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迷疏桐 [出书版]》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 《月迷疏桐》作者:月佩环(出书版) 文案: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刻意忽略狐王的无情, 所以才会落得道行尽失,只剩一缕孤魂。 而重生后,竟然再次遇到那个人……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灵异神怪情有独钟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君羡,寂桐(玄真)┃配角:┃其它: 第一章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也不知是因为周围的草触碰到他的身体,还是因为有七、八只白狐在他身上窜跳撕咬,他感到浑身麻痒疼痛。 身上的衣裳已被扯成一条条扔在一旁,四肢被缚仙索绑住,两边的大腿和小腿甚至被分开绑到一起,下穴被巨大的阳物进进出出,疼痛得几乎麻木。拖着三条尾巴的白狐一口咬在他胸前的乳首上,一边用尾巴扫着他的下腹,试图撩拨他的欲火。 他想大叫,但嘴巴被强迫张开,两只白狐用爪子按住了他的头,他的口腔被塞满了灼热的液体,几乎直达喉间,眼睛也被白狐柔软的身体盖住,无法睁开。 白狐是青丘之国中最尊贵的血统,自狐王以降,即是白狐一族,向来极为稀少,留在青丘之国的,也不过一百多只。此时那些原先看来极为尊贵美貌的生灵,宛如化作恶魔,要将他身上的所有纯阳道行吸收殆尽,让他陷入地狱。 啊──他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 寂桐师兄,你又作噩梦了?睡在旁边通铺的两个小道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略有些不耐烦。 梦到以前的事,不好意思吵到你们。你们先睡吧,我出去走走。 如果只是偶尔作噩梦也罢了,偏偏三五不时地将别人吵醒,而明天还有更重的活要做,睡眠不足实在让别人的心情难以愉快。 他向师弟们道了歉,披了衣裳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外。此时已是四更,到丹房接替师弟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但现在已睡不着,不如早些过去守丹。 一路行着,便想起梦中的过往。 那已是前生的事了,原本不应记得,却由于他兵解后轮回,记忆未失,那些事情仿佛还发生在昨日。上一世他身为清修无心派掌门,本已到达元婴之境,飞升有望,却爱上青丘之国的狐王,被骗得元阳尽失,道行尽毁,兵解之后肉身还被野狐分食,尸骨不剩。 清修无心派将这一件事秘而不宣,视同千古丑闻,只对几个入室弟子告诫,不可妄动*欲,否则就会惨遭二十一代掌门玄真子魂飞魄散、尸骨无存的下场,但魂飞魄散之前发生的丑事,仍然被人含糊不清地带过了。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或许清修无心派的同门并不知道,他并没有魂飞魄散,而且阴差阳错,再次回到清修无心派,作了一个最下等的守丹看火的弟子。 兵解,即是死后元神得到解脱。 修道时若非迫不得已,绝不兵解,只因兵解乃是肉身损毁,将功力注入到元神上,重新投胎,这其中危险重重,也许功力尽失,也许记忆全无,也许就连根骨也会变得下乘,不宜再修道,便如他一般,当年兵解后重生,除了记忆之外,功力全失,根骨奇差。虽然托生到一户富人家里,却因天生残疾,行走时一瘸一拐,虽然找过大夫,但大夫都说他腿上并没有疾病,乃是因为心疾。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有什么心疾?又加上他出生时不哭不笑,家里的人都当他是妖物,于是将他偷偷扔到了清修无心派所在的弥清山下。 清修无心派见他根骨不好,即使修道也难有大成,原来是想将他养到十六岁成人,便将他送下山去,随他做个樵夫或是农民,也可安稳度日,后来见他做事认真勤快,虽然修道不成,但对同门师兄弟习得上乘道法也从无嫉妒之意,便也一直没有将他赶走。 他对自己去哪里倒是十分无谓。别人或许会说他是因为经历了前世的事,让他道心不坚,但他却觉得,修道成仙与否,其实已经不再重要。这一生就此浑浑噩噩地过了便也罢了。况且他勘不破情关,仍然记得前世的事,即使根骨不坏也必然是修不成的,也不必浪费时间了。不如多炼些丹药,也可接济山下无钱医治的贫苦百姓。 ※ 清修无心派的丹房设在弥清山的落霞峰上,据闻可接天上之水,采撷日月之精,乃是炼丹的绝妙所在。 落霞峰上的丹房一共有三个。由于所炼制的丹药药材不同,各种不同的丹也要放到不同的丹炉里。最好的丹药甚至可起死回生,但也自然需要有道行的修道人用法术加持。 寂桐所看守的丹房里炼制的自然是最普通的丹药,二十日便可出一炉,有医治跌打损伤,也有医治风寒杂症,而看火也极为简单,分丹砂,烧水劈柴,检药,二十年来所做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清修无心派目前只有五个字辈,按清、空、无、寂、尘而分,如今的掌门叫做空莹,老一辈的清字三师都已到达混元期,大多闭关入定,不理俗世。 寂桐入门虽然早,但拜在无波道长门下,是寂字辈,比入门才十年的空叶晚了两辈,算起来要叫空叶太师叔。叫年纪比自己小很多的人师叔或者太师叔,这种现象在清修无心派和金莲寺等道法正派中都很常见。因为有天资的人均由门派中的长辈教导,而清修无心派中又多长寿之人,很多太师祖都还健在。 修道有正邪之分,清修无心派分属正教,下又分太一道和正一道,其一偏重于丹道,另一偏重于符道。都是循序渐进的道术,且清修无心派讲究无欲无求,对修身养性极有好处,因此长寿的不少,前几年甚至还有玄字辈的太师祖,可惜毕生未曾到达元婴境界,虽然活了一百三十多岁,却是无法兵解。 算起来那人还是他当年的师兄。 当年旧识,隔世再见,实在是极为尴尬,于是便也没有相认。何况重生之后变得太多,仔细想来,也不过作了一场大梦,梦中的那人,仿佛并非自己。 三年前烟浮宫宫主淡月痕上门求丹不成,一怒之下烧了清修无心派的琅嬛阁,大量经书长卷被损毁,他曾想过凭借自己的记忆查缺补漏,修缮琅嬛阁,但最终还是没有毛遂自荐。 一来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没念过什么书,大字不认识几个,竟会知道琅嬛阁众多经卷,自然会引起别人怀疑,二来修道即使有大成者,大多在渡劫上死于非命,过不了情劫雷劫这两关。甚至大部分人根本到不了情劫这一关就已老死。 清修无心派自称顺天应人,天命所归,但修道成仙本来就是逆天而行,经卷中很多修道法门都是诱人挑战自身极限,甚至游走于生死边缘。即使修道有成,也不过多活些乏味日子,还不如让人都放弃修道,下山去痛快活这一生。 也许他的想法过于消极,而且多少修道的人前仆后继,自然是听不进他的劝解。 月迷疏桐 [出书版]_2 卧房离丹房也有一刻钟路程,是因为有时丹砂的成分配得不对,会引起炸炉,波及无辜的人。炸炉发生时,如果有弟子就在丹房中守丹,则必然死于非命。因此在太一道中,守丹的弟子不在少数,不过大多都是刚入门的尘字辈的师侄。大多数寂字辈的同门再怎么天资不足,也已脱离寻常人的根基,达到辟谷的初窥境界。而其余的一部分,则已在多次炸炉中不幸殒命。 他在丹房门外站定,推开门时,一阵热浪袭来。 师父。见到在丹房内打坐练功的无波子道长,他打了个稽首。 无波道长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炉乃是掌门要用的的生筋易骨丸,你们小心谨慎一些,切莫出了差错。寂桐,你给我好好看着,出了什么事,唯你是问。 见到寂桐应声,无波道长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吩咐了几句,缓步出了丹房。 会在末等丹房中度过漫长的三十年,无波道长的天资也有限,或许这就是他对寂桐特别关照的原因。 师叔,你今天不是休息吗?怎么过来了?无波道长一走,刚入门最小的尘昕就蹦蹦跳跳地过来抱住了他。这孩子方得十四岁,是几个月前一位师叔在路上从烟浮宫手里救下的少年,生得花容月貌,雌雄莫辨。烟浮宫修炼的方法是合籍双修,所收的弟子大多貌美俊逸,相貌都是上上之选。但由于修炼方法实在过于邪气,向来为正道不齿。这位尘昕就是被烟浮宫的弟子强行掠夺回宫,被一位师叔救下后,再回家乡,发现唯一的母亲因思念他而亡故,于是拜在了寂桐的师兄寂灭的门下。 来看看你有没有捣乱。他爱怜地揉了揉尘昕的头发。又朝丹炉看了一眼,此时看守丹炉的还有两个师弟,炉火也燃得正旺。 师叔,我听说,今天有一位散仙在大殿讲经,这位散仙已到了渡劫期,只要??顺利渡劫,就能飞升了。刚才太师叔一定是跑去瞧了,我们偷偷去瞧瞧罢! 渡劫期的散仙不闭关渡劫,怎地还有空闲下山?怕不是骗子吧? 太师叔祖们都见过那人,还切磋过道法,对那人心服口服,那人还送了三本失传已久的道门绝学。而且他和我们当年的其中一位曾太师祖是至交好友,怎么可能是骗子…… 他微微一震,轻笑道:他道号叫什么?和哪一位曾太师祖交好? 好像是叫做什么怀真道人的,和哪一位曾太师祖交好他也没说,只说诚心讲经而来,讲完一部《太元经》便即刻离开。 《太元经》是道家修炼的经书之一,难以领会,琅嬛阁经卷大量烧毁后,更是令人难以琢磨,偏偏这一卷经书尤为重要,也难怪清修无心派的主事者不顾危险面子,召集所有的弟子,让一个外人在大殿讲经。 如果是那人,多半是自称姓白,姓胡,或者复姓涂山,白狐虽多骗术,但在自己的来历上却极少隐瞒,因为源于对自身血统的高傲吧。 他还在沉思,尘昕已扯了扯他的衣袖:师叔,你到底去不去嘛! 不去了,去了也听不懂。你去吧,回来再讲给我听。他微笑道。 尘昕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强拉着他去,嘱咐他不可告诉太师父,见他点头,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此时当值守丹的两个弟子都是寂字辈的,看着尘昕的背影,都是又嫉又羡。尘字辈的或许前途光明,但他们这些寂字辈的守丹弟子若无奇遇,怕是一辈子都要过着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 寂桐看到他们被火光映得微红的面颊,略一沉吟,便笑道:天气炎热,丹房内难以久坐,二位师弟不如到外面走走歇息,此地就让我一人看守足矣。 寂念和寂因对视一眼,犹豫道:多谢寂桐师兄,但这丹炉…… 生筋易骨丸只是用来治跌打损伤的,难道还会有人来抢?不必担心,你们去吧。 寂念和寂因当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便即夺门而出。 寂桐只是一笑,盘膝坐到了其中一个蒲团上,捏了一个辟火诀。上丹房里的弟子大多都学会辟火诀,但在末丹房却没几个人会,他也只是这个小法术练得最为纯熟。他根骨虽差,成不了大道,但悟性奇佳,下乘法术在他也并不为难。 才过了半晌,,寂念就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师兄!不好了,尘昕被烟浮宫的妖人掳走,寂因师弟也被打伤了! 什么?在哪?寂桐立时站起身来,问了寂念遭袭的方向,又让寂念去告知清修无心派的掌门,往落霞峰下急行而去。 尘昕若是落到烟浮宫的弟子手里,结局可想而知。被人连番凌辱过后都会有生不如死的感受,尘昕又与他交好,他拼死也不会让这个少年再次落入魔掌。 山道上一个弟子伏在阶上,身上血流汩汩,奄奄一息,正是寂因。看到他来时,指着右边一条山道,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师兄,那妖人受了伤,往那边去了…… 烟浮宫和清修无心派世代为仇,清修无心派的弟子若是遇到烟浮宫的弟子,大多都是烧死,而烟浮宫的弟子擒到清修无心派的弟子,遇到容颜俊美的,则大多都是奸*至死。只因清修无心派大多以童子之身修炼,一身元阳多年不泄,实是邪|教练功的上好材料。他当年正是因为一身千百年未遇的纯阳功体,所以才会遭到狐王欺骗。 寂桐见他伤势无碍,从身上摸出一瓶伤药,嘱咐他好好疗伤,随即往山道上行去。他学道不成,便习武功,也可勉强算得上是武道双修,虽然走路的姿势难看了点,但并不慢。几乎过了一炷香时分,他才听到似乎有人在树林间挣扎喘息。 原来那烟浮宫的弟子行到僻静处,便想行那苟且之事,破了尘昕的元阳,好绝了他的清修之念。 他疾步赶去,只见尘昕已被撕破了衣衫,正在大哭大叫,那烟浮宫弟子相貌甚为清秀,眼角略带些许妖艳之态。 他再不迟疑,拔出长剑,向那人刺去,那烟浮宫的弟子冷冷一笑,伸出两指,便把剑身夹住,扭头对尘昕说道:你看,这人本事那么差,你还要拜在清修无心派门下吗? 尘昕满面泪痕,被他用腰带缚住手腕,仍在挣扎不休:我宁死也不愿与你这妖孽为伍! 同是修道,你又何必囿于门户之见?清修无心派是修,难道烟浮宫就不是修?那烟浮宫弟子一边与尘昕争辩,一边与寂桐斗得旗鼓相当。 你们烟浮宫是邪魔歪道,我才不听你的话! 小孩子知道什么。天地生万物,万物分阴阳,像清修无心派这种断情绝欲的修道就是倒行逆施,若是一朝被人破了功法,几十年上百年的苦心都会付之东流。你知道清修无心派十三代掌门是怎么死的吗?就是被人破了功法,吸了所有纯阳之力,枯竭而死,哈哈哈哈,枉费他天纵奇才,到最后不过弄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胡说!你胡说!尘昕大叫道,师叔,你快杀了这个妖魔! 月迷疏桐 [出书版]_3 寂桐听得他二人争论,正在吃惊此人不用法力便已不弱,听了对话后,心神微微一分,右腿剧痛,原来竟是被这人长剑刺中。他知道此番无法善了,一跃到尘昕身旁,割开他手腕上的绑缚。 快走! 此时那烟浮宫弟子伸指一弹,一道绿光从他指尖射出,在自己的长剑上绕了几绕,长剑断成几截,落在地上。 绿光陡然消失。 这是御剑术。功力越是精纯,速度越快。能到御剑的地步,这个烟浮宫的弟子至少已是混元期。 烟浮宫竟有这等高手?他吃了一惊,那烟浮宫弟子一脚踏在他胸前,扯下他腰间所系的腰带,亦是将他反绑住双手,扔在一旁,右边小腿上鲜血淋漓,疼痛入骨。 尘昕此时要逃跑已是来不及,被那烟浮宫弟子用剥下的衣裳撕成一条条地,绑住了手脚。 那烟浮宫弟子看看尘昕,又看看寂桐,微微一笑,说道:他是你师叔?莫看他一副道心坚定的样子,若是享受过*欲,定然乐不思蜀。说话时拿出一个瓷瓶,晃了一晃,拔开塞子,忽然捏开他的嘴巴倒了进去。 这是迷情散,过了一阵你便能看到你师叔妖娆求欢之态,当真妙不可言。那烟浮宫弟子轻轻一笑,对寂桐说道:倒是忘了这位道长道号如何?你道法武功虽然都不成,又是个瘸子,但相貌生得一本正经……想必在床上别有一番滋味……这人沉吟着品评,似乎浑然看不到寂桐微微蹙眉,把头扭到一旁的表情。 这*药的药性并不甚烈,再烈十倍的*药他也被人灌过,但不受控制地在外人面前发情,实是他二十年的梦魇。 烟浮宫和籍双修的修道之法的确有独到之处……他缓缓开口说道。 你看,你师叔都不得不承认烟浮宫比清修无心派强上几分,你还不随我回烟浮宫吗? 只是强迫别人做他不情愿之事,的确是小人行径。他虽然中了*药,声音仍然是轻轻淡淡地,你说与你欢好之后,便会乐不思蜀……我们便来打一个赌如何? 什么赌? 若我……被你强过之后,仍然道心不改,你便放了我师侄,如何? 尘昕听到这话,已吃惊得大叫起来:师叔! 这个赌倒也有趣。那烟浮宫弟子沉吟。 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长笑,一个声音略带低沉地道:清修无心派弟子竟然自甘以身侍人,没地辱没了千百年清名! 听到声音时,他已觉心神大震,待到这人出现,他整个人都似乎已完全呆住。这个男子年约二十余岁,眉飞入鬓,唇如朱砂,依旧宛如当年模样,星移斗转,世易时移,他竟然从未变过。 阁下似乎并非清修无心派中人,与阁下无关之事,还请不要插手的好。 渡劫期的修道中人实力形之于外,没有刻意掩饰时,身上笼了一层极轻极淡的光晕,一看便知。那烟浮宫弟子看到这人时,神色略有些不自然,但看看尘昕的美貌,又难以放弃。 阁下是烟浮宫的严晴岚吗?前段时间我与贵派宫主萧祈玉曾把酒言欢,说到贵派中有四人均已到了混元之境,而其余三人都有了和籍双修的伴侣。严晴岚,他既然不喜欢跟你离开,你放弃吧。他态度十分温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盛气凌人。 严晴岚怒从心起,冷笑道:你是何人?他乃是我遍寻多年的美质良才,上次本已到了我手,却被清修无心派的牛鼻子抢走,岂容你一句我就放弃? 在下是散修之人,自号怀真。原先的姓名自是已忘记……今日前来,只为与清修无心派的高手切磋一番,适逢阁下在此,又是旧友下属,所以多说了几句。清修无心派与我有一段旧缘,既是我在,便不能让你放肆。 原来梅雁山的山主怀真道人,失敬失敬!严晴岚冷笑一声,今日相逢也是有缘,在下也想讨教一下,渡劫期的高手到底有何高招,请!他伸指一弹,一道绿光闪过,射向怀真的眉心。 那怀真袍袖一拂,瞬间光华大作,几乎遮天蔽日。 第二章 尘昕只见瞬间白茫茫的一片,仿佛雾气升腾一般,白雾之中,就连躺在自己身边的寂桐也寻不着,只有刀剑相交的声响,想必是两人正用御剑之术相斗,不由心中害怕,叫道:师叔,师叔! 没事的,很快就好了。由于腿上血流不止,寂桐的声音显得有些无力,他想挣脱手上的绑缚,好让自己不会在这个人面前显得太狼狈,而此时一声巨响,白光瞬间消失,便连严晴岚也已消失不见,只有一道绿光,已越去越远。 怀真转过身来,手指轻轻一划,便割断了两人的束缚,说道:严晴岚已受了重伤,十年之内不可能完全恢复,此时已然无事,你们速速回山去吧。 寂桐低着头,撕下自己的道袍,绑住流血不止的伤口。他身上的伤药给了寂因,此时只能简单的包扎一下。像这种皮外伤,只能靠自身道行慢慢复原,若是请人用道法医治,耗法极多,若真存了以法术救人之心,每日受伤的那么多人,哪里医治得过来,他们又何必炼丹。 尘昕满心欢喜,向怀真打了个稽首:多谢真人。真人就是今天来讲经的散仙吗?我本来想去大殿听经的,但是没赶上。真人法力无边,可以收我为徒吗?原来尘昕想到这次没听太师父的话私自下山,回去必定被罚,这位高人道法如此厉害,若是拜他为师,胜过在清修无心派守丹百倍,恐怕一辈子便如寂桐师叔一般,修道再也无望。 寂桐微微皱眉:尘昕,你未经你师父同意,改投别师,乃是犯了修道大忌,这位散仙……来去无踪,又岂有时间教你? 怀真轻轻一笑,这一笑竟是万分动人,便连尘昕也是呆了。 你的确是难得一遇的美质良才,但你??师叔说的不错。要改投别的门派,须得你师父同意,行过大礼。 他眼睛狡黠地一转,道:师叔也是长辈,与他说了也是一般。随即在寂桐身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师叔,请你同意了吧。 月迷疏桐 [出书版]_4 寂桐摇头苦笑:真是小孩子……这等大事,你当是儿戏吗?他腿上有伤,又吃了*药,此时躺在地上,一时却是起??不了身。尘昕扶着他起来,他靠在尘昕身上,目光却始终不与怀真对视。 怀真却是没注意,沉吟半晌,说道:我独来独往惯了,的确是不喜欢有徒弟在身边,这件事且容我考虑考虑。何况今日已是晚了,便是要收你为徒,也要到明日才能去与你师父和掌门说。 尘昕大为欢喜,抱住了寂桐的腰身:师叔师叔,他肯答应考虑收我为徒了! 尘昕喜形于色,原想抱住怀真,但见怀真道骨仙风,仿佛不食人间烟火,这一抱都似亵渎了他,于是抱住了寂桐。 寂桐皱紧眉头,轻哼了一声。 怀真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没有迷情散的解药。 冲一冲冷水就行,用什么解药。那边有个山洞,洞边有一条小溪,真人不需要休息,我等凡人却是需要的。 尘昕扯了一扯他的衣袖,轻声道:师叔,你怎么对真人如此无礼? 寂桐苦笑摇头,却是没多说什么。他的确对怀真有偏见。但尘昕的心思他也明白。若是怀真收了尘昕为徒,他站在旁边反倒是外人了,所以他今天晚上若是离开两人回到落霞峰,整个清修无心派都知道尘昕要改投别派,到时若是尘昕没通过怀真的考验,不能拜怀真为师,尘昕在清修无心派再也没有立足之地。 其实寂桐倒是觉得怀真不必考虑了,两个人的心思都一般地深沉,尘昕做他徒弟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尘昕似乎也知道能不能拜怀真为师关键在于今夜,将两人照顾得极为周到,拾柴生火,还捉了几尾鱼,烤得金黄酥香,令人食指大动。 怀真在洞中打坐练功,寂桐脱了衣裳放在溪边,全身泡在冷水里。小腿上的伤疼得钻心,从绑着的布条中渗出血水来。 想不到当年的九尾狐王白君羡竟然会隐居梅雁山,化名怀真。 其实他大可不必改名,天狐道中骗人可算一种本事。白君羡骗到了玄真,那是因为白君羡技巧高超,而玄真则是个傻子,活该全天下人耻笑。修行一路何等艰辛,人狐本来殊途。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竟然会相信一只狐狸的爱情。 入了夜,溪水越来越冰凉。寂桐觉得心头的欲火浇熄了些,却没有上岸。如果那人早已睡觉,或许他还可以坦然面对。但这个人已到渡劫期,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也不需要每天晚上都睡觉。如果一直因为这个人而不上岸,恐怕他要在水里一夜。 即使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也并不像自己所想的心如止水。寂桐笑得有些苦涩。 尘昕与怀真说了一会儿话后,会困得直打呵欠了。怀真于是让他到洞里去休息,自己靠在洞外的火堆旁,低低地吹着一支竹笛。 白君羡是个很有才气的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当年两人携手游遍天下,闲时抚琴吹箫,好不逍遥。但这一曲却极为艰涩,开始了几次,却一直难以继续下去。 寂桐听着笛声,有点心烦意乱,于是上了岸,穿了衣裳。虽然是炎夏的晚上,但此时已到半夜,上岸后更觉寒冷,他嘴唇已冻得有点发白,于是拢了拢衣裳,坐到火堆旁。 鱼烤得极好,酥黄而不焦,鲜香美味。寂桐吃得极慢。怀真早已放下笛子,看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天色不早了,你吃完便早些休息。我习惯露宿,常常晚上不睡,今夜就由我来守夜吧。怀真声音十分温和。 寂桐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真人虽然已到渡劫期,但并非完全不需要安寝,稍作休息更宜应对天劫。我今夜左右也是睡不着,守夜正好。 若是在他面前发起噩梦,不知要如何失态,还不如不睡。 怀真只是轻轻一笑,转了话题道:童子之身对清修无心派中人尤为重要,我看你虽然根骨不佳,但元阳未破,日后苦心修行未必不会有一番成就,今日怎地会与严晴岚做那般豪赌? 今日相逢在那般情境之下,这人必然从头到尾看不起他,如今问得波澜不起,不过只是掩饰得好罢了。 一番成就?寂桐微微苦笑起来,掌门师祖早已看过,说我毕生都不会筑基。修一辈子最多也不过多活几年。 根骨不好并非全无解救之法,只要能顺利通过九劫洞,便能脱胎换骨,重塑为人,你的根骨虽然不可能到上佳,但至少也可与常人一般。 真人说笑了,九劫洞虽说九劫,但幻象逼真,仿佛人世所遇,考验的乃是人间所有的爱憎怨怒,天下间又有谁能从洞中出来过?寂桐只是一介常人,自忖并没有非凡的坚忍。 不错,凡是想历劫重生,脱胎换骨的,心中必然存著成仙之欲,若是幻象中幻化的尽是成仙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景象,又有谁能舍得从幻象中清醒过来?怀真叹息一声,说道,你既然如此清醒,知道修道于你无用,为何还留在清修无心派中? 因为无处可去。他有些冷淡地回道,仿佛不愿再与他多说,他盘膝而坐,闭上双目。 怀真微微一笑,自顾自地道:我既然动了念头收徒,不如你也拜在我门下吧,日后虽说难成大道,但总比清修无心派门下略胜一二。 真人好意,在下心领了。成仙也不见得就能胜过俗世凡人。 怎么说?他的目光微微一动。 凡人轮回重生,其实一样永恒不朽,何况俯仰几十年,岂不快活?若是成了仙,一般爱恨却要记上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难以解脱,活那么长又有何用? 怀真微微一怔,轻声说道:你说的话,和一个人很像。 寂桐不由暗暗有些后悔,他一时激动,忍不住多说几句。却是忘了与白君羡相处日久,他的一举一动白君羡都十分熟悉,即使整个人都完全不一样,但举手投足之间却难脱行迹,白君羡不可能不怀疑。 只是没想到,他印象如此深刻。 月迷疏桐 [出书版]_5 即使记得,恐怕也只是因为他心怀内疚,却又以为自己神魂尽散,无法报还吧。 是吗?他不愿迎上怀真窥伺的目光,于是注视着火堆边剩下的最后一尾烤鱼。他吃的虽然慢,但刚才两人静默无声时他一直在吃,总共吃了三串。 对于一个年轻男子而言,即使不游泳,泡冷水时间过长也会消耗体力,这三串的确不算什么。而且弥清山上的伙食十分寡淡,弟子们寻到下山的机会便打打牙祭,奈何他虽然常有私自下山的机会,但囊中羞涩,厨艺又称得上糟糕至极,他已好几个月没吃到这种美味。 但这已是最后一串了,这个人可能从头到尾都没吃多少。 想吃的话就吃吧。怀真的嘴角微微带着笑意。 那我就不客气了。和一个快要成仙的人实在没什么好客气的,何况这个人今日的成就至少有三分之一要归于自己。 寂桐正在埋头苦吃,忽然听到怀真说道:你觉得,我是否应该收尘昕为徒? 真人早就有了想法,何必还要问我?他连头都没有抬,慢条斯理地吃着,如果再有两条,他怀疑自己甚至能吃到天亮。 其实他虽然根骨不错,也有天分,但也只能算百里挑一,并不能算上上之选。而且我已经有二十年不习惯有人在身边了。怀真有点像是自言自语,但他的眼睛生得真像……莫非是因为这里是他师门的缘故? 寂桐忽然觉得酥香的烤鱼似乎有些食不下咽,抬起头来:像谁? 像一个故人。怀真叹了一口气。 那你那个故人呢? 魂飞魄散了。他显得有些微的木然。 既然已经魂飞魄散,那尘昕自然不可能是他。如果有一点像他你都要收了为徒的话,恐怕梅雁山会站满了人吧。寂桐虽然是在笑,但那笑容有些冷冷的,似乎是在讽刺。 怀真似乎没听到一般,轻轻说道:人的神魂消散以后,仍然存在于天地间。也许在某一个人身上,会带着他一缕神魂。 但是,如果他没有神魂消散,转世轮回的话,几乎是另一个人,又怎会有相像之处? 怀真一怔:不错,我竟是忘了这一点。若是这样,与他相像的未必是他,与他不像的,或许身上反而有他的神魂。而且神魂飘于天地无形,或许已消散在山川之间,融汇于河流之中。他似乎恍惚了半晌,才道,今夜说得似乎有些多了,与君相谈,甚是快意,阁下不会嫌弃我叨扰吧? 岂敢。 既然如此,今日就此别过。他站起身来,徐徐向寂桐行了一礼,神情似乎有些失魂落魄,定了定神,随即转身而行。寂桐想要叫住他,问他应该如何向尘昕那孩子解释,却见他走了十几步时,身形如烟雾般消散,已在千里之外。 寂桐不由有些苦笑,正准备将剩下的鱼吃完,却见尘昕从洞内跑了出来,狠狠推了他一把,将他推倒在地上,眼中含泪:你为什么你让他不要收我为徒?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他被尘昕一推,手中的鱼串登时掉到了地上,不禁愕然:尘昕,你……没想到尘昕假装在洞中睡觉,却是在一旁偷听二人谈话。恐怕白君羡早已也察觉到,所以才懒得再向他解释。 我知道,你一定是在嫉妒我天赋比你高,根骨比你好,所以才阻止我拜散仙为师,是不是?我再也不要理你了!尘昕满面泪痕,跺了跺脚,转身飞奔而去。 寂桐本想去追,但他腿脚不便,又受了伤,怎比得上一个已有道基的少年,才追了两步,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看到尘昕是往山上去的,知道他虽然伤心,但并未任性出走,才放下了心。第二天,几个师兄弟寻下山找到了他,将他扶了回去。有好心的师兄弟告诉他,说尘昕已上了山,并将他放任守丹的师弟师侄跑去看大殿讲经的事说出去。结果尘昕等人被杖责十下,而他身为长辈,罪加一等。除了杖责之外,还要在腿伤好了以后给柴房挑水劈柴一个月。 尘昕果然如他那晚所言,没再理他。他虽然想试图向尘昕解释,但尘昕在气头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一个多月后,腿伤好了大半。 柴房里帮工的都是刚入门的弟子,一旦有弟子来受刑,剩下的人便不需要做重活,比如从山下挑满十口大缸的水。 寂桐腿脚不便,每天早上寅时起床挑水,常常要挑到半夜才刚刚满十缸。开始时还可以勉力而为,越到后来,便越觉头晕目眩,肩膀酸疼红肿,脚下一滑便会摔倒在地,将挑到半山的水弄翻。 这一天才走到一半,便觉得腿脚酸软,脚步踉跄,忽然被人扶住肩膀,肩上的扁担也被摘了下来,放到地上。 他回转身,见到一个白衣男子,一派道骨仙风,姿容绝世,竟是怀真。只见他皱了皱眉,说道:清修无心派都死光了吗?怎么让一个瘸……让你来挑水? 寂桐只得将缘由说了,又道:真人所为何来?是不是为尘昕那个孩子?最好怀真改变心意,将尘昕收为弟子,这样怀真不会再出现他的面前,尘昕也不会再怪他,两全其美。 不是。怀真顿了一顿,说道,上次与阁下长谈之后,自觉获益匪浅,不知可否再次月下把酒相谈? 真人客气了。在下一无名小卒,不谙道法,说的话不知轻重,没的污了真人的耳朵。何况我今夜之前,还要挑水。 我若帮你挑水,你便陪我说话,如何? 寂桐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怀真已在山下小溪间一指,低喝道:起!一股清水绵延不绝,如一条笔直青龙般,往山上飞去。 这时太阳已快落山,落日的余晖照耀在水柱上,起了一道小彩虹,美丽非凡。 寂桐不禁微微晕眩。这一招长龙饮水是道家移山倒海的本领之一,却被他使得如此随意。他的道行只怕已与飞升后的仙人不分上下。 寂桐猛然想起,这道水柱跨过三清殿,横越落霞峰,而现在还是黄昏,不知多少人看到,怀真帮他的事势必被所有人知道,必然会引起种种嫉妒猜疑之心,不由暗暗叹气。 月迷疏桐 [出书版]_6 好了,还要做什么?怀真微笑道。 没有了。寂桐只得转过身来,怀真真人若有差遣之处,但请吩咐。 在下本名叫做白君羡,道号怀真,你叫我君羡或是怀真,不要再加真人二字。 谨遵台命。他欠了欠身,徐徐行了一礼。心中默默想道,这个道号想必是用来掩人耳目,私下里还是习惯用他狐王的身分。 白君羡露出一点笑意:弥清山上有一处好景致,我们到那里说话。语毕负手徐徐而行。 白君羡以前来过弥清山,当然是玄真带他去的,寂桐自然知道他指的是浮云顶上的无心亭,那里是观日的一处好所在,朝日自滔滔云海而出,端是浩瀚无边,壮丽无匹。 寂桐不敢将木桶放到路边,于是将水倒掉,挑着水桶一瘸一拐地跟在白君羡身后。 前面是一个宛然若仙的男子,后面却跟着一个脏兮兮的打杂道士,实是可笑至极。白君羡回过头看他一眼,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没有说话。 毕竟是个快成了仙的人,这点修养也还是有的。寂桐暗自腹诽,此时来到了难以攀援的地方,白君羡飘然跃上,转过身对他伸出手,要拉他一把。动作自然之至。 来! 寂桐挑着木桶,手扶在扁担上,伸出一只又脏又油的手看了看,只好垂下来,十分尴尬。 白君羡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说道:你先将桶放在这,我们回头再来拿。 寂桐应声放下,白君羡依旧对他伸出手。他微微一怔,握住了这只白皙滑腻的手,身子一轻,已然跃了上去。 今天晚上又要作噩梦了。寂桐默默地想,一路上没有说话,来到无心亭时,白君羡袍袖在亭间的石桌上一拂,登时凭空出现几个小菜,有八宝豆腐、东坡肉、西湖醋鱼、龙井虾仁、宋嫂鱼羹、叫化鸡,甚至还有一包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寂桐早就见过他这把戏,也并不奇怪,笑道:真人这是要请客吗? 请阁下移玉到此,若无酒菜怎么行?白君羡微微一笑,似乎有片刻恍惚,说道,以前我也请过一个朋友到这里看落日,每一次带了酒菜过来,他都会高高兴兴地说,这么多菜,我一个人怎么吃的完? 寂桐默不作声地站到一旁。以前他是恃宠而骄,以为白君羡爱着自己,但现在想来,当真是一场笑话。 你挑了一天的水,想必也饿了,随便吃些东西吧,不知道你爱吃什么。白君羡轻轻一笑,我只想找个人说话,你不开口也行。 寂桐原本是很饿,但此时实在是吃不下去,于是倒了两杯清茶,说道:也不着急,真人吃些东西再说吧。 白君羡摇了摇头,顿了一顿,自顾自地道:你知道,我现在是到了渡劫期。 嗯? 但我想,可能我再也过不了情劫。白君羡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的晚霞如锦,声音极为平静,我所爱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我骗过他,害过他,到他死时,我也一直以为只是一场单纯的骗局。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知道自己是多少人觊觎的纯阳功体,还会被我骗,是他活该。 寂桐拿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的颤抖,茶水洒得到处是,白君羡诧异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强笑道:大概是手有些脱力,过一阵就好了。你继续说吧。他将空杯放到桌上,颤抖的手笼进袖中。 后来他死后半年,我就到了渡劫期。原来想若是过情劫,胡乱找一个人相爱一场,便算好聚好散,但无论和谁在一起,我都会想到他。想到他微笑的样子,说话的神态,不管看到谁,都好像看到他在我面前,虽然只在一起三年,但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重复想起和他在一起时的情景。 渐渐想起,其实他后来还是有所察觉,只是一直在等待,等待我醒悟过来。但我一直不知道,还在笑他傻。给他*药的那一天,他看了我很久,一直微笑的神情……我想问他在笑什么,但刚开口时,他已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他笑得有些低沉,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狐狸修道时要先修炼成人,为什么狐狸修道要几百年上千年,但人只要几十年就够了。因为很多东西只有做人的时候才明白。而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晚了。他没有再给我机会,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任何机会。我……夺取了他大半的元阳,又把他送给了下属狐族,弄得他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寂桐勉强站了起来,重听这桩往事,便如剖开伤口,再在伤口上撒一把盐,痛苦异常。他的手扶着石桌,浑身都在颤抖,脸上却还带着微笑:很……很悲惨的故事,只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白君羡似乎此时觉察到他的不自然,微微一怔:你是不是身体有些不适? 有点……我要回去了,以后再说吧。他歉然地一笑,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白君羡扶住他:小心。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推开白君羡的搀扶,慢慢往前行去。 你早知我的原形是狐了吗?为何一点都不吃惊?白君羡忽然道。 他的脚步不停,走路的姿势依旧一瘸一拐:不管阁下原形为何,如今已成正道,他日飞升成仙,又有谁问英雄出处? 白君羡微微一怔,又有些叹息,见他在山路上攀爬,十分艰难,于是上前抓住他的手:我送你一程。 他犹豫一下,白君羡已揽住他的腰,腾云而起。 第三章 月迷疏桐 [出书版]_7 像这种纵云术并不稀奇,但像白君羡这样带着一个人,飞行的速度也并不见缓慢,却是世间绝无仅有。感到腰间抱住自己的手,寂桐闭了闭眼睛,强忍着嫌恶没把他推开,否则摔下去的就是自己。 白君羡见他神情,却是以为他在害怕,温言说道:不要往下看就没事。 他不置可否,含糊地应了。脚下云雾渺渺,以他此时道行,委实看不到什么。 白君羡温言说道:今日与你说起这件往事,乃是有求于你。 真人但说无妨。 我此生想是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但和你在一起时,却觉十分平安欢喜。你能否与我相爱一场,让我渡过此劫?日后我必会好生报答与你。 寂桐只觉得一阵晕眩,险些从云端摔落下来。他虽然有预感白君羡不会平白无故的对他说这件事,一定是有所求。毕竟此事干系重大,而自己又是清修无心派中人,算起来两家仇深海,白君羡改名换姓这才无人知道,若是翻出旧帐,清修无心派当今的掌门就不能放过白君羡。 但当白君羡轻描淡写地提出要求时,仍旧让他十分惊讶,毕竟他现在不是原先的玄真。可是白君羡如此轻易地会对一个陌生人提出交往的要求,仍然让他伤痛得不能自已。 白君羡口口声声说爱着玄真,其实即使有爱,也是极为有限的吧。 心脏传来几乎近于麻痹的痛楚,他慢慢转过脸,看着白君羡俊美的侧面,轻轻说道:你既然……利用过他,我又怎知道,你这次不是想利用我? 他每说一个字,便觉得用尽了一分力气,说完时,甚至觉得全身都要虚脱。 白君羡有些诧异地看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言辞如此激烈,甚至有些微微的讽刺。 此时已到了落霞峰下丹房弟子所住的别院外面,他按下云头,飘然落地,盯着寂桐脸上的表情半晌,忽然轻轻一笑,说道:是我唐突了。你可以好好考虑清楚,再决定答应不答应。若你答应的话,我一定待你极好,便如……便如亲人一般。 若我不答应? 你若是不答应,我便施法抹去你这一个时辰的记忆。就当没有发生过这件事,如何? 真人请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若有食言,万劫不得超生。不过这件事情……他正要开口,白君羡已掩住他的嘴,先别急着拒绝,我给你十五天的时间,好好考虑,到时再拒绝也无妨。 修道之人非生死大事不会发誓,否则必会上达天听。当年白君羡对玄真甜言蜜语之时,也未曾敢发过重誓,玄真对他又十分珍而重之,自然舍不得他拿自己赌咒。但如今他竟然发了誓,自然是信得过。 寂桐沉默半晌,拱手徐徐行了一礼:就此别过。 两人还在谈话,丹房的弟子已有人瞧见,全都从别院中纷纷涌了出来,一个说道:真人!好像是今天三清殿讲经真人? 当然是了,难道你没看到他渡劫期的光华了吗? 我今天只顾着记经了,哪像你盯着人家不放。你不会是思凡了吧? 呸,你才思凡了呢!真人,我还有一段经文不明白,你再给讲讲吧! 真人,给我讲讲吧!几乎没用多久,两人身边就挤了不少弟子,一时间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白君羡看着寂桐,眼睛略带几分温柔笑意。他并未抱拳行礼,而是伸手在他垂下的手的掌心处轻轻摩挲了一下,又抓住他的小指轻轻摇晃,似乎十分爱呢。 寂桐仿佛被蛰了一下,甩开了他的手,后退几步。白君羡也毫不介意,微笑一下,在众人群涌而上时,他的脚下白雾忽生,人已腾云而去。 弟子们见到白君羡离去,十分失望,围到寂桐身旁问道:师兄,他为什么要拉着你?这是师弟寂念。 寂桐,真人对你说了什么,你要如实道来!无波道长神色十分严厉。 师叔,今天天外飞来一注清水,将十口大缸都注满了,你到底施的是什么法术?是不是真人教你的?另一个弟子尘音一脸稚气地问道,尘昕站在他身旁,神色十分复杂,却是没有开口。 寂桐摆了摆手,说道:我在山下挑水时摔了一跤,正好遇到真人好心,帮我打满了水,又将我送上山来,其实什么也没发生。 然而无论他如何解释,众人似乎都有些将信将疑,无波道长说道:他帮你打满了十缸水,这水便不能算你罚的,明日我将奏明掌门师祖,请他定夺是否要你多挑一日的水。好了,大家不要再吵了,散了吧。 无波道长乃是丹房外院辈分最高的人,他一开口,自然没人再敢围在寂桐身边,散了开去。寂桐见师父走得十分缓慢,似乎在等待自己叫他停下禀明前因后果,不由苦笑,白君羡那么爱呢的举动,终于还是引起了众人疑心。莫说他发了重誓,即使他照实陈说,恐怕也无人相信白君羡竟然会看上了他。 如果不是他确信自己和前世完全不同,或许真要怀疑是否被白君羡看出了什么。虽然他在无心亭上有些失态,但当时白君羡似乎也并没有过多的注意到这一点。 但愿吧,他实在不想和白君羡有太多的纠缠了。 今天晚上并没有风,热得衣裳几乎已快湿透。他早知睡不着,于是等师兄弟们都睡了以后,悄悄下了床,走出门外。 其实他晚上作梦并不会发出呓语,最多也只是呻*或是惨叫,因此这么多年来,虽然有人问他作过什么噩梦,但也并没有人怀疑他是否还有前世记忆。毕竟若无几分运气,即使是兵解成功的道门高手,也会在轮回之中迷失。 然而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就一点睡意也没有。他对白君羡除了嫌恶之外,不是没有恐惧的。虽然他不愿承认这一点,但失去一身道行以后,的确使他感到无助和恐慌,和面对曾经伤害自己的人仍然不知所措。 知了声声鸣叫,让他更觉得心烦意乱,靠在墙根坐了下来,风渐渐有些凉意,而半轮冰月也升到了山巅,月色如水银泄地。 寂桐,寂桐……有人在他身旁轻声呼唤。 月迷疏桐 [出书版]_8 他听得是白君羡的声音,便觉身体颤了一下,慢慢回头,只见他一身白衣胜雪,月下更见皎皎光华,神采飞扬,足下纤尘不染,一副飘然若仙之态。 真人远道而来,未曾迎迓,还祈恕罪。他站起身行了一礼,往卧房看了一眼。白君羡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温言笑道:我施了法术,不会有人醒的。他轻轻在他耳边道,你在这里,是不是在等我? 寂桐退离一步:真人误会了。小道实是不知真人前来,否则必会禀明家师和掌门,以便迎接真人。他毕恭毕敬。 你那些师门中人,一个个利欲薰心,不见也罢。白君羡轻笑一声,言下颇为不屑。 这也怪不得他们。我们门中之人,若是天资聪慧,根骨奇佳的,都已拜在师祖他们门下,剩下的都会先到丹房苦修,若是能顺利过了辟谷期,才能离开丹房,成为入室弟子。而不能成为入室弟子的,大多都会在炼丹的炸炉之中死去。他们日日活在生死边缘,又被炎热所逼,修道之心略有浮躁也没有什么。尘昕的天资和根骨都算上乘,可惜入门晚了,若是他在二十岁之前没到辟谷期,也不能成为清修无心派的入室弟子。 白君羡脸露微笑:你和他们的身分不也一样吗?为什么为他们说话? 我反正是一个废人,不修道也没什么。可怜他们日日用功,到头来幻梦一场。 白君羡见他不顾自己的亲近,转过了身,心中也不恼怒,笑吟吟地凑了过去:你说了那么多,其实只是想要我收尘昕为徒吧? 对。 为什么? ……只是一个提议,你不收他为徒也没关系。若是被白君羡知道他只想要图个清闲,恐怕更难以如愿。因为他深知白君羡有一大爱好,就是喜欢和人唱反调。 尘昕的确不错,资质根骨都是上乘,然而心性似乎不够坚韧。而且,我有二十年身边无人,习惯独来独往……似乎发现寂桐神情古怪地看着他,白君羡微微挑眉,怎么了? 你这句话说了不少次。一个多月前在弥清山下,就已听到他说过这句托辞。 那倒不见得,我去年的时候经常说的就不是这一句。 那是? 我已有十九年身边无人,习惯独来独往。 ……他无言了一阵,转身便行。 白君羡也不拦他,笑吟吟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条斯理地道:要我收他为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怎么才能……寂桐才一开口,便知道泄露了自己的心思,转过身来,果然看到白君羡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耀眼至极:你若是叫我三声好夫君,我便收他为徒。 寂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暧暧,生气了吗?白君羡初时有些惊讶,照理说寂桐脾气极好,不会轻易生气,但见他脸色惨白,几乎毫无血色,脚也跛得更是厉害,走路的姿势比起之前难??看几分,不由怔住。 此时寂桐已走进门内,反手便将房门闩上,脸上只觉得一阵湿润。他以为,过了那么久,早已麻木,原来轻轻触碰都会让他疼痛不堪。 白君羡虽觉得他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不过这种*爱之事在清修无心派乃是大忌,更何况是龙阳之恋,更为正教所鄙弃,也不以为意。但若是要自己放弃再找一个合意的却是极难。 虽然此人身有残疾,又没有道骨,但这反倒是其中的好处。他身有残疾,和阿真气宇更是大不相同,自己爱他也不会爱得太深,日后飞升离去时也不至于恋恋不舍,没有道骨更容易说动他共同堕入情劫,以后他修仙不成,也可以做些别的活计。 房内的门久闭不开,白君羡等了一会儿,也没想着用穿墙术进去,不然吓坏了他,也没有谈情说爱的情调。何况要打动他恐怕也需要一段极长的时间,也不急在一时。 白君羡看着紧闭的门,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寂桐听到门外没了声息,知道白君羡必然没了耐心,心中安定了几分,背靠着门慢慢坐在了地上。 闹了这么大的响,房里通铺上的几个师兄弟都仍然熟睡未醒,也不知白君羡用了什么法术。 已近黎明,夜风凉得沁骨,也不知谁的鼾声,仍旧此起彼伏,凉风中飘浮着通铺里混杂的浑浊味道,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孤独之感。 很快鸡鸣五更,师兄弟们还没起床,却已到了他挑水的时辰。师父即使不禀明掌门,让他罚了这一天,他也还要继续挑大半个月的水。其实他道法虽然不成,武功却已有些根基,挑水并不为难,只是腿脚不便,于是变得十分吃力。 才挑了一缸多的水时,太阳便从东边云海中跳出,光芒万丈,辉耀苍生。弥清山云雾一时还未散去,颇有仙境之气。 师父无波子遣了弟子告诉他,由于昨日的刑罚未完成,因此他要多挑两日的水。那来传讯的弟子有些幸灾乐祸,寂桐也没多说什么。 也许是白君羡帮他挑水的消息传了出去,倒有不少弟子来看他挑水。然而到了午时仍旧不见白君羡的身影,好奇的弟子都散了去,只有一些不死心的弟子仍在暗处偷窥。 寂桐也暗暗松了一口气。但愿白君羡昨夜吃了闭门羹后,会因此大怒拂袖而去。身为狐王,岂会让自己尊严扫地,以他那样的容貌本事,多得是投怀送抱的美人,又岂会纠缠一个瘸子。 多半他是不会再来了。 寂桐坐在石阶上休息,从怀中掏出一个白面馒头ken了一口,又就着冷水喝了些。今天早上下山前,只拿了两个馒头,身上又困又累,却并没有食欲。大概要等过十天半个月才恢复过来,前提当然是白君羡不再出现。 喂,你能告诉我,清修无心派这么对你,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清修无心派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寂桐握紧了手中的馒头。此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言咒的能力,提到白君羡,白君羡就来了。 月迷疏桐 [出书版]_9 清修无心派有什么好?白君羡撩起衣袂,也学他坐在石阶上。 寂桐不经意地坐得离他远了一些,咬了一口馒头,慢慢地咀嚼。前几天他还能虚应一下这个人,但过了昨天晚上以后,他对这个人就连说一句话也是无力,只会气急了自己。 你还要挑多少天的水?不如我帮你挑吧,你陪我说话就行。 多谢真人好意。如果真人不想我多挑一个月的水的话,还请真人不要插手得好。寂桐用手帕将剩下的半个馒头包起,仍旧放在怀中,站起身来,挑了水桶就往石阶上走。 扁担才上了肩膀,他就觉得水桶轻飘飘地,似乎浑不着力。一转头就看到白君羡得意的笑容,心知他是用了移花接木的法术。他一声不吭,将水桶放到地上,目光平静地看着白君羡:真人意欲为何,请直言。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知道我帮了你?白君羡皱了皱眉。他虽然活了千年,但对于有些人类仍然不大明白,包括面前的这个男子。 不必真人操心。若是真人再多管闲事,只会惹人嫌。 白君羡凑到他面前,凝视他的表情:你好像真的很讨厌我。为什么? 难道真人觉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应该喜欢你吗? 白君羡不怒反笑,笑声极为爽朗:难不成你是因为昨天晚上的在生气?是我无礼在先,你莫作恼。他行了一礼,竟是十分诚恳。 此时的白君羡实是令人难以理解。他不明白以前即使温柔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傲慢冷漠的男子,怎会如此屈就,向一个道门底层的弟子道歉。或许在这个人心中,飞升成仙仍然是心心念念的梦想,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甚至可以做任何事。 寂桐轻轻笑了一笑,看着他缓缓说:我着实不会喜欢上你,也许是无缘吧,对你没那种感觉,我也并不喜欢男子,你又何必自讨没趣。 白君羡微微一怔,脸上更是浮现出一抹饶有兴味的笑容。只见寂桐挑了水桶便不疾不徐地往山上走,他也不再跟上前去。这二十年来他遇到过与玄真相似的不少人,他也曾多次起意了此情劫,虽然每次总是自己刚开始就退缩,但从未遭到任何人的拒绝。 即使是玄真,当年也为他的魅力所折服,这个人却毫不动心,倒是十分特别。 尊驾莫怪,是我失礼,还望恕罪。白君羡笑意吟吟,徐徐行了一礼,日后你我平辈论交,不谈其他。不知白某是否有这个荣幸,与阁下结为莫逆? 跛着脚艰难行走的男子并未停下脚步,回道:不必了,真人请回吧。他脚步虽然缓慢难看,但这微一沉吟之间,背影已是去得远了。 白君羡虽然遭到拒绝,却也并未沮丧。寂桐之所以拒绝自己,多半是由于身体残疾,有些自卑罢了。虽然有违天意,但他日还得设法治好他的腿疾才是。 白君羡虽然做了打算,但一时也并不着急。心知此人必定十分倔强骄傲,既然拒绝就不可能再次反悔,除非他已到极限,否则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 三天时间对一位已到渡劫期的修真者而言,不过一弹指。 寂桐挑完最后一担水,同门师兄弟都已做完晚课,吃过晚饭,柴房剩下他一个人,他扶在庞大的水缸旁,喘息了一阵,打算去厨房找些冷饭来吃。 白君羡站在他身边不远处,看了他一阵。 不知是否幻觉,白君羡似乎觉得这三天寂桐又瘦了不少,原本被丹炉烤得微红的脸颊黑了几分。他原本容貌算是生得不错,但比起道骨天生的人来说,气质还是相差太远,与玄真更是半点也不能比。但到了渡劫期都看破了生死,红颜在他们眼中也不过是白骨,更何况白君羡生就绝丽姿容,萧轩高举,风雅无双,别人生得再如何惊世动人,却也难入他法眼。 白君羡展开迷人的微笑,向挽着道髻,一身都是水迹污痕的道士走去,站到了道士的面前,徐徐行了一礼。 寂桐道长,前两日一别,甚是想念,不知可否与阁下相谈?他静静地站着,看到男人脸色骤变,却是很快平静下来,仿佛平静的湖面被石子惊破涟漪,终至无痕。 我相信之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真人若是再出现,贫道就禀告掌门,掌门想必极有意愿与阁下相谈。 道长又何必如此排斥我。白君羡无奈地苦笑,语气更是万分地萧索,令掌门可说是当世才智超群之辈,当年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才过了辟谷期,似乎也不过才七、八岁的孩子,想不到一眨眼二十几年都过去,他也到了混元初期了。可惜见过他流鼻涕光pi股的样子,再怎么看他也只是没长大的小pi孩,又有什么好谈的。 不想和??空莹掌门相谈,却又纠缠年纪更小的他不放。寂桐无言了一阵。他虽然不过虚岁二十,但要以此反驳白君羡却是不能。算起前世的年纪,他现在也快半百之龄。 你们清修无心派这五百年来,我也只见过一个天资根骨可称为顶峰的人,而且生就纯阳功体,三十岁未至而突破混元期,到达寂灭初期,在修道者甚至是世间万物修仙者之中,都可算是千年少有,可惜……白君羡顿了一顿,发现寂桐有些神智恍惚,似乎若有所思,便也不再提起,转而说道,我已一千三百多岁,难得遇见知己,道长就不愿与我结为好友吗?还是嫌弃我以妖身成道,终究不是人类? 白君羡说到最后一句时,似乎颇有些委屈。 寂桐垂头不语。人狐殊途,这也是他用了一命换来的结论。他再怎么爱着这只狐狸,他也不可能是人。他心里所想的都是他的下属狐族,毁了口口声声说爱的人的元阳功体,还可以将那个人用来犒赏下属。 其实这样的欺骗在狐狸之间并不算什么,正如同猎人猎杀狐狸,将其剥皮去骨,被猎杀的狐族也不免一死。只是狐族大多数并未修成人形,也不会用陷阱刀枪,他们惯用的只是骗术而已。 可惜的是,当时的自己,并不明白。 他不置可否地轻轻一笑。 我听说,天狐道修身成人的过程十分艰难,至少需要五百年。即使是聪慧无比的白狐一族,也要两百年。真人修成人身,不知花了多少时间? 白君羡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沉吟片刻,便已微笑:我修成人形花了一百多年,算起来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然而这一千二百多年来,心性却与一般狐妖并无不同,不知情爱,以妖娆动人的外形迷惑人间。 身是人,心却为狐。 真人已臻大道,将要飞升,却还要在出身上一直耿耿于怀吗?他声音清清淡淡地,我并非因为人狐殊途拒绝和你相交,乃是因为……贫道身分低jian,实是和真人不配…… 白君羡暗道一声果然如此,登时眉开眼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拽往前去,说道:我说配就是配了,你又何必在意这些小节?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0 寂桐只觉得被白君羡抱住,腾身而起,人已飞到云际,离下面的柴房和宅院越来越远,渐渐小得看不见了,只有云层越来越厚,渐成滔滔云海。而两人脚下踏的却是白君羡原先系在腰间的竹笛。此时大了千倍,仿佛一叶扁舟,碧绿通透,在云海之间穿行。 第四章 白君羡立于他的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腰身,防他掉下去,两人几乎是紧紧的贴合在一起。惊讶于他的镇定自若,白君羡忍不住开口:弥清山最高的独云顶乃是你们清修无心派已达元婴期的高人修炼之地,清修无心派二十年没再有人到达元婴期,更无论出窍、混元、寂灭,我们在这里,绝对没人打扰。 寂桐默然无声。他又怎会不知道这里是何处?当年他在此修炼,听到有人抚得一手好琴,于是心神不宁,再也无法静坐,这才与白君羡相识,两人常常在此抚琴吹箫,实是神眷侣般的日子。 白君羡听他不说话,还道他是被吓得傻了,也不多说,缓缓降落在峰顶。这里长年积雪,寒冷至极,若非是道门高手,绝对难以抵御寒冷,他在寂桐身上加持了御寒的法术,以免冻伤了他。 白君羡轻轻一笑,似乎微微有些恍惚,说道:你会抚琴吗? 不会。寂桐看了看独云顶,依旧宛如昨日,四围全是悬崖峭壁,只有峰顶有七、八丈方圆。以他一介凡人,若是要离开独云顶,那是休想。他心里冷冷的一笑,却是没多说什么。白君羡这一番举动,明显是要将他囚居在独云顶上。 白君羡似乎没看到他的冷淡,眉目中忽然有着非凡的神采:我教你抚琴可好? 没兴趣。他站在悬崖边,寒风猎猎,吹着他的道袍,身形显得极为消瘦,不像凌风飞去,倒像是要坠入山谷中。 他的声音在风里似乎也被吹得破碎,若非白君羡道行高深,怕是不易听到。 到了这一地步这个臭道士还不肯退让,当真让人可气。若在往常,他早就拂袖去了,把这臭道士扔在独云顶吹两天寒气再说。但这小道士一身凡胎俗骨,放在这山顶上,一阵风就能把他吹掉下去。 白君羡也不理他,坐到一旁生闷气。 他带寂桐出来,原本是想治好他腿上的伤,但他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让他的心也冷了几分。 白君羡摩挲着手中的竹笛,凑到嘴边,低低吹了一阵,忽然有些失神。 无论是谁在他身边,他总是寂寞的。来来去去,也不过是他一个人。自从那个人去后,他原以为自己会忘记,但旧地重游,往事仿佛发生在昨日,他吹箫时自有人抚琴而和,他伸手时自有人与他掌心交握。 然而这一切,再也不可能发生。 恍惚中,他似乎再次看到了那人,风姿卓然,正对他微微一笑,虽然默然不言,但神情无限温柔。他情不自禁地上前几步,抱住了那个人的腰身。 怀中的人拼命挣扎起来,但这种力气对他来说完全不在话下,轻而易举地制住了他的手,便要向他的唇上吻去。 阿真……他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刚要碰到阿真的唇时,忽然幻影消失,怀中被他钳制住的男子赫然是羞怒万分的寂桐。 这二十年来他并不是没有失神过,但每次都会很快清醒,绝不会差点吻了过去。这个小道士和玄真完全不像,自己竟会在他面前失态,实在是莫名其妙。 白君羡干咳一声,将他放开,退离几步,恶人先告状地道:怎么样?你就是不答应做我的情人,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就是你叫你们清修无心派的掌门来,叫那三个清字辈的老家伙来,我也不怕。哼,他们见了我,还得叫我一声师叔。 寂桐原先只是独自站着,正在发愁怎么叫白君羡送自己下独云顶,但白君羡忽然就走过来抱住他强行索吻,让他又是吃惊又是害怕,还以为自己在这独云顶上想到过去虚伪的甜蜜往事而露出行迹,此时心情平复了一些,神情却仍然有些苍白。 真人何必执着于我一个人?他苦笑一声,虽然我没到渡劫期,也不知如何渡劫,但若是要过情劫,肯定是要两情相悦的。你心中一直想的是别人,又怎能爱上另一个人?何况我……你强逼着我跟在你身边,我心里厌你恨你,又岂能爱上你?这过情劫的法子,终究是行不通的。寂桐假意安慰,心中却是五味杂陈。他恨白君羡无情,不想泄露身分,但见到白君羡求仙道路这样艰难,又心生不忍。 行不通吗?白君羡有些怔怔地出神,神情迷离之中又带着一丝茫然,难道当真行不通吗? 寂桐叹了一口气,说道:事情过了那么久,那个人见你如此伤心,应该也会原谅你,你不必再歉疚了。他若……地下有知,应该见不得你还一直记挂着往事。当时他自尽身亡,便是决心一刀两断,当然也不希望你还这样念念不忘。他一开口,便知道说错了话,白君羡从未在他面前提起玄真是自杀而亡。 不,他已经没了!白君羡似乎没发现他神色不自然,大声道,我之前怕他知道真相后逃掉,在他身上种过天狐符,不管他去到哪里,即使兵解后成了元神,仍然能找到他!可是……天狐符都碎了……他一双妩丽的眼睛露出红色的妖光,似乎伤心至极。 天狐符都碎了……元神都散了……又怎么可能还会转世轮回。白君羡似乎有些哽咽,目中似乎有泪光,却不愿被他发现,转过身去。 他在人前向来风流潇洒,从未有过这么失态,但如今在独云顶上,却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寂桐沉默不语。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白君羡会肯定他已魂飞魄散,原来是因为在他身上种过天狐符。当时他兵解以后,的确因为心神不宁的缘故魂飞魄散,后来因为带着一身道行,又有先天无极功法在身,所以终于能凝聚元神,可惜道行和功力尽失,已不能带入转世。因为元神散过,所以即使身上带着天狐符,当然也就碎了。 天狐符只是狐族下在猎物身上的标记,除了追踪之外,当然也是向同类示意是谁的猎物,不让别的狐族再对其下手。 等到白君羡下了手后,别的狐族立刻争先恐后,将他生吞活剥。 脑海中尽是当年经历的恐怖景象,寂桐有些想呕吐的反胃,却终于还是克制住,轻轻说道:真人,请送我回去吧,太晚了,明天还要挑水。 白君羡像是没听到他说话,良久不动,寂桐只得再说了一遍。白君羡慢慢转过身来,沉沉看着他半晌。此时他脸上绝然看不出泪痕,神情冷漠,仿佛窥伺猎物的野兽。 月光照在独云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上,反射出冷冷的光辉。白君羡的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似乎在想怎么处置这个路人。 他的心极轻极静,等待着白君羡做出决定,到底是将他拘禁在独云顶上,还是将他送回落霞峰,亦或是杀人灭口,让独云顶做他的葬身之地。 从最初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操纵在白君羡的手上,等待白君羡做出选择。不管他是领袖一方的修真绝顶人物,还只是任人奴役的底层弟子,他都是被动的那一个人。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1 如果无论去到哪里都会遇到白君羡,追寻这条从始至终并未改变的路,那么不如一死,将这两世的记忆都忘却。 他静静地站着,目光平静地看着白君羡,似乎无悲无喜。 谢谢你愿意听我说那么多。白君羡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和,眼底似乎有一点温柔,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和你说完话,都会觉得没有那么难受。所以才会一次次的找你吧。他似乎自嘲地苦笑了一声,我送你回去。 等到他这句话,寂桐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样,白君羡似乎是愿意暂时放过他了。 回到落霞峰上的宅院时,大家都已睡下。他与白君羡辞别,忽然觉得肚子饿得不行,这才想起晚上还没吃饭,去到厨房,却发现连锅巴也没有了。 他苦笑一声,正打算去睡觉,却发现厨房门外站着一个挽着道髻的少年,静静看着他。 师叔。 尘昕,这么晚你还不睡?他吃了一惊,对尘昕他的确是有所亏欠,不管怎样,尘昕的梦想是成为白君羡的徒弟,他总该在白君羡面前为尘昕美言几句。 没有。师叔还没吃饭吧?我偷偷留了个馒头给你。尘昕轻声说着,把手中的馒头递给他。 谢谢……他接过了馒头,想对尘昕解释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在白君羡面前极力赞成收他为徒,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想办法让我去听真人讲经,我还没谢过你。他顿了一顿,看着寂桐,师叔,我当时一时心急,所以做错了事,在掌门面前说你坏话,累得你要挑水,我、我不是有意的…… 听着少年急促而窘迫的道歉,他不由失笑:傻孩子,我又怎会怪你。他似乎根本没想起来,他也不过才大尘昕四、五岁,却唤尘昕为孩子。 尘昕似乎终于释然,看着他吃着馒头,于是在厨房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给他就着喝。 他一口气喝了一半,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满足感。尘昕在旁边看着他,轻轻说道:你和真人出去,他都不让你吃饭的吗? 他吃了一惊,看着尘昕:你知道我是和他出去? 当时大家做晚课的时候,我正好有些尿急,走出门外,看到你们腾云去了。尘昕说得轻描淡写。 嗯。寂桐含糊的应了一声,躲避看尘昕逼视的目光。 他对你说什么?是不是他看上了你,想收你为徒? 寂桐沉吟着不答,白君羡对他说的肯定不能说出去,但实在找不到一个好的理由,难道要对尘昕说,白君羡想和他成就一世神仙眷侣,渡过情劫? 恐怕没人会相信吧。 尘昕勉强笑了笑: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虽然师叔的身体不宜修行,??但怀真真人道行高深,或许他有解决之法。师叔直说好了,不必担心伤害我。我现在已看开了,真人看不上我,是我自己没用…… 尘昕,你很好,天资根骨都上乘,只是入门晚了些,若是肯刻苦用功,以后成就应该不在掌门和三清之下。 师叔不必安慰我了,如果我不能到辟谷期,就不能成为入室弟子,又怎么能成就大道?尘昕苦笑一声,很多经卷都只传给入室弟子,像我们这些丹房弟子,只是仆役而已,偷窥经卷乃是大罪。我其实没什么想的,只想请师叔在真人面前美言几句,传我一本道卷。 寂桐踌躇不语。白君羡虽然对他从不提起道术修行,但是他以前身为清修无心派掌门,很多道法经卷熟记在心,但若是传给尘昕,肯定会被同门问起??到时引起师门怀疑,或许还会暴露身分。 师叔不肯吗?尘昕颇有些失望。 真人没对我说什么,等下次我见到他时再向他求肯一本道法经卷,想必他会答应。寂桐随口答应着尘昕,心里却知道,今晚一别,白君羡恐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毫无波澜,尘昕似乎恢复成原来那个活泼好动的少年,只是喜欢跟在他身边,时常追问怀真真人有没有来过。寂桐只得解释他和怀真并没有什么交情,只是曾经说过几次话,话题和那天晚上在小溪边的山洞旁说的差不多。 然而不知为何弟子中间渐渐有了流言,说是白君羡偶然见到他,传授了他一套清修无心派失传已久的经卷,命他转交给师门,但他起了私心,私自吞下了。 寂桐自然知道传出流言的是尘昕,可是他问起尘昕时,尘昕一副无辜愤怒地样子,还劝他若是当真得到真传,就交给师门,掌门师祖必然会有所赏赐。 寂桐伤心失望之下,便再也不与尘昕说话。 然而很快掌门要召见他的消息就已传来。 寂桐听到弟子们在身后的窃窃私语,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却是鸦雀无声。或许是他平时过于冷漠,或许是他运气不好,在丹房别院里,竟然没有一个人能信得过他。 他低低笑了一下,却是不语,转身徐徐向掌门所住的忘情阁走去。 忘情阁却不是在落霞峰,而是在弥清山另一个主峰圣隐峰,所有的入室弟子都住在圣隐峰,除了三个清字辈的师祖住在后山山洞中闭关潜修。 忘情阁在圣隐峰的半山腰,寂桐自然是十分熟悉,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忘情阁取自太上忘情之意,清修无心派修的是玄门正宗的无心无情道法,认为与人结下情仇便是有了因果,对大道毫无用处,甚至还可能会走火入魔。 然而他当年却认为,修真所说的历劫,乃是要游走在劫难中,一念忽生而顿悟大道,与佛门圣地金莲寺所说的立地成佛甚是相似。若是当真无心无情,对这天地所生的万物便不能爱惜,也与天命有违。 他当年只是默默想过这一点,但最终不敢在师门提起,后来爱上狐王,落得惨死,此劫历过,他却发现心中仍旧不能顿悟,有时终夜不眠,却是想着误信情爱,怕是入了魔道,所以才会魂飞魄散。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2 他吐出一口长气,推开虚掩的房门。门内的卧室十分简陋,除了一盏灯,一桌一椅,一张木榻,桌上也只得一把拂尘。 然而这间房里,却是有七八个人在里面,除了掌门空莹,还有几个空字辈的太师叔,和无字辈的师叔师伯。 寂桐只得跪下,分别给这几人请安。多年前这几个人还是小孩的时候,经常给他跪安,可见天理回圈,当真是难以言说。 他心里有些苦笑,脸上却极为恭敬。掌门师祖,不知让寂桐前来,有何要事? 掌门空莹三十余岁年纪,双目中已湛然生光,神慧可见。他微微颔首,说道:本座听说,那怀真真人后来与你,又有过数面之缘,还传了你一本道卷? 启禀掌门,数面之缘是有,但真人并未传我道卷。若是掌门不信,寂桐可与那传话的人当面对质。 空莹端详他半晌,缓缓说道:这位怀真真人与本座曾经相谈过一次,他似乎对本门失传的多部经卷都十分熟知,可惜他却不肯传授本门。当年琅嬛阁遭烟浮宫的妖孽焚烧,乃是本座毕生憾事,所以若是有机会能找到失传的道法经卷,本座必将不遗余力。你可知晓? 寂桐确实未曾从怀真真人那里得到本门失传经卷,还请掌门明察。他只说未曾从白君羡那里得到,却是不能说从未见过。白君羡会知道那些经卷,也不过是因为他当年与白君羡日夜相处,与他切磋彼此功法,印证道术,而白君羡记心极好,当然会记下来。 寂桐,那怀真真人是否要你不得透露此事? 寂桐不由苦笑:若是怀真真人当真想收我为徒,又怎会仍然将我留在本门。 空莹与师兄弟们对视一眼。他们虽然怀疑过这一点,但仍然不愿死心,如今被这个寂字辈的弟子说的脸上都有点讪讪。空莹未曾气恼,旁边空陨已喝道:大胆!谁让你这么对掌门师祖说话?无色,将他扔到水牢,看他说是不说! 寂桐吃了一惊,只见无色向掌门打了个稽首转过身向他走来,空莹正要开口阻止,门外一个声音冷笑道:清修无心派的师门森严得很啊,说了一句话就要被扔进水牢,厉害,厉害! 众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 空莹已从榻上起身,说道:可是怀真真人?说着已迎出门去,真人大驾光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所有人都蜂拥跟着空莹出了门,寂桐却是仍旧跪着,心中转过千万种念头,却是想不出,以白君羡的高傲,被他一次次拒绝之后,又怎会再次前来? 莫非是被他看出疑窦?寂桐心念一动,身上已是一身冷汗,却听白君羡在外面说道:空莹掌门,我这次前来,是想向你讨要一个弟子,愿以一本阴符经相换,何如? 寂桐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白君羡思来想去,果然还是决定收尘昕为徒,毕竟像尘昕那样机灵聪慧,又根骨上乘的,已是极为难得。修道者虽然能长寿,但大多数时间都花在闭关修炼,极少出去寻访弟子,美质良才更是难得遇见一个,若是错过了,怕是又要等几十年上百年才会遇到下一个。 只听空莹的声音缓缓道:不知本门哪一位弟子有幸,得到真人青眼? 我想要那个脾气很臭的叫做寂桐的小道士。他并不是入室弟子,尚未得到清修无心派的真传,空莹掌门是天一道的高手,应该知道阴符经乃是一本符道奇书,这次交易你已算是赚了。 寂桐吃了一惊,想起身出去质问白君羡,到底意欲为何,但刚刚动了一动,立刻觉得膝盖发麻,几乎摔倒在地。 空莹的声音不疾不徐:真人于本门有大恩,看上寂桐这个弟子,那是他的福分。可是,阴符经是本门失传绝学,不知可否请问一句,真人是从何处知道本门这许多失传经卷? 白君羡连出两本琅嬛阁当年遗失的经卷,终于导致空莹的怀疑。 寂桐缓慢站起身,走到门边上,却见外面一棵大树下,白君羡一身白衣,手中把玩着一支翠笛,当真是十二万分的俊美。 瞧见寂桐时,他极为得意地一笑,却是对空莹说道:这你却是有所不知了。须知天下修道者千万,又岂止你们一家?当年你们师祖创琅嬛阁,收集天下道法经卷,择优者授徒,所以才创立了如今清修无心派高手云集的气候,但后来遴选入室弟子时方法不对,不免优劣不分,糟糕的师父教出来的弟子更是糟糕,这清修无心派若是不出奇才,不用百年便要没落。 空莹见他丝毫不给面子,忍着怒气道:真人好眼光,看上了我门中一个最不成器的弟子。 白君羡微笑道:这倒不劳掌门操心,这个寂桐嘛,虽然修道不行,挑水做饭倒是极好的材料。 空莹一时语塞,寂桐已走出门去,在众人面前跪下,说道:请掌门、诸位师叔祖和师伯明鉴,寂桐并不想离开师门,拜别人为师。 空莹面色稍缓:这位真人道法高明,你能拜他为师,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对师门一片忠心,我们都明白,但莫要误了自己。 寂桐拜了几拜,说道:请掌门明鉴! 这回却是轮到白君羡脸色极为难看,重重地哼了一声,显示自己的不快。 空莹面露得色,略一沉吟,说道:你虽然不愿拜真人为师,但师门的绝学却是著落在你身上。你好好伺候真人三年,若是你不想留,还可以再回来,仍旧是我们清修无心派的弟子。 白君羡哈哈大笑,击掌说道:空莹掌门果然不愧是空莹掌门,好算计啊!你只拿个徒弟给我雇佣三年,到期再还给你?这笔交易未免太赚了罢?若是要换经到是可以,不过,可能就要换别的道卷,若想要阴符经,却是休想了。 他既然不愿拜你为师,不愿修道练法,你留他在身边也是无用。 谁说无用?我便是要他给我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白君羡微微一笑,只做三年,我岂不是亏了本。他此时不答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三年以后会改变了主意,那又如何? 若是他甘心做你的弟子,本座自然也不多说。空莹转过头对寂桐道:桐儿,你意下如何?神色间甚是慈爱。 寂桐听他二人只是讨价还价,脸上依旧十分木然,像是说的根本不是自己一般。此时向空莹拜了一拜,说道:听凭掌门做主。 白君羡微笑道:也好,不过只是一场大赌,他若是三年以后还要回来,我也毫无怨言,但在这三年之中,我的任何命令,他都不得违抗。空莹掌门,你说如何? 空莹原先只是寻思,这寂桐似乎对师门的确有着一份真情,他日他学了怀真的道法,回来依旧是寂字辈的弟子,所学也要交给师门,所以许诺让寂桐三年后仍旧可以回来。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3 白君羡提出要奴役寂桐,心中一喜一忧,喜的是他越是折磨这个弟子,这个弟子反抗之心越重,空莹三年后必定还会回来,忧的是他对这个弟子如此不重视,只怕也不会传授真本事与他。 还在沉吟之时,白君羡手一翻,掌上??托着一本薄薄的道卷,上面用古篆写着三个小字,果然是阴符经,他颤着手接了过来,白君羡再说什么,已无心理会。 众弟子见到白君羡仙风道骨,抓住寂桐的手几乎是拖着走了,心中又嫉又恨,不知这寂桐到底是使了什么手段,竟然让白君羡动了收徒的心思。 第五章 这就是你以后住的地方,看看还缺什么,我下山带回来。白君羡板着脸说。他强行拉人离开,原以为会看到这个人难得生气恼怒的样子,想不到到了梅雁山,寂桐还是面无表情,令他十分诧异。 不论前世今生,寂桐都是第一次来。 前世白君羡暴露险恶用心时,也只带他回青丘,并没带他来梅雁山。他只道白君羡不方便,而后才渐渐想明白了。青丘是白君羡的亲属,梅雁山是他的家。 若是他当真喜欢自己,又岂会连家都不带自己回来看一眼?除非是他家中早就有了一个亲密的人,或者他根本对自己毫无感情。 梅雁山依旧四季如春,虽然是炎炎夏日,但山风拂过,满目尽是青翠树木,令人心旷神怡。 玄真死后,他总觉得青丘之国让他住得很不畅快,见到每一个同类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个人是否吃过玄真的血肉,于是再也无法忍耐,独自搬到了梅雁山。 寂桐看看厨房里柴米油盐一应俱全,缓缓说道:不必了。白君羡竟然还记得他还是普通人,需要每天喝水吃饭,准备了这些东西,倒是极为细心。 好,要是缺什么,你再和我说。 不知真人以后要贫道日常做些什么,可否要铺床叠被,洗衣做饭?寂桐问这句话时甚为恭谨,他自然知道修行者深居简出,也不需要悉心服侍,但总要做做样子,问清他的用意。特别是白君羡那句任何命令都不得违抗,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白君羡为达目的,很喜欢不择手段。 这个倒是不必。白君羡挥了挥手,却是盯着他道,我把你带回家来,是因为觉得你这个人稀奇古怪。明知道清修无心派想利用你,还卖了你,你却对他们死心塌地,我对你毫无恶意,还将你从清修无心派中解救出来,你却一直讨厌我。我真想弄明白,你这个人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寂桐徐徐答道:我幼年时就被父母抛弃,清修无心派将我抚养长大,虽然当时将我带上山的师叔已去世,但清修无心派的师长都是我的长辈,我没有父母,便将他们视为父母。而真人你……手段狠辣,对于……恋慕你的人尚且下得狠手,贫道与真人毫无干系,还不知道真人要如何处置贫道,贫道又怎能没有戒心。 白君羡脸色十分难看,沉着脸道:我和他之间的事,以后不会再向你提起了,你要是不想知道,我也可以洗去关于这一部分的记忆。 寂桐苦涩地一笑:罢了,像我这样的人,越是想不起的东西,就越是要去想,到时的困扰和现在也差不多。要是你方便的话,不如将我所有记忆都洗去。 要是全部洗去,人会变成痴傻,你不会不知吧? 寂桐沉默不答。他倒是愿意变成傻子,但若是告诉白君羡,必然会引起白君羡的疑心。 白君羡皱了皱眉,决定不去管他,自行说道:九月初九重阳,我会去一趟烟浮宫,到时你随我同去。眼下还有两个月,你就在这里练一下你们清修无心派的初级功法,有什么不懂的便来问我。对了,这里所有的地方你都可以出入,只除了最里面那间厢房。 寂桐欠身说道:是,谨尊真人吩咐。 白君羡登时气结,他虽然想要这个人任他为所欲为,但过于听话吩咐一个木偶一般,又非他所喜,于是说道:你任人欺凌,乃是因为习惯于逆来顺受,与世无争之故,然而与世无争又谈何容易,你不与人争,自有人来与你争,若是不争,便要祸到临头。 寂桐又欠身说道:是,谨尊真人教诲。 白君羡这才知道这个人朽木难雕,再也不愿多说,神色不豫地拂袖而去。 这座宅院方圆十余亩,由于玄真不习惯豪奢大富的生活,所以宅院虽大,东西却极为简单,院落花园只得几竿修竹,几棵幽兰。或许是因为在山里云雾较多,空气湿润,这几棵玄真当年手植的幽兰竟然生得极好。 白君羡不由得恍惚了一阵。对于玄真的死他一直心怀愧疚,曾经多次想过,如果不是在第一夜*爱后为了与纯阳功力合为一体而闭关修炼,而是好好看顾玄真,或许玄真不会自杀。可是那时的自己,恐怕也不会明白,这样的愧疚竟会持续二十年之久。明明是将阿真给了下属看管,会发生什么事可想而知,可是一直避免去想,到底闭关的四十九天里竟发生了什么会让阿真自杀,而后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或许一直不去想,是因为心底莫名的恐惧。 他知道自己二十年前失去了一些东西,但他并不确信,到底失去的是什么,只是偶然间,心底会有莫名的隐隐作痛。 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让他忽然间清醒过来,他疾步行到传来爆炸声的厨房,只见房内浓烟滚滚,门外站着浑身都是油烟的寂桐。 怎么了?刹那间,白君羡感到一种久违的紧张。 没什么,我只想煎个鸡蛋,结果厨房炸了。寂桐淡淡地说。原以为多做几次厨艺总会有点进步,可是天分的事实在难说得很,有时便如煎鸡蛋一般。 以前玄真和白君羡不食人间烟火,他不会做饭,白君羡也没发觉。但如今寂桐却是肉体凡人,白君羡不管他,他当然要自己学着做饭。 白君羡似乎感到自己额角青筋暴跳:煎鸡蛋?我还以为你在炼丹! 这里没有丹砂药材,炼不成丹的。寂桐轻描淡写地道。 白君羡狠狠地瞪了他几眼,此人炸了他的厨房,竟然还若无其事,委实可恨可恼。难道你经常这样?! 月迷疏桐 [出书版]_14 倒也不是。寂桐慢条斯理地道:第一次下厨的时候火星四溅,把柴房也烧了。后来…… 后来你的厨艺就变高明了? 后来,他们就不让我下厨了。 白君羡郁闷地看了他半晌,只觉得自己怎么捡了一个*麻烦回来,以前无论遇到哪一个令他有点印象的人都不会像这个人一样,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就连那个叫做尘昕的孩子,也比这小道士好得多。 等到厨房里的浓烟散去,寂桐进了厨房,从墙上刮下一片乌漆抹黑的东西,拿在手里看了半晌,喃喃自语道:果然不能吃了。不过饿的时候应该可以吃得下吧,反正都是鸡蛋,实在不行吃生的也行。他虽然厨艺不佳,好在并不挑剔。 白君羡吐出一口长气:到山下去吃吧。虽然他可以做饭,但一来不合他身分,堂堂一个散仙,竟然要给一个凡人洗手做羹汤,说出去还不笑掉所有修真界的大牙。二来他花了好大力气换来的人,还不想直接就赶下山去。两个人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相处,这个人是凡人,每日三餐都要自己打理的话,别的什么事也不用做了。 寂桐也不拒绝,跟着白君羡一前一后地出门。由于已经驾云多次,两个人都颇有默契,并不多说,仍是由白君羡抓住他的手踏足在那一管巨大的竹笛上,只是没再环住他的腰,只是挽住他的手,避免他掉下去。 或许是白君羡终于放弃为了度过情劫要和他开展一段恋情,他总觉得白君羡对他似乎没有之前那么热烈,这也让他安心了几分,但又有些好奇,难道白君羡当真只是为了想知道自己为什么厌恶他而将他带上山? 如果说这就是他的原因,寂桐也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白君羡如今已达到人间修真界的顶峰,再也没有一个人是他对手,像这样的一个人当然不用担心伤害别人会遭到报复,也因此会变得更加的为所欲为和粗神经。 或许正是因为他没遇到一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如果当真遇到,他就会十二??万分的小心了吧。 只是不论是前世的自己亦或是如今的自己,都不是那个人。 寂桐轻轻叹息,转过头看着他的侧脸。 怎么了?白君羡看到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哀伤,他吃了一惊,想仔细看清这种似乎熟悉却又未曾在寂桐脸上见过的表情,但当他定下神时,寂桐却是一如原先的云淡风轻。 没什么。真人如此照顾贫道,贫道真不知如何感激。其实贫道可以自行下山买些可以留得久的干粮…… 要是你跑了怎么办?阴符经很贵重,要是再找一本像阴符经那样让那牛鼻子动心的,我可找不到。白君羡轻哼一声,脑海中忽然电光火石一闪,想到二十年前阿真笑而饮下迷神酒时,就是刚才那种落寞而伤感的神情。 阿真!阿真! 他心中狂呼着,紧紧盯着寂桐的脸,想要看出什么,寂桐见他目光灼热,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一步,登时重心不稳,便要摔落下去。白君羡一手搂住他的腰身,颤声道:阿真…… 寂桐大为吃惊,待要挣扎,脚下的竹笛忽然消失,两人的身体急剧下坠,几乎是俯冲下去,寂桐的脑子一片空白,若是白君羡忽然发疯,他是死不了,自己却可能性命不保。 好在白君羡忽然回过神,下坠的趋势立刻减慢,两人摔落到一片小树林里,并没有受伤。白君羡紧紧抱着他,将头埋到他的脖颈处,轻轻道:阿真……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抛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