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瑕兰玉倾城花》 序、花君岛先祖遗风 浙江外海,花君岛上,花草纷繁,一年四时都瀰漫着浓郁的花香。不同的季节都有应时的花儿绽放。 小岛上只有个百馀人的小村落,高低错落的小屋环绕着广场,以放射状的形式建造排列。广场中央,屹立着四面巍峨的石碑,农间之时,乡里邻居便会三三两两地在广场旁的榕树下泡着茶,议论着先祖的传奇故事。 这日午后,刘村长一如往常地正擦拭着四块石碑,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忽然,远方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爷爷,孙儿回来了!」一个开朗活泼的少年,年约十二三岁,一边挥舞着右手,朝着广场走来。 刘村长停下手中的工作,转过头来道:「白儿,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这个唤作白儿的少年逕自在石椅上坐了下来,笑道:「今天先生家里有事,便让我们提早下课了呀!」刘村长点点头,又继续擦拭着几块石碑。 白儿看着爷爷的背影,好奇地道:「爷爷,每天都见你擦着这些石头,它们可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刘村长莞尔一笑,抹去额间的汗水,来到孙子的身旁坐下,笑着道:「不知不觉,你都长这么大了,也是时候告诉你咱家族的故事了。」 白儿眼睛顿时一亮,兴致勃勃地拉着刘村长的臂膀,欣喜的道:「原来我们家族也有故事,白儿最喜欢听故事了!」 刘村长宠溺的摸摸他的头,笑着道:「好,不只咱家,我现在便跟你说说我们这个花君岛的故事。」 白儿乖巧地帮爷爷倒了茶,满心期待地听着。刘村长接过了茶碗,笑道:「但是,让我先考考你,白儿可知这石碑上刻着的各是什么?」 白儿从小便在这个广场玩耍,对石碑早已十分熟悉。他想也不想,自信地回道:「这从左自右,依序是梅、兰、莲、菊四朵花。不只如此,我还知道这便是我们四个家族的家徽。」这岛上百馀人,正是由四个家族组成的。 刘村长满意地点点头,又继续问道:「那我再问你,石碑前的匣子上都画了些什么?」原来,这四个石碑前还个放了四个石匣子,看上去古朴神秘。 白儿摸着摸后脑勺,訕笑地走向前去。 他专注地环视了好一会儿,终于展露笑顏,高喊道:「我看出来了,这还是四朵花,从左自右,桃花、木芙蓉、牡丹和曇花!」他兴奋地拍着手,回到了爷爷身旁。 刘村长满意地道:「不愧是我的孙子,真是机智聪慧,为了奖励你,我便告诉你这个故事。这四块石碑的确是为了纪念当年先人,四位先祖携着妻儿来到岛上,开枝散叶,才逐渐形成了我们这个小村庄。」 白儿点点头,忽然疑道:「可是我见那些石匣子都是锁上的,里面可是藏着什么呢?」 刘村长啜了口茶,笑道:「石匣里放的都是当年先祖之物,钥匙分别由各家家主保管着…来,这便是我们刘家的钥匙,去打开它。」 白儿接过了爷爷手中的钥匙,既激动又谨慎地走到兰花碑前的石匣旁,不一会儿便听到「喀」一声,匣子打开了。 白儿小心翼翼地掀开石盖,却听他咦了一声道:「这是一支簫,还有…一把剑?」 刘村长也来到了孙子身旁,看着匣里略显陈旧的竹簫,还有依然闪耀的宝剑。他将手放到孙子肩上,有些激动地道:「是啊,紫竹簫、兰魂剑,这便是我们先祖的贴身之物。」 白儿见爷爷脸上藏不住的嚮往之色,不禁道:「爷爷,我们的祖先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 刘村长听了笑道:「岂止厉害,在当时可说是不得了啊!」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这要追溯至好久好久以前了,约莫一百多年前,那时的北京城…」 第一回 琴萧一曲满城惊(上) 秋风凌清,秋月明朗,轻纱般的薄雾繚绕着北京城。沿着东直门大街向东,有处偌大的宅邸,一幅精刻着「广陵王府」四个大字的巍峨牌匾高悬于青色琉璃瓦的屋顶下。 王府由多进四合院落组成,穿过前院的水门洞进入后府花园。相较于前厅的肃穆庄严,这处名为「幽兰园」的花园清幽秀丽,清泉汨汨而出,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就像藏在这喧闹京城里的一处桃花源。 石桥上一名挺拔的少年持萧而立,年方十七八岁,乌发束着白色丝带,一身雪白绸缎和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隐隐透露着他藏不住的高贵气质。少年将从不离身的紫竹簫持至唇边,缓缓奏出一曲「春江花月夜」 簫声时而婉转浑圆,时而壮阔悠扬,乐音使周围的环境瞬时变得纯净祥和,但聚精一听,曲中似乎藏着一缕哀愁。 乐声随着少年放下竹簫缓缓消散,他走至紫藤花架旁的石椅歇下,只见那青丝下深邃清澈的冰眸子,英挺的鼻樑衬得白皙的皮肤多了一丝英气。但这英俊绝伦的脸庞上两道墨画般的剑眉紧蹙,似乎心事重重。 这位便是当今圣上之姪,自从袭了已逝父亲的广陵王爵位后隐隐成了燕城三俊之首,曾让靖嘉皇帝盛讚「才貌、音律皆为当世第一品」的完美王爷竟然在此对月叹息,似有着不为人知的压力和寂寥。 忽然,远方传来缕缕琴声,彷彿来自深谷幽山般清耳悦心, 广陵王仔细一听,那曲子竟是方才自己吹奏的「春江花月夜」,再细细品味,琴声如细流淌过心间,柔美恬静,音律造诣竟不逊于己! 广陵王醉心于音律,忍不住拿起紫竹簫加入演奏,一琴一簫,如排演过般毫无违和。 此时琴为骨,簫为肉,前者出尘飘逸,后者哀婉悠扬,互补交融把「春江花月夜」的真諦完整表达了出来。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琴簫对月和鸣,乐声如繚绕于夜空中,久久不散… 随着乐音悄然停止,夜晚恢復静謐,悠长的回廊传来阵阵轻巧的跫音,两个模样相似的姑娘缓缓走来,同款青色小袄襦裙,约莫十三、四岁,还未及笄。 她们姊妹是广陵王刘希淳的贴身侍女,身量瘦高的那个是姐姐凝月,她将手上持的厚氅披至刘希淳肩上,轻声地道:「公子,夜已深,早些歇了吧。明儿还要参加尚书府的宴席呢。」 刘希淳道:「一时兴起便忘了时间,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另一个女孩忙抢在姊姊面前,娇笑答道:「都已经亥时了,公子沉浸于乐声中,看您享受着,我们可不敢打扰呢。」妹妹凝雪嘟着嘴,那娇俏可亲的圆脸和姐姐如出一辙。 凝月见妹妹仗着公子宠爱,愈来愈没上没下,便在她那盈盈一握的柳腰上轻掐了一下,凝雪闪避不及,「唉呦」一声,向姊姊吐了吐舌头。 刘希淳听了道:「竟已二更天了,我怎么没听到打更的声音?」 凝雪抚了抚左腰,笑道:「公子的簫声如此动人,谁还会去注意打更的声音呢?而且...今日似乎有点不同,我好像还听到了琴声?」 凝月也好奇地问道:「公子可知是谁家的琴声?你们竟然可以像熟识的老友那样有默契。」 她看着刘希淳只是微微一笑便又继续说道:「当然啦,说起音律,我们公子的簫声还是胜那琴音一筹。」凝雪听了也逕自点头。 这两个小丫头哪懂甚么音律,只因是自家公子,那从小的仰慕之情便让她们在心中暗自为簫声加上几分。 刘希淳那如冰似玉的脸庞露出了一丝微笑,说道:「非也非也,略胜我可不敢说,这琴音洁净出尘,不食人间烟火,和我的簫声是两种风格,无法比较,但却能无缝相和,倒是出乎意料,真想认识这位高人。」 凝月淡淡地笑道:「或许这高人会常常来和公子合奏呢…」 凝月凝雪望着刘希淳,这沉稳冷静的年轻王爷只有在谈论音律时才会露出这种嚮往神色。 却见凝雪睁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刘希淳道:「那…公子,明日的宴席可不可以带凝雪一起去,人家好久没出门了…」 未等刘希淳回答,凝月便敲了敲妹妹的额头,笑骂道:「你这小妮子又想去凑热闹,等等又给公子添乱怎么办?」 凝雪气鼓鼓地叉着腰,摆过头道:「公子每次都带姐姐出门,凝雪一个人在家闷也闷死了。姐姐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完还用那有些哀怨的眼神盯着刘希淳,凝月听了也有些羞窘。 刘希淳见状,拍拍两姊妹的肩,缓颊道:「好了好了,你们俩不用争,我明天谁也不带,让你们俩在家互相作伴,这不皆大欢喜吗?」 「啊?」两姊妹面面相覷,显然对这意想不到的结果感到讶异。 刘希淳可不给她们讨价还价的机会,连忙道:「就这么决定了,你们姊妹在家好好复习昨天学的几首七律,我回来可是要检查的。」 他说完后,一面忍着笑意,自顾自的向屋里走去。 「公子!」两个俏婢这才反应过来,不依地娇喊一声,连忙跟了上去。 夜色渐浓,却清凉如水,牵牛星和织女星在无际的夜空中遥遥相望。刘希淳依依不捨地回到屋里,他暗自讶异,今晚这琴声竟能使他那静如井中之水的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翌日,晨曦徐徐拉开了帷幕,又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早晨。凝月正服侍着刘希淳更衣,忽然听到外厅传来呼喊:「公子,傅少爷到了!」 刘希淳笑着迎出去,一个爽朗的声音道:「淳大王爷,小弟已恭候多时了。」 只见来人年方弱冠,健硕高挑的身材配上古铜色的肌肤显得威武精神,浓密双眉叛逆地向上扬起,爽朗的笑容英气勃勃,人如其名,器宇轩昂,正是燕城三俊之一的傅宇轩。 此人来头可不小,父亲傅炳乃是锦衣卫都指挥使,当今皇上的乳兄弟,情同手足。而且他以招牌刀法「玄黄五法」与刘希淳的剑法「兰魂十三式」齐名,同为京城武林的领军人物,因此傅宇轩容貌虽不及广陵王,但还是被皇帝盛讚:「才情、武艺,为年轻一辈佼佼者!」 刘希淳笑着向他道:「这么早便光临寒舍,可用过早餐了?」 傅宇轩顺手拉了一个檀木凳子坐下,说道:「早吃过了,我们练武之人卯时起床,哪像你们大少爷睡至日上三竿?今天可是枫辰生日,你没忘记吧?」 刘希淳瞟了他一眼,撇撇嘴道:「谁跟你睡到日上三竿,别忘了我也是习武之人,是不是太久没切磋,想和我的兰魂剑玩玩了?」 傅宇轩站了起来,「哎」了一声笑骂道:「我说你怎一大早火气这么大,正好咱很久没练练了,不如现在就…」 却听一声娇喊道:「两位少爷别闹了,宴席是在正午,再玩下去可要迟到了。」说话的正是凝月,她看到公子跟兄弟见面就变得像孩子一样,忍不住说道。 傅宇轩搥了搥刘希淳,笑道:「你看看,人家凝月都比你懂事,还不整理整理快出门了。」 刘希淳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即忍不住也笑了出来,起身便和傅宇轩出府,往东城西北方的尚书府去了。 兵部尚书府位在东城的帽儿胡同,他的主人自是正二品的兵部尚书凌钧,今日是凌府长公子凌枫辰的十九岁生日,京中世族子弟齐聚庆贺。 刘希淳和傅宇轩抵达时,门口已经水洩不通。幸好两人时常来访,门口家丁远远就识出他俩,忙迎上领两人入内。 尚书府分东、中、西三路,两人到了宴席所在的中堂,家丁领着两人到了左侧最前席,施了一礼便逕自离去。 才刚坐定,便传来一清脆的娇声道:「你们哥俩可终于来啦!」 两人不用看便知道这个甜美声音的主人是紫嫣公主,这谢紫嫣有公主之名,却和皇家没有血缘关係,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征虏大将军谢达,不幸战死沙场,追封靖远侯。 谢紫嫣从小被送进宫中由皇后抚养长大,姿色涵养俱佳,集尊荣万千宠爱于一身。女子本来不便与男子同席,但因彼此自小熟识,今日又是轻松宴席,便安排让燕城三俊和谢紫嫣同席而坐。 只见谢紫嫣身着彩绣宫装,大袖红袍绣着艷丽的牡丹花,裙带飘飘带着几分雍容,整个人也如花中牡丹一般国色天香,肌骨莹润,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傅宇轩听了连忙笑道:「还不是淳大少爷,竟还让我亲自去他府上迎他。」 「我可没让你来迎我。」刘希淳以一贯不温不冷的语气回应傅宇轩的戏謔。 谢紫嫣摇摇头笑道。「你俩别拌嘴了,据说这次枫辰还请了南京的歌舞妓助兴,名闻天下的金陵第一名妓洛霞应该也会来吧?传说她有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才情可是力压鬚眉呢!」 傅宇轩一副见多识广地说道:「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这洛霞外号『洛倾城』,不只容貌姣好,据传她那出神入化的琴艺更是一绝。希淳,虽说你这大冰块对美人可能不感兴趣,不过说到音律可瞒不了我,你是不是也心痒痒地偷偷期待啦?」 「哼!看你那急色的样子,我倒觉得是你比较期待吧?」刘希淳不甘示弱道。 三人间谈笑闹一阵,忽见一个身着翠绿色长袍,头戴公子巾的翩翩少年自内堂走了出来。他摇着手中摺扇缓缓行至筵席中央,朗声道:「感谢各位抽空参加小弟的寿筵,今日没有长辈在场,大家随意入坐吧。」此人正是今日的寿星,燕城三俊之中的凌枫辰。 大致招呼完眾宾客后,凌枫辰走至几人身边坐下,傅宇轩道:「枫辰,兄弟在这先祝贺你十九岁生辰快乐了!」 刘希淳和谢紫嫣也一一向他道贺。三俊中傅宇轩年龄最大,今年已行冠礼。刘希淳在三人中最幼,正值十八岁。 此时三俊齐聚,各有各的风采,加上华容婀娜的紫嫣公主,青春蓬勃的四人如同一幅灵动的画卷,顿时成为眾人目光的焦点。 坐在对面的户部侍郎之子沉敬钦羡地道:「燕城三俊果然个个器宇非凡,尤其是那广陵王,前途更是无可限量,难怪名门间总流传着『生子当如刘希淳,娶妻当得谢紫嫣』这样一句话…」 随着轻歌曼舞,丰富的菜餚陆续送上案来,绣球干贝、肉末烧饼、凤尾鱼翅…还有几道官家名菜,如以雪莲、藕丝、草菇、鸡脯为丸,配殷红牡丹为盏的「雪玉红盏」,选新鲜翠芹,中空加以猪后腿肉糜,水捞后辅以海米凉拌的西湖名菜「黄龙吐翠」等等。筵席上觥筹交错,笑闹声此起彼落,气氛也随着鼓乐齐鸣渐渐达到高潮… 第一回 琴萧一曲满城惊(中) 倏地,乐音戛然而止,凌枫辰走至台前道:「为了感谢各位前来,今日小弟特请了金陵春花楼的歌舞妓团前来助兴。」 「好!」 「等很久了啊!」 此时在座世族子弟们纷纷露出兴奋期盼的神色,不少少爷公子可是衝着金陵第一名妓的盛名才来的。 紫纱帘幕轻掀,缓缓走出八位女子,一前七后,为首那名身量较高的姑娘面罩白纱,对着眾人福了一福,便轻飘飘地行至瑶琴前坐下。 虽然无法识清她的五官,但见她那嫻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腰春风过的行止,短短几步路,竟把其馀未围面纱舞妓的风采全抢了过来。 眾人目光都不自觉地集中在这女子身上,心里有种感觉不约而同地油然而生:「这就是名闻天下的洛倾城吧?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风流嬝娜,还没弹琴就已让人神魂颠倒…」 随着散序前奏曲缓缓揭开序幕,眾舞妓挥舞着红袖翩翩起舞,一曲被誉为音律舞蹈史上一颗璀璨明珠的《霓裳羽衣曲》,融歌、舞、器乐演奏为一体,演译着唐明皇嚮往神仙而去月宫见到仙女的浪漫神话。 到了中序,乐音转为慢板的抒情乐段,随着由慢转快的几次变化,场中舞者展现了「红綃学舞腰肢软,旋织舞衣宫样染」的娇俏嫵媚。最后到了全曲高潮之曲破,繁音急节,乐音鏗鏘,速度从散板至慢板再逐渐加快到急拍。结束时转慢,舞而不歌,七位如月宫仙女的舞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那蒙面琴师轻啟朱唇,清亮带着柔媚的嗓音唱着:「天闕沉沉夜未央,碧云仙曲舞霓裳;一声玉笛向空尽,月满驪山宫漏长…」舞乐歌融为一体,将《霓裳羽衣曲》的精髓演绎地淋漓尽致。 场中宾客无一不被这极尽完美的表演所震撼,演奏结束后一会儿才响起热烈的掌声及呼声,眾人久久沉浸在馀音中无法自拔,竟是忘记了鼓掌。 和将目光放在舞者曼妙姿态上的眾人不同,刘希淳被那天籟般的琴声吸引。琴声像高天流云,不带一丝烟火气,虽然曲目不同,但曲中内涵及灵性竟和昨晚那高人如出一辙! 正当眾人还意犹未尽时,驀地一人道:「绝世琴艺我等可见识到了,但以容貌享负盛名的洛倾城却摀着面纱,不会是名不副实吧?」 寻着笑声望去,只见一人体态臃肿,左眼上覆着一黑眼罩,容貌甚是恐怖,竟是当朝首辅吴嵩独子吴世藩! 这人可不简单,他的父亲吴嵩权势薰天,乃除了傅炳外当今圣上最宠幸之人。所以他未经科举便能走上仕途,现任工部左侍郎和尚宝司少卿。 国家大规模的工程,全是由他负责工程承包,再加上他的父亲位极人臣,两人联手便垄断了整个朝政运作。 听到了如此嚣张不逊的发言,除了吴世藩身旁一群朋友,其馀宾客都心怀不忿,但又碍于吴家的权势不敢发作。 忽然,一冷峻的声音响起:「吴东楼,今日是尚书府长公子的寿筵。来者为客,请你自重! 」竟是平时沉默寡言的广陵王刘希淳出声替一眾歌妓解围! 吴世藩,字德球,室名东楼。 只见吴世藩双眉微挑,转头望向刘希淳,轻轻佻地道:「王爷啊,我只是想替眾人验证一下,她担不担得起金陵第一名妓的名头。琴艺大家见识过了,但那号称倾城的面容却不能让咱赏评一番吗?」 虽说刘希淳是王爷,又是皇亲国戚,但毕竟年少,而且在这大熹朝中,王爷只有爵禄,并无实权,也难怪吴世藩胆敢如此出言不逊。 听了吴世藩那带着下流口吻的言语,刘希淳正要发作。忽然,一个漠然的声音道:「多谢王爷替民女说话,小女子铭记在心。但既然这位大人要检验民女是否担得起倾城之名,洛霞虽不敢自詡,但也不至被人如此羞辱却仍无动于衷。」 眾人讶异,如此冷傲刚烈之言竟是出自那蒙面琴师之口。 语罢,随着面上白纱落下,全场都露出了惊艷神色。 只见她看似只有十五六岁,但身量颇高,柳腰玉颈,肌肤白皙,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 在场眾人不免暗暗将她与谢紫嫣比较,紫嫣公主艳冠群芳,贤淑温婉,不知是京中多少高门子弟的梦中情人,但相较之下,这洛霞竟毫不逊色。 傅宇轩在一旁咽着口水,对着凌枫辰低声道:「枫辰,你去哪请来这么个人间绝色?嗯…态生两靨之愁,娇袭似一身之病,好一个俏西施,下次我过寿也帮我找一个啊…」 凌枫辰早就见过洛霞,所以比较冷静,他作势要捶傅宇轩,笑骂道:「你堂堂一个大少爷,可不可以矜持点,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可不是傅少夸张了,眼前洛倾城浑身散发出的万种风情,与他们看惯的那些大家闺秀不太一样,颇有江南女子的小家碧玉之风,对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更具吸引力。 傅宇轩好不容易闔上因为看到美人忍不住张开的嘴,得意地道:「我说东楼兄啊,这下你可没话说了吧?」 他说完给了刘希淳一个眼色,两人相视一望,底气更足。 吴世藩见两人竟是要联合起来给自己难堪,当下拍桌起身,走至厅中,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刘希淳与傅宇轩也不甘示弱,很有默契地同时站起来,也是冷冷地盯着他,场中顿时陷入了剑拔弩张的氛围,转瞬间便要一触即发。 见眾人僵持不下,凌枫辰急忙走向前缓颊道:「各位贵宾,看在小弟今日生日,卖小弟一个面子可否。」 他稍停顿一会儿道:「不然,我请音律第一品的广陵王与洛大家合奏一曲,此事就当到此为止了好吗?」他说完向刘希淳使了一个请求的眼神。 刘希淳看着凌枫辰,他还在气头上,正犹豫着不想搭理,但又转念一想,目光转向洛霞,便带着随身的紫竹簫起身向前走去。 洛霞面无表情,向刘希淳行了礼道:「王爷,请。」 刘希淳点了点头,自腰间抽出紫竹簫,自顾自的吹了起来。 竟是「春江花月夜」! 原来刘希淳是想藉此机会,仔细确认洛霞是否就是昨晚那高人。 听到这熟悉的簫声,洛霞心中一颤,随即连忙投入演出,修长而优雅的双手轻轻抚过琴弦,弹出了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 琴音似夏夜湖面上的一阵清风,簫声悠扬的像山间的泉水。琴簫融合,眾人惊叹着这种极困难的即兴演奏。与刚刚的《霓裳羽衣曲》相比,此曲虽不綺丽惊艷,但似乎更具内涵层次。 『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集中体现了人生最动人的良辰美景。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乐音流转,勾勒出一幅惝恍迷离的春江月夜图,一个深沉寥廓的境界,意境空明,自然雋永。 到了最后,那无形间所营造出辽阔的宇宙虚空,隐隐透着亙古未解的谜题,究竟是谁?在远古的某夜,发现了江月的美,又是在什么美妙的机缘下?江月发现了人。 彷彿在月光下,现实与虚幻的交织,竟使在场宾客心中產生「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的感慨。 随着最后一缕琴声飘散,如雷贯耳的掌声响起,在场眾人无不陶醉于这千载难逢的世纪合作。且郎才女貌,才子佳人,实是一场视觉与听觉的饗宴! 相较听眾的讚叹惊艳,此时刘希淳与洛霞心中更多的是相惜。两次的演奏,尤其是今日的合作更加触动,双方如融为一体般和谐。 能与一个和自己灵魂產生共鸣的人相惜相知,是何等快乐?尤其是到了两人这个层级的音律造诣,更是知己难求。两人静静对视,沉默不语… 洛霞缓缓起身,向刘希淳施了一礼道:「小女子献丑了,见识了王爷名不虚传的簫艺,此生无憾…」 刘希淳那无瑕的面孔生出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轻声道:「彼此彼此。」回了一礼便转身向座席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洛霞心中竟突然有种既满足又失落的矛盾油然而生... 却说这场令眾人难忘的寿筵,经过宾客转述渲染,成为时下京中王孙贵胄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第一回 琴萧一曲满城惊(下) 刘希淳刚回府就见凝月迎上来道:「公子回来啦!夫人有事请您过去一趟。」他略一点头便往王府东后方的北堂行去。 步入萱堂,简洁对称的窗櫺,薰香营造出朴素淡雅的氛围。榻上坐着一个雍容和蔼的妇人,年约四十多岁,就是如今声名如日中天的广陵王之生母薛氏。 「孩儿给母亲请安,母亲可是有要事要吩咐孩儿?」刘希淳轻声地道。 只有在面对最亲近的人,刘希淳才会卸下冷峻的面具,展现出自己亲切真诚的真实面目。 「也不是甚么要紧的事,就是…就是今日你不是去参加枫辰的寿筵吗?那…可有见到紫嫣公主?」薛氏踟躕了一会儿道。 刘希淳笑道:「那当然,我们几个人是甚么样的关係?枫辰生日,紫嫣当然不会缺席啊!」 「甚么样的关係…」薛氏低声重复了这句话,似在细细思考其中端倪。 刘希淳一面为母亲倒茶,一面道:「娘,还能有甚么关係,当然是情同手足的挚友关係呀。」 却见薛氏似是有些急了道「你就没有找机会多和她接触接触?」。 刘希淳眉头一蹙,疑道:「难道我们平日的接触还不够多吗?娘,您究竟想问甚么,便直说吧。」 薛氏叹了口气,宠溺地道:「淳儿,聪明如你,难道会不知娘想问什么吗?」 她顿了顿道:「那孩子虽是公主,但和我们皇家并无血缘关係。紫嫣知书达礼,温柔贤淑,你俩又是青梅竹马。难道,你对她从来都没有特别的感情吗?」 刘希淳笑了笑,走至薛氏身旁坐下道:「娘,孩儿刚承袭爵位,朝野间无数隻眼睛在审视着我。全神贯注,担负起家族责任,才是孩儿现在的首要之重啊!儿女私情,还是顺其自然吧。」 「可是如今你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况且,前些天皇后娘娘才刚来找过我,问我那个默契到底还作不作数?」薛氏担忧的道。 刘希淳道:「什么默契,八字可还没有一撇呢!况且皇室子弟的婚配是由皇上指婚决定的,又不是我可擅自作主的,一切便交予上天吧。」 看到薛氏似乎要继续追问,未等她开口,刘希淳便连忙道:「孩儿还有公务要处理,若没有其他的事,孩儿便先告退了。」 说罢便退出萱堂,留下暗暗忧心的薛氏。 「公子,怎么愁眉苦脸的?」凝月见刘希淳忧虑重重地走进房来,连忙端着茶迎上。 刘希淳挤出一丝笑容,接过茶水,故作自然道:「没事,我只是在思考一些事情。」 凝月笑着叹口气,跟在刘希淳身后,她道:「公子,凝月已经看出来您的心事了,让我猜猜,可是和方才夫人找您有关?」 凝月见刘希淳自外头回府还好好的,去找薛氏谈话回来便面色凝重,因此便有此猜测。 刘希淳坐了下来,他看着凝月道:「果真甚么事都瞒不过你。」 吸了口气,他挤出一丝苦笑继续道:「是啊,刚刚娘便是找我去讨论我与紫嫣的婚事。」 刘希淳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就被这个小丫头摸的清清楚楚,索性也不隐瞒,便将事情说出来解解闷。 凝月俏立在一旁,听完后露出笑顏道:「这是喜事啊,紫嫣公主变成广陵王妃,定是北京城近来最轰动的一件事。」两人的事在京城早已不是新闻,却一直是眾人关注的焦点。 刘希淳看到凝月开心的样子,那白皙的鹅蛋脸都快盛不住满面的笑靨了。他轻戳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骂道:「看你开心成这个样子,你就这么期待啊?」 凝月吐了吐舌头,点点头道:「当然呀!这紫嫣公主在各方面都如此出眾,和您又是青梅竹马,凝月觉得,整个北京城里也只有她能配的上我们公子。」 刘希淳笑着摇摇头道:「不行,这紫嫣的确是优秀的没话说,但我跟她就是太熟悉了。我觉得,我俩可以当朋友,当兄妹,当一辈子的知己,就是不能作夫妻。」 凝月似懂非懂,歪着头道:「甚么意思?夫人不是已经和您谈过了吗?」 刘希淳叹道:「这说好听是讨论,其实她们根本已经打定主意,就只是礼貌性告知我一声罢了。」 凝月心思玲瓏,她一见刘希淳神色不对,便轻声地猜道:「所以公子,您其实不想娶紫嫣公主?」 刘希淳和这个贴身小婢算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他望着凝月道:「怎么,好不容易定下的少奶奶就这么飞了,可惜是么?」 凝月抬起头,也同样望着刘希淳,坚定地摇摇头道:「哪儿的话,只要公子开心,凝月自然也就开心了。」 刘希淳看这小姑娘认真的神情,他笑了出来,下意识摸摸凝月的头,微笑道:「好,你家公子谁都不娶,就只陪着我的凝月好不好?」 他一面说一面笑,自顾自地走出房去。 刘希淳绝对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让凝月好久好久才平復过来。 她呆立在原地,摸着自己烫红的双颊,嘟着嘴道:「公子怎么愈大愈不正经了…」 想着自家少爷也算是从小看到大了,但见到冷若冰山的刘希淳偶尔露出的温柔,却还是心头一颤,丝毫没有办法抵挡,她不禁摇摇头,笑了出来。 第二回 清风拂过波澜起(上) 东直门大街上的京悦客栈与广陵王府只有一巷之隔,平时已是高朋满座,这几日更是门庭若市。 京悦客栈二楼的一间上房中,宽敞舒适,只见七名少女围着一位正在抚琴的姑娘,嘰嘰喳喳地低语交谈。 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姑娘道:「洛姊姊,方才的簫声,就是来自筵席上的那位王爷吗?」这黄衣少女唤作湘沫,也是当日筵席上的舞妓之一。 洛霞微笑点头,另一青衫女子又道:「那个年轻王爷可真俊,在宴会上又这么威风,竟还跳出来帮姊姊说话呢!」这青衣女子则名为汐羽。 湘沫一面说着还兴奋地拍着汐羽的肩:「是啊是啊,而且我从没想过在这世上,竟有第二人能和洛姊姊一样奏出这么美妙的乐声。」 汐羽抚了抚刚被湘沫拍疼的右肩,翻了个白眼道:「看你春心萌动的样子,老实说,是不是偷偷喜欢上人家了?」 湘沫红透了脸,撇着嘴道:「你才春心荡漾呢,人家可是王爷,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我们啊,还是做梦比较实际…」 七个小姑娘眉飞色舞,嘰嘰嘈嘈地又谈论了起来。 看着姊妹们个个露出钦佩的神情,洛霞脑中不禁浮现出那个俊逸清华的身影。 没想到,此后数晚,每当对月抚琴时,窗外总会飘来那悠扬凄婉的簫声,似已成为了习惯,自己也不知怎么了,整日似乎都盼着这个时段赶紧到来… 一日,吴世藩与几名富家子弟一面谈天,一面向着八大胡同方向行去,这八大胡同就是指百顺胡同,胭脂胡同,韩家潭等烟花地。铁树斜街以南,珠市口西大街以北,这一大片区域内青楼林立,其中又以「添香楼」及「翠幕坊」最为知名。 留花翠幕,添香红袖,常恨情长春浅… 一行人走进添香楼,这楼内鶯鶯燕燕,气氛旖旎,来来去去的美妓媚眼齐拋,目不暇给,馆内灯色昏暗,点点红烛,若有若无的暗香使客人不自觉便沉迷其中。 留连忘返,真情假意,虚虚实实,每天在这里上演了无数才子佳人的好戏,郎情妾意,生死相许,多少浓情似火,都化为缕缕青烟… 春柳厅中,吴世藩与友人饮酒谈笑,忽然吱呀一声,拉门微开,一个柔媚标緻的红衣女郎走了进来。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上却透着一股嫵媚妖嬈,原来是这添香楼的当家红牌玥婷。 只听玥婷那酥柔的嗓音道:「吴大少,你可好久没来看人家啦!」 吴世藩邪笑道:「这不是就来瞧你了吗?」 玥婷轻哼了一声,那无意间流露出的娇嗔让在场几个紈裤少年差点按捺不住,不愧是媚骨天成。 添香楼与翠幕坊虽并称京城两大青楼,风格却大不相同,添香楼头牌玥婷善舞,婀娜嫵媚,八面玲瓏。翠幕坊头牌愁烟则文采斐然,柔情似水。 这吴世藩也是添香楼常客,每次都指定玥婷作陪,玥婷聪颖可人,总是讨得吴世藩开开心心。 但今日不知怎地,吴世藩总觉得往日令他神魂颠倒的玥婷,看起来没有平时讨喜,那曾经令他神魂颠倒的姿色,此时见了却不及脑中不断徘徊的洛霞十分之一。 数杯黄汤下肚,几句寒暄后深感无味,心烦到甚至连舞都未看,竟就这么驱了玥婷出厅。 玥婷深感反常,不知所措便悄悄将右耳贴在窗上,窃听厅中情况。 只见吴世藩身边一流露着紈裤气质的罗文龙说道:「小阁老,为何就这么将玥婷姑娘赶走?」百官尊称首辅吴嵩为「阁老」,为丞相之意。但有些人为了讨好吴世藩,便称他「小阁老」。 吴世藩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这见过金陵第一名妓之后,如今对着这些娘们都有些提不起劲儿来?」 罗文龙忙奉承道:「是啊是啊,虽说我们京中的玥婷及愁烟姑娘那也是万里挑一,但总觉得好像连那洛倾城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啊。」 其他几个友人也连忙怨道:「那还真是,人人都说江南出美女,现在看果真比咱北方高明些,那小娘儿的眼睛像是会勾人,勾得大爷我都…」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愈讲愈来劲。忽然,吴世藩猛地站起道:「不管了,就不信我吴世藩连一小小歌妓都弄不到手。文龙,去帮我查那洛霞在京中的居所…」 玥婷愈听愈惊,厅中眾人七嘴八舌地出谋划策,竟在讨论着如何掳走那金陵第一名妓。 当日午后,玥婷来到添香楼后庭,此处栽满各种珍奇异卉,每当午后客人较少,玥婷便会和姊妹来此偷间,整理心情以应付晚上更忙碌的应酬。 玥婷走入庭中,只见远处鞦韆上一青衣女子,约值二八年华,走近一瞧,这女子蛾眉螓首,微风徐徐拂过面庞显得有些风鬟雾鬓,竟是翠幕坊头牌名妓愁烟姑娘。 添香楼及翠幕坊表面上虽为竞争敌手,但事实上同气连枝,关係良好。而且这些花季少女个个举目无亲,大有同病相怜之感,因此私下交情甚佳,这愁烟便时常偷间来找玥婷谈心。 「彩架傍长河,女郎笑且歌。身轻如过鸟,手捷类拋梭…」愁烟哼着小调盪着鞦韆,见到平日开朗的玥婷竟忧心忡忡地走来,便起身道:「怎么啦?玥婷,如此愁眉苦脸,可是被老鴇训了?」 玥婷哼了一声道:「她怎敢训我,平日奉承都来不及了。还不都是吴世藩。」 「吴大少?他怎么了?他平日里不是对你神魂颠倒,你玥婷姑娘提个什么要求,人家便巴巴地赶紧替你办好。」 愁烟停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又道:「我说玥婷啊,你又不喜欢人家,为何要让他感觉你俩是情投意合?虽说我等身在风尘不得已,曲意逢迎在所难免,对那些富家子弟情话绵绵更是家常便饭。不过这些都只是逢场作戏,做不得数的,难道你想假戏真作?」 玥婷乘上鞦韆,满脸不屑的道:「呸呸呸,什么跟什么嘛!要假戏真作也绝不是和这隻猥琐的独眼龙。我是在思索…」她皱着眉头,便把自己今日所遇之事细细向愁烟道来… 一刻鐘过后,两名如花少女眉头深锁,玥婷道:「虽然这事跟我们没什么关係,而且老实说,起初对于洛霞我确实是有些妒忌。但想到她和我们同样沦落风尘,无家可归,那个吴世藩又是这般下流无耻,我就没办法再对她抱有敌意了。」 愁烟听了摀着嘴,讶道:「先前听说吴世藩好色淫秽,「肉唾壶」的传闻在坊间远近皆知。没想到他现在竟然…竟然还要…」 吴世蕃以好淫闻名于世,「肉唾壶」更是他的代表事蹟。每日清晨醒来,数十位姬妾赤裸伏在床前,仰起颈项,张着口作他的痰盂。床下堆弃白綾汗巾无数,知情者曰:「此秽巾,每与妇人合,輒弃其一,岁终数之。」据闻一年下来,床下最多有九百多张白綾汗巾,着实不负淫名。 玥婷和愁烟都觉得,谁随了这人面禽兽,都是世间最不幸之事,比之自己身在风尘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两个姑娘虽自小身处青楼,但毕竟是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而且两人与生俱来的善良并没有消磨殆尽,反而对这素昧平生的同命之人动了惻隐之心。 但思前想后,却苦无任何办法,心灰意冷,只能失望地摸摸鼻子,整理行装,准备回去面对晚场的应酬。 蹴罢鞦韆,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第二回 清风拂过波澜起(下)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靖嘉三十一年的新年,天气虽然寒冷,却挡不住新年的喜气。树梢上的红丝带,屋簷下的红灯笼,都见证了春节带来的喜悦。 这几日天尚未亮傅炳就带着傅宇轩四处向亲友道喜拜年,锦衣卫与满朝文武间的关係千丝万缕,傅宇轩随着父亲奔波直到大年初四午后接神完才稍稍得以喘息。 但见他并没有返家休息,竟是直接向城西大栅栏行去,看那方向竟是去访百顺胡同。 八大胡同这烟花地过年期间可没有休息。相反的,此时的生意反而更好。但「翠幕坊」中,一室内瀰漫着淡淡紫檀薰香,中央一张大案上磊着各式法帖,青玉笔筒内玉款、翠款应有尽有,乍看之下就像是个才子的书房。 但转身一看,旁边葱绿色纱帐下一匹粉黄色的云罗绸缎如水荡漾于榻上,此间竟是女子卧房! 只见愁烟无精打采地倚在窗旁,懒洋洋地伸了伸懒腰,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消魂处,那柔媚娇俏的身段一览无遗。 她自言自语地叹道:「五更鐘漏欲相催,四气推迁往復回。帐里残灯才去焰,炉中香气尽成灰。渐看春逼芙蓉枕,顿觉寒销竹叶杯。守岁家家应未卧,相思那得梦魂来…」 这孟浩然的《除夜有怀》原是一首客居异乡,怀念家乡的诗,但此时自一个青楼女子的口中吟出,竟别有一番风情。 忽然听到门外老鴇道:「愁烟,赶紧出来。傅少爷来了!」 愁烟听后像是换了一个人,眉间哀愁顿时一扫而空,欢喜地跳了起来,拨弄了会儿额前青丝,急忙迎了出去。 待见到傅宇轩后,愁烟心中不安消除了一大半,但嘴上还是唸叨着:「你是不是忘了人家了?这么久都不见你来。」一面说一面领着傅宇轩进入房中。 傅宇轩连忙澄清道:「不是不是,还不是春节太过忙碌。你看,我这不是忙完后家都还未回,便直奔你这来了吗?」傅宇轩真诚地解释,生怕这愁烟姑娘不快似的。 原来,这傅宇轩和愁烟是老相好了,但不像其馀欢场间的逢场作戏,而是真情实义的。 愁烟对待恩客们皆是千依百顺,无微不至,只有在面对傅宇轩时,才敢将她的喜怒哀乐,悲喜嗔痴毫无保留地展露出来。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不是只喜欢她的外貌,而是真的体贴她,爱她的全部。 这锦衣卫都指挥使的独子傅宇轩也是一样,平时虽然戏謔幽默,但只有在面对眼前这愁烟姑娘时,才会将他骨子里那感性柔情的一面展现出来。 他不是没有想过为愁烟赎身,以他的身分财力,赎个女子回家丝毫不是问题。但也就是因为他的高贵身分,这个女子若到了家中,为婢为妾,注定不能为妻。有时他真恨自己这个身分,为了门当户对,为了家族前景,怎么样都轮不到这个地位低贱的女子为正妻。 就是因为如此,傅宇轩年过二十却尚未娶妻,好在他有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让他一拖再拖。他想要为愁烟作点努力,因此也不顾旁人眼光,三天两头就来翠幕坊光顾。 两人浓情密意,互诉衷肠一阵后,愁烟突然提到:「傅公子,有件事儿愁烟想拜託您,就是…前些日子玥婷和我说吴世藩竟要对那洛倾城下手…」她将吴世藩要对洛霞不利之事说了出来。 傅宇轩听了后信心满满地道:「这你可找对人了。我们锦衣卫什么本事没有,这蒐集情报那可是看家本领。」 看到愁烟松了口气,他轻叹一声,露出个宠溺的微笑,摸摸愁烟的头道:「你这小姑娘总是这么善良,竟连个毫不相识之人的事都如此掛心。」 愁烟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挺拔威武有担当的男人,还有那自信的神情,她对傅宇轩的依靠和崇拜之意又多了几分。她道:「那愁烟就先为那洛姑娘向您道谢了,在这祝傅大少爷马到成功,一切顺利。」 「好啊!竟还敢跟我这么见外,看我怎么惩罚你这小狐狸。」傅宇轩露出坏笑,伸开双手,便向愁烟扑去。愁烟见状大声娇喊,连忙闪躲。 两人打闹了好一会儿,忽然,傅宇轩走到了愁烟的书案前,慎重地道:「愁烟,文房四宝借我一用。」 愁烟乖巧地点了点头,便静立在旁替傅宇轩磨墨。 傅宇轩深吸一口,缓缓挥毫: 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酒中喜桃子,棕里觅杨梅。 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勿疑鬓釵重,为待晓光摧。 写完之后,傅宇轩搁下笔默默不语… 愁烟细细看着那笔锋劲遒劲的楷体,眼眶竟不自觉地红润了起来。 原来,这是在描写一对夫妻一起守岁的情景,美酒细斟,情话绵绵到天明。愁烟知道,傅宇轩心中是多么渴望和自己携手守岁过年,即便只是做对寻常的布衣夫妻。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渴望羡慕这诗中的种种呢?只愿总有一日能美梦成真吧。 两人紧紧相拥了一阵,才离情依依地话别。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第三回 喜迎灯节一场惊(上) 灯映月,增一倍光辉;月照灯,添十分灿烂。观不尽铁锁星桥,看不了灯花火树,转眼间便来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夜。 此日傅宇轩和凌枫辰一早便来到了广陵王府,三人上午切磋武艺,下午比试棋艺,好不快活,凌枫辰与刘希淳结束了最后的对弈,以刘希淳小胜半子作终。 此时燕城三俊齐聚于王府门口,三人衣着配色看上去喜气洋洋,甚至连平时喜着素色服饰的刘希淳都披着件酒红厚氅,显得更加典雅雍容,准备上街至灯会凑凑热闹。 朱雀大街上戏剧、杂技、舞狮等表演目眩神迷。游人纵欢,闐塞市街上张灯放炬,红男绿女摩肩接踵,热闹非凡。 沿路看着欢天喜地的百姓们,赏着皎洁无瑕的明月,偌大的京城中洋溢着各种笑声,看来今年又是风调雨顺、顺利圆满。三人谈笑间便行到了寺前广场的灯会。 各式花灯争奇斗艳。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三人好奇地向人群行去,只见那正在举行猜灯谜的活动。 台上主持人吆喝道:「大年十五元宵夜,共襄盛举猜灯谜!只要稍微动点脑儿,便可将丰厚礼品带回家。」台下眾人十分捧场地欢呼叫好。 他缓了缓,便道:「先来点简单的,仔细听好,『麻屋子,红帐子,里面住个白胖子。』是什么食物呢?」 语方罢,马上就有个大汉喊道:「我知道!答案是花生。」 待主办人公佈答对后,群眾便簇拥着那大汉上台领奖,奖品为两串鲜红的冰糖葫芦。 主持人接着道:「刚刚这是让大家暖暖身,接着正式来了。仔细听好题目『你没有他有,天没有地有』请打一字。」 眾人稍稍思索了一会儿,便有个手持摺扇的公子笑道:「这答案是『也』!」 大家听了后想了一会儿,陆续想通了这字中的奥妙,便欢呼着鼓掌迎着那少年登台领奖了。奖品是个精美的荷花灯。 如此来来往往进行了数题后,那主办人道:「接下来的题目可不容易了。不过,它的礼品可是这个,四枚浙江衢州的鎦金金簪!」 只见那簪体饰有捲云纹和缠枝花纹,虽然不是纯金,但也引起了台下的一阵骚动。眾人皆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神情。 「仔细听好了!『四山纵横,两日稠繆。富由他起脚,累是他领头。』请猜一字。」眾人听了后纷纷陷入沉思,现场竟突然安静了下来。 燕城三俊刚刚有了答案,三人正讨论着是否要上台答题时,忽然,一娇稚悦耳的声音道:「我知道,此题答案为『田』!」 三俊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人群中四名少女围着一个姑娘。细看之下,那四名少女个个窈窕如花,且穿着一模一样,皆为粉紫袍衫衬着碧色繻裙,正是紫嫣公主的四名贴身宫女「纤云、飞星、金风和玉露」,中间猜出答案的姑娘自然是谢紫嫣了。 此时谢紫嫣缓缓步上台子,主持人搓着手,笑道:「可否请姑娘为咱们解释解释这谜?」 谢紫嫣笑着说道:「这田字中有四个『山』字直排横排放一起,又有两个日字并列。富之脚,累的头,这便是『田』囉。」眾人听了恍然大悟,连连称讚姑娘聪慧灵巧。 谢紫嫣领了奖品后欢喜的走下台阶,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道:「真不愧是紫嫣公主,机智又聪敏啊!」 谢紫嫣吓得转过头一看,只见燕城三俊意味深长的笑望着她,她轻搥了傅宇轩道:「我还道是宫里的人认出我来了,没料到竟是你们在这装神弄鬼。」 三人见平日端庄淡雅的紫嫣公主竟也会露出如此娇憨的小女儿神态,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不禁愣了一下。 此时的谢紫嫣未着宫装,一袭緋色棉袄配上娟纱长裙,更显清新可人。虽只一身便服,但却依然掩不住她那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的京城第一绝色。 四婢此时匆匆忙忙的赶了过来,谢紫嫣连忙将那四支金簪分送出去。或许对平凡女子来说,那金簪虽不是纯金,可依然为贵重之物。但对于公主身份的紫嫣,相较那些精美奖品,或许她更享受那猜谜中的乐趣吧。 谢紫嫣随三人回到了台前,此时,台上那主持人道:「各位看倌,感谢大家今夜的热情参与,接着是最后一题,让我们先来瞧瞧今日的压轴奖品!」观眾们个个引颈期盼,想瞧清楚这最后的大奖是什么。 主持人将黑布揭开,眾人顿时瞪大了双眼。只见一乌黑古琴泛着幽绿,有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看来歷史悠久。虽然没有光彩夺目的外观,但古纹斑斕,连对丝竹管弦一窍不通的平头百姓都能感受到它的魅力,不禁肃然起敬。 主持人面上露着骄傲的神色道:「今日各位可有眼福了,容我为大家介绍,这可是名闻古今的传世名琴,名为「绿綺」。其主人可是汉代大文豪司马相如!」 台下群眾听了霎时议论纷纷,什么绿綺琴他们可没听说过。不过说到司马相如,那可是千古留名的赋圣啊!他弹过的琴可价值连城呢。眾人心中不禁开始盘算,此琴如果拿去典当,不知可够咱们一家吃上多长时间呢。 此时燕城三俊听了也是震惊,尤其是刘希淳,他醉心于音律,鼎鼎大名的绿綺琴他可不陌生,那可是与齐桓公的“号鐘”、楚庄王的“绕樑”和蔡邕的“焦尾”并称的「四大名琴」啊! 正当有人开始怀疑这绝世名琴怎会出现在此,甚至被当作灯谜的奖品时,主办人摆了摆手道:「各位稍安勿躁,或许有人会对此琴真偽產生疑虑。实不相瞒,本人祖上经营当舖,有一日便遇到一个穷书生携着这琴来典当。经旁人告知后才惊觉,那落魄文人竟是本朝着名诗人鄺露。因此族中长辈寻人来鑑定,未料竟是西汉司马长卿之爱琴。」 那人叹了口气又说道:「但后来家门突生变故,敝人循神指示,只好割爱赠与有缘人。本人在此保证,此琴绝非仿造!」 眾人疑虑稍减,那主持人道:「奖品价值连城,题目自然也要足以匹配。各位看倌,此谜乃为了寻找有缘之人,自然会更加困难。」 他清了清喉咙喊道:「话不多说,此题为『忽而冷,忽而热,冷时头上热烘烘,热时耳边声戚戚。』各位请猜,这是三国中哪个人物?」 「人物?」「忽冷忽热?」观眾们抱怨了一会儿,现场又陷入了寂寥。 又过了一阵子,此时人群中陆陆续续出现了许多不同的答案,但似乎无人猜到正解。 忽然,刘希淳面上露出了一抹微笑,傅宇轩见到了便说:「希淳,你笑什么?难道你想出谜底了?」 凌枫辰与谢紫嫣闻言便纷纷望向刘希淳。只见刘希淳缓缓点头道:「这猜是猜出来了,不过我们只是来凑凑热闹,我看,就别跟百姓们抢奖品了。」 傅宇轩听了后一脸不屑的道:「亲身参与才是与民同乐。哼!说得似乎你的答案就是正确谜底,我看啊,是你这好面子的王爷怕出糗吧?」 谢紫嫣听了也道:「是啊希淳,我一个姑娘家刚刚不也上台答题了。况且,你这么热爱音律,或许你正是那个有缘人呢。」便和傅宇轩与凌枫辰一起劝刘希淳上台答题。 刘希淳无奈地道:「宇轩啊,你那激将法还是如此拙劣。不过紫嫣说的没错,她一个女儿家都上台答题了,我再不去似乎就显得有些矫情了。」说罢也不举手,便逕自向台上行去。 主持人见刘希淳缓缓走上台来,衣着华美,气质非凡,便连忙迎上笑道:「这位俊公子可是想出了谜底?」 刘希淳点了点头,朗声道:「天冷时方着貂皮,夏日热时耳旁自是蝉鸣,两字合起来,谜底便是容能闭月的三国第一美女「貂蝉」!」 这貂蝉虽是虚构人物,不过三国演义通传大街小巷,罗贯中将貂蝉描写的栩栩如生,深深地刻在世人心里。 主办人闻言连忙拍手道:「答对了!终于找到了,您便是这绿綺琴的有缘人。」台下眾人听了后纷纷鼓掌,毕竟已过了一刻鐘还无人猜出来,此时许多人更是对刘希淳投向钦羡的目光。 刘希淳轻轻抚上琴弦,心中顿时肯定此琴不假,真乃长卿之绿綺琴也。主办人连忙在旁奉承道:「看这位公子举止不凡,定乃此琴之良主,使它可发挥出最大价值。」刘希淳拱手答谢后,便携琴回到了眾友身旁。 第三回 喜迎灯节一场惊(中) 眾人继续前行,燕城三俊与谢紫嫣在前头边行边谈,四婢纤云、飞星、金风、玉露在不远处的后头缓缓跟着。 一会儿后,眾人在一间茶楼前停下。只见那刻着「天茗阁」三字的牌匾别緻精巧,正当三俊和紫嫣公主准备转身踏入时,纤云突然弱弱地呼了一声:「公主,这…此处有三位公子陪着您,我们可否…」 谢紫嫣轻哼了一声,笑道:「去吧,早知你们难得出宫,想去走走逛逛。不过有一事我千叮万嘱,在宫外绝不可唤我作公主,你们还是改不过来,唉!」 四婢听了后藏不住的喜色浮上眉梢,连忙道:「谢谢小姐,婢子们会尽快改过来,等等再回来寻您。」 三俊与紫嫣公主自小便玩在一起,因此四婢很是放心。说完后快速行了礼,四人便欢喜的离去了。 四人踏入了天茗阁,店内已是高朋满座,略显嘈杂。不过那小二显然识得三俊,连忙迎上来领他们至二楼一个清幽的雅座。 虽然四人出眾的容貌行止还是引来不少侧目,不过已明显比楼下较为不受干扰,四人可较轻松在此畅谈。 数道精緻的糕点上桌,配上馥郁芬芳的清茶,凌枫辰突然道:「看来我们对紫嫣还不甚了解,没想到平日规矩守礼的紫嫣公主,竟会私自出宫。要是此事宣扬开来,不知要引起多大轰动,这宫内啊,也不知多少人要被究责了。」 谢紫嫣听了嗔道:「还说呢,人家又不像你们三人,想去哪就去哪。公主身分听起来高贵,但要想出宫还不是先寻得皇后娘娘的同意。」 凌枫辰不以为意地笑道:「享受着公主的待遇,本就会有些限制。反正皇后娘娘这么疼你,跟一般人相比,你应该还是幸福许多吧?」 却见谢紫嫣轻啜了一口茶水,深吸一口气,满面愁容地道:「你们不知道,在宫中,我努力做好完美公主的模范,平时待人接物要礼貌周全,获得了长辈的讚扬和外人的欣赏。但事实上,有时真的好累,做一名大家闺秀,喜怒哀乐都要不形于色,在这深宫中甚至连一个能交心之人都没有…」 谢紫嫣愈说愈显激动,感慨地道:「那紫禁城墙高耸威严,多少人羡慕着墙内的富贵荣华。但事实上…唉,所以便趁着宫内过年繁忙,偷偷溜出来喘口气,岂知第一次私自出宫,就被你三人逮个正着。看来,这人真的不能做坏事啊!」 禁宫深锁,不知多少跃动的春心在四壁高耸的朱墙上回盪。这谢紫嫣也不例外,就彷彿被禁宫这大铁笼囚禁而无法振翅高飞的黄雀一般。 三人听完愣怔相视,没想到从小大方开朗,看似集万千宠爱尊荣于一身的谢紫嫣,心中竟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酸楚… 看到气氛有些凝重。傅宇轩便道:「紫嫣,别所有事都自己扛着,在我们面前你大可完完全全地做你自己,我们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嘛。你们说是吧?枫辰、希淳。」傅宇轩向两人投以期盼的目光。 凌枫辰收到来自傅宇轩暗示的眼神,接着道:「是啊,紫嫣你可别太见外了。话说希淳不是可任意进出宫门嘛,便让他代表我和宇轩时常去陪陪你。」 凌枫辰和傅宇轩相视点点头笑了笑,刘希淳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搞的有些不知所措。 却见谢紫嫣竟也露出满心期待的神情,那双水灵灵的双眸望着刘希淳。刘希淳有些结巴道:「我…若公务之馀有空,定找时间多多去探望你…」 虽然听起来有些敷衍,却见谢紫嫣还是满心欢喜地点点头。 却见凌枫辰被刘希淳瞪了一眼,连忙转移了话题。他缓缓道:「说到这个朋友啊,对渊博友,如读异书;对风雅友,如读名人诗文;对谨飭友,如读圣贤经传;对滑稽友,如阅传奇小说。」 傅宇轩听了之后摆摆手,忍不住问道:「别瞎扯这些,不如你们说说,我傅宇轩属于哪一种朋友?」 谢紫嫣和凌枫辰强自抑着笑意不语,却听一贯沉默的刘希淳道:「你自然是一部传奇小说。料多味美,但实际上似乎没什么营养。」说完后眾人再也按耐不住笑意,三人哄堂大笑。 傅宇轩哼了一声道:「你们就会联合起来欺负我,有你们这样的朋友吗?也不想想少了我,你们的生活会失去多少色彩。」 刘希淳听了后笑道:「是啊是啊,我们都只会欺负你。不如去寻那愁烟姑娘,她可最疼你了,绝不会欺负你。」 傅宇轩骄傲的道:「人家愁烟可体贴多了呢,不像你们这些兄弟…咦!说到愁烟…」傅宇轩忽然想起那日愁烟所託之事,不禁说出来和眾人参详。 一刻之后,几人了解大致上的来龙去脉。谢紫嫣摇了摇头道:「吴世藩的恶名早已传遍全城,现在想起他盯着我那神情,心头还是会忍不住发颤。没想到他变本加厉,还要做出这种事。」 凌枫辰也道:「是啊,我们与洛姑娘也算有一面之缘,况且她是我聘请来的,远来为客,怎么样也不能让她落入吴东楼的魔爪中。」 却见刘希淳异常冷静,沉声道:「宇轩,你有什么良策?不妨说出来参详参详。」 傅宇轩自信地道:「我早已调查出她们的居所,就是位于东直门大街上的京悦客栈,也遣了几名锦衣卫每日轮班站岗。我已吩咐,有一点风吹草动便要火速向我回报,绝对不会出现差池。」 眾人听了认同的点了点头,刘希淳心里终于明白:「原来她住在京悦客栈,难怪每日都可听到她的琴声。」 四人又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便见四婢回来了。大家不捨地告别后各自回府,结束了这多姿多采的元宵夜。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 第三回 喜迎灯节一场惊(下) 时光荏苒,转眼便来到了乍暖还寒的二月天,严冰初化,万物復甦。 二月初七的夜晚,墨色浓云掩去了皎洁的月光。广陵王府书房内,刘希淳埋头伏案,昏暗的灯光映着他那略显憔悴的脸庞。原来,近日边境及沿海大小战事频繁,各地战情文书纷至沓来。 大熹朝的王爵只是一个封号,虽然没有实权,但也不用处理朝政,整日消遣娱乐,享受富贵荣华。 但刘希淳不同,自父亲早逝,皇上便下令他们举家自封地广陵迁至京中。王爷在自己的封地内如同土皇帝般呼风唤雨,光是王府所配置的官员至少就有数十名,更不用说下人杂役无数。但靖难之役后,皇帝深知藩王危害,大力削弱各地封臣。 这广陵王迁京名义上为孤儿寡母就近照顾。但明眼人都知,到了天子脚下,虽说依然是锦衣玉食,但锦衣卫与东厂环伺,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 话虽如此,刘希淳却不同于其他紈裤子弟,他心系天下,案上无时无刻堆满了各地战情。 他能力极佳,深得靖嘉皇帝喜爱。此时正刚刚处理完公务,习惯性的携着紫竹簫便往幽兰园行去。 云开见月明,幽兰园内的兰花渐渐盛开。这「幽兰园」之名正是因刘希淳热爱兰花,每到春季,此处便会开满各式兰花。 蝴蝶兰、墨兰、报春石斛等等,花形多彩多姿,如空谷佳人,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给人极高洁、清雅的优美印象。 刘希淳独自吹奏了一会儿,总觉今晚的心境有些不太自然,只见凝月提着灯信步行来,俏立在旁,脸上微微露出满足的笑意。 刘希淳转头望了一眼,忍不住道:「我说凝月啊,你不觉得今晚有些奇怪吗?」 凝月听了左顾右盼一会儿,睁着那黑白分明的眸子,笑着回道:「不会呀,今晚的夜色那么美,公子的簫声也还是那么好听,哪有什么奇怪呢?」 刘希淳听了笑了笑,心想应该是自己多心了。便又举起竹簫继续吹奏。 又过了一会儿,凝月忽然道:「公子,今日为何没有听到那个高人的琴声呢?」 刘希淳听后心里一惊。 原来,这自去年秋天以来,每晚若是没有下雨,自己来此吹奏总能听见洛霞以琴相和。这数月过去竟无一天例外,两人渐渐也将此当作日常习惯。 刘希淳倏地想起傅宇轩元宵时所说,他暗叫一声:「不好!」 簫声骤停,连忙进屋披了大氅便要出门。临走前还不忘留下一句:「凝月,今夜我或许会迟些回来。替我告知母亲不要掛怀,你们姊妹也早些休息吧。」 凝月还来不及回应,刘希淳转眼便不见人影了。 虽说傅宇轩自信满满地保证,但刘希淳还是暗暗忧心,不一会儿门便到了京悦客栈口。 却见门口只有一个见过数面的锦衣力士,看起来并无其馀安排,刘希淳忍不住上前询问。 那锦衣力士一脸无辜地道:「王爷,我们公子只叮嘱这儿住着重要人物,要我们好生盯着。如果有可疑的事便要立即向他通报。」 刘希淳听后疑道:「只有你一人在此盯着?」 那锦衣力士摇摇手,赶紧回应道:「不是的,平日里都是锦衣校尉领着三个锦衣力士。只是今日…今日是我们指挥使的寿宴,兄弟们都去参加了。所以公子只遣了我们两名锦衣力士来这站岗。」 刘希淳的却听傅宇轩提过,今日是傅炳四十二岁生辰。但他还是奇道:「两名?那另一名锦衣力士在哪,此处只见你我二人啊!」 那锦衣力士搔了搔头道:「因为傅公子嘱咐,有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立即回报。刚刚吴阁老的公子带着几个人气势汹汹地走进去。但这客栈任何人皆可出入,我们也不便盘问。所以另一名兄弟便赶紧回府通报了。」 刘希淳听了后差点晕倒,派人在此就是为防吴世藩啊!这傅宇轩怎么搞的,竟未将这最重要之事告知属下。这一来一往通报,里面的人都不知道如何了。 当下他连忙举步向客栈内奔去,留下那名毫无头绪的锦衣力士呆站在原地。 刚上了二楼,便听见争执声从最里间传了出来,竟时不时还夹杂着一些怪异的笑声。 刘希淳想也不想便衝进那房,只见宽敞的上房中涇渭分明,里头靠窗那群是洛霞和当日表演的一眾舞妓。外边则是吴世藩领头的一些富家子弟,大多数在当日宴中都曾看过。 双方正好都是八人,只见洛霞和吴世藩在中央,似是争论不休。洛霞冷傲绝俗的俏脸此时满面通红,似乎夹杂着怒气和羞愤。吴世藩则是一脸得意,时不时露出淫秽笑容。 眾人都注意到门口的刘希淳了,几名女子露出了惊喜的神色,低声的谈论了起来。 却听吴世藩瞇起那仅存的独眼,讶道:「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燕城三俊之首淳公子嘛,您这是也想来分一杯羹?」 刘希淳不齿地道:「谁和你们一般下流无耻,赶紧放了洛姑娘和她的姊妹们。」 几个姑娘听了后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希望,彷彿在汪洋中寻到一漂流浮木。 吴世藩摆摆手,毫不惊慌地笑道:「我说淳公子啊,您是哪隻眼睛看到我抓了姑娘,我未囚未绑,你要我如何放了她们。我这是在向她们说之以理,动之以情啊!」吴世藩身边几个友人听了后也是一阵轰笑。 吴世藩接着道:「看您老焦急的样子,难道,一向洁身自好的广陵王竟和几名妓女有所牵连?没想到啊没想到…」 旁边数人听了又是一阵嘲笑。 吴世藩身旁的罗文龙此时也跳出来道:「王爷,看您那眼睛都要喷出火似的。我就老实告诉您吧。小阁老看上了几位姑娘,那是她们的福气。难道想买几名歌妓回去侍候,这您也要插手吗?您可管得比皇上还宽呢。」 正当几名紈裤子弟奸笑连连时,一旁的汐羽受不了了,忍不住开口道:「才不是如此呢!王爷,他们以势相逼,说要是我们胆敢不从,便要将我们全部关到大牢里去。」 刘希淳望了过去,只见八名女子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吴世藩听了之后,有些恼羞成怒的道:「是又如何,我吴世藩要几个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你广陵王还真执意要阻拦?况且自古以来自是才子配佳人…」 原来这吴世藩自视才学甚高,心中一向觉得近日风名鹊起的燕城三俊只是仗着容貌出眾,实际上并无真材实学。而且在燕城三俊之前,自己早已有了「靖嘉第一鬼才」的称号。 说起这称号的来歷,当今皇帝喜好修仙,青词就是与神仙交流的书信。与神仙交流必须引经据典,却不落俗套。吴嵩全仗帮手,也就是他的儿子吴世蕃。 除此以外,吴世蕃还精于帝王权术,善于琢磨人的心理。甚至还有大臣讥讽:「皇上不能没有吴嵩,吴嵩不能没有儿子。」 所以,此人长得不俊,但对得起他鬼才的称号。靖嘉年间第一鬼才,是有所凭据的。 吴世藩说了一番才子佳人之事,附庸风雅地道:「不如我们吟诗作对,若是谁胜了,便可任意取走几位姑娘,旁人不得阻拦。」罗文龙等人听了便开始鼓譟。 刘希淳听了摇摇头,正色道:「光是这一句话你就已经输了,什么取走她们?你如此不尊重女子,将眾位姑娘视为玩物。即使婢女丫鬟,也是个活生生独立的人,何况是这几名才艺出人的姑娘,岂能当作你我输赢之赌注!」 几名女子早已对这位雄姿英发的年轻王爷颇有好感,此时听到了他这番可说是领先数百年的思想更是心生敬佩,有几人甚至感动的快要流泪。试问,在这封建传统的时代,就连高门小姐都会被视为丈夫的附属,有谁会在意她们几个青楼女子的死活呢? 此时洛霞缓缓站到刘希淳身旁,轻声道:「王爷不必担心,您能出头为我们力争已让姊妹们感激涕零,姊妹们都相信您。」 几名姑娘纷纷附和道:「洛姊姊说的对,我们姊妹对王爷感恩戴德。淳公子才情样貌名盛当世,我们在金陵也时有耳闻。自从进入了风尘后,我们就成了无依的水草,王爷不用顾虑,就让那人见识见识,什么样才是真正的才子!」 虽然还是有些紧张,但看着眼前两人,一个轻浮下流,独眼臃肿;另一个如清风朗月、清雋飘逸。怎么瞧都是后者才像个才子,信心顿时油然而生。 眾人不断的强调才子佳人,究竟为何在这时代,才子佳人如此受人推崇嚮往? 第四回 策马奔腾情种埋(上) 原来,说到这佳人的形象,不只知心知肺,她能共和诗画,共弹琴瑟。她能与你琴棋诗酒,伴你共赏花月,她能为多少寒窗苦读的书生带来温暖与慰藉。所以,才子佳人正是此时青春男女的美好憧憬… 那罗文龙连忙道:「王爷,既然连几位姑娘都这么说了,您也别推辞,就让我们好好见识见识,这人称『靖嘉第一鬼才』的小阁老和您那皇上钦封的『才情第一品』到底孰高孰低?」说完面上竟有些幸灾乐祸。 见刘希淳慎重地点了点头,吴世藩道:「既然是为了几位歌妓,就让我们以烟花柳巷为题,瞧瞧究竟是谁对几位姑娘的生活日常更为了解。」 说完后吴世藩及一眾友人一副胜券在握地笑了出来,那藏不住的兴奋,心中想着:「咱们可是箇中老手,广陵王连青楼都未去过,他哪里懂什么花酒韵事。」 几位姑娘虽暗呼不公,但此题立意又甚为合理,只能暗暗为刘希淳叫苦。 却见刘希淳一副无所谓地道:「好的,那东楼兄先请。」 只见吴世藩环顾四周,接着拾起几上木箸,轻敲茶碗边缘。有模有样地吟出:「攀出墙朵朵花,折临路枝枝柳。花攀红蕊嫩,柳折翠条柔,浪子风流。凭着我折柳攀花手,直煞得花残柳败休。半生来倚翠偎红,一世里眠花卧柳…」 语罢,几位富家子弟顿时呼声连连。这吴世藩数句诗词,简直将他们寻芳客的快意生活表达的淋漓尽致。 刘希淳听完哼了一声,挥挥衣袖,信步而行。腰间玉带上丝絛悬系着一枚如意玉佩,随着他的步子微微地晃动着,整个人显得玉树临风、卓尔不群。 只见他面色一变,凝重地吟出:「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曲,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竟是一曲以歌妓心境出发,描述离别及孤独之词。 此次入京演出眾女皆是佼佼者,文才出色,焉能不解其中之意。因此个个感触极深,闻之落泪。 这首词上闋写的离别,玉花自比,衬出惨愁,还有送别有情人后的伤痛。折柳送别,唱响阳关曲,更显悲凉。 下闋夜雨寄託了离人悽苦,一个窗内,一个窗外,但都默默流到了天明,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相思情? 洛霞听了感触良深,忍不住也脱口吟道:「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间,又那得,工夫咒你?」 在场眾女一致认为,刘希淳之词较佳。毕竟一个以玩世不恭寻芳客,一个以幽怨孤寂的歌妓心理描述,显然后者更加难能可贵。甚至有几名姑娘忍不住脱口讚道:「这才是所谓大丈夫、真才子!」 罗文龙等人看到眾女一面倒的反应,忍不住赶紧反驳,称讚吴世藩乃风流雅客,懂得真青楼韵事。 吴世藩见眾女反应,不服道:「人都要温文尔雅,我却非插科打諢;人都是温情脉脉,我只爱嬉笑浪謔…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 他带着情绪,此词大展他玩世不恭的心声,叛逆精神、任性所为无所顾忌实也不负他那「靖嘉第一鬼才」之称。 正当双方犹自僵持不下,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爽朗的笑声:「眾位好兴致,这么晚了还在斗诗。此等雅事怎能少得我傅宇轩呢?」 接着便看到高大挺拔的傅宇轩,笑嘻嘻地领着一眾锦衣卫进入房中。吴世藩和罗文龙对视一眼,都不知道为何锦衣卫会深夜至此。 不过想想那傅宇轩及刘希淳同列燕城三俊,一向是一个鼻孔出气,如此倒也不奇怪了。 傅宇轩看了吴世藩一眼,悠悠地道:「这不是小阁老嘛,深夜和几名姑娘会晤,东楼兄可真会享受啊!」 吴世藩忽然觉得不妙,这锦衣卫刑侦文武百官、天下士民,独立于三司之外。尤其辖下的北镇抚司,拥有自己的詔狱,可以自行逮捕,刑讯,处决,不必经过一般司法机构及程序。因此连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吴嵩也要礼敬三分。 于是心下衡量了一番,识时务者为俊杰,便道:「今日这小小的客栈可真热闹,燕城三俊中竟有两人驾到。连锦衣卫也出动了。世藩有眼不识泰山,此处可是有什么重要的高官勋臣?」 他有些咬牙切齿,说罢便要向着门外走去。 临走前走至刘希淳身边,冷冷地笑道:「王爷,咱们后会有期…」恶狠狠地盯了洛霞一眼,便领着那眾友人逕自离去。 傅宇轩也不便阻拦,毕竟此次是运用他的身分偷偷挪用锦衣卫,不然以锦衣卫之势,即使没有直接证据,大可直接先将他以强抢民女之名带回镇抚司审问。 人心似铁,官法如炉,谁在厂卫的酷刑下还能藏的住秘密?但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若闹大了,让父亲傅炳知道便少不了一阵责罚。 待吴世藩离去,傅宇轩连忙关心眾人是否有发生什么事,眾女连忙答谢,并道:「多亏了淳公子及时出现,不然我们早已抵挡不住了。」便又是一阵感恩戴德之语 临行前,洛霞忽然开口:「王爷,您刚刚为何会知道我们遭遇危险,而且还能及时赶来?」 眾女听了也是一脸疑惑望着刘希淳。 傅宇轩抢着答道:「这当然是我们锦衣卫情报网的功劳啊。自从得知你们有可能遭遇危险,锦衣卫可是日夜派人在客栈前守着,足足一个多月呢!」 傅宇轩说完一脸得意神色,却忽然疑道:「但这不对啊,我说希淳,你怎么反而比我们锦衣卫还先一步呢?」 刘希淳此时心想:「等你带着锦衣卫来时,人都不知被掳至何处了。」 于是也没有回应傅宇轩,只是凝视着洛霞,轻声地道:「因为,今日未闻汝琴相和…」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留下摸不着头绪的傅宇轩和心知肚明的眾女,以及心弦撩动的洛霞。 春来街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蒂,春燕舞随风势。 春幡细缕春繒,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撩乱,非干春梦无凭。 初春的夜里,点点寒意未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知? 第四回 策马奔腾情种埋(中) 「希淳,等等可要赶着回府吗?」凌枫辰对刘希淳问道,两人此时正自内阁比肩出来。 刘希淳略思后摇摇头道:「近日公务比较少,不用急着回去,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凌枫辰虚搭着刘希淳右肩,笑道:「没要事便不能找你啊?等等陪我去用午膳,下午再去城郊骑马,傍晚呢再…」 刘希淳打断他的话道:「好好好,一句话就是陪你去消磨时间,哪来这么多话。」 凌枫辰期待地道:「所以你是答应了吗?」 刘希淳忽然将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来,转头望向凌枫辰。凌枫辰略为尷尬地道:「怎么了吗?你不想去便算了,我自己去唄。」 却见刘希淳忽然笑了出来:「你做甚这么紧张啊,我只是在思索你平日都去寻宇轩瞎混,今日怎么找上我了?」 凌枫辰呼了口气道:「还不是见你公务缠身,才比较少找你出来,说到宇轩,他今日随傅伯伯去校场了。」 刘希淳点点头,笑道:「好吧,那今日就由小弟我随凌公子游览京城了。」 凌枫辰听了笑捶了刘希淳一下,忽然神神秘秘地低声道:「随我来,你不会后悔的。」说完向前轻身一纵,转眼便不见踪影,留下一脸疑惑的刘希淳。 刘希淳摇摇头,笑道:「这枫辰真是,怎么怕我怕成这副德性,竟还使上凌云迷踪了…」刘希淳提气一跃,也用上了轻身功夫追了上去。 话说这凌枫辰虽然不像刘傅二人有傲视群伦的刀剑功夫,但他的轻功步伐可是让两人甘拜下风,凌家以凌云三步闻名于世,刚刚凌枫辰使的便是凌云三步中第一阶的迷踪步。 说到武功强弱,各门各派或许互有争议,但说到绝顶轻功,没有人对为首的凌家有任何争议。 两人净挑些没人的小巷胡同,转眼便来到东直门大街上,刘希淳疑问道:「你家尚书府不是在东城的帽儿胡同吗,怎么见这方向倒像是要去我的广陵王府。」 凌枫辰轻抹额间的汗,笑道:「谁和你说要去我家了,每天玉食珍饈不腻吗?今日让我们尝尝特别的。」 再向前行了一小段路,凌枫辰突然停在一家客栈前,向刘希淳道:「就是这儿了,咱进去吧。」 刘希淳抬头望着那牌匾上四字「京悦客栈」,心中想着:「这不就是那洛姑娘的居所吗?也不知那日后她们还有没有遇到甚么麻烦。」 想到刚刚凌枫辰神神秘秘的样子,也不知他在打甚么算盘,便摇摇头笑着向店内行去。 两人随着小二来到了店内最大的包间,刘希淳进去一望,只见席上八个娇俏却又带着柔媚的姑娘纷纷站起行礼,还真是洛霞诸女。 凌枫辰自顾自地行去前首空着的位子坐了下来,指着右边馀下最后一个位子对刘希淳笑道:「希淳,还愣在那儿做甚,快些入席啊,可别让美人们饿着了。」 刘希淳走至席上坐下,左边是凌枫辰,向右一望,则是依旧一袭白衣清丽脱俗的洛霞,两人相视一望微微点头示意。 刘希淳转头在凌枫辰耳旁低声问道:「不是要用膳吗?怎么跑来洛姑娘这儿了。」 凌枫辰听了后笑了笑,对着另一侧的汐羽示意。 只见身着蓝衫青丝轻挽的汐羽甜甜一笑,向刘希淳道:「王爷,那日的事我们感激戴德,因此洛姊姊特意备了薄酒要向您正式地道个谢。」 刘希淳看向洛霞,却见她站了起来,举着银盅向刘希淳道:「谢王爷相救之恩,洛霞与姊妹们敬您一杯。」眾女也随之站起,一齐向刘希淳敬酒致谢。 凌枫辰在一旁道:「等等,洛姑娘,眾位姑娘,我们希淳可不喜人叫他王爷,你们便唤他淳公子就行了。」 洛霞听了后望向刘希淳,却见他露出了难得的微笑点点头,寒冰初融,旭阳般的笑容让洛霞看得忽有些痴了,她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向刘希淳低声道:「多谢淳公子。」 正当刘希淳见到洛霞如此羞态,有些不知所措时,忽然听到凌枫辰道:「我说你跟宇轩也太不够意思了,这么精彩的事都没找上我,我真想看看吴世藩那丧家之犬的模样呢。」说罢手中黄汤仰头而尽。 刘希淳听了噗哧一笑,说道:「你们俩都一样,一个如此惊险的经歷都可以被你说成像是有趣的乐事。」 待汐羽帮他再把酒斟满时,凌枫辰也笑道:「不过我说,今日宇轩错过了这和眾位姑娘共膳的机会,正好一人一次,也真替他可惜了呢。」随后又是一饮而尽。 各色佳餚上桌,眾人愈加热络,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喝了几杯酒,平日少言的刘希淳和洛霞的话也多了起来,汐羽甚至直接倚在凌枫辰身上,两人细语不知在说些甚么,刘希淳见状笑了笑,原来玩世不恭的枫辰和汐羽姑娘竟是偷偷的早先认识了。 觥筹交错,欢歌笑语,一个多时辰过去了。眾人正准备离席时,凌枫辰向刘希淳道:「汐羽姑娘刚刚说想随我们去城郊骑马,我怕她一姑娘和咱俩大男人出去有些不妥,但若八位姑娘又太显眼了,不如你问洛姑娘可愿和我们一同去玩。」 刘希淳听了后有些困窘道:「你自己答应人家姑娘,怎么现在又有我的事儿?」 凌枫辰见刘希淳忽然扭捏了起来,也不顾眾女都在,便摇摇头,忽然直接高声问道:「洛姑娘,我们淳公子邀请你下午随他共游燕城,不知你可否愿意?」 眾女都被凌枫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吸引而望了过来,刘希淳更是不知所措,见洛霞向自己投以相询的目光,只好挤出笑容故作自然点点头。 却见洛霞只是淡淡回应了一句:「荣幸之至。」 虽说脸上看不出喜怒,但此时洛霞心中也是有些惊喜,这燕城三俊之首竟然邀请自己共游燕城。 凌枫辰见刘希淳异样神情,知道他等等一定会找自己问罪,便丢下了一句:「小弟先去向掌柜的租借马匹,各位随意。」 说完逕自逃之夭夭,留下处境尷尬的刘希淳和八女。 一黑一棕两马和一驾马车沿着稍显崎嶇的野径向城郊行去,驾着黑马的刘希淳向凌枫辰道:「枫辰你可真是和宇轩学坏了,竟敢如此编排我。」 凌枫辰心情大好,忍不住向刘希淳回道:「虽说我是真的稍稍利用了你一下,但能和名满天下的洛倾城共游,算来你也是只赚不赔啊。」 刘希淳听后道:「此事便先算了,先老老实实交代,你是何时和汐羽姑娘勾搭在一块儿的。」 凌枫辰也不隐藏,坦然笑道:「此次我生辰名义上找来了洛倾城,但实际上是想见见许久未见的汐羽。此事要从好久之前说起,还记得那年随父亲至江南办事,我在客栈无聊,便间晃到了春花楼…」 不久后一行人便到了城郊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了,洛霞和汐羽是南方人,从未见过如此辽阔的原野,手摸白云天,脚踏花草地,四人都感到心旷神怡,身心舒畅。 一问之下才知道两女竟都不会骑马,凌枫辰便对刘希淳道:「希淳,不如我们来比赛,一人教一个,看哪位姑娘先学会骑马。」 凌枫辰说完,经过刘希淳身旁时低声说道:「洛姑娘便交给你了。」 说完也不待刘希淳回应,笑嘻嘻地牵着汐羽和那匹棕马向走向远方。 倏地间便剩下刘希淳和洛霞在原地,同样地不知所措,两人相望一眼,刘希淳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道:「洛姑娘,我们也开始吧。」 洛霞故作镇定地点点头。 「准备上马前,站在马儿的左侧,面向斜后方…」刘希淳开始教授上马的基本诀窍,洛霞稳定心情细细聆听,两人间的尷尬也渐渐随之化解。 「…左手将韁绳与马鬃并在一起抓住,在上马的过程中固定身体。右手抓过马鐙,同时高抬左脚纫鐙。右脚点地起跳,左腿蹬住马鐙,转体上马。」 语罢,刘希淳亲自示范一次,轻轻一纵便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接着轮到洛霞,刘希淳担心她会不小心摔下来,便在旁紧紧护着,但见洛霞似乎毫不畏惧,略蹬了数次,虽然动作不甚流畅,但竟一次就成功了。 刘希淳也不禁惊叹:「看你柔柔弱弱的,没想竟如此地有天分。」 洛霞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在美,白皙的脸颊浮起了两朵彤云,有些欣喜。她强压住羞赧的神态,弱弱地道:「都是淳公子教的好…」 刘希淳牵着韁绳细细讲述骑马的一些细节及注意事项,洛霞坐在马背上静静聆听。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此时彷彿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 此时此景,触景生情,两人心中忽然不约而同生出了只愿伴君天涯路的念想,虽然或许只有一瞬间,但在旁人看来,眼前大地无边,彩霞满天,艷红的夕阳映出一幅画。 一抹残霞,几行新雁,天染云断,红迷阵影,画中男子牵着韁绳,细心地护着马上的姑娘,仔细一听,画里彷彿传来了这长身玉立的男子坚定的声音道:「为你,袖手天下。」 而那灿如春华的姑娘也无惧无悔地回应道:「陪你,浪跡天涯…」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四回 策马奔腾情种埋(下) 暮靄沉沉楚天阔,紫嫣红云霞光绕,转眼间便过了申时,洛霞已大致学会操纵马儿的技巧,两人回到了马车处,见枫辰汐羽共乘一骑,也正行来。 正当洛霞下马时,方才无比温驯的黑马竟狂嘶了一声,前蹄离地,向后仰去。 见洛霞从马上被甩了下来,刘希淳无暇控制马匹,情急下只好放开手中韁绳,将洛霞紧紧接住,才免得她跌落撞伤。 只是当两人自惊吓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慌忙一接,让他们紧密接触,还来不及分开便听到自凌枫辰及汐羽传来的呼声。 刘希淳连忙将洛霞放了下来,洛霞更是满面羞容,毕竟从旁人的眼中看来,就像是她紧紧依偎在刘希淳的怀中。 两人被调笑了一阵,刘希淳只好解释道:「下马与上马姿势正好相反。下马要右脚脱鐙,从马臀部上方迈过,但绝不能碰到马臀。洛姑娘刚刚便是误触马臀,才会造成马儿受惊…」 洛霞红着脸点点头,虽说凌枫辰及汐羽大致上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不过对他们来说,任何的说词都显得苍白无力,两人还是掩不住笑意。 夕阳西下,馀暉点点撒在两匹一前一后正狂奔着的马匹上,刘希淳和凌枫辰各携一女在此时已换上红裳的大草原上策马奔腾。 四人此时似乎忘掉了平时的身分,都变成一个个天真单纯的少男少女,享受着远离红尘喧嚣的自在。 刘希淳看着身前佳人没有了往日冷傲孤高,纵情地高呼,露出了活泼的小姑娘神态,不禁也展露笑顏,心里想着:「原来她也有这样可爱的一面啊。」 他却没发现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似乎都让人快忘了那个凛若寒霜的王爷,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温柔深情的男人,纵有寒冰千尺,也被柔情消融… 这晚,刘希淳如往常一般携着紫竹簫至「幽兰园」。只见今日十五的圆月,镶嵌在墨蓝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春风拂过,一缕兰花的幽香扑鼻儿来。 突然,阵阵琴声传来。刘希淳静静听着,虽说那乐音还是一样地珠圆玉润,悦耳动听。但只见刘希淳眉头一动,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原来,他发现今夜洛霞所奏竟是一曲《诗经?国风?衞》中的「淇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諼兮… 琴曲温雅平和,希淳听出箇中意义,那看似永不消融的表情此时竟不自觉的昇起两抹红晕。 刘希淳心想:「这洛霞何等聪慧的人物,哪里会不知此曲中所隐含知含意。不过看她往日一副傲视鬚眉的模样,竟也会如此…」 原来,这〈淇奥〉大意上是在讚扬一个男子像切蹉过的象牙那么雅致,像琢磨过的美玉那么和润。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金锡是千锤百鍊而成的金属,圭壁是最完美而温润的玉器,用以比君子到达完美无瑕的境地。能见到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敬慕他? 虽说这诗本不是情诗,但此时自一女子藉琴传情,刘希淳何等敏感之人,如何能不解其中之意? 另一边「京悦客栈」的上房中,洛霞此时已是满脸通红,额角生汗。几名姑娘围绕着她嗤嗤笑着。 原来,姊妹们早就瞧出两人的情意了。这洛霞才情力压天下俊才,往日都不会正眼瞧男人一眼。此次进京竟日日和这个男人琴簫合璧,甚至同骑共游。 但这广陵王也实是无可挑剔,才貌双全,文武全才,且又正义稳重,实乃女子之完美归宿。眾姊妹苦劝要把握良机,若错过了今生可能就没有可让她看的上眼的男子了。 谁知这洛霞虽为不櫛进士,冷傲自信,但其实脸皮薄的如纸一般。几位姊妹出谋划策都被她嫌太过露骨直接,直到最后才勉强接受了这以琴传情的方法。 虽然洛霞心理不断提醒自己这不是首情诗。但在这保守封建的时代,未出阁的女子不吝溢美之词地讚美男性,虽说只是弹琴,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正当洛霞害臊含羞地弹奏完,静待一阵后,都未闻刘希淳的簫声相和。 眾女都是一阵疑惑,难道是此法过于直接明显了?洛霞更是羞得无地自容,暗自忧心道:「难不成他嫌我过于大胆露骨,将我视同其他风尘女子一样随便?」 正当眾女还在担忧臆测,忽然,窗外悠悠传入一熟悉的簫声,一样的幽婉悦耳。 虽不是刚刚的「淇奥」,但眾女暗暗放心,至少刘希淳没有拂袖而去。 此时洛霞心头却是小鹿乱撞,原来,她听出这是一曲「凤求凰」。没想到这冷静如冰的广陵王竟比自己还要热情狂放,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将琴代语兮, 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此曲原为西汉时司马相如当眾弹奏,与卓文君定情之作。以琴声“求其凰”,正喻以琴心求知音之意。 全曲「凤求凰」讲述着男女高尚非凡的理想,知音的默契。此时换作刘希淳以簫吹奏,两人也是同样的因乐相知,以乐结缘,竟也与此曲不谋而合。 一眾姊妹见洛霞听了此曲后神色怪异,平日清瘦苍白的两颊此时竟通红如火,便问道:「洛姊姊,怎么了吗?」 洛霞连忙收整自己紊乱的思绪。过了一会儿,她左手握拳,似是在为自己打气,心中下了一慎重的决定。 只见她坐回琴前,清丽饱满的琴音随着纤长十指流淌出来,竟是另一首「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邇人遐毒我肠。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託孳尾永为妃。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馀悲… 原来,这司马相如共作了两首凤求凰。第一首表达相如对文君的倾慕和热烈追求,自喻为凤,比文君为凰。文君雅好音乐,相如以琴声“求其凰” 这第二首却是更为大胆炽烈,相如暗约文君半夜幽会,并一起私奔,。因此洛霞在弹奏之前,才会如此犹豫挣扎。 幸好眾位姊妹并不知曲中含意,只是为两人琴簫合奏而高兴。 此夜,两人将此首「凤求凰」来回不断合奏,曲中之意在两人心中翻腾奔洩。 两人虽只见过数面,但每晚以琴簫相惜相励,同样都是特立独行,惊才绝艳,原以为两人以知音之名相交,未料情苗抽枝发芽,迅速滋长,以悄悄地突破了友情的桎梏。 静夜,管簫齐奏,丝竹和鸣,清幽婉转。音节流亮,感情热烈奔放而又深挚缠绵… 第五回 一信勾魂千斤重(上) 翌日,刘希淳与母亲正在厅内享用早点,日常中简单平凡的天伦之乐,却让相依为命的母子俩享受在温馨愉悦的氛围中。 忽然,王府管事老欧匆匆忙忙地走入厅中。老欧年近天命,人高马大,虽然生的孔武有力人却是亲切和善。老欧发妻早逝,育有一子唤作欧田,今年也十五岁了,从小便随父亲在广陵王做事。 刘希淳幼时还在广陵的时候,老欧就已在广陵王府当差了,也算是从小看着他长大,因此王府上下对他都是尊敬有加。 此时见平日稳重沉着的老欧有些急躁,刘希淳放下手上的玉箸,问道:「老欧,这一大早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老欧将手上信封呈予刘希淳,接着道:「少爷,刚刚有名姑娘将这信封交予门口家丁,神情慎重地嘱咐要亲手交到您手上。」 他顿了顿后继续说:「那两个门子不知手措,便先将信交给我。慎重起见,我询问了来人的面貌衣着,想找出一些端倪。他们俩说来人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容貌绝丽,谈吐不俗,却似乎是外地来的。又说后面跟着六七名姑娘。我想应该不是简单人物,拿着信便直奔您这来了。」 刘希淳看着手上的信封,五字「广陵王亲啟」清新飘逸,却似是女子笔跡。 京中虽然甚多官家小姐也写得一手好字,但论翰墨水平,除了紫嫣公主外无其他女子可及得上。但是紫嫣字跡娟雅秀丽,这字却是疏朗清逸。认识的人中他想不起来这究竟是何人的笔跡,便拆开了信封。 只见信上写道 刘公子希淳台鉴: 王爷高谊厚爱,妾身铭感不已。 眾里寻君千百度,何须回首,醉人簫声已于月夜星斗间徘徊。 何奈妾位贱人轻,自知洁玉碎瓦终无果,寧留动容旧梦在心头。 花会败,人会逝,无人会知香魂散。意外邂逅,却匆匆,没 有誓与盟,只有琴与簫,凭空,一场空。花开是缘,花落是劫, 燕城情缘燕城尽,今世无缘来世修。相遇是场美丽的梦,我却无 法作那一醉方休的梦中人… 洛霞谨致.壬子年三月十五日 刘希淳一遍又一遍地默视着这封信,心想:「原来,昨夜那大胆的表白,竟只是最终的诀别曲,如烟花般绚丽却又短暂…」 虽然短暂,转瞬便飞灰湮灭,但确已深刻地在彼此心中留下永恆的印记 正当刘希淳惆悵不已时,薛氏忽然道:「淳儿,这信究竟是谁寄来的?我见你痴傻地望着这信纸这么久,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刘希淳连忙道:「娘,没事的。许久不见的老友修书前来,感触良多罢了。」 薛氏哦了一声也未再多问,这孩子自小有事便都藏在心里。他若不想说,多问也无益。 这是刘希淳从小到大第一次对女子有这么深的情感,十九年来,他的生活便是国事政事军事,间暇时便是读书吹簫练武,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但这些日子给他心里带来那种异样的感觉,从未体会到的兴奋及紧张,让这个大男孩彻底沦陷了。 两人相识虽只短短半年,不过志趣相投,甚是契合,刘希淳对薛氏说是老友其实也不为过,不过其中千丝万缕应当只有局中人可领会吧。 晓夜长,月如霜,落瓣殷殷扣西窗,休扰细细妆。柳丝黄,春幔香,两处间愁万里藏,一别经年长… 春意蓬勃,一辆马车正缓缓行出北京城的城门。 城外,官道两旁种满了柳树,清风徐徐,柳枝随风轻摇,恍若翩然起舞的窈窕淑女。 车内,金陵眾妓兴高采烈地谈论着此次京城之旅的所见所闻,却见洛霞恍若未闻,就这么坐在窗旁,直直地望着车外的景致。 洛霞正妄自出神,却听一旁的汐羽忽然道:「洛姊姊,怎么啦?从刚刚便不发一语直盯着窗外,这外头有甚么稀奇的东西吗?」 湘沫在一旁嗤嗤地笑,低声道:「刚刚外头肯定有俏郎君经过,这京城里的少爷就是不一样,生的一个比一个还要俊…」 她还没说完便被汐羽敲了头,汐羽撇撇嘴道:「你这个春心荡漾的小妮子,这再俊难道还会有我们洛姊姊的淳公子俊吗?」 两女正兀自斗嘴,却听洛霞咦了声,转头向她们道:「你们觉得,这窗外的景色如何?」 两人立刻停了下来,汐羽伸长了脖子,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嫣然笑道:「天街小雨润如酥,细雨绵绵,野花儿含苞待放,这京城的春天虽然来的迟,但真是别有一番景致啊!」 此时马车正行经一座小桥,桥旁整齐的垂柳摇曳,煞是好看,时不时传来了啾啾的鸟鸣声,湘沫也道:「这春天可真是到处充满生机,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春鸟啼鸣,绿丝荡漾,当真是绝胜烟柳满皇都。」 两个舞妓不愧是受邀来京城的名妓,诗情雅意,随口便把窗外的春景描绘的生动逼真。 却见洛霞望着窗外朦胧的春色,叹道:「灞桥折柳,离情依依,这早春的景色濛濛如烟,明明应是大好春光,却怎会有些惆悵,有些愁人?」 洛霞一袭白衣,满脸愁容,又逕自趴在窗上望着匆匆而过的风景。其他几个小姑娘相互望了一眼,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个俊美绝伦的脸庞。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暉。为报行人休折尽,半留相送半迎归… 时光匆匆,转眼间便到了赫赫炎炎的六月天。 自南京眾妓离京后,刘希淳要不是望月凝神,便是失神不语,凌枫辰察觉到他反常的举动,便去寻傅宇轩商讨对策。 天茗阁中,桌上四样玲瓏精緻的糕点,一壶香茗自壶口蕴出裊裊蒸气。两人琢磨了一番。 凌枫辰道:「其实或许是我们多心了。希淳话本就不多,也许他只是公务繁忙,觉得疲倦乏味罢了。」 傅宇轩听了后摇摇头道:「我不认为,虽说操劳事多,但他何时不是一副自信从容的样子。要说他平时话少,但似乎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掌握。那么多年的兄弟,你难道没发现他现在整日如同魁儡一般,死气沉沉。」 原先那剑眉星目的京城第一美男子,年少有为,任重道远。如今眼中星瞳已落,满腔热血彷彿浇熄不剩,令人感慨万分,不胜唏嘘。 凌枫辰点点头道:「你这么一说我好像也有发觉,以前不论多么困难的事,也没见他刘希淳皱过眉头,现在却终日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不过,希淳不是和紫嫣两人…」 傅宇轩打断道:「哎,就说你这一切随缘的逍遥公子不懂,举个例子,今日即使紫嫣和那洛霞比我的愁烟好上千倍万倍,或是她们谁和我可能有个指腹为婚的这种无稽之谈。难道我便会弃愁烟而转去喜欢旁人吗?」 凌枫辰听了摇摇头,傅宇轩继续说:「那就是了,感情这事可不能用任何框架规则去限制,甚至不能用脑,要用最诚挚的真心去引领你。」 看到凌枫辰一脸茫然,傅宇轩道:「算了算了,之前听希淳说还以为你和汐羽姑娘可能有缘呢,看这样子你俩该是还没到生死相许,执手白头的程度。」 见凌枫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傅宇轩只好道:「你这种无欲无求的人不知道何时才会遇到那命定之人,到时自会明白的,你想压抑或克制可都是徒劳无功的。」 凌枫辰笑道:「我何时无欲无求,只是所寄之物不同罢了。对于棋艺,对于丹青,我可也无法克制。但即使如此,你和希淳可都曾被圣上讚赏才情,我可什么都没有,唉!」 傅宇轩捶了凌枫辰一拳笑道:「还真不是无欲无求,皇上随口一句你也能记那么久。我们还是想想如何来帮我们那燕城三俊之首如何脱离失落吧。」 傅宇轩说完后,自顾自地摇摇头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原来希淳竟是这不爱则已,一爱则魂牵梦縈,整副心思都投了进去的性格。」 凌枫辰也叹道:「是啊,从前见他如块冰砣子般,即使对京城第一绝色的紫嫣也无动于衷,我们那时还笑他不是寒冰,根本是块石头了吧。世事难料,谁又能猜到不久后的现在,顽石早已被焐化,百炼钢都成绕指柔了。」 两人密谋了许久,最后起身自广陵王府行去。 爱悠悠,恨悠悠,情到浓时方始休,青丝恨不留。朝也忧,暮也忧,落尽梨花空寄愁,孤阁守白头… 两人到了王府,正好见凝月凝雪姊妹俩要出门。 凝月愁眉苦脸地道:「两位公子来的正好,最近我家公子看起来无精打采,整日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连幽兰园也不去了。我们看着忧心,却也无从劝起,两位爷替咱们好好和公子聊聊吧。」 傅宇轩点点头,凝月说罢,心事重重地便牵着妹妹向两人施礼离去了。 凌枫辰和傅宇轩走进了王府的书房,见刘希淳依旧将自己埋首于战情文书间。 傅宇轩连忙道:「希淳啊,你可是王爷,不是应该整日赏乐听戏,享受生活吗?这些事交由满朝文武百官来做就行了,否则朝廷养着他们有何用?再说内阁三位大学士,他们不是文官之首嘛,那吴世藩整日打着他爹吴首辅的旗号仗势欺人,便让他们多做点事呀。」 凌枫辰帮腔道:「是啊,整日纵情于琴棋书画诗酒花,那才是我等的身分该做的事啊。再说,上次元宵时你我对奕我小输半子,我要再次向你讨教。」 刘希淳听了却似是有些不悦道:「你们所说的可是出自肺腑?如今天下黎民有多少人正挨饿受冻,边疆有多少人饱受战火摧残。北有俺答,南有倭贼,身负才绝却袖手旁观,那我们燕城三俊和那些紈裤子弟有和区别?」 见刘希淳有些动怒了,傅宇轩连忙道:「没事没事,还不是见你近日闷闷不乐,便想寻你去散散心。我等这么多年的兄弟,难道你还不了解我们的理想抱负吗?」 凌枫辰也道:「我爹是兵部尚书,各地战情他最了解,我也时有耳闻。你说的对,男儿不该留连于富贵场,温柔乡中。尤其你我出生才智皆不凡,更要珍惜感恩,为大熹兆亿子民尽一份力!」 刘希淳听了之后,叹道:「抱歉兄弟,我最近心神情绪较不平,刚刚若有冒犯,请你们见谅。你俩说得对,这人有时也该陶冶一下性情,整日杂物缠身人都变俗了。谢谢你们的好意,待我整理一下便随你们出门。」 凌枫辰笑道:「自己兄弟,何须如此见外。不过希淳如此胸襟,心系天下,虽为三人之幼,但实不负燕城三俊之首的名讳,吾犹实不及也啊!」 第五章 一信勾魂千斤重(下) 三人来到了凌枫辰的家中,尚书府他们可说是熟门熟路了。沿着府中右路来到了后庭,只见在这六月艳阳的照耀下,绿草如茵,宽敞的庭院中只见一群少年跑跑跳跳,朝气蓬勃的欢笑声让三俊想起了儿时回忆,好奇地走近。 平坦的空地上,只见场中一皮革製成的圆球在凌空起舞,这群孩子正在踢蹴鞠。 说到蹴鞠,三俊也是箇中好手,玩法除了有「两队双门制」,场上队员各十二名,踢鞠入对方球门多者胜。也有在中央隔着一名为「风流眼」的球门,双方在球不落地的情况下,将球踢过风流眼的次数多者胜利。 但见场中并无任何球网,他们应是採用白打规则。这种无球门的散踢方式,比赛项目为花样和技巧,表演的招式越多越精彩,分数也越高,以轻巧灵活取胜。 却见此时场中轮到一女孩表演,这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身着紧身短衫,生的眉清目秀,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但见她一脸自信地运起球,蹴鞠在那小巧的靴尖似是有了生命般灵动起舞。拐、躡、搭、蹬、捻毫不含糊,颇有巾幗不让鬚眉之势。 接着娇足轻点,身躯随着巧妙的步伐,像是用上了轻身功法,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最后身躯一倾,以一招「双肩背月」作结。顿时迎来满场的喝采,傅宇轩更是忍不住喝了声:「好!」 几位少男少女见到三人在旁观看,纷纷迎了上来。刚刚那女孩跑在最前头,兴奋地笑到:「大哥、希淳哥哥、宇轩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这凌枫辰有一对孪生的妹妹和弟弟,唤作枫晴和枫朗。 凌枫辰摸了摸凌枫晴的头,笑骂道:「怎么还是这么好胜?你连踢个蹴鞠都要偷用凌云三步。」 凌枫晴像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赶紧挥了挥手,比着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哥哥你小声一点,别让他们听到…」 凌枫辰莞尔一笑,说道:「好,哥哥带希淳和宇轩至厅中议事,你们好好地玩。还有,你一女孩儿家别整日弄得脏兮兮的,待娘看到你又跑出来和枫朗他们踢蹴鞠,少不了又要唸你几句了。」 看到凌枫晴嘟起嘴来,似是要抗议什么,傅宇轩忙道:「踢蹴鞠好啊!这女子也是要出来活动活动。我们枫晴活泼矫健,可不似其他大家闺秀那般娇娇弱弱的,连太阳也晒不得。希淳,你说是不是?」 刘希淳忽然被傅宇轩一唤,犹自回神。 只见凌枫晴张着大大的眼睛正期盼地望着他,昔日那可爱活泼的小女孩,如今以出落得亭亭玉立,也忍不住对她笑了笑,吟道:「蹴鞠当场六月天,香风吹下两嬋娟。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翠袖低垂笼玉简,红裙曳起露金莲。几回踢去娇无语,恨煞燕京美少年。枫晴,看来你的迷踪步像是大有长进呢!」 凌枫晴得意地道:「大哥你瞧,两位哥哥可都称讚人家,就让我继续玩嘛!我知道你一定会在娘面前帮我说话的。」 凌枫辰无奈的笑了笑,只能道:「好吧,你们自己注意安全。枫朗,看好你姊姊,别让她玩得太过头了。」便带着刘希淳及傅宇轩向厅内行去。 凌枫辰的书房里掛着一幅幅的丹青,无一不是名家之作。岸上各式棋盘陈列,木质、铁质、琉璃棋具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一副金棋盘。 凌枫辰取了一副象牙棋具,搁至木桌上便要和刘希淳对弈。傅宇轩道:「枫辰,我看希淳的状态如此不好,你赢了也胜之不武吧。」 刘希淳听了道:「我怎么不知道我状况不好?难道这下棋还要看日子?哪里来那么多藉口。」刘希淳一面说着一面取出棋子。 凌枫辰撇撇嘴道:「是呀,这下棋讲究的是过程,如此在意输赢难怪你总是下不过我俩。」准备就绪两人便开始的第一回合的奕棋。 间敲棋子落灯花,一个时辰过去了,刘希淳竟然三场俱输。 傅宇轩摇摇头道:「希淳,从未见你败的如此彻底,还说没有心事。我们兄弟也不用见外,老实说,是不是因为洛姑娘?」 原来,这走棋落子,讲究的是静心沉思。平日刘希淳平和从容,举手投足尽显瀟洒,这赢棋也是赢得云淡风轻。 但今日却见他局未过半却已额角生汗,双眉紧蹙,的确是颇为不寻常。因此连旁观的傅宇轩都瞧不过去了。 见刘希淳还想闪躲,凌枫辰连忙道:「希淳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棋艺可胜过我的人,但你若再这样下去,与你对奕也没什么乐趣。我便直说了,今日我俩找你来便是要助你捋清楚这事的。大家兄弟一场,便将事情说出来让咱们参详参详。」 刘希淳沉默了许久,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从小到大,纵使面对再困难的事,总有自信能找出解决之法。但近日,到幽兰园吹簫总觉得无比寂寞,甚至出现了从未体验过的空虚。」 刘希淳顿了顿又道:「但这不一定和洛姑娘有关吧?或许只是我太过喜爱音律,心境稍稍不佳,整个人就受到影响了。」 凌枫辰摇摇头道:「希淳,你就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真是沉迷音律,那又如何会感到空虚呢?宇轩都和我说了,你和洛姑娘每晚琴簫相和,她一走你就如此反常。听凝月说你最近甚至不去幽兰园了,要不是担心触景生情,一个热爱音律的人怎么受的了捨去吹奏的习惯呢?」 刘希淳沉默的点了点头,似在暗暗思索。 傅宇轩趁胜追击,也接着道:「我看不是你的簫缺了她的琴相和,而是你少了她这个知音相交。你们以音律结缘,以合奏相知。名为知音知己,事实上早不只于此了。那日从你俩的神情及对话,我可什么都看出来了,在这方面我们可比你有经验多了。」 刘希淳忽地站了起来道:「对,你俩说的太对了。唉!我自小便担着家族的重任,为了得到父亲的认同,事事都循着他的期望。但对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却一无所知,甚至从未想过。我现在心中没谱,难道要我不顾政事军情,自顾自地下江南去寻她?」 凌枫辰否认地叹道:「希淳,你从小为了国家,为了家族,甚至为了天下苍生。的确,你是个无可挑剔的臣子或儿子。但你可有曾为了你自己想想?这真是你要的人生吗?做为你的兄弟,看到了你坚韧的外衣下那快被压垮的身躯。为甚么你对别人总是冷淡木然?那是因为你有太多的酸楚无法对外人言!」 刘希淳睁大双眼望着凌枫辰道:「兄弟,你实在将我看的太透彻了。」 傅宇轩摇摇头道:「但你不能就这样直接去赎她,还记得我和愁烟的例子吗,为甚么我要她给我五年时间?我相信你也不愿让洛霞作妾吧?」 凌枫辰忽然道:「等等,我们在这谈论希淳和洛姑娘的事。但你们可有想过紫嫣那要如何交代?」 刘希淳疑道:「这又有紫嫣什么事了?」 傅宇轩拍了拍后脑勺,呼道:「你瞧,连我都忘了这事了。希淳,虽然我们知道你和紫嫣清清白白,但皇上和皇后娘娘一再明示暗示,满城早已将你俩之事传作理所当然了。」 原来,这刘希淳乃近年公认的京城第一少年俊才,紫嫣公主也早已是无数人推崇的女子典范。 虽说暗慕两人的姑娘少年也是大有人在,不过碍于皇后娘娘的面子,眾人大多还是对这段金玉良缘乐观其成。 凌枫辰叹道:「你还真是块木头,不然你以为凭你的品貌,还不是因为大多数的姑娘自知及不上紫嫣,要不你广陵王府的门前早就被每日来问亲的人潮挤的水洩不通了。但现在看来,实不知道要说羡慕还是同情啊!」 傅宇轩也跟着道:「希淳,紫嫣实在是个好姑娘,你这样要她的面子往哪搁,况且她对你似乎也有点……不如,两个都娶了吧。以你的身分,三妻四妾都不为过啊!」 刘希淳思索了一阵,坚定地道:「这绝对不行!我若循着眾人的期望,娶了紫嫣为妻,再纳洛霞为妾。虽然在旁人眼里并无不可,但这不仅仅是因为会伤了洛霞,正如你们说的,紫嫣是个好姑娘。她值得有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人,这样对紫嫣也不公平。」 刘希淳说完后,看到两人有些吃惊及疑惑,他不禁叹道:「看你们这表情,想来是有些惊世骇俗了,但我绝不会为了妥协,而委屈了我的女人。还有,既然我不能全心全意,那凭什么要紫嫣委身?」 他忽然拍掌道:「我想通了!我不能因为外人的眼光就影响了自己。谁说歌妓就不能明媒正娶了?」 他望着傅宇轩笑了笑:「我可不忍她在那种地方,像愁烟那般五年又五年地虚耗光阴。」 这刘希淳振作后竟一副无所顾忌的样子,傅宇轩及凌枫辰皆是震惊了一阵。 凌枫辰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用的措手不及,他道:「你可决定了?希淳,你可知这或许会赔上家族荣耀和锦绣前程,甚至是你那无瑕的名声及形象。你知道的,东厂那些阉人及吴世藩那党人一直紧紧盯着我们的言行。现在可能只是一时血气上涌,如若当初为美人那倾城一笑,放弃江山,多年后,红顏不再,是否依然无悔?你可是真的义无反顾?」 刘希淳打定决心,不缓不慢,坚定地答道:「无限江山纵然好,却抵不过那倾城回眸。今生若是缘未尽,寧负天下不负她!」这素来冷静的高冷王爷,此时却将他内心的倔强篤定、睿智深情,全都展现了出来。 傅宇轩讚道:「好一个寧负天下不负她,不愧是希淳。认定了自己的理想和信念之后,无惧千难万险,只求无愧于心!看来,我也要向你学习学习,找个时间计画一下愁烟的事。你堂堂王爷都豁出去了,我一个小小锦衣卫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见眼前两人热血沸腾,凌枫辰笑道:「此事终于有点头绪了,不过我说啊,这情之为物就是麻烦。没想到我们往日最瀟洒淡然的希淳内心竟其实是如此固执,身陷其中无怨无悔,看来只剩我独醒囉。」 凌枫辰一边抚着那精雕华美的窗櫺道,一边自得地笑道:「像我如此无牵无掛,动时赏玩春花秋月,徜徉红尘阡陌;静时愜养雅緻棋魂,悠然行棋品画。人生如此,谈花饮月,可真是悠哉悠哉啊!」 刘希淳和傅宇轩异口同声地笑道:「那你就继续悠哉悠哉吧!」 人至尘世走一遭,短短数年,若只活在别人的期待及要求下,轻负韶华,再回头已百年身,定会追悔莫及。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死时愿如雪花,飘然落地,无怨无悔… 第六回 千里寻梦下江南(上) 转眼便来到了靖嘉三十一年的七月七日,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家家户户的姑娘都会向织女星献祭,祈求自己能够心灵手巧。更有许多适龄女子,除了「设瓜果乞巧」,更会祈求爱情及姻缘。 这日黄昏,南京春花楼里,银铃般的笑声此起彼落,只看眾女各个精心装扮,在庭院中设好贡桌及各式祭品,便轮流向着高掛于空中的双星焚香,默默着轻诉着女儿心事。 汐羽一身浅蓝色长裙,双手紧扣,闭上眼唸唸有词,神情看起来靦腆又幸福。 却见湘沫悄悄地走到她身旁,在她耳旁低声调笑道:「小蹄子想啥呢,不会是京城的凌公子吧?」 汐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得睁开眼睛,她气呼呼地搥了湘沫一下,抬起下巴,说道:「我就想他了,你管得着吗?」 湘沫忍不住笑意,摀着嘴道:「呦!我说汐羽,你还真是愈来愈不怕羞了。」 看到她恼羞成怒的样子,湘沫一副得逞的神情哈哈大笑,两人玩闹了起来。 别看这些姑娘虽身在青楼,但哪个少女不怀春?就是因为得来不易,她们才更渴望着爱情。 忽然,一女子缓缓步入庭院中,只见她一身素白繻裙上缀着几瓣碎花,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的五官衬上柔滑嫩白的肌肤,宝髻松松挽就更显淡雅气质。虽然庭中各个少女无不是娇俏可亲,但这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还是一进来便成为了眾人的焦点。 湘沫连忙迎向那女子,娇笑道:「洛姊姊往年七夕不是都不祭拜的吗?今儿怎么来了呢?」 原来,这洛霞一向视男子如粪土,觉得他们噁心好色,才情智计更是及不上自己,彷彿毫无可取之处。而且身处风尘,对婚姻之事早已看开,因此对于乞巧节从来不感兴趣。 洛霞笑而不语,逕自走至案前跪下。 想着今年遇到的那个与眾不同的男人。那些欢场恩客从来不会品味她的琴音,只会对于她的姿色露出一副飢渴难耐的神情,看了就作呕。他却是先闻其艺,后见其容,那优雅从容的样子… 正当洛霞沉醉于自己的幻想中,忽然听到一轻笑,汐羽道:「湘沫你明明知道还问,能让我们才高气傲的洛倾城沦陷的便只有…」 洛霞听了一惊,连忙打断汐羽,羞红着脸道:「汐羽妹妹,你再乱说我便不理睬你了。」 说完心中竟洋溢着淡淡的甜蜜,洛霞微微一惊,心下想着:「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幸福吗…」 未料眾女也是一惊,她们可从未见过这金陵第一名妓露出这种小女儿神态。 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娇羞吗?那可真见识到何谓「一笑为倾城,百媚千红艷」了。 眾女打打闹闹,各怀心事,这气氛似是有些微妙,却不影响这些花季少女对爱情的嚮往。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含情慾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 刘希淳想着要下江南去寻洛霞,以边探访民情边南下游歷为由去向皇上告假。 虽说这王爷的自由不被限制,但刘希淳认为离京礼貌上还是要告知圣上以示尊敬。 但见刘希淳并不是去往紫禁城,而是来到了西苑。 原来,这皇帝早就不住在紫禁城内,而是搬来西苑居住了,这西苑中有永寿宫、无逸殿、清虚殿等殿,又有海神祠、雷坛、雷宫等祠坛。从功能上说,包含了办公、生活、祠祝、游览等等,儼然成为个小型皇宫。 至于为何靖嘉皇帝要放着偌大的皇宫不住,另迁于此呢?这就要说起靖嘉二十五年,那桩轰动一时的宫婢案。 靖嘉帝刘厚熜迷恋长生不老的仙术,他大量徵召十三四岁的宫女,採补处女经血,炼製丹药。为保持洁凈,她们经期时不得进食,只能吃桑叶喝露水,用了种种惨无人道的方式,摧残这些花季少女。 除此之外,刘厚熜多疑暴戾,鞭打宫女更是家常便饭。紫禁城里不知埋没了多少宫女的青春和希望,她们忍无可忍,终引发了这场宫变。 那夜,杨金英等十馀名宫女联合起来,趁皇上睡觉时,将绳子套在他的颈上欲将其勒死。 靖嘉从梦中惊醒,正要叫喊,却被人用布团塞住了口。他拚命挣扎,宫女匆忙之中打了个死结,绳子没法收紧,最后以失败告终。 十六名宫女依律凌迟处死,尸首示眾,史称「壬寅宫变」 当日北京城天垂大雾,数日不散,这或许是上天对这些绝望宫女的一点怜悯吧? 从此之后,刘厚熜便搬入西苑居住,更加迷恋修道,十来年不再踏入大内,甚至也不再上朝。 此时西苑永寿宫中,淡黄色的幛幕内,只见靖嘉皇帝未着龙袍,他一身玄色道袍,头顶高冠坐于蒲团之中,口中正念念有词。 忽然听到一声尖哑的声音道:「皇上,广陵王求见!」 声音的主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日夜随侍皇帝在侧的黄凯。 靖嘉眉头一皱,思索一会儿后道:「传他入殿吧。」 刘希淳已在永寿宫外等候多时,正有些不耐,见黄凯才慢悠悠地走出,丝毫没有半点恭敬之意,脸上堆着諂媚的笑容道:「奴才已通传皇上,现在便领王爷入内。」 刘希淳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拱拱手道:「劳烦公公了。」 为何这黄凯如此嚣张,刘希淳却仍对他恭恭敬敬的呢? 原来,这人虽然只是一个太监,但不论是权势还是地位可都不凡。 后廷十二监下设有四司八局,合称「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为首。这黄凯正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他有一极大权力便是这「批红权」。 本来内阁与各部大臣奏议公事皆须先行「票拟」,由皇帝「硃批」,但自本朝废相后,繁琐朝议使皇帝无力独自负荷,遂由秉笔太监代为「批红」。 各部门上奏皆先送来司礼监,再决定是否由皇帝亲批,因此可说司礼监是所有奏书上呈的第一站,而到了皇上那已是第二手了。 况且当今圣上不理朝政,「批红权」变得十分重要,所有决策几乎由司礼监决定,以皇上名义下旨,权力甚至可与外朝内阁首辅匹敌,有「权过元辅」之称。 不仅如此,主管东缉事厂的厂督是由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陈昭兼任,陈昭自然是以司礼监的上司黄凯马首是瞻。因此这黄凯权利薰天,内廷皆称他一声「内相」,可说达宦官的顶峰。 刘希淳虽然对他有诸多不满,却只能忍气吞声,一个王爷尚且如此,又何况前朝那些文武百官。 进入永寿宫中,大殿静謐无声,缕缕素烟自横在殿前的大黄幛内徐徐飘出。 刘希淳心知自己这伯父皇上又在修练方士所授的长生之术,虽然不甚认同,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在幛幕前跪下道:「臣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 此时却见黄凯手执拂尘,似有意无意地面露讥讽,悄悄站至刘希淳前方,笑咪咪的居高临下望着刘希淳。 此景就像是刘希淳正在向他下跪行礼般,刘希淳看着眼前黄凯,这人身宽体胖,面上些许皱纹,年约五十多岁,一身蟒袍玉带象徵着他是皇上身旁最亲近的人之一,那有恃无恐的倨傲之色让刘希淳深感不悦,却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他。 只听那黄幕内传来一浑厚的声音道:「淳儿无须多礼,今日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刘希淳恭敬地拱手道:「皇上,近日沿海倭贼蠢蠢欲动,沿海数里居民已遭洗劫,不堪其扰。臣想至南方巡视一番,顺便游歷增广见闻。」 刘厚熜知道自己这姪儿从小便忧国忧民,以天下万民为己任,和自己那两个儿子相比可以说是争气多了,叹了口气道:「淳儿,你现在已是王爷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还特地向朕稟告也算真有心了。」 这刘厚熜心慕长生方术,无暇治理国家,虽有外朝三大学士撑着,不过刘希淳是自己的亲姪子,从小看到大的,因此对他更为放心,有这么个勤奋的姪子靖嘉皇帝当然无所不允。 正当刘希淳要谢恩时,忽听侧立在旁的黄凯开口道:「王爷心系万民,时乃大熹之幸,皇上之福!老奴有一虑,不知皇上是否需派亲卫随王爷前去,王爷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丝毫损失啊!」 黄凯这话听似情真意切,用心良苦。但也未等靖嘉回应,刘希淳便朗声道:「此事不劳皇上费心,臣此次想微服出访,不愿扰民,也望藉此看到民间最真实的一面。」 靖嘉皇帝听了之后,沉吟半响,这才缓缓开口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朕便如你所愿。且记,此行独身前往,还须万分当心。」 待刘希淳谢恩离去后,靖嘉皇帝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唤黄凯将帘幕拉开。 随着黄幕缓缓揭开,一个年约四十五六岁的中年男子缓缓行出。 虽然体态臃肿,面容略显憔悴,不过他那炯炯有神的双目所流露出和容貌毫不相配的精明,还有踱步时不经意散发出的霸道,都让人确信,此人正是手握无上权力的人间至尊,当今圣上靖嘉皇帝刘厚熜。 黄凯恭恭敬敬地向靖嘉道:「皇上,您看…这近日各地藩王都不太安分,这虽说广陵王乃皇家血脉,不过以防万一,是否需要老奴派东厂几个番子悄悄跟着…」 靖嘉两道横眉一皱,望着殿外刘希淳逐渐远去的背影。 他思量已久,最终向黄凯点点头道:「也好,黄公公你便从东厂调些人马,也算是暗中保护淳儿,听说这长生教最近也不太安分,招兵买马,势力逐渐向北方扩张了吧?」 这靖嘉皇帝生性多疑,刘希淳近年声明鹊起,盖过了自己两个皇子,虽然刘希淳确实能干忠心,也甚得他喜爱,不过总归不是自己的儿子,靖嘉皇帝不免要为子孙担忧江山的稳固。 但他也不想想,这广陵王府一脉已迁至京城,刘希淳的亲人也都在天子脚下,若他真有异心又怎敢独自离京呢? 至于这长生教,又称罗教,以弥勒佛为信仰。十万馀信徒遍布天下,与白莲教并称。官府多次取缔,也展开过数次大规模清扫行动。 但春风吹又生,长生教日益兴盛,虽官方指斥为邪教,却被信眾奉为圣教。 创始人罗清原是漕运运粮军人,后来得到宦官的援助,着书阐释佛法在漕运船民中传教,被尊称为「罗祖」。 不过罗清逝去多年,现任教主行踪飘忽,以教中地位来说,教主之下便是辉芒阳君及闇魅阴君,两人武功绝顶,但风格迥异,阳君招式刚猛,传闻能开山闢河,阴君则态如鬼魅,招招迅捷却极为狠辣,不知多少亡魂丧生于他那破魂爪下。 阴阳双君下便是四大护教法师,个个武功高强,再加上八个舵主,长生教近年可说是人才辈出,蒸蒸日上。 「喳!奴才这便去办。」黄凯望着眼前那平素威严的九五之尊面露迷茫,心中暗暗得意。 这黄凯正是牢牢掌握住皇帝多疑的个性,再加上皇帝的信任,朝中百官都不敢得罪他。试问,即使今日贵为首辅,若和内廷阉人结下樑子,圣眷再隆又怎抵得过这些宦官日夜在皇上耳边的间言碎语呢? 因此即使百官认为黄凯小人得志,阉竖乱政,但除了背后唾骂又能如何? 回到了广陵王府,刘希淳正在整理行囊。 薛氏得知了他要南下的事,连忙赶来道:「淳儿啊!怎么说走就走啊?你这样仓促的出门,连个亲卫也不带,娘担心…」 刘希淳笑着道:「娘,您就别担心了,孩儿的武艺您又不是不知道。在京中,年轻一辈除了宇轩,还有谁是我的对手呢?」 薛氏又道:「那,你就这样只带着凝月凝雪,路上的交通及住店可有人安排?」 刘希淳摇摇头道:「娘,这次凝月凝雪也不用跟着孩儿去了,至于那些住店交通琐事自是不用您操心的。」 凝月凝雪连行囊都准备好了,此时听刘希淳这么说,两人「啊?」的一声,面面相覷,只能望着薛氏投以求助的眼神。 薛氏急道:「淳儿,你要微服私访不想带护卫也就罢了。这凝月凝雪从小便跟着你,机灵能干。你这一去身边没个侍奉的人可怎么行啊?」 其实,这高门贵族的少爷身旁都有些贴身的侍婢,名为丫鬟但八九不离十往后都是会纳为妾室的。凝月凝雪自然也不例外。 她们俩是薛氏千挑万选作为刘希淳妾室的人选,只是刘希淳洁身自好,加上两姊妹年纪尚小,因此这件事变这么搁着了。但如今见刘希淳出远门竟连她们俩都不带,这不是很奇怪吗? 刘希淳回道:「孩儿今年都十八了,您别把我想的太无用了,况且我这不是带着老欧一起去嘛。既然她俩这们能干,便让她们留在府中帮着伺候您吧。」 但此时他心理却是想着:「我这一行要是还带着两个小姑娘,怎么显得出诚意,到时讲都讲不清了。」 只见刘希淳准备妥当,一袭天蓝色的长袍,腰上斜插着从不离身的紫竹簫及家传的兰魂剑,颇有着一簫一剑走江湖的瀟洒神采。 检查妥当后唤了老欧将绿綺琴带上,刘希淳和母亲深深地拜别,便进到停在府前已久的马车里了。 目送着马车扬长而去,薛氏不禁喃喃道:「这孩子,出门带着簫也就罢了,怎么还带着一把琴? 凝月在旁听到了,便回道:「夫人,这您又不是不知淳公子自小便爱好音律…」 她说着说着与凝雪相识一望,两人脑中浮现了每晚那与簫相和的美妙琴声,一丝惆悵涌上心头… 第六回 千里寻梦下江南(下) 接下来一个多月,刘希淳几乎是马不停蹄,直奔南京。数十日的相处下来,老欧也大致了解了此行下江南的真正目的。 面对这个亲如叔伯的老管家,刘希淳很是放心,倒是老欧听了似乎不觉惊讶,这令刘希淳有些意想不到。 到了扬州,他们改行水路。大船在平静的湖面上缓缓行驶,一弯新月掛在天心,浩瀚苍穹星辰璀璨。 刘希淳独自佇立在船头,望着天上皎洁的玉盘,忍不住将腰上的紫竹簫抽出,但却迟迟不持至唇边。 看到圆月高掛,想着此时她肯定也正望着夜空,两人虽然赏着相同的月,披着同一色月光,但遥隔千山万水,刘希淳不禁回忆起两人初次结缘的那曲「春江花月夜」,心中愁情更浓。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忽然听到一声叹息,刘希淳转身一看,只见老欧1手拿着壶陈酒,另一手向他挥了挥,示意请他过去。 刘希淳随着老欧进入了舱内,只见老欧将酒倒入两个碗中,向刘希淳道:「公子,可否与小人共饮?」 刘希淳连忙道:「当然可以。老欧,在我心里,您就如同我的长辈,可别再自称小人了。」 老欧坐了下来,笑道:「是的,公子。那既然您将我视为长辈,那请容老欧托大1回,毕竟我也算是从小看你长大,有些事想和您好好聊聊。」 刘希淳也坐了下来,抿了抿酒道:「愿闻其详。」 只见老欧缓缓地道:「公子,您刚刚为何在船头站了半天,却迟迟不吹奏拿在手中以久的簫?」 刘希淳面色凝重地道:「这…我不知道,这半年来每当我想吹奏时,总有一股压力使我犹豫。」 老欧叹了一声后道:「其实当我那日收到那洛姑娘给您的信时,就大略猜出来了。您可知,这半年来整个府里都是死气沉沉的。不只是缺少了您的簫声,而是因为昔日那个自信从容,一直让我们引以为傲的主人消失了。」 刘希淳听了一颤,随后叹道:「唉!竟有如此明显吗?但我早已恢復了,不然也不会下定决心至江南来…」 老欧摇摇头道:「公子,恕我冒犯,您若是真放下了,刚刚就不会心有罣碍无法吹奏。您若是无法完全不顾别人的眼光,回京后的未来,便无法全心全意的和洛姑娘站至同一阵线。要是如此,那么老欧只好直言劝戒,您还是别赎洛姑娘了,免得两人徒增痛苦。」 老欧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踰越了,但相比让刘希淳继续迷茫,他选择长痛不如短痛。 刘希淳不发一语,饮至碗中酒罄之后才道:「那么我娘呢,她可知道这事了吗?」 老欧摇摇头道:「全府上下都知道您是夫人的命根子,哪敢将这事跟她说。即便夫人问起为何许就不见你吹簫,凝月凝雪也以您近日公务缠身瞒混过去。」 老欧将碗中残酒1饮而尽,向刘希淳鞠了一躬道:「老欧实不忍心再看公子如此挣扎徬徨,老奴在这藉酒代王府所有下人向公子表态,不论您如何抉择,大伙儿都全力支持,毫无怨言。只求您爱惜身子,不要有所顾虑,劳形伤神,再让老夫人担心了。」 他叹了一声后继续道:「因为像公子和老夫人如此仁厚的主子,在京中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 刘希淳先是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没想到我自以为隐藏的很好,却还是害得这么多人为我担心。好,我答应你们!自现在起,我发誓,从前那个广陵王刘希淳回来了!」 刘希淳想通了,为何要花这么多心思在那些讨厌自己,憎恶自己之人的想法上呢?看着身边还有如此多的人在意自己,为自己着想,刘希淳顿时觉得生出了源源不绝的气力,多日来压在心中的大石似也无影无踪了,便起身大步向舱外走去。 看着甲板上那临风而立,丰神俊秀的美少年缓缓持簫吹奏,久违的天籟又再次响起,壮阔悠扬的曲调繚绕于白马湖畔。老欧一脸欣慰地笑了笑,便又携着酒转身入舱了。 一泓碧波缓缓流淌,落英的馀馨,早已融尽月的光芒。 白马湖清澈如镜,皓月的倒影清楚地浮动在水面上,恍若真景,灿烂耀人。但只要西风拂过,吹皱湖面,倒影瞬间露出了脆弱的真相,彷彿那镜花水,虚无飘渺,一触及破… 京师城西大街上,一家酒肆高朋满座,人声鼎沸。细看各桌席上除了各式醇酒之外,不是丰美佳餚,竟是各种不同的酱菜。 但仰望掛在店内的金字牌匾,「六必居」三个墨黑大字龙飞凤舞,似是注定了这间酱菜铺的不平凡。 二楼靠窗一席最大桌的客人,个个衣着不凡,桌上却也是甜酱黄瓜、甜酱什香菜等各式酱菜。坐在中间那名青年独目臃肿,显得格外醒目。 「小阁老,您今日…怎会带我们来吃…这酱菜?」罗文龙吞吞吐吐地问道,似是担心得罪了吴世藩。 只见吴世藩还未答话,右侧一衣着讲究的青年就抢着道:「罗大少啊,您可别小看这酱菜铺,这“六必居”的酱菜驰名京城。甜酱八宝菜、甜酱姜芽、白糖蒜,每道都令人垂涎欲滴,不然您以为小小的酱菜铺如何能日日满座,小阁老哪次带我们饮酒不是拣最好的地儿?」 原来,这位发话的青年名为郭仁,父亲乃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郭守。这郭仁和一旁的吴世藩相比,倒也是眉清目秀,但就是流露着一股嬉謔的气质显得有些不庄重。此时在吴世藩面前找到了个表现的机会,正犹自沾沾自喜。 吴世藩哼了一声道:「你们这是只知其一,这酱菜好虽好,但它能够远近驰名最关键的因素是那个。」 他一面说一面指了指那金色牌匾道:「你们可知那匾上三字是谁所题?」 罗文龙转头看了看后道:「小阁老,这匾额并未落款,瞧不出为谁所书。但见那笔力猷劲,想必也是位不凡的人物吧?」他见吴世藩似乎颇为推崇这匾额,便多奉承了几句。 「算你还有些眼力!」吴世藩拍了拍罗文龙的肩之后笑道:「今日就让你们长长见识吧,那牌匾上三字乃是我爹亲笔所书!」 原来这间熹朝靖嘉九年创办的酱菜铺,原是一处六个人合伙开的开办的小店铺,名为“六心居”,意为齐心合力。由于酱菜味道好,生意兴隆,于是便扩充了门面。 虽说生意越做越大,但店前匾额不但小,还有些简陋,他们便想换块能和现在兴隆生意相称的牌匾。 六人便找到了吴嵩题匾,吴嵩题匾时说:「一人一条心,不好。」便把“心”字加上了一撇,成了六必居。 吴嵩题完后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们既然除了茶其他六件都卖,便叫六必居吧!」 眾人听了后还未回过神,这郭仁就先讚道:「原来竟是出自吴相之手啊!我就在想,这天下除了吴首辅,还有谁能写出如此字来。」 这郭仁拍马屁的功夫倒是比罗文龙高明多了,拍得让吴世藩是舒舒服服的。 其他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个个不吝溢美之词,到最后连吴世藩如此厚脸皮都有些吃不消了,便道:「好了好了,一群马屁精,今日可不是来饮酒作乐的,别忘了那日刘希淳在客栈带给我们的耻辱啊!」 罗文龙忿忿不平地附和道:「是啊!那日本来都要得手了,广陵王却半路杀出来,自己出尽锋头,却让我们在几位美人面前丢尽脸面。」 吴世藩恨恨地道:「什么燕城三俊,凭什么是他们三个?」 原来,吴世藩早已对此耿耿于怀,此时新仇旧恨,更添怒气。 郭仁道:「我父亲对那凌府一家也早已是积怨已久,凌枫辰的父亲仗着官大便处处压我爹一头。」 兵部左侍郎为兵部的二把手,兵部尚书凌钧正好是郭守的顶头上司。凌均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即使郭守佔了兵部侍郎这肥缺,但却无法捞到什么油水。 吴世藩咬牙道:「就没有办法能让他们重重地跌一跤?难道他们三个真的洁身自好,毫无破绽?」 眾人陷入沉思,罗文龙忽然双眼一亮,喜道:「小阁老,那广陵王前先天离京去了。据东厂的李公公的情报,他身边仅带一个管家,连亲卫都没带。」 吴世藩疑道:「这刘希淳这时出京做什么?你那情报可靠吗?」 只见他忽然独眼一转,说道:「难不成,真是为了那洛倾城?」 郭仁此时道:「东厂的情报网可是不输锦衣卫,不论那广陵王为何出京,只要能对他造成重挫,便能一解咱心头之恨啊!」 顿了一会儿又道:「更重要的是能对裕王一派造成重创,这样景王殿下被封太子的机会便大大增加了。」 吴世藩听了拍手道:「是啊,景王殿下昨日刚和我说,近日三殿下大力拉拢朝中的年轻官员,这燕城三俊正是帮凶,要我找时间给他们一点警告。我正愁着呢,没想到机会立马送上门来…」 裕王就是靖嘉皇帝的第三子刘载垕,靖嘉二十八年三月,太子刘载壡薨,裕王以次序当为太子。但由于太子早逝,皇上迟迟未予册立。 景王贪婪蛮横,倒和吴世藩臭味相投。朝中以吴嵩为首的一些保守派的文官,如郭仁的父亲郭守及东缉事场的番子们便是拥立四皇子景王殿下的,他们对外敌的政策为能和亲便和亲,不能和亲便花钱消灾。景王一派在文官儒道中也是股不小的力量,毕竟,保守派的文人都认为,这壤外必先安内,须贯彻中庸及平稳之道,不须和蛮夷之邦一般见识。 而以潯阳王、镇北将军赵盛等武将及一些年轻气盛如燕城三俊等人为首的积极派则是拥戴三皇子裕王殿下。他们则是抨击保守派尸位素餐,保守派享于现状,却不瞭解黎民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两派争论已久,但这靖嘉皇帝是个不问苍生问鬼神的皇帝,数年不上朝,沉迷于炼丹修道等长生之术中,所有政事一率由内阁首辅吴嵩全权处理,因此保守派大佔上风,直到近年燕城三俊声名鹊起才稍微平衡了点。 吴世藩心里衡量了一番:「是啊,保住景王爷的未来才是首要之重。爹常说,当朝首辅也敌不过圣眷正隆的一小吏,你官再大皇帝还不是一句话便可让你脑袋和脖子分家。所以这押宝的赌注非常大啊,押对了,便是一辈子富贵荣华享不尽。若押错…可不知会不会连那新帝的清算都逃不过啊!」 眾人见吴世藩沉默已久,忽然双手一握,沉声道:「我想好了,这刘希淳若真是为了那洛霞南下,我们便让东厂将消息传播出去,反正厂卫那渲染的功夫,绝对让他们吃不完兜着走。」 他停了一会儿狠狠道:「若是这明的不行,哼,难道他真自认武功天下无敌了吗?」便要罗文龙附耳过来,只见他低声的不知交代些什么,两人只是相视一笑… 第七回 一夫当关集英阁(上)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若无间事掛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这「金陵春花楼,扬州夏风院,杭州秋月馆,苏州冬雪阁」并称江南四大青楼。 高耸的粉墙,淡墨色的青石板路,从廊缝间攀延而上的牵牛花,娇俏地展现出春意活力,绵绵细雨滴在乌篷船顶上,滴滴答答,静謐的空气中洋溢着说不出的美好舒适。 刘希淳终于在九月上旬抵达南京,南京又称金陵,古名「建康」。宋、齐、梁、陈四朝相继于此建都,与东吴、东晋合称六朝。歷史上曾数次庇佑华夏之正朔,乃四大古都中唯一未做过异族政权首都的古都,素有「金陵自古帝王州,六朝十代帝王家」的美誉。 刘希淳未乘马车,边前往春花楼边观察着这南京城的民情。只见这南京城也有宫墙,也设六部,大致上和繁华北京城并无不同,只是这来来往往的男女,清朗嫻静,似是比北方多了一丝江南特有的柔婉风情。 原来这太祖皇帝原本将京师定于南京,广修宫室、扩建城池。直至成祖正式迁都至北京,史称永乐迁都,南京应天府才成为陪都。 南京宫殿虽不再使用,却仍作为留都宫殿,南京六部等职位多半为虚衔,为参赞机务或涵养清望的间职之所,重要性已无关政体本身,但也让金陵在这江南之地奠定了繁华的基础。 根据老欧所问得的资讯,这「春花楼」坐落于秦淮河畔,除了本身建筑,游船画舫供来客访游也是一大卖点。 刘希淳此时行到了河畔的夫子庙旁,看着身后的老欧揹着那绿綺琴,陪着自己赶了许久的路。他笑道:「老欧,您老也累了吧?我们找个地儿歇歇。」看到老欧微笑地点点头,两人便寻了个河畔的街边茶坊坐了下来。 点了一壶龙井和几道糕点,刘希淳看着街上来来去去的游人,便沉下心来细细感受着以夫子庙为核心,倚着秦淮河向旁伸展,这金陵最繁华的地区,河上綺窗丝幛,十里珠帘,画船萧鼓,似是昼夜不绝。 静视许久,将视线转回岸上,秦淮河畔青楼林立,但江南贡院及夫子庙就在河的对岸。 刘希淳看着那贡院,随口问道:「老欧,今年是哪一年?」轻摇着手中的茶碗。 老欧将手中的茶杯放下,答道:「公子,今年为靖嘉三十一年,是壬子年。」 刘希淳听了之后想着:「那明年便是三年一次的春闈了。」 老欧点点头道:「是啊,明年咱京城又要热闹一番囉。看到天下那么多的读书人力争上游,就让我为家里那个不肖子担心起来。」 刘希淳微笑道:「可别这么说,小欧近日武艺精进不少,就算不参加科考还是大有可为的,谁说大丈夫一定要读书为官,当个大将军也不错啊。」 他顿了一会儿,忽然莞尔道:「老欧你看,这秦淮河边可真有趣,一半才子,一半佳人,一岸贡院,一岸青楼。」 想着当时赶赴考场的书生文士及才貌双全的秦淮名妓,不知在这上演着多少齣才子佳人的风雅韵事,秦淮八艳的气节情操,风流佚事,彷彿歷歷在目。 待心情较为平復了之后,刘希淳站了起身,伸了个懒腰道:「老欧,我想接下来的路我得自己走了。」 老欧看着刘希淳,没有说话,只是将背上的绿綺琴解了下来,呈给刘希淳,拍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淮河是南京的母亲河,千百年来哺育着这古城。范蠡、周瑜、谢安、李白,许多豪门世家都聚居于淮水两岸,繁华昌盛。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繚江南之奇秀,氤吴越之别裁,刘希淳终于来到了金陵春花楼。 虽说京城的青楼富丽堂皇,但见这春花楼前院典型的苏州园林,庭院中鸟语花香,回廊九曲,不时传出淡淡优雅的琴声,烟花意境可胜过北地不知道多少重。 才刚踏入门内,只见一身着艳红色长裙的老鴇,年约三十七八岁,笑脸迎人地迎上来道:「唉呦,这面生的俊公子是第一次光临小店吧?让姊姊来帮你介绍一下本店的几位姑娘。」 刘希淳摇摇手,打断她道:「不必了,我是来寻洛霞姑娘的。」 被这煞风景的冷淡公子打断,只见老鴇粉面一皱,只好说道:「这可不行,刚刚江南六才子已先说了要洛霞至画舫上弹奏助兴。这不,我才刚送他们出去呢。」 刘希淳一听急道:「那我出双倍价钱。」 那老鴇却叹道:「公子,看你这样子应该是外地人吧?这不是价钱的问题啊,那六才子的领头叶少爷是浙江巡抚的独生子,咱们可惹不起啊!这叶少已多次提出要为洛霞赎身,他可是开价五百两白银呢!但洛霞死活不肯,真不知那小妮子在想什么?姊姊我可都要急死啦,这钱都够一家子吃上几十年了。」 这老鴇一副到口的肉吃不着的急样子,不过看来那叶少倒是真敬慕洛霞,也没强逼她,便一直拖到现在,但其他原想竞争的人听到这价钱也都打退堂鼓了。 刘希淳听后自脑中搜寻了一番:「现在的浙江巡抚,不就是炳然叔叔吗?小时候还时常在京中见到他呢,没想到今日有此机会,可以会会故人之子。」 原来,现任的浙江巡抚叶炳然,先前曾任大理寺少卿,后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在京中也是颇有名声。刘希淳何等精明,虽只数面之缘,但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忘记。 看到刘希淳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老鴇就笑了笑道:「好吧,今日姐姐就帮你一回,送你到画舫那,谁叫你生的那么俊呢,不过剩下的可要靠你自己囉!」刘希淳听了连忙道谢,便随着老鴇去了。 来到了秦淮河上游船最密集之地,朱栏綺疏,竹帘纱幔,各色美人团扇轻絝,软媚撩人。虽说这才刚过了申时,但游人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老鴇边行边向刘希淳介绍:「咱这十里秦淮,不管在船上还是岸边,每日都有各式各样不同的诗文、绘画、宴饮聚会,各地雅客可都是慕名而来的呢。」 刘希淳一面听着,心中一面想着:「难怪在京中常听那些大人们间谈时常用『欲界之仙都,盛平之雅集』来形容秦淮的风光。今日一见,果真非凡,即使要说天下之风月玩赏无过于此也不为过。」这歌舞昇平的温柔乡,跟北方可是大大不同,刘希淳也算是长见识了。 忽见那老鴇指着一艘画舫上的小楼说道:「就是这了,咱春花楼最上等的画舫,只用来招待最重要的贵客,上面那“集英阁”还是叶少亲自命名的呢!姊姊只能助你到这了,店内还有事儿要忙呢。」 刘希淳听了后看了一眼,果然是沿路上最华丽,最大艘的画舫,双层台阁,朱雕碧鏤。 见刘希淳踏上了画舫,那老鴇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黠,连忙悄悄跟了上去,毕竟店里的客人们再重要,也没有这船上的当家头牌和愿意出五百两的少爷重要。再说,现在又突然杀出了一个衣着华美,身分不明的一个外地少年,江南六才子对上这个气质不凡的冷公子,想必精彩至极,说不定还会将价码炒的更高,那老鴇怎愿错过。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顏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晏几道《鷓鴣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这晏几道的《鷓鴣天》,完全就是刘希淳现下心中的写照。当年一曲初逢的倾心难忘,别后梦中的飘忽难寻,还有虽然尚未相见,但已深感近在咫尺的难以置信,深怕如同那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梦醒佳人去,漫漫长夜徒悵悵… 宽敞的游船内,上层内室中六男三女,左侧一个姑娘居中端坐在木椅上,神色清冷,乌黑的秀发以金银丝挽结梳成长圆形状的挑心髻,一身雪白长裙外罩着翠绿褙子。修长的眉眼及樱桃小口衬得冷艳的面容多了丝嫵媚,整个人如同刚出水的芙蓉花般,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如此倾城绝色除了洛霞却又有谁呢?汐雨及湘沫身着一样的粉色繻裙俏立在旁,却也是面色凝重。 却看对面席上六个少年,年方二十出头,清一色的都手持折扇,个个都是副衣冠楚楚,一表人才的样子。 最左首的青袍男子先开口道:「我说洛姑娘啊,我们六人对你的才情是真心钦佩,时不时便来给你捧场,叶少他对你又是由衷地倾心,像他这等才貌,又出这般天价,你还在犹豫什么呢?」出声的这人名为周少泽,乃是杭州城的一名秀才。 洛霞还未开口,身旁的湘沫已先道:「六位公子爷,你们的人品才情实在没话说,我们洛姊姊也是真认为你们都是正人君子,不然我们洛倾城可是不随便接客的呢!但叶少爷既然说了会尊重洛姊姊的意愿,那湘沫斗胆在这请求您就不要勉强她吧。」 最右首一身着红色长袍的少年搓着手,哼了一声冷笑道:「这我可听不下去了,你们从京城回来便对我们愈发冷淡。说实话吧,是不是在京城中傍上什么高门巨富了,便嫌五百两不够,想自抬身价了?还谈尊重?真是既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啊。」这次出声的红衣男子叫作钱云霆,乃是扬州城有名的富家少爷。 听到这钱少爷愈说愈难听,洛霞那俏脸涨红,瞠目横眉,眼见便要发作。却听到门外一人朗声道:「强逼女子,这便是鼎鼎大名江南六才子的人品了?我看还真是名不副实啊!」 眾人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十八九岁的男子,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深邃的冰眸,高挺的鼻梁,目光淡然,流泄如水如月华。日落的霞光洒在他那袭天蓝色的长衫使那冷傲的气质多了些气宇轩昂,来人正是广陵王刘希淳。 六才子中的钱云霆最先反应过来,喝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小子,竟敢擅闯我们江南六才子的游船。我们这可都是你惹不起的人物,识相点还是快滚吧。」 刘希淳听了后没有回话,只是冷笑一声。他望向面上掛着不可置信神情的三女,示意的点了点头。洛霞还揉揉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最后目光扫向六人,停留在居中的白衣少年身上。细细打量,那人手持折扇,乌黑青丝下剑眉入鬓,腰间碧色玉佩透露着他的不凡,虽未发言,但却最引人注目。 刘希淳盯着那少年,心想:「这便是叶灝天吧?果真承袭着叶叔叔当年的气质风范,应该也是号人物。」 叶灝天此时也正打量着刘希淳,他从小自恃相貌出人,没想到这个半路杀出来的不知名少年竟然犹在他之上,心中正惊讶着,忽然听道刘希淳望着他道:「你就是叶灝天?」 叶灝天思量着来人应该也不是简单人物,便不卑不亢地缓缓道:「正是!」 钱云霆插口道:「叶公子,您和那个将琴揹在身上的怪人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将他撵出去不就得了?」 但他却被叶灝天瞪了一眼,钱云霆只好缩缩头闭口。看来这叶大少在六人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 叶灝天拱拱手,向刘希淳道:「仁兄恕罪,刚刚这位是在下的朋友,扬州钱氏的公子,名唤钱云霆,有些鲁莽衝动,请见谅。」 见刘希淳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六才子中一年纪较长的紫杉男子,年约二十五六岁,拱手道:「敝人元修,敢问公子至此有何贵干?」这元修是金陵当地人氏,今年刚刚通过院试,取得功名,是刚出炉的生员,也就是俗称的秀才或相公。 刘希淳笑了一声,直接地道:「到此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来为洛姑娘赎身!」 眾人听了都是一阵惊讶,三女面面相覷,随即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但六才子可不悦,这可是直接向他们发起挑衅了。 那身着青衣的周少泽板着脸,沉声说道:「这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阁下可是要与我江南六才子为敌?」 刘希淳轻哼一声:「先来后到?人家洛姑娘可答应了否?为敌不敢说,只是素闻江南六大才子文采斐然,个个才情不俗,因此我这个外地人便想来讨较一番。」 叶灝天奇道:「听阁下这口气,不是想以一人之力对上我六人吧?」 刘希淳慎重地道:「正是!若我输了便向六位赔罪,并再不阻拦叶少爷和洛大家之事。但若是我赢了,便由我替洛姑娘赎身,眾位不得阻拦!」 三名女子面色愕然,在这江南之地他们六才子任一人皆不是简单人物,此时竟要以一挑六,三人不免忧心了起来。 六人听了后皆是心存轻视之意,一是因刘希淳的北地口音,时人认为北方粗鄙,江南富庶之地人杰地灵,才子文客甚至科举考试南方都以压倒性之数量胜过北方。其二是他竟想要一人力战江南六才子,己方有两名秀才不说,更有叶灝天这个天纵英才,怎么样看都没有任何悬念。 但事关佳人,叶灝天还是想了想,才道:「好吧!仁兄来者是客,又是孤身一人,便请您来订定题目吧。」 第七回 一夫当关集英阁(下) 刘希淳点点头,便道:「既然六位都是风雅之士,那我们便从对对子开始吧,我出上联,你们一人须对出下联,再来便由那人出上联换我对,如此为一轮。而下一轮开始则还是由我出而你们换另一人对,依此类推。」 六人听了后神情惊疑,心想这人是不是疯了?以一对六便算了,竟要以此种如同车轮战的方式向我们挑战。 这对联讲究上下两联字数相等,平仄相谐。举例来说:「山清水秀,人杰地灵」便是一副四言对联。以字数来看从一言,二言,三言等等一直到多言皆有。 叶灝天点点头道:「好,容我们排定顺序,接着请阁下出题。」 六人自报姓名,顺序依次是钱云霆,第二人唤做方玉坤,是绍兴会稽知县的独生子,第三人则是杭州富少丁世言,接着便是两位秀才,依序是周少泽,元修,最后才由叶灝天压阵。 刘希淳微一沉吟,便道:「我先出上联:『万里秋风吹锦水』请钱兄来接。」 钱云霆抓耳饶腮,思索了一阵后忽然面露喜色道:「这容易,下联便是『九重春色醉仙桃』!」 他说完一脸得意的望向刘希淳,接着忙道:「轮我出题,摁…『松叶竹叶叶叶翠』。」 钱云霆看起来像个不学无术的紈裤子弟,没想到腹中竟有些墨水,这上联不只是个叠字联,且那松叶竹叶两物俱是四季常青,与叶叶翠相得益彰,甚是巧妙。 但刘希淳似是想也没想,直接缓缓吟出:「松叶竹叶叶叶翠,秋声雁声声声寒。」 语方罢,一阵娇声讚扬隐隐传来。 听到三女轻声的喝采,叶灝天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又见刘希淳笑了笑,看向方玉坤道:「我这上联是『千秋笔墨惊天地』,方兄请对。」 这方玉坤诗书传家,自然也是才思敏捷,一面捋了捋乌黑的发丝,一派轻松地道:「千秋笔墨惊天地,万里云山入画图」 语罢,眾人连声称善。 方玉坤向大家拱拱手,“啪!的一声”展开摺扇道:「我这有一上联,『骑奇马,张长弓,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单戈作战。』。」 这是个非常长的拆字联,拆的还不只一字,方玉坤正大感欣喜,心想应该能刘希淳多少製造一点困难。 却见刘希淳不经思索,脱口而出:「偽为人,袭龙衣,魅魑魍魎四小鬼鬼鬼犯边,合手即拿。」 方玉坤听了像是有些傻了,自己出题尚须经过一番推敲,难道此人都不用思考吗? 如此一来一往,至最后叶灝天以「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川锦,西川锦。」为上联,刘希淳对出「新月如弓,残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而作结。 接着又轮到刘希淳,只见他道出一上联:「塔灯亮灯,层层孔明」。 钱云霆听了后一皱眉,陷入了沉思。 原来,这副对子的妙处在于除了要立意通顺,难处为最后两字竟然是人名。 钱云霆想了半天无法对出,但也不服输地道:「还请仁兄自对一联。」 刘希淳听了后笑道:「塔灯亮灯,层层孔明。荷塘抠藕,节节太白啊!」 这对子以诗仙对武侯,甚是巧妙,元修和方玉坤也不吝讚赏,高声喝采。 钱云霆搥胸懊悔:「我怎就没想到呢?」 刘希淳拂了拂衣袖,只见他一手向上虚指,微笑道:「天作棋盘星作子,谁人敢下?」 方玉坤沉吟了一会儿,便露出微笑道:「地为琵琶路为弦,哪个能弹?」 叶灝天听了忍不住大喝了一声:「好!」 刘希淳看他神态如此从容,便睁大了眼睛,开始对这方公子细细打量了起来。 接着,方玉坤似是不想给刘希淳喘息时间,随即就道:「这有一上联『金屋才高,诗吟白雪』公子请接。」 刘希淳略微思考,忽然笑着接道:「方兄,您这『金屋才高,诗吟白雪。玉台春早,妆点红梅。』像是副婚联呢,近日可是谁家有喜了呢?」 下联一出,汐羽忍不住低声讚赏了一声,随后发现眾人的目光朝着自己望来,羞红着脸连忙低下头来。 接下来的周少泽及元修不愧秀才之名,均顺利对出刘希淳所出的难题,刘希淳也在谈笑中一一接出了两人的对子,战况愈发胶着,但六人对眼前的少年也越来越钦佩。 「“丝竹同清当天合曲,山水齐朗映日生文!”这位仁兄,叶某此联的表现可还入的了您的法眼?」原来,这叶灝天不到半晌便接了出来,不免有些得意。最后便轮到他出题。 只见叶灝天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狡黠神色,缓缓地道:「水泽源流江河湖海」眾人听后怔了一下,接着心里都是都是一声冷笑。 原来,此副对子可是他们江南六才子研讨已久的,没想到叶灝天看起来如此温和亲人,竟会下这等重手,钱云霆更是不小心笑出声,等着要看刘希淳出丑。 静坐在旁的洛霞此时听了后秀眉紧蹙,双手不断的搓揉手中方巾。 湘沫见了后便道:「洛姊姊,你怎么了?」 她沿着洛霞目光望去,接着问道:「可是这对子难以对出?」 洛霞点了点头,轻声道:「岂止难,那是非常困难。这上联八字都藏有水,要找出偏旁相同的字已是困难,何况还要对仗工整。」 刘希淳听了也是暗自思索,这是他第一次停下来。 他向洛霞望去,只见洛霞对他投以一支持的眼神,刘希淳点点头,静下心来思考。 钱云霆看到这先前一直都是马上回答的刘希淳陷入了困境,便道:「您若是对不出来啊,便只能看着我们叶少将洛姑娘待回家囉!」 刘希淳瞪了他一眼,忽然灵光一闪,回忆起以前在京中,曾有位叫作利玛竇的洋人常至王府传教。 燕城三俊对于西方稀奇古怪的东西十分感兴趣,因此和利玛竇时常往来,想起去年生日时利玛竇曾赠了一本泰西典籍的中文译本给他,那书刘希淳已经翻了不下十遍。 此时他脸上忽浮出一抹笑容,接着便道出:「水泽源流江河湖海,金银铜铁铬镍铅锌。这八水对八金,正好!」 江南六才子对五行皆有涉略,此时见刘希淳竟能对出,心中隐隐升起了一股敬佩之意。六人连番出题,这少年竟能一一过关,文才实在强到有些令人无法置信,眾人也不敢再轻敌了。 刘希淳双眉一扬,一股豪情油然而生,朗声道出:「八百里洞庭凭岳阳壮阔,两千年赤壁览黄鹤风流!」 他接了周少泽之上联之后,便想乘胜追击,于是向元修笑道:「元兄听仔细了,我这上联是『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 元修听了后顿时傻了,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便要刘希淳再念一次。 刘希淳唸了三次,元修还是毫无想法,最终只能败下阵来。 见眾人气势低迷,叶灝天向前一步,对刘希淳道:「此联可否由我试试?」 刘希淳轻笑道:「有何不可?」 眾人屏息以待,只见叶灝天思索了一阵后,忽然笑道:「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 刘希淳随即向他投以一讚赏的眼神,称讚道:「不愧是叶兄!」 见眾人还是一脸茫然,叶灝天便解释道:「这同字异音联乃利用一字多音,一字多义的特点。叠音叠义,便有好几种唸法,例如『海水潮,朝朝潮。朝潮朝落。浮云涨,常常涨,常涨常消。』等等。」 刘希淳接着道:「还有『海水朝潮,朝朝潮,朝朝落。浮云常涨,常常涨,常常消』等数种唸法。」 眾人听了之后茅塞顿开,细细思索后更觉妙趣无穷,反反覆覆,重重叠叠,耐人寻味,便忍不住鼓掌叫好。 待最后叶灝天以「酒气衝天,飞鸟闻香化凤」为上联,刘希淳接出「糟粕落地,游鱼得味成龙」之后,此轮元修淘汰,六才子馀下方玉坤与周少泽和叶灝天三人。 眾人觉得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真是绝了,他们江南六才子可说是南方年轻俊才中的佼佼者,但刘希淳竟然能以一敌六却毫无颓势,实力真的是强大到令人匪夷所思。 叶灝天也感受到对手的强大,只斟了一杯酒端给刘希淳,自己也举起酒杯道:「仁兄文采斐然,小弟平生所未见,容叶某敬您一杯。」 刘希淳接过酒樽,一饮而尽,也朗声道:「叶兄不负江南六才子之首美名,仪态风采在年轻一辈中的确是佼佼者。」 刘希淳心中忍不住将他和京中子弟暗暗相比,暗惊这叶灝天不管是谈吐,外貌甚至是才学也丝毫不逊色他们燕城三俊。 那扬州富少钱云霆见叶灝天对那个不知名的少年似乎颇有好感,心中不忿,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公子,我们叶少要以五百两纹银替洛姑娘赎身,既然你也想要一争,不知您又是凭的什么,难道就凭几副对子就想赎这名闻天下的洛倾城吗?」 原来,这钱云霆见大家无法在斗诗中令刘希淳落于下风,便想在言谈中让刘希淳难堪。 谁知此言一出,不只三位姑娘面露鄙夷之色,甚至连同行的几个友人都觉得钱云霆心胸狭隘,言语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俗不可耐。 叶灝天听了后脸色沉了下来,但他也想知道刘希淳会如何回答,故也没有出声制止。 刘希淳听了也有些不悦,这一开始都说好了规则,但看这态势难道竟是想反悔? 但他早已磨练到喜怒不形于色,一副无所谓地道:「五百两是吧?那有什么问题。我也以五百两作为赎金!」 接着他直接转身向洛霞缓缓走进,凝视着那魂牵梦縈的佳人道:「洛姑娘,你愿意不愿意?」 洛霞望着这风采更胜昔日的无瑕公子,眼神开始迷濛,似是有些痴了。 直到听见那深情篤定的声音,才连忙回过神,大半年的相思让她毅然决然放下矜持,也不顾现场许多人,便直直地望着刘希淳,然后点点头,轻声却又坚定地道:「我愿意!」 六才子听到刘希淳也要以五百两作为赎金时,虽说惊讶着他为何如此不在乎地便将天价轻松喊出。但同时内心也多了份自信,这同样是五百两,那洛霞姑娘当然是选择我们痴情常客叶大少啊!即使不选,那也轮不到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小子。因此刚刚发问的钱云霆此时底气更足,已等着要看刘希淳被拒绝的窘态了。 没想到竟是如此出乎意料的结果,钱云霆马上跳出来,不服地问道:「凭什么都是五百两,我们叶少苦等了这么久,结果你却选择了那个小子?」 洛霞似是听到了钱云霆的疑问,但又似乎没听到,一双剪水美眸只是望着刘希淳,缓缓地吐出:「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眾人更是糊涂了,这素未谋面,何谈有情呢? 刘希淳转头看着满脸错愕的六才子,微笑道:「钱兄,无须不服,我这五百两所指可是黄金呢。」 接着他缓缓将背了已久的包袱解了开来,一面说道:「而且外加这汉代司马相如爱不释手的绿綺琴赠与洛霞姑娘。你且说说,我凭什么?」 此时在场眾人皆是一阵惊讶,五百两黄金啊!在大熹朝,那可值大约五千两的白银呢,足足是叶灝天所开价码的十倍之多。而且又外附了四大绝世名琴之一的绿綺,价值更是无法估算。 爱琴成痴的秀才周少泽望向刘希淳,开口道:「可否容我试试这绿綺琴?」 刘希淳点点头,周少泽缓缓接近,打量着这把传说中的乐器,仔细一看这桐梓合精的琴身隐隐泛着幽绿,手指轻轻拂过琴弦,那珠落玉盘的美妙乐音便流泻了出来。 那周少泽只是轻轻一试,便转身走了回去,向叶灝天道:「叶少,这琴果真名不虚传,在它面前,我的粗浅琴艺自形惭秽。唉!吾自认无法弹奏好此琴,便不献丑了。」 叶灝天点点头,周少泽忽然道:「咦!我想到有一人能配得上此琴,那就是洛大家。以洛姑娘的琴艺定能…」 话还没说完,忽然看到眾人神色,才发现了自己讲错了话,连忙闭上了嘴。 此时叶灝天再也维持不住先前从容儒雅的神态了,有些急地向刘希淳道:「你可知我是什么身分?」 刘希淳笑了笑,有些不在乎地道:「不就是浙江巡抚叶炳然的独生子嘛,试问在这江南之地有谁不知?」 看到叶灝天有些失态,怕他越说越夸张,知道刘希淳身分的三位姑娘都有些着急。 毕竟这叶灝天实在不是个坏人,担心他得罪了广陵王,汐羽忍不住向它示意,刘希淳不是简单人物,要他不要再说了。 却见叶灝天的情绪似乎已经不受控了,朝汐羽望了一眼道:「汐羽姑娘,还真是多谢你好意提醒。但这江南之地除了我爹,难道还有我惹不起的人物吗?」 刘希淳挥了挥衣袖,冷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竟如此狂妄,我刘希淳今日便要替圣上问问,这天下究竟是我刘家的,还是你叶家的?」 第八回 畅意文斗决雌雄(上) 江南六大才子听了都有些傻了,尤其是叶灝天,眾人细细回忆着,刘希淳这名字怎么如此熟悉? 只见反应较快的方玉坤忽然跪了下来,喊道:「不知王爷驾临,还请恕罪,广陵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眾人此时才想了起来,连忙跟着跪倒。 秀才拥有见到知县免跪的特权,因此周少泽和元修平时在乡里也极少跪拜过什么人。但此时面前的是王爷啊!搞不好还是待天巡狩的钦差,因此两人也是连忙下跪问安。 见到六才子如此慎重,洛霞,湘沫和汐羽本来也要跪下去了,刘希淳连忙上前相扶,示意他们无须多礼。 接着他向六人道:「你们都起来吧,本王此次算是微服出巡,不必多礼。」 眾人听了才略为宽心,站了起来。 此时最担忧的当属钱云霆和叶灝天了,这钱云霆屡次对刘希淳出言不逊,叶灝天甚至还跟王爷抢女人,岂不是不要命了? 两人此时都忧心如焚,但见刘希淳对他们笑了笑:「今番良晤,得见江南六大才子不凡风采,本王算是交了你们这几个朋友了,可否让我与六位同席而坐?」 刘希淳本就有意结交,六人见他这态势似乎不计前嫌,有些受宠若惊地道:「当然当然,王爷请上座。」 叶灝天让出了上首的位子,坐至刘希淳的右边,左边的位子坐的则是周少泽。 见到眾人的气氛似乎渐渐融洽,洛霞领着二女连忙上来为大家斟酒,刘希淳举起酒杯道:「诸位,你们若视我为朋友,便别再称我为王爷了,也不要再以小人自称。」 接着一饮而尽,环视着几人。 六才子心想:「这广陵王刘希淳天下谁人不闻,燕城三俊声名之盛更是强过江南六才子不知多少。但这少年王爷竟然完全不摆架子,和大家同席饮酒,不愧为王佐之才,我等难以契及啊!」 叶灝天心想:「原来这就是那生子当如刘希淳的广陵王,父亲自小便说京中有一俊材远胜于我,要我不可自满当以其为榜样。今日一见,这广陵王似乎只比我大上一两岁,但风仪无双,果真是名不虚传。」 眾人相处愈来愈熟络,叶灝天也举起杯道:「我们能与被万岁爷钦封第一品才情的淳公子吟诗对联,可真是莫大的荣幸!」眾人连忙附和。 刘希淳却道:「叶公子,刚刚我们可是还未分出胜负呢。不如等等再来比过…」 他一面说着,若有似无地瞟向钱云霆,继续道:「不然,这恐是会有人不服呢,您说是吧?」 也不知是在向叶灝天还是钱云霆说话,叶灝天只好连忙澄清道:「您这哪儿的话,怎有人不服呢?不过灝天的确想向王爷…喔不,是向淳公子请教请教。」 洛霞在旁抿嘴而笑,偷偷望着刘希淳,本以为这个冷面王爷不苟言笑,没想到他竟也有如此爱捉弄人的一面。 汐羽看着洛霞露出含羞的神情,轻唤了湘沫,偷偷指了指,两人相视而笑。 气氛融洽,四人行起了酒令,这比起对对子可轻松了不少。大家说定规则,根据出题者的限制,说不出来的便要罚酒三杯。 由刘希淳先出题,只见他挥挥衣袖,笑着吟道:「豆页为头,犇字三牛,牛牛牛,不知赶来多少头?」 眾人听了都笑出声来,但其中参与的三人却正苦苦思索,根据限制寻找灵感。 这第一句把一个字拆开,第二句则把字一分为三,第三句重复上句的字,最后一句却要用首句的最末字收尾。 方玉坤点点头,有些谨慎地回道:「尸至为屋,森字三木,木木木,不知能盖多少屋?」 说完还忍不住偷偷看了刘希淳一眼,见王爷露出了讚赏的微笑,才放松了下来。 轮到周少泽了,他抚着短鬚,敲着桌缘笑道:「水酉为酒,品字三口,口口口,不知该罚多少酒?」 眾人听了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连连称妙。 最后是叶灝天,却见他面色毫不紧张,还忍不住笑意摀着嘴。 刘希淳奇道:「叶兄,甚么事这么这么有趣?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也开心开心。」 在场眾人也起了好奇心,纷纷附和。 却见叶灝天拱拱手,忍住笑意道:「淳公子,小弟这有一令,可怕说出来有些不合适…」 刘希淳听了摆摆手道:「行酒令嘛,开心就好,哪有什么不合适?你不妨说出来让大伙儿听听。」 叶灝天见状也不卖关子了,他轻摇摺扇,悠悠地道:「田心为思,姦字三女,女女女,不知何人害相思?」 几人一听,这令的确是对上了,没毛病,但见在场眾人相视一望,皆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四人都是此道的高手,这些个文人才子,整天在研究这些东西。只见换了数令,也分不出个高下来,甚至没有任何人被罚到酒。眾人见状商议了一会儿,决定不行酒令了,又开始对起了对子。 果然情势一变,顿时又刺激了起来,此时叶灝天向刘希淳拱拱手,接着站起身来,边行边吟着:「身居宝塔,眼望孔明,怨江围实难旅步。」 语罢,若有所思地盯着刘希淳。 在场眾人包括洛霞,无一不是此道的高手,大家略加思考便发现了此上联的陷阱重重。 原来,这短短十五字里,竟隐藏了孔明,姜维,吕布三个三国人物,要对出精妙的下联可说是极为困难,眾人忍不住向刘希淳望去。 但此时刘希淳心里却暗暗兴奋,这叶灝天在知道他身分后还能不顾忌地出这么刁鑽的题目,激起了他的好胜心,便也起身绕着另一方向走。 行至叶灝天面前时,神色自若地吟出:「鸟在笼中,心思槽巢,恨关羽不得张飞。」 曹操,关羽,张飞,竟又是三个三国人物,眾人听完都忍不住喝采了起来。 数轮鏖战后又轮至刘希淳出题,只见他面上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后笑道:「水仙子持碧玉簪,风前吹出声声慢。」 他的下家是方玉坤,这位方公子正大感容易,准备要开口时,却看到刘希淳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生警觉,细细思索后才大吃一惊。 原来,这看似工整平凡的上联暗藏玄机,这“水仙子”、“碧玉簪”和“声声慢”都是词牌名,若要对得工整绝妙,那下联便亦须以词牌名为对。 方玉坤思量许久,加入三个词牌名的限制实在太大,只能摇摇头,叹口气道:「玉坤甘拜下风,愿听王爷高对。」 刘希淳略思了一会儿,转头望向洛霞,笑着笑着便徐徐地吟出:「虞美人穿红绣鞋,月下引来步步娇。」 只见他云淡风轻地便将这极难的对子接了出来。“虞美人”、“红绣鞋”、“步步娇”自然也是词牌名,可说是对得无可挑剔。 六才子连连叹服,大感受教,终于,六才子只剩两人了。 剩下的周少泽及叶灝天倍感压力。只听刘希淳道:「叶兄,周兄,二位才学超群,看来这对对子是分不出胜负了,我们加入一些限制如何?」 叶灝天和周少泽对视了一眼,点点头,叶灝天道:「淳公子请说。」 刘希淳点点头,想了一阵后说道:「不如便试试回文倒顺吧,我们三人轮流,每人所吟出之回文,其必须正读,倒读皆通顺才算过关。」 刘希淳想起在京中间暇时,常与傅宇轩及凌枫辰所比试的回文诗。这回文诗是一种特殊的体裁,利用诗歌反覆咏叹的特色,產生强烈回环叠咏的效果。 看到叶灝天同意地点点头,刘希淳便望向周少泽。 周少泽见叶灝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暗暗叫苦。 原来,此时的科举考试讲究格式及步骤,题目需採用四书五经的原文,内容也必须符合程朱学派之註释,答题时甚至要肖其口吻,模拟语气,这就是俗称的八股文。 对周少泽这些文士来说,只要依其格律字数,不要违背经注,科举考试可说是轻而易举。所以对周秀才来说,这对对子还能应付,回文诗可是非常考验遣词造句的功力,对于早已僵化思想的科考学子来说,这可是一大难题啊! 但此时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了,便也点点头道:「一切依淳公子安排。」 这刘希淳听了可不高兴了,微微皱眉道:「你们可不要因为身分便有所顾忌,只要当作是朋友间的切磋便可。要是没有尽力而为,便是看不起我刘希淳。」 周少泽连忙道:「必当尽力而为!必当尽力而为!」 叶灝天见状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难得遇到年龄相仿,文才竟也差不多的对手,本就稍稍存有比试之心,此时听了更是拋去顾虑。 排定顺序,依序是刘希淳,周少泽,还是由叶灝天压轴。 比试开始,刘希淳缓缓起身,看着窗外琴淮河上,画船萧鼓,去去来来,忽然笑着吟道:「第一副对子便送给你们这江南六大才子了,『贤出多福地,地福多出贤』。」 眾人听了连忙叫好,这联既讚了江南地灵,又捧了他们六人,自是要讚赏一番。 接着轮到了周少泽,只见他手中摺扇开了又收,收了又开,脸上神色略为焦急。 正当大家认为这周相公要败下阵时,却见他忽“啊!”的一声,笑吟吟的展开摺扇,开心地道:「人中柳如是,是如柳中人。」 柳如是乃传奇才女,容貌号称秦淮八艷之首。她的诗给柳树许多不同的涵意,周秀才此联用柳中人为喻的确颇为贴切,因此此联一出,自然也是佳评连连。 轮到了叶灝天,他迅速地瞄了洛霞一眼,清了清嗓子便道:「凤落梧桐梧落凤,珠联璧合璧连珠!」 仔细一听,上下联竟都是回文,而且方才刘希淳及周少泽所吟都为五言,这叶灝天却直接咏出了两句七言。 现场形势稍稍有些尷尬,除了钱云霆朗声称讚外,其馀眾人均不敢噤声,偷偷地望向刘希淳。 但见刘希淳不仅毫无慍色,还鼓起掌道:「不愧是叶兄,小弟彷彿领略到了炳然叔叔年轻时的风采,真是青出于蓝啊!」 他看着叶灝天,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一闪而过,随后又不吝讚赏的讚扬,眾人见广陵王不在意,便也放心的跟着叫好。 叶灝天连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心里松了口气,接着看着刘希淳道:「淳公子,换您了。」 刘希淳起先还担心他碍着自己身分,实力会有所保留,此时叶灝天不掩锋芒,反倒激起了刘希淳少年心性,更加投入于这场比试中。 只见刘希淳墨眉微蹙,又再次转头望向窗外,不到半晌,便展露笑顏道:「灝天兄,你们江南之地的风光真是秀丽明媚啊!『雾锁山头山锁雾,天连水尾水连天』嗯…人间天堂啊!」 山雾相融,天水相接,竟又是一副顺着念倒着读皆一模一样七言对子。 眾人讚叹之馀,不免同情地望着周少泽。只见他杯中黄汤尽了又斟,斟了又尽,却一直没有想法。 最后他杯中又斟满了酒,忽地站了起来,眾人正洗耳恭听,却见他一口饮尽后,摇摇头道:「敝人不才,实是毫无灵感,只能以此酒作为在下有幸和两位公子切磋这么久才败下阵的纪念了。」 席上各人都是一怔,随即大笑了起来,连侍立一旁的汐羽都笑到弯下腰来。没想到,这六才子中年纪最长的周少泽,平时一副正肃文儒的样子,竟也如此幽默。 第八回 畅意文斗决雌雄(下) 忽听叶灝天道:「希淳兄,这江南六才子中仅存小弟一人了。为了维护仅存的顏面,在下要全力施为了。」 刘希淳听了后心中微微一惊,方才叶灝天表现已经如此出采,难道竟还有所保留? 却见叶灝天微一沉思,起身绕着座席踱步而行。 这才刚行了一圈半,便见他晃头晃脑,边走边吟道:「寒风晓日映沙滩,日映沙滩竹报安。安报竹滩沙映日,滩沙映日晓风寒。」 这一四句和二三句正好相反,第一句后四字和第二句前四字也相同,实在是非常难的一种形式。叶灝天不愧才思敏捷,完全把回文诗反覆吟咏的特色展露无遗。 语声未落,满堂的掌声却早已响起,刘希淳更是投以讚许的眼神,喝了声:「好!」 接下来数轮,两人更是使出浑身解数。每当眾人认为此诗极佳时,另一人便不甘落于人后,又生出更佳作品,刘希淳与六人的隔阂也在过程中渐渐消逝… 此时叶灝天思量了半刻鐘后,忽然在笑了出来,向俏立在旁的洛霞道:「洛姑娘,可否借笔墨一用?」 洛霞点点头,叶灝天起身移步至案旁,举起笔瀟洒地挥毫。 眾人见状也靠拢了过去,只见白纸上墨仍未乾,两首作品已完成,方玉坤正觉奇怪,不是在比试回文诗吗,这叶公子怎么写了两首诗? 于是便缓缓地唸出左边的那一首: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径小,槛当泉眼石波清。 迢迢绿树江天晓,蔼蔼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 方玉坤语声刚落,元修就开始唸着右边的诗: 轻鸥数点千峰碧,水接云边四望遥。晴日晚霞红靄靄,晓天江树绿迢迢。 清波石眼泉当槛,小径松门寺对桥。明月钓舟渔浦远,倾山雪浪暗随潮。 元修才刚唸完,却听洛霞忽然娇呼一声,接着轮到方玉坤呼道:「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眾人此时才发现,这两首完整的诗竟是同一首,第二首只是将第一首完全倒了过来,仍是首回文诗。 正当眾人还在惊叹着叶灝天妙不可言的作品时,刘希淳拿起了未乾的笔,在另一张纸上缓缓地开始写字,眾人围了过去,正欣赏着广陵王极富盛名的行书时,刘希淳放下了手中毛笔,开始缓缓地唸: 枯眼望遥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 途路阳人离别久,讯音无雁寄回迟。孤灯夜守长寥寂,夫忆妻兮父忆儿。 眾人细细品味着诗中之意,夫忆妻兮父忆儿,似乎是一首以男子角度所作得思妻诗。此时却听刘希淳笑着道:「在场可否有人愿意为在下的另一篇拙作唸上一唸?」 大家仔细一看发现,刘希淳所书纸上也是两首诗,刚刚他唸的是左边那一首,接下来要唸的自是右边那首了。 在六人相让无果时,忽然一个娇声道:「不如由妾来为各位公子代劳吧。」 眾人抬头一看,只见洛霞向前一步,拿起案上白纸便笑吟吟地轻轻诵出: 儿忆父兮妻忆夫,寂寥长守夜灯孤。迟回寄雁无音讯,久别离人阳路途。 诗韵和成难下笔,酒杯一酌怕空壶。知心几见曾往来,水隔山遥望眼枯。 有了刚刚叶灝天两首诗的前例,在洛霞唸至一半时就听到有人开始惊叹,还有人开始鼓掌。 只见洛霞愈唸双颊愈红,愈来愈小声,唸完后一双娇目瞟了刘希淳一眼,便匆匆站回湘沫和汐羽身旁。 原来,还没唸完几人便发现这也是首回文诗,不只如此,刚刚刘希淳将此诗正读乃是首《思妻诗》,此时洛霞将之倒读,内容竟是首《思夫诗》!也难怪她会有此反应。 在场眾人皆感大开眼界,龙争虎斗,平分秋色。虽说这两首都是回文诗,但刘希淳这首隐含妙趣巧思,意境上略胜了一筹。 刘希淳原本只是因为自己想出了这么个妙作而有些开心,没想到这洛霞会突然自告奋勇来唸这诗。此时见到洛霞颊上彤云,满面羞态,倒是个意外的收穫,让刘希淳忍不住也开心地笑出声来,加入眾人的讨论。 叶灝天此时正在兴头上,棋逢对手,见刘希淳生出了此等佳作,向他拱拱手道:「不愧是淳公子,吾等万分佩服!我想回文诗再比下去已无意义。在下有一令,想与希淳公子切磋切磋,不知您可否曾听闻过〈宝塔诗〉呢?」 原本谈论热络的其馀五才子听了后,忽然安静了下来,眾人互视,神色怪异。 刘希淳听了后也是面色一凝,原来,这宝塔诗又称阶梯诗,自首句的一字作为塔顶,逐句押韵,字数依序层层增加,形如宝塔,上尖底宽。不论是格律或形式都严格讲究,因此创作难度极大,在浩瀚的诗海中也有如凤毛鳞角。 例如唐代时元稹所作的〈茶.一言至七言诗〉︰ 茶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銚煎黄蕊色,碗转麴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 元稹此诗以茶为题,藉茶托心,从一字到七字层层押韵,不断递增,已是极为不易,但见叶灝天此时不是要独自完成,竟是想要以此作为切磋规则,两人即兴对诗,一人一句,不仅须要严守,逐句成韵,还要跟对手所作的前一句意旨连贯,最后完整成诗,往往都是顾此失彼,拼拼凑凑弄得焦头烂额,因此可说是极难的限制。 但其馀五才子知道叶灝天对宝塔诗鑽研已久,可说是他压箱底的功夫,此时见这江南六才子之首终于要搬出看家本领了,两人皆是当世俊材,想必会迎来一场精采绝伦的口战文斗。 「看来叶公子是想以宝塔诗来决出高下啊,那我自然是会好好把握与叶兄切磋的机会,请您讲述这比试方法吧。」刘希淳思索了一会儿,便笑着回应了叶灝天。 叶灝天道:「那我们便轮流吟诗,这后一句需和前一句相关,字数逐句增加,全诗都须扣合主题。」 见刘希淳点点头,叶灝天微微抬手,向他道:「既然这规则是由我小弟定的,加上淳公子远来是客,便由您先行这第一句吧。」 这第一句字数最少,还可先确立主题,叶灝天让刘希淳抢得了这个先机可说是展现了主人的大气。 刘希淳也不推辞,拱拱手道:「那么便多谢叶公子好意了。」 他略一思索后便道出了第一句:「竹,竹。」 眾人听完第一句为之一振,看来刘希淳也准备豁出去了,两塔对峙,两句为一组,恰似一副副对仗工整的对联,想必十分精采,这首句虽然简短,但已确立了全诗主题。 听到刘希淳的第一句,叶灝天也露出了先前未见的慎重,显然是进入了精气神皆高度集中的状态。 但见他彷彿也没多作思考,顿时便接道:「森塞,洁绿。」 「湘江滨,渭水曲。」刘希淳恍若不用思考,这次也是迅速地便说出了第三句。 叶灝天缓缓地踱步而行,行至窗旁忽然一定,吐了口气,徐徐吟出:「帷幔翠锦,戈矛苍玉。」说完便望向了刘希淳。 刘希淳环顾了四周一阵,目光最后停在叶灝天身上,微笑着道:「心虚异眾草,节劲逾凡木。」 此时宝塔已经完成了五层,难度直线上升,叶灝天稍露苦色,眾人屏息以待,不久后就见他朗声道:「化龙杖入仙陂,呼凤律鸣神谷!」说完手拍了拍胸口,微微喘了口气。 刘希淳点了点头,也缓缓地在画舫中走了起来,行了数圈,愈走愈急,但见他倏地止步,高声地吟出:「月娥巾披静苒苒,凤女笙竽清簌簌。」 语落,眾人开始放声欢呼了起来,方玉坤更是拍着手讚道:「二位兄台不愧是当世高才,不一会儿就把这一七令完成了,吾等在旁见证可说是大开眼界了!」 眾人均出声表示认同。 原来,这宝塔诗又称为「一七令」,因为从一字逐层增加字数至七字句的塔底终止,构成一个如塔的三角形,也叫「一七体诗」。 当眾人拍手叫好,津津有味地讨论时,却听叶灝天高声吟道:「林间饮酒碎影摇樽,石上围棋轻荫復局!」 原本大家已认为比试到此为止了,没想到叶灝天竟然继续道出了第八句。 在场眾人连忙转过头望向刘希淳,刘希淳额角也微微渗汗,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一幕,还真是有些招架不及。 刘希淳思量了好一会儿,目光逡巡,最后还是看向了洛霞。 只见眼前那清丽女郎面上藏不住的焦急与担心,刘希淳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便道出:「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 竟也接出了第九层来,在场无一人不是讶声连连。 叶灝天睁大双眼,自己研究已久的得意之艺,原想从来没人让他用到这第八句,心想即使面前这位年轻王爷再怎么厉害,大概也会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招弄得手足无策,未料他竟然还接出了第九句,现在换叶灝天大吃一惊了。 只见叶灝天面上神情数换,最后摇摇头叹了口气,笑了出来。 他向着刘希淳道:「真不愧是淳公子,在下实在甘…」 却见刘希淳打断了他,说道:「看来叶兄是没词了,不如先让小弟为此诗作个十全十美的结束吧。」 无视眾人惊讶的眼神,刘希淳瀟洒自若地行至中央,朗声道:「若论檀欒之操无敌于君,欲图瀟洒之姿莫贤于僕。」 竟然是第十层,果然是个十全十美的终结! 语声落下,室中陷入了一阵沉寂,半晌后眾人才不可置信地开始鼓掌起来。 叶灝天向刘希淳深深地鞠了一躬,真挚地道:「淳公子燕城三俊之首,天下才貌第一品,果真不负盛名,名不虚传。今日一见,方知人外有人,灝天受教了!」说完又是深深一鞠。 其馀的人更是对这场叹为观止的比试感到大开眼界,元修向刘希淳和叶灝天拱拱手,慎重地道:「两位将文词之绝展现地淋漓尽致,与我等相较可说是判若云泥。真是后生可畏,兄枉负光阴,今日可说是受益良多啊!」 两人连连道不敢当。 这横空出世的十层宝塔也瞬时在江南,甚至是整个大熹传开了,时下墨客文士争相模仿学习,切磋讨教,其中也不乏一些大家名士。 但因十分困难,所以品质良莠不齐,但不管如何举国可说是颳起了一阵「一十令」的旋风。 竹,竹 森塞,洁绿。 湘江滨,渭水曲。 帷幔翠锦,戈矛苍玉。 心虚异眾草,节劲逾凡木。 化龙杖入仙陂,呼凤律鸣神谷。 月娥巾披静苒苒,凤女笙竽清簌簌。 林间饮酒碎影摇樽,石上围棋轻荫復局。 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 若论檀欒之操无敌于君,欲图瀟洒之姿莫贤于僕。 第九回 东风撩拨春江水(上) 夜幕低垂,画舫中琴声环绕,眾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直至酒足饭饱尽兴后,江南六才子一一向刘希淳拜别,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临行前,叶灝天低声向刘希淳耳语道:「淳公子,这俗话说,金对玉,宝对珠,玉兔对金屋。谢女还须檀郎配,小弟今日可着实自叹不如了!」 叶灝天大笑了出来,向刘希淳拱拱手,忽然转头望向洛霞。 洛霞见到叶灝天忽然大笑了起来,随后又直直地瞧着自己,心中一惊。所幸叶灝天也没说甚么,在一阵开朗的笑声中领着五人离去。 刘希淳心想,这叶灝天果真负有不愧江南六大才子之首名号的瀟洒风度,对洛霞也像是真动了情,不似其馀富家子弟对青楼女子皆是玩玩而已,因此对叶灝天又多了几分好感。 看到湘沫及汐羽识趣地随着眾人一起出去,洛霞正要开口,忽然“碰”的一声,门又被推了开来,洛霞吓得直抚心口。 却见下午领刘希淳至此的那个老鴇匆匆忙忙地撞了进来,跪在地上呼道:「不知王爷远迎,奴家款待不周,还请恕罪。」 原来这老鴇一直在门外偷听,下午听见自己带来的这个不知名少年竟是大名鼎鼎的广陵王,又惊又喜。但又碍于江南六才子的脸面,不敢出面,却见这王爷竟能将六人收拾的服服贴贴,于是赶紧进来拜迎。 洛霞吓了一跳,连忙道:「荃姊,您怎么跑上游船来了,春花楼今夜没有营业吗?」 那荃姊撇撇嘴,向洛霞说道:「你这小妮子问这么多做甚?店中自有别人照料。我下午在门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终于答应接受赎身了。哼,本还想说怎有人会拒绝叶少,原来…原来…」 见洛霞羞红了脸,荃姊转头向刘希淳说道:「王爷,洛霞可是从小由我亲手调教,悉心培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向这个出了天价的大顾客说了一长串,唯恐他改变主意。 最后,荃姊忽然凑近刘希淳耳边道:「王爷,这最重要的,我们洛霞可是未梳笼的处子,身子绝对乾净…」 刘希淳听了面上微微一红,转头望向洛霞,见洛霞一脸疑惑地望着他,连忙转了回来。 说到这卖艺不卖身的歌妓,当时青楼的名妓培养,甚至比大家闺秀更全面,吟诗诵词、弹琴唱曲,甚至不乏才华洋溢的诗人、说唱家或是戏曲家。 再者,这青楼的头牌多是卖艺不卖身,妓女中只有「娼妓」是卖身的,「歌妓」及「舞妓」一般都是不卖身的,也称为「清倌人」。纯粹做皮肉生意的妓院称为「窑子」,和青楼相比档次较低。 青楼中的客源层级比较高,接待的都是些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举例来说,春花楼的洛霞,翠幕坊的愁烟就都是清倌人。不光有着清丽脱俗的外表,吟诗作画更是精通。 刘希淳和荃姊承诺了就是五百两金子,老鴇乐得眉开眼笑,领着两人回到了春花楼中。 两人走进了洛霞的卧房中,淡淡的竹香充斥着整个屋子,鏤空的雕花窗桕中洒入斑斑细碎的白月光,古琴立在角落,铜镜置于檀木梳妆台上,一张柔软的纯白卧榻,床架上精緻的雕花,锦被覆于其上,整个卧室如同普通未出阁的少女闺房一般典雅。 将绿綺琴置于案上,刘希淳携着洛霞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淳公子,您怎么来了?」洛霞终于把憋了一下午的疑问说了出来,即使到了现在,她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传闻中冷若冰霜的王爷怎么可能是为了自己而特地长路迢迢地赶来。 刘希淳笑了笑道:「有人给我留了一封信,又对我弹了凤求凰,那我只好出来求吾之凰了!」 洛霞听了满脸通红,想辩解又不知如何说起,便连忙转移话题道:「王爷可是真威风啊,一人就胜了江南六大才子。」 刘希淳笑道:「听你这口气,不如我也出个对子让才高艺绝的洛倾城接接?」 洛霞也笑着回道:「这可不敢当啊,女儿家小打小闹怎能相提并论,什么倾城更是谬讚,不过是那些男人酒后戏言,谁想就这样传开了…」 刘希淳哦了一声,瞇着眼道:「传闻洛倾城可是才高傲世,不让鬚眉呢!现在这么谦虚是否有些矫情呢?」 洛霞呵了一声,笑到两眼似月牙地说:「传闻中的广陵王冷面淡漠,谁想竟也会对一个小女子使激将法。好吧,既然如此,便请王爷出题,妾接着便是。」 刘希淳思索了一阵,忽然盯着洛霞,微笑道:「蝴蝶翻飞,成双成对,花间翩翩舞姿美。」 洛霞听了面色一红,明白了句中含意。 这听了刘希淳一下午的对子,也没一句似这种风格的,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低声地回道:「鸳鸯戏水,成双成对,相偎相依心陶醉…」 她说完忙嗔道:「不接了不接了,你在佔人家便宜!」 两人打闹了一阵,洛霞突然有些紧张地问道:「你怎么会愿意花到五百两黄金这种天价,真的值得吗?」 见眼前美人露出了少见的神色,刘希淳笑着道:「你没听刚刚荃姊还不断强调是我赚到了,那六大才子对你无一不是讚誉有加,好一个少年身价冠青楼,玉貌花顏世罕有。那你说,是值还是不值?」 见洛霞还是一脸迷茫,刘希淳轻抚着她的头道:「我便老实说吧,在我心中,春花明媚,夏风沁脾,秋月温婉,冬雪无瑕,而这四时最美好的景物,现在我却觉得,总不如眼前美人。我以身外之物换得如此倾城之花,倒是我大占便宜呢。」 洛霞想着眼前这个少年王爷真的是和自己想像中不太一样呢,竟会如此轻声温柔地安慰自己,忍不住投入了刘希淳怀中。 两人第一次相拥在一起,夜色如墨,柔情似水,洛霞看着这日思夜想的梦中人,忆起那魂牵梦縈的簫声,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羞昵地问道:「淳公子,你…你是真的喜欢我吗?」 刘希淳听了忍不住微微一笑,他把洛霞深埋在自己怀里的娇首抬起来,用那任何姑娘都无法抵挡的深情眼神凝视着她,缓缓地道:「我都已经放下一切,不远千里来找你了,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我对你的情意吗?」 洛霞心中一甜,但又羞得忍不住将头埋入刘希淳的怀中,她轻哼了一声,柔柔地道:「人家也好喜欢好喜欢你,你可知道,下午看到你忽然出现在门外,我还以为是在作梦呢。」 刘希淳身子一颤,心里苦笑:「不愧是金陵第一名妓,平常冷若冰霜,这骨子里的媚态可还真令人吃不消。」 刘希淳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少年,平时又洁身自爱,哪里消受过这种美人恩。他感受着怀中那副软若无骨的娇躯,温香软玉,当下又揽得更紧了些。 深情繾綣,过了许久,洛霞忽然问道:「淳公子,你就这样直接带我回京城吗?听说高门贵族中错纵复杂,以你的身分若随便带一个歌妓回府,可会遭人说三道四?」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刘希淳赶紧回过神来,他心想:「这小姑娘终究还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分啊!」 他温柔地对洛霞道:「这你不必忧心,虽说以我的能力,目前还无法将你以妻室的身分带入府中,但一定会将你好生安置的,只不过就得先委屈你一些时日了。」 此时的妓女被富家少爷赎身后一部份会为婢,少数较幸运的则有机会纳为妾室,但终究是风尘中人,纵使花容月貌,在坐拥妻妾成群的富家子弟眼里总是比不过身家清白的小姐们,因此纳为妾已是万幸,扶为正妻那是想都不用想,试想一个大家族的主母怎能是出身不明的妓女或婢女呢? 但见刘希淳如此尽心地在为自己着想安排,洛霞听了之后心里也是极为感动,但还是忍不住问道:「敢问王爷要安排妾至何处?」 刘希淳道:「当然还是在我广陵王府中,但要请你教导一位学生琴艺音律。」 洛霞听了之后奇道:「京中杰出乐师琴师不计其数,怎么会有人愿意让一个外地来的风尘之人教琴艺?」 刘希淳道:「便是紫嫣公主,那日宴席上你也曾见过的。至于以你为师,一是因紫嫣十分佩服你的琴艺,很想认识你这个名满天下的奇女子,二是毕竟紫嫣一个姑娘,又是公主,京中那些老琴师若要手把手教弹甚是不便,因此你就成为了最佳人选。」 原来,这紫嫣公主诗书棋画皆擅,但身为大家闺秀的女子模范,音律却一直是她的弱项,苦恼已久,已经不只一次向燕城三俊提到想学习琴艺。 那日宴席中谢紫嫣也十分惊叹洛霞的才情,刘希淳思来想去,总不能让洛霞在王府作奴僕吧,所以这是目前让洛霞光明正大进入王府的最好办法了。 洛霞奇道:「紫嫣公主?妾记得啊,在京中半年,谁人不知生子当如刘希淳,取妻当得谢紫嫣啊!那紫嫣公主着实是美得令人羡慕,但气质却又好到让人嫉妒不起来。不过妾无法理解,为何教导紫嫣公主却是在广陵王府中?」 刘希淳原本还担心洛霞不愿,此时见她对谢紫嫣印象甚好,也就放心了,向她回道:「其实紫嫣还不知道我要请你教她琴艺这事,总不能让你入宫去教吧?皇后娘娘也不会允许,所以便让她来我府上向你学琴吧。但毕竟这教琴事小,重点还是在让你待在我王府内,你可别本末倒置了。」 洛霞听了后恍然大悟,这王爷竟然为了自己不惜稍稍“利用”了一下紫嫣公主,心中甜滋滋的,细想也未有不妥,便娇笑道:「一切任凭淳公子吩咐。」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凰兮凰兮从我栖,得託孳尾永为妃… 夜色渐深,光顾春花楼的客人却愈来愈多,刘希淳携着洛霞下了楼,见老欧租的马车早已在外院等候了。荃姊搁下了正在招呼的宾客,满脸媚笑地迎了上来。 刘希淳向老欧使了个眼色,老欧从怀中口袋摸了摸,掏出了厚厚一叠银票交给他,刘希淳道:「荃姊,这一千两的银票先作为订金,剩馀的款项我着日派人补齐,但洛霞我却是现在就要带走,可否?」 荃姊看到眼前白花花的银票简直乐得要晕了过去,即使是订金就已是叶灝天价码的两倍,哪还有什么不允,连忙接了过来道:「谁不知广陵王一言九鼎,奴家自是不会阻拦。」 刘希淳点点头,洛霞向荃姊深深地行了大礼,随后两人连袂行出了春花楼,隐没在人群之中… 此后不久,也不知是刻意放出消息还是当日在场客人嘴多舌长,一向洁身自好的广陵王至春花楼光临的消息在江左一带可说是传得沸沸扬扬,原就是四青楼之首的春花楼更是锦上添花,日日皆是座无虚席。 除此之外,关于这少年王爷的各种軼事也成为了时下说书人最偏好的题材。京城一带的老百姓喜欢听在宴席上发生的「一曲琴簫触真情」的故事,江南一带则偏好充满曲折的「力压六子结良缘」的剧情。 不过无论如何,王爷天价赎美人的事可说是轰动天下了,这位未及弱冠的少年可说是家喻户晓,风头一时无两。 第九回 东风撩拨春江水(下) 在客栈宿了一夜,翌日清晨,三人卯时一过便上路了。老欧负责驾车,宽敞舒适的车厢中,洛霞轻倚在刘希淳肩上,像是仍有睡意。 刘希淳笑了笑,向洛霞道:「你昨夜不是说今日有重要之事要去办吗?怎么一上车又副快睡着的样子。」 洛霞听了忽然精神一振,向刘希淳道:「对了,今日要去见我弟弟,不知公子可否答应妾身一事?」 刘希淳奇道:「你还有个弟弟?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说吧,是什么事呢?」 洛霞道:「我想要让弟弟随我们至京城…」 她向刘希淳讲述了家中的情况。 原来,洛霞的弟弟名叫洛风,姊弟和老父亲从小住在金陵郊外的茅屋中。虽然父亲唸过书,但穷极一生却未曾取得功名,在一户人家中作佃户,生活拮据,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儿子金榜题名。因此虽然平时农务繁忙,但还是坚持在间暇休息时教洛风多识几个字。 临终前老父託付洛霞照顾年幼的弟弟,因此虽然洛风不愿姐姐投身风尘,但她还是毅然决然地进入春花楼,并且成为了当家头牌… 听完了洛霞一席话,刘希淳对眼前这个女子更了解一些了,同时心中也感慨成长背景对性格所带来的影响。 他笑着对洛霞道:「这有什么问题?不只让你弟弟跟我们一起到京城,或许,我还有办法能让他进入最好的学堂读书。」 洛霞听了后心中感激,坐起身来向刘希淳郑重地道:「妾多谢王爷…」 刘希淳却忽然打断道:「不过有一条件。」 洛霞听了紧张地道:「不知王爷还有什么吩咐,洛霞一定照办。」 刘希淳道:「那就是别再称我为王爷了,总觉得怪疏离的。」 洛霞“咦”了一声,想起凌枫辰曾提起刘希淳不愿别人称他王爷,便笑道:「妾身倒忘了,还望淳公子不要介意。」 但见刘希淳摇摇头,说道:「这淳公子啊,虽然顺耳多了,不过眾人皆这般唤我。不好,你还是换一个吧。」 洛霞不知所措,只号弱弱地道:「难道…直接叫你希淳?这可不太好吧?」 原来,在此时的社会风气中,即使亲如夫妇,妻子也不可直呼丈夫名讳,在外人眼中看来那是不妥的,也难怪洛霞有此反应。 刘希淳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少见的坏笑道:「希淳嘛,倒也可以。还是…你想要唤我作淳郎?」 洛霞听了红透了双颊,急忙道:「那还是叫希淳就好了。」 洛霞心中微微羞恼着,怎么平日听到比这露骨肉麻多倍的言语自己都能无动于衷,甚至嗤之以鼻。但每次面对眼前这男人时动不动就脸红,不然就说不出话来,丝毫没有平时的瀟洒,可真是羞死人了。 刘希淳得意地笑了笑:「那么以后可别再叫我王爷了,至于我就唤你作霞儿吧…」 话还没说完,忽然传来“碰”的一声巨响,随后马车紧急停驶,两人都是吓了一跳,便听到老欧的喝骂声,刘希淳连忙下车察看。 只见在翠绿密林间的小径上,来者四人,面目粗獷,年约三十,清一色地褐色短衫,并未蒙面。 三人手握长棍,为首那人身量较高,双手各持着一把钢刀,劈头便喝道:「你便是广陵王刘希淳吧?素闻淳公子的兰魂剑不轻易出鞘,兰魂十三式招招绝妙,今日便让我等见识一下,是不是浪得虚名?」 老欧面色铁青,沉声道:「尔等何人?既已知王爷身分,为何还敢拦车冒犯?」 刘希淳面无表情地道:「老欧,不用和他们废话,我早觉此次江南之行过于平静,没想到他们竟派出四个小嘍嘍,这等角色三两下便解决了,何必多费唇舌?」 刘希淳还真不是妄自托大,除了音律之外,他精妙的剑法也是远近驰名。传闻他剑不出鞘便可制敌,只有在以少击多或是遇到极少数武功高强的敌手才会令他长剑出鞘,使出那出神入化的兰魂十三式。 只见对方为首那人满脸涨红,大喝道:「你说谁是嘍嘍?我们可是苍…不对,废话少说。师弟们,给我上!」 手持长棍的三人闻声便向前疾驰,刘希淳纹丝不动,不一会儿就被三人形成的包围圈围住,棍身斜倾,三棍虚围成一个小圈,似乎隐含着什么阵法。 刘希淳也不敢大意,右手持兰魂剑至胸前,等待着三人的攻击。 只见三人同时出招,棍势如长虹饮涧,棍影自四面八方袭来,虚虚实实,却从不离圆圈中心半尺。 刘希淳侧身一倾,避开了袭肩的两棍,长剑格档住迎面而来的攻击,虽说对方阵势古怪,但刘希淳却丝毫不落下风,静静观察着对方攻势。 不过两个回合,刘希淳便瞧出,三人所使乃是伏魔棍法,看这默契应该是自小便合练的师兄弟。 虽说阵势巧妙,但三人修为尚浅,火候不足,一招虎伏势虽然刚猛有馀,但巧劲不足,无法把棍法沾连黏随绵延不绝的流畅使出。 刘希淳发现破绽,套着剑鞘的兰魂剑回身疾刺,直击棍影最密集的圆圈中心。 果然,破绽遭切开后三人势态颓败,招式变得杂乱无章,几个起落之后只见刘希淳右腿横扫,三人齐摔倒在地,接着补上数脚后便毫无抵抗能力了。 刘希淳轻轻拂去衣上尘土,彷彿不费吹灰之力,对着剩馀提着刀的那大汉道:「棍术在技不在力,他们三个只知放而不懂得收。你们就这么点功夫,根本用不着兰魂十三式。」 馀下那人虽早闻广陵王武功高强,但此时见他不到一盏茶的时间便把他三个师弟苦练已久的阵法给破了,心中冒出阵阵寒意。 但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他衝向刘希淳道:「教你试试大爷的乾坤刀法!」 刘希淳心想:「乾坤刀法?那应该是苍狼门的弟子。」 这苍狼门也算不小的门派,不过刘希淳连他们掌门都没放在眼里,又何况是眼前这个莽汉。 定睛一瞧,见来人双刀挥舞,步履虽急却不乱,显然非泛泛之辈,刘希淳连忙聚精会神,不闪也不避,兰魂剑一举便想硬接这一击。 只见双刀一扫一劈,来势凶猛,“鏗”地一声青色剑身的兰魂剑格档住了双刀的攻击。 剎那间刀剑相交的僵持,刘希淳便知此人武功不弱,可说是远超刚刚那三人,但见他手中之剑还是没打算出鞘,纵身一跃侧身踢向那人面门。 那大汉见情势不妙,一股压力带起周围尘土,向自己飞速袭来,他急中生智连忙以刀作盾,这才硬是接下了刘希淳重击的一脚。 虽说虎口隐隐作痛,但见他立即重整态势,脚踩着九宫八卦步,手上双刀却是大开大闔,伴着呼呼的风声。 刘希淳稍稍咦了声,只见来人刀法沉猛,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等各种基本功皆有一定的火侯。 乾坤刀法,左手纯阳,右手纯阴,若此人练至阴阳相融,即所谓太极境界,即便未能独步天下,在武林也定佔有一席之地。 幸亏大汉还未练到家,阴阳两仪无法相辅相成,但刘希淳也不敢轻敌,屏除杂念,剑随身走,形与意合,手中兰魂剑化为一道青光,如蛟龙出水,华丽眩目。 但见对方层层刀网,舞得密不透风,两人缠斗数刻,刘希淳虽然只用上一半的劲力,却迟迟找不出破绽。 他渐渐驱动内力,源源不绝的内息自气海向外奔腾。 终于,只见他墨眉一蹙,忽然一束银光乍现,随着兰魂十三式中第一式「幽兰出谷」,兰魂剑终于出鞘了… 这看似寻常的一招拔剑术「幽兰出谷」,实是兰魂十三式的开篇之式,银白色的剑身挟着出鞘之势,可说如石破天惊般直取敌身。 此招刘希淳自小苦练,融合了他多年的武学心得,此时剑与身合,身与气合,气与神合,果真剑一出鞘便俐落无比地突破看似滴水不漏的重重刀影,直指大汉颈部。 那人只觉得剎那间眼前对手化为一座大山,一股无可抵挡的压力向面门袭来。 霎时间胜负已分,那大汉也只能识相地丢下武器,刘希淳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吴世藩派来袭击本王的?」 只见那大汉无辜地摇摇头,也不敢撒谎,老实回应道:「不是,其实是郭仁少爷派我们来的,他说你们燕城三俊作威作福,败坏…」 说到一半便被老欧喝止。 刘希淳仔细思索,这郭仁不就是兵部左侍郎郭守的独子嘛,平日见他对吴世藩极尽奉承,这事跟吴世藩应该也拖不了关係。 刘希淳道:「我不想多伤人命,你们四个资质不错,若勤加苦修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只是那厮并不是什么好人,倘若再受愚昧而将武功用于害人,让我知道了,哼!废了你们修为也不事什么难事。」 四人听后打了个寒颤,连忙谢广陵王高抬贵手后便逃之夭夭了。 刘希淳摇摇头将兰魂剑插回鞘中,转身便看到洛霞站在马车旁凝视着自己,想来这小姑娘应是听到打斗声音便也下车察看了。 刘希淳本担心她受到惊吓,但见她目睹了这真枪实剑的比试却毫无畏惧之色,心中对洛霞也有些刮目相看。 洛霞不仅毫无慌张之色,此时见她还开心地对刘希淳竖起大拇指,刘希淳不禁笑了出来,这女子和那些柔弱的小姐的确有些不同呢。 第十回 湖誓山盟一曲结(上) 沿路上,刘希淳向洛霞大略解释了京中派系的情形及吴世藩与自己的纠葛,不到一个时辰,马车便载着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 刘希淳观望着四周,晴空万里的蓝天之下,田埂阡陌纵横,正午的阳光洒在饱满的金黄色稻穗上,像是提醒着人们,又到了收穫的季节。 微风过处,稀疏的林子传来了阵阵鸟鸣,水井旁一简陋的茅庐,庐前两隻老母鸡正啄着地上散落的穀子,这里便是洛风居住之所了,老欧留在马车旁,刘希淳及洛霞向着未掩上的门内走去。 两人比肩入门,便嗅到了阵阵香味,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坑洼不平的木案,案上摆了数卷书籍和磨损明显的文房四宝。边上狭小的木床,如今仲秋天气转凉,床上却只覆着满是补钉的薄被。 转身望向了室中的另一边,简朴的厨房,架上陈列着的一瓶一钵简陋无华,看来这洛风还真是过着簞食瓢饮的生活。 石灶上正熬着热粥,香气瀰漫整个空间,灶下蹲着一少年正添着柴火,此时听到两人入房的跫音,抬头一望,然后惊喜地对着洛霞笑道:「姊姊,你怎么来了?」 刘希淳打量着眼前少年,年约十三四岁,身量却比同龄孩子高上一截,只比刘希淳略矮一点,洛风与其姊长的有七分相似,细眉俊目,目中透着超龄的成熟及内敛,衣着虽简朴但却掩不住他的淡然气质。 「好久没看到小风了,咦?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洛霞摸摸洛风的头,姊弟俩许久不见,感情仍然深厚无比。 洛霞正要介绍刘希淳,却见洛风笑着抢道:「姊姊,这位公子便是京城的广陵王吧?」 看到洛霞露出疑惑的表情,洛风继续道:「近日金陵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呢,草民洛风得幸,拜见王爷!」说完便要向刘希淳下跪行礼。 刘希淳连忙将他扶住,露出和蔼的笑容道:「你就是霞儿的弟弟吧?果然一表人才,我也唤你小风可好?」 洛风本来就对燕城三俊非常崇拜,眼前这个年轻王爷又帮助姊姊脱离苦海,他对刘希淳的印象可说是极佳,当下开心地道:「当然好啊,洛风从小就听过许多王爷的传说,十分崇拜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像您一样的大英雄啊。」 刘希淳笑了笑,他近日笑容可说是愈来愈多了,见到这个少年更是开心,忍不住鼓励他道:「我可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心想着为天下百姓做事,如果小风也能有这种想法,总有一天一定会成功的!」 洛风对刘希淳点点头,嗯了一声,自信地道:「我洛风读圣贤书,所为便是经国济世,为国尽忠!」 刘希淳露出满意的神色,高声道:「没错,读书人从小苦读,为的是什么?便是希望有一天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洛风在一旁抢着接道:「还有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两人相视一笑,颇有一见如故之感。 间谈一会儿,刘希淳忽然瞧见了桌上一沓沓的宣纸,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不看还好,看了忍不住惊呼出声。 洛风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道:「这些只是我平时胡乱写的,怕污了您的眼,还是别看了吧…」 这倒也是洛风的真心话,他整日独自窝在家里做学问,也没看过其他人的字写得如何,心想广陵王是京里来的,什么样的书法大家没看过?自己这乡间小儿的字怎么入的了他的法眼? 却听刘希淳道:「非也非也,小风,没想到你的字写得这么好,就只凭这手好字,中个秀才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其实洛风的字也不是说龙飞凤舞,刘希淳从小见过书法写得好的多了去了,京里那位吴首辅就是其中佼佼者。 但洛风正好相反,他写的字缺乏生气,没有丝毫艺术感,甚至不能称作书法。 可为何刘希淳评价如此之高呢?因为洛风写的是馆阁体,也就是官场的正式书体。那一个个方正、光洁、乌黑且大小齐平的墨字,正是科举考试最标准讨喜的字体。 刘希淳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夸你,只是这馆阁体我看得多了,却没有哪个士子写得出像你这样,整洁,规矩,又让人看得舒服的字跡。」 洛风听了掩不住心中的喜悦,拱手道:「多谢王爷指教!」 就是因为这手好字,激起了刘希淳的好奇心,他心血来潮,便要考较洛风学识,笑道:「千字文背过吧?」 洛风点点头笑道:「当然!」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千字文是所有幼龄学童啟蒙入门的经典,刘希淳自然自此问起。 洛风不疾不徐地背诵了一回,又从头开始解析道:「这苍天乃黑色的,大地为黄色的,宇宙广大无边。太阳自有正斜,月亮也有圆缺,星辰布满在无边的虚空中。寒暑来去,循环变换…」 他不紧不慢,清楚地释义道。 接下来的论孟学庸,洛风都应对如流,思路清晰。再换诗经尚书及春秋,四书五经可说是如数家珍,博闻强记。一路对答至午后,最后竟连朱子集注中的内容也难不倒他。 刘希淳暗暗吃惊,这年仅十四岁的男孩学识如此渊博,更难能可贵的是在回答过程中那份沉稳,这在年少气盛的学子中是十分难得的。 似乎能预见这寒窗苦读的男孩,数年之后蟾宫折桂的春风得意了。 但刘希淳也不禁苦笑,心想:「虽然天资聪颖是好事,但即使在京中,要找到有能耐教导他的老师,倒也不是件容易之事…」 看到弟弟如此的出色卓越,那个永远被自己当成小孩的男儿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洛霞十分欣慰,眼中藏不住的疼爱及宠溺似要宣洩而出。 此时听洛风道:「姊姊,我没有给你丢人吧?」 洛霞满意地点点头,正要称讚一番时,却听洛风道:「是吧?姊夫,我可否有望金榜题名呢?」 见他说完后笑謔地看着自己,又见刘希淳有些错愕,但随即领悟过来也对自己露出微妙的笑容。 眼前最亲近的两个男子齐齐望着自己,洛霞知道被弟弟戏弄了,有些困窘地笑骂道:「小风,你刚刚说甚么?姊姊可没听清呢。」 洛风知道从小只要洛霞露出这种神情,自己等等就要遭殃了,连忙向刘希淳靠拢道:「姊夫救我啊!」 洛霞听后站了起来,忍住羞意娇斥道:「洛风,才数月不见翅膀便硬了呀?本来以为你更加成熟了,怎么还如此调皮!」说着便要向洛风抓去。 刘希淳连忙站至洛风前方,笑着向洛霞说:「霞儿,这小风才十四岁本就只是个孩子嘛,何必跟他计较。再说…再说他叫姊夫,那也没什么错啊。」 洛霞听后红霞满面,语无伦次地道:「我…我,你…你们都联合起来欺负我是吧?」 不知为何,刘希淳有时总忍不住想捉弄洛霞,看到眼前美人全无平常的冷傲神色,刘希淳偷偷给了洛风一个示意的眼神。 洛风接收到后连忙退出屋外,忍着笑意不忘掩上房门,独留两人在茅庐之内…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壚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加上洛氏姊弟之后,原本微服出访的刘希淳主僕一行,一下变为四人了,加上先前半路遇袭的事件,安全起见,一行人决定还是稍作乔装。 刘希淳扮作四处游歷的士子,依年纪外型来看,洛风充作他的书僮,老欧作为他雇用的马伕倒也合适,但唯一的女性,四人中最显眼的洛霞身分则最让他们头疼,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姑娘跟着三个男子拋头露面不是怪奇特的嘛? 刘希淳左思右想,决定让洛霞扮成他丫鬟。 岂料洛霞竟然不答应,说甚么都不愿假扮成刘希淳的婢女,看到刘希淳不知所措的样子,洛风忍不住笑意地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这年轻王爷顿时恍然大悟… 最后,一个富家公子带着他的书僮及马伕,还有…一位满脸羞色的侍妾,一行四人上路了。 这倒有些令刘希淳出乎意料,原来洛霞对这个假扮的身分如此在意,不过在当时富家少爷携美妾四处游玩的倒也不少,只是这少年王爷未曾想过罢了。 时人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林胜,此后数日一行人游歷江南各地名胜景,走访古镇青石巷。山色空濛,水光瀲灩,四人心中皆叹此方不愧为人间天堂。 隆冬将近,眾人换上层层厚裳,一日午后,马车沿着太湖畔缓缓前行,这太湖上号称有四十八岛、七十二峰,湖光山色,相映生辉。此时见湖水尚未冻结,空中却飘落着丝丝碎雪,刘希淳示意老欧停驶,眾人下车舒展筋骨,小憩一会儿。 四人走近湖边,只见凉风拂过,吹皱原先明亮如镜的湖面,荡起微微的涟漪。若将江南比为一纤弱嫵媚的姑娘,那这太湖肯定就是姑娘雪白酥颈上的一枚翡翠,耀眼而不突兀。 见到如此美景,刘希淳心中一动,向洛霞招招手,说道:「来,霞儿,此地群山环抱,背倚太湖,不如我们合奏一曲,顺便试试那绿綺琴顺不顺手。」 洛霞今日似是心情特好,满面春风地向刘希淳回应道:「好主意,只是不知过了这么久,我们俩的默契会不会生疏了呢?」 刘希淳笑了一声,说道:「怎么会呢?我们是一见如故,天生一对,一拍即合的,哪里还需要排练?」 说着说着,双眼凝视着洛霞。 这湖畔美人眉弯新月,鬓綰如云,不经意展露的笑靨,樱桃口半粒丹砂,狐犀齿一行贝玉,在漫天雪花中犹如仙子謫尘一般,让平素清雅淡逸的刘希淳也看得有些发痴了。 这也不怪刘王爷不矜持,毕竟这天地间春花秋月、落霞烟柳,甚至一旁的太湖风光,美则美矣,但又如何比得上女子情长时的眉如黛山、眼如秋水? 老欧和洛风在边上觉察到气氛变得有些旖旎,都识趣地避至一旁,老欧将绿綺琴取来之后便带着洛风沿着湖边漫行,不一会儿便不见踪影了。 洛霞见状,强忍着羞态坐至琴前,低眉信手轻拨调音,略试数音便已深感到这把琴的音色非凡。 刘希淳也抽出腰间紫竹簫,挪步至洛霞身侧,深吸一口气后,那圆浑带些凄绝的标志性簫音随着气息吐露悠悠地传出。 洛霞随即弹琴相和,未成曲调先有情,绿綺琴的绝美音色如柔滑丝绸自十指流淌出来。 两种乐音各具特色,相辅相成,时而簫随琴音,时而琴随簫音。 忽然两人相视一眼,随即心领神会,天籟般的两音交缠作一束,乐音变得激昂高亢,如火凤飞天,穿云烈石,直上苍穹,似无尽头。 倏地乐音急止,随后转为婉转柔媚,自云霄间若霜雪轻轻落下… 两人似乎在合奏中才最能感觉到两心相印,心有灵犀的触动。在这青山作誓,碧水为证下,用心品味,一切景语,皆情语也。 紫竹簫鐘灵毓秀的风骨,绿綺琴风华绝代的韵味,两人以情为音符,爱为琴弦,奏响一曲倾城之恋。 对于此次江南之行,刘希淳心中或多或少都存有犹疑,但至少在此时,他对心中于倾城花及天下人之间作出的抉择,应该是深感无悔的吧? 美人不是母胎生,应是桃花树长成,已恨桃花容易落,落花比汝尚多情。曾虑多情损声名,幡然又悔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天下不负卿? 年关将近,北京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彷彿换上一身银白色的大氅。 这日,景王府中,景王刘载圳宴请吴世藩,席间歌舞齐奏,几名景王新蒐罗的胡姬身姿婀娜,曼妙的娇躯随着乐声起舞煞是好看。 美酒珍饌,此时两人已是酒酣耳熟,这景王阔嘴细眼,一身大红色厚袍遮掩着略为臃肿的身躯,此刻满脸通红,正兴致勃勃地和吴世藩聊着天。 忽然,门帘轻掀,一个略显着急的门子快步进厅,向刘载圳道:「啟稟殿下,黄公公到了。」 饮至微醺的刘载圳大笑道:「还不快快有请黄公公入席!」 却见黄凯满面愁容,缓缓走进屋内,向刘载圳拱拱手道:「咱家给殿下请安了。」 刘载圳起身拿起金杯亲自斟酒,递给黄凯道:「唉呀,公公不必多礼,外边天寒地冻,先喝杯酒暖暖身子吧。」 黄凯点点头接过酒来,向景王递个眼色,景王哈哈大笑向厅中一眾歌舞妓道:「你们先下去吧,孤有事要和贵宾商议。」 待屋内只剩他们三人,黄凯叹了口气,道出来意:「上次郭仁公子府上那几个从苍狼门聘来的武师失手了…」 景王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转头问吴世藩道:「小阁老,你不是说这次苍狼门的首席弟子亲自出手,就算没得手,也必定使刘希淳元气大伤吗?」 吴世藩还未开口,黄凯便抢着道:「别说元气大伤,据东厂厂督刘公公消息,这刘希淳的兰魂十三式只用一式,剑刚出鞘,胜负便定了,咱们可说是…」 黄凯说到一半见吴世藩那可怖的独眼正死死盯着他,便不敢再说下去了。 吴世藩心里暗骂:「郭仁那小子把苍狼门的乾坤刀吹的多厉害,让我在殿下面前出糗,看我回去不好好收拾他…」 忽听一声清脆的响声,沉思中的吴世藩顿时回过神来。 「鏘!」景王把手中的金杯摔至地上,满眼通红,怒气混着酒意道:「一群饭桶!刘希淳,孤本与你井水不犯河水,本也相安无事。」 他拿起吴世藩的酒杯一饮而尽继续道:「奈何你一心向着三哥,我的好堂兄啊!从小你处处和我为难,那就别怪我不念同脉之情,只要是可能成为我争夺皇位的一切障碍,我必除之!」 今日异常寡言的吴世藩忽然开口了,他面露狡色向景王道:「殿下息怒,这次便由微臣亲自安排,保证让刘希淳死无葬身之地。」 刘载圳看着吴世藩一会儿,稍微冷静了下来后道:「好,这事就交给世藩兄了,靖嘉第一鬼才出手,我还不信他广陵王真就天下无敌了。」 黄凯点头如捣蒜,諂媚地将酒杯再斟满酒,举杯道:「那咱家便在这预祝四殿下和小阁老马到成功了。」 刘载圳接过杯来,阴阴地道:「解决了刘希淳,下一个便轮到三哥你了…」 第十回 湖誓山盟一曲结(下) 杭州城中,最大的茶馆「碧露轩」内高朋满座,楼高三层,一楼戏台上说书先生口沫横飞,台下有人对奕下棋,有人摆着龙门阵谈天说地,小二忙里忙外,满室人声鼎沸。 「如此湖山归得去,诗人不做做茶农。嘿,有趣有趣。」洛风看着高掛店内的一副对联,正和刘希淳聊着天。 「嗯…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竹雨松风,煮茶谈琴,霞儿,你们南方人生活过得可实在愜意啊。」刘希淳尝着自己最爱的兰花糕,望着另一幅对子,有感而发地道。 洛霞伸出纤纤玉指,从碟中拿了一块荷花酥道:「这茶馆文化在南方可盛行了呢。村夫商贾,退休乡绅,各色各样的人物茶馀饭后便聚在这儿纵论古今,月旦人物。」说完轻轻将手中荷花酥放入那樱桃小口中。 老欧从刚进店便静静地观察着四周,此时忽然开口道:「公子,我听说,每个茶馆都反映着这座城市的缩影,在这里,人人皆可以高谈阔论,或许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渠道啊!」 刘希淳听了后点点头。 四人吃着糕点品着茶,一面听着戏台上的故事,有一句没一句地间聊。忽然见邻桌略显骚动,似乎正在争论着甚么。 「路暘先生成名数载,被誉为王佐之才,若不是他对俗名不屑一顾,此次科考状元非他莫属!」一个身着锦袍,年近天命,貌似已致仕的官绅一脸正色地道。 另一名商人打扮的年轻人道:「李县丞,你这话可就不靠谱了。天下谁人不知路先生应考多次,却次次名落孙山,最后索性隐居山林。依我看,还是馀杭的云神童最有机会拔得头筹!」 原来那中年人曾做过钱塘县的县丞,怪不得在人中看起来颇具声望。 李县丞瞪大了眼睛,大声地道:「胡说!那云小子不过靠几个对子,还有仗着一些杂学,算得甚么神童。一个乳臭未乾的小娃儿怎么和百年奇才路暘先生相比。」 那商贾也沉不住气了,提高了音量道:「那路暘中了秀才之后,乡试履试不第,便终日沉醉于书画当中,甚至还唾弃科举,放浪形骸,一副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模样。我看啊,他此次即使重投考场,结果应该也是如过往一般不中,连个进士都捞不着,还想当状元啊?」 说完当下更有数名友人出声附和。 看到邻桌争持不休,刘希淳招来那堂倌相询。 这茶馆里的堂倌又称茶博士,只见他一副见多识广地道:「这位公子爷,一看您就是外地人吧?让俺来给您说说,他们正讨论着谁最有机会在科考中独占鰲头呢!」 刘希淳点点头,又问道:「这路暘先生我知道,但刚刚听他们说到云神童,您给我们介绍介绍吧。」 路暘文墨丹青皆可称绝,在大熹朝应说是家喻户晓,前些年一篇治国三策,其中便大肆抨击大熹取材管道,唾弃科举八股。 「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变作了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是圣门高第…」虽说评价两极,在朝中反弹声更大,不过随着愈炒愈烈,还是得了一个王佐之才的美誉。因此刘希淳自然时有耳闻。 这俗话说长官不如副官,掌柜不如茶倌,他们虽然负责掺茶倒水,但除了茶艺高超,更是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因此被称为「茶博士」,可说是茶馆里的灵魂。 果然看那茶博士得意神情,笑道:「这馀杭镇上有一男孩,名唤云奕华,虽然家境贫困,不过据说他五岁读书目成诵,九岁能写文章,最爱的便是对对子。」 有一次,父亲把他背在肩上带他出游,岂料有人见了便讥道:「父当马骑!」 没想到年仅七岁的云奕华随口便对道:「望子成龙!」轻松地便化解窘境,并赢得了大伙的称讚。在乡里间号称神童。 洛霞不禁问:「不知这云神童年方几许?」 茶博士思索了一会儿道:「今年是靖嘉三十一年,算一算也大约十四岁了吧。」 刘希淳和洛霞不约而同看了洛风一眼,这洛风今年也正好十四岁,也是聪明伶俐。 刘希淳心想:「这江南之地果真地灵人杰,不知有多少能人异士,究尽谁能问鼎状元可还是未知数呢,真是令人期待。」 这茶馆果真是流通消息最快的地方,除了路暘及云奕华,透过茶博士的言谈,刘希淳得知,这江南还有一奇女子,闺名唤作柳诗妍,隐居扬州。 与一般姑娘不同的是,她喜着黑衣,性格有些古怪,但性高旷且通禪理,平时不只行医济世,据说涉猎广泛,诸子百家无所不读,甚至有人专程慕名而至请求这位柳姑娘帮忙解惑开示,被乡里间称颂有大智慧。 不过令刘希淳讶异的事,传闻这奇女子竟和大名鼎鼎的路暘先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靖嘉三十一年腊月十五,苏州城人潮川流不息,大街上充斥着置办年货的百姓及卖力吆喝的小贩们。 忽然,只见那鱼贩的钱老闆神情有些紧张,鬼鬼祟祟地快步走上玄水桥。 钱老闆来到一推车前,只见那卖糖葫芦的老翁身着麻衫,慈眉善目,和蔼地道:「冰糖葫芦一串两钱,两串五钱,大爷要来几串?」 街坊皆称这老翁作怪人,一串两钱,两串五钱,哪有人这么卖东西的? 岂料钱老闆竟答:「旦底两钱我不买,挖工虽贵串串甜。」 老翁听了这奇怪的回答,脸色忽变,低声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钱老闆微露喜色,但也小声地道:「开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竟是长生教的弥勒密语。 原来,这钱老闆的另一身分,竟是长生教苏州所设水龙坛辖下弟子,至于旦底意思是一,挖工指二,乃是苏州秘密的黑话。 那老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一纸团塞入钱老闆手中,钱老闆拿了两串糖葫芦,不慌不忙地走至隐密处拆开一看,阅完将纸吞下肚,若无其事地向城西行去。 钱老闆在一间舖子门前停下,只见那门上掛着「如铭粮行」的牌匾。他左顾右盼,确认无人跟踪,闪身进入铺中。 柜台一年轻伙计,见到钱老闆便笑脸迎人地道:「小店应有尽有,客官需要些甚么呢?」 钱老闆面无表情地道:「怎不见你们谢老闆呢?」 伙计还是笑盈盈地道:「咱谢老闆今日至金陵办事去了。」 钱老闆点点头,转身前去将木门闔紧,盯着伙计沉声道:「谢老闆不在,那谢舵主该在了吧?」 那伙计听后面上一惊,但还是抑住讶色低声道:「弥勒真弥勒,化身千百亿。」 钱老闆此时才面上一松,回道:「时时示时人,时人自不识。」 伙计见暗语对上,连忙邀钱老闆进入柜台,悄悄地将台下一木门掀起,待钱老闆俯身进入后,那年轻伙计若无其事地关上木门,继续手边的工作。 原来这木门下别有天地,钱老闆巡着通道向前行,不一会儿便来到一略为宽敞的厅中。 厅内站着一中年男子,似已久候多时,钱老闆见了赶紧跪下道:「小人见过舵主,途中有些耽搁,来的迟些,望舵主见谅。」 原来眼前这名衣着华美,作商贾打扮的中年人便是苏州富商谢如铭,大家只知他是如铭粮行的创始人,乐善好施的大善人。却没想到,他的真实身分竟是长生教麾下八大舵主之一,执掌苏州水龙坛的谢舵主,真名谢铭。 谢铭摆摆手,示意要他起身,说道:「无妨,钱老闆,本舵主听说你有要事相稟,便马不停蹄地赶回来,有何事赶紧说吧。」 钱老闆挥挥衣袖,赶紧站直身子道:「舵主,潜伏在京里的探子回报,这吴世藩近日重金礼聘了南方武林名宿,人称『霸刀』的欧阳德老爷子,将要在广陵王回京前一举将其歼灭。」 谢铭听了之后道:「哼!吴世藩,这奸贼虽然令人不齿,但剷除广陵王势必能让大熹朝重创。到时人心惶惶,我们便大举起义,一举推翻他刘家的江山!」 长生教在各省打着弥勒佛再世的旗号吸收信徒,日益强大,偏偏当今圣上不理朝政,百姓苦不堪言,因此愈来愈多人响应长生教。 「谨遵舵主指示!」钱老闆恭敬地道。 此时却自内厅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道:「哼!霸刀欧阳德?尔等可别小瞧了刘希淳这小子,孰胜孰败还难说呢。」 随着声音传来,一巨汉自内厅走出,身高七尺,一头杂乱的金发,面色黝黑,轮廓甚深,那高挺的鼻梁及湛蓝的眼睛,说明了他的异域血统。 钱老闆此时还未反应过来,却见谢铭已拱手下跪道:「二法师!」 「二…二法师?」钱老闆还未敢相信,便已被谢铭拉着下跪了。 原来,这来人竟是圣教四大护教法师之一,人称「魔狮」的唐邵! 钱老闆位卑人轻,自是没见过唐邵,谢铭急着问出消息再稟告唐邵,但岂料他听不下去,竟自行现身了。 钱老闆缓过神来,颤抖地道:「不知法师尊驾到访,小人罪该万死,还请法师责罚。」 钱老闆如此畏惧也不奇怪,唐邵在教中威望极高,四大法师依序分别为「妖狐」,「魔狮」,「鬼虎」,「怪狼」,其中这魔狮唐邵力大无穷,惯用武器乃一把八十斤的镇魔槌。 唐邵最为人所知的事蹟乃是在少室山脚,隻身一人,便破了那少林寺镇派奇阵「十八罗汉阵」,从此威名远播。 这等传奇人物对钱老闆来说,本是遥不可触,但如今相距不过数尺,活生生地面对面,隐隐传来的威武就让钱老闆不寒而慄。 唐邵似是毫不在意,接着道:「话虽如此,吴世藩此番寻欧阳德相助,刘希淳也绝对讨不到甚么便宜。但刘小子是武学奇才,年轻一辈除了特务头子傅炳那独子之外,无人能望其项背。尤其兰魂十三式,据说从未有人能让他使完,就通通败下阵来。」 钱老闆和谢舵主都不敢相信,传闻中唐邵天赋异稟,对所谓的武林高手皆是不屑一顾,如今却对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人如此推崇,不免有些失望。 谢铭咬咬牙道:「依二法师之言,这刘希淳如此强悍,竟毫无攻破之法吗?」 唐邵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本座何时这么说过,只是念他在此年纪,有此修为已属不易。至于,哼!就让本座来让他开开眼界,让他明白,何谓真正的江湖!」 谢铭听了喜出望外,笑道:「法师亲自出马,那小子还不手到擒来?」 唐邵似乎挺沉的住气,也没被諂媚之言冲昏了头,指着他那宽大的后脑勺缓缓道:「成大事者靠的是智慧,而不是蛮力。本座此次先让欧阳德及刘希淳拚个你死我活,接着半路杀出,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这唐邵看来人高马大却毫不迟钝,能坐到圣教法师之位靠的可不是匹夫之勇,智慧心计绝对少不了。 钱老闆及谢铭不明究里,似懂非懂,但却不忘高声喝道:「弥勒菩萨神佑圣教,法师定能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第十一回 穷乡僻壤人杰地(上) 转眼间,靖嘉三十二年的新春到了,除夕夜刘希淳与老欧还有洛家姊弟吃了顿简单的团圆饭,简朴而温馨,四人的关係也愈来愈紧密亲切,在寒冷的冬夜,彷彿彼此便是真正的亲人。 大年初五,初春的江南寒意未退,但阳光和煦地撒在积雪未消的大地上令人甚觉舒畅,此时刘希淳等人行到了馀杭镇边一个山间的小村庄。 四人也未乘车,就这么步行在波光粼粼的池塘边,池中莲花含苞,尚未开花,但据说每值炎夏,莲花盛开,池周清香四溢,因此这莲潭美景素有「泮水荷香」的美名。 就这么漫步谈天,忽见莲池另一头有一小庙,洛霞一时兴起,便道:「希淳,咱们去那儿看看吧。」刘希淳自然微笑点头。 此寺虽小,但古朴庄严,应该也有上百年的歷史了。还未进庙,便听到寺中有人交谈,貌似在讨论些甚么。 入门一瞧,庙中只有两人,一个长鬚无发,一身暗橙袈裟,年方六十多岁,看起来应该是在此寺修行的僧人。 另一边是个年约十四五岁的男孩,身形看上去有些单薄。 但细细一瞧,白皙的面庞上脣红齿白,天真地笑容如东昇的旭扬般温暖,尤其是那大大的眼睛透着一股机灵劲儿,甚是可亲。虽然衣着粗糙,粗布衣衫上甚至还有几个补丁,不过丝毫掩不住那儒雅中透着清新俊逸的风采。 这小男孩容貌虽然略显稚嫩,不过和刘希淳相比竟然毫不逊色,若说广陵王是高贵淡雅的兰花,那这男孩倒像是出淤泥不染的莲花。 连刘希淳此时都想着:「再过几年,这男孩定会出落成一个玉树临风的翩翩佳公子。」 正当眾人惊讶于穷乡僻壤竟有如此人物,却听那男孩笑着道:「大师,您在这寺中修行几年了呢?」 老僧和譪地微笑,说道:「阿弥陀佛,老衲也记不清了。不过无妨,若心无旁鶩,则数十年如一日,心有罣碍,则过一日如十载。」 男孩哦了声,仍是笑笑地问:「那看来大师修行应是甚深了,不知这每日勤修,可参悟了甚么妙义,可否开示小可数言呢?」 却见老僧听后摇摇头,却又点点头,向男孩道:「小施主过誉了,在无尽的轮回中,即使如老衲年逾耳顺,仍如一个小婴孩般,老衲毕生所修,不过是为参透「禪」的真諦罢了。」 男孩点点头,似是甚有兴趣,便又问道:「大师终日苦修,不知何谓禪的真諦呢?。」 老僧听了欣慰地抚了抚男孩的头,说道:「见你小小年纪便如此好学,想必与我佛有缘。老衲近日甚有所得,这便说予你听,至于收穫多少,便是你的造化了。」 男孩道:「小可洗耳恭听。」 只见老僧略施一礼,缓缓诵出:「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男孩歪头思索,老僧怕他无从领会,便解释道:「我们的身体就像一棵菩提树,至于心灵,便如同明亮的台镜。只有时时掸拂擦试,才能使它不被尘垢障蔽了光明的本性。老衲初窥佛意,我想这便是所谓的「禪」吧?」 言下之意便是时时刻刻照顾自己的心灵,通过不断的修行来抗拒外在的诱惑,这老僧不愧为修行数十载的大师。 却料男孩听了若有所思,嘴里喃喃唸着老僧所言,许久之后,微蹙双眉,摇摇头向老僧道:「大师冒犯,小可刚刚略思其意,有些心得。」 那老僧不以为意,笑着道:「愿闻其详。」 男孩转向窗外,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缓缓吟出:「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老僧一怔,男孩继续道:「这菩提既是觉道,又有什么树可言?明亮的镜子也不是台,本来就是虚无没有一物,又那里会染上什么尘埃呢?」 当老僧仍未反应过来,刘希淳在旁已忍不住讚道:「说的太好了!好一个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上本来就是空的,若心本来就是空的话,就无所谓抗拒外面的诱惑,任何事物从心而过,不留痕跡。」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似乎和阳明先生的心学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洛风喃喃自语,似乎也是有所收穫。 至于这王阳明的心学乃是时下流行的新潮学派,强调知行合一,与官方主流朱熹的格物致知全然相反。 此时那老僧才「啊!」的一声,如大梦初醒,静静地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人不要执着,对世界万物存有执念,才会有烦恼,有尘埃。殊不知皆是表象皮囊,只有明心见性,全然放下,才能得到真正的自在。老衲毕生苦修,却如深陷泥淖,幸得小施主金言指点,让老衲及时脱离死圈,受教了。」 说完深深向男孩鞠了一躬,男孩连忙避过身,将他搀起。 刘希淳向前走近,向男孩道:「见你小小年纪,却有如此见识,在下也受益良多,不知小公子大名?」 男孩见到刘希淳等人,仍是笑脸迎人,说道:「小可不过是听了大师妙义,忽有所想,锦上添花罢了。大名不敢,敝人云奕华。」 眾人听了还未有所反应,却听洛霞道:「啊!你便是那云神童?」 云奕华见有外地人来访,热情地邀请四人到家中作客,刘希淳不好拒绝,但跟着云奕华返家途中,他还是决定将自己身分说出。 没想云奕华听后又惊又喜,燕城三俊在此时可说是少年人最崇拜的榜样,不少父母亲以三人作为孩子的模范。 还未踏入家门,云奕华便开心地大呼:「爹,赶紧出来,有贵客到啦!」 刘希淳和洛霞等人看着眼前破旧的小屋,砖瓦斑驳,果真和传闻中一般,这神童家境困窘,却仍活泼开朗,看着着实令人既心疼又怜惜。 「华儿,别大声嚷嚷。咦?不知几位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脱下胸前围裙,自门中走出来,看似正在烧菜煮饭。 刘希淳还未回答,云奕华就兴奋地道:「爹,这位公子便是广陵王啊,您整日唸叨着想要见着的。」 「啊!广陵王?你不是在说笑吧?王爷怎会来咱这小地方?」老爹惊恐又疑惑地道。 刘希淳向前一步,拱拱手道:「刘希淳游访江南,无意间听闻令郎年少才高,便想来馀杭看看。岂料误打误撞,刚入贵镇便有幸见识到贵公子高才,不知是否方便在贵府打扰数日?」 看着眼前男人,年约弱冠,那无瑕的容貌就不必多言了,气定神间的高贵,风度翩翩的行止,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 老爹再无疑虑,连忙跪地道:「不知王爷到访,草民惶恐,望王爷恕罪!」 刘希淳早已见怪不怪,连忙扶起他道:「快快请起,希淳与令郎相谈甚是投机,便想至府上拜访拜访,不知是否方便呢?」 老爹诚惶诚恐,赶紧道:「方便方便,王爷驾临寒舍,实是云家祖上积德,不过小地方只有些蔬果野菜,处处寒酸,草民心忧王爷住不惯啊。」 刘希淳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哪那么娇贵啊,我们这便进屋吧,否则菜可都要烧焦了。」 老爹听了连忙请大伙儿进门,刘希淳似乎隐隐听到一阵低语:「好小子,哪来的本事?把王爷都给请来了。」 他和洛霞相视一笑,笑而不语。 米饭飘香,两道青菜,还有老爹特别去向隔壁邻居借的两颗鸡蛋和一条鱼,果然不是普通的简陋。 起初云奕华父子俩还担心平素锦衣玉食的眾人不习惯,岂料刘希淳毫不在乎,洛家姊弟从小过的日子也差不多如此,老欧更是吃的津津有味,让父子俩松了一口气。 透过吃饭时的间谈,刘希淳才得知,原来这老爹名为云盛,年轻时家境尚可,也是个读书人,何奈拚博一生,到了三十五岁终于通过馀杭县的县试,勉强挣到了一个童生的头衔。 不过也因如此,数十年间祖上遗留的田地房產全都典当用来度日了,妻子在前些年重病甚至因为付不起诊金而遗恨芳逝,种种原因,才会落到今日如此落魄的境地。 所幸独子天性聪颖,云盛毅然退出考场,把希望都寄託在儿子身上,家事农事样样亲力亲为,只求儿子专心念书,光宗耀祖。 「唉!他可比我聪明多了。只是生性顽皮,整日只对对子及猜谜这等旁门有兴趣,甚至还说当今科考太过八股,单调无趣等等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王爷您可帮我劝劝他啊。」云盛忧心忡忡地道 刘希淳看看云奕华,想起了他在寺中展露的智慧,不禁笑道:「云老爹,这您就别担心了,令郎的学识我是见识过了,相信四书五经那等考科他定能从容应付。要我说,这等人才才是我大熹朝所需要的。」 刘希淳说的可是出自肺腑,他在京中见过太多腐儒,不然便是只会写青词迎合皇上的官儿。 云奕华原本正和洛风聊着天,此时听到刘希淳这么说,便道:「王爷,据说您在金陵以一己之力连败江南六大才子,奕华好生仰慕,不知今日可否向您讨教讨教。」 云盛向儿子瞪了一眼,刘希淳笑着道:「有何不可?只是在此之前我先说,可否别称我王爷了,就唤我淳公子便行了。」 云奕华欣喜地道:「是的,淳公子。洛风不如也一起来吧。」 云盛自厨房端出茶来,洛霞连忙上前帮忙,至于三个少年则围在小桌旁边,以刘希淳的身份,自是由他出题考较两位弟弟。 洛风苦笑道:「这对对子我可不大在行,不如在旁观看奕华大展身手就好了。」 刘希淳和云奕华一样,都十分喜欢对对子,他摇摇头向洛风道:「小风可别扫兴,轻松应对便是。何况这对对子还是尔等读书人必备的交际技能呢。」 洛风平日便是在自家茅屋内寒窗苦读,对对子的机会少之又少,也算是次难得的体验了。 由刘希淳出题,两人抢答,刘希淳稍一思索,便道:「开始吧,这上联是日在东,月在西,天上生成明。」 这是个析字联,将日月合而为一而组成「明」字。 云奕华见洛风没有动静,便举起手,从容地道:「子居右,女居左,世间配定好人。」 子和女配成「好」字,对的甚是巧妙。 刘希淳满意地点点头,笑道:「反应可够快的,再来一联。天上月圆,人间月半,月月月圆逢月半。」 这上联可有点意思,数个连续的月字不只指月亮,还有月份之意。 云奕华仍是先望向洛风,却见洛风对着他苦笑摇头。 云奕华乾笑一声,接道:「今年年底,明年年初,年年年底接年初。」 刘希淳称道:「接得甚好。」 他又向洛风道:「小风,这对对子和做学问有点不同,你必须放开思绪,不必太过拘泥。」 洛风点点头,坐直身子,似要积极抢答。 刘希淳见了心喜,想了一会儿道:「我们来试一个容易些的,你们俩仔细听好。这上联是白鸟忘飢,任林间云去云来、云来云去。」 云奕华歪着头,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但他也不急着回答,倒是望向身旁一脸专注的洛风,轻声道:「加油。」 洛风投给他一个感谢的眼神,似是受到了激励,过了数刻忽然道:「我来接一个,下联为青山无语,看世上花开花落、花落花开。」 以青山对白鸟,花开花落对云来云去,可说是对的极好。 此时洛霞端着沏好的茶来到小桌旁,对着洛风道:「接的甚妙,小风可要继续加油啊!」 她将茶杯交给刘希淳时还在他耳边悄声道:「淳公子,这下联似比上联优美些呢。」说完便笑嘻嘻地走开了。 刘希淳听了无奈地摇摇头,笑了出来,心想:「小风在对对子时过于谨慎,彷彿要工整的毫无瑕疵一般。」 不过这下联着实对得出色,值得嘉许,刘希淳也不吝讚美道:「就是这样,小风再接再厉!」 过了数轮,刘希淳道:「看来小风也掌握了一些诀窍,我们不如来点有趣的变化吧。」 洛霞在旁也跃跃欲试,娇笑道:「看起来挺好玩的,不如让我也一起参与吧?」 「不行,你和孩子凑甚么热闹,顶多…你只能跟着我一起出题。」刘希淳笑着向洛霞道。 洛霞听了嘟起了小嘴,咕噥道:「孩子…这小风他们才和我差几岁…」 刘希淳才不管洛霞那幽怨的眼神,他清了清嗓子便道:「接下来这联可好玩了,上联是先生讲命,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几人听完皆笑了出来,但不一会儿又恢復到思考时的严肃神情。 过了一会儿,云奕华忽然拍手道:「原来如此!」 在一下子洛霞也想出来了,却见洛风还是苦苦思索,便向刘希淳道:「希淳,此联可否让我对上一对?」 刘希淳无奈地摆摆手,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你且试试吧。」 洛霞甜笑一声,说道:「小风,此联虽然怪异,其实很是简单。我这下联便是童子看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洛霞以看相对上算命,数字对上天干,可说是别出心裁。 洛风听了后道:「原来这么简单,我可想太多了呢。」 又过了数轮,刘希淳见洛风还是有些左支右絀,心想:「这孩子心性保守稳健,经史子集等文学涵养可说是难不倒他,但这对对子对他来说真的比较吃力。反倒是霞儿和奕华,两人皆是伶俐活泼,或许可以…」 第十一回 穷乡僻壤人杰地(下) 洛霞见刘希淳嘴角微扬,伸出手在他面前挥动,疑惑道:「怎么不出题了,你在想甚么呢?」 刘希淳反应了过来,收起笑容,故作正经道:「霞儿,你便直接加入小风这一方,等等小风若接不出,你随时有答案就直接对出。」 他又向云奕华道:「奕华,我见你刚刚多次礼让小风,甚是有礼。不过现在,我希望你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刘希淳说完,又忍不住笑了笑道:「我倒要看看是才高艺绝的洛倾城略胜一筹,还是名闻乡里的云神童更为高明。」 这可勾起洛霞的好胜心了,只见这心高气傲的小姑娘对云奕华道:「等等全力施为,勿对姐姐存有礼让之心。」 云奕华听了笑着点点头。 刘希淳忍住笑意,左顾右盼寻找灵感,忽然看到案上一本陈旧泛黄的古籍,拍着手道:「这上联是思前想后读左传,页往右翻。」 此联虽然寥寥数言,却十分刁鑽,除了包含前后左右,重点是那左传的左却不是指左方的左,而是指作者左丘明。 两人也是四处寻找灵感,洛霞求胜心切,脑内迅速搜索,忽听她一声娇喝道:「我想到了!这下联是坐北朝南吃西瓜,皮朝东甩。」 大家听后都笑了出来,不过仔细想想,虽然俚俗,但也不无不可,对的甚是有趣。 以东西南北对上下左右,西瓜的西也不是指西边,可说是对的十分巧妙。 眾人听了后连连称讚,刘希淳也是拍着手讚誉有加,让洛霞像个得到父母亲称讚的小女孩般,甚是开心。 刘希淳接着道:「好了好了,这下一联是四方桥,桥四方,站在四方桥上望四方,四方四方四四方。」 这如同绕口令般拗口的对子也是不太好对,但今日的场合较为轻松随兴,所以刘希淳也尽拣一些有趣稀奇的对子出题。 云奕华像是十分擅长这种句式,见一旁洛氏姊弟仍在沉思,笑着拱拱手,说道:「洛姊姊承让了,我这有一下联,万岁爷,爷万岁,跪在万岁爷前喊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奕华反应敏捷,思维灵巧,才一会儿就接了出来。 刘希淳也是颇为意外,他竖起拇指道:「万岁万岁万万岁,还真只有你才接得出这种答案。」 洛霞有些不服,向刘希淳道:「快出题吧,下一题我可一定要拿下来。」 刘希淳听了心里暗笑,想着要捉弄一下洛霞。 思索了一番之后,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收敛笑意缓缓道:「此题可不容易了,我看应该只有奕华能试上一试。」 此言一出,洛霞可不大高兴了,更加燃起了她那求胜心切的好胜心。 却听刘希淳出题:「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瀟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 洛霞顿时愣住了,这上联不只句式长,更难的是连续的数个名词,日、霞、雪、云、月、烟、雨、峰、瀑布等自然美景,要对的工整可说是非常不易。 当然另一边云奕华也是细细思索,收起了前面一贯成竹在胸的神情。 又过了一会儿,刘希淳见双方似乎皆陷入沉思,正想起身离位舒展筋骨,就听到云奕华拍手大声道:「我想到了!」 刘希淳哦了一声,一方面惊于这少年的速度,另一方面则甚是期待他有何奇言,笑着复述一次题目道:「上联为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瀟湘雨、武夷峰、庐山瀑布,合宇宙奇观,绘吾斋壁。奕华请接!」 洛霞洛风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只见云奕华又露出那一如既往的笑容,轻松地道:「这下联嘛,便是少陵诗、摩詰画、左传文、司马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收古今绝艺,置我山窗。」 刘希淳稍作思考,不一会儿便忍不住叹道:「诗画文史,以人文典艺对自然风物。嗯…甚妙甚妙,不愧神童之名啊!」 洛风鼓掌叫好,洛霞也是心服口服,心想:「这孩子可比小风还要高明啊…」 云奕华搔搔头,略为靦腆,但忽然结结巴巴地道:「我这也有一联,在乡里间一直寻无下联。淳公子才情高妙,不知…」 刘希淳听了笑道:「原来你是想要考较我啊?」 云奕华连忙澄清道:「不是不是,只是想向您请教…」 没想到洛霞忽然道:「奕华别怕,尽管考他,挫挫他的锐气。」 说完向刘希淳瞟了一眼,刘希淳只能无奈的苦笑,举起手示意云奕华出题。 云奕华深吸一口气,道出上联:「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唱,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吏耶?儒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悵然涕下。」说完紧张地盯着刘希淳。 刘希淳心下一紧,这上联比刚刚任何一个都要长,限制也更多。 从杜甫范仲淹,再到滕宗谅吕洞宾,各个不同身分,五言两字百废三过,各种数字须对。除此之外,句式长短错综,更是难对。 他不禁转头望向洛霞,却见她也是眉头紧蹙,想必也听出了其中困难。 刘希淳思前想后,还是想不出,但看着云奕华期盼的眼神,忍不住起身,在屋内绕着圈。 再到后来,洛家姊弟似乎放弃了思考,纷纷转身望着刘希淳。 刘希淳绞尽脑汁,终于不负眾望地开口:「下联为,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瀟湘,杨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州城东道岩疆,渚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说完啜饮杯中清茶,清拂额上汗水。 「以各地奇观对千古人物,再以东西南北四方对上四个数字,王爷不愧大才呀!华儿,这就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云盛此时自内厅走出,鼓着掌道。 洛风及云奕华连连称好,大呼受教,洛霞心中也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实在是优秀的没话说。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春寒料峭的馀杭夜,繁花落地成霜,约莫二更天时,云奕华习完功课欲回房休息。 忽然,屋外传来隐隐乐声,似是笛簫一类乐器,云奕华好奇心起,循着声音来到后堂。定睛一看,原来是刘希淳在此吹簫。 云奕华也不走上前,只是静静佇立在一旁,细细品味着动人簫声,只觉这簫声悠扬飘渺,在万籟俱寂的乡野中更是动听。 不只如此,繚绕于四周的乐音似乎有种魔力,让平日里看惯的一花一草,彷彿像有了情感般随之笑泪。再仔细听,好像带着一丝丝的凄绝幽婉,就像是离乡的游子正在轻轻哭泣。 云奕华不知道这是甚么曲子,只觉得这是他听过最动人的乐音,曲中情绪饱满,既有生命力却又繚绕淡淡凄凉。 他不禁抬头望着夜空中朦胧的月亮,若不是亲见刘希淳,他一定会以为这是自广寒月宫中倾泻而下的仙乐。 他再将视线回到眼前这个男子,穿着一席天蓝色长袍的刘希淳,感觉他温润如玉,却又云淡风轻,深沉似海的眼眸中淡然带着冰冷的目光。 却见他只专注于唇边的紫竹簫,外界的事情好像都与他无关,那样的沉稳内敛,如此的泰然自若,似乎千百年前便佇立于此。如悬崖上的仙草,天山下的雪莲的气质,让只有十来岁的云奕华心中也不禁叹着:「不只此曲,此人也只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啊!」 在这光怪陆离的世间,形形色色的人或许可区分成两种,一者孤独,二者庸俗,而刘希淳正毫无疑问属于前者吧。 不知过了多久,夜更深,月愈圆,云奕华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奕华,这么晚了怎还不入屋休息?」 云奕华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不知甚么时候,刘希淳已携着簫来到他面前了。 「被淳公子的簫声吸引,见识到圣上钦定的音律第一品,实在是让人如痴如醉。不知公子刚刚吹奏的曲目可有名字?」 云奕华似还沉醉于簫声中,久久不能自拔。 「它叫春江花月夜,是我父王将紫竹簫交给我时一併传授予我的,也是我学会的第一支曲子。」刘希淳回忆道。 「咦,春江花月夜?不就是张若虚那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吗?」这春江花月夜是那“吴中四士”之一,张若虚的经典传世之作。 「是啊,此曲便是以此命名。奕华可读过春江花月夜吗?」刘希淳道。 云奕华笑着道:「自然是读过,这诗中所写世间的良辰美景,还有那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无解之谜。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真是充满哲思。还有思妇和游子的惆悵,清新优美,澄澈空明,就如公子的簫声那般,既宏大无垠,悠扬于浩瀚星空,却富含细腻情感于中。」 云奕华侃侃而谈,精闢见解令刘希淳心下大讚。 刘希淳道:「过奖了,只有屏除杂念,将人簫合为一体,体会世间自然的美好,方能淋漓尽致。这便是为何我总爱在夜中吹奏,因为夜晚静謐,最能全心投入。」 云奕华连连点头,记着刘希淳向他说的话。 却听刘希淳感叹道:「奕华,其实你是个在任何方面都极有天赋的孩子,因为你有一颗最纯真的心,就如同这山野小村般,纯朴而毫无污染。」 云奕华歪着头,天真地笑道:「或许吧,不过我就只是一直随着自己的心去行事而已啊。」 刘希淳道:「这便是最难能可贵之处了,你或许觉得自然而然,不过我从小在京城长大,那里…唉!」 刘希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 云奕华疑惑道:「人人皆道京城繁华,白日车水马龙,夜里灯火辉煌,天下能人异士都聚集在那里了。爹爹常说,只有通过层层选拔的考生,才能到京城参加会试及殿试,要我努力用功,有朝一日也能去到京城。」 云盛只是个通过县试的童生,虽然曾至杭州参加过府试,不过一辈子最远也没出过浙江,对独子寄予厚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看到云奕华提起北京时脸上露出的那种嚮往神色,刘希淳苦笑道:「京城有京城的好,馀杭自然也有馀杭的妙,有太多太多的人当初离乡,满腔热血,想到京城干一番事业。只是那个地方,真的…唉!你到时自会明白的,只愿你不要像多数的大人一般,忘记初衷,变成了一个向现实妥协,在宦海中载浮载沉的人。不要因为走得太远,而忘记自己为甚么出发。」 所有的大人都曾是小孩,虽然,只有少数人记得… 看着眼前少年低着头细细思索,刘希淳继续道:「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才能,假以时日必会开创一番惊天事业。不管如何,只希望你永远不要蒙蔽了自己的本心,这才是最重要的,若有超越万峰的骨气,这世间必有一处属于你的江山!」 刘希淳实是觉得这个男孩与自己很投缘,才不厌其烦地与他长谈。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刘希淳望着云奕华进屋远去,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左肩被人点了一下,他连忙转过头去,却见空无一物。 又感觉右边被人点了一下,他当下心里一笑,开口说道:「霞儿,别调皮了。」便见洛霞一身素衣便裙,摸摸鼻子走了来。 刘希淳连忙把自己的外袍去下,披至洛霞身上,唸叨道:「这么晚还不睡,出来怎么不知披件衣服,如果着凉了要怎么办?」 刘希淳嘴上责怪,满脸却尽是宠溺之色。 洛霞吐了吐舌头,娇笑道:「谁要你那么晚独自出来吹萧,竟还不找上我。怎么,刚刚和云神童聊得如何?」他玩着刘希淳袍上的带子,神情甚是可爱。 刘希淳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奕华真的是个难得的孩子,他有不可多得的天资,却有更加稀有的纯真,此子前途无量啊。」 洛霞听了点点头,带着些醋意道:「评价颇高啊,王爷。那比之我们家小风如何?」 刘希淳笑了笑,轻搂着洛霞的肩,说道:「我举个例子,下午时在书房,我问了两个孩子关于海禁及一些通商的问题。小风就和朝中多数的大臣一般,保守稳健,毫不思索便给了我商乃四民之末,持了反对意见。」 洛霞点点头,问道:「那奕华呢?」 刘希淳笑道:「这位神童的思维可真是创新跳跃,大眾唾弃不看好的东西,他就非要找出其可取之处。所以,依我看,两个聪明的孩子,小风或许能在官场上处的好,但国家需要的绝对是奕华这种人才。」 洛霞见刘希淳如此关心社稷,就连离开京城都还忍不住要为大熹选贤与能,她叹道:「希淳,可别太累了。」 刘希淳摸摸她的头道:「不会啊,这几日我很欢喜,暂时逃离了京城,能够与我的霞儿在一块…」说着又将洛霞搂的更紧了一些。 初春的江南,深夜,月明星稀,下起了绵绵细雨,浇不熄浓情密意,却让两人的心更近了些… 第十二回 愁思几多似水流(上) 靖嘉三十二年的元宵夜,北京城里的广陵王府张灯结綵,里里外外洋溢着年节的气氛。 凝雪左手拿着一串艷红的冰糖葫芦,喜滋滋地推开房门,娇喊道:「姊姊,快出来,夫人要发红包囉!」 薛氏对下人好是眾所皆知的,王府上下不只过年有红包,每逢大小节庆更是时常额外发放赏银,这凝月凝雪是王爷的贴身丫鬟,有好处自然少不了她们俩。 却见偌大的内室中,凝月正拿着针线细细地缝製着手中长袍,那圆润可亲的俏脸此时却双眉微蹙,面露愁容。 凝雪看着凝月手中那件长袍,摇摇头道:「姊,大过年怎么闷闷不乐的?」 却见凝月恍若未闻,凝雪又轻轻问了一句:「可是又在思念公子了?」 凝月听了抬头一望,看到除了凝雪之外没有旁人,她微微地点点头,叹道:「是啊,都已经大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离开公子这么久,也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 凝雪闔上了门,逕自在凝月旁坐下,像是深有同感,也道:「也是啊,从小我们便跟在公子身旁,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这次出行,身旁只有老欧,没个服侍的人,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这姊妹俩自小时候到了王府,便跟在刘希淳身边。与其说她们俩服侍刘希淳,不如说是三个人一起长大,所以感情格外紧密。 姊妹俩正聊着心事,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接着便是一个男孩的声音道:「两位姊姊,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两人在熟悉不过了,凝月向凝雪点点头,凝雪便道:「小欧进来吧。」 一少年推门而入,虽是寒冬,却见他身着薄衫紧裤,身材魁武,却有着稚气未脱的面孔,看起来有些不和谐,来人正是王府的亲卫,老欧的独子欧田。 这欧田和凝月凝雪姊妹同龄,只小了几个月,但从小还是称她们为姐姐。 今年才十六岁的欧田已被选为王府亲卫的一个小队长,刚刚领完红包,兴冲冲地来找两位姊姊。 凝月好不容易挤出笑容,向他微微一笑,随后又埋头继续缝衣,仍是满面愁容。 凝雪道:「怎么啦小欧,有什么事吗?」 欧田举着手中的红包道:「刚刚领到了赏银,想找凝月姐姐去灯会走走。」 凝雪听了后望向凝月,却见凝月轻声道:「小欧,姊姊身子不适,不如…让凝雪姊姊陪你去好吗?」 凝雪听了也接道:「那就由我带你去逛逛吧,今天是元宵夜,肯定十分热闹,你到时买个礼物,等你爹回来给他一个惊喜,他肯定十分开心的。」 凝月听了忍不住道:「别忘了还有公子的。」 凝雪听后,下意识撇撇嘴道:「公子甚么身分的人,怎能送在小摊买的礼物呢?」 凝月听后想了想,也点头笑了出来。 欧田见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彷彿忘了自己的存在,尤其是凝月谈到刘希淳时那藏不住的欣喜仰慕。 他终于忍不住道:「谁要你陪,我自个儿去!」 说完气冲冲地跑向门外,嘴里还不断咕噥着:「整日公子长公子短,真不知那大冰块有甚么好的。」 他自顾自地向外走去,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兜里有一样东西掉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两姊妹摸不着头脑,却见地上遗下了一件东西。 凝雪起身前去察看,近身一看,原来是一条锦帕。 正当凝雪还在疑心这欧田一个大男孩身上怎么有姑娘的东西时,她左翻右翻,忽然惊道:「姊姊,你的帕子怎会在小欧身上?」 原来,她细细一看才发现,帕子上面竟然绣有凝月的名字,而且同样款式的锦帕她也有一条,自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凝月听了之后也上前来看,稍加思索才想起:「啊!是那时候…」 原来,在几年前,那时欧田尚小,还不是王府侍卫时,老欧为了培养这个独子,拉下脸皮向刘希淳请求教儿子读书识字,将来也有机会博个功名。 老欧是王府的老僕了,刘希淳将他视为自己的长辈,自然无所不允,就让欧田随着凝月凝雪一起学识字。 但刘希淳可是出了名的严格,欧田学了几天就吃不消了,扯着爹爹说要改学武。穷文富武,请武师,维持营养均衡,在这时代学武可是富人的专属。 虽然王府里油水很多,老欧一生积蓄也够在外面自立门庭了,但学武也不是光有钱就行,找到一个高明的师傅更是难上加难。 但这些对老欧来说都不是问题,因为他的主子,王府的主人就是这天下寥寥无几的武功高手,因此他只好再次厚着脸皮,又去求刘希淳一次。 岂知学武更难,由于一些练功法门涉及到身体的安危,刘希淳的要求也更加严格,欧田几乎天天都是带着大小瘀伤离开的,但他却出乎意料地撑下来了。 直到有一次,刘希淳正传他剑法,欧田在练习时稍一分神,等回过神来手臂已是鲜血直流了。 刘希淳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向他道:「刀剑无眼,练武时最忌分心,这次便算让你长个记性吧。」 说完也只是点了他两处穴道让血不再留,却未让他包扎就罚他在石地上一个时辰,自顾自地离去了。 王府僕役人来人往,眾人见到欧田如此惨样,只是指指点点,却无人敢向他表示关切,两个时辰对他来说彷彿就像是两个月一般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欧田意识慢慢开始模糊。 忽然,眼前出现一袭杏色裙摆,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小姑娘提着包袱,俏立在他面前。 欧田心想:「这不是王爷身边的红人凝月姊姊吗,她怎么来了?」 却见凝月没有说话,对着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就像是寒冬中的暖炉,在最无助的时候雪中送炭般地来的及时。 看着呆傻在地的欧田,凝月从袖中抽出一锦帕,温柔地帮他把伤处包扎起来,接着拍拍他的肩道:「下次可要小心点啊,这些药回去记得涂抹在伤处,几天便好了,还不会留疤呢!」 说完将装着药的包袱放在他身旁,便起身离去了。 在一个男孩最无助的时候,她的出现就彷彿天使下凡,那一抹轻笑,一句关心,让欧田魂牵梦绕,那条帕子更是被他奉若珍宝,日夜不离身… 凝雪听完故事后,似懂非懂地道:「我知道啦,这小欧喜欢姐姐,但见姊姊只念着公子,他吃醋唄!不过公子怎么这么冷酷无情,对小欧那么严厉,也难怪他从小便不太喜欢公子。」 凝月轻轻弹了凝雪的脑门,对她道:「亏你跟了公子这么久,公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他外冷内热,表面上不苟言笑,实际上却牵掛照顾着每一个身边的人。其实…就是公子要我去给小欧包扎的,那些药也是他备好让我送去的。」 凝雪睁大她那一双圆圆的眼睛,摀着嘴道:「我还在想你怎么这么大胆,敢瞒着公子偷偷去照顾被他处罚的人。原来…公子竟想得如此周全,但他怎不亲自送去,白白加深小欧对他的误解。」 凝月叹了口气道:「他就是这样的,脸皮比纸还薄。不过,他真的是这世上最贴心的人。」 凝雪重重地点头道:「这我同意,公子真的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尤其啊,对我们两个更是无微不至。」 凝雪倒是不夸张,她们从小没了爹娘,一进府便负责服侍刘希淳,对他可说是充满深深的眷恋。 凝月望着窗外那被漫天白雪覆盖住的梅枝,心想:「从炎夏等到寒冬,也不知道他何时才会归来。」 刻骨相思,不知君可知?铭心惆悵,唯有凌冬白雪红梅知… 对于文人墨客来说,江南永远都是他们嚮往的春梦,江南的温柔乡,足以抚慰一颗沧桑的心灵。 曾有人说,一个人年轻时如果在江南待过,那他的后半生,注定要成为江南的俘虏。 由此可知江南的美,那种无可抗拒的柔美,不只是这里的山水风物,还有生活氛围,就像是活在画中的世界,令刘希淳流连忘返,转眼间来到了二月,他已经离开北京大半年了。 这日一行四人备妥行囊,准备告别他们住了快一个月的云家,云盛父子还想挽留眾人,不过刘希淳觉得叨扰久,再不走实是扰民了。 临走前,刘希淳把云奕华唤至面前,向他道:「那日在寺中见到你,便知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你家打扰了那么多天,也没什么可答谢的,这边有三份薄礼,希望你能笑纳。」 云盛在旁听了连忙道:「小民惶恐,王爷驾临寒舍已是云家之福,万不可说甚么打扰,可是折煞咱父子了。」说完看向旁边的云奕华。 云奕华看到父亲的暗示,连忙跪了下来道:「小可无才,幸得王爷赏识,定不负王爷重望。」 刘希淳扶起云奕华,从洛霞手中接过一个包袱,递给云奕华示意要他打开。 随着云奕华拆开包袱,刘希淳道:「这是一件长袍,是你洛姐姐前些日子至馀杭最大的绸缎坊订製的,你且试试合不合身。」 包中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云奕华伸手轻抚,果真是上好的绸缎,他连忙谢过刘希淳及洛霞,便行去内室更衣了。 过了一小会儿,门帘轻掀,眾人望去皆不约而同地发出讚叹。 洛霞更忍不住摀着嘴道:「果然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啊!」 只见云奕华缓缓自内室行出,白衣似画,青丝如墨,眸若清泉,唇红齿白。虽然略显羞涩,却仍掩不住那温文俊逸的风采。 先前云奕华总穿着粗布素衣,虽说仪表堂堂,却总似缺了些甚么。如今一袭白袍,加上刘希淳塞至他手中的摺扇,彷彿画中走出来的人物,长身玉立,楚楚不凡。 刘希淳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虽说这些是身外之物,不过第一流的布料服饰,自是要由第一流的品貌才情来配。」 云奕华连忙拱手称谢。 接着刘希淳取来了纸笔,这些可是他随身之物,皆不是甚么俗物凡品,在云家客厅的大案上摆置好便开始挥毫, 不一会儿纸上出现四个斗大的墨字,刘希淳道:「这是第二件礼物,虽然礼轻,却隐含着很深的意涵啊!」 云奕华歪着头看着刘希淳取出自己的印章在纸尾印上,一面唸着纸上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见龙在田?」 刘希淳轻搧纸面,肃然道:「是的,见龙在田。指的便是一个有实才的人在积累学习的阶段,如真龙匍匐在田野中。等待着时机一到,万事俱备便能一飞冲天,大展鸿图。你现在初露锋芒,在乡里间已小有名气,只要努力不懈,终有一日会变成我大熹之栋樑,这也是我对你的期许。」 云奕华诚惶诚恐,连忙跪着接过王爷钦赐的墨宝。 这易经中的乾卦的第二爻:见龙在田,其实后面还接着一句「利见大人」 大人指的是有权势者,意思是说,人虽然具备了一定的能力,但还是很有限,如果遇到大人物,得到提携,进一步磨鍊和栽培,就会更加顺利。 刘希淳自然不会告诉云奕华,但他可是十分愿意作为提携此子的那位大人。 前面两件礼物如此特别,云家父子已是惊喜连连,但此时竟见刘希淳取下自己随身的玉珮,朗笑道:「这,便是最后一样礼物。」 云奕华不敢去接,云盛急着阻止道:「王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啊!这太贵重了,我们万万不能收。」 刘希淳执意将玉珮交至云奕华手中,云奕华仔细一看,那羊脂白玉上精刻着代表皇家的「刘」字,说是玉珮,不如说更像一玉製令牌。 刘希淳道:「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像奕华这般的君子怎能没有美玉相衬?我希望他时刻提醒自己,做人要像玉一样清透而温润,品行举止要以玉为榜样。再说,我这赠玉之举或许可成一段佳话呢!」 刘希淳一面说,一面帮云奕华系上,继续道:「况且这玉不是我自己私人的配饰,而是皇家用来表示身分,赏赐亲信的玉令,见玉如见人,这能让奕华往后在京中免去不少麻烦。」 言下之意便是他将云奕华视作自己人了。 云盛及云奕华相视一望,无话可说,同时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云盛道:「犬子承蒙王爷厚爱,实是三生有幸,祖上积德,草民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啊!」 刘希淳扶起两人,深深地道:「这些薄礼与令郎相比,实在是不足掛齿。本王有幸做一回伯乐,为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说完便领着眾人出门,不作停留逕自离去。 只听到后方隐约传来:「奕华定夙夜匪懈,早日进京,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刘希淳听了浅浅一笑,甚感欣慰。 第十二回 愁思几多似水流(下) 老欧驾着马车,眾人离开了馀杭,现正驶在杭州城近郊的小径上。车厢内洛氏姊弟及刘希淳三人正有说有笑地谈论刚刚云家之事。 刘希淳道:「说实话,你们姊弟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偏心,对云神童比对咱小风好?」 洛霞嘟着嘴点点头,洛风却道:「不会的,云公子之才本就比我高明,我也是甚感佩服呢。」 刘希淳摇摇头道:「小风可别妄自菲薄,依我看来你们俩是春兰秋菊,各擅胜场。我想帮助他只是不愿如此人才就这么埋没于山野之中,至于那见龙在田,其实也正是我对你的期许。」 洛风听了之后,笑着向洛霞道:「是啊姊,我能随姊夫至京城,已经不知比云公子幸运多少了呢,姊夫还是对我们更好的吧。」 洛霞听了在洛风额上弹了记爆栗,转头瞥向刘希淳。 刘希淳心中发麻:「这霞儿甚么都好,就是心胸不够开阔,谁的醋她都吃。不过小风倒是出乎意料的成熟,时不时还会帮我一把,倒是没白疼他。」 刘希淳正感叹江南果真地灵人杰,短短数月便遇到两个如此杰出的少年。 忽然,却见他面色一变,将手举起,示意两人不要出声。 洛家姊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见平素沉稳的刘希淳面色紧张,当下也不敢多问,只是噤声望着他。 过了一会儿,刘希淳伸手拍了拍驾车的老欧,接着低声向眾人道:「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就让我们回京,我们被包围了,来人皆是高手。等等马车一停,千万不要下车,我会让老欧进来保护你们。」 洛霞听了连忙拉住刘希淳,她知道他武功高强,但还是忍不住问:「有把握吗?」 却见刘希淳回头,竟然苦笑道:「这次还真没有,不过我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我必须保护你们周全。」 说完拍了拍老欧的肩,飞身下车。 山野茫茫,寒风拍打在道旁的枯树上发出啪啪的摩擦声,二月的江南寒意未退,刘希淳静静地观察四周的环境,杳无人烟,距离杭州城少说还有十里。 只见他默默地除下厚重的貂氅,随意地掛在车前,身上只着一件紫红色长袍,衣带子随着凌冽的北风飘扬,伟岸孤独的身影傲立在寒风中。 他此时已能确切察觉到,来者五人,内息同属一脉,四个高手,剩馀那一个,绝顶的高手,与自己在伯仲之间。 刘希淳细细猜臆对方身分:「京中的番子及少爷兵应当没有这等身手。看来是武林中人了。」 在这荒郊野岭竟然高手齐至,刘希淳心知,对手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让自己葬身于此。 约莫半晌,就见五人以极快的身法出现在眼前,前首四人清一色的黑衣蒙面,只有后头一个较高大那人一袭红衣,仍蒙着面,刘希淳心知,此人便是那名非常高的高手。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那红衣大汉先开口道:「受人之託,忠人之事,王爷得罪了。」竟是个苍哑的声音。 刘希淳冷笑道:「老前辈好大排场,既然知道我的身分,我倒要看看是谁给你们的狗胆!」 随着语落,刘希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入敌阵,劈头就是一招「幽兰出谷」。 他知道对方武功高强,不敢轻敌,先下手为强,一上来便用出了兰魂十三式。 挟着剑锋出鞘的凌厉之势,四个黑衣人竟然不避不闪,同时抽出腰间的佩刀,就这么硬是接下了这招。 那红衣老汉退至一旁,轻蔑地笑了一声,并未加入战局。 刘希淳大惊,原想快速解决这四人,再和老汉决一死战,岂料四个黑衣人竟也如此强悍,刘希淳大窘,除了要应付四人,还要提防阵外的老汉。 当下不敢大意,他气沉丹田,内息随着经络迅速游走,纵身一跃,飞出了四人的包围圈。 他轻踩树梢,随即使出第二式「兰晨月夕」,自上而下俯衝,伴着数片落叶,将四人罩于剑网之中。 黑衣人相视一望,同时向四个不同方位避去,竟然躲掉了这波攻势,紧接着趁刘希淳坠地时,同时又反身袭去。 刘希淳连忙调整身型,四面皆敌,避无可避,只得将兰魂剑平举当胸,目光盯着来势汹汹的刀光。 他长啸一声,真气经手太阳脉凝聚于剑柄,足间轻点,一式「兰落春残」使出,随着身躯旋转,剑锋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形的弧线,阻拦了四方刀势。 刘希淳趁机奔向道旁,背倚宽厚的树干,以确保腹背受敌的苦境重演。 趁着喘息之时,刘希淳看出这四人攻防间并无阵式存在,只是武功俱佳,且默契甚好。弹指间敌招已至,一个黑衣人举刀上跃,藉着下落之力砍向刘希淳。 刘希淳正想将四人各个击破,就见此人一马当先地衝上来,后援未至,正合心意。 他左手捏着剑诀,右手直往来人因上腾而破绽大出的下盘刺去,青光一闪,随着一阵低沉的悲鸣,暗红色的鲜血已自黑袍间汨汨而出。 刘希淳却不因此停歇,立马抽回兰魂剑,因为倐地间其馀三人已至。 三人见同伴惨况,其中一黑衣人哭喊道:「师兄!」 刘希淳心下一惊,那声音的主人竟是一个女子! 接着就见她不要命似地挥舞钢刀向刘希淳劈来,起先因四人势眾,且配合巧妙,才和刘希淳有一拚之势,现在伤了一个,且又各自为战,刘希淳自然能各个击破。 这姑娘虽然来势汹汹,但已毫无章法,而且刘希淳武功高出她太多,数个回合后刘希淳便找到破绽,一剑刺向她的肩头,还来不及吭声,娇躯倒地,正好瘫在先前那个黑衣人身上。 馀下两人不敢再战,相视一望,同时向旁疾奔,刘希淳心下暗叫:「不好!这是要往马车的方向去。」 担心着车上的洛霞等人,刘希淳一面向前提气狂奔,一面将真气快速运转,自丹田上涌,经督脉上行,一个周天后内息汹涌澎湃,回归气海。 接着在距离马车十步之遥时,刘希淳高举兰魂剑,全身真气自指尖倾泻而出,经剑柄,剑身至剑尖,最后随着手中长剑狂舞,一个又一个剑花筑成剑网,挟着内劲而出的剑气已和银白色的剑锋混在一起,虚实相间,终于使出了兰魂十三式中威力最大的「万兰齐放」。 此招一出,兰魂剑化成一道飞虹,剑身化作无数光影,漫天的剑影虽华丽,但瞬息间,馀下的只有一片死寂。 因为方圆三丈之内,只要被剑气垄罩的事物,霎时间皆会灰飞烟灭,空留无声的静寂。 由于威力过于强大,刘希淳于对敌中从未极少用上,但事出警急,果然,此招一出,那两人袍袖残缺碎裂,带着数不清的创伤,直挺挺的僵倒下去了。 听到不对劲的洛霞跳下马车,正好看到此幕,呆立在那,直到发现鲜血溅到身上的白纱,才惊叫一声。 接着洛风及老欧也随后奔下车,三人说什么都不愿回到车上。 刘希淳没有办法,此时却见那红衣大汉缓缓向前行来,轻拍双手道:「兰魂十三式果真名不虚传啊!小小年纪竟能以一人之力,杀了我欧阳德的四大弟子。」 他一面说一面将蒙面的黑巾解下,随手一扬,正好掛在后方树梢上。 刘希淳心中一紧:「竟然是他亲自出马!」 大熹朝的武林人士大致上分为几个派系,一部分便是由传统名派少林武当为首的正派,以及奉长生教为尊,被正道人士称作的邪派。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零散的江湖游侠,漕运帮派,这些人以岭南的血刀门为首领。 最后就是京城中如刘希淳傅宇轩这般高门家传,但这些人通常不被划分入武林中人,而且那些紈裤少爷中几十年也出不了一个像样的武学高手,像刘希淳这般的可说是极少数,但武林中人还是统称他们为「京派」。 这欧阳德正是血刀门的掌门,人称「霸刀」,刚刚那四名黑衣人就是近年在南方武林声名鹊起的血刀四侠,欧阳德的嫡传弟子。 但谁敢相信,在刚刚一刻鐘的时间内,全都成了一个二十岁少年的剑下亡魂。 刘希淳终于摸清来人底细,却也不屈于「霸刀」的威名,反道:「原来是名列天下第八的欧阳掌门啊,晚辈失礼了。」 不卑不亢的气势,欧阳德也是一惊,这小娃儿果真不凡,不愧是皇族子弟。 至于这天下第八之说又是从何而来?原来,若干年前,武林中曾举行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比武大会,天下自认武功高强之人,包括长生教阴阳双君,四大法师,还有武当少林掌门等人。当然,这欧阳德也去了,一场又一场的比试开始了。 七天七夜之后,由长生教的辉芒阳君力压少林妙聪大师拔得头筹,本该由他登上武功天下第一的宝座,却听他推辞道:「我们圣教教主,他老人家武功可比我高明多了,在他面前我就只如螻蚁一般,怎能担此大名?」 长生教主并未出赛,但大会冠军的阳君都自认如此了,虽然不合规矩,眾人却也无话可说。 因此,根据那次大会,江湖上就出现了一份最有公信力的榜单,名为武林至尊榜,至尊榜上以长生教主为首,接着是辉芒阳君,少林派的妙聪掌门,第四名乃太白剑魔慕容信,闇魅阴君则名列第五。再来轮到武当的冲灵掌门,第七名由魔狮唐邵夺得,第八名便是现在刘希淳眼前这位,称霸南方武林,成名三十载的刀法大家,「霸刀」欧阳德。 欧阳德生得一张国字脸,身躯高大,比刘希淳还高出半个头,一把钢刀斜插于腰间,大红色刀鞘精雕细琢,隐隐透着杀戮之气。 只见欧阳德道:「王爷,我欧阳德明人不说暗话,咱俩单打独斗,你赢了,我向你嗑三个响头,要打要杀悉听尊便,我赢了,你的头颅必须用来祭我手中的狂沙斩。」 刘希淳心下暗笑:「既然知道我的身分,见了王爷跪下磕头也不为过吧?前面四个徒儿打不赢,换了师父上来。如此车轮战还说的好像公平公正。」 不过刘希淳知道这种浑人无法说理,只能手下见真章了,他纵身一跃,沉声道:「祭刀?先问问我手中的兰魂剑吧。」 青光一闪,划破长空,一招「兰蕊横斜」使出,此招速度极快,最适合此种出其不意的空档。 刘希淳本想多少能造成伤害,却见欧阳德发现偷袭竟不躲闪,只是手按刀柄,沉稳如岳。接着,一道黑色的刀刃闪出,竟是硬生生的后发制敌,接住了兰魂剑风驰电掣的来势。 欧阳德轻笑道:「小娃儿想偷袭?哼!雕虫小技。」 刘希淳大惊,因为在刚刚刀剑相击那一下,虽只短短一瞬,他却发现自己因为刚刚使用「万兰齐放」时内力耗损太重,剑劲及速度竟然只剩下原本的七成。 此时又见欧阳德漆黑的刀刃,竟是玄铁所製,兰魂剑虽锋利无比,却最忌与这等重兵器相抗。 稍一喘息,欧阳德已提刀砍来,刘希淳知道若是平时,自己尚有一拚的机会,但自己现在的状况面对这个以逸待劳的欧阳老爷子,根本没有胜算。刘希淳只能一面闪躲,一面藉隙调整内息。 幸好「霸刀」虽猛,速度却不是他的长项,刘希淳靠着迅捷的身法与精妙的剑法竟也兀自撑了下来了。但随着闪躲所消耗的更多内力,刘希淳此时也是伤痕累累。 欧阳德错过了多次可以一击将刘希淳斩于刀下的机会,已经有些不耐,他大刀横劈,刀身挟着刚猛内劲,大喝道:「别像个娘们左闪右躲,有种便正面接下老夫这刀。」 随着情绪激昂,狂沙斩的刀势愈来愈猛,刘希淳心知不妙,腰间发力,虽然不美观,仍躲掉了这式杀招。 看到马车旁三人焦急的神色,尤其是洛霞,刘希淳真的担心她会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心里暗暗留意。 再转身望向愈战愈勇的欧阳德,刘希淳心知,再这么下去,自己定会葬身于他的刀下,那时霞儿他们定也会落入他的手中。刘希淳把心一横,终于下了个决定。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击败欧阳德的方法,还记得父亲传他剑法时曾说:「此招一出,即便敌手强于你,也能一击必杀。只是…必须义无反顾,视死如归!」 刘希淳朝洛霞深深地望了一眼,洛霞见到这有如诀别的眼神,心中的不安迸发而出,双手紧紧交握再一起,死死盯着眼前的战况。 却见刘希淳避过了欧阳德凌厉的刀锋后,仰头长啸,接着恍若进入无人之境一般,缓缓将左手也举起,双手持剑,脚尖一点,整个人像一支箭一般发射出去。 兰魂剑挟着飞身之势,达到了真正的人剑合一,使出了兰魂十三式的最后一招「兰摧玉折」。 此招朴实无华,不像兰魂十三式中其馀招式那般华丽夺目,也不如「万兰齐放」有着宽广的攻击范围,却是在对上真正高手时最后的杀招。 此招燃烧内力将劲力提至极限,全数注入剑尖,虽然乃两败俱伤的绝招,却是致命的一击。 刘希淳只觉气海中所馀的内息,不是以一点一滴,而是用奔流的速度在流逝,转瞬间,这一剑扎扎实实地刺进了欧阳德的胸膛。 血溅满面,他却笑了,无憾地灿笑。因为他知道他用自己的气力,换来同行三人的安全… 随着欧阳德苍老的悽喊,刘希淳瘫倒在地,嘴角沁出了血来,口中唸着:「霞儿…」 洛霞见状哭喊着上前去,抱着刘希淳的身躯,也不顾污泥染上他那纯白的纱裙。 却听刘希淳忽然喊道:「霞儿闪开!」 接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洛霞推至一旁。 随着洛风高呼,洛霞才看清,原来有一枚枣核般的钢钉正向他们方向射来。 刘希淳已无力闪躲,闔上双眼,却听到「鏗!」的一声。 睁开眼来,只见一把铁扇挡在自己面门之前。 接着视线上移,只见那手持铁扇的青年朗声道:「淳公子,小弟救驾来迟了。」 刘希淳还未来得及回应,便昏了过去。 第十三回 漫漫人生恍如梦(上) 不知过了多久,刘希淳缓缓地睁开双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华美的纱帐,再来他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正犹豫着自己身处何地,忽见榻旁的洛霞正打着盹,充满担忧的面容显得更加消瘦。 刘希淳一阵怜惜,正想伸手触去,忽听一阵高呼道:「爹爹,王爷醒了!」 刘希淳犹自一惊,不一会儿便见到一个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看那服色应是三品官员,却见他一入门便跪了下来,高声道:「下官浙江巡抚叶炳然,救驾来迟,还请王爷治罪。」说完逕自磕了三个响头。 刘希淳抬头望了他身后的洛风、老欧以及一个身着青袍,约莫十八九岁的少年,正是当日在春花楼画舫上结识的叶灝天。 此时刘希淳思绪已復,看到这个态势,他大约推估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名手持铁扇挡在自己身前的少年正是叶灝天,接着自己就被救到他们家来了。 刘希淳捋清楚后连忙请叶炳然起身,向他道:「叶叔叔,多年不见,就别多礼了。」 叶炳然拱拱手道:「下官本要携犬子至城郊游玩,岂料刚出城门,灝天便说附近有高手在打斗。我们连忙疾驰,发现竟有奸人欲偷袭您,幸好灝天反应快,这才没酿成大祸。」 刘希淳本想起身,却觉得使不上力来,他只好躺着道:「叶叔叔您还是像以前一样唤我希淳吧。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丝毫无法用力?」 叶炳然听了连忙向前,一面将刘希淳扶起一面道:「刚刚听灝天说,您因为耗尽内力,可说是命悬一线,幸好根基深厚,残馀的一丝内息护住了心脉。皮肉伤请大夫看过了不碍事,却须在床上休养几天,恢復气力。」 叶炳然近身时,刘希淳细细观察了这位好久不见的叔叔。只见他年过五旬,仍是神采奕奕,五官轮廓分明,和叶灝天有七分相似,不怒自威,颇有威仪。 话说叶炳然是靖嘉十四年乙未科的进士,他现在的完整头衔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提督军务巡抚浙江。这巡抚不是一般常设职务,通常由皇帝派遣尚书,侍郎,都御史这些高官巡抚地方,事毕復命。 所以他虽是以浙江巡抚的身份广为人知,正式官职却是正三品的兵部右侍郎,也就是凌钧的下属。 刘希淳听了稍为安下心来,向叶灝天道:「多谢叶兄出手相救,不过叶兄可查明偷袭之人的身分了吗?」 叶灝天道:「淳公子不必客气,那人虽然全身包裹的密不透风,但金黄色的头发及鬍鬚却没有完全掩住,身形异常高大,在武林中应该也找不出几个,再加上那湛蓝眼睛跟手中的大锤,小弟猜测,此人便是邪教中的「魔狮」唐邵!」 刘希淳听后疑惑地道:「这唐邵好歹也是至尊榜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行事怎会如此鬼鬼祟祟? 竟还用暗器偷袭!不过这也太巧了,我才刚和欧阳德拚了个两败俱伤,他就正好现身,难道他早已在旁潜伏,而我们却丝毫没有察觉?」 却见叶炳然抚着长鬚,笑道:「唐邵武功再高,见到我们官兵出巡,人多势眾,还不得逃之夭夭。不过希淳当真了不起,那欧阳德是成名三十馀载的武林名宿,南方武林的领军人物,没想到就这么死了。还有这次长生教实在太过猖狂了,我已下令即日起,整个浙江境内将大肆搜捕邪教教眾,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刘希淳道:「有劳叶叔叔费心了。」 忽见门口走来一名灰衣姑娘,那服色有点像道姑装扮,但她看起来约只二十五六岁,且容顏清丽,实不像槛外之人。 见到刘希淳面上的疑惑神色,叶灝天笑道:「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柳诗妍姑娘是我们家的客人。大夫刚刚把脉,说您积鬱已久。不知您可否愿意让柳姑娘帮您开解开解?她在我们江南啊,可是声名远播的大贤人呢!」 叶家父子本担心刘希淳会有一番推辞,岂料他也没犹豫便道:「久仰柳姑娘大名,传闻姑娘有大智慧,无所不知,便劳烦姑娘了。」刘 希淳当日在茶馆早就听闻过这号人物,又怎愿错过结识的机会。 柳诗妍见了刘希淳面无恭色,也不下跪,只是福了一福道:「小女子见过王爷。」神色清冷,旁人也看不出她的喜怒。 刘希淳少年心性,也不觉有甚么,只是直挺挺地打量着她。 却听柳诗妍道:「这种程度的积鬱,我需施术方能解开,还请间人暂避。」 她的语调中有种令人不敢违抗的威严,眾人虽然疑惑,但见刘希淳摆摆手,也只能向外散去,洛风也拉着姐姐走出门外。 眾人隔着帘子偷望,却只见两人只是对谈,毫无异样。 许久之后,柳诗妍拿出几味草药,还有一纸符籙。接着不知用了甚么手法,火光一闪,符纸化为灰烬,与药材和于水中示意要刘希淳喝下。 刘希淳没有抗拒,柳诗妍望着他一饮而尽之后,便转身出室。 看到充满疑惑的眾人,柳诗妍只是淡淡地道:「让他深深地睡一觉吧,醒来之后便没事了。」 说完头也不回,逕自离去。 其实所谓的咒术,不过是利用话术引导对方勾起潜在意识,再加上类似麻痺效用的药草,最后会使人在脑中构筑出一个幻想氛围,也就是熟睡后进入的梦境。 柳诗妍博览群书,通达哲思,又对医术颇有研究,这类话术引导对她来说并不是甚么困难之事,但当时的人们还未能接受如此新颖的观念,柳诗妍只好称其为咒术。 刘希淳只觉意识逐渐模糊,等到再次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幽深的长廊中。 他揉揉眼,警觉地观望着四周,右手下意识按上剑柄,缓缓向前行去。 左右两侧墙上掛着各种人的头像,细细一瞧,有王府的婢女侍卫、司礼监的黄凯、紫嫣公主的四婢、叶炳然,还有江南六才子等等。 再往前走,刘希淳看到了欧田、凌家姊弟、皇上,以及云氏父子等好多好多人,虽然未必泉都喊的出名字,但确实都有印象。 直到行至长廊的末端,刘希淳看到一扇青色的门,他无从选择,便将手放至门把上,缓缓地打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类似书房的小空间,但见除了墙上掛着几张画,并无其他摆饰,刘希将门闔上,慢慢地步入室内。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左右两墙分别掛着两幅画,正前方则掛着五幅画像。 他略一思索,决定先向右方行去。 稍微走近,刘希淳微微一震,因为画像上之人,正是自己两个最好的兄弟,傅宇轩及凌枫辰。 这些画比方才长廊上的大多了,他细细看着画上两个好友,左首傅宇轩依旧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定睛一瞧才发现,他竟身着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服饰,刘希淳不明就里,转而望向右方。 凌枫辰手持折扇,仍旧风度翩翩,但刘希淳却觉得有些不协调。 他蹙着眉头,打量数眼才发现,画中人宽大的衣袖下,竟缺少了右臂。他惊讶地退了数步,不敢再看,转而走向房间的另一头。 刘希淳抱持着疑惑的心理,踱步至房间的左侧,这头一样放了两张画像。刘希淳瞧都不用瞧,远远便知道画上是他的父母。 左侧画中,薛氏和蔼的笑容,彷彿在向离家已久的刘希淳招手,他有些忍不住心中的酸楚,转眼瞧向右方,看到上一任的广陵王刘厚真,眼眶中的泪水就忍不住蓄势而出了。 画中的刘厚真衣着华贵,却有着副俊美而冷峻的面孔,和刘希淳有八分相似。 刘希淳想起严厉的父亲,自己对他是又敬又怕。但如今再次看到这栩栩如生的画像,刘希淳才惊觉,自己对他的依眷是多么的深。 刘希淳向后一步,跪下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两幅画像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转头向馀下的那面墙行去。 小室中最大的那面墙,掛着五幅画卷,刘希淳走近一看,嘴角微扬,五张画上各俱风采的五位美人。 他环顾了一会儿,喃喃道:「霞儿、紫嫣、凝月、凝雪…咦!这位姑娘是谁?」 他发现最右边的画卷上,竟是一名自己素未见过的女子。 刘希淳忍住疑惑,先走向最左边的画前,那画中女子身着白裙,乌黑的长发随兴地束于发后,瑰姿艷逸,举手投足皆流露出倾倒眾生的媚态,正是金陵第一名妓,洛倾城洛霞 刘希淳笑望着画中跃然纸上的美人,目光下移,人像下还有一幅墨画。 不看还好,一望大吃一惊,那画上画着一株夭折的花枝,还有正被烈火吞噬的古琴,不只如此,他一眼便认出,画中的乐器,正是自己送给洛霞的绿綺琴。 刘希淳大愕:「这怎么可能,折花焚琴?」 他瞥见画卷底部还有几行字,于是强忍着凌乱的思绪,细细读道: 芙蓉花开满洛城,万斗烟霞醉世人。孤标傲世俗谁隐,独秀花丛不染尘。 遇仙郎,盼运转,奈何春短命多折。空言诽谤摧花手,临风洒泪葬花魂。 刘希淳脑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不安感也越来越深,他稳住心情,闔上眼细细思索:「这真是太奇怪了,从宇轩身着父亲官服,到枫辰断臂,还有霞儿这的绿綺遭焚,这些怪异的画像和诗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重整心情,来到第二张画卷前 。画上姑娘身穿大红宫袍,乌黑的长发上插着金凤簪子,月眉星眸,冰肌玉骨,举手投足散发着高贵端庄的气质,这等天姿国色,除了紫嫣公主可又有谁呢? 刘希淳却发现画卷上的谢紫嫣黛眉微蹙,虽然不掩盛顏,不过那心事重重的样子还是让他非常担忧。 紫嫣人像下的小画上画着一台纺织机、一方白帕子,那帕子上金光点点,似乎绣着些甚么。 刘希淳瞇眼一瞧,那帕子上用金线绣着的几个字,他缓缓辨识:「苦思相见翻无语…」 这精緻的织功,也只有谢紫嫣绣的出来。 刘希淳细细咀嚼句中涵义,忽然惊道:「语无翻见相思苦?」 没想到竟是句回文,也只有刘希淳这等才情,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发现端倪。 望向画卷尾端,同样写着一首诗,刘希淳好奇地唸道: 谁人不爱牡丹花,花开时节动京城。淡极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无痕。 他心想:「用这几句形容紫嫣,尤其是淡极始知花更艷,倒真是极为贴切。」 接着又往下唸道: 悵望公子持簫去,谁知女儿心事繁。闺阁深锁韶华逝,转眼又见一年春… 刘希淳心下一紧,暗惊:「持簫公子?」 看到那句闺阁深锁韶华逝,想起画中紫嫣眉头深锁的样子,刘希淳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去看。 第十三回 漫漫人生恍如梦(下) 前两幅画给刘希淳的震撼太大了,他心里毛毛的,似懂非懂,也不知要用什么心态看待这些画。 接着他来到第三幅画前。 画卷上的女子穿着杏黄色圆裙,身披白色罩衫,玉面淡拂,柔若无骨,令人不禁生出怜爱之感,正是广陵王的贴身侍婢凝月。 画中的凝月手端茶水,脸上还是一副温柔和顺的神情,刘希淳忽然想起,自己离开她们姊妹俩也已经半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分离那么久。 他苦笑道:「虽然和霞儿在一起很快活,不过突然少了这貌婉心嫻的小丫头,还是怪不习惯的…」 这幅人像下边没有小画,长长的画卷就只剩纸末还有几行字。 卷上墨字点点,写道: 皓洁明月满画楼,似桂如兰室生香。春荣秋谢花折堕,生关死劫命存疑。 位卑不阻痴情意,千金不换心头宝。只愿伴君天涯路,月随日转永不息。 到了此时,刘希淳有些了解了,他有些慌乱,喃喃道:「这什么意思?这丫头跟了我那么久,怎么可能…」 刘希淳想着想着,忍不住去看旁边凝雪那幅画,画中女子身穿緋色小袄,手拿冰糖葫芦,圆脸皓齿,看起来还是那么的活泼天真。 想起这两个跟在自己身旁最久的女子,虽然容貌相似,个性却大不相同。姐姐凝月温柔婉约,善体人意,妹妹凝雪天真烂漫,善良可亲,但都是一样地惹人怜惜。 他忍不住好奇心,直接去看卷末的诗词,只见上面写道: 襁褓之间父母违,幸而豪阔量宽宏。风流灵巧心纯澈,霽月白雪耀玉堂。 堪羡布衣书生福,无缘公子徒泪别。风雪无阻结连理,雁塔提名喜成双。 「布衣书生?」 「雁塔提名?」 刘希淳抱着疑惑将词作看完,长吁一口气道:「凝雪这首词倒还不错。」 看完了四幅与自己关係非凡的女子的画像,刘希淳抱着疑惑来到了最后一张画卷前。 画中女子白衣胜雪,妍姿俏丽,和洛霞竟有六分相似。 但这姑娘神色活泼烂漫,嫣然巧笑,与洛霞冷傲绝俗的气质倒是大相逕庭。 刘希淳从未见过这女子,那画像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只好将目光转向下方的文字,纸末写着: 水秀山清眉远长,富户娇女愁盼郎。山月不知心里事,落英繽纷草木深。 碧桃树下蒙君救,萍满汀洲人未归。不负春光不负己,终成王府同户人。 刘希淳看完最后一句,他不敢置信地揉揉眼,再复述了一次道:「终成王府同户人?不会吧?」 正当刘希淳还有千百个疑惑时,忽然眼前金光一闪,他又失去了意识。 刘希淳还未睁眼,只是微微伸了伸脚,便听到一声娇呼,接着传来洛霞的声音道:「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刘希淳发现自己终于有力气坐起来了,起身睁开眼问道:「我究竟睡了几个时辰,怎么如此飢饿?」 见他一边说着便要下榻,洛霞连忙上前搀扶,撇撇嘴道:「什么几个时辰,你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呢。」 刘希淳听了后惊道:「啊!我竟然睡了这么久。」 洛霞忍不住抱着刘希淳,委屈地道:「你才知道啊,人家担心到睡不着觉,就一直守着你,怕你…怕你…」 刘希淳笑着揽过她的肩头,接道:「怕我再也醒不过来?」 洛霞连忙伸手摀住他的嘴,白了他一眼道:「不许你乱说…」 说完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埋首鑽进刘希淳的怀里,两人温存了好一会儿。 叶炳然听说广陵王醒了,连忙吩咐府中厨子备膳。 吃饱喝足,刘希淳终于忍不住向眾人道:「从刚刚就感觉不对劲,你们怎么一个一个都用怪异的眼神看我?怎么,睡一觉便不认识我了吗?」 叶灝天终于忍不住了,抢着问道:「淳公子,这柳姑娘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怎么一觉醒来,虽然面容有些消瘦,整个人倒显得容光焕发啊!」 洛风也道:「是啊是啊,我还以为是我太过敏感,原来大家都看出来了。姊夫…喔不对,公子现在少了往日的冷若冰霜,更显温润,有种春风拂面的感觉。」 他说完向身旁的洛霞笑道:「姐姐,你说是吧?」洛霞偷偷掐了他一下,羞而不语。 刘希淳摸着下巴,细细回想刚刚梦中的场景,却发现忘了大半,只馀下一些破碎的片段。 他感觉脑中思绪虽有些繁乱,但心中却一片澄明舒坦,笑着向眾人道:「柳姑娘不愧盛名,我现在感觉十分踏实,已经好久没有如此安稳地休息了。」 刘希淳忽然咦了声,环视了一圈道:「怎么不见柳姑娘呢?我还没向她道谢呢。」 却见叶炳然抚着短鬚道:「柳姑娘已匆匆离开,说是要赶回扬州,临行前她特别交代,要我将此物交给您。」 刘希淳接过叶炳然手中的锦囊,拆开后发现里头只有一张纸条。 展开之后,上面写着:「二十四轮明月后,与君相会白羊峰。」 这白羊峰是扬州的一个小山丘,刘希淳心想:「二十四轮明月?便是两年后吧,这柳姑娘的花样可真不少。」 他心中存疑,却故作自然地将纸条随锦囊放入兜中,转而向叶炳然道:「叶叔叔,打扰多日,我想我们该回京了。」 虽然刘希淳强调千万不要大张旗鼓,但叶炳然坚持为他们准备随行的护卫。洛霞担忧再次遇到袭击,加上刘希淳身子尚未完全復原,几经商量,最后还是答应让叶炳然全权安排。 二月五日,正午时分,一队整齐的卫队自巡抚衙门出发,紧接在后身着青服的仪队高举紫金旗帜,旗上大大的刘字象徵出巡者不凡的身分。 接着,清一色的黑马,洛风、老欧、江南的东道主叶氏父子都骑在马上,气宇轩昂,但主角却不是的他们。 因为随后万黑丛中一点白,刘希淳从头到脚一袭白色绸缎长袍,白袍上宝蓝色的滚边与腰上的兰魂剑交相辉映,活脱脱就是个英姿颯爽,丰神异采的翩翩佳公子。 大队人马后面一乘精緻的大轿,暗示着轿中女眷的不凡身分。 巡抚衙门到杭州城东门短短数里路,围观的人如潮水一般,百姓放下手边的工作,纷纷挤到主街旁想见识燕城三俊之首的风采。 更有不少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们,不知从何得知消息,老早便准备好礼物想要在王爷经过时吸引他的注意。 足足行了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到了城门口,仪队后的大车早已堆满了民眾送的瓜果蔬菜,字画巧物,还有数不清的荷包囊袋,五顏六色,都是围观的姑娘亲手所做。 两骑止步于城门口,叶氏父子看着刘希淳一行人远去,再转身望向那还未散去的人潮,叶灝天不禁道:「好些年没有看到杭州城的百姓如此疯狂了,想当年那卫玠自豫章至下都,士女传睹,填街塞巷,也不过如此吧?」 西晋美男子卫玠,风采极佳,出行时每每有观者如堵墙,卫玠体弱,被看累死,素有「看杀卫玠」之说。 叶炳然抚了抚下頷,叹道:「昔日王济亦具丰姿,但每见到卫玠便叹道:『珠玉在前,觉我形秽。』我叶炳然也自认俊朗,年轻时也是风流倜儻,但在王爷面前实是黯淡无光,自叹不如。希淳就如同我江左之卫郎啊!」 叶灝天直视前方,叹道:「好在洛姑娘乘轿而行,不然那倾城容貌若是见了光,定会让今日的人潮更加壅塞。」 他直直地凝视远去的轿尾,一面说一面想起往日追求洛霞的种种,如今见两人如此相配,真的是打从心里心服祝福。 却见叶炳然摇摇头道:「那洛姑娘虽然着实品貌俱佳,何奈门第悬殊,唉…不然两人可真是一对檀郎谢女。」。 父子俩并骑起程回府,却不知今日叶炳然随口一言,竟被人听了去,过不多时,江左卫郎之名传遍全国,刘希淳的头衔从此又增一项。 第十四回 春色蓬勃满京城(上) 靖嘉三十二年三月初一,浩浩荡荡的人马终于回到了京城,沿着东直门大街一路东行,刘希淳骑在马上,远远便看到府前几个熟悉的身影,正焦急地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车马终于到了广陵王府门前,刘希淳还未下马,便见薛氏领着凝月凝雪,还有一眾僕役丫鬟,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 「怎么瘦了那么多,出门在外肯定很不习惯吧?」刘希淳一下马便感觉一隻温暖熟悉的手掌抚上颊来,薛氏爱怜又心疼地关切道。 「娘您别担心,但孩儿一路上风尘僕僕,我们还是进屋再聊吧。」说完向凝月凝雪点点头,示意她们先将老夫人带回屋里。 姊妹俩微微地向刘希淳行了礼道:「是的,公子。」 王府中堂,薛氏坐在上首,凝月凝雪俏立在一旁,等待正各自回房沐浴梳洗的几人。 不久便见老欧自门外走进来,向薛氏跪下行礼道:「老奴向夫人请安!」 薛氏连忙示意他起身,关切地道:「这大半年出门在外的,多亏有你照顾希淳,老身得好好感谢你啊!」 薛氏唤人拿来早已备好的赏银及礼物,老欧连连称谢道:「保护王爷本就是老奴的责任,夫人言重了,小人愧不敢当啊!」 「娘,我来向您介绍几位贵客。」刘希淳带着洛氏姊弟进厅,老欧连忙起身站到一旁,和许久不见的儿子话家常。 刘希淳看到好久不见的母亲,喜上眉梢,笑道:「娘,这位是洛霞姑娘,金陵大名鼎鼎的琴师,孩儿特请她到京城来教紫嫣琴技。」 刘希淳不敢说出洛霞的真正身分,不过他倒也没有说谎,若洛霞不能称作琴师,那天底下还有几人有资格担此二字? 薛氏上下打量了眼前这对男女,这小姑娘气质非凡,而且又是儿子专程请来给紫嫣的,她连忙笑道:「好,好一个俏姑娘,淳儿有心了,紫嫣那孩子知道后肯定很开心的。」 洛霞不知为何,自一进厅便十分紧张,苍白的双颊浮起两朵彤云,甚至微微渗汗,忽然看到刘希淳的暗示,才慌慌张张地行礼道:「洛霞见过王妃娘娘。」 岂料薛氏脸色微变,刘希淳见了连忙低声道:「称夫人即可。」 洛霞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 原来,这薛氏并不是刘希淳父亲刘厚真的元配夫人,她本来只是王爷身边的一个侍女,但颇具姿色,又体贴入微,这才被那时已年近四旬的广陵王纳为妾,连侧妃都不是。 所幸薛氏进门不久,便诞下了刘希淳,这让老来无子的刘厚真十分开心,但没想到直到刘厚真死前,也就只有刘希淳一个子嗣,这在当时是十分罕见的。 王爷与王妃相继去世,刘希淳年纪轻轻便承袭王位,薛氏母凭子贵,虽然终其一生都没有得到广陵王妃的名讳,却成为了这广陵王府真正的女主人,府中上下也习惯地称她为夫人,倒也没人觉得奇怪。 幸好薛氏没有表现出不悦,只是继续询问洛风的身分。 洛霞松了一口气,暗暗地自责道:「我怎么这么鲁莽,要是让夫人留下坏印象怎么办?」顿时忧思重重,开始胡思乱想… 广陵王府院落交错,园园相连,房室百馀间,刘希淳亲自领着洛氏姊弟参观,经水门洞,幽兰园,最后到了王府的西北角,一处景緻幽深的别院,院内最特别的就是处处皆种满了荷花,此时正值春日,满池嫩荷仍尚含苞待放。 刘希淳道:「这座院落叫作芙蓉阁,虽然平时没人居住,但每日还是都会有人来打扫,而且离幽兰园也近,你们姊弟俩就先在这住下吧。」 那芙蓉阁牌匾下还提了四字「风露清愁」,洛霞一看便识出这是刘希淳的字跡。 她笑着道:「冉冉香莲带露开,心神爽快,没想到你这王府还有这等雅緻之处。」 步入院门,芙蓉阁内分东西两楼,洛风住东楼,洛霞居西楼,刘希淳带他们稍微熟悉了环境后道:「稍后我会遣一眾僕役来此,你们平时有甚么需求就尽管吩咐他们吧。」 随着刘希淳的离开,两姊弟高呼一声,兴冲冲的地到处参观。 这院落比普通百姓家里的三合院还大,里面的装潢还处处都是最上等的家具,随便的装饰品都是古董,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也难怪这两个十来岁的少男少女会如此兴奋了。 毕竟他们自出生便过惯了苦日子,哪里享受过这种任人侍奉的生活? 回到自己的房中,还在门外便已听到房内的笑声,刘希淳会心一笑,一拉开门,便看到两个穿着一模一样服饰的姑娘起身道:「公子,您终于回来啦!」 凝雪蹦蹦跳跳地来到门口,凝月随之在后,也是满脸笑容,刘希淳好久以前便跟她们说过,若无外人便不用那管些繁琐礼节,因此她们也不像刚刚在外堂那般拘谨。 两人拉着刘希淳坐下,凝雪抢着道:「怎么半年不见,公子好像变黑了?」 刘希淳笑着道:「南方的太阳不比北方,晒的多当然黑了。怎么,黑了就不俊了?」 看到凝雪摀着嘴偷笑,却怎样都不回答,刘希淳作势要处罚她,凝月连忙帮妹妹解围道:「很俊很俊,而且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刘希淳放下本来要弹额的手,转头道:「我也不知道,大家都说变得有些不一样。不说啦,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小丫头有没有长个子,还是都白吃饭了。」 姊妹俩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刘希淳细细打量,之前身量差不多的两人,如今凝月却高出凝雪半颗头了。凝雪不仅没长高,那小圆脸看起来似乎更加圆润了。 刘希淳不禁笑骂道:「凝雪你这小猪蹄子,是不是把姐姐的份也抢来吃了,怎么不但没长高,好像还长胖了呢?」 凝月听了在一旁嗤嗤偷笑,凝雪却大喊不依,还好刘希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礼物,许多自江南带回来的精美小品,两个姑娘东挑西选,目不转睛,也就忘了这事了。 一阵嘻笑打闹,凝月忽然道:「公子,那洛姑娘便是先前与公子合奏的神祕高人吧?」 她把玩着手中的小饰品,随口问道。 凝雪连忙好奇的道:「姊姊,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凝月笑而不语。 凝雪转而去问刘希淳:「公子,难道那高人竟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小姑娘?」 刘希淳见状,也不好隐瞒,只好道:「是啊,这洛姑娘便是琴声的主人。」 他正讶异着凝月的直觉,却听凝雪又问道:「所以公子,您以前就认识洛姑娘了吗?」 刘希淳本想找理由搪塞过去,但见两个小姑娘真切好奇的眼神,他忽然起身,前去把门闭紧。 回到座位上后,他低声道:「我和你们俩说个秘密,你们千万别传出去,尤其不要让夫人知道。」 两女连连点头答应,刘希淳呼了口气,全盘托出,说道:「我找她来教琴其实只是一个幌子…」 两女张大了嘴,似乎不敢相信,刘希淳将前因后果都和这两个信的过的小婢说了。 却听凝雪开口第一句话竟是:「所以…我们要唤她叫少奶奶吗?」 刘希淳没想到她会问这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差点将口中的茶水喷出。 他强自忍住,清咳两声道:「平素时当然不行,暗地里要唤她少奶奶或是少夫人都随便你。」 凝雪像得知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连忙向外跑去,房内剩下凝月和刘希淳两人。 刘希淳正担心凝雪一大意便会将事情说出去,就听凝月在一旁道:「公子放心,凝雪虽然浮浮躁躁的,但她行事自有分寸。」 刘希淳点点头,露出轻松的笑顏道:「也是,若不是完完全全地相信你们,我也就不会说出来了。」 见刘希淳松了一口气,凝月忽然起身,行至墙边的檀木柜,从里面取出一件紫金色的雀金裘。 刘希淳一看,正是自己出行前不小心勾坏了的那件,这是不列颠外使来晋见时的贡品,皇上嫌那顏色过于鲜艳,便赐给了刘希淳。 此时见那破损处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来痕跡,他忍不住问道:「凝月,你是怎么办到的?」 他知道凝月女红十分高超,手巧心细,府上织匠但凡有无法处理的织品,最后都是送来凝月姑娘这儿。但听说这金裘是用那孔雀金线,针法复杂,与东土的工艺大为不同。 却听凝月笑道:「前些天傅少爷带着那个泰西教士来府上作客,我便藉机向他求教,那洋人虽然不懂针织,却对西洋的服饰颇有研究。经过他的指点,我自己再琢磨琢磨,便推敲出一些心得啦。」 看到凝月那充满成就感的神情,刘希淳想起利玛竇,他不自觉地摸摸凝月的头,笑着道:「你这小妮子还真是不容易,跟公子说吧,想要甚么奖赏?」 凝月感觉到他那厚实的大手,身子颤了一下,却歪着头道:「帮公子修补件衣服,本来就是我们丫鬟该做的事,怎还能要赏呢?」 刘希淳听了心想:「这两姊妹还真一点都没变,还是那般单纯。」 他只好摆摆手,笑道:「这该赏还是得赏的,容我好好想想。」 凝月听后嗯了一声,看着刘希淳若有所思的样子,她微微一笑,也轻轻地步出房去。 看着那小巧玲瓏的背影,刘希淳忽然脑中一震,恍惚间脑海浮现出一句话:「只愿伴君天涯路,月随日转永不息。」 他喃喃道:「这句话怎么如此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月随日转…嗯…凝月?」 第十四回 春色蓬勃满京城(下) 三月十五日,春暖花开,幽兰园中兰芳四溢,凝雪身着黄裳红裙,头上扎了个小辫,手提一小巧的篮子,口中哼着小曲儿,踏着轻快的步伐穿梭在王府后园的石径上。 这小姑娘从那日得知洛霞的真实身分,便对这位未来的少奶奶大感兴趣,三天两头便到芙蓉园叨扰,今天也不例外。 凝雪熟门熟路进了院门,却逕自向东楼行去,踏上蜿蜒的楼梯,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古朴的长廊。她直直地沿着长廊前行,直到最后一间房门口才停了下来。 看到那半掩的房门,听着那琅琅的读书声,凝雪莞尔一笑,悄悄地推门而入。 寧静悠然,木香环绕,一面大案摆在窗前,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各式典籍,桌上笔墨纸砚的位置更是有条不紊,此间便是洛风的书房。 却见他忽然放下手中的书卷,却头也不回,朗声道:「是凝雪姑娘吧,今日姊姊不在,有什么事还请下次再来。」 凝雪奇道:「咦?我这才刚进门,你看也没看,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走入房内。 洛风缓缓地回道:「你常常来芙蓉阁寻姐姐,这足音倒也不陌生。不过姊姊住的是西楼,怕你是走错了吧?」 凝雪放下手中的篮子,甜甜地笑道:「好个听音识人啊,不过我没走错,今日洛姊姊随公子出去了,我是专门拿点心来给你吃的。」 说完揭开篮盖,里头桂花糕,兰花酥,各式精緻的甜点,应有尽有。 这倒有些令洛风出乎意料,他有些不敢相信道:「这是要给我的,专程送…给我吃的?」 凝雪道:「是啊,我听洛姊姊说,你整日读书很辛苦,公子又要我时常来看看,你们有没有需要甚么?因此我就想说做几道糕点,顺便来看看你唄。」 洛风听了有些感动,他正因书上的经义有些不解而烦闷呢,却见有人专程做糕点给自己吃,这可是以前从未想过的。 他当下便拿起了一块核桃酥,细细端详,才慢慢放入口中。 「怎么样,味道如何?」凝雪立在桌面的双手捧着脸颊,满心期待地问道。 洛风品尝许久,嚥下后忍不住讚道:「真好吃呢,这还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核桃酥。」 其实洛风一开始觉得这味道虽然好,却也不是十分特别。但不知怎么,让他想要一吃再吃。 凝雪听了后开心地笑了出来,欢喜地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做呢,你要是喜欢,我便天天给你送来。」 凝雪本是想做给刘希淳品尝的,但怕味道不好,便想说先找个人来试试。 正好想到这个王府新来的客人洛风公子,却没想到竟然能得到这么高的评价。 「啊?你第一次做便拿来给我吃啊,这若是…」洛风心想,这王府里的丫鬟也太少根筋了。 不过见她如此用心,而且味道真的不错,他笑了笑便改口道:「那就谢谢你了,凝雪姑娘。」 两人寒暄一阵,凝雪见到桌上有几幅字帖,好奇心起,便聚睛凝视着。洛风见了连忙道:「这是我随手写的,凝雪姑娘见笑了。」 凝雪听了摇摇手,忙道:「失礼失礼,我只是觉得写得很好,没有别的意思。」 洛风奇道:「凝雪姑娘也懂书画吗?」 他会这么问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这个时代,很多姑娘大字都不识一个,又何况是奴婢呢? 却听凝雪回应道:「前些年和公子学过一些,略懂而已。」 洛风听了有些怀疑,微微一笑向她道:「那么还请姑娘指教。」 半个时辰过去了,洛风实在是由衷佩服。他和凝雪从书画文章,聊到诗词歌赋。 虽然凝雪有些见解不是十分精确,但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有此见的,洛风忍不住向凝雪一揖道:「姑娘不愧是广陵王府中人,在下佩服。」 凝雪见状,也学着他作揖,笑嘻嘻地道:「洛公子才是真材实学,小女子收穫良多,献丑了。」 凝雪觉得这个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洛公子实在是非常有趣,刚开始见他有些木訥,还以为是个呆版腐儒呢。 却见他讲起学术经注时那种两眼放光的自信模样,时不时还会讲一些新鲜的见识,实是个特别的人。 「时间差不多了,公子也快回来了,那…洛公子,我就先回去囉!」凝雪笑着挥挥手向洛风道别,哼着小曲儿离开了芙蓉阁。 望着她提着篮子离去的背影,洛风发现自己竟有些失落,甚至有些期待…希望她能够再来。 想到这里,洛风赶紧拾起书本,静心沉坐,却发现那娇俏可爱的身影似乎在脑中不断徘徊,挥之不去… 同一时间,京城北边的傅宅中,宽敞的内厅中摆满了京中大小官吏送来的礼品。 原来,今日是傅家大少的二十二岁生辰。 刚刚参加完宴席,傅宇轩连忙领着谢紫嫣与凌枫辰至自己的院中,擦着额上的汗道:「终于可以喘口气了,那些不大不小的官也都来凑热闹,真不知我们锦衣卫在京中是如此地受欢迎啊。」 凌枫辰轻搥了他一下,笑骂道:「得了吧你,看那些人一个个奉承的神情,你还不知道他们是畏惧你们的无孔不入呀。」 两个人斗了一会儿嘴,却听谢紫嫣道:「你俩先别闹了,希淳不是早回京了吗,怎不见他人呢?」 傅宇轩眉头一蹙,说道:「对啊,听说这小子受了很严重的伤,也不知道有没有大碍。」 谢紫嫣有些担心地道:「但愿希淳能够平安无事…」 看到两人这般神情,凌枫辰道:「希淳武功高强,肯定没事的,我们还是进屋慢慢等吧。」 三人边聊边走进了傅宇轩屋内的大厅中。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门外的小廝高喊道:「广陵王驾到!」 傅宇轩一听跳了起来道:「好小子,终于来了。」 却见刘希淳两袖空空,没有携任何礼品前来,身后却跟着一位妙龄女郎,缓缓步入屋中。 刘希淳一进来便拱拱手,笑道:「宇轩生辰快乐啊,我来迟了。」 却听谢紫嫣咦了一声,摀着嘴道:「这,这不是洛姑娘吗?」 傅宇轩及凌枫辰相视一笑,却也故作惊讶道:「洛倾城!」 刘希淳瞥了两个兄弟一眼,自顾自地道:「是啊,我和大家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名闻天下的洛姑娘,上次在枫辰的寿筵上大家见过的。」 「见过公主殿下,傅公子,凌公子。」洛霞依序向三人行礼。 谢紫嫣平时很少机会接触年龄相仿的姑娘,所以格外欣喜。 她亲切地向前一步,笑道:「不用如此客气,我们几个私底下都不喜欢那一套一套的。所以洛…咦该称姊姊还是妹妹?」 傅宇轩也好奇地道:「不如你们互报生辰,看谁年纪大些。」 两个姑娘说出自己的生辰,竟同样是靖嘉十五年出生的,只好再往下比。谢紫嫣生于六月初三,洛霞的生日却是在九月一日。 谢紫嫣娇然一笑,向洛霞道:「既是如此,那我便称一声洛霞妹妹囉。」 洛霞点点头,轻声道:「见过紫嫣姐姐。」 眾人一阵寒暄,傅宇轩忽道:「你们别光顾着聊天,怎不见希淳给我的生辰礼物呢?」 三人实是非常熟的挚友,傅宇轩才敢这么直白。 「我今天是有带礼物来,却不是要给你的。」刘希淳故意说得云淡风轻,想看傅宇轩有何反应。 果然傅宇轩一听后,双眉一横,插腰道:「好啊,给本少爷祝贺竟然空手而来,有这种兄弟吗?还故意说这种话来气我,不然你是要送礼给谁呢?」 刘希淳忍住笑意,故作正经道:「我这份礼物啊,是要送给紫嫣的,虽然她的寿辰还没到,不过我想,提早送也不无不可。」 凌枫辰插口道:「希淳啊,不是我要说你,这连我都看不下去了。今日宇轩生日,你却是向紫嫣送礼,这也太偏心了吧。」 他顿了一下,忽疑道:「不对啊,我见你两手空空,礼物在哪儿呢?」 刘希淳实是忍不住了,笑出声道:「好了不闹了,宇轩你的份还在我府里,过几日再找人送来。」 他说着说着,转头望向谢紫嫣,笑道:「至于紫嫣,你不是一直唸叨着想学琴吗,我这不是把江南琴艺第一的洛姑娘给请来了吗?」 眾人此时才恍然大悟,谢紫嫣刚刚都不敢出声,现在也松了一口气。 凌枫辰顿时改口,向傅宇轩调侃道:「别气别气,人家王爷都亲自抽空来给你祝贺了,还跟人家要礼物,小心他把你抓起来打板子。」眾人又是一阵笑闹。 傅宇轩唤下人送来一些茶点,五人围着茶桌聊天品尝,过了一会儿,谢紫嫣问道:「所以现在洛霞妹妹是住在希淳府上囉?」 洛霞向刘希淳望了一眼,刘希淳点点头,回应道:「是的,由于皇宫不容易出入,所以你可能要时常来往王府了。」 谢紫嫣噢的一声,点点头。 她无意间抬头一看,却见刘希淳与洛霞正在相视对望,那匆匆一瞬的画面,却让谢紫嫣心中有种怪异的感觉。 又聊了一阵,谢紫嫣找洛霞至院外走走,刘希淳正想作声,却听凌枫辰连忙向他道:「人家女儿家聊心事,你跟去凑甚么热闹,我们俩还有好多事要问你呢。」 刘希淳望着两人的背影,摇摇头笑道:「怎么了,想问我甚么,一件一件来。」 傅宇轩听了连忙坐正身子,兴致勃勃地问道:「希淳,听说你在江南以一人之力杀了血刀四侠及霸刀?好生威风啊!不过最后却被一个无名高手偷袭,受了重伤。怎么样,是不是需要我宇轩少爷出马了?」 刘希淳哼了一声,不屑地道:「那个高手就是长生教四大法师之一的魔狮唐邵,至尊榜上货真价实第七名的高手,你傅宇轩又算是哪根葱啊?」 傅宇轩听后轻推了刘希淳一把,不服地道:「好啊希淳,你就可以杀了第八名的欧阳德,我还不能打赢那第七名的唐邵吗?怎么,是不是太久没和我比试了,要不要现在就来过两招。」 见两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凌枫辰摇着摺扇,徐徐地道:「我说你俩可不可以不要整日舞刀抡棒。希淳啊,我比较想听你和江南六大才子的故事。」 傅宇轩却也争着刘希淳先讲完遇袭经过,两边乔不拢,忽听凌枫辰道:「等等,不然我提议,让希淳讲他和洛姑娘甜蜜的经歷。」 却见傅宇轩一听,竟也点头同意。 刘希淳见这两人刚刚还争的不可开交,现在却立马达成共识,无奈地道:「你们俩怎么说风就是雨啊,嗯…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 讲了许久许久,茶都换了三壶了,刘希淳终于忽了一口气道:「好了,大概就是这样吧。」 「竟然如此曲折惊险,原来说书先生说得都是真的…」两人听了久久不能自己。 凌枫辰重整思绪,忽然问道:「你跟洛霞这事儿应该只有我们三个知道吧?」 却见刘希淳摇摇头,停顿了一会才弱弱地道:「还有老欧,凝月跟凝雪也知道了。」 「惨了,你现在有两大难关要过。」傅宇轩拍了拍刘希淳的肩膀,语重心长说道。 凌枫辰及刘希淳同时问道:「是哪两关?」 傅宇轩缓缓拿起茶杯,浅嚐一口后悠悠地道:「第一关是你娘,你想,若你娘知道了洛姑娘真实的出身,她会支持你们两个的事吗?」 见刘希淳低头不语,傅宇轩便继续道:「再来便是紫嫣,我们三个把她蒙在鼓里,她知道了后会做何感想?」 话还没说完,就听凌枫辰在旁补充道:「而且,你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皇后娘娘已准备为紫嫣物色夫婿,你一直是重要人选,我不相信娘娘没有和紫嫣提过。」 刘希淳左思右想,摇摇头道:「我现在思绪好乱,但是既然已经将她带来京城了,那便走一步算一步吧。」 正当厅中气氛有些低迷,两女自外面回来了,刘希淳一见连忙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们还有些事得先回府处理。」 说完示意洛霞,两人便一起离开,徒留摸不着头脑的谢紫嫣,还有爱莫能助的凌枫辰及傅宇轩。 第十五回 不负春光诗友花(上) 大熹西南一陇,天府之国四川,古称蜀地,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地势封闭,道路崎嶇,与中原往来较为不易,保留了许多当地特色的文化传统。 四川境内,一座险峻秀丽的山岭,面向川西平原,群峰环绕,状若城廓,方圆数十里内却渺无人烟。 在地人都知道,这便是长生教的圣地弥勒峰,普通百姓避之惟恐不及,虔诚的教徒知道若不是圣教高层,修为不够,擅闯可是会遭天谴的,更是不敢靠近。 弥勒峰顶,林深树密,丹梯千级,曲径通幽。櫛次鳞比的朱红建筑彷彿一座巨大的宫殿群。 自教主的长生殿与少主的青云宫之下,还有阴阳双君所辖的修罗院,四大法师所居的罗剎馆等等。但此时教主闭关,双君带着少主出外游歷,弥勒峰上暂时由四大法师共掌教务。 罗剎馆中,大厅内掛着弥勒佛的画像,上方一行大字写着:「蟒披龙鳞,淆混盗名。生灵涂地,四海崩离。弥勒下生,罗祖出世。真龙震怒,骤临神州。」 暗讽着当今大熹朝刘家打着真龙名义欺世盗名,因此上天震怒,降下灾祸,人民生活困苦。长生教罗祖弥勒转世,下凡拯救万民。 厅中摆着四张大椅,魔狮,鬼虎,怪狼,三人一早便来了。 他们依序坐在第二三四席位上,却空留最上首的位子。 坐在最下首的中年男子,年莫三十七八岁,身形矮小,穿着一件绿袍。 他先开口道:「二哥,听说这次是你亲自出马,那刘希淳定是手到擒来了啊!」 此人正是「怪狼」胡清,虽然面容有些猥褻,但那一双凤眼放光,似乎不时地在盘算些甚么。 唐邵「哼」的一声,没好气地道:「别提了,人家是王爷身分,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鬼虎」程晏咦了一声,打量着唐邵道:「可是二哥看起来没有受伤啊,是不是他们还有帮手?」 程晏看起来约末四旬,身材厚实,顶着一个大光头,甚是显眼。 胡清听了后,一面掰着手指头一边算道:「这江湖上能打赢二哥,却又不是圣教中人的只有…少林妙聪老头,武当牛鼻子冲灵,嗯…还有太白慕容信。难道他们下山了呀?」 唐邵还未答话,就听门外传来一个冷艳地声音道:「谁说定要武功高强才能佔得上风…」 三个不可一世的邪教大法师,听到这个声音,都乖乖地起身拱手道:「大姊!」 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少妇,身着粉紫罗裳,薄粉敷面,一进门便让人感觉芳馨满室。 她逕自走到最上首的空位,雍容雅步,忽地转身一望,那不经意的回眸,真是风情万种,不愧「妖狐」之名。 但三人却不敢造次,他们知道这个其实早已年过四旬的美妇,虽然武功不高强,但智计百出,心狠手辣。 「妖狐」沉凛,以女儿之姿躋身四大法师之列,甚至让另外三人心甘情愿让出首位,实是有其高明之处。 沉凛环视了一周,最后目光停留在唐邵的脸上,冷然道:「二弟此次过于鲁莽,浙江抚衙就设在杭州城内,你在城外不到十里的地方动手,是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唐邵听了这番指责,竟毫无平时威风之色,只是唯唯诺诺地点点头,连声称是。 却见胡清自椅上跳起来,自告奋勇地道:「大姊,这次换我进京。嘿…正好,我可以跟凌家那小子比比轻功。」 凌家以轻身步伐凌云三步闻名于世,正好胡清的武功也是以敏捷见长。他听闻凌家近年出了个奇才,十六岁时就练到了凌云三步的第二阶,乃近百年来子孙中最杰出的一个,因此怪狼想要赢过他,趁机证明自己。 却见沉凛似乎毫无兴趣,自顾自地玩着指甲,还是一派冷态道:「教中已有更高层的人出手了,你就别去瞎搅和了。」 此言一出,三人都跳了起来,唐邵抢着道:「大姊,刘希淳并没有那么强,这次纯属一个意外,要不是官兵突然出现。我看…他不过跟欧阳德能战个平分秋色罢了。」 程晏则是好奇地道:「谁要出马?是阳君,阴君,还是少主?哈哈有好戏看了…」 这个鬼虎法师面色兇恶,内心却像个顽童,总是让人哭笑不得。 至于少主便是教主的独子,从小由阴阳双君亲自调教,在长生教主近年闭关愈来愈频繁的状况下,逐渐学着处理教务。因此虽不在教内的体系中,但教眾见了他还是尊称一声「少主」。 沉凛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不耐烦道:「几个大男人话怎么这么多?这是上面决定好的事,无法更改。还有,我可能会带着嵐儿出去歷练几年,教中的事儿便交给你们了。」 嵐儿便是沉凛唯一的关门弟子可嵐,小小年纪被视为下一任法师的人选,在教中的地位也是不俗。 沉凛说完也不听几个男人的回应,自顾自地离开了大厅,顏如玉,气若兰,只留下一缕…不对,是满厅的馥香,久久挥之不去。 鶯初解语,最是一年春好处。微雨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休辞醉倒,花不看开人易老。莫待春回,颠倒红英间绿苔。 转眼间春天将尽,北京城迎来了美好的四月天。 广陵王府,幽兰园中,各式兰花盛放,花形雅绝,香气袭人,刘希淳特邀请眾友来府里赏花。 燕城三俊都是一身便袍,整齐地站在花架子旁,看起来英姿颯爽,赏心悦目。 凝月凝雪在竹亭中准备着茶点,嫻熟又从容的行止另傅宇轩及凌枫辰极为讚赏。 凌枫辰摇着手中的摺扇,轻拭额间的汗珠道:「两位姑娘怎么这么慢啊,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 原来,这两个月洛霞教谢紫嫣弹琴,日益熟悉,两人感情也愈来愈好。 而且自从谢紫嫣有理由可藉口出宫后,她便时常邀洛霞逛玩北京。 傅宇轩听了后连连道:「呸呸呸,什么出事了,人家姑娘家可能只是有事耽搁了。」 刘希淳摇摇头,却听一阵娇笑声,月门洞走进了两个娇媚如画的妙龄女郎。 两人手执着手,一头青丝如同墨染,洛霞身量高瘦,仍旧穿着平日里习惯的白裙,裙摆随着步伐款款摆动。谢紫嫣今日却是一袭水蓝色的长裙,风姿绰约,雍容婉约。 这两人彷彿从画中走了出来,本来下午有些炎热的天气感觉变得舒爽宜人。 三个少年暗自品评两位丽人,只觉虽然二人都是那样的花容月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美。 谢紫嫣如同牡丹花般落落大方,雍容华贵,洛霞却像芙蓉花一样风流嬝娜,妖嬈媚人。 刘希淳心中暗暗相较,若硬是比来,紫嫣的容貌还是稍胜洛霞一点,但洛霞却是九分的容貌,衬上十一分的风情,更加的吸引人。 「你们在聊些甚么呢?」谢紫嫣见三人窃窃私语,还远远的便忍不住一问道。 傅宇轩连忙转移话题,乾笑道:「无事无事,这不是在聊两位美人刚刚去了何处嘛。」 洛霞道:「刚刚在布坊耽搁了一下,傅公子莫怪。」 这几个月过去了,洛霞说话还是不冷不热地有些距离,令傅宇轩浑身不太自然。 「好了,既然都到齐了,我先带大家看看幽兰园新栽的兰种吧。」刘希淳带着眾人在幽兰园中参逛,细细讲解每种兰品的区别。 即使如是洛霞这般住在府里,每日经过幽兰园的人,此时听来也是大有收穫。 这幽兰园说小也不小,稍稍绕了一圈,竟也花了半个时辰。 刘希淳向眾人招呼道:「天气有些炎热,大家还是至竹亭中边品尝茶点边赏花吧。」 眾人一听都甚感同意,便纷纷向凉亭前去。 幽兰园虽里然兰花最多,但其实春天百花胜放,这里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花草。 只见洛霞忽然脚步一停,轻声地呼道:「希淳等等…」 刘希淳望着眾人前行,却唯独不见洛霞。此时听到声音转头一看,只见洛霞微蹲在杏花丛旁。 她拾起圃上一支刚落的红杏,横插在耳旁,低声地道:「希淳…你觉得是杏花漂亮,还是妾身略胜一筹?」 她说着说着满脸通红,声音愈来愈小。 刘希淳见洛霞如此大胆,环顾了四周,见没人注意,便举起略略颤抖的手,轻抬洛霞下巴,小声地道:「霞儿胜于红杏,解语也。红杏胜于霞儿,生香也…」 他嘴角微扬,露出那极具魅力的神情,一双冰眸直望着洛霞道:「若是不可兼得,吾欲捨生香而取解语,这样,我的霞儿可满意了吗?」 见洛霞羞不可抑地点点头,刘希淳摸摸她的头,宠溺的道:「好啦,再不过去大家都要起疑了。」 洛霞听了轻轻嗯了声,连忙快步向前。 刘希淳看着心想:「这小妮子平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但私下不时表现出的羞态,还真令人招架不住。」 刘希淳拂了拂衣袖,掛着一丝令人无法察觉的笑意,信步跟在洛霞后头。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希淳,今天的糕点既精緻又可口,应该是凝月姑娘亲手做的吧?」傅宇轩一口接着一口,才刚吞下一个桂花糕,又拣了一个茯苓饼。 几人都知道凝月手艺出眾,却见刘希淳听了一笑,还没开口,俏立在旁的凝雪就嘟着嘴抢着道:「傅少爷,今日的点心是由婢子亲手准备的,不知可合您的意嘛?」 眾人一阵讶异,凝月也在旁道:「我不过帮忙打下手而已,凝雪的手艺真的进步了很多。」 刘希淳和洛霞忍住笑意,两人大概都已经猜到,凝雪近日突飞猛进的原因了。 眾人聊了一阵,忽听傅宇轩提议道:「今日大家齐聚一处,咱们不如来玩个游戏吧,也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眾人听了连连同意,嘰嘰喳喳地讨论要玩些甚么。 凌枫辰道:「此处百花争妍,纷葩烂漫,我提议每人便以『花』为题吟诗,说不出来的便算输,要被惩罚。」 几人听了都觉此议甚好,这种玩法和飞花令有些像,以一个字为主题接诗。 刘希淳招招手道:「凝月凝雪也一起来吧。」 刘希淳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教姐妹俩识字读诗,可凝雪调皮好动不喜静,认了几个字也就罢了,但凝月完全不同,她性格恬静细腻,在希淳的熏陶下也深受诗词吸引,学识也是不差。 话虽如此,刘希淳心想,凝雪近来变得非常认真,自己回京后时不时便捧着书来问东问西,所以便想藉机看看两姊妹有没有些长进。 岂料两人异口同声道:「各位公子小姐的才情都是凤毛麟角,我们怎敢瞎搅和呢?」一面说着一面摇手向后,几人见状笑了笑,也不勉强。 排定顺序,首先是自告奋勇的傅宇轩。 他拾起茶碗,缓缓行至竹亭外,边行边吟:「 悵悵莫怪少年时,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悵,何处逢情不可怜。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尘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眾人一见心里都道:「他平日嬉謔不恭,但每每作起诗来,都是这一副认真凝重的神情。」 刘希淳听了不禁鼓掌,起身道:「好诗,好诗,因春景而起的无限伤感,以乐景衬哀情,令人甚感愁悵啊!」 他虽然十分羡慕傅宇轩这种可以随时切换心境的人,但其实刘希淳心中明白,诗中所描,才是傅宇轩内心的真实面貌。 第一首诗便如此伤感,眾人还陷在刚刚的情绪中,却见凌枫辰也起身,手摇摺扇,笑道:「大家别这么伤感呀,让小弟来换换气氛。」 他随后也走出亭外,轻快地吟道:「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须花下眠。花前花后日復日,酒醉酒醒年復年。 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间。 世人笑我忒疯癲,我笑世人看不穿。记得五陵豪杰墓,无酒无花锄作田…」 凌枫辰前两句刚出,大家就笑出声来,连谢紫嫣都道:「你一个人就说了那么多花,那我们还玩甚么呢?」 顿时间惆悵的气氛一扫而空。 洛霞细细评道:「与桃树为伴,又以桃花换酒,举手投足间尽是出尘洒脱,倒是与我们这位整日逍遥的凌公子非常相配。」 亭中几人笑谈品评,却没发现,立于亭外的傅宇轩,轻拍身旁凌枫辰的肩,低声叹道:「兄弟,你藏的比我还深啊!」 凌枫辰手中纸扇忽停,苦笑几声,这深藏诗底的无奈,只有挚友听得出啊… 第十五回 不负春光诗友花(下) 接着轮到谢紫嫣,紫嫣公主张望着满园春色,最后视线停留在石桥旁的一处。 她好奇前去,在充满粉紫色的花圃中,她竟发现一株浅黄色的桂花。 她一面疑惑,一边缓缓回到亭旁,朱唇轻啟:「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跡远只香留。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淡黄色的桂花并不鲜艳,但色淡香浓,别具特色。 凌枫辰笑道:「这桂花是秋天开放,现在满园春色,紫嫣此诗可不太合适吧?」 此时是四月天,桂花则属秋天的花卉。 谢紫嫣领着大家来到那株桂花旁,只见它独立于丛中,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并不显眼,却让人无法忽视。 刘希淳奇道:「还真有一株桂花,看来我这幽兰园可真是一处宝地啊。」 眾人听了都是大笑,开始品味谢紫嫣的诗。 以梅花菊花衬托桂花,高贵的品德不骄横虚假,谢紫嫣积极的生活态度与健康的思想情操,在她的诗中展露无遗。 轮到了刘希淳,清风拂过,一股兰香扑面而来。只见他轻拈一瓣落英,缓缓吟出:「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簞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 此诗清新浩然,短短数句,便展现出了不凡的胸怀及眼界。 凌枫辰首先鼓掌,喝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真乃大丈夫也。」 傅宇轩也不禁点头,讚道:「心有苍生,身无掛累,不愧为燕城三俊之首!」几人也都点头,一致讚同。 洛霞心下却想:「他还是放不下,看来希淳此生,注定要为天下万民奉献一切吧…」 她心里百感交集,自己喜欢的男人是人中俊杰,本应该是件值得开心的事。但既是英雄,心中又怎会只牵掛着女人呢?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便称不上英雄了… 轮到洛霞压轴,她随眾人一般,离开了竹亭。 只见她用素手拨弄着青丝,以一贯清冷的声音吟道:「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毯,飘泊亦如人命薄。 空繾綣,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 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虽然声音冰冷,眾人却是一阵心酸。 谢紫嫣眼角甚至微微泛红,哽咽道:「洛霞妹妹诗才高超,但这诗作得实也太过悽惨了…」 其馀几人也是一般想法,整首诗似乎在描写飘泊的柳絮,但几人诗情何其高?都听出了其实是以柳絮比喻人世的悲凉,人情的冷酷薄倖,最终命运的悽惨。 如此缠绵悲戚的作品,让夕阳渐落的幽兰园中充斥着一股酸楚。 但刘希淳脑中却闪过一丝念想:「我怎么感觉霞儿此诗除了伤春悲秋的哀怨,还隐隐露着一种寄人篱下的叹息呢?」 霞染彤云,满天的流霞衬得橘黄色的馀暉金碧辉煌,幽兰园中五个青春男女,洋溢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刘希淳俊逸亮拔、洛霞清秀出尘,傅宇轩气宇轩昂,谢紫嫣纯美婉约,凌枫辰温文尔雅。 凝月在一旁看着夕阳洒在并肩的五人身上,不禁也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 凝雪见了在一旁笑道:「姐姐看到公子他们大抒其才,也跃跃欲试了嘛?」 却见凝月似乎置若罔闻,只是直直地凝视着园内一个伟岸的背影。 把酒花前欲问君,世间何计可留春,纵使青春留得住,虚语,无情花对有情人。 今岁春来须爱惜,难得,须知花面不长红。待得酒醒君不见,千片,不随泫水即随风。 美好的时光总是易逝,浮生长恨欢娱少,此时几人还不知,往后的日子中,若还能像这般无忧无虑的畅谈欢笑,是多么地难能可贵… 夏日炎炎六月底,紫禁城高耸的围墙内,蝉雀齐鸣,沿着御花园曲折的道路前行,不一会儿便会来到一处静謐典雅的院中。 此处唤作「凤阳阁」,是紫嫣公主的居处。 朱红的宫墙,斑斕的琉璃瓦内,谢紫嫣只着一轻便薄裳,衬着淡粉色的纱裙,摇着手中的小扇,与小婢金风下棋解闷。 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跫音,不一会儿就见两个身形相仿的姑娘,清一色的宫女服饰,向谢紫嫣行礼道:「公主殿下,皇后娘娘说有重要之事,还请您至坤寧宫一趟。」 来者是两个娇俏的宫婢,正是公主身旁的贴身宫女纤云以及飞星,刚刚接到坤寧宫的陈公公传讯,特进厅来稟告。 坤寧宫内,上首的凤椅金光灿烂,坐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穿红色大袖衣下衬红罗长裙,髻上加龙凤饰,衣绣有织金龙凤纹。 种种装扮,任一项都能让人得知,这位就是当今母仪天下的大熹国母,靖嘉皇帝的第三任皇后,后宫之主方氏。 自从靖嘉皇帝迁至西苑居住之后,偌大的紫禁城实际上便由皇后管理了,宫中上上下下数万人,繁重的宫务令平时养尊处优的娘娘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谢紫嫣进殿便行了一礼,向方氏道:「紫嫣给皇后娘娘请安,望娘娘保重凤体。」 皇后娘娘连忙起身扶起谢紫嫣,仔细端详,慈祥地道:「我的紫嫣啊,怎么感觉你又长大了不少,好像又变得更美了呢。」 自谢紫嫣进宫后,便是由着皇上皇后照料长大,但近年来皇上一心只念修仙之事,和皇后娘娘相比就稍稍疏远了些。 皇后屏退左右宫女太监,牵着谢紫嫣的手,悠悠地问道:「紫嫣啊,你今年也十七岁了,是不是…该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谢紫嫣是靖嘉十五年出生的,过了这个月初三,正好满十七岁。 谢紫嫣听了微微撇过头,羞赧地道低声道:「娘娘怎么又提这事,人家想要多陪您几年,您就这么急着赶我走吗?」 皇后娘娘摇摇头,叹道:「我也想要把你留在我身边啊,但就是太喜欢你,才不能留你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况且你又是公主身分,再不出嫁会被人笑话的。」 这时代十四五岁结婚的大有人在,像谢紫嫣这般十七岁还未出嫁的姑娘在京城可说是不多见了。 皇后娘娘牵着谢紫嫣,慢慢地步到椅旁坐下。 她向谢紫嫣解释道:「本来啊,依照祖制,这公主出嫁是由礼部和司礼监决定駙马人选的,本宫也作不了主。而且,出嫁后还要独自住在公主府中,奶娘太监管束着,大半年都不知道能见駙马几次,就像牛郎织女那般…」 皇后倒也不是吓唬她,此时公主是毫无自主的,到了婚配年龄,皇帝便会下旨到礼部,然后礼部就会发榜全城招聘駙马,最后再由司礼监选拔出駙马爷人选。 而且婚后公主駙马不能住在一起,駙马爷在外也不能另外纳妾,夫妻俩久久才能见上一面,可说是十分悲惨。 却听皇后微微一笑,继续道:「幸好,你虽然有着公主之名,却不是大熹朝正制的公主,因此不用循这礼数。这可是天大的幸事呢,就如同一般高门嫁女儿那般,本宫定会替你寻个如意郎君。」 谢紫嫣不敢应声,只能听着皇后娘娘在那自言自语:「今年正好春闈放榜,本来想从中寻个青年才俊…但这前三甲都是中年士子,最年轻的也三十多了,儿子都两个了,不行不行…」 谢紫嫣听了松了口气,却见皇后娘娘忽然转头,凝视着她道:「不然,这京城中高官子弟那么多,紫嫣心里可有甚么人选嘛?」 谢紫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震住了。 她平素里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只好向皇后道:「娘娘啊,您就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啊。我整日在宫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会有甚么人选。」 皇后听了道:「也是,那还是由本宫来替你物色一番。」 谢紫嫣心脏怦怦跳着,但也只能轻轻地点点头。 只见方氏思索了一番,忽然露出喜色:「啊!还有燕城三俊呀,这三个孩子那么出色,偏偏都还没娶亲,而且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应该十分熟识了吧?」 谢紫嫣平日里都是一副从容大方的样子,但每当提起这事她就变的有些扭捏。 她连忙向皇后道:「娘娘,我们几个只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可没有存过那种心思。」 皇后娘娘见她这种小女儿神态,便轻轻地抚摸她的头,笑道:「紫嫣啊,这里又无外人,不要害羞,在本宫面前无虚掩饰。你说说他们三个各自的好坏,让本宫来帮你衡量衡量。」 谢紫嫣赶紧摇摇头道:「姑娘家怎么能对男人品头论足呢?娘娘,这于礼不合啊!」 谢紫嫣从小在深宫长大,深受道德礼教束缚,她实在难以做出这么大胆的事,即使在场只有她和亲如母亲的皇后娘娘。 皇后只好道:「看你如此矜持,那只好由本宫来挑啦。嗯…凌家的长公子多才多艺,看起来也文质彬彬的一个孩子。只不过呀,我听说他私底下似乎有点儿放荡不羈,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科举功名毫无兴趣,凌尚书也很是气恼,一个男子不思进取,这怎么能行呢?」 谢紫嫣听了连忙道:「枫辰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只是不热衷俗名,怎能说是不思进取呢?」 听到好友被批评,谢紫嫣忍不住嘟起嘴来反驳。 「不行不行,那些杂学通不通不重要,这功名代表一个男人的未来,怎能说是俗名呢?」 皇后方氏掰着手指,自顾自地继续道:「还有傅炳的独生子,他倒不用烦恼功名,未来的锦衣卫督指挥使,身强体健,倒也不错。」 谢紫嫣一面听一面思索,点着头继续听皇后后道:「这孩子还真不错,不过有一点美中不足,就是长相不是特别出眾,黑黝黝的,感觉和我的紫嫣不大班配。而且呀,他都二十二岁了还没有一妻半妾,会不会有甚么隐情…」 谢紫嫣听到皇后又忍不住开始鸡蛋里挑骨头了,连忙劝住她。 皇后听到谢紫嫣劝阻,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他了。那这样就只剩下希淳了,这孩子从小便让本宫十分喜欢,又是刘家的血脉,货真价实的王爷身份。嗯…他有另外两人的优点,却没有他们的缺点,你俩感觉也挺班配的…」 谢紫嫣听皇后娘娘终于停止批评了,松了口气,此时却听到皇后又说:「这孩子自下江南回来后,感觉更成熟了,而且听宫里的嬤嬤说,你最近…出入王府有些频繁吧?」 谢紫嫣没想到连这事都被皇后娘娘知道了,慌张地不知如何应对,只能低头不语。 皇后见谢紫嫣这困窘的样子,还以为说中她的心事了,便笑呵呵地道:「我也觉得希淳最合适,而且我们两家本就有个共识,我找一日去问问他娘,看看这个约定还做不做数。」 谢紫嫣此时有些慌乱,情急下也只好说:「任凭娘娘安排。」 皇后见解决了一件大事,笑顏满面地便回室了。 走在御花园的石径上,谢紫嫣捋着凌乱的思绪,心中想着:「我不会真要嫁给希淳了吧?」 看着花园内虫鸣蝶舞,想起小时候刘希淳常常来宫中和自己玩在一块,两人在这御花园中的点点滴滴歷歷在目。 而且现在细细想来,燕城三俊虽然各有各的好,但相较其他两人,自己对刘希淳好像真有不一样的感觉,一种若有似无,自己也说不出的情愫。 「我不会真的喜欢上希淳了吧?」谢紫嫣喃喃自语,在偌大的皇宫中漫无目的地徘徊。 这个时代的姑娘就是这样,谢紫嫣身为封建体制中最上层的人,自然也逃脱不了。不管甚么原因,当她开始把刘希淳当作自己夫婿的人选之后,自然就会芳心暗动,浮想联翩,產生不一样的感觉… 第十六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上) 广陵王府后园,芙蓉阁西院中,洛霞身着一件湖色上袄,下衬着绣有百合花饰的繻裙,站在刘希淳身后。 细细一看,竟是在帮他按摩肩颈。 别看洛霞平素里有些任性跋扈,但在私下总是拗不过刘希淳,就像个乖巧的小媳妇。 躺椅上清幽的少年王爷,一副少爷姿态,享受着美人的纤纤素手在自己的双肩游移,满意地翻阅手中的书册。 好一会儿,洛霞甩甩手,走椅旁娇叹道:「人家的手可痠死了,你这大少爷满意了吧?」 她轻揉着这往日只是用来抚琴弄弦的细手,心中却洋溢着甜蜜。 刘希淳嘴角微露一阵坏笑,伸手一拉,洛霞就顺势摔进他的怀里。 听到她的娇喊,看着怀中的伊人深情地道:「累了吧?让本王来好好犒赏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举动,洛霞连忙推着刘希淳道:「希淳别闹,大白天的怎能…」 刘希淳无所谓地笑道:「大白天的又怎么了,这可是在我的王府内,有谁敢乱说话呢?」 一面说着一面又向洛霞靠拢。 洛霞羞着脸,低声地道:「别,小风还在对面呢…」 刘希淳见她这手足无措的样子,也不勉强,笑着道:「好了好了,不闹你了。」 洛霞暗暗松了口气,却听刘希淳幽幽地道:「人家小风可能也正忙着呢。」 洛霞听了轻搥刘希淳一拳,她知道他所指为何,凝雪现在也正在东楼呢。 但洛霞心中有个疑问,一直没有机会问刘希淳,此时忍不住向他道:「希淳,小风和凝雪这般暗自来往,你都不介意嘛?」 洛霞暗暗担心,自己的弟弟招惹上王爷身边的丫鬟,会不会犯了忌讳了。 却见刘希淳像是听不懂,不解地道:「他们两个这样我很是高兴啊,有什么好介意呢?」 洛霞不知他是真心还是违心,试探道:「可是凝雪,她不是一般的丫鬟,她是夫人为你千挑万选的贴身侍婢啊。」 洛霞会有疑虑并不奇怪,在这个时代,要成为妾侍的第一步,必须先成为主人的大丫鬟,为主子处理更衣,帐务,饮食等贴身的事。 就如同刘希淳的生母薛氏,原本也是刘厚真的贴身丫鬟,后来才扶为妾侍的。 刘希淳听了大感不以为然,向洛霞正色道:「她们虽是我的丫鬟,我却没有资格决定她们的未来。其实说实话,不光凝雪,还有凝月也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们就像我的妹妹,若是她们找到自己的幸福,我一定会全力支持她们,风风光光的从王府嫁出去。」 看到刘希淳如此诚恳,洛霞忽然想起,去年京悦客栈,自己一眾姊妹遭吴世藩羞辱,眼前这个男人也是跳出来帮她们说话,并没有因为她们低贱的身分就看不起她们。 如今又听到刘希淳的这番话,她更加确信,自己爱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地与眾不同,多么地尊重女人。 想到这里,洛霞忽然道:「希淳,我听说京中许多贵族从小便互有婚约,或是指腹为婚之类的传统。更不用说你贵为王爷,怎么从未听你说起?」 刘希淳微微一笑,很自然地便道:「没有啊,甚么婚约?不只是我,我也没听宇轩和枫辰提起过他们有婚约啊。」洛霞听了点点头,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但话刚出口,刘希淳突然暗叫:「啊!紫嫣那事不知道算不算?」 他顿时有些心虚。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看着眼前的洛霞,心下道:「但这事除了皇后娘娘向娘提过几次,也没见甚么下文了,应该不能算吧?」 刘希淳本来想把这事跟洛霞说,但又想到她爱吃醋的个性,讲出来不知又要胡思乱想多久了。 最后还是作罢,因为他真的觉得这算不上甚么事,八字都没一撇呢。 洛霞凝望着刘希淳,继续道:「现在还没有婚约,那我们淳公子将来打算娶几个姑娘为妻呢?」 刘希淳见洛霞神情忽然认真,想要抒缓气氛,便笑着回道:「这算甚么问题,咱大熹是一妻多妾制,正妻只能有一个,即便是皇上,虽然妃嬪无数,也只能立一个皇后,所以我当然是只娶一妻啊。」 但见洛霞穷追不捨,追问道:「可是这大熹律也规定,男人只要能力允许,姬妾成群也无妨。你刘希淳是王爷,自然有能力多几房美妾了。」 刘希淳看到洛霞这反应,知道她又在担心身分的事了,这小姑娘来到北京半年,见达官贵人个个都是妻妾成群,自然会有所担心。 刘希淳宠溺地摸摸她的头,柔声道:「别忧心了,我答应你,此生此世只会娶你一个人,而且也不会有其他妾室。」 洛霞焦乱的神情稍稍回復,但还是不安地道:「可是我的身分,你不是说他们不会同意我作为王妃的人选吗?」 刘希淳扶着洛霞的头,深情款款地道:「这广陵王妃的位子,我娘终其一生都未能得到。但我向你保证,即便我无法让你成为王妃,这位子只会永远空着,而你,将会是我唯一的妾室,只要你不在乎王妃的虚名,那和正妻并无二样啊!」 他知道,这个女人需要的是承诺,在她缺乏安全感时,哪怕简单的一句话,便能让她安下心来。 洛霞听到刘希淳的这一番话,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她感动地道:「我只希望和你开开心心的白头到老,就算是作妾又如何,只要你不赶我走…我便绝对不离开你了。」 刘希淳听到一向害羞的洛霞,此时鼓起勇气坚定的告白,他忍不住深深地吻上她的唇。 洛霞微微一震,便热情地回拥,久久不放,此生若得一人心,直至白首不相离。 一阵缠绵,两人相视一笑,洛霞倚在刘希淳的怀中,慵懒地道:「可是话虽如此,冷静地看,我觉得像你这样出色的男人,身边只有一房妻室,总是会有些碎言碎语。」 她得到刘希淳的承诺,心下大定,却开始操心起了现实。 只听她继续道:「京城优秀的姑娘何其多?光是我来王府半年,就发现你身边的凝月,温柔体贴,贤慧能干,她对你的情意连我都感觉到了,就不相信你毫无察觉,我可不希望因为我的关係,害你错过了好姻缘,让我得了个妒妇的骂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希淳摀住了嘴。 刘希淳摇摇头,向洛霞缓缓道:「凭什么要求女子三从四德,男人却个个三妻四妾?说实话,我不愿我的女人受苦,小时候见母亲在府中对王妃低声下气,即便父亲宠爱她,但和王妃娘娘相比还是处处低了一截,我不希望我的妻儿如此委屈。」 听到刘希淳的话,洛霞不解地道:「可是这男人和女人本就不一样…」 刘希淳露出坚定的神情,反问道:「哪里不一样?世人皆是重男轻女,我刘希淳偏偏重女轻男。你放心吧!若只是担心间言碎语,大不了我们离开这尔虞我诈的地方,觅一处清幽之地躲起来。」 刘希淳顿了顿,双眸深深地注视洛霞的脸庞,流露出认真的神情沉声道:「为了你,什么似锦前程,富贵荣华,我通通不在乎!」 洛霞看着这个平日稳重的少年王爷,甘愿为了自己拋弃一切,感动不已。 她也望着刘希淳,低声道:「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刘希淳那无瑕的面庞露出一抹微笑,他牵起洛霞的手。 他一字一句地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时两人心中都明白,他们之间,已再难容下一粒沙了。 他坐拥江山如画,却甘为她覆了江山袖手天下,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此情而春。 一生一代一双人,能否别争两处销魂? 艳阳高照,夏日炎炎七月天,傅家大宅的后院,燕城三俊捲起袖子,正享用着甘甜解渴的西瓜。 这西瓜可不简单,傅府有个大冰窖,专门用来存放这些西瓜,夏天再拿出来,让家里的贵客少爷们享用冰镇西瓜,消暑降火。 凌枫辰笑着道:「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据说是皇上重开早朝,这都多少年没有早朝了,我爹一大早还差点起不来呢。」 他舀了一大杓红肉瓜囊,满足地放入口中。 傅宇轩接着道:「听我爹说,北方打了胜仗,凯旋回京,皇上大肆犒赏一眾将士,其他的我也不大清楚。希淳不是有去早朝嘛,不如你来和我们说说详情。」 凌枫辰听了也靠拢过来,两人兴致高昂地望着正独自在一旁喝着西瓜汁,三人中唯一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广陵王。 刘希淳放下手中瓷杯,缓缓道来:「我本来也觉得奇怪,都十多年没早朝了,还以为是皇上突然振作。结果前些天接到鄴城赵盛将军的捷报,才知道原来江西的潯阳王带兵北援,边境大捷,滋扰北境数十年的韃靼终于被击退,逃回草原。」 这潯阳王虽然和广陵王一般都是王爵,但刘希淳是亲王,是刘氏血脉,潯阳王只是郡王,两者身分还是有高低之别。 傅宇轩点点头,激动地道:「终于把那些侵我中原河山的土狼驱回老巢了,潯阳王和赵盛将军真是我大熹英雄。」 凌枫辰甚感同意,这些少年人听到祖国打了胜仗,顿时热血沸腾。 第十六回 山雨欲来风满楼(下) 却听刘希淳忽道:「说到英雄,这次除了潯阳王和赵将军,还有一个少年,好像叫做萧鸿。据说他立了大功,振奋军心,陛下还钦赐墨宝呢!」 凌枫辰听了惊讶道:「又有人被陛下钦讚了,怎么总轮不到我,这萧鸿年方几何,相貌有像我这般玉树临风嘛?」 刘希淳一听笑出声来,傅宇轩更是差点坐不稳,推了凌枫辰一把。 刘希淳稍稍回忆道:「嗯…据我观察,和令弟枫朗差不多,大概不过十六七岁吧。至于身材样貌,雄伟壮实,英气勃勃,跟你这文弱公子完全是不同类型,要我怎么比啊?」 凌枫辰听了眉头一皱,连忙纠正道:「等等,希淳你会不会说话啊?甚么文弱书生,我这是风流倜儻好不好。」 他放下手中的西瓜,拾起纸扇摇了摇。 傅宇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口道:「枫辰你也矜持点,你一个大少爷跟个十来岁的马前小卒较个甚么劲啊?」 凌枫辰听了也反应过来,有些难为情的吃着西瓜,故作镇静。 却见刘希淳听了有些不以为然,摇摇头道:「这萧鸿现在虽然只是个无品的小卒,但据说这次陛下龙心大悦,非要记他头功,我觉得再怎么样都会升任成一个六七品的校尉吧。我跟你们说,这后生可畏,莫欺少年穷啊!」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此时又有谁能想的到,他们口中的小男孩,日后会成为国家不可或缺的肱骨之臣。 间聊一阵,西瓜也吃完了,傅宇轩抹抹嘴,指着刘希淳道:「希淳,我可没忘了上次要和你比出高下的约定,择日不如撞日,顺便活络活络筋骨。」 刘希淳听了心下一喜,他也正有此意,从小每次比试,傅宇轩总是胜他一招半式,让刘希淳很是不甘。 见两人像是要动起手了,凌枫辰却一派轻松,撇撇嘴道:「你俩比试就好,我怕我枫辰大侠一上场,你们却连我衣袖都沾不到,那可就太丢脸囉!」 凌枫辰也不是吹牛,他虽然不喜动粗,武功也没有刘希淳傅宇轩高强,却轻功绝顶,那如梦似幻的飘逸步法,着实让其他两个兄弟自叹不如。 还是同样一句话,天下武功孰强孰弱免不了地存有争议,不过说到最具代表性的轻功,凌家的凌云三步当之无愧。 这凌云三步又分为初阶的迷踪步,进阶的逐风步,还有最高阶的绝影步。 虽然真正练成的人少之又少,甚至近百年来几乎没有人突破第二阶的凌云逐风。不过凌云三步不愧是最上层的轻功身法,光是练成这迷踪步就可以说是躋身武林中的轻功名家了。 话说现在凌家的家主,凌钧投身官场,公务缠身。这步伐最重心境,所以他甚至连迷踪步都只初窥门禁,五十岁时迷踪步才刚刚小成。 不过其子凌枫辰飘逸瀟洒,贴合此武功心境,可说是凌家子孙中最具潜力的传人,竟在十六岁那年就练成了逐风步,被誉为最有可能让凌云绝影重现江湖的传人。 两人虽然听到他这狂妄的挑衅,也无话可说,只能充耳不闻。 刘希淳向傅宇轩道:「点到为止,比试招数即可。」 傅宇轩点点头,起身走至院中。 这傅宅的主人是锦衣卫的首领傅炳,家中自然有多处用作练武之地,这院子其实就是一个小型的比武场,宽敞平坦,傅宇轩小时就是在这练刀。 黄沙轻扬,场上两个少年各持一方。 傅宇轩黑衣窄裤,腰上别着一把锦衣卫标志性的绣春刀,横眉凝望,看起来英气勃发。 另一边刘希淳则是一袭白袍,衣袖飘飘,手持兰魂剑,长身玉立,却面无表情。 傅宇轩伸手一拔,钢刀出鞘,只见迅光一闪,竟是金黄色的刀身, 凌枫辰在旁奇道:「宇轩,你使那甚么兵器,怎么和一般的绣春刀不大一样?」 傅宇轩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是我特地用来对付兰魂剑的秘密武器,它可不是一般的绣春刀,光是重量就多了一倍,刀刃也更加锋利坚固。」 一般的绣春刀,刀身狭长略弯,这柄刀却较为宽厚。 刘希淳听了后,哼了一声道:「多说无用,手底下见真章吧。」 话声一落,身影已经到了傅宇轩面前,一上来就是招「幽兰出谷」。 傅宇轩像是早就料到他的行动,向左轻轻一跃,随即躲过了这凌俐的一剑,接着顺势一挥,向刘希淳背后砍去。 刘希淳一击不中,当机立断回身一挡,正好拦住傅宇轩的刀势。 刀剑相击,两人虽然都没用上内劲,不过仍然擦出一道刺眼的火光。 傅宇轩笑道:「来吧,让我见识见识力挫天下第八高手的兰魂十三式吧!」 说着平举金刀,阳光洒在那刀身上显得更加耀眼。 刘希淳微露笑意,回应道:「那我便不客气了!」 双足轻点,兰魂剑直指傅宇轩,飞身向前刺去。 傅宇轩还是立在原地,倚靠着武器坚固沉重的特性,迎战刘希淳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烛兰烬落」,「兰苞初绽」,「猗兰香魂」…刘希淳手持兰魂剑使出一式又一式的剑招,只见他化作一道白影,轻巧的身法从场上四面八方使出华丽迅捷的剑法,攻向中央那不动如山的黑影。 傅宇轩招式朴实,沉稳坚守,抵挡着如海潮般袭来的重重剑网。两人一黑一白,一刀一剑,一个刚猛,一个飘逸,正好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傅宇轩挥舞着手中的绣春刀,面上带着一贯的自信从容,高呼道:「希淳小心,我要发力了!」 刘希淳心下一紧,却听场边摇着摺扇的凌枫辰兴奋大喊:「来了来了,兰魂十三式对玄黄五法,到底谁才是燕城第一呢?」 这玄黄五法正是傅宇轩的招牌刀法,就如同刘希淳的兰魂十三式一般。 果然,刘希淳略一分神,就见傅宇轩大喝一声,喊道:「人生几何欢!」 随后便是一阵金光劈头而至,幸好刘希淳对玄黄五法极是熟悉,连忙举剑横挡,一招「冽兰沁骨」,隔开了这石破天惊的玄黄第一刀。 顿时间场中战意腾腾,凌枫辰在旁也看的热血沸腾,傅宇轩笑道:「不错啊希淳,接着试试接我这第二刀。」 说完随即喝道:「五岳钟神秀!」 纵身一跃,从天而降伴着一阵刀舞,场中顿时刀气四溢,彷彿五岳真从半空中一齐压了下来。 刘希淳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差点喘不过气来,他使的是轻兵器,不敢硬接。灵机一动,善用他灵动的步法,轻踩树梢,在空中一个翻身,借力窜出刀网垄罩的攻势。 此时刘希淳心中大有感触,虽然傅宇轩和「霸刀」欧阳德都使刀,但却与血刀门阴损狠辣的刀路截然不同。 傅宇轩霸道刚猛的刀法中处处充满着阳刚正气,令刘希淳很是欣赏。 刘希淳想要脱离被动,抓准机会抢在对手面前,挟着下落之势,使一招「馥兰醉魂」。 兰魂剑顿时化作一道青光,芳兰竟体。 香气满身,风雅脱俗,满院似乎真的充满了兰瓣飞舞的香气,连在一旁的凌枫辰都起声拍手道:「好一招瀟洒剑法,甚得我心!」 却见傅宇轩咦了一声,回身时闪避不及,情急之下只好以静制动,沉心静待,看准了来剑的虚实,沉声道:「山海荡青云!」 他重重一劈,顿时「鏗!」的一声巨响,击中了藏在万千剑影中兰魂剑真实的剑体。 傅宇轩暗呼:「好险,好险…」刘希淳却极是佩服,果真还是只有他把自己的剑路摸得最清楚。 你来我往,夏日炎热的午后,两人皆是汗水淋漓,此时傅宇轩刀势一变,一式「如露亦如电」,一改先前沉稳刚猛的打法,那把沉重的钢刀在他手中恍若无物。 霎时间金光四起,令人眼花撩乱的刀网向刘希淳的前方袭来。 刘希淳虽然早有防范,但傅宇轩忽然的变招还是让他有些措手不及,眼见刀风阵阵,敌已近身,别无他法,只能心下一横,使出一式「千里兰馨」。 以快打快,以虚制虚,场上顿时一阵刀光剑影,绣春刀化作一阵金芒,兰魂剑化为一道青光,视觉的刺激加上颯颯的风声,让一旁的凌枫辰不住大讚精彩。 此时两人皆有些力竭,但少年人的好胜心却愈发愈盛。 刘希淳想趁势追击,暗蓄气力,在使完千里兰馨之后,大喝一声,无缝接上兰魂十三式的绝招「万兰齐放」。 倏地场上剑啸大起,青光逐渐压过了金光… 傅宇轩见状,心知到了紧要关头,即使两人只是切磋比试,但高手过招,稍一显弱便会一败涂地。 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看到刘希淳已尽全力,他也放开了身心,双手聚力,大喊:「天下归一心!」 凌枫辰正看得目不转睛,忽然见傅宇轩刀式一变,随后喊出那几字,他连忙喝道:「宇轩不可!」 凌枫辰从小看两人比武,自然知道玄黄五法的威力,尤其是这最后一式。 却见傅宇轩已难收手,凌枫辰心下一横,纸扇一扔,脚下踏着凌云三步之逐风步,踏虚御风,剎那间便来到了两人身旁。 掌风挟着来势,真气外输,傅宇轩那磅礡的刀势最终击在了院中参天的大树上,巨木微震,碧叶满院。 幸好两人只是比试招术,并没有用太多的内力,但三人还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震摔倒在地。 凌枫辰抚着小腿,略带责备道:「你们俩打到走火入魔了是不是?『万兰齐放』加上『天下归一心』,要是没有我在,还不知道会酿出甚么大祸来。」 两人此时像做错事的孩子,摸了摸后脑杓。 傅宇轩尷尬地笑道:「这不是知道我们凌少爷在这嘛,所以我们便没了后顾之忧…」 刘希淳也若无其事地乾笑道:「枫辰你的轻功似又进步许多了,不如换我向你讨教…」 凌枫辰听了连忙道:「还想打啊,等一下把院子都拆了,看你们怎么向傅伯伯交代?」 三人相视一笑,拂了拂衣袖,一起进入屋内... 第十七回 何苦自缚有情人(上) 芙蓉阁中,西楼传出阵阵琴声,此次是谢紫嫣第五次来向洛霞学琴。 只见房内两个身着粉裙的姑娘,对面而坐。洛霞轻抚着绿綺琴,动人的乐音自十指倾泻而出,谢紫嫣身前摆了一把古琴,桐木金漆,看起来也是上好的琴。 洛霞正详细地讲解:「这内向指法,顾名思义便是往身体方向拨弦,从大指至无名指依序分为擘、抹、勾、打…」 谢紫嫣悉心聆听,伸手随着洛霞的指导,反覆练习。 洛霞轻轻拨弦,示范着每种指法,谢紫嫣却犹自奇怪,怎么只要是从洛霞手中所弹出的乐音,即便只是单音,也是非常的悦耳动听,难道这琴有甚么魔力吗? 谢紫嫣一面练习,一面细细打量着洛霞的琴,不一会儿忽道:「我说这琴怎么这么特别,洛霞妹妹,你这把是司马长卿的绿綺吧?」 洛霞一听,手中动作乍停,奇道:「你怎么知道?」 谢紫嫣见自己所料不差,轻挥着秀发,娇声道:「我不仅知道这是绿綺,我还知道,此琴是希淳送给你的。」 小孩心性忽起,她忍不住卖起关子,露出慧黠的眼神,俏皮地捉弄洛霞。 洛霞知道她存心捉弄自己,心下一笑,顺其意哀求道:「紫嫣姐姐,你就行行好嘛,别卖关子了。」 谢紫嫣正暗自偷笑,却见洛霞说到一半,语气一转,表情沉了下来。 她无所谓地道:「你不说也无妨,那我就去和王爷说,我不教了,要教他自己教。」 谢紫嫣好歹也是公主,本来都要妥协了,此时却见洛霞这番态势,也不甘示弱地道:「你敢?你不怕我去和希淳告状?」 洛霞露出一抹坏笑,一派轻松地摆摆手,笑道:「你看我像是会害怕的样子吗?」 谢紫嫣无奈地投降,她知道洛霞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气,只好妥协道:「好啦好啦,我说便是了!这绿綺琴是去年元夕,我们逛灯会时,希淳得到的奖品。」 洛霞此时才了解了这把琴的来歷,她点点头,忽然问道:「紫嫣姊姊,你和王爷很熟吗?」 谢紫嫣正讲着他们在灯会上的趣事,忽然听到这一问,她想都没想,点点头道:「可以算是十分熟稔吧,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说是青梅竹马应该也不为过。」 洛霞好奇心起,继续问道:「紫嫣姐姐姓谢,却是公主,这其中的曲折可以说来让我听听吗?」 谢紫嫣拨弄着额旁的青丝,娓娓道来:「这在京中其实也不算甚么秘密了,我从小父母早逝,五岁那年被送入宫中…」 洛霞听完却似乎想起了甚么,又问道:「所以你和王爷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係?」 谢紫嫣单纯地点点头,据实道:「是啊,我和希淳的祖上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係。」 谢紫嫣讲到这儿,像是想起了甚么重要的事。 只见她挺直身躯,正色低声地向洛霞道:「洛霞妹妹,我和你说一件心里事,你可不要说出去喔…」 女人总是八卦的,尤其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洛霞点头道:「好,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谢紫嫣呼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其实啊…在我小时候,皇后娘娘和希淳的娘亲就曾提过,将来我们长大了,要把我指配给希淳为妻…」 洛霞听到一半便觉得不对劲,她心内颤抖:「希淳前些日子不是才跟我说…他在京中没有婚约吗?」 「…最近皇后娘娘找了我,不多时便要拣定日子,为我们完成婚事。」 谢紫嫣身边除了纤云飞星几个婢女,也没有个可以谈心的姊妹,现在忽然可以畅谈心事,她便忍不住把心中的欢喜与忧愁都说了出来。 却见洛霞顿了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 她强压心中的情绪,微微颤抖道:「你说,你和王爷,不多时将会完婚?」 谢紫嫣又喜又羞地道:「是啊。」 洛霞像是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又自顾自地问道:「所以,你将会成为未来的广陵王妃?」 谢紫嫣听了点点头,回应道:「应该是吧。洛霞妹妹,你说,这婚礼是怎么样的啊…」 谢紫嫣正想和洛霞聊聊,却见洛霞面色有些不大对劲。 谢紫嫣见状,忍不住问道:「洛霞妹妹,你还好吧?你的面色看起来不太好…」 洛霞摆摆手,忍住激动的情绪道:「紫嫣姊姊,我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我先回房休息了。」 说完琴也没收,头也不回,就这么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客室,留下不明就里的紫嫣公主。 「公子,大事不好了!」凝雪急急忙忙地喊着,人还没到房内,声音已经先到了。 刘希淳看着手中那刚刚自南方传来的情报,正为沿海蠢蠢欲动的倭寇烦心。 此时见凝雪神色慌张,他摇着头,随口问道:「凝雪,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姑娘家别莽莽撞撞。我从大老远就听到你的声音了,甚么事情这么大惊小怪?」 凝雪一面喘气,断断续续的道:「不好了…少奶奶要离家出走了。」 「你说甚么?谁要离家出走?」刘希淳放下手中的文书,转头望向凝雪。 凝雪平復了一阵,又重复了一遍道:「我说,少奶奶嚷着要回金陵,公子您赶快去劝劝她啊!」 原来,洛风见姊姊有些不对劲,一早便埋头整理行囊,说是要回南方了。 见事情不妙,他便找了凝雪,要她赶紧去请刘希淳。 「什么?霞儿吵着要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时刘希淳终于听清了凝雪的话,大吃一惊。 他不顾满桌的公务文书,起身便向房外奔去,脸上焦急的神色比起刚刚凝雪进门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芙蓉阁,西楼内,洛霞刚将摺好的衣衫放进包袱,转身又去收架上的物品。 洛风在一旁不明就里地道:「姊,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说要回去就要回去呢?」 洛霞横了他一眼,继续收拾着东西,嘴上道:「这个地方不属于我,你想留便留下吧,我不会强迫你跟我一起离开。」 「那怎么可能,我怎么能让你独自…」洛风说到一半,忽见刘希淳自外头走进来。 刘希淳示意了他一眼,洛风点点头,离开房间,临走前还不忘向刘希淳投以一个求助的眼神。 刘希淳进到屋内,见到这态势便问:「霞儿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昨日还好好的,今天便吵着要离开呢?」 洛霞面无表情,也不回应,彷彿没有听到刘希淳的声音,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因此停下来。 刘希淳没有办法,他上前抓住洛霞的手,急切地问:「霞儿!到底发生甚么事了?」 洛霞终于停下,转过头来,却面无表情地向刘希淳道:「王爷,请您自重,不要动手动脚的。」 那冰冷的口吻,就像她对其他男子那般,刘希淳彷彿看到最初那个时时摆出清冷神色的洛霞。 刘希淳见她这反应,心下有些怀疑,试探道:「霞儿,可是我惹你不悦了?」 洛霞自顾自地收拾东西,冷冷地回道:「我一个小小女子,怎敢生您淳大王爷的气呢?」 刘希淳见状,心下知道这分明就是在赌气,却也只能无奈地道:「你不是说永远不离开我的吗…」 岂料洛霞听了之后,冷笑道:「是啊,算是我有眼无珠,本以为你是个尊重女人,与眾不同的男人。谁知这天下的乌鸦一般黑,你不只跟那些臭男人一样,更是个花言巧语,狼心狗肺的大骗子!」 洛霞愈说愈激动,到最后都有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了,她强自忍住,这才没流了下来。 刘希淳摸不着头绪,急道:「我到底做了甚么事?你怎么能这样误会我?」 洛霞还是那副冷冰冰的神情,回道:「误会?那我就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看究竟是不是误会?」 洛霞放下手上的东西,走到卧房中的椅上坐下,冷冷地道:「你之前是不是说,你在京中没有婚约?」 刘希淳也跟在洛霞身后,此时听到这番疑问,不假思索便道:「是啊,我没有婚约,怎么了吗?」 洛霞听了心下更怒,提高声量质问道:「没有婚约?那你把紫嫣公主那件事当作甚么?」 刘希淳此时听了心下一惊,暗想着:「霞儿怎会知道紫嫣的事?」嘴上却回道:「紫嫣?那事只是小时候两家说着玩的,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呢。」 洛霞听了双眉横起,娇斥道:「八字没一撇,哼!人家皇后娘娘都在拣日子了还只是闹着玩?」 刘希淳听了一愣,却见洛霞面带凄色,继续道:「刘希淳,我本来就没有指望你只娶一人,但是你为何要瞒我?为何要骗我?这样同时玩弄两个姑娘,很好玩,很厉害吗?」 随着愈来愈激昂的情绪,洛霞终于忍不住了,泣不成声。 此时刘希淳才缓过神来,连忙解释:「霞儿,虽然我娘从小就跟皇后娘娘说好,要我们长大后成婚。但…这都只是他们长辈一厢情愿的想法,我们并没有答应啊!」 洛霞听了愈加激动,泣道:「希淳,当个负责任的大丈夫好吗!没有答应?你知道紫嫣姊姊说起这件事时,她笑的有多开心,多灿烂吗?你既已伤害了我,就请你善待她吧?」 刘希淳更加着急,连忙道:「是紫嫣找你说这事的?她…她说皇后娘娘已经着手筹备了?」 洛霞哭着惨笑道:「是啊,京城里人人都说『生子当如刘希淳,娶妻当得谢紫嫣』。好一段郎才女貌,亲上加亲的金玉良缘,到时婚宴想必会十分盛大吧?不知道我这新郎倌专门为新娘请来的教琴先生,有没有资格去分杯薄酒呢?」 刘希淳见洛霞这般痛心的样子,心下很是自责,他坚定地道:「霞儿,你要相信我,至始至终我都只爱你一个。甚么筹备婚礼,我真的一概不知。」 洛霞听了后无动于衷,冷然道:「都这时候了你还要骗我,当初我就是被你的花言巧语骗的团团转。你想想,一个和公主有婚约的皇亲国戚,在这里对一个妓女说,我爱的人不是公主,而是你,这不是太可笑了吗?」 她说完苦笑了几声,面上的泪却流地更多了。 「哪里可笑?管你的身分是公主还是妓女,我爱的是你洛霞这个人!」刘希淳忍无可忍,忽然大声吼道。 洛霞似乎有点被吓到了,刘希淳继续道:「我没有对不起你,更没有对不起紫嫣。霞儿,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心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你。」 洛霞神色稍缓,但仍啜泣地道:「可是紫嫣姊姊和你一起长大,你们之间那么多的点点滴滴。再加上,她美丽大方,出身高贵,身为公主,个性却好到连女人都不会去忌妒她的完美。而我就…只是一个妓女,一个无依无靠,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罢了,这怎么比?」 刘希淳也激动了起来,他大步向前,紧紧攒住洛霞的手,激声道:「甚么点点滴滴,金玉良缘我都不认!我只念咱俩的琴萧之誓,太湖之盟。当初听到吴世藩要对你们不利,我忧心如焚,想都不想就赶去客栈。后来的草原共骑,每晚的琴簫合鸣,我为了你隻身去往江南,我们数次遇袭,在杭州我差点撑不过去了…」 他一面说,这些回忆又涌现了出来,歷歷在目。 他也有些哽咽,继续道:「是你,日夜守在榻旁照顾我,这些才是属于我们的点点滴滴,你早已不是过客,洛霞深深地住进我的心房,生生世世,再也无法离开了!」 第十七回 何苦自缚有情人(下) 洛霞低着头,情绪和缓了下来,默默的听着刘希淳的解释。 看到洛霞神色稍缓,刘希淳继续道:「从小到大,为了皇上,为了爹爹,我的眼里从来都只有军务国事。我不是会轻易动情的人,直到…那个晚上,我听到一个绝美动人的琴声,它与我的簫声是那样的契合,再到后来,我见到了这个琴声的主人,她惊才绝艷,让我为了她放下手中的一切,任性地离京南下。为了她第一次进了青楼,挑衅江南六大才子,为了她擅挪了府里的五百两黄金,冒着声名败损的风险,为了她,太多太多的第一次…但是为了她,我心甘情愿!」 刘希淳说到最后,深深地注视着洛霞。 洛霞第一次见刘希淳如此激动,弱弱地道:「可是,她才是公认的广陵王妃…你也说过,以我的身分,是不会被同意作为王妃人选的。」 刘希淳扶着洛霞的双肩,面上流露着诚恳的目光,他向洛霞道:「霞儿,你跟着我来到了京城,广陵王府就是你的家,你从紫嫣那听到婚约的事,一定震撼极了,也伤心透了…对不起,我真的很自责,但是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我才是广陵王,要当广陵王妃就一定要通过我这一关。所以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早就说过,除了你,我谁都不娶。」 刘希淳深情地望着洛霞,坚定地坦承心事。 语罢,他伸手一拉,将洛霞拥入怀中。 洛霞听到刘希淳的道歉,体会着他的深情,此时已经平静下来。 她倚靠在刘希淳那厚实的胸膛上,低声问道:「可是…紫嫣姊姊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洛霞虽然已经气消,但还是担心地问。 刘希淳沉声道:「我早就说过,我只会娶我爱的人,那个人就是你!紫嫣如果嫁给我,只是徒增不幸和悲剧而已,是不会幸福的。你放心,我这几日便动身,亲自跟皇后娘娘还有我娘退婚。」他坚定地说着。 洛霞听了睁大双眼道:「退婚?我觉得你还是先找紫嫣姊姊谈一谈吧,毕竟人家一个姑娘家,又是公主,你的态度不要太过强硬,免得伤了她的自尊心。」 洛霞情绪一回稳,又开始担心起了旁人。 刘希淳点点头道:「我自有分寸,但你也要答应我,之后不准再动不动就嚷着要离开我。」 洛霞低着头,点着头轻声道:「嗯。」 刘希淳继续道:「也不能对我们的感情產生怀疑,误会我,还摆出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洛霞听了还是点点头,却见刘希淳抬起她的下巴,那如墨如星辰的双瞳,紧紧注视着洛霞的脸庞。 他深情地道:「我们要生生世世,天不老,情难绝…」 刘希淳说着便吻上了美人的红唇,洛霞感受着男人怀中的温暖,心下的不安顿时全然拋置脑后。 盛夏时节,芙蓉阁内荷香满溢,莲叶田田,西楼内隐隐传出了悠扬的琴声与簫声,相辅相成,缠绵不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芙蓉阁东楼内,洛风正津津有味地嚐着凝雪新学的玫瑰饼。凝雪坐在一旁,直直地盯着他的面庞,看他正吃着自己做的食物,凝雪圆润白皙的脸上忍不住露出微微的笑容。 洛风见凝雪这么望着自己,有些不自在,便问道:「甚么东西这么好看,干嘛一直盯着我的脸?」一面说还一面伸手在自己的脸颊上摸了摸。 凝雪见他这傻愣的样子,噗哧一笑,伸手把他嘴角上的碎屑轻轻拂掉,笑道:「你这呆子,都多大的人了,吃东西还会吃的脸上。」 感觉到那嫩白的素手触到自己唇边时,洛风竟然紧张到微微发抖,待听到凝雪的调笑之后,他才有些难为情地搔搔头。 洛风有些尷尬,转移话题道:「我姊姊终于和公子和好了,我还以为刚到北京半年,就要回南京了呢。」 凝雪也欢喜地道:「是啊,少奶奶终于气消了,真不知道公子是怎么惹她生气的?」说完转着黑白分明的美眸,像是在细细思索。 洛风在一旁却奇道:「少奶奶?你们都这么称呼我姊?」 凝雪听了撇撇嘴,反问道:「你在暗地里不是也都称我家公子作姊夫吗?我跟你说,他们的事,全府上下只有我跟姊姊知道,你可不要说溜嘴了。」说着还对洛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洛风摆摆手说道:「那当然,你们这王府内错综复杂,人多口杂,我才不会乱说。」 却见他说着说着却不知想到了甚么,忽然露出了一个慧黠的笑容,沉声道:「话说…如果我姊姊是少奶奶,那你要称我作甚么啊?」 凝雪听了立即反应过来,大力拍了他的肩头一下,嘴里娇嗔道:「你找死啊,竟学会占人便宜?」 说完作势再打,洛风连忙跳起身闪避,连连求饶。 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儿玩得疯了,追打嬉闹了起来,你来我往,好一会儿就见洛风气喘吁吁地道:「不玩了不玩了,我认错还不行吗?」 凝雪听了露出得意的笑容道:「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看你还敢不敢欺负我。」 洛风连忙举起双手投降,回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两人休息了一阵,凝雪开心地笑道:「对了,前几日我帮你去探了公子的口风,他说年底便会着手安排,让你进国子监就读。」 洛风听了先是一怔,随后开心地跳了起来,欢声道:「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进国子监读书吗?」 国子监坐落于北京城安定门内,东倚京城孔庙,里头有五经博士,六堂助教,乃是大熹朝最高学府的所在地。 凝雪得意地叉着腰,仰起头道:「也不看看我们公子是谁,现任的国子监祭酒是公子的老相识了,自然要卖公子这个面子。」 凝雪脸上藏不住得意神色,彷彿刘希淳的功劳就像是她的一样。 洛风开心地点点头,忽然道:「可是这能进国子监就学的,不是官家子弟,便是各府优秀的秀才。而我…既没有出身,也没有功名,这样会不会让公子为难?」 洛风说着说着,脸上的喜色顿时转为忧色。 凝雪随即帮他打气:「你说这甚么话?你住在这里,那便是我们广陵王府的人,还有谁敢欺负你?再说,听说国子监生不论籍贯何地,皆可以在顺天府应试,到时候你考个状元回来,不就给公子添光了吗?」 凝雪神色真挚,攒紧拳头鼓励洛风。顺天府就是北京直辖的府衙,也是北京城的士子日后科考应试时,户籍所属的府衙。 洛风听了之后弱弱地问道:「状元?天下英才何其多?我能吗?」 凝雪听了拍了他的肩膀一下,对他道:「洛风,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是广陵王钦点的少年天才,是我看过最棒的读书人。」 凝雪这话可是发自肺腑,在她心中,刘希淳不算读书人,洛风才学敏捷的印象又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自然对洛风期望非常高。 洛风吐了一口气,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忽然,他抬起头来,平视着凝雪,缓缓地问道:「凝雪,你为甚么要对我那么好?」 洛风忍住全身颤抖才把这句话完整地问出来,因为在他心中,从来都没有想过,除了姊姊,有一天他会遇到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会亲自做糕点给他吃,会把他的担忧放在心上,会因为他开心而欢喜,还会在他意志消沉时给他加油打气。 凝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住了,但她想都没想便回道:「我觉得你是好人,你也对我很好啊。」说完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天真又单纯的望着洛风。 洛风又问道:「所以每个对你好的人,你都会这样对他吗?」 凝雪想了想,嗯了声点点头。 看着那单纯无邪的面庞,洛风却有些急道:「凝雪,你喜欢我吗?」 但他话一出口,随即有些后悔,洛风觉得自己太过莽撞,正犹自惴惴不安。 却听凝雪笑着道:「喜欢啊。」 洛风正被这突如其来的回应冲昏了头,又听凝雪说道:「你,公子,少奶奶,姊姊,夫人,还有好多好多人,我都很喜欢啊。」她一面说还一面掰着手指头数着。 洛风听了顿时明白,凝雪误会他的意思了,他随即解释道:「不,不是这种喜欢。是…是像我姊姊对公子的那种感情。」 洛风愈说愈紧张,耳根子都红了,说完忐忑地望着凝雪。 凝雪此时一听,顿时明白了,她虽然天真单纯,但却丝毫不傻。到了十六七岁的年纪,哪个少女不怀春?却见她双颊浮上两朵彤云,懦懦地道:「你…你问这个做甚么?」她愈说愈小声,撇过头去。 洛风见事已至此,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鼓起勇气,双手扶着凝雪的肩,将她的身子转过来,真诚地道:「凝雪,从那天你说,你是专程送点心来给我吃的,我便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到后来,我们日渐相处,我才发现,你单纯、善良、体贴,实在是一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姑娘…」 他深吸一口气,强抑紧张的心情,继续道:「凝雪,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嗯…用古人的话来说就是,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洛风将自己的情意全盘兜出,他愈说愈发现,凝雪的音容不断地徘徊在脑海中,就好似那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凝雪望着眼前这张俊秀的脸庞,细眉俊目,看着那诚恳的眼神,她不禁把洛风拿来与刘希淳比较,凝雪思量已久,心道:「虽然他没有公子优秀,生的也没有公子俊,可是…和他在一起,我好像比较开心,比较没有压力…」 洛风焦急地等待,背后的衣衫和早就被汗水浸溼了,过了许久,只见凝雪点点头,含羞地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这前两句出自诗经,意思是,既然见到意中人,心中怎能不欢喜呢?后两句出自凤求凰,大概是在表达,希望我的德行能与你相配,和你携手共度一生。 洛风饱读诗书,他岂会不知道凝雪的意思,顿时大喜,伸手握住凝雪,激动道:「真的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看到凝雪也笑着点点头,洛风放声欢呼,他觉得自己真的太幸运了。 凝雪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平时稳重木訥,此时却如此忘形,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女人看男人像个孩子,露出最灿烂真切的笑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这或许便是最平凡,但也最珍贵的爱情吧。 第十八回 一波未平一波起(上) 「我已经命人传讯至宫中,等等紫嫣应该就会到了。我说你们俩不是经验丰富吗?快帮我出出主意。」刘希淳坐立不安,对着两个兄弟道。 广陵王府前厅,燕城三俊齐聚一堂,却愁眉苦脸,一筹莫展。 凌枫辰敲着手中摺扇,叹道:「希淳啊,不是我要说你,人家洛姑娘都不反对了,你当时在那边坚持只娶一妻,你瞧,现在里外不是人了吧?」 傅宇轩捶了他一把,说道:「有你这样安慰人的吗?快想想办法,别净瞎说些无用的。」 凌枫辰吃痛,连忙点头称是,也细细思索起来。 三人讨论未果,却听前门传来了门子的呼声:「紫嫣公主驾到!」 傅宇轩「啊!」地叫了一声,连忙道:「来不及了,见机行事吧!」 凌枫辰却对着刘希淳道:「去,去幽兰园,良辰美景,有助于谈心摊牌。」 刘希淳白了他一眼,却还是决定採用他的建议。 他对着两人道:「我先去准备准备,等等紫嫣进门后便请她来幽兰园。」 说完急冲冲地奔向后院,三人手忙脚乱,全没了平时的从容瀟洒。 幽兰园内,香气满园,两人漫步在紫藤花架旁。 本应该是个浪漫的氛围,此时却各怀心事,气氛略显尷尬。 谢紫嫣终于忍不住了,她先开口道:「希淳,你特地请人进宫传信,说有重要之事相商,究竟要和我说甚么呢?」 她语带羞意,自从确定了自己和刘希淳的婚事后,每次见到刘希淳,心中都微微有异样的感觉。 刘希淳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转过身,慎重地道:「紫嫣,我想有些事,我们得好好谈一谈了。」 谢紫嫣也停下脚步,望着刘希淳,只见刘希淳终于道:「是有关我们俩的婚约…」 谢紫嫣听了心下大喜,眼神中藏不住喜悦,期盼地望着刘希淳。 却听他缓缓道:「如果是几年前,皇后娘娘要让你嫁给我,我想…我应该会坦然开心的接受。」 谢紫嫣静静地听着,刘希淳继续道:「但是…」 谢紫嫣见刘希淳神色紧张,支支吾吾,笑道:「希淳,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知根知底,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刘希淳手心微微渗汗,他看着谢紫嫣。 只见紫嫣公主今天一袭粉紫色的长裙,外罩杏黄色的褙子,两颊上若有似无的红晕,藏不住的春色令这个京城第一美人更显动人。 刘希淳不愿伤害她,但他现在手足无措,思量许久。 终于,他下定决心,神色谨慎地对谢紫嫣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最近这些日子…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如果我就这么接受长辈的安排,那么不只对我,对你更是不公平,我不是那个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谢紫嫣脸上的笑容忽然僵住,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甚么。 愣了一会儿,她道:「什么,你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懂,你说清楚一点…」 刘希淳放手一搏,叹道:「我想,我们那个婚约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在我心中,你就像是我的妹妹一样,我找机会便去和我娘说…」 谢紫嫣此时才反应过来,她有些激动道:「你特地把我从宫里找出来,就是要跟我说,你想悔婚…你不要我了?」 这还是最近这些年以来,刘希淳极少次的一次特地派人传信,找谢紫嫣出来。 她接到消息时开心得差点喊出了声,一路上乘着轿子,整颗芳心小鹿乱撞,幻想过无数种见面时的情景。 这幽兰园倒是猜到了,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事情。 想着想着,那泪珠不知不觉已掛在眼角旁,好似随时都会掉出来, 刘希淳见状,连忙回道:「不是不是,我一直以来,便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妹妹,还有知己,我们现在这种挚友的关係不是很好吗?」 谢紫嫣忍不住了,她提高声量,激动地道:「自你从江南回来,我就觉得你有些…有些怪异。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在御花园,在凤阳阁,在幽兰园的一切,难道你都忘了吗?」 刘希淳急着解释道:「我怎么会忘记,我们在御花园内嬉戏扑蝶,在凤阳阁中吟诗下棋,在幽兰园里赏花品茗,这些种种,在我的人生中都是非常宝贵,绝对不可抹灭的回忆。但是,我不能娶你为妻,你跟了我不会幸福的…」 他愈说愈激动,面上的青筋微浮,全没了平日的淡然。 谢紫嫣神色凄然,泪水早已润湿了双颊,她泣声道:「甚么不会幸福,这些…全都是你想摆脱我的说词而已。淳公子,您不用担心,也不用麻烦了。既然你不喜欢我,我谢紫嫣再怎么不知羞耻,也绝不会赖着你不走!」 她虽然泪流满面,但坚毅的眼神透着满满的不甘。 刘希淳向前一步,着急道:「紫嫣,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只是,我真的配不上你…」 谢紫嫣红着眼,硬气地道:「你不用跟我道歉,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人,既然你都说得如此明白了,那我会自己去和娘娘退婚。您放心,不会损害到你广陵王的清誉。」 她话一说完,望了刘希淳一眼,眼中有太多的酸楚,转身便要走。 刘希淳连忙向前抓住她,喊道:「紫嫣,你不要这个样子,我们可以好好商量啊…」 谢紫嫣瞟了他一眼,冷然道:「王爷,您再这样纠缠不清,我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你不要面子,我还要尊严啊!」 说完,大力甩开了刘希淳的双手,逕自向园外跑去。 幽兰园内,刘希淳独自一人失魂地走着,周围垄罩着无形却又慑人的巨大压力。 他看到谢紫嫣那故作坚强的神情,那不服输、好面子的个性,心中无比愧疚:「你如果骂我,甚至是打我,我可能还会好受一点。谁知你竟然这么有风骨,这么好自尊,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事实,独自地一肩扛起。紫嫣…你可知道,就是因为如此,我才更感受到自己的无能,我的心才更痛啊!」 牡丹乃花中之王,眾人只知她艳冠群芳,却没料到,即使将要凋零,她也不可能接受他人的同情,甚至是怜悯。不是因为她不需要,而是因为…没有人能给的起。 忽然,纷乱的思绪中,闪出了一些零碎的画面,刘希淳知道,自己又回忆起了当时在杭州的那个奇怪的梦,他越想越自责。此时,幽兰园里没有兰香四溢的芬芳,只有秋风肃穆的寂寥… 芙蓉阁内,西楼中洛霞正静静地弹着绿綺琴,忽然,一阵急促的跫音响起,随后便见门口站了一人。 洛霞奇道:「紫嫣姊姊,你怎么站在门外,快进来啊。」 她连忙起身,向前迎去。这才发现谢紫嫣双眼通红,满脸泪痕。 她咦了一声,问道:「紫嫣姊姊,发生什么事了?」 谢紫嫣在洛霞的搀扶下,来到了椅旁。 她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哭,似要把内心的苦楚不甘一股脑儿宣洩出来。 洛霞在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的有些不知所措,她轻拍着谢紫嫣的背,柔声问道:「紫嫣姊姊,如果你真把我当成妹妹,那就不要把事藏在心里,说出来,心里也会舒坦点啊!」 谢紫嫣听了抬起头来,她泪眼迷离地望着洛霞。 洛霞点点头,关心地问道:「说吧,怎么哭成这个样子?是谁那么大胆,竟敢欺负我们公主殿下?」 谢紫嫣顿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道:「是…是希淳。」 说完又逕自哭了起来,刚刚在园中忍住的泪水,全都压抑不住了,哭得稀里哗啦,故作的坚强全部崩溃了。 洛霞听了有些错愕,她顿了顿才缓过神疑道:「王爷?他怎么欺负你了?」 谢紫嫣带着哭腔,连忙摇摇手,解释道:「不是…不是,他没有欺负我,他…他不要我了。」说完又放声大哭了起来。 洛霞此时才明白,原来是刘希淳去找她讲明婚约的事情了。 但其实就是因为自己,才会有今天的事,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谢紫嫣,口中喃喃道:「我不是和希淳说过,不要太强硬,不要伤了人家的自尊心,怎么这么不会说话…」 谁知道此时趴在洛霞身侧的谢紫嫣,却听得一清二楚,她抬起头来,瞪着那双泪眼汪汪的大眼睛指着洛霞。 过了许久,才缓缓露出一抹凄凉的笑容:「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我还想说他怎么捨得把绿綺琴轻易的送出去…从江南回来便同住一个屋簷,我怎么没有早猜道,原来,他喜欢的是你啊…」 洛霞手忙脚乱,结结巴巴地道:「紫嫣姊姊,你不要这样,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正当洛霞无地自容,手足无措的时候,忽见刘希淳推门而入,他边行边道:「是,我喜欢的人就是洛霞。紫嫣,你有什么怨恨愤怒,全部都对着我来就好。」 刘希淳本来不想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但他知道若再不讲明白,伤害到的就会是两个姑娘了,所以他下定决心,坚定地牵起洛霞的手。 洛霞想要挣脱,她望着眼前的谢紫嫣,口中忙道:「希淳不要…」 却见谢紫嫣站起身来,明明泪流满面,却笑道:「原来…我全都明白了,你们瞒我瞒得好苦啊…」 说着说着,她挤出最后一丝劲力,向外奔去… 刘希淳和洛霞呆立在原地,却听门外一声惊呼,连忙向前追去。 到了厅门,却见谢紫嫣指着傅宇轩及凌枫辰,刘希淳看到这幕心中暗叫:「惨了,他们俩在外面偷听被发现了。」 谢紫嫣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两人,她颤抖地道:「原来,原来你们两个也早就知道了…」 两人像犯了错的孩子被当场抓包,不敢看她。 谢紫嫣见了两人的反应,心中凉了一大半,她无力地道:「我还在想,你们三个最近时常窃窃私语,见我来了便神色慌张,种种反常的举动…原来,一直以来就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本来以为,我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没想到…你们到底把我当作什么?」 谢紫嫣的泪已经流不出来了,或许是流乾了,或许是心凉了。 她是最高贵的公主,从小到大都是眾星拱月,被捧在手心上呵护长大的。现在却如此地狼狈不堪,她从来没有这种被全天下背叛的感觉。 刘希淳向前一步,心疼地看着谢紫嫣,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想了许久,他才问了一句:「紫嫣,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吗?」 谢紫嫣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但她却笑不出来。 她只是直直地望着刘希淳,嘴上缓缓说出一句话:「你以为曾经拥有的东西被夺走之后,我们还能奢求回到没有那样东西的时候吗?」 说完头也不回,向大门奔去,留下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四人。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当日凌枫辰与傅宇轩直接在广陵王府住了一宿,翌日清晨,燕城三俊和洛霞本想偷偷出门散心,却被早起的凝月及老欧发现了。 他们见四人神情奇怪,心下担忧,便执意要跟着去。 刘希淳心想不无不可,从府中牵了三匹马,三俊各骑一乘,凝月及洛霞则乘马车,老欧负责驾驶。 六人悄悄地离开了王府,凌枫辰提议到京城郊外的大草原,就是上次洛霞学骑马的地方。因此,眾人出了城门便驶上小道,逕自向草原行去。 一行人行经繁密的树林时,忽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无声无息,就这么落在了最尾端的马车厢上。接着一个翻滚,贴齐厢身,躲到了车后。 老欧警觉心高,略觉不对劲,回头望了厢顶一眼。 却见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东西。车内的两女正在聊心,更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竟然没有一人察觉,此时车上已多了一人。 秋高气爽,碧草接天,一望无际的的草原,虽然和春夏相比略显萧瑟,却还是令几人心旷神怡。 两女走下马车,三俊飞身下马,大家踏上松软的青草地上,舒展着筋骨。 忽然听到老欧沉声喝道:「阁下搭了一路的便车,也该现身了吧?」 几人听了都是一惊,尤其是两个姑娘,更是惊呼了出来。 因为老欧话声一落,便见车后有一人缓缓走了出来。 那人嘴上露着一抹邪魅的笑容,笑道:「不愧是广陵王府的大总管,机警过人,连老夫都能发现,不简单啊!」 眾人见他一身暗红色的长袍,年约五十来岁,身材修长,嘴上两横鬍鬚甚是明显,双手负在背后,一副气定神间的样子,虽然面露笑意,却令眾人不寒而慄。 刘希淳知道来者不善,警惕地站到眾人身前,冷然道:「老前辈是何人,为何要跟踪我等,你可知道我们的身份?」 却见那红衣男子一副漫不在乎地望着他,轻轻地回道:「当然知道,我奉少主敕令,前来取你刘希淳的头颅。其馀无关人等速速让开,不然等我改变心意,想走也走不了。」 他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云淡风轻,彷彿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傅宇轩和凌枫辰一惊,连忙向前与刘希淳站在一起。 傅宇轩见来者有恃无恐,应该不是简单人物,便问道:「少主?敢问前辈是长生教中人吗?」 他的面上虽不动声色,手却已按上腰间的绣春刀柄上,以防对方突然动手。 却听那人轻笑一声,不屑道:「别紧张,我周屠虽是圣教中人,却最不屑那偷偷摸摸之事。」 话锋一转,面色一沉,双眼锐利地盯着几人道:「不然,你们早已身首异处于荒郊野岭了,还能与我在这说话?」 傅宇轩知道他并不是托大,以他这种悄无声息的身法,若在半路偷袭,后果不堪设想。 却听旁边传来一阵轻笑,凌枫辰轻蔑地道:「我还以为来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什么周屠?没听说过。」 刘希淳暗自苦思,心道:「邪教中的确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但那人浑身透着强大的威慑力,内功深不见底,确实是个绝顶高手,比起欧阳德只高不低。」 刘希淳正暗暗提防,却听傅宇轩忽然失声道:「杀神周屠?」 刘希淳心下一紧,却疑惑道:「杀神?他不是早已退出江湖,销声匿跡了吗?怎么会在此…还加入了长生教?」 却见周屠向前慢慢走来,一直背在背后的双手终于拿到胸前。 随着洛霞的惊呼,眾人退了数步,因为他们看到,这周屠的手上竟然装着一对造型怪异的铁爪,锋芒凌厉,彷彿随时能把人撕成两半。 燕城三俊齐声讶道:「破魂爪?你是闇魅阴君!」 第十八回 一波未平一波起(下) 周屠彷彿没有听到他们的疑问,一边前行一边望着手中的武器,像是在细细玩赏,嘴里却自言自语了起来:「杀神…哼,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叫了,没想到今日能从小娃儿的口中听到,老傅家的小子是吧?不简单啊。」 原来,周屠早年在江湖闯荡,由于手法凌厉,心狠手辣,初出茅庐便杀了多个成名高手,因此便被冠上杀神之名。 后来忽然消失,据传是因为比武输给了一个神祕高手。 但不知多少年后,再现踪跡,在长生教里平步青云,位列双君之一,眾人也渐渐以闇魅阴君取代杀神的称呼了。 燕城三俊此时已经是冷汗直流了,至尊榜上第五名的高手,还直接挑明要取刘希淳性命。 但见傅宇轩轻笑出声,也是向前走去,眼神转冷,直直地盯着周屠,说道:「阴君不愧一代杀神,自恃身分,不屑偷袭。不过要取我兄弟首级,就得先踏过我傅宇轩的尸体!」 凌枫辰此时也恢復了玩世不恭的神色,摇着纸扇,脸上没有丝毫惧色,说道:「没错,燕城三俊一条心,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果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两个少年虽然心中震惊,脸上却毫无畏惧之色。 却见周屠喔了一声,像是有些意外,但立即恢復了蛮不在乎的神色,伸展着手中双爪,缓缓地道:「少年人的兄弟情,还真是热血啊!不过我改变主意了,我的破魂爪下现在已经有了九百九十七个亡魂,我要你们三个帮我凑足千人斩,所以,你们通通走不了了。」 他虽然说的轻轻松松,但每句话都让人背脊发凉,尤其两个姑娘更是已经有些腿软了。 周屠停下脚步,那双鹰眼终于正视着眼前的三人。 他扫视了一会儿,神色正经地道:「你们三个一起上吧,打的过我便算你们捡回一条命,若是打不过…哼,这样也省了我许多功夫。」 他语气里透着无比的狂妄,但三俊并不觉得突兀,因为,他确实有这个能耐。 三人相识一眼,点点头,便听刘希淳喝道:「老欧,保护两位姑娘!」 他抽出兰魂剑,与傅宇轩飞身向周屠袭去。 却见两人向前奔去,刘希淳一式「幽兰出谷」挟着出鞘之式正面迎向周屠。 傅宇轩却忽然像上急跃,数个空翻,竟是招「五岳钟神秀」从天而降。 青光金光一前一上,先发制人,分别从两个方位向周屠袭去,凌厉浑厚的气场将周屠的四周紧紧锁住,那千斤重的巨大压力更是从正上方向着周屠加速坠下。 却见他躲也不躲,双腿微蹲,两爪一上一前伸出,就这么接下了石破天惊的绣春刀及兰魂剑。 兵刃相击,随即分开,却见周屠神色自若,还是赏玩着破魂爪,轻蔑地笑道:「兰魂十三式还有玄黄五法,京派的领军人物,可别让我失望了啊!」 刘希淳和傅宇轩却是大吃一惊,两人的攻势竟然瞬间化为云烟,这周屠的武功深不见底,实乃平生所未闻。 强抑着心中的恐慌,两人再次攻去,刘希淳瞄准周屠的下盘,傅宇轩则负责攻击上首,连续的几个回合,你来我往,三人缠斗在一起。 凌枫辰见状也踏着凌云迷踪靠近战圈,凌空踏云,幻影迷踪,虽然他的武功较弱,却还是在各种刁鑽的空隙间使着祖传的凌风掌,不给周屠任何喘息的空间。 周屠凭着深厚的内力与凌厉致命的破魂爪,三俊则靠着巧妙的招式,两方都是迅捷如风,一时间竟然不相上下。 忽见周屠脸上浮着一层紫红色的气息,眼眥欲裂,双爪环胸,他大喝一声,催动内息,蓄力挥出破魂爪。 随后鏗地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划破寧静的草原,燕城三俊被他震得差点连兵器都握不稳。 周屠仰天大笑:「哈哈哈!我这招叫碎叶摧花,看来还真是你兰魂十三式的剋星啊!」 刘希淳稳定心神,当下冷哼了一声道:「这种招式,我看还真只能用来碎碎花叶,不痛不痒。」 他说着说着,冷不防忽然疾奔出手,兰魂剑青光一闪,气与神合,一式「兰蕊横斜」转瞬便至。 周屠瞪大双眼,喝道:「你这小子,死到临头还嘴硬,本座已经听到你的骨头在我破魂爪下碎掉的声音啦!」 他举起锋利无比的破魂爪,又和刘希淳缠斗在一起。 傅宇轩正暗自惊讶:「不愧是杀神,面对我和希淳联手,竟然丝毫不显颓势。」 趁着刘希淳将周屠的双爪缠住,傅宇轩抓到机会,使出「如露亦如电」,以虚实相见的迅捷刀法,分散周屠的心神。 周屠正空不出手来,又见到金光一闪,绣春刀化为千百刀影,刀划流光,迅速向自己的颈间袭来。 他奋力一击,震开了兰魂剑,随即一个铁板桥,避开了这惊险的一招。 凌枫辰在一旁抓准机会,踩着逐风步转瞬便来到了周屠身后。 他高抬右腿,正要向下压去时,忽见周屠一个后空翻,藉着翻身之势,双腿踢向凌风辰。 虽然躲开了一连串的攻势,但周屠也暗暗心惊,心下道:「不好,低估了几个娃儿,再这么玩下去迟早会被他们抢得胜机。」 周屠不知道三人的默契配合竟会让自己左支右絀,心中一转,趁着一次的攻击后三人正铺着躲避爪锋,他飞身一跃,跳出了战圈,向着一旁看傻了眼的女眷奔去。 闇魅阴君本就以身法飘忽,行如鬼魅的速度闻名。 当三俊反应过来时,周屠已至老欧面前,手起爪落,丝毫没有犹豫,那凌厉异常的爪锋一至,老欧连吭声都来不及,顿时便身首异处。 眾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这破魂爪不愧是世间至阴至戾的利器,挟着周屠近一甲子的深厚内力,削骨如泥。 刘希淳大喊着:「不要!」 三俊飞也似地追了过来,却还是来不及。 不仅如此,在电光火石间,伴随着两声惊呼,洛霞及凝月已经被一左一右挟持了。 面对着老欧惨死的衝击,刘希淳刚回过神,便见周屠手中的破魂爪,正一左一右地抵在两位姑娘白晰脆弱的颈前。 两方对峙,凌枫辰忍不住大喝:「亏你还是成名已久的前辈,竟然使这种卑鄙的手段!」 傅宇轩也破口大骂:「邪教就是邪教,打不过便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却见周屠丝毫不在意,说道:「既然你们认为我们是邪教,那邪一次又何妨?我承认,你们确实很厉害。但劝你们还是赶紧放下武器投降,不要再向前一步。不然,我可就不敢保证这两个小美人会不会像那个老头一样囉…」 他一面说着还一面望向老欧的尸首,手中的破魂爪却抵的更紧一些。 此时三俊面面相覷,手足无措,尤其是刘希淳,见老欧在一瞬间脑袋分家,便知道破魂爪实不是一般的杀器。 他心急如焚地望着眼前的洛霞及凝月,彷彿能看到她们脖子上的血痕。 刘希淳当下毫无办法,只能将兰魂剑放下。 周屠看了点点头,有些戏謔地对着他道:「看来这两个姑娘对你来说都很重要,不如…咱们来玩个游戏,这两个小姑娘我只杀一个,哈哈!就由你来决定,她们是生?还是死?」 周屠可是杀神,他嘴上虽这么说,却只是要扰乱刘希淳的心神,怎么可能放过任何一人? 刘希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陷入了沉思,却听凌枫辰在一旁斥道:「你这魔头简直不是人,视人命如草芥,怎么这么惨无人寰!」 周屠才不会被这么拙劣的话语给激怒,他得意洋洋,不在乎地道:「我就喜欢看到人在濒临死亡之前那种恐惧、那种绝望…这游戏我玩了三十年,却是越玩越有趣,玩不腻啊!」 傅宇轩及凌枫辰实在听不下去了,要不是碍于人质,早就衝过去将周屠剁成十块八块的了,此时却也只能破口大骂,束手无策。 但见刘希淳彷彿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直直地望着被挟持的两个姑娘。 左边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深厚,最贴心听话,以他为天的凝月。 右边却是是一见如故,相知相惜,生死相许,他最爱的洛霞。 刘希淳愈想愈乱,愈想愈痛,这要怎么选? 僵持许久,刘希淳看着眼前的洛霞眼眶微红,却紧咬牙关,他正犹自心疼,忽听到周屠不耐烦地道:「快点做出选择,不然她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傅宇轩见刘希淳正陷入天人交战,他怕周屠真的不耐烦了,便藉口拖延,问道:「你好歹也是至尊榜上的大人物,真的要说话算话,我们选择之后,你便要遵守承诺放人!」 周屠正不耐地回应道:「当然当然,废话少…」 忽然觉得右手一紧。 眾人一惊,竟然是凝月以自己的身体迎上破魂爪! 却见她气息微弱,还不忘唸道:「快放了少…」 她的声音愈来愈小,话还没说完就昏死过去了。 周屠略一松懈,忽见眼前一闪,一个人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闪身到了他的面前,伸手便是一掌。 周屠为了闪避,下意识地伸起双爪格挡。 就在这个空档,另外两个身影也已赶到,一人一个将两位姑娘救了下来,回到了距离周屠五尺之处。 此时周屠才看清,刚刚那个快到看不见的人影竟然是自己觉得武功最不济,也最没提防的凌枫辰! 凌枫辰一掌未中,大惊,正想用刚刚近乎电光的奇速逃离。 却见周屠拚死一挥,破魂爪伴着杀神的得意绝学「血染残莲」,狠辣中带着刚劲无比的爪力划破长空。 随着凌枫辰的惨叫,一团黑影飞起,他刚回到眾人身旁,便听刘希淳惊道:「枫辰你…你的手…」 几人此时才看清,地上那物,竟是凌枫辰的右臂! 凌枫辰摀着伤处,鲜血淋漓,只见他神色极为痛苦,咬着牙,就这么昏了过去。 刘希淳连忙撕下衣衫,着急地为他包扎。 周屠不敢相信,竟有人能在自己手上救人,甚至一次两个,让他甚觉顏面扫地。 但看到凌枫辰也因此付出极大的代价,忍不住阴笑道:「凌云绝影不留尘,没想到你小子竟练成了绝影步!不过…哼,看来还不够熟练啊,哈哈哈!」 眼前这个倒在地上的少年不过二十出头,竟已经练成天下最上层的轻身功法,却落得这般惨烈的下场。 其实那日中断刘希淳与傅宇轩得比武之后,凌枫辰便觉得自己的轻功更上层楼,于是更加勤奋修练,本来还不甚稳定,没想到此时却一试成功。 但此时刘希淳及傅宇轩却没有丝毫喜色,刘希淳恨恨地喝道:「周屠,我要你拿命来偿!」 却见周屠面色数换,似是有些恼羞成怒,全没有了刚才得漫不经心,他沉声向几人道:「刚刚只是练练手,现在你们真的把我惹怒了,准备下地狱吧!」 说完举着破魂爪主动出击,向眾人扑来。 刘希淳将满身是血的凝月和凌枫辰託付给洛霞,心疼地望了一眼,便转身拾起兰魂剑,面露前所未有的愤怒。 他向前迎去,厉声道:「欺人太甚,我定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眼眥欲裂,挟着满腔的怒气,手中的兰魂剑舞动疾刺,彷彿要把对方砍成肉泥。 刘希淳向疯了一般,「兰蕊横斜」「兰晨月夕」「冽兰沁骨」「兰落春残」,兰魂十三式中的剑招一式接着一式使出来。 奈何两人实力悬殊,周屠一招一招地接了下来。 不仅如此,过了几个回合刘希淳便已掛彩,洁白的长袍顿时染上几瓣红花。 傅宇轩见状心想:「不好!希淳这样不要命的打法,还没把对方打死,自己就会先力竭而亡啊!」 他手提绣春刀,高声一喝,连忙加入战团。 洛霞在两人身旁焦急地不知所措,时不时地向战圈望去。 却见三人混战中,刘希淳的嘴唇已无血色,嘴角甚至已经微微渗血,脸庞也愈来愈苍白。 但也因为他拚命地催动内息,剑招杀伤力陡增,这才使两人与周屠勉强打平。 又过了一晌,这时已换傅宇轩接下主攻的位置,刘希淳稍微得到喘息的空间,他心里正盘算着:「不如…就用『兰摧玉折』吧。拚着个玉石俱焚,我也要这魔头给老欧还有凝月陪葬!」 上次在杭州对上欧阳德时,刘希淳用完此招足足在床上躺了两天才能下床,足见此式的代价和风险。此时他又已经耗尽全力,选择用『兰摧玉折』实是置生死于度外了。 刘希淳正要下定决心,却见傅宇轩给他一个眼色。 两人何等默契,刘希淳豁然悟到:「对啊!我现在不是独自一人在战斗,还可以用那招啊!」 两人暗蓄气力,抓准时机,刘希淳一个空翻,跃到了周屠的左侧。 傅宇轩则借着破魂爪袭来之力,借势闪至右边。 两人向后一跃,一左一右,拉开战圈。 天苍地阔,茫茫的草原上传来了两个清朗的声音喝道:「万兰齐放!」「天下归一心!」 这便是那日被凌枫辰阻止的最终杀招,霎时间,绣春刀化作无数金光,兰魂剑变为千万重剑影,以周屠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刀剑大网,完完全全将他垄罩在内。 青光与金光愈闪愈多,愈来愈快,最终融合至一阵。 忽然「嘣!」的一声,平地风雷一声响,一道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漫天尘土飞扬,碎草四舞… 许久之后,瀰漫的尘烟逐渐散去,却见场中竟然空无一人。 眾人大奇,忽听马嘶蹄响,周屠遍体鳞伤,身上那被凌厉的刀气剑势扯碎的袍衫衣不蔽体,但竟然还是让他抢到了马,逃之夭夭。 燕城三俊虽然恨极了周屠,却也不得不打从心里佩服他。试问天下有几人,能在兰魂十三式与玄黄五法绝招齐发时,还有命能逃过死劫? 但此时几人也无暇想这些了,他们六个人出门,现在老欧死了,凝月生死未卜,凌枫辰断臂昏迷,可以说是惨胜收场。 刘希淳连忙抱起已经没有意识的凝月,要傅宇轩把凌枫辰搀扶至马车上。 他将两人安顿好,手持韁绳,急道:「老欧已经身首异处,不宜再擅作移动,你们俩帮他好生安葬。刻不容缓,我先带凝月还有枫辰回府治疗。」 话还没说完,马蹄飞扬,飞也似地离开了。 第十九回 流水落花春去也(上) 一路奔驰,终于回到王府,马还没停稳刘希淳便等不及了,直接跃下马来。 他一手抱着没有意识的凝月,另一手搀着凌枫辰,向府门跑去,高声喝道:「出事了,快传大夫!」 王府前厅,刘希淳满脸焦急,不自觉的已经绕着大厅走了好几圈了。 薛氏看了不禁道:「淳儿别担心,大夫已经在诊治了,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刘希淳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薛氏看到儿子满身血渍,鬓发纷乱,神情憔悴,心疼地道:「你也累坏了吧。要不,先去休息会儿?」 刘希淳摇摇头,他自责道:「都怪我…」 忽见厅中闯进一个男孩,莽莽撞撞,一进厅便喊道:「凝月姐姐怎么了?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原来是欧田一听到凝月受伤的消息,着急地跑来弄清楚。 薛氏责怪地道:「小欧,怎么能这么无礼!」 欧田这时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行礼道:「给王爷,还有老夫人请安。」 刘希淳摆摆手,示意无妨。 过了不久,王府的大夫从内室走了出来,对着几人摇摇头道:「凌公子已经醒了,小人帮他处理好伤口,要好生休养几日。只是这后半辈子…可能就得独臂生活了。」 刘希淳听到凌枫辰没了生命危险,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又着急地问道:「那凝月的伤势如何?」 大夫叹了一口气,说道:「她的伤口太深了,虽然只是伤在肩膀,没有触及要害,但是血流不止还是会送命的。」 大夫满脸无奈,向刘希淳稟告。 刘希淳连忙迎了上去,急问道:「所以现在的状况如何?」 大夫跪了下来,拱手道:「王爷恕罪,小人无能,只能暂时先给姑娘止疼。」 刘希淳听了面有慍色,提高声量,急道:「难道便没有办法了?」 大夫懦懦地道:「这等伤势,或许只有宫中的太医有办法医治了。」 刘希淳听了连忙道:「那还等什么?快唤人去请太医啊!」 满厅僕役丫环无人敢动,薛氏见了摇摇头,出声道:「淳儿,你别一急就什么都不顾了。你想想,太医怎能为了一个婢女就出宫诊治呢?」 原来,太医平时在禁宫内负责皇眷的健康伤病,虽然有时宫外的皇亲国戚患大病时还能通融出诊,但凝月只是一个婢女,又怎么能劳驾太医专门来为她医治呢? 却见刘希淳神色怪异,他反问道:「难道丫鬟的命就不重要了吗?她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不去,那我亲自入宫!」 刘希淳一直觉得很奇怪,怎么那么多的人都认为,公子小姐就像金枝玉叶,捧在手上还怕化了,但下人的的命就丝毫不值钱吗?都生死交关了,竟还在纠结那要命的礼法。 刘希淳正要转身出门,忽然有个声音道:「公子,还是我去吧。」 原来是欧田,他在旁忍了许久,终于找到能为凝月出力帮忙的机会,便自告奋勇。 刘希淳点点头,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令,交给欧田,慎重地道:「小欧,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不论用甚么方法,都要将最好的太医带回王府!」 欧田应了1声,飞奔出了大厅,马不停蹄地向宫门赶去。 半个时辰过后,刘希淳梳洗出房,看到傅宇轩及洛霞已经回来,也是坐立不安,尤其是洛霞,她觉得凝月是为了她才牺牲的,因此很是自责。 不一会儿欧田也回府了,刘希淳见了大喜,因为他看到,跟在小欧身后的竟是大熹朝的医中圣手,太医院使钟宇! 刘希淳向钟宇拱拱手,便由薛氏领他至内厅诊治。 刘希淳有些讶异地讚赏欧田道:「小欧,你怎么把钟太医给请来的?」 这正五品的太医院使,太医院的最高长官,一般是不随便出诊的。 欧田开心地道:「我一进太医院,便喊说要请最厉害的太医,钟太医一见我是广陵王府的人,便提着药箱随我来啦。」 他愈说愈有成就感,刘希淳也不知自己的名号在宫中竟也这么有用。 傅宇轩在一旁呼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道:「医中圣手出马,凝月的命算是保住了。」 在京里长大的人都知道,这钟宇专门和阎王作对,阎王要人三更死,他再不济都能把人续命至五更。 却听欧田忽然咦了一声,问道:「怎么你们都回来了,我爹呢?」 眾人才刚舒缓的神情,此时都是一僵,互相交换了眼神,有些心虚。 刘希淳拍了拍欧田的肩,有些难以啟齿地道:「小欧节哀…老欧他,被那魔头给杀了。」 欧田一听,啊的一声惊呼,便晕倒过去了。 夕阳斜照,大半天过去了,前厅中只剩下刘希淳一个人,早上凝月以身迎爪的惊险画面彷彿歷歷在目。 近日,那些梦境里的诗词在他的脑海里愈来愈清晰,刘希淳喃喃道:「春荣秋谢花折堕,生关死劫命存疑…指的,便是这一遭吧?」 他正出神地想着,忽然听到内室门开,钟太医终于出来了。 刘希淳急急忙忙地上前相询,钟太医摆摆手,向他道:「启稟王爷,这位姑娘失血过多,伤口太大,而且由于延误治疗,以大熹现有医术来说,本应该是活不过三天的。」 看到刘希淳着急到眼睛都快冒出火来,钟宇连忙接道:「幸好前些年,那个洋人利玛竇,送了一本奇书给老夫,里头包罗万象,无论内伤外伤,皆有新奇强效的另一番理论。老夫如获至宝,今日终于可以用上了。」 那时利玛竇刚至京城,为了将天主教传入上层,大肆结交高门,这钟宇也收到了一本医书译本。他口中的奇书便是闻名西方的伊本.西纳所穷极一身的心血「医典」。 刘希淳心想:「看来这利玛竇还真有些高明之处,改日真得找时间登门致谢。」 他神色略缓,向钟宇问道:「所以,凝月性命无虞了?」 钟宇也笑了出来,向刘希淳道贺:「恭喜王爷,融合中西两家之长,这位姑娘总算是救回来了。 」刘希淳大喜,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舒缓了下来,他向钟宇行了个大大的礼,还付了极高额的诊金以表谢意。 虽然性命无虞,但凝月仍昏迷不醒,刘希淳不顾眾人相劝,执意在她榻旁守着。 他紧紧握着凝月的手,看着那圆圆的脸蛋,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就如同一个细緻的陶瓷娃娃。 这个女孩从小就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种感情是润物无声,细水长流的。 虽然刘希淳也十分感激,但人性就是如此,到了失去时才懂得珍惜,对于已经拥有的东西,时间一长,便会渐渐趋于平淡,甚至当成理所当然的了。 现在忽然意识到有可能要失去她了,刘希淳才赫然发现,这小姑娘在自己生命中,竟已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了。 一天一夜过去了,刘希淳有些抵挡不住睡意,开始打起瞌睡,但他努力克制,强压着倦意。 又过了许久,凝月终于恢復意识,她微微睁眼,马上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清俊的脸庞。 这张脸她再熟悉不过了,看到刘希淳神色憔悴,满脸倦容,她心中有些心疼。 忽然感到手中一紧,这才发现,刘希淳即使睡着了,却还是没有将握着她的手松开。 凝月微微一震,刘希淳便醒了过来。 他一醒来便看到凝月那甜甜的笑容,怜惜地问道:「你怎么这么傻啊?这么衝动就…」 却见凝月眨着眼,微笑道:「公子,我不傻啊,凝月是不想让您为难。用我微不足道的小命,去换少奶奶的平安,很值得啊。」 这话听起来有些矫情,但此时从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口中说出来,刘希淳看着她的笑顏,深知此言着实是发自肺腑。 刘希淳更加自责,他抚着凝月的头,宠溺的责备道:「以后不许再这样了,你们在我的心中都非常重要,不要再说自己微不足道这种话。」 凝月乖巧地点点头,却又忍不住露出微笑。 刘希淳见了奇道:「你应该痛的受不住了吧,怎么还笑得出来?」 却听凝月回道:「虽然伤处还是很疼,不过我很欢喜啊。」 说着忽然感觉一阵抽痛,连忙又去摀着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肩。 刘希淳看了都觉得疼,摇摇头道:「都伤成这副模样了,还有什么可欢喜的?」 凝月怕刘希淳担心,她忍住疼痛,露出个灿烂的笑靨道:「想到公子竟然日夜不离地守着我,人家一醒来,睁开眼便看到您那担忧的神情,真的感动到都不知要说什么了…」 刘希淳听了又心疼又震撼,那么多年来都是凝月服侍自己,照顾自己,相较之下,自己只是守了她几个晚上,竟然就能让这个小姑娘如此的感动。 却见凝月似是真的感触良多,她望着刘希淳,认真地道:「凝月只是一个奴婢,公子如此对我,纵使死十次,一百次,婢子死而无憾!」 看她那真诚的眼神,刘希淳真的觉得凝月是一个很天真、很单纯的姑娘。从小常常因为自己对她的一点点好,她就感动到不行了,心甘情愿为自己做任何事。 两人正交心地谈着天,忽然见洛霞走进房来,她一进来便着急地问道:「凝月没事吧,怎么这么久还没醒过来?」 凝月娇声道:「婢子没事,多谢少奶奶关心。」 洛霞此时也走到了床榻旁边,她一开口便问道:「凝月,你怎么这么傻?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放了我吗?」 凝月淡淡地笑道:「婢子没有想那么多,那个时候心里只是觉得,公子和少奶奶在一起时总是眉开眼笑,以前从来没有见他这么开心过,所以也就没有多想…」 洛霞心里又自责又惊讶,自责的是,凝月为了自己犯险牺牲。惊讶的是,这个平时看似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内心竟然如此刚烈坚韧,为了刘希淳能这么义无反顾,她对这个姑娘真的是刮目相看了。 看着房内三人和乐融融,门外的欧田却暗自握紧拳头。 这个男孩一日之间,便经歷了凝月受伤,相依为命的父亲惨死。 他心里极为愤慨,暗暗怨道:「刘希淳,你不是武功高强吗?怎么连自己身边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有我父亲惨死,你也要负起责任!」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本就对刘希淳不甚满意,现在连逢噩耗,更是直接将这些责任全都算在刘希淳头上。 第十九回 流水落花春去也(下) 深秋微凉,连日阴雨绵绵,紫禁城中凤阳阁内,谢紫嫣正被连夜的雨声唤醒。 她此时只着一件单衫,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散在背后,坐起来伸了个懒腰,虽然脂粉未施,但那慵懒又带有一丝柔媚的身姿更是动人。 她离开了被窝,昔日神采奕奕的面庞如今满面愁容,逕自款款地走到窗边,外头雨声漓漓,一夜的风吹雨打,落英满地。 纤云从外厅走来,微微一福,娇声道:「公主,您的冷香饮备妥了,趁新鲜快品尝吧。」 她说着便将一个做工精緻的茶盅置于几上。 这冷香饮可不简单,製程十分繁琐,先取苏州的桃花,京城的牡丹,刚开放时的新鲜花瓣,再添入初春的清露,盛夏的雨水,深秋的银霜,隆冬的白雪,最后以西湖龙井为底,霜雪雨露,带着淡淡的花香,一年只有寥寥数壶,可见这皇家的奢华。 却见紫嫣公主像是没听到一般,她望着窗外,轻轻地问道:「纤云,昨夜的风雨这么猛烈,你刚刚从外面回来,院中的花儿应该都淋透凋残了吧?」 纤云像是心情不错,她见谢紫嫣近日闷闷不乐,便笑着答道:「不会啊,我刚刚看园中花草纷繁,别有一番景緻。公主,您要不要出去散散心?」 看着只比她小几岁的纤云,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谢紫嫣摇摇头,叹道:「不用了,你去找飞星玩吧。」 接着视线便又转回窗外,谢紫嫣轻轻地吟道:「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她愈唸愈是心酸,愁思满怀,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谢紫嫣那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盯着窗櫺,任是无情也动人。 纤云不解愁思,只能喳的一声退了下去。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短短的半年,谢紫嫣觉得自己变了好多,觉得世界不再单纯,生活不再快意。一个深锁宫阁的姑娘情竇初开,便是和京城第一青年才俊广陵王有了这番纠葛,试问她心里还能容下什么人? 那吴世藩、罗文龙等紈裤子弟不值一提,甚至连燕城三俊中凌枫辰,傅宇轩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也都已经不是云了。 谢紫嫣年仅十七岁,大好年华却已经有了懒回顾之感,天底下又有哪个男子可以触动她的心弦呢? 正当谢紫嫣心情沉重,叹息连连时,突然有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紫嫣姐姐这词有些太悲凉了,让小妹改上一改。」 谢紫嫣转身一望,来人是尚书府的千金,凌枫辰的妹妹凌枫晴。 只见凌枫晴扎了个小辫子,身着粉色小袄。 她那清秀的小脸眉头微皱,不一会儿便露出喜色,欢喜地吟道:「岂是绣绒才吐,捲起半帘香雾,纤手自拈来,空使鹃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别去!」 同是以如梦令为词牌,虽然词中还是有些惋惜及无可奈何,但相较之下还是积极轻快多了。 谢紫嫣微微一笑,轻声道:「枫晴怎么跑宫里来了,是不是给你哥哥他们当说客来的?」 她轻轻坐在椅上,示意凌枫晴也过去。 凌枫晴撇撇嘴道:「才不是呢,哥哥他们惹紫嫣姊姊生气,我还替你教训他了呢。」 看这凌枫晴童言童语,谢紫嫣不禁笑了出来。 凌枫晴见紫嫣公主心情稍微和缓了,便趁机道:「紫嫣姊姊,其实…哥哥他们真的把你当作很好很好的朋友,你这么久没有出宫,他们也很担心你呢。」 凌枫晴嘟着小嘴,小心翼翼地说。 谢紫嫣心想:「可是希淳不是可以进宫吗?他不自己来见我,竟还要枫晴来帮忙说话…」 却听凌枫晴继续说道:「只是…他们前些日子遇到坏人,哥哥的右手断了,广陵王府的老欧被杀了,希淳哥哥身边的凝月也受了很严重的伤…」 她还没说完,就见谢紫嫣面色一变,紧张地问:「枫辰的手断了?怎么会这样,那你希淳哥哥有没有受伤?」 她下意识地便问了出来,随后伸手摀住了嘴,凌枫晴道:「还好,哥哥他们都没有受到什么伤,就是听说希淳哥哥好像太劳累,在床上躺了好多天呢。」 刘希淳本就已经气力用尽,后来又拚着命救凝月回府,还在她身旁守了一天一夜,后来便因此累倒了。 看到谢紫嫣的表情,凌枫晴直直地盯着她道:「紫嫣姊姊,我知道你也很担心他们,枫晴恳求你不要再生气了,还像以前那样来我们家玩,好吗?」 看她这副可怜兮兮的神情,谢紫嫣实是不忍拒绝,捏了捏凌枫晴肉嘟嘟的脸颊,细声地道:「好,姐姐答应你,不生哥哥们的气了。但你也要跟他们说,以后有事不许再瞒着姐姐,不然姊姊就不去你们家玩了。」 凌枫晴听了大喜,嘴里唸道:「一定一定,姊姊最好了。」 凌枫晴见任务完成,开心地便要离去,走到门前忽然又跳着回来,向谢紫嫣道:「啊!还有件喜事忘了和姐姐说。」 谢紫嫣满脸疑惑,凌枫晴故作神秘地道:「广陵王府要办喜事了…」 谢紫嫣虽然已然放下,但还是忍不住问:「谁的喜事,不会是希淳的吧?」 却听凌枫晴撇撇嘴,娇声道:「不是,是洛姑娘的弟弟要娶凝雪为妻了!」 谢紫嫣听了有些惊讶,她道:「凝雪要结婚了?」 凌枫晴开心地道:「是啊,我小时候还以为她和凝月会一辈子跟着希淳哥哥呢,谁料到…不过也算是件喜事啦!」 凌枫晴见消息都带到了,开开心心地带着轻松的心情离去了。 谢紫嫣很是欢喜,不过听到不是刘希淳要结婚时,她还是小小松了口气。 她不禁叹道:「都说好要开心地祝福洛霞妹妹和希淳了,谢紫嫣啊谢紫嫣,你怎么还是放不下。希淳…你真是害人不浅…」 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轻轻地走回窗边…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经过了这件事情,谢紫嫣下定决心,拋却管弦,洗尽铅华,精心鑽研女红。 接下来数年,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针织技巧突飞猛进,尤其擅长刺绣,那以金线刺成的回文帕更是成为了京城一绝。 但是自从被刘希淳拒绝之后,她便对结婚之事不感兴趣,让皇后很是担心。 传闻中,想要迎娶紫嫣公主的人必须解开并对上她帕上的回文诗,但京城子弟中能及的上谢紫嫣才情的寥寥可数,因此年復一年,燕城第一绝色便这么独守空闺,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腊月初一,这还没过年,广陵王府中就贴满了红纸,瀰漫着喜庆的气氛。一个月前,洛风终于鼓起勇气向刘希淳提出要和凝雪定下婚约。 岂料刘希淳似乎早有准备,他听了便说:「小风,王府在城东有一处小院,我决定把那个院落作为凝雪的嫁妆,你先到那里住下,一个月后来王府迎娶凝雪。」 洛风连忙推辞道:「这太贵重了,恕我不能接受。」 在京城寸土寸金,刘希淳一出手便是一幢独门独院的宅子,洛风自然不敢接受。 却见刘希淳摆摆手道:「小风,先别急着拒绝。你又不是下人,成家后总不能一辈子窝在王府吧?所以我希望,婚后你可以在那安心准备科举,那儿离国子监也比较近。但是,我有一条件…」 洛风本来就十分紧张,此时更是大气也不敢吸一口,连忙道:「公子请说。」 刘希淳继续道:「凝雪自王府嫁出去,广陵王府便是她的娘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有一事必须先讲,科举过后,如果你金榜题名,那时满京城的小姐抢着要嫁给你,我不奢求你只娶一房,但是我也有私心,不论你日后妻妾几房,还是希望你能不忘凝雪这个在你最辛苦的时光相濡以沫的糟糠妻。」 他向洛风解释科举抢亲的习俗,这每年应试人数总有个数十万,最后录取进士的却不过三四百人,经过层层选拔,考中的都被称为是天上的文曲星,所以在新科进士游城时,满城权贵的家丁便会倾巢出动,为自己家的小姐「抢夺」如意郎君。 进士尚且如此,第一甲的头三名更不用说了,琼林宴上,京城高官,甚至是皇帝,都会亲自出马为家中的女儿挑婿。 洛风听完才明白,惶恐地道:「洛风能够娶到凝雪姑娘,此生足矣,不敢再奢求甚么。」 此时刘希淳才满意地点点头,并把婚期定在了腊月初一。 这结婚流程十分繁琐,除了聘书、礼书和迎书等文书外,还有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和亲迎等六个礼法,合称「三书六礼」。 但这对新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洛风只有洛霞一个亲人,凝雪更是无父无母,从小在广陵王府长大,因此便省去了这些繁文縟节。 由洛霞担任男方家长,刘希淳认凝雪为义妹,作为女方家长。约定好一个月后,洛风来王府迎娶,所有事务开销均由广陵王府负责。 时光匆匆,转眼间一个月便到了,今日刘希淳换上了喜庆的酒红棉袍,他走进内厅,看到已经穿上婚服的凝雪,他笑道:「凝雪,会紧张吗?」 凝雪正值二八年华,一身大红色对襟通袖袍显得明艳动人,但那张圆润不脱稚气的小脸仍让刘希淳觉得她像个小女孩。 却见凝雪没有往日的调皮活泼,她面色凝重地回道:「公子,我不紧张。只是…过了今日,凝雪便不能服侍您了…」 她说着说着,眼眶竟然有些红了。 刘希淳见了忙道:「这新娘子怎么能哭呢?看到你幸福,公子就很满足了。」 他说着走到柜旁,柜门一开,拿出了一条珍珠项鍊,缓缓走到凝雪身旁,微微笑着,对着她道:「你从小到大也服侍我好多年了,现在要出嫁了,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我觉得珍珠洁白如雪,纯洁晶莹,最适合你了。这条项鍊上串满了九十九颗大小相同的珍珠,现在送给你,希望你和洛风能够携手白头,长长久久…」 刘希淳愈说愈感鼻酸,忽然听到凝雪啊的一声哭道:「公子,您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不想嫁了,凝雪离不开您啊!」 刘希淳此时也抑制不住眼泪,哽咽道:「都几岁了怎么还说这种孩子气的话…」 凝雪抿着嘴,摇摇头,伸手便给刘希淳一个大大的拥抱。 主僕两人的感情实在是非常深,到凝月要进来帮凝雪梳头时,刘希淳才依依不捨地离开。 凝月一边帮着这唯一的亲人,自己的孪生妹妹梳头,一边道:「凝雪,嫁过去后可不能孩子气了,要做好为人妇的本分…」 凝雪见姐姐又开始叮嚀了,连忙道:「知道啦,姐姐,同样的话你今天已经说了第四遍了。」 凝月撇撇嘴,无奈地道:「谁叫你这么令人担心。」 凝雪想要打破这个沉闷的气氛,她忽然问道:「姐姐,为甚么公子在认我作乾妹妹时,你说甚么也不肯和我一起认他作义兄呢?」 却见凝月动作一顿,面色一红,有些不自然地道:「你懂甚么,反正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说着说着,帮凝雪整理头发的手却有些不自然。 姊妹连心,凝雪从铜镜里看到姐姐这个样子,她娇呼道:「啊!我知道了,因为如果你和公子变成兄妹,那便不能…」 凝月连忙拍了她的头,急道:「你喊那么大声是要全天下都知道是不是?」 凝雪缩缩头,弱弱地道:「本来全天下就已经都看出来了…」 两个姊妹在嬉闹中度过了婚前最后的独处时光,用欢顏笑语取代了离情依依… 炮竹声响,眾人簇轿,鼓乐齐鸣,广陵王府用欢声笑语,温暖了北京的冬夜。 刘希淳站在王府门口,望着远去的迎亲队伍,洛霞在一旁,轻轻地为他拭去面庞上的泪珠… 第二十回 何如当初莫相识(上) 腊月二十五,白雪纷飞,自从洛风结婚后,芙蓉阁便只剩下洛霞居住,刘希淳每天去往的次数也就更加频繁,近日甚至还直接把洛霞带来前厅的书房内陪他解闷。 就像现在,洛霞正窝在刘希淳怀中,轻轻地抚着他那习惯性的蹙眉。 刘希淳叹道:「小风和凝雪总算是成婚了,怎么你这姐姐好像没什么感觉,难道你都不会想他吗?」 洛霞轻笑一声,打趣地道:「不会啊,小风总有一天要成家的,我这做姐姐的终于完成应尽的义务了。倒是你,应该很不习惯没有凝雪的日子吧?」 她爬起了身,帮刘希淳倒了杯茶。 刘希淳接过茶杯,也不隐瞒,老实回应道:「是啊,王府里少了她的笑声,还挺不习惯的。」 刘希淳总觉得虽然看到凝雪结婚很是开心,但时不时便有种空虚感,心情很是复杂。 洛霞听了后有些吃醋道:「希淳,难道跟我在一起就没有笑声了?」她红脣微嘟,作势质问道。 刘希淳当然知道她是开玩笑的,也笑着回道:「跟我的霞儿在一起当然很开心啊!我说…不然趁着喜气,我们也把婚结了吧?」 他说完便趁机亲上洛霞那来不及缩回的嘴唇,洛霞一惊,挣扎了几下,但两唇相接,她顿时感觉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光了,身子一酥,本来正往前推的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揽在了刘希淳身上,两人浓情蜜意,相拥了好一阵子。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洛霞连忙推开刘希淳,她满脸通红地道:「都是你大意了,竟然没有关上门!怎么办?刚才好像有人经过…」 但那脚步声早已远去,刘希淳一脸不在意地道:「刚刚应该是凝月吧,可我说霞儿,你这脸皮也太薄了吧?」 话虽如此,其实刘希淳自己也有些担忧,现在老欧身亡,凝雪出嫁,自己和洛霞的关係现在全府上下只有凝月知道,若是刚刚那人不是凝月… 王府走廊上,一个全身素服黑布的少年,匆匆地回到自己的房里,他关上门来,他喘了口气,恶狠狠地道:「刘希淳,终于让我抓到你的把柄了吧!」 正是还在服孝的欧田! 欧田左思右想,正想要如何给刘希淳一个教训,只听他口中喃喃道:「凝月姐姐满心想的都是你,而且京城中谁人不知广陵王和紫嫣公主有婚约?没想到你竟然…」 他说到谢紫嫣时,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早府里来了一位贵客,正和老夫人聊着天呢。 欧田露出一个邪恶的笑容,想到接下来的恶作剧,心里忍不住激动,乐不可支。 北厅萱堂中,薛氏正和皇后娘娘说着事,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声音道:「夫人,小人有要事相告。」 薛氏满脸疑惑,便见欧田慌慌张张地走进来,跪下道:「见过皇后娘娘及夫人,小人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秘密!」 皇后哦了一声,薛氏问道:「小欧,究竟甚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却见欧田弱弱地道:「夫人,此事攸关公子,小人不敢妄论…」 他面色紧张,心中却差点笑出了声来。 薛氏摆摆手,要他起来,说道:「没事,有甚么事便说吧。」 皇后娘娘作势回避,薛氏却连道:「娘娘,这希淳也算是你的小辈,您不用如此见外。」 欧田深吸了一口气,故作着急地道:「刚刚小人行经公子房时,看无意间看到他正…正和洛姑娘神态亲暱地在…」 欧田声情并茂,加油添醋将这些日来的怨气一吐而出,两个妇人的神色却愈来愈差… 欧田终于说完了,皇后娘娘首先开口道:「那洛姑娘是谁?」 薛氏回道:「洛霞是希淳从江南带回来的琴师,说是要给紫嫣教琴的,谁知竟然…」 薛氏才刚说到一半,皇后方氏便惊呼道:「洛霞?金陵第一名妓?」 没想到这皇后身在深宫,竟也晓得洛倾城之名。 薛氏满脸讶色,不敢相信地道:「难道是希淳骗了我…」 她连忙交代欧田,领着几个家丁,赶去芙蓉阁搜查相关的证物。 另一边,凝月有些匆忙地走进刘希淳的书房,她对两人微微行了礼,开口道:「公子,我刚刚从外头回来,就看到老夫人和皇后娘娘坐在前厅,面色不太好看,唤我来请您和少奶奶过去一趟。」 刘希淳心下一惊,连忙问道:「凝月,你说你刚刚才从外头回来?」 凝月点点头道:「是啊,我一早便出门了,现在才回来呢。」 洛霞和刘希淳相视一望,心里暗暗叫苦,一齐起身出了房门,留下不明就里的凝月。 广陵王府前厅,方氏与薛氏一左一右坐在上首的席上,刘希淳及洛霞站在厅中,气氛紧张,薛氏首先开口道:「希淳,皇后娘娘说洛姑娘是金陵名妓,可是真的?」 刘希淳见无法隐瞒了,便沉声答道:「是。」 皇后娘娘面色不大好看,接问道:「紫嫣前些日子自己跑来找我,说甚么也执意要取消婚约,接着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内…希淳,你老实说,是不是因为这个狐狸精?」 洛霞听了皇后这番言词,身子微微一颤,面色沉了下来。 刘希淳有些不悦,开口道:「皇后娘娘,希淳敬重您是长辈,但请您自重!」 方氏听了心中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她同样有些动怒道:「放肆,你还知道我是长辈?这女人蛇腰杏眼,长得一副狐狸精的样子,更何况还是个妓女!希淳,你是不是糊涂了,怎么会为了她而影响了跟紫嫣从小的情谊?」 洛霞虽然出身青楼,却从来没有像这样当面被羞辱过,她气得有些不稳,刘希淳连忙紧紧握住他的手。 方氏及薛氏看到眼前这一幕,就彷彿在和她们示威一般,怒气更甚,正要发作。 却见刘希淳挺直身躯,坚定地道:「娘,事已至此,孩儿便明说了吧,我刘希淳今生今世,非洛霞不娶,不仅如此,我这辈子只会有这个女人!」 刘希淳到最后已经不是在对着眼前的两人说了,他更像是在对自己的内心宣誓。 一直没有出声的薛氏终于缓了过来,她急道:「淳儿,你不要做傻事啊!只要你娶紫嫣为妻,要纳几房妾室都随你,可别一时衝动,毁了你一世英名。」 薛氏母凭子贵,这辈子最骄傲的便是有这么个争气的儿子,此时见他自毁前程,又怎会不着急? 却见她面色一变,转过头来指着洛霞,厉责道:「一定是你,你们妓女最会勾引男子了,一定是你对我的淳儿下了甚么蛊!」 洛霞天不怕地不怕,即使面对皇后也没有丝毫恐惧,但她最害怕的就是薛氏会讨厌自己。 她连连摇头,颤声道:「没有,我没有…」 薛氏哼了一声道:「没有?那你自己看,这是甚么?」 她从怀中拿出刚刚从芙蓉阁搜出的一纸信笺,扔至洛霞面前。 洛霞忍住颤抖的身子,拾起纸来,只见上头写道: 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我善抚琴君善和,曲终人离心若堵。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魂随君去终不悔,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遥遥不知君何处。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洛霞满脸通红,因为这真真切切就是借诗传情,此时人证物证,她真想找个洞鑽进去。 刘希淳见洛霞如此难堪,挺身而出道:「娘,孩儿与霞儿是真心相爱,早已密不可分了,求您成全我们。」 却见皇后方氏蔑笑一声,说道:「希淳,我本来只是觉得你变得黑白不分,没想到竟然还不知羞耻。」 刘希淳是王爷,从小被捧在手心上长大的亲王唯一继承人,哪里被人这么责骂过? 他有些动怒了,忍不住指着皇后道:「娘娘,您如果再这么口出恶言,就别怪晚辈无礼了!」 方氏气急败坏,她急得站起身来,喝道:「刘希淳,你现在仗着自己是王爷了,便敢跟我没上没下了吗?」 皇后娘娘凤目怒瞋,刘希淳也直直地瞪着她。 从内室赶来的凝月见到这等场面,一进厅便跪下来道:「娘娘息怒,我家公子只是急了,不是有意要冒犯您的,婢子在这里替他向您赔不是了。」 她连连嗑头,却似比当事人刘希淳还要着急的样子。 但方氏似乎视若无睹,她正在气头上,高声道:「身为王室重臣却像个紈裤子弟花重金赎妓,成何体统?我今日便要整顿皇家门风,来人啊,把这个狐狸精给我拖下去,先打她个三十杖!」 其实富家公子赎个歌妓回家本没什么,但刘希淳可是皇族重要的形象门面。再加上方氏现在真的是怒火中烧了,先是紫嫣的事,再加上刘希淳当面顶撞她,而且还如此顽固,坚持终生只娶一个歌妓,成何体统?这将来要如何作为王妃? 所以方氏一不作二不休,趁此机会希望能让刘希淳清醒。 洛霞听了大惊,她无助地望着刘希淳。 刘希淳像是发了疯地道:「姑娘家何等柔弱的身子?你判她杖刑不等于要了她的命吗?」 话还没说完,便见皇后娘娘随身的侍卫已经备好刑杖。 刘希淳瞪了他们一眼,眼见就要衝上去,却听薛氏忽道:「希淳,如果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娘,就不要阻拦!」 刘希淳从小就是天下有名的孝子,他从小便和薛氏相依为命,娘的话怎能不听? 但见刘希淳左右为难,看着洛霞被两个强壮的侍卫粗鲁地架走,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凝月在一旁急着道:「杖下留人啊!我们早已把洛姑娘当成少奶奶了,她对公子情深义重,婢子们一直是有目共睹啊!」 薛氏在一旁听着,面上露着慍色,她道:「凝月,这个狐狸精还没过门就被当成少奶奶了,以后还得了啊?而且还容不下其他女人,你还为她说话,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未来的路呢?」 薛氏也是丫鬟扶正,所以对凝月一直特别有亲切感,此时听了便忍不住道。 在一旁的方氏却已经不耐烦了,她喝道:「还等甚么?即刻行刑!」 洛霞听到这句话,心中凉了一大半,她本来想说跟着刘希淳到了京城,自己的快意人生就要来了,谁知才过不到一年,早上还好好的,现在却可能会就着么葬身于杖下了。 洛霞用那幽怨的眸子望着刘希淳,刘希淳看了十分心疼,心急如焚,手足无措。 却见刘希淳忽然喝道:「等等!皇后娘娘,请容希淳吟一首诗给您听。」 方氏既讶又怒地道:「希淳,你真的病了是不是?现在甚么样的状况,你竟还有心情吟诗?」 第二十回 何如当初莫相识(下) 眾人都是一惊,连洛霞也是面露讶色,不知道刘希淳要做什么。 却见他冷冷地道:「皇后娘娘,您先听完了这首诗,再打也不迟啊。」 薛氏伸手拉了拉方氏,要她不要把场面用得太难看。 方氏一想,刘希淳毕竟是王爷,这个面子还是得卖给他,便摆摆手,要侍卫先停下来。 刘希淳此时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在厅中信步而行,口中便跟着缓缓吟出:「 月移西楼更鼓罢,渔夫收网转回家。卖艺之人去投宿,铁匠熄炉正喝茶。 樵夫担柴早下山,猎户唤狗收猎叉。院中鞦韆已停歇,油郎改行谋生涯。 希淳不做负心人,还望娘娘饶恕她!」 他说到最后一句,面色不改,直盯着皇后娘娘。 方氏面露疑色,正要开口,却听凝月在一旁哀求道:「娘娘,看在公子一口气说了那么多个『不打』的份上,您就饶了少奶奶吧!」 薛氏听了奇道:「哪里有『不打』?我怎么没听出来?」 却见凝月拭去面庞上的眼泪,掰着手指,带着哭腔细细数道:「这月移西楼更鼓罢,是『不打更』。渔夫收网转回家,是『不打渔』。卖艺之人去投宿,是「不打锣」。铁匠熄灯正喝茶,是『不打铁』。樵夫担柴早下山,是『不打柴』。猎户唤狗收猎叉,是『不打猎』。院中鞦韆已停歇,是『不打鞦韆』。油郎改行谋生涯,便是『不打油』啊!公子一连说了八个不打,您还听不出来她对少奶奶情深似海吗?」 刘希淳边听边点头,心中暗暗讚赏这个冰雪聪明的小婢。 薛氏及方氏一听,顿时恍然大悟,她们俩讨论了一阵,终于达成共识,点了点头,皇后方氏首先开口道:「希淳,这打是可以不打了。」 刘希淳听了顿时松了口气,却听她继续道:「但是,这洛姑娘必须逐出府去!」 洛霞听了身子一软,对她来说,离开刘希淳可是比要了她的命还难受啊! 刘希淳连忙抗议,却听薛氏道:「希淳,娘娘都已经开恩留下她的命了,你不要予取予求。」说完,便要身旁的丫鬟领着洛霞去收拾东西。 刘希淳望着洛霞面带无限委屈和失望的神色离开大厅,他忽然大声喊道:「你们不在乎失去她,难道就不在乎失去我吗?」说完疯了似地便要向外追去。 刘希淳平日里沉稳淡然,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但洛霞却是他唯一的软肋。 只要事关洛霞,他便会十分在乎,没有理性可言,这从当初洛霞一离京,他就变得失魂落魄那事上就可以见得。 却见薛氏忽然站起身来,喝道:「刘希淳,你给我站住!」 刘希淳转身一望,他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不只是他,全厅都震惊了! 因为,平日里和蔼亲切的薛氏,此时竟然手持匕首,抵着自己的咽喉颤抖地道:「我不能看你再这么错下去了!今天…我和她,你只能选择一个!」 这是薛氏预留的最后一步,她一直不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胁儿子,但如今为了让他回头,逼不得已,只能出此险招了。 才刚送走洛霞,突然又见母亲以死相逼,刘希淳脑袋一片空白,彻底崩溃了。 只见他衝上去抱着薛氏,哭道:「娘,我不走…我不走了!您不要这样好不好…」 匕首鏗地一声掉洛在地,母子两人抱着哭成一团。 另一边,洛霞刚刚自芙蓉阁走出了来,脸上的泪痕还未乾,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门上的匾额,嘴上喃喃唸着:「风露清愁…」 这里,是她到了北京之后的家,有欢笑,有泪水,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三月一日来到王府,在芙蓉阁度过春天,夏天,秋天,没想到却过不了寒冬,看不到来年芙蓉花盛开的景况了… 她正出神回忆,却听一旁的丫鬟有些不耐地道:「我说少奶奶啊,收拾好东西便赶紧离开,别拖拖拉拉的!」 洛霞竟然没有生气,她只是点点头,像具空壳般轻飘飘地出了芙蓉阁。 途经幽兰园,洛霞忍不住向那个婢女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就一会儿就好…」 那婢女叉着腰,正想直接拒绝。 但洛霞不断恳求,她白了一眼,只好道:「那就快点,我还要赶着回去和夫人覆命呢!」 洛霞道了声谢,转身便向园内行去,背后似乎还传来那个丫鬟的碎语,发着牢骚道:「现在可是冬天,花都掉光了,真不晓得还有什么好看的…」 洛霞充耳不闻,因为她知道,让人心心念念的不是那百花齐放的盛景,而是昔日在这里经歷的点点滴滴。 幽兰园内,草木凋零,洛霞慢慢地步行在园中的小径上,间步芳尘数落红。 看到了那个竹亭,想起了往日和好友在此赏花吟诗,望见了飞虹般的石桥,回忆起刘希淳时常站在那里吹奏竹簫,而自己就在棚下静静聆听欣赏。 逝水带走的不只是满地的落叶,还有从指缝间悄悄流失的韶光。 这里,承载了太多太多的回忆,洛霞现在重新回想,恍若大梦一场,可那些情感却又刻骨铭心。 不过无论如何,往事都如过眼云烟,已不可追。 洛霞如行尸走肉,虽然她知道刘希淳也是无可奈何,但此时见他竟然没有追出来,心里有些气恼,暗暗唸着:「声声许下山海誓,句句讚我美如花,说什么寧负天下不负卿,身外物换倾城花…到头来,你还是选择了天下江山,弃了太湖之盟…」 本来还存着一丝念想,他若是拿出这个王府主人的气魄,或许还有转圜的馀地,但嘴上这么说,他又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呢? 洛霞虽然任性,但却不会到无理取闹,只是她深深地感到无助和无力,面上幽怨,心如刀绞。 若能选择,她寧愿没有世人为之倾倒的风华绝代,只愿换来那人一世倾心的日夜相伴… 不知道走了多久,洛霞忽然看到一株桃树,落花满地,繽纷夺目煞是好看。 她忍不住蹲了下来,轻轻拾起一瓣落英,两指拈花。 她口中喃喃道:「这花儿虽然谢了,倒比我幸运多了。至少…就这么化在幽兰园的土壤里,听着他的簫声,长长久久地陪着他。希淳…我还有机会能再听到你那动人的簫声吗?」 这桃花不知已经落了多久,早就没了香气。 洛霞叹着,本以为已经乾涸的泪水此时又忍不住流了下出来,她啜着泣,口中吟道:「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 她真的有些异于常人,情绪已经溃堤,伤心欲绝甚至肝肠寸断的时候,想到的事情竟然是吟诗! 不过,世人可以说她行事古怪,说她孤芳自赏,却绝对不能不承认,她才高傲世,风骨绝佳,这词乍听之下像在咏花,实则写人,落红若要有情,爱花人得先用心啊! 整首诗凝聚了怨和愁,血与泪,这个姑娘虽然出身卑微,却心比天高,她是如此地耿直磊落,刚强率真。 因为不愿受辱,不甘屈服,所以至始至终,都没有求过夫人及皇后半句,终究落得这般下场。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顏老死时…」洛霞正沉浸在自己忧伤沉重的情绪里,忽然听到一阵锐利的声音道:「我说少奶奶啊,您竟还有间情雅致在这吟诗?别再挣扎了,东西拿齐赶紧滚出去吧!」 那丫鬟见洛霞在园子里许久都没有动静,进来却看到她悠然地坐在树下吟诗,当下气急败坏。 洛霞瞪了她一眼,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心想连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小婢都开始对自己没上没下了。 她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分不再是王府的贵客,而是一个被主子从风尘捡回来,然后再赶出去的妓女,这些下人自然是瞧不起她了。 刘希淳被母亲这么一吓,什么事都服了,虽然他身为一家之主,还是被禁足于府内反省。 他从楼阁上远远望着洛霞单薄的身影,嘴上喃喃道:「缘起缘灭缘终尽,花开花落花归尘。十里长亭霜满天,青丝白发度何年?今生无悔今生错,来世有缘来世迁。笑靨如花堪繾綣,容顏似水怎缠绵?情浓渺恰相思淡,自在蓬山舞復躚。」 凝月看到刘希淳失神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公子,还是别看了吧。」 刘希淳没有回应,静謐的室中,徒有充满自责与无力的叹息,和无穷无尽的悔恨… 夕阳西下,接着便是漫漫长夜,飘着丝丝细雪的北京城,再过几天便要过年了,城里四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但东直门大街上的广陵王府今日却略显冷清。 王府大门缓缓走出一个落寞的身影,与初至府时截然不同,冷冷清清,竟没有一个人来送别。 洛霞,这名字是好听,取得还真不是特别好。洛便是落,日暮时分,霞光满天,绚丽夺目,倾倒眾生,不过霎时间便殞落山头,被那无穷无尽的黑夜吞噬… 当晚,深夜时分,城东的一处宅邸,贴满红字的新房象徵着刚刚办过喜事,但见洛风脸上没有刚刚新婚的那种喜悦,他翻来覆去,三更天了,却还是无法入眠。 凝雪见枕边人辗转难眠,忍不住担忧地道:「夫君,还在烦恼姐姐的事情吗?」 洛风叹了口气,点点头,他忍不住回忆起傍晚的事。 那时他见到姊姊来访,本来很是高兴,却见洛霞背着行囊,两个本来清澈无比的眸子却肿的像核桃一般大。 洛风忍不住问道:「姐姐,你怎么哭成这样,你背着行囊是要上哪去啊?」 却见洛霞没有回答,只是自言自语:「上哪儿去?回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对洛风道:「不管上哪儿去,反正我本来就不属于京城这里。或许…当初妄想着逆天而行本来就是一个错误,我和他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洛风见姊姊说到最后又开始喃喃自语,他忍不住道:「姐姐,你是不是和公子吵架了?没关係,你可以住我这啊。」 洛霞轻笑一声,却用慎重的神情对洛风道:「小风,你是家族唯一的希望,我相信你一定能光耀门楣。早走晚走,姊姊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她露出满足的神情继续道:「你现在衣食无忧,又娶妻成家,开始准备考试,我也可以放下肩上的担子了。」 洛风十分不捨,但洛霞坚决地道:「你有你自己的路要走,将来也要成为妻儿的依靠,所以,千万不要来寻我,我也会躲到一个你们都找不到的地方。」 洛风知道姐姐的脾气,但忽然又听洛霞要借乾草,火把等升火之物,他忍不住问道:「姐姐,现在天乾地燥,你要这些东西做甚么?」 洛霞没有回应,只是取了绿綺琴往后院走去。 洛风无奈,他和凝雪将东西准备好,循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琴声走去。 洛霞看到他们走来微微地点点头,便自顾自地继续弹琴。 两人站在一旁,只觉今天的琴声虽然表面平静,实际上却哀婉异常,与其说是哀婉,更多的其实是凄惨,这从来都不是洛霞的琴路,但见她彷彿与外界隔绝,只是心无旁鶩地弹着琴。 许久许久,忽然,乐声戛然而止,洛风还来不及反应,就见洛霞起身,竟就直接将刚刚还在弹奏的绿綺琴丢入乾草堆,火把一扔,火势突起。 凝雪连忙喊道:「不要啊!姐姐,这可是公子送给你的!」 洛霞的心比谁都痛,但她看都不看,强自忍着情绪,将一封信将给洛风,自顾自地离开了。 洛风愣在原地,却听到洛霞凄然的声音道:「素手凝瑟,七弦琴犹响。瑶琴抚断,弦断有谁听?心事寄琴,君明曲中情。知音已去,留琴又何用?」 不知何日重遇君,只怕相逢泪已乾。只怪信了那蜜语甜言,信誓旦旦。真以为幸福美满,顺遂平坦,只求相守忧情淡。 岂料情长天未怜,处处艰难终成憾。情深常繾綣,缠绵却缘浅。到底只能拈花空牵念,对月长喟叹… 第二十一回 一朝春尽叹韶华(上) 时光芢苒,转眼间冬去春来。 靖嘉三十三年,春暖花开,大地回春,北京城又活络了起来。 城西的百顺胡同全年无休,春意使人醉,这京城最大的烟花地此时更是人声鼎沸。 「…这便是广陵王与金陵第一名妓洛倾城的故事了。」 翠幕坊内,傅宇轩终于将刘希淳与洛霞那戏剧般的故事说完了。 他怀里的愁烟早已泣不成声,眼睛红红地道:「那个洛霞真的好可怜…广陵王呢?他怎么不像当初一样再去寻他。」 愁烟沉浸于故事里,忍不住提出疑问。 傅宇轩叹了一声,说道:「哪有这么容易?皇后娘娘下了懿旨,东厂那窝阉人抓到机会,耀武扬威,连我们锦衣卫都被打压着呢。」 忽然,傅宇轩像是想起了甚么,站起身道:「不对,今日不是来讲故事的。我差点忘了正事,这次是来正式为你赎身的!」 这件事情他已经向愁烟讲了很多次,但愁烟听他现在忽然又提起也是有些惊讶,疑道:「才刚说完洛倾城和广陵王的前车之鑑,你怎么突然又这么衝动?」 愁烟对傅宇轩倒也是真情实义,不然哪有妓女在客人为自己赎身时,还这么东推西推的呢? 傅宇轩道:「不是的,其实我早就想过,就是因为他们这件事情,我才知道我不能再踟躕不决了。」 愁烟坐起身子,认真的听傅宇轩继续道:「况且,我们和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不姓刘,没有婚约的枷锁,而你虽然是头牌,也不至于像洛霞那样举世皆闻。所以我们的难度还是小很多的,而且我父亲是练武之人,他才不在忽这些…」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不然也不会一拖再拖,但傅宇轩为了给愁烟信心,还是胸有成竹地向她分析。 愁烟想了好一会儿,她站起身来,神色认真地道:「公子,其实有一件事情在我心里藏了很久很久,也瞒了您很久很久,是有关于我身分的事…」 傅宇轩听了面色一惊,他道:「什么身分?你不是孤儿吗?从小被卖入翠幕坊,然后成为红牌。有什么事情是我还不知道的吗?」 愁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其实…我不是孤儿,我的父亲…就是昔年的三边总督,被吴嵩害死的甄铣!」 愁烟说出这句话时,全身都在颤抖。 傅宇轩大吃一惊,这位曾经总督北方边陲,抵抗韃靼的大熹名臣甄铣,谁人不识? 只是傅宇轩的印象中,靖嘉二十七年的时候,这个威震一时的甄大将军就被吴嵩以掩败不报,克扣军餉的名义参了一本,最后斩首示眾,极为惨烈。 他不敢相信地道:「你是甄铣的女儿?怎么可能…她的妻儿不是都被流放了吗?」 愁烟想起往事,眼眶微红,有些鼻酸道:「是的,妾身原名若玫,当时,我在遭放逐的队伍里与娘亲走散,后来…就被卖来这里了。」 傅宇轩此时才明白,从举手投足到文采才情,他总觉得愁烟不像风尘中人。 原来,竟还是个官家小姐,只是如今沦为罪臣之女了… 甄若玫继续道:「公子,您对妾身情深义重,现在又要为我赎身,所以…我不能再瞒您了。只是愁烟恳求您,能否为家父洗刷冤屈,他一生为国为民,他真的是被诬陷的!」 她愈说愈伤心,拉着傅宇轩的衣袖便跪了下来。 傅宇轩连忙扶住了她,坚定地道:「我相信你!你放心,我就算倾锦衣卫上下之力,也会想办法为甄将军翻案的。只是…由于你现在身分敏感,我更觉得不能再让你待在这里了。」 傅宇轩决定,当下便帮愁烟赎身,老鴇早就知道两人情投意合,但还是趁机削了这傅大少一笔,竟然花了三百两白银才把愁烟带回家。 天茗阁里,戏台上花旦唱着正起劲,高朋满座,燕城三俊齐聚一堂,正谈论着近日南北边境发生的动乱。 凌枫辰虽然少了一臂,却仍瀟洒怡然,习惯性地摇着纸扇,说道:「这萧鸿当真不是池中物,年纪轻轻,韃子一听到他『小李广』的威名就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好一个名扬塞北的年轻英雄!」 刘希淳早已不着白袍了,只见他今天一身玄色长袍,面容消瘦,冷冷地道:「北方的战事虽然暂时平缓,不过南方倭贼蠢蠢欲动,据说他们打算与在地的流寇里应外合,不得不防啊。」 虽然在茶楼,不过刘希淳的面前放的竟然是满满的一碗酒,他说完话便一饮而尽,半滴不剩。 傅宇轩见状,忍不住问道:「希淳,还是没有洛姑娘的消息?」 刘希淳苦笑了一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去找了小风,虽然他面上不说,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心里有些芥蒂,不过连他也不知道他姐姐的去向,我想除非霞儿自己愿意,不然天底下应该没人找的到她了。」 虽然事隔数月,刘希淳提起时还是心情沉重。 傅宇轩看着刘希淳这个样子,虽然不像当年下江南前那般意志消沉,但他知道,这次的打击对刘希淳一定更重。 他想了想,双眉一扬,拍了刘希淳的肩说道:「希淳,往事不可追,不如我们把心力投注在报效国家上,除了帮助你重整心神,也算是为大熹尽点责任吧!」 刘希淳不太明白,疑惑地问:「你是指,南下抗倭?」 凌枫辰在一旁也跟着附和道:「是啊,这把握当下呀!我们燕城三俊一起出马,定能马到成功。」 千古以来,每个男儿心底都有个仗剑江湖的大侠梦,这三个热血青年当然也不例外。 燕城三俊生活无虞,名声也早已不凡,但他们一直有个渴望,那便是醉卧沙场,为自己平生的功业再添一笔。 刘希淳深思了一会儿,虽然他早就想为国尽力,不过这上战场可不是开玩笑的。 思量许久,最后他下定决心,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决定了,明天面圣请旨,让那些倭寇见识见识我们大熹儿郎的好身手!」 傅宇轩与凌枫辰击掌,大展笑顏,喝道:「男儿何不带吴鉤,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是时候创造属于我们燕城三俊的故事了!」 三个男人不为虚名,不为功勋,只为不留遗憾地挥洒自己的热血,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这三个公子少爷,终于有机会上前线杀敌了,顿觉热血沸腾,却听戏台上的小生此时正唱着: 九十春光一掷梭,花前酌酒唱高歌。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 昨朝花胜今朝好,今朝花落成秋草。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 天时不测多风雨,人事难量多齟齬。天时人事两不齐,莫把春光付流水。 好花难种不长开,少年易老不重来。人生不向花前醉,花笑人生也是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昨日往事不可追,还是珍惜眼前的春光,将心神放眼未来的生活吧。 当日夜里,刘希淳翻来覆去,总是无法入睡。 他起身走到案前,看着那封洛霞初次来京,临行前留给自己的信。 「…相遇是场美丽的梦,我却无法作那一醉方休的梦中人。洛霞谨致.壬子年三月十五日。」 两年过去,信纸微黄,刘希淳不知已经将这短短的内容看过多少遍了,但这是洛霞唯一给他写过的一封信,白纸虽轻,却载深情,他也只能以此慰藉。 时间没有冲淡一切,反而让无尽的愁思更为浓厚。刘希淳想起几年前,为了洛霞,下江南的前一晚也是辗转难眠。 不过,上次不顾一切离京是为了找回她,而这一次,竟然是为了忘掉她… 此情此景,思绪复杂,他忽然间感觉拿着信纸的手微微一凉,低头一看才惊觉,自己竟然默默掉泪了。 这个素来清冷的王爷早已忘了上次哭泣是什么时候,他连忙甩甩头,想要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 但人在情绪溃堤时又怎会那么容易就克制住呢?尤其是这个不知藏了多少心事的少年王爷。 这一两年来的种种,在他生命中都是前所未有,带给他的震憾跟影响实在太大了,现在一连串堆积已久的情绪接连引出。 终于,他忍不住了,泪珠扑簌簌地愈流愈快。 刘希淳还在尝试忍住自己的啜泣声,忽然惊觉:「不好,这信可不能让泪水沾湿!」 他正急着将信纸收起来,却听木门轻响,接着一个女声道:「公子,凝月可以进来吗?」 刘希淳缓了缓情绪,故作镇定地道:「你进来吧。」 房门微微开啟,就见凝月快步行来,她一身淡紫色的睡袍,本来应该也已经睡下了。 她神色紧张,急切地问道:「公子,您怎么了?刚刚凝月在外头好像听到你的…哭声?」 这夜深人静的,一点点声音都会变得异常明显,况且凝月就睡在外间,内外间是连着的,再加上她作为侍婢,从小便警觉过人,因此一点声响就让她从睡梦中惊醒。 刘希淳倒有些讶异自己这么小声都会被发现,他有些结结巴巴地道:「没…没有啊,凝月,这么晚了你还是快回去睡觉吧…」 凝月小嘴一撮,叹道:「我说公子啊,您的眼睛肿得像两颗桃子一样,在人家面前就别逞强了呀。」 没想到刘希淳长这么大,第一个见到他哭泣的女人不是洛霞,不是谢紫嫣,而是这个至始至终默默陪伴在他身旁的凝月。 刘希淳想了想,叹口气,拍拍身旁的禢子示意道:「坐下说吧。」 凝月坐了下来,见到刘希淳这个样子,心也软了,她道:「公子可是又想起少奶奶了?」 刘希淳叹了口气道:「是啊,都过了这么久了,但想到明天就要出发到南方去,心里还是百感交集。」 凝月看着刘希淳的侧脸,眉头紧蹙,面色凝重,她忍不住道:「公子,少奶奶肯定不希望你因为她整日愁眉苦脸的。您要放松心情,明日就要出门了,早些休息才不会伤了身体。」 却见刘希淳摇摇头,说道:「不了,我今晚不睡了…」 他看了凝月一眼,忽道:「对了,你不是也要一起去吗?那赶紧去休息吧,不用担心我。」 却见凝月双手撑着榻子,笑着摇摇头道:「公子不睡,那人家也不睡了,就让凝月陪您聊聊天吧。」 刘希淳一听转过头来,细细地看着身侧这个可爱的小姑娘。 那秀丽的长发随意地垂散在背后,雪白的鹅蛋脸上脂粉未施,五官却仍如精雕细琢,脸上掛着温暖的笑意,就这么望着自己。 刘希淳看着摇摇头,也不禁笑道:「好,就依你,我们便来个彻夜长谈,你想和我聊什么呢?」 凝月见刘希淳终于展露笑顏,她开心地道:「公子您终于笑了!嗯…就让凝月陪您聊些开心的事吧。」 两人相视一笑,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天南地北畅谈心事,他们无话不谈,愈聊愈有精神,不知东方之既白… 靖嘉三十三年五月,与上次独身一人不同,此次刘希淳奉旨勦倭,作为统领江南六省军政的钦差,领着京城禁卫军的五军营及三大营的兵马,以及王府亲卫,浩浩荡荡地进了杭州城。 这日,浙江巡抚叶炳然领着燕城三俊,来到了沿海军营巡视,叶炳然指着那连绵无边的军营,说道:「希淳,这便是我们江南抗倭的海防第一线。」 刘希淳点点头,他逕自走向营区,却见所到之处,虽然兵将们见到他仍会行礼,不过态度散漫,营帐混乱,甚至还有见到同袍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的。 凌枫辰看傻了眼,他疑惑地道:「这…就是我们最前线的兵士?」 叶炳然无奈的点点头,他叹了口气道:「江南的兵便是这样,没有凝聚力,各个都像少爷当兵一样,平时仗势吓唬百姓,遇到倭贼入侵时逃的比谁都快。」 傅宇轩皱着眉头,说道:「难怪我在北京时有耳闻,南方数百倭贼入侵就造成重大伤亡。那时还觉得奇怪,沿海各省数万兵力难道是纸糊的?如今一瞧才知…」 却见刘希淳微微发抖,沉声道:「传我号令,半个时辰后所有兵将演习场集合,我要亲自阅兵!」 第二十一回 一朝春尽叹韶华(下) 海风阵阵,演习场距离岸边不过数里,刘希淳一身银白盔甲,兰魂剑斜插于腰间,两旁金色旗帜上大大的刘字,象徵着钦差代天巡狩至高无上的权利。 刘希淳看着眼前零零散散的队伍,向一旁的亲军统领问道:「半个时辰到了吗?」 这人唤作洪信,忠厚老实,一身硬功夫横练,是这次王府亲卫的首领。 洪信看着场旁的那柱计时用的香,微微等了一会儿,便回答道:「王爷,现在正好半个时辰!」 刘希淳看着场上只来不到七成的兵卒,皱着眉头道:「钦差来此都这么散漫,那平时不更夸张吗?」 又等了一刻鐘,刘希淳见迟到的队伍三三两两的走进演习场,心中很是不悦,示意一旁的亲卫。 大鐘一响,演习正式开始。 刘希淳首先道:「刚刚迟到的几个营区,通通罚假三天!」 却见场上兵将开始发起了牢骚,还有人骂出了声来。 刘希淳正要发怒,却见最后一队的营兵终于到场,他大喝道:「全军注意,再发出声音的人,便和这队兵将一起罚俸半个月!」 眾将士们见这个温文尔雅的年轻钦勃然大怒,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刘希淳平缓了心情,开口道:「本钦差刚刚巡视营区,发现军纪不严,军心不盛,缺乏警觉,如此乌合之眾如何能抵御外侮呢?」 他见场中士兵虽然安静了下来,不过显然兴致缺缺,甚至还有人昏昏欲睡。 刘希淳摇摇头,继续道:「我大熹之兵力,十倍于来犯之倭贼,为甚么总是打败仗,死伤惨重呢?」 有一个副将服饰的中年军官开口道:「啟稟王爷,倭人兇残,勇猛异常,且海岸线绵延无尽,防不胜防…」 刘希淳摆摆手,他高声道:「我大熹武器精良,训练扎实,如何会弱于倭寇?行军打仗,首重军纪士气,次者谋略阵法,最后才是兵力武力。在我看来,你们态度散漫,丝毫没有保家卫国的觉悟,缺乏的便是军纪士气!」 他继续接着道:「尤其是各营将领,更要负起责任!这兵有走者、有弛者、有陷者、有崩者、有乱者、有北者。凡此六者,非天地之灾,实乃将之过也…」 眾将士见台上那名年轻的钦差慷慨激昂,双目隐隐燃着火光,不禁有些好奇,收束心神专心听讲。 刘希淳讲的口乾舌燥,却愈加兴奋,大喝道:「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也何妨!阳间地府俱形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他正说得情绪激昂,忽见傅宇轩奔来,在他耳旁道:「刚刚传令兵来报,近海处发现大批可疑船隻,或许是倭贼侵袭。」 刘希淳大吃一惊,连忙高声喝道:「倭贼入侵,全军备战!」 演习场上的士兵们不知道真有倭兵入侵,还以为只是演习的一部分,将领们慢悠悠地指挥着兵卒摆好迎战的队型。 却见场中乱成一团时,远处大批的倭船已上岸。 刘希淳瞇眼一瞧,只见人数不多,约莫八百多人,不足场上的这近万人军队的十分之一。 但见他们一身黑衣,大多数手持弯刀,有些手握武士刀,迅捷如风,直到已有熹兵遭袭时才听到有人大喊:「倭兵真的来了,快退啊!」 熹兵人数虽多,却早已养成遇到倭贼就退的习惯,这就是为什么会出现十倍兵力还打不赢的结果,这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现象也不奇怪了。 倭贼人数虽少,却如同狼入羊群,所向披靡,不一会儿便衝散了熹兵松散的阵势。 刘希淳摇摇头,他对身后的亲兵队长洪信道:「你们点一千兵马,入阵帮忙吧!」 不一会儿便见一队由京城禁卫军及王府亲卫组成的精锐,亲一色的红色军服,透着肃杀之气,阵势整齐地杀入了乱阵。 傅宇轩及凌枫辰在一旁跃跃欲试,刘希淳摇摇头道:「两军作战不比单打独斗,你们还是别去添乱了。」 两人面色失望,但与刘希淳站在看台上望了一会儿,便又兴奋了起来。 因为他们看到,那队黑色倭兵被一团红影追着跑,长刀翻飞,人数愈来愈少,愈来愈少。 不过一个时辰,倭兵死的死逃的逃,江南的将士们大感惊讶,因为在他们心里一直认为,要击溃八百名倭贼,至少要五千名士兵才够。 却见刘希淳摇摇头,心道:「这就是京兵与地方士兵的差异啊,看来回京后得好好向皇上稟告这个问题了。」 这场以千人卫队击败八百倭寇的小型战争被军民渲染得愈加夸张,倭寇人数被夸大至三千人,个个残暴兇恶,但钦差大人用兵如神,刘希淳在江南的名讳,文的方面前些年早已被冠上江左卫郎的美名,至于武的部分,这次也意外地被奉若神明了。 却见刘希淳望着残馀的倭寇夹着尾巴逃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傅宇轩忍不住问道:「希淳,你怎么了?」 刘希淳沉着面色,担忧地道:「这次,真的是我们运气好…」 凌枫辰在一旁笑着打断他,说道:「希淳,我知道你要说甚么。虽然这种小胜仗不值一提,不过此时正是激励三军士气的大好机会啊!」 刘希淳摆摆手,他道:「我不是指这个,你们可知道,倭兵中除了这些琉球海盗,其实还有一群实力高超的浪人武士。他们从小接受非人的训练,如果今天碰上的是这群恶魔,恐怕连我们从京中带来的军队都讨不到甚么好处。」 两人大吃一惊,却见一名情报兵奔上高台,跪在地上道:「啟稟王爷,城内忽然涌入大批长生教眾,一哄而散,说是要联合流民,与倭兵里应外合…」 三人听了面色一变,连忙回到城内。 初夏的江南,天朗气清,刘希淳终于把近日的军务暂时告了一个段落。 偷得浮生半日间,他听叶灝天说杭州城郊的灵隐寺风景秀丽,而且安静清幽。 刘希淳正好想找个地散散心,用完午膳后便换上便服,偷偷离开了钦差行辕,独自一人携着紫竹簫向城外去了。 灵隐寺旁,山明水秀,刘希淳也不进去寺内,就这么站在栏杆旁,对着远方秀丽的山峦,手持竹簫,下意识地便吹奏了出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正是春江花月夜,这首曲子刘希淳已经熟悉至骨子里了,看到江南的春光,他便忍不住吹了这首曲子。 但才一吹便想到,自己就是用这首乐曲与洛霞结缘,想着想着本来就有些凄婉的簫声变得更加苍凉,却再也等不到那动人的琴声相和了。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瀟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簫声圆浑悠扬,如炊烟般繚绕于这空旷的山野间。 忽然,哀婉的簫声戛然而止,刘希淳站在高处,呆呆地望着寺前的阶梯。 只见有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姑娘缓缓沿着石阶行来,白衣胜雪,身姿绰约,自如雾的暮色中裊裊行来。 刘希淳忽然失声道:「霞儿?」 那个姑娘愈走愈近,刘希淳此时才看清,虽然这个女子与洛霞有六七分像,但绝对不是洛霞。 她没有洛霞的嫵媚天成,却多了一丝娇俏可爱。 刘希淳看清楚后有些失望,但还是直直地望着她。 忽然,他全身震了一下,惊讶道:「这…这姑娘,不就是在我梦境里,画像上的那个无名女子!」 眼前分明新来客,心中却似旧时友,刘希淳终于在现实中见到了这位姑娘。 他虽然有些失态,这个姑娘却好似视若无睹。 她满脸愁容,像是在烦恼着甚么,就这么从刘希淳面前经过,自顾自地进了寺中。 刘希淳心里开始努力回忆着梦境里的内容,却只能想起一句。 他自言自语地道:「终成王府同户人…我一定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回过神来,连忙跟进寺中。 灵隐寺中,这名姑娘正和住持甘露禪师对谈。 刘希淳在一旁细细听着,却见这个姑娘脸上总是掛着愁容,有时甚至想事情想到出神。 后来,又见甘露禪师不知说了些甚么,她想了好一会儿,拿起笔来在纸上写着。 一直到那名姑娘离去之后,刘希淳才连忙走出来,他向甘露禪师问道:「小可见过大师,冒昧相询,那位姑娘为何心事重重?」 刘希淳虽然不认识甘露法师,却见那老僧双手合十,行礼道:「老衲见过王爷。」 刘希淳面露讶色,相询道:「大师怎会识得希淳?」 却听甘露法师只是笑着,他反问道:「天下谁人不识君?」 接着也不隐瞒,坦白地道:「那位女施主是杭州李家的小姐润儿姑娘,虔诚真切,时常至敝寺礼佛。但近年似是心有罣碍,不时恍惚,不时悲愁,实在令人心疼啊。」 刘希淳心里暗暗想着,忽然脱口而出道:「杭州李家?李万三的后人?」 原来大熹朝早年有一位富甲一方的富商,名唤李万三,传闻他富可敌国,相关的传说更是多如牛毛,据说太祖重修长城,重修都城,都向他借过款。 甘露法师点点头道:「是啊,李润儿,杭州首富…不,其实可说是江南首富的独女,润儿姑娘乐善好施,广济穷人的美誉可是盛传乡里间呢!」 刘希淳点点头,他忽然看见李润儿未乾的字,只见那纸上写到: 欢娱常恨日短,情多每怕离别。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笔跡娟秀灵动,刘希淳似乎有些了解了李润儿的愁因,他与甘露法师间谈一刻后,心事重重地出寺离去。 当晚,钦差行辕内,刘希淳翻来覆去,心中想着今日在寺中听到有关李润儿的事,他绞尽脑汁想着那个梦境。 但时隔多年,再加上梦里的事情本就不容易回忆,纵凭他天资异人,也只拼凑出一些些。 他闭目沉思,喃喃道:「好像是富户娇女…愁盼郎吧?嗯…富户娇女应是没错,他今日愁容满面所盼的郎又是谁呢?到底为何会和王府扯上关係?」 他愈理愈乱,忽然听到房门轻轻一响,被人推开了。 刘希淳想也没想,也没睁眼,便道:「凝月啊,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凝月负责他的起居,就住在外间的房内。 却见无人回应,刘希淳何等敏锐,虽在睡梦迷离之间,忽感来人气息不对,他睁开眼睛喝道:「来者何人?」 却觉颈间一凉,一把冰冷锐利的匕首正抵着自己的咽喉。 钦差行辕有重兵把守,刘希淳真的有些松懈了,但此人能无声无息地穿越重重守卫,功夫肯定不简单。 可眼睛一睁,便见那人身着黑色夜行衣,长发紧束,身材玲瓏有緻,竟然是个姑娘! 那黑衣姑娘冷声道:「将城防图及阵法图交出来,不然就杀了你!」 声音虽然娇嫩,却透着阵阵寒意。 刘希淳一听便明白了来人的身分,当下不慌不忙,缓缓地问道:「姑娘是长生教哪位尊驾座下的高徒?」 他见来人虽然武功不凡,可年龄尚小,应是邪教新一代的杰出弟子。 却见她不耐地道:「别问东问西的,快把东西交出来!」 刘希淳见拖延战术无效,只好另找机会脱身,愈是这种紧张的时候,他反而愈冷静。 此时他竟然露出笑容,对着那个女子道:「姑娘,你这么用匕首抵着我,我要如何带你去拿城防图?」 刘希淳本想趁着起身的空隙制服她,可那姑娘没有中计,她沉声道:「别给我耍花样,谁不知道你广陵王武功高强,保险起见,你还是直接跟我说,我自行去取。」 刘希淳笑出了声,他道:「我说这位女侠啊,你自己去取?那谁来拿匕首抵着我呢?」 刘希淳见她虽然凶狠,不过毕竟年轻,城府不足,思虑不太周全。 黑衣女子有些恼羞成怒了,她把刘希淳拉起身,匕首寸步不离,恶狠狠地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现在便带我去取!」 刘希淳就是想着趁下床的空档脱离挟持,谁知这小姑娘手法高超,沿着刁鑽的角度顺势一拉,竟让刘希淳没有丝毫动手的空间。 刘希淳暗暗叫苦道:「完了!这次不会真的败在一个小姑娘手里吧?」 他望着放置城防图与阵法图的书房,灵机一动,忽然笑道:「咦?这不是阴君周屠前辈吗?您怎么也在这里?」 刘希淳想要以长生教的大人物来吓唬这小姑娘,第一个就想到了去年曾经交手的闇魅阴君。 谁知那黑衣女子竟然毫不中计,推着刘希淳便要往前走,嘴里还不住唸叨道:「阴君大人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你唬人的伎俩也太拙劣了吧?」 这书房就连着卧室,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刘希淳忽然听到漆黑的书房传来微微的脚步声,他心里惊道:「我只是瞎说的,周屠那魔头不会真的在我房里吧?」 却见那黑衣女子似乎比自己更加惊讶,略一分神,刘希淳一式擒拿,便换他制住了那姑娘。 还未反应过来,就见漆黑的书房忽然衝出一个鬼魅般的身影,迅捷如风,凌厉的掌式劈向刘希淳。 刘希淳向后一闪,谁知那掌只是虚招,接着便看到一个同样着夜行装的妇人,牵着刚刚那名黑衣姑娘便破窗儿出。 刘希淳追至窗外,只听那妇人逐渐远去的声音道:「嵐儿,得手了…」 刘希淳连忙跑到书房查看,果然,城防图及阵法图全都不见了。 他细细思索:「长生教,妇人,武功如此高强的只有…『妖狐』沉凛!」 刘希淳随后来到了外间,果然看到了凝月躺在床榻上,瞪着大大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 刘希淳连忙替她解了穴,凝月一恢復后就立马抓着他的臂膀,着急地道:「公子,你没有受伤吧?」 刘希淳摇摇头道:「没有,那人的武功还伤不到我…」 凝月刚刚松了一口气,却见刘希淳眉头一皱,接着道:「但谁知道,这竟是一计声东击西,刚刚那人只是个诱饵罢了。真正的高手早已潜入房中…把城防图偷走了!」 当天晚上,城门深锁,杭州城内被四处巡视的官兵所持的火把照得灯火通明,全程戒严。 只是,事已至此,墙倒眾人推,大势已去… 第二十二回 尘缘不过一碗汤(上) 果真过没多久,一周后倭贼大举入侵。 靖嘉年间,皇帝昏庸,奸臣一手遮天,百姓本就多有怨言,如今加入流民行列的人愈来愈多,这支由倭寇及流寇所组成的军队里应外合,所到之处如风捲残云,小孩的哭声及妇人的惨叫声充斥着整个江南大地,人间天堂顿时成了人间炼狱 杭州城是浙江抚衙的所在地,江南的中心,现在却连杭州都遭到袭击了,其他地方的惨烈状况可想而知。 除了杭州军队及京城禁军在城墙上担任抵御倭兵的主力之外,燕城三俊的分工,凌枫辰虽然少了一臂但轻功不减,来去如风,负责安顿军眷及官眷,傅宇轩及刘希淳领着王府亲卫,分头在城内支援追缉打零散的长生教眾及暴民。 刘希淳负责城西,一路上,沿街的家户紧闭,往日来来往往的摊贩如今寥寥无几。 忽然,他发现前方传来一阵骚动,急忙领着亲卫上前。 「大爷,我们是做小本生意的,您白吃白喝这可让我拿甚么来养家餬口啊?再不付钱,我…可要去报官了!」 原来是街角卖汤圆的王老伯,眼见一群暗青服色的男子,面色凶狠,就这么围绕在小摊子旁。 「报官?哼…现在官兵忙着应付城外的倭寇,哪还有心思来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为首一名长鬚壮汉道。 刘希淳以为是地方恶霸趁着动乱欺侮百姓,一旁随行的推官见了连忙向他道:「王爷,容小人上前处理此事。」 刘希淳点点头,杭州抚衙内的推官,平时负责处理民刑讼事,现在却有些大材小用了。 那推官领着身旁几个衙役,上前便喝道:「本官在此,谁敢闹事?」 刘希淳本以为一个正七品的官儿亲自出马,应该是万无一失了,毕竟杭州是个素养相对较高的地方,即使是在地的大恶霸都得给官府面子。 岂知那人竟毫不畏惧,蛮不在乎地道:「管事管到爷头顶上来了?没事一边凉去!」 他望了推官背后的刘希淳等人,咦了一声道:「阵仗还不小啊。」 一般的恶霸哪会如此?刘希淳知其中一定有鬼,他给了一旁的亲军首领洪信一个眼神,洪信便带了几个侍卫衝上前去了。 王府亲卫军个个身手矫捷,现在看来简直是拿牛刀杀鸡,尤其洪信人高马大,一衝上前便一手举起一个人,用劲一甩,两人便像断了线的风箏飞了出去。 不过一晃眼的功夫,所有的青衣人便被制服,洪信将那名混混首领踩在脚下,喝道:「付钱不付钱?」 那人深怕体壮如牛的洪信大力一踩,自己便一命呜呼了,连忙跪地求饶,乖乖付钱。 刘希淳示意将几人都放了,那些人听了不敢相信,一个个感恩戴德,夹着尾巴转眼便不见踪影了。 却见刘希淳在洪信耳旁悄声说了几句,洪信点点头,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当天晚上,刘希淳在厅内办公,见到洪信喜冲冲地跑了进来,他连忙问:「怎么样,有没有查到那群人是甚么身分?」 洪信拱拱手,满脸兴奋地道:「王爷料事如神,那群恶棍果真是长生教的信眾,而且…」 刘希淳见他一路跑回来,忍不住道:「你别急,先喘一会儿。」 洪信摆摆手,示意无妨,他欣喜地道:「而且我们还发现了他们的巢穴,属下猜想,这极有可能是长生教杭州金龙坛的所在地。」 刘希淳听了大喜,连忙吩咐洪信继续负责探查的任务,洪信似乎很乐意接下这个刺激的工作,开心地下去了。刘希淳也忍不住赶紧把这个大秘密和傅宇轩及凌枫辰分享。 果然,过没多久,便锁定了城北的一间客栈,确定是长生教金龙坛的所在,客栈里每日人声鼎沸,形形色色的人都有,确实是个掩人耳目的好地方。 燕城三俊严密地布署一番,九月十五日的深夜,皎洁的明月掛在夜空中,杭州城里一阵火光,便见刘希淳及傅宇轩亲自带着侍卫,前去剿灭金龙坛。 金龙坛不愧是长生教八大坛之一,高手着实不少。 幸好两人挑选的亲卫都是菁英中的菁英,仗着出其不意,人多势眾,客栈后院的长生教眾还未来得及从美梦中醒来,便葬生刀剑之下了。 果然,一路势如破竹,转眼间便来到了金龙坛主的房间。 金龙坛主早已听到前边的动静,他的武器是一柄长枪,武功不愧为八大坛主之首,竟然在刘希淳的兰魂剑下走上五十招仍不分胜败。 傅宇轩恐夜长梦多,再这么拖下去,外头无数的长生教眾就要涌进来了。他连忙提起绣春刀,飞身上前,加入战阵。 二俊连手,不出十招,就见傅宇轩一招「山海荡青云」,金刀刺进了金龙坛主的左胸。 他虽然鲜血直流,却面露喜色,大笑道:「你们中计了,妖狐大人调虎离山,你们准备下地狱吧。哈哈…」 说完便气绝了,死况极惨,却面带笑意,看起来甚是恐怖。 两人大吃一惊,赶去抚衙才发现,浙江巡抚,杭州知府、同知等杭州的高级官员及将领已经齐聚一堂了。 上首的叶炳然面色十分难看,他沉声道:「长生教竟然联合外敌,想要借力推翻大熹,这些卖国贼实在是罪不容诛!」 眾人义愤填膺,刘希淳心里却暗暗思索:「倭贼、流民、长生教三方联手。他们手中还有我们的城防图及阵法图,我看这杭州城是守不住了啊…」。 虽然仗着京兵驍勇善战,燕城三俊四处支援,但是终于在战争打响后半年,大熹三十四年正月,本应是个喜气洋洋的月份,却见城内瀰漫着杀意及血气,杭州城失守了! 「我身为钦差,理应与百姓同进退,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刘希淳在钦差行辕里,高声道。 却听凌枫辰道:「陛下已经下旨,要我们尽速撤离,况且城门已破,倭兵涌入,再这么待下去也无法改变什么啊!」 燕城三俊面色凝重,看着今日清晨刚刚接到的圣旨,愁容满面。 傅宇轩皱着眉道:「可是杭州可是我大熹重要的粮仓,江南的心脏,陛下却要我们此时回防北京,看来接下来几年,南方得经歷一段惨烈的兵荒马乱了。」 刘希淳站起身来,强硬地道:「这城防图是我弄丢的,杭州城破,我要负最大责任!即使无法挽回,我也要救剩馀的百姓逃出生天。」说完便奔出门去。 凌枫辰叹了气,苦笑道:「这就是希淳啊,我们俩也捨命陪君子,救几个是几个吧。」 两人相视一望,也跟了出去。 沿路上,这座被战火烧得体无完肤的城市,哪里还有点百年古都的风采?曾经的浮嵐暖翠,花香鸟语,全都不復存在,映入眼帘的只有断垣残壁和满地尸骨。 刘希淳手持兰魂剑,一马当先,带着一队亲卫,见到倭贼便大开杀戒,一路上已经从倭贼手下救下不知多少差点命丧当场的男人还有将要受辱的妇人。 刘希淳见到前方传来浓烟及阵阵火光,他领着人转过街角,映入眼帘的是一处绵延看不到头的大宅邸。 刘希淳已经来了杭州将近一年,他知道这里便是城内最雄伟的李氏大宅。 看着被火舌烧得焦黑的门前牌匾,刘希淳想起了李万三的传奇,传闻他有一隻聚宝盆,不管将什么东西放在盆内,都能变成珍宝,虽然聚宝盆一事只是传说,但乐善好施的种种义行却是千真万确,杭州李氏富甲一方,世代经商。 李家子弟也多有功名在身,他们广结善缘,对各项措施推动不遗馀力,因此以江南豪门、士族名流盛名流芳于庙堂上和百姓间。 想到昔日香火鼎盛的江南第一富,如今却遭祝融肆虐而楼倒人散,令人无限唏嘘,人面不知何处,绿波却依旧东流。 刘希淳在李宅的前院搜索,这院内种满了至少百株桃树,他一面惊讶城中心竟有这么一片世外桃源,感叹着李家的奢华,却见这些桃树多半被火烧过,枝头上道道火痕,焦黑的碎花散落一地。 刘希淳心情复杂,忽然听到宅中传出一阵惊呼声,他连忙领着亲兵衝了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群面色兇残的倭贼,他们围着三个少女,几个姑娘惊慌失措,两个似婢女身份的姑娘奋力地挡在前面。 刘希淳感觉不对,定睛一看,那名被护在后面的妙龄女郎竟是当日在灵隐寺惊鸿一瞥的李润儿,让他大吃一惊,但转念一想,这里本来就是她家啊。 可就在这个时候,两名婢女伴随着惊叫声及倭寇的奸笑声,倒卧在血泊之中。 宽敞的大厅内,李润儿见几名面露邪淫笑容的倭寇,正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 她连连后退,终于被逼到墙角,脸上那无助但坚定的神情,忽然心下一横,竟想自尽以保贞洁。 看着那视死如归的姑娘拔出藏于靴中的匕首,站在门口的亲军相隔至少还有十大步,他们向前奔去,但相距实在太远,只能乾着急却袖手无策。 见势不妙,刘希淳当机立断,随手便掷出手中兰魂剑,剎那间鏘鐺一声,长剑匕首双双落地。 趁着倭贼们和李润儿都惊讶地望向门外,亲兵们抓住空隙,奔向前去,训练有素的亲卫军数个起落,便将倭寇全数消灭。 刘希淳轻轻地拍着受到惊吓而昏倒在地的李润儿,他轻声道:「姑娘,姑娘醒醒…」 却见她一动不动,刘希淳无奈之下只能小心地将她抱起,带回钦差行辕治疗。 「王爷,这位姑娘只是惊吓过度,昏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大碍。」大夫为李润儿细细诊治,向刘希淳稟报道。 凌枫辰搭着刘希淳的肩,在他耳边笑道:「我可真佩服你,出去晃悠一圈,也能带回来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来。」 刘希淳听了白了他一眼,傅宇轩也细细端详躺在榻上的李润儿,那洁白无瑕的鹅蛋脸,长长的睫毛覆在紧闭的眼睛上,着实是个难得一见的漂亮姑娘,即使数遍这人间天堂,也难找到这么个恍若西子的美人。 却见傅宇轩咦了一声,向两人道:「这李姑娘美是极美,但我怎么愈看,愈觉得她长得好像…洛姑娘,总有个六七分像。」 凌枫辰连忙跑到榻边细细一看,讶道:「你这一说,还真是挺像的,我说希淳…你不会是因为太思念洛姑娘,然后就…」 刘希淳捶了他一拳,凌枫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继续分析道。 三人正胡乱聊着天,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阵娇呼道:「你…你们是谁?我怎么会在这里?」 三人转身一看,不知道甚么时候,李润儿已经醒了过来,两手环膝,畏惧地问道。 刘希淳连忙道:「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李姑娘,你已经安全了。」 看到刘希淳亲切的笑容,李润儿情绪稍微缓和了下来,却见她喃喃道:「李姑娘?李姑娘是谁,我…我又是谁?」 她一面说着一面抱着头,似是十分痛苦,忽然尖声喊道。 刘希淳连忙唤了大夫诊治,几经询问,才发现,李润儿竟然失忆了! 大夫向眾人道:「似乎在昏倒时,头部遭到了重击。虽然对一些日常生活常识还保有记忆,但其馀大部分的事情,她已经忘得一乾二净了。」 李润儿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又见到眾人围成一圈不知在议论着甚么。她非常恐惧,不住地道:「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你们又是谁?」 傅宇轩走到了床榻旁,柔声地道:「你不要怕,我跟你说,你唤作李润儿,是杭州李氏的千金。至于刚刚那位把你救回来的公子,他便是广陵王刘希淳…」 傅宇轩一面说着,李润儿口中反覆默唸,听到广陵王时,她忽然一震,连忙就要下床行礼。 刘希淳连忙扶助她,要她不要多礼,心里想着:「这高门望族的子弟就是不一样,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礼数却还忘不了。」 他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个无助的小姑娘更加同情。 傅宇轩终于大致介绍完了周围的人,李润儿才平静了点,她问道:「那我爹和我娘呢?」 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眾人,露出了疑惑的神色。 刘希淳叹了口气,他道:「我去救你的时候,满宅院尸横遍野,就只剩下你和两个丫鬟。后来…那两个丫鬟也丧命于倭人的刀下了。」 刘希淳一面说着,又想起了那时的惨况。 李润儿愈听眼眶愈红,令眾人意外的是,她竟然只是暗暗啜泣,却没有放声大哭。 第二十二回 尘缘不过一碗汤(下) 三月十三,京兵终于决定撤回北京。 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李润儿与大家愈来愈熟识,刘希淳曾偷偷带着她回李氏大宅祭拜,但她却仍然没有恢復记忆。 「润儿,今日我们便要啟程回京了。等等叶叔叔的队伍会带杭州难民的遗眷至西南避难,你便跟着去吧。」刘希淳正在钦差抚衙里清点行囊,顺口对李润儿说道。 却见李润儿一听,连忙从椅子上跳起,跑到刘希淳的身旁道:「希淳哥哥是不是不要润儿了?润儿不要去西南,那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润儿想和你们一起回北京。」 刘希淳其实早就有心里准备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了,话说李润儿从前几个月,便执意要唤他作希淳哥哥,刘希淳拗不过她便任由她去。 平日里都是刘希淳走到哪儿,李润儿便跟到哪,此时一听到要分开,她急到差点哭了出来。 刘希淳放下手中的包袱,转头轻声道:「不要任性,润儿的家就在南方,等到杭州城战事一停,叶叔叔便会带着你们回到杭州,润儿就可以回家了,怎么能到北方去呢?」 刘希淳知道这个丧失记忆的姑娘就像个小孩子一般,便轻声地向她解释。 岂知李润儿还是摇摇头,委屈地道:「润儿早就没有家了,那个空空荡荡的李宅才不是我的家。我不想和希淳哥哥分开。」 李润儿对李宅很是陌生,即使刘希淳一再和她说那是她从小到大的家。 「希淳,我看你就送佛送到西,带着润儿吧回北京吧。」凌枫辰笑着道。 他和傅宇轩在门外便听到了两人的声音,所以一进来就帮着劝刘希淳。 刘希淳把他们拉到一旁道:「那怎么行?她到了北京,住哪?吃啥?你负责啊?」 李润儿在一旁疑惑地看着,三人不知窃窃私语地讨论甚么。 却听傅宇轩在一旁帮腔道:「这次我也赞成枫辰的想法,我说希淳啊,你既然救了人家小姑娘,润儿又失忆了,你忍心我都不忍心。再说,你那王府上上下下数百人,添副碗筷有差别吗?」 刘希淳道:「罢了罢了,李家那么大一个家族,在朝中应该也有不少人,到时候回京再说吧。」 三人说得口沫横飞,终于,刘希淳一嘴难敌二舌,不多久便听到凌枫辰欣喜地喊道:「润儿,你希淳哥哥同意带你回北京了!」 李润儿眉开眼笑,她甜甜地道:「多谢两位哥哥仗义帮忙。」 她说完还学男子拱拱手,逗得三俊哈哈大笑。 回京的队伍途经扬州,此处虽然没有像杭州那般惨烈,但仍然有许多中小型的衝突发生。 大队人马在风景秀丽的白羊山下扎营,当日下午,刘希淳忽然自胸口掏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二十四轮明月后,与君相会白羊峰 刘希淳心里想着:「或许冥冥中早有註定吧?算一算日子,正好两年,刚好我心里也有太多太多的未解之谜想要请教她。」 当下便趁着军营午炊的休息时间,施展轻身功夫,独自一人向白羊峰上行。 小小的一个山坡,只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刘希淳便到了一个宽阔的平台,平台上一座竹庐,上头写着「烟霞居」三字,他见了心喜,连忙向竹庐行去。 翠竹横生,碧叶森塞,刘希淳正想着此处果真适合隐居,门框旁还题着一副「闭门非为老,半世是间人」对联。 却见庐门轻掩,里头传来了阵阵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刘希淳正想推门而入,便听歌声戛然而止。 随后传来一个清悠的女声道:「终于来了,到了便进来吧。」 竹香满室,混着淡淡茶香,刘希淳望着眼前芽色的青茶冒着裊裊炊烟,只觉身心俱适,长久战乱带来的压力都紓缓了下来。 两年过去,柳诗妍似乎没有变化,仍然是一身玄色轻袍,一头秀丽的长发衬着清秀的脸庞格外动人。 刘希淳一坐下便急着问有关江南倭贼流寇动乱的事,却见柳诗妍毫不惊慌,只是淡淡地道:「我早些年便算到大熹会有这一劫,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只能待三年后春风吹又生,江南才会重现生机。」 她见刘希淳还在咀嚼自己刚刚所说的话,便道:「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刘希淳听了才想起来,他连忙道:「柳姑娘,当年你为我施了法,梦里有许多的画像与判词,难道都会成真吗?」 两年来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让他不得不去相信。 柳诗妍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这你应该自己体会,两年来所发生的种种,难道还不够说明吗?」 她说得云淡风轻,刘希淳却听得冷汗直流。 的确,凌枫辰断臂,洛霞离开,谢紫嫣深锁宫阁等等,每一件都确有其事,真实发生了。 此时刘希淳的脑海里忽然又浮现出一句判词,他心里一惊,暗道:「风雪无阻结连理…风和雪,指得是洛风及凝雪?这也实现了啊!」 其实还不只如此,凝月的『生关死劫命存疑』,润儿的『碧桃树下蒙君救』种种破碎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 刘希淳愈想愈惊,这几年的一切似乎在冥冥之中早被人安排好的一般。他疑惑地看着眼前的柳诗妍,颤抖地问道:「难道,你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了?」 却见柳诗妍淡淡一笑,伸出食指空指上方,她道:「我可没那么厉害,不过虽然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耐,但上苍,早已知晓。」 看到刘希淳充满疑问的神情,她继续道:「我其实只是要告诉你,不管任何事,大至国家兴亡,朝代更迭,小到个人生死,情爱缘份。这些,全都是早已註定好的。我们来人世走一遭,不过是在演一齣写好的剧本,演完了,人死了,戏便散了。」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一切不过是匆匆,仙境如幻,也不过是恍如一梦。 刘希淳听着她的话语,脑中却是在想着:「如果照她这么说,润儿岂不是真的会成为王府的人?」 柳诗妍好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她缓缓地道:「别想那么多了,我不是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吗?那就别挣扎,顺着走下去吧。」 她站起身来,向刘希淳道:「你我也算有缘,我便说个故事给你听吧。」 刘希淳点点头道:「愿闻其详。」 柳诗妍端起茶水,走至竹窗旁,嗅着清新的竹香,微风拂过她的面庞,她缓缓地道:「我们都知道,人死之后,就会到所谓的阴间去。黄泉路上,最着名的忘川河,两侧河畔开满了艳红的彼岸花,花丛中屹立着一块巨大的岩石,唤作三生石,前世的因,今生的果,不论是缘定三生还是七世孽缘,一切都其来有自,鉅细靡遗地刻在上面…」 柳诗妍还是一贯清冷的语气,可不得不说,她的声音有股魔力,听了就像浸泡在雪山上的暖泉里,句句熨贴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连刘希淳这样整日俗务缠身的人都放下心头的事情,侧耳凝神。 「…望川河上的奈何桥边,有个老婆婆,大家都称她为孟婆,她负责分送孟婆汤给每一个即将通过奈何桥转世的人…」 刘希淳听着便道:「这我知道,而且那些人喝下了汤便会忘却前世的记忆,再怎么深刻都一样。」 这些民间故事流传甚广,刘希淳从小便听母亲时常讲起过。 却听柳诗妍叹道:「是啊,再怎么深刻的情感,喝了便会忘却一切…但你可知道,为何奈何桥一旁的彼岸花万年来总是终年盛放,如此艷红从不褪色?」 刘希淳心里想着:「这我又没去过,我怎会知道?」 他摇摇头,静静等着听柳诗妍的讲解。 柳诗妍轻笑一声,那不经意露出的笑靨如惊鸿一瞥,娇色袭人,连刘希淳都为之一动, 但也仅仅一瞬,她便恢復平素的淡然,说道:「这彼岸花便是用有情人的血泪作为养分灌溉而生的,千百年来不知多少神仙眷侣,打死不愿喝下孟婆汤,这些戏码日日上演,花儿能有如此多的热血烫泪日夜滋润,又怎会凋零呢?」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即使如此,我们却仍从未见过有人一出生便带着前世的记忆的,你可知这代表甚么?」 刘希淳正听的入神,他略一思索,沉重地道:「姑娘是想和我说,再怎么情深义重的伴侣,终究是要喝下汤,然后形同陌路,各奔东西吧?」 他大概知道柳诗妍想要传达的意思了,神情愈加凝重。 柳诗妍回过身来,露出优雅的笑顏,仍旧淡淡地道:「是的,果然聪明。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只是想告诉你,人世的一切都是如此淡薄,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所以,与谁共度馀生,真有那么重要吗?」 刘希淳反覆地思索她所说的话,脑海中浮现了好几个影子。 从洛霞、谢紫嫣,再到凝月及李润儿,刘希淳整理着紊乱的思绪,柳诗妍在一旁看着,不禁道:「我说王爷啊,你相信命吗?」 刘希淳盯着柳诗妍的双眼,深思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我相信命…」 却见他顿了一会儿,又继续道:「但我更相信自己的心。」 他说完之后,深深地望了柳诗妍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烟霞居。 柳诗妍望着刘希淳离去的背影,竟有些失神,她喃喃道:「这个少年,怎么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 柳诗妍那本来空无一物的心里,此时竟然微微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第二十三回 桃花解语似君顏(上) 靖嘉三十四年七月,大队人马回到了北京。 刘希淳先至西苑覆命,卸下了钦差的身分。随后连忙赶着回广陵王府,去见好久不见的母亲。 果然,一进厅门,便见薛氏焦急的神情转喜回忧,连忙迎上来道:「我的儿啊,可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听说江南大乱,娘好生担心你的安危,日夜一炷香为你祈祷,幸好菩萨保佑,我的淳儿安全回来了。」 她不住地打量刚回到府的刘希淳,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 刘希淳见到母亲也很是开心,但还是蹙着眉道:「娘,孩儿无能,没有办法守住江南…」 经过这次的歷练刘希淳深深地认知到,自己还是适合内政,带兵打仗似乎真的不是他的强项。 薛氏不在乎地道:「没事就好,安全回来最重要…」 她此时才发现,刘希淳身后除了凝月,还有一位陌生的姑娘。 薛氏心下一凛:「这孩子怎么每出远门一趟,总会带个女子回来?」 刘希淳看到母亲的神色不大对劲,连忙反应过来道:「娘,我向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杭州李家的润儿姑娘,孩儿把她从倭贼手中救了下来,但她却失忆了。不过我已经联络她在京中的堂叔,李廷尉应该就快到了。」 廷尉便是九卿之一的大理寺卿,正三品的大官,刘希淳请傅宇轩花了好些功夫,才找到润儿在京中有这么个远房堂叔。 薛氏此时才明白,她笑着道:「原来是李廷尉的姪女,怎么就失忆了呢?好一个可怜孩子,不如在王府多住几日吧…」 刘希淳见母亲很是开心,心中不禁暗暗回想,两年多前,洛霞初至王府的情形,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同样年纪,同样貌美,两个小姑娘的遭遇却截然不同。 刘希淳心中感叹道:「对娘来说,家世背景还是十分重要的吧?」 刘希淳心里虽有些不平,但他见薛氏对润儿很有好感,心里也很是欢喜。 李润儿连忙上前,露出一个恭敬又不失亲切的笑顏道:「润儿拜见夫人,祝夫人身体安康。」 她行了大大的礼,举手投足自然流露出了大家族的涵养。 薛氏见了很是欢喜,连忙扶着她道:「好孩子,真有礼貌啊!」 寒暄了好一阵子,就见门外的小廝跑进来道:「啟稟公子,大理寺李大人求见!」 刘希淳听了笑道:「快快有请。」 李润儿的堂叔唤作李太维,年约四旬,一接到刘希淳的通知便连忙赶来。 他一进门便行礼道:「王爷吉祥,下官给您请安了,多谢您救了我们家润儿。」 刘希淳连忙道:「李大人客气了,希淳无能,让李家在江南的基业付诸流水,实在深感抱歉。」 李太维连忙道:「王爷哪儿的话,您亲上前线,为国为民,实乃我大熹的少年英雄啊。」 刘希淳听了连连道不敢当。 一阵寒暄过后,李太维露出慈祥的神色,对李润儿道:「润儿走吧,跟叔叔回家。」 李润儿的父亲便是李太维的堂兄,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住在杭州李宅,这家主的掌上明珠他自然熟悉的很。 却见李润儿畏惧地道:「不…不要,我不认识你,我不要离开希淳哥哥。」 她心下慌张,连忙拉着刘希淳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后。 李太维神情奇怪,望着刘希淳。 刘希淳尷尬地道:「李大人别误会,润儿前几个月失忆了,才变成这副模样。」 李太维虽然知道润儿失忆了,却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他望着刘希淳,叹道:「王爷,这可怎么办啊?这孩子竟连我都忘了。」 刘希淳正不知所措,却见一旁的薛氏笑道:「这简单,我说李大人啊,不如先让润儿在王府住下,若是有什么状况,我们再派人通知,您意下如何?」 李太维见薛氏都亲自开口了,也只好点点头道:「那好吧,便麻烦王爷照顾润儿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刘希淳正想休息,李润儿却嚷着要参观王府。 他本来想派凝月带润儿去,却见润儿拉着他,露出可怜的神情道:「希淳哥哥,你就陪润儿逛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 刘希淳拗不过,不忍拒绝,便随凝月及润儿一起去了。 逛了大半时辰,才把前府走完,刘希淳领着李润儿穿过月门洞,李润儿动了动鼻子,娇笑道:「甚么味道这么香啊?」 凝月见状,指着一旁的花园道:「这里便是你希淳哥哥的秘密天地,这个花园唤作幽兰园,四季皆有名花盛放。」 李润儿听了连忙道:「希淳哥哥,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刘希淳自然无所不允,笑着点点头。 此时正值炎夏,幽兰园内开的最盛的是茉莉花及桔梗花,竹架旁的紫薇花及池子里的荷花同样不遑多让,清香四溢,花芬满园。 李润儿一进园子便开心地大叫,她东边看看,西边望望,时而跑到池边餵鸭子,时而奔至花丛旁嗅着花香,满园子都听的到她那充满活力的笑声。 刘希淳看了笑着摇摇头,他走至石桥上,抽出紫竹簫,优美的乐音便随着簫孔流淌了出来。 细细一听,不同于平时凄婉悠扬的乐音,从广陵王簫中传出的竟然是轻快灵动的旋律。 凝月坐在竹亭里,望着眼前的景象。 一名身穿桃红色繻裙的姑娘,笑容满面,天真活泼,随着轻快的簫声在百花盛放的园中翩然起舞。 另一边石桥上,站着一个俊美绝伦的男子,一面吹着簫,一面望着那姑娘,眼里数不尽的宠溺疼爱。 凝月会心一笑,轻轻叹道:「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就好了…」 幽兰园那如画的风光,此时画龙点睛,更添生机… 李润儿随着刘希淳逛了一整个下午,此时三人走到了府后一处宅院,刘希淳抬头一望,忽然一怔,脚步停住。 李润儿问道:「希淳哥哥,怎么了吗?我们进去吧。」 刘希淳神色奇怪地点点头,领着润儿便走进了院内。 凝月看到刘希淳不自然的表情,正感奇怪,随着两人走入院内,不自觉地抬头一望,匾额上「风露清愁」四个大字,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三人不知不觉便来到了芙蓉阁,也就是洛霞先前在王府的居所。 此时正是芙蓉花开的季节,院内荷香四溢,李润儿逛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为何这里虽然没有人居住,可是院落整洁,满院的芙蓉花也好像有人悉心照料的样子?」 她无心的一问,却勾起了刘希淳的心酸往事。 虽然洛霞离开将近两年,但刘希淳只要空间,便会天天至此,回忆着当年两人的甜蜜过往。 不过,一切都过去了。刘希淳苦笑,给了凝月一个眼神。 凝月见状,忙道:「以前有个姐姐住在这儿,她啊,她最喜欢芙蓉花了。」 润儿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怎么不见那位姐姐,她现在身在何处呢?」 凝月语塞,向刘希淳求助。 刘希淳只好叹了口气,挤出笑容对李润儿道:「我也不知道那位姐姐在哪里,她或许…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幸好天真烂漫的润儿也不多问,似懂非懂地喔了一声,转而又兴奋地在园中乱晃。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刘希淳要凝月看好润儿,自己默默地,独自向西楼走去。 在偌大的西楼中,刘希淳走过一间又一间的空房,他熟悉这里的一桌一椅,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他与洛霞往日的记忆痕跡。 刘希淳来到了卧房,就这么坐在他以前最常坐的躺椅上,静静地闭上眼睛。 等了许久,他叹了一声,因为再也享受不到伊人于躺椅后,帮他按摩肩膀的平淡美好,当时却只道是寻常。 在这里,有太多太多的欢笑,数不清的泪水,还有刻骨铭心的誓言。 只是现在,人去楼空,留下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思念而已。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花馀牀。牀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闻馀香。香亦竟不灭,人亦竟不来。相思黄叶落,白露溼青苔… 刘希淳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出西楼,看到笑容满面的李润儿迎了上来,他微微笑道:「怎么样,润儿喜欢这儿吗?」 李润儿意犹未尽地道:「喜欢啊,希淳哥哥,这里真是漂亮呢。」 刘希淳见她开心的样子,便轻轻地问道:「那润儿想要住在这吗?」 李润儿稍加思索,嘟着嘴摇摇头道:「我还是喜欢刚刚充满桃花的那个院子,这儿太冷清了。」 原来他们刚刚逛了一个种满桃花的院落,就像江南李宅的前院那般。那个别院唤作「碧桃轩」,润儿看了后讚不绝口。 刘希淳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笑着道:「那润儿今后便住在碧桃轩吧。」润儿听了开心地高呼。 其实,刘希淳也觉得繽纷的桃花比较适合天真活泼的润儿,他心里叹道:「这芙蓉阁,便还是专门为霞儿空下来吧…」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话说举目无亲的李润儿,随着刘希淳来到北京,便着么开开心心地在广陵王府住下,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 靖嘉三十五年四月十五,惠风合畅,本就繁荣无比的京城今天更显热闹喜庆。 因为,今日是全天下文士的大日子,三年一次的殿试放榜,通过层层考验,上百名的贡士一大清早便齐齐地跪在太和殿前的广场。不论老幼,每个人皆是紧张不安,等待殿上的传令太监依序放榜。 正午时分,禁宫朱红的大门终于缓缓揭开,宫外连街的百姓翘首以待,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紧盯着门后的人。 因为他们知道,这紫禁城午门中央的正门,除了皇帝出巡,皇后嫁入宫中,便只剩下一种身分的人可以通行。 那便是三年一次,科举考试的一甲前三名,这些人可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终于,三个骑在骏马上的青年,缓缓地自门内行出,大家争相竞睹,只见最前头那个身骑白马的男子,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面白唇红,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身穿大红色的状元袍,透露出他连过六关,独占鰲头的殿试第一名身份 此时,其馀两人的风采均被这个美少年抢去了,眾人望着马队,人群中有个妇人议论道:「没想到今年的状元郎这么年轻英俊,我还以为会像往年,又是老书生夺魁呢。」 另一人听了撇撇嘴,得意地道:「你不知道,这位云状元,以连中五元之姿席捲全国,再加上这个殿试的状元,他可是震古鑠今的六首状元啊!」 这五元指的便是在先前的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均拿下第一名。考个状元已经不容易,这人竟然从县试到殿试,六次考试回回是第一,实在是令人叹然。 这位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望向人群,亲切地和大家挥手,他那真切的笑容,如同东昇的旭扬般,温暖了每一个人。 第二十三回 桃花解语似君顏(下) 北京城的另一边,城南的鑫鸿酒馆,燕城三俊点了一桌酒席,三人眉开眼笑,谈天说地,看起来心情极好。 今日身穿一身墨绿色长袍的刘希淳,举起酒杯,笑道:「宇轩,恭喜你娶得美娇娘,终于如愿以偿啊!」 傅宇轩连忙举杯回敬。原来,他在上个月,终于付诸行动,纳了愁烟作妾。 凌枫辰一袭白袍,右边宽大的袖袍里空空荡荡,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 只见他以左手持扇,还是那般洒脱神色,笑道:「我们燕城三俊前些年还被人笑,二十多岁了没有一妻半妾,如今宇轩打响了这第一炮,看来小弟也要跟进啦!」 傅宇轩今年二十五岁,与凌枫辰及刘希淳互相各差一岁,以此时的社会风气来说,的确是晚婚了。 刘希淳听了道:「那又有甚么关係?来,枫辰我也敬你一杯。」 刘希淳看起来心情甚好,酒兴大开。 凌枫辰糊里糊涂地喝了一杯,然后问道:「你敬我作啥?我又没娶妻。」 刘希淳听了笑了出来,他道:「谁说只有娶妻才值得庆祝?这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是要恭喜令弟高中!」 凌枫辰此时才恍然大悟,他撇撇嘴道:「唉,中了个第二甲第五名有甚么值得欣喜,要说恭喜,我才要恭喜你的妹婿,热腾腾的探花郎啊!」 这科举第一甲,称作「进士及第」,只取三人,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可以直接入翰林院。 接下来便是「进士出身」的二甲,除了有幸选为庶吉士的杰出士子外,通常便是外放各地,作个七品知县这样的地方父母官。 昨日放榜,云奕华拔得头筹,授官翰林院修撰,洛风中了探花,官封翰林院编修,两人都是一甲,自然被点了翰林。凌枫朗是第二甲第五名,被选任庶吉士。 傅宇轩撇撇嘴,望着凌枫辰道:「第二甲第五名这么好的成绩你还不满意,是想气死天下读书人吗?」 每年应试人数都是数以十万计,得经过「县府院,乡会殿」层层选拔,凌枫朗的表现着实已十分杰出了, 却见凌枫辰哼了一声,摇着扇子道:「我看不然,若我有参加此次科举,或许希淳钦点的那云状元,位子就得换人坐坐了…」 凌枫辰从小聪颖过人,翻书能够一目十行,偏偏「不务正业」就是不热衷仕途,终日埋首于琴棋书画,在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琴棋戏曲等各种文艺方面倒是成就不凡。 凌钧十分头疼,怎么强逼软劝都不成,便只能将希望放在次子凌枫朗身上了。 傅宇轩敲了他的头,摇摇头道:「我知道你很聪明,但人家是前所未有的六首状元,是天上的文魁星,你是要怎么比?」 凌枫辰听了不服气,转而望向刘希淳,却见他也只是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啊!」 凌枫辰知道刘希淳从不夸张,不禁有些悵然地坐了下来。 科举竞争之激烈,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终身不中的士子大有人在,考中乡试中个举人老爷在乡里间就被捧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又何况是状元呢? 傅宇轩又接着道:「对了,还有…」 凌枫辰连忙伸起仅存的左手摀着耳朵,说道:「怎么样,又想说甚么来打击本少爷的信心?」 傅宇轩拍了他一掌,笑道:「接下来这事,包你听了心服口服。」 他把凌枫辰的手按了下来,刘希淳也好奇的靠拢过来,只见傅宇轩神神秘秘地道:「人家可是解开紫嫣纳多年来令士子闻风丧胆的回文谜呢!」 谢紫嫣出题多年,满城自信满满的才子少爷都去试过了,没有一个不碰一鼻子灰,通通无功而返,连燕城三俊也不例外。 凌枫辰听了恍然道:「我早听说了,这倒是真的由衷佩服,不愧是十八岁就中状元的天才。希望紫嫣…能够获得幸福…」 他一面说一面望着刘希淳,刘希淳感受到两人的目光,忙道:「看我作甚么?奕华比我优秀,与紫嫣郎才女貌,甚是般配,我也很为他们开心啊!」 刘希淳叹了一口气,他在心里默想着那梦境:「奇怪,这判词不是说紫嫣会独守空闺吗,难道失准了?」 此时距离杭州那个奇怪的梦,早已过了好几年,但刘希淳每每想起一些便会写在纸上,拼拼凑凑倒也想起了些。 他默念了数遍:「闺阁深锁韶华逝,转眼又见一年春…难道!」 刘希淳恍然大悟,他本来一直参不透最后这句话,只把它当作写景句式。 他喃喃道:「转眼又逢春,指的便是紫嫣拋去旧情,迎来新的春天?」 他愈想愈开心,云奕华人中龙凤,不论品貌才情都不逊于己。 他满足地笑了出来,凌枫辰与傅宇轩望着他,均露出不解的神情。 凌枫辰用他那剩下的左手,喝着杯中的黄汤,他忽然道:「对了希淳,润儿最近的情况怎么样?你知道…这最近京中关于你们俩的传闻愈来愈盛,甚至还有人说,她可能是广陵王妃的最佳人选…」 刘希淳听了一怔,当年他身为钦差返京,满城都知道广陵王从江南带了李家的姑娘一起回来,而且在王府一住就是一年多,各式传闻大起,都快盖过当年紫嫣公主的风势了。 刘希淳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知道的,我心中只有洛霞,以前是,现在是,我想以后也是如此吧。」 傅宇轩看到刘希淳想起往事,那双眉又更紧了,不禁问道:「这么多年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刘希淳苦笑一声,缓缓道:「没有任何人能替代她,说到润儿,我只不过是把她当成妹妹疼爱,就像凝月凝雪那般。」 说到这里,刘希淳忽然又想到,凝月对自己的那份情,他又何尝感觉不到。 只是,他却甚么都给不了,只能继续装聋作哑… 第二十四回 子遇风云终化龙(上) 隔日,广陵王府前院,刘希淳和傅宇轩正在练武场鑽研剑式,忽觉肩上被人点了点,两人转过身去,却发现空无一物。 傅宇轩哼了一声道:「是哪个幼稚的傢伙,整日吃撑了没事在玩这种把戏。」 刘希淳耸耸肩道:「不知道啊,或许是某人不甘寂寞,想引起咱们注意吧?」说着说却憋不住,笑了出来。 这时两人眼前一闪,凌枫辰用独臂端着两个杯子,摇着头道:「你俩没良心的傢伙,兄弟我好心来送冷饮,你们却这么说我。」 刘希淳端了一杯到廊下,轻啜了一口,笑道:「辛苦枫辰了,话说你的轻功似乎又长进了些,怎么,练成了凌云绝影还不满足吗?」 凌枫辰挥了挥袖子,得意的道:「原来你们也看出我的轻功进步了,老实说,其实是因为云小子的缘故。」 傅宇轩正要喝第一口,突然抬起头疑惑道:「你练你的轻功,跟奕华又有甚么关係?」 凌枫辰挤至两人中间坐了下来,说道:「不是呀,我前一回见希淳在教他幽兰出谷时便觉得,这小子有许多地方都挺像我的,便忍不住也想传他功夫。」 原来,云奕华一进京便来拜访许久不见的刘希淳,那时刘希淳早已听闻他在几回考试里都拿下了第一名,便欣慰地问他想要甚么奖赏。 云奕华推辞不了,便道:「不然,可否请淳公子传我一些基本的武功,强身健体。」 刘希淳听了也觉合适,他早感觉云奕华身体太过瘦弱,便答应了下来。 日復一日,刘希淳十分用心地栽培这个潜力无穷的少年,工作之馀除了亲自帮云奕华解惑经书上的难处,扎稳习武的根基,甚至还教他许多官场上应对的技巧及面圣的礼仪,可说是不遗馀力。 殿试前一日,云奕华来向刘希淳拜别,这日燕城三俊恰好都在王府,三人摆了酒席,又耳提面命了一番。 吃饱喝足,刘希淳面色微醺,他道:「奕华,我教你一式剑法。」起身甩了甩长袍,瀟洒地向庭中走去。 云奕华欣喜地点点头,他握着练习用的木剑随即跟上,庭中的刘希淳一袭青袍,乌黑的发丝随意地束于脑后,忽见他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同时间腰上的兰魂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出鞘,银白色的剑身划破长空,似还带着股淡淡兰香,竟是招「幽兰出谷」! 云奕华早已听过兰魂十三式的传说,但如此近距离感受到的震撼还是让他愣了好一会儿,他道:「这…淳公子不会是想教我幽兰出谷吧?兰魂十三式不是您的家传武功吗?」 却见傅宇轩一手拿着壶酒,另一手搂着云奕华的肩道:「我说你小子不用担心,他这剑法是家传的没错,却没有不外传的规定,所以你就放心学吧!」 傅宇轩虽有些醉意,但这话倒是真的,王府的欧田就曾学过几式,甚至连傅宇轩和凌枫辰都曾想跟刘希淳学个几招玩玩。 刘希淳收剑入鞘,笑着道:「没错,这就是今天我要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希望你能带着广陵王府的祝福,在殿试上拔得头筹。」 云奕华喜出望外地道:「没想到我竟然有幸能学到幽兰出谷,要是能把兰魂十三式学齐可就没有遗憾了…」 凌枫辰在席上听了,一面夹着菜一面道:「你这小子可真贪心,不过我喜欢,不如…只要你独占鰲头,真拿了个前无古人的六首状元回来,便让希淳传你整套兰魂十三式。」 刘希淳看着云奕华期盼的目光,笑道:「有何不可,但你还是先将这第一式学起来再说吧,兰魂十三式也算是上层的剑法,学起来可没有那么容易。」 云奕华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便开始向刘希淳学习剑法… 三人正回忆着,傅宇轩忽然道:「话说这时间过得可真快,那小子可真成了家喻户晓的六首状元了。」 凌枫辰笑道:「是啊,这次他来我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当一回状元师父的快感。」 由于凌云三步有不可外传的规定,凌枫辰可是下了不少功夫,以凌云三步为基底,自创新的轻身功法。 但要自创一门新的武功何其容易,即使天才如二十岁就练成凌云绝影的凌枫辰,此时也刚架构出一点雏形而已。 三人正聊的起劲,忽见凝月笑着走进院来,说道:「三位少爷,云公子来访。」 随后便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月白色的长袍,面如冠玉,白皙面庞上那彷彿能盛进星辰大海的眼眸让人看了一次便印象深刻,正是丙辰年的新科状元郎云奕华。 三人连忙起身向前迎去,刘希淳拍了拍云奕华的肩,欣慰地道:「好样的,好样的…」想到当年那个山野间的小童如今如此出息,他激动到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傅宇轩笑道:「状元公,看你这满面春风的气色,最近挺神气呀,声势大到将我们燕城三俊都压了过去。」 云奕华拱拱手道:「傅公子说笑了,小弟才刚刚起步,怎敢跟你们三位传奇争辉呢?」 说着说着,四人都笑了出来,并行向院内行去。 几人谈笑一阵,云奕华才想起正事,笑道:「淳公子,此次前来,是想让你指点一下我的幽兰出谷。」 刘希淳点点头道:「好啊,就让我看看,你的武功是否跟学业一样有所长进!」 云奕华向前走了几步,三人在椅上期待地看着,阳光洒在他宽大的白袍上,手握着那柄练到有些磨损的木剑,只见云奕华展顏一笑,露出他那熟悉的笑容,随后唰的一声,木剑出鞘,在空中划出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却听凌枫辰咦了一声,云奕华收剑来到三人身旁道:「怎么了凌公子,可是我这幽兰出谷有甚么问题?」 凌枫辰摇摇头,手摸着下巴似是在思考着甚么,忽然刘希淳和他相视一望,两人便起身向厅内行去。 云奕华不明所以,却听傅宇轩笑道:「你在这招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吧?」 云奕华点点头道:「是呀,这一式幽兰出谷,我每日至少都要练上百馀次呢。」 傅宇轩道:「放心吧,这招你已经十分熟练,只是我觉得,你这幽兰出谷似乎跟希淳使出来时所蕴含的内涵不太一样…」 傅宇轩话才说到一半,忽见刘希淳手持着一把几人从未见过的长剑和凌枫辰缓缓走出,他边走边道:「奕华,接剑!」便把手中长剑扔了过去。 云奕华伸手接了下来,细细一瞧,此剑剑身全白,在阳光下微微透着碧色花纹,剑柄上一株青莲点缀,沉甸甸的手感与练习用的木剑截然不同。 云奕华望向刘希淳,只见他点点头,向自己露出个满意的微笑,云奕华深吸了一口气,气力凝聚,再次施展出了「幽兰出谷」。 边上三人惊呼一声,只见他使的虽是几人再熟悉不过的幽兰出谷,但却让人有种前所未有的惊喜感。 宝剑出鞘,没有石破天惊的斩风气势,没有来自深山幽谷圣洁气息,取而代之的是灵动轻巧的剑势,跟隐藏在如柔阳般温暖后的无限杀机。 凌枫辰喃喃自语道:「又一个武学奇才…」他近日在研究武学的创新,更能体会不拘泥于前人向前踏出新路势多难的事。 眼前这个少年使的虽然还是幽兰出谷,但除了表面的剑式,他已隐隐有了自己的内涵与风格,彷彿甚么武功到他那都能变成最适合自己的样子。 刘希淳强抑着心中的激动,说道:「奕华,这招幽兰出谷你已练得很好,这柄剑名为云莲,往后就用它来练习剑法吧。」 刘希淳并没有多说,他想要再多加观察,将兰魂十三式全数教给云奕华后,再看看这少年到底还有多少令人惊艷的潜力。 云奕华欣喜若狂,他轻抚着那洁白如玉的剑身,恭恭敬敬地向刘希淳道:「多谢淳公子赐剑,奕华定当更加勤奋,不负您的期望!」 傅宇轩朗声笑道:「好一把云莲剑,奕华的剑法瀟洒灵动,以花比拟就如同君子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可说是剑如其人,相得益彰啊。」几人笑了出来,云奕华听到如此高的评价,心里更是激动不已。 第二十四回 子遇风云终化龙(下) 当晚,送走了傅宇轩及凌枫辰二人,刘希淳与云奕华在月下对酌,两人聊了聊近况,又谈及云奕华家中老父,还有他初来京城的新鲜事儿,两人语甚投机,相谈甚欢。 忽然,云奕华语声一顿,有些紧张地道:「淳公子,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刘希淳第一次看到平素开朗大方的云奕华露出这种神情,他点点头笑道:「当然可以啊,怎么突然如此慎重?」 云奕华面色微红,有些羞赧地道:「也没什么,就…就只是想问问有关紫嫣公主的事…」 刘希淳顿时明白了,他有心想要逗弄这个少年,便幽幽地道:「我说有甚么事能让我们处变不惊的状元郎手足无措,奕华,原来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啊。」 云奕华的双颊更红,慌乱地道:「没有,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刘希淳笑道:「不闹你了,早听闻你解开了紫嫣那难倒无数才子的回文诗,说吧,你现在和紫嫣有甚么后续进展了吗?」 云奕华苦笑道:「没有呀,那日琼林宴一别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她了,淳公子可知紫嫣公主性情如何,是个怎么样的人?」 刘希淳看到他的神情便知道这少年情竇初开了,他微微一笑道:「说起来也好些年没见到她了,紫嫣啊…她是个无可挑剔的女子,性情温婉,亲切大方,至于外貌你也见过了,即使她近年甚少露面,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京城第一绝色的名头仍然屹立不摇。」 云奕华点了点头道:「难怪会有娶妻当得谢紫嫣这么一说,不过奕华还想冒昧地请教一下淳公子您和紫嫣公主,还有洛姐姐的关係…」 刘希淳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进京也有些时日了,相信也听说了不少传闻。老实说…虽然其中缘由曲折,但的确是我负了紫嫣,只能说是造化弄人啊!」 云奕华看着刘希淳露出复杂的神情,便知道其实他心里也不好受,刘希淳继续道:「不过我没有后悔,我爱的至始至终只有霞儿一人。奕华你比我优秀太多,我相信你能让紫嫣幸福的。」 云奕华听了有些慌乱道:「可是我跟她…」 刘希淳打断了他,正色道:「少年人无所畏惧,只要你喜欢她,便拿出你的诚意尽全力去追求,我对你可是十分有信心的。」 云奕华本还想再说些甚么,转念一想,露出了一贯的笑容,说道:「是,多谢淳公子指点迷津!」 两人相视一望,又笑了出来,浓郁的酒香衬着皎洁月色,谈笑声持续到了天明… 北京的冬天,严峻异常,漫天的大雪不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李润儿在北京过了第二年了,却还是无法适应寒冬,这几日嫌碧桃轩满院的只馀枯枝,冷清无聊,便时时跑至前府来和凝月取暖聊天。 「凝月,你们北方真的好冷喔,我只要一走出室外便会忍不住浑身发颤。」李润儿穿着层层厚裳,又披了件貂氅,整个人包裹的厚厚实实,圆滚滚地甚是可爱。 却见凝月只是一件居家的厚棉袍,看到润儿这个样子,笑道:「你也太夸张了吧,这在室内又有火炉,而且我觉得炕上挺温暖的啊,不然过些日子再请人送些保暖的被裳过去给你。」 凝月从小生长在北方,见润儿这番不争气的模样,笑着摇摇头。 李润儿摆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希淳哥哥已经给我送了一大堆东西,我那碧桃轩都快放不下了。」 她想到刘希淳总是这么周到,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李润儿单纯可爱,没有距离,凝月很喜欢和她聊天,她也没把凝月当下人,她觉得凝月善解人意,温柔周到,对每个人都很关心,加上年龄相仿,两个十九二十岁的大姑娘便时常窝在一起谈天说地,交换心事。 李润儿问道:「凝月,我上次听说你有个孪生妹妹,从小就一起在王府当差。怎么我进了王府这么久,却从来都没见过她啊?」 她歪着头,疑惑地望着凝月。 凝月笑了笑,说道:「她啊,唤作凝雪,已经出嫁了,她的夫君可是今年的探花郎呢!我跟凝雪两人从小被送入王府后,便一直负责侍候公子,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她也离开王府三年了,还生了一个小宝宝。」 想起和妹妹相处的时光,心中有些感慨,凝雪和洛风结婚一年便诞下了一个小女婴,凝月这个做阿姨的自然也是欣喜万分。 李润儿开心地道:「那我之后可以去找小宝宝玩吗?」 凝月笑着点点头,说道:「当然可以啊,他们一家就住在城东,离王府没多远的。」 李润儿听了高兴地拍着手。 忽然,李润儿像是想到了甚么,奇怪地问道:「你看她们这样一家幸福,难道都不会想嫁人吗?」 润儿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但是她知道,凝月今年已经十九岁了。 哪个女人不想获得幸福?却见凝月叹了一口气,挤出了一个笑容道:「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在公子身边陪着他,侍奉他…我便很满足了。」 凝月说的倒是心里话,凝雪出嫁后,刘希淳也帮她找了很多机会,但都被凝月婉拒了。 李润儿哦的一声,搔了搔头,忽然露出了一个慧黠的笑容道:「我知道了,凝月,你是不是想嫁给希淳哥哥…」话还没说完嘴巴便被凝月摀住。 凝月有些责备地道:「润儿,在王府里是不能说这种话的。」 李润儿听了点点头,凝月神色缓了下来,苦笑道:「我只是一个下人,怎么能奢求这么多?能够像现在这样,我真的已经非常非常满足了。倒是你,也老大不小了,来北京两年,有没有喜欢上哪家的公子啊?」 凝月转守为攻,润儿生性好动,除了王府常常有客人来访,刘希淳也时常带她出门,她也因此认识了不少人。 李润儿转着她那大大的眼珠子,歪头想了想,最后还是笑了出来,说道:「看了那么多人,感觉还是最喜欢希淳哥哥了。」她天真地笑了出来。 却见凝月听了连忙道:「你也…你想嫁给公子吗?」 话刚出口便吓了一跳,她差点失言,连忙改口。 李润儿却丝毫不隐瞒,大大方方地点点头,说道:「嗯,希淳哥哥英俊瀟洒,才情高绝,沉稳有抱负,关键是对人还很好,我想满城没有一个姑娘不喜欢她吧?」 她愈说愈开心,觉得刘希淳真是这天下最好的人。 凝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是啊,他是这么的优秀…这么的完美…」 两个姑娘各怀心思,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道:「润儿,可以出来一下吗?我有想和事你聊聊。」 两个姑娘吓了一跳,因为此时薛氏正站在门外,笑着对李润儿招手。 凝月连忙起身行礼,润儿则点点头应了声,随薛氏去了。 王府北院,静雅的萱堂内,薛氏和蔼地牵着李润儿的手坐下,她露出关心的神情,问道:「润儿,在王府住的还习惯吗?」 李润儿连忙点点头,露出大大的笑容道:「我在王府很开心,多谢夫人关心。」 由于个性随和,润儿与府中上下眾人都处的很好,她觉得这里就像她的家一样。 薛氏很是高兴,接着又问道:「那润儿想一直在王府住下去吗?」 李润儿想都没想,下意识便回道:「当然想啊,润儿想一直一直住下去…」 但她转念一想,忽然神色一变,慌张道:「夫人不会是想赶润儿走吧?我不想去堂叔家住。」 她见薛氏忽然把自己找来,便有些担心地猜测道。 薛氏连忙轻声道:「怎么会呢?我也最喜欢润儿了,夫人这次找你来,是因为刚才经过时无意听到你和凝月聊天…」 薛氏当然不是刚好无意经过,事实上她已经在外面站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了。 她向李润儿道:「刚刚听到你说,你真的很喜欢淳儿是吗?」 李润儿双颊微红,弱弱地点头道:「夫人您怎么都听到了呀…」 薛氏看她这个样子,笑道:「别怕羞,我就是想问问润儿,你想不想嫁入王府,做我们希淳的广陵王妃啊?」 李润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薛氏那么直接,但心里还是十分欢喜,有些难为情地道:「润儿想…但是不知道希淳哥哥喜不喜欢润儿…」 薛氏摸了摸她的头,向润儿道:「你希淳哥哥最喜欢润儿了,你没见他这么疼你?而且我们润儿这么美丽善良,谁不喜欢呢?」 刘希淳已经二十三岁了,薛氏自从谢紫嫣退婚后便大感着急,如今王府就有一个现成的儿媳妇,十分讨她欢心,薛氏当然会好好把握住。 李润儿听了满心欢喜,她低声道:「希淳哥哥最疼润儿了,我想做希淳哥哥的新娘…」 她愈说愈小声,但满心的欢喜像是要抑制不住,倾泻而出。 薛氏见她露出这小女儿神态,拍了拍她,笑道:「那夫人择日便和你堂叔谈谈,或许没多久便会上门提亲囉。」 李润儿听后露出了掩不住的笑顏,薛氏见她这毫无城府的样子,心里暗暗欣慰:「润儿和凝月这么要好,应该容得下她吧…」 满室的笑声,真是婆婆看媳妇,愈看愈顺眼,两人相谈甚欢。 第二十五回 十年别泪知多少(上) 时光飞逝,四年过去,来到了风雨飘摇的靖嘉三十九年。 这日,满城家家户户都换上了白色灯笼,北京城垄罩着一股低迷的氛围。 西苑内,靖嘉皇帝刘厚熜哭得死去活来,因为今天正是那位与皇上一起长大,曾救圣上出火场,权势薰天,大熹锦衣卫都指挥使傅炳出殯的日子,享年五十岁。 这位轰动一时的传奇人物,死后諡号武惠,赠忠诚伯,本朝唯一的正一品大官,更是大熹朝唯一一位三公兼任三孤的官员,可见靖嘉皇帝对他的宠信至深。 夜已深,雨却不停,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后厅,傅宇轩刚送走来祭拜的官员,满朝文武,再加上致仕官绅,竟从一大早拜到现在。 傅宇轩一身素色孝衣,眼里的泪早已流乾了,刘希淳见他愕然丧父,心里也很是难过,拍了拍他的肩道:「宇轩节哀,傅叔叔也不希望看到你哭成这样的。」 傅宇轩缓了好一会儿,扯着他那已经沙哑的嗓音道:「你们真的相信,我爹是病死的吗?」 满面的肌肉都在颤抖,心中忿忿不平。 凌枫辰也是情绪低迷,他摇摇头道:「傅伯伯武功高强,身强体壮,而且正值春秋鼎盛,这事怎么看都大有蹊蹺。但仵作的结果已出来,唉…」 一旁也是站着同样身着孝衣的甄若玫,刘凌两人都已经知道,她就是傅宇轩的妾室,甄大帅的遗孤。 甄若玫静静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了情绪激动的丈夫。 傅宇轩缓缓地饮尽,感到思绪平復了些,他沉声道:「总之,这事不管怎么样都和吴氏父子脱不了干係…」 首辅吴嵩和陆炳身为最得圣眷的两个人,同样最具权势,官居极品,互相牵制。他们从檯面上斗到檯面下,从朝堂上斗到锦衣卫与东厂的对立。 刘希淳点点头,他道:「此事就两种可能,一种就是吴嵩亲自出手,他的派系在朝堂上盘根错节,掌权数十年不知有多惊人的布置,傅叔叔出事于他最是有利,从此大熹成为一言堂。」 凌枫辰接着道:「另一种就是吴世藩联合东厂的番子,东厂那群阉人,伯伯在的时候连屁都不敢放一声。但可能就是被打压太久,现在伯伯尸骨未寒,东厂就开始露出本性,耀武扬威了,反正无论如何,吴氏父子俩总脱不了嫌疑。」 的确,傅炳还在的时候,连东厂的厂督见了他都要跪下叫声老祖宗,但两方同为特务机构,本来就明争暗斗,现在傅炳这棵大树倒了,东厂马上有所动作,宣称要重返当年的荣光,这几天傅宇轩也很是烦恼。 傅宇轩身子微微颤抖,两道浓密的横眉微微扬起,他狠狠地道:「东厂那群阉竖想骑到咱头上来,以为我傅宇轩是好欺负的吗?还有那对父子,狼狈为奸,数十年来混乱朝政,先是让若玫的父亲冤死,接着又害死我爹。就算倾全锦衣卫上下之力,我一也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刘希淳及凌枫辰看着满腹怨气的他,傅宇轩此时不过二十九岁,父母双亡,还要一间扛起全国锦衣卫指挥的大任,他们俩拍拍他的背,此时也只能给予无声的支持。 光阴似箭,岁月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飞快流逝,朝堂上的情势逐渐明朗,吴党倒台,内阁首辅由次辅徐阶继任,这个徐阶可不简单,扮猪吃老虎,在吴嵩的手下隐忍半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现在整个朝堂乃至于地方官员,有非常大一部份都是他徐阶的故交属下,弟子门生,简称徐党,不过他当然不承认这个名称。 但朝堂上谁掌权,谁垮台,对刘希淳来说影响不大,他的身分也不便插手,所以只能继续专注在他的工作上,与合作的官员保持友好,青春年华虽然逐渐消磨逝去,倒也顺遂平稳,但是三个春去秋来,也就是靖嘉四十二年时,出大事了。 今年是李润儿来到北京的第八年,前几年身体都没有出现大恙的润儿,在今年初冬春交会之际,毫无徵兆,竟然就这么病倒了。 刘希淳一身深蓝长袍,面色焦虑地站在润儿的房里,頷下整齐的鬍鬚象徵着他已过而立,岁月并没有给这位昔日的京城第一美男子特别的恩赐,他褪去了绝世玉顏,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的微纹,还有稍深的肤色。 只见王府的大夫跪了一地,面色紧张,因为经过他们的诊治,终究还是手足无策,正嗑着头请罪呢。 刘希淳急虽急,却没有怪罪他们的意思,说实话,这几个人几乎已经是北京城里最顶级的大夫了。所以他也知道,若他们全部人一起诊治的结果,还是医不了,那几乎就无望了。 却听为首的那名老大夫颤抖地道:「稟告王爷,小的几个无能,但还有太医院啊,不妨…」 刘希淳摆摆手,他知道那大夫要说什么,但想到当年为了凝月,也才唯一破例了那回,他实在是不想要一直利用自己的身分去获取特权,除非…实在是不得已了。 但现在是什么时候?李润儿无缘无故病倒了,王府所有大夫都束手无策,这可比当年凝月的状况只重不轻。 便见刘希淳叹了口气道:「早遣人进宫了,还是得指望那位啊…」 跪在地上的大夫们一听,面色缓和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知道所谓那位,同业里的传奇人物,定能救回润儿,于是一个个向刘希淳告罪完便都退了出去。 房间顿时宽敞了起来,刘希淳坐到榻旁,望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姑娘,自言自语道:「前些日子还能坐起说话,怎么愈来愈严重?昏睡的时间愈来愈长啊。」 此时凝月正好拿着毛巾进来,她道:「大夫们本来也说只是染了风寒,小症状而已,谁知服了半个月的药了,反而愈加严重。」 她帮润儿换了额上的毛巾,同样满脸担忧。 忽然,刚刚还一动不动的李润儿,眼睫毛轻轻地晃了两下,竟然微微睁开眼睛。 一张眼看到刘希淳,她露出暖暖的笑意道:「希淳哥哥怎么又皱眉了?润儿只是睡着而已,不用这么担心啦。」 她伸手抚了抚刘希淳的眉间,懒洋洋的说着。 刘希淳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他说道:「还逞强,哪有人一日睡八个时辰的?你等等,待会儿太医便来了。」 刘希淳紧紧握着她的手,八年以来,即使外面传的描声绘行,但谁相信这对男女竟然恪守礼数,从未逾越,两人的互动皆是如此地单纯自然。 凝月在一旁也道:「那位钟太医医术精湛,我的命就是他救回来的,润儿一定会没事的。」 却见话声一落,门外两人匆匆地行了进来,竟是李太维及钟宇。 李润儿揉揉眼,疑惑地道:「堂叔?您怎么会和太医一起来呀?」 却见李太维急着道:「刚刚在门外遇到的,我倒要问你,怎么病得这么严重…唉!别说了,我们还是赶紧让钟太医诊治吧。」 眾人点点头,连忙一齐退了出来。 几人在门外坐立难安,焦急地候着,李太维忍不住问了润儿的近况。 刘希淳忧心忡忡地道:「不只昏睡时间拉长,睡的多过醒的,而且我发现,最近润儿在无意识的时候甚至还会喃喃自语…」 凝月在一旁连忙道:「不只喃喃自语,有时还会忽然大叫,然后冷汗流了满脸呢!」 李太维愈听愈担心,他摇摇头道:「希望这孩子能平安撑过这一劫…」 过了许久,钟太医终于走了出来,他摇摇头道:「这次的病因极难捉摸,我猜测或许是多年以来的旧疾累积,忽然一口气併发,且她的肺部有发炎症状。但我见她脉象还算强健,这可倒是奇怪…」 连医中圣手都没有把握,刘希淳忍不住急道:「钟太医,不是还有那本奇书吗?难道连洋人的办法都无效?」 钟宇叹了气道:「也不能说无效,只是现在就是无法确定主要病因。」 刘希淳见钟太医不住摇头,心里凉了一半。 却见一旁的李太维兀自低头,喃喃道:「难道只能找他了吗?」 刘希淳此时已有些气馁,惨笑道:「连医中圣手都无力回天,难道去请神仙?」 钟宇也好奇地问道:「敢问李大人说的是何人?」 李太维抬起头来,訕訕道:「就是,敝人的弟弟…」 钟宇奇道:「敢问令弟的名讳是?」 李太维面色有些怪异,只见他顿了一下才道:「舍弟姓李,名时珍,字东璧…」 话还没说完,就见眾人面色惊讶,齐呼:「神医李时珍!」 钟宇颤抖道:「如果是神医亲自出手,那必定能顺利找出病因。」 刘希淳笑着道:「我说李大人,您的弟弟便是闻名天下的神医,那还愁甚么?快把令弟请来啊!」 见到眾人期待的神色,李太维却道:「我那弟弟性格古怪,可是连皇上都请不动的,我又怎敢保证他一定会来?」 眾人听了大感洩气,这李时珍性情怪僻是眾所皆闻的,皇上数次邀请他进宫任首席御医,都被他拒绝,让刘厚熜气的差点治他的罪。 但由于医术精湛,精通药理,他还是得了神医的称号。 刘希淳神色冷了下来,说道:「但是照这样说,润儿也算是她的姪女,他不会见死不救吧?如果真的不来,扛也要把他扛来。」 李太维见到刘希淳的神色,心下一惊,连忙道:「王爷放心,舍弟平时虽云游天下,但近日为了几样草药进京,就住在下官家里,我这就去请他来。」 刘希淳听了拱拱手,说道:「万事拜託了!」 刘希淳正在榻旁守着润儿,却听到她嘴巴微动,不知在说些甚么。 凝月在一旁见了便道:「公子你看,润儿又开始说梦话了。」 刘希淳细细听着,一开始十分模糊,后来润儿的音量逐渐增大:「鸿哥哥…鸿哥哥别走…」 刘希淳听了大奇:「这鸿哥哥又是谁?」 但刘希淳反覆听了好一会儿,就只听出了这几个字。 他沉心苦思,闭着眼睛,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润儿的画面:「那个时候,润儿满脸愁思,在庙里像行尸走肉般,写了几个字…」 刘希淳绞尽脑汁,仔细想着纸上的内容:「我记得她写了『欢娱常恨日短,情多每怕离别。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几个字。难道…这鸿哥哥就是她日夜思念的情郎?」 刘希淳望着床上神色痛苦的李润儿,心里不住猜测到。 第二十五回 十年别泪知多少(下) 等了大半天,终于见李太维匆忙地跑了进来。 刘希淳连忙起身道:「李大人,怎么只有您一人回来?令弟呢?」 李太维喘着气道:「王爷先不要着急,舍弟就在外面。但是他说…他有一个要求。」 刘希淳听了急道:「甚么要求?本王一定尽可能地答应他!」 他心里有些不悦,哪有帮亲姪女看病还要人家东催西请的? 李太维道:「我弟弟说,他最近几年在研究各地草药,想要编撰成集…但由于实地考察及採集样本需耗费大量心血,他希望王爷能倾力支持这项壮举。」 刘希淳听了点点头,他着急道:「好,好,不管人力物力,广陵王府全力配合…」 刘希淳还没说完,就见门外走进一人,拍着手道:「爽快,爽快,不愧是广陵王,那我们便说定了啊!」 来人满面长鬚,看起来五十多岁,神情俊朗,正是神医李时珍。 他走进来也没向刘希淳行礼,只是对钟宇道:「老钟,别来无恙啊!遇到甚么难题了?」 钟宇苦笑,将症状及困难说了出来。却见李时珍望向床榻上的润儿,自信地道:「包在我身上,给我半个时辰,绝对让我这小姪女活泼地醒过来。」 眾人皆神色慎重地向他拜託,卧房内顿时剩下李氏叔姪两人。 但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见李时珍走了出来。 他擦着满头的汗,笑道:「真是痛快,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稀奇的病徵了!」 几人连忙围了上去,刘希淳首先开口道:「李神医,所以润儿到底患了甚么病症?」 却见李时珍没有回答,还面色一变,严肃地道:「王爷,我问您,润儿先前是否有脑部相关的旧疾?」 刘希淳想了一会儿,便道:「对了,润儿在好多年前便失忆了,这可算吗?」 李时珍听了大呼:「当然算啊,这就对了,此次的病因就是如此,更严重可能还会引发抑鬱,甚至出现幻觉呢!」 眾人大惊,钟宇在一旁奇道:「我还以为是风寒所引发的患病呢。」 却见李时珍摇摇头,缓缓道:「大实有羸状,至虚有盛候,况且有时真寒假热,真热假寒,本来就难以判断病症。此时望、闻、问、切四诊定要合参,这些扎实的步骤一个都不能少。」 眾人知道李时珍十分重视每个诊断步骤,又听他道:「我认为,风寒只是将她的病症拉出的一个引子,重点还是在情绪上及脑疾的问题。但你们放心,经过我的诊治,这或许是即将好转前的徵兆,可能到时候自己便恢復记忆了也不一定。」 眾人听了大喜,刘希淳望了房内一眼,却见李润儿仍躺在床上,着急地问:「但为什么润儿现在还是昏迷不醒?」 李时珍笑道:「你真当我是神仙啊,一看完病便康復了?她这不是昏迷,而是刚刚服了我开的药,睡下了。记得,药要定时熬煮服用啊。」刘 希淳点点头,连忙要凝月把药方记下。 李时珍忽然道:「对了王爷,您答应的事情可别忘囉?」 刘希淳坚定地点点头:「神医医术精湛,希淳定会着神医完成鉅作,造福世人。」 李时珍满意地哈哈大笑,转身便离了王府。 而刘希淳也信守承诺,后来真的帮助李时珍完成了一本集天下药物的奇书,全书共五十二卷,载药一千八百九十二种,取名为《本草纲目》,流传甚广。 当天晚上,刘希淳正帮李润儿端药进来时,忽然听到她又开始说梦话了,刘希淳连忙放下药碗,细细聆听。 梦囈间,润儿断断续续地道:「不要,不要过来…」 见她神色如此痛苦,刘希淳知道她又想起当年江南战乱的往事,怜惜地为她拭去额旁的汗珠。 却听她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道:「鸿哥哥,你知不知道润儿好想你…你甚么时候才会回来…别走,萧鸿!」 刘希淳被李润儿忽然的大叫惊了一跳,回过神来才讶异地道:「萧鸿?难道是那个小飞将萧鸿?」 刘希淳隔天一早便找到傅宇轩,只见傅宇轩身着锦衣卫督指挥使的官服,威风凛凛。 查了会档案后,傅宇轩得意地道:「萧鸿,杭州人氏。靖嘉十五年生,三十二年加入北方鄴城城防军,初入军旅便屡创战功,但于前些年忽然消失于前线,官至四品,封忠武将军。」 傅宇轩看着锦衣卫探子传来的文件,细细说道。 刘希淳点点头,说道:「杭州人氏,跟润儿一样。三十二年投身军旅,三十四年的年初杭州爆发乱事。随后三十五年萧鸿便自边疆销声匿跡,我看极有可能…」 傅宇轩在一旁摸着下巴,思考道:「这萧鸿便是润儿失忆前的情郎,你说有可能吗?」 刘希淳思来想去,两人相视一望,均不敢妄作猜想。 刘希淳刚走回王府,一进前厅,便见李润儿与凝月在那聊着天。 他着急道:「润儿,你的身子那么虚弱,怎么下床了?」 随后转眼望了凝月一眼,眼神里有些责怪之意。 李润儿见了忙道:「希淳哥哥,你别怪凝月,是我自己要下床的,我觉得,我已经完全好了。」 刘希淳听了惊呼一声,一开心下意识便抱了抱润儿。 却见李润儿似乎有些彆扭,眉间隐隐透着忧愁,但她还是没有推开刘希淳。 过了许久,在一旁的凝月说道:「不仅如此,公子,润儿还恢復记忆了呢!」 刘希淳听了喜出望外,但还是有些不相信,他忍不住望着眼前的李润儿,颤抖地问道:「润儿,你记得你的生辰是甚么时候吗?」 李润儿笑了笑,说道:「希淳哥哥,润儿的生辰是丙申年十月十日,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呢。」 一旁的凝月听了忍不住道:「原来,润儿竟比我还大一岁,得叫姐姐呢。」 两人相视一望,都笑了出来,这两个姑娘生的副稚嫩脸蛋,尤其是李润儿,天生丽质,天真爱笑,岁月彷彿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半点痕跡。 凝月端着茶水下去了,厅内只留刘希淳及李润儿两人,刘希淳问了好多有关润儿的过往,两个人聊了好一阵子。 忽然李润儿道:「希淳哥哥,可以答应润儿一个请求吗?」 刘希淳正开心着,他笑着道:「好啊,你说吧,我尽量帮你办到。」 李润儿顿了一会儿,缓缓道:「润儿…好多年没回家了,我想去江南看看。」 她神色有些复杂,刘希淳却没有注意到,马上就一口答应道:「好啊!这也是应该的,是应该回去看看了。」 刘希淳想,择日不如撞日,两人准备好行囊,驾车南下。 轻车便行,不多时便到了杭州,世事沧桑变换,风云相聚离开,这座城市渐渐恢復生机。 却见李润儿竟不是要回李宅,她要刘希淳调转马头,转而向另一处驰去。 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刘希淳看了看四周的景色,笑着道:「润儿,原来你想来西湖啊?」 李润儿点点头,她道:「希淳哥哥,可否在这等我一下,我想…自己一人去走走。」 刘希淳笑着答应,李润儿独自下车,缓缓向远去行去。 垂柳摇曳,桃花盛放,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美好。雷峰塔下一名肤如白玉,目若星辰的姑娘静静地站在那儿。 湖风拂过,李润儿心里幽幽地想着:「十年了,鸿哥哥你可还记得,我俩从小就在这西湖边玩耍,一起长大…」 触景生情,李润儿满腹的愁思溃堤而出,往日的点点滴滴,一幕一幕地滑过眼前。 忽然,李润儿听到异响,她疑惑地抬起头,便见远处一个男子,像发了疯似地狂奔过来。 她微微瞇起眼睛,仔细一看,讶地惊呼了出来,一手摀住了那久久闔不上的小口。 不一会儿,这个男子便奔至李润儿跟前,不发一语地望着她,李润儿打量着他,来人年约二十七八岁,身形高大英挺,面目俊朗,正是自己那日夜思念的良人。 李润儿心里不敢相信,她心下暗暗激动道:「鸿哥哥,真的是你吗?我不是在作梦吧?」 心里无数的话想说,却始终没有开口。她怕一开口,便会像无数个夜里那般,梦醒,人去。 这个青年便是当年威震塞北,大熹朝的一段传奇,被称为『小李广』的忠武将军萧鸿。 国有小飞将,蛮贼闻之心胆寒,这个当时声名鹊起的少年,却悄无声息地忽然人间蒸发,让北境的韃靼近年又开始蠢蠢欲动,没想到此时竟在南方的杭州看到了他。 萧鸿静静地望着眼前这个女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她还是如此出尘,星月光华般的气质从骨子里透出来,此美非皮相之美,不会随着年华逝去,岁月没有带走她俏丽的容顏,只留给他无尽的思念… 萧鸿将手缓缓放到女子的脸颊上,颤声道:「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十年了…鸿哥哥可过得好?一直没有听到你的消息,我以为你战死边疆了。」李润儿哽噎道 「我一直在找你啊,从南到北,找了八年,我以为你早在当年就香消玉殞了。每到深夜,我总会看见你出现在我的梦中,责备我不去救你…」萧鸿愈说愈激动,像是要把这些年的辛酸全部吐出。 李润儿流着眼泪,哭着道:「润儿从没怪过鸿哥哥,当年我遇到广陵王,他是朝中少数心系苍生,与民共进退的好官。他救下我,一转眼就是八年…」。 萧鸿忍不住情绪,一把将润儿搂进怀里,他道:「太好了,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正当萧鸿沉浸在重逢的喜悦时,润儿轻轻地将他推开,轻声道:「鸿哥哥,对不起,我要走了…」 「走?走去哪?」萧鸿惶恐地问道。 「我答应王爷,也答应了老夫人,等等就要陪他回京城了…」李润儿咬着牙,挣扎已久才说出。 「为什么?为什么?你想以身相许报答恩情?」萧鸿像被浇了一桶冷水,他不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 难道,上天让他们重逢只是要给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李润儿流着泪,她挤出一丝笑容道:「鸿哥哥,女人只是乱世中的浮萍罢了,没有王爷,我早已受尽屈辱,死在杭州。有些恩情,必须得还…今生情尽空悲切,若有来世,润儿定把这世欠你的加倍奉还。」 李润儿恢復记忆后,虽然想起了从小一起长大,互许终生的萧鸿。却也没有忘记八年来,无微不至地呵护,在她最脆弱时,温暖她世界的刘希淳。 如果没有刘希淳,李润儿也不过是成千上万枯骨堆中的一副,娇花就这么凋零于刺骨的寒风中。 萧鸿无奈地摇了摇头,过了许久缓缓道:「你既然没有要回头,那又何必不忘却前尘?今日的种种,即使再痛心疾首,刻骨铭心,也终不过似水那般,无痕…归于平静…」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说罢,颓然坐倒在地。 萧鸿觉得自己好傻,八年来心中的牵掛,早已另有归宿,想起眼中多少泪珠儿,从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十年来支撑着他活着的动力和目标一下子消失无踪,瞬间像洩了气的皮球,使他彷彿苍老了好几岁。 润儿的心抽痛了,如果眼前的男子对她怒吼,怪她背弃雷峰塔下的山盟海誓,她也许还会比较好过,但他那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态使她充满愧疚。 萧鸿深吸一口气,别过头,闭着眼道:「你走吧…知道你活着,得到我八年来想寻找的答案…就够了…」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润儿千思万虑,但最后还是只留下这句话就离开了。 她知道,千言万语及满心愧对都偿还不了男子八年相寻之情。或许,让他恨她,他才能比较好过… 造化弄人,只怨情深天未怜。十年来,一个时常枉自嗟叹,一个白白魂牵梦掛。岂料,都如同水中月影和镜中鲜花,空幻飘緲。 芳踪已逝,空留一滴滴的闪烁,落入平稳的湖面,泛起涟漪… 奔驰的马车上,刘希淳见李润儿一回来便默默不语,两眼未乾的泪痕甚是明显,忍不住道:「怎么啦?润儿,是不是回到家乡,又想起了你的鸿哥哥?」。 李润儿咦了一声,忍不住问:「你…你怎么知道鸿哥哥?」 她心下紧张,微微颤抖。 刘希淳笑道:「别紧张,还不是你当时昏迷不醒时,每天夜里便会大喊着萧鸿的名字,若我没猜错,这个萧鸿是不是就是那个小飞将萧鸿?」 李润儿停了好久好久,才缓缓地说出:「是他,就是他。我们两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李润儿知道,总有一天要面对的,便坦然说了出来。 刘希淳哦了一声,却道:「可是这几年却没了他的消息,真不知道萧将军发生甚么事了?」 李润儿听了,又忍不住抽泣了起来,但她既已下定决心,便暗暗想要忘记这段往事。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第二十六回 风花雪月证奇缘(上) 初夏的北京城,裕王府内,靖嘉帝的第三子,裕王刘载垕正在与他的几位老师议事。 本朝的传统,储君应该都是由大学士亲自教授,但由于太子之位未定,裕王和景王便自行广纳贤德,入府为师。 刘希淳虽然是裕王的堂兄,但实际上也是这位三殿下的老师。 客厅内,刘载垕正与刘希淳聊着天,他道:「淳哥,你可真是给孤介绍了一个好师傅,云师不愧六首状元之名,才情超卓,孤可是受益良多啊!」 裕王性格正好与其弟景王相反,虽然能力平庸,但性情温和仁德。 刘希淳仗着与云奕华的旧交情,便抢在景王前将他引见入裕王府了。 刘希淳笑了笑,说道:「殿下宽厚贤德,礼贤下士,良禽尚会择木而栖,这人才自然也会追随名主。」 两人正有说有笑,就见内室中行出一人,身着月白公子袍,风度翩翩,年约二十五六岁,正是现任的礼部侍郎,在官场上八面玲瓏,平步青云的云奕华。 云奕华抱着本厚厚的书,笑着道:「见过殿下与淳公子,甚么事这么开心呢?」 他一面说着,也在一旁的木榻上坐下。 刘希淳不禁道:「奕华,我们正聊到你呢…咦,你抱着那本厚厚的册子是甚么?」 听他这么一问,裕王也望向云奕华手上的书。 却见云奕华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神秘地道:「终于完成了,这便是能让吴氏父子的罪刑公诸于世的秘密武器……」 裕王刘载垕忍不住道:「终于完成了,快让孤看看……」 他一面说,兴奋地接过那书。只见封皮上四个大字「大明传奇」 见到两人疑惑的神色,云奕华得意地讲解道:「这其实是一本小说,故事中,有个朝代叫作明朝…」 他一面说着,裕王一面翻着内页,只见书上写道: 元朝建立了八十多年,皇帝昏庸,人民困苦。巡天御史太白金星下凡体察民情,看到水深火热的元朝,十分痛心,连忙向玉皇大帝匯报。 玉帝一听,下旨召集各方天神,决定在其中选一位下凡,推翻元朝,更换一个好的朝廷。 但几仙都深知难处,谁也不愿下凡。 站在玉帝两旁的金童玉女,看着他们你推我让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笑。 玉帝见了便道:「怎么,难道你们也想接这差事?」 金童玉女听了忙道:「稟玉帝,我们年轻力浅,又没有什么本领,还是换个人吧。」 玉帝却不理,直说:「就令你们下凡去打扫天下,朕自会派人帮助你们。」 金童玉女领了旨,临下凡时问了玉帝,更换了的朝代要叫什么名字? 却见太白金星在一旁看两人的扇子合在一起,便随口说道:「就叫大明朝吧。」 原来,这金童打的是「日」字扇,玉女打的是「月」字扇。 金童下凡托生成为朱元璋,玉女下凡成了马娘娘,两人与一起下凡的天兵天将合力清除了元朝,之后朱元璋便建立大明朝,便是明太祖… 太祖之后,接下来一路往后翻,来到第十二位皇帝时,朝间出现了一位大奸臣… 裕王愈翻愈感新奇,刘希淳在一旁笑着,举了大拇指讚道:「不愧是状元之才,利用小说的杜撰,向世人传达吴氏父子的滔天恶行,这样他们简直是哑吧吃黄莲,有苦说不出啊。」 裕王笑着道:「这大熹朝改叫大明朝,熹者,光明也,妙极妙极……我们皇家从刘姓便成朱姓,还有父皇的靖嘉改作嘉靖,吴嵩及吴世藩,变成了严嵩和严世藩,亏你想得出来。」 刘载垕一面翻一面笑,在小说里,严氏父子贪赃枉法,简直被写得十恶不赦。 刘希淳在一旁也是默默暗笑:「傅炳叔叔在书中化作陆炳,那宇轩不就也改姓陆了,还有炳然叔叔,从姓叶便成姓赵……」 刘希淳见身边的人一一都换了名,觉得大是有趣,但他却没发现,若是如此,自己也要改称作朱希淳了…… 果真,几年过后,一直以天才自称的吴世蕃,聪明反被聪明误,勾结海盗和倭寇,靖嘉四十四年,吴世蕃被验明正身,与同党罗文龙被斩于市。 吴嵩的下场更是悲惨,吴家遭搜出家财黄金三万馀两,白银二百万馀两,被抄家贬为庶民,高龄八十七岁的吴嵩一身恶疾,家徒四壁,在百姓的唾骂声中凄凄死去。 身后有馀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刘希淳自外头回府,一进门就见薛氏及李润儿坐在前厅,面色有些奇怪,他忍不住问道:「娘,润儿,你们在聊些甚么呢?」 薛氏见刘希淳回来,连忙道:「你回来的正好,来,娘正在说你和润儿的婚事…」 刘希淳正喝着茶,忽然听到这话,手中茶碗差点掉了下来,他连忙道:「娘,我甚么时候又和润儿有婚事了?」 往日李润儿听薛氏提起她和刘希淳的婚事便十分欣喜,但不知为何,自从恢復记忆之后,每每薛氏提起此事,她便会惴惴不安,一股不自觉的忧愁油然而生。 但李润儿以为刘希淳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才会着手安排。 此时见他这个样子,李润儿忍不住问道:「希淳哥哥,难道夫人从来都未和你提过?」 薛氏抢着道:「现在你们俩都知道了也不算晚,希淳啊,我说你都三十岁了,城里哪家的公子像你一样还独身一人?而且润儿也恢復记忆了,那便赶紧把这事办一办吧。」 听她一说,两人才知道,原来是做娘的急了,便又擅自作主为孩子安排。 刘希淳急着道:「娘,这怎么能行。润儿,你不是和萧鸿将军…」 他一急,便把萧鸿和润儿的事说出来。 李润儿见事已至此,也不隐瞒了,她道:「是,我和鸿哥哥确实曾经有过婚约,但是,那日在西湖,我已经和他讲明白了。」 刘希淳听了不禁疑道:「你们早约好的?」 李润儿听了摇摇头,她道:「不是,我和鸿哥哥已经分开十年了,那日真的是凑巧相遇,或许是上天垂怜,让我们见最后一面吧…」 她说着说着,眼泪又留了出来。 薛氏此时听了大吃一惊,她道:「你这孩子,怎么都没有和我说?」 刘希淳从李润儿恢復记忆之后,就觉得她有些变了,虽然还是同样的活泼单纯,但心中似乎盖了层厚厚的霾,好像快要喘不过气来。 刘希淳望着薛氏,说道:「娘,你怎么不早和我商量?你看,现在这段姻缘就这样葬送了,我们可成了罪人了。」 薛氏连忙慌张地摇摇头,她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早就有婚约,不然也不会勉强这个孩子…」 李润儿见两人这般反应,心下一急,差点哭了出来,她道:「希淳哥哥,连你们也不要我了?」 刘希淳见状,连忙安抚她道:「润儿,我们怎么会不要你呢?只是,我比你还要清楚,你所爱的人,至始至终都是萧鸿…」 李润儿听了摇摇头,连忙澄清道:「我也很爱希淳哥哥啊,我…」 却见她愈说愈小声,心里一惊,暗暗道:「难道,我的选择真的错了吗?」 刘希淳将手放在李润儿的肩上,望着眼前这个迷茫的姑娘,他一字一句,谨慎地道:「你对我的感情,只是感激和感动。从你自西湖回来的反应,我就明白,萧鸿才是你的真爱…你一辈子的归宿。」 李润儿看着刘希淳温柔的眼神,情绪有些缓和了下来,但忽然又颤抖地道:「可是…我不想离开王府,不想离开夫人…不想离开希淳哥哥。」 在她心中,似乎已经明白了刘希淳所说的,但这八年来,她视薛氏如母亲,把广陵王府当作自己的家,对此处的眷恋太深,心里又动摇了起来。 刘希淳忍不住笑道:「我早就把你当成亲生妹妹一般,这里就是你的家。如果你在外面不顺利,想家了,广陵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欢迎你回来…是吧,娘?」 刘希淳说着说着,忽然向薛氏望去。 薛氏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撼中,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也有些哽咽,说道:「这孩子…我实在太喜欢这孩子了。就像我的女儿一样,只是…这么好的儿媳妇就要便宜别人嘍…」 薛氏心里还是有些不捨,却见刘希淳的眼神望来,她连忙道:「不过没关係,就把王府当成是你的娘家,如果萧鸿敢欺负你,那就搬回来住。别怕,娘和你希淳哥哥永远在这等着你。」 这么多年来,薛氏早把润儿视如己出,虽然不捨,但还是笑着祝福她。 李润儿一听,破涕为笑,跪了下来,对着两人道:「娘亲,大哥在上,受润儿一拜!」 说完嗑了三个头,满室的悲愁一扫而空,广陵王府终于又恢復了生机。 大熹北境,天苍地阔,瑟瑟的风声混杂着啾啾的马鸣。 近三年来休养生息,恢復气力的韃靼捲土重来,那支更胜于昔的虎狼之师,无情蹂躪边境的百姓。 面对暴戾恣雎的蛮夷,已经许久没有打仗的汉人积弱不振,节节败退。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附近的村庄血气瀰漫,残肢满地。 仅存的百姓衣衫襤褸,面黄肌瘦,蛮军以压倒性的兵力包围鄴城,形势如风捲残云,所向披靡。 高耸的城墙上,赵盛将军顶上那早已斑白的头发,还有披了半辈子的鎧甲。 这位为大熹鞠躬尽瘁的老将军望着城下,哑着声道:「萧鸿,这北境没有你小飞将镇着,还真是不行啊!」 年华不待江山老,昔日勇猛无敌的赵盛,如今垂垂老矣,斗志也随流光逝去。 一旁站着一名高大英挺的年轻将军,拱着手,摇摇头道:「将军谬讚,您一生戎马,数十年来领兵抵御韃靼,属下认为,您才是边境的定海神针!」 竟是早年无故失踪,行踪成谜的萧鸿。 此时他重披战甲,手按腰间的龙泉宝剑,这是当时他要离开时,赵盛亲手赠给他的。 两人望着城下团团包围的敌军,赵盛苦笑道:「这韃靼可是真有长进,隐匿了几年,如今捲土重来,一口气便连夺了我们五座城池。」 萧鸿神色凝重,叹道:「是啊,就像当年一样,我们竟又被困在这鄴城内了…」 说着说着,他凝望着苍茫的天边,默默回忆起了前几个月,那张熟悉的脸庞… 「咚咚咚…」萧鸿正想得出神,忽然被一阵低鸣的鼓声拉回到了现实。 旁边的赵盛脸色十分难看,沉着声道:「蛮军擂鼓准备进攻了,不知道这次…唉,我们还能不能守住?」 萧鸿毫无惧色,他拱手对赵盛道:「将军,与其在城中坐以待毙,我不如带着馀下的弟兄们,出城和他们拚了!」 萧鸿可不是在逞匹夫之勇,只是以现在城中的兵力状况,面对着韃靼猛烈的进攻,一昧防守并不能减少多少伤亡。 赵盛无奈地道:「就依你说的办吧,边疆守军,本就要做好随时为国牺牲的准备…」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不过心里还是暗暗期待,期待着萧鸿重现当年小飞将的奇蹟… 边境的军队本以为萧鸿回来,就能反败为胜,岂知几场衝突下来,熹军虽然不再兵败如山倒,但是仍然只能苦苦撑着,不见转机。 此时随着一声巨响,漫天的弓箭及火炮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投石机,壕沟,云梯,各种攻城器具齐至。城墙上热油,大石,也正招呼着一波波试图攀登上墙的敌军,场面混乱不已。 幸好,这支身经百战的军队早已置死生于度外,城门一开,战鼓咚咚地响着,萧鸿一马当先,领着鄴城最后的精锐,奋不顾身,用了近似自杀式的战法攻入敌阵。 这支衝锋小队完全拋却顾虑,让蛮军手忙脚乱,竭尽全力只为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一心想着把那些侵我中华河山的蛮夷焚为灰烬。 纵使知道生机渺茫,个个还是一心想着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但是寡不敌眾,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任何挣扎均是徒劳。 韃靼军很快地变重整旗鼓,以潮水般的攻势一波又一波的袭击鄴城。 转眼间,萧鸿身边就只剩下五百人了。 萧鸿挥舞着陵劲淬礪的龙泉剑,那看起来瘦长的身材却有着天生神力,一剑便有一个蛮军跌落马下,再一剑敌军便化为亡魂,果真不负小李广之名,如同龙城飞将再世。 但此刻他心里却只是想着:「哪怕马革裹尸,也要用鲜血守住珍视之人的笑靨!战火可吞噬一切,却唯独烧不掉保家卫国的信念!」 萧鸿衝到哪里,那里的蛮军阵形便被杀出一个缺口,实在是神勇异常。 奈何随即又有敌军补上,看着无穷无尽的敌军,彷彿永远也杀不完,萧鸿稍一不甚,左背吃痛,竟遭敌方一个小卒趁隙偷袭。 他连忙转身一剑,刺向那名敌兵,虽然应声倒地,但萧鸿却充满深深的无力感。 他望着苍茫的蓝天,心里暗道:「即便最后会死,我也要为大熹战到最后一刻!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留念的了…」 当下心思澄明,手中又生出源源不绝的劲力,难怪赵盛将军也曾讚赏萧鸿:「这孩子就像雪中的梅花,即使不耐风刀霜剑,寒英徐徐销落成泥遂辗作尘,清芬却仍随春寒嬝绕于林间。因它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傲骨梅无惧寒风凌雪。」 三蕾五瓣,坚忍屹然,实乃为花中气节最高坚。如今一看,果然不屈不挠,坚韧硬气。 第二十六回 风花雪月证奇缘(中) 「将军,战场的东北角忽然出现大量军队,看那服色应是援兵!」萧鸿深旁的副将,大声喊出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萧鸿大喜,连忙问道:「有多少人,是哪里的军队?」 此时经过确认,副将欣喜地道:「是广陵王带着两万京兵前来支援了!」 萧鸿一听,愣在原地。身旁的将士们欢天喜地,他的眼前却只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鸿望着剑穗,想起往事,那年的雪夜,两人挖出桃树下的陈酒对酌,润儿一面低头替他的长剑缠上新製好的剑穗,一面听着他讲着名扬天下的远大抱负… 但此时可不是感伤的时候,萧鸿忍住差点流下的泪水,高举长剑大喝:「眾将士们,援兵到了,我们里应外合杀出去!」 原本要背水一战的兵卒们,此刻听到了支援的消息,更是气势万钧,势如破竹。 战场上一北一南,刘希淳手持兰魂剑,身形敏捷,华丽的剑式令敌兵目眩神迷,全场只见到他彷彿化作一阵白影,在敌阵中穿进穿出。 另一头,萧鸿挥舞这龙泉剑,刚猛朴实的剑法,一招一式,均有敌人受伤阵亡,论战场上的实用性,甚至比刘希淳还高出一筹。 蛮军们都震惊了,这哪里是他们印象中望风披靡,可以让他们予取予求的汉人?根本是支锐不可挡的虎狼之师啊!鄴城军士们进行最后的反扑,情势瞬间颠倒了过来。 当晚,庆功宴后,萧鸿来到了刘希淳的帅帐,轻推走进,望着席上的刘希淳,拱手道:「王爷,不知这么晚了,传末将有何事?」 萧鸿自接到了刘希淳的传令,便满腹疑虑,因为他不知道要用甚么态度面对刘希淳。 刘希淳没有说话,只是指着身后的帘子,随后萧鸿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道:「你…你是润儿?」 一名小兵自帘后走出,拿下头盔,露出那柔顺的长发,竟是偽装成侍卫随军北上的李润儿! 李润儿没有说话,红着眼便向前抱住了萧鸿,嘴上还喃喃道:「鸿哥哥对不起,润儿来晚了,害你受伤了…」 她摸着萧鸿背后的纱布,心疼地说着。 萧鸿糊涂了,他望了望在一旁微笑的刘希淳,又道:「润儿,你,你不是嫁给王爷了吗?怎么又…」 李润儿听了大窘,连忙望向刘希淳求助。 刘希淳见了笑道:「将军说笑了,这是一场误会,我和润儿义结金兰,润儿是现在是我的义妹。此次是送她来与萧将军重逢的。」 萧鸿见润儿也点点头,当下才恍然大笑。 李润儿与萧鸿曲曲折折,两人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刘希淳看了满意地微微一笑,悄悄出了帐门。 深夜,刘希淳悄悄给李润儿留了信,看着李润儿熟睡的面庞,他心中坦然地道:「润儿,是你让我知道,一份真挚的感情是多么得来不易,为兄有三愿,愿你们长相廝守,愿你永保纯真,愿你一生顺遂。而我,也要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 刘希淳此时才明白,「不负春光不负己,终成王府同户人」的真諦,他笑叹道:「好一个小姑娘,果真是不负春光又不负己,还真成了我广陵王府的亲人了…」 马不停蹄地回到北京,刘希淳连王府都还没回去,便逕直向城东驰去,他停在了一户宅子门前,敲了敲门。 门一开,来应门的却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姑娘。 刘希淳一见蹲了下来,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道:「小云,想舅舅了吗?」 原来,这个小女孩就是凝雪的长女,唤作洛云。 只见她点点头,露出童稚的笑顏,圆润的鹅蛋脸与凝雪如出一輒。 只见她奶声奶气地喊道:「娘,舅舅来了!」 刘希淳见她这可爱的模样,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 接着便见一个少妇,约莫二十六七岁,挺着个大肚子,急急忙忙地走出来,看到刘希淳便开心地道:「公子,您今日怎么有空来呀?」 刘希淳见状不禁摇摇头,他笑着道:「我说凝雪,都要当两个孩子的娘了,怎么还整日毛毛躁躁的,要是动了胎气怎么办?」 凝雪一听下意识扶住了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着,赶紧请刘希淳进屋。 洛府客厅,凝雪正陪着洛云唸书,刚刚升任国子监祭酒的洛风坐在椅上,听着刘希淳道出来意。 洛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顿了很久,才道:「所以,你真的下定决心要去寻姐姐了?」 刘希淳慎重地点点头,坚定地道:「是的,不管多远,这次就算把整个中原给翻过来,我也一定要把霞儿寻回来。」 洛风盯着刘希淳好一会儿,刘希淳被他瞧得浑身不自然。 却见洛风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既然如此,我老实跟你说,其实姐姐当时离开前找到了我,交给我一封信,吩咐一定要超过十年,若是你十年后还记着她,找到了我,便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洛风一边说,一边拿出怀里的信,嘴上还叹道:「如今想想,姐姐当真是料事如神,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刘希淳望着眼前那个信封,呆愣了许久,不知在想些甚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压抑着颤抖的手,缓缓打开信封,拿出那张早已泛黄的白纸。 纸上那疏朗清逸的字跡,刘希淳再也熟悉不过了,他缓缓看着信,上面写着: 淳郎,你若有幸看到此信,至少是十年之后了吧?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却怎会忘那三生盟定,月下同曲? 但何奈梦好难留,诗残难续,鸳鸯纵有深情似海,也逃不过世俗棒打,此情难容… 刘希淳一看便克制不住情绪,泪雾迷濛了爽眼,他继续往下看: 花明柳暗绕天愁,上尽重城更上楼。 但若事过境迁,世事变换。 君尚未娶,仍系此情,犹记得当年同归山林之约, 妾于彩云之南,湖光一色处,抚琴待君至。 癸丑年腊月二十五日夜妾霞诀夫之笔 刘希淳原本失神的面容一惊,嘴上喃喃道:「彩云之南,湖光一色?那指的不就是…云南大理的苍山下,洱海旁?」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眼前浮现出那个顰蹙嗔笑可倾城的面庞。 看到刘希淳忽然震惊,洛风疑惑道:「你是说,姐姐人在云南?」 刘希淳兴奋地将信交给洛风,嘴上说道:「是啊,绝对错不了,霞儿定是在大理!」 洛风看了数遍,随即也大笑了起来,他兴奋地道:「我…我也要南下去寻姐姐…」 却见刘希淳摇摇头,他道:「不行,这千山万水,路途遥远,你现在携家带眷,又正是打拚之时…况且凝雪身怀六甲,临盆在即,你忍心她跟着你奔波劳碌吗?」 洛风一听,霎时顿住,转头望着一旁的妻女,洛云也天真地对着他露出笑顏。 刘希淳见他有些失落,便拍拍他道:「就让我独自去见她吧,这是我欠他的,我必须得自己面对。」 洛风嘱咐一定要把洛霞待回来,刘希淳只是点点头,却没有说话,暗自在心中下了个决定。 还剩旧时月色在瀟湘,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红笺向壁字模糊,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 第二十五回 风花雪月证奇缘(下)(大结局) 当天晚上,刘希淳望着从小住到大的卧房,环顾一眼,忍住心中的不捨,拿起包袱正准备转身离去。 忽见门外站着一人,此时已近子时,刘希淳吓了一跳,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公子…终于要走了吗?」来人竟是凝月。 刘希淳讶异地道:「凝月,你…你怎么知道?」 却见凝月笑了笑,那笑顏还是那么的沁人心脾,她道:「我跟了公子十五载,如果连您的心思都猜不出来,这么多年岂不是都白过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手中的大氅交给刘希淳,关心地道:「公子,路途遥远,带上厚衣才不会着凉。」 刘希淳接了过来,他心里叹着:「这么多年了,凝月这小妮子还是没变,依旧如此周到,如此体贴。」 刘希淳仔细一望,却见她的脸上似有泪痕,他连忙道:「凝月,怎么又哭了?」 凝月连忙别过头去,低声道:「还是被您发现了…想到又要离开公子,凝月当然会伤心啊…」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刘希淳深深地拥入怀。 他心疼地道:「想跟我去就说呀,怎么一个人躲起来哭得这么伤心?」 许久,凝月轻轻推开了刘希淳,她拂了拂又流下的泪珠,挤出笑容道:「凝月知道,公子没有和我说,便是想要自己去寻少奶奶…既然如此,凝月当然不会让公子为难呀。」 她想要保持笑容,却仍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刘希淳心里很不好受,他轻轻地问道:「决定了?真的不跟我去?」 却见凝月摇摇头,嗯了一声,破涕为笑:「去吧,少奶奶已经等了您十年了…」 刘希淳心中满是心疼,甚至,更多的是感激。 他知道,这一生耽误了凝月太多太多,无法言喻,只好再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深情地道:「知我者,凝月也…」 凝月被刘希淳揽在怀里,她在他的耳旁轻声道:「公子,凝月永远在家,等你回来…」 这句话藏了多少情与怨,刘希淳怎会听不出来,他心中一紧,他不自觉地向后一步,喃喃道:「等我?」 凝月重重地点头,她睁着泪眼迷离的杏眼,却坚定地道:「您半年没回来,我就等一年,若一年后没回来,我便再多等两年…」 刘希淳忍住发抖的身子,摇摇头,颤声道:「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他说完顿觉后悔,却再也没有开口的勇气。 却见凝月的面庞滴下一粒泪珠,哽咽地道:「那又如何?五年、十年、二十年…凝月总会一直等下去…盼下去…」 刘希淳无法置信,口中叹道:「好个痴姑娘啊…」 无怨无悔?不,她是心甘情愿,从来没有悔和怨。 情到浓时无怨尤,爱到深处心不悔,付出一切又如何?只要看到他幸福就好… 只是…自古痴情终成空,如此无私的爱,如此高尚的情,刘希淳知道自己此生还不了,他闭上双眼,狠下心绕过凝月,逕直出府了…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单骑独行,穿过千山万水,马不停蹄,数个月的路程转瞬即过。 夏天的云南,青山葱鬱,高耸苍山上未融的雪清澈洁净,万顷园田,阡陌纵横,但刘希淳心无旁鶩,直直地向着目标前进。 刘希淳还未抵达,便听苍山峰下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他再熟悉不过了,心下大喜,又满怀紧张,逐渐放慢速度,缓缓地循着琴声前去。 湛蓝无边的洱海旁,花海灿烂,草木盛放,悦耳的鸟叫虫鸣以及满山的馥香。 一位姑娘白衣胜雪,端坐其中,十多年前曾名闻天下的洛倾城,没想到十年过去,依旧飘逸出尘,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柔风轻拂霓裳,一双无瑕的素手抚过琴弦,乐音清幽绝尘,更胜往昔。 刘希淳悄悄地来到她的身后,正准备出声。 忽然,琴音竟出现了微颤,刘希淳从没听过洛霞的琴艺出现瑕疵,此时的音准却硬生生地低了一点 接着,琴音乍停。 洛霞那一贯清冷的声音略为颤抖,她道:「真的是你吗?十年了,你…你终于来了!」 刘希淳心下一颤,便见眼前的美人转过身来。 漫漫十载,刘希淳蓄起了短鬚,昔年那个京城第一美少年,如今也逃不过岁月的折磨,略显憔悴。 却见洛霞竟然丝毫未变,那白皙的鹅蛋脸上找不出一丝皱纹,眉目间若有若无的一丝娇媚,略显成熟。 两人相视一望,霎时间,周围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似乎都不復存在。 空气凝结了一瞬,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下一瞬,便是久别重逢的热情相拥,久久,久久分不开,似乎要把十年的缺憾,全部补齐。 洛霞依偎在情郎温暖的怀里,她闭着眼,颤声道:「希淳,你是燕城三俊之首,大熹的江左卫郎,天下人的广陵王,你真的就这样撒手不管,什么都不要了?」 她不敢抬头看刘希淳,也无力去面对他的回应,只是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聆听着一阵一阵的心跳声。 刘希淳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有此一问,淡淡的道:「怎么会是什么都不要?所有的头衔,所有的光环,全都是虚幻的。霞儿,拥有你,我就拥有了全天下最美好的幸福…」 洛霞在刘希淳的怀中,正感动着他的一番肺腑之言,忽然露出疑惑的神色道:「对了,你不是要与你的李家千金结婚了吗?」 虽然此时说出来有些煞风景,但这件事确实传得沸沸扬扬,连洛霞在这么偏僻的地方都时有耳闻。 刘希淳俯视着洛霞,捏着她的鼻子,笑道:「又听谁胡说八道了?什么我的李家千金,润儿现在可是我的义妹。你说有人像你这样,连自己小姑的醋都要吃吗?」 洛霞咕噥道:「又多了个乾妹妹…」却见脸上毫无妒色,只有满面的笑意。 终古间情归落照,一春幽梦逐游丝,清澈如镜的洱海,倒映着夕阳的馀暉,洛霞躺在刘希淳的怀里,轻轻地抚弄他頷下的短鬚,不住地笑着。 刘希淳温柔地道:「怎么…不好看吗,那我找时间便把它剃掉。」 洛霞听了连忙用手掌盖着他的鬍鬚,娇笑道:「不会啊,更像个男子汉了。你…不管甚么模样,我都喜欢…」 刘希淳听了轻轻一吻,吻上了洛霞的额头。 刘希淳叹了口气道:「我啊,已经老了,怎么你一点都没变?」 洛霞嫣然笑道:「人家可是天生丽质,不会老的…」 说完两人相视一望,笑成一团。 两个人很有默契,都没有提起往事,他们只想享受眼前的一切,这来之不易,不知用多少岁月血泪换来的欢愉。 望着瑰丽灿烂的晚霞,刘希淳静静地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他缓缓地闭上双眼,轻轻唤道:「霞儿,你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在杭州的种种吗?」 洛霞像隻温驯的小猫,蜷缩在爱人的怀里,她嗯的一声,柔柔地道:「怎么可能忘记,伤在你身,痛在我心。也不想想是谁在你榻旁,没日没夜的照顾你。」 她挪动了身躯,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此时安栖在避风港里,她实在不愿回忆那些惨痛的往事。 却见刘希淳笑了笑,喃喃地道:「谁要你想那些伤心事了?还记得那时我做了个梦,那个梦告诉我,这十几年来的种种…」 洛霞咦了声,随即露出打趣的神色,仰头望着刘希淳道:「那请问我们的大预言家,这些事可都实现了吗?」 刘希淳宠溺地捏了捏她的翘鼻,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像都发生了,但似乎还是让我意想不到。」 洛霞才不管那些事有没有实现,她娇笑道:「人生就是充满着意想不到的事情,我们才会不断期待着明天啊!」 刘希淳摇摇头,笑了出来,心下道:「连霞儿都把这事当作玩笑,看来那个梦还是太荒唐了…」 他望着怀中满面春风的美人,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许久,洛霞轻轻吻上刘希淳的脸颊,依依不捨地站起身来,她伸了伸懒腰,走至琴前坐下,笑着道:「我弹琴给你听好不好?」 刘希淳坐起身来,淡淡地道:「好啊,不过…这不是绿綺琴了。」 他说着忽地又想起往事,有些鼻酸。 却见洛霞似乎毫不在意,她轻轻地笑了笑:「那又有甚么关係?你第一次听到我的琴声时,弹的也不是绿綺呀。」 刘希淳听了想想,也笑了出来。 湖风拂过,花草轻摇,刘希淳倚着树干,清雅淡逸如水墨,静静地望着琴前的爱人。洛霞拨弄着琴弦,朱唇轻啟,淡淡地唱道: 那时那日此门中,桃花树下初相逢。只见仙人种桃树,未闻仙人看花红。 朝朝期待仙人顾,日日桃花笑春风。忽闻仙踪一朝至,桃花人面分外红。 桃花谷里桃花仙,桃花美人树下眠。花魂酿就桃花酒,君识花香皆有缘。 美酒消愁愁不见,醉卧花下枕安然。花中不知日月短,岂料世上已千年。 不入浊世凡尘染,情愿枝头做花仙。春来三月香风送,便是花奴问君安… 上关的清风徐徐,下关的繁花似锦,苍山上永不消融的雪,洱海倒映着夜空上的明月,在这山明水秀之处,共同见证这段由琴萧谱成的惊世绝恋… (全书完) 二零一九年.国历七月九日日落之时,完书于阴雨绵绵的高雄 后记 后记 从一开始的发想构思,再到后来的史料吸收,最后几日每天破万的创作量。终于,第一部长篇小说,二十万字,成就达成。 有看过我上一本短篇故事的朋友一定知道,这个故事其实是先从润儿及萧鸿的经歷开始发想的。那时,刘希淳甚至只是一个匆匆带过,甚至可有可无的配角。本来这本书刚开始写的时候,预计不论怎么东加西凑,总超过不了十万字。没想到,最后竟然让字数来到了两倍,实在是因为愈写愈上手,愈来愈有感觉,这从前面略显羞涩的文辞便看的出来。一开始,每当要坐下创作时总要事先准备许多,一天若能有一千字的產量就很满足了。故事过半,自己已融入其中,愈写愈自然,打开电脑就可开始写,因此这次的创作之旅可以说让我成长许多, 大学第一年结束前,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本长篇,小时候看过很多很多的小说,总觉得那些作者十分厉害,令人佩服。自己写的时候,不免俗的会想加入一些自己喜欢的元素,因此书中屡屡出现的诗词,哲理,武侠,甚至是言情。感谢许多前辈巨擘的耕耘,曹雪芹,金庸,琼瑶,要致敬的人太多,族繁不及备载,便让我致敬中华古典文化吧。 关于对小说里的年代及许许多多的歷史人物名称所做出的小调整,相信聪明的读者自一开始便看出了端倪。在这里要埋一些小小的伏笔,于续作中将会是一个很重要的安排。至于小说中的人物,从燕城三俊,到男主角刘希淳身边的五个女子,再到一些戏份更少的角色,我觉得这便是长篇小说的挑战,人物繁多,互相的关係复杂,在交代及塑造时要拿捏的非常谨慎,初次尝试还是希望自己能把每个人物做出个性上的区别。 总而言之,这也算是自己对热爱事物的一种反馈,看了那么多的小说,第一次执笔亲写,还希望各位辛苦读完的朋友多多的给我回馈和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