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厮人寂寞(父女1v1)》 一 陆家餐厅。 拉开椅子刚坐下的陆德尧突然问,“小昕,桐桐升学宴请的亲戚,电话都打完了?可别有遗漏。” 才坐好的沉桐一听,心思转到身边人身上,下意识陪他等待答案。 只听妈妈陆昕语气爽悦,“放心吧爸,名单你和妈对了好几次,我是照名单都打的,咱们家好多年没这么大喜事了,不会错的。” “有些远地方的亲戚,虽来不了,也不能怠慢了。” “知道,您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沉桐觉得爸爸沉默得有些冰凝,她想话题就此打住,最好都不要说话了。 可惜,并没有,陆昕甚至把话递到她嘴边,“桐桐,吃完饭,去把那两套小礼服试一下,不合适明天好送去改。” 沉桐不敢吱声,不是害怕,而是不忍,担心爸爸下一瞬就会被激得怒不可遏,虽然从未见他那样失态过。 她僵硬点点头,好像“嗯”出声来,又好像只闷在喉咙里。 余光里,爸爸沉默地吃着寡饭,平和如常,不置一词。 “刚刚那件蓝色的有点大,还是这件红色的修身好看,明艳又娇俏。” 陆昕对这件束腰小礼服很满意,扶在沉桐肩上,把镜里镜外的女儿看了又看,白皙的鹅蛋脸,灵动的双眼,多俏皮可爱,“就它了,嗯?” “嗯。”沉桐声音淡淡,有些心不在焉,“妈妈,你打电话给奶奶了么?还有大伯。” 陆昕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折身去挂蓝色那件,“太远了,你奶奶年纪大了,也来不了。” “那你告诉奶奶了么?就是通知一下。” 陆昕背着她道,“你爸爸会打电话的。” 沉桐也固执起来,“你打电话和爸爸打不一样。” 虞申黎进屋发现母女间气氛不对,轻轻关上门,“怎么了?” 陆昕一边把小礼服挂进衣柜,一边道,“她在闹脾气呢,要接奶奶来。” 虞申黎叹气,拉起沉桐的手,“不是我们不接他们来,太远了,不方便,而且这场合也不合适。” “七叔公家也很远,还在国外呢。我是奶奶孙女,爸爸是奶奶儿子,怎么不合适了?” 虞申黎道,“你不知道,他们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事,你爸妈结婚那回,在亲戚面前闹了多少笑话。” 沉桐不喜欢家里人对奶奶的轻视,压着声音说,“你们不让他们来,连通知一声也不肯?你们让爸爸心里怎么想?我告诉奶奶被清斐录取了,她高兴得不得了,还让大伯转钱给我了。” 虞申黎脱口而出,还不自觉扬了点声,“叁百?五百?买你这衣服一块布够么?” 沉桐皱眉,心里不高兴这种轻辱,挣开手,“奶奶你小声点,别让爸爸听见了。” 灯光漫进,夜色深了,屋内还可勉强视物。 沉桐躺在床上,感觉心口发闷,浑身躁意,调低空调温度,翻来覆去,依然睡不着。 打算抹黑去厨房倒杯冰水,脚刚踏进客厅,被烫了一般缩回来。 阳台上坐着一个人,从额头到鼻梁下巴,乃至靠椅子的脊背,处处线条洗练分明,很深沉伶仃,也很漂亮。 沉桐心沉了沉,想起一句书里的话,侧影很美的人,一定是个美人,不论男女。 她手扶墙拐,觉得妈妈应该爱过爸爸,但根本无从想象他们的恋爱。 不多时,那边的影子忽然站起来,一下子,修身丰仪,阳台外的夜景哗然不同。 隔着客厅,隐隐约约地彼此照面,两边都怔住。 沉桐脑袋一嗡,噌地缩身溜走,慌不择路,手磕到门边,脱口轻“呀”了一声,惊动了快睡着的陆昕,“桐桐,怎么了?” “碰了一下,没事。”沉桐慌忙回答,感觉自己向谁招供来着,顿觉心虚。 反手关上门,手脚乱用窜进被窝,捂着手,心跳得厉害,血气乱涌,情绪反而安定了不少。 * 蓝天酒店。 沉桐被陆昕拉着周旋于亲友之间,有她熟悉的,也有陌生的,作为焦点人物,少不了被询问,被夸赞,被树作榜样。 她妈妈奶奶对谁都一样的热络,什么话都能挥洒应对,游刃有余。 沉桐跟着一一迎笑应对,既不自在,也吃力,难免开小差,神色木然,这时当然少不了收到陆昕满脸笑容下的眼神警告。 好容易挨到吃饭,陆昕终于放开她,亲热地说,“桐桐,你去隔壁包厢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 话音一落,沉桐如释重负,自己又能呼吸了。 包厢的门推开一点缝,飘出交谈声,几分漫不经心的散淡嚣张。 “去年我的升学宴,家里份子钱收了一百多万。” 有人揶揄,“你升学,在国外呆一年,学的什么整明白了么?” “去,你敢说不要枪手,自己毕业?”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继承家业的料,我爸妈连文凭都不指望我拿,不过想用学校多圈我几年罢了。”话里话外,有点无所谓,也有点落寞的意思。 “有写作业的业务,可以找我们啊。”沉桐推开门,开玩笑接了句话。她本来生得好看,又青春自信,还穿了件衬人的精致红裙,越发苗条窈窕,风彩照人。 那几个小纨绔抬头对上眼,个别着实愣了片刻,而后一个叫谭商的少年笑说,“小状元来了,小时候我们一起上的学,学校都一样,没见有什么差,好像一觉睡醒,周灵韵、邓安哲的学校是重点,沉桐考进了清斐。” 旁边人搭上他的肩膀,“高中毕业,觉皇谭少开始人间清醒。” 他们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圈子里,沉桐、周灵韵和邓安哲是比较能潜心学习的。 从初中到高中,学校不一样,各种分流也渐渐明显。不过现在聚在一起,还都愿意说一说,无非是些吃喝玩乐,变化的是,时不时注意说话适可而止。 家境相当,年龄相仿,貌似能聊到一起,又似乎不会尽兴。 沉桐抽身出来,轻轻带上门,也不知道去哪,随意没走多远,便在休息室门边止步—— 又碰到爸爸了。 沉适正坐在沙发上跟人说电话,脸不自觉往手机那边倾,嘴角有笑,目光柔软—— “嗯,她现在在陪朋友。” “我知道,您放心,等会儿我就过去。” “我也是才从那边出来,抽空跟您说说话。” 那么依恋,那么亲昵,爸爸跟奶奶打电话时才这样。 远处突然有高跟鞋的声音渐近,像是妈妈。沉桐下意识躲到一边,陆昕进去不久,里面传出带情绪的低声争论。 “你没看见有多少亲戚?我和爸妈都忙成什么样了?你躲这自在!” “我也才出来。” “你跟你妈打电话,什么时候不能打,非得挑大家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丢下一摊子亲戚,你诚心的?” “你不能好好说话?今天非要在外面吵架?” “是,是我要在这里吵,难道你要回家当着我爸妈来吵?” “我先出去了。” 沉桐看她爸爸穿得休闲,气质干净挺拔,此时脚下却有些凌厉带风。 她没料到,今天爸爸妈妈也可以发生争执,她不大喜欢妈妈的语气和态度,等沉适远去,她站出来,“妈妈,来了这么多亲戚,你们亲亲热热的,爸爸想奶奶了,也是人之常情。” 陆昕脸色仍是难看,语气更不好,“他有人之常情,就不管咱们家的人情往来了?” 二 家里气氛诡异,沉桐很想早点去学校,东西都检点得差不多了,哪知临了笔记本坏了。 打电话给陆昕,那边一如既往很忙,“桐桐,妈妈现在忙,我让李思下午陪你去选电脑好了,先挂了啊。” 李思是陆昕的秘书之一,沉桐学习生活不少事,都是他经手的,本来该习以为常了,这次沉桐却觉得失落落的。 沉桐想了想,换了衣服,在客厅跟虞申黎打句招呼,不待答就出了门,很是匆匆。 打车来到省地调院,这里树荫浓厚,建筑却很老旧,无高楼,看样子也不大。 大院里,右边就是省地球物理地球化学勘查院,名字很气派,与之不相称的是,白底黑字的门牌太窄小。 沉桐记得很小时候来过这里,虽然那时识字不多,但已经有了这单位响当当的朦胧意识。 门卫给她拦住,问她找谁。 “我找我爸爸,沉适。” “噢,是沉高工家的孩子,听说考上清斐啦,真了不起。这样,你打个电话给你爸爸,让他跟我说一声。” 作为“沉高工家的孩子”在这里被讨论,沉桐挺开心的,想爸爸也不是隔绝人间烟火的,竟愿意跟外人说一说家里事,于是照做,拨通手机,“爸爸。我有事找你,在你单位外面,门卫大叔让我打电话给你。” “……”那边显然没想到她会来,“桐桐,你把电话给门卫大叔。” 沉桐拿回手机,那边还没挂断,“爸爸。” “桐桐,爸爸办公室在物化院叁楼308室,大门右手边那栋楼。” 走近物化院,沉桐自然而然地心生敬畏,有点怯怯的。妈妈的公司比这里豪气许多,她去也不曾如此拘谨。 308室是独立的办公室,照这里办公条件来看,爸爸应该是单位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工作台前,沉适衬衫的衣袖半卷,骨节修长的手指调节着显微镜,俯身观察,身姿干净柔和,完全沉浸在工作和窗外晕出的满满晴光里,画面有宠辱皆忘的意味。 门是开着的,沉桐没敢贸然敲响。 不一会儿,沉适拿起一边的手机,看看时间,估计是想着沉桐怎么还没上来,一抬头,发现人已经站在门口了。 视线刚对上,沉桐意识一闪缩,忙转开眼,怎么说呢?就感觉尴了个大尬。 沉适把她当做客人,很客气地接待了她,引她入座,还给她倒了杯水。 沉桐颇拘束地手捧水杯,眼睛却骨溜溜地打量着她爸爸的办公室,目光最终定格在一架子各式各样的石头上,满眼好奇。 “那些都是去野外带回来的石头标本。”见沉桐有兴趣,沉适起身去标本架,从第二层上拿下一块石头,对跟过来的沉桐说,“你看,这就是祖母绿。” 沉桐瞧那包裹在石头里的点点绿意,少而浑浊,一点也不莹润碧透。 沉适笑,“这只是原石,后面需要精细的分类切割,才会成为珠宝。” 放回祖母绿,沉适又说起那些不起眼的石头,沉桐才明白其实很多都是矿石。 她爸爸娓娓而谈,没有讲堂气,更不是倾倒学识,流利轻淡得如云如水,平心静气里,沉桐感受到他对这份事业的热爱。 最后,沉适拿出一块淡蓝色的石头,指点上面的透明蓝斑,“这些叫蓝柱石,是爸爸刚工作时第一次出野外带回来的,做成首饰,也很好看。” 这块石头对沉适的意义,让沉桐心里一动,可以做成首饰的话,更似乎叫她隐隐惦记。 三 把蓝柱石放回去,沉适突然想起来,“来找爸爸有什么事?” 沉桐还眼巴巴望着那块石头,闻言收了心思,“噢,是,我的电脑坏了,爸爸你可以陪我去买电脑么?” 沉适稍怔,仿佛才意识到眼前人是沉桐,是他的女儿,偏偏一时想不起自己为她做过什么,乃至当下拒绝或答应,都无比陌生。 “我不会选电脑,妈妈又忙……”沉桐说得可怜兮兮的模样。 沉适点点头,看看时间,“好,爸爸还有一个小时下班,你等会。” 说着他重新投入工作,换了一片很薄很薄的石片在显微镜下。 沉桐好奇,乖声问,“爸爸,你用显微镜看什么?” 沉适一笑,挺好看,声音也很柔,“看矿,来试试?” 沉桐兴奋点头,眼睛亮亮的,沉适让开些,站在她旁边,俯身帮她调节仪器。 一块块黄的、白的、灰黑的骤然放大在眼前,形成强大的压迫感,沉桐没看惯,觉得触目惊心,手害怕地去抓沉适,“爸爸……” 突如其来的亲近,令沉适微怔。沉桐的手指软而细,这不算有力道的抓握,像贴落在他手背的,是天然的依赖之感。 沉适便没有避开,“怎么了?” “这是什么矿?” 听她语气里没有了不适的情绪,沉适不着痕迹地动了动手,借着显微镜指给她看,“这是黄铁矿,这是黄铜矿,这是方铅矿,这是闪锌矿,研究好矿种,再进一步勘探矿藏,才能确定矿是否具有开采价值……” 沉桐心思不在她爸爸的话里,暗暗攥着手,似乎有种鲜明的异样感觉印在心上。 下班后,沉适关门时,沉桐提议,“爸爸,我们今晚在外面吃饭吧。” “也好,你告诉奶奶一声。” “好。”沉桐很高兴,就拿出手机给虞申黎打电话,乖乖地听完她的嘱咐,然后挂断。 “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沉桐想也没想,“去你觉得好吃的地方吧。” 下楼梯走到二楼,转出个衣着得体,气质不俗的女人,很热情,“沉高工。” 沉适自然停步,“你好。” 她又看向沉桐,“这是?” 沉适礼貌回复,“我家桐桐,桐桐,这是楚诗然姐姐。” “哟,是桐桐啊,高考考得真好。”沉桐淡淡的,她倒不觉着尴尬,“今天怎么来爸爸单位了?” 沉适听到沉桐被夸,很觉着与有荣焉,代她答,“电脑坏了,等我去陪她选电脑。” “巧了,我也要给我家弟弟买个ipad,可我不大会挑选,要不请沉高顺道帮帮忙?” 沉桐大不愿意,但她爸爸,不是个会拒绝的人。 “桐桐想买什么电脑?”那个叫楚诗然的女人坐进车,更是聒噪不休。 沉桐不喜欢她的亲昵和热情,反应很淡,“我爸爸觉得哪个好就买哪个。” 那楚诗然一听,转而又对沉适说,“沉高,你得给桐桐买个最好牌子的,像清斐那学校,考进去的学生家境不少都很好,不能让桐桐觉得自己的生活与他们有悬殊,像ipad啦、数码相机啦之类都不能少。” 这些沉桐都有,她以为爸爸会很反感这些话,没想到他竟然听进去了,直接载她们去了某授权专营店。 沉适先帮楚诗然看好iPad,再给沉桐选电脑,挑鼠标之类的配件。 “沉高,这副耳机我送桐桐。”楚诗然把崭新包装的耳机放在柜台上。 沉适当然辞谢,“不必客气,我们已挑选好了。” 楚诗然笑,“沉高不要推辞了,我已经结过账了,家里也不缺耳机,送桐桐正好,谢谢您今天费心。” “却之不恭”这句话还是有道理的,何况还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沉适道了谢,选了一个价格稍高的键盘作回礼。 沉桐却想,把那耳机带去学校,看看有没有爱心社,直接捐掉。 四 这想法,在她爸爸并没有顺口邀请那个楚诗然一起吃晚饭后,消弥了大半,自自在在挑选自己所需的配件。 晚饭是跟沉适在一家环境不错的快餐店吃的。 扫码点餐,菜品挺精致。因为人还满多,上菜也慢。 父女俩这样独处坐对,印象里是头回。沉适恢复成一个静默的人,沉桐不禁感慨,办公室里几枚矿石牵动出的热情,好像是上一世的事情,并不能使眼下亲情大增。 沉桐想找话,可惜她对地质一窍不通,问都无从问起。 要说点别的,不知怎么此时十分嘴拙,尬聊痕迹太重,常常把沉适弄出一副被问住的表情。 沉适是个聪明人,明白女儿想跟自己交流,于是也主动开口,到底他多了二十来年阅历,总算能维持对话。 两人间气氛渐好,餐上来后,沉桐也吃得自在,有感而发,“这虾饼好吃。” 沉适听罢,顺手把自己的那份推过去。 沉桐很自然地问,“爸爸,你不吃么?” 音落,沉适神色微凝,曲回的手指有些讪讪,低头静默地吃他的鲜菌干丝。 他本来吃东西就细,沉桐感觉现在更慢得好像味同嚼蜡。 沉适带沉桐回家,在楼下,才说,“爸爸还有一篇文章没有写完,今晚要回单位加班,你自己进去。电脑不急着用,明天我带回家。” “噢。”他说完前一句沉桐已应下,听到最后,“我自己拿回去吧,也不重。” 沉适没再坚持,自己下车帮她取电脑。沉桐的眼睛无意间就打量起她爸爸来,以前常常出野外,风吹日晒,吃小餐馆,人到中年,皮肤算好,身材不肥腻,还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路灯明炽,落在人身上,晕出柔和的光。人情的温柔暖意,在无风燥热的夏夜里,仍显出很合时宜的熨帖。 沉桐抱着电脑进家门时,虞申黎和陆德尧正在客厅看电视、吃水果,“桐桐回来了?爸爸带你去吃什么好吃的了?” 下意识里,沉桐不想她爸爸被误会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边换鞋一边道,“天太热,我没什么胃口,让爸爸带我随便吃了点。” “那现在又想吃的没有?让阿姨给你做。先来吃你最爱的葡萄。” 茉莉香他们家人都爱,茶几上放了一份洗净的葡萄粒。 他们家的日常吃用源源不断地买,各人顾各人就好,没有特地为谁留、为谁省的必要。 沉桐恍然明白,沉适把他的那份虾饼推给自己的用意——既然女儿喜欢,他可以省下不吃。 很朴素、很本能的爱,她当时的等闲视之,即使是无心之举,也一定让爸爸记起,微寒之家的出身,刻在骨子里的观念举止,和这个样样丰足、人人自足的家庭,始终存在格格不入。 就算骨肉之间,就算有修养、学识、品行供他安身立命,总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沉桐在客厅陪陆德尧、虞申黎坐了会才回的房间。 心里堵堵的,拿出手机,给沉适发微信,“爸爸,电脑很好用,我很喜欢,谢谢爸爸。你早点休息,不要工作太晚,对身体不好。” 五 之后,沉桐并没有感受到沉适的另待。沉适在家里待得最多的地方依然是书房,他看文献、写论文、画图纸。 夜半,沉桐觉得自己鬼使神差的,莫名跑出房间。处处灯熄,唯独沉适的书房门底透出一丝灯光,静谧得家里好像只有他俩。 沉桐去厨房,轻手轻脚温了一杯牛奶,端到沉适门前,心上踌躇,紧张地喝了口,攥攥拳,似有似无地敲门,然后压下门把手,伸进小脑袋,沉适身穿睡衣,在电脑上画图,安静又端然,光看背影,沉桐就能想象他的专注。 往前倾了倾身,玻璃杯磕在门框上,似乎,还挺有动静的。 沉适闻声点击鼠标的手微顿,回头,五官背着台灯,朦胧一片,沉桐联想到那晚的侧脸,心里一番跌撞,“爸爸……” 没头没脑的心虚,在沉适眼里,变成搅扰冒犯的无所适从,声音更轻,“怎么了?” 沉桐小步向前,把牛奶放在他手边,“看你没睡,我多煮了一杯。” 说话间,视线不期然落在沉适胸前,丝质的睡衣,宾服地贴着紧实胸膛,张力饱满,却含蓄不骇人,沉桐看得呆,自己都没意识到目不转睛里的贪婪。 沉适把牛奶杯放到另一边,手臂一动,横过胸前。沉桐恍得回醒,脸颊发热,她居然盯着爸爸的胸口失神,扶在书桌上的手指稍稍收动,羞耻感浮涌。 “睡不着?” 沉桐挠了下耳朵,顺嘴扯了个谎,“下午睡多了。” “那你在爸爸这拿本书去看?” “那我就在你这看吧。” “也好。” 沉桐想,自己貌似常常听爸爸说“也好”,什么都没有意见,在做学问时,却一丝不苟,严格严谨。 等拿书窝在书房的沙发里,被那种软软的窝心感包裹,沉适就在眼前,做他最爱的事业。 沉桐突然感觉自己融入爸爸的世界里,亲切又安心。 咯,不远处,沉适刚刚放下牛奶杯,半边杯壁上挂着细薄沉坠的液体。 沉桐心里叫天,手拍额头,那杯牛奶,她好像喝过,心宁不下来,也待不住,放下书,悄手悄脚起身,回房间。 摸索出手机,搜索:见到一个人让你内心感到宁静喜悦是为什么? 第一条答案是:这样很好啊,你找到了个让你喜欢又心安的人。 沉桐心尖阵阵的麻意,这种解读是不是偏于暧昧了?这个人是她爸爸啊。 呼……沉桐躺在床上,仰脸对着屋顶发呆,乱伦,倒也没觉得这有多惊世骇俗,但是她还不大确定,不能网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吃饭是陆家人聚得最齐的时候,沉桐马上开学,可是陆昕公司有个重要的项目,她抽不开身。 陆德尧和虞申黎两个老人家去,陆昕又不放心,“桐桐,回头还让李思送你去学校。” “我送桐桐去学校。”沉适接话很干脆。 沉桐猛地扭头,爸爸居然主动提出送自己去学校。 陆德尧和虞申黎不由地看向沉适,陆昕更是意外,片晌,“你居然会关心桐桐。” 六 妈妈当她的面,如此冷声冷气讥讽爸爸,沉桐惊讶得握着筷子,“妈妈……” 声音虽然很轻,但情绪却明显。 “那我今天晚上订机票。”沉适面容似染了几分冷峻,对陆昕的话置若罔闻,“桐桐,早上八点半的机票可以么?十点半到,中午十二点前可以完成报名。” 别说沉桐蓦地一惊一喜,来不及反应。他查得清清楚楚,安排得妥妥当当,陆昕他们也怔住。 “那就这么说定了,嗯?”沉适手腕落在桌沿,只看沉桐,语似商量,眼睛里那股子不容拒绝的决然坚毅,特别有光彩,牢牢把控住了沉桐,那种甘受钳制的浓烈兴奋感,奇异又特别。 她紧紧抿着嘴,讷讷点头,“……好。” 陆昕看得发闷,他们父女俩的同声相应,在这个家里突如其来。 沉桐整晚上被一种不可捉摸的心绪缠搅,情不自禁地去揣摩今晚她爸爸的做法、态度、眼神,加以那些离奇古怪的意味。 “我当你就知道你那些破石头呢。”关上卧室的门,陆昕依然揪着餐厅上的事不放,冷着脸,语气硬得不行。 沉适叹气,“我开始关心桐桐,送她,免得你烦神,不好嘛?” “哼!”陆昕抱臂冷笑,“别把话说得这么好听,你觉得这个家待不下去,不过借口桐桐逃离一天罢了,你在利用她。” 沉适翻找出换洗用的衣物,迭得整整齐齐,很有条理地放进行李箱,陆昕说什么他都不当一回事,“随你怎么想。” * 到了机场,沉桐还像做梦一样,爸爸是真的送她。 起来得早,沉桐原本想补觉,但沉适不睡,还在看杂志,一想,她和沉适下次相处还不知什么时候,就也跟着撑着不睡。 机舱里都是陌生人,两人又坐得近,沉桐很自然地挽住沉适的胳膊,头枕在他肩上,“爸爸,你在看什么?” 要怪就怪他们父女俩十七年都是疏离陌生的,彼此少言少语,少了谁都不是缺失。女儿天真无邪地亲近,逼得沉适的心潮异样起落,“地质杂志。” 他又是温淡平和的样子,凑着这么近看,算尚细腻的皮肤,薄薄的嘴唇翕合,柔软得很,沉桐想,上面都是那晚牛奶浓醇香甜的记忆。 “怎么不睡……”沉适稍侧脸,“会”字音发了一半,被沉桐近近盯着他发愣的模样给堵了回去。 沉桐的脸怯怯生红,也没退让,“爸爸,下次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呢?什么时候再见你。” 饶是两人不亲密,毕竟是血脉相印,这样直白的依恋,让平日饱偿孤独游离的沉适,霎时心间暖暖的,被需要,也会让人感到满足,“国庆可以回家。” “我想出去玩。”沉桐自然地拉下沉适的手,握在自己的双手里玩,好像他们亲昵了多少年了,双双习以为常。 但是,掌心里的确实是另一个生命的温度,鲜活而疏离,陌生又亲密。 沉适不自在地抽开手, “爸爸给你费用。” 沉桐低眉嘟嘴,“我有钱。” 沉适觉得自己失言,“那爸爸帮你做旅游攻略,订机票和酒店好么?” 七 沉桐听后却不领情,闷闷说道,“我不想你做这些。” 姿势依然,态度阴晴变幻,沉适的心绪跟着如鲠在喉,全然拿捏不准沉桐,不知怎样才合她的意。 因为她是沉桐,所以沉适本能地不会去敌对,而是单纯有如被针毡的胶着感,挣不破,也不能割舍。 下了飞机,机场外有清斐迎新的校车,坐上校车,满车的喜悦流溢,父女间别别扭扭的情绪才好些。 清斐西门外左侧,有一扇红色巨幅,大书: 热烈欢迎来自祖国各地的2021级新同学。 车内新生被荣耀和归属感激荡起兴奋,琐琐碎碎说着要去字下打卡。 沉桐本来对此看得很淡,这会儿因想通自己拒绝沉适,脾气闹得莫名其妙,于是拉着他,请迎新的同学帮他们拍照。 沉适低瞥着脸,晴风吹动着沉桐软软的丝发,阳光在她眉梢长睫跳跃,眼底笑颜,可以想象,便心怀一开,嘴角也扬起来。没有发现沉桐挽着他胳膊,手溜下去扣住他的,却也下意识握回去。 办理好报道,行李送去宿舍,空调热水独卫,四个室友见到一个,湖南妹子。 下午沉适又为沉桐买了各种生活用品,安顿好宿舍的事,他可以回去了。 沉桐跟出来,盯着沉适的行李箱张了张嘴,“爸爸……” 沉适也看了眼行李箱,道,“爸爸明天去见上学时的导师,明天下午才回家。” 地质大学在蜀河区,离清斐很远,沉桐知道,点点头,“那你回家……” 话到嘴边又忍回去,转了话风,“回家安心工作,那些小事我自己可以做。” 沉适听罢,笑了笑,想原来如此,没说什么,拍拍沉桐的背,“回宿舍吧。” 第二天晚上,清斐新生报道结束,辅导员当晚召开新生会议,安排军训之类事宜。 同学间还不熟,沉桐也不是爱结队的性子,回宿舍的路上就偏到一边,给沉适打电话。 “桐桐。”那边嗓音微哑轻弱,似有疲惫之意。 算算时间,沉适早该到家了,他这样索然慵倦,沉桐想是家里又生不睦,“爸爸,我国庆不出去了,放假我就回家。” 那边微顿,“也好,学校条件再好,总不如家里。” “我是想回家看你。” “……”过了更久,沉适才开腔,声音低低的,轻淡得像风,“爸爸马上要出差一个月呢,国庆可能不在家。” 沉桐手指捻着从路边摘下的树叶,“那也好。” 虽然对沉适来说,确实是好事。可是,她家这情况,怎么能说出来呢?父女俩没说话,也没挂断,呼吸浅浅萦绕。 她爸爸不去搞学问,竟跟她这样白耗时间,气氛说不上来的不对劲,沉桐有些顶不住,更不敢问家里的事,“爸爸,你哪天走?” “七号。去打加错。”那边答得到快。 地名一听就在西部,远得很,衣食住行都会不方便,沉桐叮嘱得顺口,“那也没几天了,生活必需品要带够。” 她爸爸似乎笑了一声,很轻,但愉悦,沉桐觉得自己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句废话,爸爸一年有叁四个月出野外,会比她不知道? 八 很快,学校开始军训,骄阳烈烈,遍地炽烤,看别人的迷彩服都似里面闷着一团湿气汗气火气。 沉桐哪受过这种罪,一到休息时间就赖到树荫下,一瓶水喝不到半天,捏着空瓶也懒得去扔。 “给你。” 略抬眼,身边坐了个人,往她这放下一瓶矿泉水。 清斐的教官不从外面请,就是自己学校大二年级的国防生。 放水人正是他们教官,叫赵衡,手早收回去了,很本分。 沉桐心里评价,兼之自己渴得厉害,也不扭捏,拿起就拧瓶盖,“谢谢,下午还你一瓶。” 赵衡发现这个女孩子挺有意思,“还我一瓶?” 沉桐喝下水,淡漠看他一眼,“两瓶也行,还是你要钱?” 赵衡觉得自己做好事,反碰了一鼻子灰,摸了摸鼻子,仍是笑笑,“倒也不用。” 中午回宿舍,妹子曹静问,“桐桐,那个赵衡单单给你递水,是不是要追你啊。” 沉桐眉头一皱,觉得这关注点无聊透顶,“不存在。” 那个见过沉适的湖南妹子时茵道,“赵衡虽然长得不错,但比桐桐爸爸差多了。桐桐,你对男朋友的要求,有没有要比你爸帅、比你爸有气质这一条?” 沉桐爬上床,脑袋刚挨上枕头,心里补充,她爸爸的学历高,学问也渊博,地质大学的本硕,又去最好的大学读了地球物理学博士,还在科研单位供职,答非所问地说了句,“一般般。” 午睡时间,沉桐不大想说,大家也都安静下来,结束话题。 睡醒才是最难熬的,要穿上午的汗衣服,刚上身那刻难受得要命。沉桐几度想听爷爷奶奶的,在学校旁边小区租个房子,搬出去住算了。 搞地质的人出野外,忙碌得很,还很危险,野生动物、险峻地势,稍有不慎都是潜在的生命威胁。 沉桐不敢常常找沉适,沉适貌似也没有天天找女儿的理由。 快到中秋时,沉桐给沉适拨了个电话,响一下就挂那种。 没多久,沉适给回过来,“桐桐。” 那边笑声朗朗,有男有女。沉桐心微凉,他正闲时也不可以给她一个电话? “爸爸……在忙么?” 沉适静心静气,手下似有动作,“也不是很忙,今天准备进山的,雪下得太大,半路回来了,在整理资料。” 他一下子说开许多,沉桐的怨气立消,“马上中秋节了,你们也过节么?” “也过,单位带了月饼过来。” 电话里言笑依旧,并没有因为沉适有来电中断,而沉适也没有多热切与地她聊开。 沉桐想,自己确实打扰到他工作了,“嗯,那没事了,先挂了。” 很想念一个人,明明找过他了,竟然会更加怅然若失。 沉桐又打给她妈妈,接电话的是个男的,“你好,桐桐?” “……嗯,李思么?”沉桐知道她妈妈也在忙。 “我是,桐桐,陆总正在开会呢,你有什么事么?我可以转告。” “没要紧的事,请你告诉我妈妈,我国庆不打算回家了,跟室友出去玩。” “嗯,好的。” 完了沉桐又跟虞申黎报备了下,不久她就收到两笔转账。 沉桐叹息,打开手机,自己订了机票和车票。 九 北方的小县城,火车站破落不堪,在太阳底下,老旧之处被照得一览无遗。 沉桐还赶上节假日的拥挤攒动,身前身后皆是人潮,她在里面昂着头,举步维艰。 好容易挤到出口处,掏出手机,大伯沉安在微信里说,他在出口左手,深蓝色外套。 沉桐回头,看到她大伯正扶着门朝里张望找她。 两人碰上头,沉桐暗自打量起她沉安,模样跟她爸爸有几分相似,浓眉大眼的,不过沉适积淀了一身的书生气,沉安多是本分憨意。 “桐桐,东西大伯帮你拎,书包也给我吧。”沉安见到沉桐非常高兴,要把她背的拎的一股脑儿全揽在自己身上,“车子就在前面,跟大伯来,奶奶在家可高兴着哩。” 车子是个面包车,沉安边放东西,边给沉桐解释,“桐桐,山路不好走,出租车跑的少,我不放心,这车子不好,开车师傅是最稳的。” 沉桐笑了笑,她对不好走的山路,无从想象。 前面的师傅从驾驶室伸出头来,“喂,老沉,有人要拼车,少收你100,我多载两个人?” 沉安摆摆手,“不行不行,我包车了,接我家小侄女的,不多带人。” 说着给沉桐拉开车门,沉桐毫无意见,钻进车内。 山路崎岖,多弯道且陡峭,沉桐第一次知道路可以这样惊心动魄,座位上没有安全带,随时担心拐弯处转出另辆车,迎面而来,错让不及。 闷声苦熬一个多小时,才越镇进村,跟着沉安走了一段石阶,上到一片石坝,上面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穿着斜襟褂,双手杵拐杖的老人,颤巍巍地要向下探脚。 明明她们也视频交流过,自己叫她奶奶,现在站在这位老人面前,挽臂并行,心里想的却是她是沉适至亲至爱的人。 饭后,沉桐坐在门前场地外的竹椅上,遥望薄云淡浮的远天,和渐浅如痕的山影,慢慢晃荡的绿皮火车,比绿皮火车更差劲的面包车,感慨沉适从这北方的小山村走出去,真是好悠长的天涯道路。 “姐姐,给你吃啊。” 耳边刚落一声,一捧红红的果子被送到沉桐面前,接着就是她奶奶的声音,“小芸,山上摘的果子,不能给你姐姐吃,吃坏了,你叔叔要找你的。” “奶奶,你偏心,我们一直吃,你也不担心吃坏了我们。” 沉桐听着笑,拈了一颗在手,像是山楂,但没这么小的,“这是什么?” “山里红啊,姐姐吃吧,酸酸甜甜的,不要紧的。”沉芸双手捧着蹲下,“叔叔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他出差去了。” “去哪了?” “打加错。” “打加错是什么地方?在哪?” 沉桐拿出手机,用地图搜给她看,显示的位置上是很远的。 “姐姐,你等会儿。”沉芸起身跑回屋里,不一会儿拿出手机,一番操作。沉桐就看见她手机上打加错的山脉、湖水和沙滩痕迹,“这是什么地图?” “奥维啊,叔叔说他们就用这,还教我看过他工作的地方,叔叔的办公室在这栋楼里,叁楼。” 沉桐嘴角动动,冷漠地看着沉芸查找出物化院,指点出房屋、树木、道路,清晰真切。 沉适从来没有教过她这些,却教给了沉芸,恨得咬咬牙,然后逼自己放松情绪,软着嗓子,“叔叔还教了你什么?” “还教我看星星、看花草。”沉芸开心地翻着手机软件,“这些软件都是观星软件,这个是识花草的软件。叔叔说他在野外工作,没事的时候晚上看星星,白天看花草、钓鱼。他说城市里不容易看到满天星星,我们这里不一样,什么星都能看到,姐姐,今晚我们去看。” 沉桐气得发抖,沉适在她身边生活了十七年,一直是一副除了工作没有值得他上心的模样,他淡漠宁静,心无旁骛,活在理想追求里,连让他多说一句话都是叨扰。 没想到他居然还这样一面,会找许多生活意趣,乐于与小孩相处,告诉草木鸟兽的学问。 PS:求珠求留言啊,哭泣 十 再往下问,指不定会问出什么惹她气的呢。 “姐姐,晚上就在门前场地上就可以看到星星,好多好亮。”沉芸急于同沉桐分享那浩繁壮阔的夜空,沉浸于自己情绪的沉桐不留情地泼冷水,“我不喜欢看星星。” 沉芸对这斩截的拒绝毫不在意,“噢,那倒也是,不然叔叔怎么会不教你呢。” 沉桐眼睛一转,定定落在眼前这夺过她父爱的小堂妹脸上。 言语之意,是他们父女之间才是更亲密的,沉适会给沉桐倾其所有的教育,只要沉桐愿意要,沉适就毫无保留。 这种认识,不是沉适给的,是谁给的? 忽然,这个小堂妹,沉桐看起来非常顺眼可爱,“我爸爸有跟你说过我么?” 她注意到,沉芸一笑,嘴角有两个小梨涡,眼睛水盈清亮,和她自己很像。 “说过啊,叔叔说姐姐很会念书,初中和高中都是自己考进最好的学校,会自己学很多东西,他都操不上心。”沉芸说话流利,语速微扬,隐隐有骄傲之意。 但这不是沉适式的说话,她爸爸的语气是轻轻淡淡的,和另一个天真孩童,说起自己的血脉女儿,样样出色,但是并无自己的功劳,言辞之间,淌满身为人父的落寞与失意。 沉桐的心柔软下来,自己是为什么来的?来看看沉适长大的地方和他温柔以对的人。 她回头,祖母坐在远处笑望自己。沉桐能感觉得到,他们人对自己刻意疏离,但是借着茶果糕点捧上了真心十足的热情。 “姐姐你不爱看星星,夜市爱去么?” 沉桐环视了下周匝的稀落人家和黄沙枯树,“这里还有夜市?” “中秋嘛,好多人都回家了,镇子上晚上会热闹几天。” 夜幕降临时,沉桐偷偷抬头,头脑瞬间清醒——银河横亘苍穹,无比慷慨地把繁星倾泻于天心,粒粒清澈如斯。 怪不得沉适钟情,这繁盛璀璨的场景她都认为会终身难忘,将来她要让沉适好好教教自己。 沉芸陪沉桐逛夜市,从天际的远迈出尘,到落后小镇的光暗、烟火、气味,和飘流着“卖炒白果”“炒栗子”的种种叫卖。 现在的沉适已与此格格不入,沉桐依然觉得亲切自然,觉得自己走在沉适的如烟记忆里。 “姐姐,你有没有想吃的呀?”到底沉芸年纪小,未曾察觉沉桐的细腻情怀,很促狭道,“敢不敢尝尝毛蛋?” “什么毛蛋?” “嘻嘻,就是鸡蛋里有小鸡。” 沉桐睁大眼睛,“这怎么吃?鸡毛也能吃。” “鸡毛都烤焦了,很香的,叔叔……” 沉桐震惊,“我爸爸也吃?” 沉芸摇摇头,“叔叔不吃,叔叔会做。” 沉桐,“……” “叔叔说以前读书的时候家里穷,卖毛蛋的价格会高一点。” 沉桐默然,沉适出现在她的世界时,永远积淀着学识的气息和光泽,他的少年时光原以为只是清贫而已,没想到落魄得像前世今生。 “姐姐你吃不下啊?”沉芸吃得齿颊生香,沉桐却捧着发愁,看着小丫头津津有味的模样,着实也想来一口,其实吧,不想着它是什么,也还好,但怎么能不想呢? 又听沉芸说,沉适爱吃炒白果,又大又香又糯,秋冬之际,捧在掌心,特别有抚慰人的暖意。 沉桐不肯尝试,她怕自己和沉适吃不到一块来,一种不过尔尔的品评,唐突了他。 十一 朗月高悬,不减白日光彩,上方恰到好处地飘着一抹薄云,旷远明阔的夜空,被增添了一片鬼斧神工的清晰画意。 人间视野,四下无碍,黄土荒山远迈天际。天地上下,皆是不辨昼夜的苍茫明澈。 沉桐在书里看过,说这片国土上,再偏远的黄沙戈壁,再绝无人烟,也都有汉家天下的亲切风神。 再加上沉适,生长于斯,便类此江山,常常大方无隅,大音稀声。 门前的灯一开,惊去遐想,沉安他们把柿子、西瓜、板栗、月饼和热茶搬到场地上,家人围坐,国泰民安,也不在意吃喝,终日相见,也不在意闲谈,只为中秋大抵需要如此,总之无聊亦可亲。 沉桐在场,沉安怕怠慢了小侄女,也尝试找话题,但是实在彼此陌生,还隔了一辈人,他更不是沉适有学识和阅历熔铸成的不俗谈吐,叁两句之后,问也无从问起。 几天相处,沉芸倒老是爱缠着沉桐问东问西,如今长辈在场,沉桐也只淡淡说些人事。 桌子上的手机震动,是她奶奶的,如她料想,是沉适的微信视频,难免怅然顿生。 “你爸爸的电话。”她奶奶笑得满足,才接起刚说上一句,沉芸就凑上去,“dada,你猜谁来我们家了。” 坐在一边的沉桐,漠然而孤伶,听着沉适清亮朗然,故意逗小孩的声音,“谁啊?” “你猜嘛。” “这么神秘么?你、老、师。” 沉芸被逗乐了,一笑,露出两排小奶牙,摇头,“不对不对。” “那我猜到是谁了。” “dada,你又想骗我,我不上当的。” 一来一往,显然游戏在他们之间已经玩过无数次,原来沉适也会很有耐心地引逗小孩呢。 “好了好了,告诉dada,谁来咱们家了。” “你等着。”沉芸拿过手机,往沉桐脸前一移。沉桐心口一紧,宛如面临大敌,却也不退缩,她要看看沉适见到自己是个什么反应。 那边沉适神色一凝,笑颜渐敛,好似有些不能克制惊异,还有被捉现行的局促,总之愣了半晌,沉桐被看得撑不住,明明是嫡亲的父女俩,偏偏满脸写着不熟,硬着头皮低低叫了声,“爸爸。” 沉适眨了眨眼,想出一句,“……你怎么到关榆了?” “想来看看。” “……不习惯的话,就早些回去。” “我很喜欢这里。” “……回去是哪天?” “6号的机票。” 等沉桐回屋跟虞申黎讲了几句语音,快睡下的时候,收到她爸爸的微信: 我给大伯买了5号车票,到时候他送你到机场。 沉桐心上一暖,“我来的时候就自己也可以,你们在打加错怎么过节?” “跟在家一样过,这边也过中秋,青稞月饼有同事吃不惯,单位有安排好。” 沉桐还没回复,沉适又发了一张照片: 黄土墙、锈铁门围成的院子,地面也是黄土。锈铁门两边贴了对联,还各挂了一个大红灯笼。 像是过年,烈日如蒸的气候又似不对,有点郑重,也有点滑稽。 “这是爸爸刚工作时去非洲做项目,正赶上春节,我们也没忘。” 此后几天,沉适时不时找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大概是担心她初来乍到发闷无聊待不惯。 晚上窝在被子里跟沉适通话,听他说山上没膝的大雪、野外的露天温泉之类,野外考察时的见闻。 沉桐觉得特别惬意,随口问,“你跟我聊天会不会浪费你时间耽误工作?” 那边轻轻一笑,“跟你聊天怎么是浪费我时间耽误工作了。” 沉桐心旌微荡,是因为沉适对她的态度,也因这语境连“爸爸”也不称了,两人直接“你”啊“我”啊起来。 十二 收拾行李时,一老一小在一边挨着,一言不发,许久,她奶奶才道,“要不要带些零嘴?” 在沉桐听来,这问法,也不是不诚心,也不是吝惜,是给人卑微之感。 甚至她隐约能猜出其中缘由,便笑道,“好啊,我喜欢吃挂霜的柿饼,清炒的板栗,还想带点炒白果。” “奶奶就去给你拿,多着呢。”她不见外地说一样,老人家的眼睛就亮一分,连连点头,枯瘦的身躯,走起来特别有精神。 剩下沉芸欲言又止,最后弱下声气,“……姐姐,你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玩。” “好。”沉桐掏了一下她的脸,向长辈一样叮嘱她,“你要好好念书,多做题,勤思考,学不会的要问同学、问老师。” 沉芸笑,“姐姐跟叔叔讲的话一样。” 沉桐微怔,然后无奈叹息,沉适可从来都没交待过她。 掏家底一样,给她行李箱塞得满满的,红色的方便袋,一个挨着一个,新得发亮。 沉桐挣挣眉,幸好宿舍楼是有微波炉的,她不爱吃冷掉的炒栗子。 * 沉桐是学新闻的,高等数学是他们专业的公共课,阶梯教室,大班教学,专业混杂,学生众多。 一开始沉桐坐在最后一排,课堂太扰乱,老师讲课她听不大清,视线也受限模糊。没奈何,她只好早点去占前排的位置。 刚坐下,身边就挨过来一个人。 一瞥眼,眼熟,沉桐不由得意带打量。 “不认识了?”那人凑近脸,“我是赵衡啊。” 沉桐退开些,神色疑惑,他不是大二年级的国防生么?怎么来上大一的课。 “我是来重修的。” 沉桐皱眉,甚至觉得自己表情不礼貌地异样了些。 对面的人大概读出了那意味,也不恼,“我大一时考试的分数太低了,只有88分,我们专业的人都太强悍了,想争取保研的话,至少95分以上,所以只能重修刷分,不过据说学校规定很快就不能了。” 沉桐若有所思,前几天系里确实有刚面试完免推的师哥师姐给他们做讲座。 “下课后我们一块去吃饭?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地锅鱼。”赵衡提议。 沉桐想,军训时还欠他一瓶水,点头,“嗯,我请你。” 赵衡乐了,“你这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么?” 寡淡无趣极了,沉桐懒得反驳地闭上嘴。 赵衡说的地锅鱼在离学校几公里的地方,他们骑共享单车去的,路线他熟得很,导航都不用。 吃完鱼,赵衡又说,最近政务区那边有灯光秀,帝都灯光秀,全国闻名。 沉桐不大有兴趣,“不去了,我还要去图书馆呢。” 赵衡没吭声,依然骑车领着她,沉桐跟在后面,发现建筑陌生,只道是走另一条路。 二十来分钟后,赵衡突然问,“认识前面的楼不?” 沉桐以为要到学校了,但是实际上完全不像,“不认识。” “这就是政务区啊,那是灯光秀的主楼,走,我带你去找最佳观赏位置。” 沉桐冷冷坐在助力车上,握着车把不动,眼神定定,“我不是说不来这里么?” 赵衡讪讪挠挠脑袋,“我是想,也许,你看了就喜欢呢,要不去看看吧。” 这时,环湖的建筑,上下灯光齐闪,缤纷流动,光影的冲击力向夜空向波面击洒,着实壮观。 沉桐也心动,拧动车把,车子滑行,赵衡有眼色地带路。 在政务广场上,湖对面的色彩变幻流溢,确实大气磅礴。 沉桐拿出手机拍照,想拍一张给沉适,她向来美商为零,拍照技术也差,效果也总不满意。 赵衡站在她身后,伸出双臂,帮她调置相机,找好角度。 沉桐突然被圈在其中,不耐烦值拉到极限,这个人简直得寸进尺,凭着什么靠她这么近,暧昧给谁看,忍着不满胡乱拍了一张,立马收起手机,拧着眉,“不怎么样,我要回去了,我打车。” 上高数课,沉桐又自觉往后坐,更不想抬头,结果就是现在高数她一窍不通,毫不夸张地说,连符号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想念沉适,地调院满窗的阳光,沉适在窗下平静而自然地工作,在他的世界没有一点轻薄虚浮,时时认真而庄严。 她也想沉适像对沉芸那样对自己,用戏谑的话逗逗自己。当然,沉适有时候肯跟她娓娓而谈,甚至拿捏住她,感觉也不错。 忍了好久,沉桐打电话给沉适,“爸爸。” “桐桐。”她爸爸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干净也悦耳。沉桐想象沉适在办公室电脑前一手举着电话,一手翻文献的样子。 “你们回家了,那个项目结束了吧。” “还没有,12月份有个专题研讨会。” “研讨会在哪开?” “打加错的项目是地大和几个研究院一起做的,地大是主持方,当然在帝都开。” 沉桐阵阵心动,“那爸爸,到时候你也来么?” “要的,有个报告要做。” 沉桐不禁嘴角微扬,顺嘴夸,“爸爸你真厉害。” 沉适哧地一笑,也问她,“找爸爸有其他事么?” 沉桐咬咬嘴,虽然就是为了这事,还蛮难为情,“……爸爸。” “嗯?” “……我这学期高数没有学好,就是一点没学通那种。” 从耳边的气息里,沉桐感觉出那边撂开工作的郑重,“桐桐,你们用的是哪一版高数,你拍个照片微信发给爸爸。” 十三 沉桐学的是高数d,abcd中相对简单的理论基础课。但沉适要给她把整本书讲通,也必须要花上些心思。 忙不胜忙的状态,加上前段时间的出差考察,陆德尧想他手里的项目分量不轻,在饭桌上旧话重提,“听说自然厅那边有缺职,你手里有合适的材料,就把工作关系调过去,我生意上的伙伴,有能牵得上线的。” 沉适的态度一如既往,“调动需要系统内部文件,走正常评审程序。”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顽固迂腐,冥顽不灵,送到跟前的捷径门路,他偏不要,不肯看通透。沉桐不在家,陆德尧说话不必顾忌,“这几年地质政策这么保守,何况你们还是公益性单位,职称再高,就那点死工资,巴掌大的单位,你准备不温不火熬到什么时候?” 沉适不为所动,“行业发展有周期性冷热是正常的,现在勘探工作做得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陆德尧拍下筷子,不识抬举。 翁婿间这样的交锋,这些年屡见不鲜,次数多了,种种隔阂,便越来越深。 虞申黎试图打圆场,“你就听你爸一次,桐桐没几年也要参加工作,你在更高的地方,将来对她也有好处。” 提到沉桐,沉适的态度依然是想走得稳、走得远,就要自立自强。当下,他难于启齿,他于心有愧,自己给过沉桐有裨益的教导么? 并没有。 “妈说的有道理,去自然厅不妨碍你做研究,桐桐的路也好走些。”陆昕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顿住筷子,扬眉冲沉适道,“有时候取巧并不是坏选择。” 之前沉适回话,并没有看陆徳尧和虞申黎,现在掀了眼,淡淡道,“这不是我们该教给孩子的处世之道。” 入夜后,沉适带上书房门,斜对面就是沉桐的房间,寂寂无声门紧闭,他忽然茫然起来。 “你准备不温不火熬到什么时候?” “爸爸你真厉害。” “你跟我聊天会不会浪费你时间耽误工作。” 沉桐刚刚开学那段时间,家里安静、沉抑,他只是有点不习惯而已。 回想沉桐偶尔意想不到地出现在他跟前,或者,或动或静地做她自己的事,关榆夜空下星星似的眼睛,沉适感到骨血相和的鲜活亲切。 她在家,不在家,真的大不相同的。 * 一晃眼,就是干热岩勘探、开发学术研讨会召开的日子,周末两天,开完会正好元旦。 沉适提前一天报道,住宿被安排在地质大学玉垒校区的玉垒宾馆。 沉桐跟他撒娇,“爸爸,我也想体验下学校的宾馆。” 亲亲昵昵地讲话,罕有的感受,不陌生反而熨帖自然,沉适好笑,“学校的宾馆也就是宾馆,不过是有些不同。也好,你想住住,就打车过来,我正好跟你讲讲那本高数。” 沉桐逗他,故意问,“可以和你的住宿一起报销么?” “请你住酒店的钱,爸爸还出得起。” 带上收拾好的东西,麻利地出门下楼,赶到校门口打车,路程四十分钟。 玉垒宾馆四个深蓝行楷大字,舒散地立在宾馆楼顶。一楼突出的弧形楼檐上另有一排银色略小的字:地质大学学术交流与培训中心。 沉桐握着背包带子,仰头看那排字,想,学校的宾馆才不是宾馆。 挨门边站立往里面望,大厅里好多人在迎宾台签字领资料,大概就是她爸爸说的报道。 她有点晕,十个人里八个穿了冲锋衣、登山鞋,特别有专业技术的派头。找半天才找见她爸爸,蓝色冲锋衣外套,黑色西裤,黑色皮鞋,在同一个老教授样的人温温说话,姿态像是走路偶遇,便立在当地与他对谈,丰厚学养积淀而成的气度,随意又悠然的意境,沉桐羡慕得不行。 教题 沉适被看了一阵,才发现扒着门探头探脑的沉桐,与他略有相似,又青春稚气的眉眼。 上次在打加错,每天都是细致忙碌的工作,周围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他很享受。 沉桐电话找他,当时喜悦是有的,不过多少是锦上添花。 眼下心境微妙地翻然变化,温人如水的亲切感,沉适朝沉桐招招手,意思是要她过来。沉桐抿唇一笑,不好意思地小跑过去,叫一声,“爸爸”,然后站在沉适身边。 “桐桐,这爸爸的老师,李怀东教授。” 沉桐不仅脆亮亮叫人,还恭敬俯了个身。 李怀东很高兴,问她,“桐桐在帝都上大学?” “我在清斐读新闻。” “清斐是好学校,清斐是好学校。”李怀东连连点头,又向沉适感慨,“当年你在地大求学,一转眼,女儿也念大学了。好,你们父女聊,我去接待其他专家。” 沉适带沉桐去服务台另开一间房,4楼5楼安排给了参会的人,只能开在6楼,刚进电梯,沉适提议,“桐桐,5楼都是参加研讨会的人,你住爸爸房间,爸爸去6楼。” “那要是有人找你谈事不是不方便么?” “不妨事。” 沉桐还没一个人住过酒店,便不再拒绝,留心贴在电梯里指示图所示的各楼层功能,一楼餐厅,二楼有阅览室和研讨室,叁至六楼是客房,七八楼是报告厅和会议厅,布置挺大气的。 出了电梯,迎面靠墙是一条木案,两端摆放奇石,悬挂的对联也很有地质大学的特色: 生平只负云小梦,一步能登天下山 宾馆里的风格偏于庄重,追求学术气象。 沉适取卡刷开门,沉桐跟进去,或多或少的难为情,当然不敢关门。 “爸爸把行李送上去,你放好东西,等会我们去二楼研讨室。”沉适说着,把拿都没拿出的行李拎走。 沉桐在房间里转悠,每一样东西,大到窗帘,小到一块皂片,都印了地质大学的LOGO。窗子以外右侧是体育馆,左侧道路蜿蜒,越过光秃秃的树顶,层层迭迭的灰色建筑隐约可见,这个季节,风景很寡淡。 门外敲门声起,沉桐心里雀然,跑过去拉开门,“爸爸……” “……桐桐,你怎么在这?” 沉桐懵愣数秒,想起来了,这个女人就是她爸爸单位的,叫什么楚诗然,上次就跟她话多自来熟。 “我爸爸带我来的。” “哦。沉高在里面么?” 沉桐脸色漠然,淡淡摇了摇头。 楚诗然没做纠缠,她走后,沉桐带上书直接去他爸爸房间。 “爸爸,研讨室人好多,我不想去那。” 沉适想了想,人来人往,那样教沉桐确实不大好,“不去也好。” 沉桐正在盘算,怎么样跟她爸爸说,那个楚诗然敲他房门找他来着,而且不像是问罪,沉适就接到了电话。 “嗯。” “李老师不收女弟子,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你有材料,自己邮件联系,开会期间打扰人家不大好,推荐信的话,只能看李老师自己的意思。” “我现在还有事,桐桐在等我。” 沉适挂断电话,对上沉桐直视的眼睛,主动解释,“上次那个楚诗然姐姐,想读李教授的博士。” 沉桐听了个大概,明白那个楚诗然是有求于她爸爸,而自己在乱吃飞醋,现在只剩好奇,“爸爸,为什么李老师不收女弟子是规矩?” 沉适握着手机,咬咬牙齿,他该怎么解释? 摊在沉桐面前的不只有教材稿纸,还有沉适的一个厚厚的本子,是他把整本书上的定义定理公式都誊抄下来,所有练习也自己抄下题目,步骤详细地做了一遍。 沉桐一页页轻轻翻动,“爸爸……这些你做了多久?” “五个晚上做完的。” 这么短的时间,沉桐不知道是感动好,还是佩服好,毕竟,最基础的数学学科,对她爸爸来说,是并无益处的小儿科。 沉适告诉她,“定义定理公式一定要能牢记、理解,然后才能运用。” 两人离得很近,沉桐能感受到他爸爸身上的浅淡气息,没有压迫感,没有任何不适反感的排斥。 “桐桐?” 一开始就开小差,还被抓包了,沉桐的脸在她爸爸眼皮底下,红到耳尖。 沉适瞧见,反思刚刚那声是不是过苛了? 他解释那些条目,声音温和平淡,沉桐觉得她爸爸的口头表达能力真是好极,清晰、准确,没有一点翻来覆去,喋喋不休。 “爸爸有没有讲明白?” 沉桐忙回,“你讲的,我懂了。” 沉适接着给她讲例题,讲解题思路,很引人入胜,他写解题步骤,规范漂亮,总之沉桐感受到一种身心沉浸式的学习。 于是在她自己做练习的时候,上手很快。她的学习,沉适从来没有劳过神,一直认为她很自主很聪明,现在看,也确实如此,那高数之前怎么会学得一塌糊涂? 十五 学得正入佳境,会议安排的用餐时间也到了。沉桐的饭由宾馆送到房间,吃完她自己做题。 沉适去餐厅,同他们师门的人共桌,李怀东看他只身来,“桐桐回学校去了?” “没有,她的饭送去房间了。” “你应该带她来,和我们这些人,有什么关系。” 有人问,“桐桐是谁?” “是你沉师兄家的千金,在清斐上学。” 大家听此,又少不得一番恭维。李怀东道,“桐桐特地来找你,让她单独留在房间多不好,明天你带她过来。” 饭后,一行人又到研讨室小坐,讨论明天的报告,也闲聊。因为经历一天的舟车劳顿,散得也快。 沉适回到房间检查沉桐的练习,没有多大问题,就是∑之类的符号写得潦草不规范,提醒她注意,沉桐立马在稿纸上重写给她爸爸看,可就是写得不成样子。 没奈何,沉适弯身,大手包住小手,沉桐胸口发堵,不是难受的气息不畅,而是新奇隐秘的兴奋。 她爸爸手指的轮廓、掌心的温度和纹理,全印落在她手上,牢牢攫住她的触觉感知,一时间她敏感又迟钝,木然由他手把手带着她一笔一画写符号。 明明之前的反应还有点灵动迅捷的意思,现在如翩跹的蝴蝶忽然敛翅,安静乖巧下来,精气神大变。 沉适其实也不自在,沉桐又默默红着一张小脸,搞得他大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教她一个个写完,松开手,收到身后,“写作要规范,不然有的符号很容易错看成数据。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回房间早点休息。” “嗯。”沉桐低低应声,不言不语收拾完书本,“爸爸,那个会,我也想去看看。” 沉适垂眼想了想,然后应允,“也好,会议地点在七楼,八点半开始,你后些进场,在后面找位置坐,手机调静音,不要参加到一半就离场,也注意不要打瞌睡。” 沉桐眼里泛出潋滟飞动的光芒,“我知道了,谢谢爸爸,爸爸也早点休息。” * 地调院的工作环境和家里人对爸爸的态度,沉桐冒然以为,地质工作清贫寂寞,劳心劳力,又少政策支持,十分令人气短。 今天会场却全然不一样,明亮朗阔,席位如林,非常有排场。大屏幕上以“能源革新,国家崛起”为主题的干热岩勘探开发研讨会和换下冲锋衣的正装地质学者,完全撑得起会场气氛。 沉桐悄悄张望找她爸爸,没有找到,主持人已经开始在介绍与会者,除了她爸爸,那些名字对她来说都很陌生,但是一加上“院士”两个字或者供职单位,它们的分量和意义,就不言自明了。 不一会儿,是主办方李怀东的简短致辞。沉桐略约听出了个大概,干热岩的勘探开发利用,理论和技术都尚未成熟,也因此而前景可观,对国家的能源供应意义重大。 接着就是整个课题下各个子专题依次上台报告。 沉适所在的地调院牵头负责的正是第一个专题——《打加错地热区地球物理探测与地质建模》。 受邀上台时,沉桐才看着他从第一排起身,台签上写着他单位和名字。 这个时候的沉适和平时不同,往发言席后一站,温和镇定也能生出令人信服的气派——在他的专业领域,他的研究具有权威性和前瞻性。 40岁的年龄,正是最具有学术生命力的时候,相较台下的前辈老者,他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锐意正盛的青年才俊。 沉桐极为认真地听她爸爸的发言,勉强能懂什么是完成实物工作量、考核指标和预期目标。 再往后,他侃侃而谈他的团队如何使用各项释新技术,查明各类磁场特征,提取地球物理化学信息,沉桐就完全不知其所以然了。 后续的发言者,各种繁富数据图表,严谨的研究框架,关于热能的科学设想,沉桐懵懂不解,只能感知到这些人具备超强的专业知识和技能,极富理想信念,他们的专业是一方流光溢彩、大有可为的天地。 沉桐没有被鼓动得热血沸腾,反而情绪低迷。 高一时她的理科始终在中上游水平,不差,但绝对不算拔尖。她让她妈妈给报过补习班,一年时间,收效甚微,离顶尖名校距离甚远。 所以她学文,学得挺如鱼得水,还考上了数一数二的清斐,夫复何求呢? 哪知道,围观一次研讨会,她竟对科研有切身的心驰神往,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薄薄的遗憾怅然。 十六 会议茶歇,沉桐坐在靠后门的位置,大家都在门外喝茶吃点心谈话。 “你们的那部分子项目,勘察环境很艰苦啊,听说老林还遇到过野牛袭击。” “所以我们现在要努力加餐饭啊。” 诙谐幽默,风趣乐天,沉桐叹息,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沉适晚上继续给她讲题,越到后面,越是有概括,有提升,总之讲的特别好,硬是把混沌一片的沉桐教得渐渐心明如镜。 沉桐学习到哪一步了,沉适心里有数,“爸爸还请了两天假,看来元旦后再用一天的时间就能讲完。” 爸爸竟然会为自己请假,一阵理不清的意外喜悦,胡乱缠搅冲撞,沉桐有点口不择言,“爸爸,我以前也喜欢学理科,妈妈请老师给我补过课,进步不大,老师说我没有学理科的思维。” 讲完就意识到自己嘴瓢了,怎么在爸爸面前自揭其短。 “既然知道你喜欢,那老师就不该对你说这句话。”语毕,沉适也感到羞愧难为情,往日对女儿的学习漠不关心,她被别人语言伤害,记到如今,心结难解,自己还以为她天资好,学得不费力气,一路顺风顺水,并以此为荣。 “那爸爸,我是不是真的学不了理科。” “爸爸以为,学习是学生的事,也是老师的事。学生要勤奋自觉,老师也要教法精湛,诲人恳切。” 这么一说,听起来也不全是她的问题,沉桐倍受安慰,虽然她一直对自己足够有自信,但那个人是老师,他的话或多或少在她心里留下些影子。 此刻她稍有释怀,“我要是早点找爸爸就好了。” 怎么说呢,他这个女儿,自小几辈人宠着,养尊处优,拥有的都是最好的,在那个家里,自己天然同她有着足以疏离父女关系的阶级差别。 没有想到,她的想法很单纯,爸爸就爸爸,值得信懒,遇事可以帮她拿主张,帮她拨云见日,倒是他执拗见外了。 研讨会结束后,沉适续了两天的房费,父女俩一道学习,第一次一起在宾馆的大厅用晚餐,就他们两个人,斜阳晚照,临窗的小小卡座,安静又温馨。 沉桐吃饭没有忌口,很得意地跟她爸爸说,“葱姜蒜花椒之类,甚至折耳根,都可以放,只要不被我直接吃到就行。” 和他很像啊,他也是。 面对沉桐生动俏丽的眉眼,与他如出一辙的饮食习惯,那天老师说当年他在地大求学,一晃眼,他的孩子也到了负笈之年。 生命一脉相承的意义,一个人结婚生子的意义,全都在这一刻等着他,让他见识它们的分量。 冬日的夕阳很温和,遥远的乡愁在悄悄变淡。 “爸爸,我想吃冰淇淋。” “天这么冷,小心吃坏肚子。”话虽是拒绝,目光却具是慈爱。 “我特别想吃。” 沉适拿她这孩子气的执着没办法,气氛正好,依她点了一份。 冰淇淋球里还有提子碎,很合她的口味。 沉适本想提醒她,看她吃得有头有脑,自己也不禁舒心扬唇,终究不忍扫她的兴。 讲题、做题,一直都好好的,沉桐睡下后,胃部忽然开始绞痛,一阵疼似一阵,哆嗦着摸到手机,给沉适打电话,音色都变了。 脆弱的音调,吓得沉适六神无主,提着心赶到她房前,没有卡开不了门,急急忙忙找前台。 “桐桐?”沉桐在床上疼得蜷成一小团,沉适碰也不敢碰,各种野外求生的技能糊成一片,光在心里发急,慌慌张张连着被子扶她坐起来,披上袄子,“桐桐,不怕,我带你去医院。” 沉桐的小脸皱在一起,惨白惨白,挣扎着呜呜道,“要爸爸,不要医院。” “吃冰淇淋吃坏了吧,快给她焐着,送校医院。”开门的服务员机灵,取了个热水袋,灌满热水送过来。 沉适接过热水袋,焐在她胃部,“是爸爸陪桐桐去医院,听到了么?” 热水一敷,好受多了,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安分柔软地靠在沉适身上,咕哝着拒绝,“不去医院。” “看来不是很严重,大晚上外面冷得很,折腾她也不好。” 沉适看她确实消停下来,也就打消了送她去医院的念头,但自己也不敢就走,留下来守着给她换热水。 开一盏台灯,盖着被子,确实不方便,开始两次取热水袋,都摸错了地方,意识清后触电似及时收手,后面都是小心翼翼的,再没出过半点差错。 那个赵衡偏要凑过来和她肢体碰触,后来还大晚上约她逛校园,虽然她没有理会,沉桐也为遇到这样的人委屈。 可庆她爸爸是个正人君子,思无邪地照顾自己,不可替代的安心感,无比可靠。 悄手悄脚抱着热水袋下床,俯身细看她爸爸杵额闭目的睡容,两瓣薄唇很自然地闭在一起,唇型很好看。 沉桐情不自禁凑近,清浅均匀的呼吸打在她鼻尖,幡然醒悟,钻回了床,她要光明正大地亲爸爸。 十七 对沉适,沉桐喜欢又敬重,稍减的拘谨又故态复萌,但更想亲近他。 多不可思议,她竟然一个知识底蕴可以点拨自己知识盲区,言路思路、进退举止可以豁然积郁心结的人,在同一个屋檐下,漠然不相关似地生活了十七年,错过了他的修养、学识、品行甚至爱好对自己的影响。 离别在即,沉桐心下窃窃依恋,路边等车时,“爸爸,你什么时候再来出差?” 初阳把她细碎的头发照成透明的金色,冷风冻红了她的鼻尖和脸颊,牙齿似乎在细细打颤,沉适把自己的冲锋衣脱下来给她披上。 沉桐不自觉呼吸随衣服落下的暖乎乎气息,很诡吊的屏息专注。 “明年上半年资源部要对这个课题做评审,具体日期还没有定。” 沉桐低头默默听着,明年,有点遥远。枯黄的草上,白霜遍覆,阳光初照,碎光明明如洒,干净冷冽得叫人目清神爽。搭在肩背松松压着衣服的手臂,笼住一片温度,又暖得她心里糊涂,仿佛城市间就他们父女俩个人。 * 沉桐放寒假是在二十多天后,陆昕让李思去机场接人。 多时不见,想来工作称心如意,叁十岁不到的李思变得更加意气风发。 如常沉默,只做陆昕吩咐的事,没有跟沉桐流露什么,人的精气神总遮掩不掉。 沉桐不觉得跟李思不说话,会有什么尴尬不自在,心里想着打沉适电话没人接的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脚尖微动,将点到什么白糊糊的东西时,反应极快地收回来,神色凝滞,一动不动地直睨地上,满眼震惊,她才不相信是爸爸妈妈用过的东西! 怎么可能!妈妈优雅端庄,精明能干,除了对奶奶冷漠,在她心里几乎没有缺点,所以当年爸爸才会被吸引,这么多年甘心忍受。 下车回家,心里憋着一股气,脸色也不好,开门前呼口气,调整情绪。 “桐桐回来了。”家里只有虞申黎一个,其他人都去上班了,她正在厨房安排阿姨做饭,赶出来,瞧大孙女情绪不佳,“哟,怎么瘦了好多。” 拍拍她的脸,“快去洗个澡,然后等着吃饭,都是你爱吃的,今天中午妈妈爷爷都回来。” 沉桐不止洗了澡,还把换下的衣服打包好,偷偷扔掉。 陆昕和陆德尧见到她,满脸喜悦洋溢,连连地催着饭,热热闹闹、诚心诚意地爱她,那份不快、疑惑,像只是经历一场虚幻,无影无形。 铺排好饭菜,门从外面打开,纷繁的气氛骤然冷凝,一家人的目光全聚在抬脚进门的沉适身上,带着几分打量和讶然,仿佛他是一位不速之客。 独独沉桐是喜形于色,正要叫爸爸,她妈妈先冷冷开口,“你居然也会回家吃午饭。” 沉桐悄悄看了她妈妈一眼,在阿姨之先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放在自己身边,“爸爸,洗手吃饭吧。” 沉桐主动给他们盛鸡汤,陆昕道,“爷爷奶奶喝不了这么浓的,给我盛一点就好。” 她喜欢喝油乎乎的鸡汤,他们都迁就着,都很爱她,但这个家庭里,爱不是平衡统一的,是有一方塌陷的,断裂深刻。 饭后各人去上班,虞申黎倒是看出了点异样,在沉桐午休后,把人叫过来。 先是问了问在学校的学习生活,沉桐说一切都好。 虞申黎道,“念文科专业好,毕业后考公工作也相对轻松些,不像你爸爸,念什么地质,还非愿意在地调院呆着,工作辛苦,工资还低。” 沉桐反驳,“可爸爸的工作不是很有意义么?矿产能源是国家发展的基石之一啊。” 虞申黎嗤之以鼻,“什么基石,多少资源进口不来?什么项目能做,什么不准做,还不是要仗上级部门批复,现在政策越收越紧,他们单位能承接的活越来越少了。” 这些情况,沉桐一无所知,不知道怎么接话,虞申黎道,“桐桐,你也劝劝你爸爸,让他别那么轴,你爷爷有关系把他调去省自然厅,他偏要再叁拒绝。” 还有这么回事,沉桐想,沉适的人格远超乎她的想象,“奶奶,爸爸的工作做得很出色,他有心气有能力,会做科研,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受人恩惠?向人折腰呢?” 虞申黎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怎么跟你爸一样轴,人情往来就是相互帮扶,什么折腰不折腰,而且爸爸在强势一点的单位,将来对你工作不也好?” 十八 “那比较起来,爸爸不是艰难许多?现在他照样能有一份乐在其中的工作,我以后也可以凭自己,做得不比爸爸差。” “乐在其中有什么用?” “奶奶。”沉桐坐近些挽住虞申黎的胳膊,从手机里翻出照片一张一张划给她看,“这是前一阵子爸爸在地质大学参加会议的照片,你看,做好这么意义重大的课题,不是很体面、很难得的事业么?” 虞申黎被孙女的天真傻气逗笑了,“你这丫头真是不知道生活艰辛,你去问问你爸爸,他们单位是不是有人叁十七八还没讨到老婆,是不是有人到35岁才买上二手的房子,是不是有人好容易等到一笔课题经费,又用于家里应急了。 桐桐,你想想,你爸爸正直正派,不贪图更高的位置、更好的待遇,能沉下心慢慢熬,不正是因为我们家随时都有能力抵抗未知的风险么?” 一下子,沉桐凄凉得很,为沉适难过。当她爸爸决定和妈妈结婚时,不管他有没有接受这个家庭给他经济事业上的助力,在旁人看来,他就是的的确确享受到它所赋予的从容不迫的底气。 他的恪守道德、秉持原则,无缘无故地被黯淡了风骨,坚持用知识改变命运,数十年求学治学的苦研生涯莫名失色几分。 她很想问问,既然当时选择了他做丈夫,接纳了他做女婿,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居功施舍地眼光去看待他。 沉桐的哑口无言,神情迷惘,虞申黎只道她暂时没想通,也不肯逼她,“你就在你爸爸面前提一提,我看你们最近蛮亲近的,或许你的话他能听得进。” 陆德尧晚上回家时,就发现沉桐闷闷不乐,不对劲,私下里问虞申黎。 得知来龙去脉,陆德尧顺口就低斥她,怎么能跟桐桐说这些。 晚饭桌上,沉桐不复午饭时的活跃殷勤,安静地埋头扒饭,其余人各自默契无声,气氛归复平日的僵凝。 虞申黎开始讨好沉桐,“桐桐啊,这几年寒假你都在学习也没时间出去玩,今年我们去海南过年,那里暖和,怎么样?” 陆德尧应和,“你让桐桐自己决定,她想去哪就去哪。” 沉桐停下筷子,扭头问,“爸爸,你想去哪?” 沉适端着饭碗的手一滞,一个置身事外的人,突然被拉入局中,满脸尬色,轻轻地生硬道,“我回关榆。” “噢……”沉桐机械般地扒了一口饭,想到家里这么多年来,极不正常的一件事,定定道,“我也和你一起回去。” 陆德尧和虞申黎愣然,陆昕看了半天,干脆出声,“北方那么冷,农村又没有暖气,你呆得惯?东西吃得惯?” 沉适的脸色一变再变,想到那次沉桐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冰淇淋吃得胃痉挛,站在早风里冷得打颤,最后平和下来,声音不带一点或喜或悲的情绪,“你陪爷爷奶奶去海南,那里风景好又暖和。” 他怎么可以这样风轻云淡? 以前上学,寒假时也忙于功课,沉桐觉得过年不离家很寻常,没有作他想的心思。可是现在细细算来,多少年了,她不跟爸爸回家,妈妈也从不,每次都是爸爸一个人回。 一个结过婚的、有女儿的人,在大城市读书工作,孤家寡人般地回家过年,他是什么心情?他不委屈么?他不害怕么? 十九 沉桐无端地心灰意冷,“妈妈,那我跟爷爷奶奶去海南吧。” 女儿依是依了自己,陆昕敏锐地觉出,在沉桐面前,沉适的话一句顶一万句,“那我让李思买票。” “我想自己买。”许是沉桐接得太干脆,听起来语气里满是赌气与抵触。 女儿莫名奇妙的敌意,着实让陆昕压着几分火气,目光逡巡在两人身上。 一个理性周全,一个言听话从,恍恍然的似曾相识,变成眼下这什么父慈女孝。 当晚沉适房间里发生争执,陆昕的声音隐约可听,沉桐扶门久立,里边消停之后,她还沉浸在自己烦闷无解的思绪里。 那边门一打开,要出来的沉适整个人呆呆梗住,积久难舒的郁结疲态,索寞孤伶的落魄气息,沉桐一览无余,错愕之后,当没看见她爸爸一样,默默关上门。 沉桐想,书房和入夜的阳台,大概是这个家里,她爸爸最爱的地方。 悄手悄脚跟过去,在她爸爸身边蹲下,哑绵绵地轻叫,“爸爸……” 沉适垂眼,模糊不明的脸上颓败而有寒意,不是怵人的冷厉,是久受冷气冷雨袭染的自然冰凉,和饱经愁思的风霜之感。 沉桐心里一动,双臂缓缓环住她爸爸的腰,“爸爸……” 阳台的玻璃窗大开,冷风直灌,沉适抬手竖起沉桐睡衣的领子,掌心护住她的脸颊、耳朵和后脑。 沉桐脑袋往她爸爸怀里一埋,额头贴在他心口处,轻轻蹭动摩挲。 许久,沉适开口,“回房间去吧。” 沉桐一转脑袋,脸颊依然靠着她爸爸,懒着不走,望着楼外问,“爸爸,天空为什么大晚上是红色的?” 突然出现一个惊破气氛的话题,让沉适不适应地默了会,然后很有条理地轻声给她解释,“因为下雨天,云层较低,空中飞的雨点能把光线反射到云层上。这些光线主要来自城市的灯光,灯光是暖色调,所以会呈现红色。” 沉桐仰脸笑,精神极佳地夸他,“爸爸什么都知道。” 语毕,一丝轻松愉悦的无形涟漪,在昏默郁晦中悠悠荡开,弥漫于两人间。 沉桐依然不动,没话找话,“爸爸,沉芸说你教过她观星识花草,我也想学。” 她的安抚之意,沉适从一开始就能感受到,来自骨血的温存,和煦如流,不止心理情感受用,也有深沁生理的愉悦。到此,如此明显刻意的取悦,他有些恍然,似乎期待和欢喜都谈不上,“那等一个晴朗的夜晚。” 但是他确实当做一件事,放在心上了。地调院承接的干热岩课题部分,基本上可以结题。他们开始着手《国家矿产地质志·A省卷》的研编,主要收录省内已有的地质矿产科研成果,再总结提升成理论认识。 这不需要出野外的,沉适却关心起了天气,想要一个晴朗无云的日子。 沉桐也是,时不时在阳台上转悠,总算在沉适回家前等到了一天,发微信问他: “爸爸,今天晚上可以去观星么?” “似乎可以,大概晚上9点钟,去平云山上。” 沉桐握着手机,心里暗暗起劲,满满的得意。自沉适下班回家,到上饭桌,父女俩竟很默契地对此事只字不提。 放下饭碗,沉桐若无其事地回自己房间,脚步没管住,较平日轻捷许多。 洗了个澡,换好衣服,上了会网,突然发微信问沉适: “要不要再晚点?等爷爷奶奶都睡了。” 沉桐脸上一红,和沉适去观个星,怎么像在避人偷情?可是,扪心自问,又差多少呢? “不然他们肯定会问东问西。” 沉适回复,“也好,十点钟再叫你。” 沉桐抿唇笑,她很喜欢沉适跟她说“也好。”特别是,知道她爸爸是个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人,不会无原则地提携没有真才实学的后辈,也不会选择走虽然容易腾达,但势必要低叁下四看人脸色的路。 二十 沉适很准点,十点整的轻轻敲门声,给看书无聊闲等的沉桐一种望外之喜。 晃荡着一腔喜悦,蹦跳着去开门,沉适就站在门外,身穿一件蓝色冲锋衣,臂弯间搭着一件红色的,显然给她准备的,“晚上山上风大,回头套在外面。” 万籁俱静,沉桐跟着沉适往屋外走,扶着他换鞋,衣物细微的窸窣之声,应和着心里深埋的欢乐雷动。 上了车,沉桐才想起来,“爸爸,我还没有下载观星软件呢。” 沉适专心开着道,“没有关系,我手机里有,也可以指给你看。” 平云山是蓉市最大的一座山……坡,海拔不高,被打造成森林公园,平日晚上游人络绎于途,此刻正值隆冬深夜,鲜有人踪。 沉适很自然地拉住沉桐的手,贴在自己腰处。沉桐本不想沉适认为自己轻浮娇气,想在登山时好好表现,这下脚步更加轻健。 天上的星河璨然,爽目清神,很合人意,但又好像不太重要。 山顶处足以纵览整个城市,此时因灯火将近阑珊,所以并不成风景。 在避风的石壁处,沉桐站在栏杆前关心,“爸爸,你单位在哪里?” “大约在北偏西75。的位置。” “……”沉桐惑然,笑盈盈看她爸爸,不乏玩味与调侃。 沉适回味过来,也笑,抬臂指给她看,“就在那栋亮着灯的保险大楼后面,再走一条街。” 又顺势指向天际,“地调院那个方向,上空有颗很亮的星,看到没有?” 他遥指的地方,群星微弱黯淡,最亮的那颗分外出挑。 沉适说道,“那是金星,早晨叫启明星,黄昏叫长庚星。我们今天来得不巧,没赶上金星伴月。” 听他言语里可惜之意,像是易遇却珍稀的奇景,“金星伴月?星月童话?多久一次呢?” 沉适笑,“倒没有童话那么罕见,一个月出现一次。” 寒风猎猎,沉桐喃喃自语,“一个月出现一次,错过了都会觉得可惜,可见,我们要珍惜相遇。” 似是突来的感慨,也似有什么言外之意,沉适未及深究,先为她敏会物情而暗喜,更投机地顺着话题说,“二十八星宿里,还有两颗永不相遇的星星。” 说罢,他拿出手机,教沉桐用软件比照一片星区,湛蓝的画面里,清晰地显示出精美的星座模型,指点着说。 “这就是猎户座,猎户座里最亮的那颗星星,我们叫它参星。它与天蝎座里的商星此出彼没,所以文人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用它们譬喻离别隔绝。” 沉桐往她爸爸身上依偎,默然不语,冲锋衣的特质衣料,挨挨蹭蹭,摩擦有声,增添几分肢体亲密的真实感。 “冷了?” 沉桐摇头,“只是觉得这两颗星星叫人有缘来缘去的无常伤感,写诗的人一定拥有过‘参商’的相遇,才会有这么深刻的感怀、遗憾。” 总以为沉桐被保护得很好,不任性,也能无忧恣意,实际上,话里话外皆是不符合年纪的体悟深沉。沉适不知缘起,方才隐隐欣慰于她的聪慧,这时却想开导她,引她看另外一个星区,就在头顶,“星象家对星星会有另一种见识,有没有看见北斗七星?” 北斗七星在书上看过,是一个勺子,沉桐闻言仰头,漫天的星河,清明璀璨,专心寻找,可哪里有小勺子?可爱地纳闷道,“我没有看到小勺子。” 说完就听到她爸爸笑出声,“小勺子没有,大勺子呢?” 呵!沉桐眼睛发亮,惊得嘴巴微张,原来北斗七星是这么壮阔磅礴,横亘天心,跨贯苍穹,大自然的造化神奇,果然吸引出沉桐的另一番兴味,把参商之悲抛诸脑后,赞叹,“北斗七星好壮观。” “你从斗口处往外看,有个荧亮的星星,那就是北极星。”沉适换了个软件,帮她直接准确定位出,“它也叫紫微星、帝星,古代的星象家试图凭它判断王朝兴衰、帝位更迭。” “爸爸,这就是‘究天人之际’吧?”沉桐水晶晶的眼底尽是神采,语气里的憧憬,和山风吹动的发丝一起舞动,咧着红润莹白的口齿,笑望天际,“古人真是伟大有智慧,敢把遥远而浩瀚的天意神性、神秘难测的君命国运,很自信地在握手中。” 沉芸喜欢看星座、星区的漂亮模型,看个热闹。沉桐不一样,她有着敏锐准确的感受力,单纯的语言陈述足以让她联系古今物我,生发出和他一样关于星空和人事的伤感、赞叹和遐想。 原来亲子游戏的角色不可替代,沉桐她成熟心智,会平等妥帖地与他对话,让沉适更鲜明生动地体会到生命延续成长的意义和惊喜。 沉桐想,自己偶尔仰望星空,虽然看得出她星辉绚烂,却是无知而混沌的。山顶的夜风大而寒,她往沉适怀里躲了躲,“爸爸,你怎么会认识星星?” 沉适再次把自己的衣服给她,淡淡说,“其实蓉市不大适合观星,每年可见的星星大概只有700颗。关榆每年可见的星星有2000多颗。 爸爸上高中时,有个老师一天晚上带我们去操场,教我们看星,跟我们讲什么是紫薇星,讲她的东西南北有四大星区,叫苍龙、白虎、朱雀、玄武。 单听他们的名字,就神秘莫测又气象庄严,就好像天上真有四只威武神兽,在俯瞰陪伴着自己。” 沉桐一路听,一路把脸埋进沉适肩窝,额头微微地转动,轻扫沉适的耳垂。 如果他不和妈妈结婚,而找一个门当户对、学识相当的妻子,工作稳定,小富即安,会不会正过着相濡以沫、耳鬓厮磨的婚姻生活?不必向遥远虚无的星空,寻求亲切却虚无的慰藉。 命运就是这么神奇,从前没有让她爸爸遇见那样的女人,偏偏要她来对他的婚姻作出最好的设想,都是天意注定。 拥在背上的胳膊激动得瑟瑟发抖,沉适不知所以,怕她受寒,手掌在她稚嫩的肩头揉搓,“冷了?我们回家。” 这个男人,语意关切,动作温柔,内心还深植着平和正大的物理和健康坦荡的人情,无论身处怎样的境遇。 难道他不该被敬重,被深爱么? 沉桐踮起脚,攀上他的脖子,准准地吻住,唇瓣柔软细腻,气息干净。突如其来,超越常理,沉适吓得像根木头杵在当地,沉桐自顾自地笨拙亲吻,把沉适面上的气息贪婪吸入肺腑,感受满足,不管他,唉,反正她是合心合意了。 二十一 暧昧和温热的气息弥漫在双脸,氤氲出很有温度的生理感受。沉桐撤开些,睁眼看沉适,唇齿间牵出很短的一丝,粘回他唇上。呆愣愣的沉适未发觉,她尴尬脸红,掌心贴在他脸边,用拇指帮他抹去。 冰凉的触感,惊得沉适醒味,握开沉桐的手,紧紧盯住她满是血色的水润红唇,妖艳、漂亮,冒犯之感当即油然,老实闪开眼。 沉桐双手反拽住披在肩上的衣服,站在当地。她是一时脑热,没按耐住冲动,关键口感不错,好像并没有因为对象是爸爸而生异样感,所以蛮坦然,“要回家去么?” 沉适凌乱旋动的大脑,样样不着调,听得一个“去”字,如获重负,避着沉桐,转身就走。 “爸爸,我害怕。” 慌慌的语气令沉适心尖微动,一停下就被抱住胳膊,正待掀唇,紧依在身边的女儿促狭指着黑魆魆的周匝,脆脆道,“山上好黑,我害怕。” 沉适生生被她梗得有口难言,扫视四下,树影斑驳狰狞,小径昏黄深幽,想了想,把人往臂弯里护。 她安安分分做个小鸵鸟,沉适也没过于纠结那个吻,只是突然之间说什么都不合时宜的闷默,让好容易融洽的父女天伦,归复紧绷而生涩。 走了一段路,沉桐把贴在手臂外的手拉过来,压在胳膊和腰间,顿时又暖又软,熨帖到心底,女儿鲜活生动的骨肉,隔着数层衣物,依然惊心骇人,沉适要抽出来,沉桐不让,“不凉么?” “……我是爸爸。” “我知道,爸爸也要被暖着。” 沉适顿步,人呆着,内心尽是受震动的不平静。沉桐叹息,怎么就这样受宠若惊了,踮起脚,捧着她爸爸的脸,认真说道,“你什么都会,什么都好,会教我知识,言传身教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是最好的榜样,正因为你是我爸爸,就在我身边,为我费心费力,教我爱我,我才觉得太幸运、难得,谁都不能比拟。” 她的厉害口齿,今晚沉适早已领教,现在把不合伦常的感情,说得如此逻辑清晰有条理。 一时忘记反驳,陷入深深的意外,被轻贱、被忽视才是他家庭生活的常态,他拼劲全力依然是低矮一等的那个,自卑落魄、孤苦不堪,不能向人言。 多年生疏淡漠的女儿,出落婷婷地站在面前,用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他,告诉他,以有这样血脉相连的爸爸为幸运,在心里视他为精神担当,比起草木星辰的意趣、工作学问的成就,这是多与众不同的可贵慰藉。 很自然地,他放松许多,“桐桐,这些、都是普通的父亲该做的,是爸爸应给的照顾、教导。只是从前我们太生疏,突然有了这些,你以为、你以为是和异性相处的感觉。” “你不觉得天意这样的安排很奇妙么?是不是有她的用意?” 山脚下寒气不减,车门拉手冷如冰,沉适先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沉桐安然享受,笑嘻嘻道,“谢谢爸爸。” 坐进去就嫌身上的衣服多,把两件冲锋衣都脱下,拎着领子要扔到后座。 沉适给拦下来,一件一件铺展在腿上,认真把它们迭得对齐平整,然后放进后面的纸袋里。 碰上沉桐注视已久的灼灼目光,毫不遮掩的兴味,车内刚缓下来的自然平和的气氛骤变。 沉适不自在地挪开眼,酝酿了会语言,终究无奈,她把天意都请出来了,他讲不通,也讲不过。 夜色深宁,车内是打破均衡的不得已静谧,其实父女俩各有所得,说不上十分的别扭难受。车外利来利往、人性欲望、生活疾苦在暗潮里蓬勃放纵,不改滋长。 前面的车辆被红灯阻在空旷的路口,车尾一下一下地颠簸,车内光景,引人浮想。 饶是沉适放慢车速,也没挨到绿灯亮起,突然车尾陷落久久不起,仿佛有两声绝望又痛快的长吟嘶吼,穿车而入。 沉桐低着头,不敢看、不敢说,替沉适痛苦,替他难堪,心疼他处处被糟蹋的处境。 进家门后,玄关处光亮哗然,沉适如若平常,换鞋再放好。 眼看他将进书房,沉桐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叫住,“爸爸……” 沉适站住,倦意和寥落从背影显露无余,沉桐更加忐忑,“没事,我给沉芸和奶奶买了东西,你不要偷偷走了,记得带上。” 二十二 陆家在叁亚的小洋房,不比蓉市长住的差。小区环境清净幽美,成片绵延的叁角梅,红若绛云,更高处是湛蓝的天空,明艳醒目。 虞申黎他们在屋里休息,沉桐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发呆。这个时候的关榆,大约更加广浩苍阔,又生机萧索。 不可思议,妈妈和沉适是天南地北,能成就姻缘。她和沉适是同一屋檐下、骨血相融的亲人,转眼之间又会天各一涯。 举起手机,眯着眼看屏幕,和沉适的微信聊天页面,自己的几条消息,无声无息地躺着。 要不是沉芸兴冲冲来表达感谢,说十分喜欢汉服少女手办,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平安到家的。 前后脚,谭家人也来了。两家关系不错,当时房子是一起买的,隔壁。 今年谭商圣诞节没回来,春节回的国。 两家人晚上一起吃饭,他妈妈徐妍菲言辞之中,明显怒其不争,当众抱怨,“你看谁出去留学,因为过年就跑回来了?” 谭翟知倒不以为意,护着儿子,“回来就回来,说到现在,何必呢?” 徐妍菲更为恼火,“还不是你,对这儿子从小就惯着,什么事都由着他。” 谭商好脾气的,没吱声。虞申黎打圆场,“饭桌上就不教训孩子了,好歹小商他本分,是往家里跑。” 其实谭商虽然有点纨绔,该收敛时也会收敛,更别说品性还算端正,弹得一手好钢琴,就是自小成绩差得不止一点。 沉桐冷眼旁观,看看他们父子,包括邓安哲,甚至赵衡。她觉得妈妈当年会爱上她爸爸,一点都不奇怪。 模样好、智商高、肯奋进、内心充盈,有极强的道德准则,除了家庭出身——妈妈最不需要在乎的那点,看看周围日常往来的人,相形之下,沉适这个男人真的是太特别了。 谭商对上沉桐淡淡的目光,明明她未言未语,毫无态度,就是感觉到满满的冷意轻蔑,以至于觉得自己上不了台面。 沉适不回微信的第五天,冬日南国的海滨,云暖风熏,澄静空明。可是关榆的星空比哪里都美,一想沉适在一晚接一晚地教沉芸认数不清的星星,久久地晾着自己,沉桐累得耐心耗尽。 中午去吃烤乳猪,吃得意犹未尽,于是又买了一只打理好的乳猪和酱料,带回来自己烤,此时都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 绿植花草稍稍过滤了海上来风的淡淡腥咸,风来风往,苍穹深蓝,叁角梅长条低昂,悠悠如画。 油润又不肥腻的烤肉,被切好整整齐齐累在盘子里,沉桐尝了一两块觉得没意思,抱着一颗椰子也不喝,无聊地咬着竹吸管。 听他们商量今晚要早些睡,明天请人打扫房子,再去花鸟市场买些金丝桃和火棘,晚上吃完年夜饭,还要去南山寺守岁。 看吧,这也挺充实美好的。沉桐给沉芸发微信,酸酸地问:“你们玩得开心么?” 没有秒回,沉桐气得不行。 许久,沉桐洗完澡,吹好头发出来,“姐姐,我没有玩啊。这几天太忙了,我一个人打扫卫生,包过年吃的饺子。” 她一个人?沉桐舒心许多,挑眉得意,“他们呢?” “在医院呢。” 咯噔,沉桐脑子轰鸣,空白片刻,直接打语音给她,“谁住院了?什么问题。” “姐姐,是奶奶住院了,嗯……”沉芸犹豫了会,“是胃癌,好多年了。” 不是沉适,沉桐飞悬的心稳稳落下来,可是,那个人是他妈妈,他得多伤心呢。 抓了抓头发,骂自己暗暗给沉适置气太混蛋,跑去虞申黎房间。 虞申黎正在跟陆德尧小声说着自己的担心,“那火棘是真喜庆,一大束一大束的,摆在屋子里看着就高兴,不知道这边明天买不买得到。” 陆德尧道,“现在花草都空运,怎么会买不到,你闲操心。” 沉桐瘪了瘪嘴,鼻子发酸,虞申黎一瞥眼,看自己孙女这委屈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过来拉她坐在床边,“桐桐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陆德尧也围过来,“晚上不还好好的。” 沉桐红红的眼睛从陆德尧望到虞申黎,抽着鼻子,问,“奶奶住院了,你们知道么?你们有没有打电话?” 两个老人,眉头一皱,虞申黎脱口而出,“大过年的,去医院,真晦气。” 沉桐噗得哭出来,“奶奶你怎么能这样说呢?那是爸爸的妈妈啊。” 虞申黎被说得语塞,难堪地望了陆德尧一眼。沉桐只是催,“你们现在知道了,应该打个电话的,打给大伯。” 虞申黎不想打,一则她确实打心眼里嫌不吉利,二来根本就没有往来,怎么关心慰问。 陆德尧俯身出言哄她,“桐桐,过一阵子,等我们回家再打。” 沉桐抬手臂抹了把脸,仍是哭,“她是胃癌,好多年了,现在住院,还能有多久?她辛辛苦苦供爸爸读书,把他培养出来,结果爸爸和妈妈结婚,留在蓉市二十多年,陪伴你们的时间,比陪她多得多,她没有过怨言,你们怎么可以嫌她,怎么可以,呜呜呜……” 沉桐哭个不停,惊动了陆昕,陆德尧看了眼站在门边的陆昕,又向虞申黎使眼色,让她打个电话。 虞申黎服软,“好,奶奶这就打电话,我没你大伯号码,你给我。” 音落,沉桐抽搭搭消停下来,哭得睫毛湿湿的,抽抽噎噎地低头翻号码,帮她输好,交还手机,竖着耳朵听虞申黎打电话。 “是沉安么?我是陆家伯母。” “……” “噢,我不是找他,听说亲家母住院了,我问问是什么情况,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 “嗯,那好,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都是一家人。” 虞申黎的话,完全合沉桐的意思,她顿时不伤心,不委屈,也不闹了。 戏已看罢,陆昕冷着脸回房间,大开房门,等着沉桐似的。 沉桐在门边犹豫片刻,拖着步子,慢慢往里走。 陆昕冷冷道,“你要再来跟我哭一场么?” 沉桐动动嘴唇,然后说,“妈妈,你们是夫妻,你应该知道他希望你打这个电话。” “他?他是谁?”陆昕定定瞪着她,“你这么维护他?我凭什么要体谅他?” 沉桐惶恐地看她妈妈一眼,快速躲闪开,“回家那天,李思接我,我在车上看见了不好看的东西,还有那晚在云平山下路口,……你车里有人。” 陆昕愕然,震愣当场,失语半天。 沉桐避着视线不看她,“到了这个地步,你要不愿意也不要紧,谁也不能勉强你,不过不如尽早离婚更好,不必挂着夫妻的名头。” 陆昕震惊,“你想我跟你爸爸离婚?!” 二十三 “等奶奶的病不影响爸爸心晴的时候,你们再办……”声音刚刚收起,一巴掌“啪”地应声落下。 世界安静,母女俩都懵掉,余音在脆亮回响。 “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虞申黎瞧着孙女脸上的红指印,心疼得不行,从小到大哪个动过她一根头发?责骂陆昕,“你打桐桐干什么!下手这么没个轻重。” 沉桐咬着嘴唇不说话,发麻发木的脸颊开始火辣辣刺痛。 没控制住情绪,巴掌甩过去陆昕就后悔了,打成那样她也心疼,被虞申黎一问,又钩出火气,“让我跟她爸离婚呢,还得挑个她爸高兴的时候。” 虞申黎哑然,然后道,“桐桐,你这话就过了,哪有孩子盼着爸爸妈妈离婚的。”说完又安抚陆昕,“她一孩子,口没遮拦,懂什么呢?好好说说就是了。” 说罢,拉走沉桐送回房间,不免责备,“你呀,真是口不择言,你想想,你说的话有理没理?” 沉桐不吱声,显然也犟着一股气。 “他们都四十岁的人了,离了婚,就能找到更如意的么?特别是你妈妈,再骄横能干,说到底她也是个女人,等我和你爷爷老了、走了,她怎么办? 你爸爸虽然和我们不睦,但他的为人我们都看在眼里,所以即使他见外不愿接受你爷爷在事业上的安排,也没能靠自己走到我们满意的高度,我们从来没生出要拆散他和你妈妈的意思。 桐桐,难道你想看他离婚再娶,和别人成为一家人,成为别人的爸爸?” 妈妈从来要什么有什么,沉桐不能想象她的凄凉,最后两句真正戳到了她的痛处,他们在牺牲爸爸的感受来保住妈妈的后路,不管他委不委屈、幸不幸福。 低头抽泣得鼻翼翕动,她也害怕沉适哪天想明白了,想挣脱这个家,他肯定能很容易找到一个与他志同道合、情感相契的妻子,过上平凡却温馨的日子。 * 幸好年夜饭是两家一起吃,撩去了母女间的低气压。 因为昨晚沉桐好好地问谭商暑假说的代写作业的事,还明码标价,就是要钱。 就是那么点世俗的物质欲望,谭商觉得沉桐可爱可亲多了,在饭桌上也敢于跟她讲话。沉桐想他多介绍点业务,也不再远着冷着。 两个小辈交往甚洽,让年夜饭的饭桌气氛更加称心喜庆。 饭后他们驱车去南山寺,香火的暖人之气,远远的弥漫在熙攘的人群里。 佛音梵呗,不绝如缕,处处是亦真亦幻的世界,置身其中,不得不信世上真有令众生俯首的佛法因缘。 沉桐在出售各类佛经处取了两本经书,十元一本,她给了六百块钱,在随喜功德薄上端正虔诚地签下了沉适的名字。 * 初十那天两家人从海南回来,家里静悄悄的,沉适也没到家,往年他们初八就上班的。 沉桐整天在客厅呆着,帮谭商写作业,十二下午叁点多,大门锁被压下,从外面推开,她一个激灵跳下沙发,愣愣看着拎着包的沉适,文质彬彬的气质都撑不住的疲倦憔悴,像是个久经风霜的旅人。 连忙跑去,给他拿拖鞋,殷勤接包,小声问,“吃过午饭没有?奶奶怎么样?让阿姨给你做……” 说到一半,她好像不知道沉适爱吃什么。 出来的虞申黎接话,“回来了?吃过午饭没有?阿姨,你给炒个腊味冬笋和菜台。” “不用了。”沉适轻声截断,声音有点哑,“我不饿,去洗个澡,然后睡会。” 七点钟,沉适穿戴整齐下楼,其他四个人都在客厅里。 “好了,人来了,吃饭。”虞申黎先从沙发上起身,沉桐也跟着去拉椅子。 “我要去单位值……” “你女儿拦着我们一个多小时,非要等你,你不吃?” 听到妈妈的声音,沉桐头皮一麻,眼波流转到她爸爸那,碰上被烫到似闪开。 幸好他终是抬脚往餐桌这边来了,沉桐趁大家不注意,快速往沉适碗里夹了一筷子腊肉冬笋。 沉适一去值班,两天都没有回家,宁愿挤在办公室沙发上,也要避着她。 “爸爸,你在躲着我么?我明天就去学校了。” 在地调院楼下,沉桐给沉适发了条微信,然后直接上楼,刚到叁楼,收到沉适的语音电话,“桐桐,爸爸没有躲着你,爸爸这几天……” 沉桐哧地笑了,小声道,“我知道你忙,我来见你啦,马上就到。” 办公桌上摆放着叁扇电脑屏,沉适在后面专注凝神,稳妥兼顾,不见一点颓丧之气,工作给他带来的生命能量可想而知。 以为沉桐从家里来,抬头人就笑盈盈在办公室门口,进屋还顺手带上门,反锁。 他怔愣后叹息,照沉桐第一次来一样,起身很客气地招待她,给她倒水,坐在单人沙发里,“桐桐,爸爸有话要跟你说。” “嗯,爸爸你说。” 沉适顿了顿,“给大伯那个电话,是你让打的吧?” 不待沉桐答,他自顾缓缓说道,“那个电话对爸爸来说很重要,它让爸爸的妈妈放心,知道爸爸在这里工作体面,家庭融洽,没有被忽视,过得很好。 还有你去年自己去关榆,也让奶奶很高兴,因为见到了孙女,更因为觉得无论如何,她儿子好歹有一个女儿,跟他亲,真心把他当爸爸。” 沉桐捧着纸杯低头,眼睛发酸,“总算你觉得好。” 沉适话音突转,“桐桐,这是女儿和爸爸之间的正常感情知道么?彼此爱护、温暖是亲人之间的天性,不是爱情。 学校里那些人品端正、勤奋好学、努力奋进与你志趣相投的同龄人,才是你该寄托爱情、创造未来的人。 不是爸爸,甚至可能不是另一个年龄大你许多的男人。他大半生的阅历学识,或者风度涵养,一时吸引了你,让你忘记计较年龄的差距,来不及考虑对方江河日下的身体机能,不在意外界的流言蜚语。也许世上有值得桐桐这样付出的人,但是太少太罕遇了,知道么?” 沉桐嘴角渐渐扬笑,抬起脸来,眼睛亮晶晶的,漂亮得像是会讲话,“会用最正确的为我好的话来教我,才是我喜欢的爸爸。如果你能轻易被诱惑,随意就接受了我,你可能就不是那么令人着迷。” “你……”沉适瞪着眼睛,被她噎得接不上气来。 沉桐笑得越欢,“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听你讲讲话,要是能一起吃晚饭就更好啦。” 沉适坐在沙发里,像被逼到角落,憋得脸红到脖子,拿她完全没有办法。 沉桐得寸进尺,俯身捧着她爸爸的脸,凑近,微红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一圈,“还想告诉你,如果别人能轻易让我变心,如果说教能让我动摇,那不是让你看轻了我么?我有什么资格让你正视我,珍视我的感情?” 二十四 沉适以为,趁早与沉桐直面这个问题,劝以利害、不至于泥足深陷,才能引导她去寻找符合伦常的感情。 可他低估了沉桐的决心胆气,小瞧了她敏捷应对的能力,害自己被震愣当场,越说越自增烦扰,踏实又糟糕。 “所以,要一起吃晚饭么?我等你下班,在这里,还是在外面等你?” 问法坚定,不给他余地,语气又是温柔小意地商量,沉适也分辨不清是亲人还是男女之间亲昵依从的美好感受,像温水一样漫开,入心入骨,他硬住心肠,撇开脸绷着,“我今晚有事。” 沉桐瘪了瘪嘴,人稍退离,她爸爸真是心狠啊,这是连个借口都不愿给她,她却只能忍着,“没有关系,下次再吃。” 从包里翻出一张银行卡,放进沉适手心,蹲下道,“我自己挣的钱,密码是我生日,你会知道吧?” 沉适疑惑拧眉,不解地看着她。 “一共五万块,我帮谭商他们写论文挣的,都给你。”沉桐笑着挑挑眉,颇为得意。 “沉桐!”沉适冷下脸来,沉桐一懵。 “你们现在是大学生了,代写论文,往小了说是作业作弊,往大了说就是学术不端,你代写虽然不是自己有惰性、能力不佳,但破坏了评选公允,助长了不正之风,知道么?”沉适就是这样,说的语气很轻,但话是不留情的重。 沉桐有点招架不住,明明自己一腔热情,全心为他,他却不解风情,只问原则,无懈可击地当头泼冷水,蹙着眉心,嘟起小嘴,委屈得要命。 起初沉适是想冷着她,有意把话讲得凌厉,结果把人训成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到底是自己十七岁的女儿,正是需要教诲的年纪,姿态彻底软下,“桐桐,就事论事,有人有代写需求,有人有谋利需求,不可避免,但我们可以选择拒绝参与。 你若有想法,愿意写,应该努力向正规期刊堂堂正正去投稿,一步一个脚印,奠定自己的学问根基,才是不会空耗光阴、消磨才学的长远之道,明白么?” 一番推心置腹的恳切之言,不是辜负了自己的好心,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沉桐受到安抚,眼浮水花,嗫嚅自辩,“我只是想靠自己帮帮你,我以前没做过的。” 沉适周身温温一暖,好声好气,“奶奶的医疗费用,是爸爸的责任,爸爸可以承担。你要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大学生活,求知修身,享受属于你们这个年纪的美好,利用好学校提供的一切机会、平台、资源,往更高处走,不让光阴虚度,知道么?” 沉桐低着头,恍若未闻,一根一根拨弄沉适的手指,然后松松攥住。 “沉桐。”沉适的声音在头顶沉落,轻而有力,若似警告。 “我回头就把钱退给他们,以后也不会再做。”沉桐兀自用自己拇指的指腹抵着她爸爸的,旋转磨蹭,“你说的在理的我都会听、会照做,我的话,你也要放在心上。” 说完,沉桐站起来,利落背上自己的包,撂下话,“我知道你现在忙,还为奶奶忧心,我不会纠缠你,不过等哪天你打算再开人生新局,要第一个考虑我。你是我爸爸,不是另一个大我许多的陌生男人,你是完完全全可靠的,就是我罕遇的那个,我很确定。” 等沉适意识回转,耳边只有那句“清明节再见”,眼前空无一人。 自身未觉的慌张,催他起身快步走到窗前,沉桐正走到大院里,似有感应地回头,看见她爸爸靠窗临下而望,高兴得不得了,跳起来,朝他挥舞双臂,笑得眉眼弯弯。 沉适该即时撤身离开,但就是动不了,那个人身上生命刚刚开始的青春朝气,像落在草地上的点点阳光,不停地闪烁跳跃,那样明媚暖人,远远地,诱惑他这一潭死水心荡涟漪。 二十五 “我今天和室友去吃了鱼头牛蛙火锅。” “【图片】” 半屏的迎春樱,高达数丈,满树满枝的细碎花朵,白而空灵,丰满磅礴,已开到生命的极盛时,蓄力喷薄着澎湃春意。 “今天和同学去了天文馆,下辈子我当个理科生。” …… 每个周五,沉适都会收到沉桐的一条消息,非常简短,每条他都仔仔细细地看,拼拼凑凑,能得知她的喜好,了解她的生活,快乐又充盈,尽是青春旖旎。 之前陆德尧说地调院是个巴掌大的单位,他不以为意,现在那种嫌弃起到了作用。 这里老旧蒙尘、斑驳不修,是他的归宿,从关榆到蓉市,从一无所有的农村小子,到现在可以和师辈一起坐而论道,将来本本分分地守在这里一辈子,其实是一条不算差劲的人生道路。 可是一个鲜活活的沉桐,就让他内心更丰富的渴望蠢蠢萌动,开始害怕暮气沉沉的岁月,害怕一个人去忍受漫长无际的孤独。 他开始每个周五都不得安宁,期待,不是,失望,不断反复,直到收到沉桐的消息才好些。 这是不对的,沉适甚至觉得自己卑劣,耗着沉桐,悠然自得享受她的好,放任她苦苦追求,不回应,不拒绝。 那天沉适在食堂吃饭,收到沉桐的一条求助信息: “爸爸,这一题我不会【图片】。” 看到信息的刹那,沉适心里忽然敞亮,本能涌出期待已久、如愿得尝的喜悦,他好像一直在等待沉桐递出一个冠冕堂皇的不得不回复的机会,即使稍纵即逝,也切切实实压住了片晌理智。 那个题目,确实有难度而经典,他稍作犹豫,放下筷子,起身问食堂的账房借了支笔,从餐桌上抽出两张餐巾纸。 打了下草稿,再详细规范地誊写一遍,拍照发给她。 “谢谢爸爸,爸爸总算是会理我的,我会加油的!嘻嘻o(* ̄3 ̄)o ” 沉适盯着那行字,安心又痛苦。 这就是他不敢与她做正常交流的原因,字字句句都在落在他心坎上,诱惑他去触及底线,不知什么时候会一步步陷入不可控,做出超越底线伤害她的事。 临近清明,那个周五沉桐高高兴兴地说:“爸爸,我抢到了回家的机票。” 沉适心尖发热发颤,隐秘快乐着,明明只分开两个月而已,像是饱尝了一别经年的思念滋味。 忍不住想象沉桐的模样,设想她追过来粘着自己,说一些用于爸爸身上不合伦常道德,但是逻辑上无可反驳的爱情道理。 那样他会感到快乐,那种发自内心深处、足以复苏骨血的快乐。 如此想,仿佛他真真切切在引诱自己的女儿,不讲道德地顺水推舟,鼓励她不要在意人伦,继续追求自己。 他为自己的邪思不耻,他明明只是个有私心私欲的凡夫俗子,根本不是沉桐心里的那个高度。 他应该有身为父亲的自觉,离着沉桐远远的。 沉桐告诉家里清明节回去,陆昕果不其然又让李思来接她。 沉桐随意说了一个时间,让他在机场等着,然后自己打车回家。 结果,妈妈、奶奶、爷爷放假都在,独独没有沉适。 洗过澡,他们极有兴味地商量,清明节去附近哪里玩。 沉桐道,“爸爸去单位加班去了么?” “你爸爸?”陆昕冷哼,“他现在心里还有这个家么?” 沉桐一惊,“什么意思?” “这个”两个字被陆昕咬得很重,听起来像极了沉适另有新居。 虞申黎道,“你爸爸回关榆了,这两个月他每周都回去,清明节自然也不例外。” 沉桐听后,想想奶奶的病况,虽然理解,却也有些怨意醋意,明知她特地为他回来,见一面再走也来不及么? 于是赌气不找他,也不向沉芸打听。 不咸不淡地跟着虞申黎他们在附近玩了一天,第叁天沉桐回学校。 晚间,虞申黎收到了沉安的电话,迟疑后接通。 “……” 虞申黎皱了皱眉,“那你们节哀,沉适在么?我有几句话想跟他交代。” “桐桐前天回家了,昨天跟我们出去玩了一趟,今天又赶了飞机、坐车。她是个小女孩,你是她爸爸,你要是心疼她,就不要告诉她,让她来回奔波折腾了。” 二十六 清斐的地球和空间学院行星学科中心,严黎平对老同学的突然到访,略感意外,邀他来办公室,泡上一杯茶,玩笑埋怨,“上次送你女儿来报道,竟然理都不理我,偷偷走掉。你以为不在你们地质圈子,我就不知道了?” 沉适笑,“哪里是偷偷走掉,不是你发状态,说在外地开会?” 本来就是严黎平故意取闹开场,打个哈哈就把问题翻篇,“这次是来看你家小孩,还是公干?” 沉适脸色凝敛几分,“想去你们图书馆看一些地方志文献。” 知道他们在编纂国家矿产志系列的书,特地来清斐找资料,虽然奇怪,但粗想也说得过去。严黎平点点头,“这是可以的,拿你女儿的校园卡就可以,学校大图书馆、我们学院的独立图书馆都行。” 沉适没接话,架起长腿靠在沙发上,不言不语看着他。 严黎平笑,“开玩笑呢,当然是我陪你去,中午在风华园吃饭,把你家女儿也叫上。” “倒也不用耽误你时间,看文献不是一刻两刻的功夫,你方便的话借张图书卡给我就行。” 请求虽小,但有些费周章,直接让他女儿带进去不就行了么?严黎平心存疑惑,还是给他弄来一张校友卡,“我们这里毕业生未取的校友卡倒多,拿去校园内出入、充值消费都没有问题。 是了,过阵子你们那个干热岩课题,应该要评审了吧,到时你能不能顺便请李教授来我们学院就这个课题做次学术报告?等你们省的矿产志通过验收,你也来一场。” 他的主攻方向是行星学,但也是整个学院的领导,为地质专业的学生牟利,责无旁贷。 “就问你借了一张读书卡而已,使唤我这么多。”沉适举着卡笑完他,“李老师那边我可以说,但我讲什么呢?” “就是讲志书的编纂方面的工作,你们省的编纂工作是最复杂最典型的,现在的学生不重视文献学,功底太差。” 沉适别了严黎平,趁着没有下课,去了大图书馆,不是为了看文献,不是为了更好地编纂志书。 沉桐说学校图书馆里有家奶茶店,他家的芋泥奶茶不错,香草味冰淇淋很好吃。 从图书馆正门进去,左侧二楼就是香草园,玻璃栏杆里摆着休闲风的桌椅。 上课时间没有人,沉适挑了个可以看见楼下往来人,又能避开吧台外人视线的位置。 徒耗时间于等待,因为沉桐会出现,而显得特别有意义。 他一点都不后悔跟陆昕结婚,因为这才有了沉桐,他失去母亲、离开关榆,才有个去处。 “周末和中文系的读书会你去么?” “我不去了,我打算去承乾宫看梨花,都快谢了。” 饮料好了,两个人端着餐盘在吧台外的栏杆边坐下,一边吃一边各自刷着手机,有说有笑。 “桐桐,你看学校论坛,中文系有个南复毕业的老师因为上公共课时爱说八卦,被学生写打油诗讽刺了。” “连接发给我看看。”沉桐很快点开链接,嘴里念叨着,“学科课程讲不了,连篇废话真不少。可怜南复好学校,竟出如此大菜鸟。” 沉适坐在角落,恰到好处地掩在绿植之后,如槁木一般,把对话字字都听进耳朵里。 沉桐很好,她很健康,向上好学,坦诚交友,也享受娱乐,即使心藏一份禁忌的感情,也是个完全正常的孩子。 这和家境、和家人的宠爱,事事被满足,养成自信,不无关系。沉适觉得自己很自私、很病态,近乎扭曲,不仅妄想沉桐,还为私欲把她往自己的世界里拽。 清斐西门外一路之隔是商业街,卖水果、小吃、服饰,还有宾馆,没有过街天桥,没有红绿灯。 因为新区在郊外,车流也还好,学生每次过马路都是等车先行也不费事,而且从未出过交通事故。 沉桐看好了两边都没有车来,放心地过去,不远处鬼魅似地冒出一辆车,直冲她而去,沉适瞳孔一缩,心上猛紧,要拔腿跑过去叫住她,但人迈不动,嘶喊无声,眼睁睁看它冲着沉桐急驶碾过,把人卷入车轮下,惊恐尖叫和刺耳的刹车声久久回荡。 “桐桐!桐桐!”沉适猛得坐起,胸口激荡起伏,睁着眼睛,陷在沉桐突然死去的张惶里,心口闷得窒息,感到痛不欲生。 陆昕抬手划亮灯,皱眉闭眼问,“怎么了?” 卧室里大明,沉适回神是梦,仍心有余悸,摸索到手机,要找沉桐。 陆昕胳膊遮在眉上,懒懒问,“大晚上,你打电话找谁?” 打了一个,没人接听,沉适继续拨号。 陆昕颇不耐,“这么晚了,谁不要睡觉?” 沉适小声道,“我梦见桐桐出车祸了,我要打电话问问她。” “呵呵。”陆昕闭着眼笑出声,翻个身背对他,“你现在知道桐桐了?清明节谁急着回家?一个晚上的时间都等不得,见都不见她。” 沉适动了动嘴巴,没有脸面反驳,手机亮起来,是沉桐的回电。 他掀开被子,出了卧室去书房,接通,“室友都睡了,我下床到阳台上来了。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还这么晚,是有不开心的事么?” 真真切切的声音,才是沉桐好好活着在的证明,掩不住的雀跃,一点都不跟他生疏,仿佛他们每天都在正常交往。 “……桐桐,刚刚爸爸梦到你出车祸了,你在外面要注意安全。” “你梦到我?”耳边的一声笑,轻而甜蜜,“人有旦夕祸福啊爸爸。” “……沉桐。” “你们那个干热岩项目的评审时间定了?” “5月16号。” “在哪里?” “雁栖湖酒店。” “到时候我想去找你,行不行?” “我去你们学校接你,带你过去。” 那边沉默下来,沉适也静静等着她,耳边是不敢置信声音,“……爸爸。” “嗯,我在。” “我想要你第一出野外带回的蓝柱石做首饰,可以么?” “那我来想想做成什么样比较好看,比较适合你。” 一路没有开灯,沉适却觉得豁然开朗,内心光明,生而为人,就应该拥有这份快乐。 回到卧室,他按开灯,叫醒陆昕。 “陆昕,我们离婚。” 二十七 陆昕睡意全无,掀开被子坐起来,质问,“你想离婚?” “我是要离婚。”沉适远远站着,重音落在“要”字上,语气淡而坚定。 陆昕冷笑,轻飘飘道,“你要离就离,你以为婚就这么好离的?” 沉适冷冷看了她一眼,折身去了书房,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扔给陆昕,“你先看,同意明天我请律师拟离婚协议,不同意我直接去法院起诉。” 不接受协议就去法院起诉? 陆昕微怔,倒不是怕沉适丢过来的东西有多致命,多够有力的证据。 只是夫妻相识二十多年,沉适固然刚直固执,有所不为,自己还没有见识过他这么激烈决绝的一面,仅仅在开始,已然是无可挽回的架势。 同床共枕的丈夫,居然变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拆开文件袋,里面如她所想,很不屑,塞回去扔到一边,“你别以为用这些照片就可以威胁我签协议,更别指望凭它们让法院判决离婚。 沉适,我们家欠你什么了?我爸妈想帮你晋升,你端着那一文不值的骨气,清高拒绝。你怪我爸在婚礼那天对你爸妈不客气,记恨你爸死时我们不闻不问,把我和我爸妈当成仇人。呵,怎么亲着疏着横竖都不合你的意呢? 这么多年你是为你妈忍的吧?现在你也妈死了,不需要维持婚姻给谁看了,你来跟我提离婚,你怎么这么卑鄙,我告诉你,我不会离,现在轮到你陪我耗着了。” 沉适超常地平静,对这些话不露一点疲惫态度,“还是那句话,你不愿意签,那我就起诉,明天我也会搬出去住。” 除了书,他在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收拾起来很简单。天色微熹,沉适推开窗子,凉凉的早风扑面,吹得头脑清醒一瞬,又复茫然,他并不想跟陆昕的婚姻难堪收场,她是沉桐的母亲,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沉桐的母亲背上出轨的骂名。 他也不能这一辈子就不好不赖地糊涂熬过去,原本他是可以的,甚至不觉得在忍受。 可是沉桐,他的女儿,偏要以不同寻常的方式来爱他,像一抹晴光明明暖暖地照进来,慷慨地给他流光溢彩的灵魂、惊世骇俗的诱惑,告诉他人该怎么活着。 逃避了很久,没能经受住道德的考验和心动的撩拨,他得靠着沉桐呆一呆,在谁也管不着他们的地方。 闹到这个地步,必然会惊动陆德尧和虞申黎。沉适要是横下心来离婚,他们毫无办法,硬来只会让自己颜面尽失。同意?怎么能同意?他们女儿将来怎么办。 虞申黎软下态度,对沉适好声好气,“不管怎么样,你们做了近二十年的夫妻,这么多年的相守情分,怎么能是说不要就不要的呢?” 看沉适无动于衷,虞申黎继续劝道,“小昕对你的心意,从最开始要我们同意你们的婚事,你就应该清楚。直到如今,她也没有改变,过年时,桐桐说让你们离婚,小昕还打了她一巴掌……” “她打过桐桐?”听一遍,说一遍,沉适的心被连揪两次,心疼得不行。 因为他有反应,虞申黎拿沉桐来劝,“桐桐也是一时口快,小昕却当真气极了,才失了理智,可见她是当真看重你。 你看,你们彼此有感情,还有桐桐。我和你爸都老了,等我们一走,这世上不就只剩你们叁个最亲了么?” 沉适恢复了收书的动作,“我考虑考虑,在这期间,我想搬出去,我和陆昕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二十八 沉桐一路小跑,鼻尖冒出细细的汗珠,见着双闪灯的车,对了下车牌号,凑上副驾驶,敲敲车窗。 玻璃降下,堪堪露出沉适的笑脸。 沉桐眼神飘忽避开,低头拉开车门,不寒不暖的天气,沉适衬衫的袖子卷到手腕处,外面罩着一件黑色V领针织马甲,下身是黑色休闲窄脚西裤和皮鞋,稳重简洁,饶是坐着也很见颀长身量、风度神采。 “不要上车?”沉适一出声,如泉水激石,沉桐耳根清醒,收神爬上车来,背着书包乖乖坐在椅子上,打量车内。 沉适看她呆呆又好奇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可爱,“背着书包,后背不硌?” “哦。”沉桐听话地卸下书包,放在腿上,沉适接住,给她放在后排,然后探身帮她捋过安全带,低头给她锁好,认真仔细,干净温热的气息在鼻尖萦绕,懵懵的沉桐,心跳忽快。 “不认识爸爸了?”沉适抬眼,凑近一点,眼睛不住地看她双颊,什么痕迹都没有,就是一阵阵揪心的疼,嘴角笑意更深,眼底很淡漠。 沉桐不明所以,怪不好意思,撇开脸也笑得羞涩。 从主动给她打电话,到如今人在眼前,如此不实,但她貌似确实求仁得仁了,“现在去哪?” 沉适退开坐好,“你上次不是对那个火锅赞不绝口么?想不想再去一次?” 虽然是周六,因为中午,火锅店里人也还好。沉桐点什么菜,沉适都说可以。结果沉桐把脑花、牛蛙之类吃得意酣,发现她爸爸似乎只动了清汤里的几样素菜,笑眼看她吃得满足。 那种笑是,半眯起眼来也不掩光彩的笑,沉桐觉得,沉适很喜欢自己。 有了这种意识,顶着红彤彤的脸说,“晚上你想吃什么,我陪你去。” 话挠得沉适心里痒痒的,他轻笑出声,“你小小年纪,能吃得杂点才有意思,在外吃饭,怎么能让你迁就我的口味。” 沉桐想,他们之间好像深谙包容之道,没有丝毫迁就妥协的勉强,完美和谐得令人不安。 饭毕,将近两点钟,沉适提议带沉桐去雁栖湖。 沉桐颇犹豫,“我上网查了下,雁栖湖的酒店费用很不便宜。” “桐桐,还是那句话,请你住酒店的费用,爸爸还出得起,更重要的是,雁栖湖的晚霞很好看。” 沉桐心动,也另有纠结,“你们是正儿八经开会,我无缘无故几次叁番跟着你,别人见到会说你闲话,除非……我们装作不认识。” 沉适无奈,“装不认识,就装不认识吧。” 到了酒店,他才停好车,沉桐丢下一句“你迟点再进门”,拿上包推门溜开。 沉适坐在车里失笑,瞧沉桐一路大摇大摆往里走,情绪不自觉就活泛起来。 沉桐挑了个观湖景的房间,一身的火锅味,先洗澡洗头换好衣服,不多时,手机收到沉适的电话,说他在门外。 去给他开门,侧身让进来,滴得落下锁,手腕被沉适握住,沉桐心里暗呼,然而她爸爸什么也没做,就是牵着她往阳台走。 湖上晚霞如金色的飞练,纵横天际,开阔广大,很有逍遥游的自由意境,人间的水光山色变成了渺小的点缀,微不足道。 一刹惊艳之后,对景成了无聊,闷闷沉默,谁也不愿意离开。沉桐在等着沉适开口,说一说他的转变、他们之间的关系。 良久,沉适脚尖微动,侧身与沉桐相对,目光在沉桐脸上逡巡,看得沉桐低眉,下一瞬,指背抚上她的脸颊,有点痴,跟着是落音,“桐桐,我跟你妈妈在离婚。” 沉桐猛地抬头,“什么时候?” “就是打电话给你那晚,我提的。” 沉桐眉心微皱,半晌才鼓起勇气,低低问,“是因为我么?” 沉适把人拉进怀里,怕她内疚,“桐桐,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妈妈之间感情破裂,跟你没有关系。 你会不会认为爸爸糟蹋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又抛弃了人家,辜负了她当年不在乎我一无所有,义无反顾嫁给我。” 沉桐吸吸鼻子,她从不觉得爸爸的爱对妈妈来说很可贵,她要这份爱,只是拿走了她妈妈不屑一顾的东西。 她感到歉意,因为她毕竟是妈妈,生养过她,真正爱她照顾她的人,可是走到现今的局面,妈妈和爸爸好不了了。她爸爸有心结,只能来开解,“她不爱你。如果有人用这句话来指责你,是因为完全没有站在你的立场,替你着想。 妈妈本来就什么都有,不需要婚姻来锦上添花,她只想得到你,就像王子看中灰姑娘,不需要计较利害得失。 即使你当时一无所有,不代表妈妈不跟你结婚,你就不会有另一段婚姻际遇。对不对? 你被她拥有了那么多年,现在她不在乎了,什么都没有失去,而你却有很多无法弥补的遗憾,你当然可以选择离开。” 二十九 在沉适看,这些话,必定要沉桐来说,才最有分量,最能让他踏实,拉人入怀,把脑袋摁在心口,温温软软的身体填满生命里的空缺,暖流漫溢,前所未有的舒心富足,“我搬出来了。” 饱实有温度的怀抱,正是沉桐所渴望的呀,乖乖地依偎着,手臂环上有力的腰身,听此,身体划过一丝异样,脑子木木的,“……那你现在住哪里?” “暂时租了一套公寓。”沉适拍拍她的背,松开人,坐进阳台的藤椅,拉人坐在他腿上,手臂半圈住,亲昵昵的,掏出手机,翻出相册里的几个视频。 “这几个我们单位小区正在出售的房子,房龄十年,装修得也不错,都是朝南,你看看,有没有哪一个,你愿意去坐一坐,我回去就签合同,办过户。 以后如果有其他打算,也可以卖掉,毕竟学区挺不错。” 不知怎么回事,沉桐突然心绪低落,觉得自己和爸爸一起合谋欺负妈妈,离散这个家,爸爸没有错,自己却实实在在坏得很。 “她愿意么?” 沉适看视频的神情微僵,指尖也顿住,显然是听明白了。得不到答复,沉桐完整再重复一遍,“妈妈她、愿意离婚么?” “……她不肯,但我会有办法的。” 沉桐不敢看沉适的眼睛,额头低到他眉边,低声请求,“……你能不能、不要伤害她,不要说出她的事。” 这句话,由沉适自己承诺最好,她一出口就是伤他。没办法,这也算为妈妈做了点事,她心里会好过点。 沉适叹息,握住她的手,让她安心,“我明白,她是桐桐的妈妈。” 沉桐这才抬眼,他眉睫上挑着天际的霞彩,半面映在暗色里,精致的面部轮廓外就是金色的天幕,她爸爸是个美人,也是一个愿意与她共情的良善之人,嘴唇缓缓靠近他的嘴角。 沉适一动不动,似乎在垂眼看着,等着,在将要靠近时,忽然撇过脸,先吻上她,唇瓣轻轻贴在一处,干净柔软,碰撞出禁忌的电流,流窜到心尖,细密灼烈,血液在激荡翻滚,喜欢的滋味同样在疯长。 手臂锁住怀里挺直的纤细腰身,另只手手指四张,与她十指交扣,渐渐施力,握得指尖发白,还不够,忍不住想要更多,松了手,双臂搂住人,沉桐攀上她爸爸的脖子,身体紧紧贴在一起。 不大擅长接吻的两个人,被唇齿间的诱惑驱使,慌乱而急切地摩挲、舔舐,生涩吸吮,试探着进入彼此的禁忌密地,碰触后又闪避,战战兢兢地交缠,满足内心深处的澎湃渴望。 许久,粗喘着气分开,胸部紧挨着鼓动。沉桐身子软软的,脑袋枕在她爸爸肩上,微张着红润润的小嘴,可爱诱人。沉适没忍住,低头再次啄了几口,贴在她耳边,催促,“沉桐,让开。” 微哑的音丝里染上情欲,身体早起了变化,坚硬地抵在沉桐腿边,那么鼓囊突兀。 沉桐脸颊顿红,直逼耳尖,一咬唇,要把手促狭地落在那里,沉适捉住,拎着硬声道,“去给我拿瓶水。” 独自平复下欲望冲动,沉适撤身,“我还要下去跟他们吃饭,然后讨论明天的报告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房子的视频都发给你了,你挑挑看。” “那你……”沉桐转开眼,不看他,绞着手指咕哝,“……晚上来这里么?……我一个人睡害怕。” 沉适抿唇,斟酌片晌,“你先睡,我忙完就上来。” 沉桐窝在软软的床里,把几个房子比较几遍,有一个楼层并不高,但装修干净,采光也很好,阳台外伸出一小片大栾树枝,繁茂的树叶托着点点阳光,在风里飘摇晃动。 “我喜欢这个。” “那我就买这个。”沉适回复得很快。 快到十一点钟,沉桐没有午睡,有点撑不住,“爸爸,你还要多久?” 站在门外的沉适,拇指抚过屏幕,犹豫过后,打下一行字: 几个子课题的PPT没有整合好,还要再改改,你先睡。 五月的晚风清新微凉,沁着草木的浅香,吹得人很舒服,沉桐蜷在被子里憨憨睡去。 沉适在门外守着,虽然穿得衣品不俗,一看就是个儒雅文气读书人,服务生还是按例上前询问,因为换岗,被问了两次。 他拿出身份证和参会证,轻声解释,“房间里是我女儿,她一个人住酒店,有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