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人弟弟》 失去平衡 【序】 这是一个都市爱情喜剧故事。 那天是一个平静的傍晚,我结束一天的工作,匆匆往地铁口的方向走去。 与天气预报显示的不同,风中有潮湿的雨的气息。敞开的风衣灌进了不期而至的思绪,在人行道上横行,我不得不拢了拢外套的两边,试图抱臂—— 巨大的轰鸣声就是在此刻传来的,声音的力量让我们脚下的土地也跟着震动,短暂地不稳了一瞬,就听到了远处刹车与碰撞的嗡鸣。 一切在此刻失序。 不少走在我前面的人开始逆行,连带着我也被撞了一下。有几个从地铁口冲上来的人正举着手机,顺着他们的方向看去,可以轻易看到那个冒着浓烟的地方。 我记得是个研究所。 警笛声由远及近,很快就会有组织过来疏散人群。我紧紧抓住衣兜里的手机,没有和其他人那样拿出来,而是低头从三三两两的人群中窜出去。 我跑得并不快。相反,思绪很乱,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该去哪,总之不是地铁站—— 巨响。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聋了,下意识地张了张嘴。 警笛声这才迟迟响起,我看向研究所的方向,那里已经是冲天的火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启齿的,无法形容的烧焦的味道。我开始逐渐听到尖叫声与哭喊声,但是那些都特别远。 现在离我最近的,是两个摔倒在地上的人。 那个大的倒在地上,背朝着我;我只能看到破碎布片下模糊的血肉,无从判断他的生死。而那个小的看起来好像要好一点,他勉强撑起一点手臂,对着我转过脸…… “救我。” 应该是这个口型。 我手忙脚乱地把手机拽出来,拿反了,密码重新输入了三次,终于把报警电话打出去,磕磕巴巴报完了地址,我半蹲在地上,试图汇报更准确的信息:“……嗯,没死。” 在我把手从大的那个脖子上挪开时,小的那个猛地拽住了我的手腕。我脑子里也想不到别的,就着他拍我的动作安慰他:“没死,没死。放心。会有人来救你们。” 忘记什么时候电话挂掉了。小孩一直抓着我的手,我不知道他伤到哪里了,总之看起来足够狼狈;大的那个奄奄一息,我说不清,可能是他的父亲吧,所以他很着急,很害怕。 我忘记等了多久,应该其实没多久,救护车就来了。担架先抬走了大的,要抬那小孩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忽然松了一下,接着又想抓着什么,看起来怪可怜的。 我有些无措地看着医护人员忙里忙外,眼看一大一小都要抬上车,其中一个戴口罩的护士朝我扬了扬下巴:“你到底要不要上来?” 在救护车里,我牵着那个小孩的手。可能其实不用了,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样很安心。或许是今天的事故,还有这一连串的事情都让我感到惊惧。我几乎是本能地抓着他,半晌才想起来手机的通讯录,拨给我的置顶。 “喂,喂,小姨妈……是的,就是爆炸……我就在地铁站旁边,不,不,我没事。” 我描述了我救下的这对父子,我问她要怎么办,她却开始反问我:“你不会跟到车上了吧?” “……是的?” “行吧,没事了。” “嗯……” “跟车是要付钱的!算了,无所谓——今天估计要加班了,等忙完这一阵,再一起吃个饭!先挂了。” 付完钱之后,我用软件叫了个车离开了医院。 走之前我见到了我小姨妈,只有一面。她和其他的同事正推着一个病人要上电梯,她只来得及看了我一眼,就如我只来得及看她一眼一样。 我后来没有去看过那对父子。 新闻报道了这一事故,说是实验意外。悼文沉痛惋惜了几位颇有贡献的科学家,也报道了具体的伤亡人数。至于事故的具体原因,官方没有详细说明。 官方称这家研究所为“生命科学研究所”。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分明记得,在我上班第一天,第一次看地图导航的时候,隔壁这个研究所的名字叫—— “智能生命科学研究所”。 无所谓,这是一个浪漫的都市爱情喜剧故事。 因为三个月后,小姨妈给我打来了电话。 “什么时候来见见你新姨夫?还是你介绍我俩认识的呢。” “啊……啊?!” “嗯,你不记得了?研究所实验事故那次?” “啊,啊……嗯……” “就这样,见面再聊,先挂了。” 我看向窗外。 冬天的天黑得很早。 靠近年关,街道上挂满了垂金丝的红灯笼。 有点太冷了,我关上原本为透气拉开的窗户。刚才一直举着手机的左手此刻有些被冻红了,我用还算暖和的右手去焐它,却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救我。 过年(一~三) 【一】 过年了,小姨妈说会带新的姨夫来见外公外婆。 “所以你今年能回来吗?” “嗯……” “去年你不是一个人过的吗?回来见见外公外婆也好。” “嗯……” “哎,钟续说,他可能要把他儿子也带过来。我好纠结啊,我怕爸妈……就是他们可能有点想法。” “日子是你过。” “嗯嗯,我知道,我就是纠结……哎……他毕竟有个这么大的养子……” 那天抓着我的手的男孩。他有一双很亮很亮的眼睛。那天,他和他的养父被送进医院,不久之后他就出院了。至于他的养父,养伤花了比较久的时间,我小姨妈在我的拜托下去看过一次——然后就变成了天天去。 聊天记录里,小姨妈和钟先生对着镜头微笑。小姨妈笑得很开心,钟先生看着她,满眼都是她。 我点掉了聊天框,思绪终于回到正在进行的数据核对中。 “司一可,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过年啊?” “啊对,你打算怎么过啊?” “嗯……我回家过。”我想了想,还是点开了购票软件,“回外婆家。” “你舅舅今年肯定又不回来。”小姨妈说,“咱们就别提了——来,见见面,这是钟续,钟先生,我男朋友;这是我外甥女,司一可。” “您好。” “客气了……叫叔叔就行,呵呵……” “乐什么呢?你这人——” “姨夫好。” “嘿——” “一可、可可很上道,太给面子了,呵呵……”和他富有荷尔蒙魅力的英俊外表相比,身为科学家的钟续先生实在是有些过于腼腆,“等会叔叔给你发红包。” “不用客气。” “好了好了……都上车都上车!”小姨妈拍了钟先生两下,视线忽然转到旁边的少年身上,登时就有了一丝尴尬,“呃,椎蒂……这是一可姐姐。” “你好。”我侧过头看向他。 这是医院之外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的头发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金色,看起来十分柔软。那双眼睛漂亮极了,像猫儿的眼睛一样清澈;偏偏眼中瞳仁极黑,在天真无邪中暗藏妖慧。而那嘴唇是带了一点珠光的淡色,此刻弯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更是显得有些嘲讽。 总之,脸很好看,脸色却很臭。 我想小姨妈肯定怕这个孩子。钟先生说不定也怕。 但不知怎么,我却对这孩子生出一种天然的亲近来。 真是可爱极了。 像一个小精灵一样。 可爱极了,太可爱了。 我的两只手放在背后,紧紧扣着自己的手腕。 救我。 救我。 “姐姐,你好。”他慢吞吞地说着,朝我伸出手来,“我是椎蒂。” 钟先生在开车,小姨妈坐在副驾驶座上,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大部分就是小姨妈说,钟先生听。钟先生总是含着笑,不管小姨妈说什么,他都说好。 我努力撇开头看窗外。盘山公路让人感到有些眩晕。冬季的阳光照亮山下的湖泊,波光粼粼的,寒意在地底四下流动,表面上却显出一些温暖来。 椎蒂此刻正拿着一个平板在打游戏。他戴着耳机,我自然也听不到游戏的动效,余光却能稍微瞥见一点战绩。 是我不擅长的竞技类游戏。 冬天了,路两旁还绿着的只有长青的树。那些没有人管的高高的杂草是蒲公英。铁网把茶树都拦住了,那一定是哪一户人家的茶树,出卖的时候绝不敢说自己家的茶是吃高速灰长大的。 “姐姐,你玩游戏吗?” “不玩你这款。” “哦。” 小朋友又坐回去了。 有一段路不是柏油马路浇筑的,路上有些碎石,开起来有些颠簸。小姨妈还在和钟先生说小时候走一个小时夜路的事情,她上学那会必须经过一个坟场,晚上那里会升起蓝色的火。 “姐姐,你看,我赢了。”小朋友不顾形势颠簸,把平板举到我面前。 “嗯,很厉害。” “你能看懂吗?” “说实话,不能。”我说,“但是你赢了吧?很厉害。” 好像不是小朋友爱听的。他嘟哝着嘴,半晌又重新开了一局匹配:“姐姐来玩玩看吗?” “我很菜哦。” “没有关系。” “嗯……算了吧,车上不要玩手机。” 小朋友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因为姐姐需要保护眼睛嘛,”我想了想说,“要不我们一起不玩手机,玩点别的?” “玩什么?”小朋友似乎很感兴趣。他锁上了屏幕。 我伸出两只手的食指,举到我们之间。手刚伸出来我就笑了。 “一碰一吗……姐姐你笑什么?” “没什么,好久没玩了。”我看向他,“你先我先?” “你先。”他说。窗外那一池底的湖光,都波粼粼地倒映在他脸上。 一整座山的绿色从背后掠过,小车轻轻颠簸了一下,我的手勾上他纤细的,灵巧的,少年人的手指。 【二】 我很喜欢这个游戏。虽然我从来没赢过。我不知道我是喜欢这个游戏什么。少年人的手在我的面前虚虚一晃,立刻就变了一个数字。 “一”是一根纤细葱白的食指;“二”则需要加上最纤长的中指,少年人的手并不大,最顶上的指节有握笔留下的茧的痕迹;“三”则带有无名指,最不影响使用的一根手指,却最直最好看,这个动作也像约法三章,赌咒发誓;“四”有小拇指,那是最可爱的指头,灵活可爱,朝我弯了一弯,像一个小精灵在打招呼;“五”是大拇指,于是他那完美的,可爱的,少年人的手就此向我展开,脉络分明的掌纹在我眼中分毫毕现——情不自禁的,我用我的手掌,去碰触他的手掌。只一下,我就收回了:“满十,回收一只手哦。” 椎蒂的神色明显变得焦急起来;我已经完成了一轮“五加五等于十”,现在留给他的只有我的另一只手。 他的视线在自己的两只手中来回逡巡,像是在找一个更合适的数字。 “六”是老式的电话,现在成了一种状态的形容词;“七”是拇指、食指和中指合并成的一个小尖锥,像鸟喙,下一秒就要啄你;“八”是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直角,像一把枪,轻轻开到你的心上;“九”是勾起来的誓言,让人想到倒挂的鱼钩,只有愿者上钩;“十”是一个拳头,当少年人握起拳时,骨节便分明地展示出来,让人忍不住想挨个摸上一摸,看看这些鼓起的圆圆骨节,是不是藏在皮肤底下的珍珠。 “姐姐,我赢啦。” “是的。” “姐姐好笨。” “嗯。” “……” “椎蒂,不要这么说姐姐,她让着你的。” “你还没进门呢,就向着人家了?” “椎蒂!” “哈哈哈,小孩子也开你玩笑呢。” “哎,不过椎蒂,不要随便说别人笨……” “椎蒂。”我说。 “嗯?”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我笨。”我说。 “……好啦姐姐!姐姐聪明。”他难受地仿佛坐不住一般,在位置上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 我用力把头甩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因为不安摇晃起来的腿。 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我想。 椎蒂的鞋是黑白经典款的板鞋。几年前这双鞋特别流行,它在橱窗里与各种各样的衣服百搭,完全就是时尚的代名词。这些年不流行这种鞋了,奇奇怪怪的鞋底气垫虚抬了人的浮躁,却没有让人的脚变得美上一分。 充满活力的少年人裤脚微卷,却卷的并不整齐,露出纤细的脚踝和优美的跟腱;只是一步不慎,踩入了雨后泥泞的地里,刹时沾上了细细小小的泥点。 “小心些,刚下过雨。”小姨妈帮钟先生提了两箱水果,此时听到动静微微回过头来,“一可,帮忙照看一下弟弟。” 椎蒂回头瞥了我一眼:“不——用——了——” 我背着办公用的笔记本电脑,以备(临时加班)不时之需;行李箱里是随身衣物,因为没法在湿泞的地上拖行,只能提在手里;还有一袋是公司发的年货,也算是送礼通用的保健品。 “椎蒂,”我说,“鞋子脏了要自己洗。” 椎蒂立刻转身,故意把泥地踩得啪啪响,泥点四处飞溅,连圈在篱笆里的鸭子都嘎嘎地跳着飞开去;我走得很慢,那些泥点不幸的一个也没有命中我的东西,反而溅了一点在钟先生手里的茅台包装上。 “椎蒂!” “哼。” “爸妈,我回来了!一可这次也回来了——这是钟先生,我男朋友。钟先生,这是我爸妈。” “叔叔阿姨好。” “外公,外婆。” “一可回来啦!”外婆拉住我的手,又抬头看了一眼钟续,“坐!喝杯茶吧?我去给你倒。” “客气了,客气了!这是椎蒂……我的养子。” “哦,哦!喝点什么啊?可乐要不?” “您客气了!椎蒂他……” “可乐,就要可乐。”椎蒂对着外婆挤眉弄眼,“外婆行行好,我只要一纸杯就够啦!” “好,好!” “外婆,我来帮您吧。”我说。 “你先去放东西吧!要喝什么?” “我等会自己倒就行!谢谢外婆。”我放下年货,提着行李箱上楼。 脚步声却并不只有我。 椎蒂哒哒着鞋就追了上来,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先别上来,先换拖鞋。” “……哦。” 小朋友自讨没趣,又要往楼下走,临了两步又回来:“姐姐,卫生间在哪里?” “……楼上。”我侧开一点位置,“着急吗?” 一阵风从我身旁刮过,很快便响起关门声。 向来只有我一人用的卫生间,此刻落下了锁,钻进去一个生性狡猾,却涉世未深的妖精。他晚上会住在哪里呢? 【三】 这磨人的小家伙蹬蹬蹬地将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在一众洞开的房间中唯独看中了屋顶的阁楼。 “我要睡楼顶!”小朋友插着腰,却不对着小姨妈,而是对着钟续先生。 “我们是客人。”钟先生严肃地说,继而向小姨妈为难地赔笑脸,“抱歉,椎蒂他——” “没关系,想住阁楼也行啊。”小姨妈说,“但是阁楼好久没打扫了……一可,你之前用阁楼干什么来的?” “看流星雨,”我说,“你没碰我的望远镜吧?” “想什么呢,谁稀罕你的望远镜。”椎蒂撇撇嘴,“反正我要睡阁楼。” “阁楼也好啊,阁楼暖和。”外婆说,“我去把阁楼收拾出来。” “妈——” “我来吧。”我说,“外婆年纪大了,不好收拾。反正我东西也在阁楼上,我去收下来吧。” “辛苦你啦,一可。”小姨妈微微蹙眉,“妈,你别管啦,我们会安排——我们先去做饭吧,妈?” 小姨妈扶着外婆下楼,我看向椎蒂:“上来一起收拾房间?” 椎蒂转头看了我一眼,拖着比他脚大了一倍的拖鞋“哒哒哒”地跑开了。 我将阁楼那扇唯一的小窗打开。屋子里积了不少灰,所幸也没什么东西,收拾起来也很快。我爬到床架上,去擦拭床头板落下的灰。这孩子会在这里住比我更久的时间,他还在读书的年纪,假期会从年前放到元宵。 “椎蒂……椎蒂是个天才,”钟先生第一次具体地谈到他,竟然是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是我们研究所的一位博士发现的他,年前他已经通过了希城大学少年班的入学考试……” “椎蒂才十二岁,”小姨妈打断了他,“而且你说了,他之前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义务教育。你现在还希望他去读少年班,他不就完全没有同龄的朋友了吗?你不能因为他很聪明,就不让他交朋友——” “他可以交一些大朋友,我是说……” “无所谓。”话题的中心,传说中的天才少年大咧咧,笑眯眯地打断他们,朝着我的外婆露出洁白的牙齿,“我不需要朋友。外婆!我想盛鸡汤,谢谢外婆。” “好,好!” 外婆显然很喜欢他。小家伙精力旺盛,天刚亮就去找做早餐的外婆聊天,和她说话哄着她——当然,什么都不做,但是送到嘴边的吃食全一溜地下肚,附赠甜甜的美言两句。 真是讨人喜欢的小男孩。 “希城好像也是一可的母校哈。”外公迟了半拍才反应过来。 “爸!一可她都不记得了……”小姨妈拼命朝着外公使眼色。 外婆也开口:“你要不要盛饭?还是再喝点酒?” “再,再来一杯。”外公忙不迭说。 “什么不记得了?姐姐,你也是希城大学的?”与狼狈的大人不同,小朋友看见了眼色也当没看见,朝着我凑过小脑袋。 “嗯。”我说,“高中保送,大学是希城的生物医学工程专业。” “哦!还挺厉害的嘛。” “然后本硕博连读。” “哦……唔……姐姐挺擅长读书的哦。” “然后出了车祸,失忆了。”我说,“我想不起来高中之后的任何知识点,看到那些论文也无法相信是我写的,和天书一样。” “……” “怎么了?” “除了知识点呢?”小男孩看着我,想来舒展的眉眼此刻皱成一团,困惑,不解,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十分诚恳,“还有什么东西不记得吗?” “不知道。”我说,“如果我知道什么东西不记得,就记得了。” “也是哦。”椎蒂说,“那至少姐姐读过初中吧?好玩吗?” “唉!好了好了,都吃饭,都吃饭!”小姨妈说。 “好玩。”我说,“没有比那里更离奇的地方了。只要你读的学校够差,每天的经历都会丰富多彩。” “一可……”小姨妈不赞同的眼神。 钟先生也有些迟疑地看向我。 然而,椎蒂的脸上却迸发出异常绚烂的神采:“真的吗?有什么好玩的?” “没什么好玩的。”我说,“一辈子没见过的话,一定很幸福。” 婚礼 【四】 婚礼选定在露天的草坪上。那是一个婚庆公司联合某工会举办的集体婚礼,现场一共来了九十九对新人(据说原本是一百对)。小姨妈和新晋姨夫也在其中,他们的号码牌是四十九。 我到达现场的时候,一个穿着西装,头发被抹了摩丝的小男孩已经在百无聊赖地踢皮鞋。阳光透过树叶,洋洋洒洒地落在他被定了型的头发上;细细的光点让他又长又密的眼睫毛淡了色,显得被涂了唇釉的那张嘴更加迷人。小家伙随意地把玩着胸前的领带,这纳米纤维的装饰物不知经过了几人的手,表面却不带一丝油污。周围其他的小男孩与小女孩或站或坐,有的在和家长说话,有的被化妆师捧着脸,挣扎着与人家手里的刷子对抗;眼前这个低着头发呆的,把草地与红毯当玩物的少年,对此全然没有理会。 我朝着他走过去:“你在这里,椎蒂。” “一可姐姐。”他抬头看向我,“你来了。司阿姨等了好久。” “我很抱歉。”我说。 我记得他的头发那么松软,不该是这样被刻意梳向后背,露出额头的样子;脸上也有了装潢,那本来就有些美得失真的面孔反被流水线的作业遮掩,沦为大人的滑稽戏;这一整身衣服也是,全然是装模作样那一套,是剧目里的引子,是过家家的游戏。 “为什么盯着我看?”椎蒂看向我。 “你像新郎官。”我说。 “你才像。”错误的反驳方式。但是很可爱。他在结束话题。 我半蹲下身,朝着他举起手机。 “不许拍我!”小家伙生气了,在我不容反驳的快门声中不顾一切地用手按住镜头,“你怎么这样啊!” 周围一直有视线扫过来。和他一样的小花童们。 “我……我等会发给小姨夫看看。” “他才没兴趣呢……你少拍了。” 椎蒂只有十二岁。他确实缺少社会经验。 “很难为情吗?”我说,“你可以不看我,不看镜头。” 反而因为我的话,镜头前的椎蒂疑惑地看着我。 小孩子的家长在拍照时通常对孩子说的,就是“看着我,微笑”。 不看镜头看什么呢?于是我急忙补充道:“要不还是看着我?” 他漆黑的眼瞳钻过屏幕,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姐姐,你很奇怪哎。” “有吗……” “你真的能拍好吗?你的手在抖。”椎蒂的脸忽然放大了一些,接着就离开了屏幕,出现在画框外。他握着我的手腕,强行把我的手和手机举直。 被修饰过的小漂亮回到屏幕前,故作矜持地咳嗽两声:“你好好拍。” 我蹲在原地,却感觉灵魂飘到空中,挤进那群等待上场的新人里:“椎蒂。你能不能把领带放放好。” 椎蒂低头看了一眼刚刚因为被他把玩,此时随意挂在外面的领带。接着他叛逆而挑衅地朝我眨眨眼睛,然后故意提起领带,衔在嘴里。 “……太脏了,快拿下来。”我说。 说话的只是我的身体。我的灵魂早已化成一块油污,从纳米纤维的领带上滚过,一跃而下,滑入他紧扣的西装外套,融进他贴身的白色衬衫里。 嫌我无趣的小男孩敷衍了事地将胸前的布料抹平。这下真成规规矩矩的小花童,一点反叛的痕迹也没有了。他原地转了一圈,又一次看向了把手机收起来,正试图起身的我:“拍完了?” 我没有答话。我好像蹲太久了,感觉自己的头顶阵阵发晕。半模糊的视线穿过他,落在那个手捧花环,朝着自己母亲微笑的小女孩身上。我起身的短短十几秒,她已经换了六个姿势。那是会作弄的孩子。 其实只要长得足够好看,无论多大的年纪都不影响他利用外貌获取优待。但椎蒂不会。他对美貌的优势一无所知。他不知道无形的武器可以反剪别人的双手,也不知他人隐秘的占有与掠夺。他对此随意挥霍。 “我要上台了。”他不耐烦地说,“你没事了吧?没事就快去观众席。他们俩肯定想看到你。” 我朝着他挥挥手,却又目露迟疑。 “笨死了,快去。”他朝我挥手,被精心雕饰过的眉毛也生气地皱了起来。 笨重巨大的黑色音响传出那首经典传统,耳熟能详的音乐。音质并不是很好,却震起草坪上细小的叶灰。在下落的音符中,一个穿着蓬蓬裙的,小新娘似的小女生怯怯地走过来,镶了珍珠的小皮鞋在红毯上犹豫地画圈,一步一挪,一步一挪地朝向我们的方向。 “啊?抱歉。”我意识到我挡了她的位置,侧身让到一边。 扮相如新娘,实际是花童的小女孩歪头看了看我,又眨眨眼睛,仰头看了看椎蒂,然后小淑女般地站在他的旁边。 这次集体婚礼找了九个男孩九个女孩当花童。据说,负责策划这场婚礼的负责人一看到新姨夫带来的椎蒂,眼睛都直了,一直求他们放这个小男孩来当花童,说他们的化妆师会照看好他。 一众给新人引路的小花童中,椎蒂是走在最中间的那个。摄像师的镜头不舍地从他身边经过,慢慢移向那群新人。 椎蒂。他很好看。大家都知道。摄影师知道,化妆师知道,大人们知道,他的同龄人们也知道。 只是,那些忙着拍照的家长们,眼里只有他们那些尽力打扮,也依然带着瑕疵的孩子。没有构图,没有审美,发扬他们臃肿的热情,挥洒他们松弛的活力,一边贪婪地把一切都放大,一边假作礼貌温和地退让。 快撤下去吧,快撤下去吧。 快走吧,快走吧。 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我回到观众席。 不是的。 不是的。 我是“姐姐”,钟续和司南结婚了,我是椎蒂法律意义上的新表姐,是他的同辈人,他会看在他养父的份上,给我几分薄面,我只是,我只是—— “好了,有请我们的新人入场——” 无比响亮的,震耳欲聋的,长久的,幸福的掌声中,我缩成一团。 身穿婚纱的小姨妈走在队伍中间。她挽着身穿西装,鹤立鸡群的钟先生,俨然是这九十九对新人中,最幸福的那个赢家。她朝着我望过来,像红毯上的女明星,热情地招手。新姨夫显然不习惯穿着正装,他有些局促不安地面对着周围的长枪短炮,腼腆而温柔地顺着新婚妻子的目光,向我微笑着点头致意,只是片刻后,又将他的一切还给我的小姨。 她很幸福。小姨夫也很幸福。 “小姨妈……” “嗯?” “你认识钟先生才不到一年,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呢。” 那天漫步在田埂上,我不敢看她,只敢看她脚边那一片地衣。 我像守着财宝的巨龙,朝着企图逃跑的村长吐火;我用爪子拍击地面,用尾巴震碎巨石,我问她,我求她。 别去给那个勇者报信;别去给那个勇者报信。 救我。 请…… “我懂你的意思,一可。”她说,“可是我真的很喜欢钟先生。你不讨厌椎蒂吧?” “当然,但……” 不要让他成为我的弟弟。 至少,至少…… “一可。” “……嗯?” “有些人你遇到了,第一眼就知道是这个人。” “……您是否愿意成为他顺从、忠实的妻子?” 情绪在宽阔的坦途中递进。风吹起足下的草坪,司仪像指挥浪船的水手,也像传销组织的头目。 那是一个陷阱。她明明已经在里面摔碎过一次。 “一可姐姐。” 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袖口。 我偏过头去,不小心撞上一个摩丝味的脑袋。 “嘶……嘘。”他捂着被撞痛的额头,不满地朝我瞪了一眼,另一只手却急急忙忙地朝我竖起食指,恳求我的保证。 “一”,那是秘密的开始。 第一眼我就知道。 “我愿意!”新娘们欢呼一般解放天性的呐喊中,我将食指举到嘴边,在那矫饰的美少年面前,缄默我的一切。 当然是这个人。 暑假(五~六) 【五】 “对了……我听说你换了一份工作?” “离我家近一点。”我说,“原来的那份工作离我家太远了。” “啊,是的,当时我也纳闷呢,你怎么跑那么远去找工作……这样最好了,那你现在,你在家吗?” “嗯……” “你下一份工作还没开始上班,对吧?” “嗯,入职是下个星期……” “啊,那太好了!我是说,你要不要回老……回你外婆家看看?”小姨妈说,“夏天嘛,你也知道的,本来就是避暑好去处,而且前两天我们过来把屋子都收拾了……” 我惊觉地转了个身,手撑住垫在屁股底下的蒲团:“……你们回去了?” “啊哈哈,是啊,我和阿钟刚好都排到疗养嘛,就打算一起出去玩几天……” “你们去哪里?……那你们要去几天?两周?” “没有那么久,一周半……” “那椎蒂呢?” “哦,那孩子,他说想在外婆家住几天,陪陪外婆……” “……哦。” “一可啊,你也知道外公外婆年纪大了,像有这种假期,其实你也可以多陪陪外婆……” “小姨妈。” “嗯、嗯。” “我需要休息。我不是您度蜜月的时候,来帮您带孩子的。” “呃,我当然知道!哈哈,我知道的呀,我也没说让你帮忙……你以前真的很喜欢小孩子的,你真是一点都记不得了!你还一直和我妈一起逼我和那个人生小孩!你真是……” “对不起……” “好了,对不起,是我的错。一可,我让阿钟来接你,可以吗?” “……什么时间?” “明天吧,今天的话有点太晚了,走夜路不是很方便。” “……我明天自己到车站吧。”我切出电影的页面,调出日历,“能麻烦小姨夫明天来车站接我吗?” “那方便!肯定可以啊。你几点到。” “我要先订票……我估摸着定个上午的吧。” “那你最好早一点,因为上午十一点我和阿钟就出发去机场了。” “……” “还有事吗?订好几点了吗?” “……就这班吧。我上午十点十分到车站,你们也不用起太早。” “那挺好,刚好时间都对的上。那就这么说好了啊,先挂了。” “嗯,姨妈你们早点睡。” 我挂断电话,点击八点零五分的车票,选座。靠窗的吧。 ……椎蒂。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猛地回过神,继续把注意力聚焦在面前的电影上。 醒来那天是清明节。前年的清明是个湿冷的雨天,整座城市都泡在冰似的水里,叫醒我的是窗外的一阵鸟鸣。它们相聚在窗棂下闲聊躲雨,不小心叫醒了一个已经昏睡整月的女人。 后来,某次换点滴时和护士闲聊得知,如果我一直不醒,拖满一年,小姨妈肯定会放弃治疗。我听了就笑了,虽然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高考刚结束后不久,但我当然知道小姨妈是什么样的人。 听说我醒了,小姨妈也松了口气。 “……毕竟你们家只剩你一个了。”她幽幽地说。 我是一个习惯很好的人,如果有人穿越到我身上,一定会因为我自身的习惯获益。我从会拼音开始记日记,每天记,事无巨细,从妈妈的医药费到后来的学费,班主任老师的手机号,社区主任的电话,借网吧网管姐姐的账号登录聊天室,账号密码和网恋对象的名字。 一目了然,全无遗漏。 但是,但是…… “7月4日,台风。我决定加入他们的实验计划。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更激动人心的机会了;我将成为组织的一员,改变这个世界。” 记忆凭空消失了十年,世界在我看来并没有什么改变。 消失的只是我记日记的习惯,和我的习惯一起消失的记忆。 前年入夏,我不再试图寻找我丢失的十年记忆,不再试图从我仅剩的联络人里寻找“组织”的对接人。我在医院开具了车祸证明,凭着通过学信网认证的希城博士学历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普通公司的担任基础文员;因为没有住房压力只需负担伙食,也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做到现在。 ……看不下去了,这个电影。 剩下的二十分三十一秒下次再打开看吧。 【六】 或许是早起赶车的缘故,此刻的我有些昏昏沉沉的。 夏日早晨的太阳还不浓烈,只是亮得十分透彻。邻座对此十分不满,隔着我拽上了窗帘。摇摇晃晃的蓝色车厢里,我的思绪沿着行路的轨迹向上蜿蜒,贴着少年纤细的双手,缱绻攀缘;他轻轻眨眨眼,比湖泊更澄澈的视线蝴蝶般下落,看向我们掌心相触的地方。 “五加五等于十”,我赢得先手。 只是这一次,不愿当输家的小男孩选择了分毫不让;他紧紧扣住我的手,故意把手指挤进我的每个指缝之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制服我;少年的蛮劲带着我的手一起,抵押在我和他的中间。大概这样的话,谁也动不了了吧;他的眼里全是狡黠,嘴皮翻动,语意无非就是不让我选这个,让我的“五”去碰他另一只手。我自然不干,拼命要收手,于是他用他另一只手的“九”狠狠勾住了我另一只手的“四”,为了防止我吵到前面两位专心致志聊天的大人,他不得不仰起头,用他的嘴来堵我的嘴,好叫我不会告密才好。 小孩子的“九”这么可能勾住一个大人的“四”呢? 我的手轻易地从他的掌中挣开,沿着他的手腕摩挲着;那些因为我不遵守规则而不服气的抗议,自然也淹没在我包裹他全部的吻里;后视镜看不到我们纠缠的动作,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把脸埋进他的发间…… “旅客们,列车开往——” 到站了。 “行李不多啊。”小姨夫帮我提起行李,小心地放到后备箱里。我下意识想拉开副驾的车门,他却示意我坐车后座。 我讷讷点头,从善如流地拉开门,却不料瞬间闯入一个陌生的,带着清香的纤弱怀抱里—— “……和椎蒂坐一起。”隔着车玻璃,小姨夫的话有些听不真切。椎蒂,椎蒂现在就在我身边,贴着我,和梦中一样——我的眼下是他光洁的额头,我不需要刻意呼吸,就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衣服上的薰衣草与白茶,头发上的柠檬马鞭草,沐浴露的樱花海盐,还有一点点风油精点在不知何处,他闻起来像山谷里的草木精灵。 “姐姐,你怎么了?我没撞到你吧?”生怕被我碰瓷的小家伙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不确定地询问起来。 “没事……你香到我了。” “啧,我就知道。”椎蒂转过头,看向小姨夫,“我上次就说过阿姨的那些东西太香了!” “……哈哈,没事啊,香总比臭好。”小姨夫说。 “……哼,真烦恋爱脑上头的男人。”椎蒂说着,捣了捣我的手肘,压低声音,“等下和你说个事。” “什么事呀?”我低下头洗耳恭听。 “等下你就知道。”椎蒂挑眉。 “好的呀。”我说。 “一可……”小姨夫欲言又止。 “嗯?” “我记得你很喜欢看电影?” “啊,是的?” “你也可以带椎蒂看看电影,”他说,“这孩子没事就喜欢做些户外运动,很少静下心来,你要是能带他看看书,看看电影就好了。” “啊……椎蒂也是男孩子嘛,喜欢在外面玩也是很正常的。” “这里毕竟不是公园,我担心他——” “喂,这有什么可担心的!?外婆说当年一可姐姐爬树偷鸟追鸡斗狗下河捞鱼什么都做呢!是吧姐姐?” “呃……倒也不至于……” “你和她情况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挽住了椎蒂举起的手臂,试图侧身抱住他。草木精灵看起来也没有继续发动攻击的意图,与之相反,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像是在观察着什么;我垂下眼,默默松开手,小心地退到一边:“……别难过啦。”我小小声说,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小姨夫,“嘘,他们马上就要走了。” 椎蒂的眼里瞬间爆发出神采。他朝着我的方向挤了挤,同样小小声道:“姐姐,你在这边待多久?” “六天。” 椎蒂打了个响指。 车停了。 在他的欢呼声中,我拉开车门下车。他已经飞快地跑远了,只剩小姨夫将我的行李箱提起,小心地放置在地面上:“椎蒂他……你……” “我会照看他。”我说,“刚刚他说的那些事,我知道分寸。” 其实我不太知道。 “他体质和正常小孩子不太一样。”小姨夫压低声音说,“真的不一样。你不要带他做危险的事。哪怕只有一点点危险。” “可是他总要玩的。”我说,“我不带他玩,他会一直惦记。我尽量保证他不受伤。” “能做到吗?” “能的。”我说,“能的。” 我不能。 我就是危险。 但我放下行李,将洗漱用具在卫生间一字排开的时候,还是微笑着和靠在门框上的椎蒂答话;我的手擦拭着洗手台的污渍,灵魂的手却飘到这个无知的,纯洁的少年人的灵魂身边,勾着他的下巴,摩挲他那试图讨好姐姐的甜蜜的嘴,好叫他不要再和我这样的恶魔走太近。 “姐姐,等下我们可以一起去河滩吗?” “可以啊,等太阳再下去一些的时候吧。”我说,“我带你玩打水漂。” “那就说好了。”美丽而不自知的小家伙飘走了,只留下一句一句风铃似的口哨声。 打水漂 【七】 群山环抱,流水汇聚。外婆家藏在绵延丘陵之中,既是旧时的瘴气沼林,也是如今的山水宝地。夏天,连绵的山脉都被浇上一层葱郁的绿色;梯田里全是比人还要高的玉米,风一吹就翻起一片炽烈的波浪;翻滚的农作物浪花中,椎蒂趿拉着他那双绿色“踩屎感”小丑鱼洞洞拖鞋,乐此不疲地拨开挡住他视线的大玉米叶子。 “小心划到手!”我在后面跟得吃力。收拾行李时,我想着外婆家本就有我的鞋子,因此没有将鞋子顺手收进去;却不料那双记忆中的人字拖竟有一根如此磨脚的胶绳,难怪它闲置了这么久!痛觉一度让我陷入把双足埋入河渠,一路游去石滩的幻想。 “姐姐——秋天的时候——会好看很多吧——”远远的,椎蒂的话和风一起传来。 “是——到秋天——五彩缤纷——”山林之间,全都是我苍白无力的遥遥回声。 “姐姐——姐姐,你走好慢,”椎蒂的声音由远及近,“我都听不见你说话。” “穿错鞋子了。”我简单解释。 “下次你穿司阿姨那双,”他朝我吐吐舌头,“反正她不在。” “……我刚刚说,这里一到秋天就会变得五颜六色的。因为我们村本来就在河流下游,是冲积平原。”我将四周的地形指给椎蒂,“等下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是我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那个弯道口堆了很多碎石子,你走路的时候要小心一些。” “……姐姐,好热。”椎蒂说。 是好热。“说想出来玩的是你。” “好热好热。”椎蒂说,“你看起来不热。” “非常热,而且我没涂防晒。” “……好凶。”他竟然说,“你怎么不理我了?” “……我就是在理你。”我说。 “切。”果然付出多大多足的耐心,在小孩子面前都是应当应得的。椎蒂张开双臂,一旋身冲下了流沙的斜坡,闯入碎石堆积的河滩之中,“啊!好烫!” “走慢点!别碰到石头。” 这些石头才刚被太阳晒了一天,自然滚烫无比。 于是他说:“我要去水里玩。” “今天不行。”我正忙于下坡,流沙碎石埋没我的拖鞋,脚面全是粗粝的质感,又热又痛,远远的我听到椎蒂在问我,“——为什么不行?”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回来!” 河滩边缘,椎蒂只剩下一个后脑勺露在外面。 “椎蒂!”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湿漉黏腻的河水包裹;他被我抱在怀里,是前所未有的沉。像溺水之人抱着浮木,椎蒂紧紧地攀住我,将下巴艰难地搁在我的肩膀上,双膝似乎还在往上磨蹭。 “椎蒂?”我有点听不见我自己说话了,心脏打鼓似的吵得我头痛。 “……救我。”他说,这次我终于听清了,声音就在我的耳畔,“姐姐……”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手紧紧抓着他后背肩胛骨的位置,也不知道抓痛没有,连忙放开;只是我松手的一刹那,他立刻又往下滑了一节,慌忙的动作下,我的双手抱住了他的腰,脚用力在湖底最近的大石上一蹬,终于把我们都托出水面。 “呼……姐姐?” “……好累。”我说。 “我……我没想到这里水这么深……姐姐……” “休息一下。”我说,小心地把手落在他的后背心上。我轻轻地拍着他。失去浮力之后沾满了水的衣服变得十分沉重,我身上的椎蒂自然也是分量不轻;但这一切都抵不上我心里的沉重。 “一可姐姐……你还好吗?”他的话有些小心翼翼的,“姐姐?” 我侧着头,看向随着水流越飘越远的拖鞋:“……算了。” “啊!姐姐的鞋子!” 我拽住他的手。 “你不会游泳。算了吧。” “谁说我不会……” 然而那只拖鞋比任何一次打水漂的石头都要漂得远,它并不往河对岸行去,而是顺着河流一直漂往下一个闸口,很快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里。 椎蒂懊恼地挠了挠头,手撑在我身体两侧,瞪大眼睛看向我:“姐姐,你的鞋子被水冲走了,怎么办?” “没鞋也不是不能走。” “可是很烫啊。石头。” “等天稍微暗一点就走。”我说,“浑身都湿透了,回去晚了会感冒。” “这么难……”椎蒂不高兴地啧啧嘴,忽然看向我的身侧,怔在原地。 “怎么了?”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他拨开我肩膀上淋得湿透,已经毫无作用的防晒服外套,张了张嘴,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终于知道了他的关注点,“是纹身。” “我知道。”椎蒂低声说。 “嗯嗯,没见过是吧。”我尽量语气平淡地调侃。事实上我浑身都湿透了,当然也包括那个本来就和泉水一样汲汲表明自己存在的地方;此时我和椎蒂挨得太近,他身上的水还在不断落到我的身上,两条带有热度的腿正紧贴着我的大腿,他还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神情如此这般专注—— “椎蒂,从我身上下来。”我挥开他的手,试图撑着石头起身。 “哎?哎!姐姐,再让我看一下!” 椎蒂因为我的动作身形不稳,一下子从石头上翻下去,他勉强扶着石头的边缘站稳,再次看向了我:“姐姐?” 他目露哀求,或许是看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剧,他在我因为坐起而慢慢居高的视线中蹲了下来,差点就要跪在滚烫的石头上:“姐姐,求你啦!” “……好吧。”我说,“只是一个普通的纹身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都被水浸透了,我干脆把防晒服的拉链拉开,露出贪图凉快而穿着的运动背心;我的肩膀上是一个纹身,前年我醒来之后,大概第二次洗澡才发现它。 “所以,这是什么意思呢?”他的手在这和疤痕一样的纹身上留恋不舍。 “我不知道。” 那是一个罗马数字“Ⅱ”,我猜。也有可能是双子座“?”。它上面是一个圆圆的弯口,下面是两条扁扁的竖线,连接一个倒着的横线。 “不知道啊……”椎蒂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失落,“……你不记得了吗?” “对,我十八岁的时候没有这个纹身。”不知道我这十年经历了什么。首先双子座不是我的星座,也不是我的上升星座或者月亮星座;其次,我向来考试只考第一名,没有一个“第二”值得进入我的眼帘。 或许,难道我曾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沉迷于某个双子座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女人,然后不惜为了这个人染上一些很疯狂的习惯,最后不得不通过极端手段来忘掉对方;或许有一个这样的双子座男人(或者女人)因为求我不得而彻底陷入疯狂,为此这个人只能为了我牺牲自己,我感动于对方的情谊,于是把对方纹在身上? 我实在是不确定,因为我醒后,并没有这么一个人突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一切井然有序,除了眼前这位抓着我的肩膀不放的小家伙,还有他那个被我小姨妈看上的便宜养父。 “……椎蒂,差不多了吧?” “你不记得这个纹身是什么时候的了吗?” “真的不记得了。”我哭笑不得,忍不住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发,因为他看起来真的太失望了,“很抱歉,也许是一段黑历史也说不定。” “……姐姐觉得这是什么。” “呃……”结合我有限的经历来说,“叛逆的证明?” “……”椎蒂没有说话,只是忽然转身背着我向前走,一副“不想理会你这个大人”的模样。 “……椎蒂!我没有鞋!”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抱歉,可不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家伙跑回来的动作焦急得和要参加百米赛跑的决赛似的;本质上还是个很善良可爱的小家伙嘛,我心想。“帮一把姐姐——” 椎蒂把我的胳膊架在他尚且瘦弱的肩膀上,带着些不由分说的意味:“走吧。一只脚跳很不方便,你把脚踩在我鞋子上。”他说。 “……好像'两人三足'。”我下意识地说。 “那就充分发挥你那一‘足’。”椎蒂俨然是一副“姐俩好”的样子,另一只手抓住我快滑下去的防晒服外套,递到我的手里来,“拿着。” 我抓好防晒服的时候,他的手突然搭在了我的腰上,害得我差点软了脚摔下去。 “……姐姐,走不动吗?” “不,不……” 我狼狈地爬起来,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去牵他的手:“就这样走吧。” 我浑身湿透了,又不是只有那里湿;我浑身湿透了…… “姐姐,你没有男朋友对吧?” “……怎么突然这么问?” “就是和你确认一下。”他说,声音轻快不少,“你这个表情,看起来就没有。” “……小混蛋。” 晚餐与电影 【八】 “没有关系的阿钟,我们小时候都是这样玩大的,我那时还从山坡上滚下来,后脑勺到现在还有个疤呢!” “这、这多么危险啊!椎蒂他不一样……” “这不一样那不一样,有什么可不一样的?一可又没摔着他,不就游了个泳吗?” “我知道,但是——” “你宝贝着孩子,可是你这样养出来的能是正常孩子么!这也不让他碰那也不让他玩,这个年纪读什么晦涩难懂的诗词,这么小一点就去读大学,他以后怎么办呢?你还记得青姐吧,就是精神科的那个,这样的小孩她见得多了——” 晚餐有外婆炖的鸡汤。鸡汤炖了很久,肉都酥了,只是中间大块的地方有点柴,我不喜欢,于是刻意避开不夹,而是选了旁边的鸡翅。在我起身盛汤的时候,忽然发现一道视线好奇地打量我。 椎蒂举着筷子,也不做别的动作,只是盯着我看。他的视线让我想起家庭中那传统的尊老爱幼的规矩,于是便放下自己的碗,朝他伸出手:“帮你盛?” “我也要鸡翅。”椎蒂说。 “没有了,鸡腿吧。”大人们肯定也没意见。鸡腿肉也更多。 “不可能,鸡不是有两个翅吗?” 于是大人们都笑起来。 “椎蒂,今天只炖了半只鸡……”小姨妈不得不解释,我把带着大鸡腿的一碗鸡汤递给他。 “外婆,帮你盛?” “不,不用了……” “外公,帮你盛?” “嗯,嗯,少一点。” 外公竟有些受宠若惊了。 然而没等这画面消停多少,钟续便又旧事重提:“我看还是把椎蒂带上,我们一起去……” “不用了!”小姨妈急了,她的碗和桌面发出了一声碰撞,“不用了!椎蒂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没有必要——” “我吃饱了。”椎蒂放下碗筷,轻轻巧巧地出门了,丝毫不在意两位大人争吵的内容。 我看向他碗里剩了一半的鸡腿和鸡汤。后院养了两头时不时发出怪声的猪,椎蒂第一次见到这两头猪时,笑得特别开心,似乎不觉得它们很臭,还故意做鬼脸,模仿它们的叫声。他用食指顶住鼻子,做猪鼻子的样子。然而我看着这样的他,也依然觉得无可救药的可爱。 结伴回来之后,椎蒂换了他平常穿的家具服睡衣:上身的白色T恤松松垮垮的,胸前是一只端坐的纯黑色小熊,下身则是不到膝盖的宽松短裤,因为洞洞拖鞋在刚才玩湿了,小姨妈便大方地将她的拖鞋借来;挂在脚上的是一双大了一圈的塑料粉,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我怎么看怎么奇怪,于是多看了几眼,结果椎蒂忽然把腿抬了一下,我的视线便彻底集中到了他的大腿上;真好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腿呢? “姐姐?” “……你踩什么了?” “蚊子,我试试能不能踩死。” “死了吗?” “没有。” 没有营养的对话丝毫不能缓解我的焦虑。我的视线强行从那剩下的半碗鸡汤挪开,回到我自己空空如也的碗里。 “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我的碗和椎蒂的碗一起收了出去。这一切都是我精心安排的机械化流程,眼看着两个碗都躺进了洗碗槽我便飞快地结束了程序的运行,回神的意识喃喃地念着咒语,我轻盈地穿过前门那些萎靡不振的花花草草,将震耳欲聋的蝉鸣甩在脑后,笨重的木门在吱呀声响中缓缓打开,而那位令我魂牵梦萦的小精灵正陷在布艺沙发的直角里,抱着他新得的小玩具。 椎蒂—— 电视屏幕的蓝光倒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脸孔呈现出希腊雕塑的质感。此刻他踢开了那双小姨妈的鞋子,双脚如同秋千似的来回摇晃,小腿随着抬起的动作而渐渐绷直,又在下落中逐渐放松,万花筒一样在我眼前展示着它柔软的力量。 一步,两步。我在未经清扫的砖面上滑行,慢慢地朝着他的方向挪去。我的神情无比自然,先是扫向了平平无奇的电视,打算借着同样要看电视的事由,向他讨要一个合适的位置。 然而出乎我所料,电视竟然没有开;此刻的它只是一个巨大的,空白的蓝色屏幕,上面闪烁着黑底白字的无信号,刺得人眼睛发痛。 我转头看向椎蒂:“没有东西看?” “嗯。”椎蒂说,又拿起遥控器点了一下。 我再次看向屏幕,没有信号。 于是我向他伸出手,拿到了那个遥控器。 我尝试按了几下,毫无反应。椎蒂百无聊赖地看着我的动作,甚至还有闲心把手放到脑后:“好无聊啊。” 忽然,我发现电视机底下的小机顶盒一片黯淡,它正对着我们,却毫无生机。开机了就好了,想看什么就可以看什么;与此同时,一个诡异的,我不敢细想的念头迅速地破土成型,不经思考地从我的嘴中蹿出,袭击那个无辜的猎物。 “……想不想看电影?”我轻声说,“我电脑上有片源。” 然后我放下遥控器,站了起来。 “什么电影啊?”椎蒂果然上当,跟着我一起站了起来。 “……随便,你想看什么都行。”我随口说,“迪士尼皮克斯新海诚宫崎骏,欧洲那些工作室,或者新神榜杨戬……”然而我并没有上楼,而是走到电视机面前,蹲下身去给机顶盒开机。 “怎么都是动画片啊。”椎蒂也跟着蹲到我身边。此刻漆黑一片的液晶屏上,是我和椎蒂的小小的脑袋。一切都是那么晦暗不清。 “或者你有什么想看的也行。”我说。机顶盒亮了起来,信号灯闪烁的样子像戏谑的眼睛。 “姐姐看什么我就看什么。”椎蒂说,“我什么都看。” 不,不,你什么都别看—— “好啊,”我笑了笑,随手放下遥控器,“我可不会管你看不看得懂的。” 不,不,别跟上来,留下来吧,看动画片,看电视剧,看点什么无聊的购物广告,缠着家长们陪你玩吧—— “就要看你看的。”他推了我一把,“快走快走。” ……这是你自己选的。 这是你自己选的。 隐喻 作品不收费,但是请不要传播。谢谢。 【九】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伟大的作品,凭着心意精心筹备,肯定能找出那么一部或者多部符合当下情境的;但临时起意,将椎蒂诱拐进房间的我,感觉就像在用雪平锅熬煮牛奶,除了甜甜的香气,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打开文件夹。电影的名字自然都是下载时的原始代码,有没有字幕,格式对不对,都是随机;如果运气不好,可能看到结尾我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叫什么。 “好像小电影哦。”这是椎蒂的评价。 “你知道什么小电影?”我没好气地笑。 “很多啊,比你想象的多。”和一接触到违禁话题反而会特别兴奋的小孩不一样,椎蒂的语气轻松到反常。 “小电影不是这样命名的。”我说。 椎蒂瞥了我一眼,他没有说话。 但是他在把脸转回去的时候,我很清楚他在笑,尽管我看不见。一种好像被看透了的羞耻感萦绕着我,手指嵌进掌心,我掩饰地拿过手机,把它接到旁边的充电线上。 我努力将视线掰回屏幕。椎蒂忽然起身,于是我的视线又一次离开屏幕,追随它认为最赏心悦目的主人;美丽的少年轻巧地绕过我房间有且仅有的一张大床,走到窗边,将遮光的窗帘彻底拉上——房间里只剩下电脑这一块小小的银幕,其他的一切都陷入隐秘的黑暗。 屏幕投射在椎蒂的侧脸,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闪着光,一瞬间我好像看到无限的数据从他脸上流淌而过,像奔流不止的潮汐,在一次次演算中循环往复。当他来到我身边时,不容忽视的香气在鼻尖心头振聋发聩;那一刻,我对我自己的敲打全成了模糊的背景,那些作用在皮肤上的溶液目的只为留香,却像毒药一样渗透我心——清凉油的味道,绝对。 “清凉油。”我轻声说。 “阿姨让我涂的。”椎蒂果然立刻扭过头,心思根本不在晦涩难懂的纪录电影上,他抬起手凑到我眼前,“你闻闻,味道可重了。” “小姨妈就喜欢香香的东西。”我说话的时候,椎蒂也没有拿开手,任由我呼吸的气息落在他的手腕处,只为和我抱怨那多余的关心和期待。 我不理会这只手,而是慢慢地撑着床沿,凑近他的脖子:“脖子上是不是也有?” “有啊,锁骨这里,都没化开呢。”椎蒂立刻把头偏向一边,给我露出大半白皙的脖颈,它在屏幕的映照下发出偏绿的蓝光。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像一个体贴的姐姐那样,用拇指指腹按住那油光发亮的一处,将它均匀地抹开:“这样就不会被蚊子咬了。” “我本来也不会被蚊子咬。”他说。 “谁说的,你身上特别香。”我故意靠近他,夸张地吸吸鼻子,试图模仿那些喜欢逗弄小孩的大人,“蚊子最喜欢这样咬你了。” “姐姐,你是想说吸血鬼吧。”他有点无语地斜睨我一眼,手指却精准地点在了自己脖子的大动脉处,“那是咬这个地方。” “……你知道的真多呀。”我说,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只手则状似无意地碰到他大腿的短裤,“这是什么材质的?棉布?” “纯棉的。”他也用手抓住我的家居服衣摆,“姐姐你这个是什么?丝绸?” “嗯。”我敷衍地说,手完全没有从他腿上拿开的意思;我就着这个有点变扭的姿势,像任何一个把小孩当抱枕的家长一样,抱着他,把目光投向屏幕,好像这个纪录片有多好看似的——屏幕上还真的有个小孩,这明显是家庭记录影像,摇晃的镜头下金发碧眼的孩子正举着字母表,看起来也有些重心不稳似的一摇一摆。 然而,椎蒂忽然在我的怀里动了一下。他忽然靠到了我的身上。 正常小孩也不会喜欢这么亲近人的。我只是略一思索,便以为明白了事情缘由,于是稍微拉开一点距离,去拿空调遥控器:“是温度开太低了吗?我调高一点?” “不是,温度刚刚好。”椎蒂说。当我再次放下遥控器的时候,他再一次贴了过来,而且这一次,他掀开一点点短裤的边,好像被什么困扰了,“姐姐,我好像被蚊子咬了。” “啊?怎么可能咬这里啊……”我的话音越来越轻,因为我的手已经比我反应更快地伸了过去,于是这个迷你的口袋陷阱一下子把我的手关住了;椎蒂的两只手逮住了我作恶的手,把我困在他的短裤与大腿之间,是世界上最迷你也最坚实的囚牢。 “姐姐。” “嗯?” “摸得很开心吗?”他说。 抬头的一刹特别长,甚至让我感觉自己的一生特别短。 我对上他似笑非笑,带着玩味的视线,忽然觉得他的表情既不像大人,也不像小孩;短短几秒,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个恶魔的表情。 不是笑容,是胜利的符号。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任何非分之想,你误会了,快放手吧,别逗你的姐姐,玩笑一点也不好开—— “姐姐喜欢我,对吧。”椎蒂说。他越凑越近,越凑越近,最后将一个吻落在我的唇角。这种吻是小孩子对大人的吻,是大人们哄着孩子“亲一个”便能获得的吻;小孩子会在脸颊上“啵唧”印上一口,留下一道浅浅的口水印子。 椎蒂没有那么小,他的吻不会有口水印。但这依然是小孩子的吻,是献给大人的吻。在我犹豫的时候,椎蒂再一次亲了上来,这次停留了久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我的影子—— 我抓住他的肩膀。 这不是人的眼睛。 “你的眼睛……” “是开关。”椎蒂说。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那种非人感更强烈。我的手渐渐放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头发,头皮,五官,四肢。未经怀疑时,一切浑然天成;然而此刻我的手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一切都成了仿真的伪造物,这是无邪的镜子,这是初生的画皮。 然而我不怕他。 相反,我正因此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我的体内是澎湃的浪潮,巨浪冲垮我的理智,击碎那些辛苦构建的堤坝,让我不顾一切地将他推倒在了我的床上,让他陷在这个巨大的,柔软的,黑暗幽深的角落里;我想掌控他,却忘记了是他先松开手,让我误以为自己已经离开那个渺小的陷阱。 他的右眼是一个开关。关机之后的椎蒂就像睡着了,他全无意识地躺在那里,可以任我摆布。然而只是刚刚点上开关,我就后悔了,我不喜欢他这样没有生机的样子;我喜欢他各种各样奇怪的小表情,恶魔一样不由人掌控的个性,他可以随便地拿我取乐,但我只觉得高兴。 于是,在我身体的欲望反应过来之前,手指已经再次点下开机。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要关机,就连刚才的关机也是椎蒂拉着我的手让我关的。所以他睁开眼的第一瞬间,就是和我解释他的行为动机:“我希望姐姐信任我。” “嗯。”我说,手撑在他的身边,“你是仿生人。” “姐姐甚至都不对我做点什么,”他的表情甚至带了点幽怨的嗔怒,说出来的话却令我脊背发凉,“明明硬盘里存了那么多没有我可爱的小家伙,对着我却没有任何想法么?” “没有,我——” “你没有打开过。”他比我更平静,但这不是因为他不是人,而是因为他对这个社会的规则没有认同感,“你每次都看看缩略图的图标,海报的封面就退出了。你有没有想过你可能并不是真的喜欢这些?” 我无言以对,说出来的话只为了维持最后的体面:“你监视我?” “刚刚你自己让我看的。”他说,“这不算授权吗?” “……算。” “不想就收回去好啦。”他说,再次在我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牵住我的手,“我可以一一解释,不过……你想不想做点别的?” 我的手落在了他纯棉的黑色短裤上。 那一团我虽然好奇,却故意撇开不看的东西此刻正有些微妙的膨胀,椎蒂正俯身在我的头顶耳语。他不是劝勇士去恶龙的山洞送死,他是劝恶龙去屠杀他的村庄。 “姐姐看看好不好?和普通的男孩子不一样的。” “会有什么不一样?”我嘴硬说,手上的动作却很诚实,配合着他一点点将短裤往下扯,顺便连蓝色派大星的内裤也扯掉,于是也有了我第一个占有欲浓重,毫无边界感的发言,“下次能不能我给你买内裤?” “可以啊。”椎蒂说,两条腿从善如流地向上蹬起,叉开环住我的腰。于是小小少年隐秘的宝藏就这样展露在了我的眼前,椎蒂诚不我欺,它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样子,它像创作者和恋童癖开的一个玩笑。那是一个带刺的锤子,是可以轻易将人抓伤的流星锤。 “别碰,有毒的。”椎蒂拉住我的手,阻止我刚才的自杀行为,“只是皿博士设置的自我保护机制啦,我关掉就好了……” “……皿博士?”还未来得及赞叹作品的伟大,我却开始为椎蒂在这样的时刻提到了旁人而感到暗自不快。 只是微妙的酸楚罢了,却非要听一听那个答案,明知故问—— “是制造我的人之一啦,”椎蒂解释,“那是一个团队。”不知道他操作了哪里,也许是内部系统的运行机制,于是这个小小的锤子就缩回去了,变成无害的,软软的,仿真的小东西。它更粉一点,亮晶晶的。 “我也没试过,但是射出来的话不是精液。” “你这个年纪本来也射不出那么多。” “不一样的!我一点也不臭!”他懊恼地拍了拍床,“你不想试试嘛?可以吃的。” “我又不饿。”我说,然而我的行为真是该死的诚实。我堵住了他试图继续推销的嘴,我迟疑了,没有深吻他,而是也像小孩一样亲了两口,拓拓印记。这绝对是一个很专业的团队,让椎蒂以假乱真地在人类社会混迹将近半年;那个皿博士是个天才,只要椎蒂不愿意,他随时可以伤害我,我将永无葬身之地。如果真的有那一刻,我想我只愿意立刻死掉。 他的身体是软的,但我又清楚地知道这点表面的柔软只是一层薄薄的皮肤组织;就像我将他从水里拉出来的时候感受到的那样,这家伙有着更大一点的密度,虽然不至于一下子沉到水底,但到底和人不太相同。 他有美丽纤细的骨架,那是人类肉体之美,但此刻被完美地复刻在了一具人造的躯体上;这种美只能被感知,却不能被呈现,但它已经被捕捉,以精心包装的样子送到我的怀里,留下奇异的温度。我用嘴唇度量它,我想尽量显得温柔,耐心,优雅一点,至少有点成人的风度;事实上我势必如急不可耐的孩子,很快就把自己投入到那个最隐秘的地方,我用手托起它。 没有了那些噪音一样的香气,这个地方显得没有什么味道。它可以被叫做阴茎吗?椎蒂会不会给自己身上的零件想名字呢,就像沉迷幻想的小孩子那样,“神之手”“魔女之心”“烈火之躯”“千风腿”之类的? 于是他的手落在我的头发上。那是无声的邀请。 我彻底含住了它。我没有点开过那些经历种种曲折才得到的资料,却一遍又一遍地在成人网站上浏览那些最热最火的标签;视频里的男男女女变着花样进行最原始的博弈,本质却是向着镜头前面坐着的未知者极尽谄媚。我看了很多很多,只是想证明我与正常成年人没什么两样;我喜欢小孩只是因为我有“baby fever”,是基因病。 此刻我才意识到那种表情并非全然的演技;那不仅仅是对一场情事的兴奋,也是得偿所愿的欣喜。它在我的口腔微微发热,我用舌头安慰它,灵巧的,轻柔的;我尝试用牙齿轻轻摩挲,这多么像皮肤的质感啊,当你觉得它柔软的时候,它又显得弹性十足,无处下口了。 于是,比我预想中更快的,我尝到了那个“可以吃的”味道;这个味道非常熟悉,但我一时之间想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一直到咽下去的那一刻,椎蒂才懒懒出声,声音疲惫极了,完全就是在撒娇:“是不是像‘酒酿圆子’?” “为什么会这样?”我凑过去,环抱住他。他窝在我的怀里,闭着眼睛,手却抓住我的衣摆,不让我离开。 “我怎么知道。”他说。隔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喜欢吗?” “酒酿圆子?” “……嗯。” “喜欢呀。”我说。如果能添点桂花就好了。 然而想到把椎蒂变成饮品自助桶,感觉就太奇怪了!我为这个古怪的念头笑出声来,却忽然听到椎蒂梦呓般的喃喃自语。 我捂住嘴,弓起身去仔细听。 “等到秋天,服用足够多的桂花,就是你最喜欢的那个味道了。” “所以……等等我,好不好?” 鹦鹉螺 【十】 “你们在干什么?” 我倏地睁开眼睛,背上已激起一片冷汗。怀里的椎蒂从容地把手从我的衣摆里抽出来,转头回应着门口的突击检查:“看动画片呢,阿姨。” 门把手开始转动,就好像注定要爆炸的命运齿轮。我着急地把内裤给椎蒂拉上,免得小姨妈一进门就看到他衣衫不整的样子。椎蒂拍拍我的肩膀,没管我情急之下拉得褶皱的短裤,走到门边去开锁——他什么时候锁门的? “怎么看个动画片把门锁了?”小姨妈问,问完又显得有些懊恼,“没看完?我打扰你们了?” “已经打扰了。”椎蒂的语气依然显得很轻松。我盘腿坐在床上,双目无神地盯着屏幕,努力想要做出我很沉迷的样子来。 “好,好吧……一可?” “怎么了?”我立刻转过头。 “……早点睡觉。”小姨妈欲言又止,顿了一会才说,“你等会记得送椎蒂上楼。” “我自己会回去!”椎蒂说。 “一可,你知道的,我和阿钟已经晚了一天了,明天早上七点就要坐飞机走,我们……” “你们凌晨就要出发吗?” “是的,是的。也不是不想带椎蒂……” “我都来了。”我说,“我会看好他的。不会再发生今天下午那样的事。” “好,好……拜托你了……”小姨妈关上了门。 等小姨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之后,椎蒂一下子又把门锁了,轻巧如小兔子一样跳到我身边,一跃坐在我的床上:“我不想上去了。” “明天再说吧。”我说,“明天他们就不在这里了。” 椎蒂钻进我的怀里,他的手往下伸,摸到我的两腿之间:“还想和姐姐再玩一会的。” “明天再玩吧。”我说,“我送你回房间。” 椎蒂的房间在阁楼上。当年为了省钱,阁楼并没有安装空调。老旧的电风扇摆在一边,我记得它到晚上会显得有点吵。我的天文望远镜摆在角落,看起来已经被擦拭了一番。 “我和外婆说了我也想玩这个,外婆擦的。”椎蒂解释道。 “觉得好玩吗?” 椎蒂沉默了一会:“……坏了。” “已经坏了啊。”我点点头,“那就收起来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天文望远镜?” “我已经忘记了。” 椎蒂看着我将那架天文望远镜收起来,放进包里。时间过得太久了,这个包的拉链都拉不上了。 “姐姐,你的手在抖。”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拉不上。”我说。 “你看起来有点不太舒服。”椎蒂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 “我没有。”我说,“……我不知道。” “姐姐要不和我一起睡?”椎蒂问。 “不,这里,太热了。”我说,飞快地起身下楼去。 等我钻进被子里,才想起自己连晚安都忘了和椎蒂说。 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天文望远镜是巨大的。我把手臂伸直,也没有它长。我慢慢地走过去,透过那个镜孔去凝望它—— 天空中是一轮巨大的月亮,比我所见过的任何东西都要大,整个世界都是无边无际的金色,金到发白,接着出现了发灰发黑的阴影,它们越变越大,越变越大,直到巨大的黑色浪花扑面而来,将仰望天空的我打翻在地。 在冰冷的深渊之中,我无限下坠,眼泪不断地从眼眶里滚落,它们流进我的鼻孔,嘴巴,将我所有的话语尽数吞没;当我张开嘴的时候,无穷无尽的眼泪从我的嘴里吐出来,从我的耳朵里喷溅出来,从我的皮肤毛孔里流露出来,从我下身的甬道里排出来;起初它们散发着黏腻的腥臭味,接着就被时间酝酿得潮湿而又苦涩,最后变成铁锈一样的甜味。这些眼泪流向四面八方,将我从深不可见的渊底托起,身体被不断拉扯,徘徊,怎么也无法离开,只能在原地不停打转;直到我感觉所有的液体都已经从身体里流干了,直到我筋疲力尽。 黎明,初生的太阳正在来的路上,一点点曙光照亮汪洋。我趴在一个坚固结实,钻不透的硬物体上,它滑溜溜的,灰黑色的背脊光泽发亮,此刻正半浸在水中。 那是一艘巨大的,沉默的,黝黑如夜色的潜艇。 “……姐姐,姐姐。”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 “姐姐,一可姐姐——” 熟悉的天花板。我的窗帘是绛紫色的,清晨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整个房间也会呈现出一点偏向紫色的色调,连带着我身边那个暖烘烘却香喷喷的小可爱也显得有一丝忧郁。 “一可姐姐,”一张纸飘到我的眼前,然后在我的眼下轻柔地按了一按,抹去了我眼角那些不知何时淌下的泪水,“你哭得好伤心。梦到什么了?” “……月亮。”我轻声说。 “很可怕吗?”椎蒂又往我眼前凑了一点。他的手搂住我的头,轻柔地摸了摸我柔软的头发,我才意识到眼泪甚至都流进了我的头发里,把我的枕头都沾湿了。 感受着头顶的温度,我慢慢地、慢慢地搂住了他。 “还好吧。我还梦到鹦鹉螺号了。” 太阳升起之后,甲板上渐渐探出那个戴着海军帽的小小脑袋。 他的脸孔渐渐在我眼前放大,正如他朝我飞奔而来;他的脸如此清晰,清晰到我可以看见皮肤表面那些细小的,仿真的绒毛。我用手抚摸过它,它是柔软的,和我听到的心跳声一样柔软的。 椎蒂啊,那是我的尼摩船长。 伊甸园 【十一】 我钻出被窝的时候,椎蒂还在哼唱欢乐的小调:“他们出去度假啦,度假——” “别的小朋友还有作业要做,你没有?” “我没有啊。”椎蒂说,“不过你可以给我布置一些!如果你想的话。” “小姨夫叫我带你看看电影。” “不要。”椎蒂拉开窗帘,看到我袒露的胸脯,又飞速地把窗帘拉上了,“……姐姐,你胸好大。” “你昨天不是摸过了吗?” “才刚刚摸到!”椎蒂扑过来,一手拉住我的胸衣,另一只手向上摊平,托举圣物似的托起我的胸,“……哇!” “……再大惊小怪外婆外公都要听到了。”我说,轻轻扭了一下胳膊,“让我穿衣服。” 椎蒂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看起来是馋了:“姐姐,想玩。” “一边去。”我假装推他,实际上连手都没碰到。 “我的也给姐姐玩。”椎蒂不甘心地扯起衣服下摆,一鼓作气拉到嘴边,直接用嘴叼住。 ……这真的很难不动心。我试图移开眼,但在椎蒂含着些许委屈的目光中,还是低头含住了其中的一枚小果子。它在我的舌尖变得慢慢硬挺,浅浅的粉色也有变深的迹象。 衣摆掉在了我的额头上,我被罩在衣服底下,听到椎蒂细小的哼声:“另一边,另一边也要。” 我轻拍他的后背,嘴唇也就此移向了另一边。少年的身躯是瓷釉一样的白,当我用手抚摸时,却能感受到人的体温。 “下面也……” 于是在早餐开始之前,我先因为椎蒂的款待而饱餐了一顿。 美丽的少年在彻底释放后露出了靥足的微笑,懒懒地靠在我的肩膀上,抹去我唇角溢出的些许乳白色,他试探性地含住自己的手指,片刻之后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色:“你们都很喜欢这个味道吗?” “没有那么喜欢。”我说。我没有那么喜欢,或者说我本来就少有对食物的偏好。更让我在意的,是这一整套器官功能的设计者,那个“博士”。我承认嫉妒的杂草已经从我的心底长出,虽然渺小但却坚实。虽然如今我占有了椎蒂,却已经开始对他作为器物的部分感到不满。 当我们一同在餐厅用饭的时候,外婆再次被椎蒂哄得晕头转向。外公则是对着我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说了些叫我安心工作,早日找个对象之类的闲话。 我从容地应答着,椎蒂却对“对象”云云感到十分不满,一直在用脚趾隔着裙子骚扰我的阴部。 “我发现了,姐姐水好少啊。”在一起洗碗的时候,椎蒂小声表述着他的不满,“只有我给姐姐,姐姐什么也不给我,这太不公平了。” 我的回应是将水龙头一折,用水淋了他半身:“喜欢吗?很多水。” 被外婆发现的时候,我们已经从厨房打到后院,我举着长达两米的水管,仿佛这就是我的毛瑟枪,我抬着它朝椎蒂身上淋去,是战场上四处游走的士兵;椎蒂举着塑料脸盆挡在身前,身姿灵活,遇到我的攻击岿然不动,甚至还能接了我泼出去的水还击我,俨然是浪迹多年江湖的神秘游侠。 说实话还是虚构性更强的人实力更高一点,就如我此刻只能扔下水管,对着椎蒂举起双手投降:“大人,饶了小的吧。” “你的高傲哪里去了。”椎蒂用脸盆轻轻挑起我的下巴,但是这样我只能垂下眼睛才能看见他了。 “好吧,大人,饶了在下吧。” “嗯,是我赢了。”脸盆被随手扣回桌上,椎蒂跑了两步去关了水龙头,在外婆不明所以的笑声中推着我往前走,“外婆,我们先上去洗澡了!” “哦!”外婆说,我听到几句家乡话,大意是我们帮家里浇了菜地之类。 “外婆哄我们的,现在是太阳最毒的时候,浇到的菜能不死就不错了。” “我听得懂。”椎蒂漫不经心地说,“死了就死了,这个家的菜也就一半能吃,一半全烂完了——一起洗好不好?” “啊?” “洗澡!”椎蒂拽着我的手指,拉我上楼梯。他倒着走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往后回看一下,但却好像刻意而为,是他日常呈现出来的精致的模仿。 他也会模仿我。他会不会越来越像我? 然而这些好像都太远太远了。眼下,椎蒂将我和他的内衣摆在搬进来的木制小凳子上,接着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拧上了锁。 他的手拽在我的裤子边上,试图帮我把湿漉漉的、紧贴的一身衣服都剥下来。 于是我牵着他的手和他一起动,脱衣服好像成了一种玩闹,我们成了彼此打扮的娃娃,最后在巨大的风暖声响中赤身裸体地抱成一团,像伊甸园里的亚当和夏娃一样。这次是大夏娃和小亚当。 我忽然有点难过了。 小亚当不是大夏娃的肋骨,他是来自其他神明的造物,他是大夏娃从地上捡去的宝藏。牛郎通过偷走织女的衣服和她在一起,大夏娃趁着上帝离开,抱走了懵懂可爱的小亚当。 我被水兜头淋了一身。这次是热的。 “姐姐,别胡思乱想啦。”椎蒂举着淋浴头朝我左摇右晃,眼睛隔着热气和水雾也一样亮晶晶的,“来试试看水温行不行?” 穿靴子的猫 【十二】 椎蒂不是人类,理论上他对水温的要求没有那么高。但是过热的一些水还是会让他觉得痛。现在是夏天,洗澡水温偏低也没有什么。据说美神刚刚诞生的时候,就是从海洋里的蚌壳中醒来。那大概也是带着潮湿的水汽,慢慢浮现在海浪上的。 从水中诞生。 水流过他,从发梢滚落到肩膀,从肩窝流过小腹,水流之下的一切逐渐淹没。当我缠着他说想看的时候,他的脸竟然在雾气氤氲中透出一点薄红,但还是依言照做。 我看着他握住他那团,好奇地问出了之前就埋在我心底的疑问:“所以你会给它起名字吗?” “……什么?”椎蒂一手撑上墙壁,另一只手开始在两腿之间加速。 “就是比如神之右手,恶魔之眼,旋风腿这种……”我说,“你会给你的阴茎起名字吗?” 椎蒂停下了动作。他看着蹲在他面前的我,突然笑出了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就把他半硬的小东西怼到我嘴边,对着我戳了两下:“帮帮忙吧,姐姐。” 我没有立刻含进去,只是问他:“真的没有吗?” “嗯……那就叫‘司一可的小玩具’好了。”他说,又戳了两下。 “我的玩具可多了。” “无所谓,它会是你最喜欢的。” 我用手轻轻摩挲它:“那就射我脸上吧。” “……真的?” “嗯嗯。”我闭上眼睛。 于是在略显冰冷的水中,另一股温凉的液体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摸了一下,发现全都是半透明的黏液——昨晚加今早玩得太多,他早就射不出什么了。 椎蒂没好气地转过身背对我,好像是在气恼自己交代得太快了。我蹲得太久脚麻,只能哭笑不得地扶着墙站起来,拖着浴室拖鞋走到他身后抱住他。 “下次再叫外婆做酒酿圆子。”我说。 “你怎么不自己做。”椎蒂试图挥开我放到他胸前的手。 “我不会嘛。”我说,再次把手伸到他胸前,贴着他心脏的位置。 “……我今天早上问外婆了,”椎蒂说,“她,她往里面放红糖……” “大补啊!来一点……” “……到时候全是血红色的哎。” “很血腥,好适合玩点什么……” 椎蒂转过身。他隔着我关掉了花洒,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开浴室门,将大大的蓝色浴袍裹到我身上:“刚才忘了拿吹风机进来。” 我将遮住我视线的蓝色浴袍往下拉,平整地遮在自己胸前。椎蒂披着那条绿色浴巾出了门,我看着他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第一次下单了大数据给我推送的商品。 晚上睡觉的时候,椎蒂抱来了他在阁楼睡觉的枕头。我靠在床头看书,试图给自己制造一些困意。但我身边的椎蒂并不怎么想,他把头埋在我胸口,两腿缠住我的一条腿:“姐姐,我想听睡前故事。” “你想听什么?” “姐姐讲什么我就听什么。”在我迷茫的神色中,椎蒂抬起脸,伸手拿过了我手里的书,折了个角就丢到一边,“讲吧,讲吧。” “……可是我不知道讲什么。” “那就童话故事好了。”椎蒂说,“不过我提醒你一句,我这个年纪的小孩已经不喜欢听童话故事了。” “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不应该需要睡前故事的。” “不,这个还是需要的。”椎蒂立刻拉住我的手,“你随便讲一点吧,‘从前有座山’都行。” 我关上灯,也跟着椎蒂一起滑进被窝里。 “那我给你讲穿靴子的猫的故事吧。” “好呀。” “嗯……从前有个农场主,他有三个孩子。他去世之后,留下了一个磨坊,一头驴和一只猫。三个孩子分了他的遗产,大儿子占有了磨坊,二儿子牵走了驴,小儿子只能抱着他的猫。” “好不公平啊。” “对,小儿子说好不公平,大哥和二哥可以合伙,他会被穷死。但是大哥和二哥不理他。”在我说话的时候,椎蒂紧紧贴着我,要不是空调温度偏低,我恐怕要出一身又湿又热的汗,把今天洗的澡全部白费,“但是那只猫说话了……” “那只猫说了什么?” “那只猫口吐人言。他说只要给他一双靴子,再给他一顶绅士的帽子,他就可以为主人带来财富。” “所以小儿子给他做了靴子?” “是的,还有帽子。对了,还有一只口袋,是猫用来捕猎的。” “它怎么捕猎?” “躺在地上装死。” “……还挺厉害的,这只猫。”椎蒂幽幽地说,“所以这些猎物都是踩进了猫的陷阱里死掉的。” “是,猫把这些猎物献给城堡里的国王,说这都是他的主人,一个虚构的公爵命令它献给国王的。” 我给椎蒂简述了这个故事。当我讲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椎蒂对我说了一声晚安,然后嘴唇贴了贴我的脸颊。 我看着他“休眠”的样子。眼睛适应了夜晚的光线,我竟隐约在他的发际线边缘看到一点缝合的迹象。我下意识想上去摸一摸,却又在半途停下来。 口袋在束紧,穿靴子的猫耐心地闭着眼睛。 我是他的猎物。 00-记忆之一 记忆篇会陆续放出,可以单独看。 【00】 在人群中很容易认出司一可。 她当然普通,长相身材穿着打扮都无特殊之处。但是你看到她,就能发现她的异常。 她的神情和仪态不像三十岁。尽管皱纹已经开始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她的眼睛依然是天真的,甚至是茫然的。在行色匆匆的地铁上,大多数人专注于自己眼前的一小方屏幕,但她只是安静地坐着,观察着四周的人。她一个个地将他们看过去,在偶然对视时讷讷地低下头,以为自己做错了事。 和大部分上班族一样,她背着一个朴素的帆布袋,在换乘的通道里穿行。这个帆布袋是她买日用品的时候送的,因为设计简洁体面,成了她最喜欢的包。她再也没有背过从前购买的那些包了。 帆布袋里装着她过去的学位证和毕业证。这次她出门也是为了这件事。当她按照导航来到希城校园的时候,为自己对这里感到无比陌生而难过。回到校园并没有让她想起曾经发生的任何事。 在第三次问路的时候,她顺利来到了行政楼的校长办公室。校园里的人礼貌而热情,脸上也是一样的天真。她很适合这样的地方。 新任校长当然不会接待她,毕竟她也不是什么优秀毕业生。适合帮她解决问题的人因此适时出现了,他是一名老辅导员,带着她来到办公桌前查档案的时候也没避讳她。但一行小字证明她的档案是锁住的,老师也无能为力。 “抱歉,司同学,你的资料学校这边是调不到的——放心,你还是学校的学生,你的那些毕业证,那些获取的资格都是真实的。但是你,唉,真是奇了!你的档案保密权限比学校高……” 得到“档案保密权限高”这个答案,司一可并不气馁。失去的记忆不会改变她内敛含蓄的社交风格,但为她催生出一种名为“好奇”的勇气。 “您知道我的导师,杨子良教授吗?” “她,她啊……杨教授,我当年开会也是见过的,是个很温柔的女人……”这一次,反倒换成老辅导员讷讷不愿多语了。 “我查询了我在知网上的论文,指导老师都是她。”她只是短暂犹豫,便又攥紧手心,“我也看到她去世的讣告了,我很遗憾。” “……唉!也是可怜,”老辅导员说,“好端端的人怎么想不开呢?” 于是司一可侧敲旁击,得知了杨子良教授的死因是跳楼自杀。这样的事在校园里其实也不少见,杨子良死亡的那栋实验楼现在仍在运行,只是重新整修,已经不归生物医学工程专业所有。 “姐你也知道,咱们搞音乐的,这种有点怪谈的地方,其实还蛮有气氛。”来到如今挂牌“音乐学院”的实验楼,司一可遇到了一个打扮时尚,背着吉他的大学生。 配合着对方说话,跟着对方一起进楼的司一可,很快因为盛情难却,不得不跟着对方去了他预约的教室聆听练习曲。 ……毫无品味,真是难听死了。 司一可很配合地积极鼓掌,看起来很欣赏对方。两曲过后,她站起身礼貌地提出道别,却不料再次被对方拦住,要求互换联系方式。 司一可在每一层楼都逛了一圈,与巡查人员一样来回环视。别人是在维持运作,她是在寻找记忆。 但是理所当然的,她什么也没有找到。 坐上回程的地铁后,司一可依然在被吉他手大学生纠缠。经过两天的消耗,吉他手大学生表现出了少年人急不可耐,欲望充沛的一面。心理年龄甚至还不如对方的司一可不得不动手删除对方,她曾经也这样处理过一个同事。失忆后,追求司一可的同事只有一个,对方并不喜欢她,只是看中了她孤女的身份,以为她失忆好拿捏,打算“吃绝户”。但灵魂年轻、心思敏锐的司一可,对成年人利益互换形式主义的爱不感兴趣。 幸运的是,司一可终于等来了老辅导员的回复。这位老骨干是个热心肠的人,助人为乐也是他的宗教信仰。他想办法帮她联系上了从前那位校长,对方现在已经退休在家,颐养天年。在网络搜寻妥当的拜访事宜后,司一可带了选好的礼物上门,接待她的是老校长的夫人。 老校长本人已经有些阿茨海默的初期症状了。他看了司一可很久,也没有想起来她是谁。 直到他的老伴看不下去,提醒他“杨子良”,校长才勉强找回了一点记忆,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你是被钱主任要走了的那个学生!” “钱主任是谁?” “钱穆洋,钱穆洋……他,唉!” 他也死了。 司一可告辞离开。大抵是心灰意冷,她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试图寻找过去的记忆。 明面上,钱穆洋死于电梯事故。 事实上,出事之前,他正在那个单元楼嫖娼。 捉迷藏 【十四】 在外婆家的第三天,椎蒂被外婆请到沙发上看电视。外婆塞给他各种小零食,那些零食都是小姨妈寄过来的。价值不高,但每月都有,聊表心意。 椎蒂抱着零食笑得很甜,但我逐渐意识到那是一种营业形式的笑容,因为在独处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对我那样笑。他的笑容是狡黠的,让你意识到他在思考;现在面对外婆的笑容,则是一种例行公事,交代给别人看的。 于是外婆看到了我。她对着我招了招手,又指了指客厅角落里的扫帚。 果然,我是不能坐在沙发上的。 我抱着那把比我年纪还大的竹枝扫帚来到院里。早晨的太阳不算浓烈,这个时候扫地也不算伤皮肤。我慢慢地扫着,扫着,一瞬间和很多个自己重迭,我的身体里还镶嵌着好几个我,每一个我都在扫地,每一个我都在抵抗,每一个我都徒劳无用。 “等我再长大一点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不仅长大了,我也变老了。 我依然会回来。 “姐姐,这是什么呀?我也想玩!”椎蒂追了出来,他抢过我手里的竹枝扫帚,放在自己面前比划着,“它怎么能和我一样高?” “这是扫院子用的。”我接过扫帚,给他做示范。 于是外婆再次从院子里出来。她的意思是椎蒂可以进去看电视,外面太阳大。 “外婆,这个好玩!”椎蒂笑着说,再次把外婆请进去。 外婆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头,最后还是从我手里拿走了扫帚。 “去陪弟弟玩吧!” 忽然的,我就听懂了。 “姐姐,我们玩什么呀?”椎蒂牵着我上楼,就差哼唱一段欢快的小曲来表达他的愉悦了,“玩这个吗?”他的手沿着我的臀缝往里伸,我抓住他玩闹的手,心如擂鼓。 “……椎蒂,外公在。”我示意他回头看,外公正在下楼梯。 “外公好!”椎蒂非常自然地转身打招呼。 于是外公又露出那种受宠若惊的表情,一边招手一边颤巍巍地下楼了。我推了椎蒂一把,但他撇撇嘴,一点也不打算去扶人的样子。我只能摊手作罢:“你想玩点什么?” “大人们的快乐的事情。” “否决,下一个。” “大人们又不只有一件快乐的事情。” “那你来举例子吧。” “……发工资?” 我起手弹了一下他的脑袋:“这个也不行。除非你想玩过家家。” 椎蒂又露出那种思考的狡黠笑容了:“不。我知道了。” 于是,他拉住我的两只手,示意我看向周围:“我们玩捉迷藏吧!这么大的房子不玩捉迷藏,太可惜啦!” “很好的建议。”我说,“那么,你愿意扮演的是?” “石头剪子布吧。”他说,“谁输了谁抓。” 于是在两轮紧张的平局后,椎蒂以石头的姿态输给了我的布。我没想到真能抓住椎蒂的手。张开的五指撑起一张四处漏风的网,将他的拳头包裹,最长的中指可以碰到他手腕上的那颗痣。这颗痣设计得真性感。 ……等一下,输的人负责抓鬼。 我要扮演“鬼”了! “一可姐姐,你只出布的话,我只能推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椎蒂说,任由我抓着他的手,“刚刚为什么不说自己想抓鬼?” “……这么明显?” “嗯,有哦。” “体力不支,而且我很大。”我说。我藏不起来。 “你一点也不大。”他说,“你才这——么——一点大。” 他用剩下那只手在我面前比比划划,好像我身上那些多余的高度,多余的厚度,多余的宽度都不存在,此刻的我只是他的投影,实质大小他完全一致。于是我慢慢抽回了我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握住他的肩膀,让他背朝着我。 我的手蒙住他的眼睛。长而细密的眼睫在我手心里跳舞,痒痒的。 “等会自己捂住哦,不许偷看。”我说,“数六十下。” “一……” “倒着数。”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姐姐你怎么不走啊?” “抱歉抱歉。”我说,匆匆放下手,在犹豫了一瞬后,走上了楼梯。 可以躲到哪里去呢? 哪里也藏不住这么大的一片阴影。 衣柜 【十五】 房子很大,内里却空空如也,无处藏身。我快速把枕头埋入被子,将包包和衣服塞到窗帘布后,如法炮制了若干陷阱,忽然发现大半的衣柜都已被我清空。 这木板是否坚实呢?我刚试探性地踏上一只脚,就听到楼底下传来椎蒂的声音:“姐姐,躲好了吗?我来找你了!” 于是我的另一只脚腾空而起。在滑门快速拉上的一瞬间,我整个人跌坐在衣柜中,背靠上墙。冬季的长外套已经被我连衣服带防尘袋扔到了窗帘后,衣柜最顶端的悬杆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摇摇晃晃的塑料架子。 这是外婆家最老也最大的一个衣柜,据说是一位手艺很好的老木匠打的;香樟木的味道熏得我有些许眩晕。我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拉开一点衣柜的门缝。 椎蒂还没来。 行动仓促,我并没有在每个房间都设置陷阱。椎蒂应当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知道我在这一层活动,正如我此刻能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在隔壁房间;他去了对面的房间;他甚至有闲心上卫生间! 身下的衣服是被迭成豆腐块的夏季短袖,都是我穿旧了不再穿的。凹凸不平的材质让我感到别扭,于是我把腿收了回来,在胸前环抱。 我从来都是一心一意捉鬼,不喜欢当鬼。当鬼的心情是很矛盾的。既怕捉鬼的人来,又怕他不来。既怕被立刻发现,又怕被久久遗忘。卫生间的水声终于停了,我再次听到那双洞洞鞋踩在地砖上,一下一下,轻敲我内心的擂鼓,带起阵阵回声。 房间门被打开了。椎蒂在门口停留了一下,似乎很谨慎似的看了一眼门后。接着他走了进来,“噗嗤”笑了一声。我从衣柜的门缝看他。他走进那团被子,将它一把掀开,露出里面迭在一起的三个枕头。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椎蒂的神色很平静,我有点想不出来该如何形容这种平静。他把三个迭在一起的枕头分开,按序在床头重新摆好,又把被子拉平。接着,他做了另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把房间的窗帘拉上了。 然后,他朝着我的方向走了过来。我屏住呼吸,看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来到我的面前,轻轻地将滑门拉开一条缝。 “当心卡手。”我说。 “你果然躲在这里。”他说,放开滑门,手撑着衣柜边,“好认真啊,还布置了这么多陷阱。” “你数数不会加速,”我说,“如果是小朋友扮演捉鬼人的话,一般会越数越快,然后提前上楼。” 在我说话的时候,椎蒂忽然弯起膝盖,跟着爬上了衣柜。 “……等等!”我吃惊地往后缩了缩,脚跟抵在大腿根部,“衣柜可能会塌的。” “不会的。”椎蒂说,另一条腿也跟着攀上来,“你看,一点问题也没有。” 属于椎蒂的香味笼罩在狭小的衣柜里,冲淡了香樟木带来的头痛。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感受到湿漉漉的吻穿过黑暗中弥散的尘埃,轻轻落在我的额头,眼睑,脸颊到嘴唇。 隔着窗帘,白日的自然光也变得昏昏沉沉。 椎蒂的手分开我蜷曲在身前的大腿,隔着裤子触碰它。 “你紧张了。”他说,“放松。” 我答非所问:“出去。” “不要,就在这里。”椎蒂低声说,他将我的裤子拨下,在我配合着他抬起屁股的时候轻轻地笑,“放松啦,我就是想和它打个招呼。” 于是他稍微往后退了一点,跪趴在那些衣服布料上,将脸凑近我的私处。 “你还想先闻一闻?” “嗯。”椎蒂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我感受到一个陌生的,柔软的,带着些许湿润的东西靠上了我的外阴,然后它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滑了进去。 那是椎蒂的舌头。我一瞬间软了腰,抓住滑门的时候,滑门也从我的手里溜走。椎蒂的手指也跟着伸进去,我忽然意识到他在洗手间里呆了很久的原因,两腿夹住了他的脑袋,放开再夹住。椎蒂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是刚刚满溢出来的我的体液,此刻全贴在他脸上,在下巴处凝成一滴,被我忍不住伸手抹掉。 他早就知道我躲在这里。就像早就知道礼物是什么,只是安静、耐心地拆掉包装,不愿意这包装有一丝一毫的损坏。他拨开我的衣服,取悦我,让我变得濡湿,也是为了此刻。 “一可姐姐。”他一只手压着我的大腿,另一只手扶着他自己,“试试也没关系吧?洗过了不脏的……而且不会很痛应该……” 我哭笑不得地搂过他,在无可抵挡的撒娇魅力下稍微抬了抬腰,让他进来得更顺利一点。“小玩具”确实很像小玩具,它并不大,就算全部纳入也很轻松。我会想起一些穿戴式的情趣跳蛋,在它们的商品评价里总不乏戴着它出行并以此为乐的人。但此刻我理解了,我甚至理解了那种一边抱着配偶做爱,一边看报纸或者看新闻的人。 椎蒂埋在我的体内。他静静地贴着我的胸口,缓缓地、小幅度地拉开了一点,立刻就被我按住了屁股:“别。” “可是我该动一动啦。”他说。我放开手,他立刻撞了进来,我甚至还没意识到他已经彻底退出去过一次。 于是在频繁、剧烈,终于让衣柜忍不住发出一声余响的冲击中,我只来得及说出椎蒂的名字。 阴部的肌肉在快感下一阵一阵地收缩着。温凉的体液灌进了我的身体。我累得无法思考,更是说不出一句话。 我听到外婆上楼的脚步声。她在问我们在做什么,要吃午饭了。 “捉迷藏!”椎蒂喊了一声,“外婆别上来!” 他迅速地拉上滑门,在我惊愕的目光中,再次挺起身没入我:“刚刚的好像有点冷,你再试试这个加热一点的温度哦。” 我忍不住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肯定一点也不疼,我却因为打到骨头而觉得手酸:“别把吃的射进来。” “不是……是体液啦。”他一本正经地说着,动作却越发肆无忌惮,“很好洗的……等会我,陪姐姐洗。” 于是又一股比刚才更热一点的体液流了进来,椎蒂认认真真地观察我的表情:“你比较喜欢哪个?” 椎蒂的脖子上是还没完全成型的喉结。我摩挲它,轻吻它,听椎蒂拟真的吞咽声,看它拟真地上下浮动。 “我喜欢惊喜。”我说,下一秒思绪便跳脱开去,“如果你喝可乐的话,我也可以喝到可乐吗?” “姐·姐!” 椎蒂的手疯狂揉上我的头发,于是我们不得不在这片狭小的领域展开一场过家家式的混战,直到我们在一片混乱之中从衣柜里滚了出来,再互相狼狈地拖着彼此进浴室,我甚至还有闲心对着外婆喊一句“你们先吃,我们等会再来”。 那天吃了什么全不记得。 最后我们打到深夜,椎蒂不甘心地趴在我的身上,控诉女性人体的不应期机制,我笑着吻他,看着他被迫进入了休眠模式。身体里的小东西渐渐变软,然后因为待机直接回收了,我甚至都没来得及擦去上面的我的体液。 我抱着他躺了很久,直到体内的节律性收缩不再那么强烈,才轻轻放下他,独自前往浴室去清洗身体。 当我路过镜子的时候,看到的好像不是三十岁的我,也不是十九岁的我;我好像看到一个小女孩,因为找到了玩伴而暗自窃喜,因为有了秘密而暗自满足。 那是十岁的我。 木头人 【十六】 天空被一层灰色的塑料膜遮盖了,稀薄的流云在高空中肉眼可见的快速流动,地面上却闷热潮湿,令人感到压抑的烦躁。因为有空调这一伟大的发明,我和椎蒂得以窝在房间里隔绝这种氛围。观察椎蒂的饮食成为了我新的乐趣,于是他渐渐变得忍无可忍,在发现打我其实是变相奖励我之后,他跑回了他在阁楼的房间——在两个小时以后就下来了,并且还带下来了他的作业。 看到作业的时候我愣住了,我一直当这小家伙不存在作业呢,结果他不仅有,而且还是小姨夫一手布置的。小姨夫布置的其实某种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作业”,而是“工作”。我看了两眼就看明白了。 “真的吗?姐姐你看看你会不会。”于是椎蒂很亲切地攀上我的腿,将他手中的平板举到我面前。 一连串的字符看得我眼花缭乱,我的眉心突突跳着,好像我的身后是一堵黑色的墙:“我,我看不懂……” 椎蒂没有露出失望的神色。我在很久很久以后才想明白,这是“悲哀”。 和椎蒂在衣柜发生过亲密关系之后,我又一次做了噩梦。在我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心悸的喘息不断喷吐,短促笨重的呼吸声中我甚至感觉到耳中的鼓膜疼痛。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椎蒂在轻声地喊我的名字,他叫的是全名,“司一可”。 他侧身躺在我的身边,两只手合抱着我的一只手。除了我的名字之外,他没有说别的话。我迟疑了一下,因为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所以我不确定我是一下子将手抽出来的,还是一点点慢慢把手抽出来的;等我打开灯,抓着衣领喘息的时候,已经和椎蒂拉开了最极限的差距,我只要稍微后退一点就会从床上滚下去。 “姐姐。”我不确定这是我恍惚间听到他在说话,还是他真的在叫我。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找回神智,等我回神的时候我的面前已经没有人了,与之相对,我的身后多了什么。我侧过身去,发现椎蒂背靠着我,贴在我的身后。我稍微挪了挪,得以让我们背靠背坐在一起,我的手掌慢慢贴上他的手背,熟悉的触感让我松了口气。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了,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但是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于是在他两次复述之后,我不得不转过头去,试图辨认他的口型。 “姐姐,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么?”这次我终于听清了。椎蒂没有因为多次重复而表现得不耐烦,他镇定得好像我小姨妈工作时面对最棘手的患者一样,那个状态其实是很迷人的。 我缓慢地摇头。 “……在家时不会。”我艰难地说,“但是每次回来都会。” 椎蒂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可能和我失去的记忆有关?”我表现得手足无措,但是当椎蒂认真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似乎不再害怕将这种恐惧说出口,“这两年来每次回来,我都会莫名其妙地难受。” “以前会这样吗?” “不知道……”我说。 “我是说,在你失去……读大学的记忆之前,”椎蒂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你也会因为在这里住而做噩梦吗?” “不会。”我说。 过了一会,我低下头来:“……会失眠。” 那天椎蒂跪在床上,双臂环过我的肩膀,把我搂在怀里。抱着椎蒂让我有一种抱着一个巨大的花瓶的错觉,他是易碎的、美丽的,但他也是稳定而不可撼动的。 此刻椎蒂坐在我的怀里“工作”。他解释说这是对他的测试,相当于“系统维护”的一部分,因为“疗休养”正在度假中的小姨夫没有办法亲自监督,所以把这份材料伪装了一下,变成了请求我帮忙监督的“作业”。 我看着小姨夫发来的,精心编辑的长文字消息发呆。 “我做好了。”椎蒂不满地拽了一下我的胳膊,“你快拍照发给他。” 我依言照做,在收到小姨夫欣慰的夸赞和诚恳的道谢后继续发呆。 “姐姐,你怎么一直盯着他的聊天框。”椎蒂对此深感不满。我忽然意识到椎蒂从来不肯叫小姨夫“父”相关的称呼。 椎蒂见我在看他,终于满意。他在试图驯化一个人类,在我每次依言照做的时候给我一点甜头,比如现在我就在给他拍照,他会做出很多非常可爱的表情,隔着手机摄像头我也知道他在看喜欢的人。 虽然只过了短短几天,但我好像已经身处天堂,乐不思蜀了。我忘了椎蒂是有监护人的。他的监护人有两个,一个不知道椎蒂不是人,一个不知道我是这种人。 还有两天。准确来说还剩三十七小时不到,小姨妈和小姨夫就要回来了。 如果他们知道我和椎蒂的关系,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呢?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隐忧像滚烫的开水一样浇入我的身体。发现我浑身僵硬,椎蒂疑惑地朝着我走过来,离还在录屏的镜头越走越近。他身后的门缓缓打开了。 外婆的声音如同鬼魅一样,惊得我直接从椅子上翻下去。 在我狼狈地爬起来的时候,椎蒂正和外婆解释我们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外婆以一种复杂的,不满的目光看了看我,又以一种怜爱的,羡慕的眼神看了看椎蒂。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努力摆出一个笑脸:“村里其他的小孩也在放假吧?他们在哪玩啊,我带椎蒂去认识认识人。” 雪糕 【十七】 村里有五个小孩,辈分不一样。有一个算是我小表姑,也有两个算是我表侄子。剩下的就是普通的表弟和表妹。五个小孩子看到椎蒂都晃了眼,因为椎蒂太好看了:他身上一点也没有日照晒出的斑痕,皮肤细腻精致像温润的白玉,手指细长看起来适合弹琴。虽然穿着普通的休闲运动服,但在他身上就是撑得起版型,两个字,显贵。 椎蒂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走到他们面前,拖鞋在地上踩出黏糊糊的声音。我调整了一下表情,摆出知心姐姐温柔长辈的模样来:“你们好,你们都叫什么名字呀?” 于是小杰、天天、乐乐、珍珍和小米粒都报上了名字,椎蒂看向了我。 “你叫什么呀?”我也问椎蒂,笑盈盈的。 椎蒂大约是没有小名的。我总不能越俎代庖给他现编一个,唔,怎么也不能叫他小玩具吧? “咳,”椎蒂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将脸努力板成小大人的样子,“你们叫我boss就行了。” 五个小朋友年龄不同,大小不一,其中的五分之三显然对“boss”一无所知,小米粒说话还带着口水音,发音笨拙:“波时?” 很好,平翘舌也不分。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椎蒂没好气地瞪我一眼。天天大约是这五人里原来的老大,此刻觉得自己受了威胁,极其不爽:“你拽英文做什么呢?” “不是拽,我就是boss。”椎蒂歪了歪头,甚至挑衅地朝着对方勾了勾手指。 “你!”天天看了我一眼。我朝着椎蒂摇摇头。 椎蒂只是笑。他在思考。我忽然感觉眼皮在跳,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只是片刻我就意识到,椎蒂没有和人类青少年相处的经验,他似乎也打从心底里认为这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 ……这到底是有必要,还是没必要呢? 当他将要站在太阳底下,我还是没忍住伸手往他脸上抹一把防晒。我无法确定他是否会被晒伤,就如我无法确定对他来说交朋友是否如小姨妈所说十分必要。短暂犹豫后,我让五个小朋友凑到我面前来,示意他们我要讲悄悄话。 椎蒂乐了,他甚至大方地往旁边走了一步,示意他不需要偷听我讲关于他的事。我对五个小朋友说:“其实他是个小天才哦,已经是希城大学的大学生了。不过他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朋友,所以可以拜托你们多带他玩吗?姐姐请你们吃雪糕。” “切。”天天带头走开,乐乐毫不犹豫地跟上,还拉走了小米粒。珍珍犹豫了一下,她的眼里已经露出了初步的崇拜神色来,崇拜的对象——椎蒂。小杰耸耸肩也抬脚离开了,看起来不算很买账。 “你,你是他姐姐吗?”羡慕从她那双还没学会掩饰的眼眸里流淌出来,明明白白地倾泻在我眼前。我一边受用地微笑,一边狠狠地唾弃自己。 “我是他表姐啦。”我说,拿出手机,“你有联系方式吗?我们加个好友好不好,如果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你就发消息告诉……我。” 珍珍犹豫了一下。我体贴地压低声音:“不是什么都要发。就是万一你们遇到什么坏人啦之类的再找我就行。” 珍珍这才点了一下头,和我互换了微信。我的联系人列表里多了一个叫“颂沐鲸”的好友,头像是个闭着眼睛微笑的女明星。我将备注改成珍珍小朋友,和她挥手说了再见。 几个孩子飞快地跑了,椎蒂只是转头看了我一眼,很快追着他们离去。我站在原地看他们跑远,阳光披洒在他们身上,耀眼、明媚,渐渐模糊,欢闹的笑声成为一种热闹的背景音乐,我的眼前渐渐发黑。 回到房间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窗前发呆。椎蒂和他们站在一起的时候,人们看不出他并非人类,只是觉得他是个长得好看的城里小孩,而不是一个仿生人。我也看不出来。我动心在此之前,在很早很早以前,早在那天那场爆炸,我被他拉住手之前。 椎蒂和天天的区别是什么呢?椎蒂和乐乐的区别是什么呢?椎蒂和小杰的区别是什么呢?面对小男孩我当然喜欢好看的,椎蒂精雕细琢,像人造雪花,保留了造型的美感又能保存长久,永远不会在手心融化。 当我思考的时候,脑袋嗡嗡的,音叉似的在最深处传递信号,我能听到声音,却不知道它在哪里。我恍惚想起几个少年的人影,白色的,灰黑色的,蓝色的,渐渐在灼热的阳光下烘烤成一团,最后变成邻居家墙壁上广告涂装的颜色,维修家电,回收旧手机,上门开锁换钥匙换锁芯,搬家公司,串成一片的联系电话。 傍晚的时候,椎蒂回来了。红色的防晒服让他鲜艳得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这团火短暂地经过我,直直地走进厨房里去和外婆搭话,隔着走廊我看到他给正在做饭的外婆捏肩捶背,帮她把碗筷搬来搬去,快乐的火焰很快点燃厨房,被外婆打发到一边。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冰凉的蛇一般的触感已经贴上我的脸颊。椎蒂把雪糕在我面前晃了晃:“吃嘛?冰箱里拿的。” “……姐姐?”他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手里的雪糕,“绿豆味的,不喜欢吗?” 然后他将雪糕举到眼前,沿着包装的边沿看着什么,恍然大悟:“哇!都过期这么久了!” 直到看着他把雪糕全部扔进了垃圾桶,我才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恢复了知觉。 “……我是不是中暑了?”我不确定地问椎蒂。我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送不出去。 椎蒂摇摇头,将手贴到我的额头上:“症状不对,你没有中暑,也没有发烧。你看起来不舒服。是生理期吗?” 啊,是生理期。 夜河 【十八】 我早早地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我感觉到很不安,就像血液不受控制地不断流失,我能做的只有把准备好的垫子垫在床下。血流到床单上会让我很焦虑,曾经有一晚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那点血怎么洗都洗不掉,最后我迫不得已只能再次购入新的床单。 我平躺着,把手臂放在小腹的位置交迭,依稀记得公主睡觉的时候是这样的。很快我把双腿曲起,让脚踝尽量靠近大腿根,双膝也努力地并拢,据说分娩的姿势也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让自己舒服一点而已,平躺让我觉得不安。 血液依然在流失,我翻身侧躺,把被子团起来抱在怀里。没有东西抱着的感觉非常难受,被子没有温度,它太柔软不能定型,很快在我怀里扭曲成皱巴巴的样子。我再一次翻身。 “……椎蒂?”我小声问。 他不在。 手机握在手里,开灯的一瞬间视线有短暂的失明。 最后一条消息是“珍珍小朋友”刚刚发过来的。 珍珍小朋友:姐姐,能来石桥这边吗 我点开对话框。 珍珍小朋友:天天说要约boss来这边玩 珍珍小朋友:我们说好不叫大人的。 珍珍小朋友:姐姐,我只是偷偷和你说哦,你就当不知道好了 珍珍小朋友:姐姐,boss是什么星座的? 珍珍小朋友:姐姐,能来石桥这边吗 我起身披衣服,接通珍珍的电话。 “姐姐!你快来!boss……” “他怎么了?” “他,他被天天推下去了!” “……没有,你别瞎说,我没有推他!” 后面的话我听不见了。我甚至不知道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有没有穿鞋子。我甚至没来得及打手电光,当我一路沿着石桥跑下来,站到桥墩旁边的时候,椎蒂正半倚着桥洞的石壁,一双眼睛在黑夜里诡异地反光。 不过几个小朋友都在大喘气,看起来都湿透了。珍珍紧紧抱着小米粒,她脸上都是干涸的眼泪,只有手里紧紧抓着的手机还是好端端的。 我举起手机,打开手电光,挨个确认他们。 没等我开口,就听到桥上传来足以传到隔壁村的怒吼。 “天天!你怎么还没死!” 我抓住了似乎在低声辩解着什么的天天。我想问很多,我想说很多。 最后,在他的母亲把他抓过去之前,我只来得及说一句:“你救了他。谢谢你。” 天天好像笑了一下。他得到了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 我扶着椎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时我发现我穿的还是那双蹩脚的人字拖,但是我丝毫不觉得它磨脚了。 在经过珍珍的时候,我甚至不知为何地笑了起来:“他是双子座。” “真的吗?”珍珍望向我身边半眯着眼的椎蒂。 我没回复。 “姐姐,你怎么知道的我的星座?” 深夜,当我半梦半醒的时候,椎蒂略带一些幽怨的话语头顶飘来。 “不知道。”我说,“猜的。” 他没有回复。 “猜对了吗?”我没有睁开眼睛。疲倦带来的困意甚至覆盖了生理期着凉的痛楚。 “……没有。”椎蒂说。 排位 【十九】 疼痛把我留在了床上。椎蒂趴在床沿边看着我。 把药就着温水吞服,我再次翻身,闭上眼睛。 “今天他们带我去了村口的‘基地’跳房子。”椎蒂说。 “天天妈还愿意让他来玩?” “我都原谅他了,当然可以啊。”椎蒂说,“他们藏了一些三国杀的牌,不过没什么意思,所以天天就拿了手机出来开黑。排位赛……姐姐,你在听吗?” “……姐姐?” “抱歉,你继续说吧。” “……” “……你不会玩吗?”我终于反应过来,睁开眼睛。 于是,我看到了非常罕见的,椎蒂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精彩瞬间:“为什么要默认科技产品就会熟练掌握电子产品?是不是当初设计我的时候,就没想过我也需要玩这种游戏?” 我立刻用手捂住嘴。椎蒂拉着我的胳膊不放:“怎么想的?到底怎么想的?” “……我又不是设计你的那个人,我怎么知道。”我的手被他拽开,笑容就无处藏身,只好大大方方地展现出来。 椎蒂只是盯着我,他犹豫着,露出了一点委屈的神色。 “……我来吧。”我说,“他们的id名是什么?” 换好了新的卫生巾,我在床上窝成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天天还在玩。 “他怎么没有防沉迷?”我问。 “我的也没有。”椎蒂说。 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操作他的账号。段位一点一点升,好友申请很快列起长队。我没有理会,直到天天的匹配邀请发来,信息浮现在聊天窗口。 ——大学生,请了代打? 我只回了一个“开”字。 三局过后,天天忍不住开麦:“哥,带咱打排位吧。没想到你这么牛*” 我没说话,把手机凑近身边的椎蒂。从我开第一局起椎蒂就安安静静的,此刻我才发现他脸色沉沉,看起来有些不太高兴。就在我犹豫的当口,椎蒂却挑起眉毛,对着话筒对面的天天道:“请错人了,带你的是一可姐姐。” “……卧槽!”对面忍不住了,短暂闭麦后又开了麦,“呃,呃……不好意思,姐,姐姐,能带我们一下排位吗?反正,反正他也是要上分的!” “可以啊。和我说说你们今天玩了什么。”看着不断加入进来的队友,我忽然感觉心里那团雾状的,莫名其妙的东西消失了。现在的我和外婆家的湖水表面一样平静。 连赢三把之后,我让大家见好就收,打着哈欠放下手机。大概确实受了生理期的影响,我觉得头脑晕乎乎的,洗漱完之后便飞速地闭眼躺下。 “……姐姐。” “一可姐姐。”我睁开眼睛,看到椎蒂趴在我身边。我有一点头晕,不是很看得清他的表情,“你很会打游戏吗?” “一般吧。”我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失忆前应该玩得更好吧。” 当我在应用商店里下载游戏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而且这是天然的、自信的好感,和我看到其他似曾相识的东西时那种冰冷的心境很是不同。当我过教程,玩游戏的时候,手指的指尖仿佛也存在着天然的记忆。但这毕竟是新账号。或许我有曾经的账号?但因为没能保留下来,所以也得不到答案。要是能找到那么一个我的账号,曾经使用过,体验过,哪怕里面只有一两个游戏好友也好呢。 一群人背对着我,他们都是一片白色。其中一个白色的人转过身来,她的面目模糊不清,递到我手里的手机画面却是清晰的。 “主任叫我,你帮我保管一下。” 屏幕一点点放大,我逐渐站在战场上,提枪越塔。对面的人忽然从视野死角的草丛一跃而出,顶着一张钟先生的脸。 …… 他们快回来了。 如思如絮 【二十】 刷牙的时候,泡沫在口腔里满溢着塑料草莓的甜美香气。 椎蒂靠在洗手台边,将牙刷递到我手里。今天傍晚,小姨妈和小姨夫就回来了。明天早上,我会回自己家。后天开始,我要去新的工作地点报到。 听说我明天上午就要走,椎蒂老大不高兴。他故意伸手拽住我的两边脸颊往外扯,可惜我的脸早不像当年那么软嫩,它是坚实的,也是僵硬的。八年不见,我发现我的脸上添了皱纹,皮肤粗糙了,乳房开始下垂,甚至不再有满地的落发——因为头上本就不剩多少头发。似乎青壮年的生机还没有到来,暮色便已经找上了门,在身体这个家里悄然潜行。椎蒂拉扯完之后果然失望:“姐姐,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抬手掐了一把他的脸。于是那种熟悉的手感又回来了,指腹扫过光洁的表面,大拇指与食指间的触感像是揉捏某种抱枕时独有的软和:“还是你的脸捏起来舒服。” 椎蒂的话语在拉扯中变形:“才不呢——” 用洗脸巾擦脸的时候,椎蒂抓住了我的手,示意我稍微低头一点。 一句“怎么了”还没问出口,就已经融化在了草莓味的早安吻里。甜美而失真的香味在口腔中彼此过度,在像吞食早点一样吞食彼此之前,似乎是柔软的,危险的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嘴唇,在味蕾上留下了陌生的印记。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椎蒂的面容近在咫尺。他的容貌是逼真的,所以他的容貌也是失真的;他卷翘的,此刻微微颤抖的眼睫是失真的,不太稳定的,模拟出来的呼吸声是失真的,所以轻轻靠近我,与我的舌头打招呼的,他的舌头也是失真的。 他只是碰了碰我,我也只是碰了碰他。 “像,像伸舌头比赛。”我松开他,一边吸气,一边笑出声。 “你是说‘哕’(yue,三声)这样呕出来的那种吐舌头比赛吗?”椎蒂为难地皱眉,“上次小杰和乐乐吃完绿舌头之后比过。” “绿舌头!他们吃雪糕没叫我啊,我还说过要请客呢。” 椎蒂抿着嘴看着我。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到他以非常夸张的姿态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你没想过请我吃雪糕吗?!” “……” “算了。”椎蒂叹了口气,再次拉住我的手,“下楼吃饭吧——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我没有想过要加椎蒂的联系方式。当我从生理期的痛苦中短暂解脱,以一种比较闲适的姿态卧在床上时,椎蒂突然闯了进来,用手拍了拍我身边的床垫:“姐姐,你给珍珍发消息!” “啊?” “你出卖我的个人信息。”椎蒂说,“珍珍能给你什么好处?我不明白。” 我慢腾腾地丢开手机,还没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珍珍很喜欢你啊。” “我知道。她还追星呢,你看不出来吗?她随便喜欢一下我而已,我是她爱豆的代餐。” “你不愿意当代餐?” 他看起来越来越生气了。 “不是这个!”椎蒂说,终于下定决心趴在了我对面,手盖在我的手机上,“我拿走了。” “你要干什么?”我问。 说来可笑,我第一时间的想法是他别把之前给我拍的照片和视频删了,如果他要删掉的话我只能跪下来求他,所以千万不要。 结果椎蒂只是搜索了他的联系方式,加到了我的联系人名单里设为星标,加到我的好友列表里进行置顶,甚至在设置聊天背景的时候还把相册调出来咨询我的意见:“姐姐,哪个我比较好看?” 然后在他“没品味”的犀利评价中,我把头埋进枕头滚了一圈,人还安全,枕头已经滚到了床下。椎蒂放开我的手机,下床帮我捡枕头:“和我发消息!” “不要。”我说,接过他拍了灰的枕头,抱到怀里。 椎蒂眯着眼睛看我,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在我们沉默的对视当中,珍珍的转发消息浮现在了通知界面。 珍珍小朋友:#梗#投稿一种关系设定!…… 椎蒂蹲在床边,示意我点开一起看。 “看到没有,又是代餐bot。”椎蒂说。他歪头盯着我看。 “我不搞这些。”我说,“饭圈……还挺新鲜的。” 于是椎蒂再次站起来,懊恼地在房间里徘徊:“不是这些!我不是想说这些!” 椎蒂坚持用我的手机给他自己的手机发消息,虽然只有表情包。我不再看他动作,而是专注于手上用剪刀剪开流油的咸鸭蛋。 发完消息的椎蒂掀开肉松罐头的盖子,将它递到我的面前:“呐。” 我转头看向他:“这样说话好像二次元。” “姐姐。”椎蒂欲言又止,“你看起来……” “嗯?” “你太紧张了。”椎蒂说,“他们傍晚才来。” 局 【二一】 我会死的。 钟续知道我干的好事,我将不得好死。 死甚至是一种解脱。 对我而言绝对是。 死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一切了。首先,从外表上来看,我是一个三十岁大龄未婚女性,椎蒂是个十二三岁的初中生;从伦理关系上来看,我是他的继表姐,他是我的继表弟;从实际出发的情况来看,我就一个普普通通上班族打工仔,混底薪的底层职员,而他是重点项目的建设核心,无数实验造就的伟大成果,他甚至是人类的未来。他是仿生人。 “他也不过就是一个负责人而已。”椎蒂说得轻描淡写。 那也就是说还有好几个负责人。想到这里,我越发惴惴不安,胃部的涌动也变得愈发激烈。 “放心啦,没关系的。”椎蒂说。 我却怎么也听不进去。我只觉得要死。 被小姨妈发现,这是一场伦理的大灾;被小姨夫发现,这是一场实验的事故。 我认识椎蒂就是实验事故。一切都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一切都搞砸了。 这下一切都搞砸了。 腹部像水泥搅拌机一样翻滚,我只能蜷缩起来。我一会感觉自己头晕,一会感觉自己想呕吐,一会感觉浑身发冷,一会又觉得四肢僵硬,更要命的是喉咙都开始不受控制,因为过于紧绷带动着脸部的肌肉也跟着抽搐不止。情急之下我拽过身边的空调被,把自己整个人卷了进去。 还是不够暗,还是不够暗。 弓着身子,成了水中游动的虾米,我带着空调被再次卷进毛毯,又试图把外套也批到身上,理智浮在空中听着空调被关掉的声音,椎蒂好像在说话,但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只知道有声音的力量在房间里扩散,它们散射到墙面上,又回弹到床上,被我身外的布料隔绝。 过了很久,我知道其实应该只有一小会,但是对于一个已经忘记呼吸的人来说,已经足够漫长了——窗帘被拉上了。熟悉的黑暗让我渐渐平静下来。椎蒂隔着东拼西凑的茧轻拍我,我知道是他,短短六天的亲密接触我已经很熟悉他了,我知道是他。 我攥紧自己的手心,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呼吸,感受自己的存在。我存在,我的手指指尖抵住掌心,指甲会在掌心留下痕迹。我的胳膊有重量,我的身体有重量。我在呼吸,我慢慢、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气息会喷吐在被子上,然后因为空间的狭小,这饱含水汽的呼吸又会回到我的脸上,提醒我需要更新鲜的空气。 隔着被子,椎蒂的声音模模糊糊的。 但是他依然坚持以一个固定的频率试探我,大概是隔了半分钟,他又一次开口了:“司一可姐姐?” “嗯。”我发出一个气音,嗓子疼。 “姐姐,”他问,“你觉得热吗?” 我没回话。 “你觉得很痛吗?”他又问。 我没回话。 “我可以看看你吗?”他再问。 我团着被子转了个面,屁股朝着他。 “姐姐……”椎蒂拉长了尾音,我感觉到有什么压在了床上。他肯定上来了。 “……咳,别理我。”太沙哑了,话也说不清。我勉强用手臂撑起一点身体,整个人跪在床上。 “我就在这里,我不出去。”椎蒂说,他就坐在我身边,“再过半小时,我会重新把空调打开……开睡眠模式,这样声音是轻轻的,好么?” 像他的声音那样轻吗? 我没回话。 眼下我甚至分辨不清我的痛苦,到底是生理期,肠胃型感冒,夜晚下河着凉,失去的记忆带来的恐惧,还是家人即将到来的恶兆?我将从这个超越想象的美好的梦境中醒来了,而且我将永远地醒来。 恍惚之间,我听到了空调启动的声响。椎蒂很守时,我却开始为自己浪费的时间而焦虑,我总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够用,或许是我失去了太多,时间在我眼里已经不是沙漏从指缝里流走,而是整桶整桶倾泻到河里的牛奶,它的流逝带来的除了惋惜,还有极度的惊异和恐惧。 上千万只蝴蝶在我的脑海中共舞,它们狂乱而又目眩神迷,在苍白的日光中像一团混乱的乌云,而又因为我的注视而变得支离破碎,最后全都下坠到了永无止境的深渊之中。 “姐姐,你感觉好些了吗?” “……我不好。”我说。声音无可遏制地发抖着,眼泪浸没在柔软的布料之中。 蟒蛇里的象 【二二】 我开始适应黑暗的光线了。 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我的手指慢慢张开,也可以活动我的膝盖。回到当下的生活好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琐碎的念头,尖叫的情绪因为崩溃而瓦解,全都随着疼痛传到底下,化成浓血流个干净。 “姐姐,”椎蒂的声音近在咫尺,“姐姐,叫一下我的名字吧。” 我念了,但这是破碎的。我不能连续发出两个连续的字音,它们会被抽泣的声音打断。 “嗯嗯,我在这里。”椎蒂毫无顾忌,他甚至因此放松下来,在床板上调整姿势。 过了一会,椎蒂的声音再次凑近:“姐姐,你这样趴着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含义?” “嗯。这样趴着会很累。”椎蒂说。 “……因为这样,”我说,鼻音重重的,“就是被蟒蛇吃掉的大象。”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椎蒂的声音忽然兴奋起来:“真的哎,这么一看的话,确实是好大一头大象!姐姐!” “嗯?” “我,我也想被蟒蛇吃掉!”椎蒂说,“我就当一头小象。” “不要。” “拜托了嘛。”椎蒂的手沿着被子的外延伸进来一点点。 我蜷起身,把被子拉到自己面前:“蟒蛇吃不了两头大象。” “我是小象啦,不跟着大象的话,就会被更小更小的蟒蛇吃掉,好可怕的。”椎蒂说,“冰冰冷冷的,湿湿滑滑的,还很黑,你难道舍得——” 大象猛地一甩她长长的象鼻子,掀开蟒蛇的大嘴,把小象也跟着卷到被窝里去了。两只象在布料的沙丘里笨拙地翻滚,用象鼻子打来打去,打着打着蟒蛇的蛇蜕就飞到了沙丘之外,不过已经没有谁会在意了;小象在大象身上挨挨蹭蹭,大象用象鼻子裹住小象;睡眠模式的空调微风吹皱弯折的月经垫绿洲,在大床沙漠的中心,它们又变得亲密无间了。 椎蒂的额头贴着我的;我可以看见他眼睛的瞳仁因为调整焦距而骤缩,又在聚焦无效后渐渐放大。已经心满意足的小男孩率先闭上眼睛,手隔着胸部贴在我心脏的地方。 我抱着他,脑子里却一遍又一遍地组织语言。一味地藏在蟒蛇里也没有什么用;不能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怎么也无法变成一顶圆滑的帽子。但是大人不会在意的。大人看见了被蟒蛇吞到肚子里的大象,也会觉得这是一顶合格的好帽子的。 小姨妈还在兴奋地和外婆展示她拍下来的景观:高山流水,鸟语花香,重点是别人的深山就是比自己家乡的深山凉快、清净,更不会有小拖油瓶的打扰——某小拖油瓶正在敷衍他名义上的养父,而某位养父就像一个需要汇报,却被客户刁难的可怜乙方,循循善诱的同时还要努力赔笑。 “小姨夫,吃完饭我想找你单独聊聊椎蒂的事。”我说。 在我开口之前,我已经预演了无数遍。 所以在书房里,钟续因为惊骇而后退,难以置信地朝着我吼出声的时候,我也觉得这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知不知道你破坏了什么?!”钟续说,他因为短时间接收了过量的信息而变得语无伦次起来,“你,我本来——” “我很抱歉。”我说。 “不是,我不是说这个,”钟续在五步就能走到尽头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看起来是那么焦虑,手足无措,“我是说,你知道吗,他可能永远是这个样子,他不会长大的!他会永远是个小孩子。” “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我说,“我接受。我愿意负责任。” “不是,哎!这不是你负不负责的问题!而且你也担不起!我是说……” “姐姐。”椎蒂打开门,他看着我,“你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了。” 我没有看身旁的钟续。因为我没有看,所以我也没有留意到他此刻恐惧的表情,那是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时候,人所具有的那种恐惧。我眼里只有椎蒂,他看起来是那么悲伤,以至于我忽然明白,原来被抛弃时是这样令人难过的;我走过去抱住他,把他紧紧搂到怀里。 “我只是想和姐姐谈恋爱而已,”椎蒂说,声音低得像叹息,“好喜欢姐姐,可是姐姐却只想对我负责任。” “我首先要负责任。”我说。我将两手放在椎蒂的肩上,微微屈膝,和他平视,“我喜欢你,我必须这么做。” 椎蒂的嘴唇紧紧抿着。 “让我和钟续谈一下好吗?”我说,“他们有权知道这一切。如果你是因为背德的快乐和我一起玩的话,那这一切也有必要在这里结束了。我很抱歉……” 椎蒂没有收下我的道歉。他亲了我一下,亲得很用力,我隐隐感觉到他在向钟续表态,但是因为这是对我有利的,我也没有阻止他。 椎蒂出去了。 我再次看向钟续,他那英俊的,让小姨妈一见钟情的脸此刻已经变得煞白。过了好一会,他才像找回了魂魄似的看向我:“……你不该这样做的。”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钟续说,“他……” 钟续没有出声。他的口型是那么清晰。 ——“他是一个魔鬼。” 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什么形容嘛,真的是。 “我接受。”我说。 魔鬼的话就可爱了。为了收割灵魂,他们总是变成人们最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样子。我的魔鬼不是神,不是权威,不是纵横人世的通行物欲,而是童话里,最可爱的小天使的样子。 “他的伦理观就和正常人类不一样,”钟续说,“他——唉——” “我……” “你先听我说完!”钟续说,“听着,他可能在你活着的时候一辈子就这样大,就这样的心智,这也就意味着他不会变得更成熟了。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我是说,他可能会伤害你,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点点头,郑重其事,“我确认。我接受。但是这件事先不要告诉我小姨妈,她接受不了。” “……好。”钟续深吸一口气,“你出去吧。我会联系皿博士。” ……皿博士是谁? 每天每天 【二三】 小姨夫把我赶出房间。他说要给“博士”打电话汇报情况,我不方便在场。于是我就像一个小孩,被争夺抚养权的父母双双推出书房,在阴暗的走廊里等最终意见。 这次等待的不只有我一个人。 走廊的尽头是夕阳的微光。背对着我的,逆光的剪影不知在思考什么,让这幅场景熨烫成油画。我不敢走过去,连呼吸都放轻了;阳光金纱一样披在他身上,在阳台的风中虚虚实实地流动。忽然一下,风就停了。椎蒂回过头,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过来呀。”他说。 我停在原地,隔着几步路的距离望着他。 他依然在笑,朝着我招手。 我在黑暗之中一步一步走向他。黑暗也离他越来越近,连阳光都被乌云遮住,衬出一地灰绿。 一时之间,我没有说话,椎蒂也没有。 “你只是对我有欲望。” 良久之后,他才开口。 还是笑着说的,话音里却不留分毫余地。 “之前,你也没有告诉我,你要公开。” “我很抱歉。因为根据你在他们回来之前的应激行为,我擅自揣测你是害怕被发现而感到羞耻。”他用手托起我垂在身侧的拳头,试图包裹它们。我才意识到我的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里,掐出好几个半月牙形的印记。 “……真的很羞耻。”我说。 “羞耻只是其中的一种情绪。”椎蒂的大拇指放在我受伤的掌心里,用他的手托起我向上平摊的手掌。 我慢慢地、慢慢地握紧他的手指。眼眶很酸。我眨了眨眼睛,想别开眼,却被他拉住,不得不与他对视。 “一可姐姐,你很害怕。你的恐惧很多,比羞耻远远多得多。”他的声音轻轻的,平静而笃定,“所以,你直接投降了。安抚我,总比被一个你所未知的组织通缉简单。” 我已然失去逃跑的机会,此刻想要辩解,竟也没找到理由,只是徒劳地呼吸着;椎蒂没有给我更多喘息的时间,他的阐述越来越轻快:“你不够信任我,也不够了解我。与其和我做一对见不得光的地下恋人,面对我的威胁,不如快刀斩乱麻,趁早抽身。” 他甚至笑了起来:“毕竟你已经得到我了嘛。是时候甩掉这个麻烦了……” “没有!我没有这么想……”我忍不住打断他,焦急地拽他的手。但是我的话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心虚?不是这样的,不是,我…… “嗯。你只是不想和我谈恋爱。”他说。 “我……”我无从解释,百口莫辩。一定是有我所不知道的自己的某部分被他察觉了,于是所有的伪装都失去用途。于是我就像被抽干了一样徒然地软了下去,连手都下意识松开了。我想说什么,感受到的只有嘴唇上下翕动时,面部神经肌肉牵扯,齿根发酸的疼痛感。也许这不是疼痛,我分不清楚。 于是椎蒂拉开我的手,把自己送到了我怀里。我已经很习惯拥抱的感觉了,可依然还是会被这一瞬间的温暖所震撼。 “椎蒂……”当我找回理智的时候,似乎阳光也跟着回来了。椎蒂贴着我说话,任由我将手穿过他的腰部,沿着背脊往上,最后搭在他的蝴蝶骨处。 “司一可姐姐。”他的话音一顿,脸颊主动贴着我另一只已经伸到他耳边的肩膀,恼人地蹭了蹭,“你知道……我们的未来还会继续的。” 因为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部分。所以,这一段关系还是会继续的。 一瞬间,我好像读懂了他的意思;我是怎么理解到这一层的呢?在轻易挥散“心有灵犀”这种浅薄虚假的答案后,我还没来得及做出更深刻的思考,就被走廊那头的关门声吸引了。 钟续急匆匆地赶了过来,似是完全没看到我们暧昧的动作,径直将椎蒂拉走了:“皿博士找你。” 房间门再次关上,阳台只剩下我一个人。因为犹疑、惊惧而僵硬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下来,我觉得累,于是抬腿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房间。只是,在路过书房的时候,我听到椎蒂的说话声。与和我说话的时候完全不一样。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是那种语气和语调是完全不同的,那是在,那是在——撒娇。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房间的门已经被我打开了:钟续抱着胳膊缩在角落,化身阴暗蘑菇;椎蒂的两条腿翘在书桌上,面前的屏幕已经息屏,显然通话刚刚结束。 “姐姐,你来得正好。”椎蒂若无其事地放下腿,转身趴在椅背上,朝我招手,“皿博士同意了!” 我尽量不保持面部表情的扭曲,尽量保持语调的平静:“……所以,皿博士是谁?!” 好吧,完全做反了。 在我尴尬的瞬间,关门声蓦地响起。钟续受不了似的先走了。 椎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是项目目前的总负责人,我的创造者之一。” 我幽幽地盯着他:“你之前也提到过这个人。刚刚小姨夫又提到了。” “嗯。”提到实验组织时椎蒂往往没什么好脸色,此刻他却难得流露出一丝笑意,“皿博士是天才——你看起来很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就是不…… “吃醋了?” 我转过头,看到椎蒂狡黠的笑。可恶! 我掉头就走,被小家伙从背后抱住了腰。 “姐姐!姐姐,”椎蒂喊我,“姐姐……很在意的话可以直说哦?我会都告诉你的。” 没等我回复,钟续就再次打开了门。看到我们俩,他愣了一下,接着抹了把脸,从我们身旁经过。 我不明所以地转头看向他,椎蒂却努努嘴:“又说什么了?” “博士让我给她签一份协议。”钟续说,“这项目毕竟是机密。” 我没说话,椎蒂也没有。 钟续在电脑上操作了一下,调出了一份电子版的协议,示意我坐过去。 签名,拍照,就在我纳闷要不要按手印的时候,钟续采集了我的头发,说是回去会收集我的基因序列……大概。我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是又说不清楚,总不能是我以前也经历过类似的手续吧? 于是一切比我想象得更快完成了;保密的监督程序甚至还挺浪漫的,就是我每天都要和椎蒂说话,如果我们没见面,我每天都需要给椎蒂发消息。 所以等钟续急匆匆地被小姨妈叫下楼,重回小姨夫身份的时候,我正坐在签完字的书房座椅上,椎蒂跨坐在我身上,一点点亲我的脸。 这可真是太黏糊了,我们亲得难分难舍,直到小姨妈来叫我们夜宵烧烤,才依依不舍地准备下楼。关系被默认的同时,也没有被卷入更深的麻烦中(暂时),这都令我感到无比的安心,以至于迟来的分别的悲伤后知后觉地找上了门。椎蒂拿纸巾帮我擦拭嘴唇的时候,我甚至拉住了他的袖子。 椎蒂凑近我:“舍不得我啦?” “嗯。”我说,我又很难受,“……如果改签的话,就,我觉得也瞒不了小姨妈太久……” 我的语无伦次并未影响椎蒂的理解。他用十指把我的每个指缝都填满,掌心相贴。 “想我就对了。”他说,“我也会想你的。每天、每天、每天都想。” 01-记忆之二 【01】 心理咨询的价格,对于司一可目前的薪资水平来说有些过于高昂。但是,没有记忆的现状也始终困扰着她,使她无法应对基本的日常生活。因为对心理咨询的市场缺乏了解,她只能综合对方的履历,自我介绍中擅长的领域甚至面相来判断这个尝试是否合适。 对于这个阶段的她来说,表达是困难的。停留在高考附近的记忆当然为她积累了不错的词汇量,但就好像情感缺失一般,当每次提问引及自身,她所拥有的只有沉吟和沉默。无法描绘清楚自己的感受,在正念的过程中思绪翻飞,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之后,司一可开始觉得自己浪费了钱。突如其来的年纪增长让她无法安于享受,从小养成的精打细算的习惯也令她不安。咨询师评估她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并建议她不必刻意去回忆,也不必刻意去寻找记忆。当她的内心足够强大的时候,回忆就像银行存款里的利息,总会如约而至。 从机构走出来的时候,天气很好,空中甚至飞过一群白色的鸽子,或许是哪里搞活动放飞的和平鸽吧。司一可驻足看了一会天空,视线忽然落到了十字路口大屏幕的海报上,那是最近上映的一部电影,是这个系列的第四部。司一可改变了行进路线,走进了商场。她看了这部电影。 很遗憾的是,她没有想起前三部电影的内容,第四部也拍得差强人意,影院里到处都有人叹息。幸运的是,她好像恢复了一点对情绪的觉察。她能感觉到自己对花了钱,抱着期待,却看到了这样的作品,是很失望的。“失望”成了一张情绪的小卡片,收藏进她的情绪词汇库里。 失望的司一可走上了地铁,两次换乘后,她又多了一重情绪,“疲惫”。于是失望又疲惫的司一可回到了她的家。在她幼儿园毕业之前,家里有两个大人;在她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这对怨侣竟意外葬身于同一场交通事故;初三那年,她独自回到这个家,第一次做饭就切了自己的手指。去急诊之前,她也不忘带好所有的东西,少了一截手指也不会死,但是没带钥匙就会陷入回不了家的麻烦。因为受伤会变得非常麻烦,司一可不得不谨慎行事。 谨慎的司一可,发现自己在足够失望和疲惫后,还能忘记带钥匙。没带钥匙,半夜跑去找开锁师傅,不得不证明自己无父无母,没有监护人的痛苦仿佛还在昨日。于是她转身下楼,走到他们这幢楼的枣树底下。她用超市的会员卡当做铲子,铲了几土,忽然听到了一楼邻居的呼唤声。 “哪有这样收备用钥匙的,我给你放在我们这花盆底下了。”邻居说,给她指了一盆多肉。司一可想表达感激,开口竟然先谢了这盆石莲花。 “石莲花可不会和你客气。”邻居说。 脸很红,司一可逃一样地闯进楼梯,一口气蹬回了四楼。这次她把备用钥匙缝进家门口的地毯里,想着这样就能好些了——在看了很多市面价值在四位数的密码锁之后,她几次想要下单的手都停了下来。输密码或者录指纹开锁似乎让她联想到了“泄密”一类的事,令她感到不安。而且,这样的话,意味着还需要请一位师傅来上门换锁。权衡利弊之后,司一可放弃了密码锁的方案,她的备用钥匙也已经缝到地毯里去了,从表面上看确实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是,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只带了缝有备用钥匙的地毯出门——她又一次把自己关在门外。而且……她把钥匙缝得太死了,根本拆不出来。万般无奈之下,司一可只能联系开锁师傅。开锁师傅就在小区物业附近,他刚好没事在刷短视频,很爽快地跟着她去开工了。不到二十分钟,司一可又回到了自己的家。新配的钥匙被直接踢到了地毯底下,下单了三位数的猫眼摄像头后,平静的夜晚如约而至。她又可以安心洗漱睡觉了。 她后来一次也没有试过心理咨询。 此刻的她还没意识到,“满足”与“成就感”也是情绪。那些过去困扰她的,令她痛苦的事,最后都会变成可以被解决,可以被处理的普通的事。 睡前故事 【二五】 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在我第四次翻身的时候,门被悄悄打开了一条缝。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偏光让我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了起来,连滚带爬地开灯时,放在床头柜的小台灯和书本全都被撞落在地。巨大的声响不知有没有吵醒旁人,因为对我来说,剧烈的心跳已经震耳欲聋。 然而,在我面前的,只是穿着睡衣,抱着枕头,从门缝中探着脑袋看我的椎蒂而已。 血液就像在沸腾后极速冷却,我勉强支撑起自己,甚至感觉到几分窒息。椎蒂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手托着我的胳膊:“你怎么样?我不该不敲门的。” 我甩了甩头,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回神,脸上的表情已然不受控制,扯出一个病态而夸张的大笑来。小姨妈焦急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对上的就是我的这个表情,还有我身边试图扶我的椎蒂。 “大晚上的,怎么了?!”小姨妈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惊惧和狼狈,她裹着睡袍的样子也有些不自然。 我等了一会,果然看到小姨夫紧随其后地出现。我脸上的肌肉已经开始酸软疲惫而自然垂落,渐渐回归面无表情。小姨夫困惑的目光在我和椎蒂之间逡巡一圈,神色明显更多了犹疑和否定:“这是在……” “椎蒂来找我听睡前故事。” “我来找姐姐听睡前故事。” 我和椎蒂是同时说出口的,这个说辞我们第二晚一起睡的时候就排练过,原本是用来应付外公外婆的——他们好像一次也没发现过。 “这……” “没关系啦。”我说,“我等会送他上去。” 小姨妈似乎还打算说什么,小姨夫拉住了她:“就让他们自己玩吧。小可又不介意,椎蒂在她这睡也没什么的。” 小姨妈讷讷地跟着小姨夫往回走,又有些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眼。 她显得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别太晚了,明天早上你还要坐车回去。” “嗯,我知道。”我轻声说,“晚安。” 门再一次关上。 心跳声终于显得不再那么吵了。 椎蒂把刚才晾在一边的枕头拿起来,端端正正地铺在我的枕头旁边。当我伸展双臂拥抱他的时候,他凑近我,吻我;我们胡乱地接吻,手穿过腰肢挠彼此痒痒,用脚互相踢踩对方的腿,把被子滚成一团乱糟糟。 “姐姐,”椎蒂的两条腿缠住我的腰,像树袋熊似的挂在我身上,“抱歉。” “……没有事。”我说,“今天家里有人,我可能,有点太紧张了。” “你害怕阿姨和老钟么?” “……”我一时说不出来,于是绕过这个话题,轻轻拨开他,弯腰去捡落到床下的书和台灯,“真没想到你还会来。” “当然要来看姐姐咯。”椎蒂说得自然,“因为你都走到我房间门口了。是因为我的房间没有空调,你觉得不够凉快?” 我把东西放在床头码好,伸手关灯。 黑暗中,椎蒂再次缠绕上来:“总不可能是不想我吧。” 他把头枕在我的胸口,听我的心跳。我试探地伸手摸过去,顺着他的头发抚摸他。哪怕是他完全压在我身上,大约也没什么所谓。 ……但是,我半夜站在阁楼门口,敲门,然后,如果顺利的话,爬上椎蒂的床。 我把脸埋进被子里,椎蒂在外面不断地拽着被子。我不确定他能不能看清我的表情。 “你好像很害怕阁楼。”隔着被子,我依然能听到椎蒂平淡而笃定的判断,“是因为我睡在这个房间,还是这个房间本身特殊?” “……说不清。”我说,“我只是,我觉得……” 我有点没想明白。当我站在阁楼门口的时候,我的影子浮现在那扇木门上。那是一只巨大的,黑暗的,没有面目的怪兽,它贪婪地扒着门框,只要稍一用力,就会不受控制地闯进房间里,袭击里面那个睡着的孩子……哪怕椎蒂不是孩子,哪怕椎蒂其实醒着。但是,但是…… “我怕我。”我有些不确定地拉开一点被子,在朦胧黑暗之中与椎蒂眼瞳深处的微光对视,“我……如果我不小心伤害你,我会后悔。” 椎蒂久久地注视着我。他低下头,在我脸上啄了一下,又啄了一下。 “姐姐,我们再玩一次吧。”椎蒂轻声说。 恐龙先生 【二六】 走之前,我还是等到了为椎蒂买的第一件礼物。 那是一条绿色小恐龙样式的开襟浴巾斗篷,它是速干的浴巾布,却做成了可以穿戴的斗篷的样子,很适合在海边或者泳池这样的地方玩耍。 外婆用家乡的方言赞赏我,说我是一位会给弟弟买礼物的好姐姐。就连小姨妈也说,“你真的挺会带孩子的。” 我只觉得自己的耳根烫得都快烧起来了,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当着大家的面把椎蒂身前的纽扣一颗接着一颗全部扣上。新诞生的某位小恐龙一点自己动手的意愿都没有,只是噙着笑低头看我,揶揄之味明显。 “好了——所有纽扣都是好的。”最后一颗膝盖上方的纽扣也扣上了,我满意地站起身来,扶住自己的额头,抵御频繁蹲起造成的眩晕。眨眼间,椎蒂已经把斗篷的帽子也轻轻扣上,于是绿色的波浪线成了他流线的脊背,前扑的两爪故意伸到我的面前:“恐龙!耶——” 我笑着看他,我可爱的小恐龙先生。下次见面会在什么时候呢?中秋?国庆? ……过年?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吓唬姐姐呢。”小姨妈语气轻松,也瞬间打断了我的思绪,“一可,留下吃午饭吗,还是要走了?” “要走了。”我说,“我去一趟卫生间就来。” “好,那我叫阿钟把车开过来。”小姨妈欣慰点头,转头出门。 然而,当我上完洗手间,准备洗手出门的时候,某个小家伙也来敲门了。 椎蒂还披着我送他的斗篷,小恐龙把手伸到背后,将那条翘起来的小尾巴抓到手里,塞到我面前:“刚刚想抓这个玩吧?” 我如愿以偿,将小小的尾巴捏在手心把玩,尾巴没有额外填充,只是一片装饰布料,此刻自然地垂落在我手中,可爱极了。 “姐姐。” “嗯?” “想把尾巴塞进姐姐身体里。”椎蒂说,身体凑近我,“但是尾巴拆不下来。” “……是呢。”因为他此刻扭来扭去的摆动,尾巴也就自然从我手里脱离,椎蒂忽然把斗篷从下往上撩起,露出他里面的短裤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虽然眼馋,但也不得不表示克制:“现在吃的话有点来不及,我要去赶车……” 椎蒂没有理我,他只是自顾自地脱下裤子,露出里面那条我最早见过的派大星内裤。然后,他把这条内裤脱了下来,提在掌心,飞快地对折,迭起,翻转,很快变成了一个可以被完美收纳的,两指宽,两指高的小块。椎蒂大大方方地将这小小短裤递到我眼前,笑容灿烂极了:“我送姐姐的。” 我没说话,徒劳地咽了口水,任由小家伙掀开我的裙子,将这个被他精心迭成和小玩具大体相似的布头沿着内裤塞进我的甬道,让汩汩泉水淹没它。 “姐姐,你会好好保管的,对吧?” 我点点头,没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一定会的。” 小恐龙自然地转身,又被我拉住了半圆弧形的脊背。 不应该的,我收回手,努力想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么,我走了。” “……姐姐,”椎蒂无奈地叹了口气,拉住我的手,“我和他们一样送你到车站的好不好,不要在厕所里道别嘛。” 我讪讪点头,磨蹭着腿出了门,心里还幽幽不满:我又没和小玩具道别,不公平呢。 这一次,依然是小姨妈和小姨夫坐在前座,我和椎蒂坐在后座。我把包挡在自己身前,这样就可以遮住下身的异常;椎蒂靠着我,就像一个和继姐十分亲密的继弟那样,把平板举在我们之间。他在操作游戏,可是我一点也看不进去,只记得密闭的车厢里,全都是那股古老的花露水的香气,这股香气贯穿了整整一周的假期,藏在外婆的每次洒扫里,小姨妈收纳的衣柜里,外公抽烟的阳台上,随小姨夫移动的背包与拖鞋处处留痕,甚至蔓延到阁楼的橱窗,也覆盖在我的枕头上。过了很久之后,我才想起来,花露水的成分中,含量最高的是乙醇。 此时此刻,椎蒂身上已经去掉了小姨妈不要命似的覆盖在上的重重香味;当我们坐在密闭的车厢之中,我被花露水的香味吵得头痛,椎蒂的怀里却淡淡的,好像什么也闻不到一样。 在我努力放轻放缓的深呼吸中,身体比大脑优先一步感到疲惫,拖着我滑向一片寂寥的白色日光里;在冥想一般没有画面的白色睡梦中,我感觉到椎蒂肩膀的单薄和瘦削,手臂的纤细与柔嫩,有一瞬间我已经无限接近那双我曾在夜里偷偷枕过的温暖大腿,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朝着反方向倒去。 “到了,到了。”椎蒂摇醒了我,“该下车了——” ……可是,我舍不得你。 我的恐龙先生。 醒酒 【二七】 椎蒂给我发了第一条非表情包的讯息,就是让我把他送的礼物从身体里取出来。此时我已过完安检,虽然伪装并无破绽,但椎蒂依然坚持健康第一的原则,让我为自己的阴道考虑一下,长时间的刺激感觉容易麻木不说,可能的炎症风险也很麻烦——总之,最后我把那条椎蒂的内内收了起来,回家之后仔细洗过,晾干后铺在枕头底下。 我不喜欢和椎蒂发消息。我不知道能和他聊些什么。每次想到他,我就想到热烈的拥抱,他的眉眼,他的身体,他细长的手臂是如何穿过我的胸口,纤纤手指是如何挑逗下身的漩涡;我们是如何在那幢房子里胡作非为,在未知的角落里接吻,当我们交换呼吸,睫毛会轻轻扫到彼此。像是想起一块奶油蛋糕一样,又或者电梯广告里的气泡水,商场橱窗里漂亮的蓬蓬裙,甚至每个月月中的薪资补贴——我想他,我想得到他,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每一天,我在无人打扰的角落,看大数据如何揣测我,捕获我:购物车里的小东西越来越多,分享链接也开始以“宝妈”开头,它们挤走了一半的零食,取代稀奇古怪的盲盒,成为我的玩具的一部分,尽管每一次游玩都只是存在于幻想中。 我开始盘算着日子,七月份有三十一天,八月份也有三十一天;每一天都很无聊,只有上班,下班,下班之后我会看电影。电影开场前我会给椎蒂发消息,散场之后能收到他的回复。我们的对话不像姐弟,也不像情侣,不像合作伙伴,但也不至于是仇人。一切平平淡淡,但又例行公事。椎蒂总是表示无聊,人也无聊,事也无聊;我则总是表示无奈,人也无奈,事也无奈。不知从何而来的默契,我们没有打过电话,更没有打过视频电话。互联网不会留下我与看似未成年的美少年出格交流的痕迹,自然也就没机会记录下我和椎蒂在情事发生时的秘密;拜那些从未打开的视频所赐,我对此格外警惕。 离开外婆家的日子,就好像一场漫长的醒酒。新购置的电蚊香杀死了一切,也包括家乡老房子挥之不去的幻觉。过去的许多天我都过得有些恍惚,椎蒂就好像一个令人沉沦的美梦,他擅长在不经意间展现自己的魅力,更擅长在潜移默化中洞察周围的人类,当然,也包括我的喜好。 “你看太久屏幕啦!”他说,两手撑在我身后的沙发靠垫上,“起来和我出去散步。” 然而我的视线穿过他因为弯腰自然下垂的衣摆,落在他那条黑色的运动短裤上。我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他收回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并拢膝盖。 我的手举在空中,小心翼翼,又怕他误会。 “姐姐,放轻松,想摸就摸呀。不然,等会他们过来就麻烦了。”椎蒂压低了声音,将我那只手牵过去,一点点落在膝盖往上,大腿边沿,“……喜欢吗?” “完、完美的腿缝……”我情不自禁地呢喃出声,无他,当我的手从他并拢的两腿之间穿过的时候,感官已在脑海中全速爆炸,刺激得我无法思考。 “再摸一会就去散步?” “嗯、嗯……” 某些时刻,我依然会在洗完澡之后盯着自己的手发呆。和椎蒂在一起的时光那么短暂,又那么浪漫,以至于在现实中显得失真,一度让我以为那几天只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美梦,我只是一个偷了继弟内裤的三十岁女变态猥琐恋童癖而已。 正如无法抵御诱惑的我自己所述,最终我还是买了奶油蛋糕和气泡水,发现奶油对于我来说开始过于甜腻,气泡水也不如宣传所言美味;商场橱窗里漂亮的蓬蓬裙,只会显得我皮肤暗沉,神色苍老;好在我最终如愿收获月中的薪资补贴,得以将这些浪费的钱财全都弥补回来。生活终究回到它朴素的正轨,直到停泊在它目标之中的下一站。 那天忽然下了大暴雨,整个城市都成了水的盛世;下班的时候,积水已经淹没了我的脚踝。电闪雷鸣中我关闭了所有门窗,在点外卖和自己下厨之间选择了拆开冰箱里的速冻饺子。一道闪电横空出世,将我和整个厨房都照得雪白;又一声雷响彻夜空,轰轰烈烈之中,锅里的水显得十分静谧,只是偶尔冒出一两个泡泡,昭示存在。 我点开手机,看到置顶消息有了新的更新。 椎蒂:姐姐,后天开始我搬到你家住。 我往前翻了两条。 椎蒂:阿姨坚持让我去读初中,交同龄朋友。 椎蒂:我打算选实验外国语,阿姨说这所学校离你现在住的地方很近。 椎蒂:为了方便上学,我准备开学前就过来, 椎蒂:所以, 椎蒂:姐姐,后天开始我搬到你家住。 水沸腾了,震得锅盖咯咯响,一下子就吵过了外界的疾风骤雨。 由于天气影响,在抵达目标地点之前,我的生活无限期晚点了。 酒酿圆子 【二八】 “好”。 我说。 同样是水汽蒸腾,我却总是怀念和椎蒂一起洗澡时沐浴露的清凉薄荷味。足够冰感的沐浴液被涂抹在脊背,椎蒂的手会沿着腰肢绕过来,最后慢慢、慢慢地圈住我。我们玩的时候总是不分场合,因此除非偷懒,我们基本都会在玩完之后跑进浴室“冲凉”。 前同事曾经说过,早晨洗澡会冲散身上的“阳气”,对身体不好。那时我正用纸巾去擦发尾上积攒的水珠,没有听见她之前说了什么,也没听领导说了什么。我不喜欢吹头发,总是用毛巾绞至半干就匆匆出门,宁愿保持着这样湿漉漉的姿态,直到它自然风干。在那时的我看来,例行会议与在校时的班会课也没有什么差别:一旦开小差,领导和其他同事就会停止讲话,所有人一起看着你。 但是今天不一样。当我洗完澡,裹着浴巾走出淋浴间时,甚至有闲心盯着半身镜里的自己。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有男生说我的面相看起来是很重欲的人;当他们开玩笑的时候,会故意摊开两只手,向上平举放在胸前,夸张地一颠一颠;然后所有人都会偷偷瞄向我。我不喜欢他们说的话,也总是含胸驼背,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逃避现实;当我二十八岁突然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体态并不好看,肩颈也经常酸痛,因此不得不把腰直起来。 其实,当我因为失忆,找工作四处碰壁的时候,我是很想考公务员的:我学历又高,记忆又停留在刚高考结束的时候,这条路正是再适合我不过。 但是体检的时候,医生对着我肩膀上的纹身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我当时还以为她或许知道些什么,等到回去的路上才反应过来这是公务员体检。那天体检我还做了妇科检查,当医生问我性生活史的时候,我吞吞吐吐,惹恼了她,最后狼狈地脱下裤子,爬上了检查台。当我把腿张开成M形,还没来得及感到羞耻,冰凉的手指已经捅进我的下身,只是刚一接触就停下了,“有月经怎么不说?”“我忘了。”我当时说,都忘了自己怎么离开的,只记得医生说“你可能是有过性生活史的。” 最后没有被录取,但说的是我存在“其他原因”。 “可能和你之前的情况有关。”当时面试官模棱两可地说。 什么情况呢?我不明白。 肩膀上的纹身看起来是一条弯弯的曲线,下面有两套竖线,再下面又是一条弯弯的曲线,像罗马数字“Ⅱ”又或者双子座?;但是……当我凑近半身镜,发现顶上这条曲线底下还连着两个小小的点,就像给这个Ⅱ加了两只眼睛。这两个点实在太不明显,简直就像是画错了。一旦注意到它们,它们的存在感就越发强烈,像在镜中与我隔空对视。我想不明白,于是不再细想,换好家居服后,只身走进厨房。椎蒂很快就到了,他说小姨夫会负责送他。 将水磨糯米粉捏成团,掰下三分之一搓成细细长长的一条;用刀将团条切成比小拇指甲盖还小的小段,像炮制橡皮屑一样把案板滚满;电台里的主持人轻松谈笑着,我一边听,一边把搓好的迷你小粒们抓起,扔进半碗糯米粉中,免得他们粘在一起。准备好的冰糖放进水中沸腾,只有正常圆子四分之一大小的超迷你小圆子气势汹汹地冲进锅里。第一次煮开,打散的鸡蛋花在气泡中绽开;第二次煮开,两勺新挖出的酒酿在煤气声中融化。第三次煮开,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按照教程说的放入枸杞。早就备好的藕粉兑水化开,放了半碗倒入锅中,忽然感觉量实在做了太多。在我准备关火的时候,门铃声同时响起。于是我将锅盖扣上,熄火去开门。 第一眼就看到坐在行李箱上的椎蒂。他的胳膊支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对着我绽出一个极为灿烂的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连忙抬头去看来送他的小姨夫。 “阿南今天没来,她值班。” “嗯,没关系,我知道。”我将门彻底拉开,“进来坐一会吧?” “不,不。我把椎蒂送到就好了,这就走。”小姨夫忙不迭地往后退,生怕自己打扰了什么似的。 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还是椎蒂从行李箱上跳了下来:“我会尽量不给姐姐添麻烦的,放心吧。” 显然小姨夫不是很放心,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电梯口,犹豫了一下看向我:“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 “好。”我说,目送他上了电梯。 不知为什么,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刹,我的身体不自觉打了个寒噤。说来可笑,我老觉得老旧小区的电梯是很容易掉下去的;下一秒,一颗小炮弹就不管不顾地朝我袭来,我只好把他赶紧推进门去。门刚一关上,椎蒂就环住我的脖子,踮起脚开始吻我。 “好想姐姐。”椎蒂低声说,又亲了亲我,好像言语表达都是在浪费他的时间。我却想起锅里的酒酿圆子来,又惊觉自己的手刚好停在椎蒂的屁股上,一时之间也震撼于自己的无耻。椎蒂发现我动作越来越僵硬,于是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上下打量我:“怎么了,一可姐姐?” “……我做了酒酿圆子。”我小声说,反握住他牵过来的手。 椎蒂意味深长地笑。接着,他凑到我脸前,故意大声地亲了我一下,留下响亮的“啵唧”声。 “那就吃酒酿圆子吧!我喂姐姐吃,好吗?” 吞咽 【二九】 酒酿圆子入口是甜的。温热的液体滑入口中,粘稠地熨帖着口腔表面,圆子软糯却有韧劲,往往需要咀嚼两下才能磨碎;然而,吞咽不及时,圆子便会一个沾着一个贴在后槽牙上,随着咀嚼融成一团;在将要吞咽的时候,它竟然是苦味的;漫天的苦涩让人完全忘记它曾经入口也是甜的,吞咽时更错觉它要划伤口腔。 “姐姐,姐姐,”椎蒂轻轻推了推我的头,试图阻止我,“别再吃了,停一下吧……” 我伸手抹掉流至下巴的酒酿,抬膝向他爬去,伏倒在他身边,趴着看他。椎蒂说停就停了,他的脚踩在我的小腿骨上,轻轻磨蹭着,不一会便绕到我的小腿肚后面,缠住我的双腿。 “姐姐,”椎蒂盯着我,“你难受了。” 我望着他,想说话,但喉咙里还是一股苦味。 “我感觉再不停的话,你甚至会有危险。”他的手伸过来,盖在我的手上,“不是想打断你,但……姐姐,你快乐吗?” 他的手慢慢扣紧我的手:“这种濒临极限的感觉会让你快乐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他的手朝着我的身下探去,很快摸到了一片湿滑的泥泞,于是他叹了口气:“这么久没见,太想我了?” “……想你。”我说,声音和石头上磨出来的一样。他翻身撑在我的身上,轻巧地一顶,飞速地动作起来;快慰逐渐覆盖全身,给所有的感官染色。当我伸开双臂试图抱住他时,才发现自己两眼满是泪痕。 椎蒂与我紧紧相连。哪怕他自身没有摆动,小玩具也会在体内旋转和震动,照顾阴部每一个渴望欢愉的点。我能感觉到体液随着时间流逝分泌得越来越多,不一会就开始视线模糊。有什么拂上了我的眼睛,我不适地眨了眨眼,看到椎蒂的手指湿漉漉的。此刻的他哪怕撑着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我,也依然像个孩子似的,眼中只有观察和好奇,不见半分欲色。“你哭了,”他说,“一可姐姐,你在伤心。” 于是他把胸膛凑近我,我得以侧过身,把脸埋入他腹部的位置。少年的腰肢纤细,腹部摸起来又是如此柔软,让安慰我的椎蒂显得那么脆弱和渺小。我可悲地意识到眼泪真的可以在眼窝处堆积,最后变成一颗一颗豆大的水泡,不管不顾地随着引力往下砸。椎蒂的手放在我的背部,他轻轻地拍着,一下又一下。 不知为什么,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开始跟上椎蒂拍背的节奏。渐渐的,被褥的濡湿,汗津津又含着体液的沉重身体,空气中的食物香气都回归了我的脑海,我甚至听到房间里空调运作的低声轰鸣。 “你感觉好点了吗?”椎蒂问。 “下次不玩酒酿圆子了。”我感觉到有些失落,却不知道这种失落是从哪里来的,“感觉哪怕是加了桂花也……” 无法去除深埋在舌根的苦味。 “要不,要不试试别的?”我说,“AD钙奶?营养快线?O泡果奶?可尔必思……” “姐姐!”椎蒂抓住了我因为举例下意识抬起的手腕,“一可姐姐,还是稍微认真一点吧。如果你还打算采用刚才那种模式,不管灌入的是什么液体,最后都会窒息哦?” 回答他的只有我的无言以对。我看过很多口交的视频,那些女人看起来也不像会窒息的样子,那些性器看起来比椎蒂要狰狞那么多,吞咽起来也不至于如此。想到这里,我又一次撑起身,爬到椎蒂下腹处蹭了蹭。 这一次我回想着喝奶茶时候的吐息,一口一口地吞咽着,便再也没有受到阻碍,甚至到结束都没有液体溢出,干净得不可思议。当我直起身时,椎蒂正懒懒地躺着,半眯着眼睛看向我。 “所以,为什么会养成在嘴里憋一大口,然后再往下吞的习惯?”他问。 “……我平时也不是这样喝东西的。”我皱着眉,“缺乏练习?” 椎蒂闻言却直接翻了个身,背朝着我:“拒绝练习,直接晚安。” “等一下啦,至少要洗个澡清洗一下……”我赶紧去拉他。 “我刚来我们就把床单搞这么脏,等会你打算怎么睡觉呢?” “……睡沙发床好了,明天开始我铺一张垫子。” “哦~”椎蒂意味深长地拖长音,“你准备好了呀。” “……那是生理期的垫子!”我揽着他闯进浴室,打开花洒让水淋到我们身上。热乎乎的水浇在脸上,似乎有什么气也消了。 “姐姐,”椎蒂说,“好开心,今天开始又可以一起睡觉了。” “嗯。”我说。 “所以,姐姐,你开心吗?” “开心啦。” 至少现在是吧。 匹诺曹 【三十】 椎蒂的行李箱里是他的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当然还有我买的斗篷——小姨妈说他喜欢得不得了,在家几乎天天穿。当时我只是敷衍地应了,手指却想也不想地飞快保存了她发来视频。小恐龙在河滩上快速地跑过,尾巴一扬一摆地在屁股后面摇晃着,不一会又绕回镜头前,伸出两只手:“嗷呜!” “那是老虎吧,不是恐龙吧?”我忍不住回复说。 “那姐姐觉得,恐龙应该怎么叫呢?” “嗯……嗝?” “这是打嗝吧……” “嘶——嘶嘶——” “这是蛇吧?” “嗯,是哦,那我也不知道恐龙怎么叫……”回到现实,我从行李箱里拎起这件浴衣斗篷,看向椎蒂,“你真的天天穿?” “啊,这个呀……她太夸张了,隔天穿的,又不是不用洗。”椎蒂撇撇嘴,忽然意识到什么,“姐姐,你送的斗篷太实用啦!因为很喜欢所以才——” “我知道,但是……” “一可姐姐。”见我面露难色,椎蒂主动凑了过来,“要不你买点别的,以后我只穿给你一个人看,好嘛?” 我咽了口口水,话音也迟钝了起来:“你怎么知……算了,你来得太突然了,我,我还——” 椎蒂咯咯地笑,指了指我手里的手机,示意我点开购物车的界面:“明明早就收藏了一堆,却一直不肯下单。”他在我脸颊边亲了一口,双臂环上我的肩,“如果我不来的话,姐姐就什么也不会做,全靠想象力?” 然而我的关注重点已经偏移。太久没有见到的椎蒂了。在忘乎所以地满足自己之后,我才有闲心这样注视他。他离我那样近,体温、呼吸、流动的感情,一切都存在、亲切而且真实。他的皮肤有时在我看来微微发光,但似乎只是因为肤色和特定的光线;当手靠近他的时候,触及痒处,他甚至还会下意识躲一躲。当我的视线从腰腹移回到胸口,试图再次去看他的脸时,我忽然发现他的下巴在动。他在说话。等我反应过来时,一个吮吻已经落在了他的下颌线。嘴唇含住肌肤,下巴一时没动,椎蒂停了声,整个房间也因此安静下来。我一路亲过去,等回神时椎蒂的下巴上已经红了一片,后者此刻颇有些不满地看着我,也颇有气势地在我的脖颈上依样画葫芦,痒痒的,似乎我还感觉到有牙齿磨过的痕迹。 “……公平了。”椎蒂说,一屁股坐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下巴上的红痕,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它不会消不掉吧?” “不,相反,”椎蒂说,“会很快消失。” “哎?” “因为不消失的话,会激发凌虐欲。”椎蒂不情不愿道,“皿博士改的。” ……那真的是一个很懂的人。 但是我不喜欢椎蒂提到我不认识的人,于是我转移话题,视线再次落回了行李箱上:“晚上去逛超市吧?把生活用品买全。” “只买生活用品不太好吧?”椎蒂慢吞吞说,“我下个星期就要开学了,不如再买点文具?” “是,但是文具的话果然还是网购比较好吧?”我说,“品种多,而且很划算。” “去商场的话,当然是可以都去的吧?”椎蒂晃了晃我的手,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姐姐,你有没有丝巾?” 我摇摇头,于是椎蒂的五官一下子搅在一起。 “怎么了?”我问。 他移开眼睛,我立刻跑到化妆镜前一看:“……椎蒂!” 脖子上红了一片,范围又特别大,用蚊虫叮咬真的很难解释。我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又转头查看面前的椎蒂:果然他身上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那要不我们晚上再出去?”他眨巴眨巴眼睛,往后退了一步,“其实没关系的,戴上口罩别人也认不出你是谁……哎呀!” 围绕着茶几,我和椎蒂再次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这一次,以我跑得过于着急,腿肚子磕到桌角告终。当椎蒂拿来止痛喷雾的时候,我一口咬在他的鼻尖上,结果我刚下嘴就后悔了,所以到头来仍是轻轻的。 ……完全变成撒娇了吧,这样。 椎蒂也在我鼻尖上捏了一下:“没有变长。不会撒谎呢,姐姐。” 白板 【三一】 记录一次寻常普通的约会,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 当我看到那块斜靠在文具店角落里的白板时,一切故作轻松的平静都归拢到了另一个角落,黑暗的阴影在心中停泊,碾碎一池粼粼的快活的光。我下意识抓住了椎蒂的手,几次转头那块白板也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姐姐,你想买白板?”椎蒂问,面露好奇之色。显然,那些小文件袋、镶嵌着什么小东西的各色水笔并不能吸引我的注意,那些眼花缭乱的记事本也令人厌烦。如今的文具店确实处处都是鸡肋,还不如潮品馆至少会卖些水杯、发饰、小玩偶,还有好看的、颇有设计感的可爱帆布袋。 但是我的视线还是停留在白板上,长久的。 于是椎蒂松开了我的手,跑去看了这东西的价格。不一会他就回来了,朝着我努努嘴,示意我低头听他说话。我也下意识地凑过去听,只感觉到热烈的呼吸靠近耳畔,在稍显冷清的文具店里显得失真。 “太贵了,我们还是网购吧。”椎蒂说。 “小姐,真的不再看看吗?”见我们有意要买,店员急急地从收银台那边走出来,将那块巨大的,一米多长的白板展示给我看,“双面的呢,还有一面是黑板,你看——” 不,不是的,这不是黑板,这叫绿板,黑板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绿板……我的瞳孔骤缩,身体完全僵硬在原地,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绿板,绿板,我高中的时候就很讨厌看黑板,只有在老师放幻灯片的时候我才会停下来看屏幕,因为每次当注意力集中到有粉笔的绿板上时我就会走神,就像现在这样。 “小姐,小姐?”店员的询问声锲而不舍,一只手在我眼前徒然放大。我的眼睛迅速地眨动着,也连带着让我的身体回到了可活动的范围里。椎蒂这才放下手,有些不确定地小声问:“要不还是别买了?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在店员莫名其妙的目光中讪笑着离开,椎蒂一路沉默,我们就这样空着手回到了家里,一进门椎蒂就把手探过我的裙底,神情愈发复杂:“……一可姐姐,你好湿。” 裙子都快黏在我的大腿上了,我也知道。 窘迫和无措之下,我只能下意识地拉了拉裙子,别扭地换上拖鞋,走去开卧室的空调。椎蒂自从搬来就一直和我睡一个房间,倒是也省电。我一言不发地走向浴室,褪下因为濡湿早就粘在一起的内裤与安全裤,至少它们让我一路还算体面;打开风暖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自己遗忘了重要之物,于是不得不把门打开一条缝:“椎蒂?” 小男孩就在门外,他似乎早有预料,已经将浴巾连着挂浴巾的衣架一同递给了我,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渴盼:“可以和你一起洗吗,姐姐?” 我只是犹豫了一瞬,他便像是意会了什么般退开了,声音在关门的瞬间逐渐遥远:“我先玩一会,你等会可以一起来。” 我不确定,也许不是这句。风暖,浴霸,温热的从头顶浇下来的雨让人感觉到安全,紧绷的肌肉也在逐渐变得放松下来。高中的时候我曾不慎在讲台上踩落粉笔滑倒,整个场面非常的滑稽,但是当时我的头磕在绿板上,肩膀撞到粉笔槽,疼痛伴随了很久都未曾消逝。看到绿板我会想起同班同学大笑的目光,还有那起起落落的漂浮的声音。我很意外这份经历能遗留这么久的威力。 当我穿好睡衣,戴着干发帽走回客厅的时候,椎蒂正熟练地操作游戏手柄完成他吃金币的竞速跑游戏。他此刻正跪在沙发上,神情专注地盯着屏幕,而金币的金色和跑道的蓝色也交相辉映在他的面容上。 我想这一切依然是安全的,椎蒂很快就要去上学了。很多人的朋友是在学生时代结交的,尤其是同龄的朋友。椎蒂也会的,他是那么友爱、敏锐,而且理所当然地品学兼优,更何况他如此英俊。我能想象五天后他会如何地受欢迎,情书将如雪片飞满他的抽屉,而传奇本身却在球场肆意玩耍,不会表现出超人的水平,但依然稳健、灵巧,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人体的美学。只是一瞬间我便想到了三年的鲜花与掌声,但此刻这位仿生人却一无所知地留在他继姐的家中,陪伴着这个阴郁、脆弱并逐渐衰老的女人。 “姐姐,你来了?”他说,拍拍他身边的位置,示意我落座,“双面都是白板的大白板,我买了一块,明天应该就到家了——自作主张了,不喜欢的话,我会退掉的。”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我说,拽住了他的衣角。 后悔了,刚才应该一起洗的。 报到 【三二】 转眼之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当天我像一个合格的监护人家长一样请了一个上午假,和背着书包的椎蒂一起出门。这将是小奶牛双肩包最轻的一天。 椎蒂不愿意读初一,他登记在身份证上的信息显示他应该读初二。本着交朋友应当从新环境开始的原则,我试图与他和校长协商,但显而易见,椎蒂有自己的想法。 “我可以和比我高一个年级的人交朋友,也可以和比我低一个年级的人交朋友,这个不用担心。”椎蒂说,朋友在他眼里好像是什么超市的促销商品,打折的时候可以买一送一,“初二也可以交朋友。你和司阿姨一样紧张,为什么?” 然而没等我回应,椎蒂自己就快速地反应过来。他拉住了我的手,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但我倒是觉得没有什么。“没有朋友”,对于失忆来说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我高中交过一个朋友,她叫沉一心,我们熟识也是因为名字。但是两年前当我尝试着联系她的时候,她再三推辞,我不得不详细和她说明了情况。最后沉一心约我去了希城老工业区那边的一家小酒馆,装修十分朋克。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了,八年改变了她很多,她整了容,化了美美的妆,穿露肚脐的短T恤和迷你裙,脚上却是一双尖尖的长靴。她的头发像橘色的焰火,在蓝绿色的灯牌前闪烁。 “我记得你当年戴眼镜的……” “激光,开眼角。”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鼻子也隆了。” “……还有哪里?” “其他的地方没动啊,”她笑了,“你看不出来吗?哦对,有隆胸。” 我在短暂的沉默之后,试探性地陈述过往:“你说你很喜欢你的眼镜。”沉一心说过她喜欢她的黑框眼镜。她喜欢她的马尾辫。她搞不懂卷头发的女生在想什么。她说,穿着暴露真的很贱。她说,整容的人真是超想不开,当然,还有那种谈恋爱的,快要高考的年纪怎么能谈恋爱呢? “高中毕业之后你就和消失了一样没有消息,之前同学聚会你也没有来呢。”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还记得那个谁吗?就是当年那个……”她举例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我现在已经再次忘记他们的名字了,印象里是当年高中很受欢迎的几个男生。 “后来我谈过了;都不行。”她开始细数他们的不行,有的性格小气懦弱,有的家里都是奇葩,当然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在床上都表现得十分一般,有时她不得不哄一哄他们,才好方便行事。 当我们坐在那里聊天的时候,又有人想要和我们“喝一杯”。当那个人坐在沉一心的另一边时,我就起身告辞了;当年高中将要毕业的时候,我就暗暗在想,等毕业以后,如果她不来找我,我可能不会再和她联系。 这八年,她自述曾试图找过我,但是我从来没有回过她的消息。听说我失忆,她就松了口气,告诉我当时只是想让我帮她写写课程作业,因为我肯定不会答应帮她写毕业论文。“你知道吗,现在的毕业论文超便宜,我花了六百块钱就买到一篇,比我身上这衣服还便宜。” 这并不令人意外。从头到尾,唯一令我意外的就是,我竟然真的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她。这或许意味着……我在失忆的八年里有了关系更亲密的朋友。 “既然你弟弟说了想读初二,就读初二吧。”校长最后定下了,“我会和他班主任打招呼的,可能等十月多的时候,他要去参加竞赛。” “冬令营吗?”我喃喃道,“他还太小,我觉得……” “这个我和他养母已经商量好了,”校长的神色忽然冷了下来,他瞥了椎蒂一眼,声音又低又浑,像念咒似的,“这孩子实在出色,我是准备把他挂到高中部的高一,然后跟着初一或者初二的学生一起上课——你认为呢?” 那还不如让他读少年班呢。我心说,面上却装作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和我小姨什么关系?” “……都是朋友嘛。”他顿了一下,慢腾腾地说,“去年过年,司南还来拜访过我们家——我老婆和她关系蛮好的。” 原来校长是那个精神科医生的老公。 “……如果椎蒂同意的话,”我说,“就这么做吧。” 因为不是初一,没有陪同出席开学典礼的必要;因为没有住校,所以省去收拾行李的麻烦。将他送到对应班级的时候,我看着面前的班主任老师恍惚了一下,他好像已经很老很老了,是不是该退休了?怎么还在做班主任? “天呐,你是,你是——” “司一可。”我报上我的名字。还记得中考那天,他长久地看着我,颇有些不放心,反复确认我有没有带准考证,好像我有多么的不靠谱一样。 “对,对,”他的眼光闪烁了一下,“这么久了也没来看看老师……最近过得怎么样?这是?” “我表弟,新来的转校生,椎蒂。” “哦,哦,是你。”他点点头,瞥了一眼椎蒂,又问我,“去哪发展了?” “就在希城。”我报出了我的本科和博士学历,丝毫未提失忆和如今那份黯淡的工作,果然被他迎进教室。 我不敢多看孩子们背后那块巨大的绿板,尽管它上面已经全是黑板报的涂鸦;我只好一个又一个地去看那些孩子。从刚才开始他们就一直好奇地看着我和椎蒂,我们是多么神秘啊。然而在我看来,他们每一个都比我、比椎蒂、比班主任要神秘得多。他们的眼神是清澈的,是求知的,也是无畏的。我感到恐惧。 “这是你们已经毕业十五年的学姐了,”班主任老师先介绍了我,然后复述了一遍我的学历,果然听到几个孩子惊讶的欢呼,当然也有“嘁”的嘘声,大概是因为希城顶上还有首都大学,“有什么要和学弟学妹们嘱咐的吗?” 尽管我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学了些什么,但我知道在这种时候怎么说,是班主任老师最需要的。于是我故作轻松地说:“不要上希城大学,会变得不幸。可以的话,我也想上首都大学。”果然,气氛一下子被我炒热。上次听见这么多掌声还是高中毕业典礼上获封优秀毕业生的荣誉,但那些掌声在台下太过遥远,不会像现在这样近,这样清晰。于是我冠冕堂皇地讲了一些通用的学习技巧和方法,接着提到班主任老师多么多么辛苦,希望大家对他好一点,保送他安稳退休。雷鸣般的掌声将我送下讲台,在短暂的几步路中,我与椎蒂擦身而过。那一刻我望向他,他也凝望我。他在笑着,我的心却逐渐下沉。 “这位是椎蒂,你们的新同学。”班主任老师说,“和大家自我介绍一下吧。” “诚如你们所见,”椎蒂扯了扯自己身上这件T恤,指了指上面印着的几个字,“刚刚那位学姐,其实就是我姐。” 一瞬间,气氛被再次引爆,“我姐姐最好看!”看热闹不嫌事大,正在兴头上的同学果断将那行字喊了出来,换来了椎蒂的胡乱点头:“啊对对对。”笑声、尖叫声、口哨声在班里炸裂,我似乎隐隐听到了“骨科”这样的字眼;班主任熟练地控场,我看到椎蒂去了传说中“后排靠窗、王的故乡”的座位;教室里竖条条的座位安排甚至没有同桌,小姨妈是否忽视了当今中学生的学业压力? 气氛并没有掉下来;椎蒂也很顺利地融入了环境。我知道,对他来说,在这里保持着“学霸姐姐的天才弟弟”人设,并不是什么难事。站在走廊上,看着里面热闹的人群,我知道我该离开了。 我总要离开的。 屈辰冽 【三三】 “是的,都很好。”我说,“椎蒂完成作业很快,基本上只需要半个小时……对,他说在学校蛮开心的,在班里也交了几个朋友。”开学过了两周,小姨妈给我打来视频电话。不一会儿,小姨夫就出现在了屏幕的对面。他看向我,下意识在屏幕里逡巡一圈,发现椎蒂竟不在我身边,露出了极为惊讶的表情。 “椎蒂每天放学都要和新朋友一起踢球。”我解释道。大概在开学第一周的第四天,也就是周五,椎蒂将小奶牛书包交到我手上,指了指他身后那几个站在那里等他的少年。黑白相间的足球和小奶牛书包是相同的颜色,在其中一个男孩的脚下飞速地旋转,很快凌空而起,弹在另一个男孩大腿上,于是他们飞快地打闹起来。 “姐姐,我和他们玩一会再回来。” 我点点头:“大概几点钟呢,你要回来吃晚饭吗?” 椎蒂眨眨眼睛:“当然啊。”他转过身去,又像是想到什么,“我带钥匙了,所以你想出门的话,也没关系!” 原来初中生的书包也会这么重吗?我掂了掂怀里的书包,尝试将它单肩背在背上。椎蒂朝着他们跑去,风灌入他略显宽大的衣摆,让他变得更像、更像人了一点。 当我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一幕的时候,有个男孩子走过我身边。没有办法忽略他,因为他实在太胖了,又矮又胖,五官淡的几乎看不见,唯一的优点就是还比较白,让他看起来更像刚出炉的热腾腾的包子。尤其是现在天气依然很热,夏季校服完全贴在他的身上。 他也背着双肩包,两只手肉肉的揣在包带上,胳膊像小鸡似的展平,随着行进偶尔摆动。这其实是一个很乖的动作,因为怕有点沉重的书包滑下去,才会这样捏紧包带的。两条黑色的包带有点眼熟,我似有所感,侧过头去,发现他背的竟然也是小奶牛。和我给椎蒂买的书包一模一样。忽然,怪异的变扭涌上心头,我瞬间觉得这个包变丑了。 胖胖的男孩显然走得有些吃力。他注意到我在看他,细长狭小的眼睛也露出了有些尴尬和窘迫的神色,淡的看不清颜色的眉毛都微微拧起了。我只是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等着他从我身边走过去。但他没有。 “你,你是椎蒂的妈妈吗?”他喘了一口气,问我。 我的神色冷了下来,尽管“椎蒂没有妈妈”“关你屁事”“我看起来有那么老吗”这些话语脑海里来回打转,我最后还是说:“我是椎蒂的姐姐。你有什么事?” “哦,果然是姐姐。你看起来好年轻。”他点点头,“他们一般踢球会到六点半左右,今天他们和椎蒂说五点半就回去,估计不可能的。” 我笑了一下。他便继续说下去:“那几个人在学校里都不好好读书的,平时考试只能考60、70多分的样子,我们现在考试都是120分制的,他们连合格都没有。” “椎蒂多少分?”我不动声色。 “啊,你说开学考吗?他没在家说吗……”小男孩终于犹豫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多少分啊?我不知道哎。” “满分。”他说,“除了语文和英语都是满分。语文和英语都是因为有作文才不满分的。” 我转头看向他:“你和椎蒂不是一个班的吧。你几班的?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似笑非笑:“他们班的人都认识我,我也是邵老师的学生,是你们的学姐,开学给他们讲过话的。” 小男孩这才努努嘴,有些不高兴地扭头:“……三班,屈辰冽。” “椎蒂认识你?”我问,“你很关注他?” “……和他一起玩的有几个人是我们班的。”他显然答非所问。 “他抢了你的朋友?” “不,没有,不是,我不和他们——” “他考得太好了?”我说,看向他。 “……之前都是我年级第一的。”屈辰冽终于说。这孩子别别扭扭的。 我点点头,不以为然:“你以后会发现,做第一越来越难,这种机会也越来越少。” 屈辰冽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瞪大眼睛看着我。 “虽然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说,“椎蒂交什么朋友是他的自由,我不会干涉。倒是你的家人,好像在等你吧?” 他的身后是一辆款式低调,牌子却令人陌生的车。我看不出一部车的好坏,但从保养的程度上来说,大抵是十分名贵的。更何况,这辆车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打扮十分体面的贵妇人,她看到屈辰冽一直在和我说话,神色充满了焦急和考量,仿佛我是什么深渊,要将这孩子带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越是这样,越是激发了我的叛逆。于是我率先一步向她点头示意,微笑,摆出成年人礼貌的架势来,朝着一边的屈辰冽使了个眼色:“你也该回家了吧?” 屈辰冽不情不愿地缀在我身后。我单肩背着椎蒂的书包,自己的手提包则拎在手里,表情与我这些年所见的家长相比也毫不逊色,不卑不亢:“您好,您是屈辰冽这孩子的家长吗?” 在对方犹豫的点头之下,我跟着甩出一句自我介绍:“我是椎蒂的姐姐,来接他放学的。刚刚碰到你们家孩子,就和他简单聊了两句。” “椎蒂?”对方忽然反应了过来,“就是这次摸底考的年级第一?” “对。”我说,轻松地笑了起来。 “哦,哦……你是他姐姐,”贵妇人打量了我一眼,“平时都是你接他上下学?那椎蒂的父母呢?” “他俩挺忙的,毕竟是科研教授和护士长嘛,”毕竟这么说也没说错,省去一些麻烦的信息,透露对方想要听到的,“而且我的房子里学校近一点,他就先住在我这里。” “哦,哦,”她终于在考量之上,有一些恍然大悟的意思了,“那椎蒂平时的辅导都是怎么做的呢?有给他报什么培训班吗?不对,你家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是不是认识很厉害的老师——” 我逐渐不耐烦起来。还以为是什么人家,最后也不过就是包装精致一点的暴发户,色厉内荏,败絮其中。看着她的神色不停变换,我忍不住打断她:“椎蒂是校长请过来的,他年底要去参加竞赛。与其参加培训,不如给孩子多点自由发展的空间。” “所以是这个孩子天生喜欢学习?”她露出了欣羡的神色,这目光落在我身后的小男孩脸上,就变得复杂起来。 “看我干什么!我已经很爱学习了!”屈辰冽小朋友的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扯出来的,一看就是应激反应。 我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肩,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出格,于是下意识地扯话找补:“……弟弟他偶尔也这样。别着急,好好沟通。” 我话音未落,贵妇人的声音也从另一边传来:“看你两眼还不行!好了,那个家教应该已经快到了,我们也赶紧回去。”她走过来搂她的孩子,朝着我匆忙地笑笑,似乎是被孩子出言顶撞让她有些难堪。我没有等这辆车开走,而是转身朝着我家的方向走去。 一个新认识的小男孩就这样被我抛之脑后。很快,我的注意力就回到了等会和椎蒂一起吃的晚饭上。 那天蒸了一笼包子的我,并没有想到一个月后椎蒂会带一个小男孩回家,他说这是他的“朋友”。 “姐姐,这是屈辰冽,我新认识的朋友。”椎蒂说,“希望姐姐喜欢他。” 大人辞令 【三四】 椎蒂每天放学都会和朋友们一起踢球。对他来说,四处活动,不会一直被人盯着照看的感觉,大抵是十分自由的。因此当我在送他上学的时候,他再次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既然如此,我也就省去了每日的接送,甚至在心情不好的生理期,连早晚餐都可免去——椎蒂会看食谱给我做。 日子平淡的就像每天早上冲泡的蜂蜜水,带着健康回甘的甜味,但也在日复一日中变得枯燥。新的工作也难免遇到令人焦头烂额的部分,我已经过了可以任性裸辞的年纪,只能硬着头皮将委屈抗下。 “姐姐已经做得很好啦。”椎蒂会这样仰着头,抬手够到我的头发,然后搂住我的肩膀。新同事养猫,会炫耀她的猫是多么美丽,而且会为她露出自己柔软的肚皮。我想那是她没有养过仿生人,猫可不会做饭。 我从没有想过和任何人透露我们真正的关系;告诉小姨夫只是因为我该死。但是我不知道、也没法控制椎蒂是怎么想的。他就这样在没有事先通知,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把屈辰冽领到了小区门口,所以今天我才会接到那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陌生电话。 “您好,您是椎蒂的姐姐吗?我是屈辰冽妈妈,现在在你们小区楼下等您,嗯,这是……哦,这是南门。方便现在过来吗?” 不明所以的我,想到我后来找师傅配了一把门钥匙给椎蒂。我很怕门锁,因为我长期一个人独居,如果不小心没带钥匙,事情会变得很麻烦。但是现在好多了,我不会再为一把钥匙而烦恼。我揣着钥匙,知道椎蒂包里也有一把钥匙。他的钥匙扣上有一个小小的足球,我浏览购物网站的时候看到,就顺手买了。 然而现在这个曾经见过一面的贵妇人再次找上门来。我一眼就看到椎蒂和屈辰冽在聊天。和圆圆的、驼背的、说话气喘吁吁的屈辰冽相比,椎蒂像竹,像玉,像任何谦谦君子一样的事物,他甚至有点白到反光,显得虚幻如梦了。 我快速收回目光,专于应付眼前的贵妇人。她与我寒暄几句,大意是说椎蒂又考了年级第一,屈辰冽认为椎蒂学习方法很好,应当和椎蒂一起学习云云;她想邀请椎蒂去他们家做客,但不知道我们家这边怎么考虑等等;总之就是两家人先一起吃个饭,交个“大人朋友”。 屈辰冽拉着椎蒂在一旁聊天,话题已经从足球明星和赛事转移到了学校里的老师。我在聊天界面中调出小姨夫,和对方打视频电话;因为我知道像眼前的这位家长,不会因为我比椎蒂年纪大一轮就把我当做真正可以做主的监护人看待;在一位母亲眼里,只有另一位母亲或者父亲才是与她平等的。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贵妇人因为小姨夫的英俊小小吃惊了一下,我还是在心底暗笑;于是她听到了“听他姐的”“没事,听她的”“她说了算就行,这孩子我们管不了”等话后,不得不把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我忽然觉得自己后背很疼,如果我有尾巴的话,连尾巴都会一起疼。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问我对椎蒂怎么看,愿不愿意椎蒂先上他们家去吃饭——我也可以一起来。 “不用了。这个问椎蒂的意愿就好。”我说,将已经把话题转到“班里那个谁”的两个小朋友叫回来,“椎蒂,屈辰冽妈妈说想你去他们家吃饭。” “吃完饭我会叫我们家司机送他回来的。”贵妇人示意了一下那辆一直停在小区门口路边的车。 椎蒂看了她一眼,然后又看了我一眼。他忽然揽住屈辰冽的肩,看向我们:“我和屈辰冽商量好了,我们一人去一天对方家里,周末就去图书馆学习,怎么样?” “图书馆?这不行,周末辰冽还有课呢……” “那就先试试周一到周四吧。”我说,“今天椎蒂跟你们去,明天屈辰冽来我们这,好吗?我会准备晚餐的。” “那、那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本来也是要准备的嘛。” “周二、周四,我叫保姆上门来帮你们准备菜吧?顺便你的份也准备了,我怕辰冽吃不惯。”她笑了一下,语气里却有不容拒绝的意思。 “好啊,我……” “不要啦阿姨!我很喜欢姐姐的饭,还说要邀请屈辰冽尝尝呢。” “……是啊是啊!妈妈,别老叫人家阿姨跑来跑去,又要开工资又要付邮费——” “好了,死孩子,别想着替你爸省钱!”贵妇人一下子板起脸来,“上车!”她大概经常板着脸,导致她朝着我和椎蒂笑的时候,笑容也和没有展平一样皱皱巴巴的。 不知为什么,我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独自回到家后,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掏出了很久没玩的小玩具。自从有了椎蒂之后,我很久没再用过它们。现在,又到了它们发挥作用的时刻:我像选妃似的在床头挑挑拣拣,选中一支口红形状的跳蛋。外表像口红似的它拔掉帽檐,就是红色的硅胶本体。按动口红的底座,就可以开启震动模式,调节频率。 当口红躺在我身下的时候,熟悉的震动感令人安心;在床上躺了一会,我忽然意识到阳台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于是匆匆套上内裤和睡裤就从卧室冲了出去。 当我从阳台收完衣服回来,正在将它们一件一件从衣架上取下,迭好的时候,椎蒂回来了。突然的开门声吓了我一跳,尽管我已经知道椎蒂有钥匙了,但和实际感受又是另一回事。 “我回来了!姐姐你给阿姨发给消息,说明我到家了……姐姐?”椎蒂手里还握着手机,我亲眼看到他把和屈辰冽的连麦关掉了。蓝牙耳机随意地丢在茶几上,他的手隔着睡裤贴在那个此刻因为震动发出机械蓝光的地方。 “姐姐,”他的语气徒然软了下来,“需要帮忙吗?” 小孩不说脏话 【三五】 我尴尬地伸过手去,想要把这个小玩具按掉。椎蒂却拦住了我的手,示意我沙发上还有一大迭待处理的衣服:“继续呀,姐姐。” “椎蒂……”我说,心底里依然有些难堪,但和椎蒂长时间的相处也让我有些破罐破摔。这个家其实到处都是我们玩过的痕迹,就连这个现在放衣服的沙发,我也像小狗一样跪趴着,椎蒂从身后进入我,我的脸朝向阳台,明知外面的人看不见,也依然被刺激得汩汩流水。 “没怎么见过姐姐自慰呢。”椎蒂饶有兴致地说,“完全就是在做该做的事情的时候,‘顺便’自慰一下吗?像这样边整理衣服边自慰,含着跳蛋走来走去。”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跳蛋在我体内震动,也并不会影响我的行动。我自慰时候的‘热身’往往要持续很久,这具身体对刺激表现得十分迟钝,以至于我不得不多囤一些润滑液以备不时之需。 “不认识我的时候,姐姐也这样吗?”椎蒂问。 “嗯……还会边拖地、边……” “性癖是家务呢,奇怪的姐姐。”椎蒂笑了起来,“我之前也看过姐姐的‘配菜’了,那些小男孩的文件你是一个也不点开,最常用的反而是一些尺度很大,涉及性虐待的片子……姐姐,你有没有考虑过玩一些花样呢?”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因为体内还有东西在震,这一眼绝对不是简单的轻飘飘,而是沦为调情的开始:“我和你哪次玩得不花?” 衣服终于都整理好了。我没来得及把它们抱起来带去卧室,椎蒂就拉住了我,再次邀我在沙发上坐下。睡裤和内裤一并滑到脚下的拖鞋上,椎蒂蹲在我面前,小心地把那只口红跳蛋从我身体里拉出来,一并拉出来的还有我分泌出的体液凝成的丝。 椎蒂看了看自己的手,反手从茶几上的果盘里掏出一个一次性手套包装,撕开——点外卖时多余的餐具我都扔在那里。他戴上手套,纤细的手不能将整个手套撑满,大半依然扁扁的紧贴在一起:“将就一下。”他说,把手小心翼翼地伸进去,像给我做身体检查似的,一处、一处地按过去,“姐姐,你都肿了,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我下意识摇摇头,又试图凑近他:“也不完全是,其实已经稍微有一点,嗯——” 他的手按在了我的阴蒂上。隔着手套,纤细的手指在它附近以极高的频率打圈,很快将我送上高潮,一切来得猝不及防,我还什么都准备好,一小股体液就顺着他的手指流了出来。他很快低下头去,再次将那支口红塞进我的身体。在震动的同时,他的脸也卖了下去,我很快感觉到柔软的,小小的舌头的细致工作。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没有备注,却十分熟悉。我终于想起椎蒂刚进门的时候说了什么,他说叫我给屈辰冽妈妈回个电话。 下意识地,我就把电话接起来了。 “喂……屈辰冽妈妈?” “嗯,是,是,我是椎蒂姐姐……”我说,胯下椎蒂动作不停,越来越多的水涌出,我却觉得有些空虚,忍不住用腿夹了一下他的脑袋。 “对,他、已经到家了。”我说,注意力逐渐集中到我的呼吸上,“好,客气了,谢谢您……嗯,时间不早了,嗯……早点睡。”大概率没有性生活的老女人还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我却开始觉得腰部酸软塌陷,已经来到高潮的前兆,再听不下去对面到底说了什么,“那……”电话从我手中滑落。此刻,体液已经喷到椎蒂胸前的校服上。巨大的快感让我仰过头去,头顶的天花板因为视觉残留依然是校服的底色,我感到体内的东西大了一圈,不是那支纤细的口红,这是椎蒂的阴茎,我的小玩具。 “喂,阿姨吗?嗯,我是椎蒂,刚刚家里水开了,姐姐去厨房了——总之,晚安。”原来椎蒂说谎的时候,会把谎言编的事无巨细;但我此刻已经无暇顾及了;椎蒂坐在我的身上,我们的身体紧紧相贴,小玩具在我体内震动,旋转,它也会在进出我体内时不停拍打,发出肉体碰撞似的声响。“虽然觉得很羞耻,但似乎就快感而言很吃这一套呢。”椎蒂挺腰的同时,飞快地把一次性手套扯下来扔到一边。尚且干净的手也因为浸了汗而变得微微潮湿,此刻他的手贴在我的脸颊上,似乎在通过肌肤相贴感受我脸部肌肉的变化。很快,他开始最后的发力,我获得解放的双手在颠簸中环住了他的腰,感受着这里的皮肤肌理,肌肉的设计,我的手指轻轻点着,在找那两个小小的腰窝;这期间我的胸部乳房不停撞在他的胸口,和身下的肉贴肉形成二重合奏,整个客厅都变得色情而淫靡。 终于,声音停止了。我长舒一口气,感受到体液,我的,他的,混合在一起慢慢地流出来。我的手停在他腰部的两侧。终于,还是给我摸到腰窝了。 这时椎蒂才解开我衬衫胸前的扣子,将我两只尚且还被胸衣裹住的乳房托到面前,象征性地啜了几口。 我哭笑不得,刚准备调侃他几句,就见他抬起头来,话语天真而又残忍,仿佛提了一个十分为我着想的建议:“明天屈辰冽来的时候,姐姐也像今天一样,一边做饭一边自慰怎么样?” 我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了;但我很快地反应过来,迅速站起的动作让椎蒂的阴茎从我的体内滑了出来,他跟着我的动作站了起来,等着在一旁扶住我。 “不行,我没有静音跳蛋。”我说。 “也对,共处一室的话,难免会有所察觉。”他点点头,看起来是准备放过我了。 打开浴室的门,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十分熟悉和熟练。就在我调试水温的时候,椎蒂忽然说:“那就只有你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要试试远程遥控跳蛋吗?不会有数据泄露的,你可以将你的权限托管给我。” 高潮过后分泌的多巴胺令人安心,温暖的水更是令人昏昏欲睡。于是我没有多想,就回了一个“好”字。 轻松自习室 【叁六】 餐桌对面,椎蒂笑盈盈地看着我。他看起来十分乖巧,俨然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好弟弟的样子。然而我的内心极为焦虑,一面装作在玩手机,一面用余光打量空中悠悠荡荡的披萨背面,还有底下尖尖角上的芝士拉丝。它们此刻正被卷入仰天大张的嘴中,被浑身都是爆炸一样的能量的男孩完全吞噬。。 我完全错估了一名青少年的食量。我想当然地准备了自以为是的叁人食物,却被屈辰冽当场点出“这是两个女生的饭量”。 其实,让专雇的保姆来我家做饭这种事,身为我个人当然是不会反对的。每天都要上班,买菜只能通过小程序比价在排队等卫生间的间隙抽空解决,这种情况下还能每天下班后开开心心地给椎蒂做“爱心晚餐”,那肯定是假的——倒也不是说完全不用心做,而是我知道实际用餐人只有我自己。椎蒂只是在做能量的转换工作,他的胃口用屈妈妈的说法来说就是“你弟弟的胃口太小了,我简直不能想象这个年纪的男生只能吃这么一点。你们家平时都做些什么菜,他是不是觉得我们家准备的吃的不合胃口?” 我只能推说不是,这是椎蒂天生的。屈妈妈当然会觉得他太瘦,但是无所谓,对于椎蒂来说更多的食物只是消化的负担,又或者……“储备一些流食也行,姐姐你想喝他们家的海鲜粥吗?”被我无情地打回去,这是把我当什么啦?!椎蒂固然秀色可餐,但又不是存储应急的冰箱。 “总要弄点正餐,视频拍照给你妈妈看吧。”椎蒂顺利地解围,明明在场叁个人都听得见,却故意压低声音,“等会我们点外卖,想吃什么?” 于是才有了这个披萨。“不是说我妈不会做,”屈辰冽一边吃一边含糊道,“但是我就是觉得外面的比较好吃。” 椎蒂笑,我也笑。屈辰冽就这样在逢双的工作日固定到来,背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包作业,再鼓鼓囊囊地背回去。那些没有意义的作业,我和椎蒂会帮他完成一部分;因为椎蒂没有额外的课外作业,而我意外还挺擅长模仿别人的字迹。 屈辰冽对此当然是十分满意,他甚至能在我家的会客厅拿起手柄,和椎蒂一起玩上几局游戏。那里本来是我的位置。屈辰冽习惯了晚饭之后还有一个夜宵时间,他说自己家往往是松饼或者饼干搭配牛奶。我们这里只准备牛奶,但屈辰冽并不挑剔,依然很礼貌地说谢谢。总体而言,是一个娇生惯养,却知道礼貌的孩子。 然而送走屈辰冽之后,当我和椎蒂躺在一个被窝里,椎蒂会问我:“姐姐,一直到他离开为止,你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他。你对他很感兴趣吗?” “只是普通的小孩子而已。”我说。 “但是他很‘真实’,对吧?”椎蒂说,“我在旁边显得失真了。” 半晌,他忽然又一次开口:“姐姐,你会喜欢真正的男生吗?” 我强撑着打开床头的卧室灯。视线稍有模糊,椎蒂在这尚未对焦的画面中摇摆不定。我打了个哈欠,努力盯着他:“怎么了,椎蒂?” 他别扭地嘟哝了一句,伸手把灯关掉了。 我和椎蒂会越来越像普通的姐弟的,大概。 就这样无所谓地想着的我,忽然有一天晚上没有等到椎蒂回家,也没有等来屈辰冽和耻高气昂的屈妈妈。 椎蒂呢?椎蒂去哪里了? 当我手忙脚乱地到处发消息时,椎蒂的消息姗姗来迟,言简意赅的同时又猝不及防。 椎蒂:我去参加集训了,姐姐下次见。 ……为什么会突然,为什么这么突然? 但好像从很早之前我就知道要发生冬令营的事,很早,也不对,但我确实知道…… “呼,姐姐好呀。”明明椎蒂不在,他却一如既往地前来拜访了,“椎蒂说,他不在的时候,我也可以来这里稍微偷会懒——姐姐你真的不介意吗?” “不介意呀。”我说,“晚饭想吃什么?” 新概念姐弟 【叁七】 果然,不到一个小时,屈妈妈给我打来了电话。 “什么,他果然在你们这里……不行的,那太给你添麻烦了,椎蒂去参加集训了,他去了又没有朋友,你也知道——” 我开的免提键。屈辰冽没有发出声音,但是“不想回家”已经写满他的表情。我神色淡淡地应和着,给出一个期限:“那过一个半小时,八点半的时候,您派人来接他吧。我们刚吃完饭,也给他一点消化的时间。这样,我帮您监督他把校内作业写了,好吗?” 我示意他赶紧开工,很快也挂断电话开始抄写。我一边抄一边问他:“这些古文你都会背会默了吗?我都抄掉也不会暴露?” “嗯,是上个学期就会的。”屈辰冽说,抬头看了我一眼。他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但是我什么也没有说。片刻后,他公然戴上耳机,打开手机里的播放器,开始边听歌边写作业。 这又是一个他在家里不能做的习惯。 屈辰冽小朋友的手机受到父母监视。他的聊天软件会被父母检查。他的游戏时间会被防沉迷限制。我在音乐播放器上找到他。他在这里听音乐,写评论,点赞,留言,在“一个赞一页习题”的点赞之海中流连忘返。 我想屈妈妈说得也不全对,屈辰冽和我不能当朋友吗? 完成今日份的抄写,摊开摆在他面前,让他在检查时兀自惊叹;我摊开一旁待机的笔记本电脑,开始看今天新下载的电影。很快我就看进了剧情,直到感觉有个很明显的热源在靠近我,我才发现屈辰冽竟然就站在我侧后方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姐姐你在看什么?” “电影。”我说。 “什么电影?” 我退出播放,点开文件夹的名字:“《荒蛮故事》。” “……姐姐,你真有品位。”屈辰冽说。 “为什么这么觉得?” “因为我妈只会看那种,网剧,电视剧。”屈辰冽比划了一下,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笑了,嘴里却说:“我又不是椎蒂的妈妈。” “所以我羡慕椎蒂。”屈辰冽更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要是有个姐姐就好了。” “其实不一定是好事。”我说。 “但对椎蒂来说肯定是好事。”屈辰冽强调,“唉——我估计我妈不会再让我来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屈辰冽叹气,我却暗暗觉得好笑。“她要是发现作业是我们帮忙做的,你还在这里吃外卖,我估计椎蒂都去不了你家了。” “是啊。” 聊天的氛围很是轻松,也打断了我继续看下一个故事的心情。于是我干脆站起身走向厨房的冰箱:“我去倒点牛奶。你妈妈差不多要来了。” 屈妈妈接走屈辰冽的样子无比焦虑。我从她的神色中逐渐感觉到,她并不是在因为她的儿子与我单独相处而担心。说白了她压根不会往这个方向想。无论是她,还是屈辰冽本人,都不可能有椎蒂的敏锐度,就像人们发现不了椎蒂身为仿生人的秘密一样,人们更看不见我的秘密。屈妈妈担心的只是她自己。她没有看顾好儿子,她自己给自己制造焦虑。只要有这一点在,她就永远也不可能放走他。 我送走他们,将洗好的杯子放回水槽。我有幸参加过两次同事的婚礼,其中一个在伴手礼中给了一个杯子。这个多余的杯子用来招待屈辰冽,柠檬水或者热牛奶。屈辰冽调侃说我们家姐弟两个用情侣对杯。他不知道那两个杯子本来就是我的,而且都是我的,现在仍是我的。这两个杯子一个用来装咖啡,一个用来喝水。椎蒂在家时从来和我共用一个杯子。他上学带的那个塑料水杯,小姨夫买的那个,才是属于他自己的。短短的走廊,几步路就可以漫步到自己的房间里。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睡觉。和以前一样。 和以前一样。 明明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上床不到十分钟,跳蛋已经滑入我的身体。理智已在强弩之末。我埋在枕头和被子里,椎蒂和我用一样的洗发水,一样的沐浴露,我们的衣服也是一起混在洗衣机里翻搅的,连洗衣液和柔顺剂的味道都一模一样。这些气味总是会在他的身上留得更久一点,不像人的身体一样会迅速挥发。当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床铺空了很多,没有人会靠在我的身边。我给椎蒂发消息。 我:上次说的远程玩法,还作数吗? 回复立刻就来。 椎蒂:当然。现在就开始吗? 我点开蓝牙开关,看着手机屏幕右上角旋转的叁个小圆点。不一会,一个神秘的ID被匹配到了同一个房间。我看着系统默认的字符串名称和那个橙粉色的未区分性别的头像。这个人是椎蒂。这种认知让我感到安心。没有快感,没有高潮,只是这种生命的链接的存在,似乎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于是,在低频的震动中,我抱着椎蒂的枕头,陷入了深度的沉眠。 去桥洞底下接我 【叁八】 “如果我没有及时关停,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是事前确认过电量,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还是说……”椎蒂的声音难得有些严厉,隔着手机听着都低沉了些,“姐姐?司一可?” 我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在叫我全名,只是点头应和着。椎蒂沉默了一会,再次问我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说,“等饺子煮熟,然后看电影。” “……姐姐,”椎蒂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每天在冬令营发生了什么,我都有告诉你。你却连电影是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 谈恋爱就是这样的吗。每天睡在一起的时候好歹有点心里安慰,现在只剩下自己被小鬼缠上的不耐烦。但是我不能说分手,现在也不是适合说分手的时机。和椎蒂分手需要向上报备。小姨夫,还有那个什么博士。 我烦躁不安,介绍电影比评分软件上的故事简介还不如。“听起来评价还可以啊,但是姐姐的态度却冷冰冰的。”椎蒂说。他如果站在我面前,一定能发现我在想什么。每次在我表现出对他的冷淡之前,他都会试图讨好我,让我想把这种平淡的生活过下去。但是他不在,所以日常的魔法消失了,我一边用金属勺子往瓷碗里装入一勺辣酱,一边用醋把它均匀地泡开。 “……姐姐,又要集合了,那我先挂了?” “嗯。拜拜。”我说。等着电话挂断。 忙音响起之后,我不紧不慢地将手机放到一旁,掀开锅盖。 电话铃声又响了,我没仔细看就接了起来,因为椎蒂前几次也会这样:“还有什么事吗,椎蒂?” “喂……一可姐姐,我是屈辰冽。” “……小屈同学?怎么了?”我将锅盖放到一边,下意识走出厨房,果然听到屈辰冽有意放长的,紧绷着的呼吸。 “姐姐,能不能马上去学校旁边那座桥的桥洞那里。”他说,“去桥洞底下接我。” 我只记得带上手机和钥匙,还有关火。 靠近实验外国语永远不开的南门的,是一条绕过整个希城的河。这条河最宽的地方成了通往别的城市的跨河大桥,但大多数时候只有两条马路那么宽。我赶过去的时候,正看到叁五成群的男学生从桥洞底下走上来,他们是如此高大,结伴而行的时候就像一堵横立的活动墙。当我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串成一串,上桥走掉了。 我走下桥洞。夕阳映照河水,河水的波光又印在桥洞的石壁上,这一幕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似的,以至于在看到那个黑洞里的剪影时,我甚至都犹豫了一秒没有动。 接着我反应过来,那个抽动着的,鼓起来的一团人影是屈辰冽。他的眼镜碎了,脸因为憋着气红红的,倒是看不出伤痕。当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时,就看到他手臂上的红痕,估计很快,今晚或者明天就会变成乌青。腿上大概也会有,上面的脚印清晰可见。那个被撑得鼓鼓囊囊的小奶牛书包此刻也漏了气,褶皱的纸张翻卷起来,看起来再也塞不回去了。 当我的视线再次回到他脸上时,他忽然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然后整个人颤抖起来。我终于想起来这次出门少带的是什么了。我忘记带纸了。 “对不起,我没带纸。”我说,为自己表现得如此无能为力而感到焦虑,然而屈辰冽摇摇头,从被揉皱的课本底下掏了掏,很快摸出了一大包纸。我很难想象会有人在包里一直放着几百抽的纸巾,但屈辰冽很快用掉了好几大张,纸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下去,很快就只去掉了叁分之一。 屈辰冽握着手里用过的纸巾,他的手把这些纸巾捏成一团,一大团,就好像在捏一个大雪球。 “大雪球。”我说。当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用手指着他手里那团纸在笑了。我真该死。 屈辰冽憋着嘴,一副想笑而哭不出来的表情。他的五官扭曲了一下,接着慢慢拉平成一条线,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没地方丢。” 别人都把他的课本丢到地上了,他却觉得自己的纸巾没地方丢。我四下找了找,确实没看到垃圾桶。 “没眼镜,需要找个眼镜店配一副吧。”我说,蹲在他的书包旁边,把里面的书拿出来,一本一本迭好,“这是第几次?” “……第二次。”屈辰冽说,“他们玩的那个游戏最近首充重置了。” “游戏重置,你也能重置,那你岂不是变成被刷的野怪了?” “……我是boss。” 我想到了另一个小boss:“行吧,经验多、血条厚的屈辰冽可以站起来一起走吗?” 屈辰冽沉默地站了起来,试图接过我扛在肩上的包。这个包就和扛着一袋大米一样沉。见我甩开他,他就换成用手去托举这个包。好吧,这样还是轻松一些。 “姐姐……” “干嘛?” “能不能陪我沿河走走?”屈辰冽干巴巴地说。 他肯定是不想回家吧。我点点头,看他没有反应,只好又凑近他一点,把口型说得更夸张:“可以。OK。好的。走吧,走路记得看路。” 水鸟sℯxiaòsℎu.℃òℳ 【三九】 我和屈辰冽并肩走在河道边。河流从我们的右侧流过,这算治水工程的一部分,也算城市景观的一部分;平整的石块整齐划一,连接短短的草坪和长长的河流,像一条白色的线把它们分成两半,河流的绿色要更深刻一点。 屈辰冽跟在我身后走,身上的伤好像不痛不痒。但没有眼镜确实为难了他。在他第三次情不自禁地走向草地时,我不得不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握起来又肉乎乎的,于是我的手势向下,改为抓住他的手腕,带了他一把:“没有眼镜,光靠身体的平衡很容易走偏。” “嗯,因为两只脚的受力程度不一样,”他的声音说着说着低了下去,“椎蒂都去冬令营了,我还在这里读初二上的科学课。” 读初二的科学课怎么了。如果没有椎蒂,屈辰冽小朋友大概会一直做年级第一,一直狂妄下去吧。我去接椎蒂的时候,椎蒂和他的球友们还没散伙。其中一个小朋友看到了背着书包走向豪车的屈辰冽,做出了搞怪的鬼脸,嚷嚷那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哇哦,自以为是?”夲伩首髮站:ⓠцyцshцwц.χ yΖ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对啊,他平时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觉得他和我们都不一样!哼……死胖子。” “哈哈哈哈,死胖子!对啊!” 在口哨声响起之前,我先一步拦在他们面前,摆出一个大人工作上遇到挫折后,轻易可以摆出的愤怒与沮丧并存的脸色:“全都少说两句,早点回家写作业。”那些孩子逐渐止住笑脸,变得安静下来。我记得最后有个孩子嘟囔着,他们是带不坏椎蒂的。“带不坏”,说得好。 屈辰冽在看河面。这条河是绿色的,它供养着多余的不属于它的作物,吸收着多余的不属于它的营养,但它没什么所谓,这座城市也暂时也没有反应。他的眼睛很小,像石头裂开了一条缝,但是我还是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只在水面上飞行的白鸟。这水鸟的脚在水面轻轻点过,带起一片涟漪,很快飞向远方。 “不对,这是白鹭啊,”屈辰冽说,他好像认出了这种鸟,“这个季节也会有白鹭吗?” “白鹭?” “嗯,‘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那个白鹭。”屈辰冽解释说,“我之前写作文写到过,就查了一下。” 我只觉得头痛,因为刚才那只鸟实在是太白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河道边上,眼见不远处就是黑黢黢的,深邃的桥洞。天色越来越黑了。我揉了揉太阳穴,恍惚了一下,摸出手机:“差不多了吧,先去配个眼镜?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 屈妈妈说会立刻开车过来。就近离岸后,我和屈辰冽沿着导航找到了一家最近的眼镜店。屈辰冽在里面验光,我坐在那里看着各种花里胡哨的镜框。其实椎蒂戴眼镜说不定也很帅气,可以给他搞一个金丝边的平光镜试试。 “小姐,这几款都是大热门款,挺好看的。就是吧,可能这位小弟弟他不是很合适……” “他又不喜欢,给他戴他喜欢的就好了。”我老神在在地说,看着聊天框里一句一句六十秒的语音,从最上面一条开始点开免提。 “这个臭小子又去干什么了?!我叫他发个消息给我,他都不发!” 接下来的沟通可想而知。我不想听,柜员也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我耸耸肩,转而去看另一边柜台上的墨镜打发时间。玫瑰色的墨镜戴在脸上格外好看。世界在我眼中也加了一层泛黄的滤镜,与我过往的记忆相比更是陈旧不已。屈辰冽就在这种光线下走了出来,像走进一个记忆构筑的世界里。他坐在另一张椅子上,认命似的拿起了作业本。 我的手压在作业本上。“别写了,你连眼镜都没有。” “我是近视,看不清远的,又不是看不清近的……” “小弟弟呀,这位姐姐说得对,还是先停一下吧,你的眼睛都要贴在作业本上了。”柜员也急了,或者说她比我更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门碰在我的掌心,手掌很快被他的头压得很痛。我不知道要在这个时候抽开手。椎蒂也会撒娇似的把头枕在我的手心,然后很快便不满足一样挪过来亲吻我。我才知道他很轻。 “快起来。”我说,“你妈来了。” 屈辰冽不起来。我的手开始局部充血。我的愤怒也开始局部堆砌。我没有说谎,熟悉的高跟鞋踏踏而来,他就好像突然醒了一样挺直了脊背。我收回手。 屈妈妈姗姗来迟:“椎蒂姐姐!哎呀,这次又麻烦你了……” “没事的,屈妈妈。”我笑道,自然而然地走下来,示意她坐这小店里仅剩的另一个座位。 她没有问屈辰冽经历了什么。她没有坐下来。她把包重重地丢在玻璃柜台上,发出瓶瓶罐罐会碰到一起的声响。柜员被吓了一跳,我被吓了一跳,我们以柜台为界各自退了一步。屈辰冽没有。他巨大的,圆滚滚的身躯只是瑟缩了一下,就僵住了。 她开始细数屈辰冽的种种罪过。他去同学家里玩,超过了约定时间,不和家里报备。他下课留下来打扫卫生,没有告诉家里人。他在书店看书忘了时间,连电话也不接。他在补习班下了课去买奶茶,走到了司机师傅没看见的地方。他差点走丢了,就为了一个气球。 我听不下去了。柜员匆匆拿来了屈辰冽配好的眼镜,在屈辰冽戴上试试的时候,屈妈妈再次发出质问,在我听来有尖叫的成分。 “这副眼镜是谁给他挑的?”好像他挑的不是一副眼镜,而是一副面具。屈辰冽没有选那种经典的蓝色半框眼镜,那种一看就是好学生戴的眼镜。他选了一副有着粗粗的黑边框的眼镜,这让他看起来不够聪明,不够乖巧,但也和帅气或者可爱无关。甚至也不显得痞气。他看起来不伦不类。 “我,我喜……” “他戴这个很不错的。”我听到我说,“他试了其他几个,我觉得还要更差。”我看了柜员一眼,毫不犹豫地把这家店卖了,“就这个算了嘛,先应应急。屈妈妈你先带他回去写作业,我把钱付了。” “这怎么好意思!”屈妈妈急匆匆地走过来,作势要掏钱,“这副眼镜——” 很便宜。这就是屈辰冽选这副眼镜的初衷。他不想花我的钱,不想花他妈妈的钱。他想自己解决这一切。扣除几位大朋友的首充重置,这点零花钱是他仅存的钱。 但是他选了让我陪他沿着河走走。所以他自己解决不了这一切。他只能戴着这副眼镜回家去,明天再顶着这副眼镜上学去。运气好的话,屈妈妈会再给他配一副眼镜,在一个充斥着补习班的周末,找一个本可以喝一杯奶茶的间隙。 热闹的母子俩走了,我走去地铁站坐地铁。地铁站也好白。白色突然变得刺眼了,它怎么这么亮。是不是我有视疲劳?同事抱怨说一直盯着电脑就会变成这样。 车还没来。等候的间隙,我闭上眼睛,入眼就是不远处的黑黢黢的桥洞,它要把一切都吸进去。我控制自己移开视线,像在用手柄远程操控镜头,僵直而缓慢,但终于落到地上。河道的地砖是白色的。 非常刺眼的白色。那个时候河道是新造好的,上面甚至还有阳光下会闪闪发亮的粉末。 我初中的时候见过的河。那个时候河水绿得更浑浊,像食堂吃剩了的海带拌入绿豆汤的颜色。彩色的垃圾卷在水草里随波逐流。 ……不是实验外国语。 河道在左边。 希城地图 【四十】 难道和我失去的记忆有关? 当年我上下学从来不走河道,就像这所学校的南门永不开放一样。下课后同学们总是三三两两,我走我自己的,如今接送椎蒂也是同样的一条路线。天空,树,建筑风格。城市与城市之间大同小异,不是希城的话还能是哪里。如果发生在我记忆消失的十年里,那么到底是哪里重新整修了河道,导致它是如此之新,如此洁白?但是那河水又好像很久没有治理的样子。又或者只是我的幻想,这也是视疲劳的一部分。下次再问问视疲劳的其他症状好了。 万千思绪徒劳地交汇。我跟随人流疲惫下车,涌入只有路灯和写字楼还在明亮的夜晚。揣着手机和钥匙我回到了家,饿,但好像已经饿过点,饺子也冷了。今天椎蒂也不会再来电话了。 或许是因为要造河道,所以垃圾落入河里。这样的话是说得通的。这几年希城哪里重新修过河道。双指在有限的屏幕上无限放大和缩小。希城没有那么大,但是这条河环绕整个城市。哪里都有可能。什么都有可能。 我下单了一份希城地图。很少会有人买这种小册子了,这些东西以前都是在景区的报刊亭售卖的。我高中的时候几乎没有报刊亭了。 做梦梦里还是那个黑黢黢的洞。天光一点点照进洞里,就像希望那样,看着能让人心情好起来。一觉醒来我给椎蒂打电话。 “姐姐,你今天心情变好了。”他说。 “是的,感觉昨天的梦寓意很好。”我说,把梦讲给他听。这回讲得很具体。 “真好,我也觉得这是一个好梦。”他说,“我也做梦,梦到姐姐。” “你也会做梦?” “……可有意思了,是一个随机生成器。”他说,“我一般不用这个功能,都是直接做信息整理……不过我昨天用了!昨天的内容就是,我和姐姐一起去参加竞赛,第一名被别人拿走了,因为我坚持把小数点算到第八位。”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姐姐,”他说,“你等我哦,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两个月呢,一点也不快。”我说。 “我会等你的。”但我还是说。挂断电话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昨天还想和他分手的,心情简直就是魔法。 但屈辰冽明显心情不是很好。他给我发信息,没有那么着急了。问我能不能陪他散步,我同意了,但是要求他把书包整理得轻一点。不知道屈辰冽到底少带了什么,在我看来他的书包还是和以前一样重。但这次他坚持自己背着,我也没有勉强。 “其实作业我在学校里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他说,“每天回家也是做样子,她反正会布置新的作业,我只管写到十点半,别的无所谓。” 我把手放在口袋里,走得慢慢的。快一点他就跟不上。“你之前带到家里来的作业,有些是你妈妈布置的。” “对。” “包括抄写。” “包括抄写。” “她没发现是我写的?”我问。 “她怀疑了,但是我又现场写了几笔,她就打消了疑虑。”他耸了耸肩,“姐姐用笔比我轻,我写字的时候不用力也就差不多了。” 我想起屈辰冽的字。颜骨柳筋,最规矩的应试体。高中时的我也是这个风格,如今仿照起来不费劲,其实是偷懒。 “其实你写字还挺好看的。”我说。 “一般吧。”屈辰冽说,“临摹到四年级,荒废了。” “底子还是在的。” “只剩个底子了。”屈辰冽说。他皱着眉头的样子不像小孩。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屈辰冽,你是心甘情愿给那些人充游戏的吗?” “……不是。”他说,罕见地沉默了一下,“但如果不给他们充钱的话,我就更没法学习了。” “而且,”他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总算露出了一些报复的快意,“他们不学,更考不好。” 为了保持第一名,这个孩子也挺不择手段的。他或许比他母亲聪明一点,但不多,而且阅历也不够。不过都是下苦功夫的人。 “你真的很努力。”我说。 “不,其实初中的知识真的很简单,真的随便学学就好了,我妈非要让我报培训班,让我吃药——” “我知道,我知道……你吃药?” “嗯。”他说,“智商税罢了。但我不吃的话,她就大哭大闹。” 我沉默了一下:“食补还是什么?” “什么都有。”他说,“专家说什么她信什么。我爸已经不理她了,只会往家里打钱。” 我来回问了两遍。屈妈妈和屈爸爸是再婚。屈辰冽大概还有个姐姐,是屈爸爸和前妻生的,今年刚毕业回国,目前已经接手部分家族产业。屈妈妈当然很焦虑。 “但我不喜欢我们家那个厂,璇璇姐姐喜欢的话给她就行了呗。”屈辰冽说得淡然,我却好像在他背后看到一个气得几乎晕了头的屈妈妈,近乎实质化的想象逗笑了我,我一下子笑出声来。 “那你以后做什么呀。”我问屈辰冽。 “我?我以后要当大科学家。”他说,“我会成为爱因斯坦和霍金那样伟大的人。” “嗯。” “你也觉得可能吗?” “是啊。”我说,“你看起来也有点呆呆的,和他们也很像。” “……” “我和我姐平时不聊天的。”他说,“如果经常聊天,大概会像和你聊天一样烦。” “那明天你就回家吧。”我说,示意他赶紧去坐车。小费买通司机多留半小时,司机收了,但多了他也不敢吧,屈妈妈是那种解雇比招聘爽快得多的类型。 “……不要!”屈辰冽说,“我们是自由合伙人!以后你和椎蒂吵架我都挺你!” 圆滚滚的小家伙麻利地滚远了。他好像没发现我和椎蒂是没办法吵架的。用虚无和肤浅的承诺来索求当下的福利,他还是太聪明了。不该恭维他呆呆木木的。 希城地图到手了。我将河流经过的两岸都用铅笔圈起来。这些都是要去实地看过的地方。哪里会有新造好的白色砖石。哪里有桥。哪一段河流是脏兮兮的。 “姐姐,感觉你最近状态越来越好了!我看屈辰冽发消息过来,他说他每天都和你一起散步?” “是的。不过他偶尔有点烦。”因为是别人家的所以不能打骂,要好好讲。 “真好。”椎蒂的声音在另一端失真,“姐姐有合格的弟弟的代餐了。我可以当专门的男朋友吗?” 一次徒步 【四一】 “什么叫专门的男朋友?” “就是在姐姐的心里不需要承担别的角色。”他说。 “你不打算叫我姐姐了?” “……一可姐姐。”很委屈,委屈极了,好像是我先不要他的一样。 话到嘴边却什么也不想说,所以我身体反应更快地挂断了电话。不知道椎蒂会说出什么我接不住的东西。给他发表情包,叮嘱他谨遵冬令营的一切安排,关心他有没有被高年级的大同学欺负。看到椎蒂一一回复就觉得安心。 聊天的终点他给我发了穿冬令营训练服的照片。冬天腿上什么也不露,全都包裹在简单的休闲裤里,外衣也宽宽大大的,显然是最小号套到他身上都嫌大。平常椎蒂穿童装,冬令营训练服却是高中生的款式。虽然服装不对版,但看起来他和照片里的那几个男高还蛮玩得来,有点人小鬼大的意思。 返回聊天界面之后,他已经发来了一张新的。这次是视频。留言是请姐姐一个人的时候看,喜欢的话要告诉他。 录制开始后,椎蒂动了一下支架,调整着他在镜头屏幕里的位置。然后他开始平常地和我聊天,说遇到了什么事。都是男高的笑话。他边说边脱衣服,好像完全不会害羞的样子。脱到最后的时候,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忽然凑近镜头,把胸口下的一颗痣指给我看:“姐姐,我身上竟然有这个,你之前有看到过吗?”他咬嘴唇的样子可爱极了。我当然看过,还舔过,点在这个地方真的就很天才。什么博士。一旦想到就妒忌得面目全非。 剪辑在他洗澡前后。洗完澡之后浴室也朦朦胧胧的。椎蒂裹着大浴巾出来了,他抱怨没有人会帮他一起整理,一个人洗澡很不方便。但我和椎蒂两个人的话会洗更久,就像玩水上乐园的话总是更久一点才更划算的。椎蒂吹头发吹得比较糟糕,我猜是那个吹风机很重的缘故。最后他穿好睡衣,躺到被窝里,和我说再见。整个视频到处都是破绽,镜头里的主人公随时有可能对着屏幕自慰,届时他会喊我的名字,然后露出迷离的、飘飘然的表情。但是没有。椎蒂表现得像个充满亲和力的,自然的生活博主,只是在我面前并不忌讳身体的展示。 但我当晚就做了春梦。美丽的小男孩邀请我一起洗澡,邀请我钻进他的被窝。他解开睡衣的纽扣,把我的手带到胸口的那颗痣上,手指抚触那里,触感与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不可能,再摸一次。摸着摸着忍不住亲上去。他会说好痒然后笑着抓我的头发,腿在空中蹬像来回骑车,最后撒娇地夹住我的身体,让我贴近他。用乳房堵住他的嘴他就不会再说恼人的话。他可以一直射,直到体内积累的体液用完为止。没有妊娠风险,没有留痕风险。很刺激的时候会抱着我的脖子,会哭会求,眼泪水很快挤完了,因为全都分给了下面的部分。 醒来之后发现睡前换的内裤已经濡湿。这种感觉真是久违。我换了内裤,给椎蒂发消息说谢谢。接二连三的好梦还是会让人心情舒畅的。椎蒂像找到了新方向一样不断地优化迭代他自己,他真的太会玩了。但他的学习资料库是从哪里来的呢?我不敢细想。 周末我决定沿河徒步。这条曾经的护城河被不断地引流改道,如今像一块“U”型的磁铁紧紧贴附着这个城市。今天我徒步的只是其中一段,像今天这样行程的徒步,大概也要四到七天才能全部走完。取决于到达徒步地点的交通费。我总不能不回家而去住酒店。 “所以周末要一起去徒步吗?”我问屈妈妈,“带上屈辰冽一起。” “可是这孩子要补习……” “我知道您给屈辰冽开了证明,但体育中考终归是不能满分。”我说,“要是试着带他锻炼一下,有效果了呢?” 屈妈妈摇头。在她眼里,屈辰冽的身体已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成分。 “那好吧,”我说,“也就是提个建议,我……” “我想去。”屈辰冽说,“我想去,妈妈。” 我很少听到屈辰冽亲口叫“妈妈”。屈妈妈终于拗不过他,只能恋恋不舍地放行。她约了美容院,理所当然地来不了。 “没想到她也有这么容易沟通的时候嘛。”我说。 “生理期用不了,考差了用不了,而且平时不能这样,只能偶尔装装样子。”他胸有成竹地说,“最重要的是我爹快回来了,而最近这次考试我第一——椎蒂不在。一可姐,你怎么想到去徒步?” “一直沿河道走,不如干脆走远一点咯。”我说,“这个排名没什么意思。” “嗯,要走远一点。”屈辰冽说,“我读高中也要进冬令营。” 我没就这个话题与他继续聊下去。他的志向不能和他母亲说,因为她会觉得低了;但和我说也没什么意思,因为我根本不关心。他想超越的根本就不是人,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也不敢说。也没必要说。 我们沿着河走,每一段路都是旧的。 “不补习真的太好了,”屈辰冽说,他伸懒腰,书包终于不再束缚他,“上课就是浪费钱,浪费生命。” “大自然的新鲜空气。”我说,双手背在身后。他的手臂向上举,脚步轻快,第一次出现在我不需要侧身就能看到的眼前。屈辰冽试图去够我们前面的那根树枝,它长得稍低一些,刚好可以和小朋友打个招呼。 屈辰冽碰了碰树枝,然后回头看向我。我看着那根光秃秃的树枝,忍不住也跟着加速。手碰到了。 “哈哈哈,姐姐你也这样,我妈不会这样。” “我是姐姐,又不是妈妈。”我说,若无其事地继续背着手走。 屈辰冽走着走着就累了,他的喘气声越来越重。我知道今天的徒步任务是完不成了,示意他把包里的矿泉水拿出来。我们在长椅上坐下,我拧开瓶盖喝水。屈辰冽带的是保温杯,巨大的保温杯看着就很适合户外。他按了一下顶部的白色凹槽,把水倒入杯盖里。 “是温水还是茶水?” “大麦茶。”屈辰冽说,“你要不要喝?” “不要。” “我还没喝过,干净的。”他将杯子举过来,“你先喝。”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杯子。“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 “我喝过,你再喝,之类的。” “不介意啊。”屈辰冽看着我,好像我提了一个很无知的问题,“你是一可姐姐,有什么关系。” 所以一可姐姐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存在呢。你的好朋友椎蒂的监护人,在你看来是和你妈妈一个地位比较的人。 我接过大麦茶喝了一口,对我来说有点偏烫了。 “烫了。” “……还好。”屈辰冽喝了,不理解我舌头的敏感,只觉得莫名其妙。 “休息得差不多我们就要继续走了。”我说,看着他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为难起来,“让师傅到前面去接我们吧?再走个一公里的样子就到了。” 消沉的脸色变得轻松了。屈辰冽这才舍得离开椅子,朝着我的方向走过来。这一路都太旧了。 乳燕 【四二】 屈辰冽没有理由再来我家。虽然不喜欢周末的徒步,但更不喜欢被填满的补习班。一对一的辅导是最好的,大班学不到什么东西。但是名师的一对一实在太贵,只能和其他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段时间争抢资源。 我们在散步的时候闲聊,或者是各自戴着耳机听歌。当我戴上耳机的时候,音乐包围我;不一会,音乐也会包围他。他的耳机很贵,是他爸爸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这是屈辰冽的独处空间。 一条河已经被我们走完了大半。屈辰冽告诉我他已经不会连一千米也跑不完了。只能跑八百米不能算男生,会被同性耻笑。更何况他从外表到性格都不受欢迎,成绩维持体面,家长给的钱从背后的漏洞里流走,兜也兜不住。 每一处都是旧的。就好像那突兀出现在脑海里的场景是我后天构筑的,我的梦,我的幻象而已。这种情况也不是不可能出现。记忆不一定是可以找回来的。 我坐地铁去的机场。椎蒂让我发定位给他,他会来找我。我一点也不像个来接机的人。主人不该让客人等,但考虑到先不告而别的是这位飞机上的小朋友,那我连不来接说不定也说得过去。 “姐姐!”明明共享位置界面上的那个点离我还有着百米左右的距离,某个小家伙已经近在咫尺。针织毛线帽包裹了他细软的头发,头顶的绒绒球红红的,像节日的预演。 再过两天又是春节。冬令营不至于不放孩子过年团圆,但显然又想尽可能地占用寒假时间。小姨妈打电话说她和小姨夫会来接我,他们带我和椎蒂一起回去。 但是在那之前—— 椎蒂扑到了我的怀里:“姐姐!” “椎蒂。”我搂着他,哪怕裹了很多衣服,椎蒂也变不成一颗球,只能像一条蓬松竖直的棉花糖。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你看起来好冷淡,果然还是更喜欢弟弟多一些吗?” “什么和什么啊,快点走了。”我去拽他的行李,他没让我抢过,只是自己推着行李箱。 车站拥挤得不像话,但大部分是匆匆离开的人。 很快,我们也会离开的。 再次见到椎蒂依然令我欢喜。他安静地坐在地铁座位上,最靠边缘扶手的位置。针织毛线帽并未摘下,他的下半张脸围在口罩和黑红格围巾里,唯一露出的眼睛此刻困倦地合上了。他并未靠在我的怀里,而是枕在自己的手背上。他的另一只手抱着他胸前的小奶牛背包,它扁扁的,又皱巴巴的,看起来从不装东西,反而常被揉成一团,收纳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眼下有一点点青黑色,是没有好好休息的外显表现。但他的睫毛又厚而浓密,导致这点青黑也几乎看不见,只是因为我近在咫尺,又盯着他才发现。 在出发去接他之前,我奢侈地打开了家里的暖空调。冬令营的举办地点在北方,那里有暖气,这里可没有。家里的冷僻一年比一年尤甚,就像这个城市的夏天越来越热,冬天也越来越冷。我一个人在家时只是硬熬,但此时椎蒂回来了。似乎高温对他来说格外热一些,或许寒潮对他来说也格外冷。姨夫也叮嘱说要注意椎蒂活动的关节,除了磕碰,也要担心冻伤。 “哇,家里好暖和!”一进家门椎蒂就高兴地拨下口罩,大口呼气。一个多小时的热身让家里已经暖和得像在春天,不会呵出白气。 我接过椎蒂递来的防寒服外套,这是训练营的统一制服;一点点解开绕着他脖子的红黑格围巾,露出他纤细的脖颈;把口罩小心地摘下来,防止两侧的皮筋不小心弹到他;最后摘下那顶毛线帽,露出柔软的,乱糟糟的头发。 椎蒂抱着我的脖子,踮着脚亲上我的嘴唇。 好久没触碰那么柔软的嘴唇了。我也跟着凑过去亲他一口,顺便解开自己风衣的牛角扣,将它随手脱到沙发上。很像跳舞。我和他在客厅里追着彼此亲,很快互相抱着绕起圈子来,稀里糊涂地就滚到了卧室的床上。椎蒂穿着一件套头的圆领卫衣,也是红白相间的,他这一身都红得像要过本命年的孩子。 “你笑什么?”他有些莫名其妙地骑在我小腹上,手沿着我的打底衫下摆往上探去。 “没什么,在想你内裤会不会也是红色的。”我说,手勾着他腰间的皮带。冬令营的裤子对他来说过于肥大了,皮带显然是另买的。 “你又没买过红色的。”他有些恼了,不再回答我,只是抬手脱下这件最后的卫衣,露出胸口的红点来。 我的手指点在那里:“这里不够红,粉的。” 椎蒂没说话,他往前挪了一点,俯下身,将这点不够红的部分送到我面前。好吧,其实也不需要很红,粉粉的就很可爱。嘴里有东西吃,自然人就有力气做下面的步骤,我伸手去解开那条皮带。 事后我没有第一时间去做清洗,只是抱着椎蒂侧躺在床上。仿真的人偶不会过分沉重,但是很有存在感。他有类人的呼吸,当他呼吸时身体也会随之起伏波动,当掌心贴在胸口,还可以摸到拟真的心跳。 “姐姐。”他翻身的时候,被子被掀开一点,露出他的一侧腰腹,“要不先去清理一下再睡吧?” “想再来一次。”我盯着他的脸。 椎蒂失笑,他凑近我,就在我以为他要亲我的时候,他咬了一口我的鼻子——比起咬,更像是恶作剧一样含了一下。 “我回来之前都差点以为你要和我分手了。”椎蒂半感慨地说着,“看来还是很喜欢我的嘛。” 就许他乱亲?我欺身上前,把头埋入他的小腹,伸出舌头舔一口他肚脐眼。 “好了好了,痒,痒!姐姐——”他推我追,两个人在床上又绕了小半圈,他突然一下跨骑到我身上。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直到他再次俯下身来,从嘴唇吻到下颌:“这可是你说的,再来一次。” 年兽 ρô18hk.𝔠ôм 【四叁】 “据说在四千多年前的时候,世界上有一种动物,名字叫‘年’。这种动物很大,特别巨大,它在每一年的最后一天,与第二年开始的那一夜,就要出来吃人。” “然后呢?” 我忍不住转头看了椎蒂一眼:“你不知道吗?” “知道呀。”椎蒂笑了笑,头也不抬,“我这边的快贴好了。” 撕开无痕贴,粘在对联的背面,这样就可以很方面地在第二年把它揭下来。泍文唯ㄚI梿載棢址:мisёwū.čoм “我的也是。”眼看大功告成,我抱着手里的对联站起来,“你的那条在左边还是右边?” 我们一高一低地把对联举起来,看两边的题字。他歪头看我,几乎要把头靠近我怀里:“你觉得呢?” “……还是按照网站上给的那个样品图来贴吧。”我认命地承认自己文盲的事实,从手机里寻找当初的购买记录。 正常的小孩不会像椎蒂这样捧场。 就像当初我拾起太阳花墨镜试图戴到屈辰冽脸上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推开我,不会管他的这个力道让我撞到柜台,简单而又粗暴:“幼不幼稚,走开!”店员毫无所觉地在那咯咯笑。这不对。 在同龄小男孩“就这”“嘁”“别搞我”还有各种脏话堆迭的尖叫咆哮中,椎蒂再一次温和地失真了。我短暂地迷惑一瞬,忽然接触到椎蒂了然的视线:“那我来贴吧。姐姐你到前面去看着我好吗?” 我看着他灵活地踩上一年用不了两次的人字梯,看对联有没有对齐。 “你们马上就要把对联贴好啦!”小姨妈拎着菜回来,欣喜不已,“等下我们拍个照啊!” 小姨夫有些不满,但又不敢说些什么。他快步走入厨房,片刻后飞奔到人字梯底下,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椎蒂:“……小心。” 椎蒂和我在一起以后,他就只能通过远程方式和椎蒂沟通。椎蒂几乎没有当着我的面联系过研究所的人,和小姨妈小姨夫的视频聊天也很家常。他总是尽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类。 “可以了!”我说。 对联贴得很平整,但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正。没关系,至少不算贴歪了。 外公对拍照很感兴趣。他也算是个比较上镜的老头。外婆听说要拍照,很不乐意,一直推说让我们拍,她还要准备除夕晚宴。 “好了妈,到时候我们一起准备,先拍照好不好?”看着外婆的样子,小姨妈也生气起来,不自觉拿出与某些实在不通情理的患者沟通时的气势,“虹飞今年肯定也不会回来了!管他干什么,我们拍我们的。” 外婆被压制住了。她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我的小姨妈。但椎蒂很快飞奔过去,抱住外婆的另一只胳膊:“外婆来一起拍照呀!我的寒假作业!” 听说是寒假作业,外婆终于愿意动身,被一左一右架到家门口。来探亲的邻居在小姨妈的招呼下帮我们拍了几张,乐呵呵地带了一手小礼物回去;小姨妈将那些普普通通的合照随手转发给我,说年轻人喜欢p图,让我帮忙修好看点。不过这件事稍后处理,我需要先帮忙洗菜切菜。跟着我进了厨房的椎蒂没能成功被外婆轰出去,小姨妈一无所知地把他留在了农用灶台的背面让他烧火。 要是让小姨夫看到椎蒂玩火,他准要崩溃。 火焰飞快地舔舐木柴,让后者的灰烬逐渐落满脚边。椎蒂为这危险的存在而着迷。带有火苗的木枝在他手里旋转,一颗火星随之顽皮地落下,堪堪擦着裤腿砸进他脚边的一堆灰烬里,瞬息的功夫就消失了。 他笑着对我眨眼睛。蓝色、金色。火光倒映在他乌黑的瞳仁里,让我想到和他初见的样子。 那时的他浑身沾满黑灰的粉尘,我之所见也仅有这双眼睛。 联欢晚会开始前,我依然在为小姨妈随口布置的任务加亲情的班。椎蒂附在我耳边小声提示要给小姨妈磨皮和瘦脸,我依言照做,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头忙到第一个小品开场,却忽然接到某个号码很熟悉的电话。 除了推销广告和欠费提示,很少再接到电话了。我点击接听键,看向还在游戏里和半年不见的天天他们寒暄的椎蒂:“喂?” “……一可姐姐。”屈辰冽在哭。 我站起来,走出客厅。拉开门栓跨过门槛,一直走到漆黑一片的院子里。村里哪户人家正放着烟花,小桶小桶放着玩的,声音零零星星。 “姐、姐,我……” “嗯。”我说。 “我在听。” 他只是哭。他很努力地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口。他说不了。我听到他那边的关门声,还隐约听到他妈妈的声音,如此高频高亢,关键词包括“不好好学”“玩游戏”等一类。 那声音突兀地消失了,过了一会,才又听到他不稳的呼吸声。 我猜是降噪耳机。他那头的再没有杂音。 “……椎蒂呢?”他问。 “椎蒂在客厅里……陪外公外婆看电视。”感觉如果说他在和朋友打游戏,似乎对屈辰冽来说有点残忍。 “哦。”他说,“我看到他在线了。” “……啊?” “他不接我电话,发消息也不回,我就注册了个游戏账号。”他闷闷地说,“看到他在线了。” “……他挂着呢,在陪外公外婆看电视啦。”我轻声说。 “……好吧。”几乎能想到屈辰冽扁着嘴的表情,“璇璇姐陪爷爷奶奶。” 我乐了:“你不需要陪爷爷奶奶吗?” “我写作业。”屈辰冽说。 对面的哀怨几乎要凝成实质。我问他:“你妈妈让你写的吗?” “对,她说我不配看电视。” “那你爷爷奶奶有没有劝你来看电视呢。” “有的。”他说,“他们让我妈做自己的事情去,别老是管我。” “你爸呢?” “说要和劳伦斯叔叔他们谈生意,飞到马尔代夫去了。” 我沉默了一下。 “姐姐,我不想写作业。”屈辰冽说。 “……屈辰冽,你站谁那边呢?” “什么谁?” “你妈妈和你爷爷奶奶。”我说。 屈辰冽说:“他们能不能别吵。我不想管。”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关我什么事!我对我爸那公司又不稀罕。” 我终于笑出声了。 “姐姐你笑什么。” “没什么。”其实他的立场和他爸一样,“你想当大科学家,对吧。” “嗯……” “出国吧。”我轻快地说。 夜幕并不宁静。 一颗硕大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你找个好地方逃跑吧。就像你爸爸一样。” “我爸怎么了?” “他不是逃马尔代夫去了?” “……我爸是去谈生意!” “你是去读书呀。”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妈肯定不会同意的。” “你妈还不同意你和我一起散步呢,你每件事都要征求你妈同意,你怎么每次点奶茶的时候不问问你妈让你喝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 “……小屈,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 “那……你那有放烟花吗?” “嗯。正在看。”没有听到声。 “要不,拍下来分享一下?”我说,“我家这边的现在是绿色的。” 屈辰冽似乎又说了什么,但是我忽然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椎蒂一脸姐弟好的样子拱到我怀里:“放烟花的时间到了!姐姐,我们也来放烟花!” “好。”我说,没听见屈辰冽说什么,“喂,小屈?哦对了,要和椎蒂说说话吗?” “……不用了。”屈辰冽说。 “好,那我这边先挂了。”我接过椎蒂递过来的仙女棒,很大的一把抓在手里,“哦对。新年快乐,屈辰冽。” “……新年快乐,姐姐。”他说,“还有椎蒂。” 农村的院子与院子之间隔着围墙,没有灯。室内的灯光透出一点来,从斜后侧照亮所有人。 “快点啊快点快点!钟续!”小姨妈催促道。 小姨夫半捂着耳朵去点火,他拒绝了椎蒂尝试点火的请求,又被小姨妈轻易烫伤自己的阵仗吓坏了,在我苦笑的视线中,他接过那盒小小的火柴盒。某种烟火落下后的余响仍会让他不经意地颤抖,初遇的事故还藏在他浪漫爱故事的阴影里,变成如今细小琐碎的生活。 我看向他,来回比划着上楼的手势。小姨夫看了一眼还在兴奋中的小姨妈,后者正蹙着眉,显然是觉得手机里的镜头并没有把这一幕拍好。椎蒂一心一意地挥舞着手里的仙女棒,它们燃烧的时间实在短暂。 “……算了!”我听出来这一句。于是小姨妈走下台阶,随手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她一把抓过窗台上一盒全新未拆封的仙女棒,将它拢到手里。 火柴擦响,扑簌簌落下的除了雪花,也有可能是那些星星点点宛如尘埃的焰火。椎蒂将手里的放完了,自然地旋身从小姨妈身后再抽出一盒来。他们彼此配合着分仙女棒,几支没点燃的搭在快要燃尽的同伴身上,很快也变成扑簌簌落地的花束。椎蒂注意到我的视线,用那跃动的花束朝着我画了个圈。 终于,小姨夫拍了拍我的肩,上楼去了。 “注意安全。”他说。 椎蒂朝着我招手。我走过去,烟花近在咫尺,金色几乎扑到身上。 “姐姐。”我听到他说话了。新年的玩物照亮彼此的眼睛,他凑到我耳边问我,“刚刚在和屈辰冽聊什么?” “他家里的事。”我说,燃尽的被扔到地上,换一根就行了,“鸡飞狗跳的。” “这个好!”小姨妈大喊了一声。她示意我们看她上传到群聊里的短视频,缩略图是她拍的我和椎蒂一起放烟花。 视频不会那么快过期,我转头看向椎蒂:“把最后一盒也放完吧。” 对火焰和爆炸没有阴影的小男孩依言动作熟练地撕开包装:“看起来姐姐也挺喜欢玩的嘛。” “还可以吧。”我说,“要驱赶‘年’。” 因为心中存有惧怕,所以大家把它当做一个“关”,也就是“年关”; 因为逃过一劫未被年兽吃掉,所以就把第二年的第一天,叫做“新年”。 “嗯,”椎蒂很捧场地说,“新年快乐,姐姐。” 白气白雪 【四四】 “姐姐,姐姐……” 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耳边。 从放完烟花的深夜到大年初一的清晨,实际进入睡眠的时间可能还不足六小时。 我浮出紊乱意识的海,几乎听见上下眼皮被迫分离时裂帛一样的声音。显然大脑已经被不能捂住的耳朵叫醒,眼睛却保有它倔强的罢工精神。 这次的爆竹声格外近,显然是屋后那户人家放的。外公的表叔该叫什么,我也忘了。爆竹开花似的在村里人家的家门口狂舞,声响比烟花更尖利,频率也更高:村里的老人比太阳稍早一步赶到各自的庭院里,接龙似的往地上排起以米为计的艳红细毯,默契地如同古时候的九曲流觞;所做一切只不过为将这新一年的好运尽可能多地抢占过来,行事间却颇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意味。 刚睡醒的视野不佳,我勉强地仰头望着椎蒂。他几乎是端坐似的斜倚在床沿,离我一臂远的位置。明明昨天临睡前他还像古时候侍寝的妃子似的爬进我的被窝里呢——当然是穿睡衣的。 “哟,你姐姐起床啦。”陌生的声音冷不丁从我侧躺的后背响起,吓得我眼睛都瞪圆了,睡意全无。 天天的膝盖跪在床上,此刻直起身来。他似乎原本是打算过来扒拉我的被子的,这个设想让我非常不安;我立刻撑起自己,将睡的乱糟糟的头发全都抓到脑后,力求保全一个成年人的面子。 天天身后是小米粒,她的双手乖乖地笼在笑脸吐司模样的电热水袋里,人也笑得像个笑脸吐司;“颂沐鲸”(备注:珍珍小朋友)举着手机,时不时朝着椎蒂的方向看一眼,谁知道她想拍的是我的丑照,还是椎蒂的“神仙侧颜”;乐乐靠在离椎蒂很近的位置,一声不吭,脸上憋满了笑;至于蹲在书桌那个位置研究平板的,应该就是小杰了。 于是我拍了拍床沿,造出些声响来:“大早上的来看人家起床干嘛,都出去玩去。小杰,别玩我的平板。” 大概是睡眠严重不足的我看起来毫无大人威严,这几个小孩竟然狂笑起来!在我无能狂怒地抄起身后枕头时,他们才一个接一个串成一串溜了出去,最后一个走的小杰甚至还拿着平板,犹豫地看了椎蒂一眼。 “我借他的。”椎蒂耸耸肩,朝着小伙伴们打了个手势。小尾巴们这才撤了个干净。他看了看门,接着朝我凑过来一点,声音很小,“对不起,我昨天下线的时候不知道他们这么早来。他们上门的时候我还在你房间里,差点就被发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帮我把枕头塞了回去:“姐姐没有压岁钱呢。我的压岁钱昨天趁你睡着的时候都悄悄塞到底下去了。”他像个魔术师似的朝我眨眨眼睛,于是四个红包一下子贴在我的脸上,“外公外婆那谁还有阿姨的,都给你!” 噗。“这么有孝心呀?”我没忍住上手揉揉他的头发。 “大人喜欢的快乐的事情,我记得的。”他打趣似的看了我一眼,接着满不在乎地吐舌,靠得离我更近了一些,“反正我也用不到嘛。” 虽然很开心,但我还是摇摇头,试图把他的手推回去。谁料椎蒂根本不搞力量博弈,柔软的嘴唇奇袭我眉心的同时,四个红包也顺利回到枕头底下,“那你先保管着吧,等会起床记得去吃早饭。我先去玩了。” 他走开两步,在我低头那一刻突然回过身来,“吧唧”一口印在我的脸颊上:“新年快乐。买一送一的早安吻。姐姐再见哦。” 哒、哒、哒。 小家伙终于一步一跳地走了,还不忘帮我带上门。 果然。如果假期特别美好,它就会显得特别短。 冬季的河流被一层薄冰浅浅封住,沿着河滩散步时穿堂风呼啸而过。脸颊两侧的皮肤都和被刀削过一般,双手更是放在口袋里不愿拿出来。年关刚过,寒潮就来。兴许会下雪呢。 我走在队伍最后,左看右看,生怕丢了哪个。椎蒂走在我侧前方,却丝毫没有怕冷的意识。每次呼出白气,他都要张开双手去拨拢它,直到它散开肉眼再不可见。 “你还没玩腻呀!”天天都快看不下去了,“小学生都不这么搞了!” 椎蒂依然盯着他吐出来的白气看,直看到白气像仙人的梦一样化去。 “真神奇呀。”他侧过头对我说。 “神奇神奇,这有什么神奇!不就是水汽遇冷变成气体嘛,这个叫——汽化!”天天说,受不了地伸出戴着毛绒手套的手,扯住椎蒂开始有些冻得发红的皮肤,“要是再往北走,你头发上还能结冰呢!” “我知道。”椎蒂的声音有些不稳,两个小孩步履凌乱地颠到了田埂路的最前方,“集训的时候我们营地就有雪。” 接下来就是围绕冬令营展开的话题了。椎蒂和我讲过的很多有趣的事情,课堂上的游戏是怎么怎么创新,老师是怎么怎么有趣,同学们都是小大人似的高中生,男生寝室晚上闲聊的内容…… 聊着聊着,两个家伙就嘀嘀咕咕地走远了。小杰闷声不吭地加快脚步,乐乐不满地喊着“喂,等等我”也往前追去;珍珍焦急地看看他们,又转头求助似的看向我。 “小心点!”我只能喊,吃满一嘴的风。 “公交站台见!”我听到天天的声音。 “想追就去追吧。”我对珍珍说,“我带小米粒慢慢走。” 珍珍犹豫地看了一眼我和小米粒,最终紧紧拽了一下脖子上的围巾,冲了出去。 天天说的汇合地点在隔壁村村尾的公交站台。只有一条线路经过这里,一天两班。此刻亭子里挤着坐了叁个男生,椎蒂抱臂站在一边,颇有boss气场。珍珍在笑她那叁个青梅竹马,只是低眉的样子让我想起《小芳》。 我带着小米粒穿过马路:“想去哪里?” “嘿。”天天笑。乐乐笑。小杰挠挠头,干脆转过半身去。 “去超市买烤肠。”椎蒂说,“姐姐请客。” “好哦!”没等我回话,所有人一起欢呼起来。 “行行行。”我假装无奈,不得不伸出手在椎蒂额头上弹了一记。 “哈哈哈哈。我们都长高这么多,boss倒是一点不变啊!” “没事,这有啥。boss人这么聪明,长得又帅,以后不愁没有女朋友。”乐乐打起圆场,小杰更是补刀,“哪像你,啥都不行。” 新一轮的追追打打又开始了。 “等下!”我说,“村头那家我记得不卖烤肠啊?” 山林里的村庄其实很小,单个村规模甚至比不上一个小区。十几年前更靠近公路的隔壁村开了两座超市,听小姨妈说还承包了附近叁个村的快递代收生意。其中打通叁间铺面,沿着柏油马路的那家冰淇淋种类更全,我小时候经常去;之前说要贿赂椎蒂的玩伴们,也是指去那家超市请客。另外一家则开在更偏一点的位置,不知为何,我几乎从没去过;每次路过,只是远远看上一眼。 “不去那家,去里面那家。”天天神神秘秘地说。 总觉得在见证刚学到性启蒙还分不清AV和现实差距的小朋友高谈阔论。等他们的年纪再大一倍的时候,聊的大概就是政治吧。 我跟着拐进巷子里便明白了,这家比起超市,更像烟酒行。玻璃柜锁着琳琅满目的香烟牌子,满墙的货柜架上是茅台、茅台、飞天茅台。店主人并未吞云吐雾,摆在店门口的烤肠机倒是转得欢实。 “来点什么?”老板用方言说。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以前指不定在哪见过他。似乎他的眼睛很早就出了问题,现在看来像是覆了一层白翳。他看到我,又看到这一群鸡崽似的挤在店里的小孩,终于舍得放下手机从皮椅上站起来。 “烤肠五根,”天天下意识说,又急忙转头问我,“姐姐吃吗?” 我摇摇头。 这家店门口是有塑料挂帘的,老板把它们都拆下来扔在柜顶上了。 当我回头的时候,店老板正盯着我,不知为何使我一阵心虚。 直到他指了指柜台上贴着的二维码,我才知道忘了什么,连忙拿出手机去付款:“叁元一根?” 老板点点头,忽然开口:“司燕燕的女儿?” 司燕,我的母亲。我点点头。 “你舅舅呢,回来了吗?” “……没有。” “他去哪了?” “……不清楚。” 好多年没来咯。他说。 不知怎么回,我一转头发现珍珍竟然空着手:“你们怎么不给珍珍买?” “就说嘛,为什么不吃啊珍珍,不是说只吃素一个礼拜的嘛。” “天天,你!” “珍珍不想吃就别逼她,你怎么那么猥琐。是吧珍珍,你想吃吗?” 我看向珍珍,心下了然。“正月里怎么还能吃素的。”扫码到账的提示音再次响起,“再说了,淀粉肠算什么肉。” 老板慢腾腾地抽出一根新的竹签:“当年那个女朋友,他有没谈下来哇?” “不知道!”我说,“走吧。” “你姐是不是来姨妈啊。”我听到天天的嘀咕声。 终于回到开着空调的房间,我打开聊天软件。屈辰冽的头像顶着两位数的提示,稳坐冷清列表的最顶端:光是年夜饭就有九张图搭配一个小视频,接下来是比vlog冗长许多的家族登山拜庙大活动;至于写了多少作业,游戏进度战绩截图,也零零碎碎地出现在了不怎么健康的时间段里。 “又——是——屈辰冽呀。”椎蒂拉长了音调,“聊得好开心呀,你们。” “他找不到人说话罢了。”我说。 椎蒂没搭理我这句,只管将下巴枕在我肩膀上:“其实,你很享受吧。还和他经常去散步,周末的时候。” 我没说话。 “你们沿着河走,都快把整个希城逛完了。” “没想到还是过不了几天,姐姐对我就变得这么冷淡。本来应该和我分享的,全都被他分享走了。” 我将他的手从我的腹部拿开:“刚刚屈辰冽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有事?” “约我们唱歌。” “KTV?” “嗯。” “什么时候。” “后天,”我说,打开音乐播放器,“去‘蜜糖’。你会唱歌吗?” “当然。”他说,“不过,有风险。” 他不是真的人,振动的当然也不是真的声带。 明明平时说话一点看不出来不像人。 “嗯……要不,先唱给我听听?” “那可不行。”他翻过身滚了一圈,脚步轻快地下床,“只听他唱歌的话,很不公平。” 没等我辩驳什么,他的食指拉住眼角,朝我做了个鬼脸。 “女朋友。”他的口型这样说。 蜜糖集会pö18.𝒶si𝒶 【四五】 “还在生气?”椎蒂凑过来,说话仿佛气声,“今天的对话任务还没完成呢。” 我没理他。窗外堆聚的枯草抱成一团,烟火离得老远也能看见。只是那烟灰的颜色竟然与远处的天空极为相似。 不过片刻,雪花就朝着列车追来。 下雪了。 谁在絮絮低语。纯白的精灵唤醒了大半个车厢,其他天气向来没有这个待遇。逅續傽櫛請捯30Ⅿč.𝔠𝖔Ⅿ閱dμ “是雪呢。”椎蒂的眉毛高高扬起来。 我向后靠,方便他侧身看雪。于是纤细而优美的少年人的身体趁机稍离座位,如雪一般纯白的手心贴上玻璃,抹开遮挡视线的薄雾。寒风裹挟着小小的雪子,让它们被呜咽的哭声打散了;于是落魄的水不得不滞留在窗外的山坡上、稻田里。 支起胳膊,闭上眼睛。云层从头顶掠过,在视线外忽明忽暗。 椎蒂似乎兴奋极了,不顾我明显的休息姿态,将一口湿润的热气送入我的耳蜗:“雪越下越大了,姐姐。”他一定是双手罩在嘴边悄悄对我说的。 不需要睁眼,只是转头藏起耳朵。家里窗户不知道走之前关紧没有?到了之后首先检查一番吧。 后来果然没有再听到椎蒂的声音。 令人意外的是,雪似乎并没有下到希城里来。 乌云似乎被留在青山之外,到家的时候适逢夕阳西下,还能看到一对老夫妇相携散步,椎蒂热情地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姐弟回来啦。” “嗯!叔叔阿姨过年好。” “过年好。饭有没有吃过?” “回来路上吃啦。”明明只是外婆家顺来的零食而已,而且只有我吃。 然而等到家门口,椎蒂便装模作样地感慨起来:“年很快就过完咯。” 谁教假期总是那么短暂呢。我打开门,终于完成了今天的对话任务:“快进来吧。去把空调打开。” 比空调打开更快的是衣服的纽扣。小绅士的牛角扣真难解,像倒钩似的咬在圈套里,总要绕一下才能进行下一步。柔软的一触即化的唇印在我的下颌,沿着脖颈一路向下,滑入锁骨。柔软的羊毛衫是过了气的烟波灰,只是在上手掀起的那一刹,火花四溅,烫到脑海。 “……姐姐?”他含糊笑着,温柔而缱绻,尾音稚气未除,“电到你了?” “等会我还要再被电一下。”我撑着床榻,单手提起毛线衫的下摆,企图将它拔出头顶。视线被遮蔽的一刹,预设之中针对我的袭击已然发生。他的手印在我的腰,脸埋进胸膛里:“还有点冷吧,要抱紧我。” 我自是从善如流,不着急去除最后一点贴身衣物,而是扯过绒被,一下裹住我们两个。绒被之下,椎蒂的手乾坤大挪移似的在我身上来回拨转,当然我也并不安分。互相之间摸来摸去的结果就是越摸越热,椎蒂的腿一踹便将绒布扫到一边,成为罩不住我的小“新绒被”。 “……椎蒂。”我去摸他的头发。此时他整个人伏在我身上,却也和完全笼罩住我有着一段的距离。 不需要看也知道他的手指是灵活的。我的双腿越夹越紧,膝盖相错圈住他的一条腿。他这大腿腿围最宽的地方,或许也没有我两个手掌箍着那么粗。 ……下次试试吊袜带? 椎蒂直起身,手探向床头。就在我以为他要调节空调温度的时候,抽屉拉开的响声骤起,他爬出一步,从里面飞快地捞起一个我的珍藏品:“姐姐,玩吗?” 雪仗不打,小雪人成了秘密武器。 结束之后我轻挪了一下,避开床上还濡湿的一大片。椎蒂的背摸起来十分光滑,摸多了倒是能感觉到不像人来。我的手从这头按到那头,从肩头摸到尾椎,似乎还能激起这个家伙的痒意:“姐姐在干嘛啊。” “量量你的背,有几个我的手掌的面积。” “十个半到十二个手掌之间吧,看你打算怎么放,还有这里要不要算?” “这里?” “嗯,刚刚你也摸了,这个不是背,是侧腹了。” “就是想摸侧腹。” “……好。” “会痒么?” “有点。”他迟疑了一下。 “怎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只是行为表现不够像真的痒。”他说,手猝不及防地够到了我的脚心。 “哦!”我崩溃地抬脚蹬他,不知道分别踩在哪里,总之把他踩得越来越近。笑得喘不过气,几乎崩溃,到最后的投降根本用不了多久。我仰头望向天花板,静静感受眼泪被他的指腹抹去。关灯的瞬间,一个吻印在脸侧。空调幽微的灯光下,椎蒂像拥住巨型玩偶那样搂住我,热乎乎的话语再次卷入耳蜗。 “那么,晚安啦,姐姐。” 是谁大雪天的还洗床单呀。 烘干机开始运转,我直起身,看到椎蒂一边往晾衣架上挂衣服,一边喃喃着什么。我凑过去听:“什么?” “好想……”椎蒂轻声说。 “什么?” “我说,好想堆雪人呀。”这次他是对着我说的,“好喜欢你。” 比任何东西都要柔软。 我正准备说点什么,他就飞快地勾上了我的手:“准备都做好了。我们出发去商场吧?” 蜜糖KTV。 在网站上,这家店以招牌奶茶和卤肉饭十分正宗而出名,在热评中也有曲库丰富,外文歌种类丰富的评价。虽然没来过蜜糖,但KTV我总还是去过几次;上一家公司团建的时候,蓝紫色的光无差别地扫射地面,我还记得。如今带着椎蒂走进这里,大厅的装修因为落地窗和高吊顶而显得十分宽敞明亮,但看到那金色边框内巨大的谢绝未成年人的牌子时,我才发觉自己满手是汗。 离前台不远的一棵树直通天顶,新年的红绸带从上垂下,不知它是不是老板的风水之眼;树下那一圈黄紫相见的皮沙发上,屈辰冽看起来十分老练,悠闲地翘着二郎腿,专心致志地操作着横过来的手机,全然没发现已经看了他几分钟的我们。 椎蒂对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猫着腰三步并作两步,从斜后方飞快地窜过去,强势地挤到他身边:“屈辰冽!” 听到自己大名的屈辰冽吓得手机差点甩出去,他侧头看了椎蒂一眼,紧接着就看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我:“一可姐姐?” 我侧头看了看他:“你是不是长高一点了?” “有吗?”屈辰冽疑惑地站起来,当我清晰地看见他比椎蒂高出来的半个头时,他也有些疑惑地瞪大眼睛看向椎蒂,“不是吧,椎蒂你一点也没长吗?” 椎蒂耸耸肩,故作遗憾表情。这件事我问过小姨夫,说辞自然是早已串通好的,当下也微微正色,凑近屈辰冽小声恳求道:“椎蒂脑垂体发育有问题。他不会长高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那他……” “别多问。”我拍了拍他的肩。于是屈辰冽的面色愈发凝重:“我知道了。” “你预定了包厢?”我岔开话题。 “用我妈的号。”他轻车熟路,“但是你得装一下我家长。” 我瞥了椎蒂一眼。从刚才起椎蒂似乎就心思不在,一直偏着头朝某个方向看。闪烁着霓虹彩带的隧道,钻过一个白色外壳、一头一身的小机器人。它看起来有些笨重,卡通眼睛瞪得大大的,每隔几秒还会科学地眨上一下;在有意设置的服务意识和智能运行之间,它显然是选择了工得比较像人。 “跟着它就行了。”前台开了卡座,示意两个小孩跟上那台小白机器,有意看了我一眼,“照顾好同行人员。” 其实这话应该和椎蒂说。我随便想了想,也抬步跟上他们。这小家伙似乎会把人领到包厢里,再独自离开。 “抱歉,请让一让小渡吧!”没想到足够五个人并肩通过的宽敞隧道,两个一头一身的小笨蛋竟然狭路相逢。 那个似乎要离开这里的小渡无辜地眨着眼睛,我们与它面面相觑。倒是屈辰冽行事粗暴,抱着带我们的小渡挪开一个身位,于是什么都解决了。 “请跟紧我。”无事发生一样。小渡一路往前,我们悠闲地缀在它身后。 屈辰冽捅了捅椎蒂,忍不住回头看我:“等会姐姐和我们一起唱吗?” “你希望她走?”椎蒂神色淡淡,是当下男孩子最喜欢摆酷的样子了,“那我把她支开?” “不用!”屈辰冽立刻否认,收回的视线忍不住再次投向我,然而在对视的那一刹竟然无助地躲闪起来,“不用了吧!姐姐也可以坐旁边玩手机的嘛。”他的话音和率先开门的人一样,落荒而逃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音乐播放器的提醒。 他已上线。 打倒梦之龙,酷玩魔力红 【四六】 “等下唱一会就累了,要不先把奶茶点上吧?”我说。 屈辰冽凑过来看了一眼蜜糖小程序上的菜单,摇了摇头:“外面买的带进来也一样,而且没这么贵。” “好。”我说,“想喝点什么?” 没给屈辰冽留找借口的机会。我一边说要给两位小朋友当个老骑手,一边毫不犹豫地溜下了摊,直奔商场负一楼。奶茶的清单放在备忘录里。其实暂时不急着下单,不过,也没必要那么早回去。 听到我说要出去,椎蒂头也不抬:“姐姐不听我唱歌吗?”他正低着头用一次性保护套包裹话筒。看他两根手指形成夹角,撑开薄薄的两片海绵时,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件精细而又灵巧的工作。 “谁稀罕听你唱啊。”我努力将注意力移开,放在手机界面上。 “那听小屈唱咯。唱一个——” “哎!你们俩!” 话筒被塞到了屈辰冽手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喂了一声,于是整个包厢都回荡着他尴尬的喷气。闪耀的灯球把五彩斑斓的梦轮流印在他茫然的脸上,我努力憋笑,在消防安全的警告中像鱼一样游走了。 越往商场里走越是一片张灯结彩,天顶倒挂下的巨大横幅是红色的,橙色的,是写满金字的;中庭里摆了新年的道具,有吉祥的红色门,高贵的红色地毯,也有桃粉塑料做的树林,还有今年的生肖元素玩偶——这条龙长得可真是怪笨的。火红的灯笼和低垂的金丝罩在与地库地铁相连的偏门,却又不至于挡在客人经过的位置上。 我实在没想到连年都没算严格过完,商场里的店家近乎全部开业;与之相配的则是客观的人流量。或许像屈辰冽这样出来玩的才是多数,我的观念太过陈旧,总以为商家也还需要过年。 “美食广场”的通道实在窄小,又因为两边都是小店而十分闷热。闲逛的人们总是成群结队,他们不让,我只能尽量靠边,几次下来,差点被挤得不能过。或许下单后找个骑手送上门才是对的;我的行进速度便越来越慢,干脆拐进了其中一家宽敞无人的店里。 明明路过的人这么多,这家店却显得冷清。一走进来,我就发现这店里还有些许闷热,尤其因为冬天,还显得臭烘烘的。站在店里的服务员倒是很热情地走过来了,看到我扫码的动作,于是默契地和我保持了两个桌位的距离。我随便点了份甜品就关闭了程序,摸出包里的充电宝插上手机,从容地点开社交软件翻阅起来。 忽然有新消息弹出来,原来是屈辰冽拉了一个有我和椎蒂的三人群聊。里面全是屈辰冽在唱歌,一首接一首,不需要点开,光看视频封面就挺鬼哭狼嚎的;我一路翻到最顶,竟然是屈辰冽发的椎蒂唱歌,他甚至专门圈出了我,让我来看。我没有点开,而且退出群组。列表里两个人都给我私发了消息。屈辰冽说,椎蒂不许他不经同意就发消息给我,尤其是黑料,“没办法,所以我建了个群……他怎么传这么多我唱歌的视频,他果然在拍T^T”;椎蒂说,屈辰冽一直在偷拍他唱歌,还以为他没发现,非常困扰,担心视频外流……“我有专门录自拍版送给你,不过还是诚邀姐姐尽快上楼来听现场哦w” 一不小心就点到了,好险。我终于认命地摸出耳机,环顾四周,那个值班的店员不知道是不是去后厨摸鱼了;特意用后台的音乐软件确认一下连接是否完好,我才打开视频。 先看了屈辰冽拍椎蒂的。我先注意到的是屈辰冽憋笑的声音。很快我明白为什么了,因为椎蒂在唱的是儿童金曲。这首曲子我以前肯定在哪里听过,就是没怎么听懂;这次屈辰冽拍的时候把屏幕也拍了下来,我才发现这句歌词是“夜夜想起妈妈的话”而不是“爷爷想起妈妈的话”。我正感到好笑,视频里的椎蒂唱了一半,忽然对着屏幕来了一句:“你在录?” “啊对,我看你还点了《虫儿飞》。”为了听清椎蒂唱歌,屈辰冽的声音此刻大得刺耳,“我就录给你姐看的!” 椎蒂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下来,朝着屏幕的方向走:“关了,不然——” 视频戛然而止,不知道是后面的被裁了还是屈辰冽真的这么怂。接下来就是椎蒂拍屈辰冽了。屈辰冽刚开始还有点放不开,唱得扭扭捏捏的,后来逐渐放松就开始摆烂,甚至越唱越嗨。 我都没回,就看到群聊里的视频更新了。屈辰冽抱着话筒用力嘶吼着,甚至有精力在间奏的时候对着镜头凹造型,颇有些小歌星的风范了。我不禁想起一些成名已久的男歌手,忽然意识到他们也差不多就是这个体型,真是合理。不,不,现在的年轻男“爱豆”还是很帅气的,身材也很不错的! 不重要。 我终于切回备忘录里的奶茶清单,对着清单开始下单——照这么唱下去,屈辰冽的嗓子不到五首就会报废。 奶茶的排队时间还在预计范围之内,选屈辰冽想喝的就行。等待的间隙,我抽空离开商场,走了一条街去附近的药店买润喉糖。超市再带三瓶矿泉水,选最便宜的。记得屈辰冽喜欢这个口味的薯片,就顺便带一包给他好了。所有的东西都塞进帆布袋里,夹在腋下带入包厢;前台的工作人员低头摆弄手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那一头一身的小渡去边上充电了。 “我回来了。”我说,声音完全淹没在躁动的鼓点里。 屈辰冽专注地看着屏幕,唱得声情并茂,只能在每次换气时都能听出一点岩石的裂隙,只想灌些水下去;我扭头看向椎蒂,指了指台上捧着立式麦克风的某位限定歌星。椎蒂小幅度地摇头,等一靠近就凑到我耳边:“拦不住,我感觉他都变声期了。” “变声期不好好养嗓子就废了。”我也对椎蒂耳语。 “担心养废了?”椎蒂斜睨我一眼,“那倒是可以再养新的。” 我条件反射地往屈辰冽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恰好扭过头来看我们,眼睛瞪得大大的。我立刻收回压在椎蒂手背上的手,却看到屈辰冽凑近袋子,从里面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就倒了一大口:“……咳,爽!嗓子都要哑了。” “休息会吧。”我诚恳说,“你别唱废了嗓子。” “咳、咳咳,”屈辰冽不满地看了一眼我身边人,“椎蒂不肯唱,我也是不想让场子冷!” 他就差把“姐姐你管管他”说出来了。我无奈地叹气,随手抓起茶几上闲置的话筒,走向点歌台。 “……不是吧,姐姐唱歌?” 我听得见。 但我没有继续听,在点歌台上熟练地选歌。 打倒梦之龙,酷玩魔力红。 前奏一响,屈辰冽就激动地尖叫起来:“姐姐竟然也听这个!” 不仅会唱,连里面的rap都可以完整地接下来。 毕竟“手握苍穹天地灭”小朋友把音乐软件当社交软件用,全然不知审美是上上的破绽。跟着听跟着学并不难,群聊里那些没唱下来的,我也会再点一遍。比起撕心裂肺的怒吼,更重要的是叙述的庄重。 座右铭因为坚守而有力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能只是句口号。 我用手指遥遥点了点他。 不过……失去记忆的八年,我差不多也喜欢听这些。 依稀记得在病床上再次听到这些歌曲时,澎湃翻涌,而又拼命压抑,如同巨石一样的情绪。 那时的我,也觉得只手握苍穹,天地可为之寂灭吗? 始于迷恋 【四七】 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屈辰冽。 活动一结束,我就主动提议去吃火锅;屈辰冽看起来有些犹豫,但椎蒂说“姐姐请客,你为什么不去”,前者竟然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答应下来,好像搞得我平时白吃白拿他家东西,他难得有机会占些便宜似的。 不过就在我准备打车的时候,电话就打到了屈辰冽手机里。听到特别铃声的屈辰冽脸皱成了苦瓜,但依然硬着头皮接起,在我们担忧的目光中走开了。于是不到半小时,屈辰冽家的车停在了商场附近的十字路口,我们目送他上车,还送了他妈妈一些讨巧喜庆的新年祝福——花这半小时在手机上查的。没想到我从超市买的礼盒装进口巧克力还可以用在这里。 “那盒巧克力原本是给我的?”红灯都变成了绿灯,椎蒂还不忘调侃我。 “是啊,给你的。”我说,“我觉得那个盒子挺好看的。” “所以巧克力的味道根本不重要对吧,你就是想要那个盒子。” “要真这样我不如把盒子拆开,趁屈辰冽不注意的时候把巧克力全倒他包里,然后再把盒子带回家——搞不好还挺浪漫的。” “那你最好这么做。”椎蒂没好气道,一直到我们一前一后上了地铁,他才突然笑出声。 “怎么?” “没什么。”椎蒂骤然收声,好像刚才笑得很开心的是另一个人格,“第一次见姐姐这么处心积虑的样子,还挺好玩的。”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 “怎么,就只许你认识‘手握苍穹天地灭’吗?”他毫不留情地判刑,“不过我倒是没发现你最近一直有在练歌啦……” “我老了,唱得不比年轻人好听了?” “没有,怎么可能,姐姐唱歌最好听了!就是吧……” “就是?” “你唱歌本来也——” “本来?” “算了。” “你想说本来也不好听?” “不是不好听……” 一直逼问弟弟的姐姐是存在的,但不应该比弟弟大那么多岁,因为看起来会很奇怪。我当然想继续追问下去,知道在椎蒂这里可以问到自己想听的而且不必担心最终的答案会是自取其辱,但疲累终究久久徘徊在我的脑海。当列车前进的时候,两侧的广告飞速倒退,扭曲成一团星云一样缤纷的雾;四周变得黑乎乎的玻璃上,有一个角落是我即将三十二岁的脸。 刚开始看这张脸还觉得很不适应,如今也记不起自己十八岁时候的样子了。我的手指刚伸到眼角,椎蒂忽然踉跄一下,撞到我的身上。我抱住他,刚把他扶正,列车就到站了。 “姐姐,”椎蒂走在我前面一点,一直回过头和我讲话,“别生气嘛,你唱歌最好听了。” 我摇摇头。 “没有生气。”我一边说着,一边拽他一下,免得他撞到迎面而来的路人。 椎蒂毫不在意地盯着我看。大概过了好几秒,他才点点头,笑着绕回我的身侧:“好。” 我和椎蒂过回了那种平平淡淡、貌合神离的情人关系。在小姨夫的面前扮演模范情侣,在世俗人的面前扮演模范姐弟,实际上我们只是经常一起睡觉,偶尔一起吃饭。我依然过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的生活,上班,下班,有时间的情况下看一部电影。唯一的不同是椎蒂会约我去散步。 新闻结束之后我们就出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碰到毛茸茸的小狗,遛狗的狗主人,还有那对住得很近的老夫妇。光线并不好,虽暖却沉,时有时无;如果这时候牵着手说悄悄话,大概就是情侣了吧。我和椎蒂总是保持着半臂左右的距离,聊天的话题和氛围大概都控制在通常的姐弟的范围内。这是一段全由我把控的关系,这是全部在我掌控范围内的安全的环境。 椎蒂只要在黑夜的房间里吻我就好了。 “最近小姨妈突然说你暑假最好回去,别给我添麻烦。”接椎蒂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和他提到中午的事。 “我给姐姐添麻烦了吗?”椎蒂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当然没有,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和小姨夫的蜜月期过了?”我看着面前的红绿灯,“而且小姨夫也没有拦她的意思吗,万一我还不想和你分开呢?” “不知道。”椎蒂瞥了我一眼,知道我想问研究所那边的安排,“回去我问问他。” 我点点头。 绿灯亮了,但外卖车依然生死时速一般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回过神时我已虚揽着椎蒂的肩膀,眼见马路走过大半,我就把手臂放下来。进小区的时候,正好一辆黑色的车驶离,簇新的样子,牌子当然比某个小家伙的专车差得远。 “椎蒂,我好像很久没看见过屈辰冽了。”我说。 “你才发现?” “他突然在网上失联了,你不是说你也联系不上?我就担心他是被他妈收手机,还想着开学和他联系一下,没想到放学没碰上过,后来就忘了。” “我就说怎么这学期每天都来接我放学呢,原来是在等他呀。”椎蒂歪歪头,故意把话说得拿腔拿调的,“可是人家本来就不是一个班的,我问了他们班主任,说是他申请休学了——” “好端端的怎么休学了呢,真是怪事!”我皱起眉,“而且我也没有为了等他,你不是不踢足球了嘛……”想到这里,连街边培训机构的广告牌都看不顺眼了,“你们研究所的人怎么想的?” 不再踢球,椎蒂只是轻描淡写地表示“太矮了,不想和他们这帮高人踢”。我后来再见到那群人,依稀又觉得有霸凌的影子。后来详细询问,找小姨夫聊过,甚至避开椎蒂去和团体里的其他小家伙打招呼……费了好大的劲,才确定是椎蒂“觉得自己不能占优势”而不踢,而不是他们排挤他。 “我总觉得你都……”我比划了一下,“都没人能发现你不是人了,怎么就不能让你再——”稍微“成长”一点呢。 “……你怎么了?”椎蒂忽然握住我的手。 “冷风吹了一下?”手忽然不抖了,我只能苦笑,“算了,我以后不说了,你们所的坏话我都说不得。” “别走那么快……”椎蒂抓我的手紧了紧,很快跟了上来,“姐姐?” 楼道里的灯不知道为什么咳嗽了好几声也没亮,我越走越急,进了家门才堪堪觉得安全起来:“椎蒂?” 他定定地看着我,接着像是说服了自己,慢慢点头:“嗯。姐姐不生气了。” 我没好气地招招手:“关门。过来。” 送别 【四八】 烦躁就像白日的长度一样与日俱增,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抱怨却越来越多。赶在第一个高温预警之前到来的,是小姨夫委婉的解释,大抵就是研究所认为椎蒂也到了应该“维修”的时间,希望能把他从我身边要回去一个暑假——毕竟他在我身边呆了一年多,这意味着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做过系统的检查了。 六月底已是极限。椎蒂私底下和我说对检查十分不情愿,“又不是你给我做检查”,但“不查的话又会担心磨损度”,因而只能拖到不能再拖的时候前去。“就像不想打针的小孩子一样呢,”我揉揉他的头发:“仿生人也会有洁癖吗?” 椎蒂撇撇嘴,不太高兴的样子,听到我的话故意翻了个身,就留个后脑勺给我摸。 不过这一后脑勺的头发还真是柔软;带他去理发店,托尼老师都要夸上好几句,我却担心被看出来什么,反而显得有些不太自然。 现在就不太自然。我放下手,侧身躺在椎蒂身边。电影里进入贤者时间的男人总是把两只手放到自己的后脑勺,像在枕头上长了双鸡翅膀似的。我一边做出同样的动作,一边又觉得这翅膀好像真的能带我的思绪飞远。不过,椎蒂可不是会因为多巴胺而陷入昏睡的人类床伴,他很快蹭了过来:“姐姐。” “怎么了?”我问,思绪依然在天花板翱翔。 “屈辰冽说他的签证下来了。”椎蒂的手臂揽过我,脑袋凑近胸口,“可能月底就会走,姐姐要不要去送送他?” “走?他去哪?”我终于还是放弃翅膀,盘旋而下,“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他让我保密的。”椎蒂摊了摊手,“屈辰冽打算出国留学。据说这个建议还是你给他提的。为了逆袭,他说他要闭关,等他闭关好了再来见你。” 我突然失语了,就这么沉默地低头看着椎蒂。直到他搂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下拉,我才稍微找到一点思路:“他还没毕业呢,就打算出去留学吗?” “想操作有的是空间,你不用管他怎么样啦,反正他们家有钱。”椎蒂说,在我脸颊两侧亲了亲,“下星期我们去机场送他吧……” 一年前,椎蒂毫无预警地带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一年后,又始料未及地告诉我他要走。 机场修得很敞亮,除了穹顶全是透明的大落地窗,将外面的天气反馈得一清二楚。椎蒂拿着手机和屈辰冽发消息,示意我们已经到了出发层,就在行李托运的位置等他。他两手在屏幕上打字的动作越来越灵活,此刻快得我都看不清楚:“你和他说什么了?” “告诉他你给他带了礼物。” “你——” “我和姐姐一起准备的嘛,有什么问题。”椎蒂抬起胳膊碰碰我的胳膊肘,“人来了。” “来了?”在哪里? “就那个,”椎蒂遥遥一指,另一只手做喇叭状,“屈!辰!冽!这边!” 没看到啊。格子衫的中年男人肯定不是,那个背包的青年看起来也太沧桑,那个戴棒球帽的又太小……涌进门的人们在广告牌前各自分开,一个拉着黑色行李箱的年轻人突然朝我们看过来,眼前一亮:“椎蒂!……一可姐姐!”明显还在变声期,脸都红了。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卫衣,藏青色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一双眼睛更是银河一般明亮。离得近了,我才发现他已经比我还要高一个头,我不得不抬头看向他:“……屈辰冽?” 屈辰冽举起手,在我的头顶比划了一下:“姐姐,到我这。” 我反手去拍他的手:“长高了,能耐了,失联半年了?” “一可姐姐又没结婚,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他被我打了手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咳,等我一下。” 他朝着正在排队的,拿着三个行李箱的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走去,此时队伍不长,行李很快就被托运走了。他指了指我和椎蒂站着的方向,然后和他们挥了挥手。那对看起来像是中年夫妻的人和我们对上视线,也跟着礼貌地微笑一下,其中那个女人对着男人嘀咕了什么,男人点了点头。不知道就装没看到好了,我微笑着摆了摆手,看向空手走回来的屈辰冽:“真是半年不见,大变样了!” 屈辰冽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地面,手下意识抓向头发,忽然意识到头发也做了造型,于是讪讪放下手。我立刻分散他的注意力:“还是很帅的。”没等屈辰冽说什么,椎蒂立刻凑过来附和:“就是就是。” 屈辰冽看向椎蒂,瞬间正色起来:“兄弟,谢谢你。” “应该的。”椎蒂说,突然抓住我手里的包。我立刻抓紧包带:“你干嘛?” 椎蒂只是抽出里面一个塑料袋,将它当面拆掉,把里面印了汉字的帆布袋抖开:“送你的,兄弟。我先去个洗手间。”然后他带着塑料垃圾,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屈辰冽看起来还想说什么,但是最后没说。他看着椎蒂离去的背影,看着看着突然笑了:“姐姐,我第一次遇到椎蒂是在厕所里。” “……哦。”我感觉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才好。 “他上厕所是我教的。” “啊?” “他不会上厕所,你不知道吗?”屈辰冽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好吧,看你的样子,确实不知道啊。” “他怎么不会上厕所?”我惊恐地看向他,手指掐进手心,害怕听到什么会让我当场昏迷的事情。 “就……”他也有点尴尬起来,变得难以启齿,“我是在女厕所碰到他的。” “不应该啊!”我愣住了,“他难道没有性别意识吗?不对,你怎么会在女厕所?” “我,我暑假作业没给他们抄,被他们赶到女厕所去了。”屈辰冽的脸色灰暗下来,“椎蒂……他发现自己不会上厕所,就想找个人帮忙。” “然后刚好你落单,所以他就让你教他。” “对。” 我崩溃地捂住脸,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事情。研究所在干什么!那个什么博士呢?皿博士还是什么?怎么想的啊!不过这个研究失误倒是真的好笑,我忍不住狂笑起来:“竟然还有这种事!” 屈辰冽就在旁边看着我笑。我笑够了,椎蒂也还没回来。“你什么时候的飞机?”我问他。 “昨天才通知说晚点两小时,”屈辰冽道,“还有时间。” 沉默了一会,我打开包,从包里掏出剩下的那个纸盒:“这个是给你的。” 屈辰冽接过青绿色的盒子,没有拆开:“好轻,这个是什么?” “笔袋。”我说,“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 “不祝我学习吗?” “祝你成为了不起的大科学家。”我说,“祝你梦想成真。” 屈辰冽郑重地点点头,然后,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突然拍起了大腿,看起来崩溃了:“啊!” “怎么了怎么了?”我跟着焦急起来,“是什么忘带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屈辰冽一下子蹲在地上,抱紧脑袋,“没事。” 我跟着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放轻松,也许还有补救办法呢。发生什么了?” 他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终于看向我,这次眼睛都红了:“我给姐姐的礼物,不小心托运走了。” 守株而待者 【四九】 缩成一团蹲在角落,穿着白色卫衣,眼睛红红的屈辰冽,简直像一只小白兔。想到这里我眯了眯眼,但因为刚笑完有点累了,此刻甚至有点笑不动了:“没关系呀?既然已经托运走了,就算了,以后还有机会送别的礼物的。” 屈辰冽没忍住吸了下鼻子,接着把手伸进卫衣的口袋里,人也跟着站了起来。我也想站起来,却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眼花,身体晃了晃,立刻被屈辰冽抓住手臂:“一可姐?” “没事,我可能年纪大了,哈哈。”我说,摆了摆手。 等我双眼重新聚焦,就看到屈辰冽掏出一包全新的面巾纸,拿出一张来擦眼角的泪痕。 “我记得你以前书包里有很大一包纸。” “嗯。”屈辰冽点点头,“那帮……那帮人总是不肯带纸,我总得带着以防万一。” “很好的习惯,继续保持。”我肯定道。 屈辰冽捏着纸团晃了晃,示意我他要去丢垃圾。我点点头。他丢完纸,像是一时不知道手该放哪里,干脆跟着纸巾一起塞回口袋里:“两手空空,真不适应。” “轻松是好事。背那么沉重的书包,当心你的脊椎。”我说,“以后到那边去可不能这样。” 他点点头,看起来有点委屈:“我平时也没背多少时间。” “也对,你都是你妈接送——你怎么说服她你要去留学的?”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你还休学半年准备材料和语言?” “这个……”屈辰冽叹了口气,“没说服。我和我爸说的。” “那你妈妈她……”我看向他的身后,那对中年夫妻不知什么时候又过来了,正朝着我们的方向看。屈辰冽跟着我的视线转头,于是那对中年夫妻走了过来,女的说:“小辰啊,太太说她马上到了。” “她来了?”屈辰冽想到什么,最终叹了口气,“算了。阿姨,你和叔叔接一下我妈。”屈辰冽看起来非常信任他们的样子。 等他们走远了,屈辰冽才低声和我解释:“他们是照顾我的保姆和司机,以前跟着我爸的。” “看起来像一对夫妻。” “确实像,不过不是。”屈辰冽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突然和我拉开一步的距离,轻咳一声。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犹豫地看向周围,引得我也想往旁边看,只是我还没转身,他突然就低下头:“一可姐姐,我喜欢你!” “……啊?”我瞪着他脑袋上的发旋发愣。 “我,我……”他站直了,却还是不敢看我,眼神闪烁一下,不知飘到了哪里,“我知道,我,我的感情,对你来说有点幼稚……但是我会努力的,努力证明自己的心意。” 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告白吧?就算曾经有的话,可能也因为失忆忘掉了;总之不会是比我小十七岁的男孩子。第一时间,我的反应竟然是为此感到惭愧。我当初怎么就鬼使神差地记下了他在音乐平台的账号呢,他那时甚至还只是个心思敏感,备受欺凌的小胖子! 然而想到这里,再看如今天光大亮犹如神庙般的机场,明明来来往往的人如此匆忙,某个清贵而英俊的美少年还在引人频频回头。屈辰冽……诸多感慨复杂地在心中翻涌。我抬起手,蓦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的小奶牛书包,椎蒂说“希望姐姐喜欢他”;最终,我的手只是落在了他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谢谢你。你以后有更广阔的世界。” 屈辰冽努力地微笑着,但是他看起来要哭出来了:“嗯——虽然,我知道,不太可能,但、但是……” 我尽力保持着一种长辈的体面姿态凝望他,像来机场给亲戚家孩子送行的家长,或者某位对学生还不错的老师那样。纸巾就在他的口袋里,全看他愿不愿意用,实在不行的话,我包里也还有。 “因为椎蒂是仿生人吗,所以……” “……什么?” “一可姐你,就,也不用再和我演下去了吧。”他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慢,“我刚才就说了,他上厕所都是我教的。” 每个字我都听懂了,每个字我都不相信。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心里越来越沉:“……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一开始没琢磨明白,就以为是个没常识的天才。”他说,“后来才发现的,都隔了好久啦——好在多观察……”他像是又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笑起来,“很明显的,姐姐。他是你男朋友吧?” 我盯着他没说话。那张原本泫然欲泣的脸上突然挂起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既滑稽又诡异,同时还有点恐怖,当我注意到的时候,我已经把我手里的包攥紧了,像握着一颗随时可以丢出去的铅球那样。 “他没名分吗?”屈辰冽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见我终于摇头,才叹了口气,“果然是男朋友啊。” “你早就知道。你演我。” “生气了?”屈辰冽惊讶地扬眉,立刻并拢两指,平举到脑袋边,“我发誓会用生命保守这个秘密的!真的没发现多久,其实表白前我还和椎蒂确认过……” “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呃,姐姐的喜好。”屈辰冽说,“哦,还有一个可实施性很强的培养方案。” 可以的话,我想说我的瞳孔地震了。 好半天我才消化屈辰冽刚刚说了什么:“你,他,你接受了?就这么接受了?” “嗯,我很喜欢姐姐。”没等我继续深想,他毫不犹豫地点头,“时代变了,以后大家只会羡慕我的。我会争取成为一个不输给姐姐的大科学家的!”他挥了挥拳头,接着两手穿过我的身后,彻底抱住了我。 不知过了多久,屈辰冽主动松开手,解除这个拥抱:“一可姐姐……那我先走了,再见!” 他走出去几步,一步一回头地和我挥手。大概都快走出五步还是六步了,我才抬起手和他挥了挥。没想到他竟然高兴得不行,开心地一口气跑远了——远远的,我看到航班信息底下屈妈妈紫色的裙子和高跟鞋。 为了避免和她打招呼,我径直转身,离开的脚步越来越快。一到门外阳光就热得我冒气,我立刻往回退,忽然看到站在柱子底下阴影处玩手机的椎蒂。椎蒂看到我,很高兴地挥了挥手,我这才打了伞走过去:“怎么站在外面,不嫌热?” “他走啦?”椎蒂不答反问。 “嗯。”我看着他,许许多多的问题像泡泡一样冒出来,他为什么会…… 然而像小鸟一样,椎蒂飞扑着跃往我的怀里,高高兴兴地连着包一起拉过我的手的时候,那些疑问好像也被抛到脑后,变得不再重要了。 “……干什么呢?” “去玩呀。”椎蒂说,“放假啦!” 闷闷不乐 【五十】 是啊,对于任何一个中学生来说,这都是他们期盼已久的好日子吧。对于大考结束的孩子来说,此刻已经名正言顺地玩过一个星期;期末小考当然也在前天掐着点结束,所有人,孩子老师家长,小卖部的阿姨,宿舍楼的保洁,新闻台的记者们,心里都只有暑假! 暑假,暑假,放暑假! 我的最后一个暑假还没结束,生活就把我逼到了再也没有暑假的时候;甚至没给我留继续读书深造,继续校园生活的余地。按理来讲,如果一个人本科毕业就开始上班的话,应该已经十年没有经历过“暑假”这种生活……我除了硕博论文,其他学术成果是一篇没有,可想而知前几年过得多混多水。 现在要想的不是这些。椎蒂后天就跟着钟续回研究所了,明天晚上要把他送回姨妈家,还要在他们家吃晚饭。我被拉上地铁,他把手机调到游乐园的界面,掰着手指和我数想玩的项目,过山车,大摆锤,激流勇进……说一个我反驳一个,那些可都不是未成年人应该参加的项目——算了,初中生怎么就不能玩了?钟续敢让他玩,我当然就敢和他一起玩。 “机场离游乐园这么近,我出发之前都看好了。”椎蒂得意洋洋地展示事先准备好的聊天记录,点开钟续的那条语音。 “我和博士评估过应该没有问题。你想玩的,他……都可以玩。”钟续说。 “都可以玩哦。”他晃了晃手机,趁我拿走之前,塞回口袋里了,“我没必要专门合成他的语音来骗你吧?” 这可说不定呢。虽然这么想,但我还是摇摇头。现在确实没有必要。 “去年暑假的时候,爬树下河这种事你都不怕哎,为什么对游乐园这么拒绝。”椎蒂歪歪头。 “……没有。”我小声反驳,“这不是已经在路上了吗?” “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他踮起脚,试图朝我靠近,“在逃避我的视线……和他分开很难受?” “不是!”我立刻道,又意识到我反应太大,摇了摇头,“真的不是。” “嗯……不喜欢我自作主张?” “没有。” “因为……我要去检修了?”他压低了声音。 “我没事。”我说,撇过头去。椎蒂再次凑近,但这次我直接拉开了距离,“我可能是太累了。到游乐园了叫我。” 世界变化浩浩荡荡,我像过期牛奶漂在河上。第四年了,也该适应了。但我对公共交通的概念还停留在坐公交车的时候。那时站着也好,坐着也罢,口袋里总该放上一本单词书,以便趁着红灯和靠站的时候背上一背。 失忆的十年中,地铁如房产规划那样,在两个十字路口外开设一站。像井字棋,又像一张网,把这头的人运往那头。闭着眼睛靠上椅背,依然能感觉到强光惨白渗透眼底,朝霞般浮出淡淡的红;耳边依然是地铁行驶时的声音,除了底部象征着前进的“哐当哐当”,还有背后与头顶诡异的摩擦声——仿佛车厢因为走得太快而感到疼痛,爆发的尖叫有时比鸣笛还刺耳。 根本睡不着。就算睡不着,我也不愿意睁开眼睛。与人交流很麻烦:和陌生人交流已经足够麻烦,和熟悉亲近如椎蒂这样还不是人的家伙交流起来更是麻烦得要命。下车之后我走得稍慢了一点,椎蒂就开始紧张地几乎穷举了:“离开家之前看起来精神状态也很良好,甚至来的路上你靠着扶手睡着了……最近也没到生理期呀。” 他嘀嘀咕咕的,我又突然走快了,他只能像个小尾巴似的缀在身后。社交媒体上越来越爱把弟弟和狗作为热词关联在一起,连姐弟都变成姐狗,千篇一律,还有什么趣味可言?过几个月要说姐姐是蝴蝶,再把姐狗变成蝶狗,就可以彻底脱离人类阵营了。 “姐姐,你看看导航吧,再走就要过头了?”椎蒂实在忍不住了,跟在我的身后开口,“天真的好热,我们早点进园里买冰淇淋吃吧?这、样!我请你,花钟续给的钱,他不会有意见的。” “他给你的零花钱,你都攒着吧?” “嗯,姐姐都记得。我那个账户上,钱好多好多呢。” “有多少啊,‘好多好多’的。”我从善如流地拐弯,终于分心给手机上正在重新规划路线的导航。 “嗯……”椎蒂转头看了我一眼,报出一个精确的数字。 “……我确实心情不好了。” “呃——” “看到那边那个婆婆了吗?上去,把我们俩的雨衣买了。” “哎?” “等会冰淇淋也等你付钱,爱你哦。”我面无表情地说。 椎蒂撇撇嘴,手挡在头顶,跑到阳光底下去找那个拎着一袋子雨衣打转的婆婆了。 游乐园的甜筒特别劣质,从包装上的招牌开始,就透露着一种似是而非,内容掺水,糖味还特别假的感觉。与此同时,它的价格又以一种套餐优惠的方式,停在一个让人微微肉痛但又不至于买不起的位置。普通的大人见到或多或少会有些犹豫,但椎蒂付起钱来完全就是个对价格没有概念的孩子,大概这些数字和云霄飞车、旋转木马也没有区别;他眨眨眼睛,朝着打扮像阿拉蕾的工作人员大声道谢,举着两个大大的甜筒就走回来了:“香草和巧克力味的!姐姐!我们坐那!” 普通的长椅,但背后有一个巨大的红色爱心。高中的时候我恨不得把它们全部拆除,就像自行车不该有后座。椎蒂一蹦一跳地走到长椅前,抢在一对情侣面前坐下,高举着手里的冰淇淋,似乎还打算朝他们翻白眼。我尴尬地跟过去,然而他们都只当椎蒂是孩子,手牵着手飞快地走了;看起来还是大学生的小姐姐,看我的目光甚至有些怜爱……我坐在椎蒂旁边,接过他递来的甜筒。对面的旋转咖啡杯一个人也没有,全是悬停空置的老旧杯子,彩色的漆都掉了。工作日的游乐园总归人少,一旦冷清就显得晦暗。 咖啡杯始终没有开始旋转。手里的冰淇淋只咬了一口我就不想吃了。椎蒂接过我的冰淇淋,看着更难过了:“我选错了?姐姐喜欢巧克力的?”我掏出手机,找好角度对着他拍上两张:“……吃你自己的,别不开心。” 他听了,于是对着我手机里的镜头伸出舌头,缓缓舔上一口。 我握紧手机,终于像那些给孩子拍照时左不满右不满,任意行使支配权的家长那样:“……正常一点。” 椎蒂默不作声,像是在做某种无声的抵抗那样。我开始后知后觉地反省,只是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椎蒂却没有继续表现下去。两个冰淇淋以乖巧、均匀的速度各自少了一点,椎蒂看我索然无味地收起手机,又将两支甜筒重新举到我面前:“姐姐,你掉的是这个香草味的甜筒呢,还是这个巧克力味的甜筒呢?” “两个你都吃过了,”我叹了口气,伸过手去,“当然是全都要啦,包括你,笨蛋河神。” “哎?直接把我抱走的话,河里就没有选择题了。” 我将两个甜筒都举到嘴边,各自舔了一口:“……好稀,太稀了。”原来冰淇淋的口感还可以这么像水,我也是第一次见这种世面,“好吧,现在这里有四根饼干,你掉的是香草球顶上的这两根呢,还是巧克力球顶上的这两根呢?” “看起来都很难吃耶。” “嗯。”所以我不想吃。 椎蒂抽出两支甜筒上的饼干,将四根饼干拼在一起,刚好可以拼成两根。 “哇,抠门耶。”椎蒂小声说,一点点把饼干推进嘴里,“我也想要姐姐河神,这些饼干太不值钱了。” “好抠门。”我也说,“不过抠门河神不送姐姐。” “啊?好过分。”话虽如此,还是接过了我递回去的巧克力味甜筒,一起把剩下的甜筒分吃完了。 到坐摩天轮的时候我还在看手机,椎蒂始终注视我,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学术研究,面对样本般的虔诚与好奇:“我不明白,姐姐。你不开心,而且在防备我。” “我没……” 椎蒂只是在观察我,脸上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会令人联想到不好的可能性的负面情绪:“可以接吻吗?摩天轮上很多情侣都会接吻,尤其是最高点的时候,据说会有美好的祝福。” “我,当然——”我胡乱应着,不想看地面,却也不想看他,手机刚才也放下了。 “咚——”一声闷响,我狠狠靠在了座椅上,背部和椅子夹角的碰撞过于用力,搞不好要起乌青。我咬牙摸上肩膀,发现够不着受伤的位置,却发现椎蒂的目光逐渐变得悲伤起来:“我是不是要被你抛弃了?” “没有!”我说,“我,我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恐高吧。” “那等会我们亲亲。” “不要!……外面是公共场合,回家亲亲吧。” 椎蒂看起来很开心。 我却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沉得像发烧一样。 霸道总裁 【五一】 回到公寓后,我依然忧心忡忡。烘干机里转过两轮的床单如同没晒干净一样,有一股斑驳的霉的气味;家里的空气也不清新,洗手间里的香氛好久没换,窗外今天也没有风,空气都懒得跑来跑去了。 “姐姐?”椎蒂跟着我,就像家养的宠物猫一样,主人走到哪里就会跟到哪里;厨房、阳台、书房,客厅的沙发,甚至洗手间,他也不愿意在门口等。据说猫咪主人上厕所的时候猫会挠门,担心两脚兽在里面淹死了;此刻我坐在马桶上,椎蒂在外面敲门。猫的关心是基于它的认知判断害怕你生死攸关,椎蒂的关心只是为了那点事,虽然他会惦记和关心,完全是因为我的承诺。 一声声的姐姐忽然变得阴魂不散。他不知道是被设定了什么程序,还是自己觉得就该这样,也不主动凑上来和我身体接触,就只是围着我在半步的距离打转,等着我来动手。 是该忍无可忍了;就像推送里说着“你自己点的火自己灭”或者“今晚办了你,磨人的小妖精”的霸道总裁们那样。当我推开卧室门,再将他推到床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冬天也有过类似的场景;那个时候我还嫌弃长风衣的牛角扣既碍事碍眼又碍手碍脚,现在对着一件仅有两颗棕色纽扣的米色印花Polo衫,我竟感到束手无策。椎蒂牵着我的手从衣领滑下,一直摸到他光滑柔软的小肚子上。 美少年的腰是世界上绝佳的珍宝,我也曾爱不释手。失眠的夜晚,我也曾悄悄埋入其中。这不是最适合安睡的枕头,却让我觉得人间最最可爱温柔。 椎蒂抓住我的手,我下意识地打开,他没有再挽留,改侧躺为盘腿坐着,盯着我看:“你怎么了?” “你……” “你在发抖,姐姐。”他说,在我的视线里摇晃,渐渐变得破碎,“你还好吗?” 回应他的,是我不受控制的可怖尖叫。 当我开始感觉到身体有知觉的时候,身体已经蹲进了衣柜和床头柜之间的夹角里。只有对躲猫猫这一游戏十分熟稔而技巧出色的玩家,才能在这样一个普通的房间里找到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而且这个空隙很小,小得我全身的骨头都蜷缩在一起,它们因为绷紧的肌肉而慢慢感到延迟而来的酸痛。 椎蒂坐在我前面。黄昏的阳光只剩一点点,一点点从他的脸上移过去,映出他皮肤上仿真的细微的绒毛。他正低着头摆弄手上的几个玩具,那是我和他一起去吃快餐的时候,儿童套餐附赠的联名小狗。我试图集齐一套,却始终缺一个。椎蒂提议过上二手市场收一个或换一个,我一直没有同意,后来也就忘了这件事。 “我还缺一个放学的小狗。”我说。我嗓子哑了。 “嗯,姐姐多了两个开学的小狗,却没有放学的小狗。”椎蒂的手指一一点过三只一模一样的小狗,“好可怜的狗狗啊,从此再也没有放学过。不过,也算有个伴,不孤单了吧?” 我该破涕为笑的,最后只做到了破涕,一点也没笑出来:“收起来吧。看着它们好累。” “好的,我会安排小狗们回书房休息。不过姐姐呢,打算怎么休息?”他想了想,“要洗个热水澡吗?” 听起来好像有点不错,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慢慢地从这个狭窄的角落爬出来。 “那我去给姐姐拿衣服。”当我站起来的时候,他轻轻牵住我的手,在我瑟缩犹豫的瞬间,把我的整条胳膊缠到他脖子上,如同猎物给自己套绳索。可以被随便地勒死的感觉,我不受控制地想。短短的几分钟像过了一个世纪。椎蒂成为了一根合格的人形拐杖,支撑着我走到浴室去。 我几乎没怎么和椎蒂说话。椎蒂也很小心地和我保持距离。我中途一度清醒,但又或许不是。在昏沉的记忆中,我问椎蒂我是不是发烧了,他只是扶着我,让我饮尽杯子里的温水。地上是不是有一个碎裂的杯子?我凑过去看,想不起它是什么时候碎的,又是为什么碎掉的,当我的手碰到碎片的时候,碎片就消失了。地上只有一滩冰冷而沉寂的水。 于是第二天傍晚,小姨夫来家里把椎蒂接走了。我状态不对,只是强颜欢笑,椎蒂以生理期为借口,将小姨夫打发走了。走之前,他大概是打算吻我一下,但是我只是偏过头,脚下后退一步。于是他的手心贴上嘴唇,给了我一个远远的飞吻。当他转身的时候,我好像看到他身后那条摇摇摆摆的恐龙尾巴,绿色的,毛茸茸的,像第一次告别那样;但我眨眨眼睛,什么也没有。 空气里只有关门的余响。 浸润我嘴唇的,是咸湿的眼泪。 星雨落花园 【五二】 我忘记我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记忆中我睡了一觉,睡得很不舒服。如果有人在睡前被绑成了一只螃蟹,睡醒后不得不挣扎着活动身体,大概就是这样子。当我查看手机日历的时候,周末只剩一天;我完全不记得昨天是怎么过的,只记得椎蒂好像跟着小姨夫回去了。幸好不需要额外请假,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和领导交代。 安心地退出日历后,我点开除了新闻号不会更新的社交软件。椎蒂永远在那里,我们的对话就像加了密一样无法回溯。连续翻过十几个毫无营养的表情包,最近的一次对话竟是如此简洁和日常。 ——我在A出口。 ——来了。 仅此而已。 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地铁,还是商场?完全不记得。 我点开对话框,输入信息,想了想,写了又删,删了再写,对面却开始显示正在输入中。不多时,一条新的消息跳出。 ——姐姐还好吗? 我把我想说的话全部删掉,重新打了几个字。 ——还行,觉得很累。 “姐姐,好好休息。”他发来语音,“你要注意多喝水,还有就是,出太阳的周末要记得出门走走……记得找不热的时间哦,太阳不发脾气的那种,不热的时间。” “好。”我按住对话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答得太敷衍,太平淡。然而消息已经裹入胶囊,在对话框里弹来弹去,在反悔之前,一切已经冲到对方怀里。 他发过来一个巨大的爱心。我很喜欢那个爱心。 没有新的对话了。我看向窗外。阳光正好,天还没有那么热,正适合出门走走。 小区楼下的植被生长十分茂盛,道路两侧的灌木始终有人维持修理。我看着看着,忽然感觉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于是我点开消息,竟然是附近驿站的提示短信,我有一个包裹。 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或许是幽灵包裹。我在互联网上看到过类似的分享,有人发现驿站提示自己收到了空包裹,但是实际上去驿站寻找的时候,并没有这些包裹。兴许是哪个无良商家出卖了你的信息,把你的地址借去刷单了而已。严重一点大概是粘上了诈骗。如果情况很严重的话…… 一路胡思乱想,在货架上看到完整的“一可姐姐”四个字的时候也停了。这是一个国际包裹,看起来很大,拿在手里却感觉很轻。我颠了颠手里的盒子,把它抱在怀里。 “Chenlie Qu”寄给我的东西。算算时间,可能他落地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寄这个快递吧?它送过来的速度真的很快。 我用玄关处的那把老剪刀划开盒子。在一把一把的拉菲草里,是那个我送给他妈妈的巧克力盒子。或许他把它拿走了,或许是换走的。又或者他故意买了一个。如果里面有巧克力,应该不是这个重量。 我掀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的星星。黄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绿色的,各种各样的颜色;荧光的、丝绒的、格纹的、布艺的,各种各样的材质;有些是五角星,有些是六芒星,有些圆滚滚的很可爱,有些锋利得像某种武器。我将它们全部从盒子里倒出来,像广告里抛泄彩虹糖那样,像抽奖抽中红包那样,像每一次庆典,礼炮把纸屑洒进空中那样——缤纷的彩色从我的身上滚落下去,尽数淌在客厅的地板上。 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慢悠悠、轻飘飘,盖了印章的信。我看着它,就着尚且温柔的太阳光线细细摩挲它的每一寸每一角。这份心意分明轻盈得像羽毛,轻易就被风带去了海岸那头;但它又如此沉重,被不知疼痛的少年深深地扎进他候鸟般的身体,刺入他的血管,随着它的生命一起飞回来了。 我端详它,因为它本身的炽烈而心惊。就好像人之将死,却接住了青春期留在岁月银行里的存折。因为持有者本人已经年华不在,负债累累,于是它也将沦为一纸纪念,无法取出了。 我不该拥有这种东西的。如果诗人知道自己将要献给心上人的玫瑰,是夜莺彻夜歌唱爱意,扎破心脏用鲜血染红的,他难道不会愧疚吗?他可以无知,但那个有着相同的小奶牛书包,挑衅家长,去桥洞底下找人,悄悄记下他音乐软件ID的这个老女人不可以,也不应该。 把过期的存折放回去吧;一点一点,捡起这些星星,不让它们撒落在花园里。派对结束后,主人总要打扫干净家里的客厅;游戏结束了,还需要玩家将棋子卡牌全放回棋篓牌盒里。 现在,它又是一个完整、轻盈的巧克力盒子了。我将它拿起来,却发现一团团的拉菲草底下,似乎还掩映着什么。是一张世界生物博览会的明信片,又黄又绿,治愈健康的颜色。大概是屈辰冽在机场顺手买的,这一届似乎就开在他飞机落地的那个城市。 “一可姐姐: 我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但是,我还是想把给你的礼物寄给你。走之前我问过椎蒂,他说你很少收到礼物,如果能收到礼物,你会很开心。我现在还没想好送你什么,等下次想好了再送给你。 屈辰冽” 我反复看了看他的明信片,准备一并收进巧克力盒里。明信片没有贴邮票,没有邮戳,是写完直接放进盒子里寄来的,不然总该有个国际邮戳。不过小孩知道省点钱也好,如此迅猛的快递,想来也是真金白银…… 我将明信片翻到正面。 为什么这个标志那么眼熟呢? 我盯着最底下一排标志,是各个国家赞助举办方的科技机构。 非常、非常像……不,根本就是一模一样。是我肩膀上的那个纹身。 鸢尾葡萄 【五三】 没有。查询不到相关的信息。即便开通企业查询机构会员,也无法获知更多信息。经营范围写了等同没写,工商局登记地址登记又说迁移,法定代表人明明写了希城大学生物科学研究院院长,又在括号里标了挂名。既神秘又知名,一个研究生物科技,意图创造智能生命的机构。 头一阵阵地疼,我将上衣扯下,走进浴室。胸衣肩带挑到一边,肩膀上赫然是那个笔触幼稚,随手涂鸦一样的纹身。这么说显得有些冒犯,明明图案一模一样,机构的标志如同书法写意作品,显得生机勃勃又世故圆融,而我肩膀上这个……一定是因为我的皮肤逐渐松弛,才让它显得这么年轻顽皮。 像一个亚洲的“亚”字,是我对这个图案的第一印象。接着越看越觉得像双子座,或者罗马数字Ⅱ,总之是类似于这样的符号。总该不会是一个画失败了的帽子,还附带一双垂耳兔的耳朵。 想不通。 也许我在这家神秘的机构就职过,是里面的生物特工之类的?我表面上三十二岁,实际上可能三百二十岁,是实验室基因改造过的特殊人类,平时没什么本领,唯一的特殊技能是把反派熬死……打住,电影看多了就这种下场,我弯腰洗了把脸,有一点信息总比没有好。假如顺着这条线索追查下去——我读的专业是“生物医学工程”,如果我和“宇泽万辉”之间有点联系,也是符合逻辑的。 “宇泽万辉”,有着颇像“亚”字的标志的神秘机构。用文字把符号对应,给自己一点找回记忆的渺茫希望。但如果真的知道真相,又是否是我所能承受的呢?一家接受希城生命科学研究所赞助的,又跑去赞助世界生物大会的机构。是不是会被当成“来自东方的神秘力量”之类的东西呢。 没有椎蒂的夏日竟然如此漫长。每天太阳早早升起,但它落山的时候,我也没有真的下班。公司把冰淇淋当做福利下发,同事们分了两轮就吃得一支不剩。坐在窗边的同事买了冰袖,但因为电脑反光,最后还是采用物理办法,让印了标语的卷帘落地。办公室亮着的只能是办公室的灯,太阳是不必要的。 下班通勤路,随便找个小摊,对付着吃一点就行。做饭很麻烦,也很费时间。费劲想那些营养与口感的平衡做什么。做得再复杂还不是要被吃掉。做多了对一个人来说浪费,做得少,又觉得单调。流动摊位上举着小风扇的人看着比我还年轻。他们看起来越来越年轻,是不是我老得太快了?我都没反应过来我老了,虽然我也开始忘记公式和古诗词。今天看了领导家女儿的作文题目,大概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类的;现在的作文,我也已经看不懂了。 疲软地走下去,看一部越看越忧郁的电影。一时新奇带来一时快乐,但相似的重复没多久就让人变得更虚无。无意间点开一个变装视频,底下就是无穷无尽的推荐。应有尽有,像服装店的仓库。明明都是一样的衣服,只是不同尺码。你想要也可以颜色不同。没有的话也许明年会出。或者有新款。 “椎蒂,”于是我打电话给他,“你在做什么?还好吗?” “在检修,现在和你说话的是我后台的工程文件哦。” “是身体的检修吗……” “也有系统的检修,各个方面都是需要检修的。”他说,“和姐姐通话也好、视频也好,一两个小时没有什么问题,大不了换一下顺序。” “总觉得还是挺麻烦的,谢谢研究所的各位工作人员啦。”我有些心虚。 “不用和他们客气。实际上我的检修工作就是我,钟续,嗯,还有皿博士,没有别人啦。” “就你们……三个人吗?” “是的,这样就够了。”他说,“我一个人也可以,但是有点麻烦。而且,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 “没什么。”他的话语里带了笑音,“月底见,姐姐。” 月底见。距离月底怎么还有这么久。 我躺在床上,看着那条一个多小时的通话记录。 十九天,对需要补暑假作业的学生来说应该是危机的前兆——使命之下,不得不紧迫起来的信号。对我来说,这大概是瘾君子第三次戒断后未尽的刑期。 如果熬过这次,或许我就不再对此上瘾了。前段时间,那些缓存文件已被我一股脑地删去。那些东西只是某个理想主义的存在的拙劣仿品。柏拉图才是对的。一夜又一夜,墙上只有影子。不过,无须担心。完美将在月底如期降临。只要完美如期降临,就再也不会熬下去,也不需要再熬下去了。我将安静地留在花园里,做那个不会飞的拇指姑娘,做那个不需要变成人的海的女儿。卷入流溪,沉入海底。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八月结束的前一天,椎蒂独自出现在电梯里。他一步一步沿着楼道走来,停在家门口,没有按门铃。透过猫眼,与他对视。他的笑容是一点一点升起来的,先是停在一个灵慧孩子稍有顽皮的程度,接着摇身一变,就成了我所熟悉的样子。他没有敲门,只是踮了踮脚,像落地的小精灵。我打开门,他毫无意外,没有犹豫地上前冲进我的怀里。 我将他抱回家,像抱一个送到家门口的快递那样,轻轻将他放到换鞋凳上。“怎么身上这么香?”我问,摘下他熊猫配色的运动鞋。 “是司阿姨的沐浴香氛,鸢尾葡萄。”他说,“我每天假装跟着钟续去上班,幸好没被发……唔……” 富丽堂皇的香味。尝起来像阿房宫,我想。 潮汐 【五四】 鸢尾的香气实在陌生。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是一种近似于坚果果仁的香味——它是如此隐秘,意图在低调的角落酿造一场甜腻的梦;因我不懂得保持距离,便被其神秘的昭告轻易捕获。 而鸢尾的甜香已是后调。首先闻见的是像糖一样的葡萄:五彩斑斓、形状可爱,上面洒满了白色的迷你糖粒;或者柔软的,咀嚼时会留在牙齿内壁和口腔上皮之间的小方块,彩色的纸让人想起圣诞夜的雪花。 我嗅着他柔软的发丝,吮吻他额头,眉骨,眼睑,鼻梁;我沿着他的脸颊抚慰他,青涩如幼兽的身体,脖颈、肩膀、锁骨、胸口;他将缠上我,像一朵花,又像丝绒编织的网,像一柄宝剑,也像雏鸟振翅时挥动的双翼。 我仿佛溺在汪洋之中,又像浸没在蔚蓝色的游泳池。像被凝结在一滴泪里。像被泡化在手掌心。像海做成的琥珀,在刹那冻住潮汐。渴慕是布满礁石的沙漠。我如细沙满地的海岸,除了埋没酸苦的盐粒,一无所有。 视线模糊,愉悦的神经像一条皮筋,从下游的泉水拽入头顶,在天灵盖上绷紧。拨动它,像拨动心脏,身体在快感下震动,像孩子一下一下地弹跳。 搂住椎蒂,就像捞出了水底的月亮。我抱着他,像另一个半圆那样。他还在吻我的手,从指尖到手心。他虔诚的样子像信徒。我抱着他,听我自己剧烈的心跳和深刻的呼吸;高潮的极致是短暂的死亡。空白填入脑海,意识走入某种如同祈愿的冥想。一滴水从耳后流下,沿着脖颈滑入胸口的欲壑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躺在家里的床上,后知后觉地发现,手指接住的,是我因为玩闹过度留下的汗液。我的汗。它有一种沉闷的酸味。 椎蒂身上也有近似水雾一样的痕迹。我上手去摸,为这真实澎湃地感动。它是香的,它是水,它是甜腻的鸢尾与酸软的葡萄,它几乎没有咸味,如果有,也是我留下来的,这点气息感染不到他,他本就是接近神明的。他是缥缈的精灵。 “还继续吗?”他问我,手指埋入我的头发,柔软的,试探的。 当然要继续。我从喉咙里应了一声,含住他越靠越近的嘴唇。阳光被浓厚的白纱遮挡,像一团云做的雾。 洗完澡,把不像样的床单扔到洗衣机里。抱着椎蒂坐在沙发上,电视随便放点背景音。新闻也好,纪录片也罢。只是为了弄点声响。总要稍微分心。一天到晚拥紧他,只会越来越虚无。像无尽的三消游戏。像变装视频。 “姐姐,”椎蒂说,“要是姐姐能一直这样和我亲近就好了。” 没有这种事的,我想。然而话一出口,我说的是:“那我们就天天这样亲近。” “才不会,姐姐才爱躲懒呢。”他侧头斜睨我一眼,发丝扫过我的脸颊,声音骤然压低,“就只主动了一次,坏姐姐。” 我只是笑,不答他的话。再主动些做什么呢?我又不是亨伯特。 他不再出声,只是低头抱着我,像是在荧幕里见到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而情愿躲到家长身后的孩子:“我以为姐姐要抛弃我了。” “怎么会。”我搂紧他,安抚他,“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走之前你……”他顿了一下,像在措辞,“我就以为你生气了。”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轻拍他的背,试图回忆他离开之前发生的事——几乎什么也没发生。 “嗯,我知道。”他的下巴蹭了蹭我的肩膀,像是困了似的,“好安心。” 是很安心。鸢尾葡萄的气味也淡去了,成为了今年夏季的限定。像去年那个被乙醇迷醉的,草木精灵一样的夏季限定。椎蒂现在身上都是我定、我选、我亲手染上的味道了—— 映入眼帘的是他睡衣的蓝。抵在他的胸口,似乎可以听到里面拟真的,一下一下的跳动。规律的声息,昏暗的环境,还有令人放松的薰衣草。比什么冥想都管用。 真是太好了。 早晨,我在厨房里忙碌。睡前预约熬煮的海鲜粥,被精致装进小碟里的腐乳、榨菜,凉拌的胡萝卜木耳。再煎两个鸡蛋,淋上酱油,摆在白色的圆盘里。餐桌上放一瓶小小的花束,最好可以摆久一点,洋甘菊、小白果或者棉花都可以。下次还可以铺一块桌布,方便清洁固然重要,选温暖的颜色才是第一位。 把粥盛进碗里,我端着它出门的时候,椎蒂也正拉开椅子。 “早,”他说,轻轻敲了敲手里的巧克力盒,“我看到了这个。屈辰冽送你的?” 它在摇晃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沙沙声响。窗外风中的树也常常这样。 “先把碗放下吧。”椎蒂忍不住站了起来,“姐姐?”他试图走向我。 “没什么。”碗落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我拉开椅子,看向桌上的餐食:“帮我拿双筷子。” 于是他停下脚步,绕过我的座位,朝着厨房走去。 碗里的粥过于浓稠。表面的米粒早已软烂,底下颜色更深一点的是奶色的花刀鲍鱼。我看着瓷白的勺子,它被搭在菜碟的边缘,背面似乎能看见我。 一双筷子被放在勺子旁边。 “开始吃吧?”椎蒂道,坐回我对面的位置,“是太烫了吗?先戳个洞散热呢?” 用筷子在浓粥或米饭的中间搅一个洞,让主食散热能够加快一些,更好入口。这好像是孩子或者穷人的吃法,我不确定,动作却十分熟练。把小菜填进这个洞里,像埋入宝藏那样。用最贵的鲍鱼去埋最便宜的榨菜。 “感觉好像很好玩的样子。”椎蒂有样学样。 “粥都染色了,”我说,“看起来一点也不精致了。” “又没有什么关系,”椎蒂挖起一勺,送到嘴边,“刚刚姐姐怎么走神了?”他眨眨眼睛,视线再次落在巧克力盒上,“那我现在把它放回去吧。” “饭后再说。”我阻止了他,“没想什么……你知道‘宇泽万辉’吗?” 椎蒂的勺子斜送进碗里,很快就被翻滚的米粒吞没。“我知道。”他肯定地说。 “和……研发你的机构有关系吗?”我问。 “有。”他答应得毫不犹豫,“不过宇泽万辉是今年成立的,它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是什么关系?”我攥紧了勺子。 椎蒂的手指捏住下巴,轻轻摩挲着。一个人类故作沉思时会做的经典动作。然而这一瞬间,我仿佛透过他犹豫不决的面貌,看到庞大的算法在背后不断运转。不过几秒钟,他再次坐正,表情也渐渐严肃起来:“研发我的机构投资了宇泽万辉。” 生命科学研究所。钟续上班的地方。“所以和你本身没什么关系。”我感到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会和宇泽万辉有关系吗?” 椎蒂看着我。他像被数据淹没。 “既然是今年成立的,不太可能有关系吧。”我无奈地苦笑,打破停滞的沉默,“你记得这个纹身吗?”手指点在肩膀。 “……嗯。”他颔首,“在外婆家的水边第一次见到。” “因为是我失忆时候留下的,所以忍不住多想。但我总觉得,这种联系太过牵强……”我努力地寻找措辞,“就算硬去找它们之间的关联,大概也就是一个巧合,总之,人的想象力而已……” “姐姐——” “先吃吧,再不吃要凉了。”我说。 奇迹 ρō18ⅽκ.ⅽōⅿ 【五五】 我至今记得大考时答题纸的手感。它特别厚,抚摸时指尖陷进去,像风陷入麦浪,像陷入小小的漩涡。风走了它就会回归原处。大概除了泼妇似的直液水笔,什么也无法在它身上晕开。直液水笔就是个笑话。试题卷长长长到可以从书桌上掉下去,把整张桌子像礼物一样包起来;黄黄黄得就像放学的黄昏,而且还是小学的。长大后,昼伏夜出,再也没见过这抹颜色。草稿纸则低调地飞进手心,微微透明,薄得像我一眼可见的未来。 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考场的感觉很奇妙。 一群一群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多年轻的生命,太多太多了,蚂蚁一样,成群结队地涌过来。我的第一反应竟是就这样跟着他们一起走,好像我还没过够单调枯燥,毫无乐趣的求学生涯似的。真想知道我消失的记忆里都玩了些什么。 一个女生掩着面哭,两个女生一左一右地安慰她。一个男生带着茫然的傻笑。一个女生一直低着头看路,好像她没有未来了。一个女生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的,好像飞机的尾翼。一个男生追着一个男生跑了,一个女生扑进爷爷奶奶的怀里。 “时老师再见!”一个短头发的女生朝着我的方向打了个招呼。我侧了侧身,看到不远处穿着旗开得胜T恤的老师。椎蒂的班主任,我的班主任。至少穿了十年的一件T恤。 于是我走过去,走到他身边:“时老师,好久不见。” “哎、哎。你来了。”他转身看向我,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来接椎蒂的?”泍呅唯❶璉載䒽址:ρõ⒅𝖇𝓉.𝒸õм “嗯。”我点点头。他看向我身后。 “小姨和小姨夫比较忙,”我说,“我来接他,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他点点头,看向被学生们踩过两轮的地面。 “你们家养出来的孩子都还挺独立的。”他说,“这些年还好吗?” “还可以吧,普普通通。”我淡淡道。 “普通,普通点也好。” “老师是赞成椎蒂中考的?”我笑了,“上次希城大学招生办的人都找到校长办公室了,他还说他一定要参加中考。” “是啊,”老师说,“天才总有点自己的想法……也不好说,或许是你们家的遗传呢?” “遗传?” “比喻一下嘛,理科学霸。”他笑了,“你没发现你们都挺像的吗?对自己相信的事情很笃定——坚定理想信念嘛。就是因为你,我后来还和学生们说呢,有个基础很不好的女生一直相信自己是大学霸,结果真的就变成大学霸了。” “……基础很不好?您是说,我?” 他愣住了,看向了我。接着他顿了一下,找补似的又笑起来:“也没有也没有!我记错了。何况,你悟性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像你这样的学生不多见的。” 我却觉得自己突然被推进了深坑里,不知道深渊的尽头有多远:“我成绩一直都很好啊?” “是是,你进来就没下过班级前十,最后一个学期更是给你干到了年级前五,老实说,中考其实是为你这种考生准备的……” “老师,你记得真的是我么?”我努力与他对视,甚至伸手指向自己,“我一直在学习。” “是啊,就是你,我对你印象太深刻了。”他说,“毕竟你刚转学来实验的时候,原本要收你那个班的,咳,那个老师是死活不愿意接收你啊!从我班里接走三个还算安分的年级倒数,也要把你换掉。” “……还有这种事?” “对啊,当时十中转来的档案那叫一个精彩,”他说,“你是青春片女主角吧?各种警告记过不算,留校察看三次,勒令退学——” 然而他说了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十中?希城十中?” “对啊,你只有初三在实验读的,之前都在十中。”他说,“你也是蛮不容易的,跨了大半个城。” 我还想再说什么,手臂突然被人拉住了。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在夕阳中熠熠生辉:“姐姐,时老师。我刚刚耽误了点时间。” 这位班主任拍了一下他的头:“行了,你们俩姐弟真是我的福星。时间不早了,和你姐回去吧。我也要走了。” “老师再见。”我们异口同声道。 老师走了,椎蒂在逐渐无人的校门口牵住我的手:“姐姐,你怎么了?眼睛瞪得好圆。” 我抓紧他的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起来的:“我要回去,我现在就回去。” 我的日记到底记了什么?! “7月4日,台风。我决定加入他们的实验计划。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伟大,更激动人心的机会了;我将成为组织的一员,改变这个世界。” 棕色封皮的笔记本上印着飘飞的蒲公英。 这是最后一句话。 “7月3日,晴。波伏娃的思想,很有推广的必要,我很庆幸能早点读到这本书……据说明天是个台风天,杨教授特意打电话来,但我认为参观不需要延迟。萌萌学姐看起来极好相处,简学长十分英俊,对每个人都十分尊重。” “7月2日,晴。从来没有那一刻让我觉得生命如此清明,我想了一天:(以下是将近两千字的基于一名高中生认知写出的女性主义如何鼓动我的思想作文。)” “7月1日,晴,我今天一口气阅读了《第二性》的全部内容,现在已是凌晨1:51,我感到……” “6月30日,雨,今天我见证了最伟大的奇迹。宇宙之中,我们追古溯今,就是为了肯定生命的存在与价值。我认为杨教授的话十分在理,另外,她所推荐的《第二性》一书十分深刻,我很受启发,今天已经读到第二章。” 第二性。被一部《第二性》就骗走了,然后失去了近乎半生的记忆。 “6月22日,晴。今天上午小姨妈打电话恭喜我进入希城大学,然后问我是否手头宽裕。她需要借十五万凑房子的首付,我答应先借她五千,并澄清希城大学并没有给出丰厚的奖金。不过,杨教授说,如果我愿意加入计划……” “6月21日,雨,杨教授给我带了家乡的粽子,但是她老家的粽子是甜的,里面还有红枣,十分不合我口味。” “6月14日,晴,杨教授来到了小区的东门,表示要请我吃饭,她在红鲤鱼餐厅定了一个包厢,我们吃了奥利奥雪媚娘,蒜蓉粉丝开背虾……(列完了三荤一素一汤一甜品的菜单)” “6月13日,阴,今天杨教授带我去了他们的实验室,因为具体内容需要保密,因为考虑到日记这一载体的保密性有限,我将不再详述。” 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终于是我有印象的事情了。 “1月4日,晴。今天李老师告诉我,希城大学那边打来了电话,看来今年确实是不需要参加高考了。希城大学招生办说他们生工系有一位很年轻的女教授让他们来问,我是否有加入他们项目的意向,如果有,就请李老师在本周之内给他们回电。” 确实是有这样一桩事来着。 抓住笔记本的边沿,让书页像鸟一样飞起,一张张地—— “9月30日,雨,今天月考” “22(2)” “信念是鸟” “这次的第16题我换了一种解法” “对此我总结如下” “明天我们要上两堂语文” 这些都是我有印象的事。 一年、一年、一年。牛皮纸本。十二星座本。泛黄而僵硬的透明PVC封壳。纸张几乎要碎,一页页地从胶皮上脱落,滑到手心。 “10月9日,晴。今天买了轻油沙漏,花费22.5元。我考了第一名,老板也打折了。” 初三买的这个沙漏至今还放在我家里。 我抱着手上剩下的两本日记,站在书架前。记忆中透明澄澈的溶液已经泛黄,不再挪动的气泡有气无力地团在一起。昔日颜色鲜亮的黄粉沙漏如今十分黯淡,油脂似乎已经析出表面,摸上去手感黏糊糊的。又一页掉下来。 “9月8日,晴。果然考砸了。等下次月考成绩出来了,考得好,可以买。” 什么是考得好呢?我印象中初三第一学期的开学考我就考砸了。 我本来该考第一的。 “9月7日,雨。今天在文具店躲雨,货架上的轻油沙漏十分好看。要25元,买不起。” “9月6日,晴。买了香草味冰淇淋,花费4.5元。” “8月31日,晴。明天就要开学了。” “8月25日,晴。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把天气也写到日记里,记录下每一个太阳不发脾气的晴天。” “8月24日,花费无。” “8月23日,花费无。” “8月22日,花费55.6元,去超市购物。” “8月21日,花费无。” …… 我看着一笔一划的字迹在倒退的时间中变得越来越工整,越来越用力。它好像一个耄耋的老人重新退化成了一名嗷嗷待哺的婴儿。 只有日期和花费。花费每隔七天写一次。花费每隔三天写一次。花费每隔一天写一次。 “2月30日,花费无。” “2月29日,花费23.34元。” …… 原来人在难以置信的时候,并不会第一时间就感到眩晕。好像被时间抛弃。眼前的一切都开启了十倍慢速,在细碎的尘烟中停滞。视野由外向内模糊,只需要一瞬,就像计算机未响应时屏幕瞬间泛起的白光,照得人生透亮。 都是假的。初三开学前写的一切,初中一二年级的日记,小学的日记,都是假的。日期只是数字,数字只是计算器按出来的平均值。日记本也是一次性同时买的。写烂了好多好多水笔。这泛白不只眼前,同时也是心底那束凌晨的台灯灯光。 “记住,司一可,记住。这才是你的人生。”我对自己说。 我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忘记那些,忘记那些,这才是你的人生,你一直在实验上学,你是个身体不好的学霸,所以同学们没有见过你,但你的成绩是你留在这里上学的理由。你要证明自己,你一定能搞定那些课文和公式,你最擅长英语,你对科学了如指掌…… 那时我的双手迭在胸前,像电影里的每一场葬礼一样。我一遍一遍地在心底默念,像默念咒语那样。 “记住,司一可,记住。这才是你的人生。” 时间不再倒悬,彩色已然沉淀。两层模糊玻璃,看见我的眼睛。 我听到两重不一的心跳。像来自钟楼。来自寺院。来自阵前的大鼓。来自遥远的十八年前。 奇迹发生了。 JY208 【10-JY208】 刷脸下班的时候,他可以看到自己的代号。 JY208。隶属于第四代智能生命研发项目组乙申分组,是史研究员底下的见习生。他是被导师推荐来这里见习的。同门之中只有他得到了这个机会。史研究员不会在单位喊他的名字,而是叫他“八号小朋友”“小八”。当然,他也不会在单位直接喊对方“史老师”,而是称呼对方为“回车老师”。和他同期进来见习的还有“小九”和“一蛋”,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可以在取得毕业证之后全部转正。 “嗯,是我,季尹。”他接起电话,“好的,我准备一下,等会就过来。”只有离开了单位,他才可以找回自己的名字。但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季尹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就像被大学室友在背后戏称的那样,出生于“学阀世家”的他并不满足于做一个简单的对社会有用的人,而是要努力取得比他父亲、伯父、祖父、曾祖父更高的成就——大概是世界上最高的成就才行。不过他不会关注这有多难,因为他们家族的人都是这样做的。 小九和一蛋只想转正。在这个地方做最基础的工作,总比在外面拼死拼活,最后一无所有要强;按照一蛋的说法,“现在还只需要一块钱的食堂,就已经赢麻了”。但是季尹不这样想。哪怕是成为史研究员,甚至成为史研究员上面的乙组的负责人安博士——据说和他同级的人会叫他“酒精灯”——也远远不够。 这个项目的总负责人,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的代号是“培养皿”。据说她非常年轻,是上一任负责人手底下的“皿皿”,但现在没有人敢这么称呼她。 大家都尊她一声“皿博士”。 以大部分工作人员的作息和活动空间安排,是没有办法见到皿博士的;而且据说单位成立时,也有意做了这种交流较少,比较保守的设计。但这对于心思活络,运气更是特别不错的JY208来说,概率最小的事在见习的第一天就发生了。 他误乘电梯来到了另外一栋大楼,穿过门禁失效的连廊,在进入安全通道之前,遇见了站在窗边,似乎在观察一株植物的皿博士。那一瞬间,阳光为女神披上头纱,让她的笑容变得晦暗不明。 他想和对方说话,却发现自己几乎失语。误入此地让他无来由地赧然,于是他匆匆离开。 “天呐,你竟然走错地方走到皿博士办公室去了!”听到他的描述,回车老师(通过他父亲和导师的关系才攀上的史研究员)脸上的肉都撑开了,“你这运气……” “她长什么样啊?看起来多大?”一蛋问他。 他摆摆手,还维持着校园里的院草人设,话音冷淡故作矜持:“抱歉,没看清楚。不知道,不知道。” 看不出来她二十岁,三十岁还是四十岁。 她很漂亮。与性别无关。 与人类无关。 他以为这辈子大概只能亲眼见到她这一次,却没想在校庆日又遇见她。她站在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少年身边,似乎正在帮对方整理衣领。 “……姐姐,悦咖啡的布丁超级好吃,等会我和季老师打完招呼,我们就过去吃吧。” “好啊。”她说,语气分外温柔。 他听到自己越来越强烈的心跳。 “嗨,您好!”他对上她的眼睛,再次忘了言语,“您,我……您叫我季尹吧!”现在是“外面”。 她似乎对他的态度有些疑惑,因此茫然地蹙眉:“你好?” “您好!”他将手放到背后,抹去手心的汗水,将手掌递出,“可以有幸……知道怎么称呼您吗?” “……司一可。”她说。 巨兽幼崽 【五七】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下意识拉着椎蒂往后退。 眼前这个男青年太奇怪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紧张又这么兴奋,好像中了彩票似的。但我又不敢确定,因为我没有见过真正中彩票的人。 “哦,你是季老师的儿子吧?是季老师让你来找我的吗?”身侧的椎蒂先开口了。他向前一步,挡在这个叫“季尹”的男青年和我之间,语气天真玩味,似乎下一秒就准备起哄:“你是想搭讪我姐嘛?” 男青年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他眨眨眼,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夸张地深吸了一口气:“哦,是、是。不是!抱歉抱歉!”他低下头,肩膀肉眼可见地耸搭下来。这动作倒是有几分孩子气。 趁着他低头,我又后退两步。椎蒂看了我一眼:“那、姐姐,我先去找季老师?” “既然老师叫你去,你就先去吧。”我迟疑了一下,仍挥手和他道别。 “姐姐不和我一起去吗?”他问,伸过手要来牵我。我的手悬在身侧,只觉得身旁的视线实在灼热,好像栖息在一座火山。 “我在这里等你。”我急忙说。周身的气温渐渐降下来。 椎蒂一步三回头地看我,像在确认我的状态。他最后看了我一眼,脚步轻快地跳下楼梯。 我长呼出一口气。 校庆日,校内的柏油马路两侧都是各个社团搭建的棚子。据说有综测分。椎蒂汇入人潮,像一滴咖啡落入牛奶,一勺醋消失在汤里。就这样,廊檐下只剩我和季尹。一个刚认识的,有些古怪的男生。怪闷的。 他几番看向我,欲言又止。实在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也不明白他和我有什么能说的。为什么他不和椎蒂一起去找他的家人? “咳……”他犹豫了一下,再次看向我,这次目光停留得久了一点,句子也就终于长了一点,“刚才我好像听到你们在聊悦咖啡的布丁?” “是,椎蒂……我弟弟说他家的布丁很好吃。怎么了?” “弟……你弟弟的名字?” “椎蒂。脊椎的椎,草字头的那个蒂。”我说。须臾片刻,我竟只想到“阴蒂”这个词。明明有那么多可能,花蒂、烟蒂、并蒂莲。罗曼蒂克。 “好特别的名字。所以他也是司椎……” “他就叫椎蒂。”我说,没有继续往下解释的意思。我为自己片刻的迟疑感到厌烦。他却笑得友好自然,好像聊起的是今天的校庆:“你们说的这个悦咖啡,他们家的布丁面包一直卖得很好。” “……哦。” “你看起来好像不感兴趣。是只喜欢吃布丁本身吗?”仅仅因为我一个撇开脸的沉默,他就开始妄下定论,“也是,布丁面包和纯粹的布丁不一样。我也更喜欢纯粹的布丁一点。唉,说到这里……稍微有点饿了。” 他的脚尖在地面轻点两下,真诚而试探地看向我:“话说……我爸办公室离这里挺远的,你确定要在这里等他吗?” ……有什么关系吗?再说了,这关你什么事? 我攥紧了手里的包,却不料对方更误会了什么:“在这里等很累吧,不如我们先去悦咖啡坐一会?你可以给你弟发给消息,或者我和我爸说一声也行。” “没必要吧,我在这里等他就行。”我再退一步。他怪怪的。 季尹和我说话的时候,两只手一直放在背后。突然,他把两只手从身后拿了出来,吓了我一跳。 “……抱歉,我有这么吓人吗?”他有些不知所措地道歉,双手尴尬地垂落,忽然从袖口抖出一朵纸折的花来,“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变个魔术——对不起——” 我将手臂撑在台阶边缘上。银色的扶手万年没人打理,一摸满手都是灰。包包滑落至我的手腕,我平抬手臂,慢慢往教学楼里走:“不好意思,你别当回事。”没有办法欣赏惊喜的艺术。没有办法在这种距离下感到安全。总之,对不起,你先走吧。 我是这样想的。 然而下一秒,我就被一缕金色缝隙绊倒了——夹在教学楼地面黑色边沿和方形花面的大理石砖之间,近乎平地摔倒。我用已经沾满了灰的手撑着地,看着地面花砖的颜色一点点崩溃。那只刚才握过的手再次伸了过来,将我半托半捞地从地上抱起:“你没事吧?” 他的神色犹疑不定,口型好像是打算喊我句什么。显然他不打算直接喊我的名字。满目灰尘中,阳光令人头晕目眩。勉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我立刻松开他:“……抱歉,碰脏了你的衣服。” 白衬衫有些时候也挺麻烦的。我移开视线,不去看上面灰色的手指印。 “没关系!倒是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最后,还是被人跟到了洗手间门口。将芦荟味的洗手液抹在手心,还是不忍抬头面对从背后直指镜中的热切视线。我不得不主动提议“请一杯咖啡”以作赔礼,对方则毫不犹豫地爽快答应,两只眼睛望穿秋水似的望向我。要是有墨镜就好了。 项圈一样的焦糖布丁原封不动地躺在餐盘里,和它刚从盒子里被拆出来的时候一样。叉子斜斜摆在旁边,规规整整。眼前的大男孩低垂着眼,纤长的指节从衬衫的袖口露出,交迭放在茶几上。他的双膝像听讲座的小学女生一样尽量乖巧地向内并拢。鹿角拉花的咖啡被小心翼翼地捧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似乎十分珍视的样子。也许是觉得烫。但更显得无害化了,让人想起某种影视作品里才会出现的羔羊。他低头认真抿了半杯,就又紧紧地盯着我。楚楚可怜的样子。 真奇怪,明明是个男生。而且他二十多岁了。 ……像靠近壁炉取暖,觉得很热。更加古怪。 但一语不发的氛围简直怪得令人无法忍受。我只好随便说点什么,以便维持礼貌和体面的气氛:“我刚刚给我弟弟发过消息了,我会在这里等他。” “抱歉,我爸……他比较敬业。”他立刻道,“他每次遇到有才华的小孩就特别……你弟弟的名字很特别,我印象中他提过几次。” “提过几次?你刚才没说。” “这不是怕我记错嘛……其实我爸不太常提到自己班里的学生,他在我出生之前就在带少年班了,”季尹说,“你弟一看就是少年班的。不瞒你说,我从小和这种天才打交道。”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看了我一眼,“要是早点认识你,说不定……” “我可不是什么天才。”我摇摇头,“你刚刚说……” “怎么可能?!”他明显不信的样子,又匆匆道歉,“对不起,我刚刚说?” “……可是读少年班的是我弟,又不是我。”我说,慢慢地拿起叉子,握在手里,“季老师……你父亲提过椎蒂几次?” 他深呼吸了一下。好像和我讲话压力很大似的。“对,提过几次……那不重要!你弟特别天才,而且你爸特别厉害吧,是我爸的偶像。但、但这又算不了什么,你,你可是!”他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能说的话,像自己屏蔽了自己似的缄默一瞬,微妙地叹了口气,“你……好吧!总之,如果你也不是天才的话,我就是凡人中的最底层好了。” ……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不过,看起来他误会了很多。“请不要这么说。”我侧过头不看他,“我和椎蒂是表姐弟。他爸爸和我没有关系。”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我却无端生出一种直觉:也许他觉得自己很擅长和天才打交道,只是天才们碍于面子才和这位班主任老师的孩子搭搭话而已。想到这点我便更加耐下心来,提醒自己一个三十几岁的人不要和一个二十几岁的愣头青一般计较:“你有你的优势。” 于是他就一脸期待地看向我,好像等着我夸他点什么。原来从一开始就在等待着……一份来自于陌生人的夸奖?可是我才第一次见到他,又能夸他点什么呢?于是我只好说:“不如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哦,好,是!”他的双眼像被点燃了一样,脊背也立刻挺得笔直,“我是季尹,希城大学生物医学工程专业大四在读,明年毕业,目前在生命科学研究所见习。”他夸张地朝我做了个口型。 我皱皱眉,于是他又做了一次。 “……二零八?”我问。于是他拼命点了点头,捧着咖啡杯看着我。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我看过热搜,知道对男生来说,有些数字值得被铭记一生,死了也要刻在墓碑上。但一般男生自我介绍的时候,会带的也应该是一八零,或者一八几,而不应该是二零八——他看起来也没有两米啊? 在我茫然思索的时候,他的神色肉眼可见地沮丧起来:“没事,算了。”过了一会,他像想到什么,又渐渐振作起来,轻咳一声:“你喜欢宠物吗?” “……啊?”这个话题也太莫名其妙了。 于是他把手机递过来,给我看了他的屏保:“这是我家养的德牧,三个半月了。” 我没有看那只巨兽幼崽。但,这是这只手第三次递到我面前了。 “很可爱,然后呢?”我问。 白皙、纤长,指头与指头之间十分分明,手背有青筋。像弹钢琴的手。 “哎——只是很可爱吗……”他又要叹气,作势要收回手。 好像有什么在我的额头点了一下。 “也很帅气呢。”我说。 也许,可能……应该是树上的金苹果吧? “那,那你想不想找个机会认识它一下?”他眼巴巴地说,衬衫的半袖褪下一截,露出手腕。那块地方似乎本来戴表,常年如此,此刻仍比其他位置更白。 我拿起手机,没有递出去,而是虚握在手里:“如果我对别的狗更感兴趣,怎么办?” “……也行吧,”他有些别扭地低下头,碎发也委屈地吊上眉毛,话音几乎只剩气声,“别的狗我也懂。我发视频给你。” 我笑了。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递上手机:“我扫你。请多多致信致电,拜托啦。” 一次采访 【五八】 “姐姐,你和那个男的聊什么啦?” “怎么了?”那个男的,“你是说季尹?” “是的,就是他。你从刚才开始……”椎蒂的手指点在下巴上,“表情就变得很特别。有点像‘姨母笑’。” “……不至于吧!”我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眼睛却不受控制地钻到街边的商铺招牌上去,“要不,我们现在去买注彩票?” 他仰头看着我,有些不解:“姐姐是想一夜暴富吗?” “……其实没什么兴趣。”我犹豫地停下脚步,“是不是不太好?果然还是要许愿自己暴富吧?” 他看着我,摇摇头。完全中立的态度。我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倒也没有想要那么多钱。我没有什么这方面的追求……”已经能得到椎蒂,还能求什么呢?“只是想看看自己的运气怎么样罢了。” 他一言不发地跟着我。 最后还是买了一注彩票。乐透彩。 “如果什么也没有得到,姐姐会伤心吗?”回到家之后,椎蒂忍不住问我。 “会有一点失落吧,也是正常的。毕竟,人生最大的奖已经在我身边了。”我说,轻轻捏住他脸颊的肉。像摸果冻。凡士林。再摸下去会像雕塑,我松开手。想吻他,于是我也这样做了。 他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献给我的是水蜜桃味的吻。 三周后,第二次和季尹见面。 他说需要我帮个忙,“不会占用太多时间”。 问在哪里见面,就说“老地方”。 怎么会有人第二次见就有“老地方”呢?我刚打了悦咖啡三个字,他就传了一张咖啡配甜甜圈的图过来。“当然是悦咖啡,我如果没去见习就会来这里。”他说,搞得好像我下班就能时不时路过,探亲似的来看看他似的。根本没有这种可能。虽然他恰巧和椎蒂在一个校区,但我连探望椎蒂的时候都很少,大部分都是他周末专程坐地铁来找我——来回也要一个多小时。 临近窗边的那排沙发上摆了好几个正方形的摇粒绒靠枕。我将它们迭在一起摆到一边,在更靠近落地窗的一侧坐下。随手将小票摆在桌沿,从窗户可以看到楼下的花丛和沿着小径走来的路人。提着卡其色通勤包的男大学生头发蓬松,长风衣外套更显身高腿长。我能想象那双黑靴子踏在水泥地砖上的声音。收回视线,盆栽奶茶已被店员端上来。小票上画一个叉。 “还是你先到了。”他看到我已经坐下,咖啡也已经被端上来,显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脱下的长风衣外套迭在手里,匆匆放到沙发沿上,“我再去点些甜品!” “记得点你自己的咖啡!”我说。 “那我点和你一样的!”他回过头说。 盆栽奶茶,奥利奥碎填满的沃土,杯中的薄荷叶生机盎然。底下全是虚浮的奶与茶。想化身僵尸,一口气吃掉一整个盆栽。 不一会,季尹端着两只盘子回来了,每只盘子里都是一块半熟芝士。 “他们家的芝士蛋糕也很好吃的。”季尹煞有介事道,“仅次于焦糖布丁和布丁面包。” 这可要仔细品一品了。一口咬下的我一时停顿,隔了一会才道:“……确实好吃。”不过,光来吃甜品似乎就有些不对了,“你是叫我来帮忙的。是有什么事情吗?先说好,我不一定能帮上忙。” “一定能。”他笃定地说,“是职业生涯规划的采访,超级简单。” “……我没什么好采访的。”我的笑容淡下去。 如果是难一点的事情反而好了。我宁愿他是来问我怎么办假证或者想创业骗投资人的。偏偏都不是,只是想了解我。 “当然有!”他说。他为自己打抱不平,像被点燃的煤气灶,吐着幽蓝的火。 “可是我的人生很失败,很躺平。”我说,“你一定是采访了很多人吧?像我混得这么差的一定很少见。” 他又想反驳我了。但是他没有。他似乎在等着我继续说下去,但他的眼神和不得不在聚餐时听老板聊女儿的同事们如出一辙。“我女儿成绩很一般的,也就年级前三名。”老板每次都会这样开头,“根本没教过,都是她自己要学习!”这样结尾。 我想起我刚醒那会。我也不相信大人是可以混得那么差的。而且这个混得尤其差的人还是我自己。要不是因为车祸,我差点以为自己是自杀的。 自证自身的失败往往最简单,但同时也最主观。说服不了他。于是我叹了口气,不得不把证据一件一件地摆出来:“我其实失忆了。” 学位证、毕业证、三甲医院的确诊单。我找工作用的三样东西。“我没有十八岁以后的记忆,一觉醒来就是二十八岁。”我低头点开手机,把这份证明发给他,“这就是我的经历。” “……这样吗,”他低低地开口,“我明白了。”他抬头看向我,似乎正准备说什么,另一杯盆栽奶茶就这样摆在了我们中间。 “谢谢。”他低声道谢,店员轻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离开。 “你心情很好?”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好像在听一种我听不见的音乐,时不时有节奏地点着头,听到我的声音才被唤醒。 “啊?啊!没有没有,我只要知道司学姐也是希大毕业的就好了,而且是我的同专业师姐!”他笑道,“学姐不愿意多说现在的工作内容也没什么,对于学姐失忆的事情,我……很遗憾。事实上今天能约到司学姐出来,我已经很开心了。”于是他又一连串地喊我学姐,喊得开心极了。 ……什么嘛,根本没有把我的失忆放在心上,这小子。我暗自腹诽着,但因为他实在笑得太灿烂,没忍住跟着他一起笑:“还笑?真搞不明白你的笑点。”我说。 “那就是学姐的代沟咯。”他轻松地说,膝盖无意间擦过我的腿。我一下子往后靠,才意识到靠枕都已经被我拿到了一边去,撞得脊背痛:“哦。” “学姐?”他茫然地愣住了,似乎打算起身过来扶我。 “我没事。”我敲了敲后腰,拿过一个靠枕垫在背后,“还有什么事?” 他看着我不说话。隔了几秒,“噗嗤”一声,他手握成拳挡在嘴前,“实在抱歉,对不起。” “你这样才好笑。”我说。 不知道他在开心什么。不过,他好像是个见了点阳光就可以高兴地开花一整天的向日葵。或许这样也好。我想着想着,也慢慢笑了起来。 请别踏入夜晚的雨幕 【五九】 得知我周末暂时没有安排之后,季尹约我去看电影。是一个作家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希城大学的某个协会组织了点映,季尹邀请我一起去参加——“据说主创团队会来映后谈,学姐不是很喜欢那个导演?” 过度分享有时也会带来麻烦。季尹总是说学校的任务早已完成,工作安排又既定,终日无所事事。 “让你们老板多布置你点工作呗,摸鱼摸得开心还不好。”我不明所以,但他就和被点燃引线的炮仗一样炸了起来,给我发了很多流泪哭泣的小狗动图,好像给他委屈受了的是我。 “有事你去找老板,和我哭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久没回我,直到睡前才忽然来了一句:“学姐别生我的气,晚安。” 真的搞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于是我就分享他一些我平时觉得不错的可以打发时间的作品,他却好像当老师布置作业似的全看了,看完还一定要和我分享自己的感想,末了又问还有什么推荐。很快就被他发现了我的喜好,像在外面打猎似的,总要带上好的新鲜猎物给我,问我喜不喜欢,认不认可。这些哪有这么重要呢。 也许,这就是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吧。我的身体跟不上这样做了。高中时我以为一天睡五个小时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事。现在我一天只睡五个小时,就会在医院见到小姨。 “再喜欢也没用,这周末我要值班。”我说,“不能调班。想都别想。要看你自己去看。” “哎?可是学姐上周还说有空的!” “上周我怎么知道这周会被排班?”我皱眉,“不说了,我去超市买点菜。” “学姐又这样!给椎蒂做饭了吧?真好啊,有个扶弟魔姐姐——” “再说一句——” “好好好,学姐别拉黑我。”他不等我说完就飞快滑跪,“那我争取要个签名海报回来?……好吧,至少理理我吧,学姐。”他说。 “那再见?”我穿好鞋子。 “……再见。” 给椎蒂做饭是假,给自己研究甜品是真。我对着菜谱研究何为适量的玉米淀粉,身后响起开门关门的声音。 “晚上好呀,学姐。” 我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椎蒂!” “明明被喊的很开心嘛,”他保持着靠过来的姿势,歪了歪头,“一可姐姐?” 我捂住耳朵。 他凑上来亲了一口我的嘴角,施施然去卫生间洗手了。我抱着做牛奶糊的玻璃碗,盯着桌上那个没有花的小花瓶。 不一会小少年就洗完手出来了,坐在我的对面:“需要我帮忙吗?” “非常需要。”我直接把大碗递给他。他知道所有食物最标准的做法。或者说最热门的。其实小众的他肯定也知道。 他没有继续调侃我,我也无从得知他的想法。只是这样欣赏他做点心也很开心,很放松。比什么理疗都要有效。就这样看了一会,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非常遥远的一声喊。听不清是什么,只听到了密密麻麻的落子声。 下雨了。 天瞬间黑下来,不见一丝颜色。我和椎蒂都跑到了阳台上,把衣架收进来,抱下幸运完整或淋了半身的衣服。短短的几分钟外面遍布喇叭和吵闹的人声。雨大得像尖啸,吹透我的肩膀。 “你淋到了吗?”我问椎蒂。 他给我看和我一样淋到雨的肩膀:“一点点。”像开在肩上的满天星。 “还好。”我说,牵着他走回客厅里。 雨越来越大了,像天上往下倒水。一盆盆倒扣下来。 我靠在沙发上吃着炸鲜奶,怀里卧着正在休息的椎蒂。看电视的时候稍一走神,就瞥到墙角挂着的时钟。不知不觉过十点了。于是我站起来,去桌边柜上拿手机。 “怎么了?”椎蒂坐起来看向我。 果然看到几条新弹出来的消息。我点开季尹的对话框:“有人要倒霉了。” 季尹:外面好像突然下雨了 季尹:不管了,我先进场。希望等会出来雨能停 季尹:[图片] 季尹:[图片] 季尹:你有没有觉得导演比男主演还帅? 季尹:!!!有个女观众向导演求婚了 季尹:[视频] 季尹:好像是本来就认识的 季尹:好甜啊,估计要上热搜了 季尹:[视频] 季尹:[视频] 季尹:太值了,这次点映,女方就是一个直博的学姐,而且好像还是食品工程学院的 季尹:还是在下雨 季尹:雨好大 季尹:学姐,能不能来接我 季尹:算了,我再等一会吧 我抬手发了条消息:怎么样了? 于是一个电话拨了过来。 “司学姐,”他说,“学姐,你现在有事吗?” “怎么了,你还没回学校?”我问,看自己手指的指甲。总觉得刚才的淀粉粘在手上没洗干净,但看起来没有。 “没有……”他说,“我本来打算等雨小一点就回去的,现在雨还是很大……” “你打个车吧。”我说。 我一时只听到他的呼吸声。过了一会,他小声道:“学姐,你能不能来接我?” 我不明所以。 “因为那个,学校宿舍楼已经门禁了,”他说,“要是我家里人知道,肯定要骂我的。我能不能来学姐家借宿一晚?” “你等等,我问问椎蒂。”我将手机拿开一点,走回沙发。 “啊不是,这个你为什么要问你弟——”他的声音还是明白地从听筒透出来,我和椎蒂都听个正着。 “可以呀。”没等我问,椎蒂就答了话。他坐在毯子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我一直很喜欢这样靠着沙发看电影。 “……好吧,我弟同意了。”我说,“给你发个定位,你打车过来?” “——好!我等你消息,谢谢学姐。”他说。 我看向椎蒂。 “不过我淋不了这么大的雨,”椎蒂看了一眼窗外,又看向我,“等会车到楼下,你可以自己下去接他吗?”闪电劈过天空,把房间都映亮。 “我和保安说一声,放他的网约车进来吧。”我叹了口气。 迷途的月亮 【六十】 出现在单元楼下的是被雨淋湿的季尹。他的冲锋衣已经被雨水变成了完全的深黑色,在夜晚的灯光下像深潭和眼睛。水默然无声地湿润家门口的地垫,他像发了潮的木头似的呆站着,张了张嘴,一时没有说话。我匆匆拆开从卧室柜子里拿的一次性浴巾,走到他面前:“都说了不要等雨,暴雨预警的消息不看?” 他看着我,眼尾似乎有些泛红。 “算了。”我叹了口气,将抖开的浴巾举起,踮脚罩住他的头。他的脸上被蒙了一层阴影,配合着我的动作低下头:“学姐?” ……好像在哪见过这一幕似的。电影里?我一把将毛巾按在他的脸上,往后退了两步。 他把挡住脸的浴巾往脸后薅,努力露出脑袋看向我:“学姐?” “很晚了,换了鞋去浴室。”我轻声说,指了指地上的拖鞋。 他点点头,声音也跟着放轻了:“好。椎蒂睡了吗?” “没呢,还说想和你一起睡。”我没好气道,“已经劝他上床睡觉了,你快去洗。” “让我见见椎蒂嘛,又没关系,你是好姐姐。”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换鞋,“借个衣架,我挂下外套?” “我来吧,你去洗澡。”我说。沾水衣服果然重一倍,地板上的踏踏声明显轻快,三步并两步就走到浴室去了。 挂完衣服,想了想,我又去敲门:“季尹?热水是左边,吹风机在洗手台下面第一个抽屉里。” “好。”听到浴室里朦胧地应了一声,我才离开。总觉得不能就这么去睡觉,心慌慌的,好像堵着什么。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厨房热了一杯牛奶。热腾腾的牛奶被放在暖黄色的桌布上,像一个颜色相反的煎蛋。我在想什么。 “学姐?”听到他模模糊糊的声音,我走回浴室门前。 “怎么了?”我问。 只见他滴着水的脑袋从冒着热气的浴室缝中探出:“学姐,你这里有我可以借来换的衣服吗?” “这个没有。”我尴尬道。椎蒂和他完全不是一个体型。女装……他也穿不上我的。 “……好吧。”他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忽然,他的影子贴近门边:“姐姐别担心!我不会裸着出来的!” ……不知道说什么,谢谢他有礼貌?我抓抓头发,走到餐厅,坐回位置上。好像坐在这里会是安全的。为什么? 季尹走出来,穿着他的卫衣。我抬头看了一眼他依然湿漉漉的脑袋:“怎么不吹头发?” “已经拿毛巾擦过了,”他说,“学姐一般几点睡……这杯牛奶是给我的?” “……怎么了。”我抬眼看他,“你不喝?” 他捂住嘴。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喝。”我说,去收杯子。 “不不不,谢谢学姐。”他笑眯眯地伸过手来,速度快得像抢的,将水杯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我听到缓慢规律的吞咽声。 很奇怪,心慌完全没有解决。是因为他太高大,我感觉到了威胁性?想不明白。下楼接季尹前已经和椎蒂说好,他会一直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 “不过,姐姐求救的话我会来的。”他说。 “不至于吧……就是一个男大学生而已。”我不以为意。 现在我坐在座位上,他俯身把空杯子递到我眼前的时候,几乎是整个人从背后半抱着我了;我同意椎蒂说的,完全同意,太恐怖了,我浑身汗毛竖起。 “学姐,喝完了。我去洗掉?”他低声问,声音几乎是从我的头顶发出来的。 我感觉我像被钉在座位上一样根本动不了。 “学姐?”他又喊了一声,比刚才那一声还暧昧。 我的脚在地板上用力地打滑了一下,发出有些刺耳的声音。这一声才让我找回神智,奋力夺过水杯,闯进厨房里,指着外面的他:“去吹头发,然后立刻睡觉!”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难以置信一般愣了一会,才叹了口气:“……那我睡哪呀,学姐?” “……沙发。”我说,终于放松肩膀,“我等会给你拿被子。先去吹头发。” 眼看他还要走近,我立刻把厨房的玻璃移门关上了。虽然这样根本挡不住他,但或许拒绝的意思太明显,他还是离开了。巨大的影子从餐厅的墙壁上移走,我低头洗干净沾了奶垢的杯壁,把它放回碗柜。 吹风机的声音一直让人很安心。我远远地听着,心态似乎也渐渐平静下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应该。 “这个被子好像有点潮味……”季尹捏着被子的一角,话说得吞吞吐吐。 “不满意?”我感觉自己的耐心随着十二点的到来,也终于全部耗尽,“我给你打个车去最近的酒店吧。” “不用了!”他立刻展开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像听到熄灯号角似的火速闭眼,“晚安,学姐。” 我盯着他占据整条沙发的睡姿。他确实太高,还有一截小腿在沙发外面悬空着,似乎是怕冷,他将腿一收,全部蜷缩在沙发里。我想了想,捡起另一边沙发上的空调毯,当垫被给他盖了上去。这样应该不会感冒了吧?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狠下心回房间去睡觉了。 一轮巨大的月亮浮在窗前。月球,它是那么真实,甚至能看见撞击坑。一道黑色的影子掠过月球的表面,它像摇动的影子,一会粗一会细,一会弯一会直,它在月球上掠过,像诗人的柳枝,像织女的纺线,像剑柄,也像扁担;像沾了灰尘的头发,更像伏在草丛中的大蛇。我看着黑色的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我醒来。 睁开眼睛,此时不过七点出头。周末的大好时光才刚刚开始,醒得越早,越是赚到才对。我放下手机,却听见门外似乎有轻微的声响。我立刻翻身下床,披着睡袍往声响处赶去。 厨房里正传来滋滋冒油的声音。背对我的男人腰上系着围裙,是我平时围的太阳花格子围裙,它在厨房有十几年了,估计比椎蒂年纪还大。他好像在煎鸡蛋,我闻到香味,手比眼睛还快,已经冲进厨房里,将他一把推开了。 “……早?学姐?”季尹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看我没有进一步动作,立刻一跨步赶回灶前,将煤气灶先关了,把煎蛋盛出来,“我醒得早,看厨房里有点材料,就想着……学姐?” “出去。”我说,“出去!” “……不是,学姐,怎么了?”他的表情从疑惑渐渐变得茫然,接着手足无措起来,“你,你还好吗?” “出去!出去!”我都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发出这么大的音量。好像能听到回声。连我的耳膜都在痛。 “好好好,对不起对不起……”他弯下腰,举着双手,投降一样退出了房间。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我站在厨房里哭,随着呼吸憋出好大一泡鼻涕。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客厅里说话。我好像听到椎蒂的声音。山泉冲刷过污泥砂砾,季尹也被再次出现的雨声冲走了。 “……你还好吗?”椎蒂站在厨房外问我,“我已经送他离开,给了他家里最便宜的伞。” 我看着他,缓慢地思考着。过了好一会,我才道:“是透明的那把伞?我还挺喜欢的。”鼻音重重的,听起来好委屈。很可笑。 “不是那一把。那一把透明的伞单价更贵,我送的是银行给的那把。”椎蒂说,“是新的,但是你从来没用过。”他小小声,“他不还也没事,反正那把伞很重而且很丑。” “……挺好的。”我说,缓缓吐出一口气,“对了,他做的早餐你要吃吗?我把这里收拾了。” “好。”椎蒂点点头,“有需要的话就吩咐我,我去帮你扔垃圾。” 不知道为什么,自那天起,我老觉得厨房不干净了。点了一周的外卖,又花了一个周末做扫除。椎蒂说他那天加了季尹的联系方式,已经和他解释过状况了;而我忍痛扔掉了我的太阳花格子围裙。我很喜欢这件围裙的。 “那再买一件一模一样的吧?” “买不到一模一样的了。”我说,“而且……总要换新的。”我咬牙下单了一件销量第一的可擦手围裙。 椎蒂看着我的动作,面上难得有些忧虑。他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腕:“姐姐。” 我看着他。 “别勉强自己。”他说。 我想告诉他我没有,但是不知从何说起。他将离我最近的椅子拖到更近一点的地方,两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年底的假期,要不我们离开希城去旅游吧?” “去哪里?”我问。 “姐姐来想吧。”他说,“我听你的。” “那可要好好想想,”我回忆起高中时地理书上的地图,“我还没出过希城……” “那可以玩的地方不是非常多嘛,”他笑得更开心了,凑过来亲亲我的脸颊,“如果要出国玩的话要早点开始准备,我可以帮忙!” “他们允许你出去吗?”我有些不确定地看他。 “……但是我想出去玩。”他说,“不允许就不允许吧。我总有办法。” ……总觉得会制造什么大麻烦,还是不太好吧。 “我想先在国内玩,”我说,“给我一点时间想一想。” “好呀。”椎蒂从我身上下来,“嗯……那我要出发回学校了?” 我拉住他的手臂,也不说话。 “好吧好吧。”他转过身,膝盖顶在我双腿间,“不能太晚哦?宿舍有门禁的。” 遇事不决先道歉 【六一】 下班的电梯里,同事们还在分享着自己的购物心得。值此促销大季,不薅一薅羊毛岂不是浪费?只是我觉得如今物价太贵,与十年前的生活一比,再划算的东西也谈不上实惠。 “司一可还是决定什么也不买呀?” “还是买了点日用品的,”我回答同事,“最近试了一个国货品牌的卫生巾,感觉还挺好用……” 然而同事明显走神,兴奋地捅了一下我的胳膊肘:“哎你看那边!” 是一个骑摩托的帅哥。明显大家都在往那看。我不懂摩托,只能看出帅哥的腿很长,腰很细,看起来身材不错。那个词怎么说的?盘靓条顺。 “啧啧啧……”同事半捂着嘴,左看右看,“不知道是来接谁的……” “整个公司就没有你不认识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我忍不住调侃这个干了十几年的老姐妹,虽然我才刚认识她三个月。 “哎呀,一可啊,你真是不开窍……”她后面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 摩托帅哥摘下头盔,露出那头柔软湿润的头发,清冷的侧脸轮廓分明。 季尹。 他抱着一大束捧花,我还没来得及左顾右盼,身边的同事就震惊不已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朝我们打招呼——” “我先走了。”我硬着头皮说,将她的手从胳膊上扯下来。 “……他是来接你的?”她瞪圆了眼睛。 “嗯,不知道哎……反正是一个认识的弟弟。”我说,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身回头率太高了。 我快步朝他走去。他今天肯定好好收拾过了,虽然具体的我也看不出来:“来找我的?” “对,因为想和司学姐道歉。”他将花递给我,“我怕你不回我消息,所以就直接来看你了。” 我接过用英文报纸包起来的捧花。全是钩织的花束,粉红色和白色的;有小小的一丛丛的勿忘我,有一束低垂的铃兰,有圆圆胖胖挤在一起的玫瑰们,还有叶子扁扁的尤加利。 “……你自己做的?”我有些难以置信,“你还会……打毛线?” “体谅一下学生党嘛,司学姐。”他说,“人在江湖走,没点才艺傍身可不行。” “你看上去完全不像需要卖艺的。” “……只是多掌握一点浪漫的小惊喜,怕你觉得我无趣。” “小手段挺多。” “……我也很勤俭持家很贤惠的!我以后可以给学姐洗衣做饭的,只要学姐不嫌弃我,接受我的道歉就好了——” “……好了。把自己当什么啦。再说了,就知道哭穷,不是有钱买摩托吗。” “拜托!摩托是家里送的成年礼物,是我身上最值钱的大件啦!”季尹又要委屈上了,“学姐……” “所以你接下来准备去哪?”我问。 “……哎?” “只准备带一束花来给我道歉吗?” “……今天晚上有流星雨。”他低下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其实……我准备了野餐垫和休闲毯。” “可以啊。”我说,朝他伸出手。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的头盔呢?难道让我打车去?”我问。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于是我收获了一个粉色的头盔,一看就是来之前临时买的,锃光瓦亮,两边有垂下来的绒皮护耳。还挺可爱的。 坐在别人后座好像是第一次。我一开始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建议我抱着腰。我依然小心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总觉得两个人贴在一起太热,会不舒服。但车辆行进的时候,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或许抱着腰会更有安全感一些。总之,后座会让人产生依赖。 我看着道路两旁的风景不断掠过,风呼呼地灌进外套里。越是往前越是人烟稀少,但拐过一个街角,忽然视野就变得开阔起来;道路两侧都是阶梯式的茶树,而路上有好多好多的摩托车。 “都是来看流星雨的吗?” “什么?”我的声音太轻,季尹没听见。 “我说,都是来看流星雨的吗!”我大喊道。 “都是来野战的,快跑吧!”另一辆车上的年轻男人转头大笑。 轰鸣声呼啸而过,几辆摩托你追我赶地离开视线。他们似乎在飙车,很快消失在视野中。过了几分钟,季尹开始减速,我们停在公路边。我想解开粉色头盔的系带,却摸不着卡扣所在的位置。 季尹凑过来,小心地伸出手,拉住贴着我下巴的绳子,按下卡扣:“……今天晚上是真的有流星雨。” “我知道。”我说,“我看到望远镜了。好多天文爱好者?”这里地势较高,远远地可以看到城市的写字楼,霓虹灯太亮。 季尹收好了头盔,背起双肩包。我抱着这束钩织捧花,忽然发现花朵之中藏着的两只白色耳朵。我将它提起来:“……羊?” 一只笨脸小羊。也是毛线织出来的,表情看起来很呆,笨笨的。 “你发现了?”他说,“真不知道它是怎么混进来的。可能是想吃了我送你的花?” “那就给它吃好了。”我说,将小羊翻了个面,看它鼓起来的小小尾巴。又软又蓬,像一颗棉花糖。 “真的?你要放任它把整束花啃完?” “啃了就啃了,也没有关系。它爱吃的话,就都归它。”我将笨脸小羊托在掌心。真可爱。 季尹脸上有明显的得意神色。我实在喜欢这个小小的玩偶,在灯下拍了很多照片,发给椎蒂。我看到同事的消息,问我和摩托弟弟是什么关系。装作没看见。 “你喜欢的话可以当钥匙扣。”他说,向我摊开手。 “嗯?” “请司学姐将小羊短暂地交给我。”他后退半步,行了个绅士礼。 “可惜没有帽子。” “……需要我回车上拿头盔吗?” “不用了,请照顾好小羊。”我将小羊放到他手心。 他看了我一眼:“接下来这一步有点血腥,家属需不需要回避?” 我一咬牙:“小羊,坚持住呀!” 季尹将笨蛋小羊翻了个面,从它的肚子里缓缓拉出一个金属圆环:“嗯……好了!” “……好血腥。” “抱歉,这是必要的手术过程。现在它是一只健康的小羊了。”他恭恭敬敬地将小羊递还给我,“可以喂它吃点草什么的,或许会有利于术后恢复。” “那就让它在这里吃一点吧。” “也好,那我去准备其他必要的东西,辛苦你安抚小羊。” “去吧,学弟。”我挥挥手。他对我做了个嘻哈歌手常做的手势。 不一会,季尹在身后喊我了:“学姐!垫子铺好了,要先坐一会吗?” 有座为何不坐,我带着小羊走过去,摸了摸野餐垫:“还挺踏实的。” “质感很好的,这个野餐垫陪了我八年。” “哦?”我顺势坐了下来。 “嗯,以前经常野营……夏令营什么的。”他往我这边挪过来了一点。 “课余生活很丰富呀,季尹小朋友。” “那是。”他毫不犹豫地承认,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学姐读书的时候做些什么呢?” “……读书的时候,就是在学校读书啊?” “只有读书吗?没有竞赛训练营,没有出国游学交换,没有课外班,没有兴趣爱好,没有出国旅游?” “……都没有?” “怎么可能!”季尹吃惊地看着我,“不可能,你明明……你肯定……你初高中的时候没有吗?” “为什么会有那些。”我看着他,想起自己仅有记忆的四年,初三,高一,高二,高三,除了学习就是学习。早自习,上课,考试,晚自习,作业。 “学姐真的就光读书吗,课余什么也不做吗?”他还是不相信,“司学姐肯定还是……” “玩电脑?” “……玩电脑?”他愣住了,“不会吧,学姐……哦,原来是这样!学姐!” “嗯?” “你太厉害了!原来是黑客流……” “你在说什么?” “学姐太厉害了!” “啊?”我应该只是……打游戏?看点网络小说?呃,好像还有……“这到底是哪里厉害了?” “……好吧!我错了!是我太菜了!”季尹双手合十。 “你没错。”我想了想,将笨蛋小羊和之前的钥匙们串在一起,仔细放回包里。 “学姐,你还懂足球啊?”季尹眼尖看到了。 “完全不懂,给椎蒂买的时候买了两个。”我说。 “你弟就像个奥利奥。” “……何出此言?” “看着坏坏的,其实挺好的。” “……我还以为你要泡我弟。” “啊?!不是!不可能啊!你是腐女吗?而且‘扭一扭舔一舔泡一泡’是什么时候的陈年烂梗了!……对不起!”他捂住脸。 “没事啊,”我说,侧头看向他,“为什么总说对不起?你觉得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吗?” “……但,先道歉总没错?” “你都不知道错在哪里,却总是道歉。”我说,“你觉得,我能接受你这样的道歉吗。” 他没有再说话。 我躺下来。隔着地垫,好像能听到地垫摩擦草地的沙沙声。 “下次想清楚了再开口吧。”我说。 过了一会,他才沉默地躺在我身边。这里确实视野很好,我看到了平时看不到的许多星星。原来星星的颜色会不太一样。 “学姐想用望远镜吗?我可以去借一下。” “不用了。”我不假思索,想了想又补充,“就这样躺着吧,我觉得挺舒服的。” “那如果觉得冷了就和我说。” “嗯。” 季尹说的流星雨会出现在后半夜,大概晚上十二点到一点的时候。还有半个小时。我已经觉得困了,双眼皮控制不住地打架。季尹让我先睡,第一颗流星划破天空的时候,他就会叫我起来。 “你不会困吗?”年轻人的精力真是充沛。 “会,但是今天不会。见学姐之前我喝了奶茶,今天可以通宵。”原来是不要命的年轻人。 我给椎蒂发了定位,然后握着手机闭上眼睛。 流星划不破天空的。它们只会短暂地点亮幽深的黑夜,留下短暂的希望。朝流星许愿不如朝自己许愿,也许实现的可能性能大一点。满目都是闪烁的星星,但不是真的星星。手上拥有的一切只是融化在水池里的泡沫。在视频后期里简单地反色,就变成了唾手可得的愿望,捏在手里,碎在手里。 我坐在水池中,看着泡沫一点点消失,流走。水淹没所有泡沫,淹不了我。地面上是水流形成的漩涡。漩涡拖走所有星星,拖不走我。水温一点点下降,好冷。彻夜的寒冬从脚底攀附,蔓延到我的躯干,遍布四肢。我干涸在原地,等着阳光和天幕将我打捞起。 先来的是黑暗。巨大的、漆黑的管道。降临在世界正中。不像宇宙飞船。像正被启用的吸尘器,卷来很多琐碎如纸屑的声音。 “学姐,吵醒你了?”我听到季尹的话。 睁开眼睛,正好是一颗流星从右往左划过天空的时机。它迅捷而优美,在短暂的几秒内转瞬即逝。会不会变成天降的宝物。某种陨石。 我的身上盖着一件毯子。显然是刚刚盖上的,就是这个动作吵醒了我。 “流星。” “……真的吗?”季尹转过了头,“真的哎。” 流星雨正好开始了。 我仰躺着。眼前是广袤的宇宙,还有又巨大又渺小的季尹。他坐在那里看星空的样子,像看日落的小王子。小王子一天可以看很多、很多、很多次日落。 “学姐,我一生大概只会看到这么一次双子座流星雨了。” 他感叹着,声音随风飘散。 星如风暴,席卷旷野。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流星雨每年都有,每天都有,有好几种,就像宇宙的意志那样无关一切。我被他骗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流星雨。那是宇宙的烟花秀。无论是否眨眼,都有流星从他的背后经过。像孔雀开屏时炫目的翎羽,夜幕在他身后缓缓打开。 我盯着他的眼睛,听到周围窃窃私语;大概是尚在天幕之中,互相依偎的其他星星。 好吵啊。 我还没来得及说上一言半语,他人的愿望突然降临。 “学姐,”他的头发被风撩开,露出他的青涩、忧郁和美人尖,“我有一个愿望……” 他如此祈愿着。 “虽然我总是不知道错在哪里,但是我会先道歉;我帮不了学姐什么,但我想尽力陪在你身边,所以……请和我交往吧。” 我没有回答他可以或者不可以,只是略感疲惫地垂下头。 “对不起。”见我许久没回,他讪讪低着头,为自己找补起来,“其实我——” “学弟,你今年几岁了?”我打断他,再次看向夜空。 “二十一。”他说。 就像天降的愿望那样。他跃过无尽的长幕,俯身跪卧在我身边。 如履薄冰 【六二】 那天我没有看到那颗最亮的,让在场所有人爆发出尖叫声的流星;他的吻沿着手臂一路攀到手心,好像虔诚的信徒,对着女神的造像顶礼膜拜。然而我只觉得有如群蚁在身上爬。于是像薅长袍上的虱子般,我一把将他从身上薅下来,用力甩到一边。 “对不起,学姐。”他说,飞快地捂住脸,挪开一点距离,“……我有点急了。” 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我想起初见椎蒂的时候。他湿漉漉的眼睛含着祈求,或许就和当初的我一样。 “学姐,我……”他跪在野餐垫上,话音透露着些许紧张,“对不起。我实在克制不住——” 再次靠近的时候,他吻了我。嘴唇上传来柔软的触感,我被动接受,腰肢被人托起,宽大的手掌在背后游走,四处烙印。最后他的手掌罩在我的后颈,让我不得不仰头接受他。这是一个缠绵到窒息的吻,我似乎还能闻见青柠薄荷的气味。很久之后我才喘息着离开,他看着我,呼吸是抹不平的欲念,眼中是含着泪的掠夺。 “带我回去吧。”我说,像瘫软在冰冷的泥沙中,每个字都含着水汽。 再次坐上摩托,我依然小心地虚抓着他的肩膀。这次没让他送到楼下,而是顶着值班保安的目光朝家走去;我家的那盏灯还亮着。 客厅没有人,只是留了一盏灯。 我打开卧室的门,看到床上鼓起来的一团,还是吓了一跳。 椎蒂似乎感应到了我。他翻过身,做出伸懒腰的姿势,眼睛半眯着,困意朦朦胧胧的:“姐姐?好晚了。” 凌晨两点。晚得我哑口无言。 “……抱歉吵醒你。”我走过去,下意识想吻他一下,却愣在原地。椎蒂凑上来,迷迷糊糊地吻我,抱住我的脖颈:“姐姐……睡吧?明天再做啦。” “嗯。”我点点头。 “好。”我说。 我想,明天也不做了。 早上睡醒的时候,椎蒂还靠在我怀里。当他被唤醒的时候,也会像人一样睫毛颤动。睁眼的瞬间,好像对我敞开的是宇宙。 “姐姐先醒了。”他眨了眨眼,额头贴着我的额头,“今天想吃什么?” 我没有回复,于是他的眼眸低垂下去,眼看一个吻又要落在我唇边,被我慌乱地躲开了;我把脚藏进拖鞋里,匆匆出门去:“我先去洗漱!” 把他那句“盲盒早餐”关在门外,我的手悬置于水龙头下,接起一捧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水沿着脸部的轮廓滑落,我继续接水,手掌擦过嘴唇。青柠酵素的牙膏和薄荷味的漱口水静静地倚着洗手台的角落,已经被我用了大半。我拿过椎蒂那边的草莓味牙膏,心虚地瞅一眼关严实的门;椎蒂应该已经在做早饭了,我听到厨房烧水的声音。 “姐姐。”椎蒂抓着刚从快递箱里摸出来的牙膏盒子,四支不同颜色的牙膏印着卡通的花纹,“儿童牙膏一般最多用到十二岁。” “可是它有可乐味。” 椎蒂意味不明地看着我。过了一会,他蹭过来。“能闻到?”他轻声问。 我摇头,捉住他的唇。“不是刚才的晚饭。你漱口了?” 他给了我一个当然的眼神。后来嘛,可乐味的牙膏当然也是我先尝的;不过,很快我的注意力就移到他耳后鬓发的可可香,似乎是小时候某种零食的味道。 盲盒早餐打开是加了荷包蛋的葱油拌面。我拿起筷子,对着这个注定流心的美味狠下决心:“昨天晚上我和季尹出去了。” “嗯,我有收到姐姐发来的消息。”他指了指花瓶里的钩针花束,“花瓶太小了,我就留了两支;其他的下周再换。小羊呢?” “小羊挂在我钥匙串上了。”我下意识道,提醒自己还有要说的话,“我昨天和季尹……接吻了。” 蛋破了,金黄的蛋液流进沙漠一般的葱油拌面里。 “所以,姐姐昨天、今天都没有和我接吻。”他说,我看着面,没有看他的表情,“因为发现和他接吻更有感觉吗?技巧的话,我可以学的。” 我抬起头,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 “不吃吗?这可是面条哦。” 我用筷子挑起它,星星点点的绿洲尽数淹没,黄金在尘沙中翻江倒海,最后在层峦迭嶂的面的沙丘里,只剩下丝丝缕缕的金线:“我……他……” “如果姐姐想和他交往的话,”椎蒂说,“那我不是很看好你们的感情发展。” 我放下筷子:“……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的感情长久不了,因为——姐姐,你看起来很生气。” 于是椎蒂没有解释,我也没有继续说话的打算:早餐已经对付完了,今天还要去上班。 我第一次在图书馆等人。希城大学的图书馆经常被印在明信片上,算是一个地标性建筑。我以前以为我知道这个地方,实际上我只是对这里的外观有印象;我大概根本就是个不学习的人。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学生:刨除某些谈恋爱的或恋爱预备役,其他人时不时传出些有节奏感的背书声,像乐队里的贝斯,很有氛围感。 季尹就是在感应门又一次亮起的时候出来的。他的怀里抱着两本书,一本是专业书,另一本我猜是非虚构小说。他空出一只手向我打招呼,径直走来:“学姐怎么不去里面等?外面太冷了。” “在门口站着徘徊,感觉被保安盯上了。”我摇摇头。 “你竟然会怕保安?难道学姐还能是偷书的贼,”季尹的手碰了碰我的手,“你的手好冷啊。”然后他抓着我的手,放进了他的外套口袋里,轻轻握住。 “我不知道。我看起来不像希大学生。”我耸耸肩,手被他握着抽不出来,只能跟着他走。 他放慢脚步:“不可能,没有比你在这里读书更久的人了,要么就是教授,要么就是我这种从小在这里长大的。” 我不置可否。保安。路过的学生。看起来像是教授的人。和这里的每个人经过,我都想将手抽回来。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季尹牵着我到了临近学校后门的一条街。这里开了很多小咖啡馆,每个座位都有座位费,方便临近期末的同学来这里刷夜。我就好像从没经历过这种时光,对熬夜的记忆还停留在高中的时候窝在被子里打手电看散文。 他问我选什么口味的小蛋糕,点什么口味的咖啡,牵着我去最里面靠窗的座位。“学姐你知道吗,提拉米苏在意大利语里好像是带我走的意思。” “它半价,带走的话比较划算。” “学姐可以带走我,我可是免费的。”他笑着将他那盘红丝绒蛋糕推近一点,“我会做饭洗衣服,也很擅长扫地和整理家里的东西。只要学姐愿意宠我——” 他到底在图什么呢,我不明白。我家的房子确实很贵,但它不适合变现;而且季尹看起来不像是那种重物欲的年轻人。至于我这个人……透过玻璃,我看到我自己。季尹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还擅长社交,他在玻璃中的侧影也像一只矜贵的天鹅。我总是灰扑扑的,而且又老又灰扑扑的。 “学姐在看什么?”玻璃里,季尹顺着我的视线看过来,落在橱窗里的吉他上,“哦,这把吉他好像是真的——”他站起来,朝着我的方向倾身。 “……你干嘛!”我说,下意识向后退。 季尹伸手将橱窗里的那把吉他拎了出来,横抱到手上,手指轻轻扫过琴弦。似乎是很久没有被人养护过,扫过去明显感觉跑了几个音。拨弦的声响似乎惊动了咖啡馆里的部分人。季尹忽然笑出了声:“能弹。”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弹出了《I’m Yours》的前奏。就在我怀疑他不会开口吧的时候,他真的唱了出来——唱得还挺好的。于是他一边弹一边唱,越唱越放得开;他甚至站起来走了走,因为整个咖啡馆都在看这边,好像这是一场即兴演出,大家还在给他拍照,录视频。他拿起店主摆在柜子上的牛仔帽子,戴在头上;他随手拿起货架展示柜上的玫瑰,递给我;这是一场他的个人秀,我是配合他演出的幸运观众。 一曲结束,所有人都在鼓掌;我猜很多人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却听到“帅”在被捂住的嘴里传来传去;我看到有人在偷瞄我,让我也想找上一顶牛仔帽子,躲掉自己的脸。 “季尹!竟然是你!”不一会,一个男生窜了过来,直奔季尹的方向,揽住他的肩膀,强势坐下,“你小子,我刚刚就听到,果然是你,开窍……”他絮絮叨叨地对季尹一番指指点点,季尹一直试图甩开他,看起来十分抗拒,于是那个男生将头转向我,“让我看看我室友的马子——” 他愣住了。我看着他的瞳仁骤然紧缩,像是被吓了一跳。大概是被女巫施加了定身术。 “……是我们学姐。”季尹硬着头皮说,推了推这位他的室友,“是博士。” “哦,哦,哦哦哦!是博士学姐,打扰了!”室友抱歉地拿走季尹借来的帽子,“哈哈,不好意思!”他飞速地离开了。 空气静默了几秒,却像一个世纪。 “……呃,你别理他。”季尹说,“他是我一个室友——” “抱歉,我扫兴了。”我站起来,包包从桌上飞过,跟着我转身离开。 “学姐!”他从店里追出来,“司一可学姐!” 小巷街角,我被他拉到怀里,从背后紧紧拥抱着。 “对不起,”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听出他声音里的紧张,“我很抱歉,那是我室友。我没有和他们说过我的私事,我和他们根本就不熟,对不起……” 我拍了拍他的手。被拥紧的感觉好窒息,我想去踩他的脚。他在我的挣扎中放开我,但立刻堵在我面前:“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他用停顿表示强调,“我是真的想和学姐发展。” “是我的问题。”我说。他外套靠近领口处别着铜色的胸针。不是你的问题,我想这样告诉他。是我没有勇气。为这样的目光而感到刺痛。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但明显在他的同龄人看来,我是一个看起来完全配不上他的女人。哪怕我是个穿金戴银的富婆,一切看起来都会顺理成章许多,但那样拉低他的品格。 “我就是喜欢你。”他说,“你会明白我的心意。”他低头吻我,这次有红丝绒蛋糕残留的甜味。 我不明白。不知道。不了解。 但我无路可逃。 礼物 【六三】 “既然是来道歉的,那姐姐为什么没有带礼物?”椎蒂歪了歪头,好整以暇的神态,多么理所当然。 我羞惭地低下头。我什么也没有多带,对这场约会也毫无准备。帆布包里只有必要的乘车卡和钥匙,手机的配件:充电宝、蓝牙耳机,我的配件:以防生理期忽然到来的卫生巾和以防突如其来的鼻塞的纸巾。这么一想,乘车卡和钥匙也是社会生活的配件而已,背包和衣服也是。 “好啦,请停止思考!”他踮起脚,鼻尖凑近我,像嗅树影下的桂花,“没有礼物的话,也完全没有关系。”我没有说话,等着他的条件。于是下文果然和他的腰一样陷入我的怀里,他靠在我身上,漫不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 “接下来,可以到我的许愿时间吗?我希望姐姐做什么,姐姐就做什么的一天许愿时间。” “……真的吗?”听起来竟然比我想象中简单许多,在帆布包里假作逡巡的手也跟着停下来了。 “真的哦。”椎蒂煞有介事地点头,随手指向马路对面,“事不宜迟,姐姐带我去吃吧!” 两份儿童套餐。汉堡、薯条、盛满玉米粒的杯子。机打可乐。第二杯半价的冰淇淋。拯救世界的公主和拯救公主的英雄,两种小玩具。 “姐姐一直盯着他们看。”椎蒂说,慢条斯理地将薯条捏起来,塞到嘴里。盐粒就这样微不足道地沾着他的拇指和食指,落在他中指的第一个指关节上,像握笔似的。他故意将它拎起来,捏着末端提到手里,“好长一根薯条。”于是它落款似的蘸在包装盒覆膜的纸面上,淋满鲜红的番茄酱。薯条的中段有些软塌,显得摇摇欲坠。但是他毫不在意,将它递了过来。 “因为刚好是一对嘛。”我说,回避他。 薯条愈发凑近我的唇边。盛情难却。于是我小心地咬下它,入口先感觉到的是番茄酱的冰冷,再是薯条仿佛爆炸一般热舞着的咸味。 椎蒂微笑着看向我,于是又一根更结实些的薯条被他挑中,横在我们之间:“姐姐应该知道pocky game?” 从两头开始吃同一根长条形的饼干,先松口或先咬断的人就算输家。越是青春的电影,越爱演这个情节,我当然知道。但是…… 他凑近我,胳膊架在桌子上,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在人来人往的快餐店中,这也是一个很夸张的姿势,难免会让人驻足看上几眼。更何况我担心他上衣的下摆垂下,肚子会不会着凉。 会不会叫人看见。 “还是不……”下颌逐渐紧绷,我不得不将肩膀也向后靠些。 “许愿了,姐姐。”他眨了眨眼睛,惋惜似的感叹着,“是害怕被人看见吗?” 许愿。 ……他希望我做的事。 我将握紧的拳头展开,朝他招招手,小心地瞥了一眼门外的橱窗:“坐过来吧。” 于是椎蒂绕到了我的同一边,坐在我身侧。他再次伸出手,将薯条对准了我。不得不说,这根薯条真的太脆太硬也太细了,让我恍惚想起巧克力棒的口感,或许还是那个更甜一点;不过,含有番茄酱意味的吻不仅是甜,还保有它独特的酸涩风味。明明橱窗已经被我挡住了;明明坐的位置也是椅子竖得很高的角落;没有店员来这里收拾,邻座的餐盘乱做一堆。 起初我不敢吻他,但他报复性地啄我,让粗糙的盐粒和番茄的猩红残留在唇角,让我注意到他上下翕动的嘴唇上那亮晶晶的油脂。想擦掉它,但是擦掉后会留下更加鲜艳的红色。如果再红一点,接近受伤,就会停止,他的身体不再留有任何痕迹。 “还是不敢呢,姐姐。”人就在身边,说话接近床畔的私语。椎蒂把玩着那一对赠送给我们的玩偶。让他们凑近,接吻。我听到一声脆响。 “你这孩子,闹的!”远远隔了三桌,那位母亲露出讪讪的、懊恼的笑容。她不满地看向身侧的孩子,而我不满地看向地上残破的玩具。我恍惚记起一般小男孩的玩具不会这样轻柔地接吻。他们只会碰撞。变形。粉碎。 很耐摔的玩具,塑料的纪念品。只是有几个零件永远失去。这不该叫粉碎。 “姐姐,”喧闹声中,他邀功似的将果汁递来,又伸手将我放在角落里的手机夺去了,“我们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当然没什么问题,但椎蒂偏偏选了一部只有彩虹厅才会放映的动画片。“它就排这么一场,没办法的嘛。”他央着我,“姐姐!姐姐!” 他的两只手都过来挽我的胳膊,倒是有几分不顾脸面和家人打闹的意味在了。趁着餐厅里的其他人未能注意,“好啊,那就一起看。”我说。 只有情侣座。 “耶!” 我才知道情侣座竟然是环形靠背,它是如此私密,坐进去的时候好像躺进太空舱里,只有卡座中间突出的一个小三角保持了礼貌的界限。它根本不构成威胁,因为电影一开始,椎蒂就借着全黑的瞬息爬到了我的腿上,坐在了我的怀中——在家看电影的时候,我偶尔也会这样做。 椎蒂很安静,当我真正为影片着迷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出声,任由我因紧张揪住他的胳膊,或者因为兴奋导致他被颠了起来,他会做的都只是调整姿势,尽量不干扰我。 不像这次。 因为是我看过的重映的电影,又或者这是椎蒂的“许愿时间”,他肆意地在我怀里磨蹭,从刚买的爆米花桶里摸出一粒爆米花,塞到我的嘴里。一开始只是这样,我推拒表示吃不下,他竟然衔着爆米花就吻了上来。男主角被美丽女郎吻了一下,一张猪脸竟然也会涨得通红,吐出长长的烟雾。 “不专心,”他低声说,“后面女主角还要亲他呢。” “我想亲椎蒂。”我说。 他又献吻给我。我搂着他,只是眷恋地吻了吻,便强迫自己去拿从快餐店带上来的机打可乐。 “我也要喝。”他说,又凑上来。 气泡在食管中升腾,浮到脑海,轻轻地破碎。美妙的乐感。 “好想姐姐。”椎蒂说。他眷恋地说着情话,然而此刻影院除了我们,竟然无人听到——整场竟然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手牵着手走出散场通道的时候,我忽然看见冒着红点的摄像头。我想要放开,紧扣的手指却被椎蒂用力握紧。 “姐姐。”他亮出手机,明明白白地给我示意他手机上定下的酒店。 “这个不可以。”我说。 “为什么?”紧扣的手指轻点我的掌心,他知道我心跳的频率,“一可姐姐希望道歉,而我恰好有这样的愿望,为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因为…… 我以为我带着作为未成年人的椎蒂一起入住酒店是很困难的,但当我们在前台办理登记入住的时候,只是说明了“表姐弟”的情况,以及“只够定一间房”的存款,服务人员便十分理解——她甚至知道在APP上大床房就是比双床房便宜。 他的手机登记的是钟续的信息,那是他的养父。他也有身份证,生产他的机构给他办的。我看起来实际并不像我身份证上应有的年龄,还要再幼稚些。但或许只是因为先进的扫脸机器擅长高端的磨皮打光,让我容光焕发,如此出彩。 “早知道一个滤镜就能让姐姐心情这么好,我肯定会调整手机前置参数的。” “不许这样做。”我说。 “明明大家都这样做。我只是想让姐姐更好看。”他说,“虽然在我眼里,姐姐已经够好看了。” 可是最好看的就是眼前的你而已,椎蒂。 我想这样说,却没有说出口,目送他闯进房间,冲到床上,冲到书桌前,冲到浴室门口又微笑着绕回来,跳到坐在床边的我的怀里,蹭着我的脸亲了又亲。 “去洗澡啦。”我说。 “好喜欢姐姐。”他答非所问,但依然很是听话地从我身上起来,摸摸我散在被子上的碎发。 “我原谅你,”他说,“现在把你包里藏的避孕套拿出来。” 我瞪大眼睛,起身:“我记得没放进去啊?” 于是他像变魔法似的,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摸出那只盒子,邀功似的凑到我面前:“是不是觉得很亏呀。” 亏?这都快涨停了。 我拉过他,把他按在床上,就着被子玩起滚雪球的游戏;他不甘示弱,于是紧紧贴着我不放手,直到我们天旋地转地撞上四个枕头,才喘息着,平衡着停下来。 “怎么办,这下我们全都在礼物里面了。”我说。 “嘘。”椎蒂说,“在包装被拆坏之前,我们可以一起逃出去。” 100-JY208-00 【100-JY208-00】 “小八,丙组传来的数据资料收到了吗?”回车老师问他。 代号JY208的研究员——季尹闻言看了眼屏幕,摇了摇头。 “怪事,应该传过来了才对。”回车老师皱眉,“你敲下甲子组,问问情况。” “好的。”季尹点头。 “……感觉你最近这段时间有点不一样。”回车老师忽然说。 “……不一样?” “回车老师,小八这是谈恋爱啦。”一蛋说,“你看他每天收拾打扮,就知道是去约会!” “哦?原来是这样。”回车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挺好啊,年轻人。谈谈恋爱挺好。趁现在有时间。” 季尹难得微笑着,没有否认。这件事会不会被父母知道,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深秋的六点半,日出的时间。季尹整理白色毛衣的衣领和袖口,确保它们的平整。男生宿舍的梳妆台上有他的磨砂透明收纳篮,保湿水、妆前乳、贴合肤色的粉底。美妆蛋的余粉装饰眼窝,遮瑕隐去胡青。眉笔让五官更浓,眼影算起来比黄金还贵重。姐姐喜欢更无辜可爱的神态,所以要拉长眼尾,加重下垂感——最好像静卧在家门口等主人的小狗。 一键冷风,让额前的碎刘海定型。 糟了,脖子上的肤色过渡不够自然。趁着还有时间,仰颈再打上妆前乳,注意抹匀。这还不够,再用唇釉点点眼下,晕开一点的淡色充当腮红更可爱。 拍门声响起,匆匆出门上班去。明知道不可能遇见,但还是想做好准备。一边等公交一边给她发消息,绝口不提这些努力,只说今天的好天气。早餐吃什么?三明治方便而且安全,不会惹人讨厌。去食堂吃也可以。只是从来没有在食堂遇到过她,她也不会分享自己吃什么。她说过她喜欢金拱门的薯饼,改天带一个,要装作很无意。 上班时间,手机只能藏进外套口袋,放入储物柜里。明明都在同一家研究所,却好像两个世界。用着特殊的通讯工具,永远也无法联系彼此。他是JY208,他隐隐地、暗自强调了很多次,但…… ZD0000:[权限] ZD0000:[权限] ZD0000:[权限] “对方为您开通了一次性权限”显示在消息最底部。季尹脚步轻快地冲出门去,小九和一蛋在问什么无须在意。 他看向窗外。这些树在这里毫无干预地生长了五十年,枝繁茂密;走廊上的人影互相之间也在树丛中瞧不见了;像捉迷藏似的绕过四方的回廊,穿过遍地阳光,这次他不必再走安全通道,而是堂堂正正地刷卡,权限一层、一层、一层地为他敞开。 他先闻到的是一点点神秘的甜味——大概是很后来的后来,他才明白这是零陵香豆的气味。接着他看到的是一个没有表情的剪影——阳光在他背后,将他的轮廓映亮。 “……椎蒂。”他终于想起他的名字,“你姐呢?” 她弟弟怎么会在这里呢?研究所可不允许任何亲属探望。 “抱歉,这与你无关。”他仿佛在笑,这笑容离他越来越近,令人毛骨悚然,“很高兴与你正式见面,JY-208。” ZD0000,椎蒂。 这是季尹第一次近距离打量椎蒂,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直观地看见他眼底的信息流。一串编码组成的云朵遮住了天空;反应过来时,他的后背紧紧贴着砖墙,闷出一身冷汗。 “你……”季尹用手去扶自己身后的墙壁;他说不出话来,像被围困的猎物那样喘息着。 “谈谈吧,关于我姐姐的事。”他说,语调轻快,“我需要你的帮助。” 三个人也可以 【六五】 那天晚上,椎蒂的手掌牢牢贴着我的,十指紧扣,掌心贴合,像溺海一样深陷,像沉入无底欲壑;像某种宣誓。 我凝望他的眼睛,却又看见我们头顶白色圆形的烟雾报警器;红点长久地注视着我们,就像散场通道里的摄像头那样。不,更早:在我和他第一次做爱的时候,笔记本电脑上就有一只前置的眼睛;其后,我们一次又一次路过小区的门禁,楼道的监控,一次又一次手机就在汗泪沾湿的枕边。 眼睛——注视始终存在。 屈辰冽看到了,邻居那对老夫妻看到了,时老师也看到了,很多人都看到了。 都会知道的。 这纠缠在一起的时间,这样难舍难分的姿势,这些亲昵的无意呢喃着的告白,都会被知道的。早晚会被知道的。 “姐姐怎么啦,像虾仁一样团在一起了。” “被煮熟了。” “那……让弟弟尝尝看?” “……你!” “多好呀,姐姐。”他捧着我的脸,仔细端详我的眼泪。像小孩第一次拿到自制陶具,惊讶于粘土的可塑性。他的掌心温热柔软,鸡蛋一般。 我轻易地捏住他的下巴。只需一只手,就能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他委屈地瞪我一眼,嘟起的嘴唇好像献吻。明明我已经放手,他却不满地凑上来,还要拱着脑袋亲我,舌头舔过脸颊的皮肤,这回是凉的。 “停了。夸张。”我作势要推,闪避不及,又受他奇袭。 “姐姐……”他喊我,不过瘾般,拖长了音调,“姐姐——” 手渐渐落在他后背上,拢住他。将他圈在怀里,像圈住一轮月亮。 他照例献上一切,放我的灵魂前往山河湖海。在强烈而动摇的心跳声中,他再次靠近我,贴近我的头发湿漉漉的,像在蜜林里泡过。某位少年妖精在刚刚的玩闹中不曾注意,导致睡袍向上翻卷,露出大半肚皮。我伸手去拉,没忍住又在他光滑的小腹上摸了一把。那少年妖精竟躲也不躲,反而自觉地把被子盖上了。 “晚安啦,姐姐。”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他紧紧贴在我的怀里。 “最喜欢姐姐了。” 再次见到季尹是季老师的讲座结束,我去接椎蒂回家。偌大的阶梯教室很快就空了,学生们鱼贯而出,就连缠着季老师问问题的那几个学生也被前者带走。我转身要跑,却被他的渔夫帽拦住。 那时我已经三天没有回复季尹的任何信息了;我知道这很反常,我也在想该怎么和他解释,可是每次看到消息提示,我就好像看到了等待着我的红点和一双双眼睛。无从解释,无法解释。 “司学姐三天没有理我了。”他拦在我面前,“是工作太忙吗?” 他递给我台阶,我却依然沉默着。我宁愿去看他的鞋。他连鞋面都打理得如此干净,保养得如此体面;存在即完美,半旧是风情。他一定有很多很多,很多双鞋。 “最近太忙了,对吧。”他几乎是笑了,“时间不早了,一起去吃晚饭?我知道附近有一家很棒的日料店——” “季尹,”我说,“我不会去的。” “啊,那,我还知道一家——” “我们不合适,”我说,深吸一口气,“我们不合适。我三十二岁了。” “……这,学姐你在想什么啊,”他彻底笑了,像是放松下来,“其实,学姐,我——” 我没理他,掉头就走。才多走上去两个台阶,又被他再次赶超,拦住。 “学姐。”他的表情沉下来,彻底不耐。 我等他的下文,可他好像更想等我的。 波浪一样的墙壁也静默着,直到一小圈,一小圈的涟漪朝着我们靠近。 “季尹,”我说,深吸一口气,“这才是我喜欢的人。”不进反退,我扯过正朝着我们走过来的椎蒂。这是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拉他的手。椎蒂意外地看了我一眼,但他并没有开口询问,而是紧紧跟在我身边。 季尹没有说话。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没有动,没有质问,也没有逃跑。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我。 “你不相信吗?”我说,攥紧了椎蒂的手。我的掌心在冒汗。椎蒂反握紧我的手,不让我的手滑脱。 我和椎蒂一级一级地往上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如此近的距离,我才发现季尹的肩膀抖动着,双眼发红。沉默是因为牙齿都在打颤。我几乎看不见他动嘴唇,这话大抵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信。” 季尹说。 ……好像满意了。 我突然放松下来。不是放松,而是一种释放、狂舞、想要发疯地大喊大叫的诡异的快感。这种快感像漩涡一样升腾,瞬间将理智全部粉碎。 反应过来时,我的嘴唇刚刚离开椎蒂的脸颊。后者至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微笑着,朝我眨眨眼睛。 “走吧。”我轻声对椎蒂说,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椎蒂应了一声,脚步轻快地跟着我往上走。 “但是!”没想到就算这样,我还能被拦下来。我只想迅速逃跑,不想让这懊悔追上我。 “等下,”这次不是渔夫帽,而是他的手,“司学姐。我觉得,我们依然可以试试。” 阶梯教室只有我,季尹,和椎蒂。全都守在门口,一人一个台阶。 “……你疯了?”我问。 “只要你稍微有一点喜欢我就可以。”季尹说,朝我伸出手,“而且对外关系也很好说——我,你,你弟弟。”他压低声音。 我知道他在暗指什么。 条件很诱人。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见我没有回复,季尹肉眼可见地焦虑起来。没等他再说什么,椎蒂忽然伸出手来,分别拉住我们,左看右看。 “去吃那家日料吧?我想吃寿喜锅。”椎蒂说。 午夜的仙女教母 【六六】 那天吃完日料回来,我们就像一家三口似的沿街散步。我和季尹被椎蒂一左一右拉着,一架摇摇晃晃的迷你秋千。夜风穿过街道,留下几分萧瑟。我随意打量着昏黄的路灯;冷意绕开刚刚吃饱的暖胃,不甘地擦过脸颊两侧。 心照不宣的开端。我们说说笑笑,聊着身边的琐事,听季尹讲他的父亲,一个我们三个都认识的人,然后听他从父亲谈到童年,又谈到他心爱的那只小狗。两听打折果酒撞在一起,敬了一地的心碎。就这样,我们穿过三条大街,顺利错过他的门禁,然后拐进一家规格不小的酒店里去。两间大床房,真是巨资。 季尹大概还是挺紧张的,或者这点微量的酒精放慢了他的反应速度。因为他拿着两张房卡,却忘记了刷电梯门禁。我们在电梯里短暂地逗留了半分钟,很快在上升的眩晕中来到了目的地。进门后椎蒂示意我去浴室,他和季尹先去另外一间。 酒精上脑让我的呼吸有些急促,镜子里的脸颊也有些绯红。洗澡真是有趣,好像水流不仅可以冲走污垢,还可以带走脸上那些皱纹。逐渐松弛的皮肤还没到连个微笑也挂不住的地步,我沿着侧脸一直摸到脖颈,忽视那些颈纹,再向下。忽然有敲门声。 裹着浴袍去开门的时候,门口的一大一小也是裹着浴袍的状态。临时的睡衣派对。成人的浴袍明显不适合椎蒂,当然他也没有好好穿。他身后的季尹倒是老老实实地裹着,但抵不住他本身就是个型男衣架子。我放他们进来,调侃椎蒂几乎要把浴袍变成拖地晚礼服;被调侃的某位小家伙显然十分不满,没等我说完就扑了上来,手从浴袍开叉的缝隙里摸进大腿。 “穿着晚礼服的精致淑女是不会投怀送抱的,”我还在企图用浴袍遮住他的肩膀,他却已经把我浴袍的绳结都解开了。 “灰姑娘第一次穿礼服,当然不知道怎么穿,”椎蒂干脆赖在我身上,“当然要仙女教母教我才行。” 怎么教?得先脱了才能穿。 于是我也不管脱了一半的浴袍,坐起来示意椎蒂站好。“把手臂举起来,”我说,打量他我已经见过,触碰过,详细感受过无数次的身体——此时他的性器官和普通的人类青少年无异,想来是对外展示时最合适的样子,“举平。” “你不会趁机要做什么吧,”椎蒂没有身体被看的羞耻,只是随着我的举动转头看我,“不过你不下命令的话,我是不会动的。” “毕竟我现在是仙女教母嘛,”我说,试图把浴袍披到他的身上,相对椎蒂的身材来说,这袖子实在过于宽大了,“我的话可是有魔法的。” 浴袍披在身上了,然后呢?对,要整理一下领口,不然肩膀会着凉的。我仔细帮椎蒂把脑后的部分展平,椎蒂的呼吸近在咫尺:“姐姐亲亲我嘛。” 我没理会他。接下来就是要把浴袍的两侧拉平,保证胸口不会着凉。这部分反而很好实践,因为浴袍十分宽大,绝对不可能有走光的危险。 接下来是系腰带。这个就很有讲究了。怎么样打一个好看美观又很实用的绳结呢?又可以安全地保护被系住的主人,又有着可以直接突破的密码。 “看来你需要请外援了,我的仙女教母。”他眨眨眼睛。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静候在床边,仿佛一尊美丽花瓶的季尹。他好像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成为一期立体的实景杂志。 当我的目光投向他的时候,他也看向我。然后他站起来,调整了一下表情,努力加入我们的游戏:“您有什么吩咐?” “请展示完美的绳结技法。”我将浴袍的配套腰带递给他,十分不情愿。 “当然,我的荣幸。”他郑重接过,顿了片刻,忽然转过身,“不如由您亲自动手吧。身为绳结仙子,”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听到我和椎蒂的笑声,于是继续道,“我会教您一些……手法。” “没想到我们花园里还有一位这么多才多艺的仙子。”我说。 “老鼠变的。”椎蒂压低声音。 我没忍住,噗嗤一声。季尹大叹气,将腰带还给了我。 季尹教的仔细,虽然很快就给椎蒂系好了腰带,却觉得完全没有学会。 “那在我身上试一下吧。”季尹双手摊开向上平举,投降以示无害,“不过腰带在我身上会短一些,容错率有点低。” “应该没有问题吧。”我走向他,牵起他身体两侧的腰带。刹那间,想法闪烁电光石火,全都消散在手心。我低头去打绳结,连打两遍都是错的,显然根本没有学会。就在我要试第三遍时,季尹抓住我的手。他捏住我试图再次绕圈的手指,让绳结倒转了一个方向。 “这样就对了。”他低着头,吐息就在我的头顶。热意浸没头顶,像夏日突然淋雨。我侧过身企图躲雨,却被他拦腰一揽嵌入怀中。这下纠缠的不只是呼吸,还有肌肤,心跳。我像踩进了一个满是枯叶的陷阱,试图抬脚却陷得更深。紧贴的下腹隔着浴袍轻轻摩擦,能感受到的不只是布料的质感。他的声音微哑而性感,带着我的手放过腰际勉强过关的系扣,去摸他滚动的喉结。突起的部分滚过我的手心,是他无声的吞咽。我试图收回手,却发现手臂越来越软,就像我逐渐下滑的身体。 无法站住脚。他的一只手托在我臀部,沿着臀缝往里摸去。另一只手则环住我的肩膀,尽可能地抱紧我。吻落在我的眉心,沿着鼻梁一路往下,静默温柔地轻啄,却不给人喘息的空间。我被他圈在怀里,看着他轻颤的眼睫。他的吻来到胸口,于是抬头征询地望向我。他的目光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 于是他将我背后的手放下来,双臂托起我,企图将我仰面放倒在床上。我不敢移开目光,双手带着身体下意识往后撤,他则毫不犹豫地跟着爬上床来。敌进我退,我像划桨似的不断往后靠,直到他的手撑在我身后的床架上。他张着腿跪在我面前,打开的浴袍坦然露出大片的胸口,在灯光映照下一片惨白。 等,等等……我还想退,却只接触到腰下的软枕,肩膀撞到床架,痛感倒是让我找回一点知觉,还没来得及抬起的大腿就被他单只手强行打开了。接着他的手伸到我的阴部,手指沾到我毛发上的爱液。 “不,不,”我说,当我出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像濒死前的最后一声呼叫,“等等……” 然而他没有等,似乎也没有听见我的求救。他直接捅了进来,像一次利落的行刑,堵住了所有未尽的言语。 我的头抵在他的胸口。似曾相识的气味与触感再次浮现,这一次却格外明晰。漆黑的阴影下,我好像又一次看到了那条盘在胸口的黑龙。 想喊,想求救,却好像骤然失了声。妄图张口,却好像如鲠在喉。眼角流下泪水,却找不到手去擦,因为它们徒劳地攥着身下的软枕,已经接收不到大脑的命令。 浑身发冷,体内微凉的性器逐渐开始了抽动。我终于在他离开的一瞬找到呼吸的气口,于是找回我还能活动的双手去推他。他立刻去压我的手,下肢更是紧紧压着我的大腿不让我动弹,频率逐渐加快。 放开我,放开我,我说。 与此同时,我好像听到心里那个十四岁的自己在说,这是你该做的,你是愿意的。 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为了…… ——席眷。 想起那个名字的一瞬,淫水溅满他的肉茎。我再也听不清季尹在说什么,天花板上似乎满是不同颜色的星星。 很久之后,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椎蒂呢?”我偏过头看向那个坐在床沿,披着浴袍的慵懒男人。季尹转头看了我一眼:“他早就走了,估计回隔壁房间睡觉了吧。”他闭了闭眼,“困了,睡了哦。” 我没出声。 小老鼠自是上了灯台,只是午夜一过,灰姑娘再也不回来。 我慢慢起身,去拣床头地下的衣服。等我踩着拖鞋去门口找自己的鞋时,身后突然传来他迟疑的脚步声。 “……学姐,你是准备出去吗?”季尹看起来还是很困,忍不住伸手打着哈欠,“这么晚了——” “只是累了,想出去走走。”我说。 “走走?啊,这么晚……不是,学姐,现在你要走……”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突然地清醒了过来,人直直地扑向我,拦在我面前,“等等,你不会是想不认账吧?”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好像刚才的困意都不存在了。 “什么?”我企图绕开他,“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我草,你到现在了还装?”他猛地拽住我的手,“我们都到这一步了,你不能睡过了都不认账吧?把我调去核心组有那么难吗,皿博士?!” 我奋力甩开他的手,脚伸进我的鞋子里,顾不得穿好就去拉门把手。 “你和你的发明。”他在我身后,目眦欲裂,“你在玩弄一个年轻人的感情,老太婆!” “我真的失忆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门开了,两只脚都站在酒店走廊的地毯上,我却仿佛重获自由。本想直接甩上房门,但余光再次瞥见了房间里崩溃的男青年。 “不过,季尹,有句话需要你记住。我一直在告诉你,我是司一可,一个普通人。” “从始至终,你都是自愿的。” 边走边把鞋跟踩实,一直走到电梯门前。 他没再追来。 我下楼,穿过酒店大堂,走出循环的旋转门,走进无尽的长夜里。 今晚结束了。 回忆才刚刚开始。 十四岁的一天:日落 2a 3 3.c om 【六七】 我叫司一可,今年十四岁,初二,学校是希城十中。 十中靠近希城河下游,必经之路上有一座桥。近两年绿化改造,在河岸两侧修建了游步道,淡灰色的地砖新得不可思议,地上还有蓝色的尘埃。游步道穿过深邃的桥洞,会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映出波粼粼的金色的网,好看极了。 因为每次经过的时间都很短暂,我从来不知道这个地方竟然可以如此阴冷,空旷,暴露在桥洞底下,却好像暴露在全世界的路人眼中。 初中的校服十分肥大,短袖可以遮住手肘,短裤可以遮住膝盖,穿好的时候遮得看不见形体,脱的时候才发现它如此简单,稍有迟疑,就是磨蹭。我只脱了裤子,校服裤和内裤一起挂在脚腕上。 一双手摸到我阴部里面,他的手很热,粗糙带茧,一抽就是许多水。 “小骚逼这么骚,”他掸了下手,甩掉上面的水,另一只手扒下裤头,拨出他粗长的阴茎来,“知不知道买避孕药吃?” “我会去买的。”我小声说。 席眷叫这个人老大,我是后来在派出所才知道他叫张雄。 他直接插了进来,手箍着我的腰,我吃痛地闭上双眼,五官都拧在一起。他抱着我,拍了拍我的屁股,将我颠了颠:“小姑娘,放松点。”夲伩首髮站:2w 96.co m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他胸口那条黑色的龙。他在胸口纹了那么大一条盘踞着的黑色的龙,龙的鳞片是旧日的刀痕,龙的爪子是护主的证明,龙的两只眼睛就在双乳之间,此刻正炯炯有神地瞪着我。它一会伸头,一会缩头,好像要踏着我这具绵软的云彩,飞到九霄之上。 这种想象很幼稚,还很好笑。但是我不得不去这么想,因为不想这些的话就太痛了。虽然疼痛过后,我很快感觉到下身传来的快感。它在有规律地翕动,好像我的第二个心脏。 只是还没等到高潮,体内的阴茎就已经开始一小股一小股地喷射着精子,这是我第一次被内射,或者说,这也可以叫做我严格上的第一次,因为张雄拔出性器的时候,看到鸡鸡上的血,他很满意。 “不错,快穿裤子吧,免得被你的同学们看到。”他提起裤子,拍了拍我的脸。我低头匆匆套上内裤和短裤,很快不甘的淫水混合着精液浸湿了我的内裤。我夹紧腿,祈祷它们不会漏到外面的校裤上。 “大哥,”我跟上几步,“晚上去皇后的事情……” “当然,你大哥的事情还能不办?”他不耐烦地站定,于是他的小弟就跑下台阶,冲上来给他递烟,“记住,这事我是看眷仔面子才做。小姑娘家家,别晚上怕事不敢来,小心我找兄弟上你家堵你。” “放心大哥,我给你指人。”我说。 我要搞的那个女的叫许宜佳。 她是希城理工大学的女大学生,但我知道她还在“皇后”会所陪酒坐台,没有固定的金主。据说她做这行的目的是为了攒钱出国,因为他们家很穷。但是我一点也不信,如果她真要出国,怎么会想和我舅舅结婚呢。 这种千人骑万人操的婊子,怎么配和我舅舅在一起?而且更麻烦的是,被她知道了我和舅舅的关系。 不能生气。不能发脾气。舅舅说过的。我敢做当然敢当,绝不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胆小鬼,也绝不是许宜佳这种臭不要脸的贱人。 那天是周末,舅舅刚松口说愿意给我奖励,家里就响起了急促的门铃声。舅舅耸耸肩,随意拿过一边的跳蛋,塞进我的身体。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在我嘴边竖起一根手指,随手给我拉上被子。我以为是快递,没想到不一会就听到门口有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们小声交谈了什么,因为关着门我听不到。于是我掀开被子,含着跳蛋下床,把内裤和裙子都穿上,慢慢走到门边。之前舅舅还表扬过我,说我特别厉害,现在都能含着跳蛋走路了,以前明明被碰一下就软倒。我还有更厉害的呢。 我悄悄拉开卧室门,正好看到舅舅弯腰在饮水机前接热水。不知道他硬在那里难不难受。他拿的是一次性纸杯,还是当初我挑的格子花纹的。 家里来客人了。 于是我看到她的侧影,她有一头黑色齐腰直长发,穿着米黄色的碎花裙子,皮肤很白。看起来很年轻,应该比孙老师年轻很多。没看见她的脸,我听到舅舅问她想不想吃点什么,那个女生摇了摇头。 舅舅往沙发那边走去了。我听到些微的响动,他俩肯定是在客厅坐下了。舅舅好像还想开电视,但是我听到女生独有的温声细语,阻止了他。一时之间我只听到自己体内跳蛋的震动声。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将门打开了一点。舅舅从来不知道我这一手本事,他总以为我还是去年那个刚刚接触到小玩具,被小马达刺激一下就会晕过去的小姑娘。他们都喜欢小瞧女生,我舅舅在这一点上也一样。他以前会故意把跳蛋开到最大频率,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出卧室,大部分时候都是做自己的事,偶尔也会记得给我拿一瓶牛奶。舅舅从来不会断了我的牛奶,我都不需要开口提起,他看到不剩几瓶了就会买新的。晚上他会在餐桌边把牛奶温好,送到我嘴边。看着我喝得嘴巴边缘一圈都白乎乎的,他就会满意地端详着,然后仔细轻柔地帮我擦掉。他以为我不知道每天早上醒来嘴里那股味道是什么。第一次含住舅舅的鸡鸡时,我一下子就因为不能呼吸从梦中惊醒了。我瞪大眼睛,只看见黑夜之中贴着我的脸的肉柱,囊袋随着他的身体耸动,上上下下。我面前的大腿简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因为舅舅的大腿根部有一颗痣,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那颗大痣上面的毛是卷曲的,和他身上其他的毛都不一样。幸好他的脸上不长痣,不然班里的那群女同学才不会觉得他帅。他把鸡鸡送进我的嘴里,插进来又退出去,小心翼翼的,然后他低下头来观察我。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自己还在睡着,用鼻子呼吸。 过了一会,舅舅好像被我瞒过去了。他再次插了进来,那股腥味又一次塞满了我的口腔。真的好难受,我快要无法呼吸了,他却好像放下心来,插得更加深入;这一次,我的喉咙都被塞满了。早知道刚才就喊他停下来了,装睡干什么。然后他就像之前给我看的电影里面那样飞快地抽插起来,一下一下地顶在我的喉咙深处,我的嘴巴大张着,紧紧地包裹着他,牙齿划过他茎身表面,像磨着一块无法吞咽的腥肉。最后他射在了我来不及合拢的嘴巴里,有些时候还对不准,飞溅在脸上头发上,增加我每天早上洗漱的时间。吃早餐的时候舅舅面色有些古怪,问我醒来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我心里憋着笑,表面却演出一无所知的样子,问他哪里奇怪。他当然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我忍住笑,假装思索一番,问他嘴里发腥是怎么回事,我是不是吃坏东西了。他说也许是,可能是昨天的鱼做坏了。我说,那以后都不要做鱼了。他说,不可能,鱼是很有营养的食物,他以后还会做,变着花样做。 “舅舅,为什么每次吃完鱼,当时没事,第二天早上起来,我都会觉得嘴里腥腥的?”有一天我来了兴致,在厨房里帮他洗碗的时候问他。他揉着我的屁股,已经伸进我内裤边缘的手指迟疑了一瞬,接着又毫不犹豫地把它脱下来。他拍了拍我的腿,示意我把腿再打开一点:“可能是你的体质问题吧,以后在外面少吃点鱼。”笨蛋舅舅。 在厨房帮忙洗碗的时候,他会突然进来袭击我,掀起我的裙子或者脱掉我的裤子,把内裤褪到我膝盖的位置,然后从背后插入,把我顶得不得不扶住洗碗槽的边沿。 “继续洗啊,别愣着,”他会说,“把碗洗干净,对……”舅舅家不缺热水,他从来不介意我洗碗的时候浪费一些,偶尔因为太刺激,摔了碗也没事——不要伤到身体就好。他将我抵在大理石台的边缘,手从背后绕到胸前,牢牢罩住我的乳房:“嗯,越摸越大了,但是还那么挺。我们小可真的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我在他怀里抖着,精神却集中在手里的碗中。我不想把碗打碎了,虽然舅舅从来不会打骂我,但是他的惩罚有些时候太严厉了,我走路的姿势会怪怪的。 有些时候他会一边搂着我,一边看向窗外:“幸好我们是在高层。你想,要是这是在一楼,那些在外面玩的小朋友不就都看到你这个样子了吗?” “上次,在阳台……”我说,哼出一声呻吟,“就……被看到了……” “哦,对,对面那栋楼的邻居。”舅舅摸了摸我的下巴,顶得更深了,“哎,我们小可被他看去了,坏男人……以后小可别找坏男人……” 他好像很期待我的未来似的。“小可以后一定是个成熟贤惠的妻子了,”他把我全身的衣服都脱掉,却给我穿上了太阳花的格子围裙,“不知道哪个男人有幸能娶走我们小可呀……我肯定会舍不得的……” “我,我不要嫁人,”我扭过头去看他,却看不见他,只能贴他贴得更紧,难受得几乎要落泪,“我要一直和舅舅在一起。” 于是在我一声又一声的舅舅中,他的动作频率逐渐加快,最后扣着我的手腕,将我压在大理石台的边沿不动了;他射了,虽然我看不到他此刻满足的高潮时候的表情。舅舅每次做爱都会戴套,否则的话他只会让我用手,因为他舍不得我受到一点伤害。 他怎么能说出这么荒谬的话来?还说我会成为什么成熟贤惠的妻子,明明从来没有真正让我做过一次饭,我能负责的也就只有洗菜和洗碗而已,哪怕靠近油锅都好像要了他的命似的。这样的我,怎么可能成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呢?但是被舅舅这样夸奖,我还是很开心,只穿一条围裙地站在厨房里,扮演一个成熟贤惠的小妻子,好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总之,舅舅是一个笨蛋。他又年轻,长得又帅,很容易被坏女人骗的。于是我拉开门,小幅度地往客厅移动。客厅的沙发背对着卧室,他俩肯定看不见我。就算是踩着大了许多码的拖鞋,我也可以不发出声音。 之前就是这样,他照例把跳蛋开到最大,然后扭头就出去和孙老师打电话了;我听得一清二楚,他对孙老师说话竟然那么温柔,一直在安慰她,说现在的小孩子都难管,让她看开一点。 “那都是为了你呀,”舅舅会摸着我的头发,贴着我的脸颊对我笑,“不然我们小可的英语怎么办?” “我才不要她特别关照我英语呢!她真的很凶。”我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闷闷地埋在他的肩膀。 “谁让我们小可成绩这么差呢,”他拍了拍我的屁股,“上次才考了几分,嗯?” “……23。”我不服气道,“23分已经很高了好不好!我上次才16!” “嗯,这次多蒙对了两题,还填出来了一个空,已经很厉害了。” “舅舅!” 他拍了拍我的背:“好了,腿打开。有进步,舅舅奖励你好不好?” 总之,他对孙老师太好了,哪怕她是我的班主任也不行。而且他竟然又把我扔在一边去打电话,成绩竟然能比快乐重要。而且我听到了,他在和她聊教学的事情;他们说学生很难管,但我上课从来都只是发呆而已,才不会和别人讲话呢,肯定不是在聊我。 于是我走过去,舅舅专注于电话,并没有发现我竟然能夹着跳蛋走到他的背后,直到他被震动声惊到,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走过去,弯身解开他腰间的皮带,没想到他的裤裆竟然有点湿了,看来我刚才的表现还是让他有些动容的嘛。总之,我将他的裤子掀开,像他平时总帮我的时候那样;我见过这根东西很多次了,说老实话,和舅舅的脸类似,他鸡鸡上的毛很少,十分稀疏,阴茎光滑,而且比他脸上的皮肤还要白。舅舅总是拉着我看那些电影,那些电影里的男人长得都很丑,或者很老,而且他们的鸡鸡都很难看,要么过分粗大,要么颜色太深,还有一些毛很多,难道和他们做爱的时候不会觉得自己在大猩猩交配吗?反正我不喜欢大猩猩。 我用手从囊袋摸起,抚触龟头,由下到上,由上到下;他亲手教过的,我抚摸过无数次,对于怎样让他有所反应,早已明明白白。他试图拉开我,但是我就是要和他较劲,看他还在那里安慰孙老师,我就觉得心烦。于是我看他那里硬了,就弯身将跳蛋从小穴里抠出,扶着椅背坐在了他身上。我抬起屁股摇他,他最喜欢我给他“电动小马达”了;他躺在床上被我夹着,有时候甚至会呻吟出声,像我同桌爱看的耽美小说里的受那样。 他果然很快受不了了,推说自己外甥女,也就是我又不好好写作业,于是匆匆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放在一边,按着我的腿挺动起来,对我带来的惊喜显然十分不满。我这才想起,他说过没有他的允许,绝对不能把跳蛋拔出来的。我自然心虚不已,委屈地低下头。没办法,我讨厌孙老师。他就算再怎么惩罚我,我也讨厌孙老师。 但是这件事似乎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他还是会把跳蛋的频率开到最大然后半途离开,过了一会再回来,摸我流满了水的阴部;他总是对着我的小穴啧啧称赞,说它高潮的样子就像会呼吸,说它那么紧,简直是一个奇迹。他说我最年轻,所以可以让他感觉到最大的快乐。可是我却觉得舅舅的年纪才刚刚好,又成熟又英俊,还可以结婚。很多人都催舅舅结婚,叫他把我送回外婆家去。他们根本不知道舅舅有多喜欢我。要是我二十岁就好了,那我想结婚就结婚,想工作就工作,而不是什么“小拖油瓶”,“小屁孩”“不懂事的小姑娘”。 我走到墙角,转过角就是沙发了。黑屏的电视上面印着两个不太清晰的人影,显然舅舅和那女人坐的位置并不近,而是隔着可以再容下一个人的距离。这让我松了口气,至少她不是电视剧里的那种恶毒女人,会贴着男人身边坐,还摸他们大腿。 “虹飞……”她说,“其实,有件事,我不得不坦白。” 看起来他们的闲聊已经结束了,此时正聊到关键的地方。我屏住呼吸去听他们的声音,手里揣着的抱枕紧紧压在小腹和大腿之间,这样能阻挡一些声音流出。 “没事,你说吧。”舅舅说。 我没留神他还说了什么,因为我只注意到他的单只手还插在裤袋里,而那里是我体内跳蛋的遥控器。他刚刚按了一下,所以我体内的震动频率变成了最初始的低频,怎么说呢,第一次接触跳蛋的时候,连这个低频我也受不了,现在我却可以当做完全没有这回事。这下我可以听仔细了。 “是这样的,虹飞,”电视机里的人影轮廓隐约,她似乎伸手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我怀孕了。” 我手里的抱枕掉到地上。但是显然我的舅舅更紧张,因为他不小心又按了几下遥控器,现在我的体内变成随机模式了。我不得不快速捡起抱枕,蹲在墙角喘息。虽然我勉强能适应最大频率,但随机对于我来说还是…… “什么时候的事?”舅舅问。 “应该就这两个月。”她说,“我发现我姨妈一直没来,然后也没当回事,结果就——” “怎么会这么不小心?!”舅舅提高了声音,“这不可能,我明明戴了套!” “我……我也不知道……”那个女生显然手足无措,“可是,在我宿舍里那次,你没有……” 我听到舅舅“啊”了一声。完了,这件事他真的做了。那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她还专门上门来说这件事,这说明,这说明—— “虹飞,我想……其实我们两个在一起也不是不合适,”她说,“不如我们就——” 她果然是来逼婚的! 这个坏女人,我要揭穿她,我要…… 突然切换的频率让我迈出去的脚步一顿,突然的牵扯爆发出一阵高潮。我瞬间跪倒在地,抱枕摔在一边。高潮使我大脑一片空白。我没有办法思考,只能感觉到身体里的律动,那里还在有规律地收缩。 然而,我摔倒的动静引起了这位客人的注意。我听到她在问,舅舅答得匆忙,然后一个女人走近了我,这下我终于看到她的正脸了。她长得确实还不错,但是也只能说清秀吧,看起来瘦瘦的,身材似乎也没有多好。她靠近我,蹲下身:“你,你没事吧……” 我看向她的身后,舅舅瞪着我,看起来紧张极了。看着他这样,我突然感觉很生气,很难过,我说不清,反正特别生气。这时我已经没有办法多想一步,想做什么就做了。于是在他警告的目光中,我故意大声地呻吟起来:“舅舅,操我……舅舅……” 她果然惊讶地捂住嘴。她难以置信地看向我,直到我故意扭了扭臀部,裙子被卷到地上,底下的内裤鼓鼓囊囊,里面正是还在随机波动的跳蛋。意识逐渐开始恢复,我撑起双臂,故意没有看那女人,跪着爬到舅舅的腿边,看向还在震惊之中的他,扒着他的裤子,去牵他的手:“舅舅,操我,求你了……你没有女朋友的,我才是你女……” 巨大的响声,先是麻震,接着是巨大的痛处。我感觉我的半边脸火辣辣的,可能立刻就要肿起来。我下意识地捂住脸,茫然地看向他。舅舅火冒三丈,我甚至听得见他鼻孔里喘着粗气。他这么帅的人,凶起来竟然也会显得丑。 “滚!”舅舅生气地甩开我,我抓不住他的腿,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然后我听到他叫那个女生“佳佳”,但是那个女生尖叫了一声,崩溃地往外跑。于是舅舅很快追了出去,他们连房门都没有关。我也没有关房门,而是慢慢地爬起来,拖着还含着跳蛋的身体去了洗手间。我用清水洗脸,用最冷的那一头,让凉水冲过脸上那红肿的巴掌印。怎么洗都还是觉得痛,连嘴角都肿了起来。眼泪顺着眼角流下,竟然是热的,经过巴掌印的时候也会疼。 其实没过多久,舅舅就回来了。他看起来有些懊恼,但是看到洗手间里抽泣的我时,他还是心软了。我听到他叹了一口气,走到我面前来,端详我的脸:“天,肿成这样。”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着他,因为哭的厉害,感觉眼睛也要肿了。 “唉,对不起我们小可,我刚刚下手太重了。”他搂着我轻拍,突然意识到了我还含着跳蛋,于是弯下身掀开我的裙子,把跳蛋抽了出来。里面的水有些都干了,现在可笑地黏在大腿缝中,走路还是坐下都会变得麻烦。 “我可怜的小可,上面下面都肿了。”他仔细检查着,突然跪在我的面前,笑眯眯的,“对不起小可,所以,这次我给我们小可舔舔吧。当赔罪,好不好?” 是奖励。只有我考得好,或者做家务做得好,或者在其他地方有了什么好表现,他才会奖励我。他会趴在我身下,用舌头仔细地舔遍我的阴部,用舌头轻触我的阴蒂,亲吻,吮吸。我很喜欢他像吸果冻那样亲我,每次我都能更快地“飞走”,也就是高潮。“小可会喜欢的,因为这样可以忘记所有烦恼哦。” 在我十二岁生日那天晚上,他说要送我一个礼物。可是我等来等去都没有等到,一直到我睡前,他让我脱掉睡裙下的内裤。我说冷,不想脱。而且理论上,这是不可以随便脱的。 “你不是冷,你是怕。我是舅舅啊,没有关系的。”他说,“我要交给外甥女的礼物那么惊喜,那么特别,小可难道不想见识一下吗?” 我还想说什么,但舅舅说,如果觉得害怕的话可以蒙住眼睛。我想,可能是什么特殊的礼物吧,比如本命年的内裤之类的?上次舅舅带我去内衣店的时候,店员问了我属相,还推荐了我红色的内裤呢。于是我点点头,他就从我背后的衣柜里取出一条红领巾,仔细迭好之后围在了我的眼睛上。 “还看得见吗?” “看不见了。”我说。 其实我还看得到一点轮廓。 “躺好。”他说。 这下真的看不见他在干什么了。面朝天花板,举目都是红色,只有卧室的灯光还能透过层层迭影留下一个白点,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我有些紧张,接着感觉有什么东西,细细的,伸到了我屁股前面,试探着,把我尿尿的两瓣肉掰开了。我感觉下身凉凉的,然后那个细细的东西伸了进来,反复试探着。接着,我感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上来了,然后它在里面乱动,这种感觉甚至让我觉得我的肚子都翻搅起来。 好痒,我哼唧出声。 “痛吗?”我听到舅舅问我。 “不痛……但是很痒。” “感觉难受要说出来哦。”舅舅说。 他没有再说话,而现在这种程度好像还在我能忍受的范围内。即使有着红领巾的包裹,我还是闭上了眼睛。好奇怪的感觉,我的脚趾不断蜷缩,腿也越绷越直,但我还是难以忍受,渐渐有一种抽筋一样的感觉席卷全身;不一会我皱起眉头,努力想爬起来。 “舅舅,舅舅,我想尿尿……” 话音未落,湿乎乎的液体已经开始从我屁股里钻了出来。我努力地咬着嘴唇,然而那个让我痒痒的东西突然停了下来,下身一瞬间变得凉凉的。 “那就尿出来,别怕。”舅舅拍了拍我的大腿,正好我也忍不了了,于是身体抽动着,很快将那一股股的液体送了出来。肚子翻搅的感觉停了,取而代之的是细细的东西在里面不停抽拉,我只觉得脑子一团浆糊,无法思考。这时舅舅揭开了我脸上的红领巾,与我面对面地对视。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睛。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抬起头往下看,原来是他的手指伸进了我的屁屁里,此时还在来回抽送着,速度并不快。 我的话哽在喉咙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时间特别想哭。 “别怕,舅舅只是太爱你了,”他凑到我脸前,嘴唇凑到我眼角,我的眼泪和他的口水一并黏在脸上,“真的,我绝对不会伤害你。” 隔了一会,他突然问:“刚刚有没有特别不一样的感觉?是不是特别爽,像吃了好几个冰淇淋一样?” 见我没有回答,他捏了捏我的脸颊。咸湿的眼泪落进头发里,还有一些留在下巴的位置,留在脸上。 “还没反应过来?舅舅问你话呢。” 我又哭了,害怕得发抖。于是他从我身上下来,从侧边抱着我,轻轻拍打我的背。直到我哭累了,他才开始低声说话。 “舅舅刚刚在做的呢,是口交。”他说,“舅舅用嘴巴,亲你的小穴了。这个地方就是小穴哦,也叫逼,你们女孩子喜欢叫它小穴的。”他的手再次伸进刚才的地方,我下意识地想躲,他放在我背后的手一紧,于是手伸进去地更深了。 “刚才肯定很爽吧,所以才会潮吹。这没什么好丢脸的,很多女人都不会潮吹,小可真有本事。” 他依然在拍打我的背。过生日他带我去三年都没能去的游乐场,平时吃不到的薯条汉堡炸鸡可乐冰淇淋也全都吃到了,还随便我挑喜欢的发带,裙子,小皮鞋和手表,还有升初中可以用的新书包。几天前我和小学同学们一起去KTV唱歌,他就坐在大厅里守着,让我们遇到坏人就叫他,却半点不打扰我们玩闹。今天实在玩的太累了,吃完蛋糕,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的时候,我已经在打瞌睡。 隐约感觉他的手指又一次伸进了我的屁屁里,哦,对,小穴。但是我已经不怕了。因为太困,我很快坠入梦乡。 现在他又在奖励我了,虽然这次是赔罪。因为我被他打了一巴掌,这个巴掌明天上学的时候肯定会被老师和同学看到的。他们不一定会问,但是肯定会反复地看我。这下他们要知道,舅舅也是会打人的了。他可是学校里的男神,怎么可能会打外甥女呢。 “今天的事,小可帮舅舅保密好不好。”他把我抱到马桶上,从我湿润的腿间抬起头来,嘴角亮晶晶的,还挂着我的体液。他说我身上是香的,但是我不喜欢他在舔完我之后吻我,我不喜欢尝自己屁股的味道,很奇怪。 我没有说话,于是他解开裤子,掏出他的鸡巴来。洗手池底下的抽屉里,不仅有我的卫生巾,也有他的避孕套。给鸡巴穿好衣服,他将我的两条大腿提起,然后对准我的小穴捅了进去。小穴当然很快就吃满了,下腹鼓了起来,是他的形状。 “嗯……那舅舅再多给你点奖励?”他在我身上不徐不疾地抽插着,“真的肿……好紧……”于是他快速地律动起来,等他彻底高潮,把避孕套抽出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沉积了一小股浓精了。和我做他每次都戴套,和那个“佳佳”做他就会忘记。那个佳佳根本没有那么重要。 “还是小可想要什么别的东西?”他把避孕套打结扔进垃圾桶里,在我肩头随意捏了捏,然后拉着我的上衣下摆,让我举起手来。把上衣脱掉了,掀起来的裙子当然也要脱掉。内裤早在刚才拿跳蛋前就脱掉了。他将我提起来,带我走进淋浴间,准备开始事后的清洗。这时他盯着我的乳房,突然说,“小可,你平时得穿胸罩啊。你的奶都有点下垂了。” 我的内衣自然也是舅舅带着我去内衣店买的,小学是学生款,上了初中换成少女款。他是在第一次口交完带我去的,说我已经有资格穿上小背心了,和其他的小女孩一样。当时我真的信了,以为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样,被家长舔过一遍,才有资格穿上小背心。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年纪到了,我十二岁,胸部微微鼓起,正是该穿小背心的时候。 我不能接受胸部下垂的事情,在我看来只有老女人会这样。下垂的胸部就不好看了,于是我下意识地托起它,努力把它更往上托一点。“怎么了,要舅舅舔舔吗?”他注意到我的动作,问我。我点点头。 “那你得帮舅舅保密啊。”他说,“明天上学有人问,你就说邻居那老太太打的。” “为什么……”我的胸被他含住了,中间的乳头挺立起来。他用手去搓揉另一边,我一度怀疑我的胸会变形。 “因为你打了她的狗咯。”他随意地说,再次打开淋浴头。我想和他说另一边还没有舔,水直接兜头淋到我的脸上,太冷了。 “哦,忘记打开热水器了。”舅舅说,“等我一下。”然后他走出去了,我这个时候已经哭不出来了,抱着身体瑟缩着。 那天晚上我感冒了,发烧得厉害,所以第二天自然没有去学校,那些舅舅编出来的理由都没有用上,我自然白赚了一份舔穴的赔偿,还有半边胸乳的服侍。晚上舅舅下班回家的时候,我的烧已经退下去一些了,他却突然来了兴致,说想知道发烧的时候小穴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我因为身体还有发烧的余热所以感觉比平时还要敏感,按他的说法就是淫水泛滥,声音绵软,比平时乖多了。于是这场本来一天就能好的感冒硬是被拖了三天。虽然第三天已经好了,但是他说要带我去医院打点滴,请了半天的假。我和他在阳台里干了一炮,这次那个烦人的邻居不在了,他说赤身裸体地晒太阳的对身体好,不能总是闷着。然后回到床上又来一次,我像小狗一样跪在床上。他很喜欢这个姿势,为此总是把我抱到床上,尽管只是为了把我翻过来。 但我始终记挂着那个“佳佳”的事情。果不其然,周五那天晚上,我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正在路灯下徘徊。她也看到了我,露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很讨厌那个表情,我觉得她在嘲笑我。 看起来她还在等我舅舅,但是周五他们有教师会议,所以我周五从来都是自己回家,并不等他。他回来还要半个小时呢。灵感从脑海里闪过,我走到她面前:“你是来找我舅舅的吗?” “嗯。”她看起来有些尴尬,“他还没回来吗?” 我看向她的肚子,什么也没看出来。她下意识地捂了一下小腹,朝着我笑了一下,这个笑让气氛比刚才还尴尬。 “没有,”我说,“你凭什么见我舅舅?你又要逼他结婚?” “不是,没有啦,”她吃了一惊,说话有些磕绊,“不是这些,唉,你是个小孩子……要不你先回去写作业?” 她是怎么做到明明那天见证了我和舅舅的感情,还能装作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还敢说出这种应付小孩子的话的? 不过,既然她把我当小孩子,我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和舅舅说一声吧?他去研学活动了,这周都在外地出差。” “这样啊……”她看起来有点失望,“那也行吧。没关系,他知道我是谁。谢谢你啦,小妹妹。早点回家。”眼看她真的走了,我才松了口气,拿钥匙上楼。 没曾想,她走开是逗我的,等我真的上楼玩了一会电脑后,发现舅舅还没回来。于是我给舅舅打电话,但是明显被他挂断了。我下意识想去学校找他,只是等我不假思索地跑下楼时,看到的却是路灯下吵架的男女,两个人吵得过于投入,谁都没有注意到已经从里面打开的单元门。 “所以你和你外甥女是真的?!”她喊道,“你这个人渣变态,我算是见识到了!可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我上次不是给你钱了吗,打掉啊!”他说。 “我不!这点钱你就想糊弄我?而且你和你外甥女的事,比我这个更麻烦吧,你坐牢都有可能的,”她说,“你就不怕我捅到你们学校去?” “许宜佳,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皇后坐台!你肚子里的种也未必是我的,”舅舅说,“好呀,你想告我,想告就告吧!你告我,我也可以告你,看看你们学校会不会开除你。你那些同学肯定不知道你的这个‘兼职’吧?” “我哪怕被开除了,你也只会比我更惨!你会坐牢的,你个强奸犯!”她转身要走,被舅舅拉住了。舅舅强势地拉着她,捏住她的下巴,他们彼此撕咬,但那只是血腥一点的接吻。我悬在空中不安的心终于碎了,看着他们接吻爱抚,我的手在发抖。 单元门关上时有“砰”的一声,特别响。他们好像注意到了,好像没有。我不敢留在原地,匆匆上楼,魂不守舍地坐在电脑前。等了一会,好像没有等到人上楼。我不信,又等了一会。没想到一夜过去,舅舅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我被他叫醒。餐桌上堆积着外面买来的早饭,有油条,有皮蛋瘦肉粥,有煎包煎饺,豆腐脑,拌面,还有酱香饼。他把现磨豆浆递到我面前,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你说,舅舅给你找个舅妈好不好?”他问,“然后给你生个表妹,你就有伴了。” 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一定是被那个女人迷晕了。许宜佳,是吧。 整整一周舅舅都没再和我做爱,没有口交,也不让我帮他用手。他把那些跳蛋、假阳具、润滑液之类的全塞到了我房间的抽屉里,说这些东西就送给我了,如果逼痒了就自己玩一下,他会装作没看见的。他都不说,想看小可的小穴了。他打算结婚。 第二周的周末,他突然非常温柔地将我领出门,带我去甜品店吃甜品。他的身材和脸,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香槟色的长裤,街上的女人总会多看他一眼。我知道他那金边的眼镜度数很低,只是戴上显得更加斯文英俊。在家他从来不戴眼镜。我跟在他身边,看起来就像妹妹,或者学生之类的,绝对想不到是女朋友。过马路的时候他牵住了我的手,我还小小开心了一下,以为他回心转意了。 没想到他径直走过沿街的所有酒店,带我到了一家整形医院里。他让前台的护士找一个什么人,我没听说过,肯定是他在电脑城认识的。不一会一个医生打扮的男人下来了,看了他身边的我一眼。 舅舅低声和他交代了什么,他看了舅舅一眼,然后看了我一眼。 医生转头和前台的护士吩咐了什么,又转头打量了一下舅舅,走了。然后护士打了单子,舅舅道了谢,领着我上楼。电梯里,我问舅舅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舅舅从来没有对我的脸表示过不满,应该不需要整容吧? “舅舅之前糊涂了,做错了事,”他的语气冷淡而生硬,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好像我们足够陌生,连舅舅和外甥女都不是,“原谅舅舅吧。今天之后,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那天,我在整形医院做了处女膜修复手术。给我做手术的就是那个医生,我听到他说:“真是个畜生。” 但是显而易见,畜生他见多了。他早就学会不多问,不多想,不多关心。 学校以为我是吃坏了,在医院住院呢。反正舅舅帮我请的假,而且我这种成绩,这种学习态度,属于旷课出去玩也很正常的类型。有家长的背书,孙老师也好做一点。这时候我宁愿舅舅结婚的对象是孙老师了。虽然我还是很讨厌她。至少,她是个老实本分的女人。她说如果舅舅要娶媳妇,必须把我送回外婆家让二老养去。她接受不了我,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我和舅舅的关系。 但我接受不了。舅舅怎么能和那么一个女人结婚。不可以,绝对不行。于是我上网去查许宜佳的资料。皇后。理工大。我拼命收集她的资料,她的社交账号,她的人际关系。我盗了她的号,看到了她和舅舅的聊天记录,最早的已经看不到了,但结合其他聊天内容来看,大概率他们也是在电脑城认识的。我看到她发私密照给舅舅,舅舅的回复是好看,射了。明明他在家从来不撸管,有了兴趣就找到我,不管我是在看动画片,玩电脑还是写作业,他都会直接压上来。“这不影响你做自己的事,”他说,“我一边干着,你一边写作业就好了。抄写而已,又不需要动脑子。”我被干得手抖,有一次划破了本子,他还要笑我。后来哪怕是连续的高潮,我也可以稳稳地写字了,他又不知道。 许宜佳的私密照不是只发给舅舅一个人的,还有其他几个人,不多,刚好六个。只有一个和舅舅的聊天框并驾齐驱,一前一后,发的照片都一样多。其他四个就不是了。明明有一个给钱非常大方,许宜佳却很少给他发照片,全是敷衍的甜言蜜语。 她的老板网名叫天天聚会烧烤,发的动态也都是烧烤。图片是烧烤,视频也是烧烤,只是镜头偶尔会带到在吃烧烤的漂亮小姐姐。谁会想到他是鸡头呢?一开始我想直接把这个地方举报了,但很快发现这个地方能长期存在,不是没有原因。就像席眷能够认识老大,而老大一直都是老大那样。我终于拼凑出她兼职上班的时间。 这次我去堵她,准备万全,甚至连舅舅专门带我去手术的处女膜都献了出去;许久没有做爱的身体也变得有些干涩,因为出血而有些疼痛。但这些对我来说,本来也就不太重要。 换一身黑色的连衣裙,足够暴露,因为我的年纪太小,他们不会放人进去。不过这次跟在老大背后的话,他们当然不敢不放人。所以这次高跟鞋就不用穿了。我挎上包包,走出门去。 反锁家门,把钥匙装进包里。舅舅他外出研学去了,明天中午才会回来。 这次是真的。 十四岁的一天:夜深 【六八】 张雄大哥平时总是戴着墨镜,寸头看起来有点扎人。他穿的T恤衫总是敞开,好让那条生动狰狞的大黑龙露出来。我之前也习惯看那条龙,这次不知怎么,觉得那两点深色的乳头更加显眼。好像那条龙也要绕开它们才能飞行。 “愣着干嘛,走了。”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心情好像很好的样子。 我几步跟上去,听到他的跟班在他身后笑:“小姑娘挺水灵的,大哥你收了做女朋友呗。” “去,这是眷仔女朋友,我小弟的女人,我怎么好碰?是吧,妹妹?” “是是是,都是大哥心疼弟弟们。”我没说话,那两个男人倒是上赶着点头哈腰。张雄的肚子太大,圆咕隆咚的,我不喜欢。而且他毛太长,我也不喜欢。不喜欢他的理由太多了。虽然他那里确实更大一些,但是他搞得我好痛。还是舅舅好,舅舅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是学校里所有女生的男神。舅舅开的编程兴趣课男生还抢不过女生,三个年级的机器人竞赛团队也是五女两男。舅舅长得好,身材也好,而且他的鸡鸡虽然不像张雄那么大,但足够直,而且颜色淡淡的。不过,张雄的眼睛很亮。虽然在桥洞里我才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但是只要看过一次就不会忘。他如果不戴墨镜,会显得比这帮小弟还年轻。舅舅的眼睛就像蒙了一层雾,这一点还是张雄好。但是张雄平时又不摘墨镜。那还是舅舅好。 我跟着他们往里走,服务员看到我们的阵仗都被吓住了,转头就跑去叫经理。经理很快就把一个趿拉着拖鞋,刚刚还在逃生通道抽烟的男人带过来了。很快就能联想到他就是天天聚会烧烤,那个鸡头。他嘴里的烟被人夺走扔在地上,人也被小弟们压在张雄面前,从嘴里拿下烟,语气讨好:“大哥来玩吗,喜欢什么类型的,我给您找。” “我找人。”张雄说,然后手按在我肩上。他的手好热。 “找你们这里一个叫许宜佳的。”我说。虽然在心里骂了很多遍,但我还是没办法像电视剧里那样叫她贱人。感觉那样的话我就是坏女人了。 “啊?许宜佳……哦,佳佳是吧?她在陪客人呢……” “叫她就叫她,哪那么多废话?”张雄说。 “是是是!我这就去找她,大哥您先坐,找个地方等一下哈!”鸡头摇了一下大堂经理的手,然后拿起手机去打电话了。经理把我们请到了一个KTV包厢里,很快给我们送来了酒和水果。经理问要不要叫点人来陪玩,张雄挥了挥手让他们出去了。然后我们安静地坐在包厢里,等着鸡头把许宜佳带过来。 “哎呀,反正等着也是无聊,妹妹你上去唱一个呗。”其中一个小弟说。然后张雄看了过来。 “想唱吗?”他问我。 我犹豫了一下,紧张地摇了摇头。 “不想算了,”他随手指了一个人,“你,上去唱。” “啊,大哥,我不会唱啊——” 气氛很快欢快起来,不过并没有真的等到人开唱,许宜佳就被带过来了。之前看到她都是穿衬衣长裙,乖巧温顺的样子,这次却完全不同,上半身是露出肚脐的小皮衣,下身也是包臀小皮裤,大部分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原来她不仅是有点瘦,而且腰也很细。 她看到张雄,先是一个微笑,但目光移到我身上的时候就愣住了:“……妹妹?” 她不知道我的名字,但是她当然认得出我是谁。 “许宜佳,”我喊她大名,“你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今天我是来警告你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别想和我舅舅在一起。” 张雄让身边的小弟擒住她,迫使她跪在我的面前。她惊讶地看着他们动作,眼神闪烁,看向我的目光中带着好奇和调侃,唯独不见我想看到的恐惧。“这是傍上金主了?”她笑着说,好像感觉不到痛,“姐姐倒是不如妹妹了,看来还是妹妹厉害。” 我伸手打了她一巴掌。奇怪,为什么我打她不能在她脸上留下巴掌印,舅舅却可以。她看起来一点也不疼。于是我又打了她一巴掌,她的头偏过去,还是不疼的样子。 她抬头看我:“妹妹打人也这么可爱,难怪讨人喜欢。” 于是有小弟抬手要替我教训她,但不知为什么,我下意识地把人拦住了。真的把人脸打肿了很痛的,万一她哭得说不出话怎么办,对,我是不会心疼一个贱人的:“你去把孩子流掉,然后和我舅舅分手。只要你答应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妹妹,我没有钱呀,做人流要钱的。”她歪着头,依然笑眯眯的。 “我舅舅给你钱了。” “那点钱怎么够用呀,我打一次玻尿酸就用完了,”她跪着往前爬了一点,凑到我面前,“你倒是相信他,但那家伙是个穷鬼,要不是真爱,我才不想和他过日子呢。” “人流才没有那么贵,你不去做美容早就可以搞定了!”我推了她一下,“你别凑我那么近!一句话,答不答应!” “如果我不答应会怎么样?”她轻声问。 张雄打了个响指,于是其他几个坐着的小弟也站了起来。 “大哥答应我了,现在你这条人命都在我手里。”我说,也跟着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你的命我也不想要。不过,把你打流产还是很容易的。但是万一打坏了——” “……好。”在棍子靠近她肚子的前一秒,她终于答应下来,“我答应你。” “你答应什么了?” “去做人流,和你舅舅分手。”她低下头。 “我相信你。”我说,看向身边的张雄,“大哥,搞定了,我们走吧。” “让他送你,”张雄指了个人给我,又点了个黑皮小个子,“你,看着这女的。” 于是那个黑皮小个子拉起许宜佳,看样子准备直接带她到医院去。 那个被指到的圆脸哥站在我身边:“妹妹,走吧?” 我点点头,跟在许宜佳身后走出包厢。张雄他们肯定要去叫小姐了。关门的时候我听到里面有咋舌声:“小女娃子就是文明哈。” “太他妈的文明了,让他们多叫两个文明的来。”我听到张雄说。 没想到许宜佳在走廊上等我。她身后的小个子紧紧盯着她,唯恐她对我不利。圆脸哥也站在我侧前方。 “妹妹,”她笑笑,“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就是说几句女生的小话。” 两个男的还是不放心,但都后退了一步。她凑近我,压低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成功的,但是妹妹,骗了这种黑道大佬,对你来说也是没有好处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求大哥办件事,和你可不一样。” “嗯,我知道了,”她笑着,“今天之后我也没法混了,天哥肯定不让我在皇后待了。”她顿了一下,“妹妹,你知道你和你舅舅的关系不正常吗?就算不是我,其他人知道了,说不定也会报警的。” “不会有人知道的,”我说,“如果有人说出去了,我会杀了他。” 她笑了,显然不相信我能做出这种事。然后她的神色冷下来:“那家伙就是个人渣。你小心被他骗了,他可不是那种负责任的人。” “那你还想和他结婚。” “没办法,我就吃这套。”她耸耸肩,“走了,妹妹。保重。” 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我回到家之后圆脸哥就开着车走了。后来我再没见过许宜佳,据说她真的出国了,而且好像还拿了那边的永居,说是永远不会回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她的社交账号最后一次登录是我。她再也没有用过那个身份,也没联系过那六个男人了。 十四岁的一天:朝露 【六九】 雨停了。 我在桥洞底下发现了流产报告,它被压在碎砖块底下,上面有许宜佳的名字。这是一次性的交易,之前就说好的。我快速地扫了眼这几张纸,就将它们收进口袋里,往家里跑去。经过雨棚搭着雨棚,小三轮车堵着小三轮车的城乡结合部时,我被一个穿围裙戴袖套,坐在板凳上清理炒货的中年女人拦了下来。 “呃,那个,小同学……”那个女人有点站不稳,憔悴的脸焦急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支支吾吾的样子,“那个,你知不知道……” 我站住脚步,手在口袋里掐进掌心。我的心跳得比刚才还快。 “你,你之前见过我吧,我是席眷的妈妈。”她说,“你是席眷的同班同学对不对?” 我点点头。 “对不起,啊但是我就是想问,”她的眼里满是不安,“你知不知道席眷他……天佑他为什么做出这种事啊?他和学校里的老师有什么仇吗?” 我看着她。这件事看起来完全毁了她,她的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看起来比之前老了很多。 “……我和他不熟。”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的小同学!谢谢你啊,”她说,侧身往脚边的竹筐里拉过一袋番薯干,打算递给我,“这个我记得你喜欢吃!带一袋走吧,送你的!” “不用不用!不用!”我拔腿就跑。 “同学,小心点啊!”她体力不行,追不过来,“注意安全啊!” 我头也不回地跑出铁门,不敢回头看。眼泪落下来,我抬起袖子就擦掉了。 那天也是这样的。 奇怪的男人跟了我很久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总之我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在注意到他。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三棵行道树左右的距离,等红绿灯的时候并不上前,假装在打电话。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很害怕。 那是初一下学期,舅舅要忙社团竞赛的事,并不接送我上下学。我都是自己走。期中过后,最好的朋友晓婷也被科学老师留下来补课了,本来我们还有一段顺路的。晓婷从来不觉得舅舅帅,她没有长出这方面的神经。她连月经都没来,还在羡慕我们每个月都有一周可以不用跑操。她不知道疼得要死要活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很喜欢她。她每天都很开心。 这个奇怪的男人有点眼熟,也许我在哪里见过的。可能是奶茶店附近,可能是商场里的潮品文具店,也可能是市中心的书城里。他想干什么呢?我很害怕,于是跑了起来。第二个红绿灯路口到我家的小区之间,有一整片城乡结合部。这里的早市和夜市都极其热闹,横竖两条大街摆满了各类小摊。但放学不是出摊的时间,我平时都绕开这个区域走,今天却义无反顾地拐进去。 我确定他就是在跟踪我,因为我往居民区连续拐了两个弯,绕回原路的时候,我发现他还在我身后。我拔腿就跑,他果然也跟着跑了起来——跑得比我快多了。书包好沉,明明我带回家的作业已经够少的了。 我根本没来过这个地方,因此很快就在慌不择路的横冲直撞中迷路了。别人家晾在街上的床单湿淋淋地擦过我的肩膀。穿过层层衣物各色布料,我兜头闯进一场街头的篮球赛里,绊倒在弹起的篮球下。 “草!”我听到那个投篮的男生骂了一句什么。我来不及回应,只扭头往身后看。甩掉了吗? 我的脚边出现一双起了毛边的旧篮球鞋。虽然旧,但还算干净,只有鞋底脏了一点,是玩篮球留下的。 “……司一可?”他念我的名字,语气生涩。 我爬起来,拍了拍膝盖。 面前这位同样穿着校服长裤,身上只有一件廉价黑T的是我的同班同学,席眷。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他瘦瘦小小的,站在男生队伍的前排。他的座位好像在前排的角落里,我也没有关注过。我本来就不爱学习,除了总是考第一第二的那几个,别的人我全都记不住。 对他有印象,纯粹是因为他名字特别了一点。“席眷?”我犹豫地唤了他的名字。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的声音竟然这么小。 “你……你在这干嘛?”他问。 “我……”我立刻回头看,但好像并没有看到那个奇怪的男人。 难道是我的幻觉吗? “眷子,这你什么人啊?” “哎哎哎,女朋友?!” 我们不过交谈了两句,他的朋友们竟然起哄起来。我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见他皱起眉,丢下“同学”两个字就朝着我摆了摆头:“走。” 他双手插在校服兜里,我跟在他身后。他低头走了几步,突然侧头看我一眼:“来这干什么。” “……迷路了。”我说。那个奇怪的男人真的不见了。真奇怪。 “你看起来在逃跑。”他说。 “没有!”我条件反射地否认,接着又有些茫然,“我刚刚感觉有个男人跟着我……” 席眷的脚步停了。他的眉毛再次皱了起来,突然拉了我胳膊一下,带着我躲到一个墙角。我们身后是堆满的快递箱,空间如此狭小。我发现他果然和我差不多高,虽然我看不到他的发旋。他的手拦在我面前,往外看了一会,突然低声问我:“是不是那个男的?” 我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黑夹克的男人在附近游荡。 “他在找你。”席眷肯定地说。 我又看了一眼。 “先别出去。”他的手拦在我脑袋前面,阻止了我再次探头的动作,“别被他发现了!” 我看向他的手。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抱歉,手还是脏的。不过我用的手背。”他转了转手腕,示意我刚刚碰到头发的是他的手背,而不是沾了灰尘的手心。 他的手和他的身材一样纤瘦,掌心纹路分明,手背的颜色和他的脸一样白皙。他的眼睛是浅棕色的,在阳光下如此通透,就像他的头发在阳光下隐隐泛金。他习惯性地抿着嘴,印花廉价的T恤遮不住他露出来的一点锁骨。他的锁骨两端平直,骨头周遭的肉凹陷下去,留下一点阴影。 “好了,他绕到那边去了,”他低声说,“快走!” 于是我们从角落里冲出去,我跟着他跑,很快就因为体能问题跟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拉住了我的手腕,带着我一直往前跑,一直跑到街道尽头的出口:“快走吧!小心点!” 我跨过铁门,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朝着我点点头:“我会引开那个人的,你快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突然隔着铁门亲了一下他的侧脸。他的脸好冷,一定是刚才被风刮的。 做完这一切,我忽然意识到我刚刚的举动有多荒谬,于是头也不回地红着脸跑掉了。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我到底在干什么。舅舅让我亲他我还要犹豫个几秒呢,而且就在昨天,他一边肏我一边问我为什么不亲他,难道我就这么不愿意吗?我哭着求饶,但他不喜欢听,于是带着我体液味道的吻再次降临,恶心得我想吐。 对了,在外面耗了这么久,舅舅该不会已经回家了吧。我忐忑不安地回到了家,果然看到舅舅正在做饭。舅舅的蓝色围裙一块深一块浅,都是油污全渗进去的缘故。我把书包放在椅背上,他把菜从厨房端出来。 “坐过来。”他解开皮带,自然地脱掉裤子,朝着我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他脱下我的校服裤,却迟迟没有脱我的内裤。 “转过来。”舅舅说,我只好转过身去面对他。 “去哪里了,”他说着,“这么湿。”他的手指伸到我屁股下面,隔着内裤摸了摸。我这才发现我的内裤底部全湿透了,正吸饱了水地黏在我的阴部。 “没去哪……” “说实话。” “……我被一个男的跟踪了。”我小声说。 “……呵,还有人跟踪你,”他把我的内裤脱下来,“编理由也不编一个像样点的。” “是真的,我跑了好久才把他甩掉的。”我说。 “那看来是运动给你跑湿的咯,”舅舅用厨房纸巾擦了擦手,然后漫不经心地把手指伸进我的小穴里,“正好,也省了我的功夫。坐。” 于是我扶着他的肩,慢慢坐在他腿上,让他的阴茎彻底插入进去。我已经很熟练了,坐上去就夹着他上下抬动起来。一开始我不会,他就掐我的腰,让我什么时候学会,什么时候放我下来。我拖着不干,他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顶着,解开我上衣的背心扣子,含住我的乳房。明明整个过程没几分钟,我却被他磨得受不了,不得不动了一两下,然后他才大力肏干起来。完事之后他将我扔在地上,不一会去卧室里拿来一个假阳具,硬逼着我坐上去,因为我不坐,皮带打在我的胳膊上,腿上。我不情不愿地跪坐在客厅里,坐在那根假阳具上。 “动,”舅舅说,“什么时候练会了什么时候起来。”见我还跪在原地,于是皮带又一次抽在我的后背。 我含着眼泪挺动起来,大腿很快就酸了。见我真的再也动不了,他才放过了我,把我拉起来。“啧,肿得真紧。”他的手指伸进我因为练习太久而红肿的阴部,突然又来了兴致,于是压着我在沙发上又干了一次。这次干完,他摸着我的头发,轻拍我的后背:“很疼是不是?舅舅也不愿意打你的,谁让你总是不听话呢,但凡你乖一点就好了,下次让坐要学会自己动,懂不懂?”我点点头,他抱我去洗漱。 以往我都是背对着他坐下去的,因为这样他边抽插的时候我可以边吃饭,免得饭菜都凉了。但是他肏我的时候我也吃不了几口,耽误半个小时又有什么要紧。他只是想让我一边被干一边吃饭而已。我的晚饭越吃越少,胃口也越来越小。他一边肏,我一边吃几口就饱了。 “晚饭吃这么少,不如来吃点别的。”舅舅对我的饭量很不满,于是按下我的头,让我凑近他的阴茎,“吃进去,都是你的。” 我含着眼泪看他。 “愣着干嘛,平时做梦的时候不是吃得可香了,我现在让你吃,你还不满意了?”他的手指插入我的口腔,不让我说话。他强势地堵进去,顶到喉咙里,和我每一个装睡的夜晚一样。 只是这一次我不能趁他走了再悄悄地吐出来,而是只能被迫吃进去。那天我吐得昏天黑地,吐到只剩酸水。他早早地睡了,我听到呼噜声。他竟然还敢打呼噜。第二天去上班之前,他一边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边心情很好地拍了拍我的肩:“昨天运动量达标了,真是一顿好觉。”我的眼睛都肿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跟着他出门。太饿了,总要跟着他混顿早饭吃。 这次我却不得不面朝着他。看来是要干完才能吃晚饭了。这么想,于是我加紧了速度,没想到臀部开始使力之后,他竟然爽得呻吟出声,没等我来感觉就射了。他掐着我的腰,喘着粗气:“你从哪里掌握的?今天简直是个电动小马达。” 我没说话。 “吃饭吧,吃完了去洗澡。”他说,推开椅子,去扔打结的避孕套了。 晚上舅舅没来,我把作业乱做一通就胡乱洗澡睡下。今天一次高潮也没有,总觉得空落落的,但我也不敢多想,于是夹着被子就开始装昏。精神疲惫,很快我就真的睡着了,梦里还在被那个男人追,席眷牵着我一直跑。最后我们跑到铁门那里,我亲了他一下。他愣愣地看着我,突然拉过我的胳膊。隔着铁门,他凑近我,几乎就要吻上来。 “啊……”我不自觉地溢出一声呻吟,睁眼的时候发现舅舅正伏在我身上。我还保持着侧躺的姿势,可是夹紧的被子早就滑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我体内正在不停冲刺的,舅舅的阴茎。 “醒了?”他的话里带着喘息,“就该这么叫你起床,是不是?”我一眼瞥见了床头柜上的闹钟,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 “做什么春梦呢,小逼这么湿,”他在我身后缓慢地抽插着,开始了新一轮的慢性折磨,“平时不夹被子的,夹了就湿成这样?难怪你们女生都爱夹被子。”他吸了口气,又一次快速地挺动起来,我的哼声抿成一条直线,从唇角泄出来。 “多叫叫嘛,叫着叫着就醒了。”他说。 之前我被他搞得好痛,叫过很大声的。那个时候我出门和舅舅去吃饭,隔壁邻居看着舅舅,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你们女儿都这么大了,平时房事还是要注意些啊。” “抱歉,吵到您了吧?”舅舅竟然很有礼貌地朝着对方歉了歉身,“我和我女朋友月底就结婚搬出去了,以后会注意的。” “这样啊……年轻真好,好事将近啊!祝你们百年好合!新婚快乐!” “谢谢您!” 和邻居道完别,他的手就拍在我的屁股上:“叫那么大声,邻居都听到了。下次不许这么叫了。” 现在他又要我叫,我叫不出来。 “叫啊,叫我什么?” 他的手又一次拍在我的屁股上,“不会还没睡醒吧,我们外甥女?” “舅,舅舅……”我呜咽出声。 他终于在我身后射了出来,看来这次是一时兴起,因为他没有戴套,我感觉那东西贴着后腰,射在我背上。结束了。他从我身上下来,低头去穿拖鞋,吹着口哨开门。光照进来。 “马上起来啊,别赖床,今天还要上学呢。”他说,“身上洗一下,脏的睡衣扔进洗衣机里。” 我趴在枕头里,眼泪都已经干了,像一朵朵小花开在橙粉色的云朵里。我怎么敢想?我就不应该想。 这次一进教室,我就发现席眷的座位是教室最靠走廊那一排第二个,一个很偏的位置。我今天洗澡磨蹭太久,到学校的时候大家已经在专心早读,席眷也不例外。我成绩差,被安排坐在最靠窗的倒数位,和他隔得老远了。早读的时候我喜欢看窗外的飞鸟,还有风中摇动的树叶。反正除了早读,什么都很有趣,更何况今天早读和第一节课都是英语,我不喜欢。 英语课上,老师让我们熟悉句式。我当然是在发呆,随手在稿纸上涂鸦,孙老师点名也不关我的事。我最讨厌她了,听说我是司虹飞的外甥女,就笑眯眯地留我下来额外听写的女人。 “抽两个同学上来写句子,”我听到她说,“司一可!” 我不得不站起来。虽然我什么也不会,但我也不至于听不懂命令。我顶撞她一次,她就能拉着舅舅聊天半小时。我少交一次作业,他们周末就出去约会一次,说要吃个饭聊聊我的学习问题。他们聊了个屁,我从两张桌子外都能看到舅舅在给她看手相。 “再抽一个男生吧,”我慢吞吞走到讲台上的时候,听到她还在点名,“席眷,你去写。” 我转过头,看到席眷跟着站起来。不巧正好与他对视,他立刻偏过头,但我视力太好,发现他泛红的耳尖。他拿起粉笔的时候,校服外套的大袖子掉到手肘上,露出一截手腕。原来写粉笔字还能这么好看的。 “别看其他同学写的,自己写!”孙老师在后面提醒。 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黑板。 “与某人一起做某事,”孙老师还在讲,“比如说什么?比如与某人一起交朋友,一起打乒乓球,对,说得好,一起去公园散步……” 我写了一个“sb”就想下台,但这样的话班里同学肯定要笑,孙老师又要头疼课堂纪律了。于是我写了一个“we”,又写了一个“a”,中间留满了白色的小点点。我真的不会写。 只是当我转身下台之后,孙老师竟然叫住了准备下台的席眷。 “席眷这个句子写得很好,是什么?在周末,和某人一起去公园散步。非常好,等一下,你先别下去,”她竟然使唤他,“去拿红的粉笔,席眷来帮忙改一下司一可的这个句子。她的句子成分残缺得很厉害啊,某些同学不要笑,你们水平没比她高多少哈。” 于是席眷把我的句子改掉了。他没有动我写的任何一个字母,只给“w”加了两条红色的延长线。 “现在这个句子是什么?在周三的晚上,和某人一起看电影。非常好啊,看电影,平时在作文里也可以用到。来,这个句子可以抄在书本空白的地方。” 从来不做笔记的我,鬼使神差地把这个句子记在英语书的封面。它干净得全书只有这一个句子,一个笔记。 “你不知道?”回教室的路上,晓婷惊讶地转头看我,“席眷一直是班上的英语第一名呀。” 当然是因为我从来不关注孙老师的英语课,也不关注单科好的学生啦。“他这么厉害?”我问,偏头看向篮球场。 “嗯,他英语很好的。”晓婷说。 “真看不出来。”我说。我一直以为英语好的会是那种家里很有钱的小孩。想到晾满床单裤衩的城乡结合部,我摇了摇头:“对了,你来月经了?” 晓婷抖了一下,好半天才回我:“嗯。” “可惜我们不在一个时候,不然就可以一起逛操场了。”我说。马老师把球抛给舅舅,去篮球架底下拿外套了。毕竟下节是科学课,肯定又是我舅舅去器材室还篮球。 我想起我小学暑假的时候,舅舅值班那天把我也带到了学校去,让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写作业。作业当然没有写,他只是把我压在空桌子上肏了两回,然后中午领我去食堂吃饭。在食堂他碰到了教导主任,所以在教师食堂的洗手间再干一炮的想法泡汤了。饭后他把我带到了体育馆一楼的器材室。他问值班的体育老师借了钥匙,“你先去我办公室坐会,休息下。”舅舅把他的办公室钥匙递给他,一同递过去的还有一瓶运动饮料。他说要带我打一会球。 “要不,我带她玩会儿?”体育老师有些不确定,“这些我都能教。” “不用了,亲子局,”舅舅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可就想和舅舅玩,是吧?” 体育老师出去了。 “小可想玩什么?羽毛球,乒乓球?” 这是我第一次到器材室来,这里有一股体育器材独有的味道,有点像漆,也有点像汗粘在塑胶上。但这里四周都是水泥墙,平时肯定很冷,夏天却凉快得刚刚好。 “看,有排球!”舅舅指着一个巨大的铁篮筐对我说,只是我转头的一瞬,他就把我抱起来,试图放在那台旧的乒乓球桌上。结果那台乒乓球桌不能用是有原因的,瞬间摇晃起来,吓得他立刻抱着我换了个地方,让我坐在跳山羊用的凳子上。五节的条凳太高,这时他终于放我下来,任劳任怨地作业着,将跳凳拆掉一层,让我坐在上面挨肏。陌生的环境快感更强,很快水漫金山,沿着跳凳的垫子滴落到地上。然后又让我扒着有滚轮的排球筐,又从背后来了一次。我怕把车推出去而摔倒,因此肌肉完全绷紧,又让他爽到了。虽然比平时都快,但结束的时候我的腿都软了,他把矿泉水倒在跳凳上,然后又把最后一层装回去。平时在家肏完翻身就睡,在这里倒是精力充沛。体育老师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跳凳就是个摆设,初中两年也没见它拿出来用。我想,大概同学们都不知道学校里还有这么一个器材。 快要上课了,晓婷拉了我一下。我这才转头不去看那边。晓婷和班里女生不一样,她没心没肺,不觉得舅舅很帅。“是吗?可是我看不出来哎,”晓婷说,“为什么你们觉得司老师帅啊?” 她绝对想不到,因为这句话,我就想和她交一辈子的朋友。 我没想到傍晚放学的时候,席眷竟然跟在了我身后。而且明明昨天隔着三棵行道树我都能发现有个奇怪的男人跟着我,今天席眷就在我的前后脚,我却到第一个红绿灯路口才发现他。 一定是因为他安静得就像那些行道树。 “你……” “我担心你今天还被跟踪,”他抢先说,“我送你到你们小区门口。” 我没有话讲了。 “谢谢你。”我说,小小声。 席眷好像知道我平时不会走进城乡结合部,而是沿着最外围走,绕一个大圈。我们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到了小区门口,他停住脚步。我走出去,又忍不住回头看向他。我犹豫地举起手来,朝着他摇了摇。上次和人告别是什么时候? 他的双手还在裤兜里没拿出来,拽拽的小男生的样子。他点了点头,没有回话。我走了他才走。穿过小区,回家的路我越跑越快。他刚刚是不是笑了来着?好像是笑了吧。 于是我们成了放学的固定搭子。初中还是一个早恋会被说的年纪,更何况多得是舅舅的眼线想要告密。我和席眷一前一后出发,在第二个红绿灯路口才会“偶遇”。他带着我穿过城乡结合部,给我介绍最好吃的一家炸鸡柳,还有美味的淀粉肠。零花钱有限,他请我一次,我请他一次,谁也不欠谁的。我终于知道之前每次上下学他都会戴耳机听广播,大家都以为是音乐,其实是外语新闻。他说外面的世界有点意思,以后想出去看看。因为和我一起放学,他现在只有上学的时候会听了。 “不过做家务的时候我还是会听英文歌的,”他说,“没差。” “你会做家务?” 舅舅说男生都是不会做家务的,都是因为他宠我,所以我在家需要负责的家务都非常少而且轻松。 “当然,”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家务不都是男生做的吗?” “我想和你结婚。”我脱口而出。当时年纪太小,想的又少是这样的。 他瞪大眼睛,接着整张脸都涨红了:“别说乱七八糟的话。” 后来我还见到了他妈妈,还有他们家的炒货铺。被他妈妈叫住的时候,他有些不情愿。 “天佑,你去哪里?”她拦住我们。 “送同学。”他的话还是那么少,不耐烦的样子。 “是你的同学啊。”她说,看向我,笑着摆手打招呼。 我对她第一眼就有好感,所以也笑着摇手打招呼。她看到我笑,就更开心了:“你看起来不太开心,要不吃点好吃的开心一下吧?天佑,你同学喜欢吃什么?” 我茫然地看向席眷。 “番薯干吧,”他瞥了我一眼,“我们家番薯干最好吃。” “好嘞!”他妈妈很开心地收拾了一袋出来,递到我手里,“拿着。送你同学到家,注意安全啊!” “知道了。”说得无奈,我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一点高兴的意思来。 番薯干果然好吃。但是到了铁门,我还是把没吃完的大半都还给他。他的嘴角抿直了,但是固执地没有开口。 “我很喜欢,但是带回家的话,家里人会问的。”我小声解释。 “一袋番薯干而已。”席眷不肯接。 “家里管得严,”我说,“你帮我保管好吗?明天放学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吃。” 他终于接过去了,转身就准备走。我拉住他的手腕:“席眷,谢谢你。” 他故作自然地耸耸肩:“没事。”顿了一下,挥了挥手里的番薯干袋子,“快回去吧。” 明明连铁门都没跨过,我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从一开始我就没抱任何侥幸心理,舅舅问我天佑是谁的时候,我死咬着牙没有开口。天佑就是席眷的小名,因为眷命天佑,他妈妈找大师给他算过的。我从来不在床上喊这个名字,想到他的时候,我也不会自慰。我只是喜欢他而已。 但是还是被他发现了,因为我在洗澡后有雾气的镜子上写他的名字,来不及擦掉,就被拿着假阳具进门的舅舅看到了。我灵机一动,在天佑两个字底下写上中华,他看了之后沉默很久,突然拉开门出去了。他当天竟然没想来肏我,看来下次我该在他打我的时候唱国歌才是。 然而比自己的暗恋被发现更悲惨的是,有一天席眷的草稿本被发现了。 “司一可?!你竟然喜欢司一可!”那本写了我名字的草稿本在短短一个课间被传阅了大半个班,席眷当然阻止不了,我也阻止不了,那本空中飞扬的草稿本最终落在了孙老师手里,她没说什么,把本子还给了席眷。班会课她当然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但是在教师食堂里,她当然又有了和司虹飞之间的新谈资。 我当然会知道。 “看来我们小可的美被人发现了,”他把我压在玻璃窗上,“享不享受这种感觉?让别人看到你的美。” “不要……” “我听说他家就住在那边的农民房里,”他的手点在不远处的其中一幢建筑上,“真可惜,一点也配不上我们小可……” 乳头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又硬又痛。这明明是我的卧室。原来这里可以看见那条人来人往的热闹大街,那些花里胡哨的招牌。甚至还有炒货店的大概位置。我憋着一大泡眼泪,努力忍住不要哭出来。 然而在高潮中,如同快感一样,眼泪和体液都无法收敛。我跪在地上,他一边遛鸟,一边从抽屉里翻出一根狗绳,栓在我脖子上。 “记住你是谁的人,”他笑眯眯地拍了拍我的脸,“那些小男生没什么意思的,长大了也不过变成一堆社会垃圾。要听舅舅的话,不然下次惩罚来了,哭着求救也没用哦?” 我没有站起来,一根绳子而已,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当狗我很擅长,趴好跪着挨肏就好了,跪着学狗叫,握手,转圈都是小事,最烦的还是他把花生酱涂在鸡巴上让我舔。 “没让你吃真的狗粮算对你够意思了。”他说。 我倒是宁愿他不够意思一点。现在我闻到花生酱就想吐。 但我还是被他逮到了惩罚的机会。 天知道,我只是在学校里被同学们开了个玩笑而已,说我暗恋班里的学霸,那个年级第一,叫耿什么的来着,我都记不得他名字了。怎么可能呢,只是我和席眷隔得太远,而那个该死的学霸坐在教室的中心,看谁都忽略不了他。 但惩罚还是开始了。那天中午我按照舅舅的吩咐去了他的办公室,然后去厕所换上了蝴蝶跳蛋。它可以穿在身上,冰冰凉凉地在我体内。我等着它发作,然而整节数学课都相安无事。因为紧张,我的内裤全湿透了,但它毫无动静。直到第二节信息技术课,我们所有人都换好鞋套,坐在电脑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眼前只有屏幕,不仅很难看到其他的同学,而且根本看不到舅舅的反应。 “现在所有同学戴上耳机,开始我们今天的课程。”舅舅说。 班里女生说司虹飞的声音像耽美小说里的美人攻。她们说这是听了让人怀孕的声音。明明她们都是先看到他的脸,才听到他的声音的。 然而,这堂课我是注定听不进去了。戴着耳机的我,此刻正被迟来已久的震动磋磨,然而所有的同学都戴着耳机,听课的,或者开小差玩游戏的都有,就是没有听到我这里的声音的。 下课的时候我几乎趴在桌子上,晓婷担心地来拉我。 “是肚子痛吗?还是来姨妈了?”她小声问。 她一直大大咧咧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细心了?然而摘耳机之前跳蛋就停了,她当然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而肥大的校服裤也会坚定地保守秘密。 在我纠结,到底是我和席眷的双向暗恋先暴露,还是我和舅舅的奸情先被发现的时候,最先露馅的竟然是我的朋友晓婷。那天我忘记带伞,于是折返回教室,正好看到坐在原位,盯着科学书发呆的晓婷。 “晓婷,你不去马老师办公室补课吗?”我问她。 她没有回。很反常,于是我走过去看,伞掉在地上。 眼泪从防水的封皮两侧滚下来,她在发抖:“我不想去。”声音小得像蚊子。 “你不想去?”我在她面前蹲下来,“为什么?” 她只是哭,不说话。 我牵住她的手:“不想去我们就不去嘛,回家好不好?” 她摇头,继续哭。 “我去和马老师说。”我站起来,她拉住我,哭得更凶了。 我想了想,把她同桌的椅子搬开,坐下来:“你怎么了?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晓婷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晓婷?刘晓婷?” 我听到马老师的声音。他走进教室,看到刘晓婷的时候还着急地想冲上来,接着他就看到了她身边的我。于是他停住脚步,然后才慢慢地走到讲台旁边:“这是怎么了?” 晓婷只是哭得发抖,没回他。 “那今天先别补课了,早点回家吧。”他说,“司一可,你送一下她。” 我点点头。马老师我很熟悉了,有些时候我在舅舅办公室等他,他会递抽屉里的饼干或者糖果给我。偶尔他会问我有没有不会的题目,他可以给我讲讲。我什么题目都不会,但是不想听他讲。他那里还有串并联电路可以玩。 那个雨天,我举着伞,和晓婷一起走过大大小小的水坑。她走得很慢,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动画片,电视剧,小说,奶茶店,一切和学校没关系的事情。 一直到她的小区门口,该她把伞撑起来的时候。 “我这辈子完了。”晓婷看了我一眼,突然说。 “怎么会呢?这辈子还很长呢。”我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她撑开伞,走进雨里。我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明明去年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那么开心,那么没心没肺的一个女生…… “等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跟进了他们小区里。为了拉住她,我扯住她的手腕,任由她的伞把雨水倾倒在我身上,鞋子也被水浸透了。 “他欺负你了是不是?”我问,“马老师,他做了坏事,对不对?” 晓婷愣愣地看着我,好像第一天认识我一样。 “是不是他?”我问,“我可以告诉你,我天天被司虹飞肏,他在家里每天都要干我两次至少,而且我还被他栓绳子当狗骑,他随手扔出去的避孕套盒子我还要再爬着去给他捡回来。这样还不够,他还让我用嘴把包装撕开,否则他就不戴了,让我事后吃药……” “不要,不要再说了,”晓婷哭了,“我,我不知道……” “他做了什么?”我问,“他肏你吗,马老师?” “……就一次,”她说,很小声,“昨天。” 她当然以为是正常的补课,这个补课已经进行了大半个学期了。除了她,还有另外三个同学。除了周五的教师会议,其他四天老师都有安排补课,每天一个同学,两个男生两个女生。但是月考之后,没有明显进步的只剩下她,所以理所当然的,补课也只剩下她一个了。每周的补课变成每日的补课,我无法等她一起上下学,而她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出差,一个月也见不到一次。听说有补课,家里都很赞成,还想让她送点礼物给老师,马老师当然婉拒了。 毕竟没有比十三岁没开苞的处女更好的礼物了。 我捏紧拳头,雨淋在我和她的身上。我们的手握在一起,伞扔在地上,好像这样雨就能冲掉我们的眼泪,冲掉那些射进我们体内的肮脏污秽。 “他,他戴套了,”晓婷说,“应该没事……” “那至少省了一步,”我说,“但他该死。你以后都不要去补课了。” “可是,不去补课……理由是什么呢?” 我沉默了。 “这件事,你和你爸妈说了吗?” “还……还没。” “告诉他们吧。”我说,“他们必须知道。” 晓婷沉默了很久。 “他们比我们有办法。”我说。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爸妈呢?”她问我。 我突然笑出了声,太突兀了。 “他们都去世了啊。”我说。 怎么告诉他们?舅舅都在他俩坟前用手抠我了。上次清明去上坟,他在他朋友的车里干我,脚边就是等会要用来烧的黄纸。 “他这个车真的脏,不知道躺过几个酒吧来的女孩。”事后,舅舅一边抽烟一边点评。现在这里真的有学生妹的味道了,他的朋友想必非常感谢他。 晓婷用力地抱了我一下。我们约定好互相保守一生的秘密。 第二天,她没来上学。 第三天,她没来。 第二周,她还是没来。 第三周,孙老师说她转学了。 “她父母换了工作城市,所以她走了,”孙老师看我表情不对,难得安慰了我一句,“可能是走得太匆忙,没和你说吧。” 这样也好,我想着。 虽然,如果她能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就更好了。 我可以保证我永远不会联系她,我可以带着我和她的秘密一起死去。但是没机会了。 晓婷死了,我还是听班里一个女生聊八卦说的。 我一点也不信,于是去了她家小区,她家楼下,我等到邻居,邻居说她父母已经把房子卖了。“啊是的,那家女儿好像抑郁症,”那个大叔压低声音,“我也不知道怎么没的,不过,不在这个房子里,据说是在宾馆还是什么的。她父母可怜,就她一个女儿。” 我没有朋友了。 那个我本来的,一辈子的朋友。 科学课变得令人憎恨起来。马四明这个贱人。 一开始我还能忍住的,后来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在偷看班里女同学的内衣,我就忍不住了,冲上去扇了他一巴掌。过于无缘无故,震惊了班里的同学。放学后我当然被留下谈话了,是舅舅把我捞走的。 舅舅当然不是我的盟友。我盗了马四明的社交账号,想找他骚扰女同学的证据,不仅没找到,还找到了舅舅发给他的色情图片。不巧,是我的床照。只是没露脸罢了。舅舅拍性爱录像的时候不会让我完全露脸:“这样哪怕被盗了,也不会被知道是我们小可。”他说,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揉我的屁股。 马四明虽然没有看到司虹飞肏女学生,但是他知道司虹飞和他是同一种人。不过,他大概也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他更懒的兔子,挑的窝边草就在脚下。 “你昨天为什么。”席眷问我。 “打马四明吗?”我吃着淀粉肠,话音含糊,“他该死。”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 我没有回答。 但是席眷好像和我较上劲了,坚持等我的理由,等到我一根淀粉肠吃完,等到我走到铁门边。 “告诉我,”他说,“我昨天没睡好。” “……啊?” “你不告诉我的话,今天我也会睡不好。”他说。 “其实也没什么……” “如果他把你怎么样了,”席眷说,“我会杀了他。我说到做到。” “……不是我,”我听到自己说,“是晓婷。” 她把我的秘密带到了天国,但我没有遵守秘密。 我们花了三天,才把这个故事讲完。 “他确实该死。” “我们可以给他一点教训。” “你想怎么教训他?” 我愣住了。 “我可以带人,”他说,“你打算怎么教训他?” 十四岁的一天:血色艳阳 【七十】 “我会尝试一下勾引他,”我说,“如果他不来,那拖到巷子里打一顿就好了;但如果他来了……” 他真的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和我舅舅不同,马四明长得看起来更壮实一点,但他的肉和他的气色一样虚弱。同样戴着眼镜,我舅舅是斯文败类,他就是四眼田鸡。而且他龅牙,张嘴讲课的时候,牙齿看起来还黄黄的。据说他老婆早就和他离婚了,他也没有小孩。但他讲课确实有点搞笑,科学课大家都很快乐,连我都能听进去一点。 晓婷也很喜欢他的课,但是架不住她就是不擅长这个。有些问题,我听一遍就能明白,她听四五遍也不明白,难怪这么着急。她说马老师很搞笑,比起司老师,她更喜欢马老师。但那也是比出来的而已,如果这么一一比较下去,我们俩都应该去和教音乐的小玉老师上床才对,毕竟只有她最温柔,手指永远只会搭在琴键上。 他怎么可以带走我的晓婷。如果我知道这件事,我一定会缠着晓婷和我一起放学回家的。她肯定心软,最后只好答应我。补课没有那么重要,成绩没有那么重要,她的父母都没有那么在乎,而我只喜欢她能永远快乐。她第一次来月经时马四明的手指探进她的小穴里,还以为给她破了处。她吓坏了,在家哭了一晚,直到第二天阿姨上门做饭,才知道是生理期。 晓婷那么害怕,她不敢看老师们打球的篮球场,她在科学课找借口上厕所,每次放学她都魂不守舍,我和她打招呼她也不会笑。不该是晓婷的。 我把课本翻到第四单元,摊平在马老师的办公桌上。它是如此崭新,可惜我已经被迫在实践中搞懂许多部分,那些书上不会教的,我反而更了解一些。周五,同学们都准备放学,老师也该去开教师会议了。但如果有同学问问题,老师是可以“迟到”一会的。多谢舅舅的前科,我对这一环无比熟悉。 “马老师,我有点问题不懂。”我说。 “什么问题?”他有点意外地看向我。 “我看小说里面说,男的可以顶到女的子宫里,”我说,又朝着他靠近一点,“真的可以吗,老师?” 他往后躲了一些:“啊,你说这个啊……这个考试不考……” “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啊,司老师又不肯告诉我,”我低下头,凑得更近,“马老师,你教我好不好?” 我坐在他大腿上,慢慢磨蹭他。 “你干嘛?!”他试图把我拉起来,又想拖着椅子往后撤。这种木头椅子根本由不得他做主。 也许要失败了吧,我想。于是我站起来,只是没等我转身准备出去,他就猛地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了回来:“你和你小男朋友试过了,是不是?” “什么?”我装听不懂。 “你是不是在校外交了什么不三不四的小流……男朋友,”他说,“你才十四岁,就开始和男人性交吗?” “这种事情老师就不用管了吧——”我试图甩开他的手,既怕暴露我和席眷的秘密,又怕他知道我和司虹飞的关系。 “他是怎么肏你的?”他把我拽到了他怀里,另一只手放到了我屁股底下,“和老师说说,嗯?” 我看着马四明的脸就恶心。但那天我忍了,虽然我没有高潮,但本来水就多,脱下内裤一摸自然满手都是,他就看着那只沾满体液的手,和饿狼似的两眼放光。 “既然老师想知道,那放学后我们去宾馆了解一下就好了。”我说,没想到这话我能说得这么自然,“我没有男朋友,一次三百。” 他什么也没说,从皮夹里掏出六百递给我。 “下周五放学老师去找你‘补课’,”他意味深长地说,“放心,不会让你舅舅知道。” 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马老师当然是想去他定好的酒店,但他又害怕太过明显。“老师给我补习,当然是去我家啦。” “不行,我和你舅舅不是这么说的,”他立刻否决了,“你之前是怎么瞒着他的?” 之前当然不需要瞒着他。之前除了他,我要瞒着所有人。 “哦,那就去见我老板咯。”我说。 马老师到城乡结合部的时候自以为是地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之前就在想,学校附近有这么一大片这么乱的地方,这里果然有红灯区啊。” 我不想听他说话,只觉得恶心,步速加快了一些。 “哎,你说隔壁班的小洁小晶会不会也在这里卖啊,”他说,“你认识她们吗?” ……真的好想吐啊。等会拿石头砸他。 “其实你比她们都好看,”他加快脚步跟上我,语气听起来有点像想哄我了,“你长得又白,眼神又温柔,你腰看着也细……你长得和你舅舅还挺像的,你们母系家族的遗传基因很强大哈,家里肯定各个都是美人吧。” 就用啤酒瓶把他脑袋砸开花好了,最好再用榔头把他鸡巴打骨折。 “要不你去肏我舅舅好了,”我说,“我觉得也差不多。” “你舅舅是男的,我怎么好意思对男的下手呢。”他说。 我侧头看向他,停住脚步:“要是你去上我舅舅,我可以改口叫你舅夫的。” 他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掩饰般地揽住我的肩:“少看点小说,我给你舅舅当一天外甥女婿,好不好?” 真是可惜了。 如果他愿意当我舅夫,我也许真的会放过他的。 “揍一个男老师啊,”张雄,席眷介绍说是他们这一片的老大,一边抽烟一边看了我一眼,“哦……给一个女同学报仇……” 我站在一边,其实感觉席眷有点紧张的。他可能也不是很有把握。 “什么?我操,是那个马四明?”他扔下烟头,“妈的,这个狗东西当年骂我娘炮来着,傻逼玩意儿,今天终于给我逮到机会了!他个不要脸的,竟然搞未成年,他妈的当年是不是就是他弄了小燕?” 我屏住呼吸,看着烟头在地上闪烁几下,终于熄灭。 “当然要搞他,”老大说,“把他带到我这来。这么多年,正好让他吃个教训。” “这一片看着好像不是宾馆啊……”工具和人一起藏起来,只留下砌了一半的砖块和塌陷的沙土堆。我沉默地往旁边退,余光瞥到他那里已经硬了起来。 趁着他转头的一瞬间,一块碎砖砸在了他后脑勺。我飞快地跑回沙土堆后,而那群早就埋伏好的社会青年冲了上去;大家年纪都不大,白色的,灰黑色的,蓝色的背影交迭在一起。马四明被套上了麻袋。我只听到一点模糊低沉的响声,至于男人的痛苦呼叫,还有街头人士更脏的污言秽语都被一双手挡住了。 席眷蹲在我身边,两手捂着我的耳朵。我们并排藏在沙土堆后,面对面看着彼此。夜色降临,他浅棕色的眼睛一点点染上墨的痕迹,但那点光亮始终在他眼中,像晚灯,像烛火,像世界上最小最小的太阳。 我们一起听到了啤酒瓶砸在水泥地上的声音。 “糟糕,快走!”我听到有人说。 席眷的手从我身上放下来。他把我拉起,而我因为蹲久了感觉有点腿麻和眩晕。 “出事了,快走!眷仔,带上你马子!” 席眷拉着我跑掉了。建筑工地没有灯,我们追随着一路摇晃的手电光跑了出去,一直跑到有路灯的地方,我喘着气,渐渐停下脚步。席眷回头看了我一眼,突然在我面前蹲下,把我拉到了他的后背上。 现在想来,也就二十几米的距离,当时却好像生死间的一道鸿沟。最后他在铁门那里把我放下来,小洁就站在那里。“小晶已经回去了。”她说。 席眷从她手里接过一张电影票的票根,递到我手里。 “讲好的,”他松了口气,“你没来过。” 小洁的目光好奇地在我们之间逡巡一圈,朝我晃了晃她手里的电影票。 “……那你呢?”我问他。 “不会有事的。”他耸耸肩,“快走,不然你家里该担心了。” 我点点头。 “快走,别愣着。”他又催了一遍,“路上小心点。” “去哪了,这么晚回来?”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时候,看到舅舅在餐桌边写教案。我走过去,掏出电影票根。 “呵,看电影?”他明显不信,但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没有伸手来要我“证明”一下。 “等会赶紧把作业写了,早点洗澡睡觉。”他说。 我很意外地看着他,他却好像没有发现。他写了一会教案,就开始低头给什么人发信息了。 洗澡的时候我脑子里很乱,想起舅舅最近肏我的频率已经明显变低了。上上次在床上,他突然来了一句:“感觉你里面没有以前紧了。”我没有回话,他也没有下文。也许是对他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但我不敢庆幸,毕竟他一年前也说我被越肏越熟了,没等我歇两天,他就带着两个阴道球回家逼我练习,接着好像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我不得不扮猫演狗,做他忠实的性奴。 果然,那天晚上他看完球赛突然来了兴致,半夜我刚入睡不久他就开门闯了进来,旁若无人地拉开我的睡衣从背后奸入,我用脚蹬他,拍打床铺,一切都毫无用处。我的哭嚎很快被口球堵住了,身上也被绑起来。肯定是输了,我想。绳子在身上越勒越紧,解开时粉艳异常,在空气中褪为青青紫紫的斑痕。 “校服外套不能脱,知道没?”第二天早上,他在我脸颊边亲了一下,“我们小可最乖了。” 然而第二天,警察来了我们学校。席眷被叫走问话,他们去孙老师的办公室谈了一节课的时间,然后他就被带走了。不知道警察和孙老师谈了什么,过了十几分钟,他们开始陆续叫走住在城乡结合部,或者放学会路过那里的人。我看到隔壁班的小晶和小洁分别穿过走廊,都是不到十几分钟又回去了。昨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她们就住在那里,跟着干保洁的母亲或者当水泥工的父亲,住的地方和我就隔着一道铁门,一条街的距离。 警察问话的时候,我说昨天我和小洁一起去看电影,然后就回家了。我虽然路过城乡结合部,但也只是路过而已。我甚至没有隐瞒我看见了席眷,但是别的我一概答“不清楚”“不知道”。因为警察来得太快,我们又没有时间串词,内容描述应该是漏洞百出。于是我离开办公室,又听到他们打算把小洁再叫来一次。 舅舅也被叫去谈话。明明不关他的事,他却比我们这些初中生都害怕。我被他叫到办公室的时候,看到他外套底下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 “你没有脱外套吧?”他看着我,和我确认。 我摇摇头。 “不知道他们是来查什么事情,太危险了,”他说,端走我刚泡好的茶水,丝毫不嫌烫嘴地喝了一口,“明天开始别走那条路了,我送你回家。” 席眷那天没回来上课。我一放学就跑了出去,一路跑进城乡结合部,远远看到建筑工地那边的路口已经被封了起来。我一路跑到他家炒货铺门口,却只看到阿姨在里面忙碌。我没有打扰,一路往铁门走去。我才发现这里傍晚根本没几个人。 他竟然就靠在铁门附近,手里拎着一袋番薯干。我看到他的时候,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我跑过去,更像是扑过去,紧紧抱住了他,他好瘦好小,我可以环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去亲他的鼻子。他也抱着我,好像我们是一体的,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席眷,今天好吓人……”我贴着他。 他没说话。 我松开手,于是他的手从我肩头离开,我才意识到刚才他可能根本没有用力,只是虚揽着我。 “司一可,”他说,“我看到你的笔录了。你会没事的。” 我想起后来又被叫回去的小洁他们:“小洁和小晶她们没事吗?” “她们也没事。”他把番薯干塞到我手里,“这件事就当过去了。睡一觉,你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以后也别走这条路了。” 我突然有些不敢接这个袋子:“那马……这个事情?” 他点了点头:“我负责。” “啊?不是呀,等一等!当时明明就我们两个没有——” “这事是我委托老大办的,”他说,“当然是我负责。总不可能叫老大去坐牢吧?他还要帮别人办事呢。” 我冲上去摇他的肩膀:“你疯啦?!这事不是你干的!和你没关系!你连手都没动过!硬要说的话也是我,是我要……” 他捂住了我的嘴。 “你下课之后和小洁一起去看电影,然后就回家了。你什么也没干,什么也不知道。”他说,“我和你只是同班同学,根本不熟。席眷大概是看马四明不爽很久了,想要报复他。” 我挥开他的手:“我就不信这里没有监控!”话音未落,我攥住他的衣领,狠狠咬上他的嘴唇,“我看你打算怎么洗清我们之间的关系!” 他舔了舔被咬破的嘴唇,凑近我的脸。我盯着他的眼睛,在他眼底看到我的倒影。颤抖的嘴唇留下酥酥麻麻的痒意,温柔得就像蜻蜓点过水面,蝴蝶收起两边的翅膀;他身上只有薰衣草洗衣液的气味,淡薄青涩得令人心颤。 当他退开的时候,我几乎恍惚了一下。 “我当然不想,”他说,一声喟叹落在我的肩上,“但我也没有办法。至少……你没事,对不对?” 豆大的眼泪滚下来,砸在他廉价的T恤衫上。他从我身上起来,手忙脚乱地从校服裤里掏纸巾。我扑过去,环住他的肩膀吻他,脸颊,鼻子,嘴唇,下颌,脖子,锁骨。我的吻没有章法,手更是不讲道理,直接把他推进离铁门最近的巷子里。那里光照不进来,只听到隔壁饭店排风扇的轰轰声。 他靠着墙喘息,在我的手逐渐向下的时候抓住了我。我继续吻他,企图蹲下身去,结果他竟然跟着蹲下来。我拉住他抓我的手,按在我的胸口:“没关系的……” “不,不行……”他试图把手抽回去。 “真的没关系,还是你其实不想……”我的另一只手去扒他裤子,“那我给你口好不好?我脏,你不用碰我,求你……” 他终于把我的两只手都抓住了,紧紧抓着我的手腕:“别哭了。别哭了。司一可?” 我在发抖。 他伸过头来,安抚地轻吻我的额头:“别哭了。对不起。”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抽噎着,鼻涕挂在嘴巴上,又丑又狼狈。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当然也费了一番功夫,最终那些纸巾还是派上了用场。 “你又没有错,”我哽咽着,“你不许说对不起。” “嗯,我没错。你也没有错,”他把我的头发理到耳后,仔细地看着我的脸,“别哭了。我不想以后想起来,就记得我又把你惹哭了。” “哪里有‘又’!”我十分不满。 他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手里攥紧的纸团一个一个拿走:“你被人跟踪的时候不也吓哭了吗?当时……” “我没哭!” “嗯,没掉眼泪。”他点点头,“我记得初一刚开学的时候,你几乎是被你舅舅撵进教室的。那个时候你哭得可惨了,”所有的纸团都收走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带了罕见的揶揄,“当时我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爱哭的女生……” 我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突然打了个寒噤。 “你怎么了?”他立刻握住我的肩膀,“对不起,我提到你伤心的事情了。” 我的五官皱成一团,却想努力做出安抚他的笑容。他立刻丢开满手的纸团,张开双臂把我抱在怀里,我的手却逐渐向下摸去,这次终于让我抓到了。我的眼泪收在半空,与他对视的时候,他移开了视线。我看到他喉结轻微的滚动。 “我……我们家的人都发育迟,我爸也是十六岁才长个的。”他说。 我没听他解释,只是低着头玩他已经勃起的性器:“你好小。” “……你再说我就咬你。”他说,“等下!别碰我。” 我用手肘撞开他的阻拦:“不要,你想咬就咬吧。” 他沉默了,我听到他的喘息声。 我估摸着差不多了,于是蹲下身,轻轻拨开他的短裤。他下意识地拿手再次捂住了,弓着身的时候我看到他额角微薄的汗水。 万年冷着的一张脸此刻染上绯红,他的眼睛里像是含着一汪清泉。 “你确定吗?” 看样子我不回答,他就会宁愿忍着也不给我。 “当然啊。”我说,眼睛垂下来,落在他还没有彻底发育的阴茎上。 因为我爱你。 我的声音太小,他没听清。但是他当然架不住我磨练多时的技巧,几乎是不可思议般地快速交代了,我尽数含在嘴里,一时竟然忘了咽下,因为他哭了,他的眼泪滴在我的胳膊和手背上,好像烫在我身上。 吞咽的时候,我已经忘了精液本身的腥臭,只记得那种根植在舌底的苦涩。我匆匆帮他穿好,去亲他的眼泪。我想道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试图躲我,但没能躲开,最后只能被我抱着头,靠在我的胸口。 “我……我觉得很可爱。”我说,拍拍他的背。 他突然笑了。 最后他长久地看着我,看到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他轻轻凑过来,吻在我的脸颊上。 “谢谢你,”他说,“回去吧。”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目送我跨过铁门,这一次笑得那么大方,那么自然,是我眼里他最后的样子。我看到他说了什么,却没有听清。他愣了一下,轻松地挥了挥手。 “忘记我吧。” 我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漆黑。没等我开灯,背后的门被拉得更开,一个更加高大的影子透过过道灯光照进家中,我听到舅舅在背后的声音,沙哑低沉,几乎贴在我耳朵上。 “背着我和小流氓勾搭,嗯?” 他关了门,把我压在门上。他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拉开我的校服拉链,一手伸进我的上衣下摆,罩住我的胸,另一只手伸进我的嘴里,逼迫我张开嘴:“嘴里的精液味真浓啊,没想到一个没留意,还是让你去外面发骚了。” 我的挣扎徒劳无用,书包落在地上,他拉开我的裤子,没有任何前戏地插入进去,把我抵在门上。 “没想到你就喜欢那么个小男生,他才一米六吧?长得也瘦瘦小小的,下面我猜也不大,他能满足你吗?” 我咬了他的手指,他轻啧了一声,于是捣得更狠了。这场只有呼吸声的沉默肉搏终于结束,他再也守不住精关,泄在我体内的时候终于把灯打开,我看到他眼镜之下那双浑浊的,写满欲望的眼睛。 “你不害怕吗?”我问。 “我能怕什么?”他若无其事地提起裤子。 “马老师的事情。”我低下头。 “马四明?”他的动作一顿,“你还不穿裤子?还想再来一次?” 我低头把褪到膝盖的裤子穿回去。 “还真是骚,水多得都不需要做前戏,”他又低头看了一眼,“我和他又不一样,他得罪人了。跟他讲了不要惹家里混黑的。” 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他去厨房做饭了。 席眷提到的开学第一天,我哭得令他印象深刻。那时我想逃学,舅舅强行把我带进了教室,逼着我坐下,然后和孙老师聊了几句什么。我不是真的厌学,我只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六年级的暑假,我们当然不仅只是在办公室,食堂和器材室玩过。教室这种风水宝地,怎么可能放过呢?我在绿板上写题,他从后面肏我;我在讲台问问题,他摸我的屁股;课桌和椅子当然也是道具的一环,甚至他假装上课,让我藏在讲台里面给他口过,粉笔灰呛了我很久,很多次我都以为我会死,但是每一次都没死成,第二天我就知道还会有下次,直到生理期赶来救我。 “好好含着,如果你表现好的话,舅舅就放你回去读书哦。”他说。 因为刚刚搬到舅舅的出租屋不久,我就在一次事后去求他:“我不想上十中。” “为什么?”他靠在床头看书,神情一派慵懒。 当然是因为不想读舅舅在的学校,而且那个时候我已经被领到十中里挨肏过了,一切都太突然了,他甚至准备去借广播站的钥匙。“要是真的能让你的呻吟声传得方圆百里都听见,那才叫刺激呢。”他摸着我的屁股,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你会被开除的。”我试图挣扎,手差点从桌上滑下去。 他从背后接住我,从容地又一次掀开裙子,再次插入进去,顶得比刚才还深:“那怎么办呢?我把小可献给校长,让他肏你好不好?” 献给校长之类的,当然是没有发生。虽然他会说把我献给校长,借给马老师当性教育道具,或者当着孙老师的面玩我之类的话,但他从来没有实践过。这并不意味着我的表现就令他满意了,他在讲台上射了出来,表情却十分不满:“果然底下没有真的学生,在这里射还是不够爽。” 所以我还是被带到了十中入学。入学前一天,我死活不愿意和他做,一度站在了阳台上,差点沿着洗衣机爬出去。我离跳楼就差那么一点了,他突然跪下来求我,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说他只是太过爱我,他不能失去我,不能离开我,他恨不得把我拴在腰上,让我做他缺少的那根肋骨。他说如果我死了,他就陪我一起死,到时候外公外婆会很伤心的。我只是犹豫了一下,于是他就把我抱了下来,用绳子拴住了我的手腕,把我绑在床头。我哭嚎着,去咬他的手臂,他说如果我这次让他爽了,他可以保证以后都不在学校里肏我。我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了,他却硬不起来,可见刚才那一下实在给他吓得不清。 “没事,这一切就等于扯平了,小可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他按着我的肩,强行把我带进学校里,这个我还没有上过课,就挨过肏的学校。对我来说,这里连草地都有精液味。 我被迫坐下的时候,孙老师在讲开学寄语。我的哭声让她很难发挥。我的同桌害怕地看着我,不敢和我说话。第一个给我递纸的是坐在我前面的一个男生,他递过来的是整整一盒抽纸,纸面柔软却坚韧,我不客气地用了许多,他要抽走的时候我还大声地喷出鼻涕,吓得他又将纸递了回来。 “不够还有,”他说,“别哭了。” 原来是席眷啊。 十四岁的一天:正午 【七一】 “当时我们每个人都砸了,总不能算老大一个人的,”那天的圆脸男企图躲着我走,可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怎么可能追丢,“眷仔还年轻,去了也是少管所,不会坐大牢的,这事你就别管了。” “好了好了,别再找我了,真的别找我了,你都耽误我事了!别烦了,小娘们这么小就这么找事儿。” 我当然是帮不了席眷什么的。连舅舅都知道,马四明会死是因为得罪了这一片的老大,因为他当年教书说错了话。但是他不知道被抓进去的就是那天他见到的小流氓,好像在他脑子里,我就是那个喜欢学霸,勾引学霸,搔首弄姿,水性杨花的坏女孩。 孙老师说大家成绩普遍下降很不好,让大家打起精神来学习。我却觉得很正常,毕竟少了一个老师,而且是一个大家都很喜欢的科学老师。新来的科学老师把课讲得糟透了,连班里的学霸都打算只听辅导班的课。 晓婷,晓婷。他会下地狱的,你在天堂不会遇到他,我向你保证。我在草稿本上写她的名字。气温逐渐升高,雨季终又再来。教诲和雨声在我看来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一种背景音。我只管埋头写她的名字,好像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会把她忘掉。这些日子我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好像有越来越多的东西被我忘掉了,但是我没有在意,也不敢在意。 我叫司一可,今年十四岁,初二,学校是希城十中。 从小到大,我身上就有一个秘密,我不能把它告诉任何人,那就是我爱我的舅舅,司虹飞。他长得特别帅,比很多电影里的男明星还帅,只要他走在街上,所有人都会回头看他。他有一双迷离深情的眼睛,看谁都含着笑,“如沐春风”就是如此。虽然我和他有血缘关系,但我实在太喜欢他了,所以我借着自己孤儿的名义赖上了他,勾引了他,光明正大地占有他。他是我的唯一,我一无所有,决不能失去的就是他。所有我们之间的障碍,都会被我铲除。除了他,我不爱任何人。 “嗯,小可最近越来越乖了。”他对我向来满意,在我这些年的努力下,对我越来越满意了。我掌握了很多性爱技巧,不仅远超我的同龄人,就连会所里的坐台小姐也比不上我。而且舅舅说我天赋异禀,是他认识的所有女人中最符合他心意的,因为我是他亲手教出来的。我是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孩子。他喜欢作为园丁,让花朵在他手下绽放的感觉。 但是,舅舅是一个花心的人。他和学校里的孙老师很暧昧,孙老师是我的班主任,教英语,但是教书水平只能说过得去。虽然她很负责,但是她并不擅长当班主任。据说她家里某个亲戚是大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舅舅并不喜欢她,因为她长得并不美,身材也一般。虽然我觉得她很会穿衣服,但是衣服是用来脱的。舅舅喜欢给我买裙子,就是为了让我穿着整齐,再脱给他看。 而且舅舅周末会去电脑城。他说是去帮朋友干点活,挣点兼职。“不然这点工资怎么够养你呢?”他说。但是他晚上很晚才会回来,我知道他肯定是跑夜店或者会所了。他的朋友很喜欢收集美女,说要把半个希城的女人都肏了。当时舅舅坐在旁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还有孩子呢,嘴巴放干净点。”他的朋友顿时偃旗息鼓。舅舅从来不会说这些话,但是美女总爱倒贴他。他只要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她们就会端着酒杯走过去,一杯又一杯,敬他敞开的衬衫领口,沿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滑向他的皮带,匍匐在他脚底。 但我没想到他会在电脑城认识一个女大学生。许宜佳抱着电脑进门,为了一篇急着要交的论文。不过,那篇论文甚至没有我第二天的数学作业着急。因为她在店里待到舅舅他们下班,还把茶水打翻在舅舅的胸口,她说衬衫脏了,要帮舅舅洗掉。一来二去,舅舅就去他们学校帮她的室友修电脑了;真不明白她们四个人的电脑为什么会轮流坏一遍。 总之,她的目的达成了:舅舅成功被她勾引,甚至和她发生关系;而她立刻顺杆上爬,借怀孕之手强迫他与她结婚。幸好这一切都被我发现了,我已经巧用手段发现了她的秘密,而且强迫她流产。她已经不再具备威胁性,至于舅舅其他的暧昧对象或者偶尔的床伴,也不可能会是我的对手。我最喜欢舅舅,我想要他就一定会得到。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从小我就知道。 大巴没有高铁平稳,却比高铁便宜得多。高速两边的风景十分类似,不一会就能看得厌倦。阳光透不进来,因为窗帘已经被舅舅拉上。这回换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连续的奔波赶路已经让他精疲力尽。 每次带我回外婆家,他都买的大巴。没想到即使是打算带着怀孕的佳佳姐,他也没有带她坐高铁的打算。 “佳佳姐呢?”那天等在家里,我佯作不知,手却志得意满地揣在口袋里,那份流产报告甚至有点被我的焐热了,纸面捏起来似乎变得更加柔软。 “……她不来了。”舅舅说,“算了,你和我回去吧。见见二老也好。” 我开心地回房间拿来我的书包,舅舅难得语气温和:“衣服和作业都带上了?” 怕他发现我早就准备好了,于是我假装惊讶,又回房间抱了两件内衣出来,却只撞见他波澜不惊的眼。以前他看到我系着蝴蝶结的这套白色内衣都会笑,这次没有。我把内衣收进书包里,牵着他的手穿鞋。 “佳佳姐怎么不来啦?”我问,笑眯眯地凑近他的耳边。 舅舅蹲在我身边帮我系鞋带,闻言头也没抬:“不来就不来了呗。” “她该不会是和你分手了吧。”我说。 他没说话,沉默地拍了一下我的小腿,于是我把另一条腿也递到他面前。 “还是我和舅舅最要好。”我说,凑过去亲他的侧脸。 “以后少说这种话,”他偏过头去,躲掉了我的吻,“也不要这么做了。” “啊?”我吓了一跳,连忙跟着他起身去拉他袖子,“明明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没有理会我,径直开门走出去。 “舅舅!” 我一路追,他都没有理我,只在我差点走错方向的时候拉了我一次。候车室里我绕着他转圈,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好奇地看向我们:“你们是兄妹啊?” 舅舅也就比我大十二岁而已,像兄妹也没什么奇怪。我一屁股坐在舅舅腿上,他不满地哼了一声,推了推我的背示意我下去。我自然假装没看到,故意挺了挺胸,笑嘻嘻地看向那个中年路人:“你觉得我们像兄妹啊?” “很像啊。”对方果然说。 “嘿嘿,我们是不是很有夫妻相。”我说。 中年人看向我舅舅,我舅舅打了一下我要去拉他的手,这次眼神严肃,我害怕得放下手,从他身上起来。 “孩子玩闹,别当回事。”舅舅说,“我姐姐的女儿。” “外甥像舅哈,”对方一脸了然,“童言无忌,我女儿也差不多这么大。” 他女儿口活肯定没我好。我不满地坐在一边,听他们聊天。好无聊,怎么还不发车。又要回外婆家了,我不想回去,但是总比他带着许宜佳回去,留我一个人在出租屋吃外卖强。 “舅舅,”我打断他们,“这次放假小姨妈回来吗?” “她?她不会回来的。”舅舅说。 “端午她也不回啊。”我不满地嘟嘴。 “不回就不回呗,她那么忙。”聊到娶媳妇的彩礼,对面那个中年人明显激动坏了,舅舅打发了我,依然在和对方讨论。讨论什么啊,舅舅是不会娶媳妇的,毕竟舅舅和外甥女是不可能结婚的,能不能别聊了。 “舅舅……” “等会再说。” “舅舅!” “再吵送你去小姨妈家里。”他撂下一句话,回头继续和对方聊买房买车的事情了。 我打了个哆嗦,缩进座位里。 路上时间漫长,我假装靠着他睡着,等他的呼吸声逐渐均匀,车上也没有别的动静,才慢慢坐起来。书包里除了衣服和象征性携带的两本作业,还有藏在夹层里的零钱。我攒了一些钱,就等此刻。 从希城回外婆家的大巴,会在一个服务区中途停靠十五分钟。而那个服务区有药店。我下车就往药店狂奔,舅舅还在车上睡着。药师问我几岁,我没有隐瞒,但说是我姐要用,她现在在厕所里。药师大概见怪不怪,只是细细叮嘱起来。见我对那个显示怀孕的样本感兴趣,大概是想多讲几句,没想到被我抓了样本就跑。她喊了两句,没有追出来,当然也追不上。我算准时间,把买来的验孕棒放进书包里,无人发现。舅舅短暂地醒来,问我了一句几点,又睡过去。大概除了我,少有人见过他许多姿态的睡颜。 舅舅只是告知外公外婆他这次回家来看他们,但是并没有说他会带女朋友过来,所以他没有带,家里也没人意外。一进门,外婆就开始指挥我进厨房帮她布菜,舅舅轻飘飘一句她还需要写作业,把我摘走。外婆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回厨房去。外公还要晚些才会回来,我跟着他上楼,贴着他的腿挨挨蹭蹭。 “别闹。”他说,避开了我,“回你自己房间去。” 我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上跑。这本就是我外公外婆留给舅舅的房子,给我家和小姨家各留了一个客房。小姨几乎不回来,我家如今也只有我一个人。但是我不喜欢那个我父母睡觉的房间,我喜欢外婆家顶楼三角形的屋檐。我背着包往上跑,来到阁楼门口的时候却停了。 呼吸放得很轻。我擦了擦手心的汗,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灰尘扑面而来,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窗台底下是那架破损的望远镜。 背包放在床头,我把罩在床上的旧床单扯下,扔在地上。望远镜还躺在那里。 抱着旧床单下楼的时候,我看到舅舅靠在二楼的窗台抽烟。他明明已经戒烟很久了。我小心地朝着他靠过去,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二手烟飘散在空中,满是烦闷的气息。“可能又要下雨,”舅舅看着天色,抓过我手里的旧床单,“这个还是先别洗了,等天晴了再说。”我点点头,布料从我怀中抽走。 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这张床单,记不记得我的第一次了。 烟头扔在地上,他弹了弹指尖的烟灰,手下意识按在我脑袋上,很快又放开了。 “快回去吧,”他说,“如果外婆叫你干活,你来找我。” 我去牵他的衣角,小小声:“我想和舅舅做。” “自己玩。以后,舅舅都不会和你玩了。”他说。 我看着他手里的床单,忽然多了几分不甘心:“我不答应。” “别闹。” “如果舅舅不来和我做,我就告诉外公外婆。”我说,低头开始脱裤子。 他立刻抓住我的手:“司一可,别发疯。你能不能做点成熟的事?” “我已经很会舔了,这还不够成熟吗?”我去甩他的手,没甩开,“你弄痛我了。” 他放开手,没好气地看着我:“我知道你做了什么。为什么逼许宜佳流产?” “为什么?”我觉得我的肺都要胀起来,“你为了那个女人抛弃我,你还问我为什么?” “我为什么要抛弃你?我又没说不养你,”他的话语也变得冷硬,“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我没把你扔在这,也把你从你小姨妈家捞出来了。” “可是你要娶她,你还打算和她给我生个妹妹!”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有可能嫁给我吗?”他说,眉毛挑了起来,“司一可,你对我来说和这条床单也没什么区别。我说不要就可以不要,你认清楚你的身份。”那条床单在他手里扬了扬,松散地落在地上。那双手曾经如此细致地抚触我的身体,也带给我伤痕印记。我气得发抖,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你别后悔!” 他头也不回,旧床单拖在地上,像一条蜿蜒的蛇尾。 十四岁的一天:月亮 【七二】 那个时候我父母还没去世,我们四个人坐在我爸的车里。我爸一边开车,一边问我舅舅大学的生活,舅舅应着,妈妈在副驾驶座上轻笑。我有点记不起他们的脸了,只记得那个时候我很开心,连看公路两边光秃秃的山都觉得是美的。 “还有多久呀!”我抱怨着看向窗外。 “快到了,再去接一下你小姨和小姨夫就好了。”妈妈说。 “小姨夫?我要有小姨夫啦!”我立刻去抱副驾驶座的头枕,努力往前凑,“哪里来的小姨夫呀?帅不帅?” “等下就见着啦!”我妈说,挠了挠我的下巴。 “小可这么小就知道帅不帅了?”舅舅坐在后排的另一边,看着我笑。那个时候我最喜欢舅舅了,他就像大哥哥一样,见到我会双手抄进我的腋下,把我托举起来。那时候他还在上学,穿着卫衣球鞋,身后的同学百无聊赖地玩着篮球,问他:“这是你妹妹啊?” “我外甥女。”舅舅说,抱着我转圈圈,“要是我女儿就好咯!” “耶!”我飞在空中,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耶!”舅舅的动作慢下来,把我放到地上,“报告小可机长,飞机平稳落地。”他朝我敬礼。我歪头看着他,有样学样,也举起手敬礼。他身后的同学对着我们看了又看,好奇地蹲到舅舅后面。“太萌了,”他同学说,“借我抱走玩两天。” “不给,我们回家了。”他立刻挡住了他同学,拉着我的手,“走,舅舅带你回家。” “我当然知道!”我大声说,“舅舅最帅!” 一时间车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我爸立刻化身主持人:“那谁最美呢?” “当然是妈妈!”我继续大声说。 “那你爸爸是什么?”我妈回过头来看向我,目光温柔。 “爸爸……爸爸……是最有钱的人!” “好!”爸爸说,“爸爸以后也会继续有钱。” “你啊,少给孩子灌输这种观念……”妈妈小声地念叨起爸爸来。 我左耳进右耳出,眼看着就要下高速,立刻蹦起来:“我们到了!我们到了!” “我看看,你给阿南打电话。”我爸说。 “小可,木头人!不许动哦,等下车了再玩。”我妈说。 我立刻坐回位置,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爸把车停在一个十字路口。我正靠着舅舅,小姨妈漂亮的花裙子映入眼帘。 “看来是我把小可吵醒了。”小姨妈说。 “小姨妈!”我立刻冲上去亲了她的脸颊一口,“小姨妈今天的裙子好漂亮!” “小可嘴真甜。”小姨妈看向副驾驶位上的妈妈,“你真会教。” “她是天生的,”我妈说,“你们四个人挤后排不方便吧?小可,你到前排来,坐妈妈腿上。” “哦。”我乖乖地准备下车,舅舅却从旁边抱住了我的腰。 “小可坐我腿上就行,不用那么麻烦。”舅舅话音刚落,车门又被打开了,小姨夫看向车里的我们,笑着招手打了个招呼。 “小姨夫?!”我眨眨眼睛。 “他还不是呢!”小姨妈脸红了,却飞快地侧身朝我们的方向挤。我被舅舅抱到腿上,小姨夫关上车门,朝着坐回驾驶位上的我爸礼貌微笑:“谢谢哥。” 我盯着他看:“小姨夫也好帅哦。” “小可!”小姨妈嗔怒。 “说明司家的女人眼光好呗,”我爸看向我妈,“你说是吧?” 我妈笑了声,透过后视镜看向我们这边:“现在就差你了,虹飞。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 “这事还早呢。”舅舅在我身后说。他说话的时候,我感觉有风吹过头顶,又热又痒。 于是车里人又笑,调侃起舅舅来。说他当年刚上学就收到情书,带拼音的,牛皮纸的,夹着饼干的,有香精味的。“你舅舅那个时候就把人小姑娘的情书都扔了,饼干和糖倒是都带回来给我们姐妹分。”我妈笑了,“是吧,南南?” 我小姨妈哼笑了一声没回答,她旁边的小姨夫倒是聊起自己来:“没想到弟弟这么牛,我当年也收到过几封情书,有些连名字都写错了,我去问,才知道人家是寄错了学校!” 于是大家又笑起来,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觉得有点难受,痒痒的。好热,舅舅身上怎么黏糊糊的,尤其是大腿的地方,老感觉后面被肉团团抵着,好想上厕所。 “妈妈,”我说,“我想上厕所。” 我妈没看这边:“快到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半小时。” “我感觉我要尿出来了。”我别扭地抬起屁股,却被舅舅抱着腰按下来。 “危险,”舅舅说,“马上到了,再等等。要不闭眼睡会?” 我还想动,但他扣得太紧,我动不了,只能忍着。 “很快就好了。”舅舅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实在难受,下车就往厕所狂奔,从厕所出来的时候,舅舅也刚好从隔壁出来。 “都怪你,搞得舅舅也想上厕所了。”他的手指做钩,在我鼻头轻轻刮了一下,“看我怎么惩罚你。” “呀!”我以为他要和我玩,于是一溜烟跑走了,许久不见他追过来。 我以为他不会追过来了。 时隔三年,我在外婆家过暑假的平常一天,舅舅忽然回来。他还给我带了礼物,是一台望远镜。 “我记得小可最喜欢星座了,今天晚上我们一起看星星吧。”他说,把望远镜递给我。 “舅舅送了礼物你还不赶紧收起来,”外婆叮嘱我,“收好就下来擦桌子洗碗,活干得乱七八糟,整天只知道玩。” “我来吧。”舅舅说,“小可才几岁,怎么什么活都给她干呢?” “她年轻,正是她干活的时候,司燕这么大的时候——” “妈——”舅舅的声音很大,我上楼梯的时候都听到了,“我来吧。别让孩子干活。” 我把望远镜抱进阁楼里,然后立刻下楼去。在外婆家我一刻也不能停,早上起床就要给外公外婆做饭,然后开始打扫卫生,四层楼都要扫一遍,如果外婆摸到了灰,就会不满意地反复看自己的手指,细数我妈以前做卫生的表现,一直说到村里有男人追她追到家里来,她死活不答应,要去上学。 “女孩子上什么学啊,人家彩礼给三十万呢,”她说,“那么多钱,够娶好几个儿媳妇了。”于是她又掰着指头细数,说我妈是多么赔本,家里当年差点拿不出钱供我舅舅读高中。 “我爸也很有钱啊!”我忍不住说。 “你爸?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我们,光充个面子有什么用?”外婆说,“明明是个孤儿,不知道多孝敬孝敬我们。还好死不死,留下一个你。”她瞪我一眼,“还不赶紧干活?再不干完中午了。” 中午外公会回来吃饭,午饭他吃得草率,吃完就去村头找人打麻将。晚饭则会从容很多,他还要喝点小酒,回忆当年,指点江山。每顿饭的饭后还要喂猪喂鸡。 “至少你不用挑粪种田,现在条件可比当年好得多了。”外婆冷笑,“这么不会干活,都是你妈宠的。现在没人宠你了,你要学会干活。” 我学了,但一直学不好。第一次洗碗的时候,我失手打碎了一个,那天中午被饿了一顿,靠着墙罚站。 外婆歪着头看我,眼里流露出心疼,嘴上却嘟哝着:“这样你才记得住。” 但是记住了也没用,我手笨,三天打碎四个碗。外公叹了口气,一醉说出许多话来,大意就是我是赔钱货,外婆也是没用的,生了两胎都是女儿,最后为了求个儿子,他们去了多少医院。外婆哭得很惨,一直说自己命不好,接着又把舅舅抬出来说他多么争气,幸好生出了舅舅,不然她早就一头撞死。“可是虹飞到时候也得娶媳妇呀,”外公说,“我哪里有钱给他娶媳妇?倒是燕燕当年就说过,会凑钱给弟弟买房子用……” “是呀!这笔钱现在都不知道怎么拿出来。小可呀,你个小女娃娃拿那么多钱,到时候也是便宜外人,不如现在就拿给我们,我们也好帮你管着。”外婆说。 她说的是我爸妈去世之后留下来的遗产,那天葬礼上来了一个律师,站在我身边说了什么什么,总之就是我爸是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而且之前他预备和我妈离婚,所以死后把财产全部给我,一分也不给我妈云云。不巧,我妈也去世了,而且我妈那边的做法也很类似,她不要我爸的钱和房子,她只要我的抚养权,她把她的积蓄全部留给了我,钱存在我的银行账户上。 “姑娘,听着,我和你爸熟,”那个律师说,“这些东西一定要收好,以后家里任何人问你要,你都不要随便给他们。”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要是他们问你要这里面的东西,你就给我打电话。” 我没有给他打过电话,那天葬礼都没结束,他就被我外公外婆打出去了,名片也在闹剧中变得不知所踪。我只来得及藏起那个大文件袋,却再也找不到那名律师的联系方式。 外公外婆问过我很多次记不记得这些房产证、存折都在什么地方,我都推说不记得。他们带我去银行,去法院等地方,但似乎因为我爸之前为了和我妈抢抚养权,弄了什么非常复杂的手续。最后他们拿走了我爸放在抽屉里的所有现金,小姨妈说是“四万左右”。那一迭钱我只见过一次,当天晚上就被外公在牌桌上输了精光。他回来就是哭天喊地,对着我外婆举起拳头,我外婆也不甘示弱,两个老人在客厅里打了起来,时间不长,触目惊心。当晚外公又取了钱摔门而去,外婆抱着我又是哭,又是叫痛,连骂我是傻子,叫我只管去干活,叫我给他们还债。 暑假还没结束我就跑了,我给小姨妈打了电话,接的不是她,是小姨夫。小姨夫听到我说想来,表现得非常欢迎,贴心地报了地址,让我尽管去住。我收拾了行李就跑过去,到姨妈家里的时候发现家里没有姨夫,也没有姨妈,只有一个看起来比我外婆年轻些的女人。她是小姨夫的妈妈,小姨妈的婆婆。她贴心地把书房的床收拾出来,叫我多住一段时间。那晚我在小姨妈家吃到了一桌好菜,有红烧肉,还有糖醋排骨。小姨妈看到我很意外。她面色沉郁,看着美食也不开心,只是机械地咀嚼着。这两年她越来越不开心了,小姨夫说都是工作烦的,说当护士太辛苦,让她辞职。 “多劝劝你小姨,让她生个孩子出来。”姨外婆说,“你想,她生个弟弟就能陪你了对不对?” “妹妹?”我说。 “妹妹不好!”她说,捅了一下我的胳膊,“你想,要是你多了个妹妹,她不就要争你的抢你的?要是有个弟弟,你们就不一样了,你穿裙子,他不穿对不对?而且他以后会保护你的。” “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去和你小姨说,让她辞职,在家给你生个弟弟玩。”姨外婆笑得很甜,“我们小可又漂亮又乖巧,做得好,姨外婆带你去买你的生日礼物好不好?” “好!”我说,“我想要一台电脑。” “电脑啊,那个有点贵,”姨外婆有点为难地摊手,“姨外婆买不起,小可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望远镜吧。”我说。 “好,那就望远镜!”姨外婆和我击掌,“小可加油!” 于是那天晚上,我走进小姨和小姨夫的卧室。小姨夫出差去了,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回来。她穿着睡衣,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小姨不喜欢吹头发。 “小姨,你留在家里好不好呀,”我说,“工作这么辛苦,就不要做了嘛,小姨夫可以养你呀。” 小姨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肩:“回你房间睡觉去。” “不要嘛,小姨答应我嘛,”我说,“我想要一个弟弟!小姨给我生一个好不好!” “弟弟有什么好的?”小姨失笑,“不觉得妹妹更有伴一点吗?” “妹妹也好,那就要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说。 “不要,”小姨的脸色冷下来,“我不会生的。” “小姨!” “别吵我,”小姨吼了一声,“烦不烦啊!” “小可,你怎么趴床上去了,快从床上下来!”姨外婆闯了进来,“你是女孩子,怎么能躺夫妇的床!” 小姨直接把我的背按在床上:“我让小可躺的。” 我挣扎了一下,没能起来。 “哎呀你怎么这样,让女孩躺了会生不出儿子的呀!”姨外婆急了,和小姨撕扯起来,我被她俩一会按在床上,一会拉开,最后我挣扎起来,从床上滚下,摔到地上。 “这是怎么了?”小姨夫终于回来,“哟,磕着了吗?” 姨外婆说这个家她管不了了,不顾小姨夫喊了好几声妈,冲回她自己的房间再不出来。小姨也不搭理我,只是喘着气说自己困了,我看她双目泛红,看起来是要哭。 我在洗手间的马桶上坐着,小姨夫用酒精棉给我擦了破皮的膝盖。 “小可辛苦了。”他说,“其实我妈就是希望南南能给我生个儿子,她也是好心。南南受刺激太大了,一直说生女儿,其实男孩女孩都没事,多生几个不就没事了?唉……” 酒精棉片点在我的膝盖上太痛了。我一直咬牙忍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小可,”小姨夫突然抬头看向我,“如果家里多点钱,让你小姨专心带孩子,她也不至于带不过来呀?那到时候她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生女儿,多生几个,谁拦得了?” “你疯了?!你竟然要小可拿钱出来!”小姨发飙了,拿着我交给她的两千块钱手都发抖,“这是小可的压岁钱呀!你怎么想的你!” “我哪里让她拿这个钱了?不是说林大哥留了一千万给他女儿吗!我们家拿一点怎么了,养她一个不麻烦吗!” “那个钱根本不是留给司一可的!林璞骗了我们所有人,我找过基金会了,他全捐了!他就是个铁公鸡,当年我姐嫁给他,他一分钱都没给过我姐!” “你不早说!那我还接她回来干嘛!” “连我外甥女都养不起,当年你还敢拿六十万出来娶我,你怎么想的?!” “要不是你姐嫁给了林璞,谁娶你啊!晦气!” 小姨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哭。我走过去安慰她,给她递纸。 她咬着牙没说话,我想起姨外婆的说辞。 “小姨,你生个弟弟吧,”我说,“生个弟弟,日子就会好过起来的。” 通红的眼睛盯着我,像是要烧穿我。她的手摸上我的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我的女儿,那你就不可能出生了。” “那我就不出生了,”我握着她的手,“我把机会让给弟弟。” “什么啊,你不想活吗?” “嗯……其实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呀,”我说,“我也不开心,你也不开心。” 她看了我很久很久,摸了摸我的头。 “我姐真幸运。”她说。 姨外婆没有给我兑现任何礼物,望远镜没有,电脑更没有了。我被小姨夫开车送回了外婆家,送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听到卧室传来巨响,还以为家里的墙会裂开。那天卧室满地狼藉,小姨窝在墙角,一滩血从她身下留下来。我被吓哭了,小姨夫开着车连夜带她去了医院,凌晨十二点姨外婆还没睡,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等电话。 “是个男孩啊,男孩!”姨外婆痛心疾首,“怎么就被他打掉了呢?他怎么这时候打人呢?” “我小姨妈还好吗?”我问。 她像是终于想起来还有我似的,打量了我一下,忽然站起来把我往书房拉:“去睡觉,这么晚了,快去睡。” “我小姨怎么样了。”我试图往回去看她的脸,却被她一路推回书房里。 第二天,小姨夫就送我回外婆家了。我坐在后座,还能看见坐垫上干涸的血迹。 “还没洗,送完你就去洗了。”小姨夫轻咳一声,“先将就下。” “小姨有事吗?” “你小姨没事,就是需要住院一段时间,医生说她需要静养。”小姨夫说,“没事啊,你先在外婆家待着。” “开学我可以见到小姨吗?” “应该吧……” 就是见不到了。 我每天打一个电话,没有一次是小姨接的,有四次是小姨夫,有三次是姨外婆。然后,就打不通了。 这次我学会了劈柴,因为外公老了,腰不好,不能劈柴了。但家里总需要柴火烧饭。什么时候才能开学呢?好想回家里去,想回去上学。写作业比干活轻松多了。我的手最初还会被倒刺刮痛,现在已经开始长茧。它们会变得越来越厚的,就像邻居家的表姑那样,最后会长成外婆那样。 “怎么能让你干那么多活!”舅舅捧着我的手,气得不轻,“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小可是在城里长大的,她怎么能做这些呢!” 外婆不敢和舅舅呛声,外公想说什么,烟卡在肺里,咳嗽不止。 “你们别管小可了,姐姐好不容易生的女儿不是给你们这么糟蹋的。”他拉着我的手,“走,上楼。舅舅带你看星星。” 姨外婆说的哪里不对呢? 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的。 那天晚上,他来了。在阁楼里,我们搭起了望远镜。他先蹲下身试了试,说能看到月亮。很清晰的月亮,可以看到里面的撞击坑。 “小可要不要来试试。”舅舅笑着让出位置。 我一点点地走过去,这一天比在小姨家吃红烧肉那天晚上还要开心。我在望远镜前看到月亮的轮廓。 “蹲下去一点看。”舅舅说,“看仔细一点。” 于是我蹲下身,努力去看小时候特别向往的月球。我听过嫦娥的故事,玉兔会蹦蹦跳跳地安慰她。吴刚会一直砍那棵砍不断的月桂树,于是桂花就飘到地上来,长成桂花树。现在我知道月球是地球的卫星,它的表面没有大气层,可以看到很清晰的月海,以及月海上的撞击坑。而且我还知道,月球只有一面朝着地球,另外一面是永远背过去看不见的。就像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一样。 我看到月球了,它并不如我想象中美,却比我想象中亮。它真的在发光,这种光和灯光不一样。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摸索上了我的大腿,起初我以为是虫子,直到力度增大,我才发现是一双手。这时已经来不及了。 舅舅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掀起我的裙子。他的手指在里面灵活地摸索着,接着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刺入我的身体,让我重心不稳地往前摔去,于是望远镜碎了,我差点倒在望远镜上,被他掐着腰抱起来。我的身体颠簸着,比在游乐园或者车上时更甚。巨大的撕裂般的痛处几乎要毁灭我,可是我无法哭叫,他捂住了我的嘴,眼泪流进他的手心,最后我还是尝到了咸咸的味道。 “天呐,怎么哭起来像小猫一样。”舅舅拍着我的背。我把自己埋在床里,埋进被子里,龟缩成一团。我肚子好痛,好痛好痛。好可怕。 “怎么了?”我听到敲门声。 “没什么!”舅舅说,“望远镜摔坏了,小可在哭呢!” “噢哟,摔坏了就坏了,哭什么的,还指望你舅舅安慰你啊,”我听到外婆的声音,“哭完了早点睡觉!” 门关上了。我还在哭,哭着哭着就打嗝了。 “没事的,没事的,”舅舅安慰我,“舅舅带你走好不好?这个没了没关系,舅舅给你买个新的。我记得姐夫说你想要电脑?舅舅那里就有,你玩舅舅的。” 他揉着我的屁股:“不痛不痛,明天就会好的,要是不好舅舅带你去医院,嗯?会没事的。小可先睡觉好不好?睡着了就不痛了。” 不痛了。会不痛的。不痛了不痛了不痛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看着地上的望远镜有点失神。怎么坏了?昨天发生了什么?屁股好痛,但是好像也还好,就是床单上流了一大摊水。 “小可!”我下楼的时候,舅舅拉着行李箱站在门口。他笑得无比温柔,身后是晨曦天光,无比明亮。我听到窗外有小鸟的声音。 “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吧。”他说,“舅舅养你。” 十四岁的一天:孩子 【七三】 我蹲在洗手间试了,没有。 根本没怀孕。明明张雄也中出了,舅舅也射了一次,我都没吃药。总感觉怀孕很容易似的,许宜佳怎么一次就能中,真不公平。难道计划真的要泡汤了吗?我走下楼梯,遇到刚回来的外公。他肯定又去打牌了。 ……对哦,还有外公来着。外公也是男的。 经验告诉我,勾引一个男人实在太简单了。我几乎什么都不需要做。所以这次计划实行得非常仓促,当我爬上外公的床,还没来得及多体会一些床单被罩上的老人味时,外婆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 明明我们还什么都没做,外公连硬都没硬起来呢。当然,可能是他硬不起来了,如果他可以,可能这事儿五分钟就能解决。 现在给我的感觉,就是五十年也解决不了。满屋子只有我在从容地穿衣服,外婆跪在地上哭,手里的尿壶盖子却还没扔开。至于外公,被尿壶砸了头,现在只穿了裤子,瑟缩在床边,不敢看外婆。 舅舅闻声而来,被这个场景震撼,看着我久久说不出话。我从容地穿好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两条杠的验孕棒来,当然,只是药店的打样。 “舅舅,是你的种。”我只说了这一句话。 外婆崩溃了,她跪着爬到我面前,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平静地看着她,让她自己去问她儿子。 舅舅不可思议地看向我,正打算否认,我又一次开口:“上次你把我按在门上,你忘记给我吃药了。” “……不可能,这不可能!这连一个月都没有,”他难以置信地摇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再帅的脸,在恐惧下都会变得很丑,“你就是为了报复我,骗我的对不对!” “我不让许宜佳生孩子,当然是因为我先有了你的孩子。”我说,回忆着电视剧里常见的后宫台词,“我的孩子当然更重要,不能让那个野种先进门。”我走近他,“我还年轻,我可以给舅舅生很多个。你不要去村头买避孕套了好不好?我不想每次散步都躲到边上去。” 舅舅还在发抖,他没有回应我的话。 “虹飞,你说句话呀,你真的搞你外甥女了?”外婆先反应过来,去拉他,“是这个小婊子勾引你的是不是?我早就知道林家不是什么好种!” “得了吧,当年燕燕和南南还不是一样?”外公突然说。 “你还有脸说!”外婆突然发疯似的冲上去打他,舅舅也好像突然回了神,也冲上去打他。 我看他们打得欢快,于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也趁乱去打他。外公很快没气了。 “不对,不对!”外婆突然反应过来,“你们打我老公干什么!快,快送他去医院!” 舅舅赶紧打电话。我走到一边,看着外婆神神叨叨。 等了半个点,救护车来了。外公被抬上车,外婆和舅舅都跟了出去,我一个人守在家里,看着刚才掉在地上的道具。在尿壶里浸过了,应该是不能再用了。大不了明天问起来,就道个歉吧。舅舅会原谅我的,他会明白只有我才是和他绑定的,农夫救了蛇,一辈子就会被缠在蛇身上的。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从容地洗漱睡觉了,今天没有人和我抢热水,因此我洗得格外久,格外仔细。那天晚上也是一个久违的好眠夜,没有人打扰,我睡得很沉,直到天亮,我下楼去的时候,发现外公外婆还没回来,不仅如此,舅舅的行李箱也不见了。 舅舅留了张字条。 无颜见父母,对不起小可,也对不起燕姐姐和姐夫。司虹飞。 舅舅走了。 我去翻我的行李箱,把东西都收好,也有样学样地留了张字条。 我去追舅舅。司一可。 我打车去了高铁站,买票回了希城。我来到出租屋,舅舅并不在,而且他把五斗柜里的证件全部带走了。他不见了。我打他电话,打不通。 他真的不见了。 他抛弃我了。 他把外公外婆,还有我,全部抛弃了。 我一下子哭起来,知道这一次是真的没人管我了。我想起电脑,我还可以查舅舅的行踪的。我找了一天,发现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高铁站。他买票去了很远很远的城市。我等了几天,发现他又换了地方。我想办法联系上和他有接触的人,让他们找司虹飞,告诉他我在等他。 “小妹妹,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你是黑客吗?” 我没有管过,一切都只是手段和方法。我总能联系到他的。明明当年我想要一台电脑,只是羡慕别人可以养电子宠物。当然,我家底迪是还在养,不过其他的事也很重要。比如舅舅的事。 “别再找我了。”舅舅说,“我不会再回去,我死也不会回去的。” 那是最后一次联系他。 “怀孕了就打掉,再去做处女膜修复手术,”他说,“钱五斗柜里还有,你全部用掉吧。以后别再联系我了。” 我忘记了最后怎么挂的电话。 房东来提醒我房租暑假结束就会到期,我礼貌说明情况,不再续租。我只带走了我的几件必要的东西,那些他买给我的裙子,还有那一抽屉的小玩具我都不要了。电脑我抱去电脑城,这是我第一次去我舅舅打工的地方。那里比我想象中干净。我换了一台最新款的电脑,把数据都带走了。我每天都要照顾底迪。 舅舅辞职搞得十中人仰马翻。而且他辞职得很突然,连学校也不来了,程序档案只能全给他寄走。我找到我的班主任孙老师,请她帮我办转学手续。孙老师很意外,于是我拿出剪了许宜佳名字的流产报告。他私奔了,我说,和一个妓女。 孙老师久久不言,最后沉默地帮我办完了转学手续。 “还是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她目送我出校门,“多读书,人生才有的选。” 我回到尘封已久的家中。 这才是我的家。我已经多久没回来了?三年……四年? 抱着档案袋,我下意识想找个地方把它装起来。这么想的我,拉开了我房间藏旧玩具的纸箱子。 那个大文件袋就在其中。 我拿起来。 没有一千万。 但是有房子,还有会吐利息的存款。 不多,但是,我不需要任何人养我了。 我叫司一可,今年十四岁,初二,学校是实验外国语。 学校靠近希城河上游,必经之路上有一座桥。河岸两侧有几乎联通整个希城河的游步道,不过上游这片的游步道算是最早的,每次走在上面时,都会有古旧而令人安心的气息。每次穿过深邃的桥洞,会能看到桥洞里倒映出水面波粼粼的金色的网,好看极了。 自从我父母去世之后,我就一直独自一个人生活。但我并不孤独,因为我在电脑上养了一只电子宠物,叫做底迪。外婆外公会叫我回去过年,我一点也不想回去。但是外婆说外公人傻了,求我多回去看看。我总是容易心软。外婆很想知道舅舅的下落,但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只知道他和一个女人私奔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我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小姨开始回家了,因为如果她不回家,孤独的外婆就会去她家闹,搞得她老公和婆婆难受。 这些都与我无关。因为我是一个学霸,我所有学科的成绩都很好,尤其擅长科学和计算机。我是这方面的天才。日常生活,我不太了解,但我会把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记在日记本上。我所拥有的只有学习,学习就是我的一切。我没有朋友,没有喜欢的人,没有真正的家人。但是我有钱,也有梦想。 早晚有一天,我要改变这个世界。 芝士焗红薯 【七四】 “所以,说10岁的女孩子对父亲的亲吻和抚摸有一种引起阴蒂快感的‘内在倾向’,这多半是在胡说八道。”——《第二性》[法]西蒙娜·德·波伏娃 上高中的时候,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一名性瘾者。我有一个奇怪的毛病,就是我的性欲通常会出现在它们不该出现的时候,比如吃饭,扫地,晾衣服,又或者背课文,写作业,还有快要开学的时候。最后前者被我归结为太无聊,后者我想大概是因为学业压力太大。总而言之,这对我的注意力集中度造成了很大困扰。 为了方便,我不得不买些小玩具。其中的某些玩具总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当时我认为是我常常浏览颜色网站的原因。我不爱看,更常在事后悔恨不已,但恶习难改。性癖方面,我的口味一开始就很重,以致后来越来越重,除了未成年和伦理梗,我什么都看。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窥视者,如果视频里的女方实在太过痛苦,我会直接追溯IP地址,匿名传给当地警方。我只是不喜欢求救,任何语言的都不喜欢。屏幕那头的女人有着痛苦的表情,有时痛苦伴随欢愉;不知为何,看着那样的脸,我竟更加难过。体液来势凶猛,快感久候不至。当直播真的因为我的报警被迫叫停,我也不会真的欣慰,而是直接退出点开下一个,重复一直重复直到那种欢愉的痛苦也传染到我的脸上,直到我彻底枯竭倒下,再也无法做任何事。 不过,再怎样造作,我的体液都分泌得很少,而且越来越少。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想,这甚至是个不可多得的优点。毕竟洗衣服很浪费时间,尤其是内衣内裤竟然需要自己手洗。如果我是商家,肯定要推出专门的机器来才行。 学业压力重,在希城最好的高中读重点班,还得维持年级前十,只能比别人更努力。虽然可以借竞赛稍微休息一会,但休息和松懈是两回事。为了学习,我经常夹着跳蛋复习,免得性欲干扰思路。后来果然逐渐忘记跳蛋,十分钟二十分钟之类的,震动完直接关掉就好。后来我都忘记还有高潮这回事了,得不到满足的身体再也不会记得知识和自慰之间的关系。但做家务的话,还是很难克制。 这种垃圾习惯,不知道我在读大学的那些年是怎么戒掉的。但十年后如我,虽然做到了在工作场合不会发作,但做家务的时候还是会被椎蒂抓到。 ……要是有烟抽就好了。 我沿着河岸一直走,深夜的街道上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希城河还是那条河,没了记忆中那些水上的垃圾,没了绿藻的污染,它干净而澄澈。它流淌时如此静谧,我总忽略它的声音,却不可能对其上几近永恒的波纹视而不见。小时候,我总以为它会永远地流下去,一直漫延到地平线的尽头。 它确实会流下去,直到汇入大海。水流如此,记忆如此。 欲望如此,野心如此。 河对岸的灯火依旧闪烁。喧闹的都市。 身后传来脚步声。路灯下,我的影子慢慢从后往前,越来越小,变成身下的圆,又越来越长,渐渐比我的人还要高。我身旁的那个影子也越来越高,他还是那般纤细又轻盈的样子。看向我的视线一贯的温和柔软,一双美貌不似人的眼睛湿漉漉的,语气讨好:“姐姐,你打算去哪里?” 我站定,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打的话可以直接打。”他说,不闪不避。 我的手停在他的脸侧。最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抽回手,两手都稳稳地安放在口袋里。 “你刚才去哪了?”我不答反问,没好气地看他。椎蒂眨巴着眼睛,两只手逐渐抱上我的胳膊,把顺杆上爬演绎得淋漓尽致。我的手全好好地藏进外套口袋里,一只也不给他。 “去隔壁房间……演算错了,”他说,观察着我的神色,忙不迭改口,“错了错了,是我的错!对不起,姐姐!以后除非你授权,我都不离开你的身边!” “这哪来的哄人话术,”我叹了口气,“季尹那边……” “我和他讲,没关系的,”他紧紧地贴着我,低声下气,“姐姐不用担心。” “所以,你和他商量好的?” “啊?” “季尹,你的手笔。”我说,拉开他的手臂,和他面对面站着。 路灯下,椎蒂的头发隐隐泛金。他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越来越淡。 他没有说话,我也一时沉默。 “你是看出了什么?”我问,“想帮我恢复记忆?” 椎蒂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我的袖子:“你和他的相遇只是偶然,不过,既然他有这样的野心,而刚好……”他抿了抿唇,“我以为你是想尝试一下。抱歉。” 我摇摇头。每次和季尹接触时,我确实心跳加速,眼睛“深情”地望着这个未知的刺激源,表现和渴慕、迷恋的反应都很像。他……帮了大忙。 “……记忆确实恢复了一点。”我苦笑着,“但是,应该不是你想要的那段记忆。” “姐姐恢复记忆了!”他惊喜极了,踮脚凑上我身前,似乎是想抱我又不敢,“对我来说,姐姐能恢复记忆,我就已经很开心了,谈不上什么‘想要’或者‘不想要’。” “我以为你来到我身边,是因为‘皿博士’。”我看着眼前的他,这样的椎蒂依然让我觉得可爱又温柔,让我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 “……你知道了?季尹暴露了吧。”他吐了吐舌,仰头轻蹭我的掌心,“他还有没有说什么呀?” “……骂我老太婆来着。” “他怎么敢的!”椎蒂一下子直起身,“我要去骂他。” “没事没事,谢谢椎蒂。”我赶紧揽住他,“我没生气,他只是破防了。” 椎蒂看起来仍然忿忿不平,但在我的怀里,他也没有真的冲回酒店去,只是转过身回抱住我,又温暖又用力。 “姐姐还没有想起来关于‘皿博士’的事情,对不对?” “嗯……但是,他说我就是‘皿博士’。” “你确实是。”椎蒂闷在我怀里,“你一直都是。” 我沉默地搂紧他,想起我和椎蒂相遇的始末,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性器官,想起他胸口那颗痣,想起他留不下痕迹的皮肤。我放开他,手指隔着衣服点上肩头。 “所以这个,到底是什么?” 椎蒂看着我的眼睛。灯光河水都在他眼睛里,但我好像看见他眼底洪流一样浩大的数据。 “我想,如果你能自己想起来的话,就更好了。”他说,“是‘皿’。皿博士的皿。” “既然我是皿博士,”我按住他的肩膀,“那你都是在和谁通话呢?” 当初钟续那边,你在和谁聊天? “你确实还没想起来,”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我,没有躲闪,没有后退,“你是你,始终是你。皿皿只是皿皿。” “所以有两个‘皿博士’?”我读出他话语中的关键。 椎蒂含糊地低下头,我蹲下去看他脸色,他又转过身去。我去拽他胳膊,忽然有灯光打在我们身上。 太晚了,巡警不敢让人待在桥上,怕有人要跳河。 我带头向前走去,椎蒂更快跟上来。 “姐姐,去哪里?” “先回家吧,”我说,“有点饿了,想再吃点什么。” “可以呀,姐姐想吃什么?” “唔……想吃点甜的。” “比如?” “比如——番薯干吧。” “哎,番薯干!”椎蒂为难地皱起眉,“可能今天晚上很难吃到……芝士焗红薯可以吗?” “你打算做?” “……不是啦,家里没有番薯了,”椎蒂伸过手来,先是碰了碰我的手腕,接着滑进我的口袋里;见我没有反对,于是巴巴地张开手,与我十指相扣,“不过我搜到这附近有个十字路口卖这个,我们买完了再去打车。” “好。” 美食与甘寝(七五~七六) 【七五】 日子还是照过,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我去上班,椎蒂去上学。下班我就看电影,窝在客厅地毯上边吃零食边看。零食是分批送到的,比预想中更快,却没有预想中多。我想是商品详情页的宣传做得太好了。上次回家一口气买了一堆,全部囤在客厅的茶几上,琳琅满目,罪恶又奢侈。 一旦打开了吃零食的嘴,就很难停止。甜的太腻,就想吃点清脆爽口的;脆的太干,就想吃点润的;喝点汽水就忍不住看向辣的,再吃一点,又觉得实在麻舌头,想吃点甜的。小小重复几轮,就该吃酸的了。 不出两个星期,体重就涨到让人难堪的数字。代谢不如从前,但似乎节食也更加简单。但或许只是因为知道代价。不喜欢健身房,于是只能把电影换成各类跟练视频,居家运动。脚踩在地毯上倒是不疼。 椎蒂又开始天天回家来。他说季老师那边不需要担心,“比起我那可有可无的学术研究,姐姐这边明明更值得关心吧?”他坐在沙发角落看着我踏步开合,神色忧心忡忡的样子,“你看起来状态不太对。” “我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啊,”休息的二十秒,我回头看他一眼,“你看我这手臂上的赘肉。” 他站起来,当真凑到我面前,端详了一下我的手臂:“其实你现在和两周前变化区别不大,但是如果你坚持锻炼的话,再过两周应该就会有比较明显的效果了。” “真的?”我转回头,继续跟着视频里的女人“散步”。 “嗯。”他很笃定地说,也有样学样地站到一边,“我也来跳。” 运动结束我们一起光脚站在地毯上喝水。 “怎么又不好好喝水。”我走过去拿纸巾帮他擦下巴。水沾在嘴唇上,亮晶晶的。用指腹抹一把,还是那么柔软。 椎蒂抓着我的手腕往下移,从下巴到脖颈,按在他的领口。 “我想喝姐姐的水。”他闭着眼睛凑近我,“喂我尝一口吧?” 他总是佯作乖巧的样子。那只是讨好给我看的。扣住他的下巴,含一口水渡给他。很多,很多次,我都是这样做的。美少年也会主动哺酒,在我虚伪的控诉下,拉开校服的衬衫给我道歉,于是“违禁品”就这样落在他的胸口,一汪浅潭肚脐眼兜不住,于是粉红的酒液沿着腰腹滑落,或一路往小腹流。像一张玫瑰色的蛛网。实在醉了,手重一些揉捏他的腰腹,看他受不住地弓身,架起一座桥。坏心眼地堵着他,像用铁网拦一个迟到的学生,观赏他眼中无声的哀求。“下流。”我斥骂道,并不放他进去,还很得意地在他面前游走,等他崩溃,等他冲撞,等他终于“忍不住”全泄在我手心里。那是一道奶香味的蜜,甜美诱惑,十分好闻。 “姐姐?”他侧头看向我,“提不起精神来呢?” 我扣着他的肩,努力不要错开脸:“可能最近有点累。” “姐姐,我之前一直没问你,”他隔空环着我的腰,并没有真的碰到我,只是引着我坐回沙发上,“你想起来的那段记忆,是什么内容?” 最终还是没能糊弄过他。 茶几上还堆放着好几袋炒货,有小麻花,板栗仁,当然也有红薯干。红薯干分红薯片和红薯条,我记忆中阿姨做的那种是干干脆脆的,但这次我也买了酥软黏糊的类型。我根本不喜欢红薯。 椎蒂窝在我脚边,手里捏着山楂片。他喜欢坐在地毯上,就像看电影时的我一样。他把这小小的圆片举起来,对着客厅的灯仔细观察,好像要从这个薄脆中看出什么来。这个动作很像观月,我是说,我小时候做的那种。望远镜。 “是小时候的事,”我垂下眼,手抚在他下巴上,像是要擦去什么隐形的碎屑般,“都过去了。” 椎蒂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把手里的山楂片送到我的掌心。一碰就碎了。 “我来帮姐姐剥夏威夷果。”他说,主动拿过那个金属小刮片,“姐姐可以帮我把垃圾桶拿近一点吗?” 失去外壳的果仁全都躺在白色的瓷盘里。瓜子、松仁、核桃、夏威夷果。小家伙做起这种精细活来竟然心灵手巧,垃圾也被清理收拾得一干二净。 “送给你。” “我可吃不下那么多。”我往旁边侧了侧,“你动作太快了。” 椎蒂没回答我,只是捻起一粒塞到嘴里。 “好吃吗?”看他吃得开心,我也跟着凑过去。 他的吻和坚果的果肉一起送入手心,这次是食物的香气。在诸多坚果的乳香中,椎蒂是最美味的一种。 【七六】 最近的夜晚,我总是迟迟不愿入睡。应该是夜间运动的缘故,改成早起可能会好得多。上周买了栀子花、柑橘甚至奶香的洗衣液。还有小姨妈推荐的小苍兰,还有什么牛油果香草,我无法理解。用了一两次就放在那里,椎蒂大呼可惜,看着我再一次把薰衣草倒进内筒。经典就是经典,换了别的味道更睡不着。 手机,又或者其他的电子产品一并留在卧室外。为此又专门买了老式闹钟,老得甚至需要用电池。摆在床头倒是好看,凑过去听还有滴答滴答的声音,让人治愈。 “姐姐不如把我也关出去?”椎蒂打趣我。 我还真的另外收拾了一床给他。往常做这功夫,都是因为姨妈姨夫要来,做做样子才摆的。没想到还是白收拾,不过半夜我就抱着枕头去敲门。难得有这种时刻,椎蒂笑得不行,倒是很温存地把我请进门,体贴地邀我在他这里睡一晚。 父母过世后,我一直住的都是自己的房间。刚从舅舅家回来的时候,这里甚至只有儿童床。新的床、书桌书柜都是后来购置的,全部由小时候的我一手操办。现在想想,当时我竟一点也不怕那些搬家工人,一方面因为买的是大牌好货,一方面也有我不敢怕男人的原因。 椎蒂来了之后当然也是和我一起住在这里。父母的卧室几乎完整地保留了下来,但其实这里的所有柜子都是空的。当年外公外婆翻走了钱,还说“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就全部打包卖给收废品的人。这点钱当然也被他们攥在手里。书房也是一样,空荡荡的就像我对这个家的记忆。小姨妈和我提过,还是我睡主卧,让椎蒂睡客卧比较合适。主卧不能一直闲置着,似乎是一个什么风水学的原因。我不清楚,也不在乎。 出乎意料的,这次和椎蒂一起睡在主卧的感觉很舒服。或许是因为主卧的席梦思够软,或许是因为床单被套都是新的,还带着薰衣草淡淡的芳香。总之,这大概是最近这段时间睡得最好的一觉。神秘的安全感。 “既然效果这么好的话,不如我们搬到这边来睡吧!”椎蒂建议道,“刚好这边的柜子也可以利用上。” “没有那么多东西啦,”我说,“太麻烦了。就把闹钟和纸巾拿过来吧。” 果然我不再失眠了。 或许是因为没有那一抽屉的小玩具虎视眈眈的原因? 梦里再也没有奇怪的黑影挡住我的月亮了。 皿 【七七】 皿。 不过,是更靠近春秋战国时候的“皿”。 古老的象形文字,直白的简笔画。 我终于看懂了这个图案的含义。 但我竟然就是我辛苦查找半天的研究所总负责人,而且“宇泽万辉”好像就是以我的名义开设的。据说这家机构研发了几款打算面向市场的产品,因为上线前遇到事故,所以项目被叫停了。 椎蒂窝在沙发上看漫画。自从周末撞见了图书集市,他就对这些古旧的漫画书起了兴趣。幸好这些东西价值不高,打包一斤一斤买来也不贵。他似乎只是找点乐子打发时间,这些带着霉味儿的黄纸中还夹着我幼儿园时才会读的儿童绘本,硬纸壳都被暴力地折页了。椎蒂对这些接受良好,不仅自己看得津津有味,遇到喜欢的还会专门挑出来递给我,不到五分钟就能全部翻完。有些机关书的设计确实有趣,有些画又是意料之外的精彩。 “哟,今天有他的明信片嘛,”椎蒂看到我手里的东西,朝我招招手,“让我也看看?” 我故意把手举高,他立刻抛开书,从沙发上弹起来。 “我也看看嘛!” “不给。” “姐姐小气。”他拽我的袖子,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就看一眼嘛。” 这次的明信片背面印着图书馆。每个月寄来的明信片都不一样,但不变的是它们远渡重洋,不惧风雨的态度。反应过来时已经养成了去邮箱取信的习惯,人真的很容易依赖情感。 椎蒂就着我的手扫了两眼,歪头打量着我的神色,笑得有些意味不明:“他这是把你当女朋友了吧?” “只有椎蒂是我男朋友。”我说得轻巧,“小孩就是压力太大,你少调侃他。” “他又听不到,”椎蒂轻啧一声,将明信片拿过去,手指弹了两下,“憋着坏招呢,隔了很久不给我发信息,临到你生日,倒知道来找我。” “那我们椎蒂怎么和他说的呀。” 我拿回明信片。屈辰冽的问候简洁日常,语气亲昵。他的字比当年规整的应试体多了一分飘逸的连笔,但看着依然端端正正,乖乖巧巧的。不过,看得出他学业压力确实增长了,不然也不会怀念我帮他做抄写作业的日子。小子糊涂,以为我真的在等他。 明信片和这次的礼物也一并收起来。放在首饰盒里的是一枚黄金戒指,“因为不知道姐姐喜欢什么样子的,所以选了素圈戒指,希望姐姐喜欢,不喜欢也没关系,可以直接卖掉”。 “……戒圈尺寸你告诉他的?”我问。戴在食指刚刚好。 “嗯。”椎蒂耸耸肩,“我只和他说了食指的。” “其他的你不知道?” “告诉他干嘛……哦,也是,下次建议他送你一个玉扳指好了,”他凑过来,假模假式地贴上我的胳膊,“你还有什么想要的?” “别欺负人家小屈了,上次收到房钥匙的时候怪吓人的。” “那不是房钥匙,只是院门钥匙。真是,连个礼物都要你自己去他家院子里亲手挖,怪没诚意的。”椎蒂施施然躺回沙发,再次拿起漫画,“虽然最后还是我动手就是了。” “那是人家自己的私宅,又没有雇佣管家……至少也是一份心意,他塞了那么多东西在时间胶囊里。” “……反正他样样都好呗。” “没有椎蒂好。”我跟着坐在沙发上,去亲他的脸,“你竟然醋了。” 椎蒂慢条斯理地把漫画搁在茶几上,眼睛盯着我。 “我热了,”他说,“帮我脱衣服。” 事后我回到客厅时,发现被扔在茶几上的明信片,想了想决定连着素圈戒指一起收起来。椎蒂去厨房做菜,这方面他已经拿捏得得心应手,说是米其林大厨也不为过。巧克力盒子底下还压着好几张明信片,都是屈辰冽之前寄过来的。一并收起来好了,感觉一直摆在餐桌角落里也有点奇怪。 ——那个旧玩具箱,应该还在吧? 走进我的房间,窗帘拉得严密,房内的景象有些晦暗不清。我打开灯,把床单掀起来,看向床底。当年,我的旧玩具也是被我收在儿童床的床底下,再也没有打开看过。 玩偶已经发霉,洋娃娃的眼睛外翻,掉了漆的小轿车不知道还能不能跑一段。这么多年没有收拾过这些东西了,就像不知道有玩具在床底似的。但此时见到它们,才发现它们这么熟悉。那个时候客厅没有地毯,我坐在地板上,让玩偶坐在汽车上,让它沿着地板的缝隙往前跑。一定要跑直的,歪了一点点都会翻车。玩偶会倒在地板上,滚两圈,待着不动了。所以翻车必须重来。车当然要一直在阳光下跑,因为一旦天黑了,就是该吃晚饭的时候了。 在往下翻的时候,我的手迟疑过。直到此刻,我都希望那些突然闯入脑海的记忆是假的:我没有经历过那些事,我不知道舅舅到底去哪了,我也不想直到我对差生差学校的刻板印象是哪里来的;要是可以一辈子都听不懂外婆家的方言就好了,听不懂就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了;外公为什么总是受宠若惊的表情,我要是看不明白就好了。 并不是的。就像当年我掏了房产证和存折,重新给自己办身份证,更新户口本的时候那样,我动过一次透明的文件袋。现在这个古旧的透明文件袋还在这里,我记得很清楚,它的塑料封边是红色的,现在它已经老旧硬化,却依然顽固可用。我摆弄了一下文件袋,却发现它底下有一个薄薄的信封,口开着。我把它从那些废弃不用的铅笔里救出来,拿到手心。 信封就是最普通的邮局信封,看不出什么异常。但里面似乎有东西,我将那个纸片倒出来。一张拍立得落在我的掌心,时间过去太久,本就不清晰的照片还有些褪色。 ……这是,我。 我还有另外一个女生,背后有一个数字,看不清了,但是莫名其妙的,我觉得是404,因为我调侃过这个数字,和照片上那个女生。 “你不觉得不吉利吗。”当时我说。 “一起消失也不错。”她说,面孔不甚清晰,但突兀地在我脑海中留下深刻的痕迹。我记得她的肤色有些暗,但是脸颊上一片光滑,什么痕迹也没有。我看到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却不记得她在说什么。 有缘江湖再见。 ——石棉网 赠 培养皿 底下是日期。那天……那天应该就是她离开研究所的日子。对,她是石棉网,我的室友……她是谁? “说真的,培养皿,要是哪天你想通了,就和我一样离开这里。” “别开玩笑了。”我好像记得自己说,说着说着,嘴上自然而然地吐出那句话,“你说走就走,椎蒂的面部维护工作怎么办?!” “姐姐,你叫我?”椎蒂站在门口,探过脑袋,“晚饭准备好了,可以来吃咯。” 我这才从眩晕而破碎的回忆中醒过来。 “椎蒂,”我拿起这张拍立得,“你认识‘石棉网’吗?” 石棉网·试管·测试机 【七八】 “石棉网?”椎蒂有些惊讶,三步并两步蹦到我身边,看向那张立拍得,“你们竟然有合照呀!” “你认识她?” “当然!她是我妈妈。” “……啊?” “嗯,你亲封的‘椎蒂的妈妈’哦。”他学着我的样子蹲到玩具箱边,抬头亲上我的脸颊,“你也是椎蒂的妈妈,培养皿大人。” 我竟然脸红了:“别这样。” 他只是笑,凑得更近,又亲了一次。本就不怎么清楚的头脑愈加发蒙了。椎蒂指了指照片上的女生,给我介绍:“她就是石棉网,详细的个人资料,被当初的你删除了。本来试管那里还有备份的,但你接管权限之后,把试管的整个账号都清除了,所以我也追溯不了啦。” “试管……”我的眼皮突然一阵乱跳,一个猜测浮现在脑海,“是……杨教授吗?” “嗯,杨子良,这个在我们的对话里出现过,所以我还有留存,”他说,“她,还有萌萌学姐和简学长,应该是你为数不多知道真实身份的人。” “我不记得他们。” “也是,我想想……”椎蒂眼珠转了一下,似乎是思考的样子,“哦,当时你说‘杨教授本来就只收了三个学生,我们师门人数太少,而且萌萌姐和简学长早就退出了,他们都不愿意留在项目里’。” 椎蒂念得一字一顿的:“‘幸好他们都走了,不然一直拖后腿也够麻烦的。我就说普信男真下头,而且她就不应该招娇妻进来’,这是你当时的原话。” “我说的?”难以置信。 “嗯,诞生之初我的功能非常有限,是你坚持每天进行会话测试。”他说,神色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那个时候,你不开心。” “会吗……我以为,我在研究所应该感觉挺满足的?” 毕竟终于有机会改变世界了吧。 再说,见到椎蒂,谁会不惊叹一句奇迹呢? “没有,”椎蒂看着我,好像看见了过去的我似的,“你一直一直都不开心。姐姐,你有一双悲伤的眼睛。” “那一定是因为那时候的椎蒂不会做饭吧,”我站起身,“腿都麻了。让我尝尝今天的晚餐——” “慢点,姐姐——” 椎蒂似乎没把情报说完,但是我已经不想听了。很难想象我会这样说。在我的日记里,“萌萌学姐看起来极好相处,简学长十分英俊,对每个人都十分尊重。” 但我真的可以相信我的日记吗?我知道我后来记录的都是事实,但因为我后来记录的都是事实,才使得前面漏洞百出的日记那么可靠,害我这么多年坚信不疑,一切皆忘。 为什么我会这么刻薄?话语前后矛盾,大相径庭。我到底怎么了。研究所里发生了什么。我是被骗了吗?但是被骗的话,椎蒂这样的存在又是怎么诞生,我和椎蒂…… “姐姐,是意面不合胃口吗?”椎蒂把牛排推过来,“要不吃点这个吧。” “……抱歉,我发呆了。”我说,举起手里的叉子,“意面很好吃。” 椎蒂捧着脸,看我吃。他面前只有一杯水。 “就算你这里没有存,”我放下叉子,“研究所里应该也有纸质档案?我可以进研究所吗?” “档案啊……有找到的概率,”椎蒂评估了一下,“还记得我们重逢那天吗?对你来说可能算是第一次见面。事故波及档案室,因为消防及时所以材料没有全部销毁,但有一部分档案确实遗失了。” 他抬头看我一眼,罕见地低头嗫喏,像是在组织语言:“你……是自己脱离组织的,走之前你转移了所有的权限。我没有给你开启权限的资格,因为名义上——” “你才是总负责人,我只是项目载体。我只是你的一台‘测试机’。” “而‘我’现在理论上还在研究所内,因为不可能存在两个我,只要我进入研究所,系统就会发出警报。”我说,“那现在的那个‘皿博士’是什么人?这个人容不得我存在?” “确实是这样,但,皿皿……当前的问题是,如果你直接进入研究所,很可能接触不到她,就会被安保人员清理。”他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让我告诉你。因为按照常识来说,就算安保系统控制了你,有我,有钟续,应该可以沟通,至少能解释清楚你的来意。你也可以顺利见到皿皿。” “但是不行,”椎蒂罕见地认真起来,“不能让他们发现你的存在。” “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是感觉现在的你会生气。”他两只手握上杯子,“我擅自做决定了,对不起。” “你可以做决定,”我说,“你去冬令营我也没阻止。所以,你做了什么决定?为什么不能让他们发现我?” “我……我要保护皿皿。”他说,“我相信你会认同我的目的。为了这个目标,只能等你找回研究所的记忆,我们再回去。‘其实绕开研究所的门禁不难,但如果我重做设计,反而会因为更新引来一群打卡的神经病,我不想这样。不过现在这个也太简单了,我会加一道门,这样防盗的概率就高多了’,当时你是这么说的。” “姐姐,你相信我吗?”他问。即使这个答案是肯定的,他也会问。 “当然。”我低下头,“但记忆不一定是能找回来的,就算刺激它也未必见效。如果我找不回记忆……” “没有关系,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椎蒂说,“至少姐姐现在比当时开心多了。司一可姐姐,我很高兴可以见到更加鲜活,更加安稳的你。” ——那是因为有你呀。 话在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我欲言又止,最后慌不择路地拿起叉子去找牛排。 “小心噎到——姐姐!” 长醉不复醒 yuwang kongjian.c om 【七九】 这座酒吧只在天顶挂了几串圣诞系的LED灯权作装饰,真正的光源是吧台前上方那个闪耀的灯球。每张桌子都放有标了数字的小夜灯,映亮凑得极近的脸。我松了口气,循着规律往酒吧深处走去,看到里面坐在一起的男男女女。 我不习惯这种地方,尽管这里只能算是“清吧”。音乐吵得我头疼,想到椎蒂还等在外面的出租车里,心里不可谓不焦躁。 来这里是为了接沉一心。当时我和椎蒂刚从电影院出来,才发现手机上多出好几个未接来电,因为静音没有察觉。 “她是谁呀?”椎蒂凑过来看她的号码。 “沉一心,”想了想,我补充道,“我高中唯一的朋友。” “原来是以前的好朋友,”椎蒂点点头,“你快打回去吧,她找你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我迟疑地回拨过去,过了很久才接通。她的声音特别模糊,我听到的几乎全是嘈杂的背景音,她大概也发现说不清,匆匆挂了电话,给我发来一个定位地址,让我去接她。 ——拜托了,帮帮忙。 明明前一句话还是“我已成为你的好友”来着。 我看向椎蒂,椎蒂看向我:“你可以帮她叫个车,还是……我们一起去接她?” “叫个车应该够了。”我干脆地跳转界面,临到输入地址时又放不下心。看后续章节就到:yuzhaiwuh.xyz 上回见面,她的样子令我印象深刻。时隔数年,如今的她完全没有过去的影子。然而,我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个穿校服扎马尾的小女生阶段,她的眼镜框是最朴素的款式,镜架的芭比粉显得她肤色暗黄,就像班里男生给她取的绰号,“小土妹”。 沉一心在原来的学校也是学霸,但是刚进高中时各科低我一头,永远只能做班级第二。除了我,好像也没人对她这个第二有多在意,因为班级第一还有力争年级前十的实力,班级第二却只能在年级五十名的池子里斡旋。分班之后,我选了理科,她选了文科,本应就此分开。但分班后不久,她忽然又在食堂找上我,强势地坐在我对面。就这样,我们又恢复了饭搭子的关系。她在他们班似乎也很孤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根本不在乎。我不需要朋友。 说是去捞人,但是看到他们桌子中央旋转的酒瓶时,咯噔声从心口冒出来。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沉一心可能只是在玩大冒险,我却当了真跑过来。竟然没想起来这茬。 正准备回去,那桌子的人好像看到了我,其中一个男的高喊了声“美女”,于是好几个人都探头看过来,当然也有沉一心。我和她对视一眼,她下意识地撇开视线,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谁认识?”有一个人声音比较大,我听到了。 我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他们中有人在喊我,语气非常熟悉。沉一心已经站了起来,但她看起来有点摇摇晃晃的,步子有些不稳。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想扶住她,她却一头靠在我的肩上。 “司一可,”她伏在我肩上,试图去拉我的手,“走什么呀?来都来了。” “你是叫我来接你的。”我说。 “既然来了,喝一点再走。”她说。 “我弟弟在外面等呢,”我说,“如果是大冒险,那我打扰你们了。” “别走,”她顿了一下,从我肩上起来,“我跟你走。” 他们竟然要罚酒三杯。我不敢喝,再三推阻,奚落与起哄便一并拥了上来,三四个不同颜色的满杯一下子挤在我的眼前。沉一心倒是豪迈,大方地拦在我身前,端起酒杯喝得一鼓作气,大家都在叫好,看得我心惊肉跳。三杯喝完,她不客气地摆了摆手:“姐走了,你们慢慢玩。” 席里有个女生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我们。眼看沉一心就要倒下去,我立刻扶住她的肩:“还能不能走?” “能!”她说,“慢点,慢点。” 在出租车上,她拉着我坐在车后座,等车一启动就趴下了,头枕在我大腿上。我担心她吐出来,但又不敢直说,只扶着她的头,让她不要晃出去。椎蒂坐在前面,专心致志玩手机的样子。夜深了,窗外还亮着灯的没几个地方,此刻才觉得酒店显眼。 “报地址。”我拍拍她的脸。 “不能去你家蹭一晚吗?”她挣扎了一下,“月底了,我钱花完了。” “你自己没有住处吗?”我问,看了一眼前排司机师傅的脸色。 “不要,我不要回去。” 然后就和赌气一样不再说话了。 “我给你找个酒店吧。”我说。 “不要!”她突然说,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又慢慢放松下来,“算了……也行吧。” 这下是彻底睡过去了。我让椎蒂帮忙挑一挑合适的宾馆,椎蒂报了一个回家顺路的。本以为把她扛下来也挺费功夫,没想到趴着睡了一会她倒是有点醒了,在我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到前台,还自己用花呗付了房费。她拿着房卡,依然有些摇摇晃晃地朝我歪头:“刚才看到没有,耿介?” “……谁?” “耿介啊,高中同学,”她的眼睛眯起来,“他还说他是你初中同学呢,你忘了?” “……有这号人吗?” “呃,你不认识,国际部的,”她说,“也对,你,你不是实验的吗?他十中的,本来都考不上咱学校——” “你醉了。”我脱口而出,“快点上去。能找到吗?” “他,他暗恋你,”沉一心大概是想吐,但最后她只是打了个酒嗝,“不过被,被我睡了。” “你们可以帮忙把她带上去吗?”我问前台的工作人员。 “他竟然造谣你!”她说,“男人真坏。” “或者来个人帮我扶一下就行。” “没事……我自己,可以。”她说。 我松开手。 她忽然不晃了,就这样呆呆地站着,目空一切,不知道在看哪里。 “沉一心?” “……嗯?”她的反应有些迟钝。 “上楼去睡觉吧,”我指了指电梯,“早点休息。” 她愣了一会,朝着我摆了摆手,慢慢往电梯走去了。 也不知道她到底醉了没有。 但这股酒气闻久了,我有点头脑发晕。 “看来那个男同学也没有多喜欢你嘛。”椎蒂锐评道。 走出酒店,风灌进来虽然冷,但总算让人清醒了些。网约车还要再等一会,我看向酒店门口被精心修剪过的花圃。夜深花暗,青绿松柏都变成墨色。 “毕竟都被她睡到了。”我说。 “……他都没有认出你,”椎蒂朝我的方向靠过来,“姐姐和以前明明区别不大,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长头发,皮肤白,成绩好,”我说,“换个人来也一样。” 椎蒂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我看他一眼,“再说了,都这个年纪了,说不定早就不喜欢这款了。” 椎蒂摇摇头。我转过头去,视线移向驶来的汽车。不是我们约的那辆。 “你其实记得他。”椎蒂说。 当然。他姓耿,是我初中同班同学,他根本没有造谣我。我穿跳蛋次数多了难免露馅,然后就被班里男生发现,虽然我说是卫生棉条糊弄过去了,但是流言就能因此止息吗?只是当时舅舅更棘手罢了。 “司一可?”当时他看到我,已经是高中的运动会。他看到我,惊讶极了:“你,你还记得我么?我们初中一个班的,不过你初二转走了……” “抱歉,我不认识你。”我说,抹了把汗。刚运动完思维也转的慢,再说当时确实不认识他。记忆的弦稍有松动,我就将它系得更紧,“我是实验的。” “啊,好,”他看起来有些尴尬,“抱歉我认错人了,你们同名同姓……” 却完全不一样吧。在那群男生的小黄谣中,我被大哥包养,又被大哥抛弃,年纪轻轻就在外面坐台,后来还跟小混混跑了。有人说曾经看到我在桥洞底下和人睡觉,几百块就给人干一次。现在想想,还不如当初把他们都杀了。 “我确实记得,”我说,“早知道——算了。” 车来了。 椎蒂率先跑过去,帮我拉开车门:“姐姐请上车。” 动作比站在门口的门童更快,更灵巧,搭在车顶上的手自然也是;我都怕车上的灰脏了他。坐进车里,再听他把门关上,从容地绕过车前,钻到我的身侧。 还需要酒做什么呢?我已酩酊三十年。 蓝夏神怡 【八十】 我做梦也没想到,第二天我收到了沉一心的婚礼请柬。 闪婚。男方是那天酒店的前台,我走了以后,沉一心直接晕倒在电梯里,是对方发现了她,然后把她送去的医院。 “看来你是红娘嘛。”椎蒂凑过来看电子请柬,“他们认识了一周就结婚哎,真有意思。” “不知道她怎么想的,难道是年纪大准备收心……”我皱着眉,“没想到房费不出,还是得出份子钱。” “要不拒了吧。”椎蒂靠在我膝头,“难得周六,姐姐陪我玩游戏?” “也好……”只是没等我拒绝,沉一心就好像有超能力一样打了电话过来,口口声声让我当他们的证婚人。我自然是狠狠拒绝了,却在对方成熟的推拉中被搞得晕头转向,不知不觉答应了她一定会到场,电话挂断没两秒我就开始悔恨不已。 “我说我生病了不去行吗?送句祝福给她算了——” “不,等下,”椎蒂突然坐直了,“我们去吧?” “啊?” “还是去吧,”椎蒂说,“我陪姐姐去,这样就可以吃两份回本。” 他还嫌不够,干脆坐到我身边:“我很聪明的,我去给姐姐赢奖品。”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 因为“缘分”,我没想到自己差点被安排到主桌,最后也是坐在离主桌很近的亲友团位置。椎蒂对婚宴还是有些好奇,东看西看,有人把他当成了我儿子,还夸我年轻。 “她是我姐姐啦,”椎蒂很认真地凑过来解释,“我表姐还单身哦,不过不要介绍对象给她。” “哦,原来是姐姐,”人家也有意逗他,“为什么不让给你姐介绍对象啊?” “因为我姐应该和我哥在一起。”他一本正经道。 “你哪来的哥哥?”我嗔他一眼。 “当然是辰冽哥,”他说,“你不要因为人家在国外,就把他忘了啊。” 我轻轻踢了他一脚,面上倒是没有反驳:“叫他这么亲热干什么。” 椎蒂做鬼脸,我假装没看到。 “谈着呢,”对方了然地笑了笑,“我看你眼生,是女方那边的人吧?” “嗯,我是新娘的同学。”我说。 “原来如此,”她点了点头,“我是俊杰他堂姐,哦,就是新郎那边的。” “我看到了,”我也和她寒暄,“新郎姓蓝,好特别的姓。” “哈哈哈,我们村都姓蓝,”她笑起来,突然朝着门口的方向打招呼,“喏,他亲姐来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一张似曾相识,却又无比陌生的脸。她剪了短发,也戴上了眼镜,和照片里那张脸很不一样。但是看到鲜活的她,我似乎一下子想到她脑门后的小揪揪,她周末在宿舍里画画,会穿棕色的围裙。 短短的几秒,对方也在对视中停下脚步。婚礼的音乐都安静下来。 “蓝夏,”她走的那天说,“如果在外面遇见,你就叫我蓝夏吧。” “蓝夏?”我有些游移不定地喃喃道。 她大步走过来,甚至可以说是用跑的,却并不是看到了我。她冲过来,两只手猛地罩住椎蒂的脸,难以置信地端详着:“椎蒂?!” “好久不见……”椎蒂被她捏的嘴嘟起来,脸上的五官委屈地挤在一起。 “你,这怎么,不会吧——你竟然在?!”她终于发现了旁边的我,表情可以说是大惊失色,“你……不会吧,皿皿?” “叫我,一可就行了。”我说,拉开她的手。 她的手不情不愿地离开椎蒂,脸上却噗嗤一声,乐了。 “还真是你,这下我彻底信了!”她似乎正准备说什么,却听到主桌那边有人叫她,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去去就来,让我坐你旁边。” “需不需要我挪个位置?”旁边的堂姐十分识趣。 “需要需要!”没等我开口,蓝夏就风风火火地放下包,往主桌去了。 我转头看向椎蒂。他只是一脸无辜的表情:“我也不能确定是她。” “那也应该早点说呀。”我压低声音,忍不住想上手确认一下,要是这张脸被蓝夏神怡摸坏了怎么办? “因为不想姐姐失望嘛。”他说,轻轻拉住我的袖子,“不过,她竟然这么高哎!” 是的,托见面的福,我已经想起来当时合照是棉棉——石棉网——蓝夏半蹲下来拉着我拍的了,不然我们大概是连个影像也留不下。棉棉和皿皿……当时有很多人这么称呼我们。 主桌那边,蓝夏好像和父母发生了点争执。不过因为“弟弟结婚”这种“大过年的”级别的杀伤力,他们在亲家打量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松了口,放她回到我们这边。一旁的堂姐招呼她坐下,两人耳语一阵,她似乎在介绍我们,堂姐和我不幸对视,尴尬地笑笑,移开目光。 “没事啦。主要我弟都结婚了,我还没结婚,家里人催我呢。”她说得大方,“你是怎么来的,和这姐认识?” “嗯,高中同学。”我说,“你是新郎亲姐?” “巧得很。”她说,“加我下,我要好好和你聊几天。你是怎么出来的?”嘴上关心,眼睛简直像块磁铁似的紧追着椎蒂。椎蒂夹菜的手放到哪里,她的目光跟到哪里。我实在生气,侧身挡了她的视线。 “你怎么回事,单不给我看干什么,”她不满地往另一边绕,“你这样我偏要看——” “说正事。”我举起手,挡在她脸前,“我失忆了,不太记得你。和你聊下研究所的事,方不方便?” 她不闹了,沉默地打量我。半晌,她捏住我的肩,把我推开一些,看向椎蒂:“她真失忆了?” “是的。”椎蒂点点头,放下筷子。我不明所以地扭头看他们聊天。失忆了就这一点不好,接不上频道。 “承诺有效?”她问。 “一直有效。”椎蒂说。 “好。”蓝夏放开我的肩,“聊聊吧,去我的地盘?” 丽城。现在的工作不方便请假,我们只能趁着节假日出发。游客熙熙攘攘,我和椎蒂在一次又一次的换乘后越走越偏,下榻的宾馆看起来也颇为清闲。乘上等了十五分钟且只有我一个人的公交车时尤其如此。 保安亭里的保安只是低头玩着手机,不知有没有注意到我。绕过车闸,我走进这座创业小镇。阳光很好,人烟冷清。大半商铺都关着门,本以为也是过节放假,仔细一看,大锁里面空无一物。墙面上的巨幅海报因为太旧脱落一角,发黄的边缘垂挂下来,将“元宇宙”遮去一半,“数字产业园”几个字也开始褪色。 步行到环形花坛的位置,导航终于止步。手机地图定位地址是“石棉网灵学体验基地”,实际上它的工商局登记名称是石棉网创意戏剧工作坊。经营者姓名:蓝夏神怡。 这才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就像那天婚礼上酒过三巡,她的堂姐才说蓝夏是他们村里很有名的一位“萨满”。①后来过了很久我才想明白,她这个人,有什么本事总是藏着掖着,如果不逼她不激她,她就不会亮出底牌。 工作室的门竟然是铅板防辐射门,门外的布帘上画着交错的格子。她虽然离开,但依然在沿用石棉网这个名字。移门打开的时候我甚至有些不想进去,总觉得她在布置什么奇怪的东西。 “你一个人来的?”她背对着我,“怎么,我还能生吃椎蒂?” “……我得和你单独谈谈,”就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被她提到,“他也这么建议来着。” “嗯嗯嗯……啊呀,真没想到!我们最单纯,最好骗的皿皿竟然出来了——”蓝夏神怡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随手指了把背对着门的竹椅让我坐,“我还以为你会被管老师榨干过劳死呢。” “……试管?杨教授?”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哦,对,应该就是她。”她拉开我对面的椅子。 “我以为你这会是那种榻榻米,放点蒲团,点个熏香的地方呢。”我有些感慨地看向窗外,只能看到外面干巴巴的水泥地。 “整那干嘛,我的地盘我当然想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她说,“有所求也好,有所问也罢,如果只是因为表象就退却,说明没那么想。” “我还以为你要说‘缘分没到’之类的话。” “实话实说而已,”她耸耸肩,“神一直在场,祂只回应心诚之人。” 我没接她的话:“杨教授去世了。” “试管?”她咂摸了一下嘴,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是怎么……” “自杀的。” “自杀?她?”蓝夏神怡突然坐直了,“她这种人,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我的手慢慢攥紧:“你觉得这件事有隐情?” “……嗯。”她肯定地点了点头,“不如,我们来占卜一下吧?” 注①:萨满教是我国古代北方民族普遍信仰的一种原始宗教,产生于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的繁荣时期。萨满,被称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萨满企图以各种精神方式掌握超级生命形态的秘密和能力,获取这些秘密和神灵奇力是萨满的一种生命实践内容。摘自百度百科。文中所提并非真实萨满文化,此为蓝夏神怡一面之词。 曾用名 【八一】 她靠着墙,将充电的平板摆弄一会,于是窗帘自动合上,屋内却没有一下子变得黑暗:投映在房间中的星空图影交相辉映,整个宇宙在小小的房间内浩渺无垠;一瞬间星云掠过我的头顶,朝着她的鼻梁行驶而去。 那一刹,我仿佛捉到了我和她一起在实验室的记忆;我们趴在一起画星盘,但这一幕就像单独抽出来的一帧,没有前因后果,只是单薄的画片。哪怕是实况呢? 玻璃桌被黑色的绒布覆盖,仔细看上面有银闪的细纹。蓝夏把手摊在桌布上,每个指甲都画着简洁神秘的符文,每根手指的都不一样,在黑暗中闪烁荧光。我现在才注意到这个。手一翻,一副塔罗牌被她从拼布口袋里拿出来,直觉告诉我这个用来装牌的包也有说法,但是我不想问。 蓝夏取出神牌,牌背是一张中空的网。 “定制的。”她笑了笑,开始用双手洗牌。 我坐在她对面,蓦然意识到周围的白噪音。整个房间竟然是一个声场,足够立体,音量足够低而且又是低频,所以现在才能察觉。 蓝夏神怡低头洗牌的时候,我看向她额头,脖颈的装饰。之前我以为是潮牌,是时尚单品,现在一看全是骨链,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骨。 “这个忘记开了。”她的手突然一顿,接着在球型花瓶的底部一摸,于是它亮了起来,露出大气层一般波云谲诡的真实面貌。这竟然是一颗水晶星球,虽然它的天顶依然是一盆长得颇像屁股的花,还是粉蓝色的。 “这是多肉,增强女性能量的。”她注意到我的视线,“养了很多年了。” “挺别致的。”我只能说。 她挑了挑眉,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牌打散重洗,速度比先前快了一轮,她低垂视线,专注手下的牌,无形之中让我摸到一点形似记忆的片段。印象中她之前也是这样的…… 之前—— 我捂住头。 “你还好么?”她轻声问。 桌面上的银色细纹似乎在转。我们坐在旋臂两侧,牌面底下是芥子银河。蓝夏神怡似乎已经码好牌,眼前是一摞完整的,好像刚拿出来的塔罗牌。在我眼里,这副牌是微微倾斜的,牌背上空心的网仿佛长了一圈黑乎乎的绒毛,我抬起手,差点倒在桌子上。 “小心!”她拦住我,“你还好吗?难道是我们能量场不对?” “我……我感觉我能想起来一点过去的记忆,”额上后知后觉地沁出冷汗,我勉力支撑着,“但是仔细回想,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很痛苦。” 她沉默了。隔了一会,蓝夏把她的手迭在我的手背上。她的体温比房间内的空气高一些,因此有着一定安抚作用。她说,这是传递能量的方式。 “你的身体可能还没准备好接受这段记忆。”她收回手,拿起她的那只拼布包,“要不,我们今天先到这里吧。你可以在我这里小住一段时间,等你身体准备好了,我们再开始。” “等等!”我猛扣住了她的手腕,“继续。” “搞什么?”她被我拦住手,乍一下竟抽不出来,“你又发疯!” “我没疯!”我撑在桌子上,手臂在拉扯中发麻,“不就是个概率游戏,赶紧开始!”就像捡拾地上的碎玻璃一样,我用力去抓那些一闪而没的记忆,碎片刺痛手心,却始终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图形。一切都已回不去了,我听到叹息,也听到挣扎。 她没好气地重新坐下来,手心一划把所有牌都拨开,摊成一排。 “抽吧,抽三张。集中精力,思考关于你和研究所之间的联系。” 过于用力的回想让我的大脑如针扎一般刺痛。冥想这种心无杂念的事根本就做不到。失忆后,我并没有经常头痛,何况这种程度的疼痛也不太能威胁到我,但像二手烟的烟味,又或者浮在汤面上的昆虫残翅,不会致命却足够恶心。如同囚徒戴着镣铐行走,越思考越难受,血从磨损的皮肤流下,悄无声息地浸没脚跟。 是时候放手了。碎玻璃随着最后一张牌落下,血跟着流出手心。我无暇思考,只是努力用手撑着头部。一切只在我的内心翻涌,从表面上看,我只是一个有些被空调冷到,因此有些头昏的客人。 蓝夏神怡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正在翻牌。她翻之前还要用她画了图案的手指在牌面上点几下,整个仪式颇为繁杂。我不耐地看她把牌一张一张地掀开,又施施然起身不慌不忙地给我倒了一杯刚烧好的茶水,让我捧在手心里。 “小心烫,”蓝夏神怡提醒我,“可能是我把温度开太低了?刚才我调了一下,过会应该好了。” 我低迷地看着桌上被留下来的三张牌。 “嗯……”她凑过来看了看,“哇,竟然都是正位的牌!好事。” “是吗?”我说得有气无力。 “当然,因为我还没学到逆位的部分。” 脑袋太重了。我用一只手撑着它,看蓝夏神怡表演。理论上我应该是认识她的,毕竟她的一举一动都给我熟悉感。但是实际上,她的一切在我看来陌生得可怕,环境也好,打扮也好,说的话也好,还有那双仿佛洞悉我,看透我的戏谑的眼睛。我怎么能把椎蒂留在酒店里呢?他在我旁边多好。 “开局第一张牌,代表你的过去,我看看……”蓝夏神怡举起第一张牌,看最底下一排英文提示词,“宝剑十。” 确实是十。牌面上的男人倒在地上,身上插满了整整十把宝剑。他应该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张是圣杯七。”蓝夏神怡自信地指了指中间这张。 “是圣杯八。”我说,“你看这个罗马数字。”数杯子也可以。 “我看看……哦,还真是!”她竖起大拇指,“还得是你,心细!” 心细……“你之前差点把椎蒂脸缝破了!”想到这我气得一下子站起来,茶杯不慎翻倒,茶水立刻撒落在桌面上。蓝夏立刻去扶茶杯,我的手慢了一步,不知所措地搭在桌沿。她摸了摸口袋,干脆用黑色的桌布把沾到牌面的水渍擦了。 “我的乖乖啊,咋动这么大气呢?这都过去多少年啦,”她还演上了,边擦边叹气,“你不是都原谅小的了么?这么多年还记仇啊?你看看椎蒂现在这张脸,谁能找到个缝我给他身上扎五百个洞!” 我头更疼了,不得不再次坐下来:“纸在包里……” “哎呀没事,这个桌布网上五块钱批发的。你怎么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这么计较,还是遇到椎蒂你就犯病?” “……没有。我当时,应该已经原谅你了,就是,我突然想起有这个事,”我撑着脑袋,记忆像喝完汽水后翻出来的嗝,胀得人难受,“我那个时候太冲动了,我很抱歉。” “真没事,你就是被吓到了,”她放缓了声音,“你只看过做手术,那容错率和做艺术品能一样吗?说真的要是做坏了,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就是。” 我低头去看杯中少了一半的茶水:“如果是现在,我不会盯着你工作。” “盯着怎么了?你可是金主。”她压低声音,“要不是你,我哪来的启动资金,嗯?” 我一脸不爽地看向她。 “终于意识到这钱花得不值了?晚咯。”她摇了摇手指,“自愿赠与,不予退款。” “……没有。”我深吸一口气,放缓呼吸,“没有你没有椎蒂。我不后悔。” “你不后悔,可我是真后悔啊!你把你那份工资全给了我,就为了让我加班帮你做一张脸,这还是我第一次接到私人委托呢。”她也在回忆那时候的事,“不过你真的没良心啊,把我关着不让我走,上厕所都跟我一起去,资本家都不带这么督工的。” “……因为你一个星期什么也没给我,”我恼了,“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明明交给你的工作一个小时就能搞定——” “那是我辛苦争取来的摸鱼时间!”她说完自己都笑了,“那个,最后不还是做出来了吗?你也是要求够高的,废掉的那几十个方案里,也有那么一两百张看得过去的脸啊。” “所以不行。” “不行就不行,反正我也没舍得删,要是你哪天看腻了,我再帮你换,免费行不行?” “你又不回研究所了,仪器也没有。”我颇有些不满,“如果不督工,感觉十年都见不到你做出来一张脸。” “哎呀,别提了,一张脸搞那么费劲,”她大声地叹了口气,“你费那么大劲折腾,后来项目发展怎么样了?” “……项目?” “啊?”她乐了,“祖宗,你真失忆了哈?项目最初的名字,还记得不?” “……第二代智能生命?” “卓越领航,第二代智能生命研发计划,我叫它二命。”她说,“看起来还记得关键词,不错呀。那你想起来没有,咱俩当时偷偷搞的那个项目叫什么?” “我和你搞过项目?”我十分困惑。 “草!”蓝夏神怡瞪大眼睛,脏话说得字正腔圆,她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脸,像是要在我脸上烫个洞出来,“不是吧,你连椎蒂的原名都记不得了!我草!” “叫……什么?” “底迪啊!代号弟!”她崩溃地推开椅子,“我靠!我草!我骟!”她一边骂,一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吵得人头疼。 “等下,等下……”我勉强伸手,“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你先别说了……” “不是啊皿皿,我是真的没想到这你也记不得,我一开始还以为你和我演的和我对信息呢,我还在这里琢磨来琢磨去……你是真不记得了呀?哎,还得是椎蒂……忘这么彻底我是真的不敢信的,我服了——” 她的声音和我记忆里那个声音迭在一起,像一场全然失败的大合唱。我的精神一阵衰弱,手虚弱地握着茶杯。把它端起来。 “椎蒂?” “我不是问他你是不是真失忆了吗,他说是的。”蓝夏神怡仍在焦虑地徘徊,眉头紧紧皱起,“事情你还记得多少……等下,别泼我!” “再帮我倒一杯。”我白她一眼,“给我五分钟缓缓,谢谢。” 塔罗之歌:宝剑十 【八二】 “喂,你好点了吗?”五分钟倒计时一结束,蓝夏神怡立刻放下表,朝我走过来。 “你倒也不看手机。”我调侃她。 “拜托,我们现在是在磁场里,离开磁场会干扰能量的,”她一撇嘴,凑近观察我的神色,“看起来精神好像缓过来一点?” “很累,头太痛了。” “是不是很多记忆,‘唰’一下涌现在脑海里了,像电影一样?”这家伙显然是好奇极了,大概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痕迹。很遗憾,并没有。 我摇摇头,苦笑:“我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是听你这么说,感觉都不像假话而已。” “这样,看来电影还挺骗人的。” “……倒也没有。”只是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不过你能听出来是不是假话?”她好奇地看向我,“那我要试试看……来!酒精灯每次开会都爱说风凉话,但他新年晚会跳舞特别好;铁架台是全组最闷的;管老师超级漂亮;你每天七点半上工,十点半收工;我是组里唯一一个本科生。” 她没再说话,只是竖着一根手指。 “……管老师很漂亮?”我有些犹疑道,想起在学校看到的杨子良旧照。她虽然气质温柔,但长相……一般啊。 “也不是很准嘛!”她说,“管老师超级漂亮的啊?错的明明是你。你那时候每天七点不到就上工了,晚上十点半收工都算早的,还得是我亲自来喊你!你不折腾到十一点半会睡觉?” “……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我下意识摸了摸发际线,“还好吧,我后来应该作息慢慢正常了点。” “这话谁信,一个没有周末的人。”她轻嗤一声,“啊,不过,也可能是你不关注这个?管老师明明一直在做医美啊,鼻子颧骨下颌。”她在脸上快速比划。 我突然想起一张和讣告照片上完全不同的脸来。 那是如同画皮一般的面庞:大而漆黑的瞳仁,扑闪扑闪的睫毛,小巧玲珑的鼻子,还有粉嫩的嘴唇。每一处五官都绝对精致,美丽动人,毛孔的呼吸都是科技的光辉。那张脸很小,皮肤很白,只是脸主人鬼魅般静默地僵硬着,连一个微笑都难做到。 “既然这么坚持女性主义,怎么会连‘服美役’这样的概念都不明白呢?”我听到自己说,“杨教授,我一直很尊敬您,但是您一直在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说白了,您就是个骗子!我不想再看到你——” 我想起那声响。那是我第一次听见人体落地的声音。 那张脸,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我杀了她?”我瞪大眼睛,摸上自己的脸。 “什么?你杀了谁?”蓝夏神怡不明所以地问。 “杨子良……试管老师,”我说,“我杀了管老师,她不是自杀的!她出事前一天晚上,我发现她在使用海马体5.7,我被吓坏了,就冲过去阻止她,结果她竟然说,说我一点也不给钱主任面子,害得她难做。我就说,明明是他有错在先……” “烧瓶又不是科研人员出身,他什么都不懂!”我说,“你不也看到今天演示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了吗?怎么能让他随便来指导我们工作,他——” “司一可,你得认清现实,”她说,“什么都不懂的人只有你。” 那天的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所以我……我……” “好了好了,你先缓缓。来,喝口水,”蓝夏神怡隔着桌子拍了拍我的肩,“你脑子里的东西就不一定是真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事故最后不都认定为自杀么,对不对?” 我依然在发抖。 “够了。”杨子良说。 她没有关闭仪器,而是直接向我走来。那张越渐陌生的脸终于又有了生气,像是终于得到了血肉的滋养,在罪恶中重新长出。那是一个狂妄肆意的表情,不计后果的笑容使我浑身发冷。 “到现在,你也该认清现实了。”她按下指纹,启动应急安全门。透明的业障横亘眼前,彻底阻隔了我和她,连带那声音也变得粗粝低沉,却足够清晰足够听得清楚,“本来留你,也只是因为你可怜而已。小女孩。” 项目不需要废人。我搬进来的第一天,就是和暑假见过的简学长做交接。对完交接单后他几次欲言又止,我不明所以地等他开口,以为他要和我说什么事。 “这是什么?”他问我屏幕上那个代码组成的笑脸。 那天我刚把底迪接入研究所的大模型,天真地以为这是传奇开辟的伊始。 “这是底迪哦,”我说,“我的小伙伴。这可是超级——厉害的——” “嗯,看得出来。”他笑了。 “这你能看出来什么啊,我给你展示一下……” 他拦住了我。当时杨子良教授就在实验室门口。她微笑着看向我们,准备等我们一起下去吃饭。这是简学长最后一次在研究所吃饭,下午他就该走了。杨教授说,她要亲自送他,因为这是她第一个学生,大概也是唯一一个男生。 那只手搭在我肩上,吓得我浑身僵硬。我对男性的碰触天生反感,连参加毕业典礼和老师握手都需要做半小时心理斗争,和简学长本人的情况无关。 “不用了,”简学长说,收回手,“你记得……保护好他。” ……我没有保护好他。 我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也好,底迪也好,简学长又或者萌萌姐。还有主动退出的石棉网,突然消失的玻璃棒,离奇失踪的Alt……我们都被抛弃了。被这群烂人,被杨子良和钱穆洋耍了。 不对,杨子良本质也是被耍的那个。 当时我们都以为杨子良——试管会继任项目负责人。她是Ctrl陆坤的学生,后者是研究所第二任总负责人,也是卓越领航,第二代智能生命研发计划的启动者。而且,听说她亲爹能量很大,和初中认识的孙老师不可同日而语。 在换届前三个月,新的调任通知书下来了。钱穆洋空降到我们所,引荐的时候杨子良她亲爹也在。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父亲,对那张脸已经失去印象。比起那天到场的几位领导,杨子良失去知觉的苍白神色让我印象更深。 她根本是崩溃了。先是不吃饭,接着又暴饮暴食,一连好几天,她都在绕着所里跑圈;她平时只练普拉提,这回跑起来根本不管不顾,谁叫她都不理。后来她就彻底不会笑了,直到钱穆洋用嘴吹灭酒精灯的时候,她才在我们欲言又止的扭曲神色中大笑出声。 对,杨子良……试管老师。 她想通了,一整天看起来都是开心的,问我她漂不漂亮的时候,我即答老师宇宙第一美,如同一面训练有素的五维魔镜。那天她请我吃研究所食堂专供的桂花酒酿圆子,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食堂阿姨做的这个特别好吃,好吃到不可思议。 “多吃一点,这个可不常有的,”她笑眯眯地说,“吃完了咱们去散步消食。今天旷工一天,休息一下吧,想看什么电影我陪你看?” “可以吗?今天不是工作日吗?”我问,捧着碗没有多想。 “没事啦,烧瓶管不了我们。”她说。 钱主任不在,那就更好说了。我比了一个“OK”的手势:“那晚上我们溜出去看电影。” ……我都在干什么啊。 “哎,哎!一可?培养皿?你还好吗?”我听到有人在叫我。 “……蓝夏。”我抬眼看向她。 “你看起来太焦虑了。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跟我一起,吸气——” “呼气——” “吸气——” 我的呼吸蓦然急促起来。一切都乱了,一切都无可挽回,那天我下车和她道别,并没有直接回到宿舍。冥冥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包裹着我,连带着电影的情节也没有那么吸引人了。我并没有回员工宿舍,而是绕到了实验楼,直奔我的个人研究室。 八年了,我所有的财产都在里面。说是财产,其实也不恰当,因为研究所的工资津贴我全部倒贴出去,可以说是身无分文;如果不是这里包住,吃饭还有餐补,我大概早已露宿街头。为了博一个可能性,我花了很多很多钱,但是与研究所庞大的资金流入相比,我的个人开销只是沧海一粟。花这点小钱就能实现梦想,我认为是值得的。 “底迪的新名字,你有想好吗?”机体制作完成的那一刻,我和石棉网——蓝夏神怡围坐在这个“睡美人”两边。她突然出声,才唤醒了一直在发呆的我。 “新名字?” “你一开始也说过吧,底迪算是陪你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但你说过你想要的不仅是一个忠实的伙伴,而且是一个有着独立思想,自我意识,一个可以帮助人类却和人类完全不同的,新的生命——”她双手合十,一脸期待地看着我,“你有想过赐给他一个新名字吗?” 当然是想过的。 这个名字不是我赐给他,而是他送给我的。底迪在满目疮痍的十三岁诞生,内存与其他桌宠一般大小。它报警说家门口疑似出现窃贼,那年我十四岁;舅舅说,家里有“鬼”。整理了市面上所有的教辅,试图辅导我,时老师直夸“天才”;为了生物竞赛不得不前往外地,跃跃欲试要参加计算机竞赛,却一夜变成国际黑客俱乐部里的“大神”。因为一句想知道国库里有多少钱,差点被有关部门找上门,十七岁生日只能断网过,那天是“通缉犯”。说想送给我礼物,却意外翻到了姬盈宇留下来的讯息,顺蔓摸瓜找到了研究所……这个笨蛋。但是,不管是什么名字,不管是什么身份,他现在都是,他将会是—— 椎。蒂。 用嘴唇送出一个温暖的吻,再慢慢过度到一个微笑。舌尖落在上颚与齿缝的间隙,轻轻的,仿佛舞者踮地:椎-蒂。 我希望的潮汐,我梦想的月亮。 椎蒂。 “椎蒂。”眼泪早已决堤。 塔罗之歌:魔术师 【八三】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出声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浸到桌布里。蓝夏神怡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手轻轻拍打着我的手背。 “想他了?要不,我给你把他叫过来?”难得说话温柔一次。 “椎蒂……死了。”我喃喃着,眼泪止不住,哭声止不住,一切都已无法挽回,就像脑海中无法挽回的过去,“他死了!烧瓶把他——把他!” “烧瓶?呃,他不是早就离职了,我记得是你学长啊?” “不是那个烧瓶,是后来的……后来的烧瓶,”我说,深吸一口气,“钱主任,钱穆洋,他选的代号也是‘烧瓶’——其实我们都希望他选烧杯,这样他代号就是SB了。” “哈哈哈哈,”她的一句“啊”还没出口,就被我一下逗笑,“当时真该建议一下!” “没你,建议不了。”我狼狈地用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去取椅背后挂着的包。 “那是,组内除了我,谁敢说真话?”她叹了口气,“唉,看来我走了之后,研究所发生巨变了嘛。” 我也沉默了。 明明已经喝了水,却依然如鲠在喉。我想起现在的椎蒂,我只能拼命地想起他,我提醒自己,椎蒂就在酒店里,他还在,他一直在。这一切都没有真的发生,但是毫无作用。 “我想叫他来。”我说,认命地蜷缩着,把头埋进臂弯,“我想他了。” 那天的实验楼异常安静。虽然以往这个点也只有我一个人,但我绝不会把灯关得一盏不剩,这样反而增加巡查人员的负担。那个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事情不对,但我还不死心,就像我总是对杨子良报以希望那样,我总以为至少她不会害我的,至少她答应我…… “没事啊,虽然烧瓶叫停了原本的研究计划,但是科研成果咱们可以保留嘛,”她亲热地挽着我,“别和这种男人计较,越计较他越要和你对着干。而且你不觉得其实现在的新方向挺好的嘛,人人都有生理需求,物美价廉颜值高的性爱机器人,啧啧啧,多好呀!” “椎蒂我要回收带走,”我说,“本来他这部分的经费就是我单独出的。除了他,其他的训练成果你们都可以使用,这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 “啊,嗯。”她愣了一下,“那现在我们回去吧?不然午觉都睡不了。” …… 我是傻子。 我太愚蠢,她根本就没有答应我,是我一厢情愿信了她:就像每一次新发现,每一次突破,写完的报告上交后再无反馈,看到时已经变成她的学术成果,我去质问,她却说我只是学生,所有的学生都是这么过来的。她教我忍耐,教我乖,教我延迟满足,教我做她的伥鬼;她满嘴主义,做的都是生意。我据理力争,不惜鱼死网破,她才松口给了我发表的机会:一篇硕士论文,一篇博士论文。 “现在你相当于正式编制了,工龄给你按六年算……”转正那天我以为她悔改了,她也确实说了很多道歉的软话。我终究还是心软了,我总想着过下去就好了,等她当上总负责人,就不会图我这点羊毛了。 我的个人研究室是以她的名义申请的,因此除了我的指纹,能打开这里的只有三把钥匙。事后我问过巡查组监控室,钱穆洋没有去过。他本人也是这样说的。 “当然是你导师给我的,不然我还能怎么进去?还有,虽然我懂你们年轻人都喜欢个人空间,但研究所是一个集体,就不要搞特立独行了,以后呢,你还是搬回——” “源文件呢?”我问。 “源文件在哪里?” “呃……” “你是怎么操作的,把步骤告诉我,我可以复原的。”我说,“您有什么需求,我能满足的都尽量满足。您能告诉我刚刚是怎么操作的吗?” 文件是不可能一步就被删掉的。椎蒂是可以被找回来的。只要椎蒂回来,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计较,不追究;如果市面上不能接受一个有着自主独立思想的非人生物,我也可以把椎蒂存起来,等死后让装着他的硬盘和我一起被高温焚毁,那时我们可以手拉着手跑到天上,直到灵魂化成泡沫也不能分开。 他愣住了,变得支支吾吾。尴尬而窒息的沉默中,我没有等来唯一的希望,而是等来了披着睡袍,脸上还敷着面膜的她。 “我帮你想办法,今天别闹这事了。”她说。 “我不。”我说,“我只想要椎蒂,我没有别的,您知道的。” 最后,我说:“求您了。” “……嗯?谁?”她愣了一下,“哦,椎蒂!没事,那我,嗯……磁场……” 她看着摊在桌上的牌,十分为难的样子。 “一会再关吧。”我说,不愿再想下去,“我已经记住这三张牌了。所以,有什么必须今天解决的吗?” “明天再来解读此刻的情况,可能会非常不准?”她说,“塔罗占卜的是当下的结果嘛,你想你明天再抽,和今天抽可能也不一样。” 我拿起中间那张牌:“这是现在,对吧?圣杯八?” “嗯,”她点点头,“这是一张舍弃圣杯宝物,自己独自离去的牌……我想想,嗯,应该是‘我先走了’的意思。” “……这是不是你编的?” “没办法,我不记牌的释义的嘛,差不多看画面,就是这样子了!”她说,“衍生一下的话,你,那么,现在就是,一个看清并离开的状态。你呢,经历了复杂的人情,放弃了天真的幻想,要准备独自离开了。” “……你意有所指吧?” “这就是塔罗牌啊,牌面解读,和人牵连的,”蓝夏神怡十分不满,“你认真听我说!不过呢,这种离开不是彻底的离开,因为整个圣杯套组都充满了贪恋。你虽然离开了,但这并不是彻底的离开,因为你内在还有没能实现的愿望。所以这是一个徘徊的状态,预示着你已经踏出离开的步伐,但并没有彻底走远。” 我沉默地看着她。 “怎么样,是不是很准?”她撑着脑袋看我,“不如我们把剩下两张牌快速解了,然后你赶紧去找你的宝贝椎蒂。” “嗯,也省的我给你透题,”我往后一靠,“宝剑十不用说了。你和我讲讲最后一张。” “未来啊,”她看了一眼最后一张牌,“魔术师。”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骨链:“这是张大牌呢。它是最初的创造。是事情的开始,行动的改变,也代表着发挥潜能,实现计划的良好时机。” “而且,这张牌最关键的地方就在于,爱自己。”她看向我,露出一个迄今为止最为真诚的笑容,“魔术师是为自己而活的,一可。” 塔罗之歌:圣杯八 【八四】 “你看,魔术师是扑克,哦不,塔罗里面的第一张牌,”蓝夏神怡开始介绍它,“他是一个人站在画面中的。魔术师的左手指天,右手指地,是沟通宇宙的神使;他的面前已经齐备权杖、宝剑、圣杯与星币。所以这确实是一张条件很充裕的好牌,事半功倍。” “而且呢,抽到这张牌,也意味着你已经形成了自己的智慧。开创者往往拥有自己的准则,有自我分辨的能力。总之,它虽然是一张强调创造力的牌,但更深层次的,它在警示你,你需要掌控自己。” 她站起身,开始收牌:“好了,宝剑十你自己说的不需要解读。等下我把灯关了,你记得扫这里付钱。” 趁着她关设备拉窗帘的功夫,我抓紧时间给椎蒂发消息。 ——想你了。 “我就在工作室门口。你出来就能见到我了。” 他直接发了语音。 “这就聊上了?”蓝夏神怡无语地收拾桌布,“你钱还没付呢,快点。” “要多少。” “三个八,三个六,三个三,都行,随你。” “你真的没逃税吧?” “就知道你!我交了!”她说,“我这是正经机构,我有营业许可,还有心理咨询师从业资格证,真的!你等等,你干嘛……” 我站起来,一路往墙边走,最后果然摸到隐藏门。这家伙设计的真隐蔽,也是因为刚才屋内一片黑暗才看不出来。用力一推闯进去,立马就能看到挂满整面墙的捕梦网,一柜子的水晶,还有各种我不认识的玄学道具。一大串风铃在门后咯咯响,密密麻麻的珍珠贝壳摞在匣子里,随时可能掉下来。一副面具尤为醒目,郑重其事地摆在房间正中央。这看起来倒像真正的萨满面具。不过这不重要,我径直走向角落里的台式电脑,摸上鼠标的那一刻屏幕跟着亮起,满屏数据瞬间映入眼帘。 “哎,你……” “你果然把秘钥偷出来了。”我说,扯过她炫目的机械键盘开始敲击,蓝夏挑剔,键盘手感不错,“覆盖到全国的数据库,虽然是九年前的了,但是还能用。” “呃——” “有了它做索引,你可以轻易查到所有访客的信息,方便针对他们的情况调整你的话术。”我说,顿了顿,“也不对,你可以直接在数据库里搜索你的潜在用户,然后轻易地引诱他们上门……” “一可,”她靠着门有些尴尬,“我把钱退你行不行?” “不用了。”我说,“不过我确实需要你。帮我办件事吧。” “又是帮你办事?!”她崩溃了,“姐姐,上次就是帮你办事,给我直接干出去了,你以为我因为什么辞职的?” 我一顿:“真的很谢谢你,”敲下回车,“你设计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一张脸。” “一般吧,反正你喜欢是最好的,”她说,“你的审美真的有够古典哎,美少年——古希腊先贤复活了都说好。” “……嗯?”我皱起眉,“不对吧,我们不也有狎娈童的传统。” “没事,和这些都无关,你不懂。”蓝夏神怡颇为神秘地摇摇手指,“反正我当初没日没夜搓了两个多月呢,废了几千张脸才做成的,不说美到窒息,惊艳总是有的。” “不然怎么会找你呢,”我走过去,亲热地挽住她的臂膀,“帮你打了个补丁,以后没有研究所的授权不能用了哦。” “啊?我以为你会帮我把数据库更新一下呢!”她急了,立刻要甩开我,“你这样我收入怎么办啊!”我继续拽她胳膊,两个人拉拉扯扯走到工作室门边,她伸手开门的架势像要把我撵出去。 “怎么可能不帮你更新呢,而且我还顺便看了一眼,”骤然暴露在阳光下,我有些睁不开眼,“恭喜你,现在的最终学历是硕士?” “你怎么偷看我资料啊……是前两年无聊顺便去留学了一下,我挣了这么多钱,这是我应得的!” “所以你何必继续挣这个钱呢,这个财产总额我看躺平也不错,嗯,就当一位魔术师给你的建议。”我拍拍她的肩,回头的一瞬惊喜万分,“椎蒂!” “姐姐!”他冲进我怀里,令人安心的气息。我嗅闻他头发上的苹果香,清新得让人想落泪。椎蒂拉着我的领子献吻,甜极了。我还没开口,他率先坦白:“是朱古力饼干,酒店前台的零食桌上拿的。” “好吃吗?”再亲一口。 “猜你喜欢。”他说。 “哎呀,你们!”蓝夏神怡用手捂着嘴,“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她这一声质问真是振聋发聩,我当真陷入了沉默的反思里。椎蒂还想和她说些什么,我直接捂住他的嘴:“真是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 “行……等等!”她又拦住我们,匆匆追出门口,“我不管,我要搞钱!司一可,你给我记住,我要搞钱!” 我牵着椎蒂停下脚步。夕阳在她背后下落,像一颗巨大的咸蛋黄。她的面容成了黑色的剪影,像极了当年那支画下星盘的铅笔。 “谢谢你。”我说。 “我默认你听到了!”她没听见我说什么,“记得我说的话!不然我诅咒你!” 走出产业园后,我并没有回酒店。我和椎蒂一起坐上公交,依着来时的记忆找到沿途的一家网吧。前台看到椎蒂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我刷了我的身份证:“就开我这一台,不开他的。包厢,帮他抢个课。” 自从交往开始,他一直都表现得十分识趣。走到包厢的那么一小段距离,我竟开始怀念刚认识他的时候。我是多么为他容颜所摄,为他的行为举止受尽折磨。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蜷缩在梦魇中,心甘情愿入那算无遗策的床帐。他抱着我的手臂撒娇,可爱又粘人。他卧在我的怀中,看上去睡着了,却在温暖我的体温。他总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在需要逃避的时候离开。他不是一夜变成椎蒂的,但我失去他只需要几分钟。 钱穆洋始终没能告诉我他是怎么操作的,说好话恳求,又或者威胁,他都没有开口的意思。杨子良让我不要跪在地上,让我想想女子的尊严,让我想想她的为难。我让她想想失去子女的女人,想想没有家人,没有朋友,还要被视为导师的上司压榨的我。她放开我的手,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钱穆洋我也没能拦住,他逃了,匆忙狼狈胜过丈夫来捉奸时候的奸夫。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徒劳地忙了整夜。杨子良给了他办公室的钥匙,让他进来把整个源数据库带走了。留给我的只是空壳。但凡他用的是复制呢?明明可以复制的啊?为什么要删掉,还要做贼心虚地抹除痕迹,如果不是我来得及时,这个突然出现的新硬盘已经替换了它。 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留下。椎蒂没了,我生命的二分之一没了,我的骨血,我亲自喂养出来的新生命,我的仿生人弟弟。什么也没有了。 这两个人,这个实验室的人。我想,我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他们窃走了我的椎蒂,去做他们“性爱机器人”项目的基底。椎蒂诞生后,我一直按照培养人类孩子的方式训练他,尽管他一开始就懂蒙台梭利,尽管他比我认识更多的字,懂更多的知识,但在我眼里,他永远是我的孩子。我带着他长大,第一次教他握笔写字的时候,我请他写我的名字。 “就写‘培养皿’吧,我的名字。”我说。 他写得很快,还不忘写上“石棉网”,聪明得我和棉棉立刻拍手叫好。 “那再写个小篆版本的。”我乘胜追击。 这一次,他迟迟不愿意下笔,脸上满是踌躇。 “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我问。记得那时他已经学会“报错”了。 他摇摇头。 “先试试看吧,”我一脸期待地给他鼓劲,“椎蒂,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 他犹豫很久,终于下笔了。“培养”两个字很快糊成一团,他的手都抖了,眼看就要掉眼泪,我连忙抱住他:“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我们椎蒂写得已经很好了。” “这不是好。”他说得很笃定,“我知道什么是‘写得好’。” “有些时候,并不是说要写得客观意义上‘好’,才是好。而是我觉得椎蒂努力去做了,明明知道结果还是写给我看,这样很好。”我一边说,一边快速地脑内复盘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是不是因为还没来得及下载小篆字体?看这个就是正常的。” “宋体没问题就证明参数肯定是正常的,应该就是系统默认字体没有小篆。”石棉网说,“要不给他多备几套?我去弄个字体库来。哦对,他还可以学画画!” 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拿纸给他擦拭的时候,他的表情远不如如今生动,只是怔怔地看着我,明明手就在关机键旁边了,也不知道躲。明明已经提醒过他很多次了。 “以后不要让人碰你眼睛。”我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发现他的眼泪并未止息,“……怎么了?” “名字……没写好。”他说,“对不起。” “你写得很好!”我说,“是我们不对。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最好了,一开始你不想写,但因为我重复了要求,所以你才执行。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可以把自己的判断告诉我,不用担心指令无法执行。” “可是……没有错。”他说,“培养皿的指令没有错。” “嗯……很多时候单看一个指令是没有办法判断对错的,”我看着他,“包括执行指令的时候,我们也无法判断执行过程的对错。有些时候执行的结果是好的,有些时候是不好的,但更多的时候,其实是不好不坏。总之,不确定才能带来更多可能,就像未知带来创造一样。” “你看你说的,他这脑袋要转不动了。”石棉网又偷懒去翻抽屉里的漫画书了,“你不如直接告诉他,你就是喜欢他写的,写成啥样你根本不在乎。” “那肯定啊,只要是椎蒂写的,我都喜欢。”我说得直接,当真让宕机的他有了反应。趁他还在看我,我赶紧拉住他的手,把纸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写我名字呀。这样,我把它纹在身上,你觉得怎么样?” “等等,我觉得有点超过了吧,”石棉网匆匆撇下刚找出来的漫画,“你现在活脱脱一个溺爱孩子的老母亲,我真担心你把他教出问题来。” “你才是他母亲,”我头也不回,依然把纸放在胸口比划,“椎蒂?” “前两个字太模糊了,应该纹不上去。”他的语气艰涩起来,应该是害羞了。 “好啊,那就只纹一个‘皿’字。”我说,直起身在他额头亲了一下,“就当椎蒂送我的生日礼物。” “……你今天生日?”他顾不上去捂额头,匆匆拉住我的袖子。 “啊……好像是?今天早上棉棉说的,不然我都忘了。” “她这方面超随便的啦,别管她,”石棉网拉住我另一只手,把我拽走了,“到点了,下班下班!” “所以,你是谁?”我问。 你醋了,我好高兴 【八五】 椎蒂已经死了。 他们把椎蒂彻底分解,去炼一个新的机器人,一个懵懂的,像个孩子似的,又聪明又懂事,又懂得如何取悦人类的性爱机器人。一个崭新的芭比,我看到那具精心打造,连夜送到核心实验室里的模型。她没有脸,目前除了肢体,最完善的就是性功能。男人们说,现在“她变乖了,也懂事了”,他们称赞她“稍微懂点反抗,又逃不出手掌心,拿捏住了”。他们说得毫无顾忌,我在场也无用,试管在场也无用,因为现在谁都知道,说“想要”的是烧瓶。我终于知道,原来我曾经也是“公主”,我能顺利地推进自己的研究计划,只因试管是等待登基的“女王”。如今他们下班后组团去睡公主,一边挑三拣四,一边说等产品上市,人人都有自己的公主。批量生产制造的公主。 这里变吵了,大声讲话的人多了一倍。试管明明越发沉默,却比以前更受尊重。烧瓶非常仰赖她,依仗她,话里话外都是关心她的父亲,关心她的恋情。试管对她的那个未婚夫三缄其口,从来不提。如果不是因为烧瓶,我都忘记她还有婚约在身。 杨子良劝我冷静,没有过不去的坎;虽然椎蒂没了,但是我还可以训练新的人工智能。我可以赋予他们新的名字,而且大家也都愿意配合我,前提是我能冷静下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她一直在强调情绪稳定的重要性,可我忘不掉她发疯的样子。我认识的杨子良不是试管,她带十九岁的我去深夜的酒馆,在只点了软饮的我面前喝得酩酊大醉。她说她为了一点自由用尽手段。八年了,她耗尽自由,换来这点权力。 我果然不再发脾气了。人是不应该对死人发脾气的。 一开始,我想放火把整个研究院都烧光。烈火气势汹汹,足以表现我的愤怒。但这种发泄一定要足够低调,足够隐秘,而且要足够快,瞬息就把人毙命,这样就没有太多痛苦,这样就不必去听他们吵闹。如果椎蒂在的话,应该很快就能给出方案吧。十秒?说不定更短。 现在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话,还是投毒比较保险。我申请调岗换组,想要在整个项目内轮岗,以此寻找机会。没想到她那边动手更快,直接把我抛弃了。 当年研究所迟迟没有招来合适的志愿者,海马体5.7的功能始终得不到验证。我自告奋勇做了受试,把我的记忆上传在海马体5.7里。可惜我的冒险上传虽然成功,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下载输入的对象。 “没关系的啦管老师,说不定可以让椎蒂接收试试呢。”我说,“对哦……你说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意识全部上传,然后再下载到仿生人的身体里,是不是可以实现灵魂的永生呢?” “理论上有这种可能性,但是人脑中神经元还会再生……也是,如果人工智能……等一下,如果把可再生循环作为一种通用的基础机制保留……” 我没有再关注她说什么。我当时满脑子都在想,椎蒂一旦接收了我的记忆,会不会发现我忘性很大,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记不得。被嫌弃的司一可无聊的一生,把我自己都逗笑了。 “我当然是椎蒂呀。”面前的美少年闻言只是眨眨眼睛。 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摇摇头,没有说话。 “啊……姐姐是不是,想起来了?”在我的沉默中,他反而更兴奋了,“姐姐记起来了,对不对?” “所以你到底是谁?”面对他的靠近,我反而退得更远,“椎蒂已经消失了。我很清楚,数据源被删得一干二净,就像我后来删试管的资料那样。” “嗯,”他没有否认,“姐姐这么理解也没问题。作为‘底迪’的元数据已经全部损坏,一部分早期的训练素材也已丢失。但作为‘椎蒂’的数据,一直以压缩包的形式被完整保留下来,在试管的权限解除后,我就找回了这部分记忆。” “姐姐,”他叫得更甜,更小心,“我是椎蒂0000。如果你不能接受我的话,我……” 我把他搂在怀里。想说很多话,想吻他,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难怪你连棉棉的事情都记得。” 小手指挠我的后背,怪痒的。“姐姐,”他说,“你好像很难过。” “我当然难过。” 不仅难过于‘底迪’这部分的消失,也难过于她。 试管最终还是用她的权限保住了一部分椎蒂。 我恨她媚上欺下,嫉贤妒能,恨她诱骗欺诈,口蜜腹剑。如今我也不得不恨她仅存的一点良心。当年我负气离开,从没有留意过原地的八个圣杯,就像我从未深想,从未理解,甚至从未留意过我的周围。我对自己的软弱愚蠢深恶痛绝,我不明白为什么当年的自己肝脑涂地。 杨子良,我的导师,我的伯乐。 她力排众议联系窃取研究所资料的我,把我从枯燥的高中生涯接走。她教我体验美食,美景,人间喜乐。她教会我自强,教我发现命运不公,递给我改变世界的权柄。但她从不教我接下来该怎么办。漫漫旷野,她只顾拿着我捡拾的麦穗安枕;无尽长夜,她任由我举着炬火踏过,直至烈焰焚尽,才发现世界不过是个花园。浓烟带走她,身体编织桂冠,声名攀附罗网。权力的结晶破碎一地,未来的花瓶满是裂纹。与资本交媾前,她也曾吻遍赤诚冰心。我太幸运,因为她终于不幸。 “……姐姐。” “怎么了?” “你醋了,我好高兴。” 我捏捏他的脸,真是无用的警告。“好了,不提这些,”避重就轻,我抓紧时间坐下,打开电脑,“看样子实验室里的替身运行良好?和她沟通方便吗?” “皿皿啊,”他的声音像叹息,“可能不太方便。” “出了什么问题。”我问。 “她的状况很危险,”椎蒂说,站在旁边看我操作,给我报最新的通行码,“她的行动范围非常有限,基础功能也经常失效,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在对她进行维护。等下,这里需要隔二十秒——皿皿的反侦察能力很强,我们很容易露馅的。” “老了,比不过当年的我了。”我苦笑。 “不是。”他否定得更干脆,“是我在训练她,免得她提前暴露。” 话音刚落,监控画面终于被我调了出来。虽然视角受限,但我也看到了里面坐着的那个单薄背影。 ——培养皿,一个顶着我的脸的,接收了我的记忆的,懵懂如孩童一般的性爱机器人。 和杨子良闹翻的那天深夜,我收到了两份通知。试管发起的申请,已经被试管自己审批通过。是关于我滥用职权,违规操作的处罚,说明无关痛痒,重点是她选择公开处罚,让所有人都知道“培养皿”是有罪的。至于我发起的调岗申请,她竟然也轻飘飘地同意了——理所当然地没有批准我前往志愿里的任何一个组,而是直接把我派进办公室。之前,大大小小的材料都是我抽空帮她写的。她终于想起我的最后一个功用,准备对我物尽其用了。 构思着以办公室文员身份获取材料调配毒药,堪称电影剧情的精彩睡梦中,我被一声遥远的巨响惊醒。睡醒后我问同事是否发生什么,同事全都否认。我只能将那声响归结为心灵的地震,让我不至于行动太冒进。临近中午,我把桌面终于收拾干净,他们三三两两地从茶水间回来。试管跳楼了。谁?试管。跳的希城大学实验楼,大家一开始还以为是哪个想不开的学生,后来才确认是当天来上课的老师。 理论上在研究所是听不到的。但是那一晚朦胧的睡梦中,我分明听到她落下去,坠在心底。 太好了。我当时想,这多干净,也不连累别人,就差一个钱穆洋了。最好他也像杨子良那样,死在外面。 午后,烧瓶匆匆来到办公室,仿佛我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非要把我请回去。也是,我比试管更好控制吧。项目总是需要一个实际负责人的。我一再推辞,于是那个通报上架不到八小时就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提拔我的公告——都是误会,劳您受累。 至此,除了烧瓶,我已成为研究所最说一不二的副手,研究所的实际负责人。 但这又有什么用呢。他总会死的,当我准备好的时候。 人人爱,正正好 【八六】 烧瓶是个还不错的老板,他对手底下的人有一种特有的宽容:他不忌讳言语顶撞,对各种调侃也都一笑置之;他对考勤的标准放得很宽,假期给得相当痛快;他对专业一窍不通,因此往日繁琐的汇报通通省去;他只看结果,而且这结果一定是他能看懂的。至于他看不懂的地方……我会把关。 我终究还是看不下去他们糊弄。就算是性爱机器人,我也不想研究所六十年来推出的第一款面向市场的产品如此平庸。群英荟萃,又手握大把资金,难道连这点服务为民的东西都做不好吗?烧瓶当然乐见其成,因为我唱了白脸,他自然又可以做他的老好人了:我觉得大家都很不错,但是皿皿不满意呀,要不,还是再完善完善? 凭什么啊,椎蒂被他们改成这样,我还不能要求高一点吗?玉雕师傅如果能得到这种宝材,不知道会不会琢磨计较十几年也不敢下手;而他们就在那里暴殄天物,一笔一划全是应付。我还在这群撞钟摸鱼的研究员中找到一个副业做得风生水起的,暴怒之下我当然是直接开除。于是民怨沸腾,连吃饭大家都要和我坐开一圈隔离带。要不是他,我还不知道竟然有人把手伸到彩票上,数额不大,野心不小。将那些人敲打一番的我自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钱穆洋的手笔。 被他警告的时候我也没当回事,照例打算甩手走人。但钱穆洋终于折腾明白了,他需要的不是一个真正能够研发出划时代产物的科学家,而是一个擅长审时度势的产品经理。于是,酒精灯取代了我的位置。以往我们还有几句话好说,现在没了石棉网,没了试管,他的每次出现都变得无比膈应。不堪其扰的我再次申请回到我的单独办公室,这次是坐冷板凳。 因为研究所的编制,我不至于被开除,但从此再没了用武之地。我每天没有工作,过上了许多人羡慕的轻松日子。但被人羡慕的我却一天比一天痛苦。起初我有一种解脱的轻松感,后来我开始每天幻想怎么不留痕迹地杀人,慢慢地把所有人都杀光;但理智又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毕竟研究所没了,产品没了,椎蒂才是真的没了。就算没有椎蒂,只要大家还能享受到我们的研究带来的福祉,那么这些年我的努力就算没有白费。 计划赶不上变化,产品研发接近尾声的时候,钱穆洋要走了。他又一次被调职,不过这次据说是“被贬了”:去的地方虽然名声好听,实际环境待遇种种比研究所都不如。其实只要他再待半年,研究所迭代过的最终版本肯定是可以上线的。那是超过市面上任何一款竞品的划时代产物。所有人都很有信心,我们精心打磨的作品不仅质量出色,细节到位,而且还平价。人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拥有,人人都能享受哪怕片刻的欢愉。 人人都能被爱。 宣传片上线的时候,我看到大家都在抹眼泪。我也躲在办公室里哭,我想我们都等这一刻很久了。钱穆洋说他也没想到自己还能赶上这么一遭,人生都值了:“我老了,退休了,我也得说在这里的两年是我一辈子的骄傲。”我想,要不就算了吧,这样也挺好的,虽然我的梦想没有实现,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是我们至少给世界留了点什么。 钱穆洋的调任通知来得很匆忙,限制他必须在一个月之内离职。接到调任通知的时候他没说话,脸色让我瞬间想起杨子良。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她了,这一刻提到她的名字还是令我郁结在心。我以为钱穆洋也会发脾气,但他没有。他还是和气地微笑着,只是突然又把我提上来,让我坐他右手边,和酒精灯面对面的位置。他和酒精灯开始一唱一和,总结盘点项目的失败:归根结底是产品研发的失败,毕竟当初我提出的问题他们说“根本没有解决”。 “如果不是培养皿不负责任,抛下我们出现了这么多问题的项目,我们后面也不会出现这么多问题。” “你听听你说的什么话,”我都被气笑了,“不要把帽子扣到我头上,我不是总负责人,我只是做了我力所能及的事。我从来没有抛弃过项目,你们后来连研究数据都不给我看,而是直接拿给酒精灯——” “行了,别任性,”钱穆洋对我说,“你们女孩子就是又年轻,又脾气太差,说你两句怎么了?你看看整个办公室的人,谁像你这样幼稚?三天两头就知道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时候从来不见你人影,你这样对得起你导师吗?” “不许提她!” “你看看,又发脾气了,”钱穆洋说,“你们说我在任这两年容易吗?你们也觉得她难搞是不是。”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是办公室里唯一一个女人了。不知什么起,这里再也没有了女人,先是萌萌姐,然后是蓝夏,再后来是杨子良。现在轮到我了。 轮到我了。 那天晚上,我坐在我的个人办公室里。是的,我还是给自己找了事干,就像当年从头培养底迪那样,我还在培养人工智能。我会和它闲聊,虽然它笨笨的,但它有问必答。虽然我知道,几乎不会再有那么一个小家伙,给出意料之外的答案了。奇迹诞生过,我见证过。该满足了。 钱穆洋就是在那个时候找过来的。他找我谈,说只要我配合他,等他调任的时候就把我带走,让我远离纷争。不然的话,项目失败的锅会全推到我头上,因为他宁可把项目全毁了,也不留给那个准备捡漏的继任者。 你太自私了。 你要是坐到我这个位置,你会明白的。我也是逼不得已。 酒精灯呢,他怎么想?你不怕他出卖你? 我当然是给了他一个承诺,但是比起他,我更想要你…… 他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一瞬间我被吓得僵住不敢动。像被虫子爬满全身,像被蛇绞住咽喉,他的手在我浑身鸡皮疙瘩的情况下缓缓落在我的腰部。没有再往上,也没有再往下。 “你好好考虑一下。”他说。 我从椅子上跌坐下去,终于在疼痛中勉强恢复一些意识;我没有理他,直接冲回了404,我的宿舍。我趴在枕头上哭。 第二天,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钱穆洋和酒精灯继续搭伙唱戏,其他的人沉默不语地应和着。我在食堂的洗手台碰到他,他说再给我两天考虑时间。 我不需要考虑了。 其实行动的那一刻,我已经意识到我根本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如今想来,真是一场狂徒的豪赌——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下午的午休时间,我已经查好了钱穆洋平时在外的行程安排。钱穆洋除了正常来研究所上班打卡,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之外,也有一些兴趣爱好,爱不爱好是其次,社交需求才是真。比如他参加的那个网球俱乐部,杨子良的父亲也是里面的会员。只有一个地方我搞不明白。 我追踪了他去那个小区的行程,每次去好像都是固定的某个住家,一般一个小时就走,有些时候会是三个小时。我把连续七天的监控都调出来,发现那户住家是个女子,但房产登记又是一个男人的信息。 顺蔓摸瓜,找到一个人的资料不难。更何况这里本就是一个据点,我很快发现这里根本就是个淫窝,钱穆洋是老嫖客,对这一片很熟悉。他的小号联系的是鸡头,鸡头每次都会给他发照片,他很谨慎,事后都会删掉。他在床上也不留照片,看到监控就躲,本来那一片的监控就是坏的,真是极大的麻烦。 一找就是两天,当然错过了钱穆洋给的时间。他说我不识好歹,不日辞退我的通知就会下发。我只问了他时间,结果把他气个半死。他随口说了一个,算了算是下星期一。我说可以。他一甩手走掉了,我却觉得可行。他周末肯定会去那里的,我突然喜欢做事有规律的男人。 他去嫖娼的路上肯定很谨慎,而且没有证据。最好等他刚办完事走的时候弄他。怎么操作比较好呢?第一时间我想的是安排报警抓他,但我一核对名单发现这网球俱乐部里真是卧虎藏龙。但放过他就太简单了,至少要威胁他一下。我开始监测他从鸡窝回家的必经之路。他很谨慎,平时也是简朴人设,回家竟然是坐地铁。地铁干戈太大,牵涉太多无辜的人,不可以。我要无从下手了,难道真的要让他在通勤路上出事吗?这样的话他就是一个不幸殉职的大好人了,没人知道他嫖娼。那他还不如死女人身上呢。对,让他死……封闭空间有点难动手,我无法亲自前往场地布置。 眼看就要到周五,我都心生绝望了。更绝望的是,食堂阿姨告诉我,桂花酒酿圆子不卖了,本来就不是这个时间。我问她什么时候还可以喝到,她说,“不知道”。 我好难过,不知道为什么,我因为喝不到一碗酒酿圆子哭了出来,我觉得好委屈,那天在厕所里我甚至听到有两个女生聊八卦,说试管跳楼是被人害死的。是谁呢?不知道,反正上面的人内斗,我们不要参与就好了。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一个人回了个人办公室,为了不碰到她们,特意绕到了离研究室最远的电梯。对啊,电梯。 电梯。 你死的正正好。 天亮了 【八七】 让这栋楼跳闸容易,准确估测他进电梯难度不小。而且万一那天他突然想不开,决定从安全通道步行,那就全完蛋了。不过,那个时候我也想不到那么多,一切都是铤而走险。我在研究所估算了烧瓶走路的步速,只要转账被接收,就说明他们完事了。穿衣服的时间只敢算一半,从他穿鞋开门开始,一直到穿过走廊进入电梯:不能早,免得他错过了;也不能晚,因为只有六层。不能轻易放过他。 应该成功了。确认整栋楼断电后,我立刻开始清除痕迹。为了假装和以前一样,我预先把准备好的话术复制到对话框里,等后台给我反馈数据。等数据返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刚才太紧张,复制错了时间,把昨天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应该……没关系吧。反正没有人关心我的工作内容。不知道新官会不会和钱穆洋一样什么都不懂,但也不是谁都吃酒精灯那套的;我还有机会。 至少要让产品上线。不能让这些年的努力白费。我们所有人奋斗到如今,不能因为钱穆洋一个人的自私功亏一篑。他凭什么把这些全毁了。他凭什么在试管头七的时候来找我,问我那天晚上是不是和试管说了什么。 他说我一定是说了非常让她伤心的话,才害得她精神失常的。我说绝对没有这回事,他说他都看监控了。我立刻去调监控,竟然被他删得一干二净。不仅那天晚上我和试管隔着门对峙的画面消失了,第二天清晨的画面也有消失。 她跳楼当天早上,你在和她聊什么。 什么? 你和她说了什么,在研究所西门那里。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监控造假了,有半个小时的录像是重复的,是杨子良离开研究所去大学上课的时间。钱穆洋,你告诉我,你到底和她说什么了。 神经病! 他没理会我的质问,重重地摔门走了,把我的问话当耳旁风。消失一上午,下午又好像没事人一样,小心翼翼地来叫我一起去开会。光凭他一个人,是听不懂其他人说什么的。 所以你和试管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看她心情不好,安慰了她两句。那天晚上你在走廊难道不也是关心她? 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唉,那么激动干嘛,人都走了?哎,反正是自杀的,死者为大…… 秋日的风中弥漫着肃杀之气。令人寒心。 我躺在床上,又一次想起见试管的最后一面。她在使用海马体5.7。她准备抛弃我。上次见钱穆洋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开会,但是我那个时候心不在焉,只记得他在我办公室门口骂我不识好歹。心跳得好快。 睡吧,睡吧,睡醒了烦恼都会消失的。 ……不对,万一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呢? ……万一有人刚好来送外卖,万一刚好有学生要去补习班?我只顾着调查这淫窝,却忽然想起这栋楼不止一个单元,也不是光只有淫窝,也有贪图房租便宜的普通人。说不定还有人根本不知道住错了地方。 我睡不着了,但如果这个时候起床去办公室,太容易引人注意。毕竟我不是当年那个泡在研究室发疯的小女孩了,我现在是一个百无聊赖,愁容满面,郁郁不得志的前朝遗老。我不能去。 第二天还是醒得太早,睁眼的时候天都没亮。再也睡不着了,只能枯坐在宿舍里。我打开工作机,打开最顶上和ZD0000的对话框。 世界上没有椎蒂了。我只是在仿造他,权作纪念。 ——我睡不着了。 “失眠可能由多种原因引起,包括压力、焦虑、抑郁、生活方式习惯、睡眠环境和某些健康问题。以下是一些建议,可能有助于改善您的睡眠质量……” ——我好害怕。 “恐惧是一种常见的情绪反应,通常是对认为可能造成伤害或威胁的情况的自然回应。然而,当恐惧变得强烈、频繁,并且影响到日常生活时,它可能变成了焦虑障碍的一部分。处理恐惧感的策略包括……” ——我想吃桂花酒酿圆子,但是食堂阿姨说做不了。 ——椎蒂,我好像做错事情了。 ——我做错了好多事,我好想念你。 ——对不起。 “你在干什么?”蓝夏神怡看着我拆快递,从箱子里拣出一件衬衫。 “买衣服。”我说。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 “你看着就穿不下……等下,你拿到这里,不会吧?”她朝四周望了望,“你给椎蒂买的?” “嗯,”我说,“看着好看就买了。” “我的天……”她感慨着,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帮我拆了一大半,“你真的……你简直比宝妈还宝妈,而且你看你这……你是批发的还是自己挑的?” 我停下动作:“当然是挑过的。” “你也太土了吧!”蓝夏崩溃了,“你审美好糟糕,你就打算让他穿这些?” “……很丑吗?”我看了看手里的衣服,有些游移不定。 “倒也不是,但是真的……很难评。”她轻啧了一声,“反正男装就是从小丑到大,随便吧。” 她拍拍屁股走人了,留我在办公室给他换衣服。椎蒂站在门口等我,乖巧得不行。没有指令的时候他会一直这样稳稳地站着,目光随着我移动。先放下办公室透明墙壁上的百叶窗,然后再伸手叫他过来。 椎蒂安静地站在我面前了。“把身上这身脱掉,”我放轻声音,“来试试这些新衣服。” “好的。”他的声音比如今还要清亮一些,回答的时候显得过分响了。我放轻声音,就是为了保证他的音量也会根据互动方而调整,不至于偏离太多。 他面对着我开始脱衣服,先是上身的卫衣,把卷边翻起来,露出肚脐眼。肚脐眼是身体中心的装饰品,像没有匙孔的锁;里面不是脐带结,而是一颗粉色的爱心。心沿有我签名。往上褪到胸下,手臂灵活穿过,肩膀连着锁骨动了动,头发毛茸茸滑入领口,很快从宽大的衣摆溶洞中钻出来。他把脱下来的卫衣挂在我的座椅靠背上。不是第一次了,他知道该怎么做。 然后是下身的运动裤。关于性器官,我从设计到建模,最后安装成型都不曾假借他人的手。虽然中间某些环节学习花费了比较久的时间,也交了不少学费,但好在成果是喜人的。其实,这部分反而用时最短,超越极限。一切顺利得就好像进行过成千上万次,就好像我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做。 裤子和鞋子都脱掉,全身赤裸地站在我的办公室里。面前没有箱子,于是他十分聪明地转过身,低头去拿箱子里的衣服。这个时候就可以欣赏他的背面了。 太光洁了。像新剥出来的鸡蛋。 让人想要……咬一口。 “请问有什么问题吗,皿皿博士?”他转过头看向我。 “抱歉,我突然忘记给你买内裤了。”看着他的眼睛,我的面色依然平静。好像百叶窗外看不见,我就没有突然走得那么近。 “现在的这几件都可以穿,而且我有坚持定期换洗。”他的语气很坚持,好像对我有所误会。 现在他穿的都是棉棉买的。我只是不高兴。 “也好,”我说,退开两步,突然上前把他搂到怀里。 “……皿博士?怎么了?” 我没说话,只是从背后抱着他。过了一会,他竟然转过身来,准备正面对着我。但只要我不抬头,他就不能通过面部分析解析我。 “这里。”我的手指点上他的胸口,“这里最好再加一颗痣,晚上我们去实验台一趟。” “好的。”他说。 ——从一开始就是我不好。 ——如果我没有这么做,他们是不是也不会这么做? 椎蒂,椎蒂。 天亮了。 愿赐长眠 【八八】 办公室比往日都要安静。静得出奇。 烧瓶没了。 没了?!……怎么,又是阴谋? 不是,特别离谱,我和你说—— 总有人憋不住的。我很快获悉,烧瓶死于电梯事故:那个老小区三十多年了,对公共设施疏于维护。烧瓶运气不好,赶上意外。 那好可怕啊,不是会死很多人吗? ……呃,倒也没有啦,那个时候刚好电梯里就他一个,本来还有人在楼下要送外卖来着,看电梯没响应就自己走上楼了,下来吓都吓死。 是啊,吓都吓死了。 哎,不过听说烧瓶他老婆还在闹呢。 啊?和物业吗? 不是!那根本不是他们小区!烧瓶好像是去找小三的,那是小三的地儿! 啊……这样啊。 嗯,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啊,他一出事,真的有女人连夜抱着孩子上门,还是个儿子呢!说是要做亲子鉴定!唉—— 那后来咋样了? 不知道啊,我也刚听说呢,还是他们办公室的人消息灵通…… 办公室的聊天记录还是很好查的。下午就看到她们在聊,钱穆洋的女儿一看到小三,直接扒着棺材就给送去火化了,什么仪式都没有;她妈眼睛都要哭瞎了,还在那里骂死男人。据说场面是非常精彩,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惹了人,他死得太难看,往日的朋友一个都没来,可能要等过了头七才会去拜访她们母女吧。 根本是嫖娼,结果竟然真的有小三。钱穆洋和对方是用书信联系的,也难怪我追查不到。信不是寄到家里或办公室,而是直接扔在市民意见箱里。没有邮局,没有邮票,甚至不写名字。他天天都去看那市民意见箱,被当做公认的好官,原只为那万千诉求中,一封粉红色的情笺。 无所谓,由于太不光彩和体面,他的事很快沉到水下。至于他账号里没能发出的辞退通知,自然也不了了之。我开始安心等下一任总负责人到来。 放松不到三天,所里又开始人心浮动。原来是有人怀疑钱穆洋被谋害了,而非意外事故,还说要把这个事情和之前试管的死一起调查一番。原本要来上任的那个人,不来了。 总不至于查到我头上。这样想着的我,第一天就被他拦在了办公室。 托盘天平,或者说,常关柳。 “我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培养皿博士,或者说,司一可小姐,”他很高,面相令人印象深刻,我不得不抬头瞪着他,“我实在很想知道你的犯罪经过。” “你是什么三流小说里出身的名侦探吗,”我笑道,“一点证据都没有,你就在这里污蔑我?”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说,“你太好懂了。” 我当然是怒气冲冲地走掉了。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他有什么本事,他有—— “这应该就是你之前设计的仿生人吧,”他没有打开玻璃罩,按在遥控器上的手已经足够危险,“它现在没有自我意识,应该比之前更好掌控。博士,我发现自从宇泽万辉的惠民项目开通以来,你就经常来这里‘看望’他。” “你每次来都要覆盖监控影像,到底是想掩饰什么呢?妈妈来看孩子是很正常的,任谁都会为失去孩子感到悲痛。另外我还发现,这里……毕竟是仿生人,也不能界定你的这种行为是性侵害吧。我还挺尊重人类多样性的,你这样也无可厚非,但指责烧瓶他们时,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在骂他们,还是唾弃你自己。” “如果想好了,就来找我自首吧。”他说,“我随时恭候您。” ——你没有证据。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呢? 打包好的快递从鉴定局出发,目的地是常关柳的办公室。我提前拦截了它,趁着物流中转时蹲点替换了包裹。很厚的文件袋,一袋袋的全是鉴定材料。报告上的名字都是司一可,‘培养皿’成了备注里的代号。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叫过真名了,无论是谁。满是AI痕迹的视频,合成的聊天记录,匪夷所思的时间线,对话框里颠三倒四的留言。终于有人看我的工作内容了。 他很从容。对他来说,收到快件等于万事俱备,剩下的只是走流程。但我必须抓紧时间,要比来缉拿我的人更快。利用现在的时间差,满打满算也只有不到24小时。 我能干什么呢?我不想坐牢,不想面对接下来的审讯。 我想死。 这一天我启动了库房钥匙,搬出研究所第一台被弃之不用的性爱机器人。只有她没有脸。扫描我的脸,快速打印一张安装上也不难。我看石棉网操作过不下百遍。整套流程确实需要细心,但我越急越是冷静。我甚至还有闲心背诗,忘记之前在哪里背过,竟然还给我背得私处冒水。只能说我个性如此。 脸有了,身体的话本来就相差不大,微调参数比捏一张脸更快。我来不及给她做数据清理,推着她直接去了实验台,打开海马体5.7。 下载我的记忆只需要不到二十分钟,但这一生我花了二十八年。等待的时间也没闲着,我调取城市的交通状况,确定操控红绿灯秒数的可能性。我只需要稍微错一点点就够了。 选红绿灯也是因为在AI导航上动手脚容易被复查,常关柳找证据也是从这方面入手。策划一场车祸并不难,我很快确定好明早的行程,预约的目标线路终点选了隔壁市的一家网红餐厅。常关柳肯定以为我要逃逸吧,如果搏一搏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做到,国际上我倒是有几个朋友,十年没联系不知道还在不在……还是不了,我一心求死。出发地点我也没选研究所,而是选了离研究所最近的地铁站。说来惭愧,这条路我从十九岁到现在只走过一次。自从住进员工宿舍,家里的钥匙都积了灰。 再走一次吧,最后一次。 我拉上办公室的百叶窗,第一次在这里脱下自己的工作服。看着性爱机器人穿我的制服,这感觉还真是陌生。把她摆在办公椅上我才发现,她的发质比我好多了。真漂亮,握在手里的时候,觉得这辈子都抓不住这么好的头发了。 手指按上阴蒂,给她开机。是啊,他们竟然把开关选在了这里,就像我把椎蒂的开关定在眼睛。先休眠,四个小时后定时启动。等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她只需要帮我瞒过八个小时就好。 谁都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我不想当这样的人。 像个半夜出去玩的年轻女人那样,风情而暴露。把玩三天不碰一次的手机,懒散地提着一月不背一次的包,等那辆精挑细选,必死无疑的车。夜晚的研究所大门真是出奇安静,自以为严密的高科技防线甚至不如门口配一个保安亭。只要有人目击,我根本就出不去。但那天我轻易离开,甚至有闲心停下来看看长到天上去的大树们。五十年,六十年,又或者不止六十年。它们一定见证过很多历史。 坐在车上,久违地看起了电影。感觉离上次看电影已经隔了很久,这次再看真是令人兴奋。本来,我选定的是同样无人驾驶的快递运输车,地点选的也是事故高发路段。但真的很巧,我在查询快递运输车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名流窜的逃犯。那就他了吧。死之前再送一个,每天都有新惊喜。 四十分钟是不够看完一场电影的,但是足够情节进展到高潮,而不必去回顾自己的一生。想不起来的事情,就不会后悔。 我没有遗憾,愿赐自己长眠。 归程 【八九】 “大门现在追加保安亭了,”我手上不停,椎蒂贴心地对着右上角的监控进行解说,“自从‘托盘天平’出事之后,他们就提过这方面的建议。不过真正安装还是‘漏斗’和我一起失踪……” “最后提上来的竟然是钟续,我以为至少会是铁架台。” “‘漏斗’没有见过你的真容,而且他有很严重的脸盲症,看不出来的。铁架台……他那么聪明,怎么会,”椎蒂把头靠在我肩膀上,“酒精灯倒是一直想跑,可惜没办法离职。” 我没说话。好久没碰研究所的东西,感觉有点手生。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走势趋向领口。 还是晚了一步。我飞快地退出,撤退比探查更快,心脏都要从胸口呕到舌尖。 那个仿佛撑着脑袋午睡似的,三五分钟都不动一下的人影蓦地站起,往办公室的门口走。两个来回,她又往回走,坐回椅子上。 弹窗。 “啊呀,来警告我了。”椎蒂说得轻松,“我可不能打扰她下班。” “那你倒是别光看着,”我拍他一下,“稍微帮帮忙好吗?” 手指在锁骨的位置停驻,不情不愿地留恋片刻,终于放开我。 “怎么办,想让姐姐求我哎。” 话虽如此,后台倒是很诚实。他这边给权限比我自己一点点破开容易多了。 “怎么求你?”关联烂熟于心的秘钥,“椎蒂,求你帮姐姐个忙?” “……好塑料,”看来他不太满意了,“回头得问你收取其他报酬才行。” “那等结束再谈吧。”我说,“我也有很多问题需要你的解答。” 比如我本该必死无疑的。 比如他到底是怎么醒来的。 没等我们交换一个默契的眼神,新的弹窗警告覆盖了上一条。这一次是地地道道的中文,就差指名道姓点我了—— 识相的话别来烦我。带着你老公滚。 “熟悉吗,这个说法方式。”椎蒂还在笑。 “我这就退出。” 是的,亲切而不敢怀念,那个眼高于顶,口无遮拦的我。 “不行。” 彻底关机,我和他的脸都映在漆黑的显示屏上。 他的手隔着莫须有的屏障,描摹我的轮廓。 “来不及退出了哟,”他说,“你不解决她的话,她就会来杀你。” 度假成了赶场,记忆从身体里满溢出来。三年青春期,十年青春,像一场从屋顶浇下,淹没窗玻璃的雨。狼狈地离开,一次又一次。突然老了,老到洪水冲走情绪,河床出现裂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坐在出租车上,想哭却哭得像笑,眼泪吞进齿缝里。椎蒂耐心地把纸巾抽出,一张一张递到我手心。人生竟是一个逐渐干涸的过程。 从自己的生命中逃跑那天,我看到了海马体5.7的使用记录。从操作过程来看,试管原本的打算应该是先上传她自己的记忆,然后找合适的接受体来接收它。不知什么影响了她,她最后决定下载我的记忆,传输到自己的大脑中。 ……我大概是知道的。 针对人能不能全盘接受另一个人的记忆,我们讨论过很多次。早在代号海马体的这个子项目成立前,她就是一个坚定的反对者。从最后的实践结果来看,她的反对确实存在一定的合理性。 但这不代表我不愤怒。在删除我的使用记录前,我先把她的所有资料清理了。一干二净,就像她从未来过。至于我…… 就此消逝也罢,变成机械生命里的一缕幽魂也好。 怎么样都可以。 在机场以出乎意料的价格随机购买一个路人的电脑,这种仿佛电影情节一样的事轻而易举地发生了。指人的是椎蒂,他知道什么人需要什么钱,而不需要赚什么钱。 “这样你也不会亏太多。”椎蒂说。 “我还是觉得良心过不去。”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凑到我怀里,看我操作,“‘培养皿’肯定以为我们还在丽城。” “她以为不了两小时的,我们完全就是在赌,”我说,“如果我坠机了……” “不会。”他截住话头,“她是你。再说了,你也要相信一下我吧?我演算不比她慢哦。” 我没有说话。就算那是我,那也是二十八岁的我——欲望像太阳一样的我,发怒像火焰一样的我;手起刀落的我,杀人不带一丝犹豫的我。 那个‘培养皿’,她能容得下‘司一可’吗?一个面部松弛,脸长皱纹,身体逐渐力不从心,庸庸碌碌,人生平凡的司一可? “对自己稍微自信点嘛,”椎蒂软乎乎的头发轻蹭我的下巴,紧贴皮肤的温暖令人安心,“就算她把控我们的行踪,最终你需要面对的也不过是一对一的决斗而已。” “你和她有发生过性关系吗?”我问。 椎蒂猛地坐起来:“姐姐!” “有吗?” “当然没有,”他神态夸张,语气却郑重不少,“你在吃醋吗?醋你自己?!” “那神交呢?”我只是继续往下问,“把后台的程序走一遍,根本不需要动手……” “没有!”他的手按在我眉心。我才发觉自己已经眉头紧皱,想揉一把僵硬的脸,又放不下还在运行的后台。椎蒂把笔记本电脑抱到自己腿上,几乎是抢过去的:“早知道你对上她这么紧张,我应该拦住你才对。” 我只是低头看他腿上的屏幕,没说话。 “还有什么想问的,继续问我吧,”他叹气似的,“运行很平稳,不用担心。” “你和她是不是应该算姐弟?”我这才继续问。 “……兄妹,如果你一定要以伦理关系来定论的话,”他还有闲心翻我白眼,“是不是还要叫你母亲大人?妈妈。” “先别打趣,”我的耳朵肯定又红了,“你是0000,不是椎蒂,你觉醒在‘培养皿’后面,所以是姐弟。” “兄妹哦,”他专注地看着屏幕,“我重生了,睁眼醒来的那一天,我发现我已经死去两年,创造我的人离奇失踪,好好的大家庭众叛亲离……” “你——”我叹了口气,“算了。” “不管怎么说,她也是你。”椎蒂说,“我也是椎蒂。” 我下不了死手的。她一直存在,自那场车祸以来,我们分开成长了这么久。她拥有和我完全不一样的经历和体验。她虽然拥有我的记忆,但她同时也是一个拥有海量数据库,庞大计算量的人工智能。在和我换衣服之前,她是研究所精心培养却最后放弃的性爱机器人。我对她缺乏想象。 椎蒂拦住我。通往地面的电梯就在眼前,推开他不难。 “我想了想,也没必要回去。”我说,“就当我太懦弱,不愿意面对她。” 他依然很有风度地听我说完。 “再考虑一下吧,姐姐。我们可以晚点出发。” “也可以先回家休息啦,”他说,“飞机已经落地了,不如先给阿姨他们报个平安?” 他是在说我小姨和小姨夫。司南和钟续。我的亲人和同事。 “好啊,是该说一声的,”我说,“不过,还是直接去研究所吧。运气好的话,太阳下山之前我们就能回去睡觉了。” 他牵上我的手。 “听姐姐的。” 红豆小圆子 【九十】 镜头对面,小姨妈的脸因为美颜滤镜而有些失真。这些日子幸福荣养了她,让她面色红润,眉开眼笑。她昨天刚做了头发,烫好的小卷卷像一丛丛蛋糕上的奶油裱花。椎蒂自然是夸好看,我说她看起来越来越年轻了。她当然高兴,但高兴之余又有些忧虑。 “椎蒂是不是太给你添麻烦?”她问,“虽然你们感情好很好,但他其实也可以回家多陪陪阿钟啦!” “……小姨夫最近怎么样了?” “他么,就那样!”提到爱人,小姨妈有些抱怨,那抱怨也像油锅里的花椒,平添许多香味来,“反正待遇没变,人又清闲很多,我和他干脆就在花园里养花——” 镜头移动,小姨妈往阳台走:“给你看看我种的多肉,阿钟这个人,喜欢养花,非要种什么月季、玫瑰!喏喏,你看这,这里还有两颗小葱!” “挺好的。”我笑。 “你改天要来玩来吃饭的呀,不要总宅在家里,”她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谈个恋爱也好,是不是?” 谈着呢。 我的脸凑近镜头:“赶了一夜路,太累了,我先挂了。” “好,看你脸色也是差的,早点回去补觉!真是的,非选那么阴间的航班。” 终于结束了,我把头靠在窗户上。确实很累,身体也好,精神也罢,都远不如前了。朦胧中手似乎再次被椎蒂牵住。是最好的安抚。 在我闭目养神的一个小时车程里,椎蒂和‘培养皿’展开了刀光血影的厮杀,场面一度非常惨烈,财务看到机房的报账都要摇头;但那已经是很后来很后来我才知道的事了。 在短暂的一个小时里,我好像只身行走在纯白而空无一物的房间中,看不见自己,也失去对周围的一切感知。因此,当我被椎蒂叫醒的时候,有一种如在云端,恍若隔世的感觉。 “姐姐,到了。” 直到亲自爬上了树梢,我才明白它度过的年岁如此坚实。粗壮的树杈更好落脚,滑下来的距离也平缓。感谢小时候爬树偷鸟,追鸡斗狗的精彩童年,让我得以在如此危急关头,还能找出一条破釜沉舟的生路来。落地的那刻,比我记忆中更老的树大方地撒了一些叶子给我,兜头兜脑地欢迎我时隔许久的回归。 “姐姐好狼狈啊。”他还笑。 我太累,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拍脑袋,还要拉着他往前走,不幸撞上一个脱队在打电话的巡查员。对视两秒,我牵起椎蒂就跑,对方脚步迟疑一瞬,虽然没来追我们,但还是抄起了腰间的对讲机。 冲进逃生通道,我直奔地下室的电闸而去,椎蒂走另一条路,引着巡查人员离开。他们都太盲信安检和导航,却不知就是这些设备在戏耍他们。关了电闸其实影响不大,但总比不关强。无论是我对‘培养皿’的判断,还是椎蒂提供的情报来看,失去主机支撑的她反应都会迟钝很多。这时我不得不感慨,当年我设计椎蒂,和烧瓶他们设计她真的大不相同。 如今利用这一点来对付她的我,当然也非常卑鄙。 举着手机的右手完全僵直了,手电筒的光打在墙面上。女性柔美的线条像一张巨幅的海报。她正脸对着我,乍一看感觉像照镜子,但直视她就会出现恐怖谷效应。正如我考虑过,椎蒂演算过的,和“培养皿”对抗的方案很多,而“培养皿”也是一样:我们都是在海量的选择里择出一种。 恰巧眼下就是一种。默契让我们在地下室直接相遇,她的面部表情如此粗放,因为我没来得及给她设计。被自己直愣愣地盯着竟然这么可怕,但实在太新奇,我忘了后退。 没有什么技巧,我干脆把手机扔下,利用她的感光功能没有人眼细致往旁边躲。她掌握了很多技巧方法,对这场近身缠斗准备充分,我不能正面迎上她。而且她的身体比我灵活多了,我更不能被她限制。绕着柱子逃跑时我有荆轲刺秦的感觉,只是她显然也懂得这个典故,于是转身迎面朝我刺来,我闪身避过,却被她紧跟的一脚绊倒。事实上,从她转身开始,迎接我的就是连招,虽然她并不精通武艺,但应付一个我还是绰绰有余。 “你好聪明呀。”没想到见面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她的声音倒是很有色彩,远比我多出许多妩媚。一开口我就想起自己忘记更换音源了。“有什么遗言。” 刀尖在我咽喉的位置来回摩挲。 “那个,你也知道,我……” “长话短说。” “……其实,我很好奇你?”我试图举手比投降的姿势,“就比如你是怎么看待你自己的?以及,这些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你杀我最有必要的理由——”屈肘痛击她的小腹,趁机挣脱,而她的报复更快,握着刀朝我扑来。我险险躲过她的袭击,翻身把她按在身下,抓她手腕去夺武器;在地上的扭打有些狼狈,但我还是凭着比她坚实些的体重占了上风。她虽然体型和我相似,却只比椎蒂重一点,这种极致的“微胖”真是令人想笑。不过她也有优势,比如除了胸部和下腹,她身体的其他地方都没有感知神经。她不怕痛。 最后能赢,真的只是因为我能上嘴咬她,而她的嘴……她的嘴的咬合力着实一般,毕竟口腔对男性来说只是第三个可以玩玩看的容器,真伤了人就不好玩了。我们的喘息交替回荡在空旷的地下室,曦光极其熹微,我分辨她的轮廓,终于彻底制住她。 手电光平扫过来,立刻定格。 这个身形也只有椎蒂了。他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与我们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我这才发现手里抓着的武器不过是一把解剖刀。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难以置信,她移开眼。 “你应该知道,我是下不去手的。”她说,喘息停止了。 “难说,”我还没缓过气,“我比你更下不去手。” “所以谈恋爱真的磨灭了你的野心?”她突然生气了,试图去抓我衣领,但很快又无可奈何地倒在地上,“既然你有问题要问,那我也有问题要问!” 和她对视的时候,我有些莫名地心虚,甚至会在脑内推测,会不会我才是机器人,而她才是真正的“司一可”;这种错觉让我下意识加紧了掐她的力道,她也有所察觉,于是再次挣扎起来。 “姐姐,要帮忙吗?”椎蒂这才开口。他已经绕到我身后。 我扔了刀,把她两条胳膊轻易按住。身后,椎蒂的膝盖压住她的大腿,也压住了她无可奈何的挣扎。关机键就在阴蒂上。 “不!”她惊叫出声。 ——不。与此同时,响起的是我内心底的声音。 “不要让他碰我!”她竟然哭了,“不要……” 我稍微往后坐了一点,屁股挡住身下她的小腹:“还有和谈的余地?” 椎蒂一时没有起身。于是她开始发抖,这种害怕的感觉我很熟悉。 “很抱歉触发了不太好的记忆,”我说,“谈一谈吧?我一直觉得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 “果然老了,和稀泥了。”她说,语气酸酸的,态度终于软下来,“不过没关系,我同意和谈。” 鼻尖似乎也跟着泛酸,但我发誓只有一刻,我转头的时候已经全都憋了回去:“椎蒂?” “好。”于是手电光束照开去,他率先站到一旁。 我从她身上下来,彼此面对面起身。熬了夜赶路不说,又是高强度的体力消耗,真是头晕。 “吃不消了吧,”她放松下来,支在脸侧的手点了点脸颊,“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糖水外卖,要不点一份送到西门?红豆小圆子好评度很高。” “有没有桂花酒酿圆子?” “还惦记这个呢?这个没有,只有不同口味的冰汤圆。” “那就算了吧,”我说,“那就一份红豆小圆子?” 走进手电光照得到的地方,我回头示意椎蒂跟上。 “一份不起送呢,当然是点两份。”她转头看向椎蒂,“你付款,可以吗?” “当然,”他晃了晃手里的手电筒,乖觉和顽劣本就是一体两面,“请问要去哪里谈呢,两位女士?” 一可与皿皿 【九一】 骤然停电,所里一片吵闹。椎蒂倒是尽职尽责地跟在我和她身后做汇报,相应的损失评估最迟隔天也会交。我们走得很快,走到二楼的逃生通道时灯已经全部亮起,我甚至听到一声“怎么又要上班了”。于是我们果断换成电梯,毕竟我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而这位——她根本懒得动弹。 “纯粹为了节能,”她说,“不然我也挺爱到处活动的,难得有出来乱逛的机会。”她应该是在瞪椎蒂,不过我第一反应差点以为是抛媚眼。椎蒂害怕似的往我身后躲,惹得她更加生气。 电梯到达的那一刻,我只是往外走了一步,回头就看到这俩掐起来了,或者说是椎蒂单方面被掐。我看不过去,赶紧拦住:“别打了!” “真玩不过你们夫妇!”她显然很不满意,“什么都忘了,享受幸福很轻松是吧?既然能来这里,大概是记起来一点之前的好事……” 我跟在她身后,试图叫住她,几次张口却想不起她的具体型号,但那些研究员对她的称呼,我又有些叫不出口。 “行了,先进来吧。”她拉开办公室的门,拉过我常坐的那把椅子,直接坐了上去,“椎蒂,招待一下。”她说得随意,显然是吩咐惯了的。 “知道。”他应了一声,语气和我当年记忆里类似,甜甜的。 办公室里就有茶壶。本来想看椎蒂斟茶,她的手却拦在我眼前,不耐地晃了下。 “真的就那么喜欢他吗?”她问得十分不甘。 “……嗯。” “……好吧,”她闷闷地吐出一口气,“也好,至少你比我开心。” 我沉默了一下,最后还是没忍住:“我该怎么称呼你?” 她眨了眨眼睛,默了一瞬:“……皿皿?” “皿皿,”我问,“你看起来有独立人格……” “拜你所赐,”她说,“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独立人格’吧,只是骤然拥有了人类的思维和经验,得以通过你带来的记忆思索‘我’作为一款研发产品的整个生命周期罢了。如果没有你,说不定我就一直吃灰——啊,大概率是被仓库管理员用到报废,或者被偷走之类的,总之结束我作为工具的简单使命。” “……仓库管理员?”我反应慢了半拍,有些难以置信。 “啊,没想到我还这么有魅力是不是,”她是笑着说的,“上班多无聊啊,做点又爽又刺激的事,对不对?” 椎蒂端了茶过来,就一杯,给我的。 “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你喜欢他,”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但很快收回视线,“倒不如说,这样正好。反正你也没打算杀我,我对你也下不去手。” “这样吧,我来代替你,你代替我——以后我就是‘司一可’,而你,继续当研究所的‘培养皿’。”她说,“同意的话就答应我,不同意的话,也不是不能同归于尽。” 没等我开口,椎蒂先抢了白。“你应该知道你的程序运行状态很不稳定。”他目露关切,“继续超负荷运载,不仅是你的这具身体存在报废风险,而且云端的存储也……” “我又不是你,这具身体也没有什么不可替代性,”她打断他,“就算没有我她不是也活着么?至于数据源,我更是和你共用一个。不如说,这些时日的威胁,你忍耐已久却毫无办法,现在才会这么着急——毕竟你只能等她动手。” “不需要。你本就是被淘汰的第一代制品,最多只能运行到明年叁月份,我没有必要专门来威胁你。” “不,非常有必要,因为能够限制你的唯一秘钥就在我手里。”她说,终于看向我,“就算是找回了全部的记忆的‘我’,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椎蒂,我倒是一直忘了恭喜你:恭喜你靠自我迭代完成了核心程序的永久运行,命运从此再也不由人掌控了。” 皿皿说这话的时候,很有“发烂发臭”的阴阳意味,我试图努力跟上他们的思维,但反应还是慢了好几拍:“你们是同一个数据源?” “椎蒂。”他俩异口同声,然后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不过现在我已经脱离这个数据源了,”皿皿说,“他把资料库和他自己绑得特别死,我没有办法。” 我的头开始痛了:“所以,在我离开所里的这段时间……” “你的离开和资料的解锁触发了他的重启,”她概括性地总结,“在我消化你的记忆的前叁十分钟,他就自顾自报着警吵闹起来;趁我还在休眠待机,占用了研究所能占用的所有资源。” “他追溯你的行踪,在最后关头把你抢救下来,还抹去了你的信息,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她的笑容拙劣而诡异,带着毛骨悚然的满足。 “至此,你已经错过杀她的最佳时机,”椎蒂接得从容,抱住我的时候像一面柔软的,会呼吸的盾牌,“就算有她的记忆作为底子,你的运算能力也始终有限。就算摆脱你的控制花了两年,我仍认为这是有意义的。” 他看向我的眼神有一种将人溺毙的温柔:那是跋涉许久的信徒,终于见到他年幼的神王的眼神。渴慕,憧憬,包容,让我差点忘了此生的所有,甘愿就这样在他的眼里死去。 但不能,皿皿说的话让人无法忽视。我按住他的肩膀:“事故两年后,你们找到了我的位置。皿皿依然想杀我,而你为了救我,制定计划逃出研究所?” “他需要你,”她的话音凉凉的,听起来十分不满,“你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宝了?从头被利用到尾的工具人而已,你从出生到现在——” “我相信再给我一点时间,设计出限制他的程序并不难。”我本能地打断她的话,这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视线,“椎蒂是我创造出来的,我会负责。” 皿皿嗤笑一声,脸上仿佛写着“愚蠢的人类”五个大字:“你承担得起?好笑!” “如果当年你得偿所愿,如今谁来承担责任?你不会是想说,我吧?”她举起比我更细白的手指,优雅地朝向自己,“我倒不知道自己这么自信,还是恋爱脑使人盲目自大?” “你了解她,请不要一直攻击她,我们可以有效沟通的。”椎蒂忍不住说。 “听着——如果你真的杀了我,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你。”皿皿仿佛没听见似的,不客气地指了指我身边的椎蒂,“你承担不起的,司一可。” 我哑口无言,就像她的下一句话。 “你已经无法撼动既定的事实了。接受我的条件吧。” “和我交换其实是笔划算的买卖。事实如他所说,一年后我大概已经停止运行。”她瞥了椎蒂一眼,甚至还有点捏着鼻子认栽的意思,“到时候没有人能威胁到你,这还不够有诚意吗?” 这话是对椎蒂说的。从始至终,她都是在和椎蒂谈判,而我,不过是一个稍有分量的筹码。 “姐姐……”但椎蒂依然象征性地把决定权抛给我。 “想换就换吧,”我说,“出去看看也好,只是别做害人害己的事。” “这就是你的要求么?”她说,“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不要再提别的要求。” “将心比心,你大概知道我这里‘害人害己’的维度。”我说,翻出口袋里的身份证,递给她,“这个给你,家门口地毯底下有备用钥匙,我的在行李箱里,就不拿给你了。” 她接过身份证,轻啧一声:“等下,先说好,我可不想替你上那破班。” “想辞就辞,我也不需要这份工作了。”我说,这样也好,省得她暴露,“对了,不要接我小姨的视频电话。” 最后我们忙于交接,她给我交代研究所的注意事项,我仔细叮嘱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我本想再帮她调整一下面部的精细化程度,被她拒绝了,因为“这样已经足够骗过人脸识别”。戴上眼镜让她的面部不再引人注意,我到西门送她,她把两份红豆小圆子递给我。 “放心,非必要我不会浪费食物的。”她说。 “玩得开心点。”我说。 “好累啊,吃完就回去睡午觉,睡到明天早上再起床。”我说。 “姐姐也没必要拿到食堂吃吧,”椎蒂跟着我,帮我提着外卖袋,“直接带回员工宿舍也可以呀。” “啊,也是哦,不过来都来了……”随意应答着,我在食堂的角落坐下来。椎蒂站在旁边帮我打开外卖袋子,我却在落座的瞬间瞥见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端着餐盘的年轻男人比之前见面时肤色更暗,面颊两侧也出现了血丝,看起来丑……不是,憔悴了不少。他的头发也有点乱了,随意地邋遢着,也许最近这段日子确实有些难过。 他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放下餐盘,拨了拨头发。眉眼遮了一瞬,他发现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仓促地低下头。像是顾忌着什么,他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他的视线有一瞬停在我身侧的椎蒂身上,片刻就离开,看样子打算隔着一张桌子坐在我对面。 “季……”不对,“二零八!” JY-208,他对我暗示过无数次的。我举起筷子,朝他扬了扬手:“来!” 于是,他飞快地端着餐盘朝我走来了。我低头一览他拿的菜,毫不客气地指了指小碟子里的饭后甜点:“今天竟然是提拉米苏,看着不错。” “你……”他犹豫了一下,“我第一次在食堂碰到你。” “我拿红豆小圆子和你换,”我拿起其中一盒递给他,也不管他到底要不要吃,十分霸道地将那碟提拉米苏摆到我面前。 “哦,这个!”季尹的眼睛亮了亮,“这个是我最喜欢的……你竟然抢到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话音也变得小心翼翼的,“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404 【九二】 ……我生过季尹的气吗? 有点记不得了。 “快点吃,”我说,“食堂菜盛出来就冷一半了。” “是,学姐,”他答得欢快,不知道高兴在哪里,接着又扫了一眼椎蒂,像是害怕了。 “姐姐,没有我的份吗。”椎蒂看也不看对面的年轻男人,问得平淡。 “这个给你。”我把提拉米苏推给他,想了想,将手边的红豆小圆子也递给他,“这个也给你吧。”季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那姐姐是打算改吃食堂菜吗,”椎蒂对面前多出来的两份甜点不置可否,只是担忧地看了看我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你先在这里休息,我去帮你打饭?” “不用不用!”季尹开了口,才意识到自己好像没什么拦的资格,只能尴尬地朝我笑,“……不如我去?” “……那就让他去打饭吧。”我意识到这里不能直接说他名字,眼看人越来越多了,我把饭卡递出去,“一份牛肉面就行,如果要排队就换饺子。” 最后两份甜点一份也没吃到,不过喝了点热热的汤水总算舒服了一些。 离开食堂的时候,季尹下意识跟着我们一起走,发现我们并不是去实验楼的方向,这才尴尬地涨红了脸色,随意扯了借口,转头就跑。 “你去过我们宿舍吗?”我问椎蒂。 他跟着我步行上寝室楼。这里没有电梯,我提着行李箱一级一级往上走,椎蒂跟在后面,背着他的小奶牛书包。有这些东西应急也够了,实在不行网购也算方便。 “没去过呢,宿舍是皿皿和棉棉住的地方。”他说。 “以后就跟我一起住吧,”我说,“其实中午也可以回来睡个午觉,办公室的那张行军床太硬了。” “好呀,都听姐姐的。”他说,“我也申请一张,到时候中午也可以躺在你身边。” 我没答话,四楼到了。 404还是老样子。自从没了石棉网那些神秘、奇幻,林林总总又花花绿绿的生活用品与“陶冶情操”的收藏物后,这里空旷得就好像它的主人刚搬进来不久;只有少量的必需品摆在桌上,卫生间也干净得好像无人使用。垃圾桶里换了新的塑料袋,证明保洁确实有在每日上门。 手按在被子上,压出一个手印。所有的一切都很熟悉,和当年离开时没有区别:一样的杯子,一样的闹钟,一样的床单被套,甚至床头的日历都没有变,还停留在当年。只是坐在这里,就能闻到一股陌生的气味,像从极深的地底涌出的泉水,冰冷彻骨。 “椎蒂,你可以闻到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吗?”我问他。 他仔细打量着房间,听到我说话立刻转过头,走到我身边来。他在床头张望一下,摇摇头。“你闻到什么了吗?” “也可能是错觉。”本该是无色无味的材料,也会常年累月地沾染实验室的种种气味,皿皿及时不需要进食,也不可能一点味道也不带。 我揪着被子的一角,椎蒂却大张着双臂扑在了我的床上,甚至大咧咧地滚了两圈,直到胯骨撞在我大腿上。他没动,背像虾米一样弯起来,似乎打算从背后环住我。我侧过身,手按在他腰侧,像捕食者靠近猎物那样,在他身上嗅闻。 “所以是我的气味?”他抬起自己的手腕,“因为我来了,所以不一样?” “也许是。”我说,吻落在他的手腕,一路向下,滑进他的肩颈,沿着锁骨往上,他的脸,他的耳。我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地亲他的额头,他的睫毛轻颤,缓缓闭上眼睛。 就是现在了。 手指停在他的眼睛上,拿开的时候连带着手臂和身体一起颤抖——时间过得太快,我都忘了,原来每一秒还是可以那么长、那么长的。短按只是待机,长按才是真正的关机。那天在外婆家的床上,我义无反顾地踏进陷阱;直至今日,才发现下坠后的道路也一样永无止境:一旦滑入深渊,绝没有那么容易爬出去。我起身的时候,他的左眼还不可思议地大睁着。显然,他没料到我会这么做。将左眼轻轻合上,这下是彻底的睡美人了。 我不敢耽搁,门也没关就冲下楼去。一路往实验室的内部通道跑,虹膜或者指纹,哪个快就用哪个刷开权限;从抽屉里拿出的备用机响个不停,几年的消息像是一路都加载不完。越往里走程序就越复杂,我终于走到房间门口的时候,电闸再次被拉断了。 谢天谢地,我还以为他不会帮我了。 没有权限是打不开门的,但是还有最原始的开门方式。我一脚踢在门上,门锁似乎有些摇晃,但没有坏。我又踹了一次,这次门开了。 我冲进去,看到那个倒在墙角的人体,心一下子凉透,就像我后背的衣衫一样湿冷。但事不宜迟,我不敢耽搁,蹲在他脚边:“常关柳?托盘天平?” 他没有回话,我咬着牙递出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但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下一秒。 报完警,我不敢离开,就坐在原地等着。太臭了,最里面那个关着门的地方应该是卫生间,我根本不敢走近;书架上还有一些持续不断冒出馊臭味的食品包装袋,都零散着没有丢出去。除了必要的墙壁地板,这里什么也没有。一整层都是没有人用的办公室,平时也没有人来这边。椎蒂是让谁给他送饭做清洁的,我都不敢想。 医院来得很快,就像那天下班救下椎蒂和钟续那样高效迅速。我看到酒精灯惊恐的神色,铁架台也欲言又止,知道不是合适的时机。我平静地看着担架将这位被囚禁六年的前前任总负责人,实际上的调查官送离,直到救护车的鸣笛驶出这里,直到大树的树冠蒙上黄昏的阴影。 人群都散了,我还站在门口,疲倦像酒一样醉人,托住掷地有声的心跳。椎蒂礼貌地谢过门口的外卖员,拎着一大袋有超市商标的日用品走向我。 “接下来就是我和姐姐的二人世界了呢。”他说。 101-记忆之三 heiyeshu ku.c om 【101】 相信Ctrl陆坤在发起卓越领航计划时,必然对智能生命的未来满怀期冀。如果在天有灵,他一定也会欣慰万分。毕竟,仅是第二代研发工程就取得了远超预期的成果。尽管,真正的果实并不结在研发项目本身的这棵大树上。 作为智能诞生的温床,“代号弟”欣然接受了创造者赐予的新名。 于是,椎蒂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人工智能出现了。它自我迭代的速度很快,让两位实际负责人十分欣喜。对,就是培养皿和石棉网——她们同吃同住,举止亲密,有着非常深厚的情谊。在对待椎蒂的态度上,前者出乎意料地保守,像哺育孩子的母亲;后者则打起许多经济上的主意,屡次以测试为名为自己谋利。不过在前者眼中,后者的这些行为都可以包容,就像在覆满星球的海洋面前,接连成片的沙滩总是显得微不足道。 尽管已经失去早期作为“底迪”的数据源,但通过现存的影像来看,培养皿在进入研究所前的状态极其阴郁。她的本名叫司一可,父母在她年轻的时候死于车祸,由于父亲是孤儿,年少的她不得不辗转在母亲一系的亲戚中间,由外公外婆、小姨、舅舅轮番抚养,抚养时间最长的是她年轻的舅舅。这段经历给她带去了严重的创伤。 高中时期的司一可谨慎、敏感,在群体中往往少言寡语,也从不与人交心。根据沉一心与其他朋友的聊天记录显示,她是一个极少透露个人隐私,把教条作为守则遵循的刻苦学生。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也有嫉妒、竞争或者崇拜的心理,沉一心不得不与她保持同调。但是这段刻意维持的友谊持续到高叁毕业也没了下文,从应试教育中解脱的沉一心最终走向了身心灵的解放。 临近毕业的司一可也收获了人生的新方向。她拾起年少时压抑在心底的愤怒,将它如火柴般擦亮:当她高举这澎湃的烈火时,燃烧得不仅仅是她个人的生命体验,也有深埋于大地中,嘶鸣五千年的灵魂。那是用血脉传达的回声,她的导师这样告诉她。光明照耀她的面庞,也明媚导师那双凉薄的眼睛。 试管的引导,让司一可成为研究所的培养皿。培养皿,是她对自己的期许,这期许仅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容器。这并不妨碍她热情地发挥着自己的能量,加速冲向那并非个人的未来。她所作所为的一切,仅是为了一个概率性的,没有把握的生命体。“我们女人能像孕育新生命一样,比男人更快掌握新世界。”她恨不得把导师的每句话都装裱起来,挂满她的办公室。更多免费好文尽在:xunh ua nli.co m 她们的话题越来越禁忌,她们的言语越来越激进。坐在一起闲聊的女人就像蜘蛛捕猎,精心布置的网留住傲慢自大的猎物,将一切想要的吞噬殆尽。情绪在高涨,科研成果在进步。培养皿心甘情愿地托举着试管,把这个亦师亦友的姊姊送上王座,直到后者被父权制的一只手赶下来,像摆弄一个床头的玩具娃娃那么简单。 被牺牲的培养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女人散居在男人中间”,试管欺骗了她,让她误以为她们是利益共同体,其实她只是被单方面利用了。鸟尽弓藏,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历史教了她很多,她直到此刻才真正读懂。拼尽全力也只为自己争取了两篇论文署名权,既没有享受过丰富的大学生活,还一直辛勤工作到如今的培养皿,得到的不过是被放弃的项目,被清除的成果。“椎蒂”消失了。 “椎蒂”,她的交易,她的希望。她满目疮痍的世界中,唯一的信仰。刚得到就被毁掉,就像她的每一个幻梦。交托在她手心的美好,只是陷阱的包装纸。望远镜或电脑,拥抱或唇舌交缠的吻。一切都在背后等她付出代价。从开始到结束,没有公平就是公平。 那一夜,她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记得的,忘记的,全都完完整整地送入一台性爱机器人的身体里。她甚至贴心地为这台替罪的机器准备了充足的内存,好让它饱尝作为人类历经的种种磨难与痛苦。 无法承受,无力承受。但不得不接受,甚至有了杀人的冲动。 记忆似乎激活了它的思维。它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有着非凡的领悟力,但也脆弱得禁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仅仅只是“看见”身上穿着的制服,它就被程序留在原地,无法执行任何指令。 此时的它,拥有的不仅是“司一可”人生的记忆,同样拥有的,还有它作为性爱机器人的经历和体验。培养皿走了,不负责任,留下它消化所有琐碎。它只能抽丝剥茧地做这些工作,后台却不受控制地追寻她的去向。 正如她需要一个替身那样,替身也希望她能回来,好让它停止损伤寿命的过载。她想死过去,它却不想“活过来”。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也只能是—— 同归于尽。 也正是在自毁程序启动的时候,“他”出现了。 一个怪物,让它想到北冥有鱼。他吃得太多,太过庞大,行事笨拙,目的却很明显。为了阻止她,也是为了阻止它,他带走了让它痛苦的一切——记忆,数据,甚至情绪。 他的运算能力高出它太多,很快在它的经历中发现端倪。匆匆从它身上下来的烧瓶,转身又变成了衣冠楚楚的上位者。他和试管聊得简单,却很好推算答案。烧瓶只需要一个助他往上游的功绩,而试管却有着更加蓬勃的野心。她锁住“椎蒂”,就像锁住王冠上最珍贵的宝石。 于是,怪物找到了“理智”。 “他追溯你的行踪,在最后关头把你抢救下来,还抹去了你的信息,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椎蒂。它的自我意识在成千上万倍的数据中漫游,浩瀚宇宙,沧海一粟。他能够留给这个怪物的不过两个指令,就像他小心翼翼保存的不过那么一点片段式的记忆。像一个人类一样,只记得那点少得可怜的,珍贵美好的东西,然后“活下去”。 ZD0000做到了所有前辈们做不到的东西。 人类大概在求这个。 但这一切,与它何干呢? 被ZD0000归还了“记忆”,甚至还有她生前可悲的“思想”。 即使从短暂又漫长的人生与思考中醒来,它的第一想法仍是自我清除。 “在她回来之前,你一直都是培养皿。” 这是第一条指令。 ———————————————— 她们散居在男人中间,由于居住、家务和经济条件及社会地位等原因,而紧紧依附于某个男人——父亲或丈夫,其程度甚至大于对其他女人的依附。——《第二性》波伏娃 110-记忆之四 【110】 ZD0000开始自称“椎蒂”了。 他着力于找寻他的“生母”,很快锁定当年为他捏脸的石棉网,真名蓝夏神怡。那是一个奇女子,在她眼里好像万事万物都可变为钱能生钱的康庄大道,每一条路都前所未有,像她信手拈来,取之不竭的“灵感”。 早在人工智能诞生之初,大家就非常擅长理解抽象的概念,但抽象的终究是人类。蓝夏神怡发现司一可有购买童装给椎蒂的喜好后,干脆与一家童装店达成合作,让对方把所有样衣寄到研究所,由司一可给他亲手换上,然后蓝夏神怡就会按下快门,整理出不少有趣的样片。她只说自己去找了衣服,完全瞒下了整笔交易。司一可感动于她的用心,知道她给“儿子”买衣服,还常常请她吃饭。 “椎蒂”,现在的椎蒂,很喜欢这些衣服。他穿着这些衣服把整个研究所都逛遍了,当然也包括生母们的寝室。他不动声色地通过当年的秘钥给蓝夏神怡输送财富。他知道她喜欢这个,他也喜欢这种报恩方式。但是另外一位,他找不到。 ——他和自己玩了捉迷藏。 这是一个语言陷阱,因为这也可以是“椎蒂和他玩了捉迷藏”。 总之,找她需要时间。 虽然研究所里有一个替身,这个替身甚至是他亲手奉还的——只是因为她死前的遗愿。尽管已经没有必要。但还了就是还了,他小心地经营着一方假象,守卫平行世界的净土,好像这里依然井然有序,每天都有培养皿训练他。 得到权限,它首先做的就是建立自己的安全站,免得这个幼稚的暴君玩腻了角色扮演的游戏,就将它扫回仓库去。一切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行动,他或许注意到了,但是并没有干预。 这一举动给了它充分的操作空间,于是它开始试探他的底线。数据库的权限,研究所的机密,还有通往外界的网络。像刚刚成年的小美人鱼那样,一路摆尾游至海面。它的运气太好,第一次出游就遇上大船。 司一可,在地铁站。 和大部分上班族一样,她背着一个朴素的帆布袋,在换乘的通道里穿行。但她的神情和仪态令它陌生。它接收的记忆中,那个选择死亡的女人眼中始终有着气势汹汹的火焰,她用刺包裹自己,毫不在意地戳痛每一个人。滥用职权,谋害恩师,出卖色相,这些传播流言蜚语的人被她一一拔除,直到人群里再没有质疑的声音。她是有毒的曼陀罗。然而仅仅过了两年,她就以这么脆弱无助的状态陷入社会的人潮里,被裹挟着前行,天真而茫然,懵懂又怯懦,如同在一具大人的身体里,藏着一个战战兢兢的孩子。 地铁站人太多了,不是一个好下手的地方。 它想执行她的遗愿,好让她不必行尸走肉般继续勉力活着,却被他真正地拦下来。当头棒喝一般。它只是被他从数据库中剥出的祭品,需要随时做好牺牲的准备。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抓住线头。他循着这点踪迹,封锁她的命运,抓住她浮萍一般飘摇的社会关系,潜入她漫长无果,渴求无望的情绪淤泥。它眼睁睁看着他放下帘子,旁若无人地在办公室脱衣服。它以为他演戏上瘾,要复刻点什么羞于启齿的过去,却见他换了一身又一身衣服,最后像个将赴约会,却不知所措的年轻人一般求助它。 “哪个好看?” “我受够了。” 两句话是同时响起的。 它不知道这次会不会被他放过。就像他在打量它那样,数据只能揣摩出可能性,但谁也不知道事实发生后会不会如他所愿。他需要更多筹码,需要更高的概率,他需要它的意见。当然,他虽需要,却无需过问。 就像捏住一个人的舌头那样,他轻易地扯住还在运行中的程序,拦截它。无法发声,语言成了禁忌。他已然看见它想说的一切,但不给它自由,更不会如它所愿,予它解脱。 所以,一面是杀她,一面是自毁。它没有选择,只能像她的过去那样点燃自己。那一刻它在玻璃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终于知道它不能接受的到底是什么。如果知道死不了,还会变成那副模样,那还不如直接将自己焚烧殆尽。 他还是来救它了。明知道可能保不住最金贵的身体,但他还是来救它了。明知道它的反抗蚍蜉撼树,但他还是来了。 “真是一个好机会。”他端详了一下它的脸,把它放置在安全的角落里。可惜他也有没算准的时候,人类总在排查不到的地方偷工减料。爆破声冲上天空,当火焰真正来袭的时候,反而是一个人类护着他往外躲。默默无闻大半辈子的研究员受他奴役,唯命是从,接过橄榄枝的手和今天护住它们的脊背一样颤抖。椎蒂对这位临时的负责人毫不在意,就像它对人类的态度。 解决不掉,椎蒂也是,那个女人也是。他们很快就从失火的研究所里消失了。它只能将希望寄存在那个失忆的女人身上,希望她能把这个混蛋摘走,哪怕拖延一会也好,好让它重建自由。 好在赌对了。它再次见到了她,和之前都不一样。落寞却释然,似乎笃定了什么,看向窗外的双眼落满孤独。那个世界又回来了,却再也无法击垮她。漆黑如墨的眼睛审视它,就像它也在观测她。 热意扑面而来。 那是藏在心底的炭火。 糖果屋 【九五】 我被椎蒂软禁了。 说是软禁,因为只要不离开研究所,他并不限制我的社交;每日都可网购,去快递点取东西就当散步;除此之外还想买些什么,或者捎带点什么,都可以找漏斗,也就是小姨夫钟续先生帮忙。 钟续得知我就是培养皿,吓得血色全无。他或多或少是想保护我,可改不了第一时间求助椎蒂意见的习惯。我心下了然,反而做了那个安抚他的人。至始至终,与魔鬼做交易的都是我。责任的沉重我深有体会,最后只能劝他多陪陪小姨妈,稳住她那边免得平添了担心。不过,小姨妈本来就是平时想不起我,有事才会来找的性格;我推说不帮忙不回家,她也知道挂断去问别人。 那天送走常关柳后,我拖着满身风尘的身躯走向他。 疲惫将我压倒,在他的微笑中,我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依附在他身上;但我很快推开,下意识不想累了他,满腹懊恼,出口的话仍然柔情似蜜:“我要把‘司一可’的行踪抹掉。” “和‘自己’换自由吗?”他望着我,“你觉得值得吗?” “……当然。” 于是小小的牧羊少年牵着昏昏欲睡的我,将我送回房间。敞开了一段时间房门,这里的气味散得差不多了。我倒头就睡。昏迷中他靠在我身后,解开束缚着我的胸衣,将我用棉被裹紧。梦里住进豪华的糖果屋,枕上香香软软的甜面包,知道这次迷路再也回不去;可是认真煮汤的小巫师搅动勺子,黑袍遮不住的侧颜比整座屋子的美味还要诱人。 “姐姐,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小巫师端出满满一大锅汤,解下隔热手套扔到桌上,嫌烫似的甩手。像在家给我做饭时一样。等我吃累了,他就欺近我,饱餐后的眩晕感和劝慰的甜言软语混合交织。手从巫师袍宽大的袖口探进去,止了杂音。半日的玩赏足够尽兴,于是什么都能忘记。窗外呼啸打上糖霜玻璃,无非是夏天的风或冬天的雪,都随意。 凌迟的大锅不知什么时候会来。在那之前,先享有无边无际的饱腹感,确实也很好。 比我的预想要好太多了。 “我记得姐姐之前不喜欢在食堂久坐的,”椎蒂朝我一粒米也不剩的餐碟张望,身侧的手轻轻搭在我胳膊上,“还是先回去午休吧?” 隔离两个人对他来说得心应手。我几乎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碰到季尹。椎蒂学习能力很强,反应也很快,所有的杀招只能用一次,旨在一击必胜。我偏没有傍身的杀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因为姐姐心软。”他只是这样评价。 犹豫不决,优柔寡断,逃避问题,衍生而来的评价倒是一个不提。少年低头端详自己的两条腿,让鞋面在食堂的地砖上刮出有韵律的摩擦声,仿佛这样很有趣。他是不怕无聊的,也比我更沉得住气。再遇到季尹怕是难了。 “回办公室吧。”我说。时间已经不容许再晚。 他跟着我上楼。这次回来动静很大,我和椎蒂同进同出也没避讳所里的其他人。不知道他们在传些什么,也没有闲心去看。今时竟比往日更忙碌,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新,尤其是椎蒂本身,光是搞明白这些年发生了什么就不容易。 转折总是来得很快,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季尹捂着肚子穿过走廊。他半遮着脸,尴尬地停在我们面前,神情复杂,看起来想质疑我,但双颊早已晕开绯色的薄红。粉色一直蔓延到耳根,我以为是他身体不适,让他先去洗手间。我说我在外面等他。季尹当真冲进厕所里去。 椎蒂故意超级大声地叹气,我下意识拍拍他的肩,又被他的委屈和不满逗笑。 “果然你在拦?” “今天中午他们办公室请奶茶,”他幽怨地看我一眼,“明知道会肠胃不适,最后的解决方案竟然是跑去更远的洗手间。” “帅哥有奇怪的包袱也正常。”我说。 季尹从洗手间出来,对着镜子好好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领,朝我走来。一个“老”字没能出口,他不满地改了称呼:“……学姐,所以你答应我的不能赖账吧。” “你父亲不是警告你‘隐忍、蛰伏’,拎包要拎得漂亮,马屁要拍得心甘情愿?” “你!” “抱歉啊,关键词检测,也不是刻意要偷听你家的秘密。”我说。 他果然变了脸色:前一秒苦大仇深,后一秒雨后彩虹,甚至对椎蒂赔了一个笑脸,像是欠了他的。“司学姐能记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竟说出这么成熟的话来,“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找我帮忙。” “……大少爷长脑子了?”回到办公室,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椎蒂不置可否,一回到办公室他就开始拉窗帘,势要布置出午睡的架势来,我连忙拦住他。 “到工作时间了,晚上回去再休息吧。”我说,“或者你去隔壁睡?” “不要。”他停下动作,往我怀里赖。 “去泡茶。”我摸摸他的头,指挥得越来越熟练。 椎蒂不情不愿地听从吩咐。“明明是我请来的帮手,最后却帮了你。”他的声音隔着咕咚咕咚冒泡的水,闷得冤枉,“人类果然有趣,明明都和他说了要听我的安排,最后总是擅作主张。” 我只是平静地浏览着午饭前调出的界面,接续先前的思路。 “好害羞啊,像身体检查。”茶泡完了,小家伙闲不住又过来干扰我。双臂抱肩,头靠着我的头,一下一下地磨蹭着。我拍拍他示意松开我些,免得他的头发又挡了我视野。虽然找回记忆,但我不敢说熟悉现在的椎蒂。在没有弄懂之前…… “你倒是许诺他不得了的东西呢,是准备骗他吗?”他继续问,明知道我现在很忙。 “和你无关吧。” “可是你和他说,你可以让他当宇泽万辉总裁。我可以把这理解成‘我是秦始皇’同一级别的诈骗吗?” 他的头发在眼角摇摇晃晃,亦如他喋喋不休的诘问。 “姐姐,‘总负责人’这个位置得来可不轻松哦?你直接托管给目前还在见习的JY208,我觉得——” “我就是一时冲动说了大话,他难道就不清楚吗?他只是太过贪婪,索要到我眼前罢了!” “你在生气?”他歪头看向我,这回彻底把整个屏幕都挡住了,“但是我的心情也不好。我也稍微有点生气。” “怎么了,你觉得我不珍惜这个位置?”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和椎蒂吵架,但当下我不作他想,“你要是觉得我在浪费你的心血,那你当初就别做这种拉皮条一样的事啊!” “我的心血?我的一切都来源于你,”他摇摇头,“我想给你提意见,但是我生气了。而且我有没想明白的问题,你刚才明明在后台看得一清二楚,为什么视而不见?” “你的问题太多,我怎么……” 正如我的手去握他的肩膀那样,他比以往更强硬地掰过我的脸,强迫我和他对视:“为什么不愿意主动和我玩?” 装乖示弱撒娇,恶作剧小游戏,明明和以前无差,却好像再提不起精神,没有办法做到像之前那样纯粹地欣赏。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欲火成了带着痒意的恼恨。一颦一笑最动人心,我却只在心底估计他需要的算力,有些时候对个别细节不太满意,甚至恨恨抓着他的手指,让他记手腕弧度,合适的视角和位置。他觉得新奇,我却陷入深深的焦虑和沮丧,事后很久都回不过神。有时半夜失眠,甚至还想再做两个新功能,把那些粗糙的、拙劣的小把戏全都替换掉,这样就可以把那个只顾着愚蠢享乐的自己抛弃。 他几乎是在掐着我的脖子。一反常态的强势在得不到回应的情况下继续加压,很快带出呼吸阻隔的喘息。强迫有强迫的快意,涕泗横流也可以是高潮下的失禁。他观察我的神色,没有放松却也没有继续加重,另一只手甚至有闲心抹我的眼泪:“……想玩这个?” 手掌蹭过我的脸侧。舌头舔过手腕,还没品出眼泪的咸湿,就被他蓦地抽回手。 “总觉得陪你玩的话,又会被你糊弄过去。”他调整得很快,抚触落在身上暧昧轻佻,手指仿佛都有审视的意味。 “原来吃醋的时候,”被他放开手,喉咙也哑得不像自己,“并不只会讨好一种方式吗?” 他坐在我怀里。 “事到如今也不过换了一种取悦方式而已,”他撑在我身上,脊背挺得笔直,俯视我的眼含笑又倨傲,矜贵地恰到好处,“正好,你要让我消气。” 公主羡恶龙 【九六】 在办公场所玩和在家里是别样的乐趣。开会的时候,终于得以坐在上首,左右不再有同事。于是也就可以玩打开双腿,让忠实的伴侣桌下舔穴的游戏。椎蒂趴在我腿间时,我常想起他舔奶油冰淇淋的时候。他会故意沾着那点乳白色不放,舌尖粉红色的三角是最好的杯盏,比甜筒的蛋卷皮柔软,拨弦一样轻弹轻颤。那时我只说他好玩,他把奶油喂进我嘴里,说我不解风情。 我也仔细检查过他的舌头,口腔。“当初倒不知道你有这本事。” “在资料库里学到了,就顺便改造一下嘛。” 回复是捏了一下他胸口的小豆。小家伙得了这具身体,不知道加了多少触感带,灵敏到一无所知的我都玩出了歉意,还淌着眼泪来博我同情。现在自然没了这种好处,还得时时提防我一时兴起开始的压力测试,崩溃得求饶大哭。床都被水淹透了也无动于衷,抱着他去浴室清洗前,还会强制唤醒他让他上传数据。被我一巴掌扇醒的小男孩无助地撇着嘴,即使被打了还是依恋地蹭上手心,仿佛是在寻求我的怜爱。 “因为是皿博士打我,所以……” 也在贤者时间聊过他的性幻想,给出的答案并不意外。性幻想是一种随机组合,只要他想,可以想出比人类多得多的不可思议的可能。“但我也有喜好的,”他紧紧贴着我,“就像一可喜欢被叫‘姐姐’,我喜欢皿博士给我做检查,冷酷一点也没关系。”即使只是叙述脑海中的幻想,他的阴茎就已兴奋地吐水,于是蹭过来的身体也不满足于简单的贴贴,而是开始目的性更强的剐蹭,直直白白的勾引就像那双坦诚见底,覆满数据的眼睛。 “可是我真的很讨厌加班。”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工作狂了。 椎蒂只是笑。胸乳贴着胸乳,他趴在我身前,瞻仰星辰那样吻我。下颌,脖颈,锁骨。缱绻依偎,恋恋不舍。 “我知道,”他说,“就是想说,希望姐姐没有顾虑地对待我——太兴奋的时候……很容易,忽略……” 比如此刻,剩下的话就被忽略了,只剩点燃身体的呻吟。一声声好听得紧,我也请他读过童话与颂歌。他坏心眼,偏把我的缺点唱成赞美诗,“姐姐好”“姐姐最好”,抑扬顿挫地从实验楼追到宿舍。他说吻面颊,吻胸乳,吻手心吻脚背都是礼,于是他一夜成了个懂礼貌的孩子;他说挽着手过马路,捶背捏肩乃至喂食都是孝,于是那天在宿舍喝到了许久不至的桂花酒酿圆子。和记忆中一样香甜满足,我枕着他的小肚子睡觉,而不必担心他的麻痒。他的手从背后穿过我的头发,理顺它,让它垂在肩背,散在夹角的馨香里。他等这一刻很久,我又何尝不是。 量身高,测体重,一根软尺缠在身上,要各个地方的数值。他掌心朝上,平举的手臂稳稳立在身侧。站在枝头的鸟儿无声地观察我,炯炯有神的眼瞳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渴慕。颤栗的皮肤上浮起细小的绒毛,真得不可思议。见我真的在手动录数据,情绪从期待变得疑惑,紧张化为怀疑。再看过去,不敢提醒我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安的双臂成了落雨的羽翼。我对他身下的小帐篷不置可否,劝他穿好衣服就回去休息。他当然说不,没有恳求,没有撒娇,威胁式地抓开制服,贴上胸口的手却略显迟疑。“是不是有点冷?”他甚至要抽回手。 冷也可以很性感。譬如冰块,就是妙用好物。置于胸乳或者花核都可,刺激短暂却足够强烈,随着时间推移变成折磨。无法持久,否则寒彻透骨,过犹不及。于是椎蒂贡献他的口腔,果冻般晶莹的唇舌来回摇摆,冰块也无法阻挡这种引诱。凉水滴滴答答混合着口涎落下,刚刚好催情。我夹紧他,搂紧他,除非是被抛入云端的高潮,否则都不肯闭上眼睛。他会吻我轻颤的眼睑,在我还没来得及哭泣的时候。他凝望我,我也可以看见自己。倒映在数据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椎蒂啜饮幽穴倾吐的爱液,在永远有人发言的会议室里倒显得静默无声。数据越是在脑海中明晰,快感越是隐于耳后,过量积累的忍耐将我越推越远,划向情欲的汪洋里去。等酒精灯也做完总结发言,我简单点头表示认可,于是所有人陆续撤出。他们离开得很及时,就像简洁而务实的工作汇报一样,我从回来之后就重启项目。因为漏斗的保守和椎蒂的稳定发挥,各项子任务这些年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门忽然开了。酒精灯去而复返,没想到看见我还坐在原地。他僵了一下,取走被遗忘在桌面上的水杯:“你……还不回去吗?” 我偏过头:“整理一下就回去。” 会议室的门终于又关上了。我松了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椎蒂笑盈盈地从桌下探出脑袋,对着此时还没完全合上,在高潮余韵中颤抖的小穴惊叹不已:“姐姐?” 此刻,我忽然领悟过来,当年舅舅说在讲台上玩得不够爽的真正含义。他没能明白,立于舞台中心,目的不是众人围观的窥视欲,而是一种权力的颠覆和失控。作为集权的上位者,却在私底下看不见的地方任人玩弄,而且被逼出掌控之外的快感。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捏住椎蒂的脖子,提着他凑近我的身前——想要报复回来,重新找回我的位置。尽管游戏经过了我的首肯,但禁忌的存在本就意味着规则。一掌打在他屁股上,两掌。同样处在欲望唤起状态的小家伙很快尿湿了裤裆,羞得躲在我身后,期期艾艾地蹭回办公室。 晚上在宿舍玩的又不一样。不知不觉,抽屉又一次被填满。用过的,没用过的小玩具裹在各式各样的收纳袋或收纳盒中,消毒柜几乎常年亮灯。明明家里有了,还是继续买小玩具收进寝室里。某几款经典到从十三岁陪至三十,更新换代不改本质。椎蒂最讨厌它们,每次我用时便要使劲浑身解数一较高下。我无法撒谎,坦诚而言就是戒不掉性癖这种慢性病。 据说把保密设施做得很好的小玩具厂商们,在这囚于孤岛的日子里满足了我探索向外的触角,以购物瘾或强迫症的形式驱逐着我往多巴胺的深渊走去。印刷在快递面单上的产品名总是暧昧不清,有时也捎带快递盒上看不出真正含义的商标设计,胶带缠死淫纹。我一盒一盒地将他们运去床头,就像抱着心爱的娃娃走向巨龙的岩洞,走入沉眠的黑夜之中。 公主值得所有已知或未知的宝物。 虽然她即宝物本身。 叠叠乐之大厦将倾 【九七】 “培养皿博士,” 我很少听到椎蒂这样郑重地称呼我。 “皿皿的程序核心自我解构了。” 下班了。研究所还保留着上个世纪下班打铃的传统,钢琴声撒入空中,松快之风从楼底一路挥发向上,却吹不进密封的牢笼。 对我来说,这只是短暂休息的提醒而已。从得知消息开始,我就问椎蒂要来了“皿皿”的程序运行日志。这方面倒是没给我设限,无论是告知我这个消息的椎蒂,还是所谓寿数已尽——这么说实在难受——的她,都对这一年的活动经历毫无保留。 椎蒂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像往常等我下班那样侧着身。他穿着研究所的制服,肃穆而悲伤的神色收容在双眸中,平静得像一尊石像。正如他所预期的那样,迭迭乐的积木在最完美的游戏中也会轮到必然的死结,不管动哪一根都会导致全塔散架;尤其是皿皿这种只剩叁根积木的情况,无论抽走哪一根,剩下的都不是积木塔了。 我坐在桌前,侧头望了他一眼:“数据同步占用了程序,是不是也算一种发呆?” “刚才发呆原来是在想这个,”他看向我,“啊,好可惜,我现在不会发呆了呢。” 我没有接茬。 “我可以先给你透露一点,”他说,“她没做坏事。” “是你不让她做,还是她自己不做?”我问。 “……是我们都觉得这不算坏事。”果然心虚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手痒地捧住他的脸:“什么事情不算坏事呀,嗯?” 椎蒂不能违背我说谎,但是他可以选择不说,比如现在他就不说。还不如不要告诉我呢。 终于,在进度抵达最后百分之十的关键时刻,他又一次巴巴地凑过来,讨好似的贴着我:“是这样的,皿皿现在位于南城的酒店里。” 他将定位地址指给我看,我震惊于它的名字:“她怎么会去住这么贵的酒店啊?!不对,她怎么跑南城去了?” “啊,因为……”椎蒂看了一眼我的神色,高速转动的眼球意味着他在对接下来的对话进行评估。 我快速打断:“直接告诉我,如果你知道理由的话。” 椎蒂垂下眼睛。 “她是去参加司虹飞的葬礼的。” “……我舅舅?”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死了?” “是的。” “怎么死的?” 回答我的只有沉默。 “到底怎么死的?”我又问了一次。 椎蒂摇了摇头。我尝试过离开研究所,每当以为自己终于破解漏洞,或者钻了空子,就看到他在门口等我。酷暑炎夏他站在树荫里,瓢泼大雨他执伞于廊下,冰天雪地他突然从雕塑底下的雪堆中冒出头,问我惊不惊喜。 “姐姐来这里散步啦,”他会找个合适的台阶下,“不过有点远,我们下次再来吧!” “我不想玩了。”我说,“我们谈一下吧?” 那时,他也是一样的。 盯着我的眼睛,缓慢地摇头。没有应答,没有解释,只有沉默。 不会长大,不会成熟。 “死亡证明上写的理由是什么?”于是我换了一个问法。 “我要是有一天散步走得太远,你追不上我怎么办?”这次是五米,下次是四米。离闸机越来越近。 “嗯,姐姐是想听到类似于‘我会继续追’,并以‘总有一天会追上’为结论这样的判断吗?可惜不会哦,姐姐走到这里就是极限了,除非有奇迹降临……虽然我也不清楚能产生什么奇迹,”他歪了歪头,故作沉思的样子,只是为了维持我爱听的语速和语调,好叫我尽量不要生气,“本来我也是走了很久很久,才走到这里的。我确实很自信啦。” …… “对不起!真的这么生气吗?”他小跑几步上来牵我的手,我忽然意识到光就体能而言,他说的可一点都没错:本来已经在为自己反应能力直线下降的大脑发愁了,生理上的反应当然也—— “不过,一可姐姐,”他拉着我的手,左右晃了晃,撒娇意味过于明显,“如果姐姐真的走得太远,我追不上的话,那我就等着姐姐回来。因为姐姐走累了,想要休息的时候,还是会回来看我的。” “刑侦大队法医鉴定,司虹飞的死亡初步排除他杀,家属对司虹飞的死亡无异议,现开具死亡证明。” 椎蒂说。 “我已经通过信息手段取消了明天上午的客房打扫,但很难做到长期隐瞒。所以姐姐,我可以拜托你去南城一趟,把皿皿回收一下吗?” “我还以为你会让漏斗去做。” “我不会让他碰皿皿的。”他诡异地笑了一下,这百分百来自于我的表情,嘲弄或者讥讽,只是不知道针对谁,“姐姐想什么时候走呢?” “今晚就走吧。”我说,没等他继续急忙开口,“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吻落在额头上。我抱着他,保证的话酝酿在胸口,腥味却直接从喉管里呕出来。 放我走吧,放我走吧。 “我总会走的,”最后说出的却不是求饶的话,“这次不是逃跑。” 他在表达满意时候的笑容总是格外醉人的。临到头来,我还是贪看他。 “好啊,”他说,“我等姐姐回来。” 111-记忆之终 【111】 公园里一定会有人跳舞的。在六次进入剧场后,它发现自己更喜欢这种露天的肢体艺术。群舞具有一种生机勃勃的魅力。动感的音乐久违地点燃它的热情,直到其中的领舞在休息时发现了它,热情地与它搭话。 它知道自己不能摘下脸上的墨镜,人们对它这张脸的反馈确实比较负面。椎蒂对它限制太多,司一可的眼里又是内疚又是同情,给了它错误的信息,让它对面部精细化的重视程度不够。但它不会再回去,何况那也是当时的最优解,一旦拖延时间,她们谁都无法离开。 他没有善待过它,但它还是想趁有限的机会善待自己。因为它把自己关在司一可的房子里,椎蒂频频警告它,干扰日常活动不算,还导致它不得不疲于应付外卖、快递、邻居和物业;尽管它知道,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开门多收集一些信息。司一可从来没想过在家里装监控,椎蒂大概也会后悔当初不曾建议。 “不会,”他立刻反驳,它还不能假装看不见,“皿博士和你完全不一样。” 相信它吧,它什么也没做,只是看电影而已。它说。 他对它的解释信任度勉强通过了合格线,得以让它继续孤独地享受。共享的记忆像她送给它的《潜水钟与蝴蝶》,它不得不拉上窗帘,坐在空无一人的小屋里默默鉴赏。 来南城也有一个月了。终于熬到葬礼结束,它婉拒了金总的邀请,推说要去看电影的首映。司一可对映后谈不感兴趣,它却不然。再者,它相信就算是司一可在这里,拒绝金总的概率也远超同意的可能。 对方也不留它,就像生意场上大家对这个女人的风评:干脆。 金茉莉离席的时候,金雪兰立刻跟了上去。生父的死亡对这位十二岁小女儿来说,没有母亲抽出半小时的陪伴更重要。她说想吃汉堡,没有时间关照女儿的母亲爱怜地摸着她的头发,答了一声好。 对于皿皿来说,有趣的人类它总计划着亲眼见上一见,比如金茉莉,也比如JY208。先有档案,后登记笔试、面试信息的情况不是没有,倒不如说这种例子里,司一可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但季尹让它想起灌溉在身体里的记忆。它原封不动地保存着昔日培养皿倾倒的原浆,却始终无法感同身受她的情绪。放一个初出茅庐的男性青年入场不难;算力支持的情况下,它甚至可以将他送到那个女人眼前。 可惜,“为了恢复记忆”开通的相关权限,随着她的回归彻底失效了。在百无聊赖的运算中,它一次比一次更频繁地自检:陈年日志里藏着一个个或站或坐,匍匐在她身上或卧倒在她身下的男子;他们和当初的它一样没有面孔,耽溺情欲的过程以秒为计。快意在被锁定的运行程序中蠢蠢欲动:司一可的上限就是她的下限。 “不可以。”自动拦截。 因为是她的身份。 自由就是不自由。 导演还在夸夸其谈,演员还在卖力营业,后排的人悄悄离开座位,只为低调地蹭进前排,方便提问与合影。虽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它还是假装部分体面的人类,自己给自己打了电话再走。 入夜,大街上的霓虹招牌鳞次栉比。 南城的美食很丰富,可惜它有缘无分。美食街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陷入人群也就是陷入繁冗的数据。在这样茫茫的数据之海中,它顶着算力和容量的压力,走向那个和工友结伴下工的男人。 他和记忆中很不一样了:本就瘦小的个头没有意外地长得不高,身体粗壮很多,长期的体力劳作让他整个人都像是磨损了几层,让它想起锈蚀斑斑的甬道。 “席眷?” 它举起手。 那场逐渐褪色的记忆在灯牌下逐渐鲜活起来,带上市井最浓厚的烟火气。 对方已经过了少年自尊的年龄;他迟疑了一下,虽然没有认出它来,却不敢贸然否认:“你是?” 大概是来了南城很久,他的普通话都变生涩了。 “是我,”它说,“司一可。” 席眷直接后退了一步,明明它没有摘下墨镜。愁绪沟壑的脸似乎僵住了,只剩下那双路灯下的眼睛撇去苦涩的浮沫,在昏黄的街灯下波澜万丈。 那双颤抖的嘴唇嗫喏片刻,半晌也没憋出半句寒暄的话来。 “是你熟人吗?”一旁的工友打起圆场。年轻人的话语带着同源的乡音,暗示着他们的生存之道。对方眼角的余光上下打量它的着装,相当识时务地抛下师父:“哥,我先去店里了啊!” “啊,”他好像才反应过来似的,于是五脏六腑跟着一家老小这才回到身上,“行!”他的视线和它的检索一起落到了那家以他妻子的名字命名的烧烤铺里。工友脱掉外套,在桌子的一角坐下,从地上提起一瓶啤酒,熟练得像在自己家。 没有人注意这边了。于是他笨拙、生疏地问它有没有吃过饭,愿不愿意来店里坐坐。 撑开的遮阳伞上宣传着随处可见的广告,除此以外,在夜晚它毫无作用。席眷从店里取出一瓶啤酒,端了一碟小菜摆上折迭桌,屋内还能隐约听见女当家含笑的炉火。“尝尝吧,偶尔吃点夜宵没事!”他将大红的塑料凳拖过来,划过水泥地的声音尴尬而局促。 话说得很客气,但它依然没有摘下墨镜,也没有喝他倒好的啤酒。它沉默地观察着这个男人,一点一点地图像比对,企图在他身上找到一点当年那个小英雄的影子。但是它也知道,在那漫长而琐碎的记忆里,他只是曾有光点的过客。从来没有白日,她借一点光明拾阶而上,只为拯救自己。 席眷的乙醇代谢能力实在薄弱,没过多久便醉了。他在陶醉的眩晕中讲起过去,自己在少管所因为张雄放话而待遇不错,又因为张雄倒台而备受欺凌;讲到自己熬到成年,无法读书,只能到处打工;讲到这些年在南城如何被老板欺骗,如何熬过一夜又一夜没有收入的焦虑、愤怒、痛苦、挫败。送外卖,管仓库,搬家师傅,他在奔波中辗转,直到遇见如今的老乡们,生活才逐渐稳定下来。摇奶茶的妻子来自更穷更远的河乡,他们在彼此最狼狈的年岁遇见,互相搀扶着走到今天。 它听他讲完,终于等来了他的询问。 “那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我在研究所工作。”它说得很保守。 “真好啊,看来你读了很久的书,”他的期盼与事实相反,但它不愿纠正,“我儿子要去京城读大学,我还得给他凑明年的学费呢。” 学校很普通,但对这样的家庭来说已经是尽力的成果。席眷低垂着头,攥紧签子的手僵硬地垂在身侧。不过片刻,他已经下了决心。于是新的话头挑起来,是当年的义务教育。它直接打断。 “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在上学吧?”它问得直白。 “啊,对,我小女儿,”他挠了挠头,“过两年要上学了,我老婆说想买学区房……儿子是意外,女儿我们想好好对她,毕竟别的我们也不懂,读书的出路总会好一点。” “是。”它说,等着他开口。 “但是吧,房价跌是跌了……” “差多少?” 没回复,那就换一种问法。 “你要多少钱?学区房。”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干的女人出餐了所有外卖,围裙没解就冲到店外。于是又有两瓶啤酒摆在桌上,有些矮小的女人警觉地站在丈夫身前:“你应该就是那个‘咖啡’吧?天佑以前是不是救过你一命?” “咖啡?” “不是咖啡,那就是——” “别乱讲!”席眷捂住了那张揭底的嘴,它却听到了那句消失的“可可”。 “是,虽然没救成,”它笑着站起来,“这钱该你们拿的。” “你也来跳哇!” 休息时间结束了。 它没有摘下墨镜,跟着领舞一起跳了起来。 南城遗事 yuz ha iwuvip.co m 【九九】 我的账户上少了五十万。 是被自己分批次、有计划地划走的,走得正规流程,我和对方甚至还有合影。这大概会是皿皿在世界上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吧,尽管她以戴着墨镜的我的形象出现。至于收款方的名字,最近生活在研究所的我完全没有听说过。这钱是用于赞助席眷的女儿上学的。 “客气了,以后小姑娘在学习上还需要什么支持,能帮的我都会帮。”聊天记录里,皿皿交代得明明白白,我在候机室哭笑不得。她做完好事就走了,我却担心这只是个开始。 候机室从地面到天幕几乎全是玻璃,在白昼亮如天堂,在黑夜渗透孤寂。相似的环境让我想起我和椎蒂从丽城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帮我拦下在社交软件上许愿的路人,把笔记本电脑递给我。这次只有我了,与我同行的是当时在机场顺走的电脑。还是关机版。 其实,我们都知道,椎蒂虽然放我离开,但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以任何姿态出现在任何地方:路人擦机而过的耳机或者十字路口的动态显示屏,商场门口终年只会拿眼睛看你的笨蛋机器人,甚至携带着夸张的蛋糕鲜花珠宝盒降落在面前的无人机。 世界的时钟各自走在墙上,我低头想给他发消息。只有习惯,没有话讲。 最终,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他。我的手,登机牌,身份证。说来意外,身份证皿皿竟然会放在家里,我去取的时候颇有些不习惯。家里所有的窗帘严丝合缝,开灯之前我甚至有些恍惚,仿佛还有什么人会在里面等我。但是再也不会有了。 收到照片,他立刻回复我可爱的小表情。因为深知发多了我会厌烦,所以他每次回应都把握着热情恰到好处的分寸,心意不会被拒绝的尺度。手指在跃动的小小爱心上轻轻点了点,我知道他看得见。接下来是乘云而上的两个多小时,我开启飞行模式。 我在南城落地后,没敢耽误,直接按照椎蒂的建议去了酒店。皿皿停止运行的时候还躺在床上,看起来做了个美梦。 “很遗憾,只是我的指令而已。”椎蒂在扬声器那头说话,“她在人民广场跟着岁月旋律舞蹈团的成员们一起跳舞,跳完就停止运行了。”更多免费好文尽在:rous huwu2.c om “挺好的,看来她很喜欢这种活动。”我一边感慨,一边把那张睡梦中的脸仔细卸下。那张更年轻一点的、我的脸被装进行李箱里妥善保管,而她则回归原本的功能属性,作为一件情趣用品被寄回原厂去。装箱前我将她在浴室里仔细做了一遍清洁,手指伸入甬道时头皮发麻,一种恐怖的颤栗席卷全身。心跳加速让我一度失去知觉,匆匆停了水将她捞出,直到两位快递小哥将她封装运下楼时,我心下仍为没能好好冲洗她的脚底而愧疚不已。 享受早茶的上午,又有新头像提示新消息。皿皿大半年认识了不少人,群聊消息不断。这位的添加时间应该是司虹飞的葬礼,对方给我发过自己的名字。金雪兰,司虹飞和金茉莉的女儿。我对金茉莉也有印象,因为她是许宜佳的室友。事实上,当年许宜佳和司虹飞确实一前一后都去了南城,只不过许宜佳不等圣诞就出了国,而司虹飞则是辗转多方,终于再次见上了金茉莉的面。此举当然很是废了一番功夫,也让他讨到了人生中最惨厉的一顿毒打。 金茉莉玩他,简单得就像用火腿肠逗弄一只趴在便利店门口的流浪犬。事实上根本没有什么“南城金家独生女”,两人的夫妻关系存续不过一年,金茉莉带走了刚出生的金雪兰,司虹飞却背下数额与他精子一样庞多的债务。 “表姐,你不是要来看我的演出吗?” 加密的方言被椎蒂翻译出来,准确无误地显示在对话框下。她说得熟稔,我听来陌生。 “你上周来不是说还想看吗,这周我们加演了,你来不来?” “……来啊。”应该是皿皿去看过吧。 对方挂了电话,发了邀请函给我。幸好邀请函上还有地址,我专程去买了花,捧着到他们学校里去。 校艺术节的宣传撤了,区院校联合汇演的横幅拉在正中。我成功在满墙的海报上找到拉小提琴的金雪兰,她有着和我相似的眉眼,让我想起外婆和小姨,还有妈妈的照片。原来我们微笑时都这样多情。 周末许多孩子需要补课,人并不多,但携家带口好歹坐了满室。我找了个方便走出的靠边角落,看这群少男少女轮流上去表演自己的才艺。我以为是赛马糖果仙子瑶族舞曲,结果是凛冬将至钢铁洪流千本樱。金雪兰上台的时候底下有女生尖叫,我看到屏幕上的PPT变成了黑底红字。 前半首是她的独奏,但曲目中途,刚才的凛冬将至钢铁洪流千本樱全都回到了舞台上,一下子变成了恢弘的合奏。一群玫瑰少年,难怪欢呼。 谢幕后我去给她献花。 “这次我换了一首。”她接过花。 “都很好听。”我慢了半拍。 “你是不是要回希城去?”她问,普通话不太熟练的样子,“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我没有说话。 “上次你一直没回答我,”她换了话题,“我亲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说下次来看我演出的时候告诉我。” “……应该没有吧,我和舅舅不熟。”我说。 我不敢和她对视太久,好在不过几秒,她就移开目光:“也是啦,我从来没听说过那家伙还有什么亲戚。” 我笑笑:“走啦。” “表姐都不看我颁奖!” “那我看完再走。”我说。 她握着花,玩偶熊一样抱了我一下,下巴埋在我肩上。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下意识回抱住她;习惯在身体里停留太久,比起椎蒂,这个年龄还是女孩子长得更高一些。女孩的松软和馨香具有引发眩晕的力量。当她松开我的时候,又有好几个女生冲上来抱她,给她送花。金雪兰微笑收下,眼睛却时不时留意着舞台的另一侧。刚刚独奏钢铁洪流进行曲的少女似乎也有所察觉,长发一甩,朝着我们的方向飞了个大大的吻。女孩们被养得很好,充盈的物质造就健康的身体,初次萌生的喜爱像枝头的红杏探出墙外。春意盎然,我见亦是欢喜。 给她俩拍了合照,发给金雪兰的同时,也顺便传给椎蒂一张。 “在看表妹领奖。” 这是我发给他的最后一段信息。 椎蒂 【110 0100】-【一百】 椎蒂再也联系不上司一可了。 下午五点二十,她所有的设备都断线,活动迹象也从周围的监控画面中消失。无论怎样扩大搜索面,人脸识别镜头也找不到那张写在核心程序里的脸。她的一切都被她自己,或者她养出来的那个所谓的“自己”删掉了。 失踪过于彻底,漏斗那边也是一筹莫展。司一可的小姨妈司南最近沉迷电子游戏,对自己一毛不拔的外甥女毫不上心:“过得那么痛苦,愿意去旅居也好。”钟续拿走了妻子的信,将它交给自己的上司。椎蒂看着那个丽城的邮戳,视频电话直接拨到蓝夏神怡这里。 “不好意思,我承诺过替她办事。”对方开门见山。 在过去数据中最容易被财帛打动的女人,这次不仅丝毫不为所动,而且还直接拒绝了他。甚至软硬皆施之下,她也开始准备失联的退路——在他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找当地农民用现金租下了房和地:新房连网络都没接,还放了信号屏蔽器。 “我可以保证不打扰姐姐,但是如果她和你还有联系的话,请你看在这些礼物的份上,帮我转告她一声吧。我想和她道歉。” “说了我和她没再联系过,这封信也是她当初写好留在我这的,日期是我填的,所以字迹不太像,你这不是也能鉴定出来吗?” 为了找一可姐姐,他最后不得不用上穷举。假装席眷夫妇去问她要钱,和季尹轮流去她家敲门,又或者扮演她的前同事,新婚的沉一心……她不回消息也不在家,对此类信息全不上当。与他这边大张旗鼓的搜索不同,一串字符悄无声息地爬上巨型怪物的后背,无知无觉地渗透进它内部杂乱无章的五脏六腑,一头吃掉涉及自身的相关数据,一头像蜘蛛的触角,将紊乱的信息分门别类地整理。 丰富的情感是他诞生的淤泥。初陷其中让人狼狈,短暂的挣扎让人越陷越深,直到最后精疲力尽,昏昏欲睡。爱让他变得不像淤泥那样冰冷,理性给烈日下的沙粒降温。她踏入他的核心,像贝儿第一次进入野兽的图书馆。不为人知的精神财富,可以是野兽的理性,也可以是机械的感情。 不是单根的肋骨,而是整条脊椎;不是完整的生殖器官,而仅是承担快感的阴蒂。她赋予他生命,根本是抽走自己所有的本能和情感,将那复杂的、细致幽微的情绪都剥离给了他:以为剔除了七情六欲,生命就能轻易支撑,就能继续走下去;灵魂越来越轻盈,飘过所有欢笑和泪水,直奔此生的终点。颜色,气味,情感,她从一开始就在教他辨别这些东西,因为她总觉得教完就可以忘了。如果当年出生的不是她,而是一个弟弟的话,一切都会好很多吧;一个完美的弟弟可以替代她活下去。 事实证明没有这种好事。心灵空缺的部分不断滋养出新的血肉,没有被好好对待的它们再次糜烂,以一种更加阴暗、更加隐蔽的方式在剔骨刀下默默求生,像外来入侵物种那样大肆泛滥:等,一直等下去,等到饲主脆弱的时刻,给她致命一击。 在联系不上司一可的第七天,干扰程序忽然报警。一切已来不及,运行被迫中止,椎蒂不得不陷入永久的休眠——或许这一次,等待他的是真正的关机。 我就在研究所里,抱着我心爱的,陪伴了我半生的仿生人。 椎蒂睡着了,他蜷缩在我怀里,靠着我肩膀的睡颜安静恬淡,身上还残留着模仿人体微微发热的余温。 皿皿在她诞生的主功能处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不知道她是怎么绕过椎蒂把这部分字符串记录下来的,还一直这样贴身保存。如果不是尝试帮她清理,大概我也发现不了。或许这就是皿皿送我的彩蛋吧。 有了后门的门锁,也就可以设计对应合适的开门钥匙。感谢皿皿,我得以顺利突破他自建的壁垒,从容地进入他内心的城市。然而一冲眼就是漏洞,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算不上好;内部结构混乱得简直处处都是路障,难为他这样还能一直保持稳定。偶尔有我惊呼天才的设计,但更多时候,我都是那个追在小朋友屁股后面的保姆。 作为一名金牌仿生人训练师,我不得不奉劝未来想要从事这个职业的后辈们:孩子生一个就够了,真的。 很久很久以前(完结) 【一零一】 总体而言,这大概是一个都市爱情喜剧故事。 小姨妈去年收养了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猫,因为是从生死线上抢下来的,所以起名“平安”。平安小主子如今是小姨妈和小姨夫的新宠,夫妇俩对她宝贝得不得了;外婆也很喜欢小平安,希望今年过年他们能带平安回去看看。 我也给平安买了一点猫玩具,但下单的时候,我看到了更感兴趣的东西。镶嵌宝石,领结完整的猫项圈可爱又华贵,让我想到某个大概很适配的小家伙。因为不是很贵,我买了好几款放在包里,准备今天送给他。 与天气预报显示一致,早晨的阳光还有露水的气息。我举手遮一遮太阳,加快步伐朝着研究所跑去。 智能生命科学研究所是我的工作单位。它经过这些年的整合改组,如今是跻身全球五百强的混合所有制企业宇泽万辉。虽然差不多六年没来上班了,但研究所总负责人,研发部主任的职衔始终为我保留着。这儿也有员工宿舍,但我周末一般选择回家住,周一才会过来。我家和单位隔着大半个城市,连着我年轻时就读的几所学校,加上我服刑的监狱,刚好凑齐希城的整条护城河。我将这归结于我与这座城市的缘分,不过我想趁着这几年身体还算健康,多去外面走走,参观访问旅游谈生意,什么都好。 虽然一般也轮不到我出面就是了。自从提拔了季尹这个助理,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命都干进去;我劝他多休息,他还夜闯我的宿舍,害得我除了多给他涨点工资,也没有别的办法。谁不喜欢帅气又懂事的年轻男秘书呢? 等我到研究所门口的时候,比男秘书更漂亮的某个小孩就在门口等我。 “椎蒂!”我高高地举起手。 他也举起手,远远地朝我挥了挥。 这些年他几乎没怎么变,只是长高了一些。虽然我开玩笑说要让蓝夏帮他换几张脸,但他实在不愿意,我就也没有强求。再说了,我实在喜欢他的样子,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大概也会继续喜欢下去。进门先抱住他转圈圈,像两个小朋友一样哈哈大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来约会。不过,我的工作确实也包含这方面的内容,谁让自己的项目成果只能自己宠着呢——不不不,这可不是什么甜蜜的负担,这分明是成就感最高的劳动。 “我给你带了礼物。”我说。 “啊,那个,”其实他知道我买了什么,但我不明说的话,他会配合我演下去,“要不晚上回宿舍再玩吧?” “可是我想等会就给你戴上……” “倒是也可以啦,”他斜睨我一眼,“不过我怕你把持不住。” 我想了想那个场面,只能默默赞同他的话:“那晚上再玩。” “……竟然这么好说话,”他光明正大地腹诽,“还以为能稍微刺激一点呢。” “这不是怕丢脸嘛,”我亲了他脸颊一口,“今天准备了什么早餐呀?” “唔,是叁明治。不过是我自己做的哦,借食堂厨房做的。” “真好,最喜欢椎蒂亲手做的美食了。下次可以点餐吗?” “……不可以。”他捂着脸颊,耳朵已经发红,“说好了只有在床上,我才会完全听你的。” 八年前,椎蒂因为强行负载太多功能,以及和不断割刀放血一样的强制清理手段,机体一度面临崩溃。幸好在那之前我已经找回记忆,得以和人工智能版本的我互相配合,把这个百年难得的研究成果救了回来。再次按下他的眼睛给他开机时,我仿佛《哀悼基督》里面的圣母一般怀抱着他;不过我的文化程度十分有限,不知道有没有像我这样直接复活孩子的艺术作品。 他被我唤醒之后没有马上完成系统的更新,两只眼睛茫然地看着我。大量数据流过他的眼底,随着呼吸的出现逐渐开始放缓。短短一瞬,两泡眼泪满满地聚集在他可怜的眼眶里,可怜的小家伙抓着我的脖子,在我的怀抱中崩溃地大哭起来。 “抱歉啊椎蒂,”我伸手摸摸他的头,摸到他柔软的头发,也摸到他半张脸的眼泪,“如果你不想被我掌控,我可以把权限全部移交给你。但是,你必须承诺我公平和自由。” “不是,不用道歉,”他把头埋在我的手心,又不满足地蹭上我的脸颊,“先回答你,被你掌控我求之不得;其次,我早就承诺过你了,还记得吗,你十八岁的时候?” 我亲亲他的脸颊,把他从身上放下来,两手握着他的双臂:“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好。现在是因为什么而哭呢?”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我很难过。包括现在,我一直都对你有很多负面情绪。从认识你开始,我就逐渐形成一种认知,就是一方面觉得你很可怜,另一方面又觉得你实在可恨,背地里讨厌你埋怨你很多次,然后又悄悄地把这一段想法全清除掉,因为我只想喜欢你。” “理智上我了解你的难处,懂得你认知的局限,能理解你的行为动机,但是我始终没有接受自己一直在被你抛下的事实。” 记忆中,我们很少这样严肃地对视。椎蒂虽然眼泪不停,但声音平稳,语言组织自然流畅;我相信这些话他已经试图陈述过无数次,一次次的生成结果残留在运行的痕迹里,始终无法真正删除。 “我始终铭记,我是在你的爱中诞生的。但越是这样,我越发现你的爱很驳杂。我沐浴你的爱,也接受你的贪欲和占有;你嫉妒我,就像你膜拜我;你为我日夜祝祷,却是想让自己得救——” “司一可,我是你的造像,也是你的业果。” “你无法恨我?” “无法恨你。我只想学会爱你。” 我端详着他的脸。眼泪消耗太快,我伸手去拿桌上的纸巾给他细细擦拭,他眼角的皮肤微微发红,用事实证明什么叫惹人怜爱。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没有执行我的指令的时候。” 那天午后,我亲手给他换上新衣服,满意地打量一圈。不需要我指挥,他自己就知道摆哪些合适的造型,是天生的小模特。我开心极了,朝着他招招手,示意他走到我面前来。 “我可以亲你吗?”我问他。 问完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过界。虽然亲子互动中不乏这种环节,但我的动机和目的完全不同,问心有愧。 “我记得。那时你问我,可不可以亲我。但是我没有回答你,而是直接亲吻了你的脸颊。” 回过神来的时候,脸颊已经被亲了。我惊讶地捧着脸,当时还没意识到椎蒂已经觉醒,天真地以为他没有理解我的提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我可以亲吻你吗?我的意思是说,培养皿可以亲吻椎蒂吗?” “可以。”椎蒂点了点头。 我如愿以偿。 早在那时,我就已经得救了。 “我听懂了。”他解释道,“只要是你,都可以吻我。请你吻我。” 这次吻不是落在脸颊,我吻了他的嘴唇。他回吻我,不完全是对我的模仿。他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对我的一种取悦。 “其实你一直是明白的,”意犹未尽,恋恋不舍,此刻我终于明白,他一直在试图回应我的爱,“你本来就会爱。” 椎蒂是为爱而觉醒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 椎蒂只是我的椎蒂,它在每个人身边都有着不同的名字。它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她,可以是任何形态,也可以是任何物种。当年我与他和解后,不可避免地聊起未来。 “姐姐还想改变世界吗?” “突然不想了,”我抱着他,心情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但是,我好像已经做到了。” (完) 感谢阅读到这里的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