以。” 阿宝又刨根问底道:“那多久算偶尔?”说着,伸出一只手,看着上面长着的五根手指头,兀自摆弄了起来道,“我大拇指这天去看你,剩下一二三四就待在宫里,这样可以吗?”说着,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看季恒。 季恒道:“不可以,这也太频繁了吧!半年一次倒是可以。” 阿宝道:“半年是多久啊?” 季恒道:“半年是一百八十天。” 听了这话,阿宝有些难以接受,下嘴唇又开始发颤,这下是真的要哭了。 季恒便道:“好啦,这个到时候再说。” 宫人们把饭菜端进了内室,小婧张罗着摆好,季恒道:“先不想了,先吃饭好不好?” 阿宝的确也哭饿了,欣然答应。 两人下床吃饭,小婧则走到窗前远远望了过去,有些担忧地嘀咕道:“华阳殿好像没怎么点灯,该不会还没回来吧?” 季恒听到了,却垂着眼眸没有说话。 小婧又怕公子过度忧心,说道:“不过殿下有廷玉跟着,倒也不用担心……” …… 月光稀薄,一望无垠的草地如同一片黑漆漆的深渊,“簌簌簌”的风声犹如鬼魅。 草地边缘孤零零地立着一座小木屋,那是左廷玉在马场的工具间。他在这儿藏了一缸子好酒,眼下姜洵已喝了个酩酊大醉,恨不能整个人泡进酒缸子里。 左廷玉在身后拦着,说道:“殿下!殿下?给小人留点吧,这一缸子酒花了小人四个月的月俸呢。” “不就是钱吗?我给你!”姜洵说着,摸向了怀间,一摸摸出个瘪瘪的荷包。 他定睛看了好几眼,是白色镶红边的,想起自己无疾而终的爱情,感到心间又钝钝地疼了几下,给塞了回去。 他又掏了掏袖袋,结果也没掏到什么,只好道:“忘带了,回去再给。” 左廷玉又叮嘱道:“殿下,回去了可千万别跟公子说,殿下是喝了我给的酒才醉成这样的。” 姜洵姿态有些踉跄,说道:“我想说,倒也得能跟他说上句话!”说着,走出了这低矮的木屋,顿了顿,走到一旁树干前解下了左廷玉的马绳。 左廷玉忙不迭把酒缸盖好,紧随其后而出,转身去锁工具房房门。 他一边锁一边留意殿下的状态,有些担忧殿下能不能骑马,便又提醒道:“公子说过,喝酒不骑马,骑马不喝酒。” 姜洵翻身上马,借着酒劲“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笑得肚子太疼,把眼泪都笑了出来,说道:“他都要走了,他还管得了谁?往后齐国,我才是老大!”说着,利落地调转马头,夹紧马腹,“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廷玉叔,谢谢你今天陪我。但我要去一个地方,你就别跟着了。” 左廷玉幽幽地应了声:“好,那我不跟着了。”说着,也翻身上马,尾随了上去。 ----------------------- 第92章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3章 夜黑风高, 姜洵衣袖在身后翻飞。 左廷玉隔了一定距离追在后面,追着追着,只听“咣—!”的一声巨响, 一道粉紫色闪电把天空劈了个四分五裂, 四周登时亮如白昼。 要下雨了。 雨很快“噼噼啪啪”地砸了下来, 二人已跑出马场十里开外, 属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左廷玉在身后道:“殿下!还是先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姜洵不听,继续往前跑。 左廷玉一看,这是在往临淄城方向去, 他便道:“城门已经关了,进不去的殿下!” 殿下虽是齐王,这里虽是齐国,但也不是能为所欲为的。 一旦进入宵禁时间,除了急报, 没有任何人或东西能从那道城门通过。 殿下若借着酒劲在城楼下叫门, 今夜非要进城——也可以, 但根据流程,城门校尉要层层上报,最终会上报到国相那里。 这件事很快便会传个沸沸扬扬、闹个满城风雨,大臣们的谏书会如雪花般飘来,长安也会迅速知晓, 不知又要如何大做文章。 左廷玉道:“殿下!”说着, 快马加鞭地追了上去。 只是方才,他解马绳时才发现, 殿下骑走的是他的马,留下的是自己在马场上疯狂折腾了两个多时辰的那一匹,累得都吐舌头了。 总之, 眼下左廷玉骑的这一匹体力明显不支,便怎么也追不上。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珠砸得左廷玉睁不开眼,马蹄踏在地上,溅了他一身的泥汤。他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奋力地追了上去。 追到临淄城下时,前方却静得出奇。 只见姜洵正坐在一地泥汤里,华贵的玄色衣袍全泡了泥水。 他后背靠着城门,脸颊因酒气而泛红,脑袋也不胜酒力地耷拉了下来,正掩面“呜呜”地哭,哭声中是难以化解的痛苦。他一言不发,就这么借着雨声“呜呜”地哭着。 左廷玉深深叹了一口气,牵着马绳走上前去,劝道:“殿下……” 而姜洵并未应声。 这城门稍微凹进去了一些,甬道石壁能稍微遮点雨。 左廷玉站在城楼下,无奈地看着他,心道,哭吧,哭吧,都哭出来吧。 眼下正是午夜,离宵禁结束还早,等雨停了,还是得先带殿下回马场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才行。 而正盘算着,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城下何人!” “……” 左廷玉站在城楼下回话,道:“回官爷!小的是城中居民,今天白天出城办事,有点事给耽搁了!小的在这儿避避雨,等雨停了就走,明天天亮了再来,绝不在此多做停留,让官爷们费心!” 官兵一听,这人还挺明事理,便道:“那等雨停了赶紧走!” 左廷玉道:“明白!” 而话音刚落,“咣—!”的一道天雷便把四周照了个通亮。 官兵站在城楼上,左廷玉站在城楼下,两人借着闪电面面相觑,把彼此的脸看了个一清二楚。 只听那人怔了怔,问道:“左郎官?” “……” 此人不是什么小兵,而是城门校尉,两人身为同僚自然是认识的。 而刚刚那一瞬间的亮,还让城门校尉看到了另一个人。 他站在城楼墙垛前,只看到一条长长的腿从门洞中伸了出来,但那黑色长袍上气派的纹样,还是让他瞬间便觉察到了那人是谁…… “你且等一等!”校尉说着,只带了个亲信小兵,便冒着雨走下城楼,走到城楼一道小小的脚门前,叫道,“左郎官?” 左廷玉走上前去。 那脚门很小,只够单人通行,不过门上带了个小窗口,可供两人面对面交谈。 城门校尉道:“左大人旁边那位可是……?” 左廷玉点了一下头,又看了殿下一眼,解释道:“在马场跑了一下午,一不留神错过了时辰。” 校尉道:“这可如何是好?雨这么大,再淋出个好歹来!”又问道,“殿下去马场的事,公子知道吗?” 没有上级示意,他肯定是不能开这个门的。 但若公子点头,他倒也不是不能偷偷开一道脚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二人进来。 雨还在下,顺着脸庞哗啦啦地往下淌。左廷玉揩了一把,扭头一看,见殿下烂醉如泥,还在脏水滩里坐着呢。 他没办法,招招手,叫校尉凑近点儿。 校尉把耳朵凑过去。 左廷玉道:“要么派个信得过的,到宫里去跟公子说一声,看看公子怎么说。” 校尉也觉得如此甚好,应道:“明白。”说着,把这差事派给了身后小兵。 小兵应了声“喏!”便快马加鞭地去了。 此事惊动了公子,无论今晚这门能开还是不能开,他和殿下回去了都少不了一顿骂。 但眼下殿下状态太差,赶紧寻个地方沐浴休息才是要紧事。 约摸等了三刻多钟,那小兵骑着马回来了,对校尉耳语了什么。 校尉道:“真的?” 那小兵道:“千真万确!” 左廷玉问道:“怎么样了?” 城门校尉一脸为难道:“公子说不让开啊,这可如何是好?” 左廷玉也愣住了,知道公子可能是生气了。 城门校尉爱莫能助,也不想再过多地卷入此事,说道:“今晚的事儿我权当不知道,我就当没认出左大人,左大人在城外自便便是。”想了想,又道,“哦对,我这儿倒是能提供些物资。” 过了片刻,一个大大的吊篮便从城楼上放了下来,上面放着两床被子、两把雨伞和两袋热水。 校尉道:“我也只能帮到这儿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开口便是!” “……多谢。” “不客气。” 姜洵、左廷玉二人便裹着被子、打着伞,坐在城楼下露宿了一夜街头。 姜洵酒劲一过,很快便清醒了。 他方才虽醉了,却也一知半解地猜出左廷玉和校尉间发生了什么对话。 他裹紧了被子,感到彻骨的寒凉。不是因为浑身淋透,而是因为季恒的绝情。 左廷玉则有些坐不住了,见雨渐渐停了下来,便把被子塞给了殿下,兀自走到一旁小树林中捡起了枯树枝。 殿下喝醉酒夜不归宿,他要挨骂,殿下若是病了,他还要挨双份的骂。 过了片刻,他抱了一大堆枯树枝来,试着拿打火石点了点。虽也挑了些没那么湿的,但还是点不起来,最终只得放弃。 其实城外也有一些能下榻的地方,只是要么离得太远,赶过去天都要亮了,要么条件太差,他自己住住还行,实在不好带殿下过去。 他便道:“要不还是回马场……” 姜洵道:“不用。” 夜雨淅淅沥沥地纷飞着,等彻底止住时,远处天光也已破晓。 城门前空无一人的官道上,开始陆续有了人迹。有拉着货物准备进城的商队,有背着背篓前来卖菜的百姓;有进城办事的,也有像他们一样错过了昨晚门禁,等着回家的。 两人嫌丢人,忙拿帕子捂住脸,躲到了一旁脚门的门洞前。 时辰一到,校尉忙不迭给二人开了门。 两人上了马,“驾—”“驾—”两声,很快便在天策大街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了日月学宫时,里头已有了朗朗的读书声,院子里有弟子在扫地。 姜洵迈入院门,见那白玉兰树上的花朵被一夜风雨打得七零八落,在巨大的树冠下落了整整一地,洁白的花瓣落入泥中,也快变为了烂泥,格外凄凉。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自己整个人,也快腐烂为一滩烂泥。 —— 左廷玉满身泥泞地回到王宫,来不及沐浴,只换了身衣裳便匆匆去找公子复命。 走到了殿门前,只听里头正传来剧烈的咳声,门口又摆着几双陌生的布履,恐怕是侍医来了。 紧跟着,小婧便端着空药碗走了出来,见到他,忙抓着他问道:“怎么回事,殿下呢?” “说来话长,殿下已经回来了。”左廷玉又问道,“公子在里面吗?” “在里面。”小婧道,“公子昨晚一夜没合眼,今早起床又咳了血,你说话小心点,别再招惹公子生气。” “好。”左廷玉说着,走了进去。 侍医正在里头诊治,像是在施针。 之前范侍医不怎么施针,眼下尝试新法子,可能是真没招了。 左廷玉不敢打扰,只在一旁等。 床帐内不断传来咳声,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般。 第93章 约摸过了一刻多钟,侍医终于取下了毫针。 小婧也站在一旁等,见侍医结束,便走上前去。 她感到公子咳声好不容易平息了些,便又给左廷玉递了个眼神,示意他要么晚些再来,别再招公子了。 季恒却在床账内坐起身,挑起了床幔,一双脚轻轻踏在了地板上。 只见他一身单薄的白色中衣,头发凌乱地半束在脑后,面容憔悴,没什么血色,问道:“昨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4章 左廷玉把昨晚的经过从头到尾地说了, 听到二人露宿街头,季恒只感到一股气血上涌,问道:“所以你们在城楼下淋了一夜的雨?就不会找个地方先休息一晚吗?你们是没带钱还是没带脑子?” 左廷玉道:“因为殿下不想去所以……不过城楼校尉给了我们被子和伞, 所以还好。” “……” 左廷玉又解释道:“酒是我给殿下的, 想着他心里憋屈, 男孩子, 喝喝酒、跑跑马、发泄发泄,兴许过阵子也就好了。” “昨晚在城楼下,殿下也没有要叫门的意思。” “他喝醉了, 哭了会儿,坐在地上有些睡着了。是我看雨势太大,恰好又碰见了认识的校尉,便让他派个人来问问公子的意思。” 小婧听了原委,说道:“原来如此。昨晚那小兵也是个会说话的, 说你们像是喝了点酒, 在城门外说要进来。公子听了, 还以为你们是喝醉了酒,在城门外叫门发威呢!” “不是这样。”左廷玉道,“总之,都是我的错。” 季恒坐在床边,又侧过身“咳—咳—”地咳了起来。 他一手用帕子捂住口鼻, 一手在底下攥着褥子, 攥得骨节泛白,每咳一下, 胸口便痛一次,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 小婧又给左廷玉使了个眼色, 左廷玉应了声“喏”便下去了。 听了这番话,季恒也稍许喘上一口气。 昨晚送走了那小兵后,他又翻来覆去地想了许久,总觉得姜洵是在跟他闹别扭。 他不知姜洵要闹到什么时候,又要闹到何种地步? 单说叫门这件事,万一闹得人尽皆知,再让国相状告到陛下那里。 齐王任性闹事,万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想必在陛下眼中,也比齐王城府深、步步为营要好一些吧? 但哪天陛下若想动齐王,这些却也会成为朝臣口诛笔伐齐王的把柄。 当年梁王被揭发的罪名中,有一条便是藐视法度,多次在城外狩猎饮酒,半夜归来,威逼城楼校尉开门。 眼下势态也好,他身体状况也好,可能都经不住姜洵再闹腾了。他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一时心中郁愤,早上起来便又咳了血。 季恒想了想,又道:“殿下淋了一夜雨,眼下回了宫,恐怕也要休沐一日。”说着,看向一旁,“小婧,你去趟学堂,同先生们说殿下今日告假一日,免得殿下又一声不吭地不去,惹得先生们生气。” 小婧道:“喏。” —— 华阳殿,漆画屏风后,姜洵从一桶泥沙水中起了身,觉得还是没洗干净,站在浴桶中弯腰低头,叫宦官往自己身上淋水。 宦官踩着坐几垫着脚,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拿着青铜水瓢,一瓢一瓢小心翼翼地往姜洵头上淋着。 姜洵嫌水流太小,催促道:“倒。” “再倒。” “再倒再倒。” 宦官逐渐加大水量,见殿下还是不满意,干脆把一桶热水全兜头浇了下去! 姜洵猛地左右甩头,甩了一地的水,又抹了一把脸,这才起身道:“你是想淹死我吗!” 宦官吓了一跳,忙道:“不敢不敢,殿下恕罪!” “真是个饭桶。”姜洵说着,跨出了浴桶。 屏风外,几名宦官忙弓身迎了上来,帮殿下擦身穿戴,知道殿下心情欠佳,各个伺候得小心翼翼,唯恐遭殃。 穿戴完,姜洵左右调整着腰封走向了书案,随手指了指上面的书卷,说道:“把这些都带着。” “喏!” 两个小宦官应着,忙不迭跪坐下来,把案几上的竹简和一些有的没的都揣着,恨不能连书案也一块儿抬走,免得殿下一会儿要用,他们又拿不出来。 揣完,趋步跟在了殿下身后。 而刚走出殿门,便见邓月、皓空二位公子迎面从庭院走了过来。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天一亮却又放了晴。庭院被洗刷得格外干净,风中又带着雨后特有湿润的凉意。 姜洵走下台阶,问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邓月握着竹简伸了个懒腰,样子格外惬意,说道:“方才小婧姑娘来过了!说殿下今日告假一日,让先生们回去了。”说着,意味不明地看向姜洵,说道,“可能是公子疼你吧。” “我说过我要告假了吗?”姜洵说着,看向身后宦官道,“再到傅府跑一趟,说寡人今日要正常上课,让先生们回来授课。” 邓月白高兴一场,听了这话欲哭无泪道:“殿下,你认真的?” 姜洵道:“认真的。” 几日后,长生殿。 “那日讲经博士回了官廨,还未来得及坐下,殿下的宦官便又来了,说殿下又不告假了,让先生们回去授课。” 荣泉跪坐在席子上,一五一十地告状。 “殿下肯用功,身体不适也要坚持上课,我们自然是高兴的了!只是那之后的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殿下又连着告假,直到今日,殿下都没有来上课。臣心里奇怪,特来问问公子……” 季恒坐荣泉对面,饮了一口茶。 也就是说,他帮姜洵告假那日,姜洵自己销了假,后面几日姜洵又自己告假了。 可据他所知,殿下纯阳之体,那日淋了一夜雨后身上也没半点不适。 且殿下告假,也没在殿内好好休息,而是日日都在往马场跑,过着声色犬马的生活。 这些情况,季恒早已知晓。 可左廷玉劝他说,殿下心里憋屈,又说殿下再憋屈,也不过只是跑跑马、砍砍稻草人,顶多大半夜跑到那学宫里头看看花儿,做不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儿,劝他不要管,给殿下一些空间。 季恒也觉得理应如此,便对荣泉道:“殿下近来的确身体不适。” 荣泉半信半疑道:“哦……” “老实说,”季恒说着,放下了水杯,“近来我身上也不大利索,殿下的事也管的少了。先生以华阳殿的口风为准便是了。” 荣泉听了心道奇怪,总觉得殿下和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怎么听着这般生分? 但公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只好道:“喏,那老臣知道了。” 季恒道:“有劳先生了。” “臣告退。” 时间一晃便又到了廷议日。 来到文德殿时,季恒心里也有些没底,殿下学堂不去,该不会廷议也不来吧? 属官们很快到齐,可时辰快到时殿下也没出现。 而季恒正准备派人询问,华阳殿的宦官便到了,说殿下身体不适,叫大家自行议事便是。 申屠景坐季恒对面,见季恒听了这话眉眼低垂,面容中是一丝难掩的难堪…… 莫非真如大家所传,这两人闹别扭了? 他们二人从小一块儿长大,长大后又互相信赖,好得是天上有地上无,还真能闹上别扭? 申屠景只觉稀奇。 看来这世间,也没有什么人能好得铁板一块。 季恒道:“既然殿下不来,那咱们先开始吧。” …… 时间就这么一日日飞逝,姜洵是学堂不去,廷议也不来。 季恒什么都没说,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口气。 这日,太傅府又派人通传,说太傅昨晚回来了,只是舟车劳顿,身上疲乏,今日先在府中休沐一日,明日再入宫见他。 季恒在宫里待得憋闷,感觉再待下去就要窒息了。太傅不想出府,那他去找太傅,命人备了些酒肉吃食便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而在这时,忽听侧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季恒掀开竹帘,见姜洵一身戎装骑着马,带着晁阳、陪射和几名郎卫从华阳殿方向而来,拐入他们眼前的街道,便向王宫正门奔袭而去。 明明不可能没看到他们,却又对他们视而不见。 季恒道:“喊住他们!”顿了顿又道,“我要下车。” 左廷玉勒停了马车,叫道:“殿下!” 姜洵“吁—”的一声勒了马,调转马头向他们看了过来。 第94章 陪射、郎卫则如甩尾一般甩到了姜洵身后。 季恒从车内探身而出,而晁阳见了季恒,想起那日饮下的符水,不禁又干干咽了口口水…… 他知道殿下和公子闹别扭了,貌似还挺严重。这两人若真分道扬镳,那他到底站哪一边啊? 公子念咒——会让他生不如死。 背叛殿下——那又是死路一条。 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他到底选哪一个啊?算了算了,他还是回家找根面条上吊算了! 近来天气愈发炎热,季恒只穿了身薄薄的青衫,手拿洁白的白孔雀毛羽扇,下了马车向对面走了过去。 晁阳、郎卫们纷纷下马,行礼道:“公子。” 季恒微笑着点头示意。 姜洵则仍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胯|下红鬃马则在焦虑地拿前蹄刨地。待季恒走近,姜洵问道:“有什么事吗?” 季恒站在马头前,不得不仰头看他,问道:“能谈谈吗?” 红鬃马踱来踱去,姜洵控着缰绳,说道:“我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他语气不像是有气,也并不冷漠,而只是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季恒道:“我能问问殿下为何不去上课,也不来廷议,谈谈也不行吗?还在为那日没开门的事怄气?” “不是因为城门的事,我也没有怄气。”姜洵道,“你来王宫那一年我六岁,今年我十七岁。十一年了,我所有好的坏的、重要的事,都是你在陪我经历。眼下你忽然要走,我总得适应适应。” 季恒道:“那往后学业便搁下了?廷议你也不参加了?想堕落了,当个昏君了是吗?” 姜洵沉默良久,说道:“不会的。”说着,调转马头,“驾—!”了一声便离开了。 马儿飞驰,热风抚过他的脸颊,他不断在脑海里琢磨着——季恒为何忽然要走,是因为他表露了自己的心意吗? 还是真如季恒所说,他早有离开的打算呢? 其实在此之前,他也有所预料,感到季恒有些不对劲,只是这种不对劲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在从长安回齐地的路上。 若是更早一点,那便是在长安王府时。 那日陛下召季恒入宫,季恒下午去,傍晚回,去掉一去一回的时间,两人少说也谈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只是赐药和闲谈吗? 为何唯独陛下的药,能控制季恒的病情,是因为陛下网络了天下最灵验的药师们吗? 陛下如此神通广大,那天山雪莲,便是吴王也能轻轻松松送他们几朵,可陛下那药,为何一年才能制出一盒,要让他们一年又一年地伸手去要? 细品之下,都有些微妙。 他之前年纪太小,父王又说,皇伯父人很好、很疼他们,他便也只当陛下是皇伯父。 只是那日在汤泉宫,姜焕出了意外,陛下提剑便要杀皇太子,可事后却又对此事闭口不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那季俨。 季俨与季恒外形有五分相似,陛下养季俨当男宠,还给捧到了天上,也让他有些别扭。 往年太傅入都,陛下在朝觐当日便会赐药给太傅。 今年季恒亲自入都,陛下见了季恒,更不应忘才是。可为何拖了那么久,拖到他们快启程了才给,真的只是忘了吗?还是在提醒季恒什么呢? 是陛下要季恒离开齐王宫,不要再插手齐国的事务吗? 是陛下在拿药操控季恒吗? 因为季恒神机妙算,又有经世之才,把齐国治理得太好,是齐国的民心所向,引陛下忌惮,陛下才要季恒离开吗? 他想不通,只感到痛苦。 他夹紧马腹,又“驾—!”了一声,便飞奔出了临淄城。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75章 马车停在太傅府门前, 季恒下马车时,不自知地又叹了一口气。 姜洵是他很重要的人,眼下如此同他怄气, 他心里像是压了块石头, 闷得快喘不上气。 太傅府仆人引他到了后院时, 谭康正一身短衣草帽, 盘坐在树下阴影里喝葫芦里的酒。 眼前是一大片菜园,像是刚除过草,土壤干一块湿一块, 种下的几类蔬菜也都在绿油油地生长着。 见了他,谭康惊喜道:“恒儿?”说着,高兴得手舞足蹈,“你怎么过来了,也不通报一声!” 季恒整理好心情, 提了提手中食盒, 说道:“知道老师在喝酒, 来给老师送点下酒菜。” 谭康随手扯了张草席过来,季恒在老师身旁坐下了,打开了食盒,谭康撕了只鸡腿吃。 私下见面,两人状态都很放松。 风很温热, 树下又很清凉, 季恒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想着, 莫名便又想起了儿时。 他道:“我小时候最喜欢上老师的课了,知道是为什么吗?” 谭康轻哼了声,说道:“喜欢我的课还需要理由?当然是因为我讲得深入浅出、十分有趣了!” “是很有趣……”季恒抱着膝盖坐在树下, 笑道,“总是讲着讲着就开始跑题,一跑题,便又讲自己在郊外采菊东篱下的生活。讲五谷蔬菜是如何种出来的,讲鸡鸭要怎么养那肉那才最香,还会讲老师自己发明的菜式。” 有时老师还会做好,带过来给他吃。 那一整节课,两人便关起门窗偷偷吃东西,老师高兴了还得来两口酒。 属于是一个不想上班,一个不想上学。 若是被季太傅发现了,季太傅便师弟、儿子两个一起骂。 谭康听了,笑道:“你以为我傻啊?我那是看你太辛苦了!小小年纪,身体又不好,居然要读那么多的书!我二十岁才开始读的书,你十岁就在读了,总觉得师兄对你也太严苛了些。我便想,还是让你玩一会儿吧,骂名我来担!” 季恒忍不住“哈哈哈哈—”地笑了出来,他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竟是这个缘由。 一阵清风吹过,把满园作物吹得“簌簌簌”作响。 谭康喝着酒,感受着这风,惬意地看着眼前的菜园。 而季恒看着这样的老师,只感到无比愧疚,说道:“我知道老师不适应官场,一心只想辞官归农。是因为我和殿下,老师才被困在这儿的。” “哎呀,那倒是没有。”谭康很爽利地道,“我就喜欢养点儿东西,不管是养这菜园子,养鸡,养猪,还是养你们,不也都一样养嘛!看着你们一天天长大,长得这么正直,还一个个青出于蓝,年轻有为,我心里也很骄傲。” “那就好。”季恒道,“因为我还是不能放老师走。” 谭康靠着树坐着,用蒲扇扇了扇风,又问道:“你现在究竟是什么打算?你要请辞,殿下知道吗?” 季恒道:“已经知道了。” 谭康道:“那殿下是什么反应?” 季恒无奈道:“正跟我怄气呢。” “这个臭小子!”谭康道,“他知道是陛下让你走的吗?” 季恒道:“现在还不知道。” 他也在想,这件事他该不该让姜洵知道? 阿兄临终之前不肯告诉他真相,叫他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 因为一旦知道了,便势必要“挂相”。 一旦挂了相,被陛下察觉,陛下便要考虑将他们斩草除根了。 让姜洵只当陛下是皇伯父,不要去记恨陛下,而是去亲近陛下,大概是阿兄能为他们想到的唯一一条活路。 时至今日,摇尾乞怜,也仍是他们唯一的活路。 他原本也想安安静静地退出,就像陛下希望的那样。只是姜洵反应太大,他感到自己不说,可能便无法平息。 “我觉得,”谭康道,“殿下应该知道。他已经大了,他也‘可以’知道。” 他说可以的意思是,他相信姜洵能处理好这件事,而不会意气用事。 季恒应道:“好,我知道了。” 谭康“嗯”了声。 季恒又开始琢磨起未竟之事,他今日前来,便是有事要托付,说道:“我卸任后,殿下那边还请老师多费心。往后殿下能全盘信任的,可能也只有老师一个人了。” 谭康道:“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自当是万死不辞。” 季恒又道:“朱大人为国为民,民生有他掌着,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申屠景若一直这么没用,陛下恐怕会考虑换个人过来。” 谭康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先把你弄走,再换个国相过来,把齐国搅个天翻地覆,把咱们这些老人都弄走,换成国相自己的人,到时候殿下就彻底被架空了。” 第95章 “其他都好说,我只担心军队……”季恒道,“中尉梁广源是偏着我们的人。若是新来了个国相,恐怕第一件事便是把中尉换掉,先把军权攥手里,只是又能换谁呢?” 季恒也考虑过这问题,若是能猜出人选,就得提前做好应对之策。 只是眼下朝廷和匈奴越打越凶,正缺将领。 他盘算过朝廷的用兵部署和所有武将,思来想去,只怕是一个都匀不出来。哪怕能匀出那么一个半个来,不也得先“紧着”吴国? 毕竟眼下,吴王才是陛下的心腹大患。 “还有属官,撤掉容易,但又换谁?”季恒道,“朝廷缺人,还要从我们学宫里挖人,都不怕挖个奸细过去。能和陛下铁板一块的人并不多,剩下的,哪怕派过来了,兴许也能慢慢渗透。” “总之,只要是文斗,就没那么可怕。” 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有一支能听从他们的军队。 季恒道:“老师也不必太过担忧,我走后,也不会撒手不管的。” “好。” 季恒又道:“老师此番去往吴国,吴王如何?” 谭康道:“哎……吴王挺伤心的。吴王本就没什么子嗣,这回这太子焕,据闻又是吴王最疼爱的!他生母虽是农户女,但我这回见了,竟是十分地善解人意,识大体。太子焕也自幼聪慧、正直,是最让吴王满意的了。出殡那日,我看吴王是泣不成声……” “太子焕,”季恒道,“确实是太可惜了……” —— 季恒起身时,日头已经偏西了。 今年夏天比往年都要凉快些,正直仲夏,太阳一落山,风中便已有了几分凉意。 回到长生殿时,阿宝听到车马响动,咕噜噜地便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季恒大腿,说道:“叔叔你去哪里了?这么久了才回来,我都以为叔叔是不是偷偷跑掉了……”说着,往季恒腿上抹了一把泪。 季恒蹲下身,拿帕子帮阿宝擦眼泪,说道:“叔叔不是答应过阿宝,肯定不会偷偷跑掉,一定会好好跟阿宝告别的。叔叔答应过的事,何时食言过?” 阿宝用力点了点头,还是想问问,叔叔为何一定要走,不要走好不好? 但又知道问也没用,只是徒增难过而已,便又道:“那叔叔抱抱我好不好?” 季恒无奈道:“总是习惯了要抱,等叔叔不在了又要怎么办呢?”说着,还是一把将肉乎乎的小团子抱了起来。 阿宝又顺势抱住他脖子。 晚饭时,阿宝也格外黏他,跪坐在一旁抱着大碗吃饽饦,嚼着嚼着,又倒进他怀里,非要最大面积地贴着他才肯罢休。 而正吃着,只听庭院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季恒之前能分辨出姜洵的脚步声,眼下才发现,自己竟也能清晰地分辨出姜洵的马蹄声,很确定那就是姜洵。 他心头有些一紧,很快又听院子里的宫人们叫道:“殿下。” 阿宝道:“唔?哥哥来了。” 片刻后,姜洵便走上石阶,在殿门前脱履解剑,走了进来。 黄昏时分,天暗得很快,姜洵高大的身影站在开敞的屏门前,背着光,让人看不清神情,只是声音有些低哑,说道:“不是要谈谈吗?谈谈吧。” “……好。”季恒匆匆应着,放下了碗筷,说道,“那我们去外面……” 话音未落,姜洵已走了进来,在一旁席子上坐下了,说道:“你们先吃。” “也好……”季恒说着,很快吃完,扭头一看,见阿宝碗里竟还剩下大半碗。 季恒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而今日的姜洵,看起来有些疲惫,对阿宝也多了许多宽容,竟也只是默默等着。 季恒知道阿宝吃饭慢,便摸了摸阿宝的头,说道:“宝宝,你跟嬷娘到外面亭子里去吃,好不好?” “唔?”阿宝回头道,“为什么?” 季恒道:“因为外面很凉快,还可以看夕阳,叔叔跟哥哥单独聊一聊。” “唔……好吧。”阿宝说着,这才由嬷娘牵走。 季恒又让小婧清退了左右。 待得殿内只剩一片死寂,季恒又起了身,挨个房间查看,见外殿、内室、偏室里都空无一人,这才走上前去,把屏门也关上了。 殿内没掌灯,门一关,光线又倏然暗下来了几分。 又很安静,静得落针可闻。 季恒顿了顿,转过身,向姜洵走去。 只是走到一半,竟听到了一声微不可察的抽泣声。 他愣了片刻,走到姜洵身前。 黄昏暗淡的光透过一格一格的窗柩打下来,季恒借着那光,望向姜洵的脸庞,见姜洵竟已是泪流满面,神情痛苦…… 他从未见过姜洵这模样,叫道:“阿洵?” 姜洵眼眸猩红,听到召唤,抬头看向了季恒。声音因哭腔而哽咽嘶哑,说道:“季恒,你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吗?” 季恒问道:“……这又是什么话?” “我思来想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你是厌恶了我!因为我那晚说的话……”姜洵道,“我答应你,我可以克制自己,发乎情,止乎礼,就像以前一样,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不管!你答应过我父王,在我成人之前,都会辅佐我、留在我身边的,你难道要食言吗?” 姜洵竟提及了阿兄,让季恒乱了方寸。 “阿洵……”季恒道,“你跟我怄气,我也很难受。” “那我们都不要再折磨彼此了好不好?我真的……快要受不住了……!”他近乎恳求地道,“回到从前,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要走,好不好?我求求你……” 姜洵眼泪滚滚落下,像是彻底控制不住。 “……” 季恒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了姜洵好一会儿。 他拿出帕子,屈身帮姜洵擦拭眼泪。 只是他擦一滴,姜洵便掉一滴,他擦一滴,姜洵再掉一下,落在季恒的帕子上、指腹上。 季恒便有些气笑了,说道:“姜,伯,然……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姜洵一把抱住季恒的腿,说道:“不要走。” 季恒被姜洵抱得一踉跄,站稳后解释道:“……但我真的真的,不是因为你那晚说的那些话才要走的。” 姜洵抬眼看他,问道:“所以是陛下要你走的吗?” 季恒有些愣住了。 ……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捧起姜洵的脸,看到姜洵这模样,也很心疼,说道:“我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你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怎么会抛下你们不管,又怎么会厌恶了你呢?不要再犯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嗯?” ----------------------- 作者有话说:季恒:f人长了个事业脑 姜洵:t人长了个恋爱脑 感谢订阅! 第76章 隔日, 文德殿。 正值雨季,殿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水珠沿着瓦砾滴落, 滴滴答答敲打着屋檐下的石板。 殿内昏昏沉沉, 这样的天气让季恒感到呼吸不畅, 他不住地咳了起来, 转身对宦官招了招手。 侍候在身后的宦官趋步走上前来,在季恒侧后方跪坐下来,俯身道:“公子。” 季恒吩咐道:“去把窗子打开几扇, 再把灯也点上,太暗了。” “喏。” 属官陆陆续续入殿,很快把两侧坐满,忍着身上被雨水打湿的潮湿,各自眼观鼻、鼻观心, 静默地跪坐等候。 过了片刻, 申屠景来了。 他站在廊下用手扫了扫沾在身上的水珠, 余光瞥见殿内主位空着,嘴边流露出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进了门,一边向坐席走去,一边沉声念道:“哎呀……也不知咱们大王今日肯不肯露面。” 身后僚属道:“大王年纪太轻, 心性不定, 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季恒一言不发,只喝了口热茶。 而时辰到时, 大王果真没有出现,大家都有些习以为常,只等着季恒发话。 朱子真见季恒久久也不言语, 便向季恒看了过去,见季恒脸憋得通红,正埋头小声咳着,心底不由得又起了一丝担忧。 季恒咳了好一会儿,才对宦官道:“到……咳—咳—……到华阳殿问问。” 宦官应道:“喏。” “今日诸位……”季恒说着,用帕子掩面,又剧烈地咳了起来,道,“今日诸位都在,我也有事……咳—咳—有事向诸君宣告。” 朱子真心底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蹙眉担忧地看向季恒,问道:“何事?” “正如诸君所见,我身体已大不如前,恐难继续担此重任,咳—咳—”季恒说道,“不日将辞去齐王宫所有事务,归隐山林,安心修养。” 第96章 “这……” 话音一落,殿内一片哗然。 朱子真如坠冰窟,刚刚那人目的不纯,但所言倒是不错。大王的确年纪尚轻,心性未定,这些年若不是公子掌着符印,在中间上通下达,一方面能哄住大王,一方面又能笼络住大臣,许多政策便无法如此顺畅地执行下去。 申屠景则挑起眉,看向了季恒,心道,真要走了? 而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句:“大王到!” 众人纷纷伏身,说道:“拜见大王。” 姜洵一袭黑衣,腰间佩剑,剑格上的饕餮纹栩栩如生又凶神恶煞。 他自两列官员中间走过,大家跪伏在地,便只看到一双穿着足衣的脚稳步踏在地上,走上了台阶,身后宦官趋步相随。 姜洵在主位坐下,开门见山地发问道:“我上回说要把公子捐献给齐国公帑的钱,全部改为债务,改了吗,朱大人?” 众大臣仍伏在地上,朱子真道:“回殿下……” 姜洵打断道:“起来回话。”又道,“都平身吧。” 大家纷纷起身,不知为何,预感今日将会是一场腥风血雨,心里发紧,目光也不知该往哪儿放,起身竟不如伏着有安全感。 朱子真道:“回殿下,账上都已经改了。” 姜洵问道:“那寡人为何没有看到?” 季恒开口解释道:“回殿下,这件事朱大人已经回给我了,一共是……” 姜洵始终看着朱子真,道:“寡人交代你的事,你却回给公子,你们都是这么办事的吗?到底谁才是齐王?你们把寡人置于何处!” 殿内噤若寒蝉,朱子真心里打鼓,开口道:“回殿下……是臣失职,廷议结束后,臣立刻送一份给殿下过目!” 季恒想替朱大人解释,开口道:“此事是我……” 而姜洵再度打断,仿佛殿内没他这么一个人,说道:“从今往后,所有公文一律送到华阳殿,不必再送长生殿。欠季家的钱,月底之前全部还清。” 听到这儿,朱子真两眼一抹黑,说道:“殿下!欠季家的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若是一口气全部还清,其他事务便势必要受影响啊!” “今年的预算我已经看过了。”姜洵道。 季恒准备今年秋收后开挖临淄郡水渠,若是顺利,明年或后年再挖济北郡水渠。 但这水渠的图样他也仔细研究过了,无论是用于农业,还是用于军事防御,效果都有些事倍功半,并不那么实用。 他道:“若是预算不足,那先把水渠工程停掉。” “这……” 朱子真实在不解,殿下和公子今日这是怎么了? 公子要请辞,殿下又要把欠季家的钱一口气都还上,还要停掉公子主张的工程,分明是一副要一刀两断的架势! 最近正风言风语,说大王和公子闹矛盾了,竟已到了如此不可调和的地步了吗? 姜洵道:“就按我说的办。”说着,这才扭头看向了季恒,道,“叔叔。” 这叔叔二字叫得有些劲劲的。 季恒应道:“……臣在。” 姜洵道:“叔叔手头若有未完之事,全都交代清楚了再走。这殿内属太傅最闲,这些事便都交代给太傅吧。”说着,看向了谭康,“请太傅刨根问底地弄清楚,我若有什么问题,我便直接问太傅,到时太傅可不要答不上来啊。” 谭康忙应道:“喏……” 姜洵道:“各位大人还有何事要议的吗?” 经此一番,大家哪里还敢说话,全都哑口无言。 “那就都散了吧。从今往后,”姜洵顿了顿,说道,“季恒与我齐王宫,再无任何瓜葛。” 说着,起身离开。 众大臣跪伏相送,待得姜洵走远,这才纷纷围到了季恒身侧,而季恒又猛烈地咳了起来。 待得咳声勉强止住,有人关心道:“公子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有人直言不讳地打抱不平,说道:“再如何,公子也为齐国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带领齐国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殿下今日如此这般,是不是有点……有点太过了点? 也有人幸灾乐祸,冷眼旁观。 十五日后,一封奏报便送到了姜炎案头。 宦官福满双手捧起了木匣子,看上头吊着的木牌上写着的小字,说道:“这是齐国国相申屠景递来的,念吗,陛下?” 姜炎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季俨坐在他头顶,帮他按着太阳穴。 姜炎状态很放松,对季俨道:“你们齐国递来的奏报,向来是最无聊的。” 季俨道:“齐国么,的确无聊透顶。” 姜炎道:“你那堂兄太能干了,帮朕在齐国保境安民、治理封国。齐国出了什么事,他总能有惊无险地化解,一点悬念都没有。” 几年前,季恒开始染指盐铁生意。 结果他吭哧吭哧地赚钱,不是拿去还了齐国外债,便是补贴了齐国百姓。 “你说像他这样的人,”姜炎道,“他不图权又不图利,他究竟图什么?” “沽名钓誉吧。”季俨垂眸睨着姜炎,帮他按头皮,红口白牙道,“他从小就很虚伪,喜欢装深沉、装大度、装好心。” “他从小什么都不缺,祖上留给他那么多财富,他又有什么好图的呢?也就图个好名声呗。”季俨说着,又撇撇嘴,“不像我,从小要什么没什么,样样都不如人。想要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去拼。” 姜炎睁了眼,抬手摸了摸季俨的脸。 季俨很坦诚,所有爱恨情仇,体面或不体面的小心思,也全都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他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到姜炎心底里,或许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的角落。 他看着季俨沉默良久,问道:“靠自己不好么?” 季俨道:“是很好啊。” 姜炎道:“朕封你为侯,赐你金山银山,眼下你地位已远超季恒。如此,还是弥补不了你心中的缺憾吗?” 季俨想了想自己这爵位,想了想那每日“哗啦啦”往外给自己吐钱的铜山,又感到了一丝平衡。 他巧笑倩兮,说道:“能弥补。若不是陛下,臣便是街边的一滩烂泥,任人践踏。多谢陛下恩宠,臣很知足。” 姜炎蓦地笑了,说道:“看样子还是没能弥补。这‘知足’二字,总像是不知足的人,在一番衡量过后,带着些无奈才说出来的。” 季俨被看穿了,不知该如何应答。 姜炎道:“若是这么好弥补,便也不叫缺憾了。缺憾是你拥有再多,想到某件事,便也还是觉得遗憾,还是觉得不够痛快,这才叫缺憾,不是么?” 季俨想了想,说道:“臣也不知道……”说着,又轻轻抱住了姜炎的头,温声细语道,“但眼下,连陛下都是臣的了,这普天之下,臣又有什么好艳羡的?” 姜炎调侃道:“没有就好。” 季俨又道:“可陛下既然对季恒那么放心,又为何一定要他辞去齐国的职务呢?他走了,齐国的奏报变得不无聊了,全是一堆烂摊子,扰陛下头疼,又当如何?” “是啊……”姜炎沉思良久,笑道,“朕为何要这么做呢?可能朕也和阿俨一样心胸狭窄吧。” “……” 季恒七岁那年崭露头角,那日在宣室殿见过他的大臣们都说,此子不仅能预卜将来,小小年纪,竟已显露出了经世之才。 他出生时临淄上空天生异象,这样的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要趁早毁之,否则必成祸患。 姜炎身边人才济济,他便想留季恒在皇宫陪太子读书,将来辅佐太子。 可季恒拒绝了。 他想了想,还是不忍对如此一个聪慧漂亮且无辜的孩子下手,便放了他回去。 结果没几年,机缘巧合,季恒入了阿坤门下,开始辅佐阿坤。 今年,他再次提出让季恒留在长安,做太子少傅,将来成为支持太子的一员。 他病情加重,在此之前,不得不为姜浩铺好坦途。 可季恒又拒绝了,想辅佐阿坤的儿子。 姜炎道:“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驳朕的面子,朕便也想欺负欺负他。” 他想看到季恒为难、伤心,却又不得不按他的意愿行事的模样,这很有趣。 季俨听了,说道:“陛下哪里是心胸狭窄,陛下是太大度了!季恒如此不知好歹,陛下都能放过他。” 福满也道:“是啊,陛下对此子,实在是仁至义尽。为了制那丹心丸……” 姜炎轻笑,打断道:“那奏报上写的什么?你先看了,再简要地说给朕听。” “喏。”福满应着,用书刀敲碎了麻绳上的封泥,打开那竹简看了起来。 第97章 片刻过后,他说道:“陛下,这下齐国的奏报也不无聊了。” 姜炎道:“是么?说来听听。” 福满道:“申屠景说,上个月发生了这样一件事。齐王白天出城,到马场上飞鹰走马,还喝了些酒,便错过了宵禁时间,到了大半夜才赶到城楼下。” “齐王想进城,便叫城门校尉偷偷给公子恒递话,让公子恒开一道脚门放自己进来,结果——” 季俨道:“如何?” “结果公子恒给拒绝了!让齐王在城楼下等了整整一夜,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福满道,“此事过后,齐王和公子恒之间便有些别扭。” “公子恒又要请辞,齐王便在廷议上当众给了公子恒难堪,如今两人已是离心离德!”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啊,今天现生也有点事,晚上才有时间码字,晚了一点,明天再补更哦~[红心][红心] 第77章 季俨轻哼了声, 说道:“季恒十岁入齐王宫,和小齐王一块儿长大。儿时的感情是最珍贵的了,哪儿那么容易离心?八成是在做戏给陛下看, 三脚猫的伎俩。” 姜炎起了身, 盘坐在榻上。 他方才听了福满的话, 也在想, 要么是真离心,要么便是在做戏给他看。 当然,他也不是很想深究。 听了季俨的话, 却又道:“人生无常……儿时的感情再珍贵,是善始善终还是兰因絮果,也要听凭天意,非人力所能抗衡。姜洵也越来越大了,又怎会希望有人一直压在自己头顶?” “他半夜归来, 驱使不动城门校尉偷偷给自己开门, 季恒却能, 季恒却没有给他开这个门,心生嫌隙也很正常。先静观其变,下一个。” “喏。”福满应着,捧起了下一个木匣子,说道, “这是吴国耳目递来的密报。” —— 长生殿内一片狼藉, 小婧正翻箱倒柜地整理季恒的衣物,翻出一个小匣子, 见上头上了锁,便问季恒道:“公子,这里头是什么东西, 要带着吗?” “啊,这个……”季恒席地而坐,正帮阿宝绑头发,见了那匣子脸颊蓦地一红,说道,“先带着吧。” 里头是两幅春宫图,他一直想找个没人的时机烧掉的,但他寝殿每日都有人进进出出,便一直没寻到机会。 姜洵坐在季恒床上,两手撑在身后,问道:“是什么东西?” “哦,”季恒道,“没什么。” 姜洵执着地追问道:“是什么啊?” 季恒把丝绳拉紧,把阿宝头顶一个小揪揪绑好,再去绑另一个,说道:“是师父送我的几张噤声符,说若是孩子太吵不听话,便把这符咒贴嘴巴上,就能让你们噤声了。” “唔?”阿宝信以为真,忙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生怕被贴上符咒。 姜洵则显然不信这个邪,懒洋洋地道:“叔叔那师父可信吗?要么贴一张到我嘴巴上试试,看看有没有什么效果。” 季恒育儿经验丰富,深知吓唬小孩,谁先怂谁便是输,一挑眉斜乜姜洵道:“贴一次一个月不能出声,确定要试试?”说着,对小婧道,“把那匣子拿过来。” 小婧偷笑着应“喏”,拿着匣子走上前来。 姜洵微微坐正了些,毕竟那日在山洞中的一幕还是挺让人不明觉厉的。虽知道季恒大概率也是在唬人,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种好东西!”姜洵忙道,“还是等下次阿宝哭闹时给阿宝用吧,别浪费了!” 季恒问道:“能管住自己的嘴了?” 姜洵乖乖道:“能了。” 季恒心满意足,对小婧道:“放回去吧。” “喏。” 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殿门关着,殿内也没什么外人。 姜洵往后一躺,躺进了季恒床账内,感到那一股沉香香气愈发浓郁。他深深吸了一口,两手枕头头下,说道:“还是舍不得让叔叔走,怎么办?” 阿宝也软乎乎地往季恒怀里一倒,鹦鹉学舌道:“还是舍不得让叔叔走,怎么办……?” 季恒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阿宝肉乎乎的胳膊,眼眸低垂,不知该如何作答。 姜洵也知道季恒无可奈何。 十六日前的那个下午,他在马场一圈圈地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一圈圈地缚住自己,越缚越紧,快要让他窒息了。 他思来想去,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季恒是厌恶了他,才要离开。 这想法让他痛苦,无数次地揣摩却得不到明确答案让他更加痛苦,于是他决定去找季恒当面问清楚。 他问季恒是不是陛下让他离开,季恒说是。 那一刻,他彻底得到了解脱。 即便季恒还是要走,但他们互诉衷肠,把所有误解都解开,这段时间以来的别扭都放下,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说,既然齐国上下风言风语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他二人不合,倒不如将计就计做一场戏,好让陛下也彻底放心。 他也知道眼下这问题让季恒为难,他便换了个话题道:“叔叔要搬去的那院子在哪儿?” 季恒道:“临淄城外,乘车过去大概要一个半时辰。” 姜洵心想,那么快马加鞭一个时辰也够了,也不算太远,也能当日去当日回。 他又问道:“那院子如何,屋子里通火墙了吗?” 季恒道:“火墙自然是没有的了。那院子我也没去看过,小婧去过,据说还不错。” 小婧道:“的确还不错,虽然跟王宫、跟季府都没得比,但的确依山傍水,环境极好。屋子原主人也是喜欢养花弄草的性子,把庭院打理得……怎么说?总之还挺可爱的,公子见了肯定喜欢。” “没有火墙怎么行?”姜洵道,“炭盆哪有火墙舒服,入了冬,叔叔身子哪能受得了?要么找人修一修再搬进去。” “没有时间了,阿洵。”季恒道,“那日我们两个在文德殿闹得像是要一刀两断,事后,我已经在王宫逗留了半个多月。” “虽说我也需要收拾行李,再和太傅做个交接,但再逗留下去,傻子也要看出来蹊跷。还有,”他看向姜洵道,“你来了快有一炷香时间。咱们两个这么演,虽也不知能不能骗过国相,但既然已经演了,那还是尊重一下观众,快回去吧。” 姜洵大喇喇地道:“叔叔放心,申屠景那狗脑子绕不明白。” “且他在齐国政绩太差,急需一点有价值的消息,比如你我二人不合之类的,发往长安向陛下邀功。这样急切的心态,势必会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他若心态放不正,不顾陛下大局,而只顾自己的蝇头小利,急于证明自己的价值,那么我们两个手牵手走出去让他撞见,他都有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继续对陛下说你我二人不合。” “好啦,”季恒无奈道,“你该走了。” 姜洵道:“好吧。”说着,起了身。 季恒道:“外面放了个双耳陶瓶。” 姜洵“哦”了声。 过了片刻,姜洵想好了台词,便在空无一人的外殿“啪—”地摔了那双耳陶瓶,说道:“我如此信任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真是让人失望!” “怎么了怎么了?”小婧说着,忙“噔噔噔噔”地跑了出去,怨声载道道,“哎哟,这怎么又摔东西了?殿下息怒,殿下息怒啊!” 季恒坐在内室,两手捂着阿宝的耳朵,听着二人蹩脚的戏码,直尬得如坐针毡。 姜洵道:“算了,我不跟你吵,反正你也要走了,往后我就当没你这人!”说着,拂袖而去,“砰—”地甩上了殿门,将院子里一众担忧的、好奇的、八卦的目光都隔绝在外。 片刻过后,小婧抱着一簸箕的碎陶瓷片走出了殿门。 宫女珠儿走上前来,小声道:“小婧姐,殿内这又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忽然又吵起来了?” 小婧站在廊下,满目忧愁又带着些委屈地道:“我哪儿知道!我就在偏室里收拾行李,两人在外头对事,结果对着对着,殿下忽然便发怒了,吓了我们一跳!好像说是……” 珠儿关切地等着下文。 小婧道:“我听他们谈,好像说是之前有件什么事儿,公子没按殿下的意思办,事后也没告诉殿下。” “眼下公子请辞,殿下便把公子之前做过的事儿全翻出来查,查得那叫一个仔细,这一查便发现了。” “殿下真是……”小婧说着,垂下几滴泪,替自家主人打抱不平,说道,“再怎么说,我家公子也替殿下呕心沥血、分忧解劳了整整四年。这四年里,国事、家事还不样样都是我家公子操劳?功劳、苦劳,哪一样又少了!身子也熬坏了!” 第98章 “可眼下殿下是翻脸不认人,我都替公子心寒。” “说句不吉利的,好在是要搬走了,否则公子早晚把命也搭在这儿不可。” 珠儿轻拍小婧后背安慰道:“没事的,等公子归隐山林,好好休养,会好起来的。”说着,接过小婧抱着的簸箕,道,“我去扔吧。” 隔日,这些话便都传入了相府。 申屠景听了,问道:“吵得很厉害?” 宫人不便出宫,前来传话的是华阳殿郎卫,道:“据说很厉害,殿下还摔东西了。公子身边那宫女也是一肚子抱怨,觉得殿下不念旧情。” 申屠景幕僚也坐在一旁听着,说道:“申屠兄,都到这份儿上了,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大王一日日大了,又是那脾性,哪能受得了有人压在自己头顶上?” 郎卫应和道:“的确是这样的。” 申屠景又问:“今日便是季恒搬出宫的日子了吧,情况如何?” 郎卫道:“昨日行李便都上了车,今日天一亮,公子便启程了。不少属官前来相送,堵在了宫门前。百姓也来拦车,耽搁了些时辰,不过眼下应该也已经出城去了。” 申屠景道:“百姓拦他的车?” “是啊,”郎卫道,“坊间传得沸沸扬扬,说公子和大王不睦,请辞离开了。大家是哭天抢地、如丧考妣,说公子走了他们可怎么活?说还有谁管他们死活什么的……” 幕僚道:“愚蠢刁民,简直可笑!没了那竖子,咱们齐国的天便不亮了不成?” 而申屠景抬了抬手,大度道:“没事,让他们说。添一把火,让他们说得再大声些!让咱们大王也听听。” 郎卫瞧着二人脸色,等二人继续问话。 申屠景又道:“那大王呢,大王今日都做什么了?” 郎卫一五一十道:“殿下一早起了床,好像心情还不错,用了早饭,看了会儿公文,便又到马场跑马去了。” 申屠景道:“季恒走了,殿下就没一点伤心?” 郎卫仔仔细细地又品了一遍,而后摇头道:“好像还真没有,一丁点都没有,瞧着还怪开心的呢!公子一走,殿下反倒更自在了。正如这位大人所说,谁又希望有人压在自己头顶上呢?” 申屠景捋须轻笑。 听完这一番话,他这心便也算真揣进了肚子里。 —— 几辆马车缓缓停在了林间小院的篱笆门前。 季恒下了车,见眼前是一座格外雅致的小院。房子不大,正房加东西两侧厢房一共十多间屋子,也足够他们住下。 正如小婧所说,这庭院果真很可爱。 灌木与花草错落有致,耳房前的柿子树上结满了密密匝匝的果实,院子一旁还用木栅栏围着鸡圈、羊圈等。 季恒随处走了走,吸食着湿润清新的空气,只感到心旷神怡,回身对左雨潇道:“这院子挑得真不错。” 左雨潇微微顿首,算作回应。 季恒轻装简行,除了夏秋两季的衣物,其余则都送回了季府。 随行的车夫、脚夫把行李抬进了屋子里,便都告辞了,院子里只留季恒、小婧、左雨潇、来福四人。过阵子,季府还会再送几名厨子、婆子、家仆过来。 大家进进出出,忙着安顿行李。 而在这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紧跟着,便听一人狐疑道:“是这儿吗?” 另一人肯定道:“是这儿。” 姜洵便勒了马,牵着马绳走进了院子,说道:“这小院倒是不错。”说着,四处看看,找不到拴马的地方,便道,“改明儿得在院子里多打几个拴马桩。” 左廷玉也翻身下马,跟在姜洵身后走了进来,说道:“不用改明儿了,一会儿我来打便是。” 姜洵心照不宣道:“有劳廷玉叔。” 而在这时,季恒听了响动,走到了正房屏门前,叫道:“阿洵。” 姜洵欣喜地挥挥手,叫道:“叔叔!” 左廷玉顺势接过了姜洵的马绳,说道:“去吧,殿下。” 姜洵大步走上前去,季恒也“噔噔噔”走下台阶。 过去半个月的时间里,他只见到季恒两面,每次又不能共处太久,还要装作不睦的样子。 眼下在这林间小院重逢,远离人烟,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心间便有种莫名的悸动。 这样的悸动,让他有种想把季恒揽入怀中的冲动,他便真的这样做了。 季恒上身微微向后,不让二人挨得太近,小声道:“一会儿要被人看到了……” 姜洵不确定季恒的心意,很舍不得松手,却也不想让季恒感到不适。 他手掌抵在了季恒后背,那手掌很大,像是能盖住季恒整个后背,而后轻轻一拢——两人胸膛蜻蜓点水般地贴了一下,姜洵便又迅速松手。 季恒道:“进去吧。” 二人向中堂走去,中间隔了一定距离,却又微妙地比平时近了那么一丁点。 季恒问道:“这地方好找吗?” 姜洵道:“好找。来过一次,下回就能自己找来了。” 季恒又道:“没被人发现吧?” 姜洵道:“不会的。” 他真去了趟马场,而后是从马场荒无人烟的角落翻墙跑出来的。 马场戒备森严,里头人员都是自己人,犹如铜墙铁壁,外人的耳目渗透不进来。 且马场那么大,把守士兵不可在不同区域间随意走动,他却能随处乱晃,哪怕有耳目,想跟踪也没门儿。 季恒道:“那就好。” 这低声窸窣的声音,乘着微风传入了正背对二人打桩子的左廷玉耳中。 他干活儿很卖力,默默打了一整排的拴马桩,打得整整齐齐、格外漂亮。他把自己和殿下的两匹马拴好,听着背后二人的谈话,看着眼前这第三根桩子,忽然就很有一种把自己也拴这儿的冲动。 第78章 季恒走到门前, 脱履走了进去。 姜洵紧随其后,一边进屋一边环顾四周。这屋子前堂后室,格局和长生殿差不多, 空间是小了一些, 但胜在幽静, 风水好, 也别有一番风味。 左雨潇从内室走了出来,见了姜洵,抱拳道:“殿下。”又对季恒道, “行李已经搬完了,小婧、来福正在收拾,我先去收拾我那屋子了。” 季恒道:“好,收拾完过来吃饭。” 左雨潇应了声“喏”便低头走了出去,并不乱看。 堂内只剩季恒与姜洵二人, 夏末初秋, 阳光极好, 风又有些清凉,习习地吹了进来,舒服得让人只想躺下来眯一会儿。 季恒走到一旁,抱来两卷竹席,跪坐在地上, 把那竹席并排铺在了门前, 中间隔开一定距离,说道:“躺一会儿吧。” “好。”姜洵应着, 走来躺下。 季恒也躺下,这一躺便发现,两张竹席铺得有些近。不过两人并排躺着, 不用面对面,倒也还好。 姜洵两腿微微敞着,手枕在后脑勺下。 两人躺在门前,视线两侧是花样繁复的檀木窗柩,前方则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 这是人生难得的惬意时刻,阳光又有些耀眼,姜洵便舒服得眯起了眼。 季恒也很舒服,思绪又有些飘散。 他想起阿洵是骑马而来,这阵子又天天往马场跑,便忍不住问道:“对了,你那伤好点了没有?” 姜洵刚开始学骑射时,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让他很是心疼,眼下姜洵不会又把自己弄成这模样了吧? 而姜洵孟浪道:“我也不清楚,叔叔帮我看一眼吧。” 季恒一本正经道:“好,那你脱了,叔叔帮你看一眼。” 姜洵道:“如果没好,叔叔会帮我上药吗?” 季恒道:“会的。” 姜洵不正面回答,而又可怜巴巴地绕弯子道:“我喝醉酒,叔叔把我拒之门外的那一晚……” 季恒知道姜洵是在卖乖,只觉好笑,说道:“嗯,如何呢?” 姜洵道:“我喝醉了,我便直接席地而坐。那地上都是泥汤,我当时毫无知觉,可隔日伤口便有些疮疡了。” 季恒这才关切起来,问道:“那请侍医了没有?” 姜洵道:“我实在没办法,只得请了侍医。侍医给了我一罐药,又开了汤药内服。” 季恒知道姜洵仗着自己体魄好,一向是不遵医嘱,自己胡来的,便问道:“那药喝了吗?涂了吗?” 姜洵道:“汤药没喝,我伤在皮肉,喝药还能把皮外伤给喝好了?” 季恒道:“你那皮外伤创面太大,好在是你体魄好,换了别人,指不定要发炎发烧的,喝汤药也很有必要。”又问道,“那外用药涂了没有?” 第99章 姜洵觉得很没面子,但还是道:“我让春生帮我涂了。涂了七八日,伤口便彻底好了。” 春生是华阳殿的一个小太监。 而一想到那阵子,姜洵都要在春生面前露屁股,季恒便忍不住“哈哈哈哈—”地笑,笑到最后笑出了鹅叫,笑声响彻整个小院。 后院里,左雨潇席地而坐,背靠果树吹风纳凉。 前庭院,左廷玉坐在拴马桩上,手里抓着一把干草喂马。 内室内,小婧归置好了所有行李,来福问她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她说道:“你坐下发呆便是。” 来福“哦”了声,坐在地上瞬间便进入了发呆状态。 大家一律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屏门前,姜洵平躺在席子上看着天空,心道,笑吧笑吧,叔叔开心就好。 树上夏蝉拼了命地叫,一阵风吹过,吹落了栾树上几颗红了的蒴果。 姜洵从后脑勺下抽出一只手,放在了自己和季恒中间。 过了片刻,那只手又握住了季恒的手。 把季恒的手攥过来,放在了两人竹席之间的空隙上。 “……” 季恒怔了怔,想把手抽回。 姜洵握得松,可季恒稍一动,姜洵的手便像只触发了警报的电子手铐,忽然便落了锁,死死钳住了季恒手腕,任其挣扎也自岿然不动。 两人就这样无声地较量着,没出声,甚至姿势都一动不动,只在暗地里死死地较着劲儿。顶多季恒为了使劲儿,后背微微离了席子。 过了片刻,季恒放弃了。他不轻不重躺回了席子上,把憋着的那一口气松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姜洵嘴角微微上扬,又握着季恒的手,大喇喇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 这姿势让季恒有些别扭,胳膊像是有些拧着,却也一动没动。 武力不行,得智取。 又过了会儿,姜洵果真放松了警惕,手劲儿又松了下来。 季恒眼疾手快,把手抽回。 结果刚抽回那么四分之一,姜洵牌电子手铐便又“咔哒”一声落了锁。 “……” 姜洵用手臂撑着身子,在季恒头顶上方看着他,说道:“叔叔,你真的很不老实。” 季恒怔怔眨了一下眼。 姜洵又躺了回去,牢牢攥着季恒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这下季恒也彻底放弃了挣扎。 万里晴空中,一片薄薄的乌云飘了过来,屋子里的光线倏然暗下来了一些。 姜洵握着季恒的手,说道:“我们这么做戏,陛下会相信吗?会不会太幼稚了点?” “天威难测,我也猜不透……”季恒想了想,又道,“但再怎么说,我也已经搬出来了,陛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不是么?还有什么招数,让陛下都使出来,大不了我们接招就是了。” 姜洵道:“你用了‘我们’二字。” 季恒道:“对,我们。” “既然是‘我们’,”姜洵道,“叔叔若有什么主意,我希望叔叔不要瞒我。你有主意,我也有主意,若是不商量清楚,一差二错,恐怕便要阴差阳错。” 听了这话,季恒的手微僵了僵。 立场上,他永远和姜洵站在一起。 但兹事体大,他还是无法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 姜洵说道:“当年高皇帝封的那些诸侯王,齐王、楚王、梁王、吴王、赵王、代王、燕王……”他悉数盘点着,说道,“除了楚王与燕王,便无一人得了善终。” “楚王能活下来,”姜洵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捏着季恒软绵绵的手掌,语气很平静,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说道,“靠的是窝囊。” “惠帝不能把所有兄弟都赶尽杀绝,以免史官骂得太难听。留一个羸弱的楚王,为的也是自己的名声。” “眼下这些诸侯王里,能靠窝囊活下来的,恐怕也只有一个赵王了。他不仅自己窝囊,他太子也仁弱。” “燕王本身不是高皇帝的后代,威胁不到皇位。”姜洵继续道,“且燕地苦寒贫瘠,北面又正对匈奴,不是什么好封地。燕王又御敌有功,能替惠帝抗下匈奴兵的攻势,这才得以存活。” “其余人,则全部犯事被杀。” 季恒道:“阿洵……” 姜洵说道:“而眼下这些诸侯王,除了我父王意外离世,梁王又的确行事太过以外,其余人能安然无恙,是因为陛下少子。” “今上不像先帝,有那么多儿子要封。否则陛下也要效仿先帝,先清理掉一批,再把封国封给自己的儿子。” “还有一个原因,”季恒有一说一道,“匈奴。匈奴屡犯我境,是比诸侯王更让人头疼的敌人。” “惠帝主张,攘外必先安内。于是他对内刚愎自用,对外又软弱无能,杀光了自己的兄弟,对匈奴却是一味忍让,先送公主,再送质子,面子里子一个都没保住。” “陛下登基后便改变了策略,先以举国之力对抗匈奴。他抗击匈奴,打了胜仗,对内便也立了威,使得兄弟手足对他俯首称臣,不敢生出异心。” 姜洵道:“他是立了威,可他儿子呢?”这才是他今日想说的,“哪日姜浩若是登基,不说别人了,恐怕连我都要生出异心!” 季恒心头一紧,吓了一跳,忙道:“阿洵!” 姜洵道:“陛下深谋远虑,又怎会考虑不到这一点。不把我们除掉,他哪能放心传位给皇太子?” “诸侯王再小心翼翼,皇帝也有一万种逼诸侯王犯错的手段。这一套先帝早玩儿出花儿来了,陛下照学便是。” 惠帝年间,为何会有那么多诸侯王谋反? 因为都是被逼的。 惠帝想除掉谁,便叫大臣们弹劾,列出罪证数十条,而后派人到封国缉拿。 诸侯王心里清楚一旦被逮捕入京,便只有死路一条,他们只能举兵谋反,搏一线生机。 只是如此仓促的谋反,胜算又有几何? 不反抗,也可以。 当年吴王便选择了束手就擒,入都后,被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先吴王被禁足在院子里半步不得踏出,吃得比猪差,还不准任何人探视。 如此被关了半年之久,先吴王实在受不了了,便联合昔日的部下、郎卫、忠仆等十余人,杀了门口守卫,想要杀出王府。 结果刚出院子,便被人给围了,双方人马在王府发生了打斗。 先吴王寡不敌众,再次被捕。 而惠帝判处先吴王的罪名是——谋反罪。 “叔叔,”姜洵道,“我在这位置上,迟早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叔叔应该看得比我清楚。” 季恒心头一紧,姜洵那口吻,似是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他莫名想起姜洵十三岁居庐守丧,他去给姜洵送宵夜,而姜洵误以为是申屠景派人要陷害他。因为他一旦吃了,“不孝”便有可能成为审判他的罪名之一。 姜洵是先齐王的嫡长子,自幼耳濡目染,又怎会不懂? 他再是隐瞒,恐怕姜洵也无法按阿兄的意愿去“认贼作父”。哪怕他认贼作父,今时不同往日,陛下也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他们。 季恒翻了个身,看向姜洵,低声问道:“如若万一,局势所迫,要你去冒天下之大不韪,冒那九死一生的风险,你愿意吗?” 姜洵神情决绝,说道:“毋宁死,也绝不苟活。” 季恒明白了他的心意。 他忽然也有了巨大的勇气,不愿再摇尾乞怜,勉强苟活,而只想拼死一搏,冲破这枷锁,不惜一切代价。 季恒说道:“如若有那一日,我一定和你并肩作战。” 姜洵有些讶异,侧身看向了季恒,见季恒也正望着他,目光柔和,似是宽慰。 季恒伸出手,摸了摸姜洵的脸颊。 姜洵看着这样的季恒,感到体内有冲动和克制的两股力量在猛烈地横冲直撞。最终,他闭上眼,在季恒额头上蜻蜓点水般一吻。 季恒也紧张地闭了眼…… 等睁开眼时,四周已是一片明亮,乌云飘离,碧空如洗。 姜洵说道:“我会成为叔叔最坚实的盟友,最忠诚的部下。” 只要和季恒在一起,他便天不怕地不怕。 —— 不知不觉,暮色将至。 季恒感到有些冷,又有些饿,问姜洵道:“我刚刚是不是跟雨潇说过,叫他整理完过来吃饭?” 姜洵立着一只膝平躺在竹席上,道:“说过。” 季恒感到有些奇怪,问道:“那他怎么还不来?其他人也都这么安静。” 安静得有些诡异。 第100章 姜洵添油加醋,说道:“要么就是耳背,要么就是不把叔叔的话当话。” “我去看看。”季恒说着,爬起身,走到了门前,见院子里没有人。 他记得左廷玉方才还在那儿喂马,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季恒道:“小婧?”说着,又转身向内室走去。 时辰已近黄昏,屋子里没点灯,竟也是空无一人。 “小婧?” “来福?” 季恒说着,推开了后门,这才见四个人竟都缩在后院的一棵果树下。 左雨潇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来福坐在地上拿树枝刨地,左廷玉喝酒,小婧则双手抱臂,倚着栅栏站着。一个个灰头土脸,弄得跟无家可归似的。 季恒奇怪道:“你们怎么不进来,都坐在地上做什么?” “……” 左雨潇搡了来福一下,叫来福回话。 “哦……”来福说着,“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拍死了飞来吸血的蚊子,说道,“因为外头舒服!” 季恒道:“快进来,吃饭。” —— 用完晚饭,季恒洗漱躺下。 离开王宫的第一天,门外没有郎卫守职,左雨潇走到门前,说道:“今晚我在外面守夜。” 姜洵已脱了外衫,一身中衣打了个地铺,剑就放在手边,说道:“没事,今晚我在。” 季恒也道:“没事,殿下功夫也很好的,一般小贼不在话下,你快回去休息。” “……” 左雨潇有些不明白,不正是因为殿下在这儿,殿下功夫也很好,以防万一图谋不轨,门外才更应该有人守夜吗? 而正怔楞,左廷玉走上前来,默默把左雨潇拉走了。 季恒、姜洵舒舒服服躺下,窗户开了一扇,凉爽的夜风携着蝉鸣习习地吹了进来。 季恒有些困,但又想说说话,便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向姜洵,说道:“改日有机会,想把阿宝也带过来玩几天,他一定很喜欢这儿。” 姜洵道:“可以啊。” 困意缱绻袭来,季恒迷迷糊糊间又道:“我还想养一窝鸡,每天捡捡新鲜鸡蛋,也能减少出门采买的工作量。” “恭喜和发财……原本想留一只给阿宝,另一只抱过来的……” “但它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分开了也怪孤单的,就都留给阿宝了……” “它们来了……也一定……很喜欢……” 季恒语无伦次了一会儿,就这么说着说着睡着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第79章 隔日季恒在床帐中醒来, 撑起身子,见姜洵已经起了床,正衣冠楚楚地站在窗前看景。 清晨的阳光有些耀眼, 季恒用手掌遮了遮, 等适应了, 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 叫了声:“阿洵。” 姜洵回过身来,说道:“你醒了。” 季恒“嗯”了声。 这院子依山傍水,站在窗前刚好可以看到后山。 季恒只穿一身中衣, 长发半束,走到了姜洵身侧,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山吗?” 姜洵问道:“什么山?” 季恒道:“它叫扶光岩,是青冥山的余脉。” 而齐王宫背后那座山正是青冥山。 姜洵原本有些低落,他今日要走, 下一次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季恒请辞, 他便要扛起齐国大大小小的事务, 往后恐怕也很难有空闲日日都往这边跑。 听了这话,却又感到了许多安慰。即便相隔数十里,却能同靠一座山,好像有什么东西隐隐将二人连了起来。 姜洵说道:“那我每日出门看到这座山,便不寂寞了。”顿了顿, 又道, “林间多蚊虫,叔叔昨晚没有被咬到吧?” “我在床帐内还好, ”季恒关切道,“你在外面被咬到了?” 姜洵道:“起码被咬了十多处。” 季恒被姜洵骗惯了,总觉得姜洵是在卖乖, 问道:“哪里?”说着,抬起姜洵的左右手臂来查看。 他手臂有些沉,抬起来竟十分吃力。 姜洵垂首,把黑色的宽袖撩开了,露出了结实的小麦色手臂,而上面果真有蚊子包,说道:“你看,这么多,叔叔竟然还不信……” 季恒倏然一笑,说道:“我这儿有药,是范侍医配的,治蚊虫叮咬有奇效。”说着,走到一旁竹笥前蹲下,在里头翻了翻,翻出一罐药走过来。 姜洵把衣袖撩到了肩上,露出了整条手臂,指着上面大大小小的蚊子包道:“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季恒用指腹抹出一些药,轻轻揉在了蚊子包上,见姜洵被咬得怪惨的,便道:“那我过几日在院子里多种些艾草和万寿菊,多少能驱赶些蚊虫,等你下次来时就能好一些了。” “等我下次来时,”姜洵看着季恒,只看到季恒埋头帮他擦药的后脑勺,和一双光着的脚,说道,“何不邀我与叔叔同帐?” 季恒涂好药,抬头看向了姜洵,说道:“有些人,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了。” “哦?”姜洵道,“才昭然若揭吗?” 季恒有些红了脸,抬眼斜乜姜洵道:“真是不知廉耻。” 姜洵道:“怪只怪叔叔诱人。” “……” 季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招架,好在姜洵怕再把季恒吓跑,于是收敛了。上回他突然表白,之后那长达一个多月的折磨已经给过他教训了。 他道:“我明日派人送些香粉过来,焚了也能驱赶蚊虫。” 一听姜洵要派人过来,季恒便有所警惕,问道:“你准备派何人过来?人手一定要有所甄别,你身边可有国相的耳目。” 季恒倒不怕自己的住所让人知道,毕竟这也不是秘密,稍加打听,恐怕也不难找到。 但日后,他这院子里指不定要有什么人走动,被外人撞见了总不是好事。 “放心吧,”姜洵道,“我若是连我身边人都管不住,我还当什么齐王。何况哪怕不送香,你我二人不能日日见面,往后也得有人传信,也好转达我的相思之情。” “……” “有什么事也得有个商量。”姜洵继续道,“放心吧叔叔,我会好好物色一个人选。” 正说话间,小婧听到季恒醒来,端着热水走了过来。 季恒听到脚步声,微妙地和姜洵分开了些。 小婧掀帘时,季恒已经在看她了,叫道:“小婧。”又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殿下,公子。”小婧垂眸道,“昨晚睡得不错,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说着,走进来,尽量收拢余光不到处乱瞟,却还是瞟到季恒那一双光溜溜的脚,便道,“公子!你怎么都没穿足衣?会着凉的!” 季恒没应声,脚趾微微蜷曲。 小婧放好水盆走向了竹笥,季恒便也走到了床边。本以为小婧会送一双过来,一扭头,却见姜洵也帮他找足衣去了。 小婧见了,便又微妙地避开。 没一会儿,姜洵便合上竹笥盖子走上前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地,张开了那足衣的口子。 季恒双脚光溜溜的,那脚很白,白到剔透,在晨曦下似玉一般。 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说道:“我自己来吧。” 姜洵握住了季恒脚踝,那脚踝上没什么肉,摸上去,只感到筋骨格外分明,脚心有些冰凉。 他把季恒的脚放入足衣,又把足衣往上提了提,抽紧系带,有些手拙,却又很认真地在上面绑了个小巧可爱的蝴蝶结,而后心满意足地笑了,叫道:“小婧。” “在。” 姜洵道:“叔叔脚很凉。我不在,你可要看紧了叔叔,别让他光着脚乱跑。饭要按时吃,药也要按时饮。” 小婧应道:“喏!殿下放心便是。” 有了殿下这句话,下次公子不听劝,她可也有话讲了。 而季恒只是听着,一脸无奈。 姜洵把另一只也给季恒穿好,起了身道:“等过阵子,我会找个由头把范兴平轰出王宫。” 范兴平在王宫只负责给季恒诊治,他跟范兴平本就不大对付,季恒走了,他把范兴平轰出去也很正常。 “叔叔再把他请过来,让他到这山脚下住着。若是身子不舒服,请他过来诊治也方便些。” 季恒道:“那便多谢殿下了。” 姜洵又道:“我看左雨潇一早便下山去了,还背了个行囊。我问他去哪儿,他说你有事交代他办。” “没错,”季恒道,“我那冶铁作坊,如今是左雨潇在替我看顾。作坊最近正忙着锻造农具,忙得热火朝天,他得亲自去盯。” 第101章 冶铁作坊的事姜洵并未多问,季恒临走之前,自己给自己续了铁矿和盐场的租契,往后还会做做生意。 他只关心这里的安全问题,说道:“左雨潇一走,你们这儿岂不是只剩左廷玉一个男人了?” “?” 季恒心道,那他和来福算什么?来福是季家家仆,不是王宫宦官,他和来福可都是拥有正常性|功能的男人。 不过他也清楚,姜洵的意思是拥有武力值的男人,担心的是这里的治安,他便道:“放心,我会再调些人手过来。” 姜洵问道:“不用我派些人手过来?” “不用。”季恒道,“我那商队走南闯北,除了脚夫,最不缺的便是卫队了。” “那就好。”姜洵道,“我也会让官署增派些人手,每日在山下那小村庄里巡逻。” 小婧那面已备好了盥洗用具,季恒走上前去,拿热帕子擦了脸,问小婧道:“对了,咱们今天有吃的吗?” 他们初来乍到,厨具也不齐全,昨日便从王宫带了些烤鸡和蹄髈,晚上热一热便吃了。眼下季府厨子还没来,也不知有没有东西吃。 小婧道:“廷玉煮了一锅汤饼,还有昨日剩的蹄髈,廷玉待会儿会下山采买,早上只能是先对付一顿。” 季恒放下帕子,说道:“也不错,那便端过来吧。” 早饭端来,两人分案而食。 季恒没什么胃口,脑子里又开始琢磨起事情,声音放得低,说道:“你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把兵权拿在手上。” 姜洵疑惑,诸侯国兵符一分为三,天子、诸侯王与封国中尉各掌其一,这怎么拿在手上? 季恒明白姜洵的困惑,说道:“没有陛下诏令,封国军队不能乱动,但梁广源是齐国人,是你父王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他任齐国中尉在先,朝廷收紧诸侯王兵权在后。他刚任中尉那会儿,军队只要不出封国边界,不对抗朝廷,那么无论在境内做什么,都是可以先斩后奏的。” 姜洵嚼得慢,听季恒说下去。 季恒转而又道:“济北郡北部有条官道能穿过赵国,连通燕国,官道上走的都是做燕国生意的行商。” “你也知道,齐国与洛阳、荥阳通商最多,其次是楚国、吴国,这些官道上都有重兵把守,以保障行商安全。” “可通往燕国的官道,由于走的人少,驻守的兵力薄弱,加上地形原因的‘加持’便常闹匪患。尤其虎头山那附近,地处齐、赵两国边界,属于两不管地带,山上便窝藏了不少匪帮,做的都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近两年,那地方便出过不少事。 季恒派往燕国运盐的商队,在那附近也险些遭劫。 好在卫队人手充足,匪帮一看寡不敌众便又躲回山上去了,货物和人手都没受损伤。 他也往附近增派了兵力,但山上匪帮不除,便也是治标不治本。 姜洵道:“叔叔是让我带兵剿匪?” 第80章 “军队么, 用进废退。”季恒没什么胃口,但不吃又会饿,便用筷子把蹄髈上的肥肉都挑下去, 轻声道, “他们听你一次调令, 听你两次调令, 之后便会习惯于听你调令。你既习得了一身武艺,不如也找个由头带带兵,跟军队磨合磨合。” 姜洵听着, 放下了铜刀,将一小碟一片片切好又剔除了肥肉的蹄髈递到季恒的食案上,说道:“但要剿匪,总得有个由头吧?最近匪帮消停了好一阵,没闹出什么动静, 我冒然出兵剿匪, 岂不突兀吗?” 诸侯王有权在紧急情况下调用军队, 但这分寸不好把握。 匪帮风平浪静,这“我要剿匪”四个字又让他如何说出口呢? 季恒道:“那就让他们闹出点动静。尚阳从燕地购入了两百匹良马,预计这月底会运入齐国,届时会有人去劫。” 他已离开了王宫,不再代表官方立场, 那么他便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搅弄风云。 姜洵没去看季恒, 顿了顿,说道:“我明白了。” 吃过饭, 姜洵便要回去了。他要先回趟马场,再从马场回宫,再不启程, 时间便要赶不上城门宵禁。 他看着相送到小院门前的季恒,一道清丽的白衣身影站在篱笆门前,手中握着一把洁白羽扇。 他很想抱抱季恒,亲吻他额头,想和他缠绵在一起,但又有些无法确定季恒的心意,思虑了许久,还是克制住了,只说道:“我改日再来。” “好,”季恒应道,“好好上课,好好处理国政,也照顾好自己。” “放心。” 姜洵上了马,两腿夹紧马腹,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林间小路的尽头。 季恒在篱笆门前站了许久,感到心底泛起一丝莫名的失落。 他转身回了内室,看到书案上摞成了一座小山的竹简,想起许多未了之事,这才清醒了过来,坐在案前处理事务。 公帑月底之前,会把他之前捐献的钱都还给他。 公帑空虚了怎么办,便让朱大人去头疼吧。无论放在公帑,还是放在他这儿,这些钱也都是“他们”的钱。放到他这儿,不必向任何人交代钱款去向,自然是更好的。 左廷玉下山采买,下午时分,背了一箩筐的蔬菜和肉回来,把竹篓往台阶上一卸,说道:“有客人来了。” 季恒停下笔,望向了院子里的左廷玉,问道:“什么客人?” “抱花仙人。”左廷玉道。 他采买食材,顺路到断岳峰山脚下看了眼,见台阶旁做好了标记,知道是老人家回来了,便上山把人请了过来。 紧跟着,云渺山人便抱着花、骑着驴紧随其后而来。 “师父。”季恒笑着,在门前趿了双木屐,走到院子里相迎,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快里面请。” 云渺山人牵着驴进了院子,边走边四处环顾,说道:“你这小院子倒是不错!” 季恒道:“那师父有空常来玩。” 两人进了屋子面对面坐下,小婧把左廷玉从山下买来的糕点盛了一些,放到了两人面前的小案上。 季恒泡茶,浓郁的茶香四溢而出。他奉了一杯到师父面前,沉声问道:“师父此行还顺利吗?” 云渺山人拿了一块枣糕来吃,斑白的胡须随咀嚼而一动一动,说道:“很顺利。”又看了眼门外,问道,“这儿方便说话吗?” 季恒道:“小声些便好。” 云渺山人便开门见山道:“那位养了门客三千,无需我多言,所有利弊得失,门客们也已经给他分析得很透彻了。” “他一来为太子焕的死感到不忿,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二来,哪怕他咽下了,他也担心陛下会‘深谋远虑’。” 毕竟皇太子害死了太子焕,这杀子之仇算是结下了,陛下也要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吴王要找皇太子来寻仇。 吴王又富可敌国,吴王不除,陛下哪能放心传位给皇太子呢? 云渺山人道:“总之,我去时,吴国那边已经是要变天的氛围了。” 山上风凉,季恒握着热茶杯,说道:“此事万不可操之过急。我们的实力远不敌天子,必须等敌人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功败垂成。” “你的意思我也已经转达了。”云渺山人胸有成竹道,“山上住了只老虎,不知何时要下山吃人。你们想上山猎虎,那自然是要等老虎最虚弱时下手,否则便是去给人送菜!若是老虎病死了、老死了,只留下幼子,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这是一个时机,而还有一个时机,便是在老虎下山时,你们得联起手来共同防卫。无论老虎要先吃哪一个,另一人最明智的选择,都是帮此人一起对抗老虎,这是唯一的胜算。此时若是袖手旁观,等老虎要吃自己时,便连个帮手也没有了,是这意思吧?” 季恒觉得师父这比喻很有趣,笑道:“没错。” “那我传达得很清楚!” 他这回在吴国,只单独与吴王、郎群两个人碰了面,这也是季恒交代过的。季恒的心思自然要保密保密再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不过听下来,吴王那些心腹门客在此事上的态度也并不一致。 有怂恿吴王先下手为强,现在就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的,也有劝吴王先做好万全准备,而后静待时机的。 云渺山人用了完枣糕,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说道:“我同那位郎公,私下里也做过交谈,他也认同你说的这两个时机,便是唯二最好的时机。吴王原先也有所摇摆,还是有些意气用事,但也很快被我们说服了。他身边有郎公稳着,你就放心吧!” 第102章 如此一来,季恒与吴王便也达成了一致。 他又问道:“那吴王还说什么了没有?” “还真有!”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那边的态度是,哪怕没有齐国,他自己也是要动手的。多了个朋友,他很高兴,深思熟虑过后,又托我转达你两件事。” 季恒抬眸望向了师父,问道:“何事?” “这第一件事是件好事,吴王送了笔生意给你。”云渺山人道,“你知道吴王不仅铸币,他还煮盐,全天下最赚钱的生意都让他给碰上了。他那儿有个大盐商,年年都从他那儿拿货,名字叫汤谷。” “汤谷我知道,”季恒道,“他手中攥着淮南、衡山、汝南那一片的市场,那里的食盐几乎是他在垄断。” “好像是挺厉害!”云渺山人道,“总之,吴王把这生意送你了,让汤老板往后都从你这儿拿货。他那儿一年的需求量,说是在十万石左右。”说着,看向了季恒,不知这十万石是个什么概念? 季恒知道吴王这是在送钱给他,为的是让齐国投入备战。 他拿出算盘一拨,说道:“这笔生意若是能落袋为安,每年便至少能给我们带来两千万钱的利润……”他沉思片刻,看向了师父,“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尽快派人去与汤老板细细接洽。这是一件,那还有一件呢?” “这还有一件,”云渺山人道,“与先齐王有关。” 阿兄。 季恒预感此事会与阿兄的死因有关,不知为何,明明已知晓答案,却还是有些不敢直面。 他握紧了茶杯,握得指节微微泛白,顿了顿,有些茫然地望向了师父,问道:“是何事?” 云渺山人道:“吴王让我转达,说四年前有过这样一件事。” 那年年底,先梁王被人告发了数十条罪名,满朝文武皆知,陛下是断容不下梁王了。 梁王闻得风声,躲在封国没敢去朝觐,又再度触到了天子逆鳞。 那日在长安,陛下与众兄弟宴饮,宴会级别很高,所到之人不是诸侯王,便是班将军、萧君侯之流的头号外戚。 陛下提到此事非常生气,又饮了些酒,便当场发作,叫班将军立刻出兵,到梁国逮捕梁王当场处决,也不必带到长安来了。 大家以为陛下正在气头上,便纷纷劝阻,可陛下却越讲越怒,把虎符也扔给了班将军。 大家逐渐意识到,陛下不是气糊涂了。 而恰恰相反,陛下非常清醒。 他装作气糊涂了的模样,其实心里比谁都冷静。 而等生米煮成熟饭,梁王人头落地,陛下也能后悔说那日真是气过了头,再安抚一下梁王的遗孀,面子里子便都保住了。 “当时的局面非常僵,大家都意识到梁王已经保不住了。谁再求情,谁恐怕便要给梁王陪葬。” 季恒浑身随之一颤,感到了彻骨的悲凉,浑身扑簌簌发颤。 梁王是幼弟,阿兄一直很疼爱梁王,陛下要杀梁王,阿兄又怎能忍住不求情呢? 云渺山人继续道:“而先齐王膝行向前,又拦住陛下给梁王求情,说梁王年纪还小,至少饶他一命,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之后的事,吴王便也不太清楚了。 不过听闻,在先齐王启程回齐国的前一日,陛下又单独召见了先齐王。 二人谈了什么,门外守职的郎卫、宦官谁都不敢放消息出来。不过据说,两人谈了许久许久,从宣室殿走出来时,先齐王面色十分沉重。 他掉了荷包在地上,捡到的宦官唤着先齐王追了他许久,先齐王也没有听见。 再然后,先齐王便在回齐国的途中突发意外,坠山身亡,享年三十三岁。 第81章 这些年, 他也派耳目到长安打听,试图寻找些蛛丝马迹。 如果真是陛下下手,那陛下究竟是为何? 陛下因阿兄替梁王求情而起了杀心, 那么那场“意外”又是为何? 驾车的车夫是新来的, 所以此人是陛下的人, 是车夫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吗? 在这世上, 也至少该有一个人了解全部的真相,否则阿兄岂不是太孤独了吗?若不是逼不得已,又有谁会愿意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样的执念像万千只蚂蚁在啃噬着他。 那一年,姜灼、姜洵才十三,阿嫂临盆,阿宝还未出生,阿兄又该有多遗憾? 吴王在此时告诉他这些, 大概也是在暗示他什么, 是在告诉他不要摇摆, 而是坚定地和自己站在一起。若果真如此,吴王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 季恒感到一阵恶寒,握着茶杯的手在案几下微颤。 他整理好心情,有些生硬地吞下一口茶,又看向了师父, 只是素来温顺的面孔中, 却又添了几分挥散不去的阴鸷,说道:“我知道了。”又问道, “吴王还说什么了吗?” 云渺山人道:“没有了,就这些。” “好。” 季恒起身走到了门前,见窗外天色已晚, 红彤彤的落日西下,将橘红色余晖洒遍大地。 小婧、来福正准备餐食,厨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左廷玉则在院子里修围墙,“铛铛铛铛”地敲着钉子。 他不禁在想,阿洵又在做什么?有没有吃饭,有没有看到夕阳? —— 今日的夕阳烈得像酒,姜洵开着屏门,坐在内室书案前处理公文,竹简上写满龙飞凤舞的字体。他看着看着,感到光线渐暗,一抬头,便看到了这浓墨重彩的漫天余晖。 他批了一下午的公文,便起身活动了下肩膀,从案几上拿了颗苹果,走到门前,望向了不远处的青冥山。 它向东方蔓延,因山脉蜿蜒,视野有限,自然看不到扶光岩,他便向山脉消失的尽头望去,清脆地啃下一口苹果。 宦官看光线太暗,便进门点灯,而姜洵道:“不用了,出去吧。” 宦官应了声“喏”又退下了。 姜洵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啃到只剩果核,转身回到了殿内。 他在开敞的屏门前躺下,视野正对着天空,两手枕在头下,两腿自由伸展。 眼下这空旷的大殿让他感到格外平静,他看着天色渐暗,看着眼前的云朵变幻,就像那个和季恒躺到了黄昏的下午一样。 各自扛起各自的责任。 只为未来能有无数个这样的下午。 不知过了多久,宦官立夫走了进来,小声道:“哎哟,殿下!这怎么躺地上了,连张席子也不铺,灯也不点。”说着,忙趋步走上前来,看到姜洵眼还睁着,竟还在看着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捂住胸口顿在原地。 姜洵道:“谁让你进来的?” 殿内已是一片昏暗,立夫忙点了灯,边点边道:“殿下不让打扰,臣也是不敢打扰的,只是长生殿派了人来,请殿下过去一趟呢。” 明知季恒不在,听到“长生殿”三个字,姜洵也还是心头一紧。 转念又想,眼下长生殿只剩姜沐那个小鬼了,便问道:“找我干嘛?” 立夫道:“乳母说,因公子搬走的事,小殿下这两日情绪低落,动不动哭泣,茶饭不思的,那小脸儿都快瘦没了,真是天可怜见……琅琊郡发生水患,翁主今日又启程赈济灾民去了,也不在宫里。乳母便说,能不能请殿下去哄哄小殿下……” 听着的确是天可怜见。 但想起上回,姜沐躺在地上打滚说“哥哥走!哥哥走!”的模样,姜洵又严肃道:“但他见了我,可能会哭得更厉害。” “不会的,殿下,小殿下还是很喜欢殿下的!”立夫劝道,“乳母也说了,她问小殿下要不要请殿下来一趟,小殿下点了点头呢。” “哦,是吗?” “千真万确!” 姜洵顿了顿,起了身道:“那去看看。” 庭院已经彻底黑了,树上蝉鸣格外喧嚣,宦官在前头提着灯笼,姜洵大步向长生殿走去。 少了一个人的缘故,姜洵来到了长生殿时,只感到大殿空落落的,像是说话都能听到回想,灯架上的烛火摇摇曳曳,光线也显得昏暗诡谲。 外殿中央,阿宝正坐在乳母腿上,搂着乳母的脖子轻声啜泣。 姜洵走了过去,叫道:“阿宝。” 阿宝很难过,难过到有些无助,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又要如何度过,只感到一片惨淡……他搂着乳母掉眼泪,并未应声。 乳母说道:“阿宝,嬷娘腿麻了,让大王抱一会儿好不好?” 姜洵蹲下身,问道:“好吗?” 阿宝用袖子抹了一把泪,伸出了两条手臂。 第103章 姜洵抱起阿宝,顺势起了身。阿宝浑身肉嘟嘟地,抱起来便是软软的,难怪季恒喜欢抱着阿宝,原来阿宝抱着这么舒服啊。 搂到姜洵的瞬间,阿宝又泪崩了,眼泪渗入姜洵的衣衫,把他胸前一大片都哭湿了。他放声大哭了好一会儿,又逐渐变为了啜泣,说道:“我想叔叔了……” 姜洵道:“我也想叔叔了。” 阿宝搂紧了姜洵的脖颈,说道:“哥哥为什么不把叔叔劝住?” 姜洵道:“因为哥哥没本事。” 阿宝又哭了很久很久,姜洵只无言地抱着他,等阿宝哭够了,姜洵道:“饿不饿?” 阿宝点点头。 姜洵叫宫人传饭,留下来陪阿宝用饭,用完,阿宝不让他走,他便在季恒的内室歇下了。 窗外月色疏朗,姜洵躺在榻上,床帐内满是季恒的味道。 —— 夜里的山风有些凉,季恒走过去关进了门窗,说道:“时辰也不早了,师父留下来用饭,晚上便留宿一晚吧。” 云渺山人看他这儿风景也很宜人,没有那些乌烟瘴气的磁场,本就想留宿一晚,懒得动身,便欣然应下了。 两人在屋子里用饭,用到一半,小婧又走了进来,跪坐在一旁翻箱倒柜,像是有些慌张的模样。 季恒看了过去,问道:“怎么了?” 而小婧似是很紧绷,半晌也没应他。 过了片刻,她从竹笥里翻出了个檀木盒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吓死我了!”小婧虚惊一场,拍了拍胸口道,“刚刚一恍惚,便有些忘记这丹心丸有没有带过来了,又担心是不是在搬家时丢了……还好还好。”说着,转身道,“今日是十五,公子该服药了。” 季恒最近又是“离职交接”,又是搬家,日子也过得糊涂,差点忘记了。 他放下碗筷,用茶水漱口。 小婧走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了盒子,用镊子夹出来一颗。 云渺山人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在那丸药上嗅了嗅,连着嗅了好几下,问道:“这就是那丹心丸?” 小婧道:“没错。” 云渺山人又坐了回去,说道:“真是造孽啊!” 季恒则接过丸药,放入口中去嚼。 他已经知道了这丸药的大致成分,便一边嚼着,一边细细分辨其中的味道。 泥土般的土腥味中伴随着雪莲的清香,后调则是一股血腥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残留在口中久久也不去。 可究竟是哪一味药材出了差错呢? —— 用完晚饭,云渺山人便洗了个热腾腾的热水澡,洗去一身尘土,舒服极了。 由于房间不太够,季恒也只得委屈了师父,让师父在前堂打了地铺。不过师父倒不挑,别说地铺了,躺吊绳上都能睡得着。 云渺山人一身中衣,走到檐下把那花盆拿了过来,放在枕边,没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过了会儿,又开始打起了呼噜。 季恒睡眠浅,又有些认床,本就有些睡不着,师父那呼噜声一此起彼伏,更是越躺越精神了。 他走到窗前推开了木窗,见今晚的月色格外皎洁。 也是,今日是十五。 他手臂搭在窗框上,身子微微向前探,看着月光挥洒在不远处的扶光岩上。 那岩壁光洁,说是能承接日出,在天气好时形成日照金山的景象,这才得名“扶光”二字。 他望着那岩壁失了神,感到身体很疲惫,头脑也混混沌沌,却又一丝睡意也无,实在有些恼人。过了片刻,竟又感到一阵头痛。 那痛感愈发强烈,是很熟悉的一种“痛法”,竟像极了他喝完符水后的症状。 隐约间,又嗅到一抹花香。 他像小狗一样四处嗅了嗅,卧室也嗅嗅,后院也嗅嗅,都没有,这才又猛然想起了师父那花。 他一身中衣,出了内室,走到正在熟睡的师父身侧,蹲在那花盆前用力一嗅。 没错,正是这味道。 味道直冲天灵盖的瞬间,他更是感到头痛欲裂。 他回到卧室,关上了连通卧室与前堂的那道小门,又把窗子都敞开通风,而后回床上躺下。 莫非那符水真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这花? 难怪师父要抱着这盆花才能睡着,莫非是被迷晕了过去? 想着,没一会儿便也昏睡了过去。 第82章 在花盆上的那一嗅, 直接让季恒一觉睡到了隔日中午。午饭时,季恒同师父讲起此事,师父听了也是无了个大语! 就一盆花, 能让他昏迷七天七夜? “你这身子……你这身子……”云渺山人看着季恒, 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道, “你这身子是纸糊的!有空多锻炼锻炼,这么弱不禁风的可怎么行?” 季恒也很无奈,但他这身子就是纸糊的, 他也没办法。 他放下茶杯,暗戳戳地忤逆道:“师父不是说,我是细水长流的命,若是太‘挥霍无度’,岂不是要短寿了么?我是气也不敢粗喘, 动也不敢多动……” 云渺山人汗颜, 又乜了他一眼, 说道:“岂有此理。”顿了顿,又道,“每日醒来,便先吐纳行气,做熊经鸟伸, 为师也教过你的!” 季恒垂眸, 乖乖应道:“知道了。” 看来已经破案了,他们师门祖传的符水的确没问题, 他真是该给师祖赔个罪,居然还曾怀疑过师祖…… 至于这株花的魔力,他昨晚只是嗅了一下, 便直接昏睡了过去。 他过去几年同师父在山洞占卜,那山洞里空气不流通,他和师父又一谈便是两三个时辰,回去后昏迷上七天七夜也不是没可能。 且现在回想起来,的确是在山洞待得时间越长,他回去后便昏迷越久。 今年因阿洵突然闯来,他没能问太多,回去后便只是头痛,隔日下午便醒来了。 至于去年吐血,大概是昏迷期间饭和药都送不进来,身体虚弱,压不住毒气所致。 用完午饭,云渺山人便起了身。 云渺山人往年只有春季时才会在齐国待一阵,其余时间则都在天南海北地游历,今年是为了帮季恒传话,才又回了趟齐国。 今日一别,再见恐怕便是明年开春。 季恒相送到小院门口,又打探道:“师父接下来准备去哪儿?” 云渺山人回身盯了他一眼,捋了把胡须,深沉道:“勿要多问。” 季恒紧跟着又问道:“子稷现在还活着吗?” 云渺山人知道,这小子是存心在气他,又道:“勿要多问!” 季恒问一百次,一百次都是这答案。他笑道道:“喏,那师父慢走。”又回身道,“廷玉,你送师父下山,回来后来找我一趟。” “喏。” 云渺山人便下山去了,左廷玉在身后帮云渺山人牵着驴。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而正准备回屋,却又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上山。 这荒郊野外,有人上山,大概率便是来找他的,他便在篱笆门前等了会儿。 没多久,便见一男孩儿骑马而来。 山路不好骑乘,那人骑得有些费力,见到了季恒便干脆下马,牵着马绳走过来,叫了声:“公子。” 季恒感到有些眼熟,像是姜洵身边的郎卫或陪射,莫非是姜洵派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上前来,说道:“是殿下派我过来的。”说着,解下身上的行囊,“殿下派我来送点东西。” 季恒想起姜洵说过要送香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这位小兄弟,里面请。” 这小兄弟约摸十七八岁,和姜洵差不多年纪,笑起来时有虎牙,看着很阳光,说道:“不敢当,公子叫我吴苑便好。” “吴苑?”季恒向屋子走去,木屐踩在阶梯上,回身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是阿嫂的表侄吴苑?” 吴苑道:“正是,公子。” 阿嫂的母家姓吴,与吴苑一家有亲戚关系,只是隔得有些远,快要出五服了。但阿嫂嫁到齐国后,身边也只有吴苑爹娘这一家亲戚,平时便也时常来往。 后来吴苑爹娘离世,阿嫂便把吴苑接到了王宫养大。吴苑与姜洵年龄相仿,也能和姜洵做个伴,如今也是姜洵的陪射。 二人进了屋子,季恒倒了杯茶,又拿了些点心给他吃。 吴苑很有礼貌,说了声“多谢”,先喝了口茶,而后打开了行囊,从里面拿出一罐罐香粉,还有几盒宫里做的糕点。 季恒看着这些东西,笑了笑道:“回去告诉殿下,东西和心意都已经收到了。”又问道,“殿下这两日如何?” 第104章 吴苑一五一十道:“殿下昨日把积压了几日的公文都处理,今日一早又去了学堂上课。” 季恒道:“这么乖?” 吴苑道:“殿下昨日一回来,便已是一扫颓态,像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了。加上今日又是纪老将军的军事课,主讲战场战术的,殿下比较感兴趣。” 季恒道:“那便好。” 两人寒暄了几句,吴苑便要启程回城了。季恒这院子离临淄城不算太近,若要当日来回,要么便要一大早启程,要么便要快马加鞭才行,不能耽搁太久。 季恒见了吴苑,觉得姜洵选人没选错,只是山上物资匮乏,他也没什么好送他的,便从竹笥里拿了两吊钱给他,说道:“自己去买点吃的。” 吴苑有些惊慌,公子虽是自己人,但私相授受总归不好,于是连连推脱道:“不用了,公子。” “拿着,”季恒道,“不要多想,就当是长辈给的零用钱。之前阿嫂在世时,想必对你也多有照拂,如今阿嫂不在,这几年,你日子应当也不好过。阿嫂对我有恩,我理应代阿嫂照顾你,这几年也是我疏忽了,拿着。”说着,把钱塞吴苑手里。 吴苑听了有些触动,说道:“表姑不在,日子的确难过了一些,但这几年,殿下也很照顾我,时常把自己用度赏给我……”说着,又把钱推回去,“真的不用了,公子。我给殿下做陪射,吃穿用度宫中都有供应,每月也有例钱的。” 例钱有多少,季恒心里也有数。 姜洵的陪射、伴读,一应都是世家子弟,说白了,那每月例钱也就够他们一顿饭钱。 吴苑同他们打交道,想必也有许多难处。 季恒不容拒绝道:“那便存着,总有能用上钱的地方。往后若有任何难处,可千万不要藏着掖着,一定要第一时间同我和殿下讲,知道吗?” 吴苑知道公子这样讲,一方面是关心他,一方面也是有顾虑,怕有人在他困难时趁虚而入,花钱收买了他。 两年前,公子便发现殿下身边有国相耳目,揪不出是谁,便把华阳殿郎卫、宫人都换了一批。 国相没了耳目,那段时间,便四处收买殿下的身边人,想收买些能近身的、不那么容易被调走的。 这样的人选也不多,便也曾有人暗示过他。 他把这件事报给了殿下,殿下便把身边人挨个试了一遍。给可疑之人放出假消息,看国相会不会有相应动作,很快便有两人露出了马脚。 如今殿下仍把那二人留在身边,但有要紧事都避着他们,只时不时喂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和假消息给他们。若是除掉这二人,国相便又要布局,到时抓不出是谁,反而更不好掌控。 吴苑想了想,还是收了这钱,说道:“多谢公子。我若有难处,我也一定会同殿下、公子说的。” 季恒道:“好,时辰不早,你快去吧。” “喏。” 吴苑出门时,恰好碰见左廷玉迎面进门,他便很有礼貌地叫了声:“廷玉叔。” 左廷玉“哎”了声,只是又有些莫名。他之前时常到马场给他们上课,自然是认识吴苑的,只是吴苑怎么过来了? 季恒起身相送,解释道:“殿下看咱们这儿条件艰苦,叫吴苑给咱们送点东西。”说着,回身看向竹席,说道,“你先坐。” 左廷玉“哦”了声,便走过去坐下。 季恒把吴苑送到门前,这才回来,在左廷玉对面坐下了,说道:“我有件差事要交代你去办,汤谷你认得吧?” 左廷玉道:“自然。” 季恒道:“汤谷是吴王的老客户,往年都从吴王那里拿货,一年的需求量大概在十万石左右。现在,吴王把这生意送给我们了,我想派你去谈。” 左廷玉吃惊不小,说道:“十万石。” “对,十万石。” 这两年,入场做食盐生意之人不少,季恒只是其中之一。他们盐场改良了技术,所产食盐性价比非常高,这两年借着这个,也悄悄撬走了吴王一些小客户。 不是他想撬人家客户,只是同处一个行业没办法,若是顾虑这个顾虑那个,那生意干脆就不要做了。 这些事,他料想吴王也是知道的,但看他们是晚辈,齐国又太穷,便也没跟他们计较。 吴王这两年生意应该也不好做,去年还下令减产。 季恒道:“不过吴王财大气粗,也有些懒得在这上头费太多心思。吴王有铜矿,食盐生意再赚,也要排到第二位。” “总之既已送了我们,”季恒拿起一罐香粉,送到鼻尖嗅了嗅,又放下了,说道,“我们便要稳稳接住。你带邢管事、何管事去和汤老板接洽,先报价二百六十钱一石。” 左廷玉也不是第一次去谈生意了,应道:“明白。” 季恒道:“汤老板若要压价,你便同他周旋,把样品拿给他看。都是盐商,他心里应当有数,咱们的价格已经比吴王要低一些了,遑论质量还更好。他若执意要压,那么我的底线是二百五十钱一石,剩下的你来把握。” 左廷玉道:“明白,有数了。” 季恒道:“我明日备两份厚礼,等到了广陵不要声张,悄悄给郎大人递一份拜帖。见了他,把一份送给他,另一份则托他转交给吴王,也算聊表谢意。” 吴王缺不缺是一回事,他心意有没有送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这份礼送出去,双方便也算正式结盟了。 左廷玉道:“明白。” 季恒喃喃道:“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他沉思片刻,说道,“哦对,我明日要回临淄一趟。明日学宫休沐,我到孙祭酒家中拜访。这几日,雨潇会送几个身手好,会驾车的人过来,在此之前,还是要请你帮我驾一下车。” “没问题。” 季恒道:“就这些了。” 左廷玉起身离开。 日头有些偏西了,庭院像是笼罩在一片暖黄色滤镜之下。 自从搬到这小院,季恒心底便格外平静。 屏门开敞,季恒坐在小案前看了会儿院子,回过头,见案几上那一排五颜六色的小罐子,正吐露着各自的芬芳,争奇斗艳一般,便挨个拿起来嗅了嗅。 他选出一罐,用小铜勺一勺勺地舀入香炉,又取出篆模,褐色香粉便在雪白的香道灰上落成了一朵祥云模样。 季恒点了香,扣上盖子。 青铜香炉内,烟雾袅袅地升了上来。 好香。 —— 隔日一早,季恒便下了山。 昨日左雨潇下山时,季恒已经让左雨潇递过拜帖。季恒乘普通马车,从孙府脚门低调入内,被孙府家仆请进了前堂时,孙祭酒已经在里头等候。 孙祭酒为人师表,站在堂内行了个标准的作揖礼,说道:“公子。” 季恒入内,也郑重地回了一个作揖礼,说道:“孙祭酒,许久不见。” 孙营道:“请。” 两人面对面席地而坐,案几上已备好了茶点。 季恒环顾四周,问道:“此处方便谈话吗?” 孙府仆人早已清退,只有左廷玉守在门前。孙营知道左廷玉、左雨潇是季恒的左膀右臂,季恒谈事也不太避着他们,便应道:“方便,公子请讲。” 季恒给自己倒了杯茶,浓郁的茶汤倒入耳杯,激起了袅袅白雾。 他放下茶壶,喝了一口,开门见山道:“今日前来,实则是想请尚同会帮个忙。” 听了这话,孙营有些捏了把汗。 他昨日收到拜帖,得知公子要来,便知道八成与尚同会有关。 公子那冶铁作坊最近在做什么,他也已有所耳闻了。 孙营不知公子今日所求之事为何,但他是尚同会城主,首先要对尚同会成员负责,不想再卷入过多,便道:“公子既已开口,我便也有话直说了。” 季恒缓声道:“请讲。” 孙营道:“你我二人共事多年,公子是何人,我孙营自然清楚。你我都是为民做事之人,但公子是官,我们是侠,实在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想,我们之间不该再有更多牵扯,否则盟会成员也不会同意的!帮公子锻造器械的事,我们一定负责到底,侠者,最讲道义,公子放心便是。” “公子帮我们放走了重要成员,礼尚往来,我们也帮公子锻造了器械,从此两清,这是我们盟会的态度。除开盟会,我想我们之间倒是能做个朋友,有什么事需要我个人帮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季恒并不言语,只等孙祭酒说完。 ----------------------- 第105章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3章 他知道孙营会是这态度, 尚同会工匠正帮他锻造兵器,孙营不会不知道,也不会猜不出他究竟想干什么。一旦被拖下水, 行差踏错, 孙营、尚同会乃至孙营全族, 都有可能死无葬身之地, 又有谁会甘愿被卷入进来? 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两种同盟最为坚固,要么便是怀抱矢志不渝的共同理想, 要么,便是彼此捏着要害,这要害能让双方都灰飞烟灭。 他和孙大人本可以是第一种。 但很遗憾,如今却只能发展为后者。 “孙大人,”季恒饮了一口热茶, 说道, “你我各自捏了对方那么大一个把柄, 爆出来了,便是被夷全族的罪过。” 这话中带着威胁,孙营从来只当季恒是一个温润如玉,又体恤百姓的世家公子,此时再看季恒, 竟已是正邪难辨, 说道:“季恒,你究竟是变了, 还是本就如此?” 季恒道:“孙大人,我并没有变,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若要为国为民, 首先便要图谋自身的生存,否则便是给邪恶之人让路。” 他说着,感到浑身恶寒,寒到身体微微发颤。 他倒了一杯热茶捧在手里,问道:“不知对于天子、皇太子及以班家为代表的外戚、世家、豪强,孙大人如何看待?” 孙营清了清嗓,说道:“孙某不敢妄议朝廷!” “孙大人不敢妄议,那便让晚生来妄议妄议。”季恒道,“陛下南征北战,对南开疆辟土,对北,也彻底扭转了被动挨打,打不过便和亲赔款的局面,的确居功至伟。” “但陛下重用班越,甚至是依赖班越。” 因为班越能打,且足够可信。 他是皇太子的外祖,没有人比他更希望陛下皇位稳固,等百年之后再顺利传位给皇太子。 “班将军此人,”季恒想了想,说道,“于陛下而言,的确也劳苦功高。在陛下夺嫡时,班将军便坚定地站在了陛下身后,后抗击匈奴,又立下赫赫战功。” “但他又重用自己的兄弟子侄,重用自己的母族妻族,是几大世家的靠山。朝廷每打一次仗,这几大世家便能打发一笔战争财。” 皇后的表弟尚阳,便是给朝廷供应军需药品发的家。 这笔生意已经被尚家垄断,尚家报价多少,朝廷那边也都能通过,根本是明晃晃把手伸进了国库里掏钱。 其他商人想分一杯羹,那简直是笑话。 季恒道:“药品、军服、粮草、军备,官仓供应不及,朝廷便要向商人采买,这其中又暗含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自不必我多说。” “而对于这些事,劾奏再多,陛下也无法彻查。因为这几大世家以班家为中心,彼此之间盘根错节,一旦彻查下去,互相攀咬,恐怕整个班家都要倒台!” “而班家是陛下权力的基石,班家一倒,陛下的根基也要动摇,更遑论太子。陛下比任何人都担心班家倒下。” “你说的这些,”孙营沉声道,“我也略知一二。” 他年轻时也曾痛恨这世界的灰色地带,眼里容不得一粒沙。 但久而久之,竟也有些接受了。 孙营道:“可水至清则无鱼,匈奴大敌当前,我们需要一个常胜将军,哪怕他私德败坏。且据我所知,班将军并未中饱私囊,他只是为自己的族人提供了庇护。既然立了大功,谋求些私利,孙某以为……把握好度便好。” 季恒饮了一口茶,笃定道:“孙大人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 孙营看着眼前这曲直分明的晚生,心中难免无奈,却又隐隐有些期待,期待在晚生身上看到自己当年的热血。 季恒道:“抗击匈奴,死的是穷人家的孩子,花的是穷人家的赋税,他们不劳苦功高?班越掌北军,被封为梁王,每次打完仗,陛下赏赐的黄金更是不计其数,这封赏已经到顶了。他们还要假公济私,假借生意之名,把手伸进国库。” 这些人,早已不再是蛀虫,而成了豺狼虎豹,早晚把国库吃空不可! 孙营给自己添上茶水,说道:“公子请继续。” 季恒道:“昭国走到这一步,只能说是不好不坏战场局势扭转,但因连年征战,国库也早已亏空。” “每年秋季,匈奴一膘肥马壮,便不会安分。为了应对战事,今年秋税,朝廷难免还要加征。再让世家这么吃下去,民怨四起,等哪日对匈作战再失利,早晚要重演大苍末年!” 何况如今,陛下龙体抱恙。 有陛下震慑,这些世家尚且如此。 说句大逆不道的,等陛下驾崩,皇太子登基,这昭国,恐怕便要成了这些人的饕餮盛宴。 孙营道:“但公子说的这些,也只是推测,我不能为了推测,带着整个盟会冒险。” 季恒道:“若是没了陛下,这些世家又会是什么表现,咱们‘拭目以待’便是。”又道,“我也想问问孙大人,尚同会如此一个一个地刺杀豪强,又准备杀到什么时候?世家不除,这些依附于世家之下的豪强又杀得完吗?” 孙营呼了一口气,气息有些粗重不稳。 尚同会的理想,是创建一个不需要尚同会的世界。介时,他们愿归隐山野,渔教耕读,回归各自平凡的生活。 可这些年,世家豪强的确以可怕的速度壮大了起来,百姓的日子则越发艰难。一场天灾,便要让数以万计的百姓沦为佃户或奴隶。 百姓辛勤耕织、骨瘦如柴,世家却坐享其成,吃得盆满钵满。 孙营道:“那公子以为又当如何?” 季恒心道,还能如何? 只要陛下在位一日,只要陛下不废立太子,班家便倒不了。 哪怕班越本人尚有良知,他如此包庇亲族,任其做大,早晚有一日也要遭到这些豺狼们的反噬,那何不改换天地? 扶立新帝,吊民伐罪,立一个不代表世家,而能代表万千百姓的人做皇帝。 抓住了时机,一场快准稳的政变便能扭转局面。 抓不住,便只能看着大昭一步步地沦为大苍,匈奴入侵、农民起义、战火四起、生灵涂炭。 季恒饮了一口茶,却还是藏住了底牌,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我与尚同会的理想是一致的。兴许我们之间也能探讨、合作一二。” 墨家大概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真正代表底层百姓的学派,这也与季恒所受的教育不谋而合。 尚同会成员囊括了五行八作,他们不仅是一个暗杀组织,更是个情报组织,掌握着三教九流、不同地界、不同阶层的人脉和信息,这也是季恒想与尚同会深度合作的原因之一。 而孙营垂下了头。 关于此事,他们盟会成员也已经做过探讨,得出的结论是,不愿卷入朝堂纠纷。 一个是江湖之远,一个是庙堂之高,还是不应搅合在一块儿。 季恒知道孙营为难,这决定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他便循循善诱道:“没关系,孙大人可以再考虑考虑。” 他抿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不过尚同会近来风头太盛,又沾着前朝太子……听闻陛下正四处悬赏通缉,想必尚同会也正在图谋生存。若是到我们齐国来,我倒是能庇护一二。” 听到这儿,孙营又叹了一口气。 最近他们的日子的确不好过,掌门所在仙山,山脚下出现了可疑之人,虽已被他们给捉了,但只怕早已暴露了位置。 眼下掌门已下山游历,避避风头,但长久之计,还是要另寻一座仙山扎根才是。 若是迁到齐国来,的确能得公子庇护,可如此一来,尚同会便只能和公子绑死在一块儿了。 孙营瞥了季恒一眼,顿了顿,开口道:“这件事,我会再和大家谈谈……”又道,“方才公子说有件事需要盟会帮忙,也不知是什么事?若不是什么大事,我倒也能做主。” 季恒道:“其实一共有两件事,一件同尚同会相关,一件则与学宫相关。前者倒不是什么大事。” —— 十日后,尚阳尚公子从燕地走私来的两百匹匈奴马,便在入齐国途中,被一伙“山匪”给劫了。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马儿受了惊,四处奔逃,跑的跑,被抢的被抢,最终只剩十二匹送到了尚阳手中。 而这样的走私生意,自然是不“包邮”的,运马的都是尚阳自己的商队,损失都要本人承担。从马的品相上来看,这二百匹马,不能说是两百辆法拉利,也可以说是两百台奔驰e,实在损失惨重。 第106章 尚阳气坏了,连夜闯入了齐王宫问齐王要一个说法,这匪不剿,实在难解他心头之恨! 齐王一听也十分重视,再怎么说,尚家也是姜家亲家的亲家不是? 皇后的亲表弟遭遇了这种事,哪个官府有敢坐视不理? 齐王隔日紧急召开了廷议,提出要剿匪。 剿匪与其他事项不同,总不能上报长安,等匪徒都跑光了再去剿,提议要先斩后奏。 而申屠景在齐国,本就有意扒着尚家,对这决议更是举双手双脚同意。 齐王便当机立断,亲自挂帅,带兵剿匪。 十九日后,一封急报递到了天子案头。 入秋后,天子又病了一场,下了朝便躺在床帐内休养,奏疏也只能口头处理。 季俨陪在天子身侧,看着天子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和周身散发的病气,也难免为自己的未来感到了担忧。 福满坐在书案前,从木匣子里取出竹简,敲开了封泥,把奏报从头至尾地读了一遍,道:“这一封是齐国国相递来的,说的还是齐王剿匪的事儿。” 他们前日也收到齐王奏报,说尚公子的马在押运途中遭匪帮劫掠,齐国不日将动兵剿匪,陛下也已经准了。 申屠景所用的驿站渠道与齐王不同,送到长安更快些,于是前日刚说要剿,今日便已收到了结果。 福满两手捧着竹简,说道:“申屠景说,此次剿匪是齐王亲自上阵,纪无畏老将军和齐国中尉梁广源,两人在左右护法,一共动用了精锐部队五千人,把那虎头山上的匪帮打得是落花流水!” “咱们这小齐王还玩儿性大发,把那几个匪首的首级给割了下来,用长杆挂在了路边示众,以示威慑,把路人都吓个半死!” “纪无畏,梁广源?”季俨坐在床帐内,一脸狐疑道,“剿个匪,用得着这两人都齐齐上阵吗?他们可都是姜洵的师父,倒像是借此机会在锻炼这小子……” 只是眼下陛下龙体抱恙,草原上又传来异动,这件事便也显得微不足道。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84章 姜洵在济北郡清理战场, 审讯被活捉的匪徒,叫人供出逃匿的同伙又花费了些时间,回到了临淄郡时, 只见青冥山上漫山遍野的枫叶都已经红了。 姜洵跟随纪无畏、梁广源两位师父, 带领军队行至马场附近, 便下令原地修整。 大家纷纷停下, 喝水的喝水、放水的放水。 姜洵骑在马背上,回头看向了不远处的马场,以及更远处的扶光岩, 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回身说道:“二位师父,我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上太乏,得去马场松松筋骨!剩余路途, 便有劳二位师父带队了。吴苑, 跟我走。”说着, “驾—!”了一声便调转马头,向反方向而去。 “哎?”梁广源伸手要拦,姜洵却已远去。 吴苑紧随其后,向二位师父行了一礼,便也跟了上去。 梁广源一头雾水, 看向了身侧的纪无畏, 两人一个头发斑白、一个正值壮年,这些年一块儿教导殿下, 早成了忘年之交。 梁广源道:“去三天,来三天,在路上跑了整整六天了, 我这屁股都快磨破了,殿下还要到马场上去松松筋骨,这对吗?” 纪无畏倒是莫名想起一些陈年往事,说道:“你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回去后都干了什么?” 梁广源道:“自然是回家报平安,拜见爹娘、祭祀祖宗了!” 纪无畏回忆道:“我当年跟着高祖打匈奴,立了大功,回长安第一件事——没进家门,而是直接到极乐坊找了我的相好。”他嘴角微微上扬,似是有些怀念,“当年年轻,一腔热血,打了胜仗特别澎湃,干什么都有劲儿,跟她在极乐坊待了三天三夜没出门。” 梁广源:“?” “总之啊,”纪无畏捋了把斑白的短胡子,感叹道,“年轻人的事儿咱少管。” —— 林间小院,夜幕将至。 后山传来布谷鸟的幽鸣,屋子里的烛火随清风摇曳。 季恒抱着双膝坐在浴桶内,玉白的手臂环抱着膝盖,身子前倾,后背上的脊椎骨便更加明显,像一串珠子般凸了出来,直至没入了亵裤腰线。他目光望着虚妄,氤氲水雾蒸得他面颊潮红,嘴巴又“呼—”地叹了一口气。 来福走了进来,问道:“公子,要不要再添些热水?” 季恒道:“不用了。” 来福又道:“那公子洗好了叫我。” 季恒说道:“把换洗衣物搁这儿,你先出去吧。” 来福应了声“喏”,在屏风后蹲下,把放着衣物的托盘推了过来,目光并不乱看,放好后便出去了。 季恒才洗了头发,眼下仍湿漉漉的,用深蓝色丝绳半绑在后面,夜风一吹便有些着凉,脑袋发热发胀,像是要发烧的迹象。 他知道不该在晚上洗头发的,头发不好干,奈何白天太忙,忙着忙着便错过了时辰。 他也知道自己该起身了,把头发擦干,喝了汤药便早些休息。只是眼下身子又很沉,沉得动弹不得,还在这快要凉掉的浴汤里汲取那最后一丝的温暖。 他头脑昏昏沉沉,快要昏睡过去……又想起前日,姜洵从济北递来的捷报,说他们即将开拔返回临淄,想着,姜洵也快回来了…… 再然后,他便听到了马蹄声。 “策—”“策—”的声音响彻在林间。 季恒开始发烧了,浑身酸软脱力,想叫来福却发不出声音。 他有些分不清眼下一切是梦魇还是现实,只在半昏半醒间,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在向自己缓缓靠近。 他右手松松握拳,在浴桶壁上敲了敲,却又软绵绵地发不出什么动静。 “笃—笃—” “笃—笃—” 他手臂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感到了如释重负,他本就命比纸薄,就这样如一缕烟般消散,好像也没什么不好。 紧跟着,“哗啦—”一声。 季恒像一条漂在水面的布帛,被人从水里捞了上来。 姜洵衣襟被淋了个透,他把季恒放进了床帐内,拿被子掖好,而后带着怒气道:“来人!” 今日是来福守夜,小婧早躺下了,听了马蹄声才又起身换衣,很快便赶了过来,道:“怎么了,殿下?” 姜洵双手插在腰封上,站在内室中央,他身量太高,便显得这屋子格外低矮。 他知道季恒沐浴,一向是来福伺候的,便道:“还有一个呢?” 没一会儿,来福也趋步走了进来,看到方才还在沐浴的公子,眼下竟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心下一紧,想道,莫非是在沐浴途中昏过去了?还被殿下撞了个正着! 他低下头,等挨骂…… 姜洵道:“原来这院子里还有人喘气儿,我当都死绝了呢!水都已经凉透了,人在浴桶里昏睡过去,就没一个人发现?” 季恒头痛欲裂,只听帐外一阵吵闹,便微微撑起了身子,问道:“怎么了?”顿了顿,又道,“我的人,你不要骂……” 姜洵看着来福,只一股无名火,半晌说道:“都滚出去!”说着,见二人退下,顿了顿,又叫住了小婧。 小婧回过身,应道:“殿下。” 姜洵道:“给吴苑安排间屋子。” 小婧心里有数,想着眼下左廷玉不在,他那屋子空着,吴苑借宿一晚左廷玉也不会介意,便应道:“明白。” 转眼间,屋子里便只剩姜洵与季恒二人。 姜洵走到了床榻边,俯视着床帐内的季恒,看着季恒这病恹恹的只剩一口气的模样,心里仍憋着气,说道:“总是照顾不好自己,再这样,我便把你带回宫里,日日盯着,管他什么天子不天子!” “知道了……”季恒声音很轻,无奈道,“方才是我叫来福出去的。” 姜洵道:“做事总该动动脑子,这么久没动静,不知道进来看一眼?” 季恒道:“来福自幼有些迟钝,但心不坏,我跟他相处也自在,不要太苛责他了。”说着,从床帐内伸出一只手,往下拽了拽姜洵的宽袖,说道,“……别生气了,快坐下。” 姜洵不吃这一套,说道:“别的我不管,但眼下你从宫里搬了出来,身边只有这些人,你身子若出了岔子,我定要拿他们问罪,谁也别想拦。” 季恒知道姜洵有气,换位思考,若他看到姜洵昏迷在浴桶里,大概也会很生气。气宫里那么多人竟看顾不好一个殿下,气姜洵这么大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第107章 “别气了……”季恒说着,又拽了拽姜洵衣袖,带着些讨好意味地道,“我好冷……阿洵,抱抱我好不好?” 姜洵顿了顿,在榻边坐下了。 他周身热烘烘的,身上又带着远归之人特有的风尘仆仆的气味,季恒莫名觉得好闻。他意识朦胧间,本能地向姜洵靠拢,身子像一条小蛇,围着姜洵环成了半圆,汲取着姜洵身上的体温,吸食着姜洵身上的气味。 季恒并非凤眼,而是更显柔和的桃花眼。 他侧卧着,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双目轻合。姜洵侧身望过去,见季恒眼尾竟又十分纤长飘逸,像是飞入了鬓发之间。 季恒感到方才的病气开始一鼓作气地攻击他,他浑身烧了起来,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天雪地里,感到阴寒蚀骨,只有贴着姜洵的地方是暖的,便又恳求似的道:“阿洵,你抱我……” 姜洵跨进了床榻内侧,倚墙坐下,两手伸到了季恒腋下,把人拉了上来。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拉季恒时的那种感觉,太轻、太薄、太软到根本不像在拉一个人,而像在拉一条薄被。 季恒被姜洵夹在了两腿之间,四条腿紧紧贴在一起,季恒后背又贴着姜洵胸膛,脑袋向后仰,耷拉在了姜洵的肩颈。 姜洵感受到季恒有多冷,便也越抱越紧。 小麦色与莹白如玉的两条脖颈交织在一起,姜洵下颔磕在了季恒凸出的锁骨。 他在季恒玉颈上轻吻一口,又拿下巴轻轻摩挲。那上面带着因行军多日,而没功夫好好刮干净的细小胡茬。 季恒说道:“痒……” 姜洵又蹭了蹭。 季恒周身被灼热包裹,半湿半干的头发,很快便被姜洵的体温烘干了。 一个多月不见,姜洵其实有许多话想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尤其季恒眼下又半昏半醒。他目光望着虚空,以为季恒已经入睡,便说道:“我杀人了……” 砍人和砍稻草人实在太不一样。 人会流血、会挣扎、会哀嚎,会让人反思何至于此?但战场上对敌人仁慈,便是对队友残忍,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等杀了一个、两个,便再没有太多感觉。 季恒双目紧闭,却似是听到了,迷迷糊糊间应道:“我也做了许多坏事……” 栽赃嫁祸。 威逼利诱。 不择手段。 他快要不像自己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感谢读者宝宝们的营养液~![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第85章 “但杀生为救生, 斩业非斩人……善之所达,百无禁忌……[1]”季恒意识模糊,喃喃自语道, “我们做这一切, 一定要想好是为了什么……不能只是为了救己, 不能只是为了复仇, 更不能是为了野心……最终……还是要回馈于百姓……” 姜洵仍抱着季恒,听到这儿,微怔了怔, 看向季恒道:“……复仇?” 季恒双目轻阖,兀自喃喃道:“否则,我绝不能原谅自己……甘愿遭受天谴……” “若真有天谴,”姜洵道,“那也该由我来受。” 季恒讲着讲着, 便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姜洵仍抱着季恒, 不知过了多久, 季恒开始退烧,身上微微出汗,觉着热,便又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姜洵抱得更紧了,牢牢将季恒禁锢在怀里, 拿下季恒不安分的手, 五指很具侵略性地伸进了季恒五指之间,与季恒相扣在一起, 说道:“冷了要我抱,热了又推开我。叔叔,你好没良心。” 他说着, 把脸埋进了季恒颈窝,用力地蹭着、摩挲着,吸食季恒身上的香气,又轻轻撕咬一口,咬得季恒脖颈上一小片红彤彤的印子。 季恒又疼又痒,有些受不了地缩起了脖子,叫道:“阿洵……” “嗯,怎么了?”姜洵说着,又轻咬一口,末了在那红印上盖上一吻。 季恒道:“阿洵……” “嗯。” “阿洵……” “嗯。” 更深露重,月色疏朗。 季恒唤着唤着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姜洵感到身上黏腻,眼下时候也不早,该沐浴休息了,便放下季恒下了床。 他两日前从济北出发,有两日没沐浴,本准备到了季恒这儿舒舒服服洗个热水澡……但方才人是他让滚的,他也不好再把人叫起来给他烧洗澡水,他便脱了衣裳,坐进了季恒泡过的浴汤里。 那浴汤已经凉透,浴桶也实在娇小,姜洵坐在里面两条腿只能屈着。 其实季恒在男子中已算中等偏高,奈何姜洵太高,浴桶尺寸都只能特制。 姜洵囫囵冲了一遍,不想穿回脏衣服,便就这么躺回了床上,拉上了被子。 他又撑着身子,看向了季恒。 只见月光下,床帐内,季恒正背对自己“呼—呼—”地睡着,带着病气,便也睡得格外沉,身子随呼吸浅浅起伏。 他摸了摸季恒额头,烧已经退了。 他便又躺了回去,睁眼望着天花板。 许久不见,季恒却病了,睡着了,睡得跟只小猪似的,留他一个人好寂寞。 其实长途奔袭,他身上也乏,只是又很舍不得入睡。 他便翻了身侧卧,手搭在了季恒身上。 季恒像是有所察觉,又翻了身面向他,叫了声:“阿洵……” 他原本睡得安稳,却又在意识到自己和阿洵是同床共枕,他们正在朝着一个为世俗所不容的方向开快车的瞬间,忽然地清醒,又或者说是吓醒了过来,蓦地睁眼。 皎洁月光下,两个人四目相对。 他们就这样对望了许久,季恒感到浑身瘫软,潮湿,仅剩的一点意志也正在被腐蚀殆尽……紧跟着,姜洵某一处,便蹭到了他大腿前侧。 季恒心头一紧,脸倏然涨红,叫道:“阿洵。” “季恒,”他很真诚地叫了他名字,说道,“我想要你。” “阿洵……” 季恒被翻了个个儿,又被拦腰向后拖,后背贴紧了姜洵胸膛。两人体型差,让姜洵可以像摆弄玩偶一般摆弄季恒。 月光透过窗柩慷慨地挥洒下来,青铜香炉内,白雾带着醉人的香气袅袅升起。 季恒感到一股温热微烫的潮水,正一阵阵向自己袭来,柔软地缠绕在他脚踝,又缓缓、缓缓地上升,直至快要没过他脖颈。他感到难以呼吸,水浪荡漾,快要淹没他口鼻,却又在踮起脚尖吸食到那一口氧气的瞬间,感受到了极致的快意。 他快要被吞噬了。 姜洵大汗淋漓,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叫道:“季恒。” “嗯。” “我要你永远做我的人。” 季恒感到有些悲伤,快要哭了。 他感到姜洵在狠狠撞击着他的良知、他的道德、他的羞耻心,把这一切都推翻,即便是他默许。 他身子侧卧,任人摆布,说道:“若是阿兄、阿嫂看到了,他们会怎么想……?” “明年祭祀,”姜洵说道,“我要你站在我身侧,我要亲口向父王母后,向宗庙、百官坦白此事,我要他们都祝福我们!我会去给季太傅赔罪,我也要向天下人宣告,我姜洵,此生只爱叔叔一人。” 季恒快要受不住了……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胸口迅速地膨胀、澎湃,让他几近窒息,说道:“不要……阿洵……” “要的。”姜洵武断道,“我不想遮遮掩掩。” —— 黎明,天将亮未亮,长安城正笼罩在一片凛冽的深蓝之下。 百官迎着晨露,站在司马门外列班静候。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响起悠扬的钟鸣,宫门“轧——”地开启,官员各自整理着装,手捧笏牌,肃穆地趋步入内。 早朝开始,天子高坐堂前,感叹道:“入秋了!”他声洪如钟,听起来心情还不错,道,“又到了该跟匈奴打仗的时候,真是多事之秋。” 前阵子陛下大病一场,接连十多日的早朝都推掉了,在宫中静养了一阵。 今日得见,见陛下气色已是大好,精气神又一如从前。 这彻底打消了朝臣们的顾虑,也让心怀鬼胎之人,从蠢蠢欲动到再度望而却步…… 可陛下好得实在蹊跷,这不免让人怀疑,坊间那些神神鬼鬼的传言都是真的,说陛下是服用了方士居极的丹药,这才得以康复。 而这居极,实在太过神秘。 坊间传闻中,连他左手是六指,长的什么模样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可身为天子近臣,日日出入皇宫的他们,在这宫中,却是连这方士的影子都没见到过,谁也不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是否真实存在。 第108章 天子道:“今年的军备情况,我昨日也和梁王、萧君侯核对过了。梁王,”他说着,看向了班越,“今年的药材和买事宜,朕想交给梁王来办。” “这……” 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大家心里都有数,眼下国库空虚,军需用品的问题上,陛下早就不想再采用向商贾和买的方式。能在官营作坊制作的,便都在官营作坊制作了,几大世家,也都转去做了给官营作坊供应原材料的生意。 眼下,也只剩一门药材生意还有的做,却又被尚家牢牢垄断。 往年,陛下都会指派一名官吏负责和买事宜,可无论指派谁,最终都一样是从尚阳手中采买。 问便是需求太大,普通商贾很难供应,且朝廷与尚阳合作多年,配合得也得心应手。 唯一不好的,便是价格年年攀升。 这情况已让不少朝臣感到不满,陛下今年又指派梁王督办此事,梁王是尚阳的姑丈,这与监守自盗又有何异? 大家纷纷心道,陛下糊涂啊! 班越本人也捏了一把汗,不知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以为陛下只是开玩笑,或者说是反讽,陛下却又道:“梁王掌北军,军队的需求,没有人比梁王更清楚,尚阳又是梁王内侄,有什么事也能好说好商量,是吧,梁王?” 梁王垂首,实在无言以对。 陛下道:“药材单子,梁王昨日也看过了。国库没钱了,这些药材,朕最多只能拨六千万钱。”他说着,看向班越,沉声道,“梁王,这件事,朕只能交给你去办。” 班越忽然领悟了陛下的意思! 按往年的价格,陛下今年所需药材,起码也要一亿钱。他早先把需求透露给尚阳,尚阳还想报价一亿两千钱。 六千万钱远远不足,交给任何官吏,这件事都是不可能办下来的。 而他又掌北军,不说爱兵如子,也有起码的原则和底线,也要对此次战争的结果负责。 若尚阳看价钱太低,便想滥竽充数,他自然第一个不能同意。 这样看来,这件事也的确只能他来办。 车马仪仗停在了梁王府门前,班越下车时面色有些阴沉。 班兴文带着光宗、耀祖在中堂等候,梁王后也在。 看到班越沿着长廊走进来,班兴文迫不及待地迎了出去,问道:“怎么样啊,爹?” 尚阳刚开始做朝廷的药材生意时,为求姑丈从中牵线、打点、庇佑,便主动划了一部分分利给班兴文,也相当于把班家绑上了船。 后来每当碰到事,需要姑丈出面摆平,尚阳便又割让一部分利益给班兴文,眼下班兴文在这门生意中的分利已高达四成。 再高一点,尚阳都要成给他打工的了。 虽然班兴文也要把其中大半拿出来,孝敬爹娘和阿姐,但哪怕能剩个仨瓜俩枣,也能让他的日子相当滋润。 对于今年的和买事宜,班兴文便也格外关心。 班越跟他说不着,径直向中堂走去。 梁王后雍容华贵,跪坐在一旁。 她目光纤长,眼角带着些凌厉,瞥了眼茶杯,示意侍女给梁王递去,而后换了张笑脸道:“如何啊,老爷?早朝上谈到此事了吧,陛下指派了谁?” 班越口干舌燥,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而后在坐北朝南的席子上坐下了,指了指自己,说道:“我。陛下让我来办此事。” 梁王后目光先是一亮,紧跟着便又觉出不对劲,问道:“陛下这是何意?” 班越并不回答,只道:“尚阳呢?” 梁王后看向了身后,道:“快到尚府去请。” 班兴文又补了一句道:“若是不在尚府,便到极乐坊找找。” 家仆应了声“喏”便去了。 班越这才沉声道:“陛下让我用六千万钱,办下这差事。” 班兴文道:“什么什么?多少?” “六千万钱……”梁王后也有些不可思议,说道,“怎么会这么少?” 班越沉声道:“朝廷连年征战,国库已经被掏空了。” 班兴文听得直跳脚,出言打断道:“没钱也不是生抢的理由吧!” 班越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正准备发作,梁王后便温声开口道:“阿文说得也没错,六千万也太低了些,阿阳那边恐怕是不能同意的。” 班越道:“大战在即,这笔生意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六千万钱,换单子上那些药材,要足斤足两,也休想以次充好!有我坐镇,这件事,谁也别想耍滑头!” 早朝上,他已经听出了明显的敲打意味。 陛下这决议,也是对他的一次试验,是叫他刀刃向内,自己整治自己这些亲戚,叫他们把之前吃进去的,再吐出一些来回馈朝廷。 陛下把刀柄递给他,便是给他机会,他握不住,陛下便要换人来握! 这件事上,陛下已是仁至义尽了。 班兴文听了这话却是惊呆了,道:“足斤足两也就罢了,连以次充好都不行?那这生意还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班越道,“赔着做!就当是为了皇太子的江山!匈奴不灭,你们抱着再多钱,又岂能安睡?” 班兴文道:“爹,你这胳膊肘也太往外拐了吧!外孙再好也是外人,光宗、耀祖才是咱班家人,是将来要给爹娘供奉牌位的人!”说着,把俩倒霉孩子往前一推。 “您以为将来姜浩登基了,就能想着您这外祖,想着我这舅舅,就能让班家水涨船高?” “别说是姜浩了,连阿姐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胳膊肘也开始往外拐了,顶多算一个中间派!想想萧家是怎么没落的吧!等姜浩把皇位坐稳,第一个打压的就得是咱班家,阿姐也得在背后出谋划策,二老等着瞧便是!” 班越心脏不好,听了这话,更是感到胸口绞痛。 梁王后忙帮梁王按揉,瞪向班兴文道:“行了,你少说两句!”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1]但杀生为救生,斩业非斩人,善之所达,百无禁忌——霹雳布袋戏 第86章 林间清晨, 朝露沾衣。 小婧迎着晨曦在院子里洗漱,把盆子里的水泼进了光秃秃的菜地里。 厨房升起了袅袅炊烟,小婧走进去, 见三位师傅已经在纷繁忙碌。 陈伯送了三位厨子来, 掌厨的是季府主厨许师傅, 此刻正战战兢兢地颠勺, 见了小婧,忙问道:“小婧姑娘,我听来福说, 昨儿夜里那马蹄声是大王来了,真的假的?” 小婧透露道:“是真的。” 三位师傅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手中却仍有条不紊地忙着。 许师傅道:“那殿下肯定是要在这儿用饭的了,也不知殿下喜欢什么?还请小婧姑娘指点一二。咱们这手艺比不得宫里,只怕是不合殿下胃口哇!” 小婧正是为此事而来, 说道:“殿下喜欢吃肉, 什么红烧肉、炙肉、清蒸鱼, 有的都做上。殿下喜欢吃白米饭,米饭要硬一些,粒粒分明,一颗一颗晶莹剔透的才好,再加一两道清炒蔬菜解解腻, 差不多这样就可以了。” 许师傅都记下了, 说道:“多谢指点!” 小婧又道:“不用太着急,我看里头且得睡着呢, 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殿下估计要再留宿几日的,今日下山,记得多采买些食材。” 学徒小简应道:“喏。” —— 秋日风凉, 季恒半夜里说冷,姜洵便把门窗都关上了。 此刻屋子里晦暗不明,床帐内满是暖烘烘的气息。 香炉已燃烬,只留淡淡余香。 姜洵醒来时浑身酸痛,这几日在漫天尘土中策马,嗓子也有些不舒服。 他撑着身子,从床下案几上拿起了茶杯,喝了一口又躺回去,见季恒正背对自己“呼—呼—”地睡着,像是病气未散,睡得还很沉。 他摸了摸季恒额头,烧倒是已经退干净了。 眼下季恒已踢掉了被子,薄薄的蚕丝被一角挂在了季恒腰腹上,上衣微微卷了上去,一截腰身裸|露在外。那腰很薄很细,肌肤莹白如玉,摸上去,又光滑得像一条握不住的小鱼。 再往下,是髋骨。 与凹陷的腰线相连,形成一道悦目的曲线。 姜洵拦腰把人拉过来,季恒身子微微蜷曲,肉肉的某一处轻轻撞上了姜洵腹肌,后背贴紧了姜洵胸膛。 季恒有些醒了,叫道:“阿洵……” “叔叔,”姜洵欲求不满地道,“我想再要你一次。” 季恒一下子清醒了。 身上的异样感,提醒着他昨晚都发生了什么……其实姜洵很温柔,也很在意他感受,但他眼下实在经不起再折腾。 第109章 季恒睡眼惺忪,翻了身面朝他,手从姜洵手臂与腰线之间钻过去,抱住了他苍劲光滑的后腰,说道:“阿洵,我好难受,可能是烧还没退,你抱着我……” 姜洵看季恒面颊潮红,的确是还有病气的,这让姜洵心生怜意,便只是温柔地抱着季恒,用脸颊蹭了一下季恒鼻尖。 季恒松了一口气。 姜洵抱着季恒,蓦地又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给吴苑钱做什么,这不是腐蚀我的身边人吗?” 季恒问道:“他都跟你说了?” 姜洵“嗯”了声。 季恒道:“眼下殿下也掌权了,多提携一下身边人,也是拉拢人的手段。吴苑人不错,殿下多照顾照顾他。” 姜洵道:“明白叔叔的意思,但也得我来照顾才是。” 季恒无奈地顺从道:“好,是我越界了,往后我便不插手了……”又问道,“眼下是几时了?” 姜洵道:“还早,再多睡一会儿。”说着,把被子给季恒拉上来。 —— 左廷玉上山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走了一个月,再回来,见小院人手已经配齐。 厨房学徒在水井旁洗菜,婆子在对面洗衣服,车夫提了一桶水在新建的马棚里刷马。 可不知是否是错觉,明明每个人都在忙碌,院子里却又静得出奇,像是都有些轻手轻脚。 唯独檐下的一串风铃,正随风发出悦耳的声响。 左廷玉牵着马走了进来,说道:“我回来了!公子在吗?” 小婧坐在屋门前吹风,阳光把石阶晒得微烫,她说道:“在里面,但还没起。” 左廷玉心道,难怪这么安静。 可公子一向起早贪黑,怎么会日上三竿了还没起?他便放低了声量道:“怎么了,是身子不舒服?” 小婧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在这时,木门“哗啦”一声推开了。 季恒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对大家说“早”,在门前趿了双木屐,说道:“廷玉,你来得正好,能不能问你借件衣裳?” 左廷玉“啊?”了声。 小婧翻译道:“昨晚殿下来了,来得匆忙,没带换洗衣裳,问你借一件。” 左廷玉仍有些发蒙,但殿下要借衣服,自然是不嫌弃便好,回道:“有的!”,便向自己那屋走去。 吴苑下山跑步去了,左廷玉进屋时屋子里没有人。 季恒跟过去,从左廷玉翻出来的几件衣服里挑了一件,说道:“多谢。”又匆匆问道,“与汤老板谈得如何?” 左廷玉道:“很顺利。” 季恒道:“那就好,晚些详聊。”说着,便出去了。 来福和小简来送饭时,姜洵正在床帐旁更衣。 通体全黑的粗布衣裳,腰间拿麻绦一绑,看着很有武夫气质。 季恒帮他拢了拢衣襟,从上到下地看了一眼,说道:“还算合身。” 只是各方面都微微小了一些许,肩线紧绷得有些贲张,衣摆也短了那么一寸。 姜洵伸着胳膊,看了看袖长,说道:“还可以。” 季恒道:“快用饭吧。” 许师傅使出了一身武艺,荤素搭配,给姜洵上了满满一桌,自己亲女婿上门也就不过如此了。 季恒跪坐下来,端起了碗筷,说道:“许师傅在季府烧了二十多年的菜,我们都是吃他的菜长大的,快尝尝。” 姜洵道:“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说着,夹了块红烧肉送入口中。 这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吃腻了王宫饭菜,尝尝外面的手艺倒也别有风味。 姜洵道:“叔叔自幼可真是娇生惯养,这味道跟王宫相比也是各有千秋,好手艺!” 季恒道:“那就多吃点。” 姜洵在济北吃得糙,一个月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了,很快把一桌饭菜都横扫而空。 他放下筷子,手撑在身后,说道:“第二次上门就吃这么多,叔叔家里该不会嫌我饭量太大,不肯把叔叔许给我吧?” “我们季家只说能吃是福,饭量再大也管够。”季恒笑着,用筷子精细地挑着鱼刺,“饭量大,多干点活儿便是,一会儿去把菜园子浇了。” 姜洵道:“小意思。” 用完饭,仆人便把碗碟都撤了下去。 季恒叫来福烧水,又从竹笥翻出几罐茶。一壶开水提过来,季恒用镊子挑着茶叶丢进去,等茶泡好,倒了一杯给姜洵,又对外头道:“廷玉!” 左廷玉应了声“哎!”,没一会儿便走了进来。 季恒又倒了一杯给左廷玉,说道:“先坐。”又道,“此行如何?” 左廷玉接了茶杯,到对面竹席上坐下,说道:“都谈妥了,一共十一万石,二百六十钱一石,汤老板应得很痛快。券书也已经立好了,郎群郎大人做的见证人。”说着,又起了身,把那券书放季恒书案上。 季恒喝着茶,捧着那木牍看。 左廷玉继续道:“汤老板付了六十金做订金,剩余的,下月二十五号在广陵码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下月二十五,那时间很紧了。” “库存是够的。”左廷玉道,“汤老板是怕拖太晚了,江河上冻,漕运要停,耽误他明年供货。” “明白了,”季恒道,“出库的事你去盯,到时让邢管事跟船,卫队多派一些,别出了岔子。另外,还有件事要交给你办。” “何事?” 季恒道:“马上秋收了,粮价要降,趁此机会多采买些粮食,把庄园里的粮库填满。” 听了这话,姜洵莫名想起,他在济北剿匪时,朱內史递来的公文里便有采买粮食这一项。 他看着季恒,打岔道:“叔叔好能囤啊。” 季恒道:“高筑墙,广积粮,万事都要早做准备嘛。” 黄昏时分,姜洵抱着季恒在门前看夕阳。 季恒坐在席子上,枕着姜洵胸膛,看着橘红色余晖挥洒在眼前这方院子里。 木栅栏旁支着晾衣绳,上面挂着姜洵的衣裳,此刻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隔日清晨,姜洵换上那半干不干的衣裳。 季恒仍在帐中沉睡,姜洵不忍叫他起来,又不忍不告而别,便坐在榻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 季恒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像一条小鱼一样。 他在季恒额头上落下一吻。 季恒睡眼惺忪地睁了眼,说道:“你要走了……我送你。” “不用。”姜洵说着,给季恒掖好被子,“时辰还好,你接着睡。” 姜洵带着吴苑二人,迎着林间炫目的晨曦,沐浴着潮湿冰凉的晨露,策马下了山。 —— 两个时辰后,姜洵在华阳殿前勒了马。 他早前跟申屠景说过,他十一日便从济北启程,后面公文都不要发到济北来,他收不到,也说过他十五或十六日抵达临淄,介时当面呈报。 而眼下是十七日,殿内正沸沸扬扬,全是来回事的大臣。 院门前,宦官通报道:“大王到了!大王到了!” 殿内一下子就沸腾了,申屠景、邓月二人前后脚地迎了出来。 申屠景道:“殿下的英勇事迹我们都已经听说了,此战大捷,恭喜殿下!” 姜洵笑道:“国相也辛苦了,恭维的话不必说,我自己英勇自己知道,直奔正题吧。”说着,看向一旁邓月道,“都是些什么事?” 封国事务繁忙,姜洵便让邓月做自己的左右手,给事务分个轻重缓急。 邓月“哗啦—”一声打开了竹简,把哪位大臣要回什么事都简明扼要地总结了一遍,末了道:“还有后面这一长串,都是来给殿下道贺的。” “道贺?”姜洵大步走进去,边走边道,“之前要交代什么事,各个都跟我哭忙,眼下还有空在这儿等一上午,就为了给我道贺?” 看来还是不够忙。 邓月看热闹不嫌事大,趋步跟在姜洵身后,说道:“有些大人不仅今天来了,昨日、前日也来了,没别的事,就是来道贺的。” 姜洵道:“名单记一下,日后有什么苦活儿、累活儿,都先紧着他们来。” “喏!” 姜洵又道:“先请朱大人过来。” “哦!”邓月用竹简敲了一下头,“忘了说,朱大人眼下没在这儿,应该还在官廨呢。他昨日派了人来,说殿下若是来了,叫我派个人告诉他一声。” “看来这泱泱齐国,也只有朱內史一个人是真忙,快去请吧。”姜洵道,“其余的,让他们都回去,等我挨个传唤。” 第110章 “喏!”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感谢营养液![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第87章 姜洵拾阶而上, 步入殿内,对坐了一屋子的大臣们都视而不见,穿过走廊, 径直向内室走去, 说道:“先传饭, 我饿了。” 立夫道:“喏。” 邓月紧随其后而入, 把殿内乌泱泱的大臣们都请了出去,说道:“各位大人都先请回吧,大人们有什么事, 我也都回给殿下了,殿下会挨个传唤,各位大人先回去忙,等传唤便是。” 姜洵在内室换了身衣裳,走向外殿时, 殿内大臣都已被请了出去, 格外清净。 宫人们端着托盘, 把备好的玉馔珍馐一道道地端上食案。 姜洵走到案前坐下,拿起了筷子,叫道:“邓月。” “哎!” 姜洵夹了一块红烧肉送入口中,味道不错,但总觉得差点意思, 不如季恒家里的, 说道:“下午请纪老将军来给我上课,就约申正吧。” 季恒请辞后, 姜洵并没有放弃学业,只是把上课的形式给改了一下。 之前是先生们编课表,姜洵照单全收, 而如今,是先生们把要讲的重点都总结下来,他看了感兴趣便约课,不感兴趣便放着,说句不好听的,就跟点菜一样。 对此,习惯了被季恒以礼相待、高高捧着的先生们自然是哀嚎声一片,纷纷道:“真是天塌啦!” “礼崩乐坏啦!” “公子一走,殿下就原形毕露,连尊师重道也不懂了!” 大家跑去找谭太傅,让太傅帮他们出头。 太傅却又头头是道地和稀泥,说道:“哎呀……恒儿刚走,殿下大事小事一堆事要忙,哪有功夫听咱们老东西讲这又臭又长的?” “况且咱们这课,殿下也不是不上,而是缓上、优上,有选择、有计划性地上,我看殿下这安排也很好嘛!” “……” 而眼下,邓月质疑道:“申正?眼下都快午时了,殿下用完饭开始召见大臣,这么多人、这么多事,申正之前恐怕处理不完吧?我看亥时之前都够呛。” 姜洵大快朵颐道:“来不及就往后推。” 邓月嘟囔道:“纪老将军有脾气的,殿下约了他又爽约,耽误了他晚上喝酒,他肯定要骂我了……上回就已经不高兴了……” 姜洵道:“那你让晁阳去约。” 邓月道:“好主意,那我让晁阳去约!”说着,一回身便撞见了朱子真,行了一礼。 朱子真点头示意,一手抱着公文,一手提着袍摆走进殿内。 姜洵用完饭,拿帕子抹嘴,示意立夫把碗筷撤了。 立夫喊了两个宦官来,直接连食案带餐具一块儿给抬了下去,又抬了张干净案几过来,在上面摆好茶水和糕点。 一个多月没碰上面,即便中间也通过公文联络,但朱子真仍攒了一堆事,桩桩件件都禀报给姜洵。 姜洵该批的批、该落印落印,末了问道:“对了朱大人,你之前说要采办粮食的事……” 姜洵刚接手这些事,朱子真一方面汇报,一方面也是在教。 他怕殿下不清楚来龙去脉,觉得莫名,便解释道:“这件事其实是公子之前交代过的。” “马上秋收,官署要征收粮税,介时,各地仓廪都能填上个六七成。而公子的意思是,用采买的方式,再把剩余仓廪也尽全部填满。” “今年是个丰年,这样做一方面能充实仓廪,以备不时之需,一方面也能调节粮价,防止谷贱伤农,两全其美。” 其实仓廪倒也不是非要全部填满,哪怕先王在世,齐国最丰足,也没有过仓廪全满的情况。能有个七成,便已是“仓廪实”的状态了。 但大概是四年前的洪涝、瘟疫把公子弄怕了,今年债务还清,太后又赏了那么多金子,把仓廪填满,公子心里也能踏实些吧。 毕竟真金白银也有失效的时候,还是物资最为实在。 姜洵问道:“那眼下办的进展如何?” “说起来,”朱子真道,“臣近来倒是接连碰上一些怪事。” “怪事?” 朱子真道:“臣大半年前,便为此事与齐国一些中大型粮商们做过接洽。像这样量大,货款又有保证的生意,他们自然是挤破了头想做的了!只是这阵子,真到了要采买的时候,臣叫他们报价,他们反应却很……” “却很什么?” “可以说是反应平平,话说半句留半句,给我感觉……”朱子真想了想,说道,“像是没那么想做这笔生意!报价也给得模棱两可,态度也暧昧不明,且报价与臣预设中相比,实在偏高了些。有个大粮商也已明确答复了我,说今年没有粮能卖给我。” “哦?”姜洵道,“齐国沃野千里,今年又是个丰年,粮商手里的粮还能这般不愁卖么?莫非又有哪位神人预卜,说这两年要缺粮了?” 朱子真道:“臣暂时也没搞清楚,还得再打探打探。” 吃一堑长一智。 而这些年,齐国实在吃了太多“堑”,采买粮食被人截胡的事,他们也不是没碰到过。 姜洵又嗅到了阴谋的味道,感到背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操控着这一切。 他又问:“朱大人一共洽谈了多少粮商,所有粮商都是这态度?” “大中小粮商加起来,不说四十也有三十了,几乎都是这态度。” 姜洵道:“商人无利不起早,他们态度暧昧不明,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有更大的买家入场了,他们还在待价而沽。” 可那人是谁呢? 谁能有这么大财力、影响力,让商人们宁肯做那人的生意,也不肯做他齐王的生意? 莫非是朝廷? 可据他所知,朝廷目前也仓廪充实,哪怕要打仗,也根本无需向商贾购粮。 那么究竟是谁,囤粮又有何目的? 他刚接手政务,的确还是个外行,但他知道一个道理,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邓月,”姜洵道,“叫梁中尉查查封国境内所有关口,近三个月,有没有万石以上粮食进出过的记录。货物通关要查验传符,看看这些粮食究竟是哪位老板在运,要运到哪里去?所有信息,全部列个单子给我。日后再有动静,也一律报给我。” 邓月手拿竹简“唰—唰—唰—”地记下了,应道:“喏!” “还有,”姜洵继续道,“传令所有关口,粮食凡万石以上,在齐国境内流转可以,要出齐国边境的,一律不予通关,就说从今日起改规矩了!凡万石以上粮,传符一律要有朱大人核验盖章,否则不作数。叫他们拿着买卖券书、传符,找朱大人再复核一遍,没问题了才能通关。” 邓月道:“喏!” 朱子真抬眸时,则多了几分赞赏,殿下行事雷厉风行,与他倒是更为合拍。 姜洵喝了一口茶,又道:“我这人没什么聪明才智,倒是有一身反骨。有人跟我抢粮,那这粮,我还非抢到手不可。” 且三岁而一饥,六岁而一衰。 这三年齐国风调雨顺,之后撞上荒年的可能性便很大,不管那人大肆囤粮是因为什么,他早做预备总没有错。 朱子真也道:“也不知那人要采买多少,竟让这么多粮商都开始待价而沽,连官署的生意都不做,想优先做那人的生意!若是让此人买走了,再运出齐国,明年万一又碰上灾年,齐地缺粮,粮价上涨,便又要苦了百姓了。” 限制粮食出齐国,并提前填满粮仓。 殿下这两个决议,他再赞同不过。 姜洵说道:“关于采买,我还有个小主意。” 朱子真望了过来。 “据我所知,我齐国百姓的粮税已经很低了。”姜洵道,“公子心系百姓,粮税能减免便减免,百姓手中有了余粮,这才让这一众粮商们有利可图。减免粮税,本是要惠利百姓,可眼下却让官署花钱都难买到粮,这有些过分了吧?” 朱子真道:“莫非殿下要加征粮税?” 百姓们已经在哭“公子走了谁还管我们死活”了,殿下再加征粮税,恐怕要挨骂的。 而姜洵道:“不加征粮税也可以啊。其他郡国都是十五税一,打仗缺粮,更是要十税一。吴国有矿,若是羡慕这个,让他们下辈子都投胎到吴国去。我们齐国的百姓这两年都是二十税一,已经很幸福了。” “反正也要收粮的,今年,便让所有百姓都按十五税一来交粮,其中一部分算作粮税,多出来的,我按市场价花钱赎买。最终还是二十税一,只不过强制让每家每户都卖一些粮给我,这总可以吧?” 第111章 若这背后有阴谋,姜洵这一招,便无异于来了个釜底抽薪。 朱子真道:“好主意!容臣回去好好算算,让每家每户卖多少粮给殿下最为合适,” 姜洵活动了一番肩颈,说道:“算算吧,多囤一些,若是仓廪不够,便把废弃仓廪修缮一番重新启用。” 且季恒也要买粮的,到时他也能卖一些给季恒,肯定比中间商价格要低。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感谢营养液![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第88章 林间小院, 满树密密匝匝的柿子都红透了,来福、小简正忙着拿夹杆摘柿子。 季恒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立秋了, 天气凉了下来, 不过有阳光照射下来倒是有些暖融融的。 小婧从竹筐里挑了个最软的柿子, 走到一旁水井边冲了冲, 拿给季恒吃。 季恒尝了一口,说道:“挺甜的。” 而在这时,林间又传来一阵响动, 不像是马蹄声,更像是马车声。没一会儿,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篱笆门外,吴苑放下缰绳跳下车,说道:“公子, 殿下派我来送东西。” 季恒笑道:“快请进。” 入秋了, 各地郡府照例送来许多瓜果, 临淄的梨、济北的桃、胶东的苹果、琅琊的甜瓜,姜洵都送了一些过来,拿精美的木盒装着。 来福、小简都走去帮忙搬运,季恒见车内还有只大大的木箱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吴苑道:“这里都是殿下的衣裳、书卷还有剑, 说先放在这里, 以备不时之需。” “哦……”季恒道,“那便搬进去吧。” 把东西安置完, 吴苑又道:“殿下还让我带句话,说公子囤粮的事,先不必着急, 他那边有渠道,公子到时可以再比比价。殿下还说,等他过阵子有空了便来。” “知道了。”季恒应道。 他也没什么好送人的,只好把刚摘的柿子亲手挑了一些,装了四个小竹筐,递给了吴苑道:“帮我把这些带回去,殿下、你、阿灼、阿宝一人一筐吧。” 吴苑接过来,在车内放好,说道:“多谢公子。” “还有囤粮的事,”季恒道,“回去告诉殿下,我这边最近也碰到些情况,等他下回来了再详谈。” “喏。” —— 长安一夜冰雨,打落了满枝头的枯叶。 一场秋雨一场寒,四周已是一片萧瑟,雨水在青砖石的缝隙里淙淙流淌。 正值多事之秋,草原上频频传来异动,前线已是全线警戒状态。据推测,匈奴今年的动作会比以往几年都要猛烈,为此,朝廷上下也已是人心惶惶。 班令仪雍容华贵,面沉如水,牵着姜浩的手站在宣室殿门前,听着父亲的声音从紧闭的殿门内传来。 “粮草、军备已从洛阳出库,沿黄河漕运运往前沿基地。十万北军也已整装待发,只等陛下一声调令!今年还是和往年一样,我守代地,燕王、颍川侯守燕地,萧君侯守长安,如此安排,陛下以为如何?” 姜炎立着一只膝盖盘坐在屏风前,手肘靠着凭几,身子微微歪着。 神医一剂猛药,让他此刻精神抖擞。可反反复复的病症,不知何时会忽然发作,一发作便只能卧床,所有计划都要中断——这种无法掌控全局,甚至时不时便要全盘失控的感觉,在不断撕扯着他的意志。不得不说,他心气已是大不如前了。 姜炎重复着班越的话语,说道:“还是和往年一样。” 班越发已斑白,但身姿依旧英武,跪坐在右侧上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其他主意?” “没有,”姜炎笑道,“我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一入秋,便把辛劳一年收获来的粮食,和农闲闲下来的百姓送到前线去与匈奴作战。打来打去,谁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却还是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不觉得很可笑吗?” 班越莫名感到难堪,垂下了头。 陛下亲征时,昭国尚有回击之力,可这几年他掌北军,却让战况再度沦入了下风,只能堪堪防守,这的确是他无能。 可陛下讲这话,语气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旁观者意味。 这几年来,陛下体魄一年不如一年,身体上力不从心,心态上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早几年前,无论何事,陛下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回优势局面的,可如今却开始有些顺其自然——他是说,和之前相比的话。 可眼下内部群狼环伺,草原上又虎视眈眈,他和令仪都担心陛下尚未收拾好局面便要撒手人寰。到时候,又让他、令仪和浩儿,一老一少一女子如何应对? 而正忧心,太子太傅董年说道:“陛下,臣心中有些不满。” 姜炎道:“你又有何不满?” “臣对诸王不满。”董年斯斯文文,开口却比谁都尖锐,说道,“想当年,高祖分封各路诸侯,是因昭国幅员辽阔,地方与中央之间的关系若是不够紧密,便很难稳住大一统的局面。” “而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高祖希望诸侯王及其手中军队,能够成为朝廷有难时最奋不顾身的一道屏障。这天下是姜家人的天下,昭国的兴衰荣辱与诸王息息相关,可这么多年了,匈奴为何只有朝廷自己在打?诸侯王手握天下三分之一的领土,享着巨额租税,又凭什么袖手旁观?”董年道,“今年朝觐,诸王倒是有所表示,说愿与朝廷共击匈奴。倒不如让诸侯王们也兑现承诺,出人出力,替朝廷分忧解劳!” 如此一来,匈奴与诸侯王也能彼此消耗。无论谁胜谁负,朝廷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笑而不语,“哈哈哈”的笑声略显低沉。 殿门外,檐廊下。 凛冽秋风将一排羊皮宫灯吹得“轧—轧—”作响,左右摇晃,也将班令仪的面颊吹得通红。 季俨一袭青衫,从宣室殿侧后方绕了出来,肌肤雪白,眉眼疏丽中又带着几分清冷,说道:“这不是皇后么?” 班令仪望了过来。 她正听着殿内谈话,眉头紧蹙,想着太子太傅都这么说了,陛下为何还不决议?还在等什么?等将来有朝一日,她和浩儿孤儿寡母都活在匈奴与诸侯王的威胁之下吗? 见了季俨,班令仪胸口更是剧烈起伏了一番,她在忍。 眼下季俨正得宠,她也不想吵吵闹闹的再惹陛下心烦。这节骨眼上,还是应以大局为重,先劝陛下打匈奴、削藩才是最主要的。 季俨则走了过来,问道:“皇后这是在听墙角?” 班令仪看向季俨,勉强维持着皇后的风度,说道:“见了我和皇太子,为何还不行礼?” 季俨笑了笑,那笑靥娇艳中又透着几分冰冷的寒意。 他其实是想和皇后缓和缓和关系的,近来陛下再次病重,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只是在盛宠之下,他早飞扬跋扈惯了,身段便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微顿了顿,还是朝这对母子拜了拜,说道:“拜见皇后,拜见皇太子。是臣没规矩惯了,见了陛下也是不怎么拜的,让皇后见笑了。” 班令仪“哼”了声,她早习惯了季俨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道,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贱人而已! 季俨嘴角则微微上扬,略带讨好意味,只是笑得不达心底,说道:“是臣年轻,行事没有分寸,之前若有得罪皇后之处,今日也想和皇后说声抱歉。” 班令仪并未理会,不知季俨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无视让季俨感到一丝难堪,他顿了顿,又屈身看向皇太子,从袖袋里摸出了个椭圆形的小漆盒,递到了太子面前。 姜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季俨道:“这是胡人的奶酪,臣从燕地行商那里买来的,很好吃,太子尝尝。” 姜浩正准备接,班令仪便攥着他的手往后一拽,说道:“小门小户的就是不懂规矩,什么来路不明的市井食物都敢拿给皇太子!万一再喂出什么毛病来,你负责得起吗?” “……” 季俨陡然收了笑,直起了身子。 他走到今日,为的便是出人头地,可为何还是摆脱不了这任人践踏,却还要笑着贴人冷屁股的命运?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打开盒子,拿了快奶酪放入口中去嚼,说道:“市井食物,陛下吃得,皇太子却吃不得。难怪陛下说皇太子太过娇贵,子不类父。”说着,刚要拂袖而去,便被姜浩拽住了。 姜浩听不得这话,说道:“你给我,我要吃!” 而班令仪又是往后一拽,看向季俨道:“你方才说什么?” 第112章 即便无人与浩儿争抢皇太子之位,可她一向最在乎的便是陛下对浩儿的评价。 班令仪有些难以置信道:“陛下真说过此话?你敢不敢到陛下面前去对峙!” 而季俨撇嘴一笑,只道:“臣不敢。臣瞎说的。陛下没说过这话,皇后就当没听见吧。” 可眼中那一抹蔑视,表达的却显然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班令仪知道陛下一定说过这话,否则季俨哪敢随意杜撰?什么叫太过娇贵?什么叫子不类父? 季俨也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把皇后给得罪了。他哪怕骂皇后是个疯婆子,也好过说她的儿子。 可他就是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身世说三道四。谁让他不好受,他便要当场加倍奉还,不往人最疼的地方扎上一刀不痛快! 与此同时,宣誓殿内—— 姜炎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头昏脑涨,靠着凭几,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道:“好了,此事容我再想想,诸位爱卿都先下去吧。”又道,“殿外何人吵闹?” 三位大臣退了出去,班越迈过门槛时,皱眉看了皇后一眼。 福满得了陛下示意,走到殿门外把皇后、皇太子、富阳侯三人请了进来。 姜炎道:“又怎么了?” 班令仪道:“富阳侯说,陛下评价浩儿子不类父、难成大器,敢问陛下,这是不是真的?!” 季俨立刻道:“不是真的,方才是臣胡说八道!” 而陛下只是沉默。 季俨想起陛下说,若是再与皇后起争执,不论谁对谁错都要罚他。闹到了陛下面前,他也只好急流勇退、做小伏低,说道:“是臣不懂规矩,方才出言不逊顶撞了皇后,还请皇后海涵,请陛下责罚……” 班令仪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碰上这么个心机深重的贱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姜炎道:“向皇后道歉。” 季俨立刻道:“方才是臣冒昧了,臣向皇后赔罪……” 班令仪:“……” 姜炎沉默片刻,有些力不从心,又有些语重心长道:“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来吵去,一个皇后、一个列侯,成何体统?” 班令仪心里委屈,心道,吵来吵去还不都是陛下造成的?有哪朝皇后还要与列侯争宠的! 姜炎又道:“你们都是朕很重要的人,若有朝一日朕不在了,朕也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好吗?答应我。” 季俨道:“那便要看皇后的意思了。” 班令仪则斜了季俨一眼,把“若真有那一日,我非把他五花大绑扔进猪圈里吃屎不可!”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说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好好关照富阳侯。”顿了顿,又道,“我和陛下还有事要谈,请富阳侯先回避一下。” —— 姜洵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季恒的小院便先洗了个热水澡。 屏风后升起腾腾水雾,他走出来时,窗外已近黄昏,季恒正坐在书案前双手捧着一卷竹简,不知在看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很认真的模样。 姜洵擦拭着身子,走到了季恒身侧,歪着脖子去看那竹简上的文字,问道:“在看什么?” 季恒思索到头疼处,恰好停下来。 他把竹简摊开,面朝上正对着姜洵,说道:“盐场上半年的账簿。”说着,抬头看向了姜洵。 而姜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目光并未在竹简上停留太久,便又看向了季恒仰起的脸庞。他擦拭身子的动作慢下来,俯身吻上了季恒的唇瓣。 季恒双眸蓦地睁大了。 姜洵口腔里是清爽的竹盐味道,季恒就这样和姜洵接了吻,没有病气,没有半昏半醒,头脑处在一种清醒的空白状态之中。 他闭上眼眸,感到罪恶感如潮水般一阵阵向自己袭来。 他对这段感情没有实感,姜洵对他的爱意让他又快乐又悲伤。他时常感到走在云端,下一秒却又坠入地狱,这样的“刺激”感让他快要受不住了。 他和阿洵在一起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感到挣扎,却又并不想把阿洵推开,而是想索要他更多、更明确的爱。 “阿洵……” 季恒说着,刚换了口气便又被姜洵吻住。 他“嗯”了声,问道:“怎么了?” 季恒沉默,配合着姜洵的动作,过了良久才又道:“我脖子快要断了……” 姜洵这才停下,又盖上一吻,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帕子,要擦身,却发现身上水珠早已干涸。 他走到一旁穿了衣裳,系紧腰带,便走到季恒身后坐下,从背后又抱紧了季恒。 这姿势让季恒很舒适,姜洵此刻就像萧瑟秋冬里一个柔软服帖的电热沙发一样。 他调整了下姿势,更舒服地靠进姜洵怀里,问道:“近来封国可有什么事情吗?”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推销一下接档文《太子在上》,文案修了一下,感兴趣的宝宝们可以殿下收藏哦[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宣统二十一年,太子与三皇子夺嫡夺得如火如荼。 太子出身正统,有浩然之气;三皇子则乖张阴鸷,背地里玩的脏。 可三皇子凭母族势力,把持朝政,快要获得压倒性的胜利。 世人皆知,赵平渊这储君,离被废也不远了。 锦衣卫佥事邓翊,长着天使一般的面容,做的却都是阴间地狱的事。 他统领北镇抚司,做了三皇子的座下鹰犬,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无恶不作! 好在老天有眼,最终还是让太子登了基。 所有罪恶,都将受到审判! “那邓翊一定很惨吧?这种人,不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民愤。” “不,他结局不惨。太子登基后,邓翊更是风光无两,在朝堂,他是权倾朝野的王爷,在后宫,他还是春宵帐暖的皇后呐!” “什么意思!色令君昏?” “不不不,是这邓翊,早就跟太子勾结在一块儿了!” “当然,太子爷‘色令君昏’也不是完全没有,也就占了那么八|九成因素吧……” — 某一日,赵平渊忽然脑子抽了,说道:“孤要策反邓翊!” 安远侯道:“馋他身子你就直说,不用找这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结果邓翊还真被策反成功了。 安远侯道:“太子爷,你别信他,他假装的!” “还有邓翊,你离这个人也远一点,他馋你身子,你注意安全。” 而没多久,两人还真搞在了一起。 安远侯道:“搞吧搞吧,你们就搞吧,亡国之相,我要去给三皇子送礼了!” 最后的最后,两人一边谈情说爱,一边还夺嫡成功了。 安远侯:“…………” — 上一世,邓翊身世凄惨,好在做了太子伴读,得太子照拂,才得以安度一生。 只不过那一生很美好也很短暂,只有二十一年。 后来太子棋差一着,夺嫡失败,他便也落得凄惨下场。 于是当太子问他:“你愿做我的人吗?” 邓翊说了句:“好啊。” 其实他从来都是太子的人啊。 — > 高贵冷艳疯批锦衣卫受 x 霸道腹黑憨批太子攻 / 疯批对憨批 / 攻受双强 > 双洁/1v1/he 第89章 姜洵道:“有, 而且很多。” 季恒是他的恋人、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老师,他抱着季恒,把封国近来发生的事都细细讲给季恒听, 像分享也像汇报。 说到囤粮的事, 季恒眉头微蹙, 说道:“廷玉最近买粮也一直在吃闭门羹, 规模稍大一些的粮商沟通意愿都不强。小一些的倒是愿意卖给我,但他们体量又太小,我得从多个粮商手里下单才行, 价格上也没什么优势。我让廷玉打听打听对面是谁,是谁在大肆囤粮,可这些粮商们又缄口不言,轻易不肯透露。” 姜洵道:“其实推演一下也不难,这些粮商待价而沽, 连官署的生意都不想做, 那便说明, 对面那人极有可能是想把齐国中大型粮商手中的粮全部买走,至少已经表露出了这种意图。否则直接卖给官署,哪怕少赚一点,也能立刻落袋为安,我相信有不少保守的粮商会愿意这么做, 可眼下却没有。” 可见对面那位的需求量, 已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价钱也给得足够痛快。 “大昭除去天子、诸侯王, 谁又能有这样的财力,两只手恐怕便能盘得完吧?”姜洵道,“这又是在齐国……” 季恒道:“你是说尚家?” 毕竟尚家是齐国的头号世家——虽然季恒更想称之为豪强。 第113章 姜洵后背靠墙, 两手抱着怀里的季恒,抱得很紧,说道:“虽然在齐国买粮的,也未必就是齐国人,但我还是觉得是齐国人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关系网在这儿,做什么都方便。这种体量的生意,也不太可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去做,担心被坑,你觉得呢?” 季恒道:“……认同。” 毕竟他当年也被“坑”过。 “若真是尚阳,”季恒抬眼看向了姜洵,“莫非是闻得了什么动静?” 姜洵道:“叔叔在长安有眼线吗?” “倒是有……” 姜洵道:“可以打听打听,估计是梁王透露了什么内幕消息给他。” 他又说了自己对此事的处理,一来,让百姓优先卖粮给官署,二来,控制粮食从齐国的流出。 季恒听了也觉得处理得很好,很多时候,姜洵都比他更有魄力。 夕阳落下,屋子里迅速暗了下来。 季恒坐起身,拿起书案一旁的火石正准备点灯,姜洵便道:“我来。” 他接过火石,点燃了案几上的豆形灯,便又抱着季恒往后靠。墙太硬,他便一手环着季恒,一手又垫在了后脑勺下,说道:“我近来查各个关口的通关记录,又发现一件趣事。” 季恒道:“什么事?” “我发现,”姜洵道,“叔叔那堂弟季俨,这半年来一直在往齐国运钱。一车车地运,运了快有五千万钱。”他打趣道,“那个大肆屯粮的幕后黑手,该不会其实是他吧?” 季恒笑道:“放心,不太可能。” 以他对季俨的了解,说季俨会拿铜钱铺路、拿银砖砌墙、夜里枕着金枕睡,他都是信的。 但若说季俨提前采买了一大批粮食,准备等缺粮时卖了再大赚一笔,他反正是不太信的。 姜洵道:“叔叔是觉得他没这个脑子?” 季恒委婉道:“……不太符合他的性格。” 姜洵饶有兴趣道:“那他是为何,是干不下去,准备衣锦还乡了?” 季恒感到背后蛐蛐人的意味太强,不太好,便只应道:“有可能……不提他了。” 姜洵忍不住又蛐蛐道:“他这人,简直是视财如命!明明抱着座铜山,造出来的五铢钱却比漫天飞落的榆荚还薄,一看便是缺斤少两。这些钱若是都流入了市场,那铜钱不足两的问题更是要一发不可收拾了。”他说着,俯身看向季恒,“你说我要不要把他这些钱都扣下,勒令他回炉重造?” 季恒很无所谓,只道:“都听殿下的。”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姜洵又坐了一会儿,便直起身道:“上个厕所。” “哦。” 姜洵走了出去,屋子里便陡然只剩下季恒一人。 小婧、廷玉都在回避,院子里也静得像是没人似的。 窗外漆黑如墨,内室只点了一盏豆形灯,火光摇曳,照亮着书案上的那一小片。 不知为何,季恒感到有些诡异,却又强装镇定,从一旁拿了一卷书来看。 他感到后背发紧,坐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看着看着,又蓦地抬了头。 只见开敞的木窗外是黑漆漆的后院与后山,紧跟着,便有一道黑影一晃而过! 是什么“东西”? 季恒感到一股电流开始在全身蔓延,让他浑身发麻,说道:“有人吗?” “外面有人在吗?” 可满院子的人像是都出去了,竟无人回应。 茅房离院子又有一定距离,阿洵肯定也是听不到的。 他感到惊恐发作,头皮一阵阵炸开,起了身,一边往院子走去一边在心中默念道:“先祖在上,我是季家第八代孙,求先祖保佑,助我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顿了顿,又道,“师祖救我!我是云渺山人的弟子,师祖最忠实的信徒,方才究竟是人是鬼?” 念着念着,便已走到了门前。 季恒趿了双木屐,叫道:“小婧!廷玉!” 可两侧厢房竟没有一间屋子点了灯,里头漆黑一片。 而在这时,他感到一股风习习吹过。 那风很轻,却像是一下子把他吹清醒了,方才的毛骨悚然忽然消失,他像是真摇到“人”了一般,胆子忽然大起来,只想回去一探究竟。 季恒甩下木屐,提着衣摆返回去。 走到开敞的内室门前,季恒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结果一只脚刚迈入内室,便见一道寒光闪过,锋利的剑刃搭在了他脖颈上,说道:“别动!” 季恒不敢动。 余光瞥见旁边站了个黑衣蒙面人。 一时间,无数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究竟是谁派来的? 天子? 尚同会? 那男子很快便把他调了个方向,拿臂弯锁住他脖子,锁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在他耳边低声道:“很快,不会痛的。” “……” 季恒一动不敢动,已经忘记了呼吸。 正在此时,他看到一道高大的身影一步步从院子走了过来,像是不知屋子里出了事,却又有些狐疑,于是右手握紧了剑柄,脚步不算太快。 是阿洵。 季恒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用手肘痛击刺客腹部,那一下的力道如有神助。 刺客全然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力气,毫无防备,被击中的瞬间竟是眼冒金星。 季恒挣脱他,奋力向姜洵跑去,半扎的长发在身后飘扬,如乌黑的锦缎一般。 他想叫声“阿洵”,可被锁了太久的喉咙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好在姜洵看了过来,与姜洵四目相对的瞬间,季恒终于喘上一口气,知道自己已经得救了…… 刺客先于姜洵一秒回过神来,挥舞长剑,斩落了季恒一缕青丝。 姜洵道:“小心!”说着,一柄长剑便飞了出去,在刺客转身要跑的瞬间,一剑刺中了那刺客的肩胛骨。 与此同时,季恒不顾一切地撞进了姜洵怀里。 “阿洵!” 姜洵一时被撞蒙了,抛开眼前的危险不谈,这一刻的感受竟如此美妙。 季恒需要他,在寻求他的庇佑。 刺客拔了扎在身后的剑,痛得发出一声闷叫,鲜血随之喷涌而出。刺客“哐啷”一声扔了那剑,便捂住肩膀向后门奔逃,只是因受了伤,根本跑不了太快。 姜洵把着季恒双肩,轻轻把季恒挪到一边,说道:“先等我一下。”说着,便追了上去。 刺客的柔弱模样让他没有想动剑的欲望,一个近身搏斗便能干净利落地解决。 他疾步冲上前去,目光上下一扫,便锁定了两个目标,从背后锁住刺客脖颈的瞬间,右手便已拧住了那人手腕。 随“咔嚓”一声脆响,刺客发出了尖锐的惨叫!手中剑柄也“吧嗒”一声掉了地。 那人痛得双腿发软,姜洵顺势用膝盖抵住那人后腰,重重将人按趴在地,又拽着他脑袋,不紧不慢“砰—!砰—!”往地上砸了两下,姿态从容优雅。 那脑袋像一颗砸裂的西瓜,溅出了鲜红的汁液。 刺客后腰像被钉死在了地板上,一点都动弹不得,只能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开始扑腾起了前肢后肢。 而姜洵正欲再砸,季恒道:“别弄死!” 姜洵停住了。 季恒道:“死了这儿就成凶宅了,我心里别扭。” “那正好搬回王宫。”姜洵说着,倒是没有再砸了,而是半蹲在地,仰起了那人满是鲜血的脸,问道,“是谁派你过来的?” 刺客被砸得眼前一片黑,怕姜洵又砸他脑袋,便连忙道:“我说!我说!” 姜洵耐心等着他开口。 那刺客脑瓜子仍“嗡嗡”响,等恢复了些许意识,便用低沉的气声坦白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 “……” 姜洵“呵”地被气笑了。 那刺客感到头皮发麻,是姜洵又攥紧了他头发。 他预感接下来的那一下能直接把他砸进阎王殿,他便连忙道:“大侠大侠,你听我说!我真不知道是谁!只知道是长安的一位老爷!那人花钱买命,我拿钱办事,这种事又有谁会自报家门?不过那老爷买的倒也不是命,而是这公子的一缕头发!” 他情急之下语速飞快,一股脑全交代了。 姜洵挑眉问道:“头发?” 季恒也一头雾水,有谁派刺客过来只是为了割他的一缕头发?如此一来,天子、尚同会就都能排除掉了,究竟是谁这么无聊? 姜洵则有种男人的直觉,对面很有可能是他情敌,于是愈发重视起来,问道:“那总归是有个人来找了你的吧?那人长什么模样,多少岁,什么穿着?” 第114章 刺客一五一十道:“那人三十多岁,言谈举止挺妥帖的,衣着也很华贵,我猜测应当是哪位达官贵人家里的管事。至于是谁家里的,这我真看不出来啊!要么两位大人再好好想想,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人!” 正在这时,左廷玉闻了动静,带了几名家将冲了进来。 姜洵蹲累了,起了身道:“来得可真早。”说着,走到一旁盥盆前洗手。 左廷玉惭愧万分,冲殿下抱了抱拳,便走上前来接管了那名刺客,先拿麻绳反绑他双手。 他不知情,碰到了那人折掉的手腕,那人便又“啊—!!!”地发出凄厉的惨叫,怪刺耳的。 姜洵拿帕子擦手,说道:“右手手腕骨折,右肩上有剑伤。给他包扎一下吧,免得过了一夜,死了,再把这儿弄成凶宅,让叔叔心里别扭。”说着,把帕子搭回盥盆上,“先关一晚,明日一早直接扭送官府。” 左廷玉道:“喏!”顿了顿,又问,“只是关哪里?没有空余屋子了。” 姜洵理所当然道:“马棚里空位不是还很多吗?拴那儿。马都能拴得住,拴个半死不活的人肯定没问题。” “喏……” 方才是姜洵叫左廷玉吃了饭带大家出去转转的,这院子太小了,一点隐私都没有,此刻他便也怪不得任何人。 他迈步向前堂走去,一边走一边扫视地面,而后蹲下身,小心翼翼拾起了刺客方才割下的一缕青丝。 那发丝乌黑油亮,又带着淡淡的草药香气。姜洵拿到鼻尖嗅了嗅,便把那发丝装进了荷包,又把荷包放怀里揣好 季恒:“……” 姜洵起了身,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说道:“增加人手,往后无论白天黑夜,前门后门都要有人守职,片刻都不能离人。再有类似的事情,我肯定跟你们没完。” 左廷玉也觉得如此甚好,小院是该加强警戒,应道:“喏!”顿了顿,又疑惑道,“那今晚也要守职吗?” 姜洵面颊一红,说道:“今晚不用。” “……喏。”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0章 押走刺客, 清理血水又花费了些时间。 姜洵盯着家将把地拖了五遍才放人走,又四处嗅了嗅,问季恒道:“还有味道吗?” 季恒受了惊, 眼下有些心神不宁, 心率紊乱让他有些难受, 便先脱了外衫, 躺进了床帐里,说道:“还好。” 那就是还有味道。 姜洵平日过得糙,对味道不敏感, 但季恒那么娇气,那刺客流了满地血,肯定还是有味道的,他便走到一旁点了香。 白雾袅袅升上来,他想了想, 又把那香炉搬到了床边的案几上。 季恒在纱幔内笑道:“好多了。” 姜洵也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又得了夸奖, 整个人心情不错。他在床边脱掉外衣,也躺进了床帐里。 案几上点着一盏豆形灯,在黑暗中亮着昏黄的光。 姜洵身上的灼热,让手脚冰凉的季恒本能地想靠近他。季恒便侧卧着,又往姜洵那边靠了靠。 姜洵一手枕在头下, 一手搂着季恒, 发生了今晚的事,对于季恒继续住在林间的事, 姜洵又有些介怀,说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地不安全。就这么一个小院子, 四周都是山林,想潜伏、想刺杀都太容易了。不安全是一方面,等入了冬,这屋子肯定也不暖和,叔叔这身子能受得了吗?还是搬回临淄吧,至少先搬回季府,这样我去看你也方便些。” 季恒面向姜洵,玉一般的手臂枕在了侧颜下,声音很轻,说道:“临淄人多眼杂,我若搬回了季府,殿下一来一回,可就都要被人看到了。” “看到就看到,便是传到陛下耳中又如何?”姜洵有些忿忿地道,“陛下让你辞去封国职务,你辞了,那住在临淄又如何,你我之间保留一点私交又如何?何况眼下,一个匈奴就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他恐怕也没功夫管这些事。” 季恒听着这些话,目光逐渐变得空洞,他思绪飘离,只是莫名想起,再过几个月他的药便又要断了…… 他沉默片刻,说道:“好,让我再想想。” 姜洵又道:“可今日这刺客究竟是谁派来的?长安……有谁喜欢叔叔吗?” “喜欢我?”这话让季恒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忽然问这个?怎么会有人喜欢我,还要割我的一缕头发呢?” “怎么不会呢?”姜洵以己度人,还说得信誓旦旦,道,“割了叔叔一缕头发,再割自己一缕头发,绑在一起,那可就是结发为夫妻了!哪怕没有这心思,叔叔头发那么漂亮,单纯只是垂涎你头发也是很有可能的。” “嗯……”季恒听了这话,彻底被噎住了,说道,“好有道理……不过我总觉得是种威胁?警告?或者是某种恶作剧?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巫蛊之术。” “巫蛊,你是说用你的头发做个玩偶,然后扎小人的那种吗?”姜洵不以为然道,“这刺客都能把刀架叔叔脖子上了,他要害你,还用得着扎小人?如果是警告、威胁,那他肯定要让你知道自己是谁的,好让你按他的意愿去做。可眼下你思来想去也猜不出对面是谁,那这警告、威胁不就毫无意义了吗?我看还是垂涎叔叔的可能更大。爱而不得,所以只能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 季恒心道,可长安又有谁会喜欢他呢? 他拗不过姜洵,但又不想放弃自己的看法,只好“求同存异”,说道:“……那可能是又爱又恨吧。” 时候已不早,姜洵觉得季恒该睡觉了,早睡早起才能身体好,便吹灭了床边案几上的油灯,说道:“睡觉。” 世界倏然暗了下来。 也静了下来。 两人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有那么一瞬,又不约而同想到了某件事……某件他们隐隐觉得该发生了,却又尚未发生的事。 姜洵平躺着,左手搂着季恒。 季恒身上隐隐散发的沉香气味,稍一调整姿势便划过他手臂的发丝,和肌肤接触之处微微的摩挲都让姜洵难以淡定。 与季恒同床共枕,却要装个正人君子,这实在太难熬了。 可他又不想每次一见面就这样那样,好像他来找季恒,就只是馋季恒身子一样。且上一回,季恒好像真的很痛的模样,眼下也只是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季恒愿不愿意,他便也硬生生忍着。 他能忍! 只要季恒别来招他。 而在这时,季恒又微微调整姿势,贴得他更近了些,冰凉的手掌轻轻贴在他胸口。 姜洵的心跳炽烈又有力,季恒能清晰地触摸到。过了片刻,季恒抬眸望着姜洵,黑暗中,姜洵那一双瞳孔依旧明亮有神,他问道:“你今天怎么不说那句话了?” 姜洵心脏跳得更快了一些,像是有所猜测,问道:“哪句话?” 季恒道:“‘叔叔,我想要你。’” 话音一落,姜洵瞬间从身上红到了耳后根。季恒感到姜洵的胸口也一下子烧了起来,竟有些发烫。 只见姜洵沉默片刻,说道:“别闹。” 季恒一本正经道:“好,不闹。”说着,轻缓地舒出一口气,过了片刻,又把一条腿搭在了姜洵腹部上。这是个伸展四肢的动作,真的很舒服。 姜洵平躺着,不动如钟地任季恒折腾,过了片刻又侧过头道:“季恒。” 季恒懒声应道:“嗯?” 姜洵开口,语气还有些怪不好意思的,问道:“可以吗?” —— 翌日清晨。 帐内暖烘烘的,姜洵起身时季恒仍在酣睡,他下了床,见季恒的亵裤掉落在地上,便弯腰给拾了起来。 季恒听到动静也撑起身,问道:“你要走?” 姜洵道:“今日不走,再多待一日。”说着,背对季恒把衣袍穿好。 季恒身上很乏,听了这话便又躺了回去。 姜洵一向睡得少,哪怕再累再困,睡上三个时辰便也能恢复得生龙活虎,让他接着睡他也是睡不着的。他见季恒且得睡着,便轻轻出门去。 后山上是漫山遍野的红枫,在将亮未亮的天空下略显妖冶。 正值仲秋,冰凉的露水沾湿了姜洵的肌肤。他先到马棚看了眼,见昨日那刺客没死还活着,左廷玉还拿了条被子给他,也是怪贴心的。 姜洵看没什么大事,正准备转身离开,那刺客便醒了,在身后“呜呜呜呜”地叫了起来。 左廷玉也走了过来,像是也来确认这刺客的状态,叫道:“殿下。”又对那刺客道,“再忍忍,等到了官府就好了。” 第115章 “呜呜呜呜!” 姜洵没理会,出了院子在林间走了走,找了块空地打了一套拳,把全身的筋骨都活络开,这才舒服了,回了院子,打了桶井水来洗脸。 等进了屋里时,季恒已醒了,正背后他更衣。季恒绑着腰带,回身问他道:“一会儿用完饭想做什么?” 姜洵倒没什么特别想做的,只要和季恒待在一起,就这样静静虚度时光,便已是莫大的幸福。 不过他也带了些公文,都是政务中的“疑难杂症”,一会儿也能和季恒探讨探讨。 吃过饭,两人便在案前看起了公文。 民生事务季恒经验丰富,四两拨千斤,便把其中的利害关系给姜洵讲清楚了。 姜洵便做出决议,在竹简上批复。 季恒坐在一旁看着姜洵认真写字的侧颜,坐了太久,腰有些痛,便又枕着姜洵的腿躺下了。 过了片刻,一只小手又伸到书案,从铜盘中拿走了一个柿子。 那柿子红彤彤的,熟得很软烂,季恒用手掰成两半,尝了一口,很甜,便把另一半递给了姜洵。 姜洵余光瞥见,便搁下了笔。 他见季恒粉嫩嫩的指甲微微陷进了果肉里,很诱人的模样,便拿走了柿子,又攥着季恒手腕,把季恒手指一根一根地嗦干净了,末了又不轻不重在季恒无名指上咬了一口。 季恒吃痛。 姜洵道:“手比柿子好吃。” “……” 而在这时,只听林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宁静的氛围。 左廷玉扭送刺客去了官府,眼下是该回来了,可二人都直觉来者并非是左廷玉。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小婧便跑来通报道:“殿下,公子,吴苑来了,说有急事。” 季恒迅速坐起身。 吴苑进门时,姜洵正坐在书案前批公文,季恒则与姜洵隔着一大段距离,坐在了另一张小案前泡茶。 两人衣冠楚楚,格外体面,仿佛姜洵大老远地跑来,还过夜,真的就只是来问治世之道的,显得格外虔诚和求知若渴。 只见姜洵放下毛笔,斯文抬眸,问道:“何事?” 吴苑道:“长安派了使节前来,说有诏令!” 第91章 齐国已有许久没有接到过天子诏令。哪怕有, 在使节手持节杖进入齐国边线的那一刻,关口士兵就该快马加鞭地赶来通报了,又怎会出现使节已经到王宫了, 他们才得知的这种情况? 思来想去, 也只有三种可能。 要么是关口玩忽职守或叛变, 导致故意没有通报。 要么是使节走得太快, 把通报的士兵甩在了身后。 ——当然,这可能性几乎为零。 再要么就是使节故意绕开了关口,想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了。 无论如何, 这都不是个好的信号。 姜洵预感使节带来的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看向季恒,见季恒面色也有些凝重。 吴苑道:“我说殿下去了马场,可这儿离马场又有一个时辰的距离。国相本就怀疑殿下天天往马场跑是有什么猫腻,这一来一往, 若是慢了两个多时辰, 国相定要起疑心的。我是拼了命赶来的, 殿下,可能要抓紧了。” “吴苑,”季恒起了身,急切道,“朝廷使节有没有透露过具体是哪方面的事情?” 吴苑道:“完全没有!属官们也探过口风, 但使节只字不肯透露, 只叫殿下尽快来接诏令。” 季恒只好道:“好,那你们快去。”又道, “廷玉,给吴苑换一匹马。” 姜洵、吴苑上了马,很快便策马而去。 季恒心神不宁, 顿了顿也走出了屋子,说道:“廷玉,帮我驾车,我也要回临淄。” —— 左廷玉驾得很快,即便官道修得平整,飞驰之下也难免颠簸。他一方面担心来不及,一方面又担心公子在车内受不了,问道:“公子,您还好吗?” 季恒坐在车内左摇右晃,只能把着扶手勉强维持平衡。 他懊恼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他怀疑使节此番前来,该不会是想先下手为强,就像当年缉拿梁王一样! 虽然这猜测有些杯弓蛇影,朝廷眼下没有任何理由缉拿姜洵——除非是他们的兵器作坊被发现了。但若是如此,以左雨潇的敏锐程度,应当早有察觉并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可使节如此唐突地到来,还故意绕开了关口,这实在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应该和姜洵一起去的,有什么事也好一同面对。 季恒道:“我没事,不用管我。廷玉,你再快一点,能多快就多快,至少要在宵禁之前赶到临淄城。” “驾—!” “驾—!” 抵达齐王宫南门时,邓月、立夫正一蹲一立,焦急地等在门口。 见了两道骑马的身影从前方奔袭而来,邓月立刻起了身,挥挥手道:“殿下,您可算来了!使节他们在文德殿!” 姜洵在门前调转马头,“策—!”了一声便向文德殿奔去。 文德殿四周已布满了朝廷郎卫,写着“昭”字的军旗在秋风下猎猎飞扬。使节身穿官服,手持节杖,正站在大殿正北朝南的位置上。 姜洵一步步走上台阶,在朝廷郎卫们的阵仗下,抬眸看眼前匾额上的“文德”二字仿佛已变为了“鸿门”。 见节杖如见天子,姜洵在殿门前脱履解剑,走了进去,向使节行了个参拜礼,说道:“使节远道而来,王宫竟未接到通知,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说着,对梁广源道,“查查是怎么回事。” 梁广源应道:“喏。” 这使节是刚正不阿、公事公办的性子,并未解释自己是怎么来的,只开门见山道:“宣诏吧。” 随使节团前来的宦官捧来了木匣子,那使节向大家展示了一眼木匣子上完好的封泥,和封泥上的玺印,便拿出铜刀,用刀把敲碎了那块泥印,解了麻绳,郑重地捧出了里面的帛书。 姜洵率百官跪拜,伏身,听使节颁诏道: 【制诏诸侯王: 朕承天命,奉宗庙,统御四海,夙夜兢兢业业,未敢有丝毫懈怠。 然今匈奴肆虐,屡犯我境,侵我边民,人神共愤! 大昭已至危难之际,尔等皆高祖血脉,社稷屏藩,当与朕同休戚,共患难。 现令尔奉送虎符至阙下,所部士卒、车骑,悉数交由朝廷使节统御,以备共击匈奴之用。】 使节念完,便合上了帛书,缓声道:“齐王殿下、诸位大人快快请起。”说着,又看向了姜洵,“还请齐王交出虎符,军队交由朝廷统御,共击匈奴。” “这……” 话音一落,齐国属官已是一片哗然。 姜洵跪伏在地,眉头皱起,过了片刻才起了身。 他心里有些没底,却又并不那么恐慌——不恐慌不是因为此事不大,而是因为此事太大了,诏书上却如此轻飘飘地提及,让他感到事有蹊跷。 诏书中用了“尔等”二字,便意味着这诏书,陛下不止颁布给了齐国,而肯定还有其他诸侯国。陛下当真以为一道诏书便能收回虎符,也不怕激而生变吗? 而在这时,梁广源一脸不解道:“敢问这位大人,诏书中这是何意啊?是要调走齐国军队,开赴前线去与匈奴作战吗?可如果要调,那要调多少?我们齐国内部的城防、治安又当如何?总要给我们留点人手吧。”顿了顿,补充道,“哦,我是齐国中尉梁广源,您叫我小梁就好,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那使节道:“在下姓宋,名安。” 宋安? 这名字如雷贯耳,在场不少人都听说过,包括姜洵。 宋安是朝廷出了名的酷吏,当年梁王谋反一案便是宋安审理。最终他力排众议,把在裹挟下参与谋反,最终一箭未放的小将领们也统统判处弃市,并将其全族流放。 除此之外,宋安也不畏权贵,当年不过只是一介县令,却寸步不让,顶住了各方压力,将尚阳一个闹出人命官司的堂弟给判了流放。 “哦,宋大人。”梁广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舞刀弄枪,显然没听说过宋安,说道,“下官心中实在困惑,还请宋大人明示。” 宋安是个文人,他一心维护大昭江山,只为陛下一人效劳。 这些拿着租税骄奢淫逸,又手握重兵,不知何时便要对朝廷造成威胁的诸侯王,早已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拿回齐国兵权。 宋安道:“诏书中已经写得很明白了,还请齐王交出虎符,将齐国所有士卒、车骑一律交由朝廷使节——也就是本人统御!其余的,不牢诸位费心,陛下自然会有安排。” 第116章 梁广源道:“那宋大人,我问问你。咱们齐国今日交出了虎符,从明日起,齐国的城防、治安是不是就都归宋大人一人负责了?宋大人对这些事务又清楚吗?我看宋大人怎么好像一窍不通的样子啊!” 两个人是秀才遇上兵,谁都说不清。 而在这时,殿门外有人轻声叫了声:“公子。” 只是大殿内挤满了使节团与齐国属官,梁广源又与使节争执不休,正吵得上头,因此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季恒压了压手,示意大家不必声张。 姜洵却像是长了一对千里耳,在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音中,清楚地捕捉到了“公子”二字,一回身,便与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季恒对上了目光。 季恒笑着冲他挥了挥手,叫姜洵专注正事,不用管他。 他在这儿也听了个大概,知道使节不是来缉拿姜洵,悬着的一颗心便也算是放下了。 姜洵转回身,换了个双手抱臂的姿势,季恒则在外围继续旁听。 季恒早先听说过宋安的事迹,知道宋安是个刀笔吏,性子有些宁折不屈。 不过除此之外,他对宋安还有一些很个人的判断——比如容易情绪上头,比如做事带有一定的个人偏见。总之不是一个该刚时刚、该柔时柔,会以目标为导向调整自己策略的人。宋安的性子是个很大的不稳定因素。 陛下派这样一个人过来,也让季恒品出了一丝微妙的意味。 他想陛下抱着的是这样的想法。 宋安若是能拿回虎符,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是拿不回,反而激得齐国生变,那么大不了便褫夺封国。 毕竟齐国并不强大,陛下想除掉齐国,最需要头疼的便是“师出有名”四个字。 只听那头宋安说道:“在陛下调令下达之前,齐国巡防、治安等一切事务照常执行便是!等陛下调令下达,那不好意思,陛下让我抽调多少兵力,我便要抽调多少兵力!诏令中有的,我照着执行,诏令中没有的,你们自己看着处理便是。” 梁广源轻“哼”了声,只觉得莫名其妙! 朝廷派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人过来是要如何?不会还要让宋安带兵上前线吧?那岂不是让齐国儿郎白白送死? 想到这儿,他便不得不又多想一步。 朝廷这决议,该不会本意就是要让齐国精锐上前线送死,至少和匈奴兵互相消耗,最好闹个两败俱伤,好削弱齐国的兵力吧? 若真是如此,那他断不能依。 为国捐躯,把部队拼光了可以,但他的兵决不能不明不白死在阴谋之下! 宋安又催促道:“还请齐王殿下交出虎符。” 姜洵正欲开口,纪无畏却又上前一步。 只见他走上前去搂住了宋安肩膀,语重心长道:“兄弟,站了这么久又说了这么久,一定累了渴了吧?来,先坐。”说着,又招呼宫人道,“快给宋大人上茶。” 一壶热茶端上来,纪无畏在宋安身侧跪坐下来,亲自倒了一杯,推到了宋安面前,说道:“实不相瞒,我有个侄儿就在军队里。本想着站站岗、领领军饷,毕竟谁能想到咱们齐国的军队还真有要上战场的这一天呢!顶多剿剿匪就已经很不得了了,可这眼下却忽然说要打匈奴……!” 宋安“哼”了声,对此表示万分不屑。 纪无畏道:“如果说要打匈奴,也不知咱们这齐国的军队又要被调到哪里去?是代地还是燕地?又要归谁统领?我们什么都不懂,宋大人消息肯定灵通,能否给指点指点?” “无可奉告!”宋安说着,拿空茶杯敲了敲案几,说道,“还请齐王殿下交出虎符,拿不到虎符,我宋安绝不踏出文德殿半步!这是诏令,殿下迟迟不交,难道是想抗旨不遵不成吗?” 所有软磨硬泡都不奏效,属官们垂头丧气,纪无畏一时无计可施,梁广源想着,殿下若要以死抗命,那他大不了跟着玩命便是,同时在脑子里盘算着,一会儿若要动手,如何才能最干净利落地将整个使节团一网打尽。 而在这时,姜洵说道:“好,我交。”说着,他摸了摸胸口,没摸到预想中的东西,便忽然慌张了起来,没头苍蝇一样在自己的怀间、袖袋里到处乱摸,说道,“哎?我虎符呢?”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2章 “什么?”梁广源率先傻眼, 看向殿下道,“不是大王,您把虎符带身上啦?” 齐国虎符一向存放在华阳殿的专属府库, 由专人看管, 存取都有严格制度, 又怎会发生带在身上还给弄丢了的情况?这属于重大事故, 传出去真是要贻笑大方,甚至是要遗臭万年了! 姜洵面色微红,眼下心跳得很快, 只是两手闲闲插在腰封上,外人看来却仍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颀长的身影如定海神针一般定在这幽暗的大殿中央,也稳住了属官的惶惶人心。 他知道宋安知道他在鬼扯,但他也不怕让宋安知道自己在鬼扯,说道:“上回剿匪动用过后, 便一直没放回去。我昨日去马场跑马, 许是在马场, 或是在往返途中给弄丢了。” 果不其然,宋安被气笑了,说道:“齐王殿下好重的玩心!虎符岂能随身携带,居然还能带去跑马给弄丢了?殿下这等做派,岂不是拿兵权当儿戏吗?” 姜洵目光下视, 望着跪坐在案几前的宋安, 缓声道:“此事我会亲自向陛下请罪。”说着,回身看向吴苑, 采取了严密的补救措施,“虎符遗失事比天大,立刻封锁马场和沿途街道, 并派人细细搜查。近来若有手持虎符前来调兵者,立即扣押。” 吴苑道:“喏!” 宋安坐在案几前“呵”地轻笑,纪无畏在一旁又给他倒了杯茶。 要么交出虎符,要么抗旨不遵,齐王今日本该择其一,可他既不交虎符也不叛变,让朝廷既没拿到兵权,一时也没名目对齐国出手,这让宋安有种无处发力的感觉。 他喝了杯茶,余光又向殿门方向瞥去一眼。 眼下大殿四周是他带来的一百郎卫,可在这一百郎卫的外围是三千齐王宫郎卫,再外围是临淄城守军,再再外围则是齐国关隘守军。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大概率都听齐王而非他这代表天子的昭廷使节的号令。 一旦激而生变,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临死关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毕竟谁又不想多活几年?至少眼下还有周旋的余地。 谎称虎符遗失,不过也只是缓兵之计而已,他倒要看看齐国还能耍出什么花招。 宋安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诸位今日所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如实向陛下禀报!” 姜洵道:“宋大人公事公办便是,不用碍我们的面子。” 紧跟着,季恒便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属官们这才看到他,纷纷惊喜道:“哎?这不是公子?” “来得也太巧,太及时了!” “是不是有人派人去请了?” 季恒微微点头示意,走上前来,说道:“事已至此——虎符我们定竭尽全力去寻找,若有消息,定第一时间告知宋大人。若是一直找不到,到时也请宋大人同我们共商对策。时辰不早,宋大人舟车劳顿,身上肯定也乏了,不如先到传舍下榻休息,今晚我请传舍为诸位接风洗尘。” 季恒给了个很好的台阶,让本就有意退一步的宋安不失颜面地下来了,说道:“那看来也只能如此!”说着,便起了身。 季恒道:“请。” 姜洵、季恒、属官等一大群人将使团送到了王宫南门。 季恒又请国相、太傅二人再送使团到传舍,今晚留在传舍作陪,一方面支开国相,一方面也请太傅稳住宋安。 他把太傅拉到了一旁,小声道:“宋安将计就计,便是愿意给我们时间。” 因为诏书已经颁布,无论如何,齐国都要给出一个交代。哪怕不交代,这也是种交代,到时长安必然会有动作。 所以无论如何操作,宋安都是不输的。 眼下他只是暂时不想逼得齐国采取极端手段而已。 “今晚宋安大概率不会有什么大动作,”季恒说道,“请老师好好作陪,陪他好好喝一杯,谈谈诸子百家、经世之道、诗歌音律、美酒美食美人,什么谈得来便谈什么。让他些许放下敌意,最好不要给长安报信。” 他看出宋安刚硬,却也容易情绪用事。 宋安眼下在齐国,就是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决不能跟他硬碰硬。 而老师这人佛得像水,一向没什么目的性,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让老师出面最好。 第117章 谭康则面色深沉,长安这道诏书,给他一种齐国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之际的感觉。 他心情有些沉重,说道:“我一定尽力,但他若非要……” “没关系,”季恒稳住了谭康,说道,“老师顺其自然便是。若真拦不住,外头也有我们的人盯守,无论如何,宋安和他的信件今晚都出不了临淄。” 谭康略微松了一口气,轻声应道:“好,有数了。” 而申屠景,看到长安派来的使节便跟看到亲人一样,比起齐国准备如何应对,他更想了解陛下的心思和朝廷近来的动态,若是能扒上使节另谋高就,那更好了,便也乐得去给使团作陪。 季恒又叮嘱左廷玉,命他带郎卫一路护送使团,到了传舍后在四周站岗警戒。又叫他调一支商队卫队,便衣守在传舍附近。 齐国不能监禁使团,但有人要出门,便衣跟踪总还是可以的。 左廷玉应道:“喏。” 季恒道:“今晚使团有任何动静,立刻派人禀报,没什么异常,也派人来跟我说一声。” “明白了。” 待得使团走远,人群便又一次炸开了锅。 属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纷纷议论道:“朝廷这是何意啊?此番收回了兵权,等打完仗,还会再还回来吗?” “收回兵权谈何容易!齐国若真交出了虎符,朝廷又怎会轻易归还?想都不要想。” “那陛下是想趁此机会改制?往后齐国军队便正式由朝廷接管了?” “当年陛下将虎符一分为三时,便已经算是改制了。只不过诸侯王势力在封国根深蒂固,陛下当年的政策未能触及根本,若有什么事,军队大概率还是听诸侯王的。可等此番交出了军队,交由朝廷带领,便相当于釜底抽薪——等打完仗,哪怕朝廷把军队送回了齐国,这些士兵也已经认主了,不会再听封国调令,朝廷也不会再交给封国指挥,大家拭目以待便是!” 而在这时,另一属官道:“改制倒还不是最差的结果,怕只怕是要削藩啊……” “其实削藩也不是最坏的结果……” 谈到这儿,大家便没敢再谈下去了。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四年前上演过一次,惠帝一朝更是上演过无数次。 朱子真站在最外围,听到这儿,不住地叹气摇头,一回身撞见了季恒,便又向季恒投去了一记忧虑的问询目光,可季恒也给不了他任何答案。 姜洵一言不发,离了人群,向华阳殿走去。 大家怔怔望向殿下离去的背影,却没一人敢上前阻拦,追问殿下该怎么办。 因为大家都清楚,大王也不知该怎么办。 季恒站了出来,挡住了大家的视线,说道:“诸位不必恐慌,朝廷这几年的确在战场上遭逢不利,要诸侯王出兵也在情理之中。高祖时期、惠帝时期,都曾有诸侯王出兵讨伐过匈奴,燕王带兵更是已成常态。这件事要如何应对,殿下晚些会给大家一个交代,大家先回官廨,一切如常便好。” 这话也略微安抚住了人心,避免恐慌情绪继续蔓延。 朱子真则带头问道:“公子今日回来了,还走吗?” 大家纷纷道:“是啊是啊。” 季恒道:“我与先王有约,眼下无论于齐国、于大昭而言,都正值危难之际,我会留下来与诸君共同面对。” 此话一出,大家便也像是吃了颗定心丸。 季恒又道:“大家先忙。”说着,便向华阳殿方向而去。 “哎?”梁广源双手抱臂,专注地与纪无畏探讨局势,一抬头便见殿下、公子前后脚地都走了,忙道,“这怎么都走了?那匈奴到底打不打,兵权到底交不交?有结论没?” 纪无畏把梁广源拉到了一旁,小声劝告道:“稍安勿躁。殿下、公子晚些时候肯定会秘密传我们的,等着便是。” 梁广源问道:“那不传怎么办?” 纪无畏道:“不传便说明你我无用,洗洗睡觉便是。” “……” 梁广源心道,好有道理。 —— 季恒赶到时天色已晚,华阳殿灯光幽暗,树形落地灯上的火苗星星点点、摇摇曳曳,两侧青色纱幔随风飘摇。 姜洵立在深邃幽暗的大殿中央,长剑悬在身侧。他像在想事,周身沉寂如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地面,眼眸微垂,并未察觉到有人走来。 季恒在门前踩掉了鞋子,提着袍摆走进去。 姜洵回过身,看到季恒那道清癯的白衣身影就站在屏门前,身后则是无边的黑暗。 两人隔空遥遥相望,季恒眉眼间显出忧色,姜洵的目光却是一改从前的深邃。 “阿洵。”季恒走上前来,他有种预感,预感姜洵已有了某种主意,便问道,“……这件事你怎么想?” 姜洵顿了片刻,说道:“其实诏书中也言之有理,诸侯王是高祖血脉、社稷屏藩,身为姜家后人,昭国有难,我自当首当其冲。齐国军队可以奔赴前线、保家卫国——可我不想交出虎符。” “你想怎么办?” “我想亲自领兵去打匈奴。” 他做这决定,对得起天地祖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却唯独对不起季恒。 他有些不敢去看季恒的眼睛,目光微微下视,落在了季恒的腰带上。 过了片刻,他抬起眼,便蓦地撞见季恒那双泛红的眼眶。 姜洵有些慌了,叫道:“叔叔。” “没事。” “没事。” 季恒不住地说道。 他没说支持与否,他们的意愿在这滚滚洪流中根本微不足道,他只说道:“先请梁中尉、纪老将军过来议事。” —— 夜幕下,纪无畏、梁广源正坐在纪府后院的亭子里吃饭。 正值仲秋,夜里很凉,一桌子菜早凉透了,蹄髈上也凝固了一层白花花的猪油。 之所以选在纪府,是因为纪府离王宫更近,坐在亭子里,是因二人激动得浑身发烫,待在屋子里嫌热。 吃饭也不是因为饿了,事实上他们心里都压着事儿,根本吃不下,喝个汤都嫌噎。 只是谁也不知接下来又将面临什么情况,干等着也是浪费时间,那便先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梁广源边吃边发表意见,口水雨露均沾地喷了满桌,说道:“都是领兵打仗的你也知道,谁带出来兵谁疼!咱们就这么把军队双手奉上,到了前线,人家士兵都有‘亲爹亲娘’罩着,就咱们这些士兵是寄人篱下。不说朝廷有没有什么阴谋,哪怕没有,那些最苦最累最危险,还最没功劳的仗,也得扔给咱们打,去了就是挨欺负……” 而正说着,家丁疾步走了过来,走到纪无畏身后侧站定,小声道:“老爷,王宫派人通传,说大王请您尽快入宫。” 梁广源听到了,问道:“那我呢?有没有传唤我?” 家丁道:“我去问问。”说着,便暂时离开了。 梁广源喝了口茶漱口,又继续道:“总之,就这么把军队送过去,我觉得不太行,大王若……” 话音未落,家丁又在拐角处现了身。 纪无畏、梁广源纷纷翘首望了过去,梁广源道:“如何?” 家丁道:“宦官说,大王也派人去了梁府通传。” “那不用去了,我就在这儿呢。”梁广源说着,起身正了正衣冠道,“走吧老兄。” —— 华阳殿,姜洵坐北朝南,季恒坐左侧上首,两人面前的小案上摆了不少糕点瓜果,却几乎纹丝未动。 等待的时间里,二人甚至没怎么说话。 他们知道姜洵一旦上前线,两人必定是聚少离多,能像眼下这样单独相处的时光已经很少了。但在心事重重、大事悬而未决之下,沉默才是最让他们感到舒适的状态。 等着等着,姜洵忽然问道:“叔叔午饭都还没有用吧?” 季恒“嗯”了声,说道:“但我实在吃不下。” 刚说到这一句,便听院外传来一阵响动,没多久,纪无畏、梁广源便脱履入殿,说道:“殿下,公子,你们找我。” 是季恒先开了口,说道:“二位将军快请坐。” “喏。” 待得二人入座,季恒与往常廷议时一样谈笑风生地开口道:“深夜传唤,实属无奈,还望二位将军见谅。” 不过他也深知,自己离开了两个多月,许多事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二位将军对他也有了微妙的隔阂与防备。 梁广源看了眼纪无畏,见他不言语,便搭腔道:“没有没有,宫里不传唤,我们今晚也是睡不着的!” 季恒便开门见山道:“不知对于今日之事,二位大人有何看法?” 第118章 对面有些沉默。 他们是殿下的师父,无论之前与季恒维持着怎样的关系,从季恒请辞离开王宫的那一刻起也已经断了。 他们有些看不明白,之前殿下与公子闹得像是要一刀两断,公子今日是如何出现在王宫中的?和殿下又是如何和好的?又好到哪一步了? 今日话题实在敏感,能当着公子的面谈吗? 姜洵察觉到这微妙的氛围,喝了口茶,放下茶杯道:“二位师父直言便是,之前是我年轻不懂事,喝醉了酒在城外叫门,叔叔没给开,我便跟叔叔怄气,不过早就和好了。大家有什么便说什么,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为了让二位师父相信他和季恒已和好如初,他又道,“我这阵子动不动往马场跑,其实都是在往叔叔家里跑。” 梁广源莫名问道:“那剿完匪回来那日也是……” 姜洵没说话,算默认了。 于是,梁广源无言地缓缓扭头,与纪无畏对视目光。 他眼下满脑子都是纪无畏那日说的“极乐坊三天三夜”。 事实上,殿下剿完匪,也是三天两夜没见人影,他还在想,殿下这是上哪儿“极乐”去了?原来是找他小叔叔去了! 若非公子是男子,他都要怀疑—— 梁广源想着,缓缓抬眸,便瞥见了季恒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只见季恒眼眸温和,似一汪清泉,肤白胜雪,面颊上又浮出两抹红。 且气氛越是沉默,季恒脸颊便越是红。 梁广源心道,再怎么说也是男子,自己在胡思乱想什么呢?他暗暗收回了目光,只是脑子里却又猛然浮现出高祖、惠帝、当今天子身边那些“青史有名”的男宠们…… 不对不对,公子出身名门,又有旷世之才,即便他们大王英雄出少年,英勇神武、帅气逼人、身份尊贵,出门能迷倒一大片妇女,公子又怎会甘愿……自己这样想,实在太不尊重公子了。 纪无畏用力咳了一声,看向他道:“广源,你先说。” 梁广源这才抽离思绪,清了清嗓说道:“这件事,我方才也同纪老将军探讨过了。我的态度是,打匈奴可以,但指挥权不能交!” 姜洵则耳根微红,瞥向了季恒。 只见季恒面颊、脖颈都已红成了煮熟的虾,在白衣衬托之下,红得有些触目惊心。 他想不去关注季恒反而会好一点,便看向了纪无畏,问道:“那师父怎么想?” 纪无畏道:“朝廷派这么一个大臣过来,没头没尾地就叫我们交出兵权,如此荒唐、如此儿戏,我肯定是不信服的。如何应对,殿下做个决断便是。” “好。”姜洵道,“我的决断是——我要亲自带兵上前线。” 其实大家的看法不谋而合,谁也不想交出兵权,可朝廷又要他们出兵打匈奴,他们也不能抗旨不遵。 那么能争取到指挥权,便是眼下的最优解。 季恒也是相同的看法,哪怕要谋反,眼下也不是时候。但若能趁此机会名正言顺地统领军队,换个角度想,又何尝不是一次机遇?只不过这机遇中又危机四伏。 梁广源又提出顾虑道:“可诏书上是要大王交出虎符,我们不交,主张要自己带兵上前线,陛下会同意吗?恐怕连宋安那一关也过不了。” “有可谈空间。”季恒道。 “……这怎么谈?” “先摁住宋安,同时直接与朝廷联络,展开谈判。”季恒道,“朝廷下这道诏书,其实也是一步险棋,他们也没把握齐国是会交出虎符,还是会有其他动作。” 何况收到这诏书的,恐怕也不止齐国。 “长安已经与匈奴开战,而我们齐国愿意出兵合击,我想朝廷在考虑过后,会接受这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眼下这节骨眼上,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 姜洵双手抱臂,说道:“二位师父若是认同,时间紧迫,明日一早,这奏疏就得快马加鞭地发出去。” 梁广源道:“朝廷若是接受,那自然是最好的了。” 纪无畏道:“我也没意见。” 姜洵一锤定音道:“那就这么办。” 这奏疏自然是由季恒来写,他方才已打过腹稿,但暂时还不准备动笔。 今夜请二位将军前来,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 “纪将军,”季恒道,“方才在文德殿,我听您问宋安,齐国的军队是要开赴代地还是燕地。假设朝廷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条件,那去往哪个前线,会有什么影响?纪将军能否给分析分析。” “是这样的。”纪无畏对匈奴各部的情况,与朝廷对战匈奴的部署了如指掌,说道,“代国正对着的……”说着,看向对面,“有地图吗?” 季恒记得姜洵房间里始终挂着一张羊皮地图,便起了身道:“我去拿。” 姜洵心想,当着二位师父的面,就这么随心所欲进出他的“闺房重地”,会不会也太暧昧了点?他便道:“我去吧。” 可眼下宫人已经清退,姜洵是大王,二位将军是前辈,季恒还是觉得自己起身最合适,便坚持道:“没事,我去。” 没一会儿,一张精细的羊皮地图便铺在了四人中间的地面上。 “这里,”纪无畏隔空画了一个圈,说道,“就是匈奴本部。匈奴本部正对着的是咱们的代地,而代地往下便是关中,我们昭国的心脏。” “惠帝一朝,匈奴最嚣张时便是从代地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长安头顶。”纪无畏说着,手指从草原划向长安,像一把直插昭国心脏的利剑,那一仗是惠帝毕生的耻辱,也是昭国的耻辱。 “身为京师重地,关中不仅物资丰富,若是能对关中造成威胁,匈奴也能索要到巨额财物。所以一直以来,夹在关中与匈奴本部中间的代地,都是大昭与匈奴的正面战场!双方精锐重甲,多在此对垒。” “而偏东一点,”纪无畏说着,又划出了燕地上方直至辽东的那一片区域,说道,“则是左贤王部。” 左贤王是匈奴王储,眼下左贤王便是邪烈单于的儿子依悍。 “匈奴帝国由多个部落组成,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尤其一些部落与匈奴并非同本同源,属于‘打不过便加入’。” “燕地正对着的,大部分便是这些‘打不过便加入’的部落。”纪无畏道,“这些部落都由左贤王统领,与匈奴本部相比,可以说是一盘散沙,打仗的意愿并没有匈奴本部那么强。” “但匈奴大军有时也会攻其不备,对燕地发动猛攻。他们这么做的目的,往往不是入侵燕地,而是逼迫朝廷分兵,好削弱代地的兵力。” “有时,燕王也会配合朝廷,从匈奴侧翼主动发起攻击,所以燕国属于侧面战场。”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3章 夜深人静, 落地铜灯上的灯芯静静地燃着,在幽暗的宫殿打下一道树形的阴影。那阴影逐渐扭曲,拉长, 落在了姜洵晦暗不明的侧颜上。 他换了个盘坐的姿势, 说道:“大家不必拘束, 自便便是。” 季恒逐渐感到体力不知, 却仍跪坐着,后背挺拔而不显僵硬,姿态柔和中不失风骨。 他端起茶壶, 给自己倒了杯茶,滚烫的热茶激起袅袅白雾,问道:“那么以纪将军之见,齐军被派往哪一边的可能性更大?” 纪无畏道:“往年,代地一直是梁王率北军在守, 梁王手下都是他自己的亲信, 跟他配合得天衣无缝。朝廷也一向是先保代地, 再保燕地,兵力、军备、粮草一切都以代地为优先。燕王那边,则是从北军分一部分兵力前去支援,这支军队一般都是由颍川侯统领。” “姑父。”姜洵说道。 “嗯。”纪无畏随口应道,“如果我是班越, 我便让齐国去支援燕国, 原本要分出去的兵力留下来巩固代地,这样打起来最舒服。” 季恒听出了这段话的弦外之音, 说道:“燕王难就难在一方面要为朝廷驻守边疆,一方面又要受朝廷猜忌。燕地苦寒贫瘠,靠封国租税喂不饱自己的兵马, 军粮、军备很大程度上要依赖朝廷。可朝廷一方面怕把燕国饿死,一方面又怕把燕国喂得太饱。” 他想,燕国被匈奴袭扰成什么样,都不是朝廷最关心的。 朝廷首先要保的是代地,以避免匈奴长驱直入,同时又不能对燕国坐视不理,以免让燕国彻底沦陷。 “颍川侯是安阳长公主的夫婿,”季恒道,“安阳长公主是太后所出,即便她立场中立,陛下也对她疼爱有加,但毕竟不是陛下嫡系。” 陛下最信任的嫡系,只有班家,唯有班家与陛下、与皇太子的利益绝对一致。 第119章 季恒声音因气血不足而逐渐变得虚弱,说道:“朝廷往年都把非嫡系的颍川侯派往燕国,其心思也可见一斑了。” 从这角度上来看,朝廷直接让齐军去支援燕国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齐军久不经战,自然不如常年与匈奴作战的中央北军有价值。但好歹也是军队,过去了也能派上些用场。 如果叫季恒选,他也想选燕国。 毕竟燕国是侧面战场,战况没有代地严峻。再者,他们与燕王私交也不错,燕王本人也值得信任。他甚至看到了借此机会,与燕王谋求某种合作的可能性。 “如果……”季恒说着,抬眸望向了纪无畏,目光却开始失焦,忽然感到这幽暗、空旷的大殿正在他眼前旋转。 他太久未进食,气血有些衰竭,强撑着讲话又耗尽了他肺腑的元气,胸口开始闷痛了起来。 姜洵有所察觉,便询问二位师父道:“眼下已是子时,要不要传些宵夜?吃完也好打起精神!” 方才在纪府,梁广源是话没少说、饭也没少吃,嘴巴一刻也没闲着过。 纪无畏却是没怎么说话也没怎么动筷,眼下商讨出了眉目来,这才些许有了胃口,说道:“传吧,我饿了。” 宫人都被支开了,姜洵便起了身,到殿门外去吩咐宫人。 结果关上屏门一回身,便见季恒那小手伸到了案几上。 像是有些头晕,晕到快失去意识,他脑袋微微耷拉着,随手抓起一块糕点便往嘴里塞。要死不死抓的还是核桃酥,最干巴的那一块,结果刚塞进去便被渣滓呛到,开始猛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 “咳—咳—” 他眼眶泛起一圈红,以手掩面,极力维持着体面。 姜洵走到季恒身侧单膝跪地,一手给季恒拍背,一手拿帕子帮季恒捂嘴,说道:“都吐出来。” 而季恒根本做不到把含在口中的食物又吐出来。别说是吐姜洵手上了,哪怕现场没人,他也做不太到,便硬生生咽了下去。 ……姜洵又从案几上拿了杯茶,递到季恒嘴边。 季恒眼睛还在流泪,姜洵手掌撑着他后背,眼前又一杯水抵在嘴边,这前后夹击的姿势让季恒有种被姜洵硬控的感觉,不知不觉便被喂进去一口水。 等水咽下去,便也好多了。 “来。”姜洵说着,又扶季恒起身,带他到内室洗手。 待得二人一前一后手拉着手消失在了纱幔后—— 纪无畏、梁广源便也缓缓扭头看向了对方,像两只瞪大了双眼对视的猫头鹰。 —— 一墙之隔,姜洵把季恒的手泡进了盥盆内。 平静的水面皱起了波纹,那双手在水底更显纤细莹白。 姜洵把季恒的手洗干净了,又拿帕子一根根擦干。 他饶有兴趣、乐此不疲、陶醉其中地做着这件事,等擦得一颗水珠都没有,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 而季恒只是用幽怨的目光看着他。 姜洵一抬眸,撞上这眼神,却又坦然得仿佛事不关己。 他在季恒唇瓣上落下一吻,又不满足似的撑住了季恒后脖颈,吻了个结实,而后小声道:“最近阿宝正霸着你的床,等下谈完,便睡在我这儿吧。” 季恒应道:“好。” 姜洵又调戏道:“不如把长生殿让给那小鬼,往后便来做我华阳殿的内人吧!” 季恒笑道:“那倒不必。若是长生殿容不下我,季府离王宫又不远,我每日来回一趟便是了。” “容得下!”姜洵急流勇退,又落袋为安道,“那往后便都搬回长生殿了?” 季恒“嗯”了声。 姜洵很满足,而在这时殿外又传来一阵响动,是宵夜到了,他便道:“走。” 两人若无其事坐回了案前。 姜洵正是“直肠动物”的年纪,三天两头地大半夜传宵夜,厨房便也提前预备。 不过他大鱼大肉惯了,季恒饮食却要清淡。 姜洵看了眼食案,似乎没几样季恒能吃的东西,好像就只有一碗鸡肉粥。只是一瓦罐的鸡肉粥被平分给了四个人,分量便很少,只有那么小半碗。 姜洵手臂很长,把自己那碗递到了季恒食案上,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炙鹿肉,说道:“话说回来,朝廷把诸侯国军队派去另一诸侯国,也不怕两国一拍即合,合纵谋反吗?” 季恒实在饿了,先专心吃饭。 这鸡肉粥很浓郁,又洒了些胡椒粉,吃下去胃里暖暖的,很舒服。 他见案上还摆着一碟炙肉,狐疑地夹起来咬了口,果不其然,上什么肉不好,却偏偏是鹿肉。 一扭头,见姜洵的食案上那一叠鹿肉已经见底,一时竟有种“今晚要完”的预感…… 纪无畏道:“也要看匈奴今年的战术。若匈奴对燕国发动猛攻,逼迫梁王分兵,梁王不想分,那么在匈奴的压力之下,朝廷也极有可能把咱们派去支援燕国。” “这其中还有一个变数,”季恒看大家都忽略了一点,便开口提醒道,“大家猜猜,同样的诏书,陛下都颁给谁了?肯定不止一个齐国。如果还有吴军、楚军、赵军可以征调呢?” 梁广源听完彻底破防,说道:“那咱们还讨论什么?这变数也太大了!干脆都别聊了,就等着昭廷答复吧。” —— 九月末,边塞凛冬将至,寒风冰冷刺骨。长城似一条巨蟒,盘亘在连绵的山脉之上。 今年降温降得早,冬服还未发下来,王后正征调民妇紧急赶制,瞭望塔上的士兵们便穿着单衣冷得瑟缩发抖。 寒冷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错觉,可正值匈奴频繁出没的季节,谁都不敢有半分懈怠,因为他们的背后是他们的妻儿老小和辛劳一年收获来的粮食。 无月之夜。 草原上风在呼啸。 天穹没有一丝光亮,而在这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危险正在匍匐逼近。 没有火把,没有厮喊。 他们在马蹄上包裹了羊皮,生怕惊醒熟睡中的猎物。 十六岁的男孩站在瞭望塔上,后背站得笔挺,怀中抱紧了刀,这是他第一次服役。 大昭征兵是从二十岁始,唯独燕国是从十六岁,尚未发育完全的肩膀,便已经要扛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他们守在此地,不为在匈奴入侵时进行拦截,以燕国的兵力,根本守不住如此绵长的边境线。 他们只能在发现敌人时尽快点燃烽火台,第一时间向后方传递消息。 可黑暗却让男孩什么也看不见。 身侧老兵喝了些酒,坐在冰冷的地面打着盹儿。 他脑袋靠着夯土墙面,隐隐感受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像心跳一样,一下一下,以低沉得让人胸口发闷、后背发紧的频率震动着。 老兵蓦地睁了眼,说道:“他们来了。” 男孩疑惑道:“谁们?” “匈奴。”老兵说着,登时清醒,“快,敲梆子,提醒全军警戒!” “邦—邦—邦—邦—” 男孩身姿矫健,拿着梆子边敲边跑,说道:“匈奴来了!匈奴来了!” 大家登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纷纷从垛口探头望去。原本漆黑如一片深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的草原,眼下却似是有一团巨大的黑影在攒动。 “看到了吗?” “是匈奴吗?怎么那么大一团?” 那黑影像一只匍匐在地,又缓缓起身的巨兽,快要把整个地平线吞噬。 紧跟着,随冲锋的震天厮喊,匈奴点燃了火把,亮出了弯刀,齐声高喊道:“杀——!!!” “快——!!!” “点燃烽火台——!!!” 边塞上空升起了滚滚狼烟,老兵隐藏在夯土墙面后,只在垛口放了只眼睛,观察许久后说道:“是左贤王的大纛。” 此次敌军起码有五万人,如果没看错,打头的一个是左贤王依悍,另一个便左贤王的叔父、邪烈单于的弟弟苍瞳。 苍瞳是独眼,另一只眼常年拿皮革包着,因此很好认。 老兵道:“来两个人!立刻快马加鞭前去禀报大王!匈奴大举入侵,势必要有大动作,务必要守好关口!把这小子也一块儿带走!”说着,一把把那十六岁的少年推了过去。 —— 丑正时分,左廷玉派人传话,说传舍一夜无事。宋安在晚宴上不冷不热,不过也喝了几杯,眼下已熄了灯歇下了,门口有人盯守。 听了这消息,大家也些许安下心来。 已是后半夜,四人都有些疲劳,季恒声音也有些哑了,像含了一口细沙,说道:“宋安交给我,我来稳住他。无论如何,齐军大概率也是要出征的了,军队的事有的忙,这些要辛苦三位。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第120章 纪无畏道:“若要出兵,这军粮和兵器也不知是朝廷出,还是要我们齐国自备?” 季恒道:“燕王大部分租税也都花在了军队上,朝廷顶多补贴一部分。我想,若我们要求要自己统兵,那么朝廷大概率会叫我们自己出装备。没关系,这些事都交给我来愁。” 得亏于陛下帮他们还清了债务,太后赏了他们一大笔钱,吴王又送了他一笔大生意,加上他自己的积蓄,大体上倒能周转得开。 哪怕哪一日周转不开也没关系,他还可以去“诈骗”吴王。 姜洵道:“那就先这么说。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养足精神,从明日起可有的忙了。” 四人便纷纷起了身,纪无畏、梁广源走在前,姜洵、季恒在身后相送。 今晚没有月光,天便格外黑,黑得快要伸手不见五指。 宫人在前头提着灯笼,梁广源走下台阶,心想,这么黑的天,公子一个人走夜路应该会害怕吧?他们刚好顺路送送,两个武夫当侍卫,绝对安全! 而一回头,却见季恒还站在檐下没下来。 “哎?”梁广源道,“公子你……” 季恒温声解释道:“我留下来与殿下还有事要谈,二位将军先请回吧。” 梁广源边走边回头,说道:“哦……那公子可要注意安全。殿下,你记得派两个郎卫护送公子,眼下入秋了,盗匪猖獗,城里治安也不太好。” 姜洵人高马大地站在季恒身后,两人相隔不近不远,是个很耐人寻味的距离,说道:“多谢提醒,真是差一点就没考虑到呢。” 梁广源又挥了挥手,说道:“请回吧,不用送了。”说着,在院门外上了马,与纪无畏二人策马而去。 夜色沉沉,更深露重,待得二人走远,姜洵便从背后抱住了季恒。 季恒腰很细,细得像是怎么也抱不紧似的。 他又把头埋进了季恒颈窝,那里很软很香,姜洵来回地蹭,又用力吸食季恒的气味,问道:“我可以抱你吗?” 季恒心道,殿下何时是这种抱之前还要问一问的人了? 又心道,这不正抱着呢吗? 可姜洵很有可能要出征了,这让他想对姜洵好一点,再好一点,便没反问,只温声道:“可以。” 话音刚落,季恒便两脚腾空。 姜洵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迈步向内室走去。 殿内光线昏黄深邃,走到了门框边,姜洵便又逐渐放缓了脚步,迫不及待地低头吻了季恒。 季恒心想,好歹先把他放下来…… 可姜洵一身使不完的牛劲,让他根本不在乎季恒这点重量,就这样横抱着季恒亲吻。 季恒环住了姜洵脖颈,寻求些许的支点。姜洵深深埋着头,这姿势让他后颈有块骨头凸了出来,季恒便抚摸那块骨。 凌晨两点,季恒本就疲惫得神魂出窍,这下更是被亲软了,浑身脱力地配合着姜洵。 直到吻够了,姜洵才抱着他走到床边坐下,拉开季恒一条腿,让季恒跨坐到了自己身上。 季恒抱着姜洵,趴在姜洵怀里。 有谁会不喜欢这样一个大大的、能稳稳托住自己、又自带发热功能的大玩偶呢? 这姿势让季恒很舒服,舒服到快要入睡,可姜洵又顶着他,他便有些幽怨道:“以后不要再吃鹿肉……” “嗯。” 姜洵应得很轻易,也很不走心。 他抽出季恒压在身下的那部分衣摆,季恒的腿细得很可怜,因常年不见光的缘故,更是白得像雪一般。他跨坐着,两腿折叠在床边,洁白的足衣堆叠在他光溜溜的小腿肚上,这画面带给姜洵的冲击力实在太强。 姜洵两手撑在身后,过了片刻,又躺下了。 季恒也趴他怀里。 姜洵一声不吭,出了满头大汗,手从季恒侧脸滑下,缓缓抚过季恒鬓边的碎发。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季恒的眉眼、鼻梁、嘴巴,像是要牢牢刻在心里,说道:“很奇怪……有时想回忆你的样子,可越用力便越是想不起来。改日得找个画师画一幅你的画像,随时带在身上。” 季恒心底莫名泛起一阵酸楚,应道:“好。你的也画一幅。” “好。”姜洵道,“熄灯睡觉吧。” 季恒很遗憾,身上的疲惫与缱绻袭来的困意,让他想趴在姜洵怀里就这么沉沉地睡过去,可他还有未完之事,便说道:“奏疏还没写……” 姜洵知道这事拖不得,便道:“那起来?” 季恒“嗯”了声。 姜洵坐起身,季恒顺势从他身上滑下来站稳,两人一同走到了书案前。好在季恒腹稿已打了个七七八八,提起笔,借着一盏豆形铜灯写得十分顺畅。 姜洵则起了身,走到了殿门前对宫人道:“烧洗澡水,我要沐浴。” 寅正时分,天光破晓。 热水一桶桶倒入了浴桶中时,季恒也刚好放下笔。 立夫头上顶着呆毛,嘴上打着哈欠,盯着宦官把洗澡水、帕子、换洗衣物等都备好,表面平静,内心却是一肚子牢骚,想着殿下怎么早不洗晚不洗偏偏这个时候洗。 姜洵走来看了眼,问道:“就一桶?” 立夫抬起脸,一脸“不然呢?”的诧异表情看向了姜洵。 姜洵道:“你没看这儿有两个人吗?” 立夫破防道:“那殿下只说殿下要沐浴,也没说公子也要沐浴呀!” “算了,”姜洵自知理亏,大度地没跟他计较,只道,“滚吧。” 立夫求之不得地滚了。 姜洵对其他宦官道:“你们也滚。” “喏。” 待得殿内只剩他与季恒,两人“你先洗”“没事,你洗完我再洗”地推脱了一个来回,便谁都没再客气,愉快地一起坐进了浴桶。季恒坐姜洵身前,被夹在姜洵两腿之间,姜洵两手则从背后环着他。 窗柩外的一方天地在两人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明亮,公鸡打鸣,宫人起床,尘世逐渐变得熙攘,两人就这样熬了个大通宵。 大概是困劲过去了,季恒处在一种迎接崭新一天的微微亢奋之中,已经不想再睡了,说道:“我们洗完澡去看阿宝吧。” ----------------------- 作者有话说:姜洵:臀桥臀桥臀桥臀桥臀桥…… 感谢订阅!又来晚了,字数有些不足[化了][化了] 第94章 两人来到了长生殿时, 乳母已经起床,见了季恒说道:“昨日便听说您来了,我还半信半疑……”又有些惭愧道, “小殿下这阵子胃口不好, 消瘦了许多。” 季恒能想象到乳母这阵子该有多焦头烂额, 说道:“嬷娘也着实辛苦, 先去用饭吧,阿宝交给我们就好。” 乳母应了声“好”便出去了。 阿宝正躺在床上呼呼睡着,两手松松握成拳放在了枕头两侧, 跟投降似的。 季恒走到阿宝身侧躺下,手撑着头,就这样看着阿宝,又时不时用手指逗逗他脸颊——只可惜没之前那么肉了。 姜洵也侧躺下来,顿了顿, 鼻子凑过去在阿宝的头发上嗅了嗅, 说道:“臭烘烘的, 都不洗澡,让他洗个澡跟杀猪似的,快比恭喜、发财还要臭了。” 一句话捅了季恒三次心窝子,季恒静静注视着姜洵,没有任何依据, 只是单纯想人身攻击, 说道:“你小时候也很臭。” 姜洵对此十分坦然,说道:“那他就不能跟叔叔小时候一样香香的吗?好的不学学坏的。” “……” 阿宝像是听到动静, 哼唧了声,有要醒来的迹象。 他用小拳头揉揉眼睛,没一会儿便睁开眼, 竟看到叔叔、哥哥正躺在他一左一右撑着脑袋看着自己,还笑得十分诡异,一时还以为是在做梦。 “唔?” 阿宝反应很淡定,以为是没醒过来,决定重新醒一次! 他闭上眼,用小拳头揉揉眼睛,而后再次睁开眼,结果刚一睁眼便被吓哭了,说道:“我怎么做梦醒不过来了……我是不是已经死了……我再也不偷吃蜜饯了……哇——!!!” 姜洵叹了一口气,平躺回去。 他和季恒搞不出孩子,不能父死子承,那就只能兄终弟及,将来有什么都要传给阿宝,可阿宝这智力却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担忧。 阿宝不行,那就只能寄希望于侄子了。姜洵又莫名其妙、天马行空地想着,给阿宝定个娃娃亲之类的也不错!哪家有年龄合适的女娃娃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 上书朝廷的奏疏,季恒天一亮便发了出去。 第121章 晌午时分,朱子真又来长生殿找他,问他今年秋税的事。殿下说让每家每户都多交些粮,多于二十税一的部分则由官署出钱赎买,只是一共赎买多少,殿下还没给个说法。 朱子真问得也很是时候,齐国大概率要打仗了,粮食自然要提前预备。 季恒便当场算了一笔账,结合军队所需、公帑资金、粮仓容量等各种因素,综合能多囤就多囤的原则,最终决定购入一百万石,让朱子真向郡府、县府摊派下去。 宋安那边,季恒则先晾了他几日。 这几日内,宋安一举一动都在季恒监视之下,宋安也清楚自己正处于监视之下。 第三日,宋安实在没忍住出了传舍,随身带了几名郎卫,准备出门逛逛,顺便观察一下周遭环境。 左廷玉自然没有阻拦,不过很快便有“民夫”跟了上去。 宋安意识到有人跟踪自己,都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他若死在了传舍里,齐国高低也要对此负责,可他若死在了大街上,齐国可就便有的辩白了。 于是他没走多远,便又回了传舍,之后便连屋子都很少出。 季恒听闻此事,心里便也有了底。 宋安还是怕死的。 兴许在来之前,他也做好了会没命的准备,但真到了临死关头,是个人都会有求生欲。 那日在文德殿,宋安没有和他们鱼死网破,而选择了后退一步,这一步也亲手瓦解了他自己的一部分意志。 在这样的蹉跎下,他只会一步退、步步退,慢慢地失去骨气,再也没有拿刀要跟他们同归于尽的勇气。 季恒又晾了他两日。 而在第五日,季恒乘车到传舍拜访了宋安。 几天来的“软禁”生活,和不知齐国作何打算,是否要杀他祭旗的担忧,让他的心理防线几乎一击即溃。 看到来的人是季恒,不知为何,他竟暗自松了一口气,问道:“虎符可找到了?” 季恒没回答这问题,他径直步入中堂,在宋安对面跪坐下来。 左廷玉守在门外,差役来给他奉茶,季恒喝了一口,说道:“也不知宋大人在传舍睡得好不好,吃得习惯不习惯?若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跟廷玉说一声便是。” 宋安心有怨气,侧着头并未应声,顿了顿,又像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似的说道:“你们趁早交出虎符,我就能睡得踏实了!” “这件事宋大人可以放心。”季恒说道,“齐国一向以天下兴亡与百姓福祉为己任,匈奴猖獗,我们也睡不好觉,大王准备要亲自带兵打匈奴呢。” 朝廷连年征战,国库、兵力都已空虚,齐国愿意出兵,这自然是个不坏的信号。 宋安道:“可陛下的意思已经在诏书中写得很清楚了,是要齐国交出虎符!你们不交虎符,却要亲自带兵上前线,这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不是宋大人要给陛下交代。”季恒始终保持着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神态与语气,说道,“陛下旨意,宋大人已经传达得很清楚了,接下来,是我们齐国要给陛下一个交代。我们会直接上书陛下,直接与陛下交谈,宋大人稍安勿躁,给我们一些时间便好。” 宋安思绪杂乱,这交代,也不知陛下会否接受? 季恒没给他太多考量的时间,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循循善诱,继续说道:“与匈奴作战,凶险万分,我们大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又不贪图封赏,宋大人以为齐王又为何要冒这个风险,非要亲自带兵上前线不可?直接交出虎符,留在封国享乐不是更好吗?” “是啊,”宋安问道,“这是为何?” 季恒说道:“这些士兵,都是齐国子弟兵,说句不好听的,我们不放心交给梁王来带。梁王为人我们不好说,我们只知他那内侄尚阳,仗着有班家做后盾,在齐国是横行霸道、草菅人命、欺行霸市。对于梁王,我们也无法完全信任,又如何能放心把数万齐国子弟的性命都交给他?” 宋安竟有些被说服了,他在朝中无偏无党,只是陛下手中的一把刀。 当年他做县令时,便同尚家硬碰过硬,知道尚家人的面目,也知道班家一直在给尚家撑腰,于是连带着对班家也有些敬而远之。 他一向以为诸侯王只是贪图享乐,霸着封国却不做事的蛀虫,只是这一路走来,他的确也感触颇多,想起齐国四年前倾家荡产地赈济灾民,又忽然觉得,齐国还真是诸侯国中的一股清流。 他又有些暗戳戳地打探道:“可公子说尚公子欺行霸市、草菅人命,这是怎么了?” 季恒“无意间”透露出的几句话,引起了宋安极大的兴趣与共鸣。 季恒道:“放高利贷,放任自家豪奴打死打伤百姓,随意打死自家奴隶——这些‘小事’便不多提,我只说两件事。” 宋安注目过来。 季恒道:“一者,四年前齐国瘟疫,尚阳联合齐国几大药材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导致疫情加速蔓延,他们这一举动,害了多少齐国百姓的命?” “二者,这些年尚家包办朝廷的药材生意,赚下了金山银山。朝廷打仗,打得国库愈发空虚,尚家的私库却是越发殷实。齐国百姓都知道一句话,说尚家的钱,哪怕一把一把地往外撒,也能撒上一甲子,这其中能没有猫腻?” 宋安实在单纯得可爱,继续刨根问底道:“公子是说什么猫腻?” 季恒没想到自己今日竟要把话说明白到这种程度,道:“宋大人打听打听药材一般是什么价格,等回了长安,再打听打听尚家卖给朝廷是什么价格,便都清楚了。就这么一进一出,国库的钱便‘哗啦啦—’地往尚家流,这其中又能没有班家包庇?” 宋安是一把宁折不屈的刀。 那季恒便要把这刀尖调转个方向。 —— 与此同时,吴王姜烈笑呵呵地把昭廷使节送出了广陵城。 这使节是能说会道的性子,酒量也不错,把吴王哄得很高兴,顺利借到了五万兵力与物资钱财,算是超额完成任务。 几日后,有四封急报同时送入了未央宫。 “陛下,”福满道,“燕王急报,九月二十八日,匈奴大举越过长城,兵力约为五万,领兵的是左贤王依悍和他的叔父苍瞳。他们分成多股,一夜之间便掳掠了十几座城池,焚毁村落无数,眼下又合兵对几个关口展开猛攻。颍川侯率三万精兵,已与燕王汇合,但今年匈奴攻势太猛,兵力远远不足,燕王请求陛下支援。” “另外,赵王已交出虎符,吴王答应借兵,齐王那边也说愿意为朝廷打匈奴,可齐王说想亲自带兵上前线!” 姜炎想了想,说道:“把赵军、齐军派到燕国支援燕王,吴军派到代地支援梁王。” 福满问道:“那齐王说要亲自领兵的事……?” 战况紧急,姜炎没有功夫再跟齐国拉扯了,说道:“就依他们吧。还真有人想往前线跑,叫他们后果自负便是。” “喏。” —— 要齐国出兵支援燕王的诏令不出七日便送到了临淄。 前线十万火急,一刻都耽搁不得。 姜洵清点兵马,紧急制定行军路线,这几日几乎都宿在了军营。季恒也忙着准备大军的干粮、粮草、药品,每日忙得晕头转向。 家国大义当前,那一点儿女情长根本不足为道。直到出征当日,季恒才又见到了姜洵。 季恒同姜灼、阿宝将姜洵送到了城外十里。 姜灼哭得稀里哗啦,说道:“别人都是避之不及,就你上赶着往上撞!没有你这一仗就打不赢了?没你一个就不行了?姜小黑,你是不是脑子被驴给踢了?”说着,眼泪滚滚落下,在扑了厚厚一层粉的脸上划出一道道泪痕。 姜洵见不得姜灼这哭哭啼啼的模样,他还没和季恒好好道别呢,本来留给他们的时间就不多,不耐烦道:“啊,行了行了,憋回去,我是出征又不是出殡,你哭这么惨干嘛?等我马革裹尸,你再哭也来得及。”说着,就要向季恒走去。 姜灼嘴巴大张,“哇—”的一声哭得更惨了,这哭相整个就是一放大版的阿宝,说道:“叔叔,你快抽他!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这么不吉利的话他都敢说出口!叔叔你快教训教训他!” 寒风撕扯着季恒雪白的狐裘,他牵着阿宝站在一旁,整个人格外宁静,说道:“我可不敢。” 姜洵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 秋末冬初,山上的枫叶红得像火,这几日气温急转直下,张口已经能呼出哈气。 第122章 他伸手帮季恒戴上了帽子,两手在帽子里捂住了季恒冰凉的耳廓,顿了顿,在季恒额头上落下一吻。因两人的身高差,加上又有季恒宽宽大大的帽子遮挡,因此动作并不明显。 季恒目光微垂,说道:“平安回来。” 姜洵道:“一定。” 姜灼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哭嗝,之后眼泪便直接止住了。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应该是眼泪花了眼,看走眼了吧?对,应该是的。 姜洵上了马,“策—!”了一声,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这火红的秋天里。 是夜,季恒脱了外衫躺进了被窝里,感到枕边格外冰冷。 好在还有个热乎乎的阿宝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问他道:“叔叔,哥哥今天去哪里了?” 季恒道:“哥哥去燕国打大坏蛋了。” “燕国,是不是就是雪莹家里?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可以去看哥哥,顺便去找雪莹玩吗?” “我们去了会让哥哥分心的。” “唔……那哥哥什么时候回来?” 季恒声音很轻,想到姜洵,音色又变得有些缱绻和失落,说道:“叔叔也不清楚,可能要四个多月吧。” 阿宝不知道四个月是多久,只知道叔叔离开的两个月漫长得像是永远也看不到头一样,那四个月岂不是就更漫长了? 他道:“四个月是多少天?” “四个月是一百二十天。” 阿宝听到这数字“哇—”的一声便哭了,说道:“为什么要这么久?我想哥哥了!” “是啊,真的要好久……”季恒道,“我也想哥哥了。”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5章 赵国, 河间郡。 姜洵、梁广源带着四万齐军急行军,不出四日便出了齐国,进入了赵国边界。 十几日前赵王收到相同诏令, 已经乖乖交出了虎符, 朝廷便把四万赵军调到了燕国, 指挥权归颍川侯陈文瀚。 而在邯郸闲到快要发霉的姜沅, 一听说姜洵要出征,一时兴起,生怕错过什么精彩, 非要跟姜洵一同到燕国体验体验,约姜洵在河间相会。 于是这日刚在郊外扎完营,姜洵便又带着吴苑快马加鞭赶到了姜沅下榻的传舍。 传舍内—— 案几上焚着香,香炉上方白雾缭绕。 一旁又传来“哗—”“哗—”的水声,是仆役在一桶桶地往浴桶里倒洗澡水, 屏风后水雾蒸腾而起。 姜沅脱了外衫, 只穿一身中衣, 拆下了发簪,坐在铜镜前梳头发。 而正准备沐浴,姜洵便在院外勒了马,把马绳扔给仆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了进来。 姜洵这阵子跟着大部队在郊外扎营, 睡的是帐篷, 吃的是大锅饭,想洗个热水澡更是奢望, 日子过得要多糙有多糙,行事也有些风风火火。 一进门,见案几上摆着几盘不错的糕点, 姜洵拿起两块,一块扔给吴苑,一块塞嘴里,说道:“你非要跟来做什么,以为是去郊游呢?” 姜沅坐在铜镜前回过身,一头乌发垂落在腰间,动作、言语间都透着一丝诡异的“暧昧”,说道:“表哥?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今晚不来了呢。” 姜洵嚼着糕点的动作停下,看着姜沅怔楞了片刻,说道:“大半夜的披头散发,吓鬼呢?赶紧收拾行李,天黑前要出城回军营,明天天不亮就得赶路。”说着,指向一旁洗澡水,“你洗过了吗?” 姜沅道:“没呢,洗澡水刚备好。” 话音一落,姜洵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裤子。 姜沅吓得花容失色,说道:“表哥表哥!别这样别这样,咱爹是亲兄弟,咱娘是亲姐妹,咱倆都是男人,再怎么说你也不能……” 话没说完,姜洵一只脚已踏进了浴桶,回头道:“发什么癫呢?我放着我貌若天仙的老婆,还能对你有什么想法不成?” 姜沅看到这一幕,情急之下,甚至没注意到姜洵说自己有了个貌若天仙的老婆,急忙道:“你干嘛?这是我的洗澡水!”说着,就要把姜洵往外拉。 姜洵道:“咱爹是亲兄弟,咱娘是亲姐妹,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四天没洗了,你让让我,再烧一桶时间来不及,马上城门要宵禁了。” “那个,表哥,要不这样……”姜沅一想到自己一旦上路,可能也要连续四天洗不到澡,便觉得今天在传舍洗个澡至关重要! 可他也不敢硬抢,只好有些不好意思地商量道:“我昨天洗过了,身上也不脏,要么你让我先冲冲,我冲完你再洗!” “……” 姜洵一时有种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才能完整表达出自己嫌弃之情的无力感,开口道:“你一个大男人你恶不恶心?让我用你用过的洗澡水,你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口?若是什么温香软玉……那也不行!” 他不可能跟任何人共享洗澡水! 除非是他那貌若天仙的老婆! 姜洵一屁股坐进浴桶,在姜沅绝望的目光中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穿上衣服便带着姜沅赶回了军营。 —— 大部队抵达燕国当日,天上忽然飘起了白雪。姜洵穿了件厚厚的大氅,攥着缰绳的手背却还是冻得通红。 燕王忙于征战,派了个小将贺林带着十来个亲兵前来接应,两方人马在官道上相会。 贺林拱了拱手,说道:“燕王、太子、王姬他们都在最前线,实在抽不开身。大王请齐王先到蓟城下榻,齐军也在蓟城扎营,先修整修整,等大王过两日再来与齐王相会。” 姜洵道:“好,战事要紧。可燕王有没有说过接下来要把齐军安排到哪里去?” 贺林骑在马上,与姜洵齐头并进,解释道:“眼下颍川侯和王姬正在居庸关与匈奴对战,燕王和太子守着松亭关和古北口。” 姜洵知道燕国有太行山与燕山做天然屏障,匈奴若要大举攻入,那么居庸关、松亭关、古北口这三个关口,起码也要攻克一个。 而一旦攻克,再之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腹地,再无险可守。匈奴若不担心战线拉得太长,那么长驱直入,直接打到齐国都是有可能的。 他问道:“那战况如何?” 贺林道:“这三个关口都是险关,易守难攻,目前还很牢固,齐王殿下可以放心。” 而正说话间,却见一对农夫农妇在车上载着一家老小与部分家当,又推又拉,艰难地行走在不远处的一条田间小路上,像是在逃难。 姜洵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广阳郡位于燕国最南端,又是国都所在地,照理讲,应该算是燕国最安全的一个郡了,可为何还是有难民在逃难? 贺林是个土生土长的燕国人,对这样的景象早已经见怪不怪,说道:“关口牢固,可匈奴狡猾,还是会分成小股,翻山越岭地进入燕国腹地,对一些偏远且兵力薄弱的村落、城池进行劫掠。就像苍蝇一样,实在防不胜防……” 姜洵对身侧郎卫道:“你去问问,看看他们是从哪里逃出来的,当地又是什么情况。” “喏!” 麦田早已收割过,又被一层薄雪覆盖。 郎卫骑着马径直横穿,奔袭到那一家老小面前,与之交谈了片刻,便又原路返回,说道:“回殿下,他们说他们是从青石县永河村逃出来的,说昨天半夜,匈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开始在隔壁村杀人放火,他们就赶紧逃出来了!” 贺林解释道:“估计是白天藏在哪座山头,夜里才冲出来的。匈奴人抢村庄,最喜欢搞夜袭,那会儿大家都在睡觉,哪怕被惊醒,也很难组织起有效抵抗,几乎就是待宰的羔羊……” 郎卫顿了顿,知道当着贺将军的面不太好,但还是如实禀报道:“他们还说,每次匈奴来打劫,他们县城都不管他们周边这些小村子的,都是让他们自生自灭。” 这话自然不好听,贺林有些红了脸,又“呼—”地叹出一口气,说道:“其实也不是县城不想管,而是青石县统共也没有多少兵力。匈奴来打劫,他们只能把重要物资都囤积在城中,据城坚守。一旦出了城池,便根本不是匈奴人的对手,搞不好城池也要沦陷。” 姜洵对郎卫道:“所以我们才来支援了不是么?”说着,又看向贺林,“请问贺将军,匈奴人来劫掠村庄,一般会有多少人?” 贺林道:“若是来抢永河村这样的小村子,人数估计都不会超过五十,最多不超过一百人。很可笑,但现实就是如此,有时他们只需要十几人,便能把一个上百人的村庄杀得片甲不留。一来,他们匈奴人自幼骑马打猎,早就杀人不眨眼了,我们的百姓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二来,我们的百姓也被杀怕了,一听说匈奴来了,便都作鸟兽散,完全没有组织抵抗的意志。” 第123章 姜洵看了眼天色,眼下应该已经有午时了,说道:“我们现在赶过去,匈奴人应该早就撤离了吧?” “估计是。”贺林道,“但他们若发现城池里的士兵没有要来支援的打算,便也有可能留下来继续打劫下一个村子。或者,再狡猾一点——故意挑衅,引城池里的士兵出城,然后再去攻打城池,毕竟城池里的物资比村庄可要诱人多了。” 姜洵其实还没有见过匈奴人,他在想,如果这些匈奴人还没有撤离,倒是个与他们展开第一次交锋的好机会,毕竟敌军人数也不多,他们肯定是占优的。 第一次,就当是切磋切磋。 “青石县离这儿应该也不远。”姜洵想了想,说道,“贺将军,不如咱们带一支骑兵过去瞧瞧,若是匈奴人还在,咱们便交个手看看。若是已经走了,便当是去兜风了,您看如何?” “‘您’字不敢当……”贺林谦逊道,“没问题,殿下这边请吧!”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6章 “走!” “快走!” “啪—!” 崎岖山谷间, 几十名匈奴人驱使着掳掠来的燕地百姓,推动着一车车战利品,向长城方向缓慢移动。而车上满载着的, 是他们村今年要上交的税粮。 自从大半个月前, 左贤王带领他们跨过了长城, 燕军便龟缩到了长城后的几个关口。长城与关口之间的一大片荒原, 已成了无主之地,他们出入燕国边境,也如同进出自家大门。 不远处的山崖上, 俯趴着几道微不可察的身影。 姜洵趴在岩石上俯瞰着这一幕,心中升腾起一股火气,却也按捺着,对身侧贺林道:“这些匈奴人还会说中原话?” 贺林意味不明道:“殿下再好好看看,这些人真的都是匈奴人吗?” “?” 姜洵看了过去, 仔细分辨。 此地离山谷太远, 看不太清, 可那几个中原话说得很流利,即便已是匈奴人的装扮,但身形、相貌的确和周围匈奴人不太一样的,的确就是中原人。 贺林小声道:“其实他们大部分人,一开始也是这样被掳过去的, 到了匈奴人手里, 为了活命便叛变了。替匈奴人引路,替他们驱使从咱们这儿掳过去的百姓, 什么事都干,早已经不是自己人了。” “伥鬼是吧。”姜洵想了想,说道, “不过一会儿还是先留他们一命。” 贺林目光始终盯着匈奴人的动态,嘴巴一张一合,喃喃道:“殿下该不会是对他们生了什么怜悯之心了吧?我有时看他们,比看匈奴人还要可恨。殿下刚来,可能不懂和匈奴作战有多险恶,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最好不要怜悯任何……”说着,一扭头,便撞上了姜洵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眸,忽然意识到这是齐国大王,不是他的什么同僚—— “抱歉,是我无礼了。” “没关系。”姜洵很无所谓地道,“燕国几乎人人是兵,连太子、王姬也不例外。我听说在燕国,军职高于太子、王姬的人,对他们也都是直呼其名的。繁文缛节,耽误功夫又没什么用,都到了前线了,那便一切从简吧。” 贺林连连道:“不敢不敢。” 姜洵继续道:“我是齐军主帅,你叫我一声殿下或主帅都行,其余方面倒不必太过客气。” 贺林应道:“……喏。” 姜洵也盯着下方的动态,解释道:“我想留他们一命,是觉得他们或许还有用。伥鬼,匈奴人驱使得,我便驱使不得了吗?——他们要来了,快准备行动。” 山下—— 匈奴领头人骑在马上拐过了山谷,身后推着车子奋力前行的俘虏,与押送俘虏的匈奴兵也陆续跟上。 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哑—哑—”叫着飞上了天空。 领头人骑得不快,缓缓抬头看向了山林。明明没起风,可却听林间传来一阵“簌簌簌—”的响动—— 且那声音渐行渐近。 “不好!有埋伏!” 而不等匈奴人拔刀,贺林便带领一支骑兵从山上俯冲了下来,紧跟着便是“杀——!!!”的一声冲天巨响。 狭窄的山谷内顿时兵荒马乱,很快便爆发了混战,刀枪相撞的“慷—慷—”声不绝于耳,可昭军明显人多势众! 贺林这阵子过得憋屈。 他刚从松亭关前线撤下来,匈奴兵为了激他们出城,什么恶心话都说得出口。而他们却只能忍,眼下总算狠狠出了口恶气。 只见他一边挥舞长枪一边说道:“狗日的匈奴,尝尝这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滋味!爽——!老子今天爽翻了!!!” 却不见混乱之中,危险正悄悄从背后靠近。 山崖之上,姜洵搭上了一支箭。 他拉弓拉得游刃有余,在弓弦拉满的同时,背肌也变得挺拔而坚实。 双方在狭窄空间中发生混战,敌军、我军、我方百姓全混杂在一块儿,其实很不适合放箭。 但姜洵艺高人胆大,此刻山间又没什么风,他便还是把箭头对向了那正从背后靠近贺林的匈奴人身上。 梁广源扶额,看着自己打爽了,却没发现有人准备搞背袭的贺林一眼,又看了眼姜洵——本想说,殿下有时也爱犯这毛病,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微妙地改了口,说道:“殿下可千万不能学他!” 而姜洵根本没听见。 他所有注意力都在瞄准上,只听“嗡—!”的一声,箭离了弦,精准为贺林排除了危险。 他这才扭头看向梁广源,问道:“师父刚刚说什么?” 梁广源道:“哦,我说殿下好准头!” 姜洵紧跟着又放了几支箭,把准备搞偷袭的、想跑出去拉救兵的,全部一箭放倒。 匈奴统共不过七八十人,姜洵一人便杀了八个。匈奴人本就寡不敌众,又被这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箭彻底搞崩了心态,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很快便举双手投降。 姜洵道:“走。” 梁广源带着几名亲兵,跟着姜洵下了山。 被俘虏的昭国百姓全都被松了绑,梁广源又问道:“那这些匈奴人怎么办?” 姜洵道:“还能怎么办?” 一刻钟后,士兵便用现成的麻绳、一样的绑法,把三十来个匈奴俘虏给绑了,并驱使匈奴人推着粮车往回走。打了胜仗的士兵和摆脱了悲惨命运的百姓无不痛快,拿着鞭子,看着像牲口一样拉车的匈奴人道:“走!” “走快点!” “我叫你走快点你听不懂是不是啊?听不懂人话的畜生!” “啪—!” —— 姜洵押着俘虏,直接把粮车拉到县府里去缴了税,其余物资叫大家各自认领,便去找大部队汇合。一行人继续往蓟城赶,终于在亥时前赶到了军营。 蓟城军营是燕国最大的常驻营,住的是营房不是帐篷,条件比行军时要好许多。燕军大部分都被调去了前线,营房空了七八成,刚好能用来安顿远道而来的齐军。 贺林到了自己的地盘,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像只小蜜蜂一样忙进忙出地打点一切,末了来到姜洵的营房道:“殿下,饭已经好了,咱们齐军已经在排队打饭了,殿下的饭菜一会儿直接端到营房里来。我们不知赵王太子也要来,没能提前安排,委屈二位先挤一块儿了。” 姜洵用“知道自己很多余了吧?”的眼神瞟了姜沅一眼。 贺林继续道:“燕王每日从前线派人传信,我明天问问,看看燕王何时能来。二位殿下先休息一晚,有什么要吩咐的,使唤他就行。”说着,把一个腼腆小兵推上前来。 姜洵道:“知道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营房内烧了炭盆,些许抵御住了严寒。 没多久,小兵端了饭菜来。姜洵难得吃上了三荤两素,吃完,又舒舒服服洗了个热水澡,劳累了一路的身体得到了片刻休息。 他一身中衣躺进了被窝,在温暖中疲惫得昏昏欲睡,眼前却又缓缓浮现出季恒的身影—— 对了,他到了燕国,还没有给季恒写信报平安。 他掀开被子起了身,穿着单衣,一出被窝便有些凉飕飕的。他走到书案前坐下,借着油灯给季恒写了一封信。 他每日骑着马,像看走马灯一样走在官道上,有许多见闻想要跟季恒分享。他还想跟季恒撒娇,说自己这一路吃得有多差、住得有多差,因为干燥,脸颊、嘴唇还总是起皮。 第124章 他酝酿了一肚子腹稿,于是这封信也写得一泻千里,又快又长。 军营中万籁俱寂,只闻山间布谷鸟的叫声。 他写着写着,实在困得睁不开眼,这才潦草收尾,钻被窝睡觉去了。隔日一早,便很随性地把信发了出去。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97章 季恒醒来时, 天空已是白茫茫一片,齐国下雪了。 长生殿烧了火墙,烧得屋子里暖融融的。一只自燕国远道而来的木匣子, 裹挟着冬日特有的气味, 被呈递到了季恒的案头上。 季恒起了床, 随手穿了件衣裳, 绦带松松绑在了腰间。 他一头长发拿深蓝丝绳半绑着,发尾仍带着一小块缺口,是上回被刺客割掉了一缕的地方。 那木匣子冻了一路, 摸上去还有些冰凉。 季恒在案前坐下,心间莫名悸动,拿刀柄敲碎了封泥,看到里面不是一般大粗长的竹简微微愣了愣神,说道:“……这……这么厚?” 床帐内, 熟睡中的阿宝迷迷糊糊摸了摸身侧, 没摸到季恒, 便“唔?”地一声睁了眼。见季恒正坐在书案前,他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便咕噜噜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季恒手臂。 他什么都不干,就只是哼哼唧唧地抱着季恒的手臂黏他。这也是季恒此次回宫之后, 阿宝在茶余饭后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 季恒吃饭时也黏, 季恒和属官们议事时也黏。 批公文时黏,睡觉时也黏。 阿宝一个劲儿往季恒怀里钻, 好奇地望着上面的文字,问道:“这个是什么?” 季恒两手捧着竹简,说道:“是哥哥来信了。” 阿宝双眼蓦地睁大, 问道:“哥哥在信上说什么了?” 这信没那么“光明磊落”,季恒自然不能念给阿宝听。 不过阿洵倒也没写太露骨的话语,只是把这一路上的见闻都分享给他。还说自己一到燕国,便抄了一股匈奴土匪的后路,抓了三十来个俘虏,算是小小的“首战告捷”了。 而少年人的思念与爱慕,又皆蕴藏于其中,呼之欲出。 阿洵今年十七岁,正是炽热滚烫的年纪,他的爱意总是那么直白、汹涌又猛烈。 季恒把信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酝酿片刻,提笔写了封回信。 小婧端着茶壶走进来时,只感到屋子里莫名弥漫着一股恋爱的味道。 她见季恒面色潮红,手中攥着一小捆竹简,大概是写好的回信,脸上是既甜蜜又痛苦的神情。只见季恒纠结了片刻,又一把抱住了软乎乎的阿宝,恨不能蹭着阿宝直哼唧。 正“吧唧吧唧”嚼蜜饯的阿宝,“唔?”地抬头看向了季恒。 小婧反应则十分淡定,知道公子这是看了大王来信才导致的并发症。 她原本不是很想掺和进去,毕竟男女之间的感情她都搞不太懂,男男之间的感情她更是一万个搞不懂了,但又不能坐视不理,只好硬着头皮关怀道:“……怎么了,公子?” “没事。” 季恒两手捂脸,装作无事发生。 小婧便也没再关注了,而刚把茶壶放下,准备去翻一翻炭盆,季恒便又“不打自招”地开了口,说道:“小婧,那个,我给殿下回了一封信……” “嗯。” 小婧等季恒说下去。 季恒很苦恼,又很真诚地发问道:“可殿下送来的信一共有三十六支竹简,我写来写去,却还是只有七支竹简……就这么送过去,不会显得我很没有诚意吧?” “……” 小婧心想,就这么一件小事值得公子纠结成这样?而且七支竹简还短吗?大王那三十六支竹简上写的都是什么啊?这得腻歪成什么样子啊? 可她也不知互相爱慕的男女,哦不,男男之间,信一般都写多长,只公事公办地安慰道:“怎么会!公子回了信,哪怕只有一支竹简,殿下也会很高兴的。还有,公子不是还准备了许多东西,准备差役吏送去给殿下的吗?刚好也一块儿送去。” 也是。 大军匆匆忙忙地开拔,他和姜洵那阵子各个忙得团团转,直到送别了姜洵,他才又想起还有一堆东西忘了给姜洵带上,什么裘衣、皮靴,还有他晾晒的柿饼之类的。 季恒把东西都拿了出来,找了个漂亮盒子装上。想起姜洵在信中说燕国太干,脸和嘴唇总起皮的事,便又拿了几罐上好的润肤脂,连同书信一起装了进去,交给了驿使,说道:“辛苦了,希望殿下不要太过嫌弃……” 燕国,蓟城—— 昨晚一场大雪压塌了军营里的羊圈,冻死了不少牲畜。士兵们正在紧急抢救,“嘿咻—嘿咻—”地挥舞着铁锹,在冰天雪地里,热出了浑身的腾腾蒸气。 营房内,炭盆烧得噼啪响。 姜洵正同梁广源、贺林围着炭盆议事。 这二十多天来,燕王都顶在最前线的松亭关,中间只抽空回来了一趟,一方面给他们接风,一方面也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燕王说把大后方交给他们,让姜洵用带来的兵力加强一下各地城防,若有匈奴兵翻山越岭来洗劫村庄的情况,叫他出手管一管。 梁广源已有许多年没在战场上与敌人交锋过,在齐国负责的便就是“城防”二字。 他很快便把三万齐军摊派到了各个城池和山谷豁口,还匀出一万兵力驻守在了蓟城军营,万一前线危急,他们也有兵力能随时顶上。 贺林在炭盆前烤火,说道:“匈奴人最爱走的几个山谷,梁将军都已经派驻兵力给堵上了。也的确效果显著,这阵子都没有匈奴人再来洗劫村庄,算是从源头上给控制住了!” “但匈奴人还是阴魂不散,这些天,营地已经抓了好几个匈奴斥候。等他们勘察好营地情况,迟早会对咱们在山谷的营地发动攻击。所以不论白天夜里,都务必要提高警惕。” 梁广源拿了个贴在炭盆上的烤芋头片来吃,说道:“若是有条件,这些小山谷还是得建个关隘给堵上。眼下咱们的兵驻扎在那里,却只能野战,没有关城,匈奴来了就只能肉搏,实在是不利呀。” 贺林听了,“哎—!”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他们这些齐国来的大老爷们,好像真是没过过什么苦日子。 以燕国的税赋,外加朝廷拨款,想维持军粮、军饷都还有些紧巴巴的,又何来余钱去修筑关城?总是“何不食肉糜”地凭空设想、天马行空,他已经懒得再争辩了。 而姜洵,一向是不怎么懂得尊师重道的,直言道:“既然吃着芋头片,那便不要再说闲话了。” 梁广源:“……?” “现在说这个没用。”姜洵道,“既然已经抓到了斥候,知道匈奴在对我们的营地虎视眈眈,那便往营地增派兵力,加强巡防。事实证明,他们进来洗劫村子,能走的就只有那几条山谷,山谷营地不被攻破,腹地便没太大危险,守城士兵可以抽调出来一部分了。” 贺林连连点头,表示万分认同。 梁广源则应道:“……喏。” 炭盆仍在“噼噼啪啪”地烧着,烧得屋子里有些燥热。 姜洵来了大半个月,却还是适应不了燕国的气候。冷倒好说,主要是太干。 他来到燕国第二日,一觉醒来看到枕头上、衣襟上莫名干涸着斑驳血迹,深褐色的,看着怪吓人,还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绝症。请了侍医来看,这才得知原来只是鼻孔干出血了。脸颊、嘴唇也总是干得发疼。 他便端来一碰水架到了炭盆上烧着,又问道:“对了,贺林,你知道城内哪里能买到润肤脂吗?” “怎么了殿下?”贺林问道,“这是看上我们燕国哪位姑娘了?” 梁广源埋头啃芋头没说话,一时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贺林,他们大王喜欢男人,对,男人!并且疑似已经有男人了的无力感。 那日在华阳殿,公子说他先不走,留下来与殿下还有事要谈时,他还当真了。直到出了王宫,老纪点了他几句,他这才恍然大悟! 姜洵听了这话却担心风评被害,万一被季恒听到,再误会生气可就不好了。 他说道:“哪有什么喜欢的姑娘?我来了快一个月,哪见过什么姑娘啊!是我自己要用,脸太干了,都快干得天崩地裂了。” 贺林忽然“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跺腿,说道:“我说殿下,您也太娇气了些吧!睡前用小盆盆装一盆水放床边就不说了,居然还用润肤脂!哈哈哈哈—我跟您说,这脸不用洗太勤,三两天洗一回就成,澡也不用天天洗,十天半个月洗一回就差不多了!” 第125章 姜洵听了这话,面上十分淡定,只道:“对了贺林,你今年二十五了,有老婆了吗?” 贺林正笑得开怀,冷不丁被戳中痛处,忽然就笑不出来了,怔怔道:“……没有。” 姜洵心道,没有就对了,十天半个月洗一回澡,还不得把老婆熏跑。 他拍了拍贺林肩膀,意味深长道:“没关系,我也还没有。”顿了顿,又不经意地透露道,“不过已经有人跟我私定终身了。” 贺林情窦未开,目光中只有对八卦的渴望,问道:“哦?那就是将来的齐王后了,是哪家的姑娘啊?” 姜洵道:“是哪家的我就不透露了,总之是风流倜傥兰枝玉树,经世之才名扬天下,还温柔似水润物细无声——说出来我都怕被老天嫉妒!” “咳咳咳—” 梁广源被芋头噎出了眼泪。 而正说话间,吴苑在门外通报道:“殿下,有驿使来了。” 姜洵掐指一算,估计是季恒那边派来的,便道:“进来!” 吴苑拉开门,驿使抱着个不大不小的木箱子进来了,说道:“殿下,这是季公子从临淄送来的,请殿下查收。” 姜洵心想,他只给季恒写了一封信,季恒就派人送了这么大一箱东西过来,季恒也太爱他了吧?高兴得恨不能躺地上蹬腿。 他勉强压下疯狂上扬的嘴角,说道:“放这儿吧。” 贺林也两眼放光,伸长了脖子观望道:“这是什么东西啊?季公子,季公子是谁?” 姜洵没解释,想着低调,低调。 他打开箱子,见季恒送来好些东西,而每拿出一样东西,贺林便在一旁感叹道:“哇—鹿皮靴。” “哇—裘衣。” “哇—这是柿饼。” “哇—还有信!” 姜洵打开了裘衣,正想当场试试,便又有几罐润肤脂和一只镶了玉的剑穗从裘衣中轻轻滚了出来。 贺林目瞪口呆道:“这位季公子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吧!殿下刚念叨润肤脂,这润肤脂就送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得是齐王后送来的呢,这也太贴心了!” 姜洵有种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贺林,其实这些东西就是“齐王后”送来的的无力感,说道:“行了行了,都忙去吧,我要看信了。” 贺林道:“可这季公子到底是谁啊?” 话未说完,梁广源便起了身,一手环着贺林的肩膀,一手捂着贺林的嘴,把贺林押了出去,说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等二人出去,姜洵才拿着竹简走到了书案前。 捆着竹简的细麻绳上沾着一块封泥,上面落着方方正正的印,凸起的纹路上是篆体的“季云初印”四个字。 这是季恒私印,他几乎很少使用。 不知为何,看着这“季云初印”四个字,姜洵便有些感慨。他用大拇指摩挲着它凸起的质感,一时竟有种很微妙的感觉。 他不想把封泥掰断,便拿匕首割断了麻绳,把那连着麻绳的完整封泥放进了匣子里,这才打开了竹简。 信上没写太多话,只是说齐国一切安好,叫他也多保重,照顾好自己。 又说寄来两盒柿饼,是他今年亲手晾晒的。 姜洵一手握着竹简,一手打开檀木盒上的金属扣。看到九宫格精致摆放着的十八个柿饼,每一个都圆嘟嘟的,挂满了糖霜,便很想笑。 季恒很喜欢做这些事。 他看着这些柿饼,便仿佛能看到季恒蹲在那里捏柿饼,还乐此不疲的样子。 他拿出一个,轻轻咬下一口。 很甜。 甜得快要齁进了心里。 第98章 接下来几日, 山谷营地陆续又抓到几个匈奴斥候,经审问得知,这些匈奴斥候都来自左贤王部统领的一个小部落—— 白羽部。 “白羽部和匈奴原本是世仇。”贺林道, “白羽部的祖先, 原本栖息在咱们燕国对面的那一大片草原上, 从辽东一直到上谷, 塞外都是白羽部的领地。” “后来匈奴人为了统一草原,跟白羽部打了近十年的仗,打得是你死我活。匈奴人逐渐占优, 杀了白羽部两代首领,可白羽部还是不肯投降!” “只可惜匈奴愈发强大,他们在与白羽部作战的同时,也在不断向东、向西、向北扩张。白羽部投降的那一年,匈奴早已是草原上名副其实的霸主, 白羽部不投降便要被灭族了。当年白羽部的首领, 便不得不带领全族向匈奴俯首称臣。” 匈奴人称霸草原的历史, 也是姜洵在军事课上必修的内容之一。 他知道草原部落尊崇的是狼文化,只要被打服,他们便会对强者心悦诚服。因为只有最勇猛的头狼,才能带领狼群走向强盛。 贺林道:“如今白羽部是个人数不足两万人的小部落,归左贤王统领。白羽部裨王, 名叫呼屠, 是当年带领部落向匈奴投降的首领的儿子。此人与他的父亲不同,生性好战、手段残忍, 如今是左贤王座下最凶狠的鹰犬,对左贤王唯命是从。只要左贤王一声令下,他就会像条疯狗一样不计代价地撕咬上来!是我们燕国最头疼的对手。” 姜洵单手抱臂, 手捧一杯热茶,说道:“他心态好扭曲啊。匈奴人把他打服了,他便要如此疯狂地为匈奴人卖命,哪怕搭上族人的性命吗?” 他忽然想起季恒说过的一个词,叫皈依者狂热。 贺林道:“其实匈奴贵族,对这些小部落首领多少是有些看不起的,毕竟亲疏有别。白羽部从辉煌走向没落,他必须在战场上表现得最凶狠、最勇猛、最忠诚,才能维护白羽部昔日的荣耀。这也是鹰犬招人恨的地方吧——他们远比他们的主人还要狠毒百倍。” 姜洵又问道:“咱们那日在山谷碰上的是哪个部落?也是白羽部吗?” “不是,”贺林道,“那日是牧云部,也是匈奴人打服了招安过来的,一个人数不足两万的小部落。他们平时靠进献牛羊得到左贤王的保护,也靠打劫咱们‘补贴补贴’家用。还会掳走咱们的百姓,去给他们放牧、出苦力之类的。那些翻山越岭过来洗劫村子的,十有八九都是牧云部。” 姜洵道:“听上去没有白羽部那么凶狠。” “跟白羽部那鹰犬相比,这牧云部充其量就是一窝土匪,脓包得很!”贺林道,“最近种种迹象表明,咱们可能很快就要对上白羽部了,殿下要做好心理准备。” —— 三日后,山谷营地。 巡逻队完成了巡防任务,回到了营地,在营门前做了交接,换另一支巡逻队出了营门继续巡逻。 最近营中正高度戒备,不知匈奴何时要打来,只是只有千日做贼,而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这种“狼来了”的状态一旦过了一定时日,便难免要松懈些许。 何况齐军初到燕地,对燕地严寒的气候也很不适应。野营条件又太过有限,近来有不少士兵都生了病,军医紧急发放了汤药来预防救治,但也于事无补。 苍穹有星无月,山谷万籁俱寂,只有两侧山林间不时有鸟兽响动传来。 而在这时—— 只听“吱儿—”一声—— 鸣镝伴随尖锐的声响升上了天空,划破了这寂静的夜晚。 这是一种将箭头制成了口哨结构的羽箭,发射升空的瞬间,便如同吹响了口哨一般,发出的声音尖锐而有穿透力,甚至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也能听清。 营地近来枕戈待旦,梁广源更是鞍不离马、甲不离身。 听了这声响,梁广源立刻从大帐中走了出来,手中握剑。他听山下正传来喧哗,十有八九是巡逻队碰上了匈奴,便立刻道:“匈奴来了!快—全军戒备!” “邦—邦—邦—邦—” “匈奴来了,全军戒备!” “匈奴来了,全军戒备!” 传令兵奔走相告,军营登时乱作一团。 而在这时,只听“吱儿—”“吱儿—”,又两支鸣镝从相同方向升上了天空,紧跟着,匈奴人的马蹄声便开始阵阵传来。 只见匈奴手举火把,从山谷方向奔袭而来,成群结队,越来越多,“呜—呜—”的呼号声不断传来。这是匈奴人在追逐猎物时兴奋的嚎叫,也是他们震慑敌人的心理战术。 瞭望塔上,齐军哨兵声嘶力竭道:“报——!前方山谷方向——!有匈奴骑兵出现——!” 与此同时,营地骑兵已迅速集结。 梁广源已骑上战马,拔出了剑,振臂高呼道:“齐国的将士们!忠君报国的时候到了,我梁广源今日与诸君共生死,随我迎敌!” 第126章 营地位于半山腰,匈奴骑兵从山脚下打上来,仰攻自然不占优势。 待得匈奴骑兵靠近,梁广源道:“放箭!” 话音一落,无数支羽箭“嗖—嗖—嗖—”地从高处飞了出去。 “放—!” “嗖—嗖—嗖—” 匈奴人被放倒了一片,但箭势终究挡不住匈奴的攻势,敌军还是很快攻上了营地,两方人马发生了混战。 可匈奴人实在太快了! 他们杀人不眨眼,与之相比,齐军甚至可以说是温良恭俭让。 在齐军犹豫是否要挥刀的片刻间隙里,匈奴人的弯刀便已刺向了齐军的咽喉。在齐军想要反击时,匈奴人便已经拔了刀,鲜血四下喷溅,齐军连惨叫都发不出来。 而在混战之中,又一支鸣镝“吱儿—”一声升上了天空。 梁广源回过头,只见营寨后方不知何时竟也被重重火光照亮!瞭望塔上的士兵道:“不好了——!有匈奴人——!从后山方向翻过来了——!小心背后——!” “小心背后——!” “小心背后——!” 那火把密密麻麻,越来越多,营寨背后已是火光冲天。 他们和正面攻上来的匈奴打,也已经十分吃力,又让匈奴从背面打了上来——情况已是十万火急,再不逃,很快便要被前后夹击给全歼了! 梁广源当机立断,说道:“所有人——!随我撤回老营——!”说着,一夹马腹冲了出去。 “撤——!” “快撤——!” “快——!” 而此时,匈奴骑兵已布满了前后山谷,彻底堵住了齐军的退路。 好在山谷狭窄,敌军兵力纵深单薄,梁广源带着骑兵从半山腰上俯冲下来,巨大的冲击力很快便把匈奴兵冲得人仰马翻。 梁广源快马加鞭,带着残部向蓟城老营方向落荒而逃,说道:“狗日的匈奴人,这么凶狠!老纪!老子想你了,你还不快来救救我!” 他一边奔逃一边大喊,一边被吓得涕泗横流。 而身后,数千匈奴兵正紧追不舍。 “呜—!呜呜呜—!” 他们一边追一边放箭,箭矢如雨,后方不断有齐军倒下。 将领小王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去看,说道:“这样不行了,将军!我留下来断后,得把他们堵在山谷,争取撤退时间,否则今晚谁都别想活着回去!”说着,猛地调转了马头。 小王带领的士兵也不是孬种,立刻跟着小王调转马头,准备回去殿后! 梁广源看到这一幕,说道:“不准回去!任何人不准掉队,听到了没有!咱们到前方再组织反击!你们给我回来!” 而在黑暗中,呼屠露出了鹰一般的眼眸。 猎物的仓皇而逃让他兴奋得浑身战栗,他说道:“继续追敌!派人禀报左贤王,我呼屠已突破山谷,请求立刻支援!” 燕军都在关口顶着,蓟城大营只剩这帮没打过仗的齐国废物。今晚若能直捣黄龙,端了他们的老巢,便能逼得燕王回援,关口便有可能突破! “呜—!呜呜呜—!” 白羽部倾巢而出,如一条毒蛇在蜿蜒狭窄的山谷里摆动着身体,很快便探出蛇头,吐着信子追上来,一口咬住了齐军的屁股! 想把匈奴堵在山谷已经彻底来不及了,梁广源把小王揪了回来,气愤道:“不服从军令,回去给我挨军棍!挨完军棍再给我抄一百遍军规!我说到了前面设伏,你听到了没有!” 而呼屠听得懂中原话。 ——到前方设伏。 残兵败将,还敢肖想到前方设伏?昭国人总是迷信兵法,却不知在绝对武力压制之下,再完美的兵法也是徒劳。 呼屠骑着烈马奔驰,说道:“继续追!” 铁蹄之下大地震动,跨过眼前这一片田野,再往前便还是山。 梁广源带着残部再次钻进了前方山谷,白羽部骑兵得了呼屠命令,继续追了山谷。 而在这时,追进去的匈奴部队,却如同一条被猛兽咬住了脑袋的蛇——前段被定在山谷动弹不得,后段则拼命在摇尾挣扎。 有人用白羽部语言说道:“有埋伏!” “大王!快撤!” 前方传来“慷—慷—”的刀剑相撞声,白羽部也不知在山谷中遇见了什么,开始节节败退。 可想而知,他们遇到的绝不会只是梁广源残部的埋伏那么简单。 齐军吃掉了钻进山谷的“蛇头”,开始从山谷中鱼贯而出。只见一支骑兵部队,从两侧田野间绕了出去,堵住了连通此地与匈奴老营的唯一一条平地通路——后方山谷,准备来个瓮中捉鳖。 他们背靠大山,磨得光亮的长枪齐刷刷对准了前方。而骑着红鬃马,赫然列于万军阵前的,正是十七岁的齐王姜洵。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战争描写真是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和头发[化了][化了] 第99章 呼屠“呲拉”一声拔出了弯刀, 说道:“迎敌—!” —— “哑—哑—哑—” 黎明时分,天光破晓,战场上尸横遍野, 乌鸦在低空中盘旋。 齐军疲惫地打扫战场, 尸体一车车排着队, 从山谷运回军营。 姜洵浑身是血, 眼球猩红,不断翻动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叫道:“吴苑。” “吴苑。” “吴苑。” 昨晚那一战太惨烈了。 姜洵带着三倍于呼屠的兵力抵达, 堵住了前后山谷,准备瓮中捉鳖。 双方兵力悬殊,他们以为匈奴兵随便打打便会掩护呼屠撤离,原本的计划是,最多追到前方山谷便撤回, 以把敌军打散为主, 顶多杀杀底层小兵扩大一下战果。 却没料到呼屠会下死战命令, 带着精锐像疯狗一样咬了上来,且一咬住就不撒口! 梁广源落荒而逃的模样,和姜洵这条大鱼意料之外的出现,都极大地激发了呼屠的狩猎本能。若是能活捉齐王,那么无论谈判也好、离间也好, 都将有可能极大地扭转左贤王在前线关口久攻不下的局面。 于是姜洵带着陪射和马场骑兵, 对上了呼屠和他的亲兵,谁都想把对方置之于死地! 三个时辰的激战过后, 呼屠最终寡不敌众,落入了齐军层层紧锁的包围圈,身负重伤, 被姜洵擒拿。 齐军也伤亡惨重,这一战惨胜如败。 而直到匈奴投降,姜洵带人缴械,又清点伤亡,这才发现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吴苑不见了。 “有没有人看到吴苑?最后一次看到吴苑是在什么时候?!” 晁阳被昨晚发生的一切吓到浑身僵硬,魂不守舍,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不是一直都跟在你身边的吗?!” 而在追问之下,有人说,昨晚混战时看到有人中了一刀,倒在了马背上,看身形很像是吴苑。只是当时双方正打得不可开交,都杀红了眼,他便也没有余力去管吴苑。 姜洵问:“当时是在什么位置?” 那骑兵环顾了一下战场,只是昨晚太混乱了,包围和反包围,像一只粗壮的巨蟒与阴险的毒蛇盘卧在一起互相绞杀,谁又能记得当时是在什么位置?他回忆了许久,只说道:“吴苑当时在殿下背后。” 他背后——姜洵有些愣住了。 那么吴苑中刀,很有可能便是替他挡了一刀。 “吴苑—!” “吴苑—!” 大家满战场地翻找尸体,而在这时,晁阳道:“吴苑!!!你不要吓我啊!”说着,从一堆尸体里,把一具满身是血的身体翻了出来,登时涕泗横流,说道,“吴苑,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吴苑!你不要吓我啊……” 姜洵听到,拔腿向前。 而在这时,身后有一人松松抓住了他脚踝—— 姜洵回过头,与一个尚未死透的匈奴人对上了目光。 那匈奴兵满脸是血,还对他笑了一下。 而顷刻间,便见他露出匕首,向姜洵小腿刺来!姜洵抽走了脚,不料却还是晚了一步,谁都没料到这个将死的鬼,还能有这样的速度和力度! 那匕首划破了姜洵的鹿皮靴,在他脚背上划了一道。 “艹!” 姜洵说着,捡起了匕首,单膝蹲地,一把将那匕首插入了匈奴兵的咽喉。 只见匈奴兵双目圆瞪,“呃—”的一声倒下,没一会儿便咽了气。 姜洵疾步向晁阳走去,忙问道:“怎么样?” 晁阳抱着吴苑“呜呜”地哭,说道:“我已经感受不到他的呼吸了,他们说还有脉搏,可我也摸不到,他好像——快要死了!” 黎明乍起,天边一片猩红。 第127章 苍穹之下尸横遍野,每个人都在其中寻找着自己的战友。 到处都是呼唤。 到处都是“呜呜—”的哭声。 姜洵在这一刻感到了天旋地转,脑子里“滋——”的杂音由远及近,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踉跄一步走到了吴苑身前,背起吴苑,翻身上马,把吴苑绑在了自己身上,便向蓟城军营奔袭而去。 —— 两日后。 燕王带着一队亲兵,“吁—”地在军营门前勒了马。 岗哨立刻开门,贺林疾步上前,抱拳道:“大王。” 姜肃川下了马,大步流星向营房走去,说道:“报一下伤亡。” “喏。”贺林道,“我军——主要都是齐军,死亡一千八百余人,重伤两千三百余人,轻伤不计。” 姜肃川“嗯”了声。 贺林继续道:“敌军死亡七百余人,俘虏二百余人,其余都逃散了。另外,呼屠重伤被齐王擒拿,眼下就关在咱们这儿。” 此事姜肃川已经听说了,并未置评,只道:“我听说姜洵一个好兄弟死了,他现在怎么样,心里肯定不好受吧?” 贺林垂首道:“没有死……中了一刀落下马来,眼下正昏迷不醒,吊着一口气儿呢。齐王已经把他接到了自己的营房照料。齐王他……可能受了点刺激吧,这两天心情的确不太好。” 不远处,军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校场上停满一排排的尸体,其中大部分都已标好了姓名,准备不日送返齐国。 燕王叹了口气,指了指营房门问道:“姜洵在这屋子里?” 贺林点了点头。 —— 姜洵前两日几乎一眼未合,直到昨晚才囫囵睡了一觉。他身上受了些小伤,不过还好都没大碍,也已经上药包扎过了。 茶杯上方水雾氤氲,他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是写给季恒的。只不过没什么情话,只是交代季恒帮自己办几件事。 而正写着,营房门从外拉开,寒风裹挟着冰雪“呼啦啦—”地吹了进来。 姜肃川知道屋子里有病人,很快便关上了。 姜洵抬头道:“燕王?” “聊聊吗?” 不知为何,每次看到燕王,姜洵都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他那历尽风霜的脸庞上长出的每一条皱纹、手掌上每一块厚茧;他身经百战淬炼出的,能稳住千军万马的气场;他身上陈旧的鹿皮裘衣,和一路奔波所沾染的风尘仆仆的气息,都让姜洵感到格外踏实。 他问道:“战况燕王都听说过了?” “听说了。”燕王走到姜洵对面坐下,胳膊肘搭在了书案上,说道,“抛开伤亡了这么多人,让你们齐军蒙受了损失不谈,这一仗你们打得相当不错。引蛇出洞、诱敌深入,这直接决定了你们能斩获敌军七百,俘虏两百,甚至还生擒了呼屠。” 这战果可不小,尤其姜洵还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姜洵这两天也一直在复盘战局,说道:“但我们的士兵战斗力还是太弱了。这导致我们战术正确,却还是伤亡惨重。” 燕王道:“这情况你习惯就好,和匈奴近身厮杀,几乎都是这结果。” “还是有办法的。” 经此一战,他也切切实实地意识到,纪无畏在马场训练他们的那一套体系是有效的。 马场出来的人,哪怕是像晁阳这样的怂货,昨晚的表现也远远好过普通士卒。 他方才在给季恒的信中也写到了这一点,希望季恒能和纪老将军商量商量,趁早再招募一批人,请纪无畏训练,人数多多益善。 他又道:“能擒获呼屠,一方面是因为昨晚在山谷营地的那些士兵,除了梁广源和两名副将便没人知道我会来援。他们逃跑的反应太真实了,激发了呼屠的狩猎本能,也打消了他怀疑前方会有伏兵的顾虑。加上他又急功近利,急于向左贤王证明自己,便上赶着咬了钩。” 另一方面也因为是运气好。 燕王道:“这两日,左贤王对前线关口的攻击已经停了。估计是呼屠被擒,白羽部找左贤王闹了。”说着,见姜洵面前那一杯茶正冒着袅袅白眼,便伸手握住了,问道,“这我喝了?” 姜洵道:“喝吧,我刚倒的。” 姜肃川一饮而尽,放下茶杯的同时,目光又落在了姜洵手边那两个摞在一起的檀木盒子上。 他方才便注意到那两个盒子,像是放吃的的,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只是姜洵却盯紧了那盒子,目光中带着微妙的占有欲,与方才他垂涎那杯热茶时的反应截然不同,像是不希望他动似的。 姜肃川便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看向了自己的掌纹,说道:“总之,左贤王这几日很有可能会派使节过来谈判,但想谈到什么好价钱,估计是不可能的。呼屠对左贤王而言,不过只是条能在战场上冲在前面的恶犬,有价值,但也没那么大。” 他摩挲着自己干燥的手掌,继续道:“左贤王派人谈判,估计也只是做做样子,至少先堵住白羽部悠悠众口。在呼屠落入我们手中的瞬间,他就已经是弃子了。” “没关系,”姜洵道,“先留着。呼屠怎么说也是个裨王,知道的事肯定多,指不定哪日有什么事还要找他‘请教请教’呢?” “也是。”姜肃川道,“哦对了,过几日颍川侯就要调走了。” 姜洵道:“调到哪儿去?” “代地。”姜肃川道,“我们燕国穷乡僻壤的,山地又多,没有太多强攻的价值。今年左贤王攻打关口,看样子又是佯攻。眼下我们抵住了攻势,梁王也无需分兵前来支援我们,再佯攻便没意义了。匈奴本部又开始猛攻代地,梁王打得吃力,叫颍川侯带着北军前去支援,齐军、赵军便留在这儿继续支援燕国。” “知道了。” 战事之余,燕王又对姜洵的个人生活表达了关心,说道:“听说你脸颊总是干裂,嘴唇也总是破,季恒从齐国给你送了润肤脂来,涂了也还是没用是吧?” 不知为何,燕王莫名给姜洵一种老父亲般的感觉,他应道:“嗯,你们燕国也太干了。” 燕王道:“那玩意儿没什么用,你听我的,你晚上睡前往脸上抹一层麻油,嘴唇上再厚厚地涂上一层猪油,过两天保准好!”说着,伸出一只手,用大拇指摩挲了一下姜洵脸颊。 姜洵有些不适应,腰往后一挺,躲了。 燕王这才收回手,说道:“瞧瞧,原本白白嫩嫩一孩子,到了我这儿都皴成什么样子了?都快皴得跟那芋头似的了,回头你叔叔该找我算账了!”说完,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两声,又道,“今晚就涂,听到了没有?” 放在过去,姜洵肯定不会把麻油、猪油这种东西往脸上涂,只是最近这问题实在困扰了他太久,听燕王这么说,他还倒真想试试了,含混着“唔”了声。 燕王又好奇道:“我听说季恒还给你送了大氅、靴子什么的?” ——还有一个镶玉的剑穗,他没说。 而姜洵莫名红了脸,嘀咕道:“……贺林那个大嘴巴。” “至于大老远从齐国送来吗,还怕我冻着你不成?”燕王打趣,又看向那檀木盒子,随手一指道,“这也是季恒送来的?” 姜洵“嗯”了声。 燕王心想,难怪盯得死紧,也不知盒子里是什么东西,他看来是吃不上了。 他扭过头,看着窗柩下飞舞的尘埃,看了良久,又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起来,有些乐呵呵的模样。 遥想当年,他叔父高皇帝宠幸男子,把当时年轻没见过世面的他给吓了一跳。不过在接连经历了惠帝一朝、今上一朝后,他早就对所谓龙阳之好见怪不怪。 去年在长安时,他便发现这小子看他叔叔那眼神不对劲,季恒又生得那般模样、那般品性,便更容易让人浮想联翩。这阵子又听贺林无意间谈起一些事,他心里当即便有了数。 季恒也是个好孩子啊…… 两个苦命的孩子,人间本就孤苦,若是能互相依偎,男男女女又有何关系呢? 也不知阿坤和弟妹对两个孩子的事儿怎么看?等他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一定好言相劝,让阿坤、弟妹接受这门“亲事”。 临走之前,姜肃川又去看了眼吴苑。 他见多了伤患比较有经验,看了看吴苑的面色和瞳孔,探了探鼻息,又简单搭了一下脉便说道:“我看能活。” 姜洵心底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落了地,问道:“真的?” 姜肃川“嗯”了声,又道:“我明日便把李军医给你派来,他是个神医,是能跟阎王爷抢人的人。我以为你这兄弟已经咽气了,早知道还吊着一口气,我今日就带着李军医一块儿过来了。” 第128章 姜洵快要喜极而泣,说道:“多谢大伯!” 姜肃川潇洒道:“没事儿。” —— 而是在五日后,左贤王果真派了使节谈判,燕王、齐王便在关城角楼召见使团。 只见使节步入室内,行了个抚胸礼道:“匈奴使节,拜见昭国燕王、齐王。”说着,在垂首的同时,抬眸瞥向了堂前二人。 燕王是他们的老邻居了,自不必多说。 而他今日除了营救呼屠,也想一睹齐王真容。 听闻齐王初出茅庐,却英雄出少年,首战便俘获了呼屠这等人物。 那日他披着夜色,带着千军万马从山谷中奔袭而来的画面,早已被逃散回去的白羽部士兵神话。 只是眼下,夜色褪去,传说中的那位齐王虽也一身华服地坐在这儿,却全然没了传闻中的英勇气场。他明晃晃暴露在大家面前无处可藏,便也不过只是个稍显稚嫩,甚至有些羸弱的十七岁竖子而已! 这些小兵,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 对面燕王喝了一口茶,仍是那副乐呵呵的老道模样,说道:“人是齐王抓的,你们有什么条件,直接跟齐王谈就是了。” ----------------------- 作者有话说:来啦~[红心][红心] 第100章 那使节看向了齐王, 齐王对那目光感到不悦,一拍案几说道:“大胆!你小小一个使节,竟敢直视本王?把眼睛给我低下去!” 匈奴使节四十出头, 举止从容, 莫名带着一丝对待小孩般的包容心态, 垂下了目光, 又行了个抚胸礼,说道:“齐王殿下,若是能交出呼屠, 我们左贤王部今年愿就此停战。” 燕王侧过身,对齐王招了招手。 齐王凑过去。 燕王对着齐王的耳朵,却是用明显没想避着匈奴使节的音量道:“他们的口头承诺,还没有他们一头羊的羊下水值钱,千万别上当。” 齐王点了点头。 使节听了“呵呵”一笑, 面上有些挂不住, 说道:“那么齐王殿下, 若是您肯交出呼屠,我们愿以一千头羊做交换。” 齐王仰天大笑,说道:“你们一个部落首领的首级,就只值一千头羊?难怪你们总是眼馋我们大昭国的财富,原来你们这么穷啊!换做是我, 哪怕是我身边一个贴身宦官被你们掳去了, 我也愿意拿一千头羊做交换!” 使节缓笑道:“好,那么下回我们一定努努力, 看能否抓到齐王殿下的贴身宦官,好换到一千头羊。” “你—!” 使节道:“我们匈奴之所以强大,正是因为我们的臣民各个都有成为头狼的能力和野心, 呼屠死了,不出一日便又会有更优秀的头狼诞生。齐王殿下不肯放人,没关系。您不知道在我们内部,有多少人巴不得呼屠死在你们手上,好顶替他的位置。这样吧——两千头羊,这是我们左贤王的底线。” 一墙之隔,呼屠被五花大绑、按跪在地、拿抹布塞住了嘴。 他听到这只值两千头羊的底线,激动得“呜呜呜”狂叫起来,又被士兵一脚踹翻在地,说道:“老实点儿!” “呜呜呜呜呜呜—!!!!” “闭嘴!” 昭国人可能并不清楚,但呼屠认出了那声音。 这所谓使节,便是他堂兄,之前蛰伏在他之下掩藏了野心。可一旦他死,或落在昭国人手中回不去,他堂兄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代白羽部首领的人选! 他听出来了,他堂兄根本不想救他! 前堂,只听燕王忍不住说道:“你们左贤王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啊,就这么希望呼屠死在我们手上?我们和呼屠谈过话,他可是坚信左贤王会派人救他,他还想回去接着给左贤王卖命呢。” 使节并未正面回答这问题,而是道:“在我们匈奴人眼里,你们昭国只是个巨大的羊圈,予取予求。而你们——燕王殿下、齐王殿下,你们只是跑断了腿也看不住羊的丧家牧羊犬!你们不把呼屠还给我们,我们也会自己来取!活人也好、尸骨也好,呼屠迟早会回到草原!” “还有——”他说着,看向燕王,嘴角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我们的左谷蠡(li)王苍瞳让我给您带一句话。他说多谢燕王这么多年,一直悉心替他照料他的情人和他的儿子,苍瞳很想念他们。苍瞳还说,他迟早会带他的儿子回到草原,去敬奉我们的昆仑神,也就是你们昭国人常说的‘认祖归宗’。” 在场众人,都在这段莫名其妙的话语中,或迟或晚地明白了什么。 齐王蓦地瞪大双眼,扭头看向了燕王,见燕王那双眼眸,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苍老、悲伤又浑浊。 齐王心中答案得到印证,不忍再看,默默收回了目光。 而在这时,使节又像是存心激怒他们似的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左贤王说,几年前你们昭廷使节曾在谈判中透露,说会把你们的琅琊翁主——没错,就是齐王殿下您的姐姐,送到塞外来和亲。大单于原本要把她送给左贤王做阏氏的,只是后来为何又没下文了呢?” 这话无疑是在挑衅齐王底线,只见他面色涨红,拍案而起,说道:“你—!” “听说她长得很润,性子又很烈。”使节道,“刚好我们左贤王最喜欢调|教烈马,越烈的马,驯起来越有意思。我们左贤王可一直都等着呢,殿下。” “狗日的匈奴!”只见齐王暴跳如雷,“噔噔噔”走下台阶,便直接飞出去一脚。 而正在齐王一尘不染的鞋底即将抵达使节胸口的瞬间,一名亲兵疾步走上前来,一把拦腰抱住了齐王,连忙道:“大王大王!冷静冷静。” 那亲兵身高极高,最大号的军装穿在身上,两条裤腿却都吊在了脚踝上方,明显是短了一截;为了抱住齐王,眼下又只能保持扎马步的姿势,显得颇为滑稽。 而齐王提到半空中的脚,又刚好卡在亲兵深蹲着的大腿上,上上不去、下下不来,重心不稳,险些向后载倒过去,好在那亲兵牢牢抱住了他。 “表表表……”齐王怔楞半晌,表情忽然变得狠厉,骂道,“婊娘养的,你敢拦我!我真是太惯着你们了!” “……”那亲兵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大王息怒!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昭国是礼仪之邦,万不能对使节动手!” 亲兵给了个台阶,齐王也就顺坡下驴了,捋了一把额前的碎发,指着那使节道:“不知廉耻的畜生,居然还敢肖想我阿姐!做你们的春秋大梦!赶紧给我滚滚滚!咱们战场上见!” 那使节一言未发,行了个抚胸礼便离开了。 使团齐齐上马,很快便出了关城。 使节身后的亲信这才小声对使节道:“这齐王也太草包了!怎么跟传闻中一点都不像呢?该不会是弄了个假的来诓我们吧?” 使节一开始也有过怀疑,不过又慢慢打消了疑虑,说道:“昭国人,三六九等分得清清楚楚。我对他们的服饰、纹样做过了解,方才齐王所穿的衣袍和丝履,上面所用纹样绝非寻常人等可用,但他穿着又那么合身——尤其那双丝履,几乎严丝合缝。若是临时找人穿上齐王的衣服冒名顶替,可能很难做到这一点。” 亲信道:“军队里那么多人,找一个和齐王身形差不多的还找不到吗?” 使节道:“可他自幼养尊处优、高高在上所养出来的目中无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骗不了人。燕王和他之间,举止也很亲分。如果是普通小兵,能演得这么好吗?” 亲信被说服了。 “不要神话任何人。”使节说道,“呼屠败了,我们今日没有看到他累累如丧家之犬的样子,若是看到了,我们还会觉得他很强大吗?”说着,看了亲信一眼,“驾—!”了声便奔了出去。 —— 一刻钟后,姜洵换了身常服,理着衣领从偏室中走了出来,对姜沅道:“你演得也太夸张了。” 姜沅道:“不是表哥你自己想给他们留下一个草包的印象?” “那表哥我有没有说过,”姜洵认真道,“你只要本色出演,就已经够草包了!演得我像个傻子一样,他们能信吗?” “……” 姜沅敢怒不敢言,气鼓鼓地咬下一口羊肉干! 身为昭国人,听了方才匈奴使节那番话,心里不可能没有气。安静下来后,便又有一丝微妙的氛围在屋子里蔓延。 姜洵顿了顿,开口打破这沉寂,说道:“使节有句话没有说错。” 姜沅道:“哪句?” “昭国是一个巨大的羊圈。” 姜沅难以置信道:“哥,你怎么能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呢?” 第129章 姜洵道:“昭国是一个巨大的羊圈,所以要守住漫长的边境线。而匈奴是狼群,只要成群结队地跑过来,在‘羊圈’打出一道口子,冲进来叼走羊他们便赢了。他们越过长城,好像从来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永远是他们攻、我们守,可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种局面?” 燕王道:“因为我们跑不了。我们一年四季要在这儿耕种,我们的房子拆不走,我们的粮食不像他们的牲畜长了四条腿,赶着就能走。我们只能祖祖辈辈地定在这儿,用城池、兵力来抵挡匈奴人的劫掠。可匈奴却能逐水草而居,不断迁徙,隐藏在茫茫草原和沙漠里,对南边的我们伺机而动。” 姜洵带着少年人的一腔热血,说道:“我们就不能到草原上去找找他们的狼窝吗?他们出来打仗,那他们的母狼和幼崽应该没有多少人保护吧?” 为何不去端了他们的狼窝? 为何要一直守着自己的羊圈,而不是去把狼群消灭? “太难了。”燕王道,“他们的部落不断迁徙,想找到在哪儿都难。陛下当年能打入草原腹地,端了他们一个个狼窝,是因为陛下还是皇太子时,曾多次代表昭国出使过匈奴,对匈奴内部极其了解。陛下在匈奴又有内应,那自然是一打一个准了。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匈奴内部也在改朝换代。哪怕陛下五年前没有受伤,还能亲征,没有当年那些情报,也很难打出当年的战果。” 总有办法——姜洵心想。 至少一直守着自己的“羊圈”绝不是个好方法,只有攻击才是最好的防御。 燕王目光深沉,匈奴使节方才那一番话语,搅乱了他心底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一池水。 他喝了口茶,说道:“匈奴已经转移阵地,开始攻击代地。根据往年惯例,左贤王势必会去辅佐他们大单于,燕地接下来便能消停一阵。下个月便是年关了,你们都回去吧。尤其你,阿洵,回去给你爹娘祭祀,再好好过个年。” 姜洵也考虑过这问题,说道:“若是真能消停,那我去去就来。”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1章 姜洵的书信裹挟着燕国特有的凛冬气味, 由驿使快马加鞭送到了季恒案头。 不知为何,季恒尚未打开,便预感信中不会是什么情情爱爱, 因而有些悬着一颗心。 果不其然, 姜洵在信中写道, 燕国今年的战况比往年都要严峻。他和白羽部在山谷中交战, 齐军生擒了白羽部首领呼屠,却也牺牲了一千八百多名齐军。 他会派人送回这些士兵的尸首,希望季恒能让他们的亲属前来认领, 并发放阵亡抚恤金,安抚好他们的家人。 姜洵还说,实战证明,纪无畏在马场培训骑兵的那一套十分行之有效,希望临淄尽快招募一批身体素质好的士兵, 开始下一轮的训练。 最后姜洵又提了一句, 说吴苑为他挡了一刀, 身负重伤,正昏迷不醒…… 姜洵并未过多言语,但季恒知道他很难过。 合上了竹简后,季恒也感到心惊肉跳。 他没想到姜洵刚上前线便会碰上如此惨烈的一战,为何连吴苑, 贴身跟在姜洵最身边的人都会身负重伤, 昏迷不醒?这一战该有多凶险? 他立刻提笔给姜洵回了一封信,表示这两件事他都会尽快落实下去, 请殿下放心。 发出了信件后,他便紧急召开了廷议。 季恒吩咐下去,叫各地地方官按花名册联系牺牲将士们的亲属, 若是地址无误,他便派兵士送还尸身,同时送上阵亡抚恤金,不必亲属到临淄跑这一趟。 为防止官吏从中贪污,季恒要求亲属收到后务必签字画押,后续他还会派出郎卫到亲属家中抽查,再次确认有无收到,双重验证。 牺牲将士的家庭,季恒还想给他们减免一部分赋税。 他在廷议中提出了这个想法,但具体章程还需细细讨论,计划最晚在明年秋收前落实下去。 姜洵那边很快又回了信,信中没多说什么,只说他年底会回来过年。他没说几号启程,更没说预计于几号抵达。 于是步入了腊月后,季恒便开始在等。 他派人叮嘱沿途传舍,若是殿下到传舍下榻,那便立即派人给他递信——虽然传舍差役的马力,大概率也追不上姜洵。 果不其然,腊月二十五这日,季恒尚未收到任何消息,正用完饭在案前看看闲书聊以消遣,便听小婧从外面跑进来说:“公子公子,殿下回来了!” 季恒忙起身道:“他到哪里了?” “是城门校尉递来的消息,眼下估计已经入城了。” 季恒闻言看了眼地面,此时此刻,他内室里有个“不速之客”正打着地铺呼呼大睡,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季恒犹豫片刻,没管那人,兀自取来狐裘穿好,便匆匆走到廊下穿鞋。 恰在此时,只听不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四周宫人纷纷道:“大王回来了!” “真的是殿下!” 没多久,姜洵便在院门外勒了马,利落地飞身下马。长生殿庭院被一层薄雪覆盖,一旁腊梅开得正娇艳,姜洵身上穿着季恒送来的黑色大氅和鹿皮靴子,迈步跨入院门,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廊下单薄的白衣身影。 “阿洵。”季恒险些要哭出来,忙走了下来。 姜洵步子更大,走得更快,不等季恒走下台阶,便走上前来一把揽住了季恒的腰,抱了许久后说道:“进屋,外面冷。” “好。” 殿内温暖如春,两人进门时,小婧刚好把殿内宫人都调走,经由内室撤出了长生殿,撤得那叫一个悄无声息、润物细无声。 路过内室时,小婧不禁又看了地上那人一眼,此人拿被子把自己裹成了大长毛毛虫,眼下正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小婧心想,她是大发慈悲把这人叫醒带走,还是别多管闲事,等殿下一会儿进来了再亲手处理? 考虑到此人过往表现,小婧果断选择了后者。 季恒看了眼空无一人的外殿,心想刚刚那些人都去哪儿了? 而未来得及问一句,姜洵便从身后抱住他。抱了会儿,又把他摆正,让他朝向自己。 姜洵高大的身躯包裹着季恒,他大氅上像是沾满了边塞的气味,像是凛冽风霜,又像是风尘仆仆,季恒把头埋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 姜洵拍拍季恒后脑,问道:“想我没?” 季恒看向他,反问道:“你想我没?” “快想死你了。” “那我也想你了。” 姜洵蹲下身,一把将季恒腾空抱起,向前几步,将季恒抵在了漆黑镶金的宫殿承重柱上。 姜洵把他抱得很高,这让季恒视线微微高于了姜洵。 他眼眸格外温润,像一只羔羊,以微微俯视的目光端详着姜洵的脸庞,感到姜洵的面貌似乎发生了些变化。变得更加坚毅硬朗,肤色也晒黑了些,身上更多了几分成年雄性的强势意味。 他想问问姜洵受伤了没有?在前线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可看着姜洵意气风发的模样,却又觉得不必多问,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季恒后背抵着粗壮的木柱,这使得姜洵更加省力。他一手托着季恒屁股,一手托着季恒后颈,结结实实地吻了下来。 季恒无路可退,只好搂住了姜洵脖子,黏腻的声音很快回荡在空旷幽暗的大殿里…… 而恰在此时,只听一墙之隔,竟忽然传来有人在半睡半醒间哼唧的声音,听那音色分明是个成年男子。 姜洵忽然停下,看向季恒的目光陡然变得有些复杂,问道:“什么人?” 季恒面颊登时烧了上来,心想小婧怎么不好人做到底,把那煞风景的也一块儿打包带走? 而不等季恒开口,姜洵便急不可耐道:“屋子里藏男人了?” “不是,阿洵,你听我解释……!” 姜洵没听,把季恒放在地上便大步流星向内室走去,黑色大氅在身后飘扬。 而一掀帘,只见有一男子竟正在季恒的“闺房重地”里打地铺睡觉!因用被子蒙着脸,一时看不清是谁。 他回头问季恒道:“什么人?” 季恒匆匆走上前来,说道:“你自己看看是谁,只能说是不速之客,非赖在这儿不走。我想找人叉出去吧——可一来,他身份地位的确在我之上,二来我对叔父有愧,三来也担心陛下迁怒,毕竟他可是正当宠呢。阿洵你是一家之主,你来想想办法吧!”说着,推了姜洵一把。 一家之主—— 这使得姜洵嘴角不自知地微微上扬。 第130章 而在这时,只见那“不速之客”哼唧了声,便“腾—”地一下坐了起来,像是被吵醒了不高兴似的。 他困得睁不开眼,随手抓了抓头发,刚睡醒的一头乌发却是丝毫也不凌乱,而是丝滑地披散在肩头,略微带着些慵懒之感;中衣衣襟微敞,隐约可见里面白皙细腻的锁骨与肩膀。 姜洵回头看向季恒,惊异道:“季俨?” 季恒认命般地点了点头。 季俨又揉揉眼,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这才睁眼,看到人高马大站在门前的姜洵,和小鸟依人站在姜洵身后的季恒,说道:“哟,你男人回来了。” 姜洵见不得季俨这不知检点的样子,捡起地上一件衣裳,扔到了季俨头顶,把季俨蓬松的头发、迷离的目光和露在外面的锁骨给遮了个严严实实,说道:“穿上。不要披头散发,衣不蔽体的。” 季俨不以为意,扯下衣裳道了声谢,便开始旁若无人地穿衣服。 姜洵道:“你还回来做什么,陛下身边待不下去了?” “怎么会。”季俨嗓音慵懒,起身系着腰带道,“陛下片刻离不得我,好不容易才跟陛下告了一个月的假,回来祭个祖。” “你还知道祭祖。”姜洵道,“之前怎么不回来祭祖,把祭祀的事全扔给你堂兄?” 季俨系紧了腰带,走到铜镜前跪坐下来梳头发,拿篦子一下下梳着,说道:“之前累累如丧家之犬,哪好意思回来呢?这两年混得好了,自然要回来一趟,在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一番了。” 姜洵道:“那你就到乡里乡亲面前招摇过市、扬眉吐气去,跑季恒这儿来做什么?” “嗯……”季俨想了许久,说道,“可能因为堂哥就是我最想炫耀的乡里乡亲了吧。” 季恒:“……” 姜洵:“……”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三天前。” “这三天都住在长生殿?都在打地铺,没上过季恒的床?” 季俨也很是无语,再次看向了姜洵,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调戏道:“便是上过又如何?” 姜洵道:“我在考虑要不要让你活着走出齐国。” 季俨忽然弱势下来,却牢牢占据了道德高地,说道:“你们姜家的男人,可真是个顶个的心狠手辣,刻薄寡恩,男女通吃,不拿我们底层人当人。”说着,看向了季恒,意味深长道,“堂哥,你跟着他可要小心呐,小心被人生吞活剥了都不知道。” 姜洵吃了一瘪,顿了片刻又“好心提醒”道:“你运回齐国的那些铜钱,关口已经查验过了,竟没有一枚足斤足两。” “……” 季俨心想,吵不过就吵不过,忽然提不相干的事做什么?简直不讲武德。 此事虽法不责众,但毕竟违法,季俨迅速把一头长发冠了上去,识趣地没再接话。 姜洵又道:“还有,那个派刺客来割季恒头发的失心疯就是你吧?” 季俨彻底无话可说。 姜洵问道:“怎么,你暗恋季恒啊?” 季俨简直恼羞成怒! 他知道自己最好认输,毕竟事关那么多钱财。可他一向委屈了什么也不会委屈了自己这张嘴,他实在受不了姜洵这臆想全世界都暗恋季恒的模样,问道:“你到底是怎么能从我割他一缕头发这件事,推断到我暗恋季恒的?” 一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割头发是种羞辱。 二来,头发也可以拿来扎小人。 这才是正常人的思维不是吗? “行,我知道是你了。”姜洵没回答季俨那问题,走到门前“哗啦—”一声推开了殿门,对候在门外的左廷玉道,“季俨府中藏了大量分量不足的铜钱,一旦开始流通,便会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立刻查抄,勒令回炉重造,重造后抽查分量,若是还敢缺斤少两,那便直接扣押充公!” 这也是他对季俨割季恒头发的一点小小的、微不足道惩罚。 左廷玉不明所以,看向了殿内季恒,季恒使了个眼色,左廷玉这才抱拳道:“……喏!” 姜洵又关上了屏门。 而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季俨府中藏着的八千万钱,都是他准备有朝一日在长安混不下去,便回齐国养老用的。 季俨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姜!洵!” 姜洵道:“我是王你是侯,你怎可直呼我名讳?真是没规矩,叔叔你快管管他。” 季俨也有理有据道:“你是王,我堂哥是民,他还不是照样直呼你名讳?我是你叔叔的弟弟,又是你伯父的爱人,我跟他们是一个辈分,是你的长辈,直呼你名讳又如何?” 姜洵只觉得季俨强词夺理,因为在他眼里,季俨是季恒的弟弟,再怎么论也在他之下。他理了理,认真道:“可季俨,你是我老婆的弟弟,照理讲,你其实应该叫我一声‘兄夫?’的。” ----------------------- 作者有话说:感谢订阅! 第102章 季俨无语片刻, 指着姜洵看向季恒道:“这对吗?” 季恒站在姜洵身侧,毫不犹豫地夫唱夫随,说道:“对!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堂兄的话, 是应该叫阿洵一声, 咳—兄夫。” “……” 姜洵嘴角上扬, 又道:“来人!” 宦官应了声“喏”走进来。 姜洵指着地上那一团被褥说道:“把这收拾了。还有, 我要沐浴。”说着,又看向了季俨,“不想看我洗澡就快出去。” 季俨:“???” 季俨:“………………!!!” 于是一刻钟后, 姜洵在内室沐浴,季恒在外殿处理公文,季俨则在一旁百无聊赖地吃柿饼。他看着季恒认真读着竹简,时而愁眉不展、时而眉眼舒展的模样,便总想打扰他。 而在这时, 阿宝跟着乳母出门踏雪归来, 进了内室, 一不小心撞见了正在沐浴的姜洵,被姜洵轰了出来。 他又跑到外殿木柱后探头探脑,见叔叔正和那个陌生的、奇怪的叔叔在一起,便有些不敢靠近。 季恒余光瞥见了,抬头对阿宝一笑, 说道:“过来吧。” 阿宝这才咕噜噜跑了过去, 一屁股坐季恒腿上,亲昵地搂住了季恒脖颈。过了片刻, 又暗戳戳地向季俨斜乜过去。 季俨便也大喇喇盯着他,顿了顿,面貌忽然变得凶神恶煞, 露出了爪牙,做出一副要吃小孩儿的架势来! 阿宝吓了一跳,忙抱紧了季恒! 季俨对这反应很满意,看着阿宝,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 季恒目光望着公文,却又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只是两人都幼稚得叫他说不出话,他便只好装作没看到…… 阿宝近来又大了一圈,这让季恒有些吃不消,被阿宝坐着的大腿已经麻了大半边。 而正想让阿宝自己坐好,阿宝便又搂紧了他脖颈,哼哼唧唧地在他耳边小声道:“叔叔……这个怪叔叔什么时候走?” 季恒也小声道:“过完年。” “唔……好吧。” 季恒又道:“这里没什么好玩的,阿宝,你去找嬷娘带你玩好不好?” 阿宝也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应了声“好”便咕噜噜去了。 季俨没听到二人隐秘的对话,坐在席子上吃着糕点和柿饼,吃得打了个饱嗝,吓得赶紧把剩余半个柿饼放下了,拍了拍手道:“不能再吃了,不能再吃了。”说着,又看向季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发胖吗?” 季恒两手捧着竹简,目光微垂,始终望着上面的文字,说道:“……不是很想知道。” 季俨道:“因为你很瘦。” 季恒终于抬眸望向他:“?” 季俨上身后仰,两手撑在了身后,说道:“还看不出来吗?陛下一直在拿我当你的替代品呢。堂兄,为何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你是嫡系,我是旁支,你是神童,我自幼资质平平,日日挑灯夜读也死活跟不上你的进度。族里那些围在你身边恭维你的人,转头就对我和我父亲冷嘲热讽。我想出人头地,想替自己争一口气,可到头来唯一的途径竟只有模仿你!有几分像你,便已经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了是吗?” 季恒一言不发,只是越听,眼眸便越深地垂落下来。 季俨道:“我当年来找你,是真的想要谋个安稳营生踏踏实实好好做人的,可你却没有帮我。”他说着,有些红了眼眶,“我辗转沦落到长安,被歹徒抢走了盘缠,寒冬腊月差点饿死在街头。也好在我季俨命不该绝,活下来了。我不仅活下来,还彻底翻了身!” 第131章 他并未细说自己和陛下是如何相识,只道:“……陛下这些年待我很好,但你以为旁人鄙夷的目光又是那么好受的吗?而且,”他考量过后,还是透露道,“陛下可能快要不行了。” 听到这儿,季恒心头一颤。 陛下可能快要不行了—— 这意味着许多事,但他知道自己一旦对此表现出兴趣,便会激起季俨莫名其妙的防备心理,季俨肯定不会再透露更多。 关于季俨这番话,季恒也有话要讲,他语重心长道:“阿俨……我当年有没有说过,如果你愿意,可以到我那盐场做事?如果你当年接受,踏踏实实地做,眼下应该过得也还不错。虽比不上你现在,但好歹也是正经营生,不必受什么‘旁人鄙夷的眼光’,更不必辗转沦落到长安,差点饿死在街头。可当年是你看不起盐场管事不肯留下来,你得正视,眼高手低的确是你的错。” “……”季俨一时无言以对,又道,“可士农工商,你自己在齐国做官,却让我从商,还是到你那小小的盐场去做一个小小的管事,这也未免太‘嗟来之食’了些吧?” 季恒不予理会,只道:“管事有大有小,让你做个管事,又不是一辈子只做个管事。照你这么说,我也从未做过官,也只是个最末流的商人罢了。” “……” “还有,”季恒游刃有余地撇清关系,说道,“在我眼里,你跟陛下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你情我愿的真爱,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你能留在陛下身边,混上爵位和铜山也是你自己的本事,也有许多人对此艳羡不来。人各有长,所以,你也不必太妄自菲薄。” 季俨看那柿饼诱人,便又拿起来咬了一口。 他喝了口茶,放下茶杯又看向季恒,目光忽然变得饶有兴趣起来,问道:“堂哥,你是不是算命打卦都很厉害的?” 季恒老神在在道:“当然。” 季俨道:“反正也无聊,你不如帮我看一下八字吧?” 季恒心道,你无聊我可不无聊,却还是道:“实不相瞒,我当年跟着师父学八字命理时,就请师父把我身边人的八字都看了一遍。” 季俨知道季恒那师父是个大人物,师从大仙,忙问道:“那看过我的没有?” “当然有。” 季俨这嘴巴也是忽毒忽甜,一听到这儿便忙换了副面孔,说道:“哎……堂哥,你让我说你什么好,这种事你都还想着我,我这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说着,抹了一把还真湿润了的眼角,道,“——那大师怎么说啊?” 季恒道:“师父说,你这八字实在清奇,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盘,竟有一整排的偏财。另外,你命里官杀混杂,桃花煞和驿马星又太多——桃花煞代表情感纠葛,驿马星代表漂泊流离。总的来说,你这命,要么侯服玉食,要么沿街乞讨。” “这大师算得还真准!我的确是从沿街乞讨,到如今也算侯服玉食了。”季俨说着,又看向了季恒,狐疑道,“——堂哥,你该不会是听了我刚刚说的,现场瞎编乱造的吧?” 季恒道:“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信不信都由你。不过从大运来看,你人生的大起大落还远远没有结束。” 季俨心头一紧。 陛下封他为侯,又赏他铜山,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的人生巅峰了,还怎么“大起”?那便只能是“大落”了,他该不会又落得沿街乞讨的命运吧? 季恒读懂了季俨的心思,趁此机会又给了他一击,说道:“你命里还有一劫,大劫。”说着,看向季俨,强调道,“就在明年。” 听到这儿季俨心脏骤缩,忙捂住嘴,把那“啊—”的一声短促尖叫给咽了回去—— 太可怕了!因为一切都对上了! 可过了片刻,他又强装镇定,说道:“我都坐拥铜山了,还往不少地方都藏了钱,命里还有什么劫是我渡不过去的?” 季恒道:“你若预料不到自己命里会有这一劫,你也不会往各处都藏钱了。” 季俨无言以对,又狐疑道:“那这劫……可破吗?” “可破。”季恒道,“但你脑子要清楚一点,认清楚真心待你的人是谁,往后最有可能保护你的又是哪方势力。季俨,你得站到我们这一边。” 电光石火之间,季俨仿佛猜到了什么,又或者说是看到了某种可能性,整个人被震慑、叹服到说不出话……! 季恒则只是云淡风轻喝了一口茶。 因为他知道季俨没有选择。 —— 与此同时,位于临淄城西的尚府门前缓缓停下一辆马车,一名中年男子走下马车,走到门前对仆役道:“通报尚公子,就说我何东求见。” 仆役道:“公子吩咐过不必通报,何老板,这边请吧。” 尚府有半个齐王宫大,由于规格限制,建造时稍微克制了些,但一眼望去却明显比齐王宫更新更豪华,完全称得上是雕梁画栋、鎏金镶玉。 仆役沿着长廊把何东引到了尚公子的屋子,又同屋内侍者说了句什么。 而只听那侍者道:“尚公子还在休息,我这就去通传。” 何东忙拦住了,小声道:“不必通传,不必通传了!不要打扰了尚公子休息,我先到别的屋子等等就好!” 那侍者道:“公子特意吩咐过,说何老板来了,不管何时务必第一时间通传他。” “那……” “请坐吧,稍等片刻。”侍者说着,转身向内室走去。 院外冰天雪地,屋子里却温暖如春。 何东跪坐在前堂等候,很快便脱下了大氅。他喝了口热茶,听内室传来些许响动,像是尚公子下了床洗漱更衣的动静。 紧跟着,又有女子刚睡醒的娇嗔声音隐约传来,像是在与尚公子调情。 何东面色微红,又干干咽下一口茶水。 而又等了片刻,尚阳才一身单衣,理着衣襟走了出来,热情道:“何老板。” “公子……”何东说着,有些笨拙地起了身。 尚阳道:“坐坐坐。”说着,走到主位盘坐了下来,歪身靠着凭几,有些吊儿郎当,但又莫名带着一丝压迫感地说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啊?” 话音一落,何东跪坐在一侧,垂着头,先拿衣袖抹了一把泪。 尚阳忙坐直了,说道:“等等等等,你别哭啊,我可不会哄男人啊!怎么,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实在是不顺利啊。”何东一肚子苦水,说道,“那季恒,趁此次官府收秋税,已经把老百姓的粮仓都给掏空了!彻底掏空了!相当于釜底抽薪了!百姓手里没有余粮,小粮商便筹不到粮,小粮商筹不到粮,我便也筹不到粮!哪怕有,价钱也是大涨。我也跟友商们谈过,他们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尚阳情绪稳定,问道:“你满打满算,能给我多少?” “我,还有我在齐国这些友商,我们手里的粮全加起来,一共能有……”何东干干咽了口口水,垂首望着眼前的地板,说道,“二十万石。” 尚阳愣了愣,脸上笑容收紧,“啪—!”地摔了手中把玩着的茶杯,说道:“他娘的二十万石能顶个屁用啊!” 何东跪坐着不敢说话。 尚阳顿了顿,又些许恢复了理智。 他想让何东知道自己并非针对他,但又不想让何东完全知道。他指桑骂槐道:“狗日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碰上这帮子人!”说着,又看向何东,“还有其他渠道吗?吴国那边你有认识的人没有?赵国呢,还有其他郡县呢?” 何东早习惯了尚阳这德行,只有事说事、一五一十道:“得联系联系。不过赵国还有其他郡县,因为这两年地皮刮得太狠,情况估计也不太乐观。吴国那边——我们若是闹出太大动静,吴王那老狐狸肯定就要有所察觉了!”说着,不等尚阳发作,连忙道,“不过我还有一个主意!” 尚阳道:“什么主意?” 何东道:“一个最冒险却也是最方便的主意。” 尚阳道:“所以是什么主意?” 何东起了身,走到了尚阳身侧,在尚阳耳边小声耳语了三个字,道:“洛。阳。仓。” 尚阳蓦地抬头看向了何东。 何东道:“还是左口袋导右口袋的钱最好赚了不是么,尚公子?” ----------------------- 第132章 作者有话说:来了! 第103章 年关将至, 齐王宫笼罩在马上要过节的氛围之中。齐王外出两个多月,甫一回来,要见的人、要谈的事、要请的客都多, 白天日日在宫中宴饮, 晚上再回长生殿睡觉。 季恒喜清净, 不是太重要的应酬场合便只露个面, 跟大家喝杯酒寒暄一番,便借口喝酒上头、身体不适等原因离开,自己回长生殿处理处理公务、看看闲书。 这日日上三竿时, 左雨潇来了。他一步步跨上台阶,问门口郎卫道:“公子在吗?” 郎卫应道:“在。” 左雨潇心想,这时辰殿下应该已经出门宴饮了,但以防万一还是又问了句:“殿下在里面吗?” 郎卫道:“也在。” 恰在此时,小婧走了出来, 左雨潇便让小婧帮忙通报一声。 小婧走进内室时, 季恒仍一身中衣躺在床帐内。他早就醒了, 可奈何昨晚喝得五迷三道的姜洵还在睡梦中,自己睡懒觉也就罢了,还死死抱着季恒不放,不让季恒起床,也不让季恒动弹。 听了通报, 季恒应了声“知道了”便轻轻挪开姜洵胳膊, 掀开被子起了身。 姜洵也跟着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道:“雨潇找我有点事, 你接着睡,我去去就来。”说着,翻身下床, 轻声洗漱更衣便走了出去。 姜洵闭上眼,却未能再次入眠。 直到季恒回了内室,姜洵这才睁了眼,问道:“怎么了?” 季恒走到一旁拿起狐裘穿上,背对姜洵匆匆在脖颈处打了个结,说道:“季府有点事,我过去看看。” 姜洵问:“什么事?” 季恒理了理衣袖,说道:“陈伯摔了一跤,不过摔得不是很严重,我过去看一眼。” 姜洵想了想,说道:“老人家摔跤可不是小事,陈伯这些年料理季府大小事务劳苦功高,快去看看吧。宫里的侍医、药材,你自己看着安排便是。” 季恒走到床边坐了一下,说道:“多谢殿下关心。” 姜洵有种照顾自己老丈人家里的心态,说道:“毕竟是你家里嘛。” —— 一刻钟后,驷马安车便驶出了长生殿。 季恒掀开竹帘往后看了一眼,见没人跟着,这才问道:“你们是怎么找到的?” 左雨潇端坐在季恒对面,说道:“马上年关,魏德又回来扫墓了,被我们蹲在山脚下的弟兄抓了个正着。” 魏德便是当年为先王驾车的车夫,他们已经秘密把魏德绑了回来,眼下就藏在季府。 不过陈伯摔了一跤也是真的,其他地方没什么大碍,只是落地时拿手撑了一下,把手腕摔骨裂了。又到了年底,季恒原本就是要来看看陈伯的,又听左雨潇禀报此事,刚好借口回来一趟。 车轮滚滚向前,季恒在车内一言不发。 车夫找到了,当年的真相很可能就要大白,可季恒心底竟有些胆怯。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季恒利落地下了车,由左雨潇引着,径直向“关押”魏德的屋子走去。 房门推开,只见魏德被绑在了屋子里的承重柱上,两腿伸直坐在地面,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 季恒依稀记得几年前,魏德还是个身材壮实的男子,毕竟驾驭驷马肯定要有点力气。可眼下却瘦得面颊凹陷,穿一身粗褐短打,下巴上长满了凌乱的胡茬,想必这几年来的逃亡生涯也并不好过。 季恒走了过去,魏德闻声缓缓抬头,在认出季恒的瞬间忽然变得十分激动。 他不住挣扎道:“公子!你是季公子,我认得你!”他嗓子已经嚎哑了,说道,“公子你听我说……当年大王的事,真的跟我没有关系!真的不是我干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看着魏德这副模样,下意识便觉得魏德可能没有撒谎。 可他又问道:“不是你干的,那你跑什么?” 魏德道:“因为此事实在是太蹊跷!太巧合!太离奇了啊!偏偏我一个新来的车夫,第一次为大王驾车便出了事故!大王出事时我偏偏还不在车上,让大王一个人掉了下去,我自己活了下来……!”他说着,几乎泣不成声,“我真的……我真的长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季恒道:“事情已经发生,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此事顶罪,我只需要知道真相。你可以为自己抗辩,我会听。”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解释……”魏德涕泗横流,不住摇头,说道,“我没有证据,我没有任何证据!大王那么好的一个人……”他说着,闭上双眼,泪水从紧闭的眼眸中滚滚滑落,“大王是我服侍过的主子里最好的一个人了,能为大王驾车,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那年在长安王府……”魏德回忆道,“管家物色了几个人选,请齐王自己挑选,一个人驾车,其余人替补……那日齐王便召见了我,同我闲聊起来……齐王问我家里的情况,我说我娘是府里的奴婢,因出身低,在世时时常受人冷眼,死后也连块像样的墓地都没有……我说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多赚点钱,早日分家出去,带我娘过上好日子,不必再看人脸色……可惜她很早就走了……” “大王听完也有些慨叹,说叫我好好干,若是干得好,他便会赏我一笔钱,让我把我娘迁到好一点的地方……” “我问大王是决定要用我了吗?大王说没错,他说选车夫便是选‘同行者’,他更看重品性,他觉得我这人有孝心又不忘本,决定要用我了。我受宠若惊,决心一定侍奉好大王,甘心为大王卖命,我又怎会动那歹心!” 季恒听着这些话,回想起阿兄在世时的音容笑貌,不知不觉便红了眼眶。 他相信魏德说的都是实话,因为所有细节都太过真实,他甚至能看到与魏德相处时,阿兄脸上会是怎样的神情。 哪怕背后有高人指点,也很难编得如此天衣无缝。 季恒站在魏德面前,又道:“那这期间有没有发生过让你觉得可疑的事?如果没有,便把这期间所有事都细细复述一遍。还有,你觉得先王坠崖究竟是不是意外?” “这问题我也想了很久,可我也没有答案……我先说说我知道。”魏德垂头坐在地上,双手被反绑在木柱上动弹不得,说道,“齐王定下我后,我便留住在了长安王府。大王偶尔出门,我也会为大王驾车。” “我与大王相处不多,但每次见面,大王都是笑以待人的模样,会问问我吃了没有,适应不适应,偶尔还会开开玩笑。直到一日,大王随御驾到上林苑狩猎,在上林苑小住了两日。等狩猎结束,我接到大王时,大王便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模样了。” 上林苑狩猎,陛下要班越缉拿先梁王并就地处决,阿兄虽拼命拦了下来,但事后自然心情沉重。 季恒“嗯”了声,让魏德继续说。 “自那之后,大王便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魏德道,“每次见面面色都很沉重,也不说话。我毕竟对大王了解不多,想着心情时好时坏也很正常,有时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大王厌烦了……” “再然后,我们便从长安启程。” “那阵子我几乎日日都为大王驾车,实在太累了才会换人。大王也还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坐在车内时常叹气,我在外面都能听到。我有时看大王下车,甚至觉得大王是不是哭过了,眼里像是有一层泪……” 季恒知道阿兄很爱哭的,他那般宽仁,正因为他是个情感极度细腻柔软的人,这一点阿洵也随了他父亲。 可那阵子究竟是怎么了,阿兄为何会哭? 是得知陛下要对先梁王下手,还是已经知道自己也无法活着回到临淄?知道自己无法再陪两个孩子长大,无法再照料阿嫂,也看不到阿宝出生……? “哦对,”魏德又道,“大王出事前一日,有件事我觉得很古怪!” 季恒道:“什么事,你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行人在传舍下榻。那段时间齐国暴雨,下得大家人心惶惶,道路泥泞,特别不好走。我检查完马车,便回去吃饭休息了,可躺下后还是觉得不踏实,想再去看看马车有没有什么问题。” “公子您应该知道,大王那马车一向是停在我们车夫居住的院子里的,我们那院子里都是粗人。结果我一出门,竟看到大王一个人站在我们那院子里……” 第133章 “现在想想,那画面挺诡异的。都说人在大去之前,自己都是有预感的……”魏德说着,又有些啜泣起来,“我事后回想起来,才觉得大王那日十分反常……!我也说不出哪里反常,只是觉得大王那双眼睛,特别特别地悲哀……对,是悲哀。像是已经预料到了什么,但又无法挽回似的……” “我问大王怎么来了,大王说他有些放心不下,过来检查一下马车。” “我说我来检查就好,大王便说,他已经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叫我早点回去休息……” 季恒道:“那你又检查了没有?” 魏德嚎啕出声道:“……我没有!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天马车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我事后也在想,我当时为何没有再好好检查一遍,等大王走了再出来一趟也好,第二日驾车前再看一遍也好,可我没有!我也在想,若是当时检查了,是不是就不会有那场意外!” 季恒心底泛起一阵阵酸楚,又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翻涌出来,他已经有了答案。 魏德道:“第二日,我们继续赶路……因道路泥泞,车驾得很慢……大王便忽然训斥了我一顿,叫我下车……”他说着,猛地抬头看向季恒,“——对!是大王叫我下车的,这件事应该有郎卫可以证明!如果是我有意要谋害大王,在马车上动了手脚,那么大王叫我下车这件事又要如何解释?” 季恒知道该如何解释。 阿兄叫魏德下车,是因为他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他想让魏德活命。 阿兄知道这辆马车会出意外,是因为在马车上动了手脚的人就是他自己。 陛下并没有找人杀害阿兄。 陛下是逼迫阿兄自尽的。 在阿兄启程之前,陛下曾召见过阿兄一回,一定是在这场对话中发生了什么。 而正在此时,房门“哗啦—”一声拉开,风雪呼啸着吹进了这被炭盆烧得温暖的屋子里。 季恒脸上挂满泪水,略显无措地回了头,看到一道身穿黑色大氅的高大身影就逆着光、站在那儿。身后则是一群想拦没拦住、想通报又未敢通报的季府下人。 他怔怔道:“……阿洵。” ——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都在沉默,气氛已跌入冰点。 季恒知道阿洵心里不好受,他刚得知父王死亡的真相,心情该有多复杂可想而知。他暗中调查此事,又刻意隐瞒没有告诉姜洵,姜洵想必也有怨气。 回了长生殿,两人一前一后向内室走去。 季恒走着走着,忽然回头面向了姜洵,伸手要帮他脱下大氅。 而姜洵躲了一下,自己脱掉了。 姜洵第一次对他冷漠,这让季恒心里有些难过,只是一想到姜洵今年才只有十七,自己比他大,多疼爱他一些也是应该的,便又开口哄了哄,说道:“其实我也没想瞒你。哪怕你今日不跟来,我也会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你的。” 姜洵语气很平静,也很冰冷,说道:“见到魏德之前,你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所以你想先看看事情大小,再决定要不要告诉我,以及何时告诉我。可你不说,我自己便不会察觉了吗?惠帝一朝发生了多少事,二十年前,天子和我父亲之间又发生了什么?那么多腌臜、龌龊、上不得台面的事!朝廷百般掩盖世人便不知道了吗?这么多年,我会不怀疑我父亲的死因?” 那日在林间小屋,季恒迷迷糊糊间吐露真言,说“我们做这件事不能只是为了‘复仇’”,他便已猜到了是什么意思。 一旦有一个疑点得到解答,许多疑点便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去年在长安,左雨潇为何会忽然消失一阵。 他知道季恒一向会把“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都交给左雨潇,因为左雨潇手段更狠,也没什么道德,只知一心向主。 所以今日,左雨潇来找季恒,而季恒说要回趟季府时,他便知道季恒肯定是在骗他。 季恒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王那么干净的一个人,哪怕刀笔吏把你父王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彻查一遍,也未必能找出半点错处。可陛下胁迫他为何会有效?他用谁做了威胁?你父王宁肯伪装成意外,也不希望我们得知真相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若是知道了,要么复仇、以卵击石,要么隐忍、蹉跎一生,但他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只希望我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哪怕一辈子被蒙在鼓里,哪怕是认贼作父!”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姜洵尽量平静地说道,“我就一定要替我父王复仇。” 他一想到那日在传舍,父亲亲手在马车上做下手脚时,心中该会是怎样的心情?想到父王不得不抛下他们时该会有多不舍、有多遗憾?他便心如刀绞,只想把姜炎碎尸万段! 他倒宁愿姜炎是派人谋害了父亲,给了父亲一个痛快,也不希望会是如此。 这样的死法太折磨,也太屈辱了。 “那一位是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大局考虑,我不清楚。但我父王死得冤枉,这世上总该有一个人站在他那一边!”姜洵不知觉间攥紧了拳头,说道,“那一位,看来也不过只是个阴险狡诈、心狠手辣的伪君子。他有功绩,可他弑父杀君登上皇位,便总要做出点功绩来洗刷罪孽。” “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这日过后,两人照常一起吃饭,也同床睡觉,可这心结却始终横亘在两人之间,怎么也消散不去,直到迎来了新岁初一。 元正日要祭祀,天还未亮二人便起了身,沉默地洗漱、穿戴,而后随车队去往宗庙。 二人在车上一路无言,这些天的“冷战”氛围让季恒逐渐有些吃不消。 他感到胸口很闷,闷到再用力呼吸也难以缓解,他便掀开竹帘,静静望向了窗外。 天策大街上行人熙熙攘攘,两侧屋檐上的积雪随风“扑簌簌”飘落。大家冻红了脸颊,却又拱着手互道着“幸福安康、长乐未央”,临淄城内张灯结彩,满是节日欢闹的氛围。 而不知过了多久,这样的热闹退散,一行人出了城,马车在庄严肃穆的宗庙前停了下来。 祭乐响起,祭祀很快开始。 姜洵身穿黑色冕服,手执玉圭肃立于祭台前,率领百官行祭祀大礼。 季恒则站在姜洵身后,目光微垂,情绪低落,跪拜时只看得到姜洵漆黑的衣摆在自己眼前摆动着。 他有些不敢直面祭台上那两块牌位,他没有为阿兄复仇,他和姜洵做了不该做的事…… 而正百感交集之时,姜洵忽然回身攥住了他手腕。 季恒蓦地抬眸,撞上了姜洵眼眸。那目光沉稳又坚定,又带着微微的笑意,像在哄他说“不闹别扭了,我们和好”;又仿佛在这片刻间下定了决心,要与他生生世世地走下去,不惧千难万险。 紧跟着,季恒脚底一趔趄,便被姜洵拽到了身侧。 众目睽睽之下,季恒耳根倏地红了。 只是祭祀又如常进行,百官都手执祭器垂着头,没有人注意他们。季恒便也“将错就错”,就这样和姜洵站在一起,对着牌位拜了三拜。 这样便算是拜过父母了吗? 雪纷纷飞落,染白了两人的头顶。 回去的马车上,两人总算挨坐在了一起。 姜洵看着季恒那双冻得微微泛红的手,过了片刻,拽了过来,说道:“刚刚你手很凉。” 季恒没应声,任姜洵牵着自己的手,又把脑袋靠在了姜洵身上。 车轮滚滚轧过地面—— 季恒还要去祭祀祖先,往年这时两人都是回宫的回宫、去祖庙的去祖庙,季恒却忽然问道:“阿洵,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祖庙?” 姜洵揉捏着季恒冰冰凉凉的手指,有些不敢肖想季恒是要带他见先父什么的,只道:“好啊,那我在外面等你。” “不是,我是说,”季恒眼眸很亮,语气又很真诚地道,“我想带你去见季太傅。” 姜洵心底一暖,道:“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季太傅不会生气吧……?” 毕竟他这样的“儿媳妇”,哪个父母见了能不掀桌?何况季恒还是家中独子。 季恒认真道:“我是觉得,如果父亲果真泉下有知,那咱们的事他应该早就知道了。倒不如大大方方跟他摊牌,正式和他见上一面,反而显得比较尊重,你觉得呢?” 姜洵道:“那自然好了。如果季太傅不满意,那就请季太傅来我梦里,我一定好好跟他解释,磨到他接受我们这桩婚事为止!” 季恒无奈一笑。 第134章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祖庙门前停下。 今日宗亲长辈们都在,他们也没必要闹得世人皆知,季恒便先进门同宗亲们给祖先祭祀,姜洵则有些“见不得人”地躲在马车上等了一会儿。 直到祭司结束,季恒才单独带姜洵见了季太傅。 姜洵两手空空而来,忽然有些不大好意思。他环顾四周,见季家家风简朴,祖庙建造得虽气派,可所用祭器、祭品却不会太过靡费,稍显简朴,便说道:“我想把咱爹这祭台上的祭器都换成金器。咱家钱都在你那儿,能批准吗,季恒?”说着,两手轻轻揽住了季恒腰身,姿态有些黏糊糊的。 季恒简直哭笑不得,提醒道:“‘咱爹’看着呢。” 姜洵“哦”了声,匆匆收回手。 季恒道:“批准。但季家列祖列宗用的祭器也不是金器,季太傅自己用金器,显得有些僭越了。所以心意收下,下回带点水果、糕点什么的就好。” 姜洵知道季恒节俭,特别会过日子,知道季恒肯定不同意,却还是调侃似的道:“那就把列祖列宗的祭器都换成金器。” 季恒果断道:“驳回,哪来这么多钱。” 姜洵忍不住发笑。 第104章 两人又给季太傅上了柱香, 拜了三拜。 季恒捧着香,在心中默念道:“不孝子季恒,遇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良人, 今日特带来给父亲看一眼。正如父亲所见, 他家风良好, 孝顺有礼, 学富五车,还对我夫唱夫随,可以说是非常符合父亲对我另一半的期望。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很……”说到这儿, 实在有些说不下去。 他怕真把季太傅气活,这才正经起来道:“我知道很不应该……但请父亲相信我们绝不是胡闹。我们有共同的理想,有一同在奋斗的事业,他待我也极好,其他的, 还请请父亲拭目以待……总之生气归生气, 还是希望父亲能够祝福我们……至于传宗接代, 我肯定指望不上,父亲不如指望指望——” 算了。 季俨也指望不上。 —— 回到齐王宫,季恒洗了个热水澡。 洗澡水有些烫,将他莹白如玉的面颊熏得有些微红,可一出浴桶还是冷, 他匆匆擦干身子, 换了身中衣便向床榻走去,说道:“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姜洵在床上掀开了被子, 说道:“快进来。”等季恒躺下,便立刻拿被子把季恒包了个严严实实,又用手掌帮他搓热冰凉冰凉的手臂。 季恒浑身打了个冷战, 这才感到好一些了。 姜洵紧紧搂着季恒,季恒也贴着姜洵,就这么贴了一会儿,季恒身上才暖和了起来,说道:“再过三日你便要回去了……” 姜洵一路日夜兼程,好不容易才挤出八天时间留在临淄,但很遗憾,中间有好几日两人都在冷战中度过。现在想想,季恒只万感遗憾。 姜洵搂着季恒道:“等开了春,两边大概率便要停战,到时我就回来了。” 季恒没说话,只往姜洵身上又靠了靠,调整了个舒服姿势。 “还有那日的事,”姜洵心里也很愧,说道,“对不起,我只是……” 姜洵有些说不清楚,而季恒替他说了出来,道:“你只是气我瞒你。这件事的确是我不好,毕竟事关你父亲,我不应该瞒你的。可能是我看着你从小不点儿一点点长大,很多时候,还是下意识地觉得你还很小……” 而姜洵有自己的视角,说道:“但你那时候也是个小不点儿啊,还是个病恹恹的小不点。你小时候就像个玉做的小人儿似的,我和姜灼第一次见到你,碰都不敢碰你一下,生怕碰一下就给碰坏了。” “……” 姜洵道:“虽然后来混熟了,你比我大,许多事都是你教我,你带着我,尤其父亲走后。但我其实也是看着你从小不点儿一点点长起来的。” 季恒心想,姜洵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他当年除了比姜洵大四岁,其实还比姜洵多活了一世,所以他那时看姜洵,是一个二十岁青年看小屁孩的心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姜洵这两年虽也忽成熟、忽幼稚,但有时成熟起来,的确又很出乎他意料,让他无法再拿姜洵当一个小孩子看待。 他又解释道:“这么说吧,我刚开始查这件事时你才只有十三岁,我根本没法告诉你。那日雨潇忽然找我,说魏德抓到了,这来龙去脉太长,我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我又急于去盘问魏德,所以……” 姜洵一副“好好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样子点了点头。 季恒又抬眸看着姜洵,说道:“这次是我不好……以后有什么事我一定跟你商量,好吗?” 姜洵也垂眸望着季恒,目光却有些不大信任。 他看着季恒这双看似人畜无害,实则又能操控一切的眼睛,告诉自己季恒的话顶多只能信一半。 他搂着季恒,手搭在季恒后腰部,摸了摸,便顺势抬手“啪—”地朝季恒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像是小小的惩罚似的。 季恒有些吃痛,下意识要弹开,姜洵又把人搂回来,还搂得死紧不让人动弹,说道:“没关系啊,你想瞒就瞒,高兴就好。反正你瞒你的,我查我的,看最后谁能道高一丈便是。” 季恒放弃挣扎,尴尬地笑了笑,示弱道:“不过回想起来,我今年刻意瞒你的两件事,还真都被你当场戳穿了。一次是在山洞,一次是在季府。那我以后还是直说好了,不多此一举。” 姜洵抚摸着季恒后腰,那里肌肤细腻光滑,手感极好,只是太瘦,瘦到能摸到一颗颗的脊椎骨。 他道:“那你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哪件事是瞒着我的?今晚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坦白。若是今晚不说,事后又被我发现,那我就……”说着,揉搓季恒的屁股,又“啪—”地给了一巴掌。 “………………” 那清脆的一声响让季恒登时红了耳根,他无语半晌,问道:“……姜、伯、然。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姜洵理所当然道:“跟一个叫季云初的人学的。” 季恒简直冤枉,说道:“他什么时候这样对过你了?” 姜洵道:“我不管,反正就是跟季云初学的,我这些年可没少被他打过。” 季恒简直无语,说道:“……让人听到了,还以为这个人有多残暴呢。” “确实是挺残暴的,”姜洵面不改色道,“我当初跟他表白,他还给了我一耳光呢。” 季恒:“………………” 姜洵道:“说吧,还有什么事是瞒着我的?” 季恒想了想,说道:“好像还真没有了……这不是都被你当场‘捉奸’了吗?” “不老实。”姜洵说着,一咕噜翻了身,把季恒两手按在了他头顶上,见季恒挣扎,又抽出一只手来钳住了季恒碗口粗的大腿,说道:“是瞒我的事太多,都不知从何说起了吧?” 季恒知道打不过,便彻底放弃了挣扎,说道:“没有,真没有!姜伯然,你先放开我!” 姜洵道:“好,你想不起来,那我问你,左雨潇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你派他去做什么了?” 季恒被按得动弹不得,仿佛案板上的鱼肉,真是连一点体面都没有了,只想尽快结束这审问,说道:“他一直在冶铁作坊忙农具迭代的事情。” “只有农具?” “还有兵器……”季恒尽量放低了声量道,“你早就猜到了不是么?” 姜洵道:“已经锻造了多少,计划要锻造多少,这些你也没告诉过我。” 季恒道:“好,我明日列个单子给你。”又嘀咕道,“你又没问过我。” 姜洵道:“还有,你跟吴王在‘暗通款曲’对吧?之前左廷玉去了趟吴国,说谈了一笔大生意。可据我所知,因为吴王自己也在煮盐,吴国的生意你一直插不进去手,这笔大生意你又是怎么拿到的?” “是在‘暗通款曲’没错。”季恒快问快答道,“吴王太子出事,吴王会是什么心情你也知道,我们谈了什么,便不必我多说了吧?那生意是吴王送我的,算是见面礼。” 姜洵心中猜测得到确认,这才松开了季恒,说道:“你看,瞒了我这么多事还说没有。有些疑点我也忘记了,等我想起来了再问你。” 季恒收回手臂,活动了一下腕骨,翻了个身背对姜洵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姜洵一听,也翻了个身侧卧,不过是面向季恒,两人以“从”字型侧躺在了榻上。 他道:“还可以更无法无天一点。”说着,手轻轻一拉,解开了自己的裤子系带。 …… 第135章 …… 半个时辰后,姜洵满头大汗倒在了床榻上,开始大喘气。 他歇了会儿,便做了个臀桥顺手把裤子拉上了,单手系上系带,说道:“除了吴王,我觉得燕王也可以拉拢拉拢。陛下对他有忌惮,一方面要他守住疆域,一方面又要在兵力、粮草、武器等方方面面牵制他。燕地本就苦寒,还要连年征战,燕王处境不太好过。虽未表露,但也难免对朝廷有所怨言吧。” 季恒明白姜洵的意思,燕王这样的情况,若是能长期倾斜一些资源,便很有可能能拉拢过来。他道:“懂你的意思了,这件事我来考虑考虑。” “还有,”姜洵道,“我知道你那日瞒我,其实也是担心我心性未定,会冲动行事。但我想说,我其实根本不敢冲动,因为我不是一个人,我背后还有你、还有紫瑶、还有阿宝、还有齐国上上下下的属官,我怎么敢堵上你们的性命去冒险呢?你放心好了。” 这话说得很成熟,让季恒心中感慨万千。 他应道:“……好,我知道了。不过你那日说,你知道二十年前陛下和你父王之间发生过什么——你具体了解到哪一步了?” 姜洵拿手撑头,俯瞰着平躺在床上的季恒,道:“当年惠帝想废立太子,改立我父王为储君是吗?” 季恒与姜洵对视,确认道:“只有这个吗?” “还有什么?” 季恒娓娓道来道:“你父亲自幼聪颖,很早便显露出贤明宽仁的个性,简直是朝臣心目中最理想的储君之选。可废立太子动摇国本,立嫡立长的祖训在前,想废掉一个毫无过错的太子其实是很难的,谁敢无缘无故提出此事?但当年,臣子们却是不顾一切也要另立太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姜洵摇了摇头。 这些年来,季恒对姜炎的情感其实都有些复杂,无法纯粹去恨,因为他知道这个故事的另一面。 他知道姜炎当年,也曾是一个想要屠龙的少年。 第105章 姜炎五岁那一年, 有了个漂亮的弟弟。 他和八岁的阿姐姜漫一起围在弟弟的摇篮旁,看着这个新来的小人儿,只感到万分新奇。 姜炎拿手指逗逗弟弟红彤彤的脸颊, 又扭头看向那垂落的床幔, 好奇道:“母亲, 弟弟叫什么名字?” 床帐内, 萧子媞略显虚弱却又感到圆满的声音传了过来,说道:“陛下为他取名为坤,阿炎、漫儿, 你们就叫他坤儿吧。兄弟如手足,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手足更亲的人了。有了弟弟,将来便多了一个人拥护阿炎,也多了一个人保护漫儿,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相处, 知道吗?” 姜炎闻言跑到了床榻边, 跪坐下来, 说道:“母亲,我们一定和弟弟好好相处!我们会照顾好弟弟,将来也一定孝顺母亲,求母亲不要扔下我们不管……” 姜漫也跑了过来,说道:“我也一定好好照顾弟弟, 将来也一定孝顺母亲。” 萧子媞很是心疼, 从床幔中伸出手来,把姐弟二人的手攥在一起, 说道:“傻孩子,怎么会?阿炎也好,漫儿也好, 坤儿也好,都一样是母亲的孩子,母亲怎会扔下自己的孩子不管呢?” 姐弟二人听了这话,都仿佛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笑容。 他们之所以会担忧,是因为母亲并非是他们生母。 姜漫五岁、姜炎两岁的那一年,他们的生母大萧皇后过世了。 姜炎当年太小,什么都还不知道,加上他皇太子的身份,让他即便没了生母也还是受到了萧家、朝臣、宦官等诸多势力的保护,于是年幼丧母倒并未给他带来太多打击。 相较之下,身为公主的姜漫却几乎无人问津。 直到萧家又把大萧皇后的庶妹——也就是他们本应称之为姨母,如今又称之为母亲的女子送入了宫中,姐弟二人也被送到母亲宫中教养,姜漫在这冷漠的皇宫中才有了真正疼爱她的人。 母亲有了身孕后,姜漫便有些患得患失,担心母亲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不疼他们了…… 这样的情绪又传递给了姜炎,姜炎这才向母亲说出了刚刚那番话。 而过了片刻,殿外宦官通报道:“陛下到—!” 姐弟二人迎至殿外行礼,惠帝说道:“起来起来。”而后径直向内室走去。 萧夫人因刚刚生产,被允免礼。 这是惠帝第一次见到阿坤,他看了阿坤一眼,便把阿坤从摇篮中抱了起来。 阿坤像是嗅到了熟悉的气味,并未对第一次抱自己的男子感到害怕。 惠帝皱起眉头,吓唬阿坤,阿坤也只是皱着眉头看了惠帝片刻,便傻乎乎地冲惠帝笑了一下。 惠帝很是高兴,抱着阿坤走到萧子媞床榻边坐下,说道:“你看这傻小子,好像知道我就是他爹似的!” 萧子媞温婉一笑道:“孩子也是通灵性的,怎么会认不出自己的父亲呢?” 姜漫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只感到心间隐隐刺痛。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母亲和阿坤和谐美满的画面,使得他和阿炎太像是累赘,更因为她曾经历过五年前阿炎出生时的情景,那情景与眼下刚好相反。 她生母不受宠,此事世人皆知,母亲怀阿炎时,父亲便嫌少会来探望。 或许也是因这缘故,阿炎出生后,父亲一抱阿炎阿炎便哭闹不止,只有换回母亲或乳母手中阿炎才会停止哭啼。 反复几次后,父亲便恼了,说了些“孩子竟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认”之类的话后悻悻离去,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看过他们。 姜漫幼时不理解,直到长大后才明白父亲不喜欢母亲的原因。 因为她是高皇帝亲自选定的儿媳,名门嫡女、品性端正,是个挑不出错处的女子。但在父亲眼中,她却只能称得上相貌平平、性子寡淡,又比父亲大四岁,让父亲感到索然无味。 加之萧家又权势太盛,在父亲刚即位时曾处处压父亲一头,父亲不喜欢外祖父,便连带着也不喜欢母亲和他们姐弟。 姜炎能被立为太子,也是外祖联合朝臣一再劝谏的结果,于惠帝而言是被逼无奈的结果,而并非他心中所愿。 姜漫原本还以为,父亲对他们姐弟冷漠,兴许也有父亲不善言表的缘故。而直到此刻才明白,父亲不是不善言表,而只是不喜欢他们。 时间就这样一日日过去,阿坤一日日长大,性子活泼开朗、聪明伶俐,很讨父亲喜欢。姜漫、姜炎也很有担当,常常带阿坤一起玩,也无微不至地照顾着阿坤。姐弟三人在母亲的教育下,互相谦让,对彼此友爱,相处得颇为融洽。 直到惠帝十一年。 这一年白羽部向匈奴称臣,匈奴彻底统一了草原,版图空前辽阔,士气也空前高涨。也是在这一年冬,骨都悍单于率领二十万大军挥师南下,跨越长城,马踏代地,一路平推到了关中。 他们在长安北部不足三百里处安营扎寨,使得长安人心惶惶,而后给惠帝写了一封信。 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他们的草原地广人稀,攻打昭国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占领土地,而只是掠夺财富。 他们要求惠帝交出巨额的黄金、丝织品与盐铁,并要求惠帝把他的一儿一女送给匈奴——女儿与匈奴和亲,儿子则为质子。若是昭廷答应,那他们拿了东西就走,若是不答应,他们便打入长安自己来取。 自高祖一朝曾吃过匈奴一次大败仗后,昭国便有些士气低迷。大家即便不言明,却也都打心底里认为昭国根本打不过匈奴。 匈奴二十万大军此刻就驻扎在长安附近,简直是肘腋之患。这让满朝文武夜不能寐,也让平时一件小事便能吵得不可开交的朝臣空前团结了起来,一致要求惠帝接受匈奴的条件。 而惠帝点了头。 姜漫要去和亲了,此事甚至不需要讨论。 她是惠帝唯一的女儿,她不去又有谁去? 身为昭国公主,接受子民供养,为子民牺牲乃是天经地义。 没有人在乎姜漫那一年只有十三,而她要嫁的老单于大她整整四十;也没有人在乎姜漫到了草原后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无人庇护的公主不过只是一张牌,满朝文武只想尽快把这牌打出去,好让这噩梦早日结束。 可质子又要送谁? 那年姜炎十岁,早已被册立为太子,姜坤五岁,已经开始读书。 惠帝不甘受朝臣摆布,在那几年时间里曾多次削藩,并打压萧家,在朝中树立了威信。 他厌恶先皇后,连带着也不喜欢先皇后所出的一双儿女,此事朝臣们都心知肚明。他很早便向民间散布消息,称二皇子聪慧、节俭、有仁爱之心,相较之下太子却有些顽劣、不懂得人间疾苦。 第136章 照理讲,被送去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太子。 但大家也都知道,惠帝其实早有改立太子的心思。 他偏疼二皇子之心,在此事中暴露无遗。 为了保住姜坤,他一方面在京中排兵布阵,一方面又拉拢朝臣,向朝臣透露了自己的心意,希望得到朝臣们的支持。 做完这一系列准备后,惠帝便又召开朝会,并把姜炎、姜坤兄弟也都叫到了宣室殿。 匈奴要惠帝交出质子的事早已传了个满城风雨,兄弟二人也已有耳闻。朝会上,惠帝便问二人道:“朕想听你们自己说说,朕应派谁前往?” 那日是姜坤先开了口,用五岁孩童稚嫩的嗓音道:“阿兄是皇太子,是国之根本,不可以身犯险。阿坤是弟弟,辅佐兄长义不容辞,身为高祖血脉,在大昭危难时也当挺身而出,所以请父皇派阿坤前往塞外为质子。” “不!”姜炎极力阻拦道,“我是兄长,是太子,匡扶社稷宗庙是我职责。如今大昭有难,我怎可让幼弟挡在前,而我躲在后?若是如此,我又有何颜面坐这储君之位!我姜炎愿前往塞外为质子,还望父皇成全!” “不可以的!”姜坤膝行向前,粉面团子似的脸早已哭得红肿,说道,“阿兄是皇太子,是尊贵之身,不能够以身犯险,还是让坤儿去吧。坤儿去才是应该的,父皇……” 姜炎也膝行几步,拉住了姜坤的手,让姜坤面向自己,说道:“阿坤,你看着我。你是弟弟,你今年才五岁,到了匈奴人手中,你如何能照顾好自己?阿姐是女孩,她也需要有人保护。让你去做质子,我会非常非常不放心,让阿姐自己去和亲,我也会非常非常不放心!只有我陪着阿姐去,我才能保护阿姐,我才能放心,你明白吗?”他说着,托起阿坤的脸颊,用大拇指帮阿坤揩去不断掉落的泪水,“让我去,我有办法能全身而退,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可那一年他也不过十岁,他又能有何办法? 惠帝、朝臣各怀鬼胎,可年幼的兄弟不懂得成年人的险恶心计,宣誓殿内,只有兄弟二人在真真实实地经历着生离死别。 姜坤嚎啕大哭道:“我不想让你走,我也不想让阿姐走,我其实也不想去,为何一定要这样?为何一定要这样?”说着,大哭大闹了起来。 姜炎按着姜坤双肩,用力稳住了姜坤,说道:“没办法,我们是皇子,必须要保护自己的子民。我会平安回来,而你也要尽快长大,要担起自己的责任。你要好好读书,学习经世治民之道,如若万一我回不来,你便要……” 接下来的话,被姜坤忽然崩溃的哭声打断。 姜炎没有再说了,只捏了捏阿坤的肩膀,说道:“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母亲。” 兄弟间的真挚情谊,使得满朝老狐狸们也为之动容,抽泣声此起彼伏。 惠帝也垂下一滴泪,而后语重心长道:“阿炎。” “喏,父皇。” 惠帝道:“你是兄长。” 姜炎知道父亲这句话便就是最终决议,坚定道:“明白。” 惠帝顿了顿,也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地又说了一句,道:“你也永远是昭国的皇太子。” —— 长安城飘起了鹅毛大雪,使团侍奉太子、公主,又押着载满财宝的长长车队驶出了城池。 两侧百姓十里相送,百官们则纷纷大松了一口气,庆幸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就这样巧妙灵活地被他们化解,他们可以继续安享太平、安居乐业。 几日后,匈奴如约退兵。 长安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白天街道熙熙攘攘,夜里青楼歌舞升平,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作者有话说:来啦~ 昭国、匈奴两边的情况全部都是架空杜撰,一切只为剧情服务~ 第106章 骨都悍是一个残暴的君王。 在他在位期间, 匈奴几乎没有哪一年不在打仗。部落子民不断战死,留下大量孤儿寡母,赋税也逐渐加重, 所有物资都被投入到了战争当中。也“好在”骨都悍总能打胜, 堵住了臣民悠悠众口, 否则如此野蛮的统治根本难以长久维系。 年幼的姜漫、姜炎被送到骨都悍手中, 将要面临的是何境遇便也可想而知。 在抵达匈奴王庭的第一个晚上,姜漫便受到粗暴的对待,骨都悍还把姜炎按在一旁强迫他观看。凌虐邻国国君的一双儿女, 让骨都悍感到了巨大的快感。 关于这段过往,季恒也是从书中得知。 这五年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书中只是一笔带过,只是提到匈奴人有“以妻待客”的传统,骨都悍也常常在帐中酒池肉林。加之这五年, 又是骨都悍临终前的五年, 身体上的力不从心与政治上的逐渐实权, 让他变得越发暴戾。 姜漫很快被封为了阏氏,衣着排场谈得上华丽,但在锦衣华服之下,灵魂却逐渐腐烂。 姜炎则像个小奴隶一样跟在姜漫和骨都悍身边,总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骨都悍还常常把食物扔在地上喂给他, 让他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捡东西吃。 姜漫不听话, 骨都悍便拿鞭子抽打姜炎,姜炎身上总是新伤叠着旧伤。而若是姜漫反抗, 骨都悍则又会当着他的面强|暴姜漫。 毫无反抗之力的姐弟,只能在黑暗中互相安慰,为彼此舔舐伤口。 直到他们来到了草原上的第五年—— 五年时间彻底改变了姐弟二人的面貌, 他们已习惯于穿戴匈奴人的服侍、食用匈奴人的饮食,并已学会了匈奴人的语言。 他们对老单于逆来顺受,仿佛已彻底臣服。 这让两人的日子好过了一些,老单于也几乎放下了对他们的所有防备。 直到那日,喝得醉醺醺的骨都悍来到了姜漫帐中,而正在翻云覆雨之际,姜炎掀帘走了进来。 骨都悍一向不避着姜炎,他听出脚步声,便连头都没有回,只用匈奴语言说道:“你来了,炎。” 姜炎应道:“嗯。” 几十年来尸山血海、死里逃生的经历,练就了老单于格外敏锐的嗅觉,他在姜炎这短短一个音节中嗅到了蕴藏其中的杀意。 他头发花白,跨在姜漫上方—— 而刚一蓦地回头,少年锋利的匕首便横插进了他脖颈。 老单于握紧了匕首,可年轻英武的少年显然比他要有力得多,那匕首还是一寸寸深入,鲜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 “啊——!” 姜漫爆发出尖锐的惨叫,怕把帐外士兵引来,又死死捂住了自己口鼻。 十五岁的少年已生长得十分高大,穿着干净体面的服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衣衫褴褛的小奴隶。 他“呲拉—”一声拔出匕首,又用力刺向骨都悍的心脏。 骨都悍难以置信,捂住脖颈,用极尽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敢……伤我……你和你阿姐……会被碎尸万段……我要把你们做成炙肉……再一片一片地吃掉……!” 姜炎一言不发,也没有丝毫畏惧。 他的眼球因太过用力而变得凸出、猩红。他眼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置对方于死地,他要用最快的速度宰杀这头年迈的猛兽,好让他彻底失去反击之力! 骨都悍身形魁梧,力气也十分惊人。 即便已身中两刀,刀刀都是要害,可他每一次反抗还是让姜炎难以轻视。他拼命将骨都悍按在了床上,又用力下压匕首,像是想让这短短的匕首直接横穿骨都悍的胸腔! 直到骨都悍失去反抗,姜炎才将那匕首拔出,鲜血瞬间喷溅而出。 骨都悍重重倒在了姜漫身上,而姜漫早已大惊失色。 “对不起。”姜炎说着,又拖着骨都悍鲜血淋漓的头发,把骨都悍从床榻拖到了地上。 而那一声对不起,像是在说对不起让骨都悍倒在了阿姐身上,让骨都悍肮脏的血,脏了阿姐漂亮的裙摆。 对不起,他直到今日才敢下手。 姜漫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姜炎,又迅速冷静下来,说道:“阿炎你听我说,大王的亲兵马上就要来了,你快跑,跑得越远越好!”说着,匆匆拆下自己的手镯和发钗,统统塞进了阿炎怀里,“父皇早就抛下我们了,我们杀了大单于,一旦两国因此交战,昭廷势必饶不了我们!所以你快跑,跑回昭国,但不要回到长安,隐姓埋名,度过余生,你听到了没有?” 姜炎却仿佛杀红了眼,根本听不见阿姐的劝告。 他单膝蹲地,又一刀重重刺向了骨都悍。骨都悍像一条尚未死透的鱼,浑身猛地抽搐了一下。 第137章 而在这时,帐外开始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姜漫泪流满面,从背后拉扯着姜炎,说道:“你听到了没有?阿姐求你,你现在就走,这里交给我,我就说是刺客杀的!你快走,听到了没有?”说着,热泪滚滚落下,不断捶打着姜炎。 姜炎却拔出匕首,两手握紧,再度重重刺下一刀。 他就这样刺了骨都悍整整三十刀,鲜血不断喷溅而出,溅了姜炎满脸满身。直到骨都悍彻底被刺成一摊烂肉,彻底地没了反应。 亲兵却还是没有赶来,而像是在帐外发生了打斗,只见外头火光冲天,厮杀声不断传来。 姜漫这才意识到不对劲,问道:“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炎这才扔了匕首,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说道:“乌维篡权了。” 第107章 乌维在这一场政变中稳操胜券, 拉拢一部分,再杀掉一部分,很快便平衡好各方势力, 成为了草原新一代的雄主。 匈奴人有继承父亲妻子的习俗, 即便昭国送姜漫和亲后, 两国边境仍冲突不断, 但身为昭国与匈奴“和平友好”象征的姜漫,还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新一代大单于——乌维的阏氏。 好在相比骨都悍,乌维要有格调得多。他像一个真正的丈夫般尊重和爱护姜漫, 也拿姜炎当尚未成年的妻弟来照顾和培养。 他问姜炎:“在你们昭国,怎么称呼姐姐的男人?” 姜炎说:“叫‘姐夫’。” 乌维便道:“那从今往后,你便叫我‘姐夫’吧。” 他待姜炎很好,教姜炎骑射刀法,甚至逐渐开始信任姜炎, 让姜炎参与到一些部落管理的事务当中。 第一年, 他先是带姜炎到其他部落去收缴牛羊, 隔年一些小部落,他便放心让姜炎独自带人去收缴;部落内部叛乱,乌维平叛时带上了姜炎,姜炎表现得十分骁勇,立下了大功, 乌维便又拨了五百精兵来给他带。 在乌维刚开始掌权的三年时间里, 草原上发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起叛乱,而每次平叛, 乌维身边都少不了姜炎的身影。 是乌维改变了姜炎姐弟的命运,姜炎姐弟在草原上可以依靠之人也唯有乌维。于乌维而言,姜炎是远比他各怀鬼胎的叔伯、兄弟、其余匈奴贵族还要值得信任的人选。 他放心交给姜炎统领的兵力也越来越多, 一次平叛,他甚至拨了两万骑兵给姜炎指挥。即便这些兵力在平乱结束后都要收回,但当年乌维篡位,所用兵力也不过六千,姜炎又是外族人,这已是巨大的信任。 除此之外,乌维也是一个开明且具有生意头脑的君王。 草原上的畜牧业太过脆弱,资源也太过单一,天然缺少纺织品、粮食、盐铁等必要物资;昭国的物资却丰富且多样,这也是吸引匈奴人不断前去劫掠的原因。 乌维总是说:“即便每次打仗,你们昭国的损失都更惨重,但我们匈奴也并非没有代价。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再过这样打打杀杀的日子。若是能建立稳定的互市,以我们匈奴人的牛羊马,换取你们昭国人的纺织品、粮食和盐铁,那么我想,两国也不需要再打仗。” “只要互市足够稳定,我们匈奴人便能放心把心思和力气都用在如何配出更多牛羊,如何把它们养得更壮上;昭国也可以把心思和力气都用在怎么种出更多粮食、做出更多布料、煮出更多盐上,两国的百姓就都能过上更安稳、更富足的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们的边境上,两边的百姓都曾进行过广泛而自由的贸易。但由于双方的政权更迭,慢慢地,互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变为了永不停歇的战争。我们早已不信任彼此,我若向你们的皇帝提出要建立互市,你们皇帝和臣子恐怕也会认为我没安好心、不值得相信吧?” “炎,”乌维这样说道,“你是昭国的储君,你的父皇曾承诺过你,你永远都是昭国的储君。你是匈奴的质子,总有一日,你也要回到昭国。等时机成熟,我会亲手放你回去。” “昭国的皇帝和臣子不信任我,但你会信任我;我不相信昭国,但我相信你。” “等你回到了昭国,我们便能共同促成这一切!至少在我们都活着的二三十年时间里,我们可以为两边带来太平和安稳。” “若将来有一日我放你回去,你会这么做吗?” 少年姜炎听了这些话,内心十分触动,说道:“如果姐夫愿意放我回去,如果我父皇没有背弃他的承诺,承认我太子的身份,那么我一定一定会这样做!我一定会促成这一切!” 而在姜炎十七岁的那一年,姜漫诞下一子。 那是乌维的七王子,姜炎唯一的亲外甥,乳名唤作小七。随父亲乌维长了一头可爱的小卷毛,又随母亲姜漫生了一双格外灵动漂亮的大眼睛。他长得既像昭国人又像匈奴人,可爱得叫姜炎爱不释手。 隔年,惠帝卧病不起。 时机已经成熟,草原上除了姜漫又多了小七这样一个让姜炎割舍不下的牵绊,惠帝又病重,昭国又尚未废除姜炎的皇太子之位,乌维便把姜炎放回了昭国,希望他能回去继承皇位,与匈奴共建互市。 姜炎骑着烈马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奔驰,向着昭国的方向。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却又前所未有地感到忐忑和迷茫,不知昭国眼下是何境况。 乌维、姜漫和小七三人亲自将姜炎送到了边境,昭国派了使团来接,姜炎换上了昭国皇太子的服饰,上了昭国备好的马车。 那日草原上的落日余晖红得像烈焰一般,他永远都忘不了阿姐一家三口,在火一般的夕阳下,不停对他挥手的模样。 他知道父皇爱阿坤胜过爱他,但他是父皇的嫡长子,他母亲是高皇帝钦定的儿媳,昭国这么多年又并未废太子,他以为看在他为了昭国到草原为质八年的份上,父皇还是会把皇位传给他。 他不贪图权力,但他想实现乌维所说的一切,为两国带来和平和繁荣。 他听说父亲又有了许多孩子,若父亲果真传位于他,他也一定会厚待弟弟妹妹。 他仍记得他和姜漫离开长安的那一日,附近百姓十里相送,他以为父亲、大臣和百姓都会欢迎他的到来,却不曾想八年时间沧海桑田,一切都已经变了。 “皇太子?我们昭国的皇太子不是就在宫里吗?” 长安城内,驰道早已清道,百姓纷纷站在街道两侧瞧着热闹,一个十来岁的孩童问他的父亲。 “小孩子不要乱说!”那父亲道,“我们昭国的皇太子一直都在匈奴人手里。二皇子是二皇子,虽然常常陪天子出行,代行皇太子之职,但天子可从未封过二皇子为皇太子!八年前匈奴来犯,马上就要攻入长安,是天子把皇太子送到匈奴人手上做人质,把南阳公主送去和亲,又送了大量金银财宝,匈奴这才退兵的!” “哦……”那孩童道,“那皇太子回来了,二皇子怎么办?二皇子贤明宽仁,大家都希望天子把位置传给二皇子!” …… 那日,二皇子姜坤率百官在未央宫广场前迎接姜炎。 彼时,姜坤已成长为十三岁的少年。 十三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年纪,姜坤面颊、身形都有些稚气未脱,却已然有了贵公子的气度。他饱读诗书,文质彬彬,性情也十分温和,先生们已经开始称他为君子。 这些年,姜坤每年都给姜炎送信。 若不是送一回实在不便,他甚至想月月、日日都送。 其实姜坤是不是就会提一回笔,告诉大哥长安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先是写下母亲有了身孕,只是不等信件发出,母亲便已生产。他便又划掉那一句,直接告诉大哥母亲生了一个小妹妹,名字叫姜熹,很可爱。 他也曾在信中写道,父亲要求他在大哥回来之前代行皇太子之职。他很不愿意,总觉得是占了大哥的位置。大哥为了大昭牺牲太大,这位置除了大哥,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坐。可父亲又说匈奴狡诈多变,万一大哥……那么到时,昭国的江山总要有人继承,大哥的仇也总要有人替大哥去报,这样做只是以防万一,也是他身为次子的义务。于是他接受了,但他还是十分想念大哥,盼望大哥早日归来,到时他便能把这一切都还给大哥。 他写下一卷又一卷的书信,临到要发出时,又总是删删改改到只剩一卷。 这些书信姜炎也都收到了。 只是在骨都悍在位之时,他方方面面都受到严格监视,根本无法在回信中写下太多。 他常常伤痕累累地在信中“报平安”,说自己和阿姐都过得很好。实在难以忍受时,他也会想,如果当初他没有那么坚持,而是让阿坤到匈奴人手中做了质子,如今又会是如何? 第138章 他也知道父亲偏心,甚至在母亲心里,其实也是更偏疼自己亲生骨肉的吧? 所以当时,大家虽不言明,但心底里都在暗暗庆幸被送来的是他们姐弟,而不是阿坤,是吗? 每每想到这一点,他便又痛恨所有人。他恨父亲,恨所有袖手旁观的朝臣、武将,甚至恨母亲,这样的情绪也很难不牵连到阿坤身上。 他一次次地问,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们能留在长安歌舞升平,他和阿姐便要被送到如此野蛮的部落,受到这样的对待?凭什么? 好在后来乌维上位,他和阿姐的境遇大有好转。在明媚的阳光和清爽的微风下,这些阴暗腐烂的念头才开始慢慢消失。 一定是他误解了父亲母亲。 他和阿姐离开时,母亲哭到几度昏厥;他和阿姐到了草原后,每每有昭廷使臣到访,母亲也总是托使臣带东西给他们——即便值钱的物件总是被层层搜刮,送到他们手中的也不过几件母亲亲手缝制的小物件。 父亲也说过,他永远都是昭国的皇太子不是么? 一定是他误解了。 可到了昭国,他这三年来反复劝告自己,使其变得坚定的信念,却又再次开始剧烈摇摆。 真的是他误解了吗? 朝臣早已换了一批人,当年曾教导过他的先生们也早已病退的病退,其余也都被分派到了地方,像是有人有意为之。 新来的朝臣不认可他的牺牲,一方面,这是上一班臣子欠下的债,与他们无关,一方面,这也是类似“大恩如大仇”般的心态。 朝臣一定都希望他干脆死在草原上吧? 那么他们只需要给他姜炎建一座华丽的墓室、办一场盛大的葬礼、称赞他生前的功劳、再哭一哭他悲惨的遭遇,便能够心安理得地拥立他们心目中明君的最佳人选——阿坤,为皇太子。而不必面对眼下他活着回来,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的尴尬境地。 至于惠帝这么多年一直不废太子,也只是因为他姜炎身为皇太子并无过错,甚至远赴匈奴帝国为人质,立下大功,他想废黜,也根本找不到名目。 惠帝本以为,匈奴绝不会轻易放姜炎回来。那么只要一直拖,拖到他老了,不得不确立储君人选之时,他便可以以皇太子无法归来,但皇位总要有人继承为由,顺理成章、合情合理地立阿坤为皇太子,他自己也不必背负刻薄寡恩的骂名。 只是不曾想,乌维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放姜炎回来。 这样不尴不尬的状态一直持续了一年之久,这一年来,惠帝的身体也在时好时坏。 而在惠帝二十年的元正前夕,乌维派了使节前来。 他送了十几车珍稀的动物皮毛给惠帝,并送来姜漫的手写信。 在小七降生时,乌维便已告知过昭廷,姜漫又在信中写道,自己和小七很好,并慰问父亲的身体。 此次乌维派使节前来,便是想打探昭廷对两国建立互市的态度。 惠帝听闻来意后,面色便有些鄙夷,他说要与朝臣商议一番,便把使团请了出去。 从高祖时期起,两国边境便从未开放过互市贸易,朝臣对此事的接受程度也不高。 一来,牛马羊于昭国而言也并非太过紧缺,即便匈奴人的马种极好,可以用作战马,但匈奴想来也不会把太好的马拿到互市上交易,而匈奴人想要换取的纺织品、粮食、盐铁等却是匈奴人的必需品。 二来,互市贸易一旦开放,走私便会更加猖獗。匈奴人定不会乖乖只交易规定范围以内的物品,而必定会走私铁料、兵器等违禁品。 且一旦开放互市,货物在互市大量堆积,那么匈奴带兵过来打劫岂不是就更方便了? 而在这时,姜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那年他不过十九,他认为自己更了解匈奴、更了解乌维,认为自己有必要分享自己知道的信息,他便如实说了出来。他表示乌维可信,又表示此事利大于弊,并试图说服朝臣。 而这件事,也直接将朝臣对姜炎的排斥推向了最高点。 朝臣纷纷向陛下呈递谏书,表示姜炎十岁到匈奴人手中为质子,接受的是匈奴人的文化,如今看来,心也彻彻底底偏向了匈奴人,早已非我族类;又说乌维此时放姜炎回来,也必定居心叵测。 昭国的将来,又怎可交到如此一个怀有异心的人手中?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08章 “其实当年朝臣们的态度也很复杂, 大致可分为三类吧——激进派、保守派并且还有保太子党。” 长生殿内,季恒枕着姜洵手臂,侧卧在姜洵怀中, 轻声细语地娓娓道来。 “激进派要求废太子, 并且想将太子下狱, 尤其惠帝。他知道一旦改立太子, 留下废太子便是埋下祸根,尤其这‘废太子’与匈奴又关系匪浅,他便想杀太子永绝后患。” 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 但也有句话叫最是无情帝王家,惠帝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又刻薄寡恩之人。 “保守党支持废太子,但他们认为太子有功无过,对太子多少有些惋惜,”季恒话说了太久, 讲话太耗费元气, 声音便也越来越轻, 又往姜洵身上靠了靠,说道,“他们主张封太子为王,到封国安享租税。” “最后这保太子党么,自然就是反对废太子。他们这一派人数最少, 力量最微弱, 代表人物只有两人,便是你父亲与我父亲。” 当年季太傅已是二皇子姜坤的讲经博士, 他们两人也很有意思,可以说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一个是十来岁还在读书的皇子,一个是三十来岁, 刚从老家到长安为官的才俊。两人相差了二十来岁,却都一样“愤青”,对一件事的看法总能做到出奇一致。 于是两人不仅是师生,授课之余,也早已处成了忘年交。 “他们坚决反对惠帝废太子,”季恒说道,“你父亲自不必多说,他始终觉得自己亏欠陛下,又怎肯占陛下的位置?季太傅也替陛下鸣不平,毕竟当年,陛下也是为了昭国子民才到草原上受尽苦楚。匈奴人容了他八年,眼下又将他放归昭国,这是何等喜事?可最容不下他的,竟就是昭国自己人。” “你父亲也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当年已被封为齐王,季太傅又是齐国人。两人早商量好了,等哪日惠帝要你父亲就藩,两人便一起回齐国,收收租税、治理治理封国,远离朝堂之争,过过安生日子。” 当年最腥风血雨之时,季太傅与姜坤师徒也曾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为姜炎抗辩。 季太傅牙尖嘴利,冲在最前,姜坤当年年纪还小,性子又偏温和,但若有人反驳季太傅,他便会站出来表示支持季太傅的言论。 而这大概也是姜炎登基之后,还将他们二人平平安安放回封地的原因之一。 姜洵听着这段往事,只感到缘分颇为奇妙。 季太傅在世时他还很小,却记得父亲身边总少不了季太傅的身影。两人时而坐而论道、时而下棋赏花、时而还会组织两家人一同出游。 时至今日,两人亦师亦友的情谊,也仍是齐国属官常挂在嘴边的佳话。 听闻两人政见总能不谋而合,万事都以国计民生为主,共同施行了许多惠利齐国子民的政策。 直到他六岁那年,季太傅病逝。 季恒被送入王宫,他和季恒之间的缘分便也就此开始。 之后的事季恒不说,姜洵也能猜出大概。 姜炎在乌维手中时便已能指挥千军万马,他当年十九岁,虽有赤子之心,却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孩童。 他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最终发动政变,而在那场政变中,有两人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 一个是姜炎的舅舅萧安。 他与大萧皇后一母同胞,与小萧皇后是同父异母,小萧皇后在萧家时并不受重视,姜炎于萧家显然更亲。即便八年时间过去,萧安也不知姜炎能否回来,便也往姜坤身上押了不少注,但他这人本就是出了名的墙头草。 这也是如今,萧安远没有班越混得好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人,便就是眼下如日中天的梁王班越了。 他当年执掌南军,负责守卫未央宫、长乐宫,兵力虽远不如北军,却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惠帝最后一次病倒时,班越便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与姜炎商讨过后,两人便当机立断,带兵将惠帝所在的寝宫层层包围。 与此同时,乌维也在草原上虎视眈眈,准备伺机扶持姜炎上位。 第139章 姜炎在草原上便曾参与过一次篡位与十几起平叛,整个过程中,他的状态都堪称信手拈来。 南军先是将未央宫团团围住,彻底隔绝了惠帝与外界的联络,而后开始逼他退位。 惠帝虽未料到姜炎区区一个竖子,仅凭南军一万多人便敢逼宫,但他也是个老狐狸,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 他那两年身体时好时坏,知道自己再不改立太子,万一哪日忽然病倒,后果不堪设想。他便事先拟好了改立太子的诏书,藏于了阁内。万一他尚未安排好身后事,便病到失去意识,他的亲信宦官与丞相梁邱,便会将这诏书公布于天下。 惠帝便假装中风瘫痪,就这样拖延时间。 “当时的局势千钧一发,双方胜算只能说是一半一半。”季恒说道,“陛下学会了匈奴人弑父篡权的那一套,却不懂中原人‘文斗’的精妙之处。那宦官眼见情况不对,便偷偷拿上诏书,准备潜逃出宫。一旦那宦官成功潜逃了出去,告诉丞相皇太子谋反,丞相便能带北军打入未央宫救出惠帝。哪怕救不出惠帝,凭那一道诏书也能拥立你父王为新帝。北军人数常年在南军的十倍以上,一旦两军开打,太子便几乎没有胜算——哪怕乌维赶来,一个不及时,太子恐怕也凶多吉少。” “可惜南军当时已把未央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宦官想从宫人们平时夹带的‘狗洞’跑出去,结果被巡逻队给抓了,带到了陛下面前。” “陛下一搜,那诏书便暴露了。” 于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姜洵不遗憾他父亲因这一步之差与皇位失之交臂,他只是遗憾,当年那宦官若是能成功跑出去,许多结局是否就能改写? 季恒不会在六岁那样幼小的年纪,被陛下下那歹毒的药物。 父亲不会被陛下逼死,母亲也不会因受惊过度而难产身亡。她会等到他心爱的丈夫,会在丈夫悉心的陪护下顺利生产;阿宝也会在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叔叔等全家人的疼爱下幸福快乐地长大,而不是一出生便没有爹娘。 他和季恒,不必过早地接过“家国”这样的重担,而可以无忧无虑地花前月下,背后有爹娘为他们托底。 他也可以亲手把季恒带到爹娘面前,得到他们的亲口允准。 而这一切又怎会不遗憾呢? 姜洵感到心间钝钝地疼,却并未表露出来。他沉默良久,便又平静地换了个话题,说道:“听说当年……惠帝是死在陛下手中,而不是自然病故的。” “没错,”季恒道,“因为陛下看到了诏书中的内容。” 那诏书惠帝改了许多遍,最初版本只是说,因太子无法归来,于是改立太子,还称颂了太子的功绩。 只是姜炎回来后,惠帝看姜炎却是越看越厌,于是又一版版地改那诏书。 最终版本中,惠帝称太子狼子野心,早已非我族类,身上流着昭国人的血,心里却向着匈奴人,将太子批判得一无是处,最后写道“不得不改立德才兼备的二皇子姜坤为皇太子”。 姜炎看到那诏书,只感到他自以为的最后一丝父子亲情,也早已成了笑话。 他想起自己回来后,曾隐晦地向父亲提起过自己和阿姐在骨都悍手中的遭遇。只是父亲眼中毫无怜悯,反倒充满厌恶,仿佛他和阿姐受辱,让父亲也跟着蒙了羞。 他一遍遍地回忆父亲当时的眼神,而后告诉自己,是自己多心,父亲最后也安慰了他两句不是么? 直到看那诏书,他才明白父亲对他究竟有多嫌恶。 “对不起,我不该回来。” 那宝剑是乌维所赐,一剑刺穿了惠帝的咽喉。 鲜血喷溅而出,惠帝难以置信,瞪着双眼紧盯姜炎,临终之前看到的是姜炎泪流满面的模样。 “我和阿姐,不该匍匐在骨都悍脚下,卑微得像条狗,只为能保住一命。对不起,我们不配做您的儿女,是我们让昭国蒙了羞。可你应该教我们的。” “你若希望我们舍生取义,你应该明明白白地教我们!你若不希望我们活着回来,你也应该告诉我们的!那年我和阿姐一个十岁,一个十三,又懂什么?你若教了我们,那你让我们何时死,我们也绝不会多活一日!我们会死在最忠于你的那一刻,而不是像现在,只想把你碎尸万段!” 他说着,一共刺了惠帝二十多刀,就像当年宰杀骨都悍那样。 隔日,他又发布讣告,声称惠帝病逝,要所有官员入宫吊唁。而待百官到齐,南军便再次围住了未央宫,而后在密闭的宫室内,姜炎把昔日主张废立太子的臣子一律屠杀殆尽。 宫室内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而姜炎踩着那尸山血海,一步步登上了皇位。 “阿兄和季太傅被士兵押着,在一旁目睹了整个过程。被屠戮的官员中,有昔日教导过阿兄的先生,也有曾对阿兄寄予过厚望的臣子。的确有奸佞之辈,却也不乏忠臣良将……”季恒诉说着这一切,心中也难免一阵阵钝痛,道,“这也是你父亲此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你父亲平日里总是笑以待人的模样,但他内心其实很痛苦的……” 姜洵蓦地红了眼眶。 在他儿时的记忆里,总是反反复复出现这样一幕。 他和姜灼跑去父亲寝宫找父亲,却撞见父亲正一个人喝闷酒。屋子里满是酒气,父亲的眼神有些涣散,看着很是悲哀,甚至像是哭过了;看到他们却又露出笑脸,招招手叫他们进来。 姜灼总是很迟钝,坐过去尝父亲的下酒菜。 但他从小便有些敏感,问父亲是不是哭了? 父亲则说,自己的人生如此完满,又有何事值得他哭?说自己只是被香熏了眼。 他幼时也时常疑惑,父亲位高权重,和母亲那般恩爱,又有一对龙凤胎儿女,人生如此完满,却又为何总是面露悲伤? 难道是他多心了吗? 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父亲母亲之间,也曾有过许许多多的无可奈何…… 母亲曾是陛下派来监视父亲的人,父亲心里很清楚,但他当时心如死灰,便也任凭一切发生。他对母亲以礼相待,母亲夹在父亲与母家之间也痛苦了许久,好在最终是爱胜过了一切。 而直到此刻才明白,何至于此,原来父亲的人生早已是一片废墟。 第109章 姜炎登基后, 竭尽所能地掩盖了这段不堪的往事。 他把自己做质子的经历,改为了送阿姐和亲。一去八年说不过去,便说是八年间曾多次往返出使匈奴, 只是因战乱、两国关系的变化、迷路等等原因, 导致滞留的时间长了一点。 他当然也不能承认是自己亲手杀死了惠帝。 在史书中, 惠帝死因是病逝。为了掩盖真相, 姜炎将那日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将士,与在惠帝入殓时看到过惠帝尸身的宫人们,都统统都送去给惠帝陪葬。 姜炎也给那日死在宣室殿的一百多名大臣, 都一一安上了罪名。 他承认自己逼供篡位、党同伐异,但他不承认自己使用了如此血腥的手段,更不承认自己在匈奴人手中那段充满屈辱的过往。 姜炎登基后,昭国与匈奴两国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蜜月期”。 那四五年时间里,两国再没发生过任何摩擦, 边境往来通商, 长安城内随处可见匈奴商人, 两国百姓的日子都在蒸蒸日上。 姜炎也趁这段时间开疆拓土,打了南边五六个小国,将其纳入昭国版图。 只可惜这样的黄金时代总是稍纵即逝。 在姜炎登基后的第五年,匈奴帝国便发生了剧烈震荡。乌维的弟弟邪烈篡位了,乌维、姜漫和六岁的小七也都死在了那场政变。 姜炎永远记得几年前, 阿姐一家三口亲自将他送到边境时的模样。 那日草原上的落日余晖红得像烈焰一般, 他换上了昭国服饰,踏上了昭国的土地, 而阿姐一家三口,就这样在火一般夕阳下不停地对他挥手,眼中满是祝福。 不曾想当年一别, 竟成了生死诀别。 此事令姜炎愤怒不已,这也是后期,姜炎要把匈奴往死里打的原因之一。他恨不能将邪烈剥皮抽筋,将匈奴亡国灭种!没了乌维、姜漫与小七,姜炎与匈奴之间便只剩血海深仇。 姜洵道:“可邪烈为何要造反?不是说当年两国通商,让百姓都富起来了,哪怕邪烈想要权力,又为何会有人追随他?过安生日子不好么?” 季恒道:“其实当年,乌维在匈奴的处境与陛下有些类似,都有些‘格格不入’。他对和亲公主倾注真心,生了混血儿子,还对这儿子很是偏爱,有想立小七为王储的意思。” 第140章 “且当年乌维要建立互市,也是顶着内部压力。于匈奴贵族而言,两国无论是通商还是打仗,都不妨碍他们过得富裕,但许多贵族觉得做生意没有打劫来钱快。” “乌维为了推行此政,便联合了商人集团,毕竟互市一开放,最得利的便是商人。但贵族阶层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撼动,他们一致拥立邪烈,反对乌维,乌维便输了。” 邪烈一上位,姜炎便立即关闭了互市。两国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战争,直到了今日。 邪烈很自信,他以为昭国还像惠帝时期那般羸弱,哪怕换了一个统治者,也改变不了昭国人天生打不过匈奴人的事实;以为匈奴是狼群,昭国是羊圈,只要敢入侵,便能索要到数之不尽的财富。 不成想,当年骨都悍帐中那可怜兮兮的“小奴隶”,竟能强势到这般地步。 他不仅强势,还对匈奴相当了解。于是他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几度打入匈奴王庭,将邪烈打得丢盔弃甲,彻底扭转了战争格局。 直到五年前,姜炎不慎中了一箭,自此无法再亲征。 局势这才急转直下,昭国再度落于了下风。 听到这儿,姜洵道:“匈奴人在战场上骁勇,但也不能说昭国人天生打不过匈奴。昭国有更精良的兵器、更善于建造防御设施、会钻研兵法、人数也在匈奴人的十倍,两边只能说是各有所长。一直打不过,是因为我们的士兵缺乏训练,且少了一个像陛下那样敢打的主帅,加上匈奴王庭又隐藏在茫茫大草原中,没有向导便很难找到。” 不过他相信事在人为。 不知不觉便到了午夜。 讲话是一件相当耗费元气的事情,季恒讲了太久,本不富裕的气血早已耗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打得眼眶泛起一圈红。 他枕着姜洵手臂侧卧着,像小猫一样蜷着身子,只是姜洵手臂太高了,枕得他脖颈快要断了。 他便翻了个身平躺下来,又往下挪了挪身子,后脑勺枕着柔软的褥子,拉上被子,缓缓合上了眼眸。 姜洵看了他一眼,酝酿片刻后问道:“叔叔……你困了吗?” 不知为何,一听这话,季恒便下意识地“咯噔”一下,睡意也登时全消散了。 他也不知姜洵这话“诡异”在哪儿,竟让他如此这般……不过他也尝试分析了一下。 首先,姜洵从前线回来后整个人的气场便有些变了。他近来常以上位者“自居”,很少会再叫他叔叔,而总是直呼他大名,可方才却叫了声“叔叔”。这难免让季恒觉得——姜洵大概是有求于他。 其次,姜洵问他“你困了吗?”,显然是自己不困,想让他也别睡,而是陪自己做点什么,那么究竟是做什么呢?这一点也耐人寻味。 最后,方才那语气莫名乖巧,姜洵有多久没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了?俗话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以殿下的身份,“盗”是不可能盗的,那便只有“奸”了! 果不其然,见季恒轻阖眼眸久久不答—— 姜洵翻了个身面向季恒,在季恒耳边有些小声、有些羞赧地道:“叔叔……我能不能再要你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恒强忍住崩溃的内心,佯装淡定地缓缓睁眼。 其实不是殿下不够温柔或手艺不好什么的,也不是他不想要,而单纯只是他这身体太菜了。 他说道:“可是我现在……有点痛。” 姜洵又靠近了些,往季恒身上蹭了蹭,说道:“我一定会很温柔的……” 季恒心想,可能年下便是如此吧。 他看着姜洵这乖巧模样,便仿佛看到姜洵在对他说——你看,我比你小整整四岁,我叫你一声叔叔,我十三岁便没有爹娘,最重要的是,再过三日我就要走了,回到前线那苦寒之地,吃吃不好、住住不好,还要天天打打杀杀,你就让让我嘛。 ——好吧,让让就让让吧。 姜洵这两年个头还在往上窜,像是已突破一米九,去年做好没穿的衣裳,今年要穿时,衣摆便明显短一截。 他身材结实有力,季恒却很是清瘦。 这样的体型差,让他可以抱着季恒轻轻松松做任何动作。 季恒趴在姜洵身上,脸埋在姜洵胸膛,右手与姜洵相扣在一起,越用力便扣得越紧。 他是很在意体面的人,受不了了也只是闷哼一声,实在受不了,便说道:“阿洵,你温柔一点。” 姜洵大汗淋漓,说道:“正温柔着呢。” 季恒只觉得姜洵强词夺理,忍不住控诉道:“阿洵,你不要这么霸道,不是说王道才更能服人吗?” 姜洵信口胡说道:“我是王,做什么都是‘王道’。” “……” “这也太霸道了……” —— 直折腾到后半夜,始终“坚如磐石”的姜洵才终于疲软下来,使完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倒在了季恒身上,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他怕把季恒压扁,于是又微微使劲儿撑起了身子,而后道:“季恒,抱我。” 季恒被压在下面,有些动弹不得。 好在姜洵虽总是折腾得他受不了,但倒不怎么让他受累,他没用什么力气,眼下心跳很平稳。他把胳膊抽出来,一手环住了姜洵脖颈,一手一下下抚摸着姜洵被汗濡湿得头发,像是安抚一般。 姜洵体力耗竭,倒在季恒身上起不来。 他下巴埋在季恒颈窝,蹭了一下。 此时离他修面快过了整整十二个时辰,他下巴上又长出了小胡茬,蹭得季恒有些受不了,缩紧了肩颈。 姜洵便没再蹭了,说道:“抱紧一点。” 季恒依言又抱紧了许多。 季恒身体有些冰凉,又很是柔软,就这样用力地抱着他,给他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像是被一条小蛇紧紧地缠绕着似的。 他也爱惨了季恒这全身心地容纳他,对他予取予求的模样。 而他不知餍足,说道:“再紧一点。” 季恒两腿环住了姜洵,手臂也环着姜洵脖颈,整个人紧紧缠着姜洵。姜洵这才舒服了,翻了个身重重倒在了褥子上。 第110章 这褥子填充的是蚕丝, 外面套的是丝绸,柔软透气,摸着又很光滑, 姜洵手臂便在褥子上“上下上下”地扫了几下。 他就这么歇了一会儿, 便又迅速满血复活。 床边摆了张小案, 案上放着壶茶水。姜洵撑着身子倒了一杯, 尝了一口觉得凉,便干脆一饮而尽,而后下床到炭盆边倒水去了。 季恒只觉奇怪, 姜洵是纯阳体质,怕热不怕冷,从来不肯喝热水的,怎么还特意下床倒热水去了? 屋子里烧了火墙,但并非时时刻刻烧着, 眼下已有些凉了下来。 姜洵全身上下又只穿了条亵裤, 是捧着水杯跑回被窝里的, 暖和了一会儿便把杯子递到季恒口边,说道:“喝点水。” 季恒抬眸看向姜洵,忍不住想笑。 原来是给自己倒的。 季恒裹着被子不想起身,说实话也不太渴,但姜洵心意难得, 便挺起了脖子要喝。 姜洵盘坐在床头, 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撑起季恒后背, 撑到季恒半坐,才把杯子递了过去。 季恒喝了两口,说道:“好了, 够了。”便躺了回去。 姜洵拿回杯子一看——这是喝过了?简直纹丝未动,像被猫舔了两口似的,简直多余他跑那一趟。 他仰头“咕咚”一口干了,把杯子放回小案上便躺回了被窝里,过了片刻又叫道:“叔叔……” “…………” 季恒快对姜洵叫他叔叔这事儿有恐惧了。 他犹豫要不要应,而姜洵知道他没睡,便直接问道:“……你介意我叫你季恒吗?” 季恒大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件事,说道:“都叫了多少回了,现在才问。我这么残暴的一个人,若是介意,你岂不是早就挨打了?” 姜洵道:“也是。” 季恒翻了个身面向他,又问道:“那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姜洵想了想道:“叫什么都好。” 季恒道:“姜洵?阿洵?殿下?姜伯然?” “叫什么都行,”姜洵一本正经道,“别叫我‘姜、伯、然!’就行。” “……”季恒没做声,又莫名笑了起来,伸手逗逗姜洵鼻尖,问道,“那叫你小黑大王行不行?” “………” 姜洵脸登时涨红,微微顶了下腮没说话。 小黑这称呼本就上不了台面,跟“大王”二字连在一起羞辱意味便更强了。但由于是季恒叫的,便又莫名有种被调戏到了的感觉。 第141章 他声音低沉道:“我爹娘怎么会给姜灼取‘紫瑶’这么好听的乳名,却叫我小黑,真是偏心偏得没边了……我很黑吗?也没有吧,难道是我小时候很黑?” 季恒知道姜洵是真为此事耿耿于怀了好多年,便又连忙哄道:“不黑,小时候也不黑。” 姜洵儿时肤色偏白,长大后户外活动多了,便稍许晒黑了些,眼下是很健康、很阳光的那种浅浅的小麦色。 姜洵道:“那又是为何?” 季恒道:“因为你母亲怀你们的时候做了一个胎梦。” 姜洵道:“我母亲梦到一条黑狗叼着一颗紫玉珠子了?所以我叫小黑,我姐叫紫瑶?” 季恒纠结了片刻,还是决定如实告诉他,说道:“其实是一条黑龙。” 在尚不知自己有孕时,阿嫂便做了一个梦,梦到一条巨大的黑龙,口中叼着一颗拳头大小的紫玉珠子,一龙一珠在天空中戏耍。 阿兄当年也没经验,但听阿嫂说起这梦境,便总觉得是胎梦。请了侍医一请脉,果真是有了身孕。 欣喜之余,又听阿嫂说那紫玉珠子流光溢彩,把大半天空都染成了紫色,被黑龙含在口中珍之爱之。阿兄便又觉得这紫玉珠子也不简单,该不会是龙凤胎吧?结果一生下来果真如此。 阿兄觉得这胎梦寓意极好,便根据胎梦给二人取了乳名。 女儿叫紫瑶,瑶取玉之意。 儿子则思来想去也只能叫小黑,毕竟龙这意象太犯忌讳,换成别的又不太合适——不仅不能叫黑龙,这胎梦阿兄阿嫂也是瞒了又瞒,没几个人知道。 龙凤胎满月当日,阿兄阿嫂想与子民同庆,便把两个孩子抱到了城楼上向万千百姓展示,同时公布了孩子乳名。 阿兄阿嫂在齐国颇得民心,大家虽不理解王子为何要叫小黑,但还是自觉避讳。隔日,齐国境内所有叫小黑的狗便都在一夜之间改了名,叫阿黑、小黄、小白的狗也通通都改了名。 所以小黑同学小时候,只是觉得自己这名字没有紫瑶那么好听,但倒并未怎么排斥。因为他活在专属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根本不知道这名字容易跟狗撞名。 直到七岁那年第一次陪父亲到长安朝觐,一出齐国,一路上便碰见好几条叫小黑的狗。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他同堂兄弟们出门,路上有人叫了声“小黑”,而他和一条通体全黑的狗一起回了头。 这件事被堂兄弟们很是嘲笑了一阵,自那时起,他便开始对这名字“深恶痛绝”,只允许别人叫他姜洵。 谁再叫他小黑,那简直是跟他宣战。 季恒讲完这典故,问姜洵道:“怎么样,这下能释怀了吗?” 这典故给姜洵一种自己来历太牛逼,以至于不得不藏锋的感觉,可不是一下子就释怀了。 他小时候问爹娘自己为何叫小黑,爹娘只说和胎梦有关,他思来想去,只觉得母亲是不是梦到一条黑狗叼着一颗紫玉珠子了! 姜洵佯装淡定,“嗯”了声。 眼下不知是几时,像是已入了后半夜。 一天两场祭祀,一晚被|干两回,连着说两个多时辰的话——这三件事随便一件拎出来,都能要了季恒小半条命,却都在今天一天内发生了。 季恒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直打出了眼泪,困到分分钟都能昏迷。 而正要昏睡过去,姜洵又抓着他问道:“对了叔叔,我还有一个问题。”他像是把今晚的对话都复盘了一遍,冷不丁问道,“当年政变,班越为何要那么义无反顾地支持陛下?班令仪当年还不到十岁吧?” 季恒快被搞疯了…… 人怎么能精力旺盛成这样? 他明白姜洵是什么意思,班令仪是在陛下登基许多年后才被封为皇后的,如果说班越是打了要扶持陛下,而后把女儿许配给陛下的心思,那么实在太过牵强。 尤其当年,陛下已和另一位夫人育有一名长子,谁都没料到那长子竟会早夭,班令仪生下的儿子竟会成为陛下独子。 “兵谏”一旦失败,便是要被夷族的大罪。 只是相较之下,这回报却都太遥远、太虚无缥缈了。 季恒意识已断断续续,几乎是在半梦半醒间说话,道:“其实班越……当年也是个很纯粹的人……大萧皇后对他有恩,惠帝要把姜漫、姜炎姐弟送给骨都悍时,他便非常愤慨……认为惠帝刻薄寡恩……后来时机一成熟,他便不留退路地扶持了姜炎,就这么简单……” “先太子早夭,班令仪被立为皇后又诞下龙子,这些都是许多年后的事情了……天意如此,并非班越特意谋划……”说着,又迷迷糊糊道,“……还有问题吗?……我能睡了吗?” 姜洵把季恒揽入怀中,说道:“可以了,睡吧。” 隔日一大清早,宫人们便又忙碌了起来。内宦轻手轻脚进了门,换了热茶、翻了炭盆,火墙也暖烘烘地烧了起来,一派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姜洵很早便睁了眼,季恒却睡得正死。 他像是有些热,只拿被子一角盖着肚子,裤腿也微微卷了上去,露出一对莹白如玉的脚踝。 姜洵有些百无聊赖,侧卧在一旁逗逗季恒鼻尖,又捏捏他脸颊,见季恒实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便先出门溜达了一圈。 回来时已日上三竿,季恒却仍在酣睡。 小婧看殿下有些坐卧不安的样子,以为是殿下饿了,便轻声道:“殿下不如先用饭吧,我去传饭!” 姜洵道:“先不了,我等季恒醒了一块儿用。” “……哦。” 他后日便要启程,总想跟季恒干点什么。他又看了会儿季恒睡颜,便忍不住拍拍他屁股,在他耳边温声道:“快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了。” “阿恒。” “小季。” “小猪?” 只是昨日的行程实在累瘫了季恒,季恒只隐约听到姜洵在嘀嘀咕咕说些什么,也知道眼下时候已不早,他该醒了,但就是死活醒不来,身上沉得像块石头。 他翻了个身平躺,很快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第111章 姜洵便捋了捋季恒稍显凌乱的头发, 露出了季恒完整的脸颊,而后亲了他一口,说道:“亲到你醒为止哦。” 季恒迷迷糊糊间笑了一下, 说了句:“别闹。”便接着睡。 姜洵一个翻身跨到了季恒上方, 手臂结结实实撑在了季恒两侧, 而后俯下身亲吻季恒。 这让季恒无法安然入睡, 只是又醒不过来。他松松抱住了姜洵后背,略做安抚,只是仍困倦得睁不开眼。 直到姜洵的手伸过来, 轻轻拽开了他腰间系带—— 季恒这才蓦地睁了眼,问道:“你要干什么?” 姜洵道:“亲醒你啊。” 他又没说只亲嘴巴。 …… 下过雪的冬日上午,屋子里温暖又静谧。庭院内白雪皑皑,亮得有些灼眼,那光线透过窗柩打进了宫殿内, 在垂落的床帐上打下幽长的光影。 两人赖在床上不起, 宫人们也未敢打扰。 直到了午时, 两人实在饿了,姜洵这才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季恒赖在床上道:“人废了,下不了床。” 姜洵一听这话反倒来了兴致,说道:“那我伺候你。”说着下了床,先是沾湿了帕子来给季恒擦脸, 直擦得白白净净, 又找了套衣服来给季恒换上。 季恒原本想装残废,只是看姜洵摆弄他摆弄得乐此不疲, 这才装不下去,起身自己把衣服穿好。 两人衣冠楚楚出了内室,用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姜洵留在临淄的最后两日, 就这样在弹指一挥间飞逝。回想起来,季恒也根本说不出那两日他们都做了什么,但不论做什么,总归都逃不出“食色性也”四个字。 很快便到了姜洵启程的日子。 两人依偎在摇晃的马车内,季恒抚摸着姜洵的大氅,姜洵抚摸着季恒的头发,两人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 直到了城楼下,两人一同下了车。 季恒在这萧瑟的冬日里紧紧地抱住了姜洵,不知为何,这一次的离别让季恒感到了切肤之痛。 他把脸贴在姜洵怀里,能嗅到姜洵大氅上那风尘仆仆的风霜气味。这气味让他感到难过,他沉默良久才说道:“早点回来。” 姜洵道:“好。” 季恒又道:“一定要平安。” 姜洵感受到了季恒的依恋与难过,想让季恒开心一点,便捧起了季恒脸颊,轻轻吻了他一下。 季恒脸颊冰凉通红,他又用手掌帮季恒捂着,说道:“有你在临淄等我,我怎么舍得不平安?” 第142章 “一定要注意安全,知道吗?” “知道了。”姜洵说着,又捏了捏季恒冰冷的耳垂,“你先上车,我看着你走。” 季恒道:“不,你先走。” “你先走,让我再看看你的背影。” 季恒很幼稚地道:“那我们一起转身。” 于是两人一同转身,季恒向马车走去。马车早已调了头,季恒上了车一掀开窗帘,便看到姜洵仍停在原地。 季恒笑出泪来,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姜洵这才翻身上马,说道:“快回去,照顾好自己,我去去就来。” 季恒两手搭在窗框,冲姜洵点了点头。 —— 只是姜洵此行注定无法“去去就来”。 抵达蓟城时,军营内仿佛一切都没有变,气氛却又有些不同寻常。营地内白雪皑皑,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贺林得了消息赶到大门前相迎,姜洵见了他率先道:“贺林?祝你新岁长乐未央。” 贺林一边走来一边连连拱手,仿佛新年新气象,说道:“长乐未央,长乐未央!” 姜洵又道:“吴苑怎么样了?” 他启程时吴苑已经醒来,只是身体还十分虚弱。他便先把吴苑留在了蓟城养伤,准备等开春天气好一些了,再送吴苑回临淄好好休养。 贺林知道殿下一直惦记着此事,说道:“放心吧!吴苑是殿下自幼的玩伴,是先王后的远房侄儿,还为殿下挡刀身负重伤,我们自没有怠慢的道理。殿下年前前脚刚走,燕王后脚便派人把吴苑接到王宫去了,年也是和燕王一家一块儿过的,眼下正由王后照料。王后带孩子您放心就是,那都是照猪养的!” 姜洵一听也放心了不少,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吴苑要是没胖成猪,那罚你也不许吃饭。” 贺林道:“放心好了,不养得白白胖胖,王后绝对不让他出栏的!我前日去给王后贺岁,顺道也去看了看他,那气色已经好多了。虚是虚了点儿,但已经彻底活过来了。” 姜洵径直向营房走去,鹿皮靴踩在雪地上发着“吱嘎—吱嘎—”的声响,说道:“那就好。”又问,“近来没什么大事吧?” 说到这儿,贺林便稍显沉重,说道:“也有也没有……总之依悍趁咱们元正又大举打过来了一回,但没造成太大损失。” 这也是匈奴人的老把戏了。 元正日,昭国无论贵族、平民都要祭祀祖先,祭祀完还要与亲族宴饮。 燕军每年会给家中独子,或是有孤儿寡母这种特殊情况的士兵们放假,兵力便会有所减少;且毕竟年节,燕王也要犒赏大家,大家吃饱喝足便难免心思浮动,有所懈怠,算是燕军最虚弱之时。 而匈奴却没有过元正的传统,自然要好好利用一下这优势了。 “但匈奴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趁这时候大举进攻过了,”贺林略显担忧道,“这马上都要开春了,往年这时候明显能感觉到草原那边军心涣散,大家都无心作战,都在准备退兵回家。今年却丝毫没有这个迹象,反而越来越严阵以待……”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草原上牲畜多有冻死,这意味着匈奴可能没有退路。 —— 临淄城。 年一过完,季俨便要启程回长安。他在齐王宫待得还挺舒坦,其实想多留几日,但陛下一共就给他放了这么几天假,他便不得不回去。 这日阳光极好,积雪有开始要融化的迹象,在地面反射着亮晶晶的光。季恒也闲来无事,便牵着阿宝把季俨送到了王宫南门。 到了门前,季俨问道:“就送到这儿?” 季恒疑惑道:“那不然……?” 季俨对此颇有微词,说道:“凭什么送姜洵便是送到城楼下,送我就只送到宫门口,有了男人就开始重色轻友了是吗?” “与此无关,”季恒淡定地解释道,“我这人只是单纯比较势利,会看人下菜碟罢了。他是王,你是侯,你待遇自然要差些。还有,我其实也不是来送你的,我只是看天气好,带阿宝出来走走。” 不知为何,季俨被季恒损了一顿,只觉全身都通畅了,嘴角微微上扬不言语。 季恒又叮嘱道:“脑子清楚一点,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季俨懒洋洋应道:“知道了。”说完,便上了马车。 季恒对马车摆摆手道:“一路走好。” 季俨道:“就此留步吧。” 车轮“咕噜噜”轧过了薄雪,很快便送走了季俨。 季恒目送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走远,这才蹲下身看向阿宝。 哥哥走了,怪叔叔走了,宫里只剩他和叔叔,阿宝心情舒畅极了。他穿着厚厚的皮草,脸颊冻得红彤彤,与蹲在身前的季恒对视,而后羞赧地笑了一下,说道:“他们都走了,我好喜欢叔叔呀!”说着,伸出两只小短手抱了抱季恒。 季恒窝心一笑。 阿宝这一年来茁壮成长,明显比去年大了一圈,但不知为何,季恒就是有种能把他抱起来的自信。 他便抱着阿宝起了身,不曾想阿宝竟这么重,重得跟块石头似的,腿一脱力,便在原地摔了个屁股墩儿。 阿宝倒在季恒身上“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季恒也笑,好在屁股下面是雪地,又披了身狐裘,倒是没怎么摔疼。 他带阿宝在宫里散了散步,又荡了会儿秋千便回了长生殿。 而一进门,便见范侍医正候在殿内。 见季恒进来,范侍医回身看他,面前还摆着一只木匣子,说道:“那个,公子……药我已经配好了,公子若是信得过,咱们便找个时间试试吧……” 今年由于前线战况,陛下又免了齐王、燕王、梁王等人的朝觐,命其以战事为重。 齐国今年仍是谭太傅代齐王入都,季恒想,谭太傅今年应该是能拿到药的。 只是季俨又说陛下“快不行了”,一旦如此,很可能便会演变为他向班家人讨药的局面,而班家人绝不会比陛下更好说话,破解这丹心丸便更显迫在眉睫。 季恒道:“好,那便本月十五试药吧。” 第112章 大风一刮, 积雪便从四面八方“扑簌簌—”地飞过来,落得人满头满身。姜洵便迎着这风雪,踏马来到了燕王宫。 他从齐国回来时, 给燕王一家拉了十几车礼品, 全都是季恒准备的。 季恒每年上贡给朝廷的贡品多是些不值钱的土特产, 这回送给燕王一家的礼品倒是都颇为贵重, 比贡品还要贵重许多。姜洵今日便前来送礼,顺便给燕王一家贺岁。 姜照疆仍镇守在前线关口,燕王与燕王太子姜晏河则暂且退了下来, 等过几日再回去与姜照疆换防。 姜肃川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姜洵道:“能喝点吗?” 姜晏河也端起酒杯看向姜洵。 姜洵道:“当然能了。”说着,举杯与二人对饮,而后道,“今年匈奴丝毫没有要退兵的迹象, 也不知朝廷眼下是何打算?” 姜肃川道:“陛下让我们该防守防守, 其余则听候命令。战局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们若想有什么大动作,必须得和梁王商量。” 姜肃川也知道姜洵想干什么。 他年前生擒了白羽部前首领呼屠,此人先前在左贤王座下为虎作伥,以心狠手辣为左贤王效忠为荣。他本以为左贤王很器重他,不料一被昭国生擒便立刻成了弃子。左贤王知道昭国一定会狮子大开口, 于是根本就没想救他, 而是立即扶持了呼屠的堂弟为白羽部的信任首领。 这让呼屠心生怨念,姜洵也是利用了这一点, 连哄带打,彻底撬开了呼屠的嘴。 眼下呼屠已彻底降服,问什么答什么, 吐出了许多有用信息——比如各部落所在的位置、部落规模以及兵力部署等等情况。 除了呼屠,姜洵还生擒了匈奴兵二百余人。姜洵又命人将他们分开审讯,得到的情报基本上都能互相佐证,也可以证明呼屠并没有说谎。 姜洵便想根据这些情报展开一次行动。 他道:“我近来又派了一支斥候小队,乔装打扮成匈奴人,由几个配合度高的匈奴俘虏带路,到几个部落附近探查了一番。目前基本可以确定,由于匈奴兵倾巢出动,眼下他们部落内部几乎只剩下老弱妇孺,留下来防守的兵力极少。这些人也负责在大后方筹备辎重,若能趁此机会打过去,胜算会非常大。若能打胜,便能彻底断了他们的补给。” 姜肃川对这一计策却始终有些不以为意。 第143章 倒不是他信不过姜洵的判断什么的,若真要实施,他自然也会用自己的经验鼎力相助,只是他另有考量。 他委婉劝解道:“我们燕国一向只是协助梁王的角色,你们齐国也是,说句实在话——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揽事。要出动,最好也等朝廷主动开口,到时就什么都好谈了……”说着,又点到为止,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玩笑道,“还有,你万一在我这儿出了什么差错,你让我怎么跟你叔叔交代啊?” 姜洵知道燕王这话也是经验之谈,朝廷是什么尿性他也都知道。眼下贸然出动,胜了,朝廷忌讳,败了,损失自己承担,的确出力不讨好,这一点想必燕王更深有体会。他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好的时机可能就要白白流失掉了…… 他笑了笑,又给燕王、王太子敬了杯酒便没说话。 筵席一结束,姜洵便回了军营。 他骑马入营,只见自己的营房前格外热闹。门口停了十几辆马车,写着“赵”字的旌旗在寒风下猎猎飞扬,郎卫们进进出出,正往他那营房里搬东西。 姜洵下了马,推开营房门一看,便看到姜沅就躺在他对面那张床上。见他进门,姜沅立刻起身,喜气洋洋道:“表哥!” 姜沅回家过了个年,临走时说过完年还要再来。 他在这儿其实也没什么正事可干,只不过过得比较自在。邯郸有爹娘盯着,到了蓟城便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的,不仅有表哥,还有表哥那一群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平日里跟大家饮酒作乐、狎妓出游、飞鹰走狗什么的也都没有人管。 赵国四万大军在外,赵王想必也不太放心。姜沅再废,好歹也是自己亲儿子,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帮他盯一盯大军动向总还是没问题的。于是姜沅说要“随军”,赵王便也欣然应允。 姜洵调侃道:“燕国好玩吗?” “好玩啊,”姜沅道,“有表哥的地方就好玩啊!” 姜洵道:“因为有我的地方就有晁阳,你们两个能尿到一个壶里,所以才好玩儿吧?” 姜沅无言以对…… 姜洵心情略显沉闷,回床上躺了会儿。 接下来几日,齐军该训练训练,该巡防巡防,直到大个半月后,燕王收到了梁王军令。 匈奴今年有种不死不休的架势,马上要开春了,却再度对代地发起了猛攻。北军节节败退,丢掉了不少城池,包括一向被昭军视作前进基地的云中郡。城中储藏了大量昭军用于补给前线的辎重,眼下城池丢了,昭军败退时未来得及烧毁仓库,物资便都留给了匈奴,而这将使匈奴如虎添翼。 梁王说,根据情报,邪烈将不少左贤王的人马都调到了云中附近,燕地对面必定兵力空虚。梁王下令,要燕王从侧翼对左贤王部发起攻击,从而迫使匈奴回援。 而这意味着他们要出关城,在草原上与匈奴骑兵展开厮杀。 —— 二月十五日,临淄城开始化雪。 屋檐上的积雪化作雪水淅淅沥沥地滴落,空气中满是阴寒蚀骨的气味。长生殿仍烧着火墙,季恒一袭白衣跪坐在小案前,案几上放着一颗丸药,而他刚要拿,坐在对面的小婧、范兴平便提了一口气,开始紧张了起来。 季恒把丸药放到口中咀嚼,而后看着对面笑道:“都看着我干嘛?” 小婧想了想,说道:“要不还是躺下服用吧!” 季恒笑道:“哪怕药不对,也没那么容易发作。”说着,咬下一口丸药,一边嚼一边细细品味那丸药的味道,只觉得血腥气比陛下赐的丹心丸重了许多,问道,“这用的是殿下的血吗?” 范兴平道:“对,没错。” 他看向那被咬去了一口的丸药,想着,自己竟正在吃阿洵的血…… 他道:“这个药引子……是不是有些放过量了?这样想来,之前丹心丸的那股血腥味,不太像是血,而倒像是……”他想了许久,说道,“有点像是猪肝、鸡心这种动物内脏的味道,带着淡淡的腥味,没这么浓。” 猪肝。鸡心。 范兴平眉头深皱,若有所思。 每次试药,于季恒而言都是一次痛苦的经历。 他每月十五服药,而试药便是等十五当日,把丹心丸换成范侍医仿制的版本,而后静候观察。若是炮制不成功,他便会病发,而一旦病发,便又是一场死去活来。这也是范侍医轻易不敢给他试药的原因。 “公子,”范兴平叮嘱道,“一旦有任何不适,那便立即停止,立刻服用丹心丸,千万不要强撑。” 季恒道:“知道了。” 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 为了试药,季恒早已处理完手头公务,并叮嘱朱子真,万一他忽然发作,不省人事,中间齐国有任何突发状况,都交由朱子真全权处理。 眼下他便倚着凭几歪坐着,晒晒太阳,看看书,同时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不知为何,此次试药与以往哪次都不太一样。他体内的毒发作于肺部,以往到了十四、十五日左右,他便会有胸闷之症。如果逾期不服药,那症状便会加重,会胸口闷痛,甚至吐血,只是这次却没有胸口不舒服的感觉。 他笑着同范侍医讲起此事,而范侍医像是早有预料,只说道:“这雪莲便是解毒的……”顿了顿,又有些没底气地道,“再观察观察……啊,再观察观察……” 而是在未正时分,距离服药过了小半个时辰后,季恒逐渐感到身上发冷。 他披上了大氅,过了片刻却还是冷,便放下了竹简,对小婧和范侍医道:“我去躺一会儿。” 小婧忙跟着起了身,问道:“怎么了公子,是哪里不舒服?” 季恒道:“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冷。” 小婧便把叠放在一旁的羊羔毛毯打开,给季恒铺了一层。 季恒走过去躺下,又盖上了被子,可那股寒意却像是从肺腑而发,开始向他全身蔓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躺下不到一刻钟,他整个人便像是穿着单衣躺进了冰窟里。寒意如狂风巨浪般袭来,使得他脸上半点血色也无,眉头也痛苦地紧蹙起来,口中不住说道:“冷……好冷……”说着,像是快要失去意识。 “怎么了公子?侍医!范侍医!” 小婧对季恒吐血多少有些“习惯”,可眼下这情况却是第一次见。只见季恒浑身发抖,抖像是有些抽搐,这简直吓坏了小婧,忙道:“来福!把炭盆搬过来!”说着,又匆匆跑进一旁偏室翻出一张狐皮毯,手忙脚乱给季恒加盖了一层。 “哎……”范兴平叹气摇头走上前来,摸了摸季恒额头,那简直烫得要命,连忙把小婧刚盖上去的狐皮毯掀开了,说道,“公子这是发热,不能捂。”说着,对一旁宫人道,“快去!到外面打一盆雪来!” 小婧惊诧道:“拿雪做什么?” 范兴平道:“给公子降温。” 小婧听得心惊肉跳,说道:“公子说冷,冷得浑身发抖,你还要拿雪给公子降温?” 范兴平情急之下说道:“你是医匠我是医匠?从现在开始,全都听我的!这药是我配的,但凡出了任何差错,大王也饶不了我,你们到时尽管把我绑了给大王发落便是!” 正说话间,宦官已打了一盆雪来。 范兴平道:“帕子!多拿几条!把那盆水也端来,对对对,就那一盆,放这儿就行。好了好了,再去打几盆雪来。” 他说着,沾湿了手帕,又放进雪盆里冷却,而后拿那帕子不断擦拭季恒的脸颊,又对站在一旁的宫人们道:“别傻站着了,来几个宦官,都照我说的做!拿手帕帮公子擦身,脖子、胸口、手心,脚心,这些地方都要擦!快!” 大家忙动了起来。 季恒烧得半昏半醒,本就冷得浑身发颤,冰冷的手帕一贴上肌肤,更是宛如冷刀子剜肉一般。 他双眸紧闭,咬紧了牙齿,眼泪不受控制地滚滚滑落,只是担心影响了范侍医,便连“冷”字都没有再说出口。 冷。好冷。 他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 如果他命数将尽,那么他想死在那熟悉的港湾里…… 阿宝听到内室里的动静,忙“哒哒哒—”跑了过来。看到季恒难受得死去活来的模样,阿宝当场便吓哭了,一把扔下手中玩偶便跑了过去,说道:“叔叔!叔叔!你怎么了?叔叔你怎么了?”说着,“哇—”地哭了出来。 第144章 小婧忙把阿宝抱了过来,说道:“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就这样过了一刻多钟,季恒终于不再抽搐。 范兴平大汗淋漓,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方才是真觉得公子会有生命危险,一旦公子有个什么万一,那他也只有被车裂的下场。他本就上了年纪,哪受得了这惊吓?! 他又缓了一会儿,这才坐起来摸了摸季恒额头,说道:“烧退了,烧退了……”说着,又颤巍巍给季恒搭了个脉,开了个方子,叫一旁医匠照着煎药。 待那年轻医匠出去,小婧才问道:“如何了?” 范兴平出了满头大汗,用衣袖抹了一把,娓娓道来道:“这雪莲解毒有奇效,却是极寒之物!公子身体本就亏虚,哪受得住这等寒物?这丹心丸是怎么回事,我也算是弄清楚了!其中用于解毒的成分,我已经彻底掌握,不出意外,眼下公子体内淤毒已解。而除了解毒,丹心丸中还有一部分重要成分,这些成分的作用便是抵御雪莲的寒气,为的就是防止今日这样的情况发生!这些成分我还没琢磨明白,还得再研究研究!” 对于今日之状况,他其实也有所预料。 去年拿到雪莲后,他也料到会是如此,这才多次炮制,并反复拿自己试验,这才敢给公子试药,不成想却还是失败了。 小婧问道:“那眼下公子挺过了寒气发作的这一遭,本月是不是就不必再服丹心丸?” 范兴平道:“可以这么理解。” 退了烧后的季恒还是十分虚弱,小婧问过范侍医的意见后,才给季恒掖好了被子。 他就这样静静昏睡了一天一夜,呼吸十分清浅,浅得让人难以察觉。 阿宝放心不下,便在季恒床上吃饭睡觉,就这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期间总是道:“来福来福,你快来看看叔叔还有呼吸吗?” 来福走到探探季恒鼻息,说道:“还有呼吸呐。” 阿宝这才放心。 试药第三日的晌午,季恒终于睁了眼。 小婧忙把范侍医请来诊脉,又给季恒端来一碗鸡肉粥。 这三日来的折磨,让季恒几乎瘦脱了相,比那年昏迷七日醒来后还要虚弱。他仰坐在榻上,在宫人服侍下一口一口服了粥。 正在此时,只听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像是有人求见。 小婧闻得动静走了出去,见来者是朱大人。 左廷玉守在门外,正与朱子真交涉,问道:“公子刚醒,状态很不好,究竟是多大的事?” “是天大的事啊,左大人!除了公子,在齐国便没人根本能做得了主啊!”朱子真情绪有些激动,说道,“是咱们殿下出事了,出大事了!前线战局失利,咱们殿下被匈奴人给抓走了!” 话音一落,内室便开始传来“咳—咳—咳—咳—”的咳声。 小婧一回头,便见季恒一手撑床,一手拿帕子捂嘴,很快便“噗—”地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113章 “公子!” 围在殿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见状一窝蜂地涌了进来。朱子真隔空给了自己两耳光,他刚得到消息,一激动声音便大了些, 谁成想竟直接被公子听到了。 季恒左手攥着褥子, 攥得指节泛白, 勉强支撑着身子, 又猛咳了好一会儿。 无数种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急于确认阿洵的安危,想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只是咳嗽却怎么也止不住,口腔内满是浓浓的血腥气。 “殿下他,咳咳—”季恒用力用帕子捂住嘴,平复了片刻,勉强将咳嗽压下, 问道, “殿下他是被活捉的, 可以确定吗?!” 朱子真道:“可以确定!千真万确!” 事实上,他心里也根本没底。匈奴人擅长诈伪,谁又知道他们会对殿下做什么?!但公子眼下这状态,再经不起任何刺激,他只能根据已有的消息, 尽可能往有利的方向去说。 “匈奴人想要赎金!”情急之下, 朱子真声音里也带出哭腔,说道, “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过来,不就是想要钱财吗?只要我们愿意赎人,他们一定不会拿殿下怎么样的!” 季恒问道:“他们想要多少赎金?” 朱子真只感到沉重, 说道:“……他们开口要一万金啊!”说着,“呜呜—”地哭了出来。 这是多少民脂民膏?眼下却要拱手送给匈奴人!去年皇太后赏赐他们的黄金也不过八千金! 季恒听了这数字,感到的却是一丝庆幸。因为这是一个只要他掏空家底,再东挪西借,便能够在短时间凑得出来的金额。 他手里没有这么多黄金,哪怕加上齐国公帑、内帑也没有这么多的黄金储备,但可以拿铜钱找世家兑换,或者先借。 总之,他已心里有数,先救人要紧。 “朱大人,”季恒盘算过一番,这才问道,“殿下被擒,匈奴要一万金赎金,这消息是哪来的?是燕王发来的吗?” “不是燕王,是颍川侯。”朱子真道,“颍川侯派了一个亲信仆人带着他的亲笔信过来了,那印章我看过了,千真万确!总之来龙去脉是——咱们殿下得了梁王命令,带兵去捅了匈奴人的老巢——也就是说,殿下亲自带兵越过长城,打到他们草原腹地去了!你说这多危险?你说这多危险啊!!!”他说着,直拍手背,“我想想我都要冒冷汗!我身在齐国,听说边境在交战我都要自危,殿下他还敢跑到长城外面去!当初就应该力劝殿下,阻止殿下亲自带兵!殿下还是太年轻,太容易冲动了!” 季恒坐在床帐内,手捧一杯热水,根本不敢接话,因为他自知自己也有罪,当初这件事他也是支持姜洵的。 朱子真继续道:“人是匈奴左贤王抓的,献给了匈奴大单于。那大单于便派使节联系梁王,想以此为要挟,得到一些战局上的利好,梁王听后直接拒绝!匈奴使节便又提出让梁王拿一万金赎人。” “可说白了,咱们殿下的安危与梁王又有何干?也就是匈奴不明情况,才会抓了殿下,却跑去问梁王要赎金!梁王当场也没有接受,只说事关重大,要先请示陛下。” 朱子真眉头紧蹙,忧心忡忡道:“可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公子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哪怕请示了陛下,陛下又能有几分想救殿下?无论结果如何,做出一番尽力营救的样子来,能在宗庙、臣民面前说得过去也就可以了!加上这两年,朝廷又国库空虚,自然不会比我们更尽心……颍川侯恐怕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担心朝廷对匈奴‘阳奉阴违’,推推搡搡,再导致殿下出什么差池,这才派人告知我们。” “好。”季恒果断道,“无论如何,这笔钱都由我们来出。” 他眼下没有功夫去与朝廷拉扯,也没有余力去怨怪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他也不能展露任何不好的情绪。 他只能全盘接受现状,所做出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有利于救出姜洵,因为他根本承担不起“万一失败”的后果。 他问道:“颍川侯有没有说过,这一万金要送到哪里?是先送到代地,再通过梁王去与匈奴联络?匈奴有没有给一个期限?” “没有固定期限,但只怕迟则生变,自然是越快越好。至于送去哪里,此事也说来也复杂……”朱子真道,“颍川侯的意思是,最好也不要让梁王经手。人是左贤王抓去的,他是邪烈最疼爱的儿子,很有话语权。把赎金送到蓟城,直接通过燕王与左贤王取得联络——颍川侯认为如此最便捷稳妥。” 颍川侯身在长安,又常年与匈奴交战,更了解朝廷、匈奴两边的内情。且身为安阳长公主的夫婿,其为人季恒也是能信得过的。 他道:“好,那就这么办。” 朱子真又道:“颍川侯还叮嘱了一句,叫我们务必尽力筹钱,先借也好、如何也好,先救人要紧!他眼下身在前线不太方便,等他回了长安告知公主,公主和皇太后也定会帮衬我们的。” 颍川侯这么说,是怕齐国觉得一万金太多,不肯尽力去救姜洵。 季恒道:“这是自然,人命关天,我哪怕卖了祖宅也定会筹到这笔钱,请颍川侯放心便是。颍川侯如此大恩,我下回也定当面谢。”说着,掀开纱幔下了床,“更衣,我要回趟季府。” 季府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齐国公帑、内帑又一共有多少黄金、多少铜钱,他心里都有数。 匈奴人要的是黄金,哪怕匈奴人肯收别的,运输也没有黄金方便。如何在短时间内筹措到一万斤黄金,是眼下最迫在眉睫的问题。 第145章 他道:“这笔钱,全部由我季恒个人承担。但还是请朱大人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据我所知,应该有五千金左右,算我季恒欠齐国的。” “自当如此……啊,不不不,”朱子真道,“我是说,自当把公、内帑的黄金都拿出来。至于如何入账,先把人救出来了再说!” 左廷玉始终在旁听,不知何时,左雨潇也闻声赶了过来。 左廷玉看着季恒面黄肌瘦的脸色,和仿佛风一吹便能吹倒的身体,问道:“公子回季府,是为了筹措黄金的事情吗?如果有话要传达,不如我替公子跑一趟。公子眼下需要休养,等筹到了一万金,公子肯定还要亲自押送到蓟城,亲自去与匈奴谈判,对吧?” 否则公子又怎能放心? 可公子这状态,他真怕公子倒在半路上! 季恒比任何人都怕自己这身体忽然倒下,让势态脱离掌控。此事出了任何差错,他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想了想,说道:“好,廷玉,那请你替我给陈伯传几句话。眼下情况便是如此,请陈伯立刻把库里的黄金清点一遍,尽数送入王宫,并且还要继续筹措。眼下还差五千金,缺口还很大。找族人也好、世交也好,拿铜钱兑换也好、田宅抵押也好,总之不惜一切代价。价钱上可以吃亏,但一定要快,要在这一两日之内筹到,越快越好。” 左廷玉道:“明白。” “还有无论筹到多少,”季恒道,“明日黄昏之前,都请陈伯派人知会我一声。” 左廷玉抱拳应了声“喏”便转身离去,出了殿门对左雨潇道:“有空吗?陪我走一趟。” 左雨潇跟上了。 左廷玉又喊上几个信得过的郎卫一同前去,而刚跨出院门,便见翁主正迎面赶来。 翁主走得很急,面上满是忧色。 地面湿漉漉的,全是化了雪的污水,沾湿了她漂亮的裙摆。她打着一把油纸伞匆匆走来问道:“怎么回事,小黑他怎么了?我听说他出事了,究竟是不是真的?!” 左廷玉笨嘴拙舌,左雨潇则惜字如金,兄弟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如何解释。 左雨潇见无人回话,这才言简意赅道:“殿下被匈奴抓走了,不过还有救,需要黄金。匈奴叫我们拿金子赎人,公子眼下正在筹措。” 姜灼道:“他们要多少黄金?” 左雨潇道:“一万金。还差五千金。” “艹啊!”姜灼忍不住说道,“真是狮子大开口!”说着,又抬头看向左雨潇,“叔叔在里面吗?” 左雨潇道:“在。” 姜灼提起裙摆便冲了进去。 左廷玉拍拍左雨潇肩膀道:“走了。” 姜灼步入内室时,季恒正仰坐在床上喝药,还刚好被呛了一口,“咳—咳—”地咳个不停。 姜灼听到响动,忙冲到床边,看到季恒面色的瞬间直接便掉下泪来,怔了半晌才叫道:“……叔叔?” 季恒道:“紫瑶?” 姜灼瘫坐在床边大哭,说道:“你怎么了,怎么会变成这样?小黑还被匈奴人给抓了!等把他赎回来,我一定要打他!叫他不要去不要去,非不听,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说着,一阵嚎啕大哭,像是要把受到的惊吓都哭出来,末了抹了一把眼泪,说道,“对了叔叔,我听说匈奴人要我们拿黄金赎人,是真的吗?我这儿还有点黄金。” 姜灼哭得太大声,以至于季恒想安慰她都“无缝插针”。 听到最后一句,季恒道:“你手上有多少黄金?” “不多,”姜灼道,“金饼有一千多斤,还有些零零碎碎的金首饰什么的。我还有许多铜钱,匈奴人收铜钱吗?” 紫瑶一向是齐王宫手头最阔绰的人,没有之一。 这一千金已经让季恒大松了一口气,忙说道:“紫瑶,你快去把你手头上的金饼都拿过来,我来清点清点,都算我借你的。” 第114章 没一会儿, 紫瑶殿宫人便把一箱箱金饼抬了进来。 季恒一清点,果然不止一千金,而是有一千六百多金——这区别还是蛮大的。加上季恒自己的一点私房钱, 两千金很快便解决了。 姜灼又打开几个首饰盒, 说道:“这儿还有。”说着, 拆下自己的金耳环、金手镯, 也一起扔进了盒子里。 季恒走来看了一眼,见里面满是精美的金饰,说道:“紫瑶, 这么漂亮的首饰你自己留着就好,还没到这份上呢。”说着,又参观了一番,从中拿出一对对镯问道,“这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吗?” 姜灼将那对镯挑了出来, 说道:“……那这个我先留着, 实在不行再说。” 季恒干脆把首饰盒盖上, 说道:“没关系,首饰你都拿回去,真的没到这份上。” “那好吧。”姜灼道,“如果最后还差,那我再拿出来。这些首饰应该也有两三百金了, 多少能顶点用。我真的无所谓, 先把姜小黑救出来要紧。” “好,”季恒应着, 忽然涌出泪来,“翁主大恩大德,殿下都会记得的。” 姜灼道:“不用记我的恩情, 也不用还钱什么的,叫他活着回来挨我一顿好打就是了。”说着,又愤愤道,“……不听劝,真想把他套麻袋里打一顿!” 季恒无奈道:“好,那到时候我帮你套麻袋……” “叔叔这可是你说的,”姜灼一锤定音道,“到时你可不要心软。” 季恒道:“绝不心软。” 只要他能活着回来。 姜灼前脚一告辞,朱子真后脚便来了。 他在季恒对面跪坐下来,说道:“府库里的黄金已经清点过了,一共是五千三百八十金。”说着,把手中账册放在了两人之间,“还有,这是下官一点小积蓄,眼下情况紧急,大忙我也帮不上,一点点心意还望公子笑纳……”说着,从官袍袖子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金饼,连同册子一起推到了季恒面前。 季恒全然没料到,说道:“朱大人你……” “囊中羞涩,一点心意,就一点点。”朱子真说着,挥挥手叫季恒赶紧收下。 季恒知道朱子真为官清廉,手头必定也不富裕,但还是先收下了,记在了账上,说道:“等我回来了,再折算成钱还给朱大人。” “好好好,都好都好。”朱子真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说来,我倒是忽然有了个主意,不如我们在属官中也动员一番,请各位大人把家里的黄金拿出来——要么立马兑换成铜钱,要么就先欠着,等公帑有了足够的黄金再一一偿还。当然,这一切全凭自愿!人多力量大嘛!” 季恒道:“好主意,就按朱大人说的办吧。” “好!那我去办了。” 与此同时,陈伯与季家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也已出动,亲自登门到世家故旧府中去兑换黄金。 这一夜,临淄闹了个满城风雨,“砰砰砰—”的敲门声从四面八方响起。 而到了隔日下午,陈伯与朱大人都来长生殿汇报进展。季恒一核算,所筹黄金便已超过了一万金。 季恒起身道:“事不宜迟,今晚连夜整理行装,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廷玉,这些黄金你最后再清点一遍,相同重量的金饼、金条都放到一起,剩余散金归置到一起。” 左廷玉应道:“喏!” 季恒又看向朱大人与陈伯道:“此事是二位经办的,实在劳苦功高。具体细则二位大人最清楚,账目务必要记好,若是有什么欠了人人情的地方,也先记着,等我回来了会一一偿还。” 他看着摆在殿内的一箱箱黄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尤其那一点一点凑起来的散金,这其中是多少人的心意? 所以姜洵,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哪怕缺胳膊少腿,或是彻底残废,也一定要活着回来,你听到了吗? 隔日清晨,天光乍亮,一行人便出了王宫。 季恒几乎一夜未眠,整个人处在一种慌乱的清醒之中。他根本没办法正常休息,也根本没办法专心想事,只有无数可能发生的画面交替闯入他脑海之中,全盘不受他的控制。 天尚未明,天空仍泛着凛冽的深蓝色。 化了的雪水在夜里结冰,车轮和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道路极难行走。 季恒坐在车上捧着铜炉,却仍冷得缩成一团,他头轻倚着车身,四肢不住发颤。 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看到“蓟城”二字。 到了。他终于到了。 他掀开侧窗竹帘,竟远远看到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人高马大,身穿黑色大毛领氅衣,身姿挺拔地骑在马背上,正从蓟城城楼门洞中不疾不徐地踱出来。 第146章 季恒心头一紧,又用力辨认,见那人果真是姜洵。 虽相距太远,季恒看不清姜洵的脸庞,却隐约看到姜洵似是在对他笑,在冬日暖阳下笑得格外明媚开朗。 他一时云里雾里,而在这时,左廷玉掀开车帘对他道:“到了,主人,快下车吧。” 而左廷玉也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像是了解什么内情似的。 季恒俯身探出车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左廷玉这才解释道:“其实殿下并没有出事,都是骗公子的。燕国马上要入春了,郊外草长莺飞,很值得一游,殿下只是想请公子到燕国游玩一趟。若是直说,又怕公子要以公务为重,不肯过来,这才骗了公子。” “这个死孩子!”季恒眼下是真想把姜洵装麻袋里打一顿了,说道,“这么吓我,也不怕真把我吓死!那他骗我归骗我,还骗我带这么多黄金干什么,又打的什么算盘?” 左廷玉道:“是殿下想买一批匈奴人的马。” “……” 话音一落,车队里驾车的车夫、押运黄金的士卒、护送的郎卫和不知何时也一同跟来的朱子真,竟也纷纷开始笑了起来;仿佛大家早已知情,一切都只是针对他一个人的恶作剧似的。 季恒环视着这一张张脸,只感到眼前一切虚幻得像一场甜美的梦境。 但还好还好。 万幸万幸。 左廷玉又笑道:“殿下就在那儿,公子快去吧。” 于是脚蹬尚未放稳,季恒便跳下了车。 官道两侧洁白的积雪,在阳光下像一堆堆碎钻般闪亮,四周格外静谧,静谧得仿佛真空一般。 季恒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看不清前路,只是朝着城门前那一道熟悉的身影奋力地奔了过去。 而姜洵只是骑在马上,冲着他笑。 不知跑了多久,他感到双腿脱力,快要跌倒。而在这时,那匹马终于向他奔了过来。 待得马儿在他面前停下,季恒抬了头—— 可映入他眼帘的,却是梁广源那泪流满面的脸庞。 “殿下死了!!!”梁广源哭得撕心裂肺,猛捶自己胸口,说道,“匈奴人杀了殿下,只把尸体送了过来!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是我没能保护好殿下!公子,你杀了我给殿下陪葬吧!” 白茫茫的雪地里,倒着一具用草席包裹着的尸体。 季恒太熟悉那具身体,熟悉到哪怕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通体青紫、沾满了血污的脚,其余则都被草席裹住,他也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 “阿洵……” 季恒难以置信,一步步走上前去,蹲下身,抱起了那双冰凉僵硬的脚。 “怎么会这样……?” 他脱下狐裘盖在了姜洵身上,这才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忽然嚎啕大哭,说道:“我来了,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冷不冷,疼不疼?我来了,你睁开眼好不好?” “阿洵……” “阿洵……” 季恒挣扎着从梦中醒来,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他看到自己正独自一人坐在车内,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却仍陷在其中出不来,忍不住掩面大哭,掌间满是泪水。 “阿洵……” “你不要吓我好不好?真的不要再吓我了好不好?” 他真的担心自己会撑不到燕国,真的担心自己无法救出姜洵。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等回过神来,便听车外在齐声喊道:“一!二!三—!” “一!二!三—!” 紧跟着,车帘便从外头掀开,左廷玉蹲在车前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公子?” 季恒道:“没事,做了个噩梦。” 看太阳像是已有午时,阳光晃得季恒睁不开眼,这一切都让季恒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把手掌撑在额前遮住了强光,只见一出太阳,夯土路融化,变得有些泥泞难行。后头有辆马车陷进了泥地里,十几名郎卫正又推又拉。 “一!二!三—!” “一!二!三—!” 车轮总算被推了出来,大家纷纷道:“好!接着走!” 季恒的马车得了指令,开始继续滚滚向前。左廷玉道:“公子有事叫我,我就在外面。”说完,便跳下了马车。 季恒道:“好。” 不知是否是精神紧张,加上一大清早赶路没休息好,又有些着了凉的缘故,季恒竟有些胃痛。 不过囫囵睡了一觉,他状态倒是好一些了,又打起精神给燕王写了一封信。 他早在得到消息的当日便给颍川侯回了信,表达了自己无论如何,不计一切代价、一切手段也会救出姜洵的立场,并希望颍川侯身在前线,若有什么情况,能帮忙从中调停。 但他还未给燕王去过信,便在摇晃的马车内匆匆提了几笔,表示自己已得到消息,筹齐了一万金,正在赶往蓟城的途中。 写完,便命郎卫快马加鞭地发了出去。 —— 蓟城雪还未化,校场上士兵们正在训练,“嘿—哈—”声不时传来。 姜洵前日刚翻回长城,昨日才回到老营,长途奔袭,太过劳累,今日难得睡了个懒觉,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下了床,正准备吃点东西便去清点战俘,便听门外传来一阵骚动,像是燕王来了。 营房外,贺林一路小跑跟上了燕王,说道:“没有啊……?真没有!我也派人禀报过了,昨儿就已经回来了,我亲眼看见的,总不能回来的是个假齐王吧?” “身上倒是受了一处伤,但殿下那体魄您也是知道的,中了一剑就跟被小猫挠了一爪子似的,看着一点事儿都没有。” “匈奴人要赎金?” “多少?一万金?!”贺林顿下脚步挠挠头,十分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那我昨天看到的是……” 没一会儿,燕王便推开营房门走了进来。 姜洵叫了声:“伯父?” 燕王没应声,只是面色严肃地走上前来,先是抬抬姜洵两条胳膊,又垂首看看姜洵两条腿,末了,又捧起了姜洵脸颊看了个仔细,问道:“你没事吧?” 姜洵道:“……我没事啊,您没事吧?” 燕王疑惑道:“可我为何会收到你叔叔来信,说你被匈奴人抓了?他说他带了一万金正赶来救你的路上,该不会有什么诈吧?” 姜洵见燕王手中拿着一个木匣子,便夺过来看了眼,说道:“——这的确是季恒笔迹没错。” 只不过字迹潦草了一点。 姜洵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看竹简,简直一头雾水。 而就在电光石火之间,他忽然明白了什么,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备马!我要亲自去迎叔叔!” 第115章 燕王抓着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 你要上哪儿迎去?你怎么知道季恒要走哪条道,别再阴差阳错错过了!” 燕王言之有理,万一错过, 倒还不如在原地等着。 姜洵想了想, 便派出几支斥候, 让他们出燕国到几个季恒最有可能经过的关口去接人, 并吩咐接到人后,务必第一时间向季恒报平安,以免季恒担忧。 他就这样在蓟城军营等了两日, 心间无比悸动又无比担忧。 他根本无心做事、寝食难安,但季恒要来,他又想趁此机会好好陪陪季恒,期间不想被军务频繁打扰,便又勉强静下心来, 把该处理的事务都处理了。 直到第三日, 他实在无事可做, 这才叫郎卫备马,准备出军营转转。 而刚一跨上马背,便见贺林正迎面走来,问他道:“殿下,你一个人要上哪儿去?” 姜洵道:“太闷了, 出去兜一圈。” “您一个人?”贺林忙道, “眼下燕地可不太平,匈奴人到处乱窜, 可别真给抓了!好歹带上卫队吧!”说着,见姜洵已打马而去,便连忙调来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姜洵骑在马上飞驰, 北风一吹,砂砾般粗糙的积雪便迎面“扑簌簌”地飞过来,落在他肩颈间。 可他身上还是发烫,后背已出了层薄汗。 明明只是来兜风,可他的身体却在不由自主地朝着季恒可能出现的方向奔去,期待着尽快与季恒相遇。 他一想到季恒会有多担忧,他便心急如焚,于是又夹紧马腹,想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风很大,积雪漫天飞舞,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隐约见一支车队出现在了白茫茫一片的田间官道上。 会是季恒吗? 他勒了马,停在原地看了许久,感到心脏在“咚咚咚”直跳。 第147章 季恒的驷马安车旁,左廷玉正骑马随行。 他们在路上碰到了殿下派来的斥候,听说了殿下平安无恙,可究竟是怎么回事,斥候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一切都是误会。 真真假假太难分辨,公子听闻此事后虽也高兴了一场,但在亲眼见到殿下前谁都无法彻底放心。 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人和马都已到达了极限。 季恒掀开了竹帘,对左廷玉道:“越往北便越冷了,条件艰苦,大家辛苦再赶一赶,争取今晚前抵达蓟城。等到了蓟城,我再好好犒赏大家。” “喏!” 而正是在这时,左廷玉看到远处有一道黑衣身影正迎着风雪奔袭而来。 距离太远,加上漫天的大雪,让左廷玉根本看不清那人正脸,只隐约觉得那骑马的身姿与殿下很是相像。 他便勒了马,定睛看了片刻,说道:“公子!你快看那是不是殿下?” 季恒掀开车帘一看,说道:“等一等,我要下车!” 车夫勒了马,放好脚凳。 一道清瘦的白衣身影从车上款款走下,映入了姜洵眼帘。姜洵一眼便认出了那人是谁,叫道:“季恒——!” 声音在辽阔的田野间回荡,尽入季恒耳中。 “季恒——!!!” “是我——!!!” 他一边驰骋,一边向季恒挥舞手臂。 大雪扑簌簌飞落,冻红了季恒的脸颊。他看着姜洵飞奔而来的鲜活身影,只感到心底化不开的酸楚,统统化作泪水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这回总该是真的了吧? 阿洵,你不要骗我,千万不要骗我。 季恒叫了声:“殿下!”便拔腿跑了过去。 姜洵也用力夹紧马腹,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在离季恒几尺远时,他不等马儿站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来,扔了缰绳,而后敞开怀抱—— 季恒奋力跑去,结结实实“砸”进了姜洵怀里,冲击力之下,姜洵甚至后退了两步才得以站稳。 他用力抱紧季恒,用自己的大氅裹住了季恒冰凉的身体,下巴磕在季恒头顶,一次次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每说一句,便摩挲一下。 季恒嗅到了熟悉的气味,这才敢确信眼前一切都是真的,这才抱住姜洵,忽然嚎啕大哭了出来。 大概是方才跑得太用力的缘故,他两腿不住打颤。 姜洵便干脆把人抱了起来,季恒也顺势搂紧了姜洵脖颈,抱了个结实。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总算哭够,这才又抬头看向了姜洵。 他两手捧起姜洵的脸,感受着他火热的体温,直到对眼前一切都有了实感,这才粲然一笑,慨叹人生第一大幸事,真莫过于“虚惊一场”四个字。 他主动亲吻了姜洵,两手抱着他后脑。 他们似乎很少会这样“正儿八经”地接吻,也很少用“正儿八经”的姿势做x。每次做时,两人只像是正常相拥在一起,哪怕有人忽然闯进来,恐怕也很难发现两人正在做什么。 他们是君臣,是叔侄也是爱人,兴许是这一层层身份,让季恒仍有些放不开。于是小情侣间“正儿八经”会做的事,都会让他感到莫名羞耻。 直到这一刻,汹涌的爱意冲破枷锁而出。 往后余生,他只想拼尽全力地拥抱姜洵、亲吻姜洵,想不遗余力地去爱姜洵。人生太短,留给爱的时间本就不长,他再也不想顾虑其他。 姜洵一时竟有些招架不住季恒的热烈。 他看到眼泪在季恒长长的眼睫上结成霜,尝到季恒的嘴巴被泪水濡湿,有些咸又有些苦。他眼底只剩心疼,吻着季恒,一次次地道:“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都没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季恒拍拍姜洵后背,说道:“放我下来。” 而姜洵一身使不完的牛劲,又撑着季恒屁股把人往上提了提,说道:“不放。” “快放我下来。” “不放不放就不放!” 姜洵说着,又抱着季恒在原地猛转了七八圈,直转得晕头转向,这才一屁股摔进了雪地里。 季恒的车队与姜洵的卫队,两队人马在官道“狭路相逢”,纷纷望着中间这两人。两人却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姜洵躺在雪地里,季恒躺在姜洵身上,两人就这么躺着看太阳,丝毫没有要起来的迹象。 季恒的人马心照不宣,纷纷看手的看手、望天的望天。 贺林却不敢睁开眼,只希望是自己的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姜洵起了身,又把季恒也拉了起来,说道:“地上凉,咱们回车上。” 季恒起身拍拍身上的雪,这才问道:“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你是怎么回事,我这儿明明一切如常,是谁告诉你我被匈奴人抓走了的?” “是颍川侯。” 两人一同向马车走去,季恒边走,边把他这边的来龙去脉给姜洵讲了一遍。 姜洵听完道:“那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116章 姜洵扶季恒上车, 叫车夫继续赶路。马车缓缓向前行驶,左廷玉示意后方车队跟上,而后骑马跟在了一旁。 车厢内, 姜洵把季恒揽进了怀里, 手摸着季恒脸颊, 讲起了他这边的前因后果。 几周前, 姜沅和晁阳带着一队人马到郊外打猎,结果“运气太好”,碰上一支迷了路的匈奴兵。 双方交战, 姜沅卫队很快便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匈奴人大概看出姜沅身份不凡,便把姜沅、晁阳连同一百多名赵军都生擒了,翻越长城,把他们献给了左贤王。 季恒忙从姜洵怀里爬了起来,说道:“所以被活捉的不是你, 而是姜沅?那姜沅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得尽快联系赵王?这一万金我可以先借给赵王, 先救人要紧。到时谈判, 得要求匈奴把晁阳和其他俘虏也一起释放。” “他们两个没事,你先听我说完。”姜洵说着,又把季恒按回了自己怀里。 他们前阵子接到梁王军令,要他们出长城攻打左贤王部。战术已经拟定,他只能按计划行事。 姜沅、晁阳在这节骨眼上给他添乱, 跑出去玩被匈奴流寇给抓了, 他虽气得想把两人都暴打一顿,却也无法见死不救。 他便派出斥候打探消息, 又拷问俘虏,获得了一些情报,准备攻入左贤王部的同时, 再派出一支精锐部队对姜沅、晁阳展开营救。 而那次行动很成功。 左贤王大部分兵力都驻扎在前线,老巢兵力十分空虚。 五年前,陛下受伤无法亲征后,昭国便再未攻入过草原腹地,匈奴笃定他们不敢,便有些掉以轻心。姜洵、姜晏河各带领七千骑兵,摸黑打入了左贤王部时,部落内便几乎只剩老弱妇孺与少量士卒。 他们这一战是彻头彻尾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们攻其不备,迅速把部落洗劫了一番,掳来了上万头牲畜,并烧毁了后方辎重。回来的途中,又找到依悍关押姜沅的营地,把姜沅、晁阳和一百多名俘虏也一块儿救了出来。 季恒躺在姜洵怀里剥了个橘子,车厢内满是柑橘的清香。 听到这儿,季恒停下手中一切拍掌捧场道:“小黑大王好厉害!……可依悍抓了姜沅,为何声称抓到的是你?是认错人了,还是在耍诈?”说着,先塞了两瓣到姜洵口中。 姜洵嚼着橘子,解释道:“估计是认错人了。因为之前有一回匈奴使节到访,我让姜沅扮成了我。” “扮成你干嘛,好玩吗?” 姜洵笑得有些坏,说道:“因为我发现,趁敌人轻视,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是件屡试不爽的事儿。” 上回抓到呼屠也好,这回端了左贤王的老巢也好,能成功,有大半都要归功于敌军的轻视。 事情经过也已水落石出—— 是依悍抓走了姜沅,以为是齐王便献给了邪烈。 邪烈派人与梁王谈判,说“齐王”在他们手中,颍川侯得知后,担心姜洵出事便第一时间通知了季恒。 季恒十万火急赶来捞人,而在此期间,姜洵已攻入草原救出了姜沅与晁阳。只是因各方无法及时沟通,这才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 “叔叔肯定吓坏了吧?”姜洵用脸颊去蹭季恒额头,很是心疼,而一想到是姜沅、晁阳这两个脓包,跑出去飞鹰走狗才导致的这一切,便又气不打一出来,说道,“我回去了还要再打他们一顿。” “阿,阿洵……” 第148章 马车轻轻摇晃,姜洵也抱着季恒轻轻摇晃,就这么摇着摇着,很快便摇到了军营门口。 眼下不过申时左右,天却已有要暗下来的迹象,四周有些灰蒙蒙的。 姜洵下了车,又把季恒扶下来,而后对一旁贺林道:“给燕王传个口信,说叔叔已经接到了,一切无恙。今日时辰已不早,如果燕王要来给叔叔接风什么的,可以明日再来。” 贺林应道:“喏。” 季恒迫不及待向营房走去,想看看姜洵居住的地方。他见屋子里空无一人,却放着两张床,另一张床上明显有人居住过的痕迹,便问道:“你跟别人一起住吗?” “嗯,是姜沅。”姜洵说着,进了屋子,往燃烧的炭盆上架了一大盆水,免得太干,说道,“不过昨天已经赶出去了。” 季恒有些不放心,又问道:“他跟晁阳被匈奴人掳走,没受什么伤吧?” “没受伤,好着呢。” 季恒又四处走了走,把屋子参观了一遍,只觉得这营房陈设虽简单,整理得倒很干净利索。军营里也没人伺候,不知平时都是谁在收拾? 而一回头,便见姜洵正蹲在门口,拿抹布擦拭他那两个行李箱,擦干净后便抱进屋子里归置。 季恒走到床边坐下,看着姜洵卖力干活儿的模样,调侃道:“一个月不见,都开始眼里有活儿了。” 姜洵放好箱子,站在一旁手捏着下巴,就这么看了季恒片刻。 不知为何,季恒此刻两手撑在身后,两腿微微晃着,还在抬头与他对视的模样莫名勾人。 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一只膝盖抵在了床边,分开了季恒两条腿,便欺身压了下来。 营房内的光线已十分昏暗,四周又格外静谧,只闻炭盆“噼啪”燃烧的声响。 季恒便借着这微弱的光线,望着姜洵明亮的眼眸。 他上身后仰,微微后退,姜洵便又朝他爬了一步,双臂结结实实撑在他身体两侧,燥热的床帐内只剩二人的心脏“咚咚—咚咚—”直跳的声响。 而正是在这时,门外有人叫道:“殿下。” 姜洵回头道:“谁?” 那小兵道:“回殿下,送晚饭。” 姜洵顿了片刻,想着季恒一路走来肯定也没吃好睡好,还是先吃饭,便迅速在季恒额头亲了一口,说道:“进来。” 晚饭很快摆好,几个小兵又把灯架上的油灯点上,这才退下。 季恒走到食案前,看着面对面放着的两张小案,总觉得有些别扭,说了句:“这样吧。”便要弯身把两张食案拼到一起。 姜洵走上前来,把两张食案朝着门窗方向并排摆好,问道:“这样?” 季恒“嗯”了声。 两人就这样并肩坐下用起了晚饭。 季恒的主食是一碗青菜瘦肉粥,桌上又比姜洵多了碗鱼汤,其余则与姜洵相同,显然是姜洵特意吩咐过的。 只是他这一路日夜兼程,实在太过疲惫,这晚饭吃得是“未饱先累”,一碗粥还没用完便放下了勺子,顺势倒在了姜洵怀里,说道:“先歇一会儿。” 姜洵看了眼,见季恒这一桌饭菜几乎没怎么动,便问道:“怎么了,饭菜不合胃口?” 季恒道:“也不是,只是有点没力气。” 姜洵时常感慨,一个人怎么能气血不足成这样?但不好好吃饭,又怎么补气血呢?便说道:“至少把这粥喝了,再吃两块肉。” 季恒倚着姜洵躺着,简直动弹不了一点儿,说道:“先放着吧,我待会儿吃。” 姜洵道:“不行,一会儿可就要凉了。”说着,垂首望着季恒。 眼下季恒就倒在他身上,可浑身却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丝重量。他不禁在想,一个虚弱成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维持正常生活,还要为政务操劳万分;听闻他被匈奴人掳走,还在一夜之间筹备了一万金,千里迢迢、披星戴月地赶到这儿来。他简直有些难以想象,可能全凭最后一丝意志吧。 他感到万般心疼,语气也变得格外温柔,端来季恒那碗粥,问道:“那我喂你?” 季恒抬眸看他,点了一下头。 姜洵便把人往上提了提,一手搂着他腋下,一手舀粥递到季恒嘴边。 季恒喝了,目光又静静望向窗外。 他看着外面的世界从灰蒙蒙一片变为凛冽的深蓝,再从深蓝彻底黑透,只有雪地还在反射着莹白的月光。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一切还是没有真实感。 从齐国一晃来到了燕国,被告知全都是误会,眼下躺在姜洵怀里,一切都恍若做梦一般。 他就这样吃着吃着便昏睡了过去。 姜洵把他抱到了床上,脱掉厚厚的外衫,再盖上一层狐皮毯。 季恒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睁开眼时,见天仍是黑着的。 他撑起身子,见枕边空空,陌生空旷的营房内已不见姜洵的身影,他下意识感到了恐慌,叫了声:“阿洵?” 屏风后,“唰—唰—”的声音忽然停下。 过了片刻,姜洵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一身中衣,挽着裤腿撸着袖子,手上还拿着一把滴着水的刷子。 屋里只留了几盏油灯,光线分外昏暗。他看清季恒正撑着身子,这才走上前去,温声问道:“你醒了?” 季恒安心地又躺了回去,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没多久,一个多时辰。” 季恒用狐皮毯裹紧了自己,只露了个脑袋在外面,抬眼看着姜洵,对姜洵这一身装扮有些不明所以,问道:“你大半夜的不睡觉,在干什么呢?” 姜洵道:“刚洗了个澡,正在刷浴桶呢。” 季恒哭笑不得道:“你还会刷浴桶?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你刷浴桶做什么?” “想着你晚些也要洗……”姜洵说着,挠挠头,“主要是这浴桶姜沅也用过了。我们两个过得糙,一起用就一起用了,你要用,不得刷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季恒简直要笑出泪来,又问道:“那刷完了吗?” “刷完了。” 季恒这一路虽也在传舍下榻,但洗澡多少有些不便,已经三天没洗,身上不太舒服,便道:“那我想现在洗个澡。” 第117章 没一会儿, 几个小兵便进门,“哗—哗—”地将热水倒入了刚刷好的浴桶。 季恒站在一旁等待,姜洵则站在季恒身后, 小动作地从背后闹季恒。 季恒不太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跟姜洵腻歪, 便装作没察觉到, 待得浴汤备好, 一本正经地对大家道:“多谢,这么晚也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应该的。” 待得小兵纷纷离去, 季恒便向前几步。他走到了离姜洵有一定的距离的地方,背对姜洵解下了腰间系带。 而刚要脱去上衣,只觉身后奇怪。 一扭头,便见姜洵正双手抱臂,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 季恒莫名有些难为情, 问他道:“你……要看着我洗吗?” 而姜洵显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由于季恒方才在睡觉, 营房内的油灯已被姜洵灭得没剩两盏。光线分外昏暗, 昏暗到隔了两三步远,他们便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姜洵嘴上卖乖,说道:“军营里没有宦官,让我来伺候叔叔。”说着,走上前来, 帮季恒脱去了上衣。 季恒心想, 哪有宦官会这样伺候的…… 姜洵温热干燥的指尖轻轻划过他肩膀时,季恒耳根倏地红了, 下意识缩了下肩膀。 好在这光线足够晦暗,才没让他露出窘迫。 浴汤是用草药熬煮,发着淡淡的褐色。待得季恒在浴桶中坐好, 姜洵便一手撑着浴桶边沿,一手撑着季恒后脑,就这样俯身吻了季恒。 浴桶上方升起袅袅白雾,隐约可闻到草药的芬芳。 小案上的油灯静静燃烧,将两道痴缠在一起的身影,打在了他们身后的屏风上。 季恒后背抵在浴桶边缘,根本退无可退,只能高高仰着纤长的脖颈,迎接姜洵的亲吻。在晦暗不明的灯光下,感官被无限放大,热气又蒸腾而起,让季恒有些难以呼吸。他很少像今天这样,从一开始时便感到有些承受不住…… 姜洵硬控着季恒后脑,不知餍足地亲吻他。 他一边吻着一边迈入了浴桶,将季恒翻了个身压在浴桶边上,而后跪在了季恒身后。 季恒道:“阿洵……” 温热的浴汤荡漾起伏,季恒攥紧了浴桶边缘,连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没有,撑到受不住了才小声道:“阿洵,你温柔一点好不好……” 第149章 而姜洵嘴上总是说“好”。 直到一桶浴汤都凉了下来,姜洵感受季恒有些冷,这才取来大氅把季恒包住,抱到了床上轻轻放下。 季恒顺势盖好了被子,姜洵则道:“我去给你拿衣服。”说着,到季恒带来的箱子里翻了翻,翻出了一身中衣给季恒换上。 姜洵中衣湿透,给自己也换了一身,这才躺进了被窝里,把季恒揽过来。 季恒侧躺在姜洵手臂上,一只手轻搭在姜洵胸膛。依偎在一起时,季恒总喜欢到处摸摸,一摸便摸到姜洵右侧胸口明显有什么异物,问道:“你这是什么东西?” 姜洵道:“没什么。” 季恒摸出了那是什么,又掀开被子,敞开了姜洵衣襟一看,见上面果真缠着绷带,问道:“你受伤了?” 姜洵道:“被刀划了一下,伤得不重。” “……划了一下?”季恒根本不信。 姜洵又把季恒揽回了怀里,拉上被子盖住了伤处,说道:“不严重,根本没事,伤口都已经愈合了。” 季恒道:“那你还包着纱布做什么?” 姜洵无言以对,顿了片刻才说道:“这点小伤都是家常便饭,仗又不能不打,那么多士兵都把生死置之度外,我总不能例外。何况我还有亲兵护身,已经很好了。” 季恒知道自己必须接受这一点,他也知道姜洵这一次伤得不重。可不知为何,梦里那一幕却再度栩栩如生地闯入了他脑海。 那具被草席一卷,倒在了雪地里的冰冷尸体;那双露在外面,沾满了血污的赤红的脚。 明知只是梦,可季恒心头还是剜肉般地疼了一下。 能再次抱到这活生生有温度的姜洵,天知道他心中究竟有多感恩。 再度看向姜洵,季恒便很是心疼,忽然坐起来挪到了姜洵脚边,轻轻掀开了被子一角。 他就这么看了那双脚许久,像魔怔了一般,问道:“你脚冷不冷啊?” 姜洵察觉到季恒状态不对,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便忙坐了起来,问道:“不冷啊,怎么了,你脚冷吗?” 季恒道:“我也不冷。” 季恒那双脚就放在离姜洵很近的地方,姜洵看了眼,还是顺手拽了过来,觉得季恒脚还是挺凉的。 他像有什么怪癖一般盯着那双脚看了许久——而后在脚背上吻了一口。 由于姜洵之前的表现已经足够变|态,导致季恒眼下只是看着姜洵亲,反应堪称淡定。 反倒是姜洵有些不好意思了,垂眸望着那只脚,说道:“这么凉,一会儿放到炭盆上烤一烤。炭烤猪蹄。” 季恒:“……” 姜洵又觉得这么白净秀气的脚,叫猪蹄还是太委屈了,便又改口道:“炭烤小羊蹄。” 季恒原本想拿脚给姜洵一巴掌,但又怕姜洵真啃上,于是只得作罢,只把脚抽了回来。 姜洵则又想起一茬,说道:“我们这回还掳了一万多头羊赶回来。可香了,我明日烤给你吃。” “好啊。” 而想来是这一路太过劳累,季恒傍晚时虽睡了一觉,眼下困意却又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他侧身贴着姜洵躺下,很快便睡了过去。 姜洵起身关灯,而一下床便看到案几上放着一罐润肤脂。 蓟城太干,想来季恒也很难适应。他便拿着罐子返回去,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给季恒涂了满脸,这才熄灯上床。 —— 季恒舟车劳顿,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这一觉睡得极沉,醒来时见枕边空空,却听前堂似是有对话声传来,便撑起身子叫了声:“阿洵……?” 姜洵走了进来,在床边坐下,温声道:“你醒了?” 季恒仍睡眼惺忪,问道:“是来客人了吗?” 姜洵道:“燕王来了,他来看你。” 季恒一时只觉无地自容,燕王专程来看他,他却睡得这么沉,让燕王等了这么久。他还睡在姜洵床上,让燕王看到了多不好? 他一脸幽怨道:“……怎么不早点叫醒我?” “我都叫了好几回了,你倒也得能起得来。”姜洵说着,见季恒伸手,便顺势把人拉了起来,笑道,“行吧,骗你的。是燕王说你这一路肯定也没休息好,叫我不要叫醒你。” “那眼下是几时了?” “刚过午时。” 季恒恰好也有事要与燕王谈,便迅速洗漱更衣,而后出去见人。 ----------------------- 作者有话说:我来啦~今天是忽然有事出门办事,导致字数短小,明天见! 第118章 “燕王。”季恒说着, 一袭白衣从内室木门走了出去,姜洵则跟在季恒身后。 燕王笑得很慈祥,坐在席子上抬头看着这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 不是燕王看齐王和他谋臣的目光, 而完全是长辈看小两口的目光, 应道:“哎……起来啦?” 季恒莫名有些红了脸, 解释道:“路上没休息好,睡得有些忘了时辰。” 燕王只是笑,说道:“你说这事儿闹的!贤弟这一路可该吓坏了吧?” 季恒道:“还好只是虚惊一场。”说着, 下意识看向了姜洵。 姜洵垂眸大喇喇与季恒对视,那目光很是赤|裸。两人视线一下子粘在一起的瞬间,季恒笑了,眉眼间脉脉含情,气氛有些暧昧。只是燕王还在对面坐着, 季恒这才强行收回了目光。 他见地上摆着两张席子, 下意识绕开第一张, 要向第二张走去。姜洵便从背后拉住他,把他按到了上首位置,说道:“叔叔你坐这儿。” 季恒要起身,说道:“不太好,还是你坐。” 姜洵便又把他按了回去, 说道:“今天只有家人, 咱们只讲家礼。” 燕王也在对面笑呵呵地道:“没错,贤弟你就坐那儿吧。” 季恒这才没有推辞。 姜洵又走到门口对守职士兵说了句什么, 没多久,几个小兵便端着食盒走了进来。 士兵不知该放哪儿,姜洵便指了指季恒面前的小案, 说道:“放这儿。” 食盒内是一碗青菜肉丝粥、一碗羊奶和几碟糕点。姜洵看向季恒道:“先随便吃点,羊已经在杀了,一会儿烤全羊。” 燕王依旧笑呵呵地道:“没错。” 季恒的确有些饿了,只是被两人看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便邀请道:“你们不来点吗?” 姜洵坐季恒下首,说道:“我们起得早,已经吃过了。”说着,又看向了季恒。 他见季恒刚洗了脸,脸颊颇为白净,额角碎发上还沾着水珠,刚睡醒有些懵懵的,看着案几上的食物一时不知该从何下手。 他便探过身,把那碗羊奶端到了季恒手边,说道:“尝尝这个,我让他们加了点糖。” 季恒平时的确喜欢来点甜的,便两手端起木碗喝了一口。 姜洵关切道:“怎么样,喝得惯吗?” 季恒点了一下头,看向姜洵道:“还可以,甜甜的。” 姜洵道:“这羊奶很补,也不会不好消化。范兴平总说你虚不受补,不让你用大补之物,肉也不让你多吃,搞得你身子越来越虚。我看这羊奶就很适合你。改明我派人赶两千只羊回去,就养在宫里给你下奶,你每天喝一碗。” 季恒应道:“好……” 一两千头羊……养在宫里……季恒感觉自己要被淹没在“咩咩”声里了。 季恒简单吃了点,用帕子抹了一把嘴便又说起了正事,道:“我这回从临淄拉了一万金过来,不太想原封不动地拉回去,我想在燕国买点东西。” 燕王道:“贤弟想买什么?” “我想买匈奴人的马,”季恒道,“也不知燕王这边有什么渠道没有?” 互市关闭,昭国与匈奴无法正常进行贸易,但双方需求又摆在那儿,便有不少商人做走私生意。季恒要买马,也只能找走私商人。 而一听这个姜洵便来精神了。 季恒要买马,买的自然是匈奴人的战马。其实姜洵也有这念头,尤其与匈奴正面交锋过后,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他们的马从爆发力到耐力都明显不如匈奴,并且还格外娇气,需要精心饲养,稍不留神便会生病尥蹶子。 只不过家里钱都是季恒在管,眼下齐军的马也还可以,他便没好意思提。 燕王说道:“买战马是吧,还真有。” 走私贸易没有保障,被黑吃黑了也无处伸冤,找到一个靠谱讲信用的渠道便至关重要。 姜肃川自己掌兵,又常年与匈奴作战,对匈奴人的战马也眼馋已久,不可能不往这方面动心思。只不过燕国军事开支过大,财力有限,他有渠道也无法想买多少便买多少。 第150章 季恒道:“我听闻这些走私犯与匈奴军需官都有勾结,倒卖的是匈奴在役的战马?” 燕王知道季恒是个君子,也不知季恒说这话,是觉得走私犯这么做不道德、不保险还是什么意思。他喝了口茶,放下杯子道:“有这么搞的,也有民间自己养的马。” 不成想,季恒道:“在役战马自然是最好的了,最上等的马才会被用作战马,也不知燕王手中渠道能搞到吗?能搞到多少?” 燕王清了清嗓道:“你们想要多少?” 季恒想了想道:“要么先买一千匹试试?先看看质量如何,这走私商靠不靠谱。”说着,看向了姜洵。 姜洵心情很愉悦,季恒这是在给他买装备呢。 事实上,眼下齐军能拥有这么多战马,也是因为季恒高瞻远瞩,在齐国圈出了几块地专门养马。 他投入了大量钱财来创建马场并雇佣匠人,从配种、接生、饲养再到驯马、医治无不用心;又有纪老将军这样经验丰富的将领,齐军才能建立自己的骑兵。 季恒还在冶铁作坊锻造兵器,那武库姜洵也亲眼去看过了,数量的确惊到了他。 季恒每天哭穷,他还以为自己家很穷,没想到季恒竟吭哧吭哧给他攒下了这么多家底。 他道:“一千匹可以啊,都听你的。”说着,看向季恒,只觉自己何德何能,竟能找到这么能干的媳妇儿?有时想想连自己都羡慕自己。 燕王道:“一千匹肯定能搞到。这事儿我来起个头,引荐一番。” 季恒道:“那便有劳燕王了。” 很快便到了午时,外头已经在烤羊,香味飘进了营房里,季恒闻了一下道:“好香。” 燕王去了茅房,屋子里便只剩二人。 冬日暖阳透过窗柩打在地板上,又有炭盆烧着,屋子里便很温暖。姜洵往季恒那边挪了挪屁股,手悄悄伸过来搂了季恒的腰,还轻掐了一下。 季恒没料到,险些叫出声来,道:“阿洵……” 姜洵搂得更紧了,垂眸望着季恒问:“一会儿你是想咱们三个安安静静吃一顿,还是多叫几个人?” 季恒道:“你准备叫谁?” 姜洵盘了一下道:“姜沅……晁阳……梁广源……还有一个叫贺林的,是燕王的人,这阵子负责招待我们,人挺憨、挺可爱的。” 季恒听门外很安静,没什么动静,便又往姜洵怀里靠了靠,抬头看着姜洵道:“那就叫呗,烤全羊三个人也吃不完吧?不要浪费了。” 姜洵看到季恒的嘴就想亲,俯身吻了一口,应道:“好,那我一会儿去叫。” 季恒又用很轻的声音同姜洵闲聊起来,道:“我来这儿,怎么有种来了你家的感觉?” 大概就是一种,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姜洵主场的地方,姜洵还有姜洵的身边人都很照顾他的感觉 。 姜洵尝试理解这种感觉,问道:“第一次来婆家的感觉?” 季恒又抬头看他,问道:“这儿是婆家,那齐王宫算什么?” 姜洵垂眸望着季恒,见缝插针地占季恒便宜,一看季恒抬头,便又俯身吻了他一口,这才道:“齐王宫算你娘家。” 季恒忍不住笑,说道:“殿下这么大方,要把齐王宫送我了。” 姜洵托着季恒下巴,大拇指摩挲季恒脸颊,道:“你不觉得齐王宫本来就是你家吗?你从小在那儿长大,所有人也都听你的。齐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全都是你的。” 季恒眉眼带着浓浓的笑意,说道:“那我也太幸福了。” 没多久,门外便响起燕王的咳嗽声,进门前燕王还和门口士兵闲聊了几句。 士兵颇有些受宠若惊,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见燕王,没想到燕王竟如此平易近人,关心他生活,关心他家里,问了他好些“有的没的”问题。 季恒在营房内听到动静,自动从姜洵怀里起了身,说道:“燕王来了。” 等燕王进门时,两人便又恢复了再得体不过的坐姿。 羊很快烤好,姜洵又命人把那几人请来,大家围着烤全羊坐成了一圈。 燕王道:“我们这儿有时习胡俗,尤其这烤全羊,还是大家围在一块儿吃才更香!今天就不分餐了,大家自便吧,啊,哈哈。” 季恒眉眼带笑,温声道:“入乡随俗,这样也更热闹些。” 大家很快开动,姜洵知道季恒喜欢焦脆一些的,便片下几片外头烤得滋滋冒油的表皮,放到了季恒面前的漆碟里。 季恒夹起来咬了一口,这羊肉肥瘦得宜、烤得焦香,味道在他口腔内绽开,他许久没有这样胃口大开过了。 姜洵问道:“好吃吗?” 季恒道:“好吃。” 姜洵又片下几片,说道:“那就大口吃,多吃点。” -----------------------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要进入缘更状态了,我也不知道我最近精力为什么能差成这样,关于决战也还有好多点没想清楚,各方的动机,攻受怎么获胜之类的(姜炎,你干脆禅位好不好?[化了][化了])数据又很差,榜单也申不上…… 没有办法日更,但我会保证完成度,我本身也有强迫症,自己没想清楚的剧情,或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就根本不想发上来。 不过如果不更的话,我还是会照常挂个请假条,感谢大家的陪伴,对不起[爆哭][爆哭] 第119章 入春了, 未央宫宫墙上的积雪已在连日的暖阳下消融殆尽,柳树枝条已长出了尖尖的嫩芽。 但毕竟倒春寒,天气还是有些寒凉。 阳光很暖, 刮过脸颊的风却很凉。 寝宫内, 季俨早已睁眼, 枕边人却仍在酣睡。帐内光线晦暗、空气污浊, 季俨就这样用手撑头,面无表情地垂视着陛下的睡颜。 陛下近来几乎瘦脱了相,面颊凹陷、面色发黄, 眼周黑眼圈很重,嘴唇发着乌青的颜色。 他看着陛下这模样,便总能想起“病入膏肓”四个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陛下开始咳了起来,因咳得太重, 上身也跟着微微抬起。 “陛下?”季俨说着, 忙帮陛下撑着身子。几名宦官也走上前来, 递水的递水,捶背的捶背。 陛下就这么咳了许久,而后倒下头去接着昏睡。 因身体原因,陛下已停了七日早朝。那日福满前去下诏,声称陛下龙体抱恙, 只是陛下这回是忽然病倒, 前一日在早朝上还是年富力强的模样,朝臣们便觉得事有蹊跷。 这几日便开始有流言蜚语传出, 说季俨这七日都未曾离开过陛下寝宫半步,说陛下是鸳鸯帐里暖芙蓉,因此才无心朝政。 季俨听了只觉好笑, 别说连续七日,他之前连续一两个月不曾离开陛下身边的情况也有之。 那时陛下都能正常早朝,为何这时偏偏就不能了? 这些朝臣是没脑子吗? 直到舆论愈演愈烈,他才觉出不对劲。 他再迟钝,也意识到这背后似是有人推动,为的是掩盖陛下病重的真相,以免朝局动荡。 可却偏偏拿他当盾牌,他就这么好欺负吗? 他平日里太过招摇,本就树敌颇多,这言论一出,那些朝臣更是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他此次回长安,对季恒所言深有体会。他在长安的处境的确无异于羊在虎穴,班家、朝臣、百姓各个都对他虎视眈眈,朝中若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往他身上一推那是最方便的,反正他被污蔑成什么样,也不会有一人为他说话。他之所以还没被这些人剥皮拆骨,是因为陛下还活着。 可陛下又能护他多久呢? 约摸是在下午时分,太子太傅董年求见。 每日这时候陛下都会清醒一阵,直到傍晚。董年进门时,殿内炭盆正烧得温暖如春,宦官正在床边伺候陛下用饭,季俨则已洗漱更衣,正背对他坐在案几前“对镜帖黄花”。 董年看了季俨一眼,季俨一抬眸,与铜镜中的董年对视。 季俨知道董年每次来,都是希望他回避的,可陛下都没开尊口,董年也不好去提,只得让他在一旁听着。 今日也是一样,季俨丝毫没有要避让的意思,悠然自得该干嘛干嘛。董年便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陛下床边,慰问道:“陛下身体好些了吗?” 姜炎靠着床头仰坐,笑道:“还好,还是老样子。” 董年又道:“那祭祀……?” “不太好找啊……”陛下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八字要合适,可寻常人家日子过得糊涂,连几月几日生的都不一定清楚,何况是时辰了。还差几个,始终找不到。” 第151章 董年焦心道:“这真是要抓紧才是啊……!陛下也知道,齐王和燕王太子攻入草原大获全胜,越来越不容小觑!那燕王太子脑子不灵光,又非高祖血脉,倒是不成威胁。可那齐王——我是越看他越不舒服!越觉得狼子野心,绝非少主之臣……!” 姜炎不喜在任何人面前表露自己的真实心意,何况眼下殿内也不只他与董年二人。 他面色和蔼,说笑道:“那小子有几分我年轻时的模样。” 姜炎此言,是要董年打住、慎言的意思,可惜董年并未听出其弦外之音。 身为太子太傅,他听了这话只觉难受。陛下说太子“子不类父”,却说齐王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董年苦口婆心地规劝道:“但毕竟太子才是陛下亲子啊……吴王财力雄厚,可他是庶出,且膝下无子;他哪怕有不臣之心也名不正言不顺,我看难成什么大气候。齐王却不一样,他父亲可是……” 他父亲可是惠帝钦定的皇位继承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能坐稳这位置,靠的是武力统治,士族文人心中未必能心服口服。 陛下强悍,压得住这些人,可陛下百年之后,皇太子却未必能压得住这些人,到时齐国再借此大作一番文章…… “臣近来是越发觉得”,董年小声嘀咕道,“比起吴国,齐国才更应该提防。吴王哪怕要造反,也很容易被齐国摘了果子……前阵子梁王在代地节节败退,齐军却势头凶猛,这实在让臣夜不安寝。臣还是那主意,匈奴要打,藩也要削,倒不如让诸侯王成为打匈奴的主力,朝廷才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并不着急,等居极的法事一成,那便是万事大吉,此事他会稳扎稳打地慢慢去办。他只笑呵呵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朕要休息了。” “……喏。” 待得董年走远,季俨这才起了身,走到陛下床边婀娜地侧坐下,拍了拍陛下胸口的被子,娇声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炎知道季俨都听到了,以为季俨是要发表自己的看法。 季俨与季恒是堂兄弟,关系再不好也是同根同源,季俨今年又回了趟齐国,让他不得不留心,这也是他不想当着季俨的面谈论齐国的原因之一。 不成想,季俨却忿忿不平道:“近来外头都在传,说是臣勾引了陛下,才搞得陛下无心朝政,不再早朝呢!那帮子老东西,都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 姜炎忍不住发笑,掐了掐季俨脸蛋,说道:“有我在,谁敢把你生吞活剥?” 季俨很委屈地道:“陛下都不替臣考虑考虑以后的吗?说句大逆不道的……” “好了,你闭嘴。” 他知道季俨要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无非是“万一哪天陛下死了”这种被拉去砍头都活该的话。 他捏紧了季俨脸蛋,说道:“你若不是季俨,早就被弃市一百回了。” “谁让陛下宠我呢?”季俨道,“可陛下到底有没有为我考虑过将来?陛下就不怕陛下一走,皇后便砍断我手脚,把我扔进猪圈里当人彘吗?” 姜炎道:“皇后没有那么恶毒。” 季俨道:“那陛下就不怕那帮老东西给我安上上百条罪名,再把我拉去弃市吗?” 姜炎叹了一口气,他始终认为自己春秋鼎盛,可季俨为何总说得好像他快要死了一样。 他临终之前自然会安排好一切,可他万一就这么撒手人寰……他想了想,问季俨道:“那你愿为我陪葬吗?” 这话让季俨登时心凉了一半。 若真爱一个人,会希望对方为自己陪葬吗?希望另一半到地底下继续陪着自己,这是出于喜爱吗? 他想不通,他只是莫名想起了季恒和姜洵。 若是姜洵快要死了,他会让季恒为自己陪葬吗?他当然不会,他只会担心自己走后季恒一个人过不好,于是想方设法为季恒打点好一切。他临终之前,会更心疼季恒而不知自己。 反观陛下,却丝毫没有这意思。 陛下根本看不到他的处境,也不考虑自己百年之后,他季俨该怎么活下去,反倒让他陪葬。 他越想便越是悲哀,说道:“我不愿意!我今年才二十一岁,我活得好好的,陛下却要我被一帮宦官活活勒死,去给陛下陪葬!陛下根本没拿我当个人看,而只拿我当小猫小狗,拿我当禁|脔玩物!” 姜炎身体不适,有些招架不住季俨这脾气,只无奈道:“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也只是说说罢了。” —— 燕国的春天来得很突然,积雪融化,郊外已是一副草长莺飞的景象。 季恒来到蓟城已有十三日,这十三日来他几乎无所事事,每日只与姜洵缩在温暖的营房里,过着食色性也、腻腻歪歪的日子,并过得乐不思蜀。 他之前不大喜欢“虚度光阴”的感觉,这会让他感到空虚,只是由于姜洵就陪在身边,“虚度”的每一寸光阴便仿佛都有了意义。 这也是他人生中难得的黄金岁月,姜洵几乎拿他当一个婴儿在照料,照料得无微不至。他快要沉溺在这样的温柔里,变成一个废人。前阵子因试药伤了的身体,也在这段时间彻底养好。 想起他和姜洵都不在,齐国若发生什么事,便连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季恒又有些焦虑。 他原本定好了要在三日前启程,只是又忽然收到朱子真来信。 总之,颍川侯已对齐了信息,得知此事是个乌龙,被抓的是赵王太子,并且已经被姜洵给劫回来了。 他便又第一时间派人告知齐国,还对自己没弄清楚就惊动了齐国的事儿感到十分不好意思。 朱子真在信中说,他已经给颍川侯回了信,再次对颍川侯表达了感谢。只是他们身在齐国,仍有些云里雾里,也无法完全确认殿下是否真的安全。 小殿下近来又总是哭闹,翁主也很惦念殿下安危,两人在临淄待不住,翁主已经带着小殿下启程前往燕国了。 其实季恒抵达蓟城第二日,便已给朱子真去了信,表示殿下没事,并阐明了来龙去脉。 但信件一来一往也有时间差,朱子真写这信时没收到,不过这会儿估计也已收到了。 事已至此,季恒便决定在蓟城多留几日,等紫瑶和阿宝都来了,三个人再一同回齐国。 第120章 这日季恒正在营房午睡, 忽听前堂传来“轧吱—”一声房门推开的声响,紧跟着便听贺林小心翼翼叫道:“……殿下。” “……殿下?” 季恒没应声,下床整理好仪容便走了出去, 温声道:“贺林, 你来了。” 贺林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不敢多进, 一看殿下不在,反倒是季公子走了出来,登时有些红了脸。自从知道季公子与殿下是“那样”的关系, 他便有了不该直视季公子容颜的自觉。 他微微侧身站在门口,眼睛盯着地面,说道:“那个……前方传舍来信了,好像是贵国翁主送来的。”说着,递出一只木匣子。 “紫瑶?”季恒说着接过匣子, 看了眼封检上的字迹, 说道, “那看来紫瑶快要到了。殿下出门看士兵操练,估计马上就要回来了,若是找殿下有事,不如进来坐着等会儿。”说着,把人往里请。 贺林连连道:“不用不用不用, 我就过来送个信, 那我先……”说着,挠挠头出去了。 等姜询回来, 季恒便把信拿给他看。 姜洵对附近交通已了如指掌,一看这信是从哪处传舍发出,心中便有了数, 说道:“估计明天中午就入城了,我明日一早跟左廷玉一块儿去接。最近外头化雪,风还是很凉,叔叔便不要去了,睡个懒觉,在营房里等着我们。” 季恒应道:“好。” 隔日一早,姜洵、左廷玉便带着卫队到城外去迎。 约摸下午申正时分,季恒听外头传来一阵响动,便道:“是不是已经到了?”说着,起了身。 燕王也道:“来了来了,肯定是他们。”说着,也起了身。 近来匈奴正在代地与梁王交战,左贤王大部分兵力也都调去支援了邪烈,燕国便暂时安全。自季恒到来以来,燕王也好、姜洵也好,状态都颇显悠闲。 得知紫瑶和阿宝要来,燕王今日便带着姜照疆、姜雪莹一同到军营等候,几人听了动静便纷纷迎了出去。 晌午太阳很大,军营内只剩薄薄一层积雪,眼下也正淅淅沥沥地融化。只见军营大门大开,车驾缓缓入内,待两方人马在中间相会,马车停稳,姜灼这才抱着阿宝下车。 第152章 姜雪莹叫了声“阿宝!”便跑了过去,说道:“阿宝,好久不见。” 见姜灼要把阿宝放下,姜雪莹便蹲下身来,帮阿宝把两只小脚放好,让阿宝稳稳落地。 阿宝两脚一着地,便说道:“雪莹!我好想你,我想来燕国其实也是想来找你的。”说着,伸手抱了抱雪莹。 阿宝身子肉嘟嘟的,眼下虽被厚厚的冬装紧紧包裹,手感没那么软,但抱起来还是很舒服的,雪莹也抱住了阿宝,咯咯咯咯”地乐了起来。 阿宝也乐,军营内满是两个小孩儿稚嫩的欢笑声。 姜照疆一身利落军装,站在一旁笑看了片刻,便走向姜灼道:“阿灼,好久不见。今晚我父亲要为你们接风洗尘,等晚宴结束,这几日便到王宫下榻。这儿是军营,士兵进进出出的人多眼杂,不太方便。” 姜灼欣然应道:“好啊!”又问道,“那小黑还有我叔叔他们呢?” 姜照疆道:“姜洵军队在这儿,住军营方便。你叔叔我们也邀请过,但他更想留在军营,刚好跟姜洵住一个屋子。” 姜灼意味深长地“哦……”了声,心想,这个小黑都在对他们冰清玉洁的叔叔做什么啊? 叔叔还记得要把小黑套麻袋里打一顿的约定吗?肯定都不记得了! 那头,姜洵也向季恒走去。 他随姜灼车驾而来,仿佛也是个远道而来的客人似的,季恒便调侃道:“怎么,你也要跟我说好久不见?” 姜洵从背后搂住了季恒,两只手臂从季恒肩头自然地垂落下来,说道:“是好久不见啊,一刻不见如隔三秋嘛。”说着,侧头在季恒脸颊上吻了一口,而后挑衅似的瞥向了对面正看着他们的姜灼。 姜灼跺了一脚,径直向营房走去。 燕王为大家准备的晚宴是烤全羊,近来天气回暖,除了季恒,大家都已脱掉了大氅,燕王便命人在室外架上了篝火,大家围坐下来边烤边吃。 篝火“噼噼啪啪”地烧着,羊已经架了上去。 雪莹把阿宝牵到了小板凳前,叮嘱道:“阿宝,你在这里坐好。这个火很烫,千万不能把手伸过去,知道吗?” 阿宝“唔”了声,乖乖坐好,只是刚坐了一会儿便又被什么东西吸引,起身咕噜噜跑了出去。 季恒怕阿宝跑远,刚要起身,便见雪莹也跑了过去,没一会儿便把阿宝抱了回来。只是阿宝实在重了许多,身上冬装又很厚重,雪莹便抱得十分吃力。 只见阿宝两手高高在上面举着,两条腿还在地上拖着,一头雾水地被雪莹“抱”了回来,放到了小板凳上。 雪莹又叮嘱道:“阿宝,在这里坐好,小孩子乱跑会被匈奴人抓走吃掉的。” 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大家的脸。 姜洵一扭头,便见季恒正看着雪莹和阿宝忍不住笑,他便道:“叔叔在笑什么呢?” 季恒道:“你还记得你上回跟我说的吗?” 姜洵道:“什么?” 季恒回头看向姜洵,说笑道:“咱们给阿宝和雪莹定个娃娃亲吧。” 燕王坐姜洵另一头,听到这儿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道:“好主意,这是亲上加亲啊!” 羊肉开始滋滋冒油,大家各自开动。 季恒吃了一口,又对燕王道:“眼下早就开春了,可匈奴却毫无退兵之意,还在代地与梁王交战,也不知他们今年是何打算?” 燕王对此也颇有烦忧,说道:“这么多年了,这种情况也不常见。我也不好说,但匈奴若迟迟不退,朝廷便有可能再次下令,要齐、燕两国攻入草原,好为梁王分忧。” 毕竟能者多劳,梁王与匈奴打了这么多年也未曾敢踏入草原腹地,姜洵却敢,他初出茅庐还打赢了。梁王节节败退的情况下,朝廷便极有可能再次往姜洵身上下注。 季恒坐在篝火前,探身越过姜洵与燕王对话,说道:“朝廷诏令,我们自然不得不从。可战一开打,那真是花钱如流水,朝廷若是又不管不顾,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燕王笑呵呵地道:“你们齐国比我们燕国可是强多了,沃野千里,还能煮盐,无非是几年前那场瘟疫让你们大伤了元气。上回姜洵、晏河打入左贤王部,所耗费的军费朝廷已经答应要给我们补,只是落实起来有些费劲,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朝廷这回若再要我们出兵,我便先把军费、粮草这些事儿谈妥,谈不妥便先按兵不动。到时候贤弟、贤侄,”燕王说着,看了过来,说道,“你们可要与我共进退,别脑子一热就往前冲,否则我姜肃川可就里外不是人了,啊,哈哈哈。” “这是自然。”季恒说着,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而一举杯便见燕王也已举了杯,还问他道:“贤弟你能喝吗?” “少喝几杯没事,”季恒道,“我们与燕国并肩作战,是唇亡齿寒的关系,自然要共进退。” 姜洵也举了杯,三人一起喝了一杯。 季恒酒量很差,一碗浊酒下肚,脸和耳根便迅速烧了起来。早春夜里的风还是很凉,姜洵便揽住了季恒肩膀,问道:“吃饱了吗?” 季恒“嗯”了声。 姜洵便道:“喝了酒吹凉风不好,不如我们进屋去,你喝茶,我跟燕王接着再喝两杯。” 燕王欣然应下,季恒也跟着起了身,叮嘱左廷玉看好雪莹和阿宝,三人便一起进了屋。 不知为何,季恒今日很有兴致,见燕王与姜洵饮酒,便也时常跟着陪一杯,喝得脸颊到脖颈都彻底红透。 他想起一事便问道:“对了,燕王方才说朝廷会把咱们上回攻打左贤王部的军费补给我们,也不知朝廷准备如何补?” 燕王放下酒杯道:“说是补军备和粮草。只是朝廷这两年国库空虚,今年军粮消耗又比往年更加巨大——上回来传诏的宦官只说,正在筹备当中了,只是最近也没什么动静。” 季恒道:“去年夏末秋初那一阵,我听闻尚阳尚公子在大张旗鼓地收购粮食,数量相当之巨大。我们身在齐国消息闭塞,以为尚公子是在为朝廷筹备粮草,若真是如此,眼下朝廷粮仓应当是挺充实的。” 燕王低沉地笑了两声,目光微垂,望着案几上自己攥着酒杯的手,顿了片刻只说道:“谁知朝廷是何打算。” 季恒又道:“仗打到现在,也不知燕王手中粮草可还充足?我们齐国是吃了几年前那一堑,这两年在囤粮的事上也下足了功夫。燕王若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们开口,我们一定倾囊相助。”说着,看向了姜洵。 姜洵放下酒杯应和道:“没错,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关系,互相帮衬也是应该的。” 燕王应道:“还好。还好。” 老实说,自他被高皇帝封为燕王以来,就没有哪一年没为粮草发愁过。他眼下手中囤粮不多,但也能周转,且姜洵、季恒又是他晚辈,他也不好同他们说这些。 季恒又好奇道:“也不知燕王军粮都是如何筹办的,单靠粮税可以维持吗?还是除了粮税,还要再采买一部分。” 燕王道:“单靠粮税肯定是不够的,朝廷还会再拨一部分。之前直接拨粮草,近年来朝廷觉得运输太废立,便开始拨铜钱,燕国再拿铜钱采买。” “那价格如何?”季恒关心道,“因为这两年齐国的粮价也下降了许多,若是从齐国采买更划算,我也能帮忙从中张罗。” 燕王想了想,说道:“今年采买粟米的价格好像是……三十二钱一石,从赵国运过来。” “买贵了,”季恒道,“齐国石粟十钱多点,哪怕算上来回脚力,也到不了三十钱。” 燕王、姜洵纷纷看了过来。 第121章 燕王看过来, 是因齐国这粮价的确低得出人意料。 而姜洵看过来,却是因为齐国的粮价实际并没有季恒所说的这么低。他们今年从百姓手中收粟米的价钱是十五钱一石,算上收粮、仓储等的人力, 起码也要十八钱。齐国大粮商往年卖粮的价钱便在二十二钱左右, 再算上运到燕国的脚力, 恐怕轻轻松松便要突破三十钱, 可季恒却说得好像会比三十钱低很多一样。 季恒道:“我晚些再算笔账,如果不出意外,我可以以更低的价格为燕王供粮。” 燕王颇有兴趣, 说道:“好啊。” 且听季恒这口吻,价钱绝不会只是低一钱两钱,如此一来,燕国每年的军费开支便又能省下一大笔。 吃饱喝足,燕王一家便起身回宫, 顺便把紫瑶、阿宝也带了回去。 阿宝原本还在跟姐姐睡还是跟叔叔睡之间狠狠纠结了一会儿, 他已经好久没有跟叔叔一起睡过觉了。 第153章 雪莹便拉着阿宝道:“我们一起去王宫好不好, 那我们明天早上还可以一起吃饭,吃完饭一起出去玩!” 燕王也道:“走吧走吧,跟伯父走,伯母想你了,宫里也更舒服。只有你叔叔莫名其妙喜欢在军营待着,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 阿宝抱着季恒大腿,还是有些纠结。 季恒其实也有些想让阿宝留下来, 但他知道有人肯定要不高兴。 果不其然,姜洵听大家都这么说,便顺势把阿宝抱上了车, 说道:“去吧,去找你姐姐玩儿去,姜灼、雪莹都是你姐姐,喜欢找谁就找谁。” 雪莹拍拍自己身侧道:“阿宝,你来我这边坐。” 阿宝乖乖地坐了过去,雪莹牵住了阿宝的手。 燕王便又道:“阿宝,今晚让你跟伯母和雪莹姐姐一起睡,伯父自己出去睡,这样如何?” 两个小朋友的眼睛登时亮了,扭头对视。 阿宝原本还有些纠结,这下也不纠结了,心甘情愿地跟着一起上路。 季恒、姜洵把一行人送到了军营大门,便散步走回营房。姜洵一手搂着季恒的肩,一手和季恒牵在一块儿,问道:“叔叔要卖粮给燕王是何用意?拉拢燕王吗?” 道路两侧都有士兵站岗,季恒便道:“进去说。” 进了营房,季恒脱了大氅挂在一边,道:“陛下病得十分严重,这是季俨带来的消息。” 姜洵忍不住插了一句道:“他说的话可信吗?” “我认为可信。”季恒道,“他这人沉不住气,说话、做事都不过脑子,仗着陛下宠幸,在长安招摇过市、树敌太多。陛下若有什么万一,皇后、朝臣定不会放过他,他眼下只能投靠我们。陛下对他十分信任,见人谈事似乎也不怎么避着他,他知道的事情很多。” 只不过许多事,季俨不懂得其中的要害,便记得有些稀里糊涂,不过多套一套也能套出来。 季恒道:“后续他也会持续给我们传信。总之今年,变故不知何时要来,我们今年和吴国、燕国都必须保持更紧密的联盟。这笔生意我准备亏着做,燕王也可以拿燕国盛产的其他物资交换,牲畜、皮毛、东珠、人参、枣栗都好,这些货物,我拿到齐国随手一卖也很卖钱。一旦贸易往来逐渐频繁,两国便会彼此依赖,尤其,燕国依赖于我们的还是军粮。” 姜洵应声道:“明白。” “等这回回去之后,”季恒道,“我准备再征募一些士兵,毕竟匈奴尚未退兵,齐军又不断发生伤亡,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好啊,”姜洵道,“都听叔叔的。” 季恒又问道:“对了,你觉得梁广源怎么样?” “你是说哪方面?” 季恒道:“他是步兵出身,擅长城防,可你们与匈奴打仗,最需要的其实是骑兵。我年前也与纪老将军聊了聊,他觉得应该把梁中尉换回来,换他到燕国来。” 姜洵想了想,说道:“梁将军就负责练兵和排兵布阵,上回攻打左贤王部,我让他留守后方。如果这么说,那的确换一换会更合适,但我们上回没让纪老将军来,不就是担心他年纪大了,担心他受不住。” 季恒道:“纪老将军上回没一起来,是觉得齐军只是到前线撑撑场面,溜一圈也就回来了,没想到匈奴会这么难缠,齐军还被困在燕国动不了身。眼下局势复杂,他更想换到燕国来。只要不披甲上阵,练兵、排兵布阵这些,纪老将军也更老练一些,他身体也还撑得住。这样对你这边、我那边,都好。” 姜洵听懂了季恒的言外之音,其实他这边无论是梁广源也好,纪无畏也好,都可以,但若把梁广源换回去,便更能保证齐国的安全。 他道:“可以啊,就这么办。”说着,从背后抱住了季恒,在他耳边道,“叔叔近来是不是又闻得什么风声了?” 季恒心里有些不安,说道:“陛下命数将尽,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昨日在想,已经开春了,师父要回临淄了,我便忽然想到一件事。” “何事?” “师父去年预言要天下大乱,今年匈奴虽猖獗了些,可天下大乱了吗?” 姜洵道:“你就这么信这些。” 季恒道:“我不得不信,紫瑶、阿宝也来了,我得早日回去了。若他们想多玩几日,那我便先自己回去。” 一想到马上又要分开,姜洵情绪便很滴落,他眼睫微垂下来,在季恒脖颈上吻了一口。 季恒感受到姜洵的情绪,回头吻了姜洵脸颊。 两人就这样吻在一起,从前堂吻到了内室床榻上。 方才大家都在前堂,勤务兵只在内室给两人留了几盏晦暗的豆形灯。今夜的姜洵格外温柔,季恒能感觉到姜洵在克制自己,时时刻刻观察他反应,完全以他的感受为主,有种“服侍感”。 季恒饮了几杯酒,通体赤红,快要在姜洵的温柔下化作一滩水。 两人渐入佳境,姜洵亲吻他颈窝,轻声道:“叫我夫君好不好。” 季恒有些叫不出口,但他知道自己叫了姜洵会很满足、很爽,他便没有多犹豫,硬着头皮叫了声:“夫君。” 姜洵浑身宛如触电一般,过了片刻又道:“再叫。” “……夫君。” 姜洵俯身吻住了季恒嘴唇。 季恒并未在蓟城多做停留,一想到眼下局势便有些归心似箭,隔日整理了一番行装,又坐在姜洵马背上到郊外兜了兜风,第三日便启程返回了临淄。 姜灼和阿宝则决定多待几日。 季恒知道临淄定忙得焦头烂额,春荒、春耕各种工作都要展开,一路上便也紧赶慢赶。 买匈奴马的事,他在时刚与燕国中间商见了一面,先定下了一千匹。他也留了三成金子给姜洵,让姜洵收到那一千匹马后,再决定要不要再采买,采买多少。 十二日后,季恒抵达临淄城,一入宫便忙忙碌碌地投入了工作。 —— 长安阳光和煦,安阳长公主一袭温婉的浅绿色长裙,搀着皇太后的手前来陛下寝宫探望陛下。 太后望着床帐内陛下的面色,沉沉叹了一口气,知道靠侍医恐怕已是回天乏术,便问道:“那居极说有回天之法,眼下到底如何了?” 姜炎躺在床榻上,声音略显低哑无力,安慰太后似的道:“还在筹备,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母后放心便是……” 太后听了直皱眉,说道:“呸呸呸,不吉利的字眼一律不准说出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姜炎笑得很无力,应道:“知道了……” 两人不想打扰姜炎休息,又说了些慰问的话语便离开,而一出寝宫门,便见皇后、太子、太子太傅董年三人一同前来探望。 双方一番行礼寒暄,便各自分别。 而太后、姜熹还在回廊下走,便听寝宫内传来皇后哭嚎的声音,道:“……怎么会这样?陛下!陛下若是就这么走了,我和浩儿孤儿寡母,又要如何立足于朝廷!” 第122章 董年跪在床榻下, 在陛下耳边小声道:“陛下,以防万一,还是立刻诏梁王回京, 以□□长安局面。同时命燕国、齐国再征塞北, 合击匈奴本部, 好给代地解围呀!” 姜炎身体每况愈下, 也觉得如此更为稳妥,说道:“那就这么办吧。” —— 窗外风和日丽,草长莺飞, 姜熹与皇太后同乘一车去往长乐宫,木质车轮滚滚轧过地面。 她将两侧竹帘都卷了上去,让和煦的春风吹进来,这才又坐了回去,看了母后一眼, 开口道:“有时也不是我想多嘴……只是皇后还太过年轻, 不够沉稳, 实在缺少母仪天下的气度。” 提到班令仪,太后也只感到头疼,说道:“浩儿都已经十一岁了,皇后也已经不小了!抛开二十多年前,梁王随陛下所做下的那些事太过血腥残暴, 这些年来, 梁王为人处世我倒也挑不出错处。毕竟各事其主,各有各的立场, 他是陛下的忠臣良将,此事毋庸置疑。我对他这人没什么意见,只是不知他怎会生出这么两个蠢货来!” 听到“蠢货”二字, 姜熹也有些忍俊不禁,只是又很快收住笑,说道:“只是眼下皇兄病重,万一有个什么万一……到时浩儿即位,班家独揽大权,也不知这天下又要变成什么样。皇后跋扈,我与母后平时受受她的气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班家人只要不是发了疯,倒不至于对我们母女做什么。我只是近来听说了一些事,担心他们会容不下阿洵……” 姜坤走得早,留下来的这三个孩子便是萧子媞的心头肉。 第154章 听到这儿,萧子媞向姜熹望去,问道:“何出此言?你近来听说了什么事?” 姜熹娓娓道来道:“我也是昨日收到夫君来信,这才得知有这一回事。原来今年年初,阿沅到郊外游玩,被匈奴人给抓了。” 萧子媞大吃一惊,说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会闻所未闻?!” 姜熹两只纤纤玉手轻搭在母亲肩头,一对金镯清脆作响,先稳住了母亲,说道:“阿沅没事,母后先听我说完,我要讲的事比这还荒谬呢。” “嗯,你说。” 姜熹道:“总之不知为何,匈奴那边竟把阿沅认成了阿洵,说自己抓到了齐王,要梁王把前线几座城池拱手相让给匈奴屠戮。梁王听了自然拒绝,的确也应该拒绝,匈奴便又说,叫昭国拿一万金来赎人。” “我想,梁王哪怕与阿洵没有什么血脉亲情,可再怎么说,阿洵也是诸侯王,落入敌军之手,总该积极营救。与阿洵的命相比,这一万金又算什么呢?哪怕匈奴要十万金,我也是要想方设法赎人的。” “但也不知梁王是战事吃紧,忙昏了头,还是压根儿就没想救出阿洵,对匈奴要赎金的条件也有些反应平平,只说要请示陛下。” “他这么做,我倒也挑不出理,的确是要请示陛下的。可齐王被捕,匈奴要赎金这么大一件事,竟没在长安掀起一点风浪!我实在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若真是阿洵被捕,那还了得,迟则生变,不早早把赎金送去,阿洵再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太后也是越听约起,压着脾气重重呼了一口气。 姜熹道:“文瀚知道梁王对此事不上心,便又快马加鞭联络了临淄。阿恒筹备了一万金,日夜兼程赶往了蓟城,这才得知一切都是误会。且当时,阿洵攻打左贤王部,机缘巧合把阿沅也救了回来。” “我之前倒还没什么感觉,只是近来陛下病倒,又经此一事,我看这些人真是要瞒天过海、只手遮天了!” 太后也知道陛下一旦大去,昭国便要变天。 班家掌权,便不会有她这老太婆、姜熹还有齐国那几个孩子的好日子过。 可这天无论变成什么样,她有话也还是要说。一国诸侯王为国征战,落于敌人之手,梁王便是这般处事的吗?实在是令人心寒! 若不是眼下陛下病重,她担心陛下龙体,否则她高低也要将此事闹大,好好在朝堂上发一发威! 她沉默许久,说道:“熹儿,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件事究竟为何没有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动静。是梁王根本没有向陛下禀报,还是梁王禀报了,却有人从中作梗;是这些人压根儿没告诉陛下,还是避重就轻地禀报了陛下。即便只是误会一场,可这么大的事,我竟是从颍川侯写给你的家书中得知,这像话吗?” “喏。”姜熹顿了顿,又多说道,“浩儿也是我亲侄儿,也不是我这当姑母的偏心,只是浩儿年纪还太小,没有主见,背后又有班家人裹挟……” 她知道后面的话已经不是她能够妄议,说到这儿便没有再说。 —— 十五日后,昭廷使节抵达蓟城传陛下诏书。 眼下代地战事吃紧,匈奴已蚕食了长城以南的大片领土,正在代地对面与梁王、颍川侯对峙。陛下要齐、燕两国兵分两路,各率领两万骑兵,齐国从代地东部的雁门郡,燕国从代地西部的上谷郡出兵,两路兵马左右夹击,合击单于本部。 这是陛下第一次下令要诸侯王采取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需齐、燕两国开口,便已将军费、粮草、伤亡抚恤金等事宜安排妥当,两万骑兵也由朝廷调拨一半。 使节面上带笑,和和气气地双手将诏书递给了姜洵,说道:“此次作战计划是陛下亲自拟定,眼下单于本部正在代地不断向南打,齐国、燕国绕到单于本部的东北侧与西北侧,又有颍川侯在南侧配合,诱敌深入,把匈奴兵给引下来——三方合击,形成围攻之势,定能将匈奴打个落花流水!三方相距不过百里,若有什么意外,也有人能立刻来援。” 陛下是打匈奴的一把好手,也是姜洵、姜晏河的英勇,让陛下果断拟出了这反守为攻的战术。 这计划姜洵听来也很好,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微妙地捕捉到了重点,问道:“是颍川侯在代地配合——那梁王呢?” 使节有些惋惜道:“近来战事吃紧,梁王年纪大了顶不住,旧疾犯了,便先退回长安休养了……眼下代地只剩颍川侯在守。” 姜洵“哦”了声,接过了诏书。 —— 三月二日,季恒在临淄城收到了姜洵来信。 姜洵在信中说,陛下将齐军调到了代地以西的雁门郡,要齐军一万骑兵外加朝廷调配的一万骑兵,与燕军配合,左右夹击单于本部。 落款时间是在二月十八日,而姜洵在信中说,齐军将于二月二十三日开拔,去往雁门。 “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季恒收了竹简,眉头有些蹙着,说道,“若是走得够快,眼下恐怕都快到目的地了。朝廷此次的作战计划,梁将军怎么看?” 季恒今日恰巧请了梁将军前来议事,他想要增加各个关口、城池的兵力,请梁将军前来探讨。 他也往赵、梁、楚三国派了眼线,命人在进入齐国的必经之地看守,若是官道上有任何异动,便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梁广源道:“陛下这计划拟定得倒也合理,只是陛下调派一万骑兵给咱们殿下,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一万骑兵,估计也有朝廷将领指挥,两方泾渭分明,若是配合不好,恐怕殿下也难。” 第123章 这样说来, 陛下调来一万骑兵支援姜洵不是信任,反倒像是制衡,甚至是控制。雁门郡本就归朝廷管辖, 是朝廷的地盘, 季恒一时竟有种羊入虎口的担忧…… 与此同时, 姜洵带领大军抵达雁门郡平城县。 姜洵闲闲骑在马上,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似漫不经心, 却又将周遭景象尽收眼底。 纪无畏跟在姜洵身侧,两人从蓟城启程时便已有所预料,陛下要姜洵指挥,但雁门郡绝不会是他们的主场。 这感觉在抵达的这一刻达到了高峰,但师徒二人都心照不宣。 平城县军营大门前, 黄江已恭候多时。他是朝廷所调派的一万骑兵的统帅, 见齐军前来, 立刻笑着迎了上去,说道:“在下黄江拜见齐王殿下,久仰久仰。” 纪无畏下了马,也迎了上去,之前虽未曾听说过黄江是谁, 却仍笑呵呵地道:“我们齐军也是头一回打仗, 不比黄将军经验丰富,这一仗可就要多多仰仗黄将军了。” “不敢不敢。” 陛下在诏书中承诺过的军粮、军备都已经落实到位, 提前运到了平城县军营。既是给齐军的,纪无畏便派人直接接管。 军营也给齐军备好了营房,齐军一万骑兵, 外加步兵、辎重兵共计三万余人皆在营房下榻。 姜洵先进了营房修整,刚喝了口茶,换了身衣服,外头亲兵便通报道:“殿下,纪将军求见。” 姜洵系紧了腰封,说道:“进。” 纪无畏走了进来,说道:“我刚刚又和黄江聊了一下,我们猜想得没错,朝廷调来的那一万骑兵,包括这军营里的平城县城防兵,目前都由黄江直接统领。我看雁门郡所有兵力,都在跟黄江打配合。他说此次指挥权归殿下的,他也都听殿下的,可谁又不知道。这真是把我们都架这儿了。” 说到这儿,两人都难免往最阴谋的方向去想——陛下把他们调到这儿,该不会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甚至是调虎离山,再对临淄下手。 纪无畏看向姜洵,姜洵也与他对视一眼,说道:“可眼下代地吃紧也是事实,鸟尽弓藏是必然,可眼下鸟还没打……” 正说话间,外头又通报说谷阳求见。 谷阳是姜洵的陪射之一,值得信任。姜洵听说班越回京养病,代地是颍川侯在守时便觉古怪,他便给颍川侯写了一封信,再次确认作战细节的同时,询问梁王回京一事,叫谷阳亲自去送。 谷阳送完,拿到回信后便先到平城县等待姜洵。 姜洵接过匣子掰断了封泥,打开竹简,看到颍川侯在信中说,梁王的确已经回京,同时调走了五万北军。 梁王身体是否抱恙,颍川侯也不太清楚。当时颍川侯与梁王不在同一阵地,只是梁王有三日忽然谢不见客,三日后便整顿兵马回了京,走时并未骑马,而是乘车。 前线危急,可梁王“病倒”了三日便决定回京养病,还调走了五万兵力,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姜洵自然不信。 第155章 调梁王回京,调齐军到雁门郡,命齐军、燕军与颍川侯以口袋阵合击单于本部,又调来黄江统帅雁门郡兵力。 陛下所下的每一步棋,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 他忽然看懂了陛下用意,此局实在高明。 —— 北疆蓟城也迎来了春天,军营四周树木枝繁叶茂,拂面吹来的微风中也满是暖意。 朝廷承诺的军粮如期抵达,此事事关重大,加之燕王近来也有闲余,今日便亲自前来查验。 这些军粮都是从洛阳敖仓所调,负责押运的民夫在军营门前排起了长队,队伍绵延数百里,几乎见首不见尾。 燕王出了军营门,与朝廷军需官寒暄了一番,便笑呵呵地道:“那便查验一番吧,例行公事,我也好署簿。”说着,看了身后贺林一眼。 贺林应道:“喏。” 朝廷军需官则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贺林带着一队人马前去,大家各自散开,对军粮进行抽查。贺林随便选了一辆牛车,先点了点数量,见这辆车上只有十七麻袋。 照理讲,朝廷一开始的要求是一辆中型牛车拉二十麻袋,每麻袋一石,这样无论是出库也好、验收也好,双方都好核算数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官员越来越不守规矩。一开始他们只是能查出队伍里混着些一车只有十九袋的情况。可燕王宽厚,正常签署了粮簿,还说这么多粮车难免有数错的情况,给军需官留了面子。 可他们数错,为何就没有数错多送他们几麻袋的时候? 再后来,他们燕军几乎默认了一车只有十九麻袋,可渐渐地,敖仓却连十九麻袋都不能保证,总能从一堆每车十九麻袋的车里,抽查出许多只有十八麻袋的情况。 而到了今年,竟连十七麻袋都出来了。 粮官也有自己的说辞,说他们这些年做的麻袋大了一些,一麻袋不止一石,实则一车还是二十五石。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一麻袋装的量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这些贪官污吏,明明已吃得脑满肠肥,却还要扒着他们穷当兵的吸血。他们怕得罪了粮官,粮官下回再给他们下更阴的阴招,这些年来一直没敢与粮官撕破脸皮,可粮官却是一次次地得寸进尺。 贺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拔出匕首,往其中一麻袋上划了个口子。 里头大米“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贺林拿手接了一把,见米粒压碎、掺沙的情况都很严重。 越是陈年旧米便越是容易压碎,大米脱粒、晾晒时掺入沙石也是难免的事,可总该有个度。这根本是压仓底没人要的旧米,又掺了大量沙土凑数便给他们送过来了,压根儿就没拿他们当人看! 与此同时,在附近抽查的几个小兵也跑了过来,说道:“贺将军,你看。”说着,把手中一抔米捧给他看,只见那大米也是一样的情况。 贺林问:“你们那儿一车装了几袋?” 一个士兵道:“我数了五车,有三车是十八麻袋,两车十七麻袋。” 另一士兵道:“我那儿也差不多,不是一车十八袋就是一车十七袋,连十九袋的都很少见。” “过分!”贺林说着,径直向燕王走了过去。 燕王得知情况,问道:“是吗?”说着,拿出匕首划开了头一辆粮车上的麻袋。 米粒“呼啦啦”地流出来,燕王接了一抔,提着划开的口子对一旁民夫道:“缝上。”说着,看了那抔米一眼,又看向军需官,道,“今年这沙土……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贺林有些气不过,问道:“这还是给人吃的吗?!” 负责押运的军需官看都没看那米一眼,只说道:“燕王殿下有所不知,洛阳那边沙尘严重,风一刮便是飞沙走石的,尤其今年入春后格外严重。这仓窖里的米都需要定期晾晒,结果来了场大风,就都变成这样了。燕王这边催得又急,我们一路上也是紧赶慢赶,实在没功夫把沙土给筛出来。这沙土,让炊事兵蒸饭前拿筛子筛一筛,再拿簸箕扬一扬就可以了。” 贺林怒气冲冲道:“那扬出来的这些沙子,你拿什么给我们补?” 燕王拦了贺林一把,把贺林拉到了自己身后。 谁不知道这些粮官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敖仓里的蛀虫,且能当上这种肥差的,背景也都不一般,在朝廷中都有根基。 姜肃川虽是诸侯王,可县官不如现管。 这些官吏若是打定了主意,便能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何况洛阳敖仓里的官员几乎都与班家、尚家沾亲带故。 这些粮官有多会推诿扯皮,姜肃川也是见识过的。 军粮缺斤少两,还总是掺沙子凑数的情况,他也曾想陛下提过。可若无法当场把陛下拉到现场,让陛下眼见为实,这些粮官便能在陛下面前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倒打一耙,哭诉自己的难处,再说他燕王吹毛求疵,并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好在他已向季恒采买了二十万石粟,并且是以极低的价格。 他只是笑了笑,便在册子上签了字。 贺林不解地追了上去,问道:“大王,这次真的有点过分了,难道又要这么过去了?我们一次次忍让,这些狗官只会一次次得寸进尺!” 姜肃川扭头小声道:“朝廷已经烂到根儿上了,陛下又在养病,再争这些没意义。” 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忍让。 三日后,季恒的运粮队抵达蓟城。 贺林例行公事地抽查,见流下来的粟米金黄金黄,光是看这成色,都能想象到用它煮粥该有多香。 且这一麻袋装的恐怕比一石还多,简直与洛阳敖仓天差地别。 季恒还顺道给燕王送了一封信,表示第一次做粮食生意,若有错漏之处还请燕王多多海涵,并随手又送了燕王十几车的土特产。 —— 与此同时,季恒在临淄收到了尚同会信报。 尚同会掌门仍流亡在外,尚未完全决定是否要到齐国驻扎,不过季恒也已给他们物色好了位置。 由于前两年尚同会的刺杀行动太过猖獗,朝廷这一年来便加大了追杀力度,已经端掉了尚同会好几处联络点,这也使得孙营不得不向季恒倒戈,去寻求季恒的庇护。 季恒说得不错,豪强杀不完,这天下需要新的格局,而他们与季恒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 这一年来尚同会便保持静默,只在暗地里默默收集情报。 季恒打开那信报,只见上面写道,二月二十日有大批粮食从洛阳敖仓调出,目测约为三四十万石。尚同会进行了追踪,发现运粮队将这批粮食运到了洛阳周边的一处深山老林里。 两日后,又一批粮食从敖仓调出,约为第一次的一半不到,走官道一路向北,不知运往了哪里。 季恒合上了竹简—— 第一批运到了深山老林,这是准备私吞? 第二批一路向北,恐怕便是运往代地或燕地的军粮。 这件事不禁让季恒联想到,去年尚阳曾想要大张旗鼓地囤积粮食,可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尚阳没能如愿,下一步又作何打算? 再远一点—— 这几年来,陛下为节省军费开支,能在官营作坊自给自足的军需物品便不再向商人下单。 这让尚阳的商路渐渐窄了,只剩药材生意可做。 可去年,由于国库空虚,陛下又命梁王把那批药材的价格狠狠地压了一番,使得尚公子的生意雪上加霜——所以尚阳想转做粮食生意? 季恒不清楚尚阳准备如何做这粮食生意,但他知道尚公子赚惯了快钱、大钱,绝不会有耐心去搞什么零售。 而在四日后,尚同会再次发来信报。 信报中说,有一批货物运入了洛阳,那味道像极了火油。他们起了疑心,便又追踪了那批火油的去向,发现脚夫最终把火油运到了郊外一处旧仓库,而那仓库距敖仓后门不到三里。 所有散乱的疑点,终于在这一刻串联在了一起。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24章 天色渐暗, 夜风习习,左贤王依悍刚结束一场大战,收拢了军队, 从前线退了回来。 他在邪烈所在的大帐前下了马, 脱掉头盔, 甩了甩被汗浸透的头发, 便径直走了进去,说道:“打赢了。” 邪烈正坐在王座上用餐,几个匈奴王与老者在两侧陪同。 见了依悍, 邪烈说道:“已经听说了,我的好儿子,快进来吃饭。” 第156章 帐内早已给依悍留好了位置,就在邪烈左侧上首。 依悍走过去坐下,自斟自饮先干了一杯酒, 说道:“对面最近越来越可疑。他们前阵子打不过, 我还能感觉到他们是真打不过, 可近来,他们丢盔弃甲、弃城而逃,逃得实在太轻易,这其中恐怕有诈。我担心他们是想诱敌深入,再给我们一次痛击。” “差不多。”邪烈淡定道, “今日刚收到的情报, 燕军那边有异动。昭军佯败,是想把我们引下去, 而后两路合围我军。”说着,往王座上一仰,感叹道, “如春了,我想念我的草原了,不日退兵吧。” 只可惜今年打了这么久,才堪堪打了个平手。 依悍问道:“父亲准备如何退兵?” 邪烈没说话,一旁老者开口道:“把一部分兵力当做诱饵留在原地,黏住燕王和对面的兵力,然后我们向西北方向撤,刚好逃出他们的‘口袋’。” 依悍道:“走参合陉?” 老者点了点头。 依悍道:“如若昭国不是两路合围我军,而是要三路合围我军,西北侧也有昭军的兵力呢?” 老者道:“这问题我们方才也与大单于商讨过,昭军一共有多少兵力?若是兵分三路,每一路兵力便都不如我们雄厚,若是无法形成合围之势,我们便占据绝对优势。” “东北路有伏兵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西北路有没有,尚未可知。若是没遇到,我们便金蝉脱壳,顺利返回草原;若是遇到了,那就打!昭军另外两路被困在原地,一时半会儿无法来援。西北路军孤立无援,我们正好吃掉这一路,扩大战果,也免得无功而返!” 依悍想了想,说道:“好,就这么办。” —— 这几日来,陈文瀚发现对面还是会例行派人挑衅,只是暂缓了强攻。按计划,他应该佯败,把匈奴引诱到预定好的作战地点马邑,只是匈奴不进攻,便让他想退都没有时机。 他心觉奇怪,派出了几路斥候,深入敌营附近探查匈奴兵的动向。只是派出去的斥候要么未能靠近敌营,要么便未能生还,没有带回太多又用信息。 他每日都在与姜洵、姜晏河互通消息,便写信将此事告知了两边。好在目前三方离得不远,快马加鞭,信件当日便可抵达。 而是在三月二十八日,对面终于有了动作。 这日陈文瀚正在帐中用饭,鸿翎急使便飞驰进了军营,下了马,几乎连滚带爬地步入了大帐,抱拳道:“报——!匈奴大规模来犯,即将进入我军阵地,领军的是苍瞳!” 苍瞳是邪烈的弟弟,左贤王的叔父,虽谈不上是邪烈身边最亲近嫡系的几人之一,却也完全排得上名号,这让陈文瀚感到匈奴此次不会只是挑衅而已。 他立刻带上头盔,说道:“备马,迎敌!” 今日草原上的风格外大,吹得军旗猎猎作响,也卷起了漫天尘土。 这天气叫他暗道不妙,一路飞驰,带人赶往了前线阵地,吃了满嘴的沙。而一登上瞭望塔,果真见目光所及皆是一片沙尘,能见度极低,只隐约可见冲在前头的几排匈奴兵,而很难判断敌军的真实规模。 布了这么久的局,自然要等鱼咬钩了才能收杆,否则便是功亏一篑。 陈文瀚攥着墙垛身子往前探,用力分辨了许久。 他吐了口沙,正不知该作何抉择,便见敌军后方又扬起了一阵浓厚的尘土,像极了是匈奴兵的马蹄所扬—— 又一队匈奴兵正在赶来,且看样子规模不小。 陈文瀚立即下令道:“点燃烽火台,鱼已经咬钩了!” “喏!” 烽火台浓烟滚滚,一台接一台地点燃,一路向东,一路向西,不到一个时辰便把信息传递给了位于东西两侧的燕军与齐军。 燕军这阵子不分日夜严阵以待,姜晏河一得到消息,便当即披甲上阵,带领两万骑兵赶到了战场。 抵达时,颍川侯正与匈奴兵激战。只见战场上铁蹄铮铮,战鼓雷鸣,一望无际的草野青黄不接,满是裸露出来的大片黄土,而那上面早已是尸横遍野,昭军、匈奴兵都有。 姜晏河压低了上身,一边骑在马上飞驰,一边迅速判断战况。只见匈奴兵已经兵分两路,像是已识破了他们的战术,想从“口袋”里逃出去,一路留在了原地殿后,一路则已向西溃逃,所到之处扬起了漫天尘土——而溃逃的无疑是匈奴主力。 以颍川侯的兵力足以应对这些殿后军,姜晏河便当机立断道:“追!” 两万骑兵继续奔驰,已将战场甩在了身后,姜晏河回头看了眼战场右翼却忽觉古怪,“吁—”地勒了马。 副将也看出不对劲,问道:“齐王怎么没有来?!” 照理讲,齐军离战场更近,应比燕军更早赶到才是。 姜晏河一言不发,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某些猜测,而在这时,又一线索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听一将领指着前方草地上一块麻黄色的东西,说道:“殿下,你看那是什么?!” 姜晏河视力好得惊人,已认出了那是什么,却还是打马向前确认了一眼,见那东西果真是张草席。 那草席很宽,其中一端绑了两根粗麻绳,只不过两根都从中间断开,因此长短不一。这是匈奴兵溃逃时留下来的痕迹,他们把这东西绑在了马上,在地上拖行,目的是为了在奔袭时扬起更多尘土,好造成兵力比实际更多的假象! 姜晏河瞳孔颜色很浅,在阳光下又有些发蓝,像一只狼。 他心中已有了判断,有些一词一顿道:“今天来的,不是匈奴,主力,只是,迷惑我们。匈奴主力实际,已经,逃脱。” 副将道:“他们会往哪儿逃?” 姜晏河道:“西北。” 不是东北便是西北,而他们燕军近来在东北方向没有探查到任何异动,那便只有可能是西北,走参合陉。 姜晏河道:“姜洵没来,因为他们在路上,撞上了,匈奴主力。匈奴主力,至少有五万人。姜洵现在,很危险,非常危险,我们必须马上追上去,还来得及!”说着,扭头看向副将。 副将道:“殿下!我们现在贸然去追匈奴主力的屁股——若齐王今日真是撞上了匈奴,此刻正在交战,我们前去支援,两边加起来一共四万骑兵,尚且还有打赢的可能!可若齐王今日没来,不是因为撞上了匈奴主力,而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们就这么去追,万一刚好追上了,还被匈奴发现了,单我们这两万人,我们如何能打得赢?” 姜晏河坚持道:“一定是这样。姜洵现在,一定很危险。” 他从小有讲话不利索的毛病,因此习惯了不把思考的过程讲出来,而只简短地讲出结果。这也让他时常不被人理解,被质疑了也不懂得解释。 他确信姜洵没有不到达战场的理由,除非姜洵碰上了匈奴主力脱不开身。 姜晏河道:“姜洵,绝不是那样的人。是兄弟,决不能见死不救!小心跟着,不要被匈奴主力发现,见机行事就好。”说着,“驾—”的一声冲了出去。 副将没办法,只得道:“都跟上!” 姜晏河一边疾驰,一边在脑海中复盘局势。 眼下匈奴兵兵分三路——单于、左贤王早已带着主力“金蝉脱壳”,留了苍瞳在原地迷惑他们;苍瞳先是与颍川侯打了一仗,便又带着精锐,拖着草席逃离;而眼下仍留在战场的,则已成断尾和弃子。 姜晏河一言不发地追着苍瞳,他不确定苍瞳眼下是否要去与主力汇合,但他们逃往的方向的确是参合陉没错。 而不知过了多久,苍瞳大军像是发现了他们,纷纷斩断了拖在马后的草席,而后快马加鞭,消失在了一座大山后。 副将道:“殿下,小心有诈!万一匈奴主力并未与齐王相撞,而是就藏在这座山后……!万一苍瞳把我们引诱到这儿,就是为了在这儿等着我们!” 姜晏河自幼性子执拗,说道:“如果匈奴主力,就藏在这座山后,姜洵今日,没有不到场的道理。” 他如今也算久经沙场,根据苍瞳溃逃时扬起的尘土大致可以判断,苍瞳所率兵力,可能就在五千左右,他们明显占优。 姜晏河很严肃认真道:“如果苍瞳要打,那就打,速战速决。如果苍瞳要逃,那就让他逃,我们不去追。我们,要尽快,去支援齐军。” “姜洵现在,很危险。” —— 与此同时,一封密信快马加鞭送入了临淄城长生殿。 季恒收下匣子,看到封泥上印着的“弟”二字,便知道这信从何而来。与此同时,只感到心脏“咚咚咚”乱跳。 第157章 他虽也提点过季俨多回,但季俨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记不住哪些事很关键,需要跟他通个气,哪些事则不用。 能让季俨也感到是一件大事的,恐怕便是天大的事,并且直接与齐国有关。 季恒两手莫名打颤,用匕首敲碎了封泥,看到信件上的内容,只感到浑身一阵恶寒。 季俨在信中说,陛下将姜洵调至雁门,是为了借力打力,让齐军与匈奴互相消耗。而无论孰胜孰败,这一次,陛下也都要让姜洵有去无回。 姜洵若死于匈奴人之手,那么皆大欢喜;若是没死,也自有人下手,再声称齐王为国捐躯。 陛下调一万骑兵到姜洵身边,美其名曰支援齐军,实则从一开始便目的不纯。 他和梁中尉的猜测没有错,殿下这一次是羊入虎口。 季恒瘫坐了下来,手顺势撑住了案几,攥在手中的竹简胡乱散落在案几上,发出“啪—”的清脆声响。 他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陛下几年前容不下阿兄,如今竟也容不下他们?! 前线近期便要行动,姜炎若要让姜洵“为国捐躯”,势必便要在此次行动中对姜洵下手。 只是齐国离雁门甚远,他要送信过去,哪怕日夜兼程起码也要十几日! 季恒从未感到如此绝望过,却还是争分夺秒,挽救于万一。 他一边哭着一边给姜洵写了一封信,把这消息转告姜洵,叫姜洵防范左右,写完当即发了出去。 老天保佑,他也相信姜洵。 可如若万一姜洵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定要让姜炎、让班家,让这利益集团中的所有人都去给姜洵陪葬! 第125章 雁门郡。 姜洵每日都能收到颍川侯来信, 看了信中所述,心中便起了疑,怀疑匈奴早已识破了他们的计谋。 毕竟谁也不是傻子, 他们调兵遣将这么大动静, 被匈奴识破也极有可能。谁都不会乖乖往口袋里钻, 陛下设下的这阵, 若是不出意外,那恐怕才是最大的意外。 他心里逐渐有些不认可这作战计划,于是派出斥候实时探查周遭动向, 准备机动。 这日清晨,姜洵起床更衣。 垂下头去系中衣系带时,脑子里忽然想起离开临淄那一日,季恒一早起床,睡眼惺忪, 就这样从他背后环着他的腰, 帮他系上了系带。他鼻尖似乎又嗅到了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药香, 也是在这一刻,无比思念季恒。 他承认他想家了,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和季恒过四季三餐的日子。 打完这一仗应该就能回家了吧? 而是在与纪老将军用早饭时,门外斥候求见。 那斥候快马加鞭而来, 进门时气喘吁吁, 说道:“殿下!纪将军!匈奴有异动!我们今日凌晨在虎头山附近看到匈奴大军出没,那会儿月光还挺亮的, 兄弟们从几个角度观察了许久,前中后军加起来,像是快有四五万人, 还有两三万人赶着马车和牲畜。他们没举旗,也不知是谁的部队。” 虎头山是匈奴走参合陉退回草原的必经之路,山下是一大片平原,找到视野好的地方,便可将平原动态尽收眼底。 四五万人,这规模只有可能是单于本部。 姜洵看向纪无畏道:“这是匈奴要撤兵了!” 也不知颍川侯那边察觉了没有? 若是毫无察觉,就这么放了匈奴人走,那他们这一个月来的调兵遣将便都打了水漂。 朝廷拨出大笔军费,结果他们箭都没放一支,这个结果,朝廷恐怕很难接受。哪怕朝廷能接受,他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他道:“先集结部队等待机动!” 营中闻令而动,骑兵、步兵、车兵纷纷穿戴铠甲,集结列阵。 不到两刻钟,大军便已整装待发,军营内一片肃杀,写着“齐”字的军旗在大风中猎猎飞扬。 而正在这时,一名士兵跑来道:“报——!!!前方烽火台烧起来了!” 姜洵回身道:“什么?” 颍川侯那边动手了,可匈奴已经连夜撤退,快要进入参合陉,颍川侯这又是在跟谁打? 纪无畏道:“颍川侯肯定没发现匈奴主力已经撤军,否则这烽火台昨天半夜就该点燃。据我对匈奴的了解,他们应该是留了一支殿后军在原地,给主力撤退争取时间。毕竟主力还得拉着辎重、赶着牛羊,走不了太快。这支殿后军,今日恐怕还去挑衅了颍川侯,好造成他们主力尚未撤兵的假象。颍川侯应该是跟殿后军打起来了,他自己不知道。” 姜洵道:“匈奴撤走了四五万人,殿后军能有多少人?顶天了也不到一万骑兵。” 纪无畏问道:“那殿下,现在怎么办?” 毕竟按原计划,这烽火台一点燃他们便要赶去支援,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哪怕他们赶过去了,扑了个空,只要人到了,便也叫人挑不出毛病。 姜洵却道:“姑父跟殿后军打起来,而没有去追主力,这已经是被耍了,咱们还傻不愣登地赶过去做什么?三路军,六万人,赶过去打那几千人,连来回车马费都捞不回来!” 纪无畏道:“可烽火台已经点燃,咱们看到了却按兵不动,这是抗命啊!带一队人马过去溜一圈,也是那么个意思。”说着,也知道殿下觉得这么做没意思,便又“哎—!”地叹了一口气。 他本想把公子搬出来压一压殿下,说殿下哪怕不替自己着想,也要替公子着想,但想着,觉得殿下也大了,这么说不太好。 而紧跟着,姜洵便道:“我想去截单于本部。” 参合陉是峡谷地形,可偏巧又是匈奴走西路退回草原的必经之路。每次从参合陉走过,匈奴都会小心翼翼,因为一旦遇到伏兵,将会对匈奴万分不利。 姜洵说道:“我们有两万骑兵,还有几万步兵、车兵、弓弩兵。不求歼灭,只求击溃,打的就是他们的心态,我要让他们彻底崩溃。” —— 草原风大,“簌簌”地吹拂着邪烈斑白的头发。 他目光苍老却十分锐利,像一只年迈的苍鹰,望着眼前的参合陉入口。每当经过此地,他们都会万般小心,在这条狭长的山谷,他们曾与昭军发生过无数次交战,多少英魂埋葬于此。 依悍早已派出斥候队到两侧高地探查情况,斥候基本上都回来了,带回来的情报是没有异常。 依悍扭头看向了父亲,说道:“那就按原计划。” 邪烈道:“好。” 依悍带领五千精骑率先踏入了山谷,他们的使命是为中军、后军扫清障碍;紧随其后的是单于王庭一万精锐,将大单于护卫在内;再之后是两万五千骑护送着辎重队,最后则是一万骑兵断后。 参合陉全长四五十里,部队在其中走得迅速又谨慎。 与此同时,齐军将领已带领两万步兵抵达另一侧的山脚下,说道:“山上肯定还有匈奴兵在放哨,大家尽量放轻脚步,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惊了鸟群!一旦发现匈奴斥候,立即射杀!” “喏!” 大家很快分成小股,身背箭矢,敏捷地爬上了山,在中段的几座山头各自占领一处高地。 齐军斥候少数几人,则埋伏在了参合陉出口处的一座山头上,密切关注着下方的动态。只见匈奴大军浩浩荡荡,狭长的山谷内满是涌动的人群与牲畜,前军已从参合陉出口冒出了头来。 依悍说道:“快—!跟上—!” 所谓打蛇打七寸,齐军斥候静默等候,直到前军六七千人出了峡谷,斥候才道:“放!” 几支鸣镝“吱——”地升上了高空,声音之尖锐,快要穿破耳膜。 与此同时,埋伏在中段山头的齐军将领得到信号,立刻说道:“点火—!放箭—!” 齐军伏兵两人一组,一人点火,一人放箭,密密匝匝的火矢铺天盖地向山谷射去。 只见山谷内一阵骚乱,匈奴兵骑在马上,眼睁睁看着火矢飞来却被堵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箭矢射下,有些射中人、有些射中马、有些则射空,在原地继续燃烧。马生性怕火,见状纷纷开始扬蹄嘶鸣,横冲直撞,匈奴兵一阵兵荒马乱! 齐军将领厮喊道:“继续射!今日便把这山谷烧成火海,叫这帮畜生有来无回—!” 话音一落,士兵纷纷应“喏!”,开始加大火力,火矢“嗖—嗖—嗖—嗖—”地射了出去。 王庭守卫纷纷下马,将邪烈扶下马来,迅速形成了“盾牌方阵”,把邪烈四面八方都遮了个严严实实,而后掩护邪烈撤离。 邪烈弯腰藏身在盾牌内,说道:“通知依悍,叫他带领前军往前冲,有多快冲多快,迅速冲出这条山谷!” 第158章 传令兵应了声“遵命!”便迅速赶去传达。 只是不等传令兵抵达,刚走出山谷不远的依悍便看到了后方的骚乱,情急之下叫了声“父亲!”,便立刻掉头冲了回去。 正在这时—— 只听山后战鼓擂动,“咚—咚—咚—”的声音响彻天地,随“杀——!!!”的震天厮喊,一支骑兵俯身冲了出来,手中高举的是齐王大纛。 依悍知道他们已经彻底中计了! 此处地形复杂,不是山便是山谷,参合陉已是最宽阔的一条路。 他们排成一字长蛇阵从中穿行,眼下“蛇头”已经出洞,蛇身却仍被困在山谷中动弹不得。 而齐军只要截断了他们的“头”,堵住山谷出口,便能让他们的中军、后军只能被困在山谷中被动挨打! 那一头,只见姜洵身披战甲,手拿长戟,带领骑兵如一支离弦之箭飞驰而来。 山谷出口附近的匈奴兵纵深单薄,很快便被齐军冲散,匈奴主力彻底被截为两段。 姜洵勒了马,调转码头,下令道:“战车!把出口堵上!关门打狗!” “喏—!” 话音一落,战车迅速围了上去,将出口层层堵死。 依悍骑着马,站在离出口不远处的广袤草原上,一时间如坠冰窟。 山谷内满是哀嚎,眼前又是冲锋的敌军,他茫茫然环顾四周,耳边是“滋——”的杂音。 身边老者当机立断,说道:“左贤王,逃吧!昭国的目标是围困在山谷中的人,我们逃了,他们不会追上来的!大单于被困于山谷,今日生死难料,您是储君,万不可再冒风险!为了匈奴帝国的明日,左贤王,快逃吧!” 以他们的兵力,根本无法在齐军中撕开一道口子,把山谷中的匈奴兵放出来。 事已至此,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匈奴帝国。 依悍对着山谷,对着父亲的方向做了个抚胸礼,便掉头向茫茫大草原奔驰而去。 姜洵对黄江道:“追敌五十里,把他们赶远点。对面若没有交战的意图,那便立即返回。” 黄江应道:“喏!”说着,抽调一队人马追了上去。 山谷内,匈奴兵仍拼了命想要冲出来。 只是齐军车阵难以撼动,哪怕从缝隙中挤出来,也会很快死在齐军的长枪下。 身上中了箭的、着了火的匈奴兵人挤着人,山谷内早已溃不成军;不少匈奴兵落下马来,死在了自己人的马蹄下。 一片炼狱景象,却不及匈奴带给昭国的十分之一。 邪烈仍被困于中段,发现前方越走越慢,甚至开始一动不动,便问道:“前面怎么回事?!” 一名传令兵疾驰而来,说道:“不好了!前方还有敌军!敌军把出口彻底堵死了!” 与此同时,一支火矢从盾牌缝隙中飞了进来,烧到了邪烈的军装下摆。 王庭卫队立刻把火矢扔了出去,邪烈连忙踩灭了火苗,说道:“继续堵在这儿,迟早被活活烤死!往后退!原路返回,先退出山谷再说!” ----------------------- 作者有话说:hhh,前有狼后有虎[墨镜] 第126章 那一头, 姜晏河带兵追了上去,见苍瞳大军已背靠大山,严阵以待, 目测约有三四千人。 姜晏河勒了马, 与苍瞳遥遥相望。 身侧副将提醒道:“小心山上有伏兵!” “没有伏兵。”姜晏河果断道, “他们, 没有多少兵力。他们,在马后绑草席,是害怕我们追上来, 而不是提前在此埋伏,把我们引过来。” 后者逻辑说不通。 但姜晏河不准备在苍瞳身上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他要赶去支援姜洵。 向左通往参合陉,向右则是与苍瞳交战,姜晏河调转马头, 说道:“不理他们。”便径直向左侧奔去。 而在这时, 苍瞳大声道:“姜晏河, 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父亲!哈哈哈哈哈哈—!” 姜晏河并未听清,只听到那一连串大笑,只是与苍瞳交战多次,他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知道苍瞳又说了些什么。 他在原地勒了马,回身向苍瞳望去。 苍瞳骑在马背上, 列于阵前, 厮喊道:“姜晏河!你听清楚了!我,苍瞳, 才是你亲爹!” “你的母亲!” “真的很润!” 紧随其后的便是匈奴兵“哈哈哈哈”的大笑。 姜晏河望着苍瞳,脸上没有太大的表情,只是呼吸逐渐粗重, 瞳孔猩红,面颊开始微微抽搐。 类似的话他已听了上万遍,每次匈奴打来,在关城下叫门时都会说些污言秽语。 他一开始也不信,只当是匈奴人挑衅他们出城应战的把戏。 直到听到昭国内部也开始传出流言蜚语,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双颜色过浅的瞳孔和天然卷的头发,他开始无法说服自己。 母亲怀他的那一年,曾被匈奴人掳去,而掳她的贼首正是苍瞳。 母亲怀着孕,被匈奴人绑在马上拖行,因受惊过度,影响了胎儿,于是他一生下来便有些愚笨,很晚才学会开口说话。别人一学就能学会的东西,他却要反复练习百遍千遍。 母亲被父亲救回来后,因受了刺激疯了七年。 他仍记得小时候,母亲曾忽然发作,掐着他的脖子问他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要来到这世上。是父亲赶来救了他,安抚下母亲,又安慰他母亲不是不爱他,母亲只是生了病。 而在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母亲这才得以一年年康复。 他忽然读懂了每次匈奴叫门时,父亲脸上的悲哀与沉默。 他忽然感到很抱歉。 他今日,一定要为父亲母亲报仇! 姜晏河“呲拉—”一声拔了刀,锋利的刀刃在阳光下闪出寒光,说道:“狗贼辱我父亲母亲,在关城下叫嚣,为了大局我忍了。今日你少我多,还敢挑衅,既然找死,那我便依了你!”说着,朝苍瞳奔去,恨不能将其碎尸万段。 燕军对匈奴积恨已久,也纷纷支持王太子的决定。 副将不理解王太子是如何得出“山上没有伏兵”的结论,但他知道很多时候,王太子一些违背常理的预判都准得惊人。且今日无关有无伏兵,他说道:“我们燕军绝非孬种,报仇的机会来了!燕国的兄弟们,都跟我冲——!” “杀———!!!” 燕军两万骑兵奋力冲了上去,草原上扬起漫天尘土。 苍瞳本想唱一出空城计,让姜晏河怀疑山上有伏兵,好知难而退,不成想燕军以往那么能忍,今日却忽然有种起来了。 苍瞳有些慌了神,说道:“快!放箭!” 箭雨飞来,姜晏河压低了上身,一边飞驰一边拿刀对砍。好在他今日如有神助,穿梭在箭雨中却连一点擦伤都没受。 苍瞳卫队迅速站了出来,将苍瞳护在身后。 而姜晏河今日不杀苍瞳誓不为人,带领骑兵冲了上去,奋力在苍瞳的包围圈撕开了一道口子,一刀捅入了苍瞳的咽喉。 苍瞳咽喉切断,早已发不出声音,只指着姜晏河道:“你……” “老天有眼!”姜晏河道,“你侵犯我母亲,生下我,我今日杀你,是你自食其果。”说着,拔出刀,甩掉了上面肮脏的血液。 其余燕军则犹如风驰云卷,席卷沙场,将匈奴兵团团包围在山脚下,全歼匈奴四千余人。 —— 参合陉,人与牲畜被乱箭射死,堆尸如山。邪烈大军在箭雨火海中调了头,开始按原路返回。 姜洵见好就收,说道:“鸣金收兵,掩护山上的弟兄一起撤离!” 十几支鸣镝齐齐升上高空,通知山上的齐军该收兵了;铜锣“邦—邦—邦—”敲响,山下骑兵也迅速集结列阵。 黄江追了依悍五十里,双方并未开战,眼下已带兵归队,跟随在姜洵侧后方。 眼看姜洵要凯旋而归,黄江看了后方北军副将吕青一眼。 吕青心领神会,带着五百亲兵紧紧跟了上来。 姜洵骑在马上踱步,身后快被北军包围,却“毫无察觉”,面无表情,甚至姿态颇显悠闲。 黄江方才追依悍时拔了刀,眼下也尚未入鞘。 他是羽林出身,身手了得,这也是朝廷派他带领一万北军前来“支援”齐王的原因。 因为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 是让齐王今日战死沙场! 只见黄江找准时机,目光盯紧了姜洵刚摘下头盔的脖颈,夹紧马腹,一刀挥了过去,身后北军也随之跟上! 第159章 众目睽睽无所谓,谁的声量大,世人便会信其为“真相”。 而姜洵一个俯身敏锐地躲过了那一刀。 他从不把后背留给不值得信任的人,除非他想这么做。 ——与此同时,双手握紧长戟用力向后刺去,直接将黄江刺了个对穿! 长戟拔出的那一瞬间,鲜血从黄江口中喷涌而出,这一刹那的转变来得太快,让黄江简直难以置信。 吕青见状,立刻带着一队亲兵围了上去。 明确知道此次刺杀任务的,只有黄江、吕青与五百亲兵。毕竟是下黑手的事,知道的人多了不光彩不说,人多口杂也更容易败露。 其余北军反正也归他们指挥,见机行事便是。 于是现场北军、齐军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四周一片骚乱,大家纷纷问道:“什么情况?” “到底怎么回事?” 姜洵料到会是如此,没给吕青开口的机会,当即说道:“黄江、吕青谋反!立即将这二人歼灭!” 纪无畏一唱一和,说道:“领命!黄江、吕青叛变,意图谋害诸侯王,贪墨今日之军功!来人!把这两个反贼给我拿下!” 齐军也好、北军也好,谁不知今日这一战都是齐王指挥,出奇制胜,以少胜多,把匈奴打了个落花流水。狠狠出了一口恶气不说,打了这样的胜仗,他们回去也都是有赏的。黄江、吕青却妄图谋杀齐王,独揽功劳,简直是异想天开。 且黄江、吕青都是临时上任,在军中并无根基。 与这二人相比,显然是齐王更有威信,他们万没有为了两个将领而去得罪诸侯王的道理。 于是那头,纪无畏迅速带兵平了乱,斩杀贼首吕青,将那五百亲兵杀的杀、俘虏的俘虏,北军骑兵则都选择了“袖手旁观”,默不作声。 而正准备撤兵,山谷那头却再次传来厮杀声。 战火刚歇,匈奴兵这是又跟谁打起来了? 这下姜洵也一头雾水,问道:“那边是什么情况?”说着,对纪无畏道,“派几个探子去看看。” 纪无畏应“喏”,而正准备派人,便见有两名斥候从山后疾驰而来,说道:“报—!我们正准备撤兵,便看到燕王太子带着燕国骑兵赶了过来!他们眼下已堵住了山谷入口,跟邪烈残部打起来了!” 姜洵当即便有了预感,姜晏河大概是看他今日没有奔赴战场,担心他们有什么意外,于是带兵赶来支援。 他们上回一同攻入左贤王部便配合得十分默契。 姜晏河不爱说话,也不爱解释,两人却总能不言即明,一拍即合。 若是把山谷两头都彻底堵死,关门打狗,那自然是再好不过。只不过他兵力有限,实在匀不出一支兵力去堵入口,今日才做此安排,没想到姜晏河竟来得如此及时! 姜洵道:“那太好了!随我进入山谷,再痛打一回落水狗!” 这日,颍川侯在马邑战场大获全胜,姜晏河全歼苍瞳大军后,又赶到参合陉,与姜洵在参合陉大获全胜。左贤王依悍逃回了草原,邪烈大单于当时则被困于山谷,眼下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不明。 这一战几乎给了匈奴毁灭性的一击,而这样的胜利,放在陛下当年的战绩里也排得上名号。 姜洵、姜晏河留了一队人马在山谷打扫战场,便背对着大漠夕阳,带队返回了雁门。 而就在同一日的夜晚,洛阳城上空火光冲天。 敖仓仓卒纷纷提着水桶跑进跑出,说道:“不好了!敖仓着火了!” “来人啊!快来救火啊!” 第127章 未央宫, 宣室殿。 三日前,洛阳敖仓大火的消息便已日行千里传入了长安,这三日每日也都有新消息传来。 朝廷上下人心惶惶, 关于着火的原因, 朝臣们也议论纷纷。 虽说春季天干物燥, 很容易发生火灾, 可如此大火,还偏偏发生在囤积着朝廷大量粮食的洛阳敖仓,若说不是人为, 未免太过巧合。 宋安平日里能说会道,今日却只是听着朝臣们在早朝上吵吵嚷嚷、众说纷纭,一言不发。 他只是忽然想起去年去临淄传诏时,季恒曾无意间向他透露,说尚阳尚公子正广罗粮食, 不知意欲何为。 他心中忽然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想到的那一瞬间, 后背直冒冷汗。 早朝一结束,宋安便匆匆离开了宣室殿。 他要去调查此事。 陛下不能早朝,前阵子朝堂已乱成了一锅粥。好在梁王班师回朝,一回来便成了朝臣们的主心骨。 退朝后,大家又围着梁王议论纷纷, 直议论了两刻多钟, 人群这才散去。 董年走上前来,说道:“请吧, 梁王。” 早朝结束后去面见陛下,似乎已成了例行公事。两人来到了陛下寝宫时,陛下仍卧病在榻。 董年走上前去, 跪坐下来,隔着一层床帐禀报道:“陛下,今日洛阳来信,说大火已经扑灭,只是敖仓损失惨重,仓廪中粮食几乎无一幸存,附近几十个民房也跟着受了灾。” 姜炎都听到了,只道:“扑灭了就好。” 这场大火让朝廷损失惨重,只是姜炎已病入膏肓,想发怒也没有力气。 董年又道:“如此大案,定要严办!天灾也好,人祸也好,敖仓官吏都有玩忽职守之罪。不掉几个脑袋,他们下回还敢再犯!还有,这大火为何不烧别处,偏偏烧毁了粮仓?这背后定有阴谋,这定是叛党所为!吴国与齐国私通,密谋造反——根据各地信报,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定是吴、齐两国看陛下病重,企图起兵造反,烧毁粮仓,釜底抽薪,便是他们的第一步。”说着,看向陛下,“定要先下手为强啊!” 姜炎闭上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得了陛下允准,出了寝宫,班越与董年二人便迅速在梁王府召集幕僚,开始了谋划。 皇太子年幼,不得人心,几大诸侯王却正当年,在封地虎视眈眈,双方之间必有一战,这一战无可避免。 董年说道:“吴国、齐国,满打满算再算上一个燕国,他们之间的联盟必定不会太过紧密。是个人都有私心,没有人会为了外人拼命!所以我们只要猛攻其中一国——最弱小的一国,届时盟国援军来得不及时、不够有诚意,便可离间他们之间的信任,联盟便可打破。弱小国败了,便能大败敌军联盟的士气,剩余两国便很难再成什么气候!” 董年的计策得到了在座所有幕僚的支持,接下来的问题,是先攻打哪一国? 上首处的幕僚捋了一把胡须,说道:“那便是——齐国!” 大家纷纷道:“齐国。” “没错,齐国。” “也不知黄江、吕青有没有得手……”董年若有所思道,“总之,请梁王立即出兵,以谋反罪缉拿季恒、梁广源、朱子真、谭康这几名贼首,接管齐国军队。若是这几人拒捕,那便立刻攻打齐国!” —— 消息很快传入了齐国,先是季俨送信说,梁王、太子太傅在与陛下交谈时提到“吴国与齐国私通已久,要先下手为强等等”;紧跟着便是尚同会信报,说长安北军有异动,军队大规模集结,辎重也有相应动作。 季恒合上竹简说道:“朝廷要打过来了。” 早在陛下要对姜洵下黑手时,季恒便知道朝廷这是要一不做二不休,好在眼下姜洵没事。 他也一直在做迎战准备,而此次北军大规模调动,看来是真要打过来,不是打齐国便是打吴国,要么便是两个一起打。 他知道陛下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等着大师做法事为他续命,只是又能有几成把握? 天子驾崩,天下震动,之前被天子死死压着的各方势力也都会开始伺机而动。 何况陛下得国不正。 何况皇太子又如此年幼。 班党当然要先下手为强,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季恒当即给吴王写了一封信,与吴王互通消息。 他深思熟虑了许久许久,考量了各种可能,这才又提笔给姜洵写了一封信,合上了竹简说道:“廷玉,这封信你亲自去送,务必叫殿下按我说的做。成王败寇,就在此一举。” —— 左廷玉日夜兼程,用了六日才抵达雁门。 他这六日每日几乎只睡一两个时辰,换了八匹马,身体早已到达极限。抵达军营时,他人几乎已经瘦脱了相,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高举信件,用最后一丝力气说道:“殿下!!!公子来信!!!” 姜洵正在营房中同姜晏河、纪无畏议事,听到声音,与纪无畏面面相觑,疑惑道:“左廷玉?” 第160章 纪无畏道:“我听着也像。” 姜洵当即起身迎了出去,看到倒在营房门口的左廷玉,心知定是齐国出事,说道:“快把人扶进来!”说着,拿走了那木匣。 他一边走入营房一边掰碎了封泥,迅速将信中内容扫了一遍,而后又细看了一遍,眉头越蹙越紧。 纪无畏问道:“是何事啊,殿下?” 姜洵把季恒的信给了纪无畏,纪无畏看过后也沉默了良久,说道:“……朝廷真要把事做绝。” “情况,十万火急……”左廷玉嗓子快要冒烟,被小兵搀着喂了两杯茶也未能缓解,说道,“我来时,已经碰到不少商队说那边正在封关清路,征调民间物资,朝廷已经在运兵了!” 那日,陛下派了人要对姜洵下黑手。 姜洵躲过一劫,只当是黄江、吕青狗胆包天,想要贪墨军功,而装作不知道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只是他们不清楚朝廷下一步又准备如何,便不知该如何收场。 这下好了,那便干脆鱼死网破! 左廷玉倚着木柱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茶,说道:“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要殿下务必按公子所说的去做。” “朝廷出兵,是攻打齐国还是吴国尚未可知,哪怕是齐国,公子那边兵力、武器、粮食都充足,又有梁中尉在,据城坚守不是问题!请殿下相信公子,务必不要回援!” “眼下洛阳大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公子要殿下背水一战,趁乱攻入洛阳,洛阳易守难攻,眼下是唯一的机会!洛阳城中粮仓虽已烧毁,但武库尚在,并且根据公子那边得到的消息,洛阳敖仓中的粮食应该并没有被烧毁。” “啊?” 听到这儿,在场几人都面面相觑。 近日洛阳大火的事已传得沸沸扬扬,传闻都说一把大火把粮仓里的粮食烧得一粒不剩,而这是朝廷压仓底的积蓄,朝廷这回可是损失惨重。 姜洵问道:“粮食并未被烧毁,这是什么意思?” 左廷玉道:“根据公子得到的消息,这把火是尚阳放的。” 听到这儿,纪无畏更是云里雾里。 尚阳一个班家人,在眼下陛下病重,皇太子要即位的节骨眼上火烧粮仓?他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么做对他又有何好处? 姜洵则立刻想到尚阳去年囤粮的事,说道:“我明白了。这个朝廷,这个班家,真是已经烂到根了。” “没错。”左廷玉道,“尚阳联合敖仓官吏,把敖仓中的粮食调到别处给藏了起来,而后放火烧了粮仓。朝廷缺粮,势必便要找商人购粮,届时他便能把这笔粮卖给朝廷再大赚一笔。” 听到这儿,纪无畏愣了半晌说不出话。 左廷玉继续道:“总之公子的意思是,只要打下了洛阳,我们便能依托洛阳、齐国、吴国、燕国,将敌方阵营的赵国、梁国包围在内,迅速蚕食,彻底将整个关东纳入我们自己的版图!洛阳又有兵器、有粮食,届时我们起码也能先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到时进可攻退可守。可此时若是回援齐国,便几乎没有赢面,一定要趁此机会直接挺进洛阳!”说着,担心殿下不听,又补了一句,“云渺山人来了,公子也请云渺山人打了一卦,他说此计可行!” ----------------------- 作者有话说:来啦 第128章 姜洵被说服了, 他一向是很听话的。 季恒是他算无遗策的谋士,他便要做季恒指哪打哪、百战百胜的大将军。 十日前与匈奴的那一战,他们大获全胜, 打扫战场时, 又抓获了身负重伤, 乔装打扮成普通士兵, 试图翻山越岭逃回草原的邪烈,运气简直好得惊人。 姜晏河与他们一同退回了雁门,眼下仍在雁门驻军, 准备休整过后不日启程返回燕国。 姜沅则仍在燕国乐不思蜀…… 想到这儿,姜洵忽然有了个很好玩的主意,对姜晏河道:“哥,求你帮个忙。” 姜晏河问道:“什么?” 姜洵道:“把姜沅按在燕国,用软的也好、硬的也好, 千万别让他跑了。” 姜晏河又瞬间猜到了姜洵打的什么主意, 笑了一下道:“懂了。” 左廷玉看看殿下, 又看看燕王太子,还是感到心里没底,问道:“那殿下,公子信中所说之事……” 姜洵道:“当然要听叔叔的。” —— 一场大火烧得洛阳人心惶惶,军队几乎全体出动, 直灭了三天三夜这才堪堪将火势止住;而囫囵修整了一日, 这几日便又开始了善后事宜,早已是兵困马乏。 紧跟着, 朝廷便又派使者前来调查此事,将敖仓官吏统统下狱,审问火灾发生的经过。 不少官吏都在口供中提出, 他们得知火情赶到了现场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火油为,认定此次火灾定是人为,只是不知是何人所为。 使者便又责问军队,货物进出关口都需查验,足以烧毁粮仓的火油究竟是如何运进洛阳来的? 负责掌理此案之人是个出了名的酷吏,城中每日都在抓人、杀人,闹了个满城风雨。 而是在四月十七日,一路骑兵手持“昭”字军旗抵达洛阳城下。 打头将领冲城楼大声说道:“朝廷北军!奉陛下之命前来□□洛阳局势!叫你们城门校尉下来见我!” 洛阳守军近来被呼来喝去,又要抽调大部分兵力前去支援敖仓,又要例行公事负责城防,还要接受朝廷使节团的责难,早已是精疲力尽,人心动荡。 一听朝廷派了援军前来,城楼守军纷纷道:“太好了,朝廷派兵来支援了!” 城门校尉得了消息立即下楼,抱拳说道:“末将拜见北军大将军!” 而正要查验符节,打头将领却脸色一变,说道:“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一队人马冲上前,立即将城门校尉扣押。 校尉一时云里雾里,以为是朝廷调查敖仓失火案波及到了自己身上,因此并未反抗。而等“北军”鱼贯而入,冲入了城中时,早已是为时已晚。 姜洵原本跟在打头将领身后,踏入城中后才站了出来,说道:“先占据东南西北四道城门,关闭城门,再匀出一队人马,前去抢占武库!” “喏!” 城门校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不是朝廷北军,说道:“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姜洵道:“陛下已经驾崩,班家秘不发丧,试图改天换地、谋权篡位!洛阳敖仓这把大火就是班家人放的,我们齐军今日前来便是为了匡扶社稷!” —— “未央宫对外声称陛下病重,实则陛下已经驾崩,是班家在把持朝政,秘不发丧。” “梁王想废掉外孙,自己登基,给天下改姓。” 这小道消息口口相传,传得沸沸扬扬,至少在关东已经成了大家普遍接受的主流论调,而这背后少不了尚同会在推波助澜。 陛下有没有驾崩,季恒不知道。 梁王不想给天下改姓,而只想扶外孙登基,自己做权臣,这一点季恒知道,但是也不重要。 既然要起兵,那便要师出有名,互泼脏水不可避免,皇位之争自古如此。 齐国近来正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各个关口已经关闭,官道上不是军队便是排着长队运送辎重的民夫。 长生殿殿门常开,属官们忙进忙出。 季恒正奋笔疾书,墨水沾到了手上,又用那手抓了抓脸颊,把脸颊抓花了也无暇理会。 而正写着,左雨潇走了进来,左手仍持着剑,抱拳说道:“申屠景和他那一众党羽幕僚都已经抓起来了,听凭处置。” 季恒仍写着字,说道:“好,先关着,别让他们添乱就好。” “喏。” 近来兵力、辎重已经全部各就各位,季恒考虑的是更细的问题,忽然想起一事,便抬头看向左雨潇道:“对了,学宫里的先生和学生们都转移得如何了?” 朝廷一旦打来,临淄城必定是主战场,先生和学子们没有必要留在这儿,季恒已经请孙营把大家安排到更安全的胶东郡。 左雨潇道:“我前天路过学宫,看他们已经在安排了,我待会儿派个人再去问问。” “好,”季恒道,“顺便再问问学宫书籍他们准备如何转移,是跟先生、学子们一起还是如何?若是缺车马、脚夫,缺多少让他们告诉我,我来安排。” 左雨潇应了声“明白”便出去了。 季恒很快写好信,一时也没有属官进来回事,难得得了片刻空闲。 春末夏初,外头的风吹进来已有了几分温意。 庭院里的樱花前几日已全部盛开,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下,顺着树下的涓涓细流缓缓漂走,可他直到此刻才有功夫好好看看。 第161章 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与阿洵分别时院子里仍是皑皑白雪,这一转眼便已经要入夏了。 也不知眼下阿洵在做什么,用过饭了没有? 又可曾在闲暇之余想起过他? 等挺过了这一劫,他们便能长相伴,再也不分别。 —— 姜洵打入洛阳时,洛阳守军早已被一场大火折腾得一触即溃。齐军趁乱而入,不到三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掌控了整个洛阳。 洛阳本就易守难攻,城中又有粮草、有兵器,关上城门,在城中据城坚守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们孤悬在外,很难与大后方取得联系,不过他也有办法。 姜洵回到了军营时,左廷玉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出来,跟在姜洵身后,一边向营房走去一边禀报道:“殿下,赵王太子已经‘连哄带骗’地带过来了,就在里面。”说着,拉开了营房门。 门一开,姜沅便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他此刻完全一头雾水,七八天前,晁阳跟他说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让他少带几个亲兵,跟着自己走。 他依了,结果一到那“好玩的地方”,便被一队人马架上了马车,紧跟着便被带到了洛阳,路上得知绑架自己的竟是姜洵! 他道:“不是表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你不是去雁门了吗,怎么又跑到洛阳来了?洛阳不是朝廷的地盘?怎么这军营里全都是你的兵啊,难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姜洵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说道:“已经造了。” 姜沅直接两眼一抹黑,说道:“不是表哥你……!你……!”他噎了半天才继续道,“你造反……你造反你带上我干什么啊?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宝贝儿子!”他越想越疯,说道,“老天爷啊,我不就好了点色吗?!晁阳说有‘好地方’我就来了,怎么就被卷到‘叛军’阵营里来了?老天爷!你得给我作证,我是被绑架的可不是自愿的!!!” 姜洵没给任何回应,只用下巴指了指姜沅,对左廷玉道:“盯紧点儿。” 左廷玉应道:“喏。” 姜沅又不解道:“不是!姜伯然!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把我绑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啊?” 姜洵道:“用你打开进入赵国的大门。”顿了顿,又道,“放心吧,你踏实待着就是,你是被绑架的,我替你证明,不管事能不能成也都连累不到你。” 姜沅:“…………” 姜洵又交代了左廷玉几件事,他准备把洛阳交给纪无畏、左廷玉,他则带着骑兵、“绑”着姜沅,从赵国借道,赶回齐国支援季恒。 左廷玉却是一边应喏,一边时不时瞟向他头顶,一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他便道:“怎么,我头上有什么东西?” “还真有……”左廷玉说着指了指姜洵头顶,手几度伸过去,却又不好意思帮他摘,说道,“这儿,有个花瓣。” 姜洵低头掸了掸头顶,便有一朵淡粉色樱花飘落下来。 看到是樱花的瞬间,他伸手接住了。 看着掌心里那朵娇嫩的花,他忽然便在想,季恒庭院里的樱花应该也已经盛开了吧? 只是眼下,季恒恐怕也没有闲心观赏。 一想到季恒身体不好,却要操劳那么多事,他便感到很抱歉。 他想让季恒往后余生,只在花前月下岁月静好,没有烦恼、没有忧虑,平安喜乐,直到耄耋。 所以这一战,他一定要赢。 第129章 五月三日, 阴雨蒙蒙,季恒跟在梁广源身后登上了城楼,远远望到不远处的北军已经大军压境, 一片黑漆漆的人头在细雨中涌动。 临淄城早料到会有这一战, 好在他们早有准备, 各个城池皆已关闭城门, 严阵以待。 季恒打了伞,但雨珠还是濡湿了他额角的碎发,他用手揩了一把, 面色肃穆,等待敌军临近。 梁广源看了季恒一眼,说道:“今日天气不好,一会儿万一开打,乱箭飞来也很危险。公子, 不如还是先回王宫吧, 有我梁广源在, 便绝不会让他们踏入临淄城半步!” 季恒对此也有信心,城池毕竟易守难攻,他们要做的无非是据城坚守。而齐国物资充足,又有梁中尉这样的老将在,守一两个月实在不在话下。 他眼下更担忧的是阿洵那边的情况。 他让阿洵趁乱攻入洛阳, 下的是一步险棋, 若是胜了,他们便有资本与朝廷分庭抗礼, 可若败了,他们的生存空间便会十分狭窄,再想打翻身仗就很难了。 只是眼下洛阳并无消息, 这让季恒心里没底。 他打着伞站在城楼,一袭白衣翩翩,眉头紧蹙,说道:“没关系,我今日会同你们守在城楼。” 大军一步步逼近,打头将领万忠面色肃穆,骑马行至城楼下,大声说道:“我等来传陛下诏书!齐国与吴国私通谋反!齐王姜洵、太傅谭康、內史朱子真,还有你——”说着,指向那道白衣身影,“季恒!在背后搅弄风雨,唯恐天下不乱!!!乖乖出城,束手就擒吧!随我到长安接受审讯,尚有活命的机会!你们在此紧闭城门、抗旨不遵,究竟是何意?还真想大动干戈不成?不要不自量力!” “陛下已经驾崩!”季恒两手把着墙垛,大声喊话道,“班家秘不发丧,假传圣旨又是何意?!” “齐王乃高祖血脉,为国征战,讨伐匈奴!班家却买通将领,意图对齐王暗下杀手!” “洛阳那一场大火,也是班家人放的!目的是掏空国库,据为己有!” “你们是昭国的北军,要效忠的是昭国!是姜家!梁王意图谋权篡位,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不要再做无谓牺牲,早日迷途知返吧!” 听到这儿,万忠回头瞥了眼身后将士们的反应,这才回身对季恒道:“陛下健在,不过是偶感风寒!究竟是谁在乱传谣言扰乱军心,居心何在?!” 季恒道:“那敢问万将军,朝臣已经有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陛下了?” 万忠道:“陛下偶感风寒,不便见人!梁王与太子太傅可是每日都在与陛下议事!不要胡搅蛮缠,乖乖束手就擒吧!” 季恒道:“梁王与太子太傅每日都在与陛下议事?实则陛下已经驾崩,两人拟下的皆是矫诏!梁王对姜家人赶尽杀绝,便是为了把持朝政!只要天子还姓姜,昭国就还是那个昭国,但若是改姓班了,在场各位便都是两姓家奴!何况天子当年得国不正,正统在我!” 万忠一介武将,耍嘴皮子的事自然斗不过季恒,当即气急败坏,说道:“不跟你废话,将士们,给我打!” 季恒在城楼上说道:“放箭!” 弓箭手齐齐向前,箭矢铺天盖地地飞了过去。 —— 黄江、吕青失手,姜洵死里逃生后趁乱攻入了洛阳,眼下洛阳已全面失守。 与此同时,整个关东都在大肆谣传,声称陛下已经驾崩,班家却秘不发丧,图谋不轨,势态已是岌岌可危。 此消息一传入长安,长安便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宣誓殿内,董年情绪激动道:“我早就说过季恒此子断留不得!谁曾料想,他竟敢下如此一步险棋,直接打入了洛阳,洛阳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给丢了!这下好了,只要楚国、赵国再向他们倒戈,梁国便彻底被叛军包围,整个关东半壁江山就这么改旗易帜!高啊,实在是高,老夫算是开了眼了!” 萧君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另一大臣小心问班越道:“梁王,北军已向齐国进军,也不知眼下有什么消息没有?” 梁王没应声,只摇了一下头。 又一亲信也满面愁容道:“洛阳失守,那前线的粮草……” 宋安坐在席子上,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只感到胸口都要气炸了,却也是一忍再忍。洛阳大火一案,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只是眼下没有足够的证据。 直到听到这一句,他才腾地站了起来,问道:“你说洛阳什么粮草?一场大火把敖仓烧得粒米不剩,你说洛阳什么粮草?” 那官员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再言。 宋安追问道:“怎么又不敢回答了?”说着,扭头看向了班越,“梁王,洛阳敖仓那把大火,该不会真是你放的吧?” 班越听了这话登时恼羞成怒,面色青紫,说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有何理由要烧毁粮仓!” 宋安环顾了一眼四周大臣,说道:“也不知诸位是真不知道,装不知道!关东那边已经传疯了,说洛阳那把大火就是尚阳尚公子放的!” 第162章 “他勾结敖仓官吏,将粮食调了出来,藏在附近,而后一把火烧了敖仓!为的是让朝廷打仗缺粮,他好把这些粮食高价再卖给朝廷!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原本也半信半疑,可洛阳丢了,你们担心前线粮草又是为何?敖仓粮食若果真烧得一粒不剩,洛阳丢了,与前线粮草又有何干?除非尚阳果真把粮食藏在了洛阳!” “啊,这……”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皆大惊失色,震惊不已;班越、董年及一众班党则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也是那瞬间的沉默,让宋安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跺脚指向了梁王说道:“梁王你——你糊涂啊!!!” 他猜想此事并非梁王主导,而是尚阳先斩后奏,梁王得知后无奈之下选择了包庇。毕竟尚家、班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眼下这节骨眼上,尚家若闹出如此惊天丑闻,班家也无法独善其身。 且尚阳此次大发国难财,恐怕也输送了不少利益给他这头顶天的姨父,起码也有一半。 眼下陛下病重,正值皇权交替之际,梁王要维.稳局面扶皇太子登基,需要大量兵力、财力他理解。 梁王并非如此荒谬之人,他也知道。 只是有一次两次便会有三次四次,眼下皇太子尚未即位,班家便敢把事情做到这份上!等来日皇太子彻底掌权,班家、尚家岂不更肆无忌惮? 梁王指着宋安道:“宋大人!我念你是个敢言之臣,可你也不要信口雌黄!” 宋安愤怒至极,也指了回去,说道:“我是不是信口雌黄,梁王自己心里清楚!尚阳靠给朝廷供给药材,一共又揽了多少财,梁王心里也有数!” 宣誓殿内吵吵嚷嚷,大家纷纷各执一词。 大敌当前,朝廷却犹如一盘散沙,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萧安越听越烦,干脆起身甩袖而去,而一出未央宫便撞见安阳长公主的座驾就停在司马门前。 只见姜熹俯身从驷马高车上走了出来,叫了声:“舅舅。” —— 刚经历一场大战的临淄城已是断壁残垣,城中被火矢点燃的民房、旌旗还在烧着,余烬在细雨中明灭不定。城楼下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像一大片被海啸冲到了岸边的死鱼。 北军的冲击力比季恒以为的要强,料想齐国的抵抗也比朝廷以为的要顽固。 自昭国开国以来,便从未打过如此惨烈的内战。 眼下北军已暂时退去,只是天气炎热,又下着小雨,尸体腐烂很快,整座临淄城都被半腐未腐的气味笼罩。 护城河也被尸体淤堵,城中废水排不出去,好在这雨下得不大,否则临淄又要成了鱼缸。 梁中尉亲自到各处探查了情况,这才回到了官廨。 这官廨位于天驰大街中央,临时被征用为了战时指挥部,季恒这两日也常驻此处。 只见梁中尉放下剑,说道:“公子,城楼下的尸体不清理不行了,至少护城河要疏通。我们据城坚守,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几日天气实在不妙,万一又爆发瘟疫那可就全完了。” 只是要清理尸体,他们便要开城门出城。 而一旦出城,便有敌军趁机打过来的风险。 季恒第一次经历战争,这两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崩到了极限,但是他不能输。 洛阳方面迟迟没有消息,这让他更加脆弱。 昨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迷迷糊糊间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他们万一若是就这么输了,岂非连彼此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紧跟着便被吓醒,就这么睁眼到了天明。 “我也正有此意。”季恒起了身,说道,“无论如何,尸体该清理还是要清理。不用怕敌军打来,来了咱们就兵来将挡。” 梁中尉抱拳道:“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随时警戒,敌军来了咱们机灵点再躲回城里就是了。”说着,转身要去。 季恒道:“我随你一起。”说着,也跟上了。 城门随“吱—嘎——”的悠扬声响拉开,率先出城的是斥候队,到四周探查敌情。确认四周没有异动,士兵与民夫这才推着事先备好的石灰、火油有序出城。 将领在门洞前维持秩序,说道:“快!动作快点!注意留意城楼上的动静,听到梆子声立即回城!” “动作快点!” “注意留意梆子声!” 大家脚步匆匆,纷纷推着推车出了城,四下散开,将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到一处,等堆到一定高度便浇油点火,而后在四周洒上石灰;又一队士兵则在城楼下疏通护城河,各项事务都在有序展开。 而正在这时,只见远处两名斥候拼了命地奔袭而来,一边奔袭一边放出了鸣镝,几支鸣镝“吱——”地升上了高空。 梁中尉道:“不好了,敌军突袭!立即回城!” “邦—邦—邦—邦—” 城楼上战鼓擂动,上百名士兵敲着梆子鱼贯而出,跑出了城池,提醒散落在各处的士兵、民夫立即回城! 只是不等全部收拢,敌军便已经咬了上来。 城门拥堵,齐军一时难以回城,敌军很快便对末尾处的兵士展开了屠戮! 大家出城是为打扫战场,并未全副武装,眼下在敌军手中便犹如待宰的羔羊,城池下一片哀鸿遍野! 季恒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立刻道:“梁将军。” “喏。” 季恒道:“我看敌军人数并不算多,恐怕只是来添乱的。经上回一战,北军也已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很难再组织起大规模进攻。”说着,看向了梁广源,“能否派出一支骑兵,打退敌军,掩护大家进城?!” “好!”梁广源说着,立即派出了一支骑兵,而后对季恒道,“公子说得没错!他们就是来添乱的,估计都不敢追到城楼下,怕咱们拿箭势压制!” 只是话音一落,却见远处官道上又一支骑兵部队奔袭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队伍之长,几乎见首不见尾,少说也有上万人。 见了这一幕,季恒如坠深渊。 这不是万忠的部队,而大概率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廷援军竟会这么快地赶来,这是朝廷要继续对他们实行强武力压制的信号。 梁广源看了更是两眼一抹黑! 经上回那一战,他们与万忠都已是兵疲马乏。可敌军援军一到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眼下劲头正足,齐军未必能经受住如此频繁的车轮战! 但战局,有时考验的便是双方将领的意志。 梁广源当即便提了一口气,说道:“骑兵速战速决,打退敌军后立即回城!!!朝廷的援军到了,今日又是一场恶战!!!但咱们有城池堡垒,有充足的兵器和粮食!只要据城坚守,等大王攻下洛阳,回援临淄,这一仗便算大功告成!公子说了,此战我们是吉星高照!都给我冲!” 骑兵当即士气大振,齐声道:“冲!” “冲!” “冲!!!” 城楼西侧的一扇城门“轧——”的一声敞开,骑兵迅速冲了出去。 其他门洞也皆已大开,只是城楼外的人员一窝蜂地涌进来,早已是拥堵不堪,城楼下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天公也不作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将天空劈得四分五裂,豆大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地砸下来,冲刷出血水滚滚流淌。 左雨潇站在墙垛前,这雨大得他睁不开眼。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遥遥盯着那支“朝廷援军”看了许久,而后对身侧季恒道:“公子,你再好好看看,这来的是不是……” 季恒眉头紧蹙,望了过去,问道:“是什么……?” 此时,那支援军已经逼近。 大雨让视野变得十分有限,季恒一时不敢确定,只是在看到那道熟悉身影的瞬间,喉咙里还是涌出了哭腔。 他两手紧紧把着墙垛,身子向前探去,目不转睛地盯着。 直到那支援军在统帅带领下,径直冲向了北军,与刚出城的齐军形成了前后包抄之势! 季恒这才敢认,大声叫道:“阿洵!!!” 他攥紧了墙垛,粗糙的墙面将他掌心磨得通红,热泪滚滚落下,划过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脸颊。 城楼上的齐军皆欢呼雀跃,说道:“是大王!” “是大王来了!” “大王回援了!” 姜洵在大雨中挥舞长戟,雨水混杂着血水飞溅向上空。 他在激战的空隙里抽空向城楼望去一眼,在一众群情鼎沸的士兵中,看到了那道清丽的白衣身影,顿感安心,对身后将士们道:“快!速战速决!” 第163章 “喏!” 季恒又观战了一会儿,眼看敌军快要全军覆没,姜洵将战场交给了副将,向城楼奔袭而来,这才转身“噔噔噔”跑下了城楼。 左雨潇不是很想跟下去旁观公子跟大王恩爱……但没办法,还是举着伞追了上去,说道:“公子慢点!别淋到了!” 而季恒根本没听见,只顾向门洞跑去。 城门“轧——”的一声大开,黑暗甬道里照进了一束光,而姜洵就淋着雨,停在护城河外。 吊桥缓缓落下,两人隔着河流相望。 季恒望着姜洵的眼睛,又焦急又百感交集,眼泪再次涌了出来,等吊桥一放好便向姜洵跑了过去,衣袂在身后翻飞。 两人在吊桥中央紧紧相拥,身后是纷飞的战火,城楼上是欢呼的齐军,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这世界只剩彼此的呼吸与灼热。 直到那疯狂退去,姜洵捧起了季恒的脸,看到季恒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在战场上也避免不了花了脸,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额头磕着季恒额头,在季恒嘴唇上落下一吻,说道:“进去,别淋着。”说着,抱着季恒一步步向前。 季恒则一步步后退,只是姜洵抱着他的姿势让他很难站稳,上身后仰,使不上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姜洵捞着他的手臂上。 “阿洵……” 阿洵不说话,只抱着他往前。 直到退入城门甬道,姜洵将他抵在墙壁上,俯身吻了他。 甬道内光线昏暗,季恒在大雨下早已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透,眼睛也睁不开,细小的雨珠顺着碎发一颗颗滴下,滴入两人唇瓣之间。 干柴烈火之下,姜洵吻得很重很急。 狭窄幽暗的空间内,两颗心脏“咚—咚—”乱跳。 季恒一时有些窒息,感到胸口慌乱,两腿发软,而姜洵用力地撑着他。过了片刻,干脆将他抱起,抵在了甬道上接着吻。 他说道:“阿洵……” “嗯。”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姜洵停下吻,说道:“这辈子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你发誓。” “我发誓。” 姜洵一来援,战场局势也迅速发生了逆转。 齐军势如破竹,打退了尚未从上一场攻城战中缓过劲来的北军,生擒了万忠;吴王软硬兼施,控制住了楚国;季恒又派出使节,以“人质”姜沅为要挟,又以眼下一片大好的形势为利诱,劝住了赵王,让赵王在此次内斗中选择“袖手旁观”,不要多管闲事,而梁国就这样被“叛军”包围。 姜洵打入了梁国时,梁国主力几乎都已弃城而逃,齐军迅速占领了梁国。 至此,整个关东已是城头改换大王旗。 紧跟着,季恒又秘密给安阳公主去了一封信。 萧君侯是长公主的舅舅,颍川侯是长公主的夫婿,公主手中虽无实权,但她姓姜。在皇帝病重,班党把持朝政,阴谋论传得漫天遍地的当下,长公主天然具有号召力。只要她有所动作,便能凝聚起反对班党的势力。 —— 长安近来天气炎热,姜熹一袭纱裙坐在太后身侧,喝了口凉茶,说道:“我昨日收到了季恒来信。” “哦?”萧子媞问道,“他在信中说什么,我孙儿他们还好吗?” 今年自开年以来昭国便是天下大乱,先是与匈奴恶战数月,紧跟着陛下又病重,眼下又是诸侯王叛乱,简直一副亡国之相! 萧子媞是个久居宫中的妇道人家,不问朝政,可她这一生也算历尽了大风大浪,知道天塌不下来。 诸侯王之乱会如何收场,她不想关心,她只关心她那三个孙儿的安危。 姜熹道:“阿洵、阿恒他们眼下都在洛阳,整个关东的盘子他们算是稳住了。不得不说,眼下他们这势头实在很猛,一路高歌猛进,兵力、粮草、士气都充足。反观朝廷,本就国库空虚,洛阳那么大一个敖仓又给丢了……梁王近来恐怕也睡不着觉,朝中已是人人自危。” 萧子媞道:“那季恒给你写信做什么?” 姜熹道:“阿恒希望我能帮他,结合反班党的势力,与他们里应外合,放他们进入。事成之后他们也只杀班党,会留浩儿一命,甚至可以留皇后一命。” “这才对嘛,”萧子媞扇了扇羽扇,说道,“都是一家人,何必天天喊打喊杀?齐国胜了,能容得下浩儿,可班党胜了,却绝容不下阿洵。只有阿洵即位,这天下才不会乱,才不会乌烟瘴气、豺狼当道!当年他祖父原本也是要把位置传给他父亲的,他如今也算拨乱反正。” 姜熹应道:“是啊。” 阿洵、浩儿都是她亲侄儿,季恒说会放过浩儿,便也打消了她帮姜洵的最后一点顾虑与纠结。 萧子媞又道:“你舅舅那边怎么说?” “舅舅么,一向是要明哲保身的,不想过早插入纷争。”姜熹轻叹一口气,说道,“但我上回也找他聊了聊,萧家与班家不和也不是一日两日,对于朝中近来的局面,舅舅也是一肚子火气。舅舅的意思是——齐国若是能稳居上风,那么他也愿意顺势而为,去推一把。” 而是在三日后,一场“揭帖”事件又把长安闹了个满城风雨! 也不知是何人所为,一夜之间,揭露班、尚两家累累罪行的“揭帖”便贴满了长安城大街小巷。 官署一经得知,便立即派人搜查、销毁,只是已有不少揭帖被官员、百姓摘了去。大家互相“借阅”,口口相传,小道消息传得飞快,短短一日便传了个沸沸扬扬、路人皆知。 隔日早朝,朝堂上便又闹了个鸡飞狗跳。 朝中一众直臣在宋安带领下纷纷向梁王讨要说法,双方势力在宣室殿吵到险些要动手。 内忧外患之下,班党势力从逐渐式微到人人喊打,天平彻底向一方倾斜。 —— 洛阳城。 季恒合上了竹简,递给姜洵,说道:“长公主愿意帮我们。颍川侯有自己的部队,萧君侯在军中也尚有根基,他们会联手在北军发动兵变。另外,镇守函谷关的将领便是萧君侯的旧部,班党眼下失道寡助,他愿意放我们进入关中。” “加上昨日尚同会发来的信报,陛下那国师居极已经找到了一群八字合适的孩子,要用活人祭祀,给陛下续命。我们得抓紧,一定要拦住他们。” 姜洵道:“好。” 于是齐军修整了两日,便又趁热打铁攻入了关中,函谷关守将如约为他们打开了入关的大门。 攻入长安那一日,天空又下起了暴雨。 齐军兵分两路,一路入城大肆抓捕班党,一路则随姜洵赶往了祭坛,阻拦那场荒谬的法事。 齐军赶到时,几百个孩童已被架到了木架上,空旷的祭坛前满是无助的哭泣声。 时辰已到,宦官点火,孩童们的哭声更加凄厉绝望。好在雨势太大,浇了火油也难以点燃。 而姜洵及时赶到,说道:“住手!!!” 北军近来已是七零八落,镇守在祭坛附近的兵力并不多,一番厮杀过后,齐军便纷纷赶去解救孩子。 姜洵则拎着剑,一步步走上了祭坛。 数月来的病痛已将姜炎折磨得不人不鬼,他无力地倚着凭几歪坐着,看着走上前来的姜洵笑了。 姜洵面无表情,“咚—”地将一个血淋淋用白布包着的东西扔到了姜炎面前,邪烈的首级滚了出来。 他道:“你与我父亲的事,我体谅你们各有难处。你的仇我替你报了,现在,我要来寻我的仇。” 锐利的剑刺入心脏,姜炎没有反抗,很快便断了气。 剑“沧啷”一声扔在了地上,枝头鸟儿“扑簌簌”飞向了高空。 ----------------------- 作者有话说:剧情线结束,剩下的番外见,计划下周四开始更新番外~感谢宝宝们一路看到这里[爆哭][爆哭][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