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SD勇者的退休生活》 Prologue 成为传奇之后 很久很久以前──或许也没那么久──在一片遥远的土地上,存在着一座被海洋环绕、位于人族活动范围边缘的岛屿。 儘管人族已经在岛屿沿岸探索了好几百年,并以邻近出海港的河口渔村为基础,一步一步建立了欣欣向荣的商业国度:「鉳綵王国」──源自于人族对这座岛屿最初的称呼:鉳綵岛。然而在国境之外的荒野山林,仍是魔物与魔族横行的暗黑地域──人们其称为「欧露穆柴」。儘管鉳綵王国始终不确定魔族是否有跟人族一样有「国家」的概念,不过根据为数不多的情报,鉳綵王国的人族认为在「欧露穆柴」存在着魔族所建立的「魔王国」。 数百年来,鉳綵王国的人族与魔王国的魔族一直处于「非和平、但也不是开战」的状态。 魔族的外貌与人族相似,但拥有更矫健的身手以及「魔力」──是人族无法解释的诡譎力量,通常体现于强韧的体魄、顽强的生命力、如履平地般横行于树梢之间或是手脚併用地使用武器──据目击者所称,他们甚至看过魔族的战士在被人族的士兵砍倒后,还能顺势后空翻过身用双脚拉弓射箭──这些超乎常人的能力,人族认为应该跟魔族使用咒语操纵着某种特别的力量有关。即,「魔力」。 在王国控制之外的地方,特别是靠近山区的偏僻道路,经常发生无辜人们被魔族杀戮的惨案,边境的村庄也屡屡发生被魔族攻击的事件;长期以来鉳綵王国只能仰赖相对先进的武器与城寨,尽可能防御魔族与魔物的骚扰── ──直到「开元至圣」、初代的「圣教太殿大祭酒」发现了魔族所使用的魔力原理。 祂将那套原理转化为少数天赋异稟的人族可使用的「圣法」,于是人族掌握了与魔族平起平坐的实力;也正因为如此,鉳綵王国不仅在各地建起推广圣法的「圣庙」,还让太殿大祭酒成为名义上甚至比国王更尊贵的精神领袖…… 虔诚的王室将国名加上了「圣教」二字,以表示自身为被「十二眾神」认可的统治者──此后整个国家都扬起了象徵朝阳的橘红色、圣教的白色与海洋蓝色的横条三色旗,国号「大鉳綵圣教王国」。 人们相信是「开元至圣」发现了眾神赐与万物的力量,只不过长久以来没有人族控制这股力量,导致各种动物变异成魔物,乃至于变成与人族外貌极其相似的「魔族」,如今,掌握了「圣法」真諦的大鉳綵圣教王国有责任与义务,惩罚由魔物变化成人型、滥用力量的魔族。 于是,人族与魔族展开了超过百年的长期战争。 大鉳綵圣教王国具备先进而威力强大的弩箭、火绳枪及钢铁甲冑,与少部分啟迪出「圣法」技能的菁英,在战争初期确实扫荡了平原地带的魔族、往欧露穆柴方向节节推进;然而,一旦进入未开发的欧露穆柴自然环境中,藏匿着蕴含魔力的巨型魔物,以及熟稔当地地形、不时对王国军队进行埋伏偷袭的魔族,让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初期优势丧失殆尽。以海洋贸易为立国根本的大鉳綵圣教王国,为了保护海上商队,无法抽调大量陆军在山区与魔族交战;另一方面,魔族看似缺乏如人族般的先进武器,岛屿内陆的畸零山地也没办法让他们组织起数量庞大的军队与王国抗衡。 于是,人族与魔族的战争陷入了胶着。 在双方都因战事而导致国力油尽灯枯的时候,魔族提出了议和条件:魔族与人族各自派遣一位高级成员长期驻留到对方的阵营,作为「维和代表」──也就是人质,并且开放双方的贸易与文化交流──包括同意王国派遣「圣导士」到魔族领地宣传「圣教」。 正当和平曙光乍现之际,未料立刻传来震撼整个王国的噩耗: 作为维和代表的王国第一公主?葳海敏娜殿下,与整个随行的使节团与圣导士,在前往欧露穆柴的路途上被残忍地杀害了。 虽然生在王室,但葳海敏娜公主并不是藏在深闺大院的高岭之花:她经常带着少数随从出入市井坊间体察民情,在许多节庆时更是放下身段、与百姓同乐,并且亲自唱吟自己编作的诗歌;才德兼备的她深受民眾的爱戴;担任人质一事,也是葳海敏娜公主不忍人民继续遭受战争的摧残,自愿代替二弟?阿尔让王子前往魔王国。 因此,葳海敏娜公主遇害的噩耗,激起了大鉳綵圣教王国举国上下的愤怒,岛民不分贵贱与职业,只要是身上有觉醒出「圣法」力量的人,都纷纷自行组成「讨伐队」,跟着正规军队前仆后继地前往欧露穆柴,誓言要摧毁魔族、为公主报仇。 在眾多讨伐队中,以网罗各界菁英、以「豹」图案作为标志的「雪豹旗」最受眾人期待: 再远的距离都箭无虚发、外号【倚风吹雪】的王国第一神弓手【谷德莲】、 全国竞技比赛五连霸、生涯毫无败绩的角斗士,别称【虎行八方】的【齐牧】、 年纪轻轻就成为太殿大祭酒首席助手圣导士,外号【无间自在】的【伊利亚斯】、 出身神祕刺客家族且取走眾多亡魂而流传为【千里鬼手】的【娜欧蜜】、 熟悉山林地势、身手矫捷并神出鬼没,有【破影神游】之称的【提努斯】── 当然,还有率领上述五人,史上第一位双手都能将剑术掌握地行云流水,天生拥有强大「圣法」、公主遇难后旋即组成「雪豹旗」且担任队长、享有【苍空残雷】威名、王国第一剑士的【珀斯提昂】。 珀斯提昂与雪豹旗的成员也确实不负眾望,歷经千辛万苦、通过层层难关,最终消灭了「魔王」,凯旋归国。 珀斯提昂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了仇,也为人族与魔族漫长的战争画下句点。 国王恭尔拉茨陛下亲自授予珀斯提昂「王国勇者」的称号,除了无数的赏金与财宝之外,更许诺将小公主?蕾欧洛蕊殿下赐婚给珀斯提昂──然而无论是赏金还是婚事,都被珀斯提昂委婉地拒绝了。 珀斯提昂建议国王将给自己的赏金,用来成立战争孤儿收容所,照顾因为长期战争而失去家人的孩童,并培养他们自己谋生的技能;不但婉拒了赏赐,珀斯提昂另外散尽家财,成立互助会,协助在战争中失去手臂、下肢等兵士退伍后的生活。 对于自身,「王国勇者」珀斯提昂只向国王请求一块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自给自足的农舍。在他离开王宫之后,没有人知道珀斯提昂的下落,也没有人在战后再见过勇者的身影。 大鉳綵圣教王国的民眾对于勇者?珀斯提昂的大爱无私莫不感佩,自发地在各地竖立了「雪豹旗」六位成员的塑像;勇者凯旋归国的那一天,被民间自发地订为「勇者胜利纪念日」,不仅在当天会有吟游诗人歌颂着珀斯提昂一行人讨伐魔王的传奇故事,更有许多人在这一天为所有在战争当中失去性命的军人与百姓悼念致敬,顺应民情,国王恭尔拉茨陛下不久后正式把当天订为国家节日:「謁灵祭」,由王室成员与圣庙大祭酒主持,为葳海敏娜公主及整场人族与魔族战争当中阵亡的将士举办悼念仪式、朗诵经文,引渡亡魂并祈求这些英雄的英灵保佑。 值得一提的是,在距离王国首都最近的茨兰提亚城,也是最早迎接勇者凯旋归国的大城,当地的「謁灵祭」有一种特别的习俗,是民眾会把城市中央广场的勇者等人石雕像用小銼刀刮下一角,将石粉包在布囊中给满周岁的婴儿戴在脖子上,传说这样会给孩童带来跟珀斯提昂等人一样的勇气以及祝福。 勇者雕像的面貌因为长期的刮取,变得越来越难以辨认。甚至有人认为再也没有人见过勇者,很可能是民眾所见到的勇者雕像,与勇者本人已经相差甚远,或许伟大的勇者珀斯提昂一直都在人们身边,只是没有人认出他来也不一定──这种说法也给吟游诗人新的灵感,接连编造出许多勇者?珀斯提昂藏匿在民间,继续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故事,有一些甚至还被改编成剧本,成为各地戏台最热门的剧目。 无论是讨伐魔王,还是热心公益,乃至于流传在吟游诗人之间的创作,珀斯提昂已经成为大鉳綵圣教王国人人心目中永垂不朽的传奇── 于是,久而久之,似乎再也没有人试着去探究「王国勇者?珀斯提昂」现在的真实情况。 Chapter 01 暗黑山林农庄的入侵者 已经不晓得多少年没有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刻惊醒。 男子一手摀着方才重重砸在地上而发疼的后脑勺,一手反射性地攫起床头柜上的黑色叶状物,在意识逐渐清醒之际慢慢靠着听觉及第六感分析情况。 看来又是长年的习惯,让男子的身体在脑袋还处于沉睡状态下就直觉地感知到危险,导致他不是醒了才下床,而是因为身体自卫性地翻滚下床而被撞醒──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只不过好几年来他都没再经歷过,于是一度以为自己成功摆脱了这个让他困扰已久的「诅咒」。 即使有微弱的月光从窗外洒进室内,不过这等光源,睁眼跟闭眼其实在视觉上没有多少差别;男子维持着双眼紧闭、趴卧在床底的姿势,感受着传进耳内的细微声响、窜进鼻中的空气湿度以肌肤表面的温度。 邻近梅雨季节的晚春,这样的湿度及温度应该是半夜四更。更准确地来说是四更六刻──如果他的判断力没有退化的话。 细听声音的方位,异状发生在整个农庄的东北角,也就是最靠近「暗黑山林」的那片番茄园。 「暗黑山林」只是当地人的俗称,事实上那片山林并没有正式的名称──因为过了这间简陋的农舍庄园后,就不属于「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管辖地;事实上,就连这座农舍庄园也没有正式的名称,距离这里最近的村落相隔了将近大半天的步程,而村民们都管偏远的此地称为「暗黑山林农庄」。 严格意义来说,那座村庄已经算是王国的边境了,连穷尽办法榨乾所有人民荷包的收税官,都不会再往农庄前进;而村庄与农庄中间的荒山野岭,除了一条几乎被芦苇草原掩没的驰道,根本没有人们活动的痕跡。 在他入住以前,这座农庄曾经是一座小型的边防哨站,因此「回」字状的两层楼建筑,除了可以充作练兵场的中庭之外,最靠近森林一边的东北角,还在外侧另外搭建起与主屋相连的五层楼高的瞭望塔──主要是察觉到魔族接近时,施放烽火狼烟,通知村庄进入警戒状态用的。 然而,在人族与魔族的战争结束后,边防哨站也早就没有驻军的必要,通往瞭望塔塔顶的木质长梯腐朽崩坏,缺乏维护的塔顶在长年风吹雨打的侵蚀及藤蔓的自然生长,说它是一株依偎着房舍的巨大树木还更为神似一些。 「回」字状的建筑本体外侧,环绕着一圈石头垒起的矮墙──原本至少有成人身高左右的高度才对,现在大部分墙体已崩塌到只剩一半高度;男子曾经想捡一些石头或绑一些竹竿栏修復围墙的缺口,然而这样的念头只会出现在田地或果园被野生动物破坏的当下,往往事隔两三天后便因为觉得麻烦而不了了之。 建筑本体与矮墙之间,便是男子赖以在此维生的田地与果园。 由于矮墙几乎已不成样貌,各类野生动物闯入田地与果园偷吃农作物也是家常便饭的事情,男子当然早就习惯,且做出了程度不一的防范: 水鹿、山羌、山鼬等,只要在农庄四周绑上细绳或破布、种植香茅、柠檬草等具有刺激性气味的植物,这些动物就不会擅闯进来; 蛇类有时会窜进农庄甚至屋中,不过胆小的牠们只要察觉附近有人在活动就会自行离去; 儘管罕见,男子入住之后的这些年来也有几次在入冬之际,碰到飢肠轆轆的黑熊闯入农庄觅食,实际跟牠们交手过一两次之后,熊群似乎也认识到这个农庄并不是享用自助餐的好地点,于是就再也没在农庄碰过那些大傢伙了。 相对于黑熊,山猪是更棘手的难题;三五成群出来觅食的山猪,会以上顎拱地吃掉农作物的根部,对田地的破坏极大,且性格兇猛,不是装腔作势就能吓跑牠们,甚至还可能遭到那些獠牙的围攻;男子试验出来的对应办法,是在围墙坍方之处挖出向内凹陷的坑洞,如此山猪掉入坑洞后只能往回退,而无法入侵到农庄内。 仅次于魔物,最麻烦的不速之客为獼猴。男子尝试过各种「和平」手段之后,在万般无奈下,最终只能将晒乾的猴王尸体充当稻草人,掛在田埂中央以敬效尤。此后农庄便再未受到猴群骚扰。 会让男子在大半夜下意识地惊醒并本能地进入战斗状态,自然是察觉到入侵者并非上述这些自然动物── 魔物。 依据「圣教」的解释,是受到「失控的圣法」──即「魔力」感染后变异的生物,往往有着难以名状的畸形外貌,以及超乎一般动植物的生命力与活动力。 长鳞带角又拖着如铁鍊般的尾巴、如野狗般大小的「哈鲁姆」;狼首、猴身还长着有如凤蝶一般翅膀的「帕拉雷卡瑞奇」;全身带着剧毒黏液、两眼如螃蟹般外凸,有半个成年人大小的身体像似蛇又像似长了蟹脚的鯰鱼,爬经之处寸草不生的「貅努必斯」…… 儘管魔族的「魔王国」已被消灭,这些吸收了魔力的魔物仍散布在整座岛屿上,甚至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有一种看法认为,正是因为缺乏魔族的制衡,才导致魔物增生,但这种说法等于暗示「圣法」的力量比不上「魔力」、无法压制魔物,也威胁到「圣教」一贯主张「魔族的『魔力』为滥用眾神赐予的神圣『圣法』」论述,因而被指控为异端邪说。 姑且不谈圣教的教义是否正确,不过魔物再怎么样,威胁性仍不会大于隐匿于山林之中的残存「魔族」。 这也是男子会惊醒并在下床之后始终保持安静的原因。 他的卧室位于整座宅邸的二楼西面,最靠近楼梯的一侧──这是这栋建筑在作为边防哨站时就固定的格局:面向山林的东面与北面以往用于囤放大量军械,以便让站岗巡防的士兵能快速应对袭击,然而现在被当成存放农穫、农耕用工具、种子及各种杂物的主要仓库;南面为整栋建筑的正门,两侧留有可以收容马匹的厩房与保存物资的仓库,没用的马厩也被他拿来当囤积秸秆、木材;生活起居空间主要都在西面。 男子压低身体,屏气凝神;他小心翼翼地拉开卧室的门扉,朝东北方向仔细聆听:草石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那个物体」的体型应该比水鹿小很多;土壤经过挤踏的声响,明显不是野猪或比牠更大型的物体;只听得到矮树丛的骚动,所以应该不是飞行类的生物,也不会是猴子或相近的魔物── 他手中紧揣着那个黝黑的叶状物。如果留意观察的话,会发现「叶脉」的另一侧隐约地透露出冰凉的金属反光。 除了最初的那几个声响之后,室外恢復了寧静。 但男子知道,这不意味着对方的消失。 (是在试探我的下一步吗……) 倘若真是如此的话──剎那之间,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腥臭、刀剑之间的敲击、人声的吶喊与惨叫、流淌在嘴角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血水的咸味,划过肉体与骨骼反馈到手中的触感── 他感到一阵晕眩及噁心,但旋即闭上双眼,缓缓调整突然急促起来的呼吸与心跳。 再度睁开眼睛时,那双瞳孔已经是如深渊般毫无生气的漆黑。 男子一鼓作气从二楼的栏杆翻身跃上了覆盖着茅草与红瓦的屋顶,大概只有潜藏在屋簷深处的老鼠才能察觉到这股动静。儘管因为是直接从卧室出来,他只能赤足踩在有些扎脚的破旧斜面屋顶上,但也或许是这种微弱的刺痛感,让他回想起在山林奔跑战斗的岁月──以及提醒他,「这次」不是幻觉。 ──不会是幻觉。不应该是幻觉。不可能是幻觉。踩在屋脊上的每一步都在推翻心底深处的质疑。平常不绝于耳的虫鸣与蛙嘓在此时保持静默,异常寂静的黑夜亦印证他的判断:一定有东西──而且不是一般的动物──闯进了农庄。 缓步踏在屋脊,他无声地移动到了主屋的东北角,凭藉着下弦月的照射,男子在果树之间看见了那个可疑的身影。 手中那块黝黑的叶状物静静地被他用单手拇指弹了开来,呈现出一柄微弯、状似「く」字型的单刃刀:帕特斯兰刀,產自位于王国与「欧露穆柴」边境的城镇?帕特斯兰底亚,是当地人参考魔族使用的武器并结合传统工艺所製成的折叠刀。因其使用特殊材质、数年才能锻鍊出一把,并具备精巧的弹簧机关,且只有特定的资格才能购买,使这种刀不仅是名闻遐邇珍贵的逸品、更有象徵身分与地位的作用── 但,在这名男子眼中,刀只是刀。无论是经过怎样的工艺或是标上多少价码,都仅仅是终结任何「生命体」的工具。 他悄然移动到最接近对方的位置。 目标没有任何动作,无法确认对方是担心自己形跡败露于是暂且停止行动,还是已经准备蹲点埋伏,静待突袭的时刻──只可惜对方没有察觉到自己不是猎人,而是猎物。 ──被踩踏的落叶树枝倏然打破了月色下的寂静。 一道银白的闪光划破凝重的空气。 ──没有任何触感反弹到他的手中。 男子原本预想受过专业训练的敌人,必然在听到自己的落地声后会起身反击,那么刀锋就会正好落在敌方的咽喉──现实却出乎预料。他赶忙用脚跟顿地,向后弹跳了三步并半蹲地把刀刃架在自己的下頷前方,另一手护在心窝旁,随时可防卫及迎击。。 只有夜风轻柔地吹过男子与对方之间的果树丛。 他咬了咬牙,紧蹙着眉头。他很肯定,「这次」确实是有什么东西闯入了农庄,并且就在那片还没结果的番茄园里。一道划过自己脸庞的冷汗,却又像是嘲讽着他自以为是的判断──在早已结束的战争之前就根植于心底的「诅咒」。 心底油然而生的焦躁使他失去了到刚才为止的理性与冷静。男子粗暴地大步迈向番茄园,彷彿打算折断所有枝叶与棚架,翻动着茂密的树叶朝着那个不明物体突进。 有东西。「这一次」是真的有东西。他看着树丛底下的黑影,像是在心中的另一个自我骄傲地宣示胜利。 不过即使自己发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个物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这让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悵感与困惑──是不是心底还有一个自己,渴望着肾上腺素激增的快感与溅入鼻腔的血腥味? 保险起见,他没有收起摺叠刀,也不再犹疑,直接蹲到那个物体的旁边一探究竟── ──一个小孩。虽然身上满是污垢,残破的布料也很难说那些算是衣物,但很明显是一个未成年的儿童,蜷曲在地上。 他立刻往对方的颈部伸指探索:有脉搏。不过除此之外,那孩子的反应就跟一具尸体也差不了太多了。 男子收起刀,将这名小小的入侵者抬进被人称「暗黑山林农庄」的屋内。 【QUEST 01】-1 完成一道营养丰富的料理[I] 自葳海敏娜公主的遇难开始算起,至魔王遭到「雪豹旗」消灭,总共歷时了近三年。 不过早在提出交换人质之前,人族与魔族的战争就已持续了数十年;即使魔王经过字面意义上的「斩首行动」被剷除,为了将魔族尽可能往深山赶尽杀绝,又花了将近两年,大鉳綵圣教王国才正式宣布全面胜利、结束战争。 至于人族跟魔族到底何时才算正式进入战争,多半认为是以「开元至圣」揭示「圣法」并决议「矫正」魔族开始计算,那么整场战乱持续了将近七十二年。便宜起见,通常会被称为「百年战争」──反正在正式进入战争之前,双方已有数十年的武装衝突。 对于以海洋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而言,战争最严重的影响,便在于本来就相对稀少的农耕地,进一步遭到战火的摧残与破坏;国内粮食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仅只能仰赖进口,价格也被商家任意哄抬,更是时常有边境村落的饥民与难民窜逃到城市内;若不是圣庙的大祭酒制定出严格的教义:「必将食物与飢饿的人共享」且动员各地圣导士劝募民眾捐粮賑灾,在「百年战争」的期间内,王国本身恐怕就会因为饥民与难民引起的暴乱而从内部瓦解了。 当然,在战争结束了快十年的今日,王国已恢復正常的粮食供应,甚至因为战胜了魔族、驱逐了魔物,过去被视为蛮荒之地的一部分「欧露穆柴」,经过砍伐、整地之后,这些平原丘陵被纳入王国的版图,开闢为新的耕田、果园和牧场,不知不觉中,王国的出口货物清单还增加了柚子果酱、乳酪跟乾烙饼等便于海运赚取外匯的食品。 总的来说,「暗黑山林农庄」的主人,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己的庄园里会在半夜中出现骨瘦如柴的小孩。 从方位来看,这个孩子出现在东北角,那么十之八九的可能性是从魔物混杂、杳无人烟的暗黑山林过来的。 虽说身为「暗黑山林农庄」的主人,农庄附近的山林对他而言跟自家灶房没两样,但一般情况下,即使是三到五个名成年男子带着把火绳枪进入暗黑山林都不见得能安然归来,更别说是小孩了。 从最近的聚落「密斯庇科村」迷路、误入山林后绕了一大圈,宛如被眾神眷顾般幸运地避开所有魔物与野生动物后出现在农庄,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可惜的是,男子从未跟「密斯庇科村」的居民打过交道,自然也认不出是哪家的小孩;况且倘若村内真的有小孩失踪,即使村民再怎么不乐意造访这座「暗黑山林农庄」,应该还是会派人来打探消息。 从孩子身上污垢及衣物破烂的情况来看,显然不是走失一天两天的程度。 男子从屋舍的中庭水井打了一桶水,扶起孩子的头,用木瓢舀起一匙就着孩子乾裂的嘴唇缓缓将井水餵到对方的口中。 ──他曾经以为,在战争已经落幕的这么多年之后,应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场景。 那些年他与同伴路过被魔族劫掠的村庄,若眾神垂怜的话,还能在废墟中找到生还的儿童。 然而背负着使命的他们,所能做到的也只有给对方一瓢清水而已了。他们不可能为了几个孩子半路返回城镇,也没办法把为了远征所携带珍贵的粮食与药剂分出去──哪怕只是一小口,都可能导致未来死于路途之中的会是他们自己。 在他们离去之后,废墟中的孩子依然听天由命。 如此廉价的悲悯,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回盪在他心底的疑问于此时又浮现了出来。 陆续餵了几瓢清水之后,那个脏兮兮孩童的面颊勉强浮出生气。儘管对方似乎还是虚弱地陷入昏睡,至少暂时看起来是没有攸关生命的危机。 他把对方安置在主屋西侧一楼的正堂座椅上,看着那副乾瘪的身躯,努力从记忆深处翻找可以称得上「营养」的食谱。 自从入住这栋农庄以来,男子的日常饮食十分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枯燥单调: 早餐是几片番藷乾,一碗豆浆,加上一颗番茄或半颗番石榴;午餐则是番藷籤混在小米粥里,加一盘水煮的莧菜或菠薐草;至于晚餐,如果不是跟早餐或午餐一样,就是偶尔用番藷粉揉製成麵团,混入做豆浆时残留的豆渣,烙出几片可以长期保存的薄饼,捲几根青葱、蒜苗、萵苣叶片、小黄瓜丝,沾一点自己酿製的黑豆油压制飢饿感就完事了。 上述的那些食材都是他平常在农庄内自己耕种的作物。 虽然「圣教」因为当年战乱的关係,鼓励多吃素食与海產以节约粮食,但他并非因为宗教信仰而不吃兽肉,纯粹只是「没有来源」:赶跑了绝大多数误闯农庄的野生动物之后,如果要吃肉,就得进入「暗黑山林」打猎──儘管凭他的身手,自然是任何猎物都手到擒来,然而他对于兽肉,仍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妙感;硬要找个最相近的词汇,大概是「没有食慾」。 即使如此,他很清楚人体多多少必需摄取一些荤食;他会在入冬之前到最近的山林野溪中,捕捞一些小鱼跟溪虾,晒成虾乾、鱼乾或製成鱼松便于保存,每隔一段时间才会替自己的三餐加料。总的来说,农庄的既有食材就只有这些东西:番藷、黄豆、蚕豆、番石榴、莧菜、菠薐草、萵苣、青葱、蒜头、小黄瓜,自己醃渍的榨菜、豆油、果醋、酒醪、萝卜乾等等,少量的溪虾乾与鱼松,以及存量不多、去年收成的粟粒。番茄跟芋头、粟穗都还没到收成的季节。 虽然在「另一间」仓库里,是(在半屈半就之下)寄放了一些只有从大城市才能蒐罗到的农產品、醃製品及调味料等,但当他「独自一人」在农庄时,他并不想动用那些物资;此时此刻如果要为那个孩子恢復体力的话,就只能从现有的食材想办法了。 【任务等级☆:完成一道营养丰富的料理】 在他前半辈子中,从没接受过如此模稜两可的任务。 走出大堂,中庭正好洒入今天的第一道晨曦。 他深陷的眼窝望向朦胧的紫橘色天空,抓着一头不修边幅的凌乱长发,思考着如何准备让那玩意儿恢復体力的第一道餐点。 小米粥或稀饭是对于病患的首选,然而稀饭在对方肠胃虚弱时极可能引起肠胃不适及消化不良的风险。目前没办法判断那孩子究竟饿了几天、肠道系统能否负荷,于是首先排除──但比起固态食物,流质食品确实更容易入口。 反正平时早上也是要准备给自己吃的豆浆,就先从豆浆着手吧。 走入灶房,他先拿出那把帕特斯兰刀,蹲在灶炉边捡起常备的枯枝以及一块如鹅蛋般大小的雪白石块。随着刀锋在石块上剉磨几次,点点火花便落在枯枝上燃烧了起来。在柴火缓缓从灶炉内蔓延成适当火候的空档,他也早已用石磨磨好了两碗分的黄豆泥,倒入大锅中在灶上等待煮沸,再把煮好的豆泥过滤:滤下的汁液即为豆浆,剩下的则是可以混入番薯粉、製作成番藷饼的豆渣。 自己的那份豆浆就算完成了,问题在于要给那孩子吃的,光是这么一碗豆浆肯定不够。 考虑到对方可能已经长期未进食并且有脱水的状况,应该适当补充一些盐分。于是他往豆浆内撒了一把海盐。 至于蔬菜的部分,他用帕特斯兰刀切了一些葱花,并且扔了细碎的醃萝卜乾进去。 肉类……因为男子本身就没在吃兽肉,只能添加溪虾的虾乾及鱼松。 为了帮助消化,他还淋了一些醋,最后加一点豆油调味。 一碗难以名状的「豆浆料理」就完成了。 虽然是自己亲手做的,但他从来没这样吃过,一切只是考虑「现有食材」及「方便食用」而促成的產物。并且不晓得为什么,原本应当是纯净的豆浆,竟然变成了软烂的泥状物…… 即使用最礼貌的句子形容,男子的脑中依然只能给出这样的感想: (……好像呕吐物……) 罢了,反正不是给自己吃的。 仔细想想,那个孩子可是这座农庄的入侵者,并且瘦骨嶙峋的模样,应该也没什么立场与体力对久违的热食挑三拣四。 当他把这碗呕吐……这碗豆浆料理端进正堂时,那个孩子已经醒了,从起身一脸茫然地对着四周东张西望,转成怀有戒心地对着眼前的男子上下打量。 他知道自己的模样看起来不像善类:疏于打理的一头乱发已经长过肩头,鼻樑以下的面容被苔癣一般的鬍渣掩盖,长期的睡眠困扰及最低限度的饮食方式,导致眼眶与脸颊凹陷、沉重的眼袋及枯瘦微微驼背的身躯,再加上那一身不分昼夜、无论四季总是穿着缝缝补补的麻布衣,让普通人乍一看还以为他比魔物更像魔物── 男子可能不知道,在「密斯庇科村」村民口中,他早已被称为「暗黑山林旁的野人」。 儘管看似已经没有力气,那孩子仍出于防卫本能,往后蜷缩──男子见到此状,也只能在心底苦笑,叹了一口气。 他把盛满加满各种杂物的热豆浆放到桌上,往孩子的方向缓缓将大碗推了过去,并且附上汤匙,抬了抬下頷,示意要对方享用……那个卖相极差的「料理」。 孩子看着那碗诡异的料理,抿着嘴,迟疑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再度看向男子。 (是打算抱怨吗?) 孩子望着男子,颤抖着双唇,像是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才用气音逼出了一段话: 「瓦伊努?卡?逆?」 男子闻言,不禁放大了瞳孔。 见到他的反应,孩子虽然显得有些恐惧,但仍像是鼓足全身的勇气继续说道: 「伊、伊玛苏卡?伊苏?呼?」 ──魔族话。 人族跟魔族在外表上极为相似,且这孩子因为又脏又瘦,根本无法看出魔族的特徵──然而,人族跟魔族使用着完全不同的语言,一旦开口便会暴露身分。 只是那孩子可能也没有其他的沟通方式了。 男子悄然把惯用手按在身后的漆黑叶状物──帕特斯兰刀上。 迄今为止,那把刀已经不晓得沾染了多少魔族的鲜血。 在听到了这些「语言」,他的脑子被更多更多的话语衝击着: ──「没有魔族是无辜的。一个都不能留!」──「面对魔族不需要任何一丝怜悯!」 ──「牠们只是长得像人罢了,牠们始终不是人!」 ──「妇女、小孩,都不能放过。在剷除白蚁的时候,你会留下蚁后跟卵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停止无谓的杀戮……」「难道战争之中的杀戮,就有意义吗?」 ──「留一个活,就有上百个找你索命。」 ──「我们的人生已经不是我们的人生,是好几千人的人生。是好几万人的人生。」 脑袋像是被十几把铁鎚从四面八方重击。 喉咙也像是被绞刑架上的绳索勒住般让他感到窒息。 胸腔底下的心脏像是要衝破肋骨般疯狂跳动。 ──如今这把刀,再多增加一条性命,也已经无所谓了。他咬着牙,在身后用拇指轻叩刀柄,精巧的弹簧机关瞬间亮出帕特斯兰刀的刀刃。 「伊姆比亚系……」那双稚嫩的眼睛甚至感受不到面前的杀意,只是面带忧色地看着眉头深锁的男子,继续说道: 「伊姆比亚系?苏?呼?」 ──你怎么了? 「姆鲁库哈?卡逆苏恩?达哈?」 ──你受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 「玛努卡逆?伊明伊斯?伊苏?呼?」 ──你怎么哭了? 男子此时才惊觉,有两道温热的液体滑过了自己的脸颊。 ……与魔族兵戎相见了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懂对方的语言;或者说,如果连对方的语言都听不懂、无法掌握对方使用的话语,那么想要战胜对方无疑是痴人说梦。 然而,正是因为听得懂…… 正是因为「懂」…… 咖噠一声── 帕特斯兰刀的刀刃被弹簧机关收了回去。 「伊姆比亚系?库?巴来伊(我没事)。」 男子嚥了嚥口水,深吸了一口气,把不经意流出的鼻涕也收了回去: 「伊尼西尼……伊尼西尼?坤帕罕?纳库(这里是我的农庄)。」 他逐渐平復了下来,突然悸动的心跳也恢復原本的频率,脑内杂音也顿时消失不见。儘管他的头壳仍残留着剧痛。 (明明自己命在旦夕,这孩子……为什么会有馀力关心我呢?) 另一方面,见到对方用自己熟悉的语言答覆,孩子一直紧绷的身躯稍微放松了下来。 儘管应该没有力气,但那孩子还是同时往男子的方向挪动身子,尽可能挺直腰桿,并将一手压在自己的锁骨之间: 「苏玛依……苏玛依?卡?哈娜敢?姆。」 苏玛依…… 男子不免又在心中叹了一口气:这么瘦弱的孩子,怎么被取了一个如此霸气的名字? 他也松开押在帕特斯兰刀柄上的手,转而用同样的姿势,按着自己的锁骨说道: 「阿纳伊?卡?雅库。(我是阿纳伊)」 自称「阿纳伊」的男子,与名为「苏玛依」的魔族孩童,就此展开了新的故事。 【QUEST 01】-2 完成一道营养丰富的料理[II] 「今天就在这里扎营吧。」 听到这声号令,一行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松了一口气。 儘管天色未暗,但等到真的天黑才决定扎营休息就太迟了。这是基础中的基础。 另一方面,他们也有时间压力,总是在尚未天亮前就赶紧拔营撤寨、抹除营地的痕跡,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往前推进── 今天的他们非常走运,没碰上野兽或敌人;越过一座小山丘后,除了有些需要攀爬的岩壁之外,以及几个需要两两协助翻越的大树根之外,一路上还算平顺。 在看到枯叶之间出现拇指般大小的螃蟹时,带队的男子判断附近有水源,于是决定在此歇息。 「前面有个山坳,」队伍中个头最大的壮汉,一手撑着跟自己齐高的双面大斧,一手指向不远处的一个看似山洞的地形:「只要在多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省去搭帐篷的麻烦了吧,队长?」 被唤为队长的男子立刻摇了摇头,身后掛着由一条金色绪绳固定在领口前的暗蓝色披风随着手臂的摆动掀起了微风: 「山洞只有一个出入口,万一被堵住,那里就是我们的坟墓。而且那种山坳,我们想进去休息,其他动物也想进去,估计早就是黑熊或云豹,甚至是魔物的窝了。」 闻言,壮汉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呵呵、队长说的是。」 「你啊,长得像熊也就罢了,怎么思考模式也像熊呢?」 一旁身形最娇小的女孩双手抱在胸前,儘管声音被罩在鼻樑以下的布料掩去大半,调侃的语气依然一字不漏地传到对方的耳中。 面对女孩的讥讽,壮汉就没有像被男子指出错误时那般宽容大度了;他不服气地反驳道: 「我只是想帮大家省力气,说起来,如果不是你坚持男女要分两个帐篷睡,我们也就没有必要多带一个帐篷!」 「谁要跟浑身汗臭味的男人在同一个帐篷里啊!」女孩立刻骂道。 「你以为你自己有多香吗!大家不都一样满身大汗地天天赶路!」 「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冷静一点啦,」 一旁身材较女孩高、揹着箭袋与大小两张弓的少女连忙插进两人中间打圆场,昂首微微倾着脸,对着体型魁梧的壮汉说道: 「我们女孩子也是有各种不方便的地方,你就体谅一下吧,好不好?齐牧?」 名为齐牧的壮汉见到少女如此说道,顿时软化了态度: 「……看在谷德莲的面子上就不跟你吵了。伊利亚斯,把帐篷骨架拿出来。」 「已经在组装了。」 待齐牧绷着赌气的面孔走向那悠然回答时,揹着弓的少女对半张脸被布料遮住的女孩说道: 「今天也辛苦你了,娜欧蜜,去一旁休息吧,帐篷我来处理就行。晚餐好了我会再叫醒你。」 「不要紧的。」女孩拉下了面罩,露出整张稚嫩的脸庞:「再熬个三天三夜,我也不需要休息。」 「那么万一第四天就遇上了魔族怎么办呢?」 面对少女温和地回问,被唤为「娜欧蜜」的女孩嘟着嘴,一语不发地在附近找了一块树根坐了下去,解下掛在背上的短剑,并缓缓依次松开紧缠在身上的深絳色衣裤,让绷在衣料下方的肌肤稍微透透气,也顺带拉掉绑在后脑勺的缎带,甩了甩沿着肩线切齐的黑长发,与她贴齐上睫毛一刀切的瀏海相互对应。不过她似乎还没解开衣服底下的软冑,那双宝石蓝的眼睛便被眼瞼盖上,沉沉睡去。 这两天都是由娜欧蜜负责守夜。 六人编制的讨伐队,不可能所有人在同一时间就寝:除了体格壮硕的角斗士齐牧,以及身形最娇小的娜欧蜜之外,其他四人以两个时辰轮流守夜,娜欧蜜则是会彻夜未眠两天的形式,保障其他人有两天的充足睡眠,然后再让其他队员──通常是由除了齐牧以外的男性队员,于隔天早上揹着补眠的她继续前进。 不过偏偏这两天途径的地形很崎嶇,揹负另一人通过实在太危险,娜欧蜜也不得不在熬了整夜后,白天仍得靠着自己的双脚跟着队伍前行。 齐牧不必守夜的理由相当简单:如果身长超过两耶尔、有着能扛四百邦恩德麦子走五迈尔山路不换肩的壮硕体格、全身盔甲总计超过二十邦恩德重的齐牧倒下了,队上其他五人就算合力恐怕也抬不动他,因此务必要确保齐牧获得充足的休息时间。 拆分成四节大约半身长、一耶尔左右的木桿,用榫接的方式箝合成完整的主干,顶上再接上跟伞架别无二致的结构,撑起了数十枝条木。只要把原本包裹这些木製品的鞣製牛皮摊开来,均匀地舖在主干上方的条木,然后在四面八方另外撑上木桿加固,一个简陋的帐蓬就完成了。 基本上,这东西就只是一个巨大的皮革伞。毕竟圣教王国主要的军工业都是为了保护海洋贸易而发展的,对于陆路的必需品,都是靠各军团士兵、讨伐队员自己「动手玩创意」来解决──好在,他们这队成员中,有人对于在山林生活的技巧特别熟稔。 齐牧与穿着纯白长袍,头上罩着盖住耳部至颈部头巾的男子两人不一会儿就搭好了男性用帐篷。 于是后者走近少女;谷德莲此时暂且把弓箭放到熟睡的娜欧蜜身旁,自己熟练地对各种零件进行组装。 身为王国第一神弓手的谷德莲,这种体力活自然难不倒她;只是她的性格向来是谨慎小心,所以不像男生组那样十分粗糙地把帐篷组装起来,而是仔细地对准每个木桿上的榫接。虽然较费时,但把两个帐篷放在一起比较,常人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个可使用的寿命更长久。 儘管知道如此,男子依然凑到了谷德莲身旁: 「需要帮忙吗?」 端正而斯文的五官绽出了一抹人畜无害的和善微笑。据说当时「圣庙」中眾多女官是一致反对这名美男子随军参战的──而散播八卦的街坊小报,总说他能成为「太殿大祭酒」的首席弟子,是因为独守空闺的太殿大祭酒跟他有不可告人的关係。 「我自己一个人没问题。你去帮齐牧吧,伊利亚斯。」 「你不是不知道,在准备伙食上随便插手的话,任何人都会被齐牧给宰了。」 「……确实,料理人的自尊心还真是无论在任何环境,都不容被动摇啊。」 听到谷德莲感叹,伊利亚斯相应地苦笑了一声,并无视于谷德莲的婉拒,擅自帮少女处理帐篷的其他组装零件。儘管是一副奶油小生的模样,还留了一头超过腰际的直顺黑长发,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气质,但伊利亚斯捲起衣袖依然展露出结实的臂膀,毫不费力般地嵌合起帐蓬骨架。 「今天我们大概推进了十二迈尔。」掌心摊着一颗指南针,单手将地图架在胳膊上,一边在既有的标示记上备註,一边用石墨笔绘製出新地貌,身后掛着暗蓝色披风的男子缓步走近眾人: 「比原先预想的还快。不过现有的地图错误太多,我们很难指望接下来的路途会跟上面描绘的一样。」 单从「十二迈尔」这个数字来看可能觉得不多,然而他们是处在原始山林内,没迷航在原地打转就很不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都是一、两百年前的资讯了,除了地貌改变之外,当时绘图者有没有用心绘製都是个问题。」 铺好帐篷皮革的谷德莲拍了拍手上的皮毛屑,头也不回地向身后的男子接话。比起与伊利亚斯,谷德莲对他的讲话态度明显随意许多。 以海洋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绘製地图自然是看家本领,但岛内的山林被魔物跟魔族盘据,只有极少数不要命的採药人、盗猎户或是往来魔族之间的走私贩,才会记录「欧露穆柴」的地理特徵、水源或资源位置,与可供通行的山径。 说是「山径」可能都稍嫌太好听:基本上就是「比较少树根与巨石、相对可以穿越的树丛间隙」。 这些地图不仅往往非常「写意」,纪载的讯息也模稜两可,不过对于王国而言已经是十分珍稀的军事情报,能活着走出「欧露穆柴」并向王宫进献地图的人都能获得丰厚的赏赐──唯一的问题是,没有其他人可以查证地图内容的真偽。 随着人族与魔族的战事越来越激化,靠近平地的地图情报更新也越来越频繁,然而深入山林之中的「讨伐队」,依然只能用着百年前的老地图,自行摸索。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讨伐队」事实上也肩负着更新地图的重责大任──即使讨伐「魔王」的行动失败,只要有一位成员活着将新地图带回王国,就是大功一件。男子手上拿的地图已是透过前几批死里逃生、侥倖归国的「讨伐队」成员,备註不少更新的情报,于是少走了许多冤枉路;不过此时的他们,早已推进到过去从未有人抵达的区域── 至少是,尚未有人成功活着回来的区域。 男子将大部分情报都是出于臆测的老地图收捲了起来: 「总之,老话一句,大家都做好最坏的打算,明天可能又是艰难的一天,今晚好好休息吧。齐牧,今天的晚餐是?」 架好炉具生火烧水的壮汉回答道: 「今晚的菜单是『烟燻渥克瓦尔利亚上等猪腿片,佐欧斯特海风味黄金浓汤』。」 刚刚看似还陷入沉睡的娜欧蜜闻言,立刻双眼圆睁跳了起来喊道: 「那不是跟前天、昨天,还有今天早餐与午餐一样吗!」 「今天午餐是『松香茨兰提亚猪腰肉与白银栗片粥』、早餐是『熟成猪蹄膀切片搭配五彩鲜味山珍汤』。」 「不全都是『猪肉乾泡燕麦粥』吗!」女孩大声吐嘈。 事实上,不光是这三天,已经超过十天以上他们的伙食都几无变化,最多只是加一些路边採集的野果、蕨叶或山菜──但基本上的伙食都是把猪肉乾泡开、混进燕麦粥。 「有肉吃已经不错了。受战争的影响,普通人早就吃不起兽肉了,只有军队跟像我们这样的讨伐队能够配给到猪肉乾,而且在这荒山野岭,你还想奢求什么呢,勛爵女士?」 齐牧一边煮着水,等着水沸腾后把晒乾到无法直接入口的肉乾泡进去煮开,一边语带嘲讽地向娜欧蜜回嘴。 在明面上,娜欧蜜的家族很早就活跃于海上贸易,家族歷史比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国祚还更长──这类藉由运输遥远国度的商品互通有无而大发利市的家族并不罕见,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娜欧蜜的家族具体是靠「哪些商品」成为财阀。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王室时不时会召唤娜欧蜜的家族成员进入宫中,授予勛章乃至贵族头衔,然而往往都没有说明理由──其实对于这种情况,看在眼里的全国老百姓都心知肚明,理由却「不可明说」。 正如娜欧蜜的家徽图案一样:黑底上用白色画出一隻象徵眼睛的图样,被一柄短刃刺穿──在较为正式的场合,如张扬在所属商船或商队的旗帜上,还会在图腾外围以古文写下家族格言: 「识者不见,见者无识」。 因此,即使再粗俗无礼的码头工人与歷经大风大浪的水手,在酒酣耳热之际,也懂得用最后一丝理智回避这个家族的任何传闻。 相比于「雪豹旗」其他成员大多已经声名大噪,甚至可说走在街上都是无人不晓的名人,民间唯一知道的是有一名刺客,在王国各地出没、悄然而俐落地夺走许多达官贵人的性命,因而被称为「千里鬼手」。又恰好,王室对于这些命案非但不关心,还在「不可明说」的理由,授予一名疑似为「千里鬼手」的人「弗雷尔爵士」的贵族头衔。 正如那段格言:普通人根本无从得知其真实面貌,知道的人也不可能将这些讯息透露出去──识者不见,见者无识。 本名为「娜欧蜜」的这名刺客,在年仅十三岁时就被授予贵族称号,确实在正式场合中会被尊称为「勛爵女士」──儘管她的年龄与外貌很难跟「女士」连结在一起;但由于娜欧蜜不曾在公开场合拋头露面,知道她真实相貌的除了王族、宫内极少数高级侍从外,就是「雪豹旗」的其他五位成员了。 当然,在面对魔物跟魔族的战场上,可是没有在分尊卑贵贱。 这种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娜欧蜜心里当然很清楚。事实上,由于有太多贵族即使祖上做出贡献而受封爵位,歷经世世代代后,子孙早就成为蚕食鲸吞整个国家利益的蛀虫;与这些人同样处于「贵族」阶层,到底对娜欧蜜是一种荣誉,抑或是种羞辱?于是她也很反感被用贵族头衔来称呼。 然而齐牧明显是以广大平民的视角,刻意挖苦有贵族头衔的娜欧蜜──战无不胜的角斗士可不会轻易被什么谣言、图腾及格言所震慑。 当年十九岁的他,原本只是因为父母开的餐馆希望扩建,于是报名参加角斗士的比赛想赚点外快筹资,意外地屡战皆捷,一举成为五连霸的冠军;满脸横肉、体格壮硕的齐牧,虽然一副生来就是角斗士的模样,但那其实只不过是他从小就在厨房里砍柴生火、运送食材、锯断牛骨、敲碎螺类贝壳等而锻鍊起来的肌肉。至于他出言不逊、直来直往的态度,也是长年在餐馆接待粗鲁的水手、被商会积欠薪资的船员与晚上没有落脚处的码头工人,耳濡目染下养成的习惯及对财阀贵族的鄙视。 只是话又说回来,一连十几天的三餐都吃一模一样的东西,即使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一样会感到厌烦:儘管知道这是远征途中无可避免的事。 担任队长的男子正打算介入两人之间打圆场,但他立刻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内出现一些细碎的杂音;他很快就便判读出声响的来源: 「提努斯,附近的情况如何?」 语落,树丛后窜出一位稍嫌瘦小的少年: 「报告队长,附近两百耶尔之内没有魔物或魔族,不过在北北东方向有一些魔族的足跡,判断约为七至八人,应该是追捕猎物时留下,自北而南后又折返北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形跡。」 男子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做得好,辛苦了。」他同时注意到少年身后揹着一个出发之前没有那么明显鼓起的麻布袋:「你背上扛的那个是什么?」 「啊,这些是我路上顺便採集到的。」边说着,少年提努斯边把麻布袋卸了下来:「这附近的可食性动植物很丰富,我想或许可以顺带补充一下储粮。」 「喔喔,干得不错,」 除了探路之外,提努斯还会沿途採集可以食用的山菜、蕨叶、可以榨油的油茶籽等等,为每天的饮食增添些微变化。 「你今天找了什么东西回来?」 「那个,因为娜欧蜜师姐昨天说吃腻了肉乾配燕麦粥,所以我觉得换个口味也不错……」 提努斯一边说着,一边有些害臊般地羞红起双颊。 包括娜欧蜜本人在内,整个队伍的人都知道这位队内最年幼的提努斯,对年龄相近的娜欧蜜在远征途中產生了怎样的情愫;唯独提努斯自己还以为没有被发现。 「不管腻不腻,先给我确认一下你带来的东西能不能吃再说。」 齐牧没有在管情竇初开而扭扭捏捏的少年,一把将鼓胀的麻布袋抓来,解开了封口皮条: 「……这些是什么?」 顺着齐牧的发问,所有人都向麻布袋走近:只见袋中一片青绿色──定睛细看,是一大堆的绿色蠕虫,在袋内窜动。 儘管歷过多次野外求生,娜欧蜜跟谷德莲仍面色铁青,本能地往后退缩了半步。 齐牧并不关心身后两位女性的反应,他从袋中抓出一条蠕虫,体型巨大,莫约是成年男子食指到虎口的长度,圆滚滚的体态比拇指还粗。 「这是科兰尼斯飞蛾的幼虫,以吃蕨叶跟草叶为生,没有毒性,魔族平常也会抓牠们来吃。」 齐牧看着手中蜷曲的蠕虫:「怎么吃,生吞吗?」 这下连向来在脸上掛着微笑的伊利亚斯,也不禁抽动了一下眉头。因为他知道眼前这名主厨兼野外生存家不是在说笑。 「先用水烫熟,去掉头部后把外面那层绿色的皮剥掉,就可以吃了。啊,还有,我在路上也採到了这些。」 提努斯解开绑在腰间的小皮袋,往手心倒出一粒粒黑色的小珠子: 「这是『立塔路苦斯』,是魔族常用的调味料,也可以做成肠胃药。因为科兰尼斯幼虫的肉有一些草腥味,所以我想搭配立塔路苦斯会好一些。」 齐牧用另一手捻起一粒黑色珠子,微微地嗅一嗅。外表像是胡椒,但气味却更像柑橘类;放入牙间咬碎,则有一股微辣又类似香茅的味觉……他头盔下继承料理家族的大脑努力用现有的材料编织出可能的食谱: 「伊利亚斯,你去帮我拿出一些燕麦片磨成粉,小子,你再找点乾净的水来。」 一边指挥着,壮汉一边将整个麻布袋的蠕虫不由分说地倒进的沸水中,乍看应该有二十几条以上。 「誒!?真的要吃那种东西吗!?」娜欧蜜皱起了脸。 「说吃腻的也是你,现在不想吃的也是你,贵族大小姐真难伺候啊。」 齐牧嘲讽了一句,不再在意对方有何回应,专心投入在烹飪中。 老实说,齐牧自己对于这几天的餐点也不可能没有抱怨;不如说,虽然因为「天赋」成为了战无不胜的角斗士,但齐牧一直有着接掌老家餐馆主厨的心愿,因此对于饮食的追求并不亚于尝遍山珍海味的宫廷贵族。 残酷的现实是,为应付歷时长久的远征,「讨伐队」与绝大部分军队同样,只被配给了脱水醃製到如岩石般坚硬、可长时间保存的猪肉乾、一麻袋大约重达八邦尔德的乾燥燕麦片,以及一包三邦尔德的海盐、一包七盎士的蔗糖。 经过脱水醃製的猪肉乾本身非常重咸,所以海盐事实上是拿来当成硬通货,在远离海港、靠近山林的村落换取一些新鲜食物;蔗糖则是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特產,更是立国之本;除了大鉳綵圣教王国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国家的平民能够在日常生活中享用糖品;这个岛屿的风土恰好适合种植甘蔗,炼製蔗糖出口到其他国家赚取暴利,便是王国主要的收入来源。 不过,蔗糖对于深入荒山野岭的讨伐队而言,与其说是调味料,事实上更像是药品,紧要关头沾一指头的蔗糖舔入口中,可能成为保命的关键:因此齐牧并不会把蔗糖用在料理上。 而除了肉乾、燕麦片、海盐、蔗糖,以及一皮囊主要作为镇定剂的琴酒这五项物品外,其他食品都是要各个讨伐队在路途中自己想办法。 对于齐牧来说,自行探索可以吃的东西并不是坏事:他对于挑战新食材充满兴趣。就「雪豹旗」的其他成员而言,队伍中有这么一位专业厨师,就足以让他们的战斗意志高于其他讨伐队上百倍。 「队长,那么我就去打水了。」提努斯拿了几个空的皮囊袋,向男子报备。 「喔,路上小心一点,尽快回来。」 几乎还没等到男子的话音落定,提努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茂密的山林中。 儘管知道提努斯谎报年龄──年仅十五岁的他事实上过不了十六岁的讨伐队报名门槛,但「雪豹旗」依然将他纳入队员的最主要原因,除了提努斯矫健的身手与超乎常人的耐重──紧要关头时他可以揹着全队的物资快速撤离到安全的地方,便是他对「欧露穆柴」山林地区的熟稔:据本人所述,他幼时是跟着母亲在山里生活,直到十岁左右因母亲病逝,才返回王国境内的村镇与父亲一起生活。 ──所有人都知道,「正常」的王国居民不可能进入山区,更不用说是在山中生活;因此即使没有明说,对于提努斯的身世,大家都是心照不宣:但在急需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了结与魔族的长期战争,各个讨伐队可以说是来者不拒,更不用说有在「欧露穆柴」实际生活的经验、对山林生存及地形、地势乃至產物相当熟稔的提努斯,绝对是「雪豹旗」不可多得的人才。 当然,在招募队员这件事情上,也并非总是如此顺遂:出身市井街头的齐牧跟具备贵族头衔的娜欧蜜就是明显势如水火的案例。 不过两人经常起衝突的原因,与其说是阶级对立,更多的出于娜欧蜜本人麻烦的个性;别看她无论态度或身形都像是未成熟的傲慢死小孩,其实娜欧蜜现年已十七岁,在王国内一些农村地区都是嫁为人妇、相夫教子的年纪,她却总是表现地像是无理取闹的小丫头──虽然她的实力确实让她有骄纵的资格。 此外,娜欧蜜很清楚小自己两岁的提努斯对自己有好感,于是出于像是戏弄邻家小弟的心态,看看那位男孩能够用什么方式打动自己的心──儘管在找对象方面,娜欧蜜事实上更偏好年长的异性。 不一会儿,齐牧把提努斯带来的清水跟伊利亚斯磨好的燕麦粉,揉合成麵糰,然后用自己腰间的备用短棍充当擀麵棍,把燕麦麵团擀成一大张圆形麵皮,在平底锅里淋了一点油茶籽压製成的苦茶油,然后把麵皮放上去。 最后,再把煮熟且去皮完成的、白嫩嫩的科兰尼斯幼虫一条条随意摆放到麵皮上,撒了一些海盐、一些「立塔路苦斯」,以及泡软的猪肉乾和蕨类嫩芽。 等所有食材烤熟后,便大功告成了。 「喔喔!」伊利亚斯不免发出讚叹声:「简直就是『披萨』啊。」 虽然差异很大,但乍一看确实有点像那个近年来由贸易商带进王都而流行起来的异国美食;特别是海港城市居民根据本土特產:各种贝类、鱼类、花枝、虾仁改良作成的海鲜披萨最受欢迎。 「哼哼,」齐牧得意地笑了笑:「因为那些虫子看起来跟虾子差不多,所以我想说做一道海鲜披萨应该不错。」 「嗯……确实蛮像是虾子的啦……」看着煮熟后剥掉外皮、去掉头部,只剩一条一条雪白而蜷曲的虫肉,谷德莲苦笑道。 「别再说了,会害我以后不想吃虾。」 「那你就别吃吧,娜欧蜜大小姐。」 「凭什么不给我吃?」 一阵吵吵闹闹中,一伙人便开始享用切好的「披萨」。 「好烫!」 「吃慢点,食物又不会跑走。」 「嗯……如果有乳酪就好了。」 「住口啦!会害我想要吃!」 始终像是局外人一般的男子看到这副光景,也不自觉地在脸上露出欣慰地微笑。 谷德莲注意到还呆愣在一旁的他,于是拿了一片「披萨」走到身边递给他。 「喏,你也来吃吧。」她眨着眼看了看对方:「干嘛,难不成要我餵你吃啊,珀斯提昂?」 面对唯一不把他称为「队长」的少女,珀斯提昂轻笑了一下: 「哪敢,到时候你一定会跟我算帐。」 「没错,餵一口要七十五史鐸弗。」她狡詰地笑了笑。 「抢钱啊,王都最高级的陪酒,一杯白兰地也不过三十史鐸弗。」 「这么清楚,你是去过几次啊?」谷德莲看似有些赌气地鼓起脸颊。 「一次也没去过。听说的而已。」 少女露出一副了然于心般地笑道:「我就知道。量你也不敢去。」 珀斯提昂接过少女手中的披萨──虽然已经经过层层处理,但「蠕虫」的外型仍十分明显,这让他不免轻皱了一下眉头。 罢了,煮熟的东西没什么不能吃的。 珀斯提昂将披萨塞进嘴里,三两口将虫肉、麵皮、蕨菜、肉乾等等都吃下肚。 「……意外地还不错。」 「真的吗?那我就可以放心了。」少女笑了笑:「我还没吃呢,先让你帮我试毒。」 「你喔……」 少女嫣然一笑,往眾人所在的营地中心轻盈地跳了几步,然后转过身来,伴随着一头飘逸的深棕色过腰长发的摆动,她招手要珀斯提昂加入晚宴。 珀斯提昂耸了耸肩,便朝着大伙儿的方面走了过去。 ※ 「玛努?卡?尼伊?(这是什么?)」 几乎是一转眼的时间,对方从战战兢兢拿起汤匙吃了几口,慢慢变成不停地将碗内的糊状物送进嘴中,甚至是捧起木碗,把最后一滴浆汁都不浪费掉。 见到对方如此捧场,发明出这道料理的男子──阿纳伊,反而显得有些不安: 「……奇黑呀?玛哈达?卡?尼伊?(这个东西好吃吗?)」 「奇黑呀?巴来伊。(很好吃)」 清澈的双眼没有一丝疑虑与虚假。 ……真的假的?就那一团看似被消化到一半反芻出来的物体? 也有可能是这孩子真的饿坏了,所以无论给什么东西都会觉得是美味佳餚吧。 对于那孩子──苏玛依的疑问,阿纳伊也不晓得才几分鐘前自己独创的「料理」要叫什么名字:既然是把海盐、醋、豆油这些调味料扔进豆浆内製成的…… 「『咸豆浆』卡?尼伊。(这是咸豆浆)。」 阿纳伊随便凑了几个字就充当是料理名吧。 「凯、凯恩豆……林?」苏玛依复诵了一边,只是魔族语跟大鉳綵圣教王国通行的「鉳綵话」,在发音上有极大的差异──更不用说是语法。 其实数百年来,大鉳綵圣教王国一直认为生活在「欧露穆柴」山林内的魔族应该是没有语言的──甚至圣庙的态度就是:魔族只是长得像人的魔物,自然不可能有知性跟沟通交流的能力。 看着小孩对着空碗意犹未尽的模样,男子站起身: 「伊谷?卡?尼伊。苏?呼?(还有多的,要吗?)」 其实是要重新再煮一遍,但他并不计较。 「马努!(好)」 苏玛依语带期待地答覆。 阿纳伊心想:倘若明天煮同样的东西,这孩子依然觉得好吃的话,或许就能将其列入日常食谱吧。 ──虽然他本人应该依然不会想尝试。 【任务等级☆:完成一道营养丰富的料理《达成○》】 【QUEST 02】-1 製作一件合适的衣服[I]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王国国境之外的「欧露穆柴」是不亚于海洋尽头的未知深渊: 人们相信,若将船朝着同一方位一直航行,最终船隻会被捲进一道无穷无尽的瀑布里,堕入吞噬所有一切的深渊。 然而比起这个从来没有人去验证的说法,藏匿在「欧露穆柴」山林中的魔物与魔族是实实在在的威胁与恐怖。 踏入「欧露穆柴」山林,就相当于自取死路──这是普通人们的观念。 深入「欧露穆柴」山林,就相当于盆满钵盈──这是极少数的採药者、盗猎户与走私贩的想法。 儘管欧露穆柴危机四伏,但其中蕴藏大量的自然资源:光是用作药方或食补的野生草药就吸引胆子稍大的村民,在休耕期间入林採药、卖给城里的药商赚点外快:当靠近人族区域的草药被採光,他们就不得不越往未知的山林深入……最终一去不復返。 除了药草,动物如山羌、野鹿等,曾经遍布整座岛屿。有些耆老还会说起自己小时候在王都的近郊,被鹿撞伤的机率比被马撞到大得多;鹿皮曾是王国重要的对外贸易品之一,以至于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国徽兼王室徽章,即是一头梅花鹿与一隻传说中为航海家引路的大海鸥,左右护卫在一面盾牌,盾牌绘有双剑交织船锚上。 但在过度捕猎之后,现在也只能在山林间发现牠们的踪跡,王室早已限制只有获得特许的御用猎户才能在欧露穆柴边缘猎鹿,此外均属于盗猎,违者罚鍰或服劳役;不过真正的盗猎户对野鹿这类普通动物根本看不上眼:他们的目标是魔物。 魔物儘管骇人,但顺利击杀的话,其毛皮、肉、骨乃至血,能在「特殊」的客群中取到好价钱──如被「圣教」宣布为异端的炼金术师、癖好为收集魔物标本的贵族、以及相信饮用、食用魔物的血与肉就能延年益寿的人等等。在利益面前,不可能阻止人们继续冒险进入山林。 一般而言,盗猎户会携带火绳枪等武器集体行动。不过能成功离开山林的大概只有一半──不是一团队伍人员可以成功回来一半,而是两团出去,只有一团能侥倖归来。 由于死者不会说话,被「灭团」的一方到底是碰上魔物还是魔族,便不得而知。 说来讽刺,相比与採药与盗猎,「走私」曾是获利最高而风险相对最低的财路。 大鉳綵圣教王国主要有两项维持国本的特產:蔗糖及海盐。前者为王国在海外带来丰厚的利润,而后者除了是民生必需品外,也是越深入山区越稀罕的物资──物以稀为贵,从海港运盐到内地村庄转卖的行商便能轻松发大财,于是不意外地,盐被列入了王室专卖的货物清单。不过,民间小规模的自製海盐、小额交易,王室也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比如让军队与「讨伐队」带上海盐,就相当于给予他们一种「可食用的货币」。三盎士的海盐在最靠近欧露穆柴的村落差不多能交换五、六颗鸡蛋,或是一隻已经无法生蛋的老母鸡。 ──如果在靠近山林的村落,就能以物易物换取高报酬,那么倘若拿到深山里跟魔族交易呢? 这个念头一动,走私贩便诞生了。 他们会在王国内採买各式各样的糖、盐、乾海產、铁製的锅碗瓢盆等工具,按照上一位走私贩──通常是家族代代相传──所留下的记号,穿越危机四伏的山林,与魔族接触。依据现有的情报,魔族并不使用货币:当然,即便有,也跟王国通行的杜里特铜币、史鐸弗银币等钱币无法匯兑。走私贩用以物易物的方式,主要是想从魔族手中获取的有两项物品:魔族特有的编织布料,以及据称蕴藏「魔力」的「魔石」──通常被魔族製作成项鍊、耳环、手鐲等饰品。 根据「开元至圣」、初代太殿大祭酒受「十二眾神」啟示的圣教教义,虽然每个人都与生俱有「圣力」,但并非人人都能啟发出「圣法」:希望得到眾神开示、发挥出体内的「圣法」,唯一途径是进入「圣庙」修行;在圣庙中不仅是修练圣法及熟读教义,还包括学习文字、算数、基本常识与礼仪等等,掌握作为商业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岛民的生活必要技能。 其后,通过反覆的考试与修练,直到被圣庙总院──「太殿圣庙」的祭酒们认可,才能依据每个人啟发出「圣法」的「天赋」类型与技能,分配到专门领域工作。譬如,得到「天与人」两种天赋的人可能会被任命为宣扬圣教的「圣导士」,得到「地与人」两种天赋的,可以成为御用猎户。「天、地、人」三种天赋全具备的,是几十年才出现一个的天选之人,往往会被召入王宫或太殿圣庙担任要职,或是执掌精锐的近卫骑士团。 以「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招集起来的「讨伐队」,儘管各队的队员在「圣力」与掌握「圣法」能力良莠不齐,但至少都是通过地方圣庙祭酒认可、具备两种天赋的人才能参与。 无论是被分配到哪一种职业,拥有圣法技能的人,社会地位都非常崇高;如能建功立业或得到王室赏识,皆有可能晋升为贵族。 因此,对于一心想啟发出「圣法」、得到「天赋」,却始终无法通过认可的人,往往会被以下的传说所吸引: 「只要穿着混入魔族布料製成的衣物,或配戴含有神秘的『魔石』饰品,就能大大提升『圣力』。」 这也就是走私贩会冒险穿越欧露穆柴山林、用人族的產品换取这些布料与饰品的理由。 由于走私贩对于山林的地形地貌、魔物魔族的分布瞭若指掌,王室起初对于这些走私行为佯为不见:如果这些人只是带点糖盐、厨具去跟魔族交换布料与「魔石」,同时也藉由他们的活动探勘欧露穆柴的地形,甚至蒐集到魔族的情报,对王室而言是再划算不过的交易;军队与「讨伐队」手中的地图也大多是这些走私贩进献给王室的。 然而,随着人族与魔族的战事越来越胶着,王室赫然发现一些走私贩甚至将火绳枪等武器卖给魔族之后,无论是带了什么东西往来于大鉳綵圣教王国与欧露穆柴,所有走私贩一旦被查获,只有一个下场:绞刑。 儘管此举导致人族无法继续得知欧露穆柴的状况,但也同时消除了王国的武器与情报被洩露给魔族的潜在危险。 不过,魔族布料在黑市中依然是热门商品。 如果是一套完整的魔族服饰,很可能会被喊价到上百戈尔登金币──相当于在王都最繁华的路段买一栋四层的楼房。不过走私贩往往会把完好的服饰切割成手掌大小左右,以数千史鐸弗银币的方式贩售。一来是比较容易脱手、减少被缉查的风险;二来是,现在黑市里流通的布料,极少是跟魔族交易取得的;大多是从战死的魔族身上,避开血渍裁剪下来的──通通都切割成手掌大小,也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些布料到底是新品还是尸衣。 男子发呆般地盯着自己手中那件破破烂烂、早已分辨不出是衣服还是抹布的布料,眉头紧皱地思忖。 他当然不是想把这块布料拿去黑市交易──毕竟这个「东西」姑别说能否看出是魔族的衣服,上面的污垢恐怕放在清水中捣个五、六天也洗不乾净。 就算洗乾净了,上面大大小小数十个的破绽跟洞口要如何补上又是另一个难题。 至于刚刚把这件「衣服」脱下来的「使用者」──名为「苏玛依」的小孩,现在正在另一个靠近灶房的房间,将自己全身浸泡在木製浴桶中。 男子──暗黑山林农庄的主人「阿纳伊」,在苏玛依吃完早餐后,烧了滚水跟打上来的井水,倒入木浴桶内调整成适合的温度,便叫那孩子去把自己弄乾净,并要对方把衣服放在门外,由他来清洗。 当他把灶房的大锅跟石磨清乾净后,返回浴间门外打算回收衣服清洗,才发现那团布料根本很难被称为是「衣物」。 虽然阿纳伊自己身上的衣服也称不上体面,到处都是缝缝补补,但好歹是每有一个破洞就找块麻布补上,而不像他现在手中的这件东西,连原本形状都看不出来,即使想补也无从下手。 与其把这团破布洗乾净后琢磨怎么缝补,还不如重新做一件。 【任务等级☆☆:製作一件合适的衣服】 首先合身就没办法考虑了。 现在那个小孩还在浴桶内泡澡,总不可能闯进去把对方捞出来量身;不过对方大致的身形,阿纳伊还是掌握住了:要在暗黑山林附近生存,任何东西要一眼就能判断尺寸、借助手指与手臂的定位就能估算距离、手提一下就能知道重量,都是最基本的生活技能。 更何况他还一路把那小孩从番茄园里抱回农庄内,阿纳伊当然能掌握对方的身材:身高约一点四二到四五耶尔,体重落在六十一点七邦尔德上下。 虽说掌握尺寸重量是基本技能,但能够精准估算到这种地步已经是一门绝学;过去阿纳伊的女性伙伴们还因此叫他「变态」……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以这个身高来说,名为苏玛依的这孩子,体重是严重过轻。可以想见在遇到阿纳伊之前,苏玛依过着怎样严峻的生活── ──「魔王」被消灭了,魔族的「王国」被夷平了,身为魔族且年幼的苏玛依能独自活着走出欧露穆柴,已经是奇蹟中的奇蹟。 总而言之,先找到可以「包裹」那孩子身体的布料吧。虽然这个农庄里有现成的几件衣物,但阿纳伊从来不会自己去打开那些存放衣物的房间。 王国内的衣料,大致只有亚麻、棉花、丝绸、皮革四大类。 皮革在「百年战争」时期即列为军用物资,是马靴、手套、水囊、火药袋等等的原料,也是鎧甲内不可或缺的内衬,即使战后的现在,皮革製品依然受到王室管控;丝绸、薄纱就不用说了,都是上等贵族才用得起高级进口品。 棉花其实也是进口品:王国本身的地理条件无法种植棉花,因此棉製品全部都仰赖海外进口,不过以贸易强国的丰厚财力,一般城镇居民还是穿得起棉製衣物。 亚麻就是中下层农民百姓日常衣着的原料了。 不得不补充的是,「魔族布料」完全不属于这三种,也没人知道魔族用的是什么材料,触感类似亚麻,但比亚麻更柔软一些,却没有棉花轻盈;不同于呈现浅褐色的亚麻布,魔族布料更贴近棉花般的纯白色。 同样是在圣庙的规范下,没有人研究过魔族布料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得──即使有人成功分析出魔族布料的原料,他们也不可能向大眾公开。 禁忌之所以为禁忌,即是触碰禁忌的人本身也将成为禁忌。 总之,如果人族能把魔族布料缝在自己的衣衬里头,那么魔族应该也能穿人族的衣物。 阿纳伊尽可能地从那团「衣服」,把能用的布料以帕特斯兰刀割了下来:这农庄除了锄头之外,唯一的工具就是那把帕特斯兰刀。除了这把刀非常万能、耐用,最主要的理由是阿纳伊「不允许」农庄内有其他锐器。 没几下功夫,能用的布料就裁切完毕了:凑合起来大概只有一耶尔平方左右……勉强可以缝成长条充当腰带吧。阿纳伊心想。 至于衣服款式,姑且不论王室、贵族与市镇居民的流行时尚,农夫村姑都只有同一类服饰:「图尼卡」。 「图尼卡」的构造相当简单:把两片凹字状的麻布左右缝合起来,头跟手臂从上面与左右的缺口穿出来,就完事了。 为了方便走动、体力劳作等,两面麻布的缝合口大约落在胸侧到大腿中间,不过这种直筒造型,下半身很容易因为动作过大或被风吹起而走光,于是通常会再绑一条加强固定的腰带充当束腹──有些人是嫌麻烦,直接绑麻绳,必要时还能充当工具使用。 原本这类简陋的「图尼卡」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但在「圣教」越来越强调男女分际,女性会在上半身先穿长度从喉头到胸线以下的t型衣,由左边的衣布掩上右边,形成不易走光的交领,再套上「图尼卡」;女用的「图尼卡」底下,腰际另外会围一圈整面的麻布,以免走光。有少部分的年轻村姑会在裙子上缝出几道褶子,象徵家境相对宽裕、有比较多布料,利于暗示条件较好的对象追求。 至于男性,比较穷困的,上半身凹字型的领口几乎开到肚脐,或乾脆当成背心袒胸露肚,下襬能挡住该挡住的东西就差不多了。 阿纳伊就是属于穷困的这一种。虽然他自己的领口不至于开到肚脐,但也露出了半个胸膛,下襬则在膝盖附近的位置。 阿纳伊自己尚且如此,就不用说他能够给那个小孩做出什么像样的衣服了。 他翻遍了整个农庄,除了断掉的废弃麻绳外,实在没有现成的纺织品可以做出衣物。就算把麻绳拆解开来,也顶多只能作为缝纫时用的线。至于针,其实用刀尖稍微把麻布的缝隙挑开一点,再找个细一点的秸秆绑着线就能让线穿过去了:农民的粗麻由于比较省料,缝隙很容易被挑出小洞。一直以来阿纳伊都是这样自己补衣服。 用以缝补的布料,他都是从装着其他东西的麻布袋,根据需求一片一片切下来的,所以原本应该可以装重量约七邦尔德粟粒的麻布袋,如今已经被切割到差不多只能装五邦尔德。 估算小孩的体型,那个大约能装五邦尔德的麻布袋,应该勉强可以做出一件得以蔽体的「图尼卡」……问题在于麻布袋里还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粟粒。 ──当务之急是先把衣服缝製好,那些粟粒该放哪里之后再考虑吧。 如此决定的阿纳伊把剩下所有的粟粒暂时倒入沥乾的大锅中,将麻布袋切割开来。 由于麻布袋本身就是两面麻布缝製起来的,所以阿纳伊只需要把布袋底部切出一个凹口,然后在左右开出让手臂伸出的洞口,一件比「简陋版的图尼卡」还简陋的「衣服」就完成了──虽然下襬处,也就是麻布袋原本的开口处,被阿纳伊早前为了补衣服而切割地参差不齐……讲难听一点就是像被狗啃咬过一样。 整个「衣服」的长度,应该勉强可以「装进」那个孩子的身躯。顶多是下半身可能会因为参差不齐觉得有些凉颼颼。不过阿纳伊此刻也没其他办法了。 阿纳伊拿着那件「简陋版图尼卡」,以及从孩子原本身上衣服残馀布料接合成腰带,走到放置浴桶的房门外。 他略略开了一道缝隙,将手上的东西从塞进房内: 「做了衣服。原本你的,太破旧。换上这件吧。」 阿纳伊直到二十三岁左右,才从曾经的伙伴身上学了一点魔族话。 该说是他有语言天分,还是正如他幼年时期即受到眾神眷顾那般天才,不到短短一个月,他就大致掌握了魔族的语法,剩下的就是记诵单字与名词;可惜的是,他的魔族话学习过程被意外中断,所以阿纳伊懂得魔族话单词大概也就几十个──而且搬来农庄离群索居之后,别说是魔族话,连国内通用的「鉳綵话」他都快忘了。 根据圣教的教义,魔族不应该有语言 因为魔族只是具有人形的魔物,而魔物是被失控的魔力所感染的动物──普通人会去跟猪或羊讲话吗?所以,「魔族没有语言文字」是圣庙大祭酒给的諭示。 然而魔族若真的没有语言,走私贩便根本无法进行贸易;这是连王室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包括一些邻近欧露穆柴的村落,时不时可能会与魔族发生衝突,村民都说学个一两句魔族话跟对方谈判,以保障自己的生命安全。 儘管大祭酒諭示了魔族没有语言文字,依然不能改变魔族存在语言文字的事实。 听到门后啪哗的一声,大概是那孩子从浴桶内站起来。吧噠吧噠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应该是走到房门口──但在听到对方拿起新製的衣服后,便停止了动作。 这种一目了然的「图尼卡」,应该不至于不知道怎么穿吧?更何况阿纳伊身上就是一件「图尼卡」,那孩子看了也知道是怎样的衣服。 不一会儿,门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大概是那孩子套上了衣服,并绑上腰带。值得一提的是,除了那几间阿纳伊不会擅自打开的厢房外,整座农庄最后一片完整的布料,恐怕只有浴间那个充当搓澡跟擦乾身体的麻布了。 对于鉳綵的岛民来说,衣服可以不体面,保持身体清洁的用品绝对不能马虎:一般流程是先用盐抹上浸湿的麻布洗刷全身,然后再用混着极少量琴酒的温水泡澡,出浴后用同一块布擦乾身体。虽然身为魔族的那孩子可能不懂这流程,但看到装着温水的木浴桶跟掛在桶边的布应该能猜得出来其用途。 「……好了。」门后的苏玛依答覆道,只是声音挺起来有些不安。可能是不习惯人族的衣着吧。 「好了,就出来吧。」儘管阿纳伊曾有着被形容为「变态」般的测量能力,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会看走眼、尺寸判断错误也说不定。 随着门扉拉起,映入眼帘的首先是倒映着阳光熠熠生辉的乌黑长发;王国内大部分岛民的发色通常偏暗褐色到黑色,少数人是金发或红发,但魔族似乎只有纯黑色的头发,并且往往特别有光泽。离群索居的男子,对自己头发的打理只是时不时拿帕特斯兰刀把过长的头发切断,使他的头发看起来永远呈现像野兽鬃毛般凌乱;眼前的小孩,在经过不知为时多久的流浪生涯后,还能有这么好的发质,大概真的是「天生丽质」了。 对方把头发用心地以麻布擦乾后,整理成一络悬在左胸前。 虽说魔族与人族在外貌上极为相似,但还是有少数不同之处;把脸洗乾净后的苏玛依充分展现出魔族的特徵之一:无论男女都有着浓密的睫毛、深邃的眼窝以及有如把玉石切割、精心琢磨过一般,立体且标緻的五官。 若不考虑他们身为魔族的话,可以说各个都是俊男美女,甚至有吟游诗人唱出「女的媚眼柔情如涓流、男的威武壮硕如巨山」这般的讚歌──而圣教也给予了一种似乎可以说服大多数岛民的解释:魔族是化为人形的魔物,自然会选择变成最美丽的模样,并且用这种俊美的面貌使人族丧失戒心。 ──因此,眾神用了另一种方式「惩罚」魔族的美貌。 不过那种「惩罚」似乎还没有落在年幼的苏玛依身上;说是年幼,但经过梳洗后,阿纳伊才惊觉自己的判断有误,毕竟骨瘦如柴加上蓬头垢面,阿纳伊本以为这孩子最多不过七、八岁,但吃饱喝足加上一番打理,眼前的孩子或许是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 话又说回来,人族跟魔族毕竟不相同,所以说不定无法用人族年龄的判断标准套用在魔族身上。 但阿纳伊的误判还不只于此。 随着他由上至下仔细打量了苏玛依一遍,他发现好像有个他以为「有东西」的地方,苏玛依并没有;而以为没有的东西,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存在感。 再加上他对那孩子的年龄误判,使得刚刚做好的「图尼卡」远比他预想的还要短小,因此苏玛依只能一手努力往下按着参差不齐、有如被野狗撕咬过的下摆,试图遮住大腿中间的区域,但同时又不得不用另一隻手把领口往上提,避免过大的领口使锁骨以下的部位通通走光。 简言之,苏玛依是个女孩。 而那件极为简陋的图尼卡,基本上把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露出来了。 看着对方极为尷尬的模样,阿纳伊稍微愣了一下便赶忙说道: 「把衣服给我。不不,先回房里去,进去之后,把衣服给我,我修改。」阿纳伊赶紧帮拉开门扉把她推进房内。 从门缝里接过苏玛依递出来图尼卡的同时,还听到一声小喷嚏。 「水还没凉的话,在里面,比较好。」 一边用着生涩的魔族话向门后的女孩说道,阿纳伊一边看着那件简陋版的图尼卡陷入苦恼:这农庄里,除了那几间厢房,已经没有其他衣服或布料可以改良这件图尼卡了。 ……不,倒也不是真的完全没有。 阿纳伊叹了一声,快步走去堆放农具的仓库角落,挪走过去用坏懒得扔的锄头、耙子,在凌乱的杂物底下,取出了一个累积了厚重尘埃的箱子;一打开箱子,顿时仓库内回盪着满满灰尘与霉味。霉味是源自于木箱本身,木箱内的铁匣倒是一丝锈痕都没有。内藏的物品更是一直维持着当初被收入铁匣的模样。 翻找了一阵,阿纳伊从中拉一张已经快看不出被一块块暗褐大小斑点掩盖了原本顏色的绸布。 反正搁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阿纳伊抽出帕特斯兰刀,把那面与自己陪伴大半岁月的「战友」,俐落地切割开来。 【QUEST 02】-2 製作一件合适的衣服[II] 『……在我生涯参与的四十七趟航行与二十九场海战中,超过四分之三丧失工作能力的船员,都不是因为翻腾的大洋或那些激情彭湃的战斗,而是来自于蔓延在船舱内部的黑暗气息,导致船员们深受皮肤溃烂之苦。 正如所有岛民深知,漫长航行途中支撑船员的灵魂之物,永远是酒、酒、以及更多的酒。原本应当是商品的琴酒,经常因为船员必须麻痺皮肤溃烂的痛苦,而在航行半途就饮用殆尽;幸运的是,庇佑我们航行的海神玛丽安奴,使我们在意外中发现与其让船员喝得酩酊大醉,不如试着将酒擦拭在溃烂的皮肤上;也许这些溃澜正是药神沃尔拉文对于我们忘记酒本来即是药品而非享乐之物的惩罚,当船员们把琴酒混着盐用以擦拭身体后,非但不再发生喝醉落水的可耻意外,也将皮肤溃烂的问题一扫而空。 若将衣物与身体都保持整洁的状态下,船员们在海战的表现也异常英勇;船员们若能无时无刻展现出朝气蓬勃的健康体魄,想必就是大海妖克拉肯都会对我们的海上武力心生畏惧。……』 ──取自尼可拉斯?特恩侯爵、大鉳綵圣教王国航海事务正督统、商会总舵主,亦被尊称为「联合武装商船舰队之父」所撰写《东方航行报告》。 鉳綵岛最初本就只是在横贯东西大洋之间的中继岛屿之一。随着聚集在此的商船、渔船、海盗与亡命之徒越来越多,自被称为「浦凡底亚」的港口逐渐发展成大聚落,最终成为了新兴国家的王都,直到现今依旧是全国最繁华的海港都市。 不过也正因为最初是各籍商船的聚集地,无论是定居于此的贸易商或金盆洗手的海盗,旗下的船隻都是由各商会自行招募水手、购置火药枪砲、自负盈亏;王国既没有保护商船的义务,也没办法从商会的暴利中徵收税金。 然而,各商会自行组建船队的弊端很快就展现了出来:缺乏国家意识,即使同为「鉳綵王国」的商会,也会在海上因为利益衝突而彼此攻击、劫掠,乃至于演变成在浦凡底亚港码头上公然火拼、抢夺货物,最后激化到刺杀敌对商会「舵主」──即领袖的局面;于是王室与各自拥有庞大海上武装的商会终于不得不进行协调,解决这类有弊无利的情况。 最终,在当时拥有最多商船、被尊称为「总舵主」的尼可拉斯?特恩斡旋之下,大鉳綵圣教王国建构起了独特的「联合武装商船舰队」制度。 「联合武装商船舰队」──简称为「联合舰队」大致的概念为:各商会保有自己的商船及装备武器的自由,但不得对同属于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商会动武,同时王室将出资成为所有商船与商会的最大股东,各商会依然享有免关税的权利,取而代之的是必须按照股份将利润分给王室。 此外,为了维护王国与商会的利益,倘若王室或个别商会发生紧急事故与危难时,各商会商船必须听从王室的调度安排,支援其他商船或共同作战。 当然,儘管绝大部分商会都同意加入「联合舰队」的制度,还是有少数自认为富可敌国的「舵主」拒绝与王室合作──不过那些反对声音,往往都会随着无法查明真相的命案消失,同时某个在建国以前就已经用醒目的黑底、白刃刺入眼中为家徽的家族成员,以「不可明说」的理由,逐渐成为穿梭在商会与王宫之间一种令人畏惧的存在。 ※ 『胸中耿耿罗象纬,运刀之间谢匠气;左陈岣嶁右石鼓,奴视定武空辉煌』 喃喃颂完之后,壮汉大吼一声: 「【虎行八方】!」 伴随着他的双脚重重顿地,附近所有树木石头的为之震撼,再加上那柄巨大的双面斧如旋风般横扫四周,一个个举着长刀往壮汉袭来的人影纷纷倒下,连躯干都被斧面剖开而支离破碎。 宛如不想被角斗士齐牧专美于前,一袭蓝色披风罩着银色鎧甲的身影,有如雷电一般从壮汉身后窜出── 『乱山如画大江青,高秋仙鹤响空灵,拔剑雄风来万里,浩歌独立统军亭』 然后从那身影中闪现一柄锯齿状的长剑,剑锋直指惊疑未定的敌人: 「【连环霹靂】!」 一道电光瞬间打向距离最近的敌人,并且有如惯性传导一般集中在其身后及周边的同伙,强烈的电击让他们一个个翻开白眼、倒地身亡。未被电光击中的敌人,面对对方另一手抽出的长剑也猝不及防,一道赤红的裂缝划开了他的颈部。 『夕暉连杳渺,春水弄潺潺;仰数归鸦影,微风掠半顏』 「【衔剑吹雪】。」轻柔女声语落的同时,弓弦也反弹到平常的位置;一柄长剑如一枝飞箭般直挺挺地刺穿原本想拔腿逃命的敌人──长剑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对方的心脏,将其躯体钉在最近的树干上。 看着同伴一一倒下,一名少年没命似地往返程跑去:他运用己身适应山林的矫健身手,如松鼠又如獼猴般攀过一枝又一枝的树干,一心只想回营地讨救兵──不,应该是回去警告「恶魔」的来袭,要大家尽快逃离──然而他的思绪却被陌生的语言冷冰冰地打断── 『泉路无宾主,此夕谁家何』 冰冷,仅仅是不到转瞬之间的感受,旋即而来的是刻骨般的刺痛,以及失去一半视野的恐慌,让他顿时倒地不起。 当本能地发出凄厉哀号的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的右眼被某中利器刺破时,一切为时已晚。 「我们的家训是『夺人性命时,不得使其痛苦』……罢了,你也听不懂。」 细嫩的女孩声音从身后悄然出现,伴随着金属锐利的摩擦声。 「撒嘎呀?希呀。(安息吧)」 俐落地彷彿一滴血都不会多流。 娇小的女孩甩了甩短剑上的血渍,然后由右腹后方将短剑往左上收入剑鞘──这是她们家族特有的收剑方式,不同于平常人将剑鞘系在腰间,他们是揹在背后,且剑柄朝下,由一个暗釦避免短剑滑出──这让使用者以最快的速度抽出短剑,以反手持剑的方式取人性命。 收起短剑,娜欧蜜缓步向前走进了几步,从滚落一旁、与躯干分离的敌人头颅上取回自己的另一项武器:呈现「く」型、有如回旋镖一般的名刀?帕特斯兰刀,轻扣刀柄上的弹簧机关后,短刀便合起来变成一个黑色的叶状物。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个叶状物收入领口内衬的暗袋中;不光是这把刀要价不菲,更是因为这是「只有受到家族认可」的成员,才能获得一把如此名贵且万能的利器。 待全身用深絳色衣料包裹着的她走回同伴的身边时,他们也刚好正在「处理」刚才与己方交战的敌人尸首──魔族。 「喔,这隻是大尾的。」 齐牧跩起了其中一具魔族尸体,语气显得相当兴奋:以海港立国的鉳綵,岛民习惯性将任何猎物的单位都以「尾」来表示。 他抽出腰间的小刀──通常也是他烹飪时用的短刀──一手拉起对方的头发、拎着对方的头,另一手用小刀将对方带有花纹的脸皮割下。 人族跟魔族在外表上,唯一的差别就在于魔族如同一些动物一样,会随着年龄在身上「產生」越来越多黯蓝色的纹路。依据圣庙的解释,这更加佐证魔族是「人形化的魔物」:正如山猪幼崽刚出生时有条纹,长大后渐渐消失一般,魔族只是反了过来,年轻的魔族跟人族一样身上没有任何纹路,然而随着年岁增长,魔族似乎会开始在额头、下頷、脸颊出现黯蓝色的斑纹。 这也就是圣庙所说的「诅咒」:让魔族不可能持久维持人族偏好的俊男美女形象。 一般而言,斑纹越多的魔族,应该是族群中越资深、越驍勇善战的。这也是为何齐牧才会开心地说道「抓到大尾」:他手中的那具魔族尸体,脸上有着数道繁杂的花纹。 儘管是以「消灭魔王、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为名,号召各界菁英组成「讨伐队」深入山林,不过即使中途折返,王室也会依照每人杀死的魔族数量给予赏赐:计量的依据,就是这一张张布满纹路的魔族脸皮。同时也明令:没有花纹的脸皮不算数。一方面是没有花纹的魔族,应该都还是「幼崽」,杀死幼崽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功勋;更重要的在另一方面,是为了遏止少部分鬼迷心窍的讨伐队,对偏远村落的人族村民下手、杀良冒功。 「提努斯,」 听到男子的叫唤,少年马上从树丛后方探出身子答应:「在。」 「那四个算你的。」他抬了抬下巴,示意远处遭到电击身亡的魔族。 「誒?可是我……」 「珀斯提昂都这么说了,你就去吧。」 取回长剑的谷德莲边甩着剑锋上的血渍,边缓步走了过来: 「这几个的斑纹虽然不多,但不无小补。」然后在接近提努斯的身边时悄然对他耳语:「而且,你总是得『做些什么』。」 提努斯乾嚥了一口口水,低声回道:「我知道了,谷德莲师姐。」 在谷德莲走返回大伙儿的身边时,伊利亚斯反倒是往被谷德莲「一『剑』穿心」的魔族尸体走了过去;他并不是要去割脸皮,毕竟与魔族交手时,往往都是脸上没有花纹的「幼崽」先逃跑。 ──而他们的一贯作法是,刻意先放过一、两个魔族逃跑,确定对方聚落的方向后,再把那几个魔族杀了,不留活口给他们的聚落通风报信。 不仅如此── 『墟落生秋草,寒花倚晚丛;勤王此公在,所惜缺全功』 伊利亚斯双掌一拍:「【无间天劫】。」 心脏破了一个大洞、理应当死透的那名魔族少年缓缓地坐起身来。然而,大概是受重力偏移的影响,那双眼睛的眼珠子分别对向了不同地方,脱力的下顎肌也使他无法闔嘴,掉出了半截舌头,诡譎的模样让常人在在本能地感到不适。 「呛啺呜嘱呤:哩咩哩呻吟吮唔,嗽嗽嚟咷呿,咻嗲味嘶。」 唸了一串只有圣导士才懂得祷文后,「死而復生」的魔族少年朝着不同于他们聚落的方向,也不是珀斯提昂等人来时的方向,而是往看似没有任何路径的深山野林奔跑而去。 等到伊利亚斯感知到那个魔族跑到适当的距离之后,便会把圣法啟发的「技能」收回──而那具尸体便就地崩落,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与动作,仅仅是一具尸体。 向来「雪豹旗」的分工就是如此:探查地形地势的提努斯发现魔族踪跡后,迅速回报给所有成员,队长珀斯提昂便会依照现在身处的环境安排阵型: 人高马大的角斗士齐牧肯定会是魔族首先发现的目标,身穿重鎧甲的他也是负责主力攻击与防守;珀斯提昂趁魔族的注意力全部放在齐牧身上时,迂回自侧面或是敌人的正后方攻击;谷德莲则在远距离视察有无落网之鱼,以弓箭狙击──不过在不想浪费箭矢,或是目标身穿重甲的情况下,她有时会使用圣法的「技能」,将身上的佩剑「御霜」当成箭矢射出去。 视战况而定,伊利亚斯虽然也能抡起手中的锡杖加入肉搏战,但更多时候他是负责治疗、包扎,或是用他独特的「圣法技能」短暂地将敌人的尸体当成人偶般操弄,刻意把尸体从「第一现场」移走、扔到远处混淆敌方的视听。 至于娜欧蜜,总能用极为冷静的计算以及对周遭环境的观察与把握,预判目标的行径位置,早一步前去拦截,或是无声无息地靠近看似敌方首领的身旁,将其一刀毙命。 因为是暗杀性质,娜欧蜜也就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用丹田发出「圣力」,然后借助发力同时併出的声音强化「圣法」所啟发的「技能」── 当然,要她像其他人一样喊出招式名称也不是不行,只是她觉得那样的举动很羞耻。 提努斯虽然在腰间系了一把魔族所使用、被人族称为「魔石刀」的武器,但他几乎不参与战斗,「魔石刀」更多时候是被他用来在山区中披荆斩棘、开拓路径,如果侦查到魔族的活动时,他会迅速撤退回报敌情,然后守在大后方帮忙看管一行人为征途而携带上山的行李与輜重。 也因此,提努斯就不会有任何击杀魔族的「战功」。 隶属于圣庙的圣导士伊利亚斯并不需依靠战功领赏,娜欧蜜的出身也让她对这一丁点的赏金毫无兴趣;依据讨伐队出行前的王室詔令,队伍成员的战功有三成会算在队长身上,所以珀斯提昂对于那几张脸皮不是很在意──「如果珀斯提昂不在意,谷德莲也不会在意」,这几乎是铁律,或说可以把这两人视为是一体。所以就只有齐牧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割取魔族的脸皮。 提努斯有些战战兢兢地拔出腰间的魔石刀,开始「处理」被珀斯提昂击毙的魔族尸体。 相比许多为了抢战功就起内鬨的其他讨伐队而言,雪豹旗能够一路稳妥地往魔族阵地推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们之间对于战功分配的默契。 但齐牧仍然对于那个小伙子投以一眼称不上是轻蔑的复杂目光。他割下最后一块脸皮后,转身向珀斯提昂问道: 「队长,『剩下的』该怎么办?」 齐牧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抖动着手中的屠刀。 ──魔族,是化为人形的魔物。 而魔物,其血肉在民间流传着有延年益寿、增强法力的功效。 黑市里标榜着「魔族肉乾」,甚至是混合各种草药与魔族骨髓练成的「魔族膏」并不是特别稀奇的商品:特别是在当今人族与魔族战争陷入胶着的状况,某些胆大的人到战场上切下阵亡魔族尸块带入黑市贩卖也时有所闻──当然,王室与圣庙在表面上是禁止这种行为的,然而其理由是「无法保证魔族的肉不会污染正常人的身心」;换言之,如果人们想冒着风险去吃魔族的血肉,官员与圣导士也不会严惩。 珀斯提昂看着遍地的魔族尸体,谷德莲则把目光看向珀斯提昂,而伊利亚斯半瞇着眼睛望着谷德莲。将敌人脸皮割到一半的提努斯忍不住暂停双手,看了看尚未把遮住口鼻的面罩拉下的娜欧蜜,而娜欧蜜微蹙着眉盯着齐牧的屠刀。 「…………烧掉。」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一向看似团结的雪豹旗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反应:谷德莲与提努斯看似松了一口气,而齐牧跟伊利亚斯则面有不甘的模样。至于娜欧蜜,依然将自己的表情藏在面罩底下。 他们曾经尝试过一次,在战斗过后将魔族的尸体燉来吃,然而由于魔族的外貌与人族几无区别,所以除了主厨?齐牧本人之外,其他人都寧可啃猪肉乾,甚至不愿多看那份「料理」一眼。 至于伊利亚斯,则是一直坚持可以用他的圣法技能「无间天劫」操弄魔族的尸体充当斥侯「物尽其用」,但始终不被珀斯提昂採纳:理由之一是会消耗伊利亚斯的「圣力」,如果在紧要关头,他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治疗队友就危险了;此外,「行走的尸体」反而可能会引起黑熊等野生动物的注意,进而让狩猎中的魔族察觉到己方的行踪。 「魔族只是长得像人的魔物。」 齐牧似乎心有不服地嘟囔了一句。 谷德莲平静地对壮汉说道:「獼猴长得也像人,我们也不会刻意把獼猴杀来吃吧?」 听到少女的说词,再考量到少女的「出身」,齐牧也就收起屠刀,默不作声地走离魔族的遗体。 不过所谓的「烧掉」,当然也不是在这山林中燃起浓浓黑烟的大火,平白把行踪暴露给敌方。 待提努斯挖好一个足以放下所有魔族尸体的坑洞后,珀斯提昂朝那些尸体洒了一些金属粉末之后,把挖出来的土掩埋回去。 他抽起腰间那把锯齿状的长剑,刺入土塚中: 『云罗囊珠起,雪花含彩新;代火暉霄篆,逐风回洛滨』 他大喝一声:「【雷龙斩】!」 锯齿状的长剑便闪出数道电光窜入土中,原本稍微隆起的土塚顿时塌陷了下去,成为平地──那是因为埋在里头的魔族尸体已经被雷电的高温瞬间烧成灰烬,尸骨无存。 只要在把周边的落叶铺上,就看不出来这里埋葬着死者,甚至察觉不到不过半刻以前,这里还发生过血淋淋的战斗。 「毁尸灭跡」这部分是完成了,然而…… 「……你们的血腥味太重了。」即使被布罩着,似乎也能看出娜欧蜜皱起鼻头的模样。 「嘖,只会躲在后面偷偷摸摸的小丫头──」 「确实是,」 收起剑的珀斯提昂硬生生打断齐牧的回骂,插入道齐牧与娜欧蜜两人之间: 「魔族对于气味特别敏感,我们应该找个地方梳洗一下。并且『盥洗』可是我们身为鉳綵岛民的美德。」 讨伐队都会携带少许的琴酒,虽然主要是当作镇定剂,但只要配上分发的海盐,在有水的地方就能像联合舰队的船员一样保持清洁卫生:这不仅仅是深入王国每一位人民的习惯,也如珀斯提昂所言,身上带着浓烈血腥味有暴露行踪的风险──或是遭遇到类似黑熊或云豹等野生动物的袭击。 「报、报告队长,距离北北东大约一百耶尔的地方,有一条小型的溪流,我们可以在那边盥洗、补充饮水。」提努斯挺直腰桿,恭恭敬敬地向珀斯提昂回报。 「喔,太好了,干得不错,提努斯。我们把行李收拾一下就往那边出发,视情况也许今天就在那边扎营。」 珀斯提昂拍了拍提努斯的肩膀,然后对所有人发号司令。 不过比起队长的讚许,少年的目光比较在意罩着口鼻的女孩反应。 「……还算有点用处吧,提努斯。」被这样时不时偷瞄,女孩有些逼不得已般也给予提努斯肯定。 「谢、谢谢师姐!」单纯的少年甚至无法掩盖自己高涨而泛红的脸庞。 娜欧蜜微微皱起眉头,从对方的面前经过,跟在谷德莲的背后准备整理行囊后出发。她并不是讨厌提努斯,只不过是从未碰过如此对自己表达好感的异性,因此有些不知所措。 ──更何况,他们现在身处于「战场」上,而不是什么男女联谊的远足登山活动,应当尽可能屏除所有不必要的感情干涉。 【QUEST 02】-3 製作一件合适的衣服[III] 「总觉得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两个人独处了。」 「不是『独处』,是把风。」对着眼前嘻皮笑脸的少女,擦拭完鎧甲装备的他用着紧绷的语气回应。 「这时候就不用再扳着一张脸了吧,珀斯提昂。又不会有其他人看到。」少女仍是洋溢着微笑,一边用短桩捣着满是脏污的衣物。 儘管非常不容易,但倘若有机会,雪豹旗的队员仍会找寻溪水清理衣物,甚至冲洗身体。因为队伍成员为两女四男,所以通常会用帐篷的革布分隔成两个区域,由一男一女负责把风──除了顾及隐私,最主要还是为了防范魔物跟魔族。 用海盐跟琴酒把血腥味与污垢洗净的人,打理完仪容后就跟把风的人换班,如此让六个人都能得到充分的清洗时间。 同时,负责把风的人会把其他人脱下来的衣物洗净、烘乾,以节省时间。 由于「讨伐队」名义上是民间自行组成的,也就不像军队一般有统一的装备,纯粹看参与者自己能找到什么东西就穿戴什么。 提努斯因为要在山林活动、侦查,身上的穿着也是最轻便的,基本上就如同王国的普通居民或水手的打扮:上半身是由t型衫包裹起来、左上右下的交颈领袍,腰间系一条宽布,下半身为普通的麻布短裤。蓬松的黑发自然地在后颈绑起一络发束,为了避免汗水影响视野,提努斯通常会绑着一条深蓝色的头巾──头巾正中央被磨去光泽的铁片,是提努斯身上唯一称得上「防具」的装备;毕竟事实上,他不算战斗人员,倘若非不得已需要迎战,他只能靠着腰间的「魔石刀」进行格档与防御。 伊利亚斯全身雪白的长袍是圣导士的制服:宽大的袖子、曳地的下襬,以及罩在头上、盖住双耳的矩形高帽,在这山林之中是相当醒目的穿着,更何况他还拿着一把倒映出银光的锡杖:若非提努斯能事前侦查到魔族的动向,凭伊利亚斯自己一人穿成这样在「欧露穆柴」山林里走动,简直就是给魔族狙击的活靶;然而即使伊利亚斯想要给这套衣服涂上泥沙或沾点草屑以融入环境也不容易,因为衣料的表面特地涂上了防止沾染污垢的树腊,使得他的衣服就算不清洗也能始终维持洁白:不过白袍内侧的皮革仍需要定期清洁一下。 相比之下,齐牧的重装鎧甲是最容易清理的:只要用水泼掉血渍就行。 齐牧这一身行头都是他靠着自己参与年年举办的格斗大赛,用冠军奖金要求铁匠为自己量身打造。形制上,与王国军队的骑兵鎧甲几乎相同,不过考量到他只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走路,而非骑在马上,所以特别加强了小腿与膝盖处鎧甲的厚度,以支撑起全身鎧甲的重量。此外,为了方便他挥动双头长斧,肩部跟手臂里侧用并没有鎧甲保护,而是由内部的锁链甲提供防御。头盔的部分,齐牧选择的只有防护后侧与左右两边的平顶款式,正面处只盖到额头,以及一块装饰作用可能远胜于实际效果的鼻樑甲:由于头盔过于闷热,齐牧通常只会把头发维持在与手指厚度差不多的长度。 为了在山林中不显得醒目,这身耀眼的鈑金鎧甲不得不磨掉光泽,这让齐牧心有不甘也莫可奈何。至于鈑金鎧甲与锁链甲底下的衣着,就跟提努斯的穿着没有多大的差别了,只是有着更刺鼻的汗臭味,所以要花更多时间才能捣乾净。 这次被轮到把风的珀斯提昂紧皱着眉头,其实不是对于这一堆「臭男人」的衣物有何不满;事实上,他手上拿的是独特的深絳色衣料,比起污垢与血渍,他先要处理的是那件衣服上的破绽:珀斯提昂用着随身携带的针线,仔细地把疑似被树枝划破的地方缝补起来。 娜欧蜜的打扮非常乾脆俐落:全身用深絳色的丝质紧身衣裤包裹,而衣裤底下有着以魔物?哈鲁姆的皮所製成的软冑。为了方便行动,她总是把比肩膀略长一些的头发绑成小马尾,并用面罩遮住口鼻,进一步掩盖自己的鼻息。不同于一般人的直觉想像,黑色其实不是最好的隐蔽色,丝织品的话还会反射微光,所以她的衣着与装备皆採用深絳色。 除了短剑跟收纳成叶状物的帕特斯兰刀,娜欧蜜的衣服内衬还藏了许多大大小小的匕首、短刃、毒针等等,那些装备的保养方式也只有娜欧蜜本人才知道,就不用特别帮她清理了。 「如果被娜欧蜜知道她的贴身衣服都是由你在缝补,不晓得她会有何反应。」 坐在珀斯提昂对面的少女揶揄道。 「说的好像是我故意挑她的衣服来补似地,也不想想是谁干不了这种针线活儿。」 「是是是,反正我任何方面都比不上『王国第一剑士』,什么事都输给你。」 「我可没那么说。」他叹了一口气:「你要记恨这件事到什么时候,谷德莲?」 「嗯……哪天我赢过你的时候吧。」谷德莲面露狡詰的微笑:「要不,现在就试试?」 「别闹了,」珀斯提昂缝完破绽后,用牙齿将线头咬断。 「反正等一下就要清洗身体了,趁现在多留点汗也……无所谓吧!」 珀斯提昂往后一仰,千钧一发之际闪过了谷德莲的挥砍;珀斯提昂顺势往把手臂往背后一撑,在后空翻的同时从地上拾起一根长度适宜的树枝,并在双脚落地的同时用那根树枝护住自己的左颈。 见到攻势被挡下,谷德莲迅速抽回树枝转而往对方的下盘劈砍,但同样在一瞬间就被挡下,且被对方反守为攻,一连拨退珀斯提昂往自己的肩头、手肘、下腹、颈部、腿侧的刺击,树枝与树枝之间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儘管在玩闹但也出了几分力。 儘管珀斯提昂拥有双手持剑的能力,但此时他仅用右手拿着树枝;感到被看扁的谷德莲不甘示弱,在接连挡下珀斯提昂的刺击后,转而试图朝对方的额头、咽喉、胸膛砍击──但也正是这样的大动作,让珀斯提昂找到空档── 「唔、」 谷德莲看着停在自己左胸前的树梢,不甘心地嚥了嚥口水。 「切记: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心窝,」 珀斯提昂将树枝扔到一旁去,坐回原地继续清洗同伴们的衣物:「你是不是长期专精于拉弓,所以养成了这个坏习惯?」 「……大概吧。」谷德莲也扔掉树枝,拨弄了自己的长发擦掉一些汗水,坐回原位:「毕竟在剑术上永远都打败不了你,我也只好去当弓箭手了。」 在被冠上「王国第一神弓手」的美名之前,谷德莲是「王国第二剑士」──儘管在剑术上的造诣几乎与珀斯提昂不相上下,但仍是略逊一筹。 以弓手的身分参加讨伐队的谷德莲,为了确保作为远程支援的灵活性,护甲均为相对轻便的皮革甲,可以说在保护力上仅仅高于提努斯一点点而已;不过,谷德莲的专长武器除了大小不同的两张弓,以应付不同距离及装甲的敌人之外,还有一把长剑──名剑「御霜」,据说是融入了强度仅次于魔石的特殊素材,由海洋彼端的异国工匠精心打造,是攻守一体的利器,所以她在危急时刻还是能以「剑士」之姿,使用长剑进行防御,并非完全依赖护甲。。 「御霜」的「姊妹剑」──「凝雪」,便是珀斯提昂配在右腰上的长剑。 珀斯提昂是王国内唯一一位可以同时持有两把剑还能精准发动攻击的剑士:许多人相信,这是因为他就是那罕见同时具备「天、地、人」三种天赋的天选之人。原本「御霜」与「凝雪」都是在太殿圣庙评判他为「王国第一剑士」时由大祭酒赐予的佩剑,只不过后来在因缘际会下,珀斯提昂得到了可以将自身圣法技能发挥地更好的锯齿状神秘长剑「啸破天」,便将「御霜」让给了谷德莲。 珀斯提昂自己的装备其实跟谷德莲差不多,都是考量到机动性与灵活度,除了胸前的鈑金甲跟左右腰间及膝盖以下的护甲之外,都是用较厚的皮革层层缝製起来的皮甲。不过珀斯提昂另外还有一块绸缎製成的暗蓝色披风掛在身后,披风的顶端以金色的绪绳固定在领口上,这是他原本隶属于「近卫骑士团」的象徵物,在讨伐队中除了稍微彰显一下身为队长的威仪外,最主要功能还是用来防止弓箭或将敌方砍来的刀锋偏移。 像是要驱散对方败北后的尷尬气氛,珀斯提昂突然转了一个话题。 「你最近有回去看『老师』吗?」 「最后一次是跟你一起去的。你后来有自己再去吗?」 「没有。」珀斯提昂在心底计算了一下:「所以也有六、七年没去找他老人家了。」 「讨伐完魔王后,找个时间回去见他一下吧。」 「讨伐完魔王啊……」 这个目标真的能够达成吗?每当轮到他守夜时,珀斯提昂总是不由得望着漆黑的夜空怀疑起这个问题。 魔族大军与王国正规军此时依然在欧露穆柴与王国国境的交界处对峙。 「讨伐队」说白了,只是由王国派出一团又一团的散兵游勇,尽可能绕过主战场、闯入山林里对魔族进行敌后骚扰与破坏。 当然,「讨伐队」最宏大的目标,就是出其不意地斩杀坐镇大后方的「魔王」,使前线的魔族军队群龙无首,不战而降;不过事实上,绝大多数「讨伐队」都抱持着「见好就收」的心态:一来是临时成团的「讨伐队」很多都没有受过与魔族作战训练,实际战力大概也是剿灭山林间的一些魔物罢了;二来是,即使可以深入山区,比起真的寻找并入侵传说中的「魔王都城」,更新欧露穆柴的地势地形图、剥下几面魔族的脸皮,就迅速撤退、找王室领赏,是风险将对较低而收益最高的策略。 即使是被寄予厚望的「雪豹旗」,珀斯提昂也没有能顺利找到魔族根据地的自信,以及消灭「魔王」的把握。 以目前的进度来说,他们已经深入到未曾有其他讨伐队回报的山区,加上一路上歼灭的魔族数量,就此打道回府也能得到丰厚的奖赏。 「我们现在的成果,应该足够让『老师』有足够的资金扩建院所了吧。」 珀斯提昂装作不在意地一边说着,一边起身把清洗好的衣物掛到小篝火堆上烘乾。 谷德莲也拿起衣物,站到珀斯提昂身旁晾衣服。 「我们的目标不是要自己买一块地,盖一个更好更大的孤儿院吗?」 「是这样吗?我还以为是买个农庄悠间度日。」 「农庄兼孤儿院,带着孩子们自给自足不是很好吗?或者说……」 谷德莲尽可能把因拧乾而揪成一团的衣服甩平,掛到栓在两棵树中间的麻绳上: 「──只要消灭了魔王,也就不会再有战争孤儿出现了吧。『像我们一样』。」 俏丽的睫毛仍掩盖不住她闪烁在瞳孔内的熊熊恨意。 珀斯提昂知道,比起他自己,这名少女的復仇之心还要强烈得多。 「那就真的可以『两人』在农庄悠间度日了吧。」 谷德莲收起怒容,转回一如既往地狡詰微笑,伸出手指戳了戳珀斯提昂的脖子: 「只有两人?我都已经准备好有三、四人了。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如何?」 「……别闹了。」珀斯提昂轻轻地拨开谷德莲的手指:「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在战场上,谁也不知道彼此的下一刻会怎样。 或许正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的「现实」,所以他们才必须时不时地构思对未来的嚮往;梦想,正是在无论多么漆黑的夜中也能指引人们方位的北极星。 「珀斯提昂队长,」 一道声调沉稳而平和的呼唤介入了珀斯提昂与谷德莲的两人世界。已把自己的服装穿戴整齐的伊利亚斯缓步走了过来: 「我来跟你换班了。」因为伊利亚斯几乎不用近身作战,也就没什么出汗,他的长袍上又有防垢的树蜡,所以每次总是最快洗完澡、换好衣服的人。 「喔,那就麻烦你了。」 珀斯提昂松开领子前的绪绳,将披风随意地掛在一旁的树梢上,便往帐篷皮革后方的溪流走去。 目送着珀斯提昂离开后,谷德莲也就低下头去继续专心地将剩下的衣物捣洗乾净──特别是齐牧的衣服,因为面积较大,污垢与汗渍也特别多。 伊利亚斯坐到谷德莲对面的岩块上,整了整身上的雪白长袍,一边接续着珀斯提昂未完成的工作,一边像是不经意一般地开口说道: 「……如果想要挑农庄的话,掛名在圣庙底下的佃田多的是。」 「偷听别人讲话并不是什么好的美德,圣导士。」儘管语气和缓,但正如谷德莲擅长的弓术一般,柔中带刺。 「你们就在这里大声地打情骂俏,不想听到也难吧。」伊利亚斯在脸上撑起苦笑。 他把珀斯提昂掛在树梢的披风拿了下来,放入盆中清洗: 「在成立『雪豹旗』之前,珀斯提昂已经被分配到近卫骑士团……应该说,在前团长加布里耶尔?范?茅尔斯子爵阵亡之前,珀斯提昂就被内定为副团长了。倘若此行顺利消灭魔王,直接晋升为团长并赐予贵族身份也不意外。」 「我知道。」 「国王恭尔拉茨陛下也曾昭告全国,任何人只要消灭魔王,就会将小公主蕾欧洛蕊殿下许配给他。」 「嗯。」谷德莲在脸上保持不失礼的微笑,一副对伊利亚斯开啟的话题毫无兴趣地应答道。 伊利亚斯见状,轻叹一口气后单刀直入地说道: 「……天底下不可能有人拒绝迎娶公主。」 谷德莲捣衣的双手停顿了一瞬,沉寂几拍后,便继续若无其事般地一边洗衣一边平静地说道: 「齐牧跟你不都还单身吗?另外论年纪的话,蕾欧洛蕊殿下好像只比提努斯小一岁吧。当然,比起素未蒙面的公主,提努斯对娜──」 「『雪豹旗』的队长是珀斯提昂。」 儘管声调维持一贯的温和,但伊利亚斯却像挑起锡杖般打断谷德莲的话。 看着谷德莲故意装糊涂的模样,向来保持和善面貌的伊利亚斯也不禁皱起眉头。 「齐牧再怎么强悍、立再大的功劳,他终究是只有掌握两类『天赋』的普通市民;而我身为圣导士,是将此生奉献给十二眾神的忠实使徒。」 他略为将上半身凑近对方: 「不如我们这样说吧:你认为恭尔拉茨陛下会将有能力消灭魔王的人,不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中吗?」 相对于生前频繁地与平民接触,深受岛民爱戴的葳海敏娜公主,国王?恭尔拉茨陛下本人的声望远远不及他的长女──并且在他的治下,有太多没有正式处理的命案,及理由「不可明说」的封赏,使得一般民眾对于国王陛下的畏惧远大于敬爱。 伊利亚斯重新将身体坐正: 「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也是为了确保珀斯提昂的安全,谷德莲。」 他刻意放缓了声调以显得语重心长: 「『长公主遇难后,王国唯一的公主殿下竟然比不上区区一介女猎户』,这样的间话传到任何人耳中都不是一件好事。」 「那都是讨伐完魔王之后的事。」 谷德莲此时再也按耐不住情绪,拿着洗乾净的衣物猛然地站了起来,背向伊利亚斯将衣物晾在两树之间的绳索上: 「并且我跟珀斯提昂的事也与你无关。」 「我只是出于善意想提醒你罢了。」 伊利亚斯微微压着声音: 「提早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免得之后受到伤害……我个人并不希望看到你──以及任何人受伤。我很早以前一直都这么说了。」 她当然知道伊利亚斯只是老调重弹;远早于雪豹旗成立,甚至是早在葳海敏娜公主遇害之前,珀斯提昂获得「王国第一剑士」评价并即将被召入近卫骑士团实习时,她便决心转换跑道,改为专攻箭术,而她所在辖区、评判她的「圣法」是否合格的圣庙圣导士?伊利亚斯就不时如此「提醒」她。 「喔。」 谷德莲微微回首斜视了「大爱无私」的圣导士?伊利亚斯一眼,撑起微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 这样算是「合身」了……吧? 阿纳伊端详着眼前的女孩,颈部以下到胸口裹着偏向酒红色的交领袍,浅褐色麻布袋凑合成的图尼卡底下,缝了一圈同样是类似酒红色的裙子。除了把原本那看似被狗啃过一般的衣襬重新切齐之外,因为布料有剩,所以他还把裙子多缝了几褶。如果不细看的话,这样的穿着在普通农村中已算是家境尚好的人家才有的一套衣装──就差一双鞋子。 王国的普通平民主要穿着由白杨树製成的木鞋;由于白杨树的质地柔软、富有延展性,且不易被损坏,深受平民的爱用,倘若觉得不够舒适,在鞋内塞一些乾草做为缓衝物便能够解决。 问题是在这个暗黑山林农庄,上哪里去找白杨树…… 连阿纳伊自己也都只是穿着用晒乾的粟桿编织起来的破烂草鞋。 罢了,今天暂时就先这样吧。别让这个小孩衣不蔽体就算是功德圆满了。 「舒服吗?穿起来的感觉。」──就算不舒服,他也没别得办法了,只是礼貌性地问一句。 女孩拉了拉自己的裙摆,似乎对于身上的人族衣装,特别是裙上的摺痕感到好奇地翻了几次: 「很舒服。」 毕竟那布料原本是上等的绸缎。「魔族布料」再怎么稀罕,质地摸起来也不过是相对细緻的麻布。 这么上等的绸缎与其收在仓库底层,跟着那段不愿回首的记忆一同深藏起来,能够让「它」充分发为做为布料的使命,应该是再适合不过。 阿纳伊蹲低了身子,与小女孩苏玛依平视,一边确认衣服的合身程度,另一方面却也打从心底感叹:果然魔族天生就是俊男美女,即使是一个年纪在十岁到十二岁之间、乳臭未乾的小女孩,经过一番梳洗打理,哪怕身上穿的是如此朴素的村姑衣装,也不得不感到她与生俱来的标緻气质。 「啊,对了,还有这东西。」 阿纳伊拿出两段暗金色的绳子,充作发结,将苏玛依的头发分成两络发束,绑在她的耳垂附近。 「这样看起来就更像普通的人族村民了。」 大概吧。在阿纳伊模糊的印象中,村姑应该是这副打扮;主要是他想把那条绪绳物尽其用,所以一分为二弄成了发结。 「『人族』……?」 由于阿纳伊并不晓得「人族」这个单词的魔族话怎么说,便直接用了鉳綵话,因而让苏玛依感到困惑吧。 「就是,『我们』。」阿纳伊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苏玛依。 「我们?」 苏玛依仍带着疑惑的表情,眨着眼望向阿纳伊。 ……没问题的。只要她还没长出「斑纹」,魔族跟人族在外貌上几无区别。这里是人烟罕至的「暗黑山林农庄」,找寻魔物的盗猎户也不会闯进来── 「还有这个,你也拿去。」 阿纳伊从自己背后的腰带上取下漆黑的叶状物。他像是展示使用方法一般地缓慢叩开机关,让帕特斯兰刀的刀刃弹了出来,随后再用拇指轻按刀柄的背面,让「く」状的刀摺叠回去。他把收纳起来的帕特斯兰刀,插入绑在用苏玛依原本的衣服裁剪而成的腰带上: 「这里,很危险。你拿着,比较安全。我需要用时,再找你拿。」 把今早「捡来」的女孩安排入住于农舍一楼的空房后,阿纳伊将这个农庄里唯一的利器交给了苏玛依。 原先作为哨站的这个农庄,多的是旧有兵士宿舍改造而成的空房。让苏玛依入住一楼、自己房间的正下方,仅仅是因为二楼那几间门窗紧闭的房间已经有了房客,只不过是鲜少来访罢了。 虽然这座农庄基本上不会被野生动物、魔物、甚或是盗匪闯入,但让住在一楼的苏玛依有一把防身武器总是比较令人安心一些。 只是,阿纳伊没有向苏玛依解释这个农庄最危险的东西是什么。 【任务等级☆☆:製作一件合适的衣服《达成○》】 STAMP 两人生活的农庄 ──『瓦奇达拉巴那督鲁!呼呜───!』 他迅速弹起全身,下意识地双手往腰间抽剑──没有。那个让他拥有匹敌一整个军团的战力、使他盛名远播的双剑不在他身上。没有时间思考双剑不在的理由。耳边充斥着魔族的战吼与喧嚣,让他急忙地在一片黑暗中尽可能找到任何可以格挡与攻击的利器──对了,不是还有那把──没有。他摸向床头,原本应该放置在那里的折叠刀不知所踪。 ──『呼呜───!』『呼呜───!』『桑噠───!』『呼呜───!』 ──『桑噠───!』 ──『呜督马巴那督鲁!』 陌生却又熟悉的魔族话叫唤自四面八方而来,还有他们常用的战鼓声与诡譎的口簧琴声衝击着自己的耳膜,声势浩大到他根本无从判别对方的数量,一无所有的他如果不想坐以待毙,只有衝出房门、滚落楼梯,试图朝着摆放农具的仓库奔去──哪怕只是锄头也好,只要有一根称手的工具── 他跌跌撞撞从楼梯口爬起,狂奔跑向回字建筑的正中央时,剎那间,所有的声响都凭空散去。 瞬间的反差让他的双脚也猛然驻足。 战士之间的咆哮、 战鼓、 剑与刀之间的敲击、 咒语、招式、 肉体被撕裂、鲜血的溅洒、 哀号、 惨叫、 一切的一切,都倏然消失。 微弱的月光洒在只有螽斯与蟋蟀在鸣叫的农庄。 大汗淋漓的他喘着粗气,感受着夜风将悬掛在鬓角的汗水,伴随着逐渐平缓的心跳慢慢吹凉。 逐渐习惯微光的视野也慢慢将混沌的画面聚焦了起来:一如既往的农庄。一如既往的夜晚。 空旷的中庭四周,没有敌人。没有战友。脚下只有一道孤单的、月光下自己的影子。 本在喘息的嘴缓缓颤抖着咬紧了起来。他皱起鼻头,眨了眨充血的双眼,终究只有汗水从鼻头滴落。 ──「伊姆比亚系?苏?呼?」 听到魔族话的瞬间,男子立刻如旋风般回转,面向声音的来源,蹲低身子并下意识地往背后伸手一探──没有。 顿了几拍后,他才想起自己已经把整个农庄唯一的利器交付了出去;而交付对象,便是眼前那名带着担忧的眼神走出房门的女孩。 他试图让自己的全身解除警戒的战备架式,但却感到身体不听使唤:忽上忽下的情绪,让他的身体与大脑都已经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只能在口中喃喃自语般地答覆: 「……没事……我没事。」 然而颤抖的声音与不受控制而抖动的身躯,否定了他的自我主张。他甚至无法判断自己嘴里说出的语言,到底是女孩听得懂的话,还是从小到大说的话──亦或是只有自己才懂的话。 他疲倦地低垂着头。绷紧力道的双肩也又重新松懈了下来。 没事。没事。 ……如果这样的自己,算是「有事」的话,那么「他们」又该当如何呢…… 思绪混乱的他直至看到那双细緻的脚趾出现在他眼前的地上,才察觉到女孩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始终自豪的感官能力在此刻也失效了。 女孩。魔族的女孩。女孩。魔族。 如果他此时此刻身上带着一把刀──哪怕只是一根削尖的树枝,他会不会划开「魔族」的咽喉? 如果她知道他的真实身分,她会不会用那把他交付给她的、沾满过无数同胞鲜血的帕特斯兰刀,斩下他的头颅? 不知为何,男子只感到一阵脱力,双膝着地跪倒在女孩身前。 如果她愿意的话……如果她知道的话…… ──在那柄刀刃上多添加一条性命,应该也无所谓吧。 男子闭上双眼,彷彿是企盼着审判的到来…… ……然而一股淡淡的琴酒香气忽然扑面而来。不仅是沐浴过后的酒香,他彷彿还闻到了许久许久以前,在早春时的欧露穆柴山区中,盛开的山樱香。香气伴随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氛围与节奏── 心跳声。 本该熟悉却又感到无比陌生的脉动,从他的额头,透过女孩的体温沁入自己的脑海中,止住了他浑身的颤抖。 已经不晓得有多少年,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如此理所当然却又总是从自己手中流逝的心跳。 就这样于月色下,在曾经是军事哨站的中庭里,男子无力地跪在魔族女孩面前,任由女孩伸手环抱着自己。 或许对方的思考并没有如同他自己这般被复杂、矛盾的情绪所淹没。 也许仅仅是那年幼且保持纯真、善良的心,在不需要任何解释与理由下,自然而然地驱使她做出这样的举动。 透过女孩的体温,融化了他额前的冷汗,以及冻结在记忆深处的梦想: 拥有一座农庄,可以让两人共同生活,也能收留无处可归的孤儿。 遥远的过往中企盼的梦想,在未曾想过的状况下实现了。 然而一起许下梦想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Chapter 02 不请自来的访客 喀喀喀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提醒着农庄的新住户向自己所在的位置小跑步而来。 儘管没有白杨木,男子还是利用山林里找到的木块,替女孩雕刻出一双后跟微微上翘的木鞋,鞋底特意磨出了鞋跟,使木质鞋跟即使在田地上也能发出响亮的声响;最后用废弃的麻绳绑成人字形,让女孩的脚拇指可以轻易地扣在木鞋上,而不需要再费功夫雕刻出覆盖整个脚背的鞋面;恰好最近也开始进入梅雨季节,这种设计还能避免脚趾长时间被闷在潮湿的鞋面底下──这让製作者?阿纳伊不免有些得意。 虽说入住农庄以来,绝大部分的工具与生活必需品都得靠阿纳伊自己「动手玩创意」,然而至今製作出的东西在他眼中,都比不过女孩脚上的木鞋、身上的衣装,乃至于她耳旁的发圈来得自豪──也许是因为以前他都只是「为自己」做东西,只讲求勉强堪用,直到女孩的出现,他才第一次「为某人」下心思做东西。 包括每天的三餐菜色,也因为女孩的入住而多了一些变化:虽然食材依然主要是农庄自给自足的固定那几样作物,但偶尔他会到暗黑山林里找些野果、山菜或蕨类的嫩芽。 特地帮女孩做出这种喀喀作响的木鞋,而不是像自己脚上那双随便用乾燥的粟梗编织的草鞋,主因还是在于:比较方便确认她现在所处的位置。 儘管农庄不大,但农庄四周是坍方围墙、防山猪的土坑,以及最近正在为梅雨季的到来而疏通的水道,不免担心她在这些坑坑巴巴的地方出意外──当然,最需要避免的,是那把锐利的帕特斯兰刀:男子直到睡前才会把刀交给女孩保管,如果女孩在白天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难保男子不会下意识地抽刀砍向对方──因此,让女孩穿上发出响亮声音的木鞋,是对她生命安全最大的保障:他也一再嘱咐女孩到就寝以前都不能脱下木鞋 不过,本该在菜园里挑虫子的女孩,有些慌慌张张地跑向在灶房内处理木材的自己,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至少跟她相处的这十多天以来,从未遇过这种状况。 男子才刚从小凳子站起身,就知道女孩为何如此慌张: 马蹄声。 虽然距离还很遥远,但对于地处偏远、坐落在王国边境之上的「暗黑山林农庄」,出现访客是非常稀罕的事。 但更令阿纳伊讶异的,是眼前这名女孩?苏玛依的听力。他一直自认为自己在任何感官方面都无人能出其右,没料到居然是她先听到了马蹄声。 ……这难道是「魔族」的能力吗? 抑或只是这个凭一己之力从「欧露穆柴」逃出、找到这个农庄的小女孩天赋异稟? 这些疑问姑且先放一边,阿纳伊更仔细地聆听逐渐接近的声响: 马蹄声有两重,说明是两匹马。马蹄踩在地上时,吃地不深,是专门的跑马,而不是驮马或拉车用马匹。但与吃地略浅形成反差的,是马蹄顿地时的声音较重──御马者应该带着不小的行囊,或是其身上穿着鎧甲。随着些微的金属碰撞声越来越清晰,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了一些。 此外,还有一道持续发出劈啪劈啪的声响。应该是被强风吹得纷飞的旗帜。 大致「听出」对方来歷后,阿纳伊把帕特斯兰刀交给了苏玛依,并吩咐她上二楼到他的寝室躲起来。他自己则扛起了锄头,慢慢悠悠地越过中庭,走到农庄南面唯一的出入口。 正如阿纳伊所预料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两个身影,驰骋在几乎已被芦苇草掩盖住的「道路」上。其中一人穿着闪着银光的胸甲,头戴的铁盔形状像倒过来船,但前簷与后簷又高高翘起──是王国军队的制式头盔;铁盔侧边插着一根醒目的红色羽毛,为的是表明自己的身份:直辖于王室。 伴随在他身旁,骑着另一匹骏马的人,身穿橘白条纹的麻布袍,别说头盔,连像样的鎧甲都没有:是最低阶的士兵制服。他一手控制着韁绳,另一手撑着比他本人还高的旗竿,上头扬着巨大的旗帜:橙红、白、蓝的横条三色,中间大大地绣着一面整个国内最尊贵的徽章:梅花鹿与巨鸟侍奉左右、双剑交叉在船锚上的盾牌──王室勋章。 如果只是传令的话,随便从王家卫队的传令官派出一人就可以了:也就是头顶红色羽毛的那个。特地配了一名掌旗手,实际的好处是在通过各城市、村庄时,大老远就能让卫兵自动开门让其穿越,不用再行那一整套什么出示证明、口令核对;另一方面也是彰显这次传令的规格超乎一般,想要传递的内容也非同小可。 两人在见到「暗黑山林农庄」后,便缓缓拉了拉韁绳,两匹棕色的骏马陆续停止奔跑,缓步走到农庄的门口──阿纳伊的面前。 头上插着红羽毛的传令官跨坐在马上,拉着韁绳微调马头,环视了整个农庄一圈:由于时间接近正中午,儘管有铁盔前簷挡住部分阳光,他还是不得不腾出一隻穿戴皮革手套的手按在眉头上遮抵光线。 似乎是真的没办法从农庄周遭看出个所以然来,传令官才不得不轻夹马腹,让整个身体连带马头转向面对着衣衫襤褸、扛着破旧锄头的阿纳伊。 传令官对着他似乎有些轻蔑地微微挑起眉头,拿出鎧甲下方、藏于怀中的牛皮卷轴,行礼如仪般地开始宣读: 「洪?眨里澃形饌购?如瓮蕾欧洛蕊典哈朱灭,」 阿纳伊一时之间还没听懂对方在说什么,后来才意识到──这是王国通用的鉳綵话。 由于离群索居过久,最近又都只是用勉强可以沟通的魔族话跟苏玛依交谈,他竟然对于本该属于自己的「母语」感到陌生了起来。 「──兹鉴于潘德萨利亚民眾受邪人蛊惑,叛乱蜂起,接连侵扰德利多底亚城与赫尔特港,虽已将匪贼击退,惟潘德萨利亚仍受控于贼寇之手。蒙受十二眾神恩典、圣教的忠实守护者、尊贵、圣洁与宽大为怀的女王蕾欧洛蕊陛下,諭令『王国勇者?珀斯提昂』,復归近卫骑士团,授团长衔、陆军总都督假节,领兵镇压贼寇,收復潘德萨利亚,将荣光再度照耀王国全境。即刻整备出发。」 传令官照本宣科地读完牛皮卷轴上的内容,然后将卷轴捲了回去。照理说,下一个步骤就是将这卷命令交付给受命者,但看着眼前披头散发还略微驼背,满脸鬍渣还穿着破烂草鞋的男子,传令官不免犹疑了起来。 看准了对方的困惑,阿纳伊便抬头望向坐在马上的两人回答道: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勇者』。」 骑在马上的两人面面相覷了一番。 他们心理也很清楚,如果真的有那位传说中的勇者,他们应该早就在远处看到一栋宏伟的庄园,并且为表尊重提前跃下马匹改以步行走到偌大的门前,毕恭毕敬地摇了摇门铃,然后在管家或女僕的带领下步入大厅,再像一名称职的军人般脚跟併拢,挺起胸膛宣告王室的命令后,毕恭毕敬地将卷轴交递给立下赫赫战功、亲手终结了人族与魔族百年战争的「王国勇者」手中。 所以不难想见这两人有多么困惑与失落。早在即将接近农庄时,他们就觉得情况不太对劲;而眼前的这名农夫,亲口证实了他们的疑问。 消灭魔王并婉拒领赏、踏出王宫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见过「王国勇者?珀斯提昂」。 他们两人接到这项传令任务时,还以为能够成为这九年来首次见到「勇者」的人。 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的传令官,把羊皮卷轴收回兜里,对着底下的阿纳伊毫不客气地喊道:「拿水来。从王都昼夜不停地赶到这破地方,嘖!」 面对农民,即使是低阶士兵都不必对他们客气;这是王国长久以来内化到社会各方面的阶级意识。 「长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掌旗的士兵问道。 「你问我,我问谁?除了返回王宫还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们自己去找勇者吗?」 传令官不耐烦地回道,并粗暴地接过阿纳伊从井里打上来的水,凑近嘴里: 「……噁,乡下的水就是有股土臭味。喂,你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 「这里就只有一些野菜跟番薯,如果想吃东西的话,推荐到附近的『密斯庇科村』会比较好。」 「密斯庇科村?」 掌旗兵小声地在传令官耳边提醒道:「就是我们刚刚路过的村庄。」 「谁要在那个满是牛粪的地方用餐!罢了,回最近的市镇去,好歹那边有一些利口酒跟乳酪。」 传令官随手把阿纳伊递上的木碗扔掷在地,扭转马头,朝着来时的方向策马离去。一旁的掌旗手也连忙一夹马腹,跟了上去。 看着渐行渐远的马屁股,阿纳伊默不作声地蹲了下来,拿起木碗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誒咻,」在起身时不晓得何时也开始发出了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的状声词。明明他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三岁而已。 听从阿纳伊吩咐暂时躲起来的苏玛依,也在此刻战战兢兢地从阿纳伊的房间里探出头来,倾着头像是确定马蹄声远去后,踩着木鞋喀喀喀地走下楼梯。 「刚刚那些是,什么?」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阿纳伊分析出魔族话似乎没有「人」这个词──或者说,没有与「人」这个概念对应的单字。应该是有的,只是阿纳伊还没解析出来。 毕竟魔族自称为为「人」也很奇怪吧──至少在「人族」眼里看来。 「他们是来找不存在的东西。」 听到阿纳伊的回答,苏玛依追问: 「是已经不存在,还是从来不存在?」 面对苏玛依的追问,拿着木碗的阿纳伊顿时难以回答。 那两人要找的「对象」,究竟是过去曾经存在,而现在已不存在,抑或是从过去到现在都不曾存在? 没有水的木碗倒映不出他此时的面目。 「那不重要。我们去准备午餐吧。」 「马努。(好)」 相比于鉳綵话,阿纳伊总觉得从苏玛依口中听到的魔族话还要自然、悦耳地多。 【QUEST 03】-1 捕捉溪流中的「黄金之刀」 [I] 「这对孩子们太残忍了!难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我们没那么多时间在这里耗着。不是只有你们村庄,我们还要赶往其他地方。」 「可是,军爷,」 「再多嘴就全部当成无名尸处理。」 粗暴地扔下这句话后,他眼前的木门被推了开来。即使只是烛火的灯光,但对于已经待在黑暗中不晓得多久的他而言,仍是异常刺眼。 「出来。」 罩着橘白条纹军袍的男子朝室内喊了一声。跟他一同暂时被收容在这间仓库的孩童们一个个胆怯地爬起身。 他摇了摇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醒一醒、醒一醒,谷德莲。」 一手还握在男孩掌心的女孩茫然地睁开哭肿的双眼:「……珀斯提昂?」 「大人们要我们出去。跟着他们走吧。」 几乎是被男孩拖着,女孩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及一帮大人的身后,走出了仓库,朝着「家」的方向前进──至少曾经是「家」的地方。 即使是在破晓之前的黑夜,仍隐约能看到灰烟冉冉地飘盪在空气之中。 火势在几个时刻前扑灭了,焦黑的木头从断垣残壁中像是伸出挣扎的手掌一般矗立着。 「能找到的都放在那里了,」 大人们彼此交谈着不详的话题: 「也许还有一些压在房子底下。总之,先叫他们辨别出自己的家人,我们才能知道有哪些人还没被找到。」 男孩听不懂这些交谈的内容。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即将就寝之际,突然出现一道咆哮划破寂静的夜空。 随后是震耳欲聋的吼叫声。分隔村庄与山林的竹篱笆被泼了可能是油的液体、几根火把接着拋了进来,在夜风的助长下迅速窜烧成一片火海。 他的父母焦急地把他从床上拉起后推出家门,要他赶紧到隔壁的村子去──然而他们的村庄地处偏远,即使离最近的村子,凭他的脚程,没有一、两个时辰根本到不了。他在被推出家门的同时,看到从小到大的儿时玩伴似乎也遭到同样的情况,衣衫不整地被赶出家门。 他不晓得为何自己当时就衝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手,也不晓得自己怎么能够在比平常还要短的时间内穿越了农田与原野,跑到隔壁的村落。与他们有着相同遭遇的孩子也几乎在同一段时间陆陆续续到了隔壁村。邻村的村民把这些孩子赶进一间农仓的同时,他也瞥见了邻村的男人们都带着钉耙、屠刀、斧头等武器,慌乱地朝孩子们来时的方向聚集。 然后,他便在漆黑的仓库内紧抱着不停哭泣的女孩,试图安抚对方的情绪。等到女孩不哭的时候,他才发现对方是哭昏过去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就出现了刚才的情境。 在几个穿着军袍的男子及隔壁村的大人带领下,他与女孩,以及所有方才都逃进仓库的孩子们,走到了疑似是村子正中央的广场──说是「疑似」,是因为绝大部分的房舍都被烧燬了,原本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家乡,瞬间成为陌生的异域。 最异样的景象,莫过于有两名士兵模样的男子举着火炬,照亮他们之间的空地──眾多的人体被整齐地排列在地上。 如果那还能被称为是「人体」的话。 所有的人体,高矮胖瘦、男女老少,均等地被整理成三列。所有的人体,都存在着同一个特徵: 没有头。 不管是衣着整齐还是凌乱、身上毫发无伤还是伤痕累累甚至残缺不全,所有的尸体都缺失了头部。 然而,即使没有了头,孩子怎么可能不认得自己的父母呢? 一瞬间,孩子们震耳欲聋的哭声响破天际。他原本紧握的女孩也无意识地挣脱他的手,「妈妈!爸爸!」扑向了两具无头尸体。 那是他听过她最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使是在往后的人生当中,他都这么认为。 诡譎的是,他不像其他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当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父母:母亲的遗体上沾有飞溅的鲜血,而父亲的遗体,除了缺少了右手前臂,胸膛还留下了无数的刀痕,肚子也被划裂开来,流出了暗红的内脏。应该是直到最后一刻,那总是爱逞强的顽固老爸还挡在妈妈的面前吧。他没有落泪,「不该为英勇牺牲的人哭泣,而是应当钦佩且以为榜样」,圣庙里的祭酒是这么解说教义的。 并且,身处王国边境、紧邻欧露穆柴的偏僻村庄,所有人打从出生就知道:没有一个人不是用自己的命在赌能否见到明天的阳光。 被魔族袭击从来不是「会不会」,而是「迟早」跟「多寡」的事。 然而像这样遭到屠村规模的袭击,只能说是绝无仅有──不如说,遭遇过的村落都理所当然地灭村,也就不会出现第二次了。 魔族向来不只是屠杀人族,还会把人族的头砍下带走。 没有人知道魔族这么做的理由,或者说,理由可能仅仅就是「因为他们是魔族」──如圣教所言:野蛮、残酷、没有理智及生而为人的思想与情感,仅仅是外表长得像人的魔物。 「喂,你,」大概是觉得没有大哭的他比较能够沟通,领他们从仓库里出来的那名士兵向他叫唤:「你的家人是哪几个?」 ……虽然「哪几个」的用法让他心底微微不悦,但他还是冷静地指了指自己双亲的遗体:「那是我爸,还有我妈。」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的吗?」 「我们家就我们三人。」 「你姓什么?」 「刘。我叫珀斯提昂?刘。」他很乾脆地把对方可能再询问的话题先回答了。 对方用石墨笔在粗麻布上简略地写了一个「lau」的字词,盖在珀斯提昂父母遗体的颈部。看起来就像是他们不再有自己的面目、身世、与曾经存在的喜努哀乐,仅仅用一个单词总结了他们的一生。 那位士兵对于这位男孩超龄的沉着冷静不以为意,甚至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就往其他孩子走去,不再理睬他。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两片写着「lau」的粗麻布。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孩子们的哭声终于停歇之后,「大人们」也总算可以进行下一步的流程。 「斯托克家……我们村的狄亚弗是斯托克家族的姻亲,先送来我们村吧。」邻村一位年纪较长的男人一边比对着手中写在羊皮纸上的名单,一边指示身旁的人将一个个已经失魂落魄的小孩带走。 「林登家……嗯……是不是帕高里村有他们的远亲?捎封信去问问。」 然后男人走到了他的面前──或说「他们」的面前。珀斯提昂盘腿坐在地上,而他最要好的玩伴?谷德莲,则是大概是一辈子的泪水都已流尽般,双眼无神地倒在他的怀中。 「tiunn──张家……」男子看了女孩一眼:「只有你活下来吗?」 这个问题不仅是在伤口撒盐的程度。原本双眼无神的女孩顿时睁大了瞳孔,宛如要把对方生吞般地瞪了过去。察觉到女孩激昂的情绪,珀斯提昂赶紧先搂住对方的肩膀,压制对方的衝动。 「……对。」珀斯提昂代替女孩回答。堪称是这个村落最大户,祖孙三代共十七人的大家族,张家在昨夜的惨案后,只有谷德莲倖存。 似乎是因为谷德莲在第一时刻就被珀斯提昂拖着跑,所以不像其他成员那般彼此顾虑、拖家带口导致无人倖存。 ──直到十几年后,珀斯提昂依然不晓得自己带着谷德莲逃出来,对她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幸运的是她保住了一命;不幸的是,她的一生从此都为復仇而活。 「记得张家在密斯庇科村应该还有族人吧。先跟密斯庇科村联络看看。」 男子摸了摸蓄在下巴的短鬚: 「刘家……咦?」他看了珀斯提昂一眼,抬起一边的眉毛:「你们家是从哪里分出来的?」 「我不知道。」男孩补充道:「我没见过其他亲戚。」 「是『鱸鰻』啊。」男子嘟囔了一句。 这个词汇原本没有贬义,毕竟作为海洋国家,捨弃一切过往到这片岛屿开拓新人生的大有人在,就像是不晓得从哪里孵化出来的鱸鰻一样,自由地出现又悄然地隐身于世。 然而随着大鉳綵圣教王国的人口流动趋于稳定,对于这类没有过去的成长史、突然冒出来的人群多少有些疑虑跟顾忌。 「港口那边很缺人手,把他送过去吧。」 以贸易立国的大鉳綵圣教王国,每个港口城镇无时无刻都缺人。有句俗谚说:「在鉳綵没有乞丐;还有能力要饭的都会被带上船。」遭受魔族袭击而失去亲人的孤儿,港口与商船也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去处。 男子话音刚落,周遭的几名大人就伸出手要扶起珀斯提昂、将他带走。此时,谷德莲用尽全身的力量抓住珀斯提昂的腰际,并向周遭的人们大喊: 「住手!住手!珀斯提昂才不是『鱸鰻』,他是我的家人!」 儘管自己的力量远远比不过两名大人,但她寧可因为抱着珀斯提昂的腰际而被在泥地上拖行了好几步也不愿放手,使得两名大人也不得不暂时停下脚步。 「家人?」蓄着短鬚的男子皱起眉头:「小妹妹啊,连你自己的远房亲戚都还不一定会收留你,你觉得他们会把身世不明的小孩当成家人吗?」 「『十二眾神让我们诞生于此世,我们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为兄弟姊妹。』圣教的教义难道不是这么说的吗?珀斯提昂就是我的兄弟,我的家人,无论其他人怎么看、无论有没有人愿意收留我,我都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从我身边带走!」 女孩用着无比坚毅的目光看向眾人。 男子搔了搔后脑杓;对于一夜之间丧失十多位家族成员的小女孩,他不可能毫无惻隐之心:以这位小女孩的主观感情来说,这个男孩可能真的是她仅有的「家人」,但回归到现实面,即使是贵族或上层阶级的市民,都不乐意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更何况是他们这种土里刨食的农民呢? 「──我来收留他们吧。」 一道沉着稳重的声音打破眾人的沉默。只见一名身形微驼、留着八字鬍并将斑白长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辫子的初老男子把双手揹在身后,缓步从人群自动让出的空地走了过来。 「『老师』……」人群中有人喃喃说道。 「其他没人收留的孩子都送到我这里来。」初老男子环视周遭,虽然他的面容和蔼,但充满鱼尾纹的双眼眼神似乎蕴含锐气。 没有人知道这名初老男子的来歷──这很正常,特别是位于边境的村落,「鱸鰻」的过往通常不会有人过问。眾人甚至连这名男子的本名都不太清楚,也不知道是从谁开始管他叫「老师」,这个称呼就如此固定下来了。 「你们两个也同意吧?不过话先说在前头,在我那儿生活可不轻松喔。」初老男子微微弯下腰,瞇起双眼问向珀斯提昂与谷德莲。 「只要能跟珀斯提昂在一起,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做。」女孩坚毅地回答。 「只要不让谷德莲陷入危险,我可以做任何事。」被女孩抢先回答的男孩,也像是替女孩的回答上保险般答覆。 看着眼神中透露出警戒心的男孩,男子笑了笑: 「呵呵呵,没那么可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们。不过是让你们协助一些家务事罢了。并且……」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珀斯提昂与谷德莲的身形体态: 「到我这里来,还能让你们成为『传奇』也说不定。」 ※ 久违的长梦。男子摀着有些昏沉的头,套上了床边的草鞋,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只见外头早已日上三竿。 多年来他几乎不曾睡那么久、那么沉。也许是梦中的记忆让他不愿清醒吧;儘管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却也是他新人生起点的肇始──也是,现在的他能见到「她」的唯一机会。 当他走下楼梯时,喀喀喀的脚步声就已经从农庄的果园传了过来;小女孩捧着一篓竹篮,「卡布呜扬(早安),阿纳伊。」 有那么一剎那,女孩的脸庞跟刚才睡梦中见到的儿时玩伴的面容重叠了起来。他眨了眨眼,拍了拍还没清醒的脸颊。 在听到苏玛依的魔族话之时,他也将方才梦境中的鉳綵话自脑袋一扫而空,切换成魔族话。 「早安。饿了吗?我现在去弄早餐。」 「已经过了吃早餐的时刻。」女孩说道:「现在吃的话,午餐会吃不下。」 阿纳伊独居时,对于三餐的时间不怎么在意;早餐连着午餐,或是午餐连着晚餐,乃至于一天只吃一餐都是常有的事;然而苏玛依似乎对于进餐的时间点非常讲究,过了某一时刻后,她便直到下一个用餐时间前都不再进食。虽然阿纳伊不曾细问,不过这大概是魔族的习惯……或她个人的坚持吧。 「这样啊……那你中午想要吃什么?」 儘管农庄内的食物选项不多,阿纳伊还是姑且一问。 苏玛依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竹篓,里面是她刚刚从果树及蔬菜的叶面上清理下来、一条条爬行蠕动的青虫。 「……现在是『呀玉』的季节。我们中午应该可以抓到一些『呀玉』。」 「『呀玉』?」 印象中阿纳伊有听过这个单词,但一时半刻想不起来是在哪个情境下提到。 女孩点点头,伸手指向农庄东北角的暗黑山林:「那条溪里应该有。」 提到溪水,阿纳伊总算把那个单词跟遥远的记忆连结了起来。 「是指『黄金刀』吗……」 「黄金、刀?」此刻反而是女孩一脸疑惑地歪着头。 「是指那种山溪里的鱼吧,有着黄金般的光泽,外形像刀一样。」 因为他也未曾看过实物,所以只能把听说来的传闻原原本本地转述给女孩。 苏玛依点了点头:「对,『呀玉』。」她伸手从背后的腰带上抽出阿纳伊每天晚上都会交给她的叶状物:「这个也是『呀玉』。」 看来「呀玉」似乎也有「刀」的意思。平常他都是用「蒲提寧」这个字,今天让他又多记起来一个魔族话的单词。 正如人族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着眾多不同的国家、文化及语言,魔族之间似乎也有用词上的差异──说到底,魔族到底是不是属于同一个「魔王国」,即使在大鉳綵圣教王国单方面宣布结束对魔族作战胜利后的现在,也没有人试图去搞清楚:理由依然是「圣教」教义的那一套──魔族是有着人形的魔物,牠们属不属于同一个国家、甚至有没有国家的概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国必须承担着宣扬「圣教」的重责大任消灭对方。 不过那些陈腔滥调,早就被他连同那些沾满血污的装备,全部扔进农庄仓库的角落;他现在只需要关注每天的三餐就够了。 「好,那我们今天就拿着这些虫子去钓『呀玉』吧!」 对于阿纳伊的发言,苏玛依又再度歪起头: 「『钓』?」 「嗯?是『钓』(帕尼卡),没错吧?」虽然懂得词有限,但阿纳伊对于语言的记忆还是颇有自信。 然而苏玛依摇摇头: 「是『抓』(卡拉普)。『呀玉』要用抓的。」 「抓?」这下换阿纳伊一头雾水了。 最后,站在楼梯口相互乾瞪眼的他们两人达成默契:比起继续鸡同鸭讲,似乎直接到溪边实际操作会比较节省时间。 【任务等级☆☆☆:捕捉「黄金之刀」】 【QUEST 03】-2 捕捉溪流中的「黄金之刀」 [II] 实际走到溪边,才更能理解为何「惨剧」会在身后的台地上发生。 儘管欧露穆柴山区中的溪流多半是宽度大概不到十耶尔、深度只到小腿附近的野溪,但也不乏如同呈现在他眼前这条目测将近二十耶尔宽、河床不仅深不见底,水流也相当湍急,不可能徒步涉水渡过的大溪。 「他们」应该不至于轻忽了溪水的危险性。 「队长,」全身重鎧甲的壮汉从后方呼唤他:「墓坑挖好了,伊利亚斯叫我来通知你。」 「知道了。你就别过来了,齐牧,穿着那身盔甲掉进这条溪里就麻烦了。」 返回距离大溪不远处的台地,只见原本平坦的地面,已经挖好了六个大小一致的坑洞,各平放了一具遗体──除了大多数身躯上有深浅不一的伤痕,乃至肢体残缺、开膛破肚,所有遗体都有统一的特徵:失去了头部。 待珀斯提昂返回队伍后,身着纯白色长袍的伊利亚斯便开始唸诵简化版的祷词: 『守护着王国子民的十二眾神,今日祢们的忠实僕人向祢们祈求:请祢们接纳这些灵魂,摆脱离世前的怨叹,摆脱在世时一切的束钉,赏赐他们加入祢们特选的诸圣行列,愿他们生前的光荣永恆不灭。』 伊利亚斯象徵性地往每个墓坑里撒入几滴琴酒的酒液后,一旁的提努斯便把刚刚刨出来的土堆重新覆盖进坑内。 这原本是出海航行途中,船员不幸因各种原因离世时,进行海葬的简略版葬礼祷词。随着陆地上与魔族的作战日益激烈,军队及在山林里的讨伐队也直接挪用了海上的葬仪,以减省繁琐的招魂、咏唱、绕墓等仪式,快速将亡者下葬封土。 「……『王国第一长枪手』荷尔曼努斯,以及他所带领的『狮鷲旗』,没想到会败在这个地方。」 齐牧喃喃说道。 由于其中一名死者持有的武器?金刚枪,是全国绝无仅有的一柄特殊兵器,所以他们一眼就辨识出来这六人的身分:被喻为「王国第一长枪手」荷尔曼努斯,以及他所带领的「狮鷲旗」其馀五名队员。 「自古使弄长枪的,运气都不太好。」做完仪式的伊利亚斯,似乎不在意什么死者为大的习俗,毫不忌讳地评论道。 「是说在欧露穆柴的山林中,根本不适合用长枪作战。」一旁的娜欧蜜接着说。 「……即使如此,荷尔曼努斯他们还是一路征战到这里了,证明他们无愧为大鉳綵圣教王国英勇的岛民,以及十二眾神忠实的使徒。」 珀斯提昂替两位不留口德的自家队员抵销点业障,毕竟提努斯都还没把所有墓穴的墓土都封好,纵使两人说的是事实,也好歹给予亡者一些尊重。 除了六人的首级之外,他们身上携带的物资也被劫掠一空;幸运的是,藏在队长衣服内衬的地图没被拿走:这是各讨伐队在出发前就奉命遵守的规定,目的莫过于就是在发生这种情况时,能够让其他讨伐队得以辨识遇难者的身分,以及核对、带回最宝贵的地理资讯。 鉴于遗体有程度不一的腐败,战斗可能发生在许多天甚至十几天以前──现场的足跡与血污都已毫无踪影。不过从地理环境上,大致可以还原当时的情境: 「狮鷲旗」是在追逐魔族,或是抵抗魔族时,被诱导至这块三面皆被大溪包围的台地,湍急的溪流让他们退无可退,因此狮鷲旗所有人都英勇地奋战到最后一刻;这一点可以从它们残破不堪装备与武器佐证,甚至连那把带有钢铁般坚硬又具备柳木韧性的「金刚枪」,都被硬生生地截成了两段。 比起看到这六具遗体,金刚枪的状态更让「雪豹旗」感到忧虑:面对魔族,人族最大也是唯一的优势就在于精良武器,但这个认识似乎不得不被修正──人族绝无仅有的精锐武器,在魔族面前也是有可能被摧毁。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赶紧前进吧。」谷德莲说道。 确实如此。其实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这块台地上的六具遗体,不过也正是注意到遗体所在的台地被溪水三面环绕、明显是背水一战的「死地」,所以直到提努斯在附近侦查一遍,确定没有任何魔族的踪跡,他们才敢过来辨识遗体的身分,并依据惯例,就地掩埋。 珀斯提昂把从荷尔曼努斯遗体上找到的地图,与自己身上的地图,同时在这块台地上标註「狮鷲旗长眠于此」,便率领所有队员快速离去。 这不是珀斯提昂等人第一次发现遇难的讨伐队:在珀斯提昂手上那份绘有雪豹旗徽章的地图上,标註了十多个「墓地」──即珀斯提昂身上也有超过十份的地图,不过为了减轻负担,有重复情报的地图都被他捨弃,只留下地图边缘的徽章,以证明那些讨伐队确实不幸遇难。从荷尔曼努斯的身上找到了两份地图及五个徽章,表示「狮鷲旗」在此前也埋葬了六支讨伐队;绘有狮鷲旗徽章的地图,便以这个台地作为终点。 ──雪豹旗是否也有被其他队伍标註出墓地的一天呢? 珀斯提昂每次纪录时,心底总是不免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出现这种想法时,伴随珀斯提昂的情绪既不是忧虑,也不是感伤,而是纯粹的「无」:没有任何感情。仅仅只是一个对于「可能性」的陈述。 「报告队长,前方有一处崖壁,这个位置难以判断崖壁上方有无魔族埋伏,」 离开台地、沿着大溪上溯,前进了大约七十耶尔左右,先行到前方探查地形的提努斯便奔回珀斯提昂面前: 「如果要避免被崖壁上方的魔族狙击,建议往西南西方向沿着溪流的分支绕行,然后在更前面的小瀑布拐向东边行:那里地势相对平缓,应该可以在天黑前翻过这座山。」 珀斯提昂一边听着提努斯的建议,一边观察着附近的地貌,然后判断道: 「……不,我们今天就走到小瀑布前面扎营。毕竟不知道翻过山之后会遇到什么状况,赶在天黑前勉强通过太危险,瀑布前面那块坡地四周没有视觉死角,不用担心魔族的袭击,周遭的水气也比较能隐藏我们的动静。」 毕竟连「狮鷲旗」都栽在这附近,说明这里已经相当深入魔族活动范围的核心,此时应当更加步步为营。 「大家有没有其他建议?」 儘管珀斯提昂肩负着队长的责任,但他并不想独断任何事情;「雪豹旗」原本就是网罗各界菁英的队伍,如果不集思广益未免太可惜。 「我没有意见。」伊利亚斯率先说道。原本就相当于后勤辅助的他,对于路线的安排并不在意。 娜欧蜜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珀斯提昂的看法;她似乎是只有在反对跟抱怨时才会讲话,对于支持与肯定鲜少发言。 谷德莲对于珀斯提昂几乎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自然完全同意他的任何指挥──关于这一点,珀斯提昂反倒希望谷德莲能够改一改;他知道有时候谷德莲的直觉跟判断力远胜于自己。 只有齐牧提了一个突兀的疑问: 「那附近有什么可以吃的吗?」 他不提还好,经他这么一说,一伙人才又想起最近几十天来的三餐,又是一成不变的猪肉乾泡燕麦粥。 当然这个问题并非想找珀斯提昂回答;一手撑着巨斧,一手扠在腰上的齐牧看着矮自己一大截的提努斯。 面对这有如大熊耸立在眼前的魄力,提努斯唯唯诺诺地回答: 「呃、如果硬要去找的话,林子里面应该会有一些山羌……不过若要打猎的话,动静可能会太大,说不定会引起魔族的注意……我可以去找一些山菜跟蕨叶,还有科兰尼斯的幼虫……」 「不要虫子。」娜欧蜜瞪向提努斯:「不、要、虫、子。」 看来要提升娜欧蜜对提努斯的好感又要多费一番工夫了。 除了科兰尼斯的幼虫之外,这趟行程他们也尝试了许多特殊的「蛋白质来源」……不过没有一次是得到娜欧蜜好评的。 提努斯尷尬地抠了抠脸颊:「呃……我想附近的溪里可能会有『呀玉』吧。」 「『呀玉』?」 「『呀玉』……嗯……该怎么说,啊、是一种鱼,不是虫子,」看到娜欧蜜的怒容,提努斯赶紧先解释道:「那种鱼长得像刀,腹部有像黄金一般的光泽,鳞片非常细小,内脏也几乎不用处理,族人──魔族都是直接烤来吃,肉质细嫩清甜。」 「像刀一般的黄金之鱼吗……有意思,」 齐牧把提努斯的描述简单归纳后,兴奋地拍了拍大腿: 「那好,今天就吃鱼吧!以海为生的鉳綵人怎么可以离开鱼肉呢!」 提到鱼,所有队员精神都为之一振;毕竟正如齐牧所说的,从海港发跡的鉳綵人,似乎打从出生时骨子里都渴望着海鲜,毕竟都把科兰尼斯的幼虫当成虾子吃,更不用说是真真正正的鱼肉了。 「那么沿着溪水分支往西南西前进,到瀑布前面那块坡地扎营后,提努斯一样是到附近巡查,可以的话顺便摘些山菜跟蕨叶回来;娜欧蜜跟谷德莲负责戒备,伊利亚斯跟齐牧一样准备伙食,我就到小瀑布跟旁边的溪里看看有没有提努斯说的鱼。」 「不,队长,这次就由我跟你一起去钓鱼吧。」齐牧扛起巨斧:「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还蛮擅长钓鱼的。」 如果知道他的老家是经营餐馆的话,应该不会感到意外;只是他粗獷的外表确实很难跟静下心来钓鱼的模样连系在一起。 「好吧,齐牧就跟我一起行动。炊事的话……」 珀斯提昂看向队中仅有的两位女性: 「……谷德莲,烧水你总没问题吧?」 「这什么问题!烧水我当然会啊!」一向相对沉着的少女忍不住高声抗议。 然而回想起过去跟她在「老师」那里生活时,就连用锅子煮开水都能把锅子烧破的惨况,珀斯提昂还是补了一句: 「娜欧蜜,你方便的话还是支援一下谷德莲吧。」 「喂!珀斯提昂你这什么意──」 「没有问题的话,那就出发。」无视于少女的抗议,珀斯提昂向全队发出指令。 【QUEST 03】-3 捕捉溪流中的「黄金之刀」 [III] 由于魔族与魔物的盘踞,人族对于欧露穆柴的生态知之甚少。 根据船员在外海环岛观察的报告,鉳綵岛是南北长而东西窄的细长岛屿。「大鉳綵圣教王国」名义上宣称拥有整座岛,不过王国所能控制的部分侷限在以王都为中心的西南部平原与部分丘陵,大部分高地乃至于贯穿全岛、高耸入天的山脉,都是王国掌控之外的「欧露穆柴」。 单纯以目视就能看到部分山脉的顶部覆盖着积雪;然而大鉳綵圣教王国的居民,甚至是距离欧露穆柴最近的村落,所有人的穿着都十分轻薄,如「图尼卡」就是两片麻布绑起来遮住身躯而已;平地气候十分宜人,入夏时甚至还太热。 因此从平地到高山,显然有巨大的温度落差;林相、水域、生态圈自然也有极大的差距。山林的地势虽然不至于都是垂直般的陡峭,但如果要越过山林,势必要迂回前进,有时要贴着崖壁、攀上山稜,有时则要下降到在山间的鞍部、河谷,花费十几天才能抵达早在数十耶尔前就看到的标的。 当然,讨伐队的目的并非走访高山,而是要奇袭「传说中」在山里的「魔王都城」──几百年来没有任何走私贩造访过、只在与魔族的交易中听说的「魔王所在地」。 由于地势陡峭崎嶇,山林野溪不是极为湍急,就是在砾石枯叶之间淌出的涓涓细流,少数相对较宽、可补充水源或提供梳洗的野溪或水潭,很少水深及膝,他们也就没有特别去找溪里有什么可以食用的东西。 不过提努斯指引出的这条溪流,或许是因为附近有瀑布冲积出的水潭,不仅水流相对和缓,最深度目测是差不多到腰部,确实是鱼虾适宜的生长环境。 「嘿咻!」一看到溪流,齐牧便迫不急待地找了一根长度顺手的树枝,绑上细绳与一小片磨碎的猪肉乾,往溪里拋竿投饵,然后摘下自己的平顶头盔,把它当成凳子一般坐到了岸边。 重心放在观察地形的珀斯提昂,解下自己的披风,想着如果看到有溪虾之类的好歹可以充当捞网:务实的他不认为在太阳下山前,他们能够钓到多少鱼。 正当珀斯提昂在思考如何才能用最高效率准备今晚的食材时,一旁的齐牧忽然悠悠地开口道: 「荷尔曼努斯是个不错的傢伙。可惜了。」 「……是啊。」珀斯提昂附和了一句。 毕竟都是啟发出「圣力」、在太殿圣庙修练「圣法」的菁英,在成立讨伐队之前,彼此多少打过照面。 「如果他能收收平常盛气凌人的个性,或许会更加讨人喜欢吧。」 「……嗯。」 明知道是说了也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但在简单的「葬礼」过后,还是不免会想起逝者生前的种种。 「大概从获得『王国第一长枪手』称呼后,他才开始有些忘乎所以,变得自大了起来……最早他不是那种个性的。唉!王都的人哪,个个都是势利眼,看对方的帽子上插了什么顏色的羽毛来判断身家、用什么态度对待女士取决于她的裙子有多少摺痕,无处不计较身分、地位、阶级……」 原本就爱讲话的齐牧,在除了盯着钓竿之外没其他事情干时更是口若悬河。 珀斯提昂也不好找理由离开,只能站在一旁听着齐牧碎碎念。 「这一点上,队长你跟其他人就完全不同了。」 「我?」突然成为话题主角的珀斯提昂诧异地反问道。 齐牧默默地点了点头:「无论获得怎样的讚扬、取得多高的地位,你对待其他人的态度都不会改变,虽然第一印象感觉不怎么平易近人,不过相处久了就知道你并不冷漠,只是情绪起伏比较没那么明显。」 「……我比较习惯理性地对待事情罢了。」 面对齐牧的评价,珀斯提昂平淡地说道: 「就像『雪豹旗』的组成,我考量到你是可攻可守的近战人才,跟我迂回进攻的方式非常契合;伊利亚斯虽然身为圣导士,但从来不对教条墨守陈规,而是依据现实的可行性掌握全局;谷德莲除了是无人能出其右的神弓手,剑术也是一流,可以灵活运用在任何位置上;娜欧蜜出身刺客世家,儘管讲话比较刻薄,但她总是能准确判断情势、支援所有队员;提努斯乍看一无是处,但他小时候在山里度过,对于山林的环境相当熟稔,并且灵活的行动力以及超乎常人的负载力,在侦查及背运物资都大大减轻我们的负担……除了谷德莲之外,我跟你们在以前都没有多深的交情,纯粹是以最有效率的方式挑选队员而已。」 别说是「情绪起伏比较不明显」,珀斯提昂对自我的评价甚至是「无情」。 他常常觉得自己的情绪,也许在看到父母遗体而没有落泪的那一刻就出问题了;如果不是有谷德莲在身边打打闹闹、嘻嘻笑笑,他恐怕连喜怒哀乐都感受不到。 不过齐牧却高声笑道:「这就是你的魅力啊,队长。」 「……怎么说?」 「你想想,除了我们雪豹旗之外,还有哪个讨伐队可以聚齐这么多来自不同阶级的人?娜欧蜜具备贵族身分,你隶属近卫骑士团,伊利亚斯是大祭酒的首席弟子,都是上层阶级;谷德莲最多可能成为御用猎户,我再怎么样都只是靠格斗赚奖金、老家是港口餐馆的普通市民;提努斯的身分连最低层的农民都瞧不起他,更不用说会有人邀起他加入讨伐队。能够不分贵贱、不讲身分,纯粹看到一个人的『本质』,就只有你啊,我们的队长。」 获得齐牧如此高的评价,珀斯提昂感到心里麻麻的,不知如何应对。 然而话锋一转,齐牧忽然大叹一口气: 「如果荷尔曼努斯,或是我们之前遇过的那些讨伐队,他们在组队时不那么拘泥于身分地位,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吧。」 「……或许吧。」 对于不可改变的事实,任何揣测都有可能,也都是徒劳无用。 正如齐牧指出,绝大多数讨伐队都是以阶级地位……或者可以讲说是由「同温层」的人组成。也许彼此之间会因此更有情感上的凝聚力,但在战术上可能就面临无法互补、甚至所有人都只有同一种专长的窘境,而惨遭灭顶。 雪豹旗成员彼此之间,当然不能说完全没感情,不过组成时大多只有一面之缘,有些甚至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然而正是珀斯提昂纯粹依据所有人的特质、不考虑私人交情跟每个人的出身地位,雪豹旗才能一路挺进到这里。 歷经多次的战斗而產生「革命情感」,雪豹旗成员必然是同生入死的「伙伴」或「同志」。但要说是「朋友」就有些微妙了。 「不过嘛……」齐牧起了一个话头,却欲言又止地吞了回去。 珀斯提昂没有催促对方,只是在歷经片刻的沉默之后,觉得该由自己帮他接续话题: 「你对提努斯有疑虑?」 齐牧是个有话直说的人,哪怕对方是贵族大小姐他也会直接顶回去,唯独在面对那个少年时,齐牧总是在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感情。 「他的母亲是魔族吧。」 儘管用的是疑问词,但语气是斩钉截铁的肯定句。 「……根据圣教的教义,魔族是外表像人的魔物,魔族跟人族不可能有后代。」 「去他的教义。圣教还说过人族的圣法可以战胜所有魔力。」 齐牧轻蔑地说道。其实绝大多数人族──特别是跟魔族实际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圣教的教义漏洞百出,只是碍于王国内还有一个审讯异端邪说的「大审判庭」,不想惹麻烦的人都懂得管住自己的嘴。 不过在这仅有两人的深山野溪,就没什么好顾虑的。 珀斯提昂叹了一口气:「提努斯自己没有承认,我就当他不是。他有权决定自己是属于『哪一方』。」 「像你这样大度的人少之又少啊,队长。」 齐牧微微皱起眉头: 「那小子的出身就已经让他自己非常不利,他如果不试着在此次远征立下显赫战功、尽力『表现地像个人族』,恐怕这一辈子都扭转不了自己的地位。」 听到齐牧这么说,珀斯提昂才理解每次他自己把那些魔族脸皮「让」给提努斯,在齐牧的眼中可能反倒是害了对方。 所以齐牧才会用着不太高兴的表情,看着提努斯去割取脸皮。 「况且那小子不是还喜欢那丫头吗?勛爵女士啊,开什么玩笑。」 这话的语气,比起轻蔑,更多的是无奈。 「如果他是真心的,那就该像个男人,证明自己即使是癩蛤蟆,跨越一切障碍也要吃上天鹅肉,而不是只躲在后面,这样怎么可能被那丫头看上眼呢?唉,那丫头也是有那丫头自己的问题;她很厉害,这点无庸置疑,但是嘛……太高傲了。恃才傲物的人哪,从来没有好下场──荷尔曼努斯就是个实例。她的个性得改改,否则将来一定会吃到苦头。」 论年龄的话,齐牧才比珀斯提昂大四岁,不过因为老家是在码头经营的餐馆,接触过各式各样的人,会有像似看尽人生百态的发言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伊利亚斯……」齐牧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找寻可以使用的词汇,最终他只能给出以下的评价:「他在各方面都很危险。」 「危险?」 齐牧摇了摇头,收回自己的发言: 「我对圣庙那帮傢伙不熟,或许那是他在那种环境的处世之道也说不定。」 圣庙与圣导士确实有自己一套外人无法参透的规则。根据詔令,所有讨伐队都必须配置一名圣导士──考虑到治疗、包扎以及配製药剂等技能,圣导士对讨伐队实际上也是不可或缺的成员。珀斯提昂选上伊利亚斯,除了伊利亚斯隶属于评判谷德莲的圣法技能有无成长的圣庙,自己跟伊利亚斯算是有点交情,更重要的是相比于其他圣导士,珀斯提昂觉得没有比伊利亚斯更「正常」的圣导士了。 「至于谷德莲跟队长你……我对于队长是有充分的信心,但她对于『復仇』的执着,以及面对与你有关的事情,经常会失了方寸。」 「嗯,这一点我也知道。」 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珀斯提昂更了解谷德莲的人了。但有时也正因为了解,反而对于对方的个性与行为显得无可奈何。 而且珀斯提昂自己知道,只要是跟谷德莲相关的事,他也可能会丧失自我。 「听说,这次远征完成后,你想跟谷德莲经营农庄?」 「……这是听谁说的?」 「你们自己讲的啊!」 齐牧哈哈大笑,把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鱼群又都吓跑了。 「你跟她时不时都在讲这件事,大家都听说过了。」 看来又是跟提努斯自以为没人知道他暗恋娜欧蜜一样,当局者迷。 「我也不是非要经营老家的餐馆不可……」 齐牧重新换上饵,「嘿咻!」再度往河里拋竿。 「如果我们能够找个村子,你跟谷德莲经营农庄,我在村里开间餐馆,伊利亚斯在当地的圣庙讲课,提努斯跟娜欧蜜开个药草店什么的,应该不错吧。」 似乎是不错的蓝图。但珀斯提昂仍忍不住吐嘈: 「提努斯跟娜欧蜜的定位也太随便了吧?」 「没办法啊,谁知道提努斯那小子要做啥。」 齐牧露出浅笑:「他还年轻,想做啥都能做。就看娜欧蜜会不会真的『屈尊下嫁』给他了。」 如果娜欧蜜真的接受了提努斯,凭她的聪明才智,应该没有她办不到的事;放弃贵族头衔,跟心爱的人隐居在小村庄中,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题。 ……最大的难题是:娜欧蜜对提努斯一点兴趣也没有。 齐牧笑着笑着,又不免轻叹一口气: 「唉,都是随便说说罢了。我们彼此的阶级差太多。姑且不说贵族身分,娜欧蜜不可能从她的刺客家族脱身;提努斯若真找不到头路,还能来我家餐馆当个跑腿的;伊利亚斯是大祭酒属意的大弟子,怎么着都会太殿圣庙当个一官半职;只有队长你最可能跟谷德莲完成梦想:你到近卫骑士团任职,在王都附近买个农庄,轮休时就能跟谷德莲一起在农庄度过。我们六个人在一起生活时间,恐怕也只有这段征途了。」 这么说起来,好像确实是如此。 原本就是为了讨伐魔王而从各界网罗而来的菁英,任务结束后,恐怕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交集了。 除非他们以消灭魔王的功劳,让国王特别封赏一座让六人都能安稳生活的村子── ……大概是不可能的吧。 「啊、我想起来,谷德莲曾对我说过,你煮的菜比我煮的好吃……这我可不能忍啊,队长。」 齐牧刻意板起脸来望向珀斯提昂。 「她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 「这可不行。说我其他事情比不上别人,我都认了,但料理这事,这世上只有两个人能赢过我:我老爸跟我老妈。而且我迟早会超越他们。队长,我看我是不得不对你下战帖了。」 看着齐牧装出一脸凶狠的模样,珀斯提昂也就顺着他的意回答: 「那好吧。这次征途之后,我们就来好好地比一场。我来准备一桌酒席,招待你来评判,看看你服不服。」 「哈哈哈,一言为定。」 齐牧开怀大笑的同时,他的钓竿也有了反应。 「喔!上鉤了上鉤了,今晚大家有鱼吃了──嘿咻!……嘖,这么小条,还不够塞牙缝……」 结果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黄金之刀」。 ※ 男子一手扛着简陋的钓竿,另一手拎着一个桶子及一双木鞋,跟在女孩的身后。 一进入「暗黑山林」──欧露穆柴跟王国的天然交界处,女孩便脱下了木鞋,赤脚走在满是落叶、砂砾、枯枝的山林地上。 虽说在溪边的石头上,穿着毫无止滑能力的木鞋是徒增危险,但他没料到女孩这么早就脱下鞋子──说起来,最早在番茄园发现她时,她应该也是赤脚穿过了整片欧露穆柴的山林。 男子想不起来他以往遭遇过的魔族有没有穿鞋子──如果没印象的话,那么应该是「没有」吧。这就像有些对蛇类特别专门的人会指出:只要看蛇腹的鳞片是单片还是双片就能判断有没有毒;然而多数人一看到蛇就会避而远之,哪会看蛇腹的鳞片? 在山林中遇到魔族,不是逃跑就是与对方拚个你死我活,哪还管对方有没有穿鞋? 距离农庄不远处有一条宽度不窄、深度适宜的野溪。溪流的下游,与其他溪流匯集成的小河,就是邻村「密斯庇科村」赖以为生的灌溉渠道。 男子通常会在入冬前到这条野溪补一些溪虾、钓几条鯽鱼或山鰱,但他从未见过「黄金之刀」──「呀玉」。 溪流中间有一排男子以前用几块表面平坦的石块,铺成横渡溪流的石路。也是因为有那些岩石提供庇护,石块底下经常有溪虾或一些小鱼聚集。女孩在踏上石路后,果断地撩起裙襬往上反摺,让男子吃了一惊:她将反摺上来的裙襬固定在腰带上,一双玉腿展露无遗,丝毫不在意走光的风险,直接走入水流相对湍急、深度超过她大腿中段的溪水中。 为避免她发生任何意外,男子也跟着走到石板路上,观察女孩的举止。 她把手中的竹篓暂时搁到两个岩石的中间,使其不会被水流冲走:男子原本以为她要用从菜园里抓到的青虫当饵,未料在走进山林后,女孩便随手往一旁的树丛,将那一条条蠕虫扔入其中,只留下空空如也的竹篓。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男子只见她微微前倾着上半身,面向上游,佇立在溪流中央。 女孩一动也不动,有如从亙古以前就耸立在溪中的矮石一般;男子甚至怀疑她还有没有在呼吸。他自己用着简陋的钓竿,往下游拋竿,试看看能不能钓到一些什么东西;不过还是出于担心,他把钓竿压在大腿下,侧身紧盯着女孩。 正当男子等的有些犯睏时,忽然间,男子甚至没有看清楚女孩的动作,只见她双手朝溪水里一攫,一道金光便被女孩扔入一旁的竹篓中。 男子还没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女孩又抓到了另外一条同样有着金色光芒的鱼,扔入竹篓。 他站起身远眺女孩的行径,只发现她将双手从手腕至手臂都浸泡在溪流中,一动也不动,就像是自然存在于溪流中的石缝一样。一旦那种腹部呈金色、宛如短刀一般的「呀玉」通过女孩的双手之间,她就把手臂一夹,鱼身向后滑入她的掌心内,于是又一尾被她扔进竹篓。 难怪说是用「抓」而不是用「钓」……以这种捕鱼效率,一个早上抓到十几条鱼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不过就在抓到第四尾「呀玉」后,女孩将竹篓捧靠在自己腰间,涉水缓步朝男子走了回来。 「应该够了。」她一边说道,一边走上石路,把系到腰带上的裙摆放了下来,显然没有再下水的打算。 「不多抓一点吗?也许可以当成晚餐?」 看着女孩逕自往回程的路上走,男子急急忙忙地收拾自己的钓桿、桶子,以及女孩的木鞋。 「如果晚餐想吃的话,再来抓就好了。」 「……为什么?」对于大半辈子都讲求效率的男子而言,他难以理解为何要浪费时间来回走两趟,而不是一次捕足今晚、甚至晒乾保存都能吃的数量。 女孩转过身来。她并没有看向男子,而是指向他的后方野溪。 男子回头一望,只看到有一头水鹿从林间探出头来,走近溪边喝水。 如果是平常的话,男子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这头水鹿;他一边讶异于自己感官能力真的不及女孩,另一方面仍对女孩的行径摸不着头绪。 「如果我们一直在溪边,牠们就没办法饮水;如果我们一次把呀玉捕过量,靠呀玉维生的大鱼,可能跑去吃别的鱼;由那些鱼啃食的水草就没有办法被清理,一路生长下去,最后整条溪都盖满水草青苔,水里的鱼虾都无法存活。」 女孩一边朝着农庄前进,一边罕见地长篇大论地解释道。 「……你想得太夸张了,只不过是多捕几条鱼而已。」 「不是,」她摇头的同时,绑在耳边的发束也随之摆动:「这是『该亚』。」 「……『该亚』?」 面对今天第二个听到的魔族话词汇,男子这次是真的未曾听说过。 大概知道不经过一番说明,男子是无法理解的,女孩便娓娓道来: 「鹿太多的话,会吃掉还在发育的嫩芽,就长不成大树;没有大树,就没地方让鸟筑巢;没有鸟,就没办法把种子带到远方,只能落在树下又被鹿吃掉。所以我们要猎鹿。然而鹿变太少的话,熊跟云豹就只能去吃山猪;山猪变少,便没有动物松土,朽木就没办法腐坏,地下的蕈菇就长不出来,以那些为主食的动物就不得不继续找替代的植物,像是给鹿吃的草……」 女孩微微偏了一下头,面无表情地看了身后的男子一眼: 「这就是『该亚』。」 除了在脑内翻译魔族话之外,男子还必须咀嚼、消化这个他从未接触过的观念。 「……所以,『该亚』是神吗?」 对于男子的提问,女孩摇了摇头: 「『该亚』就是『该亚』。」 她抬头望向树林之间的蔚蓝天空: 「『帕瓦阿苏』赐予我们勇气,『帕塔玛依』教导我们勤劳,『帕帕库帕』啟迪我们智慧,『帕玛图呼』给予我们守护,『库帕玛瓦』劝我们向善,『哈拉努丘』惩罚邪恶,『咆玛拉聂』指导我们创造,『帕玛哈图』带给我们健康,『咆玛拉安』保佑我们丰收,『咆玛拉帕』指引我们狩猎,『席帕奇尼?瓦拉图?华哈奴』带来风、雨、雪及艳阳的变化……我们蒙受眾神的恩典,是因为我们是唯一能够维护『该亚』的存在。」 听着女孩念出一连串男子从来没接触过的词汇──应该是「魔族」信仰的神灵。 他试图在脑中整理这一大串话的逻辑:根据女孩的解释,「魔族」之所以拥有魔力,是因为他们被「眾神」赋予了维护「该亚」的使命── 然而人族讨伐魔族的理由,是圣教的「十二眾神」让人族发现了蕴藏在自己体内的「圣力」及「圣法」,于是拥有正确使用圣法力量的人族,必须承担消灭滥用魔力的魔族。 处于敌对的双方,彼此拥有不同的立场与见解是很正常的。 理性上知道必然如此。但男子的情绪却受到的波及而异常紊乱…… 「那么,」 女孩被男子的提问唤住而停下脚步,侧过身回望佇足不前的她。 「……砍人头,也是『该亚』吗?」 看着男子深锁的眉头,女孩没有任何迟疑: 「对。」 她深邃却透亮的眼眸直直穿透男子混浊的双目: 「『目敢』猎杀太多鹿,夷平太多草原,砍伐太多树木,改变太多河道……『目敢』破坏了『该亚』。」 女孩举出的理由,正如男子所想像的一样。 然而下一句他从未理解过、但一直在回忆中出现的话,无预警地从女孩口中说出。 捧着装有四条鱼的竹篓,女孩静静地望着男子: 「为了维护『该亚』,我们只能『瓦奇达拉巴那督鲁』。」 【任务等级☆☆☆:捕捉「黄金之刀」《达成○》】 【QUEST 04】-1 与老友的料理对决[I] 平常苏玛依都会跟这个农庄的主人同一时间起床。 因为她的房间就在男子寝室正下方。不太牢固的木地板,让苏玛依难以不受到楼上的影响。所以当楼上传出男子双脚从床上踏到地板时,苏玛依便会有些恍恍惚惚地从床上坐起身来,伸伸懒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即使楼上没有任何声响,苏玛依每天也在差不多的时间点醒来。 然而今天,苏玛依明显感到对方的起床时间比平常早了许多。 睡眼惺忪的她还来不及坐起身,房间外头便传来敲门声。 其实整个农庄的所有房间都没有门閂;敲门不过是阿纳伊对于她的基本尊重──老实说,她还有点不习惯。在「纱绩」生活的时候,所有人都是睡在同一个屋子里,没有房间──甚至屋子本身就没有门,住户彼此都是打声招呼便出入自如。 正当她开始准备习惯时,今天的男子很不寻常地没等她的回应,就逕自打开了她的房门闯进来。 苏玛依下意识地往后蜷起身体:这个房间里没有被子之类的东西,苏玛依全身上下就只有这唯一一套衣服,一旦脱了便真的一丝不掛──虽然男子跟她穿的服装差不多,大概「这里」的人都是这样的穿着,但她还是难以习惯「裙襬」底下凉颼颼的感觉。 经过这么多天的共同生活,苏玛依对男子也有相当程度的信任,不过再怎么说,她还是正值青春期的女孩子,看到男子在反常的时间醒来,又反常地闯进房间,苏玛依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当然,苏玛依也随时做好觉悟。一名单身女子跟一名单身男子独处在同一屋簷下,以「纱绩」的习俗来说就是成婚了──今年十五岁的她也到了可以组成新家庭的年纪;但在「这里」似乎没有这样的习俗,男子好像也从来没用那样的眼光看待她。 倒不如说,男子似乎误判了她的年龄,让她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当成小孩对待。 另一方面,以「纱绩」的标准,只要没在身上留下「祖灵」的肯定,确实会一直是个无法结婚的小孩。 「吓到你了,抱歉。」从阿纳伊平淡的语气中感受不到任何歉意:「刀借我一下,我要用。」 苏玛依听罢,从自己的腰后摸出那柄收纳成叶子形状的折叠刀,交给阿纳伊。 虽然苏玛依是到「这里」来才第一次见到这种折叠刀,但那刀形像极了她在「纱绩」时,看到的男人身上配带的猎刀:可以劈材,可以屠宰,也能摘下高掛在树上的果实──以及,砍下破坏「该亚」的异族首级。 苏玛依至今仍不明白为何每天晚上,阿纳伊都要把那柄刀交给她保管;阿纳伊的理由是让她可以防范出没在农庄的野兽,但这里的「该亚」已被破坏殆尽,不太会有动物闯来。 唯一对苏玛依造成威胁的,只有破坏「该亚」的元兇:「目敢」。 自称「阿纳伊」的男人操着发音不标准、文法也有点怪异的语句,推判他可能是「目敢」;但阿纳伊的形象跟举止,跟她听说过的「目敢」相差甚远,所以她也说不准阿纳伊到底是「什么」。 踏出房门,果然今天阿纳伊的起床时间异常早,上弦月都还掛在天边,农庄周遭也还是夜间才有的虫鸣,不过被阿纳伊的怪异举动吓醒的她,已经没有了睡意。 苏玛依揉了揉眼睛,走去中庭角落的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水泼洗脸庞,之后走进放有木製大浴桶的房间里,找到一瓶陶壶,拿木碗接住从里面倒出的液体:阿纳伊说这是被称为「琴」的饮料,可以用来洗刷身体,也能漱口跟直接饮用。苏玛依知道男子通常是漱一漱口后直接吞下肚,然而苏玛依无法接受那种液体的呛辣感,不仅漱口后会将琴酒吐掉,还会回到井边另外舀一匙清水冲洗口腔。 那种呛辣感让她想起在「纱绩」时会嚼食「思檳棋」的果实;她也很讨厌那种果实的味道,但若要保持牙齿的健康,似乎都要用类似的东西清洁口腔。 入住到农庄……或说是被阿纳伊收留之后,苏玛依每天的生活都相当单纯:早上到东北角的果园灌溉、挑虫子,将近中午时去帮忙折树枝、往灶炉添加柴火。吃过饭后,下午到南边的芋头田帮忙松一松土、拔去杂草。通常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苏玛依对这样的生活没有任何不满:应该说,光是「活着」这件事,她就觉得再怎么样感谢眾神跟祖灵的庇佑都不为过。 阿纳伊的生活跟她也差不多,只是多了负责三餐。 跟着「嫭嫭」在山林生活时,苏玛依也学习过如何准备三餐,但总是需要一些基本厨具才行,哪怕是一把短刀:然而阿纳伊在入睡以前从不让她碰触他的刀──她可以理解。因为在「纱绩」时,女人也绝对不能碰触男人的猎刀: 「女人碰到男人的刀的时候,就是部落灭亡的时候。」 苏玛依一直以为这只是耆老们的危言耸听。 直到「那一天」,苏玛依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涵义──连女人都不得不拾起阵亡男性的猎刀浴血奋战时,确实是部落灭亡的时刻。 儘管当时她年纪还非常小,但她记得自己在混乱中也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猎刀,准备以「永不屈服的纱绩人」之姿,与敌人搏斗到最后一刻──但「嫭嫭」跟其他女性长辈迅速拉走她,一把将年幼的她扛到肩上,往后山逃命。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跟着剩馀的族人在山林内艰困地度过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为了节省粮食,好让年幼的她及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小孩有东西吃,一些好不容易逃出来的长辈,也不得不选择一株距离蓝天最近、与巨山齐高的大树自縊──如此在天上的祖灵们就会把她一同接走;有些小孩跟着其他的长辈往另一座山寻找活路,一路一直照顾她的嫭嫭,最后也敌不过岁月对身体的侵蚀,在两个冬天以前的某日长眠不起。 然后……她只记得自己拾来的猎刀在逃脱黑熊袭击的途中不小心弄丢──这很讽刺,因为她明明也是「熊」(苏玛依)。失去唯一的谋生工具,她只能摘一些野果、山菜果腹;这段期间她大部分的记忆都相当模糊了,可能是因为真的饿到除了求生外没有多馀的脑力,直到来到这座农庄。 大概是因为比平常早起,让苏玛依有时间胡思乱想了起来。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新走回自己的房间,把放在床头的两条暗金色的细绳,将自己顺直的长发分成两边,在双耳旁绑成两条发束──据说这样的打扮,看起来会比较像「这里」的人。 打理完毕后,苏玛依走近灶房,只见阿纳伊看起来比平常更加有干劲一般地,用力捶打着揉合粟粒与燕麦粉的麵团。方才他跟自己拿回摺叠刀,应该是为了用刀面把粟粒脱壳……其实有更方便的办法,只是她不晓得该怎么跟他说,而且现在也不是跟他说的时机。 「喔,苏玛依,」男子总算注意到站在门边的女孩: 「我把脱穀的稻米也拿出来了,现在在泡水,花生已经先炒好了,今天你试试看把泡开的米粒跟炒花生一起放到石磨里磨碎,会很好喝。」 把「米」跟「花生」放到石磨里磨碎……单词她都懂,作法也没什么困难,然而这不是往常的早餐餐点。 在她还来不及开口提问时,只见阿纳伊神采奕奕地高声说道: 「今天要进行料理比赛!我跟他已经约定好了!看我好好露一手吧,这几年来我也是有长进的!」 【任务等级???:与老友进行料理对决】 苏玛依不由得胆怯地退了半步:她从来没见过男子如此情绪高涨。 料理比赛?约定?所以今天会有其他人来这里吗?那她该不该像上次那样暂时躲起来? 「啊、你不用担心,他人很好的。」像是心电感应般察觉到苏玛依的担忧,阿纳伊补充道:「只是讲话有些粗鲁罢了。」 「……那么,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苏玛依一直不太确定自己在这里的定位,究竟算是「被捡来的孤女」、「奴僕」……或是「新娘」?于是她也很难拿捏要用什么态度面对眼前的这位男子,以及在这里的生活。 「你跟平常一样就可以了,不用在意我。」 扔下这句话后,男子看似全心全意地投入在揉麵糰上。 话是这么说,但苏玛依实在很难不在意他。 总之,早餐先按照男子的指示,把有点泡软的米粒跟花生一同倒入石磨中,磨出了深褐色的液体。她盛了一碗,战战兢兢地尝了一口: 「好甜!……可是好好喝。」 「是吧,我的花生可是先用糖炒过,比起一般的米浆应该更顺口。」 ……「咪拎」……大概是这种食物的名字吧。苏玛依也有一点一滴地在学习这里的语言。 ──毕竟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势必要学会这里的语言跟风俗,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别给收留自己的阿纳伊添麻烦。 至于掩没在山林里的遥远家乡…… 她手中的米浆倒映出她脸上既深锁眉头又露出无奈微笑的复杂神情。正如她始终保持的心态:能够活着,就是眾神跟祖灵莫大的恩赐。她已别无所求了。 揉好麵糰的男子,暂时把麵团放在一旁,然后离开灶房,朝着农庄南面的厢房走去。苏玛依从来没看过男子开啟过除了浴间、灶房、农具仓库以及他和自己的寝室以外的房间,儘管十分好奇,但苏玛依没有直接跟上去,只是踩着木鞋,驻足在楼梯口的位置,稍微朝男子所在的方向探头探脑。 只见男子从那间厢房里扛出了一个麻布袋,另一肩则掛着一条条暗红色、像是麻绳却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奇特物品。 男子回到灶房后,先把那个神祕物体用刀切成一片一片圆饼状的物体,气味闻起来应该是某种肉类──男子平常从来没有处理肉类,这让她很讶异。然后又从麻布袋里拿出一颗颗圆状物,应该是植物的根部;男子在把那个圆根切片时,微靠在灶房门边的她感受到一股呛鼻的气味,导致她不禁流了几滴泪──不过男子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把这些备料处理好后,男子又重新拿起短棍开始把麵糰擀平;不过好不容易才把整个麵糰擀成一片麵皮时,阿纳伊又把整个麵皮折叠起来,重新擀平──如此重复了好几次。 虽然阿纳伊叫苏玛依像平常一样就好,但她到田地拔了拔杂草,依然无法静下心,跑回灶房门边观察阿纳伊的一举一动──特别是他那双乍看充满朝气,但目光却十分混浊的眼睛。 她见过他这种表情。 是她被捡入这个农庄的第一天半夜,忽然被几声巨响惊醒后,只见男子一人在中庭的正中央一脸茫然;他像是「在」这个地方,又像是「不在」。眼里充斥的惊恐、慌乱、愤怒、紧张、胆怯、惆悵……几乎是任何情绪都同时显示在那双混沌的瞳孔之中。 在那个晚上,她也不晓得为何她自己会上前把跪倒在地的对方抱入怀中──也许她不过是模仿嫭嫭的行为:在逃离纱绩之后,嫭嫭经常这样安抚半夜无法入睡的自己。 将近中午时,阿纳伊打开了大厅旁边的厢房,把原本摆放在里面的长桌拆解开来,分成两片桌面、六根桌脚与四根固定木,将这些零件一一从厢房内拿出来后,他在中庭的正中央、面对农庄唯一的出入口,把大长桌依序重新组装起来。 接着,阿纳伊从灶房里端出了许多苏玛依见都没见过的「东西」:一片偌大的圆形烤饼,上面洒满繽纷的蔬菜与一片片圆形的小肉片;一盘被看似黄色酱汁包覆的麵皮,反覆叠成一层又一层,一样被装饰地琳瑯满目;而与这些色彩鲜艷的菜色相比的,是以黑豆油为基底的各种燉煮类的食品,跟其他像是醃製肉类的东西混杂在一起;一团看起来半透明的混浊白色物体,里面好像还包了一些馅料;一锅热腾腾的浓汤,可以闻到虾子的鲜味跟一种应该是某种葫芦类植物的果肉香气;即使是简单的烫青菜,阿纳伊都淋上了特调的酱汁。 应该都是「可以吃的东西」;苏玛依如此判断。 整桌丰盛的料理中,最让苏玛依注目的,是昨天中午阿纳伊特地留下来没有吃掉的、抹上盐巴烤熟的「呀玉」。它被摆在长桌的正中央,跟其他的餐点都隔了一点距离,像是特别宣示其存在一般。 阿纳伊搬出了两张有靠背的椅子,摆在长桌的左右两侧。 然后,他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面向着农庄的出入口,远眺着眼前一大片的芦苇,以及草间若隐若现的驰道。 ……另一张椅子显然不是给苏玛依坐的。她很识相地倚靠在楼梯的护栏边躲在后方,顺着阿纳伊的目光看着空无一物的草原。 如果认真使用眼力的话,苏玛依甚至可以看到距离这个农庄最近的房舍烟囱──听阿纳伊曾经说过,步行过去的话要花上半天。如果静下心的话,苏玛依连树枝发出嫩芽的细微声响都听得到。 ──然而,苏玛依用尽全身的感官,依然完全察觉不到有任何东西即将造访这座农庄的跡象。 她望着阿纳伊坐在椅子上的背影。由于看不到对方的表情,所以她无法判断对方是不是仍保持着像在灶房准备料理时的兴奋与期盼。 临近梅雨季节的日正当中,气温湿溽闷热,苏玛依退到西面主厅堂与中庭之间的回廊下遮阳,然而阿纳伊似乎毫不在意日晒与高温,一直坐在农庄门口。 他与椅子的影子缓缓地被拉长。 一桌热腾腾的料理也早就散去刚出炉的蒸气。 女孩抱着膝盖席地坐在回廊下,看着门口的影子缓缓向往自己的对面伸展、移动──直到影子的深度逐渐跟地面混在一起。 水蓝天空转为绚烂的橙色,慢慢染上了暗紫色;最后,一片漆黑。 女孩在灶房旁捡起白色的圆石,用铁製锅具的边缘敲击几下以迸出火花、点燃一盏油灯。她捧着油灯,试图走向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却在几步之遥停下脚步,犹疑不决。 她看着男子的侧脸──那双眼睛依然盯向不知目标在哪里的远方。只不过从他的眼眸中已看不出任何感情,微微充血的眼白支撑着深褐色的瞳孔,像是拉满着弓的猎人──手中却没有任何一支箭。 陪着阿纳伊一同空腹一整天的苏玛依,打算提前就寝以压制飢饿感……但她心底还是没办法放着阿纳伊继续在门口呆坐。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她的直觉告诉她,没有任何词汇适合传递到男子的耳中。 比昨晚更丰满一些的弦月伴随着星辰照耀在那桌丰盛的料理与男子的身上。 以及那张空无一人的后靠椅上。 【QUEST 04】-2 与老友的料理对决[II] 提努斯的情报与推测是正确的。 崖壁后方埋伏了魔族的弓手,目测七人。他们不一定是针对珀斯提昂一行人,从他们每隔一段时间交班的情况来看,可能是「狮鷲旗」的入侵唤起他们的警觉心。 「本以为沿着这个小瀑布上来可以绕过他们……没想到还是得经过那里。」 珀斯提昂带着所有人横渡昨天见到的小溪、从瀑布旁边的岩石手脚并用地攀爬上来,却也只是到了比昨天所见到的崖壁较高一点的台地。瀑布的上游看似无止尽,不晓得溪水源头在何处。眼前只有几阶可以勉强通行的陡峭山壁,但已被设下重重部署。 即使一口气把这七位弓手干掉,随着换班时间的到来,他们必然会注意到己方的行动──更糟糕的是,会使大后方的「魔王都城」提高警备。 雪豹旗的策略是尽可能避开跟魔族的交战;非不得已时,则要确保「不留任何活口」的「完胜」,再加上伊利亚斯操纵尸体远离现场、混淆视听以争取时间,在魔族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之前,绕过魔族可能驻守的区域,穿过更为严峻、陡峭或几乎无法通行的茂密树林,悄然往传说中的「魔王都城」推进。 然而这个隘口,无法避开。 崖壁本身只有一个人左右的宽度,后方是陡峭的山稜线,换班的人员离开崖壁后,顺着一条被树木掩盖的小径不知所踪──在小径的不远处,重重树海有一处不自然的凹陷,恰好就在山壁突出的地方,很可能是魔族哨站……或城寨的所在地,邻近这一道崖壁,本身的设计应该就是要在那个制高点监视下方的动静。 这种地形,提努斯有再大的本领也不可能事先去侦查该处的情况。如果那个区域是一小撮守军的哨站倒还好──万一是几十人的城寨,那么贸然进攻无疑是飞蛾扑火。 疑似魔族哨站的更后方为一段相对平缓的山坡地,看起来是应该存在一条向东北方往上的途径。只要确保没有漏网之鱼透过那条路通风报信,魔族的大后方至少要花一段时间才会注意到这座哨站被攻破。 「提努斯,确定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吗?」 「没有。」 对于提努斯的回覆,珀斯提昂都是给予百分之百的信任;但也正如此,听到这么不利的情报,珀斯提昂也不免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不如赌一把,衝过去!」齐牧建议道。 总是跟齐牧唱反调的娜欧蜜,此时却默不作声。虽然娜欧蜜年纪远比自己小,但珀斯提昂非常看重她的判断──如果她没反对,那大概就是这个办法最有可行性。 珀斯提昂轻吐一口气,不晓得是安心还是叹息。 「雪豹旗」之所以可以一路顺遂地进展到这里,就是珀斯提昂谨慎小心、步步为营的战略:儘管没有多大的成果,但一定要冒最小的风险。 此前他们的行军,甚至不惜绕了四天的远路,就是为了避开一座魔族的据点。过去跟魔族发生的战斗,都是恰好碰到魔族的打猎队或是巡逻队的遭遇战。虽然也不是没遇过非得跟魔族据点硬碰硬的情况,只是这次面对的地形,对珀斯提昂实在太不利;但从一个角度来看,魔族会在这里设点防御,也证明他们推判的「魔王都城」所在地是正确的。 珀斯提昂别无选择,只能想出一个最具风险,但成功后也能获得最大效益的方式。 「所有人听我指令:」他回头朝其他五人说道。 已在崖壁上乾坐多时的七名弓手,总算看到前来换班的另外七人。 他们匯集到通往崖壁的小径上,彼此寒暄了一下。 突然,其中一人翻了白眼,倒地不起。 其他人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发现倒地那人的天顶盖被一隻箭射进脑门:他们的发现没有意义──其他所有人迅速都遭遇到同样的下场。最后一个魔族在试图大喊前被箭射穿了喉咙,另一箭扎进后脑杓结束他的生命。 雪豹旗趁着这个空档快速通过狭窄陡峭的山壁,由谷德莲打前锋,六人纵队迅速朝着通往哨站的小径进发──不久就在树枝之间,看到了位在前方有两栋由竹子搭建的高塔。高塔底下是一道用竹子围起来的简略围墙,大概是等着换班人员回归,墙门大开,守在门口的魔族看似有点漫不经心。谷德莲先用两箭射击高塔上的巡视人员──两个魔族纷纷从高塔跌落。 发现异状的守门员反射性地回头,关心落地人员的情况──同样被谷德莲射杀。 不过奇袭阶段也就到此为止。 远比珀斯提昂预想的还糟糕,这是一座具有两层防御的大城寨,可以看到除了外层的两座高塔跟简陋的竹墙之外,里面还有一层矮墙──是方便内部人员朝外拉弓射击的。 但这不妨碍珀斯提昂继续执行计画。 「齐牧!」珀斯提昂大喝。 「好!」 队伍改变阵型,身穿重鎧甲的齐牧衝在最前方。谷德莲退居第二位时也带着其他四名队员缓下速度,与齐牧拉开了距离 『胸中耿耿罗象纬,运刀之间谢匠气;左陈岣嶁右石鼓,奴视定武空辉煌』 「【虎行八方】!」 双面刃的巨斧如旋风般扫向前方,根本搞不清楚状况、更不用说赶到就射击位置攻击的魔族,包括矮墙本身都被这股沉重而暴力的旋风撕碎。 双手持着巨斧的齐牧就这样扫进了整个城寨的正中心。 总算反应过来的魔族一边大吼,一边开始朝他掷矛、射箭,但在精心打造的鈑金鎧甲前毫无作用。此时珀斯提昂从齐牧的身后闪现出来,用双剑砍倒了那些矛兵跟弓手。 「谷德莲、娜欧蜜!」 两名女子旋即越过在城寨中心的两人,往城寨的后门衝了过去。谷德莲迅速射下城寨后门高塔的魔族,娜欧蜜从怀中掏出帕特斯兰刀,有如拋射回力镖一般先往其中一名守门的掷了过去──刀刃直接穿透额头,一刀毙命,然后在另一名惊惶未定的情况下滑出背上的短剑,往对方一个侧空翻,瞬间刀起头落,且她落地时刚好站定在前一位倒楣鬼的身旁,将帕特斯兰刀拔出回收。俐落地解决掉看守人员后,两人共同推开山寨后门。一个黑影迅速通过后门,消失在草丛之中。 ──不但要突破城寨,还必须把守城的魔族通通消灭,否则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能向「魔王」警告我们的行径。 所以最重要的就是把魔族的后路封死。 谷德莲跟娜欧蜜突破城寨后门后,藏匿起来狙击往外逃亡的魔族。没有战斗力、唯独擅于负重跟脚程快的提努斯,背负着整个雪豹旗的后勤物资,在一片混乱中穿越城寨、躲进草丛内。 至此,进入第三个阶段:攻城扫荡。 『乱山如画大江青,高秋仙鹤响空灵,拔剑雄风来万里,浩歌独立统军亭』 「【连环霹靂】!」珀斯提昂的锯齿剑「啸破天」闪出亮青色的雷击,连环集中了几个魔族,不过旋即看到几个魔族士兵面前出现透明般的屏障,挡住了珀斯提昂的雷击。 ──魔力。 正如珀斯提昂根据之前交战经验推估的一样,魔族跟人族类似,只有少数菁英才会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过往被珀斯提昂等人轻易解决的魔族,说白了基本上是砲灰,真正的战斗在此刻才开始。 魔族们喊着珀斯提昂听不懂的话语,举着宽长的魔石刀向他砍来:他用啸破天挡下了其中一个魔族的攻击,却觉得全身一沉,有如被巨石压制一般的重量集中在刀刃上,使他不禁屈起了膝盖。另一个魔族见此时机,举刀向他挥来──然而对方万万没想到,珀斯提昂还能空出一手从右腰间抽出另一隻剑刺破对方的胳膊。珀斯提昂将手腕一转,反持着「凝雪」,划开眼前使用魔力的魔族肚皮,弹开对方的刀刃后把持着剑的双手朝对方的颈部一夹,给对方一个痛快。 齐牧的「圣法技能」几乎都是大范围攻击,所以当有队友在身边时,他只能仰赖自己身为角斗士的技巧,运用巨斧跟自己的铁拳出击。他挥拳揍在拿刀砍来的魔族脸上,用手肘猛烈撞击身后魔族的胸膛,然后一挥巨斧──并不是用斧面砍人,而是套在正面袭来的魔族颈后,架住对方使其动弹不得后,咬起牙用自己戴着头盔的脑门往对方的头壳敲下去。若有魔族以为齐牧摆弄不了巨斧就胆敢接近的话,等待他的会是被备用短棍一阵猛打。 在如此酣战的场面中,唯有一人散发的气场跟整个战局格格不入:伊利亚斯一手持着锡杖倚在身后,一手五指併拢,掌心朝外。一旦有魔族闯进他的攻击范围内,他就用手掌看似毫不费力将对方推开,然后抡起锡杖,用掛上许多铁环的葫芦型杖头将对方打得脑袋开花。越多魔族往他扑过去,则越多杖下亡魂──当这些尸体累积到一定程度时…… 『墟落生秋草,寒花倚晚丛;勤王此公在,所惜缺全功』 伊利亚斯将锡杖插入土中,双手合十掌心一拍:「【无间天劫】。」 方才被他打死的魔族尸体便一个一个甦生起来,持起魔石刀与自己的同胞刀刃相向。 受到这种诡譎景象而一时间目瞪口呆的魔族,被这些死尸军团杀得措手不及。然而魔族很快就重整阵型,毫不手软地把那些死而復生的同胞斩去首级──伊利亚斯的把戏也就因而被破解了,于是他只能一併往齐牧与珀斯提昂身旁靠拢: 『万物得自然,吾生明日终;苟不为利缚,便能与天通』 伊利亚斯低吟了一句:「【无量净土】。」 包括他自己,齐牧跟珀斯提昂—的身上都闪现出微弱的白光──这是治疗患者,同时保护人族不受魔力攻击的圣法技能;但也只能抵御魔力攻击,对「物理性」的攻击无效。 城寨中央的混战也没有任何一方施展法术的馀裕。全部都是刀剑互牴、短兵相接的近身搏斗。 魔族缺乏铁器跟锻铁工艺,所以他们身上除了被人族称为「魔族衣料」的衣装外,没有护具;然而似乎也正是那种特殊的衣料,让人族的刀叉剑戟无法轻易捅破、锋刃从衣料上滑开。只有用劈砍的方式,才会真正伤到魔族──或是锁定没有衣料保护的小腿、前肢、头部攻击。 在衝入城寨的瞬间,珀斯提昂目测里面约有四十个以上的魔族;然而他无法估算在城寨内各营帐里还藏有多少魔族。 「【连环霹靂】!」同样是从剑锋闪出雷电,但几乎没有魔族因此被击毙,顶多是像暂时触电般原地麻痺了一下子,便咬着牙继续挥刀砍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对方也有类似防御圣法技能的手段。 突然,一个本能的直觉闪过珀斯提昂的脑海。 他立刻大喊:「散!」 经过长期的作战默契,伊利亚斯与齐牧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各自往不同方向散去:就在同时,三人原本所在的地面重重下沉了半个小腿深──而凹洞的中心是一个已经不能用虎背熊腰形容的巨型魔族。 如果圣教解释是真的:魔族是幻化成人族外表的魔物,那么这世界上存在幻化成人族综合黑熊外表的魔族,应该也不足为奇吧。 「呜萨!」巨型魔族大喊,其他魔族便往四方散开。 他的脸上有着繁复精緻的花纹,额上绑着红白相间的头巾,头巾中央有一个圆形的饰品与疑似为山猪的獠牙,显然他就是这个城寨的指挥官──不,这派头也许是魔族当中类似高级贵族或军团将领的角色。 论身高的话,对方比齐牧还高半个头,散发出的气势宛如一座耸立在眼前的巨山。 有这么重要的角色守在这个隘口,而不在前线跟王国军队作战,显然这个城寨的后方离「魔王」不远了──除非魔族还有比这个更强悍的角色存在。 当然,如果没有解决眼前的这名魔族将军(?)跟其他城寨内超过三十多名的魔族,魔王云云的都是空谈。 谷德莲跟娜欧蜜必须坚守在后门,不仅是防止城内的魔族跑出来通风报信,也是要狙杀有可能赶来的魔族援军;提努斯本来就不被视为战斗人员。 因此在这个城寨里,就只能靠珀斯提昂、伊利亚斯与齐牧三人了──硬要说的话,伊利亚斯也很难算是战斗人员。 在城外的三人没有退路:把谷德莲跟娜欧蜜招回来改变不了局势,反而会让擅于远距离攻击的她们处于劣势,而城内的三人也只有完全剿灭敌方才能顺利脱困:事已至此,不成功,便成仁;「伊利亚斯后撤,齐牧!」 珀斯提昂试图使用固定的战法:齐牧正面迎击,他迂回袭击。 当齐牧的巨斧朝那个魔族将军砍去时,对方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只用一隻手就挡下了巨斧──那身筋骨居然比钢铁还硬。而迂回到对方左侧,抽出双剑准备奇袭的珀斯提昂,也被对方轻易地用另一隻手打回去──珀斯提昂即使将双剑架在胸前抵挡,仍向后弹飞了好几步,撞在矮墙的残骸上。 「咳!」珀斯提昂还是在这场战事中挨过最重的一拳,顿时气管感到一阵乾呕。不可能有比钢铁还坚硬的肉体──除非是「魔力」的特殊强化。他判断着。 此时几个魔族举着腰间的佩刀,对着珀斯提昂一拥而上── 『云罗囊珠起,雪花含彩新;代火暉霄篆,逐风回洛滨』 「『雷龙斩』!」迅速起身的珀斯提昂顺势将右手的啸破天挥砍过去,那几个猝不及防的魔族纷纷被砍中,刀锋划过的伤口有如被火烧过一般,使他们哀号倒地──但没有造成致命性的打击。 「呜萨!苦拉乌?苏?马吧夯?卡?塔莎那!」 魔族将军对着其他魔族大吼,似乎是在传达指令。齐牧此时抽回巨斧,横在自己的腰际并再次往对方的腰部劈砍,但同样被对方赤手空拳地挡住了。 「嗤,」齐牧嘖了一声。显然武器的攻击已经没有意义。 整个魔族的阵势,看起来是打算交给这个魔族将军自己收拾掉珀斯提昂等人。毫不意外地,对方先拿全身穿着重鎧甲的齐牧开刀:他十指交握,往齐牧的头顶用力捶了下去。 「噗哈──!?」脑门受到衝击的齐牧从鼻中喷出带有血丝的涕水。 见到齐牧居然没有倒下,魔族将军转而朝他的胸口挥出重重的一拳──只听到金属凹陷的钝声,齐牧虽然双脚仍稳稳站在地上,却向后滑出了深深的两道沟痕。 大概是惊讶于齐牧依然挺立,魔族将军衝上前去又朝他的腹部、下頷挥出拳头──未料对方居然也用拳头正面回击他的重拳。 「咳……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鈑金甲被打凹的齐牧非但不畏惧,反而豪迈地大笑了起来。 「如果不是在战场,还真想跟你在角斗士的竞技场搏上一把!」 儘管知道对方听不懂自己讲的话,但直接扔掉巨斧的齐牧仍一边喊着,一边往前一蹬,朝着魔族将军的胸膛、腹部、颈部挥拳暴击:不同于笨重巨斧对魔族将军看似毫无伤害,齐牧的拳击如骏马奔腾般快速,几乎只能看到拳头的残影,且拳拳到肉,让对方顿时招架不住。大概这个魔族的「魔力」防御只针对锐器,对于齐牧的徒手攻击唯有靠着天生的筋肉抵挡。 一连把对方打得后退几步后,齐牧将双拳握在腰际,大吼: 『我怀在君子,君子隔嶙峋;嶙峋不可跋,君子空穆忞』 「【巍岩不动】!」 齐牧双脚底下的地面瞬间下陷一个脚掌左右的高度。刚刚被单方面压制的魔族将军看准空档对齐牧展开反攻,不过此时的齐牧正如刚才的对方一样,全身的筋肉都像是比钢铁还要坚硬,无论对方怎么攻击,哪怕齐牧身上的胸甲、脛甲,甚至头盔都被打凹地不成模样,齐牧依然如一座高山般挺立,在承受对方打击的同时也伺机反击回去:一把抓住对方的拳头,空出一隻手狠狠地往他鼻樑打去,对方也同样往齐牧头上抱以老拳,把那个已经没有用处的头盔打飞出去:双方一来一往的对决,很快就处于僵局──虽然齐牧看起来是伤痕累累,但对手也被打得鼻青脸肿、精疲力尽。 眼看己方的大将无法取得优势,本来在后方观战的魔族其中一人突然大吼: 「瓦奇达拉巴那督鲁!」 城寨内剩馀所有的魔族全部高声呼喊,朝向齐牧等人挥刀突袭。一些使用「魔力」的魔族早一步凭空挥刀,珀斯提昂则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躲过去,只见身后的竹墙被劈出一片大洞。 论人数的话,珀斯提昂跟伊利亚斯几乎没有胜算──眼前这约三十名魔族,若都不会魔力还好办,但就是不晓得能使用魔力的有多少个、魔力技能是什么;珀斯提昂的力气将近耗竭,大概也就只能在施展两、三次圣法技能,伊利亚斯不擅长近身肉搏,他的大面积杀伤性圣法技能又不能在同伴周遭使用,硬拚下去也是徒费力气……而齐牧又被那个巨大的魔族将军压制着。 ──如果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至少要将损失降低到最少。 珀斯提昂尽最大、最快的努力运转脑子思考策略,同时奋力砍倒衝到自己面前的魔族之际── 『林花正饶笑,野柳不成形;持醪定娱老,懒逐少年狂』 「【苍云九破】!」 本该在寨门外的谷德莲大概是听到魔族战吼,于是从后门闯了回来。她弯弓拉箭──她的每个指间各夹了三支箭,然后一口气射出──九支箭宛如自动被敌方吸过去一般,从放箭的一刻纷纷准确往魔族飞去;然而除了两个魔族被击穿额头毙命外,其他七人即使被射中额头,箭矢也只是像碰到弧面滑开,因此依然未减衝锋的速度──魔力的防御,这可能是她没预料到的,更糟糕的是反而吸引魔族出分出一支往谷德莲袭去。 「嘖!谷德莲!撤出去!」 但珀斯提昂也知道,此时的谷德莲已经不会听从指令──只要是珀斯提昂陷入危机,她就会奋不顾身地衝回珀斯提昂的身边。 ──即使此举可能对珀斯提昂的指挥有弊无利。 谷德莲迅速收起弓,将手按在「御霜」的剑柄上,一副准备拔剑衝入混战中廝杀的模样。 珀斯提昂也顾不得一切:「【连环霹靂】!」 姑且麻痺一部份正向伊利亚斯攻击的魔族后,他赶紧喊道: 「伊利亚斯!你把那傻丫头拉出城寨外!」只要出了城寨,娜欧蜜的伏击总会有办法干掉那些少数正往谷德莲攻击的魔族:「这里由我──」 「队长!」齐牧跟眼前的对手进行着无穷尽的格斗,却仍抽出空间打断珀斯提昂的指挥──如果珀斯提昂的印象没有错的话,这是齐牧第一次打断自己的发言。 「你跟伊利亚斯退出城寨门外,我之后就过去跟你们会合!」 「什……!?你想要干什么?齐牧!」 「我说!你们先出去!我马上会跟你们会合!」 他再度向身后大吼:在魔族震天般的战吼声中,他也许没听清楚珀斯提昂讲的话。 「这算得了什么!我可是生涯没有任何败绩的角斗士!」 鼻孔及嘴角,甚至耳朵都流出鲜血的齐牧,维持一贯的豪迈,大笑三声。 『岭峻系响急,谿旷竹鸣融;将歌造化趣,握素愧不工』 齐牧忽然左手攀住对方的肩膀,一鼓作气压着对方的肩膀跃起身来,紧握住右手的拳头,自上而下朝魔族将军的天顶盖重击下去── 「【如牛憾地】!」 这一击,不仅打在了对方身上──震波以齐牧及魔族将军为中心,环状向外扩散,一瞬间整座山崖都发生剧烈的震动,三面环崖、在险要隘口设置的城寨,遭受到这等剧烈摇晃,就像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整个山坡都翻腾了起来,砾石、寨门、木塔、竹墙、矮树、魔族……所有的一切都朝着深不见底的悬崖滑落。 「齐──」被伊利亚斯用锡杖架着往后跑的珀斯提昂,那声呼唤很快就被山体崩落的巨响掩盖。原本在城寨后门准备衝进去的谷德莲也被娜欧蜜一把抓住,拖着她后撤。 有如被锯刀削齐一般,原本突出在山崖上的台地瞬间无影无踪,变成了一道陡峭而平直的崖壁。 ※ 因为顿了一下头而惊醒的男子,拍了拍满是鬍渣的脸颊。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惺忪的双眼看到微微的鱼肚白遥远天边慢慢泛起。 伸一下懒腰,却听到「啪噠」的物体落地声。看了看身后,只见那条平常是掛在木浴桶边的麻布,落在靠背椅的底下。这栋里农庄也就两人,是谁在夜半时替他披上麻布避免他着凉,答案想都不用想。 男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弯腰拾起麻布,同时看到身后的长桌上,满桌丰富的料理与大菜分毫未动,也没有任何变化。 顶多是带有油脂的火腿燉芋头,酱汁上面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色脂肪。 他双眼无神地呆愣在长桌边好一阵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站在那里究竟多久。 ※ 大概是昨天起得特别早又睡得特别晚,苏玛依竟然比平常的时间还要晚起床:平常如果楼上有动静的话,她就算想多睡一些,也会被吵醒。 然而今天的早晨,楼上悄然无声。 她下床套上了木鞋──老实说,她是比较习惯打赤脚,但男子曾对她说不穿鞋的话会有危险……然后拉开房门,准备走到井边打水洗脸时,她瞥了一眼农庄的门口:中庭上所有的一切都消失地无影无踪。 没有料理。没有桌椅。也没有呆坐在那里的人。 灶房正如每天早上一样,升起了炊烟,以及传来一股黄豆被磨成汁液的清香。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任务等级???:与老友进行料理对决《未完成》】 【QUEST 05】-1 解决「亲爱的妹妹」的困扰[I] 刚吃完简单的午餐不久,原本在芋头田拔杂草的女孩,踩着「喀喀喀」的木鞋来到正用耙子整地、为雨季来临事先翻松泥土的男子身边。 同样是不待开口询问,他自己的观察就先给出了答案。 不过这一次,他安抚着女孩说道:「没事,你跟着我来。」 儘管眼里充满疑虑,女孩还是听从男子的指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背后。 比上次动静还大,嘈杂的马蹄声与车轮摩擦在碎石上的噪音,由远至近地传进农庄。 每年差不多这个时期,那条几乎被芦苇草掩盖的驰道,就会久违地发挥原本的功能:事实上如果不是每年都出现这么一、两次──多则四、五次,紧邻着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暗黑山林的这个农庄,根本不需要任何联外道路。 不过今年似乎来的时间特别早:一般都会在梅雨季节过后,「她」才会大老远地跑来;毕竟时值梅雨季的当下,时不时早上还是好天,下午到隔天甚至连续三、四天都阴雨绵绵,不仅留宿在这个简陋的农庄里很不方便,若马车的车轮不小心因简陋的驰道而陷入泥泞中,估计得花上个大半天处理才行。 走到农庄门口,一辆由四匹黑毛骏马牵引的黑色马车,从天际线快速地往两人的所在地驶来。中午的阳光照在骏马身上的鞍具及马车车顶边缘、窗框、门框、车底边缘乃至覆盖在车轮上的金属护具,都闪耀着不晓得该说是奢华还是土豪气的纯金色──至少在大多数人眼中,绝对是显示财力最直观的装饰。 并且是「压倒性」的财力。 以海上贸易作为立国根基的大鉳綵圣教王国,靠着买贱卖贵、经商投资的巨贾比比皆是,而围绕在海运商人发展起来的餐饮、裁缝、冶铁锻造、木工建筑等等手工与轻工业,乃至娱乐及服务业也跟着累积大量的财富──以至有人揶揄道:「在王都的路上若掉落一块招牌,都能砸到十几个百万富翁」。 当然,儘管不少巨贾都被誉为「富可敌国」,但由于「联合舰队」的特殊制度,王室虽然不直接从海关关税徵税,却以作为所有商会大股东的入股分红方式汲取财富,因此理论上再富有的商人,都不可能比王室有钱;另一方面,圣殿大祭酒积极「鼓励」商人们捐献,以在航行的路途中获得眾神庇佑,因此圣庙也累积了不下于王室的财富── 若要真的「富可敌国」,除非赚钱的主要手段不是单纯仰赖海上运输、比起看不见摸不着的神明更在意攥在手中的硬币,以及在具备这两者条件下,还享有另一种让谁也没预料到的特权。 黑色马车越来越接近农庄,也就能辨识掛在马车驾驶座旁边上的直式旗帜:那是用以辨别马车本身及车内的乘客所属商会或家族的标志,同样是方便在进出市镇、村落时省去核实身分的通行证。 黑色的旗帜上印着亮白色的图案:一个象徵眼睛的横式椭圆形,被一条有如刀刃的直线贯穿。图案底下是让整个王国居民都感到不安的格言:「识者不见,见者无识」。 在即将驶近农庄门口时,车伕控制着韁绳,让四匹马的步伐都缓了下来,其后牵引的马车车门稳稳地正对着农庄的出入口:这驾驶技巧算是神乎其技了。 王国的畜马场几乎都供应王室与军队,除了少部分贵族跟富豪外,民间很难买到马;能备妥四匹毛色几乎一致的黑马,就足显其尊贵;当然,谁要敢打听这四匹马是怎么凑齐的,就是「见者无识」了。 黑马、黑车,连车伕一样穿地一身黑,头戴着黑色的毛製圆簷帽,仅在肩领处披了一块纯白领巾。他控制马匹停好马车之后,就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席上,双眼直视前方,宛如假人一般。 对开式的车门在马车停妥后,先开啟了前门;一名同样穿着一身黑的女子微微撩起自己的裙摆,从门边的阶梯走了下来:她戴着后簷微微翘起的黑色平顶礼帽,礼帽的前簷覆盖着一面几乎遮到鼻头的黑纱,使任何人都看不清戴帽者的上半脸。与车伕类似,她全身的衣装除了黑色以外,只用到了对比强烈的白色:黑色连身裙装的外面,在胸前至裙底都罩着洁白的围裙,并在腰后将固定用的布条绑成不起眼的蝴蝶结。 无论是车伕,还是这名女子,他们的装束都是十几年前流行于王都的僕役制服;这身打扮非但不会让一般人认为他们是受人使唤的僕役而瞧不起他们,反倒还因为这身衣服象徵着隶属于豪门贵族,而让普通民眾对他们敬畏三分。 至于那顶纱面帽,则是另一个故事了。 侍女模样的女子下车后,打开了后车门,高抬起双手引领车内的乘客:戴着绣有繁复蕾丝花纹的黑手套先伸了出来,然后从车内跨出一双露出黑色丝袜的黑色高跟鞋,接着一袭同样是黑色的连身裙,但下摆到腰际的裙子上方另外罩了薄纱,大概是为了有意无意地遮住裙襬的蕾丝花纹上装饰着一粒粒小珍珠:低调奢华。上半身从领口到胸线、腰身,袖口,都装饰上了华而不实的蕾丝,蓝色水晶点缀在胸前两道车缝线上;儘管现在的时尚主流是让女性露出锁骨的大宽领,但她的礼服仍保持传统的高领,并在领口的蝴蝶结中间大气地别上一块八边形的红宝石。 侍女牵引下,车内人总算探出头来,同样戴着遮住上半边脸薄纱的黑帽,不同之处在于她的帽顶边缘插着三根对强烈对比的白色蓬松羽毛:应该是由国外进口的,因为鉳綵本地没有这种羽毛的鸟类。 侍女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对方套着黑纱手套的左手,让对方慢慢地走下阶梯,直到稳稳地踩到地面上。 ──对于失去一隻手的人来说,这个举动真的不容易。 那身极为奢华的礼服在右肩处特别缝上如玫瑰花般层层叠叠的蕾丝装饰,不知道是因为了解到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失去整隻右手的肩部,所以乾脆在此处绣上最为华丽的装饰,一副「如果想看的话就让你们看个够」的心态。 「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哥哥』。」 在下车后,女子隔着面纱,用仅存的左手拉起裙襬,浅浅屈膝行礼,与华丽的衣着给人带来压迫感所產生极大对比的,是她相对娇小的身高与体态,其身高甚至不及男子的胸膛,使她全身的打扮与其说是贵妇,看起来更像是精雕细琢的人偶。 「喔?」 在跟阿纳伊打完招呼后,女子立刻注意到微微躲在阿纳伊身后的女孩。 她缓步走向前去,对着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孩,面纱底下露出一抹微笑: 「拉马斯(你好)。」 女孩双瞳放大,退了半步;阿纳伊虽然有些吃惊,但立刻就判断出对方不是「今天」才知道那女孩的存在,于是稍微挖苦了一句: 「……你辨识人的能力还是分毫未减啊,」 女子保持着笑靨,摘下了头上的纱面帽: 岁月彷彿完全在她身上冻结一般;九年过去了,她依然保持着如十三岁少女般稚嫩的五官与体态,发型也像是刻意不曾改变似地,维持与睫毛平行一刀切的瀏海──不过身后的长发则不再保持在肩线附近,而是配合着身分地位留长到了腰际,以表示随时有侍女帮忙梳理头发。 除了背后的长发,也还有一处改变──那是怎样都无法维持原貌的地方;女子的右半边脸庞覆盖着眼罩。即使已经用了非常华丽的黑色绸缎与蕾丝,让它与一般海盗脸上常见的粗糙眼罩无法相提并论,但依然改变不了女子失去右眼的事实。 「我只是少了一隻眼睛,不代表我什么都看不见啊,哥哥。」 她对着男子眨了眨左眼,那宝蓝色般的眼眸依然清澈迷人。 从马车上卸下两个巨大皮箱后,侍女装扮的女子向车伕示意,对方便拉起韁绳,驾驶马车大回转,往来时的方向驱车离开。 女子在暂时把皮箱安顿在地上,也趋步走向前来,双手压在下腹,深深地向阿纳伊低头行礼: 「娘嫻『琦茗』向您请安,头家。」 「这里没有外人,你应该先脱帽,琦茗。」 儘管失去的右眼不可能闪现出瞪人的目光,在女子右后方的侍女也赶紧摘下纱面帽,将帽子压在双手底下,重新向阿纳伊呈四十五度鞠躬。 「失礼了,阿孃。头家。」 「别没事吓唬人啊,『妮娜』。」 正如男人拋弃了自己的名字,眼前的女子也要求他如此称呼她。 「我也只有在她对哥哥失礼的时候才会说两句,平常我们可是很要好的,对吧,琦茗?」 「是的,阿孃。」 看着未抬起头来、名唤「琦茗」的侍女言行举止,让人很难相信「妮娜」的片面之词。 「不过只是没摘下帽子而已,这种小事怎么算失礼。」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依照「她们」的规矩,平常在外面行礼反而不可以摘下帽子、露出上半脸。 「在王都可不是这样啊,哥哥,」妮娜将自己手上的帽子朝一旁随意往后方递出,琦茗立刻将她的帽子接手过来。 「现在还穿得一身黑的,就剩『我们家族』了。所以整个王国无论在哪,都认得出是『我们家族』的人;只要是一个人的耻辱,就是整个家族的耻辱。所以时时刻刻都不能忘了规矩;并且,只要我还活者,就没人可以对哥哥失礼。」 说完一长串应该是在训诫身后侍女的话,妮娜将目光从男子再度移回到女孩身上,瞇起左眼,对着苏玛依露出和善却又意味深长的浅笑: 「所以,这孩子该算做是『家人』吗?」 面对这个突兀的问题,阿纳伊在短时间内给出的回答是: 「至少是这个农庄里的人。」 由于完全听不懂两人的对话,苏玛依只能皱起眉头,惊疑不定地交互看向两人。 总算注意到苏玛依的徬徨无助,阿纳伊解释道: 「『妮娜』苏?卡?黑呀(她是『妮娜』)」 他顿了一下──因为他不晓得该如何用三言两语解释两人之间的关係。 见到男子的窘状,女子接续说道: 「辜利迪利?卡?那?苦?卡?雅库(我是他的妹妹)」 阿纳伊知道她会一些魔族话,但他不晓得她能够完整地讲出一段句子。显然她身旁的「侍女」发挥很大的作用。她的介绍儘管过于简化,但仔细想想,苏玛依确实也不需要知道太多细节。 她是他的「妹妹」。这是他允诺过她的。 大概是确定眼前的女人与男子的关係,而且女子看起来对自己没有敌意,苏玛依的表情也稍微放松了一点。 她学着刚才看到的侍女动作,将双手压在下腹,微微前倾上半身低头道: 「苏玛依?卡?哈娜敢?姆。」 「呜沙依(不是喔)。」 对于妮娜的否定,苏玛依抬起头,歪脸表示疑惑。 妮娜伸出手,先拉着苏玛依的右手拈起右边的裙摆,然后再调整她的左手拈起左裙摆。 「如果要成为我们家族的一份子,就应该保持优雅大度。」 儘管苏玛依听不懂妮娜讲的这串陌生语言,她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重新模仿了妮娜刚才的动作,拈起两边的裙襬并将右脚后退一步,浅浅屈膝行礼。 「马努(很好)。」 妮娜摸了摸苏玛依的头,手指有意无意地拨开对方的瀏海,在看到光滑的额头时眼神像是松了一口气: 「不过这身衣服也太寒酸了吧?你是故意让她穿成这样的吗?」 她突然把手从苏玛依的头部移往她的下腹并轻轻地一碰,把对方吓了一大跳,夹住两腿往后退了半步。 「果然,底下还没有衬衣……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兴趣啊,哥哥?」 面对妮娜狡詰的微笑,阿纳伊只是平淡地说道: 「这里能用的材料就这么多了,我也没有其他办法。」 「怎么会呢?明明这里衣服多的是。啊、琦茗,先把行李搬到房间去。」 她一边说着,一边逕自往农庄内部走去。 从马车卸下来的皮箱看起来都快比琦茗本人还要大,但她仍使足全力一手拎着一个地跟在两人的后头。苏玛依见状,想要过去帮忙,旋即发现她对那些沉重的皮箱也莫可奈何,只能拿起搁在皮箱上的两顶黑纱面帽,算是多少表现出诚意跟善意吧。 「你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来?」阿纳伊跟在她的身旁问道。 「『妹妹』想来见亲爱的『哥哥』,需要有任何理由吗?」 她笑着朝对方眨了眨左眼。 【任务等级☆☆☆☆:解决「妹妹」的困扰】 由于圣教的代表色是白色,「圣教王国」便理所当然地崇尚白色;又因为麻布为浅褐色,只有棉布是白的,且白色容易看出脏污,能够一直维持一身洁白便表示自己是穿得起棉製品、不用动手劳作的上层社会;穿在身上的衣服越白,越能表示自己的身分地位。这样的风俗习惯已成为市民之间区分阶级的潜规则。 ──直到王国的第一公主?葳海敏娜殿下遇害身亡。 为了表示哀悼,举国上下,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穿上了黑色、至少是深色的衣服。「据称」是为了遮掩被眼泪哭花的妆容,贵族女性的帽子都在帽缘前面缝上一块半透明的黑纱,既可以保持一定的视野,又不会被人看清自己容貌──也有一说是她们避免被别人发现自己没有出现哀容,而刻意遮掩脸的上半部。 染色均匀的黑色绸缎、薄纱,乃至饰品配件,这些极为高级的材料,并不是一般人可以负担的起,无形之中,能够时常穿着黑衣、戴上纱面帽也成为一种地位的象徵;这股风气在葳海敏娜公主逝世多年后依然存在。 于是,「平民穿白衣,越白皙则显得在平民中越尊贵;但真正的上流阶级会穿着黑衣,用到越多染黑的丝绸与薄纱则地位越高」这种新的潜规则,就在王国境内定了下来。 「时尚」再度发生变化,同样是来自于跟王室相关的事件: 国王恭尔拉茨陛下在与魔族的战争结束后便疾病缠身,熬了七年驾崩离世,享年六十三岁。 储君?大王子亚克伯斯殿下即位。然而登基不足百日,旋即宣布让位给弟弟阿尔让殿下;在举国一片惊愕、还不清楚亚克伯斯让位理由之时,亚克伯斯本人已于某日睡梦中离奇骤逝。 二王子阿尔让殿下戴上了王冠。大概是为了展示出自己继位的正当性,他大刀阔斧地重新整顿官僚与军队体系,也意图推动新的改革……全国百姓原以为政局终于能够稳定时,这位即位不到一年的新国王,在出宫狩猎时意外从马背摔了下来,伤重不治。 最后,恭尔拉茨陛下仅存的血脉,小公主不得不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加冕登基成为女王──即今日的女王?蕾欧洛蕊陛下。 不仅女王本人接连遭遇父亲与手足离世的打击,整个王国也一直陷入在国丧的沉重情绪当中。 ──民间也出现传言:王室的一连串噩耗,是魔王下的诅咒。 蕾欧洛蕊女王或许也是受到谣言影响,在处理完父兄的丧事后,旋即换上象徵王室及圣教的镶橘纹雪白礼袍,并将宫内大部分装饰品都换成白色,王宫大殿、鐘楼、外墙箭塔等原本的暗蓝色屋瓦都改成白瓦;另外还下了一道敕令:如非家族事故等原因,平常时刻不得再穿着黑衣。希望藉此让国家摆脱阴沉的气氛。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王宫都如此,民间也纷纷效仿,屋瓦能换成白色都换成白的,商家招牌以白色为底,日常使用的木质锅碗瓢盆都漆上白色,衣着服饰当然也回到原本的崇尚白色,地方官员甚至把市井街道重新铺上白色石板,到了这股风潮最鼎盛的时候,连女性之间都争相比较谁的肌肤更白皙,以至于当时化妆用的铅粉都供不应求。 一时之间,就连海外的商船都把这座位于亚温带的海港城市称为「雪都」。 ──就算真的是魔王诅咒,有着象徵「圣教」的白色加持,这一连串悲剧应该能画下句点。 由于女王的敕令,贵族们都不再穿着黑衣,但也耻于像盲目跟风的平民一样穿上白衣,于是都穿起跟自己家徽相关色系的华服,富商财阀则是换上与海外贸易中取得的各色异国服饰,以凸显自己事业版图的宏大;王国的街头总算繽纷多彩了起来。 只有一个家族,始终保持穿着黑衣、顶戴黑面纱帽的打扮。 除了因为她的家徽本身就是以黑色为底之外,更是因为在她的心中,「丧礼」永远没有结束。 【QUEST 05】-2 解决「亲爱的妹妹」的困扰[II] 「今年看起来收成应该也会不错。」 妮娜走在农庄东北方、处于暗黑山林范围内的小径上。她看着小径周遭的植物,用套着黑纱手套的左手紧紧搂住阿纳伊的腰际;而阿纳伊也担心对方的高跟鞋会不小心在山径中失去平衡,所以空出一手抱在妮娜失去整个臂膀的右肩上:另一手则是拎着妮娜带来的一柄黑伞,提防午后突然下雨。 「应该是吧。每年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我没有刻意修剪,所以產量应该既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 阿纳伊跟着巡视小径周边的矮灌木跟野草──外表看起来就是山林里经常自然生长出来的植被,不过事实上,这周围都是掛名在妮娜资產中的「药草园」。 过去一些农民冒险也要闯入欧露穆柴採集的野生草药,在战争过后,妮娜将大部分草药物种试图移植在农庄后面的这一片山林地上,配合每种植物不同的生產条件进行栽培;她也引进海外的草药种子,看看能否在这片园地种植成功──儘管多半都是失败的,偶尔也会出现成功开花结果的案例。 由于妮娜平常都居住在茨兰提亚城近郊的豪宅中,整个药草园自然是交给阿纳伊照顾;每次探访农庄时携带大量的物资特產,也都以「药草园的照顾酬劳」为由硬塞给阿纳伊──否则他都坚决不收。 「啊、」妮娜轻呼一声,加快脚步,使得被她搂着的阿纳伊也不得不跟她一起走到一片高度齐腰的矮树丛里。 她松开搂在阿纳伊腰间的手,弯下腰,轻轻地扶起其中一株的椭圆长叶,只见叶子与叶子之间冒出了纍纍青绿色的小果实。 「『立塔路苦斯』,想当初还以为没办法种植成功的,现在已经长成了这么一大片……」 儘管乍看只是又一片寻常不过的杂草树丛,但这里可是妮娜花了整整七年,从派人到山上寻找、採集、到一再调整土质与含水量,煞费苦心才种植成功的药草区。 然而在女子的眼中,比起怀旧,她的脑内立刻算出了实实在在的数据: 「这样一整区的『立塔路苦斯』,一季大概可以產出十五到十七邦尔德左右吧?那就差不多是七千三百多史鐸弗……扣除运费跟营销委託金,净利润应该有个四千史鐸弗……嗯……」 妮娜挺起身子,左手轻按下頷,微蹙着眉头:「如果可以把价格拉抬到九千史鐸弗就好了。」 看着少女一脸认真的模样,阿纳伊在一旁轻笑道: 「你现在做的是独门生意,想抬高多少价钱就抬高多少,不是很容易吗? 「才没那么容易。最大的问题是市场的接受度还没开拓出去,依赖性也不足。就算『立塔路苦斯』有独特的风味,传统餐馆还是寧可使用进口胡椒;施压那些商会减少胡椒的进口量倒也不是不行,但那样只会让胡椒的价格攀涨,不一定会促使顾客转而购买『立塔路苦斯』,反倒平白肥了那些胡椒进口商……」 说起商场的生意经时,妮娜便下意识地开始滔滔不绝。 儘管九成以上的内容,阿纳伊都一知半解,但比起过去她总是只有在冷嘲热讽时才会开口说话,阿纳伊更乐见她现在的变化。 瞥见阿纳伊脸上不经意浮现的微笑,妮娜瞇起左眼,刻意又把左手搂在阿纳伊腰际: 「嗯哼?怎么了吗?对如此聪明又可爱的『妹妹』动心了吗?」 「『聪明』跟『可爱』我承认,『动心』倒没有。」 「哼~~真是不配合。不过看在你还知道我『可爱』这一点份上先不跟你计较。」 妮娜放开了阿纳伊的腰际,转而看向另一面的种植园。 「──我们查不到那个女孩到底是哪里来的。」 没有引言也不多废话,她直接切入正题这一点的个性倒是没变。 「你果然之前就注意到苏玛依的存在。」 「那当然。你以为我是谁?或说,『我们』是谁?」 妮娜没有回头,兀自观察着其他药草的生长状况,继续说道: 「在这农庄半径两迈尔的范围内,没有任何其他魔族的活动跡象,也就是说,那个女孩至少在两迈尔之外,就是独自一人,穿越将近大半个欧露穆柴。根据战争前的资料,最靠近这个农庄的魔族聚落,是在八十迈尔之外,并且至少要翻越五个山头,其中包括一座积雪的高山,在路径上几乎不可能;所以无从判断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妮娜蹲了下来,随意折下一片已经遭到虫类啃咬的叶片: 「当然,就算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我们也不可能送她回去。『魔王国』已经覆灭了,大多数魔族聚落也都投降臣服了。掳获而来的魔族混居在王国境内,被当成最低贱的奴隶使唤──特别是魔族的女性,都被送往港口码头,那里总是有数以千计、好几个月都没见到女人的船员水手……我想你应该不愿意看到那女孩落到那个下场吧?」 说罢,她用黑纱手套覆盖的指间撕裂叶片,丢弃在地上。 阿纳伊不禁板起脸。 「……所以,你的条件是什么?」 「嗯?啊,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啊,我亲爱的哥哥,」 妮娜转过身来,笑瞇着眼对向阿纳伊: 「我们可是『家人』,家人之间哪会谈什么条件呢?」 她悄悄地拍了拍阿纳伊的腰背──正是他收纳帕特斯兰刀的所在位置。 「……说的也是。」阿纳伊回以乾笑。 具备精巧机关、耗费数年才能锻造出一把锐利而实用的名贵刀具?帕特斯兰刀,并非随便什么人能入手的;尤其是当这把刀被赋予了「特定资格」时更是如此。 「我的意思是,如果哥哥想让那孩子待在这里的话,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保障她的安全;如果哥哥想让她离开,我也有方法保证她的尊严,且让她一辈子不愁吃穿。」 「我从来不会怀疑你的『办法』,不过……」 他沉默了几拍,深吸了一口气,在吐气时像似叹息般说道: 「我暂时还没能做出决定。」 「没关係。我会等。」 她用仅剩的左手稍微用力抱住对方的腰间,意有所指重复了一句: 「我会一直等。」 原本就处于梅雨季节,又是在山林之中,忽然间天空便洒落了雨滴。 阿纳伊打起伞,另一手扶着妮娜,从药草园缓缓循小径往农庄走回去: 「特地赶在收成季之前,动用那辆四头马车迅速赶来,应该不是为了苏玛依的事情吧?」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伴随着年龄增长,她也不再用非黑即白、斩钉截铁的态度判断事情;特别是在商场打滚了这么多年后,「话术」已替代了她过往的「暗杀术」,是无往不利的杀手鐧,必要时仍能将对方一刀毙命。 「你把那些红羽毛随便打发走了,是吧?」 她口中的红羽毛,自然就是前一阵子驱马赶来的王室传令官。 阿纳伊没有回应。毕竟他知道妮娜用的不是疑问句。 「那个红羽毛回到王都后就掉脑袋了──跟你的事无关,他之前就有趁公务之便搜刮百姓财物的行为:其实是撤职或做几年牢的小事,但也许就是利用你的事情当藉口杀鸡儆猴;这几年王室内部乱糟糟的,年轻的蕾欧洛蕊女王似乎想效仿她父亲用铁腕手段树立威信,不像她姊姊那样博取百姓的拥戴……嗯,其实这些不重要。」 即使讲话方式稍微有些改变,但她不是一个会浪费口舌说废话的人;讲了那么多事情,应该是给与世隔绝、独居于此的阿纳伊一些前情提要。 「虽然红羽毛被你打发走了,但『白的』那批人不会那么好应付。」 「……『他』也想搞些什么事情吗?」在讲这个借代词时,阿纳伊的语气明显有些微的情绪波盪。 「至少我的评估是这样。」 妮娜微瞇着眼,微微踮起脚试图在男子耳边细语: 「一直以来,你都『没有任何弱点』,所以『他』──或说『他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现在,有了那个女孩:不晓得是眾神的恩典还是祂们开的玩笑,她出现在你的身边了──儘管在物理条件上几乎不可能地,让她不知以哪里为起点,穿越了大半个欧露穆柴,来到你的身边了。」 ……眾神开的玩笑…… 「怎么皱起眉头了呢,哥哥?」妮娜努力地踮起脚跟,伸出细緻的手指,轻轻点在男子的眉心:「只要有我在,没有事情好烦恼的。」 ──由于早先一步收到了情报,她便亲自来农庄坐镇,如此无论他发生了什么事,都能确保那个女孩的安全。 这就是她此行的目的。 还是如同以往那样敏锐,总是能判断出对手未来会有什么举措,然后提前一步动作。 「确实是。只要有你在,就没有任何事情好烦恼。」 「是吧,天底下这么优秀的女人,就只有你眼前这一个喔?」女子的声调突然有如给小孩吃的飴糖一般甜腻: 「那么,是不是该给我一些鼓励呢,哥哥?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喔。」 赤裸裸的暗示──不如说是要求,男子用手扶起了对方的脸庞,女子则看似准备妥当地闭上眼── ──他轻轻地吻了一女子的额头。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扔掉了雨伞,不断抚摸着她的头顶、颈后,以及柔顺的长发。女子也像是陶醉在这样的抚摸中,主动把身体往男子的怀里磨蹭,嘴中不断发出摸糊不清的呢喃。维持着十三岁的面貌、年近三十的女子好像倒退回断奶左右的婴儿般,不断渴求怀抱。她需要温暖。需要人的体温。需要一个人毫无条件地接纳残破不已的自己。 「兄妹」是他们彼此之间能接受最大程度的底线。 独生子的他,对于「兄妹」定义并不是很了解;于是她要求他:「只要像对待『她』那样就够了」。即使如此、即使「仅仅只有如此」,女子还是在他的怀中洋溢的貌似幸福的笑靨;任凭冰冷的雨水打在她装饰华丽的眼罩上。 ※ 跟在名为琦茗的侍女身后,苏玛依登上了二楼。 似乎是那名女子?妮娜的要求,阿纳伊不得不陪她到农庄外的后山,被扔在现场的苏玛依不晓得该跟过去,还是该留下来──由于她手上还拿着两顶帽子,也就只能跟在琦茗身后了。 因为农庄的生活圈主要都在一楼,苏玛依除了晓得阿纳伊的寝室在自己寝室的正上方之外,对于二楼的布局一无所知。 琦茗往走廊最里面一间的房间,跟阿纳伊的寝室相隔了两个房间。 轻易推开房门后,些微的灰尘飘荡了出来,但还在可以忍受的程度;显然这里不是长久从未打开的房间,只是「鲜少」打开。 两个大皮箱,一个被放到灶房旁,另一个被抬进这个房间。如果单纯看她的外貌与体态,根本想像不出来她能够抬起这么大的皮箱;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但比苏玛依的房间好上不知几倍;高脚的木床上铺着棉质的床垫,对着窗台的书桌,旁边一排矮柜,以及一整面上了亮光漆的巨型木柜,共有三扇对开门、各两阶的抽屉。 苏玛依跟阿纳伊的房间都只有一个矮柜、一张木板床,床上没有垫任何东西。不过对在山林里以天为被、以地为蓆,不知度过多少岁月的苏玛依而言,那张木板床已经是奢侈的寝具。 再更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张床的床头结了蜘蛛网,床舖上头也盖着厚厚的灰尘,彷彿完全没被使用过一般,所以应该不是琦茗或妮娜的寝室,看似只是用来放置物品的空房。 整个房间里最突兀的,就属掛在床头的墙上,一张短弓与一个空了的箭袋。不晓得为何要用这种东西「装饰」房间。 在苏玛依对短弓跟箭袋感到困惑时,琦茗已打开其中一扇橱柜门,回过身来从苏玛依手中取走那两顶纱面帽,将其端正地收纳到衣橱中──衣柜里还陈列着大量的各式帽子、华丽礼服、日常服、半透明的衬衣等等衣装。 不过苏玛依还没把那些衣装看清楚,衣橱的门就被闔上。 动作迅速且乾净俐落。这大概是为何琦茗能够胜任妮娜贴身侍女一职的最大理由。 正当苏玛依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准备退出房门时,琦茗一个箭步超越苏玛依,在她面前关上了房门。 突然被关在房内的苏玛依显得不知所措,看着挡在门前的琦茗;只见对方一言不发地拨开了跟妮娜一样顺着眼瞼上方剪齐的瀏海──在她的额头上,出现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图腾。 ──这也是除了「家族」的规定之外,琦茗出入任何场所都必须戴着纱面帽的原因。 那块刻印在血肉之中的痕跡,在过往是令人骄傲的嘉奖,但在「这里」是攸关生命危险的记号──这里称其为「魔族的斑纹」。 正当苏玛依仍惊讶地不知做何反应时,琦茗先一步挺直腰桿,将右手压在自己的锁骨之间: 「向你问好:我是在智慧之神『帕帕库帕』的指引与祖灵的庇佑之下,来自泰洛可,乌道瓦骄傲的女儿琦茗。」 儘管腔调有些不同,但这是苏玛依再熟悉不过的语言:「莎娜赛伊语」。 苏玛依听闻对方正式的自我介绍后,也连忙挺直上半身,用传统的礼节压着自己的锁骨回覆: 「向你问好:我是苏玛依,普鲁恩之女,来自受勇气之神『帕瓦阿苏』与祖灵庇佑的纱绩。」 「纱绩?」 眼前的女子难掩讶异的神情,往苏玛依前进了几步,抓住对方的肩膀:「你说你来自纱绩?」 苏玛依战战兢兢地答道: 「是、我是永不屈服的纱绩人。」 这是她从出生以来就学会的第一句话。比起自己的名字、父母的名字、祖灵与眾神的名字,她首先必须认识自己来自于「纱绩」。 咚地一声。 琦茗双膝跪倒在苏玛依的面前,双手紧紧环抱着苏玛依: 「纱绩!纱绩!……原来纱绩还有倖存者,祖灵庇佑、祖灵庇佑!眾神并未拋弃莎娜赛伊的血脉,莎娜赛伊还能延续祖灵们的骄傲……纱绩……」 讶异的呼唤旋即变成泣不成声的呜噎,使得苏玛依再也听不清楚琦茗后面讲的话。 ──原来纱绩还有倖存者。 这意味着,苏玛依可能是纱绩唯一的生还者。 虽然早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夜,所有纱绩人都做好了战死到最后一位族人的心理准备,包括她自己,儘管年纪还小、儘管身为不准碰刀的女性,苏玛依也果断地捡起地上的猎刀,准备奋战到最后一刻──却被一群长辈们强行拉走。 在那个夜晚,某种意义上,「永不屈服的纱绩人」就已没有任何生还者了。 面对琦茗终于找到同胞的喜极而泣,苏玛依心中被各种复杂的情绪所淹没,因此只能呆愣在现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拍着嚎啕大哭的琦茗后背。 这么多年来,苏玛依渐渐淡忘「纱绩」的一切,跟着年长的女性长辈们「嫭嫭」,在险恶的山林环境中求生存。 「永不屈服」跟「苟且偷生」的区别到底在哪里呢?苏玛依有时候不禁会怀疑,到底是壮烈地像父祖辈那样死于敌人的刀下是「永不屈服」,还是像「嫭嫭」这样不管遭遇到多恶劣的情势也要保住血脉才是「永不屈服」? 如今,未曾向敌人投降,却被疑似「敌人」收留的她,到底算不算「屈服」? 她只知道,在她于这座农庄甦醒、吃到第一口热食,具体地感受到自己原来还活着的时候,心底既高兴,又惭愧──她顺利地活下来了。无论是用什么方式,她活下来了。另一方面,这也表示她距离会见已逝去的族人,还有更长久的等候。 这是眾神的庇佑吗?还是纱绩的祖灵们对于自己没有奋战到底的诅咒? 苏玛依的脑袋已经被太多的疑问佔据,没办法像对方一样为这感动的时刻落泪。 许久之后,女子才逐渐恢復冷静,放开了苏玛依。 但彷彿还是不敢相信对方的真实存在一般,琦茗像对待易碎物一样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抚摸苏玛依的脸庞,轻轻地拨开她的瀏海;在她们的穿着习惯中,额头是不会被瀏海覆盖的,因为那上面可能彰显着族群的骄傲── 见到苏玛依光滑额头,女子的眼中看似有几分落寞,但也像是安心地松下紧绷的双肩。 「琦茗,」 儘管对方看起来比她年长许多,她依然直呼对方的名字──这是纱绩的习俗;除了直系血亲之外,所有人都可以被视为平辈。 「『这里』是『目敢』(食人恶魔)的部落,对不对?」 ──从大海彼端上岸并逐渐壮大的异族,烧毁草原、杀光鹿群、砍伐树林,导致「该亚」被破坏的元凶;起初「莎娜赛伊」不晓得如何称呼他们,直到看见他们把莎娜赛伊杀掉,被当成鹿跟山猪一般屠宰、分食,莎娜赛伊终于理解了──他们是「目敢」(食人恶魔),是眾神都不能原谅的存在,唯有驱逐「目敢」、「瓦奇达拉巴那督鲁」(血祭祖灵),才能向祖灵跟眾神证明:莎娜赛伊依然在守护着「该亚」。 琦茗一边拿起围裙中的小布擦掉残馀的泪水,一边点点头。 「这里是『目敢』的部落。我们都已经回不去『泰洛可』了。『泰洛可』不在了。」 距离「纱绩」最近的,就是「泰洛可」;因此苏玛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多少有些失落。 「其他的『莎娜赛伊』呢?」 琦茗皱起眉,低下头: 「都被『目敢』带走了。『莎娜赛伊』现在是『目敢』的奴隶、苦力与玩具……我也是从『泰洛可』被『目敢』要带去靠近海的地方,不过在半路上遇到了『阿孃』;『阿孃』要我跟她走,所以我就一直跟在阿孃的身边。」 「『阿孃』是妮娜,对吧。」 琦茗点头答道: 「她率领着很多『目敢』,所以我们都称她为『阿孃』。」 大概就跟以前在纱绩中,率领整个部落的「苦布苏蓝?阿拉恩」类似吧。 苏玛依的父亲就是纱绩的「苦布苏蓝?阿拉恩」,但在火光冲天的那一夜,被一个「目敢」砍掉了头颅。 苏玛依拍了拍脸颊,试图把从前难过的记忆打出脑外。 比起回首过去,苏玛依决定更重视当下: 「阿纳伊跟妮娜都是『目敢』吧?为什么他们会我们『莎娜赛伊』的语言?并且他们跟传闻中的『目敢』不太一样……妮娜甚至把你从其他『目敢』手中救出来。他们究竟是『莎娜赛伊』,还是『目敢』?」 这是自从在这个农庄生活后困扰苏玛依最久的问题,但没有其他人能替她解答。 面对这个问题,琦茗低头沉思许久: 「我不知道。或许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跪在地上与苏玛依四目相对的琦茗,拨开苏玛依的瀏海,摸了摸光滑的额头: 「我们依然是『莎娜赛伊』吗?还是将要变成『目敢』?」 「目敢」是破坏「该亚」的元兇。「莎娜赛伊」试图恢復「该亚」,但最后却被「目敢」捣毁了部落……所以难道「莎娜赛伊」才是违背「该亚」的一方吗?否则为何「该亚」会让「目敢」征服了「莎娜赛伊」? 如果已经被眾神与祖灵拋弃,苏玛依仍可以是「莎娜赛伊」吗?还是会在这里的生活、慢慢变成了「目敢」而不自知? 苏玛依拉着身上这件异样的服饰,拉了拉大腿上曾经让她惊讶好奇的裙布,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思考下去。 【QUEST 05】-3 解决「亲爱的妹妹」的困扰[III] 平常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用餐时,都是随意搬了一张小茶几,在正厅或灶房用餐。 有时苏玛依还在拔杂草,阿纳伊会端着食物过来,两人就在田埂席地而坐,吹着晚春的凉风用餐…… 作为原本的驻军哨站,正厅旁边是有一间可以容纳多人用餐的食堂。但除了上次阿纳伊从里面搬出长桌、长椅外,平常根本没开过门──因为对于两人的生活而言,实在没有必要进去用餐。 就在琦茗花了一些时间打扫后,晚餐时间由妮娜领着阿纳伊跟苏玛依两人,进入到由驻军食堂简单改造、布置而成的餐厅。长桌上已由琦茗铺上暗蓝色绸缎製成的桌巾、点上烛台,桌上摆着一瓶红酒及三个纯银打造的高脚酒杯,然后琦茗替围在餐桌边的三个人端上盛放在银製浅盘上的餐点:当然,所有料理也全是由琦茗负责。 阿纳伊与妮娜坐在桌子最窄两端的主位,苏玛依在阿纳伊的左手边,琦茗则是站在妮娜的斜后方,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按在下腹处,随时等候妮娜的命令。 「这是今天早上刚屠宰的奇亚尼那白牛。当时为了把种牛从出產国运来可是煞费苦心;经过六年的培育,在萨米里亚村的牧场现在总算养出二十来头。」 妮娜略带自豪的口吻继续解释道: 「这种牛最好吃的部分在于丁骨排,传统方式是先煎后烤,撒上胡椒跟盐,但我另外加了一些辛香料;虽然这里的灶房设备不是很理想,不过如果肉质本身就是高档品的话,怎样的料理方式应该都还是不减风味。再说,我们家的娘嫻在料理方面也是一流的,是吧,琦茗?」 「感谢阿孃的夸奖,这是我的本份。」 见到阿纳伊还是带着复杂的表情看向眼前的牛排,妮娜继续补充道: 「虽然今天我只带了这三块最顶级的部位过来,哥哥也不用担心我会浪费掉其他的部位;那些都免费分给萨米里亚村的村民了,村民们显得很开心。我们昨晚就留宿在萨米里亚村附近,今天早上现宰了牛隻,放到晚上料理,我想应该还算新鲜吧?」 如果发挥妮娜精打细算的头脑,选择更靠近王都的农村搭建牧场,便可以更有效率地把牛送到王都屠宰、贩售;但妮娜为了能在抵达这里仍能保持牛肉的鲜度,而把牧场选址在偏僻的村落。 看着妮娜似乎还想要多做解释,阿纳伊心想如果自己不开动的话,妮娜肯定会继续讲个不停以劝诱自己进食。 于是他勉为其难地拾起刀叉,将眼前煎烤地香嫩酥脆的丁骨牛排切开,缓缓地把带着肥美油脂的肉块送入口中。 这是他时隔半年才吃到的一次兽肉──上一次也是妮娜过来的时候,带着据说是极为高级、没有腥臭味的羊排。 阿纳伊并不排斥兽肉,单纯只是「没有想吃的慾望」,因此妮娜介绍地再天花乱坠,他还是吃不出这块牛排有何特别之处;事实上,妮娜的状况,才是阿纳伊担心的重点──今天还另外加了苏玛依。 从来没使用过刀叉的苏玛依,看着阿纳伊,有样学样地切开牛排,小心翼翼地把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咀嚼。 苏玛依当然听不懂妮娜刚刚那一大串的异族语言,但可以猜想是在介绍眼前的东西非常美味,只不过苏玛依不仅没有接触过刀叉,更从未吃过牛肉,因此她没办法评断这种肉到底算不算美味;硬要比较的话,比起小时候吃过的鹿肉,她只觉得这种肉很难嚼烂;她花了好一番力气,仍没办法用自己的牙齿把肉彻底咬烂,但又不能吐出来,只能勉强把整块肉直接吞下去──然后就噎到了。 「没事吧?慢慢吃,不用急。」 一旁的阿纳伊轻拍苏玛依的背,并把桌上的饮料端给她──只不过对她而言,那种有如鲜血般暗红色的饮品,也十分苦涩,她含在嘴中一阵子才止住想吐出来的衝动,努力嚥了下去。 看着苏玛依的反应,特地准备这餐料理的妮娜并不觉得失礼,反倒出言安慰: 「对『魔族』而言,可能要花一点时间习惯吧。琦茗也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能接受人族的食物。对了,琦茗,帮她解释一下牛排跟红酒,至少让她知道自己把什么东西吞下肚。」 「好的,阿孃。」 佇立在妮娜身后的琦茗几乎是没经大脑的反射性答应,然而当她准备用自己的语言向苏玛依解释时,才发现这其中有许多障碍:「莎娜赛伊」不只没吃过牛,连「牛」这种动物都没见过,自然没有对应的单词;「葡萄」跟「红葡萄酒」也是相同的道理。 琦茗竭尽所能地比手画脚,向苏玛依解释了什么是牛、用什么方式料理成牛排,以及葡萄与葡萄酒的概念──苏玛依也只能似懂非懂地点头应对。 ──总之就是妮娜带来的、很高级的食物跟饮料吧。毕竟已经有一生都可能要在「这里」度过的心理准备,只能选择接受跟习惯──只要不是吃同胞的肉。 再说,从逃出纱绩以来,苏玛依再也没吃过兽肉;即使是被阿纳伊收留,由于都是阿纳伊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因此也没接触兽肉,所以很可能单纯只是忘记兽肉的腥味跟吃法,才会这么难堪。 「苏玛依,不用勉强。」一旁的阿纳伊用魔族话说道:「真的吃不了,就不要吃了。我等一下再煮粥给你。」 「我没问题的。」 苏玛依的第二次尝试,把肉块切小一些,但发现这种肉好像就是没办法嚼烂……到最后都还是得用吞了。但因为比较小块,所以虽是勉强「过关」。 至于桌上的红酒……即使不用琦茗解释,她也闻出酒精的味道。酒在纱绩是再平常不过的饮品,小孩懂得怎么喝水就懂得怎么喝酒,只是大概也是跟兽肉一样,都是太久没有接触,所以忘了酒的滋味。 当然,族人喝的酒绝对不是眼前这类用某种水果酿製的、顏色有些骇人的酒。如果不是琦茗的解释,以她对「目敢」的刻板印象,或许还真以为是用血液做成的。 阿纳伊不仅留意意苏玛依能否习惯这类在王国内称得上是「正式」的料理,更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的妮娜。 由于失去一隻手,妮娜只能靠琦茗先把眼前的肉排切好,再以自己的左手用叉子把肉送进嘴中。 在用餐过程中,妮娜一直保持愉快轻松的神情,只是进食的动作有些僵硬;像是用耙子把草料推给牛隻一样,妮娜的左手不断把叉子上的肉推进自己口中,间或沾饮几口红酒,然后就继续让琦茗切肉给她。 在琦茗还在准备餐点的空档时,妮娜也是用了一大串词汇介绍红酒的產地,如何名贵,以及自己投资的海外酒厂状况──但阿纳伊对于那些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唯一在意的只有「妮娜本人」。 随着苏玛依奋战结束、妮娜优雅地吃光盘内的餐点,阿纳伊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还合胃口吗,哥哥?」用餐巾擦过嘴角的妮娜,带着企盼的语气问道。 「……还不错。特别是撒在牛排上的盐让牛肉增添不少甜味。那应该不是普通的盐吧?」儘管对肉吃不出差别,但在调料上阿纳伊还是略懂。 「真不愧是哥哥。那是『伊希班尼亚』出產的岩盐,某商会送来的礼品,如果哥哥喜欢的话,儘管岩盐在海运上有些难度,我可以试着进口……」 「不用了,这次试个味道就够了。」不这么说的话,她恐怕真的即使赔钱也会进口。 妮娜开心地解释后,将目光望向了苏玛依: 「奇黑呀?玛哈达?卡?尼伊?(这餐点好吃吗?)」 突然被母语点名的苏玛依,僵着嘴角;儘管族人的祖训是「不可说谎」,然而…… 「奇黑呀……………巴来伊。(很好吃)」 苏玛依拙劣的谎言任谁都能轻易看破,妮娜轻笑道: 「多习惯几次就好,没关係的。帮我跟她翻译,琦茗。我听琦茗说储藏室里的稻米跟腊肠还有一些辛香料都消耗不少,看来这女孩的入住让哥哥总算愿意多吃点东西了。如果哥哥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可以再多带一些牛肉过来……」 「牛肉就不用了。其他东西也是。只要你本人过来,我就满足了。」 「哥哥讲话还是这么甜。」 虽说如此,然而阿纳伊仔细想想:自己吃得少是无所谓,不过苏玛依应该还在发育阶段,让她跟着自己这样吃,实在不太营养……要真的请妮娜多运一点食材来吗?不过那些食材,最初都是以「照顾药草园的酬劳」名义,被妮娜硬塞过来的,事到如今自己又怎么好意思跟她开口多讨些食材…… ──或许,还有更简便的方法。 阿纳伊看了一眼苏玛依。对方察觉到自己的目光,也回望过来,微倾着头表示疑惑。 ……既然苏玛依身上没有任何「魔族」特徵的话,让她跟着妮娜去城市生活,可能会比较好吧。再怎么样都比待在这破烂的农庄,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来得强;刚刚琦茗好像用她自己的旧衣服,给苏玛依弄了一套连身衬衣,让她不再处于「下空」的尷尬状态。 正当阿纳伊思索着苏玛依的去路时,他的眼角瞥见一道银光── 「停,琦茗。」 捧着银色长管的侍女立刻停止动作。受过「家族」的严格训练,所有侍从在听到指令的当下就要进行反应。 虽然琦茗真正的主人是妮娜,但由于妮娜表示阿纳伊是「哥哥」,所以琦茗尊称阿纳伊为「头家」;论命令的优先顺序,琦茗应该先听阿纳伊的话。 「那东西对你的身体不好,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 「这只是『药』啊,哥哥。」儘管琦茗停下了动作,妮娜依然逕自把琦茗手中的银製烟枪取下来:「不仅医生都推荐,而且还是合法上税的。」 「俗话说:是药三分毒。即使它真的是药,你也用太多了。」 早在他还没来这农庄以前,他就知道那东西的存在──及那东西夸张的高额价格。以前他就听说过一些富豪为了这种「药」倾家荡產,纵使妮娜现在有再多资產,也难保不会因为这种传闻中的「万灵药」而散尽家财。 妮娜有些不服气地嘟起嘴,把烟枪交还给琦茗。 ※ 「道理我当然都知道,但身体不舒服,不就是得服药吗?」 梳洗完毕并换上纯白丝绸睡袍的妮娜,斜靠在卧房窗边的躺椅上,轻轻地往烟枪吸了一大口鸦片烟,吐出烟雾,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 「头家都那样说了……这样好吗,阿孃?」虽然听从指令帮忙点烟,但琦茗仍一脸不安。 「别让哥哥看到就好啦。并且,」妮娜又往烟枪吸了一口鸦片烟,缓缓吐出:「我的身体还能糟到哪里去呢?」 她自虐地笑了笑,用烟枪敲了敲失去整隻臂膀的右肩。烟雾也缓缓飘过她右眼上入睡用的丝质眼罩。 琦茗见状,也只能坐在方便替妮娜换烟膏的左手边,抿着嘴沉默不语。 「其实也不是身体不舒服……也没有什么病……」连着吸了几口烟的妮娜,眼神开始恍惚了起来:「只是……为什么就是治不好呢……」 面对妮娜梦囈般的自言自语,琦茗依然只能保持沉默。 「……琦茗,你跟苏玛依聊得还开心吗?」 儘管琦茗跟妮娜在外时必须谨守主僕的分际;但只有两个人相处,妮娜希望琦茗可以不用那么拘谨、表现地像「家人」──只可惜琦茗好像没有理解妮娜的用意。 「……我们讲了一些以前在山里的事情。能见到莎娜──魔族的同胞,非常开心。」 琦茗仍是一脸平淡的模样。妮娜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因为「家族」的训练,让她不能自由地表现出喜怒哀乐。 「开心就好。见到『哥哥』,我也很开心……但平常见不到他的时候,我又能用什么东西取得开心呢?」 妮娜敲了敲烟枪,让里面的鸦片膏能够充分燃烧: 「这些医生说的『万灵药』,每一小粒的价格都将近是普通市民半年的收入……但为什么还是治不好我呢……」 看着飘散在空中的烟雾,在鸦片烟的朦胧中妮娜彷彿看到了往昔: 「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我,回到王都后,『家族』直接把我当成『已经没有用的工具』,让我离开家族的庄园,自己找地方落脚……基本上就是要我自生自灭。除了『哥哥』,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只有被家族认可的人,才能拿到一把专属于自己的帕特斯兰刀。 换言之,有资格使用帕特斯兰刀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所以在「那个晚上」,他就成为了她的「哥哥」──在她的主观判断看来。 是她仅存的「家人」。 「──所幸,这也早在我的预料之中。」 妮娜吐了一口烟雾: 「我不像『他』那样,什么封赏都不要;然而,若只是给点赏钱或是爵位,哪怕是一块封地,都没有意义。我只要求了一个奖赏──让那个机关算尽的铁腕国王都想不到的奖赏:『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他们大概以为失去一手一眼的我,要这个特权只是想维持生计而已吧。」 她轻蔑地笑了笑。 然而,只要稍微动一点脑筋,就知道在这个以商业立国的地方,「免税」是多么无敌的特权。 依靠「弗雷尔爵士」这个低阶贵族微薄的收入,她先逐步收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农民收成之后,必须付钱使用碾米厂才能去除穀、装封成袋出售。 等到她垄断了几座农村的碾米厂,她就可以任意调涨碾米厂的使用费:不付钱,就得去找远方村庄的碾米厂碾米吧。当农民恳求降低使用费时,她便向农民提出条件:碾米厂可以免费使用,但他们所有收成的米只能卖给她,不能卖给其他人──即契作。 不过她也不会因此刻意用低价收购稻米压榨农民,反而会用略高于市价收购,所以农民都欣然接受。 反覆操作之后,王国大半的碾米厂、稻米都被她一个人买下。 接着,锁定几座仰赖矿场、林场等仰赖特定原料发展的城市,刻意提高米粮的售价,逼迫城内各种原物料商:要不就得负担高额运费从其他地方买米,要不可以用低价取得米粮,但每一种原料都由必须让她买断── 掌握米粮跟铁矿、木材、石料等原物料之后,锁定海贸商会所在的大型城市,依样画葫芦控制所有的工具坊、打铁铺……最后一步就简单了:商会想要取得粮食补给、铁钉、各种维修工具吗?要不就答应她开出的条件,要不没有粮食及维修的商船根本无法啟航。 正常而言,拥有大量的碾米厂、矿场、木场、码头仓库、运货马车、打铁铺、纺织厂……这些林林总总的资產时,也意味着要交纳庞大的税金。 但是她享有「终身免于纳税」的特权。 并且,这才只是第一步:其他所有的事情都在同时进行; 没有人注意到粮食与各种原料的供应链被她一步步掌握,没有人察觉她在家族内部建立起自己的人脉,没有人发现几个重要商会的股权被划到她的名下,银行的僱员也不会在意经营者已经换人。就连王室,也打从一开始就以为给予一个失去一隻眼睛跟一条手臂的年轻女孩「终身免于纳税」,不过是种怜悯:有低阶贵族身分但已成为残疾人的她,顶多找个地方自给自足地安稳度日,而没有发现一些向王室纳税的工场、商会,实际经营权在她手中,只是她刻意掛名给其他人以支付税金。 于是转眼间,那个凡事以「利益」考量而拋弃她的「家族」,突然严惩当年将她扫地出门的成员,心悦诚服地将她迎回「家族」,并让她执掌家主;所有从原料到產品、外销的供应链相关行业与商会,不是直接被她垄断,就是有她的合股;王国内主要几间大型银行的经营权都在她手中,她还能利用放贷的手段继续扩展影响力…… 直到她成为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时,王室才赫然惊觉已经对她莫可奈何了──即使是收回特权也没有用。或者说,「没能力」收回特权。 刺客,只会在最后一刻亮剑。 从被看作「已经没用的工具」,到成为眾多行会、商会、股份公司的「阿孃」,不到十年的时间。 可能也正是如此顺遂,她反而没得到任何快感:无论是对曾经的家族成员復仇,还是坐拥金山银库;因为一切不过都是在她的预料之中,顺理成章地推展开来,于是就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事。 唯一让她感到开心的事情,是从繁忙的事业经营中,抽空到这偏僻简陋的农庄。但总觉得还不够;这种开心的感觉,完全达不到满足。 ──即便是得到「哥哥」的拥抱,还是不满足。 「琦茗,」 儘管妮娜的眼神依然飘忽在烟雾中,被呼唤到名字的她仍尽职地专心等候她的指示。 「这个国家里,有比我更有钱的男人吗?」 「没有,阿孃。」 不必参照任何数据,几乎是真理般的结论,让琦茗想都不用想都能直接果断答覆。 「那就好。」 她看似十分安心地笑了笑。 「不可能有人比我更有钱。如果我乐意的话,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国家买下来……」 也许其他人会觉得这只是妮娜吸食鸦片烟而随口说出的梦囈,但琦茗比任何人都清楚:以妮娜所掌握的资產,她说的是实话。 「但我需要的不是钱……我讨厌钱……讨厌『利益』……我只不过是………」 已经被鸦片烟跟睡意交缠的妮娜渐渐无法组织出正常的语句。 她茫然的宝蓝色眼睛,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吐出无奈地叹息。 「……是不是,再多的钱都买不到……………」 琦茗悄悄地回收妮娜手中的烟枪,小心翼翼地把进入梦乡的妮娜移到床铺上。 ※ 刺耳的尖叫声划破被细雨垄罩的夜空 凄厉的惨叫,让男子立刻从床板弹起身来──其实他早就预料到的。然而有太多的事情,即使预料也无可奈何。 他立刻衝出自己的房间,直接闯入隔壁的房间:也就是惨叫声的根源。 从床上翻滚下来的女子,抱着失去右手的肩膀: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 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嚎哭,伴随着女子无法自主地呕吐: 「不要!呃咳!不要!呃咳!呃咳!呜噁──」 白皙的丝质睡袍立刻被不断从女子喉中倾出的未消化物弄得一团污渍。 男子没有顾忌那么多:他迅速跪在女子身旁,拍着她的背,让她的呼吸管不至于受伤;呕吐物一口一口地从她嘴里呛咳出来。 或许是恍惚,或许是本能,她紧紧抓住男子:「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 他也只能尽己所能地安抚着她,摸着她的后脑勺,搂着她的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要……不要……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拜託不要……求求祢……求求祢……不要……不要……对不起……对不起……」 无尽的泪水、反覆的单词,以及间或的呕吐,她的身体似乎只剩下这三种反应。她的人生只剩下这三种反应。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拜託不要……」 男子把她紧紧搂在怀中:「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你没有错。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但他的声音似乎传达不进她的耳中。她的哭喊与恳求,也传递不到任何地方。 雨声,终于盖过了她的哭声。 分辨不出是哭累到睡着,还是过度高昂的情绪让身体承受不住而昏厥过去,女子在他怀中安然地闭着哭红的眼睛。 「……琦茗,麻烦你了。」 早在房门外待命的侍女,拿着水桶跟抹布走进房内,开始清理一片狼藉的地板。 考虑到琦茗等一下应该会帮她把那件弄脏的睡袍换掉,他把女子安置在地后,自己走出门外,旋即撞见一脸担忧的苏玛依。 「……没事,你去睡吧。我去把自己弄乾净。」 说罢,他下楼走到中庭,打了几桶井水从头往自己的身上泼洒,把身上的秽物冲掉。 一桶。两桶。三桶。无数桶。即使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脏污,但他也只能不断靠着这样的冲洗,好把自己发烫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头家,」 不晓得是刚好完成清理工作,还是觉得必须打断男子这种无意义的行径,一旁的琦茗终于叫了他一声。撑着伞的她,递给他一条乾净的毛巾──儘管这在雨中的意义不大。 他粗鲁地拿起毛巾擦拭脸颊与胸膛,一边问道: 「昨晚你有给她抽鸦片烟吗?」 「有。」 带着准备接受斥责的觉悟,琦茗果断而冷静地回答。 但男子的怒气并不是导向她。 「所以说那玩意儿一点用也没有!」 他把毛巾狠狠地甩到一旁的空地上。 「什么『万灵药』!如果给她吸鸦片就能杜绝这种事一再发生的话,我还真寧愿她多吸一点!但为什么!为什么连那种高级的药品都没有效果!为什么!」 为什么──理由他自己也再清楚不过。 即使明知道理由,他还是只能抑制不了满腔的「为什么」。 男子将几乎无人知晓的农庄位置只透漏给了她;那是他对她的承诺。 然而,从那天起──当她还在慢慢收购碾米厂的时期,琦茗已经在她身旁。也幸好她身边有琦茗,这位万能的侍女自己骑着快马把陷入混乱的她带来这里: ──她拒绝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呼唤她的乳名「妮娜」,她才有反应;除了简单的词汇,所有事物都一概不知;彷彿失去了大半的记忆,即使是随身服侍她的琦茗,她也都不认识──她唯一认识的只剩下「哥哥」──她最新也是最后的「家人」。如果他稍微离开她的身边,她的反应只有哭、闹、以及目光无神的呆坐。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某日早晨,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她在早餐时间寒暄了几句,便让琦茗骑马载她离开。 一段时间之后,又出现类似的情况。当时琦茗已有能力调派马车载她来农庄,驰道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重建。 之后几乎没再出现那种情形,只是两、三个月一次在农庄留宿时,都会出现如同刚才那样的哭嚎。 原因不在他身上──至少不是「全部」都在他身上。 久违地动怒后,他喘了几口气,试图让自己恢復冷静,问向一旁的侍女: 「这种状况发生过几次了?」 「今年以来第一次。去年……总共五次。」 「都是来这里时发作的?」 「除了有一次是有业者特意送来高级的羔羊肉……」 「…………──吓啊!」他重重地把拳头捶在井口的石墙上。这让受过训练的琦茗也不由得受惊地全身颤抖了一下。 「……让她以后不要带肉品来了。」 他早就肯定:是肉的腥味会让她回想起不堪的那个晚上,于是才会反覆出现这种情况。 「恐怕很难办到,头家。」琦茗静静地回覆道:「阿孃每次要来这里时,一定会准备鲜肉──」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被男子突然的怒吼吓住,琦茗立刻中断发言。儘管远远比不上他们两人的羈绊,随侍在侧的琦茗凭着多年来的相处,知道他是一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喜怒哀乐的人。 「几乎没有」。但他还是会发怒:每一年。每一次。每一个同样的情境。 待男子冷静一些后,琦茗补充道: 「……阿孃可能是觉得,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她就能克服了……」 琦茗的声音随着自信的缩小而慢慢隐没在雨声当中。 这个可能性当然他也有想到,但是── 「我没有那个能耐,」 他望着琦茗的两眼中,带着些微的悲愤与无奈: 「我没有那个能耐。这个世界上有那个能耐的人不存在。」 是已经不存在,还是不曾存在?──他的心里莫名地浮现苏玛依当时的詰问。 男子寞落地坐到井口边的石墙上,淋着绵绵细雨: 「……你回去睡吧。」 「头家,那你呢?」 琦茗难得出现担忧的神情。她是打从心底担心着他──他们「兄妹」。 「……我不知道。」 说罢,他抬头望向距离天明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黑夜。 醒着也不是。睡着也不是。 如果能熬过每个夜晚都不入眠,是不是就能摆脱噩梦? 他不时这样想过。也尝试过。 但都没有用。 【任务等级☆☆☆☆:解决「妹妹」的困扰《未完成》】 STAMP 无法实现的单方面承诺 「队长,」 男子没有抬头,跪坐着参考指南针,继续把探索的地貌标示到地图上。并不是故意忽视,只是他光听对方的语气就知道不会是好消息。 「我已经尽量在最近的山坡台地寻找了好几回,只发现了少数魔族的遗体,以及断木、碎石等看起来像是城寨的残骸。」 少年蹲跪在男子的旁边: 「是不是要下到山底再去寻找呢?」 「我们之前从山底上来就花了十几天。就算你的脚程够快,也得花上五、六天吧;我们没办法一直停在原地等你回来。」 他们一向的策略就是尽可能不引起动静、效仿藏匿在山林中的魔族「以夷制夷」。「悬崖城寨」是实在无法绕过、不得不攻克的隘口。 好消息是,他们成功通过了这个「希望是」距离「魔王都城」最后的城寨。 坏消息是,齐牧那一击造成的山体滑落,实在过于醒目。如果跟以往一样用「摸哨」的方式解决障碍,魔族那边也得花上一段时间才察觉不对劲;然而整个城寨从物理层面上「陷落」,魔族再迟钝也会惊觉大事不妙,接下来会遇到的巡逻队甚至是临时哨站会越来越多。 当然,上述一切都比不上最糟糕的一点:队上唯一可攻可守、负责主力迎敌的齐牧,也跟着整个魔族城寨一起坠落至深不见底的山谷。虽然不想承认,但齐牧生还的机率实在微乎其微。 儘管如此,身为队长的他还是站起身来,强行露出乐观的微笑,拉起提努斯拍拍他的肩膀: 「他说他会晚点跟我们会合,所以不用担心。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男人。」 不过他依然不得不用石墨笔在地图上註明:齐牧于此失联。 听到这段话,提努斯也撑起笑容: 「是、是的。齐牧师兄一定会跟我们会合的。像他这么厉害的『阿纳伊』,一定没有问题的。」 「『阿纳伊』?」 惊觉自己不小心说漏嘴的提努斯,先是愣了一下,眼神游移了一阵子,然后才尷尬地解释道: 「……那是魔族话。指的大概是比舅舅叔叔还年幼、却又比哥哥还年长的男性。鉳綵话好像没有可以对译的词……硬要说的是大概是『阿兄』或『大个』吧。」 「原来如此。」珀斯提昂微微地点了点头。他刻意不时在跟提努斯的对谈间,记住一些魔族话的单词跟语法,不过提努斯总是显得很避讳自己跟魔族的关联性。 「对、对我来说,队长也是了不起的『阿纳伊』,是我最尊敬的人。」 珀斯提昂听闻,轻笑回答道: 「我没那么了不起,只是受到眾神的眷顾而比较幸运罢了。」 从被屠戮的家乡倖存下来、被精通剑术的「老师」收养,再到被太殿圣庙相中、培育成「王国第一剑士」,珀斯提昂一直认为自己真的比较幸运罢了;他知道有太多人是怀有远大志向却一筹莫展,每日竞竞业业地练习却始终得不到要领,尽一切的努力想站到最荣耀的位置──却被珀斯提昂阻挡了下来。 例如,谷德莲。自从被「老师」收留后,她每天没日没夜地练习,为的就是替家族报仇,但最终在剑术上都是永远的第二名──虽然转换跑道后成为了第一神弓手,但那又是一段无法用三言两语形容的艰苦修练。 眼前这名少年也是。他有很好的资质、积极的态度,如果送他去太殿圣庙修行,可能会成为比珀斯提昂更了不起的人才──然而,他的母亲是魔族。仅仅是这一点的「不幸」,让他从出生之后的人生注定要接受更多不合理的磨难。 出于好奇,以及想用其他话题缓解齐牧「失联」的沉重感,大概还带了一点点戏弄的心情,珀斯提昂开口问道: 「那你是怎么看待娜欧蜜的?」他也想藉此知道「阿纳伊」的阴性词是什么。 「誒?」 被突如其来的提问吓了一跳,提努斯顿时结结巴巴了起来: 「娜欧蜜师姐……娜欧蜜师姐也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也是很和善亲切的人。」 「和善亲切?」在珀斯提昂看来,这个形容应该是距离那个傲慢少女最遥远的词汇。 「是的。娜欧蜜师姐明明是贵族,但从来没有因为我的出身而鄙视我,在我搬运行李时总是会提醒我哪些路段需要注意,在我出发侦查前会指导一些该留意的细节,教了我很多事情,并且在作战中总是可以适时协助最需要帮助的队友,提前发现潜在的危险……」 提努斯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后,挺直胸膛说道: 「娜欧蜜师姐……是我尊敬的人,也是我最喜欢的人。」 该说是年轻气盛吗?珀斯提昂对少年坦率地告白露出有些羡慕的微笑,在走回队伍时跟其他人会合时,擦过提努斯的肩边,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本人听到的话应该会很开心吧。」 儘管一股脑儿地鼓足勇气说了这一大番话,但刚入青春期的少年,在珀斯提昂离去后心头顿时涌上想找面墙撞撞头壳的羞耻感…… 更糟糕的是── 「话先说在前头,」 从后方的树林里传来少女稚嫩的嗓音。他战战兢兢地转过头去,只见一身深絳色紧身装束的少女,就双手抱胸地倚在不远处的树干上: 「我可没有特别对你好。我对每个人,无论是贵族还是乡民,都是用同样的态度。」 她缓步走向少年: 「提醒你走路看路是不想让全队的物资掉下山。告诉你侦查时哪些细节要留意是怕你没发现、导致整个队伍陷入危机。看你傻呼呼的,好歹我大你两岁、是比较见过世面的人,教你一些事只是不想让你变成队伍里的累赘。至于作战,互相协同本来就很正常。」 直到接近少年的两步距离前,她才佇足: 「怎么样?幻灭了吗?」 现在没有套上口罩的她,微蹙着眉露出冷漠的微笑。 在战场上参杂无谓的感情是最危险的事。这是谁都知道的真理。 一直以来,她不过是带着捉弄小弟弟的心态在看待提努斯对自己的感情…… 然而现在队伍失去主要战力之一。 我方的行踪很可能因为这次的山崩而暴露。 接下来的征途只会面对更难以应对的困境,已经不是像之前可以嘻笑打闹的情况了。 儘管残酷,不过也该是时候让对方认清事实:他对自己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结果。 看着少年傻愣愣地站着,她觉得可能需要给对方一点时间消化,于是越过他身边,准备顺着刚才珀斯提昂走过的路回去队伍。 「──儘管如此,」 听到身后传来少年的声音,她停下脚步。 「儘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你,娜欧蜜师姐!」 她不晓得对方说出这样的话,是希望得到怎样的回应──她只知道自己的心里像被点燃了一株火苗,產生出一股强烈的不悦。 「所以你是喜欢我哪一点?脸蛋?身材?还是……我的家族?喔对了,顺便再告诉你一点吧。」 她转过身来,指了指自己的下腹部: 「我可是没办法生育的喔?」 面对突如其来的情报,提努斯困惑地皱起眉。 见到对方的表情,娜欧蜜反而感到有些痛快: 「看我的身型应该能猜得到吧,我的身体『被』停在十三岁;我们家族里总是要有一个成员,可以装作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混入特定的场合除掉目标,而他们选中我了──所以我从十岁开始就被灌了特殊的药物,就是为了让我的身体、我的脸型乃至我的声线,永远可以保持小女孩的状态执行任务。我这一辈子永远是『女孩』,没办法成为『女人』。」 所以,如果是想藉由跟我结婚生子攀上名门富贵,还是趁早死了心吧──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这是她对这个男孩最后的怜悯。 ──同时,也是对于自己未来的认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个男孩应该也── 「那跟我喜欢你,有什么关係?」 提努斯语带困惑却又强烈地詰问: 「我喜欢的就是娜欧蜜师姐。就是你这个人。你的个性,你的内在。你所有的一切。这些跟你能不能生育,或是你的家族,有什么关係?」 看着男孩真诚的双眼,累积在心中的情绪终于窜成大火爆发出来: 「……幼稚!」 娜欧蜜颤抖着声音大骂。 果然是不经世事的小鬼头。「你有搞懂我出身什么样的家族吗?」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吗?」明明才不过是在这趟征途相处了几天「你晓得每天只能活在黑暗的日子吗?你有搞清楚什么是『识者不见,见者无识』吗?」明明他有着更自由更多选项「你有了解过我需要的什么吗?」 ──甚至连我都不知道,这样的人生到底「自己」需要的什么。 「说到底……就算我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一样,但我依然拥有贵族的头衔。你有什么『资格』喜欢我?」 她想发出嗤之以鼻的冷笑,却发现自己必须花更多力气按捺住眼里打转的泪水。她没想到居然把自己最鄙夷的贵族头衔都说出口了。 打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成为家族的「工具」。「工具」有什么资格自己作主? 就仅仅只是,凑巧在某个人的安排下组成一支队伍,然后因为彼此是年纪相近的异性,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说出「喜欢」。说到底,也不过是「家族」评判这次的行动「成功的话能带来利益,失败的话损失也不大」才派她参加讨伐队。 对,利益。她深呼吸几口气,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 再这样意气用事,对整个队伍的协调作战不利。 冷静下来,娜欧蜜?范?雅蒙─嫪巫。发挥你冷静的头脑。想一想,如果把两人的关係闹僵的话,未来会有多大的风险。 娜欧蜜顺着关键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她思索着要怎么把这烂摊子收拾起来。 「……所以师姐并不讨厌我囉?」 偏偏男孩依然不死心地追问。 「……嗯。不讨厌。」但也不喜欢──不,不是不喜欢。而是她「必须」没有感情。 「那么,如果我能立下功劳、赚很多钱,或是晋升为贵族的话,是不是就有『资格』了?」 面对他过于单纯的提问,娜欧蜜实在给不了确切的答案。 「……如果你赚得钱比我多的话。」 看在这样的「利益」份上,也许家族就会放手。毕竟家族终究只是在评判谁的用处大、谁的用处小。用她换取跟一个富豪的联姻关係,对家族来说应该是可以接受的交易。 「那么我,提努斯?王,绝对会成为赚得钱比你多的男人。这样就有『资格』喜欢你了,对吧?」 依然幼稚地令人发笑。 但从来没有童年的她,也想就这么幼稚一回。 「那就加油吧。」这也许是她少数能发自内心的浅笑。 「是!娜欧蜜师姐!」 跟在娜欧蜜的身后,两人回到讨伐队里 ※ 半梦半醒中,她试图睁开眼。大概是窗边的雨声实在太吵了。 「您醒了吗,阿孃?」 耳中传来贴身侍女的声音。 儘管没有完全清醒,她从触感上已经察觉到身上的衣服跟被毯与入睡时不同。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入睡的?什么时候被换了衣服?她懒得弄清楚了。 咽喉。眼瞼。胃。脑袋。随着意识越来越清晰,就越感到疼痛。 昨夜发生过的事情也慢慢袭上她的记忆。 她虚弱地朝床缘伸出手: 「……烟……鸦片烟……」 她还不想醒。醒了只会感觉到痛。入睡时会有噩梦,但也会有现实中无法完成的美梦。 乾裂的嘴唇接触到还没烧热的烟枪口。 就让自己再多睡一会儿吧。 Chapter 03 逃避不了的过往,袭来 当世界还是一团浑沌之时,首先出现了光明及黑暗。在光明与黑暗中,出现了天、地、人。有了天、地、人,世界开始有了万物。 ──这是「开元至圣」对「圣教」諭示的开头:「开元起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光明与黑暗,搭配上天、地、人三物,于是就有了「本六神」。「天地」、「天人」、「地人」的组合,对照光明及黑暗,就有了「重六神」;合称「十二眾神」。 十二眾神没有样貌,没有形体,却无所不在;祂们各自掌管着天地万物及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出生到死亡,每个人都是在十二眾神的庇佑与惩罚下度过一生。在死亡以后,人的灵魂会再次受到十二眾神的审视,决定其灵魂可以上升到「诸圣」──或是下放到「秽辱」。 这就是为何「大审判庭」的旗帜,是十二道白光环绕在一个白色圆形。 十二道白色的光芒象徵着十二眾神,白色的圆形象徵灵魂接受审视的廷堂,背景的蓝色,是与「大鉳綵圣教王国」所有岛民终生息息相关的海洋:他们的先祖皆是从海上来到这座岛屿,那么所有人死后的灵魂都会回到海洋上,接受十二眾神的审视。 比起任何旗帜──大鉳綵圣教王国的橘白蓝三色国旗、圣教的白旗、绣上各氏家徽的各色旗帜、令人避讳的黑色家族旗帜,甚至是带有王室徽章的御用旗,所有人──无论是农夫村姑、市井小民、富豪财阀,乃至各级贵族甚至是王室成员,都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的,就是这面「十二光芒蓝旗」。 虽然「大审判庭」的职权,绝大部分都是在处理民间的纠纷:大到恶意掏空资產,小到打破花瓶的赔偿,任何诉讼都会在这里进行陈述、辩论,并得到公正的审判,然而当隶属于「大审判庭」的马车掛着这面旗帜出现时,目的只有一个:「异端审判」。 「异端」,是指对于教义刻意曲解、对圣职人员不敬、对十二眾神的信仰提出质疑,乃至于出言褻瀆神明等,被太殿大祭酒或执掌「大审判庭」的「司鞭」认定对圣教有敌意──或是对整个遵奉圣教的「大鉳綵圣教王国」具极大威胁的个人及团体;简单来说包括「通敌叛国」或「意图谋反」,均可被归类于「异端」。 一旦有人被指控为「异端」,「司鞭」就会派出圣职人员,将嫌疑人带到位于王都中心,跟王宫、太殿圣庙的距离正好成等边三角的大审判庭进行「问话」──至于会不会展开「审讯」,是根据「问话」时得到的内容再来决定。「问话」都是由大审判庭里的各级裁判长进行,只有特殊情节,才会由「司鞭」本人进行问话。 无论任何身分、地位与阶级,都无法拒绝登上悬掛十二光芒蓝旗的马车。 由于被指控为「异端」嫌疑人,哪怕是搭船流亡都会被大审判庭派出的人追到天涯海角,所以绝大部分的人在看到十二光芒蓝旗时,若自己心里有数的话倒不如把时间花在向家人亲属交代后事上,放弃无谓的抵抗或逃亡。 抵抗或拒绝上车的话,大审判庭派出的圣职人员,拥有「视情况直接将嫌疑人处死」的权力。所以他们每人手上那根张扬着十二光芒蓝旗的旗杆,本身即是长戟。 然而,登上掛十二光芒蓝旗的马车之后,还能安然离开大审判庭的人少之又少。 ──特别是,整个王国都在私底下谣传着:「司鞭」早就已经发疯了。 这种传言没有被杜绝,证明即使是「太殿圣庙」与「大审判庭」内部,或多或少可能也认同──至少是不否认这个说法。否则以这两个机构的权能,将这种传言判定为「异端」全面取缔,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大阵仗。看来,『他』还蛮给你面子的。」 外貌看似只有十三岁的女子,望着自远方就能见到十多人组成的队伍,轻吐着白烟冷冷地说道。 今天她不是吸鸦片烟,而是用细长如短鞭般的菸管,闷烧出由各种香料、草药混合成的白色烟雾,所以站在她身旁的男子也就没多说什么。 绵绵细雨下,悬在桿上的十二光芒蓝旗都皱成一团,但不影响它们象徵的权威;由骑着灰马或白马、罩着白色斗篷身穿白袍的圣职人员,每个人都持着同时也是长戟的旗桿,以八人为一列,分成两列纵队排在由六匹毛色不一、但都是浅色马匹牵引的马车左右。 与经常在圣庙见到的祭酒、圣导士不同,十二光芒蓝旗下的圣职人员不仅外衣为斗篷,最大的特徵是脸上都罩着如石膏像般的人脸面具,只在双眼开了两个洞。这不仅是让任何人都看不出来他们的真实表情,也保障他们不会洩漏自己身分──他们有时候追捕的对象是财阀贵族,难保有些会用贿络或威胁的方式,让圣职人员私下放人。 当然,没有表情的人脸面具,也是给对方施加压力的一环。 马车本身没有过多的装饰及特徵,唯一会让人注意的,大概是四个车轮都在轮面钉上厚铁片加固。 加固的车轮、动用六匹马牵引、随从均骑马,很明显目的只有一个:快速。 毕竟这偏僻的「暗黑山林农庄」,距离王都极为遥远。派遣他们出来的人,一定是一刻都不想延迟、尽快将「目标」带往大审判庭。 儘管梅雨忽大忽小的雨势减缓了他们的速度,不一会儿,大队的人马已经即将抵达农庄。 「对方的目标只有我一人吧。」 男子淡淡地问道。 「如果『他』还没有疯到想跟我作对的话。」女子轻笑道:「我是不晓得『他』现在还保持多少理智。」 若要把「王国内没有人不畏惧十二光芒蓝旗」这句话加一条但书,就是「除了那个以黑色为旗帜的家族之外」。 她现在手中拥有的资源,虽然不至于说可以完胜对方,但拚个鱼死网破是绰绰有馀。 只不过,不惜动用所有资源也要跟大审判庭玉石俱焚这种想法,或许在一般人眼中才是真的「疯了」。 在二楼的回廊上看着举着长戟的队伍步步逼近,而身旁的女子一脸自信,反倒让他突然心头涌上一股作呕感。 「怎么了,哥哥?」身旁的女子很快就察觉到他的异状。 「……没事。」他敲了敲胸膛:「只是不小心被口水呛到。」 然而此时他的头又有如宿醉般地刺激脑袋,导致他必须扶在栏杆上抑制晕眩。 ──任何人见到十二光芒蓝旗都会惊慌失措。 但他心里很清楚,令他作呕的并不是那面旗帜。 队伍。女子的自信。高地。长戟。 树林。战嚎。伏击。鲜血。 ──他必须离开这里。趁着自己还有意识的时候。 男子深吸一口气,扶着栏杆从二楼的回廊慢慢走下楼梯,不忘交代一句: 「苏玛依的事就麻烦你了。」 「怎么会麻烦呢。」 女子笑了笑:「只要是『哥哥』交代的事情,我都能做到──哪怕是与整个国家为敌。」她左眼那宝蓝色的眼眸如深渊一般,直直地看着他。 面对这不晓得是真心还是玩笑话,男子摇了摇手:「大可不必。」 几天以前他就知道这些人一定会来到这里。 ──正如女子的预判一样。他从来没怀疑过她的预判。 「路上小心囉。」倚在二楼回廊栏杆上的女子,一派轻松地挥了挥持着烟管的手。 轻松。高傲。一系列的关键词像是箭矢般射向他的心头。 对。箭矢。弓。 走下楼的他,有点像是喝醉般的踉蹌,又像是藐视眼前一切的放荡,摇摇晃晃、大摇大摆地到了农庄门口。 白色的队伍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他。其中一位带头的人驭着韁绳,将马头转向他,用着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向他宣告: 「大审判庭请你过去喝茶。」 这是他们一贯的用词。 对开的车厢门自内向外敞开,车厢里面已经有人等着他上车。 男子看了看整个队伍的组成人员:他其实不在乎眼前这帮人是谁、要把他带到哪里去。他的脑海已经容不下这些无关紧要的资讯。 男子穿着破草鞋登上了车厢:车内容纳四人的空间,坐了三个戴白面具的人。正如女子所说的:「高规格」的待遇。 上车之后,男子随口问了一句: 「是『司鞭』叫你们来的?」 「我们是十二眾神忠实的使徒。」 毫无情绪、答非所问的标准回覆。不过也无所谓:他早就知道答案。 「不介意我睡一下吧。」 三张白色面具没有任何反应。他也就没再搭理他们,双手抱胸兀自靠在车框上,闔上凹陷眼眶中的双眼。 【QUEST 06】-1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I] 刻意放过一个来探查状况的魔族;他看到有如被锯刀削齐一般,陡峭而平直的崖壁,先是震惊地目瞪口呆,然后连滚带爬地,朝着树林之间的小径跑回去。 如此,埋伏在树林间的他们就知道通往「魔王都城」的路该往哪里走。 他们依照计画,小心翼翼地寻找一条平行于那条小径的路──如果没有的话,就算要爬到树上也得自己走出来。 「这么大的动静,魔族不可能没有反应。」 珀斯提昂分析道: 「所幸,以现场的情况,魔族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判断是自然山崩,还是他们的城寨遭遇到袭击。」 他们在搜寻齐牧的同时,也尽可能清除所有战斗痕跡──如同征途一路上所做的,把尸体、足跡、血跡全部清理地乾乾净净。 儘管知道城寨后方有一条看似通往山林更深处的小径,但他们还没掌握整条路径的全貌;所以最简单的方式,就是等待其他魔族来到现场探看情况,在对方返回自家营地时尽可能跟踪对方,如此就知道接下来的方向;不过这次就不用再把对方灭口了。 在齐牧失联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採取许多跟过往不同的战略: 以往都是能回避就回避,尽可能不与魔族发生战斗,悄悄地绕道而行,让魔族甚至不知道有王国讨伐队往自家的大后方推进;现在则不行了。 一来是,距离传说中的「魔王都城」越近,能绕道的选项就越少:几乎所有通往「魔王都城」的路径都有魔族的哨站。 第二点是,队伍阵型的调整。过去即使发生遭遇战或不得不突破的哨站,「雪豹旗」有齐牧可以打头阵;但目前队伍的组成,除了珀斯提昂以外,没有人能够近战。 儘管谷德莲也有「王国第二剑士」的称号,可是她的「圣法技能」必须搭配弓箭使用,将她摆在远程才能让作战的效益最大化。娜欧蜜的优势依然是埋伏、机动支援跟截断后路,伊利亚斯虽然可以用圣法技能补强前方,也能操纵敌人的尸体作战,但肩负医护救援的他如果在第一线受重创,整个队伍都会丧失治疗方式,所以不能把他放在前线拼命。提努斯则不能算入战斗人员。 因为只剩珀斯提昂可以近战,所有的战斗都要避免「只能近战」的情况发生。 第三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虽然魔族的主力依然在前线与王国的正规部队僵持不下,但正如王国的王都,再怎样都不会让国王一个人留在宫中──即便连近卫骑士团都派出去了,还是有宫廷卫队;更何况根据现有的情报,不像自家那个在宫中饱食终日、脑满肠肥的国王陛下,「魔王」是魔族中最强大的人,正如动物界中族群首领的战力是最强的。 大鉳綵圣教王国之所以认定可能存在「魔王国」的原因,正是因为在初期作战中,敌方会出现一位掛着鲜红色披风、头戴华丽羽毛装饰冠帽的人物,用超乎想像、比马还要快的速度徒步奔跑,率领一眾魔族衝锋陷阵,使王国军队望风而靡;综合过往的走私贩上贡的地图及报告中,描述过魔族由强大的领袖统治、领袖的象徵是肩掛红色披风与戴着华丽头冠,因而判断其正是「魔王」。至于魔王之后为何不再亲上前线,大概也是担心魔王万一发生不测,魔族一方就会溃不成军── 这也是王国派出「讨伐队」潜入山林、试图从大后方直接对魔王发起「斩首行动」的初衷。 所以接下来珀斯提昂等人要面对的,是魔族的精锐部队,还有最强大的「魔王」。 如果没出现山崩的话、没被魔族起疑心的话,最初的想法──偷偷摸摸潜入「魔王都城」、杀掉魔王周遭的护卫及斩首魔王,儘管难度很高,在雪豹旗步步为营的推进下,说不定真的摸索出一条防守相对松散的途径,然后在「都城」的另一端外製造混乱,由娜欧蜜趁隙直取魔王首级。 但现在情况由不得他们慢慢找寻魔王都城的漏洞进行暗杀。 因此,珀斯提昂新的战略便是「虚张声势」、「分批截断」。 既然山崩导致魔族察觉到事有蹊蹺,就不如直接让他们知道自家正被敌方逼近,并利用对方的恐惧心混淆视听。 放过最初那个来探查山崩的魔族后,魔族果不其然地派出一支较有组织性的队伍,应该是想进一步了解究竟发生什么情况──半路上就遭到珀斯提昂等人的伏击,不留活口。 然而珀斯提昂既没有要毁尸灭跡,也不命令伊利亚斯把这些遗体迁离,原原本本地把魔族遗体留在现场。 埋伏到第二批来探查情况的魔族,让他们遭到同样的袭击──不过,这次他们刻意留一个活口,然后珀斯提昂一行人就迅速撤离。 同一时间,不参与战斗的提努斯在山林其他各处製造出有「人」活动过的假象:清空一片草皮、挖出埋锅造饭的坑洞、在树上留下劈砍的痕跡,甚至在地上压出马蹄印。 如此一来,魔族肯定会发现有人族出没在「都城」附近的山林中……并且是由四面八方逼近。 珀斯提昂主队在除掉两批魔族的探查队伍后,暂时离开连结到悬崖城寨的主要路径,埋伏到不远处、提努斯故佈疑阵的点上。同样是放过前来侦查的魔族,然后剿灭闻风赶来的魔族部队,留下尸体,转移到另一个点上。 如此一来,魔族根本不晓得有多少支、多少人的人族部队,分散在山林的哪里;每一处都有己方部队的尸首及疑似敌人的踪跡,魔族就必须动员更多小分队去釐清情况。 ──只要是小分队,珀斯提昂一方就佔了优势:他们可以任意选择一个途径定点埋伏;谷德莲百发百中的射击与娜欧蜜悄然无声的暗杀,若还有没被处理掉的魔族,就由珀斯提昂负责截断后路。完全避开硬碰硬的近战。 纵使是魔族的精锐部队,对于这种袭击也是防不胜防。 更重要的是:这有效削弱保护魔王的兵力。只要剿灭了一批小分队,保护魔王的部队就少了一批队员。 只是,对于珀斯提昂一方的坏处也很明显:除了几乎无法休息、时时刻刻都在移动,也不晓得究竟要分批剿灭多少小分队,才能瓦解魔王都城的兵力。 「继续这样打消耗战,先完蛋的肯定是我们。」 娜欧蜜点出了这个战略最严重的缺陷: 「并且经过几次对阵,从敌方人数越来越少来看,他们已经快要掌握我们的行踪。」 毕竟珀斯提昂一行人没办法分散、更不可能分身,再怎么故佈疑阵,魔族方只要慢慢归纳出只有某一方位的探查队伍没有顺利归来,那迟早就能锁定珀斯提昂一行人的动静。 与直观的判断相反:如果已掌握了珀斯提昂一行人的行动,魔族方并不会派更多人去攻击他们,反而是减少探查队伍的人数避免无谓的牺牲;并且只要从实际被袭地点跟人数来评估,就可以知道并不存在多个部队自四面八方围攻都城,那就没必要在山林里到处找人,而是将所有主力放在防守都城上。 反观,如果珀斯提昂一方没办法继续引诱魔族分散兵力,以现有人数要抗衡魔族的精锐部队已经很困难,更谈不上强攻都城。 此外,珀斯提昂一方自从採取这样的战略后,他们一行人都只能啃咬着所剩无几的咸肉乾,休息也只是把帐篷的皮革当毯子盖在身上瞇一下,就立刻要转换阵地。 这样的游击消耗战,作为「攻击方」的雪豹旗难以为继,而「防守方」的魔族有的是资源跟时间慢慢耗。 「……伊利亚斯,你有什么想法?」 围在一圈的雪豹旗,珀斯提昂先问向自己正前方的圣导士。 即使再怎么抗污防垢,伊利亚斯那身白袍也已经到处是黄泥、血渍以及没有时间缝补的破绽。 「嗯……」他双手抱拳,抵在下頷:「……把还『堪用』的魔族死尸集合起来,从另一个方向偷袭魔王都城?」 「先不考虑噁不噁心,这个前提是我们要『确定』魔王的具体位置。」 娜欧蜜点出关键: 「我们现在只能大略知道,前面那个山头底下,没有树冠那一整片区域,很可能是魔王都城所在。但我们无法掌握魔王的具体位置。」 「即使只知道大略的都城位置,把死尸送去开路,总比牺牲我们自己人要好吧。」 在小火堆的微光照映下,伊利亚斯双眼不带感情地说道: 「能用的工具与手段,都该毫不吝嗇地使用。这里是战场。」 珀斯提昂对伊利亚斯的提案暂时不置可否。 这算是最初计画「在都城外製造混乱、娜欧蜜潜入行刺魔王」的翻版。不过正如娜欧蜜指出的,只有百分之百确定魔王就在某一个具体位置,并且能够在得手后所有人都安然撤退,这个计画才有意义。 「提努斯,你觉得呢?」 为了故佈疑阵,在整圈山林里跑透透的他,是最了解附近地形地貌的人。 「我觉得……」他指向山中的某一个点:「那里很适合蹲点埋伏。这边则有一个小台地可以从高处伏击。」 「你知道可以埋伏,魔族也知道。这里可是对方的地盘,」娜欧蜜毫不留情地泼了对方冷水:「谁会傻呼呼地通过那些地方让我们伏击?」 无法辩驳的正论。 不过倒也不是那么绝对……珀斯提昂一边构思着,一边问向谷德莲: 「你觉得呢,谷德莲?」 「只要是珀斯提昂的决定,我都──」 「我要听你的想法,谷德莲。」珀斯提昂打断了对方一如既往地回答。 女子把没说完的话吞回去。一路上谷德莲都像是珀斯提昂的应声虫──或者说,是珀斯提昂的「一部分」,完全附和珀斯提昂的指挥。 沉默了许久,谷德莲说道: 「……我来当诱饵,先去那个不管是都城还是城寨的地方,射箭吸引卫兵的注意,引诱对方倾巢而出,然后在某个便于埋伏的地方,把魔族一网打尽。」 「你以为我会同意让你当诱饵吗?」珀斯提昂语带慍气。 「只有我能长距离进行远程攻击。用『苍云九破』先袭击几波,即使被追上,我也还有『凌风寄影』可以逃脱。」 谷德莲坚毅地盯着珀斯提昂的双眼。 ……其实珀斯提昂也想过这个方式。 在面对悬崖城寨时,如果是让谷德莲用这样的方法吸引一波魔族出来,其他队员再趁隙攻入,娜欧蜜在混乱中快速绕到直接破坏后门,就不但不用守在门外袭击漏网之鱼,还能加入城内的战斗。城内的魔族事先被谷德莲引走一波,珀斯提昂等人也较能掌握城寨内部的情况,攻入后也会少了许多负担;具备剑术与弓术的她,解决那一小波追击她的魔族肯定易如反掌…… 以「后见之明」来看,这种方式让娜欧蜜在第一时间直接暗杀掉那个魔族将军,也不是不可能。问题就在于,珀斯提昂不禁考量到:万一不是一小波呢?当雪豹旗的其他所有人在城寨中战斗,就没有多馀的人手去帮她解围。他「知道」谷德莲的实力用不着他担心,但他仍无法安心。 所以珀斯提昂在自己心中否决了这个方法──而这间接导致了齐牧的「失联」。 在战场上不该参杂无谓的感情。 齐牧向珀斯提昂提醒过谷德莲的情况,但最终是自己犯了错误。 珀斯提昂将额头靠在十指交握的手上,眉头深锁低下头,有如懊悔又有如祈祷一般: 「……娜欧蜜,你觉得呢?」 她会同意谷德莲的。 以他对娜欧蜜聪明才智的认识,娜欧蜜在进攻悬崖城寨之时一定想到同样的办法,只是她知道珀斯提昂不会同意,于是选择沉默。 「我觉得谷德莲的方式可行。」 这次不再选择沉默的娜欧蜜,冷淡的语气像是往珀斯提昂甩上一巴掌──即使他知道,娜欧蜜没有为齐牧的事情而责难珀斯提昂,但他无法不自责。 「不过,」 「不过什么?」珀斯提昂赶紧追问娜欧蜜,像在溺水中奋力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我觉得可以有一个综合性的方法。」 因为其稚嫩的外表,让许多人真的都忽视她具备一颗足智多谋的头脑。 ※ 王都?浦凡底亚港,发跡于一片月牙湾。 月牙湾之外有一道沙洲,在过去那片沙洲就是大帆船最早停泊地。人们会在沙洲换乘划桨小船,抵达月牙湾的沙滩,在此交易买卖、补充粮食及水源。如今,月牙湾沿岸已经成为铺上石板路的海岸城市,沙洲用石块垒成一道堤防,依然是大型船隻的停靠港与码头。 正对着月牙湾的中心点,是一条宽广到可以说是长形广场、通往着宏伟的「太殿圣庙」的参拜道;以建造顺序来说,很可能是太殿圣庙在扩建时故意修建了这条宽广的参拜道路,让太殿圣庙本体与湾岸拉开距离,于是王宫、太殿圣庙与大审判庭,环绕着月牙湾呈等距离的等边三角形、王宫与大审判庭跟月牙湾的中心点呈等腰三角,而它们各自通往那个中心点的直线距离都是一样的。 太殿圣庙作为整个大鉳綵圣教王国的信仰中心,每天来参拜的信眾络绎不绝;此外,体内拥有「天、地、人」三种「天赋」的其中两个,并能掌握「圣法」能力、通过地方圣庙祭酒认可的人,便能进入太殿圣庙的修行堂,每日接受严格的训练与考核──啟发圣法技能并取得一定表现后,即能分发到相关职业。 至于大祭酒本人及其他圣职女官的生活起居,都是在太殿圣庙后方的寝殿,间杂人等不得入内。 在太殿圣庙的西北方向、月牙湾的其中一个端点,是目前改造成雪白色的王宫。王宫坐落在相对较高的岩岸台地上,建筑本体以鸟瞰呈凹字型,中间通过一片水池花园,即是接见大臣与宾客的王宫正殿,正殿后方为召见文武百官共同商讨国事的会议厅;除此之外所有区域都是王族的生活空间。王宫本身不大,但包括宫外的草坪算起来也不小。虽然王宫本身已位于地势较高、易守难攻的台地,但王宫从里至外仍建有三层的石墙防守。 相比其他国家,大鉳綵圣教王国的王宫可说是相当简单朴素;一来是因为圣教教义提倡节欲、朴实,作为典范的王宫也不能盖得太奢华──儘管整个王国依然充斥攀比财富、地位的心态。另一个更本质的原因是:王室成员不住在里面。恭尔拉茨国王在位时期,两位王子及两位公主都在各自的离宫生活,即使是恭尔拉茨国王本人,也只有在商讨国事时才会到王宫里住几天,平常一样是住在远比王宫本身还要富丽堂皇的行宫。 现在的女王?蕾欧洛蕊陛下,依然住在未登基前、位在茨兰提亚城郊外的离宫。儘管有大臣上书劝諫女王还幸王都,或至少加派离宫驻守的卫兵人数,都被女王搁置未决;父兄接连骤逝后,她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这类小事未来再考虑也不迟。 与王宫隔着整个月牙湾相望的,便是「大审判庭」。 王都内最具象徵性的三座建筑中,发跡最早的其实是「大审判庭」。毕竟只要有人,就有纠纷;有纠纷,就必须协调谈判。 最初的「审判庭」只是一间由几个商会彼此推派代表,负责沟通、调解的办事处而已。随着王国的建立、扩张,诉讼案件伴随持续膨胀的居民人数爆炸性增加,原先的「审判庭」几经扩建后,空间仍小地令人窒息,办事人员既不充足也缺乏训练,导致审判后的纠纷不断;最终,王室与圣庙大祭酒决定,在「审判庭」原址重新设立一个专门处理法律问题的机构,裁判人员均受过圣庙与王室的双重认可,以保证在威权与信仰上绝对公正。此机构即为「大审判庭」。 然而,因为「审判庭」本身就位处整个王都最早开发的区域,附近楼房林立、地狭人稠,徵收土地扩建几乎不可行,所以只能尽可能在原址的基础上,盖起一座依靠飞扶壁支撑起的高耸石造建筑,不仅在王都任何角度都看得到这座高挑宏伟的「大审判庭」,甚至在海上,许多船员都以看到「大审判庭」作为接近浦凡底亚港的指标。 被十几名圣职人员严密护卫、以最快速度乘坐六头马车的男子,下了车后,在还没舒缓晕车的不适感,就被周遭的白衣人左右押着肩膀,督促他往大审判庭前进。 他们没有从大门进入──大门是提供给进出打官司的一般民眾使用,而是走进了一道侧门。侧门里面没有其他东西,就只有一条看似无止尽向上的螺旋扶梯。 从来没造访过大审判庭的男子,自然不晓得这栋建筑物有几层楼;不过走上这圈螺旋扶梯,好像也不需要知道现在在几楼。因为扶梯只是不断地往上、往上、往上。他也没办法按造自己的步调,因为除了前方有两个白衣人开路外,后面还有两个白衣人举着长戟,迫使他必须按照他们的速度爬上阶梯。 总算,他们走到了螺旋阶梯的尽头:一扇木门。 推开木门后,空间豁然开朗:阳光透过右手边一大面的玫瑰镶嵌玻璃映入眼帘,挑高的石柱支架承担着圆拱型的屋顶,屋顶上方也透过十二面玻璃洒入阳光。在屋顶的正下方,是一个四面被白色墙壁围起来、没有让墙面靠上屋顶的空间──或说是房间。他们踩着漆成蓝白格纹的木质地板,将男子押送到房间门口:房门呈两扇,约有两个半成人高,门框毫不吝嗇地是由外国进口的蓝色珐瑯製成。 「司鞭猊下,我们把人带来了。」 一名白衣人朝门内喊道。 过了许久,才从里面传来一道慢慢悠悠的回应: 「知道了。你们可以下去了。」 待那些白衣人从房间的另一头普通的楼梯(原来明明就有普通楼梯!)纷纷离去后,他一人漠然地站在门口。 「门没锁,自己进来吧。啊、麻烦记得把门带上。」 他缓缓地推开大门──一股寒气及难以形容的薰香混杂着臭味从门缝窜了出来,让他本能地感到不适。他决定一口气推开门,大步进入房内。而房门似乎靠自身重量闭合,不用他多费心。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忽视的惊悚景象:一个个高矮胖瘦、体徵看似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的女性,全部赤身裸体地站在除了房门之外三面墙边,双眼被黑布罩住,下頷则是被黑布托着,在头顶上打了一个节。 仔细观察的话,还会发现这些女性身上有着程度不一的瘀青、鞭痕甚至撕裂伤。 「噢、那些是我的『实验样本』,别放在心上。」 身披着白袍,头上罩着盖住耳部至颈部头巾的男子,正紧靠贴其中一名女性,拿着纸笔及一些不明的工具,对着对方的皮肤戳弄了一下,然后不晓得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不仅如此,他还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了裸女的脸颊一下──之后摸着自己的舌头,然后有如品酒般嘖了几次舌,彷彿是在确认些什么,最后在纸上抄写出几行字。 等到他终于把纸摊在房间中央、看似高级厚重且摆满各种奇特仪器与玻璃瓶的大木桌上,顺手把鹅毛笔插入墨瓶,微微转过身来面向大门的位置,在门口罚站已久的男子直视着身披着白袍的对方。 「好久不见,伊利亚斯。」 「是啊,好久不见,」这么多年过去了,儘管眉目之间出现了一些岁月的痕跡,他的五官依然端正而斯文,并轻轻地绽出了一抹人畜无害的和善微笑: 「勇者?珀斯提昂。」 【任务等级☆☆☆☆☆:唤醒「伙伴」面对过错】 【QUEST 06】-2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II] 「听说你把女王的传令官随便打发走了?」 身穿白袍的伊利亚斯缓缓在木桌后方的高背椅就坐,同时伸手示意,要对方坐到木桌前方的矮板凳上。 「因为她要找的人并不在那里。」男子也一脸无所谓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那个传令官一回王都就被砍头囉?」 「我听说了。」 与男子平淡的神情成强烈对比,伊利亚斯倒貌似有些夸张地耸耸肩,大叹一口气: 「唉……又一条人命啊。」 男子偏着头,略略斜视对方: 「那件事跟我无关。」 「喔,不不,」伊利亚斯摇了摇手指:「是:『不完全跟你有关』。」 按造女子所说的,女王是刻意杀鸡儆猴──但罪状之一包括了「没有将詔令传达给勇者?珀斯提昂」。 「你要这样玩文字游戏,我也没有办法。」 「文字游戏?呵,」伊利亚斯浅笑道:「就当是那样吧。」 「所以找我过来要干什么?」 男子的口吻也不像不耐烦,只是他一向追求效率。 「嗯……叙叙旧,你信吗?」 男子摇摇头: 「你应该没那个间情逸致。」 「不,我有。」他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我们该花点时间把过去的事情说清楚。」 「我不觉得有什么好说的。」 「不说『过去』,那就说说『现在』吧。」 白袍男子也很乾脆地耸耸肩:「你最近过得还不错吧?魔族?女孩?十几岁?」 男子闭口不语。果然正如「她」预料的一样。无论搬到多偏远的地方,他依然无时无刻都被其他人、包括被眼前的男子监视着。 伊里亚斯拿起桌上一根短桿──或者说短鞭,用鞭端指了指他右手边的墙壁: 「跟那个类似吗?十几岁的魔族女孩?」 男子顺着他指着方向,只看到一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女孩,一样全身赤裸、被黑布罩住双眼、绑住下頷地站在墙边。而那个女孩的额头上有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斑纹。 「喔对了,顺便跟你说一下: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布……毕竟以圣庙她们的立场也有些尷尬……魔族身上的斑纹不是自己长出来的,而是被刺上去的。这个发现让圣庙那边很头大;毕竟教义上一直说魔族是变成人形的魔物、斑纹即是证明……现在连这一点都出现破绽了,不知道她们还想扯出什么样的谎。」 伊利亚斯故作苦恼状地摇摇头。 儘管隔了一段距离,但男子凭藉着自己的眼力,看得出那个女孩的下体遭受残酷地对待──或者说,「生前」遭受残酷的对待。 这整个房间的女性……或说女尸,都有类似的情况。 虽然伊利亚斯似乎烧了一些奇怪的薰香想遮掩住,但房间里仍充斥腐败的气味。而那阵阵寒风,应该也是他用了什么方式想减缓尸体的腐烂吧。 司鞭?伊利亚斯已经疯了。 传遍整个王国的谣言,甚至「太殿圣庙」与「大审判庭」都没有打算抑制谣言的散播。 「所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比房间的寒风还要冰冷地瞪向伊利亚斯。 「嗯?没什么意思啊。我又没看过她本人,只是想问问是不是跟『那个』的年纪身高是不是差不多。而且我还好心地告诉你,不用担心她『长』斑纹的事。」 不晓得是真心话还是刻意打迷糊仗,伊利亚斯把短鞭放回桌上: 「所以,怎么样呢?你家那个跟旁边那个比起来?」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 伊利亚斯听罢,浅笑一下: 「呵,不能怎样啊!不过是关心一下老朋友最近的生活情况。我是不知道你有那样的癖好啦……在贵族圈也不少见就是了,但如果有囍帖的话记得寄一份给我喔。呵。」 男子不免微微瞇起眼看着眼前的人:他真的是伊利亚斯吗? 那个总是沉着、理性、话虽不多但平易近人的「伙伴」吗? 「呵──咳咳、咳咳咳……」眼前的男人笑着笑着突然猛咳了起来:「……别在意,老毛病了,咳、咳、」他侧过身去,从袍子底下掏出手帕之类的擦了擦嘴,顺带好像拿了一瓶类似药水的东西往鼻尖吸了吸。 「咳嗯。抱歉,刚刚说到哪里了?喔对,先跟你解释一下,免得你误会了,」 他拿起短鞭,站起身,绕过每一具赤裸的女尸面前: 「这些都是从港口妓院『蒐集』过来的女尸。你知道的,有些玩法会闹出人命的……嗯、不知道也无所谓。兇手嘛,当然都绳之以法了,不过这种案子最多也就是判几个月监禁或交一些罚款就了事了,所谓罚款也只是赔给妓院,毕竟,这些女孩都死了,还能怎样呢?死人又没办法收钱。」 伊利亚斯扫视这些女尸时,眼神倒是跟当年一样:称不上是蔑视,也称不上是无奈,说是冷漠也带了一些情感,但说有情感也很难讲出是什么情绪。 ──一种目空一切却又带了一丝丝垂怜的眼神。 「至于尸体──作为证据,当然被送到了这里,不过儘管获得赔偿金,妓院还是会找各种藉口拒绝负担丧葬费,而这些女孩的家人……呵,她们哪还有什么家人?」 他走到木桌前,双手一摊,像是展示战利品一般: 「既然没人要,那我就收下囉。能够用的『工具』,就应该尽其所能地使用,不是吗!」 伊利亚斯挥着短鞭到处比划,高声笑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大奶小奶、有毛无毛、年轻的年长的、生產过的、还没发育的、红发的、金毛的、魔族人族……应有尽有。全天下男人的慾望都集中在这里了!很棒啊!不是吗?」 伊利亚斯忽然收起笑容,一脸漠然: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都是死的。所以这些不过都是一团肉、骨头跟毛发罢了。」 他像拍着教鞭一般敲了敲其中一具女尸的额头: 「你知道控制死人最麻烦的是什么吗?」 男子轻哼了一声: 「我怎么会知道?」 「我记得我说得的啊……」他叹了一口气继续敲打女尸额头:「死后僵直。」 伊利亚斯斜倚在木桌上: 「当然还有肌肉腐烂、韧带断裂等等问题。不过一旦尸体进入到死后僵直状态,我的『无间天劫』跟『大叫唤』就失效了。所以我一直在实验:到底有什么方式能够让尸体维持『新鲜』……我在不同的『实验样本』注入了各种试剂,甚至『说服』一些不想被以『异端』判刑的炼金术士,用他们的研究成果换取自己的小命──可惜那些炼金术的配方都没什么用。我每天都在这里,无时无刻确认尸体的僵化程度、皮肤弹性与肌肉自溶状态,还要像试酒一样亲口品尝,以确定试剂在尸体内造成的乳酸发酵多寡……外面的那些人都不知道,我其实很忙的。」 「既然那么忙,那你派了十六名骑士、一辆六匹马的马车,大老远地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带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 伊利亚斯否定地非常乾脆。 他持着短鞭一边轻拍着自己另一手的掌心,一边绕着坐在矮凳上的男子: 「我当然也很想成为一个反派角色,就像市井街坊流传那些勇者到处惩罚的大坏蛋一样,果断地指着你的鼻子说:『如果不按照我说的做,你家的女孩就会像那些尸体一样站在这里。』这样的话,那么事情还简单地多。但是我没办法──应该说,我来不及。」 「……因为那女孩已经被保护起来了?」 「对。」伊利亚斯抬起一边的眉毛:「她还是那么敏锐,总是能预判其他人的下一步。」 他抬头看向自圆形屋顶撒落的阳光,叹息道: 「……如果当时对她见死不救就好了。」 男子倏然踢开板凳,猛地站了起来: 「你是什么意思?」他斜抬下巴挺起胸膛,狠狠地瞪向对方。 对方没有被男子的反应吓到,反而异常冷静地缓缓转过头来: 「我的意思是:如果当时,在那座山上,对娜欧蜜见死不救的话,就好了,珀斯提昂。够清楚了吧。」 看着满脸怒容的男子,伊利亚斯也直挺挺地回瞪对方的眼睛: 「难道不是吗?」 珀斯提昂看着对方的双眼,咬着下唇。 却始终没办法把「不是」这两字说出口。 ※ 从组成的第一天起,「雪豹旗」立下了两大方针: 一是,对于魔族能避就避,尽可能隐藏自己的行踪;万不得已需要战斗时,一定要有「完胜」的把握才出手──也就是,不能让任何一个发现「雪豹旗」的魔族活下来。 二是,自身的安全为第一优先。如果没办法百分之百确保自己能存活下来,任何行为都不被鼓励──包括捨身拯救队员。简言之,「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 「进入『欧露穆柴』后,我们『雪豹旗』就是一体的。」 她听到眼前这个第一次见到面的「队长」,在召开的第一次集会上出现这个老调重弹,她当下真的很想翻白眼。 只是下一秒,男子独具一格的解释抓住她的心: 「所以即使其他五位队员都不幸阵亡,只要有一个人活着回来,就代表着『雪豹旗』此行的远征就算是成功了。」 原来如此。 她宝蓝色的双眼转了一圈,立刻归纳出男子的「策略」。 其他人奋战到底、只为掩护一个人撤退回来,以这个前提而言是「成功」──但在「保障自己的安全」为前提下,就不会出现这种洒狗血的情况;反过来说,捨弃所有队员、只顾着自己安然脱困,也算是「成功」的话,在紧要关头时大家可以各自逃散,反而使整个队伍被灭团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再加上,这名队长的大前提是「尽可能避战、不打不能『完胜』对方的仗」,所以原则上就不会出现全队陷入不得不四散奔逃的情境。 没有一开始就立出严厉的规定或用友谊、信赖等情绪勒索所有人,而是透过合理的条件,无形中保障了整个队伍的成功率与存活率。 相当聪明的话术。特别是对于这个大多队员甚至今日才见到面的队伍──至少她可以确定其他五人从来没见过她本人。 并且她对这种行动模式再熟悉不过:刺客,重点不在于刺杀目标,而是在暗杀目标后还能不留踪跡地离去;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全身而退,寧可暂时放过目标也不要动手。这是她从小──准确地来说是四岁时被从身为旁支的亲生父母手中带离、成为「家族」的一员后──被反覆灌输的观念。 男子清楚地定位名为「雪豹旗」的「讨伐队」,就是以刺客的作风,深入山林当中直指「魔王」,而不是像有些讨伐队自以为是替天行道,大张旗鼓要消灭一路上遇到的所有魔族。 这让她对眼前这名男子產生了兴趣──她几乎不对任何人產生兴趣。 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何她的家族在提出:若要附合国王的号召、参与「讨伐队」,就一定加入由这名男子带领的队伍──既然队长都立下了这样的前提,那么在面对最不利的情况,她是真的可以不顾他人死活地擅自离开队伍。 所以她也很好奇:以这两个方针为基础的队伍,究竟能走多远? 「虽然我们之间有些人打过照面,但有些还是初次见面,大家还是简单地自我介绍一下吧,说说自己为何要加入讨伐队。」 男子语落,往自己右手边的壮汉点了点头。壮汉高挺胸膛,用宏亮的声音自我介绍: 「齐牧?许。加入讨伐队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赏金,替自己老家的餐馆扩建。以上。」 能够毫不做作、坦白地说出这么现实的理由,在充满客套话的王都也算是一种奇葩吧。她心想。 接在壮汉之后,一脸斯文、穿着圣导士制式的长袍男子说道: 「伊利亚斯?唐恩。受圣庙的指示参与讨伐队,因为我跟队长有些交情所以选择加入本队。此行的目的嘛……」 她以为身为圣导士的他,必然又会说出什么传播圣教真諦之类的话。没想到男子瞇起眼轻笑道: 「试验自己的实力?或者说实验一些在太殿圣庙无法尝试的圣法技能吧。」 她没遇过有圣导士会说出如此自我中心的话。在她眼中,圣导士都是一群怪胎,所以他也许只是那群「怪胎中的怪胎」,反而可以说出「正常」一点的话? 「提努斯?王。我参加讨伐队只是想要有个表现的机会,并且能够被全国第一剑士看中、加入队伍,我一定会尽心全力!」 负责后勤的人选谁都可以吧,老实说。她不懂为何明知道眼前这个少年明明年龄不符资格,但男子还是用各种方法让他加入。 「谷德莲?张。」在男子身边的少女果断地说道:「目的是向魔族復仇。没有魔族是无辜的。一个都不能留。」 刚刚不是才说遇到魔族能避战就避,有这样的队员没问题吗?不过,全国上下应该没有人不认识这一对系出同门的「王国第一剑士」与「王国第一神弓手」。男子应该有办法克制她。 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自己,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报上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同时所有人都不敢评论、当这个家族不存在的全名。 「娜欧蜜?范?雅蒙─嫪巫。莫名其妙被流传为『千里鬼手』的就是我。为了替家族获得最大的利益,在家族的要求下加入由珀斯提昂?刘领导的讨伐队。」 她本以为报出整个家族名号,会遭到不太友善的眼神看待。并且正如她自己所陈述的,对她而言只是又收到了一个由家族指派下来的任务;她从来没有资格过问任务的「理由」,只需要切实完成就够了。 然而不只领头的男子,其他成员对这个禁忌般的家族名号都不在乎的样子。这让她有些讶异。 「了解了。」 身为队长的男子──珀斯提昂露出浅浅的微笑对她说道: 「如果你参与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替家族获得利益,那么你就把『家族利益』放在首位吧。当然,因为我并不知道你的『家族利益』是什么,所以你大可以把你自己的利益……或者说你自己想做的事放在首位,优先于整个队伍的利益。」 ……我自己的利益跟想做的事……? 儘管因为受过训练,她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况且她还有一块布从鼻樑上罩住了大半张脸,所以没人察觉到她的表情──但这无法抑止她在打从心底產生的困惑。 这个困惑从当时到现在,她都没有解开来。 且时至今日,当初立下队伍的「两大方针」,也已支离破碎。 为了迫使魔王及魔族最后的部队,从疑似都城内的「王宫」出来与己方决一死战,「雪豹旗」不仅不能避战,反而是要「求战」── 在珀斯提昂极其残忍的策略下,确实「魔王都城」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啟了:跟立国于海港与平原的王国规模相比,那一道比一个成人高不了太多的石墙跟农村围墙差不多,但在这片深山穷谷中,已称得上是十足的「王宫城墙」。 珀斯提昂继续拿着「她」遗留下来的短弓,搭上箭矢──上头沾染琴酒的碎布正燃起火焰,往「魔王都城」内一栋栋覆盖着茅草的屋顶射去。 遭受伊利亚斯刚刚施展「圣法技能」攻击的魔族妇孺往石墙的方向哀嚎惨叫地奔逃,却依然摆脱不掉那种攻击造成的伤害,体表上每个毛孔都在沁出鲜血。 石墙的大门开啟后,以头戴华丽冠冕,身掛鲜红披风的魔王为首,目测约三十几名手持「魔石刀」的魔族全部往珀斯提昂狂奔而来。珀斯提昂将短弓收到已经快看不出原色的暗蓝披风下,从两边腰际拔出双剑:凝雪与御霜,正面迎击魔王与所有魔族的攻势。 相比于魔王,儘管他的脸上覆盖繁复斑纹,也能清楚看到他的怒目圆睁,张牙舞爪地发出愤恨地嘶吼喊叫──珀斯提昂是一脸平静,宛如假人面具一般,静静地看向往自己衝来的魔王。 ──然而,像是本能反应似地,珀斯提昂在魔王朝自己挥出长刀的那瞬间,他侧身翻转两圈,长刀发挥出来的阵波打在珀斯提昂身后的巨木上,粗壮的树干顿时迸裂出无数的木渣,曾经支撑着巨木的中间那块树干化为千片万片的木条,伴随一阵木屑粉尘往各个方向散去,巨木也应声倾倒。 看似挥出一刀,但其实那个瞬间,魔王已经往珀斯提昂划出肉眼无法看清的千刀万剐──这大概是魔族之巔?魔王的魔力技能所在。虽然这次打的是树,但恐怕是骑士用的重甲也会在一瞬间变成一堆铁屑。 闪过──或说侥倖躲过魔王攻击的珀斯提昂,立刻遭到旁边的魔族挥刀砍击:手持双剑的他,左手格挡,右手反击,往对方腹部划去──看似只在对方的皮肤上留下浅浅一道刮痕。魔力的防御。他只好动脚将对方踹离,然后往包围而来的另一个魔族砍去,儘管这次在那个魔族的手臂上刻下比较深的血痕,但仍只是皮肉伤。 「【连环霹靂】!」两把剑均闪现雷电,然而正如珀斯提昂已预料的,对于这些魔族最后的精锐部队,顶多只会暂时让他们因麻痺而迟钝一下──攻势丝毫无减。 魔王往珀斯提昂自上而下挥刀;珀斯提昂直觉认为这是可以抵挡的:确实他也用双剑挡了下来,只是从剑柄导来一股沉重的压迫感,让他不由得屈膝支撑:是在悬崖城寨时遭遇过的类似攻击。那么,他周遭的魔族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朝动弹不得的自己袭来──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其他反击或抵挡的手段,于是只能强行让上半身往后退开,分散魔王重压下来的力量,同时非常勉强地回身用披风甩开朝自己刺来的长刀;闪不过的,就在他的斜腹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 ──皮肉伤。他看都没看一眼,仅仅凭自己的体感。 他现在所有的专注力都要放在眼前一个一个怒不可遏的魔族及魔王身上。那是当然的。因为他刚刚下令对手无寸铁的魔族妇孺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或说屠杀。一切都是为了把躲在最后方的魔王跟魔族所有可战兵力逼出来。 愤怒或多馀的情感会让自己的判断失误: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是生与死的差别。他看准了一个被愤怒冲昏头的魔族──对方急着往他的脖子挥刀,而使自己露出大面积的胸膛:珀斯提昂弯腰闪开了刀锋,同时连续用双剑朝对方心脏的位置刺击──如果一次不能突破魔力的防御,那就两次──剑锋切实地从对方的后背穿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以上他就没有继续计算。 因为他的目的也不是要把所有往他攻击的魔族杀光。而是让那个头戴华冠、身掛红披风的魔王,注意力只集中在珀斯提昂自己一个人身上。 ──我来当诱饵。你看准时机就把魔王杀了。即使我在你的攻击范围内也无所谓。 娜欧蜜一直藏匿于暗处。脑内不断回盪着这个「最后的指令」。 ──实在没办法的话,我会扑向魔王,你把我跟他一併砍了。 珀斯提昂有再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与魔族鏖战一整天之后,还能自己一个人打败魔王与他贴身的护卫。伊利亚斯耗尽精力。娜欧蜜自己也是。 所有人都是强弩之末。但珀斯提昂执意要在这一天之内解决掉魔王──他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不在今夜解决,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贴近魔王的机会;要不,魔王会动员所有都城以外的魔族支援,赶来把珀斯提昂一行人彻底扫荡;要不,魔王会往更深山野岭的地方撤退,珀斯提昂一行人剩馀的人数与资源不可能继续在往山里深入,他们至今的努力都化为乌有。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夜,魔族预想不到珀斯提昂等人还有馀力进攻时,把魔王解决掉。 「解决掉一切的一切。」。 除此之外,珀斯提昂的脑中没有别的想法。 儘管围绕在珀斯提昂身边的魔族一一倒下,但魔王本人看起来仍毫发无伤,反倒是珀斯提昂的披风与全身的装备都破破烂烂。珀斯提昂坚持不久了。但娜欧蜜实在找不到可以避开珀斯提昂、单独刺杀魔王的时机。至今从事各种暗杀任务数不胜数,无不是耐着性子到最后一刻才出手──但她从未如此焦躁过。 不出手的话,珀斯提昂会被围攻致死。出手的话,珀斯提昂跟魔王都会死在自己的剑下。 所以利害损益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自己到底还在犹豫什么? 深絳色的身影做出了决定。 草房被大火燃烧劈啪作响掩盖住她的足音。与珀斯提昂缠斗中的魔族嚷着不晓得是他们的语言还是单纯的嘶吼,珀斯提昂使出的圣法技能有时奏效,有时被挡下,但他仍不放弃地寻找任何些微的破绽解决敌人,魔王也亲自在混战中,与珀斯提昂打得难分难捨。 她目光一闪: ──魔王的背后出现破绽:没有其他魔族、没有任何遮蔽物,这个时机点可以带走魔王的头颅。 于是娜欧蜜从草房之间窜处,右手弹开暗釦,短剑顺着重力滑落,剑柄被一把握住,只要顺势在纵身跳跃的那一刻把剑锋一挥── ──珀斯提昂也在剑刃的攻击范围内。他跟魔王会双双人头落地。 就只迟疑了这么一剎那。 魔王像是本能地发觉身后有异,挥刀往后斩去,腾飞在半空中的娜欧蜜没有任何闪躲的馀地。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彷彿有千万隻刀片划破空气、往自身飞近。 ──下个瞬间,她的身体被重重地往左边撞去。她甚至还没看清楚那个一无是处、就是脚程比别人快上好几倍的少年最后的身影── 有如刚才迸裂出无数木渣的树干一般。鲜血跟肉末飞溅四处。 不知道是被自己短剑的碎片还是骨渣插穿,娜欧蜜顿时失去一半的视野。 直到她倒卧在地那一刻,右肩与右眼才传来让她甚至无法喊出声、几近休克的剧痛。 珀斯提昂在魔王回身挥刀时,将双剑往心窝刺去,然而魔王的披风让剑尖偏离了一些,落点在魔王的胸肋下,没有刺到心脏,却也捅出了穿破左肺的大洞。 眼看魔王胸口涌出鲜血,而且不晓得除此之外对方还有什么其他埋伏,残存的魔族护卫纷纷自四面八方架走魔王,往石墙的方向逃窜。 只有在这个空档,珀斯提昂才有机会大喊: 「伊利亚斯!治疗!治疗!」 长袍男子赶忙从藏匿处奔来。儘管他已经用尽施展圣法技能的力量,但简单的治疗还是做得到──就只是「简单的治疗」。他将少女断开的右臂伤口尽可能止血,除此之外他做不到更多。 「娜欧蜜!娜欧蜜!」 本来视野已经快陷入一片漆黑,此时她慢慢把目光聚焦到声音的来源──然而她总觉得怎样都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 「……对……不起……」这是她脑海中先浮出的字眼。 刺杀魔王的行动失败了。 雪豹旗整趟征途的努力,因为自己的失手而功亏一簣。 比起身体上的痛楚,这些无可挽回的事实更让她苦不堪言。 「先别说话。」她看到蹲在自己身旁的珀斯提昂,一脸焦躁的模样。原来他除了为「她」以外,还是会展露其他表情的啊。 珀斯提昂扯下自己的披风,试着帮她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包覆起来: 「伊利亚斯,还有多的止痛剂吗?」 「有。」对方答道。 但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看着对方没反应,珀斯提昂大喊:「有就拿出来啊!」 虽然两人确实刚刚才大吵过一架,但珀斯提昂不认为伊利亚斯会赌气到分不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只剩下我们三人了。」 伊利亚斯突兀地说道。而这也让倒卧在地的娜欧蜜切实感受到,泼洒在自己脸上、身上,甚至有一部分滑进她唇间的血肉就是来自于那个单纯的少年。 「如果我跟你要带着娜欧蜜撤退,无论如何会被魔族追上。下场是三个人一起死。我们两个人放着娜欧蜜不管,直接撤退的话,她落入魔族的手中可能更加生不如死。」 珀斯提昂听罢,没有回应。 「看在是歷经这么久的伙伴份上,我们能做到最好的举措,就是给她一个痛快。」 伊利亚斯一直看向珀斯提昂,刻意避开还没闔眼的娜欧蜜的目光。 不晓得魔族何时会重整旗鼓追杀过来,也不晓得因为珀斯提昂的残酷命令会让魔族做出怎样的报復,伊利亚斯在娜欧蜜任务失败的那一刻──或者说是队上唯一能背负沉重物资在山林间奔跑的提努斯化为肉末时,就得出结论。 止血,只是让她不要走得那么痛苦。 娜欧蜜自己心里也明白。而且正如伊利亚斯所说的,他们如果要带着娜欧蜜下山,途中一定会被魔族追上。失去惯用手跟一隻眼睛的她,不但没有任何用处,还成为累赘。 娜欧蜜用尽最后的力气,以左手伸入自己领口内侧的暗袋,拿出一块黑色的叶状物。 「……雅蒙─嫪巫家族的人……绝对不能……死在其他人的刀下……」由于不是惯用手,再加上伤口处一再出现让她濒临昏厥的剧痛,她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机关,把那柄帕特斯兰刀展了开来: 「用这把刀……把我的头砍下吧,珀斯……提昂……」 娜欧蜜把刀柄递给珀斯提昂。 出生的那一瞬间,就註定是家族的工具而已。工具怎么可能有自己的利益、有自己「想做的事」呢? 短短十七年间就杀掉许多人的她,灵魂应该会被流放到「秽辱」吧。那也是莫可奈何的。生也无奈,死也无奈。她轻轻地上扬嘴角,嘲笑着自己的命运,闭上了眼。 接过帕特斯兰刀的他,看了看刀锋,又看了看满身血污的少女。珀斯提昂很明白少女在最后一刻迟疑、没有及时杀掉魔王,是因为自己跟魔王都处在她的攻击范围内。 是他的错。 他本来就不该将这个沉重的任务託付给她。正如他现在也担当不起她的託付。 珀斯提昂倏然站起身: 「刀我就借走了。」然后从自己的内衬掏出地图跟队徽,扔在伊利亚斯的面前:「天亮以前,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就带着娜欧蜜下山。」 「什……你想做什么,珀斯提昂!」伊利亚斯站起身:「你还想追击魔王?你疯了吗?」 他走上前拎起珀斯提昂的领口,对方嘴角还渗着血滴在伊利亚斯的手上: 「你以为这样的怜悯对她有任何帮助吗?失去一眼一手的她必然会被她们家族拋弃,你有想过她未来要怎么活下去吗?」 这让珀斯提昂又不禁想起几次在遇袭的村落,找到倖存的孩童时,只能给他们几口水喝。 廉价的怜悯真的有帮助吗? 但珀斯提昂自己不就是在双亲被杀、一无所有的时候接受了看似没有意义的怜悯── 「被家族拋弃就来找我吧,反正我也没有家人了。『十二眾神让我们诞生于此世,我们均是眾神的子民;凡是眾神的子民,皆为兄弟姊妹。』不是吗,圣导士?」 珀斯提昂边说着边把刀尖指向伊利亚斯: 「如果我回来之后发现娜欧蜜死了,我不介意让整个雪豹旗只剩我一个人下山。」 「那也要你能回来再说。你自己订的规矩,『雪豹旗的成员可以对彼此见死不救』。天亮之后,你没回来我也不会杀她,我只会带着地图跟队徽自己下山,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这样做对她有比较好吗?」 不知不觉中两人都无视于当事者的意愿,都凭着自己觉得「为对方最好」的想像争辩。于是珀斯提昂越过伊利亚斯的肩头,问向当事人: 「娜欧蜜,你觉得呢?」 仰躺在地上的少女闭着眼睛,沉默了一阵子。 ……自己的利益……自己想做的事……不…… 她不愿让他承担亲手杀掉队友的痛楚。这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 「…………我会等。」 她试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出现哭腔: 「我会……等你回来。我会一直等。」 珀斯提昂斜视了伊利亚斯一眼,然后向少女回覆道: 「我相信你的判断。」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她的判断没有失准。儘管当时她下判断唯一的依据,只是她心中的祈求。 【QUEST 06】-3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III] 「我兑现了承诺:在天亮之前带回了魔王的人头。我们也安然下山了,没有受到任何魔族的追击,而且我们还保持着一定的馀力,灭了两支打算杀掉我们、强抢魔王人头冒功领赏的讨伐队。娜欧蜜有不得不死的理由吗?」 「没有。不过,活下来就必然是好的吗?」 倚坐在木桌旁的伊利亚斯晃着手中的短鞭: 「正如预想的,她的家族对她的凯旋而归一点都不欢迎,直接把她当成没用的工具扫地出门。」 「但她也还是克服了障碍;她现在是她们家族的家主,她参与经营、投资的產业都做得有声有色──」 「那只能说明在经济层面她过得蛮宽裕的,」 伊利亚斯打断对方的讲话: 「算是被刺客家族耽误的经商天才。受她控制的原物料、產业、商会、行会总加起来,娜欧蜜能够掌控这个国家五分之三以上的经济命脉……但,有钱就一定活得很好吗?不用特别去调资料都知道:百分之九十九的鸦片进口,都是直接供给到她的宅第,甚至没有多的货源流通到市面上。你认为她活得『好』吗?」 他把鞭端指向对方的鼻头: 「让她活下来,只是你的自我满足,珀斯提昂。娜欧蜜是活了下来,但你心里很清楚,她变成了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样真的好吗?还是这是你想要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也许就在他揹着受重伤的她下山途中,他们两人之间的关係开始变得扭曲──他心里当然很清楚。 「是她自己选择了活下来,伊利亚斯。」 男子的目光越过鞭端直视对方的双眼: 「她有权选择活下来,以及选择该怎么活。这些都不是我『想不想要』就能决定的。还是你就这么希望她死在那座山上、死在我的手下?」 「当然不是,」 他沉下脸来──这是从珀斯提昂进门以来看到他最正经的表情。 「儘管我终日与死尸为伍,但不表示我希望大家都去死;我只是质疑:如果活得很痛苦、活得像行尸走肉,那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伊利亚斯把鞭头指向一旁陈列的死尸: 「如果活得生不如死,为什么『我们』还必须活下去呢?」 他刻意在那个单词加重了语气。 珀斯提昂自然知道他强调的意图。 「……我记得圣教教义中禁止自杀。」 「没错。」他把鞭头收回掌心:「我也不是找你来讨论哲学或神学的。」 「感谢眾神。」珀斯提昂语带讥讽地嗤笑一声。 伊利亚斯轻咳了两声,似乎原本只打算清清嗓子把谈话带入正题,未料他止不住猛烈的咳嗽,只能貌似狼狈地沿着桌沿,绕回木桌的后方,从袍中掏出药剂灌入鼻中。 「咳……呼……」他好不容易从呛咳中喘过气来,顺势爬着椅子的扶手,坐上在木桌后方的高背大椅: 「你应该知道女王陛下为何派人下詔令找你吧?」 「我没有记起来。」当时他一心只想把那两人打发离开农庄、免得被他们察觉到苏玛依的存在,所以根本没有听进对方讲的任何话。 伊利亚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重新说明一遍: 「王国的西北地区发生叛乱,叛军一度佔领了德利多底亚城与赫尔特港,现在是在潘德萨利亚一带跟王国的军队僵持。女王陛下希望……该说是『要求』由你出面,担任近卫骑士团团长兼陆军总都督,率领军队把那块地收回来。」 「这个国家不缺会打仗的人才。我还在太殿圣庙修行时就认识一大批,我可以列一张名单给你们挑;如果他们没在参加讨伐队时不幸罹难的话。」 伊利亚斯听罢,一脸无奈的笑了笑: 「如果这样就能解决,又何必非要找你不可?」 看着伊利亚斯的无奈微笑,珀斯提昂一样冷笑道: 「所以到底有什么理由找一个从眾人的视界消失快十年、现在只不过是一介普通农民的我出来?找一个因为耕田而有些驼背、剑术荒废多年、每天只吃素吃到连肌肉都几乎消失的我出来有什么意义?」 伊利亚斯微微开啟嘴……但看似欲言又止地只是大吐一口气。 他将短鞭翻弄在指间,一手按着自己太阳穴撑在桌面上。 「……理由有三个。」他斜视着对方:「你想先从简单的开始听,还是复杂的?」 「简单的。」 「可惜我只能从复杂的开始讲。」 明明没有选择权,但还是给了选项。任谁都会感到有些恼怒。 「叛乱的起因无一例外:就是有一群人觉得自己已经活不下去了,所以拚死一搏。」 他勉强撑起身体,倚靠在高背椅上: 「有那么一个经商的奇才,通过一步步併购跟垄断,掌握了王国内几乎五分之三的经济命脉:她买下所有碾米厂让农民只能把米卖给她,不过她给农民价格都高于市价,反倒吸引更多农民主动跟她签买断契约;然后她用同样的手段控制了所有的粮食通路及各种她想要的產业,以略高于市价的方式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把產品通通卖给她。那么问题来了:她哪来的钱用高于市价的方式垄断米粮,以及其他各行各业的销货出路?」 「……因为她免于纳税?」 「免税只是让她在初期没有筹资压力;现在即便王室收回特权、要她纳税,对她而言无关痛痒。」 他看似习惯性地把玩着指间的短鞭: 「因为她最终获利的方式,是通过建立一套非常完整的原物料与商品供应链、顺畅的运输通道与对应的海外据点,让她旗下的商会商船可以源源不绝地获得补给跟出口品,快速让货出去、钱进来,所有人发大财。所以她可以毫无负担地用高于市价的方式,把所有原物料垄断在自己手上,并且吸引更多工农商跟她合作:谁不想自己的產品能卖到高于市价?」 农民高价卖出米、商行高价卖出商品,所有人雨露均霑,听起来是很完美的体系。 「但这种操作有几个很严重的问题:假设,现在有个商人想要从她手中争夺米粮通路的话,那个商人该怎么办?」 「……用更低的价格把米卖出去?」 「于是那个商人只会用更低的价格购买农民种出的米。」在伊利亚斯指间转动的短鞭被他刻意掉落在桌上:「叛乱就是这样来的。那些地区的农民跟工人已经没办法接受农作物被低价收购或过低的工资。」 「呵,」珀斯提昂蔑笑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要娜欧蜜对这些叛乱负责?」 「别那么早下结论;当然不是。倒不如说正因为王国大部分地区都被娜欧蜜的產业供应链控制住,才在维持物价与保障农工收入之间取得平衡;反之,如果没有这一套供应链,或者不在娜欧蜜的供应链体系之内,为了跟娜欧蜜竞争,所有原料价格跟工资都被其他商人压低;而且,确实现在的生產成本降低了:农庄可以不用雇用佃农,工坊可以不用招募工人,连码头都会出现要饭的──因为这个国家突然拥有大量几乎零成本的『奴隶』可以使用。」 ──魔族。 王国并没有把所有魔族赶尽杀绝──因为在现实上做不到,而是从投降的魔族聚落掳获大量的魔族,让他们成为廉价甚至是免费的奴隶。 「『如果不是因为勇者一行人消灭了魔王,就不会有那么多魔族抢走我们的工作,导致我们现在上顿不接下顿』──这是他们喊出的叛乱理由之一。」 「开什么玩笑!」 珀斯提昂踹倒板凳站起身大骂: 「如果不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歷经千辛万苦潜入山区消灭魔王,他们的人头早就通通是魔族的囊中物!」 伊利亚斯依然保持隻手撑在桌上的姿势: 「冷静点。你对我吼也没用。某种层面上,他们也没说错。农民并没有要我们把魔族俘虏回来──当然,不是指『我们雪豹旗』。以『圣教』的观点,魔族只是长得像人的魔物,于是当时根本没有想过会俘虏了那么大量的魔族──」 他大叹了一口气: 「──至少,在我们一般人看来,从来没想过俘虏魔族。但是在某些人看来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们打从一开始就是要获得大量的土地、资源、劳动力,所以才跟魔族开战──不,是对魔族发动『侵略』。」 伊利亚斯缓缓地站起身来,绕过木桌,弯下腰把矮凳扶正,然后轻轻地压了压着珀斯提昂的肩膀让他坐下。 「我们是侵略者,珀斯提昂。其实在征途中你多多少少也察觉到了吧;应该说所有响应参与『讨伐队』的人,都是抱着杀掉魔族、探勘地图,领取奖赏的心态加入的。然而我们回想一下,当初号召讨伐队的口号是什么?」 双肩被伊利亚斯轻压着的珀斯提昂静静地吐出答案: 「……『为葳海敏娜公主殿下报仇』。」 「然而,如果葳海敏娜公主与使节团真的是在前往『魔王国』的途中被魔族杀害,难道没有其他外交途径解决吗?而且连我们都是在山里摸索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魔王都城』的位置;倘若魔族主动提出和谈条件,要双方互换人质、承诺圣导士进入『欧露穆柴』,为什么连对方都城的位置,我们事先都一无所知呢?并且说到底──」 伊利亚斯放开对方的肩膀,抬头看向屋顶上透过玻璃撒落的十二道光芒: 「依照圣教的諭示,魔族应该是没有语言跟文字,又何来『两国谈判』呢?」 互相矛盾的资讯一直都存在。 但在那个当下,没有任何人点破。 一些人想着开疆拓土。一些人想着掠夺资源。一些人负担壮大家族威望的使命,一些人则务实地计画要领取多少赏金──还有人是因为执念于报仇雪恨。 于是在各式各样的利益当前,如此粗糙的逻辑破洞,被所有人视而不见。 「葳海敏娜公主确实生前广受市井百姓爱戴:她频繁参加平民百姓的庆典活动、与民同乐;她换掉王室礼服,故意穿上普通市民的日常服,让她比起公主,更像是邻家的大姊姊,更加贴近民情;没有人想像得到她会被杀害──除了她自己。」 伊利亚斯甩了甩手中的短鞭: 「葳海敏娜公主受爱戴的程度远远超过储君、她的大弟亚克伯斯王子,甚至让生性多疑的国王恭尔拉茨陛下,都担心自己会被女儿篡位──结果反而是葳海敏娜公主察觉到父兄对自己的敌意与威胁,于是企图与二弟阿尔让王子联手演出一场戏:魔族派人和谈、提出交换人质,原本人质指定为阿尔让王子,葳海敏娜公主不捨弟弟受苦、自愿跟着使节团前往魔王国──到目前为止,都按造计画进行。」 短鞭拍在他的掌心中: 「接下来的剧码,应该是葳海敏娜公主与使节团被魔族劫持,阿尔让王子率领军队拯救姐姐,掌握重兵的阿尔让王子跟葳海敏娜公主匯合后,表示与魔族的长年战争造成民生凋敝,怀疑国王被不肖大臣欺骗,因此率兵『清君侧』,一举逼迫恭尔拉茨国王退位,由深受百姓爱戴的葳海敏娜公主登基……但演出这个剧本的中途,阿尔让王子反悔了。大概是觉得即便让姐姐登基,自己也没好处,然而谋反计画已进行到一半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一群人偽装成魔族,把『前往魔王国议和』的葳海敏娜公主与使节团杀了。」 他将短鞭随意一投,就插进了房间角落的一个瓷瓶中──瓶子里面已经插了数根形状相同的短鞭。 「就是这么一齣,毫无意义的宫廷闹剧。唉……在一些位子久了,不想知道的真相也会被迫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伊利亚斯仰躺在高背椅上: 「公主死都死了,不如就用这个当藉口,满足一票傻子跟着闹剧继续演下去:动员全国军力、号召讨伐队,能拆毁几座山林里的魔族哨站也好,至少可以探查出『欧露穆柴』部分的地势山貌,为日后真的要征讨魔族做准备……谁晓得瞎猫碰上死耗子,居然中了大奖,『魔王』被斩首,魔族部队迅速溃败,大片的平原、丘陵、山林与魔族聚落被划入王国的版图──而『勇者』也就此诞生。」 珀斯提昂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就为了这场闹剧,付出了汗水、鲜血、还有……永远无法挽回的代价?」 「对。」伊里亚斯瘫靠在椅背上,抽动一边的嘴角冷笑: 「我们认真地,用自己的命,配合演出这一场闹剧,还意外成为了主角……只不过如今得到的评价是:『如果不是因为勇者一行人消灭了魔王,就不会有那么多魔族抢走工作,害农民现在没饭吃』。」 【QUEST 06】-4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IV] 天空渐渐明亮,但仍未破晓。山林间雾气环绕、潮湿阴冷,大概只有从小就出生在此,才能够适应这样的环境。 插在寨门上的火炬还没到浇熄的时刻。由于这几天敌方的骚扰,使所有守卫都绷紧神经,无时无刻环视寨门的周遭──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立刻张起手中的弓,蓄势待发。 忽然间,寨门前方出现了一个人影。守卫马上大喊了起来,寨门上迅速站满了弓手,通通瞄准着那个人影──只要对方有任何举动,保证立刻变成刺蝟。 然而那个人影不晓得是没注意到寨门上的情况,还是另有隐情,仍步履阑珊地往寨门走近──就在快抵达火炬能够照明的范围前,那个人影忽然扑倒在地。 其中一名守卫猛地大喊:他认出倒地者是昨天派出去的同袍。于是几名卫兵纷纷先放下武器,往着门内吆喝,不久后寨门大开,几人朝着倒地者围了过去──可惜为时已晚,对方已经没了气息。 ──是「早就」没有了气息。 「【苍云九破】!」、「【苍云九破】!」、「【苍云九破】!」── 瞬间数隻飞箭如豪雨般降下。寨门前、寨门上甚至寨门后的守卫纷纷中箭。寨内的魔族惊觉大势不妙,纷纷喊叫。整个村寨像总动员一般,人声嘈杂,但并不是惊慌失措,反倒是早就期盼着这一刻到来般,可以使用防御魔力的魔族将十几个战士先上好防护,所有魔族都拔出长刀、挺起长矛、弯起猎弓,就等着与对方决一死战── ……但那一刻始终没有到来。 大开的寨门外没有任何敌人往内进攻,甚至连疑似敌人的声响与动静都没有。 即将破晓的早晨,只有未被浇熄的火炬劈啪作响。 他们指示着上了防御魔力的出去查看,却只看见自己同胞的尸体瘫在地上,没有其他动静。不过除了寨门前的尸首外,他们发现不远处的前方,似乎还有许多瘫倒在地的同胞尸体──与其说是许多,不如说是一大片。他们赶紧回到寨内报告状况,有更多魔族战战兢兢地出了寨门外:他们有的带着弓,有的举着矛,所有人依然保持着警戒的状态,往那一块散落着大量尸体的林地迈进。 一眼望去,少说也有三、四十具。都是前一阵子派出去探查入侵者行踪的同胞。然而那些魔族当中有一些是往北方、有些是往南方,为什么全部一齐都倒在了这里?莫非是在每一个方向遭遇到大规模的敌袭,才让所有同胞都在往寨门撤退的路上,遭遇埋伏死在这里──然而这一圈林地视野开阔,几乎没有可以埋伏的地方。 其中一位魔族朝村寨的方向大声呼唤,大概是叫更多人来帮忙收尸。 ──就在此时,他的脖子被刺了一刀──攻击者正是刚刚还躺在地上的尸体。 一具具魔族尸体纷纷从地上爬起,朝前来探察的魔族发起攻击。遭受超乎预料的伏击,根本没有多少魔族反应过来,一个个都成为「尸体手中的刀下亡魂」;即使没有受到尸体的直接攻击,也被抓住手脚难以动弹。原本只是听到呼唤前来收尸的魔族见到这种场面,纷纷赶上前来要协助同胞脱困── 「【苍云九破】!」 数隻飞箭就那片林地正后方不远处窜出,箭箭命中敌人:看似没有可埋伏的地方,少女只靠着尚未退散的朝雾,堂堂正正地站在寨门的正前方,在远距离直接发动攻击──不过也只限这段时间。 「伊利亚斯,你可以撤了。」 蹲在少女身后、使用「无间天劫」操弄尸体的长袍男子先行一步往后方撤离。 随着朝雾散去,天光渐渐泛起,魔族也看清在寨门之外,只有一名女弓手。 不过他们也知道那些「恶魔」天性狡诈。于是他们依旧全副武装,严阵以对。所有战士都耐住性子,不再贸然进入到对方的射程之内,同时也呼叫所有村寨及后方的精锐战士全数集合,等着最佳时刻的来临。 「伊利亚斯,你操纵的尸体可以维持多久?」 面对娜欧蜜的发问,他皱起眉头: 「很难说。如果尸体开始僵直的话,它的行动就会变得缓慢;若肌肉开始融解,那基本上就没办法移动了。死后僵直的时间是根据个人体质及周遭环境影响,在这山林里大概能撑到两到三个时辰左右吧。」 「即使不是杀死的当下你也能操纵吧?」 「原则上可以……但尽可能越『新鲜』越好。此外,使用『无间天劫』的话,一次能操纵的尸体有限──至少以我目前的能力,十具尸体算是极限。」 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答,珀斯提昂抵着下頷,推测娜欧蜜的用意。 「你打算聚集那些被我们剿灭的魔族尸体,当成挡箭牌吗?」 「不是。」她微微地摇头否决:「是陷阱。诱饵依然是由谷德莲担任,只是让成功率提高一些。」 娜欧蜜露出自信的目光: 「我们要在无法埋伏的地方设下埋伏,并且『埋伏对方的埋伏』。」 由提努斯揹着伊利亚斯,巡回了曾经跟魔族对战过的地点,勉强凑到三、四十具魔族尸体,只是许多已经开始僵化──不过按照娜欧蜜的计画,那些尸体只是散放在地面上的陷阱,不一定要全身都能动;还能抬起一隻手,就可以困住前来探察的魔族。 谷德莲要在几乎不能埋伏、笔直通往寨门的林径上担任诱饵:一来是避免她遭到伏击,二来是降低魔族的戒备,认为前来挑衅的就只有一名女弓手──确实也是如此。 大概是判断时机成熟,从村寨门内衝出来一大群手持长矛、弓箭、武刀等武器的魔族。 「【苍云九破】!」 箭矢同样笔直地朝九个不同的目标飞去,但全部都被敌方身上的衣着弹落:魔力防御。 眼见攻击已经不起作用,谷德莲开始往后奔逃。 而魔族一方看到少女没命似地奔逃,「呜督马巴那督鲁!呼呜!──」大概是发起衝锋的战嚎,拔腿奔袭。 魔族无论在体能跟反应速度上,都比人族还要强韧,谷德莲与魔族之间的距离很快就缩短了。而魔族之所以能如此毫无顾忌的追击少女,也是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条路上没有可以埋伏的地方。再怎么说,这里可是魔族自家的地盘。 『磐石可转移,弃置復弃置:凄凄欲去时,行行忽不见』 「【凌风寄影】!」 少女瞬间与魔族追兵拉开了距离。这是她习得可在短时间加速移动的圣法技能──不过也真的只是能维持短时间;因为这本来是运用在射箭的走位上,不是用来逃跑。 所以下一个伙伴的接棒时机就必须算得很准确。 看准谷德莲跟追兵拉开距离的时机,预先撤退于此的伊利亚斯,双手扶地,立刻使用了大型的圣法技能: 『仰瞻思一嚼,冰浆生牙断;岂知地中火,沸自穷崖垠』 「【万千红莲】!」 在技能发动的同时,谷德莲一个跃步翻身越过伊利亚斯,在他背后落地;而伊利亚斯眼前的那片区域气温骤降,大量寒气往魔族追兵身上袭去。 伊利亚斯能够使用的攻击技能很少;应该说,就只有这一个,且使用条件非常苛刻:首先,这是一个大规模的无差别攻击技能,所以他的面前不能有任何队友,否则必然遭受波及;但伊利亚斯本来在队伍中担任的角色都是辅助跟后勤性质的,把他放到最前线施展技能的机会很少;其次,因为技能的属性,只能在环境跟气温相对阴冷的时机跟地点才能发挥最大的效果:清晨、黄昏或深夜。最后就是,需要一个相对开阔的场域,所以也不能躲在某个暗处发动偷袭。 因此伊利亚斯基本上没机会使用这个攻击技能──除了现在,在娜欧蜜的计画下,刚好满足「清晨」「开阔」,以及所有队友都在他后方的三个前提。 大面积的寒气让原本一马当先的魔族不仅冷得无法继续前行,他们的皮肤都直接结冻破裂,喷出底下的鲜血;明明是遭到寒气攻击,但浑身都是血的他们却像是一个个被点燃的火柱。 这种极其残酷的攻击技能让随后赶来的魔族惊骇不已,少数还有力气脱离攻击范围的魔族捂着冻裂的皮肤往回撤离,但往往走没几步就因失血过多倒地。 「第一阶段结束。」 站在略高的台地上,娜欧蜜观察着谷德莲与伊利亚斯的搭档攻势。 「不过接下来才是重点:我们不能把敌人『吓跑』,而是让他们倾巢而出,于是必须尽可能露出『破绽』让对方觉得可以剿灭我们;在伊利亚斯使出下一个技能后,他们一定会派出分支,绕过那条主要林径,佔领我们现在所在的高地,居高临下由背后攻击伊利亚斯,使他腹背受敌;而我们现在就要跟他换班,把伊利亚斯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由我跟你与敌方的主力近距离交战。」 雪豹旗仅有的人数不可能强攻城寨,也没有资源继续跟魔族消耗,所以反而要故意暴露出己方人少的劣势,让魔族以为可以用人数及主场优势,把在「都城」附近侵扰的人族一网打尽。 「让魔族来佔领这个高地,给他们战胜的希望;然而,谷德莲会藏匿在这个台地对面的树林上。这样一旦有魔族上来,就会先被谷德莲射杀;但如果他们不上来,就没办法取胜于我们。『埋伏对方的埋伏』。」 因为近战只剩珀斯提昂一人,所以娜欧蜜也不得不放弃自己擅长的暗杀,跟珀斯提昂一起跟魔族短兵相接;比起娜欧蜜更擅长近战的谷德莲,因为是唯一的远距攻击,所以不能把她拉到近战,而是在后方确保珀斯提昂跟娜欧蜜两人不会腹背受敌。 「反过来说,只要这个高地完全被魔族掌握,在下面的我们就危险了;所以只能百分之百信任谷德莲的狙击──你信任她吧?」 「那当然。」珀斯提昂斩钉截铁地答覆。只要是他交代给她的任务,她没有一次做不到,更何况是这种跟他自身安全相关的策略。 在娜欧蜜的解释下,一切看起来都会进行得很顺利。 珀斯提昂看着她一脸自信的模样,也只能相信这个儘管年纪不大但判断力极准确的少女。儘管不知为何,他心中一直有一丝不安的预感,只是他没办法用理性的方式表达这种不安,也就难以跟娜欧蜜讨论。 看着魔族一方果然派出第二波攻势:大部分都举着长矛,有如一片竹林。看来是专门针对谷德莲的远距攻击和伊利亚斯的技能:追不上谷德莲,那就投掷长矛;怕尸体突然站起来攻击,那就先用长矛刺探。另一方面,在树林之间隐约能看到几个拿着弓箭的魔族正往这块台地快速移动。 都跟娜欧蜜的判断一样。 珀斯提昂望了对面的树林一眼;儘管看不到,但他感觉得到谷德莲也已就定位。 珀斯提昂与娜欧蜜相互对了一个眼神,便往林径移动。 待眾多魔族因寒气冻裂全身而死,待在原地的伊利亚斯看见林径间前方出现一大批拿着长矛的魔族:很明显是想在他施展其他技法前,先投掷长矛攻击他。 然而他们晚了一步。 『驱掛巖角头触磯,是谁遗尸知者稀;即今四海皆弟兄,新旧鬼哭声啾啾。』 「『大叫唤』!」 语落,刚刚被冻死的大片魔族尸体缓缓站起身来。跟「无间天劫」不同,「大叫唤」可以一次使大规模的尸体苏生,但伊利亚斯无法控制对方:那些尸体会的攻击周遭一切可攻击的对象。因此施展技能之后的伊利亚斯只能尽速撤退,以免遭受这些尸体攻击。 并且连续两次施展大型圣法技能的伊利亚斯,力量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身为唯一的治疗者,必须预留一些力量以防万一。 「伊利亚斯师兄,」身旁传来提努斯的声音。 「嗯,麻烦你了。」 伊利亚斯攀到提努斯的背上,让他揹着自己跑离现场;天亮前整个大半夜他们都是这样行动,毕竟只有提努斯有过人的揹负力跟脚程,让他协助其他人快速移动最有效率。 见惯尸体復活戏码的魔族,已经没有最初的惊愕或对同胞遗骸刀兵相见的纠结──现在更多的是出于同胞遗骸被褻瀆的愤恨。他们十分果断地纷纷使用长矛刺住对方的身体、以魔石刀俐落地斩断对方的脖子。 混乱中他们没有注意到伊利亚斯的撤退,以及替换而来娜欧蜜跟珀斯提昂:珀斯提昂手握「啸破天」跟「凝雪」,而娜欧蜜将掛在背后的短剑剑柄滑入手中。 「【连环霹靂】!」 剑锋导出闪电,顺着已经为数不多的魔族尸体导出去,不过当电击到拿着长矛长刀的魔族时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跟预想的一样,魔力防御。」珀斯提昂架起双剑:「就只能硬碰硬了。」 娜欧蜜用反架的姿势横起短剑,率先利用娇小体型的优势窜到几个魔族的腰际线下,一举斩断对方的小腿。珀斯提昂则挥舞着双剑,紧跟在娜欧蜜之后,砍断恼人的长矛枪头──面对遭对方投掷长矛的危险性,首先要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尽可能破坏那些长矛长枪,迫使对方跟自己一样只能抽刀近身肉搏。 珀斯提昂跟娜欧蜜并非第一次搭档;由于娜欧蜜的定位属于机动性质,如果没有特别需要从暗中解决的目标,她会根据现场情况援助任何相对陷于劣势的队员;珀斯提昂的攻击方式跟她儘管同质性很高,都是迂回侧击,没有足够的默契搞不好两人还会撞在一起,不过这种事情从来没发生过:大概是因为彼此都习惯在攻守之间还会留个心眼,顾及周遭的情况:以齐牧为主攻时,珀斯提昂自然就要留意自己不会被巨斧扫到,而身为刺客的娜欧蜜更不用说,时时都需要眼观四面耳听八方。 然而再怎么说,娜欧蜜都不是站在第一线跟对手硬碰硬的料,所以在第一波衝击后,他们立刻调整阵型:珀斯提昂吸引大部分魔族的注意力,娜欧蜜则是协助挡掉珀斯提昂侧面跟背后的突袭,或时不时趁对方的全神贯注在珀斯提昂身上猛攻时,倏然往对方的腹部挥上一剑。 另一方面,魔族确实也是精锐尽出,完全不同于珀斯提昂过往碰到的任何魔族,对方一出手都是直指要害,对于珀斯提昂的突刺也大多能挡下;「啸破天」跟「凝雪」在材质上是王国内最上乘的兵器,然而跟魔族的魔石刀对拚也佔不了太大上风。 不一会儿,除了刀剑互击的劈砍声,他们头上也出现一阵又一阵箭矢呼啸而过的声音:原本想佔取高地,从背后袭击珀斯提昂两人的魔族,被藏匿在树梢间的谷德莲一一射落。即使魔族发现高地暴露在她的攻击范围内,但不登上高地就无法找到谷德莲的正确位置,使得本来想从高地伏击珀斯提昂两人的魔族陷入矛盾窘境。 就算他们发现了谷德莲,要除掉她也非易事;得从另一头的小丘陵才比较容易狙击她。然而要到那个丘陵,又不得不先通过珀斯提昂跟娜欧蜜两人所在的山径。 儘管雪豹旗的人数处于劣势,但经过巧妙的佈阵,足够形成一个坚固的防卫网,一步步削弱来袭的魔族实力。 一切都在娜欧蜜的预料中:魔族纵使知道不该轻敌,但在看到对方只有少少几人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按奈不住想毕其功于一役的衝动。于是此时的魔族已陷入两难:精锐尽出的当下,按照原本的想法一举把这些两三人清除乾净,似乎只是让己方继续损兵折将;但若要退回村寨,可能遭到对方追击造成更大的损失。 双方的战斗从清晨打到了日正当中。 接下来就是看雪豹旗的队长?王国第一剑士珀斯提昂的实力与耐力,能不能完全消灭魔族派出的精锐。 目前看起来,加上自己的辅助是绰绰有馀──正当娜欧蜜认为胜券在握时,一阵乾裂的爆炸声响彻山林: 嘣砰─ 靠着绝佳的反应力,珀斯提昂与娜欧蜜立刻从原地散开;地面上出现了一小一道漆黑的焦痕及一粒扎进地面的铁珠。 子弹?……火绳枪!? 这么说来国王下令把所有走私贩处决,是因为发现有走私贩把火绳枪提供给魔族。 嘣砰─ 嘣砰─ 连着三次珀斯提昂与娜欧蜜都侥倖闪开狙击。 娜欧蜜怎么也没想到魔族会有火绳枪──不,既然是魔王都城外的精锐部队,她早该预料到有这个可能性。 怀着一丝悔恨,「我去解决火绳枪!」喊罢,娜欧蜜低身绕过眼前的魔族,快速窜入一旁的树林中,消失于眾人的视野中。 顿时,珀斯提昂不仅必须独自与魔族进行白刃战,同时还暴露在不知在何方、数量有多少的火绳枪射程内。 眼前就剩下二十几个魔族了,凭珀斯提昂的实力绝对不是问题。 嘣砰─ 必须一边留意子弹就另说了。珀斯提昂闪过了枪击,却被魔族逮到空隙划破他臂膀上的皮甲,渗出鲜血。 另一个魔族一样逮到机会把刀刺向他的腹部,虽然被珀斯提昂立刻用剑挡下── 嘣砰─ 子弹从他耳边擦过。这次不是靠反应力,纯粹是对方欠缺准度跟珀斯提昂的运气。 「【凌风寄影】!」 珀斯提昂身边瞬间闪现少女的身影,她早已揹起弓,拔出了长剑「御霜」。 「谷德莲?」他讶异地看了一眼擅离岗位的少女──但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在眼前的魔族:「回去你的岗位!」 「我怎么可能待在远处眼睁睁看着你陷入危机!」一边喊着,她一边舞剑挡下敌人挥来的刀,反手刺穿对方的手臂。 ──但你过来也不会让情况改变多少啊! 珀斯提昂想要斥责对方,却还是把话吞回去。他察觉到也许就是自己一直以来无法狠下心制止谷德莲,才使得这样的情况反覆出现。 谷德莲挥着剑衝入魔族之中,连着斩杀几人后,顺势绕到敌人的背后并华丽地完成收剑、弯弓、放箭一串动作。乍看形式就变成珀斯提昂跟谷德莲前后夹击剩馀的魔族。 就在此时,山林间吹进一阵湿冷的寒风,悬掛在树林之上的太阳忽然失去踪影──山嵐吹来了阴云,阴云很快就变成露水,露水则成为丝丝细雨。 于是,火绳枪的枪声自然就停歇了。 简直是连眾神都在保佑雪豹旗。 被前后包夹的魔族看着这阵雨,眼神中透露出诧异、绝望,以及悲愤。 「……──乌苏迪瓦!卡──吧──!」 「「「呼呜───!」」」 跟随最初的大喊,所有剩馀的魔族都发出了最后的战吼,往珀斯提昂一哄而上。他们已经不在乎背后有谷德莲搭弓射击,即使身中数箭他们依然没停下脚步,一致朝珀斯提昂挥刀砍击──在这些魔族眼中,珀斯提昂就是唯一要优先除掉的「魔王」。 珀斯提昂也毫不畏惧,架着双剑将扑面而来的魔族一一反击:挡下、刺穿、拔出、腰斩、格挡。不同于魔族们高涨的情绪,珀斯提昂尽可能冷静地找到每个衝上前来的魔族的破绽与弱点;并且,身上中了数箭的他们已是强弩之末,有的双眼恍惚,有的筋疲力竭,有的甚至因为腿部被箭矢射穿而倒地,仍匍匐地挺起胸膛、向珀斯提昂颤抖地举起刀──俐落地杀掉他们反而是一种仁慈。 正当珀斯提昂专注在扫荡魔族最后一波衝锋时,他的眼角隐约在自己右侧的远处闪见一道银光── 「【凌风寄影】!」 那道光被置换成少女的身影。以及,溅洒在身上的鲜血。 谷德莲向对方放箭的同时,已经闪不过投掷而来的长矛。 高地上的魔族中箭落地。心窝被长矛捅穿的谷德莲也倒在了珀斯提昂身旁。 【QUEST 06】-5 唤醒「伙伴」面对过错[V] 珀斯提昂忘了自己是怎么把最后一波魔族乱剑砍杀。 他拋下双剑,跪地抱起谷德莲,然而只隐约看到对方轻蹙的眉头缓缓放平,好像见到他便安下心一般──那双他最熟悉的眼睛就失去焦点。 「伊利亚斯!治疗!治疗!」 提努斯揹着伊利亚斯迅速赶到珀斯提昂的身边。而从另一头的树丛之间跑回来的娜欧蜜甚至还没收起沾着鲜血的短剑。 伊利亚斯蹲到谷德莲身旁。 「伊利亚斯!快治疗啊!」 在场没有任何人见过他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总是掛着一抹和善微笑的圣导士紧绷着脸。 「……治疗只能针对活人,珀斯提昂队长。」 穿着白袍的男子静静地扔下这句话,便起身离去。 珀斯提昂听罢,一语不发地看着怀中的谷德莲。 一柄长矛就直挺挺地扎进她的心窝,连验伤都没有必要。 无论如何都要护住心窝──他曾提醒过她。但拉弓放箭的瞬间,必然没办法用任何方式护住胸前。 ──只要站上那个高地,这块山径上的所有人都会有被伏击的危险,所以才安排了「埋伏的埋伏」,在另一边的树林间伏击登上高地的魔族──娜欧蜜本来想开口说些什么,最终选择沉默。 道理,谁都知道。 而有些事,即使讲清道理也没意义。 珀斯提昂一语不发地把长矛拔出,并闔上她的双眼。 突然颳起的那阵雨,又突然间停了。高山的天气阴晴不定,他们已经很习惯。 但也在此时,珀斯提昂才察觉到在自己脸上的只有雨水。就像他当年看到父母遗体时没有哭泣一般,此刻的他也没有落下一滴泪。 然而与当时不同的是,这十几年来有如承担他的情绪、替他哭泣替他笑的少女,此后不再会有任何表情。在这趟远征中,她彷彿是他的「一部分」;此时他才知道,他也是她的「一部分」。 「……提努斯,」 「在。」 珀斯提昂把谷德莲的遗体平放在地,缓缓地起身:「挖墓坑。」 面对一如既往、毫无情绪的语气,儘管少年心里很不安,但仍旧保持平常心回覆:「是。」 在提努斯开始拿铲子刨土的同时,珀斯提昂低着头,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今天之内一定要拿下魔王。连火绳枪都拿出来的话,就证明那个寨门后面一定就是魔王的所在地。对方的精锐尽失,如果不在今天之内直取魔王的话,要不,对方可能会从地方凑出兵力击溃我们,要不,他们可能会往更里面的山谷逃窜。」 「你的意思是,即便只剩下这四个人,也要继续进攻?」伊利亚斯沉着音调问道。 「我们别无选择。拖过今天,我们就不会有如此接近魔王的机会;如果撤退,可能会被重整旗鼓的魔族追上。」 「那么就不该把谷德莲的遗体埋了。」 伊利亚斯同样是低着头,看着空无一物的空地: 「只有四个人肯定没办法拿下魔王。由我用『无间天劫』操纵她的遗体,至少我们还能保障远程攻、」 珀斯提昂不待伊利亚斯说完,便直接跩起他的领口: 「你说什么?你再讲一次?」 伊利亚斯一脸平静地看着珀斯提昂: 「我说我能操纵谷德莲的尸体保障远程攻击,否则我们不可能继续进攻。」 「你把谷德莲当成什么了?」儘管感受得到珀斯提昂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但他的声音已经气得颤抖。 「谷德莲已经死了。」 被跩住领口的伊利亚斯冷冷地盯着对方的双眼: 「在那里的,只是一团肉、毛发跟骨头而已。」 如果不是娜欧蜜在那个瞬间使尽全力拉住珀斯提昂的右手,伊利亚斯恐怕会被打掉一颗牙。 「你知道你自己在讲什么吗?」被拉住右手的珀斯提昂仍恶狠狠地紧捏着伊利亚斯的领口。 「我讲的难道有错吗?」 伊利亚斯也是尽了全力在压制自己的情绪。他同样是颤抖着声音瞪着珀斯提昂回问: 「如果你真的在乎一个人,应该在她还活着的时候表现出来。你对着一具只剩下肉跟骨头的遗骸有什么好在乎的?在乎那个终将腐烂的尸体有什么用!」 他把珀斯提昂抓在自己领口上的手缓缓拉走: 「如果你还想打败魔王、想要为谷德莲报仇的话,能用的工具与手段,都该毫不吝嗇地使用。」 「即使是用她的尸体?」珀斯提昂自己放开了拳头。 「即使是用她的尸体。」伊利亚斯毫不迟疑地回答。 眼看两人都没有要退让的意思,缓缓放开珀斯提昂右手的娜欧蜜静静地说道: 「……我不会希望自己死后还继续被当工具。」生来就是工具的她像是提案,又像是恳求:「远距攻击的部分我会想办法。给谷德莲一个尊重。」 伊利亚斯瞄了娜欧蜜一眼,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领,别过身去: 「你不适合当刺客。你太善良了。」 「如果有得选的话,我也不想当。」娜欧蜜立刻回嘴。 谷德莲的遗体被安然地放进了墓穴中。 珀斯提昂取走了她的「御霜」,以及短弓与箭袋。长弓则平放在她的胸前。他往墓穴里洒了一把金属粉,在没有伊利亚斯祝祷的情况下便直接要提努斯封土。 「……【雷龙斩】!」 在珀斯提昂往土里插入那把锯齿状的长剑后,墓穴内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并不是担心伊利亚斯还动她遗体的主意,只是不愿让她孤独地在这阴暗湿冷的深山中慢慢腐化。 那柄长剑也就遗留在原地。这是他唯一可以留给她的墓碑。 ※ 「寨门的后面没有看到任何魔族的战斗人员。」 封完土后立刻被派去侦查的提努斯,在珀斯提昂等人小心翼翼地推进到寨门口时回报: 「隔一段距离之后,是好几十间茅草屋。可以看到茅草屋的后面有一道石块垒成的矮墙,那里面应该就是魔王的居处……或说是王宫。」 「茅草屋里会有埋伏吗?」听着回报的珀斯提昂,语气平淡地像是刚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静静地依靠斜阳的照明,在地图上标示寨门、聚落与魔王居处的位置──就在距离「谷德莲长眠于此」那行字的不远处。 「我想应该没有。」 提努斯解释道: 「如果魔族知道自己的战士被我们消灭了,为了保护魔王,残馀的军力应该会集中在魔王周围。茅草屋里面是有动静,但应该是来不及撤走的老弱妇孺,或是无法动弹的伤兵,我们通过那里的危险性不高。」 「危险性不高但依然有危险。我们经不起任何风险。」 说罢,珀斯提昂把谷德莲的短弓跟箭袋拿到提努斯面前: 「你去拿些布缠在箭矢上,沾了琴酒点火,用火箭把所有的茅草屋都点燃了。如果见到有魔族逃出来,用你腰上的魔石刀把他们都杀了。」 「……誒?」 「妇女、小孩,都不能放过。在剷除白蚁的时候,你会留下蚁后跟卵吗?」 「……珀斯提──」娜欧蜜的轻唤立刻被打断。 「让魔王出面的唯一办法,就是让他看到他的子民被残杀。我们没有能力再去打任何的攻城战,只能逼他从石墙后面出来与我们决战。」 珀斯提昂并没有被愤怒与仇恨冲昏了头;相反地,他很冷静。他心里感受不到任何情绪的波澜,因此可以非常「理性」地为最终决战找出可行性最高的方式。 「魔族或人族,你终究得选择一个。」 他硬是把手中的弓与箭压到提努斯的胸前。 只剩下珀斯提昂跟娜欧蜜两人还有战斗力的队伍不可能消灭魔王,必须让提努斯也参与战斗──哪怕是辅助进攻也好;倘若这是与魔王的最后一战,便是提努斯最后立功的机会。 是人族与魔族混血的提努斯,能够被人族认同的机会。 少年咬着牙,皱起眉头: 「……为了成为人族,就必须泯灭人性吗?」 虽然一直以来提努斯都是以人族、以王国的讨伐队一员,参与对魔族的战争,但他几乎没有亲手杀过魔族。此时珀斯提昂却要他把魔族的妇女、小孩都杀光。 「魔族只是长得像人,但始终不是人。面对魔族不需要任何一丝怜悯。」 珀斯提昂重复了人族、圣教、王国一直以来的观点;因为他找不到其他理由去说服提努斯。他知道这很艰难,但提努斯终究要做出抉择。并且比起跟保卫魔王的魔族战士决一死战,提努斯的战力只能对妇孺下手。 少年看着胸前的弓与箭,颤抖着双手,呼吸也急促了起来──他自己也知道,终究要做出抉择。他看了娜欧蜜一眼,儘管对方并没有正眼瞧他。他回想自己向对方的「承诺」── 咬着牙的提努斯还是没有接过弓箭。 珀斯提昂面无表情地把短弓与箭袋揹在自己身上。 「伊利亚斯,你还有能力使出『万千红莲』吗?」 「……可以使用一次。但用完就没力量再使用『无量净土』,即使要治疗也很勉强。」 「我去点燃茅草屋,把所有人从屋里逼出来之后,你用『万千红莲』解决掉他们。」 「……你真的要这么做?」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希望你使用『大叫唤』那些妇孺尸体唤起,但既然你已经没力量那就算了。」 伊利亚斯冷笑一声: 「对一具死尸这么在乎,对数十条生命却毫不在意。」 「我有什么好在意?」 珀斯提昂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大片茅草屋: 「我还有什么可以在意?正如你说的,这是战争。当踏上战场时,我们的人生已经不是我们的人生,是好几千人的人生。是好几万人的人生。」 珀斯提昂像是宣示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 「我们是结束这场战争最后的希望。」 ※ 见珀斯提昂直盯着眼前的地面,沉默不语,伊利亚斯也只能试图「安慰」了一句: 「至少,我们结束了战争。儘管它本来就不该被发起。」 珀斯提昂挤出了冷笑: 「有哪一场战争是应该被发起的呢?」 「有啊。」 伊利亚斯站起身,晃晃悠悠地绕过木桌: 「你确实报了仇。报了你父母被杀害的仇,报了谷德莲一家被灭门的仇,以及……替谷德莲报了仇。」 「我根本没打算报仇。」珀斯提昂紧握着双手,闭上双眼:「我只想结束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然而到九年后的现在,什么也没结束。 「吶,」 伊利亚斯走到了珀斯提昂的面前: 「『我们』活下来,真的有比较好吗?如果我们死在那座山上。那片山林中。那么我们就不会知道这场战争背后的真相。我们就不用背负这么多罪孽。我们就不必承担……现在『他们』推卸给我们的责任。」 「但是我们活下来了。」 「对。我们不幸活下来了。感谢眾神。我们不得不面对这些事实。」 伊利亚斯苦笑声音像是哭泣,然而珀斯提昂抬头一看,他们两人的脸上都已经没有了任何真实的情绪。 他们的身体活下来了。 人生却死在了山上。 【任务等级☆☆☆☆☆:唤醒「伙伴」面对过错《达成○》】 【QUEST 07】-1 「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I] 「所以这是非得找我不可的理由吗?为自己犯过的错赎罪?」 「当然不是。那些农民的主张在王国内大多数人看来也觉得很荒谬。女王殿下虽然还年轻,但并不傻。也不怎么聪明就是了。」 在随时可以把「对王室不敬」定罪为「异端」的大审判庭顶楼,掌握最高审判权的「司鞭」?伊利亚斯,显然不受自己的审判权约束。 「已经饿到没饭吃的农民工,怎么还会力气造反,甚至拥有可以跟王国的军队僵持不下的武器呢?」 珀斯提昂想都不用想,叹了一口气:「有贵族在背后?」 「嗯。是一个叫什么劳伦佐还是范?马可屋?范?泽兰?的什么什么爵,反正名字不重要。简单来说,他是当年阿尔让王子派系的人马,似乎就是怂恿阿尔让王子背叛、谋杀葳海敏娜公主的元凶──至少是嫌疑犯。好歹以大审判庭的立场,他还是得经过审判才能定罪……总之,那个某某爵因为疑似是谋杀葳海敏娜公主的元凶,在蕾欧洛蕊女王似乎快查到自己的罪行后,自己提前逃亡,提供武器给农民串联起来造反。」 「那么那个某某爵跟我有什么关係?」 「没关係。」伊利亚斯缓缓踱步到房间的角落:「是他推出来的人跟我们『疑似』有关係。」 他微微弯腰,从瓷瓶中眾多短鞭里挑出一根: 「记得农民打的口号吗?『如果不是因为勇者等人消灭了魔王,就不会导致农民饿肚子』。假设他们的主张成立,那么,找谁来反对『勇者』最有说服力呢?」 「总不可能是『魔王』吧?」 珀斯提昂冷笑了一下,但随后被伊利亚斯提出的答案僵住了脸: 「齐牧。」 伊利亚斯看着珀斯提昂的表情: 「你的反应比我预想得还平淡。」 「因为不可能。」珀斯提昂沉下脸:「齐牧九年前就死了。」 「虽然王室对外的公告,把齐牧、谷德莲、提努斯列在殉难名单中,不过你向王室提出的报告上,齐牧登记为『失联』;而那个某某爵不晓得从哪里知到你递交的报告内容,所以这场农民叛乱,就有『被勇者恶意拋弃的雪豹旗队员?齐牧』的参与。」 「……太荒谬了。」珀斯提昂嗤之以鼻:「齐牧不可能还活着。」 「为什么不可能?」 伊利亚斯习惯性地甩了甩手中的短鞭: 「你家现在不就有一个歷经劫难、活着离开欧露穆柴的魔族女孩吗?」 一提起苏玛依,珀斯提昂顿时哑口无言。 不晓得是从哪里出发、穿越多么广袤的山林,那个女孩确实是活着找到他的农庄。 难不成……这九年来齐牧真的还活着? 「我没办法肯定齐牧还活着,以及现在跟叛军合伙的,是不是齐牧本人。不过我能肯定的是咳!咳!咳咳咳!」 话讲到一半的伊利亚斯又突然猛咳起来。他狼狈地回到木桌后方,吸了一吸药剂。 直到这个时候,珀斯提昂才察觉到: 「……中毒反应?」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 止住咳嗽的伊利亚斯苦笑道: 「整天跟尸体处在同一个房间,还得天天舔尸体的皮肤做实验,不中两三种毒才奇怪。麻烦的是,我还没查出到底是什么毒,以及如何解毒。」 他坐回椅子上,等把气喘顺了才继续说道: 「我能肯定的是,不可能有人去操纵齐牧的尸体,无论齐牧是在山崩的当下就遇难,还是日后哪一天被挖出来,任何操弄尸体的技能都不可能横跨那么久的时间、操纵死去多年的死尸。呵,我做的实验还算是有点成果。」 伊利亚斯看似有些自豪又有些无奈地拿着短鞭拍了拍身旁的女尸。 「至于那个真的是齐牧本人,还是某某爵利用你的报告,随便找人去冒充齐牧,我就无法确定了。这件事只能由『勇者』本人出面确认。」 「其他雪豹旗的成员不行吗?」 「『其他成员』还有谁呢?」伊利亚斯露齿而笑:「雪豹旗就剩下你、我、娜欧蜜三人。我跟娜欧蜜出面有任何公信力吗?」 回到王都后,珀斯提昂婉拒了所有奖赏,退出眾人的视界。 预料到会被家族拋弃的娜欧蜜,只向国王请求了一项看似只求自身温饱的特权。 隶属于太殿圣庙的伊利亚斯,得到的奖赏原本为拔跃成地位仅次于大祭酒的枢机祭酒;他婉拒了这个职务,而是提出从太殿圣庙转入大审判庭的请求。 「我们消灭了魔王。然而生性多疑的恭尔拉茨国王,不可能放过有实力消灭魔王又深受民眾爱戴的我们。娜欧蜜因为受了重伤且被家族拋弃,儘管一开始没被国王看在眼里,但她还是悄悄地以累积财富的方式,让自己拥有连王室都撼动不了的地位;」 他用短鞭拍了拍身旁的死尸: 「如果我依然隶属于太殿圣庙,还是会到受王室的猜忌,当个冷酷无情且终日与尸体为伍的司鞭,至少不会受到民眾的支持跟追捧,也就不会让王室感受到威胁。」 在一般百姓看来,勇者一行人「雪豹旗」,除了半路罹难的三人之外,一位成为了控制眾多產业、过着纸醉金迷生活的大财阀,一位变成疯疯癲癲却又掌握「异端审判」大权的司鞭;就只剩「勇者」珀斯提昂仍是人们心中的偶像。 伊利亚斯用着鞭端指向对方: 「当时最让国王不安的人是你。如果你娶了公主,你就相当于被王室软禁──你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若缺少『駙马』这个身分的保护,无论你是在近卫骑士团还是任何单位,下场同样会跟留在圣庙内的我一样。即使你选择散尽家财、自我放逐,王室始终没有忘了你……特别你还在离开前靠着那些公益慈善收割了一波民望。」 他轻吁了一口气: 「监视了九年,对王室而言,现在就是使用你的时机。只有你在民眾心中的印象依然是『消灭魔王的伟大勇者』;王室当然可以轻易派出近卫骑士团或召集一大批军队消灭叛军,但叛军打出的旗号是『因为勇者消灭了魔王才害百姓受苦』还找了『被勇者拋弃的雪豹旗成员?齐牧』佐证;唯有深受广大民眾信任的勇者本人,才有足够的份量与声望,带着军队维护自己的名誉与『齐牧』当面对峙。」 「这就是非得找我出面的理由?」 「这是非得找你出面的第二个理由。」 伊利亚斯仰躺在长椅背上: 「第三个理由就是,『你是勇者』。」 坐在板凳上的珀斯提昂像是轻笑地耸耸肩,双肘抵膝盖,低头静静地盯着十指交握的手。 「……我不是。」 伊利亚斯看着他的头顶,顺着洒落在他头顶上的微光,伊利亚斯慢慢抬起头,看向圆屋顶上镶嵌的十二面玻璃。 儘管透过玻璃的光线并不刺眼;相反的,甚至有些昏暗;大概是因为梅雨季节很少有大晴天,但他还是皱起眉头,细瞇着双眼。 「你相信神吗?」 珀斯提昂抬头看了问话者一眼。 在这个异端审判的最高殿堂、掌握最大审判权的白袍男子面前,能有其他的回答吗? 伊利亚斯将目光从屋顶玻璃缓缓看了下来: 「我不相信。」他轻蔑地把短鞭拋在桌上。彷彿也是对自身职务的藐视。 仰躺在长椅背上的伊利亚斯歪着脸: 「但我知道,神有存在的必要;祂们必须存在,因为人是脆弱的、自卑的,面对太多事情是无奈的,所以人们需要神的存在。在人最徬徨、最无助、最绝望之时,还有一个对象能够祈求,让自己获得一丝丝面对困境的勇气。」 他斜视了一眼屋顶的玻璃: 「然而神太遥远了、太虚幻了。人们需要一个更贴近自己的角色,需要一个『跟自己类似但成功熬过去』的案例,需要一个当自己真的无能为力时,有一双看似具体可以握住的手。人们需要『勇者』。」 伊利亚斯望着珀斯提昂的脸: 「你想不想当、自不自认为是勇者不重要。因为你已经是人们心目中的『勇者』。正如这世界上究竟有没有神并不重要,人们会造出可以让自己膜拜的神。」 就算不受到国王的册封为「王国勇者」,人们已经认定消灭魔王的珀斯提昂是勇者。 「即使不是由你、由我们雪豹旗消灭了魔王,人们终究还是会找到另一个担任勇者的人。只是现在,这个角色只能由你扮演。人们需要你张扬正义、主持公道。需要你像街坊演出的勇者传奇一样,打击恶人消灭坏蛋。」 「……至于对方是不是真的是坏蛋,一点也不重要,对吧?」 伊利亚斯扬起了苦涩的微笑: 「你觉得魔族跟人族之间,谁更像坏蛋?我们把他们称为『魔』,但我们究竟还是不是『人』?」 珀斯提昂再度缓缓低头下来,看着自己十指交握的手。满是鲜血与罪恶的手。 「……所谓的『担任近卫骑士团团长、率军平定叛乱』,就是不把那些贫农当成人,而是当成必须剷除的『异族』或『异端』吗?」 「那样会让你好下手一点。」 伊利亚斯绷着脸:「对你比较好。『魔族只是长得像人』,那些造反贫农在王国的眼里,也同样『只是长得像人』。」 珀斯提昂缓缓从板凳上站起身。 「我可以拒绝吗?」 「可以。」 拿起短鞭的伊利亚斯一脸平淡地回答: 「只是身为『司鞭』的我,不得不现场宣判你为『异端』。然后娜欧蜜会立刻让手下的產业全面停摆,王国的经济瞬间崩溃,整个国家将陷入史无前例的动盪跟混乱;抢劫、掠夺、杀人越货、群起造反……乃至瓦解。打败魔王、拯救了王国的雪豹旗,最后的三名成员在一夕之间同样毁掉王国──这样的故事结尾也不错。」 繁华的王都,将跟当年在山上的都城一样化为炼狱。 当年选择下手的是他们。 现在的选择权也在他们手上。 他闭上眼,沉思了好一阵子: 「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解决吧。」 伊利亚斯耸耸肩:「至少『我』没听到『有人』说不行。」 于是珀斯提昂微微驼着背,踩着草鞋背向对方,缓缓朝着房门口走去。 「珀斯提昂,」 在他准备开门的那一刻,坐在木桌后伊利亚斯叫住了他: 「……或许你不会相信。不过相隔这么久还能见到你,我很开心。并且这也许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 伊利亚斯用短鞭拍了拍身边的死尸,暗示自己的中毒程度。 「我一直很怀念……我们六个人在山林中,围在营火旁,吃着用虫肉做的『披萨』,扯着间话的日子……」 珀斯提昂默不作声,把头转回房门前,推开了厚重的大门。 在关上房门前,充满死尸的房间传来最后一句话: 「祝你顺利,珀斯提昂队长。」 【任务:「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 ※ 走出大审判庭,一辆由四匹黑马牵引的黑马车已停在门口。车身除了固定会出现的黑色旗帜,另外插了一面对比鲜明的橙红、白、蓝并绣上王徽的旗帜。 马车周遭站着十几个身穿黑衣的侍从,车门前有四个头戴黑色纱面帽的一排侍女,除了领头者之外,另外三人分别捧着大小不一箱子,等候着他。 男子踱步上前。三个箱子里面分别是跟造型当年一模一样的装备鎧甲、一面带着金色绪绳的暗蓝色披风,以及两把他委託「妹妹」保管的长剑。 他只拿起了那两把剑。 男子扭头示意,让领头的侍女打开车门。踏进车厢后,只有那名领头的侍女一起进入车厢。车门关起的同时,车伕便控制着韁绳让马车啟程。 坐定位后,他看着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侍女。 「琦茗,」 「是。」 儘管所有的侍女打扮都一样,他仍一眼就看出来这位是本该无时无刻都在娜欧蜜身旁的贴身侍女。会把最倚重的侍女派出来守在大审判庭门口,大概就表示如果真的听到任何风声,娜欧蜜已做好全面摊牌的准备。 ──以他对娜欧蜜的认识,绝对不会是「瘫痪全国经济」这么「简单」的事情。 娜欧蜜说伊利亚斯疯了,但娜欧蜜也好不到哪去。 ……当然,他自己也是。 他们三人在火光冲天的那个夜晚之后……也有可能早在决定啟程之时,应该都已经朝着「不正常」迈进。 「把你的帽子摘下来。」 对于雇主唯命是从的侍女俐落地摘下头上的纱面帽。 端正的五官,细长的睫毛,以及水灵灵的大眼,彷彿正是圣教说的:魔族是化为人形的魔物,于是选择变成最美丽的模样。 「拨开你的瀏海。」 琦茗愣了一下,还是遵照命令,单手将瀏海拨开。一块竖状黯青色长方形的图腾就在她额头的正中央。 他回想起来: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这些黯青色的「斑纹」。因为通常在他看到的时候,「斑纹」的持有者都已命丧在自己的手中。 「你知道亲手杀害你族人的,就是妮娜跟我吗?」 由于他没有命令她放下瀏海,琦茗就一直维持露出额头的状态──他刻意如此。 「知道。」 她如同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地回覆。 「是妮娜告诉你的吧。她告诉了你多少事?」 「全部。」琦茗静静地补充:「从你们组队出发,一直到返回这里。每个细节,每一场战斗,每一次杀戮。」 儘管他知道娜欧蜜充分信任琦茗,也知道她没办法对琦茗避谈这个话题,但他想像不到娜欧蜜会把所有事都告诉她。 「她为什么要告诉你?」 「阿孃认为我有权知道。」 琦茗飘移了一下目光,但旋即重新直视自己雇主的「哥哥」: 「在我充分理解这里的语言之后,阿孃认为她需要跟我说明,为什么我的家乡会被摧毁,以及为什么我会被抓到这里来。阿孃不希望我『活得不明不白』。」 ……确实很像她会做的事。毕竟娜欧蜜就是不明不白地被从亲生父母身边带离、进入家族培育成刺客。 他短暂地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后,重新看着眼前露着额头图腾的琦茗。 「你不恨我们吗?」 「恨。」 琦茗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掩饰地立即回答。不光是她被训练成不能对雇主说谎,也是她们家族的祖训本来就要她不能说谎,更是她坦率的感受。 「那你怎么没杀了我们?」 做为娜欧蜜的贴身侍女,即使没受过任何训练,要了结一名少了一眼一手的女子性命不是多难的事。即使不直接动手,这么多年来她陪同娜欧蜜来到农庄见他,负责准备饮食的她大可以在餐里下毒。 「杀了你们,能改变任何事情吗?」 不晓得是受过训练的关係,还是她真的没有任何情绪可以表达出来。 一双毫无情感的眼睛,倒映着男子落寞的目光。 「你至少可以报了仇。」 「我没有仇可以报。」 感受出男子的困惑,琦茗补充道: 「只有死在你们手中的人,会对你们有仇。他们才有资格对你们报仇。」 「可是他们已经死了啊?」 「正是因为死了,」琦茗难得从眼神中透露出悲戚的目光:「你们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承担他们的报仇。」 男子看着对方的双眼,心底涌现出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我恨你们。不过,『恨』不是我对你们唯一的情感。」 每当娜欧蜜承担不起噩梦的时候,男子知道在一旁协助的琦茗,对娜欧蜜的照顾及流露出的担忧不单单只是主僕关係。 「……可以把手放下了。」 乌黑油亮的瀏海重新盖住图腾。但无论是用瀏海还是纱面帽,都无法抹去那块图腾存在的事实。抹去不了她的家乡被他们亲手毁掉、她被强行掳掠到这里来的事实。 娜欧蜜是因为这样的理由才选了琦茗当贴身侍女吗?就像她每次都一定要准备肉品到他的农庄来? 而现在,他自己身旁也有了无法不面对的「事实」。 「你有把这些事情告诉苏玛依吗?」 「没有。」 儘管是一如既往地直白目光,但男子此时觉得琦茗像是意有所指: 「我觉得不该由我来告诉她。」 他听罢后,一语不发地别过头去;但琦茗的目光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他可以命令她移开目光,但他没那么做;同时他也知道如果是面对那女孩,自己的目光没办法永远躲开。 透过车窗看向氤氤氳氳的天空。今天应该还是会下雨吧。 【QUEST 07】-2 「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II] 王国的西北地区,特别是名为潘德萨利亚的行政区,从远方就能看出是一块相对贫脊的平原地带。靠近西部海岸线的土壤皆为盐硷地,没办法进行农耕;然而若要製盐的话,一来需要获得王室许可,二来產出的海盐质量远远比不上其他地区,不仅没有销路还得负担许可费,所以经过两、三次尝试后便放弃製盐的计画。 盐硷地之外的可耕地不多,大多是种植苜蓿、燕麦之类低价值的作物,唯一能够种植稻米的区域,正如伊利亚斯所说的,当地商人为了跟垄断市场的娜欧蜜竞争,于是严重压低价格。 简言之,在这种地方发生贫农暴动不足为奇。事实上,早在恭尔拉茨国王在位期间就有为了跟魔族作战强徵米粮而发生暴动,不过这种贫农区本身也没像样的壮丁,更别说是武器装备,暴动最多不到三天就会被镇压。 这次之所以会演变成长期对峙,以至于蕾欧洛蕊女王得大费周章寻找消失多年的「王国勇者?珀斯提昂」,主要理由有三: 一是这次的农民暴动有贵族──疑似为出谋杀害葳海敏娜公主的元凶在背后支持,因此农民一方不仅有粮食、简单的武装,甚至还有一支由贵族培养出来的私人军队。 二是,与魔族战争结束那么多年,王国军队也早就武备废弛,作战能力远远不及与魔族抗衡的鼎盛时期,再加上两位王子对王位的争夺,两败俱伤的结果是无论是支持哪一方的将军,在蕾欧洛蕊女王登基后都被贬官外放或直接解职。另一方面,战争结束后,大量的士兵卸甲归田,但同时也有大量魔族成为廉价农奴,所以仍待在军队里的士兵很多本身就也活不下去的贫农。要他们跟处境相差不远的同胞作战,士气自然十分低迷。 缺乏优秀的将官、没有战斗能力的士兵,战事持续拖着士兵还可以不用工作就有饭吃,一场本该是小小的农民暴乱就演变成两边僵持不下的拖延战。 王国全境当然不是只有这么一点兵:动员全国军力,甚至只要出动近卫骑士团,不用两三天就能剿灭所有暴乱贫农;但女王没有这么做。 因为第三个理由便是,叛军提出的口号虽然荒唐,依然很容易凝聚低层的不满情绪:「都是因为勇者消灭了魔王,我们生活才会这么苦」;一口气剿灭这次的暴乱很容易,但这个口号可以不断被反覆利用。因此,只有在民间仍有极高声望的「勇者」亲自出面,在平民眼中就变成「勇者为了维持自身名誉而战」,而非单纯王室派兵镇压叛乱。 更何况,这次叛军还号称有雪豹旗成员的齐牧加入。如果单纯是出动近卫骑士团平乱,甚至会演变成「王室把勇者队伍内残存的成员杀人灭口」。 正是最后这个理由,某种层面来说,女王也是被逼得非得找出勇者解决这场叛乱;动用伊利亚斯的「异端审判」权限,大概也有「如果不能为我所用,那么留着也是隐患」的意味。已经消失多年的勇者默默地被永远消失掉,在年轻的女王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另外,蕾欧洛蕊女王或许也是想藉由「使唤消失多年的勇者为自己效力」以提升自己的威信。 这天的中午刚过,临近前线的军营里唐突地驶进了一辆黑色马车。 正当指挥官想对哨兵喝斥「为何让间杂人等进入营区」时,他看见马车上的两面旗帜立刻便闭上了嘴:「识者不见,见者无识」的黑色旗帜,以及三色国旗中间绣着王室徽章的御用旗。无论是哪一面都是在王国各地畅行无阻的通行证──包括在前线的军营。 马车的车门开啟,先下来的是一袭黑色装束、头戴纱面帽的侍女;对于待在军中、不晓得多久没见过异性的士兵们,简直是像看到仙女降临般,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即便那顶纱面帽遮住了她大半的脸庞。 之后从车里走出来的人物,在另一种意义上也是让眾人难以不多看几眼:一个穿着破旧的图尼卡、满头乱发、一脸鬍渣,脚踩着破烂草鞋的中年样貌男子,在车门口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伸懒腰,然后在侍女的鞠躬行礼下走下车厢。 那名男子的打扮与行为举止就跟普通的乡下农民没两样──除了腰带上左右各绑着一柄长剑。 男子看似漫不经心地环视了军营一圈,看到了身上掛着象徵指挥官肩带的军人,便开口询问: 「敌方的营地就在前面吗?」 「是!……呃,你是?」因为男子的行径过于离奇,导致指挥官顿时不晓得该用什么态度应对他。 不过男子也不在意对方的反应。 他系着双剑,迈开大步走出军营,绕过临时打入地面的拒马木桩,逕直走向战场中央。 战场的彼方,不同于王国军方面散成一排的营地,叛军的前哨只搭建了一座面积不小的梯形城寨,所有兵力都集中在内,前方插着拒马木桩,木桩后面是一层楼高的木墙,木墙上架着可让弓手站在墙头射箭的通道;第一道木墙后还有第二层护墙,里面即是农民跟贵族私兵的营房。 乍看之下,以王国的军力并不难攻陷这个前哨站,但除了城寨之外,城寨附近崎嶇不平的地面、间隔一定距离便架起的数座防御箭塔,还有在崎嶇地形后方不晓得会藏有多少支援这个前哨站的敌军,若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强攻,恐怕也会是一场苦战;王国军队就是缺乏那样的决心与士气。 ──如果让谷德莲用「苍云九破」把弓兵先解决掉、齐牧「虎行八方」打前锋闯破寨门、提努斯带着伊利亚斯绕道侧面放出「万千红莲」、自己迂回用「连环霹靂」杀进内部、娜欧蜜一刀把敌将斩首,这样的城寨不到一个时辰就攻破了…… 当男子在脑中浮出这画面时,他不免露出苦笑。 现在战场上只有他一个人。 只剩他一个人。 叛军也注意到他慢慢朝城寨走过来。由于只有他一个人,站在墙上的弓手们都困惑地不知如何是好。守城的指挥官很快就收到消息,一伙人都站到了墙上,看着这个农民装扮的男子一步步朝城寨走近。 ……是来投靠己方的贫农吗?外表看起来是很像,但对方是大摇大摆地从王国军营走过来的。说是王国派来的谈判官……这身打扮怎么也不像是获得授权的使者。 他在接近城寨前不远处止步。 虽然是在弓箭的射程范围内,但他也没办法;他的嗓门没那么大,这个距离应该是极限。 「我就是珀斯提昂。讨伐队『雪豹旗』的队长。你们痛恨的王国勇者。听说齐牧在你们那里,让齐牧出来跟我说话。」 空旷的战场回盪着男子的声音。 城寨上的人面面相覷,一时间难以理解到底是什么情况。 「喂!齐牧!是我!珀斯提昂!你说你被我们拋弃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好要在之后会合的吗!齐牧!」 他见着城寨上的人没有回应,便继续喊道: 「齐牧!你知道你没来跟我们会合,害我们打得多辛苦吗,齐牧!」 一名弓手忍不住朝他射了一箭,然而不晓得为何,箭矢快到他身前时就断成了两截,散落在地。 男子看了一眼那名弓手:「……准度是有了,力度还不足。」这种软绵绵的箭,对他来说速度慢到他抽剑砍断再收剑,完全游刃有馀。 他继续朝城寨喊道: 「不是说好要跟我进行料理对决的吗?还是你怕我的厨艺胜过你所以不敢出来了?齐牧!」 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他知道几乎不可能。他知道怀抱着期望只是会让失落感更大──但是,那个出现在他农庄的魔族女孩,让他不由得还有一丝丝的期待── 「齐牧!我可是抓到『黄金之刀』了喔!齐牧!」 就算是指责他拋下了自己也好。 「齐牧!娜欧蜜真的开了药草店!我们还有一片药草园喔!齐牧!」 就算是被叛军吸纳也好。 「齐牧──!出来面对我啊──!齐牧────!」 面对城下男子撕心裂肺般的吼叫,城寨里的指挥官向内喊道: 「来人啊!快去把那个冒牌勇者宰了!」 冒牌勇者…… 他轻笑了一下。他还真希望自己是冒牌的。 寨门大开,一群看起来完全就是农民硬穿上盔甲的士兵,挺着长枪朝自己衝来。 他突然想起伊利亚斯好像说过:自古使弄长枪的,运气都不太好。 ……这群人确实不太走运。 ※ 任谁也没料想到,他还能撑到这一步──包括他自己。 所有的护卫都死在他的双剑下……应该是护卫吧。无所谓。他已经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 茅草屋上的火势在夜风下很快就穿过了石墙,让墙内看似比较高级的房屋屋顶也着了火。妇人尖叫、小孩号哭。烈焰在木材上劈啪作响。 他喘着粗气,看着同样气喘吁吁的对方。两人的身上早就分不清楚是对方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戴着华丽头冠、身穿红色披风的魔王,举起手中的魔石刀,朝着自己逕直砍来;珀斯提昂刻意只闪开了一点,让对方的刀尖刮破自己的肩膀,并踉蹌了几步,看似已经用尽体力──虽然他确实真的没剩多少体力。 对方以为把握到了时机,怒吼一声,猛烈地朝珀斯提昂挥刀──那是足以让眼前所有物体都被千刀万剐的魔力技能。他侧身弯下腰,闪过了攻击,并以右手的「御霜」──她的佩剑──用尽全力往魔王的腰间刺去: 『神孙英武旧踪存,一剑霜威戡苇原;千秋醒井泉心净,万古吹山云气昏』 「【会心一击】!」 称不上是杀手鐧,因为攻击范围只有一个点,并且会真的消耗他现在所有的力气──但这个技能可以穿透任何防御;包括魔族的魔力防御。 腹部不仅被刺穿,魔王还被衝击力钉在了其身后的石板屋墙上。 魔王举刀想进行最后的反击──珀斯提昂用左手的「凝雪」削去魔王的右手。断肢掉落在地,那把魔石刀也飞落了出去。 魔王的口中不断因为腹部的重创涌出鲜血。他瞪着眼前的珀斯提昂。 珀斯提昂在此时才察觉到,有着繁复斑纹的那张脸上,双眼里已经不是仇恨与杀意,而是懊悔与担忧──像是怕着失去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之物的担忧。 「呜萨(快逃)……呜萨──!」 珀斯提昂听不懂他的语言,却能感受到他的焦虑。珀斯提昂不能冒着他还在发号指令的风险,于是他让「御霜」继续钉在魔王的腰部,空出手抽出身后的帕特斯兰刀,俐落地插进对方的咽喉,然后往旁边一划── 战斗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珀斯提昂喘着粗气,热汗与对方的鲜血洒溅在自己的全身上下。他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的尸体:被截断的右手、从腹部流洩出来的内脏、伤痕累累的胸膛、项上空无一物。就跟他当年见到自己父亲遗体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而珀斯提昂的心中没有任何感受。没有復仇的快感。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因为回想起父母的死而哀伤。 他的心像是完完全全被掏空一般。什么也没有。 甚至觉得站在此刻的自身,也几乎消失了。 ──喀鏘。 珀斯提昂顺着声响,注意到魔王遗体身后的墙角,一个小女孩正拾起魔王掉落在地上的魔石刀。衣衫不整的她,眼里不但没有任何不安,反而十分坚毅盯着他。珀斯提昂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女孩在当年,也是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小女孩握起刀,完全不在乎两人体格的差距,也似乎没有求胜的打算,屈着膝盖蓄起全力。 ……有那么一剎那,珀斯提昂觉得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中也不错。 然而他必须在天亮以前回到队友身边。于是他只好抽出插在魔王身上的「御霜」,把剑锋对准了小女孩── 瞬间,几个人影从小女孩的身后窜出,把她迅速拉走。魔族的脚程很快,珀斯提昂连再看对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那些人影与小女孩就消失在火光冲天的黑夜之中。 珀斯提昂收起了双剑与帕特斯兰刀。他看着陷入一片火海的魔王都城,残馀的魔族,有的在逃难,有的试图灭火,有的则在火场中抢救亲友。他看着他亲手造成的一切,心里依然毫无涟漪;硬要说的话,那个小女孩的目光,让他想到可能还需要做一件事。 娜欧蜜被安置在一棵树旁倚坐,身上盖着珀斯提昂的披风。伊利亚斯则望着天边星辰的光芒慢慢变弱,等着天亮。当两人看到珀斯提昂拎着魔王的首级回来时,都讶异地难以置信。 但更让伊利亚斯备受衝击的,是珀斯提昂的提问: 「伊利亚斯,你还有力量使出『万千红莲』吗?」 「……你想干嘛?」 「去把都城里剩馀的魔族全部杀了。一个都不留。」 连倚坐在树干旁的娜欧蜜都瞪大了左眼;她想像不到他会讲出这种话。 「你是真的疯了吗?」他凑到珀斯提昂鼻前:「你杀掉魔王了,战争已经结束了,该停止无谓的杀戮──」 「难道战争之中的杀戮,就有意义吗?」 珀斯提昂冰冷的语气,让伊利亚斯感受到远比山林里的朝露、远比自己施放的「万千红莲」还要寒冷。 「留一个活,就有上百个找你索命。」 珀斯提昂看着那个小女孩,想到了被「復仇」束缚住一生的少女。与其让她们痛苦地抱着復仇的心情活下来,不如趁现在让她们全部死去。 不过伊利亚斯并不知道珀斯提昂的想法;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认同。 「……我现在没有力量使出『万千红莲』。」 「那好吧。」 珀斯提昂取走盖在娜欧蜜身上的披风,将披风绑成一个袋子,把魔王的头放进去,递给了伊利亚斯: 「你拿着。我来揹娜欧蜜。」 珀斯提昂下了一个他自己期盼已久、终结所有一切的指令: 「我们下山。」 ※ 就像在当时面对魔族的长矛,珀斯提昂一个箭步就窜到那排长枪底下,抽出双剑把所有的枪头都切断。 那也是他唯一一次拔出剑。他已经看腻了鲜血。 将双剑插入鞘中后,他从腰间抽出装着剑的剑鞘,对着袭来的敌人一阵「捶打」;儘管将近十年没有再战斗过,但埋在身体里的记忆不会忘。 而这些几乎没有战斗力的农民,就像帮他热身一样。 很难称为交战,甚至连武打都不算,每一个试图衝他到面前的孱弱农民都被他轻易撂倒,有些看起来还像是被不合身的皮甲卡住,自己失去平衡,他就顺手往对方的后脑杓用手肘顶了下去。 他是连魔王都杀得掉的人。双手沾满的血,比全场的人的血量还多。 举起柴刀的农民,他用带鞘的「御霜」压偏对方的刀锋,另一手将「凝雪」重重地打在对方的腰间。如果是在山林中,那个腹部应该会剎那间迸出内脏吧,肠子跟肝、胆,可能还会削出一些骨屑。 一个转身,他闪过了拿着斧头的农民,带鞘「凝雪」的往对方的第二及第三节颈椎打下去:那是最能俐落断开首级的部位。 接下来那一排拿着铁剑傻愣在旁边的,若用「霹靂连环」的话一个瞬间就能雷电导过去──他无奈地多移动几步用剑柄往一个一个的心窝敲进去。 试图朝他举起弓拉箭的,在下一秒弓身就被他的「御霜」打成两截;踏着草鞋的他不留情地往对方的胸口踹上一脚。 虽然不想再被称为勇者,但王国第一剑士的实力,他可是还没扔弃。 许多农民看到他的「表演」,早就拋下武器四散奔逃。现在也不再需要娜欧蜜截断那些人的后路。 「给我上!」 在临时凑起来的武装农民之后,是看起来装备相对精良的私兵。他们至少都穿着铁甲或皮甲,手中拿的武器也不是粗製滥造或废弃回收的东西。不过光看他们的眼神就知道──那些私兵根本就没有斗志,不过是接受命令往前衝罢了。 有装甲就更好办了。那些私兵的移动速度会相对较慢,而且会以为自己有着防护及武器,对于自身的防护反而更松懈。 一个滑步,他就迂回到几个私兵的侧面,往他们的侧后背挥出一记重击;这个力道下去,如果是剑锋出鞘的话,每一个肩胛骨都会被划裂,骨头碎片扎入背肌中。 此时天空降下了绵绵细雨。 梅雨季节,他在心中暗叹:不是穿重甲打仗的季节。 简单地弯腰避开攻击,顺带用剑柄狠狠打向一个一个的膕窝──膝盖的后面。一批批穿戴护甲的私兵立刻失去平衡,扑倒在泥泞的战场上。男子当然没忘记朝他们暴露出来后背,往约略是最后一节胸椎的位置补上一记;他们会感激这只是让他们痛到没办法站起身,而不是直接让上胸跟下腰分离。 本能反应般地从原地跳开──一面巨斧轰然砍击在地。 男子瞄了一眼。身穿重装鈑金甲的壮汉耸立于面前。对方戴着全罩式的头盔,胸前穿的军袍是一面白底划着雪豹旗的徽章,但在徽章上面大大地打了一个叉。 这就是「齐牧」吧。战无不胜的角斗士。 出于尊重,他也把双剑插回腰际。 如果真的是齐牧的话…… 男子一个直拳打进对方的腹部,然而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左鉤拳就往没被甲冑保护的腰部招呼;对方试图反击时,在他头上挥了一个空,男子顺带扳住对方的手腕,一个后折,巨斧应声落地。他往泥泞的地面下滑、单手撑住全身,给了对方一记俐落的扫堂腿,全身重甲的壮汉立刻失去平衡,硬生生仰身倒地。 他跨坐在壮汉的身上,赤手空拳地往对方的鈑金甲猛烈地殴打、殴打、殴打,直到那身鈑金甲凹陷地跟他印象中所看到最后的形状一模一样时,他的拳头已满是自己渗出来的血。 最后,男子一记上鉤拳,打飞了全罩式的头盔── ──素不相识的面孔,惊恐地看着他。 一股猛烈而又无法形容的情绪涌上心头:是对老友被冒名的愤怒,还是把他逼到这个前线跟一群农民打闹的荒谬,还是对于自己沾满鲜血的前半生、被安上「勇者」之名的无奈、懊悔、愤恨…… 他反射性地拔出身后的叶状物,弹开帕特斯兰刀。 就在此时,他的眼角隐约在自己右侧的远处闪见一道银光── 锋利而强劲的箭矢往他的脑门直直射来。 ──但不知为何地,箭矢在他面前偏移,无力地掉落在一旁的泥地上。 远方的弓手目睹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吓得拔腿逃跑。 他看着掉落在泥地上的箭,再缓缓抬起头;细雨的迷濛中,他彷彿看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拨动着长发,从他身前消失。 仅仅只是一瞬间。他多么希望可以再多给他一些时间。 男子再也无法维持自己冷静的脸。他咬起牙,狰狞地皱起脸,将无法宣洩的心情通通涨扬起来,像是将要扯破齿牙、喉咙、胸腔、他的全身与灵魂的嘶吼。 然而最终,他无可奈何地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回自己的心底。他静静地把刀刃弹扣回去,然后重重给了壮汉一拳,把对方打晕过去。 从绵绵细雨中,慢慢恢復平静的男子缓缓站起身,看着周遭一片狼藉;有的仍因疼痛站不起身,有的双双扶持,一拐一拐地想离开现场;更多的是在墙上及木桩后方,无论寨里的人如何大吼大叫,却始终不敢衝出去与男子较量的贫农。许多人更是直接放下被分发到的武器──他们当中不少人都是听着勇者的英勇传奇长大,对于自己打出来的口号也压根儿没信过。 然而,那个只在故事中出现的「勇者」,真真正正地站在了眼前。 「我是珀斯提昂。讨伐队『雪豹旗』的队长。你们口中所谓的『王国勇者』。我把赏金拿去成立战争孤儿收容所,我所有的钱财都给了战后伤残士兵互助会。听说,似乎是因为我的关係让你们没饭吃了,但我也没办法补偿给你们。」 他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被雨声盖过: 「我很抱歉。」 虽然听不出任何歉意,但他尽力了。 男子微微地低了一下头。 然后重新挺起身子,调整了一下腰际的绑带,将两柄带鞘的长剑重新固定好。 整装结束后,他转过身,往来时的路走回去,好像突然才想起来似地,再度朝城寨的方向扭过头: 「啊,对了,如果王室的悬赏还有效,说抓到杀害葳海敏娜公主的凶手会有赏金,那么凶手就是你们后面那个某某爵的。你们抓了他,自己去找王室领赏吧。」 喊罢,他这次是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 「勇者」的身影逐渐在雨中消失。 【任务:「为葳海敏娜公主报仇」《达成○》】 STAMP 真正的勇者 「何必一直绷着一张脸呢?看到这样的结局,您应该要感到高兴才对。」 不顾车厢内的狭小空间,全身穿着黑色礼服的女子手持细长菸管吞云吐雾,透过车厢的窗口,远眺着濛濛细雨中于寨门前发生的「激战」,最终以任谁也料想不到的方式收场。 「毕竟,如果『哥哥』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恐怕这个国家的经济就会被我瘫痪了──喔不,也许我会忍不住先取下您的人头,女王陛下。」 有着永远固定在十三岁面孔的她,朝着对方轻轻扬起微笑。 彷彿在各方面都跟女子呈正相反,坐在黑衣女子对面的,是身穿白色简易外出服、外表年龄看起来比对方稍长,但实际上小于对方的少女。 正如黑衣女子形容的,这位白衣少女始终紧绷着脸,直到现在牙齿还微微打着颤: 「……你疯了吗?竟敢直接闯入离宫绑架我──咳嗯,本王?」 虽然已经登基了好一段时间,但由于太多国事乱成一团,蕾欧洛蕊女王也就没有好好花时间矫正自己的用词,更不用说是一大堆的宫廷礼仪,她还是维持着作为公主时的行为举止。 「我可是有买通某些大臣上奏,提醒您多注意维安的喔,陛下。」 对方用仅存的左眼瞇视对方: 「还是您愿意将宫廷的维安工作也外包给我们处理,真巧呢,我们家族世世代代本来就是做这行的,看在先王也是我们的老顾客份上,我可以算您便宜一点。」 儘管很多地方还没「跟上进度」,但蕾欧洛蕊毕竟是统领整个大鉳綵圣教王国的一国之君,受到如此的轻视,让她忍不住大骂: 「放肆!不过就是靠着『免于纳税』这个王室授予的特权而发跡致富的商人,凭什么用如此轻蔑的态度藐视本王!」 看着横眉竖目的蕾欧洛蕊,娜欧蜜不疾不徐地抽了一口菸草,然后刻意将烟雾吐在对方的脸上: 「『不过是』?那好啊,我可以把『终身免于纳税』这个特权还给王室。」 待对方皱着眉头挥着手把烟雾打散,侧倚着车窗的娜欧蜜才继续说道: 「然而你们要怎样把右手还给我?把右眼还给我?嗯?」 蕾欧洛蕊一脸诧异失语的样子,对映着娜欧蜜一脸蛮不在乎的模样。她用着相当平淡冰冷的语气接着说道: 「不只是特权喔,我名下所有產业都可以交给王室,但你能替我买回我队友健康吗?买回他们的性命吗?买回他们的挚爱与家人吗?买回所有葬身在山林荒野中的『讨伐队』?你能替那些『魔族』买回被烧毁的村庄、家园,买回被奴役的前半生?你可以替我们买回不再有噩梦的夜晚吗?买回我们可能拥有的未来?你买得回来吗?嗯?你说啊?」 蕾欧洛蕊跟娜欧蜜同时都颤抖着双唇。娜欧蜜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而蕾欧洛蕊则是从齿间像是勉强刻印出藉口一般回道: 「……发起战争的是我父亲,为王位争权夺利的是我的哥哥跟姐姐,他们现在都已经死了,你的意思是要我承担起一切的责任吗?」 「你不承担,那么谁能来承担?」娜欧蜜继续质问。 一株热泪从蕾欧洛蕊的眼中滑落: 「……我也不想当王啊……我从来没想过要继承王位,我也想要有个和睦美满的普通家庭,而不是看着他们互相残杀,但我有什么选择?……你现在拿着这些已经不可挽回的事情质问我,我又能做什么呢?」 无法选择自己不要出生在王室的蕾欧洛蕊,与打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是家族工具的娜欧蜜相差无几。 整个王都、王国的人们都在攀比家世、身分、地位、财富……但这些背后的代价是什么呢?到手的「利益」又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吗? 蕾欧洛蕊颤抖着手指,扳开领口上的两颗钮扣,露出白皙的脖颈: 「还是你觉得我的人头就能解决这一切?如果可以的话,那就拿去吧。」 「我要你的人头干嘛呢?」 娜欧蜜忍不住笑出声来,但她的眼中也噙着泪水。 她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无解的事情。她的右手断了,右眼瞎了,提努斯、谷德莲跟齐牧死了,伊利亚斯疯疯癲癲地把自己关在大审判庭的顶楼,珀斯提昂捨弃一切远走到偏僻的农村。多少奉命征讨魔族的人们死于战场与山林之中。琦茗跟苏玛依的家乡被捣毁、族人被屠戮──甚至就是娜欧蜜自己跟她的队友亲手动刀杀的,无数的「魔族」被贩卖为奴隶,无数受战事波及的人们流离失所……砍下一颗年仅二十几岁的女王的人头,能够解决什么事情吗? 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得到解决。 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可以解决所有事情的「勇者」包揽这一切。 娜欧蜜把长菸管中残存的灰烬抖出窗外。 「……做你认为你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吧,蕾欧洛蕊。做不到的话,就算了。」 她故意直呼对方的名字。正如她不喜欢别人用她的家族姓氏跟贵族头衔称呼她── ──她只想为「自己」负责。也只能为自己负责。不是因为她是谁的什么人或她是有着怎样的身分,仅仅是因为「她是她」。至于对方能否理解,就不是娜欧蜜可以预判的事情了。 清空管内残渣后,她用长菸管朝车厢的窗框敲了三次,车厢门便打了开来:黑色装束的侍女高举双手,协助只剩一手的她保持平衡、走出车外,另外一名侍女则撑起了黑伞,准备为她遮挡绵绵细雨。 「将陛下安全地护送回离宫。」在侍女关上车门的同时,娜欧蜜对车伕及十几名骑在黑马上的侍从吩咐道。 「等一下!弗雷尔爵士娜欧蜜?范?雅蒙─嫪巫!」从车厢内传来少女的呼喊。 然后就看到身穿白色简易外出服的少女自己打开了车门,探出身来。 「叫我『娜欧蜜』就好,扯那么长的称呼任谁都嫌烦。」 她有意无意地讽刺每次在詔令中冠上一大串前缀词的女王。 由于没有人知道她想做什么,一旁的侍从、侍女都手足无措,在所有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蕾欧洛蕊已撩起裙襬,自己跳下马车,站在满是雨水跟泥泞的地上。 在看到娜欧蜜转身面对自己后,淋着细雨的蕾欧洛蕊静静地拉稳裙子的两侧,然后一个瞬间将双膝跪在泥水中,双手交握抱在胸前,对着娜欧蜜低下头: 「对不起。」 儘管受到严格的表情管理训练,一眾隶属于雅蒙─嫪巫家族的侍从侍女仍忍不住露出讶异的眼神。 也出乎总是料事如神的她的想像。 娜欧蜜咬着嘴唇,轻颤着眼角。 「……犯错的不是你,」她试着压下哽咽的声音:「我没办法接受你的道歉。更没有资格替那些已经再也见不到的人给予原谅。」 「……我知道。但这是我,蕾欧洛蕊,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淋着雨的少女依然低头闭目,维持着最衷心懺悔的姿势。 「你将来可以做的事还有很多,『陛下』。不过,」 娜欧蜜转身背向蕾欧洛蕊,示意让侍女搀扶着自己往前走: 「谢谢你有面对与道歉的勇气。」 Epilogue 再见,勇者 同样在差不多的时间起床,女孩揉了揉眼睛,从木板床上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虽然琦茗在离开前,整理了看似只是用来收纳衣服、掛有短弓与箭袋做「装饰」的房间,并表示她可以把那个房间当作自己的寝室。女孩最初接触到软绵绵的床垫,自然是又新奇又感到舒适;再配上琦茗给她好几套那一身光滑柔软的连身睡衣,她想像躺在云朵上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就在当天将近夜半时,女孩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总觉得在软绵绵的床垫上怎么都找不到支撑点稳住身体,连身睡衣虽然很舒服,但那种材质一直让她有种全身赤裸的不安感,于是又换回了男子帮她缝製的衣服──底下加了琦茗给的衬衣,然后回到原本的房间躺在硬梆梆的木板床上,才得以安眠。 距离琦茗跟妮娜离开已经好几天。虽然农庄里陆续有几个打扮跟琦茗相似的女性,帮她准备三餐、打扫房屋,但由于语言完全不通,所以她不晓得那些人为什么要来到这个农庄给她食物,也没办法询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也因为语言不通,她在被那些女性带进浴间,突然被脱光并被那些女性拿着滑溜溜的东西洗刷全身时,她甚至没办法表示拒绝──儘管她有试图反抗。 女孩拍了拍脸颊,不太想回忆起那段惊恐的经歷。 套上男子给她做的木鞋,她走出房门,到农庄中庭的井里打水梳洗。 一如既往地早晨。不过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农庄里四处都不见那些女性的踪影──通常是在她走出房门后就会看到三三两两的几人在准备早餐、清扫中庭。 本来那些人也不晓得为何会出现,所以突然消失好像也很合理? 正当她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感官敏锐的她立刻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与车轮呕呕哑哑的转动声。 她立刻踏着楼梯爬到二楼,观察着远方:虽然这几天大多是那些黑马与黑车往返于农庄之间,但她从未松懈戒备,如果是看到不认识的车马,她有随时逃往东北方山林的准备。 是黑色马车。不过还没到农庄,马车就停了下来;大概是这几天连续的梅雨,让马车在通过这些泥泞道路时有被困住的风险,于是只好停驻下来。 从马车里走下来了一个穿着麻衣、踩着草鞋、顶着一头乱发的男子。 苏玛依开心地下了楼梯,跑出农庄。 男子也是在走回农庄的路上,远远就看到朝自己跑来的女孩,不久后她脚上的木鞋发出着响亮的喀喀声也传进他的耳中。 「阿纳伊!」 女孩大概在男子的五步左右前停了下来。 「你没事吧?」 感觉这是他最常从女孩口中听到的话。 「我没事。你这几天还好吗?」 「很好。」 苏玛依跟在男子的身旁,男子刻意依照苏玛依的走路速度调整步伐。 「苏玛依,」 「是。」女孩抬起头望向男子,水灵灵的大眼盯着他看。 咦?她以前是这个模样吗?总觉得对方好像成熟了许多。立体的五官,白皙皮肤,以及打理得顺滑柔亮的黑发,顺着耳下的那两条发束,儘管还是那一件他亲手缝製的简陋衣着,但在她穿起来好像显示出更多的女人味…… 不过当他闻出女孩身上有跟娜欧蜜同样的味道时,他大概理解在他离开农庄的这段时间发生了哪些事。 突然被分心的他重啟话题: 「苏玛依,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嗯。」 看着对方天真无邪的表情,男子顿时把回程一路上想好的说词……那些充满着血、屠杀、仇恨、可悲与荒谬的事实,硬生生地吞回心底。 「……等我把你的语言学好再告诉你吧。」 「好。」苏玛依点点头:「我也会尝试学你们讲的话。」 这不是逃避,也不是拖延,只是还需要一段时间……需要找到彼此能够真诚沟通的方式。 男子在心中作出决定后,便开口问道: 「早餐吃了吗?」 苏玛依摇了摇头。 「你想吃什么?」 「咸豆浆。」 「……你真的喜欢吃那个东西啊……」 「对。很好吃。」 两人就在这样平淡的对话中,回到了静静依偎在暗黑山林边上的偏僻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