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


 零

    空气清冷，虽严冬已经过去，但温度仍尚未回到可以说是温暖的程度，融化的雪水让神社到处都是湿气，再加上位处山林，可以说是不适合参拜者来访。
    少女模样的巫女也不禁打了个寒颤，满脸哀怨的清理长青树的落叶以及褪色鸟居外那长长阶梯上的青苔与杂草，大概也只有这些才能在这神社感受到一丝春天气息了。
    气温冷，气氛更冷。常年乏人问津的旧神社今日也是无人来访，巫女清理完台阶回到神社内已是中午，就算到了最底层有些行人的小广场，路人们也只是用奇异的眼光看了一眼巫女，并没有要走上去参拜的意思。
    「都是那个新神社害的，盖在平地，又在繁华区，大家都被吸引走了。」她边抱怨边收拾东西，没有注意到后方的来人。
    「毕竟吾等是老神社，这也没办法，不能怪他们。」
    听见声音，巫女吓得蹦了一下，「悠希大人，您回来啦……」
    被称作悠希的男子轻笑一声，将巫女头上炸起的毛抚平。尔后便走向一处房间，让巫女随自己坐下。
    「麻衣，有没有想过要成为别的神的神使？」巫女瞪大眼睛，刚被抚平的发丝再次炸起，甚至出现了本不该出现的狐狸耳朵。
    悠希见状也不再打哑谜，「上一次有人来参拜还是新年，来参拜的也只有几个老人和怕人多的年轻人，愿力大大不足，这次被传唤是要通知吾，要是今年依然如此，秋季恐怕就当不成神明了。」
    男子长相没有寻常男性的粗獷，也不似女子的柔媚，要用一词形容，便是精緻，如同陶瓷雕刻出来的一般，比起温和，更该被形容成冷漠，儘管是笑，也不过是嘴角微微上扬，就算是愤怒，也只是眉毛微微蹙起，彷彿连温度都跟瓷娃娃一样冰冷。如墨的长发被扎起一个长长的马尾，衬的他的皮肤更加的白，也更加不真实了。
    但麻衣知道她侍奉的神明大人并不是像长相那般冷漠无情，甚至对神明来说有些多情了，对此噩耗，她一时也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好化作一隻小赤狐趴在男子大腿，希望能藉由毛茸茸来予以疗癒。
    神明大人自然知晓，他一手搭在小狐狸的头顶，再次开口：「吾自愿力而生，又因愿力而逝，听上去也挺不错的。不过，还是想稍微挣扎一下……」
    神明想了想，「那就筹备祭典吧，在底下的小广场筹备，钱的话赛钱箱里还有一点点，用一整个春季筹备应该足够了。」
    「悠希大人不让那个新神明帮忙吗？您可是他的前辈，他说什么都该帮点忙吧？」
    悠希拍了下赤狐的头，「不可无理，他可没有义务要帮吾，现在这样能独佔这个地区的愿力，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那为什么不乾脆散播悠希大人您实现了某人的愿望这类事蹟呢？」
    「吾作为神明不可撒谎，尤其不可在此种事上撒谎。」语毕他停顿了一会，「虽然讽刺，现在也只能祈求一切顺利了，若是没有用的话……」
    「麻衣的命是悠希大人给的，悠希大人去哪，麻衣就去哪。」麻衣不顾礼节打断了男子的话如此宣告，而神明只是笑笑，并没有做回应。

 壹

    翌日，悠希身着狩衣，扮作宫司的模样就要下山，对他而言事情刻不容缓，儘管外表及嘴上都说着不在意，消逝的恐惧却不会消失。
    麻衣见状担忧的靠过来，自家神明的长相有多不容易让人亲近她可是一清二楚，也不知道一个春天够不够与村民们打好关係。同时她也知道，只要一下定决心，神明就不会反悔。
    「愿悠希大人能够顺利。」最终她也只能丢下这句话并目送对方离开，而此话有多无力她也是知道的，明明眼前的就是自己所侍奉的神明，又要向谁祈愿呢？
    走下老旧的石阶，悠希来到被当做早市的广场，居民来来去去，看他的眼神里有讥笑、有不解还有同情，看起来颇不自量力的他并没有气馁的馀地，搓了搓冰冷的手便去一个摊位一个摊位的搭话。
    这种时候他便有些庆幸，又有些怨恨自己的长相，虽然是不会让人厌恶的好看，却是不会让人靠近的冷淡，每一个摊位都愿意听他说完，却没有一个答应他的提议。
    就这样早市收摊，广场变得空荡荡，偶尔才有家长带着年幼的孩子来广场玩，但也是对石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向多名家长提议，同样也一无所获。
    就这样到了傍晚时分，天空被夕阳染成橘色、紫色、粉色，再加上逢魔之时的美名，为独自一人站在广场的男子添上几分神秘气息。
    他不逞口腹之慾，毕竟他也不需要进食，但若是被人知道他一整日都没休息也是招人怀疑，正这样想着要回去神社时，他看见不远处走来一名男子，头发是与自己相反的雪白，身上的衣服也不甚整齐，但也不到暴露的地步，而那一双魅惑人心的狐狸眼似乎会让人不小心堕入其中。
    神明就这样被定在原地，直到男子走到离自己两步远他才回神过来。他轻咳两声：「不好意思，失礼了。」也没有否定自己的视线，十分正直的承认并道了歉。
    白发男子见状笑了出来，「不要紧，反正在我走来的途中，你也不是第一个这样盯着我的。」他摩娑下巴端详了眼前的男子几眼，「我叫白川柊，你很有趣。」
    悠希不解，那表现不出什么情绪的脸染上不易察觉的疑惑，缓慢的眨了两下眼才想起自己该报上名号，「称呼吾为悠希即可，吾为山里那座神社的宫司，由于长年无人参拜，因此想在夏季举办祭典，不知阁下是否有兴趣？」
    白川柊听完仍不减他对眼前人的兴趣，只是笑意更深了些，眼里有着几分促狭，嘴角勾着好似会勾去他人魂魄，「我可没有什么东西可卖，也没什么才艺，恐怕不能帮上你的忙。」
    「不过，若是有什么其他可帮忙的，我倒是很乐意。」
    在悠希遗憾的开口之前，先被此话拦截了下来，这可是今日第一个有意愿帮忙的人，意识到这点之后他也弯起嘴角。
    「那真是太好了，阁下可是第一个愿意帮助吾的人，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才好。」
    悠希是神明，儘管位阶低，愿力也不足，抵抗一般无自觉魅惑的能力可不是什么大事，反倒是看到这淡淡笑容的白川柊被震慑一下。
    「如果你真要感谢我的话，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可要乖乖跟我走。」神明不觉有他，点点头答应了。
    夕阳渐渐隐没在山头，悠希见时间不早，便要向白川柊道别。而对方也没有为难他，说了句明天见就离开了。
    回到神社，麻衣询问结果，却只看到自家神明有些复杂的脸。
    「麻衣，在吾诞生前，此神社的那位神明尚在之时，这个村子是不是有隻狐妖？」

 贰

    「麻衣，在吾诞生前，此神社的那位神明尚在之时，这个村子是不是有隻狐妖？」
    「嗯……」小狐狸努力翻找着记忆，「好像有，我记得奶奶是说是一隻雪狐，据说将整座村子冰冻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对不起悠希大人，我只记得这些了。」
    得到一个概略的答案，悠希也没有再多问，再怎么说那也是数百年前的事了，再加上居民的口耳相传，小神使能记得这些已经很多了。
    「没事的，接下来吾再去翻翻资料吧。」他摸摸麻衣的头，心里想的便是今日所见的那位，有着狐媚气息的先生。
    虽说他自己觉得这样有些失礼，但为了庇护着的土地与人民，他仍然选择谨慎一些。若是对方只是普通人类，那就没有什么问题，但倘若对方真是那隻大狐妖，那他就可要好好调查对方的目的了。
    「不过，悠希大人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因为，今天吾遇到了一个很像狐狸的先生，又依稀有印象前辈那个时候的事。」想到这里，悠希脸色一沉，他口中所说的前辈是在自己之前此处的神明，也是被剥除神格，消失的无影无踪的神明。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什么小事，谁也不知道自己不再是神明后，是否也会像前辈那样消失。
    「那悠希大人认为那位知道您是神明吗？」
    「吾想……应该不知。」悠希摇摇头。
    「那就好，因为我好像有印象，那隻狐妖好像很讨厌神明的样子，但也不是很清楚……」神使歪着头，想要想起更多，却已经是极限。
    「悠希大人您还是小心为妙吧！」
    悠希点点头应允之后，就前去寻找此地的史书文件，试图知道那究竟是不是隻作恶多端的狐妖。
    翌日，白川柊如他所说的再次来到广场，脚都还未踏入广场的边缘，就看到那头黑发在人群中穿梭。
    「早安。」白川柊拍拍悠希的肩膀作为打招呼，本想着或许能看见对方吓一跳的神色，未料悠希只是平常的与村民结束话题后回头，就好像早就知道他的动作一般。
    「早安，白川先生，今日很早呢。」
    「……这不是想早点见到你吗？所以，有什么是需要我帮忙的？」白川以轻佻口吻回应，而悠希只是抿了抿嘴，眼神偏了偏，半响才开口。
    「阁下样貌俊俏，又爱笑，比吾还要有亲和力的多，吾想有阁下在侧，村民们应该会较为容易答应。」
    语气平淡，表情无异，但白川却莫名的从中看出一丝羞赧，不知是因夸讚对方面容而不好意思，或是因想要利用对方的面容而羞耻。
    「那我就当作你是在夸讚我了。」他应允下来，随着悠希到处游说，在这个过程中，他体会到了黑发男子那不近人情的长相与拙劣的话术有多么阻碍他的计画。举办祭典虽然会耗费成本，但也多了一个赚钱的机会，一般人在思索之下多半会选择答应，只是那个提议举办的人实在是不易亲近。
    「今日多谢阁下，若不是阁下，吾恐怕到夏季都招不到摊贩。」悠希頷首致意，白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失败的真相。
    「不会，倒是接下来你有什么策画？」
    「姑且有些想法。」
    「若是不介意的话，我也能够继续帮忙喔。」
    悠希看了男子许久才点点头：「不如说我本就想继续邀请阁下，阁下愿意真是太好了。」
    「那么明日再见吧。」白川瞇了瞇眼，想是在审视方才的沉默，又像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肆

    又过了一阵子，小神使有些不悦地拿了一本书翻阅。
    「悠希大人您明明知道他是这种妖，还要跟他继续相处吗？」
    悠希没有回答，只是拿走了神使手上的书。那是他从老神明那里翻出来的一本卷宗，里面描述的，就是这座村子被狐妖冰冻起来的事件。
    「眼见为凭，吾有吾自己的判断。」他眼中的白川，总是看不清在想什么，明明对他没有利益，却仍旧帮助自己、陪自己到神社。若是有何难言之隐，那自己就不能坐视不管；若是他的帮助，是为了聚集祭典人潮而伤害眾人，那他作为神明便不得不为民除害了。
    对悠希而言，卷宗也不过是旁人视角，带有主观色彩，以神明角度刻意描写妖的恶行也不无可能。于是他趁着今日无事，来到卷宗内提到的事发地点。
    虽然已过多年，村落也已重建，但此处却因是当初的第一现场，所以村民都避讳着这里。明明已是春末，有些树枝上还掛着冰锥，落叶、冰、水漥铺满地板，使其几乎没有能够落脚的地方，空气也比其他地方寒冷，越往里面走寒气更甚，最终来到一处小小的神社。
    被冰冻的鸟居和几乎完全毁坏的神殿，悠希想起老神明像自己警告的：「要是愿力严重不足，神明只会有两个下场，一是取消神明的身分，成为别人的神使。」
    「二是、因为没有愿力维持自我，所以从此消失。」悠希看着神殿残骸喃喃自语。他自己，是从愿力而生的，在村庄的神明消散之后，回村重建的村民每日祈祷往后能一切顺利，集合起来的祈愿造就了他。
    从愿力而生，自然也会因愿力而死。他深知自己失败的风险，就如同这座神社原本的神明。
    卷宗里面描述的事件，是狐妖下山蛊惑村民，一名少年被狐妖诱惑，为狐妖做牛做马。村民发现后欲讨伐狐妖，却被狐妖以少年作人质威胁，双方僵持许久，狐妖最终还是杀掉了少年，也冰冻了村子，神明为了把妖力控制在这村子的一角，耗费了所有愿力，因此消散。
    悠希试着套入现在的白川，心想着莫非现在的自己对白川而言也是被蛊惑的少年？一边想着一边在残骸中寻找线索，却一无所获。
    「但现在看来，是狐妖在帮吾，而非吾帮助狐妖呢。」对卷宗的真假，悠希更倾向虚假一方，不过是为了给其他神明看的表面功夫罢了。
    在村庄中找不到线索，悠希也只好回去自己的神社。当初村民为自己建的神社现在却乏人问津，他也并非不感到遗憾，虽然总是说就算没有人来参拜也会照样庇佑大家，可是看着阳光正好，却空无一人，黑发神明多少还是有些寂寞。
    然而步上阶梯，竟发现有个白发身影站在鸟居前。
    「今日没有看见你，所以就来神社找你了。」他笑笑地说。
    悠希不明白这个大妖到底在想什么，自己身上到底有何利益可图，才能让他既帮助自己，又主动来找自己。
    「因为今天祭典方面没有什么事情。阁下等很久了吗？」
    「也没有很久，不过我以为你平常都待在神社呢。」
    「因为今天有点其他的事要办……阁下找吾有何事吗？」
    「嗯……」白川做思索状，「可能是寂寞了吧？」
    此话是真是假，悠希看不清，但他愿意相信当中有一点真实。

 柒

    「我打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的眼睛特别漂亮，让我想到了一个老朋友。」白川突然开口说道。
    「他是一名少年，我在山里遇见受伤的他，治好他之后送他回村，他便拿一些蔬菜水果过来说是要感谢我。后来被村民发现，他们说是我蛊惑他，让他为我做牛做马，说他已经变成妖的走狗，必须要剷除否则会危害村子。
    他又受了伤，跑进山里要我赶快逃，当时我不觉得我要逃，结果当村民杀进山里，那傢伙为我挡了一次攻击之后我才发现我应该逃。
    我带着他逃到更深的山里，他直到最后都没有责怪我或是说出后悔与我见面的话，他很好。」
    「我并不是把你当作了他，而是，你跟他，都很好。」究竟是哪里好，悠希不了解，但仍旧因为被这样夸奖而内心雀跃。
    「但我救不了他，我祈求神明救救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最后他死在我眼前，而村民依旧在山里嚷嚷，于是我把村民逼回村子里，我原本没想立刻杀掉他们，可是他们要烧山啊，我怎么能允许？」
    悠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与他从卷宗里看到的相差无几，又相去甚远，卷宗内是村民的视角，而现在是狐妖的视角。
    「吾所知道的这起案件，当时的神为了将伤害控制在那一小角，让不在场的村民能够倖存，用尽力量而消散了。但吾觉得不只是如此。」
    白狐疑惑的看向神明。
    「当时的村民大概会祈求神除掉狐妖，但神没有这么做，所以反而憎恨起神。吾想，那位少年当时受的伤可能并没有办法支撑他跟着汝逃跑，甚至无法到山里与汝见面，但神选择把力量用在那上面。之后没有愿力补给，又将力量耗费在维持生命及控制妖力范围，才因此消散。」
    「你有遇过那位神吗？」
    「没有。」
    「你有问过认识他的神他是怎么样的神吗？」
    「没有。」
    「那你怎么能确定这是真的？」
    悠希转头看向白川：「吾相信如此，也希望汝相信如此，因为吾不希望汝再继续憎恨神。」
    白川愣了一下后笑出声来，「既然如此，你就该说个谎啊。」
    「但吾不想再对汝说谎了，更何况吾本来就不喜欢说谎。」
    这一次白川笑了很久，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好不容易停止了大笑，又直勾勾的看着悠希。
    「我没有办法不去憎恨那位神明，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但我可以不去恨其他神，比如说：你。」
    被看的脸颊发烫，悠希觉得自己对狐妖来说或许是特别的，「那、那就太好了……」
    回到神社的悠希便遭到小神使的质问：「那隻狐狸方才到底对悠希大人做了什么！是不是魅惑您了？我就知道那隻狐里肯定不安好心！」
    「吾没事，麻衣不必紧张。」
    「……没事就好，不久前上头来了传令，要您立刻回去一趟。」
    悠希点点头，倒不如说，早就应该要回去一趟了。
    「汝来了。知道吾要跟汝说什么吗？」悠希一踏入神殿，一名外貌看似老者的神明即出现在他眼前。
    「是。」目黑悠希低头，他总是没办法对教导自己许多，彷若父亲一般的神明表露出针锋相对的模样。
    「他曾经令小村被冰覆盖，无人生还。他是罪人，是重罪，这意味着什么汝很清楚。」
    「他并非恶妖。」
    「他犯下重罪。」
    「他并非恶妖，那不过是被情势所逼。」
    「他仍然犯下罪行了不是吗？」老神明叹了口气。
    「也许以吾等的观点来看，他是逼不得已，但以人民的观点，他是杀人的恶妖，而吾等的工作，是达成人民的祈愿。」
    悠希沉默不语，而老神明也是因此才叫他过来的。
    「若是他再次伤害村民，汝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捌

    祭典的第二天开始了，悠希怀揣着心思与白川会合，不仅仅是昨日老神明说的话，今日太阳尚未落山，他就觉得有股不安徘徊在心头。
    跟白川提了不安的事后，对方也提高警惕，两人走在祭典中，虽然这次已经没有左顾右盼，但还是因为过于关注四周的情况而走散了。
    「早知道就拉着他了……」悠希有些懊恼的咕噥。
    第二天与第一天不同的是，在广场正中央有着所谓的感谢仪式，村民在台上跳着舞，打着鼓，其馀人也围着舞台跳舞，向神明致上感谢之意。
    令悠希难过的，是由于村民所习惯的信仰并不是他，儘管站在了他的神社下，也只有微量的感谢之意是针对他的。
    他把这归咎于，平时实现村民愿望的并不是他，村民自然不会想到要感谢他。
    围着舞台的舞者已围了两圈，村民的兴致很是高昂，悠希决定也不能苦着一张脸，就算只有一点点的感谢，他也应该感到开心才对。况且他现在的工作，是警觉任何可能的事故。
    随着舞者越来越多，不安也越来越加深，四周的温度好像正在以缓慢的速度升高，他查看四周，看到了村子里另一位神乔装成普通村民站在观赏歌舞的人群里面，表情有些痛苦，手不停地挥舞，看起来像是正在施放力量。
    这时悠希才忽然发觉再这样下去大事不妙，异常庞大的愿力令那位神招架不住，只能释放力量以达成平衡，但此处是他的领域，又没有特定目标及愿望，力量供过于求，届时将会——「愿力过多而造成失控……！」
    然而才刚想通，还没等他想到解决方法或是让那位神离开，舞台的屋顶就不自然的开始燃烧，爆炸。
    火舌蔓延，原本还在舞台周围的村民四处逃窜，尖叫声不辞于耳，又因为人数眾多，到处都是推挤中的人群。
    「快、快向此处的神明祈愿啊……！」他的声音被吞没在惊慌之中，没有人听见他的话。
    「一定是神明生气了……这是神的愤怒！因为我们在其他神社附近办祭典，所以神明生气了！」不知道是谁的喊叫，但声音比悠希还要大得多，许多村民听到后纷纷赞同。
    「没错，肯定是这样的。」
    「当初就不该听那个小子办这什么祭典！」
    「神明啊……请息怒……！」
    为了平息神明的「怒火」，人民持续盲目地向神明致意，全然不知那就是火焰的根源，在悠希的眼角馀光中，那位神明已经因力量失控而昏过去，被神使架走了。
    「那样是没有用的，只要向此处的神明祈愿的话……」悠希眼睁睁看着四周陷入火海，自己却无能为力，黝黑的眼四处张望，试着寻找任何一丝希望，接着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准确来说，是隻纯白的狐狸往火焰吐出寒气，气温瞬时降下好几度，火也逐渐熄灭，但那寒气过广，附近的人身上除了灼伤，又多了冻伤。
    悠希欣喜地想要往白狐那边前进，却又被高呼声拦了下来。
    「是狐妖！我的祖辈就是被牠杀死的！」一名老者指向白狐大喊着。
    「这该怎么办呦……神明生气了，狐妖还来捣乱……这村怕是要被灭囉……」一名老奶奶痛心的说。
    「就说这祭典不该办！事情都搞成这样了，也不见那小子说的神明有所做为啊！」一名中年男子愤怒骂道。
    「不是这样的……」悠希苍白无力的喃喃，村民的怒吼不确定有没有攻击到白狐，却已经刺伤了弱小的神明。

 玖

    「把狐妖杀了！保护我们的城镇！」
    「把狐妖杀了！为他们报仇！」
    人民的声音此起彼落，也许这就是人性吧？前段时间的和平欢乐好似一场梦，现在这个充满仇恨及不理性的才是真实。
    也不顾神明是否愤怒了，对村民来说那是屠村的敌人，那是会危害自己的威胁。
    白狐没有继续攻击，只是在村民攻过来之前向后跑进山林。悠希也趁这个机会往神社赶去。
    奔上阶梯，不出意外地看到一隻大白狐站在鸟居前。
    「对不起……是吾、」
    「没有必要道歉吧？你也无能为力不是吗？」白狐打断神明的话，在对方走上阶梯后，用毛茸茸的头蹭向对方以示安慰。
    阶梯下吵杂的人群衬托此处的安静。
    悠希可以听见许多祈愿的声音：「虽然不知道到底有没有用，但如果您在地化请您保佑我们！」「平常的那位神明大人生气了……也不知道这祈愿有没有用，但请消灭那隻狐妖，庇佑这座村子吧！」
    像这样一点也不虔诚、不信任，甚至有一点鄙夷意味的祈愿完完整整传入神的耳边。
    底下的声音越来越近，白狐看着小神明愈发复杂的表情闭了闭眼，便轻轻一顶，将对方推入鸟居内。
    「没有时间囉，神明大人。」白狐在鸟居的另一边坐定。
    「汝是什么意思……一定还有方法的……」
    「你现在接受到了『消灭我』的祈愿了吧？」
    悠希点点头。
    「这可能是你可以招揽信眾的最大机会喔？」
    「吾才不要牺牲汝来成就吾！」悠希喊道。
    「可是如果你不这么做，村民就会开始憎恨神，你就会跟曾经的那位神一样消散。」
    悠希一顿，他没有办法反驳。
    「我不想要再有重要的人为我牺牲了，好吗？」白狐温柔的嗓音蛊惑着神明，神明有些动摇但仍旧坚守立场。
    「你很清楚你应该要怎么做。」
    『若是他再次伤害村民，汝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
    击溃小神明最后一道防线的，是与老神明如出一辙的话语。
    眼前的白狐没有一丝丝迟疑，双方不过距离几步之远，悠希却觉得好似有千里远，连走过去抱住对方都做不到。
    他还想再多说些什么，但村民的声音近在咫尺，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时间了。
    神明深吸一口气，知悉再无拖延的馀地，他所接收到的愿力正好可以完成一道除妖的阵法，于是他在白狐坚定的眼神中提起手——
    第一划，他闭着眼。
    第二划，他流下了泪。
    第三划，他听见了对方的声音。
    第四划，他张开眼，视野被泪水模糊，他却能清楚看见对方的双眸。
    第五划，他看见那双魅惑的眼睛满溢着对自己的情意。
    阵法完成，任何妖都无法在此当中存活，最后一刻，他在那头白狐脸上，看见了诞生至今所见过最温柔的笑容。
    从此，再无冰冻人间的狐妖。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白狐的视角

    白雪初融，白狐从睡梦中醒来。
    在那起事件过后，他便进入沉睡，也不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这个时节睁开眼。
    想着醒了就醒了，白狐决定下山逛逛。他幻化成人类男子的样子在村子里散步，令他惊讶的是，当时他明明用的是冰冻整个村子的力量，应该要结冻的地方却坐落着民宅、摊贩。
    他有些烦躁，但又不想睡回去，便继续间晃。
    傍晚时分，他走进了一座山下的广场，在夕阳的照耀下此处变得很漂亮，他很喜欢。
    正当他步入广场时，他发现一名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原本不想理会的，却在对上眼的那一刻改变了他的想法。
    纯粹又清澈的眼睛，就如同当初那位男孩一样，他脚步顿了一下，回想一下路上遇到的村民都是怎么说话之后，决定往那名男子的方向走去。
    「称呼吾为悠希即可，吾为山里那座神社的宫司，由于长年无人参拜，因此想在夏季举办祭典，不知阁下是否有兴趣？」
    白狐听见对方这么说，露出了促狭的神色。他也没想到这人居然是神职人员，若是在套好关係之后公布一切，让他对神明失望，也对一直以来做着这份工作的自己失望，一定很不错吧。
    明明是这么想的，在看到对方微笑之时，却晃了心神，「如果你真要感谢我的话，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可要乖乖跟我走。」脱口而出的话，就连自己也不知道届时到底要带他去哪里。
    隔天两人在广场忙碌了一整个早晨，虽然说自己是来帮忙的，但白狐也只是在旁边附和几句而已，与其说是出了什么力，不如说只是靠脸。
    大狐妖可没有什么太大的良心问题，于是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道谢，还很好心的没告诉男子是他的脸太难以亲近才导致之前的失败的。
    为了自己带有復仇情感的恶作剧，白狐向对方提了自己可以继续帮忙的提议，对方看了自己许久才点点头：「不如说我本就想继续邀请阁下，阁下愿意真是太好了。」
    「那么明日再见吧。」白狐瞇了瞇眼，对于刚才男子的停顿有些疑惑。
    男子是神职人员，莫非是发现了自己妖的身分？还是只是纯粹不想再麻烦自己？若是他发现了……
    白狐思索一番，多想了一些威胁、伤害对方的方案。
    但那些方案都被他用各种不同的理由一一否决掉了，像是损人害己、过于麻烦等等，于是他临时决定要去男子负责的神社看看，希望看了在自身领域内男子的反应能有更好的提案。
    白狐没有想到对方的反应会是这样的。
    原本以为男子会和自己分享神明大人曾经做过什么、有多大的力量，可是他的叹息却好像比过去几天加起来都还多得多。
    看上去并不是虔诚，而是哀叹。
    白狐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做了，就算说神明一无是处，男子也只会附和，深知神明的无能。若是说神并没有要帮助人类的意思，男子大概也只会说因为神无能为力。
    他有点嗤笑的意思，神明怎么可能没有力量呢？肯定就是因为自私才不帮忙的吧？但看到对方的表情，却又没办法完全否定对方的话语。
    又过了一阵子，祭典的准备工作告一个段落，正巧是没有什么事的日子。之前几乎每日跟男子见面，这下一时见不到对方，令白狐有些不适应。
    白狐皱眉试图甩掉这个想法，也不知是要向谁证明他一个也能过得很好，他又开始在村里间晃。
    就这样晃了一整天，白狐几乎是在放空的状态下爬上神社的阶梯，一回神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鸟居前。
    「这是怎样啊……」他叹了口气，心想着看来自己还是欺骗不了自己，他是真的很想见那个黑发男子。
    祭典将即，两人难得有坐下来好好聊天的间暇时刻。
    在这样四目相接的时刻，更能让白狐想到曾经那位男孩，但又有根本性的不同，如果那位男孩是还没被污染，眼前的男子就是出淤泥而不染，那怕经歷恶意洗礼，仍然不曾改变。
    也在这次谈话中，白狐几乎可以确定男子知道自己是妖而非人。
    他算是放弃了要拟定恶作剧方案的事，也不知是太按捺不住寂寞，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现在他只想跟对方搞好关係。
    搞好关係的机会来的很快，在祭典当天两人相约一起逛逛，他还特意打扮的不着痕跡，希望对方发现自己与平常不同，又不希望对方发现。
    「不好意思，阁下等很久了吗？」听见对方的声音，白狐抬头，便看见美人往自己的方向落下。
    稳稳接住后，对方离开自己怀里。
    对方身上带着的清香也跟着离开，因为碰撞而变得有些乱的衣裳使其露出了一点白皙的肌肤，全身上下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显得那双唇瓣更加诱人。
    白狐挑了挑眉，心想着到底谁才是魅惑人心的狐妖？
    祭典人潮眾多，稍稍一个不注意同伴就会被冲散，等到白狐发现的时候，对方已经消失在其中。
    他突然有种深深的恐惧，那个特别的人会这样被人群吞没，而自己再也找不到他。
    他立刻掉头，与人群逆向而行，搜寻着他的同伴，幸好他很快就发现了对方，对方安然无事，被自己搂在怀里时还满脸疑惑。白狐松了一口气，他没有弄丢对方。
    就算知道了对方是神明也一样。
    也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直没有特意往那个方向想。不过白川已经觉得无所谓了，眼前的男子是特别的，是他的小神明。
    他被小神明的诚实逗笑，明明只要说个小谎，就会让这一切变得更有说服力，却坚持要跟自己说实话，实在是可爱的要命。
    当天回去山里休息时，白狐还欣喜着如果是普通人类将来势必得面对生老病死，现在知道对方是神明，只要这场祭典成功，就可以跟自己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没有想到人类会傻成这样。
    白狐站在角落，听着人类高声地呼喊，请求神明息怒，责怪举办这场祭典的男子。
    怒火如同舞台中央的火焰一般燃烧，但他没有出手，除了那些令他厌恶的人类是小神明要保护的人，他也在找他的小神明，如果小神明有所动作，那就不需要他。
    可是当他终于看到他的小神明的时候，只看到对方徬徨的在原地打转。
    所以他吐出寒气，把火焰扑灭。他不想伤害小神明庇护的人类，总觉得若是伤害了一个，都会造成不可抹灭的后果。
    但因为人数眾多，有些人身上还带着火星，他很难在扑灭所有火光的同时保证他们不会受伤，更何况还是在他生气的情况下。
    在村民的叫骂声之下，他自然地来到鸟居前坐定，等待小神明的归来，或许他会感谢自己，或许他会笑，或许他被吓到了需要安慰一番。
    等到小神明真的来到他面前时，他发现对方脸上有欣喜，也有悲伤。他现在能做的也只能蹭蹭对方，希望对方能好受一点，不要那么自责。
    直到小神明表情越来越复杂，像是在挣扎、对抗什么，白狐才明白对方的悲伤不只是因为无能为力。
    他不想死，但要他再次看着自己重要的人在自己眼前死去，他做不到。
    衝动也好，仅此一瞬他就做好了决定。
    他希望他想保护的人，能够活得好好的。
    在神明几近永生的漫漫时光中，一定能忘掉自己的。

 赤狐的视角

    我还记得我还是一隻普通的狐狸的时候，村里的人视狐狸为不祥之物，我的家人们几乎全部都被杀掉了。
    妈妈跟我说，那是因为有一隻大狐妖杀了很多人，所以人类才讨厌狐狸。
    所以我讨厌那隻大狐妖，如果大狐妖没有害人的话，妈妈他们就不会死掉了。
    我自己一个住在山里，虽然不熟练，但至少还可以捕到猎物餵饱自己。但冬天的时候就很难了，我只能偷偷溜下山，去捡人类不要的食物。
    有一天，我不小心被人类发现了。那是一个老奶奶，对我很好，会给我吃的，还让我可以住在他的房子里。
    老奶奶叫我麻衣，那是他过世的女儿的名字，他的女儿也是被大狐妖弄死的，照理来说他也应该很讨厌狐狸才对，但是他对我很好。
    我们没有被其他人类发现，因为在其他人类眼里，老奶奶老是疯疯癲癲的，动不动就说麻衣回来了、要煮晚餐给麻衣吃，所以就算这次老奶奶说的是实话，他们也不会相信。
    可是老奶奶毕竟是老奶奶，没过几年就死掉了。
    又变回孤零零的我想说一定还有其他不讨厌狐狸的人类，所以就跑到村子里找找，可是没有。
    我被很多人类欺负，又打又踹，尾巴还被烧掉了一点毛，所以我就变得破破烂烂的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逃跑，在天黑的时候，我逃到一座广场，旁边有一座很长的阶梯可以通往山里。
    当时我已经没有力气爬楼梯了，连叫的力气都没有，还好，有一个人从楼梯上走下来并把我抱起来。
    原本以为可能又要被摔或被丢，结果没有，我被带回去洗澡包扎，那个人告诉我不用怕，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所以我一直黏在他的身边。
    那个人有点忙，常常会有人类来找他，可是他又不会出去见人类，都是人类来一下然后就走了。
    我不是很懂，但反正人类不会来烦我，我就继续待在这边了。一直到之后我多次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他才告诉我他是神明。
    我怎么会不知道神明是什么呢？妈妈有说过，就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存在，可以打倒大狐妖的存在，所以我更喜欢一直黏着他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发现我可以变身了。妈妈说要是很厉害的狐狸才可以变身，所以我变成很厉害的狐狸了！
    第一时间我就模仿着人类的样子变身，毕竟我看最多的就是神明嘛，神明又是人类的样子。经过了很多天很多天的努力，我终于变成人类的模样了，神明看到的时候还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这可是难得一见呢！毕竟神明平常都没什么表情。
    我继续练习变成人类，神明开始教我认字跟一些知识。又经过了很多天很多天的努力，好吧，是好几个月的努力，我可以轻松地变成人类，也可以阅读跟说话了。
    神明大人看我可以说话跟做事了，就问我要不要当他的神使，在一番解释之后我还是不太懂神使具体来说是什么，但我答应了。
    神明大人告诉我他的名字是悠希，我也告诉悠希大人我的名字是麻衣，跟悠希大人讲了我的故事之后他摸摸我的头说以后就不用再害怕了。
    在那之后我就跟悠希大人一起生活，过了好多好多年。
    原本还常常会有人类来参拜，渐渐地越来越少，变得几乎没有人了。
    我很难过，帮悠希大人想了很多办法，但悠希大人不想用那些有点小聪明的办法。
    悠希大人很温柔，所以就算人类对他很坏他还是想要保护人类，就算遇到大狐妖他还是会跟他好好相处。
    我不开心，为什么悠希大人要跟大狐妖在一起，但悠希大人说既然是他庇佑的村庄，他就要盯着大狐妖，看看他的目的是什么。
    我还是不开心，可是悠希大人越来越开心。好吧，只要悠希大人开心就好，不管悠希大人做了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的。
    结果大狐妖死掉了，悠希大人就变得很不开心。
    他怎么可以死掉？怎么可以伤悠希大人的心？
    我更讨厌大狐妖了。
    大狐妖死掉之后悠希大人就几乎不会笑了，比我刚来到神社的时候还要更糟糕。好不容易可以看到悠希大人更多的表情，都是大狐妖的错。
    后来有一天，悠希大人带着大狐妖回来了，他很开心，他们都很开心。
    可是我不开心，以后就要跟大狐妖在一起生活了，他晚上还要跑去找悠希大人，然后把我赶出去，我都不能窝在悠希大人身边睡觉了。
    虽然我已经知道大狐妖没有那么坏了，但我还是讨厌他。
    「所以你说这些让我听到的理由是什么？」
    「希望你晚上不要再跟我抢悠希大人了。」
    「那可不行，悠希可是很喜欢这样……」
    「麻衣，不要听柊乱讲。」
    算了，反正现在悠希大人很开心，我就把悠希大人让给大狐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