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到一个前夫哥》 第1章 [古装迷情] 《捡到一个前夫哥》作者:文自椿【完结】 简介: 贺楼茵差了一个人一场情,还不了这场情便无法突破生死境。 某日算命的说他会在惊蛰过后出现在山下。 她飞快下了山。 没想到情缘没遇到,反而先遇见了一个战损版的貌美青年。 于是贺楼茵将他捡了回去,“你长得很好看,考虑对我以身相许吗?” 像逗弄小猫小狗一样。 青年在她的逼迫下同意了。 贺楼茵对她这个新捡的仆人很满意。 任凭她玩弄,还不会反抗。 除了嘴有些硬外,几乎没有缺点。 她有些喜欢他了,可直到很久后,她才后知后觉的发觉,这场情恐怕难还清了。 原来真的会有人在一场又一场轮回中,不断回溯时间线,只为求一个重逢的机会。 哪怕,她不再记得他了。 注:男c bg文 并非纯感情流 “贺楼”为复姓 内容标签:江湖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东方玄幻 狗血 主角:贺楼茵 闻清衍 一句话简介:他说要报复我却冷脸洗衣做饭 立意:在不断前进的时间中,找回最初始的自己。 第1章 贺楼茵在等一个命中注定的情缘出现。 惊蛰日,春雷响过万物生。昨夜下了一场雨,山林间水汽浓郁,草木抽芽,槐树一夜间开出了不少花。 一个年轻姑娘抱着膝盖坐在槐树下,肩头落满了槐花,姑娘有一张极为好看的狐狸眼,笑起来时像初升的弦月,但此刻那双狐狸眼却是微微向下弯去。 贺楼茵苦着一张脸,拿了根树枝在潮湿的泥土上画圈圈。 她差了别人一场情,为了突破生死境,她需要还别人一场情。 爱算命的苏长老说她所要还情之人,近日便会出现在蜀黎山,当手腕上的殊离花印记亮起时,便说明找对了人。 可“近日”究竟是几日?苏长老含含糊糊不肯说清楚,只让她在此耐心等候。 贺楼茵自认为不是个有耐心之人,但为了早日还了这场情,突破生死境,也只能咬着牙坚持了。 反正都等三天了,再等两天也无妨。 蹲得久了膝盖有些发软,她索性仰躺在茵茵绿草地上,哀哀叹了口气,眯着眼睛开始数槐树叶子,顺便思考下个月师兄的结契大典该给他送些什么做贺礼。 自从多年前圣魔一战,正道把那只老不死的天魔关进五方山底下后,南道真与北修真也不斗了,修行界迎来了漫长的和平。 只不过嘛,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修道者的温饱解决了,紧接着便是要解决情感问题了,尤其在闻心斋出了个江湖十大神仙眷侣排名后,大家每日相逢时的问候便从“你吃饭了吗”变成了“你找到道侣了吗”? 起初,贺楼茵对此不屑一顾,但孤独女人永葆青春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觉得腻味。 眼见同门们都找到了命中注定的情缘,过上了每日饭后手牵着手漫步南山的日子,她却是混得惨淡。 常言道,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可她却是两不沾,不止情缘没找到,就连跟三师姐打的赌也输了。 天杀的,谁能想到她那个修无情剑的大师兄会临门一脚转修多情剑呢? 贺楼茵不禁感叹,还是爱情的力量足够强大,大师兄废道重修后,境界居然不降反升。 而大师兄的成功,无疑又给她增加了在此继续等待的理由。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殊离花印记,依旧黯淡无光。 更烦闷了。 抓了抓脑袋,抖了抖鼓囊囊的钱袋,里面哗啦啦掉出几颗东珠来,贺楼茵拿了根树枝扒拉着玩,玩腻了便掷到溪水里听个响。 没办法,她太有钱了。 十六岁那年下山游历,一不小心就撕了张价值百万两黄金的血榜悬赏令,又一不小心的真给她完成了任务,还被评上了血榜第一……唯一庆幸的是她当初没用自己的真名去揭令,不然这会估计要被人家子孙后代们满修行界追杀了。 东珠掷完了她又开始觉得无聊,眼见着天色渐晚,贺楼茵决定先睡上一觉,她跃上槐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树干上,打了个哈欠闭眼准备进入梦乡,可有个疑问却盘桓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还情,还情。 可她为什么会差别人一场情呢? 难道自己把别人始乱终弃了? 贺楼茵不记得自己这短暂的二十多年岁月里,有与谁发展过露水情缘,只好揉了揉脸颊安慰自己,也许是上辈子欠下的情债吧。 她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天气正好,阳光温暖。 春天的蜀黎山树木郁郁葱葱,漫山遍野的野花争先恐后绽放,贺楼茵闻着风中的花香,惬意地眯了眯眼。 如果此刻有个貌美郎君在怀就更好了。 咕噜噜叫了声的肚子打破了她的美好幻想,昨天忘记吃晚饭了,一睡醒后迟来的饥饿便一股脑涌上脑中,贺楼茵翻了一阵没从身上翻出吃的来,只好无奈揉了两把肚子,准备去山里摘着野果吃,可还没等她从树上跳下去,下面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 “把东西交出来,可留你全尸。” 她循着声音望过去,为首的黑衣人凶神恶煞,身后跟着的同伴们各个手提长剑,怒眉扬杀,看着也不是很好说话。 而另一位被围攻的青袍道者,衣袂翩翩,从背影看还挺有一副仙风道骨的感觉。 她借由浓密的树叶隐匿身形,暗中打量着被黑衣人们围攻的青袍道者,依身形推测,应当是名男子,虽看不到正脸,但侧脸还挺好看的。 以及,这是她在此等了四天后,出现的第一个人。 会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位情缘吗? 贺楼茵自动忽略了那些满脸疤痕的杀手先生们,专心致志盯着青袍道者看,看一眼青袍道者,又看一眼手腕,可上面殊离花印记依旧黯淡。 贺楼茵困惑地眨了眨眼,难道不是这个人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决定悄无声息地离开,可就在这时,被围攻的那名青袍道者突然转过身来,隔着浓密的树叶与她对望了一眼。 只那一眼,她忽然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声。 长得还怪好看的。 她决定先不走了。 树下两拨人依旧对峙着,贺楼茵淡淡扫了眼,决定等到貌美青年陷入生死垂危之际时,她再出手完成一场漂漂亮亮的美救英雄。 那名被围攻的青袍道者应该是个术士,虽然战力不是很强,但胜在道法造诣极高,在躲避攻击的同时还能精确操纵真元布下杀阵,几个杀阵布下,黑衣杀手们的数量骤减了一半。 领头的黑衣人没想到青袍道者在受了重伤后依旧能顽强抵抗,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泊中,他再也忍不了了,嘴角勾起反派的弧度,口中发出嘲哳的声音:“以吾之血,引吾祖魂附我身。” 咒语念完,黑衣人漆黑的瞳孔瞬间变得污浊,身上散发出源源不断的黑气。 是鬼咒术。 贺楼茵神色瞬间凝重了起来,也不知道这鬼道士请的他哪一辈的祖宗,周身真元瞬间暴涨,青袍道者被逼得接连后退,眼见着就快要退到断崖边,她抓准时机从树上一跃而下。 “下午好啊,各位杀手先生们。” 贺楼茵笑眯眯地朝他们打招呼,却没一人搭理她。 她疑惑:“嗨?看不见我吗?” 黑衣人这才反应过来,他沉浸在同伴死亡的愤怒中,竟没察觉到这片林子里居然还藏了一个人。 不过没关系,一起杀了就行。 贺楼茵轻飘飘抽剑挡住黑衣人攻击的同时还不忘朝青袍道者投去一瞥,短暂目光交接后,贺楼茵的目光由好奇变为惊叹。 方才隔得远看不真切,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这青袍道者有着一张堪称惊为天人的脸。 神仪明秀,朗眉疏目,不似人间客。 贺楼茵立刻就将还情一事抛之脑后了,她决定先跟这个貌美青年发展一段关系。 但在这之前,她得先救下他。 黑衣人不敌贺楼茵,接连败退,怒声质问道:“南道真为何要干涉我们与北修真之间的恩怨?” 贺楼茵眨眼:“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双手合十,无辜说,“我素来喜欢行侠仗义。” 说着,也不再理会黑衣人的喋喋不休,直接凝出一道剑意将众人打飞。 黑衣人知晓今日难以取走青袍道者性命,并且再继续与贺楼茵打斗下去,恐怕自己也落不得好,遂朝着为数不多的同伴大喊一声:“走!” 远遁而逃时还不忘朝贺楼茵扔下威胁之言:“血榜悬赏十万两黄金买他的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护得住今天,可未必护得住明天。” 十万两黄金?这么贵? 第2章 贺楼茵心中小小的惊讶了下,看来这貌美青年惹了个大麻烦呢,她得好好利用一番这救命之恩,让他心甘情愿与她发展一段露水情缘。 可就当她回过身,准备朝貌美青年扬起灿烂一笑时,居然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人呢? 刚刚不是还在这里的吗? 贺楼茵瞪大了眼,四下搜寻,终于在断崖边找到一截青色布料,看样子,是趁着她与黑衣人打斗时偷偷逃了。 简直小人! 贺楼茵气笑了。 …… 蜀黎山今天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请自来的貌美女修将蜀黎山上下翻了个遍,不知道在找些什么,惊得鸟兽溃散,山神坐不住了,急忙从沉睡中醒过来。 “做什么,做什么?!”白鹿看着满地狼藉,连声哀叹,“我的小祖宗,你到底在找些什么?” 它认得眼前这女修,是南山剑宗年轻一代最具天赋的弟子,二十出头的年纪便悟出了剑心,摸到了生死境的门槛,可谓是道门后起之秀。 贺楼茵看了眼白鹿,懒洋洋道:“我在找一个负心人。”她停下搜寻的动作,问白鹿,“你有见过他吗?” 白鹿问:“他长什么样?” 贺楼茵想了下,边比划边说道:“长得极为好看。” 白鹿:这算什么鬼形容? 白鹿气得吹胡子瞪眼,若非她说得一脸认真,不似作假,他当下便要将此人撵下山去。 贺楼茵又戳了戳白鹿的鹿角,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后,脸上浮现灿烂笑容,“白鹿大人既然为此地山神,想来找一个人应该不是件困难事吧?” 白鹿觉得她不怀好意,果不其然,就听见贺楼茵继续说:“白鹿大人显现下神通,总比我一剑荡平蜀黎山好吧。” 白鹿:…… 真是怕了这祖宗了。 …… 贺楼茵跟着白鹿灵识的指引,来到了望月崖下,发现山涧繁茂的草木中,果然躺着一个浑身浴血的貌美青年。 她拨草上前,喊了几声后见这人没反应,便抬脚踹了踹,结果依旧一动不动。 死了? 这么脆弱吗? 她干脆弯下腰,伸手掐住青年的下颚迫使他仰起脸来,探了探呼吸。 还好还好,人活着,脸也没伤到。 贺楼茵凑近仔细打量着青年的五官,肤质白皙,剑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贺楼茵拇指摁了摁,挺软的。 趁着青年还没清醒,她的目光便毫不掩饰的往他身上其他地方瞟去。 身姿颀长,贺楼茵估算了下,大概要比她高出一个头。她将青年染血的外袍扯开,食指与拇指开,在他腰上比划了一番——宽肩窄腰,又在他腰腹上摁了摁,摸到坚实的触感。 啧,身材还怪好的。 她的手正欲继续向下,忽然被人用力死死扼住。 青年睁开眼,泠冽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贺楼茵听见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经常修文 第2章 “看你死没死。” 见青年面色不妙,贺楼茵挑了下眉,补充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嘛。” 青年的脸色更不妙了。 他拍开她的手,撑着胳膊想从地上起身,却因伤重而再次摔落在地,后背抵上粗粝的树枝,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贺楼茵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的挣扎,过了会说:“你衣服破了。”她用带鞘的剑戳了戳青年破烂衣服中露出的白皙腰腹,“还在流血呢。” 她本想再问问要不要替他包扎下,正好她还剩了些伤药,谁知青年竟一把拍开她的剑,跟防贼一般拢紧了衣服。 贺楼茵:……? “你戳得我很痛。”青年开口解释,从怀中拿出一瓶止血伤药,闭着眼睛就往伤口上倒,许是上药的手法太过粗暴,血虽然止住了,但青年好看的眉却紧紧蹙成一团。 贺楼茵看得眼皮忍不住跳,她蹲在青年面前,双手托着腮,试探问:“你为什么会被人追杀啊?”顺便往前挪了几步,凑近欣赏着眼前浑身浴血也难掩玉质金相的青年。 青年被她这毫无遮掩的目光看得很不适,就好像自己一件衣服没穿一样。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没什么好气的说:“与你无关。” 一副拒人千里外的模样。 贺楼茵抿抿嘴,心想这人说话可真讨厌啊,她刚才可是救了他一命呢。 她捡起地上树枝,不客气地往青年伤口上戳,同时眨着眼无辜说:“怎么会与我无关呢?我因为救你,已经被那群黑衣人记恨上了,他们甚至放言要杀了我呢。” 青年一把拍开树枝,偏过头去,冷哼一声:“那也是你自找的。” 贺楼茵扯了下嘴角,呵呵出声。 简直白眼狼。 她扒拉着地上碎石报复般往青年身上砸。 当然,避开了那张她很中意的脸。 青年面对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都能面不改色,自然也不在意小石子砸在身上这点痛痒感了。 但对面那人一直往他身上扔东西,不一会他身上就堆满了各种石子、枯叶,看起来大有一副将他埋在这里的架势,他忍不住回头,拧眉问:“你有完没完?” 贺楼茵怒瞪他:“你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就是这副态度吗?” 青年冷哼:“我又没求你救我。” 贺楼茵咬牙笑笑,她再也忍不了了,就这人算长得再好看也不行! 她抽出长剑,横在青年脖颈,皮笑肉不笑说:“那你就去死好了。” 青年一点都没被她威胁到,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那你就杀了我好了。” 以为她不敢? 贺楼茵轻笑一声,雪色长剑往前抵了几分,锋利的剑刃划破青年白皙的肌肤,几滴血珠顺着伤口渗出。 青年干脆闭上了眼睛。 山崖下很安静,除了偶尔风吹过时的树叶响声,贺楼茵只能听见二人清晰可辨的呼吸声。 “你的心脏跳得很快,”她凑上前,一指按在他胸膛,意味不明说,“你是在害怕吗?” 说话时口中温热的吐息洒在青年脸上,贺楼茵看见他鸦羽般的长睫轻颤了几下。 青年睁开眼:“把剑拿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能做到的便答应你。” 突然间林风皱起,吹得树叶呼啦啦作响,贺楼茵只模模糊糊听见“剑拿开”“答应你”这几个词,她疑惑地眨了眨眼,心想她还没说什么事呢,他答应个什么劲? 贺楼茵将剑拿开,贺楼茵微笑,贺楼茵启唇:“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看你长得很不错,不如就对我以身相许吧?” 青年回头,青年睁圆了眼。 青年眼一闭,晕了过去。 贺楼茵猜测是被气的。 …… 闻清衍再睁眼时,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面前还燃着一堆篝火,随风摇曳的火光倒映在火堆旁的陌生女子身上,平白为她藕色的衣裙添上几处蝴蝶般的纹路。 她低垂着头,一头乌黑的长发被随意扎成灯笼辫子垂在脑后,发髻上斜斜插着一只玉钗,发尾则系着一根红绸带,随着风一飘一荡。 火光昏暗,他看不清她的面容,咳了两下,开口询问道:“你是谁,这是哪里?” 太久未饮水,喉中干涩,发出的声音沙哑如枯木,他觉得有些难听,下意识又抿住了唇。 对面人似乎没听见他说话,一直盯着篝火露出一副凝重模样。 见得不到回应,闻清衍看了眼几步外的涓涓溪流,决定自己去找点水喝, 只是他刚要起身,竟发觉自己使不上劲来,骤然的失重是跌坐在地,他难以置信说:“你捆我做什么?” 声音使盯着篝火发呆的女子转过头来,闻清衍此刻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那一瞬间,他心神震颤。 似乎是不敢相信,他试探着喊出那个梦中百转千回不得相见的人:“阿宁?” “什么?”贺楼茵没听清,她拨动火苗,只回答了她听清了的那个问题:“当然是怕你跑了呀。” 什么跑了? 她到底在说什么? 闻清衍有一瞬间竟觉得自己仍在梦中,他使劲掐了把掌心,疼痛的存在告知他这是真实的世界。 时隔十年,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个对他始乱终弃的女子。 可先前那群杀手,为什么说她是南道真的剑客? 他的阿宁不是说她只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江湖剑客吗? 他一时弄不清现状,但想到她之前的不告而别,睡了他就跑,他瞪着眼恶狠狠说:“你们南山剑宗的人都是如此下作?就这么想得到我的身体?” 贺楼茵茫然,贺楼茵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她只是很欣赏那张脸,绝对没有这般龌龊的想法。 第3章 毕竟他们今日只是初次见面啊。 但面前的青年一副视死如归模样,贺楼茵觉得他这句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她想了下,猜测他说的应该是血榜悬赏十万两黄金买他人头的事。 十万两黄金哎。 都够她给南山剑宗每个成婚的同门都出上一份份子钱了。 贺楼茵不敢说自己不想要。 她抿了抿唇,犹犹豫豫说:“有那么一点吧?” 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贺楼茵看见树下双手双脚被捆的青年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连呼吸都变得粗重。 一副快被气死了的模样。 贺楼茵担心他真的会被气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一命呜呼。她张了张唇,哎了几声后,安慰说:“你放心吧,我这人还是很有原则的,既然救了你,自然不会拿你去换黄金。” 闻清衍一愣,随后脸上立刻窜起薄红,低垂的眼死死盯着地面。 她居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她莫名其妙说什么以身相许的话?引人误会! 闻清衍沉浸在羞耻中,死死咬着唇不吭声了。夜色昏暗,贺楼茵并未注意到他的不自然,她拨动几下火上烤的鱼,随口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等了会儿,没听见貌美青年自报家门,倒是见他倒抽了一口气,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瞳孔震颤着说:“你装不认识我?” 语气中颇有几分质问的意味。 十年,他们重逢的这一天,她居然说不认识他? 贺楼茵不解:“你是什么很有名的人吗?我需要认识你?” 青年安静了几个呼吸,竟开始猛烈挣扎,瞪着赤红的眼冲她喊:“你凭什么装不认识我!” “我是真不认识你。” 贺楼茵有些无奈,不理解他情绪为何变得如此激动,但庆幸自己很有自知之明的提前将人捆了起来。 她再次解释:“这里是南道真,我不认识北修真的人是很正常的。”又嘘了声,“你小声点,别吵醒了那边睡觉的妖兽。” 闻清衍呵呵冷笑:“你继续装。” 贺楼茵:“……” 这人脑子是不是不好使。 她到底捡了个什么回来? 能不能把他再扔回去? 但他长得实在好看。 舍不得……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先自报了家门:“我叫贺楼茵。” 闻清衍听后眼瞳满是愕然,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陌生的名字,一时拿不准她又在跟他玩什么把戏。 为什么她要装不认识他? 算了,这个问题之后在说。 他试探问:“你能将我松开吗?” 贺楼茵摇头。 面前的貌美青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她,她有些害怕。 倒不如害怕他要对她做些什么,主要是怕他挣扎的动作太大,吵醒了溪对岸睡觉的妖兽。这里是蜀黎山,她答应了白鹿不在它的地盘打架的。 察觉束缚的绳索收紧,闻清衍深呼吸几口气,因双手被捆在背后,他只能用力蹬着腿将地上散落的树枝泄愤般踢到贺楼茵身前的火堆中,溅起的尘土弄脏了贺楼茵刚烤好的鱼,她很不高兴的瞪他。 欲要发作时,面前青年忽然说道:“你这样对待我,我不可能再喜欢你了。” 贺楼茵:“?” 闻清衍借着火光观察她的表情变化,试图从她脸上揪出些蛛丝马迹,但他看了许久,却只见道她一脸困惑。 他又重复了一遍。 说的什么云里雾里的胡话? 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贺楼茵边往火堆里塞树枝边关心问:“你掉下悬崖时是不是摔坏脑袋了?” “坏掉脑袋的难道不应该是你吗?”青年气愤道。 她到底在装什么?以为换个名字他就认不出来她了吗! 贺楼茵不理他了。 她决定天亮人就将这人甩了。 但…… 他又实在好看。 而且捡他时,她手腕上那朵殊离花印记短暂亮了下,虽然只有一下,但仍被她捕捉到了。奔着宁可弄错,不可错过的原则,她选择将人拖了回来。 算了,大不了回头请医生帮他治治脑子吧。贺楼茵如此安慰自己。 篝火燃得正旺,木柴噼里啪啦迸发出火星,她从火中拿出那条被青年踢过来的树弄脏的烤鱼,递到他面前,“你弄脏的,你自己吃吧。” 闻清衍看着烤得乌黑的鱼竟是愣了愣神,难掩惊愕说:“你想毒死我就直说。” 十年过去了,她的厨艺怎么还是这么差? 贺楼茵生气道:“你这人说话怎么这样!” 她辛辛苦苦烤了半天的鱼,因为第一次下厨,生怕烤不熟还特意多烤了些时间,怎么这人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不识好人心。 她有点不想救他了。 长得再好看都不行! 她将手中烤鱼扔到地上,扭过头重新拿起一条鱼放在火上烤,竟是一点也不想搭理他了。 闻清衍愣了会儿,察觉到她是生气了。 可是。 闻清衍低头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自己,疑惑的想:该生气的不应该是他吗? 而且,她把他的手捆在背后,这让他怎么吃鱼? 闻清衍几度张唇,最后不情不愿的说:“你不把我的手解开,我怎么吃这条鱼?” 她依旧不理他,闻清衍干脆将地上的石子踢到她面前,试图让她与他说上几句话。 贺楼茵皱眉盯着被弄脏的裙摆,回过头准备理论一番,但看见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对她挤出了几分笑意后,气顿时消了一半。虽然说笑得有些勉强,但美人嘛,有些脾气也是应当的。 只不过,她也很有脾气的好吧。 她提起裙摆走到闻清衍面前蹲下,捡起地上乌黑的烤鱼,递到他唇边,微笑着威胁:“吃了我的鱼,那你就得当我的情人。” 微弱的火光中,闻清衍乌黑的瞳仁一点一点扩大,他恶狠狠的瞪着贺楼茵,气得身体颤抖,说不出话来。 搞了半天,她还是想要他的身体! 第3章 “我绝不可能答应你!” 闻清衍怒气冲冲朝贺楼茵喊道,“你死了这条心吧!” 她对他始乱终弃一事他还没找她要个说法,若是就这么轻飘飘答应了,岂不是上赶着把自己送给她玩弄。 不管她现在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在她为她提裙就走的行为向他道歉之前,他绝不,绝不会原谅她! 贺楼茵对他这个回答很失望。 但她是个有道德的人,她不会随随便便强迫别人。 她松开手,烤鱼坠落在地上,顺着斜坡咕噜噜滚进溪水里,水中饿了许久的鱼儿以为人类丢了什么好东西,一股脑拥上前啃食,吃了两口后竟是齐齐肚皮朝上。 还真有毒啊。 贺楼茵茫然眨了眨眼。 闻清衍提醒她:“把我解开。” “那你答应做我的情人。” “你讲点道理吧。” “我哪里不讲道理了,我这不是在跟你商量吗?” “…………” 漫长的沉默后,闻清衍再次问了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要装不认识我?”还换了个名字。 不,也许她本来就叫这个名字。只是先前一直在用假名字哄骗他。 可是他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是真的不认识你。” 贺楼茵觉得这个青年实在太不正常了,见他又要开口说话,她干脆上手去掐他的脖子,试图让他闭上嘴。 身下的青年拼命挣扎,双腿乱蹬着,她干脆将膝盖压了上去,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说:“闭嘴吧,我真的不想再重复了,我是真的不认识你!” 最后她无奈道:“我承认,我就是对你见色起意,行了吧?”又拍了两下他的脸颊,“做我的情人又不会委屈你。” “呵呵。” 闻清衍冷笑,怎么不委屈?他被她无情无义扔下,遍寻不到她的踪迹,独自一人靠着那点念想活到了现在,她此刻竟还要装作不认识他? 他默默运转真元压住左手腕变得灼热的印记,恶狠狠说:“绝无可能!” 贺楼茵:“?” 敬酒不吃吃罚酒呢? 二人又陷入了新的一番争吵,从天黑吵到天亮,对岸那只睡觉的妖兽中途被吵醒过一次,被贺楼茵恶狠狠瞪了一眼后,又将脑袋埋了回去继续装睡了。 打不过,命重要,不能惹。 夜色褪去,天空放白,清晨的日光洒进林间,将香樟树浓密的树叶投映成地上斑驳的光影。 对岸的妖兽一夜没睡好,一睁眼见这二人居然还在吵,又不敢开口劝解,想了下干脆抱着尾巴挪远了,生怕一会战火升级,殃及池鱼。 贺楼茵与闻清衍吵了一夜,回过神来才发觉先前烤的鱼都被篝火烧成了焦炭,一夜没吃东西,她有些饿了,指使闻清衍说:“去给我抓条鱼。” 第4章 闻清衍:…… 他没好气说:“我是你的仆人?” 贺楼茵闭上眼,深呼吸几口气,再睁开眼,扯了扯捆住闻清衍的绳子,笑得恶劣:“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也是不介意的。” 闻清衍咬牙切齿:“解开我,我去给你抓鱼。” 贺楼茵眼珠转了转,心有怀疑:“你不会趁机跑路吧?” 闻清衍冷战一声,手中掐出一道诀,震碎捆住自己的绳子,说出的话依旧让人生厌:“就你这破绳子,连条狗都拴不住,还捆人呢。” 昨天后半夜时,他的真元便恢复得差不多了,只不过他当时弄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看起来,就仿佛是真的从不认识他一般,便暂且没有挣脱。 现在他已经发现,她好像真的不记得他。 但仍会对他见色起意。 可是,为什么她会不记得他呢? 闻清衍张了张唇,想要试探问他记不记得悬枯海边的一个少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万一她又是在玩他呢? 他悲伤的发现,尽管她都对他这样了,他居然还是无法离开她,不可避免的想靠近她。 算了,再搞清楚她为何这样之前,暂且跟在她身边吧。 贺楼茵不知他心中纠结犹豫,只觉得面前青年的面无表情像是在对她进行挑衅。 她心中冷笑,装什么呢! 贺楼茵指尖凝出一道剑意投入溪水中,水花噼炸出数丈高后哗啦啦落下,像下了一场雨,闻清衍措不及防被淋了一身,身上还挂着几尾小鱼。 而她早早就给自己凝出了一道护罩,滴水不沾身。 她嘲讽:“落汤狗。” 她在骂他是狗。 闻清衍:“……” 她果然还是从前一样。 闻清衍懒得争辩,默默调动真元烘干打湿的头发和衣服。 可很快,他烘干到一半的衣服又湿了。 长生殿派出的第二波杀手到了,无数道攻击落在林中,闻清衍抽身不及,又被淋了一身水。 贺楼茵则抱着剑在一旁看热闹,在闻清衍看向她时,有口型无声说:十万两哦。 闻清衍正想提醒她小心行事,见她如此,立刻扭过头去,不再搭理她。 一轮攻击消停后,杀手们没能取下闻清衍的项上人头,领头的杀手后面冒出一个人走上前来,闻清衍依据身形认出是昨天带头围杀他的那个黑衣人。 黑衣人杀手看了眼闻清衍后又看向贺楼茵,指着她对领头老大说:“昨天就是这个女修坏了我们的好事。” 贺楼茵听见有人在点她,抬起头来,对着杀手头领露出灿烂一笑。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出杀意,片刻后,杀手头领带领众杀手后退几步,朝她拱手道:“原来是贺楼大小姐,失敬。” 贺楼茵闻言愣了一瞬,自从她十六岁离开贺楼家后,已经很久没人这么称呼过她了。 闻清衍偏过头去看了她眼,疑惑问:“你姓贺楼?” 贺楼世家,于修行界独占一城的剑道世家,位列五大世家之首。 她心不在焉的点点头,“你不会以为我姓贺吧?” 闻清衍轻声说了句是。 贺楼茵嘲讽:“文盲。” “呵。” 闻清衍冷笑扭头,对杀手说:“南道真的地盘,贺楼家的人在此,你们还打算继续对我动手吗?” 好一副狐假虎威之态! 贺楼茵扯了扯嘴角,瞪了眼闻清衍,对着杀手首领笑道:“你们随意,我不干涉。”说完便从原地消失了,徒留闻清衍一人面对众杀手。 闻清衍的术法虽然很强,但他先前重伤在身,加上长生殿派出的近乎都是些中层高手,很快他便落了下风。 “交出白鹤令,留你全尸。” “做梦!我绝不可能让白鹤令落到不老城手中。” 贺楼茵并没有走远,她隐匿了身形,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垂眸观赏着闻清衍与长生殿杀手的对决,在听见“白鹤令”和“不老城”后,细眉微微蹙起。 不老城她知道,藏在遥远雪域里的魔道城池。但白鹤令又是什么?不老城要白鹤令做什么? 贺楼茵浅浅思考了下,能让魔道顶着被正道再次围剿的风险也要抢的东西,就算对于正道没有好处,但对于魔道肯定没有坏处。 让敌人得意,就是让自己不痛快。 贺楼茵心中有了决断,从树上一跃而下,长剑出鞘,剑气激荡数里,草木尽折,鸟兽四散,杀手们被剑气震出数里,唯剩零星几个还在勉强抵抗。 “白鹤令是什么?”她问。 没有人回答她。 她将长剑横在其中一个杀手面前,再次问:“白鹤令是什么?” 杀手不说话。 她歪头笑了下,长剑划过,杀手的脖颈上出现一道红色血线,紧接着人头咕噜噜滚落,雪色成了血红。 见同伴惨死,杀手头领大喝一声,带领着剩余杀手们蜂拥而上,贺楼茵面不改色,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几道剑光过后,树林里洒了一地人头,溪水被染得如同经霜的枫叶。 最后一人了。 她提着剑上前,微笑问:“不老城要白鹤令做什么?” 杀手头领跪在地上,梗着脖子说:“我们只收钱杀人,从不打探雇主目的。” “是吗?”贺楼茵收起笑意,冷了脸,长剑擦着杀手首领的脖子划过,溪水中又多了一颗人头。 “没意思。” 她用衣袖擦了擦剑,看向一旁的闻清衍,忽而意味不明笑了下,“你看,我又救了你一命呢。” 闻清衍表情没什么变化:“我依旧不会考虑对你以身相许。” 果然她之前就是在骗他! 贺楼茵撇撇嘴,没与他计较,只是问:“白鹤令是什么?不老城为什么要这样东西?” 闻清衍面露古怪:“你不知道吗?最近江湖中纷纷流传的那句话:白鹤令出,天书将现。” 贺楼茵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经常出门。”她将擦干净的剑收起,继续问,“所以,白鹤令跟天书之间有什么关系?” 闻清衍哑然无言,找了块没被血浸湿的土地坐了下来,好心的与她解释了一番最近江湖上发生的一件大事。 今年初春,江湖上突然广泛流传这么一句话:白鹤令出,天书将现。起初,并没有人在意,直到某天,谢家公子的窗边突然出现一枚状若白鹤羽毛的令牌,上面还刻着“天得一以清”,大家才开始重视这件事。但还未得出结果,谢家公子便遭遇了好几番暗杀,心有余悸之下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直接将白鹤令扔了出去,好巧不巧,捡到白鹤令的这个倒霉蛋便是闻清衍。 而这,也正是他被追杀的原因。 “……就是这样了。”闻清衍将手中的白鹤令展示给贺楼茵看,贺楼茵没有接,她看着那枚状若羽毛的白玉,面色有些古怪。 闻清衍以为她是还有不明白,清了下嗓子,准备再与她详细解释一番时,忽然听见林中轻轻一声笑。 贺楼茵摊开手,掌心赫然也是一枚与闻清衍手中一模一样的白鹤令。 “你是说这个吗?”她两指拎起白鹤令,俯下身送到闻清衍面前,好让他看清上面写的那行小字:谷得一以盈。 这是某天她睡醒后,突然出现在她案桌上的古怪东西,本来想丢掉的,但她觉得这小东西还怪好看的,便收起来留着等三师姐回来后请她做成发钗。 但现在看来,发钗显然是做不成了,反而麻烦倒是来了。 贺楼茵看着手上的小麻烦,抬脚踢了踢坐在地上的大麻烦。 大麻烦不知为何看起来呆呆的,贺楼茵猜测他应该是被她方才一剑放倒一众杀手的潇洒姿态惊艳到了,不自觉眉尾上扬,可落在闻清衍眼中,却是另一种感觉:她看起来很兴奋? 贺楼茵当然很兴奋,她觉得自己好像又找到新的威胁方法。 她轻而缓的抽出剑,在距离闻清衍心口半寸处停下:“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要么,交出白鹤令。 “要么,当我的情人。” 作者有话说: ---------------------- 从八月存稿存到今天,存了三章(果然没有压力就是没有动力呢) 依旧v前随榜单更新。 第4章 情人,甚至不是道侣。 听着就像是的个见不得人的身份。 难道她离开的这十年,竟已另寻了新欢? 闻清衍顿时如坠冰窟,全身发寒,他自嘲般扯了扯嘴角,将手中白鹤令扔给贺楼茵:“给你了。” 贺楼茵茫然。 贺楼茵很快反应过来:“你这是在恩将仇报!” 她要是拿了他的白鹤令,接下来要被血榜杀手们满修行界追杀的人,恐怕就换成了她吧! 但是,她可比这个貌美青年难杀多了,血榜要悬赏追杀她的话…… 第5章 贺楼茵转了转手中白鹤令,心想:她的赏金起码得二十万两黄金,不,二十万两还是有些少,她手中可是有两块白鹤令。 嗯,还得再加钱。 她朝闻清衍摊开手:“五十万两。” 疑惑的人换成了闻清衍。 贺楼茵补充:“黄金。” 闻清衍向后仰倒靠在树干上,一副摆烂模样,指了指自己:“这里有十万两。” 补充:“黄金。” 贺楼茵的笑容僵了,贺楼茵的拳头硬了。 贺楼茵气得鼻孔哼气,她将白鹤令扔回闻清衍身上:“烫手山芋,还你了。” 闻清衍慢条斯理收起白鹤令,悠悠看了她一眼,说:“是你不要的,那我们就此别过!” 说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转身就要离开。 贺楼茵急忙抽剑拦住他,理直气壮道:“我的救命之恩你还没报。” 闻清衍死死盯着她,漂亮的眼睛中逐渐氲满水汽,他都不打算打扰她和她新道侣的恩赐生活了,她怎么还不肯放过他? 贺楼茵不知道他心中所想,贺楼茵盯着那双看着像是要哭了的眼睛,美滋滋想着果然还是武力威胁有效。 闻清衍垂眼看着横在脖子上的剑,心中难过万分,她从前可不会这么对他。 可是…… 可是他发现,他…… “你想我怎么报?除了以身相许,其他我能做的尽量做。” 不给她当与无名无份的情人。这是他的底线。 贺楼茵瞧着面前这人一副视死如归英勇就义般的壮烈神态,忍不住啧啧了两声。不过她也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的道理,于是用剑挑了挑闻清衍垂在腰间的青玉佩,决定折中一番。 玉佩与长剑碰撞出清脆的叮咚声,贺楼茵笑眯眯说:“你给我当三个月的剑仆,我们就两清。” 说完后,面前青年白皙的脸上竟是青一阵,白一阵。贺楼茵甚至能听见他牙齿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 她又啧了两声。 干嘛这么抗拒? 南山剑宗也有很多弟子因天赋不够进不了内门,只能在外门当剑仆,也没见他们心有不愿啊。毕竟当剑修有当剑修的好,当剑仆也有当剑仆的妙,服侍的剑修地位越高,连带着自己在门内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也。 再者,当她的剑仆,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吗? 南山那么多外门弟子上赶着想替她侍剑,她可都拒绝了呢。 其实倒也不是她不想收,主要是她觉得他们都不够好看,摆在身边心烦。 而面前这个青年,貌若春华,身如芝兰玉树,看着就让人感到舒服。 除了对她笑得有些不情不愿。 “当三个月剑仆都不愿意?”贺楼茵撇撇嘴,“看起来你的报恩也不过嘴上说说而已。” 闻清衍咬了咬牙:“一个月。” 跟她讨价还价呢? 贺楼茵摇头,表示不行,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比了比,“最少两个月。” “一个半!”闻清衍面无表情做抹脖子状,“不然你就把我杀了吧。” “好!” 贺楼茵飞快答应,不知从哪掏出一张白纸,凝出真元在上面写下:闻清衍自愿当贺楼茵一个半月的剑仆,期间唯贺楼茵是从,如有违反契约,则要做贺楼茵的情人。并在闻清衍反应过来之前,抓着他的手蘸了蘸地上杀手先生们已经冷却的血,用力按了个红指印在纸上。 按完后,贺楼茵满意的欣赏了一番,并给这封名为剑仆的不平等契约加了好几道封印,保证刀剑水火不侵后,才得意洋洋的在闻清衍脸上晃了晃,示意他将不平等契约上的内容牢记在心。 闻清衍一把拍开不平等契约,对着她翻了个白眼。 贺楼茵看见他的白眼后,忍不住朝他龇牙,闻清衍装没看见。 只有一个人显然是吵不起架来的,贺楼茵竟有些失落,叹出一口气后将契约塞入怀中藏好,然后踢了踢闻清衍的脚,“走吧,小闻。” 小闻,小闻。 听起来跟唤路边的阿猫阿狗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阿猫阿狗听见有人唤它会高兴得翘起尾巴,闻清衍则会生气得嘴角抽搐。 “别这么喊我。”闻清衍皱着眉说。 她从前可不是这么这么喊他的。 他从地上爬起,掸了掸灰尘,将那枚白鹤令收入袖袋中。 贺楼茵小小声“嘁”了下,“那我喊你闻闻?” 这句话说完,空气突然安静了。 她等了会没听到回答,反而见闻清衍一双眼睛又变得通红,鼻子一抽一抽,像是很委屈?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一个称呼而已。 贺楼茵不以为意,继续说,“闻闻,我们现在走吧。” 闻清衍没有动,突然问了句:“你是一直都叫这个名字吗?” 或许曾有过小字,名唤阿宁? 贺楼茵古怪打量了他几眼,她十六岁下山时曾经用过一个不为人知的化名,但她当时用这名字接了血榜悬赏令……难道当年杀人时走漏了风声? 她镇定说:“当然啊。” 青年的脸色忽然灰败了下去。 可是……他仍是不死心问了句:“你曾经去过碧云镇吗?” “碧云镇?”贺楼茵奇怪问,“这是哪里?” 对面人沉默了很久,最后低低说了句:“走吧。” 她好像不是装的。 是真的不记得他了。 可是,他好像还是离不开她。 …… 寂静的山林中。 贺楼茵走在前方,闻清衍跟在她身后,二人在林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第不知道多少次又出现在了这棵香樟树下。 “闻闻啊,”贺楼茵双手叉腰,目光哀怨的看着这棵香樟树老朋友,“我们好像迷路了。” 闻清衍心情低落,没有理她。 贺楼茵不高兴地胳膊肘捅他眼窝,大声说:“我们迷路了!” 闻清衍:“……” 他心情沉郁,堪堪掀了下眼皮,敷衍说:“你不是剑修吗,不能御剑直接飞出去?” 贺楼茵头也不回答道:“剑是我的道侣,我做不出踩在它身上这种恶毒之事。” “啊?”闻清衍忽然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她问,“你原来没有新找道侣啊?” 贺楼茵古怪看他,还没等她说话,手腕上化作剑镯的春生剑坐不住了,疯狂大喊道: 【什么叫新找道侣?】 【主人是那种三心二意的人吗!】 【主人只有我!只有我一把剑!】 要不是贺楼茵拦着,估计春生剑已经气得飞出去给青年当头一下了。 闻清衍没再说话了。 他心中一时百转千回,她不记得他,她又要他给他当情人,而且她也没有新找道侣。 可是…… 可是他凭什么就这样轻易将她原谅! 闻清衍心中立刻下了决定,他决定留在她身边,引诱她爱上他,再离开她。 就像她曾经对自己所做的一样。 贺楼茵在香樟树下转了几圈,终于将目光投向闻清衍,上下打量着,他被看得很不适,问道:“你有事?” 贺楼茵扔出一枚骰子给他,“你来抛,双数往左,单数往右。” 她疑心是因为自己的运气不佳,才导致迟迟没能走出这片幻叶林。 闻清衍接过那枚白玉做的骰子,忍不住眼角一抽,这群剑修的破阵方法,还真是出人意料的——独树一帜。 闻清衍将骰子往空中一抛,伸手去接:“双数。” 贺楼茵抓着闻清衍往右走去。 闻清衍站着不动:“你不是说双数往左吗?” 贺楼茵停住脚步,歪了歪脑袋,茫然说:“对啊,我就是往左走的啊?” 这么多年了,左右不分的毛病也没治好? 他问:“你写字用哪只手?” 贺楼茵举起左手,脸色无辜。 他愣了下,试探问:“这是左还是右?” 贺楼茵不明所以:“左手啊。” 闻清衍:…… 怎么这会又能分清了? 闻清衍:“还是我走在前面吧。” 说着便往前走去。 贺楼茵没拒绝,她慢两步跟在后面,悄悄的按住剑柄,心想着他要是敢有逃跑的动作,她就立刻将他打趴下拖回南山剑宗,让他在半雪峰给她当牛做马。 闻清衍突然觉得背后的空气有些冷,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走了一刻钟后,二人终于离开了幻叶林,外界春色正好,暖风拂面,贺楼茵舒服得伸了个懒腰,朝闻清衍招招手:“走吧,我们去找下一枚白鹤令。” 闻清衍奇道:“你怎么知道白鹤令不止一枚?” 贺楼茵用看文盲一般的眼神看着闻清衍:“你没读过道德经吗?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 第6章 叽里咕噜背了一长串道经,她停下了咽了口口水,长长喘出一口气后继续说,“天、地、神、盈、生。你拿了天,我拿了盈,剩下的很难猜吗?” 闻清衍沉默了会,问:“那你找白鹤令做什么?也想体验一下被人悬赏十万两黄金满修行界追杀的感受?” 贺楼茵摇头:“你这就短见了。” 她将被风吹乱的青丝别至耳后,慢悠悠说:“据你所言,我猜测集齐所有白鹤令便能唤出天书,既然不老城的魔者也想抢夺白鹤令,那说明天书对他们来说要么有能振兴魔道的好处,要么有能对魔道造成毁灭性打击的坏处……总之,作为未来的正道栋梁,我是绝对不可能让天书落到魔修手中的。” 朗日高悬,晴空一缕阳光洒在面前明媚张扬的女子身上,像给她添了一层柔和圣光。 闻清衍偏过头,觉得阳光照得眼睛有些痛。他没什么情感的说:“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正义感的。” 贺楼茵认同点头:“走吧。” 闻清衍却站着没动,“你知道下一枚白鹤令在哪吗你就走?” 是哦。 贺楼茵又退回来:“那你知道吗?” 闻清衍摇头:“不知道。” 贺楼茵假笑:“闻闻,你真没用哦。” 闻清衍:“呵呵。” 贺贺?什么贺贺?! 贺楼茵睁圆了眼,大声冲闻清衍喊道:“不准叫我贺贺!” 闻清衍恼怒反驳:“我没喊你贺贺!” 他从前没有喊过,现在也绝对不会! 贺楼茵磨了磨牙,走到闻清衍面前,用力踹了他小腿一脚,拿起剑微笑着威胁他:“你是我的剑仆,你得喊我主人!” 第5章 闻清衍呵呵冷笑,他义正严辞拒绝了贺楼茵提出的要求,同时质疑:“你们南山剑宗的剑仆是份正经职业吗?” 贺楼茵瞪他:“怎么不正经了?你不要有职业歧视好不好!” 闻清衍:“正经职业会喊主人?” 贺楼茵心说那倒没有,这只是她的某些见不得人的恶趣味罢了,但这话可不能说给闻清衍听,她觉得面前这个俊朗青年就像个包装精美的炸药桶,一不小心就会噼里啪啦炸开。 她没好气哼了声,拿出那封不平等契约,恨不得贴到闻清衍脸上,手指在“唯贺楼茵是从”这行字上重重点了几下,戳得纸张噼啪响。要不是纸张被她用封印加固了,估计得被戳出几个洞来。 闻清衍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几步。 贺楼茵瞧见他这番动作,很想掐着他的下巴逼迫他将脸挪过来,对着契约逐字阅读,但转念一想,他还得跟她一个多月,不急于一时,慢慢来,她有的是方法和力气让他成为她忠实的仆人。 她将不平等契约再次收好,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闻闻,你有想出找到其他白鹤令的方法吗?” 闻清衍一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被这声“闻闻”喊出来了,他麻木抽动嘴角,转动身体将自己的肩膀从贺楼茵的魔爪下解救出来,往旁边又挪了几步,保持着一个安全距离与她说话:“天荒城城主家中有一块星罗命盘,我们去找他借一下,便能推衍出其他三枚白鹤令的下落了。” 贺楼茵捕捉到了关键词:“推衍?” “嗯,”闻清衍点点头,同她解释:“事物之间互有牵连,有一必有二,有二则有三,星罗命盘则能由二三推衍出与事物相关联的所有因果。” 贺楼茵产生好奇,不禁眼神期艾:“你说这星罗命盘能推衍出姻缘吗?” 闻清衍的表情跟吃了苍蝇一样:“你不要侮辱我们术士。” 星罗命盘乃是大陆有史以来第一位九境命师陨落后的遗物,传闻这位九境命师曾使用星罗命盘推演出五方山下那只魔的弱点,也是因此道门才能将这只远古天魔镇压。 经此一役后,星罗命盘也被主推衍一术的术士们奉为圣物。 可贺楼茵又不是个术士。 她继续追问:“说句话呀,到底能不能?” 闻清衍对她将他忘记一事仍旧耿耿于怀,不想理她,衣袖一甩大踏步往前走去。 贺楼茵也赶紧跟了上去,但闻清衍身量比她高出一个脑袋,迈出的步伐自然也比她大,再加上他走的又急又快,贺楼茵只好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着抢来他面前,重重踹了他小腿一脚。 “你干嘛走那么着急!”她手指着闻清衍,气喘吁吁质问,“你有没有作为一个仆——呃,剑仆的自觉!” 闻清衍吃痛抽了口气,同时两指隔着衣袖将她没站稳即将要倒在他身上的身体推正,“天要黑了,你再拖拖拉拉可就赶不上去往天荒城的云舟了。” 贺楼茵“哦”了声,仍旧没好气:“剑仆不准走在主人前面!” 闻清衍深吸一口气,伸出手臂,微笑说:“请。” 贺楼茵下巴一扬,这才转身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回头与他说话:“你可不能趁我不注意偷偷跑掉,你要是敢偷跑,我就把这份契约贴到公开亭,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你言而无信……” 她一直喋喋不休,闻清衍听烦了,敷衍道:“放心吧,我要是不遵守契约,我就是狗。” 贺楼茵听完满意的点了点头,一蹦一跳的往云舟售票处走去,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 暮色渐沉,橙黄色的光芒洒落大地,将二人的影子拉长,闻清衍走在贺楼茵身后,脚下是她一晃一晃细长影子,眼前是随风飘舞的红发带。发带同样细长,有时候他没控制好距离走得近了,柔软的绸缎便会从他脸颊擦过。 红绸飘荡,小调悠扬。 闻清衍越听越耳熟,想问问她从哪学的这首小调时,贺楼茵已经在云舟前停下脚步,她转过身逆着夕阳望着他,脸上挂着灿烂笑意,“到了哦,闻闻。” “别喊我闻闻。” 闻清衍平静移开目光,对售卖云舟票的老板说:“一张天荒城的云舟票,要今天的。” 老板朝他伸手:“五十两。” 闻清衍从袖中掏钱袋准备付钱,却摸了个空,不敢相信的再次摸了几遍,终于确认了一件事:他的钱袋丢了。 他挤出一个笑,试探问:“能不能挂账?” 老板当即变了脸色,开始撵人,“去去去,没钱就别打肿脸充胖子!” 闻清衍想替自己解释几句,身后排队的人群忍不住催促他,其中不乏小声嘀咕者。 “瞧他穿着打扮,倒像是个世家公子,怎么连个云舟票都出不起?” “也不一定,你看他那身衣服都破了几处,说不定是哪家小仆,捡的自己家公子的旧衣穿着罢了。” “能不能快一点啊,你不赶时间,我们可赶时间呢。” “就是就是,这可是今天最后一趟云舟了。” “……” 这些嘈杂的质疑声飘入闻清衍耳中后逐渐演化为另一种: “我们铸剑世家怎么出了个连剑都握不住的废物!” “你要是敢当术士,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走啊!你今天走出了这个大门,就永远都不要回来!” 闻清衍被这些声音包裹着,想替自己争辩,可脸色涨红,双唇张张合合竟是一点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这些质疑的声音像海浪一样扑面而来将他淹没,他几乎要溺毙其中。 直到一个清脆声音出现。 晶莹剔透的东珠在桌板上碰撞后弹起,售票老板看得眼睛都直了,急忙伸手接住。 贺楼茵:“两张票,我和他。不用找了。” 说完,拉住闻清衍的袖子拽着他往登船口走去,将众人关于有钱人的惊呼声抛在身后。 …… 云舟上,闻清衍靠着栏杆吹了半刻钟冷风才让自己暂时忘却那些声音,他低垂着脑袋,声音闷闷的对贺楼茵说:“谢谢你。” 他说的很真诚,也很认真。 可惜贺楼茵没当回事,她不知从哪搞来一串糖葫芦,站在他身边嘎巴嘎巴嚼着,嚼到山楂核后呸的一声吐远。 闻清衍看过去时,嘴角上扬起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弧度。 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贺楼茵护食般背过身去嚼糖葫芦,含糊不清的说:“最后一串已经被我买走了,你死心吧,我是不可能分给你的!” 闻清衍偏过头,不自在的说:“我不喜欢吃糖葫芦。” 爱好一点没变,还是喜欢吃甜食。 贺楼茵这才放下心来,趴在栏杆上边嚼糖葫芦边仰头看天空上的晚霞,在云舟启程腾向空中时,她终于嚼完了最后一颗山楂果,将木签随手往下一扔。 人群中一灰衣男子突然觉得头顶被人插了样东西,摸了下竟摸到一根黏糊糊的木签,顿时生气大骂:“谁啊,这么没素质!” 转了一圈没人承认,只好骂骂咧咧的找地方洗手去了。 闻清衍认出那名灰衣男子是之前排在他身后,嘲讽他是个小仆的那个。 第7章 “谢谢。”他再次说道。 “谢什么?”贺楼茵疑惑。 闻清衍轻声笑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倚靠在栏杆上,安静盯着下方的白云发呆,直到一只抓住他胳膊的手将他从神游中唤回。 云舟飞到一半时,贺楼茵开始觉得有些头晕,云舟飞到万里高空后,贺楼茵开始感到反胃,刚吃进胃里的糖葫芦竟有要滚到喉间的趋势。 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茫然之下抓住了闻清衍的胳膊,紧张说:“糖葫芦,有毒。”说完后,“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闻清衍看了眼地上她呕出的秽物,很正常,没有毒。他掐了个诀清除地上的秽物,扶着贺楼茵起身,问道:“你之前没坐过云舟吗?” 贺楼茵脑袋晕乎乎的,只觉得面前的有两个闻清衍,她此刻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辨真假,直接挑了一个比较好看的将自己挂了上去,哀怨的说:“我要死了。” 闻清衍:…… 他看着像个八爪鱼一般挂在自己身上的贺楼茵,忍无可忍拎着她的后衣领将她摆正,“你没有中毒,你只是晕船了。” 贺楼茵不信,她此刻难受的厉害,胃里又是一阵翻涌,弯着腰又呕出一滩秽物。 闻清衍沉默着替她清理。 最后,贺楼茵呕得精疲力尽,整个人瘫倒在闻清衍身上,有气无力地说:“闻闻啊,我好痛苦,我再也不想坐船了。” 第6章 云舟是擅长铸器和算术的修道者们研发出的一种空中交通工具,但由于制造云舟所需的材料比较稀缺,并且需要专人定期维护刻录在舟身上的符文,综合算下来造价近乎天价,因此整个道门统共也就提供了五座云舟供无法御空飞行的修道者们乘坐。 贺楼茵当然会御空飞行,但蜀黎山距天荒城相距千里,若是选择自己飞过去,少则五日多则七日,赶路期间说不定还要面对穷追不舍的血榜杀手们,自然是选择乘坐云舟更安逸。 同时因云舟数量稀少,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管理云舟的修道者们给它设定的飞行路线需要经停南境大多数城池。 装修豪华的的房间里。 贺楼茵瘫在床上,目光无神。 她掰着手指数了下,云舟还需要停靠三座城池后才会抵达天荒城,而她现在连使唤闻清衍的精力都被晕船折腾没了。 “唉。” 贺楼茵叹了口气,也许等她破了生死境,就能像她的师尊一样,一日冯虚御风千里,既不用遭赶路的劳累,也不用遭晕船的罪了吧。 所以,那个命中注定的情缘,到底什么时候才出现啊! 贺楼茵举起左手,在干净白皙的手腕上搓了搓,搓红了都没见殊离花印记冒出来,不禁开始怀疑,难道捡闻清衍那天的昙花一现,只是她看错了吗? 思考不出结果,她干脆宽慰自己: 不管了,反正人都搞来了。 先玩了再说。 她翻过身用胳膊肘捣了捣木墙,“闻闻,我要吃糖葫芦。” 回应她的是隔壁没好气的一声:“我没有钱。” 贺楼茵:“我给你钱。” 又补充:“一枚金叶子。” 隔壁仍没动静。 她再加价:“两枚?” 还是没动静。 贺楼茵咬牙,抬脚踹了踹木墙:“三枚,不能再多了!” 隔壁安静了一会后,传来嘎吱嘎吱的推门声,紧接着,她房间的门被咚咚敲响。 “进来吧。” 贺楼茵从床上坐起,从荷包中倒出一把金叶子在掌心,挑了三枚小小的叶子给闻清衍,在他转身出门时又喊住他,“闻闻,再给我倒杯水。” 闻清衍脚步一顿,就在贺楼茵以为他会拒绝她时,他竟然折返回来,目不斜视的端起桌上的茶壶往她床边小桌上的茶杯里倒了满满一杯水。 贺楼茵望着杯中拱出半弧形却一点没溢出的水,惊叹的点了点头肯定闻清衍的倒水技术,竖起大拇指想赞扬他一番,人却已经走了。 她耸了下肩没再管,端起水喝完后又开始无所事事。晕船的后劲实在太大,导致她连出门走到甲板看风景的精力都没有了。 她干脆重新躺回床上,瞪着眼对着天花板发呆。 呆了会后,房间门再次被叩响,贺楼茵懒得说话,拍了两下桌板示意来人进入。 闻清衍推门而入,将买来的糖葫芦放在桌上,“还有其他事吗?没有我就走了。” “有啊。” 贺楼茵翻身下床,拿起糖葫芦边嚼边说:“好无聊,我们来说说话吧。” 闻清衍掀起一直垂着的眼皮看了她几眼,搬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你想说什么?” 贺楼茵不紧不慢的嚼着糖葫芦,吃完一串仍觉得不够,再伸手去够时却发现已经没了。她难以置信说:“你只买了一串吗?” 三枚金叶子哎,都够把卖糖葫芦的老板买下来了。 闻清衍:“你也没说你要吃几串。” 贺楼茵拍桌,又扔出一枚金叶子给闻清衍:“你现在去,给我把整个摊都包了!” 闻清衍扯了下嘴角,拿起金叶子出门了,过了半柱香后,抱着满怀的糖葫芦,哗啦一下全堆到桌上。 贺楼茵满意的拍了拍手,心说金钱的力量果然伟大啊! 她慢悠悠又嚼完一串糖葫芦,擦了擦嘴后,对着闻清衍唇角浅浅勾起,随后“啪”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关紧。 她倾身上前,凑近盯着闻清衍的眼睛说:“我们来聊聊白鹤令吧。” 闻清衍垂眼盯着桌上的糖葫芦,往椅背上靠了靠,“之前不是和你说过了吗?” 贺楼茵微笑眨眼:“你没有说全哦。” 她在闻清衍开口其他话之前,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 四目相对,闻清衍能看见她根根分明的卷翘睫毛和左眼尾处那颗殷红小痣。 闻清衍不习惯与人靠得这么近,他微微往后仰头,贺楼茵却穷追不舍的侵入他为自己营造的安全距离。 不得已他选择偏过头去,但落在贺楼茵眼中却成了心虚。 贺楼茵慢悠悠说:“你只说了白鹤令是什么。可是你没有说你为什么会捡到白鹤令。” “以及,我有一点始终想不明白,既然白鹤令是样危险到能让谢家公子都扔掉的东西,你为什么不直接把白鹤令扔给下一个倒霉蛋,反而冒着被长生殿杀手追杀的风险,积极寻找剩下的白鹤令呢?” 吃了两串糖葫芦,贺楼茵感觉现在颇有精神,她一把扫开桌上堆积的糖葫芦,双手撑着桌面,整个人以一种向下笼罩的姿势站在闻清衍面前。 然后,又是“啪”的一声,将剑按在桌上,微笑着说:“剑仆是不能欺骗主人的哦,闻闻。” 她的视线从闻清衍的瘦削的颧骨缓缓下移,落在他薄红的唇上,竟产生了一丝按上去的想法。 这真是个危险的想法。 她急忙移开目光,却不小心滑到闻清衍微敞的领口中轮廓分明的锁骨上,搭在桌上的指节无意识翘了翘,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想看看他藏在衣服下——。 打住。 只是对漂亮生物的欣赏,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的。 察觉到她的目光,闻清衍面无表情拉高了衣领。 贺楼茵“切”了声,“小气。” 闻清衍皱着眉:“你刚才说什么?” 贺楼茵大声说:“我说你很小气啊,都不愿意跟主人坦诚相待。” 这句话倒也没有别的意思,贺楼茵不过好奇闻清衍对她隐瞒的关于白鹤令的事情,但落进闻清衍耳中后却变了个味道。 他咬牙切齿:“你能不能别老觊觎我的身体!” 贺楼茵很困惑,“你想哪去了?我没有要你脱衣服的意思,我只是想问——” 青年的白皙的脸一瞬间涨红,他颤抖着手指着贺楼茵,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绝不,绝不可能给你当情人!” 贺楼茵将他的手按在桌上,诚恳说:“别激动。你放心,我是个很有道德的人,我不会强迫你的。” 房间里响起青年猛烈的咳嗽声,贺楼茵好心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又给他倒了杯水防止他给自己呛死,“我们还是聊白鹤令吧。” 她坐回椅子上,又拿起一串糖葫芦开始嚼,对着闻清衍扬起微笑,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过一般。 闻清衍深呼吸几口气,平定激烈的心跳,说道:“白鹤令本是无主之物,但如果将血滴上去,便会与血的主人绑定,除非杀死这个人,否则就算别人拿到了这枚白鹤令也无法使用。” 贺楼茵来了兴趣,她将糖葫芦扔到一边,拿出那枚刻着“谷得一以盈”的白鹤令,对着光观察了一番,问道:“所以你为什么会将血滴上去呢?” 闻清衍说:“我不过是好奇。” “好奇害死了猫哦。”贺楼茵淡淡嘲讽。 闻清衍出奇的没反驳她。 第8章 过了会儿,她同样好奇问:“那白鹤令认你为主后,发生了什么?” 闻清衍答道:“无事发生。” 只不过是无论他将白鹤令扔出多远,它都会自动回到他身边而已。 贺楼茵不禁摇头叹气,表情看起来颇为惋惜。 中看不中用。 还以为是什么能让她破生死境的好东西呢。 她重新捡起糖葫芦开始嚼,开始神游天外。 云舟在这座城池停靠完毕后重新起飞,就在离地的那一瞬间,贺楼茵突然睁圆了眼,一把扔掉吃了一半糖葫芦,跑到窗边开始,“呕——” 红发带没系紧,被起飞时的空气乱流卷入万里青空,贺楼茵想伸手去捉,却因胃里翻涌不得不弯下腰干呕着,只能干瞪着眼任由发带越飘越远。 闻清衍目光怔怔盯着她的背影,过了一会,他走上前,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她,“给你。” “什——秽——么——呕。” “晕船药。” 贺楼茵脑袋晕乎乎的,抓起药瓶直接不管不顾往嘴里灌,药汁入口的一瞬间,姣好的五官都挤作一团。 也太苦了吧。 贺楼茵发誓,她这辈子都不会踏上云舟半步! 晕船药生效后,贺楼茵终于清醒了些,她关上窗户,晃晃悠悠走到床边,正准备把自己砸进柔软的床铺中时,发现房间中还有一个人。 闻清衍站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安静的看着她。 贺楼茵揉了揉眼睛,“你怎么还没走?” 闻清衍:“主人没说话,剑仆怎么敢走?” 听起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贺楼茵歪头盯着闻清衍,目光落到他身后木门上时,才想起来自己下的禁制没撤。 她撤掉禁制,摆手说:“主人现在发话了,你可以走了。” 闻清衍转身就走,手刚放到门上,身后人又喊住他,紧接着一粒丹药抛落在他身上,顺着衣服滚落掌心。 “给你,治内伤的。” 贺楼茵朝他扬起下巴,“还不谢谢主人。” “谢谢。” 但没有主人。 贺楼茵等了会,可门边上的人既没有吃药,也没有离开,他就抱臂站在光与影交错中,冷不丁问她:“跟你商量件事,能不能别再喊我闻闻了?” 闻闻,闻闻。 这样的称呼,总会让他不经意想起从前。 从前他们还欢好的时候。 第7章 关于称呼的问题,一直到云舟抵达天荒城,二人都没能能争论出个结果来。贺楼茵依旧笑嘻嘻时不时闻闻、闻闻的喊着,闻清衍则毫不客气的以贺贺回敬她,却换来她“你笑声好难听哦”的嘲讽。 于是闻清衍最终落败。 贺楼茵取得了这场称呼保卫战的胜利,迈着得意的步伐往天荒城中走去,走了两步后又倒退回闻清衍身边,胳膊肘捅了捅他,“天荒城城主家在哪?” 闻清衍没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她:“你带了南山剑宗的印鉴吗?没有印鉴的话,我们大概率进不去城主府。” 贺楼茵问:“什么印鉴?” 闻清衍解释:“就是能证明你南山剑宗弟子身份的东西。” 贺楼茵疑惑:“我人就站在这里,还不能证明吗?” 闻清衍突然不想说话了,他无语至极的给她指了路。 正值春季,天荒城中同光大道两侧种植的垂丝海棠迎着春光盛开,微风一吹,粉色的花朵晃悠悠从枝头飘落,没一会儿就落了贺楼茵满身,她轻轻掸去肩头落花,又晃了晃脑袋将头发上的花瓣甩掉。 闻清衍慢悠悠跟在她身后,听着硬底云靴踏在青石板上的嗒嗒声,盯着她的乌发上几朵顽强的海棠花发呆,贺楼茵察觉到落在身上的目光,回头不满的瞪他:“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闻清衍:“你又走错方向了。” 贺楼茵还没来得及思考自己哪里走错了,闻清衍已经快步走到她前方,“跟着我。” 嘁。 她在他背后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小声嘀咕:“就你认路!” 二人走到城主府时,天色尚早,可城主府却大门紧闭,贺楼茵扬了扬下巴,示意闻清衍上前敲门,她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托腮望着天空发呆。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离开南山剑宗这么远,一会得写封信给师尊,不然她老人家又要担心了。 哦对了,还得再写封信给苏长老,叮嘱他有空最好去北修真拜访一番,偷学一点人家的道法,毕竟他的命算得一点都不准,她在蜀黎山压根没找到她所要还情之人…… 晕船药的药效尚未完全褪去,贺楼茵打了一会呆便开始犯困,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恰好不懂事的春风将一朵海棠花吹进她张开的嘴里,她无意识咬了下,尝到一股苦味后,呸的一声将花吐出。 又想吃糖葫芦了。 她正准备招呼好仆人闻清衍跑腿,好仆人已经出现在了她面前,并告知了她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我没有带闻家的印鉴,守卫不让我进去。” 贺楼茵嘲讽:“你不行哦。”她起身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故作高深说,“接下来就看你主人我的吧。” 闻清衍面无表情,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片刻后,贺楼茵一脸愤懑不平的回来了。 “我说我是南山剑宗的,弟子令牌都给他看了,他居然跟我说城主府不允许剑修进去!” “剑修怎么了!剑修得罪他了?” 贺楼茵生气的踹了石狮子两脚。 闻清衍为那只无端被踹裂开的石狮子感到可怜,同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的给城主府门口那块“剑修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施了障眼法,不然以这人一点就炸的性格,搞不好要大闹一场城主府。 贺楼茵发泄完后走回闻清衍面前,忧愁说:“现在可怎么办呢,闻闻。” “说了别喊我闻闻!”闻清衍纠正她,看了看渐黑的天色,“先找地方住吧。” 他可没有露宿街头的爱好。 “哦。” 闻清衍走在前方带路,天荒城做为大陆最繁华的城池之一,物价自然比小城镇昂贵,他依稀记得较为偏僻的城东处有一座比较便宜的客栈。贺楼茵给了他四枚金叶子,两枚买了糖葫芦,一枚买了晕船药,还剩一枚,也不知道够不够住上一段时间。 闻清衍摸了摸手中的仅剩的一枚金叶子,有些忧虑。 也许,得想个办法赚些银钱了。 …… “这么破,我不要住这里。” 贺楼茵站在客栈门口,表情嫌弃,死活不愿踏进半步。 闻清衍:“我的钱只后住这种环境的客栈。” 贺楼茵用衣袖捂住鼻子,脑袋往角落布满灰尘与蛛网的客栈里探了下又飞快收回,扯着闻清衍的袖子将他拽出,“我有钱我有钱,赶紧带我去这城中最好的客栈。” 闻清衍没有动,贺楼茵闹不懂他,“干嘛,难道你想反悔?”她紧盯着他,“说好了当我一个半月的剑仆,少一个晚上都不行!” “我没有反悔。”闻清衍平静说,“我只是觉得,我们晚上不一定要住一起,你可以住你喜欢的地方,我住在这里,等明天再去找你一起行动。” 贺楼茵不愿意,“可你晚上还得替我养剑呢!” 她在云舟上晕了三天的船,下船了才想起要让闻清衍替她养护本命剑这件事。 闻清衍愣住:“养剑?” “对啊,对啊。”贺楼茵拉着闻清衍往前走去,边走边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我的剑肯定很喜欢你。” 闻清衍疑惑的间隙,已经被她拉到了天荒城中最繁华的酒楼中。 贺楼茵手一挥,豪爽道:“我要住你们这最好的房间。” 拨弄算盘的店小二抬头打量了这豪爽发言的女修士,见她身穿云鲸绡,腰悬鳞光缎,脚上的硬底云靴还嵌着几颗东珠,心知来了大客户,立刻扔了算盘换上灿烂笑容迎上去:“客官要几间?” “两间,我要一间临街的,他随便。”贺楼茵随口说。 说完后打了个哈欠上楼了,走到二楼时,趴在栏杆上朝闻清衍露出一笑:“晚上记得来我房间哦。” 闻清衍强迫自己忽略店小二异样的目光,随意选了间离贺楼茵的房间最远的,匆匆上楼了。 他绝对,绝对不会去找她的。 …… 贺楼茵往房间里下了几个禁制,从怀中拿出白鹤令观察了会,蓦然笑了笑。 她划破食指,一滴殷红的血珠落在白鹤令上。霎时间,白鹤令中爆发出数道流光,贺楼茵将流光收入体内,闭眼感受着这些流光在身体里的运行轨迹。 大约过了三刻钟,贺楼茵睁开眼。 无事发生。 …… 闻清衍靠在窗边,望着天荒城中的万家灯火出神,晚风扬起他浓密乌发,也吹得青衣猎猎。 第9章 突然,一只青色雀鸟出现在了窗户边,幽绿色的鸟眼盯着他看了几瞬后,竟是直接口吐人言:“闻闻,去帮我买几串糖葫芦。” “不去。”他回完直接将青鸟拍散。 过了会儿,青鸟又出现了,还是那个熟悉的声音:“闻闻,你不去的话,我只好将我们的主仆契约抄写一百份撒到天荒城中了。” “你也不想身败名裂的吧?” 闻清衍:呵呵。 一阵风飘过,窗边已经空无一人。 …… 威胁完闻清衍后,贺楼茵顿感心情愉悦,她一头倒进铺着柔软被子的床上,整个人呈“大”字型趴着,将脑袋埋在羽毛枕头上,手指头无聊的抠着床头木板。 过了会儿,突然想起来正事来。她摇了摇房间的铃铛,唤小二送来一些笔墨纸砚,卷起袖子开始提笔写信。 一封给师尊。 一封给大师兄。 一封给三师姐。 还有一封——贺楼茵没有署名,她将这封信装入信封,用剑意设下封印后收入袖中。 桌上还剩了些信纸,她直接用剩下的墨水在纸上画了一个大王八,旁边写上闻清衍的名字,随后打上一个巨大的叉。 画完后,她笑眯眯的欣赏了一会,将王八团成一团从窗户中扔了出去。 …… 天荒城的夜晚热闹非凡,长街灯火摇晃,喧嚣声不绝于耳,闻清衍只觉得吵闹,他脚步匆忙穿梭在人群中,突然半空中一个乌黑的团状物直奔他而来,眼见躲不开了,他选择优先护住怀中糖葫芦,好在是个纸团,没造成什么伤害。 他揉了揉脑门,心想谁这么没素质,提起一脚将纸团踹开。 纸团咕噜噜滚了一段路后散成一团,边角依稀露出一个“闻”字。 闻清衍好奇走上前一看,赫然见到一只的王八和歪七扭八的“闻清衍”三字。 不用想也知道纸团的主人是谁了。 他捡起纸团,掸去尘土后叠好收入怀中,决定去与贺楼茵理论一番。 …… 贺楼茵倚在窗边看风景,天荒城的热闹与南山不同,具体来说是比南山多了些活人味,比贺楼家更多了些人情味。 贺楼茵的目光落在卖糖人的小摊前,一个妇人牵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在卖糖人,小女孩太矮了,她脚尖踮了又踮,仍是看不清摊位上的糖人,妇人干脆弯下腰将她抱起,眉眼弯弯:“妞妞喜欢哪一个?” 小女孩歪着脑袋思考了一番,伸出稚嫩的手抓住了其中一个蝴蝶状的糖人。 妇人微笑着掏出银钱,接了糖人递给小女孩,小女孩顿时呀呀咧开嘴角笑着。 贺楼茵看了她们很久很久,久到二人的背影在长街尽头与夜色融为一体,她的目光依旧没有收回。 她有些难过的想,她一次也没吃到过母亲买给她的糖人。 门口传来敲门声,将她的思绪打断,贺楼茵轻眨了几下眼,问道:“谁?” “是我。”闻清衍说。 “进来吧。” 外面沉默了下,“你门上有禁制。” “哦。” 贺楼茵打开门,门口那个方才被她画成王八的青年怀中揣着几串糖葫芦,除了山楂的,还有各种水果的。 “怎么买了这么多?” 王八青年说:“我又不知道你喜欢吃哪种口味的,干脆都买了,省得你折腾我跑来跑去。” 贺楼茵接过一串糖葫芦咬了下,甜腻的口感在口腔中蔓延开。 她边吃边盯着闻清衍的脸看,心想:真乖。 第8章 贺楼茵安静的吃完了所有的糖葫芦,回过头发现闻清衍竟还站在门口,她疑惑问:“你怎么还没走?” 闻清衍没有走也没有进来,保持着一贯的安静。 过了会儿,他问:“你们南山剑宗的剑仆,一个月有多少工钱?” 贺楼茵愣了愣,这点她倒是没想过。 南山的剑仆的确是有工钱的,但她又不管帐房,怎么会清楚具体是多少,而且她逼迫闻清衍当剑仆,本来不过是想跟着他,看看他能不能让殊离花印记再亮一次。如果契约到期后,殊离花印记依旧没亮,那她也只能很遗憾的和他说再见了。 闻清衍曲指轻敲了下门板,将贺楼茵飘远的思绪唤回:“你不会要和我说,你们南山的剑仆全都是一心为主无私奉献甚至倒贴打工的吧?” 贺楼茵沉默。 贺楼茵皱着眉纠正他:“有工钱的。” 她想了一会,想不出给他开多少工钱合适,便问:“你想要多少钱?” 闻清衍试探问:“十枚金叶子?” 他目光小心地打探着贺楼茵,面前的女子胳膊肘支在桌上,托着腮,表情看起来很是纠结。 正当闻清衍疑心自己是不是要价太高,准备降低一点时,贺楼茵说话了。 她摇着头拒绝:“一天十枚不行,我最多只能给你两枚金叶子。” “可以。” 闻清衍飞快答应,并朝她伸出手:“今天的工钱结一下。” 贺楼茵疑惑看他:“你今天都没干活,怎么好意思找我要工钱?” 闻清衍抽了下嘴角,心说自己怎么没干活,从上了云舟后他每天都被她使唤的团团转,不是吵着要这样就有闹着要那样,一个不高兴还抽出剑威胁他。如果不是…… 算了,没有什么不是。 他缓步上前,走到贺楼茵面前:“那我现在干活,你能把工钱给我吗?” 贺楼茵上下打量了闻清衍好几眼,总觉得他今天晚上有些奇怪,不过既然他愿意主动干活,那她自然也不会拒绝。 她示意闻清衍把门关上后坐过来,闻清衍犹豫了一下,还是慢吞吞的合上了房门。 他坐到离贺楼茵最远的那把椅子上,问:“你有什么事要我做?” “养剑。”贺楼茵说。 闻清衍“哦”了声,起身拿起贺楼茵随意扔在墙角的长剑,问道:“怎么养剑?” 他问完后,就发现贺楼茵的表情变得很奇妙。 嘴角一下翘起,又一下抿平整。 闻清衍看了有一会儿,才发现她是在憋笑。 有什么好笑的? 他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他又重复问了一遍。贺楼茵终于忍不住了,她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清脆悦耳。 闻清衍眉头微微蹙起。 见状,贺楼茵收起笑容,解释说:“这把不是我的本命剑,这只是我花二两银子在路边随便买的。” 闻清衍的表情短暂凝住又很快恢复如常,他面无表情的放下手中剑,问道:“那你的本命剑在哪?” 贺楼茵改为双手托腮,笑眯眯的望着他:“你猜一猜,猜对了我给你的工钱再加一枚金叶子。” 闻清衍拒绝:“不猜。” 他不接她的赌约,贺楼茵耸了耸肩,也不在意,反正失去一枚金叶子的又不是她。 她又将闻清衍上下打量了一遍,凝重的对他说:“你额头上有块污渍。”闻清衍卷起袖子擦了擦,贺楼茵仍旧觉得不够干净,她起身去推他,“我的本命剑不喜欢脏兮兮的人,你快去沐浴一下,把自己洗干净了再过来替我养剑。” 闻清衍被她推到这间房的浴室门口时,终于忍不住拍开了她的手,回过头,怒瞪着她说:“你就这么渴望我的身体?” 居然试图哄骗他在她的房间里脱衣沐浴! 贺楼茵呆了又呆,她不理解:“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扭扭捏捏!”说完后手上用力,一把将闻清衍推倒进浴桶里,靠在门边满意的拍了拍手,居高临下说道:“洗完了再来找我哦。” 走出一半后还不忘回头贴心补充:“你得洗干净些,不然惹我的本命剑不高兴了,它是会揍你的。” …… 贺楼茵走时好心的关上了门。 闻清衍躺倒在浴桶中,潮湿温热的水汽将他淹没,等到快呼吸不过来时,他才胳膊撑着浴桶边沿,费力将自己从这摊温热中拽出。 湿漉漉的水迹从浴桶一直蔓延到浴房中一块硕大的落地镜面前。闻清衍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盯了镜子里表情近乎冷漠的人一会后才松开手,等待掌心余留的痛感消失后,又伸手扯了扯嘴角。 笑得真难看。 闻清衍怔怔的想。 他不再看了,调动真元将衣服和头发烘干,去找一墙之隔外的贺楼茵。 …… 房间中不知何时燃了香,浓郁的松木香充斥着整个屋子,闻清衍被呛得咳了一声,他摁了下鼻子,快步走到贺楼茵面前坐下,看着贺楼茵手中那把长近三尺,颜色近乎透明却隐有裂纹的流光长剑问道:“这就是你的本命剑?” 贺楼茵点点头。 闻清衍说:“它看起来……像是要碎了。” 贺楼茵没反驳:“它原本是好好的,只不过在我受了重伤醒来后,它就成了这样。”她又叹了口气,有些难过说,“我想了好多办法,都没能将它修好。” 第10章 “重伤?”闻清衍问,“你何时受的伤?” 贺楼茵点了下头,但并没有回答何时受伤这个问题,她发现本命剑并不抗拒闻清衍后,才将剑递给他。闻清衍小心接过,冰凉的温度冻得他掌心发麻,他问:“怎么养剑?” 贺楼茵说:“你看到那些裂缝了吗?” 闻清衍点头。 贺楼茵:“把真元注进去。” 闻清衍照做。 真元没入剑身后,长剑上的流光又亮了几分,贺楼茵紧盯着那些细小的裂缝,期待着它会出现愈合的痕迹。 可是很遗憾,并没有。 她脸上失望,“原来你也不行啊。” 长剑重新回到贺楼茵手中,化作一枚银色手镯环在她手腕上,她从荷包中拿出两枚金叶子扔给闻清衍,朝他挥挥手:“拿走吧。” 闻清衍接过后,又听见她说:“养剑这件事情你不用再做了。” “为什么?” 闻清衍下意识问出声。 贺楼茵没回答,表示自己有些累了想睡觉,将闻清衍推出了房间。 她怅然的盯着春生剑,果然不行的事就是不行,无论试了多少方法都是修不好的。 夜凉风冷,贺楼茵一起睡意也无,她翻窗而出,走近拥挤的人群中,在天荒城繁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穿梭。 “姑娘,要糖人吗?” 贺楼茵看了满头白发老伯一眼,认出是先前那对母女买糖人的小摊,她扫视摊位一眼,不算大的小推车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糖人。 “都要了,帮我全包起来。”她扔给老伯一枚金叶子,吩咐说。 老伯接了金叶子,顿时喜笑颜开,这一枚都够他摆一年的摊开。 他郑重小心的将那些精致易碎的糖人用油纸包好,防止黏在一处,又弯下腰从推车底下翻出一个跟糖人差不多大小的食盒,去隔壁摊位借了些清水洗干净后将糖人放进去,迈着蹒跚的步伐递给她。 贺楼茵接了食盒,又扔给老伯一枚金叶子,“哪里卖的酒最好喝?” 老伯替她指了路,贺楼茵点头谢过,拎着食盒慢悠悠往前走。 先往左,再往右。 等等? 怎么不对? 又走错了。 如此往复七八次,直到耐心消磨尽前,贺楼茵终于找对了位置,她扔出两枚金叶子,“两壶千香醉。” 店家疑惑打量了两眼面前女郎,好心劝道:“千香醉浓度高,女郎不如试试春日曲?” 贺楼茵心情不算很好,“那就各来一壶。” 店家本欲再劝,可见她坚持,便只得打了酒给她,又对着她的背影不放心叮嘱了几句。 贺楼茵敷衍点头,足尖一点踩着白墙青瓦穿梭在天荒城中,找了处最高的钟楼一跃而上,提起裙摆坐下,掀开酒壶的盖子,对着月亮饮了一口。 浓烈的辛辣味刺得她喉管发烫,她垂眸看了眼,塞上盖子丢到一边,拎起另一壶开始喝,喝着喝着对着月亮举杯。 明月攀上中天,城内灯火渐熄,唯有远处塔楼上巡视城中的守护兽铜像眼睛炯炯发亮。 贺楼茵盯着它看了会,有些疑惑,这只老虎怎么有五只眼睛? 她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老虎眼睛重新变回了三只。 她想,她应该是喝醉了。 …… 闻清衍拿着两枚金叶子,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中,他靠在窗边,盯着城中彻夜不熄的灯火出神,无意识间搭窗台上的手指用了些力,在经历风吹雨打仍经年不朽的木头上留下深深抓痕。 她不告而别的那些年,竟也过得不好吗? 她没有另寻新欢吗? 她如此明媚灿烂,像悬枯海上永悬不落的太阳,离开了他,恐怕会有更多少年天骄凑上来,各显其能只为博她一笑的吧。 而他,只是多年前某座破落小院,侥幸用一块槐花饼换她短暂留驻了数月的普通少年。 那个时候的他只是个初入门的术士,唯一擅长的,便是用术法为她营造满院花雨。 她在花雨中舞剑。 他不是剑客,看不懂她剑法中的高深之处,只觉得美。 花美,剑美,人更美。 他们相遇在一个极美的春天。 可却没能一起走到下一个春天。 那天大雪纷飞,他在月老庙等了一天一夜,等到雪化了,花开了,她都没有出现。 后来月老庙迁址重建,木楼被推翻时溅起的灰尘糊住了他的眼睛,他眨了眨,看着井中碎碎又圆圆的月亮,竟有一瞬想一跃而下。 最开始,他恨极了她的不告而别,可后来,他却恨自己。 那天为什么要带伞? 你难道不知道拜月老不能带伞吗? 缘分会散啊。 第9章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将闻清衍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他极快抚了下眼尾,问道:“是谁?” 敲门声更剧烈了。 闻清衍皱着眉,本想斥责几句是谁这么没礼貌,大半夜饶人清梦,可还不等他出声,门外那人像是不耐烦了,直接一脚踹开了他的房门。 禁制没有被处罚。 他一抬眼,蓦然见到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抓着酒壶,满身酒气,走路还摇摇晃晃的贺楼茵。 “怎么?”许是醉酒,她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不认识主人我了?” 闻清衍接住她险险倒地的身体,扶着她的肩膀使她站稳,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 这到底是喝了多少? “这是几?” 他伸出两根手指问。 贺楼茵同样朝他伸出两根手指。 闻清衍:“……” 看来的确醉得不轻。 这么多年了,酒量还是那般差。 他无奈叹了口气,试探着环住她的腰,见她并不抗拒后,才半扶着她往她自己的房间中走去。 贺楼茵一进房间,便倒头往床上一栽。闻清衍小心地碰了她两下,被她没好气的拍开手。 “把头上发钗取了再睡吧。”他劝道。 贺楼茵不理他。 无奈,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去替她取发钗。 多年未曾做过这样的事,如今动作竟有些生疏,珠钗拔出时不经意带出几根青丝,贺楼茵头皮一痛,没好气踹了他一脚。 闻清衍没有理会衣服上的脚印,他盯着白床单上那几根青丝,忽然伸出手将它们拢入袖中。 “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房间光景重归黑暗。 贺楼茵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喉间一热,好像有人在喂她什么东西。 甜的。 她没有抗拒。 闻清衍关上窗避免冷风吹进来,替她拢好被子,吹灭灯,脚步轻轻的离开了。 他没有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 反正她不会记不得喝醉时发生的事。 可他记得,记得十七岁生辰那天,她是如何将他压在身下,引得他身躯颤抖。 更在他情动之时,哄骗他与她结下道侣契印。 …… 第二天清晨,贺楼茵是被一阵鸟鸣吵醒的。 她捂着耳朵在床上滚了几圈,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发现再也睡不着后,只好不情不愿的爬起来洗漱了。 洗漱完毕后,她推开窗,对着迎面而来的清新空气长长吸入一口,让清晨冷风驱散迟迟不肯消退的困意。 今天要去寄信。 贺楼茵之前没来过天荒城,对此地不是很熟悉,遂决定找看起来颇有江湖经验的闻清衍问一问信差在哪里。但传信的青鸟去了又回,什么消息都没带回来。 不在房间? 是出门了吗? 贺楼茵想了想,觉得有不平等契约在手,以闻清衍死要面子的德性,应当不会偷跑走,遂放下心来。 她拎起那柄二两银子买的破铁剑,起身下楼,问完店小二驿站的位置后随手扔给他一枚金叶子,店小二瞬间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问她是否还有其他需求。 贺楼茵问:“你听说过朽木林的拾荒人吗?” 店小二的笑容忽然变得僵硬,他小声说:“这……” 贺楼茵又扔给他一枚金叶子:“我要知道拾荒人在天荒城中的据点。” 店小二犹豫几番,最终屈服于金钱的力量,悄声告知了贺楼茵位置,同时又好心叮嘱她莫要与朽木林起冲突。 贺楼茵敷衍点点头,没当回事。 …… 早春晴朗,海棠花开的正当时。 听闻因城主夫人极爱海棠花,城主裴长风便在天荒城中种满了海棠花,并请了阵法大家布下能让海棠花终年不凋的阵法。 贺楼茵寄完信后往回走,信步在花荫中,任由花瓣洒落肩头,硬底云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声响,一下轻又一下重,昭示着云靴主人此刻烦躁的心情。 她已经第三次走错方向了。 第11章 贺楼茵在心中默念着:上北下南左西右东。终于在第四次后出现在一家赌坊门前。 金玉坊。 天荒城中唯一一家合法经营的赌坊,也是整个大陆最大的赌坊。 更是——朽木林在此地的据点。 贺楼茵掂了掂鼓鼓囊囊的荷包,迈着愉悦的步伐走了进去。 束着头巾的囊家见到门口站着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女郎,心想这是来了大客户,急忙扔下正在进行的赌局,脸上洋溢着笑容,一路小跑过去:“女郎要赌什么?” 贺楼茵说:“我不赌,我找人。” 囊家的笑容消失,有些不情愿问:“女郎找谁?” 还以为来了大客户呢。 贺楼茵环顾赌场里往返逗留在赌桌前,目露贪婪的人群一圈后,说:“我要见主家。” 囊家面色犹豫,“金老爷正在会客,女郎可愿稍等片刻?” 贺楼茵笑了下,将腰间长剑一抛,旋身落在赌坊中的黄金台上,睥睨扫了眼厅内惊慌的众人,语调依旧张扬:“从来只有人等我,可没有我等人。” …… 雅室内。 龙涎香浓郁,青烟袅袅。 青袍道人正与老者对谈饮茶,忽闻门口一阵急促叩门:“金老爷,有位女郎登上了黄金台。” 金老爷喝茶的动作一顿,对面的青袍道人淡笑说:“看来,金老爷有麻烦了?” 金老爷脸色阴沉:“还没有人敢找朽木林的麻烦。”他重重放下茶杯,摆手对青袍道人说:“闻公子,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那在下便先告辞了。”青袍道人拱手,“期待朽木林的寒号鸟能给我带来好消息。” 说罢,化作一缕幽暗青烟从原地消失了。 金老爷盯着那人消失的位置看了一会,忽然拍着腿哈哈大笑,门外侍从不明所以,欲再叩门时,门内传来金老爷的声音:“将他带过来,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朽木林的地盘闹事!” 金老爷等了一会,只等来了外面侍从的嗫嚅声:“老爷,那位女郎说,她要您亲自前去见她。” …… 贺楼茵抱臂闲闲半倚在黄金台的栏杆上,看着台下众人鱼惊鸟散,她知道,她要找的那人终于来了。 只是,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她笑笑说:“多年不见,小金你排面竟这般大了。” 金老爷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惊喜抬头,恰好对上一双熟悉的狐狸眼,他的怒容瞬间消失,脸上换成慈爱微笑:“原来是小姐来了。” 贺楼茵扬着下巴哼了声,“小金你可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排面都比小姐我大了。” 金老爷挠了挠满是白发的脑袋,干声笑了笑,挥退场内众人,垂首恭敬现在她对面,明明已年逾百岁,此刻竟像个安静听训的小孩子。 “我要朽木林替我送一封信。”贺楼茵扔出那封并未署名的信件,金老爷弯着腰,伸长双臂恭敬接过。 “无论山水险阻,拾荒人都要将这封信送到它该到的人手中。” “哪怕,那人身在不老城。” …… 贺楼茵送完信后并没有回客栈,反而来到了城主府门口。 绕了一圈,她找到城主府护府大阵的薄弱之处,足尖一点跃上围墙,却与一个熟悉的人四目相对。 “你怎么在这里?”她无语问。 闻清衍的语气也没好到哪去,“你能在这里我自然也能在。” 贺楼茵眨眨眼:“没想到闻闻也有做贼的爱好呢。” 闻清衍回敬:“贺楼大小姐不也在做贼?” “……” 闻清衍等了一会,身边人居然没有与他争论,不免奇怪,他用眼角余光望去,见到贺楼茵闪过一丝厌恶。 但似乎不是针对他。 过了会儿,贺楼茵说:“我不喜欢被喊作贺楼大小姐。我与贺楼家,没有任何关系。” 从十六岁那年她将自己的姓名从剑碑上划去后,她就与贺楼家再无牵扯了。 “知道了。”闻清衍望了她一眼,淡淡说。 他转换话题,盯着不远处一粗布麻衣的年轻和尚,奇怪道,“烂柯寺的和尚来天荒城做什么?” 贺楼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一个闪闪发光的脑袋,不自禁笑出声。 笑声引起了和尚的注意,他抬头看去,却只看见围墙上两只叽叽喳喳的青鸟。 和尚疑惑的想:难道是近来压力大,幻听了? 那边城主府的侍从脚步匆匆过来引路,和尚便没有细究,随着侍从往里去了。 人走远后,贺楼茵用胳膊肘捅了捅闻清衍的腰窝,“你的道法挺不错啊,居然能瞒住烂柯寺的秃驴。” 闻清衍骤然收紧腰腹,动作僵硬的往旁边挪了挪,“那是烂柯寺的禅子。” “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顶着一颗金光闪闪的脑袋。” 闻清衍觉得与她说不通,他跳过这个话题:“传闻烂柯寺的禅子算力通神,你说,他来天荒城是否也是为了找城主借星罗命盘?” 贺楼茵懒得猜,直接一把将闻清衍从墙上推落,自己再一跃而下,落地时衣裙荡起的风吹起地上落花,“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毫无不请自来为贼的心虚感。 闻清衍踉跄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形,突然就被贺楼茵一把扣着腰按在了假山上,后腰抵在坚硬的石头上,痛得抽了口气,他刚想质问她这是做什么,嘴竟被她伸手捂住了。 “别说话,”贺楼茵面色警惕的透过假山的小洞向外望去,“有人来了。” 她捂得很用力,闻清衍牙龈吃痛,只得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眼神示意她将他松开,他保证不出声。 贺楼茵毫无察觉,她的视线落在那个多年未见仍令她厌恶至极的身影上,按在闻清衍腰上的手不自觉用力抓紧。 黑暗中,青年眉头皱起,轻轻地“唔”了一声。 作者有话说: ---------------------- 更改了金老爷与贺楼茵之间的人物关系。 第10章 光影昏暗。 假山内部空间狭窄,贺楼茵近乎整个人靠在闻清衍身上。 她微微侧着头,温热的呼吸洒在他颈侧,闻清衍不适的瑟缩了下肩膀。 他很想说话,但她的手却死死捂着他的嘴,拇指贴在他鼻间,扑面而来的是她发丝上的海棠花香,闻清衍觉得自己好像要呼吸不过来了。 不得已,他又扯了扯她的袖子。 贺楼茵回过头,眼睛瞪他,无声问:做什么? 她回头的动作恰好让一缕阳光透过小洞映照在闻清衍脸上,金黄的光芒却藏不住他眼尾的薄红。 闻清衍飞速垂下脑袋,指了指她按在他腰间的手,同时试着去推她捂着他唇的手。 贺楼茵了然,小声威胁:“我松开后你不准叫。” 闻清衍点头。贺楼茵这才慢慢拿开她放在他身上的手,只是二人的身体却未能拉出距离。 原来先前衣裙交叠时,两人身上佩戴的宫绦不听话的缠绕在了一起。 贺楼茵担心动静太大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只好动作小心的摸索着去解,却不经意触碰到青年温热的指尖。她不解问:“你抓我的手做什么?” 闻清衍短促喘着气,眼睛通红的望着她:“你简直……简直……” 简直了半天也没简直个所以为然出来。贺楼茵干脆凝出一道真元,悄然割断缠在一起的宫绦。束缚消失后,她小步往后退了一些,借着微光继续观察廊亭下的人。 闻清衍手指紧紧攥着断成两截的宫绦,拼命去忘记她方才在他身上留下的触感。他抿了抿唇,等到心绪平静后,压着声音问道:“外面……” “人走了。”贺楼茵淡淡说。 她转身走出假山,闻清衍理好被扯乱衣服后,才跟着她走出。 “方才是谁来了?”他问,“你这么紧张?” “我没有紧张,”贺楼茵纠正,“我只是不想染上不必要的麻烦。” 她的眉眼间极快闪过厌恶,闻清衍没再问了。他看了看渐渐染上墨色的天空,说道:“来都来了,跟上去看看?” 贺楼茵点头同意。 …… 城主府深处,一片种满了垂丝海棠的庭院中,黄花梨木的桌畔,一中年人与一青年人对坐饮茶,谈笑风生。 中年人是天荒城城主裴叙之,青年人低着头,闻清衍看不清他的面容。他们二人此刻正蹲在树上,借着繁茂海棠花枝的遮掩,试图探听城主与这位青年人的对话。 “那位剑客是谁?”闻清衍传音问贺楼茵。 贺楼茵没好气回复:“一个令人厌恶的人。” “与贺楼家有关?” “……” “恭喜你,猜对了。”贺楼茵皮笑肉不笑说,“但是没有奖励哦。” 贺楼茵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再次见到贺楼家之人居然是在这种场合。她屏住呼吸,往海棠花中匿了匿身形,面色冷峻的盯着庭院中的人,试图通过口型判断他们在说些什么。 第12章 “禅子何时来?” “正在路上。” “你确定,算力通神的禅子加上可通天机的星罗命盘,当真能推衍出五枚白鹤令之间的关联吗?” “若禅子都算不出,那说明天书所藏匿的天机已是人力不可窥视。” 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又过了会,远处的走廊处传来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沉闷响声。 禅子来了。 贺楼茵盯着那个金光闪闪的脑袋,又是忍不住想笑,捂住了嘴还不够,只好伸手掐住闻清衍的胳膊。 闻清衍措不及防痛得倒抽气,费力掰开她的手指,咬牙切齿问:“我又得罪你了?掐我做什么?” 贺楼茵:“因为掐我自己会疼。” 闻清衍有一瞬间很想将她从树上推下去。 但他最终什么都没做,只是默默往旁边挪了挪,动作间不小心几朵海棠花飘落。 “谁在那里!”裴城主终于发觉不对,拍着桌大喝一声,攻击立刻就到了二人面前。 闻清衍面不改色,手上立刻掐诀破开迎面而来的掌风,却不料掌风破开后,是迎面而来的一柄玄铁宝剑,剑刃已近在眉睫,闻清衍想纵身后退已来不及了,就在他准备硬接时,一朵半透明的海棠花在他面前盛开。 剑刃与海棠花碰撞,海棠花散出的花瓣在半空中凝成数道细小剑意,绕着玄铁剑将它固定在半空,紧接着,贺楼茵抬脚将玄铁剑踹了回去。 她收回剑意,落在海棠树上的枝头,周身漫天花雨洒落。 “不是说剑修不让进吗?怎么裴城主竟然当面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你们是何人?”裴叙之冷声问,同时说着便要再次挥出一道掌风,身旁的锦袍青年人拦住他,微笑着拱手抱歉道,“是在下的堂妹,年轻不懂事,还请裴城主见谅。” 原来是贺楼家的人。裴叙之没好气哼了声,衣袖一甩重新落座。贺楼风抬手招呼贺楼茵过来,脸上挂着柔和微笑。 贺楼茵眼里闪过厌恶,转身就走。闻清衍在原地停留了几瞬,选择去追她的背影。 只可惜,裴城主与贺楼风显然没有让这二人离开的打算。 剑风与掌风齐至,贺楼茵嘴角牵出冷笑,手腕上剑镯重新化为流光长剑,将二人的攻击斩落。 “多年不见,贺楼风,你的剑术怎么还是这般稀烂?”她又转头望向裴叙之,同样微笑嘲讽,“裴城主不让剑修进,莫不是怕被人发现自己技不如人?也难怪,整日呆在这破院子里当乌龟。” 裴叙之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他问向贺楼风,“你们贺楼家的人,就是如此行事?” 贺楼风不敢指责贺楼茵,只得对裴叙之抱歉笑笑。 这时候,一旁安静观战,当了半天隐形人的禅子开口了:“来者是客。”他的目光从贺楼茵身上移到她旁边的闻清衍上,忽然间笑容变得灿烂,“这位莫不就是闻二公子?” 闻清衍礼貌点了下头。 禅子和善笑笑,扭过头对裴叙之说:“裴城主,闻二公子于推衍一术上也颇有研究,若是合我二人之力,或许成功机率更大呢?”见裴叙之还在犹豫,妙法继续补充,“我听说,闻二公子因持有一枚白鹤令,已上了血榜暗杀名单……” 裴叙之的脸色终于松动了,他按了按太阳穴,“罢了,罢了。来者是客。”抬手招呼这二人过来。 贺楼茵扯着嘴角冷笑一声,转身便想走,但闻清衍忽然扣住她的胳膊,贺楼茵不解问:“做什么?” 闻清衍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主人这是打算把我独自一人扔在这龙潭虎穴了?” 贺楼茵愣了愣,最后还是留下了。 …… 只开了一扇天窗的幽暗房间中,闻清衍与妙法席地而坐,星罗命盘悬在二人中央,裴叙之在一旁护法。 “还请借闻公子的白鹤令一用。”妙法柔声说。 闻清衍拿出白鹤令放在星罗命盘之上,与妙法同时引导真元进入。一缕月光从天窗中散落屋内,星图缓缓浮现半空,在二人真元的牵引下,星辰一颗接一颗被点亮。 日落月升,月落日又升。 在第二天的晨光透过天窗散落屋内时,闻清衍与妙法同时睁眼: “找到了。” …… 贺楼茵在屋外靠着门站着,贺楼风站在她对面,隔着数步远的距离,试图与她说话。 “大伯这些年一直很想你。”贺楼风小心观察着她的脸色,见没有要捅他一剑的表现后,才壮着胆子继续说,“大伯从未怪过你毁坏剑碑一事,如果你愿意回到贺楼家,下一任家主必然还是你——” 贺楼茵冷笑着打断他:“堂兄可真是个无私奉献的好人啊,为贺楼宇东奔西走,居然不想当家主?” 贺楼风笑笑:“毕竟我们都是贺楼家的人,为家里做点贡献,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贺楼茵感到厌倦,无论过去多少年,这家子人的惺惺作态依旧让人感到恶心。她扭头看了眼安静无声的屋子,问道:“你找裴叙之是为了什么事?” 贺楼风笑意依旧:“与你们同样。” 贺楼茵:“贺楼家也拿到白鹤令了?” “不是贺楼家,”贺楼风说,“是东海道宫。” 贺楼茵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贺楼风便将近日道宫出现白鹤令一事告知于她。 贺楼茵听完后,面露古怪:“道宫要借着折花会将白鹤令作为机缘送出去?” 贺楼风说:“据说是如此。” 贺楼茵感慨:“北修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死道友不死贫道啊。” 贺楼风:“……” 他叹了口气,安静退到一边。如果有可能,他绝不想掺合他大伯家的一摊烂事。 星月换了一轮,等到天空再次放白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闻清衍率先走了出来,朝身后的妙法与裴叙之拱手拜别。 裴叙之的脸色看起来比昨日好多了,但在看见贺楼茵时又是一声冷哼,贺楼茵同样不客气的朝他翻了个白眼,见这二人恐又要吵起来,贺楼风与妙法急忙上前,一人挡在中间隔绝视线,一人笑眯眯的岔开话题。 闻清衍碰了碰贺楼茵的袖子,用眼神问:离开吗? 贺楼茵却莫名说了句:“我有点想吃糖葫芦了,”说着扔给闻清衍一枚金叶子,“你去给我买吧,闻闻。” 闻清衍接过那枚还残留着温热体温的金叶子,看着贺楼茵在空中逐渐模糊的背影,怔怔出神。 他轻轻说:“总是走得那么急,如果我下次没有找到你呢。” 第11章 闻清衍直到暮色时分才找到了坐在钟楼上的贺楼茵。 晚风吹落她束发的绸带,吹散了满头乌发。她低垂着头,目光不似平日里明媚,清寂的月光更是为她添了几分愁绪。 闻清衍安静在她背后站了一会,才走上前将糖葫芦递给她。 贺楼茵接过,随口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闻清衍在她身旁坐下,随意说:“我是个术士。” “哦。” 贺楼茵不再说话了,她将头发捋至耳后,开始吃糖葫芦。 闻清衍亦没有束发戴冠,他半披着发,任由二人的青丝在空中互相勾缠。 高楼之下人潮涌动,喧嚣声不绝于耳,高楼之上唯有呼呼风声。 贺楼茵一边缓慢吃着糖葫芦,一边听着闻清衍问她:“你的本命剑有名字吗?” “有啊,”她说,“叫做春生。” 春来万物生。 可闻清衍想的却是: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光静,暮嫌剑花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1] 他又问:“你的本命剑都碎成那样了,还能用?” 他若没有看错,挡下贺楼风攻击的那朵海棠花,应当是贺楼茵本命剑的化形。 贺楼茵吃完最后一颗山楂果,将木签往下一扔,漫不经心说:“能啊。只要不对上修为比我强的人,它都是能用的。” “……” 又是一阵无端的沉默。 “你的本命剑为什么会碎?” 傍晚的风中传来闻清衍极轻的声音,贺楼茵费了好大劲才听清,她没心没肺说:“不记得了。我受了重伤醒来后它就变成这样了。” 闻清衍莫名觉得心口抽痛,他故作玩笑问:“你这么强,还会有人能让你受重伤啊?” “是啊,所以我要把它修好了,去找那人报仇。”贺楼茵淡淡说。 星月悬在空中,贺楼茵仰倒在屋顶的瓦片上,开始数着星星。从北斗数到南斗,将三垣四象二十八宿都数了个遍,依旧没有困意,便去勾闻清衍腰间垂着的蹀躞带玩。 闻清衍看着被打上一个又一个死结的蹀躞带,忍不住问:“你对其他人也这样吗?” “什么?”贺楼茵没听清。 “没什么,”闻清衍偏过头,却并没有扯回她握在手中的蹀躞带,“剩下三枚白鹤令,其中有一枚在东海道宫,还有两枚目前算不出,可能被人用术法隐藏了。” 第13章 贺楼茵“哦”了声,扯了下蹀躞带,示意他继续说。 “星罗命盘的结果推衍出白鹤令与大陆上一个已经灭亡的国家有关。 “千年前的苍梧国,曾经出过一位神皇的国家。 “禅子说白鹤令也许是钥匙。 “打开苍梧国故地的钥匙。” 贺楼茵懒懒应了声知道了,接着便抓着蹀躞带将闻清衍扯了过来,对着他眨眨眼:“闻闻,这些瓦片枕得我后脑好痛。” 闻清衍:“那你就不要枕。” “不,”贺楼茵摇摇头,说,“好闻闻,把你的胳膊借我用用。” 说完便不管不顾扯着闻清衍一起仰倒在瓦片上,滚了一圈将脑袋精准的压上他的胳膊,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闻清衍全身僵硬着不敢动作,直到身边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后,他才小心翼翼的抽出胳膊,用手掌托着贺楼茵的脑袋,将熟睡的人揽在怀中,让她枕着他的胸膛。 他在想:这一路上他有过无数次离开的机会,可为什么,没有走呢? 他应该恨她的,恨她不告而别将他独自一人扔在那个风雪天,恨她轻而易举就将他忘记,仿佛他只是她生命里无关轻重的一名过客。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却甘心做她的仆人,哄她开心,供她取乐? 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喊醒贺楼茵,想扣着她的肩膀大声质问她。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不告而别? 又为什么要将我忘记? 可最后,他只是沉默地抱起她,在渐沉的夕阳中往回走去。 在没有弄明白她为何会忘记他之前,他绝不会向她透露半句他们情深似海的过去。 这绝不是因为他害怕她是主动把他忘记。 他只是想,报复她。 如同那时候她对他所做的一般,引诱她爱上他,再离开她。 …… 贺楼茵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了,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晃了晃脑袋甩掉缠着不放的困意。 她怎么就睡着了? 又是谁把她送回来的? 想来应该是她的好仆人吧。 贺楼茵召出本命剑看了下,见裂纹没有扩大的趋势后便收了起来,随后放出传信青鸟将闻清衍喊了过来。 他今日换掉了那身破旧青色道袍,穿了身群青色锦袍,配上头顶的白玉冠,颇有些世家公子的风范。 贺楼茵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闻清衍自动忽略落在身上的目光,问道:“你打算怎么去东海玉离山?” 坐云舟会晕船,飞过去起码半月,等他们赶到了,折花会估计都结束了。 贺楼茵收回目光,指着窗边一只巴掌大小的木鸢不紧不慢说:“我三师姐的木鸢,坐它去。” “你不晕?”闻清衍疑惑。 云舟与木鸢,本质上不都是空中交通工具吗? 贺楼茵摇头,“不晕啊。”她从前最喜欢坐三师姐的木鸢下山玩,但三师姐将她的木鸢看得跟个宝贝一样,如果不是她以这次去东海时替她取来云鲸筋脉作为交换…… 贺楼茵又看了闻清衍一眼。 真是便宜他了。 有生之年也能享受一番日行千里的乐趣。 闻清衍偏头避开她的视线,问道:“现在走?” “不,”贺楼茵摇头,微笑说,“我还有份礼物没送给裴城主呢。” 说罢,她抬手一挥,一道凌厉剑光从她袖中飞出。 剑光直入万丈青空,将云朵在朝阳前拉出长长白痕,又在天荒城中穿梭飞行。 剑风吹拂海棠树,满城花雨纷纷。 “阿娘,下雨了。” 小姑娘提着裙摆冲进花雨中,张开双臂让海棠花落了满身,妇人站在屋檐下,温柔凝望着花雨中的仰头接花的孩子。 长街上早起上工的行人仰头疑惑说:“怎么突然起了这么大风?”又想着今日没带伞,唯恐会下雨,急忙加快了步伐,抬起手臂挡住遮蔽视线的花瓣。 一剑过,满城海棠花尽折。 剑意在城中荡了一圈后,径直落向城主府。 裴叙之刚与沉睡的夫人说完话,一推门便见一道剑光径直扎入园中,急忙跟上去看个究竟,只见那写着“剑修与狗不得入内”牌子轰隆一声在他面前炸成碎片。 裴叙之气得周身真元暴涨,恨不得立刻就去与贺楼茵大战一场。他生平头一次,被一个小辈欺上了门。 身后的禅子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笑意,温声劝解:“不过少年心性,城主何必与她计较?” 裴叙之怒道:“若是她把你家那口醒世钟炸了,你也能坐得住?” 禅子笑笑,默默闭上嘴,心说她说不定还真做得出来。 裴叙之在禅子这里得不到认同,只好转头找贺楼风的麻烦:“你们贺楼家行事一贯如此?” 贺楼风同样心虚偏开眼:“堂妹拜入南山剑宗多年……” 言下之意就是这与我们贺楼家无关,要找麻烦找南山剑宗去。 裴叙之气得吹胡子瞪眼,但正事要紧,他无奈摆手开解自己,“罢了罢了。我要在家照顾夫人,东海一行就拜托禅子与贺楼公子了。” …… 木鸢可日行千里,本预计半日便可到玉离山,却不想半路出了意外。 贺楼茵捏着从空中掉落的血榜悬赏令,愤愤不平的问闻清衍:“凭什么我只比你贵五万金?” 闻清衍:“……” 这是什么值得拿出来比较的事吗? 但迫在眉睫的杀招使他来不及细想,他问:“跑还是打?” 贺楼茵唇角勾起,望着突然变得昏暗的天空,拍手惊叹道:“血榜第七,仰山笑。” “终于来了个像样的人物了。” 作者有话说: ---------------------- [1]《走马引》李贺 第12章 贺楼茵一直都觉得长生殿是个神奇的组织,明明一个取人性命的杀手组织却偏叫做长生。 更令人费解的是,长生殿这些年来接了不少血榜悬赏令,有不少道门人士丧命于血榜之下,其中不乏高层大人物,但道门居然默许了它的存在。 也许,贺楼茵猜想,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总要由些见不得人的人去做吧。 只不过,到底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居然敢买她的命呢? 贺楼茵算了算,以朽木林慢悠悠的做事态度,那封信应当没那么快到达不老城。 所以,仰山笑接的应当不是不老城的血榜悬赏令。 那他的目的便与白鹤令无关。 贺楼茵又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最近也没有与人结下过十五万两黄金的大仇怨,便问道:“谁要买我的命?” 仰山笑说:“杀手收钱买命,不问缘由,只问钱够不够。” 贺楼茵眨了眨眼,无比真诚说:“那我出十六万两黄金,你能表演一个自尽给我看吗?” 闻清衍忍不住笑出声,他看见这位排名血榜第七,手上人命无数的杀手先生,表情竟有一丝崩裂。 仰山笑循着笑声望去,见到贺楼茵身边那颗价值十万两黄金的头颅,眼皮动了动,“原来还有十万两在这里等我。” 贺楼茵微笑:“不是哦。” 她晃晃手指,“这个十万两,是我的呢。”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仰山笑收起笑容,神色肃杀,拎着那把朴刀就朝二人冲了过来。 这里离东海已经很近了,他需要在道门发觉之前速战速决,拎着两颗人头回去领赏金。 贺楼茵笑了笑,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闻闻,看好了哦,一会主人就帮你解决血榜的大麻烦。” 说完后,拎着那把二两银子买的破铁剑与仰山笑打斗在一处。 木鸢悠悠飞行,青空中剑光与刀光四溅,搅得流云散。 剑灵动,身如鹤,凌厉杀伐起落间,只见殷红洒落。 仰山笑的脑袋与身体分了家,身体摇摇晃晃坠入海中,脑袋则被贺楼茵抓在手中。 闻清衍望着她手中那颗血淋淋的脑袋,眉头跳了跳,忍不住问:“你真是修多情剑的吗?” “当然呀,”贺楼茵微笑说,又招呼闻清衍过来,“帮我把这颗脑袋打个包送给长生殿。” “再写封信告诉长生殿殿主,让他手下的杀手们,以后见了我们记得绕路走。” 木鸢重新起飞,急速赶往玉离山。 长生殿殿主也于当日晚饭时收到了下属被包装在精美木盒中人头,恶心的几天没吃饭,并通知底下人以后这两人的悬赏令都别接了。 至于那些不怕死的? 人各有命,他管不着。 …… 东海之上的一座林木稀疏的小岛。 贺楼茵坐在海边的石头上垂钓,闻清衍在一旁洗手。 海风吹拂,卷起的海浪打湿女子的白裙,她眉目专注的盯着海中鱼线。 但这份专注也只维持了一会儿。 第14章 “你到底要洗多少遍?”看着海面荡起的涟漪,贺楼茵忍不住说,“你都把我的鱼吓走了!” 闻清衍扯了扯嘴角,面无表情掬起海水又搓了搓手,总觉得手上仍残留着杀手先生的鲜血,遂没好气说:“打包人头的又不是你。” 天知道他是如何忍着反胃的冲动将仰山笑的脑袋塞进木盒的,贺楼茵出手实在太不讲究了,闻清衍一时间分不清她与仰山笑谁更像杀手。 “你以后杀人,能不能不要那么粗暴?”他说,“最起码给人家留个全尸吧。” 贺楼茵不以为然,她抓了把鱼饵放在鱼钩上,重新将钩子甩入海中,随口说:“这世界上的秘法那么多,我不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万一他用了什么邪术复活,我岂不是白杀了?” 这话说的,似乎杀人对她来说,就好像切菜一般。 闻清衍连连摇头,表示无法理解。他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问:“你不去参加折花会,来这钓鱼做什么?” 贺楼茵:“我三师姐想要云鲸的筋脉铸剑,我来替她取一下。” 又疑惑问:“我参加折花会做什么?” 闻清衍愣了愣,“不参加折花会,如何取得白鹤令?” 贺楼茵将鱼竿架在一边,转过头对闻清衍语重心长说:“闻闻,你又短见了哦。” 闻清衍不解。 贺楼茵继续说:“反正总要有人取得折花会道战第一,拿到白鹤令,届时我们直接从他手上抢过来不就行了?何必浪费时间一轮一轮打过去?” “再说了,欺负人多没意思。” 闻清衍:“如果那人对白鹤令滴血认主了呢?” 贺楼茵:“那就让他与我们一起同行。” 闻清衍:“若是那人拒绝呢?” 贺楼茵:“那就杀了呗。” 说得像砍菜切瓜一般。 闻清衍最后问:“能参与折花会的都是些名门正派的弟子,你不怕道门找你麻烦?” 贺楼茵忽然笑了下,“有人能通过血榜买我的命,我自然也能通过血榜买别人的命。” 闻清衍听完后默默走到一边,他一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南山剑宗的弟子,还是不老城的魔修。 没有人打扰后,贺楼茵重新拿起鱼竿,开始专心垂钓,只是她从白天钓到天黑,莫说云鲸了,就连一尾海鱼都没能钓上来。 春夜的空气微寒,海上更甚。 闻清衍捡了些树枝堆在一处点燃取暖,喊了贺楼茵几声后都不见她挪动位置,索性懒得管她了。 海风吹拂,火光摇晃。 忽闻惊涛拍岸声。 贺楼茵甩动鱼竿,双眼紧盯着倒映着星光的海面,惊呼道:“云鲸上钩了!” 正在烤火的闻清衍面露不可置信,喃喃说:“这也能?” 贺楼茵翻了个白眼:“废话,我那么多朱鳖鱼肉喂下去,它要是敢不上钩的话我就直接将东海掀了。” 她一脚勾起插在沙子里的破铁剑,抽剑出鞘的同时旋身飞至海上。 闻清衍:“……” 他叹了口气,无奈结出一个法阵将这片小岛笼罩,同时凝出一道真元没入星空,霎时间,星辰开始变幻,将这片海面上发生的斗法掩藏。 …… 海面之上,贺楼茵手持长剑,足踏海水来到云鲸面前,与这只百丈长的庞然大物面对面交谈。 “我三师姐想要你的筋脉铸剑,”她说,“你吃了我那么多朱鳖鱼,是不是该奉献一点给我?” 云鲸哪里听过这般狂妄的话,当下便一甩尾巴掀起滔天巨浪,贺楼茵急速后退,云靴在海面上划出长长水痕。 她立稳身形后,没好气冲云鲸喊:“你的筋脉那么长,借我三尺又怎样?” 云鲸生气低鸣,雄浑音波掀起千丈浪花,闻清衍听见后,又抬手给小岛加了一层结界。 铺天盖地的浪花将贺楼茵身影淹没,就在云鲸以为这个口出狂言的人族修道者已经葬身海里时,蓦然天空一颗流星划过,云鲸好奇的看过去,却骤然发现那并不是流星,而是—— 一道剑光。 紧随着剑光而出现的,是方才消失在海浪中的身影。 短暂照眼之后,是快。 云鲸尚未反应过来,那道身影已落在它背上,贺楼茵将真元汇聚于三尺长剑之上,用力刺破云鲸如玄铁般坚硬的鱼鳞。 溅出的血落在她眉峰,贺楼茵一眼不眨。 数息过后,风平浪静。 潮水褪去,云鲸沉入海底,贺楼茵拎着一截手腕粗细还沾着血的云鲸筋脉,踩着海水走到闻清衍身边。 “帮我洗一下。” 闻清衍接过,顺便递给她一尾烤得焦香的海鱼。 贺楼茵惊讶问:“你什么时候抓的鱼?” 闻清衍:“刚才你们打架的时候,被海水送过来的,我看它可怜,便做了个好人,送它早登极乐了。” “哦。”贺楼茵竖起大拇指,没什么情感的夸赞道,“你真是越来越有主人我的风范了。” 闻清衍自动忽略了她口中的“主人”,又催促了声:“吃不吃?” 举得他手腕都酸了。 贺楼茵接过海鱼,咬了一口夸赞道:“厨艺不错嘛,闻闻。” 闻清衍手一抖,调料差点撒歪,没好气说:“你不喊闻闻的话,我的厨艺会更不错。” “闻闻闻闻闻闻闻闻。” “……” 最后贺楼茵喊累了,又因天色过晚,夜间乘着木鸢在东海上飞行,容易被道宫的道者当成不请自来的入侵者给击落,贺楼茵便决定在这座不知名小岛上休息一晚。 她扯住闻清衍的袖子甩了甩,冲他眨眨眼,“好闻闻,胳膊借主人我枕一下。” 闻清衍冷声拒绝,“你自己没有胳膊吗?” 贺楼茵见他不肯,直接掏出那张不平等契约在他面前晃了晃,威胁挑眉,“你违背契约的话,就要做我的情人了哦。” 闻清衍双唇张张合合,吐出的热气在寒冷的春夜里散成一阵白雾,最终却什么话都没说,他自暴自弃般往地上一躺,伸出胳膊,闭上眼问:“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都会这般亲近吗? 哪怕只相识了短短几天。 我在你这里,有没有,哪怕一点的,特殊之处呢? 贺楼茵同样躺倒在地上,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脑袋枕在闻清衍胳膊上,带着鼻音的声音从他颈窝传来:“不是哦,他们又不是我的仆人。” 也不会这么听话。 贺楼茵一想到南道真那群自视甚高的少年天骄,别说让他们给她当仆人了,就是让他们给她提下剑估计都能被气得两腿一蹬。 想到这里,她抬手拍了拍闻清衍,由衷夸赞道:“你真是个好仆人。” 闻清衍僵硬的感受着落在心口处的温度,和耳畔女子温热均匀的呼吸。 他不敢睁眼,害怕好梦易散。 许多年前,在他们的少年时,悬枯海边那间狭小的屋舍内,她便总是喜欢挨着他睡觉。 她说:“你身上好温暖啊。抱着你就像抱着太阳。” 他想,他不是太阳,她才是。 她是他年少灰暗时光里唯一炽热的光芒。 如果不是她的到来,他也许早已死在那个春天。 可她让他的春天开出花来后,却将他丢在了万物寂寥的冬天。 整整十年。 少年长成了青年,可少年时的爱恨,反而如陈年烈酒,在时间的熏陶下愈发刻骨铭心。 在她离开后,他拼了命般寻找她的下落,如果不是道侣契印的存在,一直告诉他她还活着,他想,他也许根本活不到与她重逢的那天。 可他还是很想问问她。 凭什么? 凭什么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凭什么她的时间依旧向前,而他却永远难以走出那个风雪天? 可最后,他却只是解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太阳合该永远温暖。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玉离山为海上仙山,北修真的道宫便建在玉离山之上。 临近折花会开启之日,山脚下的西朴镇挤满了修道者,贺楼茵一连询问了数家客栈,得到的结果都是“人满了”。不得已,她只好做出了一个浪费钱的决定——在西朴镇买座院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 在金叶子的利诱下,小镇僻静之地的一个农户,喜笑颜开的搬离了居住了数十年的二进小院。贺楼茵指挥闻清衍将屋子打扫干净后,便拎着剑住了进去。 “把这里当自己家哦,闻闻。”她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如此说道。 闻清衍默不作声选了离她最远的一间屋子。他掰着指头算了算,契约才过去了不到七日,他们还需要共处一个多月。 庭院里种着一棵槐树,许是因沾染了玉离山的灵气,本因四月开的槐花,花期竟提早了月余。 第15章 穿堂风掠过,槐花落了一地。 闻清衍拿了把扫把开始扫地,扫完后摘了几串槐花,决定晚上做些槐花饼。 贺楼茵坐在屋顶上,下巴抵在膝盖上,笑眯眯的望着院中身影忙碌的闻清衍,抓了一把瓦缝里的槐花,吹散到闻清衍头顶,“我的槐花饼要多放糖。” “知道了。” 闻清衍懒懒应了声,转头进了厨房。 只是当他捧着刚出锅的槐花饼出来时,屋顶已空无一人。 去哪了? …… 小镇长街上。 贺楼茵隐匿身影穿梭在人群里,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一个紫色华服的青年公子,目光落在他腰间悬挂着的苍王府令牌上。 折花会是道门盛会,虽然并不拒绝世家报名参会,但苍王府的人出现在西海却叫人想不通。要知道,多年前圣魔一战时,苍王府那临阵脱逃的世子,可是被道宫宫主一剑斩落在雪原之上,以儆效尤。 自那之后,苍王府便与北修真结下无解的冤仇。 当然了,苍王府对南道真的态度也没好到哪去。 都叫王府了,自然是有个一统神州的皇帝梦。 贺楼茵跟着紫袍青年,来到一座设着阵法的院落,阵法隔绝了院内的气息,同时也阻止了外人的进入。为免打草惊蛇,她跃至路边的桑树上,借着浓密树叶遮掩身形,耐心的等着。 一直等到月上枝头,院中才走出了一个人。 是她的好堂兄——贺楼风。 贺楼风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就感到后颈一痛,随即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幽暗的巷子里,手脚皆被绑住。 他气愤的望着眼前人:“贺楼茵,我好歹也是你的堂兄,你怎可如此对我?” 贺楼茵不理会他的生气,只逼问:“你与苍王府世子都说了些什么?” 本来想将苍王府世子抓来威逼利诱一番,没想到竟意外遇见了贺楼风, 贺楼风的嘴可比苍王府世子要容易翘开多了。 她将剑又往贺楼风喉间送了送,果不其然,贺楼风无奈说:“还不是为了白鹤令。” “我知道是白鹤令,”贺楼茵锐紧盯着贺楼风,追问道,“可是苍王府要白鹤令做什么?” 贺楼风:“与大陆历史上那位神皇有关,苍王府大概,”他顿了下,边比划便说,“想重启苍梧国当年辉煌。” 贺楼茵突然有点想笑,“道门会同意?” “自然不会。” “那贺楼家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你去问大伯,”贺楼风又忍不住开始劝说,“阿茵,贺楼家始终是你的家——” “闭嘴。”贺楼茵手上用了些力,贺楼风的脖子上溢出几滴鲜红血珠,她冷漠说,“别喊我阿茵。这个称呼从贺楼家的人嘴里说出来,很恶心。” …… 贺楼茵回到与闻清衍同住的小院时,夜已过半。 槐树下坐着一个青年,冰冷月光落在他身上,显得竟有几分清寂。 听见云靴踏在石板上的嗒嗒声,青年缓缓抬头,“你回来了。”他又指了指摆在石桌上的槐花饼,“槐花饼冷了。” 贺楼茵随口道:“那就再热一下。” 闻清衍没再说什么,他没有问她去了哪里见了谁又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他只是端起槐花饼走进厨房。 仆人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主人的事呢? 厨房中重新燃起烟火,闻清衍沉默的将槐花饼放入锅中加热。 只是重新热过一次的槐花饼,味道还会跟第一次一样吗? 贺楼茵吃不出来,她只觉得有些过分甜腻了。 她皱着眉问:“你到底放了多少糖啊?”甜得她牙都快掉了。 “忘了。”闻清衍递给她一张自己面前不加糖的槐花饼,平静说:“这张糖少。” 贺楼茵接过,一边吃着一边对着月亮说她今天见到了苍王府世子。 隐去了贺楼风的部分。 闻清衍用力捏紧了手中的槐花饼,可他最终什么都没问,只安静的听她说着话。 贺楼茵说累了也吃饱了,擦了擦手说:“我要去睡觉了。”走出一半又回头,“明天早上我要喝槐花粥。” 闻清衍“嗯”了声,又听见她不放心的叮嘱:“不要再放那么多糖了。” “知道了。” 他看着贺楼茵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听见木门“吱呀”一声合拢。 桌上还摆着贺楼茵嫌弃太甜,吃了一半扔下的槐花饼。 闻清衍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起身离开时,桌上空无一物。 …… 翌日。 不知是昨夜玉离山上道者施法,还是好雨知时节。 西朴镇下了一场绵绵春雨。 贺楼茵坐在窗边,盯着漂浮着几朵槐花的白粥,心想闻清衍可真是个贴心的好仆人,她不过随口一说,他居然真做了出来。 贺楼茵撇去槐花,舀了一口,清甜享受充斥口腔。 厨艺很不错嘛。 她就着窗外淅沥沥的小雨吃完了这碗槐花粥。 闻清衍没有与她在同一处吃饭,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贺楼茵在院中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他,便来到了他房门口。 她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门里传来沙哑的声音:“你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吗?” 贺楼茵用力拍了拍门,提醒道:“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可在我手中!” 呀!一不小心将真心话说了出来。 贺楼茵短暂心虚后,又开始重重拍门,大有一副闻清衍不给她开门,她就直接破门而入的架势。 闻清衍被吵得头疼,匆忙将之前断成两截的宫绦塞入枕头下,整理了下衣服去给她开门。 她大摇大摆的走进他房中,两只眼睛好奇的左看右看,屋内陈设简朴,家具位置几乎没有改变。 闻清衍微微侧身,挡住她落向床畔的视线。 这反而更引起了她的注意。 她快步走向床边,边走边说:“闻闻,好仆人是不可以对主人有秘密的哦。” “不是剑仆?” “……不小心口误啦。” 见她伸手要去抖他床上的被子,闻清衍急忙扯回,一拉一拽间,二人齐齐摔倒在床上。 姑娘散发着皂角香气的发丝垂落在他眼睛上,闻清衍不适的眯了眯眼,撑着胳膊准备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了回去。 “不准躲。”贺楼茵说。 她盯着闻清衍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破绽来,却见青年微微偏过头去,露出泛红的眼尾。 贺楼茵愣了愣:“你哭什么?” 眼尾上的红又添了几分,身下人的呼吸变得急促。 僵持片刻后,闻清衍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她推得向后跌坐在床上。 贺楼茵怔怔的看着他踉跄出门的背影,还是很不明白。 不就是碰了一下,有什么好哭的? 她生气的一脚蹬开床上的枕头,却蓦然见到断成两截的宫绦,上面还缠着几根黑发。 贺楼茵没注意过闻清衍佩戴过的宫绦样式,但看着断口处被人拆解开又试着重新拼接在一处的痕迹,猜想这根宫绦也许对他很重要。 怪不得会哭。 她不想破坏别人心中珍贵的东西,便拿起宫绦去找闻清衍。 青年坐在廊亭的石板上,斜斜细雨撞上檐角时,溅落的水花打湿了他半边肩膀。 贺楼茵拿着宫绦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不肯理她,便掐着他的肩膀将他掰转过来,与自己面对面。 “你就是为这个哭的呀?”她眨着眼说,“我们去镇上找个成衣铺子给它修好不就行了。” 青年垂下眼,薄唇启了又合,最后说:“我没有哭。” “那你眼睛为什么红了?” “……” 她可真讨厌啊。 闻清衍想。 第14章 闻清衍最终还是跟着贺楼茵出门了。 西朴镇本是临海小镇,又因晨时下了场雨,潮湿腥咸的气息被海风裹挟着钻入鼻腔。 贺楼茵忍不住抽了抽鼻子,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放入鼻间使命嗅了嗅,转头对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恰好三步远的闻清衍说道:“你怎么走这么慢?” 闻清衍一手抱着油纸包过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手捏着那断成两截的宫绦,没好气说:“不是你走得慢吗?” 路边的糖葫芦要吃,糖画要看,首饰也要戴在头上欣赏一番。 自己戴就算了,还往他头上插。 贺楼茵小小声“嘁”了一下,看在自己弄断宫绦导致他哭了一场的份上,便没与他计较。她抓住闻清衍腰间垂着的蹀躞带,拉着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来到一家成衣铺前。 她本想让闻清衍上前敲门,但看了眼他腾不出空的一双手,只好选择自己来了。 ——笃、笃、笃。 第16章 掌柜正在午睡,听到有人敲门后急忙从从竹椅上爬起来去开门。 “女郎和这位公子可是要买成衣?”掌柜的目光将门口二人上下打量,见女子衣着华贵,用料不凡,身旁的男子衣着看似朴素,但衣袖处用暗线绣着的云纹,也昭示着他身份不凡。 掌柜想不明白,这样的二人为何会来到她这开在小镇上的成衣铺子里来。 贺楼茵摇摇头,问道:“掌柜,你这能修宫绦吗?” “宫绦?”掌柜恍然大悟,原来是找她修东西的,遂说,“可否先让我看看?” 贺楼茵胳膊捅了捅闻清衍,示意他把宫绦给掌柜,随后往柜台上倒出一把金叶子,认真说:“掌柜,你可一定要修好。” 掌柜见到金叶子,眼睛都直了,连忙拍着胸脯保证:“女郎放心,我定将它整旧如新。” 闻清衍余光撇去一眼,粗略估算了下起码有十五枚金叶子,是他小半个月的工钱,更是这家成衣服营业一年的收入。 他小声疑惑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贺楼茵目光飘忽:“主人的事,剑仆不要管。” 她绝不会说,她威胁贺楼风时,顺手把他的钱包也抢了过来。 闻清衍便不再问了,他与掌柜细细交代修复宫绦的注意事项。 掌柜将看上去颇有年头的宫绦端详了一遍,说道:“好在断口平整,断线重续并不困难,只是稍微费些时间。这样吧,”掌柜想了想,“三天后公子再过来取吧。” 闻清衍点点头,轻声应道:“好。” 贺楼茵靠在门口吃糖葫芦,吃着吃着突然瞥见人群中一颗金光闪闪的脑袋,忍不住笑出声,没嚼碎的山楂果不经意卡在咽喉,呛得她连声直咳,咳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你哭了哦。” 贺楼茵抬头,正见到抱臂似笑非笑望着她的闻清衍,遂对他翻了个白眼,“我这是呛得。”又问,“怎么样,主人对你好吗?” 闻清衍不置可否。 他的目光投向摩肩接踵的人群时,终于也见到了那颗闪闪发光的脑袋,也明白贺楼茵为何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边,贺楼茵终于理顺呼吸,好奇问:“禅子来玉离山做什么?也要参加折花会吗?他一个佛门的,参加道门盛会干嘛?” 问题太多了,闻清衍一时不知道回答哪一个。 贺楼茵显然也没打算听他回答,她继续自言自语着:“你说禅子冬天脑袋露在外面冷不冷啊?” 闻清衍沉默了会,说道:“烂柯寺位于四季如春的穆兰城,没有冬天,禅子应该是不会冷的。” “……” “我饿了,”贺楼茵说,“我现在要去吃午饭。” …… 醉仙居。 一家因物美价廉而被众多修道者口口相传以至于现今忙不应接的酒楼。 二人去得晚了,二楼靠窗的隔间已经没了,只剩下大堂的座位。 贺楼茵不想与人挤一桌,便决定点些菜带回去,恰好这时二楼传来一道声音。 “贺楼小姐,闻公子,”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个长着闪闪发光脑袋的和尚正热情朝他们招手,“我这里有空位,不介意的话拼个桌吧?” 贺楼茵死死掐住闻清衍的胳膊,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她对着楼上微笑说:“好啊。” 闻清衍又被掐得一痛,还没来得及拍开她的手,便被她拉到禅子面前入座。 禅子微笑介绍自己:“我法号妙法,千般法术,无穷妙道的妙法。”他抬手招呼小二另拿来两套餐具,边替二人倒茶边说道,“贺楼小姐称呼我为妙法即可。” 贺楼茵面带礼貌微笑,桌下的手却死死掐着闻清衍的大腿。闻清衍谴责她无果后,只好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禅子来到玉离山,也是为了参加道战吗?”他问。 妙法摇摇头,“我并非道门之人,不过是受道宫邀请,前来观会罢了。” 折花会为道门盛会,贺楼茵先前只听说过,却从未参与,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走了,她掐在闻清衍腿上的力度松懈了几分,闻清衍借势挪开腿,并悄无声息连人带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见她好奇,妙法便开始与她讲述折花会的内容。 折花会每隔十年由南道真与北修真轮流举办,今年恰好轮到北修真。据以往惯例,折花会分为道战与文试,但今年因道宫宫主闭关悟道,所以便将文试取消了。 贺楼茵问道:“那若今年想要去的折花会第一,岂不是较往年更为容易?” “非也,”妙法摇摇头,解释说,“往年的道战规则不过是众道者之间互相斗法,但今年道宫方面却更改了新的道战规则。” 贺楼茵对规则改成什么样不是很在意,她只关心一件事,“所以,白鹤令确定是道战第一的奖品吗?” 妙法忽然面露复杂之色,他犹豫着说:“道战第一的确可以拿到白鹤令,但并不是作为奖品。” “什么意思?”贺楼茵问。 “道宫的那枚白鹤令其实一直在荒墟,并未被取回道宫,”妙法说,“而本次的新规便是:谁能从荒墟中带出白鹤令,谁就是道战第一。” 这话说完,就连一旁云淡风轻品茗的闻清衍面色也是骤然一变。 荒墟,一个妖兽遍地走,五步一毒瘴,十步一陷井的灵气不存之地。 “大逃杀啊!”贺楼茵惊叹道宫这神之操作的同时又感慨说,“真缺德啊。” 妙法干声笑笑。 他也觉得挺缺德的,但这毕竟是在北修真的地盘,总不好当面说人家坏话吧。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恰好这时小二端着饭菜上来,妙法便摆摆手,“吃饭,吃饭。哈哈。” 菜一道一道端上桌。除了贺楼茵点的几样当地特色菜外,更多的是妙法点的大鱼大肉。 她目瞪口呆的望着对面这个手上抓着酱肘子,筷子上夹着东坡肉,大口大口往嘴里塞,吃的满嘴流油,还时不时畅饮一口桃花佳酿的和尚。 喃喃说:“你们出家人不是禁断酒肉的吗?” 妙法于百忙之中抽空回答:“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 贺楼茵:“……?” 你有问过你们家佛祖的意见吗?! 她心情复杂的吃完了这顿饭,心情复杂的替醉醺醺瘫在椅子上边打饱嗝边呼呼大睡的妙法和尚结了饭钱,忍了又忍才忍下把账单贴到他脸上的冲动。 一顿饭,五枚金叶子。 她再也不想跟和尚一起吃饭了! 闻清衍看着她左摇右晃走在路中间,眼见着就要跟妙法一样一头栽倒在地,急忙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拉回。 “你喝醉了。” “是啊,是啊。”贺楼茵点点头,她对自己的酒量还算是有着比较清晰的认知,只是醉意上头,她歪着脑袋盯了闻清衍一会,忽然说:“那你背主人我回去吧。” 闻清衍许久没说话,就在贺楼茵以为他选择了拒绝时,青年突然在她身前蹲下,闷声说:“上来吧。” 贺楼茵不假思索趴上他背部,双手揽住他脖子,下巴抵在他肩膀上,含糊不清说:“好闻闻,主人回去就给你加工钱。” 闻清衍:“……” 他心想还不如少对他动手动脚。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贺楼茵睡得迷迷糊糊间被人轻轻摇醒,她眼皮掀开一条缝,见闻清衍端着一个碗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 “干什么。” 她手捂住耳朵,又往床里侧滚了一圈。 “喝了醒酒汤再睡,宿醉会头疼。” 贺楼茵不予理会,直接抓起被子盖住脑袋。 可闻清衍一直不走,就坐在椅子上盯着她看,贺楼茵隔着厚重的被褥也能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目光。 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实在是难以入睡。 “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闻清衍指甲敲了下碗沿。 贺楼茵咬牙切齿:“不走就扣你工钱!” 闻清衍:“那你扣吧。” 贺楼茵:“……” 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掀起被子,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将空碗丢回闻清衍怀中,朝他龇牙说:“你今天的工钱,没了!” 椅子上的青年接住空碗,只说了句睡觉吧,随后起身,推门,关门。 房内光景重归昏暗。 贺楼茵却不再睡得着。 她奇怪的想,为什么这碗不放姜丝的醒酒汤的味道如此熟悉,就好像从前在哪里喝过一样。 …… 翌日,清晨。 贺楼茵对着镜子揉了揉泛着淡淡黑色的下眼睑,她想了一个晚上,都没想出自己究竟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喝过这样一碗醒酒汤。 索性不再纠结,真元附上眼睛消去肿胀,推门去找闻清衍吃早饭了。 只不过—— 贺楼茵震惊的看着漫天纷纷扬扬像下雪一样的道宫报纸,竟有些无语凝噎。 第17章 “下雪了?” “下雨了。” 闻清衍正在扫地,头也不抬的说。 贺楼茵拍手鼓掌,毫无感情的附和道:“哇,好大的雨哦。” 她伸手接住空中一张报纸,飞快扫了一眼,是今年这次折花会的新规。 由于提前从妙法那里知道了,贺楼茵对大改后的规则并不意外。她看了眼闻清衍,又看了眼悬在天空上,流光环绕的接引云舟,感慨道:“北修真可真有钱啊哇。” 闻清衍看向另一边的挂着南山剑宗旗帜的剑舟,说道:“你们南道真也不差。” 贺楼茵撇撇嘴,心说这折花会不愧是道门盛会,能让爱财如命的慕容烟动用剑舟送前来弟子参会。 这艘剑舟上一次启用,还是奔袭千里,从雪原上救下了被异兽包围的剑门楼弟子。不过事后听说,慕容烟出借剑舟时狠狠敲诈了剑门楼楼主一笔,导致剑门楼楼主出门都绕着南山走,生怕被她雁过拔毛。 贺楼茵盯着剑舟看了片刻,突然召出木鸢,说道:“走吧,闻闻。我们也去报名。” 闻清衍:“你不是说欺负人没意思的吗?” 贺楼茵噎了一瞬:“欺负北修真和世家的人,不算欺负。” ……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1] 南道真修四九道,北修真则专研于那“其一”。 但两派无论再怎样理念不合,其道法基础终究脱离不了道经。 所以偶尔也是能坐下来,面对面好好讲话的。 但世家,却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武学传承。 例如贺楼家的“借剑天地”,闻家的“天工开物”,苍王府的“创神诀”…… 并且世家向来与道门互看不顺眼。 因此,负责折花会报名事宜的道者在见到闻清衍后,面色很是古怪:“闻二公子也要参与折花会吗?” 闻清衍点了点头:“是。” 道者面露犹豫:“可一个世家只能有一支队伍,闻大公子已经报名带队了……” 兄长竟然也来了吗? 闻清衍先是一愣,继而说:“那可有其他办法?” 道者面露纠结。 贺楼茵走上前,说道:“那他跟我一队。” “啊?” 道者抬头,看了好几眼才认出面前这位衣着打扮要多奢靡就有多奢靡的漂亮姑娘是谁。 他微笑道:“原来是贺楼道友。” 贺楼茵回以礼貌微笑,追问道:“可以吗?” 道者古怪的目光流转在这二人之间,心中不禁奇道:不是说世家与道门不合吗? 不过想了想,面前这位出身世家却拜入道门,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他低下头翻了翻报名册子,眉头又紧紧皱起,“南山剑宗已报过名了……” “那不正好,”贺楼茵说,“直接在后面把我们的名字加上就行。” 道者又是犹豫,他将名谱摊开给贺楼茵看,“人满了……” 荒墟虽然很大,但本着公平竞争的理念,道宫给每队的人数都做了限制,只能七人。 贺楼茵视线扫过,不多不少,正好七人。 早知道先跟三师姐通个气了。 不过没关系,她依旧有办法。 片刻后,道者面露犹豫,小声道:“这不太好吧?” “不够?” 贺楼茵又拿出几枚金叶子。 道者依旧犹豫。 贺楼茵再取出一枚东珠。 道者心一横,飞快将金叶子和东珠拢入袖中,把笔推给贺楼茵,同时眼神飘忽的打量周围。 贺楼茵直接拿起笔划去最下方两个不太熟悉的名字,将自己与闻清衍的名字添上。末了,她拍了拍道者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这件事的。” 有了她的担保,道者这才稍稍放下心,从抽屉里拿出两枚木签递给他们,说道:“折花会期间可凭此木签自由出入道宫,遗失不补,道友记得小心保管。” 贺楼茵接过,道了声谢后便提步往外走。 闻清衍瞥了眼咧开嘴角小心藏匿金叶子的道者,又看了眼殿中悬挂着的道尊真迹:一身浩然气,两袖清风扬。心想在贺楼茵的影响下,腐败的气息迟早会污染掉整个北修真。 在这二人的身影走出大殿后,方才那位不过三十年华的道者,倏然摇身一变为鹤发老道。 老道眉目慈祥,她摩挲着东珠,喃喃道:“南道真这一辈,果真是人才辈出啊,居然敢对道宫行贿。” 嘴上虽是如此说,面上却不见一点计较之色,反而竟有几分欣赏。 “都说世间天才如过江之鲫,可天才与天才之间,到底仍有不同啊。 “十二岁握剑即入道,十六岁时败尽南山剑宗众剑者,南道真誉其为七圣之下第一剑。 “可惜了,为何却不是生在我北修真呢?” 房梁上一只通体漆黑的墨鸦转了转眼珠子,竟是口吐人言:“我瞧那位闻家二公子也是个奇才,放着闻家的‘天工开物’不学,反而去当了个术士。” “可偏生这半途入道的术士,竟成了大陆最年轻的八境命师,只差一步,便可窥天。” 若有北修真之人或南道真高层在此,便会认出这一人一鸦乃是北修真四通神之白虎通神与朱雀通神。 老道笑笑:“看来今年道战的魁首将要花落南山了。” 墨鸦反驳道:“我倒是觉得知守观的徐临渊亦有夺魁之望……” 一人一鸦在道殿内开始讨论起今年的魁首究竟会花落谁家。 讨论了半天依旧没讨论出结果。 老道遂说:“去摘星楼赌一局?” 墨鸦道:“走!” …… 摘星楼。 今日来了一位有钱人。 朱楼主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到贺楼茵腰间鼓鼓囊囊的荷包上,当下语速都快了几分。他一边介绍,一边飞快拨动算盘,“……目前知守斋徐临渊的赔率是一赔三余七,剑门楼宋观风的赔率为一赔十五……”忽得拨动算盘的手一顿,朱楼主小心看了贺楼茵一眼,说道,“贺楼道友,你的赔率是一赔两余六。” 贺楼茵不解皱眉:“为何我的赔率也如此低?” 她还想借着赌局大捞一笔呢。 朱楼主尴尬笑笑,心说本来今年这几个热门魁首人选之间的赔率都差不多,谁知道道宫那两位通神突然来此来了场赌局,一下子就将其中两位人选的赔率拉低了。 他试探问:“那道友可要赌上一局?” 贺楼茵深呼吸一口气,心中愤愤骂道断人财路如弑人父母。 但来都来呢,总得捞点什么再走吧。 她微笑,指着指着闻清衍对朱楼主问:“他的赔率是多少?” 朱楼主挠了挠头,说道:“闻二公子不在名单之中。” 这句话说完,周遭顿陷一片安静,短暂凝滞后,二楼忽然传来一声嗤笑:“我当是谁,原来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 闻清衍循着声音望去,见到了他数年未见的兄长——闻如危。 闻如危说:“阿衍,一别多年,没想到你剑术毫无长进就算了,竟然沦落为女子裙下之臣。” 做她的仆人是件很见不得人的事吗?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吧! 贺楼茵恼怒皱眉,欲出口驳斥,闻清衍却抢先一步开口:“兄长慎言。” “慎言?慎什么言?”闻如危啪的一声合拢手中折扇,面露不善,“我倒不知我有哪句话说的不对?” 他身后的几人连声附和着。 闻清衍皱着眉,刚想出口驳斥,却听见贺楼茵对朱楼主说:“朱楼主既然能开折花会魁首之赌,不如开一场道战末名的赌局?” 朱楼主先是茫然,再是震惊,最后竟然拿出算盘开始认真计算赔率。 算珠噼里啪啦响过一阵后,朱楼主说道:“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贺楼茵看向二楼那手握折扇之人,挑眉微笑道:“不知闻大公子,可敢入局?” 很是狂妄,很是嚣张。 但偏生如此放言之人,恰好拥有这自信张狂的资本。 闻如危心想这便是他弟弟新找的靠山吗? 还挺耐杀的。 作者有话说: ---------------------- 月底了,求一点大家快过期的营养液[求你了] [1] 《周易·系辞上传》 原句为: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衍生变体: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 第16章 贺楼茵与闻如危中午在摘星楼发生争执一事,下午便在参会者中传了个遍。 她趴在桌上,盯着朱楼主送来的赔率表,开开心心说:“闻闻,我们要发财了。” 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赢得的钱我们七三分。” 如果不是最后闻清衍激将了一把,闻如危还不一定会答应呢。 闻清衍听得一乐:“谁七谁三?” 第18章 贺楼茵不假思索:“当然是我七你三呀!” 她一边计算着这场赌局她能从中获利多少,一边手指戳了戳坐在对面的闻清衍,“闻如危真是你亲兄长吗?怎么看起来如此讨厌你?” 暮色时分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室内,金黄色的光芒将姑娘的侧影投映在褐色木桌上,闻清衍盯着她的影子解释说:“并非一母同胞。兄长母亲早逝,我母亲嫁入闻家时,兄长已年有十四。” “哦,”贺楼茵又问,“所以这就是他讨厌你的原因吗?” 闻清衍低下头,目光仍旧盯着桌上人影,他怅然说:“不知道。” 似乎在逃避,又似乎是不想回答。 少年时也曾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光,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一切都变了。 好像,就在母亲去世,他放弃闻家铸术,转头修道的那一年吧。 贺楼茵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许久后,闻清衍又问:“你与贺楼家的关系,很不好吗?” 夕阳渐沉,晚风吹拂院中槐树,树叶哗啦啦作响,惊得倦鸟起飞。 他等了一会,却发现贺楼茵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 梦里是一片火光。 母亲与父亲站在火的两边。 以近乎燃烧生命的状态激烈交手。 她站在火光的阴影中,却发不出声音。 迟来的堂兄捂住了她的眼睛。 无人知晓那一战结果是什么。 她只记得母亲对她说: “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 梦醒。 贺楼茵睁开眼。 月上枝头,凉夜寂静,清晖洒落地板。 一只青鸟站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用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看。 贺楼茵揉了揉额头,伸出手让青鸟落在她掌心。青鸟口吐人言,是她三师姐的声音。 她先是好奇的问她怎么知道那两个名字是她特意为她和大师兄预留的,接着又顾左右而言他的开始寒暄,最后话头一转,终于落到了主旨上。 “我要的云鲸脉你可有给我取来?” 因梦到了过去之事,贺楼茵此刻神色恹恹,心情也不是很好,她抬头看了眼窗外月亮的位置,见不过才上半夜,遂问道:“你在哪?一会去找你。” 青鸟道:“我在碎玉轩。” …… 碎玉轩。 西朴镇上的一家茶楼。 雅室内,一位清丽婉约的女子正在煮茶。 炉火烧得旺盛,茶水咕噜噜冒泡,将壶盖顶落在地,顺着桌案一路滚到门边。 女子正想起身去捡,突然门被人推开。 贺楼茵看了眼差点害她脚滑摔倒的壶盖,没好气的抬脚一踹,壶盖在周围的家具上碰撞一圈后,白瓷噼里啪啦碎成块状。 暮晚风抬起头,瞪了她一眼,“茶盖的钱一会你赔给店家。”又道,“顺便把茶水钱也付了。” 贺楼茵:“……” 合着她大半夜过来就是为了当冤大头了的? 她拎开椅子往暮晚风对面一坐,点了点面前空茶杯,“给我倒水。” 一路疾行至此,她此刻颇有些口干舌燥。 “一杯茶一枚金叶子。”暮晚风说。 贺楼茵磨了磨牙,不情不愿的从荷包里掏出一枚金叶子扔给暮晚风,“快倒!” 三师姐还真是深得师尊真传,宰起人来连自己的亲师妹都不放过! 暮晚风笑眯眯的收起金叶子,替她倒上一杯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二人边喝边说起话来。 暮晚风还是老样子,说话慢悠悠的,一点都不像使快剑的人。 “我的云鲸筋脉呢?” 贺楼茵拿出云鲸筋脉,在暮晚风面前晃了晃,暮晚风看得眼睛都直了,但仍是故作矜持的没有上手去抢,继续用慢悠悠的语调说:“快把它给我吧。” “好呀。”贺楼茵微笑说,“不过三师姐也得帮我一个小忙。” 暮晚风问:“什么忙?” 贺楼茵便说了她把闻清衍的名字加进了南山剑宗道战队伍里一事,但只字不提她是如何贿赂北修真道者的。 听完后,暮晚风面露纠结,“你若带了其他人倒也算了,可偏生这人是闻家二公子,我素闻闻家两位公子一向不和,若我带了此人过去,那难免引得闻大公子心中不快,若闻大公子心中不快,我要如何请他帮我铸剑呢……而且你大师兄他……” 三师姐的话好多啊。 贺楼茵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双手按在她肩膀,眨着眼睛说:“师姐,是剑重要,还是师妹重要?” 暮晚风心虚的垂下眼,心想当然是剑重要了,但事已至此,道宫那边已经将道战的名单登记入册,再去更改已是不可能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无奈说:“当然是师妹你重要了。” 贺楼茵这才满意的松开按在她肩膀上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大师兄忙着他的结契大典,估计也抽不出时间参加道战。” “我还是去信一封吧。” 暮晚风写完信又问,“你那天下山,找到苏长老说的那个人了吗?” 贺楼茵知道她说的是的情劫指向之人,她点头,又摇头,困惑说:“殊离花印记只亮了一瞬,我也不太确定。”又补充,“不过我把他抓来身边了。” 暮晚风一口茶水差点呛出来,她面色复杂,“师妹,你……再怎么说也是个名门正派的弟子,怎么能……能做这种强迫他人之事呢?” 贺楼茵:“……” 她解释说:“我们是自愿达成主仆契约的!” 还“主仆契约”,听上去更可怕了。 暮晚风劝说了一会儿,猛然察觉一丝不对劲,她睁圆了双眼,惊恐说:“你抓来的那人不会就是闻二公子吧?” 贺楼茵点头,真诚微笑。 暮晚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忙喝了好几杯茶压惊,可还不等她出声劝阻,就听见贺楼茵极为认真的说:“我觉得闻二公子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仆人。” “师姐,你说我有没有可能,同时拥有两位情缘?” 暮晚风震惊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无力地抓着贺楼茵的肩膀大声冲她喊道:“醒醒吧,师妹!到目前为止也没听说过修行界哪位道者敢同时拥有两个道侣的!” 贺楼茵面露惋惜之色,在三师姐的目瞪口呆中离开了。 …… 夜色泼墨,明月高悬。 小院空无一人。 贺楼茵没吃晚饭,本想将闻清衍喊来给她做饭,却发现他不在房中。 她疑惑想,他半夜出门做什么? …… 日出时分,闻清衍带着满身露水回到小院,一推开门便见到倒在自己床上的贺楼茵,和满地狼藉。 他疑心自己产生了幻觉,于是关门,再开门。 锋利的剑刃悬在他颈侧。 贺楼茵笑眯眯问:“闻闻,你昨晚去哪了?” 闻清衍皱了皱眉:“我晚上去哪里也要和你汇报吗?” “当然呀。”贺楼茵微笑说,“好仆人是不能对主人有秘密的。” 闻清衍试图往后退避开剑刃,却被她抵在了墙上。 二人贴得极近,他垂落胸前的发丝被她捉在指尖,勾缠着把玩,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不加掩饰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闻清衍双手按在墙壁上,勉强维持身形不倒,他偏过头,盯着地板说道:“我只答应了做你一个半月的剑仆,可没说要给你当情人。”顿了顿,又道,“就算是情人,这点出门的自由也是有的吧?” 贺楼茵松开他的发丝,伸手掐着他的下颚迫使他直视她的目光,她眨眨眼,温声说:“怎么会呢,我是个有道德的人,不会强迫你的。” 紧接着,她又慢悠悠说:“我只是在关心你呀。” 不。她只是不喜欢事物失控的感觉。 尤其是,就在她掐住闻清衍下颚的那一瞬间,左手腕上传来了清晰可辨的灼烧感。 像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但贺楼茵无暇去查探,她此刻只关心闻清衍昨夜去了哪里。 接下来他们还要共处一段时间,她不希望他有什么会影响到她计划的动作。 闻清衍闭了闭眼,冷笑说:“那可真是谢谢你的关心。” 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因他的身量比她高了一头,贺楼茵平视他时目光恰好落在他水润的唇珠上,鬼使神差般,她伸手按了上去。 面前的青年瞬间睁圆了眼睛。 “出去!” 他一把推开她,随后用力关紧了门。 一门之隔。 贺楼茵面露困惑,不理解他为什么突然生气。 不就是被摸了一下? 闻清衍则背靠着门板,轻轻的喘息着,他望向右手腕上骤然亮起的印记,闭眼狠了狠心,使它重归黯淡。 不可以。 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第19章 他绝不,绝不可以让她再次轻易得到他。 作者有话说: ---------------------- 第17章 整理好情绪后,闻清衍重新走出房门,他来到贺楼茵门前,伸手敲了几下门,“你中午想吃什么?” 门内人没有回应。 他抿了抿唇,又问了一遍。 可房间里依旧安静无声。 生气了? 他盯着紧闭的木门,心想她方才如此轻薄于他,该生气的人难道不应当是他吗? 他抬手化出一只蝴蝶从门缝钻进去找她,蝴蝶却扑了个空。 贺楼茵早已不在小院。 他立在原地,盯着院中青石板怔怔出神。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离开去做什么? 什么时候才回来? 回来时…… 还吃他做的饭吗? …… 荒墟外围,贺楼茵与暮晚风神色凝重的盯着躁动不休的异兽群。 异兽原本也是正常物种,只不过被五方山底下那只魔污染了后,就成了这幅奇形怪状的模样。道门试图剿杀过几次,可只要五方山底下那只魔不死,它们便会源源不断的再生。 而除魔的方法,至今仍未找到。 贺楼茵凝出一道剑意,小心翼翼的指引它在不惊动异兽群的情况下绕着荒墟穿行一周,将有关白鹤令的讯息带回。 只是没想到,白鹤令的消息没找到,却发现了一件令人奇怪的事。 贺楼茵神色难得认真:“道门先前推衍,下一次兽潮的爆发是在五十年后,可为什么,”她抬手凝出缩小版的荒墟地貌图,指着其中一处幽暗山谷说,“为什么我的剑意在经过这里时,竟隐约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地脉运动?” 她补充:“像是有东西,要醒了。” 暮晚风听完,也凝出一道剑意进入荒墟进行查探,片刻后,她说:“北修真这次举办折花会,目的也许非并不单纯。 “夺魁有你我足矣,明天进入后我会让其他师弟师妹们提前离场。” 贺楼茵点头表示认同。 又说:“我去道宫打探下消息。” …… 贺楼茵去了道宫,谁知刚来到道殿门口,竟遇上了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闻如危立于道殿的阴影之中,抬头时眼神阴翳,“贺楼大小姐,我那弟弟可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我奉劝你一句,可莫要识人不清。” 贺楼茵不关心闻家这出兄弟阋墙的戏码,她只觉得好笑。 “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的道战排名吧。”她讽刺道,越过闻如危直接往里走,却在擦肩而过时,闻到他身上一股奇怪的熏香味。 她停住脚步,偏头盯着闻如危,冷不丁问:“闻大公子可是去过天荒城?” “不曾。”闻如危答得飞快。 贺楼茵笑了笑,语焉不详的说:“闻大公子博学多才,可知道朽木林的寒号鸟是如何精准定位传信之人的?” 闻如危的面色倏然一变,听见她继续说:“靠的便是盛产于天荒城的犀角香。” 闻如危依旧镇定:“我不明白贺楼大小姐这句话的意思。” 贺楼茵懒得他过多纠缠,她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这人最记仇了,如果让我知道我在东海之上遭到的刺杀与你有关系,我敢保证,你绝对无法全须全尾的走出荒墟。” 说完后,她不再管闻如危的反应,径直往里走去,递了令牌给道宫的道者,说有事要与折花会的主持者相商,却被告知百里主事今日不在玉离山。 她虽觉得此事古怪,却也无可奈何,只好传信给暮晚风,让她寄信一封给南山剑宗的师长,请他们多加留意此事。 回去时,路过镇上那间成衣铺,她忽然想起闻清衍先前放在这修的宫绦,便走进去问了问掌柜,得到“已经取走了”的回答后,又顺手多买了几根宫绦,以备万一。 等她忙完一切,回到西朴镇中的小院中时,便见闻清衍站在她房门口,黄昏为他的背影添上几分不清不楚的落寞。 贺楼茵奇怪问:“你站在我房间门口做什么?” 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闻清衍脊柱一瞬间僵住,他机械般转身,双唇张张合合,最后化为一句:“喊你吃晚饭。” 原来她压根不在家中啊,那他现在这幅作态又算什么? “哦,”贺楼茵走上前,硬底云靴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声,闻清衍注意到她鞋尖的东珠少了一颗,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问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就听见她又问道:“晚上吃什么?” 闻清衍站在屋檐下,声音闷闷:“煮了粥,炒了些青豆,其他你还想吃什么?” 贺楼茵想了想,发现想不出来,便说:“就这些吧。” 闻清衍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厨房,过了会儿端着一碗清粥和几碟小菜摆到槐树下的石桌上。 贺楼茵往粥里洒了一把白糖,搅拌均匀后慢悠悠开始吃。闻清衍坐在她对面,二人相顾无言。 微凉的晚风拂过槐树时,带落几朵本就摇摇欲坠的槐花,眼见就要轮到她碗里时,闻清衍悄然凝出一道真元将槐花在空中调转方向,保住了她手中那碗岌岌可危的糖粥。 贺楼茵吃完将碗筷一放,对着闻清衍露出一个真诚微笑,“你的道法如何?” 闻清衍不解其意,犹豫说:“尚可。” 贺楼茵听完便放心了,以她对术士的了解,他们说尚可的意思就是很不错,他们说不错的意思就是极好。 她问道:“你能不能算出荒墟下一次兽潮的时间?” 闻清衍困惑问:“道门先前不是推衍出在五十年之后吗?” “我要你再重新推衍一遍。”她说。 闻清衍却拒绝了。 “为何?”贺楼茵不解。 “我算不出。”他回道。 贺楼茵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倾身逼近他:“是算不出,还是不愿意算?” 二人的脸贴的极近,呼吸都搅散在一起,闻清衍垂下眼,攥紧了双手强迫自己不要后退,他抬头,对上她审视的目光,“我的算力有限,暂时还推衍不出未来。” 贺楼茵觉得这是借口,不过她并没有拆穿,她回退,重新落座,半阖着眼,指甲一下下敲击着石板,似乎在思考。 面前这个漂亮青年,跟着她的目的似乎也并不单纯。 不过她的目的也不单纯。 大家都不是好人,谁也别说谁。 贺楼茵抬眸,忽然说:“你再替我修一下本命剑吧。” 闻清衍正有此意,但仍是故作犹豫后才同意了。 他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日月星三光之精华可以修复命元,想来对本命剑的效果也当不差。 前日已收集到了月辉与星辉之精,虽然差了日辉之精,但也能勉强一试。 可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贺楼茵的本命剑,反而等来一句:“你沐浴过了吗?” 闻清衍一时无语:“我沐浴完后是不是还得焚个香?” “也不是不行。”贺楼茵说完,转身从房间取来一支松香,“去吧。” 闻清衍闭了闭眼,认命般接过,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用力关进了门,并不放心的扔了几个法阵。贺楼茵看见这一切后,翻了好几个大大的白眼。 她是那样的人吗?! 再说了,仆人给主人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真是小气! …… 一门之隔。 闻清衍对着冒着滚滚热气的浴桶,却怎么也下不去手解衣服。 算了。 他直接穿着衣服走进水中,等到桌案上的熏香燃尽后,才披着半干的发走出。 贺楼茵坐在廊亭下,不知从哪摸来了套紫砂茶具,正在煮茶喝,见他过来,惊讶说:“你好快啊。” 闻清衍觉得她这话有些莫名其妙,“不是说修剑吗?” 贺楼茵敷衍了几声,抬手化出本命剑。 春生剑依旧流光环绕,如果忽略剑身上那些裂纹的话,闻清衍觉得就算是天上的月色在它面前也要逊色三分。他悄悄将月辉与星辉之精凝在指尖,化作真元输入剑身。 贺楼茵其实没抱希望,但在见到春生剑上的裂缝中,蓦然开出两朵小花来时,竟也不受控的睁大了眼睛。 闻清衍同样惊讶,其中一朵小花绕着春生剑游走一圈后缠绕上他的手臂,他还没来得及取下,便隐入肌肤消失不见。 他无措抬眸,与贺楼茵对望一眼。 贺楼茵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准备观察一番,却被青年用力抽回,并扯住宽大的衣袖盖住了手腕。 “你躲什么?”她不满道。 闻清衍眉眼低垂,心说我不躲留着被你发现吗? 他摁了摁眉,仰头,没好气说:“我只答应做你仆人,没答应做你情人。” 贺楼茵无语凝噎,只是看下手臂而已,又不是叫他把衣服都脱光。 第20章 她盯着面前微仰着头,像动物露出脆弱脆弱脖颈的青年,几番犹豫下终究是道德心占了上风,忍住了将人按在椅子上逼迫他卷起衣袖的想法。 春生剑重新回到她手中,贺楼茵摘下剑上剩下那朵小花递给闻清衍,“送你了。” 闻清衍愣怔了片刻才接过,“谢谢。” “不用谢,”贺楼茵说,“它的价格是你每天都要帮我修复本命剑。” 闻清衍:“……” 还不等他讨价还价,贺楼茵忽然拿出那张不平等主仆契约,同时对着他展露出大大的微笑,“闻二公子,明天就要进入荒墟参与道战了,我觉得有些事情我们需要提前约法三章。” 闻清衍没说话,目光落在她张张合合的唇上,心中却想:为什么突然不喊他闻闻了呢? 他其实也没有特别不喜欢这个称呼。 贺楼茵说了半天,终于将话题引到了她的目的上:“荒墟那枚白鹤令,归我。”又怕他觉得自己太过于欺负人,又补充,“不过我保证,只要你帮我取得白鹤令,我必定会帮你找出解除与白鹤令绑定关系的方法。” 闻清衍沉默了一会,同意了。 但他还有一点不解:“我找白鹤令是为了寻找解除之法。那你呢?” 他问:“你的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贺楼茵这次没有借口敷衍,她的目光越过闻清衍,越过浪掀万里的东海,越过连绵不绝的群山,最终落向遥远的北方。 那里有一片雪原。 雪原与大陆之间,有一座集齐全道门之力构筑的穹灵屏障,非破生死境者不能过。 不老城在屏障的另一端。 贺楼茵说:“我想去山的另一端看一看。” 看一看,母亲的故乡。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翌日清晨。 东海上响起雄浑钟声,宣布道战正式开始。 道宫内,主事百里澜与禅子合力将须弥之眼投入荒墟上方,以便将内部景象实时传送回来。 巨大的琉璃球悬在圆桌上,北修真、南道真众门派与世家代表依次落座观会。 百里澜扫过一眼,五大世家中只来了谢家,南道真只来了南山一位峰主,其余门派……他不认识。 众人讨论过今年的魁首热门人选后,忽然有人问:“宫主怎么还不来?” 百里澜闻言将埋在道经中的脑袋抬起,欠身笑笑,“宫主闭关悟道,本次折花会一应事务皆由我负责。” 道宫宫主闭关不来?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席上不乏窸窣之声,百里澜轻咳两声,众人又恢复了安静。 道宫宫主扬名于大陆时已经是个满脸沟壑的老者了,可没人敢瞧不起一个老人,尤其是一个一刀斩破天穹,给予那只魔致命一击,换来了修行界数百年和平的老人。 但人族的寿命毕竟有限,数百年过去了,当初参与圣魔一战的道者们老的老,死的死。作为亲身经历过魔祸的老人,道宫宫主也有他自己的忧思。 东海之上,与玉离山相距二百四十里的青崖山,一位白发老者盘腿坐在山崖之巅,手中握着一把柴刀,身后不远处的树荫下伏着一只白鹿。 老者在悟刀,也在悟道。 刀名大不韪,道则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海风吹得老者衣袍猎猎,他抬手,径直将风势调转,霎时间,东海之上浪花滔天,一枚巨大的水镜浮于水面之上,荒墟之内的景象尽数呈现水镜中。 老者独自看了会,又将身后的白鹿招呼过来,抚着它的脑袋说:“他们不理解我,你总能理解我的吧。 “我已经没有再出一刀的余力了。 “大陆的未来,终归是要靠这群年轻人。” …… 黄沙万里,不见天日。 耳边是呼啸的风,脸上是噼里啪啦背风扬起的沙砾,身边则是不断涌上前的异兽。 荒墟,是一个被大陆修道者共同抛弃的死寂之地。 抛弃荒墟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此处地脉已被五方山下那只魔吐出的的魔源所污染,草木无生,就连水源也极为匮乏。 修道者的修行需感悟天地灵气运转,而异兽则不需要,它们依赖魔源而存在。 贺楼茵足踏黄沙,周身剑意缠绕,自主替她斩杀不知死活扑上前的妖兽。走得久了,她感到口渴,朝闻清衍伸出手,闻清衍看了她两眼,拿出几个进入荒墟前在小镇上买的石榴递给她。 她从中挑出一个最大最红的掰开,捻了几粒石榴籽往嘴里送,牙尖轻轻一咬,石榴籽的薄皮破开,汁水瞬间充满口腔。 可紧接着,她紧紧蹙起眉,“呸呸”两口将石榴籽吐出。 “怎么这么苦?”她抱怨道。 闻清衍看着手中半黄半红,分明已经熟透了的石榴,疑心是贺楼茵味觉出了问题,他掰开一个尝了口,随即也同样蹙起眉。 “被骗了。”他说。 “奸商。”贺楼茵附和骂了句。 反正也不能吃了,贺楼茵干脆将石榴扔到地上当球踢,边踢边问道:“晚上吃什么啊,闻闻。” 闻清衍听得眉头直跳,他看着周围险象环生的环境,心中腹诽: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有心情关心吃什么,难道不应该关心的是能不能安全无虞的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他问:“我们不与你师姐会合吗?” 贺楼茵抬头看了眼遮天蔽日的黄沙,和暗处蛰伏的异兽,脚上用了些力气将石榴踢出老远,“师姐有她自己的事要做,做完了自然会来找我们。” 南山剑宗的弟子令牌可互相感应,暮晚风此刻正忙着将她那几个师弟师妹送出荒墟,以免兽潮爆发后她腾不出手来救人。 贺楼茵觉得道宫方面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兽潮可能会提前的消息,但他们依旧选择了将道战的地点定在荒墟,究竟是过于信任九算子的推衍结论,还是相信他们这些少年天骄能于兽潮中全身而退? 不过来都来了,总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贺楼茵将真元渡入拿出寻踪盘,指针转动一圈后,在北方位小幅度晃动。 她另一掌中同时化出荒墟地貌图,两相对比后,倏尔面露困惑。 闻清衍问:“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寻踪盘虽不像星罗命盘那般可以用于推衍,但其在小范围内追踪寻迹的效果远超市面上绝大部分法器,道宫并没有公布白鹤令的具体下落,只给他们一人发了一块寻踪盘,并告知入了荒墟,除不可同门相斗外,一切生死自负。 生死自负。 这听着就不像什么好话。 “寻踪盘指向的的是亡灵地界。”她凝重说。 亡灵地界,顾名思义就是亡灵聚集的地方,但放在荒墟中,却是这群异兽的死而复生之地。 贺楼茵不禁想笑,难道北修真竟指望他们这群少年天骄杀干净荒墟中的异兽吗? 也太异想天开了吧。 “如果是在那里的的话,恐怕难以毫发无伤的将白鹤令带出。”闻清衍同样面色凝重。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贺楼茵敷衍的点了两下头,泄愤般将剩下的石榴踢飞。 石榴借了力,咕噜噜的往前滚去,她则一蹦一跳地跟在石榴后面,闭上眼,双手合十做祷告状:“石榴啊石榴,快点带我找到白鹤令吧。” 石榴滚了一会,撞在一个黑漆漆的大石头后被弹了回来。 贺楼茵站定在这个奇怪的长满毛发的石头前,低头打量了会,觉得有些像蘑菇,她用脚尖踩了踩,蘑菇不仅没瘪,反而往上生长了几分。 她先是觉得奇怪,但一想这里是魔源气息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荒墟,蘑菇长得硬些也不算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天,已是夕阳西斜。 晚上喝蘑菇汤吧。 …… 在那把剑距离少年的脖子还有不到半寸的距离时,他终于醒了过来。 “不要啊啊啊啊啊!” 少年惊恐的尖叫声回荡在这片枯叶林中,几只低阶鸟状异兽在这震天动地的尖叫声中晕头晃脑撞成一片,“砰砰”摔落在地。 “我是人人人人啊!” 他看着悬在颈前的剑刃惊慌喊道,生怕晚了一秒就性命不保。 良久,许是剑主人良心发现,那把剑终于收了回去。 性命危机解除后,少年一个旱地拔葱将自己从土里拔了出来,三两下掸干净身上土渣后,长长舒了一口气。 原来石头不是蘑菇,而是一个活人。 贺楼茵感到很失望。 她叹气说:“闻闻,我们的晚饭飞了。” …… 她到底在失望什么啊? 不止闻清衍,这位刚死里逃生的少年也是困惑不已。 少年站在十来步外,看着面前这位衣妆楚楚,一身浩然正气,绝无可能是魔者的姑娘脸上呈现一副到嘴的鸭子飞了般的失望表情,一时感到紧张,手伸到背后准备握住武器给自己一些安全感时,姑娘开口说话了。 第21章 “喂,你是谁?把自己埋土里做什么?” 少年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跟他说话,“我叫元颂,是五行庐的弟子。”摸了摸胸口,心有余悸的开始讲述他的遭遇,“我是被沙暴埋进土里的……” 他本在路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阵沙暴将他卷起,再之后视线陷入一片黑暗,身体也被黄沙掩埋,他奋力挣扎好久才勉强将脑袋露了出来,不至于窒息而死。 原来是五行庐的倒霉朋友呀。 贺楼茵听完又问少年:“你是在哪里遇见的沙暴?” 他们进来这么久,可从没遇到过沙暴。 少年答:“在侠肠古道。” 贺楼茵展开地貌图观察了一下,他们目前所处的位置接近荒墟南部的揽月溪,而侠肠古道则在荒墟北部,两地相隔约三百余里。 这得多大的风能把人吹出三百余里? “对了,我还不知道友你的姓名?” 贺楼茵从沉思中回神,立刻换上一副柔和面孔,微笑自我介绍说:“我是苍王府,周挽月。” 少年听后微微张大了嘴巴,“原来是苍王府的王姬。” 闻清衍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冷脸观看贺楼茵对这位初出茅庐的少年道者信口胡言,并连哄带骗的将这少年的家底套了个干净。 少年说了大半天,有些口干舌燥,嗫嚅了几下小声问:“请问周道友可有水?” “有一些水果。” 贺楼茵胳膊肘捅了两下闻清衍,示意他将石榴递给少年,闻清衍扫了她一眼,瞥见她眼底藏不住的坏意,犹豫了一下果断选择助纣为虐,他拿出那苦得发涩的石榴递给少年,少年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位道者,连忙拱手作揖问:“不知这位道友是……?” 闻清衍正准备也学着贺楼茵的模样编个假名字,哄骗一下面前这个单纯愚蠢的少年,她却抢先一步说:“他是我的剑仆。” 剑仆?那不就是仆人吗? 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看向闻清衍的目光中竟带了几分怒其不争的神情。 瞧着一表人才的,怎就甘愿为仆呢? “她是在与你说笑。” 闻清衍瞪了眼贺楼茵,她却笑嘻嘻不以为意。谴责无效后,他只得随便编了个身份告知元姓少年,“空桑城,谢尘安。” “原来是谢道友。”少年抱歉笑笑,似乎并未察觉出他们的谎言。他嚼了一口石榴,顿时苦得龇牙咧嘴,望向闻清衍的目光都哀怨了几分。 贺楼茵装作不知情,笑着问:“甜吗?” 少年纠结一番,硬着头皮说:“甜。” 甜得简直发苦。 计谋得逞,贺楼茵费劲压下哈哈大笑的冲动,继续对少年套话,套了会觉得这少年除了过分倒霉外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她垂眸思索一番,对少年微笑说:“天色已晚,我们准备去附近揽月溪稍作休憩,你要与我们同去吗?”又故作忧心环顾了下周围,“荒墟的夜里还是很危险的,多个人也算多个照应。” 这听起来像是个好提议。 少年没有犹豫便同意了,毕竟方才被种在沙土里当萝卜的滋味可不好受。 众人走了一会便抵达了揽月溪,此时天色尚早,贺楼茵慢悠悠往溪水边走去,边走边说:“我准备钓几条鱼当作晚饭,这里的鱼群对外界动静格外敏感,你们走路时脚步轻一些。” 少年点头应下,又觉得自己不做点什么倒显得不劳而获吃人白食,遂说道:“我去附近捡些树枝生火用。” 贺楼茵微笑叮嘱:“要注意安全哦。” “多谢周姑娘关心!”少年笑嘻嘻的走远了。 闻清衍盯着少年的背影双唇逐渐抿成直线,刚才还是“周道友”呢,怎么这会就喊上“周姑娘”了? 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贺楼茵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拿出那杆钓云鲸时用的鱼竿,将苦得发涩的石榴挂在钩子上,往溪水中一甩,竟真的开始钓鱼了。 闻清衍走到她身边,低头问:“你真信他说的话? 贺楼茵头也没抬,盯着水中的鱼群,“一个字都没信。” 说完,她仰头,与闻清衍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五行庐,早就在十多年前被魔道灭门了啊。 待确认少年已经走远后,她抬手凝结出一只传讯青鸟:“去找我师姐。” 过了会儿,青鸟带回暮晚风的回信:“我在侠肠古道,这里的地脉有些异常,我先查探一番。”似乎是怕她忧心,青鸟又补充了一句,“知守观的徐临渊也在。” 听见与她同列道门双剑的徐临渊也在时,贺楼茵忽然生了几分趣味,她又凝出一只青鸟,兴奋问:“师姐,你觉得我的剑术和徐临渊相比,谁更强?” 青鸟扑棱着翅膀飞向远方,身旁一直安静的闻清衍忽然问:“你与徐临渊很熟吗?” “见过,可惜没说上过话。”贺楼茵耸耸肩,“也没交过手。” 听起来她还觉得怪遗憾的。 闻清衍突然有点心情不顺,他淡淡睨了她一眼,“那你反倒还挺关心他的。” 贺楼茵觉得莫名其妙,回头一瞥却见到身边青年抿直的唇角,像是在不高兴? 她扯住闻清衍腰间宫绦,示意他弯下腰来,她有话要说。 闻清衍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她凑近他耳边轻声说:“你如果答应做我的情人的话,我也可以不关心徐临渊的。” 身边人的呼吸短暂凝滞后,她手中宫绦猛然被抽走,接着便听见闻清衍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想都别想!” 他绝不可能当她无名无份的地下情人。 贺楼茵耸耸肩,不以为意,“那你就继续当我的仆人好了。” 闻清衍没吭声,心想她现在是一点都不掩饰了,明明说好的不是剑仆吗? …… 在贺楼茵钓上第三条鱼后,元姓少年终于抱着一摞干树枝回来了。 她指挥完少年生火后,又指挥闻清衍去杀鱼。闻清衍看着她脚边那几条长得奇形怪状,一看就像是变异物种的鱼,内心很想拒绝,但迫于她拿着主仆契约威胁他,只能认命的拎着怪物鱼到溪边宰杀了。 刮去鱼鳞——如果说那坚硬如铠甲的片状物能叫鱼鳞的话,剖开鱼腹——里面没有内脏,只有一滩血水,再去掉鱼腮——等等,没有鱼腮? 果然是变异物种,看着就有毒。 闻清衍决定一会宁愿吃那苦得发涩的石榴,也绝不吃这怪物鱼一口。 他拎着洗干净的怪物鱼走到贺楼茵面前,“……你觉得这真的能吃吗?” 贺楼茵撇撇嘴:“你不喜欢,又不代表别人不喜欢。”她的眼神往火边的少年瞟去。 少年正往火堆上添柴,察觉到她的目光后,朝她龇牙一笑,“周姑娘,你钓鱼技术好厉害呀!” 贺楼茵笑笑不回答,挑眉眼神示意闻清衍去烤鱼。 怪物鱼被他用树枝毫不怜惜地戳了个对穿架在火上烤,闻清衍甚至连调料都不肯给它用上,贺楼茵看得直撇嘴。 烤熟后,闻清衍先递给少年:“饿了吗?你先吃吧。” 少年早已饿得肚子咕噜直叫,此刻也顾不得矜持了,急忙抓过来边道谢边往嘴里塞,三两下就将烤怪物鱼吃得只剩骨头,贺楼茵又适时递给他一条。 少年接连吃了四五条烤怪物鱼后,开始连声打饱嗝,贺楼茵安静地观察着他的变化,半晌没出现异常后,她疑惑的与闻清衍对望一眼。 真是人族吗? 修为高深到一定境界的异兽可对修道者进行夺躯寄生,汲取其记忆并模仿其生前行事风格,哪怕是最为亲近之人,也难以分辨真伪。 贺楼茵起初怀疑这位少年是不知道哪年死在荒墟,并被异兽寄躯而生的倒霉蛋,但异兽之间不食同类,这位少年接连吃了数条怪物鱼,显然不可能是异兽夺躯。 那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谁又会消息如此闭塞,假扮一个早已被灭宗的宗门弟子呢? 贺楼茵突然想起那封送往不老城的信,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只不过,他们的动作会有这么快吗? 闻清衍也在想不老城,但他想的却是先前几次三番因白鹤令而遭遇的追杀。 可是,不老城的魔者是如何突破穹灵屏障的呢? 二人的目光在夜色中短暂交汇,心照不宣的做出了同一个决定:再观察观察。 贺楼茵懒懒打了个哈欠,“我先睡会,你们守夜,有事喊醒我。” 说完,径直跃上树,找了处还算舒服的树杈躺了上去。 闻清衍站在树下,与少年大眼瞪小眼一会后,说道:“我守上半夜,你守下半夜。” 少年点头同意,正想像贺楼茵一样找棵树睡觉时,忽然回忆起白天的悲惨遭遇,他又走回火堆旁,讷讷说:“谢道友,我陪你一起吧,我现在不太困。” 第22章 闻清衍没有拒绝,他在贺楼茵睡觉的那棵树下找了块干净地方坐下,背靠树干,抬头透过稀疏的树枝观察天上血月与星辰,开始推衍明日的吉凶。 坎下震上,雷雨交加。 奇怪,荒漠中还会下雨吗? 他站起身,准备问问贺楼茵的看法,却措不及防擦过她缀着五颜六色珠串的裙摆。 贺楼茵已经睡着了。 闻清衍注视着她的面容,明知冒犯,却无法控制自己移开目光。 他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初遇的那个春天,彼时他方离家,在某座不知名的小镇租了间破败院子,院中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槐树。 那天他本准备打些槐花做点槐花饼,可槐花没打落下来,反而从树上落下一个穿着藕色渐变衣裙的少女。在她落地的那瞬间,他破败的院落中下了一场绚烂的花雨。 四目相望时,少女眨着眼睛问他:“你有吃的吗?我饿了好久。” 在他点头说有后,少女便径直推开了他的房门,搬了把椅子坐在院中边晒太阳边指挥他往槐花饼中多放糖,毫无一点不请自来闯入别人家的心虚感。 出神之际,树上的贺楼茵俯下身,扯住他的发冠晃了晃,眨了眨眼问:“你有吃的吗?我有点饿了。” 记忆在这一瞬间重合,闻清衍于篝火堆树枝的噼里啪啦声中,听见多年前的自己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 他拿出一块油纸包裹的槐花饼递给贺楼茵:“最后一块了,吃完了你就只能吃药庐研发的回元丹了。” 回元丹实在难吃,贺楼茵宁愿吃烤熟的怪物鱼,也不想吃那像无数种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回元丹。她想了想,撕下一半槐花饼递给闻清衍,叹气说:“那也分一半给你吧。”目光很是不舍。 闻清衍没有推却,他靠在树干上,与她分着吃完了同一张槐花饼。 余光中,火堆旁的少年脑袋一点一点的,已经陷入了瞌睡状态,并没有察觉到这二人背着他偷食的动作。 贺楼茵吃完了最后一块珍贵的槐花饼,回味般咂巴了下嘴,胳膊垫在脑后开始盯着血月发呆,盯着盯着便把自己盯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被一阵雨声吵醒。 她伸手去碰,却没有感受到雨水打在掌心的凉意,困惑一看,原来是贴心的好仆人用真元替她凝出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护罩。 “怎么下雨了?”她问。 闻清衍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看一眼天空。 贺楼茵拨开眼前遮挡视线的树叶,朝天空投去遥遥一眼,灰蒙阴沉,道宫投放在荒墟上空的须弥之眼被一团灰色云雾遮挡,如果不是隐隐有法器的华光透出,她都要怀疑自己一觉睡过头,睡到折花会结束了。 不过干瞪眼也不是个事,贺楼茵凝出一道剑意送入云雾中,准备查探一番,剑意却在没入云雾的一瞬间如石沉大海般消失不见。 “有点奇怪。”她喃喃说。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懒懒打了个哈欠,拿出寻踪盘一看,竟见那指针疯狂转动却不见停下。 “哇,”她故作惊讶说,“我们被异兽包围了。” “那那那可怎么办?”元颂脸上染上惊慌,紧张的握住了手中扇子。 贺楼茵投去一瞥,认出了那是五行庐的定风扇。 疑惑更甚了。 她将散乱的发丝拢到一处束紧,回头看了眼闻清衍,“我去雨里面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在作祟。”说完,她拎起那把破铁剑,在手中掂了两下,转身往雨中走去。 闻清衍凝望了她的背影数息,也顾不得监视身旁那个来历莫测的少年了,他快步走到贺楼茵身旁,“我与你同去。” 雨丝如瀑,不见天日。 贺楼茵束发的红绸带被狂风吹散,恰好飘落至闻清衍手中,他扯住她胳膊,不由分说的将红绸两端分别系在二人手腕上。 贺楼茵盯着二人之间的红绸,满脸疑惑。 闻清衍面不改色说:“我害怕。” 他害怕。 害怕她再次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 狂风暴雨,前路难行。 如瀑的雨丝遮蔽了视线,昏暗天地间唯有二人手腕间的红绸清晰可辨。 闻清衍撑着真元护罩,攥紧了手中红绸,寸步不离的跟在贺楼茵身旁。 雨水打湿地面,黄沙混杂着枯叶形成一片泥泞,呼吸声亦被雨声掩盖。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刺得耳膜嗡鸣。 “是雨兽。” 鸟鸣声过后,雨势又大了几分,贺楼茵神情凝重,“这只雨兽实力不低。” 寻常雨兽不过下点小雨,而这只被魔源污染过的雨兽,下的这场暴雨几乎要将整个荒墟淹没。 闻清衍点头认同,他单手凝出荒墟地貌图,再从空中召来几滴雨水点上去,口中念了段法诀,数息过后,他对贺楼茵说:“南七,东五十九。” 话音方落,贺楼茵的剑便斩了出去。 剑气穿过磅礴大雨,雨丝如弦断。 藏匿在雨幕深处的一只灰鸟措不及防被削去了半截尾羽,气得浑身羽毛炸了起来,扯着嗓子开始尖叫。 贺楼茵感觉头皮都快炸了,她烦躁地揉了两下耳朵,深呼吸一口气,凝心静神,抬手化出春生剑,准备再斩出一剑时,闻清衍忽然扣住她手腕。 “怎么了?”她问。 “你的本命剑……”话到一半突然顿了下,“你和雨兽的修为,谁更高些?” “当然是我了啊。”贺楼茵满脸不屑。 区区雨兽,方才只是因为地脉中突然涌动的古怪力量影响了剑气走势罢了,这次她用出本命剑,必然能精准刺穿雨兽的心脏。 如果雨兽有心脏的话。 贺楼茵垂眸望向闻清衍扣住她手腕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并没有挣开,反而拍了两下,故意道:“不用害怕哦闻闻,有主人我在,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呢。” 言毕,闻清衍飞快松开了手,扯了两下嘴角回敬她一个冷笑。 她心中蛐蛐两声,随后单手掐出一道脸诀,春生剑破开雨幕,将天地分为黑白两界,直奔雨兽胸膛而去。雨兽历啸一声,春生剑便趁着它张嘴的空隙,从它口中钻入身体里,又在身体里一剑万化,将它炸成一滩血水。 天晴雨停。 贺楼茵收回本命剑,扯来闻清衍的袖子擦了擦剑上血水,闻清衍看着衣服上泛着黑气的血水直犯恶心,但碍于贺楼茵在此,他也不好当着她的面换衣服,只能持续不断的用目光谴责她的恶劣行径。 她当作没看见,趁着擦剑的机会将他的袖子往上扯了扯,试图查探一番他手腕上是否有与她相同的殊离花印记,谁知宽大袖袍底下居然是一截束口窄袖。 怎么穿得跟洋葱似的? 她心中虽然腹诽,却也只能不甘心的放过他的袖子。 总不能在这里把人家衣服扒了。 那她美好的品德还要不要维持了? 方才的小动作似乎被察觉了,手中衣袖被人用力抽回,贺楼茵撇撇嘴,“小气鬼。” 闻清衍气得又是嘴角一歪,他没好气嗔她一眼,见她压根不当回事后,无可奈何回归正题,“雨兽死后回归亡灵地界,短时间内虽不会复生,但它所掌握的那部分魔源恐怕会被其他四兽继承。” 风炎雨雪四兽,以及守在亡灵地界荒兽同称为荒墟五大凶兽,除荒兽终年不出亡灵地界外,其余四兽均会在荒墟中四处游荡。 单独一兽并不难斩杀,但在于四兽共享着魔源,此消则彼长,除非能够将五兽同时击杀…… 不过击杀了也没有什么用,只要魔源还在,它们便会从亡灵地界不断复生。因此道门在荒墟外围设立了结界以阻止里面的异兽走出荒墟,为祸人间。 贺楼茵沉思了下,“这地方的地脉运动有些不同寻常,得快些去找我师姐了。” 闻清衍表示认同,他方才也察觉到了。 只不过—— 他指了指树下抱着定风扇,如无头苍蝇般抱头鼠窜的元颂,“那位呢?” 贺楼茵摁了摁太阳穴,感到有些头痛,“先带着吧,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树下的少年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慌乱抓起定风扇就是一通乱舞,舞得满地裹着黄沙的枯叶乱飞,弄脏了贺楼茵的衣裙。 她走上前,一把按住了定风扇,“是我们。” 少年被定在原地,抖了几下肩膀才回过神来,挠着脑袋尴尬说:“我……我只是太紧张了。” 贺楼茵打量了他几眼,松手放过了那险险要被她折断的定风扇,“不用担心,危险已经解除了呢。” 啧,这扇子居然是真货。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雨兽死后,虽然空气中仍残留着它带来的水汽,但好在暂时不会出兽潮,众人也算安全了。 贺楼茵提着裙摆小心走在黄土地上,看着染上污泥的云靴直皱眉,想着要不要在闻清衍衣摆上蹭一下时,突然迎面飞来一只青鸟,她读取完青鸟带来的信息,神色凝重说:“我们得快些去侠肠古道找我师姐了。” 第23章 闻清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她一把推上木鸢,贺楼茵看了看下方的元姓少年,犹豫了一会还是说:“你跟我们一起来吧。” 元颂小心翼翼的在木鸢尾巴处找了块地方坐下,连声道谢。 木鸢飞至千里高空,为躲避藏匿在云层后的异兽不断倒旋飞翔,元颂经历了几次险险被摔下去落得个粉身碎骨的危险后,也顾不得形象,直接整个人趴在木鸢上,死死抱住了木鸢的尾巴,落地后更是连滚带爬的找了棵树扶着,拍着胸口安抚差点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贺楼茵从木鸢一跃而下,快步走到暮晚风面前,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却蓦然见到她身后一个意外之人。 ——周挽月。 周挽月见到她,原本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笑眯眯上前揽住她的肩膀,“阿——” 贺楼茵立刻掐住她的胳膊,原本那声“阿茵”变成了一声痛呼。 周挽月气愤道:“你干嘛——” 贺楼茵急忙堵住她的话头,“阿茵,你怎么了,是脚崴了吗?”她表面弯腰作关心查探状,实则借着衣裙的遮掩,将她腰间悬挂的苍王府腰牌与她的南山弟子令牌调换。 周挽月瞪圆了眼,震惊的看着她这一番动作动作,刚想问她这是做什么,贺楼茵又轻轻在她腰上掐了一把,朝着她拼命眨眼,又斜转眼珠示意她去看身后的元颂。 周挽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立刻闭上了嘴,目光好奇的向她身后两人打量去。 其中一人她认识,但她讨厌他那个性情多疑的兄长,因此连带着无辜的池鱼也不想搭理。 她将目光投向元颂,“不知这位道友是?” 元颂这会也缓过神来,礼貌上前介绍了一番自己,“五行庐,元颂。”同时不经意的展露出背后的定风扇。 这句话说完,对面两人的表情短暂凝滞,好在贺楼茵及时捅了周挽月一胳膊。 周挽月立刻换上一副笑容,自我介绍道:“我是南山剑宗的贺楼茵。” 一旁向来淡定的暮晚风听见周挽月这自报家门的话后,惊讶地睁大了眼。 这二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她的目光落到闻清衍手上那根红发带时,更惊讶了。 师妹这根由云鲸绡制成的发带,刀剑不侵烈火不化,勉强也算得上半个法器,怎会缠绕在闻二公子手腕上? 她上前两步,刚想悄声问两句,贺楼茵忽然指着闻清衍对她说:“这位是空桑城的谢尘安。” 那一瞬间,暮晚风的表情险险裂开。 这群人到底在搞什么? 她的目光落向场中那个看起来明显单纯的少年,纠结一番后,微笑说:“我是知守观的徐临渊。” 正查探完异兽动静回来的徐临渊刚想解释两句,立刻被贺楼茵与周挽月齐齐捂住了嘴,闻清衍适时上前挡住她们将徐临渊拖到树后密谋的动作。 片刻后,徐临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出来,对少年说:“我是南山剑宗的暮晚风。” 少年浑然不觉,脸上依旧挂着单纯无害的微笑。 气氛一时凝固,众人对这状况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最后还是徐临渊解围说:“荒墟地脉有异,魔源在不断往上涌,我猜测与兽潮有关。” 暮晚风补充:“我路过亡灵地界时,发现里面那只荒兽醒了,并在边界范围徘徊,但无法确定它是否会走出亡灵地界。” 贺楼茵抬头看了眼天空的须弥之眼,面露不解:“须弥之眼运转如常,道宫不可能没有发现异常,为什么却一直不通知我们这些参会者?” 暮晚风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先前也试着通过须弥之眼给道宫传递消息,但却如石沉大海。” 众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少顷,闻清衍突然指着环绕在须弥之眼周围的雾气说:“也许是那团雾气遮蔽了须弥之眼。” “但若是须弥之眼无法将荒墟中的景象传回道宫,他们不更应该提前介入吗?” “我的意思是,那团雾气可能构造出了一个幻象,通过须弥之眼欺骗了道宫。” 异兽只会通过夺躯寄生模仿死者生平行事风格,可没有聪明到能主动以术法欺骗须弥之眼。 众人虽缄默不言,却心照不宣的得出了同一个结论:有魔者混入了道门的折花会。 这真是一个令人意外却也在意料之中的结论。 白鹤令对不老城如此重要,区区被道门围剿的风险,想来他们应当也并不在意。 贺楼茵朝闻清衍挑挑眉,无声说:闻闻,你又要倒霉了哦。 闻清衍不想理她,他盯着那团雾气说:“我可以试着短暂驱散雾气,你们看看能否抓住时机将荒墟的情况传回道宫。”顿了下,叮嘱道,“我的术法最多维持五息,所以你们得快。” 在场众人神情微变,倏而将目光同时投向暮晚风。 暮晚风指了指自己,犹豫说:“我吗?” 大家齐齐点头。 贺楼茵盯着她的眼睛认真说:“师姐,我们这几个人中,只有你修的是快剑。” 暮晚风轻声叹气,“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一定。”贺楼茵说,“不是所有人的修为都能达到我们这种境界,可以从兽潮中全身而退的。” 暮晚风怔怔盯着贺楼茵认真的眼睛,直到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才回应道:“我会的。” 达成一致后,闻清衍掀起衣袍席地而坐,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签,咬破指间用血写下一串咒言后,木签无风自动,径直刺向雾气,霎那间,一道光芒在雾气中爆开,须弥之眼短暂露出全貌。 暮晚风抓准时机,一道剑意以极快的动作破开空气直奔须弥之眼,在雾气聚拢的瞬间,终于将荒墟的讯息写了上去。 就在众人稍做安心时,那团灰色雾气忽然胀大了数倍,并直奔众人而来,首当其冲的便是站在最前方的暮晚风。 “师姐,躲开!” 贺楼茵急切大喊,并同时凝出本命剑试图绞散雾气,不料雾气竟如生了神智般,在剑意触及到它的瞬间四散开来。 紧接着,在空中再次聚拢,朝着众人袭来。 “用定风扇!” 闻清衍冲元颂大喊一声,同时凝出一个护罩笼罩住众人。 元颂如梦惊醒,急忙挥出定风扇,狂风卷起飞沙走石,连带着拍散雾气。 须臾,雾气回归须弥之眼周围,不再试图向下攻击。 贺楼茵看着又多出一道裂纹的本命剑,叹了口气将它丢到闻清衍怀中,“替我修剑。” 暮晚风和徐临渊作为在场唯二修剑道者,看得一呆一呆的,在见到闻清衍渡入的真元竟真的修复了几道裂纹后,更是差点惊掉下巴。 他们二人互相对望一眼,都在各自眼底看到了困惑,震惊,以及——本命剑还能这么玩? “看什么?”贺楼茵不满的瞪了着二人一眼,“他是我的——”刚想说是仆人,发觉元颂还在一旁,便改口说,“我付了工钱的。” 这话听起来更怪了。 趁着众人休息的空隙,暮晚风忍不住将贺楼茵扯过来小声问:“你和那位闻二公子是何关系?” 贺楼茵不解其意:“只是主仆关系呀。” 角落里,闻清衍的目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只是主仆吗? …… 等待道宫回信的时间里,贺楼茵挪到周挽月身边,悄声问:“怎么没见你那个蠢弟弟?” 周挽月翻了个白眼:“跟你那个蠢堂兄在一块吧。” 贺楼茵:“……” 她问:“你不好奇,他们在密谋什么吗?” 周挽月撇撇嘴:“只要我母亲在一天,他们无论密谋什么都成不了。” 贺楼茵脑中不适时的浮现周挽月母亲——碧华夫人那张严厉的眼睛,忍不住抖了抖肩膀,她少年时曾见过碧华夫人一面,凶死了,抢了她好几串糖葫芦。 她忙晃了晃脑袋,将这段不够美好的回忆驱散,捅了捅周挽月的腰窝,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堂兄说,你弟准备夺得白鹤令,让你们苍王府重现苍梧国当年辉煌呢。”顿了下,揶揄道,“恭喜哦,你马上要当皇太女了。” 周挽月无语凝噎,“我对白鹤令没兴趣。” “那你参加道门的道战干嘛?” “好歹是亲弟弟,总不能真死外面吧。” “…………” 聊了一会觉得实在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贺楼茵又从周挽月身旁挪到闻清衍面前。 闻清衍正盯着溪水发呆,直到被她踹了两脚后才反应过来,“做什么?” 贺楼茵伸出手,“我饿了。” 只有饿了才会想起仆人来? 闻清衍没好气哼了声,但还是拿出一个小药瓶丢入她怀中,“回元丹。” 贺楼茵嘴唇不高兴抿直,她凑近他身前,打量问:“就没有其他的吗?” 回元丹难吃得要命,她宁愿饿死都不会吃一口! 第24章 闻清衍说:“没有。” 贺楼茵显然不信,她分明记得进入荒墟前闻清衍往袖子里揣了一把糖果,如此想着,她干脆将手往他的袖子里伸。 闻清衍猛然睁开半阖的眼,“做什么?”他用了些力试图甩开她的手,手腕却反被她扣住。 贺楼茵倾身向前将他抵在树干上,微微仰头,观察着面前倔强扬起下巴不敢看她的清隽青年,“你背着我藏什么东西了?” “什么都没有。” 闻清衍试图将手臂藏至身后,反而被贺楼茵一把举至胸前,外袍宽大的袖子垂落臂弯,手腕上那根红色发带无可避免的暴露人前,贺楼茵盯着它看了一会,觉得有些眼熟,“这是我的发带?” 私藏女子的物品被发现了,羞耻感使青年胸膛克制不住微微起伏,他偏过头去,试图为自己找回一点尊严,“我以为你不要了,便拿来做护腕了。”许是觉得这点理由实在过于牵强,他又补充说,“你已经好几天没给我发过工钱了。” 贺楼茵愣了愣,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原因,她飞快反省了下自己,发现自己确实有七八天没给闻清衍发金叶子了。 好吧,这居然成了她的不是了。 她松开他的手,从荷包中倒出一把金叶子,数出十五枚递给闻清衍,可青年侧着头不肯看她,只给她留下清瘦的下颚线和微微泛红的眼尾。 她轻轻戳了戳青年的腰窝,疑惑问:“你哭了?” “没有,”他僵硬扭头,“你能不能把手拿开?” 她的指腹一直点在他腰腹上,带来的触感使他不可避免的肩膀收缩。 看起来更像在哭了。 贺楼茵不理解,她叹了口气,去翻他腰间的钱包,谁知指尖刚搭上腰带时,青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腕,力度大得给她皮肤都扼红了,可还不等她出口质问,就听见面前青年刻意压制的颤抖声音:“你做什么?这里还有其他人?” “把工钱给你呀。” 她展开掌心,举止他眼前示意他看一下。 “那你扯我的腰带做什么!”闻清衍咬着牙质问,依旧不肯放开她的手。 “我只是在找你的钱包。”她耐心解释。 青年依旧没给她好脸色,胸膛依旧剧烈起伏着,用发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不知道在气些什么。 贺楼茵不甘示弱的瞪了回去,没好气的将金叶子往他怀中一塞,报复般的在他胸口掐了一把。 触电般的感觉窜至全身,闻清衍死死咬住了牙才没让自己闷哼出声。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抓在哪里! 贺楼茵知道,贺楼茵故意的。 只是没有料想到面前的青年如此敏感。 她冲着闻清衍微微挑眉,用口型无声说:喜欢吗? 不是金叶子哦。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荒墟的第二个夜晚,闻清衍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讲。 贺楼茵蹲在暮晚风身边与她说话,“都一个晚上过去了,道宫那边怎么还没人出面处理?” 暮晚风拍拍她的肩膀,宽慰道:“进去之前我已经去信一封给宗门,想来即便道宫不出面干预,真到了情况紧急的时刻宗内长辈应当也会出手。” 话虽如此,可贺楼茵的忧虑一点没少,她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地面一阵颤动,大地裂开一道数丈宽的隙缝,黄沙翻涌着隙缝中流淌,所过之处树木摧折,鸟兽四散,竟隐隐有要将人吞噬的趋势。 “不妙,是炎兽!”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贺楼茵的剑已经划破长空直奔炎兽而去,试图阻止它前进的步伐。徐临渊与暮晚风亦紧随其后,三道剑光齐齐落向炎兽,可那炎兽不退反进,它顶着攻击前进,像不知疼痛一般,哪怕被削去了四肢,也要扭动着身躯扑向众人。 天光被它的庞大如山的身体遮蔽,狂沙漫天,周围顿陷一片昏暗,人不见人,只能凭着声音判断同伴的位置。 贺楼茵欲再出剑,手腕却被闻清衍轻轻扣住。 “这不是它的本体,”他说,“我们中了幻术。” 贺楼茵此刻视线陷入一片黑暗,她的声音不可避免的焦急,“你为何知道是幻术?” “我是个术士,对术法自然很了解,”闻清衍轻轻捏了两下她的手腕安抚她焦灼的心情,“我能看见它在哪里,我告诉你方位。” 贺楼茵却没有反应。 她的周围是一片寂静,既听不见炎兽怒吼声,也听不见闻清衍说话的声音。 但手腕上温热的触感仍在。 她凭着感觉望向闻清衍,用尽可能镇定的声音说:“我的五感被术法扰乱了。” 若是正常状态的她,杀死炎兽并不困难,但眼下五感被扰乱,虚实不辨,若是贸然出剑恐误伤他人。 贺楼茵犹豫着,是否要再开一次武境,将炎兽与幕后操纵之人拉进来进行斩杀。但,她感应着本命剑的状态,有些犹豫。这把已经碎过一次的剑,还能再撑住一次武境的开启吗? 她反握住闻清衍的手,忽然问:“你是真实的吗?” 闻清衍愣了下,轻轻带着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贺楼茵感受着掌心下“噗通、噗通”一声快过一声的心跳,茫然抬眼,竟在一片寂静无声的天地间,听见青年温润而认真的声音:“异兽没有心脏,但我的心跳却是真实的。” 接着,青年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缓慢挤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他握得很紧,很用力,贺楼茵甚至能感受到藏在皮肤下的青筋,和流淌着滚烫血液的血管。 他说:“我把我的眼睛借你,让你能看清这片天地。” 声音化作风在空中飘散,贺楼茵恍惚觉得自己的心跳竟有一瞬间与之同频。 青年温和的真元顺着她的手指一路往上,穿过小臂上的筋脉,越过跳动的心脏,最后来到她眼睛处。 天地间的黑暗消散,刺目的光芒照眼而来。 贺楼茵看清了这片天地原本的面貌,听见了这片天地原本的声音,见到了身侧青年漆黑却隐约有星光闪烁其间的眼瞳。 共感一术,可与他人共享自己的五感,甚至——情绪。 “你的心跳跳的好快啊。”她说。 青年抿了抿唇,“也许是你的呢?”他笑得温柔,“毕竟我们现在共享着五感。” 贺楼茵撇撇嘴,“这种小场面,我可不会紧张。” 她闭上眼,感受着天地间的灵气运转,左手握紧春生剑,睁眼对闻清衍扬起灿烂一笑,“你知道吗?我的左手剑比右手剑更厉害。” 剑光快若白驹过隙,如明镜般澄澈的剑身映照出天地间的每一处变化。 倾折倒地的枯树,握着剑勉励抵抗的同伴,青年苍白的脸,和姑娘坚定的眼神。 炎兽摧毁了所有生机,春生剑便会重新创造出它们的新生。 一剑借东风。 风落在她身上,吹得衣裙猎猎。 风落在黄沙地上,吹出茵茵绿草。 风落在枯树上,死木生新芽。 风落在炎兽身上,吹得它灰飞烟灭。 …… 风落在青年温和的眼上,他唇角微微弯起,间隔十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那极美的一剑。 …… 风止,飞沙落地。 贺楼茵松了松闻清衍的手,他却依旧紧握,一动不动。 她疑惑偏头望去,却见到青年空洞无神的眼睛。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小心试探问。 闻清衍说:“看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不必担心,是术法反噬。”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脸上是否有对他的关切,却仍旧自顾自安慰道,“过几天就好。” 身边人许久没说话。 闻清衍胸膛中那颗心脏忽然跳动得落寞,鼻腔隐有酸涩,她果然,并不在意他。 他抽回手,转身摸索着往前走去。 贺楼茵盯着他的背影,忽然喊停他的脚步。 “怎么了?” 青年没有回头。 “你就不能再用一次术法,共我的感吗?”她抿了抿唇,盯着青年破了好几处的青衫说,“你如果看不见的话,总不能连衣服也要我替你换吧?” 青年身形踉跄了一下,回过头来,睁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颤着手指了贺楼茵好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都什么时候了,她居然还想着对他动手动脚! “真的不可以吗?” 她认真追问。 闻清衍气得转身就走,可没走出两步,就被横在地上的树枝绊倒,骤然的失重感使他茫然伸出双手,但料想中沙砾划破掌心的疼痛却并没有到来。 贺楼茵接住了他险险倒地的身躯,可没料到青年看着清瘦的身体其实并不轻,为了避免自己也摔倒在地成为他的人肉垫子,她只好伸手环住他的腰,用了些力往前仰去,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第25章 环在身上的手并没有用力,闻清衍却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贺楼茵见他站稳后,便松开了揽着他腰的手,“你……”她犹豫着说,“你不愿意与我共感的话,那牵着我的……袖子吧。” 只是袖子吗? 闻清衍的世界一片黑暗,他茫然伸手向前去抓,抓了半天都没抓准,贺楼茵只好把自己的袖子塞到他手中,“抓紧了哦。” 闻清衍没说话。 她的衣袖可真冰冷啊。 贺楼茵走在前方,他安静的跟在她身后。 二人一路一言不发。 一者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者却是不愿言。 方才一阵飞沙走石,好不容易聚在一起的众人被冲散,贺楼茵放出青鸟去寻,等了半刻钟后终于有了回应。 她带着闻清衍循着指引找到了聚在一块的众人。 “谢公子怎么了?” 元颂关心的问。 贺楼茵朝他投入一瞥,不免疑惑。方才战况激烈,众人或多或少都挂了彩,怎么这少年却毫发无伤? 她与暮晚风对望一眼,见到了她眼中同样的困惑。 不过眼下,这个问题并不重要。 闻清衍回道:“术法反噬,暂时看不见。” 暮晚风关切了几句,随后拿出一封来自道宫的信递给她,贺楼茵阅过后,脸色瞬间阴沉,闻清衍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几分她的情绪。 他轻扯了几下她的衣袖,“怎么了?” “道宫说折花会继续,但不阻止众人自愿退出道战。” 贺楼茵抬头冷漠看着悬在空中的须弥之眼,闭眼平复心绪后说:“师姐,我要去亡灵地界取白鹤令,提前结束这场道战。” 暮晚风本想劝阻,可最终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这是最快结束混乱的方式。 但她仍有忧虑:“方才我从他处得知,荒墟五首已死了四兽……” 也就是说,现在的荒兽继承了所有的魔源。 贺楼茵眉心一跳,“谁做的?” 要取白鹤令,必然要杀掉亡灵地界里的荒兽,因此参会者都会避免造成其他四兽的死亡,防止魔源汇集一处。 暮晚风说:“闻如危。” 贺楼茵骂道:“他有病?” 一旁讨厌闻如危的周挽月附和说:“也许真有吧。” 徐临渊小心用剑柄戳了两下她的胳膊:“闻二公子还在呢,你这么说人家大哥是不是不太好……” 周揽月回了他一个白眼:“徐大剑客是从来不出门吗?闻家两位公子向来不和又不是什么秘密事。” 徐临渊闭上嘴,决定不再说话了。 过了会,周揽月说:“我去把我那个蠢弟弟找回来,防止他给你添乱。” 贺楼茵看了她眼,眼珠转了下,试探说:“你能不能把我那个蠢堂兄也……?” 周挽月愣了下,面色复杂,但她最终还是同意了,“要是贺楼家主找我麻烦,我可全推到你身上了。” “这是自然。” 贺楼茵心想,贺楼宇可没那个胆子找她的麻烦。 她又看向徐临渊,“你也想要白鹤令?” 徐临渊愣了一下,然后笑道:“我只想要道战第一,对白鹤令这种麻烦东西不感兴趣。” 贺楼茵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他没有在说谎后,勉强说:“那你也一起去吧。” 毕竟是与她齐名的道门双剑,两个人的话成功概率应该更大。 几人大致确定了一番自己要做的事,一旁的元颂忽然举手问:“不知道我要做些什么才好?” 贺楼茵与徐临渊对视一眼,微笑说:“自然是与我们同去呀。” 她偏要看看这古怪少年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少年惊恐着想要往后退,却被徐临渊揪着衣领抓回,他朝贺楼茵点头微笑,又对着少年说:“我们二人在,你不会有危险的,况且,我们也需要定风扇的帮助。” 一听到需要他的帮助,少年顿感身体里充满了正义的力量,他拍拍胸脯说:“暮公子,周姑娘请放心,我一定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贺楼茵与徐临渊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暮公子”“周姑娘”喊得是他们二人,二人干声笑了笑,假装方才无事发生。 “走吧。” 闻清衍听着他们的交谈声,心中茫然无措,她好像一直没说到他。 他们都走了,那他呢? 他又要被她抛下了吗? 所以,她说的让他跟着她,只是在哄骗他吗? 贺楼茵提着剑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觉得不对劲。 袖子怎么这么轻? 她回头一看,见到青年仍站在原地,空洞无神的眼睛中看不出情绪,可他半垂的眼睫和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出了他此刻慌乱。 贺楼茵退回他身边,碰了碰他的小拇指,“你不走吗?” 见他还是不动,她干脆抓住他的手,“你不会想着趁乱逃走吧?”她用力掐了他手背一下,凑近他耳边恶狠狠威胁,“我们的主仆契约还没到期呢!” 手背传来的痛感将闻清衍拉回现实,他怔怔问:“你要带着我?” “不然呢?”贺楼茵反问。 她从来没遇到过如此贴心的仆人,既能修复她的本命剑,又能替她洗衣——这个倒没有,但能为她做饭,做的饭还挺好吃的。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嘴真的很硬吧,总说些她不太爱听的话。 不过嘴唇很软,弥补了这个缺点。 贺楼茵想,如果不是她差了别人一场情,她是真的挺想和这个貌美贴心的青年发展一段恋爱关系的。 可惜了。 她只能通过主仆契约短暂拥有他一个半月。 闻清衍又愣了一下,似乎是不敢相信,轻声问:“我现在是个瞎子,你不怕我拖你后腿?” 贺楼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认真宽慰道:“放心吧,只要有主人我在,没人能伤害到你的。” 走在前面的徐临渊听见这声“主人”,脚步又加快了些。 听不懂,不明白。 也不想加入他们混乱的关系。 闻清衍轻轻点了下头,走出两步后又试探着问:“我看不见,你……能不能牵着我的手?”声音到最后越来越轻。 贺楼茵回头望了他一眼,也许是觉得他此刻的状态实在可怜,又也许是出于“主人”的责任心,她学着他先前的动作,手指挤入他指缝,与他十指交握,晃了晃问:“可以吗?” “嗯,”闻清衍轻声说,“谢谢你。” “不客气。” 贺楼茵抓着他的手往前走去,闻清衍落后她半步,那双无神的眼睛却落向了他们二人交握的手。 他花了数天在她身上种下的同心咒生效了。 她终于对他有了几分情。 …… 四人行了半刻钟,终于来到了亡灵地界边缘。 只是却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闻如危站在山峦之上,居高临下嘲弄说:“没想到你居然还没死啊,我那虚伪至极的弟弟。” 贺楼茵抬眸,冷漠打量了闻如危几眼,“我不喜欢仰视别人,所以——”她起手一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闻如危打进亡灵地界,“请你滚下去吧。” 闻如危落地连滚带爬,才避开了荒兽无情的攻击,他边躲闪边朝贺楼茵怒道:“世家之间有不战盟约,难道你要违背吗?” 贺楼茵冷笑着又朝他挥出一剑,刺得他肩膀鲜血淋漓,她轻嗤道:“你得庆幸不战盟约保住了你的性命,不然当初在摘星楼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说完,她晃了晃剑,准备废去闻如危另一边的手臂,这时闻清衍却捏了下她的指骨。 “怎么了?”她疑惑问。 “毕竟是我兄长,还请手下留情。”他轻轻恳求。 贺楼茵盯了他几瞬,无奈叹了口气,“如果这是你的意愿的话。” 她收起剑,朝闻如危冷声道:“滚吧。” 闻如危见斗不过她,袖子一甩便准备离开,走出两步似乎觉得气不过,又转头冲她喊道:“你可别以为我那弟弟是个好东西,他可不止会道门的术法,还会邪——”未尽的话语被一道法诀斩断,闻如危动了两下嘴,发现自己竟发不出声音来了,便恶狠狠用口型说:邪门歪道。 隔得太远,贺楼茵没看清,看着突然失声的闻如危,奇怪说:“你兄长总是怎么喜欢话说一半?” 闻清衍没做声,默默消去袖中右手上残留的施术痕迹。 贺楼茵盯了闻如危的背影片刻,趁着闻清衍看不见,极快的向他斩出一剑,闻如危另半边肩膀也见了红。 她用口型无声说:道战末名。 反正须弥之眼也看不见,除非闻如危能放下脸面大肆宣扬他是被人揍出荒墟的,不然没人能查到她头上。 她回头看了看闻清衍,确定他没有发现她方才的动作后,召出春生剑递到他手中,“一会你握着它,看不见我的时候,它会替我保护你。” 第26章 闻清衍抚摸着掌心冰凉如雪的春生剑,他厌恶的想,他的兄长说的没错,他就是个虚伪至极的小人。 他就是想让她也体验一下被所爱之人丢下的感受。 可是,可是—— 可是他发现他还是做不到。 他问:“如果我兄长说的是真的呢?” 他此刻就像是溺水的人,明知那只是根稻草,却仍旧忍不住抓紧了这一瞬的希望。 他想,只要她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厌恶,他就立刻解开同心咒,完成主仆契约后就此离开,永不再打扰她全新的生活。 他会回到他本该死去的那个春天。 可是,她却笑了下,毫不在意说: “没关系呢,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做一对恶主刁仆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说: ---------------------- 明天入v,感谢大家~ 女强男弱,吃不来这口的慎买v章哈。 第22章 东海, 玉离山。 暮晚风的传讯早已抵达道宫,道门内部却没能达成一致,南道真希望终止折花会, 荒兽继承了全部的魔源,它带来的兽潮已非这群年轻人能解决的。 而北修真的百里澜只说了一句:“折花会继续,这是宫主的意见。” 这话说完,道门内部顿时炸成一锅粥, 眼见着众人就要掀桌而起, 不得已, 百里澜补充了句:“退战自由。” 于是有不少小宗门便带着法器进入荒墟,领回自家弟子了。 至于世家? 他们从来都不会在意道门的意见。 五大世家, 谢、裴两家没有派人参与折花会,闻家、贺楼家在得知荒墟内部的情况后, 只轻飘飘说了句“死生自负”,至于苍王府, 他们的目的本就是白鹤令, 怎么可能会让到手的鸭子飞了? 苍王世子周观潮带着护卫来到亡灵地界边缘,观望了一番问身后的贺楼风,“下去吗?” 贺楼风视线往亡灵地界内短暂扫过, 骤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的堂妹贺楼茵。 等等?她怎么还与人手牵手? 贺楼风使劲瞪了瞪眼,透过飞扬的黄沙勉强色外套那个与他堂妹手牵手的青年是闻家二公子, 脸色顿时就不妙了。 这才几日不见, 就牵上他妹妹的手了? 尽管贺楼茵现在不喜欢他这个兄长了, 可贺楼风始终将她当做亲生妹妹。 他幼年失怙, 是大伯与苏夫人将他抚养长大。那个时候,贺楼茵才刚刚出生,巴掌大小小一个人, 不哭也不闹,见到他时还冲他眨着眼睛笑。 后来阿茵慢慢长大了,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喊哥哥,喜欢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她满院子跑,喜欢他将她举得高高的去摘桃花,更喜欢问他:“哥哥,院子外面的景象是什么样的?”而他则会摸着她脑袋慢慢说与她听。阿茵听后总会面露向往,“哥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做个仗剑天涯的大侠呢?” 贺楼风心说他才不是大侠,他频繁出门,足迹遍布大陆每一处地界,几次三番险关逃生,只是为了找到能让阿茵活下去的药。 阿茵生下来便有先天不足之症,苏夫人与大伯寻遍天下名医,来者均是扼腕叹息,断言她绝活不过十二岁。 庸医! 他不等苏夫人发话便将他们撵了出去。 可赶走了医师,阿茵的病还是要治。 他离家的频率越来越高,阿茵坐在门口等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后来又一次,他照常出门寻药时,小小的阿茵轻轻扯住了他的衣角,仰头望他:“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你走后,阿茵很孤单,他们都不喜欢和阿茵玩。” 贺楼风知道阿茵口中的“他们”说的是另外几个世家的孩子,贺楼宇在白帝城办了个书院,几个交好的世家都将适龄的孩子送来读书,阿茵去过一次,可不小心被闻大公子绊了一下,跌进了花池中,回来便发了高热,苏夫人守了她一天一夜,鬓角都熬白了,阿茵终于醒了过来。 闻如危也被闻家主带回家关了禁闭,不再允许他进入书院,自那之后,那些小孩子便不再敢与阿茵亲近了,毕竟谁会喜欢跟一个易碎的瓷娃娃玩呢? 贺楼风望着阿茵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最终还是没忍心将衣角从她手中扯离,他与她一起坐在门槛上,摸着她的脑袋说:“不走了。” 兄长永远不走了。 院中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四季几度轮转,时间一天天接近阿茵十二岁那年。 阿茵的病越来越重了,可阿茵自己并不知道,阿茵只知道自己好像离不开这座四四方方的小院了。 在十二岁生辰的前一天,阿茵扯住他的手,“兄长,我想去外面看看。” 那时候,阿茵已经很久没笑过了,而她此刻嘴角却生硬的对他扯出一抹笑。 贺楼风没有办法拒绝。 他第一次违背了家主的命令,偷偷带着她翻墙出门,来到白帝城最高的钟楼上,看了一夜的烟花,直到第二天朝霞升起时,他才带着睡着的阿茵回到小院。 苏夫人站在廊下等他们。 她没有怪她,她只是对阿茵说:“阿茵,练剑吧。” 十二岁生辰那天,阿茵第一次握住了手中剑。 一念生剑心。 阿茵的先天不足被这颗剑心弥补了,她如愿来到她的十三岁。 可是,可是—— 为什么苏夫人和大伯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呢? 后来的某一天,贺楼风在他们的争吵声中得知了,苏家人先天多一窍,而入道之后便会自动斩去这多余的一窍,七窍对应七情,斩窍即斩情。 可阿茵并没有多一窍啊。 入道即失情,可不入道阿茵便活不过十二岁。 贺楼风安慰自己,只要阿茵能够健健康康长大,就算不再跟在他后面追着喊“哥哥”了也没关系。 可是,阿茵还是离开了小院。 她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十六年兄妹之情,就好像一场泡沫幻影,毁灭在一场滔天大火中。 阿茵走出了那片火,可他却永远停留在火中,数年如一日,烈火烹心。 他想,如果那一天他能够勇敢一点,阻止苏夫人与大伯的冲突,又或者他更强一点,能够拦下提着剑往里冲的阿茵…… 可是没有如果。 贺楼风怔怔盯着贺楼茵的背影,他决定一会无论如何也要提醒她一下,交友慎重,莫识人不清。 闻家人,没一个好东西。 …… 亡灵地界,凶兽哭嚎。 贺楼茵牵着闻清衍,单手持剑,剑芒斩灭不断扑涌上前的异兽。徐临渊亦不敢落于人后,半尺剑在异兽群中穿梭,绞得它们灰飞烟灭。 可这里是亡灵地界,异兽的复生速度竟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如野草般死了又生,除之不尽。 贺楼茵杀累了,她紧盯着不远处荒兽的额头,那里有一寸白。 白鹤令在荒兽额头上。 徐临渊也看到了。他回头说:“虽同被评为道门双剑,却从未同台竞技过,不如今日比试一番?看看谁能夺得魁首?” “好啊。” 贺楼茵笑着说,她指尖凝出一道剑诀,“那便看看是知守观的剑快,还是我南山的剑强?” 话语落尽的一瞬间,两道剑光同时在亡灵地界穿梭飞行。 环绕在须弥之眼上的灰雾化作烟尘散去,化作青崖山云海中的一朵云。 与亡灵地界内激烈的战斗相比,这里显得尤其安静。 道宫宫主半阖着眼,在松柏下打坐入定。 风声,水声,林叶声,声声不入耳。 直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满头白发的道者才缓缓睁眼,看清来人后,缓缓说了句:“居然是你。” 禅子提步而上,路过青牛时,那老得都快走不动路的青牛竟挣扎着起身,用脑袋去拱他的手。禅子摸了摸青牛的脑袋,“你还活着啊。”青牛“哞”了一声,脑袋朝道宫宫主的方向拱了拱,似乎在表达不满。 他都没死呢,我怎么敢先死。 “见到我,你很意外?” 禅子语气分明平淡,道宫宫主却听出了无限释然。 早该释然的。 “兽潮要爆发了。”禅子说。 “这并不影响折花会的进行。”道宫宫主说。 “为什么?”禅子问。 “因为我要等一个‘异数’的出现。”他回道。 “如果异数带来的是毁灭?” “那便是这片大陆的命运。” 禅子沉默了,他抬眸,与道宫宫主一起看着水镜中那两道快若流星的剑光。过了会,他说:“姐夫,你还是坚持相信九算子的推衍?” 道宫宫主听着这句“姐夫”,神情竟有一瞬恍惚。 在他还不是道宫宫主前,有一个好听的姓名——温酒。 温酒斩华雄的温酒。 第27章 只不过,他斩的不是华雄,而是自己的发妻。 他的发妻被魔源附体,如不斩杀将会沦为天魔寄体。 温酒要带发妻走,可他的发妻,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女人,却握住了他的刀,眼中是无比坚定的决绝。 最后,他的妻子倒在他怀里,冰冷的刀刃被血浸得滚烫,满头青丝成白发。 “孟鹤言,”道宫宫主喊出禅子的俗家姓名,一字一句说,“我没有选择。除非有一个算力超越九算子的命师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九算子当年的推衍是错误的,否则我只能依循他的推衍进行有关未来的布局。” 禅子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声,“怪不得我超越不了九算子,原来是我与他道不同。”顿了顿,他收敛神色,冷声说,“我与你,道也不同。” 禅子一步踏入云海,转身朝着荒墟前行。道宫宫主目视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件事:以后应当不会再有人叫他姐夫了。 夕阳西斜,晚霞渐浓,水镜中的景象被霞光晕染得模糊,但隐约能看到两道交错的剑光。 东海的天黑了下来,荒墟的天却亮如白昼。 终归是贺楼茵的剑抢先半寸,直直扎入荒兽额心,徐临渊的半尺剑只得落寞飞回手中。 输了道战,他却也不见气馁,反而自顾自宽慰自己:“要是我用把长剑,赢的人说不定就是我了。” 贺楼茵飞身上前将白鹤令抓来手中,匆匆看了眼上面字迹后,也没有理会徐临渊的怅然,她走回闻清衍身边,冲他扬起一笑,语气中满是骄傲自得:“怎么样,主人我厉害吧?” 闻清衍唇角弯起,露出浅浅一笑,“是很厉害。” 白鹤令既然已经取出,那么这场道战便该结束了。 可他们等了近乎三刻钟,依旧没有听见宣布结束道战的钟声。 贺楼茵心中疑惑,她看了眼地上半死不活还剩一口气的荒兽,“道宫究竟想做什么?” 徐临渊同样疑惑,他短暂想起道宫宫主的那把刀——大不韪。 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说:“恐怕我们需要彻底杀死荒兽才行。” 贺楼茵反对:“杀了荒兽,魔源将会寻找新的寄体,你能保证自己不被魔源污染吗?” 徐临渊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是他看了看脚下颤动的大地,叹气说:“兽潮爆发了。” 贺楼茵很讨厌做选择,她抬头看了眼悬在天空的须弥之眼,冷笑了声,直接甩了一道剑气过去。 青崖山上刚刚入定的的道宫宫主看着被削落在地的一截白发,平静笑了下,“脾气真差。” 贺楼茵出完气后,便开始着手解决问题。 她对闻清衍说:“你能不能暂时干扰须弥之眼的运行?” 闻清衍虽感疑惑,却仍是照做了,他招来一片云雾环绕在须弥之眼周围,叮嘱说:“术法只能维持一炷香。” 足够了。 贺楼茵对着角落里的元颂说:“别装了,不老城的少君。” 角落里的少年睁眼,眼中一改平日单纯澄澈,满是精明算计,他耸肩笑笑:“你是怎么发现的?” 贺楼茵嗤笑说:“五行庐都灭门多少年了,骗人也不知道与时俱进一下。” 元颂低了低头,心想又被那女人给摆了一道。 贺楼茵继续说:“不老城想要的魔源近在眼前,你还在等什么呢?元少君。”她蛊惑道,“拿了魔源进阶功法,不老城城主之位岂不是你囊中之物?” 就在那么一瞬间,元颂的确心动了,可他很快反应过来,冷笑道:“你们这里三个人,我只有一个人,拿了魔源我能跑得掉?” 贺楼茵笑了下,骤然起剑,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之前,一剑将荒兽捅了个灰飞烟灭。 魔源溢出,蚕食着这片土地为数不多的生机。 “我可没有给你选择。”她说,“要么老老实实收集完魔源滚蛋,要么一起死在这里。” 元颂在心中气愤咒骂,不情不愿的从怀中掏出一枚半透明的珠子,手中定风扇转动,将四散的魔源聚拢到一处,塞进珠子中。 魔源被收集完毕的瞬间,贺楼茵与徐临渊心有默契般,一者去抢魔源,一者攻击元颂。 可元颂这不老城少君的位置也不是白坐的,他嘴角牵出冷笑,竟是一掌直接将凝聚着魔源的珠子打向闻清衍,闻清衍忽然感到胸口一痛,弯折下腰咳出一口鲜血。 贺楼茵忽感心跳骤停,她急忙喊道:“不能让他逃走!” 元颂呵呵一笑,“我可没打算逃,你们可别忘了,我现在扮演的可是名门正派的弟子,无凭无据,道门还能直接对我动手不成?” 贺楼茵气极反笑,她召回春生剑,眼底一片凌厉杀意:“道门不敢,我敢。” 剑锋穿喉而过,元颂的身体却不见血。 又是幻术。 她正准备释放武境找人时,耳边忽然想起三道钟声,宣布道战结束,与此同时,还有元颂被放大数倍在空气中激烈传荡的声音:“苍王府王姬周挽月弑杀同门!魔源在南山剑宗暮晚风身上!” 正拖着不情不愿的周观潮往回走的周挽月,回头看了眼双手被捆,同样一脸耻辱的贺楼风,疑惑说:“我吗?我有杀你吗?” 贺楼风摇头,平静说:“你没有,你只是囚禁同门。” 周挽月乐笑了。 而另一边正在兽潮中奋力救人的暮晚风同样一脸茫然,她对身后那几个同门惊慌说:“你们可得给我作证啊。” 同门如小鸡啄食般点头。 还逗留在亡灵地界的徐临渊显然被元颂这一番堪称离谱至极,但归根结底却有几分道理的话震惊了,他喃喃说:“不老城还真是消息闭塞啊。” 贺楼茵接他的话,目光却一直落在他身上,徐临渊被看得好生不自在,他摆摆手:“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不,”她说,“我要你如实告知道门。” 徐临渊疑惑,听见她说:“我知道怎么将魔源从体内拔出,但我需要时间,所以你要尽可能帮我迷惑道门的视线。” 徐临渊沉默了下,“如果我不呢?” 贺楼茵平静说:“那道门双剑从今天开始就只剩一剑了。” “好吧。”徐临渊最终还是同意了。 真麻烦,他想,早知道不参加这届折花会了,还不如在观里练剑。 闻清衍感受着魔源在侵蚀他的血肉,剧烈的疼痛使他身形不稳,好在贺楼茵及时扶住了他,温暖着色的真元顺着他的掌心缓缓流入身体里,疼痛稍缓后,他说:“你要带一个被魔源污染的人走,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 明知他此刻看不见,贺楼茵仍旧对他笑了笑,“对啊,我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她就是要向道门证明,被魔源寄体之人,不是只有非死不可。 她已经失去了那个会对她笑得温柔的二师兄,不想再失去这个愿意供她使唤的仆人了。 她的一切想法闻清衍都不知道,闻清衍只知道此刻自己的心脏跳得格外快。 脚下是不断飞扑上前的异兽,耳中是呼呼作响的风声,他听不清她的话语,看不见她的面容,唯有紧握的在掌心的手给予他这一刻的真实。 他的太阳最终还是愿意赐予他可消寒冰的温暖。 尽管,这只是欺骗来的。 ----------------------- 作者有话说:暂时憋了这么多出来^_^ 走完这段剧情后面感情戏会多了。 第23章 剑光如流星般洒落在荒墟中, 异兽如浪潮般翻涌。 天地忽然黑了一片,贺楼茵抬头望去,原来是各宗门派来接回自家弟子的云舟, 它们挡住了天光,也形成了围堵之势。 北修真的人在挨个查探众人身上是否有魔源存在,南道真的人在此事上难得与北修真达成了一致,他们也加入了进来。 贺楼茵停下脚步, 神情凝重, 她在思考要从哪个方向突围, 之后又该往哪里去。 在元颂话语响起的那一刻,百里澜扔了手中道经, 一直打瞌睡的南道真长老睁开双眼,世家代表起身离席。 魔源寄体者, 不可留。 唯有青崖山上那个老人纹丝不动,身体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但老青牛知道, 他的意识早已穿越千里。 贺楼茵盯着自海上来的那道刀光,缓缓举起了手中剑。 闻清衍虽然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道刀光惊人的威压, 他握了握贺楼茵微微颤抖的手,“把我交出去吧。” 贺楼茵没有回答, 她用行动表达了她的意见。 她不同意。 而那道刀光传达的意志同样清楚且强大。 我也不同意。 剑光与刀光在空中碰撞, 漆黑的天空中乍然生出万粒星辰。 贺楼茵的脸色更加苍白。 忽然, 一道钟声响起。 这道钟声不是来自东海, 而是来自千里之外的穆兰城。 第28章 “走。”钟声对她说。 贺楼茵不再犹豫,她循着钟声的指引,穿梭在漆黑的天空中, 在最后一粒星辰归于黯淡前,她终于带着闻清衍离开了荒墟。 蜀黎山的白鹿本在睡觉,突然被从天而降的两个人砸醒,生气的踏了几下蹄子准备将这扰人清梦的两人踢出蜀黎山,却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不准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的消息,”贺楼茵在意识陷入昏迷前用尽最后力气威胁,“不然就把你的鹿角割下来当鹿茸卖了。”说完后,她就再也撑不住,眼睛一闭找了个没有石头的地方倒了下去。 掌心的温度逐渐消散,闻清衍慌乱摸索着,终于重新握住了贺楼茵的手,他拼命的摇晃她,哭喊着呼唤她的名字:“阿茵,阿茵……” 贺楼茵被吵烦了,用力拍了他一把,没好气说:“能不能让你主人我休息一下!” 他茫然感受着手上潮湿,哀声说:“你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你身上都是血,你受了很重的伤。” 贺楼茵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的确都是血,但是—— 这不是她的血啊! 她抓着闻清衍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没好气冲他喊:“感受到了吗?活的!” 可即便如此,闻清衍的慌乱也没能减少半分,他摸索着将贺楼茵紧紧抱在怀中,似乎这样他才能确认她不会离开。 贺楼茵被勒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用力掐了他腰窝一把,青年闷哼一声,腰间一软,下巴砸在她肩膀上,她被砸得一痛,手上又用了些力气在他大腿内侧软肉上狠狠一掐,青年腿上肌肉忽然绷紧,他终于将她松开了几分。 她在闻清衍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无奈道:“让我睡一会吧,我现在又累又困。” 闻清衍僵硬的绷直了脊背,不留痕迹的腿往旁边挪了下,他握住她手腕,查探了一番确认只是真元消耗过度后,那颗不安的心脏才稍稍放松下来。 可随之而来的茫然又将他的胸腔填满。 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应该带她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可他看不见。 白鹿看出了青年的无措,它用鹿角碰了碰他,召来一枝绿藤缠绕住他手腕,“跟我走吧。” 闻清衍抱着贺楼茵,跟着白鹿来到蜀黎山深处的一个小木屋前,白鹿对他说:“这里是一处虚境,你们可以暂时住在这里,只要我在一天,便不会有人发现这里。”它走出两步,又返回头盯着闻清衍心口说,“如果你敢让你身体里那个脏东西污染蜀黎山的一草一木,我会立刻将你撵出去。” 闻清衍心中一惊,他试着压抑惊惧的心跳声,试探问:“您知道了?” 白鹿没回答他,只留给他一个逐渐消失在树林里的背影。 知道啊。 可那又怎么样。 它日日夜夜都想毁去这世上所有的魔源。 如果不是因为魔源,他也许仍是那个插花走马醉千钟的南山二师兄,而不是魂灵困于蜀黎山不得出的山神白鹿。 可是,可是—— 难道被魔源寄生者,就都该死吗? 闻清衍的眼睛仍未恢复,只能缓慢摸索着往屋内走去,脚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不受控的向前倒去,在即将落地的瞬间,他硬生生在半空调转方向,将贺楼茵护在怀中,后背重重砸在地板上,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咳了几声,贺楼茵整个人趴在他身上,将他当成了床,她半睁着眼,迷糊问:“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灰尘有点大。” “哦。” 她脑袋往他怀中拱了拱,抱着他的腰不管不顾的陷入昏睡。 闻清衍没敢再动。 又过了会,天色渐渐晚了下去,进屋时没有关门,凉气吹进室内,睡着的贺楼茵忽感后背一阵凉意,她又将怀中温热的身躯抱紧了些,又许是仍觉得不够温暖,她干脆翻了个身整个人趴了上去。 闻清衍反应过来想躲开时已经来不及了,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脑袋埋在他颈窝,隔着衣料,他能感受到她的每一次心脏跳动,他蜷了蜷手指,小心去推她的肩膀,身上人毫无反应,显然已经进入了熟睡状态,可她带给他的感觉却清晰可辨。 闻清衍试着向下弓起腰背,可坚硬的地板阻断了他的退路,他又试着缓慢往后挪,但这番动作似乎引起了睡着的人的不满,她直接将他的双手按在胸前,口中含含糊糊说:“不要乱动,膝盖放平一些,你硌到我了。” 闻清衍瞬间脸色涨红,急促的呼吸了几下,缓缓松开紧握的双拳,但腿上的肌肉仍然紧绷着,不敢再有丝毫的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身上人呼吸终于平稳后,闻清衍才将自己已经麻木的身躯拔了出来。他摸索着找到床的位置,再抱起贺楼茵轻轻放了上去。 看不见,做什么事都很困难。 他调动真元试着恢复视力,却依旧无果。 看来还要再等上几天。 体内的魔源忽然作祟,如刀凿骨般的痛感蔓延全身,他膝盖一软砸倒在地,双手死死抓着木地板,咬破了嘴唇才将痛呼声咽了下去。 别吵醒她。 他摸向床畔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就好像这样便能独自支撑着度过漫漫长夜。 贺楼茵这一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下午。她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下疲累的四肢,眨了眨酸涩的眼,才发现房中空无一人。 睡了一晚上,疲累是一扫而空了,但饥饿显然没有。 她摸了摸肚子,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大声喊道:“闻闻,我饿了!” 等了有一会后,门外传来一阵桌子倒地的声音。 贺楼茵心中一惊,以为是道门的人追来了,急忙从床上一跃而起,边往外冲边在心中骂白鹿作为山神居然连道门的人都拦不住,可等她冲到门口,见到的却是茫然在一堆狼藉中摸索着往前走的闻清衍。 他的眼睛依旧无神,贺楼茵踢开他脚边挡路的凳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的眼睛还需要多久才能好?” 闻清衍长睫轻颤两下,眼帘微垂,挡住无神的眼瞳。 她这是在嫌弃他是个瞎子吗? “我不知道。”他的语气中竟有几分厌弃。 贺楼茵没听出来,她叉着腰怅然叹气,“那岂不是这段时间都吃不到你做的饭了?” 闻清衍愣怔了一瞬,忽而轻轻笑了起来,贺楼茵不明白他在笑什么,但觉得他笑起来挺好看的,仗着他现在反正看不见,她索性毫不掩饰的将目光投到他身上。 青年面貌如玉,剑眉斜飞如远山,漆黑眼瞳被暖黄色的夕阳晕出了一点亮光,细长眼睫在眼睑下方投落一道阴影,她轻轻触碰了下,眼睫便如蝴蝶振翅般颤了起来。 她觉得好玩,便又碰了几下。 闻清衍起初以为是有虫子落在睫毛上,眨了几下后发现是贺楼茵在玩他的睫毛,抿住了唇,微微侧过头去,不肯她碰了。 贺楼茵小声“嘁”了下,心想真小气。 但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没从他身上离开。 他应当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将他那身染血的外袍洗了一遍,可惜因为看不见的缘故,衣带系错了,导致衣服穿得歪歪扭扭,她扯了扯他的衣服,“闻闻,你衣服没穿好。” 衣服没穿好?! 闻清衍瞬间大脑一片空白,湿答答的羞耻感窜入脊背,他僵硬的转身,“我去整理一下。” 贺楼茵看着青年脚步匆匆,双臂悬空摸索着往房间里走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便也跟了过去,可闻清衍却一把关上了门,她差点被擦到脸颊,遂没好气的哼了声,“小气鬼。” 里面的窸窸窣窣声有一瞬凝滞,紧接着传来青年气急的声音:“你自重一点!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怎么……”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贺楼茵哑然,她只是想看看他手腕上有没有印记而已,没想看他全身…… 但她懒得解释,等到闻清衍整理好衣服出来后,她状若不经意的拉住他的手,笑眯眯说:“闻闻,看不见的话我来牵着你走吧。”顺着便飞快的将他袖子往上一拉,径直拉到了小臂处,可是手臂上皮肤光洁,什么都没有,她不信邪又换了一边手臂,“走这边哦。”同样什么也没有。 难道真看错了吗? 贺楼茵目露犹豫,如果不是的话,剥离魔源就会变得很麻烦了。 算了,这事之后再说。 现在的首要之事,是解决她肚子咕噜噜叫的问题。 她拉着闻清衍走到这座小院的厨房里,对着空荡荡的厨房连声哀怨叹气。白鹿山神是个素食主义者,它的厨房里除了野果就是野草。 这能吃吗? 贺楼茵觉得不能。 可她又不想吃回元丹。 那东西难吃得跟毒药似的。 闻清衍看出了她的想法,无奈笑着问:“厨房里有什么?” 第29章 贺楼茵回答道:“一些野果,一堆叫不出名字的叶子,”她翻了翻橱柜,“还有半袋……面粉?” 她疑惑想,白鹿又没有双手,它是怎么揉面团的? 闻清衍心下了然,他想了想,“也许可以做一些水果饼,”他补充,“就像芙蓉糕那样的。” 贺楼茵瞬间就开心了起来,连忙找了个空盆将面粉倒了进去,可倒了一半却觉得有些不对,她苦闷道:“可是我不会啊!” “没关系的,我会。”闻清衍轻轻说。 “可是,”她犹豫说,“你现在看不见啊。” 看不见的人,也能做饭吗? 第24章 事实证明, 看不见的人不会做饭。 但看不见的人却可以指挥看的见的人做饭。 贺楼茵按照闻清衍的指示往面粉里加了差不多的水,指挥着春生剑将野果碾成碎块,春生剑表现得很不情愿, 它觉得自己应该在战场上浴血杀敌,而不是在厨房里砍瓜切菜,但碍于主人的威胁,再不情愿也只能做了。 厨房里一阵鸡飞狗跳后, 水果饼终于出锅了。 贺楼茵早已饿得不行了, 她对着热乎乎的饼吹了吹气后直接往嘴里塞, 被烫得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闻清衍适时将桌上的水碗往她面前推了推,凉水入口, 她吐着舌头长长呼出一口气。 一口水,一口饼。贺楼茵飞快吃完了这顿晚饭, 接着便要做她的正事了。 魔源在闻清衍身上一事瞒不过道门,他们迟早会找来这里, 她需要在道门找来之前拔除他体内的魔源, 也幸亏元颂打入闻清衍体内的只是寄存着魔源的元珠,不至于使他被异兽夺躯寄生,这给她留出了还算充裕的时间。 贺楼茵又不合时宜的想到了她的二师兄, 胸腔沉闷了起来,二师兄是直接被魔源污染的, 那天雨下的很大, 匆忙赶回宗门的她只见到了二师兄纵身跃入罪恶海的身影。 也是那一天后, 再没有人会在下山时给她带糖葫芦回来了。 关于拔除魔源这件事, 贺楼茵其实并没有十全的把握,但她却只能一试。 闻清衍安静的坐着,似乎是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拔除不了也没有关系的。” 在魔源侵蚀他的意识之前将他杀了就好了。 她是南道真玉衡圣人的亲传弟子,贺楼家的大小姐,看在这两人的面子上,道门也不会拿她怎么样。 而他,只是一个游历四方,无家可归的不入流术士罢了。 无人会在意他的死活。 贺楼茵忽然从对面人身上感受到一种名为自我厌弃的情绪,她试着去理解,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你为什么总觉得,自己注定会被人放弃?” 就好像从未被人坚定的选择过一样。 “我不会弃你于不顾的。” 她的话像一只蝴蝶飞进他的胸腔,明明蝴蝶震动翅膀时的微风连一片羽毛都难以吹动,却能在他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那一瞬间,闻清衍觉得自己的眼眶中蓄了一片汪洋,他竭力控制着眼皮的抖动,避免这一片汪洋化作飞瀑。 “为什么?”他的手指嵌入掌心,竭力使自己的声线保持平静,“为什么要救我?” 他开始后悔对她种下同心咒,在同心咒的影响下,她对他的产生的情不过是他自己的情感投射罢了。 他动了动手指,准备将同心咒解除,手背却覆上一双温暖的手。 贺楼茵注视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认真说:“因为我是你的主人啊。” 主人救自己的仆人,不是分内之事吗? 她又不是那种大奸大恶、视人命如草芥之人,偶尔力所能及时,她还是愿意做个好人的。 就比如现在。 她拍了拍青年的肩膀,宽慰道:“放心吧,主人我会替你拔除魔源的。” 眼眶中的那片海洋最终还是化作飞瀑倾泻而下,贺楼茵盯着手背上滚烫的泪珠,心想他这是感动得哭了吗? 她眨了眨眼,决定将某件挟恩以报的事情提上日程。 她指尖点了点闻清衍的胸膛,嘴唇浅浅勾起:“我现在可是又救了你一次……” 沉浸在感动中的闻清衍忽然感到一丝不妙,果不其然,听见她继续说,“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温热的指尖划过他胸膛,擦过锁骨,以极其暧昧的态度在他喉结上按了一下,闻清衍呼吸顿时一滞。 “我觉得你长得很符合我胃口,所以,”她停顿了下,指腹按在他唇上,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所以,你得当我的情人。” 闻清衍愣了愣,他微微扬起头,将嘴唇从她的指腹上移开,不可置信问:“只是情人吗?” “不然呢?”贺楼茵疑惑说,“难道你还想与我结成道侣?” 这不太行吧。 他手腕上又没有殊离花印记,要是哪天那个她需要还情之人出现了,她难道要让那人做小? 这……能叫还情吗? 她摇摇头,坚定拒绝:“道侣不行。” 闻清衍此刻竟生出一种同心咒压根没种下的荒谬感。 可他的术法绝无可能出错。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不明白。 贺楼茵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她飞快翻找出那张不平等契约,用真元将“剑仆”两个字改为“情人”,抓着闻清衍的手沾了点晚饭剩下的浆果汁按了上去,满意的欣赏一番后,拍着桌子替闻清衍做出了决定,“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贺楼茵的情人了!” 对面的青年突然红了眼眶,肩膀轻轻颤着,鼻子也一抽一抽的。 他到底是在感动还是委屈? 不对,做她的情人又什么好委屈的? 难道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 算了,不管了。 她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认真说:“从今天开始,我允许你喊我阿茵,一直到我们情人关系结束的那天。” 青年肩膀抖动的更厉害了,但这次既不是感动,也不是委屈,而是魔源又开始侵蚀他的骨血。 贺楼茵只得暂时歇了逗弄他的心思。 她将闻清衍按坐在椅子上,拿出之前多买的宫绦将他的手脚全部捆住,但仍觉得不放心,干脆拿宫绦穿过他的腰,将他牢牢束缚在椅子上。 闻清衍不解其意,颤着声音问:“为什么要捆我?” 她难道还想强迫他不成? 同心咒一定出问题了! 闻清衍费力挣扎着,却被她用力扣着肩膀按回,他只能用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死死瞪着她,“我不可能和你……和你……”他实在说不出剩下的话来,最后乞求说,“你不能强迫我。” 贺楼茵愣了又愣,不明白他话中的“强迫”是什么意思,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说:“拔除魔源的过程很痛苦,我怕你扛不住会想跑,所以只能暂时将你捆住了。” 原来她只是这个意思吗? 闻清衍耳朵发烫,瞬间觉得自己难堪无比,低下脑袋闷闷说了句:“那你将我捆紧点。” “哦。” 贺楼茵依言用了些力,闻清衍顿感腰腹被勒得要呼吸不过来,他咬着牙说:“倒也不必如此紧。” 真难伺候。 贺楼茵没好气哼了声,不情不愿地将宫绦扯松了些,“拔除魔源的过程一旦开始就无法停下,一会你如果挣脱的话,我会将你抓回来的。” 她找出春生剑,搬了把椅子在闻清衍面前坐下,盯着他认真说:“我的剑意会在你身体里游走,将四散的魔源逼回元珠中,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她想了下,形容说,“大概比刮骨还要痛,非要说的话,疼痛程度大概就是有人拿着刀子在你灵魂上凿刻。” “我可以忍受。” “那就好。” 贺楼茵握住他的手,将春生剑的剑意缓慢渡入他体内。 剑意在身体里流窜,与魔源绞杀在一处,闻清衍感觉灵魂都要被撕裂,他死死咬着唇,将唇瓣咬出了血来。 贺楼茵平静望着他,继续指引着剑意前进,将溢散到骨血里的魔源逼回元珠中。 与她交握的那双手突然发力,青年手臂上青筋暴起,脸颊的肌肉绷紧,贺楼茵扯了截他的衣袖塞入他口中,防止他咬断舌头。 青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眼尾悬着几滴将落未落的泪,贺楼茵盯了一会,轻轻拂去,随即加快了剑意的速度。 闻清衍再也忍不住了,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未经过术法加固宫绦有了崩断的趋势,贺楼茵从椅子上起身,膝盖压在青年腿上,将他的手臂高举至身后,使他无处借力,胳膊肘死死压在他的肩膀上,将他重新逼回在椅子上。 剑意终于接近胸口的元珠了。 贺楼茵小心操控着,避免剑意伤害到那颗脆弱的心脏,二人额头皆渗出细密的汗。 终于,在最后一丝魔源逼回元珠后,贺楼茵抓准时机,春生剑将元珠带离闻清衍的身体,她又用剑意对元珠加以封印,确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魔源泻出。 第30章 做完这一切后,贺楼茵整个人都呈虚脱状态,她干脆往地上一躺,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直接闭眼开始睡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寻求死亡解脱的疼痛消失后,闻清衍终于缓慢找回了他的意识,他费了好些劲,将堵在口中的布料吐出,又调动真元斩断束缚四肢的宫绦。 “阿茵?” 贺楼茵累极了,她闭眼装作睡着了,不想回他。 闻清衍呼唤了几声一直得不到回应,他失去的视觉依旧没有回来,只能茫然一阵摸索,木板上的倒刺刺得掌心发红,他终于摸到了躺在地上的贺楼茵。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颤着唇又唤了好几声“阿茵”,时隔数年,他终于能将这个午夜梦回时萦绕在脑中的名字念出声。 阿茵,阿茵,阿茵…… 他不由得多念了几声,缱绻不舍。 贺楼茵刚要进入梦乡,思绪却被他这几声阿茵拉了回来,她捂着耳朵在地上滚了一圈,“你不要说话了,我要睡觉!” 闻清衍倏地抿紧了唇,过了一会儿,他扯了扯她的袖子,“地板上很凉,你去床上睡。” 贺楼茵不想动,眼皮掀开一条缝,看了眼跪坐在她面前的青年,眼珠转了下,“那你抱我过去。” 面前的青年突然不再说话了,就当贺楼茵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安静时,后背与腿弯处却挤进一双结实的手臂,乍然的失重感使她立刻睁开了眼,她急忙伸出双臂环住青年的脖子,瞪着眼睛威胁说:“你要是敢让我摔在地上,你之后的工钱都没了。” 闻清衍看不见她恶狠狠的眼神,他手臂上用了些力,将她往上带了带:“情人也有工钱?” “现在没有了!”贺楼茵一边报复般抓乱他的头发,一边替他指路,“左前方三步有张椅子……对,再往前两步……右前方有张桌子,往左绕一下,好了,床到了,把我放上去吧。” 一番折腾后,贺楼茵终于如愿倒在了勉强称得上柔软的床上,她扯住袖子盖住眼睛,朝闻清衍摆摆手,“主人我要睡觉了,你自己一边玩吧。” 房间中一阵窸窸窣窣衣料摩擦声,接着是木门合拢的声音,贺楼茵安静等了会,确认闻清衍已经离开后,这才睁开了眼睛。 可当她看清房间内景象时,却蓦然睁圆了眼睛,双手攥成了拳,才没让自己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 他怎么还在她房间里? 在她房间里就算了,为什么…… 贺楼茵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心中惊疑不定。 他为什么,为什么会在她房间里宽衣解带? ----------------------- 作者有话说:男主眼睛会好 第25章 闻清衍本来想坐在床边再看她一会, 可肌肤下窜起的细腻密痒意使得身体一阵发软,他试着动用真元压抑,却毫无效果, 不仅如此,脊椎处甚至窜起阵阵触电般的酥麻感。 这不像是拔除魔源残留的痛觉,反而像有人在轻轻抚摸过他每一寸肌肤。 闻清衍呆愣了下,入定查探自己身体里的真元运转, 很快便在丹田处找到几缕不属于他的真元, 上面覆着属于贺楼茵的气息。 他试着化解, 可那几道真元像发觉出了他的意图般,顿时四散而去, 在他身体里到处游走,带来不该有的反应。 屏风后传来一声闷哼。 贺楼茵神色凝重, 难道是魔源没有拔除干净? 毕竟是第一次尝试用这种手法替人拔除魔源,难免会有疏漏。想到此处, 她急忙起身去查探, 却蓦然见到屏风后,青年坐在木地板上,如瀑青丝垂落肩头, 衣服肉眼可见的凌乱,眼尾还微微泛着红, 白皙的胸膛上被抓出红痕, 像被人欺负了一般。 “不要看。”闻清衍闭着眼, 双手紧攥着衣袖, 恳求道。 贺楼茵微微眨了下眼,目光却并未移开,她蹲下身握住他的手腕, 渡入真元去查找他身体里是否有遗漏的魔源,可青年却反扣住她的手,用了些力气与她十指交握,下巴抵在她肩头,颤着声音哀求:“不要再看了。” 他不想自己这副难堪样子被她看到。 贺楼茵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说:“我不看。” 当然这只是嘴上说说,她的目光依旧不加掩饰的落在他身上。 反正闻清衍现在是个瞎子,又不会发现。 她用真元搜寻一圈,并没有发现遗漏的魔源,只在他身体里找到了几道她当初留着用于护住他心脉的真元。 难道是那几道真元的问题? 贺楼茵想了下,觉得既然他心脉没有问题,那就先将这几道真元抽出吧。 真元抽离的瞬间,闻清衍伏在贺楼茵肩头喘出长长一口气,随即而来的是无法名状的空虚感,他整个仿佛在从高空往下落,落了很久都触及不到坚实的地面,直到贺楼茵将她的手从他掌心抽出。 “你刚才是怎么了?”她疑惑问。 声音将闻清衍下落的思绪唤回,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副不堪的模样尽数落进了她眼中,他羞耻地偏过头去,哑着声音说:“你以后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方式……替别人拔除魔源?” “为什么?”贺楼茵疑惑问,“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虽然这种方法的确有弊端,因为她的真元会进入他身体的原因,他会有一段时间对她的气息格外敏感,但应当……不是这样的敏感吧? 难道有哪里出错了? 她仔细回想一番,觉得自己的手法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既然不是自己的问题,那肯定就是他的问题了。 她盯着青年轻轻颤抖的身躯,小声问了句:“你是很痛吗?” 闻清衍指甲掐入掌心,强迫自己提起精神压下反应,他仰起头,慢慢往后挪了些,轻轻道:“不痛了。” “哦。” 见他已经没事了,贺楼茵起身离开,走出两步后她又回头,伸出手在他眼睛前晃了晃,青年的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就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你的眼睛还要多久才好?”她问道。 闻清衍垂下眼睫,心想她这是在嫌弃他是个瞎子吗? “应该再有三五日吧……”他其实自己也不太确定,按他的估算,眼睛应当昨日便会好,可不知为何他依旧不能视物,入眼其实也不是完全的漆黑,他能够看见模糊的光线,却无法辨清细节,就好比贺楼茵此刻站在他面前,身上却像糊了一团云雾。 贺楼茵垂首俯视着青年无助的可怜模样,叹了口气又重新提起她先前提过的共感建议,毕竟他现在是她的情人了,共享一下视觉也没什么。 闻清衍却摇了摇头,“共感术没有用的。” 他的失明并非是因为共感一术,也不是同心咒,当初杀炎兽时为了堪破幻象,他短暂的用眼睛去沟通这片天地,使藏在虚幻中的真实现形,但代价是他的眼睛会有一段时间不能视物,通过任何方式都不能。 这是这片天地的规则。 他又重复了一句:“很快便会好。” 贺楼茵见他坚持也不再劝了,她看着青年手忙脚乱的整理衣服,十根衣带系错了八根,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她蹲下身来替他将衣带一根根系好,温热的手指划过青年腰腹肌肉时,贺楼茵感觉面前的青年身体突然抖动了一下。 “你……”她犹豫着说,“痛就不要忍着。” 刮骨疗伤之痛的确非常人能忍,就算他抱着她哇哇大哭,她也能理解的。 当然,也不会放过嘲笑他的机会的。 “我没有。” 闻清衍低声反驳,低垂的眼眸中满是羞耻,方才她的指腹擦过他腰腹时,他的头脑有一瞬空白,反应过来时竟已经像个木偶一样任她在摆弄完了。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摸索着往屋外走去,试图逃避这紧追不舍的耻意。 贺楼茵疑惑问他:“你要去哪里?” 外面都天黑了,他难道不用睡觉吗? 闻清衍走到门边,摸索着打开门闩,飞快推门而出,“先前出了一身汗,我去洗澡。” 贺楼茵盯着他踉跄的背影,心中困惑:他都看不见了,洗完澡怎么穿衣服? 难道又要她帮他穿? 到底谁才是主人! 她哼了声,对着屋外的人说道:“我是不会帮你穿衣服的!” 门外传来青年咬牙切齿的声音:“我自己能穿!”以及一句防贼似的话,“你别偷看。” 谁要偷看了? 她要看也是光明正大的欣赏好吧? 再说了,都答应当她的情人了,给她看两眼又怎么了? 小气鬼。 贺楼茵重重将门关上,躺回床上拿出从荒墟中得到的白鹤令开始欣赏。 地得一以宁。 也不知道集齐五枚白鹤令会发生什么。 还挺让人期待的。 门外水声不断,贺楼茵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召出青鸟给暮晚风传信,说她明天就回南山,让她不要担心。 第31章 接着给徐临渊也送了只青鸟,问他有没有按计划行事,如果他敢坏了她的事的话,她明天就去知守观把他家那棵五百年的扶桑树拔了。 过了会儿,暮晚风的回信与徐临渊同时到达了。 贺楼茵盯着两只青鸟看了下,决定先听徐临渊说话,青鸟吐出徐临渊急促的话语:“大小姐你什么时候回来那个不老城的少君他居然拿出了五行庐的传承还有本族谱族谱上写着他不知道哪一辈的亲戚是五行庐第不知道多少代弟子并且他要上审判台指认你与不老城勾结夺取魔源——” 掐断。 不爱听,不想听。 她又点了下另一只青鸟,吐出的却并非暮晚风,而是南山剑宗那个自称术士却连命都算不准的苏长老的声音。 苏长明语调一如往日,讲话也是一堆废话中夹杂一两句重点,贺楼茵听了半天终于从他一堆乱七八糟的关心中得知道宫请出了明镜台的勘玄镜,要众人齐聚审判台审问闻清衍。 贺楼茵问了句:“怎么不审我?” 动手试图杀人的是她,强行带走闻清衍的也是她,怎么却不敢来找她的麻烦? 青鸟回道:“也许是因为你姓贺楼吧。” 贺楼茵听完沉默了。 过了会问:“他不也姓闻吗?难道闻家主就这么放任北修真欺侮他的儿子?” 青鸟沉默了阵,忽然叹了口气:“这事有些复杂。” 贺楼茵从它絮絮叨叨的话语中总结出了:原来闻清衍十六岁的时候就被闻家主逐出了家门,并放言死生不问,并且这次道门审判闻清衍也有着闻如危的暗中推动。 贺楼茵啧了声,目光落向紧闭的木门,心想这人可真可怜。 不过她没有什么兴趣去关心别人的家长里短,她捏了两下青鸟的尾羽,问道:“法家的申仲轩现在在哪?” 青鸟:“在我这。” 贺楼茵:“……” 那可真是太好了,都不用她到处跑找人了。 “你跟他说,我要借法家的权衡一用。” 说完便掐断了与苏长明的青鸟传讯,转头与另一人说起话来:“徐大剑客,你想赚钱吗?” 徐临渊:“……” 知守观也没穷到这种程度吧。 只不过,她给的实在有点太多了。 他默了半晌,“我会帮你的。” …… 闻清衍洗去满身黏腻汗水,摸索着穿好衣服,却并没有往房间里走,白鹿的虚境中的小屋只有一个房间,房间里也只有一张床,他回头看了眼黑漆漆的房间,心想她既然已经睡下了,他就不去打扰她了。 他坐在屋檐下,视线微落,安静的发着呆。 莹白的月光为青年的身影增添了几分落寞。 他摩挲着腰间那根被修补好的宫绦,这是她留给他唯一的东西,他小心维护了十年,却被她毫不在意的斩断,就像她一点也不在意他们曾经的情深似海一样,轻飘飘就将他忘了个干净。 他想让她记起他来,问问她不告而别的那些年里是否对他有半分愧疚,却又种下同心咒,想让她重新爱上他,让她也体会下被所爱之人抛弃的痛苦。 可是,闻清衍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他怎么就给她当起了情人来? 还是见不得光的那种。 算了,算了。 闻清衍想,大不了就让她失去一个好使唤的仆人,也够她失落一段时间了。 可也只有一段时间啊。 他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盗贼,用尽手段在盗取她的目光。 如果她的目光能一直停留在他身上就好了。 身后的木门吱呀推开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贺楼茵披着外袍走出,对着坐在石阶上的青年悠悠说:“闻闻,你要倒大霉了。道宫准备让你上审判台呢。法家的人都来了。” 闻清衍望向声音的方向:“魔源已经被取出了,他们总不能还打算杀了我吧。” 贺楼茵抛着那个存放魔源元珠玩,眼中一片冷漠,“也不一定哦。” 闻清衍不以为然,准备越过这个话题问她是怎么知道拔除魔源的方法时,听见她轻飘飘说:“我的二师兄就是这么死的。” 贺楼茵一直无法理解,二师兄为道门奉献了一生,只是不小心沾染了魔源,为何道门就要对他斩尽杀绝? 就算他体内的魔源无法拔除,但只要将他关起来,不危害到别人不就行了? 贺楼茵已经记不太清二师兄死亡那天的景象了,只记得那天罪恶海之上的浪花很大,大到她听不清师兄的声音,师兄对着罪恶海纵身一跃,身体被海水之下的恶灵吞噬,她连他一片衣角都没能捉住。 那是贺楼茵第二次体会到何为亲人的离去。 是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母亲不再会站在桃树下,温柔的望着她。 也是某个霞光洒落的黄昏,山路的尽头永远都等不到风尘仆仆赶回宗门,仍不忘给她带回一串糖葫芦的二师兄。 那天她提着剑去质问师尊,就像十多年前提着剑冲进火中质问父亲与母亲一样。 可师尊却说,他是自愿的。 二师兄在异兽完全占据他身躯前,愣是挣扎出了一丝意志。他靠着那丝意志,一步一步走向罪恶海,用罪恶海的海水溶解魔源与自己的躯体,跟异兽同归于尽, 师尊说那一天二师兄一步也没有回头,他怕他回头了,就再也无法向前迈出一步。 她安静地听完了,随后提着剑就去了荒墟,她花了数月从荒墟中带出了一缕魔源,又花了许多年,研究出了能够克制魔源的剑意。 也是第一次,在闻清衍身上试验成功。 她想,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二师兄了。 闻清衍安静地听完了她的话,最后他问:“你救我,是因为不想见到你二师兄当年的的悲剧重现吗?” 贺楼茵点了点头,想起他现在看不见,便说道:“有一部分吧。” 另外一部分是则觉得他好看,还没搞到手就死掉的话,有点可惜。 闻清衍听后,心中忽感失落,原来在同心咒的影响下,她对他的情,也只有这么“一部分”吗? 他忽然觉得很不公平。 凭什么她可以轻飘飘忘记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却徒留他一日复一日在爱恨中挣扎。 他很想扣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用尽全力将少年时的那些爱恨纠葛全部告诉她。 可他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他太了解她了。 她只会冷漠看着他歇斯底里,最后等他说完了说累了说够了,微笑着轻飘飘说一句:哦。 我知道了,但那又怎样,我又不记得了。 如果他继续纠缠的话,她则会很不耐烦,不耐烦的结果则是他将会再次被她扔下。 他最后说:“谢谢你。” “不客气,”她微笑说,“救你只是顺手的事,我只是想试验一下这个拔除魔源的方法究竟行不行,你不用太有心理负担。” 闻清衍忽然觉得照在身上的月光有些冰冷,透着刺骨的寒。 他默了默,平静问:“如果我死在审判台上了呢?” 你会不会为我留下眼泪? 哪怕只有一滴。 贺楼茵轻眨了下眼,她觉得今天这个俊美青年的情绪很奇怪,一会高兴,一会沉闷,一会又生气,他的情绪太复杂了,她读不懂,也没有兴趣读懂,她只是微笑着说:“你不会死的。” 她还没搞到手呢,怎么能让他轻易被道门那些人杀死? 夜色微凉,虚境中的毫无温度月光洒落大地,这里没有风声,二人相互不说话后,空气一片安静,呼吸声清晰可辨。 贺楼茵盯着青年无神的眼睛看了一会,突然俯身,指尖挑起的下巴,拇指划过青年的下颚线来到柔软的唇瓣上,直接按了上去,轻轻碾着。 “我们来做一些情人之间该做的事吧。”她轻快说。 闻清衍紧紧抿住唇,咬紧了牙齿,他想起许多年前,她还爱着他的时候,总是喜欢将手指伸进他口中,逗弄他的舌尖。 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爱好是否有改变。 贺楼茵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没有。 那跟手指轻而易举的撬开他的唇瓣,指甲抵在他咬紧的牙齿上,试图打开他口腔的最后一道防线,闻清衍死死咬住了牙,不肯她再进一分。 他绝不要让她如此轻易就得到他。 她应该也体会一下爱而不得的感觉。 “你不喜欢这样?” 见他一直不肯松口,她疑惑问。 闻清衍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身体一动不动,微仰着头,那双无神的眼睛中此刻氲满了水汽。 又哭。 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哭? 贺楼茵歪着头,思考着难道他真不喜欢这样? 算了。 第一次就放过他吧。 她的手指离开他的唇瓣,将晶莹水渍擦在他衣服上,弯下腰轻轻在他眼睛上亲了一下,欣赏着他轻颤的眼睫,与绯红色的眼尾。 第32章 真好看。 她按了按他的眼尾,准备问他喜不喜欢这样时,山神白鹿突然窜进虚境内,声音着急:“北修真的人来了。” “来了就来了呗。”她无所谓地说。 反正是意料之中的事,本来就没打算一直逃下去。 “来的是四通神的玄武通神。”白鹿补充。 “啊?”贺楼茵挑了挑眉,“那可真是麻烦了呢。” 北修真的四通神与南道真的七圣者,均是已破生死境的大陆强者,而她现在离破生死还差一场情。 换言之,就是她目前还打不过。 贺楼茵不喜欢做无意义的事,但她也不喜欢让别人成功得太容易,她对白鹿说:“你的这片林子一会可能要倒霉了。”在白鹿脸色变差前,她急忙补充,“不过我的师弟师妹们回来帮你重新种好的。” 白鹿叹了口气,无奈说:“南道真的人也在,还有,你这次可别给自己玩脱了。” 这次? 之前她还有玩脱过吗? 贺楼茵不太记得了,也不在意,闻清衍不知何时从地上起来了,站在她身后也不吱个声,她回头时差点被吓一跳。 “闻闻,不用担心哦。”她微笑说,“你不会死在审判台上的。” 她牵住闻清衍的手,领着他一齐走出虚境。 虚境外站着北修真的玄武通神叶青与南道真的——苏长明。 啧,老熟人了。 她抱臂立于十几步外,语调轻佻:“是道宫宫主派你来的?他怎么不亲自前来?” 叶青来之前便听苏长明说过他这个师侄性情顽劣,但他怎么说也是个通神强者,还能搞不定一个黄口小儿吗? 但等他亲眼见到了贺楼茵后,忽然就觉得此行恐怕不会那么轻易了。 怪不得临行前宫主会特意提点他一句:此女脾气甚差。 不过叶青联想了一下她的出身,觉得她确有脾气差的资本。 叶青礼貌说:“还请贺楼小姐与闻公子随我前往审判台。” “我犯什么事了?你要审我?”贺楼茵掀了下眼皮,扫了一眼叶青,又望向一旁的苏长明,“什么时候北修真可以插手南道真的事了?” 苏长明微笑:“玄武通神请慎言。” 叶青皱了皱眉,指着闻清衍说:“请贺楼小姐先将闻公子交给我,再随我一同前往审判台。” “我犯什么事了?你要审我?” 贺楼茵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叶青也同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反复几次后,叶青确定了一件事:这姑娘在玩他。气得顿时便要出手教训,却被一旁的苏长明拦住。 苏长明的表情依旧温和,但眼中的不满意味不言而喻,他一句话没说,叶青却读懂了他的意思:允许你们北修真之人进入南道真地界找人,已经够给面子,这里不是北修真,轮不到你在此对南道真之人放肆。 他闭了闭眼,拿出了道尊谕令,高声说:“还请贺楼小姐与闻公子随我走一趟审判台。” 道尊谕令一出,天下道者皆须依令行事。但贺楼茵仍旧不为所动,她指了指自己和闻清衍,“你好像忘记了一件事。”她放慢语调,以确保叶青能听清每一个字,“我姓贺楼,他姓闻。” “闻家已同意他上审判台。”叶青沉声说。 贺楼茵明显察觉到身边人身体抖动了一下,想了暮晚风与她说的闻家那些事,她安抚地捏了两下他的手指,“别担心。” 她依旧没动,抬头望着天空,像是在等待什么。 气氛一时僵持。 贺楼茵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再怎么不喜欢贺楼宇,但他的名号拿出去唬人的确好使。 就比如现在,分明面前这个玄武通神已经气得想直接动手,但碍于苏长明道真圣者的实力与贺楼家的权势,不得不耐着心对她好声劝说。 可是不行,她可以去道宫,但绝对不是跟着叶青前去。 忽然间,天地风云变幻,一道夹杂着潮湿海水的声音在这片林中响了起来,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道者温酒,请贺楼小姐前往青崖山一叙。” 贺楼茵仍旧没动,她指着闻清衍问:“他呢?” 林中沉静了一会,那道声音重新响起:“在你离开青崖山之前,我以道宫宫主的名义向你保证,他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损伤。” 得到担保后,贺楼茵这才冲叶青笑笑:“请带路,玄武通神。” 她的笑意太过灿烂,灿烂到仿佛方才的争执从未发生过。 叶青心想此人变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跟百里澜有得一拼。 蜀黎山离东海也有千里之远,好在这次由叶青直接劈开了一道空间裂缝,免去了她的晕船之苦。 闻清衍登上审判台的日子定在三日后,因此道宫暂时将他关押在望春台。 贺楼茵去往青崖山前避开众人去看他时,悄悄将春生剑塞入他怀中,附在他耳边轻轻说:“放心吧,主人会将你带出审判台的。” 闻清衍摸着手腕上化为剑镯的春生剑,忽然叫停她的脚步。 “怎么了?”他问。 “你那个拔除魔源的方式,不要对其他人用。”他在她发问前补充说,“有缺陷。” “知道了。”她懒懒回道。 她又不是圣人,这种累死人还一个不小心就会对自己造成反噬的方法,偶尔用一次就行了。 她摸了摸掌中封印着魔源的元珠,思考着一会该如何用这颗珠子从那个死老头身上敲诈点东西出来。 青崖山下,老青牛已等候多时。 青崖山上,道宫宫主对着翻涌的云海忽然叹了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折花会的花,开了。” ----------------------- 作者有话说:夹子凄凄惨惨坠机了,于是忙碌的社畜决定挑战一下日六(划掉)日五吧~ 第26章 贺楼茵离开后, 望春台重新回归了安静。 好歹他也是闻家的人,道宫中人并没有捆住他的手脚,只是不允许他离开这间道殿, 并封住了他的修为。 门被紧紧关着,光线只能从窗户缝透进来。 透进来也没用。闻清衍想,他反正又看不见。 眼睛怎么还不恢复? 他触碰着手腕上化作剑镯的春生剑,呼吸间暴露出此刻焦急的心情。 春生剑似乎能感应到他的情绪, 自剑身上生出一朵小花递到他面前, 可它却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族此刻不能视物。见他迟迟不肯接它的花, 春生剑有些急了,它同它的主人一样没有耐心, 像一尾鱼一样滑溜溜的从他手腕脱出,碰了碰他的蜷着的手指。 闻清衍怔了下, 手指微动,春生剑就借着这个机会钻入他掌心, 将自己化成一朵晶莹剔透的花朵躺下。 这个人族的掌心很温暖。 闻清衍小心地用手指触摸, 摸出小花的形状后,轻轻笑了下,“你和你的主人一点都不像。” 春生剑顿时就不高兴了, 它是它主人分出一魄炼成的,主人的意志就是它的意志, 怎么可能不像。 小花咬了一下闻清衍的掌心。 不痛, 但有点痒。 闻清衍说:“你这一点倒是挺像你主人的。” 总是喜欢咬他。 仿佛他是块糕点一样。 春生剑得到了满意的回答, 重新化为剑镯缠绕在他手腕。 门外传来脚步声, 闻清衍扯下袖子将春生剑藏好。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光线倾泻进道殿内,强烈的刺痛感使他忍不住闭了闭眼。 脚步声在他面前停止了, 可来人却并不说话。过了会,面前的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吱吱声,来人在他面前坐下了。 门依旧开着,他不习惯这样刺眼的光线,干脆扯下手腕上那截发带蒙住眼睛,问道:“你是谁?” 来者静默了会儿,给他倒了杯茶,轻声慢语:“我是苏长明,南山剑宗的侍剑长老。” 闻清衍垂下眼,原来来的是南山剑宗的人。 “见过天璇圣者。”他温声问好。 “哎?何必如此生疏呢。”苏长明拉了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呷了口后突然问:“你手腕上是不是有枚殊离花印记?” 闻清衍悄悄握紧了左手,犹疑问:“天璇圣者为何这么问?” “你就说有没有吧?”苏长明望着他,笑眯眯问。 闻清衍脑中飞快思索他这么问的缘由,最后还是选择了隐瞒:“没有。” “咦?这怎么可能?”苏长明皱着眉,手指摩挲着杯沿,喃喃说,“我算力虽然不及禅子,但也没差劲到连个因果牵扯都能算错吧?” 显然,他还是对贺楼茵那封劝他去北修真精进一番道法的信耿耿于怀。 于是他又当着闻清衍的面起了一卦,卦相出现后,他心中即刻有了决断,虽然不明白面前这年青人何故对他说谎,但没找错人就行。 第33章 他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和蔼说:“叫我声舅父听听。” “啊?” 闻清衍愣在原地,呆若木鸡。 什么舅父? 他哪来姓苏的舅舅? 苏长明不满的“啧”了声,好心解释:“你难道不知道吗?阿茵的母亲是我的姐姐。” 闻清衍彻底呆住了,他好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和阿茵不是……不是那种关系。” 他只是她的情人,她压根就没对外承认过他的身份。 苏长明却不管,仍旧乐呵呵地望着他,大有今天等不到这声“舅父”他就不走了的架势。 袖子的春生剑这时也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臂,像是在催促他。 闻清衍动了动嘴,好半天才低低喊了声:“舅父。” 这声“舅父”使得苏长明朗声大笑,他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好孩子。” 闻清衍缩了缩肩膀,很想将脑袋埋到袖中,但他却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您怎么知道殊离花印记?” 这是他们之间的道侣契印,是他教会她,但却是由她主导签订的。 苏长明笑了起来,笑容和煦灿烂,“我也是个术士。” 闻清衍这才想起,南道真的天璇圣者虽然归属南山剑宗,却并不修剑道,反而专研于术法。 “所以她为什么,不记得我了?”他轻轻问。 苏长明沉默了下,“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他也很好奇,在他的姐姐离开后,他这个侄女消失在外的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仅将自己弄得身受重伤,本命剑都碎了一半,甚至还丢了一些记忆。 闻清衍忽然问:“她是在哪一年回到南山的?” 苏长明回想了下,“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这一年发生了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件事便是人族出了位叛道者。 第二件事则是贺楼家最具天赋的小女儿,将自己的名字从剑碑上划去。 这两件事一件发生在春天,一件发生在冬天。 前一件事在轰动修行界前,被道门压了下去,除了道门高层外几乎无人知晓;后一件事则被贺楼家主一句“小女顽劣”轻飘飘揭过。 总体来说,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只是这片大陆历史中平平无奇的一年,史书用于记载它的笔墨甚至都撑不起半页纸。 但对于闻清衍来说,却是他短暂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页。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冬,一个不被所有人认可的少年离开了家,在悬枯海岸的碧云镇租了一间破烂屋舍,他躺在床板上,冬夜刺骨的风吹得他全身发寒。 但在一个冬天死去也太过寂寥。 他望着院中那棵堆满落雪的槐树,心想等到它开出第一朵花后,他再结束自己这可笑的一生。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春,与槐花一齐落下的,还有一位姑娘。 他的人生从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苏长明继续说:“我记得那天是冬至过后没多久,”他陷入回忆中,“我那天得知贺楼家发生的事,决定去将她寻回南山。” “你知道的,我姐姐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外甥女。 “但我那天找到她时,她的身上都是伤,本命剑也碎了。 “我问她是谁伤了她,但她闭而不答,只说要去月老庙,她和一个人约好了在那里见面。 “我问她是谁,她却说不记得了。 “她应该是失去了一段记忆。” …… 青崖山下,贺楼茵跟老青牛大眼瞪小眼。 她回头望着叶青,难以置信说:“你确定这一把老骨头能驮得动人?” “青崖山不可御空飞行,”叶青面无表情说,“那不然你走上去。” “呵呵。” 贺楼茵扯着嘴角笑了两声,想要召出春生剑直接飞上去却摸了空,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将剑放在闻清衍那了。 想要他继续每天帮她修剑,也不知道他懂没懂她的意思。 她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青崖山,估算了一下距离,回头朝叶青笑了下:“我今天偏要在青崖山御空飞行,有本事你就让山顶上那个死老头把我打下来。” “那是道宫宫主!”叶青朝她怒道。 贺楼茵耸耸肩,不置可否,她指尖凝出一道剑意,朝山上一甩,林木纷纷摇晃,树叶簌簌落下。她将叶青的怒喊扔在身后,踩着被剑风吹落的树叶,来到了道宫宫主面前。 老青牛去叶青匆匆赶来时,她已经在和道宫宫主下棋了。 叶青刚想控诉一番她的恶劣行径,那位满头白发的老头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观棋不语。于是他只能暂时咽下这口气,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看到她就烦。 “我要黑子。”贺楼茵说。 道宫宫主点了下头,将装着黑子的棋篓推到她面前,贺楼茵从中捻起一枚黑子,对准棋盘正中心放了下去。 起手天元。 他心想,这姑娘要么棋艺高超,要么是个臭棋篓子。 但他都猜错了。 贺楼茵不太会下棋,她只是觉得落在正中心比较好看。 对称。 道宫宫主挨着她落下子白子。 贺楼茵接着在黑子旁边落下一子。 黑子旁又接了一枚白子。 黑子旁再落一黑子。 道宫宫主的脸色难得浮现古怪,他谨慎地在白子旁又落下一白子。 白子旁多了一黑子。 黑子旁多一白子。 五枚黑子连成一条线。 贺楼茵高兴说:“我赢了。” 道宫宫主,这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当世最强者,此刻脸上的表情已无法用言语形容,既震惊又茫然,他不解道:“你怎么就赢了?” 她连他一子都没吃掉。 贺楼茵手指在五枚黑子上划拉了一下:“五点一线,我赢了。” 道宫宫主沉默了,他久久说不出话。 “你这是什么棋?” 他想,他今天就算是输也得输个明白。 “五子棋啊。”贺楼茵奇怪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温酒心想,如今山下世界他已经落后太多了。 他定了一下心神,“重下一局,这次下围棋。” “好啊。”贺楼茵答应了,她将自己的棋篓与道宫宫主的调换了一下,“这次让你先。” 道宫宫主捻起一枚黑子,慎之又慎的放在了右手边的星位。 贺楼茵扫了眼,落在了自己左手边的星位。 道宫宫主捻起一子落在她的白子旁边。 贺楼茵捻起一子落在他右手边那白子的旁边。 如此反复几次,温酒忍不住了:“你到底会不会下棋?” 贺楼茵“啧”了声,不满道:“你棋品怎么这么差?” 温酒闭了闭眼,他心中不免怀疑,将大陆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身上,真的靠谱吗? 见他迟迟不落子,贺楼茵催促,“快下啊。” 温酒认命了,他跟她玩起了对称游戏。 很快,棋盘便只剩下最后一处天元位。 温酒捻起最后一枚黑子,落了上去。 “你没有子了,”他如释重负说,“你输了。” 贺楼茵摇头,“不,我还有一子。” 她拿出那枚存着魔源的元珠,轻轻放置在了天元位的黑子上。 天地忽然归于寂静。 山间的风不再吹了,青空中的云也不再动了,就连路过的鸟儿也停下了翅膀的扇动。 贺楼茵沉静望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快要行将就木的老人,耐心等待着他的回答。 许久后,他说:“你赢了。” “那就按我的计划来。”贺楼茵说完,朝青崖山中挥出一道剑意。 风重新鼓动,云海翻涌出万丈霞光,飞鸟一时没反应过来砸向地面,被一阵风托起,它借着这道风振翅直入万丈青空。 贺楼茵转身离开,走出两步回头,盯着温酒的眼睛一字一句说:“我的母亲不是叛道者。 “她只是选择了她自己的‘道’。 “与我们不同的‘道’。 “但殊途却未必不能同归。” …… 苏长明离开后,闻清衍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脸埋入袖中,肩膀细细颤抖着。 春生剑不明白眼前这个人族为什么突然发抖。 是很冷吗? 它飘了出来,戳了戳青年的发髻。 青年不理它。 春生剑又碰了碰他后颈。 青年身体抖了一下,茫然从衣袖中抬起头来。 春生剑飘到它面前,打量着面前青年。 他的眼睛里怎么有那么多水? 这就是主人经常说的“哭”吗? 他为什么要哭呀? 他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好像珍珠呀。 第34章 要不要安慰他? 主人在的话应该会安慰他的吧? 该怎样安慰他? 春生剑想起自己因剑身上的裂纹感到难过时,主人总会轻抚它,说它会变好看的。 那……摸一摸这个人族? 春生剑化为一朵小花,伸出枝叶碰了碰地上这个人族的脸颊。 好软。 怪不得主人那么喜欢他。 它又多碰了几下,枝叶划过脸颊细密的茸毛,肌肤上泛起一阵痒意。 在那片枝叶试图触碰他的唇瓣时,闻清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急忙阻止春生剑,轻声嗔道:“你怎么跟你的主人一样……” 一样恶劣。 春生剑突然被捉住,很不高兴挣了挣,没挣脱,只好用叶子碰了碰他的手背。 快放我出来! 闻清衍无奈笑了笑,他从怀中找出那枚存储着月辉与星辉之精的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点喂给了春生剑,“就剩这么多了,我的修为被封住了,暂时无法收集新的月辉和星辉,你接下来可能要饿两天了。” 春生剑刚饱餐一顿便惊闻噩耗,顿时蔫了下去,花朵垂下茎干,无精打采的趴在闻清衍手臂上。 闻清衍好笑地望着它,还真是剑随主人。 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 贺楼茵离开青崖山,准备去找申仲轩时,却在山下见到一个讨厌的人。 贺楼风站在树下,隔着数十步远遥遥望着她。贺楼茵假装没看见,贺楼风直接伸手拦住了她的去路。 “做什么?” 贺楼茵皱着眉,冷哼一声一把推开贺楼风,贺楼风向后踉跄几步,扶着树干稳住身形,沉声问道:“你为何要出手救闻二公子?” 她不耐烦道:“关你什么事?” 贺楼风吸了一口气,望着他这个仿佛正处于叛逆期的妹妹,温声劝说:“闻家人没一个好东西,我不希望你做出错误的决定。” 贺楼茵冷笑:“什么叫错误?什么叫正确?贺楼宇——” “阿茵,慎言!”贺楼风急忙大声打断她。 贺楼茵望着面前的青年,脸上尽是失望。兄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的呢? 她忽然很怀念从前那个总是会接受她所有无理要求,哪怕是要在白帝城放上一夜烟花这种也会欣然同意的兄长了。 她现在长大了,也看过很多场烟花,可她却再也没有见过比十二岁生辰那年更璀璨绚丽的烟花了。 “兄长,”她说,“如果闻清衍上审判台那天你没有站在我这边,这将会是你听见的最后一声兄长了。”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贺楼风凝望着她逐渐变小的背影,心中愁绪万千。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她不肯再信他一次呢? 最后,他摁了摁眉心,对着青崖山的老青牛说了句:“还请您告知宫主,贺楼家将不参与审判台会审。”说罢,他转身离开。 他自嘲的想,他果然还是只会逃避。 真懦弱啊。 ----------------------- 作者有话说:四舍五入,也算是日五了(对手指) ps:作者的围棋水平很业余。但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起手下天元的,除非ta是吴清源转世~这里“起手天元”只是单纯的艺术夸张行为。 当然也不是不能下天元,理论上只要你算力足够,想下哪就下哪…… 第27章 距离审判台会审还有两天, 贺楼茵决定去找法家的申仲轩借一下权衡——这件法家的圣物传说可明是非、辩虚实。 中途听周挽月说,闻如危写了封信向贺楼家家控告她在荒墟伤了他两条胳膊,结果贺楼宇只轻飘飘回了句“知道了”, 连半分抱歉的表示都没有,他气得直接带领闻家护卫去往贺楼家,准备当面讨个说法,结果连白帝城的大门都没进去, 灰溜溜地又回了闻家。 贺楼茵笑了笑, 对此早有预料, 她既然敢做,便有把握让闻家的人无法找她的麻烦, 闻如危这个连生死境门槛都没摸到的年青人,在贺楼宇这个白帝城剑圣面前, 也不过是蝼蚁罢了。 唉,生死境, 还真是道途上最难的一道关卡啊。 贺楼茵对着手腕上那枚暗淡无光的殊离花印记吹了口气, 惆怅地想着她那命中注定能助她突破生死境的情缘,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早点让她还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情吧。 他愿意配合的话,无论要多少金银珍宝她都可以给的, 甚至也可以给出她贺楼茵夫君的名分。要是不愿意配合的话……贺楼茵想了下,那她只能暂时抛弃一下某些美好品德了。 申仲轩此刻并不在道宫, 明法殿的道者告知他此刻去了青崖山, 贺楼茵扑了个空, 她耸了耸肩, 留了封信给他,又顺便问了下那个害得她新找的情人要上审判台被众人会审的罪魁祸首祸首在哪里? 道者告诉她因为元颂诬告苍王府周挽月与南山剑宗暮晚风的缘故,他同样也被关押着。听完后贺楼茵轻轻笑了下, 问他被关在哪里?道者怀疑地看了她好几眼,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嘁。不说就不说。 干嘛用那种:你是不是想去杀人灭口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那样的人吗? 怎么说自己也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就不能是关心问候吗? 一来一去又浪费了不少时间,等贺楼茵抵达望春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干脆利落地敲晕了门外看守的道者,大摇大摆走进了殿内,像回到自己家一样,随便拎了张椅子往上面一瘫。 好累。 如果这时候她的好仆人能替她揉一揉肩膀就好了。 她的视线在殿内巡视,寻找着她的好仆人。 冰冷的月光从天窗中倾泻而下,落在蜷缩在角落里的青年身上,他双臂环抱住小腿,脑袋埋在膝盖上,肩膀却细细抖着。 他很冷吗?贺楼茵奇怪想着。 闻清衍并不是冷,相反,他此刻很热。 身体在发烫。 但并非是得了风寒。 肌肤下的血液在沸腾,叫嚣着冲上大脑,腹下隐隐作痛。 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知道现在很渴望……渴望被人触碰。 不,不可以。 他不可以让除了她以外的任何碰她。 可是很难受。 皮肤上很痒,尤其是尾椎骨。 他此刻竟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不得已,他只好整个人蜷作一团,用发带将自己的双手捆住,以防做出一些难堪的举动。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落在他后背,轻轻拍了两下,温润的女声传来:“你怎么了?” 是她。 她怎么来了?! 闻清衍肩胛骨骤然收缩,他死死掐住掌心,竭力发出正常的音节:“没什么。” 贺楼茵皱了下眉,他身上分明烫得要死,怎么嘴还这么硬? 生病了就是生病了,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她走到青年面前蹲下,手掌从他胸膛与膝盖的缝隙处挤进去,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脸来,手掌覆上他额角,竟被烫得缩了回来。 “你发热了。”她说。 闻清衍闭着眼,抿紧了唇,没反驳也没回应。 “要替你喊医师吗?”她好心问。 闻清衍摇了摇头。 贺楼茵不解:“可是你身上好烫,像快熟了一样,”见他仍是摇头,便皱着眉说,“你万一热死了怎么办?” 她还没搞到手呢。 说着,她起身准备去叫位医师过来,谁知闻清衍却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别去。”蜷缩在地的青年仰起头来,那双湿漉漉的眼眸中竟充满了无助,“不要去。”他祈求着。 不要让他这副难堪的模样被别人看见。 “你……不要看我。” 他重新将头埋在膝盖上。 也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难堪的模样。 “为什么?”贺楼茵奇怪道。 殿内昏暗,贺楼茵没有发现青年的面容此刻正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 她松了手,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用茶壶中的凉水打湿,塞入闻清衍手中,“那你擦一擦?”给自己降温。 闻清衍愣着了一下,颤着声音问:“擦哪里?” 她难道要趁人之危吗? 外面还有看守的道者。虽然说他答应了做她的情人,但也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做那种事吧?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降温不就是擦自己的身体啊! 贺楼茵不解,又催促,见他仍是没有动,没好气说:“你难道还指望我帮你吗?” 她上前掐住他的脸,龇着牙说:“我才是主人!” 不。不要。 闻清衍突然庆幸自己的眼睛此刻看不见,不然他必定能从她那双透亮的瞳仁中见到自己狼狈万分的模样。 可是…… 第35章 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种反应,与她替他拔除魔源那天的一模一样。 “你那天,对我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沙哑,贺楼茵听得眉头一皱,心说他一个修道之人身体怎么这么差?她好心倒了杯水递到他唇边,举了半天没人接后,她才恍然想起他现在还看不见。 算了算了,就好心帮他一回吧。 “张嘴。”她命令道。 “啊?”闻清衍茫然出声,一道冰凉的水流划过舌尖流入喉管,粗暴的喂水方式使他呛得直咳嗽,贺楼茵好心拍了拍他的后背替他顺气。 青年背部的肌肉明显紧缩了一下,他飞快用沾了水的锦帕擦了下脸,肌肤上的绯色稍稍淡了些许,也有勉强能分出精神与热意对抗。 可很快,就又败下阵来。 热意再次上涌,汗水浸湿了里衣,他此刻难受极了,意识飘飘忽忽,他狠狠掐了一把大腿,逼迫自己保持清醒,重复问了一遍,“你拔除魔源时,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她一定对他做了什么,不然他为什么会如此渴望她的气息? 贺楼茵委屈,她真的什么都没做啊!但见面前这人难受得实在厉害,又不肯叫医师,只好无奈说:“那我给你输一点真元吧。”说着,便一把抓住了闻清衍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不由分说地将自己的真元渡入他体内。 真元进入的一瞬间,青年绷直了脊背,窄瘦的腰身弓起,瞳孔微微扩散,好不容易聚拢的意识随着她的触碰而消散。 “原来你是动情了。”贺楼茵盯着他衣袍下摆轻声笑了起来,拇指揉着他的唇,“需要我帮你一下吗?” 这种拔除魔源的方式,带来的副作用居然是这样的,她心想,看来下次替别人拔除魔源时,得将自己的气息先消除。 她可没有功夫去安抚每个人。 她用力在他唇上按了下,闻清衍牙龈作痛,他心中一惊:被她发现了! 他用力推开贺楼茵,慌忙往后挪去,“别碰我!” 贺楼茵扯着他的腰带将他抓回,凑近对着他眼睛吹了口气,“都是情人了,干嘛这么抗拒?” 青年睫羽轻颤,偏过头去,冷声说:“你注意场合!” 这里是望春台,门外还站着两个看守他的道者。 “所以你可千万不能发出声音啊。”她轻轻说,手掌却毫不留情的覆了上去,感受到形状后,惊叹了声,“哇,你挺不错的嘛。” “你简直……无耻!”闻清衍试着推开她的手,却被她抓着反剪至身后。 “不要抗拒,很快就好。”她安抚道,“你也不想一直这样吧?” 闻清衍仍是扭动着身体想要逃离,贺楼茵抬起膝盖压住他小腿,手掌用力下压,拇指在衣料上打着圈,数圈过后,青年紧绷的咬肌终于松开,他喘出一口气后,死死瞪着她,“你这是在强迫我!” 贺楼茵哑然,衣服都没脱,怎么就成强迫了? 真是好心却被反咬一口。 感受到青年身上温度降下去,贺楼茵知道他已经恢复正常了,甩了甩手腕,懒洋洋说:“去给我倒杯茶。” 闻清衍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气的,“我现在看不见,怎么给你倒茶!” 啊。又忘记这回事了。 “你的眼睛不会好不了了吧?”贺楼茵忧心说,她不喜欢欠别人因果,如果他的眼睛因她毁坏,那她岂不是得对他负责?那等她之后找到那位命中注定的情缘时,总不能对人家说“你做大,他做小”吧? “会好!”他没好气说。 贺楼茵还是担心,“等审判台会审结束后,我替你找医圣过来看一看。”也不管闻清衍是否同意,她随即捏了只青鸟给了暮晚风,拜托她去找一下她们的师尊,请她老人家出面请那位坏脾气的医圣替这个漂亮又脆弱的青年看一下眼睛。 不过,说到审判台会审。 贺楼茵先前因逗弄青年而泛起的愉悦瞬间消失,她忧愁地往地上一躺,盯着天窗中的星星,忧虑说:“你那个兄长好像很想致你于死地。为什么?你们不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吗?” 她虽然很讨厌贺楼风与贺楼宇,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杀死他们。 讨厌一个人。 只要不见面就行了。 身边的青年陷入长久的沉默,就在她快要睡着时,听见他轻声说:“因为我的存在使他很难堪。” 他的存在,是闻如危无法跨越的世俗道德审判。 因为闻如危,爱上了他的继母。 也是他的亲生母亲。 闻家。 气象森严的宅院内,一眉目如画的妇人坐在嶙峋假山边的六角亭中,逗弄着笼中画眉鸟。她身侧立着一位俊朗青年,二人挨得极近,阴影处的衣袂交叠在一处。 “你见到阿衍了吗?他这些年过得还好吗?有长高吗?他的身形是瘦还是胖?”妇人脸上满是哀伤,“你有没有问问他,什么时候才愿意回来?” 身后的青年沉默着不说话,妇人又轻声唤了他几句,“小危?”她伸手向前摸去,“小危,你还在此处吗?” “我还在。”闻如危走至她身前,轻轻扶住她的手臂,恭敬道,“母亲,我一直在。” 妇人抬起眼,那极美的眼眶中竟是一片空。 原来妇人竟是个天盲之人。 “母亲,天晚了,”闻如危轻声说,“夜寒风冷,我送您回房吧。” “可是……”妇人还欲再问,闻如危却说,“若阿衍回来时见您卧病在床,难免伤心难过。” 妇人叹了口气,无奈同意了。 闻如危搀扶着她,小心地往内院走去,妇人摸到他的手臂上的伤,同样忧心说:“小危,你怎么受伤了?” “一点小伤,母亲无需挂怀。”他温声安抚。 二人走了片刻,终于来到了内院,闻如危将妇人送回房,轻声叮嘱了下人几句,接着询问:“家主今日会回来?” 下人回:“家主尚在剑庐。” 闻如危点了点头,离开了。 无星无月的夜里,廊下铜灯闪烁如鬼火。 母亲、母亲。 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么叫她。 “秋聆、秋聆……”他口中喃喃念着,“要这么叫才好。” 房中的灯火在他走后熄灭,闻如危克制住了回头的动作。 他叫闻如危。 如危,如危。 他这一生危如累卵,一旦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有时候是真羡慕他那个蠢弟弟,羡慕他可以伏在她膝上,享受她怜惜的爱抚。又憎恶他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凭什么娶了她却不肯给予她分毫关心爱护,总将她一个人遗忘在深宅大院中? 他想,要是这个家中就只有他们两人。 该多好。 黑暗中。 闻清衍感受着身边人逐渐绵长的呼吸,轻轻叹了口气。 要是时间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他揽着贺楼茵的肩膀,托着她的后脑让她枕在他腿上。夜里的温度有些凉,他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 怎么总是不听他把话说完呢。 他的指尖停留在半空,却迟迟没敢抚上那张十年来每天都会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脸庞。 最后,只听得寂静的殿内一声怅然叹息。 天光微亮时,贺楼茵悠悠转醒,她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晃了晃脑袋,对闻清衍说:“今天晚上我可能来不了了。” “嗯,我知道了。”闻清衍垂下眼,轻声回道。 “不过你不用担心,”贺楼茵弯腰,脸凑到青年面前,认真说,“会审那天,我会出现在审判台的。” “嗯。”闻清衍仍是低低应了声,等到她快要走到门边时,他急忙叫住她的脚步,“你的剑不拿走吗?” “先放你那里吧,”她歪头笑了下,“你别忘了每天替我养剑。” 说完后,她便推门离开了。 门外两位道者在刺目阳光的照射下终于转醒,迷茫地揉了揉后颈。 怎么感觉脖子有点痛呢? 道者急忙推门查看屋内景象,见闻清衍仍端坐在室内后,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人没跑。 闻清衍夜里虽看不见,但白天是能勉强看见微弱的光芒,他抬头问:“两位道者是找我有事吗?” “呃,没什么,”道者干声笑笑,“就是想问问闻公子可有什么需要的?” 闻清衍想了想说:“我想见一见宫主。” …… 青崖山,今日又来了一位新客人。 还是个瞎了眼的新客人。 老青牛在心里“啧”了声,迈着慢悠悠的步伐驮着瞎眼青年往山上走去。 山路的尽头,站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青牛朝他投去一瞥,满是忧心。 你又老了些。 人哪有不老的。 太老了会死的。 第36章 人都是会死的。 说不通。 老青牛将背上的青年放下后,缓缓趴到榕树下闭眼休息。 它可不想那么早死。 “你来了啊。”老人冲着面前这个双目用绸带蒙住的青年和蔼笑笑。 “见过宫主。”闻清衍拱手作揖。 温酒上前摸了摸他的脑袋,像摸小孩子的头一样。 “上一次见你,还是十年前……”他的语气无限怀念,“没想到当年那个小小少年,如今竟已成为大陆屈指可数的八境命师。” “劳您挂怀了。”闻清衍不卑不亢说。 “来来来,”温酒走到石桌前,朝青年招招手,笑说,“你也来与我下盘棋吧。”又道,“下围棋,可不是五子棋啊!” “好。”闻清衍应下,通过光影判断石桌的位置,撩起衣摆坐在温酒面前,“您先手还是我先手?” 温酒犹豫了一下,“你先吧。” 也不能太欺负小辈了。 闻清衍忽然说:“忘了同您说,我现在视物模糊,得劳烦您替我执子了。” 温酒爽朗笑笑:“可以。” 又问道:“你第一子落于何处?” “天元。”闻清衍平静说。 山中的风忽然凝滞,温酒执子的手迟迟不曾落下,他复杂不解:“为何是天元?” 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爱起手天元? 有这么下棋的吗? 还是说山下现在流行这么个下法? 啧,棋圣那老头子要是知道百年后大陆的棋坛是这番景象,说不定会气得活过来。 “天下势,皆落于棋盘之上。”闻清衍平静说,“我算得尽,不知宫主可敢入局?” 温酒心想,现在的年青人可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温酒忽然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迸出。 九算子啊九算子,当年你从不下天元,说起手天元,先输一子,可现在却有人说他能算尽天下势 他笑够了后,轻轻将那枚黑子放在天元位。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神色倏然凝重,他重新开始审视面前这个年青人,“让我看看,你究竟能不能算尽天下势。” ----------------------- 作者有话说:非常感谢大家帮忙捉虫!看到了都会修改的。 第28章 日升日落, 星辰倒转。 这场棋局一直到道宫来人请闻清衍前去审判台时都未能分出胜负。 青年的背影消失在青崖山下后,温酒凝望着面前残局,久久没有说话。 在天下运势面前, 这场棋局的胜负已经无关紧要了。 温酒抬头看向天空,他的目光穿越厚重的云层,穿越云层背后沉睡的万千星辰,落在了一处虚境中。 这片大陆上有着数以千计的虚境, 却唯有云层背后的这处虚境最为神秘。 在许多年前, 这片大陆的人族并不知何为“道”, 也没有“修道者”的存在。直到有一天,一位手持书卷的年青人途经东海时, 夜空中落下一颗星辰。 他伸手接住了星辰,始知何为“道”。 然大道不可阐述。 青年提笔在他的书卷上写下一句话:万物一。 其所美者为神奇, 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 通天下一气耳。[1] 温酒陷入沉思。 五方山底下镇压的那只魔, 是否也生于万物当中呢? …… 审判台。 南道真与北修真的代表都到场了, 贺楼茵扫视一眼,世家人一个都没来,除了跟过来看热闹的周挽月。 周挽月捅了捅她的胳膊, 打听道:“你到底看上了那位闻二公子哪点?那天顶着道门的压力硬抗了宫主一招也要把他带走。” 贺楼茵认真想了下,“好看。” 以及很听话, 都不知道反抗她。 周揽月听完沉默了。 过了会儿, 她另起了个话题:“你们那天是怎么回事?那个姓元的到底什么来头?还有徐临渊怎, 我们本来都瞒好了, 他为什么突然站出来指认你?” 周挽月的问题太多,贺楼茵一时不知道该先回答哪个,徐临渊不指认她, 难道要帮着元颂一起指认周挽月和她师姐吗?她干脆挑了个最重要的回答:“他是不老城少君。” “啊?!”周挽月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审判台上正襟危坐的法家道主申仲轩轻扫了她一眼,贺楼茵抓着她的胳膊将她重新拉回椅子上,“大惊小怪。” 周挽月看了眼申仲轩,又看了眼一脸淡然的贺楼茵,凑近她耳边难以置信说:“穹灵屏障非生死境者不可过,这个姓元的的修为连生死境的门槛都没摸到,他是怎么穿过穹灵屏障的啊?” 贺楼茵垂下眼,“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如果这世上还有其他穿过穹灵屏障的方法,那她这么多年的等待,又算什么? 母亲啊母亲,你走得还真是决绝。 贺楼茵盯着坐在审判台另一端的元颂,眼底尽是冷漠。 元颂发觉她的目光,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唇角勾起,像在嘲弄。 贺楼茵微笑着,对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元颂无声冷笑。 笑吧,看看过了今天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魔源入体,除非死亡不得解脱。他阴冷地盯着朝坐在审判台中心的闻清衍,要不是这个令人厌恶的术士破了他造出的幻境,白鹤令已经是他的了。若他能带回白鹤令,回到不老城第一件事就是让城主杀了那个摆了他一道的女人。 闻清衍正听着申仲轩问话,忽然感到后背一凉,像被脏东西缠上了一样。他面无表情地掸了掸肩膀。 “闻二公子,你是说你身上并没有魔源?”申仲轩询问道。 “是,”闻清衍回道,“除此之外,我依稀记得元公子当日指控魔源寄生之人并非是我。” “的确如此,”申仲轩皱着眉,“但知守观的徐临渊却指控魔源在你身上。” 闻清衍轻轻笑了下,抬起头来,坦然道:“不如申道主现在查探一番?看看我体内是否存在魔源。” 申仲轩摇摇头,“不用查了,我知道你身上没有。”他指了指一旁百里澜手中的镇元仪,“若有人携带魔源靠近,镇元仪会当场将其击杀。” 闻清衍嘴上不说话,心中却想着道门在对待魔源寄生一事上,还真是宁肯错杀也不肯放过。 “那既然我身上并无魔源,现在这场审判是否可以结束了?” 申仲轩仍旧摇头,“闻二公子,想来你误会了,今日审判台会审的出除了是魔源一事,还有到底谁在与不老城暗中勾结。” 他招了招手,法家弟子便将权衡呈上。 “这是我法家圣物,可明是非,辩虚实,所有谎言在它面前都将无所遁形,”他沉声道,“接下来我的问题,还请闻公子慎重回答。” 权衡是一截状若戒尺的物件,但与戒尺不同的是,权衡的中间有一个凹槽,似乎是留着放什么东西的。 申仲轩说:“请闻公子伸出手。” 闻清衍伸出手,申仲轩将权衡放了上去,凹槽刚好卡住手腕。 “白鹤令取出后,须弥之眼被遮蔽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闻清衍将当日情况转述了一遍,却隐去了部分不能说的真相。毕竟权衡只能判断出说出的话的真假,却无法判断说话人是否存在隐瞒。 申仲轩盯着权衡,权衡未有倾斜。 他所言为真。 他继续问:“那你们当日为何要提前离开荒墟?” “白鹤令取出,道战结束,我们想去哪就去哪。道宫连这种私人事情都要管吗?” 申仲轩重复了一遍:“闻二公子,请回答我的问题,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闻清衍闭了闭眼,心中飞快盘算着该如何说才能瞒过权衡。这时,贺楼茵起身离席,走向审判台,从闻清衍手中取下权衡,放在自己手腕上,对申仲轩说道:“申道主,既然确认闻二公子身上并无魔源,那么下一个被审判之人应当是我了。” 申仲轩不满皱眉,多问几句都不行?难道他俩发生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过他还是同意了,朗声道:“请贺楼小姐回答,你是否有勾结不老城?” 这是一个很严肃的指控。 不老城不仅是魔道盘踞之地,更是魔神信仰广泛流传之地。 那里的人不信道门“道”,只信魔道的“道”。他们认为五方山底下那只天魔是天地本源的化身,是万物一的“一”。 但却也是那只天魔,毁灭了这片大陆上最后一个王朝。 贺楼茵依旧淡然,她抬起眼与申仲轩对视,轻笑着说了声:“是。” 声音不轻不重,刚好够在场人听清。 一瞬间,四座哗然。 就连闻清衍都瞪圆了眼睛,他刚想出口替她解释,袖中的春生剑轻轻戳了他两下。 第37章 不要打扰主人的计划。 闻清衍感应不到春生剑的想法,仍然准备出声辩驳,可他才刚发出一个音节,骤然手臂上一紧,随即掌心泛起细细痒意。 【不要】 闻清衍愣了一下,缓慢闭上了嘴,可眼中忧心仍存。 春生剑突然很庆幸自己见过主人写字,果然还是当柄有文化的剑好啊。 申仲轩凝视着贺楼茵手腕上的权衡,费力捕捉它是否有倾斜,可惜权衡纹丝不动。 她说的居然是真的? 申仲轩心中更古怪了,他们昨日商定的计划并非如此啊。 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配合贺楼茵演下去了。 但是,她是如何骗过权衡的呢? 贺楼茵心想,骗过权衡还不简单? 这样法家的圣物,判断人是否说谎的方式乃是感应人身体中“气”的流动。 说谎时,人可以掩盖呼吸,藏起眼神,甚至克制住心跳的动静,却无法避免“气”的变化。 除非,那人对真元的操纵已经到达了极其精妙的水平,可以借由真元运转掩盖,“气”的变化。 贺楼茵当然也不能,因此她欺骗权衡的方式不过是问东答西。 她的确勾结了不老城,但并非是勾结不老城危害道门,而是勾结不老城少君控制魔源。 反正都是勾结。 她也没说谎。 申仲轩继续问:“与你接应的不老城之人是谁?” 贺楼茵指着坐在审判台另一角的元颂说:“他。” 无数双眼睛落在她手腕之上,紧盯着不肯放过权衡丝毫的变化。 可惜,权衡未有倾斜。 元颂心头一惊,仍是镇定地说:“她在诬告!我是五行庐传人,先前道宫已查证属实。” 申仲轩这个法家道主也不是白当的,他极快反应了过来,叱道:“权衡绝无可能出错!” 他当即脸色一变,“将这两人押下,交由明法殿!” 贺楼茵面色不变,元颂却是寒毛炸起。 她回过头,冲元颂挑眉一笑,语出惊人:“少君,白鹤令——” “闭嘴吧!”元颂冲她怒斥道,他转头对申仲轩说,“申道主如何敢保证权衡不会出错?我姨父可是死在圣魔大战中!道门就是如此对待英烈后嗣?” 申仲轩冷哼一声,“元公子何必激动,待宫主查明真相,若确属权衡出错,申某定当亲自登门向你致歉。”他顿了下,继续说,“若我没记错,元公子最先可是指控的苍王府周小姐与南山剑宗暮晚风,却在徐临渊指控贺楼小姐与闻二公子后突然改口,不知你对此可有解释?” 莫名被提到的周挽月茫然抬头。 元颂不耐烦道:“不是说过了吗?他们合起伙来拿假名字骗我。” 申仲轩可不理会他,他环顾四周,对在场众道者说:“现在我要将这二人关押,交由明法殿进行搜魂。诸位可有异议?” 周挽月眼见好友要被搜魂,忙想举手反驳,却被一道真元打在手腕上,痛得她倒抽一口气。 “谁啊!”她四处环顾,与边角处的苏长明对视时,他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挽月立刻反应了过来,她重新落座,但心中仍是紧张。 怎么都不提前和她通个气! “闻公子,你清白了。”申仲轩对他说,“你可以离开了。”说着招呼道者替他引路。 闻清衍却没有离席,他恳切道:“贺楼小姐绝无可能勾结不老城,其中必有误会。” 元颂附和:“是啊是啊,说不定你家那个圣物就是坏的。” 申仲轩面无表情收起权衡,抬手便要去抓元颂,这时贺楼茵上前拦住他,她对着道宫主事百里澜喊道:“道宫宫主曾说,夺得白鹤令者可向道宫提出一个要求,不止可还作数?” 百里澜从案卷中抬手头来,“自然。” “那便放我们离开!”贺楼茵指着元颂说。 这番令众人惊疑的举动,简直是坐实了与魔门有染。一时间,台下尽是窸窣私语声。 百里澜当然不同意,可天空中却传来一道雄浑刀意,和一句:“允。” 道宫宫主发话了,就算是法家道主也不得不退让,百里澜这个主事就更不用说了。申仲轩不情不愿地让开位置,背对元颂时眼神警告贺楼茵:好不容易坐实他是不老城之人,你可别给人逃脱了。 贺楼茵装作没看到,她回头朝元颂笑笑,“走啊少君。”元颂满脸疑惑,尚未从突变的情况中反应过来,她又催促道,“不走留着被人搜魂吗?” 元颂如梦初醒,虽然不懂她罐子里卖得什么药,但眼下若是不跟着她走,自己恐怕真的要被道门之人搜魂。搜魂事小,但此行若是失败,恐怕他这个少君的位置要保不住了。 他咬了咬牙,抬手布下一道幻阵后,又觉不对,他一个闪身,直接来到闻清衍身后,锋利的匕首抵着他的咽喉,“委屈闻二公子陪我走一趟了。” 袖中春生剑轻轻嗡鸣,想要给予这个威胁它主人喜欢的人族的魔者重重一击,闻清衍轻轻拍了拍它,温声说:“可以。” 贺楼茵不情愿了,她咬牙切齿通过春生剑传音给他:你疯了不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十里一杀机的雪原,他的眼睛都没好,去了那里要是她一个没看住,被魔门的人弄死了怎么办。 闻清衍只是平静地张口,无声吐出两字:求你。 求求你。 不要再把我扔下了。 “走不走!”元颂用力压了压匕首,青年白皙的脖颈上渗出几滴殷红血珠。 申仲轩与百里澜对视一眼,各自退开。 “希望元公子与贺楼小姐离开后,能将闻二公子安然放走。” 元颂冷哼一声,怀中掷出一枚元珠,凝聚在其中的魔源爆开,径直撕裂出一道通往雪原的空间隙缝,贺楼茵随着元颂的脚步,很快来到了雪原与大陆的交界处。 这处的穹灵屏障并无道者看守,元颂将闻清衍往雪地上一推,大摇大摆走出空间隙缝,在穹灵屏障上敲敲打打,像是在寻找入口。 贺楼茵在他身后催促,“快一些,马上他们要追来了。” 元颂不耐烦道:“在找了。”他敲敲打打终于找出穹灵屏障的那处裂缝,但却并没有急着踏进去,反而问道,“贺楼小姐设计使我暴露身份,又跟着我来到这里,到底有何目的?” 贺楼茵心想,能有什么目的?还不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穿越穹灵屏障的,若是生死境之下也能穿越穹灵屏障,道魔之间恐怕将要再次陷入恶战。这是南道真与北修真都不愿意看到的。 而元颂作为不老城少君,他的嘴不是那么容易能敲开的。因此只能骗取他的信任。但他能隐藏身份混进折花会,想来必定生性多疑,骗取信任也行不通。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戏。 不用信任,只需要坐在同一条船上,若他想前行,就不得不与她向着同一个方向划桨。 贺楼茵坦然说:“我母亲是个魔者。” “啊?”元颂惊讶抬头,手掌不小心按在穹灵屏障上,“咔嗒”一声,屏障裂开小小的隙缝。 “原来你是这么穿越穹灵屏障的啊。”贺楼茵忽然笑了起来,元颂不明所以,他正想上前抓着倒在地上的闻清衍一起进入不老城,却见一道剑光迎面而来。 春生剑从闻清衍袖中飞出,泠冽的剑意直逼元颂心口,他立刻闪身躲避,又见天外飞来一剑。 徐临渊的半尺剑在雪原上空急速飞行,直逼元颂眉心,元颂后退,乍然肩膀一痛。 暮晚风的剑也到了。 道门年轻一辈最强的三把剑亲临,就算是不老城少君,恐怕也只有饮恨而亡的份。 但元颂何人?他在不老城摸爬滚打数年,从最底层的魔者一路爬到少君的位置,怎么可能一点保命手段都没有?他当下便运转定风扇,准备布下五行幻阵趁机逃离。可无论他怎么设阵,那三把剑的攻击总能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很快全身便见了红。 这天下间居然有人能破他的幻阵?! 雪地上的闻清衍嘴角牵起嘲讽一笑,再次一掌按在雪地上,幻阵碎裂,元颂心中大惊,却也只能含恨闭眼。 贺楼茵确定他已经没气了后,抬脚踹了两下他的尸体,对着穹灵屏障的裂缝用力一按,试探着将手伸进去,却差点被守在屏障另一端的异兽咬了一口,得亏她收手得快。 “穹灵屏障出现了裂缝。” 几人均是面色凝重。 若只有这一处裂缝便也算了,就怕维护道门安危的穹灵屏障处处都是裂缝,更怕不老城已经找到了毁坏穹灵屏障的方法。 “上报道门吧。”贺楼茵说,“这东西我们也修不了。” 暮晚风与徐临渊均同意,写下位置后传信给了道门,毕竟他们三个都不是术士。 事情终了,贺楼茵这才想起地上那看不见的闻清衍,急忙上前扶起他,在见到他脖子上血痕时又是眉头一皱,抬脚再踹了两下元颂的尸体。 第38章 “你还好吗?”她问。 闻清衍轻轻点头,又说:“也许我可以试着修复这一处裂缝。” “啊?” 众人均一脸惊讶。 闻清衍说道:“我是个术士。”接着扯了扯贺楼茵的袖子,轻声说,“我看不见,你能不能扶我过去。” 贺楼茵心想看不见还真是个麻烦事,等这次回了道门就去找医圣帮他治眼睛。她把胳膊伸到闻清衍胸前,“抓好了。” 摔倒了她可不会扶。 闻清衍抓着她的胳膊缓步走到穹灵屏障,覆掌按了上去,真元缓缓流入穹灵屏障,在表面织成一张复杂的星图。额角渗出细密的汗,体内真元隐隐见底,贺楼茵察觉到他的异常,轻轻问了句怎么了,他小声说:“借我点真元。” “哦。”贺楼茵眨了眨眼,“那你记得还哦。” 他疑惑。 贺楼茵凑近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随即青年的耳廓肉眼可见的红了一圈,他低声说道:“你这是趁人之危。” 那又怎样。 贺楼茵耸耸肩,握紧他的手,将自己的真元送入他体内,“用吧,我的真元有很多,不用担心不够。” 温暖和煦的真元涌入他体内,闻清衍的身体都在变烫,它们在他体内毫无顾忌地窜动,他抿住唇,加快了结印的动作,很快这处裂缝便被修复了。 “太好了。”贺楼茵松开他的手,鼓掌说,“我们回去吧。” 这时暮晚风指了指地上元颂的尸体,“这家伙呢?” 贺楼茵想了下:“带回去给道门吧。” “也行。”暮晚风又问,“谁背?”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贺楼茵说:“我不背,”接着指了指闻清衍,“他看不见,也不能背。” 暮晚风忽然抬头看天,“啊,我师尊在喊我,我要先走一步了。”说完便从原地消失了。 徐临渊慢了一步,被贺楼茵按住了肩膀,她冲着地上的元颂对他抬了抬下巴,意味不言而喻。 徐临渊:“……” 他默了默,咬着牙说:“得加钱。” 贺楼茵牵着闻清衍,徐临渊不情不愿地拖着元颂的尸体,慢悠悠开始往回赶,刚走出雪原,便见道门派来接应的云舟。徐临渊如蒙大赦,急忙将元颂的尸体往云舟上一甩,回头朝贺楼茵伸出手:“付钱。十五枚东珠,不接受分期,不接受赊账。” 贺楼茵:“……” 她没好气的从荷包中倒出一把东珠,塞到徐临渊手上,“多的不用找了。” 徐临渊数了下,多了三颗,他喜笑颜开,冲贺楼茵挥挥手,“大小姐,下次还有这种事,记得第一时间找我啊!” 因着玄武通神直接撕开空间裂缝的缘故,从雪原到道宫,云舟只花了半个时辰,但贺楼茵下船时仍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她挽住闻清衍的胳膊,有气无力说:“你背我吧闻闻。” 闻清衍愣了下,无奈说:“我看不见,你不怕摔了?” 贺楼茵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关系,我来给你指路,这次换我当你的眼睛。” “好。”他轻声说。 二人慢悠悠地往道宫走去。 …… 剑光消失,雪原重回寂静。 半晌过后,忽然风雪纷扬,一姿容昳丽的女子斜撑着一把纸伞从屏障走出,踏着碎琼乱玉缓步行至方才剑光争斗的雪地里,弯下腰捡起一枚近乎透明的冰晶。 女子举起冰晶,对着阳光眯起眼看了看,轻轻吹了口气,冰晶缓缓在指尖融化。 “真是可惜了,这么一副躯壳。”她面露惋惜,又独自呢喃,“不过,能见她一面也挺好。” 她叹着气重新踏入穹灵屏障中。 接着,一道剑光从屏障中迸出,斩碎云层中用于窥探的须弥之眼。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2] 只是…… 女子感受着手中信件上那道熟悉至极的剑意,心中怅惘地想:背叛故乡的人,是没有机会再次踏上那片土地的。 ----------------------- 作者有话说:[1] 庄子·外篇·知北游 作者并未深入研究过老庄思想,不必细究。 [2]李贺.走马引 嘿嘿,日六成功! 第29章 元颂的尸体被送往了道宫, 魔道之人诡术居多,为确认他是真的死透了,百里澜去信请医圣前来查验, 但医圣回信说他此刻正在天荒城替城主夫人看病,分身乏术,不过他的徒弟也正好出师了,反正只是验尸, 让他来也行。百里澜表示理解, 并打探了下城主夫人生得什么病, 说了几句关心话。医圣对比避而不提,只说他的徒弟隔日便到。百里澜也识趣不再追问。 审判台的事情结束, 贺楼茵与闻清衍身上的污水也已洗清,她难得睡了个好觉, 难受的却只有闻清衍。 他的视力依旧没有恢复,眼中一片白茫茫, 他不适时的想起母亲那双全白的眼睛。 他的母亲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弱小世家, 那个世家弱小到只需要大人物的一句话便能够轻易从大陆消失,但尽管如此,它依旧绵延了近百年, 只因一句话:宋氏之女,双目可看破一切虚妄。然而代价却是宋家的女儿通常活不过十八。 他的母亲宋秋聆出生在秋天第一枚秋叶落下的时候, 宋家主既高兴又悲伤, 高兴的是他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个孩子, 悲伤的是因为那句活不过十八的谶言。 但好在, 宋秋聆是个天盲之人。 她生下来便没有眼珠,那双极美的眼眶中只有眼白。 宋家主心想,看不见也没关系, 只要能够健康顺利的长大就行了。 宋秋聆顺利长到了十八岁生辰那天,可就在宋家主以为这句谶言失效后,宋秋聆在她生辰当天突然说了句:“父亲,母亲,天上落下了一颗星星。” 宋家主茫然抬头,晴天朗日,何来星辰? 可宋秋聆依旧在说:“雪山上有个年青人接住了它。” “闭嘴!闭嘴!”那一瞬间,宋家主疯了一般冲她大喊道,“不要再说了!” 雪山? 哪里有雪山? 大陆最出名的雪山便是不老城所在的雪原,而许多年前,那处雪原有着一个富有诗意名字——碎琼海。 传闻大陆最后的王朝——苍梧古国便是自碎琼海诞生,也是一夜之间自碎琼海中消失。 而雪山上的年青人——宋家主想起那位与道祖齐名的武圣,在建立苍梧国时,也只是一位年青人。 也许云层之上的那片虚境曾落下过两枚星辰……宋家主不敢再想,他紧张又郑重地叮嘱夫人与女儿,此事烂在肚子里绝不可以外传。 但好景不长,也许是宋秋聆偶然窥见的虚妄中的真实,又也许是谶言终究避不过,她的脸色一天天灰败了下去,宋家主焦急无措,病急乱投医找上了闻家。 传闻铸器闻家曾造出过一样圣物——秉烛照夜灯,燃之可续命。宋家主找上了闻家,那时候的闻家主发妻离世,他看了看一旁不过总角的儿子,说了句:“那就让她嫁过来吧。”也好帮他照顾一下孩子。 宋家主看着面前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虽相貌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但心中仍万般酸涩,他的女儿才不过十八,尚未体验过懵懂爱恋,竟要嫁与他人续弦。可是……宋家主想,活着总比死了强。 就这样,宋秋聆在她十八岁生辰过后的第二个月嫁入了闻家,在她二十岁那年生育了她的第一个孩子,闻家主给他取名清衍——水至清,衍且长。他希望这个孩子的生命能如涓流般不息。 闻清衍对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感情,毕竟大多数时候他都只待在剑庐捣鼓他的法器,偶尔回家中时也不过敷衍地摸他两下脑袋。他想,父亲也许并不爱母亲。 可是母亲,又真的爱父亲吗? 闻清衍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兄长,与他兄友弟恭十六年的兄长,爱上了他的母亲。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却也无法诉诸他人。他不能置母亲于道德险境,于是他找到了闻如危,希望制止他这可怕的想法。可第二天,等待他的却是被逐出家门。 他的兄长站在他父亲身后,阴影中的人笑如蛇蝎,面上对他是毫不掩饰的恶意。 可他不能将母亲独自留在狼窟中,他哭着恳求母亲,可母亲只悲伤的望着他:“阿衍,你为什么要偷学术法呢?” 闻家有道禁令,所有人不得修习术法。 而他为了治好母亲的眼睛,曾偷偷学了一点术法,而那本道法书,却是兄长偷偷带给他的。 闻清衍那一瞬间如坠冰窟,闻家主废去了他关于闻家的一切武学根基,将他逐出了家门,并对外放言死生不问。 闻清衍不明白,只是学了一点术法,父亲为何生气至此? 后来他却明白了,只是因为他骨子里宋家人的血脉,可以勘破虚妄的那双眼睛。 那时候他发誓要终有一日带母亲走,可母亲却说,她并不想离开。 第39章 闻清衍觉得自己好像被所有人抛弃了。 夜色深沉,繁星点点,夜风将没有关严的窗户吹开,冰冷的透过窗户月光洒落地板。 身边的贺楼茵嘴中嘟囔了一声,往他身边挤了挤,一把抱紧了他的腰,脑袋埋进他颈窝。 闻清衍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试着挪动身体去摸被她不知道踢到哪去的被子,却不小心摸到了她的腰窝。 贺楼茵一下子惊醒,瞪圆了眼道:“你为什么偷偷挠我痒痒!” 她最怕痒了! 闻清衍抿唇不言,好久才低声解释:“我没有……我只是想给你……盖一下被子。”说着,他悄悄往里侧挪了挪。 他们本来不住一起的,道宫给他们一人安排了一间房,可是……他睡得好好的,她就突然出现在了他房中,要他履行他先前答应她的陪她一起睡觉一事。他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她压倒在榻上。 那一瞬间,比欣喜更先到来的却是难过。 她忘记了他们曾经的情深似海,现在对他的喜欢,不过是出于同心咒的影响而已。 可尽管如此,他仍是可耻的让出了半张床给她。 既然她忘了,那便重新开始一场吧。他如此安慰自己。 黑暗的夜里,贺楼茵借着月色打量身旁的青年,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张着,却并无神采,很是可惜。 要快些治好他的眼睛。她想。 但在治好眼睛前,她忽然又觉得他这副事事依赖她的样子很是令人愉悦。 她很喜欢这种将事物完全掌控的感觉。 被掌控了,就永远无法离开她。 贺楼茵视线从青年的脸颊一路下滑,在薄薄睡袍下的挺翘胸肌上留连了一会继续向下,闻清衍像是察觉到了一般,慌忙伸手抓来一旁的外袍盖在身上,没好气说:“你到底睡不睡。” 贺楼茵不语,她盯着青年骨节分明的双手,疑惑他为什么总要用绸带缠住手腕,就连睡觉都不肯解下。 难道他手腕受伤了? 那得治一下了。 贺楼茵轻轻碰了下他的手腕,“你手上是有伤吗?”说着便去解绸带,“我看一下,严不严重。” 闻清衍脑中嗡的一下,这几日忙于应付道宫之事,他现在并没有用真元压制那枚道侣契印,若是被她发现了…… 那天苏长明对他说,她离破生死境差了一场情,是劫是缘尚不可说。 闻清衍无法确定此刻告知她他们曾经发生的一切是好是坏,若是旧缘重续尚好,可若他是她道途上的死劫呢?在推衍出结果之前,他只能选择隐瞒。 他用力抽回手腕,平静说:“没有受伤。” 贺楼茵不信,抓回他的手腕,紧接着便去扯绸带。 闻清衍奋力挣扎,可却被她轻易压制,手腕被扣在头顶,动作间本就宽松的睡袍系带散开,窗未关严实,冷风扫过肌肤时,惊得身体轻颤。 贺楼茵动作一滞,目光被吸引揍,面露夸赞:“哇,闻闻。你的身材也挺不错的嘛。”她又来了兴致,随口挑逗了几句。 视线一片漆黑,寂静的夜里她的声音入耳却如春雷炸起,闻清衍脑中一片嗡嗡声。 他薄唇微启,拒绝话到了嘴边却成了:“你先松开我的手。” “好啊。” 贺楼茵松开他的手腕,也不管他同没同意,直接覆掌按了上去。 闻清衍顿时呼吸一滞,拱起肩膀尽量使自己放松下来。 “别捏!”他咬着牙说。 “不。” 反正都是她的人了,给她玩玩又能怎么样。 青年眼尾红了一片,肌肤轻轻颤着,却仍旧咬着牙不愿发出声音。 真好玩。 都这样了也不会反抗她。 太有意思了。 她得想个办法说服她的师尊同意她娶两位道侣。 实在不行的话,她就先把情还给那位命定的情缘,破了生死境后再跟他好聚好散? 贺楼茵心中飞快有了决断。 她轻声说:“你其实挺喜欢的嘛。” “没有!” 胸前的酥麻感使闻清衍脑中一片混乱,他不住地收缩腰背想要逃离,可每当他一有动作,她便会加大力度,最后他只能侧过头去,试图将脑袋埋进枕头里,藏匿起自己不堪的喘息声。 贺楼茵玩了一会,见身下人肩膀轻颤,心想要不还是克制点吧,要是玩过头了,万一下次不肯给她玩了怎么办? 她松开手,捡起地上的被子裹住自己,又见闻清衍穿得单薄,好心分了他一角,被子落在他腰腹上时,青年的身体又是一颤。 好敏感啊。她心想。 “天亮时记得喊醒我。”她叮嘱完毕便闭眼进入了梦乡,只留下闻清衍意识一阵迷茫。 他平息了好久的呼吸,才提起精神来,可很快他又绝望的发现,那里根本消不下去! 而且,她睡觉就睡觉,为什么还要将腿搭在他腰上! 她从前的睡姿也没有这般夸张吧。 算了。 他默默安慰自己,至少这次自己没有那么快让她得到他。 闻清衍干瞪着眼一直熬到了天际放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室内后,他才轻轻摇醒贺楼茵,“你该走了,不然被别人发现你早上从我房间中出来,不太好。” 贺楼茵迷迷糊糊睁眼,迷迷糊糊见他嘴唇张张合合 说什么呢?听不清。 好困,想继续睡。 她用力捏住他的唇,“不要吵我睡觉。”随后脑袋重新砸进枕头里。 闻清衍无奈极了,只好伸手挠了挠她的腰窝。贺楼茵一下惊醒,瞪圆了双眼,闻清衍提醒她:“你该走了,别忘了你今天要去青崖山。” 贺楼茵想起正事来,那仅剩一半的困意顿时也消去了,她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准备从窗户里跳出去,闻清衍忽然叫住她,“你的剑不拿走吗?” “先放在你那吧。”她懒懒说,“别忘了替我养剑。”随后便从窗户中消失了。 闻清衍看着重新出现在手腕上的剑镯,无奈道:“等我眼睛好了便去取日辉,有了三光之精你便能恢复一大半了。” 春生剑听了后,高兴的化成一朵小花绕着他转圈圈。 好主人! 春生剑喜欢你找的这个人族! …… 医圣的徒弟借了天荒城的飞行法器,日程缩短了一天,下午便会抵达道宫,贺楼茵拜托了一下道宫的道者请帮她留住一下医圣徒弟,道宫的道者看着手中的那枚东珠,飞快的答应了,保证她下山时,医圣徒弟仍会留在道宫。 贺楼茵点点头说了声谢,便去往了青崖山。 道宫宫主已经在那棵榕树下等着她了。 贺楼茵走近了,才见到桌上摆着一盘残局,有人来找过这老头下棋吗? 见她好奇,温酒热情说:“贺楼姑娘不如试试?看能否破解此局?” 贺楼茵看了一眼温酒,又看了一眼棋局,心说不是吧,不就赢了他一把五子棋,他居然这么看得起她的棋艺? 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 贺楼茵坐到棋局前,托着腮认真研究,过了会,她碾起一枚黑子落下,面露得色:“赢了!” 温酒凑近一看,面露疑惑:“哪里赢了?” 贺楼茵手指一划,精准地将棋盘中连成一条线的黑子指给温酒看,冲他挑眉。 温酒沉默了。 半晌,他终于说服了自己,面无表情说:“你赢了。” 贺楼茵更得意了,她“啪”的一下将那枚写着“地得一以宁”的白鹤令拍到棋盘上,棋盘上的棋子有部分被扫落在地,蹦跶跳跃着滚落到正在树下吃草的老青牛身边,被它抬起蹄子无情碾碎。 “现在可以和我说说,白鹤令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了吧?” 温酒叹了口气,开始与她说起这片大陆的最后一个王朝——苍梧国。 与宋家主的推测一样,大陆上方的那片虚境,的确曾掉落过两颗星辰。 那接住星辰的两位年轻人,一人写下了道经——万物一,一人开创了王朝——苍梧国。 “那这跟白鹤令又有什么关系?”贺楼茵问,“难道是因为它上面刻着道经?” 温酒点了点头,继续说:“苍梧国的最后一位王,写下了一本书,名为天书。” 贺楼茵想起闻清衍曾与她提起过,在江湖中流传甚广的那句话“白鹤令出,天书将现”,以及星罗命盘的推衍结论,“集齐五枚白鹤令能召唤天书?” “不是天书,”温酒摇头,“而是打开去往消失在碎琼海的苍梧国的通道。” 贺楼茵:“所以天书在苍梧国?” 温酒点头。 “那天书与不老城有什么关系?他们为什么也要抢白鹤令?”她继续问。 温酒的目光飘向远方,“也许是因为,五方山底下那只魔吧。” 他讲述起当年的五巅之战,当时最强的五大高人合力镇压天魔时,其中一位年青人用的便是源于天书的力量,而那位年青人,便是已经覆灭的苍梧国的最后一位遗民。年青人在封印天魔后,生命力骤然枯竭,随后化作白鹤消失。 第40章 就像是一场幻梦一般,等温酒回过神来,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位年青人的名字了。 “……就是这样了。”温酒如是说。 贺楼茵听得云里雾里,她最后总结道:“就是集齐五枚白鹤令能找到苍梧国的入口,拿到天书……可是那只魔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吗?为什么还需要天书的力量呢?” 温酒说:“只是封印了它的躯体,但它散发的信仰却无处不在。” 贺楼茵讶然,但很快就明白了,“我会抢在不老城之前拿到天书,不过你记得答应我的事,必须做到,”她最后还不忘威胁,“不然我会将天书直接送给不老城。” 温酒笑了笑,“放心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贺楼茵垂下眼,心说她可不是君子,但她还是掏出一张白纸,“无凭无据可不行,我们得签字画押为证。” 温酒:“……” 他作为道宫宫主,难道说出的话就一点可信度都没有吗? 他一时分不清面前这个女郎与道宫主事百里澜,谁的疑心病更重。 最后,他还是在纸上按下了指印。 贺楼茵拿起契约,当着温酒的面顺便给它施加了数个封印,温酒看得很想不顾道宫宫主的庄严形象冲她翻个白眼,贺楼茵藏好契约后问:“其他的白鹤令在哪?” “我不知道。”温酒说。 贺楼茵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都做到宫主了,怎么这么没用! 温酒表情产生一丝裂纹,他竟产生出一种被小辈看不起的错觉,解释说:“我并非术士,”见她又有要翻白眼的冲动,急忙补充,“你们之前不是借用过天荒城裴家的星罗命盘推衍过吗?现在你们有了三枚白鹤令,再推衍一次应当能探测出剩余白鹤令的下落。” 贺楼茵奇道:“你怎么知道我们有三枚?” 她可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身上也有白鹤令。 温酒笑笑,故作高深道:“我好歹也是北修真之主。” 其实是那个姓闻的年青人告诉他的。 贺楼茵微眯着眼看了他会儿,突然问:“你还在再出一刀吗?” 温酒听完大笑:“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他郑重说,“我虽然老了,可我的刀却从未老过。” 榕树下趴着修葺的老青牛被这笑声吵醒,抬头瞥了他一眼,心想你就吹吧,一把老骨头的。 贺楼茵面无表情地鼓了两下掌,还想再说些什么时,道宫主事百里澜忽然过来了,他朝道宫宫主鞠了一躬,又在看见贺楼茵时微露疑惑。 温酒说:“无需避讳,就在这里说吧。” 百里澜微皱了下眉头,“医圣徒弟已前来查验过那位魔者的尸体,确认只是由冰雪之精铸成的躯壳,不过那把定风扇倒是真的。” 贺楼茵听得眉心一跳,心想雪原一行这岂不是白干了? 温酒点了下头,示意百里澜继续说。 百里澜:“于是我查了当年五行庐灭宗案件的记录,发现了一些奇怪之处……五行庐也许不是灭宗,只是转投魔门了。” 空气有一瞬安静,不仅贺楼茵瞪大了眼睛,就连温酒这个向来淡定的道宫宫主,眼皮都向上掀起。 “道门中混入了魔者。”他平静总结,接着平静下令,“从今日起开始严查道门内所有道者,另外将此事通知南修真。” “是。”百里澜应下后,又对贺楼茵说,“贺楼小姐,那位医圣徒弟已经在道宫等你了。” 贺楼茵知道他们北修真接下来要谈些他们内部之事,朝他说了声谢后便离开了。 只是当她回去时却并没在房中找到闻清衍。 去哪里了? 她调动与本命剑之间的联系感应闻清衍的下落,随之却面露困惑。 藏文阁? 他都看不见了,还能看书吗? 一般来说,看不见的人自然也看不见书中文字,但道宫藏文阁的书籍与普通书籍并不一样,为了能让双目失明之人也能参悟道法,道宫负责管理道藏的主事用术法将每本书籍的文字转录成签文,触碰签文后,书中内容自然入脑。 闻清衍来此是为了找到身体的异常,眼睛一事暂且放到一边,他所要找的是为何他会渴望贺楼茵的触碰,她若一日未与他接触,他身体便会产生不该有的反应。 到底为什么呢? 闻清衍飞快在浩瀚如星海的藏书中翻找,找了好久才从一本泛黄的古籍中得到了答案:同心咒与道侣契印的冲突。 闻清衍愣了下,他想起他们之间的那枚道侣契印,并非是同生契,而是——主从契。她为主,他是从。 所以……这就是他需要她安抚的原因? 闻清衍忽然觉得这同心咒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对他有没有多出几分喜欢先不说,这下子反而像上赶着把自己送给她玩.弄。 如果解除同心咒的话……会好吗? 可是……闻清衍绝望的发现,他宁愿上赶着把自己送给她玩,也不愿意接受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 那要向她坦白吗? 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情深似海,还订下过道侣契? 也不行,苏长明说了她的生死境需要还一场情,若说破这场还情便会失败了。 那要如何让她想起呢? 闻清衍继续翻阅道藏。 有什么术法是会让人失去记忆的呢? 闻清衍看完道藏,陷入了沉默。 太多了……根本无法确定是哪种。 看来还是得从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那个雪天,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开始查起。 得想个办法不留痕迹地打探一下。 闻清衍想起在天荒城花掉的两枚金叶子,心说朽木林的办事效率还真是低下,都这么久了寒号鸟都没带来他想要的消息。 他轻轻合起书籍,放回书架准备离开,蓦然一只带着凉意的手掌按上了他的后腰,他顿时脊背一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袖中的春生剑欢呼雀跃。 “别动哦,”贺楼茵轻轻说,“让我看看你在看什么。”她拿起他放回书架的那本书,翻看了一番,随即眯起眼来盯着面前这个背对着她的青年,难以置信道:“你居然想对我下咒?” 闻清衍解释:“我没有,我只是顺手翻到了这本书。” 他其实已经做了。 贺楼茵不信,她用力掐着青年的后颈迫使他转过身来,膝盖挤进青年月退缝,将他的双臂扭到身后,紧盯着他那双美而无神的眼睛说:“说好了做我的情人,可不能半途而废的。” 闻清衍扭动着身体试图挣脱束缚,书架因动作摇晃,有几本书掉落在地,碰撞出的声音引来看守藏文阁的道者不满:“不知道藏文阁要保持安静吗?” 他刚要启唇解释,贺楼茵的手指却趁势伸入他口中,按住了他的舌根,将他的声音逼了回去。 青年双目圆睁,背在身后的手指攥紧了木板,肩胛骨向后用力收缩,竭力使自己不要发出不堪入耳的声音。 那边的道者见地上的书册迟迟没人捡起,只好亲自过来捡,同时斥责一下这个不遵守藏文阁规定之人。 昏暗狭小的书架之间,青年被按在逼仄的角落中,脚下是散落一地的书籍,耳中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口中是一下轻一下重的按压。 眼眶中隐隐有泪水溢出,闻清衍此刻羞耻又……有一丝不可言说的愉悦。他听着即将到来的脚步声,抽不出双手去扯她的袖子,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咬了一下她的手指。 好轻。 像挠痒痒一样。 贺楼茵被取悦了,她好心地调动真元将散落在地上的书册重新归位,并对前来查看的道者说了声抱歉。 耳中脚步声远去,闻清衍紧张的心跳稍得平息,可很快,又急促地跳了起来。 贺楼茵没有放过他,她现在很生气,她在想着给他治眼睛,他居然想对她下忘情忘尘的咒。 又一根手指探入口腔,青年湿滑的舌尖被捉住,扯出,刮擦。 一直到他唇边溢出晶莹水渍,身体摇摇欲坠时,贺楼茵才松开了他。 (敬爱的审核,这只是亲了个嘴,跟脖子以下毫无关系。) “不要想着从我身边跑走,”她说,“也别想着对我下咒。” 压根没用的。 她身上有着一道尚未解除的强大咒术,有着这道咒术存在,其他任何咒术对她都是无效的。 不过她没有告诉面前这个需要扶着墙才能站稳的青年。 毕竟偶尔逗弄一下他,还是挺好玩的。 她重新笑了起来,挽住他的胳膊,轻快说:“走吧,闻闻。我带你去治眼睛。” ----------------------- 作者有话说:已向审核屈服。 第30章 医圣的徒弟果然跟医圣一样脾气差劲。贺楼茵看着面前这个貌态洁朗, 嘴中吐出的话却让人很想揍他一顿的少年,暗自握紧了双拳。 第41章 “你瞎了,”那个少年说, “而且瞎得很难治。” “那就是还有得治咯?” 闻清衍还没说话,贺楼茵抢先一步发问,“喂,小孩, 你快说, 要怎么把他的眼睛治好?” 白术不高兴的瞪了她一眼, “我已经十六了,不是小孩!”又道, “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医生?” 贺楼茵撇撇嘴,哼了声说, “所以医术高明的白术医生,请你告诉我他的眼睛要怎么才能治好呢?” 白术被她这句“医术高明”哄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一拍桌子说:“我不会治。” 贺楼茵:“?” 有事吗这人? 庸医! 她拍着桌子就要起身拎着这臭小孩的衣领将他扔出去, 桌板下闻清衍捉住了她的手,轻轻捏了两下她的指骨安抚,他看不清, 只能依据声音判断白术的位置,问道:“白医者为何说自己治不了?据我所言, 白医者的医术放眼大陆, 也仅在医圣与南道真的天枢圣者之下, 若连白医者也不能治好, 我恐怕……” 白术不过一介十六岁的少年,当下便被夸得飘飘然,但他的确不会治, 只能坦言道:“你眼睛失明并非外伤所致,我看不出来究竟是何原因,”他顿了顿,想起自己远在天荒城的师父,“要不,你们去找我师父看看?不过他现在忙着给城主夫人看病,也不知道顾不顾得上你们。” 贺楼茵心想那可真是巧了,他们本来就打算去天荒城找裴城主借星罗命盘。 只不过—— 贺楼茵忧愁的想,上一次离开时把他家的木牌炸了,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让她踏进天荒城。 白术继续说:“闻二公子,你放心吧,我师父的医术天下第一,擅长各种疑难杂症,保证你药到病除!”他拍着胸脯保证。 闻清衍默了默,说了声谢谢,白术似乎是有些不忍他这副凄惨模样,出于医者仁心,他从怀中翻找出一物,“这是明光昙,用之可短暂恢复一个时辰的视力,”他看了眼闻清衍,又看了眼手中的明光昙,最终还是依依不舍地将明光昙放入闻清衍手中,“明光昙难寻,我也只得了这一株,闻公子可得珍惜使用。” 闻清衍认真说了声谢谢,小心将明光昙收入怀中,贺楼茵瞧着少年这一脸肉痛的表情,暗自发笑,她扔出一枚东珠给白术,问道:“你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明光昙吗?” 白术接过东珠,对着阳光看了一番确认还是枚可抵百金的上品东珠,嘴巴顿时咧到耳后根,他乐呵呵说:“花神谷,不过贺楼小姐若是想采明光昙的话,得在日月交替之际,百花皆会陷入沉睡时动手采摘,因为明光昙一旦盛开后便会失去效力,而白天百花盛开,有花王在,取花异常凶险,稍有不慎便会沦为花肥。” 贺楼茵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面露惋惜的看了闻清衍的眼睛一眼,心想若是连医圣都治不好他的眼睛,她就只能荡平花神谷了。 闻清衍垂下眼,心中有些难受,他的眼睛是被天地规则反伤,若是连医圣都治不好,他恐怕会真的沦为失明之人了。 可若重来一次,他仍是会选择在那时候不顾自身的勘破虚妄。 贺楼茵看出了他的忧心,桌下的手拍了两下他的大腿,表示安抚,再次询问白术:“医圣他老人家要在天荒城待多久?” 可别她到了,医圣却走了。 白术想了想,“应该还要呆上挺长一段时间的。” 那就好。贺楼茵稍稍放下心来,又随口问了句:“裴夫人生了什么病?需要医圣治这么久?” 白术面露难色,“抱歉,涉及病人隐私,我无法告知。” 贺楼茵表示理解,也不再多问,决定现在立刻就启程去天荒城,问白术是否要与她同行?白术却说自己要留在道宫研究元颂留下的冰晶之躯,就不陪他们去了。贺楼茵也不勉强,她抓住闻清衍的手腕,领着他一起回房间收拾东西。 闻清衍愣愣地被她牵着往前走,感受着掌心滚烫的温度,他的心跳一声快过一声,唇齿中仿佛残留着她指尖的触感,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 其实不该这样的,可他却很怀念她带给他的一切。 “我的眼睛会好的。”他摁了两下她的掌心,轻声说。 “知道的。”贺楼茵懒懒说。 如果医圣治不好的话,她就去公开亭发布告,指责他是个庸医。 闻清衍又说了一遍:“它真的会好的。” 他为什么又出现那种令人感到奇怪的自厌情绪?是因为对失明一事感到很难过吗? 贺楼茵她叹了口气,松开他的手,捧住他的脸颊认真说:“放心吧,要是医圣治不好你,我就把花神谷的明光昙全摘了。” 夕阳西沉,温暖的余晖散落山间,沙沙作响的林业声中,她的话语却清晰入耳。 贺楼茵安静望着他一会儿,扯着他的嘴角往上提了提,黄昏将青年纤长的睫毛在眼眶中投下月牙形的倒影,她心想,他还是笑起来好看。 “谢谢你。”闻清衍轻轻说。 他自我厌弃的二十多年人生里,也只有她会一次又一次不问任何原因的选择他。 想留住她。 想永远留在她身边。 没有名分也可以。他不争气的想。 “不用谢。”她凑近他耳边又轻声说了句,随即青年的双颊飞速泛红,他咬着牙说:“你这是趁人之危。” “那又怎样?”贺楼茵不以为意的在他腰窝上掐了一把,没用什么力气,青年却小小哼了声。 真敏感啊。 她心中“啧啧”两声。 在黄昏落尽前,贺楼茵终于带着闻清衍收拾好了东西,来到了云舟登船处,这一次她机智的提前吃了晕船药,可没想到仍旧吐得头脑发昏。 奸商!居然敢卖她假药。 贺楼茵忿忿想着,等她下次去往玉离山,一定要将他的摊子掀了。 “闻闻,我要吃糖葫芦。”她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嚷道。 闻清衍摸索着找到她带上船的那两个包袱,一打开哗啦啦滚了一桌的糖葫芦,他摸了一串递给贺楼茵,“小心吃多了蛀牙。” 贺楼茵撇撇嘴,不以为意,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甜味涌入口腔,连带着心情都好了些,她吃了一半后又随意往旁边一丢,翻了个身往床里侧滚去,“我要睡觉了,等云舟到了天荒城再好喊醒我。”许是怕他一个瞎眼的人无事可做感到无聊,又说道,“你没事的话就用真元修一修我的剑。” 闻清衍摸着手腕上的剑镯,轻声说了句好。他安静盯着前方,聆听着房间中的声音,确认贺楼茵已经熟睡后,他脚步轻轻,摸索着走到床边,在床上一寸寸摸着,找到了那串被她吃了一半就扔到一边的糖葫芦。 真甜。 云舟摇摇晃晃,距离天荒城还要度过两个夜晚,闻清衍在床边寻了个角落坐下,双臂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安静听着她绵长的呼吸声。 她怎么没喊他一起睡觉? 不是说好了吗? 不守信用。 始乱终弃。 贺楼茵没有发觉他敏感脆弱的心,她被晕船折磨得实在难受,睡到一半胃中又是一阵翻涌,扶着床干呕了几声,忍不住喊道:“闻闻,我好难受啊。” 晕船真的好难受。 该死的卖假药的贩子! 她要诅咒他这辈子都发不了财! 贺楼茵闭着眼在床上滚来滚去,不小心滚过了头,“当”的一声摔在了地板上,她睡意一下子消失,揉了揉眼睛瞧见坐在地板上的闻清衍,疑惑问:“你为什么要在地上睡觉?” 闻清衍想说她又没喊他上床睡觉,又听见她生气道:“都怪你!要不是你非要在地上睡觉,我也不会从床上摔下来!” “啊?”他茫然抬头,还没反应过来便被贺楼茵扯到了床上,她恶狠狠说,“你就睡在床边上,防止我掉下去。” 像是怕他逃跑一般,她直接将腿架在了他腰上,“我要是掉下床了,你就完了!” 闻清衍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一直到天蒙蒙亮时才堪堪有了睡意。 这简直是在折磨他。 如此折磨了他两个晚上,云舟终于落地天荒城。 贺楼茵扶着栏杆深深呼吸了一口天荒城中夹杂着海棠花香的清新空气,顿感心情舒畅,她转身拉住闻清衍的手,一晃一晃往天荒城中走去,“走吧闻闻,我们去见一见我们的城主朋友。” 刚到门口,便被城主府的侍从撵了出来。 贺楼茵气得咬牙,心说这裴叙之还真是小心眼。正发愁之时,蓦然瞥见街道熙熙攘攘人群中一个金光闪闪的脑袋——是禅子。她高兴地朝他挥手,“喂,秃——和尚,妙法和尚——” 人群中的禅子听见有人喊他,顺着声音的方向见到一个穿着颜色绚丽衣服,梳着灯笼辫,系着红发带的漂亮狐狸眼姑娘,随即轻声笑了下。 她好像朵开得灿烂的花啊。 第42章 禅子想,真是明媚到让人见了就心情愉快。他快步上前,问道:“贺楼姑娘与闻二公子怎会在此?” 贺楼茵将二人来此的目的简单与禅子说了下,最后又对他说:“那天在荒墟,谢谢你啦。” 禅子笑着说:“不用谢,只是还你替我付的那一顿饭钱。” 贺楼茵也笑了起来,她心想,做个善财童子果然是好人有好报。一时间高兴的想往城中撒下一大把东珠,好在闻清衍制止了她这极度不理智的想法。 闻清衍问:“不知禅子来天荒城所为何事?” 禅子叹了口气,面色忽然沉重:“裴夫人的病。”他看着贺楼茵,犹豫了一下说,“关于此事,我正想请贺楼小姐帮忙。” 贺楼茵指着自己疑惑说:“我吗?” 她又不是医者,找她做什么? 禅子道:“边走边说吧。” 他与城主府的守卫说了几句,守卫看了贺楼茵与闻清衍几眼,跑进府中又走出,不情不愿地打开了大门,“请。” 贺楼茵哼了声,拉着闻清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禅子瞧见她这一副如城主府如入无人之地的模样,额头又开始痛了。 希望一会这俩人可别吵起来。他头痛的想。 裴叙之已经在海棠花苑的六角亭中等待他们了,身边还站着一位鹤发道者,贺楼茵眯了眯眼,猜测他应该是医圣。 裴叙之看见她时,没好气哼了声,但一想到要借用她手中的白鹤令,又勉强扯平了嘴角。 贺楼茵偷偷朝他龇牙,心想要不是还需要他家的星罗命盘一用,她今天一定会让这满园的海棠树全成秃头。 短暂叙旧过后,便进入了正题。 裴叙之说:“贺楼小姐,我可以将星罗命盘借给你们,但需要你帮忙救治我夫人。” 贺楼茵疑惑了一下,指着医圣古怪说:“可他才是医圣啊。” 医圣:“……” 他摸了把不存在的胡子,缓慢说:“贺楼小姐知晓拔除魔源的方法,对吗?” 贺楼茵心中一紧,微眯起眼打量着医圣,医圣又摸了把不存在的胡子,干咳了两声后重复问了一遍。 有鬼。 贺楼茵当下便想走,但看见闻清衍那无神眼睛,还是忍着留了下来,她没好气说:“是又怎样?”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向来坏脾气且总是臭着一张脸的医圣听见她这句话后,脸上强行挤出一个温和笑容,看得贺楼茵眉心一跳,恶寒的抖了抖肩膀,她的目光又落向一旁的裴叙之,顿觉不妙,难道说城主府有人魔源入体了? 啧啧。 她像是抓到了裴叙之的把柄一样,很快又得意了起来,“我知道拔除魔源的方法,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医圣与裴叙之对视一眼,直到禅子也微微点头后,才说:“随我来吧。” 几人跟着医圣走进城主府内院,一间窗户紧闭,几乎没有阳光透进来的房间内,一位清丽婉约的妇人躺在床上,紧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裴叙之说:“数月之前我与夫人外出,途径东阙山时遇到一只异兽,本想将它斩杀以防止它为祸一方,谁知那异兽垂死挣扎竟直接钻去了我夫人体内,好在我夫人及时使用梦术保存了最后的自我意识,可是,”他哀叹了口气,指腹温柔拂过沉睡着的女子面容,“可代价却是她的自我意识只能活在梦中,一旦强行将她唤醒,醒来的极有可能是夺躯寄生的异兽。” 医圣补充:“所以要在不唤醒她的前提下,清除她墟海内的异兽。” 贺楼茵想到她替闻清衍拔除魔源时,他那痛得恨不得咬舌自尽的状态,踌躇了一下说:“裴夫人未必能扛得住我的剑意带来的痛苦……” 医生说:“所以我需要你意识入她墟海。” 贺楼茵垂眸沉思,心说这可是个危险的活,意识进入他人墟海,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痴傻下场……嗯,得多从裴叙之这捞点好处来。可还没等她说话,闻清衍突然说:“此法太过危险,我不同意。” 四人皆愣了一瞬,贺楼茵戳了戳他的胳膊,哼着气说:“不准干预主——我的决定。”她还是贴心的给他留了几分面子,省的这个脸皮薄的青年羞红了脸庞。 她可真是天下最好的主人啊。贺楼茵如此想着。 闻清衍听她说完这句话后,心中莫名生气一股气来,抓住她的胳膊就要往外走,贺楼茵被拽得踉跄了下,用了些力气将他按在原地,瞪他说:“你这是做什么?不治眼睛了吗?” “不治了。”闻清衍冷声说。 如果治好他眼睛的代价是要她以身涉险,他宁愿永远不见天日。 贺楼茵盯着他那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看了一会,轻声笑了出来,她悄悄抓了下他的掌心,“原来你是在担心我啊。”她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 她转头看向医圣,面色倏然认真,“我可以意识入她墟海斩杀异兽,但你要先替他治好眼睛,”又看向裴叙之,“星罗命盘我要带走。”接着看向禅子,嗯,他好像也不欠她什么?那先算了。 “不可以!”闻清衍在她身后冲他喊道。贺楼茵不想理他,直接说:“没问你的意见。” 她朝医圣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给闻清衍看眼睛,又朝裴叙之伸出手,示意他赶紧把星罗命盘拿给她。 裴叙之摁了摁眉头,又看了眼沉睡的夫人,星罗命盘的确是件圣物,可是在他夫人的生命安危之前,也不过一件死物。他说道:“待我夫人清醒,星罗命盘我将双手奉上。” 贺楼茵想了想,“口说无凭,你写个保证书给我。” 裴叙之:“……” 他闭了闭眼,强行忍下与她吵架的冲动,找来纸笔写下关于出借星罗命盘的保证书交给贺楼茵,“行了吗?” 贺楼茵看了眼,确认无误后照旧加了几道封印收起来,又转过身去盯着医圣,医圣被她看得头皮发麻,飞快替闻清衍诊断后问:“你用了眼睛去勘破天地规则,对吗?” 闻清衍点点头。 医圣:“我听说闻二公子曾经被魔源入体,是否属实?” 闻清衍答:“属实。” 医圣拍了下手,大声道:“这就对了!” 对了?对什么对了? 贺楼茵冲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赶紧继续说,别卖关子。 医圣说:“清浊两股气息在你眼中聚结不散,这便是你失明的原因。” 闻清衍问:“那要如何医治?” 若是会对她产生伤害,他宁愿不治。 医圣眉头皱起,像在苦思,片刻后,他说:“两仪花!太极生两仪,用两仪花可使清浊之气相互融合。”他说完后,又面露难色,“但这花生在日月潭,虽取花容易,但是两仪花一旦离土便会实效,因此,只能你亲自前去,在两仪花离土前取用。” 贺楼茵心想:居然这么简单?医圣不愧是医圣啊。 她决定之后与白术打好关系,毕竟人嘛,多几个医生朋友,总是没有坏处的。 所以现在最后需要解决的,便是裴夫人墟海中的异兽一事了。 贺楼茵问:“我要如何进入她的墟海?” 要知道墟海可是修道者最隐秘不可触碰的所在,轻易不会对外人开放,若强行进入必然会对自己造成损失。 裴叙之取出一块像印鉴的东西,“这是我夫人的入梦印,你可以借助这样东西进入她的墟海。”他又拿出一根红绳,“这是牵魂丝,你若是在墟海中有性命危险,扯动牵魂丝,我会及时将你的意识抽离。” 裴叙之看着面前这个年轻的姑娘,心中还是有些担忧,说到底,他夫人的性命再过重要,可也没有无辜连累他人的道理,就算以星罗命盘作为交易,也算不上公平,毕竟死物如何与活人相比呢? 可这却是他唯一的机会,他不得不尝试。 裴叙之将牵魂丝拴在贺楼茵手腕上,再次郑重叮嘱:“贺楼小姐,切勿勉强,一旦有性命危险,请立刻扯动牵魂丝。” 贺楼茵点了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区区异兽而已,他怎么看起来真的忧心? 她犹疑的瞥了一眼禅子,禅子先是默不作声移开眼,过了会又转过头来,叹气说:“裴城主,你还是和贺楼小姐详细讲述一下,您夫人墟海内的那只异兽究竟是什么来历吧。” 裴城主脸色闪过一瞬不自然,贺楼茵冷笑一声,心想他果然有事情瞒着他。 她轻轻解下手腕上的牵魂丝,冷眼看着裴叙之,“裴城主若是不与我说清楚,那这事我不会帮忙,星罗命盘我也不用了。”说完作势起身要走。 “等等!”裴叙之急忙出声,他哀叹了几口气,最后还是说出了实情,“那只异兽已经有了自主意识。” 贺楼茵一下瞪圆了眼睛,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敢瞒着我!” 裴叙之面色涨红,垂着脑袋说:“抱歉……我只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他望了一眼沉睡的夫人,心中无限悲伤,“若贺楼小姐不愿意,我不会勉强,星罗命盘照旧借你。” 第43章 贺楼茵盯着他看了几眼,确认他这次不想再说谎,冷声哼了下,“我可以帮你,但我的要求再加一条。” 裴叙之惊喜抬眼,“但说无妨。” “我要你在家门口挂一块‘南山剑宗天下第一’的牌子。” 这话说完,房间内所有人,除了她自己,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贺楼茵催促,“你同不同意?” 她其实本想让他挂‘贺楼茵天下第一’的牌子的,但想想还是算了,有点太过浮夸了。 禅子踢了踢裴叙之的椅子,他这才到反应过来,如梦初醒般说:“可以。” “那现在送我入梦吧。”贺楼茵说着就要将牵魂丝拴在手腕,这时一只骨节修长,肌肤白皙的隐约可见皮下血管的手制止住了她的动作,她疑惑抬眸,撞见闻清衍阴沉的脸色,有些诧异问,“你这是做什么?” 闻清衍说:“我与她一同入梦。” “不行。”贺楼茵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你又看不见,跟进去有什么用?”说完便要将牵魂丝拴到手腕上,可腕骨却骤然一痛,那只修长的手用力扼住了她,她不解望去,青年却面色纹丝不动,依旧坚定说:“我非天盲之人,墟海之中视力并不受损,并且,”他顿了顿说,“我有宋家人的血脉,双目可勘破虚妄。” 医圣听完却皱紧了眉,方想要说你若在墟海中动用破妄之眼,稍有不慎是真的会瞎。可青年却冲着他轻轻摇头,面露恳求。医圣无法,只能心中叹了口气,保持缄默。这时禅子突然说:“二位可带了白鹤令?” 贺楼茵抬眼,有些警惕地盯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禅子说:“白鹤令中有三清气,被白鹤令认主之人,可受三清之气护佑,因此贺楼小姐与闻公子不必太过忧心。”他停顿了下,又说,“我也会用佛法使你二人保持灵台清明。” 贺楼茵还是不想同意,可闻清衍却偷偷抓住了牵魂丝,不由分说地将二人的手腕落到一处。她盯着紧贴着的手背,心想他力气有时候也挺大的,叹了口气,转了下手腕,冷白的手指直接挤进他指缝间,对裴叙之说了声:“送我们入梦吧。” 伴随着佛语的响起,二人的意识缓缓飘入裴夫人的墟海,在一片湛蓝色的汪洋中,却见到立于桌前执笔作画的裴夫人。 贺楼茵面露:这到底是裴夫人还是异兽? 二人的手腕此刻仍被牵魂丝拴在一起,她挠了挠闻清衍的掌心,小声问:“闻闻,你能看出这个裴夫人是真是假吗?” 掌心传来极轻的痒意,像被一片羽毛拂过,闻清衍动了下指骨,抓住她作乱的手,俯首在她耳畔同样轻轻说:“需要走近一些观察。” “好。”贺楼茵拉着他的手,小心蹚着水花向裴夫人靠近。闻清衍顺从的跟着她往前走,垂眸盯着水中她起起伏伏的倒影。 年轻又漂亮的姑娘穿着一身碧青配藕粉色的衣裙,裙摆与衣襟用银线绣着花纹,中间还镶着珍珠做点缀,腰间系着浅黄色的宫绦,尾端串着白玉珠链,随着步伐碰撞出叮咚响声。 她好像朵五彩斑斓开得正艳丽的花啊。闻清衍想。 二人走近裴夫人,也许是有着三清之气的护佑,裴夫人并未察觉有人至此,依旧低头专心作画。 贺楼茵悄然凑近一看,面色微微惊讶。 “别看。” 双眼被人捂住,贺楼茵呼吸一滞,身后青年手臂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肩膀上,轻声说:“这个裴夫人都是假的,这是只——欲兽。” 青年的声音忽然缱绻,吐出的呼吸划过她耳垂时,如同羽毛拂过,环住她腰身的手臂强劲有力,但手掌却只敢虚虚按在她腰上。 贺楼茵心想,完了。 他真的好会勾人。 第31章 墟海中的裴夫人突然消失, 只留下一幅旖旎画卷,贺楼茵只匆忙扫了一眼就被捂住眼睛,有些不死心的扒拉着闻清衍的手想再看清楚些, 他却又用了些力。 “别看、别听、别想。” 裴夫人的墟海中,青年滚烫的呼吸散落耳畔,捂着她眼睛的手一直不肯松,贺楼茵不满的将手绕到身后在他腰窝上掐了一把, 闻清衍倒吸了一口气依旧没做声, 那只手又顺着他腰窝往下, 腰间就要摸到他髋骨,他只得说:“看多了会被迷失神智, 沦为欲兽的食物。” 贺楼茵这才松开了掐住他的手,愁眉道:“这只异兽很警觉, 看来将它找出来有些困难了。” 墟海是修道者最脆弱的地方,若是在墟海大肆动用真元, 恐怕会对裴夫人的自我意识造成损伤。 所以, 必须先找到藏匿在虚妄中的异兽,尽可能一下击杀。 闻清衍盯着那幅画卷,呼吸竟有几分错乱, 怀中箍着的人因常年练剑的缘故,身形骨肉匀停, 即便手掌只是虚虚覆着, 他也能感受到她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等等!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闻清衍立刻静心凝神, 心想果然是被欲兽影响了心智。他闭眼深深吸了几口气, 箍住贺楼茵的手悄然松开,但依旧捂着她的眼睛。 毕竟两个人,总得有一个人是清醒的吧。 贺楼茵眨了眨眼, 不是很适应视线一直陷入黑暗,催促问:“你能找到异兽去哪里了吗?” 闻清衍将目光从那副画卷中移开,盯着贺楼茵耳垂的那枚珍珠耳坠,心中一番挣扎后,犹豫着说:“欲兽以人的欲望为食……” 他的话只说到一半,贺楼茵却听明白了未尽之言,“所以,得用欲望将它引诱出来?” 青年哑着声音说了声“是”,贺楼茵还没问他欲兽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欲望,他竟突然伏在她身上,说了句:“摸我。” “啊?”贺楼茵茫然瞪圆了眼睛,他继续说,“那幅画卷中的动作就是这样的,也许我们跟着做就行了。” 贺楼茵想起那幅旖旎至极的画,犹疑问:“你确定能成?” “确定。”他冷静说,“但是之后我可能会有一些不好的反应。” 行吧,既然他都那么说了…… 给便宜不占,简直是傻子。 贺楼茵转过身,手臂环住他的腰,顺着腰线一路向下,抵在尾椎骨上轻轻按着。青年闷声哼了下,随即下巴抵在了她肩头,死死咬住牙。 周围响起细细的浪花声,贺楼茵余光瞥见海水开始热气蒸腾。 要出来了。 她决定再加把劲。 她仰起脸,咬住了他的耳垂。 闻清衍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烟花炸开,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尾被丢上岸的鱼,在地面上胡乱拍打,挣扎着要回到水中。 墟海中的海水开始翻涌,掀起的浪花浇了一身,冰凉的湿意将他的意识重新拉回,他飞快推开贺楼茵,望着海中那位“裴夫人”说:“出来了。” 声音落下之时,贺楼茵的剑已飞了出去,剑光穿过翻涌的浪花,直逼异兽面门。闻清衍在她身旁蹲下,抬掌按在海水上,织出一道阵法将异兽圈禁在原地。数息过后,浪花回退,海面重回平静。 但那只异兽,或者说“裴夫人”仍在原地望着他们二人。 “异兽在侵占她的意识。”闻清衍面色凝重,“它恐怕已经学会了模仿裴夫人的梦术。” 贺楼茵听得心头一跳,本就是意识进入墟海,若在墟海中意识又被拉入梦中,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她沉下眼,面容冷峻,“你来护住裴夫人墟海不受剑气波及,我直接将它斩杀于此。” 也许是感知到了他们的想法,“裴夫人”遥遥望了他们一眼,竟开始提笔作画。 “它在织梦!”闻清衍大喊道。 贺楼茵不再犹豫,指尖凝出一道雄浑剑意,踩着海水直奔“裴夫人”,剑光在墟海中纷扬,本已平静的海水重新掀起百丈浪花,闻清衍起手结印,力争定住每一滴海水。 一剑过后,异兽化作一缕烟雾消散。 现实当中,二人的额头早已泛出细密的汗水。 贺楼茵睁眼,飞快将冲出来的一缕黑烟丢给佛系,“快念你家的佛咒!” 金黄色的梵文覆盖后,黑烟无声无息消散。 见床上的裴夫人手指微动,像是又要清醒的迹象后,她朝裴叙之伸出手:“星罗命盘给我。” 裴叙之呆了呆,还是佛子重复了一遍他夫人要赢了,他才如梦初醒,忙不迭的将星罗名牌交给贺楼茵,并郑重道了声谢。 一旁的闻清衍也清醒了过来,他垂眸望着二人仍旧交握的手,保持着缄默。他想,如果他不开口提醒,也许掌中温暖能够留得长久些吧。 但温暖还是离去了,取而代之塞入他掌心的是一块冰冷的命盘。闻清衍看了下星罗命盘,诧异抬头:“为何要给我?” 贺楼茵疑惑打量他几眼,“我又不是术士,拿着它有什么用?敲核桃吗?” 裴叙之刚变柔和没多久的脸色又沉了下去,他几番张唇想要为星罗命盘正名,最终却还是憋了回去。 第44章 贺楼茵忙了一通,身体疲累至极,她此刻很想倒头就睡,但现在显然不行。医圣上前查探完裴夫人的状态后,又来查看他们二人的,贺楼茵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让他把脉,“我只是有些累,没有受伤。”医圣感受着指腹下强劲有力跳动着的脉搏,冷着脸点了下头,又去看闻清衍的状态。 “在找到两仪花之前,你绝不能再动用破妄之眼的能力了。”医圣冷冷说,“否则你将会彻底瞎掉!” 闻清衍轻轻“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贺楼茵盯着闻清衍的眼睛好奇问:“什么是破妄之眼?” 医圣奇道:“你连这都不知道?” 贺楼茵摇头。 医圣解释说:“就是能勘破一切虚妄的眼睛。” 听着也没什么稀奇的。 医圣继续补充:“宋家人的破妄之眼修至最高层级,可以勘破命运……未来与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在破妄之眼下皆无处遁形。” 听起来有点厉害。 贺楼茵心想,他要是能勘破她何时突破生死境就好了。 她轻眨了眨眼,抓住闻清衍的手腕,“走吧。”去做他们的正事去。 闻清衍任由她牵着手往前走。 在一片漆黑的天地里,仿佛唯有她是真实存在。 “我们要去哪里?”他问道。 贺楼茵回道:“当前是找个地方住下,然后用星罗命盘算出白鹤令的下落。”她的视线在长街上搜寻,试图唤起上一次来到天荒城的记忆,好找到那间豪华且安静的客栈。 闻清衍问:“那为什么不直接暂住在城主府?”方才裴叙之为表感谢,请他们在城主府小住几日,他好设宴款待,贺楼茵却借口有事拒绝了。 贺楼茵见他落后了半步,便也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行,没什么好评价的说:“我可不想跟裴叙之这个表里不一的人共处一室。”他那会居然敢对她隐瞒最关键的危险,如果不是为了星罗命盘,她当场就甩袖走人了。 闻清衍轻轻笑了起来,附和道:“也是。” 四月末,天荒城的海棠花开得正当时,见天色尚早,贺楼茵便放慢脚步慢悠悠在城中行走,路上瞧见稀奇古怪的新鲜玩意便一股脑买了下来,塞到闻清衍怀中让他帮他拿着。她买了一路,花去了五枚金叶子后,终于找到了那家客栈。 贺楼茵大摇大摆走进去,倒出五枚金叶子给小二,“要一间你们这里最好的房间哦。”小二看着金叶子眼睛都发直,忙不迭领着他们二人去了这间客栈装修最豪华的房间。贺楼茵一进门,便没骨头般往床上一躺,又见闻清衍仍站在一边,便问:“你不休息会吗?” 闻清衍本靠着门站着,听见她说话后慢慢摸索到桌边,又摸着椅子坐下,小心抖平衣袍,微弱说:“我想沐浴,你可不可以……先回避一下?” 他有严格履行他们之间的条约,安份做她的情人,但他实在无法在这种诡异关系之下,当着她的面宽衣解带,擢洗身体。 贺楼茵愣了愣,不解道:“我为什么要回避?”她从床前爬起,走到他身前,指尖挑起他的下巴,拇指按在他柔软的唇上,“你现在是我的情人,对我坦诚相待,不是应该的吗?” 闻清衍耳朵飞快发烫,他想再为自己争取一番,却又想起日前她的手指捏住他舌尖的恶劣惩罚,只得抿紧了唇。 二人陷入了僵持。 贺楼茵盯着青年那双依旧无神的眼,忍不住惋惜,直到闻清衍出声说:“难道你要替我清洗?” 贺楼茵:“……” 她飞快松开手,给他指了下浴间的方向,又恍然想起他看不见,于是好心的搀着他把他推进了浴房,“浴桶就在那边,你自己摸过去吧。”说完,“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闻清衍安静在原地站了一会,确认这间小小的浴室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后,才缓慢摸索着找到了摆放在地的浴桶。 这家客栈不愧是天荒城最奢华的一家,就连沐浴的水都是提前准备好的。闻清衍摸了摸,水温……相较正常情况的他应当算是正好,可眼下他的情况实在说不上正常。 自从墟海除欲兽时被她咬了一下耳垂后,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想要得到她的安抚。 闻清衍轻轻咬住了下唇,自弃般想,他这具身体可真不争气啊。 他安静伏在浴桶边,一手搭在浴桶里,待到水温变凉后,直接穿着衣服踏了进去,将脑袋埋进水底,任由窒息感将他淹没。 贺楼茵趴在外间的窗户边,俯瞰楼下脚步匆忙的行人过客,嘴里嚼着不知何时买的已经有些变味的糖葫芦,嚼到酸涩的果核后便“呸”的一声吐出。 白鹤令啊白鹤令,还有天书啊天书。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遥远的北方。 母亲啊母亲,何时能再见你一面呢。 她的糖葫芦吃完了,闻清衍仍没从浴房中走出,贺楼茵也不着急,拿出白鹤令对着烛火研究。可她一壶茶都快喝干了,他怎么还么不出来? 她心想不妙,他不会因为看不见一下子摔进浴桶里给自己溺死了吧? 她也顾不得研究新到手的白鹤令了,匆忙往怀里一踹,鞋都顾不得穿好,立刻飞奔着推开了浴室的门。却见青年仰躺在浴桶中,双手垂落在水下,手臂未动,水面却荡起波纹。 “你为什么穿着衣服洗澡?”她疑惑问,走近见桶中水已经不再冒热气,又皱着眉说,“水都冷了,你为什么还不出来?” 闻清衍听见声音,茫茫然抬头,心中一时无措,甚至忘了将双手挪开,直到她推了推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我……我一时忘记了时间。” 这也能忘吗?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心滚烫的温度使她忍不住皱起眉。 “你发热了。”她说。 心中想着,他真的好脆弱啊,怎么动不动就身体发热? 青年微眨了眨眼,却仍未从水中走出,水下的双手紧紧攥住,有一瞬间他竟想着,算了吧,放弃抵抗吧,你求求她,她一定会帮你的,就像以前那样。 狭小的浴间内,二人互相不说话了一会后,贺楼茵忍无可忍,手指抓住他的衣领,将他上半身从水中拽出,没好气说:“你到底怎么了?要是有病的话,医圣就在天荒城中,我立刻把他喊过来给你治疗。” 她对你好不耐烦啊。 她好像生气了。 完蛋了,接下来你就算求她,估计也没用了。 你就自己忍着吧。 闻清衍觉得自己脑中住了一只比欲兽还可怕的邪魔,明明浴桶里的水是冰凉的,可他仍觉得身体滚烫。他指尖去抠贺楼茵抓住他衣领的手指,可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 贺楼茵看着他这副眼睛一闭就要归西的模样忍不住皱眉,她想不明白,明明自己是找的仆人,怎么反倒现在是自己在照顾他? 她没好气哼了声,冷冷望着闻清衍,用了些力气直接将他整个人从水中提出,将他丢到一旁的地上,扯下挂在架子上的浴巾碰到他身上,不耐烦说:“赶紧把自己弄干。” 闻清衍没有动。倒不是他不想动,只是他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力气了。 贺楼茵见他就不肯动,瞬间失了耐心转身就走,就在刚走到门边时,倒在地上的青年突然哑着声音说了句:“阿茵,帮帮我。”他真的快受不了了,她再不帮他的话,他就要被这欲望折磨致死了。 走到门边的人停下脚步,转身,低头望着地上胸膛剧烈起伏地青年,疑惑问:“帮你什么?” 闻清衍不说话,只颤着手去皆自己的腰带。这一刻他好像将所有羞耻心都抛弃,只盼着她能对他有一丝怜惜。 贺楼茵平静望着他动作,在他将自己的上衣脱去,接着就要去解裤带时,她终于忍不住了,直接将青年扔进了浴桶中,接着自己也走了进去。 她掐着他的下颚问:“你想要我怎么帮你?” 闻清衍碰了碰她的手,半阖着眼说:“摸一摸我吧。” 她依旧没动,逼问道:“你先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都已经过了七八天了,拔除魔源的那点影响早就消除了,他可别想赖在她头上。 闻清衍抿着唇不想说话,要不是贺楼茵掐着他的下颚,他恨不得将头埋到水中。 要他怎么说?说是他偷偷给她下同心咒,偷鸡不成造成了自己这副模样吗? 贺楼茵见他都这种时候了,还一副嘴硬模样,心中不觉生气,她扯了扯嘴角,无声冷笑。她手掌向下,隔着潮湿的布料抓住,用力捏了一把,继续逼问:“你到底说不说?不说你就一个人熬着吧!” 闻清衍被掐得身躯一颤,惊觉自己那最见不得人的隐秘欲望已被她发觉,耻意填满了他大脑,茫然伸手去推她,却被她拉到头顶,只得深深垂下脑袋,近乎崩溃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第45章 他还是无法向她坦白。 贺楼茵闭了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先松开他时,却感觉自己的左手腕开始发烫,好奇一看,蓦然睁圆了双眼。 那朵殊离花印记,再次亮了。 她抬眸怔怔望了身前青年有一会,试探的松开他的手腕,怀着期翼将他的手腕内侧翻向自己,瞬间眼睛再次睁得滚圆。 天公疼好人啊! 贺楼茵高兴想,那个命中注定的能助她破生死境的情缘,居然阴差阳错成了她的情人。 太好了! 师门门风也有救了。 师尊再也不用为她要做修行界第一个娶两位道侣的人而感到忧心了。 贺楼茵心情愉快,手上动作也轻了几分,她也不再追问闻清衍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反正渴望她,又不是什么坏事。 她微笑说:“这次你可得忍住了。”说着,扯松他的腰带,被凉水浸得冰冷的掌心轻而易举抓住水中充斥生命温度的游鱼,青年最敏感脆弱的所在被人掌控,顿时惊惧想要后退,可是那尾游鱼却不再愿意追随他,它跳起,挣扎着想要上岸。 岸上的渔者朝它张开渔网,将它拢住,拍打,敲了两下,游鱼一痛,挣扎着想要回到水中,却被渔者掐住腮,它骤然失去呼吸能力,胡乱抽搐拍打着,却挣不脱渔网的束缚。 最终,它绝望的将吸入肺中的水吐出。 波动的水面重归平静,闻清衍失力滑入水中,又被她重新捞起。 贺楼茵揉了揉他通红的眼尾,认真询问:“你好些了吗?” 闻清衍消散的意识过了好一会才聚拢,察觉到发生了什么后,他慌忙往后退去,急忙屈起双膝挡住自己,张了张唇想要道歉,却发不出声音来。 贺楼茵见得不到回应,以为他还没好,只好点了点他膝盖说:“分开。” 闻清衍听后,紧张的又并紧了些,“已经好了。” 是吗? 她望向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抽了抽嘴角。 真是羞涩又敏感。 她手上用力,强硬分开一道缝隙,膝盖顺势卡在中间,捻起他吹落胸前的乌发去扫他的眼睛:“你不说话,我就继续了。” 青年依旧抿唇不言。 她垂眸向下,青年下身衣裙早已松散,月退部肌肉绷起,线条流畅。 这个白捡的情缘看着还不错。 等她破了生死境,如果他还愿意当她的情缘的话,她可以考虑给他一个道侣的名分的。 她凑近闻清衍,朝他那双半阖眼眸吹了口气,“我可以帮你,只要你助我破生死境,”顿了下,继续说,“当然,如果那时候你想找我要个道侣名分的话,也不是不行。” 闻清衍听后愣怔了好一会,“道侣?” 只是给她玩了下,她就要让他当她的道侣了吗? 其实应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竟感到难过。 她选择道侣竟如此草率吗? 不考虑对方家世品行,光看相貌……以及愿不愿意给她玩吗? 他鼻腔忍不住酸涩,沙哑问出声:“像我这样的道侣,你还有多少个?” “啊?”贺楼茵被他这问题搞得摸不着头脑,古怪问:“道侣还能有多个吗?”如果可以的话,也不是不行。 面前的青年突然用力将她往后一推,近乎咬着牙说:“你还想同时要两个?你把我当什么?你知不知道我们曾经——”他却又不说话了。 贺楼茵问:“曾经什么?”她最讨厌话说一半的人了。 闻清衍深吸一口气,恶狠狠说:“你强迫了我,你要对我负责。” 贺楼茵懵了。 等她反应过来想出反驳的话时,青年已经从浴桶中走出,摸索着穿好了自己的衣服,虽然扣子一颗没系对。 贺楼茵呆在水中没动,仰头看着天花板,心想自己哪里强迫他了?他若是不情愿,一个大男人,还会反抗不了她吗? 最后她总结:嘴硬。 她继续坐在水中发呆,缓慢回顾方才发生的一切。 藏匿在堆叠布料中,不论是颜色、形状,还是皮肤下流动的血线,都恰到其处的完美。 有点想再玩一次。 她面无表情转过头,盯着青年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如此想着。 闻清衍许久没听见她从水中走出的声音,不免忧心。他轻声唤了几句,没有得到回应,不免焦急,因看不见只能茫然摸索探寻着前进,脚步不小心踩到水渍直接一个踉跄摔在了浴桶边。他一手抓着浴桶边缘撑起身体,一手向前去摸索贺楼茵,却蓦地碰到一片柔软。 贺楼茵盯着按在胸前的手,忍住了拍开它的冲动,回头对着闻清衍面无表情说:“你摸到我的胸了。” 闻清衍脑中轰然炸开。 第32章 “抱……抱歉。” 闻清衍一下抽回手, 半途又被她重新捉住,伴随着一阵水花声,他知道贺楼茵已经从水中走出, 但抓着他的手却仍未松开,不仅如此,更是过分得按在了他腰上,拽了一下他的腰带。 “你做什么……”他急忙反扣住她的手, “我已经好了, 不需要再……” 贺楼茵拍拍开, “你衣服没穿好,”她慢悠悠说, “系带一根没系对。” 青年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肤色又红了些,他讷讷说:“我自己来吧。” 贺楼茵没理, 她慢条斯理扯松他腰带,青年衣袍顿时散落一地, 只着里衣无措地站在地上, 他不解问:“你为什么要……”脱我衣服? “不换一身,难道你要穿着湿衣服睡觉?”她捡起地上浴巾,没好气往青年怀中一塞, “擦干净了再上床。”她可不想跟一个湿漉漉的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浴室的门合上,折腾半天, 水汽早已散去, 闻清衍抓着手中浴巾, 在原地僵了许久才动手擦拭自己。 待确认身上干爽且无异常后, 他脚步小心踩着地上水渍,摸索着走出浴室,想到贺楼茵先前被他连累得衣衫打湿, 又摸到桌边包袱取出她的衣裙,问到:“你要换一下衣服吗?”又也许是觉得唐突,他又说,“我去把浴室整理干净。” 贺楼茵轻扫了青年一眼,他的面色已恢复正常,唯有耳朵尖一点红在向外宣告方才旖旎,她抿了下唇,按下挑弄的心思,“我早就换好了,你不用再收拾了。”都看不见了,能收拾什么?不会越来越乱吗? 房间内又陷入安静。 她不说话,闻清衍的世界中只有一片寂静。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方才做了那样的事,可她怎么看起来毫无反应。 闻清衍喉结滚动,手指攥紧了衣袖,小声试探问:“你方才说让我做你的道侣,是真的吗?” “啊?”贺楼茵疑惑抬头,她方才是这个意思吗? 见她装傻充愣,闻清衍竟有些生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好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她还说要他做她的道侣。怎么玩完了就不认了? 贺楼茵见面前人做出一副被负心人抛弃的委屈模样,无奈道:“是真的,但你得先助我破了生死境。” 只要他能助她破了生死境,闯进穹灵屏障内,他要什么,她都可以给。 只要能再见到母亲一面,无论付出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以身涉入道宫宫主的布局中。 她都不在意。 闻清衍愣怔了一瞬,“你看到了?” 他按了按手腕,腕间触感滚烫,垂下眼,心中万般酸涩,原来还是没藏住。 他以为他可以通过漫长的相处,让她重新找回对他的感情,却未料到只是一句交换。 这还是在他对她种下同心咒的情况下。 难道她当真无情无义至此吗? 他抽了下鼻子,忍不住问:“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贺楼茵更加茫然困惑了。她可以确定,那天在蜀黎山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青年,为什么他会觉得他们从前见过面呢? 可还没等她追问下去,青年已经摸着墙面又来了床边,躺倒在床上,扯住被子盖住眼睛,自暴自弃般说了句“算了”。 算了。 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他安慰自己道:至少他在她身边,不是挺好的吗? 人总不能太过贪心。 贺楼茵那天晚上没上床,她坐在窗边独自看了一晚上星星。 记得他?忘记他? 她有忘记过什么吗? 应当没有吧? 算了,懒得想。 天一亮,树上早起的鸟儿便开始欢快明亮,闻清衍从睡梦中睁眼,视线依旧漆黑一片,他伸手往旁边摸了摸,摸到一片冰冷。 她走了? 她就这样离开了? 不是说要替他治眼睛,要他助她破生死境,要他做她的道侣的吗? 到手了就不喜欢了? 他脑袋埋入袖中,肩膀不住颤抖。 她又将他独自一人扔下了。 第46章 春生剑正化作一朵小花逗弄青鸟玩,突然听见房间里传来呜咽声,奇怪飘回一看,它主人捡来的这个漂亮人族居然又在哭。 喂喂喂。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啊。 人类真奇怪。 它飘向青年,伸出枝叶替青年擦了下眼泪,再将青鸟卷来青年面前。 快听听,我主人给你留了话。 青鸟张口,发出与贺楼茵一般无二的声音:“闻闻,主人我白天有事出门一趟,我把春生剑留给你了,有危险直接喊它一声。” 这些话像春日温暖的风一般,拂过时使青年肩膀放松,他惊喜抬头,飞快揉了两把酸涩的眼睛,似乎是很不可置信:“她没有离开吗?” 春生剑将自己化作剑镯套在他手腕,心想主人怎么会抛弃他呢?她明明很喜欢他的。 毕竟当年主人为了救他,可是差点死在那场风雪里呢。 可惜它不会说话,无法告知眼前这个青年。 闻清衍攥住了衣袖,小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本来没指望能得到回答的,可青鸟似乎知道他会问这么一句,嘴中吐出贺楼茵慵懒的声音:“天黑之前吧。” 贺楼茵盯着半个月不见竟又胖了一圈的金老爷,忍不住皱眉说:“小金啊,你少吃些吧。” 金老爷干声笑笑,停下往嘴里扔糕点的动作,热情问:“大小姐,您今日来此又有何事?” 贺楼茵拈了块糕点放入口中,随即被苦得直皱眉,呸呸吐出后忍不住说:“你能不能别老吃这种苦的发涩的东西?” 金老爷讪笑,默默将糕点往自己这里挪了挪,心说他一把老骨头了,总不能还吃些甜得发腻的东西吧?那他这一口牙还要不要了? 贺楼茵瞧见他这副护食的动作,心中翻了个白眼,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凉水驱散口中苦味后,盯着桌上缓缓燃着犀角香的博山炉,想起一件事来,:“先前闻如危可曾来你这买过消息?” 金老爷趁她不注意偷偷吃了块茶点,吩咐下人将记录册子拿来,哗啦啦翻了一通后说:“未曾。”他又往下翻了一页,指着一个名字说道,“倒是闻二公子来买过消息。” “嗯?”贺楼茵抬起眼,拿过金老爷的记录册,观看了一番疑惑问,“他问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悬枯海的事做什么?”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悬枯海。 贺楼茵记得,苏长明当时就是说他在悬枯海以南的一处雪地里找到了那时仅剩一口气的她。 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贺楼茵使劲回想,却发现记忆一片空白,右手臂上的咒印不断闪烁,滚烫得要桌上起伏,她摁了摁,不再去回想。 有人不想让她想起,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她手指点了点册子说:“查到后把消息也送一份给我。”金老爷点头答应后,她才问起自己来此的目的:“那封信送去不老城了吗?” 金老爷回:“已经送过去了。” “她没有说什么吗?”贺楼茵双手按在桌上,那双薄情的狐狸眼中隐约可见一丝期翼。 金老爷叹气道:“未曾。”又道,“我知道您不愿听,但您当年救了我一命,所以这句话哪怕您听后会生气,我也要劝一句:潮信有期,人心无期。距离那位带着镇山海踏入不老城,已经过去十年,又如何能保证她不曾被魔神信仰污染呢?” 贺楼茵听完久久未言,最后她说:“可那是我的母亲。是非对错虽在人心,但无论世人怎么评判她,我却只想亲口听她说。” 雅室陷入一片安静,博山炉里的犀角香散尽后,贺楼茵起身离席,又对着金老爷交代一句:“一把年纪了,就带着这些年赚的钱退隐吧,别再做些刀尖舔血的生意了。” 金老爷望着她的背影,他恍惚想起十多年前,一场春雨过后的白帝城,饿得要死的老乞丐沿街乞讨到一户富人家门口,还未等他张口要饭,门内突然探出一颗簪满桃花的脑袋,接着走出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身着锦衣华服,腰间悬着象征贺楼家身份的玉牌。他心中一慌,自己竟不小心乞讨到了城主家中,当下也顾不得自己那破碗了,连滚带爬的往前跑去,生怕晚了些引得主人家不快,使唤下人打他一顿,他这把老骨头,已经经不起摧残了。 小姑娘叫住了他的脚步,老乞丐还想要走,却被贺楼家的侍卫按住,就当他以为免不了要落得个断手断脚的下场丢出城外去时,小姑娘突然问:“你身上怎么这么脏?”她转头看向其中一个贺楼家护卫,护卫说:“他是乞丐,连饱腹都是件困难之事,自然顾不上仪容了。”小姑娘“哦”了声,也不说话,侍卫问:“小姐,这个人要如何处理?”小姑娘低头想了下:“把他带进府吧,洗干净给我当……”她想了会,笑眯眯说:“给我当剑侍吧!”侍卫心想,就这一把老骨头,哪里能提得起剑呢?不过他们依然遵循小姑娘的命令,将这个老乞丐拎进了贺楼家。毕竟小姑娘是贺楼家主唯一的孩子,也将会是下一任贺楼家主。 老乞丐就这样在贺楼家中住下了,小姑娘当然也没有真的要他陪她练剑,她只是很无聊很寂寞,需要有人陪她说说话。而恰好老乞丐年纪很大,见过很多外面的风景,讲给她听讲上十年都讲不完。 就这样,他在贺楼家住了两年,一直到小姑娘十四岁生辰那天。 小姑娘对他说,过了十四岁生辰她就要去南道真的南山剑宗学剑了,又忧心道:“小金啊小金,你一个人在贺楼家会无聊吗会寂寞吗?” 老乞丐——这个时候已经是老金了,但尽管如此,小姑娘依旧喜欢喊他小金。他笑着说:“不会的,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钱,等你离开后,我会再次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小姑娘听了却不怎么高兴,她揪了一把他的胡子,难过说:“那岂不是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老金从她手中拯救出自己的胡子,笑着说:“不会的,等我以后在江湖上混出名堂了,你便能循着有关我的传言找到我。”小姑娘无奈耸耸肩,“好吧。”可随即又忧虑道:“可是小金,你都不会武功,被人欺负了怎么办?”接着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就扯着他来到院中,叉着腰说:“我教你一招剑法吧。”见老金面露犹豫,她又补充道:“放心吧,是我自己悟出的剑法,不是贺楼家的,父亲不会怪你的。” 那天院中花雨纷纷,年逾六十的老金从她那学会了他人生中第一招剑法。 第二天,他们在城外的杨柳岸分别。一人往南,一人往北。老金说:“贺楼小姐,我叫金满堂,金玉满堂的金满堂。你一定要记住啊!”小姑娘笑着朝他挥挥手:“放心吧!我会记住的。” 她的背影随着朝阳的升起缓缓消失在人群中,老金觉得自己这两年得经历就像一场黄粱梦。 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1] 金满堂想着,小姑娘若能永远意气风发该多好。 可惜了。 世事无常,万般不由己。 他深深叹了口气,拈了块苦的发涩的糕点放入口中,嚼吧嚼吧又“呸”的一声吐出。 谁给他糕点里放糖了? 正准备呼唤下人再送上一盘过来时,门外传来叩门声,金满堂疑惑问了句:“是谁?” 他今日应当没有约其他客人啊。 门外人答:“是我,闻清衍。” 金满堂心想,这可真是巧了。 他连忙招呼人进来,问道:“闻二公子这次过来,又是所为何事?” 青年推门而进,裹挟一身海棠香气,金满堂轻轻皱了下眉,闻清衍视而不见,说道:“我来此是问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悬枯海边发生的所有事。” 又是这个问题。 当年悬枯海究边竟发生了什么? 他其实早已经派人去查了,但不知为何,朽木林的拾荒人一去往悬枯海便离奇失踪,他已经折损了三个部下了,其实死第一个部下时他就不想接他这桩生意了,毕竟两枚金叶子还不够买一条人命。但人总按耐不住好奇心,朽木林的拾荒人也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他又接二连三派了些人过去,这次倒没有人失踪,只是却并未带回任何有效的消息,就连悬枯海边那座碧云镇的镇志都没能找到。金满堂越想越觉得奇怪,就好像冥冥中有双手将这一切遮掩。 但如今贺楼茵也问起这件事,金满堂决定近日亲自走一趟悬枯海。 他将先前情况说与闻清衍听,最后说:“闻公子不必着急,老身将亲自前往悬枯海查探,不过,”他停顿了一下,浑浊的目光忽而锐利,“闻公子为何要查这件事?” “这与朽木林无关。”青年冷淡说,“朽木林只需要查到消息告知我即可。” 金满堂耸了耸肩,又给博山炉中添上一支犀角香,慢悠悠状若不经意问:“听闻剑圣贺楼宇当年建立琼山书院,聘请名师授课,世家适龄子女皆有去往书院求学,不知闻二公子在书院求学期间,可曾遇见过贺楼小姐?” 第47章 闻清衍愣怔了一下,从前贺楼家的确建过一间书院,但他那时只想陪伴母亲,并未前去书院求学。 闻清衍摇头说:“我并未去过琼山书院。” 又道:“不知金老爷为何突然问起此事?” 金满堂道:“随口一问。” 闻清衍却不觉得他是随口一问,他盯了金满堂一会,问:“您认识贺楼茵?” 金满堂心说,何止是认识呢。 他又叹了口气,拈了快甜得发齁的糕点送入口中,慢悠悠说:“贺楼家的大小姐,十二岁握剑即入道,整个修行界,谁人没听说过她的名字呢?” 闻清衍垂下眼,盯着博山炉的青烟看了会,忽然心中烦躁,抬手将青烟挥散,重新问:“那金老爷可认识宁无茵?” 洒进室内的阳光温暖和煦,博山炉的青烟依旧袅袅,金满堂却有一瞬间觉得青年身上原本温润的气质变得泠冽,他眯眼打量着这个年青人,警惕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人?” 血榜第一,宁无茵。 于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横空出世,一人一剑亲身入雪原,杀了当时那位生死境界的不老城辅师。 而那时,宁无茵才不过十六岁。 但自照夜五百六十九年开始,修行界便再也没有过有关宁无茵的传闻了。 没有人见过宁无茵,世人对其有关的传闻仅能确定一件事——宁无茵是位女子,这是当年与宁无茵一同接下血榜悬赏令的血榜杀手亲口所说。 闻清衍追问:“认识,还是不认识?” 金满堂浑浊的目光忽然锐利,他冷冷说:“这个名字已成禁忌。” 因为宁无茵不止杀了不老城辅师,她甚至——想与魔神沟通。 金满堂的手掌按在桌上镇纸,这块白玉雕琢成睡狮状的镇纸实则是一样法器,爆发出的威力能抵抗生死境强者一击,如果眼前这个青年对他皱起发难的话…… 但闻清衍什么都没做,他垂下眼,忽然说出了一个惊天消息:“金老爷若是认识贺楼小姐,必然也认识宁无茵。 “因为我曾见过照夜五百六十八年的宁无茵,也见过现在的贺楼小姐。” 金满堂忽然缄默了下来,布满皱纹的手一下轻一下重敲击这桌面,他陷入沉思中,许久后,这个年迈的老人叹了口气,郑重说:“闻二公子,请将这二人是同一人的秘密,烂进肚子里吧。”他翻动厚重的眼皮,又吐出不轻不重一语,“朽木林这些年来没少抢长生殿的生意,如果闻二公子今天从这里出去后有一丝一毫的消息走露——” “不会有。”闻清衍打断他,“所以你从前认识贺楼茵,并与她关系很好? “那你知不知道,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青年近乎哀求着说。 可金满堂确实不知,他最后又叹了口气,“若我查到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闻公子你。” 闻清衍知道今天从他这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了,但出门前,他突然又走回头,捡起桌上毛笔随意蘸了些墨,在金满堂面前的宣纸上画出一个奇怪图案:“朽木林的拾荒者无所不知,金老爷可知道这是什么咒术?” 金满堂低头端详几眼,眯着眼陷入沉思,接着又摇铃召来侍从,写了几封信送出,再过了会,侍从将回信呈到金满堂桌前。 “断尘咒。” 金满堂缓慢念出信纸上内容:“此咒起源于不老城,可使人忘却心中最珍贵的记忆。”他顿了下,抬起眼对着青年,一字一句念出后半句,“并且,此咒无解。” 金满堂念完又叹了口气。 他觉得自己今天叹气的次数格外多。 闻清衍脑中轰的一声,仿若有无数道惊雷当头劈下,竟觉得身体摇摇晃晃险要倒地。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金老爷处离开的了。 天荒城的长街上,青年漫无目的走着,一直走到暮色渐沉,一直走到明光昙的效力失去,视线陷入一片漆黑,他才停下脚步。 巨大的无助感如浪潮般将他淹没,他站在滔天海浪中,听着心脏跳动,却跳不出这片汪洋。 那根稻草已无法将他从溺水中拯救。 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在坠落,身体在逐渐变轻,像一片羽毛,任由海浪将他打湿,掀飞,再拉入海底深渊。 断尘咒,无解。 她也许会记得二十七岁的闻清衍,却永远都不会想起那个悬枯海边的十六岁少年了。 泪如潮水,一颗一颗从眼眶中滑落,擦过脸颊,顺着脖颈一路而下,将滚烫的心脏浸得冰凉。 长街亮起灯火,周遭人来人往,闻清衍麻木僵立在人群中,不知该往何方。 夜市开始,街上人越来越多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几个拿着糖人横冲直撞奔跑着的小童。 “哎呀!” 其中一个小童没看清路,一不小心撞到闻清衍身上,七八岁的孩子虽说体重没多少,但跑起来的冲击力也不算小,闻清衍被撞得跌坐在地,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 “对不起,大哥哥。”那位小童见自己一不小心撞倒了人,急得连声道歉,见被撞倒的青年一直不应声,便试着去扯他的胳膊将他拉起,可幼童的力气如何拽得起一个成年人?一不小心用力过了头,“刺啦”一声,闻清衍的衣袖断成两截,小童一屁股跌落在地,痛得哇哇大哭。哭声吸引了周遭人群的目光,不明所以的人们误以为是闻清衍推倒了小童,纷纷出声指责他,小童想要解释,可他的声音却被不分青红皂白的指责声淹没,他只好用力去推闻清衍,“大哥哥,你说句话呀,你没有推我呀!是我不小心撞到你的!” 闻清衍一动不动,对外界的事物毫无察觉。 见他既不道歉也不解释,周围指责他的人更加认定了他是推翻小孩的罪魁祸首,甚至有人直接上手推他,可手还没碰到青年的衣服,便被一双冷白却有力的手掌扼住了,用力之大仿佛要掐断他的腕骨,那人痛得哇哇大叫:“松松松手啊!” 贺楼茵冷哼一声,低头去问地上小童:“你回答我,是他推的你吗?” 小童见来了救星,急忙大声喊道:“这个大哥哥没有推我,是我先将他撞倒了,去扶他时用力过猛扯断了衣袖不小心将自己摔倒了,跟他没有关系的!” 贺楼茵微笑着摸了摸小童的脑袋,夸了句好孩子后,冷冷扫视了眼周围人群,“看什么看,给他道歉!” 人们见这女郎腰佩三尺青锋,周身气质不怒自威,顿时心中发虚,纷纷低头向闻清衍道完歉后四散而去。贺楼的盯着最后一个人说完道歉的话后,扔给小童一枚金叶子:“拿去买糖葫芦吧,这是给听话小孩的奖励。” 随后,她拎着闻清衍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提起,掐着他的下颚问:“所以你这个不听话的人,想要什么惩罚呢?” 熟悉的声音终于将闻清衍的意识唤回些许,他茫茫然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只知道她来找他了。 以及—— 她好像有些生气。 贺楼茵当然很生气,她一回客栈就发现闻清衍不见了,要不是将本命剑放在了他身上,她真要担心他会从她身边逃跑掉。在迷了不知道多少次路后好不容易找到他,他居然任由人家欺负却不还手。 做什么大善人呢! 她生气地踹开房间的门,拉着闻清衍走进房间后,再向后抬起一脚将门踹合上,她将他扔到椅子上,掐着他的下颚逼问道:“你乱跑出去做什么?” 闻清衍抿着唇不说话。 她好像真的很生气。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生气的她,还是被他惹生气的。 他的安静让贺楼茵的火气又大了几分,她拇指在他唇上按了几下,用力撬开他紧闭的牙关,食指不留情面的探入,一直伸到最深处,在舌根的位置用力按下,青年顿时呜咽出声,“不——”,她冷笑着再次用力按下,“你不是不想说话吗,最好接下来一点声音都不要发出。” 她俯下身,在他耳畔说:“这是惩罚。” 又一根手指探入,夹住了青年湿滑的舌头,毫不客气的将它卷起,按平,往里推,又往外扯。 青年漂亮的眼睛此刻已泪水涟涟,唇角不断溢出口液,可生气的人依旧没有放过他。 她抬起膝盖,压了上去。 青年忽然肩膀瑟缩,伸手抗拒的去推她,贺楼茵扯了下嘴角,他每动一下,她就多用一分力气。直至最后青年上半身伏在她腿上,脑袋抵在她腰间,不住低低呜咽时,这场惩罚才结束。 贺楼茵抓着他的后脑迫使他仰起头来,逼问道:“你出去做什么了?” 闻清衍被她折腾一番,神志已经清醒了大半,他心想绝不能告诉她他去往朽木林一事,便扯了个借口说:“我昨天弄湿了你的衣服,想去重新给你买一身。” 贺楼茵听完直接气笑了,她无语至极:“所以,你就为了这点破事,用掉了明光昙,还倒在大街上任人欺负,结果衣服也没买成?” 第48章 闻清衍低着头,心虚不愿说话。 明知他此刻看不见,贺楼茵仍是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仰起头看她,冷笑着说:“扯谎也扯点像样的,我可不记得我又告诉你我的身围。” 闻清衍心想,这他确实知道,她的身型其实与少年时所差无几,但他却不能如实说。 他垂下眼,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她的目光,薄唇轻启,吐出细弱蚊蝇的声音:“你睡着时,我有抱过你……” 贺楼茵蓦地一下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的张大了嘴。 “你居然偷偷轻薄我!” 她咬牙切齿说。 ----------------------- 作者有话说:[1] 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潮信有期——因为潮信有两个意思,解释一下这里的“潮信”指的是因涨落定时形成的潮水——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33章 闻清衍早晨清醒时, 胸前肿痛仍存,他羞耻于当着贺楼茵的面揉,只好强忍着。 很过分。 她真的很过分。 他昨天都那样求她了, 她还是不肯放过他。 贺楼茵醒得早,正在坐在桌前咧着嘴对着一封自摘星楼而来的信件笑。闻清衍看不见她,只能听见信纸翻动的声音,和偶尔的愉快的轻笑。 她在笑什么? 笑他吗? 闻清衍摸了下自己, 衣服虽有凌乱, 却没有露出什么, 只好小声问:“你在笑什么?” 贺楼茵听见声音,用余光扫他一眼, “你那里没消下去。” 什么?! 闻清衍脑中一片空白,白皙的脖颈红了一片, 他僵硬的扯起被子盖住,手伸入被子试图按平, 可却什么异常都没有。 被骗了。 他羞耻又丢人的想。 贺楼茵看完了摘星楼的信件, 又开始翻看道宫的邸报,都看完了后见闻清衍仍未起床,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起来?我们今天要去日月潭找两仪花给你治眼睛呢。” 闻清衍缓缓动了下眼皮, 犹豫了好一阵才松开抓着被子的手,忍着羞耻同手同脚的扶着墙和家具, 走到屏风后面穿衣洗漱。贺楼茵盯着他的动作, 心说当个瞎子的生活还真是不方便。 屏风后面一阵窸窣, 穿着整齐的青年缓步走出, 却不小心踩到她昨天吃了一半往地上一扔的糖葫芦,眼见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就要与地板亲密接触,贺楼茵急忙扶住他, 将他按到椅子上,闻清衍以为她又要对他做什么,急忙说:“我昨天才给你……”玩过一次了。 “啊?”贺楼茵茫然瞪了下眼珠,“我没想对你做什么啊。” 真奇怪哦。男人的心。 她勾来椅子在他对面坐下,笑嘻嘻与他讲了道战排名已公布一事,托她的福,瞎了眼的闻二公子居然也挤进了前十,而闻如危的排名早已落到了末尾处。摘星楼已按约定将赢得的钱划入她账下,约有近万两黄金。 又发财了呢。她美滋滋想。 “当时说好了,你三我七,”她拨动从客栈掌柜那借来的算盘,算珠噼里啪啦响过一番后,她说,“……你的钱是二千六百四十七两黄金。不过目前这些都在我账上,等我回了南山再换成东珠给你,一共是……”她又低头开始计算。 闻清衍打断她:“不用给我。” “啊?”思绪被打断,算到一半的账又乱了,她疑惑问,“为什么?” 他轻轻说:“你不是说要我做你的道侣,那我的钱不就是你的吗?” 贺楼茵愣了下,她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说,这人竟当真了。 想要解释。 可不知为何,自己却轻轻“嗯”了一声。 真奇怪。 算了,就当哄哄他吧。 毕竟自己还需要他助她破生死境。 闻清衍没有看见她犹豫的面色,只听到她答应的声音,当下便高兴的笑了起来。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的吧。 至少二十七岁的闻清衍,是陪在贺楼茵身边的。 明媚的阳光照在青年脸上,纤长的睫毛像染上一层浮光。 贺楼茵有些心虚的偏过眼,“我们去日月潭吧。” 日月潭在大陆西边的黄昏夹缝里,贺楼茵不想乘云舟,软磨硬泡要来了暮晚风的木鸢,抵达时恰好黄昏夹缝。 如医圣所言,这里的确没有什么危险。 贺楼茵牵着闻清衍慢悠悠走在黄昏夹缝中,这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唯有黄昏永存,土地是黄的,天也是黄的,就连树木都被黄昏照得发黄。 贺楼茵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给这里的潭水取名叫日月潭。 她在日月潭边停下脚步,注视着潭水中心盛开的一朵双生花,云靴踢起一枚石子坠入潭水中,确认水下并无什么异常后,才牵着闻清衍走进水中。 指尖掐诀,将两仪花其中蕴藏的三清气汇入闻清衍眼中,闻清衍忽感一股如水般清凉气息涌入眼眶,贺楼茵的手指在他眼眶上游走,指引着那股水汽驱散他眼中的浊气。 黄昏夹缝的光景暗了几分,贺楼茵垂眸望去,那轮悬日隐约接近地平线,她将目光重新落回闻清衍眼眶,手上加快了动作,终于在黄昏落尽时,将他眼中的浊气驱散。 闻清衍盘膝在水边入定许久,忽感有束光劈开了他眼中黑暗,试探着一点一点将眼皮掀起,终于见到昏暗天地中,那温暖明媚如太阳般的姑娘。 轻轻地,一滴泪落入潭水中,水面荡开涟漪。 “哭什么?”贺楼茵笑着说,“你的眼睛这不就好了吗?” 她盯着他眼睛,心想,这双眼睛还得是神采飞扬时好看。 “谢谢你。”闻清衍低低道谢。 可还没等他从感动中回过神来,贺楼茵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快快,用星罗命盘算一算其余几枚白鹤令的下落。” 闻清衍:“……” 他抿了下唇,“还是先上岸吧。” 岸边上,贺楼茵席地而坐,身下垫着闻清衍脱下的外袍,慢悠悠用真元烘干一身潮湿水汽。闻清衍在她对面盘膝而坐,手掌按在星罗命盘上,闭眼进入墟海中开始推演。 八境的命师距离通天仅差一步之遥,虽不能卜尽天下人命运,但藏匿在星轨中的事物运转在他眼中已无处遁形。 白鹤令、天书、苍梧国,以及久远前的两位年青人。 他们的命运又在何处交汇? 道宫宫主对他说,一颗星辰落下,便会有一颗星辰升起。 神奇化腐朽,腐朽复化为神奇。这是这片天地运转的规律。 闻清衍在寻找白鹤令,也在寻找那两颗星辰的交集。 他看见夜空中流星坠落,又看见东边的天际升起新星,新与旧碰撞,旧星坠落海水中。 他看见了那片海。 旭日永悬不落,草木永荣不枯的——悬枯海。 他睁开眼,对着眼含期待的贺楼茵,缓慢启唇:“悬枯海。” 贺楼茵的瞳孔骤然收缩。 许久后,她说:“我要回南山剑宗一趟。” 闻清衍抬起眼,盯着她同样看了许久,才轻轻问:“那我呢?” 那我呢? 又要被你再次扔下了吗? 像十年前将我扔在风雪里一样。 贺楼茵疑惑眨眼,抬手在青年瘦削的脸颊上掐了一下,万籁俱静的黄昏夹缝中,她的声音清晰可闻:“当然是跟我回去了。” …… 南山。 半雪峰。 贺楼茵匆匆将闻清衍扔在她常住的小院,并叮嘱他无事不要出门,更不要被她其他同门看见后,便急急忙忙赶往苏长明处,只是却扑了个空。 “苏长老去哪了?”她问向明光峰的弟子。 弟子答:“贺楼师姐,大师兄与西幽城城主这个月十五日便要举行结契大典,南山剑宗自然也当前往,但宗主闭关,所以苏长老便代宗主去往西幽城了。” “何时走的?”她问。 “大约三日前。”弟子答。 贺楼茵掰着手指数了一下,三日前也就是审判台会审结束当天。 走得这么急? 她朝那位师弟匆匆说了声谢,又来到她师尊,也就是南山剑宗宗主慕容烟闭关的明月湖前,冲着湖面大喊:“师尊!师尊!你快出来!” 湖面水平如镜。 她微眯着眼,弯腰捡起地上一枚石子扔进湖中,水面溅起不大不小的浪花,她继续喊道:“师尊,别装了,我知道你压根没闭关,你就是单纯抠门舍不得出份子钱——” 水面炸出数丈高的浪花,冲着贺楼茵当头砸下,她当即凝出数道剑意环周身,隔绝水汽,同时换了副笑意盈盈的面孔,冲着水花后面的女子大喊:“师尊,我好想你啊!” 慕容烟听得肩膀一抖,见她还有继续的趋势,没好气道:“快闭嘴吧,有事说事。如果还还是为你那破情缘一事,就赶紧走吧。孤独女人永葆青春这话我都说腻了。” 第49章 贺楼茵:“……” 她解释:“不是这件事,师尊,我找你来另有其事。” 慕容烟见她面色难得认真,便也收敛了嘻弄的神色,懒洋洋走到水边廊亭坐下,“说吧,什么事。” 贺楼茵问:“师尊,你还记得苏长老当年是在哪里将我找回来的吗?” 慕容烟沉思了会儿,说道:“悬枯海啊。” 贺楼茵又问:“他为什么会在悬枯海找到我?” 她那年下山的行踪,从未与他人透露,以及她记得自己从未去过悬枯海,为什么苏长明会说他是在悬枯海边找到重伤的她?又为什么,她居然不记得是谁重伤了她? 她扮作宁无茵时,几乎将所有时间都花费在雪原埋伏那位不老城辅师,以及研究如何突破穹灵屏障的封锁进入到不老城。 悬枯海与雪原一南一北,她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地方? 她捋起袖子,举起手腕,指着手臂上的咒印问慕容烟,“师尊,时至今日,你仍不肯告诉我解咒的方法吗?” 慕容烟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话中充满无奈:“断尘咒,无解。忘记了的事便永远无法想起了。” 她盯着慕容烟,语调冷然:“那又是谁给我下的断尘咒?” 这个问题一如既往的没有得到回答。 慕容烟叹了口气,怜爱的摸了摸她的脸颊,“阿茵,向前看,何苦执迷于过去呢?” 可是怎么能够不执迷! 贺楼茵怔怔盯着慕容烟:“师尊,你是我母亲的至交好友,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到底为什么要离开?” 她的时间就好像定格在母亲离去的那一天,往后余生,她都在寻一个答案。 可是没有人愿意告诉她。 她很想问问她,那只腐朽的魔神到底有何魔力,能让她抛夫弃女,甚至连理想都丢弃,投入魔神信仰的怀抱? 所以她那天重伤不老城辅师后,并没有急着杀死他,而是做了件大不韪之事,拎着他来到五方山底下,迷晕了所有看守道者,用他的血开启了古老的祭仪,尝试着召唤出那只天魔,看看他的信仰究竟有何魔力? 不过挺遗憾的,仪式进行到一半就被人打断了。 逃跑的人又换成了她。 那天的五方山地动山摇,身后是穷追不舍的剑光,她却逃得无所顾忌。 没意思。 她如此想着。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到答案的。” 她丢下这句话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明月湖。 她走后,慕容烟盯着茶盏中的水,又抬起头看着北方的天空,轻声说:“苏问水啊苏问水,你的女儿跟你可真像啊。” 都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人啊。 慕容烟看着桌上先前北修真送来的有关道门混入了魔者的讯息,也不禁开始怀疑,这魔神信仰真有如此令人痴迷吗? 她屈指点了点,冷声召开剑卫吩咐道:“传我命令,即日起彻查南山剑宗所有道者,若发现其与不老城有染,直接关进寒狱。” 道门不能再出现第二个苏问水了。 …… 半雪峰一年四季皆落着雪,碎琼乱玉覆满了贺楼茵的小院,闻清衍坐在台阶上,捡了根树枝替松鼠翻找被埋藏在雪里的松果。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松鼠找到了松子,开开心心在雪地里滚了几圈,可转眼又犯了难,这颗在雪地里埋藏多日的松果早已被浸得潮湿,他咬了好几口,都没能磕开松子壳。闻清衍看出来它的难处,将松子接了过来,掌中真元运转,道火将松果烘烤得鳞片自然张开,再覆掌一捏,松子便从一只手掌落到另一只手掌中,松仁的香味从裂口出溢出,松鼠急得直嗅鼻子,爪子轻勾住闻清衍的手指,眼巴巴地望着他。 “别急。”闻清衍挪开松鼠的爪子,双手合起,来回碾了几遍,再摊开手时,松仁与鳞片已一分为二,他捻了几枚松仁送去口中,尝了下确定火候正好后,将剩下混在一处松仁松壳放在锦帕上推给小松鼠,“自己挑吧。” 松鼠高兴得直蹦,立刻叼着锦帕钻进树洞中,过了会双爪捧着一摞挑好的松仁来找闻清衍,闻清衍看着松鼠轻轻笑了下,摆了摆手说:“你自己吃吧。”松鼠又往前递了几次,见这个年青人一点接走的想法都没有后,便心安理得的抱着松仁往回走,可才走到一半,就被人拎着后颈揪离了地面,连带着掌中松仁也被拿走了。 贺楼茵捻起几枚丢入口中尝了下,夸奖道:“哇,小小白,你烤松果的手艺又进步了。” 小小白——这只四脚悬空的松鼠其实长得一点也不白,反倒灰不溜秋的。它没好气的说:“不劳而获,吃白食。” 地上的闻清衍愣住:“它会说话?” “当然啊,”贺楼茵虽然在笑,语调却有些恹恹,“这可是我半雪峰的镇守,修为已破生死境的——白大人。” 松鼠挠挠头,闻清衍竟从它毛茸茸的脸上看出了一丝不好意思,不过更让他感到惊奇的是,这只看似不起眼的松鼠,居然拥有生死境的实力。 松鼠后爪用力蹬在贺楼茵手上,费力拯救出自己的后颈,在雪地里咕噜噜滚了一圈后,顺着闻清衍的衣袍爬到他肩头,叉着腰冲贺楼茵喊道:“阿茵阿茵,你这次出门怎么带了个野男人回来?” 贺楼茵眼一瞪,当下便要去抓它,松鼠扭动肥硕的身躯,后脚一蹬扒拉着爬上闻清衍脑袋,抱着他的发冠不肯松手,“阿茵,这个野男人就是你的道侣吗?你们有做过道侣之间的事吗?” 这说的什么胡话! 贺楼茵恼羞极了,心想她不在的时候那些师弟师妹们又给小小白讲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松鼠一蹦,窜到院中那棵堆满落雪的松树上,爪子扒在眼睛上冲贺楼茵做了个鬼脸,贺楼茵见捉不住它,也懒得理了,转身走进屋内去收拾东西,闻清衍跟在她身后慢慢挪进屋。 他没有走近里间,只是倚在门口,眉眼低垂,目光投落在屋内忙碌着收拾东西的贺楼茵身上。 贺楼茵在屋里忙来忙去,上下翻找,不一会各色珠串钗环便堆了满床,接着又趴在地上玩着腰手往床里伸,拽出一个乌黑的坛子,坛子看起来有些分量,将灰尘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痕印。她忙了半天,折腾得自己腰酸背痛,余光一瞥竟见自己抓来的好仆人闲闲抱臂倚在门上,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你光看做什么,不知道帮忙吗?” 闻清衍被骂得莫名其妙,他走上前,盯着那个有点像骨灰坛的乌黑坛子,有些下不去手搬动,贺楼茵踹了他一脚,扔出一个储物法器:“还愣着干嘛,帮我把里面的东西都倒进去!” 他抿着唇,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打开坛盖,登时被里面闪闪发光的东珠亮瞎了眼,竟有些恍神,贺楼茵见他动作慢悠悠,又补了一脚,叉着腰问:“怎么样,主人我有钱吧。” 闻清衍沉默,他再一次被贺楼大小姐惊人的财力震惊了。 他小心地将东珠往储物法器里倒,顺口问:“你收拾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怎么看着像在搬家?” “是啊,就是搬家。” 贺楼茵没什么好气回道。 既然一个个的都不肯告诉她真相,那她就去找能告诉她真相的人。 她命令闻清衍继续帮她收拾东西,转头去一旁取了路观图,托着腮思索从哪条路出发能最快到达西幽城,她决定去投奔下她这个尚未见过面的师嫂——西幽城城主。 好吧,她承认,她的大师兄——南山剑宗首徒顾梦生,是去西幽城当赘婿了。 等到贺楼茵找出去往西幽城的最快路线后,闻清衍也收拾好了那一坛子东珠,连带着床上堆成小山的珠钗。 她将那样储物法器化作发钗插入发间,转头就出了门,闻清衍沉默跟在她身后,也没问她要去哪里。 毕竟她的心情现在看起来不是很好。还是保持缄默为妙。 树上的松鼠瞧着这二人一前一后踏出小院,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立刻从树上滚了下来。 闻清衍忽感后背一痛,摸了一下竟摸到一样毛茸茸还喘着气的东西,疑惑一看,竟是那只叫“小小白”的半雪峰镇守,还不等他问它为什么爬到他身上,那只松鼠竟伸出一根爪子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闻清衍了然点点头,松鼠便咕噜滚进他袖中。 小小白开心想着:外面的世界,你白大爷来啦! 二人走得急切,并未注意到凌绝峰的山巅上,始终有一道目光投落在他们的身影上。 慕容烟站在山巅,俯瞰南山群峰,最终将目光落在那逐渐变得渺小的身影上。 苏问水,当年碎琼海我目送你远去,现在你的女儿离开南山,我竟也只能目送她。 她向后一倒,靠在树干上,透过摇晃的树叶盯着日光发呆。 不禁想着,如果她当年在在苏问水叛出道门那天拦住她,是否今日之景会有些不一样呢? 第50章 可是人生没有后悔药,她当年站在碎琼海,看着苏问水迤逦顶着朔风踏入穹灵屏障另一端,便已经知晓她不会再回头了。 毕竟苏问水,从来不走回头路啊。 日头盛了几分,慕容烟觉得阳光有些刺眼,她闭上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再睁眼已出现在了青崖山。 破生死境者可一步千里,温酒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依旧专心研究他的棋局,直到阴影来到他面前。 温酒抬头,问道:“玉衡圣者可要对弈一局?” 慕容烟懒懒扫了下棋盘,挥起衣袖将棋子扫落在地,黑白棋子在地上滚动着、碰撞着,最终奔向不同的方向。 温酒问:“这是南道的态度?” 慕容烟道:“这是我慕容烟的态度。” 空气忽然安静的可怕,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云海之上,刀光与剑光争斗。树下的老青牛最先受不了了,它长长“哞”了一声,震碎了空中那朵云。 刀光与剑光一齐坠入海中。 吵什么呢。 慕容烟看了一眼老青牛,重新落座。 见这二人终于可以坐下来好好说话,老青牛便放心重新趴回树下睡觉,可还没来来得及闭上眼睛,忽然一道剑光破云而来,霎时东海掀起万丈巨浪。 有一人负手傲立于巨浪之上,身后是被劈成两半的悬日,身前是一柄巨大水剑。 慕容烟抬眸望去,缓慢念出来人身份:“剑圣——贺楼宇。” 温酒也抬头望去,笑着道:“既然来了,何不一起下盘棋?” 贺楼宇身悬于万丈青空,俯瞰脚下奔腾不息的东海之水,抬手拍出一掌,巨大的水剑直奔树下二人一牛而去。慕容烟立于榕树下,凝出剑气屏障护身,温酒则以掌击地,将散落一地的棋子汇聚于身前,挡住磅礴剑意。 数息过后,剑气消散,棋子与水流同时落地。 青崖山下扫洒的道者疑惑道:“怎么今日这瀑布水势这么大?也没见下雨呀?” 算了,也许山上天气与山下天气不同呢。 道者摇摇头,又接着去扫地了。 温酒坐在瀑布的尽头,不改和煦笑容:“多年未见,剑圣剑意更胜当年。” 贺楼宇不接他的话茬,只冷笑一声:“我不管你们道门在盘算什么,但所有人敢伤害到我女儿,必将会迎来白帝城不死不休的报复。” 温酒缄默不语,同时拦住想要出声解释的慕容烟。 贺楼宇冷漠看了温酒一眼,“这是警告,也是忠告。”甩袖离去时又是轰然一剑削去青崖山半座山头。 尘土飞扬中,慕容烟以袖掩鼻,忍不住问:“你好歹也是道宫宫主,就这么容忍他在你的地盘放肆?” 温酒连声咳嗽,喝了杯茶顺过气后,没什么好气说:“跟他个孤苦鳏夫说什么。” 慕容烟听得一噎,心说你这话有本事当着贺楼宇的面说。 树下的老青牛甩了甩一身水渍,慢悠悠走到温酒面前,脑袋拱了拱他的膝盖。 脾气真差。 跟他那个女儿一样。 “也不知道当年苏问水怎么会看上他?”慕容烟注视着逐渐合拢的悬日,感慨道。 温酒偏头扫她一眼,奇道:“当年折花会你与苏问水为争第一斗得不可开交,最终你输她半招,南道真的论剑者输给了一个未见经传的女子,听说你回去气得数日未能睡得着觉,发誓总有一天要压苏问水一头,怎么如今竟惺惺相惜起来了?” 也许是贺楼宇这么一闹,让这二人先前剑拔弩张的氛围都缓解不少,竟也有了心情相互说笑。 慕容烟道:“你懂什么。” 当年折花会正值东海孤山那株千年梅树花期,谁先摘下陇头梅,谁便是此战胜者。 那年春日,慕容烟第一次见到安静站在人群中的苏家女儿。听说她母亲是个魔者,与苏家主春风一度后,直接潇洒转身回了不老城,也没给他个名分。苏家主寻了她数年,却只找回她留给他的一个女儿。 世家对魔门并不像道门那样充满敌意,尤其苏家主这样事事皆入耳,却又事事不关心的潇洒客,压根不在乎自己爱上的女子是魔是道。 但偏生苏问水参加的却是道门的折花会。 那时慕容烟站在高台上,余光瞥过时竟再难挪开。在一众叽叽喳喳的少年人中,苏问水微垂着头,眼帘半阖,发髻未簪钗环,周身气质宛若一汪清泉。 慕容烟心想,还是太素了些,若能将那陇头梅簪于她发上便好了。 只是未想到,最后却是苏问水将陇头梅簪到了她头上。 那时她说:“我看你一直跟我抢这样东西,猜测你喜欢,道战第一的位置我不能给你,便只能赠你一枝春了。” 慕容烟霎时涨红了脸,最后支支吾吾说了句“谢谢”,转身跑走了。回到宗门后,她翻了本铸谱对着研究了三天三夜不合眼,终于将那“一枝春”做成了发钗,心想着等再见到苏问水一定要簪在她发间。 苏问水鲜少在同龄的少年天骄之间活动,她再次见到她时,是在她与贺楼宇的婚宴上。 不明白,沉静如水的苏问水为何会喜欢炽热如朝阳的贺楼宇。 那支发钗最后也没有送出去。 后来,她又见到了苏问水的女儿,跟她生得极像,性格却一点也不沉静,反而更像贺楼宇些。 她将她收为亲传弟子,教她剑术,有的时候她看着小姑娘,心想苏问水小时候也会这样吗? 再后来,照夜五百六十七年的一个风雪天,追杀叛道者的道尊谕令传遍了道门,她提着剑去往了碎琼海,却最终一剑未出。 只是安静的站在那里,目送着她远去。 所谓至交好友,不过三面之缘。 慕容烟叹了口气,抬眸时眼底一片冷寂:“我不管你和那个阴魂不散的九算子在布什么局,我只知道,天下之安危非一人肩头可挑。” 慕容烟离开后,青崖山又恢复了安静,温酒摸了一把老青牛的脑袋,眼底光景不明,末了,他到榕树下挥出一掌,爆发的真元将榕树摧残倒地,老青牛见睡觉的地方被炸了,顿时不满“哞”了声。温酒不予理会,从树干中掏出一把锈迹斑驳的刀,刀身隐约可见“大不韪”三字。 他拎着刀甩了两下,将它掷入天穹。 再召来门下道者,吩咐道:“去告诉闻家主,他当年欠我的那个约定,如今该履行了。” 山巅云翻涌,山脚浪不息。 温酒想,他或许应该挑个好日子下山去了。 老青牛看他一眼,伸出蹄子制止他这可怕的想法。 九算子当年说了,山下藏着你的死劫,你若下山,必死无疑。 温酒笑:“那便看看究竟是人定胜天,还是命由天定吧。” 第34章 因着城主近日大婚, 西幽城内张灯结彩,红绸飘飘。 贺楼茵走在铺着红毡的长街上,仰着头好奇观望这番热闹景象。 闻清衍落后她半步, 目光落在她乌黑发髻上那根红梅簪上,点点梅花栩栩如生,钗头垂着的珠串随着她的步伐一摇一晃。红毡消去了硬底云靴踩踏石板路的声音,她的脚步轻快又稳重。 很快, 她便来到了城主府门口。 与天荒城裴叙之家不同的是, 西幽城城主府的门永远向外敞开。贺楼茵递了印鉴, 护卫得知她是新郎官顾梦生的师妹,盈盈笑着将她二人迎了进去。 城主府内同样彩灯高悬, 红绸飘飘。他们来的极巧,西幽城城主青颂羽与南山剑宗首徒顾梦生的婚期正好在今日举行。 四月十七, 宜嫁娶、宜会亲、宜出行…… 总之,诸事皆宜, 百无禁忌。 既然是参加人家的婚宴, 那总该是要呈上贺礼的。贺楼茵却为此犯了难,她除了一坛子东珠什么也没带,心想这西幽城能连街上青石路都铺上红毡, 应当也不差她这几个钱……正发愁时,便远远见到她的三师姐暮晚风穿过廊亭又来, 贺楼茵高兴地朝她挥了挥手, 问她给大师兄的新婚贺礼是什么。 暮晚风挠了挠头:“大师兄说贺礼只收钱, 不收其他的, 所以我准备给他送一袋金叶子。” 贺楼茵听完沉默了。 闻清衍忍俊不禁,收获了她一记眼刀。 这时候,暮晚风忽然转头看向闻清衍, 嗅了两下鼻子又看向贺楼茵,“你把白大人带出来了?” 贺楼茵茫然张大了嘴,“我带它出来做什么?” 那只只会烤松子臭屁松鼠带出来能有什么用,又不能给她洗衣做饭,捶腿揉肩的力度还跟挠痒痒一样。 见她这副困惑状,暮晚风心中便有数了,看来是白大人耐不住山中寂寞,偷偷跟着下山了。她无奈笑了下,对着闻清衍袖子说:“白大人,别藏了,我都闻见你的气味了。” 见它迟迟不肯出来,暮晚风又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回禀宗门,让执事长老将你下个月的松子全扣光。” 第51章 小小白本想再挣扎一番,一听她这话,立刻从闻清衍袖中探出脑袋,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讨饶道:“不要生气嘛暮暮,我现在出来了。”像是怕暮晚风将它捉回去,小小白嗖一下爬上闻清衍肩头,抱着他的脖子不肯松。 暮晚风想要伸手捉它,小小白却又一溜烟从闻清衍衣襟处钻进他怀中,只敢探出个脑袋说:“来都来了,好歹让我吃完顾梦生的喜酒再走吧。” 一旁的贺楼茵听得简直要气笑了,她直接将手伸到闻清衍衣服里,一把将小小白抓了出来,没好气道:“你一只松鼠,吃喜酒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学人家找道侣成亲了?” 闻清衍也不笑了,他默不作声理正衣襟。 小小白:“吃不了猪肉,我还不能看看猪跑嘛。” 贺楼茵:“……” 她揪着松鼠的后颈拎来自己面前,面无表情说:“我要告诉大师兄和西幽城主,你骂他们是猪。” 小小白:“……”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西幽城的侍者来邀请她们入座。 贺楼茵急忙将小小白扔到在场唯一穿着广袖宽袍的闻清衍身上,并威胁它:“一会你就给我在他袖子里安静呆着,要是让别人发现你,我保证接下来一年都不会有一颗松子进入半雪峰。” 闻清衍急忙伸出双手接住松鼠,疑惑问:“为何不能让别人发现它?” 贺楼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这是一只会说话的松鼠。” 闻清衍:“世间万物无奇不有,会说话的松鼠应当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贺楼茵:“这是一只会说话的生死境松鼠。” 见闻清衍还是困惑,暮晚风解释:“一宗镇守轻易不得离宗,这是道门之间的约定。”她歪头想了下,换了个通俗的解释说,“就像闻家主若是要拜访白帝城,必然先递信贺楼家,否则不请自来视为问战。” 听她这么一解释,闻清衍便明白了,将松鼠往袖中推了推,松鼠不满地咬了他掌心一口,不痛倒是有些痒,他拇指揉了揉松鼠脑袋,低声说:“白大人且委屈一下,等离开这里,我请你吃松子。”松鼠这才同意,在闻清衍袖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缩着。 三人跟着侍者往礼台处走,贺楼茵边走边问道:“师姐,苏长老现在在哪?我找他有些事情。” 暮晚风答:“苏长老折花会结束后便回了宗门,你没见到他吗?” 贺楼茵听完愣了下,“可明光峰的师弟说苏长老来了西幽城。” 暮晚风没做多想:“可能他临时又改变心意,准备给大师兄送点份子钱了吧。” 贺楼茵又疑道:“但我先前未在宾客名单上见到他名字。” 暮晚风道:“也许正在途中?” 贺楼茵挺后低低“哦”了声,但仍觉得有几分古怪,她小声问闻清衍:“你们术士有没有什么术法,能推算出一个人现在何处?” 闻清衍想了下,“有,不过那样的术法需要神木签才行,我只有普通的木签。” “那算了。”就在贺楼茵准备放弃强人所难的想法时,他又说:“但星罗命盘在我这里,你所有与你舅舅相关的物品,我也可以试一试。” “等等?”贺楼茵停下脚步,惊疑问:“你说谁是我舅舅?”声音大了些许,引来前方侍从的注意,她即刻压低声音:“亲戚可不能乱攀,那可是天璇圣者,就算贺楼宇是剑圣,也不能乱攀的。” 闻清衍忽感一丝不对劲,当时苏长明的确对他说他是苏问水的弟弟,并关切的问了他与贺楼茵之间的过往,为何贺楼茵竟说他并非她舅舅? 他又道:“可是他自己说你母亲是他姐姐……” 贺楼茵的面色倏然古怪,眉头紧紧蹙起,喃喃自语道:“不可能啊,我母亲是家中独女,哪来的弟弟?难道他是我外祖父的私生子?”发现自己竟产生出这样的可怕想法后,她又连忙摇摇头否定道,“这绝不可能,我外祖父绝不是那样的人,你少在这污蔑他!” 暮晚风也补充:“闻公子或许不知,苏长老向来爱与人开玩笑,也许那句姐弟不过戏言。” 闻清衍皱了下眉,偏过头望向贺楼茵:“我并未说谎,至于玩笑……”他将那天苏长明来找他一事细细说出。 这次贺楼茵听完竟没有出口反驳了,她认真问:“师姐,你知道苏长老是哪一年来到南山的吗?” 暮晚风摇头:“我入门时他已经是长老了,也许这事得问问在南山剑宗呆的最久的大师兄吧。” 贺楼茵:“那去找大师兄吧。”她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闻清衍急忙跟上,暮晚风却依旧慢悠悠走着,目光落在这二人背影上。 小师妹看起来挺喜欢闻二公子的。 要提前告诉她贺楼家主准备替她与谢家公子订婚的消息吗? 暮晚风犹豫的功夫,已经见不到二人的身影了。她叹了口气,心想算了,反正今日贺楼风也会来,就让他自己说去吧。 礼台已布好,台下侍从引着宾客依次落座。贺楼茵在南山剑宗的位置上坐下,闻清衍坐在她旁边。她视线随意往周围一扫,竟见到不少熟人。 西幽城与南道真的婚事,没想到不仅世家来了,就连北修真也来了不少人。 还怪和谐的。她心想。 结契礼尚未开始,贺楼茵无聊地喝着茶吃着糕点,与暮晚风随意说着话,只是暮晚风却有些心不在焉。 又过了会,她面前的糕点吃完了,准备去拿闻清衍面前那盘时,突然面前落下一片阴影,她不满抬头,看向来人,“你谁?” 谢尘安愣了一下,“贺楼小姐不认识我?” “你很有名吗?我需要认识你?”贺楼茵没好气说,“让开,挡到我晒太阳了。” 面前这人却没有动。谢尘安轻笑了下,“那今日便认识一下吧,我是空桑城谢家谢尘安,”他顿了下,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说,“也是贺楼小姐将来的未婚夫。” 伴随着他这句话一齐落下的还有贺楼茵手中的茶杯。谢尘安心想还好他有先见之明的往后退了两步,不然遭殃的就不是他的衣服,而是他的脸了。 茶盏落地的碎裂声惊动了城主府的侍从,侍从连忙上前询问。谢尘安缓慢烘干衣服上水迹,对侍从抱笑道:“只是我不小心没拿稳杯子,重取一个过来即可。” 侍从退下后,谢尘安依旧未走,他偏头望向贺楼茵身边的青年,笑道:“原来闻二公子也在这里啊,抱歉,我方才竟没瞧见。” 闻清衍缓慢抬眼,突然说:“她不会嫁与你。” “嫁与不嫁,与闻二公子又有何关系?”谢尘安的笑意柔和,说出来的话却如刀子直捅人心,“还是说,闻二公子与贺楼小姐私定了终身?”他又看向贺楼茵,“闻二公子生得如此好相貌,也难怪那天贺楼小姐顶着道门的压力也要带他走。只是——”他停顿了下,语调骤而变冷,“我谢尘安可没有与人共侍一妻的爱好。希望贺楼小姐能在——” 谢尘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柄透色小剑悬在了他眉心。 贺楼茵抬起头,微微挑眉,“谢公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她起身,伸出手,在谢尘安反应不及之前,对着他的脸甩出一巴掌,青年如玉的脸庞顿时红了一片,她冷声道:“这是警告。” 春生剑回归她手腕化作剑镯,谢尘安却捂着脸笑出了声。 他说:“贺楼小姐的脾气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呢。 贺楼茵试图平复呼吸,仍觉得气愤不已,当下便要再给谢尘安一巴掌,这时暮晚风拦住她,她冷冷说:“这是南山剑宗与西幽城的婚宴,还请谢公子自重,否则,我也只能请谢公子移步城外了。” 主家人发了话,谢尘安也不好多纠缠,他冷冷丢下一言,“贺楼小姐若是不满这桩婚事,最好与贺楼家主说清楚,回绝了我父亲。” 回应他的是又一杯对着脑袋砸下的茶盏。 贺楼茵冷冷说:“滚。” 她骂完仍是气得胸脯颤抖,说道:“我去找一下贺楼风。” 闻清衍望着她甩袖离席的背影,想起身去追她,却又找不到能站在她身边的借口。 暮晚风看了眼一旁这个面色落寞的青年,有些不忍道:“闻公子不必忧心,以阿茵的性子,若她不愿意,这桩婚事必然成不了。” 闻清衍没说话。 他心想,若是她愿意呢? 谢尘安家世样貌修为皆是同辈中佼佼者,他只是个空有闻家二公子名头的江湖游客,如何能与她匹配呢? …… 贺楼风正与世家子弟谈笑风生,蓦然见到怒气冲冲朝他走来的贺楼茵,连忙上前问:“阿茵,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贺楼茵冷笑:“跟我过来。” 贺楼风急急忙忙跟着她走到一处无人的廊亭中,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阿茵?” 贺楼茵眯眼看他,冷冷说:“贺楼宇要替我与谢尘安订婚,可有此事?” 第52章 “阿茵,你这是从何处听说的?” “有还是没有?” 贺楼风默了默,最终还是扛不住压力如是坦白了,“……但这事并非大伯先提出的,而是谢家主向贺楼家提出的成婚之请,其实你若不肯的话,与大伯好好说一下,他自然会替你回绝的——” 贺楼茵打断他:“那谢尘安凭什么说是我嫁他,而不是他嫁我?” 她想到这里就气,谢尘安算什么东西,长得一般修为一般家世也比不过贺楼家,居然敢让她“嫁”他? 她贺楼茵是什么人? 又拿贺楼家当什么了? 再怎么说也应该是他谢尘安入赘贺楼家吧! 贺楼风惊诧于她这奇奇怪怪的重点,摸着脑袋说:“要是你不反对的话,我就告诉大伯说你同意了。” “谁说我不反对了?”贺楼茵呵呵冷笑,“你告诉贺楼宇,他要是想与谢家结亲就自己去,我是不会同意的,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贺楼风欲言又止,最后说:“阿茵,这件事要不你还是亲口跟大伯说吧。” 毕竟是亲父女,所能见面谈一谈,也许当年的心结便能解开。 可惜这么多年,一人不愿去南山,一人也不愿回贺楼家。 他知晓大伯此举用意,倒也没有多想与谢家结成这门亲事,无非是想逼着阿茵回一趟家。 贺楼茵深呼吸几口气,最后按着太阳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你告诉他这桩婚事绝不可能成,我也不会回贺楼家!” 贺楼茵说完扔下贺楼风就走,回到座位上却见暮晚风脸色紧张,那本就白皙的脸庞更白了些。 “怎么了?”她悄声问。 暮晚风沉了沉眼,掐了把手心迫使自己冷静,“西幽城主青颂羽与不老城勾结,道宫方面已查证属实,玄武通神已下山,按照脚程计算——” 话还未说完,突然城主府上方的天空破了一道口子,一青衣男子从裂缝中踏出,扬声高喝道:“诸道者请接——” 他的话还未说完,忽然迎面而至一道剑光,南山剑宗大师兄顾梦生身着红色喜服,挽着一身着冠服的艳丽女子走出,懒声道:“今日是我与阿羽结契大典,诸位若是想吃酒便留下,若是想走也随意,但若是想闹事,”他晃了下手中长剑,再次甩出一道剑光直奔叶青面门,冷声道,“那便休怪我的剑不客气了。” 叶青闪身极快,却仍是被削去了一缕发丝,他冷眼看着乌发落地,扬声高喝道:“西幽城主青颂羽已叛投不老城,按四方律当——” 叶青的第二句话依旧没能够说完,顾梦生身侧那艳丽女子懒散挑眉,“哦?证据呢?” 她身旁的西幽城供奉同时上前冷声道:“此乃污蔑,玄武通神还请慎言!”南山剑宗道副宗主凛若寒则从内里走出,长剑往身前一掷,搬了把椅子大马金刀坐下,挑眉懒洋洋道:“若玄武通神是来送贺礼的,这里多的是椅子。若是来找不老城罪人的,这里没有。若是想来破坏我南山剑宗与西幽城的婚事,”他扬起下巴,高喝道,“那便先问问我的剑同不同意!” 有了南山剑宗副宗主出面,台下之人不管相信与否,总之暂时安静了下来。 凛若寒对礼官扬声道:“结契礼继续!” 鼓乐暄天,急管繁弦。 礼官唱词继续,新人共赴礼台。 只是这场礼却没有那般容易成。 北修真的道者忽然上前,拱手沉声道:“还请凛副宗主让步,事关不老城,道门当沆瀣一气。” 凛若寒不搭话,只冷冷扫视了眼北修真的道者们,继续紧盯着天空上方的叶青——这才是今日最大的危险人物。 他回眸看了眼顾梦生,朝他点了下头:今日有我在,你且安心你的结契大典。 白鹤踏祥云而来,绕着新人引吭高歌。 那几位北修真的道者互相对视一眼,当即决定道:“动手。” 凛若寒冷冷挑眉,但比他的剑更快的,是贺楼茵与暮晚风的剑。 北修真道者大怒:“世家难道要违背契约?” 贺楼茵轻笑:“契约?” 她召开春生剑,眉眼泠冽,“赢过了我手中剑,再来谈契约吧。” 暮晚风道:“师兄,你尽管安心成你的婚,今日我们在此,必不叫道门之人踏入西幽城半步!” 台下世家来人顿时交头接耳,不明白只是普普通通吃顿酒席,普普通通送个贺礼,怎么就成了这幅剑拔弩张的场景,有部分世家来人当下便欲告辞离席。 贺楼茵递了个眼神给人群中的贺楼风,贺楼风虽感无奈,却仍是站了出来,他扯了扯嘴角,勉力扯出一个笑来:“玄武通神,想必这其中必有误会——” 话才说道一半,叶青不耐烦打断,“一介小辈,也敢指挥道门行事?” 贺楼风深呼吸几口气,又摁了摁眉头,心说自己是不是在外面当老好人当时间长了,导致大家对他有什么误会,怎么区区一个通神就敢打白帝城的脸面了? 他轻轻笑了下,冷声道:“叶青,别给脸不要脸。” 这话说得属实难听,叶青脸色当即一黑,想要出言教训,却听见贺楼风慢悠悠说道:“玄武通神莫非是想违背世家与道门之间的契约,对世家出手?” 叶青气得嘴角一歪,心说这道宫宫主尽扔些烫手山芋给他,又骂道这贺楼家的人真是一个此一个难相处,老的臭脸,小的臭嘴。 他冷哼一声,不情不愿从云中落地,“那不知西幽城主可欢迎我吃你一杯喜酒?” “不欢迎。”女子冷冰冰说。 叶青脚步一顿,贺楼茵忍不住笑出声,背过手悄悄朝顾梦生竖了个大拇指。 她这个师嫂还真有意思。 叶青气得又是鼻孔哼气,不管不顾继续往里走,凛若寒与西幽城供奉对了个眼色,提起一掌拍向叶青,与他缠斗至了城外。 那边北修真的道者还欲动手,贺楼茵与暮晚风同时出剑将他们扫落在地。 “先捆了关起来吧。” 城主府供奉招来府中护卫命令道。 那几位北修真道者虽心有不服,却也只能任由被人拖走。 “契礼继续!”城主府供奉高声道,“愿诸君尽欢。” 说完,坐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 在贺楼风的安抚下,台下又恢复一片祥和,仿佛刚才的争端从未发生。 毕竟这是世家与南道真的人成婚,北修真的人来与不来都不影响,无非是少收几个人的份子钱罢了。 结契典礼的最后一项仪式,便是对着共枕木结下道侣契印。 礼官已将共枕木呈上。 顾梦生的手已按在共枕木上,等了会没见青颂羽将手覆上,疑惑问:“怎么了,阿羽?” 青颂羽垂着眼,垂下的珠帘遮住了她的面容,顾梦生看不清她的神色,只听见她轻轻一问:“若我当真勾结了不老城,你会如何呢?阿生。” 顾梦生笑笑,问:“阿羽,你爱我吗?” 青颂羽没有犹豫便回答道:“自然爱你。” 顾梦生道:“那便够了。” 管她是道是魔,在他心中,她只是青颂羽而已。 青颂羽轻轻笑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此刻有些滚烫,视线也变得模糊。 不过她还是能看见顾梦生的手。 她伸手覆在顾梦生手背,与他十指交握。 “皇天后土,日月星三光为鉴,今我青颂羽——” “——与我顾梦生结成道侣,” “纵使山川倾颓,湖海干涸,” “此情不移,” “此情不悔。” 誓词念完后,共枕木上开出一朵殊离花,缓缓飘落至二人掌心。 闻清衍看见,台下原本云淡风轻的贺楼茵神色忽然凝重,唇角的那抹浅笑也消失。 她转过头,问他:“照夜五百六十八年,你可曾见过我?” 她那双本就薄情的狐狸眼此时一片冰冷,闻清衍觉得心脏好似被人揪住,不上也不下,他抿了下唇,轻声道:“是。” 他说完,抬眸怔怔望着她,等待她的下一句问话,可贺楼茵却转过头去,没再看他,也没再问照夜五百六十八年之事。 为什么不问了呢? 她难道就一点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们之间也会有道侣契印呢? 难道当真一点都不在意吗? 这一刻,闻清衍竟然开始庆幸,幸好道侣契印无法解除,幸好他对她种了同心咒,否则她可能问都不会问。 贺楼茵垂着眼,忽然轻声问暮晚风:“师姐,听说裴夫人擅梦术,可在梦境中回溯过去,你说她有没有可能,能用梦术突破断尘咒的封锁,使我想起当年为何被人重伤一事?” 暮晚风默了默,看着她一直摩挲着手腕上的殊离花印记,轻轻摸了摸她脑袋,“阿茵,也许你忘记的不止这一件事呢?” 第53章 她的余光瞥见角落里那个垂着脑袋,眼眶红了一圈的青年,心中竟有些不忍。 只是无论多不忍心,她的提醒也仅能到这里。 这是阿茵的生死劫,阿茵需要自己去破。 角落里,小小白悄悄从闻清衍袖中探出脑袋来,抓了两下他的手指,疑道:“喂,闻家小孩,你哭什么呢?” 闻清衍抽了下鼻子,强硬道:“我没哭。” 松鼠“啧啧”两声,正想跳出来反驳他时,又被一掌按了回去。 贺楼茵走到闻清衍身前,说道:“我要回一趟天荒城,反正你的眼睛能看见了,你就自己随意走动吧。” 闻清衍从阴影中抬头,颤着声音问:“所以你睡了我,现在又不要我?” 贺楼茵飞快捂住他的嘴,压低了声音道:“小点声,这还有这么多人呢!”她说完飞快看了眼周围,确认这个距离暮晚风跟贺楼风都不会听见他们的交谈声后,才咬牙切齿道:“你讲讲道理,我那样不能算睡你!” 闻清衍胸膛起伏了几下,猛地握住她的手腕,拿开她捂着他嘴的手,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悬枯海,碧云镇,当时叫宁无茵的你骗着我脱了衣服,在床上欢好时同你结下道侣契——” 剩下的话被她更用力捂住了,贺楼茵磨了磨牙,恶狠狠说:“那个时候我才十六岁,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再说了,我从未去过悬枯海,谁知道你是不是被假冒我的人给骗了!” 她心想,这可真是好大一口锅啊! 第35章 四月十八, 小雨润长街。 顾梦生与青颂羽的结契礼已结束,道宫的玄武通神也终于被请进了西幽城。 厅堂内。 青颂羽坐在太师椅上,身后站着顾梦生, 旁边坐着青家供奉。左右两侧分列着北修真与南道真的道者几位世家代表。 “玄武通神有事就直言吧。”她呷了一口茶,懒懒说。 青家不知是忘记了还是故意的,总之并没有给这位北修真的玄武通神奉座,叶青站在雕梁画栋的柱子下, 缓缓拿出世家与道门曾签订的四方律, 一字一句道:“按四方律所规定, 世家与魔门不得有染,但青家上月却有五十万两黄金通过朽木林送去了不老城。”他顿了顿, 高声质问,“不知青城主对比作何解释?” 西幽城与不老城交易, 还是这么大笔金银。这事不仅震惊了南道真与北修真的道者,就连世家众人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贺楼风与谢尘安暗中交换了一下眼神, 贺楼茵看见后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闻清衍默不作声地坐在贺楼茵身旁,桌案下的手却偷偷勾住了她的小拇指。 贺楼茵本想抽出手指,回头一见他那明显委屈的神色, 抿了下唇,干脆一把将他的手掌抓来手中, 揪着他的手指一根根把玩, 将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 贺楼风瞧见他们的小动作, 气得不打一处来。 跟阿茵说了多少遍,闻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她怎么就是不听! 贺楼风心想, 得找个机会将闻家后院里那些破事告诉她,免得她识人不清,误付真心。 青颂羽听完叶青的话后,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神色懒散:“买药了。” 叶青眉头拧紧:“什么药?” 青颂羽:“向不老城买的,当然是不老药了。” 不老城中有句传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不老。 传闻喝了不老城的不老药,就算是一只脚踏进了黄泉,也能被拉回阳间。 但此等“仙药”却被道门与世家令行禁止,其中原因自然非比寻常。 吃了不老药者,虽能救回一命,但余生却无情无感,与活死人无异。 贺楼茵悄悄与暮晚风交头接耳:“之前从未听说过青城主受到致死伤害,她买不老药做什么?而且她看起来也不像吃了不老药的样子啊。” 暮晚风:“我听说青老城主病重多年,青家寻遍了大陆的医师,但就连医圣过来也断言药石罔效,”她悄悄将椅子挪进贺楼茵身边,附耳说,“但就在数月前,青家突然不再宣医师入府。” 贺楼茵眨了眨眼,心中明白了大半,偏头问她:“那这事大师兄知情吗?” 暮晚风想了下,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好回答,她又不是顾梦生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他知不知情呢。只不过——她叹了口气,“那毕竟是我们的大师兄,不管知不知情,南山剑宗都会站在他身后。” 贺楼茵觉得也是,于是贺楼风又被威胁了。他摇摇头无可奈何叹着气站起来,对叶青道:“玄武通神,只是买个不老药而已,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不老药只是被禁止在市面上流通,并未说不允许私下买卖,再者,玄武通神能保证北修真内道者无一人接触过不老药吗?” 叶青闭了闭眼,心想这贺楼家的人在这多管什么闲事,但碍于剑圣贺楼宇的面子,他只冷冷瞥了贺楼风一眼,“贺楼公子是打算视四方律如无物,铁了心偏袒西幽城了。” 贺楼风皱着眉头,指尖点了两下腰间长剑,正要出口反驳时,忽然听见轻轻一声嗤笑。 青颂羽冷哼一声道:“什么时候,道门只派一个通神便敢来问世家的罪了?” 叶青觉得现在道宫的活是越来越难办了,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宫只想知道,青城主买不老药做什么?” “能做什么?”青颂羽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喝呗。” 叶青问:“给谁喝?” 青颂羽不耐烦将手中杯子一扔,“玄武通神是打算深究不放了?” 叶青不退不让:“今日我得不到答案,便不会离开,我并不想为难青城主,还请青城主也莫要为难我。” 顾梦生替青颂羽揉了揉太阳穴,缓缓道:“玄武通神何必咄咄逼人?不过一瓶不老药而已。” 不老药,不老药! 这是不老药的问题吗? 这压根就是世家与南道真联合起来,不将北修真放在眼里了。 但道宫宫主下了令,必须要查出这瓶不老药的下落,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如果青城主不打算如实告知,那我也只能请法家来此了。” 法家道主申仲轩便是主编四方律,担任道门与世家之间的“仲裁者”之人。 “唉。” 一声沉重的叹息在厅内里响起。 西幽城青家那年逾百岁的老供奉起身,对青颂羽拱手道:“大小姐,不若就告知了这位北修真的道者吧。” 青颂羽揉了揉眉,顾梦生握着她的手腕,轻声说:“阿羽,不论如何,我都在。” 最后,厅堂内的人被请走了大半,只留下几个世家与道门之人作为见证。 贺楼风本不想蹚这趟浑水,可叶青却叫住了他的脚步,说当年拟定四方律时,贺楼家也参与拟定了大半条款,于情于理,他都得在场,至于闻清衍与谢尘安,这两人倒是随着其他世家子弟一起被请了出去。叶青本也想将贺楼茵也撵走的,但见她却往凛若寒身后一站,甚至嚣张跋扈的冲他挑眉。 叶青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他觉得自己此刻头痛得厉害。 “现在可以说了吗?青城主。”叶青冷冷道,“那杯不老药的下落。” 青颂羽把玩着茶杯,没什么表情说:“给我爹喝了。” 凛若寒身后,贺楼茵与暮晚风齐齐瞪大了眼睛,对望时均从对方眼里见到了“居然果真如此”的震惊。再看一旁的大师兄顾梦生,表情竟无一丝变化,看来对此事早已知情。 凛若寒也忍不住摁了摁眉心,朝这几人一人飞去一个眼刀。 真是没一个给他省心的。 听完青颂羽的回答后,叶青面色微变,青颂羽却继续道:“照夜五百二十三年,穹灵屏障破损,我父母应北修真请求,出面协助修补穹灵屏障,却未料不老城突然来袭,碎琼海爆发兽潮,然当时穹灵屏障只差最后一处便能逐步完毕,我父母决心修补穹灵屏障,同时传信道宫援助。” 青颂羽说到这里,对着叶青冷冷一笑,手中茶盏用力掷地,“可北修真竟无一人来援!到最后还是南山剑宗的剑舟前来接引剑门楼弟子时,带走了已被异兽重创的父亲,和早已了无声息的母亲。” “西幽城满城缟素,我父缠绵病榻,我数度要找道宫宫主要个说法,然道宫却说当年从未收到我父母的求救信,请问玄武通神,此事可有解释!” 青颂羽逐渐拔高的声音,像一把尖锐的刀子刺穿了在场众人勉力维持的平静,一时间,空气都凝固了。 事关道宫清誉,叶青正色起来,“青城主,道宫敢以名誉担保,当年的确未曾收到老城主夫妇的求援信,并且,”他顿了顿说,“老城主夫妇一伤一亡,这样的结果对道宫并无益处,况且这对道门更是一大损失。” 青颂羽冷冰冰直视他,“所以当年事,道宫就打算如此不了了之了吗?” 叶青简直一个头两个大,他决定下次无论百里澜说得有多天花乱坠,都绝不要踏出道宫一步了。 第54章 叶青道:“当年得知老城主夫妇出事后,道宫翻遍了所有通讯记录,并彻查全部道者,但的确未有找到青城主所说的‘求援信’。” 青颂羽闭了闭眼,周身真元一瞬间暴涨,眼见就要与叶青动起手来,凛若寒不得不出面调停。 “这大喜的日子,玄武通神何必呢。”他叹道,“不过一瓶不老药而已,喝了就喝了吧。老城主的情况,你也知道的。青城主不过爱父心切,走了些弯路罢了。”凛若寒又看向青颂羽,“我相信青城主也只是买了一瓶不老药而已,对吧?” 青颂羽摁了摁眉,虽有不甘,但知晓眼下与叶青争斗下去也是毫无意义,只得暂时歇了这口气:“的确就这一瓶,已经被我爹喝了。” 叶青眉头一紧,“你可知这不老药它并非良药!虽能快速恢复伤势,但之后若不持续引用,伤势复发将更为致命!此举无异于饮鸩止渴!” 青颂羽不再说话。 她知道,她怎么不知道啊。 可是父亲最后的意愿不过是能亲眼看她觅得良人,欢喜出嫁罢了。 不喝不老药,父亲估计连这个春天都见不到。 总要让他死的时候,能安心闭上眼吧。 青颂羽叹了口气,语气恹恹:“直说吧,道门想怎么办?” 反正又不能杀了她,也没法关押她。 最多罚点款用于购买维护穹灵屏障的材料吧。 但是西幽城现在,很缺钱啊! 果不其然,叶青沉声道:“既然青城主确定自己只买了一瓶不老药,那么按四方律规定,私下交易不老药者要么五十年牢狱,要么罚金五十万。我看青城主也不像喜欢去道宫做客的样子,那么——”他拿出四方盟的信灵笺,“交钱吧。” 青颂羽没动,她半垂着眼,眸光晦暗不明,过了会,抬起头问道:“玄武通神大闹我的婚宴,并放言说我与不老城勾结,不知是否也要给我西幽城道个歉?” 叶青听完果断拒绝,“你购买亡命水本就是与不老城勾结,我此言并未有错!” 青颂羽冷哼一声,“那你把我抓去道宫关起来吧,正好让我问问道宫方面我父母一事。” 她直接站起身朝门外走,叶青一愣,身后道者低声与他说了几句后,又是面色一变,急忙拦住青颂羽。 “青城主,我想我们之间或许有些误会。”他语气听着诚恳,面上表情却有些不情不愿。但与西幽城闹僵了对道宫并无好处,眼下修补穹灵屏障资金紧缺,南道真与北修真虽偶尔共事,但在金钱往来方面,那账算得简直是比亲兄弟还要清。 见青颂羽依旧不给钱,他又道:“还是说,西幽城竟连五十万金都给不出了?” 青颂羽心想这人可真是没完没了,正准备指着门外摆着的世家与道门送来的贺礼,让他挑出五十万金的就走时,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咚”的一声被扔到众人中间。 贺楼茵不知何时找了把躺椅,整个人没骨头般躺在上面,指节敲了敲木质的扶手,“这五十万金,我替我师兄出了。” 叶青看着掉在脚边的钱袋,盯着贺楼茵咬牙切齿说:“贺楼大小姐还真是有钱啊,就是不知道贺楼家主可同意你如此挥霍了?” 贺楼茵听完挑眉道:“我管他同不同意。”见叶青迟迟不捡钱袋,又催道:“玄武通神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拿回来了。” 叶青默了默,鞋尖一勾将钱袋勾来怀中,扔给身后道者让他核对数目,确认五十万金一分不少后,冷哼一声拂袖离谱了。踏出门槛时,还不忘扔下一言,“贺楼公子,贺楼家的行事作风我算是见识了。希望下次见贺楼小姐时,你还能如此意气风发。” 贺楼风平静微笑:“玄武通神慢走不送。” 贺楼茵冲着叶青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效仿青颂羽抓起茶盏狠狠砸他一下时,却蓦然手中一空,疑惑回头见贺楼风面露制止之色,手中还拿着她的茶盏,顿时没好气道:“干什么?别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还不允许我回击一下吗?” 当什么老好人呢。真烦。 贺楼风无奈摇摇头,小心碰了碰她的肩膀,见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后,才低声道:“阿茵,有件事情我想与你单独说一下。” 贺楼茵从他手中抽回茶盏,给自己倒了杯茶,没什么好气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得私下说?你如果要说贺楼宇打算促成我与谢尘安订婚一事,你就告诉他,让他死了这条心吧。除非谢尘安跪下来求我。当然了我也不可能给他名分的,冲他这个态度他就只能做小!” 见她越说越不上路子,贺楼风扶了扶额头,忍不住朝南道真诸人投去指责的眼神。 他好好的妹妹,在家时分明品貌优良,怎么去了南山剑宗之后,就成了这幅纨绔模样。 “是与闻二有关的事。”他摁了摁眉,“你不考虑听一下吗?” 贺楼茵掀起眼皮看了眼贺楼风,交代暮晚风一会闻清衍找她时请她告知一下,随后起身往屋外走去,“你最好说些我不知道的。” 城主府内,湖边水榭。 闻清衍与谢尘安面对面坐着,桌上摆着一张棋盘。 “下一局?”谢尘安问。 闻清衍冷淡看他一眼,随意扔了枚黑子到棋盘上,“谢家为什么要与贺楼家定亲?你明知我……” 谢尘安耸耸肩,捻起一枚白子往棋盘上一丢,“你要不想的话,你也去向贺楼小姐提亲啊。” 闻清衍继续掷子,“是我在问你问题。” 谢尘安正想说话,瞥见廊亭下一前一后两道身影,轻轻笑了起来,“贺楼小姐灿若朝阳,明媚如春花,谁不喜欢呢?” “啪”的一声,棋盘被掀翻,黑白棋子咕噜噜滚了一滴,坠入水中引得游鱼四散。 闻清衍抓着谢尘安的衣领,眼底红了一片,“你明知道我找了她整整十年,甚至不惜耗费寿命去推衍天机。为什么?”他不解问,“谢尘安,我们不是朋友吗?” “的确是朋友,”谢尘安用力抽回自己的衣领,慢悠悠理好后说,“但我那时也不知道你要找的那名女子,居然是贺楼小姐啊。” “若是知道你要找的那名女子是贺楼小姐。我绝不会将白鹤令给你。” 闻清衍反驳:“这枚白鹤令本就是我的,是你自己非要拿去,才引得长生殿杀手追杀,觉得麻烦又还给了我。” 谢尘安沉默了一下,似乎不太想承认这件事,他继续道:“贺楼小姐寻找白鹤令只是想逼着穹灵屏障后那位出来见她一面,为此她可以不惜代价。”他又问,“你觉得你身上若是没有白鹤令,她还会留你在身边吗?” 闻清衍握紧了拳头,骤然手臂发力冲着谢尘安的脸来了一拳,谢尘安摸着肿痛的嘴角,依旧维持着春风和煦的微笑,“清衍,听我一句劝,贺楼小姐天生缺一情,她不会爱上你的。长痛不如短痛啊。” “什么叫缺一情?” 闻清衍觉得自己此刻竟有些不认识这位曾经的好友了。 “就是无心者难留情的意思。” 谢尘安懒得多解释,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摇着折扇就要离开,却听见身后闻清衍平静一声:“她已经要了我。” 谢尘安一个踉跄,脑袋直直撞在柱子上,顿时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回头指着闻清衍难以置信道:“你……你你竟如此……唉、唉……” 不行了。 这出戏他是真的演不下去了。 谢尘安最后还是叹着气走了,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暮晚风路过他时,瞥见他嘴角一抹淤青,好心问了几句。 谢尘安揉了揉嘴角,感慨道:“交友不慎呐。” 暮晚风正想问他这个“朋友”是谁,余光瞥见呆立在水榭中盯着水面出身的闻清衍,沉默了下,转而问道:“需要唤医者吗?” 谢尘安:“不必了,一点小伤。”他合拢折扇,朝暮晚风拱手道,“我还有事,便先行离开了,还请暮道友代为转达青城主一声。” 暮晚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城主府另一处僻静之地,假山嶙峋,树影重重。 贺楼茵背靠着树站着,没什么好气说:“够偏僻了吧?”见贺楼风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那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是多见不得人的闻家秘辛。” 贺楼风:“……” 到底是谁带坏了他那乖巧可爱的妹妹啊! 他深吸了口气,正色道:“我听谢尘安说,闻二少年时曾经有过一个深爱的姑娘,只不过那姑娘后来不告而别了,为此闻二寻了她整整十年,甚至不惜耗费寿命推衍天机,寻找那位同行的下落。”他小心观察贺楼茵神色,劝解道,“若他当真放下了那位姑娘与你在一起,我并不会反对。我只是担心,他将你视做那位姑娘的替品,毕竟你们年龄相差无几,且都用的左手剑。” 贺楼茵听完后脸上并没有出现贺楼风预料中勃然大怒的神色,她轻轻蹙眉,眼帘半垂,盯着假山投落在地的阴影沉默着没有说话。 第55章 贺楼风以为她在难过,准备出声安慰几句,贺楼茵忽然抬起头来,问了句在他看来甚是奇怪的话:“他是什么时候遇见那位姑娘的?” 贺楼风不明所以,但还是认真回答了她:“我记得应该是闻二刚离家那年,大概是照夜五百六十七年末或五百六十八年初吧。” 贺楼茵听完没做回应,反而问起了另一个问题:“贺楼宇想让我回家,到底是想见我一面,还是不希望我继续寻找白鹤令?” 贺楼风心中一惊,心想阿茵的心思还真是敏锐,无奈如实道来:“两者皆有吧。大伯只是不希望你再接触这些危险的东西。”他说完,再去看贺楼茵时,只见她脸上那点浅淡笑意早已消失。 又是哪句话说错了吗?他低头想着。 还没等他思索出结果,就听见贺楼茵冷冷说:“你告诉他,无论是白鹤令,还是跟谢家的婚事,我都不可能按照他的想法做。”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贺楼风怔在原地,望着她越来越淡的影子低低叹着气。 自从苏夫人离开后,阿茵就不愿意理会他们了。 可是贺楼风不明白,明明苏夫人如此疼爱阿茵,为何能忍心抛下她离开,任由阿茵独自寻她那么多年,甚至都不肯出穹灵屏障见她一面。 贺楼茵的脚步越走越快,心情也越来越差。她的兄长哪里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爱听贺楼宇的话了。 她生气的往回走,硬底云靴用力踏在青石板上,没注意到前方冒出的石阶,脚步一绊眼见就要与地面亲密接触时,一匆匆奔来青年伸出双臂揽住了她的腰,缓慢将她身姿扶正。 贺楼茵看清是谁接住了她后,那些积攒已久的情绪忽然有了宣泄之地,她揪着闻清衍垂落胸前的发丝,语调恹恹的说:“闻闻,我心情好差,你能不能做点让主人开心的事啊。” 闻清衍目光下垂,落在按在自己胸前那只不安分的手上,揽在她腰上的手松了松,默不作声往后退了几步。 贺楼茵不满瞪眼:“你躲什么?” 他道:“你在与谢尘安议亲,我们这般亲近,不太好。” 贺楼茵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装什么呢? 别以为她没看见他眼尾的红痕。 肯定是背着她偷偷哭过了。 她哼了声,却没向闻清衍解释什么,只是凑近了他些,指尖挑起他下巴,“你如果能做些让主人我高兴的事,说不定我就会回绝了谢家呢?” 闻清衍默了默,眼角余光向周围扫去一眼,确定这附近无人后,抿了抿唇,喉结上下滚动过后,毅然决然握住她的手腕,将挑起他下巴的那只手拿了开去。 贺楼茵还没反应过来,手指已被他轻轻衔住,她霎时瞪圆了眼,惊诧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闻清衍依旧垂着眸,牙齿小心又试探的轻咬了下她的手指,见她没有要抽离的意思后,才轻轻俯首,舌尖缠绕住。 不知道要做什么事她才会开心。 但她做宁无茵时便喜欢这样戏弄他,做了贺楼茵时也是如此。 四下无人的廊亭拐角处,响起一声轻盈的笑。 随即,他喉中的手指恶劣地动了起来。 闻清衍被抵在柱子上,一边低低呜咽着,一边心想,有的人就算失了记忆,但刻在骨子里的爱好却一点没变。 不过这好歹是在别人家里,贺楼茵也没做的太过分,在青年第三次扯她衣袖时,她终于将手指抽出,在他衣服上转了滚了几下擦干水渍。 她望着面前青年盈满水汽的眼眸,唇角愉快的弯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好像突然好了很多。 “走吧。”她轻快说。 闻清衍没动,又扯住她衣袖,贺楼茵疑惑问:“你还想要?” 青年一瞬间涨红了脸,好一会才支支吾吾说:“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啊?”贺楼茵茫然又震惊。 “只是额头。”他小声补充。 贺楼茵古怪盯着他,有一瞬间竟怀疑他是不是被异兽夺躯了,不然怎么会提出如此胆大的要求? 可他的眼神实在太可怜了,像一条哭泣的小狗,贺楼茵实在不忍心,最后勉勉强强道:“只能是脸颊。” 要是敢亲些别的地方,她立刻就去答应谢家的定亲。 见她同意,闻清衍心脏欣喜不已地跳动,仿佛要跳出胸腔来。 他小心,又试探的,先是伸出指节碰了碰她的腰,见她没有躲避的动作,便悄悄手掌按在她后腰,往自己身上推了推。 想再近一点。 廊亭处投落一道阴影。 闻清衍侧过身,唇瓣轻触了下贺楼茵的脸颊,随即缓慢抬头,对那道阴影说:“谢公子怎会在此?” 谢尘安:“……” 他面无表情转身就走,边走边传讯给贺楼风:“加钱!” 贺楼风:“……” 谢尘安离开后,贺楼茵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伸手捏住了他的脸颊,唇角弯起,“想不到闻闻居然还会吃醋嘛。” 闻清衍试图欲盖弥彰:“我不知道他在。” 贺楼茵鼻尖轻轻哼了声,在他腰窝掐了一把,心想果然是全身上下嘴最硬。 不过这样也挺有趣的。 她踮脚,双臂环住他脖子,在他耳边轻声说:“对主人说谎的话,是要受到惩罚的哦。” 随后,牙尖用力咬住他的耳垂。 触电般的感觉一下窜遍闻清衍全身,他僵着身体不敢乱动。 贺楼茵又说:“我给你穿只耳吧。” 第36章 穿耳这件事最终并没能进行下去, 突然出现的贺楼风打断了贺楼茵的计划。 他冷冷道:“闻二公子,有些事情我想单独与你交谈一番。” 闻清衍缓慢抬眼,最终还是松开了揽着贺楼茵腰的手, “好。” “好什么好!”贺楼茵摁了摁眉,没什么好气说:“贺楼风你烦不烦人!” 怎么哪里都有他! 贺楼风张了张唇,想要解释自己只是来找闻清衍,并不是在跟踪她, 但贺楼茵显然不想听他解释, 她抓着闻清衍的胳膊转身就走, 闻清衍被她拽着向前,擦肩而过时, 只来得及向贺楼风投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贺楼风盯着他二人牵住的手,狠狠一拳砸向柱子。 倘若他不是出身名门世家, 只是个江湖漂泊客的话,定然会将此人撵得离他妹妹越远越好。 他闭了闭眼, 决心再找个机会与闻清衍交流一番。 钱、名望, 抑或者帮他重回闻家。他都可以给。 只要闻家人能离他妹妹远一点。 “啧,生着气呢?”谢尘安又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摇着纸扇笑眯眯说, 丝毫不在意自己这番话是否会将贺楼风的火气烧得更大。 贺楼风揉了揉眉心,倦怠道:“你要是有个叛逆的妹妹, 你也会这样的。” 谢尘安笑道:“那可真是遗憾了, 我并无兄弟姐妹。” 贺楼风懒得理他。 谢尘安又说:“我与闻二勉强也称得上一句友人, 据我所了解, 那闻二品行并不差,不知为何你却如此瞧不上他?” 贺楼风道:“因为他是闻家人。阿茵幼年时那场大病便是因闻如危所致。” 谢尘安撇撇嘴,“闻如危犯的事与闻二又有何关系?你这有些殃及池鱼了。” 贺楼风斜他一眼。 谢尘安当没看见, “再说了,那闻二寻你妹妹寻了十年,足以可见此情之真切,你何必棒打鸳鸯呢?” 贺楼风:“闻家宅院那些龌龊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先闻夫人死得蹊跷,现闻夫人还是个连亲儿子都护不住的人,你若是有妹妹,舍得让她去蹚这趟浑水?” 谢尘安闭上嘴了。 过了会,他朝贺楼风伸出手:“结钱。” 贺楼风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解下腰间钱袋扔给谢尘安,骂道:“掉钱眼里了。” 谢尘安接过钱袋,不在意的耸耸肩,又道:“我只答应了帮你演戏,没想顺应我老爹的想法娶你妹妹。”顿了下,他补充,“入赘你们贺楼家也不行。你最好盯着你大伯,别让他真同意了。” 贺楼风:“……” 他推了把谢尘安,没好气骂道:“你最好是真的不想。” 谢尘安心想,贺楼小姐灿若朝阳,只看她一眼都会被她的笑容感染。 可他却是,更爱自由啊。 …… 城主府内院。 北修真的人已经随着叶青离开了,世家人送完贺礼该散的也散了,贺楼风本想找个机会劝一下贺楼茵早日回家看看,并警告一下闻清衍,但接到一封信件后面色倏然一变,只匆匆与青颂羽告别,并留了封发自肺腑的劝告信请她转交贺楼茵。 贺楼茵看都没看就扔了。 不用想都知道她这位堂兄会说些什么,无非就是劝她早日归家,以及离闻清衍远一点。 烦死了。 说来说去都是这几句,就不能来点有新意的吗? 第56章 闻清衍看着飘到脚边的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悄悄捡起了。 青颂羽与道宫来人周旋一番,此刻疲累至极,顾梦生温柔的替她揉着太阳穴。 贺楼茵还不太适应她大师兄一下从无情剑客转变洗手作羹汤的模样,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顾梦生瞧见后,没好气斜她一眼。 她扯了扯暮晚风的袖子,惊恐问:“师姐,你告诉我,大师兄是真的没有被异兽夺舍的,对吧?” 暮晚风抽回袖子,忍着白她一眼的冲动点了点头,“是真的。”她又状若不经意瞥了眼一直站在她师妹身后的闻清衍,忍不住也揉了揉太阳穴。 师妹把人带在身边,也不给个名分,这传出去恐怕引起别人对他们南山剑宗的师门风范的误解。 她捅了下贺楼茵的胳膊,歪头低声问:“你和闻二公子,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贺楼茵想了下,认真答:“情人关系。” 暮晚风:“……” 师门门风没救了。她绝望的想。 这时,替青老城主看病的医师也出来了,对着青颂羽摇头叹气,“青城主,还请尽早做好心理准备吧。” 青颂羽垂下眼,摆摆手让医师退了下去。 顾梦生握住她的手,“没关系,阿羽。我会一直在。” 青颂羽向老城主所在的房间望了一眼,鼻尖忍不住酸涩,她反握住顾梦生的手,很想伏在他怀中大哭一场,但眼下还有许多事务亟待她解决,她必须强打精神振作起来。 她望向贺楼茵,勉力对她挤出柔和的笑:“贺楼小姐替西幽城所付的五十万金,来日西幽城必会连本带息返还与你。贺楼公子相助我西幽城一事,来日我必将亲往白帝城答谢。” 贺楼茵摆摆手,不在意道:“不用还,也不用道谢。这点钱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至于谢?”她想了下,回道,“贺楼风应当也不在意这些。” 她这个兄长素来喜欢当老好人,若是修行界出个感动大陆好人排名,贺楼风必定能排在第一。 青颂羽还想继续,顾梦生柔声道:“阿茵与晚风是我师妹,你便当作一家人好了。” 贺楼茵与暮晚风听后齐齐点头。 只是,顾梦生看见贺楼茵身后的闻清衍时,心中生出一丝奇怪之感。 这位闻二公子,出现在他师妹身边的次数怎么这么多? 他知晓当事人必然不会解答他的困惑,便将探寻的目光投向暮晚风。 暮晚风心虚的别开眼。 很好。 顾梦生的拳头硬了。 闻清衍不小心看见顾梦生脸上那副“自家白菜被猪拱了”的神情,低低垂下眼。 看起来自己,确实不怎么受阿茵身边人欢迎。 心中一时酸涩,他当下便想找个借口离开此处,贺楼茵却将手背到身后,去勾他的手指玩。 他忽然又不想走了。 趁着凛若寒还在外面忙着应付其他试图打探消息宾客,没空来管她,贺楼茵便毫无顾忌地开始打探苏长明的消息。 “师兄,苏长老不是说要来你的结契大典吗?怎么这么久了都没见他?”她装作不经意一问。 顾梦生疑惑道:“阿茵你记错了吧?苏长老何时说过要来参加我的结契大典了?” 贺楼茵作茫然状:“啊?没有吗?我记得他是和我这样说的啊。” 顾梦生道:“你定是记错了,当年苏长老向道宫推荐请老城主夫妇修复穹灵屏障,却未料老城主夫妇会遭如此变故,苏长老深感歉疚,觉得无颜面对老城主及阿羽,因此只请凛副宗主代他送了贺礼过来。” 贺楼茵听后眨了眨眼,“那看来的确是我记错了。” 她总觉得其中有些古怪,但想来从顾梦生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了,又想起闻清衍先前曾说过的关于推衍出苏长明所在方位一事,便立刻换上笑容说道:“苏长老审美向来极佳,不知道师兄与青城主是否介意让我看看苏长老的贺礼,好让我下回给人送礼时进行参考?” 顾梦生与青颂羽对望一眼,随即笑道:“在隔壁房间摆着,你要看便自己去吧。” 青颂羽谴了侍从带她前去,又微笑道:“叫城主太过见外,贺楼小姐若是愿意,可唤我一声师嫂。” 贺楼茵听后当即便甜甜唤了一声,给青颂羽沉闷的心情驱散了不少,倒是顾梦生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去吧。”她道,“若是有喜欢的,也可以直接拿走。” 贺楼茵想说不用,但又不忍拂了青颂羽好意,只得应下了。 她朝闻清衍勾勾手指,示意他跟她一起进去。 闻清衍感受到落在身上顾梦生想要杀人的目光,低声拒绝道:“我就不去了。” 贺楼茵瞪他一眼,抓着他的手就往里走。 他要是不去,谁来给她推衍出苏长明的下落?她又不是术士,难不成还真要把苏长明的贺礼带走不成? 闻清衍只得对顾梦生抱歉笑笑,硬着头皮跟着贺楼茵往里走。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顾梦生再也忍不住了,盯着暮晚风咬牙切齿问:“三师妹,这个闻二公子为何会与小师妹如此亲昵?” 暮晚风抿唇不言,挤出一个心虚的笑容,心中飞快盘算着到底要不要如实告知。 顾梦生呵呵冷笑一声,幽幽道:“我这里有一截云鲸绡,刀剑不断,水火不侵,用来做剑鞘正合适,就是不知道师妹你想不想要了?” “要!”暮晚风听到“云鲸绡”三字,立刻眼冒精光,当下便将贺楼茵与闻清衍如何相遇相识,以及为什么这二人总在一处的原因说了出来。 顾梦生听后表情崩裂,难以置信道:“你是说小师妹她……她逼着人家闻二公子给她当仆人?” 暮晚风重重点了点头,并补充:“但现在应该是情人关系了。” 顾梦生此刻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他绝望的想:师门门风没救了。 他走上前,用力拍了拍暮晚风的肩膀,郑重叮嘱道:“为了师尊的清誉,为了师门的门风,三师妹,”他恳切道,“你千万不要被小师妹带坏了。” 暮晚风嫌弃地拍开他的手,没好气冲他翻了个白眼。 男人什么的,烦人得很。 青颂羽看得忍俊不禁,心想他们南山剑宗的人还真有意思。 尤其那位贺楼小姐。 …… 隔壁摆放着贺礼的房间内,贺楼茵跟着侍者指引找到苏长明所送的贺礼——一盏琉璃灯,她对侍者说了句谢,并说自己想临摹一番以做参考,请她去拿些纸笔来。侍者当即应下,转身出门去取纸笔了。 确认她已经走远后,贺楼茵急急忙忙将闻清衍拽到琉璃盏面前,“快快快,快算一下苏长明在何处。” 闻清衍看她一眼,疑惑道:“就在这里算吗?” 贺楼茵不满瞪他:“怎么?你们术士每次推衍前还得焚香沐浴不成?” 闻清衍心道这倒是没有,只不过—— 他认真说:“琉璃盏苏长明的气息并不浓郁,我只能推衍出大致方位,并且推衍过程若是被打断,会对我造成反噬,短时间内将不能再次施展推衍之术了。” 贺楼茵心说你们术士可真麻烦。她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放心吧,有主人我在,不会让人打扰到你的。”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闻清衍赶紧动手。 闻清衍摇摇头,无奈地取出星罗命盘开始进行推衍。 贺楼茵站在他身后好奇观察。 浩瀚星辰浮现于闻清衍身前,他闭着眼,意识遁入墟海之中,跟随着星辰的指引漫步星河。 数息后,他面露奇怪说:“在大陆东南边。” 贺楼茵摊开舆图,对照一番后说:“悬枯海?还是白帝城?” 大陆的东南边除了白帝城便是悬枯海,贺楼茵思索了一番,觉得苏长明出现在白帝城的可能性不太大,不过保守起见,她决定一会去信一封问问贺楼风。 闻清衍收起星罗命盘的同时,侍者敲门将笔墨送了进来,并贴心的在桌上摆放好,甚至研好了墨。 贺楼茵望着桌上笔墨纸砚,突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毕竟贺楼大小姐在琴棋书画方面,除了书法外几乎一窍不通啊! 她偏过头面无表情看着闻清衍,指了指书桌:“你去,把琉璃盏的模样画下来。” 闻清衍忍不住弯起唇角,他不合时宜想起当初在天荒城捡到的那张画着乌龟的纸,心说能将一个圆都画得歪歪扭扭,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了。 不过笑归笑,戏还是要做全的。 他快步走至桌前,接过毛笔蘸了点墨水开始作画,仅寥寥几笔便将琉璃盏的轮廓勾勒出来,接着又换了支细毫来时点缀细节,不出片了,琉璃盏便已跃然纸上。 一旁侍者惊叹道:“闻二公子果真好画技!” 闻清衍谦虚道:“技艺粗疏,不过只得其形罢了。” 第57章 贺楼茵听得心里发酸,为什么当年夫子授课时,她没好好听讲呢。 “真不错哦,闻闻。”她酸溜溜说。 闻清衍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艳羡,他唇角噙着浅笑,试探问:“那我之后可以给你也画一幅吗?” 贺楼茵:“啊?” 人出现在纸上,不会很奇怪吗? 她摇着头拒绝了。 闻清衍表情一瞬失落,不过很快又恢复了。 他过目不忘。 可以偷偷画。 只要不被她发现就好了。 他的脚步又轻快了起来。 贺楼茵收好画纸去找顾梦生与青颂羽告别,顺便抱着暮晚风的胳膊晃来晃去,祈求她把木鸢再借她一段时间。暮晚风被她晃得脑袋都晕乎乎的,无可奈何答应了。贺楼茵瞬间喜笑颜开,并保证一定会为她再取来罗平鸟的羽毛给她铸剑用。 暮晚风揉了揉发晕的脑袋,叮嘱她:“你别忘了把白大人送回宗门。” 顾梦生大惊,颤着手指向贺楼茵:“你怎么把白大人也带出来了?师尊她老人家知道吗?” 贺楼茵撇撇嘴,耸肩道:“知道了也晚了。再说了,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他会偷偷钻进闻闻衣袖里跟他一起出来啊。” 顾梦生捕捉到关键词,也顾不得追究白大人为何离宗一事了,他震惊道:“你喊他闻闻?你们才相处多长时间?这么亲昵的称呼都喊出来了?”他也顾不得闻清衍还在场了,当即开始语重心长叮嘱贺楼茵对待道侣一事要慎重。 贺楼茵捂住耳朵,没好气冲他嚷道:“知道了知道了!” 顾梦生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结果见她压根不听,顿时气得不打一处来,眼见着他居然还要继续,贺楼茵疯狂给青颂羽递去求助的眼神,青颂羽无奈又好笑的摇摇头,抬手将顾梦生招来自己身边,“你们说的‘白大人’是谁啊?” 顾梦生对着青颂羽说话时,语气都软了几分:“白大人是南山剑宗的镇守,平常以松鼠形态出现。” 青颂羽感到好奇,询问是否能让她见一下白大人,顾梦生立刻答应,随即让贺楼茵将白大人拿出来。 贺楼茵转头冲闻清衍道:“闻闻,把那只臭屁松鼠拿出来吧。” 闻清衍疑惑道:“它不是在你那里吗?” “什么?”贺楼茵茫然,“它怎么会在我这里?我不是将它塞进你袖子里的吗?” 闻清衍呆愣住,心知自己不小心犯了个错误,弱弱道:“当时青城主与玄武通神争执时,白大人说怕你受欺负,便说要去你身边保护你……” 贺楼茵听后,同情道:“你被它骗了。” “那怎么办?”一不小心弄丢了别人家的镇守,闻清衍一时间有些无措,“我……”他想说他可以用推衍之术找出白大人的下落,但有想到刚使用过一次星罗命盘,下一次启用需等六个时辰,而白大人有些生死境的实力,若不动用星罗命盘,他是无法推算出它的下落的,只得又将未尽的话吞了回去。 “没关系,这不怪你。”贺楼茵握了下闻清衍的手安抚道,“这只臭屁松鼠说起谎来可是眼睛都不眨的。” 她又问青颂羽:“青——师嫂,不知府中存放酒水的屋子是哪一间?” 青颂羽面露疑惑,顾梦生解释道:“白大人除了松子外最爱的便是美酒,不过南山剑宗禁酒,除节日外不得饮酒,想来白大人好不容易离宗一趟,定然是趁此机会畅饮一番了。” 暮晚风也附和点头。 青颂羽愣了愣,哑然失笑,她起身领着众人走到酒窖,果不其然见到一只喝得烂醉还抱着酒坛不肯松的松鼠。 她好奇碰了碰松鼠脑袋,奇道:“这就是白大人?” 在场另四人,除了闻清衍外俱是一副不愿承认的模样。 丢脸丢到别人家了!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贺楼茵走上前,不情不愿地抓着松鼠尾巴将它甩进闻清衍怀中,捏着鼻子说:“你去给它煮完醒酒汤。” 又许是觉得这样仍不解气,她补充道:“给它多多多多多放姜丝!” 闻清衍笑了笑,心说你自己不喜欢姜味,竟觉得他人也都不喜欢。不过他还是点头答应了,礼貌询问了青颂羽城主府厨房的位置后走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没有外人了。 顾梦生深吸一口气,盯着贺楼茵恶狠狠道:“阿茵,你老实说,你对闻公子究竟是什么想法?还有,你与谢家公子定亲一事,你又是什么想法?” 贺楼茵眨眨眼,默不作声脚步后退,顾梦生看穿了她的意图,大喊道:“晚风,关门!” 暮晚风面露抱歉之色,“啪”的一声将门关上,贺楼茵哀怨望着她。 顾梦生冷哼一声:“你不说的话,就别怪我告诉师尊,是你把她那罐百年茶饼偷走,用来做什么‘红糖奶茶’——”他看向暮晚风,询问道,“是叫这个名字的吧?” “是‘黑糖奶茶’。”暮晚风纠正的同时又小声补充,“师兄,你也喝了。” 顾梦生:“……” 他咬着牙为自己正名道:“我只喝了一口!” 甜的要命,差点给他牙甜掉了!也不知道这两个师妹整天聚一块到底在干什么,剑没见怎么练,尽逮着山下流行的那些新奇玩意研究了。 顾梦生看着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和二十出头的模样,竟产生一种自己已经八十岁了的错觉。 这时青颂羽轻轻笑了起来,她牵着顾梦生的手将他拉来自己身边,好奇问:“‘黑糖奶茶’是什么?” 贺楼茵便与她解释了一番是一种用黑糖熬成浆再加入牛奶进入煮至沸腾,之后再加入茶叶二次烹煮的一种液体。 青颂羽听完来了兴趣,询问能否也请她喝一杯。 贺楼茵立刻答应了,随即大摇大摆往厨房走去,出门时还不忘回头冲顾梦生做了个鬼脸。 顾梦生简直要气笑了。 暮晚风一阵心虚,急忙说她要去帮忙,也匆匆跑走了。 顾梦生对着接连离开的二人直摇头,无奈对青颂羽道:“抱歉,让你见笑了。”又怕青颂羽对他的师门有什么误解,急忙找补道,“其实她们平时不这样的,可能是你我喜事,师妹们感同身受,感同身受,哈哈……”他越说越无力。 青颂羽忍不住笑出声,不知不觉间沉闷的情绪都被驱散了不少,她轻轻道:“你的那位贺楼师妹,人当真有趣极了。若是她能常来我这做客,城主府必然热闹不少。” 顾梦生心想那可不只是热闹了,估计得是鸡飞狗跳,毕竟他这位师妹兴致上来了,都敢去找魔神聊天。不过这他话他没敢对青颂羽说。 “走吧,”青颂羽挽住他的胳膊,“我们也去尝尝你师妹的‘黑糖奶茶’吧。” …… 厨房里,闻清衍刚煮好醒酒汤端给白大人,一回头不算大的厨房里竟又站了两人。无声无息的,差点吓他一跳。 问清来意后,他无奈的重新烧火,唤来城主府侍从,请她拿来所需食材。 厨房一阵烟火后,黑糖奶茶便出锅了。 贺楼茵与暮晚风一人先喝了一碗,才将剩下的舀起来端给大师兄他们,闻清衍看了眼刚喝完醒酒汤,还没有完全清醒,正迷糊睡着的白大人,好心给它留出了一碗。 下完雨的西幽城空气湿润,此刻又出了太阳,室外清新空气扑鼻而来。青颂羽让侍者搬来几张椅子到院中,众人便边坐着晒太阳边喝着黑糖奶茶了。 贺楼茵边喝边夸赞道:“手艺很不错嘛,闻闻。” 这声“闻闻”听得顾梦生的脸又是一黑,但在场人多,他又不能对着闻清衍直接发作,最后只能重重哼了一声表达不满。 闻清衍扯了扯贺楼茵的袖子,小声说:“你师兄好像不太喜欢我,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贺楼茵一把按在他大腿上,阻止了他离开椅子的动作,不在意道:“别管他。有我喜欢你就好了。” 她说“喜欢你”? 闻清衍不敢相信的抬起眼,又小声问了一遍:“你刚刚说,喜欢我吗?” 贺楼茵正忙着品鉴黑糖奶茶,敷衍地“嗯嗯”了几声。 一碗喝完后仍觉得不够,将空碗递给闻清衍,“闻闻,去帮我再舀一碗。” 闻清衍快速接过,拿着空碗往厨房走去,竟觉得此刻脚步都轻盈起来。 她说喜欢你。 喜欢你。 闻清衍的心脏飞快地跳动,这份欣喜使他的胳膊都克制不住颤抖,黑糖奶茶几乎洒了一半在外面,又被他傻笑着拿抹布擦干净。 他高兴得已然将同心咒一事抛之脑后,将盛着黑糖奶茶的碗递给贺楼茵时,都没想起要把翘起的唇角放下。 贺楼茵疑惑看着他噙着笑的唇角,奇怪想这黑糖奶茶这么好喝吗? 算了,不管了,先喝吧,不然一会就没有了。 凛若寒与青家供奉在外院处理完婚宴变故的收尾之事后,走进院中便见这样一幅景象:众人端着一碗粘稠的液体边饮边砸吧嘴,还都傻笑着互相竖着大拇指。 第58章 青家供奉疑心自己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忙揉了揉眼睛,身边凛若寒也没比他好到哪去,他指着地上那只呼呼大睡的松鼠惊呼道:“谁把白大人带出来了?!” 青家供奉疑惑问:“白大人?谁?” 他看了看四周,心中疑惑想这地方也没多出一个人来啊,难不成这南山剑宗副宗主也累出幻觉了? 青家供奉递给凛若寒一个“同病相怜”的眼神,凛若寒这时已经没空关心青家供奉的心中想法了,他快步上前,捧起地上那只松鼠,怒道:“是谁把白大人带出来的!” 众人的目光一齐落在贺楼茵身上。 贺楼茵干声笑笑,把旁边那碗预留给白大人的黑糖奶茶递给凛若寒:“哈哈,喝茶,哈哈,黑糖奶茶……” 凛若寒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没好气的接过她手中碗一饮而尽,随即脸部绷紧的肌肉肉眼可见出现变化,他面无表情将碗递给贺楼茵:“再给我来一碗。” 贺楼茵:“……” 她支使闻清衍去将厨房里最后的几碗黑糖奶茶全端出来,凛若寒端了一碗后,眼神问青家供奉是否也要来一碗,老供奉连连摆手,说自己年纪大了,为了为数不多的好牙,就不吃这些甜的了。 凛若寒也不勉强,自顾自找了块干净石阶一坐,边喝目光边四处飘荡,在飘荡到贺楼茵身边的闻清衍时,他的目光停滞了下来。 这闻家二公子怎么还在这里?看起来跟宗门里这几个小辈还挺熟的? 他目光看向离得最近的贺楼茵,示意她回答一下,贺楼茵忙着与顾梦生争抢最后一碗黑糖奶茶,没空搭理他的问题。 贺楼茵瞪他:“你不是不喜欢喝的吗!” 顾梦生:“我现在喜欢了!” 他偷偷瞥了眼一旁安静坐着的闻清衍,心想这闻二公子的厨艺还真不错。甜度适中,茶香浓郁,比师妹们研究出来那甜掉牙的黑糖奶茶好喝多了。 凛若寒看得摇摇头,索性收回目光,继续品味着他手中奶茶。 唉,年青人;唉,黑糖奶茶;唉,好喝! 争抢的动作吵醒了地上呼呼大睡的白大人,松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着空气嗅了嗅,一个猛子跳上桌子,脑袋径直扎进贺楼茵与顾梦生正争抢着的那最后一碗黑糖奶茶中。 还没等他二人反应过来,碗中奶茶已见了底。 贺楼茵看得目瞪口呆,顾梦生也惊讶得忘记收回手,暮晚风好心地掏出手帕替白大人擦了擦脸。 松鼠咂巴了下嘴,意犹未尽问:“还有吗?” “没有了!” 贺楼茵痛失最后一碗黑糖奶茶,生气得拎着松鼠尾巴将它甩了出去,松鼠在空中挂中划出半圆形的弧度,稳稳落在院中的柏树上。 它冲贺楼茵做了个鬼脸,“阿茵阿茵,你真小气!”又见闻清衍面前还有半碗,眼珠子狡黠一转,当下便扑入闻清衍怀中,趁他没有反应过来,脑袋埋进碗里咕噜噜喝了个干净,喝完直接瘫在他腿上,摸着肚子痛快打了个饱嗝。 飘出来一股掺着酒气的黑糖奶茶味。 闻清衍捧起又开始呼呼大睡的松鼠准备还给贺楼茵,毕竟这是南山剑宗的镇守,在他身上放着并不太合适。 贺楼茵嫌弃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他只好又将白大人放回了自己腿上,对众人目露抱歉。 顾梦生好不容易和煦的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凛若寒则愤愤想:也没见南山剑宗短白大人吃喝啊,怎么一碗黑糖奶茶就粘上人家了? 他摇摇头,叹叹气。 不过这黑糖奶茶味道确实不错。 ----------------------- 作者有话说:每天一坐到办公室的椅子上,灵感就突然上来了。(谢谢领导的二手烟使我精神亢奋) 私密马赛,存稿设置错了时间……(晚了半小时,滑跪……) 第37章 白大人离宗一事便在一顿黑糖奶茶中轻飘飘揭过了。 青颂羽本想留他们在西幽城多住一段时间, 只不过凛若寒还要与北修真之人一道去检查穹灵屏障的破损状况,便婉言拒绝了,离开前还不忘把贺楼茵喊过来, 耳提面命地叮嘱她赶紧把白大人送回宗门。 贺楼茵为了赶紧请走凛若寒,不管他说什么,头都点得跟捣蒜一样。 凛若寒说了半天,不知最后是因为实在懒得与她计较, 还是修补穹灵屏障一事属实紧急, 他话到一半接了封信, 匆匆带上暮晚风一起走了。 贺楼茵心中奇怪,穹灵屏障破了那么多处吗?竟连南山剑宗的副宗主也要被喊过去修补? 想不明白。 她索性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揪了两把白大人后颈的绒毛,惆怅说:“小小白, 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破生死境呢?” 她倒是挺想趁乱从穹灵屏障的裂缝中钻到对面,但她先前围杀元颂时试探了一番, 穿过穹灵屏障并不能直接到达不老城, 而是一处充满异兽的虚境,她如果想绕过这处虚境,就必须破生死境, 从云层中的彩虹桥走进不老城。 白大人心疼的看着被她揪下来的绒毛,气呼呼说:“阿茵, 你破不了生死境也不要拿我出气嘛!” 贺楼茵“呸呸”两声, 揪着松鼠耳朵恶狠狠说:“说点吉利的好不好!”她的目光落向一旁收拾行李的闻清衍, 又对着松鼠困惑说:“我明明已经找到了那个命中注定的情缘, 为什么还是迟迟不见突破迹象?” 白大人将自己的耳朵从她手里解救出来,蹦到她肩头,叉着腰说:“阿茵, 这你就不懂了吧,勘破生死需要先领会生死的意义,就像你堪破这场情劫,也需要先领会‘情’的意义。还有,还情、还情,得先有情呀。” 贺楼茵疑惑眨眼,“我对他难道没有情吗?” 白大人眼珠子转了转,摆出一副好为人师面孔,“阿茵,你面对闻公子的时候,心脏会‘扑通扑通’跳动吗?” 贺楼茵觉得奇怪,“当然跳的呀,心脏不跳的话我不就是死了吗?” 白大人:“……” 它又问:“那你面对闻公子时,会有那种想把他一直留在身边的想法吗?” 贺楼茵想了下,认真道:“有的。” 毕竟像闻清衍那样能随便给她玩的人实在难得。 白大人这时故作深沉般点了点头,总结道:“把一个人留在身边,这就叫喜欢。” 喜欢吗? 贺楼茵低头思索了一下,“所以只要我喜欢上他,就算是还情了吗?” 白大人点头又摇头,“不,你得爱上他。” 贺楼茵听完陷入了沉思。 怎么样才算爱上他呢? 如果说把他留在身边就叫做喜欢的话,那让他完全属于自己,是不是就叫做“爱”了? 她又卷起袖子,揉了揉腕间那枚道侣契印,困惑的想:到底怎样才能让他完全属于自己呢? 白大人见她竟真的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心虚移开眼,它心说那个做饭好吃、梳毛力度还刚刚好的漂亮青年,白大人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过了会儿,闻清衍收拾好东西走到贺楼茵身边时,就见她仰起头来冲他盈盈一笑:“闻闻,你来我们南山剑宗入赘吧!” 闻清衍愣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身后一声怒喝。 “贺楼茵!”顾梦生冲她大声喊道,“你少在这里败坏师门门风!” 贺楼茵撇撇嘴,想说你不也是在给人家当赘婿,干嘛大哥笑二哥。不过这话她没敢说,毕竟青颂羽还站在她大师兄身后呢。 她拿出木鸢,抓着闻清衍一跃而上,回头冲顾梦生与青颂羽摆摆手:“师兄,师嫂~我们下次再见哦!” 木鸢乘风起飞,飞向万里高空,地上西幽城逐渐缩小成一粒芝麻大小的黑点,连带着顾梦生来不及说出口的叮嘱。 贺楼茵躺在木鸢上,将白大人抓来身边手指勾着它毛茸茸的尾巴玩。白大人心想好歹自己也是一宗镇守,就这么给人当宠物玩简直成何体统?!它立刻就将尾巴收了回来。 贺楼茵扯了扯嘴角,没好气道:“干嘛这么小气?”见松鼠依旧抱着自己的尾巴不肯松,干脆威胁道,“不愿意把尾巴给我玩的话,我现在就让木鸢调转方向回南山,告诉师尊你偷偷离宗一事,你看她会不会让执事长老扣完你一年的松子。”白大人听后,只能不情不愿地将自己的尾巴伸到她掌中。 贺楼茵揉着松鼠毛茸茸的蓬松大尾巴,舒服得弯起眼睛。 手感真好啊! 闻清衍看得一乐。 他悄悄挪近她些,轻声问:“我们要先去悬枯海吗?” 贺楼茵点头,她翻过身来,胳膊肘支在木鸢上,手指捉着闻清衍的发丝玩,白大人见自己的尾巴终于解脱了,急忙一个猛子钻进闻清衍衣袖中,连脑袋都不肯探出来了。 贺楼茵看见它这小动作,无语地扯了下嘴角。 不就是被摸了两下尾巴嘛。干嘛这么小气! 第59章 一点都不像——她的目光落到闻清衍耳垂上,被遗忘的穿耳计划又浮现了出来。 “你喜欢什么样的耳坠?”她认真询问。 闻清衍垂眸望着她,轻轻说:“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说了跟没说一样。 贺楼茵直起身来,用力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闻闻,这样随便是不行的。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主见呢?” 闻清衍心想,面对她的时候,自己的原则总是会不可避免的后退。 但见贺楼茵一直等着他回答,他默了默,最终说:“那就要你耳朵上的那枚吧。” 贺楼茵摸了摸耳朵,心想他还真是识货,她这对耳坠可是一样价值不菲的法器,哪怕相隔千里,相互之间都能感应到对方。 不过…… 她想,这样也挺好的,就不用担心他哪天又不听话的到处乱走了。 “好呀。”她轻轻笑道,“等会落地我就去找穿耳的工具。” 闻清衍点头“嗯”了一声,又问她:“悬枯海边的碧云镇便是我们当初相遇的地方,要去看看吗?” 他离开时,曾用术法将他们当年居住的小院一直维持原样,只是不知道,她见到后又能想起几分从前来? “可以啊。”见此刻距离碧云镇还有千里之遥,贺楼茵打着哈欠说,“我先睡一觉,到了叫我。”说完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了下去,脑袋枕在闻清衍腿上。 闻清衍僵着身体不敢动,好一会才慢慢伸出手替她挡住落在眼睛上的阳光。 贺楼茵在木鸢的晃动中缓慢进入梦乡,只不过这一次,竟难得梦到了幼年时。 …… 春天,白帝城。 贺楼茵正年少。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满地乱跑的年纪,小小的阿茵却只能整日呆在房中,透过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发呆。 父亲和母亲总是有很多事要忙,兄长也经常不在家,家中下人因她体弱多病,伺候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话声音大了点就会将这个脆弱的孩子吓出病来。 可是阿茵想,自己哪有那么脆弱呢。 呆在家中的日子总是无聊,阿茵一天比一天不爱说话了。 贺楼家主与苏夫人看得心里着急,但又不放心让这个身体孱弱的孩子去经受外面的风雨。 她太脆弱了。莫说是冷风,就连大了点的太阳都会使她昏昏沉沉晕出一身汗来。 于是在这个春天,贺楼家主做了一个决定,他广召天下名师入白帝城,创办了琼山书院,邀请名门世家的适龄孩童入学。 那时闻如危已经年有二十七八,按理说他并不会入学琼山书院,不过贺楼家主想着,这群下至七八岁上至十五六岁的孩子总要有人管着,便允了闻如危进琼山书院做夫子。 闻夫子授琴道,阿茵总是听得昏昏入睡。 没办法,优美的乐曲通常对她来说只有一个作用,那便是催眠。 起初,闻如危总会不客气的将她从睡梦中喊醒,但次数久了后,阿茵心底也生出不耐烦来,她不经常说话,费了半天劲也没能表述清自己的意思,心中越来越着急,便直接推了闻如危的瑶琴一把。 闻如危没料到这个看似孱弱的孩子竟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不察,瑶琴被推翻在地,琴弦断了数根。 阿茵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想要道歉,但门外贺楼家的侍从听见课室内的动静,急忙推门进来,见年幼的贺楼小姐呆立在桌前,白嫩的掌心不知被何物勒出了红痕,来不及询问便匆匆将她抱去上药了。 阿茵在被抱离时心想,回去一定要兄长陪她练习一下说话,她得向闻夫子道歉,她不是故意推翻他的琴的。 等到手上的红痕消退后,她终于从贺楼风那里学会了简单的“对不起”三字,阿茵心中高兴,当下便晃着兄长的胳膊请他送她去书院上课。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闻夫子的琴艺课。 这一次,阿茵没有打瞌睡,她强提着精神一直等到下课,走到闻夫子身边轻声说:“闻……”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闻如危竟看都没看她就离开了。 阿茵迈着不算长的腿,急急忙忙追赶他的步伐,终于在书院的荷花池边抓住了闻如危的衣袖,她仰起脸,认真说:“对不起,闻夫子,我不是故意要…..要弄坏你的琴的……我可以赔你。”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说完了,可等待她的却是淹没身体的冰冷池水,和兄长惊慌失措的声音。 为什么呢? 年幼的阿茵想不明白。 她很想去找闻夫子问个明白,但看着母亲一夜变白的鬓角和父亲熬出血丝的眼睛,阿茵最终什么都没说,只安静饮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快一点吧。 身体快一点好起来吧。 这样父亲和母亲就不用为了给她寻药整日在外奔波,兄长也能多陪陪她说话了。 养病的日子总是很无聊,父亲与母亲不再允许她去书院了,兄长因跳入水中救她,也在生着病,害怕将病气过给她,只隔着窗户念话本给她听。 这些话本早翻来覆去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阿茵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她望着窗户外的桃树,最接近屋檐的枝头开着几朵沾染露水的桃花。 好看,想要。 于是贺楼风便每天摘一朵桃花放在她窗边,很快她便攒了十几朵桃花了。 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到一支梨花出现在她窗边。 她疑惑唤了几声兄长,贺楼风却没有回应她,心中奇怪,便搬来的桌椅爬了上去,将脑袋探出窗户,恰好撞见一个毛绒绒的脑袋。 窗户下面那颗脑袋的主人显然没想到屋里人会突然探出头来,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男孩,只不过看起来比她健康多了。 阿茵心生羡慕,心想自己如果也有这样一副健康的身体该多好。 怕吓着他,阿茵轻轻问:“你是谁?” 小男孩吱唔好一阵话没说出来,脸倒是红了一片。 最后在贺楼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他语速飞快说:“对不起,我没想到我兄长会将你推下水,但那张琴是母亲送给他的生辰礼物,他可能只是太爱惜了。我替他向你道歉,请不要与我兄长计较,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叫——”剩下的话阿茵没听清。 她心想,真是奇怪的一个人。 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偏要往自己身上揽。 她赶在贺楼风来到之前将梨花收入袖中,装作无事发生般问:“兄长,今天的桃花呢?” 贺楼风笑着往她发间簪了一朵桃花。 年幼不觉愁,阿茵病好后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了,也包括那个奇怪的少年。 如若不是这突如其来的梦境,贺楼茵都不会想起自己竟与闻如危有过这般过节。 不过,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计较至此,闻如危也太小心眼了吧。 贺楼茵撑着胳膊从闻清衍身上爬起来,揉了揉酸痛的后颈问:“到碧山镇了吗?” 闻清衍不说话,悄悄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道:“贺楼家主来了。” 贺楼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到空中飘着的一柄青色长剑,以及剑上站立的一个青衣男子——剑圣贺楼宇,也是她多年未见的父亲。 贺楼宇足尖点在剑身,万丈青空之上的风吹得他衣袍咧咧,他身形却纹丝不动。 “阿茵,既然路过白帝城,何不回家看看呢?” 贺楼茵冷冷望他一眼,随即偏过头去,指挥木鸢掉转方向,但贺楼宇的剑意却比木鸢的速度更快,罡风将木鸢掀翻,贺楼茵措不及防与闻清衍一齐向下坠去,顿时气得大骂:“贺楼宇,你是不是有病?” 贺楼宇不理会她的咒骂,只沉默扫出一道剑气将她托起,至于一旁的闻清衍,他轻轻皱了下眉,想起贺楼风先前对他所说的这二人之间的事,也不情不愿的扫出一道剑气将他拖起,只不过却是往城外的方向送。 眼不见,心不烦吧。他如此想着。 闻清衍试图去抓贺楼茵的手,却最终眼睁睁看着她的衣袖从掌心划走。他想要提起真元追赶,但剑圣释放出的威压却压迫得他喉间血气翻涌。 贺楼宇看他一眼,冷淡说:“这是我贺楼家的家事,还请闻二公子回避。” 贺楼茵顿时不高兴了,她借着风势立稳身影,冲贺楼宇大喊道:“有什么事你就在这里说!如果是跟谢家的婚事,我告诉你,这绝对不可能,你要嫁就自己嫁!” 贺楼宇听得脸色一黑,拧眉道:“你在说什么胡话!” 贺楼茵冷哼一声,朝贺楼宇挥出一道剑气,同时借着剑势向后遁去,于空中抓住闻清衍的手。 “我不可能跟你回去的,”她看着贺楼宇,冷冷道,“除非你告诉我,母亲当年为什么离开?” 贺楼宇不明白,离开是苏问水的选择,他挽留过、劝阻过,甚至求过她……可她就是要走。 第60章 阿茵不明白,他也不明白。 那魔神的信仰究竟有何魔力?能让她狠心抛弃自己孩子与丈夫,竟是连头都不回就离开了。 尽管很多人说苏问水与他成婚只是为了窃取贺楼家的镇山海,以打开五方山的封印。但他不信,他不信数十年的相处,苏问水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可是苏问水,走的确实那般决绝。 甚至不惜以死相搏。 他爱她。 他无法做出伤害她的举动。 最后他只能将镇山海交给她,目送着她远去,又燃起一场大火毁灭所有痕迹。 但阿茵不知道这些,她只觉得是自己造成了母亲的离去。 而他也无法去解释。 “你所想知道天书是什么,便随我一同回家。”贺楼宇冷声说。 贺楼茵的目光犹豫了一下,道宫宫主那个数百岁的老头都不知道的事,贺楼宇不过百来岁,他竟会知晓吗? 该不会是在诓她回贺楼家的吧? 贺楼宇见她不动,又催促了声:“你来去自由,听了就走我也不拦你。只不过你母亲曾留了几封信给你,你总要看的吧?” 贺楼茵被说动了,不过她并没有急着跟贺楼风走,而是指了指一旁的闻清衍,“他也要跟我一起?” 贺楼宇的眉头顿时皱得能夹死苍蝇,他忍无可忍问:“你跟他什么关系?” “情人关系。” 贺楼茵理直气壮,倒是闻清衍惊得差点从空中摔下去,站稳身形后便急忙开口解释,但由于一时心急,心中想的“贺楼家主”,话到嘴边时竟变成了一句:“伯父……” 伯父?什么伯父?! 换过庚帖了吗?见过家中长辈了吗! 贺楼宇的脸色一片阴沉,他深深呼吸几口气,忍了又忍才忍住将这个闻家人甩出去的冲动。 他重重冷哼一声,用力甩了下袖子,一言不发地就往白帝城赶去。 闻清衍发觉说错话了,耳廓霎时红了一片,他低声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不,”贺楼茵拍拍闻清衍的肩膀,诚恳说,“你说的很好。” 看到贺楼宇脸色黑得跟块碳一样,贺楼茵心情都好了几分。她一边指挥着木鸢往白帝城中飞去,一边叮嘱,“一会贺楼宇问起你来做什么的,你就说上我家入赘的。气死他。” 闻清衍动了动唇,没答应也没反对。 趁着木鸢尚未落地,他走到贺楼茵面前,双手搭着她的肩膀,眸光中竟有些说不明的难过:“可是阿茵,你真的喜欢我吗?” 在西幽城她说出那句“喜欢你”后,他便将同心咒悄悄解除了。 他此刻只想知道,在没有同心咒影响下,她究竟还会不会喜欢他? 越接近白帝城,贺楼茵耳边全是呼呼风声,她没听清闻清衍在说什么,倒是从他眼神中读出了些不情愿。 不情愿?他有什么好不情愿的? 贺楼茵没好气踹他小腿一脚,“让你去你就去!” 闻清衍:“哦。” 她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闻清衍还想再问一遍,但城主府门口的贺楼宇显然没给他这个机会。贺楼宇一见这个闻家二公子居然像块牛皮糖一样跟在自己女儿身后,好不容易缓和些的脸色又变得阴沉,他本想直接将人扔出去,但想到自己与阿茵多年不见,心想还是先不要与她起冲突,免得她更加不愿意搭理自己了。 贺楼宇费劲吧啦唇角向上弯起一个自以为很大,实际上拿着尺子放在他嘴上测量都发现不了的弧度,“进来吧,你房间里的陈设都没变。” 贺楼茵扯扯嘴角,心说要是让她发现她房间中的摆件有一毫一厘的偏移,她就借此与贺楼宇大吵一架。 她抓着闻清衍便往里走,脚步还没跨过门槛呢,贺楼宇又伸出手臂拦住了她。 “拦我做什么?”她没好气说,“不是你求我回来的吗?” 贺楼宇闭了闭眼,他现在算是深刻体会到贺楼风所说的“阿茵现下或许有些叛逆”是个什么意思了。 不能吵架,不能生气。他好不容易才见到阿茵一面。 “我没有拦你,”贺楼宇对她好声好气解释完,才对着她身旁那个一直低眉垂眼的年青人,没什么好脸色问:“闻二公子来我贺楼家做什么?我不记得有邀请过你?” 闻清衍听见问话后,方才缓缓抬眼,剑圣威压致使喉间血腥气又开始上涌,他咽了咽,弯身作揖问候道:“见过贺楼家主。” 贺楼宇没好气哼了声,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要么表明来意,要么离开。 闻清衍喉结上下滚动,那句“入赘”却始终说不出口。 倒不是觉得入赘丢人,只是他觉得,他要是现在对着贺楼宇说了出来,他估计会气得一剑将他砍出白帝城。 贺楼茵见他迟迟不肯按计划说出定好的台词,便伸手拧了他腰侧软肉一把,闻清衍吃痛得抖了下肩膀。 他摸了摸袖中看热闹的松鼠,在得罪贺楼茵与得罪贺楼宇之中飞快做出了选择。 他后退两步,突然行了个世家间的礼仪,诚恳且大声的说:“伯父,晚辈闻清衍,深深喜欢贺楼小姐,此行贺楼家便是为相谈入赘一事。” 余光中,贺楼宇那双凤眸睁得滚圆,他怒不可遏道:“无耻小儿!” 他堂堂剑圣,二十岁成名,三十不到时便是剑圣,何曾听过此等狂言? 他当下便拎着剑准备将这个不知好歹的年青人撵出白帝城,但贺楼茵却抢先一步挡在闻清衍面前,眸光冷冷,就好像是在说:你要是敢动手,就别指望我再与你说话了。 闻清衍深吸口气,顶着贺楼宇愤怒的剑意走上前,将贺楼茵护在身后,郑重说:“贺楼家主切莫误会,我此言并非逼迫,只是表明心意。我知晓我之身份难得贺楼家主青眼,但爱护阿茵之心情真意切。我不为求名分,只想陪在阿茵身边,若哪天阿茵腻了我,我便自行离去,绝不给她多添困扰。” 贺楼宇听后一言不发,垂眼打量着这个面貌清隽,家世——姑且扔到一边吧,反正他都打算入赘了,修为——他曾听闻过,这个青年是大陆年轻一辈的八境命师,只差一步便可通天、观未来——不过这有什么用?他家阿茵的修为乃是年轻一辈第一,否则他也不会放任她参与温酒那危险的计划。 可他偏偏姓闻。 贺楼宇想起阿茵年幼时那场落水便是拜闻如危所赐,他当时提着剑恨不得捅死闻如危,但却被闻至玉拦住,他拿出悬命珠说此物能救阿茵,但相应的代价却是另一人的生命。他听后便抓着闻如危要他给阿茵偿命,闻至玉拦住他,说此物只能血亲之间使用。 贺楼宇不愿意,却也没有办法,但他依旧不想放过害他女儿落水的罪魁祸首,他对着闻如危冷冷笑了下,抢在闻至玉反应过来之前挥出一道剑气,重创了闻如危的一条胳膊。 他拿着悬命珠回了家,本准备背着妻子独自使用,却被她发现了。苏问水接过悬命珠,没有迟疑的便将自己的寿命换了大半给阿茵,他甚至连阻止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出。 贺楼宇知道此事与面前这个青年毫无关系,毕竟那时他也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但自己的女儿因他兄长而受到伤害,作为父亲怎能忍住不迁怒? 他冷冷道:“贺楼家正在与谢家议亲。怎么?闻二公子是想给阿茵做小?” 他心想,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怎么厚脸皮的年青人也该识趣离开了吧。 谁知—— 面前一直低眉垂眼的年青人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诚恳又真切的说:“我愿意。” 贺楼茵从闻清衍背后探头望去,纵横大陆近百年,一剑惊寰宇,天地崩于身前都不改面色的剑圣贺楼宇,此刻那双狭长的凤眸睁成了杏眼,眼眶似乎都要被撑裂开。 干得好哦,闻闻! 她点了点头,手按在闻清衍肩膀上拍了拍,表达了下肯定,再冲着贺楼宇挑衅扬眉。 闻清衍衣袖里的白大人笑得颤抖,一个不注意就从他袖中掉了出来。松鼠在地上滚了一圈,又嗖一下窜上闻清衍肩头,叉腰狂笑着。 “干得好哦,闻闻。” 它学着贺楼茵平常说话的样子如此说道。 ----------------------- 作者有话说:春天,白帝城。贺楼茵正年少。 “春天,江南。段玉正年少。马是……” ——古龙《碧玉刀》 第38章 闻清衍最终也没有被允许进入贺楼府, 只不过也没有被撵出白帝城就是了。 白大人也没被允许进入。它本想偷偷溜进贺楼府,结果被贺楼宇眼疾手快丢了出去,顿时气得大骂:“小气鬼小气鬼!” 贺楼宇理都不理它, 直接吩咐侍从把门给关上了。 眼不见,心不烦。 他揉了揉眉心,与贺楼茵一起往里走去。 第61章 白大人碰了一鼻子灰,顿时气得要现出真身与贺楼宇大战一场, 好在闻清衍及时劝住了它。 他小心将白大人抱在怀中, 慢悠悠走在白帝城中。白大人一边享受着青年舒服的按摩, 一边不解问:“喂,贺楼宇都恨不得拿鼻孔看你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与他大战一场,替你找回场面?” 闻清衍揉了两把它的脑袋, 低低说:“贺楼家主本就不喜欢闻家人,已经够被他讨厌了, 何必再火上浇油惹他生气呢?” 白大人不理解, 但既然这个漂亮青年自己都不计较了,那它也不会多管闲事。它在青年怀中翻了身,勾着他的衣襟爬到他肩膀上, 四处张望着白帝城中的风景。 白帝城依山傍水,山是琼玉山, 水是青罗江。琼玉山上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松柏, 在春天的太阳照射下, 本就碧绿的树叶尤为青翠。青罗江宽达三百余丈, 江水奔流不息,江岸边多有渔翁垂钓,江水上商船络绎不绝。遇水多生财, 白帝城显然比地处内陆的天荒城要繁华多了,但物价却相较天荒城廉宜。 闻清衍从前也曾来过白帝城,只不过那是是他很小的时候了,记不清是几岁,只记得是一个春天,听说兄长害得一个小姑娘生了病,母亲心中着急,欲前来请罪,但她双目失明不见天光,父亲又忙于研究法器,便只好让那会还是个半大孩子的他替她引路。 大人们说的话总是晦涩难懂,年幼的孩子总是坐不住椅子,他趁着母亲还在与小姑娘的家人交谈,偷偷溜了出去。 小姑娘因他兄长生病,小姑娘的家人很生气,扣押着他的兄长不肯放,一定要让闻家主给出个说法。那时他想,他作为闻家人,理应是要替兄长犯下的错道歉的。 他在偌大的琼山中找来找去,终于找到了小姑娘养病的院子。 但既然是探病,总不能空手就去吧。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居然什么都没摸出了,想着要不要回去向母亲拿些银钱,买一些小姑娘可能喜欢的东西送给她——虽然他也不知道小姑娘会喜欢什么,眼角余光撞见白墙边映着春光的梨花。 他想,送她一枝春吧。 希望她能像春天一样充满生机。 他仔细挑选了一枝洁白无瑕的梨花折下,小心翼翼地放到小姑娘养病的房间的窗户上。 其实送完梨花,他本就可以走了。但不知为何,他却迟迟留在原地,盯着那枝梨花出神。 小姑娘长什么样子?她年纪有多大?她会喜欢这枝梨花吗?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房间里的动静,心想她是不是不喜欢梨花?要不要给她折些其他的花朵来?还是说她不喜欢花? 他正准备取走梨花时,“嘎吱”一声,窗户被推开,里面冒出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姑娘。 措不及防对上小姑娘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他呆得后退了两步,不小心踩到石子,脚一滑直接摔了个屁股蹲。 他一下涨红了脸,心想可真是丢人啊。 他很想捂着脸赶紧跑走,但又忍不住去看小姑娘。 小姑娘生得漂亮极了,尤其那一双狐狸眼睛,笑起来时弯下的弧度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只是唇瓣没什么血色,脸上皮肤也是透着病气的苍白。 小姑娘问他是谁。 小姑娘说话的声音好听极了。 他急忙从地上爬起来,理正衣服后准备认真介绍一番自己,可耳朵中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小姑娘的兄长来了,他只得语速飞快地代兄长表达了歉意,并告知小姑娘自己的名字。 “——我叫闻清衍。” 他逃离得匆忙,也不知道小姑娘有没有听清。 现在在想来应当是没有的。 不仅没有记得他的名字,也许那短暂的一面早已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 已至午时,白大人摸着咕噜噜叫的肚子,心想该吃饭了。它用尾巴扫了扫闻清衍的脖子,学着贺楼茵的说话方式,“闻闻,我饿了,快带我找个地方吃饭。” 脚下青年的肩膀突然抖动,白大人一个没站稳摔了下去,落地后连忙又顺着青年的衣服爬上他肩头,不满说:“你好好走路,把白大爷我摔了,我就不会帮阿茵保护你了!” 闻清衍无奈摇摇头,手掌托着松鼠后背将它扶稳了些,耐心说:“你不能叫我闻闻。” “为什么?”白大人疑惑问。 “因为,”他停顿了下,缓慢认真说,“只可以阿茵叫我‘闻闻’。” 松鼠“嘁”了声,“小气鬼小气鬼。” 见白大人又闹了起来,闻清衍只好摸了摸它脑袋,温声劝道:“阿茵也是小气鬼,你如果叫我‘闻闻’被阿茵听见了,她说不定会扣光你的松子。” 白大人一想到可能会没有松子吃,这才停下了叫嚷不停的声音,甩着尾巴问:“那我不叫你闻闻的话,得叫你什么呢?”它抓了抓脑袋,“总不能‘人、人’这样喊你吧?” 那也太奇怪了。 它可不要学阿茵那柄没礼貌的剑。 闻清衍脚步不停,随意说:“阿闻、小闻、清衍、阿衍……随便你怎么称呼。只要不喊闻闻就可以。” 松鼠歪头想了下,语出惊人道:“那我喊你清清吧?” 青年脚步一个踉跄,它又一骨碌摔落在地。 闻清衍面带抱歉的把它抱起来,认真且诚恳的说:“你还是唤我阿衍吧。” 白大人摔得屁股痛,正想叉着腰骂他几句,但听见闻清衍说要去给它买松子,当下又开心了起来,毛茸茸的大尾巴随着青年的步伐一甩一甩,屁股也不痛了。 闻清衍在城中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一家从窗户能看见贺楼府的酒楼住下。他简单收拾了一番,坐在窗边边给白大人剥松子边想着:她会在贺楼府呆多久呢?一天还是两天,还是半个月?他什么时候能见到她呢?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她会想念他吗? 以及—— 要怎样才能让贺楼家主同意他入赘贺楼家呢? …… 贺楼府内景色一如她离开时。 假山还是那几座假山,桃树还是那棵桃树,花池中的锦鲤甚至花纹都没变过,除了吃胖了些。 贺楼茵走到一半停下脚步,转过身朝贺楼宇伸出手:“我母亲给我的信呢?” 贺楼宇没回应这个问题,他望着女儿染上灰尘的裙摆,心想她定是一路上栉风沐雨,于是关心道:“你吃过饭了吗?” 贺楼茵:“?” 她晃了晃手掌,没好气说:“信给我。” 贺楼宇:“先吃饭。” 贺楼茵:“信给我!” “……” 几次过后,贺楼茵失了耐心,“你到底有没有信?你不会骗我的吧?” 她疑心盯着贺楼宇。贺楼宇叹气道:“有。吃过饭就给你。” 贺楼茵没脾气了,没好气说:“行,我现在就去吃。”走出两步后,她回头眯着眼眸对贺楼宇说,“如果吃完饭后你不把我母亲的信给我,就说明你压根就没有信,只是在骗我。骗我的话,我以后绝不会再见你了!” 贺楼宇默了默,叹气说:“我从未骗过你。” 贺楼茵不信,“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母亲为什么突然离开?定是你负了她的心意!” 贺楼宇感到无力。分明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怎么在女儿眼里反而成了负心汉? 罢了罢了。他摇摇头,不再解释。也许她看完那几封信后便会明白了。 只是—— “淼淼,”他心中轻唤苏问水小名,“我这样做真的对吗?这样的真相对她来说,是否太过残酷呢?” 饭菜被陆续端上桌。贺楼风不在,贺楼茵沉默着往米饭中撒白糖,贺楼宇看得直皱眉,心说这么甜能吃吗?他借此与她搭话几句后,见她压根不搭理他,只得讪讪闭嘴。 饭吃到一半,贺楼宇说有事要离开一下,让她慢慢吃,吃完他就将苏问水的信拿过来。贺楼茵看也不看他,“你最好是这样。”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贺楼宇离开后,贺楼茵放下筷子,盯着桌上五花八门但确实都是她喜欢的菜怔怔发呆。 没有闻清衍做的好吃。她在心中认真评价。 米饭中加了太多白糖,这会口腔里充满了甜腻,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喝着,目光透过窗户往城主府外飘去,无聊抠着指甲想:她的好仆人这会在做什么呢?应该不会偷偷跑掉的吧?不过跑掉没关系,这样她把他抓回来时就又理由惩罚他了。 对了,她还要给他穿耳。 贺楼茵喊来门外一直候着的侍者,让他把穿耳的工具找来给她。侍者看着大小姐坠着玛瑙耳坠的耳垂,心中疑惑,不过这既然是大小姐的吩咐,自己只需照做便是了。 他很快离开,又很快带着穿耳的工具回来了。贺楼茵刚将穿耳的工具收好,贺楼宇也回来了。她懒懒抬眸,朝贺楼宇伸手:“信呢?” “随我来吧。” 第62章 贺楼茵跟着贺楼宇来到她母亲曾经的书房中。屋内陈设几乎没有变化,她看着不染尘埃案桌和透亮的书架犀角灯心想,贺楼宇应当经常进行打扫。 “信呢?”她问。 贺楼宇指了下桌案上的木匣,“那里面应当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东西。” 贺楼茵打开木匣,里面是一摞装订成手札的信件,有部分写着日期,有部分又像是随笔,她粗略扫了眼抬头,发现日期并不连续,疑惑看向贺楼宇,贺楼宇道:“全在这里了。” 她点点头,不再问了。 贺楼宇道:“你先看吧,我在屋外等你。” 贺楼茵敷衍两声,在他走后“啪”一下用力关紧门。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拿起那本手札沉默看着。 这本手札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苏问水的日记。 …… 照夜四百七十二年,六月初七: 不老城还是那个样子,死气沉沉,没有活人味。 母亲也是。 她今天又去拜魔神了。 我没去。 回来后她又开始神神叨叨。 好烦,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照夜四百七十二年,九月二十: 母亲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我问了她有关父亲的事吧? 不懂,我只是想要个名字而已。 淼淼、淼淼。听起来跟猫叫一样。 对了,母亲今天也去拜魔神了。 照夜四百七十三年,一月二十八: 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可是母亲老了啊。 她说能将生命奉献给魔神是她的荣幸。 我觉得她疯了。 照夜四百七十三年,三月十六: 母亲死了。 她如愿将她的生命奉献给了魔神。 我应该感到难过的,可我却一滴眼泪都没流。 真奇怪。 照夜四百七十五年,六月二十四: 这是我独自生活的第二年。 偶尔无聊时我也会去拜一下魔神,听听祂的话到底有什么魔力,能让我的母亲甘愿献出生命。 还挺有意思的。 如果祂不打算杀死我的话。 照夜四百七十五年,六月二十七: 我被魔神重伤的第三天,一个奇怪的男人出现在我家门口。 他说他是我父亲。 神经病。 不过他说会给我一个名字。 所以我还是跟他走了。 照夜四百七十六年,正月初一: 新年。 不老城外的人们是这样命名这一天的。 我觉得这一天也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鞭炮声响了些,家里人多了些。 以及,我今天有了自己的名字。 问水,苏问水。 我叫苏问水。 照夜四百八十七年,三月十五: 折花会。 所谓道门的盛会,就是一群人一起抢一朵梅花? 好无聊。 拿到了。 也太简单了吧。 没意思,送人了。 照夜…… 照夜五百六十二年,四月二十: 今天我成婚了。 那人是我喜欢的类型。 生得好看,人体贴也温柔。 掀盖头时我的心跳得好快。 书上说这种感觉叫做喜欢。 真奇怪。 我居然也会产生这样的情感吗? 照夜五百五十年,九月十三: 我腹中有了一个生命。 会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希望孩子像我些(划掉) 希望孩子像贺楼宇些。 像我不好,万一遗传到我母亲就完了。 照夜五百五十一年,六月初七: 我的孩子出生了,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就是身子太弱了。 照夜五百五十一年,九月十三: 这个孩子生病了。 他们说她活不过十二岁。 我不信。 我要一定会找到办法让她活下去的。 照夜五百五十三年,六月十五: 我觉得这是魔神对我的报复,所有背叛不老城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照夜五百一十三年,六月初七: 这是她的十二岁生辰。 我没有办法了,我必须一试。 哪怕我会变得跟我母亲一样。 照夜五百一十三年,六月初八: 我的孩子平安活下来了。 我终于打破了魔神的诅咒。 照夜…… …… 后面的日记失去了日期,字迹也变得凌乱,贺楼茵颤着手继续翻阅着。 …… 我的脑子里总是控制不住出现那道声音。 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好吵。 我已经很久没睡过一个完整的觉了。 …… 祂在唤我回不老城。 我不想回去,我有了自己的名字和全新的人生。 我不是不老城的淼淼,我是苏问水。 苏问水、苏问水、苏问水! ……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了。 可我却无法告知别人这件事,我只能将它写下来。 白鹤令,天书,药方……不老药。 …… 太烦了。 我决定(涂黑)魔神, 听说魔神能窃取人心中最深处的所思所想。 那么伟大的魔神啊,我来追随您的脚步了。 您听见信徒虔诚的祷告了吗? …… 信件已翻至最后一页。 贺楼茵的眼泪一颗一颗往下落,墨色的字迹晕成一片。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会一夜之间改变决定,回归不老城?甚至带走了压制五方山地气的镇山海。 那只腐朽恶臭的魔神究竟有何魔力? 以及—— “白鹤令、天书、药方、不老药”这这东西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母亲为什么不写明白? 是因为她……无法写下来吗? 那只魔神竟能隔着万里之遥控制人的思想吗? 贺楼宇沉默站在门外,听着屋内低低的啜泣声,却始终没能推开这扇门。他望着遥望着北方的天空,心想着:淼淼,你说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 这个孩子如此年轻,她能否承受得住这残酷的一切呢? 贺楼宇从怀中拿出一封泛黄的信纸,怔怔凝望了片刻,闭了闭眼狠心放出道火烧毁。 贺楼茵推开门时,只来得及见到开头的几个字:这是我成为人的第一天…… 她奇怪眨了眨眼,但眼前连抹灰烬都没有了。 是看错了吗? 她抽了抽鼻子,尽可能使声音听起来与平常无异:“我要去找母亲。” 贺楼宇没有拦她,只是平静说:“我希望这是你在冷静的情况下做出的决定。” 闻言,贺楼茵转过头冷冷盯着贺楼宇,一字一句道:“我很冷静,我现在就去杀了那只魔神。” 冷静个屁。 贺楼宇心中骂了句脏话,抬起手掌往她后颈来了一下,贺楼茵眼前一黑,甚至都没来得及大骂贺楼宇就倒在了他怀中。 在外面处理完事务刚好回家的贺楼风惊诧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想阿茵醒来后估计得在家中大闹一场了。 贺楼宇抱起女儿,沉默着将她送回了房间,替她好被子后轻手轻脚出了门。 贺楼风隔着门看着陷入沉睡的妹妹,犹豫问:“大伯为何……” 贺楼宇道:“她说要去杀了魔神。” 贺楼风:“……”那还是大伯做得对。 贺楼宇揉了揉太阳穴,声音疲累,“你去把白帝城中那个闻二请来家中,我有事问他。” 贺楼风怀疑自己听错了。 贺楼宇重复了一遍。 真烦,怎么哪里都有这个闻二! 贺楼风虽心中气愤,但还是照做了。 只是—— 光知道闻二在城中,也没告诉他到底在哪里啊? 贺楼风摇摇头又回去了,决定等闻清衍自己送上门。 反正他总是像块牛皮糖一样粘在阿茵身边,想来也会自己跟过来的吧。 当然了,最好别来。 …… 客栈中。 闻清衍一直等到天黑都没有等到贺楼茵的回信。 他望着亮起灯火的贺楼府,怔怔地想,她是不是又将他忘记了? 桌上的白大人睡了一觉醒来后,见青年又开始望着窗外发呆,便推了推他的胳膊,“你是在想阿茵吗?” 他轻轻点头。 白大人:“那你去她家找她不就好了。” 闻清衍低低道:“倒是贺楼家主不喜欢我。” 白大人不屑道:“你管他喜不喜欢你?阿茵喜欢你不就行了。” 第63章 闻清衍还在犹豫,白大人跳到窗台上,怂恿道:“可是阿衍,你不去的话,贺楼宇那家伙万一答应了阿茵与谢家的婚事呢?” 闻清衍眼皮动了下,窗边一阵风荡起,人已经从屋内消失了。 白大人“啧啧”两声,也蹦蹦跳跳跟了过去,走的时候还不忘抓走桌上剥好的松子。 贺楼府大门口。 贺楼风接到侍卫传报后,阴沉着一张脸将肩头站着一只松鼠的青年请进了正厅。 闻清衍没见到贺楼茵的身影,嘴唇动了动,轻轻问:“贺楼公子,不知阿茵现在何处?” 贺楼风瞪他一眼,没好气道:“阿茵也是你能叫的?” 闻清衍抿了下唇,顶着未来大舅哥的火气解释说:“是阿茵让我这么叫的,不信你可以问她。” 贺楼风听完气得呼吸都乱了,闻清衍肩头上的白大人见他吃瘪,开始嘎嘎狂笑,收获了他一记眼刀。 贺楼风默默劝导自己:不要与这只听不懂人话的松鼠计较。他用力摁了两下太阳穴,“你在这里呆着,我去喊大伯过来。” 他走后,闻清衍依旧站在原地,掌心不知何时冒出细汗,他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等了一会儿后,贺楼宇终于来了。 “坐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更疲惫了些。 闻清衍行过礼后,找了把离贺楼宇较远的椅子坐下,小声问:“请问贺楼家主,阿茵她……” 阿茵什么阿茵?贺楼宇听着就心烦。 他冷冷打量着椅子上这个低眉垂眼,双手拘谨按在膝盖上,肩头还站着一只松鼠的青年,心说女儿怎么看上了这么个小气吧啦的男人。 他呷了口冷茶,冷冰冰问:“你和阿茵进展到了哪一步?” 闻清衍默了默,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贺楼宇他和阿茵之间的道侣契印,他手指绞着衣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坦白时,贺楼茵突然出现在了门边,冲着贺楼宇怒气冲冲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他身上有我的道侣契印!” 贺楼宇喷出一口茶。 闻清衍看了贺楼茵一眼,在贺楼宇的怒视下点了点头。 贺楼宇觉得天都塌了。 匆忙赶来的贺楼风抱歉说:“抱歉大伯,我没拦住阿茵。” 贺楼宇摆摆手,表示这不怪他。 他心想,叛逆期的孩子还真难管,说都说不得。 他阴沉看着闻清衍,心想定是他哄骗了自己的女儿与他结下了道侣契。 得想个解除的办法。万一阿茵哪天后悔了呢? 听说南山剑宗的圣者擅咒术,要不要找他问一问呢? 他叹叹气,还没等他对此发表意见,贺楼茵又朝他恶狠狠说:“你告诉谢尘安,跟他的婚事不可能成。除非他愿意给我做小!” 这什么狂言?! 贺楼宇惊得睁圆了眼,拍着桌子说:“就算你不喜欢人家,倒也不必如此侮辱人吧?” 贺楼风因先前已听过一遍,此时倒还算镇静。 “你没有权利替我做决定,”贺楼茵直视着他,继续说,“当年我已经将名字从剑碑上划去,按理来说已算不得贺楼家之人,谢家的婚事,谁爱去谁去。” 她转过头看着闻清衍,“走。” 闻清衍起身对贺楼家那两位说了声抱歉,走到了贺楼茵身边,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他轻声问:“你怎么了?” 怎么看起来像哭过了。 “没怎么。”贺楼茵的声音也有些沙哑,她抽了下鼻子,低低说,“想吃糖葫芦了。” 闻清衍没再问她为什么,只说道:“我去买。” 有些事,她若不想说,他也不会强行问。 贺楼宇叫住他们的脚步,“闻二公子,有些话我想与你单独说。” 贺楼茵本想替他拒绝,可闻清衍轻轻捏了两下她的掌心,温声说:“没关系,我很快回来。”他将松鼠放到她手中,缓步跟着贺楼宇朝里走去。 贺楼风见她红着的眼眶,倒了杯茶水轻轻递了过去,被她冷哼一声后一把拍飞了茶杯。 “阿茵,”他轻声说,“大伯并非故意……” “闭嘴。”贺楼茵揉着松鼠尾巴,闭上眼睛表示不想与他说话。贺楼风害怕又惹她生气,只好讪讪闭上了嘴。 隔壁的书房内。 贺楼宇领着闻清衍走过去后,“啪”一声关紧了门。 闻清衍动了下眼皮,没什么反应,贺楼宇背对着他,突然问:“听说闻二公子擅推衍,可曾推衍过自己与阿茵的未来?” 未来吗?在她离开的那十年里,他其实推衍过无数遍,可结果都是—— “命师无法推衍出自己的命运,阿茵与我命途牵扯过深,我亦无法推算出她的未来。” 也许是怕贺楼宇不信,他拿出星罗命盘将真元渡入其中,当即施术开始推衍,只见浩瀚星途中两颗璀璨明星之间,勾缠着千丝万缕理不清的红线。 演示过推衍结果后,他缓缓抬起眼皮,平静说:“阿茵与我的道侣契印是主从契,她主,我从。我将永生永世跟随她的指引而动,无法反抗她任何事。” 贺楼宇此刻,终于开始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年青人,半晌,他疲惫揉了揉眉心,“你发下道心誓吧。” 道心誓。一旦发下,若有违背,则道基崩毁,轻则永无寸进,重则天罚临身。 闻清衍没有犹豫,一字一句道:“若此生有负阿茵,便灵魂永坠虚无之地……” 贺楼宇听他发完道心誓后,连日积攒的疲累侵占了身体,他坐回椅子上,揉着额头摆手说:“走吧,记得你说过的话,发下的誓言。” 闻清衍沉默点头,走出两步后又回头,认真询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入赘?” 贺楼宇:“?” 有什么毛病吧这年青人? 第39章 闻清衍揉着被镇纸砸得酸痛的肩膀走出书房, 心想这贺楼家的人脾气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差。 贺楼茵趴在桌上神色恹恹,指甲抠着木板的缝隙,白大人站在桌上, 一脸不情愿地替她揉着后颈,时不时还朝贺楼风生气龇牙。 他礼貌与贺楼风打了个招呼,得到对面的一声冷哼作为回答。 见贺楼风依旧不看待他,他索性收回目光走到贺楼茵身边, 见到她泛着淤青的后颈时, 袖中胳膊动了动, 他本准备替她揉一下,但贺楼风的目光实在阴沉的可怕, 他只得默默又放下手。 毕竟贺楼家主好不容易答应他入赘——总之没反对就是同意——他可不想现在再惹大舅哥生气。 白大人见他来了,立刻停下给贺楼茵揉后颈的动作, 跳到闻清衍肩膀上,揉着眼睛控诉道:“阿衍阿衍, 阿茵欺负松鼠!” 闻清衍摸了摸它脑袋, 又碰了碰贺楼茵的手指,“伯父喊你过去书房,说有事情要告诉你。” 贺楼茵头都没抬, 指甲用力抠了一把桌子,明显此刻心情差到了极点, “他怎么不自己过来?” 闻清衍只好顶着大舅哥杀人般的目光将她的手指从案桌上移开, 又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根牙签, 将尖头在木板上磨钝了后, 细心地将她指甲缝里的木屑挑了出来,才慢慢说:“他说有些事情只想和你单独说。” 白大人在他肩头看得直“啧啧”。 贺楼风平时良好的涵养早就被折磨得消失不见,他没好气瞪它一眼:“看什么看, 蠢松鼠。” 白大人在南山剑宗当大爷当习惯了,没想到下山一趟居然被人叫“蠢松鼠”,哪里受得了这气,当场便炸了毛跳到贺楼风面前,大叫道:“无知小屁孩,敢不敢出去跟白大爷打一场!” 贺楼风少年成名,实力在年轻一辈中也算佼佼者,何曾被一只松鼠喊“小屁孩”过?他不知这只松鼠是南山剑宗的镇守,心想打不过阿茵,也不能对这个摸着阿茵手的男人动手,但打赢一只会说话的松鼠难道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当下二人便一前一后去院中大战一场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闻清衍看了看天空,那轮月亮已经快沉下去了。他来到贺楼家时大约是戌时,现在已经是过了子时,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晚饭。如果没有吃的话…… “伯父……”他尝试再次劝说。 贺楼茵将脖子后的长发捋来胸前,声音闷闷说:“替我揉揉脖子。” 闻清衍动了下唇,盯着她白皙后颈上那处显眼淤青看了几息,最终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运转真元使掌心温度不至于冰冷后,才轻轻揉着她的后颈。 力度比那只臭屁松鼠舒服多了。 贺楼茵舒服得眯起眼。 贺楼宇在书房里左等右等,没等到女儿主动来找他,只好抓了抓脑袋走出来喊她,谁知一推开门就见到这青年手搭在他女儿后颈给她揉脖子。他重重哼了声,试图打断青年的动作。 他的确成功了,闻清衍收回手,默默退到一旁,“我出去等。” 虽然闻清衍发下了道心誓,贺楼宇仍是没舍得给他好脸色,摆了摆手让他赶紧出去。屋子里这下又只剩下两个人了。 第64章 贺楼茵依旧趴在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手指继续抠着木板缝隙,一个眼神都没给贺楼宇:“他们都走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你赶紧说吧,说完了我要去找母亲了。” 贺楼宇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痛了。他顺了顺呼吸,尽可能让语气柔和起来:“你不想知道温酒让你找的天书究竟是什么吗?” 贺楼茵将脑袋换了个方向,选择将后脑勺对着贺楼宇,“你有话就说,别卖关子。” 反正要么是坏东西,要么是好东西。不过不论是什么东西,既然那老头要那就给他好了,只要他说到做到,告诉道门母亲不是叛道者,并且去杀了那只魔神就行。 贺楼宇气得两眼一翻,掐了把掌心日子里冷静下来,默默告诫自己:好好说话,别生气,别跟叛逆期的小孩计较。 他搬了把椅子坐下,猛灌了三大杯茶后,才说道:“我与你兄长查阅遍这片大陆的历史记载,结合你母亲的手札,最后猜测所谓‘天书’极有可能是一张药方,只不过无法确定它究竟是不老药的配方,还是不老药的解药配方。当然,也有可能什么都不是。” 贺楼茵听着仍是没什么兴趣,“所以呢?” “所以——”贺楼宇认真道,“在确认这张天书上究竟记载的是哪种药的配方之前,你不能将它给温酒。” 贺楼茵没反对也没同意,“你既然这么想要,怎么不自己去找。” 贺楼宇叹出口气,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眺望着夜空中的弦月了会后,伸手揉了揉贺楼茵的脑袋:“年青人有年青人要做的事,我们这些老人也有老人要做的事。” 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贺楼宇身上,贺楼茵微微转动脑袋,盯着他的背影出神,父亲的相貌其实与她十六岁离开家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此刻竟从他身上看到了几分沧桑。 她本想反驳说你骨龄才一百多岁,外貌看着也顶多三十出头,哪里就老了?最多是看着邋遢了点。 但一想这么说可能落在贺楼宇耳朵里万一成了夸赞怎么办?于是又干脆闭嘴了。 最后,还是贺楼宇没话找话问道:“吃过晚饭了吗?” 贺楼茵忍无可忍冲他翻了白眼,指着自己淤青未消的后颈,咬牙切齿说:“我吃没吃你难道不清楚吗?” 贺楼宇心虚偏开眼,心想谁让她嚷嚷着要去杀了魔神的?就算是道宫那老头也不好这么狂啊。 “那先去吃饭吧。”他说道。 只不过这时已经接近寅时,贺楼府的厨子早就回家睡觉了,贺楼宇想到厨师那花白的头发,实在不忍心大半夜将人家从被窝里叫起来,便改口说:“要不将中午的剩饭热一热?” 贺楼茵抬起头,面无表情说:“贺楼宇,你想和我吵架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贺楼宇:“……” 他闭了闭眼,尽可能和气说:“首先,我没有和你吵架;其次,中午的菜压根没动几口,现在热一下又不是不能吃;最后,我是你父亲,请不要直呼我姓名。” 贺楼茵呵呵冷笑:“第一,你就是在和我吵架;第二,我就是不想吃中午的剩菜;第三,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眼见屋内二人又有要大吵一架的趋势,闻清衍急忙敲门说:“不用吃中午的剩菜,我会做饭,带我去厨房就好。” 贺楼茵与贺楼宇互相冷哼一声,谁也不肯先说话,最后还是脑袋上坐着一只松鼠的贺楼风回来打破了平静。 他指了指头上的松鼠,用毫无情感的语气说:“白大人说它饿了,要吃——”话还没说完,松鼠一爪子拍了一下他的脑袋,不满道:“叫我白大爷!” 贺楼风深吸了几口气,镇定扶稳自己歪斜的发冠,朝贺楼茵投去哀怨的眼神:快把这位大爷请走吧!你们南山剑宗还有没有正常生物了啊喂! ——噗呲。 贺楼茵瞧见贺楼风的狼狈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拍拍手夸奖道:“干得好,小小白!”又指使闻清衍,“你现在去做饭吧,记得多放糖。” 闻清衍见她心情好了不少,便跟着贺楼风一起往厨房去了,白大人则跳到贺楼茵面前的桌子上,叉着腰得意洋洋说:“阿茵阿茵,我厉害吧!” 贺楼茵摸摸它脑袋,“厉害厉害。” 贺楼风看得脸色一黑。 这顿饭除了贺楼茵和白大人外,其他人均吃得食不下咽。 贺楼茵照旧往米饭里撒白糖,白大人也一头扎进闻清衍给它做的松仁玉米烙大快朵颐。 贺楼宇嫌弃不想看它,他夹了块烧鸭,尝了口,疑惑:怎么这么甜? 放下,又夹了筷清蒸鱼,尝了口,不解:怎么也是甜口的? 继续放下,筷子伸向青菜——这怎么也是甜口的? 探询的目光投向贺楼风,只见他目光飘忽,光顾着吃中午剩下的冷菜,桌上那刚做好的热乎乎的菜竟是一筷子都没去夹过。 贺楼宇默了默,最终选择跟贺楼风一起吃起中午的剩菜来。 阿茵的味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有空得寻个医师给她看一下。他如此想着。 一顿饭就这么沉默着吃完了,与此同时,天也差不多亮了。 贺楼宇多年没见女儿,本想留她在家中多住些时日,但见她那副看到自己就烦的模样,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沉默着往她怀里塞了一袋又一袋的东珠。 贺楼茵毫不客气的收下了,但见自己腰上实在挂不下这么多钱袋,便扔了几个到闻清衍怀中,“帮我收好哦,闻闻。” 闻清衍瞧见贺楼宇背后脸色阴沉的贺楼风,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还是贺楼茵催了他好几声才收了起来。 门边上贺楼风的脸色更阴沉了,闻清衍觉得自己在大舅哥心中的形象估计已经成了吃软饭的小白脸。 他默默往贺楼茵身边挪近了些。 贺楼茵浑然不觉这二人之间的无声的交锋,她揉了把白大人的毛绒尾巴,临近出门时突然想起一事来,“苏长明有来过白帝城吗?” 苏长明? 贺楼宇思索了一下,才记起这是南山剑宗那位圣者的本名,目光转向贺楼风,“监测城内动静的悬光镜有他来此的记录吗?” 贺楼风道:“并没有。” 那就是没有了。 按四方律的规定,大陆这几位破了生死境的强者不得随意踏出境地,所有违者——应当不会有人违背的,毕竟四方律本就是道宫与世家间几位生死境强者,为了协调世家与道门之间的冲突,协商拟定出来的,若他们都不遵守了,恐怕世家与道门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平衡将会打破,到时候大陆恐将陷入内忧外患中,这是谁都不愿意见到的。 “知道了。” 贺楼茵没再追问了,毕竟贺楼宇不至于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骗她。 白大人重新跳回闻清衍肩头,甩着大尾巴高呼道:“外面的世界,白大爷我又来啦!” 贺楼茵听得很想将这只臭屁松鼠扔出去,“快走吧快走吧。”她抓着闻清衍的手往前走,一刻也不想多留呢。 太丢人了。带着这只臭屁松鼠出门,脸都要被它丢光了。 闻清衍任由她牵着往前走,脚步踏出门槛时,仍忍不住回头看了贺楼宇一眼。 …… “你可知晓先闻夫人的死因?又是否知晓你父亲在剑庐里研制的那样法器是什么?”贺楼宇继续说,“你可知闻至玉为何要娶你的母亲?又为何闻家人禁止学习术法?” “我可以同意你陪在阿茵身边,但你必须解决你与闻家之间那些烂摊子事。” …… 我会的。 他无声对贺楼宇说。 …… 二人走后,贺楼家的宅院内又重新回归安静。 贺楼宇看着逐渐放白的天空发了会呆,招手喊贺楼风过来吩咐了几句:“派人盯着温酒和他那头老青牛。” “给南山的慕容烟送封信,记得通过朽木林送过去,别让北修真的人察觉到。” “你找个理由跟着苍王府的人一起去看看五方山的情况。” 最后,他坐回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回绝了谢家的成婚之请吧。” 贺楼风对于前几条都没有异议,唯独最后一条,他不解道:“大伯当真同意阿茵她嫁给闻二?那闻二他——” 贺楼宇直接敲了两下桌子,大声反驳:“是入赘!那闻二入赘我们家!” 贺楼风:“……” 有什么区别? 不过他最后还是朝谢尘安发出一道传讯:你自由了,谢大公子。 …… 木鸢迎着风往悬枯海上慢悠悠飞去。 贺楼茵坐在木鸢上,连续打了好几个哈欠,一夜没睡,她此刻上下眼皮正激烈打架。 “我好困。”她半闭着眼说。 闻清衍轻轻碰了碰她手指,“那你先睡一会,等到了我喊醒你。” “嗯。” 贺楼茵实在撑不住了,在闻清衍怀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闻清衍等待靠在自己胸膛上的人呼吸绵长后,小心伸出双臂将她揽在怀中,就像从前那样,亲密相拥着。 第65章 想不起来也没关系的。 他们往后会有新的人生。 哪怕虽有遗憾。 …… 悬枯海距白帝城并不远,只是木鸢飞到一半时,一只此刻不该出现的寒号鸟落在了木鸢头上。 是朽木林的来信。 闻清衍碰了下寒号鸟,那只羽毛灰溜溜的鸟吐出一封信来,他展开一看,只有三个潦草的字:苏长明。 他心中疑惑,金老爷为何会送这样一封没头没尾的信给他? 苏长明说他将重伤的阿茵捡回宗门,难道是在悬枯海边吗? 阿茵为什么会重伤? 以及,她身上那道来自不老城的咒术到底是谁下的? 为什么唯独只忘记了他? 闻清衍百思不得其解,干脆将信收了起来,准备下次找机会向金老爷问清楚。 可突然,寒号鸟又接二连三突出信件来,很快便堆满了木鸢,有部分信件被高空的风吹散开,闻清衍瞥见信上内容时,瞳孔骤然收缩,他急忙摇醒贺楼茵,“你看那些信件。” 贺楼茵睡觉被吵醒,心情很不爽,用力掐了一把闻清衍腿侧软肉,眉头搅做一团:“干嘛吵我睡觉!” 闻清衍忍着痛拿走她的手,示意她去看四周散落的信件。 贺楼茵的眉头松了又皱,她看着满地写着“悬枯海”“危险”“苏长明”“照夜五百六十八年”的信件,沉声说:“小金出事了。” 木鸢突然加速,贺楼茵凝出剑意斩碎前方遮蔽视线的云雾,使它以笔直的路线往悬枯海飞去。 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贺楼茵此刻竟有些怨恨自己为什么自己不是生死境的道者,那样就可以一步千里了。 她召出春生剑,抚摸着上面尚未被完全修复的裂痕,闭了闭眼狠心将它掷出,“去找那个老头。” 闻清衍看见身边这人向来天地崩于前不改颜色的脸上闪过一瞬的慌乱,心想或许金玉坊的金老爷对她来说也是一个重要的人。 “冷静,不要急。”他握住她的手,同时拿出星罗命盘开始推衍,数息过后,他沉声道,“往东南方,碧山镇五十里外的苦竹林!” 贺楼茵立刻将真元催至极致,木鸢调转方向,宛若闪电般穿过云层,径直掠向苦竹林。 …… 苦竹林。 竹子被打斗时爆发的真元催着了大半,金满堂跌坐在地,后背抵住一根半截在土的断竹,勉强不让自己倒地不起。 他眯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试图取他性命的黑袍蒙面青年,数息后,他缓缓念出他的名字:“圣者?” 蒙面青年脚步有半息停滞。金满堂知道他猜对了,他扯着嘴角笑了一声,左手扶着竹子站起,右手摸想袖中的睡狮镇纸,“朽木林与道门向来互不相犯,况且朽木林只做活人生意,不沾人命,圣者何故对我动手?” 蒙面青年在他面前十数步外停下脚步,锐利如鹰的视线却一直落在他身上。 “因为你查到了不该查的事情。”他冷漠说。 金满堂的视线也同样落在蒙面青年身上,他只剩最后一击的能力了,如果不能从圣者手下逃生,也必须将此地的消息送出去。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的小姐重伤一事的真相,绝不可就此掩埋。 “什么是不该查的事?”给门下人的传信已经送了出去,他试图拖延时间等待救援,“我不明白,还请圣者与我解释清楚?” 蒙面青年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图,瞬间掌中真元暴起,一掌拍向金满堂胸口,金满堂不再犹豫,当机立断捏碎了镇纸。 两道生死境强者的攻击在竹林中碰撞出绵延数里的余波,入眼所见林木尽折。 金满堂看着越来越逼近胸口的短袖,平静闭上了眼。 真遗憾啊,那个小姑娘,小金怕是不能陪你到最后了。 他安静等待着刺破心脏的剧痛到来,但比锋利断竹刺破血肉声先出现的,却是一阵风。 风卷残竹,耳边一阵噼啪声,像是竹子炸开了般。 明明这道风没有温度,金满堂却从中感受到了凛冽。 凛冽如冬雪般的杀意。 金满堂好奇睁开眼,见到了一柄布满裂纹的透色长剑。 剑名春生,剑杀人时却如凛冬。 透色长剑替他挡下了致命的杀招后并没有结束动作,散落在地的断竹颤颤巍巍飞向半空,将尖端对准了蒙面青年。 透色长剑是剑,断竹也是剑。 如果说一根断竹便是一柄剑,那么此刻林中则有数以千计的剑。 蒙面人眯起眼睛,轻声呢喃道:“借剑天地?” 贺楼家的武学传承“借剑天地”,顾名思义,天地万物皆可做剑。 蒙面人低下头,盯着脚下突然向上飞去的竹叶,心中隐约不妙。 如此强大的真元控制能力,难道说是剑圣贺楼风来了? 他后退半步,手指翻飞着掐出数道诀,攻击如雨般向金满堂身上落入,全然不顾那些断竹与竹叶是否会蜂拥而上将他捅成筛子。 毕竟,掩盖照夜五百六十八年悬枯海边发生的那场血战,才是他此刻最重要的事。 但他却失败了。 一个青衣道者落在林间,撑开护照替金满堂挡下了本该落在他身上的致命攻击,尽管他因此吐出了一口血,但却成功保住了金满堂的生命。 蒙面青年很生气,他认出了这个不请自来的青年,“原来是你。” 一个当年就该死去,却侥幸活了下来的人。 传闻中最有可能成为九境命师,照见大陆千百年后的未来的术士——也是对他们来说极其危险的存在。 不过幸好,他现在还不是。所以自己仍有机会杀死他。 蒙面青年庆幸想着,掌心再次掐出几道诀,可他却忘了一件事——术士是不会用贺楼家的独门剑技的。 这是他在这场战斗中犯的第一个错。 所以那漫天的断竹和竹叶早已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困在其中。 而他的第二个错,就是明知道对面青年是个术士,却过于自信于自己生死境的实力。 青年与金满堂消失在林中,取而代之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黄裙绿裳的狐狸眼姑娘。他眯了眯眼,认出了姑娘的身份:“宁无茵?” 贺楼茵盯着蒙面青年,心想,他也许曾与照夜五百六十八年的自己见过面。 会是谁呢? 她握住春生剑,足踏断竹残叶,剑尖直指蒙面青年咽喉。 但境界的差距并非武学根基所能弥补的,尽管她已将贺楼家的“借剑天地”修至最高一重,却也只是刺破了蒙面青年的面纱。 细小的血珠在空中划出半圆形的弧度,蒙面青年遁走的身影宛若水中孤蓬。 跑掉了。 真烦。 贺楼茵收起春生剑,走回闻清衍身边,对着金满堂不断流血的伤口皱起眉。紧接着,各种伤药不要钱一样往他身上撒去,金满堂闷哼出声,动了动手指,费劲挤出声音来:“够了,够了……” 贺楼茵觉得不够。 她又往金满堂口中塞了好几颗丹药,金满堂被呛得连声直咳。 贺楼茵继续从身上掏丹药。 闻清衍这时终于发觉到她此刻有些不对劲了。他握住她的手,“阿茵,别喂了,金老爷只是有些外伤。” 外伤? 她又拿出药粉继续往金满堂伤口上撒。 “阿茵!”闻清衍也顾不得躺在地上的金满堂了,他用力抱紧贺楼茵,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抚着,“阿茵,金老爷没有事,他活着,活得好好的。” 贺楼茵毫无反应,就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白大人适时从闻清衍袖中探出脑袋来,大喊道:“这是离魂,快把春生剑给我。” 闻清衍急急忙忙捡起地上掉落的春生剑给白大人,松鼠跃至半空,口中飞速念了串晦涩难懂的咒语,春生剑发出一道流光没入贺楼茵眉心,数息过后,她轻轻眨了眨眼,眼神也重回清明。 “你抱着我做什么?”她疑惑说,“难道你在害怕?” 闻清衍一噎,登时便要向她解释他抱着她是因为她刚才的异常,但白大人却拼命朝他摇头使眼色,他只好干巴巴说了声“是”。 贺楼茵唇角弯起,拍了拍他肩膀,挑眉说:“放心吧,有主人在,没有人能伤害到你的。” 她说完便去查看地上的金满堂,见他还活着后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 她这次终于来得及了。 第40章 金满堂睁开眼, 与一只肥硕的松鼠四目相对。 松鼠体型不大,但身子圆得跟个球似的,往他胸口上一坐, 简直要压得他呼吸不上来。 金满堂动了动手臂,想要将这只肥硕的松鼠推下去,但松鼠显然抢先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后爪蹭一下在他身上一蹬,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稳稳落地。 第66章 “阿茵阿茵, 老头儿醒了!” 松鼠口吐人言, 朝着门外大声嚷嚷,金满堂疑心自己已经到了阎王殿, 不然松鼠怎么可能会说话。 他缓慢转动眼珠,开始打量周围环境, 一间简朴木屋,但屋内陈设干净整洁, 就连缺了口的茶碗都被擦得一尘不染。 “嘎吱”一声, 缺了一截的木门被推开,贺楼茵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端着药碗的青年, 浓郁的药香让金满堂的精神清醒了几分。 贺楼茵指使闻清衍把药端给金满堂,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 “你醒了啊。” 金满堂循着声音望去, 见到一熟悉的身影, 顿时惊喜的睁大了眼睛, “小姐……”贺楼茵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喝药,金满堂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苦涩的药汁入喉,他终于确信自己还活着,回想起闭眼前那惊天动地的一剑,沙哑着声音问:“是小姐救了我?” 贺楼茵撇撇嘴,“不然呢?难道还能是他吗?” 正在替她将因打斗而散乱的灯笼辫重新梳好的闻清衍听得一噎,小声说:“我也不是完全没帮忙。” 贺楼茵敷衍点头,招招手将白大人喊来桌上,边揉着它毛茸茸的尾巴边问道:“小金啊,那个攻击你的蒙面人是谁?” 金满堂猛烈两声,清了清喉间血气后谨慎说:“是天权圣者——苏长明。” 还没等贺楼茵出声,桌上的白大人立刻反驳:“小老头儿,你可不要胡说,苏长明怎么可能会跟你动手?他跟朽木林又没有仇,闲得没事杀你干嘛?” 金满堂眉头一皱,竟忘记了震惊松鼠会说话这件事,当下就要解释,贺楼茵抬手打断,“他蒙着脸,你如何确定他是苏长明呢?” 她并没有直接相信金满堂的话,毕竟朽木林与道门之间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苏长明没有理由对金满堂出手,更何况以苏长明的修为,杀死金满堂不过眨眼间的事,何至于拖到金满堂对外送出消息后再动手? 金满堂见她不信,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破损的书籍,“尽管碧山镇的镇志早已被人刻意毁去,但我仍找到了一本记载着悬枯海水线变化的水经,其中记录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冬末某夜,悬枯海海水忽然上涨十里,第二天潮水退去后,悬枯海中一座名为沉月湾的岛屿就此消失。” “我追随此条线索,将窥影珠放入朱鳖鱼的眼眶,让它替我将悬枯海之下的景象传回。” 金满堂又掏出一枚状若鱼目的珠子,“这里面记载的便是悬枯海之下的景象,沉月湾沉入海底并非潮水冲断地基,而是人为所致。”他凝重说,“有人断绝了沉月湾的地气。” 他转动窥影珠,使其中景象浮现人前,果然见到原本支撑沉月湾的那根石柱消失不见。 贺楼茵看完后垂下眼睫,眉头轻轻蹙起,思考了一会儿后说:“你想说是苏长明断绝了沉月湾的地气,致使它沉入海中?然后你发现了这件事,他要杀你灭口?” 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苏长明何等身份,别说断绝沉月湾的地气了,就算他将沉月湾搬回南山,也没人敢说什么。 松鼠也轻嗤一声,表达自己对这个说法的不认同。 金满堂点头继续说:“但我确定攻击我的那人是苏长明,朽木林通天下消息,自然了解这些生死境强者善用的招式,那人用的是咒诀而非法诀,而这些生死境强者中,只有苏长明修的是咒诀。” “可是,”贺楼茵却摇摇头,“仅凭这点,是无法去指控一位位高权重的生死境强者的。” “我知道,”金满堂继续说,“朽木林做的也是见不得人的生意,我没有兴趣去讨一个毫无意义的公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小心提防苏长明。” 贺楼茵眼睫颤了颤,轻声说:“我知道了。” 但这样的理由还是太牵强了些,贺楼茵思考了会,蹙着眉问起了另外一件事:“沉月湾沉入海中是哪天?” 金满堂答:“冬月初五,大约是冬至后第三天。” 贺楼茵点了点松鼠脑袋,问它:“小小白,你还记得那年我是什么时候回到南山的啊?” 松鼠眼珠转了转,掰着爪子边回想边说:“记不清了,反正就在冬至前后吧。”它只记得它那几天因偷吃了慕容烟的红豆馅水饺,被她追着满南山乱窜。 闻清衍听后垂下眼,当年他与阿茵约定见面的那一天便是冬至,但他在镇上那座月老庙等了她一天一夜,都未见到她的人影。而那座沉月湾距离海边约有百余里,平常鲜有人至,如果不是碰巧那天有艘渔船出海不归,镇上派了人去寻,恐怕都不会发觉海上消失了这样一座小岛。 他轻声在贺楼茵耳边说:“你当年不告而别,便是在冬至那天。” 贺楼茵瞥他一眼,心说他怎么看着一副委屈模样? 她试图从记忆中翻找出线索来,可无论她怎么回想,都想不起她当年受伤前后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白大人用尾巴扫了扫贺楼茵的手指,小小声说:“阿茵阿茵,想不起来就不要勉强了,既然都知道那座岛有古怪,下去看一眼不就行了?” 贺楼茵晃晃脑袋,摁了摁眉心,不死心地问闻清衍:“你说当年我与你相识在悬枯海,那么你知道冬至那段时间我在做什么吗?” 闻清衍垂下眼,抿了抿唇,却始终无法将冬至前那个晚上她对他所做的事说出口。 被人骗着脱了衣服玩弄,还结下道侣契,这种事当着别人的面说出来,实在是羞耻。 贺楼茵又催了催他,“你说不出来的话,就说明你在说谎。”她鼻尖哼了下,威胁道,“说谎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哦。” 闻清衍默了默,歪头在她耳畔极其小声说:“你睡了我。” 贺楼茵一瞬间瞪圆了眼睛,手指着他咬牙切齿说:“你这是在污蔑!” 她压根不记得有这件事! 闻清衍看出来她在想什么,又点了点她左手腕,“你中了断尘咒,所以忘记了。” 贺楼茵耸肩道:“我知道啊,可我除了忘记为什么会受重伤这件事外,那一年的记忆并无遗漏啊。” 并无遗漏吗? 闻清衍心中没来由的生起气来,她都将他睡了,怎么还能翻脸不认人! 他卷起袖子,手臂伸到她面前,白皙皮肤下青筋明显,那枚道侣契印便在青筋的尾巴处,血液流动时它也一闪一闪的,“如果并无遗漏,你如何解释它的存在?” 贺楼茵移开眼,不想去看,可青年却倔强的将手臂一直伸到她眼前,似乎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答案就不肯罢休。 “断尘咒会使人遗忘心中最珍贵的记忆,”青年双唇抖动着,声音近乎颤抖,“阿茵,承认你曾经喜欢过我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很困难吗?” “可是,”贺楼茵不理解,“不记得了的事就是不记得了啊,你要我承认什么呢?” 已近日暮时分,海水开始涨潮,一道比一道高的浪潮掀起,重重砸落在沙滩上,又好像砸落在闻清衍心上。青年放下袖子,唇瓣颤动了几下后说道:“我去捡些柴火晚上煮饭用。”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出了门。 房间中陷入一片安静。 贺楼茵不说话,金满堂想要劝说,却不知如何开口。白大人想了下,悄悄抱着尾巴出门了。 闻清衍走到厨房中一言不发的开始拣木柴,白大人跳到他肩头,歪头打量着他的神色,“阿衍阿衍,你生气啦?” “没有。” 闻清衍说完后双唇又抿起,白大人心中嘁嘁,正准备离开时青年又问了句,“阿茵那时为什么会出现离魂状态?” 松鼠深沉叹了口气,想起那位总是柔和笑着给它剥松子的南山二师兄,语气难得认真:“……因为阿茵已经无法再承受亲近之人的离开了。” …… 房间里,贺楼茵趴在桌子上,神情很是不高兴。 金满堂想要伸手像当年那般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却听见她轻轻说:“可是我真的不记得啊?在我不记得的情况下承认曾经对他的喜欢,这不是在欺骗别人吗?” 他叹了一口气,慢慢问:“那你现在喜欢他吗?” 这个问题直到闻清衍推门进来喊他们吃饭,他都没有等到答案。 罢了罢了,年轻人之间的事就还是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金满堂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好不容易吃完后,青年沉默地抱着碗出去洗,贺楼茵还是一句话不说。 直到月亮升起时,贺楼茵忽然说了句,“我出去一趟。” 海边上,青年坐在沙滩上,双臂环住小腿,脑袋搁在膝盖上,盯着起伏的海水怔怔发呆。 吃饭时,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和他说了?是生他气了吗? 他知道不应该怪她的,她不是故意忘记的,她只是不记得了,她又没有做错什么。而且她已经允许他陪在她身边了,虽然身份比较奇怪吧,但至少可以天天见到她。 第67章 并且她还对他做了那样的事,他们之间也已经不清白了。 闻清衍很快安慰好了自己,起身准备去向贺楼茵道歉,可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掌搭上他肩头,用力将他按了回去。 “别动哦。”贺楼茵伏在他肩头轻轻说。 见来人是她,闻清衍便没有反抗,任由她的手摸向他耳垂,指腹碾压揉捏着。因常年练剑的缘故,她的手指带有薄茧,碾压光滑的耳垂时产生的摩擦感使青年绷紧了下颚。 “对——” 闻清衍道歉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一根细如银针的东西刺破了他耳垂上的肌肤,直直穿进血肉里,措不及防的刺痛使他不可控制地倒抽了口气,还没等他问她对他的耳朵做了什么,她便走来他面前,弯腰捉住他的手去碰他的耳朵,“喜欢吗?是你选的那枚耳坠。” 闻清衍碰了碰左耳,摸到一枚还残留着她指腹温度的耳坠,仰头一看,果然见她左耳耳垂空空。 “喜欢。”他低下头,小声说。 “那就好。”贺楼茵轻轻笑了下,手掌用力将他推倒在潮湿海水中,紧接着屈膝卡在他双月退中间,手掌掐住青年的下颚,慢悠悠说,“既然奖励给你了,那么现在便该是惩罚了。” 她不记得又不是她的错,他凭什么语气咄咄地质问她?而且吃饭的时候他居然敢不和她说话,还阴沉着一张脸! 也没有做她喜欢吃的菜! 贺楼茵越想越气,他凭什么对她甩脸色? 到底谁是主人谁是仆人? 她忍无可忍,决定给身下的青年一点教训,好让他之后再也不敢反抗她。 闻清衍撑着胳膊想要起身,又被她按着腰用力压下,掐住他下颚的那只手换了下位置,带有薄茧的拇指分开他的唇瓣,指甲抵在他牙齿上,试图撬开他的牙关。 她生气了。 闻清衍不敢说话,生怕稍有松懈那根手指便会伸进他口腔,只能抓着她的手腕,拼命摇着头。 见他居然还敢反抗,贺楼茵更生气了,她的膝盖往前挤了下,扣在他腰上的手同时下移,“上面还是下面,你选一个?” 她没有用力,闻清衍却急促喘了几声,好在这几声喘息被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掩盖了,否则青年的脸庞将红得更快。 他飞快做出了选择,缓缓张开嘴,任由她的手指抵达咽喉深处。 随便玩吧,只要她别生气了。 贺楼茵一下轻一下重地按着,欣赏着青年逐渐潮红的眼尾,轻轻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躲?”她一边询问,一边再伸进一根手指,捏住那柔软灵活的小东西,往外扯了扯。但它显然并不是那么听话的,用力往回缩着,试图躲避她的触碰,又在被捏住时,尖端轻轻颤着。 (敬爱的审核,手指x舌头,没有脖子以下谢谢) 好玩极了。 闻清衍舌根被迫承受着手指轻重不一的按压,偶尔力度重了会克制不住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很快唇角溢出的口液顺着脸颊与海水混杂在一处。 贺楼茵看着青年失神的双瞳,心中犹豫了一下,不能再玩了吧,他看起来怎么像是要坏了? 口中的手指忽然停下,接着不带任何犹豫的抽出,骤然的抽离使闻清衍的意识随着海水一齐退去,只知望着夜空低低喘着。 四散的意识还未聚拢,又被人拎了起来,像摆弄玩偶一样将他身体摆放好,顺便理正了他凌乱的衣服。 (敬爱的审核,别锁了,穿着衣服呢,没有脖子以下!) 贺楼茵出一方手帕擦了擦他的唇角,接着将手帕往他怀中一塞,拍了拍他脸颊,“好啦,现在我们回去吧。” 她挽着他的胳膊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有意无意的说:“你这次居然没有哭呢。” 行至小木屋前,闻清衍的意识终于回笼,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一切,被海水浸得冰凉的耳朵瞬间滚烫了起来,他飞快调动真元烘干潮湿的衣服和头发,目露委屈说:“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他都准备要道歉了。 贺楼茵耸耸肩,掐了一下他的脸颊,笑着说:“是你自己张开嘴的,怎么能怪我呢?” 闻清衍动了动唇,试图为自己辩解,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算了,她不生气了就好。 小木屋内,金满堂边打着哈欠边剥松子,心中忿懑想着,自己一把年纪还身受重伤,这只会说话却不干人事的松鼠居然还非要他大晚上给它剥松子,简直是在虐待老人! 白大人抢了金满堂的枕头,四仰八叉躺在上边,边享受着剥好的松子,边学着贺楼茵的说话方式催促道:“小金小金,你动作快些,都不够我吃的了。” 金满堂气得假牙都要咬碎。 这松鼠简直跟个大爷一样! 这时闻清衍与贺楼茵走了进来,金满堂如同见到了救星般,疯狂朝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这只大爷一样的松鼠弄走,好让他这个百来岁的老人家静心养伤。 贺楼茵没有察觉到金满堂的求救,奇怪问:“小金,你眼睛怎么了?”怎么像抽筋了一样? 金满堂胳膊受伤无法大幅度动作,只能用手指指了指枕头上那只松鼠。 “好啊,小小白!你又在欺负人了!” 贺楼茵终于发现了白大人的恶劣行径,拎起松鼠往闻清衍身上一甩,命令道:“接下来没有我的准许不准给它剥松子。” 白大人瞬间哭唧唧。 闻清衍摸了摸它脑袋,悄声安慰说:“我偷偷给你剥,不让阿茵发现。” 贺楼茵不小心听见,朝他扔去一记眼刀,闻清衍心虚偏开脸。 金满堂实在看不过这两人间的眉来眼去了,重重咳了声,“我去隔壁屋休息。” 悬枯海是最接近太阳的地方,这里的黑夜只有两个时辰,贺楼茵打了个哈欠走到窗边,望着又开始涌上岸边的海水开始发呆。 待到浪潮再次退回后,她转过头问闻清衍:“你能再算一次苏长明——不,算一算那位蒙面人现在何处。” 闻清衍很快读懂了她的意思,依言拿出星罗命盘,指尖掐诀引导竹林中残留的战斗气息落至其上,闭眼开始推衍,数息过后,他睁开眼,面露古怪:“南山。” 这个结果使贺楼茵轻声笑了起来。 有点意思了。 她朝门外道:“来都来了,干嘛不进来坐一坐?” 门外一阵静默后,一位身着紫金袍的道者推门而入——正是苏长明。 闻清衍瞳孔微微扩大,就连怀中的白大人都惊讶地炸起了毛。 不是说他在南山剑宗吗?怎么又一下子出现在了悬枯海? 就算是生死境强者,也无法一天内多次撕碎虚空,往返跨越千里。白大人心想,难道在它不知道的时候,苏长明的修为又进步了? 金满堂一见来人是苏长明,顿时紧张得寒毛立起,那种生死一线的逼命感又回到心头,使他发不出声音来。 贺楼茵向他投入安抚的眼神后,笑盈盈望向苏长明:“苏长老,你怎么在这里?” 苏长明环顾了屋内几人一眼,最后目光落在闻清衍怀中的白大人身上,微笑说:“你师尊得知白大人离宗一事,让我外出将它找回,毕竟一宗镇守离开宗门,恐会引得他人恐慌。” 白大人一听是要抓它回去的,顿时不着痕迹地钻进闻清衍衣襟里,只露出个脑袋说:“白大爷我还没有玩够呢,才不要回去。” 贺楼茵眼皮拼命下压,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她虽然很想送走这个什么用都没有只知道吃的臭屁松鼠,但把它交给面前这个“苏长明”显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 可他这一番话说得又毫无错漏。 贺楼茵飞快思索着应对方法,忽然见闻清衍对着她无声动了动唇。 九十九? 救救? 舅舅! 贺楼茵唇角弯起,走上前挽住苏长明胳膊,撒娇道:“舅舅,你就让白大人陪我玩几天嘛。” 苏长明被这声舅舅喊得头皮发麻,他面无表情拿开贺楼茵的手:“你少在这乱认亲戚。”见到怀抱着白大人的闻清衍时,疑惑问:“闻二公子也在此?” 闻清衍不着痕迹将白大人抱紧了些,故作疑惑问:“苏长老先前不是说自己是阿茵的舅舅吗?” “啊?”苏长明摸了摸脑袋,笑着说,“我那是与你开玩笑的,毕竟闻二公子你那是提防心如此之重,不那么说怎么能让你开口呢?” 这个理由好像也说得通。 闻清衍与贺楼茵对望一眼,尽管觉得此事奇怪,也只能暂时按下了。 而且,贺楼茵粗略扫过一眼,面前这个苏长明身上并无与人战斗过的痕迹,她看了眼躺在门边上面露紧张的金满堂,轻轻摇了摇头。 苏长明这时终于注意到房间里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疑惑问:“阿茵,这位老人家是?” 白大人这时又从闻清衍怀中冒出头来,指着金满堂就要对苏长明说这个小老头儿刚才诬陷说你想要杀他——被贺楼茵一把塞回了闻清衍怀中,她指着金满堂介绍道:“朽木林的金老爷,曾经在贺楼家住过两年。” 第68章 苏长明“哦”了声,打量几眼金满堂,“怎么伤得如此之重?” 金满堂心说这不都是拜你所赐,但贺楼茵拼命朝他眨眼,只能改口说:“不小心碰上仇家了。” “啊,那金老爷之后可得多加注意了。”苏长明的笑容看不出异常,就好像随口一说,“最近血榜发出了数十张悬赏令,目标皆是有头有脸的道门人物,金老爷虽不修道,但朽木林与长生殿冲突多年,难保不会哪天突然向朽木林宣战呢。” 这话说得倒有几分在理。 见试探不出什么,贺楼茵便换上一副灿烂笑容,“苏长老,你就让小小白陪我玩几天嘛,我保证不会有人发现它的身份的!” 苏长明实在磨不过她,只得无奈作罢,扶着额头道:“你可别让它到处乱跑,若闹出点什么事来,你师尊少不得怪罪你。” “知道了知道了。”贺楼茵连声道。 苏长明离开后,小木屋又恢复了平静。 贺楼茵神色认真,“小金啊,我可以确定告诉你一件事,先前在林中那个与我动手的蒙面人,绝对不是方才出现在这里的苏长明。” 小小白也探出头,大声附和道:“就是就是!” 金满堂默默垂眼,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可天下间怎会有这么巧的事? 他问:“你们南山剑宗的苏长老,可有孪生兄弟?” 这真是个好问题。 贺楼茵用力拍了拍金满堂肩膀,真诚说:“据我所知,没有。” 这个问题只能暂时不了了之了。 小木屋不是养伤的好地方,金满堂传来朽木林的人护送他回了金玉坊,同时派出人去查探与苏长明有关的一切,尤其是他究竟有没有一位孪生兄弟。 贺楼茵召出木鸢,拉着闻清衍坐了上去,笑着说:“走吧,我们去海底下看看。” 白大人一个猛子从闻清衍怀中跳出,叉腰站在木鸢上,对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海水大喊道:“浩瀚的悬枯海啊,白大爷我来征服你了。” 紧接着被贺楼茵一脚踹进海水中。 受不了了。 刚才就应该让苏长明把这只臭屁松鼠带回南山! 第41章 贺楼茵运转真元撑开护罩, 抓着在水中乱飘的松鼠来到沉月湾上。 沉月湾被海水腐蚀得只剩下了嶙峋乱石,倒在地上的树木莫说踩了,稍微大点的海鱼游过时荡起的水花都能将它冲散。贺楼茵将闻清衍召开身边, 指着石堆上一枚闪闪发光的羽毛说:“你看,那像不像白鹤令?” 闻清衍挥散眼前的鱼群,睁眼去看,“的确是。” 这可真是太好了。 如此轻易就找到了这枚白鹤令, 贺楼茵高兴得眼睛弯起, 正伸手去拿时, 闻清衍却制住了她的动作。 贺楼茵疑惑:“怎么了?” 闻清衍握紧她的手,凝重说:“若按金老爷所言, 沉月湾的地气早已断绝,那么它理应化作尘埃消散。但此刻沉月湾土地坚实, 丝毫不见溃散状态,我猜测是白鹤令中的三清气在维持沉月湾的现状。” 贺楼茵眨了眨眼, 好像是明白了:“所以, 只要我们拿走了白鹤令,沉月湾会立刻崩塌?” 闻清衍点了点头,侧目望着她, “崩塌时巨大的浪潮可能会将我们冲散……” 贺楼茵笑了下,心说就这点事至于吗? 她解下发带, 将二人的手腕缠在一处, 挑眉说:“这样不就行了。” 如瀑青丝飘散在海水中, 扫过闻清衍脸颊时, 他的呼吸凝住一瞬,生怕惊扰了他们。 他轻声“嗯”了下,试探着去碰她的掌心, 见她没有反对后便用力与她十指交握。 白大人看得直“啧啧”,被贺楼茵没好气一掌抓来塞进闻清衍怀中,恶狠狠说:“好好呆着,一会走丢了我可不会回头找你!” 她调动真元驱使白鹤令浮来身前,就在握住白鹤令的那一瞬间,沉月湾轰隆一声化作齑粉坍塌,悬枯海下海水剧烈震荡起来,涌流卷起水中的沙尘碎石,四处翻腾,冲撞。入眼是一望无际的黑,水底游鱼被浪潮冲得四散开来,闻清衍于一片黑暗中将贺楼茵拉来怀中,伸手护住她的脑袋,指尖掐诀借着涌流的冲击往上游去。 贺楼茵被他抱得有些呼吸不过来,她挣了挣,没挣脱,只得伏在他耳边说:“你松一点,快要勒死我了!” 闻清衍充斥着海水震荡声,并未听清她说了什么,直到二人被浪潮掀上沙滩时,他的手臂还紧紧环在他腰上。 贺楼茵趴在他身上,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头发被打湿了,并没有一丝损伤,闻清衍替她挡去了水里所有的碎石和莽撞的鱼群。 她动了动身体,撑着胳膊从他身上爬起来,却忘了二人手腕上仍系着发带,起身的动作到一半又因手腕上的拉力跌回,脑门砸在闻清衍鼻梁上,痛得她抽了一口凉气。 闻清衍面露抱歉,他看着她泛红的鼻梁,小声问:“我替你揉一下吧?” 揉什么揉! 贺楼茵没好气瞪他一眼,手掌按在他胸口撑起上半身,去解捆在二人手腕上的发带,可她手指抠了半天,没想到绳结却越抠越紧,于是气得用力甩了两下。 闻清衍看见她被勒出红痕的白皙手腕,动了动手臂,“我来解吧。”他手指飞快拨动两下,绳结立刻就松了。 贺楼茵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自己解的时候那发带就如此不听话呢? 她甩了甩重获自由的手腕,从他身上爬起来,往上走到干净的沙滩上慢慢调动真元烘干衣服和头发。 闻清衍呆呆望着被她遗忘在沙滩上的发带,突然怀中一阵咕蛹,白大人从他衣襟里冒出头来,挠着脑袋说:“阿衍阿衍,你脸怎么这么红?” “才没有。”闻清衍烘干白大人的毛发后将它放到地上,捡起发带,掬起海水洗了把脸,边烘干身上水汽边往贺楼茵身边走,“我替你将辫子重新扎一下吧?” 贺楼茵闻言停下与发丝争斗的动作,惊奇道:“你还会梳女子的发髻?” 闻清衍点了点头,将她满头青丝拢入掌心,从怀中掏出一把梳子来,边梳边说着:“从前替你梳过很多次。” 其实也没有特别多,毕竟他那时候一个月只会见到她两三天,不过虽然少,但她总会如约而至,除了那年冬至。 她那时似乎很忙,每次落在她院中时,头发衣服都是乱糟糟的,有一次衣服甚至破了半边袖子,不过还好他会些针线活,替她将那身看着就价值不菲的衣裙缝好了。 她那时候也不太会梳头,每次都将一头垂到腰际的乌发梳成一个松散的麻花辫,他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大着胆子替她将麻花辫扎紧了些,扎完后她晃了晃脑袋,唇角扬起灿烂的笑,看起来很高兴。 不过总扎麻花辫太过单调,他怕她很快就腻味,于是在她有一次出门后,去镇上找了擅长梳头描妆的娘子认真学习了好几天,虽然还是有些笨手笨脚,但总算能梳出几个时下流行的发髻了。 可惜他没有很多钱,没法给她买些好看的发钗,导致她的头上总是很单调。 闻清衍动作缓慢替贺楼茵梳好了一个发髻,轻轻将她原本那支红梅发钗簪入其中,金色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将海水照得波光粼粼,贺楼茵对着海水照了一会,惊叹道:“哇,闻闻,你的手艺很不错嘛!” 闻清衍被夸的脸红,他唇角不自觉弯起,抓着衣角小声说:“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每天都给你梳头。” “好啊。”贺楼茵回头朝他扬起灿烂的笑容,阳光将她卷翘的睫毛上投落一层柔和光晕,头上那支红梅发簪上的花朵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将粼粼波光折射到闻清衍眼中,他竟有些晃神。 像是一场期待多年的美梦,终于落到了实处。 这时白大人突然窜了出来,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说:“阿衍阿衍,我也要扎辫子!” 闻清衍没忍住笑出声,贺楼茵一把将松鼠拍到一边,嘲笑说:“你的毛还没有我指甲盖长,扎什么辫子?” 白大人听后眼珠子吱溜一转,看向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三两下蹦到闻清衍肩头,甩着尾巴说:“尾巴可以,尾巴毛长。” 闻清衍看得一乐,他揉了两把松鼠尾巴,无奈说:“我没有那么细的发绳。” 白大人又不高兴了,甩尾巴的力度都大了起来,闻清衍只好试着转移话题,“我给你剥松子吧。”白大人瞬间又开心了。 贺楼茵忍俊不禁,揪着松鼠后颈将它拎起来,戳着它尾巴说:“你现在已经很胖了,再吃的话以后都没人能抱得动你了。” 白大人才不理会她,它只是一只松鼠而已,胖点瘦点有什么区别? 它四爪用力蹬着,从她手中挣脱,跑到闻清衍身边看着他剥松子,浸了海水的松子被烘干后,里面的松仁有股淡淡的海盐味,松鼠吃得直眯眼。 闻清衍看得直摇头,他将剥好的松子一分为二,一半留给白大人,一半——他走近贺楼茵,摊开掌心,“松仁,要吃吗?” 第69章 贺楼茵不客气的抓了一把塞进嘴中,嚼着嚼着逐渐两眼放光,“哇,闻闻,你烤松果的手艺比那只臭屁松鼠好多了!” 恰到好处的火候,松仁的焦香与海盐混杂在一处,甜中带咸,却保留了松仁最原始的香甜。 闻清衍羞赧笑了起来,“你喜欢吃的话,我再去烤一些。” 贺楼茵点点头,“快去吧!” 已近日暮,海水开始往岸边涌,贺楼茵躺在沙滩上,拿出白鹤令对着光观察着,“神得一以灵。” 闻清衍边剥着松子,边侧着头说:“只差最后一枚了,等晚上我再推衍一下。” 贺楼茵却摇摇头:“不用推衍,我知道那一枚在哪里。” 闻清衍疑惑了一下,随即继续低头认真剥着松子。 她说不用就不用吧,反正他会一直跟着她的。 无论她想要做什么。 日头西沉,夕阳余晖如熔金般泼洒在碧蓝的海水上,晚风吹起姑娘耳鬓的碎发,她在看晚霞,青年在看她。 星辰出现时,贺楼茵已靠着闻清衍肩膀睡着了,这处沙滩并非他们原来入海的地方,放眼望去只有零星几棵树木。夜里的海滩比白日要凉,闻清衍解下外袍盖在贺楼茵身上,白大人吃完了松仁摸着滚圆的肚子也走了过来,正准备找个地方睡觉时,撞见二人相拥的场景,顿时张开嘴准备揶揄一番,闻清衍轻声对它说:“阿茵睡着了,不要吵醒她。” 白大人撇撇嘴,抱着尾巴在贺楼茵裙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蜷成一团,美美进入梦乡。 啊,松果!啊,松子!啊,松仁! 松鼠睡着睡着开始砸吧嘴,贺楼茵被吵醒了,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清晨的阳光使她忍不住眯起眼眸,待适应光线后,她才发现自己被人揽在怀中,青年坚实有力的手臂环在她腰上,她掰了好几下都没掰开,只好胳膊肘用力向后捅了他一下,“松松手,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嗯?”闻清衍低垂着眼,他做了场噩梦,此刻尚未完全清醒,一听见“离开”二字,立马手臂用力勒紧了贺楼茵,下巴抵在她肩膀上,哀求着说:“阿茵,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贺楼茵听得一愣,反应过来后扭着身体转过去,掐着他的脸颊好气又好笑说:“我不是在这里吗?” 脸上的疼痛使闻清衍骤然清醒,他飞快松开抱着她的手,低垂着脑袋说:“我……只是做了个噩梦。” “嗯,我知道。”贺楼茵拍了拍他肩膀,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没有要丢下你的意思。” 她的声音并不大,落进闻清衍耳中却掷地有声,他上前两步,先是指尖碰了碰她的衣袖,接着去勾她的手指,见她并无反对后,才敢牵住她的手。 “你不可以骗我,”他认真说,“我已经给你玩过了。”又补充,“我可以每天都给你玩。” 贺楼茵:“……” 哪跟哪啊这大早上的。 她闭了闭眼,脚踢起地上的衣袍盖住白大人的脑袋,抓着闻清衍的衣领将他的脑袋拉低,仰起头,咬了一下他的唇瓣。 柔软唇瓣贴上来的瞬间,闻清衍绷紧的脊背,袖中手指无措乱动着,竟不知该如何摆放才好。 她亲了他! 短暂接触后,贺楼茵便松开了他,她拿出木鸢,将地上的松鼠扔了上去,再拉着闻清衍一起坐在木鸢上,“走吧,我们去天荒城一趟。” 闻清衍摸了下唇瓣,那里仍残留着她赋予的快感,他眨了下眼睫,问道:“是把星罗命盘还给天荒城主吗?” 贺楼茵摇摇头,到手的东西哪有还回去的道理,“不,据闻裴夫人是大陆首屈一指的梦术师,我只是想请她送我入梦,回到照夜五百六十八年。” 闻清衍听后不敢相信的抬眼,牵着她手的那只胳膊不受控颤着,就连声音都有几分哽咽:“阿茵,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我了?” 贺楼茵仰起头对他露出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什么才是喜欢呢? 她现在还不是很明白。 也许找回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她丢失的那些记忆后就会明白了吧。 她低下头,去勾白大人的尾巴玩,却见到自己的裙摆一片潮湿。 “小小白!”她瞪着眼,抓着松鼠用力摇晃着,生气道,“你睡觉居然流口水!” 松鼠被晃得两眼一翻,闻清衍急忙将它从贺楼茵手中解救出来,“我……我帮你买一身新的,你别生气了。” 贺楼茵哼了声,“你用什么买?你的钱早就是我的了。”说着立刻去抓松鼠尾巴,决定用它柔软的皮毛替她擦干裙摆,松鼠自然不肯,一人一松鼠顿时在不算大的木鸢上滚做一团,闻清衍眉眼弯弯,柔和笑着,时不时控制一下因他们剧烈动作而有翻倒趋势的木鸢。 他心想,这一次终于不是梦了。 …… 天荒城中,贺楼茵先是去买了身新衣服换上,接着大摇大摆走进了城主府,路过那块“南山剑宗天下第一”的木牌时,满意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裴叙之还蛮有诚信的嘛,居然真的摆了一块牌子在这里。 裴夫人喝了半月的药,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得知那位救了她一命的姑娘今日要来城主府,也顾不得夫君的劝阻,披起外袍便要起身迎接他们。 裴叙之握住她的胳膊,无奈劝说道:“阿薏,你身体才刚好。” 裴明薏拍了拍他的手,明显不高兴的瘪着嘴说:“兄长,阿薏又不是瓷器做的,再说了,我都窝在屋子里喝了半个月的苦药了,还不能出去看看吗?” “唉,”裴叙之叹了声气,替她拢好外袍,抚摸着她的脸庞,温柔说,“好了好了,不拦你,你也别生气了。” 裴明薏眨眨眼:“你怎知我生气呢?” “阿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还能不了解你吗?”裴叙之摇摇头,笑着说:“高兴的时候喊夫君,不高兴的时候喊兄长。” 裴明薏被戳中了心中想法也不气恼,她挽住裴叙之的手臂,柔和笑着:“还是兄长——夫君你最了解我。” 裴叙之拿她没办法,只能任由她拉着他一起出门。 望不见尽头的,檐角爬满橙色凌霄花的长廊下,一位明媚的姑娘逆着阳光向他们走来,乌黑的发隐隐散着柔和的光,身后跟着一位容貌清隽的青年,以及他肩头一只滚圆的松鼠。 裴明薏一时不知道该先看谁,她弯起眉眼,轻声对裴叙之说:“夫君,那位贺楼姑娘果真如禅子所说,比春日的风光还要艳上三分呢。” 裴叙之想起他家院中那块“南山剑宗天下第一”的木牌,和离家迟迟不归的星罗命盘,没什么好气哼了声,但又不忍拂了夫人兴致,只得不情不愿地敷衍了两声。 裴明薏得知他们来意,好奇问:“我的梦术的确可以使人在梦境中回溯过去发生之事,但不知贺楼小姐要去往哪一个时间点呢?” 贺楼茵摸着垂在胸口的辫子想了想,“从照夜五百六十七年冬末开始吧。”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冬,是母亲离开的那个冬天,也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转折。 裴明薏应了声“好”,取来怀梦草制成的溯梦香,点燃前又叮嘱道:“贺楼小姐请谨记,溯梦香燃尽时,你必须离开梦境,否则你的意识将会永远留在过去。” 这听起来有些可怕。白大人忍不住拉了拉贺楼茵的袖子,“阿茵阿茵,太危险了,我要陪你一起进入梦境。” 裴明薏还是无法接受一只松鼠居然会说话这件事,愣了一下才摇头道,“溯梦本就凶险万分,若是有与梦境不相干之人进入,恐怕会造成梦境混乱,使人难分虚实。” 裴叙之亦附和道:“确是如此。” 但白大人还是很忧心。闻清衍轻声询问:“如果与梦境有关之人呢?是否可以进入?” 裴明薏:“可以是可以,但贺楼小姐是否愿意……” 闻清衍见她要拒绝,急忙说:“你身上有断尘咒,带我一起进入的话,即便梦术失败了,你也可以借由我的梦境重新经历一番当年之事。” 贺楼茵垂下眼帘,犹豫了一番还是同意了。 毕竟——她看了眼闻清衍,青年白皙的脸庞上,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此刻正泛着红,就好像她如果拒绝的话,他就会当场哭出来一样。 搞不懂。怎么这么爱哭? 裴明薏见她同意,便去来两支溯梦香放入二人手中,同时叮嘱道:“我会用梦中窥梦一术促使二位的梦境融合。贺楼茵小姐的梦境会先开始,此过程中闻公子能看见他人,却无法被梦中人看到,再之后等到闻公子与贺楼小梦的梦境融合后,二位便不可以试图改变梦中呈现的过去,一旦尝试改变,轻则溯梦失败,重则墟海受损。” “我知道了,”贺楼茵淡淡应道,“开始吧。” 闻清衍握住她的手,与她一齐闭眼入梦。 …… 第70章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腊月十五,大雪天。 白帝城。 是夜,无星无月无明灯。一年约十六七岁的姑娘撑着油纸伞,足下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行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上,朔风吹断了伞骨,姑娘掰了掰,见修不好后直接将纸伞一扔,哈了口气后,足尖一点便从跃上屋檐,瓦片被踩的嘎吱作响,掉下几堆碎雪来。 她的方向是长街尽头的贺楼家宅院。 突然,漆黑的夜里生出一道光。 那道光并非来此天穹,而是生自地面。 姑娘蹙起了眉,脚下动作快了几分,不出数息便出现在了光源的位置——贺楼府。 火光滔天,暴烈火焰烧毁了挂着牌匾的朱门,烧得积雪融化成一滩水,炙热的温度更是让人如临夏日。 姑娘的脚步不见停顿,她挥出一道剑气为自己开出一条路来,蹚着雪水往里走去。 “母亲!” 她大声呼唤着,可却无一人回应她。 她皱起眉,也顾不得摇摇欲坠的屋梁,三步并作两步赶至火焰中心。 却见到持剑相对的父亲与母亲。 “父亲,母亲,”她不解问道,“你问这是做什么?” 二人沉默回望她一眼,又接着继续动起手来,迸发出的剑光削去了姑娘鬓角的碎发,在她白皙的脸庞画出一道殷红血痕,姑娘浑然不觉,她焦急地望着正激烈交手的父亲母亲,大喊道:“父亲,道门的谕令根本管不到世家,您为何如此?” 男人没有回答她,他冲着廊亭尽头匆忙赶来的一位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喊道:“阿风,把你妹妹带走!” 青年闻声,上前拉住姑娘的胳膊,“阿茵,不要管。” “为什么?”她用力挣脱,召出剑便要去制止理解交手的二人,“母亲,您为什么要拔出镇山海?父亲,您就不能听母亲解释一下吗?” 但二人手中动作依旧不停,生死境强者的交手引得这片天地都在震荡,火光迸出,点燃了墙角堆积的柴火,木材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火势又发了几分。 可却无一人前来灭火。 这座宅院里此刻除了他们四人外,恐怕再无活物。 “松开我,兄长!”姑娘好不容易甩开了青年抓着她胳膊的手,谁知他竟一把抱住她的腰,将牢牢箍在怀中,“阿茵,别去。” 他伸手盖住他的眼睛,“不要看,好好地睡一觉吧。” 姑娘的意识陷入昏迷前,只听见母亲说着:“阿茵,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她再睁开眼,已是大火过后第三天。 宅院早被修葺好,青瓦上再次覆满了落雪,就连原先堆放木柴的角落,也换了新柴。 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过,可有些东西却不再一样了。 少了一个人。 母亲不在家。 姑娘睁眼后第一件事便是问:“兄长,我的母亲呢?” 回应她的是避而不谈,和一句:“阿茵,你受了风寒,先喝药吧。” 她一把掀翻药碗,滚烫的药汁溅到青年的手臂上,白皙的肤上即刻被烫出水泡,他浑然不觉,弯下腰捡起瓷片,以防止姑娘踩伤了脚掌。 姑娘披起外袍,推开试图拦住她的侍从,很快出现在了她父亲的书房,冷冷质问:“我母亲呢?” 只是三日,原本风华正茂的男子鬓角竟生出了几根白发,他垂着眼,佝偻坐在椅子上,沙哑的声音听起来像几天没喝水,“她离开了。” “去哪里了?” “她的故乡。” “……为什么?” “她说她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我恨你,都是你逼她她才会离开!” 她说完转身走了。 闻清衍安静跟在她身后,看着那个年轻的小姑娘,独自在房间里蜷缩成一团,脑袋伏在膝盖上,肩膀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她哭得好伤心啊。 闻清衍见过开心的贺楼茵、生气的贺楼茵……却从未见过如此悲伤的贺楼茵。 他走到她身边跪下,伸出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阿茵,别难过,”他摸着她的脑袋轻轻说,“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可是他忘记了,姑娘现在看不见他。 第42章 大雪。 北风如刀, 将碎雪舞得一片白茫茫,看不见尽头的原野上,一位年轻姑娘缓步往原野深处行走着。 穹灵屏障屹立在原野的尽头, 将不老城与大陆分隔开来。 天地为熔炉,万物皆在其中沉沉浮浮。 姑娘挥出一道剑气向前,剑气斩散了蔽目的雪粒,却斩不散这无边的孤寂。 这片雪原上一个人也没有, 也幸好一个人都没有。 她踢开凝结成块状的雪粒, 以剑作拐, 小心翼翼挪至穹灵屏障前,左右打量了一下确定是真的四下无人后, 才将手掌放了上去。 推——没推动。 拍——没拍动。 姑娘皱起眉,鼻间重重哼了声, 滚烫的吐息在冷寂的雪原上化作白雾,她后退两步, 举起剑狠狠向穹灵屏障上砍去, 一阵剑光过后,她再次走上前查看——穹灵屏障上一丝裂纹都没有。 她扯了扯嘴角,泄愤般踹向穹灵屏障, 谁知用力过猛,自己一个没站稳在雪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 好在细雪如棉, 她并未受到伤害。 阳光在白雪的的反射下格外刺眼, 姑娘干脆眯起了眼睛, 躺在雪地里一动不动发起了呆。 又一阵朔风吹过,雪原上的雪更大了些,不一会就将姑娘埋得只剩脸庞露在外面。 闻清衍看得心中着急, 急忙蹲下身凑近她耳畔呼唤道:“阿茵,醒醒,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 姑娘不理他。 闻清衍又去摇晃姑娘的肩膀,可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臂从她身体中穿过。 是了,她现在看不见他,也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闻清衍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贺楼茵,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出现在他面前的贺楼茵总是意气风发,唇角眉梢都带着明媚灿烂的笑,可此刻的贺楼茵却宛如一朵将谢未谢的春花,无故让人怜惜。 他很想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脑袋告诉她还有他在,可却只能无助的坐在她身边,陪着她一同淋雪,雪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了她身上。 好在细雪淹没用于呼吸的鼻孔时,姑娘终于从雪地里爬了起来,她晃晃脑袋,抖去头发上的雪块,朝空气中哈了口气,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片雪原。 闻清衍依旧跟在她身后,用身体接住了那团雾气。 ……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元月七日,冬末。 闻清衍已经跟在她身后接近一个月了,这一次她来到了长生殿。 “你确定要接这张悬赏令吗?”长生殿殿主看着这个面前这个稚气未脱,修为连生死境都没破的年轻姑娘,一脸震惊道,“那可是不老城的长老,生死境的大人物。” 姑娘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却不耐烦极了,“确定肯定是的我就是要接。” 长生殿殿主:“……” 他狐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姑娘,“你在这里填下姓名吧。”他将桌上的登记簿推到姑娘面前,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姑娘提笔写字,心说他倒要看看这是哪家宗门的少年天骄,胆量如此之大。 姑娘蹙眉对着纸面犹豫了一下,很快眉头舒展开,写下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宁无茵。 谁啊?这到底谁啊? 一直到姑娘离开后,长生殿殿主仍盯着这三字奇怪不已,没听说过哪家宗门中有这么一个人啊? 算了,反正有人接下这个麻烦就行了。 他将登记册收起,目光望着北方开始出神。 雪原要乱起来了啊。 不知道这次又会波及几位大人物。 而长生殿又能从中赚到多少好处呢? ……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元月十七。 雪原上是没有春天的。 姑娘抱着剑,安静坐在雪里,积雪落了她满身,眼睫上挂满了细碎冰晶,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扑簌落下。 雪原的尽头出现了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 是不老城的长老白梅客。 白梅客之所以叫白梅客,并非是因为他姓白,而是因为他有一双白得发亮的眉毛。 不老城的人们是没有姓的,因为“姓”对他们毫无意义。 白眉、白梅。当然是白梅听起来更好听了。 尽管白梅客从未见过梅花。 那个黑点正向着雪原外围快速前进,姿态像一只在雪里匍匐的白耗子。 要动手吗? 姑娘两指搭在剑上,微凝的眉眼满是慎重,实力的差距无法让她对他一击毙命,而若不能快速结束这场战斗,恐会引起不老城的注意,她并不在意不老城会不会派人围攻她,她只是担心会不会导致这位畏缩如老鼠的不老城长老之后会选择窝在不老城不敢出门。 第71章 这很不好,尤其对她的计划来说。 姑娘又眨了下眼,收起剑隐匿了身形,慢慢跟了上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窥探着白梅客的动作。 他出了雪原,一路往南前去,步伐如鬼魅,躲避着空中须弥之眼的探测。 他的脚步在一座山脉前停住了。 群峰之上云雾缭绕,恍若仙境,但姑娘知道这里并不是仙境,反而藏匿着无数杀机,尤其是那危险的虚空中,闻家造出的诛世之眼严阵以待,只要捕捉到有人进入五方山,山巅之上苍王府的逐日弓便会启动,将不请自来者当场诛杀在地。 白梅客在原地徘徊了一会,抬手虚虚画了几道符文,接着便从原地消失了。 姑娘不懂符咒术,但这并不影响她照猫画虎,于是她在一刻钟后,也出现在了白梅客的落脚点。 二人四目相对。 “好巧哦,白长老。”姑娘干声笑着打招呼。 白梅客眼睛惊恐睁大,他本以为自己的行动足够隐秘,没想到还是被道门发现了,当下便准备动手,姑娘却后退了几步,脸上是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白长老,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白梅客直觉这将会是个危险的交易,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问出了声,毕竟,他是第一次见到居然有道者敢跟魔者做交易,还是位如此年轻,看着就前途无量的少年天骄。 姑娘轻声笑笑:“我帮你进入到五方山当中,作为交换,你将你的生命奉献给我。” 白梅客听后摇头拒绝了:“我的生命早已献给了魔神。” 姑娘却摇头:“可你还活着,说明魔神并不想要你的生命。” 白梅客没听过如此诡辩之言,他其实这时候就该走了,但还是那该死的好奇心,使他站在原地听着姑娘继续说话:“我可以帮助你,将生命奉献给魔神,而魔神会赋予你无限荣耀,我只需要你将荣耀的余晖分我些许,好让我也聆听魔神的轻语。” 鬼使神差般,他答应了。 发展一个道者成为魔神的信徒,这对于提升他在不老城中的地位将有很大助益,即便这位姑娘有可能是装的。 但那又如何呢? 白梅客有自信,无人不会臣服于魔神的信仰,就比如那位离开雪原多年的魔门圣女的女儿,不也是带着曾镇压五方山地气的镇山海,重回魔神的怀抱了吗? 计划就此定下了。 白梅客提供沟通魔神的方法,姑娘替他寻找能进入五方山深处的方法。 …… 照夜五百六十七年,腊月二十一。 悬枯海,碧山镇。 雪已消融,东风却迟迟不至。 闻清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漏风的木屋中,冷风不断从窗户吹进屋内,窗户纸被吹得噼啪作响。 他动了动眼皮,思考了一会后从床上起来了,床板是几块还算平整的木板拼接在一起的,动作间嘎吱嘎吱的响,他推开门,院中的槐树光秃秃的,别说槐花了,就连一片新叶都没有。 这是他的梦境,他的过去。 她尚未来。 闻清衍走到院中水缸,找了根木棒敲碎表面凝固的冰层,对着水面打量着自己的容貌。 十七岁的少年眼角眉梢皆是青涩,肩膀也不够宽阔,好在身量还行。 他掬起冰冷的水洗了把脸,哈了口气后揣着手往厨房走去,他想,得熬点米糊修补好漏风的窗户,不然他可能冷死在这个冬末。 米缸里空空如也,铮亮得连耗子来了都会脚滑。 他深深叹了口气,盖上盖子,转身出了小院。 得赚点钱买米面,总不能让她跟着他一块饿肚子吧。 钱也不是好赚的,尤其是在碧山镇这座鲜有商旅愿意驻足的荒凉小镇。 他接连几天都碰了一鼻子灰,这里的人们不修道,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对他的推衍一术不感兴趣,也没有酒楼商铺,他连个洗碗的活都找不到。 不过好在他识字,镇长见他字写得不错,请他去镇上唯一的书塾担任教书先生,一个月三十文,工钱半月一发,管两顿饭——这是这座小镇能给出的最高的工钱了。 他接受了。 第一个半月的工钱到手后,他往厨房的米缸里添满了面粉,又购置了一些粮油。 槐花依旧没开。 第二个半月的工钱也发了。 槐花还是没开。 他在槐树下安静站了会,掌中运起真元渡入槐树中。 东风不来,我便做东风。 一阵风过后,槐树抽出新芽,伸展碧绿的枝绦,风动绿影摇。 槐花如约盛开,她却依旧没来。 闻清衍收回手,在树下沉默站了一会后回了房间,他躺在破破烂烂的床板上,被子蒙在头顶,闷闷地想着,槐花已经开了,她什么时候才来呢。 她明天会来吗?如果明天没有来的话,那后天会来吗?如果后天依旧没来的话…… 她还会来吗? …… 照夜五百六十八年,元月二十二。 悬枯海,碧山镇。 贺楼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荒凉的小镇,但她就是出现在了这里。 算了,来都来了。 她在镇上转了一圈,心中更觉奇怪了。 除了人少了点,街市不够繁华外,这座小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她慢悠悠的逛着,好不容易遇到一家还在营业的饭馆,走进去看了眼菜单,又默默退了出来。 米饭、面条、馒头,青菜、白菜、番薯……连个荤菜都没有。 好饿。 她摸着肚子继续往前走着,路过一卖糖葫芦的老翁时,花了一枚金叶子买下了他所有的糖葫芦,老翁握着金叶子,感动得恨不得给她磕上几个,吓得她抱着糖葫芦赶紧溜了。 跑得太快,迷路了。 贺楼茵出现在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门前,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穷了,连窗户纸都破了好几个洞,也不知道晚上睡觉冷不冷。 她正准备敲门问一下这家主人愿不愿意让她借宿一晚上,作为交换她可以付出一些金叶子——糖葫芦是不行的,这是她的晚饭。 咦?院中这槐树怎么提前开花了? 贺楼茵的脚步停住,抬头仰望着一串串如雪般洁白的槐花,伸手摘下一朵放入口中尝了下,苦中带甜,不好吃,但闻着很香。 天黑了下来,屋内的灯熄了。 贺楼茵想,这么晚了,还是不要打扰人家了吧。 她足尖一点,跃至槐树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枝丫上,怀抱着没吃完的糖葫芦进入梦乡。 槐花饼? 为什么会梦见这个? 不管了,想吃。 如果有人能给她做上一张热乎乎的槐花饼的话,她愿意—— 谁啊大清早吵她睡觉! 贺楼茵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缓慢适应着刺眼的阳光。悬枯海就这点不好,日照的时间格外长,她还没睡够呢,天就亮了。 怀中的糖葫芦掉了几根,恰好卡在下方的枝丫上,贺楼茵翻了个身,伸长了胳膊去够。 差一点,就差一点便够到了! 她上半身往下挪了挪,就在指尖碰到糖葫芦的一瞬间,那根脆弱的枝丫再也承受不去如此动作,咔嗒一声断开了,贺楼茵瞪大了眼,急忙撑着手试图不要让自己的脸着地。 真倒霉啊。 她气愤地想着。 但料想的疼痛并没有来,她落在了一个温暖的身体上。 真对不起啊,把人家当成肉垫了。 贺楼茵急急忙忙爬起来想要对人家道歉,却在见到身下这张熟悉的脸后,面色复杂了起来。 是闻清衍,少年时期的闻清衍。 长得好嫩啊。 贺楼茵也不打算道歉了,她鼻间哼起,颐指气使道:“我要吃槐花饼,你去给我做!” 少年沉默着从地上爬起,看了她几眼后,摘了几串槐花走进了厨房,又过了半刻钟,端着一盘槐花饼走了出来,期间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贺楼茵边嚼着槐花饼,边偷偷用余光打量闻清衍。 他怎么不说话?也不笑。 难道这个时候的他竟然是哑巴?不应该啊。 贺楼茵露出同情的表情,递给少年一张槐花饼,“你也吃。” 少年沉默接过,依旧一言不发。 “你怎么不说话?”贺楼茵吃完槐花饼后,开始嚼糖葫芦。 闻清衍抬头凝望着她,长睫轻颤了几下,小声试探问:“你是真实的吗?” 啊? 贺楼茵被问懵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一巴掌拍在少年肩头,给少年拍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没好气说:“是假的!” 不,是真的。 闻清衍揉着被拍痛的肩膀,唇角弯起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弧度,试探询问:“你是谁?” 你是梦中的宁无茵,还是贺楼茵呢? 第72章 贺楼茵咽下最后半颗山楂过后,将木签随意往地上一扔,她盯着面前这个十七岁的闻清衍看了一会,突然起了坏心。 哇,这可是十七岁的闻清衍,她还没有玩过呢! 她凑近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眉毛一挑,恶狠狠威胁道:“我可是长生殿的杀手,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就不怕我杀人灭口吗?” “不怕。”少年冷静出声。 她噎了一下,眼珠转了转,“我叫宁无茵,你可以叫我阿宁。” 少年抬起头来,望着她轻轻说:“嗯,阿宁。” 贺楼茵被喊得肩膀抖了一下,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称呼。她站起身来,大摇大摆走进少年的房间里,当自己家一般啧啧点评道:“你就盖这么薄的被子?这床板也太硬了吧?茶杯都破成那样了,你喝茶时不怕划破嘴唇吗?还有那椅子,都成瘸子了你还留着干嘛?窗户也是漏风的,你晚上睡觉不怕得风寒吗?” 少年默了默,脸偏向一边说:“我身体很好。” 贺楼茵“嘁”了声,“我看是穷吧。” 视线中,少年白皙的脸庞瞬间涨红,支吾着说:“我只是这个月的工钱还没发。” 行啦,行啦。到底在嘴硬什么? 她将自己的钱包扔进少年怀中,“去把这屋里的的东西都换掉,我不差钱,给我买最好的回来!”又补充,“别忘了买些我爱吃的菜回来。” 少年看了她几眼,拿起钱袋出门了,贺楼茵在坚硬的床板上躺了一会后,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忘记告诉少年自己爱吃什么了。 唉,也不知道这个年纪的闻清衍和长大后的闻清衍相比,究竟谁的厨艺更好些。 晚上,贺楼茵对着一桌子甚合她口味的菜陷入了沉思。 “你今年多大?”她忍不住问。 闻清衍想了下,认真说:“十六岁半。” 啊……四舍五入也才十七岁,居然这么年轻吗? 贺楼茵困惑地眨了眨眼,不是说二十七岁的闻清衍也进来梦中了吗?怎么这个闻清衍还是十七岁的? 算了,她耸了耸肩膀,心想这可能是巧合吧。 “去给我倒杯水。”她又指使道,语气理所当然地毫无一丝心虚。 反正二十七岁的闻清衍都给任她使唤了,她使唤一下十七岁的闻清衍也没什么的吧。 少年转身去给她倒了杯水,她呷一口,温度刚好,不烫也不冷。 真有成为她忠实仆人的天赋。 她忍不住朝他竖起大拇指。 少年移开目光,动作沉默地收拾完碗筷,再将新买的床搬进房中,取来崭新的被褥铺上,做完一切后,他将旧被褥铺到角落里的旧床板上,“你睡那张新床,我睡地上。” “啊?”贺楼茵眨了眨眼,奇怪问,“我们不应该一起睡吗?” 少年噌一下红了双颊,连忙摇头拒绝:“不、不了吧,我们只是初次见面。” 啧,真纯情。 贺楼茵也不勉强,倒在床上被子蒙着头陷入睡眠。 第二天,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纸洒进室内,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拿起一看:早饭在厨房的锅里隔水温着,我上午要去镇上的书塾给学生上课,中午可能要晚些才能回来做饭,橱柜里还有几张槐花饼,你如果饿了可以先吃,不必给我留。 还挺贴心的。 贺楼茵坐在院中的槐树上,边吃着槐花饼边荡着腿。 对了,她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来着? 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她是要找一位能算出诛世之眼运行轨迹的术士来着。 只不过正经的术士不肯接这活,不正经的术士也不敢接这活,她几番探查,终于查到闻家那位被逐出家门的二公子也是位术士,并且术法造诣还算不错,而且诛世之眼本就是闻老家主造出来的东西,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要如何与他说呢? 十七岁的闻清衍会和二十七岁的闻清衍一样好说话吗? 贺楼茵从早饭一直犹豫到晚饭,才将自己的请求对他说出口,没想到少年很快就同意了。 有些容易得不可思议了。 她本来想与他多待一会,毕竟他做的饭实在好吃,人也实在好玩,稍微一逗就会红了脸,只不过不老城那位长老催得实在是烦,她只好遗憾与他暂时告别。 离开前,少年突然拉住她的衣袖,那双始终垂下的眼睫此刻终于抬起,语气带了些许令人心疼的可怜,“你还会来吗?” 贺楼茵想说她也不知道,毕竟白梅客实在烦得很,时不时就要拉着她大谈特谈魔神的信仰,她不想听,但又怕引起他怀疑合作的诚信与否,只能耐着性子听他叨叨。 但少年的看起来实在可怜,就好像她不给他一个确定的日期的话,他就能当场哭出来一样。 “新年吧,”她说,“除夕的鞭炮响起时,我便会回来。” 闻清衍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逐渐成为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消失在天际,他向前伸出手,却抓不住穿堂而过的风,唯有槐花落在他掌心,告知他这并非是一场虚妄梦境。 她走后,院中的槐花谢了一地。闻清衍捡起将槐花洗干净,放进坛子中小心保存。 希望新年时,她能如期而至,再尝一口他的槐花饼。 瑞雪兆丰年。 除夕这天下了好大一场雪,闻清衍推开门便被屋顶落下的积雪砸了一身,书塾放了冬假,他今天不用去授课,干脆找了把扫帚开始打扫院落,希望她来时不会无处下脚。 扫完院落后他将存放槐花的坛子搬进厨房,槐花被保存的极好,新鲜程度与刚摘下时无甚区别,看来这时候他的术法已有了些进步。 他抬头看了看窗户,院中除了一棵光秃秃的槐树外便是一张石桌,一口水井,简直寂寥得可怕。 一点年味都没有。她应当不会喜欢的吧。 闻清衍放下槐花,趁着天色尚早急忙出门买了一摞红纸回来准备裁了做春帖,熬了碗米浆后,他却对着红纸犯了愁。 写点什么好呢? 算了,还是等她来写吧。 他用剩下的红纸剪了几张桃符贴在门上,路过槐树时突然觉得树干光秃秃的也很难看,便折了些纸鹤挂了上去。 做完这一切后,他回到厨房继续做槐花饼。 总吃槐花饼她会不会觉得腻味? 闻清衍想了下,分出一半槐花决定做些槐花味的汤圆。 除夕吃汤圆,团团又圆圆。 天渐渐黑了,桌上的槐花饼热了又凉,她却还没来。 闻清衍坐在门口,巴巴望着挂满红纸鹤的槐花树,劝慰自己:不要着急,等到鞭炮声响起时,她便会出现。 院中又落了些雪。 ——噼啪。 不远处响起了初一的第一声鞭炮。 她没有出现。 ——噼啪、噼啪。 绚丽的烟火在这座遥远的海边小镇上方绽开。 她还是没有出现。 闻清衍垂下长长的眼睫,望着积雪上倒映的烟火色,心脏跳动的莫名有些沉闷。 她还会来吗? 周围的鞭炮声越来越小,天空中烟火色也越来越黯淡。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来时,“嘎吱”一声,破了半边的院门被推开。 姑娘手掌放在唇边,边哈着气边往里走,眉头不耐烦地皱起:“你这地方可真难找,我足足走错了十次才找到!”她路过槐树时,对着光秃秃的槐树踹了一脚,“都怪你,要不是你没开花,我也不至于走错路。” 她走到他面前,“有吃的吗?” 闻清衍尚未从惊喜中回过神来,姑娘似乎是她嫌他回答的慢了,又对着他的鞋踢了两脚,“喂,问你话呢。” “有。”他如梦初醒般,飞快走进厨房端出槐花饼来,全然忘记它已经凉了。 姑娘吃了两口,嫌弃往他怀中一扔,“我要吃点热的!” “有,也有。”他飞快说着,又飞快去煮了碗槐花味的汤圆端给她。 贺楼茵接过热乎乎的汤圆,吹了两口气后就往嘴里塞,又被烫得吐了出来,她边吐着舌头边说:“闻闻,你这次怎么一点都不贴心!” 闻清衍听见熟悉的称呼后,愣怔了有一会儿,回过神时贺楼茵已经吃完了那碗滚烫的汤圆。 “抱歉……”他低低地说,“我下次会记住。” 贺楼茵抬眸扫了一眼,吃完一碗热乎乎的汤圆后,她心情好了不少,于是不再与他计较,将他拉来身边,指着门上空白的春帖问:“闻闻,你的春帖怎么不写字?” 闻清衍小心看着握着他手掌的手,僵着半边身体不敢动,生怕他稍一有动作,她便会消散在风中,半晌,他侧首,目光沉沉凝望着她,“在等你来题字。” “好啊。”贺楼茵想也没想便答应,她使唤闻清衍取来笔墨,在春帖上留下龙飞凤舞两行大字:执手共新春,来岁胜今朝。 第73章 不仅不对仗,就连平仄都对不上。闻清衍却觉得这是他人生中见到过最具美好祝愿的春帖。 贺楼茵写完,将笔随意一扔,扬起眉冲他骄傲一笑,似乎在说:怎么样,我写的很不错吧! 恰好这时,天空炸开数道烟花,绚烂的烟火倒映在她脸庞,闻清衍却觉得再绚烂的颜色,都不如此刻她的笑容。 心腔中仿佛也炸开了一场盛大的烟花,他低下头,唇角扬起温和的笑容,用力反握住她的手,喉结滚动几下,大着胆子问:“阿宁,你可以亲我一下吗?” 啊? 贺楼茵睁圆了眼睛。 她想收回那句话了。 十七岁的闻清衍,其实也没那么纯情。 不过她最终还是踮起脚尖,温热的唇瓣在他冰凉的额头上一触即离。 然后说:“现在该你亲我了。” 目光中,少年的脸庞红得堪比她发间的红梅发簪。 第43章 闻清衍最终也没敢亲吻她, 即便知道这不过是场梦境。 他怕美梦易醒。 贺楼茵心中嘁嘁。 “胆小鬼。”她看了他通红的耳廓一会儿,猛地一把将他推到门板上,一手按在他清瘦的腰身上, 一手拽着他的衣领拉低他的脑袋,“我们来尝试点不一样的吧?” 闻清衍懵住。 什么不一样的? 她要玩他的舌头吗? 他眼睫轻颤,双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对她分开了唇齿。 贺楼茵看着那粉色的舌尖轻声笑了出来, 心说十七岁的闻清衍确实比二十七岁的闻清衍单纯可爱, 她还没说要做什么, 他倒是主动送上门了。 闻清衍见她许久不动,以为自己会错了她的意思, 飞速垂下眼睫,抿住了双唇, 试图忘记方才自己的动作。 贺楼茵又笑了,她掐了把少年没有什么肉的脸颊, 命令道:“嘴张开。” “啊?”闻清衍尚未反应过来, 双唇骤然贴上一片温软。 她在亲吻他的唇! 闻清衍的大脑一瞬空白,反应过来后往日种种浮上脑海,他们似乎从未曾如此炙热的亲吻过。 垫着脚总是太累, 贺楼茵见他不反抗,干脆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颈, 舌尖灵巧地探进少年的口腔, 将他的舌头往里推, 抵在喉咙深处, 听着他难掩的呜呜声,顺便掀起眼帘欣赏他微红的眼尾。 要呼吸不过来了,闻清衍想。 他试着将她往外推, 后颈却被用力捏了一下,顿时不敢再有动作了。 他又试着去迎合她,却骤然舌尖一痛,触电般的感觉窜遍全身,他的脑海中只剩空白一片,只记得要往后弓起腰背,以免不小心碰到她。 贺楼茵摸到身前少年人瘦削的蝴蝶骨,正不住的往里收缩着,心想这就承受不住了?后腰被人点了两下,似乎在请求她停下动作。 不要,还没亲够呢。 她的手掌摸到他后脑,重重按下,顿时二人唇瓣间不再有缝隙,呼吸交错在一起,在微寒的夜里化作一团雾气弥漫开。 许久,在这场绚烂的烟花结束后,她终于松开了对他的桎梏。 闻清衍终于得以喘息,他靠在门板上,脑袋偏向一侧,低声轻喘着,衣襟早已凌乱,袒露的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贺楼茵拿出手帕,轻轻擦去他唇角晶莹口液后,往他怀中一塞,少年的肩膀又是一抖,他仍旧偏着头,只敢将瘦削的侧脸留给她,低低地祈求说:“不能再亲了。” 贺楼茵眨眨眼,弯起眼睛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吗?” 闻清衍依旧不敢看她,却不可控制地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没有不喜欢……” 嘴硬。 贺楼茵在心中如是点评。 不过十七岁的闻清衍与二十七岁的闻清衍,却都是同样不会反抗她。 于是她在少年一脸震惊的表情中,伸手探入了他的衣襟里。 冰凉的手掌在他腰身上游走,时不时掐上一下,眼见着就要继续向下,闻清衍急急忙忙扼住她的手,认真道:“不可以。” 贺楼茵撇撇嘴,只是摸摸都不行? 见他态度坚决,她也只好讪讪收回手,面露遗憾地替他拢好了散乱的衣襟。 十七岁的闻清衍还是没有二十七岁的闻清衍身材好,看起来实在太瘦了。 过了会儿,她边吃着他热好的槐花饼,边把自己的钱袋扔给他,“过完年后,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期间你拿这些钱吃点好的吧。” 闻清衍握着钱袋,就好像握着一块烫手山芋,怎么竟有种自己是她在外面的包养的小白脸的感觉? “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对面人吃糖葫芦的动作滞住,像是在思考,闻清衍害怕她不再给出回答,连忙又补充,“你刚才亲了我,要对我负责。” 贺楼茵:“……” 她掰着指头算了算,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说:“下个月,月亮变圆的那一天。” “好。”闻清衍轻声应答,接过她递来的一张纸,看了几眼疑惑问,“这是什么?” 贺楼茵:“不要问,你只需要按照上面给出的信息,计算出运行规律就好。” 他收起纸张,没有再问。 那是闻家造出的诛世之眼的信息,她想要进入五方山。 但她既然不说,他便当作不知道好了。 新年的第五天,她踩着消融的冰雪离开了,而他除了每日的授课外,又多了一件事:替她计算出须弥之眼运行规律。 月圆月缺月又圆。 三月十五的这一天,她如约出现了,取走了他计算出的数据后,又递给他一张写着新的信息的纸条,“这张也算一下。”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疲累,闻清衍沉默接过,又替她倒了杯热茶,试了下温度,不烫不冷刚刚好后才端给她,她喝完便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去了。 他没有敢动。 天亮了,她又说她要走了。 少年仍坐在地上,只不过手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松,“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呢?” 贺楼茵想了下,“月圆过后的第三天吧。” 白梅客又在催她,她说完便得走了,可少年依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松。 “怎么了?”她疑惑问。 少年点了点自己的唇,“你这次没有亲我。” 贺楼茵沉默了。 半晌,她弯下腰去,手指挑起少年的下巴,迫使他仰头看她。 少年的目光一片炙热,眼睫轻颤时像蝴蝶振翅,“可以吗?” 贺楼茵盯着他薄红的唇看了片刻,摁息腰间一直闪烁不休的玉符,俯身咬住少年水润的唇珠,手掌顺势扯松他衣襟,在他胸口掐了一把,身下人身躯都了一下,试图往后缩起,却又被她下一把捞回。 这个吻结束时,少年上半身的衣服已垂至臂弯。 她起身离开,他独自坐在院中等她。 他怔怔想着,她这次为什么没有替他理好衣服呢。 四月中旬,月圆后的第三天,她如约而至,裹挟一身寒露。 闻清衍看着她因水汽凝结成一团的头发,思索了一下去房中拿了张干净毛巾,动作轻柔地擦完她的湿发后,又替她重新梳好了发辫。 “这是计算出的结果。” 他将写着结果的纸条递给她,依旧没问她要去做什么。 贺楼茵将纸条塞入怀中,又拿出一张新的给他,“这张也算一下哦,闻闻。” “嗯。”闻清衍收起纸条,“你下一次什么时候来呢?” 贺楼茵抓着辫子甩来甩去,托着腮想了会说:“应该要到六月,石榴花开的时候吧。” 她这次离开得有点久。闻清衍心想。 但他却无法使她为他长久驻足。 “那等你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做石榴味的汤圆。”他握着她手,声音闷闷。 贺楼茵听完笑了起来,“哪里有人六月吃汤圆的。” “那你想吃什么?” “……凉糕吧?” “好。” 她再一次离开了,走的时候依旧将他按在墙上亲吻过一遍,这次她有替他拢好凌乱的衣襟。 六月末,暴雨天。 闻清衍倚在门板上,望着如瀑的雨丝发呆。 这是六月的最后一天了,她怎么还没来。 她还会来吗? 不,她一定会来的。 他捏住那张写着计算结果的纸,像是捏住了她不会失约的承诺。 雨越下越大,雨水汇聚成股顺着屋檐淌下,没一会小院中的青石板路就被淹没。 闻清衍看了一会,回屋内拿了把油纸伞,撑着伞出了门。 雨这么大,她又向来不太识得路,万一迷路了走错方向怎么办。 得去接她。 他刚推开门,便与迎面匆匆而来的年轻姑娘撞开满怀。 贺楼茵揉了揉被撞的发痛的额头,用力踩了他一脚,没好气说:“你干嘛撞我!” 第74章 到底是谁撞谁?闻清衍无奈想笑,却在触及到她气鼓鼓的两颊时,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将纸伞往她身上歪斜,牵着她的手小心蹚着积水往屋内走,“我去烧水,你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受凉。” 贺楼茵心说她其实可以用真元烘干,但看他已经走进了厨房,便默默咽下了,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边吃着他准备好的凉糕,边看着雨水发呆。 凉糕吃完了,热水也烧好了。 她起身走向房间,关门时还不忘威胁:“不准偷看。”说完,还做了个抠眼珠的动作。 闻清衍轻轻笑着,扯着发带蒙住眼睛,“不回头看。” 他才不会像她那样呢。 贺楼茵盯着少年蒙眼的脸庞,指甲抠了抠门板,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 一定是他将水烧得太热了。 她将脑袋埋进温暖的热水中,掐着脸想着。 她一直呆到水温变凉,才穿好衣服走了出来,目光中,那根青色的发带依旧蒙在少年眼睛上,他安静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任由乌发垂落肩头。 贺楼茵走近他,捻起他的发丝隔着发带去扫他的眼睫,薄薄布料下,少年眼睫轻轻颤着,他哑着声音问:“你洗好了。” “嗯。” “那你……”他声音停顿了下变得小声,“衣服也穿好吗?” 这说的什么胡话?她还能不穿衣服就出门吗? 贺楼茵恶狠狠瞪他一眼,发现他蒙着眼看不见后,干脆用力掐了他胸口一把,少年被掐得肩膀一颤,后腰往椅背上靠了靠。 他这时扯下发带,急急忙忙站起身往厨房走去,“我去给你端凉糕。” 贺楼茵望着他同手同脚的背影,轻轻笑出声,她懒洋洋往椅背上一坐,将带着潮湿的水汽的发丝往后一捋,边吃着凉糕边享受着少年擦拭头发的服务,擦完后还替她挽了个漂亮的发髻,她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点点头,“手艺很不错嘛,闻闻。” 镜子里,身后的少年飞速红了耳朵,他低低说:“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会梳其他样式的。” 贺楼茵来了兴趣,在这之后就好,让他将自己会的发髻样式全梳了一遍。 她这一待,便待到了七月七。 其实早两天便该走了,只是少年祈求她时的模样分在惹人怜爱,她一时没忍心,便答应了陪他度过这个乞巧节。 碧山镇虽然是一个贫瘠的小镇,但乞巧节与白帝城相比却各有一番风味。贺楼茵入乡随俗,跟着闻清衍一起来到海边,浪潮拍打不到的沙滩上早已燃起了篝火,另一边的戏台上正上演着郎情妾意的戏文,黄昏时分,碧蓝的海水中倒映着橙红,二人坐在海边的石头上,欣赏着这难得的景色。 白帝城没有大海,这是贺楼茵第一次见到海。 按道理来说是这样的,如果她不是二十六岁的贺楼茵的话。 海风将姑娘的发带吹散,青丝在风中飘荡,扫过闻清衍颈侧时,细腻痒意使他缩了缩脖子,他偏过头,目光沉沉的望着正托腮看着海面的贺楼茵。 十年前的这一天,他们也曾在此看过晚霞,只不过那一次并非是由于他的祈求,反而是她拉着那时意志消沉的他,弯起眼睛说着:“闻闻,今天是乞巧节,我们也去海边对着海神娘娘许愿吧!” 他总是拒绝不了她的。 闻清衍轻轻碰了碰姑娘的胳膊,柔声问:“你有什么愿望吗?” 愿望? 贺楼茵垂眼看着海水,心想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在想什么呢? 是母亲?还是—— 她转过头,措不及防对上少年眼中的认真,敷衍的话咽回腹中,她点了两下他的唇,认认真真说:“希望我下次见你时,你能大胆说出你的想法。 “闻闻啊,做个勇敢且自信的人吧,不必在意那些质疑。 “你要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成为大陆最出名的术士。 “而我,将会是大陆最强的剑客。” 闻清衍心想此刻分明没有下雨,为何自己的视线一片模糊? 这时海边燃起烟火,五彩缤纷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在周围人群的欢呼声中,他大着胆子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在自己怀中,低头吻住她的唇瓣。 贺楼茵震惊瞪圆了眼睛,用力掐了把他的腰窝,心想她说的勇敢不是在这件事上勇敢啊! 不过好像也不算差,毕竟主动回应她的闻清衍,倒也别有一番乐趣。 烟花结束后,周围人群如潮水般四散开,闻清衍想要结束这个吻,却被她扣着后脑用力加深,唇瓣被她衔住,他的手竟不知道该往何处放。 这个吻结束后,她拿走了那张写着计算结果的纸条,闻清衍等了一会,却没见她递出新的纸条,便疑惑问:“没有了吗?” 面前的少女听后震惊抬头,“你还想再来?” 她好像误会了。闻清衍犹豫了一下,选择了点头。 少女愣了一会,突然说:“张嘴。” 他依言张开嘴,伸进他喉中的却是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舌根上,一直按到他呼吸乱成一团,口液顺着唇角溢出后才抽出。 她扯起他的袖子替他擦了擦,笑着问:“够了吗?” “够了。”他的头越来越低,“你这次没有新的数据要我计算吗?” “没有了。”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诛世之眼的运行规律,接下来便得去做她的正事了,她已经忍了那个喋喋不休向她灌输魔神信仰的白梅客五个多月了,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如此无聊的东西,到底为什么会引得无数人追随?她想不明白。 她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认真说:“这次我会离开的久一点。” “是多久?”他问。 “不清楚,我会尽量早一点。” “我的生辰是十一月初七,你能在那时回来吗?” 贺楼茵向来不会答应自己无法做到的事,可不知为何,她的心却比大脑快了一分。 “我会的。”她认真说。 闻清衍望着海面上她越来越小的身影,低垂的眉眼表达出他此刻很难过,在这场梦境中,他们只剩最后一次见面了。 …… 雪原上依旧在飘着雪,白梅客已经在雪中等她许久。 “走吧。”她扫他一眼,没什么兴致的说。 白梅客飞快跟上,嘴中依旧喋喋不休着。贺楼茵烦躁地捂住耳朵,龇着牙说:“你知道为什么魔神迟迟不肯回应你的请求吗?” “为什么?”白梅客问。 “因为你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太吵了!” “……” 去往五方山的这一路上,贺楼茵获得了难得的安静,但安静太过了,就让人忍不住没话找话说。 “你说魔神到底是魔还是神?” 白梅客一听有人与他搭话,立刻打开了话匣子,“魔神就是魔神——” 贺楼茵:“那到底是魔还是神。” 白梅客:“……是魔神。” 贺楼茵:“……” “你为什么如此信奉魔神?他给你什么好处了吗?” “信仰是不需要索取回报的,需要索取回报的信仰不够纯粹,已失了信仰的意义。” “魔神的信仰又是什么?” “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我是问魔神自己的信仰。” “魔神自己就是信仰。” “……” 真是没有营养的话题,贺楼茵又闭上了嘴,一直到二人出现在五方山脚下时,她才再次开口:“把生命奉献给魔神,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白梅客沉默了一下,“我心甘情愿,无需任何好处。” 其实并不是吧。 贺楼茵看着袖中布满伤痕的手掌,那些交错的伤疤状若一个古老的符文,而她恰好在家中的书房中见过这个符文——一个以命换命的咒术符文。 “你有亲人生了重病?” 白梅客听后飞快反驳:“没有。”他又催促道,“你动作快些。” 贺楼茵没动,她盯着白梅客的眼睛,认真说:“我家中有很多能够救人性命的药,我还认识医圣,就是那个据说哪怕死得只剩一口气,他都能将人救回来的医圣。” 白梅客其实除了吵了些,人也没那么坏。她想,能将冻僵在雪地里的狐狸抱在怀中捂热的老头,应该也坏不到哪去。 她安静等着白梅客的回答,可白梅客却说:“没用的,不老城的人这辈子都离不开不老城。”他再次催促,“走吧,不要做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贺楼茵没再劝了。 如果这是白梅客的选择的话,她只能尊重他的命运。 有了闻清衍计算出的数据,他们很轻易便进入到了五方山中,贺楼茵撒了把药粉迷晕了禁地看守的道者,快速往里走去。 五方山下,雄伟的地宫中,四道约有树干粗的锁链锁着一只人身却有羽翼的石像。 “这就是魔神?” 第75章 白梅客点了点头,虔诚跪在地上,利刃划开手腕,殷红的鲜血流入祭台的沟壑中,不一会儿一个鲜红的符文便浮现在脚下。 白梅客的脸此刻跟他的眉毛一样白。 他的生命在急速流失。 贺楼茵没有制止,她知道制止一个狂热信徒的虔诚叩拜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白梅客的血流尽,在他闭眼前的最后一刻,贺楼茵看见他费力动了动嘴唇。 谢谢你。 真奇怪。贺楼茵心想,他不对他的魔神说谢谢,对她说什么谢谢? 脚边白梅客尸体已经变得冰冷,祭台中心的石像睁开了双眼。 贺楼茵冷冷打量了石像几眼,开口问:“他向你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石像转动眼睛,唇角弯了下,“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是谁。” “我没兴趣将时间浪费在一个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上。” 石像轻笑,“他向我许愿,希望他病重的孩子能够将生命延续下去。” “那你完成他的愿望了吗?” “我是魔神,又不是真神。” “所以说你其实是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石像奇怪:“我又没求着他将生命奉献给我。” “我是说你用信仰欺骗了他。” 石像突然不说话了。 贺楼茵继续说:“你的信仰听起来好像很伟大,但落不到实处的信仰如同纸墙一般,都不需要蘸水,三岁孩童都能用手指将它戳破。” “你在质疑我的信仰。” “不是质疑,我只是在评价。你的信仰毫无意义。” 石像又一阵沉默后问:“那你的信仰是什么?” 贺楼茵:“我不需要‘信仰’这种没有意义的东西。” 石像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却听见面前年轻的姑娘说:“你不过是一尊腐朽的石像罢了。”她低头看向地上的白梅客,“信仰一堆泥土,你真可怜。” 这句话说完,石像变得很生气,树干粗的锁链随着他张牙舞爪的动作将地面砸得啪啪响,它大吼着:“无知的人类,我乃上古魔神,你怎能用污浊的泥土来比喻我!” 真吵。 贺楼茵平静望着石像:“你也很可怜,自诩无所不能的魔神,却被困在这方狭小的山洞中不见天日,而你的信仰,却无法将你从此地救出。” “真不明白,我母亲为何会信仰一堆污浊的泥土。” 她说完,万千剑光拔地而起,如暴雨般落向祭台中央的石像,石像很快捅成了一滩烂泥,但贺楼茵知道,魔神并没有死,这只是他用于沟通的一个寄体。 五方山开始地动山摇,祭坛裂开了一条缝,污浊的黑泥不断从地缝中往上涌,头顶上还有碎石不断落下,白梅客的尸体很快被碎石掩埋。 贺楼茵心想,所谓魔神,原来不过是一滩烂泥。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与真正的魔神对话,被地动晃醒的道者已接连赶往祭坛,“有人试图释放魔神!请务必诛杀在地!” 贺楼茵看了眼被石块掩埋的白梅客,短暂想了下选择将他的尸体扒拉了出来——尽管这会使她逃离五方山时受到很多不必要的伤,但她抓着白梅客身体的手却一丝未松。 她在一片刀光剑影中,急速往雪原奔逃。 真没意思啊。 穹灵屏障前,她用剑在冻得坚硬的积雪中挖了一个深坑,将白梅客的尸体扔了进去,天空中扑簌落下的飞雪,又很快将白梅客的尸体掩埋。 她没有给他立碑——反正也是会被大雪掩埋的。 “我进不去穹灵屏障另一端,就把你埋在这了,你有空的时候记得爬起来看看故乡。” “你说你叫白梅客,却从来没有见过梅花。”她取下头上的红梅发簪,想了下还是没舍得扔进雪里给白梅客作伴,“这是我师尊送我的,我不能给你。不过——”她弯下腰来,将红梅发簪在雪里摁了摁,绵软的雪被压出一串梅花形状,她将那块印着梅花的雪捧起来,扔到埋着白梅客的那处雪堆上,“呐,这就是梅花,记得看清楚了些,看不清楚也别托梦给我,你太吵了,我不想听你说话。” 最后,她说:“下辈子换个信仰吧,信什么都好过信堆烂泥。” 姑娘说完转身就走了,不断落下的大雪很快将她的脚印掩埋。 她没有回头看。 …… 长生殿,殿主正躺在躺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突然间殿门就被人踹开了,惊得他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还是那个年轻的姑娘。 长生殿殿主问:“你来做什么?” 姑娘冷淡开口:“领赏金。” 长生殿殿主惊讶得张大了嘴,狭小的眯眯眼此刻睁得滚圆,惊讶道:“你居然真的成功了。”他当下便吩咐人取来赏金给她,姑娘拿了赏金却迟迟未走,阴冷的目光看得他心里有些发寒。 他问:“你还有其他事?” 姑娘点了下头:“我要知道是谁要杀白梅客。” 长生殿主拒绝回答她这个问题,“长生殿收钱买命,这是个匿名悬赏,背后之人我不清楚,当然,就是清楚我也不能告诉,这是杀手的原则。” 姑娘还是没走,卷翘的睫羽垂下,双唇动了动,最后将装着赏金的钱袋扔回他身上,面无表情说:“这些,我买他的命。” 长生殿主叹了口气,拿起钱袋倒出一半给自己,“我是真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要求发出悬赏令的这人来自不老城。”他将钱袋再次扔给姑娘,“我只听见有人喊她什么‘喵喵’,当然也有可能我听错了,那人其实喊的是只猫。不过来的确实是两个人。” 喵喵,淼淼。 ——苏问水。 脑海中掀起惊涛骇浪,贺楼茵已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长生殿的了。 她在穹灵屏障前安静呆了许久,直到又一封悬赏令飘落到她掌心。 “名字:闻清衍,赏金:五万金。” ----------------------- 作者有话说:这个剧情还有半章左右,但今天实在写不完了。 这本应该能在三十万字内完结吧……吧(眼神飘忽) 第44章 贺楼茵回了趟贺楼家, 找到贺楼宇冷冷质问他是否去了不老城,贺楼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希望她不要再管大人之间的事了。 她听着就来气。 她已经十六岁了, 不再是个小孩子了。 她又去问贺楼风,贺楼风也是同样避而不答。 都知道,都瞒着她。 她去了剑碑面前,拎着剑将自己的名字划去了。 “就算你们阻拦我, 我也总会找到答案的。” 她再次来到了五方山, 准备与那只魔神好好沟通一下, 这次她一定不再嘲讽它的信仰,但五方山此刻已然戒严, 诛世之眼与道者们十二个时辰一刻不停地巡逻着,她只能遗憾的再次回到那片雪原。 地上的雪又厚了几分, 她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雪地上,却找不到被积雪掩埋的白梅客的坟茔了。 天地安静得只剩风声, 她突然有些怀念喋喋不休的白梅客了。 她在雪里坐了很久, 最后撕碎了那张悬赏令,起身往悬枯海的方向走去。 答应了别人的事,便不能失约。 …… 照业五百六十八年, 十一月初一,大雪。 雪还未至, 气温已骤降。 闻清衍从书塾授完课回家, 便披着冬衣坐在门槛上, 望着光秃秃的槐树发呆。 还有六天,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裴家的梦术并非是在梦境中重现过去,只是让人跟随着心中的指引,重走一遍当年经历。 北风吹得脸庞刺痛, 槐树的枯叶扑簌簌落下,闻清衍这时突然很想起一卦。 他愣了一下。 他不记得当年自己有在这时候卜过卦。 可等他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槐树下,手中还握着雕刻好的木签。 可是,他要算的是什么呢? 闻清衍闭上眼,将自己的意识放空,试图通过心的声音来回忆他当年究竟卜了什么样的一卦。 ——阿茵、阿茵,阿茵。 他睁开眼,手中木签掉落在地。 大凶。 少年的瞳孔蓦然收缩,他颤着手折下一根槐树枝削成木签,再次进行推衍。 依旧是大凶。 他不信邪,很快地上便堆满了木签,可每一根都是大凶。 阿茵出事了? 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甚至忘记了这场梦境中他们还会再见一面,恐慌占据心间,只知茫然奔跑。 可他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 他的脚步在这座小镇边缘停住,一股无形的力量使他无法向前迈出半步。 此刻,这场梦境已不是他的。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和祈祷,祈祷她会平安归来。 好在他生辰的前一天,姑娘如约归来。 第76章 晨雾浓郁的清晨,他推开门时,姑娘背靠着槐树坐在地上,身上那件华贵的衣裙破了好几个口子,袖子还掉了半边,白皙的胳膊上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袖。 “你哭什么?”贺楼茵擦去唇角干涸的血液,没好气说,“我又没死。” 怎么跟哭丧一样,难听死了。 被嫌弃了,闻清衍顿时闭嘴,只好抽着鼻子小声问:“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贺楼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去替我烧些热水,我想洗个澡。” 那群血榜杀手并不算难杀,但她右臂上这道剑伤却是来自道门的道者。 真没劲,一把年纪了还只知道以多欺少。 她手掌按在地上借力准备起身,少年却快她一步将她抱在怀中,步伐稳稳地往房中走去,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她眨了眨眼,干脆就此躺下。 少年很快将烧好的热水松开房中,看着她带伤的右臂,犹犹豫豫问:“需要我帮你吗?” “帮我什么?” “洗……洗澡。” 他的声音忽然细弱蚊蝇,贺楼茵却听得一清二楚。 好啊,还真是色胆包天! 她抓起枕头将他砸出了门。 贺楼茵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出门,依旧懒洋洋往躺椅上一躺,一边拈着上面做好的糖糕往口中送,一边伸出右臂让他给她上药。 伤药没入血肉中,少年看得心头一紧,竟觉得自己的胳膊也在发痛,可姑娘眉头却皱都不皱,他忍不住问:“你不疼吗?” 贺楼茵其实早就痛得要忍不住大叫,也不知道他从哪搞来的伤药,洒到伤口上时皮肤一阵灼痛,但为了面子,她仍是咬着牙说:“不痛。” 闻清衍瞧见她紧绷的腮帮子,手下动作顿时放轻了许多,处理完她的伤口后,他又取来针线,坐在她旁边安静替她缝补那件破了好几个洞的衣服。 贺楼茵侧过身打量他,暖黄的烛火将少年清瘦的侧脸映得分外柔和,她看了一会后,忽然收回眼神,翻过身背对他,指甲抠着扶手,沉沉想着,如果梦境不会骗人,她也许曾经真的与他有过一场情深似海。 寂静的夜里,少年专注的缝补衣服,溢出的呼吸声也极轻。贺楼茵却觉得耳朵中有些吵,她捂住耳朵,那声音更大了些。 是她的心跳声。 她有些分不清,这汹涌如海潮的情感,究竟是她十六岁时的少年心动,还是二十六岁的她对他的怜惜。 大雪过后气温骤降。 贺楼茵裹着毛茸茸的毯子,窝在火炉边看窗外落雪,闻清衍拿着扫帚将青石板上的积雪扫开,撒上盐晶以防有人踩上去时不小心脚滑摔倒。 这场雪越下越大,贺楼茵腰间的玉符也越来越烫。 她能解决掉血榜派来的杀手,却无法解决这张悬赏令的背后之人。不过没关系,她通过长生殿主约了与那人在悬枯海中一座荒无人烟的小岛上见面。 她有把握,只要来的不是生死境强者,她都能够解决掉那位买命人。 见面的时间约在冬至。 闻清衍生辰后的第三天。 分明这不过是一场梦境,贺楼茵此刻竟感受到了一些令人难以相信的真实,就好像十六岁的她的的确确曾经与这样一位少年发生过一场露水情缘。 她这些日子里数次往返悬枯海与雪原之间,亲吻少年的唇瓣,触碰他的肌肤,甚至将那些前来刺杀他的杀手统统拦截在碧山镇外。 这些举动已经超出了她对“露水情缘”的认知。 其实她在埋葬了白梅客后就该回南山,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还是来了这里? 以及—— 她看着面前的干成一坨的面条怔怔呆了会儿,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下厨替梦境中这个少年煮上一碗长寿面。 算了,不管了。 她扬起笑容,将面条推到少年面前,认真说:“生辰快乐。” 那一刻,闻清衍在她眼中看见了比万千星辰还璀璨夺目的光芒,鼻尖竟有些酸涩。 “谢谢。”他轻轻说完后,埋着头吃完了那碗干成一坨的寿面。 吃完后,贺楼茵却对他说:“我有些事情要离开一会。” “一会是多久?”他问。 “不知道。”她的目光飘向窗外,“可能明天,也可能后天。” 闻清衍想起他们当年约好了见面,却有一人失约了十年的那个冬至,以及槐树下埋了一地的“大凶”木签。他知道应该顺应过去的经历,让这场梦境继续发展下去,可身体却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动作。 “阿宁……”他紧紧抓住她的衣袖,面露哀求之色,说出的话也在轻轻颤着,“不要走,好不好。” 贺楼茵只是平静望着身前这个眼眶红了一片的少年,缓慢却坚定的抽回了衣袖,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认真说:“冬至那天,我必定如约而至。” “到时候,我们去月老庙,对着海神娘娘许愿吧。” 闻清衍慌乱摇着头,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却只抓到一片空气。 月老庙里没有海神娘娘,而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少年跌坐在地,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滚烫的泪顺着脸颊滑落,一颗又一颗滴落在冰凉的地板上。 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闻清衍此刻已顾不得是否会因改变梦境中既定的未来而受到伤害了,他颤着手扯松了外袍的系带,接着是中衣,最后是里衣,衣衫堆叠在腰间,少年人清瘦的腰身暴露在空气中。 “阿茵,最后再看我一眼吧。” 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能留住她的,大概也只有这具身体了吧。 贺楼茵不想回头的,可莫名的,她拗过了理智转回去看了他一眼。 只一眼,她整个人便呆在原地,惊诧的瞪圆了眼睛,半张着唇不知该说什么话才好。 少年直直的望着她,尽管耳朵已红的能滴血,仍是颤着直接解开了自己的裤带,最后一层薄薄的布料滑落,少年跪直在地,圆润的曲线一览无余。 他膝盖着地,缓慢地,一步一步往她身边挪动,直至漂亮的身躯完全暴露在空气里,白皙的肤被冷风吹得微微发红。 贺楼茵还是没动。 她已无法分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可少年水光潋滟的眼眸此刻却分外真实。他拉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的指尖触碰他的脆弱与不堪。 贺楼茵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无数惊雷炸开,理智告诉她她应该替他披上衣服然后转身离去,可身体却不听话的将少年丢到了床榻上。 他跪坐在床榻之上,双月退微微分开,仰头露出脆弱的喉结,一副任人采撷的模样。 十七岁少年的身体是如此青涩,贺楼茵实在无法对他做出太过分的事。 她几番犹豫后,冷不丁问了句:“你洗过了吗?” “啊?”少年茫然一瞬后,双颊红得跟新年的春贴似的,白皙的胸膛轻轻颤着,鼻子一抽一抽,像是在生气,“我洗过澡了。” 啊,那也就是说是干净的了。 冰凉的手掌握住滚烫的温度,激得少年身躯一颤,连忙想要并紧月退。 贺楼茵快他一步,沾染冬夜寒气的裙摆不留情面的挤入,她挑起着他的下巴,轻笑着说:“你不是你求我看的吗?又在躲什么?” 闻清衍偏过头,抿唇不言,他倒也没想到十六岁的贺楼茵会如此……恶劣,分明从前他们的第一次并非如此,也许是他尝试在梦境中改变未来,引起了一些变化吧? 他默默将月退分开了着,她的纱裙摩擦得他月退侧软肉微微发痒,他却克制不住想靠近。 “唔!” 少年的眼睛一瞬间瞪圆。 “别——”他惊慌道,急急忙忙去推她的手,却被她扣着手腕压倒在床榻上。 她的动作并不温柔,忽轻忽重,总在他濒临边缘时悄然松手,几次下来,少年漂亮的眼眸中已噙满泪水,声音颤颤的说:“别这样……很难受。” 贺楼茵垂眸望着他一碰就颤的肌肤,手上的动作却并不怜惜。 闻清衍觉得此刻自己就像一尾窒息的鱼,被人扔在岸上,只知胡乱拍打着身体,却无法回归海水的拥抱。 紊乱的呼吸在寒凉的冬夜里化作一团团雾气散开,可身体的温度却烫得仿佛要被煮熟。 海水滞留身体里,他试着将它吐出,却被海滩上沙砾堵住,滚烫的液体滞留不出,他只能继续祈求她的怜惜。 “阿茵,松一松吧……就一次……” 声音隐隐约约带着哭腔。 终于在他窒息的边缘,贺楼茵松开了桎梏。 岸边的鱼吐出滚烫的海水,床上的少年大口大口喘着气。 可紧接着,再次被推入汪洋之中。 这场提前而来的春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时,床上的少年缓缓睁眼。 第77章 他眨了眨眼,适应了阳光后撑着胳膊直起上半身,冬日冷冽的晨风顺着窗户缝钻进房间里,拂过肌肤时窜进的寒凉让他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看向空空如也的床畔,难过的垂下脑袋。 她还是走了。 原来哪怕是梦境,都无法改变。 他掀开身上的被褥准备起身,却骤然瞳孔放大。 未着寸.缕的身躯上,她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昨夜的旖旎浮现脑海,他僵硬扭头去看左手腕,一枚殊离花印记赫赫在目。 可昨夜,她并未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闻清衍盯着手中还剩约半纸的溯梦香,眉头蹙紧,他的梦境为何仍未结束? 还是说,他也曾忘记了一些不该忘记之事? 他想了一会,发现实在想不出来,便起身沐浴,洗去残留在身上的黏腻,穿好衣服后走到院中的槐树下。 雪已经停了。 就当他准备折下一根树枝削做木签,再次推衍一遍前日的命题时,突然桌上燃着的溯梦香飞快熄灭,只剩不到半纸的长度,这昭示着这场梦境将要结束了。 闻清衍漆黑的瞳仁骤然放大,他只短暂愣了一下,足尖一点便从院落中消失,头也不回的朝着悬枯海的沉月湾敢去。 耳边是呼啸的海风,脚下时奔流不息的海水,身后是不断掀起的滔天巨浪。 他的脚步一刻不停。 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既盼着她在那里,却又希望她不曾出现在那里。 …… 沉月湾。 贺楼茵坐在礁石上,春生剑被她握在手中,流光环绕在剑身,正时刻准备着给予来者致命一击。 溯梦香早已燃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愿离开这场梦境,她只是遵循着心的指引来到了这里。 月光洒落海面,平静的天空中突然飘起雪花。 风雪夜,杀人夜。 来的人会是谁呢? 贺楼茵不喜欢杀人,杀人也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有的时候却不得不杀人。 冷冽的杀意出现时,这片天地都寂静了下来,肃杀的剑气在海上交错,迸发出的剑光落入海水中,无辜的鱼群口吐殷红。 海红了一片,雪也红了一片。 来的是个生死境强者。 雪粒凝固在空中,海面上一人拨雪涉水而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二人眼里俱是惊诧。 贺楼茵没想到来此的是她向来敬重的那位宗门长辈,更没有想到是他在认出她后却是毫不犹豫的向她挥出一掌。 春生剑脱手坠地,她在雪地里翻滚,鲜血在雪地上绘出一枝红梅。 “为什么?”她扶着礁石撑起身体,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她可以理解他要杀死那个无辜的少年,却无法理解他在见到她的第一面竟是选择至她于死地。 溯梦香早已燃尽,如果再不离开这场梦境,她的墟海极有可能受损,若是墟海受损,此生恐将无缘勘破生死境。 但她依旧执拗地站在原地,直直的望着来人,试图从梦中人口中得到一个答案。 “他算出了诛世之眼的运行轨迹。极有可能是第二个九算子。这样的人太危险了,他必须死。”来人微笑着蛊惑,“阿茵,告诉我,他在哪里?” 贺楼茵突然笑了下,“你做梦去吧。” 海浪翻涌,狂涛拍岸,这座小岛开始倾倒。 匆匆赶来的闻清衍只见到少女沉入海中的身躯。 不能够! 他此刻已然忘记这只是场梦境,古老的咒术符文在他脚下蔓延开,一直荡到海的尽头。 倾塌的海岛重新回正,百丈高的狂涛落回海水中,雪花开始向上飘,地上的红梅褪成一片白。 少女重新坐在礁石上荡着腿,见到他来时对着他盈盈一笑,“你来啦。” “嗯,我来了。” 他牵着她的手,离开了这场梦境。 …… 梦中一年,梦外不过一炷香。 贺楼茵过了许久才开始缓缓眨动眼睫。 为什么是他呢? 那个将只剩一口气的她救回的苏长老,总是喜欢摸着她脑袋柔和笑着的苏长老,在她闯祸后出面替她收拾烂摊子的苏长老……亦是她师尊的至交好友苏长明。 贺楼茵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那便去问个明白。 她起身就要离开,手腕却被人拉住,闻清衍仰头看他,眸中水汽氤氲,“阿茵,你想起来了吗?” 她垂下眼,不知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即便找回了部分记忆,可那种少年心动的感觉却无法回来了。 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轻轻“嗯”了声,“只是一部分。” 一部分也够了。 闻清衍用力将她拥入怀中,力气大得勒得她骨骼生疼,他伏在她身上,近乎祈求着说:“阿茵,别再离开我了。别再扔下我一个人了。” “好,”她轻轻拍着他后背说,“不会再留你一个人了。” 闻清衍这才松开她,改为抓着她的手,贺楼茵无奈,却也任由他去了。 紧张兮兮盯着溯梦香看了一刻钟,眼睛都没敢眨一下的白大人见二人出了梦境,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松鼠一个猛子蹦到贺楼茵身上,又被她嫌弃地扔进闻清衍怀中。白大人趁势爬上闻清衍肩头,歪头打量了几眼青年,突然唧唧哇哇大叫说:“阿衍阿衍,你哭了!” 然后被青年一把捂住了嘴。 裴明薏好奇打量这二人几眼,继而微笑问:“贺楼小姐可找回了被遗忘的记忆。” “找回了。”她颔首认真道谢,“多谢你了,裴夫人。” 裴明薏笑笑,又抓给她一把怀梦草,“这怀梦草虽不能溯及过去,却可以让人梦见心中想念之人,贺楼小姐若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带些走。” “多谢。” 匆忙而来的裴叙之望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背影,摸着脑袋说:“阿薏,你怎么忘记提醒他们将星罗命盘换回来了呢?” 裴明薏微笑着说:“既然是将来能够比肩九算子的命师,星罗命盘送他又何妨?”她伸手弹了一下裴叙之脑门,“再说了,这不也是九算子的遗愿吗?” 裴叙之揉了揉额头,目光投向府中那片海棠树林,已至五月,海棠花期已过,风吹拂过时,粉色棠花摇摇晃晃从枝头坠落在地,花林深处,一块凸起的土包上堆了一层棠花。 他挽住夫人的胳膊,侧眸笑着说:“走吧,阿薏。去将这个消息告知我们的老朋友吧。” 又一阵风过后,那座堆满落花的土包前,多了一壶酒。 爱棠花的其实不是天荒城城主夫人,而是他们的老朋友——九算子。 九算子算出了大陆未来百年的命运,却从不肯算自己的命运。他唯一做出的与自己有关的推衍,便是为自己找了块风水宝地。 裴叙之举起酒杯缓缓将酒水洒在土包上,心说真缺德,哪有将坟墓选在别人家里的。 …… 贺楼茵与闻清衍一前一后出了城主府,却在门口遇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闻如危站在墙边,阴影将他的身形显得更加阴翳,他目光阴沉打量了二人几眼,最后落在闻清衍身上:“秋聆病重,父亲让我喊你回家看看。” 闻清衍脸色沉了下去,“你应该喊她母亲。” 闻如危不在意的耸了耸肩,“我只是来传话。”说完便转身离开,也没告诉他宋秋聆究竟生了什么病。 贺楼茵握住闻清衍不住颤抖的手,轻声问:“要我陪你去吗?” 闻清衍深吸了口气,摇了摇头,认真拒绝了,“我可以自己解决。” 贺楼茵眨了眨眼,也没有再劝,她只是将春生剑放入他掌心。 白大人想要制止,心说这可是阿茵的本命剑,怎么好轻易交给别人,但转念一想,这青年也不算别人,便默默将话咽回了肚子里。 闻清衍看着手腕上化作剑镯的春生剑,抬眸认真问:“阿茵,你这次会等我的吧?” 贺楼茵眨了下眼,没懂他什么意思。 青年接着说:“你已经要了我的身子,不会再将我扔下的吧?” 贺楼茵茫然又震惊,她不懂为什么这个人能毫不脸红的讲出这种羞耻不已的话,唇瓣张了又张,才说道:“只是碰了下而已……而且那时是你主动的。” 谁让他自己脱了衣服勾引她,她只是……只是不小心没把持住而已。 而且那可是十七岁的闻清衍哎,错过了就没有了呢。 这话说完,青年白皙的脸颊飞速染上薄粉,他喉结动了动,“你等我半个月,我解决完闻家的事便去南山找你。” 贺楼茵轻轻点了下头,“好啊。” 闻清衍继续说:“然后我们便去贺楼家谈入赘一事,好吗?” 贺楼茵呆住,她不过随口一说,他怎么居然真的要入赘她家了?贺楼宇同意了吗?贺楼风不会被气死吧? 第78章 闻清衍:“贺楼家主已经同意了。” 最后,她干巴巴应了声“好”。 青年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贺楼茵蹲在南山山脚下,边吃着糖葫芦边摸着松鼠尾巴问:“小小白,你说他脑袋是不是有点不太正常?” 松鼠同样坐在石头上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说:“阿茵阿茵,你要娶道侣了。” 贺楼茵“呵呵”笑了声,拎着松鼠尾巴将它往肩头一甩,“走吧,我先送你回半雪峰。” 然后,便该去找苏长明问清当年一事了。 明光峰,青松下。 青袍道者独坐在石桌前,自己与自己对弈着,见她来后朝她扬起温和一笑,招手道:“阿茵,你来得正巧,与我下一句吧。” 贺楼茵沉默在桌前坐下,却并未落子,苏长明也不催促,依旧柔和笑着望向她。 半晌,她终于拈起一枚黑子置于棋盘上,“苏长老,你认识我母亲吗?” 苏长明笑问:“你说的是不老城的淼淼,还是溧水苏家的苏问水呢?” 贺楼茵:“这两个人有区别吗?” 苏长明落下一子,“当然有区别了。淼淼是我的姐姐,苏问水却不是。” 贺楼茵缓缓抬眸,认真望着苏长明。 她好像认识他,却从未真正认识他。 以及,她的母亲似乎有许多她从不曾知晓的过去。 ----------------------- 作者有话说:趁着审核还没追上我,大家先到先吃吧 (挠头,昨天漏看大纲了……好像三十万字又有点写不完了,争取十二月底之前完结吧……吧) 第45章 苏长明缓缓问:“你要听我说个故事吗?” 他的唇角弯出的弧度依旧温柔, 贺楼茵却觉得他笑得分外冷漠。 “希望这个故事不会太长。”她掷出一枚棋子,“也不要太过无聊。” …… 苏长明在他成为天璇圣者前并不叫长明,也不姓苏。 在大陆的极北方, 碎琼海往西五十里有一处名叫白山的小镇。 小镇上终年落着雪,某天一对夫妇外出砍樵时,不小心迷路走进了碎琼海,在碎琼海中捡到一个冻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孩。 婴孩的皮肤冻得发紫, 长长的眼睫上附了一层霜雪, 他就那样赤身裸体的被扔在雪地里, 连件保暖的毯子都没有。 那对夫妇于心不忍,尽管知道在荒无人烟的雪原里捡到一个婴孩并不是一件正常事, 但他们仍然将他带了回去,火炉中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 婴孩身体的温度也逐渐回暖,他松开手, 一枚玉佩自他掌心滑落。 捡他回家的这对夫妇没上过书塾, 自然也不识得字,正犯愁时,授完课往家中走老先生路过, 于是这对夫妇用一碗冬日里热乎乎的糁儿粥换他替他们捡回家的孩子取了个名字——长明,玉佩上刻着的便是个明字。 老先生摸着婴孩的脑袋, 说他的人生将如明灯, 万古长明。 在那一天, 这个婴孩有了他的名字。 白山镇实在贫瘠的很, 修道者的足迹遍布大陆,却从未涉及此地——尽管白山镇离碎琼海很近。 长明就这样慢慢长到了七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这些年来,这对砍柴夫妇已经将他视为己出,柴刀砍出卷刃,终于凑够了送他进书塾断文识字的六文钱。 这对夫妇没有想到,他们捡来的这个孩子在读书这方面是如此天赋卓绝,仅需一眼便可过目不忘,不出三日便将这个小小书塾内的藏书读了个遍。 只可惜,大陆已经没有了皇帝,读书再多的书也无法考取功名。 这片大陆早已成为了修道者的天下。 如果没有意外,苏长明本该在这个偏僻雪乡小镇砍上一辈子的柴,可是偏偏出了意外。 在一个暴雪的黄昏,小镇上突然来了许多人,个个面容严肃,腰挎三尺宝剑,正挨家挨户搜寻着。 小镇上的人没见过修道者,顿时惊慌不知所措,苏长明加快了步伐赶回家中,刚一推开门便见昏倒在地的养父母和一个黑袍老人,柴刀被他踩在脚下,殷红的血顺着胳膊滴落在柴刀上,亮如明镜的刀身映照出他皱巴巴的脸皮。 那群修道者在找一个魔者,因为那个魔者三进三出北修真的道宫,却只窃走了□□经。 一本开篇写着“道可道,非常道”,几乎大陆随便一个书铺都能买到的,修道者入门必读道经。 尽管道宫对外仍宣称道祖真迹完好无损,但仍压不下外界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与北修真向来不和的南道真更是借此冷嘲热讽,不得已,道宫派出多位道者亲赴雪原,只为诛杀那位魔者。 至于这个魔者窃走的是否是道祖真迹,已经不重要了,北修真能否找回丢失的脸面才是最重要的。 滚烫的血在寒夜里冒着热气,苏长明吐出的呼吸颤成一团。 那个黑袍魔者摸着他的手腕,感慨道:“真是个修道的好苗子。” 苏长明不懂什么是“道”,书塾中夫子授的是“人之初、性本善”而非“道可道,非常道”,但这并不妨碍他对魔者的口中的“道”产生好奇。 他问:“什么是‘道’?” 魔者说:“魔便是道。” 苏长明疑惑:“魔怎么会是道呢?” 魔者笑:“因为魔道,也是道的一种。” 苏长明仍是困惑状,魔者将手中染了血的道经塞入他怀中,“嘘,不要让别人知道。” “知道也是一种‘道’吗?” 稚童的无心之言却使魔者哈哈大笑了起来,“世间道法万千,万物皆有自己的道。”他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朗声笑说,“去寻你的道吧!” 那一天,北修真派去雪原的道者无一生还,那名魔者与这座小镇一起消失在火中,苏长明只听见他最后虔诚念了一句:“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苏长明就此入道。 但他依旧没有离开那片雪原,“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他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他用一年的时间走遍了雪原的每一个角落,直到有一天在穹灵屏障的缺口处见到了一个小姑娘,和她身后一位形貌昳丽的女子。 “你们是谁?”他问。 小姑娘眨了眨眼,仰头看了女子一眼,女子这时将伞抬起些许,好叫面前这个小小少年能够看清他的容颜。 苏长明见到女子面容的瞬间,步伐不住的后退,他跌坐在雪里,怔怔望着那张少说有七分相似的脸,惶然不知所措:“母亲?” 女子还没说话,她身边的小姑娘倒是叉着腰先嚷出了声:“你可不能乱认亲戚啊!” 女子揉了两把小姑娘的脑袋,柔和笑着说:“我不是你的母亲,但我认识你的母亲。” 苏长明第一次听说了与自己生身父母有关的事。那个传说来自不老城的魔者,与苏家主春风一度后,却毅然决然将他始乱终弃,可不知为何,她却留下了他的血脉。 “那我的母亲呢?”他问。 “她应当已经死在风雪中了吧,”女子的目光飘向远方,“毕竟不老城的人,是永远无法离开不老城的啊。” 在以后的日子里,苏长明频繁隔着穹灵屏障与这个自称是他“姨母”的女子和她身边那个小姑娘见面。 小姑娘有个跟猫儿一样的名字——淼淼,张牙舞爪逼迫他喊她“阿姐”时更像猫儿了。 女子从不踏出穹灵屏障半步,小姑娘偶尔会出来与他玩耍,但很快就会被女子喊回去。 他们谈论道法,探讨圣与魔的区别。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他十六岁,又是一个约定见面的日子,女子却没有来,小姑娘站在穹灵屏障的另一端,换下了往日颜色鲜艳的衣裙,穿着一身白裳,眉眼间竟有几分哀戚之色。 “我的母亲离开了,可是我为什么却感受不到难过呢?” 她看上去很困惑,可他却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我要回不老城了,你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为什么?”他追问,“我们不是约好了每年都见面吗?” “因为我母亲死了。”她耸耸肩,转身往风雪深处走去。 苏长明呆立在原地,手中的翠玉发簪被捂得滚烫,却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 连带着他那句未能出口的喜欢。 他以为她不肯离开不老城是因为外面的人无法接受她的身份,于是他转身离开了这片雪原,在之后的十年内,他凭借术法扬名大陆,终于引起了苏家主的注意,他请他替他卜算一个故人的下落。 在他的引导下,苏家主前去不老城,带回了那个名叫“淼淼”的姑娘。 可是淼淼看他的眼神却分外冷淡,好似从未曾认识过他一般。 没关系的,他想着,至少她已经成功离开不老城了。 不是吗? 淼淼、淼淼。 既然你不愿同我说话,便以我之姓,冠你之名吧。 第79章 可是淼淼,你为什么要嫁给别人呢? 苏家主算不上是个好父亲,他对那名女子的喜欢,不过是因没有得到而产生的执念罢了。苏长明没有想到将淼淼带出不老城,却是推向另一个火坑。 苏家主要淼淼扮作他的母亲,日夜作画描摹以对外昭示他的深情。 真恶心。 在淼淼与贺楼宇成亲的前一天,他找到她,认真说:“你如果想离开苏家,我可以带你走,没有必要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 可淼淼却说:“我是真心喜欢他。” 苏长明不明白,他那时早已跻身大陆强者行列,被南道真尊称为天璇圣者,可为什么在她心中却比不上一个初出茅庐的世家子弟? 但贺楼宇显然不同于普通的世家弟子,他八岁握剑,二十岁时年轻一辈中已无人是他敌手,三十岁时一人一剑踏浪而行,一剑分悬日,成为修行界最年轻的剑圣。 彼时,他正在南山与慕容烟下棋,听闻这件事后淡淡回了句:“无趣。” 又是数年,淼淼从未来找过她,他也从未去信问她是否安好。就好像当年雪原上的相遇相识相知,不过是一场梦幻泡影。 直到他在慕容烟住处见到一个与淼淼容貌七分相似的小姑娘。 他悄悄扶住柱子稳住身形,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这位小姑娘是谁?” 慕容烟微笑着介绍:“贺楼茵——贺楼宇与苏问水的女儿。” 对了,他的淼淼现在名唤苏问水。 小姑娘笑起来像极了淼淼,他有时想,若她是他与淼淼的孩子该多好。 嫉妒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 他生了心魔,再也听不见心的声音。 可是道与魔,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在照夜五百六十七年的某天,他破天荒违背命师不可替自己卜命的原则,替自己卜了一卦。 死劫,东南方位。 他来到大陆的东南边,却见到了淼淼——不,应该是苏问水的女儿。 冰雪与春风不同,春风带来生机,冰雪却藏匿杀机。 她在雪地上与人厮杀着,剑过人头落,殷红洒落如梅花。 “你也是来杀他的吗?”少女对着来人说,“你不会成功的。” 她抬起尚完好的右臂,缓慢在绘出一个古老的符文点入自己眉心,“你们已无法从我这里得知他的下落。” 来者气急败坏,杀招不要钱般往少女身上落,试图中断她施术的动作,春生剑悬于身前护住,半步不肯退却,僵持数息过后,春生剑断裂成碎片,少女身体被掀飞,重重砸落在雪地里,冷漠笑着说:“断尘咒无解,你就算杀了我也没用。” 苏长明这时仍站在距离他们百步外的雪地里,飘落的雪花在他衣袍上凝结成冰晶,脑海中有两道声音不停的在叫嚷着,一个说着“她是淼淼的女儿”,另一个说着“她是你的死劫,你救她的话,她以后可能会杀死你。” 苏长明此刻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分解成两半,一半是道,一半是魔。 其实道与魔仍有不同。他想,淼淼如此爱她,甚至不惜与魔神交易也要替她延续生命,她若是死了的话,淼淼应当会伤心的吧。 他最后还是救回了她。 但关于死劫这点他并未说与贺楼茵听,因为他之后再卜卦时,却再也算不出与她有关的一切了。 于是他平静的告诉她:“其实我才是苏家主真正的孩子,以及——你的断尘咒是你自己种下的。” 贺楼茵听后沉默了很久才落下一枚棋子,她抬起眼,“碧山镇上,你为什么要杀金满堂?” 她问得直白,苏长明表情纹丝不动,依旧消息柔和拈棋落子,“你是说那位被你救下的老者?我想我应当没有杀他的理由。以及,”他顿了下,认真说,“如果我要杀他的话,你绝不会有机会救下他。” 他的表情看起来恳切又认真,可贺楼茵却并不相信,尤其是在听完他的故事后,她对这位宗门内德高望重的长辈,已经产生了难以消去的警惕。 毕竟半真半假的故事,才最吸引人。 “那苏长老这段时间又在哪里呢?”她继续问。 苏长明却道:“阿茵,我想一峰长老应当没有对弟子汇报行踪的义务吧。” 贺楼茵听后耸耸肩,也没再继续追问,只问了句:“苏长老可有孪生兄弟?” 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开一个无关轻重的玩笑。 苏长明却神情微变,过了会儿,他说:“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那位对苏家主始乱终弃的女子,究竟生下了几个孩子。 二人的视线重新回到棋盘上,继续下起了棋,半柱香后,这盘棋陷入了僵局。 就像这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一样。 贺楼茵扔了棋子,转身离开。 苏长明望着对面已经无人的石桌,半晌,原本柔和的眉目变得冷峻,他对着空气阴沉开口道:“我是否说过,没有我的同意,你不可轻易现于人前?” “即便你是另一条时间线的‘我’也不行。” …… 半雪峰。 贺楼茵坐在地上的松树树干上,怔怔望着天空发呆。白大人坐在她肩膀上,毛茸茸的尾巴搭在她后颈,替她挡去树叶上时不时滑落的碎雪。 “阿茵,你怎么了?为什么一句话不说?” 松鼠脸上一副关切模样,自从阿茵从明光峰回来,就一直坐在树下发呆。 贺楼茵将松鼠从肩膀抓来怀中,抚摸着她柔顺的毛发轻声问:“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说谎呢?” 松鼠不明白,但它还是认真回答了:“也许是因为谎言比真话动听吧。” 贺楼茵不再说话。 许久,她将松鼠轻轻放在地上,“我去找一下师尊,”又指着一旁堆着的松仁,“在我回来前,你要把那些松子都剥好。” 松鼠顿时唧唧哇哇大叫起来,不情愿地在地上打滚,“阿茵阿茵,你欺负松鼠!” …… 贺楼茵来到凌绝峰找慕容烟,却扑了个空。凌绝峰的弟子告诉她,昨夜五方山突然地动山摇,束缚魔神躯壳的封骨链断了一根,虽然看守五方山的道者已经通知了闻家,闻家也按照约定开始制作新的封骨链,但此过程尚需要数日,由于镇山海的丢失,期间必须有五位生死境者负责镇压五方山下流动的地气,北修真的四位通神去了两位,南道真也依约派去了三位圣者——南山剑宗鹤望峰的栖霞仙子,恰好在修补穹灵屏障的副宗主凛若寒,以及见剑门楼楼主蒲千纫。 贺楼茵心想,看来五方山这次的地动很不正常,不然何至于只断了一根封骨链便需要五位生死境者坐镇呢?更令人诧异的是此时居然能将逢乱才出的剑门楼楼主也惊了出门。 南道真众门派以南山剑宗为首,西海剑门楼其次,但西海剑门楼楼主不爱理世事,整天乘着小舟在西海上钓鱼,连带着剑门楼上下都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 贺楼宇剑道大成之际,破境成剑圣后,也是在西海上兜了好大一个圈子才找到了正在垂钓的剑门楼楼主,然后陪他掉了三天鱼才换得他与他比上一场剑。 那场比剑的结果是平局,但对于贺楼宇来说,他确实赢家。 毕竟那时蒲千纫已经做了近五十年的剑圣,而贺楼宇破生死境也才不过七天。 但这都是老一辈的往事了。 贺楼茵晃了晃脑袋,与凌绝峰道者随意聊了些可有可无的话后,转身又会了半雪峰。 南山十三峰,唯有半雪峰会下雪。 她回来时,松鼠已经将松子剥得差不多了,贺楼茵挑挑眉,不客气的抓了一大把往嘴里送,香甜的气息在口腔中蔓延开,连带着这几日的积郁也散去不少。 松鼠站在地上,叉着腰用邀功般的语气说:“怎么样阿茵,我的烤的松子是不是比阿衍好吃?” 贺楼茵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阿衍”是谁,她蹲下身摸了摸松鼠脑袋,认真说:“那还是他烤的好吃些。” 松鼠顿时就不高兴了,跺了跺脚将剥好的松仁全抱入怀中,一颗都不肯给贺楼茵了。 “阿茵阿茵,你有男人就忘了好朋友了!” 贺楼茵听得满脸黑线,捏着松鼠的腮帮子恶狠狠说:“小小白,你再乱讲话的话,接下来将不会有一颗松子进入半雪峰了!” 松鼠鼓动腮帮子,三两下嚼尽口中的松仁,在一下子蹦到贺楼茵肩头,怂恿道:“阿茵阿茵,趁着宗主不在,我们再下山一趟吧?” “下山做什么?”她疑惑问。 松鼠说:“我们去找阿衍玩啊!” 贺楼茵默了默,转身往房间走去,边走边说:“他说会来找我的。” 她躺在床上,被子蒙着脑袋却怎么也睡不着。 信任是一种可贵的情感,可他是否能够让她信任呢? …… 第80章 闻家。 宅院虽大却格外冷清,闻清衍这一路上仅见到三两个正擦拭走廊铜灯的侍者。 他心中轻叹了口气,家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也不知道母亲这些年过得如何?他想的确是个不孝顺的儿子,离家多年却不敢回去看她一眼,毕竟她当年目送他离去的眼神是如此冷漠又无情。 他的脚步在宋聆秋房门前停住,手掌按在门扉上却始终无法使出力气推门而入。 这也许就是近乡情更怯吧。他想。 “父亲呢?”他回头问闻如危,“他不在家中吗?” 闻如危淡声道:“在剑庐。”语气中听不出半分对长辈的敬重。 闻清衍眉头轻皱,没有再问什么,他手掌用力,推开了那扇隔着他与母亲的门。 相望不敢认,欲语泪先流。 闻夫人鬓角已生华发,少年的身量也早已悄然拔高,葳蕤灯火将十年的光阴投射到二人身上,就仿佛分别只不过是昨日之事。 “母亲……”他一只脚跨过门槛,另一只脚却仍留在门外,不敢迈入房中。 桌边坐着的妇人听见声音缓缓转头,那双眼中依旧是毫无神采的白,闻清衍看得心脏揪痛,十年间,他也曾寻找过能让母亲复明的方法,但除了以眼换眼外,再无他法。 母亲会想要他的眼睛吗? 他的眼睛若是给了母亲,他还能看见阿茵吗? 闻清衍做不出决定,因为他发现他似乎更害怕后一件事的发生。 “母亲。” 他又低低唤了句。 桌边的闻夫人一瞬间回神,急急忙忙往声音的方向奔来,倒在地上的椅子与颤抖的手暴露出她此刻慌乱,“阿衍,是你吗?” “是我,母亲。”闻清衍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平静,不至于让母亲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可闻夫人的手却已摸上他的脸颊,描摹着他的眉骨。 “阿衍,你长大了。”她的声音也在轻轻颤着。 闻清衍安抚的握住她的手,短暂温情过后,他关切问道:“母亲,你的身体如何了?兄长说你——”声音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的看着捅入小腹的匕首,“兄长,你……”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闻夫人疑惑她多年未见的孩子为何突然不说话了,神情焦灼,“阿衍,你可还在?” 闻如危上前半步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抚:“母亲可是魇着了,阿衍尚在外,并未归家。” 闻夫人连连摇头,秀眉蹙成一团,“不,我真的听见阿衍的声音了,我还摸到了他的脸庞。”她慌乱向四周摸去,“阿衍,你在哪里?你说句话好不好?母亲求求你了,不要不理母亲。” 闻如危将晕过去的闻清衍往门外一扔,沉默的看着闻夫人满屋子乱找,半晌,他点燃桌上的怀梦香,轻声慢语道:“母亲,睡一觉就好了,睡着了便能看见阿衍了。” 青烟弥漫满房间,闻夫人缓慢阖上双眼。 待到床上女子陷入沉睡后,闻如危轻轻笑出声,床边的镜子映出他冷漠的神情,青年拿起桌上的琉璃灯,掏出手帕仔细又耐心的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秉烛照夜,烧灯续昼,”他独自呢喃着,“聆秋,很快就有人来替你续命了。” 闻如危拖着昏迷的闻清衍一路往走廊尽头走去,在一间窗户被木板封住的小屋前停下脚步,打开门将闻清衍扔了进去,“亲生骨血,最适合做秉烛照夜灯的灯油了。” “父亲不肯做的事,就让我来做吧。” 第46章 闻清衍睁开眼时, 视线一片黑暗,他试着起身,却发觉手脚皆被人牢牢捆在了椅子上, 小腹上的匕首已被抽走,伤口却仍往外渗着血。 再不止血的话,他恐怕就要死了。 闻清衍试图调动真元挣脱,但筋脉内的滞涩感却让他心头一惊, 体内真元已被人尽数封住, 不仅如此, 或许是怕他逃脱,那人将他全身上下的武器都搜了个干净, 包括那块星罗命盘。 是闻如危做的?他为什么要这样? 闻清衍缓慢转了转手腕,在触及到腕骨上一块冰凉的镯子时, 心中悄然松了口气。 阿茵给他的春生剑还在。 他正想呼唤春生剑替他斩断束缚手脚的锁链时,“吱呀”一声, 有人推门走进, 炫目的光线使他忍不住眯起眼,但很快这道光线又被人关在门外了,取而代之的是屋内昏黄的灯火, 与一盏琉璃灯。 闻清衍认出了面前的人是闻如危,而他手中那盏琉璃灯则是秉烛照夜灯。 “你想做什么?”他手腕袖子里缩了缩, 拦住跃跃欲试的春生剑, 冷静问道。 闻如危慢悠悠说:“取你的骨血, 作为秉烛照夜灯的燃料, 为秋聆续命啊。” 冰冷的语气中毫无一丝情感,就仿佛曾经十六年间的兄友弟恭不曾存在过一般。 闻清衍仔细望着这个他喊了十多年兄长的人,竟觉得他此刻是如此陌生。 “秉烛照夜灯以星辰石作为燃料, 而闻家并不缺星辰石,你取我的骨血并无意义。”他试图劝说逐渐癫狂的闻如危冷静下来,“父亲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闻如危不置可否,他取来匕首用力划破闻清衍手腕肌肤,殷红的血珠一滴一滴顺着指节滴落地面,闻如危又取了个碗接着,“滴答、滴答”声在寂静的房间中格外清晰,片刻后,碗中便已经蓄满了鲜血。 闻清衍依旧不作反抗,他只是不理解,闻如危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问:“母亲究竟生了什么病?” 闻如危却笑了声,“秋聆身体健康得很,我将她照顾得极好。” 闻清衍皱着眉头纠正他:“你应该叫她母亲。” 闻如危不在意耸肩,抬手画了道咒符,碗中鲜血便凝结成一块晶石,他将晶石投入秉烛照夜灯中,肉眼可见的,灯光明亮了几分,他满意笑笑:“果然还是亲骨血最好用啊。” 他又取来绸布将闻清衍流血的手腕随意一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先暂且活着吧,我明天还会再来取血。”说完拿着秉烛照夜灯便出门了。 房间中重回黑暗。 春生剑再也忍不住了,它“嗖”一下从袖子里窜出来,绕着闻清衍转了一圈后,用力砸向他脑门。 闻清衍被砸的额头一痛,不解问:“你打我做什么?” 春生剑点点他的小腹,又点点他的手腕。 “只是一点血,不会死。”他平静安抚道。 可是不会死也会痛啊。春生剑不是很明白,它在空中飘了一会后,剑身中飘出一道流光没入闻清衍小腹的伤口中,转瞬间伤口居然愈合了。 闻清衍惊讶得微微张大了嘴,他又问:“你能替我斩开这几道锁链吗?” 春生剑又吐出几道流光,“当啷”几声后,束缚他的锁链尽数消失,闻清衍动了动僵硬的双腿,等到不再发麻后才从站起身,准备推门离开。 木门纹丝不动。 他又去推窗户,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间屋子被人用法器封住了。 他又看向春生剑,这次春生剑却并没有出手,反而吐出几道流光在空中形成几个大字:阵、囚。 “所以说,我现在是被困在阵中?” 春生剑轻轻点了两下他的额头,心想这个人族悟性也不算太差嘛。 “那你能破开这个阵法吗?” 春生剑化作剑镯重新环在他手腕,以行动告知它现在做不到,除非它的主人出现在此处。 闻清衍也不再勉强,闭目打坐试图冲开淤堵的筋脉。 他尝试了半天,却是无果。 也许封住他体内真元的,不是咒术,而是毒。 闻清衍心想,这有些麻烦了。 他恐怕要失约了。 …… 贺楼茵睡醒走出院门时,半雪峰的雪依旧在下,白大人在雪地里滚雪团,见到她后急忙朝她招手道:“阿茵阿茵,快来堆雪人啊!” 贺楼茵看见雪地里已经堆成了,正排排站着的姿势不一的松鼠雪人,无语地抽了抽嘴角。 “你自己玩吧,我没有心情。” 她摆摆手,继续坐在松树下发呆,就好像只要将脑袋放空,就不需要面对那些谎言。 可她却感到迷茫。 母亲啊母亲,当年你的母亲将生命献给魔神,你被迫成为另一个人的女儿时,你可曾有过迷茫呢? 贺楼茵不知道,苏问水也不会回答她。 她在树下一直从清晨坐到黄昏,三枚白鹤令被她拿在手中把玩。 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 以及,那被她送去不老城的——万物得一以生。 残阳落尽时,她的唇角终于轻轻弯起,“小小白,给我也堆一个雪人,堆得不想的话,你明天就没有松子吃了。” 松鼠一脸苦相。 贺楼茵脚步轻盈走回房间。 母亲,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毕竟说谎话,谁不会呢? 第81章 …… 不老城。 这里其实与外界的景象区别并不大,唯一要说不同的恐怕就只有头顶上这片终年灰蒙蒙的天空,以及—— 苏问水鲜少在不老城看见绿色。 不老城虽然叫不老城,但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是老的。 树木是光秃秃的,草是枯黄的,就连瀑布也掺着雾气。 苏问水站立在瀑布前,面容平静,像是在欣赏飞流跃入潭中景象,又像是在发呆。 水花打湿她的裙摆,她纹丝不动。 瀑布的里面有一处巨大的凹槽,凹槽中摆放着一尊巨大的石像,如果贺楼茵在此,定然会发觉这尊石像与五方山之中的那尊石像雕刻得一模一样,就连翅膀的纹路都如出一辙。 苏问水在拜魔神。 她双手合十,闭目,躬身,表情却看不出什么虔诚,平静得宛若一滩死水。 良久,她直起腰,睁眼,双手负在身后,目光忽而冷冽。 瀑布停在半空,风也不再吹,天地间安静的只剩她的呼吸声,还有魔神的轻语。 “带回来吧,将不老城的未来带回来吧。” 苏问水依旧负手傲立在原地,直到赶来汇报的下属踏进这方天地时,她才缓慢转过身来。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风吹林动,瀑布在潭中砸出数丈高的水花,却在碰到苏问水的衣裙时,偃旗息鼓的安静落回潭中。 就好像她看这片天地不顺眼时,天地风尘都要避她三尺。 下属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他恭敬说:“少君说有事请您前去商议……” “没空。”苏问水冷冷打断他,“我这段时间要离开不老城一趟,若有人来找我,你便说我闭关准备突破了。” 她说完化作青烟消失,徒留下属在原地抓耳挠腮。 这到底是说还是不说啊?不说的话干嘛要告诉他啊!直接骗他说要闭关不就行了啊。 …… 又一日天明。 闻清衍尝试了一夜都没能冲破淤堵的筋脉,最后只得将自己重新绑回了椅子上,以免被闻如危察觉,又给他再下点奇奇怪怪的毒。 木门推开,阳光缓缓洒落进潮湿的房间,闻如危带着秉烛照夜灯和空碗走了进来,木门在他身后合上,屋内重归昏暗。 闻清衍抬眸,冷冷望着他,“你对我下了什么毒?” “哦?”闻如危笑得冷漠,“看来你已经尝试过逃跑了。”他用力紧了紧锁链,冰凉的匕首划破闻清衍尚未愈合的伤口,殷红的鲜血再次滑落进碗中。 闻清衍眉头都没皱一下,“所以,你下的究竟是什么毒?” “涣功散。”闻如危注视着正盛接鲜血的碗,头也不抬的说,“对生死境之上的没有什么用,但对付你一个生死境之下的术士,还是绰绰有余的。” 屋内静得只有血液的滴答声。 闻清衍不明白,相处了十六载的兄长为何突然变得如此陌生,就想着取他性命。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困惑,闻如危将碗放到地上,懒散往椅背上一靠,“你的出生本来就是为了延续她的生命而存在的。” “她”说的便是宋秋聆。 “秋聆不能修道,就算有秉烛照夜灯,她的寿数终其一生也活不过百年,于是父亲在宋家主的请求下,与秋聆诞下了一个孩子,用于——”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这样便能借你的命格延续她的生命了。只可惜秋聆不同意,父亲不忍心。所以才让你活到了现在。” 闻清衍闭了闭眼,攥紧双拳,“我不相信。” 闻如危见碗中血接满了,便捧起来凝结成晶石往秉烛照夜灯中扔,同时说:“秋聆已经生了华发,再不替她续命,她可能就活不过下一个十年了。”他凑上前,盯着闻清衍作诚恳状,“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会愿意的吧。” 闻清衍平静的脸庞此刻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母亲也是这么想的吗?” 闻如危又盯着他看了几许,在欣赏够了他的痛苦之后,慢悠悠说:“她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活下去就够了。” “那父亲呢!”闻清衍冷声质问道,“父亲知道你残杀亲弟吗?” 闻如危同样冷冰冰的说:“你觉得父亲会在意一个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孩子的死活吗?” 闻清衍不再说话了,闻至玉的确不会在意他的生死,可他仍是不明白,他在闻如危走出门时,又叫住了他的脚步,“她是你的继母,你应该唤她母亲,而不是秋聆。” 下一瞬,他被闻如危掐着喉咙从椅子上提起,闻如危面露阴狠,双目猩红一片,“那又如何?若不是我晚生十年,她怎会是闻至玉的妻子?” 闻清衍用力抠着他紧扣喉咙的手,挣出喘道空隙便说道:“你简直……疯魔!” “那又怎样?”也许是觉得还需要他替宋秋聆续命,闻如危松了手,将他甩在地上,晃动手腕说:“等我做完这一切,我会带她远走高飞,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那里,她就只是秋聆,不是任何人的母亲,也不是闻至玉的妻子。” 闻清衍气得颤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闻如危的脸狠狠揍了一拳,“你这是大逆不道!” 闻如危被揍得眼眶发青,却也不怎么生气,他从袖中掏出匕首又对着闻清衍小腹捅了一下,冷冷说:“看来是涣功散不够多,竟让你还有挣扎的力气。” 身体骤然失力,闻清衍视线逐渐模糊,他在意识消失前强撑着说:“所以兄长,我们十六载的兄友弟恭,都是假象吗?” 闻如危身形一滞,但很快就出门去了。 “续命的尚需要十日,好好珍惜你接下来为数不多的时间吧。” 他走后,春生剑急忙飞出来,它戳了戳这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的年轻人,焦急的团团乱转,竟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书架上,书架左摇右晃,架上摆着的藏书纷纷掉落在地。 闻清衍转醒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层厚重的书册,而那柄透色小剑正费力替他将压在身体上的藏书往旁边搬。 春生剑此刻要急死了,它方才试着通过本命剑与剑主的感应联系主人,却发现此地似乎是设了禁制,它怎么也无法将消息送出去。 这可怎么办啊?它主人喜欢的这个人族,不会又要死了吧? 闻清衍撑着胳膊从地上爬起,边整理书册边安抚春生剑:“不要急,我这不是还能再活十天吗?” 青年将春生剑招来身边当作光源,慢悠悠挪到桌前,开始阅读闻如危藏在此处的书籍。 也许,能找到离开此地的方法呢?他乐观的想着。 …… 又一日清晨。 贺楼茵打着哈欠推开房门时,半雪峰的雪已经停了,金色的阳光洒落在雪地上,积雪都闪闪发光。 好天气,适合练剑。 贺楼茵走到空地上,抬手召了召,却没将春生剑召唤出来,正奇怪时,松鼠提醒她:“阿茵,你不是将剑借给了阿衍保护他吗?” 贺楼茵心说不对,她是将剑借给了闻清衍,可不至于连命魂间的感应也借走了吧?她此刻无论怎么试,竟感应不到春生剑究竟下落何方了。 那可是她的本命剑啊! 天下剑者分两派,一派修器,一派修意。修意者通常会修出只听令于自己的本命剑。 贺楼宇与蒲千纫这两位剑圣均不修本命剑,慕容烟也不修,能够修出本命剑的剑者在这片大陆上可谓是万一挑一的天才,近百年来也只出了她一人与西海剑门楼的那位隐剑者。 贺楼茵很确定自己的剑心并未出任何问题,可为什么突然感应不到本本命剑的下落了呢? 难不成闻清衍抱着她的本命剑偷偷跑了? 可是他又不修剑,要别人的剑做什么?还是一柄不能为自己所用的本命剑。 贺楼茵坐在松树下托腮想了一会仍是想不通,便将松鼠抓来自己身边,边揉着它毛茸茸的大尾巴边问道:“小小白,你活得最久,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下,本命剑才会失去与剑主之间的联系啊?” 松鼠一个猛子站起来,大惊道:“阿茵,你不会是要说你与你的本命剑……” 贺楼茵眨眨眼,认真点了下头。 松鼠本就圆溜的眼睛此刻更加滚圆,它在地上来回踱步,思考了会说:“阿茵,你的剑心尚在吗?” “当然在呀。”贺楼茵不解,却还是凝出了几道剑意给松鼠看,清洌纯粹的剑意使松鼠眉头稍松,它道:“如果不是剑心出了问题,那就是春生剑被困在某个与外界隔绝的地方出不来了。” 贺楼茵微露疑惑:“闻家?” 松鼠犹豫道:“应该是吧?” 贺楼茵虽仍觉得奇怪,但转念一想闻家主向来喜欢研究各种稀奇古怪的法器,也许研究出了什么能够隔绝外界探索把法器把自己家罩住了呢? 算了,等闻清衍来找她时问一问就知道了。 第82章 贺楼茵掐着手指头数了数,还剩九天。 日落月升星辰现。 闻清衍借着春生剑璀璨的流光阅完了屋内藏书,终于明白闻如危所谓的续命之法究竟是什么了。 换血,以及换骨。 亲子之间骨血相融,他是母亲最好的养料。 在这一个黑暗的夜晚,闻清衍沉默的接受了他的出生只是为了为了给另一人续命的存在。 可是,既然要续命,为什么不早点杀了他呢?为什么要偏偏在他遇见阿茵,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后才动手呢? 闻清衍忽然很不愿意。 他轻柔摩挲着腕上剑镯,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在此时强行突破生死境。 至少,他不能对她失约。 春生剑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又吐露出不少剑元没入他身体,随后剑镯黯淡了下来,像是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闻清衍认真说了句谢谢,盘膝坐下开始入定。 那些剑元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属于贺楼茵的气息逐渐在他体内蔓延开,一个夜晚过去,闻清衍感觉到淤堵的经脉似乎被冲开了一条小缝,他尝试调动真元,却只感应到缓慢又微弱的真元流动。 还不够。 不过他至少能感应到时间的流逝了。 闻如危又要来了。 闻清衍重新坐回椅子上,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任由闻如危割开他的手腕取血。 只不过,在他临走前,他突然问了句:“闻如危,你的母亲是如何死的?” 闻如危跨出门槛的脚停在半空,好一会才落下,他转过头,目光阴冷,“生老病死的。” 生老病死……生“老病”死? 闻清衍很快从闻如危的表情中推断出了结果,“所以秉烛照夜灯的存在,一开始便是为了延续先闻夫人的生命?” 闻如危不说话,只是目光又冷了几分,看他时像在看一个死物,闻清衍也不在意,继续说道:“那么闻如危,你生下来的意义,是否也只不过是为了延续另一人的生命呢?” “可先闻夫人不过三十便亡故……”那么他为什么没有沦为牺牲品呢? 闻如危冷冷说:“你的话有些多了,如果你再继续问些不该问的,我不介意给你灌些哑药。” 闻清衍神色平静,“兄长,我就剩八天可活了,你能不能别在我面前出现,我不想最后的日子还要每天见到我厌恶的人。” 闻如危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想见到你吗?”他巴不得他立刻消失。 闻清衍叹了口气,慢条斯理抓住绸带裹紧伤口,“血我每天会放在门口,你就行行好,给我个清净吧。” 闻如危面露犹疑,不过转念一想这可是一处虚境,就算是生死境强者来了也未必能发现的了,便同意了。 “你最好安心认命,少做些无谓的挣扎。” 闻清衍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确认闻如危走远后将门关上,返回屋内继续调动春生剑借给他的剑元去冲撞淤堵的经脉,这个过程漫长有疼痛,青年不得不用力攥紧双拳,指甲深深嵌入血肉里,白皙的肌肤下青筋暴起,就连颈侧的动脉也在突突跳动。 但尽管如此,他仍旧一声不吭。 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不能够对他的太阳失约。 五月,朔州城的天气多变。 一日风一日雨,两日晴后三日阴。 闻清衍在最后一个夜晚,终于冲破了所有淤堵的经脉,见到了夜空中的万千星辰。 九境命师,可窥天道,观未来。 他看到了他的太阳,将拥抱他。 …… 半雪峰又下了九日雪,在第十天时,天空终于再次放晴。 贺楼茵这天起得格外早,她换了身喜欢的衣裙,认真梳了个漂亮的发髻,留了封信给慕容烟后,便抱着松鼠坐在山门口等人。 可她从清晨等到黄昏,又等到月亮攀上枝头,那个青年依旧没有出现。 姑娘的脸上的表情从期待变得困惑,再到生气。 已经到了约定的日子,他为什么还不出现? 他是不是骗了她的剑不打算还了? 可是他要一把不会听令于他的剑又有什么用? 他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姑娘的心焦灼了起来,可她却说不明白她因何而焦灼。 她花了漫长的九天来思考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想,她也许的确喜欢他。 所以,他如若不来,她便去找他。 哪怕找遍天涯海角,她也要将他抓来身边,用锁链将他牢牢锁住。 这是他失约的惩罚。 姑娘轻轻笑了起来,她将松鼠丢在地上,轻轻哼着便要去闻家抓人,走出两步后又退回头,重新将松鼠拎来怀中。 “小小白,替我指路,我们去闻家把闻闻抓回来给你剥松子吃!” 松鼠欢呼雀跃,忙不迭点头答应。 贺楼茵顺着它指的方向踏出脚步,转瞬间便落在了朔州城外。 生死境者,一步千里。 松鼠惊喜道:“阿茵,你破生死境了!” 第47章 是夜, 暴雨遮天。 如瀑般的雨丝遮住了视线,却遮不住空气中潜藏的杀意。 这是一场秋雨。 或者说,造成这场雨出现的人名为秋雨。 贺楼茵抬眸望去, 只见迷蒙水雾之中的城墙上,坐着一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刀客,刀客腿边搭着一把约半人高的镰刀。 秋收麦子, 刀却割人头。 贺楼茵认出了他的身份:血榜第二的秋雨斜。 他们曾经见过一面, 就在她去往长生殿领赏金的那天, 只不过那时,血榜第二只是长生殿主身边一个不起眼的杂役。 秋雨斜同样认出了贺楼茵, 他将斗笠往上掀了掀,露出半张脸来, 好叫贺楼茵能看清他的口型:“原来宁无茵居然是贺楼家的大小姐。” 贺楼茵侧首对肩头松鼠吩咐了几句,松鼠听后点了点头, 一溜烟消失在雨幕中, 待确认松鼠已经走远后,她才将目光落在秋雨斜身上:“所以,你接的谁的悬赏令, 要来杀我?” 秋雨斜道:“我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杀手,不会暴露出雇主的信息。” 贺楼茵眼皮动了动, 似乎对他这句话不是很认可, “我出两倍的钱, 你将路让开。” 不知为何, 心跳跳动得有些紧张,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哪怕当年在面对魔神时,她的心跳也是平静的普通深潭之水, 不起一丝波澜。直觉告诉她,她需要尽快找到闻清衍。 “我不喜欢在下雨天杀人,”她诚恳说,“如果觉得两倍的价钱不够的话,我可以再出一倍。” 城墙上的人冷哼一声,斗笠被他向前抛出,将雨幕割开一道缝。 秋雨斜拖着镰刀,脚步飞快行在青石板上,铁刃在地上摩擦出火花,像放了一场雨中烟火。 “你这是在侮辱一个杀手。” 他冷冷的说,冷冷的挥出镰刀。 死神的弯钩裹挟恐怖的威压袭来,贺楼茵却迎着威压向前,她伸手,隔空握住了那把镰刀,“我倒是不知道,杀手居然也讲诚信。” 猛烈的罡风在雨中碰撞,吹得雨珠左摇右晃,也吹得青瓦白墙轰然倒塌。 松鼠趁着这个空隙溜进了朔州城。 暴雨之中,刀剑依旧对峙。 数息,二人同时向后跃去,原来的位置上,地面被炸出一个数丈深的坑。 泥泞污渍弄脏了裙裾,贺楼茵卷起袖子擦了擦脸,又将黏在额角的发丝捋至耳后,眉目冷冽,“你在拖延时间。为什么?” 秋雨斜抹去唇角溢出的鲜血,漫不经心说:“谁说杀手只能做杀人的生意了?” 贺楼茵忽然感到麻烦。 杀死一个人是件很简单的事,只需要用剑刃割开他的喉咙就行,但如何让剑刃接触到他的喉咙,却是件麻烦的事。 尤其是——她手中现在并没有剑。 不过没关系,对于修意的剑者而言,天地万物皆可做剑。 她伸手接住了一捧雨水,手腕反转后,一柄水剑被她握在掌心。 “我其实不喜欢杀人。” 她平静说完,再次与秋雨斜战在了一处。 风飒飒,雨潇潇,剑光迅疾如白驹过隙。 每一滴水,便是一柄剑,这片天地间有数不清的水,亦有数不清的剑。 秋雨斜忽感喉间一凉,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又感喉间一热,他颤颤巍巍伸手触碰,摸到一捧滚烫黏腻的液体——是鲜血。 雨停,星光穿过云层散落地面,点点繁星倒映在青石板上的积水中,与秋雨斜身下的一地殷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的喉中已经没有气体呼出,但那双眼睛仍惊惧望着夜空。 贺楼茵路过他时,一片青叶从树上缓缓飘落,盖住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 “我做血榜第一时,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割麦子呢。” 第83章 她踢开那把弯刀,伴着月光往朔州城中走去。 …… 朔州城中。 松鼠脚踩青瓦,飞快穿梭在高低错落的屋宇中,鼻子不停耸动着找寻那个爱给它剥松子的青年的下落。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到底在哪里? 松鼠心中一着急,脚下便打了滑,“跐溜”一下子从屋顶滑落,跌坐在半空中的一张油纸扇上。 谢尘安在路上走的好好的,雨伞就被人砸了一下,措不及防一歪,雨水便打湿了半边袖子。他正想去看看到底是哪个毫无素质的乱扔东西,回头时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一只松鼠挂在他伞沿。 谢尘安心说真奇怪,这朔州城地处平原之地,长街上又没有松树,这松鼠到底打哪来的? 他将手中拎着的烧鸡往胳膊下一夹,空出一只手将这只肥硕的松鼠捧在掌心,“小家伙,你从哪来的?下这么大雨。真可怜,毛都打湿了。” “你才是小家伙,叫我白大爷!”松鼠一开口就是臭屁之语,“你是谢家那小孩吧,快快快,快带我去找阿衍,就是闻清衍。” 谢尘安一惊,手一抖差点把松鼠甩出去,心说活见鬼了,松鼠居然会说话。 松鼠不满地用尾巴抽了他手臂一下,催促道:“带我去闻家,我要找阿衍。” 谢尘安深深呼吸几口气,还是很难接受松鼠会说话这件事,不过处变不惊一向是谢家公子对外的良好形象,他强装出镇静问:“你是闻清衍的灵宠吗?”没听说过他这位好友养了只会说话的松鼠啊。 松鼠一下子跳上他肩头,尾巴用力抽了下他脸颊,“什么灵宠?你讲话注意点,我可是他——”松鼠顿了下,眼珠子转了转说,“我是他的主人。” 谢尘安:“……” 他很想将这只松鼠甩出去,但又很想知道他那位好友在见到一只松鼠自称是他的主人时,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他重新撑好雨伞,夹着烧鸡往闻家宅院的方向走去,边走边问:“你找闻清衍做什么?” 松鼠道:“不是我找他,是阿茵要找他。” 阿茵? 谢尘安试探问:“贺楼茵?” 松鼠点点头,催促道:“你快些走。” 谢尘安觉得自己还真是挺倒霉的,而且现在——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正是月上中天,夜半三更时,这个点,人就应该躺在床上睡觉。 都怪他。非要大半夜出门买烧鸡。 他打着哈欠问:“这么晚了,我们能不能明天早上再去闻家?” 松鼠拒绝了,“不行,就得现在去。去晚了我担心阿衍会有危险。” 危险?谢尘安奇怪极了,心想闻清衍呆在自己家能有什么危险?最多被他那不怎么待见他的兄长明里暗里讽刺几句罢了,难不成还能杀了他?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问:“刚才城门外那个血榜杀手要杀的人不会是贺楼小姐吧?” 松鼠点了点头,谢尘安当即要调转脚步去帮助贺楼茵,却被它拦住,“那个人阿茵能解决,我们现在得先找到阿衍。” 见谢尘安犹豫不决,松鼠道:“阿茵已经破了生死境,那位杀手不是他的对手。”谢尘安这才作罢,加快了脚步往闻家赶去,心中又同时一阵发酸。 世间天才如过江之鲫,可天才之中亦有高低。他心想,若是知守观那位知晓此事,不知是否会有与他同样的心情? 想到此处,谢尘安寄了掐了道诀,去信一封给徐临渊。 总不能他一个人暗戳戳艳羡吧。 一人一松鼠飞快穿行在雨中,很快就出现在了闻家大宅前。 夜已深,透过门缝望去,闻家宅院内一片乌黑,竟是连廊灯都未点一盏。 谢尘安上前叩了几下门,不见有人应答后,松鼠等不及了,蹭一下踩着他肩膀跃上院墙,转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谢尘安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也选择翻墙进去了。 他追上松鼠,气喘吁吁问:“你——”声音瞬间消失。 因为他见到了一座古怪的大阵。 纵使谢家公子自诩饱读诗书,却也辨不出那些古老繁杂的符文究竟有何含义,倒是地上的松鼠开口道:“这是失传的换命之阵!”它扭头问,“闻家最近死人了?” 谢尘安摇头,“仅听说过闻夫人向来身体不好。” 松鼠怒道:“这阵是谁设的?闻至玉那个老东西也不管管吗?” “啊?”谢尘安惊恐张大眼睛,慌忙伸手去捂松鼠的嘴,“祖宗,你积点口德吧。那可是闻家主,大陆第一的铸器师,不是什么老东西。” 松鼠冷冷哼了声,盯着阵法中不断闪烁的符文,脑中飞快思索破阵之法。 如果不是道门与世家订立契约,约束两家之间的生死境者不可互相出手,它当下便要将这座阵给炸了,但眼下——松鼠瞥了眼身边这个一副游手好闲公子哥做派的青年,心中不由得哀声一片。 这人能行吗? 松鼠问:“谢家小孩,你的道法如何?” 谢尘安此刻正惊讶着,忽略了它口中的“小孩”称呼,摸着脑袋说:“我修的是乐道,可能对打架没什么用。”说着,他拿出一支雕刻精美的白玉笛,“今天月色正好,你要听我吹奏一曲吗?” 松鼠沉默了。 谢家年轻一辈要完了。它同情的想。 “别吹了!”它跳上谢尘安肩头,狠狠拍了他脑袋一把,恨铁不成钢道,“谢风眠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谢尘安收起白玉笛,奇道:“你居然还知道我爹叫什么?不会是贺楼茵在你面前说了我坏话吧?” 松鼠咯吱咯吱磨牙,随后一掌将谢尘安拍入阵中,“赶紧破阵,用你那支白玉笛,我指哪你敲哪。” 谢尘安想说他这白玉笛是昆仑玉雕刻而成,价值万金,可不是用来当棒槌用的,但莫名的,他从松鼠身上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威压,就好像他如果不按照松鼠的指示做,他很有可能将他拍成肉饼。 谢尘安认命地蹲在阵中,拿着白玉笛敲敲打打,脸上是藏不住的心疼。 松鼠却没有一丝怜香惜玉,飞快报出位置,指示谢尘安去破阵。 金色的符文熄了一半,松鼠面露喜色,正准备继续报出方位时,走廊的尽头突然出现在一位眉目温婉的妇人。 妇人扶着柱子问:“是谁在这里?” 松鼠与谢尘安同时一怔,少顷,谢尘安走上前,恭敬道:“晚辈谢尘安,见过闻夫人。” 妇人的脸微微偏向谢尘安,眼珠却不动,她温柔笑笑:“原来是谢家公子。不知谢家公子为何深夜出现在此处?” 谢尘安微微一愣,心想这闻夫人不是天盲之人,什么也看不见吗?怎么会知道此刻是夜晚? “我是来代家父送请柬的,”谢尘安缓慢从怀中掏出一张黑色烫金的请柬递到闻夫人手中,“这月二十一便是家父二百岁生辰,家父邀请闻家主赴宴,若夫人有空,也请不吝出席。” 最后他说:“深夜叨扰还望见谅。” 宋秋聆摸着手中请柬,忽然问了句:“你们可曾见过阿衍?” 妇人姣好的面容上忽露哀戚,她用力抓住谢尘安的胳膊,近乎祈求着说:“你能不能带我去见见阿衍?他分明已回了闻家,却为何又不愿意见我了?” 谢尘安被掐得一痛,咬紧了牙勉励维持着世家公子的风范,温声道:“闻夫人,您先放开我,我并不知道闻清衍在哪里。” 这是闻家,又不是谢家,他怎么知道闻清衍住哪间屋子? 他环顾四周,松鼠早已不知道跑哪去了,这附近也没个侍者,只得问道:“不知闻如危何在?我替您将他寻过来,他也许知晓闻清衍此刻正在何处?” 宋秋聆却哀哀说:“我问过如危,他说阿衍不愿见我。可我不信,阿衍怎么不肯见我?莫非他仍在生我的气?可是我当年若不狠下心来将他逐出家门,那闻至玉恐怕已将他……将他……” 宋秋聆忽然不愿再说。 起初,她生下这个孩子时,的确是抱着让他替她续命的想法,可是、可是……可是当他出生后,她抚摸着婴孩细嫩的肌肤,听着他奶声奶气喊她娘亲,却怎么也不忍心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孩子,他应当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一个用于延续生命的工具。 她拒绝了闻至玉的请求,可她知道闻至玉并不会死心。 闻家有家规,不得修习术法。因为闻家人一旦修习术法,便会影响其与器物之间的感应,无法将“天工开物”修至最高层。 她只希望这个孩子快乐健康活下去,若能够陪伴他一起长大更好。可她没料到,那本突然出现的术法书打破了这一切的平静。 那个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不过她想着,若是能让他离开闻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第84章 可是她没有想到闻至玉会心狠至此,废去了他的武脉,那段时间,她日夜难眠。 不能习武还带着一身伤的少年,该如何活过那个寒冷的冬天呢? 宋秋聆却不敢对任何人展露出她的忧愁,她本就依附于他人而活,又怎能做到为人遮风挡雨呢? 她想,她应当是个不合格的母亲。 幸好,幸好。那个孩子活下来了,她还来得及对他说出这些年未能出口的那句对不起。 末了,宋秋聆松开抓着谢尘安胳膊的手,无措跌坐在地。 谢尘安手脚不知还往何处放,心说可别被人看见了,以为是他把闻夫人给推倒了。 不过好在,宋秋聆很快抓着栏杆自己爬起来了,她缓慢摸着栏杆往前走,华贵的衣裙上印上一大片污渍。 此可仍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眼见了闻夫人就要离开走廊步入雨中,谢尘安只得快步走上前,替她撑伞,同时也摇了摇廊下铜铃,试图将闻家下人唤出来。 铃声一阵阵响过,来人却是闻如危。 “你怎在这里?” 闻如危的脸色看上去有些不太欢迎他,谢尘安心想也是,毕竟谁会欢迎一个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人呢? 谢尘安面露抱歉,如实将自己的来意与他说了一遍,又指了指闻夫人手中那封被雨水打湿的请柬。 闻如闻面色依旧没见缓和,他抽出闻夫人手中请柬看了下,冷淡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会转告家父,闻家暂无空房,夜已深,谢公子还请离开吧。” 谢尘安就这样被推倒了闻家大门外,他现在屋檐下茫然挠了挠脑袋,“哎”了几声却没好意思说出他的油纸伞还没还给他呢。 以及……他买的烧鸡好像落在闻府中了。 谢尘安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后,再次翻墙进了闻家。 倒也不是馋他的烧鸡,主要是想把那只会说话的松鼠找回来。 墙翻到一半时,谢尘安与墙下另一人措不及防对上眼神,他惊讶的想法了嘴巴,“贺……贺楼小姐……你……”你也有半夜做贼的爱好啊。 贺楼茵嫌弃地朝谢尘安翻了个白眼,“谢公子不当君子改当贼了?” 谢尘安瞧见她肩头那只肥溜溜的松鼠,顿时气不打一出来,他半夜做贼到底是因为谁?但眼下实在不是个纠缠此事的好时机,他从墙头一跃而下,隔着五步的距离与贺楼茵说话。 贺楼茵听完后淡淡扫他一眼,“带我去看看那个阵。” 谢尘安小心翼翼地在前面领路,二人一松鼠很快就出现在了大阵面前。 阵边站着闻家的十二兵人。 贺楼茵闭了闭眼,对谢尘安问:“谢公子,你的武学如何?” 谢尘安如实道:“你知道的,我修的乐道,不擅打架。” 贺楼茵磨了磨牙,“你真没用。” 谢尘安:“……” 这时松鼠说:“闻家的十二兵人几乎每位都有生死境的实力,阿茵,你不是对手,我们先去找阿衍。” 贺楼茵看着不断重新燃起的金色符文,深深呼吸几口气使自己冷静下来。 她现在感应不到本命剑的下落,如果强行召唤,恐怕会使此刻生死不知的闻清衍失去最后一道保命符。 这时松鼠碰了下她的耳垂,奇怪说:“阿茵,你的耳坠何时掉了一个?” 嗯?耳坠? 贺楼茵眼中重新燃起希望,她取下右耳的耳坠放在掌中,缓慢调动真元渡入其中,心中默默祈祷着可别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她紧张盯着耳坠的动静,直到一根红线从耳坠中飘出。 她扬起眉来,脚步匆匆往前走去,“走,小小白,我们去找阿衍。” 谢尘安在原地站了片刻,最终也拎着烧鸡跟了上去。 来都来了,先凑个热闹吧。 …… 闻清衍花了好一会才弄清楚他此刻被闻如危关在一处虚境中,而虚境的入口,恐怕只有闻如危才知晓。 闻如危要用他的命,去换母亲的命。 可他不想死。 闻清衍握紧了袖中的春生剑,轻声说:“一会我会趁着闻如危来取最后一碗血的时候,尝试杀了他离开此地,如果我没有成功,”他抚摸着剑身说,“就请你自行离开此地,去寻阿茵……也务必告诉她,我并非故意失约。” 春生剑动了动,似乎不是很认同。 它心想,这个人类为何总是如此悲观? 它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它亦是天下第一的名剑,从来就没有救不了的人。 夜一片漆黑,闻清衍安静站在门边,等着闻如危来取最后一碗血。 以及,他再次起卦,试图卜算阿茵此刻的吉凶。可结果一如先前,她的命运不在星辰之中。 当真会有身上不存生命谱的人吗? 他想起道宫宫主与他说过的话:唯有时间不存之人,能杀时间不存之人。 这是九算子当年留下的最后一则预言。 而这世上只有一个时间不存于身之人——不老城信奉的魔神。 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当年闻如危给他的那本术法书的最后一页便写着这样一句话。 血液滴答滴答流入碗中,他的脸色愈加苍白,若此举能还了生养之恩,他余生只陪伴在阿茵身边。 如果仍有余生的话。 时间到了。 他缓慢撕下一截衣袖,将春生剑紧紧与手掌捆在一处。许多年前他的武脉已被废去,终身无法习武,而他此刻虽解了涣功散,也未必能是闻如危对手。 毕竟他只是个擅长算命的术士啊。 闻如危冷冷望着他,“你还有什么遗言,一并说了吧,若我心情好,说不定会代你转达。” 闻清衍回以同样冷漠的目光,他面无表情说:“你当年给我的那本术法书,是先闻夫人亲手所著,对吗?” 他观察到闻如危瞳仁短暂收缩了一下,于是继续说道:“你的亲生母亲,是潜伏在世家的魔者,最后身份暴露,被父亲亲手杀死了,对吗?” 闻如危的神情更加阴狠了,“一个将死之人,也敢置喙我的母亲。” “原来竟真是如此。”闻清衍忽然笑了起来,“既然父亲对魔者如此厌恶,若是他知晓你勾结不老城,会当如何做呢?” “连发妻都能毫不留情杀死的人,会怜惜一个没有什么感情的儿子吗?” “闭嘴!”闻如危大怒道,直接一掌拍向闻清衍,“你的遗言不会有送出去的可能了。” 闻清衍抽剑横挡,后退数步后稳住身形后,弯腰咳出一口鲜血。连日取血的去血,他的身体状况早已濒临崩溃,以及,他感受到此刻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受控制的流失。 “你做了什么?”他冷冷问。 “换命之阵已经启动,你不会有活着离开此地的机会了。”闻如危将最后一颗血晶投入秉烛照夜灯,“你就在这处虚境中迎接你的死亡吧。” 他转身就要离去,蓦然肩头胸口一痛,一柄透色长剑斜插进他胸口,殷红的血液顺着剑锋滴落在地,很快地上边红了一片。 闻清衍还是没能忍心,剑锋偏了半寸,擦着闻如危的心脏而过,闻如危不可置信的回头望他,难以想象这个向来没什么武力的弟弟竟然能破开他身上的银丝软甲,他用力向前将身体从剑上拔出,抬手对着闻清衍轰去一掌,闻清衍提剑再挡,却仍被拍落在地,他撑着剑起身,逼问道:“结束你的阵法,让我离开。否则我死之前,也会带着你下地狱。” 闻如危冷冷笑着,掏出一瓶药倒入口中,身上伤势飞速愈合,闻清衍感受到他周身真元都强劲了几分,难掩震惊道:“你喝的是不老药?” 闻如危不回答,但他迅疾有力的攻击回应了闻清衍的猜测。 二人再次交战在一处。 闻清衍没学过剑法,他只凭着本能与想再见她一面的意志麻木挥剑,即便浑身浴血,动作也一分未停。 剑招与杀阵同时落在闻如危身上,但却无法对喝了不老药的闻如危造成伤害——那些伤口转瞬便会愈合,消耗的真元也很快会填补上。 闻清衍被掀飞在地,身体翻滚了几瞬后,重重砸在树干上,他不顾脊背的疼痛,撑着胳膊起身, 耳边骤然出现一道红线,闻清衍一时怔住,心中喜悦有悲伤的想着:她来了,可他却走不出去了。 他对着越来越近的闻如危,用尽最后力气挥出一剑,最后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但比死亡抢先到达的,是覆在他手臂上的一只冰凉的手,以及耳畔轻柔的吐息:“找到你了,闻闻。” 她握着他的手,用力向前刺出一剑。 漆黑的夜空裂开了一道缝,无尽天光洒落,夜晚竟亮如白昼。 冰凉的剑刃贯穿闻如危的咽喉,他倒下时那双眼中惊惧仍在,“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也没有说完的机会了。 第85章 贺楼茵收起剑,扶着闻清衍起身,瞥了旁边呆站着像个傻子,手中还拎着一只烧鸡的人一眼:“谢公子既然来了,那便做个见证吧。” 谢尘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松鼠按着脑袋点头。 “按四方律令,勾结不老城、饮用不老药,修习魔道功法、残害同胞者,其罪当诛。” 她慢悠悠的说,慢悠悠抬头望向裂缝中的那位中年男子。 “您就说我做的对不对吧。闻家主。” ----------------------- 作者有话说:月底了,又到了求营养液的时候了[可怜][可怜]大家如果有要过期的营养液,可以投点给我嘛[可怜][可怜] 第48章 “能一句话就让我起杀心, 你算头一个。” 中年男子浑厚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贺楼茵仰起头,看看了他一会后晃了晃脑袋, “我不太喜欢仰视着与人说话,你能下来吗?闻家主。” 闻至玉依旧站在裂缝中,身后背着一把重剑,稍微对名剑有些了解的人便会知道, 这把剑名为破山剑, 稍微对闻至玉有些了解的人也会知道, 他曾用这把剑将东山一分为二,东半边归闻家, 西半边归谢家。 这些贺楼茵都知道,但她仍是要让闻至玉下来与她讲话。 因为一直仰着头与人说话, 脖子会很酸。 闻至玉冷冷说:“可你刚才杀死了我一个儿子。” 贺楼茵道:“但你还有一个儿子。” 闻清衍拽了下她的衣袖,缓慢走到她身前, 挡住闻至玉落在她身上的阴沉目光, “父亲……” 这声“父亲”并没能唤起闻至玉丝毫的父爱,因为他的表情依旧冷漠,看他时就像在看一个会呼吸和说话的物件。 闻清衍突然就不想说话了, 但有些话却不得不说。 “父亲可曾有一日将我当过儿子对待?” 闻如危告诉他的真相太过残酷,他花了十数天仍无法消解, 此刻迫切的想要从闻至玉这里得到一句解释。 可是什么都没有。 闻至玉平静说:“你本该在出生那天就死去, 是你母亲留下了你。” 这一瞬间, 闻清衍的脸上血色飞速褪去, 整个人近乎摇摇欲坠,贺楼茵及时捞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跌坐在地。 原来他的人生, 不过活在一场骗局中。 贺楼茵没空关心闻家这堆烂摊子事,她紧紧扣着闻清衍的手,掀起眼皮看了眼闻至玉,“我要带他离开。” 她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就像在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闻至玉以行动作出了回应。 他不同意。 破山剑与闻家十二兵人同时袭来,贺楼茵轻旋手中春生剑,一剑挡下破山剑的同时,借着剑势拉着闻清衍跃出十二兵人的包围。 轰然炸开的剑光劈得院墙四分五裂,断垣残壁中,谢尘安看了眼被泥土弄脏的烧鸡,又看了眼将明的天空,心中遗憾的想他这夜宵是吃不成了。 他深深呼吸几口气,握紧白玉笛以给自己一些勇气,拿出请柬说:“晚辈谢尘安,见过闻家主。不日便是家父二百岁生辰,还望闻家主不吝赴宴。”他说完将请柬往地上一丢,脚步飞快地往后撤,生怕晚了一瞬便会被殃及池鱼。 谁知被松鼠用尾巴用力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谢尘安无奈低声问:“大爷,您又是怎么了?” 松鼠道:“临阵脱逃,胆小鬼。” 谢尘安沉默了。 究竟谁要和你们一伙啊!他不过是半夜饿了出门买个夜宵,怎么就摊上这档子麻烦事? 他呵呵冷笑,不理会松鼠的讽刺,转身就往闻家大门的方向走,可还没有出两步,肩膀就被一只带血的手按住了,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谢公子何故在此?” 谢尘安颤颤巍巍回头,见到那张惨白的面容后,也顾不得维持他世家公子的风范了,一下子蹦出三步远,大叫道:“鬼啊!” 贺楼茵同样目露惊讶,就连松鼠都微微张大了嘴。 不老药的效果,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她再起一剑欲捅穿闻如危的心脏,却被闻清衍拦下,“为何拦我?” 她不解。 闻清衍与站在天空裂缝中,脚下踩着破山剑的闻至玉对视一眼,指尖掐诀将星罗命盘从闻如危身上勾出,牵引星辰之力控制十二兵人,咳出堵在喉间一口淤血后说:“让我来吧。” 世间种种因果,总要有个了结。 “借剑一用。” 他抽走贺楼茵手中春生剑,缓缓扬起一剑,闻家主制止不及,那锋利的剑刃已没入闻如危胸膛。 这次的剑锋终于对准了心脏,闻如危倒在地上,殷红的鲜血不断从胸口溢出,很快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天空中又起了小雨,血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顺着青石阶一路往下流,石阶的尽头,站着一位衣衫半湿,手中提着一盏琉璃灯的妇人,在灯火映照下,妇人其中一只眼瞳中此刻竟亮着一点漆黑,在看着倒地的闻如危,左眼却始终睁着,哪怕雨水打在眼瞳上,眼睫都未曾眨一下。 那是一只义眼。 闻如危竟将自己的一只眼睛换给了妇人! 宋秋聆不明白,自己只是睡了一觉,事情怎么会变得如此。 她颤颤巍巍抬头,与天空上的闻至玉对视一眼,却只见到他眼中无尽凉薄。 一瞬间,宋秋聆心如死灰。 她的两个孩子持剑相向,而她的丈夫却冷眼旁观。 “为什么?” 她哀哀的问。 哪里有为什么? 对于闻至玉来说,孩子本就没有意义。 妻子也是。 如果不是为了延续闻家的武学传承,他应当这辈子都不会娶妻生子。 妻子与孩子,这种会思考的生物,远没有冷冰冰的器物听话。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们!你明明知道如危与阿衍之间向来不和,你为何不肯出面调停!” 宋秋聆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闻至玉只是冷冷说了句:“那你呢?是你不知道如危对你的情感,还是不知道院中那阵法的作用?” 宋秋聆本就白皙的面庞此刻更加苍白了,她无力跌坐在地,“我……” 她欲替自己辩驳,可看到闻如危倒在地上的尸体时,却哑了声音。 闻至玉说的没错,她知道,她全都知道。 可他们之间隔着无法越过的纲常伦理,她无法给予回应,只能装作不知。 可深夜扪心自问,在这座死寂一般的宅院中,闻如危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温暖了。 她倔强抬起头,祈求闻家主:“救救如危吧。” 可是阿衍呢? 闻清衍心脏仿佛被人用力揪住,他的母亲从踏进这座小院后,却未曾分他半点眼角余光。 “母亲……”他压下喉间上涌的鲜血,将手掌上的粘稠血液在衣服上擦干净,朝着宋秋聆伸出手,“母亲,随我走吧。” 可宋秋聆却摇了摇头,她回眸望他,平静说:“阿衍,院中那道阵法我已毁去,你有你崭新的人生,不必再为我驻足。” 她做了二十多年不合格的母亲,此刻却想再爱她的孩子一次。 也想,为自己再活一次。 她缓缓举起手中秉烛照夜灯,众人察觉出她想要做什么时已经来不及阻止了,灯中迸发出数道流光没入闻如危身体,顷刻间将他的伤口恢复,闻如危眼睫颤了颤,缓慢睁开眼,但那双眼中却依旧无神。 饮下不老药者,是将灵魂奉献给魔神以交换生命的延续,这也是不老药之所以成为禁药的原因。 闻如危最后挣出一丝神志,凝望着宋秋聆的眼睛,嘶哑着声音问了句:“秋聆,你的心脏可曾有过一瞬为我而跳动?” 宋秋聆温柔抚摸他的脸庞,替他擦去唇角不断溢出的鲜血,认真回道:“不止一瞬。” “如此,此生足矣。” 闻如危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宋秋聆倒在闻如危怀中,缓缓闭上双眼。 秉烛照夜灯的光芒四射,黑夜中宛如生了无数流萤。 “母亲!” 闻清衍哭喊着飞扑上前,却只抓住一抹转瞬即逝的流光。 “好好活下去吧,阿衍。” 宋秋聆与闻如危的身躯化作流萤飞入无尽夜色中,闻至玉的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比起死了的儿子和妻子,他似乎更在意活着的儿子对家族的背叛。 “你今日不可带他走。” 他冷冷对贺楼茵说。 “若我偏要带他走呢?” 贺楼茵同样冷冷的问。 闻至玉道:“那我不介意背弃世家之间的不战盟约。” 贺楼茵冷笑一声,将跪坐在秉烛照夜灯前的闻清衍扔到谢尘安身上,“你带他先走。” 谢尘安愣了愣,“你要一个人对战闻家主?” 贺楼茵没好气说:“难道还能指望你那没用的破笛子吗?” 第86章 谢尘安想反驳他这不是破笛子,他这白玉笛可是传说中的湘子遗物,但最终还是忍下了。 他扶着闻清衍就要往外走,却因乍然拦在面前的十二兵人停下了脚步。 他退回贺楼茵身边,将闻清衍推给她,面无表情说:“走不掉了。” 贺楼茵:“……” 她偏头问肩头的松鼠:“你说我和闻至玉之间,谁的胜算更好?” 松鼠沉默了一下,诚恳说:“闻至玉。” 啧。 贺楼茵用力掐了把松鼠的腮帮子,“小小白,你怎么长敌人志气,灭自己人威风呢?” 松鼠:“我是认真的。” 贺楼茵不在意,她用力掐了闻清衍腰窝一把,闻清衍一个激灵,眼神都清醒了几分。 “十二兵人是你们闻家的东西,你好歹也在闻家呆了十多年,应该知道如何将他们毁去的吧?” 闻清衍点点头,拿出手中星罗命盘,“十二兵人交给我。” 她再对谢尘安说:“谢公子的请柬既然送到了,那么便请离开吧。闻家主应当还没打算与谢家撕破脸皮。” 谢尘安在原地踏步几下,最后认命握住了白玉笛,“出手一次一万金,出去后别忘了付钱。” 掉钱眼里了吧。 贺楼茵心中虽腹诽,却也没拒绝。 她握住春生剑,无数剑光环绕在她周身,冲着天空中的中年男子挥出一剑,冷冽的剑光破开漆黑的夜色,恍若一道闪电,“早听说过闻家主的破山剑可一剑分山断水,今日有缘,还请不吝赐教。” “狂妄!” 闻至玉斥道,挥起破山剑,雄浑的剑势仿佛要将这片天地一分为二。 剑光在天空中猛烈碰撞过后,闻至玉从中落下,贺楼茵后退数步。 她缓慢擦去唇角溢出的鲜血,笑着说:“我说过了,我不喜欢与人仰视着说话。”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灿烂,闻至玉却读懂了她眼中的漫不经心和嘲讽。 “你可能忘记了一件事,但我作为长辈却不得不提醒你,”闻至玉面无表情说,“你只破了生死境半天,而我已踏入生死境界数十年。” 这是修行界,修道者之间的生死之战需要考虑的有很多,境界、功法、根基,以及——运气。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自天幕落下的闪电照亮这片断垣残壁,白玉笛声响起,星辰化作流星与闪电一起坠落。 十二兵人被抽去了动力装置,化作一摞废铁。 闻至玉望着这一切,心想术士果然是最令人厌恶的。 “借运天地。” “借剑天地。” 坠落的流星没入贺楼茵体内,这片天地是她的剑,亦是她的气运。 破山剑面对迎面而来的透色长剑,剑身不住的轻颤,发出清悦的嗡鸣声,那是如逢敌手般的喜悦。 百年来,藏于匣中的锋芒,此刻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 一剑破山,一剑分水。天地被分位两半,一半白昼,一半黑夜。 两道剑气在空中交战不休,划破朔州城上方的天空,穿越浪涛拍岸的东海时,海中无数礁石化为齑粉。 剑气继续南行,路过南山剑宗时,苏长明将要落下的棋子顿在半空,迟迟不见落下。 剑气穿过五方山时,正在巡视的暮晚风被吸引住了目光,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对一旁的慕容烟说:“那好像是师妹的剑。” 剑气最终落在一片雪原上,正牵着老青牛巡视穹灵屏障的温酒愣了一下,立刻翻上上牛,骑着老青牛转身就往雪原外跑,边跑边骂道:“谁这么没素质,不知道在这里动剑会引起雪崩吗?” 老青牛心中无语,心说这其中一道剑气的主人,你前不久才夸赞过她。 它拱了拱脑袋提醒温酒去看天空中剑气划过云朵时留下的白痕。 温酒仰头,眯起眼看了一会,认出了那两道剑气的主人。 “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不过月余未见,竟已经破了生死境。”他由衷夸赞道。 老青牛动了动眼皮,像在翻白眼。 “走吧,我们去通知贺楼宇一声。” 他“吁”了一声,指挥老青牛往白帝城的方向赶去。 老青牛甩了甩尾巴,表示出它此刻的不满。 它是牛,又不是马。 老道与青牛化作芝麻大小的黑点消失在雪原上,转瞬又出现在白帝城中,接着又与贺楼宇一齐落在朔州城中。 朔州城中笛声悠扬,贺楼宇与温酒循着笛音落在闻家宅院中。 温酒从老青牛背上翻身落地,咳了两声后劝道:“有话好说,闻家主何必与一个小辈动手呢?” 贺楼宇则冷冷说:“如果闻家想要背弃世家间的不战盟约,我不介意今日就出手。” 温酒嗔他一眼:“好好说话。” 贺楼宇当没看见。 骤雨歇,晴光落。 贺楼茵与闻至玉一人站在日光下,一人站在阴影中,皆是衣衫染血。 这场战斗胜负未分,也可能永远都分不出胜负了。 闻至玉对贺楼宇道:“你的女儿杀了我的儿子,现在还要带走我剩下的儿子。” 贺楼宇平静回答:“杀就杀了,带就带了。” 眼见着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又要阴云密布,温酒急忙出面调停,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正色道:“闻家主,此事道宫——” 闻至玉打断他,“世家间的事,何时轮到道门插手了?” 温酒道:“闻家主莫忘了,四方律是道门与世家之间共同拟定的,你也曾在上面捺印签名。” 闻至玉还是说:“她杀了我的儿子。” 温酒高喝道:“你的儿子是因不老药而死!” 闻至玉不再说话。末了,他摆摆手,示意面前这几个人通通都滚蛋,“从今日起,白帝城之人不得踏进朔州城半步。” 贺楼宇回敬道:“你以为我愿意来此?” “少说两句吧,贺楼家主。”温酒叹着气无奈劝道,“难道你还真想撕毁世家间的不战盟约?” 贺楼宇不想,于是他带着贺楼茵和闻家主仅剩的那个儿子走出了这片废墟。 蹲在地上观战许久的松鼠跟着他们走出闻家大门后,不知想起什么,又悄悄溜了回去。 贺楼宇看到了,但并没有阻止,只淡淡说:“我带着阿茵先回闻家。” 他隐约觉得,这只松鼠身上可能藏着他目前看不出来的大神通。 温酒仍站在原地,他看了眼一旁呆呆握着白玉笛的谢尘安,“你的笛子吹得挺不错的。” 谢尘安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在对他说,摸着脑袋说:“不及湘子。” 温酒无力抽动嘴角,摆摆手催促道:“你还不快走?就在这里准备当人家的儿子吗?” 这话真是又可怕又难听。谢尘安立刻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这充满杀机的小院,也顾不得他掉在地上的烧鸡了。 就当温酒以为这里只剩闻至玉与他二人的时候,惊见倒了一半的墙壁上还坐着一只松鼠。 松鼠有着一双金眸。 温酒眯起眼盯着那双金眸看了好一会,才拱手道:“原来是白泽大人。” 松鼠从断墙上一跃而下,落地时化出它虎首龙角的真身。 “这真是个古老的名字,”它道,“我还是更习惯被人喊做白大人。” 温酒道:“那看来白大人是打算参与我与闻家主的谈话了?” 白泽摇头,“我活得够久了,不想当什么救世主,更喜欢做一只忙时采果,闲时看雪的松鼠。” 白泽的金瞳一闪一闪的,“我不关心你们在谋划什么天下大计,我只希望在你们的计划中,那个孩子能够活到最后。” “平静的好日子来之不易,如果谁破坏了这样的平静,我不介意杀死他。” 它说完就走了,路过老青牛时二者无声的点了下头。 许久不见了,老朋友。 温酒望着化作松鼠一蹦一蹦往外走的白泽,无奈抚了抚老青牛的脑袋,“看来也只有你才会怀念当年与道尊一起并肩作战的日子啊。” 青牛不满的“哞”了声。 温酒收回目光,朝闻家主拱手道:“还请节哀。” 闻至玉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已经在原地站了许久,温酒陪着他一起站着,似乎在等待一个回答。 最后,闻至玉说:“在你要的那样东西造出之前,我不会主动背弃不战盟约。” 温酒道:“那便好。” 临走前,他想起一事,望着地上的秉烛照夜灯问了一句,“你与宋家女成婚二十余载,可曾有过一瞬动心?” 闻至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温酒与老青牛消失在朔州城外后,在院中站立了许久的中年男子缓缓弯下腰,捡起秉烛照夜灯擦了擦,灯中亮起流光时,院中飘过一阵长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吹得满头青丝成华发。 闻至玉以为他对小了他近二十岁的宋秋聆应当没有什么情感,却不知为何此刻心脏一揪一揪的疼,就连呼吸都是如此难受。 第87章 她从未爱过他。 当他试图去爱她时,却已经无法使她的心脏再次为他而跳动了。 他是生死境的强者,天下第一的铸器师,整个闻家宅院便是他铸就的一样器物,这座院中发生的丝毫动静都瞒不过器物的主人。 但他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他扬起手,断垣残壁重新聚拢,青瓦白墙崭新如初,就好像先前的战斗从未发生过一样。 但死亡却是真实的。 一夜过后,朔州城满城尽缟素,闻家宅院中白绸迎风飘荡。 皆是闻至玉亲手所悬。 他没有请任何人前来吊唁,平静的坐在家门口看了七天日升月落,最后伴着晨光回了剑庐。 剑庐虽名为剑庐,却不止铸剑,数百年来,从剑庐中走出的名器不胜其数,剑门楼楼主的碎星剑、道宫温酒的抱朴刀,盘旋在五方山上空的诛世之眼,以及——即将会从剑庐中走出的曳影剑。 匣中龙虎吟,剑出而战事消。 闻至玉拉动着风箱,炉中火焰燃烧得更旺了,铁块被烧得通红,又被夹起来反复捶打、锻造。 闻至玉机械般挥动手臂,昼夜不住的一锤又一锤砸向铁块,似乎这样才能使他欲要离体的灵魂稍稍落到实处。 一根白发落在火焰中,转瞬被烧成灰烬。 闻至玉沉默的想,是时候要再找个继承人了。 …… 贺楼茵与闻清衍回到贺楼家后,双双昏迷了过去。 贺楼风在她床边一直守到她醒过来,但没想到妹妹醒来第一句话却是问:“闻清衍在哪?” 他没好气说:“活着呢,没死。你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哦。”贺楼茵揉了揉发酸的后颈,说道,“你替我寻个铃铛来。” 贺楼风茫然:“啊?” 她催促道:“快去。” 贺楼风看了眼尚在病中的妹妹,虽不解其意,却仍是照做了,过了会拿着枚晶莹剔透的铃铛回来,“这是铃星宗的铃铛,有什么功效我也不知道,但长得挺好看的。”他一边将铃铛递给贺楼茵,一边好奇询问,“你要做发饰吗?” 贺楼茵敷衍点了点头,摆摆手说:“你先出去吧。” 贺楼风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掩上门,“我在门外等你,你有什么需求就喊我。” 贺楼茵在房中一阵翻找,终于在自己旧时的妆匣中翻出了一枚手镯,对着脚踝比划了一番后,又找出一根银丝将铃铛串了上去。 她推开门,问出闻清衍在哪后转身便走,贺楼风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充满苦涩草药味的房间中,贺楼家的医师正在为闻清衍诊治,见到贺楼茵推门而入后,齐刷刷抬头看她,贺楼茵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房间里只剩她与闻清衍二人。 闻清衍见来人是她,强撑出一抹笑意,“阿茵……” 贺楼茵没说话,她转身关上门,歪着脑袋看了闻清衍一会,“脚伸出来。” 闻清衍愣了下,“我的脚并未受伤。” “让你伸你就伸。” 贺楼茵见他迟迟不肯动,失了耐心直接去抓青年的脚踝,闻清衍慌慌忙忙往后缩,却仍是被她抓着脚踝往下一扯,小腹处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开,他闷哼一声,却不见有任何不耐烦之色,柔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贺楼茵拿起那枚串着铃铛的手镯,“咔哒”一下扣在闻清衍脚踝上,又拽了拽确定十分牢固后,才满意道:“我又救了你一命,现在你整个人都是我的了。” “嗯。” 她继续说:“这枚手镯中有一道剑气,你若是敢从我身边离开,便准备好做个瘸子吧!”她说完,上下眼皮便开始打架,疲累席卷全身,脑袋一歪便倒在了闻清衍胸膛上。 闻清衍摸着她的脑袋,低头认真说:“那你其实更应该将它套在我的脖子上啊。” 匆忙赶来的贺楼风见到一幕,气得又是磨牙,他试图将贺楼茵抱回她房中,奈何她死死抓着闻清衍的手腕不肯松,只能就此作罢。 他望着面前这个满脸无辜的青年,气得又是咬紧了牙,在见到青年脚踝上的铃铛后,更是面露不齿。 他本想再讽刺几句,却被一只叼着松果的松鼠踹出了门。 闻清衍温柔凝望着怀中之人,似乎要将她每一寸眉眼都刻入心间。 他轻轻说:“阿茵,谢谢你。” “阿茵,我爱你。” 怀中人眼睫颤了颤。 第49章 贺楼茵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充满药的床上, 身旁是一个衣衫半敞的青年。 青年正睡着,也不知梦见了什么,那双好看的剑眉蹙成一团, 长睫也不住的轻颤着。 应该不是个好梦。她想。 她侧过身,胳膊肘支在床上,盯着他紧闭的双眼看了一会,轻轻碰了下他的眼睫。 青年依旧没醒。 她的视线继续下移, 落在青年袒露的胸膛上, 心想确实是比梦境中少年时期的身材要好上很多。 于是用手指戳了戳。 肌肤随着呼吸缓慢回弹, 青年除了眼睫又颤了两下外,身体依旧没动。 贺楼茵戳了一会后想起他小腹上还有伤, 索性趁着他还在睡觉,轻轻扯开了他的衣服。 青年腰腹上缠着厚厚的布帛, 渗出的血在布帛上凝结成一片暗红的硬块。 贺楼茵看得眉头一皱,小心地去解布帛想查探一番他腰上伤势, 身畔的青年突然醒了过来, 略带凉意的手掌扼住她的手腕,她眨了下眼,关心道:“你醒了啊?” 青年盯着她看了有一会, 默默垂下眼睫并将她的手拿开,嗫嚅着说:“我还受着伤。” “我知道啊。”她奇怪问, “看看也不行吗?” 青年眼睛睁大, 并默默往旁边缩了缩, 坚定拒绝:“不可以。” 贺楼茵不高兴了, 气鼓鼓道:“你人都是我的了,怎么还这么小气!”说着便想伸手将他扯来自己身边,但又担心使他的伤口再次崩裂, 便改为抓住他的胳膊,瘪着嘴盯着他,大有一副他不让她看看伤口,她就不松手的架势。 闻清衍与那双略带委屈的眼睛对视一会,最终没能够拒绝她,“只能看,不能碰。” 贺楼茵心中嘁了声,心想先前那群医师大把大把的伤药往他伤口上洒时,也没见他皱下眉啊。 “那快点吧。”她催促道。 闻清衍撑着胳膊坐起身,低着头,指尖慢慢去解衣服的系带,上半身薄衫很快滑落至臂弯,颤颤巍巍的手指来到裤带处,闻清衍试图用眼神祈求她能到此为止,但贺楼茵依旧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他索性闭上眼,狠心扯松了裤带。 反正早就被她看过了,再……再看一下也没有什么的吧? 贺楼茵换了下姿势,跪坐在床上几下便扯去了青年腰间被血浸得暗红的布帛,深可见骨的伤口展露眼前,惊得她倒抽了口气。 她小心翼翼碰了碰,轻声问“很疼吗?” 闻清衍摇摇头:“已经不疼了。” 贺楼家的伤药见效奇快,但药性却也刺激,她指尖拂过时,残留的疼痛如细密的电流般在腰腹上窜起,闻清衍闷哼了声,急忙收紧腰腹不敢动弹,任由她触碰。 贺楼茵观察了一番他尚未愈合的伤口,起身下床,“我去拿上药,给你重新涂一下。” 她的裙摆从他腰上拂过时,又痒又凉。闻清衍低头看了看松垮的裤带,又默默重新系紧。 原来只是要替他换药啊。 “我自己来吧。” 他默默穿好衣服,遮住那些丑陋的伤疤,去拿贺楼茵手中的药膏时,她却举起手避开。 贺楼茵将他按回床上,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也不管他同不同意,反正直接将他的上衣扯了下来,指尖挖了些药膏便往他伤口上抹。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肌肤上,闻清衍肩膀缩了缩,又被她掐了一把大腿,“不要乱动。” 他即刻不敢再动了,僵着身体任由她的手指在他腰腹上游走,又见她秀眉粗起,心中不免难过,他的身体此刻不再好看了,她会不会不喜欢了? 他碰了碰她的手背,声音与动作一般轻:“这些伤疤会愈合的。” 贺楼茵忙着抹药,没注意到他落寞的神情,敷衍“嗯”了声。 随后手腕被握住。 她抬起头,面露不解,心想她在帮他上药,他干嘛突然抓着她的手不肯动了? 莫非是怕疼? “很疼吗?”她认真问。 闻清衍摇了摇头,再次重复了一遍:“这些伤疤会愈合的,它很快就会和之前一样光洁,你……你不要不喜欢。”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脑袋也垂得越来越低。 “啊?”贺楼茵愣了会才察觉到他的意思,不免有些想笑,她反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手臂别至背后,另一手按在他胸膛,轻轻拨动着,眼中是说不明的兴致。 第88章 看不出来,这人心思还挺敏感的。 闻清衍这次却没有反抗,他甚至挺了挺胸膛,将自己送入她掌心。 “阿茵,我只有你了。”他缓慢抬眸凝望着她,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你会让我永远陪在你身边的,对吗?” 贺楼茵手上动作一僵,叹了口气后改为环住他的腰身,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如果你难过的话,就哭出来吧。” 青年鼻子抽了抽,却没有呜咽声传出,只是微微俯身,将脑袋埋在她肩头,无声地落着泪。 母亲死了,兄长也死了。父亲从未将他真正当做一个儿子看待过。 他人生仿佛在那天被撕去了一页,而他站在夹页之中,不知后退还是前进,只知道阿茵、阿茵…… 他只剩阿茵了。 闻清衍更用力地将贺楼茵抱紧,附在她耳畔认真的说:“阿茵,不要扔下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付出生命。 毕竟他的生命,本就是因她而继续下去的。 贺楼茵没吭声,他抱得太紧了,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但一想他刚经历了失去母亲的痛苦,便由着他了。 就当她日行一善吧。 等到闻清衍流够了眼泪,终于将她松开时,贺楼茵觉得自己背上的衣服都湿答答的,她将后背的发丝捋至胸前,“我去换身衣服。”又指了指一旁干净的布帛,“伤口你自己缠吧。” 闻清衍点了点头,目送她推门而出后,拿出星罗命盘将她落下的一根发丝置于其上开始推演。 结果一如往常。 她的命运不在星轨之中。 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与天穹上的星辰对应着,他看了看自己掌心蜿蜒的命线,有些悲伤的想,命运不在星轨中的人,当真能够与其他的星辰产生羁绊吗? 以及——那年在悬枯海边使用溯时禁术倒转因果的人,真的是他吗? 可惜这些问题都无人能为他解答。 他叹着气从床上起身,准备去寻她,蓦然听到一声清脆铃响,他左右环顾一番却并未见到屋内有悬铃,疑心自己是最近精神压力过大出现幻听了,便未作他想。 只是一步一动间,铃声依旧不休。 似乎脚踝上有一冰凉之物? 闻清衍站定在桌前,缓缓撩起衣摆一观,果不其然见到一枚串着银铃的镯子套在他脚踝上,这才想起先前之事。 他哑然失笑,将衣袍放下后也不再管了,左右她欢喜就行。 他慢慢套上衣服后去寻她,步履匆匆间铃响不休,于是再次收获了大舅哥不齿的目光。 贺楼风抱着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黑着一张脸,闻清衍心知这位大舅哥并不待见自己,只朝他礼貌笑笑,不敢多做寒暄。 还没走出两步呢,就听见这位大舅哥重重哼了声。闻清衍犹豫了一下,还是回头询问:“贺楼公子可是找我有事?” 贺楼风脸色依旧阴沉,“当然有事。”他说完用力扔了把剑到他怀中,转身往院中空地上走去,“跟过来,我教你一些剑法。” 总是让阿茵去保护他,他到底怎么好意思的啊! 贺楼风越想越气,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不留情。可闻清衍依照他的指示挥了半天剑,舞出来的剑招却只得其形,不得其意。 最后,贺楼风脸上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他从未见过武学根基差到此种地步之人,“我说闻二,你当真是一点武都习不得?” 闻清衍将剑放到一旁,认真说:“虽武脉被废,但并不影响修习术法。” 贺楼风撇撇嘴,心想术法再强又能强到哪去?关键时刻能挡得住天地一剑吗? 不过这话他没说出来,毕竟人家都已经这个惨状了,实在没必要再去雪上加霜。 他从袖中掏出几本书扔给闻清衍,闻清衍翻看一看,上面记载的均是一些古老失传的阵法与符咒术,他疑惑朝贺楼风投去一眼,只见这位大舅哥脑袋早已转了过去,只斜着眼说:“好好学。” 闻清衍郑重的将这些术法书收入怀中,真诚说了声“谢谢”。 贺楼风依旧昂着脑袋,面上表情却很严厉,“你不必谢我,我给你这些术法书只是希望你能保护好阿茵。” 闻清衍道:“这本就是应当做的。” 贺楼风上下打量他一会,确定这个拐跑他妹妹的青年说的的确是发自内心的真话后,摆摆手便让他走了。 闻清衍走后,贺楼宇从长满牵牛花的假山后走出,站在走廊下望着天空出神,末了,他侧首对身旁的贺楼风道:“阿风,你长大了,这个偌大的贺楼家,倘若阿茵不愿接手,便只能由你挑起这沉重的担子了。” 贺楼风低着头,恭谨道:“阿风谨记。” 贺楼宇瞧见他一副紧张做派,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也不必太过焦虑,至少在我们这群老家伙活着时,这个担子还落不到你的肩膀上。” 他说完便走了,贺楼风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大伯一夜间似乎沧桑了些。 也许是没刮胡子吧。他试图自我宽慰。 贺楼家比起闻家来要热闹许多,走廊中不时有侍者经过,闻清衍循着侍者的指引来到一处会客用的六角亭边,却意外见到一个熟悉的人。 谢尘安与贺楼茵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圆桌。贺楼茵边喝着茶边问:“谢公子又来我家干什么?你爹那成婚的请求不是早回绝了吗?没人影响你浪迹天涯,赶紧走吧。” 谢尘安抽了抽嘴角,心中将自己家那个不靠谱的老爹又骂了一遍,接着朝贺楼茵伸出手,“一万金。” 贺楼茵:“啊?” 她一脸茫然,这人有病吧,她什么时候欠他一万金了? 谢尘安复述了一遍当时在闻家的情形,再次催促:“你可不能不讲诚信。” 贺楼茵:“……” 她无语至极,从荷包中倒出一把东珠,数了数刚好够一万金的直接塞给了谢尘安,嘲讽说:“您堂堂谢家公子,至于吗?为了一万金从朔州城追到白帝城。” 谢尘安喜笑颜开的收起东珠,防贼似的塞入怀中,摇头道:“你不懂,这是我云游四方的启动资金。” 贺楼无语的翻了个白眼,朝他摆摆手,“账结清了,你赶紧走吧。”看到他就烦。 谢尘安也懒得搭理她,拍了拍屁股迈着悠闲的步伐往中庭走,路过廊亭拐角处,却见一人抱臂倚在柱子上,见到他时缓缓将脑袋从阴影里抬起。 谢尘安犹疑问:“闻二,你这是在等我?” 闻清衍点了点头,诚恳说:“那天多谢你。” 谢尘安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举手之劳,而且你我本就是朋友。” 闻清衍沉默一下后,突然说:“贺楼家主已答应了我的入赘,你和阿茵的婚事成不了了。” 谢尘安吃惊得如见到鬼般向后蹦了好几步,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分明站在面前的这个人的确长着一张与他好友如出一辙的面容,可怎么性格变化如此之大?难道说这是爱情的力量? 他本想如实告知他当时不过是受到了贺楼风金钱的诱惑,又想到贺楼风之后来谢家回绝他爹提出的两家结亲之请时,塞给他的一袋鼓囊囊的封口费,最终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说。 他又摇头又叹气,看闻清衍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明明有着大好未来却偏要走向歧途的青年,拍着他的肩膀说:“你放心,你们成婚时我必定会送上贺礼。” 哎,情爱再感人也不去自由来得珍贵。 谢尘安边走边掐着手指计算着这段时间从贺楼风与贺楼茵身上捞到的钱,心想这应该也够他云游江湖好些年吃喝不愁了。 闻清衍还没从那句“贺礼”中缓过神来,面前突然出现一片裙裾,兰草香扑鼻而来,他笑着问来人:“阿茵,你怎么在这里?我正要去寻你。” 贺楼茵觉得他这强撑出的笑容有些难看,但一想毕竟人家一夜失去了母亲,不是那么快就能从痛苦中走出来的,便揉了揉他的脸颊,温柔笑着说:“实在笑不出来,也不用勉强自己。” 松鼠从她背后冒出脑袋来,附和道:“就是就是。” 闻清衍摇摇头,认真说:“我没有勉强,见到你我是真的很开心。” 他都这么讲了,贺楼茵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她朝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跟上她的步伐,“等你伤好后,我们便去碎琼海……温酒应该也会在那里,但他不会和我们在一起进去……除了温酒外可能还有一人,她——” 贺楼茵忽然又不再说话了,她边走边盯着脚尖。 母亲她……应当会来的吧? 闻清衍疑惑问:“你说的还有一人是谁?” 贺楼茵仰头看向遥远的北方,原本弯起的眼睛此刻也垂下,日光将卷翘睫毛的阴影投落在下眼睑,闻清衍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却仍察觉到她心中落寞,他勾住她的手指,慢慢牵住她的手,什么也没问。 第89章 如果她想说的话,总是会说的。如果她不想说的话,他何必惹她不高兴呢? 闻清衍在贺楼家养了数日的伤,期间收获了大舅哥无数个白眼,以及贺楼家主的冷哼,不过他也并不在意,依旧低眉垂眼,尽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后来贺楼风终于忍不住了,抓着他的衣襟问他能不能有点男子气概,他这才说:“我只是觉得你与贺楼家主并不怎么待见我,所以不想惹得你们生厌。” 贺楼风彻底没脾气了,接下来的几天里闻清衍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只是听说琼山书院后山那片桃林最近倒了一半,书院中的学生们这几日午饭的水果都换成了桃子。 贺楼茵倒是每天会来给他换药,时不时戳戳他这里,又戳戳他那里的,好在她只是碰他的上半身,没有其他过分的动作。 待到第七日时,他腰腹上的伤疤终于脱落,不得不说贺楼家医师的药的确有奇效,他望着光洁如初的肌肤,竟有些期盼她今日早些过来帮他换药。 晚饭后,贺楼茵终于抱着药膏来给他换药了,这次没等她催促,闻清衍自己就飞快地将上半身衣服脱了去,毫无忸怩之态的展露他宽阔的肩背与腰腹紧实的肌肉线条。 贺楼茵半张着嘴,呆愣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也没伤到脑子啊?这是做什么? 闻清衍指着自己的腰腹,目光期艾,“阿茵,这里和原来一样了。” 贺楼茵凑过去认真看了看,又顺手摸了两下,线条流畅优美,皮肤光洁细腻,没有那些粗糙的伤疤后,手感确实好了不少。 但她还是疑惑,就这么点事,值得他如此高兴吗? 她摸够了便准备给他上药,闻清衍却扼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自己,认真又恳切的说:“阿茵,所以你不可以再嫌弃我。” 这几天她替她上药时,除了伤口处,竟是其他地方碰都不碰了,分明她以前很喜欢……喜欢…… 闻清衍悄悄挺起胸膛。 这细微的动作落入贺楼茵眼中,她竟觉得好气又好笑。 那些药膏最后被涂遍了他整个上半身,一直到最后闻清衍忍不住恳求道:“阿茵,你松开它吧。” 才不呢。 贺楼茵用力掐了掐,青年眼尾又红了几分,瞳孔中蕴着浅薄雾气,胸膛起起伏伏却不见停下。 “会肿的。”他又求了求。 贺楼茵将剩余的药膏全部涂在他胸口,眼中是戏弄般的笑意,“总要物尽其用的吧。” 闻清衍不吭声了,索性手肘向后撑去,任由她动作。 贺楼茵玩了一会,心情愉快不少,见药碗中的药膏终于用光了,这才慢条斯理地替他披上外衫,闻清衍想说让他自己来吧,她系得实在太紧了,布料摩擦的他胸口生疼,但看她唇角微微弯起,他便默默将话咽下了。 这么多天了,阿茵终于开心的笑了一次。 “明天我们便去碎琼海吧。” “好。”闻清衍从床上起身,犹豫了一番指着脚踝上的铃铛问,“阿茵,你可不可以让它不要响?” 至少在外面的时候不要响,他这几日一出门,行走间总是伴着银铃轻响,不得已只好在腰间也悬了枚铃铛,以做掩耳盗铃之用。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番行为确实有些恶劣了,贺楼茵目光飘忽,干巴巴指责说:“你自己不能找个布条给铃铛堵住吗?这么点小事还要我来做?到底谁是仆人谁是主人?” 闻清衍笑了起来,“嗯,你是主人。” 贺楼茵哼了声,“你先自己收拾东西吧。” 说完就出了门。 闻清衍唇角的笑容挂了许久,一直到睡着时都未能消下。 清晨时分,贺楼茵一边听着贺楼宇与贺楼风的絮絮叨叨,一边捂着耳朵飞快拽着闻清衍跳上木鸢,松鼠早已躺在木鸢上睡得四仰八叉,怀中还抱着颗松果,贺楼茵没好气推了推它,大声喊:“小小白,你睡觉流口水!” 松鼠一个激灵跳了起来,松果差点从木鸢上滑落,好在闻清衍眼疾手快接住了松果,它摸了摸嘴巴,发现压根就没有口水,气鼓鼓道:“阿茵阿茵,你又在欺负松鼠!” 贺楼茵朝它做了个鬼脸。 闻清衍温柔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抚道:“我给你剥松子。” 松鼠这才满意的躺回木鸢上,眯眼看着湛蓝天空中如棉花般的云朵,又在木鸢一摇一晃中进入梦乡,做了个充满棉花糖的美梦。 闻清衍悄悄掏出手帕,趁着贺楼茵不注意将它流出的口水擦干净。 最后一颗松子剥好后,木鸢终于来到了雪原上方。 天空一片白茫茫,不知是云层,还是地上的积雪。 雪山绵延千里,一眼望不到边际,飘摇风雪中,一位形貌昳丽的女子撑着一把油纸伞,偶尔将伞往上抬上几分,目光投向远方,像是在等人。 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人。 积雪凝结成冰,映照出女子一如往昔的模样。 她凝望着冰块,怔怔地想,长大后的阿茵,又会与她有几分相似呢? 在木鸢的阴影投落到雪原上方时,女子踩碎了冰块,抬眸时望见风雪中正向她奔来的年轻姑娘,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 却在见到姑娘手牵着的另一人后,冷了下来。 这人谁啊? 怎么拉着她女儿的手? 不会是她那天带走的那个术士吧? 真烦。 她最讨厌术士了。 第50章 贺楼茵在雪原中那位女子身前三步处顿住脚步, 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二人中间,视线虽然模糊,心跳却格外清晰。 她小心地、试探着, 拨开面前的风雪,凝望着女子面容,女子唇角噙着浅笑,亦温柔凝望着她。 十一年的光阴在二人的目光交替中化作一道风, 风吹走了眼前的雪粒, 吹动了天空阴霾, 晴光散落在这片雪原上,积雪泛着细碎的光芒, 年轻姑娘踩着这些光芒,奔向她朝思暮想的人, 乌发在空中荡起,裙裾亦绽放成花。 她先是轻轻碰了碰女子的手臂, 接着用力抱住她的腰, 脑袋埋在她胸前,低低呜咽着。 苏问水温柔摸了摸她的后脑,柔声道:“阿茵, 不是说好了,长大后就不做哭包的吗?” 贺楼茵从她怀中仰起头, 抽了抽鼻子, 任由泪水从脸颊滑落, 也不肯松开环抱着她的手, 薄红的双唇翕动着,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最终只化为两个字:“母亲……” 母亲……母亲啊。 苏问水怔了怔, 似乎已经十一年,没有听见这个词了。 她温柔拭去怀中人眼角的泪水,如幼时般指尖轻弹贺楼茵脑门,“别哭啦,眼睛哭红了就不好看了。” 贺楼茵抽着鼻子,使劲将泪水憋回去,发出的声音却是颤抖着的,“母亲,你过得还好吗?” “嗯,还算尚可。”苏问水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慢悠悠说,“混了个长老当着,也还算不错。” 虽然没人敢找她的不痛快,可却也总觉得不老城中的生活无趣至极,每天总是重复着一样的生活,吃饭、睡觉、拜魔神,偶尔教训下不知死活想对她出手的个别魔者,除此之外,就是遥遥望着白帝城的方向发呆。 那里有她的爱人、她的孩子,可她却回不去了。 “可是我不好。”贺楼茵哭着说,“我很想你,母亲。我每天都在想你,可是我却从来都梦不见你。你为什么那么狠心,就连梦里都不肯见我一面呢?” “唉。”苏问水的叹息化作一团雾气弥漫在空气中,她弯唇无奈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贺楼茵看了她一会,又垂下眼睫。她很想问问苏问水,她来见她究竟是因为想见她,还是因为想要得到天书。 她唇瓣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问。 贺楼茵害怕。她害怕苏问水会说出她不想听的答案。 她牵住苏问水的手,触及到真实的温暖后,才稍稍放下心来。 就算这是场梦,也请让它长一点吧。 她招呼闻清衍过来身边,正要向苏问水介绍时,却见她蹙着眉问:“你是谁?” 闻清衍对着未来岳母躬身行礼后,认真介绍自己,“我名闻清衍……” 苏问水听到这个肩头站着一只滚圆松鼠的青年居然姓“闻”后,脸色顿时冷了下来,闻清衍悄悄瞥她一眼,顶着压力继续说,“闻至玉已将我逐出闻家……贺楼家主已同意我入赘。” 入赘? 苏问水面色倏然复杂,反复咀嚼这两个字,最后望向贺楼茵,询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贺楼茵鞋尖碰鞋尖,小声说:“是真的。” “……” 苏问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站在闻清衍肩头那只松鼠突然好奇叫嚷道:“阿茵阿茵,她就是苏问水吗?” 贺楼茵点了点头,又瞪了眼松鼠,“你不准乱说话,不然没收你所有松子。” 第90章 松鼠浑不在意,不加掩饰地打量着苏问水,“你就是当年折花会上送了阿烟一枝陇头梅的姑娘吗?” 苏问水想了好一会,才从久远的记忆里翻找出松鼠说的“阿烟”是谁。 “是我。” 她丝毫没有讶异一只松鼠居然会说话,毕竟他们十多年前便见过一面,在那风雪飘摇的雪原上。 那时她决意离开大陆,去往不老城,路过五方山时顺便拔走了镇山海。 也没别的意思,毕竟背叛不老城的人若想回归魔神怀抱,总不能空着手就投诚吧?而她又恰好知道拔出镇山海的方法。 于是便这么干了。 追杀叛道者的道尊谕令传遍大陆,她一路向北行得艰难,期间不知道遇上多少次围杀,虽然都被她化解,但她知道道门绝对不会轻易放她带着镇山海离去,果不其然,雪原与绿野交界的一座半是绿茵半是雪的高山上,当时南道真年轻一辈中最强的剑者正站在山巅等待她的到来,肩头站着一只灰不溜秋的松鼠。 那只松鼠一张口就是很奇怪的一句话:“阿烟,你的红梅发簪要送不出去了。” 生死境的修道者若是想听,耳力可及千里,她当时心中腹诽,心想这人给剑招取的名字还真奇怪,加快了脚步便往雪原深处赶。 没日没夜的奔袭已让她身体接近崩溃,她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人打架了。 那时她心想,如果真死在这片雪原中,那也只能算她倒霉了。可就是不知道那人,愿不愿意将她的尸身送回贺楼家,她不想孤零零一个人被积雪掩埋。 可她紧张地等了许久,一直到她半只脚踏入穹灵屏障,那人依旧站在山巅,一剑未出。 就好像她来此,只不过是为她送行而已。 呼呼风声中,她似乎听见一句被风雪吹得模糊的话:“得君一枝春,还君一路生。” 苏问水望着贺楼茵发髻上那根红梅发簪,哑然失笑,原来真的只是发簪啊。 松鼠从闻清衍肩头蹦到雪地上,又窜至贺楼茵肩头,叉着腰道:“阿水阿水,你和阿茵长得好像啊。” “阿水?” 苏问水脸色复杂得已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只肥得能将雪地砸个大坑的松鼠,此刻正站在她女儿肩头,喊她“阿水”? 贺楼茵干声笑笑,抓着松鼠尾巴将它甩到闻清衍身上,恶狠狠说:“小小白,你的松仁没有了!” 松鼠委屈瘪嘴:“阿茵阿茵,你又欺负松鼠。” 闻清衍揉了揉松鼠脑袋,小声安抚:“我偷偷给你剥。” 松鼠又开心了起来,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 贺楼茵又睨他一眼。 二人间的眉来眼去尽数落入苏问水眼中,她刚松展的眉又皱起。 为何会是闻家的孩子? 这个孩子出生那年,贺楼家与闻家的关系还算融洽,因此她也随着贺楼宇前去祝贺。 那个时候九算子还没死。不知为何这个近百年不出孤峰的老道,破天荒下了山,为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写下一道批命:寒梅映雪,枯木逢春。 而她有幸得见。 苏问水当时并没有在意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直到后来她再次找上九算子,请求他为阿茵卜上一卦。九算子应她的请求起了卦,他说“病树枝头”。 什么意思?咒她的女儿活不长吗? 苏问水把他臭骂一顿后走了。 而向来不爱习文的苏问水,却是在很久后才知道有这么一句诗词: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只不过那时九算子已身死道消,她也回到了不老城,无缘再去探寻这其中奥义了。 苏问水上下打量着这个年青人,“你在此处做什么?” 闻清衍发现未来岳母似乎也不太喜欢自己,虽不知具体原因,但他猜测大概与闻如危曾做的事情有关,于是硬着头皮说:“有一枚白鹤令在我手上。” 苏问水轻扫他一眼,冷冷哼了声,“你也对天书感兴趣?” 闻清衍摇头,“我只想陪在阿茵身边。” 苏问水脸色更差了。 贺楼茵抓着苏问水的手晃了晃,目露期艾,“母亲,你会和我们一起去的吧?” 苏问水没有回答,只是将那枚写着“万物得一以生”的白鹤令缓慢放入她掌心,温柔将她额前碎发捋至耳后,凝望着她说:“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贺楼茵怔怔望着她,眼眶中又蓄起泪珠,她不管不顾的抱紧苏问水,“不可以的,母亲。你不能再次丢下我一走了之,我好不容易见到你的……” 可苏问水这次并没有轻拍她的后背,她任由贺楼茵伏在她怀中哭泣,心想着也许哭累了,她就会认清现实了吧。 她不会和她回贺楼家了。 至少现在不会。 但苏问水显然是低估了贺楼茵坚持要与她呆在一处的决心,二人在雪地里僵持了半天,细雪落在头发上,随后凝结成冰晶,在阳光映照下像在头发里串了几串琉璃珠链。 最后,苏问水轻轻叹了口气,她捧起贺楼茵的脸,拇指捺去去她双颊的泪水,认真说:“我保证,等你出来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贺楼茵抽着鼻子问:“真的?” 苏问水道:“真的。” 她说完,慢慢将自己的衣袖从贺楼茵手中抽出,撑开油纸伞将伞柄塞入她掌心,怜惜的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个孩子长大后的模样刻进心间。 苏问水向着原野与雪原交界的那座山峰走去,闻清衍接住摇摇欲坠的油纸伞,替贺楼茵挡去漫天风雪。 她的背影逐渐化作芝麻大小的黑点,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山脚下。 山巅之上生长着一棵数丈高的青松,青松下摆着一张石桌,石桌旁站着一背着长剑的女子与白发苍苍的老道,老道脚边还趴着一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要大的老青牛。 温酒笑着朝她问好:“许久不见,苏夫人姿容竟一如当年。” 苏问水淡淡扫他一眼:“你倒是老了。” 温酒问:“要来下一局棋吗?” 苏问水道:“可以。”又对一旁的女子说,“慕容小姐既然来了,便做个见证吧。” 慕容烟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声“慕容小姐”是在唤她,她笑了起来,提起衣摆在桌边落座,“乐意至极。” 黑与白的棋子排列在交错的线条上,犹如万千星辰汇聚于这小小的石桌上方。 恍惚回到了数十年前的那场折花会。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1] 他们不是朋友,却未必不能是同道者。 …… 贺楼茵在雪里坐了多久,闻清衍便撑了多久的伞。 裙摆被积雪掩埋,闻清衍小心翼翼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再用自己宽大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声音温柔的安慰着她。 贺楼茵一动不动的听着他絮絮叨叨,听了会突然一把抱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胸膛,刹那间,闻清衍觉得心跳都快了一声。 他轻轻拍着她后背,温声说:“阿茵,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贺楼茵依旧未抬头,声音闷闷说:“我想要我的母亲。” 闻清衍听后缓慢垂下眼睫,掩去眸中哀痛,他也很想念他的母亲。 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飘散在风雪中。 闻清衍安慰说:“但她就在那座山中,总会再见的。” 是啊。母亲只是暂时离开,她们总会再见的。 贺楼茵突然又振作了起来,她抓着闻清衍的衣服问,“接下来无论我做任何事,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吗?” 闻清衍认真点头,“无论任何事。” 贺楼茵问:“倘若我要做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呢?” 闻清衍说:“当初在荒墟时,你已经做过了。” 贺楼茵听后笑了起来。 闻清衍也笑了起来。 松鼠这时从地上堆叠的衣服中冒出头来,怪叫着说:“阿茵阿茵,你是个哭包。” 然后被贺楼茵抓着尾巴晃来晃去,并恶狠狠的用手指戳它的腮帮子。 闻清衍笑了会儿,在松鼠求救般的眼神中将它解救来自己肩头。 这番一闹,先前的沉郁一扫而空,贺楼茵挽着闻清衍胳膊说:“走吧闻闻,我们去做拯救世界的大事吧!” 闻清衍:“……” 先前不还是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吗? 五枚白鹤令汇聚在掌心,环绕其上的流光竟是要比天空中的太阳都耀眼几分。贺楼茵朝掌中吹了口气,白鹤令如羽毛般轻盈飘荡在空中,数息过后,一只白鹤翩跹落地。 白鹤全身羽毛洁白亮丽,唯有额头与鸟喙是橙红色,站在雪地上就仿佛雪中开了朵梅花。 松鼠哇哇大叫,眼中满是惊叹:“阿茵阿茵,这只鸟好漂亮,你能不能把它抓来当坐骑?” 贺楼茵没好气给了它脑袋一掌,松鼠差点被拍落闻清衍肩头,好在他及时扶住了它。 第91章 “走吧。” 她挽着闻清衍跟着白鹤的指引走向雪原中突然裂开的隙缝,闻清衍微微侧首,视线久久停留在她右耳的琉璃耳坠上。 那里有着他们之间的红线。 他悄悄地,与她十指交握。 白鹤在前方引路,二人一松鼠跟在它身后,顺着蜿蜒的通道往下走。越往下走,照射进通道内的天光就越少,视线中逐渐漆黑一片,唯有白鹤身上散发出的点点流光照亮脚下石阶。 贺楼茵拿出夜明苔,霎时间周围黑暗被驱散,露出这片地下空间原本的面貌——一座倒悬的塔。 越往下走,越能感受到空间在缩小,到最后贺楼茵不得不与闻清衍紧紧挨在一处才能通过这个狭小的通道。松鼠为了避免被挤掉地,干脆往闻清衍怀中一钻,只探出个脑袋好奇的打量这一切。 白鹤的步伐最后在一尊布满蛛网的石像面前停住,它弯下脖颈,鸟喙点了点石像脚下的的一块圆形片状物。 贺楼茵上前拿起一观,发现是枚布满灰尘的镜子,正要卷起袖子擦拭时,闻清衍拦住她,示意她先看看这尊奇怪的石像。 白鹤绕着石像走了两圈后,扬起翅膀朝石像挥出一道清风,转瞬间石像上的蛛网被吹去,露出它原本的面貌。 闻清衍惊奇道:“这个‘人’为何会生着一双翅膀?” 这片大陆是没有妖物的,因此他才对这个石像形状,以及它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充满探究。 贺楼茵闻声也看向石像,就在对上石像脸部的睡觉,瞳孔猛地扩张,“这是魔神的雕像。” 这尊雕像与五方山下用封骨链锁着的那尊竟是如出一辙,贺楼茵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捏着镜子手用了些力,指甲盖下的颜色白了一片。 闻清衍也愣了愣,他惊诧问:“你如何知道的?” 贺楼茵深呼吸一口气平定心神,“我见过。五方山底下也有一尊。” 闻清衍惊惧万分。 贺楼茵将手中镜子递给他,“你能看出这是什么东西吗?” 闻清衍接过镜子端详一番,心中那奇怪之感更甚,“这是照前身镜,已没落的镜族的一样法器,传闻能照见人的前世。” “那你知道怎么用吗?”她边问边走上前,仔细观察着这尊魔神石像,甚至上手用力抠了抠它的眼珠子。 闻清衍回道:“应当是只要对镜自观便可。”不过他仍有疑虑,“这枚镜子出现的蹊跷,还得是慎重使用为好。” 可贺楼茵才懒得管这些,她卷起袖中擦干净镜面,脚踢了踢白鹤,问道:“照谁?” 白鹤往石像边走了走。 贺楼茵心下了然,直接将镜面对准石像的脸。 不管它肚子里卖的什么药,来都来了,先尝一口再说。 镜中迸发出一道强烈的光芒,刺得众人睁不开眼。松鼠急忙将脑袋缩回闻清衍衣服里,闻清衍更是快步上前,在光芒吞噬这片天地前抓住了贺楼茵的手腕。 身体于灵魂皆在下坠。 贺楼茵再次睁眼,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热闹的街市中,闻清衍与松鼠皆不在身边,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她观察了一番确认这应当是照前身镜构筑出的虚境,就是不知这处虚境里所呈现的景象究竟有何意义了。 喧嚣声不绝于耳,车马穿街而过,周围人行色匆匆,手中皆拿着一样玉简般的东西,她好奇拉住其中一人想问个清楚,那人却仿佛没见到她一般,停都没停,依旧脚步匆忙往前方走。 她不满地“啧”了声,又走到卖书籍的摊位面前,挥了挥手试图将引起书摊老板的注意,但老板依旧认真专注的埋头在书中,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她,试图压根也没听见她敲桌子的声音。 耐心在一点点消失,贺楼茵干脆一把抢走书摊老板手中的书,卷起来砸了下桌子,问道:“这是哪里?” 阅读被打断,老板很是恼怒,正想破口大骂一番,却碍于抵在喉间的剑锋,只得将辱骂的话咽了回去,讪讪笑道:“姑娘是外来人吧,这里是白玉京。白玉京你知道的吧,就是苍梧国的帝都。” 贺楼茵移开剑锋,摁了摁眉心,“现今是何年?” 老板心中腹诽,苍梧国自建立起便颁布纪年法,每年伊始皇城的司天监便会将本年年历送往各地,怎么会有人不知今夕是何年?不过他还是老实答了:“天启一千六百八十二年,六月初七。” 贺楼茵听后回想了一番自己读过道藏,并没有翻找出与这一年有关的记载,不过她读的道藏并不算多,看来还得先找到闻清衍和那只蠢松鼠。 希望他们和她落在同一个时间线中吧。她祈祷着。 “这里的公告栏在哪里?” 她边问边不客气的拿起书摊老板放在桌上的笔墨,挽起袖子提笔作画,不一会儿宣纸上便出现一个极其扭曲的脸,和一只滚圆的像猫又像鼠的动物。 老板心疼的看着自己上好的宣纸被糟蹋,气鼓鼓指路说:“在城东,你说这这条路一直走,在第七个路口右拐,然后直走三个路口后左拐,再直走……” 贺楼茵越听越迷糊,不过好在知道了大概的方位,她从腰间荷包中摸出一枚金叶子扔到书摊上,懒懒说:“纸钱。” 老板眉头一皱,什么纸钱?咒谁呢?他尚活得好好的呢! 他当下拍着桌子就要不管不顾与面前这个没礼貌的年轻姑娘大吵一架,却在见到那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后,脸上的怒容一下切换回灿烂的笑容,朝着贺楼茵远去的身影挥手喊道:“记得常来啊!” 待到贺楼茵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长街尽头后,那书摊老板的笑容瞬间收敛,他往椅子上一瘫,继续翻阅那本书,样貌也在书页翻翻合合中开始产生变化,中年男子转眼间由肥胖浑圆变为英俊挺拔,他捻起那枚金叶子放进口中嚼了嚼,心说这来自千年后的味道还真不错,就是人太没礼貌了些,一上来就拿剑威胁他。 老板正神思畅游于天地间,忽然桌板又被人敲了敲,一英俊青年站定在他摊位前,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大族的风范,他拱手作揖,礼貌问:“不知老板可曾见过一个年轻的姑娘?梳着灯笼辫,发髻上簪着一支红梅?”又自己描述的不够准确,他又将姑娘的穿着打扮详细描述了一番。 老板越听越觉得熟悉,看着半干的墨渍一拍脑门,这不就是刚才那没礼貌的姑娘吗? 他从书本中探头,打量青年几眼,却没告诉他那位姑娘的去向,“没见过。” 闻清衍道:“打扰了。” 转身准备继续寻找贺楼茵踪影时,身后老板忽然问了句:“你觉得,‘道’究竟存在于什么地方呢?” 他回头,疑惑望向老板,老板却只是摸着脑袋咧着嘴角傻笑,一副看书正看得入迷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奇怪的问话就像是他的幻听。 闻清衍越来越觉得这个地方充满古怪。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问道:“可否借纸笔一用?” 老板虽没出声应允却也没拒绝,闻清衍便自作主张将金叶子放到他桌上的钱匣子里,提笔开始作画,很快贺楼茵的面容跃然纸上。 中年男子赞赏投去一瞥,心想这化工可比刚才那位姑娘好上太多了,他合起书本,懒洋洋说:“城西有个布告栏,你要是寻人可以去那里张贴。” 他也没说谎,城东的确有个布告栏。至于这青年和那位姑娘何时能见到对方,那就一切随缘了。 闻清衍道了声谢,脚步匆匆往城西头赶去,还没把贺楼茵的画像张贴上去,便见到一副线条极其不粗劣的简笔画。如果不是下方写着他的名字,他是绝对无法相信这是他的画像的。 他呆滞站了一会,把一直缩在怀中的松鼠摇醒,指着其中一幅像猫又像鼠的画像对它说:“你看,那像不像你?” 松鼠气得张口大骂,“谁啊,竟敢把本大爷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形象画得如此丑陋!这简直是在扭曲本大爷的形象!” 闻清衍听它骂了一会才说:“是阿茵画的。” 松鼠顿时息声,讪讪说:“哈哈,画得挺好看的,特别符合本大爷的形象。” 闻清衍笑了起来,揉了揉松鼠脑袋说:“走吧,我们去找阿茵。” 夕阳将青年的影子拉长,而在他身后那些行色匆匆的人们,却并没有影子投落在地。 ----------------------- 作者有话说:[1]贺铸 第51章 贺楼茵坐在钟楼最高处的屋檐上, 一边观察着长街中那些没有影子的行人,一边漫无目的荡着腿,毫无温度的风拂过她的脸颊, 吹乱鬓角的碎发,浅蓝色裙摆随着风飘动,像极了一朵蓝色的绣球花。 她摸了摸耳垂,琉璃耳坠带给柔软指腹冰凉触感。 怎么还不来? 她真的有点饿了! 这片虚境里的人与物都看起来分外诡异, 她实在不敢乱吃东西。 第92章 正忧愁着呢, 那只白鹤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贺楼茵好奇伸手戳了戳,却只戳到一团空气。 看来这只白鹤只是个幻象。 但可能是等人等得实在无聊, 她甩着发辫问:“你带我们来这里干嘛?” 白鹤自然不会回答她,它迈着优雅的步伐走来她身边, 施施然趴下,脑袋埋进羽毛中。 像在呼呼大睡, 又像在陪她一起等人。 尽管知道这只是个虚影, 贺楼茵还是觉得生气,她居然被一只鸟给无视了? 不生气不生气。她深吸几口气安抚自己,拿出本为松鼠准备的松子, 边剥着壳边往嘴里扔。 她仰躺在屋顶,枕着胳膊, 眯眼凝望着天空中纹丝不动的云朵, 倦怠的打了个哈欠。 睁眼时一片阴影落在她脸上。 “你终于找到我了啊, ”贺楼茵拍了拍身边瓦片, 示意闻清衍坐过来说话。 闻清衍侧着身体,替她挡住刺眼的阳光,“抱歉, 我来晚了。” 贺楼茵摸着肚子说:“我好饿。” 闻清衍没有犹豫就将先前替松鼠剥的松仁全拿给她,贺楼茵接过毫不客气地往嘴里倒,松鼠眼见着口粮没了,急得哇哇大叫,拼命摇着贺楼茵肩膀,眼巴巴说:“阿茵阿茵,你给我留一点呀!” 贺楼茵瞥了松鼠,哼了声将最后一颗松仁也扔进口中,气得松鼠直接躺倒在瓦片上。 闻清衍看得心中一乐。 一直趴在地上的白鹤像是终于等齐了人,施施然从地上站起,扇了扇翅膀往前走去,边走边回头看他们,像是在示意众人跟上它的脚步。 贺楼茵懒懒朝闻清衍伸出手臂,“拉我起来。” 骨节分明的温热手指挤进指缝,闻清衍手腕用力,将一把懒骨头的姑娘从地上拉直了身体。 贺楼茵伸了个懒腰,鞋尖碰了碰松鼠肥硕的身躯,“走了,小小白。我们去看看这只鸟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松鼠先是装死不肯动,在听到闻清衍说给它买松子时,立刻一骨碌爬起来,跳上他肩头大喊道:“出发吧!” 贺楼茵嫌弃地移开眼。 二人跟着白鹤来到一座朱红色的高墙下,白鹤穿墙而过,贺楼茵短暂思考了一下,拉着闻清衍跃上墙头,一落地却与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面面相觑。 在少年惊呼“有贼人”前,贺楼茵抢先一步捂住他的嘴巴,恶狠狠威胁说:“敢叫出声就给你舌头割了!” 少年愤怒地瞪大了眼,口中不断呜呜着,像在骂她。 贺楼茵扯了扯嘴角,扬起手掌直接给他后颈来了一下,少年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她解下发带扔给闻清衍,踢了踢地上的少年,“把他捆起来。” 闻清衍欲言又止,碍于她的威势还是动手将少年的手脚捆在一处。 白鹤这时又消失不见了。贺楼茵思考了一下,在这座皇城中寻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偏僻院落,将少年扔了进去,再用力掐了把少年的脸颊将他掐醒。 少年一睁眼,入目便是一张笑得恶劣的脸,这张脸的主人身后还站着一位青年男子,肩头趴着一只灰不溜秋的松鼠,松鼠见他望过来,竟恶狠狠朝他龇牙。 一瞬间少年仿佛看见了逝去的太奶太爷在朝他招手,吓得又要大叫起来,贺楼茵不满的捏住了他的嘴巴,“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我们又不是坏人。” 少年欲哭无泪,不是坏人的话,那捆他做什么? 贺楼茵道:“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你走。” 少年扭过头,一副英勇就义的模样,却在见到贺楼茵脚下的影子时,又将脑袋转了回去,呜呜着点了几下头。 贺楼茵观察着少年的动作,慢慢松开手,见少年当真不再大喊大叫后,才在他衣服上嫌弃地擦了两下手,问道:“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兰明韬,是苍梧国的二皇子。” 啊?皇子? 这还真是个陌生的词。 贺楼茵上次见到这个词还是夫子授课时的历史书中,她打量了眼少年,头戴金冠,身着华服,看起来的确身份非凡。 还真幸运,一抓就抓到条大鱼。 她问出第二个问题:“为什么街上的人都没有影子,你却有影子?” 少年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反问她:“你们不也有影子吗?” “问你话呢,别给我扯东扯西。” 贺楼茵手指在剑上点了两下,少年顿时吓得肩膀一缩,声音颤抖的说:“那是因为他们的影子被吃掉了。” “被谁吃掉了?”她追问。 少年却不肯说了,他眼中满是惊惧,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整个人都在细细地颤抖着。 贺楼茵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她蹲下来,平视少年的眼睛,“你在害怕?还是说你是他的帮凶?” 少年立刻大声反驳:“我才不是他的帮凶!我只是、只是……”他再次抿住了唇,什么声音都不肯发出,只无声的流着眼泪。 看起来很是可怜。贺楼茵的心却没有丝毫松动,冰凉的剑锋拍了拍少年的脸颊,“你如果不说的话,它就会划破你的肌肤,刺进你的血肉中,割断你的咽喉。” 她威胁完后,闻清衍适时柔声安抚:“我们是为了查探影子一事而来,若你与此事无关的话便不用怕,”他指着贺楼茵说,“我们是南屏山的问剑者,此行下山便是为了除祟。若知晓有关情况,可否详细说与我们听?我们解决完此事,也好早日回宗门复命。” 南屏山是南山剑宗的前身,在这个时间线中是道门第一宗门,少年的泪水总算止住了,但他并没有立刻告知情况,而是指着贺楼茵控诉道:“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你你你还拿剑威胁我呢!” 闻清衍替贺楼茵解释:“我们只是想试探你是否与邪祟有染。” 贺楼茵在他的注视下不情不愿地收回了剑。 性命危机解除,少年瘫倒在地,长长喘出一口气,他将被捆住的双手往前送了送,“你把我解开,我就告诉你。” 还讨价还价上了? 贺楼茵举起剑准备敲他脑门,闻清衍发觉了她的想法,抢先一步替少年解开了捆手的发带,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说了。 少年委屈,但少年敢怒却不敢言,他憋憋屈屈的将白玉京最近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事道出。 一开始只是他的父皇生了场风寒,不过好在他的父皇身体向来强健,这场病来的快,去得也快。 只是父皇病好后,却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只身出城数月,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黑袍男子,那男子样貌不过三十,却已满头白发。据说男子是个修为通天的修道之人,他于观星台观星一夜后,预言苍梧国将会在百年后灭亡。 他的父皇大惊失色,立刻将那名男子尊为国师,统领司天监一应事务,只为寻求王朝命运延续之法。 那男子道:“若能将天下气运汇聚龙脉之中,必能使王朝繁盛之景延续千年。” 父皇当即一拍大腿决定了,“好!褚道长,就按你说的办!” 接着,少年某天惊异地发现,父皇宫中侍奉的宫人,竟离奇失去了影子。他好奇询问,那宫人恍若未闻,只机械般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口中轻轻呢喃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不老。” 少年大惊,一屁股跌坐在地,恰好这时他的父皇走了过来,扶起他的动作一如往常温柔,但眼中的神色却格外冷漠。 他温声问:“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吗?” 少年咽了咽口水,压住狂跳不止的心脏,直觉告诉他不能让父王知晓他听见了那句奇怪的话。他眼一眨,大颗大颗的泪水开始往外掉,抽着鼻子说:“父皇,你能不能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宫人赶出去,我只是让他摘一下海棠树高处的那朵棠花,他不愿意就算了,可怎么还推我?”他伏在男子胸膛,呜咽着说,“父皇,我的屁股好痛啊。” 男子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总之他一如往常拍了拍他肩膀,“哭什么,这么大人了。”他刮了下少年的鼻子,“不就一枝棠花,在这坐着,父皇去给你摘。” 男子迎着光走向海棠树,少年盯着地上与男子健硕身形全然不符的瘦小影子,惊惧的睁大了眼,他死死咬着牙,才没让自己惊呼出声。 接过棠花时,他余光瞥见前来寻父皇商议政事的国师,身下影子如千百恶鬼张牙舞爪。 少年回去后便大病一场。 病方好,便是皇城一年一度的春祭,身为皇子的他也被架着出席祭祀仪式。 高楼之上,他缩在父皇身后不起眼的角落里,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偷摸用眼角余光打探那个奇怪的国师。 也许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国师竟回头对他笑了一下,那一笑使他毛骨悚然,仿佛恶鬼缠身。 正准备扯出一个笑回应,国师却早已扭过头去,神色严肃凝望着祭台,就仿佛刚才的对视只是他的幻觉而已。 第93章 少年捏了捏冒汗的掌心,他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幻觉。他小幅度往前走了几步,靠近与他最为亲近的九皇妹,指着那些没有影子的宫人问道,“阿绛,你有没有觉得奇怪,那些宫人为什么没有影子呢?” 阿绛疑惑看着他:“阿兄,你是不是病还没好?那么明显的影子都看不见吗?” 少年用力攥紧了拳头,才没使自己露出惊惧的神情,他勉强挤出一个笑,故作无事道:“是我看错了,竟将屋梁的投影与人影混淆一处了。” 之后的日子里他又多次试探其他人,得到的回答与他九皇妹的回答别无二致。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夜夜惊梦,直到今日这二人的出现,才使他发现原来只有他能看见那些人的影子消失了。 “……最近的怪事便是这件了。” “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贺楼茵呢喃重复了遍,盯着少年的眼睛,难得正经问,“你确定你没听错?” 少年肯定点头,又说:“若你们不信,我可以带你们去看那些宫人。” 贺楼茵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带路。 二人跟着少年来到一处宫殿,悄悄藏匿在假山内部,透过假山中间的孔洞窥探外界情况,果真见到那些宫人没有影子,如同行尸走肉般重复着手上动作。 修道者的耳力极好,即便隔着十几步,贺楼茵也能清晰听见那些宫人口中的呢喃轻语:“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松鼠从闻清衍怀中探出头来,眼珠子一眨不眨看了那些宫人一会后,突然出声:“那些人失去的不是影子,是灵魂。” 闻言,贺楼茵与闻清衍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见到了震惊。 苍梧国国主求的是王朝的繁荣能一直延续下去,那国师想要的又是什么呢? 贺楼茵竟不敢去想那个可能——长生不老。 少年沉浸在紧张中,并未注意到这句话是由松鼠说出的,他紧紧攥着衣袖,唯恐被假山外的人察觉,压低了声音说:“我没有骗你们吧。” 贺楼茵斜睨他一眼,敷衍“嗯”了声,“带我们去见见那位国师吧。” 她等了会,没见他引路,催促道:“走啊。” 少年小声说:“我不敢,我害怕。” 有什么好怕的?这不是有他们二人吗? 贺楼茵抓着少年衣领将他拖走,少年一直憋到没人的地方,才哇哇大哭道:“国师会拿走人的影子,我不要去,我不想变得跟那些宫人一样。” 好吵啊。 贺楼茵揉了揉耳朵,一把拍在他后背,没好气道:“不让你带我们去见国师,那你指个路总行吧?” 少年如蒙大赦,飞快替他们指了路,随后将自己缩成鹌鹑。 贺楼茵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抬手画了张剑符丢给他,“拿好了,有危险的时候直接撕开它。” 少年尚未来得及道谢,这二人连带着松鼠的身影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他小心收起剑符,心想这一次来的修道者实力竟比上一次死在国师手上那位要强。 但盼他们能成功吧。他虔诚祈祷着。 …… 二人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国师府。 国师府很大,却又很冷清,贺楼茵趴在墙头看了半天,见到的人影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抓个人问问国师到底藏在哪里时,闻清衍碰了碰她的胳膊,轻声说:“你看院中那棵枯树。” 贺楼茵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果然见到了万绿丛中一点枯黄,直觉告诉她这棵树很不对劲。 “去看看。” 她抓着闻清衍的胳膊一齐跃至枯树下,仰头观察着这棵枯树,很快目光就凝重了起来,“若我所读的道藏是真本,这应当是棵扶桑树。” 而且是一棵已经死去的扶桑树。 古老的道藏中记载,太阳自扶桑树中升起,光明与新生皆由扶桑树带来,但这毕竟只是一则从未被证实过的传闻,毕竟比起太阳从扶桑树中升起,人们更常见到的却是太阳在遥远的天际处起起落落。 但没想到,扶桑树居然真的存在。 贺楼茵不免猜测,难道国师的目的是使扶桑树重获新生吗? 可这有什么意义? 就算没有扶桑树,太阳依旧会照常升起。 她蹲下身触碰扶桑树露在地表纵横交错的树根,试图寻出一些蛛丝马迹来,闻清衍也在她身旁蹲下身,手掌按在树根上,缓慢输入真元查探扶桑树的情况。 二人研究得太过投入,并未注意到松鼠黑溜溜的眼中有一瞬闪过金芒。 数息过后,他遗憾收回手,“这棵树是死树。” 死得不能再死了,就连土里的根系也全都腐烂了。 也不知道这国师从哪找来的扶桑树。还是说,它原本就在这院中? 二人正准备去找那少年详细询问一番,还没走出两步便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贺楼茵眼疾手快,立刻拉着闻清衍躲进狭小的假山中——也幸亏这位国师保留着这座院落的园林风貌,否则他们二人连个藏身之地都找不到。 假山内部空间狭小,二人只得紧紧挨在一处,松鼠上下窜动着,找了块能容纳它肥硕身躯的岩洞一趴,隔着枯藤观察扶桑树下那两个不断交谈的人。 一人身着黑袍,投落在地的影子如少年形容的那般,宛若千百恶鬼缠身。 而另一人——衣着华贵,头戴十二旒冕,贺楼茵立刻便知晓了他的身份——苍梧国的国主。 可惜她并不爱读史书,连这位国主的名字都不记得,更遑论他在位时期发生之事了。 他们小声交谈着,也许是这位通天的国师大人对自己住处的安全程度过于自信,竟未曾使用任何隔音的法器,导致他们交谈的内容一字不落的飘入二人耳中,连带着松鼠也听得出神。 国主问:“国师,不知还差多少信徒才能使扶桑树感知道我们的信念呢?” 黑袍国师答:“只有白玉京恐怕不够,还需再发展一城的信徒。” 国主面露难色,国师平静道:“扶桑树若重获新生,其根系连接龙脉,龙气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要扶桑树存活一日,苍梧国的繁荣便一日不休。” 国主深呼吸一口气,为了这番美好愿景,咬着牙同意了,“南阳城给你,但城里的道者你自己解决。” 黑袍国师飞快应下,“这是自然。” 国主走后,他依旧站定在枯树下,口中呢喃念叨着:“魔神如此伟大,信徒理应遍布天下才行啊。” 他一直不走,贺楼茵等得有些烦躁了,手指不耐烦绞着衣裙,丝毫没有意识的绞着的并不是她的衣裙。 闻清衍小幅动作着试图解救自己岌岌可危的腰带,谁知却被她抓住了手指,贺楼茵不满瞪他。 闻清衍委屈眨眼,口型无声说:你抓的是我的衣服。 贺楼茵先是一愣,很快就反应过来,鼻尖哼了声,用力捏了把他的指骨。 是他的衣服又怎么样?他人都是她的,区区一件衣服而已,有什么抓不得的? 闻清衍劝解无果,便由着她了,可那手指总时不时碰到他腰窝,弄得他不得不收紧腰腹,放缓了呼吸。 好在这国师并没有打算对着扶桑树自言自语一整天。 明月升起时,国师终于转身往屋内走去,在木门合上的一瞬间,贺楼茵抓着闻清衍与松鼠,极速跃出了城主府,落地时衣裙荡起一阵风。 她长舒口气,问道:“你知道这个时间线苍梧国发生的大事有哪些吗?” 闻清衍蹙眉思索了一番,遗憾摇头说:“我读到的道藏中并未对这段历史有过记载,但苍梧国覆灭却是往后百年间的事。” 这点不用他说她也知道。贺楼茵戳了戳松鼠,“小小白,你知道吗?” 松鼠很不满的捂住肚皮,瞪眼道:“阿茵阿茵,我就是一只松鼠,松鼠又不用读书。” “呵呵。”贺楼茵扯着嘴角笑了下,面无表情嘲讽,“好没文化哦。你以后干脆别叫小小白,就叫小白痴好了。” 松鼠大怒,当下便叉腰瞪眼要与她争辩一场。 它可是通晓天下鬼神之事的白泽,区区苍梧国的历史——好吧它确实不知道,毕竟这段历史与鬼神又没有关系,而且它那时候应该在某个山沟沟里睡觉,尚未跟着道祖镇压魔乱。 它眼珠子一转,随后往青年怀中一钻,叽叽咕咕说:“阿衍阿衍,松鼠又饿又困。” 闻清衍看了眼天色,问道:“先去找个地方住一晚?” 就算这是处虚境,但其中的时间流速与外界并无区别。 贺楼茵打了个哈欠,竟也觉得困意上涌,她点了点闻清衍的肩膀,青年熟练的在她身前弯下腰。 真不错,居然不用她直接点明,他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她趴在闻清衍后背,手伸进他衣襟里去揉松鼠毛茸茸的尾巴。 第94章 身下的青年腰背突然一弯,她额头措不及防砸在他后脑,痛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生气拍了把他的后背,“你好好走路,要是把主人摔了……”她哼哼着,“主人就会狠狠惩罚你!” 闻清衍不吭声,抿了抿唇,抱紧她腿弯,走出一段路后,终是没忍住问:“怎么个惩罚法?” 贺楼茵心想她不过随口一说,哪里会真的惩罚他? 不过——她笑了下,两只手掌同时探入他衣襟里,一只捂住了松鼠的耳朵,一只则用力一掐,在他耳畔轻轻说:“这样惩罚。” 青年胸肌骤然硬挺,耳垂红了一片。 他心想,这应该不是惩罚。 是奖励。 第52章 二人随意在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 虽然没有这个朝代的银钱,但好在金叶子是硬通货。客栈老板满脸堆笑,将他们迎进了最豪华的一间房间。 贺楼茵躺到床上后, 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指使完闻清衍替她买些能吃的东西来,便坐在房中逗松鼠玩。 闻清衍端着饭才回来时,她已经伏在桌上睡着了,松鼠被她垫在脑袋下当枕头。 他本想将她唤醒吃饭, 可望见她哪怕睡着了也蹙着的眉头时, 终是没忍住打扰她的睡眠, 轻手轻脚抱起她放在床上,仔细捻好被角, 再将睡得直流口水的松鼠安置在床尾。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唤小二松开热水, 将饭菜放在水面温着,以便她醒来时能够吃上热饭。 月光洁白如雪, 落在年轻姑娘身上时仿佛替她镀上了一层温柔银辉, 头发丝都在闪闪发光。 闻清衍在她床边席地而坐,目光落在她睡容上,小心翼翼的捻走她眼睛凌乱上的发丝。 青丝被他虚虚握在手中, 拇指轻轻捻了会,小心凝出一道法诀切下一截, 再与自己的乌发混在一处。 缓慢的, 将这缕头发绕成一个同心结。 他想, 如此也算作结发。 他将那枚两指宽的同心结施加数个封印后小心收入怀中, 接着坐在床边拿出星罗命盘,将星光引入其中开始推衍。 星海浮于身前,他闭上眼, 神思畅游其中,试图窥探不可知的未来。 少顷,青年睁开眼,蓦地呕出一口血。 还是有些太勉强了。 清晨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洒进室内,在青年的衣裙上留下斑驳光影,他慢慢起身走到屏风后,换掉了那身染血的衣服。 贺楼茵是被阳光晒醒的,她闭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才打着哈欠爬起来洗漱,顺便将床尾呼呼大睡的松鼠也一巴掌摇醒了。 松鼠晃着迷迷糊糊的脑袋,眨眨眼,突然大叫道:“阿茵阿茵,那只仙鹤又来了!” 贺楼茵循声望过去,不知何时白鹤竟出现在了屋内。 今天又要带他们去哪里呢? 她凝眸与白鹤对视一会,忽然对闻清衍说:“它的尾羽少了一根。” 闻清衍凑近一观,果见如此。这只白鹤昨日尾端有五根黑色的羽毛,如今却只剩四根了。他猜测道:“也许我们每跟着他它找到一部分关于这段历史的真相时,它的黑羽便会掉下一根。待到我们拼凑出苍梧国灭国的全部真相后,也许就能理解这片虚境了。” 贺楼茵点头表示认同,早饭也顾不得吃了,便指使着白鹤带她去下一个地点。 白鹤高昂着脑袋,扬起翅膀扇出几道风。周围景物开始扭曲,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众人便出现在另一座陌生的城池中。贺楼茵随手抓住一人问了问,得知此地是南阳城——即将要被国师发展为魔神信徒的地方。 看起来他们来的有些晚,红金配色的轿辇正由八名身着白玉京服饰的轿夫抬着行走在大街上,轿中坐着一头戴兜帽,只露出下巴的男子。 贺楼茵认出此人正是苍梧国的国师。 走在前方的白鹤时不时回头看,示意他们记得跟上。众人跟着它的步伐,追随着轿辇来到城主府,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白鹤再次穿墙而过。 贺楼茵:“……” 她无力扯了扯嘴角,为了避免惊扰国师,以及这段历史的发展,不得已再次抓着闻清衍做了一次贼。 南阳城城主府不比白玉京皇城繁华,贺楼茵很快便摸到了国师的所在——一处湖心亭中。 国师对面坐着一位年约四五十的女冠,举止优雅大方,即便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的咄咄逼人之言,也仍泰然自若。 贺楼茵与闻清衍趴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偷听他们的交谈,松鼠则抓来贺楼茵的裙摆当垫子,往上面一躺开始品味闻清衍昨晚给它剥好的松仁。 松仁碎屑掉落在她的裙摆上,为了避免闹出动静惊扰湖心谈话的两人,贺楼茵忍了又忍才忍住将松鼠踹入湖里的冲动。 城主道:“这件事我不会同意的,苍梧国的子民绝不会信仰你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神。” 许是心中信仰被人看不起,国师生气反问道:“难道道门一直追求的‘大道’就不虚无缥缈吗?” 城主冷冷睨他一眼:“道本从事物运行规律中演变而来,道门所追求的大道是顺应天地,尊重事物运行的规律,而不是强行逆天改命。”她讽刺道,“你所谓的神不过是一个用于自我欺骗的虚假之物。” 国师脸上霎时一片怒容,他鼻孔出气,拍着桌子说:“这是国主的意思。” 城主不置可否:“那就让他亲自和我说。” 苍梧国国主自然不敢,也不会这么做。当皇帝的,总要维持下明君形象,以防臣子揭竿造反,否则不用等到百年之后,恐怕南阳城立刻便会站出来第一个反他。所以他对国师说,此行他不会提供任何助力,但也不会对南阳城做出任何回应。 国师与城主争执一番后,甩着袖子出门了。贺楼茵费力睁大眼去看他兜帽下的面容,可那兜帽实在挡得严实,她仅见到他瘦削的下巴和惨白得毫无血色的唇。 不太像个活人。 “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贺楼茵抓着闻清衍的胳膊,悄无声息飘出城主府,松鼠匆忙擦了下嘴巴跟上他们二人。 国师离开时并未乘坐轿辇,也不知这他师从何人,脚步如鬼魅般,几下便消失在了贺楼茵他们面前。 贺楼茵懊恼地抓了抓脑袋,闻清衍瞧见她的神情,思索一番道:“我也许知道他在哪里?” 贺楼茵跟着闻清衍来到南阳城停着一座驿馆门前,惊奇的朝他竖起大拇指,但很快又犹疑道:“万一他不回来了呢?” 闻清衍道:“他会的。” 他指着驿馆院中的桑树说:“这棵桑树下是南阳城地气的源头,国师如果想对南阳城动手,在此处扰乱地气,是使他所谓的信仰之力趁虚而入的最好方法。” 贺楼茵盯着那棵枝繁叶茂的桑树看了一会,敛眸沉思片刻后,在桑树树干上绘出一道剑符,但剑符没入树中后却如同石沉大海,并没有带回地气运转的状况,也未能给这棵桑树施加任何保护效果。 她眉头拧紧,还欲再试,白鹤却突然出现在桑树下,对她摇了摇头。 不让这么做?还是不能这么做? 贺楼茵本想询问一番,驿站破败的木门“嘎吱”响了声。 有人要来了! 闻清衍率先反应过来,掐了个风诀扔在地上,黑袍国师推门进入时便被一阵风沙遮蔽视线,二人借此离开驿馆,但并未走远,而是落在驿馆东三里处的屋宇上观望驿馆内的动静。 国师的面容仍旧用厚重的兜帽遮住,他四下相望确定无人后,才缓慢从怀中掏出一些颜色各异的瓶瓶罐罐,搬了个火炉来到院中,慢慢烧着炉上的瓦钵。 国师拔了瓶子的木塞,放到鼻下嗅了嗅,这瓶两滴,那瓶三滴的往瓦钵中滴,没一会儿瓦钵中便燃烧一阵灰白烟雾。 等了一柱香后,他取来一个干净的瓶子,将瓦钵中的药水倒了进去,一脸陶醉的闻着空气中残余的药香。 他望向桑树的方向,冷哼说:“我也不想的,谁让你不配合呢?” 贺楼茵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仅仅一滴药水,便让原本生机勃勃的桑树转瞬间变得枯败,不仅如此,这种枯败的景象以极快的速度向外蔓延,眨眼间满城青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寂般的枯黄。 白鹤的金色尾羽又消失了一根,它振翅起飞,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南阳城中。 灰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南阳城上方,天上的太阳不知何时消失了,贺楼茵不得不拿出夜明苔用于照明。 他们在雾气中走了许久,忽然惊闻一声呼救。循着声音走过去,蓦然见到一位熟人——白玉京那位二皇子。 见到他们后,兰明韬如同见了救星般,连滚带爬的飞扑过来,一把抱住贺楼茵小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喊道:“救救救救救我啊姐姐!” 贺楼茵试着将腿抽出,他却抱得更紧了,眼泪都蹭到她裙摆上了,她磨了磨牙说:“你给我松手!” 第95章 闻清衍面色不善的看了前面一眼,俯身无情的将他抱着贺楼茵小腿的手掰开,将他扔到一旁的地上。 乱叫什么姐姐呢?他才认识她几天? 少年被摔得屁股一痛,痛嚎一声后立马爬起来还想抱住贺楼茵双腿,闻清衍眼疾手快抓住他的后领将他提起。 少年在空中腿脚乱蹬着,见挣脱无果后,扭头瞪着闻清衍道:“你你你,你放开我!” 闻清衍不理他,肩头上的松鼠扒拉着眼皮朝少年做了个鬼脸,少年又被吓得两眼一翻,眼见要昏过去,贺楼茵捏着他的胳膊将他掐醒,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疼痛使少年的意识清醒几分,他晃晃脑袋,小心瞥了眼闻清衍,“能不能将我放在地上,你这样拎着我,衣襟要勒得我呼吸不上来了。” 闻清衍没什么情感的说:“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气都没见喘一声。” 少年:“……” 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郁了,贺楼茵打量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指着灰暗的天空慢悠悠说:“你最好快些说,不然一会雾气过来了,我们可不会管你。” “就是就是。”松鼠像个应声虫一样附和道。 兰明韬看了眼四周,立刻苦着一张脸老实交代出他出现在此的原因。 贺楼茵听后一时失语,“……你担心我们像之前的修道者一样,被国师搞死?” 兰明韬点点头。 贺楼茵摁了摁眉心,与闻清衍交换过眼神后,二人抓着少年跃入尚未被雾气淹没的城主府中。 南阳城城主府内,诸道者神情紧张,一见他们入院,顿时长剑出鞘,锋利的剑刃指向贺楼茵等人,冷喝道:“你们是何人?怎会出现在此?” 贺楼茵扬起礼貌的微笑,行礼后默默退至少年身后,解释说:“这位是二皇子,我们是他的随行护卫。” 道者心中存疑,“如何证明?” 兰明韬这时上前,怀中拿出象征身份的玉牌,道者看过后确认此玉牌为真,面色稍缓,但出鞘的剑仍未收回,锐利的目光一直落在他们身上。 如此充满敌意的行径,仿佛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样,贺楼茵直皱眉,如果不是为了拿到那所谓的天书,她何须在此受气? 忍一忍。她默默疏解自己,这些人不过是已经死去的人而已,不要计较…… 在她的耐心即将到达极限时,这位道者终于收回打量的目光,“诸位随我来吧。” 他边领着他们往前走,边向众人详述城中变故。 这场雾来得突然,今日早时本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但临近正午时,城外突然刮起了大风,几朵乌云被风吹来西南方的天空中,众人起初并没有在意,毕竟六月天气多变,晴一阵雨一阵是常事了。 但这场雨却迟迟不下,哪怕乌云早已笼罩了整个天空。 得知天象有异,城主立刻派人去查探,但所派去的道者查探回来时,却变得不太对劲——双眼无神,行动麻木,甚至口中还低声呢喃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这样一句奇怪的话。 城主试了不少方法,都没能将他们的意识唤回,那些人就如同失去灵魂一般,她疑心是国师动了手脚,即刻便寻了过去,但国师所下榻的客栈早已人去楼空。 而在回城主府的路上,乌云突然化作雾气扑向地面,不过几个呼吸就将南阳城吞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雾气中的人们皆开始呢喃念着同一句话: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他们双眼空洞,动作麻木却步伐一致的朝雾气深处走去。城主试图阻拦,但那些人们却如见到了异类般,对她群起而攻之,唯恐伤到这群普通人,她只得先在雾气边缘处设下符阵阻拦,随后急速回城主府召来众道者商议。 但商议到现在,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果,导致无法对症下药。 贺楼茵一眼不眨,时不时点头回应,看起来像在认真听道者说话,但心中却在思考着要如何将国师所作一事不留痕迹的告知南阳城主,稍许,她将目光投向兰明韬,快步上前做出惊慌状:“二皇子,我忽然想起来您出宫时,国主曾给了你一柄辟邪除祟的桃木宝剑,怎么此刻却不见你带在身上?” 她来回踱步,做出一副焦急状:“莫不是落在驿馆了?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城中如此凶险,若无此宝剑,我等该如何护你周全?” 兰明韬听得一脸茫然,他父皇什么时候给了他桃木宝剑?他怎么不知道?还有,他又是什么时候去了驿馆? 正想解释两句,却见贺楼茵拼命朝他挤眉弄眼,只好干巴巴应下了,“可……可能真丢在驿馆了吧。”他的话越说越小,却不得不在贺楼茵威胁的眼神下拿出他皇子的架势来,对道者说,“能否麻烦您帮我寻回?” 道者面露不虞,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想着一把破木头,难不成跟那国师是一伙的,想要把他们骗出城外,好趁机将南阳城中人都变成行尸走肉般的存在? 正犹豫着要不要先禀告将他们抓起来时,南阳城城主从走廊尽头走了过来,不过半日未见,她的眉眼间多了许多疲累。 城主大人缓慢打量这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尤其是那只松鼠。 她心中惊奇,竟有人会养松鼠当作宠物,不过由于先前与国师的争执,她对白玉京来人显然不再抱有好感,微眯着的眼中充满对他们的不欢迎。 但这毕竟是苍梧国的皇子,她总不能真的把人家扔出去吧? 她无甚好气问:“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桃木剑,竟值得冒着如此危险去寻?” 兰明韬噎住,眼神疯狂向贺楼茵与闻清衍求救。 闻清衍上前行礼,解释说:“此剑为传闻中的玉京山桃木制成,所过之处妖邪不存……” 城主听后眼皮动了动,虽然依旧站着没动,却也没叫人把他们撵出去。 闻清衍没有打断她的思考,他退回贺楼茵身边,安静着站着。 过了会儿,城主道:“我去寻。” 身旁的道者欲阻止,“城主,此刻城中危险寻常,您若是出了事,南阳城恐会陷入群龙无首之境地。” 城主不屑的哼了声,“正好,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我的地盘装神弄鬼!” 她说完就往外走,走出两步后又停下脚步,转身指着贺楼茵他们说,“你们中谁跟我去?” 贺楼茵还没开口说话,闻清衍抢先一步开口:“我同您前去。” 城主疑心的打量了面前这个肤色近乎苍白的青年一眼,“你……” 闻清衍顶着她犹疑的目光道:“在下浅通一些阵法,可于雾气中行走而不受其影响。” 城主短暂思考了一下后同意了,“走吧。” 虽然她其实很想让那位目光炯炯如星辰,看起来就武力不低的女郎同她一起,不过——她注意到那女郎一直将目光投落在青年身上,竟鲜少去关注那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的皇子。城主心想,有这位青年在手中,不管那位女郎存了什么心事,总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闻清衍随着城主离开后,道者将剩下二人带入会客用的大厅内后又脚步匆匆的去查探雾气的动向了,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他们不要乱走。 确认无人后,兰明韬一直绷着的脸终于垮了下来,他偷偷看了眼贺楼茵,小声问:“那玉京山桃木真的能驱散这古怪的雾气吗?” 贺楼茵沉浸在与松鼠玩猜拳游戏,谁输了谁就给对方剥松子,头也不抬的敷衍道::“能呀。” 少年大喜,拍着胸膛如释重负舒出一口气。 贺楼茵却见不得他舒坦,挑了下眉,微笑补充了一句:“骗你的,驿馆里压根没有玉京山桃木。” 少年大惊,哭丧着道:“那城主要是发展我们骗了她可怎么办?不会真的把我们赶出城主府吧?”说要又开始抽鼻子。 贺楼茵被他哭烦了,狠狠拍了他后背一巴掌,把少年拍得一个趔趄,没好气说:“你笨不笨?就不能说是被国师偷走了吗?” “啊?”少年止住哭声,他心想,这人怎么说起谎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城主来到驿馆,果然翻遍了每一寸角落都没见到所谓的玉京山桃木,正想抓着闻清衍回去兴师问罪,青年竟无视了她,快步走至院中那棵枯黄的桑树前,自言自语道:“奇怪,分明早上这棵树还是一副生机勃勃,怎么这会竟连根系都枯死了?” 城主听后,才惊觉这满院的青翠早已成了枯黄,她此刻也顾不得玉京山桃木了,惊道:“不妙!有人扰乱了南阳城下的地气!” “嗯,”闻清衍背对着她,漫不经心说,“定是那窃走玉京山桃木之人。” 话虽如此说,城主却没有尽信,不过此刻她的敌意明显减轻几分。若是地气是被这群人扰乱的,他们显然没必要多此一举,尽早出城,逃之夭夭才是上上策。 她问道:“你可知这地气是因何而乱?” 第96章 闻清衍捡起地上的空瓶,轻嗅了下递给她,“也许是因为这个药水吧。” 城主回了城主府后立刻召开城内医师商讨此事——南阳城下的地气中毒了——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 他们商讨了半个时辰,都没讨论出结果,城主神情更焦灼了,她揉了揉太阳穴,强打精神说:“去信给周边城池和白玉京,将这里发生的异状告知他们,并请求他们尽快来援。” 道者应下后小跑着去寄信,可还不到半刻钟,他有跑了回来,惊惶道:“城主,灵信发不出去,城中的传讯阵被人切断了!” “什么?!”城主大惊,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匆匆忙忙来到安置贺楼茵等人的大厅,面露不善的盯着他们,质问道:“传讯阵是你们毁去的?” 贺楼茵冷冷抬眼,一字一句冷漠说:“若是我的话,定会先毁去南阳城的护城大阵,而不是几个无关紧要的传讯阵。” 她拿出手帕,慢条斯理擦了擦浸了松油的手指,“所以,城主为何迟迟不开护城大阵,而是选择任由雾气弥漫城中呢?” 她冷冷望向前方,目光却没有落在城主身上,而是紧紧盯着那只再次突然出现的白鹤。 以及,它只剩两根黑羽的尾巴。 第53章 白鹤那对漆黑的眼珠分明一动也未动, 贺楼茵却觉得它在对她说话。 说什么呢? 一旦干预了他人的因果,便会成为因果的一环,此刻, 他们不再是他乡异客,而是这场轮回中真实存在的一员。 也就是说,他们有可能离不开这处虚境了。 会后悔吗? 在一场虚幻的镜花水月中,赌上性命去改变一段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贺楼茵轻轻笑了起来, 城主不明所以, “你在笑什么?” 贺楼茵抬眸, 与她视线碰撞的一瞬间,春生剑现于她手中, 她轻晃着透色长剑,慢悠悠问:“你有信仰吗?” 城主面露惊恐, 踉跄着后退数步,抬手指着她, 无与伦比道:“难道你……你竟也被魔神同化?” 她此刻后悔极了, 没想到认为一城之主,反而引狼入室。 天空依旧灰蒙蒙,城主府内不得不燃灯照明, 厅内灯火辉煌,贺楼茵两指掐熄了面前摇曳的火焰, 慢悠悠往前走, 凑到城主面前对她扬起一笑:“骗你的, 我只是想试试你有没有被同化而已。” 尽管她如此说, 城主那口气仍吊在喉间迟迟呼不上来,贺楼茵拍了拍她肩膀,“带我去看护城大阵。” 城主没动, 心中天人交战。 她到底能否相信这个异界来客呢? 在她的手搭上她肩膀的那瞬间,城主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 齐颂真、已经死去的南阳城城主齐颂真。 被封信的记忆扑面而来,她想起了她死亡的那一刻,也想起了不能打开护城大阵的原因——她为守护南阳城的子民,以血为祭开启护城大阵。 可最终、可最终,最终她倒在血泊中,也没能救下她的子民。 她在想,她如果能再强一些,她的信念能更坚定一些,当日的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呢? 可是人生不能重来。 遗憾成了执念,她的灵魂飘荡在这片天地间,不肯去往转世,亦不得解脱。 她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可以相信你,能了却我的遗憾吗? 贺楼茵不清楚她心中在想什么,反而觉得她态度转变得有些突然,后退两步警惕地打量着她:“如果你不是魔神信徒的话,我倒是可以相信你一次。” 漫长的沉默后,齐颂真笑了起来,明媚的笑意如阳光般,要将这片昏暗天地照破,恍惚中,她似乎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少年时。 齐颂真,十六岁出师下山,十七岁一剑截断沧江水,成为最年轻的剑道魁首。 二十八岁成为南阳城城主,而后守护南阳城直至生命尽头。 而现在,她是一缕幽魂。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但谁说幽魂不能再少年呢? “随我来吧。” 她领着贺楼茵去往城内护城大阵的位置,闻清衍不放心,抓起松鼠快步跟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盯着一旁畏缩如鹌鹑的兰明韬,叹气道,“你也一起来吧。” 兰明韬一个猛子从椅子上蹦起,小跑着紧贴着闻清衍往前走,闻清衍被踩掉七次鞋跟后,终于忍无可忍抓着少年的衣领将他提溜到面前,“你是故意的?” 少年眼眶很快泛起水雾,委屈道:“我只是害怕。” 松鼠从闻清衍垂落的乌发中探出脑袋,嘻嘻嘲讽道:“胆小鬼胆小鬼。” 少年却没有反驳,他垂着脑袋,低低说:“我的确是个胆小鬼。” 他想起了他的死亡。 他胆小又怯懦,向来是他父皇九个子女中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但也是这种胆小与怯懦使他平安活到了成年,毕竟,没人会认为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讲的皇子能够继承王位。 他的兄弟姐妹们为了这唯一的王位不惜横刀相向,争得你死我活,争得头破血流。 他还记得,他最喜欢的那位九皇妹——这座皇宫中最小的孩子,她曾经的眼神是那般澄澈,可就在某一天,看向他的眼中多了他看不懂的情愫。 可怜,不忍,却又不得不利用他。 她说:“兄长,这一次你也会站在我这边的吧?” 她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可看向他的眼神却是如此陌生,就连笑容也十分勉强。 他小心翼翼的,一如幼时般摸了摸她的脑袋,低低说:“我会的。” 九皇妹笑了起来,这一次并不勉强,是事成之后的如释重负。 那他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却没能抓住她的胳膊,大声告诉她,他对每个来找他的兄弟姐妹都这么答应过。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他呆呆望着她饮了一半的茶,狠狠将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甩在桌上。 木桌摇晃,茶壶倾倒,茶杯咕噜噜滚落,绘着花好月圆的瓷器碎了一地,就像虚伪的这天家的亲情般。 都怪你!他用力摔打着自己的手背。 如果不是因为你抖得厉害,我怎么会拉不住皇妹的衣袖! 皇妹最后还是死了。 他的兄弟姐妹都死了,父皇也死了。整个皇室只剩下他一人了。 但国师还活着。 国师扶持着他做了傀儡皇帝,他眼睁睁的看着苍梧国的子民一个接一个沦为魔神的信徒,而他却是真的胆小又怯懦,竟连自尽都不敢。 九皇妹死时他二十七岁,而她死后他却一直活到八十七岁才死。漫长的六十年,他无人时总把自己缩成一团,独自垂泪。 他总在悔恨,如果他那时拉住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在他怀中了呢? 可是没有如果。 但若能重来一次,他愿意付出一切,赌上所有,换他的九皇妹活下去。 许久,一声无可奈何又掺杂着怜悯意味的叹息响起。 闻清衍松开他的衣领,将自己的衣袖缓慢塞入他掌心,“跟紧了。” …… 城主府禁地,护城大阵边。 齐颂真望着运转如常的大阵,淡淡问了句:“你说,过去有可能被改变吗?” 长风孤寂,吹得人衣裙猎猎,萧萧落叶声中,贺楼茵散漫声音响起:“你觉得什么是过去?什么又是未来?” 齐颂真道:“已经发生之事是过去,尚未发生之事是未来。” 贺楼茵转过头,目光直直盯着她,“那在你的人生中,那些令你恐惧的事,难道已经发生了吗?” 齐颂真默然许久,迎着风朗声大笑。 是啊,还没发生呢。她有什么好恐惧的?大不了就重头再来好了,反正她都死的只剩一缕魂了,还能有什么情况比这更差呢? 她划破虎口,掌心按在阵法上,一圈又一圈的金纹向四周荡开,从城主府一点点蔓延到城中,再到城外。 符文直上青霄,冲入云雾中,数息过后,一个金光闪烁的大阵将南阳城笼罩在内,外界雾气再也进不来。 齐颂真呕出一口鲜血,伏倒在道台上,近乎气若游丝,贺楼茵上前,解开发带包扎好她流血的手掌,认真说:“你会活下去的。” 齐颂真摇摇头,“我其实早已死了,活着于我并无意义,我只是希望南阳城的子民们能够去往往生,不要再被困在这处虚境中,一遍又一遍的轮回了。” 孽海翻涌,苦恨难消。 贺楼茵望向一直缩在闻清衍身后的兰明韬,问道:“那你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兰明韬从闻清衍身后走出,踩着满地落叶走至她身前,缓缓躬身叩拜:“我希望我的九皇妹能够活下去。” 贺楼茵扫了他两眼,淡淡道:“知道了。” 她转过身去,双手背在身后,仰头观望了一会灰蒙蒙的天空,对闻清衍说:“你守好这里,我去会会那位国师。” 第97章 长剑清吟如鹤鸣,一剑出而朝雾散。 旭日东升晓星沉,璀璨阳光照射下,满城落叶都闪闪发光。 贺楼茵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句诗:满城尽带黄金甲。 她行走在铺满落叶的长街中,一步一剑,落叶随着剑锋荡起,在空中如蝴蝶般飞舞,又似狂沙般遮天蔽日。 “现身来吧。”贺楼茵一剑卷起枯叶,扫向长街的另一端,冷冷说,“让我看看你究竟是何人。” 数息过后,风止叶停,一黑袍男子拨开悬停在空中的落叶,缓缓走出,“你是何人?” “杀你的人。”她懒懒说,祭起一剑直冲黑袍男子的遮脸面容的兜帽,“藏头露尾,鼠辈者也。” 黑袍男子当即拉紧兜帽,撤身后退,可他的脚步却停驻在半空,迟迟未能落下。 这些落叶如同生了灵智的蝴蝶般,在空中急速抖动着,调转叶尖指向他。黑袍大惊,欲掐诀护体,但贺楼茵快他一步动作。 蝴蝶翅膀化作细小剑气,将他遮敛面容的黑袍刺得粉碎。 朗朗日光下,宵小皆无处遁形。 男子真实的面容露出。分明不过三十年华,却早已满头白发。 分明不过再普通不过的一张脸,却惊得对面剑者眼瞳骤然放大。 “你是武圣?” 没有哪个武者不曾见过武圣画像,就如同没有哪个道者不曾见过道祖画像一般。 百千年前,这个容貌普通的年青人从雪山中走出,一路南行,剑锋所过之处,世家无一不臣服,哪怕是如日中天的道门,也不得不对其锋芒避退三舍。 但这位年青人最传奇的却并不是建立了苍梧国,而是在其建立苍梧国两年后,于某夜观星望斗后,摘了那十二旒冕,说了句:“所谓权势,不过镜中花水中月,如今大梦初醒,方知心中所求。” 他没有说他所求的是什么,他于那个月下振衣离去,只给后世留下一个名字——向青霄。 知君有道来山上,何似无名住世间。[1] 黑袍抬头,虽是一模一样的面容,总给贺楼茵一种他与琼山书院中所存丹青画像实为两人的错觉。 贺楼家的画像中,画中青年慈眉善目,仙风道骨,谁人见了都不得不叹一句“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而眼前的青年,神色阴鸷,手中握的也不是剑,而是一巴掌大小的药钵。 “你叫向青霄吗?” 贺楼茵单手持剑,另一手背到手后飞快画出数道剑符,如果此人当真是武圣的话……她仰头看了眼雾气重新聚拢的天空,心想这恐怕难以善了了。 “我叫向青霄,但向青霄不是我。” 不知为何,黑袍男子竟回答了这个问题。 贺楼茵眼皮动了动,“说点能听懂的。” 男子道:“我是向青霄不愿接纳的自我,是他最不能现于人前的意志的载体。”他看了眼贺楼茵手中剑,“你的剑很不错,若你再年长十岁,必能超越我。” 贺楼茵不语。 他抬手召出自己的命剑——孤鸿影。长剑通体如墨,震颤时发出的清啸宛若龙鸣,就连风都要绕道而行。 贺楼茵垂眸看了眼依旧布满裂纹的春生剑,淡淡道:“那你还挺自信的。” 黑白长剑在空中交错,碰撞出的剑气四散在南阳城中,高楼坍塌,树木摧折,土灰四溅。 一剑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一剑所过之处枯木逢春。 剑光如闪电划过这片昏暗天地,云雾中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骤然狂风大起,眨眼间小雨便成倾盆大雨,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积蓄成大小不一的水潭,水潭中倒映着二人惨白的面容。 只不过,一者是原本就肤色惨白,一者则是因强行接剑而造成的内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将你曾经的子民变成行尸走肉的傀儡?”她摁着此刻痛到麻木的左肩,喝问道,“那尊腐朽的魔神许诺了你什么?” 豆大的雨珠打落瓦片上,耳中一片噼里啪啦的雨声,黑衣男子恍若未闻,再次起剑,剑光快若惊鸿,贺楼茵当即旋剑后退,硬底云靴踏在青石板上,撞出嗒嗒声。 身后是一堵墙,她已退无可退。 那便不退了吧。 她向后伸腿蹬在墙上,借力翻至男子背后,抬手一道剑诀往他心口拍去,男子一时不察,脚步踉跄向前,同时喷出一口血到白墙上。 他转身欲再起剑,冰凉的剑锋已抵住他咽喉。 “你不是武圣,”贺楼茵眉眼冷峻,肩膀细细颤抖着,但执剑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剑尖逼迫男子咽喉的肌肤,殷红血液渗出,又很快被雨水冲散,“你究竟是何人?” 她只需稍一用力,长剑便能刺破他的咽喉,男子却面不改色,他脸上扬起不屑一笑,“我是向青霄的恶念。” 贺楼茵长剑挑了挑,示意他继续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向青霄这样的人。爱恨嗔痴,人皆有之,唯向青霄例外。”男子冷笑着说,“天地众生,王权富贵,对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就像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一般。” “但只有我知道,他从道门那里学了一种名为剖魂的术法,将他的恶魂——也就是我,生生剖了出来。” 男子凄然笑道:“他可真狠心啊,对自己都下得去手。”又倏然面露癫狂,“凭什么世人只记得他向青霄,却从来不肯接受我的存在?我分明也是向青霄的一部分啊!” 贺楼茵怜悯望他,“你真可怜。” 男子冷笑,不置可否:“向青霄才是最可怜,追求所谓飘渺大道,却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雨小了下来,水雾尽头蓦然出现一抹白。 那只白鹤正在过来的路上。 贺楼茵最后逼问:“魔神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你在驿馆研制的药水又是什么?” 男子摸了把唇间溢出的鲜血,张开双臂拥抱空气中的雨水,仰头哈哈大笑几声,骤然身体用力前倾,贺楼茵收剑不及,长剑已贯穿男子的咽喉。 滚烫的血液从喉管中咕噜咕噜往外冒,青石板上一地殷红,他用最后力气恶狠狠说:“这天地间有善便有恶,因此有道便有魔,道即是魔,魔即是道。终有一日,魔神的信仰会如阳光般洒落——”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贺楼茵鞋尖抵在他咽喉,狠狠下压,镶着珍珠的白鞋被血浸的发红。 “真没意思,尽说些我不爱听的话。”她将男子的脑袋随意踢向一边,慢慢地走到驿馆中那棵枯萎的桑树下,安静看了许久,咬破指尖在树干上绘出一道符咒——“生”。 春生剑中迸出数道流光没入树干,几个呼吸过后,枯萎的桑树上冒出一点新绿,再一眨眼,已是翠绿当头。 雨歇,风止,满城枯木又逢春。 她靠着槐树缓慢闭上眼,长剑脱手坠地,身躯顺着树干缓慢下滑,却惊闻远方一声呼唤。 “阿茵!” 声音如此之大,震得她耳膜都疼,她费力掀起眼皮,只见一熟悉的青年脚步飞快向她奔来,边跑边扔了手中油纸伞。 他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着,地上水迹未消,鞋履蹬在青石板上时溅起小腿高的水花,打湿了他半身衣裙,宽大袖袍被奔跑时带起的风吹得猎猎,像极了一只振翅高飞的青鸟。 但这只青鸟最终没有飞起。 青年撞开木门,一个滑跪扑至她身边,双臂稳稳接住她倒下的身躯。 “阿茵,阿茵……” 他焦急呼唤着,眉间眼底俱是藏不住的忧心。 熟悉的松雪香扑鼻而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得松缓,她搂住青年的脖子,脑袋埋在他胸膛,闭着眼,低低地说:“累。” 他两指搭上她脉搏,渡入真元查探过后,发现并无致命伤后才得以松了口气,“好,我们回去……” 他抱起她,快步往城主府走去,将她放在床上后,那紧绷的心跳依旧未能平息,少顷,待床上人呼吸放缓后,他才颤着指尖解开衣袍,袒露的肩膀上赫然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而床上熟睡的姑娘肩头仍白皙光洁。 贺楼风给他的那些术法书里,其中有一本是关于符咒的,其中有一道关于转嫁伤势的符咒,符文晦涩难懂,他花了好些时日才学会。 好在…… 他痴痴凝望着姑娘熟睡的面容,卷翘的睫羽偶尔轻颤几下,似乎是在做梦。 好在,还来得及。 被留下保护城主府的松鼠刚蹦进门内,准备使唤青年给它剥些松仁饱腹一顿,一见他肩头触目惊心的剑伤,登时吃惊得张大了嘴巴,“阿衍阿衍,你怎么受伤了呀?” 闻清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伸出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松鼠小声一点,不要吵到阿茵睡觉。 松鼠收到示意,脚步轻轻挪来闻清衍脚边,站在地上仰头望他,关切问:“要给你叫医师吗?” 闻清衍摇摇头,“我有伤药。”他从怀中取出药瓶,药粉不要钱般往伤口上撒,再扯下内衫的一截布料草草包扎了下,不忘叮嘱松鼠道,“这件事不能对阿茵说。” 第98章 松鼠不解,不过是受伤了而已,怎么还不能告诉阿茵呢? 不过面前的青年跟在阿茵身边时间长了,居然学会了用松仁威胁它。 松鼠瘪瘪嘴,跳上床四仰八叉倒下,不情不愿道:“我知道了。” …… 雨后初晴,城主府沐浴在夏日炎热的阳光下,贺楼茵依旧是被太阳晒醒的,她生气的从床上坐起身,一巴掌拍合上雕花窗。 松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房间里只有她和闻清衍两个人。坐在桌边的闻清衍听见动静,急忙放下手中正在泡的茶,快步走至床边,握着她的手关心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痛?有外伤吗?内伤有吗?” 问题多得贺楼茵急忙捂住耳朵,冲他飞快喊道:“没有没有,都没有。” “哦。”闻清衍悄悄放下心来,心想这个符咒确实有用,他捧来一叠崭新的衣裙,慢吞吞说,“你的衣服脏了,我昨天只脱了你的外衫……没有……没有看你的身体。”他声音越说越小,耳朵尖也越来越红。 贺楼茵奇怪打量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见内衫依旧完整穿在身上,这才哼哼两声,“把衣服给我吧。” 她接过衣裙,走到屏风后面,脱去昨日被雨水弄脏的里衣随意往屏风上一挂,闻清衍僵直的站在原地,不敢回头看,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只能任由身后衣料窸窣声传入耳中。 贺楼茵换好衣裙走出后,却见青年呆站在原地,背对着她盯着床铺发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放轻脚步走进他,用力拍在他左肩,准备吓他一跳,“你在发什么呆呢——咦?你肩膀受伤了?” 她紧张望青年不断渗出血的左肩,伸手去扯松他的衣襟,“让我看看,伤得严不严重。” 闻清衍抽了口气,飞快扼住她的手腕,脸上做出轻松表情,“只是小伤,无妨。” 贺楼茵显然不信,隔着这么多层布料都有血渗出,绝无可能是小伤,她威胁道:“松手,不然的话……”她掐了把他腰窝处的软肉,朝他挑眉说,“不然的话就不止看你的肩膀了。” 可她都这样说了,青年仍是没肯给她看他肩膀上的伤口,反而用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她,哀求说:“真的只是小伤,而且伤口很难看……” 如果只是小伤,伤口怎么会难看? 贺楼茵抽了下嘴角,拽着闻清衍的右臂将他甩到床上,在他挣扎起身前小腿压住他膝盖,手指飞快解开他的上衣的系带,一层又一层的衣料滑落至臂弯,胸膛袒露大半,血肉模糊的肩头藏无可藏。 贺楼茵看的眉心直跳,轻轻问:“很疼吗?” 闻清衍摇摇头,“不疼。” 骗人,贺楼茵心中说。 她不过轻轻碰了碰外翻的血肉,青年的肩膀就立刻崩得笔直。 “是谁伤的你?” 她一直等不到这个问题的回答,只好作罢,“我给你换下药。” 她慢慢用清水擦去残留的药物,小心地将药粉重新洒满伤口,对着他肩膀吹了口气,将多余的药粉吹走,这才拿起纱布替他包扎伤口。 可纱布才刚贴上他的肌肤,闻清衍就急急忙忙抓住她手腕,“我……我自己来吧。” 她离他太近了,手指拂过时,呼吸洒落时,都让他的肌肤无可控制的生出细密痒意,仿佛每一根茸毛都立起。 动作被打断,她盯着他疑道:“难道你怕痛?” 闻清衍方想辩解,贺楼茵已经将他手臂往上一拉,手臂穿过他后腰将纱布在他上身绕了好几个圈。 这个动作就好像他被她拢在怀中一样。 只是指腹不经意擦过,茱萸便不争气翘起,连带着纱布下的那颗也蠢蠢欲动。 他欲哭无泪,为何这种正经时刻也会这样?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她最好不要注意到。 贺楼茵替他缠好纱布,正打算替他系好系带时,窗户被顶开一条缝,缝中伸出一只灰不溜秋的爪子。 她眼疾手快合紧窗户,冲窗外生气喊道:“小小白,没人教过你进别人房间要先敲门吗!” ----------------------- 作者有话说:[1]吕岩《七言》 还有一章,我就能将这个剧情写完了(握拳) 第54章 闻清衍飞速穿好衣服, 冰凉的手掌在脸上摁了摁,好叫双颊的滚烫消去些许,这时门外又传来邦邦的叩门声, 惊得他脊背一抖。 正眼神询问贺楼茵是否要去开门时,那邦邦声又大了些。 门外,松鼠站在兰明韬肩头,一边揉着发痛的屁股, 一边大喊着:“阿茵阿茵, 我都敲门了, 你怎么还不让我进去呢?” 兰明韬的肩膀抖了又抖,这只会说话的松鼠简直跟个大爷似的, 尽逮着他欺负,他今天一上午光给它剥松子了, 到现在一口水都没喝上。 他苦着一张脸继续敲门,“咚咚”声响过三下后, 闻清衍终于得了开门的指令。 松鼠见到熟悉的人后, 立刻一个猛子跃上他肩头,兰明韬肩膀上的负担消失,他如释重负般长长喘出一口气。 “你来——”闻清衍刚想问他来此何事, 却蓦然见到他脚边的白鹤,以及不远处正抱着一个木匣朝这边走来的齐颂真, 便改口道, “你先进来吧。” 少年找了张离贺楼茵最远的椅子坐下, 双手拘谨的搭在膝盖上, 低垂着脑袋,只敢用余光偷偷看人。 这孩子还真是胆小啊。闻清衍拍了拍他肩膀,安抚道:“不用害怕, 事情已经结束了。” 门外传来一道人声:“不,此事并未结束!” 齐颂真抬步跨过门槛,径直走来桌边,将一封信扔到桌上。贺楼茵拿起一看,这封信应当算作一封请帖,上面说着国师近日生辰,邀请五城之主前去赴宴。 贺楼茵两指夹着信纸拎来眼前,对着阳光眯眼看了会,疑惑想她不是已经杀死了国师吗?怎么又冒出来国师生辰? 她问兰明韬道:“上一个轮回中也发生过这件事吗?” 兰明韬点点头,又道:“当时的南阳城已经……已经……”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干脆息了声,齐颂真嫌弃看着少年,但手上动作却充满安抚意味,她轻拍着他的后背,“但这一次,我们成功了。” 贺楼茵却摇头,屈指点了两下信纸,“别高兴的太早,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就结束。” 她看着脚边如鬼魅般突然出现,缓慢落下一根黑色尾羽的白鹤,暗自与闻清衍交换了一下眼神。 齐颂真她不知晓长街中那场战斗结果如何,只以为是国师重伤逃走,一听这话立刻气愤填膺,长剑往桌上一拍:“我这就杀去白玉京!” 一旁的兰明韬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余光打量几眼见她没有要用他祭剑的想法后才颤颤巍巍连人带椅子挪得更远了些。 贺楼茵无奈扶额,齐颂真冷哼道,“他既然敢大张旗鼓设下鸿门宴共邀五城之主,那我便让这生辰宴变葬仪。” 贺楼茵无力揉了下太阳穴,不想与她继续这个话题,她问道:“你说你是因执念而就在这处虚境中,但我观这处虚境如此庞大,竟隐隐形成了与外界别无二致的天地规则,这恐怕不是你一个残魂的执念能做到的吧?”她紧紧盯着齐颂真的眼睛,“是谁造出了这片虚境?把千年前不愿转世的亡魂聚在此处?” 齐颂真听后陷入迷茫,她皱着眉拼命回想,可却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是在你接触到我后,才想起自己的名字来的,在那之前,我不过如同行尸走肉般,只知按照既定的过往行事。” 贺楼茵对着自己的手掌左看右看好一番,觉得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啊?她问一旁精通术士的闻清衍:“你说我去过挨个碰一遍城中人,他们是不是都能想起自己的名字?” 闻清衍思考了一番后,阻止了她这个离奇的想法:“等你一个一个碰完他们后,可能国师的生辰都过完了。” 贺楼茵瘪瘪嘴,往椅子上一瘫,仰天叹气道:“那走吧,我们去给国师送贺礼去。” 五城之内互有传送阵,众人很快便出现在了白玉京,包括那只神秘的仙鹤。 贺楼茵发现似乎只有他们这几个外来者能看见它,真奇怪。她晃晃脑袋,决定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她站在人群中,冷冷打量坐在高台上,喜笑颜开享受众人祝福恭贺声的国师,以及一旁肃穆庄重的苍梧国主,神色愈加凝重。 这看起来很不正常。先不提国师是如何死而复生——反正这处虚境里古怪的地方那么多,也不差这一件事,但单论南阳城发展信徒一事——分明已经失败,为何这两人脸上毫无颓丧之色呢? 她踢了踢一旁紧张坐着的兰明韬的鞋子,压低了声音问:“在场哪位是你的九皇妹?” 兰明韬吓得又是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视线巡视一遍席下众人,却没有发现那抹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惊慌起来:“九皇妹她……她没有来。” 第99章 “嗯?” 贺楼茵正想再问问时,忽然腕间剑镯剧烈颤动了起来,她神色大变,问道:“我给你的那道剑符你是不是送人了?” 兰明韬紧张的咽了下口水,说道:“我……我把它给九皇妹了。”他离开时担心九皇妹独自一人在皇宫中会发生危险,便偷偷把剑符藏在一个空心镯子里送给九皇妹了。 他见贺楼茵神情倏然凝重,不由得心中一惊,双手扯着她袖子问:“是不是九皇妹出事了?!” 这番动作有些大,引得周围人时不时朝他们投来探询的目光,闻清衍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众人的视线,默默将兰明韬抓着贺楼茵的衣袖手移开,拍了拍他后背,温声安抚着。 贺楼茵与不远处的齐颂真对视一眼,互相微微点头后,对兰明韬说:“带路,我们去找你的九皇妹。” …… 皇城幽暗的地宫中,兰明穗举着烛火,提着裙摆小心翼翼的顺着蜿蜒的通道往下走。 越往下,周围便愈安静,幽闭的通道将脚步声与呼吸声放大,一颗心脏“砰砰”的跳着,她咬紧了唇才不至于让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 血祭、国运、魔神…… 这是国师与父皇谈话时,她不小心偷听到的。 而国师指定的人选,却是这座冰冷皇宫中唯一会温柔笑着摸她脑袋的二皇兄。 兰明穗回去后一夜都没敢睡觉,第二天天刚亮,她便立刻去找二皇兄,想将此事告知他,好叫他赶紧逃走,不要再回来。但二皇兄却先一步来找她了,他说他要出宫一趟,还给了她一枚镯子,说是提前的生辰贺礼。于是她将准备好的说辞咽了回去,心想这样也好,二皇兄本来就不适合呆在这座吃人的皇宫中。 兰明穗摸索着走了许久,终于来到了通道的尽头,她望着布满灰尘的巨大石门,摸着腕上手镯默默给自己打着气。 不要害怕。二皇兄曾说过,她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她深吸一口气,手掌按在石门上,用力推开了石门。 迎面而来的光明吞噬了她,这座地宫宛若另一方天地,地宫顶上悬着一盏巨大的明灯,将内部照得亮如白昼,她眨了好几下眼,才得以适应这刺目的光芒。 地宫内部修建了一个五六丈宽的祭台,祭台上刻满她看不懂的符文,祭台中心则放着一尊长着翅膀的人形石像。 兰明穗修道天赋一般,她费了好大劲才爬上祭台,慢慢的走来石像面前,警惕观察着它。 石像的翅膀上也刻着奇怪的符文,每一片羽毛上的符文都不一样,她大着胆子碰了碰,符文没有什么反应,便走来石像面前观察它的面部轮廓。 有点眼熟。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奇怪,皇宫中怎么会有这样东西呢? 兰明穗心中忽然生出不详的预感,她隐约有种猜测:这尊石像便是魔神。 她心生惊惧,手掌按在心口,试着平缓越来越猛烈的心跳。 必须把这尊石像毁去。心中有个声音对她说。 她看着石像,很快做出了决定。 兰明穗举起护身用的匕首,用力狠狠朝石像扎入,锋利的刀刃在石像上擦出火花,她劈砍数下后,石像上竟未留下丝毫痕迹,而匕首的刀刃已经卷起。 地宫中忽然响起声音:“你在做什么呢?弱小的人类。” “谁?”她大惊,握紧了匕首朝着周围空气一阵乱砍,“是谁在说话!出来!你出来啊!” 回应她的是一阵吱吱呀呀的怪笑,和一句低沉轻语:“我就在你面前呀。” 兰明穗的动作僵住,她的面前只有那尊古怪的石像,颤着手将匕首对准石像,上下牙打着架,费了好大劲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是……是你在说话?” “对呀。难不成这里除了你我外还有第三个人吗?” “你……你是谁?” “我?我当然是魔神了。”石像忽然动了起来,长长的翅膀展开,阴影投落在兰明穗眼睛上,她惊慌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了。 “你对我做了什么?” 石像没回答这个问题,慢吞吞问:“你有信仰吗?” 兰明穗紧张望着他,心知这个问题若是答不对,这座自称是魔神的石像恐怕会杀死了,她还不想死,她才不过十四岁。 可回答对了,他就会放过她吗? 她绝望的闭上眼,泪水顺着双颊滑落,“我的信仰不是你。” 石像安静了一会,再次怪笑了起来,不同于方才,这会的怪笑声中充满了癫狂。 “不信仰我的人,都得死。” 石像说着,翅膀飞速抖动,羽毛脱落,在空中化为无数枚细小剑刃刺向兰明穗。 少女动弹不得,只能绝望又无助闭上双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那么多剑,她要被扎成筛子了吧。 会很痛吧。她的尸体会很难看吧? 二皇兄知道了,会伤心的吧。 ——“铮”。 兰明穗手腕一痛,剑刃碰撞在一处时生出的嗡鸣声刺得她耳膜发痛。 是手腕断了吗? 好像没有呢。 她鼓起勇气掀起眼皮,只见手腕上二皇兄送给她的手镯已碎了一地,而她身前正横着一把透色长剑,剑光皎洁如夜空中的流星,替她挡去了不断落下的细剑。 二皇兄保护了他? 可是……她不由得困惑,二皇兄并不修道,怎会有如此强大的剑意呢? 不、不对,现在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她好像能动了? 得赶紧逃。 兰明穗看了眼逐渐黯淡的剑光,头也不回往石门的方向奔去,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 可是……她好像出不去了。 兰明穗绝望的看着石门在她面前合拢,无论是用力拉还是推都打不开,而剑光已归于黯淡,再也没有东西能保护她了。 她跌倒在地,不甘心地拼命拍打着石门。 谁来救救她呢。谁能救救她呢。 石像看着缺了半边的翅膀,愤怒尖叫着,嘲哳如拉动风箱的声音响彻整个地宫,震得上方碎石不断滚落,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身体上。 这下是真的要死了。她绝望的想。 ——“铮”。 又是一声清悦剑鸣。 兰明穗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二皇兄焦急的呼声,“阿穗!”她被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人用身体替他挡住不乱落下的碎石,熟悉的兰草香扑鼻而来——是她的二皇兄。 她再也忍不住了,脑袋埋在他滚烫的胸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兰明韬轻轻拍着少女的后背,温声安抚着:“阿穗别怕,兄长来了。” “你先送他们出去。”贺楼茵对闻清衍吩咐道。 闻清衍担忧的望着她,“那你呢?” 贺楼茵握住春生剑,屈指轻敲两下,漫不经心说:“自然是要看看这尊石像是何神圣了。” 闻清衍看了眼石像,又看了眼她,最后默默往她手中塞了张符纸,才带着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少年人离开地宫。 贺楼茵随意地将符纸塞入袖中,抬手掐出数道剑诀。 剑光快若流星,一剑劈碎石像的另一只翅膀,在一剑削去了它的头颅。 石头做的头颅咕噜噜滚开脚边,又被贺楼茵一脚踢开,撞在墙壁上又弹回石像脚边。 石像捧起自己的脑袋安回脖子上,尖声大叫着:“你又是何人?居然敢坏我的事?” “杀你的人呀。”她微笑着说。 “无知小辈。” 贺楼茵冷哼一声,再次挥剑向前,剑光与石像碰撞的瞬间,地宫轰然一声崩塌,无尽天光洒落。 齐颂真赶到时,便见到这样让人久久震颤的一幕。 年轻的姑娘坐在断垣残壁上,慢悠悠擦着剑,脚下踩着一颗石头脑袋,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就连衣裙上的灰尘都闪闪发光。 她调整好呼吸后快步走上前,说道:“先离开吧,这边动静已经传到国师府了,国师估计很快就要赶过来了。” 贺楼茵冷哼一声,一脚将石像脑袋踢开,笑着说:“我就是要等他过来。” 她倒要看看这国师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能死而复生? 石像脑袋在地上滚了一阵,撞到树干上后终于停了下来,齐颂真走近一看,赫然大惊:“这是道祖的石像?” 贺楼茵:“?” 她皱眉,“胡说什么呢,道祖分明不长这样。”她又不是没见过道祖画像。 一旁正忙着安慰那对受惊兄妹的闻清衍闻声走进来一看,眉头更是复杂的拧在一处,他曾见过这个石像的脸,就在闻如危给他的那本写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的术法书中。 那本书中单独为此人开了一页介绍其身份——永生不死的魔神大人。 而为什么,齐颂真要说他是道祖? 这其中必有蹊跷。 第100章 贺楼茵也同样觉得,她示意闻清衍将道祖的面容画在地上给齐颂真看,问她:“这是谁?” 齐颂真看了一眼便说:“我没见过这个人。” 贺楼茵更感奇怪,她捞来松鼠问:“小小白,你活得最久,你认识这个石像吗?” 松鼠面露心虚之色,眼神躲闪着说:“这个问题有些复杂,他这张脸的确是道祖,但魔神绝不可能是道祖,至于为什么道门内部所有关于道祖画像都与其真容不一致的问题,你恐怕得问北修真那个老头了,他是道祖亲徒弟。” 贺楼茵呵呵冷笑,暗骂温酒这死老头瞒她可真是瞒的够深的啊,这么重要的问题居然不和她说。 她将松鼠扔回闻清衍怀中,起身向前走去,手中长剑不住的嗡鸣,昭显着剑主此刻的心情实在很差。 闻清衍急急忙忙跟上她的脚步,“你要去哪?” 她微笑说:“国师今日生辰,我当然是要去给他送贺礼——”话到一半,她望向不远处天空中的黑袍人影,挑眉道,“呀,国师还真是贴心,知道我要给他送贺礼,这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呢。” 黑袍男子落在宫殿内的古木上,居高临下说:“你很不错,居然能杀死我一个分身。”他掌中聚力,轰然劈向贺楼茵,“但也到此为止了。” 贺楼茵与闻清衍同时动手,一者持剑向前,一者立刻设镇以防国师脱逃,齐颂真短暂惊讶过后,立刻持剑将那对兄妹护在怀中,又看了眼蹲在石头上的松鼠,想了下朝它伸出手:“别怕,到我这来,我会保护好你的。” 松鼠看了她一眼,走了。 齐颂真困惑挠头,它那眼神是在嫌弃她吗? 怎么回事?她居然被一只松鼠看不起了。 她冲贺楼茵大声喊道:“贺楼姑娘,你的松鼠跑了!” 贺楼茵眼皮动了动,选择当没听见。 那怎么说也是南山剑宗的镇守,生死境的修为都足够将这处虚境炸塌了。 也正是因此,她先前不得不压制修为与国师搏斗。 但眼下——耳膜中忽闻杂沓而至的脚步声,以及一声高过一声的低喃:“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她冷冷望向国师,“现在的你究竟是向云霄,还是他的恶魂?” 国师摊手:“有什么区别?我们本就是一个人。” “明白了。”她看了眼一旁护着兰姓兄妹的齐颂真,“带他们先走,去国师府等我。” 一切的症结皆起源于扶桑树,自然也当由扶桑树终结。 但眼下,得先解决国师。 她看向闻清衍,“在生死境者交手带来的冲击下,你能稳住这处虚境多长时间?” 闻清衍拿出星罗命盘,边掐诀边说:“你需要多久,我便替你维系多久。” 贺楼茵心中了然,点点头不再多言,纵身与国师战在一处。 天空在崩解,很快又被千丝万缕的丝线紧紧拴在一处,地面在塌陷,丝线织成一张网填补上空缺。 恶魂终究不是武圣本体,没有他傲视群雄的实力,很快就被贺楼茵一剑钉在地上,胸口汩汩往外冒着血。 “你搞出来的那些东西,是不老药吧?” 国师脖子一梗,“你可以选择杀了我,但我永远不会告诉你答案。” 贺楼茵又捅了他一剑,“魔神与道祖有什么关系?”联想起国师先前所说道门的剖魂一术,她问出心中猜测,“难不成他也是道祖恶魂?” 这一天天,这群人都在搞些什么? 她烦躁地又捅了国师几剑,国师痛的四肢胡乱扭动,但就算死到临头,他仍然嘴硬道:“你杀了我也没用,这城中所有人都成了魔神信徒,只要信仰之力一起存在,魔神便一日不死。” “是吗?”贺楼茵笑了下,剑刃毫不留情的割断了国师的咽喉,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上拖出长长的红痕,“咚”的一声与石像脑袋撞在一处。 两颗人头互相挨着,一者眼中空洞,一者眼中不甘。 “走吧,”她收起剑,对闻清衍道,“我们去国师府。” …… 长街中,一只松鼠在行尸走肉般的人群中飞快穿梭。 它记得这段历史,也记得当年那个请它出东望山的年青人。 他说他做了一件错事,造成了一些不可挽回的后果。可每当它问他究竟是什么样的错事时,他却不说话了,只沉默着,一剑又一剑斩杀口中喃喃念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的魔者。 那场面太过血腥,看得它与老青牛齐齐皱眉,老青牛劝他,没必要如此赶尽杀绝,毕竟这也是同胞,他却摇头:“那些人已成为魔神的信徒,不再是‘人’了。” 那时它不懂,直到最后一场大战,它见到那所谓的魔神,竟然与年青人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 他说,他此生最后悔一事并非是用剖魂一术剖出了他的恶魂,而是在剖出恶魂后没有立刻杀死他,却想着感化他一心向善。 而他犯的最大的错,便是将此术教给了向青霄,导致向青霄死在自己的恶魂手上。 他害了好友,亦害了天下人,终其一生都在弥补。 而不老药也是向青霄的恶魂研究出来的东西,不过它并不能使人长生不老,人一旦饮下不老药,便会丧失自主意识,只知盲目跟随所谓“魔神”,现在的不老城便是通过此药控制部分魔者为他们所用,而判断一个人是否是魔神信徒的方法,道门至今尚未找出。 那最后一战太过惨烈,那位年青人对自己年轻的徒弟交代的最后一件事,却是杀死与自己朝夕相处十五载的师父。 年青人当时说,恶魂狡诈,无法轻易杀死他,我会尝试与他融合,待我与他二人合为一体后,你便直接杀死我。记住,必须杀死我,否则一旦他吞噬了我的意识,这天下将再无宁日。 他的徒弟流着泪应下,但最终没能忍心下杀手,刀锋偏了半寸,毕竟杀死亲如父亲的师父是件残忍至极的事啊。 也是这一念之差酿成大祸。 它和老青牛想出手时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能够杀死一个不死不灭的怪物,最后南道真与北修真的强者齐出,才堪堪粉碎了年青人的身躯,五位世家的高人祭出自家的神器,造了五方山这样一座天地囚笼将年青人的恶魂困在其中。 那日,血流千里,尸横遍野。然而没想到的是,魔神的躯体竟演化为魔源,所过之处草木鸟兽皆被污染成奇形怪状,不死不灭的生物,如同喝了不老药般。 不得已,道门只能炸开一处虚境的入口,将异变的生物扔进去后,封死入口。 但在如何处置喝了不老药的人这个问题上,道门与世家却产生了分歧,道门认为应当赶尽杀绝,世家却不同意,毕竟其中有不少他们的亲人,以及——不是所有人都有着同一个信仰,毕竟连道门内部都分裂成了南道真与北修真。 于是穹灵屏障就此诞生。 但这段过程它并没有参与,年青人死了,它自由了,就在它回到东望山再次陷入沉眠的某天,一个年轻道者拿着一块陨铁做的命盘敲开了它洞府的大门,问他:“你想再见刘小满一面吗?” 它愣了一会才想起刘小满是谁。 道祖名为刘小满,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因为他在一个小满天,被一对在河边擢衣的刘姓夫妇捡了回家罢了。 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可惜他这一生终究难得盈满。 它同意了。它想问问他可曾有悔。 于是那位年青人将它送往南山剑宗,告诉它在此等待一个人,跟着那人那便会见到道祖残魂,它问那人是谁谁,那人却只说等它见到那人时自会知晓。 于是它在半雪峰等啊等,一直等到某个春日,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小姑娘走进半雪峰,一把将它从松树上捞了下来,兴奋对它说:“你快看,我的剑诀会开花呢!” 小姑娘舞动手中长剑,一剑春生,终年积雪的半雪峰开满了迎风摇曳的鲜花。 它的眼眶霎时一片湿润,它知道,它等到了。 时隔数百年,它终于见到了与那位年青人一模一样的剑意。 松鼠在长街上奔跑着,一时不慎撞到一个行人身上,它此刻顾不得道歉,脚步匆匆又往前奔去,毕竟这处虚境随时都有坍塌的风险,它必须要在虚境坍塌之前找到道祖残魂,问问他可曾有悔? 它必须要知道这个答案,否则它道心有损。 “小白。” 身后有人轻唤它。 松鼠身形滞在原地,好久才敢回头,视线中,熟悉的年青人逆光站着,微笑着朝它招手,“小白,不认识我了?我是刘小满啊。” 松鼠的眼眶再次湿润了,时隔数百年,旧友终得重逢,可惜一人已成残魂。 它问:“你可曾有悔?” 年青人道:“问心无愧,便无悔。” …… 国师府中,那只白鹤再次出现了,它安静趴在树下,黑色的尾羽缓慢飘荡在空中。 第101章 贺楼茵忽然知道了它带他们进来的目的。 扶桑树象征着新生,它要她送这些被困在虚境中数百年的亡魂去往往生。 贺楼茵回头望去,齐颂真与兰明韬兄妹,三人站在阳光下微笑着看着她。 她闭了闭眼,冲着天空大声喊道:“那个收了我一枚金叶子的胖大叔,你到底出不出来!” 闻清衍一愣,正疑惑她画中的胖大叔是谁时,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容貌俊朗的年青人,肩头上还站着一只熟悉的松鼠,他“哎”了几声后缓慢落地,“你这小姑娘怎么说话呢,我哪里胖了?” 贺楼茵没好气瞪他:“你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让我将这些亡魂送去转生,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年青人笑笑:“唯有写出生字符的人才能使扶桑树重生,打开去往往生之地的轮回桥,送这些困在虚境中的人去往往生。在我确定你的来意之前,我不会将这里的秘密告知与你。毕竟,这些亡魂若是再死一次,可就当真无法去往往生了。” 贺楼茵撇撇嘴:“这些虚境里的亡魂都是苍梧国的子民吗?他们为何会存在这里?” 年青人解答:“是,但他们迟迟无法往生的原因是因为不老药,不老药困住了他们的灵魂。而放任他们飘散在外界的话,恐会沦为怨灵遭到斩杀,于是我将他们拉入虚境,用执念构筑了一个虚假的轮回。” 贺楼茵心想,这不老药还真可怕。 她又问:“那白鹤令呢?你如果想让人帮忙,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兜这么大的圈子烦不烦?” 年青人一愣,他悄声问松鼠:“这姑娘脾气怎么这么差?你有没有告诉她我是道祖?” 松鼠干巴巴笑了下,“刘小满,她见到了那尊石像,要是告诉了她的话,她对你的态度估计会更差。” 年青人哑然失笑,他看向贺楼茵,解释道:“白鹤令不是我弄出来的东西,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他抬头看了眼逐渐崩塌的天空,捡了几个重要的说了,“当年我将这些亡魂送去虚境中时,并没有找到使扶桑树重获新生的办法,而等我找到后,我已经死在圣魔一战中了。” 贺楼茵捕捉到关键,眯眼看着年青人与松鼠,问道:“你是道祖?” 年青人摸着脑袋笑了下,“说来惭愧。” 贺楼茵扯着嘴角冷冷笑了下,“你是该惭愧的,没你也不会有魔神。” 年青人讪笑一声,松鼠在他耳边幸灾乐祸道:“我就说知道了你的身份后,她对你态度会更差吧。” “那日我本以为会身死道消,但一醒来却发现自己出现在了这片曾经由我亲手构筑的虚境中,可能是惩罚,也可能是怜悯吧。”年青人怅然道,“我只能日复一日看着这些残魂在虚境中重演当年之事,却无力改变任何一件事的走向,直到后来某天一个年轻人意外掉进这处虚境,他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我当知晓当年竟酿成如此大错。” “对了,”他继续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宋九龄的青年男子?” 贺楼茵正想摇头,闻清衍提醒她:“九算子的本名叫做宋九龄。” 她讶然,随后说道:“他已经死了。”又见年青人脸上一片惋惜之色,没好气道,“他活了三百七十余岁后寿终正寝了,是除了温酒那老头之外过得最久的人。” 听见熟悉的名字,年青人不由得心生怀念,他问了句温酒可还好,得到那死老头生龙活虎着呢的回答后,才继续说道:“宋九龄要我替他找一样药物的配方——应当就是你们说的不老药,我找到了,可他却再也没来。” 贺楼茵眼珠转了转,朝他伸手:“现在我来了,你把它给我吧。” 年青人没动,“此药物害了无数人,我不会让它的配方流出,不过,”他顿了顿,指着扶桑树说,“我研究出了它的解药,而最后一味药引,也是扶桑树的新叶。我只会将它交给能写出生字符的人。” 贺楼茵颤了颤眼睫,“我明白了。”她咬破手指,缓慢往扶桑树下写下生字符,再将春生剑中的剑元引入扶桑树中。 旭日高悬,温暖的阳光洒落,枯萎的扶桑树缓慢抽出新芽,她加了把劲,催使扶桑树飞快生长,很快天空便被扶桑树浓密的树荫遮住。 它缓慢将枝条伸出城中,连接每一缕亡魂,齐颂真伸手握住扶桑树的枝芽,朝她真诚道谢,兰明韬与兰明穗兄妹相拥而来,朝他微笑挥手。 年青人将松鼠扔回她怀中,“去吧,我此生已然无悔,你亦不必再自责未能完成我的遗愿。” 他牵住伸到他面前的枝条,灵魂化为虚影之前,忽然问:“你是怎么学会的生字符?” 贺楼茵哼了声道:“我天生就会。” 从十二岁握剑入道时起,她就发现自己写下的这串符文能够使草木复生。 她奇道:“难道你不会吗?” 年青人心想,他还真不会,要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没法使扶桑树重获新生。 灵魂消散于天地间的最后一瞬间,他心想,小满小满,他这一生终得圆满。 送走所有亡魂后,贺楼茵对着这棵高耸去天际的扶桑树犯了难,她掐着松鼠的腮帮子问:“小小白,你知道怎么把这么这么这么大一棵树带出去呢?” 总不能真的让她爬到树上去采叶子吧?先不说她来不来得及在虚境崩塌前采下所有叶子,就说这道祖给她的药方中只写了扶桑树叶,没写需要多少片,万一带出来的不够呢?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扶桑树像知晓了她的难处一般,吐出一枝新芽到她手中,就在她抓住新芽的一瞬间,虚境骤然崩塌。 闻清衍飞扑上前,挡住落向她的碎石,冲白鹤喊道:“带我们回雪原。” 白鹤振翅,洁白羽毛环绕在二人周身,只一个呼吸间,二人便重新出现在了雪山。 贺楼茵靠在闻清衍身上,按了按扑通乱跳的心脏,好一会才换过神来,虚境中发生的一切恍如一场大梦,但手中的药方与新芽告知她那并非是场镜花水月。 她小心收好药方与扶桑树的幼芽,将雪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松鼠扔回闻清衍怀中,抓起他的手,笑着说:“走吧,闻闻。去找我的母亲。” 闻清衍温柔望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好。” 他想,这一次轮回中,他和她终于能迎来好结局了。 …… 山巅之上,苏问水与温酒的棋局下了三天,仍未分出胜负。 最后,苏问水扔了棋子,起身走到山崖边,眺望着不老城的方向,“看来,我们仍旧未能达成一致。” 温酒仍坐在树下,盯着棋盘说:“我对不老城的魔者没有意见,但那些被异兽夺躯者,必须死。” 苏问水道:“它们不过是想成为人。” 温酒捏碎了手中棋子,质问道:“但它们成为人的方法却是侵占原主的意识。” 苏问水回头望他:“我可以让它们不那么做。” 沉默良久后,温酒摇头:“我无法信任你,除非你能留在道门。” 苏问水拒绝了,“我也无法信任你,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不在的时候将它们赶尽杀绝呢?” 二人僵持不下,慕容烟不得不出来打圆场,“也许,能找到折中之法呢?” “没有折中,”温酒一掌拍在棋盘上,冷冷道,“苏问水,你究竟是苏问水,还是不老城的淼淼呢?” 苏问水笑道:“好问题。”她看向雪原中正不断往山下移动的人影,“可惜我要去接我的女儿,今天没空回答你了。” 回应她的是迎面飞来的棋子。 温酒冷喝道:“我今日不会让你离开。” 苏问水衣袖扫开棋子,面容依旧平静,“可这不代表我就无法离开。”她望向一旁的慕容烟,像是想起什么来,同样问了句:“你也不想让我离开吗?” 慕容烟沉默了一会,说道:“如果你愿意留下的话,我不会出手。” 苏问水听后耸了耸肩,心想这不就是不让她离开的意思吗?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群人说话还是那么喜欢拐弯抹角。 没意思。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有些遗憾的想,她可能来不及见她了。 不过,孩子长大了,应该会自己找过来的吧? ----------------------- 作者有话说:太好了,终于写到收尾阶段了。 相信我,元旦之前一定将这本完结(握拳) 第55章 苏问水向前踏出一步, 准备从空中的彩虹桥离开,慕容烟上前拦住她。 她目光沉沉望着苏问水的面容,虽是六月酷暑, 但山间的出来的风却很清凉,清风将苏问水的发丝向后吹去,慕容烟心想她的表情是灵动的,为何眼神却是如此平静?又或是说——无情。 慕容烟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眼神会出现在一张昳丽得极具攻击力的脸上。 苏问水回以她同样的目光。 第102章 她朝空中哈了一口气, 雪花便在半空打了个圈落在慕容烟脸上, 慕容烟垂下眼睫, 忽然觉得贺楼茵其实更像苏问水些。 她越过慕容烟,一步踏出山崖, 却并没有出现在彩虹桥上,而是落在了雪原中, 慢悠悠撑着伞往穹灵屏障中走去。 温酒想要出手阻拦,慕容烟却拦住他, 她望向雪原中那个欢快奔跑的年轻姑娘, “总要让人家做个告别吧。” 贺楼茵一把抱住苏问水,仰着脸,眼里泛着喜悦的光:“母亲、母亲, 我们回家去吧?” 她笑得很开心,时隔多年, 她终于可以和母亲团聚了。 苏问水歪斜油纸伞, 挡住风雨的同时温柔替她拂去发间的雪花, 她摇摇头, 如幼时般揉了揉她后脑,动作一如既往温柔,但贺楼茵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风雪大了几分, 雪原与原野的交界处蓦然落下两个人。 是慕容烟与温酒。 于是贺楼茵便从苏问水怀中探出头来,冲温酒高兴道:“喂,老头,你要我帮你找的东西我带回来了,你是不是应该履行我们之间的约定了?” 温酒沉默着没说话,老青牛却知道他在想什么,脑袋拱了拱他。 欺骗人家小姑娘,不好吧? 温酒朝苏问水道:“即便如此,你也执意要回不老城吗?” 苏问水看了怀中人一眼,“我没有留在道门的理由。” 贺楼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见这三人突然间动起了手。 生死境强者之间的交手使这片天地都动荡起来,不过一个眨眼间,天地风云骤变,远方的雪山在一片轰隆声中倒塌,白色洪流如同一条银龙,无情席卷这片大地。 苏问水衣袖微扬,身形如鹤,以一敌二依旧游刃有余。贺楼茵愣了一会,冲他们喊道:“母亲!师父,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战况越来越焦灼,贺楼茵想了下,干脆召开春生剑一剑震开三人,她持剑护在苏问水身前,冷冷问:“你们要对我的母亲做什么?” 温酒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希望她能留在道门。” 贺楼茵道:“我母亲想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温酒与慕容烟同时缄默,少顷,慕容烟转身离开了。 “我不会再参与这件事。” 温酒仍站在原地。 春生剑的剑意一阵又一阵荡开,白色洪流如波浪起伏。她冲温酒喊道:“你如果还想要天书的话,那就遵守我们的之间的约定,若是不然,”她掌中燃起道火,“那我就会毁了它。” 温酒却不为所动:“我并不欲与你的母亲动手,但她绝不能回归不老城。” 苏问水不置可否。 忽然,大地又一阵颤动。 一道剑光破开云层,直奔温酒站着的山峰,剑光迅疾如闪电,猛烈如惊雷。“轰隆”一声,温酒身后的山头被削了去,晃晃荡荡砸在地上,土尘飞溅出数丈高。 他冲来人怒喝道:“贺楼宇,你想撕毁不战盟约?” 贺楼宇一剑扫去,温酒不得不抽刀格挡,大不韪与天音剑碰撞时产生巨大的冲击,这片天地都为之动荡。 闻清衍一手护住松鼠,一手飞速掐诀挡住落向贺楼茵的刀光与剑影。 贺楼宇从空中落地,扶住苏问水,替她拭去唇角溢出的鲜血,冷冷望着温酒:“我今日要送我的妻子离开,”他将天音剑往身前的雪地上一掷,“若谁想拦我,先问过我的剑同不同意。” 苏问水怔怔望着揽住自己的男人,十多年不见,他的容貌一如当年,眉间却多了沧桑,她轻轻叹了口气:“何必如此?” 贺楼宇没说话,握着她的手多了几分力。 苏问水默然无声,许久,她抬起一直垂着的眼睫,认真问:“可如果我从来就不是苏问水呢?” 贺楼宇问:“这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很重要。” 贺楼宇想了下,“但对我来说不重要。”他笑着道,“我爱你,只因你是你而已。” 苏问水听后也笑了起来。 贺楼茵上前抓住苏问水的手,泪眼汪汪的望着她:“母亲,留下来吧。” 留下来吧,留下来吧。 可苏问水拒绝的很无情,她摇着头,缓慢抽出手,摸着她脑袋温柔笑着说:“你有你要做的事,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贺楼宇招手将一旁的闻清衍喊来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沉声道:“阿茵就交给你了。”又压低了声音警告道,“你别忘了你发下的道心誓。” 闻清衍认真道:“必不会忘。” 贺楼宇:“那便好。” 贺楼宇一把将贺楼茵推入闻清衍怀中,天音剑在地上画出一道剑阵将众人困在原地,他拉着苏问水往不老城中走去,苏问水最后回头深深望了一眼贺楼茵。 贺楼茵听见她说:“阿茵,离开这里,不要参与这些事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仍是要选择离去? 闻清衍望着埋在他胸膛上无声流泪的姑娘,安抚的拍着她的后背,他轻轻说:“阿茵,我还在,我会一直在。” 松鼠也干巴巴的安慰着。 人的一生总是需要分离的。 温酒摸着老青牛,没有打扰她,他想,她也许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贺楼茵抱着闻清衍越想越难过,为什么母亲宁愿带父亲走,也不要带她一起走呢? 她又越想越生气,于是恶狠狠咬了闻清衍一口,闻清衍胸口一痛,差点没忍住痛呼出声,无奈之下,他只好俯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说道:“你现在破生死境了,等甩掉温酒,我们可以去找贺楼家主与苏夫人。” 贺楼茵一听觉得有点道理,她抓着松鼠尾巴擦了两把眼睛,松鼠敢怒不敢言,心疼的抱着自己不再油光水滑的尾巴。 她冷冷将药方扔给温酒,问道:“什么时候去杀了魔神?” 温酒接过药方,陷入沉默,他没想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这与九算子的预言有着不一样。 许久,他才展开那张被人生气团成一团的药方,而后双眼猛然睁大,熟悉的字迹使他捏着纸张的手不住颤抖,他想起许多年前,曾有人非觉得自己七扭八拐的字体比书圣还要好看,于是写下一封字帖逼着那时刚学字的他临摹。 而如今,他已经能将字帖临摹得十成时,可惜字帖的主人却见不到了。 他问道:“给你天书的那人,是谁?” 贺楼茵想了下:“刘小满。” 她抽了两下鼻子,慢悠悠将虚境中发生之事讲了出来,温酒听红了眼眶。 贺楼茵恶寒的抖了抖肩膀,凑近闻清衍耳边小声嘀咕道:“这老头一把年纪了,怎么这么容易哭?”她也没做什么啊,可不能说她不尊老爱幼啊。 温酒收好药方,决定回去扔给医圣,让他研制解药,但这最后一味药却让人犯难,他看着贺楼茵手中不过一指长扶桑树新芽,说道:“普通的土壤无法让它落地生根,唯有息壤可以,但是……”但是世间最后一块息壤已化作五方山,无法再次使用了。 为难之际,闻清衍忽然说:“我知道哪里有息壤。” 众人均是惊疑:“哪里?” 闻清衍道:“悬枯海之下。”当时取白鹤令时,他隐约见到一块状似玉玦的东西掉落在断垣残壁中,只不过那时太过匆忙,未能来得及细观。 温酒眼神微动,他想起九算子方面的最后一个预言,不是关于“未来”,而是关于“过去”。那时候他不明白,过去本就是发生过的事,为何需要“预言”?但九算子说了一句话,“若神奇与腐朽可以互相转化,过去与未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温酒还未思索出结果,忽然又是轰隆一声,大地开始震颤,脚下的山体开始崩塌,温酒急忙一掌拍去地面,稳住不断塌陷的雪原。 “怎么回事?” 天空中荡起一声有一声的雄浑钟声,是穆兰城的醒世钟,钟声响过十三下,代表着有影响整片大陆安定的大事发生了。 传讯的青鸟飞遍大陆,每一个道者都匆匆停下手中动作,脚步匆匆往五方山赶。 向来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道宫宫主接过青鸟后,神色大惊,他收刀入鞘,沉声道:“五方山的禁制破了,魔神要出世了。” 贺楼茵等人同样大惊。 她惊讶道:“不是有封骨链和五家的神器镇着吗?”又转了转手中剑,兴奋道,“我们现在就去杀了他吧!” 温酒忍不住眉头一挑,他一边对外发出道尊谕令,召集所有道者速往五方山,一边飞快对她解释,“你应当知道魔神是道祖恶魂这件事吧?要想彻底除去魔神,必须消灭他的力量来源,也就是被不死药控制的那些魔者。” 贺楼茵:“所以呢?” 温酒道:“你们必须抢在魔神发现之前,用息壤种出扶桑树。” 贺楼茵点点头,“知道了。” 她正要动身离开,一直站在闻清衍肩头的松鼠忽然跳到雪地上,漆黑的眼瞳变为金黄,贺楼茵面露惊讶,相处这么久,她居然不知道这只臭屁松鼠的眼睛还会变色,她好奇问:“你的眼睛还会变其他颜色吗?” 第103章 松鼠:“……” 它挥手朝她告别:“阿茵阿茵,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我得回南山剑宗了。” 贺楼茵心生不舍,但她知道这只松鼠是南山剑宗的镇守,不是她一人的守护手,于是声音闷闷的答应了,又从袖中拿出一袋闻清衍原本剥给她的松仁,眷恋的摸了摸它黄瓜得皮毛,闷闷说:“你路上省着点吃。” 她又看向温酒。 温酒问:“贺楼姑娘还有何事?” 贺楼茵道:“你得先发誓,我种出扶桑树之后,道门任何人都不得对我母亲出手。” 温酒无奈扶额,老青牛嘲笑他。 看吧,经此一遭,你在人家小姑娘心中的信用又下降了吧。 他叹气说:“我发誓……” 贺楼茵:“发道心誓。” 温酒沉默一阵,无奈道:“我以道心起誓……” 贺楼茵听他发完誓后,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一剑破开虚空后,拉着闻清衍走去其中。 见他们离开雪原后,松鼠跳到老青牛背上,或躺或坐换了各种姿势都觉得不得劲,最后老青牛实在烦了,后蹄用力蹬了蹬雪地,松鼠这才作罢。 “我们也去做我们该做的事吧。” 温酒一刀劈开虚空,牵着老青牛极速赶往五方山。 绝不可让魔神出世。他此刻只有这一个念头。 然而五方山已是一地狼藉。 天地囚笼已被毁去,魔神逃脱了。 温酒这下不仅头发,就连眉毛也白了。 他唤醒地上昏迷的道者,沉声问:“发生了何事?细说于我听。” 道者先是迷茫,看清面前人乃道宫宫主后,便如同见到主心骨般,将五方先前发生的一切细述与他。 “你说是南道真的苏长明打开了五方山的封印,放出了魔神?”匆忙而来的慕容烟满脸不可置信,质疑道,“你可有证据?” 道者说道:“须弥之眼已将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若玉衡圣者不信,可自行一观。” 话已说到这份上,慕容烟知晓他必然没有说谎,但她想不明白,苏长明为何要这么做? “须弥之眼给我。” …… 今日末时,五方山不知何起了雾气,浓郁的雾气遮蔽了诛世之眼的视线,而山峰上的逐日弓得不到指令便不会有动作,这极大方便了他们的进出。 一位身着紫金袍的男子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身后跟着一兜帽遮脸男子,那男子步伐悠然,口中哼着轻快小调。 “你能不能把嘴闭上。”紫金袍的男子回头斥道。 兜帽男子耸耸肩,“你怎么这么小气?这也不让,那也不让的。” 紫金袍男子眼神冷了几分,警告道:“一会进去时藏好你的脸。若是被别人看见了——” 兜帽男子打断他,将兜帽往上提了提,露出那双狡黠的眼睛,毫不在意道:“那就将人杀掉好了。” 紫金袍男子闭了闭眼,不想去看这张与自己几乎有九分相似的脸,他转身向前走,边走边警告:“一会进去地之崖内,一切行动须听我指令,你若擅自动手……” 兜帽男子嘴上敷衍“嗯嗯”两声,抓了团雾气在手中揉捏成各种形状的动物,再一指弹散,“你当年不让我杀死她,现在好了,她带出了扶桑树新芽,一旦扶桑树生,你便会死。”他故作忧愁,“这可怎么办才好呢?” “你太吵了。”紫金袍男子冷冷道,“如果你学不会闭嘴,我不介意将你送回你原本的时间线。” “……” 二人行了约莫一刻钟,终于来到了地之崖,看守的道者望见来人后,拱手道:“见过天璇圣者。” 苏长明颔首致意。 道者目光望向他身后兜帽遮脸,只露出下巴的青年,疑惑问:“这位是……” 苏长明神色不改,“族弟。” 道者听后并未对此表现出怀疑,他默默让开了路。 二人行至地之崖,站定在被锁链束缚的石像前。 兜帽男子摘下了兜帽,若有南道真之人在此,必然惊讶发现此人面容俨然是年轻时的苏长明。 “我们来的可真巧,”他指着地面的一处空缺道,“五神器缺一,合你我二人之力必然能释放魔神。” 苏长明没动,男子便催促了几声,“计划都进行到这一步了,断没有前功尽弃的道理。” 苏长明闭眼深吸几口气,掌中聚起真元准备拍断封骨链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当年在雪原边的白山镇上时,你是不是给过一个男孩□□法书?” “对呀,”男子笑嘻嘻道,“如果没有我,怎么会有今日的你呢?” ——“啪”。 封骨链断了一根。 苏长明继续问:“所以你百年前便来到这个时间线了?” “是呀,”他一掌轰向封骨链,“你不好奇我怎么来到这里的吗?” 只剩最后一根封骨链了,男子准备动手,却被人拦住了,“你又怎么了?” 苏长明:“那个世界里,淼淼过得如何?” 沉默许久后,男子语气恹恹的说:“死了。” ——“咔哒”。 最后一根封骨链也断了。 无尽黑气从地之崖直冲上青霄,五方山这座天地囚笼轰然坍塌。 …… 慕容烟看完后,捏碎了须弥之眼。 “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她说完身影消失了。 温酒望着一片断垣残壁,心生无力,他召开百里澜,吩咐说:“我有些事情要回孤山一趟,追踪魔神动向一事交由你来负责,另外通知五城之主,把护城大阵都打开吧。” 百里澜沉声应下,她看着温酒离开的背影,觉得几日不见,这位仙风道骨的道宫宫主,似乎又老了些? 不过人终有一老的,他摸了摸肩头的乌鸦,轻声问:“是吧?”乌鸦嘎嘎叫了两声回应他。 慕容烟匆匆赶到凌光峰时,苏长明已经等她许久了。 “你来了。” 慕容烟一剑直奔他心口,苏长明没有躲,鲜血染红将紫金袍晕成暗红色,又顺着剑身滴落在地。 慕容烟目光复杂:“为什么不躲?” 苏长明道:“你不也没想着下杀手。” 慕容烟抽回剑,冷冷道:“我这次没有,不代表下次不会。” 苏长明掐了个诀止住血。 慕容烟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当年先辈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将魔神囚于五方山。你这么做,对得起当年死去的前人吗?” 苏长明扶着桌子坐下,缓缓道:“对不起先辈们的,是你们。” “你什么意思?” 苏长明道:“因为你们太优柔寡断了,做事情总是顾忌这顾忌那的,一座不老城,强者如云的道门却顾及世家,迟迟不肯动手。”许是伤口太过疼痛,他喘了几口气后才继续,“如果当年将那些被魔神意志侵蚀的道者们杀个干净,他得不到养料,长久以来便会陷入虚弱境地,杀他不过覆掌之间的事。而你们——”他重重咳出一口血来,许久没说话。 他想起另一条时间线中,那个叫九算子的命师算出了魔神的弱点,而淼淼……她作为道门派去的魔神身边的细作,却在试图给予魔神最后一击时被反杀而亡,当他赶过去时,她的身体已经比三九天的冰还要冷了。 所以,哪怕这件事为天下人所不容,他也要做。 “我决定效忠魔神了。” 慕容烟许久没有说话,她觉得眼前这个同她一同拜入南山剑宗的人此刻竟是如此陌生。 “师兄,”她最后说道,“若你今日走出了南山,我们便不再是师兄妹了。” 苏长明脚步丝毫未有停顿。 …… 悬枯海中到处都是礁石,灰白色的礁石屹立在深蓝的海水中,从高空俯身向下看去,宛若星辰点点。 浪花拍打暗礁,发出哗啦啦的悦耳水声,但贺楼茵此刻显然没有心情欣赏这一番景象,她拉着闻清衍跃入海水中,捏了捏他手掌唤他带路前去,闻清衍捏出一个避水诀隔绝海水,反握住她的手,拉着她游向沉月湾。 沉月湾上次取白鹤令时已经被毁坏过一次,后又经过数日的海水冲刷,二人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从废墟中翻出一块形似玉玦的东西。 贺楼茵坐在海边沙滩上,闻清衍跪坐在她身后,认真替她烘干潮湿的乌发,再将凌乱的辫子重新扎好。 他将她的头发分成三股,编了个漂亮的麻花辫,编好后,贺楼茵将辫子抓来胸前把玩,同时惊叹道:“哇,闻闻,你编辫子的手艺真不错!”比她自己编出来松松垮垮的辫子好上太多了。 闻清衍笑着应了声,“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每天给你编。” “好呀,”贺楼茵笑着往后一倒,靠在他胸膛上,她举起这块玉玦状的东西,眯起眼睛透过其中孔洞去看天空中的太阳,“这就是息壤吗?” 第104章 她靠上来时,突然的海风将额角的碎发吹到他脸上,拂过时脸颊微痒,闻清衍极轻的出出一口气,好叫那碎发继续飘荡着。 “是。” 贺楼茵又犯了难,曲指敲了敲息壤,惆怅道:“可是要怎么用呢?它现在也不是一块土呀?” 她说这话时脑袋向后想起,闻清衍错不及防撞上她认真询问的目光,他微微垂眼,看起来像在思考,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思全然不在息壤上。 她的唇瓣透着薄粉,闻清衍不合时宜想起那场梦境中,在绚烂烟火下的那个吻,又想起了许多年前,碧山镇无聊得发闷的夏日,她总爱拉着他一起坐在海边发呆。 那时他问她在想什么,她却总是不说,只一遍一遍问他同一个问题:“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吗?” “会的。”他一遍一遍坚定告诉她,“就算是死亡,我也会化作海风一直陪伴你。” 她却笑了起来,“若我生活的地方没有海呢?” “那便化作草木鸟兽虫鱼,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星辰与尘埃……” 她伸指摁住他的唇,笑着道:“这么多,我都要看不过来了。” 又到潮起时,浪花拍岸声中,他低下脑袋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她的额头。 贺楼茵愣了愣,仰头撞见他错乱的眼神。 “好啊,”她故作恶狠狠道,“你居然偷亲我。” 她伸手向后扣住他的脑袋用力一按,在他唇瓣上咬了一下,闻清衍霎时呆住,又听见她说:“张嘴。”他茫茫然然张嘴,她温热的舌尖便挤了进来。 吻如同海风般潮湿,却又缠绵。 这个吻结束时,二人皆小声喘着气。贺楼茵翻过身,换成与他面对面的姿势,搂着他的脖子说:“我们结契吧。” 闻清衍先是一愣,继而才敢开始惊喜,他碰了碰她的手腕,“我们已经结过了。” 贺楼茵说:“但我不记得了。” 闻清不假思索:“那便再结一次。” 贺楼茵笑了起来,她说:“你不是说这里有个月老庙吗?快带我去吧。” “嗯。” 闻清衍牵住她的手,二人一路小跑着来到镇上的月老庙,前些年月老庙修缮过一次,比起之前要辉煌上不少,往来的男男女女也更多了,二人安静的等着,一直等到月老庙中的人都走光了后才上前叩拜。 贺楼茵双手合十,对着神像认真念道:“月神娘娘请保佑我和闻清衍,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闻清衍同样双手合十,虔诚祈祷:“黄天后土,日月星三光为鉴,今我闻清衍与——” “贺楼茵——” “——于庙中定情,我闻清衍,生做贺楼茵的人,死亦作贺楼茵的鬼。” 十年前的约定,在十年后的今天终于圆满。 闻清衍想,他此生再无憾事了。 ----------------------- 作者有话说:最多剩个十来章就可以完结了。 之后的更新可能没法做到那么定时了……orz 第56章 蜀黎山地处大陆西南部, 这里的气候四季如春,就算是六月处暑,山里的天气也依旧凉爽。 只不过蜀黎山那脾气不好的山神不喜欢有人打扰它清修, 所以修道者们行路时也自觉不从蜀黎山中经过。 但白鹿今日趴在溪边饮水时,却见到清可见底的溪水中倒映着葱绿的树和碧蓝的天,以及天空中无数如流星般的飞剑。 这些飞剑的方向都是同一个——大陆最西部的五方山。 大陆发生了什么事吗?白鹿疑惑的想。 即便天空中的修道者们行色匆匆,蜀黎山依旧一片宁静祥和, 直到一位落寞的客人走进山中。 剑佩天光, 衣染薄雾, 眉目间是挥散不去的愁。 白鹿望向她,它认识这个人。 它曾在许多年前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 跪在她身前三拜三叩,唤了她一句——“师尊。” 慕容烟走进绿荫, 在溪水边坐下,白鹿站在她身边, 两个人都没说话。 许久后, 风中传来一句:“你二师叔叛道投魔了。” 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气也很平静,神情看起来很冷静, 但白鹿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她的呼吸是乱的。 白鹿想起他刚拜入南山剑宗时的事, 那时候他还不是蜀黎山的山神, 而是南山剑宗的二师兄——沈序衡。 沈序衡十三岁拜入南山剑宗时, 老宗主还活着, 慕容烟尚不到百岁,她年轻、傲气,但对待同门师时仍怀有谦和之心。 她那时的烦恼也没有那么多。 沈序衡一直陪着她, 陪着她在老宗主死后,一剑独挑十二峰,夺得南山剑宗宗主之位,他从一峰长老亲传弟子,一跃成为宗主亲传弟子,但他却没有感到有多开心。 成为宗主的慕容烟更忙了,不仅要忙着巩固南山剑宗南道真第一宗的地位,更要忙着应对其余诸峰的暗中刁难,那时候他已学有所成,于是揽下了南山剑宗的对外事务。 他总是接了剑令匆匆忙忙离宗,又风尘仆仆的归来。 而二师叔,他看起来对权力并不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帮他的师妹稳住凌绝峰在南山十三峰中的地位,他恐怕早就晕个甩手掌柜,云游天下,四处算命去了。 但为什么,如今这二人竟会分道扬镳呢? 白鹿想不明白。 这时,慕容烟说话了。 “我总是觉得我能保护好所有人,可是……”她语气听起来很悲伤,“我当年没有保护好你,现在可能……也保护不了你的师兄妹们了。” 这片大陆终究还是要乱起来了。 “一百年,”当年九算子说,“魔神最多会给道门留下一百年的时间,在这百年之期到来之前,道门必须竭尽可能培养门内弟子,以应对将会再次爆发的圣魔之战。” 慕容烟心想,纵使有心预防,九算子的预言却还是成真了。 大陆第一命师,果真名不虚传。 “师尊,”白鹿走到她面前,两只前蹄屈起跪伏在她身前,额头碰了碰她掌心,“让我做你的剑灵吧。” 慕容烟愣怔一瞬,严肃拒绝了,白鹿站起身,目光深沉望着她,“师尊,当年之事,我从不后悔。” 他从不后悔,为她挡下那只异兽的攻击,亦不后悔拜她为师。 山风骤起,水波荡,树影摇。 白鹿的身体在空中化为如萤火般的光芒,一点点飘入棠华剑中。 长剑清啸,风中传来呓语。 “师尊,我会陪着你,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 …… 穆兰城中,和尚在敲钟。 和尚的脑袋依旧闪闪发光,脸上却生了两道银眉。 醒世钟一连响了三天。 五大世家同时打开了护城大阵,所有道者聚在碎琼海严阵以待。 闻至玉走出剑庐时,头发已经白了一半,他将曳影剑抛入长空,转身拍了拍身后的年青人,“从今天开始,便由你继承我的意志,继续统领闻家。” 年青人应了声“是”,又问道:“那家主您呢?” 闻至玉没有回答他,他纵身掠起,落在两处坟茔前,从白日站到天黑,又站到天明。 一阵长风拂过,他的身躯在空中化作飞絮。 …… 不老城的魔神殿前,一位拄着拐杖的灰袍老者已等待许久,他眨动那双浑浊的眼珠打量手牵着手的二人,幽幽道:“淼淼啊,你果然从未想过真正回归不老城。” 贺楼宇问:“这老头是谁?” 苏问水扫去一眼,“不老城的城主——魔神意志的承载者。” 这副嫌恶的神情落入贺楼宇手中,他长剑一扫,那灰袍老者惊觉喉间一痛,伸手一摸竟摸到一股热流,他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鲜血顺着指缝溢出,很快灰袍变成了红袍。 不老城城主的身躯倒在雪地中,睁开的眼中满是惊恐。 这什么人?只是轻易一剑便杀死了他? 苏问水嗔他一眼:“好不容易扶持的傀儡,你说杀就给杀了?” 贺楼宇指指自己,“所以我把我自己赔给你做傀儡了。”他笑着说,“道剑圣坐久了,偶尔也想换个活法,当一回魔剑圣也不错。” 苏问水又笑了起来。 但很快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死去的老者扭动四肢,从地上爬了起来,慢慢向他们走来。 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最开始像婴儿蹒跚学步,走了一会如幼童般蹦蹦跳跳,最后才变得沉稳。 “原来是你啊,”他一边说话,一边扭动身躯,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嘎吱作响,瘆人极了,“我该叫你齐问春的女儿淼淼,还是该叫你——那只异兽呢?” 苏问水迎着他的目光,沉静道:“我叫苏问水。” ——轰隆。 剑刃与掌风碰撞在一处,魔神殿沦为一片废墟。 老者坐在废墟上,睥睨望着远处。 第105章 贺楼宇拉着苏问水向后急掠,很快消失在老者的视线里。 落地后,一贯会在妻子面前做出一副沉稳模样的贺楼宇忍不住破口大骂:“谁这么不想活,居然把魔神放了出来?” …… 温酒与道门一众人守在穹灵屏障前,就连向来不爱出门的剑门楼楼主蒲千仞也来到了雪原上。 慕容烟带来的天璇圣者叛道投魔一事震惊了所有人,有人惊讶,有人感到不可置信,有人沉默,有人附和。 但这些声音最后都被慕容烟一剑压了下去。 蒲千仞走到她身边,想要安慰几句,但见到她眼中的悲痛后,便什么也没说,安静陪她站着发呆。 五大世家的神器除了早已被苏问水带走的镇山海外,均被苏长明毁了去,短时间内已无法再次构筑出一座天地囚笼将魔神镇压进去。 这是一场关乎道门存亡的生死之战。 所有人都将赌上未来。 温酒与医圣正研究着不老药解药的药方,向青霄给这张药方取名叫“万木春”。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是个好寓意。 忽然间,一片树叶落下。 原来秋已至。 来者是不老城松竹梅菊四君中的菊君岁千望,以及顶替白梅客成为梅君的易初菱。 菊君道:“不老城有一事想请问道门。” 温酒冷眼望着来人:“何事?” 菊君:“你们道门为什么要把魔神放出来?” 温酒沉默,他发现这个问题他无法回答。 菊君继续说:“当年我们不是约定好了吗?我们在不老城求我们的道,你们在不老城外求你们的道,我们互不干扰,就这样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平不好吗?” 温酒仍是沉默,一旁的凛若寒忍不住问:“你们不是信仰魔神吗?它被放出来了,你们不是最该感到高兴的吗?” 菊君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没有自我意志的魔神才是好魔神,我们没必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凛若寒也沉默了,他心想,魔道果然是魔道,连信仰都能当作玩物。 “也许,”从踏进雪原后一直没有出声的梅君这时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们可以谈一谈。” …… 贺楼茵与闻清衍正在赶往穆兰城的路上,温酒传信告知他们,穆兰城的禅子知道使用息壤的方法。 穆兰城离悬枯海有千里之遥,贺楼茵本想一剑破开虚空,直接落在烂柯寺上方,但由于在魔神出世带来的恐慌之下,无论大大小小的城池都打开了护城大阵,禁止修道者从上方飞行,她与闻清衍只能坐着木鸢东绕西绕着赶往穆兰城。 但他们却忘了,对于修道者来说,赶路的时间越长,在路途中遭遇危险的可能性就越大。 “你是谁?” 贺楼茵警惕盯着面前这个头戴兜帽的灰袍人,他出现的时机很是奇怪,更重要的是,他挡住了他们的路。 “能不能让开?” 灰袍男子用行动回答了她——不能。 法诀与剑诀碰撞在一处,高空中的云被搅散成雾。 闻清衍盯着那人起诀的手势,越看越觉得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飞快在记忆中翻找着,时光如潮水般,褪去又重来,最终停在一处小岛上。 那座小岛是沉月湾。尚未沉入悬枯海底的沉月湾。 他纵步上前,手中连掐出数道法诀直逼灰衣人面门,前后夹击下,灰衣人的兜帽被法诀粉碎,脸上也被剑光划出血痕。 贺楼茵惊诧望着那人,“苏长老?” 她又摇了摇头,不,不对,苏长明没有那么年轻。 此时苏长明叛道投魔的消息已经传遍大陆,贺楼茵不禁开始揣测,莫非他也喝了不老药,是自己返老还童了? 但没必要吧?他本来的样貌也挺年轻的啊。 被发现了,那人也不装了,他一掌向前轰出,借此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我是苏长明,但又不是苏长明。”他说完后笑了一声,笑声中多有不屑,“我是过去的苏长明,也是未来的苏长明,你们可以叫我——明公子。” 贺楼茵还是那句话:“你可以说点通俗易懂的话吗?” 明公子面色一怔,他说的还不够通俗易懂吗? 闻清衍在她耳边解释:“他的意思是,他不是这个时间线的苏长明。” 贺楼茵神色微变,她想起那场梦境中回溯的过去,当年在悬枯海上要杀她那人便是“苏长明”,但且不说这人与南山剑宗那位苏长老之间关系如何,就说他掩藏行迹多年,为何今日突然在此现身? 贺楼茵问:“当年在悬枯海上对我动手之人是你?” 明公子微笑着承认了,他指着一旁的闻清衍说:“我其实想杀的是他,你是淼淼的女儿,我不想对你动手的,”他耸耸肩,做出一副无奈状,“可谁让你非要拦我呢?” “为什么?”问这句话的是闻清衍,“我不记得有得罪过你?” 明公子依旧笑着,明明他生着一张与苏长明九分相似的面容,但后者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前者的笑容却让人忍不住心中发寒。 春生剑悄悄钻入闻清衍袖中化作剑镯,闻清衍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立刻就要脱下剑镯还给她,但剑镯却被越扯越紧。于是他捏了捏她的手指骨,试图劝她收回剑,但无果。 明公子瞧见二人的小动作,冷冷道:“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将来会害死我最重要的人。” 他的笑容消失,神情也变得阴狠,看闻清衍时仿佛在看一个有着不死不休之仇的人。 闻清衍不明白,他问:“我会害死谁?” 明公子再次陷入沉默,许久后,他对另一人说:“他将来会害死苏问水。” 贺楼茵愣怔住,瞳孔蓦地皱缩,“你在胡说什么?” 闻清衍怎么可能会害死母亲?她的母亲正好好与父亲呆在一处,怎会有事? “你把话说清楚。”她冷声道。 半空中的风分明早已止住,闻清衍却觉得以及的身躯被吹得左摇右晃,灵魂险险离体而出,掌心中微热的指骨被轻缓抽离,他只握住一团冰冷的空气。 他怎么会害死苏问水呢? 他必不可能害死苏问水啊,那是阿茵最重要的人,是她的母亲啊。 青年颤颤去抓她的手,她没有躲,却也没有回握。 她的手也在抖。 “阿茵,你信我。” 他的声音抖成跳跃的雨珠,缓慢落在贺楼茵耳中,修道之人不畏寒凉,她却觉得仿佛有冰霜在掌心凝结——是他指腹的温度。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抓紧了他,捏碎那块寒冰。 闻清衍那颗摇摇欲坠的心忽然落到了实处。 明公子又换上一副笑容,这次对话的人变成了闻清衍,“你也是个命师,你可敢当着她的面算一次苏问水的未来?” “闭嘴——” “我敢。” 三人重新落在悬枯海边。 夜幕降临,今日有星无月,是个占命的好日子。 大陆最出名的那位命师九算子曾说过,每一个人都是天空中的一颗星辰,星辰的轨迹代表了人的命运,星辰落下时,人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 贺楼茵站在海边,目光向下,不知是在看海,还是在看落在海面上的星辰。闻清衍站在她身边,紧攥着她的指骨。 有些痛。 但她没有挣脱。 沉月湾在明公子的运作下重新浮出海面,他踏上沉月湾,挥手将废墟修复为当年模样,他坐在石头上,海风吹得灰色布衫向后鼓起。 “你知道时间的尽头是什么吗?”他自顾自地说着,似乎根本不在乎身前这两人对这个问题感不感兴趣,“道经有云: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 “在我的时间线里,”他对着贺楼茵的方向伸出手指,然后左右晃了晃,“并没有你的存在。” 贺楼茵没有说话,她平静等待着他下一句话。 “你是一个异数,是一个不该存在的人。”他凝视着贺楼茵说,“但你偏偏出现了。” 贺楼茵的表情依旧平静,但闻清衍却感受到掌中的手指抖了一下。 “苏问水是我的表姐,对,就是那种一表八千里的表姐。”提到苏问水时,明公子的表情不再阴沉,而是柔和得如同三月的春光,“我们相识于十八岁,相——”他的话头忽然断了去,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道,“她死于二十八岁,死于刺杀那可恶的魔神。” 贺楼茵忽然问:“你既然觉得魔神可恶,那为什么要将他从五方山底下放出来呢?”她不相信放出魔神一事是苏长明一人所为,这个自称来自另一条时间线的明公子反而更加可疑。 明公子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知是没听见她的问题,还是压根就不想回答,他继续说着:“在她死后,我想了很多办法复活她,但九算子——那个害死她的人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不相信,若神奇与腐朽可以互相转化,那么死亡与新生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第106章 “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本关于时间的术法书,我学会了它,造出了逆时计,试图将一切回溯到她的死亡尚未发生之前,但我失败了。” “于是我开始了第二次尝试,我造出了顺时计,我让一切时间向前,试图去往时间的尽头,却发现我又一次回到了原点。” “这一次的失败使我发现了一件事:时间是一个圆环,必须打破这个环才能改变这一切。于是我制造出了跃时计,跃迁到了苏问水尚活着的时间线。但我没想到,宋九龄无论身处于哪一条时间线,算力都是如此可怕,他居然算出了我的到来。” “连续多次使用时间禁术是我的灵魂变得十分虚弱,于是我不得不提前找到这个时间线的自己——也就是苏长明,推动他提前入道,抢先一步成长为能保护苏问水的人。他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苏问水成功被苏家主带出了不老城——没错,当年苏问水便是死于这个时间点,应九算子的要求在不老城刺杀魔神。” “但后来的一切就不受我控制了,时间是一棵巨大的树,一旦改变其中一根树枝,它的走向便会与先前有所不同。再加上此种行为不被天道所容,我不得不暂时陷入沉眠以躲避天罚。” 似乎是说累了,明公子歇了好一会才继续说,“等我醒来时,你已经出生了。” “你知道你为什么一出生就带着病根,注定活不过十二岁吗?” “因为你本就是个不该存在的人。” 贺楼茵:“但我却活到了现在。” 明公子扯了下嘴角,“因为苏问水将命格换给了你。” 贺楼茵蜷了蜷手指,一言不发。 “她压根不是真正的苏家人,你也并未继承到苏家人的血脉,她引你握剑入道不过是为了骗过天道将命格换给你而已。” 海面忽然生了雾气,贺楼茵眨了两下眼睛,才发现雾气的源头是自己的眼睛。 “可母亲她还活着。” 明公子忽然笑了下,“因为她换的是苏问水的命格,而非淼淼的。” 贺楼茵感到茫然,母亲是苏问水,母亲的小名唤作淼淼,那么苏问水不就是淼淼吗? 她想问什么,却最终咽了下去。 直觉告诉她,她会得到一个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闻清衍听懂了,他问明公子:“那我在苏问水的命运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明公子盯着海水看了一会后,又开始了他漫长的故事。 “我得知此事后,再次利用顺时计去窥探这条时间线的未来,在这条时间线的未来中,你顶替了九算子的位置,算出了魔神的致命弱点,而苏问水再次走向刺杀魔神的道路。”他喃喃自语,“我不明白,我明明改变了她的命运,为什么她还是会走上这条道路。” 他指着闻清衍,“于是我决定杀死你,杜绝她再次走上这条道路。” 闻清衍问:“当年悬枯海一战,你原本要杀的人是我?” “是啊,”他扭了扭脖子,慢悠悠继续说,“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我用掉逆时计最后的次数回到过去,试图扼杀你的存在时,却忘记宋家人可窥天机这件事。” “闻如危的那本道法书是我给他的,本来是想利用他杀死你,却未料到蝴蝶只不过轻轻扇动一下翅膀,竟引发了一场雪崩。你的母亲利用宋家人的天赋,篡改了一部分的天机。时间的节点一旦改变,便无法推测了,而我已经没有顺时计可用了。” 提到母亲,闻清衍的眼角微微湿润。 “我花了大半年寻找你的下落,终于算出你的大致位置,但我没想到她会出现在沉月湾阻拦我,”他朝贺楼茵扬了扬下巴,“一不做二不休,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于是我决定先杀了你,将你的命格还给苏问水。但却出现了两个意外。” “第一个是这个时间线的我出现了,第二个也是你,”他再次指向闻清衍,“在我将要杀死她的那一瞬间,匆忙赶来的你用出了溯时术,我那时才察觉到我曾经得到过的那本有关时间的术法书,居然是你写下的。” “时间果然是个环啊。”他喃喃感慨着:“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因果轮回吗?” 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过了很久后,贺楼茵问:“那你为什么现在要告知我们这一切呢?” 明公子道:“我不属于这条时间线,但我已连续多次干预这条时间线的运转,天道不会允许我存在太长的时间了。” “我没什么心愿,我只希望苏问水好好活着,不管她是苏问水,还是淼淼。” 海面忽然起了大风,浪花不断拍打岸边礁石,溅起的水花落在贺楼茵脸上,冰冰凉凉的。 许久后,贺楼茵擦去眼角的水渍,对闻清衍说:“推衍吧。” “无论结果如何。” ----------------------- 作者有话说: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痛哭) 希望明天不要再请假了(握拳) 第57章 时间是一个环, 天地是一个圆,因果轮回皆在其中,谁都跳不出。 明公子对着卜算出的结果沉默了很久, 直到星辰消失,朝阳从海面缓缓升起时,他才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原来如此。” 他站起身走到海边,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笑得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顺着脸颊滑进颈窝。 大梦一场, 方知是空。 他因她而存在,也将因她而亡。 贺楼茵不明白明公子在笑什么, 她指着卦象问闻清衍:“他为什么要说原来如此?” 闻清衍说:“因为如果想让命运得到闭环,那么便要重新引导因时间环被打破而乱掉的星尘轨迹回到正轨。” 贺楼茵“哦”了声, 问他:“所以,那是谁要死呢?” 闻清衍低头去看卦象, 许久后, 他说:“不会是你,也不会是苏问水。” 贺楼茵挑眉,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虽然她本就不是很在意,她手上用力拧了把他的胳膊, 纠正道:“我想你应该叫她岳母。” 闻清衍痛得抽了下眼角, 待她松开手后才笑着说:“嗯, 岳母。” 海面忽然生了点点白光, 贺楼茵以为是萤火,凑近了看却觉得不像,她伸手稍一触碰, 那些萤火便随着海风散去。 萤火的源头是明公子的身体。 天空忽然又暗了下去。 一场夏日暴雨将至。 明公子站在海边,任凭翻涌的浪花打湿他拖地的长袍,他甩袖驱散萤火,对贺楼茵说:“我很快就要死了,趁着我现在心情好,我允许你问我几个问题。” 贺楼茵撇撇嘴,她取来夜明苔点燃,为这座被阴云笼罩的小岛添了几分光亮。 在明黄色的光芒映照下,明公子的惨白的脸色变得蜡黄,像一支即将燃烧殆尽的蜡烛。 “你喜欢我的母亲?” 明公子听后,脸上表情难得滞住,他咽了咽口水,干巴巴说:“你能不能问点正经的?” 贺楼茵眨了下眼睛:“所以你喜欢我的母亲。” 明公子不说话了,他扭头去看远处的天际。许久后,他说:“我喜欢的苏问水,已经死在另一条时间线里了。” 贺楼茵稍稍松了口气,看起来她老爹的情敌又少了一个。 她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放出魔神呢?” 明公子:“这是我们的秘密计划。” 贺楼茵问:“我们?你和苏长明吗?” 明公子点了点头。 贺楼茵好奇眨眨眼:“能告诉我是什么样的计划吗?” 明公子拒绝了,“秘密计划一旦说出来,便会失败。” 贺楼茵耸耸肩,心说你想说我还不想听呢,肯定不是什么好计划。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对金满堂动手?” 明公子一脸困惑:“金满堂是谁?” 贺楼茵重复了金满堂在苦竹林受到攻击一事,明公子不屑道:“不过顺手而已,谁叫一个不能修道的老头居然也敢窥探我的秘密。” 贺楼茵听后,凝视了他许久,忽然说:“你真傲慢。” 明公子不置可否。 这时的天空黑得如同一滩浓墨,可暴雨却迟迟不至,贺楼茵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时,闻清衍已贴心的给这座岛设了一个隔绝雨水的阵法,于是她干脆找了块石头坐下,将春生剑喊出来,用它扎鱼,春生剑依然不肯做这种活,但碍于主人的威胁,只能一头扎进水中去了。 明公子盯着春生剑看了一会,忽然说:“你的本命剑还没修好吗?实在不行你找个道侣帮你养剑呗。”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预知了自己的未来,明公子此时态度都和善了许多,他指着闻清衍说,“呐,若我没看错,这小子废了武脉还能修习术法,应该是个先天道体,先天道体对你们修意的剑者来说是最好用的了,你把剑给他养段时间说不定就好了。” 贺楼茵微蹙眉头,解释说:“这已经是养过后的结果了。” 第107章 明公子又看了几眼在水中忙碌的春生剑,坚定道:“不可能,一定是他没用心。”他冲闻清衍喊道,“喂,你们到现在不会还没一起睡——”他剩下的声音被溅到脸上的浪花打了回去。 话只听了一半,贺楼茵心生好奇,她问:“一起什么?” 明公子却不肯说了,因为一旁的青年手中又掐起了一道法诀。 贺楼茵催促了几声,“你能不能不要话只说一半,这样真的很讨人厌。” 闻清衍捡起地上被春生剑捅了个对穿的海鱼,走到她身边坐下,一边处理海鱼一边说:“不要听他胡说。”又怕明公子再说出什么令人恼羞的话,他拽了下贺楼茵的袖子,问她:“烤鱼你要什么辣度。” 贺楼茵想了下,“微辣吧。” 闻清衍开始生火烤鱼,明公子也往篝火边凑了凑,获得了贺楼茵没好气的一眼。 “你不是说你快要死了吗?怎么还没见你去死?” 明公子拉下脸,“你说话能不能有点礼貌,好歹我也是你表舅。” 贺楼茵:“都表出三代外了,这个亲戚你怎么好意思乱认的?” 明公子噎了下,“那也是表亲。” 贺楼茵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但你之前想杀我。”一旁清理海鱼内脏的闻清衍很快补充了句:“你先前也想杀我。” 明公子举手投降:“是我错了。” 这时候烤鱼也好了,闻清衍拣了条温度适中的,剔去鱼尾小刺后递给她,贺楼茵一边吃一边说:“道歉并不意味着我就必须要原谅你。” 明公子拿烤鱼的手停在半空,他盯着篝火看了一会,问道:“那你能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吗?” 贺楼茵奇怪打量他,很快便释然了。 昨夜的时候,他们还大打出手,但在今天却能一起坐在篝火边吃烤鱼,这本身就是件不正常的事。 她问明公子:“有什么办法能少死些人吗?” 她想起齐颂真,想起兰明韬与兰明穗兄妹,想起苍梧国徘徊在虚境中数百年不散的亡魂,心脏莫名有些沉闷。闻清衍看见她抿直的嘴角,停下烤鱼的动作,他想要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便默默抓过她的手握在掌心。 明公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干脆去抓烤鱼,被春生剑一把拍开手。他指着春生剑,瞪眼道:“哎你这剑怎么这么小气。” 春生剑在他脑袋重重敲了一下,痛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很想不顾形象的抱住脑袋。 “我不知道,”他说,“但这是最快的方法。” 贺楼茵没再问了,她扔了条烤鱼到他身上,“吃完上路吧。” 明公子笑了一下,大口大口吃起了烤鱼,边吃边眯起眼来去瞧闻清衍,心说这青年厨艺可真不错,就是这条鱼不够辣。 “还有辣椒粉吗?”他问。 闻清衍把装着辣椒粉的瓶子扔到他脚边,明公子捡起来拔掉塞子,将辣椒粉全倒在他手中那条烤鱼上,满意的咂巴了下嘴巴,心想在临死之前能吃上这样一条烤鱼,还真是……真是带劲啊。 这时天空终于下起雨来,好在闻清衍提前撑开了结界,众人得以免受风雨侵扰。 雨水顺着结界汇聚成股流下,与海浪一起拍上沙滩,明公子将嗦完的鱼骨头往脚边一扔,起身往雨中走去,快走出结界时,闻清衍叫住他,走到他身边问:“我是什么时候写下的那本关于时间的术法书的?” 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他先前从未学过溯时术,但梦境中的一切太过自然,就好像这门术法是由他自己创造的,几乎凭着本能便施了出来,而等出了梦境他想要再次试着使用溯时术,却发现自己竟忘记了施咒的法诀。 明公子想了下,摇头说:“我怎么知道?术法书不是你给我的,在我原本的时间线里我并不认识你。虽然听起来很离奇,但这本术法书的确是莫名出现在我手中的,而我也是在你用出溯时一术后,才确定了你是这本术法书的主人。” 闻清衍怔住,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上心头,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着,隐隐有细汗生出。 似乎猜到了他在想什么,明公子说:“既然我能从一个时间环跃迁到时间环,那么自然也会有其他人。” 就好比,这本术法书的主人。 雨更大了,落在结界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声,天空中忽然落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整个海面,云层中的闪电倒映在海水中,仿佛海中生了棵没有叶子的树。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 贺楼茵毫无准备,被吓得手抖了一下,吃了一半的烤鱼掉在了篝火中,很快被烧成焦炭。 这是最后的烤鱼了,她怅然叹出一口气。 “你的天罚要来了。” 明公子点了下头,神色不改云淡风轻,他负手踏入风雨中,对着天空喊道:“愿以我之灵魂,换苏问水此生无虞。” 他微笑着,张开双臂迎接那道即将落下的闪电。 贺楼茵没有制止他,她小声嘀咕了几句,雨声有些大,隔了十数步的闻清衍没清见她说了什么。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紧接着天空中降下一道紫色泛着金光的闪电,这道闪电直接贯穿明公子的身体,他的身躯在风雨中逐渐化作点点光屑。 像萤火,又像星光。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要留下的?” 明公子最后回头看了海边的二人一眼,又看向天空中的云雾,云雾的深处,有一抹光芒——那是一个星辰,从另一条时间线跃迁到这方天地的星辰。 时间是一个圆环,他曾亲手打碎了时间环,也将亲手闭合时间环。 至于这个时间线的自己,他想,既然他不愿意告知别人他与扶桑树之间的关系,那他就不说了吧。 一死一新生。 光屑缓慢飘入海中,海面上生出无数朵细小的白色花朵。这时候风也停了,雨也止住,天空中出现一道彩虹,贺楼茵数了数,发现的确有七种颜色。 也不知道雪原上方的那座彩虹桥是不是也像这样。得抽个时间去看看,她想。 明公子的身体消失,闻清衍仍呆呆站在原地,望着海面出神。 “你能确定这条时间线,只经历过一次回溯吗?” 他思考了许久,都想不明白明公子最后为什么要留给他这样一句奇怪的话,直到贺楼茵挽住他胳膊,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后,他才如梦初醒。 “那是魄花,”他指着海面上那些白色小花说,“明公子的灵魂化成了这些花。” 贺楼茵“哦”了声,抬手将白色小花召开自己身边,“我们把这些小花收起来送到花神谷吧。” 闻清衍侧首看她,不理解她这样做的用意,提醒道:“他曾经伤害了你。” “嗯,”贺楼茵将白色小花弹到闻清衍面前,语气很是随意,“但他已经死了,我不跟死人计较。” 闻清衍安静了半瞬,突然挥袖将那些白色小花扫回海中,他扯着贺楼茵的胳膊将她拽来他面前,用力抓着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说:“阿茵,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么轻飘飘原谅伤害过你的人,不能总是只在意别人,而忘了自己。 你应该学会去厌恶,去恨的啊。 他红着眼睛,声音近乎乞求。贺楼茵只是碰了碰他的手背,皱着眉说:“你抓痛我了。” 闻清衍反应过来,立刻便松开了手,他凝望着她,再次乞求说:“你不能对所有人都这么好。”就好像他在她那里,并不是特殊。 贺楼茵困惑的眨了眨眼,不明白他为何情绪如此激动,她只是想把明公子的魄花送到花神谷,给那花神研究研究看他会不会突然复生而已,怎么就成对他好了? “可我对你最好啊。”她认真的说。 “不是这样的。”闻清衍喃喃说着,用力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肩头,无声的流着泪。 衣服湿了。贺楼茵抿了抿唇,有些不高兴的想着,这可是她这件衣服还是新买的呢。 她用力拧了一把闻清衍的腰,青年肩胛骨明显收缩了一下,却仍没有松开她,于是她干脆用力咬了下他的肩膀。 他仍旧不肯松开她,只伏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的问。 “阿茵,对你来说,我是不是特殊的人?是不是与其他人不同?” 吐出的气息吹得她脖子有些痒,她又够不到去挠,瑟缩了几下脖子后,干脆报复般咬住他的耳垂。 青年不问了,也不再流泪了。 耳边传来轻轻一哼。 青年偏了偏头,将耳垂从她口中扯出,她不甘心,仰头重新叼回口中,虎牙轻轻碾着。 这只耳垂很干净,是没有穿耳的那只。 她的手顺着他的背沟一点点向下,最后按在腰窝上,用力往前压,不知为何,青年竟弓起腰身,始终不肯贴近她。 僵持了一会后,青年松开双臂,他抿着唇,用鼻音说:“你不要再咬我的耳朵了。” 第108章 贺楼茵哼了声,拍了他一把才松开他的耳垂,“不准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不知为何,面前的青年目光突然变得呆呆的,贺楼茵又轻轻掐了两下他的脸颊,“你在发什么呆?” 闻清衍终于回过神来,他动了动唇,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你也不要乱摸我。” 贺楼茵愣住,不就摸了一把后腰,干嘛这么小气。她又在他身上上下乱摸了一通,给青年整洁的上衣扯乱了才罢休。 闻清衍没敢反抗,任由那双手在他身上胡乱游走,不过幸好这次她没像上次那样“惩罚”他。 “去把那些小花捡起来吧。” 闻清衍不肯动,依旧坚持道:“他伤害过你,你不应该对他这么好。” 贺楼茵觉得与他解释不通,踢了他一脚,“让你去就去。” “……” 闻清衍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捡起了明公子的魄花,但他却没肯给她。 贺楼茵也懒得要,她放出木鸢,拉着闻清衍坐上去,“走吧,去穆兰城找秃驴。” 闻清衍替禅子纠正:“那是和尚。” “不都是没头发的人吗?” “……” 木鸢飞到穆兰城上方时已是黄昏,事态紧急,贺楼茵干脆指引木鸢一头扎进烂柯寺。 烂柯寺的和尚们正在诵经,贺楼茵与闻清衍好巧不巧落在他们中间,一时间,和尚们纷纷停下诵经的动作看向他们。 贺楼茵干声笑笑,对领头的大和尚说道:“这位大师,我来找禅子,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引路?” 大和尚见她是来找禅子的,神情柔和了些许,他摆摆手示意其他和尚继续诵经,“大师当不得,禅子正在宝通殿,两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这是贺楼茵第一次走进和尚庙,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左看看右看看,时不时还要揪一把走廊悬挂的小旗状的经幡。 “看起来这群和尚也很有钱啊。”她将手指染上的金粉在闻清衍衣服上擦干净,悄声对他说。 闻清衍抿唇不言,心说再有钱也富不过大陆第一的贺楼家。 烂柯寺不在山间而在城中,宝通殿更是与热闹的街市只有一墙之隔,这让贺楼茵对和尚喜欢清修的说法产生了些许怀疑。 “两位施主里面请。” 大和尚将他们引到宝通殿门口,上前叩了两声门便离开了,贺楼茵对他道了声谢。 宝通殿内,禅子盘腿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尊神圣庄严的佛像,佛像低眉垂眼,是在俯瞰众生,禅子也低眉垂眼,却是在看面前的两枚龟甲。 卦象的结果一如往常,但不知为何,他却隐隐有些不安。 宝通殿的屋顶开了半丈宽的天窗,这时正值黄昏,橙黄色的阳光透过天窗斜斜照在佛像的脸上,再通过那双半透明的眼珠子折射到禅子面前的龟甲上。 龟甲上生出一缕青烟。 禅子先是一愣,而后竟笑了下。他想,他的算力果然还是比不上九算子,不过没关系,烂柯寺最擅长的是因果律。 世间万物,皆跳不出因果循环。 这时门口传来叩门声,大和尚隔着殿门说有两位客人来找他,禅子掀起眼皮,懒懒说了声:“请进来吧。” 贺楼茵推门而入,与禅子对上一眼后用力咬紧了牙,避免使自己笑出声,闻清衍不懂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一颗没有头发的脑袋吗? 他上前拱手道:“见过禅子。” 禅子瞥了一眼贺楼茵,困惑的挠了挠脑袋,这什么表情? 贺楼茵咬了下腮内软肉,将笑意憋了回去,才对禅子道明来意。 禅子听后惊讶道:“居然真有第二块息壤啊。” 这九算子的算力,果真通神。 他不免有些可惜,若是九算子能多活个几十年,大陆如今的境况是否会有些不一样呢? 他举起息壤对着阳光看了很长时间,神情逐渐凝重。 贺楼茵心说这和尚不会不行吧?她挠了两下闻清衍的掌心,小声嘀咕着。 许久后,禅子说:“这块息壤并非这条时间线的产物。” 闻清衍听后神情微动,这与他的猜测一致。 “所以,它还能用吗?” 贺楼茵倒不关心这块息壤来自哪里,只要能让她种出扶桑树就行了。 禅子又研究了一会,肯定道:“能用。” 贺楼茵问:“如何使用?” 禅子看向闻清衍:“这就需要问闻公子了。” 闻清衍愣了下,“为何问我?” 禅子道:“我这里有一封九算子的信,闻公子看完后便明白了。”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用火漆封缄的信递给闻清衍。 蜡块很轻易就被撬开,闻清衍展开信纸准备阅读,贺楼茵也好奇的凑了上去,可连第一行字还没看清呢,禅子就用袖袍挡住了信纸。 “干嘛?”她不高兴道,“为什么不让我看?” 禅子道:“九算子说了,这封信给闻公子一人看。” “小气。”贺楼茵瘪瘪嘴,没好气哼了声,“那你也不准偷看。” “这是自然。” 禅子与贺楼茵一起走到殿外看黄昏,留闻清衍独自一人呆在殿内看信。 信纸看起来很旧,右下角还缺了一道口子,应当是署名的地方,闻清衍猜测这张信纸比他的年纪还要大些。 奇怪了,难道九算子写下这封信时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他的存在吗?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字:你觉得这条时间线被重启过几次? 闻清衍的瞳孔猛然皱缩,捏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着,一不小心就将信纸撕裂成两半。 他闭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一声响过一声。 他掐出一道诀,面前的空气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里是一片漆黑,但闻清衍知道,那是一处虚境。 这处虚境来自于头顶的星空上方,是大陆最神秘的一处虚境,传闻其中降下过两颗星辰。而现在,它的入口却出现在了宝通殿内。 闻清衍脸上没有丝毫惊慌,他双手将虚境的入口扩大了些,看了眼桌上燃着的香烛后,提步走了进去,他在里面默默数着数,大约数到第一千七百多时,他走了出来,他又看了眼桌上的香烛,与他走进虚境时的长度一样。 星辰是变化的,但变化是恒定的。 时间是一个环,但环的形状和长度却可以产生变化。 他不止一次认识她,在现在,在过去的未来,又或者是在过去的过去。 明公子的出现让两个互不相干的时间环出现了缺口,所以息壤的用处不只是种出扶桑树,也是为了填补时间的缺口。 而缺口在哪里? 他再次进入了那片虚境。片刻后,他带出了一枚星辰。 …… 门外,贺楼茵坐在台阶上边玩着辫子边与禅子说话。 “为什么你的脑袋与其他和尚不一样?” 她对这个问题好奇许久了,别的和尚的脑袋上都多少有些发茬,禅子的脑袋却光洁的能反光,每次阳光落在他头上时,她总觉得他的脑袋在发光。 禅子不明所以,很奇怪的看了她一眼。 贺楼茵以为他不想回答,于是便换了个问题:“烂柯寺建在闹市中,不会影响你们出家人的清修吗?” 禅子道:“身是红尘客,自当去往红尘。” 其实并不是,主要还是因为建在闹市区方便收香火钱。 贺楼茵听后赞扬的朝他竖起大拇指。 禅子顿时有些心虚,他目光向另一侧飘忽,那里的经幡上写的梵文正闪闪发光,是用金水誊抄的,卖给香客的话,大约是十两金,约十五倍利。 二人正没话找话说着,闻清衍从殿内走了出来,贺楼茵瞪圆眼睛盯着他闪闪发光的手,“你的手为什么会发光?”她又看向禅子的脑袋,心说这难道是烂柯寺的问题?在这里呆久了的人都会发光? 她连忙看了眼自己的手掌,见掌心颜色正常后,才舒了口气。 闻清衍道:“我知道如何使用息壤了。” 他拿起玉玦状的息壤,小心的将手中的星辰放在缺口处,星辰的华光缓慢覆盖整块息壤,息壤上生出细微的纹路。 像树杈子。 三个人齐齐蹲在地上看着不断变化的息壤。贺楼茵捡了根树枝,时不时对着软成一滩泥的息壤戳几下。 天逐渐黑了,当月光洒落在息壤上时,它终于停止了变化。 宝通殿门前的青石板上多了一滩泥。 禅子道:“这便是真正的息壤了。” 贺楼茵开心的拍了两下手,正要将扶桑树的新芽插进去时,禅子拦住了她,她不解问:“为什么要拦我种树?” 禅子眉头跳了跳,“贺楼小姐可知道息壤为无限增生神物?你若是在我这里种树,恐怕不出三刻,我这烂柯寺就要被埋进土里了。” 第109章 “那去哪里种?”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贺楼茵顿时不高兴的拉下了脸。 禅子无奈叹气,心中思索一番,飞快说:“你们应该去东海种树,毕竟东海很大,完全不用担心海水会被息壤覆盖。” 贺楼茵觉得也是,她立刻使唤闻清衍用手帕将息壤包起,拉着他跳上木鸢往东海的方向飞去。 在木鸢消失在穆兰城上方后,禅子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心想城里的地价可不便宜,烂柯寺可算是保住了。 至于东海? 死道友又不死贫道。 ----------------------- 作者有话说:等我当了市长,第一件事就是把开在机动车道上的老头乐和三轮车抓起来(咬牙),还有高架逆行的电动车也抓起来!统统抓起来! 第58章 比起折花会时的热闹, 此刻的东海道宫格外冷清,北修真的大部分道者都被派去了碎琼海,只剩少部分留在道宫以应对可能发生意外。 因温酒已提前通知过北修真的道者, 贺楼茵与闻清衍在东海上方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落在了孤山上。 东海三山,玉离、青崖和孤山,玉离山与青崖山互相挨着, 唯有孤山地如其名, 孤零零耸立在东海之上, 方圆百里内连块礁石都没有,同样, 孤零零也意味着在这里种树不会有人来打扰。 孤山很高,比青崖山和玉离山还要高出百丈, 站在山巅往下看是层层叠叠的云雾,连海水都瞧不清楚, 往上看是也是云雾, 云雾中有金光落在山上——这是太阳散发出的日辉。 闻清衍曾不止一次来过孤山,他第一次来孤山时,是九算子要教他道法, 他们做了一夜的师徒,第二天太阳升起时, 九算子将他送出了孤山, 并叮嘱他此事不得告知他人, 于是至今无人知晓他曾见过九算子。 他第二次来孤山, 是前些年九算子羽化之际,但他去得晚了,只来得及在山脚下看着他化鹤远去。 第三次来孤山, 是折花会之时取月辉与星辉之精给贺楼茵修剑。如今第四次来孤山,闻清衍决定趁此机会收集完最后的日辉之精。 孤山的道者得知他们是应宫主的请求前来种树,立刻便把整座孤山让给了他们,贺楼茵看着眨眼间就只剩他们二人的孤山,呆愣了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北修真的道者都这么大方吗?自己家的地盘说让就让? 北修真的道者当然没有那么大方,只不过一听他们要用息壤种树,生怕自己会被埋进土里,连道藏都没来得及带走。 反正藏文阁里誊抄本,不是吗? 山顶有一座六角亭,贺楼茵赶了一夜的路,此刻困得不行了,见天色尚早,干脆趴在石桌上准备眯一会。也许是想到很快就可以种出扶桑树,去往不老城与母亲呆在一处,她睡着时唇角都微微翘起。 闻清衍看得有些出神。 山顶的气温较低,风过时身上泛起一阵凉意,虽知修道者不畏寒凉,他却还是解下外衫盖在了她身上。 这时候的日光正好,闻清衍决定趁此机会取一下日辉之精。他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下盘腿打坐,取出一个小瓷瓶放在面前,掐诀引导云层之上的日辉缓缓落入其中。 收集日辉的过程比收集月辉与星辉的过程要艰难些,很快青年额头便渗出细细的汗,好在他没穿外袍,不然加上这个酷暑天气,就算是修道者也得热晕过去。 在贺楼茵醒来前,他总算是收集好了日辉之精。 春生剑不知是感应到了什么,竟一个猛子从贺楼茵手腕上窜来闻清衍面前,围着他左转转右转转,最后停留在他手中的小瓷瓶面前,卷起剑尖碰了碰。 闻清衍觉得它有点可爱,竟笑出了声。贺楼茵半梦半醒间被这声笑吵醒,边伸懒腰边打哈欠问:“你在笑什么?” “你的剑很可爱。”他说。 “啊?”贺楼茵呆了下,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可爱后,立刻气鼓鼓的将春生剑捞了回来。 胡说什么呢!她这么一柄威风凛凛的长剑,怎么可以用“可爱”来形容?! 闻清衍仍在笑着,他觉得她人也很可爱。 他请求道:“可以把它借我一会吗?” 贺楼茵眯起眼睛盯着他瞧了一阵,疑心道:“你想要学剑?” 可是贺楼风不是说他的武脉被废,学不了武吗? 她困惑的歪了歪脑袋。 闻清衍本想解释,但又不知该如何说,他不想告诉她日辉之精一事,毕竟这是他自己要做的,他不希望她因此对他产生感激这种情感,他不想要,他希望她能毫无负担接受这一切。但,总不能说把你的剑借我玩玩吧? 他抿了下唇,最终点了点头,“想学。” 贺楼茵小小惊讶了一下,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又想学剑,不过——她看了看天空,这会又到了黄昏,不知不觉她竟睡了一个下午。 算了,就教他一次吧。 万一让她成功了呢? 她将春生剑塞入闻清衍手中,绕到他背后伸手搭在他手背上,引导着他跟着她的动作摆动手臂。 柔软的身躯贴上来的一刻,闻清衍的脊背骤然一僵,气息都乱了几分,用了好大的力才控制住胳膊的抖动。 她引导着他,缓慢的舞出一个又一个剑招。闻清衍忽然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她于槐花树下舞完一场剑后,笑眯眯问他要不要学两招,那时他沉浸在武脉被废的痛苦中,婉言拒绝了,如今想来,却是有些后悔了。 他一边随着她的引导转动春生剑,一边回过头小声问:“你也这样教过别人练剑吗?” “没有。”贺楼茵回答的很果断,南山剑宗的同门们除了那几个师兄师姐,几乎没人能在她手下走过一招,她入门的晚,是慕容烟最小的徒弟,而在她之后,师尊也并未收徒,竟让她成了南山剑宗的小师妹。 “剑拿稳,”她拍了一下他的手背,蹙眉说,“应该这样先下后上的一剑挑出,而不是直直的往前刺。” 她挨他实在太紧了,说话时温热的呼吸全落在他颈侧,很痒,他都能感到颈侧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的跳。 他咽了咽口水,尽可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让我自己练一会吧。” “可以。” 贺楼茵心说这可太好了,她实在受不了剑道天赋如此之差的人了,就连南山剑宗食堂烧菜的厨子随手舞的剑招都比他要好。 闻清衍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走到歪脖子树下慢悠悠舞着剑,贺楼茵选择眼不见心不烦,她扭了扭酸痛的脖子,拿出息壤放到桌子上开始研究。 黏糊糊的,像雨后的泥巴。她拿出扶桑树的新芽往里面一插,双手托腮,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它。 快一些长大啊! 扶桑树的新芽没入土中后很快生了根,贺可楼茵盯着它看了半天却没见它长大。 难道是没浇水? 正好山顶有处清泉,虽然不知泉水的源头是什么,但总归是水就对了。贺楼茵掬了捧泉水快步走回六角亭内,将水往扶桑树嫩芽上一撒,泥土吸了水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了几分,就连扶桑树也拔高了不少,于是她又跑回去掬了捧清泉。 但这么往返跑属实有些累,贺楼茵想了下,干脆捧起息壤与扶桑树,一把丢进了泉水里。 她叉腰站在泉水边,得意的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泥土逐渐吞噬整个泉水,并隐隐有向外蔓延的趋势,同时扶桑树开始飞快拔高,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窜得比她人还高了。 闻清衍背着她喂完春生剑日辉之精后,见剑身上的裂纹被修复大半后,才去找他,还没走出两步呢,便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这棵扶桑树未免也太大了吧?并且,它似乎并没有停止生长的趋势。 “快走!” 闻清衍飞身上前,立马拉着贺楼茵的胳膊往海上飞去,一直飞出了百里外才找了处礁石落下。 “干嘛拉我走?”贺楼茵抽回胳膊,瞪他一眼。 闻清衍将春生剑还给她,手指了指示意她去看孤山的方向,贺楼茵看过去,瞬间瞪圆了眼睛。 孤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 还有山上那棵树,不会要把天给捅破了吧? 她急急忙忙传信给医圣,但比医圣更先来的是正在玉离山的白术,他同样瞪圆了眼睛,吃惊的望着孤山的变化。 “贺楼小姐,你把孤山变成了东海最大的一座山了。” 贺楼茵心虚的偏开眼去看手中的春生剑,不知为何,竟觉得春生剑发出的剑光比方才要亮上不少,她催促白术:“你赶紧摘叶子制作不老药的解药。” 白术应下,采了半筐的叶子便火急火燎的离开了,独留下贺楼茵与闻清衍二人站在树下大眼瞪小眼。 片刻,贺楼茵干声笑笑,挽着他的胳膊说:“我们去不老城吧。” 闻清衍正要答应,忽然空中一封信落到他手中,信封上盖着闻家的信件,黑色信封,白色火漆封缄——是讣告。 第110章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忽然抽了一下。 他慢慢展开信件,只扫了一眼,便将信纸合起。 “我的父亲死了。” 他的声音竟很平静。 贺楼茵愣住,翕动着唇好半天才说道:“那我们去闻家吊唁吧。” 闻清衍沉默了一阵,缓慢点了点头。 很奇怪,他好像并没有想象中伤心,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不在意。 在他很小的时候,闻至玉也是会像寻常人家的父亲对待孩子一样,教他读书习字,教他练武强身。 其实,父亲也曾短暂爱过他。 二人一路无言的来到朔州城,闻家宅院中已经挂满了素帷,一眼望去全是白。贺楼茵提前换了身浅色衣服,好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五大世家之一的闻家家主去世,其余诸世家与道门皆免不了派人前来吊唁,贺楼茵很快便在人群中看见了几个熟人,暮晚风、周挽月、徐临渊,还有谢尘安…… 人真多啊。 贺楼风似乎没来,她只见到了贺楼家的剑卫,问过剑卫后才得知因为贺楼家主突然去了不老城当城主,现下整个贺楼家都乱成了一锅粥,她这位堂兄此刻正忙的晕头转向。 她小声嘁嘁,心说还好自己有位堂兄,不然此刻忙的团团转的就是她了。 不远处的几位道者聚在一起正朝一位穿着闻家弟子服的年轻人拱手行礼,贺楼茵好奇投去一眼,被他腰间一枚黑金令牌吸引了注意,她扯了扯闻清衍的手臂,问他:“那人是谁?为何腰间挂着你们闻家的家主令?” 闻清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与那位年青人措不及防对上一眼,那人朝他微微颔首,脸上挂着礼貌的笑容。 “是我的一位堂兄。”他说道,“父亲临死前应当是把家主之位传给了他。” 贺楼茵“哦”了声,又说道:“你想要闻家主的位置吗?我可以帮你抢回来。” 闻清衍摇头拒绝了,他笑着说:“不是说好了让我入赘贺楼家的吗?” 贺楼茵眼珠转了转,她差点忘了这回事了,便没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反正闻家也没多好。 趁着闻清衍走进灵堂给闻至玉磕头上香的工夫,贺楼茵从人群中挤来暮晚风身边,二人挨着脑袋小声的说着话。 暮晚风忧心的望着她,将不老城已分裂成以魔神和苏问水各自为首的两股势力,以及道门与苏问水所在的那一方魔者将达成合作,共同对抗魔神。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她压低了声音说,“这魔神出世后到目前为止并未见他有所动作,反而一直安分待在不老城中。” 贺楼茵正想说这魔神保不齐是在酝酿个大招,耳后忽然一道声音将她心中想法说了出来,贺楼茵抬头一看,原来是周挽月。 “你走路怎么没个声音?”她没好气瞪她一眼,拍了拍旁边空椅子示意她坐过来说话,“喂,你爹到现在不会还想着当皇帝吧?”那本天书跟当皇帝的方法可是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啊。 周挽月耸耸肩,不在意道:“被我母亲揍了一顿,已经老实了。” 贺楼茵觉得这的确符合碧华夫人的作风,顿时不再问这个问题了,反而有点同情苍王。 三人又悄悄说了会话,贺楼茵问了几句苏问水的近况,得知她一切安好后,心情才放松了些许。这时周挽月突然问了句:“我听贺楼风说闻二要入赘你们家了?” “……”贺楼茵抿了下唇,缓缓点头。 周挽月又问:“你们婚期定下了吗?” 暮晚风也开始好奇的问她:“师尊知道这件事吗?” 徐临渊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一脸惊诧问:“你居然修的不是无情剑?!” 贺楼茵不想说话了。 好烦啊这群人。 …… 灵堂内,闻清衍插了三柱香在香炉中,对着闻至玉的牌位拜了拜。 灰烟缓慢升空,只余下刺鼻的檀木香。 闻清衍抽了下鼻子,觉得眼眶有些疼,他问一旁的闻家侍者:“闻夫人的牌位在何处?” 总要给母亲上柱香再走吧。 侍者还未来得及回答他,门边一青年人说道:“在碧湖。” 闻清衍抬头望去,认出了这位青年人是他那位接任闻家主之位的堂兄,他应了声谢后便打算离开,但这位堂兄却伸手拦住了他,“堂弟,有些事情我想与你聊一聊。” 闻清衍眉头蹙了下,“我已不是闻家人,这声堂弟恐怕当不得。” 那人但也不在意,懒洋洋介绍自己:“我叫闻泽鸣,是你叔祖父的孙子……”他朝闻清衍伸出手,“你先前应当不认识我,不过现在认识也不晚。” 闻清衍不想与他交谈,他觉得闻至玉找的接班人与他一样,脑袋都不太正常。 或者说,闻家就没有几个正常人。 他垂下眼帘,藏起眼中的不耐烦,并没有去回握闻泽鸣的手,“我尚有事,改日再叙。” 身后,闻泽鸣轻笑一声,他不在意的收回手,懒懒说:“若是与先闻夫人有关,你也不愿意留下来聊一聊吗?” 闻清衍的脚步停下,他道:“那就去碧湖边说吧。” 碧湖是闻家宅院中的一处天然湖泊,因沿岸杨柳的盗影映得湖面一片绿油油,才得名碧湖。湖中心是一座六角亭,闻清衍想起幼年时,母亲总爱在亭中弹琴。 湖边有两座坟茔,一座是宋秋聆的,一座是闻如危的,皆是衣冠冢。 闻泽鸣在一旁补充道:“闻家主的衣冠冢之后也会设在这里。” 闻清衍眉头跳了跳,总觉得有些奇怪。他取了三柱香插在宋秋聆的衣冠冢前,待到香烛燃尽后,对闻泽鸣说:“有什么事便在这里直说吧。” 闻泽鸣也不在意他的冷淡,他从袖中取出一巴掌大小的木匣递给他,说道:“这是先闻夫人留给你的,你们宋家的东西,你应当知道是什么吧?” 闻清衍打开一看,霎时愣住。 是一枚长命锁,中间刻着他的名字,字体歪歪扭扭,有几道笔画还错了,但二十九画,一画不少,足以可见刻字之人的用心。 “多谢。” 他匆匆道谢离开,眼眶红了一片,长命锁也被捂得发热。 贺楼茵正与暮晚风等人说这话,看见他出现在人群中后,立刻朝他挥手,但一想这毕竟是人家葬礼,于是她立刻又放下手臂,将嘴角往下扯了扯,做出一副沉痛状。 闻清衍小心收好长命锁,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心情,才朝她走去,见到坐在一旁的徐临渊时,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 不过当事人仍沉浸在“南道真的剑道天才居然修的不是无情剑”的震惊里,并没有注意到他冷冰冰的眼神。 贺楼茵见他眼尾微微发红,像是哭过,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心中奇怪想着他与闻家主的关系也没好到这种程度吧? 闻清衍默默站到她身后,替她揉捏肩膀,贺楼茵舒服得喟叹一声,扒拉着他的手说:“这里这里,再用点力。” 旁边三个人齐刷刷扭过头去,表示并不想看。 吊唁的差不多后,世家与道门的人便陆陆续续离开,贺楼茵问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本以为会得到不同的回答,没想到众人却齐道:“碎琼海。” 贺楼茵:“……” 于是不算大的木鸢上挤了五个人。 周挽月和暮晚风就算了,可徐临渊怎么也要跟着他们挤在木鸢上? 徐临渊讪笑道:“我这不是还没破生死境嘛。既然不能一步千里,那真元自然是该省省,该用用。” 贺楼茵扯着嘴角冷笑。 木鸢是暮晚风的法器,在她的驱使下,不出半日众人便落在了雪原上。 雪原还是一如既往白茫茫,落地后众人便四散了去。贺楼茵正准备拉着闻清衍从彩虹桥去往不老城,却被赶来的慕容烟叫住脚步。 “师尊找我何事?”她问道。 慕容烟平静道:“你现在不能去不老城。” 贺楼茵眼珠子转了转,试探问:“那我明天去?” 慕容烟仍是不同意:“明天也不行。” “为什么?”她不能理解,“我已经种出扶桑树了。” 慕容烟深呼吸几口气,捏紧了手中那封来自不老城的信件,声音尽可能放柔和:“这段时间不老城比较危险,你先留在道门。” 贺楼茵表示不在意,“我已经破了生死境了。” “阿茵,听话。”慕容烟叹了口气,柔声劝道,“我不想强行对你动手。” 贺楼茵觉得今日的师尊有些奇怪,为何非要拦着不让她去不老城,难道……难道母亲与父亲出事了? 可是不应该啊,那天的卦象不是这样说的啊? 她心中一瞬惊慌,抓紧了闻清衍的胳膊,试图从他身上获得一些安心,闻清衍反握住她的手,安抚道:“苏夫人与贺楼家主不会有事的,若是生死境者殒命,天地必有异象产生。” 第111章 贺楼茵稍微松了口气,但仍是忧虑,她试着问慕容烟:“师尊为什么不让我去不老城?我只是去见我的母亲,又不做其他什么事。” 慕容烟心说正是因为你想去见你的母亲,所以才得拦着你。 她正想着用什么借口再劝说一番,这时雪地里一只松鼠飞快跑了过来,边跑边大叫道:“阿烟阿烟,不好了!不老城出事了!贺楼家主夫妇被魔神重伤,下落不明。岁千望希望我们赶紧派人去援助——” “闭嘴!” 慕容烟急急忙忙冲它喊道,可已经来不及了,它的话被贺楼茵一字不差的全听了进去。 “你在说什么?”她瞳孔骤缩,颤抖着说,“你再说一遍?谁被魔神重伤?谁又下落不明?” 得知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松鼠急忙找补:“阿茵阿茵,你不用太过担心,只是暂时……暂时没找到他们人而已,不是死了。” 它越描越黑,最后慕容烟忍无可忍拎着它尾巴将它甩了出去,她动了动唇,安抚道:“阿茵,先冷静。” 冷静?这怎么冷静? 贺楼茵全身都在颤抖着,她的眼眶已经红了一片,握剑的手也在轻轻抖着,“我现在就去杀了魔神。” 慕容烟闭了闭眼,棠华剑浮于身前,准备强行将她拦下时,闻清衍却快她一步,一道法诀悄无声息拍在贺楼茵背上,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两眼一黑。闻清衍抱住她瘫倒的身躯,回眸看了眼慕容烟,问道:“贺楼家主与苏夫人究竟出了何事?” 慕容烟收起棠华剑,看了眼正从雪地里赶过来的松鼠,叹气道:“就是它说的那样,但我能确定他们仍活着,因为贺楼家的剑碑上他们名字尚未黯淡。” 她飞快说完,解下外袍盖在昏倒的贺楼茵身上,又扔给闻清衍一把玉符,“你先带她回南山,我在半雪峰设了禁制,在她冷静下来之前,你不能放她出去。” 闻清衍捡起玉符,问道:“若她一直冷静不下来呢?” “那就一直别出去,”她冷冷道,“难道你想看她送命?” 他们这么多代人都没能杀死的魔神,难道她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就能杀死吗? 她这一生也就收了四个徒弟,已经失去了一位,难道还要让她眼睁睁看着这个最小的徒弟再次送命吗?贺楼宇与苏问水绝非莽撞之人,与魔神交手必有他们的考量,而借此一战,道门也发现魔神的力量在逐渐消退。 也许,只要将解药喂给那些饮用了不老药的魔者,应当能再瓦解魔神一部分的力量。 希望医圣能够快些配置好解药吧,她如此祈祷着。 闻清衍深深看了慕容烟一眼,最后应她的要求抱着贺楼茵纵身跃起,飞往南山剑宗。 二人走后,慕容烟腰间的棠华剑忽然发出一道光芒,光芒落地后化为一个青年男子——是已经成为剑灵的南山剑宗二师兄沈序衡。 沈序衡仰头望天,心有余悸道:“师尊,还好那位闻公子出手的快,不然我就得被迫与师妹交手了。” 慕容烟点了下头表示认同,“是啊。” 心想,还好这位闻二公子足够冷静,不然今日恐难收场了。 沈序衡又喃喃道:“小师妹这性格,这么多年来竟是一点没变。” 慕容烟看他一眼,并没有急着将他召回剑中,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当年你跳入罪恶海后,她以为你死了,难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还去荒墟抓了两只异兽放进自己身体里,亲身研究如何将异兽从人体内拔除的方法。” “我当时并不知道,她瞒得实在严实,如果不是成功后她跑来我面前炫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恐怕都不会知道她竟然如此以身犯险。” “所以,”她说到最后,声音竟哽咽了起来,“你能理解我今日这番做法的吧?” 明明雪原上此刻并没有风,沈序衡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晃动。 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可是很奇怪,他都是剑灵了,剑灵应当是不会流泪的才对啊。 “嗯。” 沈序衡的声音也有些闷,他想,若能回到过去,在跳入罪恶海之前,定要…… 定要告诉她,在她来到南山剑宗的第二个新年,那个包着金叶子的汤圆,其实原本该在她碗里的,是他趁她不注意,偷偷夹来自己碗里了。 第59章 半雪峰一年四季都在下着雪, 闻清衍踩踏积雪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半雪峰平日便少有人至,如今更是寂寥的可怕。 他循着记忆抱着贺楼茵来到她居住的小院, 轻手轻脚将她放到床上,又替她捻好了被角。 咒诀下的太猛了,贺楼茵此刻仍未醒来,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上挑的细眉, 此刻紧蹙成一团, 不知是在忧心, 还是在生气。 闻清衍猜测她应该是在生气。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她床边,忧愁的望着她。 她醒来后会生他的气吗?会听他解释吗? 万一她生气到要解除婚约可怎么办? 闻清衍越想越难过, 可是事情已经做了,而慕容烟说的也的确没错, 在那种不冷静的状态下,放任她去往不老城, 无异于是去送死。 他不能, 也做不到。 那就怪他吧。 在床边坐了一会,他想着她醒来时也许会饿,便起身去了厨房。 贺楼茵睡了许久, 是被一阵饭菜味香醒了。 她第一反应是饿了,待看到桌边一脸紧张的闻清衍, 才想起来生气。 “出去, ”她冷冷说, “带着你的饭菜一起。” 可闻清衍没动, 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对不起”。 贺楼茵更生气了,她气得将桌上的饭菜全部扔到了他身上。 “我不想看见你!” 闻清衍应了声“好”,沉默着将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轻轻掩上门出去了。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贺楼茵气得双颊鼓鼓,又将屋里的肉眼能看见的东西全砸了一遍。 她最讨厌欺骗,也最讨厌亲密之人对她有所隐瞒。 任何人都可以拦着她,但她不明白,为什么闻清衍也要拦着她? 门外。 闻清衍并没有离开,他把自己身上的饭菜弄干净后,站在门口盯着雪地上的松果一言不发。 听到屋里“乒呤乓啷”的响声后,担忧贺楼茵被瓷片弄伤,又急急忙忙去推门,但手放在门上,却始终按不下去。 她现在很生气,万一看到他之后更生气了呢? 闻清衍的脚步在门口进进又退退,最后还是贺楼茵先打开了门。 “你——”他想问“你有没有受伤”,又想问“你还好吗”,可是贺楼茵一句话都没有与他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往院门的方向走去,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 她退回来,朝闻清衍伸出手,冷冷说:“开阵的玉符给我。” 她的好师尊慕容烟居然以自己的心血设阵,而她一旦强行闯阵,必会对慕容烟造成伤害。 真是将她的心思算得准准的啊! 闻清衍依旧是那副低眉垂眼的模样,但说出来的话她却不怎么爱听。 “我没有玉符。”他颤了颤眼睫,抖去上面的细雪,问她,“你想吃什么?我重新做。” 贺楼茵无语的气笑了,什么情况他分不清?还想着吃饭? 她冷哼一声,“我要吃玉符。” 闻清衍依旧坚持没有,还说道:“玉符不能吃。” 贺楼茵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气得背过气去。 她走上前,抓着闻清衍的腰带将他往屋里拽,随后直接扔到床上。 不给是吧?藏起来了是吧? 她还就不信了,她现在就给他衣服扒了,把那块玉符找出来! 可才刚搭上他的腰带,手腕就被闻清衍扼住,他胳膊撑着床板直起上半身,眼里不知何时蓄了水雾,垂着脑袋低低的说:“我今天还没洗澡。” 贺楼茵对着他足足愣了有半刻钟,她有些不明白他的脑回路了,这跟洗澡有什么关系? 等等?他想到哪里去了? 贺楼茵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给了他一巴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甩到了一窗边。 她那一巴掌用了些力气,闻清衍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痛过之后是热,可窗外的冷风又吹得他后颈发凉。 “清醒了吗?”贺楼茵抓着他的衣领,咬着牙说,“赶紧把玉符给我!” 可闻清衍依旧坚持说自己没有玉符。 贺楼茵生气的“嘶”了一声,抬脚用力踹了他小腿一下,给闻清衍踹得腿一弯,竟直接倒在了她身上,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贺楼茵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于是她报复般用力咬住他脖子,咬得他忍不住说“疼”才松口。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把玉符给她。 而她把他压在墙上上下摸了个遍,都没摸出玉符来,倒是给人摸得面色潮红,小声小声喘着气。 第112章 贺楼茵冷冷盯着他月退间,隔着布料抓住,再次逼问道:“你到底给不给我?” 青年弓着腰闷哼一声,依旧坚持说:“我真的没有。慕容宗主说等你冷静下来,阵法自然会解开。” 贺楼茵简直要没招了,她冲他大声喊着:“我很冷静!冷静得不能再冷静了!” 见他依旧不为所动,她崩溃的用力拍打着他的胸膛,“我的父亲母亲出事了!我只是想去救他们,这你也要拦着我吗?难道你的母亲出事了,你不想去救她吗?” 闻清衍心说他当然会去,但绝不会以这样的精神状态去,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手掌覆在她后颈,温和的真元缓慢渡入她体内去安抚她的情绪,“你听我讲,贺楼家主与苏夫人还活着,他们并没有生命危险。” 贺楼茵还是不听,情绪比之前更激动了,她红着眼睛质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生命危险?你凭什么说他们没有危险。” 她越来越语无伦次,闻清衍无奈的叹了口气,趁她不注意再次掐了道诀打在她身上,贺楼茵反应过来时又晚了,她闭眼前只来得及威胁他:“我要解除我们间的婚约……” 一听她这么说,闻清衍的心脏忽然剧烈抽痛了下,他紧紧抱了她一会,才将她放到床上,接着去收拾屋内的狼藉,收拾到一半时,他又转身去了隔壁浴房,也没有烧水,直接穿着衣服走进了坐进了盛满冷水的浴桶中,呆了足足一刻钟的时间才走出。 天已经黑了。 闻清衍看了眼昏睡的贺楼茵,算了算她醒来的时间,又去厨房做饭去了。 贺楼茵再次醒来时,只见到被收拾干净的房间,和桌子上冒着热气的菜。 太过分了! 他居然敢又趁她没防备,对她用咒诀! 贺楼茵越想越生气,她决定好好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到底该听谁的话,但她走到一半,闻见桌子上的饭菜香时,没忍住脚步拐了个弯。 算了,人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吃饱了再去研究破阵的方法。 睡了两觉,她勉勉强强冷静了一些。 但也只有一些,不多。 她决定破阵后立刻赶去不老城,找到父亲与母亲后再一剑捅死那个该死的魔神! 贺楼茵很快吃完了饭,她看了眼漆黑的夜空,决定先把闻清衍喊过来,再次威胁他交出破阵的玉符。 可一推开门,却见他坐在台阶上,低垂着脑袋,面前的地上还有一滩水迹。 贺楼茵走到他面前,掐着他下巴使他抬起头来,可她威胁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竟发现面前的这个青年——哭了? 闻清衍无声的流着泪,心中难受极了。 她说要解除他们之间的婚约,还说的那样轻易,似乎压根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可是他们道侣契都订下了,前些日子她还拉着他在月老庙念着誓词,许下来世今生,她凭什么就能这样轻飘飘将他扔掉? 闻清衍此刻很想大声质问她,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声祈求:“能不能不要解除我们之间的婚约?” 贺楼茵一愣,她什么时候说过要解除婚约了? 她睡了一觉,先前不清醒时胡乱说的话早就被自己不知道忘到哪去了。 本想解释,可看见闻清衍此刻一副可怜又无助,像一条被人抛弃的小狗的模样,瞬间将话咽了回去。 她的拇指滑到他柔软的唇上,轻轻地捻着,“你把阵法撤了,让我离开,我就不解除婚约。” 她心想,这下子他总能同意了吧。 可闻清衍没有,他依旧坚定的拒绝了。 贺楼茵要气死了,她趁着他张口的空隙,直接将手指塞了进去,报复般在他口中搅弄,一边搅一边威胁,可闻清衍像是铁了心,哪怕被她搅得气喘吁吁,依旧不肯将玉符给她。 最后竟然开始迎合她,犬牙轻轻咬着她的手指。 贺楼茵觉得自己快崩溃了。 她抽出手指,用力将水渍全抹到他脸上,冲他大喊道:“你到底怎样才能让我出去?” “我保证,我发誓,我绝对不去不老城行吗?”骗你的,出了阵就去。 闻清衍一言不发的看了她一会,忽然说:“先修好你的本命剑。” 他知道他拦不住她多久,她但凡再对他说一句祈求的话,他恐怕就要将出阵的玉符交出去了。 所以,他心想,至少在那之前,修好她的本命剑也行。 然后他再陪着她一起去。 他仰起头,对她眨了下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我刚才洗过澡了。” “啊?”贺楼茵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洗过澡了跟修我的本命剑有什么关系?” “我是先天道体,”闻清衍尽量忽略脸颊上忽然升高的温度,硬着头皮继续说,“而本命剑是你的一魄所化,理论上只要蕴养好魂体,便能修复本命剑……”他说到最后声音都磕磕绊绊,“而双修可以……可以蕴养魂体。” 贺楼茵听后沉默了。 她现在有两个疑问。 她微眯着眼,怀疑的目光落在闻清衍身上,“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闻清衍抿了抿唇,低着头说:“我是前不久才知道的。” 她又问:“梦境中我不是睡过你吗?那为什么我的本命剑还没好?” 她说的直白,闻清衍耳朵也红了,他小声解释:“那次我们没做到最后。” 贺楼茵也沉默,她心想的确是,毕竟那时的闻清衍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道德感让她实在不去手。 等等,不对!她好像后知后觉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所以你那时候,是有自我意识的?!” 闻清衍心虚的点了下头。 贺楼茵气笑了,她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拽起来,逼问道:“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我的?” “没有了。”闻清衍声音微弱,他小心抬眼看了她一下,见她看起来实在很生气,又默默垂下眼睫。 贺楼茵扯了扯嘴角,然后松开他,“没兴趣。” 闻清衍的一颗心忽然又开始抽痛,他跌坐在地上,无措的攥紧了双拳,贺楼茵也不看他,走到阵法边缘继续敲敲打打的研究着。 闻清衍在地上呆坐了一会后,忽然下了一个莫大的的决心。 他说道:“你要了我,我就把玉符给你。” 贺楼茵敲打阵法的动作一滞,她难以置信的回头,震惊得眼珠子都要跳出眼眶了。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倒是头一次见人把自己往别人嘴边送的。 但是好像,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 于是她笑着说:“好啊。” 闻清衍将房间的门窗关了起来,只点了两支蜡烛照明用,贺楼茵神色微动,看着他故作镇静做完这一切后,走到床边慢慢扯松自己的腰封。 她没有制止。 布料堆叠在地,他全身只剩最后一件亵裤。 闻清衍这时却不动了,她挑了挑眉,语调轻佻:“怎么不继续了?难道你想让我帮你?” 闻清衍两手紧攥着身上最后一件布料,望着她的目光隐隐含着乞求,抽噎着问:“能不能不要解除我们的婚约?” 他只剩她了,他无法接受以后的人生中没有她,更无法看着她与他人成婚。 贺楼茵没有直接回答,她走上前,只轻轻一扯便将那最后一件布料剥了去,咬着他的耳垂说:“那得看你表现了。” 见她没有反驳,闻清衍低低“嗯”了声,听起来尾音有些上扬,两手极快的将贺楼茵的衣服也脱了去,趁着她还没反应过来,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唇瓣,还没等她将这个吻加深,他的唇齿又顺着脖颈一路向下。 贺楼茵感到大脑一阵空白,她被吻得有些蒙,晕晕乎乎便到了床榻上。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闻清衍一边吻她一边问,贺楼茵被问烦了,拍了一把他的脑袋后敷衍他:“不离开不离开,你能不能别老亲我这里?” 给她都亲麻了。 闻清衍“嗯嗯”了两声,唇舌继续向下亲吻。 柔软的发丝扫得她肌肤发痒,贺楼茵忍不住抬腿踹他,却不知闻清衍不知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扣着她的腰给她按在了原地,脑袋往中间一埋,舌尖趁势挤了进去。 她顿时呆住了。 他亲吻的力度越来越重,贺楼茵紧紧攥住了床单,白皙的手臂上青筋鼓起,弓着身体微微颤着,牙齿都咬紧了。 半晌后,闻清衍抬起头,唇角挂着晶莹的水珠。 贺楼茵小声喘着气,竟觉得自己的脸颊也在滚滚发烫。 她本应该将他踹下床的,但她又觉得很舒服,好似整个人泡在一汪温泉里,连灵魂都要散开了去。 于是她抿了抿唇,对他说,“再来一次。” 闻清衍笑了起来,更卖力了。 她翻身将他压下,坐在他身上,缓慢纳入其中,同时还不忘威胁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要是敢不守信用的话,我明天就去解除我们的婚约!” 第113章 闻清衍一边哼气一边说,“不会的。” 就算是死,他也要和她死在一处。 二人的温度逐渐融合到一处。 贺楼茵动了一会后便觉得累了,她拧了他一把,“你就不会动吗?什么都要我来?” 闻清衍小声解释:“你先前没说我可以动。” 贺楼茵无语了,她又给了他一巴掌,“现在可以了,你赶紧——”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一声惊呼。 毫无防备的,滚烫炽热的温度抵达最深处,她此刻像坐下阳光暴晒下的礁石上。 贺楼茵整个人都懵住了,她欲哭无泪,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气得在他身上乱抓一通。 这人力气怎么这么大?平时也没看出来啊? 他怎么还不停啊! 一直到快天亮的时候,他才消停了下来,她睡着前迷迷糊糊的想着,下次还是让她动吧。 …… 闻清衍醒得早,他睡醒后一掀开被子,便见自己身上布满各种各样的抓痕。 他愣了愣,回想起昨夜荒唐,比羞耻来得更快的却是欣喜。 他是她的人了,彻底是她的人了。 闻清衍傻笑了半天,才想起将先前写好的替命符卷成一团,藏进贺楼茵最喜欢的那支红梅发簪中。 取完心头血的胸口仍有些痛,他小心看了一眼,确认外表没有任何伤痕后才起身去了隔壁洗澡。 等洗完出来后,贺楼茵也醒了。 她只披着一件薄衫,瞥见她肌肤上的齿痕,闻清衍顿时目光躲闪,不敢看她。 贺楼茵瞪了他一眼,揉着酸痛的腰,没好气说:“你昨天不是咬得很开心吗?怎么现在又不敢看了?” 装什么呢?昨天可没见他停,恨不得将她全身都亲个遍。 像条狗一样。 嗯,她的狗。 贺楼茵没发现自己居然笑了起来,她伸了个懒腰,薄衫又敞开几分,闻清衍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他指着隔壁浴室,声音有些哑:“我烧了热水,你先去洗澡吧。” “嗯。” 贺楼茵懒懒起身,经过他时不经意瞥见他又鼓起的衣服下摆,脚步滞了一瞬,随后飞快走进了浴房,顺便将门关死了。 怎么从前没见这人精力这么旺盛? 她洗完澡,召出本命剑来欣赏了一番,见剑身光洁的看不出一丝裂痕,顿时高兴的弯起唇角。 她决定不和他解除婚约了!她要将他一直留在身边。 贺楼茵泡热水澡泡得正惬意,闻清衍却很难受,他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压了又压,都没能将不该耸立的山峦压平。 他抿着唇,正想着走到房间独自解决一下,贺楼茵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也许是修复了本命剑后心情好,她看了一眼闻清衍,慢悠悠说:“坐好,别动。” 闻清衍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她的要求坐在椅子上,双手搭在膝盖上,等待她下一步指示。 贺楼茵却坐了上来,闻清衍呆了一下,急急忙忙去推她,她的手却快他一步伸进来衣服里,一把抓住用指甲轻轻刮擦着。 闻清衍被激得身躯一颤,连忙挣扎着要起身,却未料她又将手指塞入他口中,捏住了他湿滑的舌尖。 呜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修长的脖子向后仰起,喉结生涩的滚动着。 闻清衍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热得快熟了,他用额头蹭着她,含糊不清的祈求着。 贺楼茵只当没听见,睡都睡了,给她玩玩怎么了? 再说,她这不是看他难受的厉害吗,在帮他吗? 很快,闻清衍刚换的干净衣服又湿了。 他搂着她的腰,伏在她肩头喘着粗气,声音闷闷,像在控诉:“你怎么总这样?” 贺楼茵眨眨眼,奇怪道:“哪里有‘总’?” 闻清衍掰正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认真说:“在我们刚认识的那一年。” 贺楼茵不想理他这个话题,裴家的溯梦术只勉强让她找回了一些记忆,可是有关那一年的情感却找不回来了。 但此刻不是与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了让他闭嘴,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他伸手探入他衣襟里捏了两下。 闻清衍喘得更厉害了,最后他受不了的轻咬了下她的耳垂,“别再玩了,要坏了。” 贺楼茵这才放过了他。 等他又洗过一遍澡出来后,贺楼茵已经坐在门口晒了有一会太阳了,她眯着眼,抓着闻清衍的胳膊借力站直身体,“履行你的承诺,打开这个阵法吧。” 闻清衍替她扶正歪斜的发簪,又问了句:“你会带着我一起的吧?”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才取下发冠,从发髻中拿出一枚玉符。 贺楼茵这次是真的呆住了,做梦她都想不到闻清衍会把玉符藏在头发里,也难怪她将他身上摸了个遍都没找到。 闻清衍被她的目光盯得心中发虚,他飞快扎好头发,紧紧攥住她的手,又问了一遍:“你不会半路将我扔下的吧?” 贺楼茵扯着嘴角,发现自己有些笑不出来,她无奈道:“我发誓,我不会将你一个人扔下。”又催了催他,“可以吗?快点走吧。” 闻清衍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带着她破阵离开,直接出现在了彩虹桥中。 彩虹桥上也有道者看守,贺楼茵小心绕开他们,花了好一阵功夫才抵达不老城。 这里与雪原的另一边其实并没有太大区别,除了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她随机抓了一个魔者逼问了一番不老城的情况,得知苏问水与贺楼宇最后消失的地方后,便一剑将他敲晕了。 “走。” 她拉着闻清衍飞快来到一处峡谷,这座峡谷很深,至少以修道者目及百里的目力来说,看不到底。 闻清衍取来星罗命盘,从峡谷中抓来一缕气息扔上去,推算了一番后说,“下面应当有处虚境。” 贺楼茵道:“那还等什么?直接下去呗。” 闻清衍正要答应,忽然听见不远处传来几声“救命”。 贺楼茵也听见了,她朝着声音的方向投去一瞥,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朝他们连滚带爬飞奔而来,边跑边喊着:“救命啊救命!” 贺楼茵不想多管闲事,可那人的动作显然更快,他一个滑跪来到她面前,抱住了她的小腿,哭喊道:“贺楼大小姐,快救救我啊!” 她龇了龇牙,闻清衍领会到了她的意思,立刻将人拎开了去。 那人从地上飞快爬起,用破得只剩布条的袖子抹了两把脸,露出真容来。 “贺楼小姐,是我啊!我是谢尘安!” 贺楼茵一愣,心想这是见鬼了吧?那个向来爱装出一副翩翩公子模样的谢尘安,怎么成了如今的乞丐样? 她奇怪问:“你被人打劫了?” 谢尘安欲哭无泪,他也不想这样的啊,他本来只想着云游四方,但谁知他老爹一脚将他踹进了不老城,还美名其曰历练。 他有什么好历练的啊?谢尘安对自己的修为有着清晰的认知——他就是一个会吹两首曲子,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啊! 于是,他便沦为了这副落魄模样。 贺楼茵听完他的遭遇后,笑得前仰后合,简直要直不起腰来。 闻清衍倒是没笑,他有些不高兴贺楼茵因为谢尘安而笑。 他默默往她身边挨了挨,伸进她袖中,指甲挠了几下她的掌心。 谢尘安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见到熟人后,他顿时松了口气,管闻清衍要了件干净外袍胡乱一套,问道:“你们来这里是做什么?” 贺楼茵眼珠转了下,她微笑问:“你来得久,有没有见到南山剑宗的天璇圣者?” 谢尘安一听,脸顿时拉了下来,他气愤道:“我劝你最好别找他,他现在跟在那什么魔神身边可风光了。” 贺楼茵懒得回应他。 谢尘安想起一事来,又补充道:“哦对了,他手底下还管着一些会说话的异兽。” 异兽?会说话? 贺楼茵垂着眼思考了一下,挤出一个笑来。 “带我去看看。” 她倒要去见识见识这会说话的异兽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搞不好父亲与母亲的下落不明与它们有关。 ----------------------- 作者有话说:看看审核需要多久追上我,嘿嘿。 第60章 贺楼茵牵着闻清衍, 跟随落魄成乞丐状的谢尘安在不老城中七拐八拐,出现在了一座恢弘的大殿前。 谢尘安向她介绍:“这是魔神殿。” 贺楼茵扫去一眼,点评道:“这魔神品味怎么这么差啊?” 乌漆嘛黑的, 难看得要死!还不如半雪峰她的小木屋呢。 谢尘安:“……” 他给她指魔神殿是为了让她点评的吗? 还有他这个好友?一边笑一边点头是什么意思?附和上了吗? 谢尘安一时噎住,正巧这时殿内又出几个异瞳怪人,口中吱吱呀呀说着话,眼神还四处乱瞟着。 第114章 闻清衍眼疾手快, 一把抱住贺楼茵带着她躲到墙后, 再掐了个诀将谢尘安也拽了此处。 谢尘安摔得屁股一痛, 也顾不得维持翩翩公子的形象了,顿时龇牙咧嘴起来。 贺楼茵瞧见他这番丑态, 没忍住轻轻笑了起来。 才笑了两声,环在腰上的手臂骤然收紧, 给她勒得一口气差点没上去。她拍了拍闻清衍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松开她了, 闻清衍不为所动, 嘴角紧抿成一道直线。 她为什么要对谢尘安笑? 他越想越不高兴,干脆低头在她后颈咬了一口。 贺楼茵当下肩膀便哆嗦了一下,她难以置信偏头望他, 谁知他竟又在她唇瓣上啄了一口。 “不要对他笑,好不好?” 他声音闷闷, 眼睛更是蕴满水汽, 仿佛只要眨一下, 那些水汽便会化作水珠大颗大颗滴落。 贺楼茵先是一愣, 然后反手在他后腰拧了一把,对着他龇了龇牙。 她哪里对谢尘安笑了? 再说,她那是嘲笑!嘲笑也不行吗? 他怎么变得如此小气了! 贺楼茵不高兴的又拧了他手背一把, 可闻清衍非但没喊痛,反而挠了挠她的腰。 贺楼茵怕痒极了,当下便收紧了小腹,弓起脊背抵在闻清衍身上,然后被烫得缩了回来。 她好奇问:“你身上怎么这么烫?” 闻清衍一僵,而后飞快地松开了她,抖了抖衣服,镇定说:“可能是紧张吧。” 贺楼茵看了又看,却没能从他脸上瞧出紧张的情绪来,反倒看见了他微红的耳廓。 啧。就是贴了一下,这也能脸红吗? 她本想挑逗几句,但眼下实在不是个好时机。 谢尘安死里逃生,心有余悸的指着不远处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异瞳怪人说:“这就是那些高阶异兽。” 他又将自己这几日的发现说与贺楼茵听。 “这些异兽似乎已经生出来自己的神志,但他们的躯体却不能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为此,他们会夺舍不老城的魔者进行寄生,而夺舍之后,除了瞳仁颜色变化外,其行动、思想与原主简直可以说是相差无几。” 贺楼茵指着尚未走远的那群人问:“所以说,他们是已经被异兽夺舍了?” 谢尘安道:“若我猜测没错,应当是。” 贺楼茵眨了下眼,将春生剑化作剑镯套在闻清衍手腕上,说道:“我去抓了一个回来研究下。” 她想起当年二师兄便是因异兽夺躯而亡,如今好不容易遇到活的高阶异兽,自然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闻清衍手腕蓦地套上一股冰凉,得知她想要做什么后,立刻便想阻止他,可他却晚了一瞬,贺楼茵已化作一阵青烟消失原地,伸出的手连她半片衣角都没能抓住。 闻清衍又默默收回了手,谢尘安问:“你不去追她?” 闻清衍没说话,谢尘安似乎是觉得现在自己安全起来了,便自顾自地说起话来,闻清衍听烦了,掐了个诀把他嘴巴封住了。 谢尘安一口气差点没呼去,正唧唧哇哇的指责闻清衍见色忘义时,贺楼茵拖着被敲晕的异瞳怪人回来了,她将这怪人往地上一甩,指使另外两个人一个人捆,一个人抬,三人找了处安全的地方,贺楼茵捡了根木棍把这异瞳怪人敲醒了。 她盯着那双幽绿色的眼珠子,眉心逐渐皱起,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的眼睛? 但她却死活想不起来了。 于是也不再纠结这点,开始逼问这异瞳怪人夺舍这位魔者的目的。 异瞳怪人起初还顽强抵抗,咬死了牙做出一副英勇就义状,被贺楼茵揍了一顿后顿时偃旗息鼓,瑟瑟抖成一团,闻清衍又适时扔了两个真言咒在他身上,立刻便把不老城的情况一股脑吐了出来。 这群产生了自我意志的高阶异兽内部也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以草木精华塑造的躯体足够他们在世间行走,一派则觉得不够,他们需要人族的躯体,两派人窝里斗了一阵,便决定分道扬镳,一波继续呆在虚境里,等着那位苏大人给他们用草木精华塑造躯体,一波决定跟随魔神。 贺楼茵踹了他一脚,逼问道:“你们说的苏大人是谁?” 不老城里有两位姓苏的强者,一位是苏问水,一位也是苏长明。 那异瞳怪人道:“当然是苏问水了,她是我们之间的叛徒,明明她自己也是夺躯他人,反而现在阻止我们这么做——” “胡说!”贺楼茵用力掐着他的脖子,给异瞳怪人啥的面色发紫,快要呼吸不上来了,“我的母亲怎么可能是异兽。” 异瞳怪人费劲扒拉开她的手,怪笑了一阵说:“原来她居然还有孩子?哈哈哈哈,她人当久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人类了?” 一旁的谢尘安像听见什么不得了的秘密,瞪圆了眼睛。 他有点想跑路了。怎么贺楼家居然藏着这么大的事? ——噗呲。 锋利的剑刃割断了异瞳怪人的咽喉,喷涌出的鲜血洒在了几人的衣摆上,贺楼茵的浅色绿裙摆像绿草地上生了几朵殷红小花。 闻清衍将染血的春生剑在身上擦干净,用力抓住她颤抖手,不断安抚着。 可无论他怎么说,贺楼茵仍旧处于失神状态,她怔怔的盯着被鲜血染红的土地,一言不发,对外界的声音充耳不闻。 闻清衍不得已拇指按在她眉心,缓慢将凝神咒渡入她身体里。 许久,她终于动了下眼睫,“我不相信。” 她的母亲绝不可能是异兽,更不可能做出夺舍他人躯体之事。 “我要去找母亲问个明白。” 她说着就要走,闻清衍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慕容烟一定要将她关在半雪峰了,在涉及苏问水的事情上,她永远就无法保持冷静。 闻清衍能理解她,但他却无法看着她如此莽撞的冲入魔神殿,于是他朝谢尘安使了个眼色,谢尘安心领神会的吹起了玉笛。 一曲终了,贺楼茵歪了歪脑袋,闭眼倒在了闻清衍怀中,闻清衍将她抱坐在腿上,连掐了数道诀稳定她的情绪。 谢尘安一愣又一愣,尤其是见到闻清衍脚踝上的铃铛后,更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他面色复杂极了,想了又想还是说出了口:“我感觉你现在好像贺楼大小姐的狗。” 本以为会等到闻清衍的反驳,没料到他竟然附和的说了句“是”,谢尘安彻底没话说了,他竟然从好友脸上看出了骄傲。 “她醒来后怎么办?你拦得了一时,又拦不了一世,”谢尘安忧心道,“而且我们两个人加起来也打不过她啊。” 闻清衍没说话,过了会儿,他问谢尘安:“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尘安一愣:“我不在这里该在哪里?” 闻清衍扫了他腰间玉符一眼,“温酒派你潜入不老城到底做什么?” 谢尘安本想狡辩一下,但一想温酒这个死老头把他骗进不老城受苦,顿时便坐下来大骂道:“医圣本来是在研究不老药的解药,但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不老药已经进化了好几个版本,有能使人不死不灭的,有能剥夺人的意志,让人沦为魔神的傀儡的,还有几乎没什么副作用,纯粹是跟阎王抢时间,替人延续生命的。” 他越说越生气,“这老头也是个有病的,他说谢家当年于苏长明有恩,苏长明定不会对我动手,所以让我潜入不老城把那能替人延续生命的不老药的配方偷回来,留着大战开始后给我们这边的人用。”他想了想说,“应该就是西幽城老城主喝的那一款。” 闻清衍对谢尘安的认识一直是个不着调的世家公子哥,没想到道宫宫主居然会将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他,不免一噎。 谢尘安心说他这是在瞧不起谁呢? 闻清衍又问他:“那你偷到了吗?” 谢尘安扬了扬眉,“早就到手了。” 闻清衍正准备夸赞他两句,却又听见他说:“但我现在出不去啊!出不去!!!” 他叫嚷的声音太大,贺楼茵被吵醒了,回想起自己为什么睡着的原因后,当即从闻清衍身上爬起来,拎着春生剑往谢尘安身上砸去,谢尘安边躲闪边指着闻清衍无奈道:“我说大小姐,给你弄睡着又不是我一个人做的,你怎么只找我麻烦,不找他的呢?” 贺楼茵冷笑,心说她当然会找闻清衍的麻烦,但绝对不是现在。 谢尘安抱头鼠窜了一阵后,闻清衍终于劝住了贺楼茵,贺楼茵也没给他好脸色,闻清衍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了“你完了”的意思。 但好在她知道正事比较重要。 “你不能从彩虹桥离开吗?”她问道。 谢尘安叹气,“我又没破生死境。” “那你怎么进来的?”她感到不解,能进来还会出不去吗?原路返回不就行了,再说这个时候,穹灵屏障应该破了大半吧?随便找个缺口一钻不就行了? 谢尘安解释道:“我原先是通过阵法进来的,但我偷药方的时候被苏长明发现了,他虽然没直接对我动手,但他却毁了阵法,派人守在穹灵屏障边缘,导致我现在出也出不去,只能在不老城中乱窜。” 第115章 贺楼茵讶然,挑挑眉道:“要不你试着原地破一下生死境?” 谢尘安扯着嘴角一脸无语,“那我还是投奔魔神吧。” 这么一闹,贺楼茵沉闷的心情缓解了不少,她将闻清衍拽过来,对着谢尘安扬了扬下巴,“走吧,我们把谢大公子送回家。” 谢尘安很高兴的连声说谢,他心想这次回去后绝对不再听信温酒一句鬼话了,还有他老爹也是,怎么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呢? 三人脚步匆匆,绕开被不老药控制的魔者赶往穹灵屏障,却不料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他们许久。 谢尘安悄悄握紧白玉笛,紧张道:“是苏长明。” 贺楼茵也认出来了,时至今日,她还是很难相信这个待他如亲人的南山剑宗长辈,会一言不发叛道投魔。 二人谁也没有先说话,空气安静许久后,还是闻清衍先打破沉默:“天璇圣者为何在此?” 苏长明慢慢抬头,却只是说了句:“我已时日无多。” 他的头发已经完全白了,就连眉毛都生了银丝,说话时的声音亦是沙哑如破风箱。 这是天人五衰之相。 贺楼茵半张着唇,惊讶与疑惑在脸上交替出现,最后只化为一句:“苏长老,你的身体怎么了?” 苏长明没有解释这是因为扶桑树在汲取他的生机,他只是淡淡道:“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 贺楼茵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竟觉得鼻腔酸涩,她咬了下唇瓣,直直望着他:“为什么你的时间不多了?” 苏长明早已破生死境多年,按理说除非他被人杀死,又或者被人毒死,否则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 苏长明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他盯着闻清衍,慢悠悠说:“我想请闻公子替我算个命。” 闻清衍虽疑惑,却并没有拒绝,他取出星罗命盘问:“算什么?” “算我还剩多少时间。” 此言一出,在场几人俱是惊讶,贺楼茵犹为不解,可无论她如何再问,苏长明却是铁了心不肯回答。 他催了催闻清衍,“我们这里的动静瞒不过魔神殿,你只有一柱香的时间。” 闻清衍看了眼贺楼茵,又看了眼谢尘安,说道:“苏长老能否让谢公子先行离开?” 苏长明笑了声,“那得看你算出来的结果如何了。” 闻清衍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起了一卦,生死境者的命数已超脱轮回,强行占卜本就是逆天而行,可他没有告诉贺楼茵这些,强忍着真元在体内爆冲的疼痛,卜出了这么一卦。 “扶桑树开花的那一天,你的生命便会结束。” 他本以为苏长明听后会震惊,会愤怒,会直接去往东海毁掉扶桑树,可苏长明什么都没有做,他在那里安安静静站了数十息,竟笑了起来。 “也够了。” 他欣慰的想,这段时间足够他替苏问水拔除异兽中的所有好战者了。 连同那魔神一起。 “你的母亲不会有事。” 他说完,一掌轰碎穹灵屏障后就离开了,离开前看了贺楼茵一眼。 他心想,那道死劫果然没应错。 但他不后悔。 永不。 谢尘安楞楞的问:“他就这么走了?” 贺楼茵此刻没有心情同他说话,要了他手中药方记下后,一剑将他扫出了穹灵屏障。 她站在原地,望着苏长明离开的方向怔怔出神,此刻,她忽然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在南山剑宗的那些年,苏长明待她极好,她所学的大部分道法皆是由他亲自教导,更会在她与大师兄吵架时,站在她这边拉偏架。 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身边的人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离开,就仿佛她这一生得到的东西,皆如昙花一现。 闻清衍感知到了她低落的情绪,伸出双臂慢慢拢住她,摸着她后脑,温柔又坚定的说:“我还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贺楼茵抽了下鼻子,将脸埋在他胸膛,抱住他的腰一言不发。 闻清衍手掌轻拍她后背,温声安抚了好一会,贺楼茵的情绪才稍稍平缓,她将脸在闻清衍衣服上蹭了蹭,抬起头来盯着他说:“你发誓。” 闻清衍无奈道:“我发誓。” 他都不知道发过多少个誓言了。 贺楼茵仍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痕迹,可是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眼中神色太过真诚炙热,竟烫得她偏开了眼。 不明白。 贺楼茵不明白,她又问了个问题:“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闻清衍抿了下唇,没有先回答她,反而说道:“十六岁的时候,是你先说喜欢我的。”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春日,某天他趴在槐树下的石桌上睡觉时,她偷偷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好喜欢你啊闻闻,要是我能带你离开就好了。” 她以为他睡着了,便肆无忌惮的说起少女心事,“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在外面的话多危险啊。我有一座山头,等我把手上的事情做完,我就将你带回去,偷偷藏在山里,只陪我玩。”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她想象中他们的未来。 他那时是清醒的,在她触碰他脸颊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可她的描述过于美好,美好到让他不敢睁眼。 “胡说,”贺楼茵恼羞道,“你别以为我不记得了,就可以随便诓我。” 闻清衍心道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但他最终没去解释,他笑着说:“喜欢你不需要理由。” 只要是你,便足够了。 四周明明没有风,贺楼茵却觉得心口有阵暖风拂过,刹那间草木生花,心脏都跳得砰砰作响。 “那走吧,”她扬起下巴,抓着闻清衍的胳膊往前走去,“先去找我的母亲吧。” “嗯。”闻清衍任由她抓着走路,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髻中的红梅发簪上,回想起来之前他卜出的那一卦——“野火燃过万物生”。 她会活到最后的。 这些日子来,他的意识不断出入星空之上的那片虚境,他不止看到了未来,亦看到了他们的过去——这条时间线第一次回溯前的过去。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也不是第一次爱上她。 在最初的那条时间线中,他们两小无猜,幼年时便相识于琼山书院,他那时不是闻家的儿子,只是一个平凡普通,却幸运入了她青眼的少年,他们在十八岁那年订了婚,可是却未能等到拜堂成亲,魔神的出世打乱了这一切。 她死了。 死于替他挡下魔神的致命一击。 然后他以生命为代价,重启了这条时间线。 他本以为会灵魂消散于这片天地,可不知为何,他睁开眼时,成了闻家的小儿子。 天意总爱作弄人,她还是她,他却不再是他了。 但好在他们再次相遇了。 可这场幸运却短暂如流星,星辰落地时,她却要死亡了。 还是因为他。 第一次回溯时间线时,他害怕一旦失败,这条时间线便会被毁去,于是他计算出了不同时间线的交汇点,以确保失败后,这条时间线仍能够因外力而继续向前。 时间时一个环,只要这条时间线存在,便会有新的“他”出现,去回溯时间。 可是他没有想到,时间线一旦打断,便会生出无数条分支。 明公子的到来便是场意外。 这场意外让她差点又失去了生命。 他没能第二次回溯时间,只勉强将时间暂停在她死亡的刹那。 但时间却是永远向前的,后来的时间线吞并了被暂停的那条时间线,于是形成了现在的时间线。 就像烂柯寺的因果律,因与果,环环相扣。 而他也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的今天,才恍然想起前世这场大梦。 时间的源头已经不可究,但他想,他应当能将未来掌控在手中。 他侧眸望向她,那支红梅发簪仍稳稳簪在她发间,他特意用了红纸写符,再折成一朵指甲盖大小的梅花。 除了他自己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这道符纸。 他也不会告诉她他们有缘无份的第一世。 时间会一直向前,而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时间出现尽头。 这时起了风,二人的衣裙被吹得交叠,腰间宫绦也勾缠不清,闻清衍边解绕在一处的线团,边问道:“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啊?”贺楼茵没料到他会突然冒出这么一问,茫然的抬起头,却见他眼中神色认真,只好假装思考一番,说道,“等杀了魔神吧。” 不然大家都忙着打架,没空参加她的婚礼,她管谁收份子钱呢? 闻清衍笑了起来。 她的眼睛一如既往清澈,琥珀色的瞳仁中映满了他的笑意盈盈的模样。 “嗯。”他放弃解勾缠在一处的宫绦了,声音都轻快了起来,“那喜帖你写还是我写?” 第116章 贺楼茵道:“你的字好看,你来写吧。” “好,”不过他又有点忧心,“万一苏夫人不喜欢我呢?” 这话给贺楼茵听的嘴角无力抽动,他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踮起脚,抱着他的脖子冲着他耳朵大声喊道:“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 作者有话说:昨天本来想等锁掉那章解锁后就发新章的,但没想到太困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上班时间了orz 剩下的剧情不多了,这个月,我一定会完结! (回头一看,天呐我这本居然写了三十多万了,有些不影响大剧情的小bug就等我完结后再修吧orz) 第61章 二人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虚境边, 闻清衍探了探,找到了被人用术法隐藏的虚境入口,可贺楼茵却犹豫了。 她的脚步停在入口边缘, 迟迟没有踏进去。 闻清衍等了一会,不见她动作,便问她:“不进去吗?” 贺楼茵没有回答,她此刻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进去。 若是见到了, 要说什么?该说什么?该如何说? 她心中一团乱麻, 快剑难斩。 可她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走吧。” 她抓着闻清衍的手, 纵身跃入虚境中。 这处大陆的天空与地下,藏匿着无数的虚境, 这些虚境自有其运行规则,可以说是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 有的荒凉, 有的繁茂,有的一片死寂……但这些虚境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人”。 贺楼茵与闻清衍落入的这处虚境, 却是个例外。 这里有很多人。但贺楼茵知道, 他们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异兽。 他们在模仿人。 有“人”笑着与她打招呼,“你是淼淼的女儿吧?你和她生得好像呀。” 贺楼茵脚步一顿, 她愣怔的望着面前这个“人”许久,还是闻清衍拉了拉她的胳膊, 她才回过神来。 “你知道淼淼在哪里吗?”她问道。 “当然呀!” 那“人”热情的给她指了路, 贺楼茵与闻清衍很快便找到了正在一处院落中晒太阳的贺楼宇。 但看起来状态却不太好。 乌发中生了许多银丝, 闻清衍只扫了一眼, 便知他命元不稳。 他忧心的视线在这二人中来回打转,最后却将欲出口的话咽下了,因为贺楼宇对着他摇了摇头。 贺楼茵没学过推衍之术, 看不出贺楼宇此刻命元不稳,只以为他是因为受伤所致,当下便将身上带的伤药全塞到他怀中,连带着那能延续生命的不老药配方。 贺楼宇接过,故作无事的笑着问:“你们怎么来了?” 贺楼茵冷着脸关心了他几句,便问起了苏问水的下落,她有些问题想亲口问问母亲。 贺楼宇没说什么,抬手给她指了路,闻清衍本准备跟上,却被他叫住了脚步。 他淡淡说:“有些事,还是得要她们自行说开了才行。”又指了指一边空着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闻清衍依言坐下,两手拘谨的搭在腿上,头也低低的垂着。 贺楼宇实在瞧不得他这副小家子气做派,重重哼了声。 他实在想不明白,他那么一个明媚阳光的女儿,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年青人。 他仰头望天,无奈的叹了口气,安慰自己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心知自己又不讨岳父大人喜欢了,闻清衍紧张地手指攥紧衣摆,脑袋垂得更低了。 于是再次获得了贺楼宇嫌弃的一眼。 贺楼宇忍无可忍说:“你能不能大方一点?” 闻清衍心说自己也没有很小气啊,他对贺楼宇解释道:“我的钱都归阿茵管。” 贺楼宇:…… 他闭上眼,不想说话了。 贺楼茵顺着贺楼宇指的方向,很快找到了蹲在花丛中,掐诀将花瓣凝聚成“人”的苏问水。 她惊讶的看着眼前场景,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来此的正事。 “母亲,你……”她低低的开口,后面那半句话却怎么也问不出口。 她的母亲,小时候会抱着她在树下玩耍的母亲,在她生病时会温柔摸着她脑袋安慰的母亲……会将自己的命格换给她的母亲。 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还好吗?母亲。” “我挺好的。” 苏问水从花丛中走出,来到她身边时,如幼时那般摸了摸她的脑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望着她,眼中是无尽温柔,“我的母亲叫齐问春——或者说,我现在用的这具躯体的母亲叫做齐问春。” “不是……”贺楼茵身躯细细地颤抖着,她很想阻止苏问水继续说下去,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苏问水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眼神中却多了几分怅然,“齐问春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死了,又或者说,她从未活过。” 她慢慢地说着,“齐问春是最先发现我们这样的存在的……” 那时她只是一团气体,在这片虚境中漫无目的地飘来飘去,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直到齐问春出现。 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的唇瓣一丝血色也无,脸色也苍白的可怕——是个死去多时的婴儿。 这处虚境中的生物生得都是奇形怪状,好看一点的像花花草草,丑一点的像小动物,但苏问水没见过齐问春这样的好看的小动物,她好奇的凑了上去,绕着她转圈圈。 然后,她就莫名其妙被吸进了那婴儿的躯体里。 苏问水不喜欢这个婴儿的模样,她觉得她生得皱巴巴的,实在很丑陋,于是她生气的大叫了起来。 齐问春怀中死去多时的女婴忽然睁开了眼,并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 那天,苏问水有了第一个名字——淼淼,三水淼,齐问春说是因为她太爱哭了。 她教她唤她母亲,教她读书习字,引她入道修行。 苏问水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人”。 慢慢的,她在齐问春的教导下成为了一个“人”。 她逐渐忘记了她的来处,将自己真正当成了齐问春的女儿。 于是她问她:“母亲,我的父亲是谁呢?” 可每当她问出这个问题时,齐问春脸上总会出现她看不懂的复杂神情。 后来她就不问了。 齐问春带着她住在不老城,直到到她长大了一些,她才开始带着她了解外界的一切,她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认识了苏长明,也在某天知道了魔神,但她却不明白齐问春为何如此信仰魔神。 在她的记忆里,齐问春总是喃喃念叨着:“天不老,人不老,魔神也不老。” 她说这样子能够得到长生。 苏问水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她开始向往不老城外的一切,可齐问春却说不老城的人永远无法离开不老城。 后来齐问春死了,她将生命献给了魔神。 苏问水猜她也许是厌倦了吧,毕竟这里的天空总是灰蒙蒙,景色也十分寂寥。 齐问春死后,她从她的遗物中翻出了一封信,是留给她的,上面详细记录了她的来处,以及关于他们这类“异兽”的研究记录。 她想把他们这群“异兽”变为“人”。 苏问水觉得这种想法简直癫狂,可转念一想,她不就已经成为“人”了吗? 苏问水决定继承她的遗志,于是她决定先替齐问春报仇,杀了那尊魔神。 可惜她失败了,最后还是虚境中的那些异兽救了她。 后来,不老城中的淼淼消失,只剩苏家的苏问水。 她有了父亲,有了爱人,有了女儿。 可她终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她的女儿注定了先天不足。 直到那时,苏问水才明白了齐问春当年望着她时目光里藏着的情感,是无法出口的爱意和盘桓心间挥之不去的愧疚。 她想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于是她决定像齐问春那样,用“异兽”生生不息的生命来弥补她的先天不足。 所以她将自己的命格分给了这个孩子。 如她所愿,这个孩子活了下来。 苏问水很开心的笑了起来,贺楼茵却已经泣不成声。 她眼眶湿润,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从眼眶中滑落,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水痕后滚落在地。 她动了动嘴唇,很想说话,喉咙却涩得发不出声音来。 “阿茵,都这么大了,怎么还哭鼻子呢?”苏问水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温柔笑着说。 贺楼茵仍是哭,她抽了抽鼻子,好半天才挤出结结巴巴的一句话:“那母亲……你会有事吗?” 如果母亲会有事,她立刻就将命格还给她。 苏问水的笑容变得无奈,她将贺楼茵搂来怀中,如幼时般揉着她的脑袋说:“我不会有事,但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再参与进有关魔神的事情中了。” 第117章 贺楼茵眨去眼中的泪水,不解问:“为什么?”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对她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她却不可以? 苏问水没有解释,只是说:“阿茵,我只希望你平安无忧的度过这一生。” 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啊。 这片大陆,并不是只有九境命师才能能窥探过去与未来,阴阳家的观未来之眼与望过去之眸也可以。 而齐问春,刚好是阴阳家的人,这两样东西恰好就在她的遗物里。 可这样的神器,一人一生只能用一次。 她不清楚齐问春是否用过它们,但她却用这曾用两样东西,窥探了她这个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孩子的未来。 然而她却不能道破未来。 苏问水的目光飘向远处闻清衍的方向,贺楼茵正抽噎着,没有见到她目光中的不忍。 许久,她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说:“阿茵,离开这里吧,回到贺楼家,别再牵扯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来了。” 贺楼茵低低应了一声,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因刚哭过一场,发出的声音略带沙哑,“那你呢母亲?你不与我们一起走吗?” 苏问水垂下眼帘,不忍去看她眼中期冀,“我与你父亲在此地还有些事情要做,暂时不回去了。”她又轻轻拍了两下贺楼茵的脸颊,柔声说,“魔神进不来这处虚境,我……”她抬眼看着不远处冲她笑着的贺楼宇,“我暂时也不打算离开。” “那好吧,”得知母亲安全后,贺楼茵稍稍松了口气,她又抱了她许久,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她,走到贺楼宇身边时,她停下脚步,眼珠转了几圈后说,“我打算和他成婚了,反正你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去翻翻黄历替我们选个良辰吉日?” 贺楼宇一噎,表示不想理她,让她赶紧带着她的人回贺楼家去,或者回南山剑宗也行,总之别在这烦他了。 贺楼茵“嘁”了声,冲他龇了龇牙,拉着闻清衍便出了虚境。 他们走后,苏问水却是面露忧愁,贺楼宇安慰她不必担心阿茵,可她却说,“我担忧的是你。” 她两指搭在贺楼宇脉搏,确认它仍在跳动后,心中郁结的气才舒出。 “何必替我挡那一击呢?” 她愁眉不展,贺楼宇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是你的夫君,总没有躲在妻子背后的道理。” …… 贺楼茵与闻清衍出了虚境,却并没有回贺楼家,而是去找了温酒。 多日不见,这个老头更老了,贺楼茵都担心他会突然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驾鹤西去了——她看了眼温酒脚边的老青牛,在心中默默改了口,也许是骑牛西去吧。 魔神一出世,世家与道门难得统一了战线。老的不方便,小的便得忙碌起来。 贺楼茵安静等了许久,才等到温酒的空闲时间,她直接开门见山:“你知道如何杀死魔神吗?我说的是杀死,不是重新将他镇压在五方山下?还有,现在的魔神依旧是道祖恶魂吗?” 她的问题很多,温酒仍是一一回答了,尽管他已经多日未曾合眼。 “我不知道。我只能再出最后一刀。他已经不只是道祖恶魂了,他是这天地间的恶念。” 贺楼茵心说这简直说了跟没说一样,她决定换个人问这件事,不过在那之前—— 她冲温酒扬了扬眉:“喂,老头,我很快要成婚了,你到时候别忘了把份子钱送过来。” 人来不来无所谓,份子钱得到。 温酒笑了笑,说道:“一定。” 于是贺楼茵高兴的拉着闻清衍走了。 老青牛忧心仲仲,牛角碰了碰温酒。 你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吗? 不知道啊,反正先答应她,让她开心开心也好。 九算子不是早就预言了杀死魔神的方法吗?你怎么还要骗她? 我都四百多岁了,她的年纪连我的零头都没有,再者,我们这些老东西还活着,又何必让这些年轻孩子平白无故枉送性命呢? 可你告诉了另一个人。 无妨,他不会告诉她的。 你的大限将至了。 我早说过,人终有一死的啊。 老青牛偏过头,表示不想搭理他。四百多年前,他送走了他的主人,如今竟又要再送走他主人的徒弟了。 温酒闭眼入定,没有见到老青牛眼眶中滑落了一滴滚烫的泪。 忽然,大地震动,雪原上方的天空出现了一道裂缝。 彩虹桥坍塌了。 穹灵屏障尽数破碎。 慕容烟望着来人,却迟迟抽不出腰间长剑。 “师兄,”她一字一句,恳切道,“真的不能回头了吗?” 空中响起一声沉重的叹息。 苏长明道:“我这一生,从不走回头路。” 他没有看她,她却在看他。 慕容烟想不明白,但这世间上让人想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她想起许多年前,师父曾对她说的话:“遇事不决,便拔剑。” 于是她对着苏长明拔出了剑。 棠华剑泣,苏长明的心口涌出滚烫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将白雪烫得冒烟。 他的眼睛缓缓闭上,再也没有睁开过。 照夜五百七十九年秋,南山剑宗叛道投魔的天璇圣者,被其师妹亲手诛杀,同时,东海孤山的扶桑树开出了第一朵扶桑花。 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 不老城中被异兽夺躯体寄生的魔者,与被不老药剥夺意志的魔者倾巢而出,“咚咚”脚步声踏在雪地上,硬生生将积雪踩成坚冰。 大战开始了。 贺楼茵匆忙赶来便见这一幕,震颤着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是特意死在我手上的。”慕容烟深吸一口气,收了收哭腔说,“这里危险,我先带他回去。” 贺楼茵呆呆望着他们远去,眼泪却控制不住流下,闻清衍又替她拭去。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是死亡。 就是那个人分明昨天还现在那里与你说话,可你却永远等不到他下一句话了。 烽烟四起,天地为之变色。 她来不及悲伤,匆匆提着剑加入战事当中。 烂柯寺的醒世钟一声响过一声,禅子来到温酒面前,老青牛“哞”了声,喊醒正打坐入定的温酒。 他说道:“你还记得我姐姐叫什么名字吗?” “记得,”温酒毫不迟疑说,“琼花,她叫孟琼花。” 他这一生会永远铭记这个名字。 “那便好。”他轻轻说,“那便与我同出这最后一刀吧。” 老青牛站起身来,歪头打量了禅子一番,又看向温酒。 温酒向它解释。 烂柯寺的禅子俗家姓名名叫孟鹤言,在未遁入空门前,曾与道宫宫主一起有过一家二刀圣的盛名。 可惜,琼花不会再开了。 温酒遗憾的想。 不过,他又庆幸的想。 很快,我便会来殉你了。 …… 贺楼宇一走,贺楼风不得不站出来代表贺楼家主持大局,他已经数不清这些日子出了多少剑,只为压下那些不利于团结的声音,使各大世家按照四方律,协助道门行事。 这代家主当的真累啊。 他揉了揉太阳穴,出神的望着北方。 阿茵现在如何了? 那个中看不中用的青年,能保护好阿茵吗? …… 碎琼海激烈的战场中,忽然天空一剑落下。 曳影出而纷争止。 所有人的动作都被静止在这一瞬。 东海孤山之巅,医圣将研制出的“万木春”洒进东海,化为白泽真身的白大人卷起尾巴向东海中扫去,霎时间,东海之上掀起千里怒浪。 周挽月跃至半空,拉动苍王府的分水箭,箭携东海水,划破云层转瞬间来到不老城上方,所过之处,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雨中,有人清醒,有人仍旧癫狂。 雨停,清醒的人退去,癫狂的人仍不甘向前。 贺楼茵一剑荡开,所过之处癫狂者尽数倒伏。 平日里不着调的谢家公子也吹起白玉笛,悠悠笛声试图唤回癫狂者的神智。 暮晚风与徐临渊快剑如虹,扫荡着不断冒头的异兽,就连远在西幽城的顾梦生与青颂羽也赶来帮忙。 贺楼茵抬头望天,凝视着天空中越来越大的黑点——那是魔神。 她想起明公子的话,扭头问闻清衍:“你能找出杀死他的方法吗?” 闻清衍目光沉沉看着她,贺楼茵也不回避,仰着头等他的回答。 周围充斥这嘶喊声与剑刃碰撞的铮鸣声,刀光剑影中,唯她眼中一片宁静。 闻清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阻止她了,他取出星罗命盘,引天地灵气汇聚其中,浩瀚星图浮现在二人面前。 “我需要时间。”他说。 第118章 “那我守着你。”她道。 闻清衍闭眼入定,意识遁入星空之中,贺楼茵手持春生剑站在他身旁,发尾的红色发绸随风飘动,偶尔拂过他的眼眶,像起了一阵春风。 许久,他睁开眼,说道:“一剑春生。” 原来如此。 贺楼茵笑起来,“那你在这里等我。” 她走出两步,手腕被闻清衍死死抓住,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哑着声音说:“带着我。” 贺楼茵果断拒绝了,“你又不会打架,在这里等我就好。” 她的目光仍旧平静,闻清衍的心中更生不安,可这却是,他唯一算出的,能让她安全度过这场死劫的办法。 苏长明对他说过很多谎话,唯独他说他是她的生死劫这句话并未骗他。 这场轮回的因果因他而起,却不得不由她终结。 因为她身上集齐了所有时间的异数。 那次在青崖山上与温酒对弈时,他得知了九算子的最后一则预言:异数杀异数,救赎创造了异数。 她是异数,魔神也是异数,而他却是预言中的“救赎”。 九算子不是算出了未来,而是看到了未来。而这一点,当他得知九算子本名时便知晓了。 贺楼茵叹了口气,将他拽到自己身边,手指在他掌心写下几道剑符,“那就一起吧。” 无论结局是生是死,他们都会携手奔赴时间的尽头。 …… 天穹之上,魔神衣袍猎猎,他面无表情俯瞰着下方厮杀不断的战场。 忽然,天空两道刀光破空而来。 他脚步不移,竟是空手接住了那两把刀。 温酒的大不韪顿时四分五裂,禅子手中的佛珠也生出裂纹,二人齐齐呕出一口血来。 即便消除了不老药提供的信仰之力,魔神的力量却并未受到影响,他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乎众生对他来说,不过蝼蚁。 他依旧用着刘小满的脸,说出的话却恶劣至极,“你有信仰吗?” 温酒没回答,禅子亦是。 “那便是没有了,”魔神轻笑一声,毫不客气朝他们挥出一掌,“没有信仰的人,都该死。” 温酒与禅子当即凝聚真元在身前格挡,但一道剑意却比他们的动作更快。 昏暗的天地中,贺楼茵那把流光环绕的长剑尤为耀眼。 “那你有信仰吗?” -----------------------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有1-2章。相信我,很快了!(握拳) 第62章 碎琼海一年四季都在下着雪, 今天也是。连绵起伏的白色山脉之上,是重归湛蓝的天空,太阳的光芒很温暖, 却融化不了地上的积雪。 温酒呕出的血液落在雪上,凝结成薄薄的冰碴,很快又被落下的新雪掩埋,禅子扶着他, 自己却也好不到哪去, 唇色几乎要与雪一样白。 老青牛从另一边的绿色原野走来温酒身边, 牛蹄将细雪踩的嘎吱嘎吱作响,像骨头断裂的声音。 温酒的骨头在一根根断裂, 已是进气多出气少。 他快要死了。 贺楼茵试着往他身体里渡入真元,却是徒劳无功, 眼见着温酒的脸色一点点灰败,她难过的想, 她大概是收不到他的份子钱了。 见她又要忍不住抽鼻子, 闻清衍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抚她。 “不必替我悲伤,”温酒咳着血,神神色却格外宁静, “这是我的选择。” 温酒抚摸着老青牛的脑袋,忽然笑了起来, 他借力站起, 手朝空中一抓, 大不韪的碎片重新聚拢, 化为一把布满裂纹的刀飞回他掌中。 温酒握紧了刀,闭眼沉气,睁眼时满目决然, “我还剩最后一刀。” 魔神歪着脑袋打量他,笑说道:“可惜你这一刀却杀不死我。”他又指了指禅子,“加上你也不行。” 禅子没有说话,他的本命佛珠已裂开,腑脏俱受到重创,唇角不断有鲜血溢出。 贺楼茵看了他们眼,对闻清衍说:“你先带他们离开。” 闻清衍不肯,他满眼的忧心仲仲:“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无法接受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哪怕只有一瞬间都不行。 贺楼茵心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怎么还这么粘人?她本想一剑直接将他送走,可他的目光实在可怜,就仿佛她只要说一句不同意,他便会当着众人的面哭出来。 无奈,贺楼茵捧着他的脸,望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你听我的,先带他们走,我很快便去找你。” 又见闻清衍仍执拗的抓着他的手,贺楼茵想了想,劝道:“就当是为了我们的份子钱?” 闻清衍的耳朵尖飞快红了,他轻轻扯了扯贺楼茵的袖子,“骗人是小狗。” “嗯嗯。”贺楼茵敷衍着,同时一剑将闻清衍和地上两位伤者送到不远处的青山上。 魔神冷眼看着这一切,并未阻拦,贺楼茵猜想,他大抵是出于对自己的自信,认为他们无论跑到天涯海角,他都有能力将他们杀死。 贺楼茵在心中直摇头,心想这魔神可能没听过人族中的一句话——骄兵必败啊。 魔神注视着雪原中手持长剑的年轻的姑娘,越看越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是呀,”贺楼茵持剑挡在前方,分明站在风雪中,却片雪不沾身,“在你还是一座泥塑的石像时,我便见过你了。” 魔神垂下眼,良久,他道:“原来是你。” “可你的剑也不足以杀我。”他认真说。 贺楼茵道:“没有试过,如何知晓?” 魔神向空中挥手,贺楼茵以为他要动手了,可他却只是将白昼扭转为黑夜。 漆黑的夜空中繁星点点,魔神负手而立,仰望着星空说:“你见过星空之上的景象吗?” 贺楼茵也抬头看天:“天空中只有星星啊。” 她不知道星空之上还藏着一处虚境,因此语气坦然无比。 魔神愣住,随后他的笑意淡去,他问她:“你想要听听我的故事吗?” 贺楼茵神情不动,“我不想听。” 魔神却开始自言自语,他微笑着,缓慢开口讲述他的故事。 他自有意识起,便被一人拘在一朵莲花中,那人每天对着他念经讲道,念的是渡恶之经,讲的是向善之道。 可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又该由何人界定呢?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1] 他们论了四十九日道,谁也没能说服谁。于是在第五十天,他挣脱束缚飘入天地间,遇见了另一缕与他理念相同的人。 只要让这天下的人都拥有同一个信仰,那么善与恶自然不会再有区别,人族内部将不会再出现矛盾。 可他却总是棋差一招。 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星,星辰的轨迹昭示着人族的命运,他能控制那些人的信仰,却控制不了星辰的运动轨迹。 于是他想要——窥天。 但他却无数次失败了,因为天之外仍有天,而他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魔神叹气:“人性充满私欲贪婪,可人生而无罪,所以我既不想毁灭,也不想称霸,我只是想在人类之中建立一个能够被所有人认同且追随的信仰。” 贺楼茵听完,许久后,她看着星空说了一句:“那你的星辰是哪颗呢?” 魔神“咦”了声,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你听我说了这么多,难道就一点不想追随我的信仰吗?” “你的信仰很无聊,”她淡淡说,“将所有人都变成只会机械行动的傀儡,这个世界将会很乏味。我不能理解,亦无法认同。” 她转了转春生剑,微笑说:“所以我决定送你去死。” 魔神侧身躲过她的剑气,平静说:“凭你的剑术,还不够格。” 贺楼茵很快接受了这个结果,她收起春生剑,认真询问他:“那我要怎样才够格?” 魔神道:“我曾与道祖论过四十九日道,可惜结果谁也没能说服谁。”他看向她,微笑说,“不如你也许我论一场道?若你能说服我,我便自散于天地间。” “好啊。”贺楼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但在与魔神开始论道时,她指着雪原上不断争斗道者与魔者们,“先让你的信仰们停下来吧。” 魔神哈哈大笑,而后手一挥,雪原上的所有人纷纷停住动作,身形凝滞在原地,高举着的剑虽没有收回,却也不会再落下。 贺楼茵问:“那我们的论题是什么?” 魔神指着天空说:“就去看看传闻中那预示着人类命运的星空吧。” 魔神一挥袖,天上的太阳消失,四野一片黑暗,唯有头顶的星空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贺楼茵仰头看天,藏在袖子中的手指动了动,一道流光悄无声息没入雪地,飞速化为剑镯套在闻清衍手腕上。 “阿茵!”闻清衍惊惧大喊,用力拽着剑镯试图让它重新回到贺楼茵身上,可春生剑这次却没有听他的话了。 第119章 不仅如此,它甚至将他牢牢圈在原地。 闻清衍惶然无措,拼命哭喊着,一次又一次用力撞击剑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贺楼茵跟随魔神遁入星空之中。 他跌坐在地,无力捶打着地面,脸上挂满泪痕,豆大的泪珠滚落,衣襟湿了一片。 为什么到头来,他总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呢? 主人的任务完成后,春生剑化为一朵小花飘来闻清衍面前,伸出枝叶碰了碰他的脸颊,似乎是在安慰他,又似乎是心感愧疚。 闻清衍一把抓住春生剑,红着眼哭求道:“你带我去找她,你一定可以的,可以吗?我求求你了。” 这是一个超越它能力的难题,春生剑思考了一下,决定重新化为剑镯。 闻清衍气急,一口鲜血喷溅在地。 他连掐数道诀,甚至拿出了星罗命盘,都没能算出被魔神封住的星空的入口,正准备破开手腕,以燃烧命元的方法再试一次时,禅子拦住了他,“你若是死了,她也没办法活。” 闻清衍割手的动作滞住,僵硬扭头问禅子:“此话何意?” 禅子咳了好几声,给自己顺过气来后,望着星空平静说道:“烂柯寺最擅长的便是因果律。你与她的因果早已纠缠在一处,要么同生,要么同死。” 闻清衍正想问如何破解此种因果,他可以死,但阿茵不能,可禅子接下来的一句话便打破了他的幻想。 “没有解法——” “不,”温酒倒在地上,颤颤巍巍伸手指向天空,“只要让所有脱轨的星辰重回星轨之中,便能让因果回到最初。” “要如何做?”闻清衍从地上爬起,看着天空说。 温酒道:“传闻九境命师可纵人运,但闻公子可曾想过,若超越了九境,是否能纵天运呢?”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若在平时,闻清衍听到有人如此说,必然免不得嗤笑一声,可偏生说这话的人是遍览三千道藏的道宫宫主,是那位大陆第一命师九算子的朋友,更是一把刀名大不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刀者。 所以他走到温酒面前,朝他深深一拜,沉声道:“还请宫主指教。” 温酒笑了起来,朝禅子招招手,“扶我起来,鹤言。” 他叫着禅子的本名,禅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叹息一声后扶起他,“你想如何做?我来助你。” 温酒看着天空,边咳嗽边大笑道:“我将斩破那片天,”他扭头,费力抬起胳膊拍了拍闻清衍的肩膀,“而你则必须身入虚空中,推动星辰重新归位。” “此举,九死一生啊。” 一旁的禅子听后叹息道:“若是有一颗星辰错位,闻公子你轻则神魂消散于天地间,重则……”他犹豫了一下,“重则被天道抹杀,这世上将不会有人记得你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也包括贺楼小姐。” 说完,二人皆是面露不忍的看着面前的年青人,可青年只平静问了一句:“但她会活着,对吗?” 温酒默了默,点头道:“对。” “那便开始吧。”闻清衍没有任何犹豫,他拿出星罗命盘,闭眼入定。 温酒与禅子对视一眼,齐齐出刀斩向天穹。 天空裂开了一道隙缝,闻清衍的意识趁机遁入虚空当中。 出完这一刀后,温酒的面容转瞬间枯黄了下去,仿佛一瞬间又老了数十岁——虽然他本来就很老了。 他摇摇晃晃往下倒去,老青牛急急忙忙用身体接住他,舌尖舔着他的灵台,试图将自己的命元分给他。 “没有用的,”温酒推开老青牛的脑袋,慈爱的擦去它眼角的泪水,“如果不是九算子为我逆天改命,许多年前,我便该死了,如今不过是让命运回到正轨。” 况且,在孟琼花死后,活着的便只剩下不得不肩负统领道门走向繁荣的责任的道宫宫主,而那个当年以真元催动山中琼花一夜盛开,只为博得喜欢的姑娘一笑的少年郎,早已经随她而去了。 老青牛无声落泪,禅子走到温酒面前,蹲下来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姐夫。” 温酒笑了笑,说道:“记得将我葬在琼花旁边。” 修道者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死后身躯可以散于天地间,反哺于这片大地,温酒却是选择了留下躯体,禅子想,也许是因为他的姐姐,只是一个不能修道的普通人吧。 “我会的,”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来,“顺便会替你在坟前也种上一棵琼花树。” 温酒的手臂滑落在地,视线逐渐一片白茫茫,白茫茫中又有一缕微光,恍惚中,他似乎见到了一朵琼花。 老青牛哀嚎一声,缓缓跪在他面前,当禅子准备摸下它的脑袋安慰它时,却惊觉它的身躯已变得冰凉。 …… 贺楼茵与魔神漫步在星辰中,她好奇的看着这些散发着微光的星辰,问魔神:“你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星,那你呢?你的命星又是哪颗?” 魔神走在前方,回头道:“怎么?你想毁去我的命星?” 贺楼茵认真点头:“如果那样就能将你杀死的话,我很愿意做的。” “很遗憾,”魔神耸耸肩,“我没有命星。” 贺楼茵神情微讶,魔神继续说:“毕竟我又不是人,而刘小满也早已死了。” “但你不就是刘小满吗?”贺楼茵道,“你既然是刘小满的恶魂,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刘小满的一部分呢?” 魔神的表情僵住,那双眼睛忽然睁大,贺楼茵看见他瞳孔的收缩,她继续道:“你看,连你都不肯承认你自己,凭什么妄图叫天下人追随你的信仰呢?而且,你如何保证你的信仰是对的呢?” 贺楼茵拨开一颗星辰,星空中浮现先前雪原之上的残酷战斗,“你说你想要天下止戈,可是这场战斗,分明是由你心思的,这难道不是与你的信仰背道而驰?” 魔神道:“为了创造美好未来,流血牺牲总是难以避免的。” 夜空中的星辰忽明忽灭,贺楼茵越过魔神,往星空深处走去,一颗颗点亮那些逐渐黯淡的星辰,“可是这些死亡本是没必要的。” 魔神没有阻止她的动作,也许是因为他决定这样做毫无意义,“也许当下看不出来此举是否有意义,但未来却说不定,也许他们会在未来的某天歌颂我的丰功伟绩呢?” 贺楼茵冷笑了一下,“丧失自我意志时的赞美,会是出自真心吗?” 魔神面不改色:“我不需要他们的真心,我只需要他们信仰我,追随我,与我一起构筑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他说着,随手掐爆了一颗星辰。 贺楼茵看见雪原上一个道者缓缓倒地,直到大雪淹没了他的鼻子,都没有爬起来。 她应该是愤怒的,可她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她一把捞回星辰迸出的微光,试图让它们重新聚拢——但是并没有效果,那位道者是真的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 魔神站在一旁,歪着头打量她,嘴角勾起嘲笑的弧度,他当着她的面,又接连掐爆了数颗星辰。 星光又黯淡了不少,贺楼茵冷眼望着他,忽然,一剑直直刺向魔神心口。 长剑穿胸而过,魔神却毫发无伤,依旧微笑望着她。 贺楼茵觉得他的笑容格外刺眼。 这时魔神当着她的面,捏住了一颗星辰,他侧首微笑说:“你要猜一猜吗?这颗星辰是谁的命星?猜对了的话,他就会活下来。” 贺楼茵冷冷道:“我不想猜。” 听他讲了半天虚浮至极的理想,贺楼茵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此刻只想将此人斩于剑下。 魔神忽然道:“你最好冷静些,不然我可不保证,会不会不小心掐爆你认识之人的命星。” 他慢悠悠的说:“比如你的朋友——那位苍王府王姬,你的父亲——这片大陆的剑圣,又或者是你的母亲——一位夺躯寄生的异兽,又或者,”他抓住夜空中一颗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星辰,轻笑了声,冲贺楼茵挑衅道,“猜猜这位,会不会是你那位未婚夫婿的命星呢?” “你对我还挺了解的,”贺楼茵扼紧双拳,咬紧牙关,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以防止魔神窥探到她此刻害怕的心情,“你不如直接找出我的命星,看看是你的动作快,还是我的剑快。” 魔神却道:“你没有命星。”不等贺楼茵显露疑惑,他继续道,“我与刘小满同出一体,他会的我也会,他不会的我还会。被关在五方山底下的那些年,我无聊又寂寞,只好将记忆里那些道藏拾起来重新学习——尽管我很讨厌道藏,但也正是如此,我才发现我与刘小满的理想竟然是如此一致。” 贺楼茵道:“因为你们本来就是一个人。” “但他却想杀死我,哪怕是以生命为代价。”魔神的表情难得出现惋惜,“可惜他那个徒弟在最后关头却心软了。多情最是害人命啊。” 话绕了几圈,终于又回到重点上,“当年我见你第一面,便觉得你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好像很多年前,我曾被你杀死过。” 第120章 贺楼茵心想,也许那人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可惜,母亲却没能彻底杀死他。 “我试着去窥探你的命运,却只见到一片空白,”魔神喃喃道,“这太奇怪了,我既看不见你的过去,也见不到你的未来,但你却真实存在着。” 贺楼茵心生疑惑,“所以这就是你找不到我的命星的原因?” 魔神纠正她:“不是我找不到,而是你没有命星。” 贺楼茵觉得他在说胡话,但她仍忍不住猜测:“所以没有命星的人,便可以杀死你?” “也许吧,”魔神松开手中那颗星辰,喃喃道。 贺楼茵望着回归星海的星辰,悄悄松了口气。 魔神却神色凝重,在他背后,一对巨大的翅膀倏然展开,一边是白色,一边是黑色。 这让贺楼茵联想到太极。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2] 刹那间,贺楼茵仿佛抓住了什么。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3] 她忽然想到了杀死魔神的方法。 魔神也看出来了,他飘到空中,双翼完全展开,将这片星空遮成一半黑,一半白。 他的神态依旧从容:“若世间万物皆有轮回,你今日杀了我,也许明日我就会复活,这岂不是在做无用之功?” 贺楼茵站在星空中,那些星辰一颗接一颗来到她身边,将她整个人都照得发亮,照得半边夜空恍若白昼。 她割开手掌,流出的鲜血凝成一把血色长剑,她闭上眼,凝心静神,感悟这片天地的规则。 她只有一次机会。 既然已经赌上生死,那就必须成功。 魔神挥动翅膀,在空中掀起巨大的风,但那些星辰却顽强的黏在她身边,一步不肯退。 青山之上,禅子忧愁的望着唇角溢出鲜血的青年,想了想将手掌按在他后背,一股脑将自己的真元全部输送给他。 逆天改命,必遭天谴啊。 青年的黑发中生出了几根银丝,禅子心中猛地一惊,他察觉到青年的命元在飞速流失,急急忙忙加快了手中动作,匆忙赶来的医圣见到这番场景,急忙把改良的不老药往他口中灌,也顾不得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了。 医圣问道:“他这是在做什么?” “在救人。”禅子有气无力说,他招了招手,示意医圣也将真元渡给闻清衍。 夜空之中,贺楼茵手中散出的血珠附在星辰之上,她闭上眼,聆听天地的声音。 什么是“生”?什么又是“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4] 一颗种子落到泥土里,在春天生根发芽,在夏天茁壮成长,在秋天收获果实,最后在冬天化为腐朽。 这些腐朽在第二年的春天,成为新芽的养料。 如此周而复始,万物方得生生不息。 贺楼茵睁开眼,血剑上陡然生出数朵五颜六色的小花。 杀死一个寂寥的冬天,就用那春日里盛开的第一朵花吧。 长剑挥出,星辰随着她的动作,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光芒,霎时间,惊雷阵阵,电闪雷鸣。 剑气如虹,穿破漆黑的夜空,来到魔神心口处。 贺楼茵再次划破手掌,飞身上前,血液在空中凝结成又一把剑,斩向魔神的翅膀,魔神亦不甘示弱,一掌轰向贺楼茵。 剑气与掌风撞在一处,猛烈的冲击后,贺楼茵的红梅发簪上少了一朵梅花,魔神的翅膀离体坠落,黑白羽毛缓缓飘落,在接触到星辰时又化为灰烬。 “你能杀我一次,但下个轮回我依旧会出现。”他的表情纹丝不动,似乎察觉不到痛苦一般。 “你不会有轮回的机会了。” 闻清衍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片夜空中,手中还握着一颗黯淡如石头的星辰。 魔神面露大惊之色,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闻清衍举起手,当着魔神的面用力捏了星辰。 数不清的流光从魔神心口涌出,他的身躯逐渐化为粒子,风一吹便飘飘摇摇四散而去。 魔神终于死了。 可贺楼茵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闻清衍面如枯草,身形摇晃着不断向下坠落。 她伸手去抓他,却见自己的手掌光洁如初,划破的那两道血口早已愈合。 而她的命元竟在不断回归。 她用力抓住闻清衍,将他拉进怀中用力抱紧,“你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我散出的命元在回归?” 她两指搭在闻清衍手腕,试图输送真元给他,却是徒劳无功,他的命元在不断流失。 “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声音隐隐染上哭腔,可闻清衍却无法再回答她了。 “阿茵,别哭。”他说话时口中不断有鲜血溢出,每动一下身体,骨血中传来的剧痛都叫他恨不得咬舌自尽,可他仍是伸出手,温柔的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而后拇指摁在她眉心,起手掐诀,是断尘咒。 “忘了我吧,阿茵。” 你会有新的人生,会有新的爱人,不必困在回忆中。 他明明最希望她永远记得他,可他最后竟然还是选择了放手。 只是不想她难过。 贺楼茵的记忆飞快倒退,从万丈星空,到茫茫无际的雪原,但人潮涌动的城镇,再到浪打岸礁的海边。 她的目光从难过,到愤怒,到疑惑,最后归于茫然。 她落在雪地上,周围是不绝于耳的刀兵声,紧接着是一道铮鸣剑音——是曳影剑,纷争停止,两边人各回各家,她依旧抱着怀中的青年,对路过人的问候充耳不闻。 真奇怪,她应该将他松开的,可是自己为什么反而更用力的将他抱紧了呢? 怀中的躯体在不断变冷,她想,他似乎是快死了。 应该想个办法救他。 可她又不是医生。 这时候,耳中忽然传来一道清脆铃声。 贺楼茵向四周望去,这片茫茫雪地此刻只剩他们二人,她翻了翻自己身上,没找到铃铛,于是只得将手往青年身上伸。 真是冒犯了。她在心里默默说,不过这也是为了救你,就忍一忍吧。 她在青年的脚踝上发现了一枚铃铛,铃铛无风自响,不断发出清悦铃声。 贺楼茵感到好奇,直接将铃铛拽来手中,观察了一番后,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铃星宗的魂铃铛。 她小心分出一缕意识触碰铃铛,数息,面露惊喜之色。 这铃铛中存了一缕魂魄,应该是她怀中那位青年的。 他还真是幸运啊,要不是被她发现了这枚魂铃,他估计就要曝尸雪地了。 她拨开覆盖在青年脸上的碎发,惊讶的“哇”了一声。 长得可真好看。 她释放出真元,引导魂铃中的那缕魄渡入青年身躯,然后咬破指腹在青年眉心画了一道符。 是生字符。 贺楼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画出这样一道符,但自己就是莫名其妙画出了这样一道符咒。 残缺的魂魄回归体内,青年的眼睫颤了颤,贺楼茵知道他活了,于是高兴的掐了两把他的脸颊,却不小心用力过猛,给青年双颊掐红了。 她心虚的移开眼。 但转念一想,她都救了他的性命了,作为他的救命恩人,他给她掐两把脸又怎么了,又没掐别的地方。 贺楼茵蹲在地上,一手托腮,一手用自己的发簪戳着青年的脸颊,青年睫羽抖了许久,终于睁开了眼。 闻清衍望着面前熟悉至极的人,喃喃不敢置信的说:“我……还活着吗?” “当然呀。”贺楼茵用力掐住他的脸颊,说出了她方才准备许久的台词,“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方才救了你,你是不是该对我有所表示?” 她心想,看在她救了他的份上,她要他给她当几个月的仆人应该不过分吧? 闻清衍轻声笑了起来,他凑近她,薄薄的唇瓣离她的脸颊不过一个指甲盖宽的距离,他认真说:“我长得这么好看,不如对你以身相许,如何?” 贺楼茵耳朵瞬间红了,她没想到这人竟会如此说,但她若是拒绝,岂不是落人下风? 她哼了声,扬着下巴说:“好啊。” 闻清衍捡起地上的红梅发簪,重新簪回她发髻中,他心想,在这场轮回中,他们终于迎来了好结局。 晴朗的阳光照在雪地上,雪原上冰消雪融,一簇又一簇的新绿在地上冒出头,不出片刻白茫茫的雪原便成为一片绿色原野,五颜六色的花盛放其上。 忽而春至。 万物生。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尾声,当然也可以在这里正文结束。 [1] 《偈二首(其二)》 [2]《易经》 [3]《千字文》 [4]《庄子·知北游·外篇》 下面是我又臭又长的后记了。 第121章 后记: 写这本有部分是为了满足一些古早执念,嗯例如墙头最后变坟头这种,本来想对少年人下杀手的,想了想还是算了,所以最后只刀了一些老年人、中年人(bushi)。 其实这本感情线的话我个人觉得很甜的(认真脸),就是一个无论忘记你多少次,但只要一见到你,我便心生欢喜的故事。整体几乎可以说没有什么波折(但事实证明甜文实在不是我的舒适区) 然而一写剧情线总是会忍不住犯文青病,写着写着就会开始在一本谈恋爱的小说中搞阴谋,写点看起来高逼格的打戏,再偶尔来点谜语人一样的对话……(其实我真的已经很克制了orz)希望下一本能改掉这个毛病吧。(再次抱歉,这本剧情线其实写的也不是很好,但还是很感谢大家能看到最后。) 而且我写文的时候不会特意设置反派boss,因为角色都复杂的,换个位置一看反派其实也是正派,例如将魔神是恶念的化身,恶念却出自于人本身……这本剧情线其实就是各方人马理念上的冲突演化出的矛盾,大家都想通过自己的方法将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是由于方法之间的冲突,反而演变出了更大的矛盾……而感情线的主题则是情与理(这里不仅是男女主的感情线),阿茵的每次选择,其实都会偏向“情”,闻清衍的选择就是阿茵,而其他角色们,有人选择“理”,也有人选择“情”。 收尾的时候我其实写得很痛苦,上一本感情流二人转从未断更过,但是这本掺杂着大量剧情的文,收尾的时候我简直抓耳挠腮。我知道有些角色他们是要退场的,但怎么个退场法才好呢?总不能突然来一句,“啊,ta死了”,那也太没头没尾了。于是本着有始有终的原则,绞尽脑汁给角色们想退场方法……要有美感,还不能low(感觉光想这些头发都掉了不少) 总之,我的古早执念的确是满足了。所以我决定不再为难我自己,下一本还是继续写二人转吧! 最后,非常感谢大家能看到这里~希望大家的生活,在新的一年里都顺顺利利! 第63章 贺楼茵决定先带闻清衍回南山剑宗等她的父亲母亲从虚境里出来后, 再研究他们的婚事。 但刚一走进半雪峰,她还没来得及使唤这位捡来的漂亮青年,便见一只肥硕的松鼠迎面而来。 “小小白!” 她高兴的笑起来, 伸开双臂准备迎接松鼠,谁知那松鼠竟一下子越过了她,跳到了青年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对着他哭喊道:“呜呜,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贺楼茵满脸问号, 视线在一人一松鼠间来回巡逻, 最后试探着问:“你们认识吗?” 松鼠又跳来她怀中,满脸奇怪问:“当然认识呀, 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 贺楼茵头上的问号更多了,她才刚回来南山剑宗, 还没来得及向他人提起这件事,小小白是怎么知道的? 她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 松鼠惊讶道:“阿茵阿茵, 你不会又是断尘咒发作了吧?” 什么断尘咒?她怎么听不明白? 她一脸茫然。 松鼠向她投以谴责的眼神,“阿茵阿茵,你真坏, 你居然对人家始乱终弃。” 贺楼茵抿了抿唇,气愤道:“胡说!你拿出证据来!” 她分明是刚认识这人, 怎么就成了对他始乱终弃呢? 松鼠正歪头思考, 闻清衍走上前, 卷起衣袖, 露出手腕上的殊离花印记,温声对她说:“你看一下你的左手腕,是不是也有一枚这样的道侣契印?” 见到他手腕上的印记, 贺楼茵心头一颤,她的左手腕的确有这样一枚印记,她心中哀嚎,不会吧,真的不会吧,难道她居然真的对他始乱终弃过? 这该死的断尘咒,都怪它! 等她找出那给她下咒之人,定要将他大卸八块! 贺楼茵磨了磨牙,不情不愿问:“所以你想要我给你个名分?” “这是当然,”闻清衍走上前,替她拂去头顶的落雪,在她耳边轻轻说,“毕竟你已经要了我的身子。” 贺楼茵大惊,睁圆了眼睛,嘴上仍是硬气道:“你……你不能仗着我不记得,就乱说话啊!” 她心中苦闷,早知道不乱捡人了,这怎么捡了个麻烦回来。 闻清衍继续说:“你不能因为自己失忆了,就装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慢慢扯松自己的衣领,露出锁骨的吻痕,贺楼茵心虚道:“这不会是我咬的吧?” 目光中,青年认真的点了点头,他看了眼松鼠,松鼠识趣的跑远了,小院中只剩下他二人。 闻清衍慢慢脱去上衣,露出肩背上的旖旎痕迹,贺楼茵很想将眼睛移开的,但不知为何眼珠却不肯听的她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青年身材实在不错的,宽肩窄腰,腰腹线条流畅,胸肌轮廓紧实饱满,手臂上青筋隐现。 她伸手碰了碰,青年腰身竟往后弓起。 贺楼茵眯了眯眼,疑心道:“你躲什么?你不是说已经把身子给了我吗?那我碰一碰又怎么了?还是说你先前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 闻清衍一只手扼住她乱动的手腕,一只去穿衣服,但这番动作落在贺楼茵眼里变成了他在心虚。 贺楼茵干脆将他双手反剪在身后,对他眼睛吹了吹气,“碰一碰都不肯,你要如何叫我相信你的话呢?而且——”她点了点他小臂,“你元阳怎么——”不在了。 话还没说完,青年用力挣脱她的束缚,一改方才温和模样,红着眼睛对她说:“你不能吃完就不认人!你把你的本命剑召出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我的气息!” 贺楼茵:“……” 她把本命剑召出来,果真察觉到剑上青年温和的真元残留。 她沉默许久,拍了拍青年的肩膀,默默说:“你挑个日子吧,我们成婚。” 她是个有道德的人,既然睡了人家,总要负责的。 但问题来了,她又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人家吃干抹净的,现在却要跟人家成婚,怎么想都觉得有点亏啊。 她的目光又落在闻清衍光洁的上半身,闻清衍飞速穿好衣服,紧张道:“白天不行。” 那就是晚上可以了? “好吧,”贺楼茵遗憾道,“那你晚上记得把自己洗干净。” 她指了指自己的小院,“这里就一间屋子,你……” 闻清衍道:“我与你同寝。” “哦。” 贺楼茵没反对,反正他们都要成婚了。 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她为什么会不记得人家? 于是贺楼茵找到她熟悉的人,得到的回答竟出奇的一致。 “他不是你那个命中注定的情缘吗?” “你还曾一人一剑杀上朔州城,从闻家主中将奄奄一息的人带回贺楼家呢。” “不止如此,我听你兄长说,你还让人家入赘呢。” “……” 贺楼茵一时哑了声音,不知该如何说。 可是她真的不记得了,一点都不记得了啊! 她挠了挠脑袋,在天黑时唉声叹气的回了半雪峰。 隔着老远便见屋内点着灯,她推门走入室内,捡来的貌美青年正坐在床边,只穿着薄如蝉翼的里衣,见她进门,青年放下手中书册,弹出一道真元将门合上,望着她认真说:“我洗干净了。” “啊?”贺楼茵摸不着脑袋。 闻清衍又重复了一遍。 贺楼茵还是没明白,他只好解开了里衣的系带,薄纱向两边散去,露出饱满的胸肌和紧实的腰腹。 贺楼茵咽了咽口水,她心想这进展有些太快了吧?她还没想到那一步啊! 闻清衍手指继续向下,一回生二回熟,他很快将自己的裤子也脱去了,修长笔直的腿搭在床沿,亵裤下的起伏隐约可见。 “上一次,你就是在这里要了我。” 他语调平缓,但颤抖的手指还是暴露出了他此刻的紧张。 闻清衍余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变化,心中默默祈祷了希望此举能行,他先前花了数月才使她重新对他生出感情,而眼下一切却不得不从头开始。 他不知道这一次他需要花费多长时间才能重新培养出她对他的感情,但当务之急却是要留住她对他的兴趣。 而他恰好知道,她对什么最感兴趣。 一个任她玩弄,不仅不反抗,还会迎合她的人。 他仰头,露出脆弱的喉结,眨着水光潋滟的眼眸,直勾勾盯着她问:“要我吗?” 贺楼茵面色复杂,她倒是第一次见有人主动把自己送给她玩的,不过——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反正他都说自己被她睡过了,那再来一次也不算什么吧? 犹豫片刻后,闻清衍便被她推倒在床上,她揉着他的唇瓣,眼中玩味:“你最好——” 她话还没说完,眼睛蓦地一下睁圆。 青年张开口,含住了她的手指,舌尖舔舐着,眼中一片秋波。 第122章 也太配合了吧? 贺楼茵不假思索便将手指往深处探入,一下轻一下重的按压他的舌根,将身下人按得呜咽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又似乎觉得不够,她又伸入一根手指,捏住青年湿滑的舌尖。 她盯着青年的面庞,想要从他脸上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抗拒之色。 可是没有。 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带着她的手掌一路往下。 “怎么不碰这里?你不喜欢它了?” 他边喘着气,边说着她之前如何将他按在浴桶中玩弄,又按在床上挑拨…… 贺楼茵脑中有根弦崩开。 她咬着牙,恶狠狠道:“凭什么你说了我就得信?” 在她没找回记忆前,她绝不会承认闻清衍口中她那些恶劣行径。 虽然这很像她会做出来的事。 贺楼茵深呼吸一口气,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反正气氛都到这里了。 地上的衣服又多了一件。 贺楼茵倾身向前,长长的乌发垂落在闻清衍月胸前上,她歪头微笑了下,挑眉问:“我之前就是这么——”她学着他的用词,“玩弄?挑拨?” 他被她牢牢掌控着。 闻清衍纤长的睫羽颤了颤,小幅度的点了点头,手掌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动作时漂亮的蝴蝶骨不住收缩着,就在贺楼茵以为他要向后逃离时,他反而仰起头,柔软的薄唇如蜻蜓点水般,极轻的触碰了一下她的唇瓣。 贺楼茵呆愣住,手上不自觉用了些力。 “你……松开……” 闻清衍有些受不住了,试图去掰她的手指,却被她将双臂扣在头顶。 贺楼茵眨眨眼,竟是加快了手中动作。 闻清衍被她折磨的一晚上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第二天早晨,贺楼茵一醒来便收获了身边人哀怨的眼神。 她心虚一开眼,“你选出我们的婚期了吗?” “还没有……”他慢慢穿好衣服,遮住身上凌乱的痕迹,“你想要哪天?” “都行吧?”贺楼茵躺在床上,举起手掌边抠着手指边说,“不要太早也不要太晚,得挑个大家都有空的日子。” 她心中盘算着,可得找个机会,将她这些年送出的礼金全部收回来。 于是婚期便定在了二月初六,惊蛰日。 他们初遇的那一天,也是重逢的那一天。 在筹备婚事的那些日子里,贺楼茵依旧没找出断尘咒的解法,但闻清衍却极有耐心,他闲来无事便慢慢将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说与她听。 每次说完后,还会用期冀的眼神望着她,问她是否有想起来一些。 贺楼茵每次都摇头,她是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闻清衍眼中闪过落寞,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自己干的好事,后果也只能自己承受了。但若是重来一次,在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的情况下,他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他宁愿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也不要使她永远活在痛苦的回忆中,余生不得畅快。 他笑着问:“喜帖是你写还是我写?” 贺楼茵正忙着列参加婚礼的人的名单,抽空回答道:“你的字好看,你来写吧。” “嗯。” 闻清衍取笔蘸墨,卷起袖子开始写喜帖,写到一半又听见贺楼茵问:“明光峰缺个教道法的夫子,你想去吗?” 苏长明逝去,慕容烟触景伤情,便将明光峰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暮晚风,但暮晚风是个剑者,道法水平只能称得上一般,实在无法开展教习事务,于是便将主意打到她这里来了。 贺楼茵立刻就答应了,毕竟她捡来的这个青年在某些方面实在是太缠人了,给他找点事做也好让她放松两天。 闻清衍手上动作一滞,愣愣抬头望她,脸上一副受伤表情:“所以你这是厌倦我了?” “没有!”贺楼茵急忙解释,“但你这些日子一直都呆在半雪峰,连门都不出……别人还以为我把你囚禁了呢。” 闻清衍哑然,失笑道:“我倒巴不得被你囚禁。” 至少这样,他就能一直呆在她身边了。 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了她去做明光峰的教习夫子。 说不定能从苏长明的藏书中找出断尘咒的解法呢。他乐观的想着。 年底的时候,山下下了第一场雪。 瑞雪兆丰年。 贺楼宇与苏问水也从虚境中走出,不老城与道门重新达成了协议,以乱花原——也就是原来的碎琼海为界,两方势力互不干扰,各求各的大道。 而在贺楼宇的强势压迫下,道门划出了西南方一块土地命名为碧霞洲,给苏问水和那群化身为人的异兽,并颁布四方印,异兽若想出界,需要活的道门认可后才行。 苏问水很爽快的同意了。 这片大陆即将迎来一段长久的和平,每个人都很高兴。 青崖山上多了两座坟茔,一座是温酒的,一座是老青牛的。 禅子向最里侧琼花树下的一座坟茔拜了拜,那是他的姐姐,温酒的妻子——孟琼花的坟茔。 “琼花,开了啊。” 他大笑着,离开了青崖山。 闻清衍跟着回了白帝城,吃年夜饭时贺楼风依旧对他没好气,在得知贺楼茵又将他忘记后,更是私下里偷偷怂恿她解除与他的婚约,直到被松鼠又揍了一顿才罢休。 除夕之夜,烂柯寺的钟声在子时敲响,向世人宣告进入了新的一年。 贺楼茵兴致勃勃拉着闻清衍去钟楼上看烟花,她有好些年没见过白帝城的烟花了。 “白帝城的烟花很好看的,”她坐在钟楼上,便晃着腿,边笑着对他说。 闻清衍心想,他早已在悬枯海边见过了此生最绚烂的烟花了。 可他只是温柔将她凌乱的碎发捋至耳后,柔和笑着说:“很好看。” 只要她在身边,无论哪里的烟花都好看。 新年很快过去,贺楼宇与苏问水决定先呆在白帝城,等他们成完婚再离开。 贺楼风希望贺楼茵能接手贺楼家,他从前没觉得做家主有多累,但经此一战,他对家主一职已充满了敬畏。 这压根不是人干的活啊! 贺楼茵望着兄长日渐拉碴的模样,微笑着拒绝了。 她还是更喜欢呆在半雪峰练剑,闲下来时逗逗身旁的闻清衍,才不要将大好的年华浪费在跟一群听不懂人话的人周旋上。 于是贺楼风哀怨的接手了贺楼宇留下的烂摊子。 新年过后便是立春,白帝城一片草长莺飞的繁荣景象,贺楼家内的景象却有几分惨淡。 因着闻清衍入赘,并且他已被闻家除名,贺楼宇竟开始忧愁要如何办这场婚事,尤其是拜高堂的环节。 闻清衍得知他的难处,便说他并不在意,只是不希望有闻家人参加他与阿茵的婚宴。 贺楼宇见他表情诚恳,便随了他的意。 反正他也不喜欢闻家那群人。 贺楼家不愧为大陆第一世家,这场婚事办的极其盛大,青鸟携带着喜帖飞遍大陆每一寸土地,就连躲在西海与蒲千仞一起钓鱼的长生殿殿主也接到了贺楼家的青鸟。 他捏着喜帖,满目震惊:“这贺楼宇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请一个杀手去参加什么婚宴?也不怕红事变白事?” 蒲千仞笑着骂他:“你少说两句吧,如今天下太平,你这长生殿都没生意了,跟贺楼家搞好关系,说不定朽木林的主人还能收留你呢。” 殿主虽是愤愤,但还是收起了喜帖。毕竟杀人杀腻了,总有想清闲的时候。 “走吧。” 禅子从佛龛中取来一封信件,塞入怀中,踏着春风来到白帝城。 白帝城中红绸随风飘荡,贺楼宇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晓他的女儿今日成婚。 苏问水倚靠在水榭的栏杆上,笑意盈盈望着往来宾客,眉眼间尽是温柔。 慕容烟坐到她身边,棠华剑挎在腰间,苏问水的目光被棠华剑吸引,她盯着看了会,惊叹道:“你这剑居然生了剑灵!” 慕容烟心说这也不算剑灵吧,但沈序衡兴奋的从剑中冒了出来,惊讶道:“这么些时日,苏夫人竟是第一个发现我存在的人。” 苏问水笑了笑,指尖掐出一道诀弹入沈序衡眉心,沈序衡惊奇的发现自己竟有了实体,他当下便激动的抱住了慕容烟,慕容烟无奈的弹了下他脑门,轻嗔道:“出门在外,注意点影响。”说完又对苏问水真诚道了声谢。 “不客气,”苏问水笑着朝慕容烟伸手,“礼金带了就好。” 慕容烟道:“我会让白大人去往碧霞洲,协助你教导异兽如何成为一个‘人’。” 苏问水的笑意更盛,她替慕容烟斟上一盏茶,“那这次该我谢谢你了。” 忽闻一声鹤鸣,天空中彩霞飘飘。 吉时已到。 第123章 贺楼风不情不愿的背着贺楼茵出门,再依依不舍的将她的手放到闻清衍手中,心中庆幸着贺楼茵盖着红盖头,见不到他泪眼汪汪的模样,不然少不得嘲笑他几句。 他最后又对着闻清衍低声威胁了好几句,才让他牵着贺楼茵的手前往正厅。 繁琐的程序一直从午时持续到傍晚时分,贺楼茵在心中将贺楼宇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这点怨怼在数份子钱时便消了去。 她捧着礼单喜笑颜开道:“哇,闻闻,我们要发财了呢!” 闻清衍笑着替她拆下繁重的头冠,端来自己做的糕点让她先垫垫肚子,他去前厅敬完酒便回来。 贺楼茵摆摆手,“快去快回。” “嗯。” 他一走,她便没骨头般将自己砸进柔软的床铺,思考着晚上该与他尝试些什么样的姿势,想着想着便开始犯困,但眼睛刚要闭上,便听见窗外传来一声鹤鸣。 奇怪了,她也不记得家中有养过仙鹤啊? 她好奇推开窗,居然真的见到了一只仙鹤,仙鹤口中还叼着一封发光的信件,收信人写着她的名字,并注明是贺礼。 见她从床中探头,仙鹤伸长脖颈将信塞入她手中,随即振翅离去。 贺楼茵挠了挠头,拆开信件认真阅读,里面写的一道晦涩的法诀,不知道是什么用途。 但既然是贺礼,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吧?而且署名还是九算子这个有名的大陆第一命师。 她调动真元掐出法诀,诀成之时,脑中忽然浮现许多被遗忘的画面。 槐树下的清隽少年,悬枯海边绚烂的烟花,月老庙中的共许来生,以及有人在坠落的星辰中抱紧她,往她眉心送入一道诀。 ——是促使她忘记了这一切的法诀。 贺楼茵回过神时,已是满眼泪痕,发光的信纸上晕出潮湿的水痕,她愤愤将信纸团做一团扔到角落。 好啊!他居然敢不经她同意就对她下咒让她忘记他?并且还在事后装作无事发生,倒打一耙说她失忆了! 贺楼茵越想越气,决定狠狠报复他一番。 于是敬完酒回房的闻清衍便见贺楼茵坐在桌边,冲他挑眉道:“好闻闻,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事,你要猜猜是什么吗?猜对了的话,”她手指点了点酒杯,“有奖励的哦。” 闻清衍觉得她这会有些不太一样,不过酒意上头,他没有多想,走来她面前,端起酒杯拉着她的手腕,高兴道:“阿茵,我们饮下合卺酒吧。” 多年夙愿成真,他此刻竟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好呀。”贺楼茵笑了下,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拽下他的衣领将他脑袋拉低,仰头吻住他的唇瓣,舌尖敲开他牙关,将被浸得温热的酒液送入他口腔。 闻清衍顿时一滞,待反应过来时已将酒液吞入了腹中,他呆呆的张唇想要说话,却被她更用力的吻住,快要喘不过气时,她才放过了他。 贺楼茵按着他喉结,冷哼着说:“你居然敢对我下望尘咒,还骗我说我失忆了。”她的手掌一路向下,探入闻清衍衣服里,拇指用力碾压着。 闻清衍闷哼一声,却没制止她,“你……想起来了。” “当然呀,”她笑着说,手上动作更用力了,“好闻闻,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说谎的人是要受到惩罚的。” 她很生气,他凭什么自以为是她会忘不了他?又凭什么自作主张拿走她的记忆? 喜欢一个人,就是要留住他的所有。 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 闻清衍想要解释,却被她推倒在床上,红色喜服堆了一地,他撑着胳膊欲起身,想说还剩一杯合卺酒没饮,唇中温热的手指将他的话全按了回去。 这天晚上,他算是体会到了贺楼茵的恶劣。 他被她完全掌握着节奏,她始终不肯将他完全接纳,又或是接纳了,却在他将要到达顶峰时,毫不留情的抽离,只留他躺在床上茫然睁着失焦的眼眸。 几次过后,闻清衍终于受不住了,他抱紧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咬着她的耳垂,一声又一声恳求道:“好阿茵,怜惜怜惜我吧。” 贺楼茵不理会他的祈求,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那你下次还敢吗?” 闻清衍不停摇着头,眨了下充斥着雾气的眼眸,呜咽着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所有星辰重回正轨,他们不会再次分离了。 “你发誓。” “我发誓……” 贺楼茵得了满意的回答,才坐了下去。 一夜尤云殢雨。 第二日清晨,闻清衍望着满身痕迹,和胸口圆环,恨不得脑袋重新埋进被子里。 他扯住被子遮掩住,小声问一旁的贺楼茵:“可不可以取下来。” “不行,”贺楼茵坚定拒绝了,并拨动了一下,“这是惩罚。” 耳中一声极轻的铃响,闻清衍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红又重新攀上脸庞,他嗫嚅着说:“若是别人听见了……” 贺楼茵挑起他下巴,恶劣道:“难道你竟然不喜欢吗?” 昨天往他身上夹的时候,也没见他说一句拒绝的话啊。 闻清衍不再说话了,他慢慢起身,艰难穿着衣服,回头时仍不忘委屈瞪她一眼,贺楼茵只好松口道:“那白天时你便取下来吧。” 闻言,闻清衍终于松了口气,他飞快取了塞进袖子里,又紧张的看了看桌上摊开的木匣,这些奇怪的玩意也不知道是谁送给她的。 桌上还剩一杯合卺酒。 贺楼茵看见了,指着酒杯说:“这次换你来。” 闻清衍先是一愣,随后飞快将合卺酒含入口中,快步至床边,低头小心吻住她唇瓣,与她的恶劣不同,他的动作极尽温柔。 这个吻缠绵至极,也持续的格外漫长。 结束时恰逢恰逢日上枝头,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入室内,屋内被分为明暗两端。 随着时间推移,光明逐渐吞噬黑暗。 就像他们的未来一样。 贺楼茵与闻清衍一直在白帝城呆到苏问水与贺楼宇离开,才启程回南山剑宗。 临行前,贺楼风拉着她的手,一句又一句认真交代她要好好生活,贺楼茵听烦了,直接抓着闻清衍就走。 贺楼风望着他们在空中逐渐变为芝麻大小的背影,心中哀怨的想着妹妹果然是有了男人便忘了兄长。 来迟了的谢尘安向他投去揶揄一眼,收获了他没好气的一巴掌,给谢尘安拍得差点早饭都吐出来。 二月末,春已至,半雪峰仍在下雪,但闻清衍每日从明光峰授课回来时,总会采一捧山中野花插在松树下。 贺楼茵望着开满鲜花的小院,心说早晚有一天半雪峰得改名叫百花峰。 松鼠落下了许多松果,闻清衍收集起来烘干,闲来无事便坐在院中剥松仁。 一半给贺楼茵,一半给白大人。 松鼠此刻正在碧霞洲惬意的享受着前呼后拥帝王般的待遇,一会指使着刚获得了躯体的异兽替它按摩,一会又指使它们给他剥松仁,它美滋滋想着,自己这算不算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美好生活? 后来还是贺楼宇看不下去了,直接一剑将它送回了南山剑宗。 松鼠一下子砸进了松仁堆里,鼻间充斥着松仁清香,眼都懒得睁,直接大口大口吃上了。 贺楼茵嫌弃地拎着它的尾巴将它甩了出去,并禁止它进入院中,还是好心的闻清衍授课回来时将它揣在怀中带了进来。 松鼠站在石桌上,叉着腰控诉贺楼茵道:“阿茵阿茵,你真小气,不就是吃了你几颗松仁吗?” 贺楼茵朝它龇牙,立刻卷起袖子去捉它。 松鼠在院中飞快逃窜,身后的姑娘跟在后面,最后一人一松鼠在雪地上的鲜花丛中滚做一团。 青年笑意盈盈望着这一幕。 这是一个极美的春天。 人随春好,春与人宜。 他们相遇在一个春天,重逢在一个春天。 他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个,永不分离的春天。 (全文完) ----------------------- 作者有话说:全文完结啦,后面的番外全部以福利番外的形式放出。 暂时只计划了一个青梅竹马的if线,不长,元旦结束后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