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鸾帐》 一、老喜公传授房中术金侧夫逢迎当家主 北堂将军单字名岑,字正度,今年三十有六。十年前的阔海亲王凶逆案中,她为救驾而落下残疾,左腿迎面骨被箭羽射裂,旧伤反反复复,阴雨连绵时总有些跛。 “姎,中央也,从大。大,人也。人在冂内,正居其中,当家主母为姎。”大将军府内的长仆正为年纪尚幼的家生子上课,见穿着喜服的金侧夫路过,缓缓下拜,几个小子跟着他跪了一地。待金淙还了礼,一众人等才起身,长仆提笔在‘姎’旁又写了个‘妇’字,道“妇,服也。从女持帚,洒扫也。妇在姎下,姎尊妇卑。” “公子,这边请,仔细着脚底下。”喜公在前一路将金淙引进朱绣院。 大将军府占地极阔,平日侯姎和先生住在青阳院的主屋,东厢是厨房、水房,西厢是先生两名棣华兄弟的住所。金淙住在小一点的朱绣院,不算很偏,中间隔着三间厅,靠着垂花门近的一端是翠绡院,被侯姎改成了演武场。 因着是纳侧夫,婚宴放在了中午。行过礼节之后,侯姎与齐先生在外饮宴应酬,吃完即散。金淙先回房收拾安置,喜公会教他具体如何伺候家主。下午要去拜见先生,没准儿还要听训话,晚上服侍家主和先生用膳,难保今晚家主不会睡在他院儿里。 进了朱绣院的正屋,两名侍儿左看右看,忙着收拾起来。眼瞧着这里是新布置的,整体不算活泼,又怕太老成,遂着意点缀了不少。进门靠东壁边一套紫檀木雕牡丹纹的桌椅,透窗外挂着东珠帘,里头是卧房。喜公打了帘,金淙走进去,绕过黄花梨浮雕花卉屏风,左侧放着一对儿大四件柜,也是黄花梨原木的,梳头桌上一只象牙镶嵌的豆柏楠减妆,床是拔步床,垫了厚褥子,挂着银红百蝶湖罗帐子,被金钩挑在两侧。床上两只斑竹万字枕,床角迭着花丝细的单被。 “公子,我先同您讲讲晚上的规矩。”喜公扶着金淙坐下,他从母家带来的两名侍儿立马搬了绣墩来,搁在床前。一个为金淙整理服饰和头面,将盖头轻轻打起来,另一个从小包袱里取了对儿玉镯子,用绸帕子包了,掖进喜公手里。二人掩着唇嬉笑,相互推搡着从屋里出去了。 “那是我母家陪过来的棣华,族中最好的两个庶弟。得了陛下的赐名,一个叫湘兰,一个叫沅芷,如今是府内在册的侍人。”金淙此时有些怕羞,手在席子上摸。喜公闻言只是点头,道“大将军府和美,不似有的人家,侧房内争宠厉害,大都不给棣华兄弟上规矩,以免惑诱家主。”他说罢,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了,问道“家里可教过吗?压箱底的东西都瞧了?” “嗯,父亲给看了。”金淙低着头答话,透粉着一张脸。 “想侍候得好家主,第一便是看本钱,家主弄了你,觉得快活,平时自然多疼你。至于在床上什么样子,要看家主喜欢什么样子。”喜公说话时觑着金淙的脸色,他原本还羞怯得垂着脸,一听能得家主的欢心,便渐渐把脸抬起来盯着人看,滚圆的两枚瞳子水杏一般。见他是上道儿的,喜公便接着说“有的贵妇偏爱精壮开朗的,长着对女子似的豪乳,能给妻家添个大胖闺女,看着便尊贵,这是强健的,中用。还有的贵妇喜欢性子柔软的,满身堆俏,无一物可比,立在阶前尚怕随风吹倒,坐在椅上还要东扶西靠,这是娇怯的,中看。” “那侯姎喜欢哪种?”金淙问完觉得自己嘴快,羞得满脸通红,咬着嘴唇垂下眼帘,双眼都有些发直了。喜公笑着捏捏他的膝盖,道“公子原谅我无礼,侧夫说白了就是贵侍,满足家主的喜好是为人侍的本职,又有什么好害羞的?纳侍为的是追欢逐乐,要以适性为主,不要那战战兢兢的。侯姎是习武之人,骨骼神骏,血肉充盈。纳侍自然得满足两点:一是柔足任磨,心胸不宜太浅窄。二是身体相当,若肢体不能相当,本钱不够雄伟,碰着上面碰不着下面,如同孩子一般,有什么趣味?” 中看中用这两件事是相反而来的,若能兼此二美,就算各有七八分,也是十足十了。金淙心里想着自己各占几分,不自觉拧紧眉头。“此外,房中还需有点本事才行。”喜公话音刚落,金淙的耳尖轻轻动了一下,随即抬起头。 早先,银杏庄给了喜公不少好处,还为他小女儿谋了个经管外围花草的差事,他对金淙自然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在床上同家主一处睡,女爱男欢左不过那些法子,怕自己射得快了,就先出一回,给家主看了再弄。在这之上,若能再加些助兴的功夫,弄出响声,或是说起骚话,叫家主听得兴起,她不就对你来了兴趣?否则都还不如那哑男子可怜见儿的招人疼爱。” 这对金淙来说实在是太超过了,他母父且不说感情好不好,父亲是坐地招嫁的,平日里虽也跟母亲打仗拌嘴,但好在家里没有什么平夫贵侍的。父亲不怕失了母亲的心,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教他的也都是规规矩矩的。金淙局促地坐在原地,感到内心相当焦灼,分明是他想听、想学的,这会儿坐立难安,骑虎难下,又不好说他这双耳朵早已皈依,沾不得荤腥。 “就算自身本钱不够,有那苦心经营的夫侍,懂得用手和嘴来取悦家主。肯低头的便将角先生请出来代庖。此外,还有些旁的,想来令尊大人也教过怎么用,都在你的陪礼里头一并带过来,今天用不上。我且先同公子说这么多,前厅的宴席快散了,我该走了,免得打扰家主的兴致。” “多谢您指点,淙儿受益匪浅。”见喜公要走,金淙站起身,从陪礼中抓出一捧金瓜子送给他,依依不舍地扯着他袖口,道“日后还望您多教我。” 饶是喜公想教,金淙也得能学会才行,他喜笑颜开地收了礼,揣在小袖里,扶着金淙坐下,将他的盖头打下来整理好,道“待公子经了人事,有些法子我才好传,公子年轻,又是陛下亲口赐婚,何必急于一时呢?” 他说得倒是,被家主误会成淫夫祸水反而不好。金淙被他搀回喜榻上,自己扶着双膝安静坐了,心里不安。想着早先听家中长辈议论,说论姿容,侯夫婿齐姓实在艳冠京师,可风情未免不足。母训既严,父仪又肃,耳不闻婬声,目不睹邪色,成日看罢了烈子传,又看夫孝经,这么多年一无所出,只怕因着他是男道学,不中大将军的意。都说抬夫抬贤,纳侍纳色,将军二十五岁就被朝廷夺情,如今已四九了,她要的是个有血有肉的贵侍,不是牌坊。金淙把那些话都听进去了。 耳听的‘吱呀’一声轻响,有人推门进来。脚步声从没听过,金淙心里一紧,坐得更端正了些。她进来时带着酒气和暖风,也不说话,在桌前坐了倒茶,自斟自饮。金淙于是从盖头底下偷眼瞧她,并不是武妇的打扮,脚踩一双金齿屐,老鸦色卷草暗纹领缘的赤色纱丝锦袍,外罩绯罗。 家主身后跟着几名从青阳院来的长仆,虽是来吵新房的,却不敢闹得太过,只是说些吉利话罢了,祝愿妻夫同到老,早生贵女状元娘。看了喜服上的五只纽扣,便说这是‘五女登科’,见了衣袖上的羊角纹织锦,就道是‘三阳开泰’。待闹罢了,家主站起身,也来坐床,方才的喜公这会儿又欢天喜地进来,他是个福寿双全的老相公,捧着翠玉如意来,轻轻叩一下金淙的脑袋。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听见旁边家主在笑。 金淙的脸霎时便涨红了,垂着眼帘,等着家主用翠玉如意挑开他的盖头篷。她的手筋骨分明,几枚指环价值不菲,指甲极短,打磨得光秃,不超过甲床,虎口处肤色暗暗,似有裂痕,像是伤口反复迸裂导致。拇指根部有一圈浅白的印子,想必是因为她常年挽弓,佩戴扳指。武妇的手可真粗,金淙有些被吓到了。想起家主已然四九,岁数不算小,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家主会不会凶神恶煞的?又或者面目狰狞?如果自己不合她的心意,她会不会生气? 盖头篷挑落,喜公上前接了,口里一个劲儿地说“称心如意,称心如意。”家主从手上摘了只金指环赏下去,喜公双手接了,躬着身往外退。金淙感觉浑身发烫,忍不住偏过头,从下而上地打量家主,却不想一挑眼帘,蓦然与她对视。 正午的春光透过层迭的树影跃上她醺然欲眠的眼瞳,如坠露添流,光影在前额飞掠。轱辘钱样式的窗棂外,玉兰树芳薄花茂,她幽邃的眉眼常年携着玉碎的决绝,美得惊人。金淙回过神,轻轻‘啊’了一声。 二:金淙儿乍通人事关内侯记挂正房(h) 原本金淙的年纪就浅,娇嫩白皙,生得小头小脸,好比金枝玉叶的小猫。这才遗过了精不满半年便配人家,尚且没什么省悟,两腮微红,欲心初动,驯服地仰着脸给她打量,湿漉漉的眼中连羞赧都是懵懂的。 “金姓,有名没有?” 家主既问,他就答,只当是曾在心上,不过最近公务繁忙,给忘记了。金淙把眼眨了眨,说“叫淙儿。水声也,淙淙然。” “嗯。万物逐流,金石不动。”北堂岑颇为赏赞,说“不错,好听。” 得了夸奖,金淙也不知做何反应,便垂眸笑而不语。家主身上有股子酒气,很快把他的耳根熏红了。又过半晌,家主问“知道做什么吗?” 金淙点头,说“知道。” “脱了瞧瞧。” 这光天化日,院门都不曾关,真要把个人羞死了。金淙看家主脸上是好颜色,只犹疑片刻,便低头除去钗簪,解起腰带来。家主也不说话,坐在床边看,怡然自得,好似置身事外。金淙将自己脱干净,咬了唇在床前站着。他正值好年岁,眉眼意气,灵动活泼,对风月事一知半解。虽有些羞,却只是为着把个身子给家主瞧了,不为别的,并没有什么怯态。 “正是有精力的岁数儿,可自渎过?”北堂岑是明知故问,将金淙拉到跟前,从袖中摸出只金胎雕漆的双头牡丹小圆盒,放在床头。不知做什么用的,金淙把目光收回来,垂着脸解她腰间玉带和丝绦,轻轻摇头,说“没有。”半晌没听家主言语,怕误会了,以为哄她,遂解释道“母父管教得严,有长仆跟着教导。有时梦遗,但并没有自渎。” 银杏庄金姓的男子盛行招嫁,仗着势力作出风月案来的也有,强压下去罢了,能养出这么个好孩子不容易。北堂岑盯着他瞧了半晌,说“你母父疼你,为你尽心力了。”可见对他是满意的。金淙心里高兴,脸上不动声色,替北堂岑褪了衣裳,搭在架子上。 武妇总有些皮糙肉厚,蜜色的皮肤表面块垒不平,横纵迭着旧日的疮痕。金淙站在床前咬着嘴唇瞧她,身量高大,板肋虬筋。皮甲托住了双乳,致密的血肉随着呼吸起伏。她下身穿着月白软纱的合裆裤,透薄的布料被撑得涨满,依稀看见腿间细草蒙茸。金淙望着她发怔,半晌,薄粉的脸颊倏红透了,伸出手在北堂岑滚热的腰腹上摸了摸,又抬眼望她。 五个指头划来划去,小猫搔痒似的。北堂岑摁了他的手,将他撂到床上,自己单膝跪在床沿倚了过去。金淙长得粉雕玉琢,那东西也是圆粗干净的一根,此时已硬得不像样子,颇有些分量,肉红的头角吐露,皮里青筋微凸,在阁内倒是骁才。北堂岑吻吻他鬓角,金淙哼了一声,也只由着,蜷着手轻轻抵着北堂岑,却不想被裹进了柔韧的乳肉里,惊得蓦然把手缩回来,眼睛不瞬地盯着,一刻又将手递过去,用食指轻轻捣戳,羞得自己抬起胳膊来遮了脸。料得是家中防闲严密,自外傅之后便没见过女子,北堂岑只管笑,将他两腿拍开,拇指在他性器顶端揉了揉,问“羞什么?” 常年执戟的缘故,家主掌心粗砺,金淙抖一下,只觉得连着前胸都滚烫发烧。自大了以后,莫说女人,那地方连生父都不叫碰的。他把胳膊放下来,露出湿润的一双眼,轻轻摇头,样子很是乖绝。北堂岑有心给他个甜头,拍拍他大腿,支使他去拿床头的小圆盒。金淙身上正软,家主又没有避让的意思,他筋骨懒散,便侧着身挪过去,将小圆盒抓来,两只手捧到北堂岑面前,凑过去看着她打开。 白瓷的粉盒儿静静躺在葱绿撒花的织锦底子上,北堂岑拨开盒盖给他看,盒里头是水红色的软膏,倒像是口脂,映了白瓷的颜色,显得盈润可爱。“未免弄痛了你。”北堂岑说着,从盒中挑了些膏体出来,润在掌心里,握住了金淙的性器,随即俯下身,吮吻他的小腹。拇指擦过娇嫩的铃口与阳峰,金淙口中哼哼嗳嗳个不停,心里想着哪有一过门子就叫家主伺候的道理,不免忐忑,原本侧着的身子也撑不住,两手扶着席子,拧着上身趴着。 从这个角度,金淙正好能瞧见北堂岑的双臂与脊背,她丰肌硕骨,筋节峻烈,竟如山野间疾行的牝鹿一般,美得都有些出奇了。午后的晴光从水红的床帘那侧透过来,金淙抖得厉害,浑身都软得没了骨头,大腿厮磨着北堂岑的腕子,扶着床围子半卧半躺,像只绥绥摆尾的小狐狸。他家教严,前面从没被碰过,当下敏感得不行,受不了得告饶。 “家主,我…慢些、慢些弄…”金淙后半句话说得很艰难。他实则是爽利的,只是下身快感太汹涌,让他难以挪动分毫,大腿紧了又收,绞着北堂岑的手腕不肯放。 先前家里交代他、喜公也提点他,说侍候家主是美事,又是苦差。那些有福报的男子,一世有家主管着,不至于出大的祸事,少时有母亲,大了有姎妇。小门小户还好,一妇一夫是天造地设,母父配就,可高门大户的内宅,家主今日睡了这几个,便要冷落那几个,凡在内宅里能熬出头的,都是那些忍得住邪火烧心,能忍旁人所不能忍的。金淙想起这一遭,未免自己射得快了软下去,败了家主的兴,遂咬着下唇苦熬。北堂岑读出他的心思,收拢的手掌磨过粗圆的麈柄,虎口箍着阳峰揉搓。金淙早抛却了最初的羞耻,只觉得刺激爽利,再也忍不住,铃口翕动不止,小孔吐露,眼瞧着是要射了,北堂岑忽然停下,似是顾虑起他的感受了,问道“慢些弄?” 从云头一脚踩空跌下来也不过如此,金淙双颊潮红,眼尾湿泪涟涟,潮涌般的快感在精关戛然而止。他忍受不住地抬腰挺胯,夹着北堂岑的手腕厮磨不止,用性器磨蹭她的掌心,极抗拒地摇头,祈求道“要到了…家主,我要到了…再弄弄…” 岁数还小,也不好将他戏弄得过了头,即便只是这样,他眼风都有些迷离了。北堂岑垂下眼帘,将这甜头赏了下去,金淙并没有由得她亵玩多久就到了,全身被近乎难耐的舒爽包裹着,双目失神地张着嘴,半天才吐出一口很长的热气。 北堂岑缓缓直起身子。她依然没有放过金淙,掌心摩擦着娇嫩敏感的麈柄,榨出两股残精。金淙仍陷在高潮的余韵中,根本受不了这种刺激。快感毁天灭地,他挣脱不开,大腿不受控制地发颤,浑身抖,声音像哭一样。过量的快感堆积,磨煞人了,可金淙偏偏感到受用,他觉得身体好像要坏掉了,都感觉不到自己了。 在金淙脱力之前,北堂岑松了手,指缝间湿黏一片,她曲着手指摸摸金淙的肚腹,等待余汗散尽。往床头一倚,叫了热水进来。 满屋子的腥膻气,湘兰端着铜盆一进来就晓得怎么回事,眉眼里透出喜气来。金淙还不太习惯和远亲的庶弟做主仆,又实在羞于裸露身体,支着身子伏在北堂岑肩头,只露小半张脸。湘兰跪奉铜盆,北堂岑搓些澡豆洗过了手,将细布投进盆中,捞出来拧干,带着些湿气,递给金淙。他往常是很有意气的,此刻显得低眉顺眼,靠在侯姎肩头默不作声地擦洗,浑身都透着一股子依恋。大抵经了人事都是如此,湘兰又抬眼去看侯姎,她在榻上支着一侧膝盖倚坐,身上很有些光彩,挽臂的两枚金环熠熠生辉,好似庙里供的神像。金淙擦好了,将细布搭在铜盆边时湘兰才回神,发现侯姎饶有兴致地瞧着他看,心里一时有些慌,回过神来才想起道喜。 “同喜,同喜。”北堂岑随口说着,指指脑后垂髻,金淙于是坐起来为她卸除玉簪和纶巾。不比方才被家主疼宠时身心畅慰,怎么都受用,射了精以后只觉得空虚又茫然,想偎着家主,不愿她同旁人讲话,哪怕是自己的棣华。金淙实际上是个实诚孩子,心里这么想,脸上都不显,只管做好自己的事,将家主的饰物捧到床头放好了,便听家主道“今天你们还有的辛苦,中午歇歇,到西角门领赏去,耍子片刻。” “多谢侯姎,多谢二爷。” 这是个贯会说话的小子,谢恩之后便跪安,躬着身子倒退出去。北堂岑打下帏幔,自己解了右肋下的锦系带,将皮甲卸了,金淙乖巧迎上来,两手托着捧至床里,放在枕边。 “歇一会儿,下午得去还礼。”北堂岑翻过身,枕着臂膀趴在席上。陛下指的人,合不合适两说,横竖是个心意。金淙在她身旁找机会起腻,扯着那双眼花丝细的单被傍着她,也不知是怕她冷了还是热了,在后腰搭上一个小角。年轻时似乎是这样,后戏的时间比什么都长,琼林玉树,神采英拔,哪怕是个冷清素雅的人,情事过后也要将人缠煞了,眼中横波似水,不教他满意,断然不撒手。北堂岑蓦然笑起来,觉得有意思,道“醒了去瞧眼你哥哥,问个好。” 三、见大小金淙含羞拜娘娘齐寅伤怀 下午的时候,家主进宫复礼,答谢天恩。金淙到青阳院去拜见礼,见大小。 堂上摆大座两把,侯夫婿坐在左边上首,身后两个年纪小一些的,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棣华兄弟,一个叫梅婴,一个叫雪胎。 常听说关内侯与夫婿感情甚笃,侯夫婿又是定王表弟,兰芳卿娘与函谷郡公的长子,御前中令是他幼妹,许国姑是他亲姑母,一身的威仪气度,想来不是好惹的。他与关内侯岁数相仿,已不穿艳色,一身石竹色领袖缘的水浅葱袍服,头戴白玉冠,手上拿着把绸面象牙竹鹤图的折扇,中部对称的椭圆形开光内绘雪景,如积玉映空,好生富贵。 金淙望着齐寅的时候,齐寅也正打量他。弱冠之年,生得粉面白肉,两道水鬓描得长长的,一身湖蓝缎子,头上是泥金带,玉掌梳。他两腮发粉,看人时有些低眉顺眼,显得十分熨贴,想来是已经过人事了,只午间仓促,来不及梳成人夫髻。 两厢打过一个照面,金淙俯身参拜,亲手递上见面鞋脚和袔子。梅婴上前接了,捧给齐寅。金淙虽然岁数不大,手艺却好,鞋面绣的是云曲瓣回纹宝相花团,四季平安纹样的袔子领缘镶嵌织锦,阵脚细密。齐寅受了他四礼,接着又叫梅婴来拜他,金淙不敢受,平叙了兄弟之礼,便站在旁边。梅婴是大将军府的旧人,十岁跟着齐先生陪过来,也是弱冠的时候被家主收在房里,如今已六年了。齐寅教二人坐了,吩咐雪胎去取见面钱,又命院中侍人、小厮按尊卑大小排好,依次来拜二爷。 见梅婴同他之间隔了一个位子,金淙问是何故。齐先生持重寡言,并不解释,梅婴笑着敬茶,说“家主有一贵侍抱病,久居湖园静养。他虽不来,先生总想着他,给他留个位子。”齐先生虽然看着厉害,却不善妒,举止也温柔,金淙心里对他多了些仰慕,又问“那么我要去湖园同那位哥哥见礼吗?” 说话的功夫,雪胎从卧房捧来见面钱,并着些衣服首饰和一把庭院花鸟蝴蝶图的绢面髹漆折扇,捧至齐寅面前。“我想着,应该不必。”齐寅同金淙说话,语气平缓,十分亲和,道“习武人家不重规矩,他的性格喜静,不爱见人,也省得你去了,把病气过给你。”他望了一眼文盘上的东西,微微点头,雪胎于是捧到金淙面前。 有的人家也不给见面钱,因着过了门便是自家人。齐先生既给了,金淙也就收下,复又拜了两拜,心里晓得这是惯他。青阳院的长仆和小侍来拜二爷,金淙由是叫湘兰和沅芷赏钱下去,出手阔绰,青阳院上下欢喜。临走时,母父怕他在大将军府里抬不起头,故而多贴补了一些。 “听说淙儿就是银杏庄长大的,与宫里的金老太太有一层亲?” 齐寅抿了一口香茶,开口询问。金淙想站起来答话,雪胎趁着上茶的功夫将他给摁下,金淙于是贴着椅子边儿挺直腰板坐着,不敢懈怠,道“是。我奶奶同老太太是亲姊妹,老太太是银杏庄的大姨奶奶。” “哦,那么殉国的金寿卿娘是你的表姑。”齐寅笑了一下,说“好,金姓一族感念太皇与先帝天恩,你的姨奶奶与表姑都是忠仆。可还有什么姊妹兄弟吗?” “亲的已没有了。姑姑家里有两个哥哥,头一个招嫁妻,诞下两个都是侄子,遂又张罗着给嫂娘纳了侧室,今年年头的时候又有了。二个性子烈一点,从军去了,要明年才从西北回来。”金淙一一答了,齐寅颔首,道“好说,家主大总武事,不会不管你二哥。待他回来,给他安排个闲职,配个好人家,叫你姑姑安心。” 不及金淙道谢,齐寅话锋一转,说“你家是诗礼人家,有庄田地土,颇过得日子,只不过你母父有大姐姐在上,不能在银杏庄做主。都说姑母不如姨母亲,我瞧你极好,是勤谨省事之夫,年龄虽幼,尚不能把得家定,但身子强健,看着是能生养的。若为家主带来后嗣,不论女男,你都是我北堂家的贤婿。届时家主定向陛下请旨,虽封不得你,却能封你父亲做诰命,给你嫂娘捐个好前程,强过寄人篱下。” 金淙一怔,低下头。他这样的年纪,才刚刚从公子翻做先生,想到家主就心猿意马,神魂颠倒。只听见能生养,没听见封诰命,红着脸说“只怕还不得家主欢心,这么早就拜娘娘吗?” “待你觉得时机恰当,再拜也不迟。家主疼你,与你心意相通是迟早的事。”齐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仍然平静,带着微笑,就好像说的不是他的发妻。一旁的梅婴不如他贤惠有德,自然是笑不出来,只管低着头摆弄衣服。金淙羞得耳根发红,半晌才‘嗯’一声,道了个是。 婚仪繁琐疲劳,齐寅不想累着金淙,也不愿让他觉得拘束了,不自在,故而没有留他坐太久。金淙离开时又拜了两拜,齐寅微笑着受了,目送他与两名年轻侍人缓步徐行,走出青阳院,拐出院墙,步子霎时变得轻快起来。 静坐了半晌,齐寅起身进屋,独自绕进西暖阁。室内檀香隐隐淡淡,青阳院的窗牖至简透彻、玲珑空明。他点燃线香,在案前跪下,高举过头顶作揖,拜了三拜,将手中高香置于香炉中。他的侧影投在明纸上,身子跪得很直,心还要更诚。 一阵清风吹起神龛前的垂帘,白玉雕刻的广嗣送生慈姆一手抱婴儿,另一手持柳叶,眉目低垂,面容安祥,微笑着注视齐寅,不言不动。 四、孟浪子快语乞恩闲王姎亲交从游 即便只是遥遥一望,她英姿矫健,骨骼壮美便足以刻入眼帘。一身罩纱锦袍,印花覆彩如嫩芭蕉与红樱桃,织锦地是被雪洗过的白玉阙,束刺绣宽腰带,错金镶白玉带钩,足蹬一双如意云头锦履。瑞珠儿被她猝不及防撞入眼帘:高髻纶巾,衣量宽博,行走时轻纱浮动,如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爹爹,那是什么人?”瑞珠儿背过身去,抓住了鸨爷的袖子,用折扇点指那正上楼的贵妇。“可不敢指。”鸨爷摁了他的扇子,待贵妇进了三楼的厢房,才对瑞珠儿道“一会儿进去,你只管喊大人就是了,旁的不管。” 来这儿的不乏有当朝权贵,方才那一位周身气度不凡,鸨爷不想惹祸上身,便对瑞珠儿百般叮嘱,不叫他恃宠而骄,颤寒作热地犯怪。未及一时三刻,厢房里果然叫人,鸨爷叫瑞珠儿打头,将最红的郎君送进去。厢房一扇画屏隔开,里头四位贵妇,方才最后进去的那个竟轮不着她坐上首。顶里头卧榻上支着一侧膝盖趺坐的女子大敞胸怀,肩披鹤氅,鸨爷再认得她不过了,忙上前问好,俯身就拜。下头另有三个,左边两位,一位中等个头,垂髻短打,外罩墨色地兕纹锦袍,打着吊腿,身前放着红玉大莲花杯,浑是位军娘的做派。另一位青袍玉带,外套织金半臂,摇着扇子。她双目狭长,口唇端庄,似是玉女从云,很有些菩萨相。右边那位才是最后进去的那个,肌骨神骏俨如牝鹿,双腿搁在懒架儿上,百无聊赖地打呵欠。 “几位令郎容貌丰姿,样样都好,但还是往常那三个留下同乐,谁叫娘们是恋旧的人。”定王姬日妍一掷千金,丢出腰间一口锦囊,沉甸甸的银锭砸在凭几上,‘咚’的一声。她伸手点指瑞珠儿,问鸨爷道“这个面生,哪里来的?” “回大人,是前些日子,仆刚买来的。”鸨爷令几位郎君上座相陪,侍奉左右,又令舞伎与小唱进屋表演,自己跪在画屏边上回话,道“他名唤瑞珠儿,我一见他就晓得是桩奇货。” “大姑姐,莫问了。”北堂岑把腿放下,自斟自饮,打断了鸨爷的话,说“但凡倚门卖笑,大都是奔来的。这种奇货可居、束之高阁的,则少不得是跌进圈套里了。大姑姐问完再狎,心里对人母过意不去,渐渐懊丧起来,还来这儿干什么?” 云麾将军莫元卿哈哈大笑,说“岑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不说这话,王姎未尝就过意不去。如今晓得他也有门户,没准儿还是好人家被骗出来的,都不晓得什么叫声色。你让王姎怎去狎他?” 听那贵妇喊王姎,便晓得上首这位是亲王,那么其余的不必说,定然也是高官厚禄的侯爵卿娘。有三位常来,各自相好,只缺一位作陪亲王弟妹,瑞珠儿因被指着问话,到不了切近,生怕被冷落了,不要他伺候,于是接口道“我们前世不修做了男子,这辈子又不敢到疆场上真刀真枪地给自己拼个前程,便一世不出阁阃。靠着风月之事消遣一生,怎好叫为人夫的不知声色?” “呦。”那玉女般摇着扇子的贵妇是林老帝师的得意门生宋珩,如今任相府司直。她抬手抛了只荷包给瑞珠儿,调笑着用刁钻问题戏弄他,道“确是奇货。不过你既知道声色,就免不了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这等孟浪子,岂有人爱?” “大人谬矣。经过事的男子相情人,眼睛并不留在当初婚配。旁的都不重要,文雅标致的,婚配时择的已是这辈子顶好的,再想高攀也不能了,所以单要干房中实事的,可精神健旺与否,气力勇猛与否,平时场所怎么能瞧得出来?便只在这里,每一个都是好的,但凡能被一位好人挑中,自此死心塌地依靠着,再不生妄念了,比人家儿出来的还熨贴,还懂事。”瑞珠儿姿貌出众,生性聪明,倒还很有些识大体。几位贵妇都笑,宋珩对坐在她对面的北堂岑道“他既然都这么说了,自此死心塌地,岑姐,你不妨得着吧?” 瑞珠儿一双雪亮的眼殷切地望过来,神态很可爱,像只小狗。北堂岑笑着招手,道“过来吧。”瑞珠儿喜不自胜,应了一句,提起衫袍便去她身边坐了。 北堂正度人如其名,一向持身守正、脊骨铮铮,不爱冶游狎伎。看她美人在怀,姬日妍甚是欣慰,莫元卿与宋珩也觉稀罕,瑞珠儿刚坐下就陪着走了一轮酒,脸上喜滋滋的,似耀武扬威的花孔雀。 “好好伺候大人,她在家圈得烦了,要看点活泼色彩。”姬日妍抬手点指瑞珠儿。大姑姐招待弟妹在外头玩是常事,瑞珠儿晓得分寸,将大莲花杯换成金镶银小盏,倒了石榴酒,喂到北堂岑嘴边。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世家的规矩严,稍一露齿都是有失检点,略一大笑便是逾越规矩。只有似枯木古井般沉寂无波,才是为夫为父之道。陛下盛情难却,金姓的美少年,说指就指给我。前后都是锡林张罗着操办,他说这是他为人大房的本分,我也不好说别的。”北堂岑吃一盏,低头翻弄干果,从里头挑松子吃,笑着摇头,对莫元卿道“大姑姐当年陪到我家来那两个小子,有一个已长成男道学了。你说得还真不错。” 一旁的宋珩听了,很有兴趣,问元卿道“你说了什么,岑姐觉得不错?”莫元卿晓得男道学是雪胎,那小子比寻常的先生相公还要贤德板正,阁训甚严,阃德又备,还有好颜色,像是宋珩乐于调理的,便道“我说那个小子不讨喜,没有一丝生动之趣。左是道学,右是浪子,被夹在中间,姐夫可不是只能行中庸之道?但岑姐是武妇中的武妇,房里的人不会叫死叫活地助军威断然不行,且不说风情乐趣有无,跟个哑男子一样,很不吉利。有他在跟前碍着,姐夫再喜欢姐姐,就算心上顺从,口里也不肯,岑姐偏又是不会硬上弓的,这样下去不利于阴阳调和。” “元卿未免太夸大。小子孤陋寡闻,不晓人事,早晚配出去。你两个莽妇不喜欢,子佩却懂我的苦心。”姬日妍命人撤去屏风,让几个舞伎上前来跳,慢悠悠道“我家表弟贤得不能再贤,除了拜不来娘娘。那是他不开窍,口不对心,这种事我劝不动,要他自己悟。” “越贤惠的男子越拜不来娘娘,大人见过几个珠胎暗结的孕夫内心不善妒的?”宋珩靠在郎君怀里,惬意地挑开眼帘,由着那男孩儿一边哼曲一边为她按摩颅脑,从神庭往下推到百会,取耳尖之上,离发际约莫一寸位置,用手掌按揉。 “嗯,子佩能说这话。她惯会邀买人心,家里几个拜娘娘的,拜一个成一个,也不知怎么就那样爱她,她分明是最薄情的。”姬日妍搓磨着下巴评价一番,宋珩却不应,枕着小郎君的大腿,将他纤腰一搂,说“彼时我也都是真心爱护,只不过色衰爱弛,利尽交疏。人生一世,岂不就贵在知变。” 这儿的歌舞伎个个认识姬日妍,她是闲散王姎,还是个亲王呢,成天在京城里野,出手又阔,遂纷纷上前示好。为首的那个手持桃木剑,舞得很勾人,小金杯挑在剑锋上递过去,姬日妍身子前倾,叼在嘴里,一饮而尽。酒过三巡,屋内又换了一批人,琴声随着鼓点响起,如同琼浆入杯,酒纹涟漪层迭,笛声与手鼓急促。亲交从游,行令走酒,好不潇洒自在。琵琶声音是最后切进来的,鸨爷熟悉姬日妍的脾胃,有意讨好,乐伎的音色中隐约夹杂了金戈铁马的感觉。 酒宴正酣,瑞珠儿献舞。他扶着北堂岑的肩膀站起来,吴罗衫从他肩头滑落,精赤着宝光流溢的上身,水色粼粼的腹肌上有一粒红痣,在他伸展躯体时显得尤为惑人。两名舞伎将银铃系在他腰间,随即便退下,银铃随着舞动嘶琅琅作响,与鼓点交错。 有一瞬间,北堂岑沉湎在他的身影中,如同投入春日的静湖。耳目久旷于鲜明无害的色彩,瑞珠儿着实满足了她的兴味。“大人。”瑞珠儿朝她伸手,似是邀她,北堂岑并不答应,牵住了他的指尖,微微摇头。“大人正是好年纪,锐意进取,意气风发,为何不来共舞?莫不是嫌我吗?”瑞珠儿傍着贵客坐下,舞伎即刻上前顶了他的窝,争抢着表现。“并无此意。”北堂岑从自己发髻中摘下一根嵌绿松石的花型副簪,将瑞珠儿的包金簪子卸去,为他重新挽发。瑞珠儿的脸一红,羞赧道“大人不嫌我就好。”便偷眼去看北堂岑。她的眼风含藏在半敛的长睫之下,动作极温柔。 何其有幸,同她共度良宵。投身暗门的第一个十年尚未过半,他就遇到了这个人,可知戏文说书里的故事并不是假的,那些夜奔而去的男子朝向明月,是被雪擦过了眼睛,瑞珠儿几要落泪了。 鸨爷叫小厮们端上饮品冷盘,都是姬日妍往常爱点的,什么冰雪冷团子、腌木瓜、荔枝膏,小磨香油点的野鸭肉和滴酥水晶鲙。“大人,这是今晚的花招子。”他一抬手,小厮走到切近跪奉文盘,姬日妍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她喜欢的角儿不知怎么把牌子挂起来了。鸨爷料得她不满意,早先上边儿传出风头,指名道姓要那几个角儿哪个店都不许演,不然连下截也打掉。他讪笑了一下,又招手让另一名小厮上前,道“这是大人放在仆这儿的描金马吊牌。” “哦,这个不错。”姬日妍早先忙了一阵子,好久没上牌桌,有些手痒,道“弟妹不常打,不让她坐庄。” 北堂岑不甚娴熟地摸牌,好在姊妹迁就,并不嫌弃,瑞珠儿扶着她肩头往一侧相看,偷偷给宋珩比手势,宋珩会意,晓得王姎手里一文在底,二文是真,不能敌,只能捉,遂不留枝花,转头又去看北堂岑,她拿牌尚拿得不好,眉宇间神色严峻,瑞珠儿左瞧右看,指点半天,最终只是摇头。 最近正开沽评酒,点呈十日,连日热闹。过了人定初刻,临街的窗子仍然喧哗,游人随处品尝,追欢买笑,秀丽有名的男子成群游街,骑银鞍宝马,怀中捧着酒库高酒,浮浪闲客随逐于后,风流娘子沿途劝酒,以点心相送。 “正度。” 眼瞧着面前这三个人的架势是要擒王,姬日妍忽然放下牌。 五局输了八十六注。莫元卿打头阵,开了一个十门冲,宋子佩在最后,击百、截色游刃有余,端着牌等着夺锦张。北堂岑的牌运似乎很好,上一把有四肩、百老在手,摊了一副凤凰雏,这一把瑞珠儿帮她排好了牌,叫她尽力断庄,只管出大的。 定王难得正色,厢房内欢声笑语一时停了,东歪西靠的郎君们各自站直,不晓得她要说什么。还有两张便全打完了。北堂岑愣怔一二,也放下马吊牌,抱拳颔首,道“王姎。” “自折兰泉一役,四海几无战事。历经两朝天女励精图治,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再无用武之地。”姬日妍携了她的手,合在掌心里,轻轻拍了拍“是向西北征战的诸位将士之功。怪道坊间童谣:何人能执千钧弩?淮阳鹞子北堂虎。说的正是元卿贤妹与我的好岑娘——”她身子前倾,赞叹不已,未几眼帘低垂,眯眼窥探。 “岑之少贱,西北守疆从将家生奴婢。何期慧眼?乃在天家明德。”北堂岑脸上不动声色,抬起手肘,毅然盖住了牌面。姬日妍‘啧’一声,又去看坐在她正对面的莫元卿。 “当年耿耿将星,以分野度之,应在西北。”莫元卿沉声开口,大大方方地将手里牌面摊给姬日妍看,明晃晃一副大三花,“今日当在淮阳。” 五、侯姎晚来归家大房为姑求情 将过午夜,家主还不回来,梅婴愁得很,伏在案上剪灯花,用玉钗挑弄烛台里的蜂蜡,迟迟不肯睡去。 “要么打发姑娘去问一问吧,先生。”梅婴直起身,回头对齐寅说。他的发妻和几位大人在外头待到这么晚,他脸上仍是好颜色,手底下只管掀书,是旧日里从齐府带来的《夫孝经》,这已不是一个‘贤’字能够形容的了。 “有雾豹姑娘跟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天色已晚了,不妨就睡吧。”雪胎在床边俯下身,给齐寅递去一盏茶,回头劝梅婴道“兴许是喝多了,又或者累了,来不及回来,在外宅过夜。虽不常有,但也不是头一回了。睡吧。” “要睡你睡,我自打发冥鸿去找她娘。先前说着就回就回,都几点了?她娘是顽呢,是歇呢,还是路上什么事绊住脚了,不得个准信儿我睡不着。”梅婴站起身,望了齐寅一眼,见他不拦着,道一句“先生稍安”,便出门去了。 “做先生的,要把得家定,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这便是为家主分忧了。我却连这都做不到。”齐寅放下书,朝门外投去一眼,半晌复又收回,垂着脸道“我配给家主已十六年,那时家主正是好生养的年纪,府里只有我一个,却连一女半儿都没给她带来。朝廷夺情至今也已十一年,我每日都拜娘娘,从未间断,可惜天不怜我,不肯赐我一女。” “先生从下午就不开心。”雪胎把书从他手里抽走,安慰道“早年间家主多在外,不常居。那几年里出关都有五回,其余时刻勤王护驾,不得空闲。也有行军的缘故,身子都熬坏了。” “虽时间长些,可每两个月她总来一回月事,前后都是我伺候,为何我就没有孩子?”齐寅说话间红了眼圈,水色在他眼睑渐次交融,“同辈的卿娘里就她没有后嗣,我该在朝廷夺情前为她纳侍的。她不提,我就不做,现如今让她无嗣,‘不孝’两个字我怎么担得起?” 自小跟着齐寅陪过来,雪胎自然是向着齐寅说话的,低声道“梅婴也拜过一回娘娘,不也没有吗?太医都说了,家主的身子不行——” “不太行。”齐寅纠正他“是月子没有坐好就引兵挂帅,寒邪直入胞宫的缘故。那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断了我的前程。”他的心里是冷的,而且越来越冷,声音也弱下去“可分明来月经的,葵水也正常。太医都说没问题,身子好的,是心不诚。” “再没有比先生更诚心诚意的了。”雪胎听出他话里的弦外之音,并不敢妄言,在他腿上一下一下地轻拍,说“也不能怪家主。武妇大都如此,从战场上回来的杀伐气重,枕畔不容他人安睡,您也不能强求。您瞧元卿大人,到二十六七才得了小如公子,那也是自己得的。她家的几个侧夫都拜娘娘,未有一个拜成了的。虎贲卿娘家的也都不成,她后来想要第六女,就求不来。” 听雪胎这么说,齐寅心里略有些宽慰。见他神色动容,雪胎起身在床沿坐了,道“而且咱们老郡公不是说了?宁可没有,从同族挑好的给家主入嗣,都是自家的,日后好照应,强过旁人怀上,显得先生对家主不尽心。林老帝师和几位巫祝大人都说家主不会没有后嗣的,如果真的没有,她们还能坐得住?” “也是。”齐寅望着雪胎,忽而笑出来,道“若真没有,老帝师每天亲自来摁她喝苦药。” “那还了得?届时恐怕连陛下的旨意都要下来。”雪胎难得说些轻松的笑话。齐先生的诚意他都看在眼里,每日不跪足三刻绝不起身,即便这样,都没能得到一女半儿,想来是这么多年,家主的心已然变了。雪胎觉得残忍,可又有什么办法?他只是受不了齐先生在正堂的圈椅上坐着,和其她外命夫饮茶闲谈,安安静静地听由他们嘲弄挤兑。雪胎从来就不服气,他们之中能拜得娘娘,替家主怀胎的尚不足十之一二,就算是怀上了,也是家主的玉卵上佳,同他们一点关系没有,不知脸上的光是哪儿来的。 二人静坐了片刻,听得前院有动静,似乎是引灯和执莲两个到东厢烧水。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北堂岑阔步进来,正瞧见两人歪在床上说话,齐寅散着头发,眉宇里透着愁容,眼尾的哀伤细微绵长。她略微愣怔,走到切近,问“这是怎么了?” “也没事儿。瞧不见你的人,总是不能放心。”齐寅笑着坐起身,掀开被子坐在床边,似一下来了精神。“我顽得过头了。”北堂岑将锦袍脱给雪胎,袒着上身,只穿一条老鸦绸子的合裆裤,坐在床沿脱靴,齐寅从旁拥着她,轻轻摇头,小声说‘没有’。执莲端进热水,雪胎接了,放在地上跪身服侍。“捂捂腿。”齐寅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让雪胎将热水浸透的细布拧干,敷在北堂岑的左腿上,道“最近气候不好,潮得很。” “还行,发得不厉害。”北堂岑洗完脸,吃了一盏茶。执莲为她卸去身上首饰,站在一旁点了半天,说“娘少了发簪和指环。” 中午出去的时候身上有八件,明晃晃一对錾金兽纹宽臂环是从来不摘的。因着梳高髻,头上是一根正簪,两支副的。手上扳指、指环也有三件儿,如今少了两个。执莲又点一遍,咬着嘴唇挑起眼帘望向齐寅。 “少了就少了呗。”齐寅知道是赏人了,晚上出去应酬,卿娘们在一起定要叫几个弹唱的哥儿,随手就赏了,也不是要紧事。“收起来吧。”他一抬手“你娘有钱。” “身上钱都被你姐姐赢去了。”北堂岑擦了脚,趿上帛屐,从床尾抽来懒架儿往上一倚,道“子佩会算牌,她带着我,元卿在前头冲,就这样都打不过你姐姐。而且你姐姐一瞧势头不好,就‘正度’、‘弟妹’这么叫。她叫我,我岂能不应?便‘王姎’、‘姑姐’那么回。手里牌只要一放下,她就全看去了。” “整个京师,能打过我姐姐的只有子佩。我姐姐上了桌儿就是奔着色样来的,你就记得赏、肩、百、趣,连输都不知道怎么输的吧?” 思忖片刻,北堂岑揉揉额角,问“手上有赏,莫不是等着同门肩张吗?还是可以直接打空文?” 家主手里有真牌都不出,雪胎笑了一声,在旁边接口道“她们灭牌都没从百老开始灭,您三十万、七十万在底,她们还没有十字门的牌。您手里捏着真张都没把王姎嬴干净,可知是真不会打。” 说话间,梅婴领着几个小厮端了夜饭进来,是北堂岑回来路上买的花炊鹌子、卤鸭舌和砂糖绿豆,还有厨房现蒸的鸡汤捞面。他在摆放碗筷,桌上一共三副,家主在外头吃过了,这会儿不用。齐寅要推,北堂岑便笑,说“吃个夜饭还固辞不受,又不是让你当将军去。”说罢搡他胳膊“是你爱吃的那些鸡零鸭碎。都配给武妇了,就从了吧,把腰吃壮些我也不嫌你。” “嫌了就晚了。”齐寅虽下去坐了,但磨磨蹭蹭的,也只是喝了两碗汤。待梅婴与雪胎吃好了,便叫人把席面撤掉。北堂岑点点头,示意梅婴雪胎去睡,叫引灯执莲两个小的伺候。她早已习惯齐寅这般,平日只要她不在家,青阳院的饮食就不管饱。齐寅从来都不放开了吃,配给她之后已是好多了,老郡公房里的菜色才真要人命,不晓得是为了活命还是为了保养。 “我姐姐今天把你带到哪儿玩去了?”齐寅在洗漱的间隙问了一句。“她能去哪儿?”北堂岑闭目养神,说“郎君堂子。全京师的堂子都是她养着,今晚又不回了,赶明儿太皇太夫怪罪下来,不晓得我们三个是谁出来给她顶缸。” 沉吟片刻,齐寅笃定道“子佩。” “最好不过。她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总好过我和元卿两个,每每问起来,都没的说。”北堂岑并不睁眼,伸手揽过齐寅的腰,躺在他腿面上“去也去了,狎也狎了,太皇太夫心里不爽利,实在不行就打两顿得了。”这人睡觉向来睁着一只眼,齐寅摸着她的鬓发,笑道“有什么。娘们在外头玩是常事,他久居深宫,管得了那么多?姐夫进宫告状,他没办法,拿你们撒气。他敢打你,我也进宫。” “闹得还没完了。”北堂岑睁眼,觉得这话不像他真心,慢悠悠地打量齐寅。“干什么这么瞧着我?”齐寅被她看得心虚,将脸别开些许。“我瞧你这一下午没闲着吧?”北堂岑凑过去亲他颈子,在肩膀上乱咬。齐寅被她扑得栽在床上,两手揽着她的后背直笑,说“你属狗的。” 两名小侍默不作声地退出去,烛火被风带起,晃了两晃。二人闹罢了,暂时分开,齐寅靠着游仙枕,偃月墩支在胳膊肘底下。他身体修长精壮,年轻时候有种锋利的劲头儿,眉眼十分淡,嘴唇的颜色又很浓艳,故而人前总用扇子挡着脸,不给瞧。如今过得脸上圆润些,反倒显出为人正夫的雍容来。两眼望着北堂岑,在她臂环上摸。 “我顽累了,我睡了。”北堂岑心里觉着有些微妙,背过身要躺下,齐寅不让,一连串细碎的吻落在她肩头。“你别说,我不听。”北堂岑要捂耳朵,齐寅捉了她的手,忙道“我二姑没脑子,你就帮帮她。今天下午…”北堂岑翻到另一侧,齐寅往后退了些,“今天下午我二姑夫来,说她十日前擅自令家人领了银子,私往交阯境内买卖乳香、珊瑚和金珠。咱们家若是现在派人急递拦截,还来得及。” 她姐姐是奉国将军,表哥是函谷郡公,她如今又不是什么普通的商贾豪绅,拿着钱就能去买卖。“她要那些玩意儿干什么?”北堂岑从床上坐起来,“这叫交通外夷,这不是小过。” “我已让姑夫回去跟二姑说了,父亲也以教训过了。岂止不是小过,她犯下大错了,她简直有疾于首。”齐寅扶着北堂岑的肩,在她脸上吻了又吻,湿热的口唇顺着胸脯滑至肚脐,“十日前出发的,咱们再怎么拦都已经晚了,若能叫邮驿急递,还有补救的机会。”齐寅伏在北堂岑腿面上,仰着脸瞧她,绸缎般的黑发铺在床面上,姿态已低得不能再低,蹙着淡色眉目,实在我见犹怜。 “邮驿急递传的是军情,总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吧。”北堂岑枕着胳膊往后靠,今上年纪虽小,疑心颇深,派人将许二姑府里下人拦回来,总觉得心里不安稳。还不如直接告诉今上,挨两句骂就得了。齐寅不知她想什么,舔吻着她大腿内侧的软肉,将身子埋了下去。 “算了,不要拦了。我明日自当入宫请罪。”北堂岑摸着齐寅的发丝,“老郡公无非就是担心陛下震怒,牵连许国姑。许国姑若知情,那她也是个蠢才,若不知情,陛下定斥责她连本府的事情都管理不好。明日我就说最近气候不好,腿疾要发,许二姑买乳香是为了给我活血定痛,这叫关心则乱。”她双目熏然,颇为情动,在齐寅肩头轻轻捏了一下,问“行不行?” “我不懂,你说行就能行。”齐寅撑起身子,面红过耳地回避着北堂岑的目光,用手背擦拭嘴角的水色,睫毛颤个不停。半晌才抬起眼帘,颇有些幽怨地望着北堂岑,说“腿疾要发还去逛堂子。” 六、守鬼门北堂思幼子坐产帐齐姜抱千金 髹墨漆地的剔彩六曲屏风上绘女娲图,人身蛇尾,朱色线条勾勒出母神的厚慈与凶暴,雕填戗金的鳞片以百宝镶嵌,浑圆的小腹之中孕育一轮明月。北堂岑坐在宣室喝茶,如轻纱般的水汽从紫檀边框的雕花间溢出。 齐姜从浴桶中起身,水珠顺着贝母般透粉的指甲坠落在地,在木红串枝玉兰栽绒毯上留下痕迹。四名小侍上前搀扶主人,为其擦净身体。她披上透薄的皂白色香云纱中单,略略抬起左脚,侍人为她套上锦履,她在地毯上踩了踩,觉得不舒服,两下就给蹬掉了。 “嫂嫂,太常寺的巫祝都到了吗?”齐姜赤着脚从屏风后绕出来,撑着后腰缓缓坐在太师椅上,小侍为她奉上一盏黑芝麻蜂蜜茶。 “已经到了。”北堂岑望了眼日头,说“公爹带着小姑夫到我那儿去了,其她男眷也已在外宅安置。小姑可以安心生产。” “真是叨扰嫂嫂清静了。”齐姜喝罢了蜂蜜茶,又用两块点心。北堂岑在一旁笑着望她,时不时将手中盖碗递过去,叫她喝两口顺一顺。怕胎儿长得太大,生育时损伤母体,齐姜这一年都严格控制饮食,这些容易发胖的东西很少吃。等把孩子生下来,非大吃三月飨宴不可。 齐姜有娠已九月有余,今天便是算好的吉日。腹内胎儿会逐光,小手小脚常在她肚皮上撑出鼓包,是长大了,胞宫里住不安稳了。几名小侍默不作声地埋头退下,只有名为棠儿的留了下来。他今年二十二岁,伺候人的本事学了十七年,其中有一大半的功夫都跟着宫里的老世夫们学习怎么为家主绑托腹带,伺候好了是全家荣耀,伺候得不好,就是满门抄斩也不够赎罪。 世夫说孕晚期尤其要注意,托腹带既不能松了,更不能紧了。松了挤压耻骨,背与腰也会酸痛。紧了则是更大的罪过,不仅会伤到小姐或公子,还有可能使家主的脏器与肋骨受到压迫。齐姜是兰芳卿娘和老郡公唯一的女儿,自小众星捧月打出来的一个金人儿,做什么都不能碍了她的眼,扰了她的心,当从侧边行事。这么多年,世夫的教诲还在耳边,从未忘却,棠儿捧着托腹带,在齐姜身侧跪下。最近天有些凉,姑爷吩咐将家主缎子打底的丝绸托腹带换成皮的。他先将自己的双臂搓热,小心翼翼地用手臂托起家主的孕肚,将托腹带垫在她浑圆隆起的下腹。柔软的皮料取自不满三个月的梅花牝鹿,相当稀有,两侧软带外缝织锦,挎在肩上,用两枚白玉五福捧寿带钩与后片相连。为防万一,棠儿还是用两枚铜镀金镶红宝石带环与托腹带内侧的钮柱相扣。 “婆母已命人在家庙中布置了,方才我去瞧了,太常寺的巫祝来了两位,还有南宫的抱腰卿娘两位,娩身卿娘两位。” “做出这么大的阵仗,我只要母亲、嫂嫂与表姐就够了。嫂嫂愿为我拒关,我却没问嫂嫂前几日问诊,最后竟是如何?”齐姜倚在桌沿,晃了晃浮肿的双脚。棠儿见状,忙膝行两步上前,将她双腿捧在腿面上,娴熟地揉捏起来。胎儿与胞宫愈发增大了,下肢血流受阻,方才又坐着洗了澡,还站着冲淋了一会儿,小腿水肿。 齐寅在阁中时有小字锡林,妹妹出生以后取名为姜,有姜桂之性至老不移,终不为身计误国家之意。然而有言是‘山上有姜,下有铜锡’,齐姜这个做妹妹的倒是后来居上,压在了兄长的头上。北堂岑放下手中茶盏,抬起左腿,伸手轻轻捶打两下,道“太医提议切开皮肉,剔除骨痂,截除断面,以柳木重新接骨。此术有一定风险,待我奏请今上,令太常寺打卦问卜后再做定夺。” “我光听着都浑身难受,那样岂不是会很痛吗?”齐姜激灵了一下,将腿给收了回来,她感到坐不安稳,一手撑着腰,另一手扶着桌沿起身,棠儿也随之起来,刚想上去搀,齐姜的眼风扫过来,他心中畏惧,便垂首退至一旁。“会给我用药,喝一帖麻沸散,再熏上野山烟,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北堂着随之起身,与齐姜把臂同行,道“走吧。” 月份渐大,齐姜穿不得鞋,袔子也使胸襟酸胀,看见就烦,遂只穿中单,坦胸跌足在家行走。今天是太常寺算好的良辰吉日,巫祝、太医和一众亲信已在家庙静候。棠儿在后头远远跟着,家主正值青春,体魄强健,但生产是闯鬼门关,头胎更是风险极大。虽有关内侯为家主拒关,但棠儿还是担心得不行。他眼瞧着家主与嫂娘从西侧游廊进入家庙,不敢再跟,唯恐冲撞诸神与尊妣,站在门前垫着脚望眼欲穿,直到两位管家婆婆说不吉利,让他在奏乐前速速离府,免得晦气,棠儿虽觉得有一瞬伤心,但家主为大,他没有犹豫,回房里收拾些体己东西,便绕去了角门,坐马车往别府去。 齐府的影堂前后两殿,前殿供奉后土皇地祇女娲、始祖天母阿布卡赫与广嗣送生慈姆佛多,后殿则是二十余代家主的灵位,两侧小影堂供着历任大房。齐姜在前殿停留,在三圣神龛前点燃线香,高举头顶,拜了三拜。香炉里已有烧完的香根,该是母亲、表姐和嫂嫂已为她敬告诸神。 秋风穿过仪门,烛火摇曳,晴光与暗影悉数掠过齐姜的眉宇,琥珀色的眼瞳亮如刀尖。 仪门通往二进院子的享堂,产帐就搭建在戏台对面。两人合抱的垂柳秋风不动,枝桠上悬挂大红锦帛,其下一把黄花梨交卧椅。四周已搭好鎏金银镶珠宝的骨架,围拢在外的巨幅彩织三圣图轴使无顶幄帐密不透风,对面戏台上十二班鼓吹已经就位,配有太乐令二人,文舞二舞娘三十人。见北堂岑与齐姜来到二进院天井,雾豹上前打帘。产帐内已布置好,地上铺着软厚毡,青玉案上煎药炉、滤药帛、金汤瓶、暖水釜、断脐线与铜镀金剪刀一字排开。宝贝女儿头胎生产是整个家族的大事,齐兰芳焚香沐浴,在家庙内祝祷多日,并且亲自将大红锦帛缝在柳树粗壮的枝桠上,不晓得扎了多少次手指。 “婶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姬日妍手里端着碗蜂蜜茶闲逛,时不时啜饮一口,走到齐兰芳身边,笑道“姜妹盆骨又宽又短,随了婶娘,一定好生。两位娩身卿娘不也说了?孩子争气,是头位。” “母亲,表姐。”齐姜走上前,抬手作揖,并未弯身,随后又对两名巫祝与四名助产的卿娘行礼。齐兰芳抬手将她搀住,凝望片刻,又朝北堂岑瞩目,上前握住她的手,道“贤媳愿为小女拒关,不胜受恩感激。” “婆母放心。”北堂岑颔首低眉,道“此乃小妇应尽之职分。” 齐姜的年纪虽然小,却已经有了她母亲当年的风度,进入产帐只带两名年轻侍女,脸上毫无畏怯神色。抱腰卿娘将芫花紫苏汤捧给齐姜,她不曾犹豫,扬起头一饮而尽,随后舒张双臂,侍女上前为她解去托腹带,放置一旁,齐姜在交卧椅上落坐,等待宫缩。 齐姓产育之仪轨同郡王,有乐舞以助威严,又因兰芳卿娘享有功绩,且与关内侯结为姻亲,故以军乐杂以国乐。两名巫祝取齐兰芳指尖血祭拜三圣,随后听得产帐中抱腰卿娘朗声宣布闭关。 严格的仪轨出于虔诚之心,母神创世时除却自身血肉以外绝无他物,世间的每一条生命都从母亲的血与痛之中诞生,哪怕母亲自己,不外如是。 巫祝脚着云鞋,身着绢甲,手持铜钺与神杖,跳起姅舞以愉悦诸神与齐姓先妣。她们的身体稳而沉地转动,上身拧倾,从黄金面具狞厉的口唇中吐出火焰,沟通天地日月。在世界的伊始,母性破土而出。伟大的母亲是丰饶的大地,以血液和乳水哺育她的女儿们;可怕的母亲是贫瘠的池沼,靠吞噬孩子们的骨肉维系生命。她的柔情滋养生命,凶蛮溺毙生命,女儿们继承母亲最原始的力量,将明月与潮汐孕养在胞宫之内。 乐舞会持续相当长的时间,直到齐姜的宫口完全打开。她的孩子会从她痛苦的长吟中诞生,带走她部分力量与天赋,并永远地继承。北堂岑与姬日妍在产帐前并肩坐下,侍女上了两盏茶。齐姜的宫缩已经开始,且越来越剧烈,伴随着鼓点声愈密,她的喘息愈沉。 “难为你了,最近忙得脚打后脑勺,今天还能抽出空来拒关。”姬日妍忽然开口,将茶盏捧在膝头,“已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想他吗?” 初产妇开宫的时间会长一些,她十六岁头胎产育,疼了小半天才把小鹄生下来。听见姬日妍的问题,北堂岑心头搏动的血肉在空荡的胸骨间剧烈地扑腾。小鹄出生时裹着很厚的胎脂,脸也是皱的,很丑,指尖泡得发白。但他具体的模样在这十几年间几乎无可挽回地从北堂岑的记忆中流走了,五斤出头的男婴,简直轻如无物。 大部分时间里,北堂岑想起小鹄都觉得很恍惚,似乎她从没生过这个孩子,可她知道事实并非这样,否则她的心肺肝胆何以痛至如此? “有时梦见我母亲抱着他。”北堂岑的话语停顿住,未几,颇为自嘲地笑了一下,说“有时听见街上的男孩儿要娘,我也会回头。” “刚有大儿那阵子,我也疼他。早在我出生前,他就是小小的一枚卵,依附在我的体内。但他渐渐长大了,愈发不如他的姊妹,他有时说的话甚至让我觉得他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外人,后来也就不怎么疼了。”姬日妍膝下一子二女,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比不上元卿家的小如公子。北堂岑笑而不语,并不想议论王姎姑姐的家事。 日头渐高,眼前的阴影愈浓。方才心神失守,此刻复归原位。北堂岑听见兰芳卿娘的说话声,随即是交卧椅在地上拖动的声音。齐姜以双手攀附柳枝上的布帛,站了起来,抱腰卿娘从后托住她的臀腿,为防中途脱力,娩身卿娘则用厚实的手掌按摩起她的肚皮。 “要生了。”姬日妍脸上神色微变,将茶盏放下,起身往影堂中去烧香。 北堂岑原地跪坐,拔出腰间长剑,横于腿面,宽阔的脊背平铺。位于房心的旌鼓与庆鼓同时擂响,山惊欲倾。 七、朱绣院棠棣闲言卿娘府妻夫异心(h) “侯姎的腿伤原本也不算严重,只是要静养,但那场宫变确实将陛下给惊着了。彼时陛下只有六岁,依赖咱们侯姎,侯姎就每天日暮进宫,守在陛下身边,一守就是一整夜。想必是操劳得太过了,腿不好了。原本是一直瞒着的,不想让陛下知道,但后来陛下大了,也就瞒不住了,心里一直自责。” 跟在齐先生后头学着管家的执莲岁数不大,和住在朱绣院的金淙几个很谈得来,好容易今天齐先生和两位叔叔都不在,四人便在院子里玩。虽然心疼家主,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家主和林老帝师是先帝托孤的重臣呢?金淙剥了一颗柑橘,也不急着吃,慢条斯理地将果肉上的橘络撕掉,轻轻叹了一口气。 “所以咱们家主格外阔气些?”湘兰一边喝茶,一边给执莲扇扇子,道“我之前路过前院儿的司房,听见大人们说大将军府的岁禄比亲王府都多。” 执莲点头,细细解释道“侯姎呢,岁禄五万石,跟亲王一样。但是年轻时候,太上皇金口玉言,称她为‘北堂虎’。有这三个字,每年就比其他亲王多添三万两白银,再加上年前赐腊,还有二十万钱、二百斤牛肉和二百斛梗米。四时八节的赏赐也都跟流水一样,黄金、珠宝、绢帛,从没断过。” “那么多?”沅芷惊呼起来,湘兰在一旁用胳膊肘捅他,捂着嘴笑道“那么多,又没给你。咱们跟在后边儿能吃上喝上就得了呗。” “其实也不多,最近几年还算阔绰,早些时候都不够用。”执莲摩挲着下巴,摇了摇头,“侯姎为夏官之首,大总天下武事。那时主幼,尚不能经管天家富贵,犒军的钱都是侯姎自己出。” 倒是听宫里的老太太提过,先帝是被太皇扶上宝座的,产育时坐病,在阔海亲王凶逆案的当夜鼎成龙去。膝下有亲王的太皇太夫都不愿撤手,争相弄权。几名亲王到底都是皇姨辈的,当年争权已然败了一回,又眼睁睁瞧着最强盛的三皇女被关内侯砍掉了脑袋,虽不至于步了阔海的后尘,但也不安于做承平王姎,对小辈俯首帖耳,遂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着,坐收渔利。世家大族总是盘根错节,林老帝师只能徐徐图之,用了几年时间,把先帝的董太夫扶进永乐宫,斗败了其他势力,才将财权交还给今上。 “执莲,我忽然想起来…”金淙话到一半,愣是收住了,咬着嘴唇思忖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问。 “二爷想起来什么事?”执莲眨眨眼,万分不解。 “嗯,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忽然想起来,家主一直没孩子,为什么还去给先生的母家妹妹拒关。但我刚才转念又想,虽没孩子,家主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闯过鬼门关的,应该也合适。” “原来二爷不知道啊?”执莲一怔,不晓得齐先生为何没告诉他,但连他们这些在青阳院伺候的下人都晓得,想来此事在大将军府也不是秘密,遂坦白道“侯姎十六岁时有过一位公子,原先说不到三岁就死了,尸骨无存。后来巫祝娘娘们都说没死,侯姎才去找,但两地相隔五千余里,又已那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有消息?” “有过一个?”这回轮到金淙愣怔了,头脑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十六岁时有的公子,如果还活着,岂不是比他的岁数都大?“侯姎年轻时是边将军的家生女,后来岳母老泰山有了军功,一家子才脱籍归良。”湘兰的脑子转得快,压低声音悄悄问道“是跟边家的公子吗?” “闺女。”沅芷在旁拉扯他“不要家生、家生的,叫闺女体面。侯姎管冥鸿、雾豹不也说是她两个闺女么。” 平时齐先生在家,根本不让议论这些事,被听见了要掌嘴的。若是赶上梅婴心情不好,将博古架上的拂尘抽出来撵着打,下截不给打掉都不算完。执莲心里战战兢兢,可这种有关家主的秘事,愈不让说,就愈叫人着迷。他叼着手指为难了好一会儿,见四下无人,这才一狠心,闭着眼点头,往湖园的方向指,说“每个月的初吉日和望日,侯姎都会过去。边先生其实根本就没生病,生气时打砸东西可狠了,只是跟齐先生水火不容,呆着不出来。” 初一、十五跟齐先生一起过,初二和十六就去湖园,边先生在家主心目中和大房也没什么区别。寻常日子不是酒席就是经筵,来朱绣院的机会自然少之又少。齐先生还说他会和家主心意相通,说他能拜成娘娘,不过都是安慰他的客气话罢了。金淙感到自己心里蓦然沉了一下,悲伤的情绪如同石子落入静湖,激起层层涟漪。 湘兰好奇得紧,还想再问两句,沅芷瞧出来金淙不高兴了,便偷偷拧他,让他闭嘴。“唉,二爷没什么难过的。”执莲自知失言,给金淙奉了盏茶,劝慰他道“边先生岁数实在大了,比侯姎还年长几岁,也不怎么伺候得动。原本有位公子,还给弄丢了,母家也是很多年前没落的,帮不上他什么,穷亲戚倒有一大把。他不像齐先生有依仗,只因侯姎念旧,难免偏疼一些,说多么喜欢,我瞧着也没有,侯姎不怨他,已经是胸襟开阔了。这要是放在寻常人家,把家主怀胎十月,去了半条命才生下来的头胎弄丢了,早还打死了。” 当年北堂家的长媳为军中反间,获罪于天,北堂家坐事,壮者诛死,余者或没为官奴,或刺配充军,不得自赎。 岳母老泰山自幼就是边家的执帚婢,主名茂松她名罗,草心长倚不肯移。边茂松读书习字的时候,老泰山在一旁伺候笔墨,边茂松外出习武射猎,她则作为骑奴随行护驾。后来边茂松挂帅,让她做裨将随军,给了老泰山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家主才得以脱去贱籍。 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过往,家主又怎会恋慕少时主人?不过因为育有一子罢了。金淙想起家主失落的独子,心里闷闷的,问道“长公子取名字了吗?又怎么会失落了?” “当时没取。后来听先生说,太常寺的巫祝娘娘们打卦问卜,定了几个名字。最后好像选了鹄儿,北堂鹄。” 鹄儿,金淙在心里默念了几次。鹄大于雁,其翔极高,有力飞远,春北而秋南,不失其时。家主一定很想他,盼他有朝一日能长得壮壮的,回到她身边来。 “也真是的,头胎有个小灾小病的都不吉利,更别说弄丢了。”金淙扯弄着衣裳里别着的珞子,心里有些怨怼之情,嘟囔道“说到底还是娘生养的娘疼。不会生又不会带,提溜两个眼珠子出气儿使。”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当年侯姎擐甲从戎,抛夫弃子,为母报仇,走了有几年。公子两岁多的时候,听说是由边先生带着往南边走,躲避战乱。小儿离了母亲,神志怯弱,心神未充,路上不知怎么就病了。当时好像是老长仆抱着,说没气了,问边先生瞧一眼不瞧,边先生不忍心看,老长仆就挖了个浅坟,将公子埋了。侯姎回来以后找到坟包,但没见着小儿尸骨,以为是让野兽叼去了。后来太上皇指婚,将咱们先生配她,次日进宫复礼的时候,太常寺的巫祝大人见了她,断言她有一子流落在外。侯姎这才晓得,恐怕公子不是病死,是被人抱走,但再找已经迟了,那老长仆早就不知下落。侯姎回来以后大哭一场,好几天都没起得来床。” 平日里是张生杀予夺的铮铮铁面,任谁也想不到家主趴在床上大哭的样子。金淙有些伤心,低着头一味捏橘子,并不说话。可见古神都是迷惘的,如若不然,何以冷眼旁观她骨肉分离,俱不相认。不知前生究竟做何罪业,要受斯恶报。 前脚刚从朱绣院出去,和金淙约好了下次再一块儿玩,执莲后脚便撞上冥鸿。姑娘骑着马从齐府回来,说让点几个小厮过去,再找些侍女,齐府正乱,缺人手帮忙。执莲遂去叫人,匆匆忙忙跟着去了。 配出去十几年,齐寅自己的屋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兰芳卿娘都给他留着。他这次回来,只带着雪胎与梅婴两个,他们也都很多年没见过母父家人,齐寅不好拘着他们,便都放了,跟前伺候的两个小厮不过十一二岁,连头都没留,平时做的是上锅抹灶的活,一件事要说好几遍才能听明白。 “我倒没见过锡林从前在阁中做公子的模样。”北堂岑正躺在床上,伸手拨弄床帷上的流苏穗子。“哪能让你见。”齐寅坐在床边梳头,说“亲眼相亲是重色不重德,我母父要我配有品行的姎妇,故而谁也没见过。” “虽没见过,不过我听人说,锡林做公子的时候阁风严谨,很少出头露面,三舅六公又不进门,举止不免有卿娘之风。”她说着话动手动脚,搭了条腿在齐寅身上,语气颇为玩味“如今也都淘养没了。” “拒关还不累,回来折腾我。”齐寅被她戏弄得有些羞愤,又不好反驳,手底下摸着细衾软褥,低声道“只能怪你。” “岂有人夫不晓人事的。”北堂岑说着,自己将中裾解了,摁住齐寅肩膀,翻身将他压在身子底下。“今晚就罢了,叫人都知道了。”齐寅有些为难。“知道知道呗,晓得你贤惠,尽你为人大房的本分,回了家也不懈怠。”北堂岑在他的胸膛与腰肢上摸。齐寅肌骨尤好,蒙着一层贵重的宝气,实在令人爱不释手。“就弄一回,行不行?”齐寅撑起身子道“又不比家里处处方便,我屋里什么都没有。” 其实齐寅也已经情动,性器立在北堂岑的掌心里,热气腾腾,横筋张起,竖劲挺倔。他还没配给北堂岑的时候,对人事一窍不通,如今回到家里,恍惚着以为自己还是公子,欲念却动得那么快,下身一柱擎天,未免有些羞耻。北堂岑将他裤子褪到大腿面上,俯身在他脸鬓上亲。 说他阁风严谨,还当真怕羞起来了,比起往常别是一般风情,让人想起新婚时候。北堂岑收拢膝盖,将齐寅的腰给夹住,抵着他的两肋,把他困死身下,扶住了他的性器往体内吞纳。 穴口一圈肉筋箍住阳峰,缠绕得紧。齐寅下腹燥乱,被她吮得哼了一声,邪火上头。肉壁触感清晰,穴内高热如蒸,齐寅被她裹得难受,挺动下身将自己往里送了些。感到北堂岑收紧大腿,在他肋上施压,便知道是不让动。齐寅颇为幽怨得看了她一眼,脸上欲色迷蒙,侧过脸去在她手腕上蜻蜓点水般地吻了吻。性器被缓慢吞入她体内,北堂岑并不着急,小幅度地起伏,问齐寅道“见到我胸甲没有?” 女子胸襟辽阔,运动时常加以束缚,以免不适。北堂岑总穿一副香牛皮的胸甲,之前脱了随手乱扔,如今又问。齐寅伸手去拿了,从她后背绕到前心,为她绑好右肋下的系带,双手颤抖,绳结交错,几次没能成功。龟头敏感,被穴壁挠磨,茎身又被层层迭迭的媚肉紧紧裹套着,爽利得脊骨酥麻,根本不能静心。北堂岑晚上喝了酒回来,身子比往常还热,这才刚刚开始,齐寅便觉得受不住。他舒爽得喟叹一声,两颊涌起粉潮,揽住北堂岑的大腿,便在她后腰上摸,自家腰胯也轻轻耸动起来,北堂岑往下送一送,他便将自己送上前迎一迎。 “锡林还真是贤惠。”北堂岑往后仰了些,反手摁住齐寅的大腿,旋磨自身敏感处。那块颇为粗糙,又格外软些,阳峰撞上去便被缠得死紧。粗壮的茎身弹动两下,更饱胀了几分,齐寅支起一条腿以便抬胯,撑起了上身,由着北堂岑吻他颈子。 命夫之间管这技艺叫耸阳就阴,不但能奉承家主,连自己也十分快活,只是要注意分寸,莫自己舒爽得出了精,家主还没泄,本钱没用又贪图享乐,简直不如买根玉势。见北堂岑满意,呼吸声重了不少,齐寅心里骄傲自得。 今日心情低落,对情事很有些执着。北堂岑将他摁倒,攥着他肩头,起伏的动作变得剧烈。牝穴将他性器绞紧,肉体相撞所造成的细碎痛感过后又有些麻痒,情液顺着茎身往下淌,齐寅感到股间一片湿滑,连阴囊都被打湿。家主的手能开重弓,跟铁钳一样,捏得他骨头疼,性器灼热酥麻,快感如激流由茎身窜到下腹,齐寅浑身都发软,唯一的硬处儿被她吞绞着尽兴。“家主…”齐寅伸出手,用指尖捏了她的臂环,筋肉鼓胀,卡得严丝合缝,凸起的青色血管如叶脉。不管多少次,齐寅望着她时都觉得脸热,下身发酸,差点被她操得射了,遂攥住她手腕,在大鱼际上咬一小口泄愤,随后气焰便消减下去,攀着她双肩道“我有点儿想了,今天射一回行不行?” 见北堂岑不说话,齐寅偏过头去又舔舔自己留下的齿痕追问“行不行?嗯?我真的想了。” “真的想?”北堂岑明知故问。齐寅双唇靡红,眉尖颦蹙,眼中爱水欲火扑面而来,肉具在她体内憋胀得相当灼烫,随着呼吸发颤,显然是已濒临边缘。“真的想,你疼疼我。”齐寅喘叫连连,狭长的双眼眯了又眯,被弄得头脑不清,口中含糊地喊‘心肝’。北堂岑摸了摸他的脸,操弄他时毫不容情,如同骑乘小马,齐寅险些咬了舌尖。酥麻一阵强过一阵,齐寅的叫声也愈发孟浪得没了章法。花穴绞得紧了,不受控地轻搐着,北堂岑仰头喟叹了一声,捏着他肩头的手掌不由自主收紧了。滚烫的情液浇在龟头上,齐寅被刺激得惊叫出声,小腹上的沟壑起起伏伏,他朝后仰着身子,浑身都绷直了。北堂岑起身将他的东西吐出来,硬挺的肉具汁水淋漓,此刻憋得绛红,一凸一凸地弹动,铃口翕动不止。他身子还渴着,恰到好处的时候停了,全身都发热,大腿内侧的筋骨浮动两下,齐寅哀吟一声,似是懊丧,又不尽然。北堂岑揉着他的会阴,道“射吧。” 有家主允许,齐寅才敢自己握住性器,北堂岑带来的感觉太过强烈,酸美顺着脊背往上掀。齐寅没几下就到了,失控地并住两腿。他指骨纤细,手很漂亮,浊白的精液沾在掌心和指缝,摊着两手软在榻上喘息。北堂岑从床尾拾起缯衣抛给他擦手,在他腴润的脊背上摸,道“一会儿重新熏香打铺。” “我真不好说你。哪天没把你伺候周全了我敢睡下?”齐寅在床边趴下,好一会儿才爬起来,将二人身下的褥子蹬了,露出花席,喊道“执莲,热水。” 他嗓子本是透亮的,似清泉流于石上,平时固然动听,被情欲浸透之后别有一番风情,北堂岑爱得紧,也不在意有汗,拉过他的胳膊就亲。不一会儿执莲端着水盆进来,打眼看见这样的情景,他没什么反应,齐寅倒是先羞,怕他看了,遂将帘帐打下来。二人擦洗过后重又躺下,齐寅倚进北堂岑怀里枕着,听她心脏擂动,执莲吹去小灯,端着水盆退去了。此刻月夜冷清,万象澄澈,齐寅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 “明天早上我可能起不来了。”齐寅忽然叹了口气,道“父亲肯定要说我懒怠。” “他说你你就听着,回头你妹夫学这学那的,他不就忙去了?以后还要帮着你妹夫带孩子,哪有空管你。”北堂岑对函谷郡公没什么好感,他跟太皇太夫在一条船上,每天都能整出一大堆幺蛾子。上次许二姑买乳香,少帝就想发作,这虽不是小过,但到底也不算太大的错误,林老帝师于是拦了。后来太皇太夫和许国姑暗通款曲,从宫里偷运东西出去,给了她三千两银子不知做什么,少帝私下里便同辅政大臣们提了,让找准机会把账算清,不然她食不甘味,简直快吃不出咸淡。那笔钱一直是宋子佩在追,也不晓得如何,北堂岑没问,她也没提。 “我也想跟去学学。” 沉吟半晌,齐寅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来。“嗯?”北堂岑没注意,问道“学什么?” 听齐寅说学带孩子,她哑然失笑,将齐寅往怀里一搂,埋首于他颈项间,问道“学这个干什么?哪找个孩子来给你带?” “我总能求来的。”齐寅低声呢喃,也不知这话是说给北堂岑,还是安慰他自己。 八、莫元卿暖堂抱襁褓北堂岑马棚遇闲汉 将近正午,听见侍女来报,说云麾将军和东明门司马前来贺喜。正好齐姜睡醒,兰芳卿娘亲自扶着她下地走了两圈,在窗边站着等。她的年纪还轻,孩子的个头又小,恢复得尚快,除却剧痛时心血倒灌入瞳仁残留些许痕迹未褪,精神已好多了。 千金出生时卜出兑卦,兑为羊,引兑,大吉大利,遂取乳名小羊。羊通祥,上达神明,下奉慈母。女子三岁冠名,二八取字,齐姜想叫她信卉,希望小羊闲庭信步,随意吃草。 “小羊好,叫小羊不错,姨姨看看小羊。”莫元卿搞不懂她们那些文人怎么把一个字说得头头是道,就觉得叫小羊挺可爱的。她凑到乳母跟前,轻轻揭开襁褓,端详半晌,又转头去看齐姜,小嘴巴跟齐中令的一模一样,想必日后也能言善辩,口吐莲花。“姨姨抱抱吧?”莫元卿征得了齐姜的同意,一手托住小羊柔软的颈子,让她躺在自己臂弯里。“元卿倒会抱。”齐兰芳有些惊奇,看云麾将军生得五短身材,平日里为人粗旷豪迈,只晓得她臂力过人,擅于步战,怀里常抱一把宽刃大环刀,没想到抱孩子的动作也相当娴熟。 “如如小时候就是我抱,他父亲…”莫元卿腾出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道“如如害怕。后来长大点了,不怕了,但有个小毛小病的还是要母亲,连乳母都抱不住。分明我不常在家。” 她的大房是虎贲卿娘之子徐过庭,如今掌殿东明门,这会儿正在庭院里见男眷。 兰芳卿娘如今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她是看着这些孩子们长起来的。徐过庭打小喜欢跟着元卿,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后头,成天‘莫姐姐’、‘莫姐姐’的。武妇膝下的女娘们打架,他怕莫姐姐个子小小的被人欺负,就上前拉架。过庭那会儿小,懂什么?人家来打元卿,他不去拦别人,反而抓着元卿两手往后扯,说‘别打了,别打了’,元卿高矮要挨别人一顿。 后来渐渐大了,徐过庭跟他母亲与几个姐姐一样,长得又高又壮,简直像一堵墙,元卿要抬头看他。他是良家子从军,去戍边三年,回来进了北军,宿卫宫禁,更有机会跟着他莫姐姐了,黑黢黢的脸上成日喜笑颜开,脚步欢实得如同小马驹。莫元卿苦此子久矣。 凶逆案发时,徐过庭正给莫元卿送宝兵刃,人也在场,后又随她拒关。乱军之中,那亲王世女穷凶极恶,莫元卿久战失力,一时不察,几要成她刀下亡魂,是徐过庭在后头拉着他莫姐姐的手拽了一把,把她抢出来,自己则被世女横扫一刀划伤面颊,扑在地上。当时血流如瀑,皮肉往外翻,足有半张脸都看不见了,平日开朗活泼的少年郎杳无声息,湮没在乱军之中,莫元卿不知他的死活,失声大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身上疼痛全然不晓,手里兵刃投掷出去,两个擒拿大缠枝将世女抱死怀中穷追猛打。淮阳莫姓传承杀人技,元卿诨名铁鹞子,硬招硬架,大开大合,不到危急关头将生死轻抛却,不敢乱用家传。 世女伏诛后,元卿才顾上徐过庭。几个幸存下来的良家子正围着他,用酒水浸了衣袖给他擦脸,憧憧火光间,他箕坐在地,一双眼亮晶晶的。看他没事,莫元卿上去搡他,道‘大恩不言谢,我先去觐见太皇,事一结束就去找你。’徐过庭摇头,平静道‘以往找姐姐,只会惹姐姐心烦。如今容貌被毁,更无颜面对姐姐。’莫元卿以为他要轻生,大惊失色,一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怒道‘那你随我觐见。’ 后来徐过庭对莫元卿冷淡了不少,偶尔元卿带着祛疤生肌的药膏去找他,他并不见,背过身去,说‘我想和姐姐携手比肩,并不想要姐姐的可怜,我先是为朝廷尽忠,然后才是我对姐姐的私情,心里并没有怨。不知姐姐把我看成甚等儿郎了,我好得很,心里也还记挂着姐姐,但不能相见。’元卿又恼又气,某天被虎贲那老娘灌了两坛子酒,跑去求太皇指婚,还要保留徐过庭的原有官职。太皇可怜虎贲儿容貌尽毁,又颇为赏识他心高气傲,遂不让他遽行送印。 兰芳卿娘早就觉得虎贲这个儿子有脑子、有心术,并不是看上去那副天真无邪的开朗样子,那样子只是为了给元卿看的,其实人家心里盘算得很明白。不仅如愿以偿成了他莫姐姐的大房,叫他莫姐姐不敢轻视他,还把北军中的官位给保住了。京城里也很少有人说他的闲话,多少儿郎都拿他当阁中榜样。他和元卿膝下虽只有一位公子,但他早春献花,入宫觐见时亲自将公子抱起给太皇看,说是花朝日子生的,公子一落生,将军府的花树当夜都开了,他认为奇异,特来献给太皇。彼时太皇上了年纪,最喜欢吉祥预兆,也喜欢襁褓婴儿,被过庭哄得喜笑颜开,说二月为如,万物相随而出,给公子赐名小如,望他从母之教,从妻之命,一生平安无祸。京师多少官眷郎君,贵胄公子,只有元卿家的小如和千金们一样,名字是从女的。 “小时候抱着,尽量还是不要摇晃。”暖阁中始终默不作声处理政务的北堂岑这会儿撩起眼皮,缓缓道“你现在就晃,日后大了,不晃不行。小羊若黏母亲,你可害惨姜妹了。” 莫元卿闻言便笑,说“这有什么,以后娘搂不动了就让姨搂,姨姨爱搂。”嘴上虽这么说,还是将小羊还给乳母,抱到齐姜身边去了。齐姜自己生的,自己反而不敢抱,小羊太金贵、太柔软了,她真怕没抱好,掉在地上跌坏了,昨天上午乳母第一次把小羊放在她怀里,她整个人都僵掉了,一动也不敢动,觉得还不如揣在肚子里安全呢。“以前我娘老揍我,我大姨就救我,我小时候真觉得我大姨是女娲娘娘变的。”莫元卿往大座上一瘫,翘着腿道“到现在我大姨都喊我宝宝。” 此话一出,几人都笑。 “很快你休探亲假,是否考虑将老姨母接到风景秀——”北堂岑话说一半,忽见冥鸿匆匆进来,遂问怎么了。莫元卿晓得她要说什么,道“当然了,八十天呢,我先和过庭回淮阳。我娘跟我大姨特别疼爱过庭,拿他当亲儿子那样疼。” “当然了。”齐姜点头“姐夫救了元卿姐姐的命。” 北堂岑缓缓站起身,走到齐兰芳身边。兰芳做出问询的神情,北堂岑欲说还休,摇了摇头,无奈一笑,道“小妇横竖无事,下午带锡林出去骑马散心吧。” “有个位分,把人压死了。景宗文皇帝英明一世,独溺爱他,由他飞扬跋扈。我为人臣,不好说他什么。”兰芳卿娘的脸子掉了下来,忧心忡忡地握了北堂岑的手,道“我日渐老迈了,愈发力不从心,贤媳你一定一定包容锡林。” “婆母哪里话。若不是婆母为人忠厚,景宗太皇也不会放心将郡公托付。”北堂岑这话不能算是个承诺,她轻易也不许给别人什么。见她笑着颔首,又跟齐姜、元卿告辞,转身出去了,齐兰芳心里不能说不忐忑。最近都没去官署,不晓得朝中发生了什么事,但关内侯最近似有些异常。 府内什么动静,兰芳卿娘这个当家主的岂能不知?好容易回趟母家,一大清早就被老郡公叫到堂屋去跪着,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年丰进屋送水,瞧了一眼大相公和梅婴,他俩这会儿都有些臊眉搭眼,房中安静得很,弥漫着一股跌打酒的气味,谁都不说话。 姑奶奶一举得女,老郡公说姑爷有福气,内宅上下都奉承他,把他美的尾巴都翘上天了,跟着长仆学怎么抱孩子、怎么包襁褓,他学一下,老郡公就夸他一句,原本还翁婿不合来着,现在看他比看亲儿子都顺眼。 这么多年,大相公没给关内侯带来一女半儿,家主和老郡公一直很过意不去,但想着关内侯背着那么深的杀孽,身体原本也不是很好,就装聋作哑地不说话。今天不知道老郡公怎么了,把大相公和梅婴叫到房里去,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刚从家庙附近过来吧?”齐寅边洗手,边问年丰道“姑奶奶的身体怎么样?小姐如何?” “听说姑奶奶早晨起来下地走动了,还抱了小姐,亲自喂了奶。早晨喝了小米粥,用了碗蛋花汤,就又睡去了。”年丰垂着头回答,“小姐还没睁眼,吭吭唧唧的,娘们都说可爱,像姑奶奶,也像老家主。” “好,那就好。”齐寅又问“我姐姐昨天也辛苦一天,这会儿做什么呢?” “听前边儿说,昨天夜里九部四十八处总署娄大人领着宫妇们来贺喜,送了桑木弓和漆浴盆。家主和姑奶奶走不开,侯姎又是妗娘,离得远,定王姎入宫面圣,答谢天恩,老郡公方才也跟着去了。” “妗娘离得远。”齐寅重复了一遍,盯着年丰瞧了半晌,将绢布砸进水里,问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除了母亲和姥姥,孩子便跟舅舅最亲。妗娘怎么就离得远了?” 大相公的脾气一贯是随和的,很少发火,年丰吓得跪下,又不敢告诉他这是定王姎的原话,只得一个劲儿地请罪。“先生,算了。小子懂得什么?”梅婴在旁边劝,心里知道先生这是大清早挨骂,邪火上头了,听什么都像是指责他不能和侯姎同心,拜不来娘娘。但就算舅舅是正房,妗娘也没有血缘,本就离得远嘛,年丰说得也没错。舅妗疼侄是一回事,齐府添了嗣女,大将军府的家主进宫谢恩就是另一回事了,还是得一码归一码。 见齐寅把脸别向一侧运气,梅婴扶着桌子站起身,在年丰肩头不重不轻地打两下,怒道“浊蠢奴才,不谙事体,真是笨死了。”说着,给他使眼色,道“还不赶紧滚?” 再不滚还要受相公迁怒,年丰识相得很,趴在地上行了个礼,端起水盆就走,绕到东门廊檐底下把水一泼,感到浑身轻松。 阖府上下都热闹,家主请了班子在前门口舞龙舞狮,后门与前后两街都搭了长篷,好酒好菜,要摆三天的流水席,定王姎那边更是手上漫撒着花钱,逢人就赏,只有大相公这里冷清。不要他伺候最好,年丰心里还觉得开心呢,他赶着去姑爷院子里讨喜领赏钱。 “年丰哥,你怎么从西边儿过来呀?”棠儿跟其他小侍在正堂的内塞门之间忙得脚打后脑勺,见年丰空着两只手从便门绕过箭道,慢悠悠地逛过来,急得喊他,道“来得正好,王姎叫人从西南运了青鸡?来给姑奶奶补身子,哥去瞧瞧人来没来?” 西南离京师少说两千里,半开的青鸡?又稀罕难得,贵如黄金,只能养活一两天,若采摘时未开,最多四五天。邮驿有步、马、急三等,急递日行五百里,是传达政令军情的,最快能八百里加急,只用于兵戈之事,即便对于亲王来说,也太过奢靡。王姎不理军政,不可接收急递,不晓得是不是又借了她那大司马弟妹的威信与名头,假公济私来着。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从前她就暗示驻军在东海的水师提督给她进孝,五百里加急运来荔枝和林檎果,从她弟妹手里过了一遭,扣下一半不说,还被林老帝师教训一顿。这会儿又是青鸡?,一年四季时令的东西,王姎从来都不会忘了吃。年丰应一声,领着小厮从东前院的穿堂出了角门,叫人搬了张春凳,坐在东街门边上等着。 齐府的家庙在东侧,临着私巷,后头是暖堂,大姑奶奶在里头坐月子,故而此处相当安静,谁都不敢喧哗。中间隔着正院,最东边是姑爷的居所。男子泄殖一体,身上污秽,不得叙御产妇,更不敢进暖堂,以免冲撞三圣,影响家主哺乳、排姅,就连老郡公都搬到山榭之后,住进了绛园。 “劳驾。” 闻言,年丰朝门外望去。来的是个闲汉,看上去不过弱冠的年龄,垂髻短打,脑袋后边儿别着一根涂朱的乌木筷子,似是还没婚配的模样。 若是驿兵亲自来送,传出去难免叫人议论,恐怕被有心人利用,说定王不甘心做承平王姎,又或者说大司马未能利居众后,责在人先。京师不大,消息传起来很快的。年丰站起身,扶着门轴应了一声。 他个子很高,大略八尺,肩宽腰细,年丰得仰着头望他,穿得不怎么样,但生得弘治肤清,奕奕神令,一笑便露出两颗虎牙,俊朗得十分难得。 “邮驿的军娘叫我来给齐府送鲜货,是送到这里吗?”他从肩头卸下两口柏木冰鉴,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摊手冲年丰一笑,爽朗道“给我十个钱。” 半晌,年丰‘啧’一声,面上虽然嫌弃,心底却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往里走,扬手道“抬进来。” 小子不是很灵光。 齐府并不算特别阔气,定王府和奉国将军府才叫阔呢。年丰回头斜睨这闲汉没见过市面的样子,心里充满了轻视。从东街门进去,要顺着箭道走很长一段才到内塞门,遥遥闻见一股子牲口的臊臭,年丰嫌恶地捏住了鼻子,余光却瞧见有人影从马棚中拐出来。那人肩宽背阔,一身短打,头发盘在脑后,用纶巾扎着,正牵引一匹龙首琵琶驳。龙驹喘着粗气,后臀上鞭痕纵横。起初年丰还以为是马妇,本不在意,却意外瞥见她脚上一双錾金靴,转过头去定睛观瞧半晌,恍然意识到这是关内侯,在暖堂无聊,换了便衣到马棚来了。 “好好的马,你打它干什么呀?” 一眼没看住,身后那闲汉冲着关内侯喊话。府里几位娘们都是在任的权臣,还有宫里来的卿娘,侯姎穿成这样传出去不好听,往大了说是骄悍少礼,蔑视尊长。年丰吓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又不敢点明她身份,回头急忙嗔道“这不是你们村子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逢人就扯闲篇,你还不快——” “骑烈马要下重鞭,这样才能将人的意志强加给马。” 她一开口,年丰就忙不迭闭上嘴,连气都没有敢喘,在原地僵了一下。 “你去送东西吧,我刚听后院儿又催了。” 这话是冲着他说的,年丰不敢怠慢,走到那闲汉身边,将担子接过。柏木冰鉴沉得要死,年丰的脸都涨红了,冲着北堂岑颔首,一礼尚且行不全,颤颤巍巍地起身往里走。“哎,没给钱呀。”那闲汉想追,北堂岑伸手将他拦了,说“我给你,你先别走。”说罢招呼了马棚中两名老长仆,将马牵回去了。 一走到有人的地方,年丰就赶紧把身上担子卸了,指示小厮搬走,他则回身往后偷瞧。大相公回府归宁时是关内侯陪着来的,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侯姎,但以往瞧见的关内侯都是很有威严的,即便面上带着微笑,人也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她眼皮一横,年丰就恨不得滚到堂下趴着。 长久执掌生杀大权的人,身上总有一股气,今日却都没有了。她与这闲汉说话时,周身的姿态内敛,略微歪着脑袋等他点钱,连目光都是温柔的 九、许姓慕权失王意姬四灭亲回圣心(h) 函谷郡公谢了恩便出宫了,少帝单独将定王留下来,一口一个四皇姨,喊得很亲近。三朝太宰和赳桓武妇一左一右托举上尊位的少帝已不是小时候了,她手握天下权柄,万仞之巅当断则断,不仅像她母皇孝宗,更像她皇姥景宗。姬日妍哪里敢应,垂着脸陪着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 “孤最近读史,发现古之圣主明君,大都身世悲惨,在这宫闱中风雨飘摇,如履薄冰。而越是出身草莽的人,掌权之后,便越残忍,哪怕是同她出生入死的姊妹,她都能痛下杀手,只为保存她的权重。”少帝捏了捏姬日妍的手,“孤视其俨如襁褓者尔。” 少帝说了三句话,姬日妍没有一句敢接。她蓦然回想起母皇在位时被她气得破口大骂,说‘你该死!’她唯唯诺诺,连连点头,说‘是,是是,女儿该死。’ “四皇姨看这皇宫大内像什么?”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也不晓得该答什么。姬日妍斟酌片刻,恭顺地伏低身体,说“陛下乃天女,这皇宫大内不论像什么都好,总归不像襁褓。” 说话间,正行至弘涎殿,少帝停下脚步。十年前,她的母皇孝宗大行,崩逝于此,三皇姨率军逼宫,弘涎殿内外肝胆涂地,血迹至今仍在。少帝不许将作寺重修弘涎殿,听九部四十八处总署娄兆说陛下有时睡不着觉,要么令北堂将军入宫伴驾,要么就独自进弘涎殿坐坐。在姬日妍想来,宫变当夜,即便有北堂岑以命相博,也没能护得少帝毫发无伤,她只是看起来齐整。想到此处,姬日妍面色如常,后颈已开始发僵。静立半晌,少帝问“皇姨最近是不是阴虚?怎么出冷汗?” “啊…”姬日妍忙不迭地抽回手,在身上擦了擦,“老了。让陛下见笑了。” “孤很牵挂皇姨,希望皇姨能够保重身体。”她将两手一背,语气轻松道“皇姨身为宗室,如果身体不好,阴阳失调,头昏眼花,那么孤会很为头疼的。最近孤收到关中奏本,称当地闹出人命案,皇亲国戚槌杀六品官。孤还什么都没说呢,朝中就有大臣跟孤说那外放的官员是自己走路没走好,一跤跌死了。孤想着,若是皇姨的身体好,就能替孤问个清楚了,毕竟皇姨是自家人。” 关中是许家封邑所在,函谷郡公父族姐姐是奉国将军,不算地位尊崇,但无人管束,离京师又远,不免胡作非为。姬日妍岂能不知道这些事情?许国姑仗着有个辈分极高的好弟弟,又百般讨好她的生父,在当地横行霸道,槌杀六品官已是大过,有京官替她说话更是死罪,这叫结党营私。 “陛下。”姬日妍倒退两步,作揖拱手,道“王亦不得无过。臣妇有罪,深自克责,请容臣妇问责家人,改过自新,以回圣心。” 半晌,少帝凝望着宫禁高墙,道“这皇宫大内,就像天女脐下三寸的胞宫,生杀予夺,全由一母。” 她的眼神相当淡漠。幼年时亲眼目睹三皇姨谋反,屠戮宫室,她从不信任自己的任何一位皇亲。若非是不想承担不孝之名,她早就自己动手了,何须绕这么个大弯子——哦,需要绕的。姬日妍忽然想起来,陛下要她大义灭亲,灭的不仅是函谷郡公的父族,还是她膝下两名世女名义上的父族,妮子日后没有扶持也好,省得滋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平白葬送性命。只不过她就惨了,这会儿让灭亲,不灭不行,回头陛下再来一句‘妇夫之道尚薄,焉能事君?’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陛下所言甚是。人尽妻也,母一而已。”姬日妍咬了咬牙,埋头道“君臣不义则天地乱,逆女不孝则母父惊。想来…” “快正午了。孤一时不察,忘记了时间。是见到四皇姨太开心的缘故。”少帝已明白她要说什么,遂转过身,打断她的话,喂下一刻定心丸,道“皇姨今日就不必去景福殿给太皇太夫请安了,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两名世女也是。” 到底还是没有把她逼得太紧,留有些许余地,也省得她深感自危,做困兽斗。姬日妍俯身,道“臣妇谢恩。” 拜别少帝离开宫闱,姬日妍一身透汗。大行皇帝并没有看错人,林老帝师和北堂正度是难得的忠臣,她二人保驾随行,少帝有仁心慈悲肠,亦有铁腕硬脊梁,别看她对朝臣恭谦有礼,对百姓悯恤怀柔,整治亲族从来没有一点手软。 初秋的风已有些凉了,被这么一吹,姬日妍连打两个喷嚏。原本身体无恙,而今真觉得自己要阴虚了。她掀开轿帘,揣着两手往里一靠,眯着眼道“回府。” 当初在母皇跟前,她父亲是因着函谷郡公的缘故才受宠。她这个娘舅配给齐兰芳,母皇希望齐家善待他,所以偏疼侍郎齐姓,做出个亲和样子来。她父亲是个眼皮子浅、耳根子软的人,自己并没有什么主意,因着贪图君恩,被函谷郡公拿捏了多年,时至今日也一样,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姬日妍深吸一口气,觉得很烦,有些后悔当初为生父求恩典,将他供为太皇太夫。这个昏聩无能的生父当真将她害惨了。 不过好在许家终于垮台了。姬日妍倏忽笑出声来,揉了揉眉心。 听得前院报王姎归府,许含玉大喜,起身迎到仪门前。姬日妍进门,并不说话,面色如常。 “我还以为王姎下午仍然回老郡公那里呢,不过回来也好,昨日中午就去了,这会儿肯定累了,正好回来歇歇。” 她径直进屋,许含玉在旁服侍她更衣,外袍搭在臂弯里,忽注意到她蝉翼似的薄纱中裾紧贴在脊背上,竟是一身的冷汗。姬日妍转过身和他对视,许含玉愣怔片刻,王姎忽而兜脸甩他一个耳光,把他打得跌在地上。青玉发冠散了,他伏低着不敢起身,隐约晓得是为了什么事,自知大祸临头,吓得战战兢兢,浑身没有了脉息。房内两名贴身的侍人见状,不敢近前,都在原地跪下。 “天高皇帝远是吧。”姬日妍面沉似水,令两名侍人将前后角门抵上,招来主屋上下,院内训话。二人应一声,赶紧去了,走时阖上了门。姬日妍在暖阁挂画底下坐了,从地上拾起自己的腰带,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抬手往许含玉脸上一扬,说“吊吧。” 王姎已有很多年没有流露过这种情态,以至于许含玉几乎忘了坐在尊位上的娘们竟有多么无情。许含玉捧着玉带,瘫坐在地上,愣愣地瞧着姬日妍。半晌回神,往她跟前爬,哭道“王姎,王姎,此事不是仆一个人做。她们得了钱,自家都不够花,就算要孝敬,也尽是给宫里头的那位。仆早已是王姎的人,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何苦要跟她们做那些勾当。” “贼淫夫!怎么抬了你这么个东西!”见他抵死不认,仍要赖账,姬日妍一脚将他踢开,抄起桌上铜镜便砸。许含玉哪里敢躲?正击在眉弓上,磕破了皮肉,直往下淌血。他哼也不哼一声,便又爬去抱了姬日妍的腿,“王姎就冤杀了仆吧!要打要杀都凭王姎。且不说仆死了以后谁为王姎掌家,谁记挂王姎冷热,这天底下独不缺男子,二两肉值几个钱?有十个和有一个都是一样的,杀了仆不过再抬个年轻的。可若因着此事败了王姎的清名,仆就是死了也不甘心,仆不能瞑目啊王姎!” “你母家倒台,你的日子只会生不如死。现在不肯吊,日后想吊也不行了。” “她们瞧着我配给王姎了,得脸了,有事就来求。如今她们自己作出事情来了,王姎回府二话不说,第一个拿仆开刀。这是什么道理,是什么缘由?天呐,天呐,便是做个侍人,做个粗使的小厮,仆也不肯离开王姎。仆不能割舍王姎,不能割舍两位世女啊。”许含玉见姬日妍心有回动,哭着喊冤,伏在姬日妍身前,道“娘们成天在外头公务繁忙,仆久在阁中,后又远配,为人夫侍的哪里晓得是非好歹?人一说是孝敬王姎,是为了王姎,仆还有什么分辨?王姎做家主的不管教,乍一犯了错就要赐死,仆怎么能服?传到外边去也不好听,王姎不能气昏了头啊。” 好话歹话让他说尽了,姬日妍垂眸望着他,瞧他发丝散乱,眼噙粉泪,衣襟大敞着,露出白馥馥一片香肌,跪在地上苦苦求饶,未免心思动容。 侍奉定王多年,许含玉对她神色情态背后的心思再熟悉不过,见她唇瓣微张,便晓得自己有了转机。轻易能杀的人也轻易能绕,且把命保住,其他事往后再说,许含玉脱去上下衣服,拱起姬日妍的衣摆,就往她胯下钻,唇舌顺着大腿吻上去,鼻尖在她两瓣阴唇之间磨蹭,浑一副讨好的样子,随即又含吮阴蒂,舔弄得啧啧有声。 他还是很会伺候的。姬日妍身子往后靠,想着他势单力孤,留下也没什么,只是母家获罪,无论如何都该将他贬黜,在几位侧夫里选好的抬上来。生死关头,许含玉比往日都卖力,用舌尖有力地舔舐着,时不时在花穴内进出,吮吸、摇晃,连着腰肢都摆起来,涎液顺着下颌滴落在地,好一副淫态。姬日妍仰着脸喟叹一声,抬起左腿架在他肩头,扣着许含玉的后脑往胯下摁,倚着一侧扶手,道“来人!” 侍人推门进来,精赤条条的许含玉浑然不知羞耻,扶着姬日妍的大腿顺从她的力道,即使憋得脸颈通红也不敢懈怠。可纵使他再卖力,唇舌所带来的快感也过于温吞,姬日妍并不喜欢,揪着许含玉的头发,把他从自己身下扯出来。 “将王府傅相与典军叫来。”姬日妍掸掸衣服上的褶皱,轻描淡写地说,“叫到本王跟前来。” 外女入得内院,正房先生如此不顾仪态,王府里要变天。侍人不敢怠慢,匆匆离去,跑到前庭传话。许含玉知道自己没能让王姎满意,心都凉了,见她起身要走,爬在地上跟了两步。“自己洗涮干净,一应东西准备好,本王回来跟你算账。” “是,是。”许含玉心中大喜过望,面上不敢表露,给姬日妍磕了三个头。娘们到底还是恋旧的人,姬日妍对自己的多情感到无奈,抱着胳膊推开房门,往廊檐下一倚。昔日眼熟的都在院里跪着,其他下人大都不认识。 “许家送来的还有烛云和梨露,也叫过来。”姬日妍吩咐了,便不再说话,揣手等着。没一会儿二人就带着近侍小厮来了,也不晓得为了什么事,只说听训话,遂在地上跪了。瞧主屋里头衣衫凌乱,有破镜在地,纷纷好奇,想着是责骂了大房,犹然幸灾乐祸。直到王府傅相与典军进了主院,带了十名府兵,二话不说顶起前后角门,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傅相,你拿着名册点点,人可都到齐了?”不必姬日妍吩咐,傅相进门时已察看了,当即行礼回道“禀王姎,都到齐了。” “好。”姬日妍点头,从廊檐的阴影下走出来,站在阶前,道“尔等皆出身许家,乃是本王亲近爱侍。如今许家弄权,结党营私,卖官鬻爵,槌杀命官。本王虽十分痛心,也只能清理门户,以免今上劳心。废黜正房,尚且不忍,又何况撵逐尔等。” 她抬头望了望天,长叹一口气,因着脸容姣好,轮廓分明,由是显得格外怅然。半晌方才低头,无所谓地笑了一下,一歪头道“都杀了。” 十、熬水刑许姓含垢忍辱赖旧账王姎翻脸无情 定王出手的速度快,凡与许家私下有联系的,并未留下一个活口,今上在宫中闻听消息,非常满意,密诏定王三日后按时离京,对奉国将军案进行彻查,车骑将军随行。王府内院人人自危,缩在各自小院里不敢出来。姬日妍在府内遛达了一圈,又回了正房,许含玉已重新梳洗了,处理过伤口,抹了些香膏,跪在屋内侯她。 虽晓得王姎心底里并不拿男子当回事,可他到底也做过正房,还助王姎产诞两名世女,一朝落魄,竟被王府典军看去了身子。许含玉慌张掩饰,却听姬日妍道“不愿吊,就闷吧。绑上。” “不…不、不不…王姎,王姎饶命…”他吓得花容失色,架不住典军并着另一名府兵将他拖到大座上,捆住了手脚,又用绳子吊着他的头发拴在椅子腿上。一沓子宣纸搁在桌上,府兵从院里接了水,端到一旁,随即二人转身出去,守在门外。姬日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抬手摸摸他脸。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道“好玉儿,你不知道你母家倒台,本王有多安心。早先一直想动手,担心你母家狗急跳墙,随意攀咬,故而一直忍耐。” “玉儿不知道王姎说什么,玉儿真心不知。”许含玉忙不迭摇头,他太了解定王的脾性了,王姎的喜怒哀乐一层迭着一层,不晓得哪层是真,哪层是假,但能让她过不安稳的事情却只有一件。方才对他又打又骂皆是试探,许含玉盯着姬日妍,圆睁双眼,对当年事闭口不谈,只一口咬死道“仆不推什么姊姊妹妹的,仆配过来,就是王姎的人。王姎并不管教,只因仆犯了一回事,便要将仆杀了,仆不能甘心。” 他真心觉得好死不如赖活,姬日妍有些可怜他,到底也是多年妇夫,他要是肯吊死,比什么都体面。“好吧。”但仍然,姬日妍很尊重他的选择,道“本王管教玉儿,玉儿自己争点气。” 揉成一团的细布塞进嘴里,将他舌根抵死,姬日妍从头上解下纶巾,绑住了他的嘴。透薄的宣纸盖在脸上,姬日妍摁着他,用手舀了些水,往他的口鼻上滴。“你若不死,本王念着旧日恩情,不再起心思杀你。你若死了,正好也让本王安心,这是你为人大房最后能为家主做的一点事。” 水珠呛进口鼻,暖阁内的白纱在模糊的日影里被风吹得鼓起又落下。许含玉双手死死扣住大椅扶手,喘气有些艰难,头颈被迫向后拗动,白皙的脖颈筋节浮动,抖个不停。王姎在他的耳边说话,吻了一下他的耳珠。许含玉几乎能想象到王姎此刻的情态,她那双野心沉浮的眼。许含玉并不敢提起当年的事,如果他将这层窗户纸捅破,那么他就必死无疑了。可另一方面他真的很想为自己辩解,他是真心爱慕着王姎的。成王败寇,他绝无一丝一毫的怨怼,哪怕是死,他也绝不会背叛家主。 第二张纸盖上来的同时,王姎含住了他的喉结。许含玉猛喘了一口气,浑身就是一抖,不及一半便猝然顿住,胸膛起伏得厉害,吸入肺叶的空气少得可怜。“悠着点。”姬日妍嘴上提醒,却巴不得他死得更快,两指夹着他的乳粒肆意拉扯,另一手撸动他半硬的性器。许含玉受不了这种刺激,不停摇头,大椅被他挣扎的动作带得前后摇晃,吱呀作响,却仍然摆脱不了定王的手。 许含玉原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以为只要能把定王伺候好,此事便可以揭过去,他并没有想到自己的枕边人是最希望他母家落难的人,也没有想到多年妇夫情分,王姎连他都不能放心,时时犹豫是否要灭他的口。定王将他松开时,许含玉在心里喘了一口气,尚不等呼吸完全平复,下身就又落回她掌心里。 姬日妍在掌心里摸了些润滑的脂膏,涂遍茎身,拿起桌上一枚红玛瑙悬玉环,从他龟头推下去,一直勒到根部。粗壮的肉红色阴茎被箍得发紫,青筋暴凸,颇为狰狞,许含玉的胸腹剧烈起伏着,川字形的沟壑愈发明显。他太看轻自己了,姬日妍盯着他颈子上的血管,他起码能再迭两张纸。 其实姬日妍很喜欢许含玉,他既好看又懂事,一向很放得开,能伺候得她舒服,畜物也大,还能招女儿。说要杀了他,干脆利落的不算,杀了便杀了,稍一耽搁,就不忍心起来。养了这么多年,小动物都有感情了,何况是个人。姬日妍跨坐在他身上,龟头撑开湿润的穴口,缓缓顶进去,她颇感慰藉,出了一口长气,起伏腰身操弄起来。许含玉崩溃挣扎,哀吟短促,颈间的软骨随之浮动。他将扶手攥得更紧了,身体因为过度紧绷而痉挛个不停。美人受刑总是香艳的场面,哀感顽艳,由不得旁人不为之动容。姬日妍又在他脸上盖了一张纸,摁住他的脸,俯身亲吻他的眉眼,随后浇下一瓢冰凉的井水。 快感如潮,窒息和恐惧将一切都放大,许含玉几乎在被她吞绞进去的那一瞬间就要射了,但仍盼望她回心转意,遂咬牙忍着。他的心里有太多不甘和怨恨,有几个瞬间,他真的希望看见定王落魄,看见她生不如死,逢人辄有求。可是感觉到她湿热的唇舌时,许含玉忽而就接受了这一切。他蓦然变得驯顺,如果注定要死,不如死在她身下算了。性器得不到释放,疼痛与舒爽一样汹涌,许含玉索性哭起来,反正死了就解脱了,他并没有什么怕的。定王的手掌撑在他肩头,动作愈发快了,他似乎听见王姎满足的喘息声,像是从很深的湖面上传来的。她的花穴收缩得厉害,层迭的软肉挤压着茎身,灼热的情液从两人结合处淌出来,下身一片泥泞。许含玉感到眩晕,双眼发黑,浑身紧绷得没有一处能动。 粗糙的麻绳将手脚都勒出血痕,他浑身透着几乎病态的薄粉,是人之将死,脏腑深处的浓红泛了上来。最多五秒,他真的要咽气了。姬日妍泄过身,双臂架在他肩上喘了两口热气,拢一把沉甸甸的髻发,站起身来,绕到许含玉背后去,揭开他脸上的宣纸,抽了他一个嘴巴。 许含玉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空气涌入鼻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又因为嘴被堵着而倍感憋闷,眉目如同两眼泉,潮红的脸上不知是井水还是泪水。姬日妍大发慈悲地摘去悬玉环,许含玉自己并没有射精的感觉,也不觉得畅快,浊白的精液从翕动的铃口中淌出来,顺着茎身流到阴囊上。待他感到紧绷的下腹逐渐松懈时就已经晚了,他短暂地对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控制能力,就这么一丝不挂、双腿大敞着在王姎眼底失禁。许含玉痛苦地闭上眼,极不甘心地摇着头,并不愿意接受这一切。还不如死。他在心里想着,还不如死。 到底也留些体面,姬日妍侧着脸,并不想看。直到耳畔终于清静了,她才开口,道“晓得你爱得是权财,从此都住了。即日起洗心改正,本王但凡不在府中,早关了门户,两名世女也绝不容你再见。” 两位世女是许含玉的心肝,日后想翻身少不得靠女儿,王姎怎能如此绝情,一句话就断了他的念想?他呜咽不止,又挣起来,泪水将睫毛凝成簇,鼻尖了胭脂一片。“好吧,好吧。”姬日妍解开他嘴上的束缚,将湿淋淋一团细布扯出来扔在地上,又解开捆束他发髻的绳子,贴心地托着许含玉的颈子让他抬起头来,转身在水盆里涮了涮手,道“说吧。” “王姎…”许含玉眼泪汪汪地憋了半天,只憋出这么一句。姬日妍应一声,自己在暖阁的衣橱里翻找衣服,她颇有情致,不嫌麻烦,可往日被人伺候惯了,哪晓得许含玉是怎么归置东西的?翻箱倒柜半天都没找到自己平时穿的鹤氅,站在原地扶着脖颈思忖。 “只要有王姎一句话,仆往后怎么都甘心。王姎只说,这么多年,是不是早已厌弃了仆?仆的母家走上如此绝路,也全因王姎刻意纵着,是也不是?”许含玉两眼垂泪,他已是春凳折了靠背,再没得倚,只求王姎一句实话,他好死心。二十多将将过半的年纪,哭得桃腮粉脸,瞑目颤声,两道细细春山颦蹙,唇珠也湿漉漉的。 说到底是个漂亮的,他哥哥死了以后,姬日妍把他扶正,最疼的就是他。耐不住他们兄弟都不聪明,做个漂亮的小傻子才有的活,他哥哥临死前找他过去说的那番话将他一辈子都葬送了。姬日妍并不答,许含玉仍不甘心地问“难道就连哥哥也…” “你哥哥是头前儿自己吊死的,本王被革了职,他为着这点小事,一时想不开,就投了缳。”姬日妍虽没找到鹤氅,却找到一件琵琶袖宽袍。她慢慢悠悠套上,转身望着许含玉,“你母家是人心不足,自取灭亡。也不知道和本王有什么干系,玉儿偏生要往本王的身上赖,这是怎说的?” “王姎…”许含玉又滚下两颗金豆子,将两眼一闭,道“玉儿知道了。” 十一、齐府重获幼子迹湖园又生合钿情 北堂岑找到边峦的时候,他正在皋亭里坐着,吹一把紫竹短箫,断断续续的音律成不了调子,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身背后的夕阳殷盛详实,明火执仗地朝向人间奔袭。 他由于逆生难产,又有身障,总被他的母亲贬低嫌恶至萎顿尘埃,于是故作艰深地自认畸零,须从她人身上找到这乱气所生之躯的堪用之处。脸上的神情总是茫然而绝望的,如同在茫茫无涯的大漠中纵马,又极不碰巧地被裹入流沙地堑。但边峦与他的母亲实际上很像,他的母亲肩臂宽阔,身形健康,年过五旬依然很有光彩,英武矫健得甚至有一些武神的情态。 北堂岑的思绪飘得很远,被喜悦的激流冲散,一时间难以收回,几乎快要出窍。她小跑到边峦身边,那一下几乎将他撞得地动山摇。边峦搂了她,茫然地同她对视。已是年近不惑的人了,仔细看时能注意到额发星星,此刻脸色发粉,脏腑深处的浓红从她眼底透出来。边峦几乎在这一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短箫掉在地上,滚了两滚,‘扑通’一声落进湖里,他站起身,难以置信地朝后退了两步,心里有种平静的哀感。 这多年以来,北堂岑所有光怪陆离的碎梦彻底地消散。她大马金刀地倚靠着鹅颈凳坐着,手肘撑在腿面上,低着头笑了一阵,未几又仰身,双手捂住了脸。渲染水天波粼的沉重的悲怆从她指缝间淌走了,她向来干涩松散的睫毛与眼睑被蒸熏得发红,色若桃花,逐水而流。 至今回忆起来,一场场母亲的英魂所指引的冲锋已经从脑海中淡褪,战马濒死时的嘶鸣与西北铄骨的风声亦如蚊虻过耳。 只有那一声儿啼。 无数次,她真真切切地后悔过。那么多的皇亲与朝臣,群情汹涌着,笑着,欢庆着。她斜披一张朱红绣虎锦战袍,其上渐次交融的是她与母亲已然陈旧的血迹。她被兴致高昂的宫侍拉入欲海并迅速地迷失其中,夷然不惧,高枕无忧。可是每一个坠欢难觅的夜晚,她都感到心底沟壑不平。逝者安然,生者流离,她在梦中寻找自己的母亲与孩子,回应她的只有西北折兰泉那无涯大漠中的人皮战鼓。 静蓝的雪夜之上,战鼓在风中沉闷自鸣,鼓面褐黄的皮肤纤维上盘卧着母亲兽纹密布的铁脊。她梦见母亲将她的儿抱在怀中,乖儿眉眼仍然精致,安宁祥和俨如睡去,然而胸膛平坦乃至于近乎凹陷,肋骨空空,无有心跳。她可爱又可怜的软玉在一夕之间变成死物,巨大的落差和虚无山呼海啸般压来,对死亡本能的恐惧让她感到反胃,几欲作呕。她没有上前,于是母亲留她独自一人在近乎窒息的朔风中朦朦胧胧地被盐块般的雪粒摧折——为什么母亲要遗弃自己的骨血? 夏秋之交,将死之蝉在树梢绝叫,隆重的雷声熨过天灵。皋亭中太宁静也太平和,平和得不自然。她来时还是日暮时分,展眼之间天光暗淡,少顷暴雨将至。 边峦在她身前蹲下,扶住了她的肩。手掌从脸上挪开,北堂岑吐出一口长气。她的掌缘有一道陈旧的擦伤,如同玉沁,从大鱼际勾勒至神门。“他如今长得像我。”北堂岑感到胸骨之下温和弥散开的疼痛如同水波,顿了顿,她道“也像我的母亲。” 第一眼看见他,北堂岑就凭借着猝然发作的痹痛将他认出来了。那是她的血肉,她的心肝,十几年前闻听噩耗时她也如今日一般,感到脏腑疼痛难忍,几欲呕血。若非是与他重逢,北堂岑绝难相信自己竟然从未忘记他的五官:软骨发育齐整,鼻梁和眉骨高挺起来了,眉心间多病的青筋早已隐去,人中、耳垂和她的没有哪怕分毫差异,眉眼和口唇则像极了边峦。 那是她的儿。 唯独这一次,北堂岑不能像真正受伤时那样痛呼出声。相视的几秒长逾百年,她平静得出奇。 “你和他说话了吗?”边峦扶住了北堂岑的双膝,以近乎殷切的姿态询问。将近二十年的别离,他的思念如同烫伤一般难以愈合。得知小鹄被偷走时,北堂岑的心也一并被裹走了。 “说了。”北堂岑扶起浑沌如同宿醉的脑袋,但凡一回味便想笑,“我问他多大岁数,他说他二十了。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幼时叫狸奴,后来长得体量太大,就改成了斑儿。”说着,北堂岑笑起来,那是种意得志满的笑,边峦曾在她母亲的脸上看过。 “他是我的儿。”北堂岑抚住了自己的胸襟,轻快地叹息道“西北夷人叫我安巴灵武,意为母熊之女,太上皇则称我北堂虎。他是我的儿,他怎么可能长得像一只小猫咪?” 他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颅脑的骨骼尚未完全闭合,颈椎甚至无法撑起脑袋,直到一岁多才逐渐流露出母亲的肌容。虎头虎脑的小崽子,自己踩着板凳用小勺吃饭,跟他娘小时候一样。彼时听闻长仆说他将死,边峦也几乎要死过去,与他娘生离尚不舍得相送,更何况是与至亲骨肉死别。然而这多年以来,边峦无有一天不在为自己的怯弱而后悔。 心中的悸动毫无征兆地变成灼热的吐息,边峦的手指在她颈项间摸索着,顺着弯刀留下的刻痕往上。他托住了北堂岑的后脑,然后吻上了她的唇。边峦无可挽回地沉湎下去,突然感到自己的腰被攥住,酸痛如同她们故去的每一场恬不知耻的情事。北堂岑是失去母亲的母亲,是遗落孩子的孩子。她的苦痛与怨恨确凿无疑,以最大的渴怀印刺在他的身体上:她杀过太多人,需要恰当的发泄。 这一次北堂岑没有推开他。 她以后都不会推开他了。 回旋的万马追逐片云踏入他千沟万壑的胸臆,一种妄想忽而从边峦心底升起:他可以挽回她。她们可以回去,回到她十七岁的第三个月,回到她肆意妄为、野马翻山的那一段光阴里,并且往后的每一天都过那样的日子。湖园中这已灰之木几乎要生长出蓬勃的枝叶。 十二、争宠爱前夫构衅受冷落正房怀妒 奔涌长河最终汇聚在一个幽僻的转角,河道猝然间收得很窄。碧流之上屑金碎玉,其下溪壑尤深。 齐寅第一次感到自己洇游在极深的溪潭里,他看不清北堂岑,也不知道在他不曾察觉的地方,究竟有什么注视着他,这由不得齐寅不生出一些心惊。他的视线停留在边峦肌骨甚好的手臂与脖颈间透青的血管上,许多话涌向嘴边,却没能真正说出口。 听见脚步渐近,竹烟与波月两名小侍拧头去看,见是大爷,忙唤边峦。边峦正冲淋,双手拢起湿漉漉的长发束在头顶,不急不忙地转身面向齐寅,凝望半晌,笑了一下。来到京师将近二十年,他仍然没学会礼仪,粗野得如同野兽,在这个家的男主人面前肆意袒露身体而从不担心受到任何伤害。 他的左肋烙着四方牌的一面,镌着北堂岑的姓名与她彼时的官阶:陷陈都尉。陷陈营敢死的精锐士卒无一不似她背负大恨,西夷南下劫掠财物的冬狩逐年演绎为氏族仇杀。十七岁时她寻仇未果,拜为都尉,回到驻扎地秣兵历马,重整旗鼓,仍不忘记去看边峦。齐寅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后来者,在他之前,边峦已经得了北堂岑的心。他脐下三寸有香痕,烧讫一圈。齐寅曾闻民间私情有于白肉中烧香疤者以为美谈,他从前只知边峦是家主在原郡的前夫,以痛始,以痛终,却不想情极至深,竟然如此。 “齐先生。”边峦笑得十分坦荡,解释道“我的病愈了,正准备出门。” 这是挑衅,借端生事,不能遂了他的意。 家主与他育有一子,没有抬他做夫郎是因为当年与母亲曾有协定,家主是很喜欢他的,不然也不会将他带在身边。大小从没见过,每日见礼也省去,乃至于逢年过节都不会出来敷衍哪怕一回。 不可以吃醋。 齐寅在心底暗暗告诫自己。不可以吃醋,惹家主生厌,要贤淑,要有德。家主是钟鸣鼎食的侯爵卿娘,家里没有三四个郎君已是钟情,更何况自古船多不碍路,只要家主做主,自然能过得日子。 “那么恭喜你了。最近气候不好,多带暖,小心不要反复。”齐寅的话是这么说,脸上没有一丝笑模样,忙不迭地问道“家主呢?” “家主?”边峦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那是家主贴身的泽衣,齐寅亲手在领口绣了一朵辛夷,故而一眼认出来。泽衣的肩线于边峦来说有些窄了,被水汽濡湿,贴在他的脊背上,透出相当贵重的色泽,肌肉的线条与关节的形状无一不被强调。他被水汽熏蒸,肌骨剧烈地舒张,血管浮凸,纹理峻烈,一圈腴润的香痕之下,那部件呈现出曝露的肉红,在他的胯骨前招摇。 大抵武妇就喜欢这种精力充沛的男子,骑他好比驾驭烈马,不下重鞭不能归降。齐寅说不上自己是何想法。他们是不同的,边峦长养在边陲小城,自幼追日逐风,而他常年禁于深院教养,连露齿的大笑都是失了规矩。 ——家主若是爱边峦,就断然不会爱他了。齐寅不禁这么想,心里压抑许久的苦闷和委屈涌上来,他往前走了两步,追问道“家主呢?” “岑儿大了,什么事都能自己做主。她既不同你说,你就不要过问。”边峦迎着风晾着满头青丝,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了,石刻般的嘴角抿起,弧度很有几番险峻。他已有些岁数了,除那双眼,无处看得出来。齐寅不太打量他,也不怎么跟他对视,当年从西北来的那批人都是这样,御敌时的眼神险恶,很有些癫。他使用长辈一般的教训口吻,齐寅觉得很不舒服,他去找边峦的眼睛,接触的那一瞬觉得自己的思绪被看透了,尚未意识到,就已别开目光,输掉了心战。 他匆忙回来,梅婴和雪胎留在齐府,身边只有执莲和引灯两个岁数小的,见了边峦就发怵,根本不敢多说什么,见齐寅在书桌前坐了,也只管上前倒茶。 “遥遥望见你进来,怎的不在母家呆着了?”北堂岑穿着贴身的玉色绢縼儿,手臂上搭着摞衣服,踩着双衙役官兵们常穿的皂靴,两步进了皋亭,将桌上茶具都推到一边去,把齐寅面前那盏茶拿起来给竹烟端着,将衣服往桌上一摊,招呼边峦,道“挑挑” “哪儿找来这么些破衣服?”齐寅站起身,眉头拧在一处。这摞衣服里有坏领磨襟的硬浆衫子,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茶褐布袍,还有青纬罗暗补子直身,这和寻常的锦衣华服怎么比?也不知这是哪一出,齐寅有些急了,道“家主,这是有失官体,我母亲和表姐都在,不能这么穿。” “我穿这件吧。”边峦浑似没听见,择了件紫绫深衣出来换上,将头发一挽,左右相看一阵,把引灯头上的金裹头银簪子抽出来,自己戴了。 “你母亲和姐姐知道取名、洗三我去不了,叫我带着射过了天地四方。早先到暖堂时小姑睡去,我没叫她,等她醒了自然有人回话。”北堂岑说着,选了一件体量差不多的青水纬罗直身,齐寅还在发怔,边峦已上去给她更衣。 北堂岑的金环是她母亲传给她的,陪着征战多年,从来不摘,这会儿自然想不起来。纬罗衫子贴身,两只明晃晃的金环箍着不好看,边峦也不说一声,就扶着她肩头硬给撸下来,递给波月捧着。又捏着她肩袖捋直了,在双臂拍了两拍,动作粗暴,但相当麻利。北堂岑像是习惯了,全无反应,由着边峦给她系上衣带,道“礼嘛,你看着准备,也不怕老郡公挑刺,他说好便是你选的,不好的都是我选的。你要想住,多住两天,不想住了打发雾豹来回我,我随便想个由头捞你去。”说着便往外走。齐寅急匆匆上前将她拦住,问道“家主有长公子的消息了,是不是?” 早先说要带他出去骑马散心的,齐寅在屋子里等她,却没一点动静。年丰回来说嘴,说侯姎在马棚见了个年轻的帮闲,不晓得怎么跟闲汉聊起来,跟着人家去街外的长篷底下吃饭了,还打发人去后厨拿了两食盒的糕饼蜜饯,身边连个保驾随行的都没有,就跟着人走。齐寅当时就觉得心里发紧,后来府里又来人回,说侯姎回府是相当难得的好颜色,见人就赏,直冲湖园去了,如今看她这乔装改扮的架势,果然不错。 “锡林心细如发,我尚未来得及跟你说,你就晓得了。”北堂岑见他似有话要说,便停下脚步,携了他的手。心里虽急切,但已晓得斑儿的住处,更何况都失落十几年了,也不在这几句话的功夫,就叫边峦先去内街南门口等着,感叹道“你说巧不巧,巫祝果然没说错,我的儿如白鹄,待扎下翎毛就自己回来了。你姐姐叫人给她送青鸡?,又怕被知道了,不让驿兵大张旗鼓地送。就在西市外头的庄子里,她们找了个十里八乡最好的儿郎送来,我打一眼就晓得那是我的儿。”她满脸喜色,是这阵子的兴奋劲没退,念叨了两句‘该赏,都得赏’,又说“我儿如今叫斑儿,现年二十了还未婚配,刚到京师不足一年,常在邮驿附近帮闲,挣钱贴补家用,真是个好孩子。他说他上头还有个姐姐,身子不好。养母父如何,我还不知道,他没有主动提,我也不敢问,准备亲自去瞧一瞧他家里。贸然认亲,恐将他吓到了,同我生分起来,以后也不敢喊我母亲。正好我已逐渐还政于陛下,手头的事情并不太多,又有元卿与子佩照应我。我打算在附近置办田宅,先与我儿亲近,旁的从长计议。” 难得这么有精神,感觉神魂通达,飘飘欲仙。北堂岑已很久没有回到山野之间了,自从离开边家,她半生都在马背上,来到京师之后也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皇城里与各方势力周旋。大将军府的建筑鳞次栉比,楼阁之间相距甚远,玉阶也是冷的,走得她腿疼。 复一低头,见锡林凝望着她,眉宇间隐现愁容。北堂岑用手背蹭蹭他脸颊,问道“怎么了?”她用拇指厮磨齐寅的鬓角,安慰说“洗三是为请四位接生的卿娘,她们有功,我倒没什么,酒席上敬你便是敬我了。有什么事,打发两个闺女找我来。” 就为着没给她带来后嗣,娘娘也拜不来,听说早上让老郡公给训了,下人来报,满屋子都是跌打酒和红花油的味儿。北堂岑其实晓得锡林不好过,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妹夫刚过门不久便给齐府带来嗣女了,他这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偏巧这个节骨眼儿,家主在原郡失落的幼子又有了消息,他的境况便如同被架在火上烤。但找到幼子是喜事,北堂岑对他的反应其实不大满意,却仍然扶住他双肩,轻轻拍了拍,叹道“锡林该为我开心才是。” “我开心,但也忧心。”齐寅搭着她的手腕,“毕竟二十年了,孩子的模样都已经大变。若是认错了呢?岂不叫家主无故空欢喜一场?更何况,就算确是长公子无疑,叫乡野村妇养了近二十年,即便接回来,我也恐怕他…” “我岂会认错自己的乖儿?”北堂岑并未听齐寅把话说完。她反手握了齐寅的腕子,拉着他来摸自己小腹,道“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与我像极。锡林何故尚未见到我儿,就说出这么多恐怕、万一的话来?” 见她脸上变了颜色,齐寅自知这话说错了时候。家主正在兴头儿上,不该此刻泼她冷水,更何况他也是盼着能找到长公子的,遂又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认亲是大事,民间认亲少不得滴骨、相面,仅仅看一眼便断定了,未免草率。我不想家主失望伤心。” “我虽不是什么好母亲——”北堂岑停顿片刻,欲说还休,阔步离开皋亭,摆手道“罢了,只言片语说不清。你先回母家吧。过几天待你忙清了,你我再细说。” “北堂。” 直到她身影半隐在园门前的树影中,齐寅才收回心神,在她身后不甘心地追了一句,“我的心是向着你的,你莫非不知吗?我是为着你想,不是为着我自己。” 岂会不知呢? 锡林是个贤惠周到的人,十八岁配到她的身边来,见旁人如何做大房,便也战战兢兢地学着做。和京师其他先生相比,齐寅不够坦然,也不够自如。这怪不得他,西北回来的诸将无一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 和京师的其他先生比起来,锡林的心不够大,眼皮子也浅,他既不想配给朝不保夕的武妇,也不想配给人微权轻的官娘,更不想在皇宫内院为人仆侍。然而他的性情也真也重,品格也贞也贤。没人问过他愿意不愿意,只因着出身、年龄都合适,太上皇便把他指过来。无数水墨皴染的竹影前,他喜服加身,琼林玉树,神姿高彻,便显得悲且烈,孤又傲。锡林一心向着家主,不论是谁,他都会爱敬而怯弱,凡事无不依顺。 “你一向依我,从来都不驳,那么这回也就不要例外了。”北堂岑在石子铺就的小径前伫足,她低着头,用鞋尖拨弄路边的花草,道“我此生只这一个孩子,多年杳无音讯,我已经累了。即便认错,我也权当他是我的儿。” 十三、老郡公无端散楚言齐锡林作脸献金鞍 古话都说,投身莫投男子身,百年苦乐由她人,想来是不错的。 得了长公子的下落,家主带着边峦出门,彻夜未归。齐寅辗转难眠,睁着眼挨到天亮。他甚至都不敢设想家主会如何在外人面前介绍边峦,她会说‘这是我的夫郎’吗?她是否舒展眉头,在人定后的静夜中与他拥吻,行妻夫之实呢?她们如今的情感仍不减年少吗?这么多年与他同榻而眠、手足相抵时,家主的心里莫非装着另一个人吗? 原来家主心里爱着的,竟然是边峦吗? 这么多年,齐寅从来都不在意北堂岑在外头应酬,今天点两个唱的,明天赏几个舞伎。他知道那都是场面上的事儿,外头抛头露脸的男子不干净,从未有过一个卿娘把他们当真,即便是红郎君也如同春花,枯了一茬还有一茬。真的让齐寅在意的只有边峦,彼时他因幼子失落而受家主冷待,边家随着他母亲的阵亡逐渐颓丧,败落于一息之间。如果那时能将他除掉就好了。 ——如果从未有过这个人就好了。 “兄长?兄长,您这是怎么了?” 灵与实蓦然一动,神识艰涩,齐寅回过神,看向自家妹夫,笑着摇头说‘无事’。雪胎捧茶来给他喝,七窖的白毫茉莉最能安神,入口润泽,昭彻如玉之在璞。齐寅为自己的恶毒与忌恨而暗自心惊,心头诡异地一跳,迅速打消了这样的念头。他并不真的希望边峦去死,他羡慕边峦,觊觎他所有的一切,恨不得取而代之。他绝不是那种搅家的毒夫,只不过是忧心长公子归府以后,他该如何自处罢了。 “他该是在想你嫂娘。”老郡公吹去茶汤上的浮沫,语气淡然地问询道“听说关内侯膝下贵子终于有消息了?”他挑起一弯浅色的眉眼望着齐寅,笑道“二十的孩子,也该配人家了。关内侯有脸面,满京城供她挑,但要我说,你许姑母家的女娘们就很好。儿大须避母,你要多为家主尽心,知道吗?” 父亲是诚恐把长公子接回来,生父在跟前得脸,三天两头给他惹气受不说,萧条的边家也能扶摇直上,遂叫他等公子的黄册一入府,便赶紧配个人家迁出去,省得令边峦得了家主的心。齐寅垂下眼帘回避老郡公的视线,抹了抹衣衫上细碎的褶皱,缓缓开口道“侯姎严肃敦笃,平日里大是大,小是小,无人胆敢冒犯威仪。她一贯是为人做主的,只要我待得长公子好,不怕侯姎不疼,不怕公子不孝。” 房内静了一阵,姑爷闭口不言,脸上变颜变色。齐寅从来驯顺服帖,性子温和,家中其他长辈常常夸赞他懂事,老郡公听这句话,先是一怔,来回咂么两遍才意识到齐寅这是同他推脱,忤逆他的意思。这孩子本就犹犹豫豫的不堪成事,如今又被情爱绊住了脚。北堂女柔声细气地同他说两句话,他便鬼迷心窍似的什么都应下,竟同意将北堂女与前夫的孩子放在身边。 “边姓侍人为小,关内侯的儿是他主子,孩儿该认你这个正头先生做父亲。你说关内侯平日里大小分明,她既是去认亲,何故只带仆侍,不带正房?我只恐怕现在她眼里并没有你。” 分明是最亲的人,字字句句都紧着他的软肋摁。齐寅动作一顿,缓缓将两手搭在膝上,合拢一处。犹豫半晌,终于还是顺从了父亲,轻声道“可是她们母子分离那么多年,侯姎断然不会轻易把长公子配出去。” “姓,女所生也。夫者,与妇齐也。你是侯夫婿,北堂家的大爷,不论谁是生父,长公子既是北堂姓,就是你的儿,你就做得了他的主。更何况,母父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事关长公子下半生的苦乐,关内侯怎会不应?”老郡公的语气很笃定。他觉得只要择的人家儿足够好,家主就一定会把她的儿抬过去。可昨天日暮她走时是如何说的?她说‘锡林,斑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做母亲的绝不会舍得。 但仍然,齐寅垂下眼帘,道“是,父亲。儿明白了。” 过去他所有异样的感知都如同雪隐鹭鸶、柳藏鹦鹉,齐寅意识到父亲永远都不可能像母亲一样爱他——又或许他的父亲从来就不爱他,不然为何当年主动请旨,要将他配给北堂岑? 彼时的北堂岑刚到京师,从小小的陷陈死士至都尉,一路做到破虏司马,升迁为杂号将军,乃至于战后明堂策勋,论功行赏,恩加上将,拜官封侯。她战功彪炳,极有威信,一呼百应,可比塞王,哪位皇女得了她的支持,就能与身为东宫守阙殿下的皇太女、分封在琼海之南的皇三女分庭抗礼。娘舅与父亲都要为女儿的未来铺路,即便北堂岑以前是贱籍的家生,即便她那无有名分的前夫与她育有一子,只要齐家能有个在她跟前说得上话的人,那就足够了。 齐家只有辈分徒高,并没有兵权,表姐在明面上恪守本分、敬顺太女长姊,被她三姊打压得抬不起头。太皇与父亲儿时的手足情谊并非全然虚假,娘舅又是太皇旧时无比宠爱的西宫,这一桩婚的好处很多,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必须配给北堂岑。 那时他还只有十八岁,父亲入宫面圣,他感到又委屈又害怕。此前齐寅甚至没见过北堂岑一面,哪怕是画像都没有。他只是听已为人夫的其他哥哥们议论,一个说‘北堂女现年二十,从前是西北守疆从将边茂松的家生女,自小习得杀人技,做卫犬之用。宫宴上遥遥望见,她行走动势如虎如熊,眼风情态如狼如鹰,西北苦寒之地发迹起家的武妇,一贯也只晓得如何屠宰。她是刀尖舔血的人,整日清醒,浑身全无一个筋节松懈,看人俨如注视牛羊,真是吓死人了。’另一个掩着嘴笑,说‘我瞧北堂女没有见识,先是将白蜀葵澡豆当成糖豆含了,后又把那样沉的金觥端起来当杯使。宫侍头上蝶逐花,她啧啧称奇,浑不知那是乌金纸剪的。夷人称她熊女,确实不错。你看她好怕,我看她却好笑。’ 她该是个怎样粗鄙的莽妇?齐寅想都不敢想。 次日,指婚的旨意下来,阖府谢恩,齐寅知道自己这辈子定了。表姐做保山,带着侯府送来的礼盒登门道贺,说侯姎坦言与边姓曾育有一子,已病逝了。西北常年战乱,礼数不全,本欲婚配结契,奈何母仇未报,热孝在身,一拖就是四年。如今朝廷指婚,不可推脱。齐家公子出身贵重,虽后配,当为大,边姓先招,然无备案,并为平。父亲闻言欢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齐寅只敢夜里躲在被窝中偷偷流眼泪。谁家的儿郎配过去不是给人做结发夫?凭什么只有他做不得,非要配做后婚,一过去就和平夫遥遥相对,那关内侯分明就偏袒旧人。 三更天时,母亲从书房路过,见他屋内烛光黯淡,人影憧憧,遂迭指弹窗,问‘我儿欲食乎?’他从房里出来,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第二天下朝,母亲与北堂岑把臂同行,也不知说了什么,当天下午将作寺大匠便领命来到侯府,大兴土木,修建湖园,令边峦移居别处。 只有在母亲心里,他才和姊姊妹妹们一样。只有母亲真的疼他。 “中午摆洗三酒,也快到时候了。”齐寅看了雪胎一眼,后者会意,令抬礼的小厮进门。其实齐寅早就知道父亲偏心,这是明摆着的事,并没有什么可深究的。他配给北堂岑也这么多年了,家主对他很好,人人都说她们少年妻夫,感情甚笃。过去的事情都可以算了,齐寅笑了一下,颔首低眉道“儿准备了一套高桥金马鞍做贺礼。” 檀香木的马鞍胎,银鎏金片包饰,吉祥八宝纹,间以各色宝石。鞍、马镫、马冠、后球、脖领与肚带都齐全,铮明瓦亮,宝气流转。“还有两块儿碧玺,并些小玩意儿,从库里翻出来的。不多些微礼,送妹夫赏人。”齐寅说话间,雪胎端着文盘,呈上几枚吉祥文字的连珠金戒指、金镶宝蝶赶花纽扣五套与一对儿四两重的变色猫眼碧玺,看得姑爷两眼发直。好碧玺只在西北聚金山有,体大又澄澈。去年齐姜有娠,送了他一颗桃红碧玺,因着是为了透亮烧过的,翻面的边棱容易受损,他爱得什么一样,打了络子戴,平日里用锦帛包了收起来,生怕磕了碰了,今日一瞧,货比货真是得扔。虽早就听说关内侯手里有钱,却不想富裕如此。 “我又沾哥哥的光了,叫嫂娘费心。”他将碧玺拿起来,对着光细细端详了好一阵才放下,叫小侍收起来。齐寅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别开目光,又对老郡公道“这套马具是侯姎年轻时在和尔吉库得了好马,八尺个头儿一匹狮子黑,一时兴起叫人打的。”说着,令两名小厮将马鞍抬到老郡公跟前。 刚婚配不到半年,北堂岑便点兵出关,他天天在三圣跟前烧香磕头,布施捐庙,祈求家主武运昌隆,平安归来,不要叫他年纪轻轻地守鰥。北堂岑却是个没良心的,回京第一件事是给战马打鞍子,还兴致勃勃地领他去看。齐寅轻轻叹了一口气,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觉得倒也有趣,笑着说“她妗娘是个武妇,自然希望她日后也能赳赳桓桓,为陛下分忧。” “她随你妹妹,哪有那样的本事和体魄。骑马打仗是要命的,也不奢求她建功立业了,做个闲散卿娘,家庭和满,享点齐人之福、天伦之乐,平平安安就很好。” 父亲的话在他心头猛撞一记,齐寅皱起眉尖,直到雪胎上前给他添了一巡茶,他都仍未回神。 十四、村夫闲言叙家常恶鬼返生追冤案 和尔吉库是夷人的圣城,意为‘天之枢’,折兰泉部溃败之后,汗王曾退居此地。 当年未能替母报仇,关内侯心有不甘,皇四女向来谋定而后动,欲在朝堂上与侯姎同进同退,遂为她分忧,将两匹照夜玉麒麟献给太皇。太皇是骑马好手,对折兰马赞叹不已,称其技艺绝伦,筋骨合度,且能致远。定王趁热打铁,又献铁矿与宝石,称和尔吉库背倚聚金山,矿脉接近地表,暴雨冲刷之后,常常露出地面,称之为‘天雨铁’。母女二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一月之后,关内侯上奏天女,欲要点兵十万,踏平天枢。太皇准奏。 “游牧是夷人的本性,他们在移动中寻求优势,攫取利益,只擅奔袭,不擅固守。”成璋倚在床头的靠枕上,手中拿着兵书,成群的孩子偎在床下簇着她,聚精会神地听着。她的身体不好,长久地歪在床上,由父亲照顾。年轻的夫郎在外犁田种地,回来以后便做些浆洗、缝补的活儿。成璋不能产育,偏偏又喜欢孩子,对于课女读书很有些热情。她是田庄附近最有学问的女娘,大家都尊称她一声璋三娘。莫说孩子们,平日里就连邮驿的军娘都喜欢在闲暇时来到院子里向她请教问题。 田淮老从院落西边的鸡窝里掏了枚鸡蛋,用开水冲了,撒一小撮盐,静悄悄端出来,放在成璋床头,也不打搅她们女娘的事情,转身便回院子里给花浇水去了。 “你家三女又讲课呢?”康喜家里的总爱说闲话,站在后院的矮墙根底下嗑瓜子儿,说“多大个女娘了,出门走不了二里路,怕给她累死了,天天在家帝王将相的,还操心到皇帝姥姥家里去了。” “你懂什么?妇人家的事情你少管,这辈子跟女娘都不沾边的,又怎么明白好女儿的胸襟?”田淮老是个鳏夫,嘴巴向来很厉害,康喜生了三个都是儿郎,前两个配出去了,最幼的一个留在家里给母父养老。他一辈子都没给家带个女娘来,可不是不沾边?田淮老说得康喜家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把瓜子壳扔在他家的院子里。 平复了半晌,康喜家的哼一声,道“胸襟又不能当饭吃。我家上有两个贤媳,我四时八节在外走动,人家里一口一个公爹叫得亲近,水果点心,样样周到。好过你家那个斑儿在外做闲汉,抛头露脸的,也不见哪个邮驿的军娘肯要他。” “啊呀啊呀”田淮老放下水瓢,阴阳怪气道“难怪你两个儿郎在妻家不讨好,光我瞧见这一年都被赶回母家几趟,原是你老懒汉又吃又拿,招人膈应。” 正说着话,遥遥听见康喜那大嗓门儿,说“你没事儿又招惹人家做什么?”她是个杀猪的,生得膀大腰圆,五短身材,惯会打煞夫侍,两步跑得地动山摇,将她家里那个拎到一旁去,讪笑着摸着发髻给田淮老赔不是。 璋三娘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她的主顾,邮驿的军娘整天辛苦,从司衙手里拿一点赏钱就要上她铺子买肉。不然怎么说夫贤妻祸少,此话真的不错,邮驿的军娘是因着和璋三娘交好,才准她弟弟去帮闲,给派的都是最好的活儿。听说前天还叫斑儿进城,到齐府送东西去了。齐府大姑奶奶喜得千金,赏了斑儿两贯钱不说,还赐了饭和点心,他带回来以后分给邻里,自家并未留下多少。斑儿实在是个顶好的男孩子,长得也高壮匀称,至今未配只因着田淮老是叔叔,生怕没给斑儿找好人家,对不起他亲生母父,挑挑拣拣的耽误了。 “康娘今天不在铺子里,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田淮老脸上似笑非笑,往她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康喜搓着手说“令郎在齐府送货的时候,遇上个中年妇人,人说准备过几日搬在这附近,正要花钱雇人。斑儿说不用,叫她只管来,今日带着家眷,套着驴车,刚一落地,我们几个姊妹不就帮忙去了嘛。” “你给人帮忙?人给你钱了没有,铺子都不开。”她家相公在旁追问,康喜烦不胜烦,一摆手道“都是邻里,举手之劳要什么钱?整天叽叽咕咕的,嘴里一刻停不下来,跟鸭子一样。妇人家在外头什么事情你少要去管。”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康喜实际上是得了好处的。拿了一贯喜钱,在人家家里吃了一盏甜茶,用了几块儿羊肉沙葱的炊饼,人家说,等晚些时候忙清了,遣人将乔迁礼送到家里来。康喜帮着布置东西的时候打量过了,她家一个相公,爱说爱笑,不怎么看得出年纪,生得肩宽腰细,手底下使着个十五六的小厮。后院堆放着甜茶和米酒,分了十几份,都系着红绸子,灶已捅开了,架着好大一口铁锅,预备着要煮汤圆。 正说着话,听见前屋柴门开阖。斑儿跟璋三娘打过招呼,在她炕头坐了,见床头放碗蛋花汤,拿起来喝了两口,又喂姐姐。她们姐弟的关系素来很好,这么大了都不晓得避讳。田淮老觉得不体面,招手喊道“斑儿!你来。” “姨夫喊了,我先去了。”斑儿把碗放下,拍拍手站起身。“头发散了。”成璋撑着身子追了一句“重新盘盘。” “哦,晓得了。”斑儿摸了摸头发,将筷子抽出来叼在嘴里,双手拢了头发,边往外走边重新盘头。田淮老用手蘸些清水,往他发际上抹。早几年家里困难,买不起三娘的药,斑儿把头发绞去卖了,予人做发网和义髻,换了些钱回来,额发与两鬓至今没长齐,总散下来,看着像个疯小子。 “康姨,姨夫。”斑儿微微弯腰,任由田淮老在他脑袋上抹来抹去,笑着眯了眼,跟院门外的两位打了招呼。“你刚从邮驿回来?”康喜抬抬下巴,道“新来那家的大娘问起你,我说大概是在外头帮闲,中午肯定回了。” “那位大娘今日搬来了?”斑儿双眼一亮,猛地直起身,冒冒失失的,险些顶撞了田淮老。“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儿。”田淮老有些哭笑不得。“哎,这没什么。”康喜摆手,在旁解释道“罗幺娘跟你我一般年岁,始终没有孩子,遥遥一见斑儿,觉得亲切。正好搬来这附近,格外关心他一点,也是人情。” “哦,她原来姓罗吗?”斑儿的语气中很有些欢快,一双眼亮晶晶的,问“她叫幺娘吗?” “姓罗,叫罗生。她家里大爷唤她幺娘,说是都这么叫。”康喜说罢,她家里的在旁接话,道“罗家大爷一辈子连个孩子都带不来,跟她还怪亲近的咧,一口一个幺娘,想来她是个好人。” “人新搬来,谁晓得什么底细。就会嚼舌根,背地里说人。”康喜的巴掌都没扬起来,她家里的早就跑到三米开外去了。“姨夫,我去那家看看,大娘刚搬来,应该要人帮忙收拾洒扫。”斑儿已经等不及了,跟田淮老打了声招呼,兴冲冲跑出院子。 “这孩子真是怪了。”田淮老颇为无奈地笑了一下,对康喜道“他看着随和,其实除了他姐姐,跟谁都不亲近,看谁都不顺眼。也不晓得只见过一面的大娘怎么就那么好,巴巴儿到人家跟前进孝。” “哎,也难免。他总是亲近军娘的。”康喜叹一口气,安慰道“罗家那个大娘你是没瞧见,将近八尺的个头。我问了,果然是戍军退下来的,现在齐府养马。不是说斑儿两三岁的时候,他亲娘就…” 康喜的话未说完,前屋里蹦蹦跳跳跑出来个小姑娘,扶着门轴喊田淮老,说“三娘的腰疼了,要起身,喊您去呢。” “哦,哦,我就来。”田淮老答应了,匆匆忙忙别过康喜,回到屋里去了。几个小娘已经散了,尤升六不知何时回来的,单臂将成璋抱在怀里,另一手握着扫炕苕帚,给她重新铺床,见了田淮老,便埋怨道“爹,您怎么出去跟康大姨说话,把三娘一个人放在家里。跟前都是小妮,出了事怎么搞?” “我一直在窗外头瞧着呢。”田淮老辩解,成璋也笑着点头,搂着尤升六的颈子,说“我会喊会叫的,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尤升六在生气,怕看了她就不气了,所以不看。铺好床就将成璋放下,搬了小板凳来,在榻前坐了,将她两腿扶到自己膝头按摩。“父亲,听说斑儿到哪个娘的家里去了?”成璋偏过头看向田淮老,后者点头,说“好像是高门大户的帮工,姓罗的两口子,使一个下人。这会儿正归置东西,想来一会儿就要附近串门了。” “哦。”成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并没有过多言语。尤升六给她捏腿,顺着她纤细的腿骨推上去,托着成璋的脚掌为她活动脚踝。“爹,斑儿这么大,总不能一辈子都留在家里,平白浪费在我身上。”成璋开口,说“也不要多有钱的,就配个健健康康的好人家,跟人做正头妻夫。你指望他做小,我是不能同意的。” “这怎说的,我没有那个指望。”田淮老脸上的神情不大自然,成璋点到为止,也不过多说明。屋内静了半晌,听见有生人叫门,尤升六坐着不肯动,田淮老道一声‘我去应’,便出了屋子。 半掩的柴扉外站着两个人,为首一个二十三四的青年,看打扮是好人家的下人,手里提着红绸礼盒子,身后一位紫绫深衣的年长相公,心思并不在这儿,仰着脸朝后张望。青年自称是罗家的侍人,家主刚搬来,遣他给四邻送乔迁礼。田淮老急忙笑着接了,又连声道喜,侍人不受,他又望向那相公,拱手作揖说“想必这位就是罗家大爷了。贱身淮老,给大爷贺喜。” “当年骗我说我的儿死了,竟是这样的人家抱来养了。”他这会儿才回头,目光聚焦在田淮老脸上,盯着打量半晌,眼中倏忽闪过刀锋似的狠光,笑着慢悠悠道“你不记得我,我可把你想起来了。” “您是…”田淮老愣怔片刻,心底忽然浮现出一种可怖的猜想,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声短促的惊呼噎在喉咙里,他回身阖上柴扉的瞬间,边峦已经攥住他的衣领,臂膀环绕过他的脖颈,将他勒进怀里。身量差距太大,田淮老艰难地垫着脚,双手在他手臂上乱抓,憋得满脸通红。“小淮,小淮…嘘…”边峦在他耳边低声说“你今年还不到四九吧?怎么改了这么个老气横秋的名字。乍一看见,我都想不起来是你。” “大相公…不是的,你听我说…”田淮老的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好几道血痕,边峦根本不为所动,反将他勒得更紧,“你女儿叫成璋,抬了尤家的儿子做大房。她的娘死了有几年了,如今是你们三个跟我的小鹄一起过日子。”从前在边家的时候,田淮老就很害怕大相公,他的脾气极难琢磨,为人又有相当的恶癖。除却了边将军收做义女的家生同他亲近,其他人无有一个不受他的打骂。 那时前线粮草吃紧,三皇女的兵在城里四处征缴富户乡绅,以搜捕细作为名,大肆敛财以补军费。后有人趁乱行事,劫掠财物。边将军殉国以后,家中只一位怀抱襁褓的相公,这些人不由分说来抄家,杀人放火,将钱财布帛抢干净。边相公抱着小公子从府里杀出来,反抢了军中几匹战马,带着家仆南下,狐皮大氅裹了小公子,他身上只有一件棉袍。 田淮老的家主成娘刚刚丧子,随母家南下,比他们早走几日,听闻长女璋三姐半夜发热,眼瞧着也不得活,田淮老心急如焚。他在后院做粗使的下人,翁公则跟在大相公身边做长仆,行到半路,边相公身形摇晃,从马背上跌落,再也起不来身,这翁婿二人一时就动了邪念。 彼时边相公背后两处刀伤发得厉害,连着几日没什么吃喝,烧的浑身滚热,伏在草堆上几无了进气。老翁公先是瞒他,挑着小公子困觉不精神的时候抱过去,说是病了。他自身的体温高,怎么摸也摸不出来,两人都骗他说是,他遂信了。后来老翁公见他气息奄奄,已快不得活,就又说小公子没有呼吸了。他怔怔听罢,一声也不吭,再跟他说什么,他也不应,只摇头道‘都走吧’。在三圣庙里拖了几日,边相公昏昏沉沉,每日没有清醒的时候,已开始说糊涂话了,翁公遂用大氅裹着小公子,撇开他南下去了。 田淮老的心里原本很犹疑,总是疑神疑鬼,惴惴不安。可老翁公把小公子抱给成娘,说兴许是人家丢的,他就捡回来了。小公子那时两岁多,已会说话,既不怕生,又很皮实,手里攥着一只木头雕凿的小马,会跟人玩儿。他的体热,成天和璋三姐腻在一起,像个小炉子,姐儿身上总是暖暖和和的,从此受凉的次数就很少。成娘问他母父在哪里,他说‘走了’,成娘再追问,他就坐在原地用小马比划,说‘娘骑马,穿铁衣服,往这边。爹也骑马,和我往那边。’成娘知道他的亲娘是打仗去了,原本还想着到了南边安顿下来,要给他找娘,就常常问他细节,可小孩子的记忆能有多深?即便日复一日地问,终有一天也还是全忘了,问他的娘和爹呢?他除了说‘娘打仗’,那是成娘教他的,旁的也全忘记了。 有个小娃娃陪着,在跟前姨姨长、姨姨短地叫个不停,成娘顾不及伤心,一天天好转起来,眼瞧着是一户和满的人家,田淮老心中便逐渐把边相公最后的样子给淡忘了。成娘的二儿子生下来不足月,小小的,叫狸奴,他们遂也管小公子叫狸奴。更多时候,田淮老都只照顾他的璋三姐儿,有时候也带狸奴玩,狸奴问起自己母父,田淮老就说他娘打仗,无声无息的,想是死了。他的爹不晓得是哪一个。 狸奴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成娘忽然病倒。她的病来得很急,一个晚上就很严重,次日天色灰蓝时,便要咽气了。她先是跟璋三姐说话,嘱咐了不少。又把狸奴叫进去,说他现在长得好高,叫狸奴不合适,改叫斑儿吧。还说他的娘是个军娘,骑马,擐甲,往北边去了,想来是有官职的。他爹抱着他,往南来,要他记住。田淮老和老翁公是最后进去的,成娘说她其实一直都晓得,斑儿是他们从人家身边偷来的。斑儿长得那么好,被个油光水滑的皮毛大氅裹着,是人用心养大的,怎么会是人不要的小孩?可惜她的身体不好,不能把斑儿送回去。做这种事,是要遭报应的。 成娘说完没多久,忽然出了一口气,急促地喘了两下,就把眼睛闭上了。老翁公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家哭天抢地地四方叩头,说要报应就报应他一个,为什么要报应他的女娘。那之后并没有几年,璋三娘的身体渐渐不好,还不如她母亲从前的光景。田淮老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老翁公不信,一定说是报应,是那个煞星索命。他说边家那个煞星是乱气所生的变体,可夫亦可妻,在三圣娘娘庙里发宏愿,变成恶鬼。田淮老嘴上说不信,老翁公死了之后,他还是有点慌神。但他从来就没有哪怕一瞬,想过这个人还能死而复生,追他到这里。 “真的要死了、父亲要埋小公子时…真的、是我家的娘、救活他…”田淮老断断续续地解释,眼也不眨地编造谎话。他并不敢说他和翁公偷走了小公子,免得被边相公杀掉,边相公从前为了引起老将军的注意,一直都很有些癫,从来不计后果,老将军故而才把他许给那个稳重的家生女管教。 “我多少次梦到家里来来往往的人,梦到院里的长仆、小厮和乳母,你们每一个人的脸,我都不敢忘。”边峦的声音发颤,田淮老起初以为他在哭,可随后他意识到那是激动,因为边峦在他耳边用很轻的声音说“否则我要怎么报仇?” “爷。”竹烟走到切近,低声道“娘过来了。” 颈上的力道乍一松懈,若非边峦架着他,田淮老早已跌坐在地上,他捂着脖子咳嗽,一张脸通红,边峦笑着望他,伸出手指在他脖颈上轻轻划过,示意他缄口。遥遥望见斑儿从大路的那一头走过来,指着小院,道“那里是我家。我跟姐姐姐夫和姨夫住。”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北堂岑跟在他的身后,目光瞬也不瞬,望着他的侧脸。从正面看并不像,侧颜却和边峦的如出一辙。她在斑儿身上找他幼时的影子,其他位置大都长开、变样了,只有颅形还与小时候一模一样。 “姨姨几年前去世了,后来姥爷也走了。”斑儿有些懊丧地说着,片刻又转过身,满脸自豪地瞧着北堂岑,一本正经道“我的娘是军娘,往北方打仗去了。” 似有一只手在捏她的脏器,北堂岑沉默着,黑白分明的双眼闪烁。半晌,她笑着点头,道“是嘛。” 【番外一:丹书白马】 景宗文皇帝有五女,除却了皇七女悫王尚幼,不谙世事,其余四位为了争抢皇位斗得头破血流。隐太女在陇西三郡蝗灾时称病推诿,逡巡不前,未能替母分忧,于社稷无功,即便自请让贤也未能留得命在。太史令丞林规林履恒曾奉命追查东宫守阙春夜投湖一案,后又被景宗叫停,在废黜太女夫、杖毙一众东宫仆侍后草草结案。 素来仁而爱民的皇六女临危受命,持景宗罪己诏赶往陇西,见飞蝗蔽天,落地厚尺,不禁恻然泣下,仰天高呼‘汝食五谷,害于百姓,苍生有过,在吾一人。何不食吾肉,蚀吾心。’遂生啖蝗虫。 储副乃天下公议,百姓归心六女,她被母皇扶上大宝,登基第二年便因难产坐病,日益病笃。坊间渐有传闻,称圣上长厚似伪,不能远德,故而产育艰难。乃其力有未逮,不堪为万民之母也。彼时已成为太上皇的景宗因而警惕,调阔海亲王入京,远离琼海之南;令定王统领缇骑禁军,屯驻于宫城以北,值宿宫禁。 朋党之争愈演愈烈,圣上渐生投杼之惑,次年秋觐前密诏关内侯,令其伏兵上东门。 阔海亲王与世女凶暴蛮横,果不其然在秋觐时大肆举兵,率轻骑逼宫。定王少年老成,机关算尽,一面将缇骑禁军引至谷门,与世女纠缠,一面率王府精兵三百鱼贯入宫,伺机而动。 晚间起了大雾,城防的颜色比往常更加晕冷。北堂岑打一声呼哨,光鞍的战马从茫茫斜阳中飞驰而来,为首一匹挠头狮子黑,鼻吐织乌口嚼火,身披银缎金羁縻,飒沓迅疾如流星。她翻身上马,银杆花虬枪收于肋下,拍马而行,展眼之间已绕至上西门外。 由上西门入,穿过濯龙园便达武库,一墙之隔就是太上皇所在的永乐宫。不必言语沟通,侯府长史已明白侯姎打算兵分两路,单枪匹马前往阻截阔海亲王,遂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陛下钦赐的龙泉宝剑,飞薄的剑刃直指苍穹,扬声喝令: “敢死陷陈,志每存于去恶!却敌勤王,勇屡见于先登!杀!” 这位长史大人是关内侯在陷陈营时的同泽,和侯姎一样,赤诚胆气充积胸臆。巡防营多是从军良家子,为她所鼓舞,挺身列阵,大呼而进。 掌殿司马门的公车司令闻听谷门外有掩杀声,不及擐甲,冲出官署察勘。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白衣金甲,赤色抹额,乃是永乐宫禁尉虎贲卿娘徐嫦之子徐过庭。 “阔海亲王谋逆,世女兵犯谷门!”北堂岑伏于马上,手持四方牌急驰而过,回首高呼“元卿多力,为我拒关!” 琼海塞王座下有二女,长女弱冠之年,御虎狼之师。谷门守将挺身而战,皆死之。眼瞧谷门失守,追兵已至,莫元卿口衔龙雀大环,以双臂阖门。 永安宫是太上皇居所,北堂岑抵达时,只见中门大开,满头鹤发的太上皇坐在门前圈椅上喝茶,端的是波澜不惊,两名世夫在旁打扇,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北堂岑翻身下马,拜倒阶前“门下北堂岑进孝,叩请太皇万安”。 “洪姱恶逆,孤甚轸惜。陛下身弱,东宫年幼,我儿正度当往弘涎殿宿卫。”太皇正煮茶,乌金石壶内茶汤未滚,俗曰盲眼。虎贲卿娘老徐嫦领太皇命点兵五百,尽受关内侯调遣。 皇穹垂象,以示帝王。紫微之侧,弘涎弥光。先帝寝殿灯火通明,阔海亲王的身影在廊檐下摇晃。她搀扶着先帝病骨支离的身体,令她从榻上坐起,恍然一副姊妹相亲的图景。 弘涎殿内外尸横遍地,侍郎、仆佣死者无数,先帝乳母金老太太将未满六岁的东宫守阙护在身后,而她亲生的女儿金寿已被长矛钉死在殿柱之上。亲王府兵悍勇善斗,持矛擐甲,守卫森严。锦战袍裹住马首,狮子黑盲目狂奔,冲入乱军之中,北堂岑暂腾而起,翻入廊檐之下,爱马断折前蹄,倒地长嘶。 时已天黑,两军交锋,一支三棱箭镞的鸣镝从东南方向射出,招风飞鸣,没入北堂岑左腿内侧,点明她的位置。“清君侧,肃宫廷!先杀关内侯!”敌军闻令而动,银甲如潮将她淹没,染血的铁棘丛铺天盖地。 定王姬日妍身在暗处,眼神明亮却犹疑。 那不是恶徒的眼。她的意愿不坚定,注视宝座的神色与观瞧伶花奁伎时并无不同,以至于北堂岑尽管负伤,却仍不把自己这大姑姐放在眼里。她想要的不是皇位,只是一把漂亮的大座,给她弄把好椅子,她就顾不上争权了。箭头伤及迎面骨,不可遽取,虎贲卿娘令禁军重新列阵,掩护主将,提醒道“有黄雀在后。侯姎速去救驾。”她身后有亲王府兵冲杀而来,北堂岑掰断箭羽,用作兵刃,伤其左目,又取咽喉,道“徐老娘万万为国自重。小妇去也。” 第二支冷箭迟迟没有射出,注视着北堂岑的身影离开射程,姬日妍放下雕弓。 完咯。 她揉着眉心笑出声来,完蛋了。她在亲手中伤北堂岑之后反而迟疑了,金锁顿开龙入海,栊槛乍破虎归林。三圣在上,她在此刻竟然感到释然,一直以来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如她所愿发生了:她对自己弟妹下不去手。 眼瞧中军赶来护驾,外有虎贲,内有北堂,太史令丞林规与几名言官由内室转出,阔海亲王此生独惧言官多舌,未敢妄动,犹待世女攻破谷门再做计较,却不知声称要与她共襄大业的姬四跟她原本就不是一条心,此刻想着亡羊补牢,犹未迟也,早已悖离她们的盟誓。 皇帝油尽灯枯,唯恐身死如风火散,遂令诸官上前,交代遗命,称“昔者,夷人犯境,家国将倾。关内侯讨而诛之,功盖四海,率土归心。今东宫即位,擢关内侯北堂正度为大将军,位列三妇之首,置大司马尊号,秩次不变,大总武事。擢太史令丞林规林履恒为太宰,置帝师尊号,位列三妇之上,总百官。” “主幼,恐天下闻而畔,二人假天女行政六年。主长,能听政,二人上辅天女,南面朝诸王,摄政以治天下再六年。及主二九舞象,壮能治国,二人反政于主,躬身为礼,北面就臣位。” 诸官行大礼领命,皇帝大行,鼎成龙去。东宫守阙殿下不过六岁稚童,牵着母亲逐渐冷硬的手臂,以袖掩面,啜泣不止。殿外掩杀声愈近,虎贲卿娘老迈,逐渐不支,先后两次被抢出垓心。亲王府兵入殿,林规率先起身,将幼帝护于身后,轻轻捂住她双眼,几名言官忠而忘身,相互搀扶,把臂而出。 殿内是幼女和文臣。阔海亲王逼近,北堂岑蜷伏的身躯从地面摇晃着升起,迎着她的步伐上前。二人呼吸相闻,便如同野兽狭路相逢。“卿受恩于先帝,岂能不思?”阔海亲王的声音低浅怡人,循循善诱,府兵手持长矛,森然列阵。她的佩剑抵住北堂岑的咽喉,划出一道血线“本王仁厚,可代卿掌夏官,总武事,上辅天女,下朝诸王。卿宜往见先帝于地下。” 兵刃激起皮肤本能的颤栗,北堂岑岿然不动,长枪别于左肋,平静道“幼主尚弱,羽翼未丰,某不敢遽行。请殿下为某达语先帝。” 即便是深宫里最为幽静的黑夜,北堂岑也从未有过哪怕一刻疑心白昼再也不会到来。她掌握杀人技,京师皇城内的贵女难以望及她的项背,更何况她与皇三女之间新仇旧帐,积怨颇深。为防幼主受惊,北堂岑挑灭宫室内所有灯烛,数秒的积习如同久盲之人。 暗室之中,幼帝寒泉忧思,哭声不绝。林规将她搂进怀中,指尖轻叩金砖,鼓而歌。 “运循环,情跌挽,人似长风不复还。花常开,月难满,朽桂枝头接新兰。” “生身不久死难防,世事阅尽绕羊肠。娘的胆,娘的肝,功收业障一齐休。” “自斟自饮长生酒,夺起仙俦芥籽舟。娘的骨,娘的脉,返本还婴心自由。” 小小的一团软玉伏于林规胸肋前,啜泣渐止,呼吸绵长,逐渐平稳,在恍惚间重回母亲的怀抱。数到三千时,阔海亲王人头落地,洞开的胸臆之间怒吐一杆渴血的银枪。 “太上皇有旨!” 自黄昏便在司马门浴血厮杀的莫元卿气喘吁吁赶来弘涎殿,徐过庭跟在她的身后,垂头擦拭佩剑,横向的刀伤从左侧眼底延伸至右颊,他拼杀得髻发散乱,浑身无有一处干净。余光瞥见母亲,徐过庭先是一惊,随后心虚胆怯,含收双肩蹑足而行。“过庭且住!”虎贲卿娘冷声喝止,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两步上前攥住他的衣袖,将他一把拦在殿外,托住脸颊细细打量。“我不是为了找她顽的,母亲,不信您问武库令丞。我去给她送刀,关内侯飞驰而过,说世女兵犯宫门。”徐过庭唯恐母亲责备他伤了颜面,抬着手遮遮掩掩。正欲狡辩,却不想虎贲卿娘颜色大悦,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将他后背拍得山响,喜道“真我儿也,无败我名!” 大局已定,权重倾轧。北堂岑拖出亲王残破尸身,倒置于石阙之上,莫元卿持炬立于殿前,高声道“先阔海亲王洪姱及世女姈顽凶极悖,义绝人经,疾帝功高望重,共为奸谋,宜举兵诛之。孤亲虽母女,不以私恩废公议。谥其曰戾,昭示冥漠,用戒方来!”她高举血淋淋一颗人头,直径盈尺,七斤有余,“世女首级在此!二凶为祸,俱已伏诛,罪及支党,非所以求安也。凶逆之罪止于戾王,其余党羽,皆忠于所事,乃谓义士,一无所问。令诸军并受关内侯处分。” 家主伏诛,世女阵亡,皇三女一脉后继无人,府兵顿失战心,丢盔弃甲,跪伏满地,俨如玉山倾颓。强盛如阔海亲王,败亡也只不过在一夕之间。 死罪绝不可逃,太皇连发四道御诏:戾王初无凶逆之心,听父邪言,以武犯禁,其不孝不忠不仁不义,天地神明所不容宥,其父之罪亦同。戾王夫艳而婬,谗慝惑主,干预国政,图危社稷,着内官召回,凌迟处死;其余夫侍各树朋党,怀两端以助凶逆,杖八十,流二千里,不可自赎;勒令王次女斩其父、夫首级以献,贬为郡王,遣归封国。 母皇雷霆之怒,御笔降罪。安福殿侍郎白姓盘水加剑,请旨自裁;金字牌急递光明眩目,过如飞电,八百里加急送于琼海州牧。素日沉默的四方宫禁为母皇所诏,遽然苏醒,鹰扬虎噬,雷雳风飞。姬日妍丧魂落魄,望风而逃,夹道策马。南宫禁卫手持斩马剑伏兵暗门,砍得她险些人马俱碎,摔在地上翻滚数圈,跌散了满头长发。 禁卫将她拖至永乐宫的玉阶之下,姬日妍预感母皇早已洞悉了她女儿们彼此间的暗斗与厮杀,往后将当断则断,再不垂怜。自血与痛中为她所赋予的生命,自然也能为她所夷灭。她的母亲是天女,掌握着生灭的力量,只沉沉吐出一个杀字。 昔日授予她降生于世的权柄,如今要收回了。生她之门亦是死她之户,母皇的态度截然,似无处回寰。“母亲…不、不,母亲…”姬日妍万念俱灰,拜倒太皇跟前,抱着她的小腿失声痛哭,苦苦哀求“母亲,您怎舍得杀我?我依附着您存在,我是与您一起成长起来的呀母亲!我与您一道行走坐卧,随您南征北战、治国安邦,早在您尚未出世时我就已在您的胞络中安睡,您怎么舍得杀我?” 太皇不言,两名孔武有力的禁卫走上前来,抓着她的手臂将她拖拽在地,姬日妍嚎啕不止,仰面儿啼,大哭大闹“是齐姓,母亲,是您爱侍齐姓!是他离间我们母女,是他让女儿永远离开了您的奇恒之腑啊母亲!女儿与您曾经俱托一体,怎奈何遭遇外男离间,将女儿赶出母亲的胞宫,永远引向远离您的彼方!我好苦啊母亲,妍儿好苦!” 在相继失去三名女儿之后,孤身处于万仞之巅的帝王重拾慈悲的怜女心肠。她与她的女儿们在共同的母神体内血脉相依,并不区分彼此。日妍是她的第四女,是她仅存的二女之一。 太皇略一犹疑,心便软了下去。她抬手,两名禁卫停下脚步。双臂轻松,姬日妍挣开他二人,爬回太皇身前,伏于她的膝头。太皇整理她凌乱的鬓发,下旨圈禁景福殿侍郎齐姓,迁入宫墙夹道别宫居住;免去定王的军政职权,宽宥她的性命;又言奉国将军府比正枝国将军递减一等,如不悛改,罪不轻贷。 她的背后是许家和齐家偏房一枝。一直以来,母皇都知道。 “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太皇说着,对一旁两名御妇轻轻颔首。御妇会意,恩赏阖宫上下,赐香茶果饼,美酒佳肴。 姬日妍惊魂未定,抱着母亲的小腿,仍哆嗦着。太皇抚摸她的脊背说“你长姊容姃有仁德之心,你三姊洪姱有杀伐之力,你六妹夷姤有任贤之道,她们都堪为储君。” 永乐宫上下一片安宁,太皇年迈,皱纹间岁月深凿。 “孤并没有轻视你。你有琢器之匠,有贯艺之闳,有习文之慧,有纳容之量,有同人之善。孤爱你之心,与爱众姊妹之心,都是一样的。但哪怕你一无所长,碌碌无能,你也还是孤的女儿。你是最像孤的一个孩子,你是孤的心肺肝胆。” 两名打扇的世夫方才饮过蜜香红茶,并未经过多时,面上的浅笑倏忽停滞,如同静止。孔雀翎宫扇滑落,永乐宫中惊呼与哀吟此起彼伏。擐甲禁卫跪倒在地,粘稠的黑血涌出口鼻,年轻的侍人们身躯飘轻,俨如扑火飞蛾坠地,又似深涧残红委尘。两名御妇从裙下曳出长剑,检查生死,清扫宫闱。母皇的面容沉静,目光安详,轻轻抬起她的脸,低声道“去吧。” 姬日妍不敢回头,蜷缩的良心寂静如眠。 宫变直到寅正方才彻底平息。北堂岑与侯府长史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出宫,在上东门迎面撞见姬日妍。她的面色惨白,双眼红肿,披头散发,嘴角有血,装着鸣镝的箭袋尚未罩上筒套。 “弟妹。”姬日妍对自己狭路逢虎的遭遇很有些无奈,自知姿态狼狈,损失惨重,摊平两手苦笑,浑一副引颈受戮的坦然模样。 曙色熹微,旧去的一切尘埃落定。被一箭射裂迎面骨,北堂岑的内心并非全无芥蒂,但她能够放下。初来京师人地生疏,孤陋寡闻,是大姑姐晏然以待,不吝赐教,使她得以站稳脚跟,总不至于向隅而泣,饮泪吞声。若非有大姑姐从中助力,她绝不可能领兵十万出关,报得母仇,家成业就。或许大姑姐并非天下为公、大道至简的清白良善之辈,然而对北堂岑来说,她勒索的代价与她施以的帮扶同样不可质疑、难以否认。往好处想,最起码以后她们终于能够坦诚相待,申以丹书之信,重以白马之盟,德怨两忘,恩仇俱泯。 “大姑姐。”北堂岑语气平静,“你救驾来迟了,我不怪你。” 自忖多年以来宦海浮沉,早已练就得能屈能伸,八面玲珑。但直到坐在王府三进院子的大圈椅上,姬日妍才终于缓过神来,理解了北堂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她对此相当感慨,觉得她这弟妹真是难得的好人。 “可惜我是亲王。”她脸上渐有了血色,除去发冠,乱挽乌云,撑着脑袋对府兵们道“否则我亲自配给正度。” 暖风,片云,恍若一场好梦。姬日妍昏昏欲睡,飘飘欲仙。柳浪垂金,暗香浮动的紫藤花瀑下,许怀珪轻声唤她的名字。 歌鸟隐在密叶丛中,许怀珪穿过两名擐甲的府兵,朝她走过来,依偎在她的腿边。他丝绸般贵重的长发顺着姬日妍的腿面铺散,跌宕奔涌似长河。姬日妍并没有低头看他,只是将手搭在他的脸颈上,艰涩地活动着拇指。这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太阳愈发高了,庭院内的阴影愈浓。 以奉国将军为首的许家在党争中站错了队,四王党以一搏百,满盘皆输。怀珪是她与许家之间最直白、最明确的枢纽。一面是许家当家的太姥姥接到圣旨,削减仪仗,要她早日悛改;另一面,姬日妍利欲熏心时曾害过不少人,尤恐旁人攥住把柄来害她。她所珍爱的怀珪是无论如何也活不成了。 “去见过你弟弟了?” 仍然,姬日妍没有看他。许怀珪每一次凝望她的目光中都流淌着露骨的神色,仿佛被她触动了情肠。秋光落在他侧脸上,线条俊驰而清晰。他是男子,即便坐上中宫探花郎的尊位,也并不掌握什么实际的权重,这天下对他无用,而他做这一切的缘由很简单。姬日妍能够感知到他的眼神,如海潮一般暗流涌动,悄无声息且无怨无悔。 “见过了。”他说。 人心真是变化莫测。昨夜离府时,她还记挂着要让怀珪成为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姬日妍靠在圈椅里,深深闭上了眼。树影间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圈,眼球发热、发痒,目力所及之处是一片微红。 “吊吧。” 和往常一样,怀珪仍安静地伏在她的腿上,除却了挤压骨骼所发出的弹响和细碎的痉挛以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布帛拉扯,府兵肩臂上的鱼鳞甲因施力而簌簌作响。姬日妍蓦然觉得很倦,手指顺着怀珪的眉骨摸到眼窝,缓慢地覆盖上他的眼帘。 “我真舍不得你。”她的声音分外虚哑“你总能替我分忧,怀珪你记着,我爱的是你。” 一刻长逾百年,被扼住脖颈的歌鸟剧烈而无望地扑腾了几下,埋没在紫藤萝浓烈的馥郁中。姬日妍抚住他的后背,并没有哭,只是感到一阵沉重的虚无,且深自悔痛。 “王姎。”回禀她的是府内亲兵,“已断气了。” 十五、金淙儿解语百端情北堂岑夜梦鬼神事 大半夜回家,进不得屋门,房内灯火昏暗,西窗前分明有人影,雪胎硬说先生睡了。北堂岑其实并不很生气,反而感觉有些得趣,恼着不见,不见又想,原来妻夫间置气是这样。她枕着胳膊琢磨之前的事,忽然想起齐寅找她找到沐院,撞见边峦洗浴。一阵凉意拂过眉心,北堂岑忽然坐起身,倒把金淙吓了一大跳。 人身俨如石火光阴,边峦是她旧日事略的注脚,是她既为女儿又为母亲的往昔显影。她对边峦的情感相当复杂,即便后来不似从前那般眷爱,但到底还是不忍割舍,若非兰芳卿娘提点,她早就将边峦抬做平夫了。 见家主抱着胳膊坐了一会儿,吐出一口长气,又倚着凭几躺下,金淙在旁笑出了声,觉得她这举动有点可爱。“家主在想齐哥哥吗?”金淙手里摆弄着高粱甜杆儿,凑到北堂岑身边去。“你哥哥生我的气了。他心里烦,我招惹他,说要带他去骑马,结果没去。”见他半天撕不开,北堂岑把甜杆儿接过去,从中间掰断,将外头的蔑皮扯了几条下去,递给金淙,道“别割了手。” “家主连日都忙,要么在御前,要么在暖堂。如今忙清回来了,哥哥不大可能生气吧?”金淙虽然是银杏庄里长大的,却没见过庄稼,咬了一口甜杆儿内的白瓤,因它的甘美而深感惊异,眼睛都亮了。北堂岑喜欢金淙可爱,曲起手指蹭了蹭他的脸颊。金淙脸一红,偎在她怀里,半晌,小声说“哥哥肯定是担心,等长公子回来以后,边先生就不能总住在湖园里了。他们之间大致不好相处吧?” “我倒没想过。”北堂岑摩挲着下巴。斑儿回来以后,边峦若是还称病,躲在湖园,确实有些不合适了。但边峦一向是爱欺负人的个性,齐寅又是个驯顺熨贴的品格,他两个若是狭路相逢——烘炉点雪一般,北堂岑恍然大悟。就她去搜罗衣裳的那么会儿功夫,边峦肯定挤兑齐寅了。她当时没有发觉,这几天也全不过问,齐寅定然觉得备受冷落。 可不管怎么说,齐寅是太皇指的,金淙是陛下指的,只有边峦无依无靠,母家没落姑且不谈,在府内也没身份,日后斑儿回到她膝下,只能管边峦叫叔叔。到底患难与共,她不想让边峦觉得被苛待了。边峦尽管性格不好,但他从来只自怨自艾,荒凉如旷野的人生中,他连痛苦都从不向外而求。边老将军难产受惊,厌弃亲子,同辈的孩子们中,最受优待的反而是最幼的她,这使得她总觉得自己有些对不起边峦。 “而且我如今是大将军府的人,已很尊贵了,母父对我并不多说什么,表姑和两位哥哥待我也比从前客气。但哥哥的出身高,他若不做到十全十美,老郡公肯定不会满意的。”金淙犹疑了片刻,抬起眼皮可怜巴巴地望着北堂岑,悄声道“来时连我都训了。” 当年大姑姐为了保全自身,构陷生父,心中难免有愧。太皇驾崩后的第三年,她请求陛下大赦六宫,陛下欣然同意,将景福殿齐侍郎从别宫移出来,尊为太皇太夫,尽心供养。老郡公从前也扶持大姑姐,宫变后只安分了一阵子,景福殿侍郎一朝得势,他便又心思活络起来。自前王夫愧感自裁以后,大姑姐没了弄权的心思,整天眠花宿柳,老郡公自然知道她于帝位无望,遂退而求其次。 这十年里,北堂岑早已熟悉了老郡公的路数,无非就是两头抓,府里若没有带着齐家血脉的孩子,他就给齐寅施压,软磨硬泡,要从族里挑好的过继给她入嗣。尽管嘴上说着是从齐家挑,但谁知道呢,是许家的孩子也不一定。有时候北堂岑很想摆出‘这是我家事’的强硬态度,但四时八节许家给她送礼,她都照单全收——莫说他家了,就是西市的大商贾前来送礼,她也从不拒绝。党争说到底争的是兵、钱、民,没有钱不能养兵,没有兵不能卫民,没有民不能征钱。林老帝师的意思是国库虽饶,不当损费,以备不时之需。藏富于民,岁末征穀,才是治国安邦之长术。至于犒军的钱,只要她开口,总有人来送,这不叫贪,这叫雪中送炭,多寡是个心意。 当初陛下想要给她指个年轻的侧夫,林老帝师就很看好金老太太家的金淙。老太太是先帝乳母,乃宫中御妇,她女儿救驾殉国,追了崇义卿娘。金家经管皇庄集镇,占地万余顷,人口稠密,经济发达,管庄之人中饱私囊,侵夺良田,乘时射利,积弊愈深。因着背后撑腰的大都是宫中侍郎,乃至于亲王郡公,早几年一直无人敢动。林老帝师算是把她豁出去了,让她与皇亲国戚好勇斗狠。等时机一到,就以金侧夫归宁为名,到庄子里找个由头开刀,将管庄人员尽数革职查办,清查皇庄集镇,还田于民。 也不怪她偏疼边峦,府内满打满算两夫两侍,只在边峦那儿能得片刻清净。北堂岑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一把好刀,朝廷需要她,直到不需要为止。她成日清醒,晓得本分,不需要时刻提点。 有时候她也考虑过,干脆大家撕破脸算了。定王当年的的确确觊觎帝位,所有风云变幻的政局背后都有她的手笔;而她北堂岑也的的确确知情不报,因为她以为自己只能活到死,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机会活到老。人总归要为少不更事付出代价。 “他敲打你两句,你就听着吧,都是寻常事。你哥哥从小长在高门大户,我看他已是十全十美了,这次回母家,不还是免不了一顿训斥?” 尽管不甚分明,但金淙还是在北堂岑的脸上读出了些许飨宴吃顶般的厌烦。她是京中贵妇,是朝堂肱骨,当年从西北战场中真刀真枪地杀出来,若非出于对齐先生的尊重,她绝不会容忍老郡公指手画脚,简直如同乌蝇过耳,叫人厌烦。她对齐先生确有真情,这不可否认,但她累了。 金淙脸上露出些转瞬即逝的忧心,不过并没有多说什么,叫了热水进来,趴在床边漱口。北堂岑擦洗过后换了中裤,准备睡了,沅芷重新熏香铺床,灭去灯烛,只留一盏小灯,退了出去。 盈虚消息皆通于天地,应于物类。阳气壮则梦涉火,阴气壮则梦涉水。阴阳俱壮,则梦杀生。 辗转反侧至后半夜,金淙爬起来点了相府送来的安神香,北堂岑终于闭上眼。想来是如今日子安逸,她又在这寂夜回到折兰泉,梦见母亲。 在她幼时,母亲常常讲述北方的传说。始祖天母阿布卡赫是世间所有生灵的母亲,白天她咀嚼鲜花,饮用露水,用树皮编织衣服,晚上则与自己的孩子们躺在地上数星星。她无忧无虑地行走于群山之间,直到万年前,一场暴雪席卷凡间,黑暗笼罩大地。风霜侵蚀了她的皮肤,长夜刺瞎了她的双目,她让她的孩子们抱成一团取暖,她自己则到十三层天上去与恶神相争。 战斗持续了七天七夜,阿布卡赫从天上跌回凡间。她的血变成碧玺和矿石;她的眼泪变成小溪与湖泊;她的双臂变成巍峨的高山;她的汗液变成广袤的海洋。母亲奄奄一息,恶神降临凡间,就在此时,她英勇的女儿们挺身而出。 她的长女是猛虎,赠与母亲獠牙;她的次女是豺狼,赠与母亲尖耳;她的三女是熊罴,赠与母亲臂膀;她的四女是鹰隼,赠与母亲双目;她的五女是白鹿,赠与母亲双腿;她的六女是花豹,赠与母亲利爪;她的七女是野马,赠与母亲双足;她的八女是蟒蛇,赠与母亲鳞甲;她的九女什么都没有,于是赠与母亲一颗人心。 阿布卡赫从死亡中苏醒,她骑跨着三足金乌,手执神弓,口吐火焰,飞上十三层天。恶神的头颅被砍下,躯干被镇压,然而祂的四肢却化作凡间的黑夜、寒冬、灾变与疫病。前八位女儿剖身献母,以至于无法佑护后嗣、治理族群,百兽各失其母,凡间一片大乱,以大欺小,恃强凌弱。阿布卡赫遂令自己的第九女掌管世间一切为母所诞育之灵,治理天下,平息纷扰。百兽生灵称第九女为‘和尔吉安追’,即天之女。凡世间苦难,都是恶神在报复始祖天母与她众女儿的后裔。 北堂岑犹记得她依偎在母亲怀里,仰着脸问道‘世间岂有无母之人?’ “侯姎,二爷,寅末了。”湘兰提着一盏马灯,在屋外柔声提醒。北堂岑睡得并不深,因为这一句叫早而迅速地从故去的漩涡里抽身而出,她很难说这究竟是梦境还是回忆。又躺了片刻,待心境平复她才睁开眼,眼睑干涩酸痛,屋内是一片灰蒙的蓝色,金淙坐在床边愣愣地瞧着她。 “何事?”北堂岑的嗓子有些哑。 他年纪还很小,这么早起床于他而言太辛苦了。北堂岑摊开手,金淙于是弯身,伏在她臂弯里,用袖角在她眼尾轻轻擦拭,低声说“您流泪了。” “是嘛。”北堂岑拍拍他的脊背,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湘兰和沅芷捧进热水,金淙坐在床边洗漱,把热毛巾敷在脸上,双手捧着脸,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又趿着锦鞋坐到镜子前面去抹香脂。北堂岑最近累了,浑身懒怠,收拾得紧衬利落,套了件中裾,倚在床头。想着今天不出门,她便懒怠束发,枕着胳膊看金淙磨磨蹭蹭地描眉画眼。心里觉得有意思,就逗他玩,说“给我抹点。” “哦。”金淙应了一声,叼着指尖笑着走来,脸上的笑不是好笑,是那种如果出现在边峦脸上,北堂岑会翻窗离去的笑。湘兰和沅芷很识相地退出去,金淙打下一侧帘子,趴在北堂岑身边,给她搽香脂,说“家主抹完要变得跟先生相公们一样香了,不会有失官体吗?” “谁管。”北堂岑的手顺着他衣摆探进去,在金淙的腰上摸,细腻的肌肤如同兰花一般。“我今天不出门。”北堂岑微微偏过脸,任由金淙在她脸上涂抹,道“外头要变天。” 十六、关内侯隔岸观火小狐狸戏弄琴弦(h) 金淙小小年纪,天真有邪,凡事认真对待,总能做出一副圆木警枕、学而不厌的样子。 “别是个小狐狸变的吧?”北堂岑捻着金淙鬓发,绕在指尖,轻轻扽了一下。金淙‘呜’一声,烧得两颊绯红,抬起头去看北堂岑。 清晨的光线温吞似水,从她的肩头淌过去。脱下往常那些隆重的袿袍与朝服,她的皮肤看上去格外有光彩。双乳挺拔外扩,乳晕呈现胭脂般的浓红。紧实的小腹块垒不平,脐下略有弧度,她的下腹与臀腿分布着细密的白色纹路,俨如岁月深凿的裂土,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一道深褐色的中线从肚脐笔直地没入耻毛。 “如果真是小狐狸变的就好了。”金淙略有遗憾,随即想起来这是自己第一次尝试花活儿,忙道“不要笑话我。” “怎么是笑话你?”北堂岑悠闲地支起一条腿,撑着脑袋道“小狐狸精才每天摇着尾巴想女人。” 金淙被她说得两眼发直,太坏了,怎么能说怎么露骨的话。“我没有想女人。”他嘟囔着俯下身去,在北堂岑的腿面上亲了亲,吮吻出小小一枚花瓣似的淤红,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有想您。” 最近跟老喜公请教,勤学苦练,迫不及待要在家主身上使。金淙想得很美,要先帮家主舔舔。这有什么难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每天通红着一张脸请教,下身硬挺着,骨碌碌地几乎要从衣衫里弹出来,付出如此代价,他肯定学会了。可真的要披挂上阵,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蒙茸的细草间簇着丰硕的溪谷,其间微微皱缩的花瓣似的阴唇呈现出浓郁的肉红,正中一枚赤珠,恍若玉之精萃者。 此前他从没认真端详过家主脐下三寸的这方净土,如此窄小的入口与甬道,竟然能沟通生死,将一条生命从后土皇地的座下带来人间。金淙感到相当敬畏,也相当不解。他回忆着老喜公曾告诉他的话,俯身将那方窄门吻了吻,舌尖顺着一侧缝隙勾勒上去,逗弄起花蒂。他丝毫不敢逾越,又怕不得家主的心,故而十分忐忑。可是许久没做,金淙自扑进家主怀里就已经很有感觉了,被她摸得很受用,几乎软成一滩水,只有下身还精神,湿漉漉地在床褥上磨蹭,哪里还能专心,痴迷着一双眼,涎水很快濡湿了下唇。 见他不自主地款摆起腰肢,北堂岑撑起身子,抬手在他后腰拍了一下,道“还说不是小狐狸?”打得两瓣浑圆的肉臀晃了两晃, 金淙哼哼唧唧,睫毛抖个不停,直往她身下拱。含吮着那枚逐渐膨胀、发热的赤珠,用指尖点了些玉液,并起两指,缓缓挤进穴道里。金淙第一次做这种事,羞得要死,可是又很好奇。入口处是簇花似的软肉,喜公说叫‘中级’,随即感到几行接近平行排列的褶皱,略深一寸,此处名为‘琴弦’,正随着他的吮吻轻轻缩颤。入阴二寸为‘麦齿’,麦齿与琴弦间有一敏感处,极软,略粗糙,老喜公给他摸了橘子皮的内侧,说触感十分相仿。金淙摸索着找到了此处,试探着勾动手指往上顶,听见家主出了一口气,料得是舒服,无异于对他的赞许,于是更卖力起来。 也不晓得小夫郎太好学是不是好事,喜公进出小院的次数太频繁,他院里成天不是晾被单就是洗衣服,北堂岑几次过来,都能隔着他衫子瞧见那东西的形状。“到底还是年轻有精力。”北堂岑很有些感慨,抓住他的发冠,将他摁往自己胯下。 情液从指缝间淌出来,金淙能感觉到家主越来越兴奋,穴口一圈筋肉将他的手指箍得很紧,有些酸痛,于是不免想到前几夜被她弄得浑身筋骨酥软,手脚无力,连魂都要飞到天上去。当即便觉得小腹紧绷,性器弹动不已,顶端渗出的黏液早将被褥染上水色。听得头顶上家主急急喘了两声,发冠被攥得很紧,热气熏着脸,金淙感觉自己都快染上家主的气味了,不由轻哼出声,舌尖将那两瓣充血的软肉舔净。 “淙儿性聪慧。”北堂岑靠着床围,吐出一口热气,曲起手指顺着他的额发划下来,蹭了蹭他的小脸。金淙还在懵懂中,缓缓将手指撤出来,又带出一滩热液。他似乎伺候得很好,金淙坐起身,望着北堂岑,忽而反应过来这点,感到十分惊喜,靠进北堂岑怀里磨蹭,哼哼了两声,说“我承认了,我是小狐狸。” 他这样子十分乖觉可爱,北堂岑搂着他的腰,在他臀腿上捏,掌缘厮磨过他的性器,调笑着问他“这是狐狸尾巴吗?” “嗯…不是…”金淙含糊着答,将脸埋在北堂岑的胸口。 前几日校场点兵演武,磨破了掌心,这会儿正结痂脱皮。北堂岑不摸他,曲起指节在他会阴摁揉,说“自己来。” 最近一直忍着,情欲反反复复,金淙的岁数还小,贪得很,尚未知足,便不要说知倦了。他食髓知味,下身阵阵酥麻,小腹紧绷着,擂动得如同鼓面,叫声像小猫似的。 “家主,二爷。”沅芷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青阳院梅婴哥哥来请安。”金淙猝不及防被他吓了一跳,觉得很羞耻,性器搏动两下,吐出好几股浊液,全溅在北堂岑的肚腹上,他抖个不停,面上神情有些犯迷糊。“都快没有规矩了。”北堂岑失笑,在金淙腿侧拍了好几下,打得他疼了,哼哼着从家主身上爬下来,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 许家出事,消息倒是传进了她的府邸。北堂岑料到有这一出,并不觉得意外。她叫湘兰进屋端水奉茶,金淙满脸羞红,垂着脸不敢抬头,拧干细布为她擦洗。“自己闻闻。”北堂岑坐起身,随即吩咐湘兰道“叫梅婴窗下回话。” “没有味道了。”金淙红着脸小声答复,为北堂岑系上中裾。湘兰出去传话,没一会儿,梅婴的声音在西窗底下响起,说“家主,二爷。大爷问家主起了么,请家主去院里用饭。” “传的什么膳?”北堂岑走到金淙的妆台前坐了。嘴上漫不经心地发问,摆弄起他桌上的瓶瓶罐罐,拿起来抹抹手,又放下。 “回家主,主食是小肉粥、炸角子和打糕条饽饽,簋碗三件,是燕窝鸡丝汤、海参绘猪筋和挂炉走油鸡。另有小碟二十件。饮的还是深红老肉桂和乳香补骨酒。” 后头漱口的金淙闻言眼睛一亮,早前没感觉,刚喝了两盏香茶,把肠胃冲开了才觉得饿。猪筋和鸡是昨晚吃的,哥哥不吃,全是他吃,家主没回来,特留了一份,他想起滋味有点儿馋了。 倒还真有饭要传。北堂岑摩挲着下巴发笑,原还以为是把她请去,关起门来,一口饭不给,上来就说事。 “吃就吃吧,再有事儿压着心里,也不好不吃饭。”北堂岑站起身,叫金淙带着棣华跟她一道去。梅婴不好说什么,只一旁跟着。许家那么大的事,家主一定早就晓得了,她是亲信大臣,今上做什么不先跟她通气儿?她叫金侧夫一道去,是摆明了不想谈论此事。 早上就听雪胎说了,许老太太早几年身子不好之后,许国姑愈发没有管束,利字当头,家人们之间勾心斗角,一要担责,便相互推诿。如今槌杀朝廷命官的事被捅到圣上跟前了,相府司直宋大人又奏本,参她许家卖官鬻爵、民间放贷,扣了一个结党营私的大帽子。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实罪,哪个不比交通外夷的罪过要大? 定王姎寅末入宫领旨,现已出发了,同行的还有车骑将军。听说州牧那里动手更早,已拿着御旨密诏将奉国将军府抄了。许国姑和许二姑都下了狱,几位姑夫里还有的挨了打。只有二姑夫刚离开京师不久,并不在家里,四处都拿他,他也糊涂,就跑了。函谷郡公一听闻此事,就埋怨许家两位家主不能在许老太太跟前尽孝,又不能在陛下跟前尽忠,他十分痛心。林老帝师听了却笑,说老郡公还不如明着骂,说‘她姬小四真是个没良心的狼’,这样不至于叫旁人多心。 林老帝师德高望重,姬日妍只是个三品官见了都不用行礼的亲王,她自然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可‘姬四’这个称呼是老郡公提都不能提的,这是不敬。陛下只笑问了一句‘舅姥爷私底下管皇姨叫姬小四吗?怪亲的。’除此以外并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什么叫‘私底下’?没有‘私底下’,这么一句话暗示意味颇深,函谷郡公再也不敢多言。他觉得此事东窗事发是林老帝师在背后推手,于是内心怨怼林履恒。景福殿的太皇太夫看不清局面,往宫外递信,齐兰芳叫侍女在角门等着,说齐中令并没有出月子,如今正在排姅,不要放男子碰过的东西入府,免得惊了三位母神的生灵座,将书信原封不动挡了回去。庄宗武皇帝革了函谷郡公的升行,他是齐家的人,是齐兰芳的大房,此事若牵连得太广,兰芳卿娘无论如何也逃不过‘治家不力’的责备,或被革去官职,或左迁东观。这样的处分,在北堂岑看来实在无关痛痒,兰芳卿娘是先帝旧臣,今上要植配亲信,需要她把位置让出来,这是迟早的事。 走到青阳院门口,瞧见锡林带着雪胎在门口迎。北堂岑两步上前拉了他的手,径直进屋,在上首坐了,道“吃饭吃饭。” 十七、承错爱巽公子入魔斩旧缘齐卿娘奏本 太皇千古一帝,年轻时也曾犯戒,皇公子姬巽为她求情,宫宴之上以死相逼,欲效仿古之圣贤,剖心偿母,代姊受过。庄宗皇帝不愿落下吝爱苛责之名,遂作罢。 皇公子巽从来要强,自小如同女娘,庄宗皇帝想磨磨他的性子,便将他指给太常寺娅孙齐兰芳。彼时齐兰芳年二十,刚刚及第,属非常之才,在东观做校书娘,待遇优厚,前途光明。姬巽看不上齐兰芳,只因校书娘是文官中品阶最低不过的,他堂堂天女后裔,连个诰命都没有,遂对她不闻不问,漠不关心。齐兰芳见皇公子庸俗,也懒得理他,主屋让他独居,自己和侍人睡在西厢。隔着八堵院墙,此事还是传进了齐姥耳朵里,太常寺是个极有威严的老太太,掌礼仪祭祀,对长孙婿很不满意,称他阴阳不明,要遣他永归母家。 这是很重的话,阴阳乃万物之纲纪,变化之母父,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天地为尊,阴阳为次;天地立极,阴阳演理。阴阳不明是说他不知理,不守纲纪、不尊母父,不敬神明。 老太太这么一句话,叫姬巽的天都塌了。他先求齐兰芳,齐兰芳在书房躲着,闭门不见,后又找诸位亲王姊妹,却没一个愿意冒着得罪太常寺的风险放他入府。姬巽没有办法,跪在宫门前赤足散发苦苦哀求,说他知错了,愿以身受罪,只求不要大归。庄宗心生不忍,将太常寺驳回,谁知次日早朝,老太太有事启奏,称皇公子巽以天家富贵之故,屈人伦长幼之尊,请永归母家以厉风俗,上不准,此失察也。子不肖,上有为母不教之过,区区一子尚不能教,以何教百姓,此失德也。 没想到会把此事闹得这么大,适逢天象有异,气候恶劣,西北夷族种落纷纷南下劫掠,国运有厄。庄宗包庇皇公子,在朝中引起争议,谏官纷纷上奏抗议,皇帝位置都快坐不稳了,真不知姬巽在妻家言行有多恶劣,把太常寺得罪得这么狠。庄宗大怒,拍着桌子说岂有此理,当即下旨革皇公子巽升行,不准避尊,宣其入朝面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取了金锏来打他,令他住进三圣庙静心,抄经祝祷,为戍军西北的将士祈福,无诏不得出。姬巽不敢躲,伏在地上哭,自住进三圣庙后,整日垂泪。他和齐兰芳的婚契并没有作废,只要齐兰芳请奏,他一定能出去。遂学做绣活,给齐兰芳做鞋面,缝诃子,日日写长信,遣派小侍送去给她。 齐兰芳是风雅卿娘,对此烦不胜烦,东躲西藏地忍受了半年光景,终还是奏本庄宗,要将姬巽抬回家去。庄宗大喜,这半年时间,姬巽天天遣人来问‘儿今日可否面圣,侍奉母皇,聊表孝心?’从月头问到月尾,无一日消停。 回到齐府以后,姬巽服低做小,勤俭持家,处处谨慎小心,伺候丈母与翁公,无一处不周到。齐兰芳对他谈不上喜欢与否,拜为台谏后整日待在官署,每五天一次休沐,也就回家看看母父,并不往主屋里去。内宅的事情,齐兰芳从不过问,只在有了锡林以后才略收一收心,常往后院走两步。她并不想和姬巽多费口舌,大多数时候都叫长仆把锡林带到书房来。 虽知道姬巽的日子过得憋屈,但也没什么办法,他这样的脾气性格,不受妻家待见也很正常。太皇登基之后立马将自己这个最小的弟弟封为函谷郡公,恩加三族,又予了一个奉国将军的爵禄,由他父族许姓第二代的长女承袭,好好安慰了他一番。常听家仆说主父带小公子到京郊汤沐邑去了,兰芳卿娘也只是由着。她二人同和离并没有什么两样,姬巽的心思从来也不在齐家,太皇春秋正盛时,他是太皇在宫外的耳目。太皇乍一有了衰老疲态,他就百般扶持自己的第四侄姬日妍。从许家挑好的儿郎予她做大房还不够,甚至不惜将锡林配给有夫有子的西北武妇,只为了皇四女在朝堂上能有个助力。 齐兰芳并非对姬巽的心思全然无知,她只是懒得点破。卿娘们之间对关内侯并无什么偏见,长媳坐事,祸及三族,哪怕本家,三代之后也一概不论,更别说北堂家了。而且世人都是母亲从血与痛中带来的,原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京中的命夫、公子们爱说一些闲话,相互攀踩。齐兰芳觉得关内侯挺好的,看上去十分稳重,为人有些钝感,想必纯情,锡林配过去,应当不会吃苦。 后来,关内侯将自己在原郡的事情和盘托出,说想抬边茂松将军的儿子做平夫,兰芳卿娘心底也并不很介意。这只能说明她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为了识于微末的原夫,顶着山一般的压力。她若贪慕荣华、攀附权贵,将拙夫抛却乡野,日后锡林恐也免不了为她嫌弃。可锡林不懂得这些弯弯绕,乍一抬过去就要与人平叙兄弟之礼,共侍一妻,他自小娇养长大,又学了一身豪门公子们的习气,并不十分情愿,哭得伤心欲绝,连日郁郁寡欢。 齐兰芳有个同族哥哥,上溯三代,是一姥所出,乃是景福殿侍郎,皇四女生父。姬巽又成了函谷郡公,父族扶摇而上,他的表姐捡了个奉国将军,人称许国姑,一跃成为富贵豪族,连骑相过,击钟鼎食。北堂岑是有情义的人,他们自然也瞧出来,把边茂松之子抬做平夫,正中他们的下怀,遂无一个人出来反对。皇四女有钱有名,独无兵权,被三姊打压已久。北堂岑若能支持皇四女,实乃家族之幸,可若她拜倒在其她皇女门下——姬巽和许老太太都是佛口蛇心的人,绝不会放北堂岑全须全尾地离开京师,她必须得为自己的抉择付出代价。身,或者心,她必须受一些伤才能晓得利害。 可北堂这孩子萱椿其颓,不过才二十岁出头就独身来到京师,料子最好的一件朱色绣虎锦战袍上尽是母亲陈旧的血迹,身边唯有边将军之子同她患难与共,是真心向着她。深宫之内礼仪繁琐,朝堂之上盘根错节,京师官眷攀高踩低,流言蜚语不曾间断。在西北时,不知她与阔海亲王之间有过什么摩擦,亲王看她不喜,令府内傅相于校场、箭亭处处为难,称她多力寡礼,自恃功高,又无母管教,以至于强横自负,凌犯上都,故而代为约束。这么一个正直纯良的好孩子,军棍不知打了几十,旧痕未愈又添新伤,直被打得伏低称臣,俨如丧家之犬。 齐兰芳实不忍心,她找到北堂岑,开门见山,不让她抬边茂松之子。虽边将军认她做闺女,叫她与边公子为妻夫,但当时毕竟没有脱籍入良。国有刑律,凡奴婢犯婬家长夫、儿者各斩,侍各减一等,杖八十,强者亦斩。她如今虽已是关内侯,但若有人包藏祸心,将当年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且不说她半生清誉毁于一旦,往后在庙堂中如何持身,边公子的母家早已没落,陛下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少不了要息事宁人。一旦降罪,没有人能保住边公子的性命。 久在战场拼杀的女娘心神大乱。人人都讨好她,人人都算计她,人人都害她。母亲效忠一生的朝廷、舍命拱卫的京师,不过是没有血光的严酷战场。彼时齐兰芳与她把臂同行,正走到南宫玉堂殿前,遂叫她附耳上来,为她指出一条明路。 时年二十有一的关内侯至今才想起上殿参王,太皇惊异于她的善忍,明知故问‘爱卿何念?’北堂岑撩衣便拜,道‘臣戍卫边境四年有余,今四海皆为上赤子,此臣所以振上远德、归于时民之职分也。然人皆有母,独臣无母,臣无所恃。虽报主身壮,然心似萍泊。上怀远柔逋,不以臣粗猥,请拜为母。’ 她的事情太皇多少听说了。洪姱征缴军费,行为过激,北堂殴打皇女,目无纲常。此事从西北闹到京师,还闹得不够,洪姱的心里不舒坦,不把这个孩子活活逼死,她舒坦不了。可如今这孩子已不是个杂号将军了,她是西北军中剑光耿耿的一颗将星,西北军严刑厚赏,多少青年女男是仰慕着这个孩子而投身从戎的。身为皇女,不能远瞩,三天一训斥,五天一常刑,若非她府内傅相替她捂得严实,北堂这孩子又心眼实诚得几乎有些拙笨,只怕她早已失了军心。 民间收义女,少不了取乳名、戴金锁、送碗筷,太皇怜悯北堂岑祸衅所钟,少加孤露,遂赐金虎头长命锁,象牙筷、白玉碗。加置左右前后将军四人,侍中十人,车前辅政十四人,散骑、旅贲各五十人,乃谓之‘北堂虎’,见礼如亲王。出行仪仗合增红油绢绡金雨伞一对、红纱灯笼两对、红油纸灯笼两对、大小铜角两对。又令降作寺大匠奉旨扩建侯府,安置边将军遗孤。 早在最开始,兰芳卿娘就很看好北堂这孩子,她晓得朝中另有几位老臣的心意也是如此,明里暗里,她们一直保着她。太皇将北堂岑收为义女,总以‘我儿’唤她,令她陪王伴驾,除却先阔海亲王洪姱以外,最不满的就是姬巽。齐兰芳不能理解,便好似现在她不能理解姬巽为何还不肯放弃,多次奏书陛下,请求陛下留他父家姊妹一命。 陛下的回信措辞严厉,齐兰芳看了不免咂舌:望老郡公以大义训姊,令守礼法。若执迷不悛,妣宗之法俱在,孤不敢私! “你到底想要什么?”齐兰芳站在正屋西暖阁的珠帘前,“姬巽,我们已经接近十年没说过话了吧?” “四品言官,也敢直呼我的名讳?”姬巽的精神很不好,伏在案前,衫垂带褪,懒怠梳妆,浑浊的眼白中血丝密布。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而今鬓发已斑驳了。片刻,他忽而撑起身子,问道“姜儿呢?我的姜儿怎么样了?你为什么没有在照顾她?你为什么独自留她在暖堂?” “你的么?”齐兰芳略微愣怔,“我若不是你的家主,姜儿也自然不是你的姜儿。” “你这话什么意思?”姬巽登时警觉,他站起身,两步走到齐兰芳的面前,攥住了她的衣领“齐兰芳,你什么意思?” “我要参你阴阳不明。”参完这一本就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齐兰芳想到就心情舒畅,气定神闲。 “你岂敢?”姬巽的声音发颤。父族的姊妹侄女们尽数下狱,姬四那小狼崽子已背叛了许家,她的爹在宫里猫着没有一点动静,锡林也丝毫不晓得为父分忧。他所图谋的都没有得到,他原本应得的也都失去了,就在这种时候,齐兰芳来落井下石、来伤口撒盐了。他当年就受过这样的屈辱,一把年纪了,莫非还让他再受一回吗?姬巽拉扯着齐兰芳,难以置信道“我是庄宗皇帝的孩子,我是天女产育的骨血。你岂敢参我?” “我如何不敢?”齐兰芳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拉至身前“你姐姐景宗大行数年,你早就应当醒醒了!她老人家封你函谷郡公,对你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已是相当纵容,你仍不知悔改,与你父族姊妹大肆敛财,朋扇朝堂,试图左右朝政。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你究竟为什么不知足?” “为什么不知足?”姬巽从未见过齐兰芳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他有些被吓到了,默默呢喃了两遍,往后退却些许。 为什么不知足?因为姐姐的每个女儿,他都抱过。 长女容姃。姃,通正,当也。王正召方,乃天女之师征讨四方,容民畜众;三女洪姱。骨佳为姱,洪,鸿也,混沌元气,取盛大之意;四女日妍。妍,技也,一曰慧也。日有所进,登闳高远,日高日上,日上日妍;六女夷姤。柔遇刚曰姤,言和而色夷,性情敦笃;七女安姁,燕雀争善,处于一屋之下,母女相哺,姊妹亲和,谓之姁姁。 姬巽犹记得她们的分量,洪姱是孔武有力的安福殿侍郎白姓招来的,她是姊妹中最沉、最壮的那个,姐姐因此选择在她八个月时催产。夷姤最轻,她三岁时进饭就进得不如其他皇女香了,也不如姊妹们活泼爱动,要世夫们在后头一惊一乍地追着跑,她总是很安静地坐着。姬巽清楚地知道,她们之中有一位,日后会成为皇帝,因为她们都是天女的骨血,是娲皇浴血而生的后裔。不像她们的兄弟被称为皇公子,她们作为皇女,生来便注定要继承母亲的一切,要延续神明的应许之福。 “可我也是娲皇的后裔。”姬巽不禁皱起眉,一双眼中的哀痛相当沉重“我只恨我不是女人。我恨我必须受伤才能流血,我恨我生来便无处容人,我恨我不能将一条生命从娲皇的座下带来人间。同样都是母亲的孩子,为什么我不行?” 他太钦慕他的姐姐,太渴望执掌生杀的权柄,以至于这份感情在压抑的框架之中扭曲、变质,促使他忌恨姐姐的女儿。齐兰芳忽而对他生出很浓的哀悯。三圣掌管着世间的一切,她们与所有妇人都见过面,而姬巽永远都无法窥见哪怕一寸母神的裙摆,尽管她们妻夫不合,但姬巽堂后的神龛中仍然供奉着广嗣送生慈姆佛多的玉雕塑像。 “你实在是疯了。”半晌,齐兰芳吐出这么一句话“你年少时,庄宗夸你胸襟如女儿一般。她是害了你。” 十八、青杏乍熟天女心向明月花红渐褪武婦意 教习箭术的间隙,九部四十八处总署娄兆端来金樽,奉上今年新酒。 西北偏远苦寒之地,人须饮酒,以防关节艰涩,肌骨寒凉。她是母亲最幼的女儿,自小就着母亲的饮具喝水,从会吃饭,就会饮酒。她擅于辨识这两种不同的色泽:水色堪比丝绸,而酒色莫若玄铁。 少帝放下宝雕弓,端起酒杯小酌一口便放下,要换葡萄浆来。她牵住了北堂岑的手,拉着她慢慢走到箭亭旁的廊檐底下坐了,道“孤近来读书,人言撅张弩乃久废之器,强者可十石,下者亦可七石。北堂小姨如今还能用撅张弩吗?老帝师说小姨年轻时尤擅骑射,以腰劲开驽,能开三百斤,射五百步,贯七札。” 北堂岑坐下的动作不免比往常慢了太多,两名宫侍一左一右地搀着她。 “臣日益老迈,恐不行了,是疾行还是善步,都得看天的意思。”她将紫檀木雕盘蟒的玉柄手杖倚在阶下,柔声细气地解释道“年轻时,臣开强弩只为与人斗狠。战阵之用,还是软弓、长箭、快马、轻刀。骑射须久持方能得其巧,而人力有穷,硬弓方得满,即欲发,难以瞄准。” “陛下。”娄兆捧来葡萄浆。少帝接过,呷了一口,湃骨之凉如同甘露洒心。她仰起头,真情实感地舒了一口气。 每次北堂将军一进宫,陛下的心情就会很好,露出少年的青春洋溢来。娄兆沉默地退出箭亭,低眉顺眼得近乎隐没进尘烟里。若非北堂将军的腿疾发了,陛下非得抱着她转两圈。可即便她近日行走不便,素来雷厉风行的陛下还是拉着她的手慢慢走,须臾不肯松开。娄兆对此有种奇异的感知,然而她不敢轻易揣测圣心。 “孤最近听闻人言,说函谷郡公年轻时曾就差点被兰芳卿娘遣归,她二人感情不合,而今有这一场大闹,也是情理之中。北堂小姨那时还不在京城里吧?” “是。”北堂岑垂着头,用一方沾了水的锦帕将少帝掌心内的浮土拭净,说“臣也是最近才听闻此事。内子虽知道母父一向不睦,却不清楚内情,此一番很受打击,外头风言风语也实在难听,遂闭门谢客。” 传到她和北堂小姨耳中的话都已经十分不堪,侯夫婿听到的议论只会更下流,京中的官宦男眷们看起来各个金玉其外,有品德的还是少,大都擅于搬弄口舌是非,落井下石,相当不堪,于他人一定有害,对自己却未尝有利,只是图个乐子而已。 “那么北堂小姨是怎么想的?” “臣嘛。”北堂岑将锦帕攥在掌心里,浑浊的水珠顺着她的指缝滴进金盆,“臣乃宿卫之士,手握重兵,太皇与先帝不曾对臣加以猜忌,乃是天家明德。内子在送生慈姆座下祷告经年,仍然不能如愿,是臣刻意为之以保清誉。如今旁人将他恶语中伤,臣的内心尽管不忍,但也要为孩子考虑。平白顶一个丑名不好听,臣准备将边茂松将军之子抬为平夫。” 只要有嗣女,无论有没有不臣之心,都有了起兵之资。关内侯半生清名,忠心赤胆,绝不可因此毁于一旦,故而不愿立在危墙之下。娄兆其实是佩服关内侯的,在少帝真正成为帝王之前,三圣娘娘座下的江山被关内侯经管着半壁,可这将近十年的时间里,她不曾折堕,也不曾觉得享受,否则她就不会整日疲沓,常常发出东风马耳、世事羊肠的感慨。先帝说得实在不错,关内侯太早就失去了母亲,以至于她跪伏在太皇跟前时将忠诚与爱混为一谈。即便将天下的权柄都放在她手里,她也仍然是最幼的女儿,只听母亲的话,并不会私自做主。 “边将军是骁将,以身殉国,十分壮烈,其子与小姨结识于微末,是患难妻夫。抬了边将军之子,也是厚待西北戍军往昔旧部,激励军心,表示孤不忘其功勋。既如此,赐他银印青绶,岁禄二千石——小姨的腿脚不便,不要多礼。” 身后一阵衣料牵扯的簌簌声响,是关内侯要谢恩,陛下不让。 连日以来,外头都在议论,说太皇对函谷郡公太过宽纵,兰芳卿娘也实在是忠厚的人,恪守君臣本分,这才把函谷郡公捧得不懂事体,几乎要骑到家主头上去了。他不顾家中妻女,没有德行,不配为人夫,只一力扶持父族的姊妹,胳膊肘往外拐。如今丑事败露,兰芳卿娘忍无可忍,也只是奏请圣上,并没有将他直接休弃遣归。这样的议论岂能不牵扯到侯夫婿呢?人们对他指指点点,说他的父亲简直没个样子,他恐怕也是个厉害不讨喜的,不然这么多年,关内侯膝下怎么连一女半儿都没有?是他自己招不来孩子,还死死把着不让纳侍。父子大都一个样,他迟早也要哭着永归母家,以厉风俗,只是可惜了兰芳卿娘已将近耳顺之年,膝下这么好的一个男孩子,都被他父亲给败坏了,实在可怜。 电光火石间,娄兆好像领悟到了一丝圣意。陛下恩赐边将军遗孤是为了摆明对函谷郡公不赞赏的态度,比起就事论事,更像借题发挥,从小处开始推翻太皇的决策,不然京城中的风向如何是这般的一边倒?但紧接着,娄兆的思绪被陛下一声呼唤打断。她匆匆登上箭亭的玉阶,询问陛下有何吩咐,少帝打发她去传步辇和肩舆,一刻送大司马大将军出宫。 娄总署得令,匆匆去办,她个子矮矮胖胖,疾行时很像只肥兔子。北堂岑觉得有意思,遂向她瞩目,然而收回视线时,却发现少帝正凝望她。 “明年开春,孤就要挑选侍郎了。太医说已经可以了。” 在这一刻,北堂岑忽然意识到少帝离她太近了,从前她并没有过这种感觉。但仍然,她像往常一样拨开少帝唇边一缕鬓发,从她手中接过玉碗,问道“陛下何念?” 半晌,少帝摇头,说“无念。孤听闻小姨有一子,年二十,血气方刚,身形矫健,不免有北堂小姨少时之风。” “此子是臣膝下驽才,失散在外,遗落乡野,其猥陋之形,粗浅之质,不足以任圣体。陛下爱臣,臣不敢令陛下抑尊就贱,恐此子惊动圣情,臣当万死。” “小姨不舍爱子是人之常情,孤若强求,令小姨痛心,是孤失德。所以孤只是想一想,也就罢了。”少帝回头望向远处宫室,见日至于悲谷,已是晡时,虽有不舍,并未挽留。北堂岑撑着手杖起身,将要拜王下殿,却听少帝道“孤只是在想,日后此子招来的千金,会不会像小姨?” 愣怔片刻,北堂岑躬身施礼,道“臣告退。” 在箭亭中静坐片刻,少帝的眸光随着夕阳的沉湎而逐渐黯淡下去。北堂正度是母皇留给她的遗产,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她必须要放正度离开了。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君臣之间,这点默契应当还是有的,为彼此都留有些余地。 北堂正度离开之后并没有回头,她不懂得陛下的意思,想找人问一问,又觉得此话怪异,莫名有些耻于开口。娄总署在北宫复道前等她,北堂岑坐着步辇从中东门出,娄兆一直将她送到耗门,为她打起轿帘,搀着她坐进去,然后才回箭亭复命。 回府的这一路上,北堂岑并没有过多揣摩少帝的话,圣心原本就不是她能猜测的,她只需要履行自己为人臣的本分。斑儿是她的心肝,是否将斑儿送入宫闱是她的私事,即便陛下亦不能左右。但话又说回来,北堂岑不太明白陛下为什么想抬斑儿,那孩子成天野马翻山地傻乐,快活得简直不上台面,岂能入宫呢?莫非是少帝而今对她心生疑窦,要挟子令母? ——不大可能。且不说还有不到两年她就要辞官告老;单说西北多是她亲信旧部,陛下加恩于边将军遗孤,以表厚待,是有意要从戍军中选拔良家子,调入北宫充实中央军,定期轮换,这恰恰是对她信任至极的表现。 百花龙纹帷子的银顶大轿停在将军府黑油大门前,雾豹冥鸿上前来迎,北堂岑用手杖轻轻敲了敲脚底,说“绕进私巷,少走两步路。” “娘,爹那边把晚膳单子送来了,问您摆在哪儿。”冥鸿在帘外跟着走,说“下午看到梅婴叔叔,我问爹怎么样,他说爹每天茶饭不思,或坐或站,眼泪下来了,自己都不晓得,好像丢了魂一样。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问是娘回来了么。” 要么在家吃,要么不在家吃。在家吃,就是摆在他院子里,吃完就歇着了,如今这种问题都要问,可见是心里不安稳。函谷郡公失势,锡林被他拖累了,定王又去审理许家案子,好似全然不是亲族那般地置身事外,人都说是老郡公撺掇他死皮赖脸和定王攀亲,太皇太夫同一枝的近亲哪个不比他近?自身的地位一落千丈姑且不提,北堂岑最近要抬边峦,黄册已抄录多份,加盖金印,送往有司衙门,婚配结契的手续亦在备案,也不怪锡林整天疑神疑鬼,外头都传说侯夫婿距离被休也不远了。 最近连着出事,其实没有一件跟锡林有关系,他是最无辜的。那天上午他问自己许家两个姑姑能否留得命在,北堂岑斥了他一句。这几天她有心想安慰锡林,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尤其是二人之所以没孩子,她简直一个字都不想提。锡林一直在拜娘娘,祈求让他代家主承受怀孕的痛苦与分娩的风险,为家主带来嗣女,延续北堂家的血脉。尽管北堂岑听得一清二楚,为他的虔诚所深深感动,但也不耽误她给锡林下药——万一真的求来孩子了,却不在她自己的肚子里揣着,她怎么能安心? 这么拖着、拖着,不知不觉就拖到现在。北堂岑并不是没有去看过齐寅,只是觉得相处起来很别扭,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后来就不去了,一直回避,想等这阵子过去,要么自己在书房睡,要么到乡下的小院子里住。若非最近要抬边峦,一大摊子手续和应酬,她恐怕还舍不得回来。竹烟说斑儿早晚都要从她家门口路过,问‘大娘在吗?大娘干什么去了?大娘什么时候回来?’北堂岑现在真心觉得小院子才是她的家,她每天都归心似箭。 一时不察,轿子已经穿过私巷,走到朱绣院门口了,绕过去就是湖园,边峦这几天还是住在里头。腿疼得难受,北堂岑也懒得走了,遂对冥鸿道“摆在湖园吧。跟你爹说,我想让金淙见见边峦,没有其他的意思——别直白地说,能言的好闺女,替你娘说得轻巧点儿。” 金淙早就听人通报了,小跑着迎到东院的门口,见北堂岑下轿,赶紧上来搀。最近一直阴天,本来就冷,还有些潮湿,家主的伤一夜之间发得那么厉害,早晨起来都快不能下地了,还坚持去教习陛下的箭术,金淙都快担心死了。 “上湖园吃饭去,一会儿见见你边哥哥。之前没见过吧?”北堂岑拄着手杖徐行。“没有见过。”金淙回答得很老实,心思并不在这上。他想为家主分忧,但是自己的个子又不是很高,至今还在长身体,撑着她一侧胳膊,根本架不起来,不动声色地偷偷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北堂岑感觉到他换了好几个方向使劲儿,忽然起了玩心,将金淙的脑袋夹在胳膊底下。他发现自己动不了,‘诶?’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小心思被家主发现了,登时满脸羞红,扭着身子往外倒着钻,像个被卡了脑袋的猫,本就小头小脸的,更显出一种强烈的欺凌感。 跟家主同时发笑的还有另一个陌生的男声。金淙弓着腰,两手抱着北堂岑的胳膊,把脸抬起来看。见一跟家主身量相仿的精壮男子正抱着胳膊,站在湖园仪门两扇蝙蝠衔钱的花雕插屏前发笑。他穿一身赭黄翼马联珠纹长袍,腰系革带,头戴青竹团冠,身上再无多余的装饰。 “哦,这是迎我来了。”北堂岑笑着松开手,金淙咬着嘴唇默不作声地在旁站直了,脸红的好似烧得一般。“这是你边哥哥,他的年纪比我还长四岁,现已不惑了。” “边哥哥。”金淙俯身拜他,自报家门。 听这美少年说自己年十七,边峦走到切近,歪着脑袋看他,并没有还礼。北堂岑问怎么了,边峦抿抿嘴巴,道“岑儿,他的岁数也太小了,若不说,人以为他是你生的。” 这是实话,但金淙还是感觉很羞耻,觉得自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在边峦面前根本就不敢抬头。北堂岑一贯知道边峦的性格粗野,脸皮很厚,也就没有多说,在金淙后腰上拍了拍,道“去吧。你没来过湖园,让波月带你走走。” “是。”金淙相当拘谨,不敢笑,也不敢往家主身边凑,边先生看起来既年长威严,也很有力气,一拳打他三个应该是相当轻松的。 波月跟他说话,金淙都没有听,湖园里的景致相当好,他也没有看。亭台楼阁,繁花名木,鹤鸣鹿啼,流觞曲水,茂林修竹,花团锦簇,每一缕情意绵长的诗思都是为了边先生,跟他没有任何的关系。此地之所以叫湖园,鸿隙大陂,汪汪千顷,古言谓之湖;容蓄大泽,载舟覆舟;主圣臣清,阴阳燮理;云水相激,我殊惺惺。湖的意象很好,无论是何种情谊,总归是深厚的。 “你还能走几步路?”边峦在北堂岑身后忽然开口,将双手插进她两侧肋下,稳稳托住,道“我抱你。” “真没个样子。”尽管这么说,北堂岑还是自然而然地往后靠,脊背贴住了他的前胸,枕在他肩头。明火似的斜阳吻红他的额发,边峦的眼光幽邃。此时此刻,他真是一位耽于情缘的好男子,若不是自幼与他相处,北堂岑几乎要被他如今的模样给诱骗了。边峦搂住了她的腰,俯身兜住膝弯,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波月接走手杖,断了她的后路。 “好在病痛也不影响食欲。成日里碗酒块肉,吃得肥壮壮的。”边峦约了约她的体重,像夷人掂量贴过秋膘的小羊。北堂岑并没有笑,她的心里有一些不坦荡。 当初离开时,她们之间说好的,功名富贵徒为尔,母仇得报归南山。可后来谁又能想到,身经战斗少睡眠,旌旗杳杳二十年。北堂岑感到边峦的胸肋之下有一团血肉空空作响,每当看见生机,她总难以自持地想到死亡,当下玩味地叹息了一声,脱口而出:“你也是。” ——老苍了。 十九、寂夜长锡林诉肺腑寒露重北堂哀自身 主屋里连一盏小灯都没有,雪胎和梅婴在自己屋子里做针线,青阳院的气氛相当低靡。 北堂岑并没有惊动他两个,悄悄走到房门边,从正打盹儿的执莲手里顺走了马灯,进了屋子。她抬手撩开珠帘,行至榻前,挂上一侧床帷子,轻声问道“睡了么?” 昏黄的烛火照得屋内相当逼仄,齐寅呼吸声一滞,将眼睁开,朦朦胧胧地瞧见些许光晕。他并没有拨开蒙在脸上的被子,只是伸手去摸索北堂岑,问“家主怎么这会儿来了也不叫个人?不是说腿上的伤发了吗?” 他的鼻音很重,是正在哭。“你没吃晚饭,是我选的地方不好。早先太医来放过血,又敷了药,腿好些了,来瞧瞧你。”北堂岑把马灯放在一边,将两手探进被窝里,撩开齐寅身上的中裾,将他腰身一掐,惊道“瘦得哪里还有一点模样了?”说罢又往上摸,不过几天的光景,两侧肋骨已历历可数。 “不是的,这几天我实在没有精力,都没有问问你,府里大小事务也都搁置了。”齐寅摁了她的手,说“别摸了,怪凉的。我起了,你先别看我。” “府里长史拿着岁禄,不能不管我。给你留了饭,你一会儿记得吃。”她俯下身,隔着被子在齐寅的身上摸,发现他是蜷着的,姿势就像母亲胞宫里的胎儿。“外头把话传得难听,你不要去听。”她用被子将齐寅裹起来,把右腿盘上床,弯着身搂他,轻声道“皇上的差使,你姐姐不能不做。你母父嘛,凑活着过,十几二十年也都过来了,如今不过了,自然是有别的原因在。至于旁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就更不需要放在心上了。” “你怎么还肯来看我?”齐寅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这几天我一直在等着你休我。” “说的什么话?我休你做什么?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北堂岑有些愕然地搡了搡他,“嗯?锡林,怎说的?锡林。” 被子鼓动了一下,是齐寅在里头翻身。他扶住了北堂岑的膝盖,枕着她腿面道“你有夫有子,你和边峦才是一家子。我是太皇指给你的,不是你喜欢的。而且我父亲耽于党争,他最初把我配给你,只是帮族中姊妹投石问路,想让姐姐有些助力。我知道你很烦这些事。”沉吟片刻,齐寅道“你原本就是要和他婚配结契的。既是先配,又有公子,我情愿让他做哥哥。” 此前齐寅所有的眼泪都是为了这句话而流的,他并非不爱北堂岑,他担心北堂岑不爱他。若是他不将大房的位子让给边峦,他怕北堂岑在夫儿跟前难做,从而觉得他不识好歹,与他父亲如出一辙,从此越来越嫌恶,那么这个家便要被他给弄散了。可是这句话说出来,他的心焉能不痛呢?自北堂岑揭下他的盖头,对他说了第一句话,他对北堂岑就全部改观了,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是这个人的了,也正因如此,齐寅才对她原郡前夫耿耿于怀。 齐寅是从那一刻开始感到委屈的。如果他对北堂岑并不怀有一点爱,那么他就认他的命,是做棋子还是做鳏夫,他也就都不在意了。 “他若做了哥哥,还有谁管得了他那脾气?这几天在外头,若不是我盯着,那田姓的家仆早叫他捅死几个来回了。”北堂岑闻言失笑,觉得齐寅这话真是不晓得利害。她将被子轻轻拽下来,露出齐寅一双红肿的眼,被烛光照应得俨如千年琥珀。北堂岑遽然有些愣住了,收住了笑。迟语的孩子若再不会哭闹,便是母亲也不晓得他的冷热。她道“锡林的性子实在傲,我的态度不庄重了。”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锡林从来都是矜贵自持的,起码在心痛发作的前一秒依旧如是。在亲眼目睹北堂岑如寻常一般的神情,听见她温和的语气之后,齐寅的情绪剧烈如潮,他很少如此主动地投进北堂岑怀中,毋宁说他今晚才将自己的心彻底交出去。 “早些时候被伤到了,是不是?”北堂岑用手背蹭他的脸颊“从小盼着配个有德行的卿娘,盼着妻夫美满,但是没能如愿。郡公把家里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兰芳卿娘管不了,我也没有什么省悟。你的心里苦,是不是?” 齐寅埋在她怀里,两手紧紧搂着北堂岑的后背,被压抑了多年的委屈杀了个叁回马。北堂岑看不见的地方,齐寅吃过的苦头还要更多。 听说齐寅很小的时候,兰芳卿娘把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从前人都说他写得十分好,他也很爱写,可后来太皇看了,觉得不喜,说精神见于翰墨之表,齐家的风骨养出了高傲的心气儿,可是这一手敲金折玉的好字得是娘们写才是好,儿郎写来倒不好,不是能旺姎妇的格局,令他从此都改。函谷郡公说这是小事,让他不要耿耿于怀、念念不忘,关内侯有那样大的家业给他操持,何必记挂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不放。这是北堂岑前几日在官署衙门和娄总署闲聊时候听说的。 “彼时我初来京师,想远离党争,不愿站队,故而将锡林刻意疏远。直到拜倒太皇门下,才懂得我是她老人家一把好刀,借放在大姑姐那里。”北堂岑轻轻摇晃着他“是我之过,我之过矣。我明白你的心里苦。” 可她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齐寅怎会怪她?听闻有人家刻意磋磨虐待权贵之子以显清高,最后大都是不了了之,无可奈何,北堂并没有那么做,她甚至都没说过一句重话。齐寅安静地淌眼泪,搂着北堂岑的颈子不肯松手,在她脸上爱重地摸,像是很久没见一般,拇指抹过她唇边岁月深凿的细瘦纹路,问道“你为什么能明白?我一直以为你不明白。” “我其实比锡林想得要细心一些。”北堂岑将这个问题含糊地带了过去。 年轻时她黄门驯马以娱太皇。西北人对驯马很有一套,马与马的驯法也不尽相同。战马要用鞭子抽,跑马要用声色吓,驮马要用苦活熬,然而所有方式最终都不可挽回地走向同一个终端:将人的意志强加给马。北堂岑是个深谙此道的武妇,只不过她并不想像函谷郡公那样以爱人之名对齐寅施以迎头痛击。 人和马的习性大抵都相仿,吃的苦头足够了,也就熨贴了。从前的阔海亲王不也是这么对待她的吗?只不过人的记性差,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若再没有坚定的自我,就会像锡林此刻这般作茧自缚、自讨苦吃。与其图未就之功,倒不如保已成之业,悔既往之失,亦要防将来之非。京师并不是全然不好,起码北堂岑也学了些道理。 “起来吃些东西,明天我叫太医来给你看看。”北堂岑在齐寅的后背上拍,安慰道“府里乱糟糟的,我已让边峦去处置了,正好抬他,立一立威。你的性子太好。明日一早他估计要打骂人,届时你别出去,省得见了血,再把你吓着。”说着,将被子掀开了,从衣架子上随手摸了件锦袍,给齐寅披在肩上。 “他的性子太不好。”齐寅起身时,北堂岑伸手要搀,她出门不带手杖,斜着身子站。齐寅忽然笑了一声,复又想起当年人家边峦和家主是患难与共的妻夫,可自己这两天陷在情绪里,都没有把分内事情做好,有些自责,遂叫人进来点灯,烧水来他梳洗。 “我轻易不放他,也怕他将人殴死。可这种时候,不下重手怎么行?外头人说你的话,我下午在家都听见了,还有没有些规矩了?”北堂岑弯着腰拾地上的马灯,转身时候看见齐寅推开房门,迎着霜似的明亮月色晾着满头青丝,地上投映他一截孑然的长影。不论他的性子如何多愁,端得是弘润通长,而今双目明朗,是人则超越劫浊。他骨子里跟他母亲一样,是个好事的文人。 “彼时你是陷陈营的都尉。”齐寅转过身,缕金丝的云雁细锦袍将他衬得脸色莹白,眼眶与唇珠胭脂了一片,倒是好看。北堂岑自然料到这一出,齐寅的心肠千回百转,最终还是会绕回她身上。 “我都看见了,你就那么爱他?都爱到了肉里。” 先前见不得边峦,听不得他的事,是因为齐寅疑心北堂岑的心里只有前夫,没有他,再加上接连出事,他觉得自己不被在乎,恨不得大病一场。而今知道北堂岑对他是很有情谊的,心里不怕了,却有些免不了吃味儿。齐寅的性格像他的母父,从来一心求好,凡事都想争一个‘最’字,常常迷在里头。 那天早上家主和先生没有吵架,不知怎么回事,一顿饭吃完以后就谁都不理谁了。妻夫之间可能确是有些默契的,雪胎梅婴两个体会不到,他二人在西厢扶着门瞧着,见家主来了,也不敢进去打扰。听先生要热水,遂叫引灯端进去,让执莲递茶。未过一会儿,瞧见家主亲自阖了半扇门。 “我有多爱他?你说我听听。” 齐寅洗漱过了,正敷面膏,他用惯的是平南香的,北堂岑喜欢这个气味。她在齐寅身后站着,把着他的颈子叫他抬头,从镜子里瞧他,道“该磨了。” “你不回来,我都懒怠照镜,有什么好磨的?” 北堂岑‘啧’一声,说“我这才几天没回?”将他头发捋到一边肩头,接着逼问“倒说我听听,我有多爱他?” 光线昏暗,先生的皮肤呈现一种相当肉欲的色泽,执莲不好意思看,红着脸扭头拽着引灯出去了。 “这我不好说,是怎么把四方铜牌烧得红了,烙在人家肋下。”齐寅的手从她衣摆里探进去,在她胸甲上拨弄,动作轻微,有些痒,身上酥酥的,北堂岑的心情不坏,遂由着他。未几,又听他道“还在人家的下腹烧香痕,这辈子是非你不可了。” 不得不说,齐寅的心肠很好,他总是会为别人考虑。北堂岑伏在齐寅肩头,在他颈子上亲。齐寅仰着头轻轻喘气,间隙时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的衣衫刚穿好,北堂岑又拨开了,手顺着前胸抚摸下去,揿住他的腰,答非所问“我的命苦。” 二十、猜官阶罗生戏军娘忆别离斑儿惧生母 那个叫田淮老的家仆帮成家招来一个不得了的女儿。 许家出事已有十余天,京中渐渐安稳,秋天尚未过半,正是晴朗凉爽的时候。北堂岑坐在邮驿司衙后院的石磨盘前头,用浸过水的竹篾编滚灯,耳朵里听着花厅内的军娘们对答军策。这几个孩子要去参加明年叁月叁的武举,外场考武艺没有第二,恐怕技不如人,一朝败北翻不了身,内场策论更要下功夫。 最近成璋略能走几步路,尤升六天天陪着她,再过几天,到农忙时节,他也就抽不开功夫了。北堂岑已摸清楚她家的底细,尤升六自己家里有二老,是他妹妹、妹夫照顾着,今年刚得了个女孩儿,官府往她家送了两壶酒,一头猪。 “夷人工于铁作,擅于骑射。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不恒其阵。胜止求财,败无惭色。”成璋坐在一把大椅上,天还不是很冷,已经披了夹袄,跟前盘坐着几位军娘,姿态各异,神情相仿:叼着笔杆子,苦苦思忖。 “南下狩猎不仅满足她们对财物的需求,也是汗王巩固政权的手段,她借此对周围部落和自己的女、子们发号施令。但如果由她指挥的战役导致参与部落损兵折将,她自己将深受其害,使姊妹与孩子们对汗位的野心复生,招来血腥而激烈的争斗。” 折兰泉部是西夷大小百余部落中最强盛的一支,她们的汗王常年盘踞在聚金山附近,霸占矿脉,蜜色皮肤、深棕色鬈发,身材小巧。折兰泉部春夏逐水草,深冬南下狩猎。汗王裸以为饰,出则衣白狼,匿于雪地,难觅其踪,矫健如猞猁,性凶残,好屠戮。北堂岑对她有相当的了解,她名为肃骨介·牧笃里旄林,夷人将她称作‘随雪而降的王’。 相传‘肃骨介’本是蛮荒之地,阿布卡赫母神破土而出,她的月经初潮使荒芜的黄土焕发生机,长出草木。在那之后,她每每排姅,血肉落地,都将化为一女,此地故名‘女国’。夷人贵族以‘肃骨介’为姓,代代相传。 此地曾遭遇千年难遇之暴雪,部族散落,牲畜走失。雪停以后,夷人外出寻找羊群,意外发现冰窟中半卧着雪白龙马。见有人来,白马受惊,脚踏火云奔向聚金山,俯仰瞬息之间踪迹全无,它原本休憩的地方躺着熟睡的女婴。夷人异之,乃以为神拒,族中长姥血马祭天,享祀丰洁,为其命名‘肃骨介·牧笃里旄林’,即‘女国之龙马’。 “对于我朝来说,奔袭和马战并不是久长之计。面对汗王的侵扰,阔海亲王先令弓兵与长枪兵削弱攻势,然后再令轻骑兵反攻,这是最有效的策略。然而她熟读兵书,认为穷寇勿追,这太过死板,并不能彻底消灭西夷。关内侯自小生长在西北,了解夷人的习性,其在溃逃之际无暇重新集结阵型,难以反击或设伏兵,故而穷追不舍,立下奇功。首战大捷,斩虏百余,抢夺马匹数十。” 怎么说的?北堂岑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羞赧,不至于让她坐立难安,但总归不太舒适。在成璋口中她好像很有智慧,实际上作为陷陈死士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她只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所谓少年乘勇气,不外如是。当时她闻金不止,旗按不伏,单骑而出,趁夜奔袭,此谓悖军,犯者当斩。若非几位将军相继战死沙场,督军御史又接到朝廷急递,说天有剑光,将星扶摇而上,应在西北,不日当出,恐怕她的脑袋早被阔海砍下来挂在营门前了——后来只是在中军帐里挨了她两脚。 “先,阔海亲王。”北堂岑将手中滚灯抛了两抛,缓缓起身,对几人道“这里是司衙官署,措辞要严谨。” “哦,罗大娘。”其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军娘愣了愣,相当意外“原来你在啊?跟个闷头鸡似的窝在后院儿干嘛呢?” 若非她头戴大帽身穿青,北堂岑还以为她是坊市里的小流氓。这个妮子叫张知本,家里人希望她会读书,知之至也,谁晓得说嘴打嘴,这辈子活到这么大只看过兵书和账本,其他书一沾就着。北堂岑见过一回,在司衙后院的藤椅里躺着,脸上盖着不晓得哪里找来的《恩煦卿娘集编年笺注》,睡得简直像条死狗。她有事没事就爱跟斑儿搭话,给买个小东小西的。北堂岑起先对她有点本能的警觉,最近按耐住了,从她身旁径直走过,说“看你烦,躲个清净。” “大娘,你先别走啊,我看大娘很亲切。”张知本在后头追着她搭话,“大娘是从西北回来的,我们都很佩服。最近刚发月禄,今天中午有酒有肉,请大娘上座足吃足喝,说点西北见闻我们听。” “别人说来还是如掬水月在手,不如自己去戍边亲历。”北堂岑一脚刚刚跨过门槛,成璋说“斑儿到内子母家帮忙去了,大娘这会儿去找,也不在。不若留下吃饭,他中午肯定回来了。” “大娘膝下无女无儿,是想认斑儿当义子干儿吧?”张知本又插话,热情洋溢“大娘直说就是,斑儿的亲娘也是军娘,大娘于他亲切,他不会不答应,更何况武妇收养同泽遗孤素来是军中传统。” 成璋叫了邮驿里一个小童,让他去往常娘们总去的铺子,将新开沽的两坛子好酒筛出来,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弄几个家常菜,再要一碗白粥,备齐全了就送过来。几个军娘各出几个钱,往小童手里递了,叫他速去。北堂岑刚回身,两位军娘已拉拉扯扯让她上座。张知本叫住那小童,喊道“找你罗家大爹,说娘中午不回了,姐几个尽心招待,让大爹放心。”说着,她起身取大碗倒茶,端给北堂岑。 “我倒不是…”北堂岑将碗接在手里端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问什么好,欲言又止,抬手道“罢。” “别说,大娘身上是有威严的,行走坐卧都有个架子。”张知本坐回原处,学她那个‘罢’的动作,将自己学得直笑,道“姐几个打了赌,猜大娘身上有衔。老四猜着能御百夫,是百夫长,我瞧着不像。百夫长尚且是兵,我看大娘是将,起码得是千夫长。” “千夫长还小,你们往大了猜。”北堂岑料得她就算实话说了,这几个孩子也不敢信,晃着碗中清茶逗她们玩。 “千夫长还小?那…曲军候?”张知本惊得往后稍了一下,大座儿拖在地上,‘吱呀’一声锐响。 “还小。” “部校尉?” “再往大了猜。” “裨…裨将!”张知本‘噌’地站了起来,其他几位军娘姿态各异,皆是静不下心。北堂岑摇摇头,海碗落在桌面上,‘笃’的一声好似军中壮威的惊虎胆,“太小!” 军中下令须得清晰,她乍一沉声,显得中气十足,绕梁不绝。邮驿衙门的花厅空荡,张知本被她震得连连后退,相当没有底气,难以置信道,“副将?”这个大娘平日里总垂着眼,默不作声的,稍一正色起来,吊起单眉敛威,两只漆黑的瞳子盯着人看,倒有些森然,让人不敢冒犯。 半晌,北堂岑仰头大笑,面色和缓,道“我是征西都统领,骠骑大将军,幕府别驾史,金紫光禄勋。” 四方皆寂。小童此刻捧酒回来,领着酒铺的两个跑堂,用方盒装了几个家常菜,捧着鲜乌菱,文盘里托的是蘸碟和肉卤,一张大汤匙,几双竹箸,正张罗摆放。张知本回头找椅子,一屁股瘫坐进去,两手一揣,仰头叹道“这个老没正形的娘!什么措辞严谨?训起人来,大娘就最老道,而今一大把岁数,再过两年都要开始白头了,满嘴的胡话。罢,罢,罢,我支窗户、搬条凳去!”她此话一出,众人哄笑。气氛融洽,北堂岑也笑,心中非常得趣。 几个军娘各自忙去了,北堂岑余光瞥见成璋若有所思,她眸色恹恹,不为春光所亲,遂问道“璋叁娘病弱,足不出户,如何晓畅军事、见识过人?” “小妇幼时是听着《武经》与《军镜》长大的。”成璋拢一把衣服。 “哦?令母是…” “家母曾是苏将军帐下谋士,后因长姊病死,方寸大乱,遂辞别将军。” 该是悍将苏桓,在皇叁女麾下做过数次先锋将军,精诚至忠,丹心耿耿。而今病退,在江南鱼米之乡养老,含饴弄孙呢。北堂岑点头,赞道“令母是上驷之才。叁娘发言高远,卓然绝异,可曾想过登涉宦途?” “日思夜想。”成璋笑得很坦荡,“不羡腰金照地光,惟愿科场趁槐黄。” 当不当官尚且两说,能去考一次试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她的身子如果好,定是个不遮不掩的潇洒女娘。 “找个好医娘来与你瞧瞧,尽人力以冀天眷,如何?”北堂岑说罢,自然看出她眼中的犹疑和困惑,遂摸着茶碗的边沿,笑道“我是惜才的人,并不图谋你什么。人间万事虽盘根错节,可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风声鹤唳?只当是天底下有如此巧事,不好吗?” “恕小妇无礼,可是大娘的神色冷峻,看上去并没有一副光风霁月的好心肠。” 几名军娘七手八脚摆放好饭桌碗筷,又拎上两坛酒,请北堂岑上座。她并不谦让,笑着起身,去扶成璋的椅背,听见璋叁娘用很浅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象有齿以焚其身。我家是鸡犬相闻的庄稼户,怎能不留神?大娘的好心,小妇断不敢受。” 乡野中蓦然窜出白鹄似的青年,他太惹眼了,在此地格格不入,成璋不能放心。北堂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斑儿背着小背篓,在远处朝她们招手,张知本隔着插屏一眼瞧见,喜滋滋地迎到司衙匾额底下。 “大娘究竟是做什么来的?若是襟怀坦荡,为什么要用假名?” “我也不能说全然不坦荡。”北堂岑拿起大汤匙为成璋舀了白粥,将小菜碟放在她的跟前,在这无人注意的间隙低声道“西北人常贯母名,不避家讳。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人叫我幺娘罗生,有何不妥?我的履历及迁授始末,你也都知道。” 关内侯的母亲名讳北堂罗。 “姐姐,大娘,你们都在啊。”斑儿的声音将成璋从愕然中拉回现实,他因着最喜欢的人都在司衙花厅聚齐了而感到格外快活,脚步相当欢实。“叁娘怎么也发呆。”张知本贴着成璋坐下,瞧了眼她的脸色,乐得傻呵呵的。 “我坐左边儿。”斑儿要挨着北堂岑,坐在姐姐对面,几个军娘一猜就是,往后稍着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他在尤家忙了半天光景,其实也没什么活儿,将玉米棒子掰一掰,提前把小麦收一收。过几天要翻土,播冬小麦了。斑儿的手脚麻利,干活很快,也不觉得很累。 “诶,大娘,你也是左撇子啊?”斑儿忽然发现北堂岑用左手拿筷子,跟他一样,顿时笑得眼都眯了。 “我的娘是左撇子,很小时候她抱我,总将我的右手别在怀里,拿不出来,我遂惯用左手。”她说这话时,成璋发现北堂岑看待斑儿的目光确是不一样的。 早先升六儿在家时说起罗大娘,说她的眼睛很冷,常常盯着人看,怪怕人的,每次上家来,他都可害怕了,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搁。斑儿摸不着头脑,还问是哪个罗大娘,他觉得大娘可温柔了,每天都是笑笑的,简直像春风一样。那会儿成璋就觉得很不对劲,母亲跟她说过,斑儿原先是好人家的孩子,养在她们家里,她确有一瞬间怀疑罗大娘和斑儿之间有血缘,但成璋没想到那是斑儿的母亲,更没有想到斑儿的母亲并没有战死沙场,她拜将封侯,而今位极人臣。 “这么说,那我的娘也是左撇子。”斑儿对母亲一无所知,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还要再问,动作一时大了,条凳撞到了北堂岑座下大椅,竹编的滚灯从她腿边掉落在地,蹦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屋子中央。斑儿‘哦’了一声,目光追着球跑,他站起身,扶着大座的靠背蹲下,伸手去捡。 “吃过饭再玩儿。”北堂岑回身说这话时很自然,她朝蹲在地上的斑儿伸出手,斑儿不假思索地将滚灯放在她掌心里。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愣住了。 斑儿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年轻的声音,她说‘乖乖儿,给娘。’可是他暗暗自忖,却不认识这个声音。大娘指尖的余温仍在他的掌心,斑儿蹲在地上仰脸看她,那些破碎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在此时此刻追随着北驰的迭嶂穿越过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扑了他一个尘沙满面。他失去的是他的母亲,他岂敢不痛?斑儿忽然脊背发颤,感到一阵退缩。 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已然雪虐风饕。母亲的食指从他掌心缓慢地抽离,不论他是怎样努力地朝她伸手,那穿着铁衣服的人都心肠刚硬、不肯回头。阴沉沉的天际之下,他无助地放声大哭。周遭并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还是雪,马儿的鬃毛拂过他的脸,群山随着母亲一同离开他,不断地向北、向北。 在饭桌上,斑儿再也不敢和北堂岑说一句话。 【番外二:敲骨取髓】 *萨拉安追:据传为天母阿布卡赫第九女的后嗣,其统治具有与生俱来的合法性。 *安巴灵武:传说中的熊罴,阿布卡赫母神第叁女。本章中指代北堂岑。 *部烈:多为萨拉安追的亲信担任,随军列阵时拱卫其左右。当某一部落的首领成为萨拉安追时,其余部落的首领则成为她的部烈。 *南方萨拉:指天女。 *南方部烈:指西征和尔吉库的诸将。 *厄涅:母亲 *安追:女儿 *恩都里:儿子、兄弟、丈夫等所有男性成员。 *厄云:姐姐 *厄嫩:妹妹 ——————————————————————————— 萨拉安追没有了奶水,她的幼女枯槁着渴乳的双唇死去了。 景额进入羊毡帐时,牧笃里旄林正心无旁骛地打一把弯刀。锋利的刀刃飞薄而猩红,钣金锤敲击其上,火星四溅,那声音像阿布卡赫弹奏着太阳。她身披白狼,额前裸露着凶兽的口吻,长发卷曲打绺,垂至后腰,热浪熏红她的面颊,汗水在前襟流淌,她为火光所映衬的橘红色的皮肤上蜿蜒着干涸的河道。 “萨拉安追。”景额在帐中站着,并没有对首领表示任何的尊崇,他望着牧笃里旄林近乎于黑曜石一般的瞳色,低声唤道“厄涅。” 他最幼的厄嫩安静地躺在鹿皮铺就的小床里,绒毯将她从头裹到脚,覆盖了遗容,一只青黑虎纹的人皮鼓放在她的身边,无风而自鸣。景额挑开帐帘,五名最魁梧的属下弯腰挤进萨拉安追的毡帐,帐外两名随行官长悄无声息地倒在血泊中,大雪很快便在她们的眉睫上冻死。 “您看见今天敌人慌张的神色了吗?我砍下敌人的头颅时,您听见折兰泉的战歌与群吼了吗?”景额先是试探地询问,脸上期待的神情如同邀宠的孩子。然而牧笃里旄林对他不闻不问,眼瞳为烧红的玄铁所映照。持续数日的交锋唤起了流淌在他体内的兽血,乏于母亲的管教,景额抑制不住眼底兴奋的光,“南方萨拉的安追说得没有错,我是部族最英武的战士,我如同苍穹之下振羽的雌鹰。族人爱戴我,她们需要的是我,我能带领她们打胜仗,厄涅。” 打铁声依旧平稳。厄涅在战败后一蹶不振,幼女在她的怀中饿死,她只顾流泪,对族中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对姊妹与女儿们的离去视若无睹。她变得软弱了。 “您已经老了,厄涅。”景额并没有贸然走到她的身前,他一歪头,示意自己的部下将她团团围拢,“我是部族最勇武的战士,我应当成为折兰泉的萨拉,成为雪原上第一位恩都里萨拉。” 时至今日,景额才发现他的母亲是多么的娇小、多么的脆弱,她的小手甚至不足以握紧一把战斧,却在萨拉安追的尊位上盘踞了这么多年。部族因她的战败而溃散,她的幼女因母亲的孱弱而死去,恐惧吞噬了她的灵智、蒙蔽了她的双眼,使她龟缩在圣城至深处的营帐里。折兰泉部并不需要这样的首领。她们需要的是一名高大、健壮,如同母熊与雌鹰般的首领,她们需要的是他。只有他才能击败南方萨拉的部烈,只有他才能杀死驻扎在两里之外的安巴灵武。 贪婪的狠光在景额眼中转瞬即逝,他抬起手,示意几名部下听他号令。 牧笃里旄林放下手中的钣金锤,弯刀滚热的荧红正在缓慢地退却。 仅仅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在景额示意动手的一瞬,牧笃里旄林跃起的动作如同雪地中扑袭猎物的云豹,她身上的金饰摇飒,热浪簇拥着她向前奔袭,即便是最魁梧的男人也无法捕捉到她的行踪,哪怕是雪地中的獭兔,与她相比也太过于笨拙。 “你刚才说,想成为折兰泉的萨拉?” 她越过男人们的肩头,四肢着地的动作俨如一匹母狼,牧笃里旄林缓慢地站起身,手无寸铁。入冬前,她的姊妹与女儿们携带大批粮草与财物,引领族人穿越山脉,去往更西边的地方寻求生机,已有两支队伍曝骨雪原。如今正是冬荒,大雪封山,和尔吉库位于聚金山的腹地,她的子民缺衣少食。她将口粮省给稚童与产妇,已绝食多天,两侧胸肋历历可数。 仍然忌惮萨拉安追的威严,那五名随行的战士并不敢妄动。景额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牧笃里旄林朝他走来,站在他跟前仰着脸审视他。 “我想成为折兰泉的萨拉。”景额动了动嘴唇,声音不大,足够牧笃里旄林听清。 “你想成为折兰泉的萨拉?” “我想…” ——剧痛从胯下传来,景额的话被迫中断。隔着皮草与马裤,牧笃里旄林握住了他的性器,景额感到自己的膝弯遽然一痛,他闷哼一声,跪在地上,萨拉安追的脚随即踩上来,无情的动作浑似碾死一条肉虫,景额的冷汗如瀑,高声痛呼,疼得难抻难蜷。 “你是我的恩都里,是从我的逼里生出来的。就算我死了,你也别想凌驾在我之上。” 后脑的头发被攥住,猛地往前拽,景额朝后仰颈,又因自己为人所制而不敢挣扎,只能由着萨拉安追骑在他的脸上。这是母亲的私处,常年裹着狐裘与铁甲缝制而成的战裙,景额感到一惊,那汗湿的两瓣肉唇粗暴地蒙上他的眼皮,母亲扯动他的头发,气味染遍了他的脸,如同野兽标记领地。景额抿着唇,紧闭双眼,他感到耻辱,同时也感到极深的恐惧,这是阿布卡赫母神赋予他生命的地方,他一辈子都被困囿在这里。 厄涅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你是不是最英勇的战士、最魁梧的男人,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下你的是我。谨记你厄涅的名字,她是肃骨介·牧笃里旄林,是随雪而降的王,是母神的安追,女国的龙马。她团结了散落在各地的一百七十二个部族;她收复了名为聚金山的母神应许之福地。 ——她使仇视彼此百年的族人相亲相爱,共同抚育无母的孤儿;她使牛犊马驹子孙孳息,户落千数,货以万计。她的长女名为克里宜尔哈,是萨赫麟的部烈,洁白的玉兰;她的次女佳珲是瓦克达的部烈,振翅的鹞鹰。阿布卡赫母神在十叁层天感到寂寞,将她的幼女呼唤到穹顶的白山圣殿。 ——而你,你,景额,谨敬和顺之人。你很善战,部族有难时,你应当率领男人们冲在最前,抵御凶残的野兽与敌人而不求任何嘉奖。你也很强壮,你的血肉足以供给两座穹庐,喂饱母神有娠的女儿,与她们共享分娩的荣光。 ——你仍然喘着气,只因生下你的是我;族人尊重你,也因生下你的是我:在夺走任何一名恩都里之前,哪怕尊贵如萨拉安追,也应当过问他的厄涅、厄云与厄嫩。他首先属于生他之人,然后属于他的姊妹,即便他一无所属,他也是部族的财产,不应被据为己有。 在她的身下,景额发出痛苦的长吟,因恐惧而浑身颤抖。他永远无法摆脱对萨拉安追的敬畏,他在不知不觉中回到儿时,成为母亲的附属品与姊妹们戏弄的玩物。春夏时,他的母亲丰饶而充裕,将他抱在膝头亲吻,而到了深冬,他的母亲挥师南下,暴烈如同压倒一切的狂风。他的母亲用南方部烈的头颅盛酒,将她们的皮剥下来做成战鼓的鼓面,他的母亲坐拥无数财宝与金银,养育着数十万的族民。 他怎么能忘了这一切?他怎么能因为那狡黠如同狐狸般的南方女人说了两句恭维的话,而轻视他的母亲? “羊不因有罪而死,人不为挨饿而生。” 牧笃里旄林松开景额的头发。她小小的身子从健壮的男人们之间穿过,走回熔铁炉前坐下,拾起钣金锤,接着锻造弯刀,击铎之声不绝于耳。 “杀了萨拉恩都里,叫诸位部烈进帐同我分食。杀了部烈恩都里,将他们的血肉送往每一座穹庐,与我族人饱餐。” 热刀掼入冷水,‘刺啦’一声,白色的水气熏蒸上来。牧笃里旄林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青灰色的眼瞳深重如尘霾。 安巴灵武将部族逼入绝境,杀死了即将接替她成为新王的、她长姊的安追,使她们不得不退居环境恶劣的和尔吉库。她们失去了可谓国土的国土,堪为萨拉的萨拉,她的幼女因为饥饿而夭折,她的族人受尽严寒的折磨。她痛恨安巴灵武,誓要食肉衾皮,涉血履肠,将她的头颅做成酒碗,将她的腿骨做成鸣镝,使她屈辱地死去,永世不得超生。 月亮悬置头顶,枕戈待旦的部烈官长在毡帐内围拢一圈,幼小的孩子们如小羊般紧紧依偎着她们的萨拉安追。达利说她以后也要成为部烈官长,与厄涅在母神的臂弯里相拥,牧笃里旄林说你会成为部烈,好孩子,你会是部族最英勇的战士。额索和顺担忧地询问萨拉安追,如果他长大以后不去打仗,他就永远见不到厄涅了吗?牧笃里旄林抚摸他的额发,说不会的,好孩子,你的厄涅会在天上永远守护你,踏着云在梦中与你重逢。 “萨拉安追!” 随行官长拖着二姊精疲力竭的猎犬入帐,带进一股寒风。她气喘吁吁,一旁的同族上前扼住她的颈项,将两口烈酒压入她的喉咙,又伏在地上扒开狗嘴往里吹气,在它剧烈起伏的胸肋上拍,直到它能够自己呼吸。随行官长扶着双膝咳嗽,直到皮肤有了血色,才抬头望着牧笃里旄林,嗓音沙哑道“雪停了。” 二姊的卫犬通体雪白,覆盖着厚厚的皮毛,脖上挂着羊皮信囊。二姊在给她的书信中写道:我与克里宜尔哈已跋涉千里,成功穿越雪原,抵达了聚金山的另一头。山的背后是广袤的草原,冰雪消融,大地回春,奔腾的溪流从天而下,味甘甜,可供十万牛羊饱饮。草原的尽头是母神的眼泪,咸涩味苦,不可饮。这里是城邦以外的无主之地,足够所有部落在此安居,放牧狩猎,完善法律,发展商贸,像南方萨拉那样建立国度。望萨拉安追与众部烈率领族人,沿着马血涂顶的穹庐,在母神的福地与我们相会。从此放下野火般绵延数代的仇恨,远离战争与杀戮,令孩子们永不哭泣。 信中所描述的一切都无法打动牧笃里旄林。 戕女之仇,戮母之恨,并不会随着部族的迁徙与冰雪的融化而消逝,她与安巴灵武的仇杀将持续至任意一方倒下。 数十名部烈骑胯着最后的战马,带着所有的粮草,领着她的族人趁夜离开和尔吉库,圣城中是自愿留下殿后的二十七支部落与已然无力长途跋涉的老弱之人。牧笃里旄林怀抱幼女,将她的子民送别至聚金山的脚下——这是她诞生的地方,她要在这里野葬她的幼女。 随着身后一声声‘安巴灵武!’的高呼,南方萨拉的部烈率领精兵攻城。 天是冷意鲜明的灰蓝色,憧憧的火光落在牧笃里旄林的眼睫上。她跪坐在地,拨开皑皑白雪,露出其下冻土,将她的幼女放进雪窝。新铸的弯刀剖开她小而娇嫩的胸膛,牧笃里旄林取出她的心脏,托在掌心里,打了一声呼哨。 金羽玉爪的巨鹘祝为聚金山所独有,牧笃里旄林奏响战鼓,放声高歌,气贯斗牛的隆隆战鼓声中,安巴灵武循声而来。 “勇往直前,一马当先。所向披靡的小熊女,是你的厄涅在呼唤你吗?” 鼓声停滞,牧笃里旄林盘坐在地。巨鹘祝站在她的肩头,吞食她幼女的心脏,它将把她早夭的安追带上十叁层天,送进母神的怀抱。婴儿的骨骼完美地蜿蜒而出,牧笃里旄林高高举起战鼓,鼓面上青黑的猛虎纹身暴露在安巴灵武眼底,仇恨染红了小熊女的双眼,心血灌入瞳仁,即便是咬紧牙关也无法抑止胸腔中的悲鸣,这无疑使她感到慰藉。 “小熊女。”她站起身“你找到你的厄涅了吗?小熊女——” 巨鹘祝惊飞,盘踞在聚金山顶。一侧是浩荡而拥堵的迁徙队伍,绵延数里;另一侧是两头雌兽狺狺咋啮的肉薄骨并,如狼似虎,血肉横飞。 点点红梅在尺厚的雪地中自开自落,垂地的星河退潮。即便老去,牧笃里旄林也仍是千锤百炼的战士,她的生灵座下是数以万计的白骨,而小熊女,呵,鲁莽的小熊女,笨拙的小熊女——新铸的兵刃渴血,牧笃里旄林骑在她的脖颈上,刀锋顺着腿面推进。她要割下小熊女的头。 山谷中的风呼啸似鬼泣,一轮璀璨如同琉璃般的骄阳从山鞍中分娩而出,刺痛了牧笃里旄林的眼。 这狡黠的小熊女伤痕累累却杀机凛然,用淌血的双手攥住刀锋,将她从脊背上掀出去。其力道之大,速度之快,牧笃里旄林在巨石上撞得头破血流,翻滚数圈,感到头晕目眩,魂魄惊悸。嶙峋的碎石刺入她的后腰,天地倒悬,她一时之间爬不起来。 熊女低垂的头颅缓缓抬起,黑发倾泄而下,使她本就狞厉的面孔更加森然。 “你真敢让我在这雪原圣域战死吗?我与你一样,都是阿布卡赫的安追。” 喘息的间隙,她的问询如一支利箭穿透了牧笃里旄林的心脏,颈间浮动的软骨倏忽一跳。 古神都是迷惘的。阿布卡赫英勇的安追们将登上白山圣殿,永享飨宴。她的幼女驹齿未落,年幼无知,她岂敢亲手将安巴灵武送上神山,使她得以用染血的双手碾碎幼女的心脏?牧笃里旄林迟疑了,随即失血与低温所带来的后续反应让她四肢发颤,她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然而早在幼女死去之时,恶神的利爪就已在她的心尖留下一道冷弧,她气力衰竭,百药不效。 小熊女扑将上来,仇恨的火焰如一团滚地雷,所到之处草木皆焚,金石流铄。她被撞得呕出一口血,二人在雪地中翻滚,延出一道浓郁的朱笔。耳鸣目眩,神智回归天灵,牧笃里旄林感到伤口疼痛,切骨伤脾,血积刀柄,弯刀脱手滑出。 滚烫的呼吸落在耳鬓,熊女的仇恨嚼穿龈血。难怪族人称她安巴灵武,她体魄超群,失去的血量惊人,以至于身体呈现出近乎尸体的苍白。牧笃里旄林清晰地听见一声骨骼迸裂的脆响,断处从右胸斜支出来,扎进小熊女的大腿,她浑然不知,双手摁剑,刺入身下。牧笃里旄林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一般目睹那柄利刃为自身所吞没,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视线从小熊女的肩头越过。金灵火德的巨鹘祝载着她的幼女在烈日彼端盘旋,瑞彩千条,灿若摇光。 飞吧。牧笃里旄林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雌鹰。我的安追,飞吧,飞到十叁层天上去。 灭顶的疼痛迟迟没有席卷她的身体。一泵朝阳注入心胸,牧笃里旄林仿佛置身于广阔而纯净的白光中。小熊女颓丧地跪坐在她身上喘息,鼻腔与前额的血在低温中以极快的速度凝固,黑发在血污里揉搓得擀了毡,热气从肤表熏蒸出来。冰雪冻住了小熊女的眉睫,她身上的甲胄残损不全,纵横交错的血痕深浅不一,像刚从猛兽的利爪与尖牙之下死里逃生。 “我听说她打仗,是为了积攒军功,换她的安追自由。我将她剥皮时,她还活着。” 牧笃里旄林身下的冰雪消融在猩红的池沼中,所有的悲伤不复存在,而她的五感仍在。小熊女闻言浑身一激,缓缓地抬起头。 躺在带着余温的脏器上,如同躺在母亲温暖的胞宫里,牧笃里旄林满足地笑起来,温热的羊水涌进她的口鼻。天地静谧,犹如宝石,她看见水天一倒,鸟雀空游。克里宜尔哈与佳珲站在母神的眼泪前,她们身前是牛羊成群,万马奔腾,水草丰美,暮云晴翠。 “你吃过苦头了,你的眼睛不如上一次相见时清澈。为了杀我,你不惜成为南方萨拉的卫犬。” 母神深棕色的皮肤在天穹间隐现,她的唇畔翱翔着群鹰,无穷尽的花海随风而涌动。白山圣殿的英灵宴饮狂欢,血红的宝石随雨而落,在地上化成奔腾的群兽。萨拉安追从云从风,她的车毂分别是天玑、天璇、玉恒和摇光。丰茂的水草永不枯竭,温暖的甘霖从天而降,日月同辉,群星璀璨。阿布卡赫座下的百灵将在此处永居,稚童与幼兽游敖嬉戏,欢声笑语,生生不息。 她看见了,也听见了。母神通过鹰的眼瞳和狼的双耳,将她的灵魂送向聚金山的彼方。 ——视线逐渐昏黑,牧笃里旄林仰面躺在雪地中,断骨支离,肝肠涂地。她的脏器受损,血失统御,涌出口鼻。 “你永远都不会自由,小熊女。你自己走进了金碧辉煌的笼子,你的厄涅死得毫无价值。” 雪原的清晨总是阳光充沛,空气新鲜。血腥味渐渐消散了,牧笃里旄林合上眼,耳边是小熊女撕心裂肺的哭嚎与悲鸣,这使她深感愉悦。 她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她的子民永远引向冰雪消融的彼方。 她的心安了。 二一、捧蟒衣仙郎新宠唱摘锦如意受屈(h) 函谷以南的风貌与京师大不相同,这里的男子看上去雍容充实,浪起来也直白分明,姬日妍实在喜欢,爱不释手。 “娘真的是王姎吗?听说天女派了亲王来咱们这儿查许二姑的案子,是真的吗?”遂心扶着帘出来,将两处角门守着的亲兵望了一望,俯身请了姬日妍的金安。他攒着头发,金缕丝兰花钗,一对儿小金珠耳坠子,红罗袍镶着白绫的领袖缘,怀中横抱一把酸枝木面板的牛骨琵琶。“若不是王姎,你也打扮得这么粉雕玉琢的出来陪么?”姬日妍安排上酒来吃,她有的是钱花,随手满撒,名为顾仙郎的红郎君满泛金杯,果献时新,簇在她身边殷勤侍奉。 “自然也打扮的,不然显得咱们院里人家只爱达官贵人、侯爵卿娘。”遂心回身招手,将抱着筝的如意也喊出来。他们是兄弟两个自年幼就卖到姓赖的这一家来,跟着娘和大爷过日子。自娘死了,从早到晚不得饱餐,关在小屋里不让见光,成日里学艺,学不好就吊起来打。待十五岁梳上了头,大爷就将他两个顶出来给人包占,从前一直是许家的二姑得着。他两个搬了凳子来,在姬日妍的眼底坐了,弹合了一曲。顾仙郎在旁乔模乔样地洗手,揩抹杯盏,倒茶斟酒,又将瓜子剥出果仁,喂到姬日妍的嘴里。 “弹唱的哥儿还有不嫌贫爱富的么?”姬日妍在怀里摸,玉色披风底下是一身织金牡丹玄色锦衣,悬在革带上的四方金牌与天女符节露出小小一角。“喏。”她掏出一方锦帕,从手上摘了两枚金戒指下来,包好了,往遂心怀里一丢。 遂心是做哥哥的,略懂事一点。他先跪了,又叫如意转来,二人花枝招飒地伏在她足下磕了两个头,朝上拜谢,偎到跟前来侍候。许二姑是会享福的,这两兄弟约莫着将将二十,乌云迭鬓、粉黛盈腮,肌肤好比嫩玉生香,却是灵犀已透,淫心似火。平日里把茉莉花蕊搅了酥油定粉,将身上搽遍了,白嫩光滑,吹弹可破。姬日妍居高临下瞧着,往榻上一倚,道“回头叫你们爹随我到司衙拿钱,裁两身衣服,叫家里做些鞋脚儿,打几幅头面。” 听罢,两人连忙又磕头,遂心开口谢道“脚踩的地、头顶的天都是娘家里的,我们兄弟两个教娘费心了,多谢娘的厚礼。” “娘长娘短,叫人感动。原是乖觉的两个小淫夫,怪道二姑一把年纪,膝下恁大的叁个儿子,还在你两个身上花钱。”姬日妍卧得不舒服,晃着腿挪动两下,忽而有双手轻柔地托住了她的两肋,姬日妍见是顾仙郎跪坐一旁,便用手肘撑着他丰硕的腿面,靠进他怀里。遂心、如意一对兄弟从地上起来,打横坐了,弹唱艳曲。 关中的儿郎崇尚精壮,骨要壮美似女娘,肌要肉好如暖玉,可又不能长得太粗了,大手大脚的不得喜欢,遂从五六岁就开始穿小鞋,挤着脚不让长。顾仙郎是当地有名的红郎君,还未出阁就有富商大贾花重金买下他,圈在别院里,令两名做过红郎君的老长仆盯着调教,反复植培,精心供养。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以免失规折堕,就是比起好人家的公子也没什么区别。叁公六舅不许多言一句,捐庙布施不许走出私巷,富商特意留他送人,做那补足盛宴的玩物。原本以为来查许家的该是巡抚侍娘,还恐怕她府内大小分明,她本人无意徇物,送出去也是打水漂,平白糟蹋东西。正反复思忖,却听说来的是定王姎,身边是车骑将军随行。定王素来喜好赏玩伶花奁伎,又因身在高位,居之不疑,恰恰投其所好。 酒过叁巡,富商献礼,两把金寿字壶、五件没裁的织金莲大红五彩罗缎蟒,令她的儿仙郎捧出来。这个孩子骨壮又匀称,密合色缕金锦衣里银红纱裤儿,生得小手小脚,穿一双镶珠宝的硬木底晚下。姬日妍自来到此地,见坊间男子不论高矮壮削,多穿此鞋,鞋底高而危,名曰晚下,已成风貌。晚下要身壮脚小的穿起来才好看,这个孩子的鞋格外窄,底格外高,想是硌得他疼,笃笃有声的两步路,走得妖妖乔乔、摇摇晃晃,尚未到跟前,手里东西就撒脱了,铺了满地流霞般的红锦。富商起身嗔他,仙郎伏地便拜,侧身迤地,月色底下明晃晃两尾鱼似的小鞋偎在一起。他脚背绷得很直,内侧纤细的筋骨凸凸直跳。一双美目流盼,眼神里似乎带着小钩子,往姬日妍的心缝儿里瞧。富商说这个孩子从小被卖,她瞧着可怜,尚未出阁,赎回家养,和寻常好人家的公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在阁中圈得久了,第一回见外女,唐突了王姎,万望赎罪。 ——不就是五件罗缎蟒?污了可以再买新的,函谷地界儿少,京城里可多得是。 姬日妍笑着抬手,叫这孩子免礼平身,上前来挨着她坐。车骑将军横着眼皮瞧过来,姬日妍拉着她的手,凑到她耳畔为自己辩解:这岂能算是掠美近名、行险徼宠呢?即便没有小妹的这位令郎,她也要自己寻摸个干净漂亮的孩子伺候衣食。而且此地的风俗不好,手足之纤巨,岂能重于德行之美凉?简直大胆,放肆。青年儿郎,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扭扭捏捏,身壮却不能报国,什么样子?母以为耻,妻以为辱,难怪此地甚少有从军的良家子。城中好高结,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风气都被那些该死的郎君堂子给败坏了。 定王其人,还是相当有本事的。不管是什么话,她总能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儿、说得那么真着、那么义正严辞。就算她在胡扯,人也会不由自主地相信,被她卖了都帮着数钱。车骑将军目不斜视,频频点头。 顾仙郎白皮浪肉,臀腿丰腴,会弹会唱,颇有才情,每日都打扮得花花簇簇。今天系着丁香色云绸妆花的膝裤腿儿,底下没穿大袜,露着两寸脚踝,因着要行路,才换一双窄窄的缎面云头履。该丰硕的地方丰硕,该秀气的地方秀气,风骚媚人,在在关情,叫人瞧了就喜欢。姬日妍贪图新鲜,将他做个妆点行头的艳侍放在身边,回头还打算带回京师,找个堂子往里一搁,留着她去顽的时候喊出来作陪。 小厮打抹春台,摆放案酒,姬日妍接连几日都闲着无聊。许家那么大,光抄家都抄了十天,她在隔壁酒楼上遥遥看过,娘们戴着枷押走了,关进州牧司衙,男眷们哭天抢地的,往狱神庙的院子里圈着,等娘们赴刑以后要么变卖,要么发回原籍。 两个哥儿弹得都不错,有裂石流云之响。姬日妍靠着顾仙郎身上热烘烘的,要往下躺,觉察到腰侧顶着硬物,遂捏他大腿道“淫心硬挠欲火,几要失规,不罚不行。” 他而今成了定王的私产,王姎若是喜欢,就山珍海味、锦衣玉食地娇养着,若不爱,随意找个牙子来发卖。生死系在她身上,也就无所谓身子,自然由她折腾。仙郎熨贴道“王姎罚吧。畜物磨人,碍手绊脚,硌了王姎千金贵体。王姎怎么罚,都是应该。”说着把外衣和膝裤腿儿都褪去了,里头是一件绿云缎的小衫子,被他巨幅胸襟撑得满满当当。 以前听过他的名儿,但堂子里珍视他,从不叫他抛头露脸,后又被人一掷千金地买走了,故而没见过。遂心不由多瞧了两眼,他低着头解盘扣,正脱小衫,紧实柔韧的胸脯随他动作更显丰盈,殷红的乳首穿着錾刻花纹的一对金钳,尚未消肿。色泽浓艳曝露的性器根部箍着细细一圈梨花白悬玉环,倒跟寻常用的不一样,似只是装饰罢了,两侧用金子镶了,红宝石小扣儿勒在大腿上。 “素了。等赶明儿养好,换对儿红碧玺的。”姬日妍说着,伸手拨弄。未免有些痛痒,顾仙郎犹不敢缩,将乳肉往她掌心里送,道“多谢王姎。” 这句谢道得真心实意,凡最后能留在他手上的金银珠宝,管是往哪里镶,他都不介意。姬日妍对他很满意,这是个实心眼子的好孩子。拇指从乳珠碾过,金钳晃动不已,顾仙郎的下腹已是好似酒器倾翻,他沉湎其中,只觉得渴。姬日妍略坐起身,将他搂在怀里,似狎弄猫狗似的摸他,胸膛把玩得粉红,乳首挺立,浑圆小巧。顾仙郎瞑目颤声,阵阵酥麻从尾闾而上,性器寂寞得厉害,一凸一凸地跳。 顾仙郎的性器累垂伟长,莹若玉麈,毛发鲜生;勃起后顶端上翘,有如雁首,青筋虬结,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和别的哥儿不一样,在于他至今都不曾遗过精,便是丢了身子也泻不出来毫分。 自十六七的时候,其他郎君都逐渐开始梦遗,可以出阁了,唯独仙郎总是干干净净的。鸨爷怕他不能人道,这么多年,是白白将钱糟蹋在他身上,遂令他自渎,自己在一旁站着细看。仙郎有好本钱,东西起来得很快,随后便一柱擎天、金枪不倒。直到鸨爷的眼都瞧酸了,他才忽而急急地喘息起来,好似莺啼燕语,一身浪肉搐颤,下身挺动不止,却无有浊液淌出,只两眼似醉,尘生眉畔,汗湿腮边,好一副我见犹怜的媚态。竟是他肾气温养丹田,阳精归于津液之府,补巨阳之脉,气载津液上行外达,出而为汗,俨如云行雨施。堂子内人人称奇,都说他是哪位母神娘娘的爱物,因着娱神时沾染玉露,有了灵气,这才投往凡间转世做人,遂都叫他‘仙郎’。 姬日妍抬手在髻上摸,拔出一根累丝莲头簪,末端扁圆粗钝,簪身经过打磨,光滑平整。蘸了些从他铃口渗出的情液,反复涂抹,旋即将簪子缓缓挤进那紧窄的小口。 王姎头回弄他的时候,他还没经过事。起初有些痛,纤细的玉棒送进体内,下身又麻又胀,她稍一拨动,就很舒爽,铃口翕动,抽搐不已,没有两下就觉得魂飞天外,丢了身子。高潮来得剧烈,他身子沉,脚又小,穿着白蜡木底的晚下根本就站不住,腕上一对玉镯子被锦帕穿着吊在屏风上,随着他动作而扯得嘶琅琅作响。王姎见他浑身酥软,有些败兴,但体谅他是处子身,尚且青涩,并没有怪罪,只是在他两乳穿了金钳,命他在后穴含一串勉铃,到东窗底下跪夜。不过几天,已像是成熟的果子泛着馥郁。 不知他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胸乳轻颤,口内嘶嘶艾艾叫个不停。“好个没廉耻的奴才。”姬日妍笑得促狭,吐息在他耳边,望着他艰苦受教,感到兴致盎然。她托着仙郎的后背,令他躺在榻上,累丝金簪的莲头颇为沉重,缓缓滑进那翕动的小口,姬日妍捻着莲头每转动一下,都惹起仙郎近乎哭似的长吟,脏腑深处的血液直涌向脐下叁寸,爱水欲火,热气如蒸。他体内一直沉寂的勉玲此刻醒转,嗡嗡作响,振得他肠壁发麻。快感奇异,铃口不断吐出晶莹的点点淫液,姬日妍抽插的动作时而急促时而又缓慢,没有个定性,顾仙郎两手攥了靠枕,脸颈一片红粉,浑身发抖,两眼发直,水杏似的瞳子颤个不停,口内‘王姎’、‘主子’一迭声地乱叫。 春台上盘列珍馐,床榻边偎红倚翠。如意唱的是李秀才应举赴上都,孟贫男古庙受寒苦,正唱到一折叨叨令:贫则虽贫,怎恁的姣好?把两蛾眉儿扫。有时暗忆仆母父,泪珠堕,润湿芳容谁知晓?仆又无人要,仆又无倚靠,将我李姓才娘找,夜间独白,宿在古庙。 遂心横抱四弦琵琶,云篦拨弦,音律垂坠,似花底莺声,念白道: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若论夜间地梦,皆从自己心生。 “才娘离家,一千里外。仆要圆女男一梦。夜来梦见一条蛇儿,都是龙的头角。蛇身龙头,是蛇入龙窠。来,来,仆将个绦当蛇头,这个当蛇尾,仰着头,拍开腿。” 这一折是孟贫男在古庙自渎。未及如意往下唱,姬日妍蓦地笑了,两指夹着金簪莲头缓缓往外抽,仙郎正到舒服处,轻声哼哼着,浑身都写满了抗拒。姬日妍并不理,仍将水淋淋的簪子往春台一丢,饶有兴致地念白道“一男当冠岁,未及婚配。感得吾皇数次宣,着个好姻缘,除非是状元。这个男孩儿,他的娘来,是当朝宰执,爹爹是两国郡公。除非配个读书人,终不成不求得一个好姻缘。” 她的情致都被那两个小狐媚子勾去了,顾仙郎哪里舍得,身子仍簌簌发着抖,就又往她的腿面上偎,肉具硬挺着吐露。姬日妍将他肩头拢了,叫他去看如意,笑着问“他唱的你可听过?宰执公子配了李娘,孟贫男被纳做侍人,侍奉左右。宰执公子看他不喜,百般折辱,开口便挨骂,献酒也要打,逢着家主不在,就要贫男帮他。” “帮他什么?”顾仙郎跪趴着,小腹压着性器厮磨,上身在姬日妍怀里由她把玩着两乳,摇头道“我没有听过。” “帮他什么嘛。”姬日妍没有明说,伸手将如意招过来。如意晓得王姎是个什么意思,可许二姑下狱了以后,他就是个出来卖的伎子,哪里敢说一个‘不’字?把王姎给惹恼了,他那鸨子爹定要将他吊在房梁上打。 “跪着。”姬日妍腾出一只手敲敲床沿,捏了如意的下巴,令他扬起头。如意张开嘴,姬日妍并起两指在他舌面上摸,用拇指和无名指掐住了他的下颌,将两根手指往深处探。顾仙郎好奇地瞧着,并不晓得王姎在做什么事。 “把喉关松松。”姬日妍说“能唱的好嗓子,怎么这么紧?” 做王姎的就是再闲散惰怠,也少不了弯弓搭箭,习武修文,她的指骨虽然纤细,却筋节分明,很有力量。粗糙的指腹磨蹭过舌根,如意的双眼霎时红了,眼泪将睫毛染成一簇一簇的,娇嫩的歌喉被态度强硬地撑开,如意忍不住想要干呕,姬日妍却只是笑,说“咬了娘敲掉你满嘴牙,晓得吗?” 如意满脸潮红,泪珠一个劲儿地往下滚,有意识地张着嘴,涎水顺着舌面濡湿下唇。片刻之后,姬日妍抽出手指,如意伏在床榻边轻轻咳嗽,遂心很有些担忧地瞥了他一眼,捧水上前来给王姎洗手,为她细心搓抹澡豆,将水珠擦净,又取来自己的面脂给她抹手。 “你说孟贫男帮他什么,娘叫如意也帮帮你。”姬日妍不喜欢茉莉花的香气,觉得低俗又廉价,遂心刚给她抹上,她就在人衣袖上都擦了。 这辈子活到现在,顾仙郎只学过怎么伺候娘们,哪里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被伺候,心里痒痒的,脸上又怕羞,低着头,好半天才吞吞吐吐地小声说“帮…帮他裹鸡巴…” 显而易见,姬日妍被仙郎取悦到了,这么貌若谪仙的青年,一张嘴就是如此粗俗的荤话,实在有趣。她在顾仙郎肉感的腰胯上结结实实拍了一巴掌,对如意道“上来伺候你小爹。” 二二、桂下逢旧友别无恙缸底游锦麟任豢养 镇国将军府中赐第契纸、家人文书抄出近两箱,更有什么金器首饰、家具桌椅、皮草织锦、古董字画。凡是贵重物品都要点齐之后上缴国库,她家的查抄清单竟然能装订成册,房屋和田地尚且没有点清,旧衣零件儿和当票也要一一盘算,让人想象不到究竟贪了多少。待车骑将军严雌明日将她家在外的田宅摸清点齐,最多再过两天吧,就该叁堂会审了。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叁圣娘娘的庇佑。车骑将军是个安分守拙的武痴,别看她龙精虎猛、铜浇铁铸,妮子自小有个痛经的毛病。前天早上姬日妍好说歹说,险些没把嘴皮子磨破,才终于劝得严将军躺下,吃了一帖药,在巡抚衙门里休了两天姅假——否则她哪里能得空去把许家的两位姑母毒死? 昨夜的月似一轮盘,照彻大千清如水,也曾照彻微尘。它和俗世中的任何人都没有任何关系。姬日妍清晨起来,站在窗根底下朝外张望,院内竹影摇曳,叁更时看见的一轮明月好似幻梦。州牧一大清早就将消息递给巡抚,衙内人心惶惶,急张拘诸,衙役和狱卒如同獐麇马鹿,魄散魂飞。 定王府中的鹿顶钻山之后有片花园。前后帘拢掩映,四面花竹阴森,紫藤萝的色调细腻柔和,相当旖旎。一明两暗书房里头,姬日妍犹记得许怀珪在案前笑盈盈地同她说话。水红的口唇开阖,姬日妍并没有注意他在说什么,只凝望着他的喉结不断地上下滑颤,珠圆玉润,抑扬顿挫。她摘下两朵紫藤花,别在他鬓发间,怀珪伸手去摸,刹那一双明眸。 其实后来她去看过一次怀珪,是大殓的时候,装在四方棺材里。还是同往常一样的一痕腰,一双腿,面容宁静,栩栩如生。叁更静夜,四下无人,姬日妍特地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浑浊充血的眼球似一丸裹着蜡衣的绛珠般沉寂,确是死了。她有心要跟怀珪合葬,皇陵没有修好,故而命先葬在外头,待日后再挪。为着上坟方便,又花叁百两银子买了一套连着地的庄子,里边儿一眼井,盖卷棚与厅房各叁间,迭石子花园、箭道井亭、球场马棚、冶游去处,收拾起来也花不少钱。 “本王的事毕了,闲着也是闲着,不若去找你的娘,看她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姬日妍将目光投向仙郎,他倚在床边弹一把黑漆月琴,闻言抬起脸瞧着她,依从地点点头。 昨夜姬日妍从州牧司衙回来的时候,特意在仙郎的小床前站了一会儿。贼歪刺骨的小孟浪子,白天被折腾惨了,睡得十分踏实,没有要醒转的迹象。姬日妍蹲下,借着月光看他的眼睫,半晌过去,颤也不颤。其实她都打算好了,如果顾仙郎醒了,她就叫亲兵把他的衣服扒光,扔到街上去。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她的腿都蹲麻了,这浪货还没动静,气得姬日妍站起身,一脚把他踢醒,自己进屋睡了。 仙郎的娘是大富商,姓顾名绩字无功。姬日妍倒没问她卖什么,只是瞧她家里四进四间的宅子,收拾得很有腔调。她似乎还有一个举人的功名在身上,但朝廷当时并没有职位空缺,她在正员之外。老母病逝以后,家里偌大的产业没人经管,她才开始学着做生意,挣了一点钱,给自己捐了个正五品——正五品的候补员外娘。姬日妍喜欢顾员外身上的文人气,这人相当雅致,又不酸腐,对财、色的钟情从不加以掩饰,放下什么王姎、商贾的身份,姬日妍有点喜欢她,想跟她一起玩。 到了顾员外的府邸前,有小厮出来迎。连着两晚家宴,在此喝酒,姬日妍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了,她叫小厮进去禀告员外,就说四娘来访,一面同仙郎往里走。仙郎在中门前下了轿,铜顶皂色盖帷的金缘大轿相当惹眼,街上来往行人纷纷侧目,他不好意思,用折扇挡着脸,牵着姬日妍的衣摆,缓步徐行,扭捏样子看得人心里发痒。 往日走到影壁,顾绩就该迎出来了,今日却没有。院中秋桂甜香袭人,团簇的小花连绵枝梢,真可谓造物之精萃。姬日妍在原地驻足,深吸两口,攀采一截花枝,别进仙郎的垂髻之间,匿在蕊丝精巧的花簪中。旧去的记忆兀自重迭,姬日妍感到低浅而宜人的忧虑,不由念道,“庭户无声,相对攒金缕。浥朝华万枝香袅。晓闻莺,旧眉在在关情,蝉鬓轻,醉宿银月来醒。” “——恨不眠酒家,天风吹下,时见疏星垂河汉。昨夜月如何?澄空一镜,元自白,金波淡淡。玳床紫藤红药栏,花浅复深、谁把同心拆换。” 声音穿过金桂低垂的短墙,悠悠传来耳畔。 这下半阙词落在姬日妍的耳朵里,就好像在说:‘真恨不得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是吧?昨天晚上你小妮出去做贼,看见天上挂着恁大一个月亮,老娘我也看见了。当年你家的紫藤架底下出了什么事,老娘我也晓得。’还能有谁胆子这么大?姬日妍笑着转过身去,来人正是函谷叁关巡抚侍娘,文镜文涤非。 “涤非,我好想你!当年京城一别,南望路途杳杳,长亭连短亭,我还以为你我此生再无相见之时了。”姬日妍张开双臂要扑过去,文镜正左右挽袖,作势要扬拳头。 陛下恤刑缓狱,一岁内在狱病死及两人者,司狱并从杖六十,科罪,当职官员降一官。钦犯暴亡不是小事,这里是涤非的地界,尽管两位姑母在州牧司衙关押着,要兴师问罪也是找州牧的麻烦,但身为巡抚,涤非多少要负些督察不力的责任。她今年的政绩考核恐怕不能为‘最’了,年前赐腊不如往年还在其次,主要是得多写数不清的公文。 “半老的娘们要互相关爱才是。堂堂二品大员,天女在外的手眼。涤非你要有一点风度。”姬日妍急急握住她的手腕,叫道“亲王,亲王!我好赖是个亲王,涤非你怎么可以殴打亲王?”说着,往顾仙郎的背后一躲,说“你莫非就不想我吗?” 两个年近不惑的娘们闹将起来,顾仙郎觉得很有意思,用扇子掩着唇笑起来,给文镜问安。文镜等的就是这一下,仙郎的身子稍一伏下去,她便抬手将姬日妍给拎出来,问道“想你跟打你什么关系?” 妮子认真做思忖状,半晌摇头,道“似无甚关系。”文镜就笑,同她携手揽腕,顺着幽径往小花园走,叹道“我也想你。” 当年京师一别,文镜受了不少苦。身怀六甲,拖家带口,淮南、皖北两州攀附,可谓是凄风苦雨。即便如此,她也不曾因为加入党争而后悔,她并不怀疑定王在府中对她们说的话,一刻也没有。她说: 庄宗武皇帝时,西北灾害频仍,内斗不止,彼此间冲突不断,庄宗本可以对其施以援手,同时强迫对方俯首称臣,可她没有这么做。而到我的母皇登基,随着风雪而诞生的汗王深受爱戴,统一了百余支部落,我与姊妹们却深陷内乱不能自拔。母皇铁拳铁腕对外用兵,这次她击退了西夷,可是下一次呢?再下一次呢?我们难道要永远用血肉之躯去限制和平衡外在的威胁吗?不。 我们要建立一个万国来朝的盛世。 定王对她们所有人说:我们将建立成熟的机构,完备的法律,发达的文化。我们将令经济繁荣,让生活富足长乐;我们将使土地肥沃,让四海五谷丰登;我们将令百姓欢悦,令社稷安定。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对我们萌生艳羡,对天女产生仰慕之情,与之拜为金兰姊妹,永结盟好。我将如古之圣主那样怀远柔逋,让人们敬畏这里、向往这里,我会让她们讶于这里的美好——就像你,正度,像你头回闻见栀子花的甜醉;也像你,改之,像你踏入东观,看见充栋宇、汗牛马的藏书;像你,光宪,像你第一次用芍药治好了老父的伤痛;像你,涤非,像你与你的学生们在翰林院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在我们建成这一切之后,我朝将八风不动,万年长青,成为一个恍若神话般的好地方:人各有能,因艺授任,壮有所用,老有所终,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我们,我们自己,在我们建成这一切之后,我们过去所有的选择都会变得值得,我们过去所有的决定都会变得正确。我们受命于天。 她的话掷地有声。 文镜时常在贬谪的路上回忆起那一晚,年仅二十二岁的定王乱挽乌云,立于青玉案上,豪言壮语,喷珠吐玉。时至今日,她都常常感慨,景宗文皇帝的第四女,她的挚友,可真是一位地主英豪。 只是可惜,定王易于折堕、奢靡成性、嗜好玩乐,并不适合当皇帝。 巡抚侍娘来的时候面沉似水,这会儿已缓和多了。见她与定王携手归来,顾绩如蒙大赦,起身作揖行礼,恨不得给定王磕一个。姬日妍莫名其妙,见院中已摆好筵席,自然而然上首入座,令仙郎捧酒。 早在听说许家的两位国姑被押入州牧司衙时,文镜就已经知道姬日妍动了灭口的心思。许怀珪曾是她的挚爱,她说只要怀珪在她身边,桃红柳绿,她可以一眼不看,彼时她也确实做到了,换来许老太太对她的鼎力扶持。话是这么说,党争失败以后,姬日妍二话不说将大房勒死,向太皇表忠心,叁年之后又扶了许姓的亲弟弟含玉,自此以后成天就没着过家,以狎伎花钱为己任,闲散的名声传遍天下。 倒不能说她的性格大变,毋宁说她的本性难移。文镜知道她想建立空前绝后的盛世,她的抱负是真挚的,言辞也是恳切的,但建立这盛世竟是为了什么,文镜不愿深究,她已经决意要帮姬日妍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替她瞒天过海,彻底了结当年之事,多说也是无益。她们从小就在一起,无论彼此现今是一幅什么样子,她们总归有过好时光。发自心底的,文镜希望姬日妍能过得轻松且快活。 ——但也不要太快活了。 天气颇为寒凉,看着姬日妍把手揣进顾仙郎的大腿中间取暖,文镜觉得这个妮子现在简直像匹脱缰的野马,没人能管得了她,幸亏她当年没做成皇帝,不然不晓得现今要如何耽于酒色才能称意。 “说起来,本王一直也没有问,顾贤妹是做什么生意的?”姬日妍坐也没个坐相,想是昨晚出去做贼,没有睡好,身子骨一歪,偎在仙郎怀里。顾绩笑着摇头,说除了家里常规的产业,买卖丝绸、茶叶,还干不大点的小本买卖,挣一口饭吃。仙郎搂着姬日妍的腰,俯身在她耳畔小声道“娘还卖小金鱼。” “哦?” 见定王有兴趣,顾绩叫来两个小厮,将她屋里的琉璃碗搬出来。未过片刻,两名小厮先铺地毯,又放软垫,请出一口缠丝琉璃大碗。清搅的玻璃,碗底饰以各色宝石,加之水光映衬,阳光下一看,榭漫芳塘、柳浪莲房都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曲曲层层皆可入画。碗中一对小红鱼,灵动活泼,鱼鳞粒粒如贯珠,奇特炫目,通体朱红而有光,尾鳍超过身长,游动时飘逸洒脱,头顶肉瘤厚实,正中白色,好似方正的玉印,瑰奇出众。 “这是花凤尾珍珠、鹤顶红跟玉印头叁个品种杂交育成,得来十分偶然,只这么两尾,我不舍得卖出去,一直留在家里,精心培养。”顾绩令小厮取来鱼食,捧给姬日妍,道“府中还有几尾喜鹊花和十二红,泡眼有双挂黑、鸳鸯和红白花。狮子头就更多了,上品的鹅头红却没有几尾。除此之外,我对府内的雪质墨章也甚是满意,不夸耀地说,其斑纹美丽,有清漆一样的光彩——也搬来请王姎和巡抚大人掌眼。” 怪道她有耐心把仙郎放在别府养育多年,原就是喜好这个,造物之不测已不够令她满足。文镜对侍弄花鸟鱼虫更感兴趣,这两条小鱼令她啧啧称奇,顾绩见巡抚大人对此颇有心得,不免也谈起自己培育小金鱼的经验来。姬日妍并不像她们有闲情雅致,在她的心里,金鱼和盆栽一样,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安安静静地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自生自灭。它的所有行为都在缸里,在水里,它完全不可能惹人讨厌,但姬日妍对它也谈不上多喜欢。在她身边,这种无趣的小东西不可能得到持之以恒的饲育和关注,随便养养,能活就活,活不起就死,没准儿哪天她一嫌烦,就让下人把鱼缸拿出去倒了。就像她对待怀珪、含玉,和府里其他侍人一样。 这样的想法倏忽令她一惊,姬日妍从席间跳起来,简直白日见鬼一般,感到难受极了。坦途失足,暗室萌心,一直以来她都骗自己,江水长流无尽意,夕阳虽好不多时,怀珪虽然得她的心,但自古以来美人薄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怀珪只是她的小金鱼。她所思念的,原来是她最爱的小金鱼。 姬日妍忽而感到一丝孤独了。 二三、访玉垣师门戏笑忆童稚四妹翘思 一夜之间,定王忽然对声色犬马失去了全部的兴趣,文镜想邀请她登高品茗,却听说她跑到玉垣书斋去了。 很久之前,在她们年少时,曾一起在东观念书,姬日妍和她都是林规林履恒的学生。林老帝师乃一饱学之士,桃李满天下,而今玉垣书斋的斋主就是她们的大师姐。 文镜处理完手头的公务,到访玉垣书斋的时候,姬日妍正盘腿坐在地上写字,大笔一挥,龙飞凤舞,周围花簇簇围着一群少女争相观看。“哪找来的好墨新笔,叫我们四娘写得上头了。”文镜揣着手,站在她身后看热闹。姬日妍的字很好,她的楷书是太皇亲自教的,比一众姊妹们多学了两年,打下了相当夯实的底子,又有林老帝师带着她仿古看碑,摹了少说有万张,写得筋骨遒劲,力透纸背,相比之下,皇宫内院多少御用的艺者,便显得虽工亦匠,但有些油了。 “哈哈,我去拜访大师姐,走时从她书房里顺的。”姬日妍写到一半,搁住笔,回头环视了一圈,道“一会儿你们师母问你们瞧没瞧见,都说没瞧见,从来没见过。晓得么?不然她要拿扫炕苕帚劈头盖脸地给我一顿——哦,涤非,你来了?” “嗯。我来了。”文镜点头,看了一眼她身前一摊子花笺中的内容,笑着问“从前我们读的《恩煦卿娘集编年笺注》,而今你还能背吗?” “少时所读,终身不忘。”姬日妍很有些感慨,拨开身边两个姑娘,让给文镜腾个地方,拉着她坐下,对一众学生介绍道“这也是你们的师姨。文镜文涤非,而今已是函谷叁关巡抚侍娘,朝中二品大员了。她年初刚刚调任过来,此前在皖北十四道巡狩了两年。你们都没有见过她吧?” 十几岁的小姑娘们跟姬日妍打成一片,玩得很好,当即纷纷行礼,各个儿脸上青春洋溢,笑得满面春风,一时之间,连文涤非都有些恍惚了。读书时,林老帝师请她时任御前中令和五经博士的同年来东观讲学,也是而立过半,不惑未至的两位卿娘,和蔼可亲,平易近人。片刻,文镜感慨道“这个岁数的小娘,就像雨天拔节的春笋,一眼没看住,已是竹影摇曳、亭亭如盖了。” 这是当年五经博士说她们的话,姬日妍与文镜相视而笑,姬日妍忽然想起旧时,道“那会儿跟咱们一起念书的还有姚家的小幺,而今已是京兆尹了,是不是?妮子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生抄了一首‘望几点、渔灯隐映’,一个字也不改。老帝师说真好,舟人长年行役,这是一苦。” “对,对。人后寂静,孤舟独处,这是二苦。一夜去程,乡关无处,乃是叁苦。她还美呢。” “暮春怀归,落魄江湖是四苦。江天过雨,名场失意是五苦。还有第六苦,问是哪一苦。”姬日妍还没说完,拉着文镜的手,两人埋着头笑,周围几位小娘好奇得要命,一直催她快说。文镜抬起头,深吸一口气,道“老帝师说‘生吞活剥,偷人文章,事剽窃,全无学术,被师母用戒尺打了十个手板,这是六苦’,把妮子吓的。”姬日妍一个劲儿地拍她,抢着要说,道“后来中午,肿着个左手出来。来接她的是不是她小爹?比她大个五六岁,心疼得眼泪汪汪,说‘千金洗了饭吃手,吃了手洗饭’,把她恼得原地跳脚,嗷嗷直叫。” 玉垣书斋中盆栽绿草,瓶插红花,管弦讴歌,绮罗珠翠,正是世外桃源般的好地方,此刻欢声笑语。书房内安床几、桌椅、屏帏、笔砚,姬日妍来了兴致,又要赋诗。她的字写得好,诗很一般,京师重镇养出来的亲王,要么宝钗贳酒,要么花前拾翠,再喝一点点酒,举杯傲游天上,南天门前戏仙郎。难能可贵是她天上地下浑玩,末了总不忘记颂圣:女儿如此开心!都是因着娘的功绩!娘好! 太皇总说她最不爱读姬四的诗,白纸黑字,‘娘’个不停,看着闹眼睛。好好的一个孩子,策论也正经,文章也瑰奇,但怎么一写诗就真情实感地要娘?话是这么说,太皇脸上总是笑笑的,姬四惦记她,她心里舒服。 当时明月在,云随雁字长。人情似故乡,清歌莫断肠。文镜原本不是一个话多的人,可这番触景生情,见了姬四,却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姬日妍又何尝不是,早先因着决意要鸩杀钦犯,心里有愧,不敢见涤非,怕涤非怨她,一直忍着。后被涤非堵在员外府邸,发现还是旧情更胜一筹,自己先前的百般忧思都是无趣,是把重情义的涤非给辱没了。她二人年近不惑,春如过翼,日子只是看着长,过起来其实很短,奔着半百就去了。别后相逢,舞低歌尽,犹恐相见似梦中,见一面就少一面。 待文镜拜访过大师姐,又坐了一会儿,二人便携手与之辞别,从玉垣书斋出来,沿着山路慢慢行。 时至昏黑,山风呼啸,姬日妍忽然笑了一下,说“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林老帝师谈说古今事,免不了要说些鬼神奇怪。叁娘恁大个子,那么厚的背,那么薄的胆。是谁来着?从廊檐底下走过去,风吹纸窗,拂了蜡烛,叁娘的人已经窜到百步以外,连剑都拔出来了。” 她说叁娘,是她的姐姐洪姱。 日妍小时候香香软软,非常可爱,动不动就躲在暗处跟小猫一样扭着屁股扑姐姐。洪姱带她玩,一会儿抓个小虫放在手心里给她看,一会儿挟着两肋跟提小鸡仔似的把她提起来。母皇政务繁忙,大姊又年长,脸色阴沉沉的,住在东宫。日妍成天和洪姱腻在一起,她们是最亲的一对姊妹。那时候洪姱是大小孩儿,日妍是小小孩儿,洪姱说什么,日妍都照做。哪怕是长大以后,洪姱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教训日妍,日妍也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她不是也偷偷给洪姱使绊子吗? 外头人人都传说皇叁女与皇四女斗得厉害,可在日妍想来,这也只不过是姊妹之间胡闹,哪怕闹得再厉害,再天翻地覆,姊妹也还是姊妹。她跟洪姱私底下还是会传递书信,送捉弄对方的礼物,谁也没有跟谁较真。洪姱真心讨厌的人只有正度,正度刚来京城没有几个月,下截都快被打掉了。人说因着她抬了定王表弟,是四王党,但其实姬日妍清楚,这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洪姱仇视正度,因为在西北的时候,正度冲进中军帐里,骑在她身上,将她摁在地上打。但是她有错在先,她在当地大肆敛财以补军费,害得多少平民百姓家破人亡、夫离女散,朝廷派遣绣衣使者正问她的罪,这个节骨眼儿上洪姱不能拿正度怎么样,只能把仇记下,等回了京城再好好款待正度。 “我记得。我们几个当时都笑坏了——怎么忽然提起她?” “就是想起来了。我有时候会想她,也会想大姊。” 她们几个姊妹,在姬日妍想来,母皇最爱的应该是大姊。当时洪姱的父族白姓如日中天,出了多少治世能臣就出了多少奸佞贼子,母皇一直疑心是白姓做了什么手脚,把大姊给逼死了。但她大姊么,外人不知道,素来有郁病。七情抑遏,寒热交侵,欲食复不能食,欲卧复不能卧,欲行复不能行,常常默然。洪姱晓得母皇让老帝师查她父族,这伤透了她的心,她从此和母皇就不亲了,以致于后来兵败被杀。母皇晚年时候也深夜垂泪,十分后悔。 姬日妍还记得大姊死后入殓,在灵堂里,洪姱直挺挺地跪着,望着大姊的牌位,说‘小四,容姃她是自尽,跟我没有关系。’ 当然跟洪姱没有关系,之前那段时间洪姱刚抄完一百遍叁圣解怨妙经,被母皇解了圈禁从府里放出来,就又酒后逞凶,失手打死了良民。苦主要告御状,几名言官也要上奏参她,她一直忙着处理自己的烂事,分身乏术,父族为了保她,接连几天奔走运作,哪有空管东宫什么动静?就是大姊入殓的那天,洪姱问她要不要一起谋反。‘母皇的心里只有容姃’,叁娘说‘我为母皇领兵出关,容姃没有为她做过任何事。’ 就好似灯芯被点亮,妒火霎时引燃整座心房。 许家曾支持她参与党争,攥着她太多太多的秘密,然而这不是姬日妍一定要让许家消失的原因。远远不能算是。 最近这几年,她一直都在想,如果没有许家的老太太提醒叁娘,说母皇为着隐太女的事情在背地里查她,那么当年的一切还会发生吗?叁娘还会在某一时刻突然被锈蚀、被腐化,蜷缩着良心将利刃对准自己的母亲和姊妹吗?叁娘的长女健硕,次女却相当病弱,在诞下第二女之后,她有没有过哪怕一瞬理解母皇对容姃的偏爱之心?她有没有过后悔?前路白雾迷茫,身后深渊万丈,她那么怕黑,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她为什么不肯停下? ——大抵是江河归海,决难逆流,惟望几点、渔灯影映。 偶有几时,姬日妍也想学着不残忍,可惜她亦如长河跌宕,不肯回头。 二四、宋珩下乡传圣意北堂杀鸡飨来宾 ρō1 许国姑姊妹俩在狱中畏罪自裁,吞服鼠药暴亡,许老太太伤心过度,犯了尸厥,大抵是救不回来的。北堂岑缓步徐行,微微侧着头听宋珩说话,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陛下那边说什么了吗?” “并没有。大概就这么结案了。听说王姎又得新欢,余下的事情都是两位大人在料理。” 说话间,行至小径前,宋珩余光瞥见不远处广嗣送生慈姆庙,香火鼎盛,几要踏破门槛。她略微愣怔,道“而今民间也如此盛行拜娘娘么?”苯文將在℗ô18𝒹k.čôм獨傢哽薪槤載 請荍蔵棢圵 “多是翁公带着女婿来,亲爹领着的少。我最近抽空打听了一下,几乎没有拜成的,十里八乡也都只是听说有男子拜完娘娘以后怀胎了,并没有亲眼见过。大多数还是求母神庇佑家主能平安产育。”红日悬在屋脊之后,北堂岑站定原地,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问“子佩怎么想?” 她现今不大点两个女儿,都是拜娘娘得来的,她怎么想?她对此没有任何想法。 没有母亲把持的深宅大院;虎视眈眈、各怀鬼胎的几房叔叔;被强行夺去生育能力的身体,她的命途本该随着黎明前的星轨无可挽回地划落,是凶蛮而慈悲的佛多重新给了她生机。男子怀胎是僭神,僭神要付出代价。宫中的两位巫祝来到她府中影堂为小五接生,原本长身玉立、丰容盛鬋的美少年,不过六个月的光影,已经消瘦得脱了相。宋珩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愧疚,起码在内心深处有一点点的不安稳,然而她想错了。 飞薄的刀刃顺着右肋划破小五的肚皮,暴露出其中安睡在羊水里的如同莹莹美玉般的胎儿,那是她的女儿,那一刻她只感到喜悦。巫祝将古树根系般虬结的胎盘从小五的肚腹里剥出来,将这个孩子完整地捧到她的怀里,小五的血已经流干了。刀尖挑破近乎透明的薄膜,温热的液体掺着血丝淌满她赤裸的前襟,巫祝托着她的手,将婴儿连着胎盘的脐带举到她的嘴边,命令道:‘咬。’ 她感到自己像母狮,又或者雌虎,牙尖切开柔韧的血肉,这个孩子终于从男人逼仄而狭小的腹腔中得到彻底的释放,回归母亲的怀抱,放声啼哭。宋珩在那一瞬也为神所感召地落泪。火焰将血腥气熏蒸得发烫,震天的鼓乐声中,她缓缓跪坐在地,托着女儿的后脑让她躺在自己的臂弯里,从手肘到掌心,她讶于婴儿的娇小与稚嫩。她用手指勾住女儿的小拳头,在她的胸口亲了又亲。年长的巫祝娘娘身着彩衣,狰狞的凶兽面具覆盖脸孔,佛多通过这沟通天地的巫女将手掌搭在她的发顶,说: “母神自有定夺。” 北堂岑侧过脸去斜睨着宋珩,说这话时,她老神在在,揣着两手微笑,那样子很像只餍足的玉面狐狸。她家里两房小侍是目前北堂岑仅知的拜成娘娘的人,除了朝中的巫祝,只有她亲眼目睹过广嗣送生慈姆的神力。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但是北堂岑生来就有的敏锐直觉告诉她不要多问。 “好容易来一趟,上家坐坐么?”北堂岑抻了抻背,接着往家走,道“我可以杀只跑山鸡,让内子煲汤给你喝。” 闻言,宋珩就笑,跟在她后头背着手溜达,说“真有庄稼人的样子,我该叫你罗姐姐了吧?姐姐给我这样的殊荣,却之不恭,小妹就叨扰了?” “说起来确是金贵的,本来也没剩几只,不是你来,我真不舍得杀。家不远处挨着那户是杀猪的,她家养个狗,看着也没多大,叁天两头不是咬死野猫,就是上我家后院咬死活禽。小死狗儿,我两回想捉它,差点把老腰都闪了。”北堂岑‘啧’一声,忿忿道“改天我也弄一只卫犬来养。” 当年汗王溃败,缴获一批随军羁留在圣城的獒犬与马匹,都被定王带回了关内。宋珩见过西北的大獒,骨骼沉重魁梧,肌肉有力,身躯极宽,勇敢却温顺,驯良又敏锐,攻击性极强。当时仅仅相看了一眼,她觉得这种西北獒的神态像极了岑姐,她真的应该养一只,带在身边想来怪有意思。见宋珩脸上笑么丝儿的,不是什么好笑,北堂岑不晓得她在想什么,但也没有问。 二人沿着小径慢慢行,很快望见了北堂岑买的小杂院。不大,两扇柴门,前头是花圃,架子上乱七八糟地爬了些冬瓜藤,两边地里是萝卜缨,院子背阴的地方种一排玉簪花树。鸡鸭圈在后院,靠着井边放了一把大铲,看上去沉且锋利,宋珩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只觉得像兵刃,不由想象它被北堂攥在手里的样子,恐怕两下就能把人脑袋削下来。沉吟半天,宋珩还是忍不住地发问,北堂岑瞥了一眼,只道寻常,说铲鸡屎。 “子佩自便,喝碗粗茶,随处看看。”北堂岑抬手示意竹烟泡茶,自己转身进了后院。茉莉花的高碎抓满把,放进大壶里用热水冲开,就喝这么一浇,相当杀口。宋珩靠在圈椅里叹气,望着院内晴光明媚,岑姐现在这个小日子过得,还怪叫人羡慕的咧。 没有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头叮哐五四一阵声响,鸡毛乱飞。 所谓鸡杀喉,鸭杀头,北堂岑抓了只五斤多的野鸡,将喉咙上的毛择去了,菜刀握在手里,顺着脖子横剖一刀,肥壮壮的小东西在她手里只挣了两下,很快就不动了。 武妇对于屠宰有着相当的经验。杀鸡的这一刀不能割得太深,以免割破嗉囊,导致其中未消化的食物倒流,也不能割得太浅,不然死得太慢,备受折磨。北堂岑倒提着鸡脚放血,就在院落的一角站着,血淅淅沥沥地滴在土壤里。宋珩端着茶碗看她杀,面上仍然是和善的笑意。经过庖厨的分隔与酱色的掩盖,生命的底色仍然血腥。竹烟在一旁瞧着宋大人,倏忽有些不寒而栗。 “开水。”边峦提着一只热气腾腾的木桶,搁在厨房门口。待放得不那么烫了,北堂岑将野鸡脑袋朝下地泡进去,没过一会儿又拎起来调个儿,说“就在桶里拔吧。” “竹烟。”边峦抱着胳膊朝屋里看,一歪脑袋,说,“来。” 竹烟是从小在定王府长大的,后来去大将军府的湖园伺候,平日里做的都是端茶送水、铺床迭被的活儿。跟着出来这么一趟,什么上锅抹灶、烫水拔毛全学会了。北堂岑洗过手进屋,在上首坐了,自己倒茶。宋珩同她说了点许家的大体情况,两位国姑身上都背着人命,这么多年,贪了不少钱,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从银杏庄流过去的,给事娘沉孟沉光宪已借着这次机会将皇庄勘报上疏今上,建议还田于民。 “那么陛下的意思呢?官地变民地是君恩浩荡不错,但若是徒有其名、蚕绩蟹匡,只恐怕会失信于民。” “当年设立皇庄时,定有庄头瞒报自肥,金姓的娘们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这便算了,旧事不好追究。而今陛下令耕作十年以上的佃户留置田地,不需备价购买,恐怕庄头也不会甘心,仍是要私吞自留的。若是查出来,就是欺君。”宋珩在脖子上比划了两下,笑道“再不容情了。” “话是这么说,你先叫大司农把吃进去的油水吐点出来与下面人分,不然这些夹在中间的庄头怨声载道,我不好做。”北堂岑揉着额角,沉吟片刻,截然道“我会从中央军与北军中抽调军禁尉,作为绣衣使者前往庄子里复查,重新丈量田地,清点佃户,与地亩册核对。我想陛下应该已经给金老太太提过醒了,你再替我找她一回,告诉老太太,让她通知家里早做准备,把金姓管事的摘出来。若是她家里真有那跟庄头沆瀣一气,要钱不要命的,待我查出来就晚了。” 岑姐孑然一身,没有亲族,没有门楣,并不像其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卿娘,会出于无奈徇私。今上将此事交给岑姐就已经表明决心与态度了,金老太太是先帝的乳母,久在宫闱,她不会不晓得轻重。宋珩应下,拱手道一声是。 听着厨房里有动静,是边峦喊了,语气已经很急,她再不去,恐要跟她嚷嚷。北堂岑可不敢惹他,悻悻起身,去厨房端鸡汤,竹烟在外抹扫桌子,搬来条凳,支开窗户,摆放碗筷。 “岑姐和姐夫感情如此深厚,伉俪情深,倒像一户山野人家,平凡妻夫。”宋珩不需要谦让,已经自己落座,她根本就不打算帮忙,岑姐手里托的那口大砂锅看上去真的很重,不是她能搬动的东西。 “谁说不是,当年若是不来京师,就这么过一辈子倒快,稀里糊涂的。”北堂岑笑着将砂锅放下,竹烟又捧出一甑白饭,两碗甜芋粥。“内子的手艺不行,食材却都新鲜。子佩请。”她比了个手势,宋珩已在盛汤,毫不客气。 二五、宵同梦镜花并蒂晓同心齿颊互芳(h) 宋子佩足吃足喝,回去时抱了两只野雉孝敬老帝师,还薅走了一把小红萝卜,说这个地方好,她下回还来。 常来常往也是卿娘们之间该有的礼数,竹烟收拾碗筷,端回厨房,北堂岑进内室休息。撩开门帘,看见边峦穿着合裆裤跟小衫子,背对着她迭衣服,有条不紊地归置东西。他弯着腰,肩膀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相当流畅,头发低低挽着,辽阔的脊背平铺,宁静的侧影望上去倒有些英气的女儿相。人说美人都是不分雌雄的,可不是嘛。 “要回去就回去,不回去就进来。怎么在门口站着?” 还没等边峦站直,身后的烛火摇晃两下,北堂岑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不留我?”说着话,北堂岑摁住他的后背,在他腰胯上摸,要求道“留我过夜。” “我怎么留得住你?”边峦直起身,由着北堂岑吻他的脸颈,牵住她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低声说“你是我的小老虎。” 从前在边家宅,总有人议论,说景宗皇帝产后登基,时女弱而其父壮,牡凫司礼,乱异影响人者为疴,乃父气盛所致,公子身兼女男两具,是乱气所生之变体,主不吉。 边峦少时容颜秀美,难辨雌雄,因着性格孤僻易怒而离群索居。他的腰线比寻常男子收得更紧,臀腿血肉掂了满把,丰神俊逸,穿上武装,活脱脱是个女娘。北堂岑在他身上摸,手掌抚过半硬的肉具往下探,轻车熟路地找到那方泛着湿意的窄门。“多久了?”她凑过去,指尖捻着边峦的耳垂,“上回是什么时候?我都忘记了。” “二十叁天。”边峦直到答完话才想起推拒,北堂岑的手掌粗粝且热,蹭着他大腿的皮肤,顺着腴润鼓突的筋脉往上攀,指尖的动作轻缓稳定,挤进了他的身体。“不要这么戏弄我…”边峦的眉尖蹙了起来,想扶一下炕沿,却因为被揽着前襟而无法如愿。身体被细致的摩擦引动,边峦去握她的手腕,却被一口叼住肩颈。北堂岑的鞋尖在他脚踵上碰了碰,“为什么不?” 很久之前北堂岑就发现她被边峦吸引着,人人尽说不祥的身体在她眼中华彩满堂,这是造物之不测,是母神佛多将一叶柳藏匿于此。“你喜欢我吗?为什么将我含得这么紧?”北堂岑将膝盖挤进他两腿间,顺着他的手肘捏过每处关节。 那一处过于狭窄和娇嫩,是发育得不完全。北堂岑的手指又骨节突出,还分布着许多茧子,摩擦过身体内部,感觉相当清楚,在他体内抽丝剥茧似的寻摸着,至媚肉层迭的某处摁揉。边峦控制不住地呻吟了一声,脊背弓了起来,慌张地攥住北堂岑的手腕。他侧着脸,额前垂落的长发漆黑如同鸦羽。“我喜欢你,岑儿。”他仰起头,艰难地吻了吻北堂岑的下颌。 同他交颈相贴着拥吻的间隙,北堂岑用很低的声音喊他‘姐姐’,边峦的小腹立时一阵酥麻,人几乎要站不住。他顶受不了岑儿来这个,倦禽一样倚在她的臂弯里费劲喘息,他的思绪和神智都变得松散、零落、无法串连,那只手不怀好意地揿着他的腰,猛烈地动作,使他半天都喘不匀一口气,小腹酸胀,阳具硬挺,边峦听见水潺于隙,那是他正含吮着岑儿的手指。 ‘峦’和‘岑’都是他母亲看中的字,原本他们该是姊妹,又或者如同两位母亲一般的镜花。时至今日,边峦仍不明白为何母神要如此苛待他,他的母亲说他是‘长得乱七八糟的怪东西’。他偶尔能在性事中短暂地成为女人,却要付出大得不成比例的代价。他喜欢岑儿喊他姐姐,与此同时他也清楚地知道,他并不具备胞宫和产道,他有的只是一品花蕊似的小口和仅供享乐的窄穴。只有和岑儿在一起的时候,他才不觉得自己是乱异应于人的不吉之相。 “我帮帮姐姐吧。”北堂岑在他耳边幸灾乐祸,手指缓慢地退出来,将黏腻的情液涂抹在他的腿面。 边峦顺着她的力道转过身,被逼迫得跌坐在炕沿,北堂岑支着膝盖压上来,攀着他的颈子舒展着腰背,亲昵地蹭个不停。不管是猫是虎,撒起娇来总是差不多,边峦搂着她的胳膊,阳具已将绸裤撑了起来,湿漉漉的顶端把透薄的布料濡湿,那张小口的形状略微凸显,已经泥泞不堪。“分明长在姐姐身上,姐姐跟她倒是不太熟。”北堂岑扯落他的裤子,将男根往上拨,压在他的小腹上,拇指在穴口摩挲两下,轻轻摁揉起来。边峦哼了一声,夹住了北堂岑的腰。他对自己身体的了解远远不如岑儿,平时除了洗浴,他几乎不敢碰这个地方,尽管在外观和尺寸上不如女子,但大体来说,他的雌穴和母亲的、和岑儿的依旧相仿。 “不难受吗?”北堂岑含吮他的喉结,感到湿热的情液从指缝间涌出,“我可以委屈一会儿,先让姐姐操一下。” “我以为你甘心受累呢。”边峦撑起身子,发簪遗落在枕畔,黑发顺着肩头直下,已很有些情动。他伸手去拿窗台上的锦匣,静静躺在其中一根玉势,比平时见到铺里卖的都要细小,缝缀在前后两片皮革之间。 “你白天说不来京师的话。”边峦俯下身为她穿戴时才发现她湿得厉害,只不过老鸦绸子不显,登时感到有些脸热,性器更觉得涨,不由摸了摸那两瓣丰硕的肉丘。北堂岑支着腿,攥着他柔韧的胸脯揉个不停,说“什么?” 边峦这会儿才回神,将系带在她腰胯上绑好了,在北堂岑的注视中慢吞吞地挪动,骑跨在她身上,一手撑在她枕侧,另一手轻轻抵着她心口,缓缓往下沉腰,问“她们又欺负你了吗?” “怎么会。”北堂岑失笑,扶着玉势,待边峦将圆润饱满的顶端吞进去,把住了他颤个不停的大腿,道“那会儿京师正乱,斗死个把人也是寻常。如今还算安稳。”她往上顶了顶腰,引发边峦一阵急促的哀吟,伏在她怀里,浑身都好像没有了力气。他的穴既窄又浅,容不了器具倒也正常,可北堂岑总喜欢刁难他,笑着在他大腿上拍,说“姐姐这样不行,这样要挨到哪辈子才能泄身?” “岑儿,你帮帮我。”边峦在她耳鬓上亲“我自己做不来。” 他说这话时,屋内的烛火摇摇欲坠,快要熄灭。微光中,北堂岑的拇指划过他眼尾细密的褶皱,寒风中夹杂的锋利雪片也曾划过他的面颊,岁月在他眼窝的褶皱中深藏。不见他的时候,北堂岑并不想他,可一旦见了他,就好像陷在触目所及尽是白色的无边雪地中难以自拔。在她跟前,边峦总是温柔又包容,注视着她,关切着她,像母亲一样。尽管北堂岑知道边峦在府里作威作福,与锡林针锋相对,处不好关系,对下人也严厉得近乎于苛待。但仍然,发自内心的,北堂岑总是装作不知道,她不想管。 “人不能总停泊在安乐乡,但也不能总滞留在风雨里。”北堂岑不由自主地叹了这么一句,态度强硬地扶起边峦的腰,令他朝后仰身,问“顶到了吗?” “嗯…”下腹一阵发酸,快感从某一点扩散开,边峦长舒了一口气。“动动?”北堂岑抬胯颠了颠他,边峦又高又壮,身子沉得很,此刻看上去有些摇摇欲坠,略微别开脸,垂着眼帘,小幅度地挺动下身迎合,呼吸的后半段总被掐断在咽喉中,停顿片刻后随着呻吟吐出来,薄衾在他掌心中揉皱一团。北堂岑忽然停下,枕着胳膊说好累。 其实岑儿并不想用这种方式跟他行房,只是想玩他,边峦已经察觉出来了。他扶着床自己活动,不敢摁到北堂岑饱受摧残的腿骨,小腹一抽一抽的,时刻担心岑儿趁他不备,抽冷子给他一下。 “有一回,定王喝多了酒,拉着我的手说要把我抬回府里去,跟我颠倒偕鸾帐,轮流作凤凰。驿路战场相随唱,也是妻夫样。我看她语气真诚,也有好颜色,原本有些动心,回来以后细细一想,还是算了。”北堂岑的手在他腿面上摸,越摸越往上,勾住了他胯下肉色曝露的阳具,指尖轻轻点了点,扯出两道黏腻腻的银丝。半晌,边峦有些适应这种水波似的温吞快感,说“呸。她真没有个好歹,说这种话,是辱没你。” “哈哈,离苦得乐嘛,有什么不好。”北堂岑倒是看得很开,说“反正我和姐姐也是这种关系”。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很认真,边峦怔怔地望着她的眼,只觉得头脑发昏,小腹蓦然转筋似的一酸。边峦的腰就在她掌心里把持着,北堂岑感觉到他欲火烧得正旺,全身的筋肉都紧绷,就又使坏,问“姐姐不操我了吗?那我脱了?” 她作势要解腰间的系带,边峦忙伸手摁住她,说“不要,不要…” 虽然每次行房都少不了要用玉势助兴,但不在她身上的时候边峦倒是对这些东西很排斥——毋宁说他对男人和男人的一切都很排斥,北堂岑其实知道原因,这种排斥来自于他的母亲。在边家宅长到二十多岁,与生父的荒坟一墙之隔,边峦从没有去看过一次,那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对生父的仇恨并不比对汗王的更少:生父夺去了母亲对他的爱,汗王使他再也没有机会夺回来。 感受到北堂岑观赏他的目光,边峦扶着自己的脚踝开始起起伏伏,他的身体其实很在状态,吞吃得相当顺利,花苞似的雌穴簌簌发抖,痉挛个不停,阳具被他轻轻揽着,贴在肚皮上,顶端不停地吐着情液,磨蹭得汁水淋漓。肉体之间相互厮磨,阴蒂在他动作间被挤压揉弄着,北堂岑并不是全无感觉,她时不时朝上顶胯迎合一下边峦,望着他受教艰苦,头颅后仰,呻吟声不绝,感到颇为惬意,其实她对这种雾里观花、求而不得的快感很有些享受。 “姐姐。”望着他抽动不已的腿根,北堂岑拨开他的手,将他的阳具握在掌心里,用虎口揩了两下,道“不可以。” “岑儿…我、我想…” “不可以。”北堂岑收紧力道,将翕动的铃口捏成一道细缝“姐姐有该用的地方不用,怎么用这里?”边峦一向狠心,对待旁人是如此,对待自身尤甚,北堂岑挺了下胯,催促道‘快点’,他便咬住了牙尖又动作起来,手无助地在身后摸,找到了北堂岑的膝盖,立马就扶住了。玉势并不大,可对边峦来说已经很粗,膨大的顶端凿进身体里,使他意识模糊,一层泪膜蓄在眼中,他听着北堂岑饶有兴味地说了两句调笑的话。自大了以后,跟京师的女娘混在一起,妮子越来越会欺负人了。 他的呼吸忽然失措,北堂岑先是感到夹着她腰胯的双腿猝然收紧,不由也闷哼一声,差点被他夹出个好歹,随后又觉得下身一片濡湿,边峦几乎蜷了起来,两腿抖个不停,晶莹的体液从他穴里涌出来。绸子贴在皮肤上,并不舒服,北堂岑松开手,他的阳具还硬着,浊白的浆液是溢出来的,顺着玉麈往下淌,和情液掺杂一处,全流在她的身上。边峦伏了下去,沉陷在余韵中,轻声哼哼着,北堂岑就笑,惬意地在他背上摸,说“做得好,姐姐。” 屋内一灯如豆,显出肉欲的暖意。 “但要我说,来不来京师,可能都一样。”北堂岑很自然地搂过他的肩膀,将他头发撩到一边,亲他的颈子,说“我还是会去找那个矮子报仇。不管她说什么,我都不后悔。” “不要往回看。”边峦十分警觉地回过神,并不想听北堂岑提起汗王。他紧张地捧住北堂岑柔软的脸颊,小心翼翼地托在掌心里,说“往前走。” 那年她凯旋回朝,并没有到湖园里来,边峦让竹烟去问,说也不在青阳院。他半夜醒来,放心不下,总觉魂魄惊悸,盘着腿靠坐在床头良久,忽而脊背发寒。 他最后是在外书房找到北堂岑的,白砂石铺就的院落空空如也,弦月高悬在寂寞的夜幕之中,似水般柔和,彼时一晃又如刀光。红绳般的血线勾勒在她颈子上,边峦冲过去将北堂岑扑倒,长剑落地,发出玉碎般的绝响。他看清了北堂岑木然的脸,她身躯上逐渐弥合的伤口再次崩裂,桃花似的点点血迹从纱布中浮现,顺着白砂石往更深的地方渗,刎颈的痕迹并不很深,她尚未下定赴死的决心。 ‘真的好吵。’半晌死寂,北堂岑痛苦地捂住双耳,挣扎着哭出声。她一直说吵,真的好吵,可是边峦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只看见巨大的悲恸笼罩这如同雪地般荒凉的院落。那些狡诈的、阴险的梦从来没有一刻放过岑儿,汗王的恶灵直到死去都仍然作祟,如同猎犬一样将她撕咬得体无完肤。‘我会守着你,如果你做噩梦了,我就叫醒你。’边峦对她说‘我会抱着你,我不让雪落到你身上。’ 瞧着边峦紧张的样子,北堂岑默然了几秒。尽管边峦常常让她想起母亲,想起边老将军,但起码这一刻,北堂岑能短暂地抽身而出,透过他的双眼,仅仅注视着他。 “我知道。”她郑重地点头“我不会再停下了。” 【番外三:暗室逢灯】 那一夜,边峦正坐在院内的石桌前百无聊赖地洒水。井水在空中变成白纱般的冰霰,款款落地,瞬息间委顿无物。不远处簌簌声响,小妮十二叁岁,眉目凝霜,几乎睁不开眼,挎着弓,背着空箭筒,从狗洞外面艰难地拱开雪爬进来。 如星轨般交错的命线倏忽开始运转。 边家的千金不喜欢男子,产育之后更是对男人厌恶至极,她身边只有复姓北堂的护从随侍,寸步不离,同卧同起。北堂家坐事时此女尚幼,黥其面者心生恻隐,刺在左耳后,方一寸五分,书阔一分半。小小稚女,何罪之有?遂仅刺‘平州托温’四字。她自小就高壮多力,相当生猛,跟边茂松亲如姊妹,古书中常有言‘茑与女萝,施于松柏。未见卿娘,忧心奕奕。’边将军名叫茂松,老家主遂为北堂女取名为‘萝’,又嫌草头轻了,故代之以‘罗’,族布而罗生,取旺盛之意。 在边茂松产育后的第叁年,北堂罗继而有娠,此前她已有过一儿一女,然而平州环境恶劣,没能养大。这回这个,听说是从营里挑了个戍边的良家子,长得高壮又英俊,身姿挺拔,活泼爱笑,北堂罗跟他有过几回鱼水之欢。原本说只要孩子平安落地,就会跟人婚配结契,给个名份,让他留在府里。但后来边茂松一直拖着,说军务繁忙,只在他的黄册上标记‘未配,有后’,直拖到他服役结束,阁泪汪汪地被发回原籍。 北堂罗的幼女岑儿跟那个良家子很像,从小浓眉大眼,结结实实。在家戴着大红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坐在凳子上用勺子大口吃饭,啊呜啊呜的,吃着吃着还乐起来,挥着小手拍桌子。边茂松怎么看她怎么爱,去哪儿都带着。 身为守疆从将,值守任务其实并不重,先于戍楼值宿四日,后在号房值宿两日,空闲六日,以为休沐,轮番接替。大多数时间,边茂松和北堂罗都野马翻山,一去无迹,顺着城防往西南的方向去,研究上哪儿找越冬用的粮食、怎么种地以及如何抓逃兵。 平州气候恶劣,高山深谷,八月飞雪。托温城地力贫弱,粮食的产量低下,几乎无法满足卫所需求,军士粮饷需令旁近州县运给,损耗颇大,还有地方官员冒支,以至于每到寒冬时节,月粮减少,日粮不给。戍军九月拨发,十月到边,都是娇生惯养、没见过世面的良家子。没血性就不说了,男子又不耐寒,非死则病,非病则逃,毫无实用。见风沙惨烈,饮食不调,就恨不得哭着要娘,赶紧返回原籍,随便找个人家配了,过安稳日子。边茂松的法子也很简单,找个露天地方捆起来,把衣服扒光了,拿驯马的鞭子抽,让其他人在底下看着。一般两顿就能打好,很少有打了叁顿还逃的,假使有人拥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边茂松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地放他了,但若是叫北堂罗发现,拴在马腹底下捆回来,那跟她可没有关系。 跟着这两个娘长大,北堂岑自小就野得很。 她五岁的某一天,边茂松正蹲在地上挖麦草,忽然听见牛叫。抬头一看,是头野牦牛发疯似地狂奔,小岑儿抓着牛角挂在牛背上,咯咯直乐,北堂罗在后头边喊边追,见边茂松还蹲在地上瞪个眼瞅着,急得一个背篓砸过去。八岁的时候,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妮已经能骑马了。两个娘骑着膘肥体壮的枣红大马,带着人去城郊开荒,小岑儿胯着刚出生没多久的枣红小马在后头跟着,手里还抓着麂子肉干。到了十叁岁那年的冬天,城郊的荒地在种过四年麦草之后终于变得适合耕作,干燥的沙砾成了微微湿润的土壤,秋播的糜子收了叁十筐,是托温城里罕见的大丰收。卫所的长官们与军民在城外欢天喜地,见这一片田终于有了收成,也忙不迭要翻地开荒,两个娘喜滋滋地带着人进山,检查之前下的网。 向阳山坡的树林并不很密,雪地之下是厚厚的落叶,北堂罗正将獭兔从皮套子里摘出来拗断颈子,眼睁睁望着不远处忽而蹿出一头大野猪,将离它最近的卫军拱翻在地。在平州城里靠着山生活,谁都晓得一猪二熊叁老虎,如今气候寒冷,山里的野猪都聚集到向阳的这面山坡来了。军民四散而去,岑儿的小马嘶鸣着往西边跑,北堂罗只听见她害怕地哭着尖叫了一声‘娘’。 树影重重,风声呼啸,积雪滑落在地,很快与雪毯融成一片。直到天渐渐暗下去,北堂罗提着一盏随时会灭的马灯,扶着树干静立,雪已埋到了膝盖,边茂松捏了捏她的肩膀,将额头抵在她的背上,说‘回去吧。’ 天要黑了,再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算是为着盛殓,也得等天亮再说。 这个孩子还是没能养大,回了边家宅,北堂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简直像个死人。边茂松坐在她身边,用热水擦洗她的手脚,给她捏了会儿腿。她勾住边茂松的手腕,枕在她的大腿上,颤着声音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二人沉默着等待雪停。一直熬到后半夜,北堂罗下地给小岑儿收拾衣服和玩具。她最喜欢一匹木头小马,从小就攥在手里,马首上的清漆被她抓得亮晶晶的,唯独这天没有带着。她还那么小,来过初潮都没有半年的光景,母神随时会将她召唤回去。不该让她骑马的,更不该带着她进山,北堂罗越想越后悔,捂着脸跪在地上啜泣不止,边茂松拥着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被烛火烤干的泪痕复又湿润——边峦推门而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妮子的小马受惊,把她掀进雪窟窿里,妮子脸都哭花了,若不是肚子直叫,估计能哭到大夜里。临出门时娘怕她饿,往她怀里揣了一包肉干,小皮囊中灌的是泡了炒糜子的马奶,她吃饱喝足,有点冷静下来,将羽箭深深凿进冻土,抓着箭杆往上爬,一个没攥住就又跌下来,骨碌碌地滚好几圈。等终于够着地面,从雪窟窿里爬出来,一双手上指甲掀了好几枚,掌心也磨破了,满脸都是泥。 地面上比雪窟窿里冷多了,妮子一出来就被吹得东倒西歪直打哆嗦。一到晚上,山路就好黑,她用小手抹着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天上的摇光星,迷迷糊糊不晓得走了多久,肚子又开始饿。妮子边走边哭,看见戍楼的火光在东北,懵懂地晓得了身处方向,于是城墙的边沿上摸,穿过两道幽邃又静谧的水闸门,沿着窄窄的小巷往南走,一座青砖厚瓦的大院墙,墙里似有微光。 妮子已经无力再绕远,沿着院墙摸了半天,找到一个狗洞,趴在地上往里拱。一抬头,看见院中的石桌前坐着个大姐姐。终于见了人,妮子钻出来,抖抖身上的雪,两步跑上前往边峦怀里一趴,抱着他的腰说要喝热水。边峦说没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被如此斩钉截铁地拒绝,妮子难以置信,抬头看他,很不甘心。 听说罗姨的小女儿丢在山里,这样一夜风雪,定然活不成了。这个小妮子十几岁,狼狈是狼狈了一点,但穿戴得还算齐整,腰上挎着弓,佩着一只涂朱红牌,确是边家的家生奴婢。边峦拿起她的腰牌看了看,忽然有些反应过来,问:你是罗生幺娘,是不是? 妮子迷朦地点点头。她正讶于这个姐姐的嗓音很不像姐姐,就感到手腕一紧,胳膊被扯得很痛。她只踉跄着跟了两步,边峦就拎着她的腰带将她提起来,一把扛在肩上,阔步走出仪门,往主院的方向去。 公子的名声在边家十分不好,他是寤生的人疴,脚先从产道出来,差点把将军害死。最初生育的时候,若非是接生婆婆担心损害母体,将军早拿剪子将他搅碎了。后来还是罗娘捧着将军的脸,稳住她的心神,接生婆婆握着公子的两条腿缓缓旋转,找到了合适的位置,硬把他给拽了出来。 这是个畸形的孩子,身兼女男两具,脸也皱巴巴的,眼睛浮肿,头发精湿,手指甲很长,因为窒息而全身青紫,简直丑得惊人。将军不想看见他,觉得很恶心,几乎是那种跟害喜一样的恶心。当即便大怒,叫人把他生父拖到暖堂外头狠狠打,打到死,又命把他丢在廊檐外,谁都不准管。后来半夜睡醒,听着婴儿啼哭,觉得很烦,又有点不忍,自己偷偷下地把他抱了回来,原本想尝试着给他喂奶,可是刚将他抱在怀里,就顿时嫌恶得不行,于是又掼在床底下,‘咚’一声,惊得北堂罗立马醒了。 接生婆婆都说寤生的孩子克母且命硬,边茂松深以为然。她甚至没有请乳母,只是叫老长仆找点什么汤水随便喂喂,这个孩子居然也能活,还长得很壮。他一岁多学会叫娘,是那个老长仆教的,边茂松胃里翻江倒海,当即就转身拂袖而去。 边公子被安排在最角落的冷僻小院居住,下人背地里也说他的闲话,多难听的都有。平时不管他做什么事,好的坏的,边将军都不理。随着他长大,脾气愈发差,每天打骂长仆,刁难下人,虐待小院里的家生子,寒冬腊月叫顶着石头跪着。 前几个月母子俩刚大吵过一架。人到将军跟前告状,说公子将她十一岁的小男孩儿打得口鼻出血,躺在地上足死了半日,醒来以后唬得什么一样,吃不能吃、睡不能睡。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都是娘生的,将军的儿是拼死拼活生的,婢子的儿难道是从逼里顺顺当当滑出来的么?将军从墙上摘了马鞭,怒气冲冲地闯进小院,将公子踩在地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抽。公子抱着她的腿不让她走,将军说他生下来就是个乱七八糟的怪东西,想起来就恶心,一脚就把他踢开了。公子披头散发地大吼大叫,说他不是自己想这样出生的,他不奢求做娘的女儿,做儿子也好过不女不男。要怪就怪他那个死爹,他只是想要娘,想见娘,他有什么错?下人的小子辱他,骂他,他凭什么打不得?边将军不仅没有动容,反而觉得这是边峦的新伎俩,就叫小院跟前所有人撤出来,不留一个伺候的,院门也尽封上,留他在里头自己闹,活不起就赶紧替个好人死。 而今看到边峦冒着雪闯进来,边茂松并没有什么反应,只当他又要发疯,可随即,她就注意到边峦肩头那团火一样的小红袄。 “母亲,罗姨。”边峦走到跟前,‘扑通’一声跪倒,上身几乎伏在地上,如同献宝一般将这个妮子从肩头摘下,打横举过头顶。 “岑儿。”北堂罗难以置信地膝行两步,捧住小岑儿冰冷的小脸,她喜极而泣,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哭着发出一些零散的音节,将小岑儿紧紧搂在怀里。 “娘。”小岑儿已经很累了,在边峦的肩头颠腾了一阵子,被他身上的热气烘着,感到有些晕晕然,“我好冷,肚子好饿。”她抱着北堂罗的颈子撒娇,闭着眼道“娘我跟你说哦,我掉到一个大窟窿里面,一开始吓得哭哭,后来肚子饿了,我就吃了好多好多东西。然后我想呢,好高哦,我要怎么才能爬上去呢?我就用箭凿土…就爬呀爬呀…结果指甲都磕破了,我就又哭了。后来…”她说着说着就犯迷糊,北堂罗抱着她,一边听一边笑,笑着笑着又淌眼泪,捏着北堂岑的小手看,心疼的不行。边茂松命人去打了热水来给她擦洗,听到她说什么雪白色的、长着翅膀的大马,天上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不由失笑,蹭了蹭北堂岑的小脸,道“妮子说胡话了。” “恐怕是神佑护。”北堂罗抚着她的额头,略略有一点发热,说“母神自有定夺,岑儿的命不该绝。” “这么小个孩子,能走回山下,从狗洞钻回家。说没有神明护佑,尊妣显灵,怕是不会有人相信。”边茂松摸着她毛绒绒的发际,对北堂罗说“该是你的母亲在天上指引她的前路。”说罢,边茂松起身,正要去厨房吩咐人做席面的时候,忽然感到衣摆被扽了一下。边峦浑身颤抖地跪在原地,红着眼恳切地望着她,充满期待地唤道“母亲,我呢?母亲…” 边峦长着张阴柔的脸,然而这几年他的身形愈发像男儿了。他穿着单衣,长发垂落,露出雪白如玉的一张脸,死死盯着边茂松,紧窄的黑瞳瞬也不瞬,几乎要泛出血点。边茂松无法控制对他的厌恶,每每看到边峦,她没办法不去想那双从她两腿间滑出来的小脚,也忘不掉那娇嫩的两瓣肉丘前簇拥着的、被一层赘皮包裹着的男根。 怎么会?分明是她亲生的孩子,怎么会如此恶心,如此怪异,如此地惹人生厌? “母亲。”边峦的声音发抖,爬到她跟前,牵住了她的衣摆,已经卑微的不能再卑微。 “姐姐。”北堂罗拧眉抬头望着边茂松,以一种几乎责备的目光逼催着她。小罗从来就不讨厌这个孩子,边茂松几次想干脆将边峦打死,都是小罗在旁拦着。很多次,小罗都劝她试一试,哪怕不接触,就是远远地看一眼公子也好,看这十七年来,他出落得如何美丽,早已摆脱了最初的形状。 确是有个人的模样,衣服一裹,谁也不晓得他是个什么东西。终于,边茂松伸出手,犹疑着悬停在边峦的发顶。她的喉头哽了又哽,相当艰涩地拍了两下边峦的颅顶,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搭在他肩头,随即仓促地收回手,快步离开了。 再一次望向小岑儿时,边峦的目光犹如绝渡遇舟,暗室逢灯,跪伏在地的身子因为过度的喜悦而抖若筛糠。 “我尝试过了,但我无法说服你母亲。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可是她受了很大的惊吓,那几乎要了她的命。产后的两年时间里,当初的裂伤没有一天不在折磨她,至今仍然会有反复。”北堂罗轻轻摇晃着小岑儿,这个妮子睡得香甜甜,一副很没心肝的样子。“我今天大悲大喜,精神有些受不了。你能帮我抱抱她吗?就这样,打横抱,托着她的两肋,温柔一点。”罗姨很有些倦了,但她的神情仍然和往常一样。在原地跪坐了半晌,边峦挪过去,将她从罗姨的臂弯里接过来。 这个妮子是由结实的血肉堆砌而成的,有一点沉,但是骨节都很柔韧,是习武的好底子。她看上去体量很大,可毫无防备地躺在人怀里时却像水一样要流走。这是深受母亲喜爱的孩子,一个完全的女孩儿。她简直像一头小老虎,边峦由衷地感慨,只要有这个妮子在,只要他在这个妮子身边—— 北堂罗和她的女儿在托温城里并不总过得一帆风顺。岑儿曾有一回问母亲,究竟什么是小唱妇?北堂罗没办法给她一个答案。边茂松怒不可遏,眼里火星子直迸,可小罗的黄册和契纸就放在她的书房里,她黥面时还很幼小,耳后的青印随着成长而不断地扩大,以至于难以掩藏。人们当面这样说:罗娘宿卫将军,忠心耿耿,她的幼女十岁就能骑马射箭,前途不可限量,真让人羡慕。 人们背后这样说:北堂家坐事,不可自赎,女娘都在脸上刺了字,本不可能有出头之日,只因北堂罗争做了边将军的唱妇,幺娘罗生是个小独豹女。 随着年龄增长,岑儿最终还是明白了唱妇的含义,她也晓得了什么叫独豹女:年老的唱妇叫独豹,她的女儿自然被称为独豹女。 大概在十五岁时,岑儿逐渐在边将军跟前展现出逾越亲情范畴的忠诚,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下级军娘面禀长官的样子。尽管边峦很努力地想要维护他母亲与岑儿之间这亲如一家的关系,好让他顺带着进入母亲的视野,但是从善如流素来是岑儿身上珍贵的美德。 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当岑儿提起他的时候,母亲对他的态度总是肯定的,偶尔隔着窗棂遥遥一望,母亲也会客套地问一句他的情况。再给他两年、不,或许都用不上,再给他一年的光景,边峦相信他也能够成为母亲的孩子,他能挽回母亲的心。那是他自诞生便始终渴慕着的东西。他一直梦想着能够伏在母亲的膝头,能够被母亲抚摸着脊背,在一声声‘我儿’的轻唤中安然睡去。 可为什么?总有人要和他作对。 岑儿终归还是明白自己是家生的奴婢了。边将军是她的主人,她的上级长官,而不是她的母亲,就连她的母亲都是边将军的奴婢。随后她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打心底里,她其实知道自己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生的,但在感情上,她始终将自己当成母亲和边将军的女儿,当成边峦的妹妹。可事实是:她与边峦没有任何关系,她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生的,边峦是边将军和另一个男人生的。 转眼将要及笈的女娘,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和卫军一起扬鞭打马,参与围猎,每月在号房睡十五天的通铺,跟同泽战友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扛着锄头去翻土开荒。岑儿是在某一天忽然开悟的,回到边家宅以后常住在挨着马棚的下房。那是她成年以后该住的地方,是她在边家真正所处的位置,而她本人也有种相当难得的钝感,十分知足安命,只偶尔有些怅然,摸着自己的木头小马出神。 托温河尚未结冰冻死时,陆陆续续有西夷部落南下。人数最多的一支大略二百余人,佯装狩猎,实则劫掠。这并不是支悍勇的部落,首领是个老妇,她的左右部烈也其貌不扬,远望上去甚至有点滑稽。可若非有巨大的威胁在后,又怎会惊得这些小部族如鸟兽般四散。 两位娘忽然忙碌起来,脚不沾地,常不在家。托温城一夜之间变得相当肃杀,有股暴雪天气之前、黑云压城一般的宁静。边峦偶尔会叫岑儿到小院子里去,喊厨房做席面给她吃。 “你知道监军把我娘的契纸烧掉了么?她的黄册也迁回了原籍。” “那不是好事吗?”边峦用小刀削下棒骨的肉,喂到岑儿嘴边。从她十几岁的时候,边峦就这么照顾她了,妮子从小吃饭就嘴急,手还慢。 “我不晓得算不算。”北堂岑摇头。 加上边将军抛给娘的叁颗贼首,娘一共砍下十枚首级。虽不能用钱自赎,但可以用军功。北堂岑在戍楼看到母亲的时候,她正袒着上身盘腿而坐,晾着腰侧的刀伤,双臂明晃晃一对錾金臂环,凹凸不平的刻痕中尽是血污。监军在她的背上绣一头斑斓猛虎,虎尾从脖颈延伸至耳后,盖住了黥刑的印记,细密的血珠从浓墨中渗出。北堂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杀气腾腾的模样。 母亲将她叫到身前,将臂环摘下来给她,说‘赶明儿将你也赎出来,带你回娘的故土瞧一瞧,给你姥姥上坟扫墓,烧叁炷香。’北堂岑隐约知道娘要去打仗了,她说她也要去,娘疾言厉色地斥责她胡闹,她说她就要去,边将军在母女之间周转不开,遣了两个卫兵将她连拖带拽地轰出戍楼。 一晃到了八月份,平州已入冬了。闻听托温河对岸有鵽雀南飞,悉坠地而死,皆无头。皇叁女姬洪姱正在赶来的路上。 二六、开药方去病抽丝承天伦骨肉团圆 云淡风轻,正是好天。 “起初恐怕只是血虚内热,脾不健,没有重视。次年春时咳嗽,左右寸脉洪数,成了肺痈。夏令时,脓已成,右寸脉仍洪数,心火克肺金。”华七叶转过身,面朝北堂岑坐了,几名徒儿上前收了脉枕。那是一尊青玉的绞胎灵芝纹伏兽,几个月前华老医娘去给七皇姨悫王请脉时,悫王送的。 “华老以为如何?”北堂岑抬了下手,示意成璋先不要出声。 田淮老端着茶进来,大气不敢喘一下。乡野人家没有什么好招待的,热水冲泡了几枚枸杞子。他已认出来罗幺娘是谁了,当年在边家宅伺候相公,听说老将军把他配了裨将的女儿。田淮老曾见过那个娘一回,依稀有个印象,和记忆中比较起来,她的容貌虽不曾大变,可神情已不似从前了。她是斑儿的亲娘,是来认斑儿的,不晓得怎么肯发善心,请人来给璋三娘看病。偷了人家的孩子,田淮老的心里有些不安,但想着恐怕是边相公信了他的话也未可知,脸上并不敢表现出来。 “咳吐浊唾涎沫,肢体软痿,不能举动,脉来虚数,调养调养也就好了。只是秋天温燥。”华七叶顿了顿,问成璋道“方才老妇看你舌红胎黄,恐怕你最近气逆而喘,咽喉干痛,胸痛咯血,有没有?” “确如华老所言。”成璋的嗓音沙哑,没说几个字又咳嗽起来。田淮老的心都揪起来了,赶紧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尤升六听见她咳成这样,担心地从里屋出来,扶着门轴观瞧。罗大娘领着一位老医娘来,后头跟着她几个十六七岁、风华正茂的学徒,都在前厅。尤升六因着是新夫,怕生,不敢上前。 “左脉弦细,右脉虚濡,是最近劳心耽色。”华七叶瞥了田淮老一眼,不屑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后者脸上变颜变色,垂头坐着,不敢搭一腔。北堂岑已经见怪不怪了,华老医娘从来都这样,医术很高明,脾气也很大,莫说一个半老的乡野村夫,就是中宫探花,她也是够资格教训的。 “无事。”成璋轻轻拍了拍田淮老的手背。这个病向来反复,她并没有好多久,一夜之间就又重了。爹责怪是升六儿将她抱出去,吹了风,尤升六心里也自责,受不得骂,辩说女娘难道还能成天在屋子里圈着?稍一好点,肯定是要出去的,爹被他气得不行。最近他们两个正赛脸儿,谁都不理谁。 “她这个样子要先调补。待热除痰止,声清心静,那时候也入冬了,吃一些丸药,凭老妇的预测,估摸着到明年春天就该大好。”华七叶招招手,将徒儿唤到身边,吩咐道“先饮补中益气汤,以二陈、山栀、白术、桔梗治之。次与异功散加黄并姜、枣,晨夕间进,调补半月。你回头将药配好了,怎么煎,怎么吃,都写在纸上交给她。” 说罢,华七叶起身要走,成璋想谢她,被两名学徒扶住了,说她的气虚,让她不要开口讲话。田淮老在后头左右为难,想上去谢,又不敢,遂连着施礼,福了几下身子。华七叶本就是看在关内侯的面子上才来的,不是为着他们父女,于是不受,只是摆手。 “我送一送。”北堂岑说罢起身,乐呵着跟在华七叶身后往外走。见她要跟,华七叶放慢了步子等着,待行出了柴门,才笑道“不是我说,大人,直接叫京兆尹把黄册迁入府中,一顶大轿抬回去,不比现在省事么?” “恐怕乍一认亲,将他惊着了,往后十分生疏,小妇不敢贸然。更何况他自小长在外头,愿不愿跟小妇回去,还是两说。”北堂岑在华医娘身边跟着,略略颔首,俯下脊背迁就她。 “不过一个男孩子而已,如此殚精竭虑,大人真是难得的好母亲。自小没娘没爹住在这乡下地方,忽然有天冒出个显赫富贵的娘来,他若是不晓得孝顺将军,那实在是傻气。” 若是孩子多,倒也罢了。这辈子就这么一个,还说什么女孩子、男孩子的?北堂岑笑了一下,说“殚精竭虑却没有,小妇乡野村姑,还是乡野间自在。好容易逮着机会,忙里偷闲吧。” 华医娘出身医学世家,和太常寺那帮老臣都一样,很看重阴阳五行。自古以来阴尊阳卑,妇人虽贱,皆为阴;男子虽贵,皆为阳。在她跟前,北堂岑也不敢表现得对斑儿太眷爱,省得挨她唠叨。她是最看不上元卿疼爱莫小如的,说习武人家纵使爱子,多少也要讲究分寸,不能失规。莫元卿敢说什么?她说好好好、是是是、对对对,叫小如立马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不准出垂花门,什么样子,没规矩。等华医娘离开,元卿又颠颠儿找过去,说走,娘带你踢毽球玩儿。 “这说得倒是,大人也该歇一歇了。”华七叶停住步子,抬手令北堂岑也停,俯下身在她的左腿上摸,顺着迎面骨捋了半天,拇指指腹抵着顺下来,哼哼道“但这骨痂该剔还是得剔。” 每次只发的时候,北堂岑才偶尔动一动要治腿的心思。她的岁数大了,功成业就,该病退就得病退。荣禄如饵,总是虿尾暗藏,天女开明圣德,从不对她加以猜忌,她断然不能不识好歹,当下只笑了两声,敷衍道“不是怕切肉疼,喝药苦嘛。” “啊呀大人。”华七叶皱着眉,小老太太起身的动作还挺迅捷,从地上跳起来道“疼不会疼过你陷阵,苦不会苦过你戍边。我的医术,你还不相信么?长痛不如短痛,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真不如早剔早了。” “考虑,考虑着呢。冲锋陷阵时一箭让人射死也就死了,不怕什么的,而今掰着手指算时间,等着您老人家拿刀切我,多少会有忐忑。”北堂岑揽着她的手臂拍了两拍,压低了声音安抚道“近来主母有差使。等我先尽了我为人臣女的职分,不然心里不踏实。” 内阁辅政的三朝老臣便是如此责在人先,不然她华七叶堂堂御医,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的情愿被北堂将军喊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乡县里给人瞧病?二人行至村头,北堂岑将华七叶扶上牛车,望着她与徒儿们离去,这才原路折返,沿着田垄缓缓行。一路走来是下坡,而今回去自然是上坡,北堂岑很有些感慨于时光的易逝,刚迈开两步路,就走得她脚步沉重、气喘吁吁。 开了半月的金桂即将谢幕,茶烟轻颯落花风,在脚底铺开一片滚地锦。人世之吊诡莫若如此,花谢有期,岁月蹉跎,北堂岑心里却在想今年春联写什么,用个团花儿的红纸,让锡林写‘家人闲坐,灯火可亲’吧?还是写长一点?但她只能想到一些家家都贴的俗联儿,不若还是等着人写好了送她,定王和子佩年年都是要送的,老帝师偶尔也会提笔,给她写个大大的‘福’字。北堂岑感到心底欢实,莫名地喜悦起来,有些心旌摇曳,颅脑内总响起不知听谁唱过两回的调子:小院低窗,桃李花开春昼长;风流昼长,迎春曼舒云中荡。 ——复一抬头,站在小坡顶上的斑儿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帘。 这个无牵无挂的孩子,平日就像落在草甸里的白鹄。身心健康,慧聪勇武,每时每刻都快活。可没有表情时,又冷得像他母亲故土的雪,令人莫可逼视,眼中波澜都不起。他身边的田垄簌簌声响,张知本一拨弄脑袋站起来,从他身后探出来,动作大得压倒了一片苞米。 世事安可期?北堂岑盯了半晌,挫了挫牙尖,恼怒地一歪头。 “大娘不要这个眼神看着我!我什么都没干,还让蚊子咬了一身!”张知本拢着两手冲底下喊话“我可走了!我真懒得陪你们娘儿俩胡闹!” 她简直冤枉得不行,大清早就被斑儿从司衙里拖出来,半推半就地钻了苞米地。她真的什么都没干,两只手一直背在后头,耳根子都红了。绝不是她驽钝,实在是因为斑儿的态度太真挚,她又是个薄脸皮子的实诚卿娘,不肯干偷鸡摸狗的事情,只是规规矩矩地坐着。但斑儿主动,她真的很难忍耐。 斑儿摁着她肩膀凑上来的时候,张知本情不自禁地挪动身体,几乎要和斑儿贴住。她甚至感觉到了斑儿的体温,而斑儿湿润发凉如同小猫鼻子一样的唇珠也碰到了她的耳廓,轻声说:‘我觉得罗大娘是我娘。’ 一秒,两秒。 最初的期待落空,张知本费解地‘啊?’了一声,扭过头看着斑儿毫无引诱之意的一张脸。他又点头,眼中满是自然和诚恳,说‘真的。你记不记得我有一次说,我记得我娘教我走路。大家都笑我,不相信我,说我太小了,不可能记得。只有你相信我。’ 这种事为什么要钻苞米地?在司衙也可以说。张知本缓和了半晌,气急败坏地‘啊!’一声大叫,两手撑在膝上捂住了脸,澎湃的心潮尚未平复,说不清楚是恼是羞,总归七窍生烟。 自上一次从司衙吃过饭回来,那个‘乖乖儿’的声音就在斑儿的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弄得他夜里失眠,辗转反侧。其实他的记忆深处一直都有段无声的画面,是他小时候学走路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是中午吃饭之前,在一处小坡子上,他的两肋被一双宽厚的手掌托着,母亲面容模糊,蹲在土坡底下,手里拿着他的清漆小马,口唇一开一合,好像是在说‘乖乖儿,乖乖儿来。’身上的衣服好厚实,紧紧裹着手脚,他踉踉跄跄地迈着小步子,笨拙地跑下去,冲进母亲怀里,她就将小马给他,开心地把他抱起来,高高举过头顶。空中的太阳没有轮廓,刺目的光芒将小马映照得宝气流转,五彩缤纷。斑儿清清楚楚地记得母亲脸上的笑容,他只是忘记母亲的长相了。 从来都没人相信他能记得,她们都说这是他臆想出来的,可是只有张知本相信。她说这也不是全然没有可能,她就记得自己小时候趴在炕上趴得好好的,她的笨爹隔老远拍手逗她,她也是个傻的,就往她爹跟前爬,结果从炕上栽下来,大头着地,‘哐当’一声,哗哗流血。她那个黑脸的娘捂着她的脑袋,将她横着抱在怀里往医馆狂奔,她记得娘连鞋都没有来及穿,脚背白白的,透青的皮肤细得跟玉兰的花瓣一样。这事确凿无疑,张知本的脑袋现在还有坑,斑儿于是越发坚信他就是记得,母亲不是他的妄想。 那种纯净的、朦胧的、如同魂魄游离在外时所见的视像很难用语言表述,二十年来由北向南迁居,风尘仆仆,吹尽黄沙,他的记忆早已被撕成碎片,难以拼凑。可是娘脸上的笑、光彩夺目的清漆小马,还有那种充溢四肢百骸的满足始终在斑儿的心头,早已随着他的性格与秉性积淀下来了,他不会忘。 那天中午的阳光和今天一样,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一模一样。 斑儿这孩子忽然动了,冲着她就来,在斑驳闪烁的光影中奔跑,那冲锋的架势简直像匹标准的折兰战马。北堂岑的心里涌动起一股异样,她分明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抱不动乖乖儿了,这么一团致密得近乎雌厚的血肉会将她撞得人仰马翻,但仍然,她下定了决心,于是摊开两手,抖了抖衣袖,双脚分开,股骨外旋,略略下蹲,锁死了下盘。 二人的日影在地上重迭,斑儿忽然如钻雪窝子的獭兔一般蹲下身,让她搂了个空。 北堂岑被兜着腿根抱起来转圈圈的时候很有些恍惚。孩童时期遥不可及,她已经忘记上一回被人抱着举起来是什么时候了。是母亲带着去看灯吗?她困得直迷糊,母亲将她抱起来,她就趴在母亲的肩头打盹儿。还是宅院里的柿子成熟了,嶙峋的枯枝上挂着沉甸甸的一枚硕果,边将军把她扛起来,让她去摘。北堂岑撑着斑儿的肩膀直起身子,由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的脸,意识到这个孩子正用目光探寻她。 她透过模糊的水色与日影端详着斑儿,用还算光滑的手背爱怜地抹了抹他的脸腮。 “你是我的娘么?”斑儿仰着脸急切地问,逐渐激烈的情绪随着不断闪过的回忆在他心头鼓动,他将北堂岑抱得更紧了,把眼泪都在她腿面上蹭掉,追问道“是不是?你是不是?我是不是你生的?你是不是我的娘?” “我是。” 她的嗓音沙哑却动听,令人坠入最深的梦境。午间的阳光翻转回溯,林林总总的回忆像落在廊檐上的雨珠那般散开。信鸽洁白的羽粉抖落在书案上;娘从自己的大碗里盛出醇香甘淡的粳米,拨进他的小碗;耀目的四方铜牌落在血色斑驳的泽衣之中,带着疮药味的纱布层层迭迭裹缠着娘辽阔的胸襟;娘坐在床边,笑着将他一下一下举起来,手臂粗壮又结实,动作间筋肉鼓动。 “那你怎么才来呀?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我要是不记得你,你就不要我了吗?”斑儿一下子就委屈得哭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哭过。手上的力道渐渐松了,北堂岑在地面上踩实了,仍感到有些晕晕乎乎的,把斑儿搂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 傍晚时分,这田间地头俨如寻常农户的柴扉前浩浩荡荡地停着仪仗,十里八乡都来看热闹,将这么个小庄子围得水泄不通。 将军府长史亲自领了人拿着镀金银的扫把与水桶在队伍前净水泼街,清扫路面。最前头开道的八位军娘威风凛凛,身披绢甲,手中各持一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冥鸿、雾豹两位近侍腰悬玉剑,跨坐高头大马,托着红绸捆扎的各色罗布,身后鼓吹一部。驷马翟车俨如亲王的规制,赤色团盖,四柱设帐幕,车厢上饰以翟羽,驾辕的赤炭驹膘肥体壮,佩戴金马面,饰以彩带结。面貌姣好的侍人骑马紧随其后,打扮得华丽富贵,喜上眉梢,好颜色几从罗纱底下透出来。紫色镶金边的外袍衫,头上梳着高髻,翠绕珠围,簪戴团花朵朵,接引着侯夫婿乘坐的两马安车,皂色帷幕描金,紫色丝帛。 眼瞧着是往成家去的,张知本吃饱喝足,叼着草杆儿抱着胳膊在外站着,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半晌也瞧不出个门道来,遂问身旁探头探脑的康喜,说“这出什么大事儿了?怎么围得全是人?干嘛,三娘足不出户也能中状元啊?” “你还不知道?”康喜见她抱着胳膊,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不由重重叹了口气,在她肩上拍了拍,道“斑儿。” “斑儿怎么了?”张知本一愣,偏头将草杆儿吐了“上午他还在坡上的苞米地蹲着等罗大娘呢。” “还罗大娘啊?”康喜见她要上前去,一把将她拦住,促狭地瞧着她,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素来晓得张知本喜欢斑儿,每次来买肉都让顺遍搓几个丸子,炸好了送到成家,时不时也给斑儿买点儿衣服首饰的。原本张家嫌斑儿岁数大了,已二十了,又常抛头露脸地在外帮闲,一直不肯上门提亲,现在好了,人家的亲娘风风光光回来,那个名头,那个官阶儿,说出来简直吓死人,张家哪里能高攀得起人家斑儿?恐怕往后见一面都难了。张知本觉得杀猪的莫名其妙,‘啧’一声,不耐烦道“能不能快说?卖什么关子。” “你完了。”康喜仍然不说,对此讳莫如深,只笑眯眯地指她“之前说人老没正形的娘,是不是?你可完蛋咯。” 二七、在其位林履恒远虑深思偏安隅宋子佩木 大将军府宴客,头场来宾六百余人,除了老帝师和悫王,连陛下都换了便装亲自到场,身边带着娄总署和金老太太。托着贺礼的宫侍们鱼贯而入,府内笙歌不止,花簇簇的少男身姿曼妙,鬓影衣香,献歌献舞,陪着走了一轮又一轮的酒,后半夜才散。接着又摆了三天三夜的流水席,沿着东西两门的私巷搭长篷,一眼望不到尽头。 错过这种大热闹,姬日妍抓心挠肝儿,懊丧地简直睡不着觉。头前儿刚进宫面圣,听陛下说北堂府上连日饮宴,各家的贺礼收不完,都堆在院子里。她不好空着手去,也不知道该送点什么,就特赐了正度儿一个诰命。这是本朝首位诰命公子,上一位是老帝师的长子,因为在妻家受到刁难,成日挨打受骂,度日艰难,景宗皇帝看不过眼,才出于慈悯之心抬他的身份。 真想瞧瞧她这个表侄儿长什么样子,肯定跟他娘一样是个大高个儿,姬日妍本想一出宫门就直奔大将军府,却没想到在复道遇见了宋珩和林规。 人活七十古来稀,老帝师苍颜白发,而今已很少出门。姬日妍心中倏忽一紧,也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事,两步抢上前行礼,“学生见过师母。师母的身体硬朗?” “远远闻见一阵香风,就知道是殿下来了。一路风尘仆仆仍然倜傥旷荡,难怪有蜂媒蝶使,常叩窗格。”林规原就是等她的,笑眯眯地叫宋珩将她搀起来,道“老妇身体还算硬朗,多谢殿下的关心。” “哪里的话。”姬日妍向来会卖乖,她成天眠花宿柳地没个体统,浑身都是男子的脂粉气,老师不找她,她才不去老师跟前讨嫌呢。一朝见到老师,又腻腻歪歪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母,学生时常记挂着师母,既不敢贸然登门打搅,又不爱听那作耳报神的来传碎语,遂只能放在心里头。” 宋珩笑而不语,退到一旁,姬日妍上前顶了她的位置,搀扶着林规缓步徐行,穿过复道。林规先是问了玉垣书斋的情况,又问文涤非那个妮子如何。姬日妍说都好,涤非而今这个正房年轻懂事,孝顺二老,疼爱女儿,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十分贤惠。她的女儿虽到了外傅之年,却是她亲自教导,课女读书。林规频频点头,连说了两个好字,拍了拍姬日妍的手背。 这是往濯龙园的方向去,一路上行过的世夫已经很少,只偶尔有两三名御妇步履匆匆。待行至湖中栈道,已看不见旁人。姬日妍瞥了一眼宋珩,见她面色如常,看不出来什么,便直接问林规道“师母是有事要跟学生说吗?” “殿下记得庄宗时的那场暴雨吗?”林规伸手遥遥指向东南侧,道“为了缩短排泄积水的时间,庄宗令打开那一侧的排涝闸门,整个上游靠东北侧夹道的积水,就全部排进了湖里。” 濯龙园里的湖泊是完全封闭的,蓄水量并不大,平时景色秀丽俨如一颗明珠,那年夏天却因为纳污、暴晒而升温,腐朽恶臭。此后不得不定期清淤,每隔两到三年就要清理一次河底的淤泥,保证湖水新鲜。 这是天女的花园,天女凭自己的喜好行使权力,自然天成也好,珠玉琳琅也罢,终究也不过是自己家里的小池子,哪日觉得烦了,填平就行。但治世不能如此,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动也。姬日妍大致明白老师的用意,她也听七妹说了,商道上收集来的消息,西夷而今的萨拉安追是女国的玉兰,龙马的长女。在龙马死后,年轻的玉兰不能服众,统一的部族如同乌蝇,险些陷入再度分崩离析的困境。她不亚于母亲的气魄促使她做出惊人的壮举:大胆地将自己的权力分给部烈,由部烈分给每一座穹庐,定期召开族会,共同治理。她已在聚金山的背面建立国度,定国号为肃,并且修建神殿。除了供奉天神与她的九位女儿以外,还供奉着她的母亲,想必很长一段时间,她们都不会再回到南边了。 权重对垒,利益相争,面目总也不可能好看。但姬日妍不得不承认,龙马是令人钦佩的王,她有着相当的远见卓识。 “老师是恐怕而今一派祥和,不念居安思危,即便是参天大树,也恐怕有朝一日会根朽枝枯。”姬日妍说罢,林规笑着打量她,颇为惊讶,道“去了函谷一趟,小四怎么好像重拾了当年叩马而谏的胆气?” “哈哈,学生这么多年皮肉浪里翻腾,飨宴吃顶,难保倦怠。”姬日妍揉了揉眉心,问道“那么老师的意思?” “老妇已上疏陛下,陛下也已经同意。西国志呢,交由悫王殿下集合门客编撰,叙述各地人情风貌,撰写游记与其商路见闻。老妇已是暮年,日薄西山,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要向陛下乞骸骨,告老还乡。在那之前,老妇想主持撰写通史,由东观整理史籍,子佩主笔,力求叙事详备,文笔生动。此外更重要的,是令天下学者贤士发表政见,针砭时弊,广纳政论,编成一部争鸣论辩的百家之书。”林规轻轻捏了捏姬日妍的手指,道“此事,我想交给殿下去办。” 打从心底里,姬日妍其实很想答应,几年前她跟涤非就想做这样石破天惊的大事,但多方顾虑,总觉得危险。她眯着眼看看宋珩,这个死妮子倒是领了轻松的活儿,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斟酌半晌,姬日妍挠了挠脖子,费解道“为何让我来办?我虽也认识一些良史之才,远志之士,但我…我…” “不可说,殿下。”林规轻轻摇头。她当然知道定王的顾虑,定王自金盆洗手、革面改心之后久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跟所有人的关系都挺好,轻易也不得罪任何人,在大事上总是没有个态度,要么装傻充愣,要么避实就虚。自古以来,史书采善贬恶,性格鲜明,林规原本对此十分拥护,可自从折兰泉与聚金山两场战役之后,她却有些动摇了,尤其是听说那洪水猛兽一般的汗王,竟被她的子民尊若神明——其实没什么可奇怪的,人有自己的族群,她为她的子民献出全部的血肉与生命——而林规恰恰是在这一瞬遽然意识到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短视。她们曾经与大敌为邻,抱虎枕蛟,事变叵测,实在是没有功夫折堕享乐。然而没有活水不断注入的静湖是无法永远保持清澈的,现今天女的江山铁箍一桶,海晏河清,稍不留神就会偏听偏信,固步自封。早几年的威胁在明处,一眼就能看清楚,而今嘛,即便没有暗礁险滩、厝火积薪之危,也恐怕会陈化腐败,鱼烂而亡。 “将此事委托给殿下,其他方面倒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殿下耳目在外,手眼通天,我认为只有殿下可以保证无人因言获罪。”林规最终还是决定不要说出自己的思虑,她是重臣,须要慎言,只是颇有深意地望着姬日妍,“而且就算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事,殿下也有的是移花接木的手段。” 看来是不得不上贼船了,老师对她在外的作为相当清楚。姬日妍揉了揉鼻子,心虚地轻哼一声。 从濯龙园出来,宋珩直将林老帝师送回相府,才跨着马慢悠悠地回府。陛下仇视阔海亲王,但她的这位三皇姨并不简单,为人处事也有相当值得学习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景宗皇帝的几位女儿,又有哪个是草包呢? 比起其他几位娘们的居所,宋府小得甚至有一些可怜。宋珩在后门下马,让近侍将马儿牵到院子里拴住了,揣着手往苑里去。 从前大家聚在一起开玩笑,说她宋子佩简直是个苦修的隐士,清素淡泊,无欲无求,如同莹雪一般。难怪她跟人都不一样,花言巧语地将年轻少男唬得丢了魂,诚心诚意地跪在送生慈姆座前,连死都不怕了,一心要为家主怀胎。而今两个女孩儿大了,相熟的几位娘再提及此事都要分场合,免得叫千金晓得。 院里并没有一个人,只角落里剪去翎毛豢养着的两只仙鹤偶尔啼鸣。宋珩推开内书房的门,映入眼帘一片白墙,并无玩器,案上一只青釉瓷瓶,供着两支柳。书案后放着斑竹的博古架,旁边一口装书的大文箱。 宋珩脱了鹤氅,挂在架子上。岑姐请客饮宴,送了她一盒岩茶,接近日晡,天色就有些阴冷起来,宋珩烫杯晾水,自己沏了一碗,端着到案前坐了。岑姐府上的茶真不错,水中有骨感,入口有兰香,喝得她心意疏懒,遂抖抖两袖,盘着腿,接着刻她的私印。宋珩从小养成的习惯,喜欢像执笔一样拿刀,两指捏着刀柄,用中指抵住。刻印时五指用力,小指触及印石稳定腕力,控制平衡。她善用质软的印材,刻朱文铁线。 心情愉悦,得心应手。再抬头时,听闻窗外淅沥草声,似乎是下了小雨。宋珩活动了两下僵硬的脖颈,茶已凉了。她忽然想起什么,起身走到博古架前蹲下,掀开了木箱。 雪胎浑身赤裸,两手反剪身后,蜷在箱子里。红绸障目,空气又闷又热,他浑身一片情欲的粉红,胸膛的鼓动被狭窄的空间限制,吸入肺叶的空气很有限,头昏脑胀的,简直要融化成一滩春水。 “不好意思。”宋珩笑着说“我把你给忘记了。” 二八、同飞鸟高低飞不同无福命求福总是无 侯夫婿身边梅婴雪胎两个棣华,是陪着他一起入府的。都在房里伺候,和雪胎不一样,梅婴从梳上头以后就一门心思跟定了家主,故而争抢着表现。铺床迭被、端茶递水的活儿一向是他自告奋勇要做,因此还叫齐先生吃味儿,心里不舒服,觉得他狐媚。可是家主喜欢他好看,说他机灵,有时回屋不见了他,还要问问他去哪里。 纵然是大房,家主看上了别的小侍,又有什么办法?齐先生既没孩子,也不是原配,万万不能再落下一个‘不贤’的名声。梅婴十七岁在内书房侍候笔墨,家主用晚膳时有一壶米酒,他讨了两口喝,没一会儿就装着醉意昏昏地爬家主的床。先生当晚并不发作,只第二天早晨梅婴给他梳头时,他说‘侍郎之道,蛊惑家主,无所不至,殆不为耻。’梅婴假装说得不是他,整日里该说笑就说笑,该服侍就服侍,爬床也没耽误。 二十岁时,梅婴的爹病了,老郡公不仅没请人来治,还记恨他的爹年轻时伺候过兰芳卿娘,将他母父都撵到齐府最偏的小院子里,说省得把病气过给了旁人。梅婴在演武场外的廊檐底下呜呜咽咽地哭,家主听见就出来瞧,晓得原委以后,当晚就问齐先生讨了他去,遣了个老郎中去看他爹的病。 宫里每年赐腊,珠宝首饰、布帛织锦送进青阳院,待先生挑完了,家主就让梅婴挑。先生的性格不喜张扬,首饰多是白玉的,偶尔有些颜色,也是玛瑙、珍珠一类。见他如此,梅婴也就不敢选什么太繁复的金银宝石,便戴次一等的青玉。后来家主说不好看,怪怪的,她喜欢金子,遂叫梅婴也打扮得金枝玉叶,专拣那些珠光宝气的头面、簪子送他,衣袍也多是整幅织锦,有时跟娘们在外头跑马踏青,路上随手摘个花,也拿回来给梅婴戴。 府里人人都羡慕梅婴,说他的命好,能得家主如此宠爱,简直是把他捧在掌心里疼。他母父因他而得脸,很受尊敬,他姐姐姐夫的小店面在几年里改了大酒楼。曾有一年,她姐姐进的酒因着气候骤变,保存不当,全都砸在手里。酒楼周转不开,姐夫慌慌张张地去大将军府里找梅婴,几乎要哭出来了。梅婴听罢,去库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颗足鸽子蛋那么大的夜明珠,二话不说就塞给姐夫。这是宫里的东西,庄宗时候中宫探花郎打了络子佩在胸前的,太皇赏了家主,家主觉得这东西没意思,搁在书案上落灰,干脆收起来。一时半会儿家主也不要,梅婴给他姐夫拿出去,说转告他姐姐,这是宫里的东西,是无价之宝,当铺横竖不敢收,都是供着充个脸面。就装成定王府的人,先去支点银子使着,回头使了多少还多少,再赎回来给他,谅人也不敢吞。 他做这样的事,齐先生和家主不晓得,只有雪胎晓得。春节时候他姐夫来拜年,送了两车年货,用帕子包了夜明珠装在匣子,偷偷还回来。梅婴去库里将它放回原处的时候,被雪胎给瞧见了。本就是大过年的,更何况东西也还回来了,雪胎遂没有声张,也懒得往外说。 梅婴虽然有私心,但在大事上拎得很清楚,凡是对家主不利的事,就是打死他,他也不肯干。有时也受挤兑,家主恩典他回家探亲,遇上家里远亲来打秋风。他不让姐姐拿钱,人急了,指着他骂,说他整日杳杳挑挑,给人做侍的还拿乔,不要脸,也就风光这么几年,回头等人不要他了,把他赶出去,看谁要他。街里街坊都凑过来看热闹,气得梅婴从椅子上跳起来,说好男不配二女,他怎么都是家主的人。就算家主不喜欢他,他还是每天为家主求神祝祷;家主把他赶回家,他往后就再不出阁门半步。再往大了说,还有一个死字呢,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家主若是没有了气息,他立时把脖子抹了跟着去!梅婴这番话将看热闹的人都吓着了,想不到他是这么个忠贞烈性的男儿,难怪家主疼他爱他。 在姐姐家哭了一包,肿着两只眼回来,这事情理所当然地传到先生耳朵里了。齐先生晓得梅婴有这么一颗心,一改往日对他的成见,倒是雪胎,经此事后反而觉得梅婴傻气。家主如今风光,他死心塌地跟着是理之当然,家主哪日若是失足跌下青云梯,他想必也是要追随的。这么说来,梅婴是纯粹见了家主一个神骏女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心迷在里头了,可他从小就在先生跟前伺候,哪里见过多少女人?而且家主是武妇,谁也说不准哪日就亡在阵前,他亲友不顾、母父不管地要跟着去,这岂不是不孝么?糊里糊涂的简直没有个体统,更别说什么做男孩儿的本分了。 雪胎自幼就跟着齐先生,看不上梅婴的这点心病。他们都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上头顶着亲族和门楣呢,家主武运昌隆、官运亨通的时候,他们当然可以跟着。但若是哪日家主一口气不在,又或许身份和权势统统失掉了,那自然应该离弃她。世间这样多的女子,岂有为了家主,不顾母族的道理? 说起来,雪胎的心里是不恋着家主的,尤其在这样的治世,朝堂里受倚重的都是文臣,哪里还有用武之地?家主再风光,又能风光几时?起先雪胎只是这么想,并没有着急,他恪守本分,身子也在,还没有经过人事,等他的年纪大了,家主想必是要把他放出去另配。他这么多年也攒了些钱,跟个读书的娘做平头妻夫,置办几处田宅,再为妻家招个千金,他好好地带。就算日子不如在大将军府里好过,但只要她有才华,在仕途上有前景,早晚都是能出头的。老主母兰芳卿娘不也是从东观校书娘一路走上金殿,当了四品台谏么?而今姜千金年纪轻轻就已是御前中令了。 本来雪胎是不慌神的。也就前几日,家主将公子接回来,喜得连摆三天大宴。在席间,男眷们聊起来,都好奇家主会给公子择个什么样的妇姎。先生还没有说话,刚抬了平夫的边先生就搭腔,说什么样的妇姎都行,肯上门的就行,公子往后是不会离开母亲的,不配也行,母亲养他一辈子。齐先生于是点头,说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家主还政以后可能要返乡养老,全家都跟着去,又怎会把公子丢下? 梅婴也晓得这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不过是去西北那种苦寒之地而已,算得了什么?家主就是到街上要饭,他也要跟着为家主捧碗。对此事不知情的除了金侧夫以外,就只有雪胎,他听完就愣了,差点跌了手里的玉筷。 那一个晚上,雪胎都在盘算着怎么给自己找条出路。按理来说,他不应该离开齐先生,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是在京师,既都要辞官回乡了,他难道也跟着么? 娘们翻过席以后还接着耍子,男眷纷纷都回去。家主有些陪不住,说送她的乖乖儿回房安置,说会子话再回来,趁着这个机会透透气。齐先生看出来雪胎的神情有些不太对,问他是不是记挂着母父,不想跟着走,届时把他的契纸烧了,放他出去,再找一个好人家配了他,将他安顿好。雪胎千恩万谢,正给齐先生磕头,家主酒气醺然地推门进来,抱着齐先生就一顿乱亲,还将他袖子撸起来,在胳膊上咬了一口。 先生说要放雪胎,家主说行,可以,想什么时候放就什么时候放。先生还说让家主给他找个人家,配做平头妻夫。家主想了想,说那就可惜了,宋大人上回说她挺喜欢雪胎这样的,想抬回去做侍人,看来她占不成这个便宜了,还是花点钱买个吧。 她说宋大人,是相府司直宋珩宋子佩。十九岁就省试报中,老帝师器重她,这么多年一直竭尽所能地培养,希望日后她能接替宰相首辅的位子。宋大人的母亲走得早,她府中常年没个管家的人,都是正房父亲和几位叔叔料理家事。若是能配给宋大人,那岂不是一步登天了么? 家主醒也昏昏。冥鸿叫执莲、引灯来请,说元卿大人在前头正嚷呢,掀开酒盅问她岑姐藏没藏里头,华老医娘把酒都给换了乳香补骨酒,让娘上前头耍一套花枪给年轻的娘们开开眼,若是耍不动了,即刻摁下来切娘的腿,趁着大喜日子将娘腿上骨痂剔了。家主仰头长叹,说细枪杆的八尺红缨枪耍起来直抖,那才叫耍花枪,她一杆枪足四十斤,只是名字叫花虬枪,那可是宝兵刃,镶宝石的錾百花紫金蟒首含着玄铁枪尖,是她的心肝宝贝,简直如她小夫郎一样。 几个娘没一个清醒,说话都不挨着。先生哑然失笑,说好好好,你的正房吃了酒,已倦得睁不开眼了,快上人前耍你的小夫郎去吧,晚上搂着它睡,抱着它亲,让它伺候你。说罢跟梅婴两个架着她往外走,刚迈过门槛儿,家主又扶着门回身,说哎对了,雪胎,宋大人喜欢你,想抬你回去做侍人,你愿不愿意跟了宋大人? 木箱忽然倾翻,纷杂的回忆戛然而止,雪胎从箱里滑出来,侧身躺在地上喘息。大人离开的这段时间,他几乎被闷坏了,竹篾编织成的贞操笼锁着他,下坠感很强,他只要一想到自己被禁锢着,性器就羞耻得硬了,硌得他直淌冷汗,会阴的皮肤时而刺痛,微微发痒,想来是磨破了皮。 宋大人想抬他,他说他愿意跟着宋大人。 蒙眼的红绸从脸上滑落,泪水在他的眼睑渐次交融。宋珩笑着给雪胎喂了一口冷茶,看着他小口啜饮,那俨如猫儿狗儿似的样子,感到很有趣。“真是个玉人。”宋珩摸他的脑袋,“事缝纫,议酒食,乃夫职之最要;孝敬侍奉长上,温和以待同辈,乃夫道之最要。下次不要顶撞父亲和几房叔叔,知道吗?” “我…”雪胎泪眼矇眬地抬起脸。他是冤枉的,他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思来想去,不过是奉茶时岳父说茶香淡了,他说这是八分烫的水,仅此而已。这怎能算得上是违忤呢? “雪胎?”宋珩仍然笑笑的,很有耐心地等待他回答。 大抵是宋家读书居官,世守礼义,同将军府是不一样的,凡事还须小心谨慎、耐劳忍气。“是,我知道了”雪胎垂下头,用热烫的脸颊贴住宋珩微微发凉的掌心。 二九、寒山片石姬四天惊语乾坤有私子佩直报 定王贴出布告,要广纳政论,集忠谏之言,编纂成册,以献陛下。当晚她在郎君堂子里豪饮一整坛梨花白,高高举起狼毫,说‘诸娘百家,畅所欲言,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待某先写一篇文章,给天下贤士打个样子。’遂让名动京华的红郎君们都进来,一个挨一个地马爬在地,将上好的青檀皮料纸铺在背上,她要写文章了。 年轻的娘们一向只晓得定王庸碌好色,酒肉穿肠,等着看她写出什么糊涂的醉话。谁知这位王姎文不加点,在其兵论中大赞先阔海亲王,称其面对西夷十二万大军压境时,采取的‘倾府库以赂’的策略乃上之上策,其‘善用兵,非徒求胜求进,亦循道也’。所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夷人善战,不惧严寒,来势汹汹;华军临时集结调配,从各地抽充,水土不服,疲敝胆怯。彼时夷强而华弱,短时间内扭转劣势绝非易事。然而西夷一统,各部烈俯首称臣,是出于对汗王的恐惧,并非心悦诚服,其内部彼此争权,相互倾轧,对汗王入主南方的决定心生质疑,认为‘西夷得华,复何所用?且抄掠资财,回城猫冬。’先阔海亲王遣使贿和,施展离间,意图将汗王大军分化瓦解,西夷部烈见财宝币帛,果入圈套,顿失战心,自乱阵脚。汗王出师不利,一鼓作气南下的军事计划胎死腹中。若无先阔海亲王之卓识远见、惊人胆识,汗王当携鹰犬,骑烈马,率虎狼,长驱直入,快速推进,速战速决,三日可抵京师。纵有将星临世,亦不可敌。 先阔海亲王谋逆不轨,率军逼宫,乃是反贼,太皇谥其为戾,明正典刑。今上仁爱慈悯,唯独对她恨之入骨,十四岁时下旨将王次女除国,送戒庵高墙监禁,不设郡王府宗理,改由周边三郡分理郡国事。朝野上下除两位先帝托孤的重臣以外,都对戾王讳莫如深,避之唯恐不及,且不敢论及她当年抵御外侮的功绩,更别说像定王这样铜头铁项,写下‘先阔海亲王洪姱,景宗文皇帝第三女,孝宗明皇帝之姊,隐太女容姃之妹。心壮躬勤,才武而面美,尝击西夷托温河畔,勇冠三军。景宗皇帝笃爱之,尝抚之,谓‘三娘能威慑虏众,真我虎女也!’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击西夷事。’这样的字句。 “她这篇文章,想是憋了数年,夜深人静时放在肚里反复斟酌。行云流水,妙笔生花,实在是字字珠玉,引动天下啊。”宋珩从濯龙园出来那天就晓得定王姎会给阔海作传,她坐在秋千上荡悠着感慨,问娄兆道“陛下什么反应?” “陛下看完,声色不动,良久,说‘善’,命百官传阅。”娄兆擦了一把前额的冷汗,在藤编的小墩上坐了。她当时瞥了两眼,真害怕陛下雷霆之怒,当场要拿定王入宫,削她的王位。 “你怕什么?”宋珩斜睨着她,觉得实在好笑。定王只说她三姊是个有才能的反贼,又不是说她不是反贼。陪王伴驾这么多年,今上已长成真正的帝王了,娄兆竟然还没有察觉,只当她还是那个在岑姐怀里哭着入睡的小妮,于是将两手一揣,道“戾王逼宫若是成了,那才是天下事,既没成,充其量不过是姊妹俩抄了家伙干架。陛下是圣主明君,很快要独自执政,当然想与能臣贤士同治乱,共安危。主母纳忠谏,臣女进直言,古来所重。”她将文章迭起来,往娄兆怀里一抛,道“是高见,打了个好样子,别怕。她既有主张,人才敢有主张。拿去给北堂将军看,模勒印刷,送往邮驿司衙,快马加鞭呈至各州府书斋,贴于市井,令天下文人一览。各学派着述汇编,呈献京师,诵先王之道,通圣人之言。治国安邦,其君其臣;其母其女共谋之。” 屁股还没坐热,又派活儿。娄兆匆忙吃两口茶,宋珩笑眯眯地让她赶紧去,说最近岑姐乐得发癫,这会儿正好赶上饭点,她家肯定又是好酒好菜,娄总署不撑得肚皮滚圆,她绝不会让总署下桌,何必还干喝这两口,肺叶子都喝漂了。 原先倒是没什么感觉,可隔着两条街的大将军府连日热闹,高高挑着大红灯笼,就显得宋府愈发冷寂,冷寂得都有点诡异。说不上哪里奇怪,娄兆跨上马,行出几步复又回头,鸦青屋檐,灰沉沉的瓦当鳞次栉比,岿然不动。宋大人站在府门前,揣着手,挽着发,白绉面的鹤氅迎风作响,一晃眼竟如同出殡引魂时用的白幡。 对了,是她家里没有声音。 娄兆蓦然一个激灵,收回了目光。宋家是官宦人家,三进的院子,上上下下数十余口,管理甚严,没有人声,压抑克己如同泥塑木偶。宋大人的近侍只有个还没梳头的小娘,闲暇时在大门口的春凳上坐着读书,大人不喊她,她也不进去,两名千金在东观念书还没下学。与内宅只隔了一堵墙,方才坐了那么会儿,居然一点响动也无。宋大人浑然不觉,脸上始终挂着同样的表情,自第一眼瞧见她,她在人前端着的神情似乎就从未变过。 望着娄总署的身影拐入长街那头,宋珩转身回了院里,又坐回秋千上,接着写她的通史。三日以后就能交第一卷了,宋珩心情相当愉悦,微微发黄的纸张上排布着蝇头小楷:君,天也,臣不可以不忠;母,地也,女不可以不孝;妇,人也,夫不可以不顺。此仪礼也。 正午的阳光浓烈地印上她的身体,脚下的阴影向她稽首。宋珩叼着笔,踩住地往后蹬了一下,秋千小幅度地摇晃起来,院里的风有些发凉,吹得人很舒服。她心情愉悦,抬眼看见二叔叔站在内院的门前,二人对视,叔叔颔首行礼。 他是母亲曾经的侍人。宋珩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到他跟前。 “新婿初来,今日上午缝了一双填丝绵夹袜,中午洗手作羹。老爷请千金去验食事。”他说话时垂着眼睫,不敢抬脸,早已瞧不出年轻时耍性子、抖威风的模样。宋珩多看了他两眼,背着手往后院走,问道“叔叔的病愈了?”实际上已康复有几日了,但手头还欠着一双女鞋没有交给大爷,纺织的事也都搁了一阵子,要时间来弥补。他犹不敢答,恐怕千金察其勤惰,于是说“尚未大好。” 入了秋以后,大晴大雨的气候在一天之内往复多次,宋珩仰头瞧了瞧,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转入内院,二叔叔上前为她打帘。宋珩缓步走进去,方姓已在榻上坐着等她了,素雅的雨丝绵无有纹饰。雪胎又被他搓磨一大天,在旁端着茶盏侍奉,其余几位叔叔在暖阁,或诵读,或做工,见宋大人回了内宅,纷纷起身。 “父亲。”宋珩躬身行礼。方姓凝望着她半晌,阴沉的脸容逐渐流露出笑意。那僵硬如同纸人般的假笑在很短的时间内转变得近乎慈祥,招手将宋珩唤至跟前,叫她作千金,请她用膳。方姓身边伺候的是个哑儿,叫闻孟郎,上前来为宋珩拉开椅子。 “雪胎是大将军府出来的人,手艺应当是不错的。”宋珩坐下,方姓随之起身落座,雪胎在旁站着伺候,一共上了九盏:咸豉、爆肉、莲花肉油饼、群仙炙、圆鱼、索粉、瓜姜、沙果和茶饭。听说宋大人喜欢爽利清澈,易下口的东西,他盛一碗温热的米饭,铺上芝麻,放一颗梅干,用滚茶浇注,端来跟前。“红茶。”宋珩嗅了嗅,笑盈盈地望着雪胎。松烟香,桂圆汤,他倒是会选。 宋大人而立之年,仕途坦荡,尤其年轻有为。她笑着说话的样子温和有礼,雪胎不免想起刚被抬来的那天晚上,宋大人摸着他的手背,说‘听将军说你柔顺恭谨,我很喜欢你,望你为我好好持家。’她在京居官,遵守礼义,重德不重色,是雪胎最心仪的妇姎。 “你不会说话了么?” 方姓忽然出声责问,在他心猿意马时猛地提拉缰绳,雪胎激灵了一下,忙道“是。是红茶,烟熏小种。” 母亲早逝,生父病亡,宋大人上头还有一位年轻守鳏的父亲,听说是续弦,今年才三十八岁,已被称老爷了,规矩十分大。其余几位叔叔也都年轻,最年长的尚且未到不惑,都很怕他。雪胎今早寅末时就在堂前跪着,天色灰蓝,光线昏暗,岳父冷着脸坐在正堂给他上规矩,身材魁梧的闻孟郎在他身后的阴影中侍立。岳父说绣花、缝衣每三日要验,平日纺织、下厨亦不可荒废,每月须做女鞋衣袜孝敬家主和两位小姐。他从前是齐府的人,又从大将军府出来,要比别人都更勤俭省事,这样才不失了母族的脸面。雪胎也有些怕他,原本想着到家里来,大是大,小是小,孝顺岳父,服侍家主,待两位小姐好,岳父再利害,又能拿他怎么样?没想到第一天就被告了状,安了莫须有的罪名在头顶,上了拘束关进大木箱子里。宋大人虽能明察事理,但一个孝字当头,并未多说,只让他和顺。 “还不错。”宋珩吃了半碗饭,将筷子放下。和岑姐比,她的饭量小了真不是一星半点,纵使雪胎思忖着一点一点慢慢添,也还是给她盛多了。宋珩漱过了口,方姓又亲手给她递了茶,她端着没喝,说“雪胎,你和二叔叔去花厅吃吧。” 不跟家主一起用饭,雪胎的心里有些落寞,但也只能颔首答‘是’。反观二叔叔,眉梢眼尾倒有些雀跃的神色。雪胎总觉得家里奇怪,说不上来,于是跟着出去了。 “雪胎刚刚过门,我还觉得很新鲜。” 望着二人离开,宋珩的语气蓦然转变得冷淡又威严,低头呷一口茶。屋内几人吓得恭谨侍立,方姓原地坐着不动,捏住了袖口。“我总觉得,父亲对我的慈爱,日复一日,不如从前。”她将茶盏递到一旁,闻孟郎立即接走了。 “怎么会呢,外配从妇,妇死从女,我已改好了,一心都是为着千金的。” 她长得像她的母亲,也像生父,颈子上的皮肤很薄,凸出喉咙的精巧结构与其下联结勾缠的软骨,在方姓的眼底映出一抹肉色。从前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拗断宋珩的脖子,令她的巧舌沉默如积金,玉颜消磨如骷髅,而今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敢。闻孟郎将茶盏放下又回来,日影摇晃,沉默如山。 “哦,那么是我多想了。”宋珩斜睨了他一眼,提醒道“父亲,你既不是名宦之后,也没有诰命在身。若不能恪守夫德夫功,守鳏养女,日子可怎么过?” “千金开心了,舒坦的是我,何必要自讨苦吃。”方姓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已经学会了敬畏家主,趋利避害。心里固然怨怼,脸上的笑容却凿得更深,想再慈祥也不能够了,“千金喜欢雪胎,阖府上下谁也不能给他脸子看。但到底是新婿,要调理调理,不然他怎能知道千金的疼宠来得贵重。” “父亲说得倒是有理。”宋珩盯着他看,直到他的脸容都笑得僵了,逐渐端不住身形,轻微地发起抖来。这个人梳着和年龄不相符的老气发式,四鬓一丝不苟地抹上去,无有任何装饰的珠翠。从前他就是这样,在母亲面前,装出这种贤惠的模样。宋珩不止一次地梦到他,两堵宽阔的仪门间,她重又变回那个身形小小的女孩子,黄昏时风雨黑如磐,方姓的阴影笼罩着她。 半晌,宋珩站起身,掸掸衣摆,将剩下的冷饭连着茶汤倒进方姓碗里。 “吃吧。” 三十、金淙儿相思访青阳齐锡林感情忆鸳帏 最主要的问题倒不是脾气差,而是边峦仰慕女子,轻贱男儿,可她唯一的乖乖儿偏是个儿郎,若是放到边峦膝下教养,不一定养成个什么样子。 正想着事,北堂岑把头一抬,瞧见到了朱绣院。自斑儿回来,一直没去拜过金淙,北堂岑也不想让他拜,宴请宾客不算,连着几天在青阳院吃饭,都没有让人请金淙去,恐怕这个孩子要伤心,北堂岑现在都躲着他。 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眼瞧着院里有动静,湘兰正要出来迎,屋里有人喊,北堂岑见机落跑,调脸儿就走,心里松了一口气。 原想着改天再说,先去找一下锡林。谁知右脚刚踏进青阳院,屋里三个人六只眼睛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到她身上。锡林轻轻搂着金淙,拍他的后背,这个孩子鼻尖眼尾胭脂一片,委屈得不行,梅婴在跟前蹲着,用手帕给他擦眼泪。 “站着。” 北堂岑刚转身,齐寅就将她叫住了。 “没规矩了啊。”她悻悻转过身,两手合在身前,道“我原也不是要走。” “家主。”金淙叫了她一声,起身站到旁边去,浑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你说说你。”齐寅大清早起来,金淙儿就要见他,抽抽嗒嗒的,哭也不敢哭,怨也不敢怨,无非就是想要见家主一面。齐寅听他说的也有一点生气,一歪头,让梅婴上前把北堂岑拉进屋子里来,请她坐下,给倒了茶。 “大户人家哪一个不是这样的?老帝师的长子年逾五旬,省亲的时候不还是管二十来岁的年轻侍人叫叔叔?”齐寅知道北堂岑只是尴尬,侧夫比儿子还小三岁,但她总不让金淙和公子见面,显得她很嫌弃金淙一样。而且这都多久了,自他姐姐出京往函谷那天,到现在已半个月了,北堂岑都没有去看过金淙一眼。齐寅也不是要把家主往侧夫的屋里推,毕竟家主去看了金淙,就不能来看他了,但是半个多月面也不见,未尝有些太不像话。金淙又不是什么不要紧的侍人,冷落就冷落了,他到底也是陛下指过来的人,年纪又小,如何受得这种委屈? “是我的疏忽,我的疏忽。”北堂岑卸甲退下来以后,旁的优点不显,唯独从善如流,改正的速度很快,态度很好。她将金淙叫到身边坐下,替他揩了揩眼泪,说“多大的孩子了,哭成这样。我给你赔不是,是我不对。” “我不是孩子,我已经是人夫了。”金淙小声替自己辩解,丝毫没有意识到家主跟他说话时用的还是哄孩子的语气。“公子的岁数长,称我金侧夫也可以,我会待公子好的。”金淙好久没有见到北堂岑了,特别想她,眼里只有她,看也不看别处。上回见面还是在湖园,边先生说他岁数太小,若不说,人还以为他是家主生的。自那以后,家主就冷落他了。 “辈分在这里,该喊还是要喊的。”北堂岑被他盯得心虚,坐在桌前揩抹茶杯。她来原本是有事要和齐寅说,金淙都找过来了,也不好把他赶回去,不过也没什么他不能听的就是了。“说起来,锡林,你找个地方把成璋的父亲安顿一下,给他找个事情做。”北堂岑放下茶杯,又把金淙的手拉起来,捏他的指甲。 除了公子,家主还把一户姓成的人家接来了,安顿在二进,住在长史家旁边的小院子。听说成娘是好苗子,但是身体不好,华医娘给她看过,年前吃的药都配好了,齐寅已给她送过去了。她那个大房尤姓是个踏实肯干的孩子,刚来那天晚上就到青阳院拜谢过,齐寅对尤姓的印象还不错。依稀记得成娘是有个守鳏的父亲,跟家主一般大,自来了以后一直躲着,从不到院里来,想是乡野村夫胆怯怕生。 “田姓那个是吧?”齐寅一抬手,说“放在朱绣院侍弄侍弄花草,按月领钱。毕竟是成娘的父亲,真的做活也不合适。你觉得呢?” “我觉得。”北堂岑卡顿一下,点点头,说“行。” “怎么了?”齐寅看她像有顾虑的样子,不由发问。 “不好讲。”虽然不记得他,但看边峦那副跟他深仇大恨、不共戴天的样子,北堂岑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不过斑儿长得挺好的,欢快得好像从未受过规训,起码田姓没有虐待他。而且斑儿真心把成娘当作他的姐姐,把田姓当作长辈,成天‘姨夫’、‘叔叔’的挂在嘴边。她乍一看出边峦动了杀心,一把就给他摁下了,好在边峦从来听她的,心里再恨也忍着。 “反正你把他搁在有人的地方,给他找个事情做,他自己也安心。就是别让他碰见边峦,我怕他自己把自己吓死。”北堂岑这会儿才发现金淙的手很软,骨节的灵活度很高,简直像小猫一样,怪好玩的。 听她话里意思有些防着边峦,齐寅不好好答话,轻轻哼了一声。北堂岑抬眼看他,问“这什么意思?” “还是性子利害的能治家,我不如他了。往后用人管人的事情上我也不跟他争,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替你管着家业,算算账吧。”齐寅这话虽有点酸,但也是真心的。他父亲和姑姑们刚一出事,家主就把管家的事情挪给了边峦,齐寅原本以为是要休他的意思,就算不休他,边峦跟他针锋相对那么多年,也不会让他好过,但没想到边峦根本没有一点私心,一大清早雷厉风行地将府邸上下整顿了。虽不愿意承认,但确实比他当家的时候有规矩多了。 “他岂止能治家。也就是当年孩子小,要他照顾,没让他到两军阵前去。就这样还跟贼匪强盗干起来,反抢了人家的钱财和坐骑。他要没这么利害,我的儿不能活着离开托温。”北堂岑失笑,揉了揉眉尖,说“还有一事。我要把斑儿搁在你这里,你好好教他。虽然在乡下长大,但斑儿认得字,还读过几本书。你晓得苏老将军吧?成娘的母亲从前是苏将军帐下谋士。但也不要管得太紧了,我不把他配出去,也不舍得他从军,场面上过得去就行。” “让我教么?”齐寅有些意外。她都已将边峦抬做平夫了,是能为她教养孩子的。 “跟着你,沾点文气。跟着边峦,我不好说,他既不识字,也不懂礼,教训下人就罢了,教养什么孩子。” 家主说的事,齐先生不知道,金淙眨眨眼,小模小样地在旁搭腔,说“男子是贱皮贱肉,不打不晓得好歹。”到底年纪小,眼神明亮,稚气极了,说这话的样子还怪可爱的。北堂岑失笑,一拉金淙的手,道“不要跟他学。” 那天晚上在湖园吃过饭,家主走后,金淙跟边先生在府里遛弯,边先生在迭石子花园的假山后头逮住两个议论侯夫婿的侍儿。他站在原地不晓得应该怎么办,先生上去,攥住了发冠就往假山上撞,兜脸两个嘴巴子,打得人口鼻流血,哭哭啼啼,快把金淙吓死了。第二天早上又训话,金淙是偏,比边先生矮一头,他也得去。先生在院里搬一把大座,叫竹烟、波月将他昨晚逮住那两个侍儿拎出来,扒了衣服摁在凳上打板子,鬼哭狼嚎的,下截都快保不住。院里人人噤若寒蝉,边先生撑着脑袋,说‘我追随家主多年,从西北一路杀出来,可不是你们好性儿的侯夫婿,纵着你们烂了舌头说三道四,给家主添堵。男子是贱皮贱肉,不打不晓得好歹,这次我只打三十,下次让我逮到,就打到死为止。你们也不用憋着趋炎附势、攀高踩低的心思,觉得谁倒台了,谁得脸了,要巴结谁,作践谁。把自己都管好了,伺候得家主舒舒服服的,你们自然好过。如若不然,我将你们这些贼歪刺骨的东西统统打得稀烂。’ 虽然做出来的阵仗很大,说的话也很吓人,不过金淙发现边峦是个很好相与的人。他凡事都顺着家主的意思来,家主喜欢的人,他也喜欢,谁让家主觉得烦恼,就是跟他作对。他跟齐先生不对付也不是为着自己,都是因为家主为齐先生考虑时劳心了,他见不得。金淙那天晚上很怕,现在也不怎么害怕边峦,有时候觉得无聊,就去湖园坐小船,边先生从不多说一个字。不在家主身边的时候,他基本上都在喂猫,给猫梳毛,湖园里的野猫个个儿油光水滑,最大的一只玳瑁肥壮壮的,恐怕有十三四斤。 冥鸿带着公子到二进院子找他姐姐去了,中午不在。金淙留在青阳院吃饭,又偎着家主说了会儿话,恋恋不舍地回去。北堂岑吃饱了觉得有点儿困,想在锡林这儿睡,梅婴进来点香,她忽然觉得屋里少了个人,于是问“雪胎呢?好久没瞧见了。” “你也好意思问。”锡林将她腰间革带解下来,说“梅婴还要伺候你,就雪胎这么一个人在我跟前,你还把他许给子佩。都配出去好几天了。” “是吗?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北堂岑往里挪,让齐寅跟她一起躺会儿,最近都累得够呛。她睡觉的时候手不老实,到处乱摸,齐寅不上她的当,只在床边坐着,打下一侧帘子。“但我觉得雪胎伺候子佩挺合适的,雪胎的性子简直是个男道学,子佩又喜欢安静,家里没人,有几个小侍,后来也不晓得都到哪里去了。上回我到她家里去,怪不自在的。”北堂岑捏着齐寅的手,说“躺会儿,干嘛呢,防我跟防贼一样。” “要不是合适,我还舍不得把雪胎给她。”齐寅敷衍地合着衣服靠在床头,说“子佩如此年轻就是相府司直,她日后的前途实在不可限量,我都不敢想。” 这两天略降了点温,齐寅就裹得很严实,北堂岑觉得奇怪,把手伸进他衣襟,掀开衣领往里瞧瞧。齐寅的皮肤白,稍一有个印子就很明显,身上的淤红如同玉沁。难怪穿成这样子,北堂岑将他上身的小衫子剥掉,他不大情愿,半推半就地还是脱了,一手挡在胸前,什么都遮不住。“大白天的。”齐寅连连拍她的手“早几年忙得什么一样,怎么现在让你有个正事干都难?” “怎么没有?还没到用我的时候。等我出远门回来,累得不想碰你,你还不答应呢。”北堂岑说完,齐寅的脸就红了,简直不愿意理她。“这是我咬的?”北堂岑枕在他心口,摩挲着他肩头的齿痕,浅红的印子,周围有些泛青。这种话是怎么问出来的?“不是你咬的。”齐寅好笑地瞧着她,说“是狗咬的。” 原本就是她问了个烂问题,北堂岑一笑,在齐寅的颈窝里蹭,说“不记得了。我为什么咬你?” 她这么问,分明就是记得。齐寅往下靠了一些,难为情地搂着她的脊背,在她后背上拍,让她快一点睡。北堂岑看他,他就把脸扭到另一边。“躲什么?是谁总吃无影的飞醋?说‘哎呀,你往肉里爱人家,怎么不往肉里爱我’。”北堂岑学他说话也不好好学,他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她们在一起很久了,将近二十年。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北堂岑从来没有像那晚一样缠绵又严酷地占有过他,那对齐寅来说实在有点太超过了。他上身穿得很齐整,甚至包裹得有些严密,衣袍堆迭在腰上,露出臀腿,手臂被床帷子拴着吊起来,硬挺的性器根部箍着一枚玛瑙质地的悬玉环,红得丰盈又曝露。北堂岑把玩着他的折扇,敲一敲他的胯,顺着腰线往上滑,抬起了他的脸。滚热的掌心顺着他的鬓角往后摸,北堂岑攥着他的头发,令他朝后仰头,折扇厮磨着口唇,他明白北堂岑的意思,于是衔住了扇骨。她威胁说‘要是掉了,我就用马鞭抽你。’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齐寅浑身紧绷,呼吸都放缓了,心跳猛烈地敲击着肋骨,在他胸腔中久久萦绕。北堂岑跨着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咬着辔头的小马,灼热滚烫的气息骤然压下,他被一寸一寸地吞吃进去,水潺于溪,清晰可辨。他感到自己在被粗鲁地使用,和往常都不一样,粗糙的虎口顺着脖颈捋上来,把着他的下颌,北堂岑用拇指厮磨他的脸,凑上来叼住他的喉咙。 到了这时候,他的袍衫才被解开,热气熏蒸着他的脸,北堂岑在他身上摸,吮吻他的肩膀和胸膛,时而留下一圈深凹的齿印。齐寅并不讨厌那样,疼痛像针扎一样细碎密集,又带出更深一层的潮热,令他对北堂岑的渴望永远都欲壑难平。西窗圆月高悬,北堂岑年近不惑,沉默未竟,一弯肩颈流畅熟练,尤显得峻烈。悬玉环刚一摘下,齐寅就近乎崩溃地哭着射了出来,他到底还是滑落了扇子。天色迷朦地亮着,北堂岑颇为遗憾地望着他,从宣室的墙壁摘下马鞭。她喜欢马,一应器物都讲究,香牛皮的鞭拍,兕角手柄上缀着两颗金珠,鸦青流苏悬于其下,柔韧的乌木干油亮发红。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北堂岑拨弄着鞭拍,在自己手上试了试。齐寅只被她打了五下,就已经很受不了,一直淌眼泪,平行的五道檩子红肿着排布在腰侧,边缘的皮肤被磨破,浮着一圈红。直到北堂岑把他的手腕摘下来,搂他在怀里亲了很久,他才被哄好。 想什么呢。齐寅有点感觉,又要硬了,一瞬间就回了神,臊得满脸通红。捂了北堂岑的嘴,小声道“怎么是无影的飞醋?明明就是有。我以后不醋了,好疼。” “疼就对了。”北堂岑捏他的腰,尚未完全消肿的印痕又迅猛地红起来,肿得滚热,难舍难分。疼痛确有一些引人着迷,辗转着折磨他,时刻提点着他那些晦涩阴暗的心事。其实齐寅晓得,边峦身上的烫伤和刻痕不完全是情事中留下的,也不单纯是出于爱,毋宁说几乎没有爱的部分。那是迁怒,是发泄,是难以言喻、不可名状的痛苦的传达。是边峦默默无言地忍受战火在她心里留下的疮痍,才让她幸存下来了。齐寅可以想象,临时供给休整的托温城,严寒的气候,阴沉的天色,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雪原,无休无止的杀戮和死亡,母亲在寒风中倒悬的血影。战鼓与铜钲的铎铎之声日夜摧残她的五感,北堂岑的躁郁和焦灼只在情事中发泄,她一定气息凶戾得像个杀神,在绝望中亲吻、撕咬、鞭笞她的配偶,用烧红的铜牌打上她的烙印——如果风雪终将埋没她的姓名,那么边峦是她唯一的遗物。只有边峦带着她的遗迹活着,她才能真的像一个人。 这让齐寅怎么能不羡慕?怎么能不觊觎、不渴望呢?边峦是五品从将的儿子,比家主还要年长四岁,放在京师的命夫们中间,他只不过是个粗野跋扈、上不得台面的老货。可是他从来都不叫一声‘家主’,他叫她‘岑儿’,叫她‘小老虎’,北堂岑对此习以为常,甚至有些怡然自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她原本就有些野兽的底色,她是天女腹心,是北方母神引以为傲的女儿。 “我好喜欢你。”齐寅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俯下身捧住她的脸,在她鼻尖轻轻地吻了一下。 锡林原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心里想什么,脸上都不带出来,让人哄都没办法哄,只能冷着,等他自己消化。那晚他躲在被子里哭得不像个样子,好像全天下再无他立锥之地,谁都不要他了似的,北堂岑才终于算是逮到了机会,跟他好好说了一次话。那之后锡林就变得有点缠人,上午那句颐指气使的‘站着’听起来很招人怜爱。他现在有笑有嗔,还有点小脾气,再回想起早几年他小心翼翼,整天揣着心事的模样,简直不像同一个人。北堂岑搂着他的腰趴在床上睡,齐寅一下一下在她背上摸。 第一次看她的身体还没有这么多的疤,从聚金山回来以后简直都不能要了。齐寅摸她背上淡粉色的刻痕,当时华医娘说增生得厉害,没有个十几年的光景不会消下去,想是日子过得久了,现在已经变得比较平整了。她们陷陈营也真是的,小伤口用纱布乱七八糟地裹,大伤口就把刀烧红了往上烙,有的地方肉厚,从豁口里头翻出来,就用针线浸点草药汁和黄酒,随便叫个良家子进去帮忙缝上几针。人是人,会冷会疼,又不是器物。 大概睡了半个时辰,忽然听见院内斑儿叫‘娘’,其声音之开朗,语气之雀跃,整座京师罕有。梅婴追在他后头拦,齐寅正昏沉,一下就惊醒了,拍拍北堂岑说“儿子来了。”她一骨碌从齐寅身上爬起来,神情还迷茫着,掀了被子就下地,靴子穿上了才发现没穿上衣,二人又是扯被子又是翻垫子地找了半天,手忙脚乱。北堂岑叼着簪子挽头发,厚实浓密的长发拢了两把都没梳上去,烦躁地一叹气,齐寅原本正给她系衣带,还有一侧没系上,见了这场景,也不知在想什么,忽然捂着脸笑倒在床上。 三一、添香茶美人作台盘拜友父亲王识猫腻 “唉,正度每天的日子过得真好啊。她那么大个儿,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说想她,要见她,没一会儿功夫就去找她。瞧我生的这个,成日里有个影子没有?一见到我就躲得老远。”姬日妍躺在仙郎怀里,几乎快被各地呈献的文集给埋起来了。她看得头晕眼花,将手里书册一丢,揉着额角说“昨天下朝,刚一出门,她儿就迎上来。真是个好孩子,来给娘送披风,人问他答,不卑不亢,一看就是命里带着贵气的孩子。见老帝师颤颤巍巍的,还知道上去搀扶呢。脸长得也好,三庭五眼跟他娘一样正气凛然。” “个子也高,也壮。”宋珩接口道“但是王公子的年纪还小,王姎指望他懂什么?” “我么?我哪有什么指望。姑娘都不指望,还小子呢。听东观博士说,是你的千金每每拔得头筹,我家那个,哼,还不如我的当年。” 是她养育的千金,却不是属于她的,宋珩原也不指望那两个姑娘什么。她因没有生育的能力,献上精心挑选的男体,在心里祈求母神将不幸罹难、反本还婴的女孩儿重新投入这两套容器,在容器的腹中重塑血肉,重铸神魂,降生至她的膝下。她是母神的不幸女儿,她将成为不幸女儿的母亲。所谓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 上一次路过三圣庙,见翁公携婿拜祭三圣已成风气,岑姐说风气虽盛,却无人能拜成,言下之意是民俗迷信,不能当真,问她怎么想。岑姐的大房也拜娘娘,一拜就是十多年,但求一女,然无所获,想来是岑姐并不清楚这其中隐秘。怀胎须得女子怀,娘娘也得女子拜。世间有见蚊睫者,有不见泰山者,经历不同,神怪之事未可妄论。但在宋珩想来,无人拜成是好事。抛却旧日恩怨和个人褒贬,她也希望四海八荒合敬同爱。 姬日妍摸了摸仙郎的脸,他低垂着眼帘,呼吸已很乱,想来是忍不住了。姬日妍对他的关注稍纵即逝,重又望向宋珩,叹道“罢了,娘生的娘疼,成不成器娘都疼——听说你把雪胎给弄家来了?” 她正经说不了两句话。宋珩放下文集,说“是。” “侯夫婿跟他多年主仆,回头你不要了就赶出去。”姬日妍促狭地看着她,说“别留在家里,保不齐哪天又病死了。” 到底还是久在宫闱的定王最为敏锐,宋珩笑了一下,“雪胎的品行端正,性格温驯,我挺喜欢他的,既没有风流之情,也没有生动之趣。” “是我不懂子佩的喜好了。”姬日妍摇头叹惋,“我原本以为子佩是乐于培植,将个男道学调理成孟浪子。” “男子的淫窍一点就透,也配得上培植两个字么?”宋珩说罢,姬日妍也笑,“贞淫贵贱顷刻之间,为人姎妇的可得谨慎。”她坐起身,将仙郎的腰搂在掌心里捏,听得他小声低吟,叹道“这个孩子怕是让我娇纵坏了。” “我看着倒不像。”宋珩拢住袖子,用朱笔在文章中圈点,边写批注边道“王姎这位新欢,唇红桃花,肌莹玉润,双星不动眼波自流,远山绰约情郁未舒,望起来就是会浪的。” 其实不必相面,定王连衣服都不叫他好好穿。来的时候一件披风裹得严严实实,进屋就脱了,里头一件透薄的绯罗小衫子,胸前两抹娇红,拴着细细的金链,一直连到下身去,乳首缀着做工精巧的小金玲。他尤其不敢晃动,想来是弄出声响要挨王姎的责罚。至于脐下三寸是什么光景,那更不必说,瞧他这面色潮红,艰难受教的样子,大抵是被亵玩一讫,再无什么余地。 “确没哪个郎君比仙郎会浪,我都舍不得将他搁进堂子里。”仙郎的年纪还小,却已很会取悦人了,姬日妍几乎不操他,但没有一天不作弄他。 宋珩表面上看着是个端庄持重的人,私底下倒不好说,没有哪个成日笑意温和的人目光恹恹如她。姬日妍凝望她片刻,忽而动了心思,结下顾仙郎的衣带,道“去给宋大人添一巡茶。” “是。”他压抑着喘息,答得很温驯。绯罗衫子从他肩头滑落,仙郎俯身马爬在地,姬日妍先取粗陶莲花壶承,又拿起案前大漆碧落泡茶壶,连着一只瓷包银鸡心杯,将他脊背当作台盘,尽数摆放好了,拍拍他的腿,道“去吧。” 小金铃随着他动作晃动,清脆悦耳,令人神魂通达。仙郎这两步爬得相当艰难,眼眸湿润,浑身颤抖,背上的瓷器也因此磕磕绊绊,发出细碎声响。银红底白菱花的下裙紧贴着丰腴饱满的臀腿,动作间露出灿灿花鞋。“大人。”顾仙郎伏在宋珩身边,两腿颤颤不止,嗓音沙哑柔顺,“请大人用茶。” 小绿叶蝉刺吸茶树,使得白毫乌龙香气如花似蜜,汤色橙黄,晶莹透亮。“滚水晾到八分烫,沏上一碗白毫,花果香缠绵悱恻,层迭释开,俨然美人如醉,端的是娇颜酡色。”宋珩提起大漆碧落壶,惬意地斟出半杯,包银的茶杯很显汤色,。仙郎咬着唇,身子在原地抖个不停。定王对自己的恶癖和瑕质从来不加掩饰,就她对红郎君一贯的态度来看,仙郎的后庭里想必含着东西。仙郎垂着脸,浑身都软了,腿根不住抽动,想抑制着不把身子丢了已经是困难至极,更别说保持跪姿。情潮汪洋漫漶,宋珩确有一瞬讶于他的定力,斟茶的手往后挪了分寸,滚热的茶汤顺着他后臀浇下。 茶水很热,但不至于烫伤他,顾仙郎的下裙里什么都没穿,王姎不让他穿,滚水淌经后穴,打湿了布料,紧紧敷在两枚阴丸上。仙郎的惊叫噎在嗓子里,根本受不了这样的刺激,小腹一阵抽动,抖个不停。他蜷着身子歪倒在地上,骨头里都酥去了,背上的茶杯、壶承散落满地,伏在宋珩案前,紧紧绞着两腿,哼唧了好一阵才哭出来。 “让你给大人添茶,这是怎么说的?”姬日妍神色淡然地瞥了他一眼,问“还有点规矩没有?” 仙郎捂着脸磨蹭半晌才在原地跪好了,声音软软,几乎听不清楚,说“多谢宋大人恩赏。”他缓和了一会儿,伏在地上收拾盘盏,两手托起来,待宋珩将茶壶放进壶承里,这才端回姬日妍的跟前。 老帝师派了重活儿,姬日妍一忙就是一大天,头晕眼花,再也看不进一个字,要问相府司直讨一口饭吃。人干活儿来了,岂有不留人吃饭的道理?宋珩笑着连连应承,让小童去把后院的野雉抱去庖厨,加上枸杞、菌子,给王姎蒸鸡汤,再汆个萝卜缨子,点上香油和干豆皮一起拌,其余的凉菜热菜,让厨郎看着准备。 到朋友家来做客吃饭,拜见朋友的母父也是该有的礼数,正好还要给仙郎换一套衣服。二人有说有笑地往后院走,姬日妍忽然想起人说前段时间宋大人不晓得从哪里运回来两筐山货,还有一窝剪了翎的野雉,遂问她这是怎么说的,莫非是终于厌倦了庙堂,要去做山人了么?宋珩见王姎还不知情,笑道“那都是岑姐自己院里的,她看我贪吃,索性回府后全部馈赠给我了。王姎真要尝尝岑姐养的跑山鸡,肉质紧实,汤汁鲜甜,可谓席上之珍,风味蔼然。而且山禽善疾跑,会滑翔,看岑姐在院里抓鸡,鸾鸣凤舞,虎跃龙腾,观赏性极强。” “真是个坏妮子,好酒好菜款待你,不去帮忙也就罢了,还在一边儿揣着手看余兴的游艺。”姬日妍失笑,不在京的这段时间,她们可真是没少热闹。再加上一个元卿,寻常就是她们四个玩得最好,她弟妹的年纪最长,子佩最幼,每每在外,弟妹都把子佩照顾得一一当当。不然巫祝娘娘们怎么说她弟妹是操心的劳碌命,人家的贱造命犯红鸾,女男情长,算不上什么贵格,她这个弟妹有古之大将的风度,这辈子都在幼弱者跟前打转。这么说来,命线星轨,冥冥之中恐怕真有注定。正度只带了小半年的孩子就出去打仗,打仗回来宿卫日益病笃的先帝和老态龙钟的太皇,没几年先帝又托孤,她天天早出晚归地上宫里带孩子。而今陛下大了,她失落的儿也找到了,听说又在外头捡了个孱弱多病的年轻女娘回来。到底是闲不住,姬日妍想着,觉得甚有趣味,不由发笑。 笑着笑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宋府内院空旷而死寂,莫说斑斓颜色,就连些植株也无。下人零星三两个,步履匆匆,没有一点活人气息,分明是白天,东西两院的小门上落着厚实的铜锁,姬日妍有一瞬以为宋珩是要把她骗进来杀。主院正房的屋子里光线昏暗,显得尘霾深重,堂屋当中四方大座,那戴孝的男子想是宋宅鳏居多年的继室老爷,身姿肃然,神情麻木。微风拂过,他身边帏幔浮动,映出近侍魁梧的身影。 “父亲。”宋珩上前两步,俯身参拜,姬日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侧脸。她说话时,细美的贝齿闪过,月晕般柔和的莹白一晃又如刀光,旋即被掩盖在血色匮乏的双唇后,悄无声息。宋珩的眼神同往常不一样,眼皮一横,露出暗沉沉的凶光,血似的汪洋稍纵即逝。 这人…姬日妍错愕地将目光投向大座上的男人,他颈间青筋浮动,是苦苦压抑着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凸凸弹动的青筋敲击在姬日妍的心头,诡异地回旋着,久久不能散去。半晌,她敷衍地拱一拱手,忍不住还是笑。 一天天只见司直大人苦读诗书,想不到她家里柳暗花明,层迭百转,余兴的游艺倒也不少。 【番外四:风雨如磐】 方姓抬进宋家的时候还很年轻,他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但很会装可怜,待长女宋珩无微不至,事无大小,躬亲照料,老主母因而喜欢他。宋珩的生父病亡之后,抬了他做续弦。那年宋珩才十岁,已是县案首的小童生了,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她本该照例进学,一帆风顺地成为秀才小娘,然而母亲怀胎十月,一朝分娩,产后暴崩,襁褓中的弟弟也没能活下来。 与西夷征战后,人口衰减,百业凋零,陛下天恩,颁布谕令:凡生女娘,与二壶酒,一豚,一仆;生男子,与二壶酒,一犬;生二人,天女与之牲饩;产厄亡者死国,视同征战死,立坊旌表,追忠妇,与大殓之资,母家族人得钱粮。 那日在三圣庙请了六个娘娘,在家做水路,超度母亲。晚夕除灵,正铺陈道场,悬挂三圣神像,年纪最长的一位见了角落里抽泣的宋珩,说这个孩子早慧,命苦。人人都当那位老娘娘是想多要两个钱,并没有听她细说,尤其是方姓。老主母本就是个员外娘,又是产厄而亡,朝廷给予钱粮抚慰家人。偌大的家业是他把持着,膝下只有十岁幼女,不足为虑。方姓心忙情荡,连斋戒都不肯,只想赶紧了事,找一个奸妇饮酒作欢。老娘娘临走前将佛多圣像前供奉的柳枝摘下来,递给宋珩,说不要怕,母亲始终在天上保佑着她的女儿。 没有了老主母的管教,方姓嫌宋珩在内院碍手碍脚,耽误了他下半辈子的喜乐,于是一改往昔和蔼慈爱的面容,将宋珩赶到成日不见光的倒座房里去住,落到她手里的吃穿没有一件是像样的。家里的老长仆哭了一包又一包,跟在方姓后头苦口劝说:千金十分聪慧,日后必定能当秀才,再中了举,上得金殿,位极人臣。大爷对千金好,千金自然孝顺大爷,大爷若是对千金不好,这小锦鲤一朝化龙,乘云雨而登天梯,只怕要记恨大爷。又强拽着宋珩到跟前去拜他,给他表忠心,一口一个父亲,上赶着孝顺。 要么就不叫这个蹄子读书,往后守着家产过日子,待她的岁数一大,就把她扫地出门。要么赏她一口饭吃,当了官的断然不敢德行有亏,家里闹得再凶也不敢往外说,横竖要在父亲跟前进孝。就是金山银山,也有吃空的一天,更何况老主母还有其他侍人,也要分钱,不然家里就来闹。这么想来,还是后者有益,来得长远,方姓打好了算盘,把宋珩迁到外书房。 殊不知人心失去便不可重来,宋珩又是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聪明孩子,自小就心思深沉,任凭方姓百般刁难试探,她都一副和顺依从的模样。脏腑深处的良知未经救赎就被销毁,势必不会让方姓称心如意。方姓前脚对她放下戒备,松了约束,宋珩便说要为母亲守孝,搬到外头居住,虽然酷暑时溽热,三九时挨冻,但好在方姓想不起来问她的动向。她时常去三圣庙里给母亲的莲位上香,当初的老娘娘疼她,煮饭给她吃,还给她缝了好几件半臂,白绉纱的,青绉纱的,让她换着穿。 宋珩十三岁来了初潮,方姓得知此事,如临大敌,正好她丧期服满,便态度强硬地将她给挪回了家里。这个蹄子若是日后招了婿,有了孩子,他就不能霸占着宋家的田宅了。当年那个老长仆也不是个东西,这死蹄子往内宅招个小淫夫,肯定处处跟他作对,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世间尊重女人,轻视男子,不过是因为女人继承了神明创生的能力,这蹄子若是失掉了这种能力,日后别说招一个淫夫,就是招十个,也好对付。方姓眼皮子一翻,肚里又有了主意,叫他的奸妇谎称治风湿,上外头抓雷公藤。 但凡懂得一点医,就晓得雷公藤毒剧,长久下去,不是呼衰就是心衰。方姓把药下在饮食里,他以为每月就一点点,不会出大事,却耐不住积少成多。宋珩起初只是经行腹痛,逐渐淅沥,最后干脆就不再来了。她忙着读书,一心要出人头地,没空管自己的身子,待察觉有异时已经晚了。东观的卿娘保举她参加省试,宋珩一出考场就头晕恶心,四肢乏力,腹痛不止。行至三圣庙,再不能往前走一步,正逢老娘娘拄着手杖出来迎她,宋珩一头栽进她怀里,呕出一大口血。 中试就有了选官的资格,能吃朝廷的俸禄,用药没用好,眼瞧着闹出人命。已是八月份了,刚考完试,再过一月就要放榜,宋珩若是中了,次年二月参加不了殿试,此事就真的闹大了。方姓的奸妇那天听说宋珩要死,拿个包袱皮将钱财一裹远走她乡,哪管姘头日后的死活。方姓慌了手脚,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蹄子,若是抬家来,请医娘看,人说中毒了,那岂不就是他下的么?若是丢在外头—— 还不如丢在外头,她在外头死了,那是她自己病死的。而且宋家死了这么一个成材的娘,皇恩浩荡,想必要给抚恤。方姓原本怕她死,后来又怕她不死,叫人去打听消息,说宋珩连日呕血,浑身皮肤透青,脸色白得像鬼,还撑着呢,都半个月了。九月份放榜,到时候真来不及了,方姓急得坐立难安,挎着小篮子装了些柑橘柚子,并着掺了雷公藤蒸的龙骨汤去看宋珩。他那个奸妇抓药的时候,医娘特意嘱咐了,说用完药不要吃柑橘一类。想必是对身体不好,不然也不会提醒留神。 方姓欲行不轨之事,趁夜溜进三圣庙。天娘作美,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定能冲去他留下的所有印痕。背倚着山门外大片竹林的残骸,雨水顺着屋檐汇成水帘,惊雷透空而下,瞬息之间亮如白昼。方姓看见宋珩闭着眼,赤身裸体地躺在香案上。老娘娘手捧血淋淋一团鹿胎,高高举过头顶,用以祭神。 三更半夜,深山老林,见到这血腥的一幕,方姓不寒而栗。他恶向胆边生,从挎篮中摸出削水果的小刀,迈进了山门。两盏幽幽的烛火间,神像天冠被微风吹起,广嗣送生慈姆的脸容骤然变幻,朝他流露出青面獠牙的忿怒相。风声俨如猛兽咆哮低狺,血一样的激红在母神眼中怒闪,转瞬即逝,如同火星吹过水面,然而她所遗留的压迫感深入骨髓:若想毁去她创造的一切,须得首先踏过她的尸骸。 宋珩醒过来的时候,老娘娘手执柳枝,在蒲团上坐定,已羽化而去了。她一百零九岁的高龄,面容安祥,栩栩如生,饱受雕琢的皱纹在她的脸容上历历如新。山门外叫喊连天,锣声不绝,报中省试第四名经魁,宋珩宋子佩。 那年,她十九岁。 省试报中,便是一只脚踏进了宦途,周边富贾都来送礼,几乎踏破了宋府的门槛儿。吃穿用度还是寻常物品,送侍儿郎君的也有。花红柳绿,宋珩一眼不瞧,唯独看上人送去内宅上锅抹灶的粗使哑儿,给他取名叫闻孟郎,叫他进屋伺候。 孟郎小时候生了一场病,耳朵聋了,听不见自然也就不会说话。然而他是很本分的人,粗布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四鬓利落似刀裁,不擦粉,不戴花,每个月三百钱,买了吃喝回家孝敬老母。他格外会察言观色,有时宋珩想要喝茶,还未开口,孟郎就已经捧过来了。兴许因为是哑儿的缘故,他表达喜爱和忠诚的方式很特殊,脸上宠辱不惊,却常像小狗一样偎在宋珩的书案底下为她暖脚。很长一段时间,宋珩身边都只有闻孟郎,她喜欢孟郎安静有德。 从九月到次年二月这一百余天的时间里,宋珩并没有去内宅。她令家仆将内宅落锁,不准外人出入,衣食月钱按时供给。方姓在三圣庙受惊过度,回来以后大病一场,自此提心吊胆,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他兔子似的战战兢兢。为了见她一面,闹过,哭过,也求过,宋珩都没有搭理。她忙着准备殿试,闲暇时就跟闻孟郎找些消遣。她教了闻孟郎很多手势,‘饿了’、‘渴了’、‘热了’、‘冷了’,闻孟郎学得很快,记得比她还清楚。有时候宋珩把‘镇纸’比成了‘砚台’,闻孟郎还笑着纠正她,将食指和中指迭在一起,这是交错的‘错’。喑聋之人向来以手势和动作交流,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约定俗成,宋珩是在得了孟郎以后才注意到这些有身障的可怜人,抽空为她们撰写书册、描画图谱,名为《指麾》 在殿试策文中,宋珩自引此书,先帝对她十分赏识,大加赞扬,御笔朱墨圈出了她的佳卷,令她到东观太史令丞林规门下任东观修撰一职,完善此书。宋珩平步青云,春风得意,踮起脚摸摸闻孟郎的脑袋,笑着指他,继而比自己,举起手,在空中捏起五指又松开:你是我的福星。闻孟郎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羞赧的神情,将脸别开,微微摇了摇头。 荣登甲榜,喜得大魁,即刻授职,官袍加身。大喜的日子,宋府上下张灯结彩,远近乡里来往恭贺,宋府摆酒宴请恩师与同年,直到定昏才散。明灭的大红灯笼间,宋珩带着闻孟郎前来内院拜见父亲。她穿着素色小褂,着袴褶,披着鹤氅,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皮下汩汩流动的青紫血管清晰可见。听见开锁声,方姓推开房门,宋珩遥遥望着他,摧灭的热望在心肺间缠绵。母神的女儿们从来都擅长藏锋,世间男子诸多愚昧,仅知佛多慈姆送生,不知她也复仇。 若只有那蹄子一个倒好对付,大不了鱼死网破,可她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身强力壮的侍儿,狗一样听话。宋珩只是比了个手势,那小子就上前来扒他的衣服。 “你要干什么?”方姓惊恐地往后缩,低头攥住了衣襟。闻孟郎复又将目光投向宋珩,她并起两指在髻上点点,翻过手攥了一下拳,笑着说“母亲去世多年,父亲鳏居,这样子不合适。” 那小子得了指令,动作立时粗鲁了许多,他是干杂活的下仆,本就高壮,还有一身的腱子肉。方姓被他抓着头发从地上提起来,不由握着他的手臂发出一声惊恐之至的悲鸣,他毫无动容,两下就将织锦滚边的丁香色罗衫撕得破破碎碎,丢在一边。“你现在当官了,我是你父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这是有失官体,你对父不孝,对主不忠,我要告你,我要告你!”方姓跪在地上蜷缩着身子掩饰,他对宋珩亏心,却并不惧怕,生命压榨生命,生命践踏生命,为求一息,亘古难绝。他怕的只有保护着宋珩的那个壮小子。见方姓瞪着通红的一双眼对她怒目而视,好像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和凌辱,宋珩不由笑出了声,“母父威严而有慈,则女子畏慎而生孝。你既无德行,又不慈爱,若得女儿的孝顺,令天下那些恪守本分的慈父贤夫如何自处?” 扒光了他的衣服,闻孟郎又卸他头上钗环,方姓此刻已学乖了,跪坐在原地并不反抗,怨毒的一双眼死死盯着宋珩,恨不得将眼光变为刀光,剖出她的心肠。“你还是得养我。”方姓笃定道“你不敢杀我,刚刚登涉宦途,若是在家守制一年,你就再也不会被启用了。” “父亲会长寿的。”宋珩摆手,令长仆抬来一箱布衣,尽是素色,没有花样,布料也无丝毫光泽。方姓任由摆弄,闻孟郎为他更衣的动作很利落,换好衣服又梳头,将他的四鬓全梳上去,用发网箍住,攒在脑后,别上一枝枯木似的发簪。“鲜艳的颜色会勾起父亲对青春的思慕,这不好。母亲仙去之后,父亲应当心如槁木死灰,对外不闻不问,以侍亲养女为己任,针黹诵读,在内宅深院了此残生。”宋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嫌恶的神色不加掩饰“为何母亲仙去,父亲还如此面色红润,珠圆玉润呢?为何一改往日的慈爱,对女儿我痛下毒手?母亲尸骨未寒,父亲就忙不迭地跟其他妇人勾搭成奸,难道您不知道廉耻吗?” 自以为行将灭亡,方姓一无所惧,伏在地上笑,反问道“廉耻是什么东西?若不是为了钱,普天世界断生了女子,配给你的老娘。这样多年,房中实事干过一件有无?就是在外头偷了人又怎么?” 便就是这个德行,他说什么,宋珩都不生气,只是摇头,叹道“鲜廉寡耻败家风。”随即示意闻孟郎,将方姓押回房里看管着,什么时候有个样子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屋内一应玩器摆设、挂画帷帐全部撤去,只留下正堂一把大座,宋珩交代了闻孟郎,便放心地离开。 三月份的天气还很凉,她走时让人撤两床被子,说鳏夫不需要睡得太暖和,以免筋骨懒怠,不能按时起来拜神。舒服是留给死人的。方姓拍着落锁的房门又骂又叫,闹了一夜,内宅的下人尽数被遣散了,上辈的侍人还有零星几个留在家里,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都不敢来看。闹到寅正,天色灰朦,闻孟郎从外间进来,将缩在床头昏沉的方姓从被子里揪出来,打来井水洗漱,方姓对他厌恶至深,推搡他的胳膊不让他触碰,闻孟郎面无表情,一手攥他头发,另一手捏后颈,将他的脸摁在水盆里。方姓猝不及防地呛了一口,下意识地憋气,面红过耳,毫无章法地挣扎,试图抓住什么,呛水的煎熬让他的喉咙不断痉挛,胸口灼痛如同火烧一般,他直到此刻才真的感觉到恐惧。闻孟郎将他拎起来,不顾他咳嗽咳得面色潮红,身体僵硬似假死的兔子,仍然为他梳头更衣。 这一个上午,方姓都很乖觉,拜倒神龛前,不住地用余光去瞥闻孟郎。他在一旁合着手侍立,目不斜视,简直像樽铁神像。跪到正午,前院送了饭来,一碗猫食似的冷饭,一碟汆水青菜,莫说荤腥,连油盐都罕有。宋珩说节夫应当心犹澄水,咀嚼无津,久而知味。方姓喜配酱,好盐梅,这几口饭吃得比杀了他还难过。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天,方姓饥寒交迫,又出不去房间一步,想晒会儿太阳都不行。他带着报复宋珩的心态寻死,将汗巾子系在雕花桌儿的边沿上吊,被看管他的闻孟郎发现,攥着头发从地上提起来,拖到堂屋的大椅前强摁他坐下。闻孟郎喑聋,既听不见,也不会说话,免不了缺乏一些最基本的对生命的感知,不管方姓哭叫得多么声嘶力竭,他都毫无反应,毕竟大人没有给他下指令。闹了两天,方姓也就闹不动了,精神接近崩溃,抱着膝盖缩在房间角落,闻孟郎寸步不离,屋墙似的影子乌云盖雪般压在他身上,岿然不动。 又过了三天,宋珩来看他,方姓垂着头侧身坐在正堂的大椅中,气若游丝,面颊已很消瘦。房门轰然开启,空气中尘霾浮动,他眯着眼看过去,宋珩揣着手在门外站着。每天寅正被闻孟郎拖起来穿衣梳头,摁在神龛前磕头进香,一天两顿尽是些没滋没味的东西,份量也少得可怜,方姓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宋珩对他的坐姿并不满意,人已称他老爷了,何故却是这样的姿态?连一点点威仪都没有。闻孟郎看出大人的不悦,上前将方姓的双腿放正,像摆弄断了提线的木偶那般,托着他的下巴,令他将脸抬起来。 “父亲。”宋珩微笑着拱手施礼。 千金是宋府的主人,是掌握着他生死的人。方姓意识到他得接着陪千金过家家,像她小时候那样,扮演她理想中的节夫慈父、道德上的完人,直到她对这场游戏彻底失去兴趣。怔怔地望着宋珩半晌,方姓双眼恍惚,神情木然,他的喉结上下滑颤片刻,道“千金免礼。” 三二、活伥鬼畏虎作鄙业恶红疣怀恨生灾毒 千金先后有过五名侍人,除了孟郎,其他人活的时间都不长,雪胎是第六个。 宋府的两名小姐分别是小五和二郎拜娘娘求来的。头个有娠的是小五,继而二郎又有了,起初大家都恭贺,说他二人爱慕家主的心诚,才能拜得娘娘,京师中多少郎君相公艳羡不已,就连侯夫婿都曾下了拜帖,带着贵重的贺礼来看过一次。彼时的宋珩还不是相府司直,大开中门,净水泼街地恭迎关内侯。 他二人被千金稀罕得简直没有个样子,成日里什么都不必干,只好好将养着,一天三顿饭到花厅里与她同用。宋珩手头不算阔绰,但很舍得花钱,二郎害喜吃不下饭,成日神色恹恹,她为之豪掷千金,旦求一笑。然而不过几月的光景,内宅上下都发现有异,小五的肚子比寻常身怀六甲的妇人都大,他脸色煞白,身形消瘦,眼底乌青,每日不管进补多少都仍感饥饿,只脸上总带着慈爱又幸福的笑容,相当诡异。直到某天太常寺来了两名巫祝娘娘,小五被抬进影堂就没有再出来,他有娠才不到半年,剖出来的却是个足月的婴儿。尸身用白布一裹,从墙头丢出去,对外称病谢客。宋珩戴着抹额抱着襁褓在暖堂坐月子,直到婴儿过了百日,才准给小五发丧。 每每看到千金怀抱幼女,方姓都感到心中擂鼓般的惊悸。他不晓得宋珩当年是怎么活下来的,也说不清送生慈姆的忿怒相究竟是梦还是真。在小五死后,比他略晚两个月的二郎惊恐得将要失心疯了。内院闹将起来,二郎摔碎一只碗,要用碎瓷把肚子切开,被闻孟郎踩着手腕摁下,捆着手脚锁进厢房里,由男眷轮流照顾。曾有一次给二郎喂饭时,方姓看见他的肚皮被婴儿的手脚撑起鼓包,竟好似要破体而出一般,吓得他汗流浃背,惶惶不可终日。 在极度的压抑与严格的管控之下,老主母当年的侍人相继投缳,宋珩对此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剩下二房和几名小侍还在苦熬。方姓心弦紧绷,神志涣散,仇恨与畏惧交替反复,如野火烧心,催逼得他离疯癫只有一线之隔。 相比之下,雪胎倒是很适应宋府的生活。一来因着他并不清楚宋珩真正的为人;二来,他原本就有一些呆,领悟不到女男之情,心中只有功利。然而千金将他的这种木讷称之为‘德’,她认为雪胎走的是为夫为父之正道。雪胎自从被关了一次木箱子之后,愈发小心谨慎,侍奉殷勤,竟叫方姓连错都挑不出来。想来也是,他打小就跟着侯夫婿,在函谷郡公跟前度日,后来又服侍武妇,怕是已经练出来了。方姓唯恐他持家的权柄被雪胎夺走,成日里精神敏感,对宋珩的关心近乎殷勤。 定王那天来宋府内宅,还带着她的爱侍。多年未见鲜艳色彩,那小淫夫的下裳红得好比血一样,身上簪环首饰,叮叮当当的作响,一身奶白白浪肉,肥不可增,瘦不可减,方姓头晕眼花,逐渐适应了平淡的五感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刺激,逼得他透骨生寒,如惊弓之鸟,只想大叫。当晚用膳时,宋珩说方姓在王姎面前不够得体,他彻底崩溃了,跪下来求千金放过他,倒把一旁站着伺候的雪胎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指尖刚碰到宋珩的衣摆,方姓就深感后悔,然而覆水难收,再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宋珩先是惊讶,随后面露担忧神情,说恐怕父亲闷得久了,要得狂荒之疾,让雪胎去蒸一碗鸡蛋羹,点些香油。她说她记得父亲年轻时,没有香油就吃不下饭。 当着宋珩的面,方姓自然领了她的好意,待她一走,就再也忍受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扶着门廊吐了个干干净净。第二天晚上,宋珩又到院子里来,叫闻孟郎搬两把大椅,她请了陇西来的皮影班子到府上表演,取悦父亲。是夜月色朦胧,天井中设方帷,张灯烛,便是在昏黄的烛火之下,宋珩的脸都显得那般惨白,方姓一眼不敢多看。 堂上一右一左,坐的是千金和老爷,怎么看都不合规矩,但宋府内宅的下人也都习惯了。两位小姐散了学,吃过饭,手拉着手跑来耍子。宋珩这才流露出些许真情实感的笑,将二女搂在怀里,在她们的注视下分拆水果。 小刀扎进石榴圆滚的肚皮,血一般鲜甜的汁液缓缓渗出,她将石榴一分两瓣,分别递给二女,红宝石样的石榴籽零落在地,骨碌碌滚到方姓脚边,拖曳出数道淅沥的红迹。院里风声呼啸,东西两侧门廊暗暗,尤显得院内灯火通明。宋珩点了五折,团花红笺上写得清楚:娲皇炼石补天、佛多吹柳救难、北母御兽治乱、恒我请命祭月、红疣盗日赐火。 “明早还要上学,已太晚了,就不要温书了。喝一盏甜羹,漱漱口,赶紧睡去吧。”演到一半,宋珩听见打更梆子,遂摸着女儿们的脸,说“下次单独演给你们看,好不好?” 嘴上虽答应,还是不免要在娘身边腻歪一阵,说最近在东观里的事。宋珩认真聆听,语气温柔,答应明天傍晚去接她们下学。 台上光影闪烁、色彩斑斓,浓黑的团云与洪水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人间,佛多目睹自己的女儿罹难,悲鸣声哀转久绝。活鬼似的千金起身牵着她两个拜娘娘得来的嗣女,将她们送回房间,方姓坐在原地,浑身止不住地打颤。他真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未几,宋珩穿过黑暗的廊檐缓步走回来,在他身边落座。 “父亲,您要知道,共业算在所有人身上,不共业却是自己作出来的报应。”女儿掌心的余温消散后,宋珩的指尖重又变得冰凉,轻轻搭上方姓的手背,低声问询道“您为什么觉得是我不放过您?院子里死过很多人,就是冤亲债主作祟也未可知,您看,是不是阴森森的?” 他不答话,呼吸声颤抖。宋珩接着说“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您仍会心绪难平,一时失态?您就不能似古井无波,如秋竹有节吗?” 台上影人翻腾,飞天入地,劈山倒海,弦鼓如织,音韵缭绕。 “多年以来,您为宋家付出了许多心血。若没有您对小五和二郎苦口仆心的日夜督促,我恐怕此生不会有后。您能知错,善莫大焉,母亲的英魂想必深感欣慰。您诚心祝祷,她会保佑您的。”宋珩的声音总是很缓,四平八稳。方姓觉得恍惚,记忆错乱,他真的还活着吗?还是这一切都不过是幻梦。自从三圣庙中回来,方姓就常常做梦,在广阔的一片虚无中不断地下坠。宋珩偶尔出现在他的梦里,如同龛前的挂像,一缕丰洁的青烟,标示他所在的方位与场所。他并不怀疑宋珩的话,他现在打心眼里相信神鬼之事。 “您的心情好一点了吗?日后应当不会再有什么疯言疯语了吧?”宋珩的视线光热冷透,掠过舞动的影人,落在了方姓脸上。 这一折是红疣盗日赐火:北方母神额间的红疣化作女神,其性和顺爱美,喜妆扮,好玩乐。时正值寒冬,冰厚齐天,生灵受冻,疫病横行。红疣女神目睹人间惨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嚎泣之哀,或覆族而丧,或阖门以殪,白骨露于野,积尸塞路途,不由悲从中来,掩面泣下。她为将火种带给天女,吞下烈日驰降十三层天,终被熊熊火焰烧去美丽的脸容,露出野兽的本相。灵山养蚕女为其织五彩法衣,錾黄金面具,红疣女神笃爱之,传其法术,令其通神祛疫,观星验谶,辅天女,掌祭祀,庇佑苍生。 影戏的道具是一件一件往外拿的,总是最后一出最热闹,光影如电,目不暇接。单眉细眼的疫鬼们手足相抵往灵山上攀爬,层迭如浮浪,拉扯着行人的裤脚。他涣散的注意被吸引过去,惊异地发现那些影人的五官分布和衣着发饰大都一样,跟宋府内宅的活人也没有什么区别。望着方姓双目颓丧、唇色惨白的样子,宋珩玩性大发,故意夹着声在唱词中悄悄附和,方姓惊恐地一颤,猛地站起身,“千金,你救救我。”他的声音夹在伶人的两句悲调中,也似一声怆然长吟,他道“我能做好。我不会再犯了。”引发宋珩一阵大笑。 方姓当然害怕,他怎么能不怕?灵峰山顶魍魉魑魅,山神老君从不向外人露出獠牙,他是宋珩的继父,是她使来得心应手的伥奴,说她不亲口说的话,做她不亲自做的事,宋珩死掉的侍人都是他逼死的。方姓不止一次梦见二郎血红着一双眼,挣脱地母的怀抱,从浅坟中爬出来攥他的脚踝,说‘都是你逼的,都是你诱唆!我不要拜娘娘,我不要拜!’ 他还记得那天,隔着内院的四合梅花窗,宋珩将一枝银叶白柳递进来,让他供在神龛前。宋珩说民间相传有五种女子难以有娠,其骨肉莹光,肉体纯实,然而阴气闭塞,其器无花,谓之石女。这是娲皇抟土造人的所为,是天意,即便其夫诚心拜神,也不能如愿。而她经脉全无至于不育,则是人祸,慈姆佛多怜悯她,会为她送生。 宫里的巫祝娘娘说宋府会有两位嗣女,可拜来拜去,终归只有小五得了。宋珩责怪方姓,说他的心思没有放在该放的地方,让闻孟郎为他收一收心。每次宋珩叫下人阖上大屋的门,方姓就害怕地淌眼泪,往桌子底下爬,缩在角落里畏怯地望着阔步走来的闻孟郎。他被一把扯着头发揪出来,扒光衣服摁着跪在大座上,宋珩揣着手旁观,眉眼含笑,亮晶晶的。闻孟郎用膝盖压住他两腿,一手摁着他的后背,另一手照例用戒尺抽打他的脚心。方姓真的被打怕了,哭着哀求宋珩,说他尽心,他一定为千金尽心,为宋家尽心,不要打他。宋珩对此无动于衷,说‘只不过是打几下,又有什么关系?脚离心脏最远,父亲既不会晕,也不会死,顶多只是影响走路,再长点记性。’ 这已不是方姓第一回挨打,但他对此还是很难忍受,泪珠在眼眶里惊恐地晃动着,悲鸣全然不似人声。邻近几间屋子都听见主屋里的哭声幽咽不止,时而惊起一声,让人胆战心惊。尽管如此,也没人爬起来看,也不敢点灯张望,都说是宋老爷思念老主母,哭一会儿就好了。 到午夜时,哭声渐渐止息了,整个内院寂静无声。听见千金要热水,长仆小心翼翼地送进去。只见正堂中大座两把,隔着一张红木桌,桌上一盏小灯,一方戒尺。右侧是千金,金缘古玄冠,深青织云袍,正倚着扶手看书,颇为闲适。左侧是老爷,身上不着寸缕,脸色惨白地正视前方,通红的眼中泪水涟涟,没有一丝生气,闻孟郎重新给他梳头。长仆将铜盆放下,抬起方姓的脚,往上淋了些热水,让他先适应一阵,再往水里泡。他不敢抬头,只听千金对大爷说‘我最近有些忙,一个月来问一次,万望父亲为了我保重身体。’ 方姓被打得半个月不能穿鞋,一直在床上躺着。他藏怒宿怨,把宋珩的四名侍人以侍疾为由叫到跟前,小五有娠,可以坐着,其他人不够体恤千金,不贤,无德,心也不虔诚,跪着静心思过。小五点菜,方姓让他们去帮厨,小五用膳,他们都得在旁站着伺候。方姓说若能拜成娘娘,要什么给什么,若拜不成,给什么受什么。第二个月依旧是没有喜讯,方姓又挨了一顿,哭叫得比上回还惨,遂愈发抬高小五,作践其他人。四郎的性格软弱一些,被欺负得受不了,夜里投了缳。飘轻的身子挂在房梁上晃来晃去,像一柄拂尘。二郎的屋子跟他正对着,一大清早起来,吓得魂飞魄散,跑到神龛前跪倒,磕头磕得山响,若再不能替千金产育,他真要被老爷折腾死了,求求慈姆,让他也赶紧有娠吧,求求慈姆——二郎害喜的时候,方姓如蒙大赦,热泪盈眶。 “坐,父亲。”宋珩笑着说“还没演完呢。” 红疣女神脚踏火烧云,身披红霭衫,喷火为星,呵气成霞,在天宫中飞旋舞动,将太阳揉成瑞彩千条的金丹,一口吞入腹中。天井中两盏烛火晃动,暗淡几分。方姓的身子僵直了良久才有了动作,摇摇晃晃地走回宋珩身边,坐下时已然相当端肃。 “您得坐在我身边才行,这是您的位置。”宋珩挟住了方姓的手,身子侧倚,亲昵地靠了过去,指着白帷子的幕布道“您看——”她说话时,疫鬼正将行人往下拖拽,红疣女神从天而降,口吐火焰。灯烛噼里啪啦地爆了一阵,台上登时明亮起来。方姓被那亮光晃得闭上了眼,听见宋珩在他耳边笑说“要是没有我,他们可就要把您拽下去了。” 三三、金淙儿羞窥演武场北堂岑垂青沐浴院 上午时候,雪胎从宋府回来看望齐寅。棣华之间想必要说点阁中密语,北堂岑也不方便听,衣服一披就往演武场去。 她的人是闲下来了,嘴没有闲下来,最近一个不留神就吃肥了,胳膊上的肉直打转,臂环都嫌紧。前几日跟元卿出去打场马球,没几杆下来,累得大汗淋漓,勒住了缰绳直倒气。元卿打马飞驰而过,说‘你这不行啊我的好姐姐,人都说虎老雌心在,你是太皇金口玉言的北堂虎,怎么刚开场就累趴下了?’引得众人哄笑。她这句话说得北堂岑浑身一凛,环视场上,哪个女娘不是精壮得如狼似虎?车骑将军严雌今年尚不到三十,扛着球杆赤膊上阵,胳膊上四棱子起筋线,在中场逡巡徘徊,严防死守,北堂岑很难突破她的招架。本来就是要发福的岁数,筋骨皮再这么懈怠下去不行,恐怕人要废了。 最近几天他娘在家舞刀弄枪,挥汗如雨,简直不知岁月。斑儿悄悄掀开门帘看了一眼,回头小声对金淙道“我娘脱了个光膀子。” “我看看呢。”金淙凑上来,屏气凝神地垫着脚往里瞅,见家主老鸦马裤打着吊腿,脚踩乌皮六合靴,白裹布缠了健硕的胸脯,动作间心口浮动一道深壑。金淙还没见过家主这紧衬利落的武妇装扮,她体量充足,一动起来,脏腑深处滚热的血液流经百骸,更显得胸肩块垒不平,腹背板肋虬筋,臀腿结实鼓胀。金淙看得挪不开眼,不由咬住了嘴唇,斑儿以为是他没见过武装,凑到他耳边,说“军娘操练时都是这么穿的。” 虽然比他略大一些,但斑儿是公子,还不明白。金淙红着脸转身,面对着斑儿,慈爱地在他胳膊上拍了拍,没有说话。斑儿不懂他的意思,但也由着他,两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里头动静停下来了,斑儿迭指敲了敲门。 就说他不明白吧,都没来得及多看两眼。金淙想说点什么,忍住了,刻意站得离远了斑儿两步,他可不跟公子玩儿在一起,省得家主觉得他不稳重。 未过多时,北堂岑披着锦战袍出来,头一眼瞧见斑儿,第二眼看见金淙。他俩的岁数差不多,熟络得很快,问起来经常就是一起玩去了,也不晓得捣鼓什么。在庄子里的时候,斑儿身边没有诉说风情的男伴,他姐姐的身体又不好,偎在床上,尤姓跟她不同床,总在跟前打个地铺,便于夜里起来照顾。斑儿对女男之事十分懵懂,看姐夫照顾姐姐、收拾屋子,就觉得他这个金姓的小叔叔也无非如此。至于他这个小叔叔嘛,年纪更小一点,还不到能为人尊长的岁数,北堂岑懒得说,睁只眼闭只眼地纵着。 “小叔叔教我打络子了。”斑儿开门见山,从袖里拿出好几条来,一股脑地递给北堂岑看。都是比较简单利落的样式,鸦青四方扣、大红琵琶扣,还有一根攒心白梅花的,说“给娘选。” “哦,还以为都是给我的呢。”北堂岑接在手里,笑着揉了揉眉尖。她平日里不佩戴这些拖拖挂挂的东西,但有一条也好,系在革带外边儿,回头到大姑姐跟前显摆。她用惯的革带是黑的,旁的颜色不显,思忖了一会儿,挑了白梅花的,将另两条递回去,说“打得这么好,送给娘一根,送给姐姐一根,还一根呢?” “给张知本。”斑儿笑得一派天真,北堂岑真后悔问。也不晓得那个死妮子的书看得怎么样了,武举有没有希望,她要是争气,能中,到时候把她调到手底下,先做两年事看看她靠不靠谱,再考虑别的。 也不跟她多说几句话,这孩子就火急火燎要去找姐姐,下午跟他姐夫一起回庄子里。北堂岑真不放心,一边走一边叮嘱他,说“张知本那个孩子明年要考武举,你娘我总夏官,掌武事,你这段时间不便和她交往太密,晓得么?” “我晓得,我让姐夫给她。”其实斑儿完全没有领悟他娘的意思,只觉得他的娘好厉害,好威风,娘说什么他都听,望着北堂岑的眼里满是崇拜。北堂岑有些飘飘然的自得,也就没有接着往下说。真是个乖孩子,她难免生出一些这样的感慨,她的儿真是个实心眼子的乖孩子,一说就明白,这就叫响鼓不用重敲。 家主对公子确是有一些溺爱的。金淙乖巧地跟在北堂岑身后一步的位置,看她背在身后的两只手勾着那根攒心梅花络,从头顺到尾,爱惜地摸个不停,不由掩着唇偷偷笑出来,感觉自己窥到了家主的心事。公子流落在外的时间太长了,不能像老帝师家的孙子那样涉大义,读史书,也不像元卿大人家的小如,刚十岁就擅骑射,会烹饪,被父亲教导得知书达理。对家主来说,公子每天吃得饱饱的,长得壮壮的,快快活活的,就已经足够宽慰她的心,更别说这个孩子居然还学会打络子了,而且打得还不错。 简直是八百里难寻的一个好孩子,不是吗?唯一可惜之处就在于公子一共打了三条,给姐姐一条是应当,给邮驿司衙的军娘一条实在将这珍贵的心意染上些儿戏的意味。 他早就说先选一条单独送给家主嘛,就是不听。金淙瘪了瘪嘴,心想果然是公子,不通晓事体,就算比他大一点点,也显得很不成熟。 家主这样的体格,有一些挡光,颇有压迫感,走路时迈着骑马人独有的阔步,到底是将军的气魄,金淙也只是遗憾了一会儿,心思就又飘走了。 斑儿在娘身边就很雀跃,说他姐姐好多了,姐夫说姐姐昨晚都没有怎么咳嗽,让他替家里给娘带个好,谢谢娘,改日到齐先生和爹爹那里拜谢。北堂岑笑着说见好就行,年前把丸药配好了送过去,按着华医娘的嘱咐吃。说罢又在斑儿的肩头捏捏,说确实是壮,之前宋司直——你不能喊司直,你喊小姨——说一方水土一方人,咱们家从上到下都壮壮的。斑儿的性格淳朴,未经雕琢,不像京中其他儿郎那么崇尚纤细曼妙,听了这话感到很高兴,说壮好,壮是随娘。 身后的小淙叔叔一直没有说话,安静得出奇,斑儿觉得很怪,回头看他。金淙正盯着家主的侧脸出神,被斑儿的视线搅扰得一惊,抿着嘴巴不好意思地笑。小淙叔叔不能用漂亮形容,但很有些少男的意气,方才粉着一张脸,双眼亮晶晶的盯着他的娘看,斑儿心里生出些异样,好像也意识到什么,耳根子一下就红了,迅速把头给扭了回去,还是用余光偷偷看金淙。北堂岑面上装不知道,心里思忖要不要把这两个孩子分开,但转念一想,边峦说得也有理,爱玩儿就玩儿呗,摸索着就晓得怎么相处了,不用费心。她抬起胳膊将斑儿揽在怀里,彻底把金淙的身影挡了个干净,扶着他的肩晃了晃,说“早点回来,行不行?你在娘的身边,娘才能安心。”斑儿应了一声,原本很爽朗的一个孩子,十几年没有娘也都过来了,如今只是出趟门,跟姐夫回家里一趟,就有些不舍得起来,用额头抵着北堂岑的肩膀,含含糊糊地腻歪了好一阵。 目送着斑儿离开,北堂岑叹了一口长气。说起来得感谢陛下的天恩,这个岁数的男孩子,既不配人,也不从军,在京城里头乱跑,是相当惹眼的事,就京中那些儿郎相公成天没有事干,爱说闲话的德行,锡林这么一个挑不出毛病的人都受了不少窝囊气。不过面对斑儿,他们可算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满心满眼只有羡慕。都说子凭母贵,她位列三妇之首,大总天下武事,膝下连个嗣女也无,只这个一个宝贝疙瘩。斑儿刚一跟她团圆,陛下就降旨封了一品诰命。莫说是出门到京畿一趟,就是想上金銮殿面圣,那也是可以的。只要她一天不倒,她的儿就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待她百年之后,将军府偌大的家业,成箱的田产,都是斑儿一个人的,足够他无忧无虑一辈子了。 拿着梅花络子把玩一阵,北堂岑转身往沐院走,准备洗个澡。拍拍金淙的腰,问道“上午雪胎回来瞧你哥哥,你去看了么?雪胎最近过得怎么样?” “上午瞧了,说是还挺好的。”金淙的小脸粉扑扑的,也不晓得去哪儿,晕头转向地跟着家主走,“但是早上我听雪胎说,他出门前给老爷请安,看见正堂的纱帐后一幕雪白的方帷,残灯冷烛,静置着两排花花绿绿的皮影,关节随着风晃,脑袋骨碌碌直转。就听到这儿,然后我就出来了。” “淙儿的胆子比猫都小。”北堂岑失笑,也像搂斑儿一样搂着金淙的肩膀,安慰他说“宋大人身边有个哑侍,小子尽心尽力照顾她父亲多年,听不见,也不会说话,估计是给他玩儿的。之前她两个姑娘下学,我顺路去接一下,买了两个手偶,宋大人后来问我在哪里买的,又给她那哑侍买了一个。” 这不由得让金淙有种被爱护的感觉,可是他的个子没有公子高,体量也没有公子大,脸一偏就能埋到家主怀里,这个动作就显得很变味儿,让他觉得很羞,轻轻哼了一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光是挨着他,北堂岑就被他剧烈的心跳振得不行,笑着说“你不是小叔叔吗?怎么这么不习惯和家主相处?” “我习惯的。”金淙把脸抬起来,故作镇定地装了一会儿,装不下去,一歪头将脸埋在北堂岑的胳膊上,哼哼唧唧地说“那要是能多相处,我肯定就习惯了。” “哦,是我去看淙儿的次数少了。”北堂岑有时候会逗他,金淙的年纪小,动不动就脸红,很有意思,但要说他脸皮薄吧,跟斑儿凑在一起玩也不见他害羞。 沐院在大将军府最中间的位置,沿着笔直的一道轴线,穿过仪门往前一间是外堂待客的正厅,经过湖园往后一间是北堂家的影堂、三圣神龛和暧堂,在这道主梁上并没有其他的建筑,就连家主和先生居住的青阳院都是偏的。这是金淙第一次来,沐院的结构疏朗,明亮宽敞,迎门一面前厅,左右堂屋供给休憩,天井正中一圈低矮的白玉砌出火塘,再往后是家主的内书房和沐浴场。 三圣中的北母执掌兵戎之事,她是火神红疣的母亲。火塘是大将军府的心脏,家主每次出征之前,宫里的巫祝都会来到火塘为她荡秽,身着法衣,口吐火焰,烧去她前路上的灾祸与恶疾,令她一往无前,所向披靡。武妇家里都要有火塘,不论冬夏,炭火常年不熄,可以保佑家主在战场上武运昌隆,邪祟不侵。男子不能跨过火塘,不利家主,金淙都不敢跟着北堂岑穿过天井,特意从廊檐底下绕了一个半圈,北堂岑已在二进院门前等他了。 听见动静,冥鸿从内书房迎出来。上午时候相府将田亩册送过来,长史大姨跟雾豹在外头核对过一遍,递进内宅给娘,娘把她揪来书房抄公文,盖金印,手抄得发软。 “好辛苦,我的闺女。”北堂岑笑着抬手蹭蹭她的小脸,见颊上有墨点未干,悄悄用拇指抹开,把她抹成一只小花猫。冥鸿对此一无所察,笑嘻嘻地仰着脸,说“娘洗澡么?我已让人把地龙烧起来了,正热呢。”金淙躲在北堂岑身后偷眼瞧着,想笑,不合适,把折扇抽出来掩住脸背过身去,肩膀一个劲儿地抖。 今天下午有媒公要来给雾豹姑娘说亲,她让冥鸿也去,家主让冥鸿去青阳院找她大爹拿钱,留着赏人,冥鸿说她跟姐姐有钱,不用,让家主在脑瓜子上敲了一下,将她赶去了。 冥鸿姑娘一走,沐院就只剩下两名小侍,都是很浅年纪,一个叫松涧,一个叫云鹤。金淙跟着家主进了沐浴场,一汪春池,水汽氤氲。松涧来捧锦战袍,北堂岑坐在池边的蟒纹透雕榻上脱靴,拆去吊腿,松开裤脚,把两只臂环褪下。 “淙儿。”她唤了一声,回身将臂环递去,只见金淙攀着花枝躲在立柱后头瞧她,巴掌大的小脸白里透粉,神情有些畏怯,又不尽然,一双眼睛水光流转,眉目含情。 淙儿一向是个乖觉孩子,乖觉得让人起歪心。 三四、少年郎斗胆抚雌虎多情妇折腰饲孤鸿 直到北堂岑冲完了澡,懒洋洋地泡进浴池里,金淙才算是有点缓过来了。看见云鹤来送沐浴所用的一应之物,忙拢起衣服,在透雕榻上缩成一团。 家主那身刀剐的刻痕被热气熏红,束发的簪子卸下来,油光水滑的长发跌宕而下,一如奔涌长河。松涧坐在池边用小篦子为她蓖头发,将储留的落发摘下来,在指尖绕成小团,放进文盘中。金淙抱着膝瞧着,又想起刚才的事情,轻轻‘呜’一声,把脸埋在臂弯里。 欺负人。十七八岁的少男受不了什么引逗,家主就是故意欺负他。拉他坐在透雕榻上,掐着他的大腿,吻他的腰,说先前冷待他了,今天补上。 家主是从北方来的,受惯了风雪,身上总是很热。掌心刚抚上他的腿根,金淙就被烫得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抬腿,被拍了两巴掌,在空荡的庭院里显得响亮异常。他哼了一声,羞得不敢动,家主俯身在他脸鬓上亲,将他的衣带尽数解去。透雕榻是将作寺大匠为家主量体凿刻的,细琢的拐子纹柳叶图案弯腿,围栏雕凿两条舒展身型的巨蟒,与亲王用的是一样规格,很有皇室的威严和风范。金淙的个子还小,缩在赤色榻垫上,本是绰绰有余的,然而北堂岑欺上来,身影将日光尽数遮挡,便显得逼仄,几无余地。 都不用她摸,只是亲一亲脸颊,金淙就硬了,粉嫩白皙的部件充血,立时猩红起来,茎露怒吐,很有些肉欲的气息。北堂岑尚不碰他,揉他的乳尖,将淡粉色的小巧乳粒玩弄得艳红挺立,说‘淙儿是个小狐狸精来的,在公子跟前装清纯玩伴,眼睛和心思都在公子的娘亲身上呢。’好不容易学会了耍心机,本以为天衣无缝,结果一到家主跟前就露出了狐狸尾巴,金淙被她说得忐忑了一下,搂住她的颈子卖乖,黏黏糊糊地要亲亲。北堂岑原也不想吓唬他,俯身吮吻他的肚腹,将他肩颈的关节捏了个遍,手顺着笔直的脊骨捋下去,握住了他的性器。 很久没有被碰过,乍一满足了期待,金淙拧了拧身,并拢双腿夹住了北堂岑的手腕。不然怎么说他是小狐狸,但凡一兴奋,肉感的腰胯就晃个不停,绥绥摆尾呢,自己还意识不到。北堂岑拨开他的腿,手从根部往上撸弄,金淙捂了脸就是一声哭,迭着声地叫唤,哆哆嗦嗦的,根本不受控制。‘好没出息的小叔叔。’北堂岑和颜悦色,手底下倒无一丝容情,弄得金淙颤颤巍巍,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金淙根本就听不了小叔叔三个字,下腹一阵酸软,又酥又麻,就这么到了,叫声跟小动物似的,腿根颤个不停。尽管北堂岑偏头躲了一下,但还是有些许浊液溅在她的肩颈上。 已第二次了,上回就弄她一身。北堂岑勾了一下鬓发,用拇指抹了抹,无奈地说不出话,笑得胸膛直震。金淙原本还有些失神,意识到自己对家主大不敬,懊丧于自己今天的表现,实在是太差了。他怕家主生气,便凑上去又亲又舔地补救,湿热的舌尖将星星点点的白浆裹了去,小猫舔水一样,羞耻得红透了一张脸。‘金淙儿。’家主叫他的全名,看着他就笑,说‘你今天要挨一顿大操了。’ 身后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北堂岑感到很不对劲。她抬手将浴池边的镜子拿起来,见金淙仍在榻上裹着衣服缩着,悄悄露出一双水色朦胧的眼睛盯着她看。他这样子真的很像好奇心重的灵巧小兽,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赶紧就溜了。北堂岑装模作样地揉了揉眉尖,把镜子放在一边。 将家主的头发梳顺以后,松涧起身往房里去,未经多时,搬来一盆淘米水,并着一碟玉簪花蕊、一包木槿叶和一碟蛋清。人都说贵人不顶重发,可家主的头发是很厚很密的一把,听斑儿说他的娘刚从和尔吉库回来,成天卧在床上不肯动,也不见人,爹爹把娘搬到长凳上躺着,让娘枕着他的腿,给娘洗头发,涓涓的暗红色细流从他的手指逢间淌过去,发的另一端在血水中绽开,盆底堆砌一捧白沙。他学边先生的样子,说‘你得多陪着你的娘——爹爹是这么说的’。斑儿才刚回家几天,边先生和齐先生就说了很多家主的事给他听,金淙很羡慕,他也想听。 为她洗头的是一双骨节灵活,指骨细美的手。尽管离战火远如天壤,北堂岑对于陌生的触碰依旧非常敏感,她先握紧了那只手腕,感受到筋骨与血脉在她掌心中清脆地痉挛,之后才从临近晌午的小憩中清醒过来,将双眼睁开。金淙被她攥得痛了,小小地皱了一下眉,可是没有恼,偎在她身后,百依百顺的样子。 “缓过来了?”北堂岑松了手。 “嗯。”金淙被问得很羞,嘴上应了,但还是变了一下脸,搂着北堂岑的颈子蹭个不停,嘟嘟囔囔地问“我不会坏掉吧?”北堂岑笑着说怎么可能,又逗他,很促狭地说那让你哥哥蒸一盅虫草龙骨汤给你补补气血。 斑儿不在家里,北堂岑其实自在一点,衣服也不好好穿,套条裤子趿着鞋就从沐院出来了。中午在湖园吃饭,下午要去校场点兵。 跟活泼的斑儿比起来,金淙显得有些低眉顺眼,好像受到了什么非人的虐待,饭都没有吃,就在西厢房的小榻上蜷着睡着了,边峦站着看了一会儿,犹豫了好一阵,才用指尖挑起薄衾,离得远远的,掀到他身上去。北堂岑坐在阳光明媚的廊檐底下,迎着风晾着头发,边峦捧着灭瘢膏出来,在她身边坐下。 刀伤难褪,热气一蒸就痛痒难耐,边峦是知道的,他也是这样。 “叫斑儿晓得了不好吧?”边峦将北堂岑那浓云似的乌发挽到一边,将药膏在掌心搓热,抹在她后颈凸起的旧痕上。原本是淡粉色,洗完了澡却分明利落得似道血线。 自从找回了斑儿,边峦终于生出一点人心,都会爱屋及乌了。“想什么呢。”北堂岑笑得直颤,自己揽了头发,微微弯下身,把脊背袒露在边峦眼底,说“累了就睡呗,醒了再吃,我又没怎么他。” “你不疼他?”边峦显然被她身上交迭纵横近乎于一片淤红的疮瘢给伤到了,很不忍心看,在她肩头吻了吻。“不是疼你那种疼法。你也不想,回回你睡得着么?他都打小呼噜了。”北堂岑待他抹过了后背,又转过身,靠着廊檐舒展双臂。边峦对她身上每一处伤都了若指掌,轻轻托起她左乳,露出痈肿的一块暗红。“倒也是。”边峦挑了北堂岑一眼,又垂下眼睫,说“挨你一顿折腾,他能睡着,我佩服他。” 其实岑儿已经很久不像以前那样凶狠地占用他了,但每每看见她留下的印痕,边峦都会不自觉地回想起来,早已铭记在身体里了。那是她分娩后的一年多,回到托温休整,带着一身沉沉的兵戎气,深夜摸进他的房门。太久没有见面,岑儿抓着他的头发吻上来,将他的颈子掐在掌心里。边峦惊觉她的变化之巨,早已洗脱了记忆里的模样,陌生得令人心疼。 天雷引动地火,本该是一场缱绻的情事,边峦已决意将自己的一切都献给她,任由她侵吞掠夺,然而偏偏意不如是。岑儿说难受,她说不舒服,边峦也有所察觉,被她干燥而高热的花穴挤得痛极了。岑儿不像以前那样情潮汹涌,她急切、粗暴,因欲壑难平又无处宣泄而在他身上乱咬乱揉,留下一处处淤印和浓红,自然而然地将注意力放在他那口紧紧闭合着的雌穴上。 人说军娘退下来以后跟男子同房常常觉得不如意,是因为在战场上缺衣少食、心弦紧绷。甬道干涩只是其一,多吃点饭、养一养就好了,心绪难平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北堂岑的手指挤进他体内的时候,边峦正在担忧她的身心健康,以至于没有惦念着疼痛。岑儿瘦得厉害,嶙峋的胸骨在皮肤下浮动着,尽管她的骨骼神骏异常,少了将近一半的血肉,还是令她整个人都小了一圈。边峦搂着她的脊背,摸她历历可数的脊骨,两腿颤抖个不停,嘴上并没有叫出来,只有被她咬得很痛、痛到受不了,才轻轻哼一声。他不讨厌这样,只要是能取悦到岑儿的事情,他都愿意去做。岑儿是三更不到时回来的,将他欺压在身下,折腾到天色微亮。边峦的那口窄穴起初只能容纳她两根手指,到后来连小一些的玉势都能吞得下去,岑儿攥着他后脑的头发,像缚虎时攥着后颈顶花皮,边峦被她摁着跪在床沿,身体十分服帖,柔软地毫不推拒,极尽所能地迎合。阴阳颠翻,日月倒悬,可边峦仍然感到是岑儿在操他,像是要从他身上掠夺些什么。 直到曙光细微时,岑儿终于感到些满足,地上尽是他淌出来的情液和浊精,穴口已十分不堪地肿起来,动作时有些刺痛。边峦就跪在那一地狼藉中舔吻她的花器,含吮她的阴蒂,将手探进去,抚摸那些层迭的、泛着湿意的褶皱,听她餍足的叹息声。后来他收拾了残局,支开窗户,把岑儿抱在怀中,让她睡一会儿。岑儿搂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颈窝里,柔韧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大猫。老长仆牵着斑儿进屋,边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笑着说‘是娘哦,娘回来了。’ 不管白日里她是如何抱着斑儿亲昵,到了晚上就像变了个人,热切地同他耳鬓厮磨,极尽缠绵,折腾他也毫不容情。边峦从来都纵着,身上青紫斑驳也不说一个字,摊平手脚任由摆弄。如果可以,边峦真想把自己的心挖出来补给她。 阔海亲王点兵的前一天晚上,岑儿躺在他怀里,褪下一只金臂环,说‘我该走了,若回不来,往后给我儿留个念想。你好好的。’岑儿的言下之意是,若回不来,让他另找个人配了,或带着儿子,或不带着,留只镯子总归能当两个钱花。边峦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在将血肉和身心一齐献给她之后仍然被狠心撇下。边峦从没有这么生她的气,生气得要发疯,巴掌都已经扬起来了,望着岑儿坦然以对的神色,迟迟没有打下去,转而握住桌上的烛台往自己身上倒。热油浇注在下腹,登时泛起一片浓红。岑儿沉默地看着,瞳孔收得很窄,眼睑以很快的速度泛红,水色渐次交融,崩溃地大哭起来,发狠似的吻他,握住他的手,烛泪在他脐下三寸染红一整圈。 那时的边峦在想,他永远都是岑儿的。等孩子大一些,岑儿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我不折腾他。我还是很爱护他和锡林的。”北堂岑定定地瞧着边峦,说“我很珍视这一切。” 这毕竟是她搏来的。边峦用手背拍拍她的腿,北堂岑于是乖乖换个姿势,将两腿都架在他身上,撑着脸瞧他抹药的动作。乳白色的膏体在她的皮肤上摊平,很快就变得稀薄,近乎透明,被光映衬着,将皮肤的纹理凸显出来。 “把你的猫抱到前院来喂吧,我腾个院子出来,专门养着你的猫。”北堂岑终于还是没有按耐住,说“搬出来住吧。” “不用腾院子,猫都是冷骨头的小畜生,冻不死。”边峦说罢,就不再说话了,用丝帕将手擦净,把瓷盒盖上,放回匣子里。北堂岑一向也知道他倔,拿他没有办法,这得归功于边老将军,将边峦的身心打磨得无坚不摧,凡是他认定的,便一口咬住,意志如铁,死不松口。 “可是斑儿应该跟母父在一起。”北堂岑仍不想放弃,她考虑此事已经很久,锡林待斑儿再好,到底也不是亲的。斑儿在他跟前看书写字,闲暇时还是应当在娘爹跟前。她小时候也总在母亲和边老将军跟前。 边峦一直将斑儿的失落归咎于自身,他很怕斑儿问起来,但这也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不会和人相处,跟大房彼此都看不惯,难免会有摩擦。他不想让岑儿夹在中间难做,只要他不出去,就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再者说了,他什么都不会,人说夫主中馈,他连饭都做不好,食单上翻来覆去都是那么几样,岑儿在湖园就不如在青阳院进得香。他这样一个没用的夫婿,怎么腆着脸在人前充一家三口?大房也不会服气的。都说家和万事兴,若是大房对岑儿心生怨怼,有了隔阂,就凭他没办法撑起大将军府的内宅。 “在这儿不也能跟母父在一起吗?只要你在,也不拘着在哪儿,在庄子里也一样。”边峦也不是跟岑儿唱反调,他只是满足不了岑儿对他的期待,他害怕岑儿对他失望。 “这什么话,都是一家子,岂有分开的道理。”北堂岑只听着前半句,没听见后半句,把裤腿放下,盘坐在原地,波月捧着衣冠来提醒她该出门了,边峦从文盘中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北堂岑转过身去,问道“你就那么容不下锡林吗?” “我没有容不下大房。我只是看不惯他事多,他也看不惯我粗野。还是不见面的好。”边峦回答得很老实,也在点子上,北堂岑驳不了一句。半晌,她问“你铁了心了?我跟斑儿在外头可挺和美的,你就不出来跟我们一起?” 岑儿的日子舒心就行。边峦给她戴上发冠,没有说话,起身将泽衣抖开,给她套上。 “咱们这么多年,你就不为自己考虑的吗?成天一个人待在这里。你难道就不想要什么吗?”北堂岑站起身穿衣,下午要去校场操军,这是她的本职,不能推。 “我么。”边峦思忖了片刻,说“我想回边家。” 边老将军死了,已经没有边家了。 都说故土难离,北堂岑虽早就知道这是他的夙愿,但他这会儿说出来不免有些变味,北堂岑还期待他说‘我想要和你、和斑儿一起过日子’,都是白指望。一口长气噎在胸臆,北堂岑真心觉得有些窝囊。她挡开边峦的手,从波月手上拎起锦战袍,转身便走。走到院门口,后知后觉感到一股邪火顶上来,回头看见边峦在房门前站着,目送她离开,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一样。 “你别开这个头。”她气得直冲天灵,指着边峦道“有本事你就在这儿待着,我想不起来你。” 三五、讨指点车骑战云麾委重任侯姎赐垂训 自景宗皇帝登基以来,每三年在北苑举行一次大阅,南北卫军按营列阵。天女率亲王等擐甲,辅政大臣、御前中令及各寺众卿娘扈从,阅前赐食,阅后赐酒,晚间设宴,款待廷臣。 岑姐这几天带着两个闺女住到营里来了,恢复了从前的生活作息,看人打马球,也上场溜几杆子。莫元卿跟着岑姐多年,不觉得稀罕,倒是车骑将军严雌,她的岁数小,不曾打过仗,是个饱读兵书的武痴,在营里常听说关内侯的旧事,跟岑姐有点卯上了。元卿常在一旁捡乐子,严雌问岑姐有没有空指点一二,岑姐脸上的神情变得很含蓄。 当年的北堂家盛极一时,也有家传绝学,莫元卿是没那个眼福瞧见,倒是将军府长史从前也在陷陈营,描述得绘声绘色。她说岑将军的武艺传承于她的母亲罗将军,是日渐式微的双手刀法。两柄苗刀内藏有油囊,背有出油的小孔,刀鞘处有类似火镰的机关,拔刀便可引燃。陷陈营往往趁夜奔袭,北堂将军一马当先,挥出的火油在空中燃烧,风助火势,愈演愈烈。她招式沉稳,极速凌厉,变化较少而威力不减,身催刀往,辗转连击,刀随人转。地线为刀火吻热,陷陈营将士从不会在大雪皑皑的寂夜中迷失方向。 难怪已过去那么多年,她本人早已改用了蛇首吞刃的花虬枪,陷陈营的旧部还死心塌地追随着她,莫元卿光是想象画面就觉得很震撼,简直如同平地乍起一道惊雷。 远征天枢城凯旋的那年,岑姐在府中影堂祭拜母亲,将汗王的白狼大氅并着那两把苗刀埋进后院的柳木之下。三年守制,卸甲在家,岑姐没有再触碰过任何兵刃,直到先帝产后坐病,太皇召岑姐入宫,在金銮殿上亲手将花虬枪递给她,她不能不接。 “严将军。”北堂岑相当谨慎地唤了一声,严雌刚刚起身,便又虎拜在地,朗声应答“末将在此。” “云麾将军出身淮阳莫姓,她的拳法很猛,腿法也利。严将军可与她切磋一二。”北堂岑瞥了一眼笑容凝固的莫元卿,平静地调虎离山,说“莫姓虽是外家,主练筋骨,但她自小习心法,练翻子,大开大合,是硬碰硬的功夫。某只会杀人技,与屠户无异,云麾将军却是武术世家出身的麟娘骄女。” 严雌望过来的目光满是憧憬,抱拳道“请莫将军不吝赐教”,莫元卿缓缓起身,身披甲胄,铁骨铮铮,龙鳞般的铠甲从地上摇摇晃晃地升起来。“为陛下培植将才也是咱们应尽的职分。”她走到严雌身前,仰着脸瞧她,两手叉腰,说“某不才,严将军指点我才是。” 云麾将军和车骑将军要对垒角力,这是校场中难得一见的罕事。双方麾下将士分列两方助阵,刀枪锤地,围成擂台。遥遥瞧见良家子弟营列队前来外围观战,为首一员男将乃是老将虎贲之子,莫元卿的大房,时任东明门司马的徐过庭。 被陛下提拔,临时升迁为杂号将军,在大阅中率领良家子弟营面圣,徐过庭近来春风得意。他身披银青鱼鳞甲,头戴赤色抹额,往场内看了一眼,抱拳行礼,拜倒在北堂岑跟前,“末将拜见大将军。” 虎贲儿在这些大场面前还是拎得清的,不喊元卿做‘家主’,也不喊她‘岑姐’了,一律都称将军,自称末将,相当体面。“起。”北堂岑抬手,笑着一歪头,道“场面难得,去吧。” 阵前两位将军已卸去战铠,只穿贴身的软甲,如狭路相逢的两头雌兽在各自领地逡巡。莫元卿将裁决的权力交给雾豹,十七岁的姑娘正是好热闹、会起哄的年纪,在旁煽风点火,领着几名裨将唱起战歌。 体量不等所造成的差异无法弥合,莫元卿自知个子矮、重量轻,面对严雌多少不利。这样的对手,要先发制人,攻击经络。内关、手三里、手五里、少海,莫元卿将她通身上下瞄了个遍,先断其翼,大开中门,然后才能猛攻猛打。 电光火石之间,严雌已直冲上前,双肘撑向两侧,挡开莫元卿的双臂,再以手肘顶其胸膛。莫元卿长眉倒竖,在心里一迭声地叫骂。这招一看就是偷师岑姐,当年岑姐用这招打她,直接将她撞飞了,刚猛暴戾,凶狠至极。这个妮子当真有点灵气,营里相处才几日?竟学去了。 “哦,开门冲,连攻带守。”雾豹盘坐在旁,挥了挥拳,又看元卿将军。不然怎么说姜是老的辣,元卿后退两步一脚踩稳,挑肘、扣肘、靠肘的动作相当俐落,原封不动将严雌的攻势给挡了回去。严将军虽人高马大,腰肢却柔韧,下盘扎实,晃身避开莫元卿的肘击,抬腿扫她中路。 “妮子冒进!”这下可让莫元卿逮住了,外家功夫在近不在远,她直冲上前,致密的一团血肉迎着严雌的面门而去,抡起胳膊就是一招鞭锤。两股力道互驳,二人各退一步,都挨了对方一下,神魂通达,莫元卿盯住了她的腿,找着曲泉穴便是个搓踢。酸痛难当,膝盖不受控制地发软,严雌咬着牙尖闷哼一声,猝不及防跪倒在地,脸色涨红,莫元卿随即使了个猛虎硬爬山,要扣严雌的天灵,谁料后者抬手死死掐住她内关,猛一蹬地起身,用肩膀撞向莫元卿的胸膛,将她推出数米。 聪明妮子,真是个聪明的妮子。见她不过三个回合就将自家的精髓学去了,莫元卿有一瞬间的愣神,随后大喜过望,她没有嗣女,一身的本事正愁没地方传,当即就发狠使了个截肩,抽手而出。 “动即生法,有感皆应!”身形交错,莫元卿在她身上借力,缠住严雌手臂便是个崩肘,将她缠在怀里,“声东击西,贵在知变!”说罢扣肘上顶,撞在严雌的上腹。这一下可不轻,严雌挨的全然是她自己的体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不由低喝一声,提起膝盖便将莫元卿的手臂顶开,拧身送胯将她踢开。所谓撞身靠打,挨肘膝胯,用腿打人,全凭连环,她这下不好。千机之变,在于破杀,这招只能算破招,算不上杀招,回头传她个黄蜂甩尾才好。莫元卿在地上翻滚两圈,回头土脸地爬起来,严雌垫步凌腰,拦住莫元卿前胸,却是在空中化力,与其说踢,不如说将她给送了出去,与此同时元卿的一记鞭锤也到了,拇指与中指相扣,照着严雌的眉骨弹了一个清脆异常的脑瓜崩,弹得妮子瞬间双眼盈泪。 雾豹看出严将军来不及换腿,未免她在人前摔个屁股蹲,遂钻入她肋下,‘嘿咻’一声将她扛住。莫元卿退向外场,徐过庭眼疾手快上来接她,倒是没崴脚,就是脑袋撞在他胸前护心镜上,‘铛’一声,两耳嗡嗡作响。 年轻的将士看得目瞪口呆,周遭一片死寂,待从两位主帅这疾如骤雨,招不虚发的交手过程中回过神来,只觉热血沸腾,轰然惊起一片欢呼叫好。 “莫将军。”严雌谢过了雾豹,三步并两步走到莫元卿跟前,问“前几句是什么?”莫元卿大咧咧地抬起胳膊,错误地估计了自己与严雌在身高上的差距,只好揽住她的臂膀,笑道“拳无空出,手无空回。犯了招架,穷追猛打。” “怎么不空回?” “回手鹰爪抓嘛。”莫元卿将她胳膊上的穴位捏了个遍,捏得严雌半边身子都木了,说“要是死斗,我就先出前冲拳,鞭锤夺你双耳,爪手再攻,取你双目。生死之际可没有好看的招架,都阴毒得很——喝不喝酒?拉上岑姐一起。”说罢扭头去找北堂岑。 校场后十里松涛,拥着一池碧潭,静影沉璧,浮光袅袅。来到京师时人间忽晚,山河已秋,二十年弹指一挥,如今已是天下和气,殷盛祥实。她岑姐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兀自一个人岁月静好,似有种平静的哀感。 “将军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徐过庭受了元卿的差遣来请岑姐入帐,见她抬手抚摸迎风招展的战旗,不由发问。“倒也不能说烦心。”北堂岑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徐过庭身上“这回参加大阅,写祭文告诉你母亲没有?” “当天就去给母亲扫墓上香了。还将陛下的诏书誊写了一份,烧给她老人家看。不枉费她老人家对我和姊妹们一视同仁,尽心栽培。”徐过庭笑起来很温和,还是少男时候的开朗样子,问“公子好么?姐夫们也都好?” “都好。”北堂岑频频点头,背着手往中军帐走,“说起来,你家中那样多的姊妹兄弟,老将军就没有偏疼哪一个么?” “偏疼倒没有,只是儿大避母,我和哥哥不像姊妹们常有机会亲近母亲。我一直都是很敬畏母亲的。”徐过庭将北堂岑送至营门,便驻足不前。北堂岑用问询的目光瞧着他,徐过庭微微摇头,道“懒得看她那德行。” 倒也是,元卿喜欢的类型和虎贲儿截然相反,她喜欢清瘦娇小的郎君,最好腰肢盈盈一握,脸小小的,皮肤白白的,动不动就爱哭的那种,最好再有点雅致,会跳个舞,唱个曲。反正郎君堂子里的那些她都喜欢,虽然不一定能叫得对名字,但个个儿都爱。有时候太皇太夫责备她也没错,她跟大姑姐经常一拍即合,说走就走,乌鸦站在猪身上,很难说谁更黑。 帐帘从里头挑开,雾豹探了个脑袋出来,北堂岑摆摆手,徐过庭于是拜了两拜,转身回营。 几名良家子送来炭炉跟铜锅,将鲜肉蔬菜分置席间,待摆好碗筷与沾碟便出去了。北堂岑席地而坐,掸了掸衣摆,问莫元卿道“收了多少钱?”后者摸着下巴思忖片刻,道“折一下,一千三百多万贯吧。还有些字画古董不好出手,在我府上堆着呢,定王若是不要,我准备再问问悫王和几位郡王。” “那还可以,尽快,若能赶在年前最好不过。早办早了,安心过个年。”北堂岑点头,夹了些羊尾油润锅。她一年也才现钱二十三万,这都顶上她大半辈子了。“相府那里我已送去了,大司农早先时候遣人来,我没给她,不过给了娄总署,做做样子。” 坐在席间,严雌感觉浑身扎得慌,越听越不对,像在贪污。不过这种事一般都是偷偷进行,怎能放在台面上说呢?北堂岑自然也感到她热切的目光,仍专注地往锅里下菜,道“严将军,我还政之后,朝中不会再设大司马大将军一职了。陛下属意你来接替我的职务,故而让你参加大阅的筹备。她希望我能在送印之前把你带出师。” “承蒙错爱,末将惶恐。”严雌一听,登时正襟危坐,抱拳行礼。北堂岑觉得这孩子太严肃,遂态度强硬地将她两手掰开,把碗放进她掌心里,夹了些羊肉给她,“边吃边说——银杏庄的事情你晓得,我就不赘言了。陛下恩准十年以上佃户留置田地,安抚那些缙绅地主的钱是大司农出了一部分,打条盖印从国库支领了一部分。那些夹在中间的庄头,按理来说,她们是受雇佣做事,不必额外给予抚恤,但她们报上来的田亩册我已看了,跟大司农那里的有所出入。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回头我亲自带着绣衣使者前去丈量土地,清点口丁,再次复核。若属实便赏银,若属不实,摁下砍头。”莫元卿看着她,不看着锅,北堂岑点指两下,提醒她道“没了,再下一盘,汤都咕嘟了。” 北堂将军吃饭就和办事一样认真,看将军把锅中热腾腾的羊肉夹出来,沥了沥水,要往她碗里放,严雌有一丝丝难为情,觉得像跟娘和姐姐在一起吃饭似的,默不作声地将碗递过去,就听北堂将军道“但这种事若还使国库里的钱,岂非本末倒置?” 难怪今年大阅的时间提前了。严雌原本以为是为了和年后选秀错开,没想到是陛下打的算盘。她最近隐隐约约听见九部四十八处放出风声,说陛下格外重视良家子弟营,许是想从中挑选一些拔尖的儿郎,充实后宫,戍边两年以上轮值回京的正好能赶上,若是赶不上,花点钱运作运作,疏通一下关系,也就是军籍黄册上添一笔的事儿。这消息刚出来就被北堂将军死死摁下,这便显得更真着了。匣剑帷灯,虚虚实实,原是她们自己人做扣儿圈钱。难怪,难怪,自阔海亲王夫白姓之后,就没有男将统领良家子弟营的传统了,如今把云麾将军的大房提拔上来,全然是以备后患。万一有什么纰漏,被人把此事捅到明面上,无非是折一个东明门司马。将他的官服一扒,打二十廷杖赶回家去相妻教女,也就得了。 “末将明白了。”严雌说罢,很自觉地又递碗,一筷子荠菜放下,筷头勾住她碗沿。严雌抬起头,只见北堂将军略带深意地望着她,说“待此事结束,若有花不掉的钱,想拿也就拿了,就算你不拿,也有别人拿,别人但凡拿了,她就怕你不拿。但话说回来,上上下下几十口人,谁没个手头紧的时候?是吧,严将军。” 妮子梗着脖子坐着,两眼发直。严家是世家大族,这妮子自小养尊处优,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要她伸手拿钱,还不如敲折了她的手来得痛快。北堂岑见了她这样子就笑,用很浅的声音说道“财禄勾人好比蝎毒虿尾,不近财禄如同船无帆篷。更兼有滚木礌石拒马阻路,不纳投名状,下岭万山拦。金銮殿上二十年,严将军,诸如此类犹疑取舍,漫漶如埽尘,我已记不清了。” “岑姐来时,四位王姎正斗法呢,一觉醒来塌了天还不知是谁显灵。”一旁的元卿听了她岑姐这话直乐,搂住北堂岑的后腰拍了两下,凑到她身边去,将下巴搁在她肩头,望着严雌道“别担心,就算是天塌下来,人也得吃饭。去宋司直家里多吃两口。” 正说着话,听闻帐外有绣衣使者来禀,北堂岑拨开元卿,见两名帐前吏请进太常寺执事娘,遂起身相迎。“三位将军武运昌隆。”执事娘抱拳行鞠躬礼,北堂岑抬手搀扶,问候道“小娘娘躬安。”车骑、云麾二将依次还礼。 “小妇来传太常寺奉上谕。”执事娘从袖中掏出一封黄蘗纸文书,捧与北堂岑。 柳叶蟠虺纹的砑花铺满纸幅,右上角有龟背纹样,乃是太常寺亲笔,述旨之后加盖圣印。两名帐前吏捧来铜盆细布,北堂岑盥手读之,忽觉心跳匆遽,擂击胸骨。 陛下将于本月望日亲诣太庙致祭,降神释奠,次日宗室行祭,再一日群臣告礼。旨喻文武官员斋戒五日,沐浴更衣;致齐于内,散齐于外;剔除身垢,澄清心志;严畏谨慎,精白一诚。 三六、娲皇女宗庙降神夏姓郎跪承君恩 姬莹婼洗过了澡,靠在床头看奏本。七皇姨从陇西商道带回了香料、玻璃、奇花异草、珍禽异兽和各国的漂亮夷男,养在了京郊西边的行宫里,邀请她降神礼过后去观赏亵玩。四皇姨一直在行宫,不亦乐乎,七日前才返回王府斋戒。她将桀骜不驯的野兽拔去牙齿,锉平利爪,割掉睾丸,反复训练,可在降神礼毕后套上轭具令其驾辕,叫穿着华贵的男子或捧净瓶,或抱琵琶,坐在车舆上招摇过市,以此显示皇室征服寰宇的力量:天女象征着生育、丰产与至高无上的权力,天女是万民的母亲,是百兽的主人。 读到大司农的奏本,姬莹婼不由发笑。她在上月休沐日受邀前往行宫,一夜笙歌之后宿在客房,悫王殿下趁她酒醉,将一头灰灵豹放进她的房间,次日醒来,她被吓得‘魂魄惊悸,惶惶然不知所以。’扈从侍卫闻听她的惊呼,破窗而入,攥住了灰豹颈后顶花皮,才发现这大猫无牙无爪,残破不全,虽是活物,却微不足道。 “陛下。”隔着透窗,娄兆的声音远远传来“已到亥时了,请陛下移驾太庙。” 姬莹婼躬亲斋戒沐浴九日,已满极数。今日是本月望日,银月如盘,可以承宗庙。 路过弘涎殿,姬莹婼抬手示意銮驾停下。月色正明,她遥遥望着殿内血色沉沉的六折画屏,人身蛇尾的娲皇手捧补天石朝上托举,骑跨猛兽的北母在右,手持柳枝的佛多在左。当年母皇在这扇屏风之后生下她,胎头已经下降至盆腔,母皇喝了多碗汤药,胞宫收缩的力道都仍然有限。娩身卿娘说如果不能尽快完成分娩,孩子会窒息。母皇遂命医娘取来野山烟供她吸食镇痛,令太常寺巫祝切开她的会阴。 良玉与百石相类,剖而莹之;不顺、不从曰婼。片刻,姬莹婼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太庙前设戟门,赤红色的八座戟驾上刀光掩映,享殿内灯火通明,金丝楠木的立柱之上雕刻盘蟒,脚下是金砖金顶。娄兆令宫妇落轿,少帝整弁理衣,阔步而入。 太医再三确认,今上圣体康健,阴内玉璧生长得大而薄,极柔韧,可拟定良辰吉日请降三圣与群娏,承继天母创生之神力。太常寺求神问卜,观星验谶,定在今、明、后三日。殿内文武乐舞娘百余,执事娘四十八位,大祝在庙门前迎神,鼓吹二十四班,演奏降神之乐。少帝由南陛升坛,众巫祝跪取玉帛,各置于尊所,随后进奉牛、羊肉食。阳面焚香,阴面承水,是以迎尊神于阳,迎先妣于阴。文武乐舞娘由东西两侧而上,奏献乐舞以娱神,少帝转身面向正位行三跪九叩礼。 从迎神至送神大致历时一个时辰,行礼七十余巡。娄兆在少帝跟前服侍,于她起身时伸手搀扶。享殿内正位是三位开创天地的母神。配位由东至西分别是娲皇膝下酒神藐姑射、北母额间火神红疣、佛多座前护法龙王。各从位分列群娏无数,另分正、偏。东皇太一从云,雷姑电婆从风;月神恒我座前玉兔金蟾;瑶池元君左右分立赤乌灵龟;山神乘赤豹,从文狸;地母胯龙马,擎巨鹰。 文武乐舞娘终献送神,随后撤馔、望燎。大祝焚烧黄纸金箔万锭,少帝登上月台观看。火舌舔吻夜幕,缓缓熄灭,太常寺众巫祝安设神牌。 到底是年少气盛,姬莹婼不觉得很累,礼成后还进入中殿给列妣上香,娄兆先行一步前往长秋宫,又匆忙赶回。看她气喘吁吁、步履蹒跚的样子,坐着步辇的姬莹婼有些不忍,提前放她回去歇着,留下两名宫妇在身边听任。按妣宗的章程,降神礼结束后,须得由一位年纪稍长的世夫为她启蒙,亲身演示。年前挑选出司仪、司门、司寝、司帐四位男官,年后大选,择定中宫探花郎与各宫侍郎。都是些胭脂俗粉,始终将年轻颜色与胯下的二两肉引以为自豪,也不知有什么好挑的。 为着降神礼,姬莹婼下午睡得饱饱的,已是后半夜了,精神头还是很足。长秋宫是她在南宫的寝殿,装饰得富丽堂皇,烛火掩映,夜幕中恍若神仙楼阁。姬莹婼总有种迈步进去便能与母皇和皇姥姥团聚,围炉闲坐、煮雪烹茶的错觉,以至于世夫来为她打帘时,她由衷地感到失望。垂望着屋内跪候的四名男子,简直失望透顶。 “陛下。”门外背身站着的宫妇进言,道“这是陛下很小时候,先帝为陛下挑选的世夫,在长秋宫教养到如今。” 娄总署的人虽然不在跟前,但她的心思倒是没飘远。姬莹婼莫名有种被拿捏的感觉,却并没有不愉快,歪着头想了一阵,反倒有些欣然,觉得就像是得了母皇的御赐。她随手将跟前一名世夫的脸抬起来,明眸绛唇,乌云迭鬓,身体俨如工匠精心雕琢而成,和谐得仿佛受过精密调整。月白色的薄衫笼罩在兰花般的肌肤上,显得如此柔和、驯服又模糊不清。 “就你了,叫什么?”姬莹婼边问边往内室走,解去衣带,抖落袿袍。那名世夫尚未从被选定的激动中回神,跟在圣上身后拾起绣着十二章纹的深红色袿袍,捧于怀中仔细整理,跪在圣榻边,温驯道“仆的母家夏姓,贱名堇瑭。”姬莹婼坐下,道“大胆。” 年轻的帝王已有相当威严,脸上的神情仍然温和,与方才并无两样,语气也是轻描淡写,却森严得让人感到畏惧。世夫一怔,连忙拜倒在地,只听圣上道“冲撞了大司马的尊讳,不敬。” 木堇朝生夕陨,一日为荣,又名舜,他的前二十年都只是为了此刻做铺垫。姬莹婼想了想,道“改叫舜华。” 陪王伴驾好比在虎口里求津唾,稍微行错一步路,小则深庭冷院,老死宫中,大则引动雷霆,拖累母族。幸好只是改名,夏舜华手心里已满是冷汗,脸上仍笑着,好似受了什么天大的馈赠,俯身行礼,道“谢陛下赐名。” 在调理世夫这方面,大长秋实在是花了功夫,费了心思。姬莹婼确实目睹了夏舜华方才的脸色,她分明地看见这人抖了一下,随后又转变成先前那风月无边,艳情稠密的样子。 见陛下用鞋尖拨开夏舜华的衣摆,其余三名世夫极有眼力,上前来接过袿袍与冠冕,摆放清水绢绸、花露脂膏、春图画谱。 “长秋宫有秘戏图,请陛下一览”夏舜华腰带松散,倾身时纱衣从肩头滑落,他将垂髻挽到一侧,露出雪白的脖颈,偎在姬莹婼的膝头,翻开画谱。母皇的御赐确实是漂亮的,腰身纤不盈握,皮肤宝光流溢,端的是弘润通长,美而自知。 宫中春画大都临摹粉本,几天前姬莹婼已看过两张,无非是次序与姿势。二十四图一套,形式如同诗笺,一副图画配上两句艳词,无甚趣味。夏舜华时常观察陛下的神色,见她无动于衷,似是不感兴趣,就再换一本。翻至《竹营锦阵》时,见陛下轻抬眉宇,似是有意,夏舜华心里才算些许安稳。 这一本乍看上去像兵书,以军事战阵暗喻。画中女娘身型高大,是个武妇的打扮,在中军帐里宠幸作战英勇的良家子。 头两句是‘娏神持浑锏,良马配雕鞍。’画中人盘腿坐在席间,以手抚弄身前男子阳具,给他戴上悬玉环。夏舜华见陛下朱唇轻启,遂翻过一页,往她怀中更凑近了一些,不动声色勾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第二幅图中两人已褪去衣衫,女子将他摁倒,跨坐而上,一旁题词是‘望刹赤珠潭,持瓶向阳关。’ “陛下,仆听闻女子的产道与胞宫长得就像慈姆佛多手中的玉瓶。”夏舜华笑着望她,用脸鬓厮磨她的腰身,做出一副天真有邪、无所不为的模样。感到陛下抚摸他腰胯,夏舜华这才有些窥到了天女的喜好,便又往下翻,见配词是‘乌云罩牙阙,玉刃战正酣。’画中男儿肤若凝脂,耻毛罕生,脸颈一片粉红,看得夏舜华都有些心热。最后一幅图,二人偃旗息鼓,那男儿一柄玉麈,猩红的阳峰吐出浊浆,女子笑着将他搂在怀中爱抚,帐前两名亲卫满脸艳羡,在跟前端茶递水,只道是‘灵犀承恩露,白霜染枫丹。’ 画中人倒有些北堂小姨的英姿。不知小姨宠幸夫侍时也用这样的姿势么?小姨是骑马的身材,汤沐邑赐浴时她看过的。 身如松柏的将军从氤氲的水汽中起身,恭敬地拜倒在她的身前,心甘情愿地为她的身影所笼罩。巨幅脊背在她眼底铺平,臂膀与臀腿上的筋肉既不过分鼓胀也不会显得干瘪,纵横堆迭的旧痕泛着同丹心相仿的浓红。姬莹婼很难不为之动容,她将手搭在北堂肩上,显得很小,毋宁说北堂周身上下每处都比她的要大上两号,姬莹婼看见水珠从她脸鬓滚落,顺着软骨浮动的脖颈缓慢滑落,被一道微凸的疤痕截断。那是十年前留下的,是小姨为了保护她,为戾王洪姱所伤。 如同容器倾翻,小腹发紧,下身湿润,她只觉得渴。然而在回神后,姬莹婼忽然感到羞耻,耳根发热。真是上不了台面,北堂正度曾拜在皇姥姥膝下,又是辅政重臣。若是从宗室论,侯夫婿是函谷郡公的儿子,正度是她的妗娘。怎么能肖想她呢?这叫穷凶极悖,罔顾人伦,婬辱舅妗。 尽管如此,少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免不了暗室欺心。夏舜华见她情动,遂试探着用脸拱开中裾,亲吻她的膝盖,双唇沿着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蜻蜓点水般的厮磨,少帝发出极轻的一声吐息,阖上双目。另一名世夫在她腿边跪坐,倚在床沿,托扶着少帝的腰身和脊背。 少帝的肤白,浓云似的耻毛就十分醒目,两瓣丰厚的阴唇被情液濡湿,略有些荤腥气。夏舜华被大长秋和太皇太夫教导多年,常用暖玉质地的女体演练,以至于他在此刻之前一直都有种他准备好了的错觉,误以为自己能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然而此刻他服侍的是皇帝,是天女,夏舜华以近乎崇拜的热切目光仰望她,吮吻少帝的阴唇,听着她的呼吸声,感到情关失守,心猿意马。他抿住了唇,以免牙齿磕碰圣体,用舌尖逗弄起那枚充血的蒂珠,少帝用手抚摸他的后脑,夏舜华浑身为之振奋。他将舌头探进高热的穴道内,舔弄穴口一圈柔韧的肉筋,很快又撤出来,将一根手指探进花穴。 他很担心弄痛了陛下,挪动时动作轻巧,沿着穴道上方层迭的褶皱细致地摸索。麦齿与琴弦中含着花心,夏舜华用指腹轻轻按揉,听得陛下略带赞赏的吐息,甬道轻微地收缩了一下,裹住他的手指,夏舜华这才敢加重力道,抵着那处揉弄起来。陛下覆在他后脑的五指收紧,穿插进他的发丝间,呼吸略显凌乱,时而带出浅吟,他能感觉到陛下体内轻微的收缩逐渐变得剧烈而有节律,遂又俯身舔弄起蒂珠,陛下抚摸着他的头发,最终落在肩颈,攥了两攥,睁开双眼。夏舜华会意,当即停下,缓慢将手指抽出。 一旁的世夫用白绸为他擦净手指,奉于少帝眼底。濡湿的水迹中掺杂一丝微不可见的薄红,姬莹婼并未感到任何疼痛或不适,遂颔首,肯定道“不错。起来伺候。” “谢陛下。”夏舜华俯身行礼,背过身去漱口净手,动作很快,不敢让陛下久候。两名世夫铺整圣榻,垫上软枕,另有一名端来悬玉环,供给挑选。姬莹婼觉得都差不多,既没有想欣赏他身体的雅致,也没有上手亵玩他的意思,让他自己看着办。夏舜华的性器早已硬挺,用脂膏润泽过一遍,自己戴上悬玉环。 早在三月前,太医便送来汤药,每日煎服饮用,以确保无法招孕,佩戴悬玉环不过是为了避免污浊圣体。夏舜华做完这一切,叩首再拜起身,从床尾爬上圣榻,三拜叩谢天恩。宫中侍寝的规矩极严,除非是奉承圣意,否则连影子投在陛下身上都是不敬的大罪,有颠倒天纲之嫌,中宫探花郎亦是如此,唯独今夜不同。夏舜华跪坐榻上,双腿微张,袒露性器,身子略略后仰,另有一名世夫坐在床边扶他,以免乏力。这是从前排演过无数遍的姿势,由大长秋在旁亲自指点,连两腿分开的角度,腰枝与脖颈的弧度都精确到毫厘。夏舜华真心以为万无一失,然而陛下庸庸懒懒地靠在床头望着他,他说不上来自己是期待更多,还是畏惧更多,心跳砰砰作响,面红过耳。 夏舜华从偎在天女身边翻看画谱时就硬了,白皙挺秀的性器因为充血而涨红,刚又抹上润滑用的花露脂膏,愈发显得红艳欲滴。他伸手扶住了自己的性器,拇指在铃口厮磨,浅声道“陛下,容仆来禀。男子贱具由五部构成,体外有两部,即阴茎与阴囊。此处又名马眼,是男子精窍。”夏舜华垂着眼帘,睫毛颤动不停,手接着往下,沿着性器顶端冠状的边沿扶弄一圈,道“这里是阴头,是体外最敏感处,体内还有一处。”他说话时,陛下支着胳膊起身,动作流畅极了,摁着他的肩膀,俨如虎踞。夏舜华的喉头忽然绞紧,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两名世夫捧过软枕,为天女垫在膝下,一个在旁侍立,另一个小心翼翼地托着少帝的臀腿,兜揽后腰。 湿润的穴口有些凉意,里头却高热滚烫,阴头被湿润的花穴紧紧裹着,难以言喻的舒爽中略有些疼痛。手指贴住了陛下的穴口,水色潋潋的浓云内是娇嫩异常的软肉,夏舜华只觉得眼前泛白,脊背一阵酸美,几乎有种想要落泪的欲望。这就是天恩吗?他正在承蒙天恩雨露。略带薄茧的掌心贴住他的脸颊,少帝缓慢地往下坐,令他继续,夏舜华的手指沿着华腻的茎身抚下去,再开口时嗓音已有些沙哑,无比驯顺,“茎、茎身也叫宗筋…是太阴、阳明之所合。” 体内有种饱胀感,略微发酸,姬莹婼更多的是感到新奇,遂收紧了阴道,逼得这世夫不住呻吟。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惊异地发现此处并无起伏。这是姬莹婼第一次如此深入地探寻自身,她活动了两下,循序渐进地适应这于她来说颇为陌生的结构。自离开母亲的胞宫,她就不断地向外索求,直到现在她终于学会控制自己身体的全部,感受到那些存在于外物之外的——母亲的英魂、黄天厚土与诸天神祇、寰宇馈赠的力量——在她自己的体内。姬莹婼有些得趣地笑了两声,掩住夏舜华的双唇,将他摁倒在身下。浓烈的血肉隔着胸肋在她的手底搏动,姬莹婼直到这时才感受到舒爽,有些理解了四皇姨收集美男的癖好。 室内两盏花烛的光亮暗淡了,日影铺满寝宫。少帝的喘息逐渐拉长,变得剧烈而急促,她朝后倾身,阖上双目,蔚蓝的天际之间一轮血似的朝阳,霞光透过明纸洒落在她的胸脯上,浓红的乳晕随着呼吸而起伏。 她简直像一尊神。夏舜华在这一刻将身体的感觉尽然摒弃了,雨露播撒在他小腹上,夏舜华感到眼前泛白,屏息凝神地仰望天颜,连谢恩都全然忘记。 三七、求契金兰旧敌来朝未雨绸缪天女集议 长秋宫四名世夫跪在西戟门外,环佩叮当,衣量宽博,以玉骨髹朱漆的折扇掩面,头顶高髻,只为首一个妙人斜簪大红团花。真可谓是恩露先尝,甘霖独沐,放眼阖宫上下,风头无两。 离开太庙时,姬日妍不由提着马灯多看了两眼。陛下有古之圣君的风范,出行只有名臣在侧,不见钗扇仆男,降神之后也仅仅宠幸了一名世夫,倒叫她这个做姨母的有些自愧。遥想她的当年,一夜摧尽西窗竹,母皇为她备下的男官,哪里有一个剩下。说得好听,叫雨露均沾,说得难听,实在是太好色了。姬日妍揉着额角发笑,刚收回目光,一瞥眼瞧见自己小妹,抱着胳膊也往西戟门张望,姊妹俩对上视线,安姁道“陛下宣你我姊妹勤政殿觐见。” 这个妮子持天女符节,长久往返于数条商路之间,被烈日与黄沙淘洗成个小棕人儿,就算回了京师,也仍然各国服饰更换不停,官话里夹杂着不晓得哪里的语言。在行宫这么几天,日妍跟小妹学了不少,野兽叫‘大丹’,家畜叫‘尕麻亚’,灰狼叫‘佛狸’,狮子叫‘幸妎’,花豹叫‘巴兰’。她去年带回来的小树苗已十分壮大,结出了新月似的橙黄色水果。剥皮食用,丝丝缕缕,香甜如蜜;内有白核,洗净之后晒干,毛绒可爱,常在酒桌上做乐器,轻叩而歌,名为‘庵罗’。她府上还有一尊石像,是从西海肃国买来的,青面獠牙、人身蛇尾的姊妹神两头四臂,立眉怒目,座下有凶兽护法。安姁说这是西夷的地母像,据说是北母诞生之处的土地化形成神,比北母要小上两千四百岁,一讳‘妲厄娜’,一讳‘妲厄娲’,一是日神,一是月神,一能降雨,一能止雨。 看安姁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地穿着袿袍、戴着玉冠出现在自己面前,日妍一时之间感到不太适应。安姁幼时像母皇掌心里嗷嗷待哺的小雏燕,而今已是振翅错羽翱翔于盛世的雌鹰。她像风,像火,身心健康,好勇多情,是个喜欢四处云游探险、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的潇洒王姎,纵览四海八荒,把列国风情带入天女的王朝,定能青史留名。不过日妍的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在安姁将自己标新立异的玻璃提灯举到她眼前展示时烟消云散。“姐姐你看,你看嘛,是不是这样比较好?”安姁说“比你的灯亮,晃不晃眼睛?” “知道晃你还照。”日妍将她的手摁下,拉着妮子手腕往勤政殿走。 这个妮子是孩子心性,好奇心又重,成日里奇思妙想。她刚回来时,风尘仆仆,黄沙满面,头发都打绺了,叮叮当当坠着许多金饰,贴着头皮编辫子,怪模怪样的。姬日妍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自己洗头,府中侍人在廊檐底下躲着。日妍勃然大怒,要将这些贼歪刺骨的下仆拖出去打,安姁急急忙忙拦着。后来一问才知道,异国风俗,女子能降马才算成人,成了人才能抢亲。她堂堂上宾,天女使臣,看得跃跃欲试,也去凑热闹,脱了衣服骑光鞍马,得了两个夷男,却招上一身虼蚤,觉得丢脸,不敢声张。府中侍人生怕也招上,离她百步之遥。 没人问还好,姐姐这么一问,安姁深感委屈详实,扑上去就抱姐姐大腿,张个大嘴哭,说她身上长虼蚤啦,可恶!她堂堂亲王,虼蚤居然敢在她的身上安家落户,咬得她又痛又痒,身上起小包包,觉也睡不好,太可恶了!日妍怎么甩都甩不掉,只能认命,让人悄悄摸摸去找华医娘。小老太太是个急惊风一般的脾气,带着人上门来播撒药粉,煮了一大锅中药倒进浴桶,令学徒将两位王姎的衣服扒下来烧了,一边往安姁头上铺药粉梳头发,一边说悫王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马身上的虼蚤又不是什么小虱子,被咬了还能忍着不说,丘疹、风团也就罢了,万一染上鼠疫和兔热,起了伤寒,病得下不了床才晓得利害!安姁被老太太教训得连连称是,头发都扯痛了也缩着脖子不敢说话,老太太走时,安姁还抱着膝盖乖乖坐在浴桶里泡着,让人将她带回来的五车珍贵草药全拉去太医院,还送了一樽青玉的绞胎灵芝纹伏兽脉枕给华医娘。 走到勤政殿门口,姬日妍确实很想挖苦安姁一句‘身上没虼蚤了吧?’又觉得怪不正经的,没问出口。安姁笑着轻轻用胯撞姐姐,玻璃提灯上的小银铃叮叮当当作响,姬日妍‘啧’一声,说“上一边儿去”。娄总署通禀之后,二人上殿面君,少帝在宣室的案前撑着脸坐着,殿上左右分列大座六把,上首一对空着,右侧羽扇纶巾两名文臣,是宋司直与典客令,左侧武将大马金刀,一是北堂,一是严雌。 “陛下。”二人拱手施礼,少帝抬手示意落座,开门见山将西乡关题本递给娄兆,呈至定王眼底。 肃国皇族想在年前入京献宝,朝见天颜。本次派遣的使臣乃是夷王的‘姊妹亲邦’,以雌鹰作为族徽的瓦克达安追。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已通过商路来到中土的地境,在西乡关两里外驻扎,分毫无取,不扰百姓。几天前出过一起偷盗事件,肃国一名随行官长抱走了两只小羊羔,瓦克达安追闻之大怒,归还小羊并斩其首级以献,对西乡关守将说‘吾姊欲与汝母拜为金兰姊妹,同心同德。吾闻中土牲畜口丁皆为汝母所有,此贼不问而取,已为吾所斩。愿以此贼之血水浇灭汝母之怒火。’ “肃国最近出什么事了吗?”姬日妍抬头看向北堂岑,问道“瓦克达的安追与部烈是?” “肃骨介·佳珲,女国的鹞鹰。”北堂岑道“她的长女年二十,名叫达春,意为敏捷轻盈之人,是她的部烈。长男祥哥,年十七,二人此次与她同行。一并来的还有夷王的第二位恩都里,年十五,据说貌美非常,被称为女国的珍珠,是她们此次献宝的重中之重。” “陛下,臣妇知道肃国的近况。”安姁连题本都没有看,拱手进言道“西夷建神坛以立国,与周边藩国部落纷扰不断。夷王仿照我朝的方式治理,封赐白狼夷和其他聚落首领,而冷落了自己的部众,引起极大的不满。加之不善耕作,接二连三的自然灾害导致族人与大量牲畜死亡,夷王反而加重了赋税,令各部进献恩都里,合牛羊肉煮而食之。臣妇听闻已有十五个部落的恩都里拿起刀兵反抗自己的母亲,被围困于嘉郁山,皆斩之。夷王震怒,此十五部上下,凡西海夷男,年十二以上鞭之,年三十以上骟之。” “哦,杀了不少嘛。腌一腌,晾一晾,倒是有足够的粮食过年了。”宋珩抱着胳膊笑,一旁的典客令皱缩着五官,觉得有些反胃。 “能过年倒好。她们若是缺衣少食,只怕又要来抢,陇西那边打起来会影响贸易和朝贡,这一团麻烦跟北边相比,绝非等而下之。”姬日妍将题本递给娄兆,传与悫王。“孤倒想留她们过年。”少帝坐直身子,“夷王有什么事可以年后再说,我想她也不急在一时。她这会儿来,还能赶上大阅。小姨以为呢?” “既是客,陛下理当尽地主之谊。邀她观摩大阅也是情理之中。”北堂岑拱手“臣请求从临近州郡抽调精锐兵力,扩充南北禁军,以图威慑。” “嗯。”少帝颔首,道“准。” 安姁的目光投向北堂表嫂,望了一会儿,又去看严雌,转头道“陛下,尽管臣妇以为肃国此次并无发兵劫掠之意,但若是真的爆发冲突,西乡关就成了前哨阵地。不妨以严将军为天使,前往迎接,以防万一,也可昭显天女气度。” “嗯。也准。”少帝垂着眼帘。半晌,问道“孤若是与夷王拜为金兰姊妹,北堂小姨手下的西北戍军会对孤不满吗?” 这话不知是问戍军,还是问她。姬日妍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倒有些为她弟妹忐忑。 “臣希望陛下可以推心置腹,以母亲怜爱幼女之心安抚将士。”些微停顿,北堂岑道“臣是习武之人,‘武’字乃‘止戈’。陛下若能与夷王拜为姊妹,永结盟好,此后再无兵厄,臣当庆幸。” “孤在想,西夷立国不到十年,在西域九夷中实力居中,根基不牢。草创之期,她们的部落首领随时都会脱离肃国,迁往其他地方,或效忠于其他君主,或恢复原本的游猎生活。我朝百姓习于定居,安土重迁,不可能放弃这片土壤。”少帝歪着脑袋时显得稚气未脱,两腮的弧度十分圆润,道“孤想摒弃百年以来不可逾越的鸿沟的观念,放下华夷的成见,帮萨拉安追在她的国土上扎根,使其宗族永全,非徒欲我朝永安。” “陛下圣明。”宋珩这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只不过西夷人勇武异常,狼子野心,不可令其久附于陛下枕侧。臣曾听悫王说起,萨拉安追试图攻占商队来往路线上的小国,以税收充实国库。陛下堕地生神,志在四海,若是失去了这些藩属邦国,怕是不利于陛下的千秋大业。陛下须谨慎。” “司直远虑。但四海之内咸戴娲皇之功,华与九夷、百蛮皆出于大荒。世间女子俱托一体,乃如姊妹,何苦同室操戈。”安姁这话本是无意,说罢才发现四姊和表嫂都看她,这才后知后觉是狠踩了一脚天女的疑心,她的四位姐姐就曾为了一己之力剑拔弩张、兵戎相见,更别说娲皇天女与萨拉安追。 “陛下,萨拉安追既有所图谋,我朝也当加码到顶,从中受益。古人有云‘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亦有‘她山之石,可以攻玉’。若是因为尚未浮于表面的威胁,就放弃化敌为友的机会,无异于因噎废食。”姬日妍指指茶盏,让娄兆给她添点水,接着道“更何况萨拉安追元气大伤,西夷苦兵战久矣。既然她们有意婚姻,陛下不妨也从宗室挑选儿郎远配,持掌天女符节,和亲而使之,凿通西域,行赏赐于城敦诸国,使九夷见华广大,畏威怀惠。” “臣附议。”宋珩只是希望少帝对夷王常怀警惕之心,并无她意,于是拱手道“肃国来朝,天所遣来,敬顺天心,奉天承运。” “臣妇附议。”悫王面露喜色。她见识过更广袤的西边,那是一片富饶而肥沃的土地,金银财宝唾手可得,遍地流淌奶与蜜,那里将是天女登临寰宇的玉阶,绝不可与之生出隔阂。她听说沙丘彼端的日出之地并非地维的尽头,在更邈远的地方还有无垠的瀚海,要坐船前往。北堂岑垂着眼帘,身子倾向严将军,余光瞥见后者犹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她打直了脊背,抬手行礼,道“臣等附议。” 肃国的组织松散,城防疏漏,可她们的萨拉安追有一颗雌心,不惜令她们最为悍勇的部烈不带一兵一卒来访。得知这一消息时,姬莹婼不仅没有因为所谓的‘君临天下’而怡然自得,反倒深感戒备:女国的玉兰和她的母亲龙马一样不可小觑。 “诸位爱卿的意思,孤已知晓。”少帝抬手,道“昔日夷强华弱,戾王赂而求和,令我朝大敌当前,得以喘息,才有后来北堂小姨大败夷王于聚金山脉。一时称臣并不意味着成为永远的附庸,孤明白,萨拉安追也明白。孤愿与她拜为金兰,令中土百姓与骑马民族共襄盛世。她日萨拉安追若有敌对之心,孤当颁布檄文讨之——典客诸事宜改日再议,两位皇姨与宋司直留下,诸卿可以告退了。” 陛下还有话要说。宋珩起身送一送两位将军与典客令,复又坐下。典客令的官衔不高,也不是辅政大臣,但她精通西海古语三种。宋珩来时,她就已在勤政殿坐着了,想来除却题本以外,陛下应该还收到了夷王的书信。 当年的夷王龙马兵败身死,可她实际上并不是败给了岑姐。骑马民族的政权就如同她们的习性一样流动而多变,权力分散在各部首领手中,夷王强盛,她们便听从,夷王衰弱,她们便自相啖食。龙马败在她最初的短视,乍一收复百余部落,就点兵南下,阔海亲王只不过送去三万匹帛与万两黄金,她便需要以最为血腥的手段挽回自己摇摇欲坠的统治,从那时起她就注定会败亡——然而正是母亲的覆灭为女儿们指出了一条蜿蜒崎岖的回乡之路,起码而今的夷王已经明白了步调一致是多么重要,各部各行其是只会招致残酷的内斗。她在模仿天女,她将天女视为以血与乳滋养她的母亲。 “孤很担心。”少帝靠坐在大椅中,深深闭上双目,活动了两下脖颈,叹了口气“而今的夷王一心求好,实在令孤如坐针毡。孤很担心她们在中土取长补短,渐染华风,再次成为实力强大的敌人。” 年仅十六的少帝又何尝不是一心求好。宋珩低头微笑,说“陛下恐怕更担心夷王将目光放在遥远的西边,脱胎换骨,卷土重来,成为您不认识的强大敌人。” 三八、初入宫致祭一团乱半兄妹孝悌两不全 原本一切都很平静。 他和衣而卧,在藤椅上蜷起双膝,身上盖着棉衣,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的母亲欢笑着,将小岑儿高高举过头顶。他站起身,试图走到母亲身边去,就是在这一刻,乌云压城,山呼海啸,毫无预兆的灭顶之灾猛烈地撞向他。 寂静震耳欲聋,如尖啸般的颤鸣将颅骨寸寸碾碎。他四肢痹痛,手心盗汗,挣扎的苦楚近于狰狞,如泥沙入海,似水溅滚油。然而他习于忍受,扒皮抽筋硬是不吭一声,爱恨难消的魔考不死不休,已过去了数十年,仍然不为人知。 母亲的弥留之际,小岑儿拜倒榻前,说‘边姨,我去了。我将娘的尸首抢回来安葬,您瞑目吧。’小岑儿走时,他怀抱着刚满百日的斑儿,额头紧紧抵着母亲的床榻,压出极深的印痕。他周身无一处不痛,筋节无一处不紧张,榻上是母亲的血泊,猩红冲刷眼球,斑儿尚不很明白人事,只本能地哭着要娘。母亲的手悬在他的发顶,拍了一下、两下。 噩梦闪回,循环往复。 岑儿凯旋多年,仍然于事无补,边峦长久地停留在母亲冷硬的怀抱中。耳边是火焰的咆哮,鼻腔里是腥膻的血气,他眼睁睁地看着斑儿嚎哭,望着岑儿离去,母亲干裂的双唇蠕动,他紧贴过去聆听母亲的遗言:‘让她回来。’ 为什么母亲不让岑儿为母寻仇?如果死的是岑儿,擐甲的是他呢?母亲会纵容他去吗?为什么他能绝望地等待着配偶继母亲之后战死的消息而无动于衷?为什么他没有跟着岑儿?这世上有哪怕一个人同他紧密地相连,不论何时都不会抛下他,也不被他抛下吗? ——他心爱的人无一不在痛苦中挣扎,只有他在旁观。母亲那句‘让她回来’一直留在边峦的心里,并没有占据太沉的分量,只是在很多个深夜不请入梦,如约而至。数不清的偶然堆迭在一起,在岑儿试图自刎的那个晚上,边峦如醍醐灌顶一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去为母亲做那件原本就该他做的事。 意识磕磕绊绊地拼合,边峦睁开眼,夜静如许。他花了一阵子才想起要呼吸,紧缩的喉头渐渐松开。他没有起身,只是将手臂垂下床边,轻轻敲了敲地砖,虎斑猫从窗前跃下,脚步欢快如马驹,来回蹭着他的手,发出咕噜咕噜的低狺。 “怎么醒了?”大约是听见响动,岑儿将手揣进他怀里。边峦顺从地搂住,那只手掌粗粝而热,在他腰上摩挲着。“什么时候来的?”他感到很意外,回头看看床上,北堂岑没有睁眼,袿袍铺展在锦被上,她的冠冕和玉剑就放在床头。失去了关注,虎斑猫深感打扰,脊背贴在青砖上左右翻滚两圈,起身一抖毛,跳上了床铺,在二人之间找了一块深陷之处暖暖和和地躺下。 “刚参加完祭礼。”北堂岑扽了一下被子,把猫赶到脚边,阖着眼说“礼成退场,斑儿记反东西,一转身撞倒了老郡公,左右一拥去扶,当即就乱了。行百里路,半于九十。我有不教之过,今年的岁禄减半,赐腊也没了,还要写陈情书交给陛下。” “哪个郡公?” “还有哪个?咱们家锡林的那个。浑浑噩噩的,看来最近过得不好。”北堂岑往他身边凑了些,将脸埋进被子里,冰凉的鼻尖贴着他后颈取暖,咕哝道“得亏就错一处,不然今年白干了。” “让斑儿见见世面也好。他倒不害怕?” “不怕。他不懂有什么可怕的。”北堂岑语气中带着些笑意“我就在丹墀坐着观礼呢。” 片刻,她说“我刚才听见你叫母亲。你梦到她了吗?” 搭在他腰上的手臂开始活动,岑儿的指尖顺着腰线滑下去。边峦并不是一个重欲的人,就算岑儿站在他的面前,他也不常想起此事,然而他疏于管教的身体总是呈现出另一种状态。岑儿的动作轻缓,但是稳定异常,简洁明了。边峦的眼睛发热,坚持不了多久。他推拒的动作很细微,但立即引发了岑儿的镇压,被她滚热微汗的大腿压住了胯骨。“你那么想她,为什么不去看她?后门打开就是影堂,钥匙在你这里,你随时都可以去。” 北堂岑这时已有些醒了,叼住边峦的肩膀,手臂撑住他的锁骨,将他的脸扳过来。长发如瀑,倾泄似一帘幕,月色被发丝割裂,碎在边峦的脸容上,他说“可我是男子。” “你不能算是。”北堂岑压在他身上坐起来,锦被隆起山丘似的弧度,热气在二人间熏蒸。虎斑猫彻底没有了睡意,气急败坏地‘喵呜’一声,从床尾跳下去。“你是她半个女儿。”北堂岑舒展脊背,又懒散地趴下去,额头抵着边峦的下颌,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亲。湿润的穴口含吮着他的男根,一寸寸裹食入腹,“我是另外半个。” 已经许久没有被她这样桎梏在身下前后夹攻了。边峦始终没能适应自己那口雌穴,被她的手指挤进来,总有种受创的感觉,更何况像现在这样被她不遗余力地吞占,简直是没有了喘息的余地。 “你恨我,你自己不知道吗?”北堂岑并不动,她享受肉体厮磨时带来的暖意,用指腹与穴壁间细致的摩擦引动边峦的身体,从他的颤栗中舔舐快感。这是她一贯的伎俩了,边峦搂着她的脊背,睫毛颤动不停,说“我…不、岑儿,我不恨你…” “你只知道爱是疼的,你难道不知道恨也是疼的吗?”北堂岑的语气很平静,她早已坦然接受。起初她只知道边峦并不全然将她当成配偶——她当然也不,她打心底认为边峦和锡林同样重要,但前者并不属于她——是这几天在营里苦思冥想、反复琢磨,她才终于有了些许头绪,有点咂么出滋味来了。边峦恐怕有些记恨她。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湖园,为什么要折磨自己?你早就习惯了照顾我、讨好我,像我们的母亲一样期盼着我。但你心里难道就没有哪怕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看着我罹于锋铎、痛不欲生吗?” 他听到岑儿的呼吸,心跳敲击耳膜,她们总归是携手走到如今了,不论究竟因何前因,不论家母什么渊源。边峦忽然生出一种幻觉,重现的记忆让他神魂通达,这使得他闭上眼睛,回忆那天傍晚浓烈的晚霞。母亲抱着岑儿摘走了树梢上最后一枚柿子,金色的风在院落中摇瑟着,橘红的圆日挂在光秃的枝杈间。他最终还是没有迈出门槛,直到母亲死去,他都没能跨过母子之间深如鸿沟的隔阂。 其实边峦早已感到疲沓。不论是寤生、还是变体,这都不是他的错,他从来就没有过选择。为母亲净身入殓时他第一次看到那些凸起的裂痕,无数撕裂开的细密的小口经由时间愈合,在会阴下延伸开,遗落血迹一样的轨道,母亲下腹的皮肤分布着青紫色的波粼,触目惊心。母亲厌恶他,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可是他不记得。他希望岑儿是边家唯一的孩子,希望母亲从来没有生下过他,也都来不及。 热气蒸红眼眶。他花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在母亲面前摇着尾巴乞怜,他已经做尽了一切他能做的。母亲对他的施舍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贪慕与野望,其嗟也,食之痛彻心扉。 他对岑儿的关爱从来都不是假的,他通过抚平岑儿的伤痛乞求母亲的垂怜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然而边峦从未意识到他对岑儿竟还有一点恨,蛰伏在他心智中的角落蠢蠢欲动。他脸上的神情有片刻的茫然,但很快就被岑儿挤碎、吞吃掉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斋戒了五天的缘故,觉得边峦格外灼烫。北堂岑其实有些困,但最终还是情欲占了上风,健硕的大腿收拢些许,骑在边峦身上坐起来。她想快点了事,操完就睡,明天早上再洗澡,故而动作大开大合,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穴肉吞绞着茎身,将沉甸甸的龟头含在花心磨吮。边峦搂着她的腰,不受控制的喘息是从胸膛里挤出来的,两眼欲色迷蒙,眉尖微蹙,时而偏过脸去,咬着牙尖忍耐,浮动的齿关犹含几分迁就的忍让,表现得就好像他常常肖想着这样。 体温渐高,北堂岑把着他的腰,用掌根摩挲他左肋的烙痕。字体齐整遒丽,古朴厚重,如同钟鼎上的金文倒映镜中。北堂岑都认得,那不就是她的官印么?‘陷陈都尉,北堂岑印’。她已记不清楚当时为何要在他身上留下这样的印痕,是为了向边峦证明自己不会抛下他,还是想从他的顺应与包容中攫出自己绝地求存的必要。 “岑儿…岑儿…”边峦急急摁住她的手腕,从她的大鱼际抚上神门,顺着小臂凸起的青筋攀上她的肩头,用指尖抵住,低声道“重了。” “是揉得重了”,北堂岑收回手,重新把住他的腰,问“还是我重了?” “弄得重了。”边峦对她一向很坦诚,说“你也不轻。”岑儿不可能轻,她天生就是一副神骏的骨骼,光风霁月,站姿挺拔,如同牝鹿。这样的形态在战场上其实很吃亏,她受了不少伤害才学会将自己块垒不平的心胸含收起来,像凶猛残暴的豺狼那般扑袭敌人。 “这我没有办法。”北堂岑失笑,俯身吻他的唇角,语气忽而沉了两分,说“我还是不想和你分开,我说你待在湖园,我就想不起来你,那是气话。” 她们在成为妇夫之前,就已经成为亲人了。或许他对岑儿真的有过一些恨,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假使没有岑儿,母亲也不会爱他,可像个旁观者那样置身事外地望着自己的母亲疼爱另一个孩子,就算是对边峦来说,也过于残忍。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岑儿,每每令他肺腑俱冷的梦境都出奇得一致:没有逃亡的战马,断折的蒺藜,没有火焰的咆哮,也没有曝露的尸骸。那只是某个寻常冬天的傍晚,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院墙外升起火似的小红袄,他的母亲将那个自诞生便被呵护着的、快乐得无忧无虑的孩子举起来摘柿子。 岑儿的存在让他太痛了,痛得麻木,至于最终无知无觉。边家的长男始终不得母亲的青眼,母亲的心归属于不能自赎的家生奴婢,北堂母女终归还是前仆后继地奔赴战场,母亲为了女儿,女儿为了母亲。她们谁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竟不知是哪一世的孽缘报应到了眼前。 用以疗伤的金疮和纱布每每更换,都会撕下一片粘连紧密的血痂,引发铭心刻骨的疼痛。她们于彼此而言,确是这样的。比起她那些骄莺般的夫侍,边峦知道自己和北堂岑之间有着更残酷也更深远的羁绊,坚硬如铁,牢不可破,不管她走出多远,总会回来。 边峦紧紧搂住她的腰,斑驳零星的热望在眼中聚集,似乎他心中从未涌起这样洁净又旖旎的爱欲,在某时某刻,豁然原谅自己。又或许是终于深感绝望地放弃了。这由不得他不唤出岑儿的全名,尽管他一直规避着,但事实上他的心里很清楚,‘岑’是母亲取给她的。私底下,罗姨会叫她正度,听说是沿用了她姥姥名中的一个字。 “我在这儿。”北堂岑摸他的脸。从他口中听到‘正度’两个字,北堂岑觉得有一些怪,但心情并不差。窗外有些朦胧的亮光,尚未完全浸透内室,北堂岑已感到餍足,二人交合处泛着粼粼水泽,她没有对边峦的欲望和贪求视若无睹,花瓣似的穴口紧紧包裹着性器敏感的顶端,像素日里撸弄他那般小幅度地厮磨着。边峦的喘息变得又急又乱,断续的呓语,灼热的吐息流淌进她的掌心。 “会脏…快起来,正度、正度…”边峦握住了她的腰,手指嵌进她腿根与胯骨之中,被紧紧裹着。他对自己着实轻贱,病态得仿佛曾被烫伤一般。“斑儿今年二十岁。你都给我招来一个恁大的儿子了,我还嫌你什么?”北堂岑并没有听从他,湿潋潋的会阴仍在他下腹的香痕磨蹭着。边峦感到羞耻的时候并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他看见自己射出来的东西与岑儿的情液掺杂着,顺着茎身流淌下来,久违地红了脸。 北堂岑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自成年以后,她就很重了,从小老虎变成大老虎,压得人喘不过气,可她自己对此毫无感知,总是又展腰又抻腿,舒坦极了。边峦仍然摸着她的背,就算得知自己对她有恨,又怎么样呢?他既舍不得把岑儿从自己怀里掀下去,也舍不得不关注她的日子是否舒心。她们之间本就不是只关乎于爱恨的浅显关系。 天色亮得迷蒙,湖园的猫成群结队地在廊檐底下叫早,要吃的。竹烟、波月生怕惊扰了家主,慌手慌脚地端着碟子,将猫引到门外去喂。 “反正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想她,就去影堂看她。”北堂岑觉得腿有点酸了,才从边峦身上下来,绷了绷脚背,发出两声清脆的弹响。“你是边姨的半个姑娘,是我的半个姐姐。我不介意你进去,我不认为你会惊扰诸神与先妣,更何况我娘再认识你不过了,她想必也不介意。” “我也不知道。活着时候,娘就不愿意看到我,在她死后,还纠缠着她老人家的神位不放。”边峦有些自嘲地笑,说“很膈应人。” “可能吧。”北堂岑平躺着也不安稳,把腿架在边峦的腿上“人活百年,终有一死,往后还有的膈应,让老将军提前习惯一下也好。你我年渐半百,她们二老在黄泉之国的清静日子怕是一眼望到头了。” 三九、换仆侍含玉脱颖割骨肉定王舍儿 i yuz 悫王染上一身虼蚤抢回来的两名夷男是对兄弟,哥哥取名珑和,弟弟取名光魄。她当时只觉得抢亲很好玩,并没有想过要拿这两人怎么办,一直放在行宫,早都忘记了。若非是听闻肃国来朝,她且想不起来,唯恐又忘,当即一拍大腿,令人用提花地毯把兄弟俩一裹,抬到定王府上。 听侍人来报,说悫王又送过来两个夷男,许含玉心里就是一沉。一大清早,有位从函谷来的富商呈上拜帖,礼单铺平了足够一米长,除了宝玩奇珍,还有五缸金鱼,并着捧缸的小侍五名。许含玉原本觉得金鱼很新奇,颜色瑰丽,姿态婉转,游动时煞是好看,一抬眼瞥见那几名年轻男子,个个肤白貌美,杏眼桃腮,描眉画眼,贴鬓簪花,看上去就是很会来事儿的下贱模样。没有廉耻的奴才,对王姎迎合鼓惑,屈身忍辱殆不为耻,就和那个什么仙郎一样。 一睡一大天,姬日妍醒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连着两天作息颠倒,把她累得够呛。昨天晚上她领了一迭宗亲黄册从勤政殿出来,迎面碰上弟妹。万里挑一的悍将甚少穿得那般严整,金缂丝的紫色地七章纹袿袍外罩赤纱罗,七旒金冠结缨颔下,腰悬玉剑,木质复底的孔雀羽舄走起路来铮铮有声。武将总是在意自己的精气神,她宽革带打底,勒出身腰,外系五色绦带,四方佩绶,前后两组玉佩。 若不是弟妹用来系鞶囊的是一根打着大回环的攒心白梅花络子,姬日妍还真有点被威风到了。她走到切近,迭着手指抚了抚梅蕊,说‘看不出来,弟妹还有这般情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啊。’弟妹垂着眼帘笑,说‘虽是幼子儿戏之作,拳拳孺慕之心,得通日月,可达天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 uzha iwuvip.com 不是。姬日妍这会儿才有点回过味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不是,她在炫耀什么啊?谁问她了? “王姎。”许含玉听见床榻的吱嘎声,知道是王姎醒了,从前厅捧来茶盏,双手递奉,问道“王姎这是怎么了?” “怎的是你在这儿?”姬日妍没有接,掀开被子坐在床边,颇为烦躁地瞥了他一眼。本来就饿,还喝茶,肺叶子都喝漂了,也不晓得搞点东西来吃,真是一点都不贴心。许含玉被她这句问话迎头痛击,骨头都发凉,而今他不是正夫大房,母家也没有了,不在王姎的身边,他还能到哪里去?愣怔片刻,许含玉仅仅只是笑了一下,起身说“我去传膳。” 成天净干得罪人的事儿。先前给洪姱作传,被陛下穿了几天小鞋,现在陛下又让她择定和亲的人选。姬日妍披着衣服坐在桌边打哈欠,侍人捧水来给她洗漱,许含玉正为她试膳。都已经有一锅燕窝鸭子羹了,热菜还上一道葱椒鸭子,鹿尾也是跟片鸭子一起蒸的。做什么跟鸭子过不去?这是王府还是鸭堂? 本来心情就不好,越看越烦,再看满屋子的侍人,没一个合她心意,这个眼小,那个嘴大,门口站着的不够白,端水的那个把五官分开看也没什么大毛病,怎么放在一张脸上就遭剐的简直丑得出奇。她这段时间是不怎么着家,走时候看房里这些伺候的小侍个个儿都好,怎么这会儿全长变样了。 “你成天在府里都吃些什么?”姬日妍将身边离她最近的侍人一把拉住,数落道“你这个腰壮得还有没有点好歹?直上直下简直跟个桶一样,你和泡发了的海参有什么区别?还不如海参金贵。真搞不懂你们,又不像外头那些村夫要干力气活,怎么长成这幅德行?本王不在府上,你们就是这么打理仪容的么?” 这满屋侍人几月前被许侧夫买回来,听说是入定王府,还以为撞上了什么大运,好容易见到王姎一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辱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们几个还算是有姿色,不至于像王姎口中那般不堪,只不过是没有满足王姎的喜好。被拉住的那个呆愣愣站在原地,不晓得怎么面对王姎的责问,深觉羞愧难当,险些滚下泪来,许侧夫上前轻轻将他扽走了。 早上刚起来也不觉得许含玉多好看,这么一对比,就显得玉儿小头小脸,身量纤纤,很有可取之处。他盛了一碗果子粥,递到姬日妍手边,说喝一些暖暖身子,将脾胃冲开了才好用膳。这才是会体贴人的夫郎,姬日妍执着牙箸点指身旁,让许含玉坐下。 不然怎么说红花还须绿叶扶。许含玉的目的达到了,真不枉费他花心思从喜公手里挑出这几个跟王姎的爱好完全不沾边的小侍。“王姎,早些时候,有一位顾姓的商人,呈上拜帖与礼单。我不敢做主。”许含玉从来不对王姎说假话,他只颠倒顺序,道“仙郎来请安的时候,您还睡着,我没有放他进来。” “回头再说,先不管。”姬日妍连日奔忙,马蹄都快擦出火星子了,哪有功夫宴客。 “悫王殿下还送了两名夷男,我临时找了间小院子安置,您看——” “玉儿跟其他侧夫商量着办吧。”姬日妍没听他说完,拍拍他手背。许含玉已明白了王姎的意思,她觉得很烦,不想听。 那年王姎把他从侧位抬上去的时候,他刚刚十七,王姎已二十四了。她们之间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许含玉熬了整十年都熬不出寻常妇夫间的一句话。王娘贵胄讲究颇多,言行从不容错,深宅大院,礼教森严,就是他哥哥怀珪也不能与王姎并称妻夫。定王是天女的臣妇,是府邸的家姎,是她所有夫侍的主人,他哥哥见了王姎,从来都是要跪要拜的。一夕登高跌重,许含玉而今行事免不了比以前更小心,更谨慎,步步为营地保全王姎对他的垂爱。 瞧着王姎进得差不多了,许含玉起身沏了一杯奶茶端来。早先王姎在大将军府喝了,觉得好,他特意问齐寅把方子讨来。姬日妍的心情不错,正准备夸含玉两句,侍人来报,说公子请见,一抬眼便看见巳莲遥遥走来,拜倒跟前,说“莲儿给母亲请安。” 这个孩子的衣裤鞋面、钗镮首饰都讲究得很,姬日妍打一眼就晓得他身上这套又是京师里最时兴的样子。平时总是作态拿乔,说袖子紧了、鞋面窄了,言下之意就是要新的,为娘的还不晓得他的主意么?一天换三套衣服,早晨是朝上的花骨朵,正午是大团花,傍晚一过,又换上低垂的花苞。新衣服刚穿过一回就不穿了,每个月给多少钱也不够使,修大漆的折扇填满了两口笥箧,装着珠宝的锦盒在樟木箱里码放得整整齐齐。 真是来要债的。姬日妍笑了两声,没说话,莲儿抬头瞧她,不解地眨眨眼,姬日妍用很无奈的语气道“起来吧,为娘舍得让你一直跪着么?” 怀珪走的时候,莲儿还很小,又是她的头胎,姬日妍一直待他很溺爱,常抱在腿上稀罕。待他长大了,开始懂事一点,晓得如今的父亲是侧位抬上来的,其他的叔叔只是母亲的侍人,便更恃宠而骄起来。许含玉也不晓得管一管,教一教,就一味惯着,好吃好喝地供着,要钱就给,不给不行,这儿疼那儿痒,简直无法无天。 见公子依傍着母亲见缝插针地撒娇,许含玉不敢再坐,侍立一旁,给公子也倒了杯奶茶。想来是他最近在玩伴中不得脸了,父家倒台之后,没人给他送钱送东西,只按月拿着零花,京郊的汤沐邑也被陛下收了回去,他没有地方玩,这才想起到母亲跟前卖乖,不然平时哪里看得见他的影子。 “你妗娘家的小鹄公子在营里学打马球,你怎么不去?”姬日妍放下筷子,抬手示意许含玉将桌上的杯盘撤了,上些新鲜水果。“斑儿么?”莲儿一歪脑袋“我跟他又不熟。” “斑儿也是你叫的,没规矩。”虽是一家人,在外头还是要注重礼数,身份地位不同,怎么能随口叫人家小名?姬日妍‘啧’一声,道“玩着玩着不就熟了。” “好久没看到母亲,我想母亲还不行吗?”莲儿有些不乐意,他一点也不喜欢斑儿,长得人高马大,往人跟前一站简直像堵墙,和他那个武妇老娘一模一样。而且成天乐颠颠的,吃穿用度比人家都好,还装单纯无知的样子。“再说了”,莲儿将母亲的胳膊一抱,酸道“妗娘辅政多年,地位仅次皇帝,早已超出了品级。连带着小鹄,还是公子,就已经是正一品的诰命了。马球素来冲撞,我不跟他玩,要是把他撞了,会连累母亲的。” “人家的娘花钱办排场,好吃好喝地招待,人家都是去陪鹄公子玩的,怎么不得恭维着?你若非要跟他分个高低,那还是不出门的好。为娘我见了三品官都要行礼,更别说你那个妗娘,惹都惹不起。”姬日妍只觉得好笑,人家的儿遗落在外那么多年还晓得给母亲打个络子呢,她家这个,嚯,成天抱在怀里稀罕,一点都不晓得心疼娘。平日里要些小东小西都好说,这回总不至于眼红人家是诰命吧?那还真是投胎投得不巧了,托生在她的肚子里,没托生在妗娘腹中。 母亲在荆棘丛里翻滚,虎狼窝也进了多少趟,莲儿这点小聪明在母亲跟前没有用,他自己也觉得没劲,垂着头不说话了。“干什么?谁欺负我的王儿了?”姬日妍捏起他的下巴,一手托住莲儿的小脸,安慰说“汤沐邑没有了就算了,娘再给你买一个小院子,行不行?你小姨这回出关去,还给你带了套金冠呢,你不来,娘都忘了。”她面上仍笑着,语气温和地哄着,俨然是一位慈母,可抬起眼帘时,许含玉分明地在她眼底窥见熟悉的神情。 所谓恨小非卿娘,无毒不妇姎。眼睛离人心太近了,许含玉经过大起大落,已学会了不去观察王姎的双眼。她平日就是再不着四六,到底也是个亲王,若是太贤德勤政,天女会忌惮她;若是太昏聩无能,天女又要考虑削减她的用度。为了坐稳自己的王位,她总要耍些手段,时不时做出一副好比割肉般的姿态来,向天女表明自己的忠诚。 见许含玉拿着她的四方牌去府库里取东西,姬日妍抬手摒退左右,把莲儿亲昵地搂在怀里,低声说“你生父走了以后,你也没有个倚靠。朝里的事情多,娘总在外头,顾不上你。你的这些叔叔嘛,他们都是下人,不算什么东西,就是想为你尽心,到底也都不配。王儿今年也有十五岁了吧?” “十六。”莲儿知道母亲要说什么,不由红了脸,依偎在母亲厚实的胸怀里,纠正道“娘怀着我的时候也要算。” “哦,十六了。”姬日妍的眼神明亮而淡漠,这种神情很少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脸上,她显然趁着四下无人,正在盘算着什么。未经片刻,姬日妍笑了一下,说“娘知道你怎么想。王儿的岁数大了,也懂事了,很快就要离开娘往外配。” 再小一些不能经人事,再大一些未免就故土难离,十六岁正是合适的年纪。二哥的孙子年岁还小,五弟家两个少男倒是适龄,只不过陛下不要宗室男,说血缘离得太远,显不出态度的庄重。除此以外,就还有前朝几位皇姨的儿孙。夷人凶蛮粗野,那萨拉安追又年近半百,指哪家都得罪人,倒还不如她自己家里出一个算了。谁家的儿郎不是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一副没用的样子?她的莲儿若能为陛下分忧,为母亲姊妹挣个贤名,也不枉费这十六年的娇养与宠爱。 “你是我的王儿,陛下的姨亲弟弟。如此显赫的身份,一品诰命算得了什么?”姬日妍摸着他的脸,声音温和,循循善诱“你是娘的头胎。莲儿你记着,娘爱的是你,不会让你受委屈。娘回头入宫找你皇姥爷,让他老人家去陛下跟前求个恩典,封你做国公。” “真的吗?”莲儿闻言坐起身,圆睁着亮晶晶的杏眼。一直以来只有皇帝的兄长才能被封为国公,函谷郡公深受太皇倚重,却因着是幼弟,最后也只能遵从妣宗法度。他比陛下还小一岁,也能封国公吗? 好看的人若是开心起来,就显得格外容光焕发,姬日妍笑着,爱怜地在他脸上摸,说“这难道还有假么?你姥爷是太皇太夫,为娘怎么也是个亲王。而今陛下年龄尚幼,没有皇公子,你那些什么舅舅、堂亲兄弟又离得太远,只有你是最尊贵不过的了。”正说着话,许含玉领着两名侍人捧文盘进来。小姨从西域带回来的金冠和头面一下子就把莲儿的注意力给吸引过去了。 层层迭迭的薄金片凿刻出莲花瓣的形状,冠顶是嵌宝石的如意簪,金冠周身錾刻缠枝花纹,红蓝宝石嵌做花蕊,光彩夺目。这不是寻常场合能穿戴的东西,是西域的国君之间结为婚姻时,随着王子一起配过去的礼冠。除此之外,还有一副头面。挑心、顶簪、分心各一件,掩鬓两件,钗簪两件,耳坠两件,也都是累金丝镶宝石的,工艺精美,奢靡华贵。莲儿并不晓得其中的含义,拿起挑心在头上比,回身问母亲道“好看吗?” “好看。”姬日妍含笑点头,“莲儿喜欢?” “嗯。”莲儿这声特别甜,听上去很满足。 王儿小时候粉融融一团,抱着她的小腿,软磨硬泡地要吃糖葫芦。十几年过去,这个孩子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心思依旧单纯,无非是想要的东西比糖葫芦略贵一些。望着莲儿笑意盈盈的侧脸,姬日妍蓦然感到一丝怅然。到底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山遥水迢,配到万里之外的西域去,恐怕很难再见面了。 四十、述游仙定王舌灿莲花听风响含玉施计复 男子有德,托生在帝王家,取名一贯是根据出生的时辰来定,除非为娘的眷爱极了,后来再改。王公子的名字就是后来改的,定王爱他爱得不行,躬亲哺乳,天天抱着稀罕。某天早上给他喂奶,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忽然在心中吟哦起两句诗。第一句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第二句是‘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遂当即呈上奏本,要给王儿改名姬巳莲,小字如莲花。 定王请封公子莲为国公,少帝颇为意外,问皇姨竟如此舍得么?若实在没有合适人选,挑一位宗室男过继也可以。定王垂眸叹气,默默无语,半晌才道‘人之情,非不爱其子。可怜子之情,又怎么比得上先帝拳拳爱女之心?臣妇夜来幽梦,与大行皇帝相顾泪眼,默默然无一言。平旦将至,大行皇帝骑跨鸾鹤,升归紫府,遥遥指向西方。想来是陛下欲光母皇遗德,不坠鸿业,以致生平,日夜忧思,故而先帝显圣。臣妇深感托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怎能因顾惜一子,而愧对六妹之灵?’少帝闻言,深受感动,降阶握手,与定王把臂同行,诉尽寒泉幽思。 从宫里出来,姬日妍心情甚好,想起七妹送来两个夷男,这才有了赏玩的心情,在鹿顶钻山的紫藤架下摆好了筵席。她一个人总觉得无聊,弟妹和元卿这几天正在调兵,听说弟妹已将京畿附近的山给封起来了,亲自擐甲上阵,带兵操练,沿用从前西北陷陈营的选拔方式,每十人分成一伍,在湿冷、饥饿的情况下行军三个昼夜,迂回奔袭,攻陷哨站,近身肉搏,突破重围。若有一人倒下或失散,就算作兵败,将队伍打乱重分,直到选出四百精锐,收编一部为止。这四百人将由车骑将军严雌率领,作为‘先登部’参加大阅。这个节骨眼儿上她们实在不好见面,姬日妍想了想,回了拜帖,将顾仙郎的娘喊来同乐。 那两个夷男实在漂亮,姬日妍第一眼看到时甚至有些心惊。浓密而长的乌睫之下是罕有的淡青色眼珠,透亮而清澈,似隶属于神鬼的一池碧波。除此之外,竟还能歌善舞,一时之间把仙郎都比得黯淡。 娘们之间交往,总也少不了一些风流勾当,夫道人家原本就不该过问。再过一时三刻,待宴席散了,王姎若是回房,定会从他的院门前路过。许含玉不忍睡去,命小侍为他梳妆,将冠儿除去,头发一缕一缕地认真梳,要梳得像丝绸一般顺。随后又打水洗脸,抹完脂膏扑粉。近来江南流行没有花香的水粉,质地极细,铺在脸上很显气色,夭桃秾李,明媚动人。若是上妆的技巧高超,女子根本就看不出来,还以为是天生丽质。 待妆扮完,已经接近人定了。屋内灯昏香尽,小侍想要去剔,被许含玉拦住。这个小子的阅历浅,不通人事,且不说屋内灯火通明显得很刻意,就单说王姎那边金尊醅酒浮绿蚁,他在这边象板催筝唱鸳鸯,简直都没有个体统了。更何况娘们吃了酒,昏沉沉的,歌低舞尽,送别好友,总要有些怅然若失。王姎多时不到他的房里来,就是要做出一幅锦衾寒、罗帐冷的样子,寂寞空房人消减,捱过今宵怕明朝,这样才能勾起王姎的垂怜。定王在朝堂上如何,在娘们之间如何,许含玉并不了解,但私底下,定王向来以作践夫侍为乐。他都如此脆弱可怜地招人虐待了,定王若不来兜头浇他一盆冷水,那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复宠了。 侍儿抱来琵琶,许含玉偎在床头,靠着帏屏拥衾半卧,将琵琶横在膝头,时弹时歇,睡也不睡,醒又盹困。将近二更时候,小侍出去探头探脑地连瞧数次,说客人走了,王姎略送了两步。许含玉晓得王姎移驾要经过他的院门前,遂背过身去,和衣靠着,叫人把门重新锁好,琵琶仍抱在怀里,时而拨弄三两声,也不唱,只叹气。 晚间的天气阴晦,屋脊上悬挂的薄玉蟒首因风相击,一片乞留之声,玎琅不停。姬日妍从外书房走来,遥遥来到许含玉的院前,见屋内暗暗,却听见铜锁弹响,有小侍顶着风启门朝外观瞧,遂一皱眉,问道“这个时辰你主子安歇了,前后门落锁,你开了门做什么?” 年纪不大的孩子,被唬了一跳,跪下来一五一十地回禀,道“先生还没有歇,说是王姎叩得门环响,让仆出来瞧。”姬日妍站定原地不说话,他连忙又说“不是门响,是风响。仆这就去禀。” 原本也没想要去看看含玉,见这小仆吓得要把她关在外头,姬日妍莫名不爽,斥道“湖涂东西。”说罢,抬步进了院,往含玉的屋里去。 “红泪,又不是王姎来么?” 红泪离筵,这个名字取得倒勾人。多少雨条烟叶恨,旧时浓蛾迭柳,情谊缠绵,一朝翻做哀弦。愁思万迭,梦到琴边,黯黯疏帘。 “不是么?”姬日妍刚喝过酒,狎兴正浓,完全是愿者上钩,咬饵解闷。在许含玉的床边坐了,笑着将他的脸捏在手里。头发放下来,就显得脸更小了,干干净净一张白璧似的面孔。 床帘子打下一侧,光线又昏暗。大抵是太久没有和王姎在这样逼仄的空间内相处了,尽管她的姿态很随意,上位者的威严仍然灭顶而来,平静的视线将他由上到下剐了一遍,许含玉心跳如擂鼓,竟忘记自己在心里是如何排演的。不过定王太了解内宅男眷的这种小手段了,她既进来,就不打算晾着他,只将双臂一展,许含玉忙坐起来,将琵琶放在一边,跪在床榻上为王姎脱衣。 红泪躲在外头偷偷看了一阵,见先生给他比手势,令他将琵琶拿走,这才进屋。定王靠在床柱上,斜了红泪一眼,说“剔灯。”红泪的手一颤,又缩回来,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不过多时,屋内灯火通明,小侍打水来伺候王姎洗漱,在门前添了一小盆炭火。 “你的琴倒不错,你哥哥留给你的吗?”姬日妍将琵琶拿起来看了看,拨弄了两下琴弦,放在手边。 “哥哥的遗物也不多,都是王姎赏的。”许含玉跪在地上拧干细绢。稠密的浓云覆着水泽,情丝黏腻,想来是珑和、光魄二人在宴上勾引她。正想着,定王已将绢帛从他抽走,投进水盆里。许含玉只停顿了片刻,背过身去漱口揩齿,洗罢了手才转回来,伏在王姎的跟前。红泪见状想走,定王又将他叫住,指了一下床帘。 “你多大岁数了?”定王偏着头瞧他,说“长得倒好看。” “仆今年十六。”红泪的声音有些抖,不敢转头去看,只听见先生殷勤服侍,喘息迭着潺潺水声,砸弄不止,感到眼热心颤。“嗯…”王姎这一声倒不是因他,只抬手将先生摸了摸。红泪挂好了帘子,也不敢走,仍站在原地。定王懒懒散散地睁开眼,说“把衣服脱了。” 愣怔片刻,红泪答一声‘是’,低着头解腰带。他的体态不错,肩宽腰细,本钱也算可以,就是颜色颇深,不大美观,尤其跟夷男比起来,显得污浊。姬日妍迭起两指,在他滚热的腿根蹭了蹭,问道“畜物不识人事么?” 原本静悄悄的,也不知怎么,被王姎碰了下身子,就感觉血液往下腹走,性器胀得难受,很快就变得硬挺,几乎贴上小腹。倒是足够硬,姬日妍捏了两下,颇为满意,道“侧过去。”尽管脸上发烧,红泪还是乖乖听话。岁数还小,性器很昂扬,姬日妍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说“抬你给公子做庶弟,日后一道配出去——你的娘是谁?” 官宦人家除了家生奴仆以外还雇庶民帮工,良籍的男孩子才有资格给家主的儿郎做庶弟,王姎这么说,是要将他全家都放出去。红泪跪在地上谢恩,磕了三个头才回话,姬日妍左耳进右耳出,靠在床柱上摁住许含玉的手腕,道“明天叫她带着家眷来找本王。出去。” 复一低头,瞧见许含玉面色潮红,嘴唇和下巴都湿漉漉的,正用小指勾去唇畔的发丝,黏腻的情液沾染在他两指间。“是吃了,是擦了?”姬日妍随口发问,提壶往金盆中倒了些热水,拧干绢帛,将自己下身擦净,瞥眼去看许含玉。他闻言挑着眼帘去看姬日妍,小猫舔爪似的探出舌尖,划过素白的指面,又微微仰起头,将双指探进口中舔吮,喉结上下滑颤不停。那是很媚人的眼神,相当露骨,昏瞒似场淫戏。姬日妍居高临下地观赏着,见他把指尖给叼住了。 “贱奴才”,姬日妍笑着抬手,拢住他的后颈,用拇指抹他的唇,将水色揉得散开,“从下个月开始,乱七八糟的宴会很多,好好准备,晓得么?别在人前露出你这孟浪样子。” 分明是抛却了廉耻,伏低做小地取悦王姎,怎的一句话又被架在了正夫的位置上?许含玉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跪在地上仰脸望着她,对她的残忍又有了更新的认识。真不愧是亲王,许含玉已不觉得刺痛,只想苦笑,真不愧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肉食者。她可曾有一瞬间把她的夫侍们当人看待了? “怎么了?不开心。”姬日妍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发问。 他当时被废黜,闹得满城风雨。罪臣之子陪着王姎赴宴,定要比旁人更加谦和柔顺,谨小慎微,不能有一点不好的情绪,也不能被挑出一点儿错——尽管如此,他也仍然是整座京师的笑柄,从前拜在他身前的那些小人见他落魄,背地里不知要怎么翻来覆去地笑话他。取笑之余,人家还会说王姎虽然放浪形骸,却是难得的长情人,王娘贵胄做到如此,实在不易。 “怎么会呢。母家获罪,我能忝列命夫之间,是王姎待我恩深似海。”许含玉摇头。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他此生能依托这么一位长情的家主,难道不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吗?是冷是热,是饥是寒,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能让外人咬牙切齿,暗地眼红,他心里已经很痛快了。不痛快能怎么样?去死么? “不像你哥哥生性沉稳,擅隐忍,身上有锐气。玉儿逆来顺受,曲意逢迎,本王对你很放心。” 再是夸赞的语气,这也不是好话。许含玉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唇,却没有否认,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起伏,全然不计前嫌地微笑起来,福了一下身子。他很克制,既不显得强颜欢笑,叫人看了不舒服,也不谄媚,奴颜仆膝的像个贱骨子。 “本王还是更喜欢玉儿的性格。”姬日妍对他的表现满意,遂不吝啬赞美,朝他伸出手。许含玉搭了她的指尖,起身坐过去,如倦禽般靠在她的肩头,听见王姎安慰他说“相比之下,你的哥哥白璧微瑕,可惜了。他的心思太重,不能像你一样长寿有福。” 这是对他既往不咎的意思么?许含玉抬起脸,迷茫地望过去。 宝贝女儿渐渐大了,她想再抬个正房也不现实。身份高了,陛下疑心,身份低了,是让她的姑娘们屈尊。含玉到底是生父,又很好把控,姑娘们大了不会受到父族的辖制,黄册里有一位封为国公的兄长,每年还多三万石岁禄和十万钱。顺风时可进,忠君报国;逆境中可退,一隅偏安。她这几年殚精竭虑,总算是为爱女铺平了前路,姬日妍笑着在许含玉额际吻一吻,说“明日来取王夫的印,府内诸事由你代管。” 他熬过来了。许含玉笃定地想着,心中一阵狂喜,对情感的克制变得越来越艰难,无以为继,不由滚落两行热泪。吃再多苦、受再多痛能算什么?只要王姎还眷顾着他,他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就算是保住了,不管外人说什么,他在王府里立住了脚跟,那些贱人再受宠,也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夜已深了,炭火燃烧时发出细碎的声响。姬日妍合衣卧倒,许含玉在床尾跪坐弹弄琵琶,时而抬起脸,深深地望向定王的睡颜。弃与被弃,灼伤他的热焰已然烧尽。芳草逶迤,流水粼光;金卮玉盏,三万琉璃,他坚信在所有歌鸾舞凤之中,王姎爱的是他。 四一、小师妹淬刺阳邪烈梅婴勇博青顾 po 18 一觉醒来,感觉帐里暖香浮动,不像是成日喊打喊杀的娘们聚居之处。北堂岑从行军床上坐起来,发现盖在身上的毡衣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丝绸面的褥子。 “这么晚了,先生让你来的么?”她困倦地搓了一把脸,伸手往后摸。梅婴正缝补家主的战袍,银针捏在手里,瞧着她把手伸来,唬得忙往后退。北堂岑摸了个空,回身去看,梅婴将针别住,说“先生们都放心不下,华老医娘叫冥鸿送药,齐先生让我跟着来。” “她老人家说话重了些,回去好好安慰大爷,让他不要搁在心上。我没有什么事。”北堂岑掀了被子下地,听闻外头响了一轮号角,营帐霎时被火光照得透亮。是今晚的夜训开始了,正行军列阵。待二轮号角时厉兵秣马,罢旗收刀;三轮时举旗备战,高声喊‘杀’,待擂鼓响彻,便要开始冲锋。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layuzh aiwu.x yz “明早回去吧,这会儿不方便。”北堂岑行走时还有点跛,在帐里背着手遛达,低头寻摸,梅婴知道家主找什么,弯身掀开绒毯,揭开银马盂的盖子,两手捧到她面前,待家主接了,他又从胸前的褡裢中摸出个锦囊,将牙箸拼装好了,也递过去。 “哦,你从家里带来的?”北堂岑一看就晓得是青阳院出的,大半夜捅开火做饭,太复杂的不能即得,遂蒸了一瓮梗米,炒了猪肉酱做浇头,配了小菜秧。北堂岑饥肠辘辘,在床沿坐了,捏着筷子为难半晌,问梅婴道“这个盆里我记得有个大马勺,你看见了么?” 回忆片刻,梅婴很自然地一点头,说“看见了”,又觉得不对,问道“那个不是马勺吗?” “嗯。”北堂岑将盂盆搁在膝头,还以为梅婴没有听清,说“对,马勺。之前就搁在盆里。” 梅婴抿着嘴巴,脸上露出一副很为难的神情,往角落里指。北堂岑转头去看,见帏帐角落的沙地上安安静静地躺着她的银马勺。“原来马勺是用来吃饭吗?”梅婴感到很窘迫,小脸憋得涨红,垂着头道“我还以为马勺是喂马的,我还觉得好怪,怎么这样放,把盂盆从里到外洗了好几遍。” 马勺确实是喂马的,不过北堂岑觉得用来吃饭很方便。每天她吃饱以后,就在盂盆里装点水,把马勺涮涮,端到帐后头给她的战马喂水。可能是有点儿太不讲究了,北堂岑忽然扶着额头笑出来,说“没事儿,那柄以后就只喂马吧。” “是。”梅婴习惯性地答应一句,双手搭在膝上坐了一会儿,脸更红了,起身把架子上的锦袍摘下来接着缝。梅婴来的时间不长,轻手轻脚的,没弄出什么响动,但也没闲着。她换下的衣袍都熏过了,添了床被子,乌皮云头靴揩抹一遍,重檐兜鍪、山文铠、护心镜和一应披挂之物都擦得铮亮,归置齐整,连她的花虬枪都好像用水洗过,更亮了几分。 “梅婴甚是贤惠。”北堂岑不由感慨了一句,收起两腿,盘坐在床上看他。“家主成天在外头东征西战的,不贤惠一些怎么行?”梅婴低头咬断了丝线,将银针别回针线包里裹好,把锦袍抖开来看,晃眼瞧见家主那么满的一盆饭,这会儿都吃干净了。想是忙得狠了,旧伤复发不说,连饭也顾不上吃,饿成这样。梅婴心里刀戳一样的疼,将锦袍迭好放在一边,走到家主跟前,要把马盂拿出去洗。手指尖刚碰到,还没有端稳,外头忽然擂鼓,喊杀声震天,似有万马疾驰而过,连脚下的地面都在震。梅婴被吓了一大跳,浑身就是一抖,僵在原地。 “莫怕,是骑兵部在操演。”北堂岑眼疾手快接了她的饭盆,安安稳稳地搁在一边,从床底摸出皮囊壶,漱了漱口。梅婴听到家主说话才有些缓过来,闻见有酒气,晓得是水里兑了烈酒。他觉得这对身体不好,但是一直以来家主都是这个习惯,越到冬天越喝冷酒,华老医娘倒没说让改,先生也不置喙,他就更没有资格多嘴了。“日日这般动静,家主能休息得好吗?操劳得太过了。被褥也薄,床也硬,山里的风还大。”梅婴在床边伏下身子,“往年大阅也没有这么紧锣密鼓,不都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什么话?不懂事了。”北堂岑摸摸他的脸鬓,将他微蹙的眉尖抚平,道“这么多人,都是一样吃一样睡,怎么就自家矫情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可确实就是不好嘛,梅婴不说话,往她的掌心里蹭。行军床真的好硬,褥垫都薄薄的。他来的时候,华老医娘已经到莫将军那里凑热闹,看步兵操练去了,留下两个学徒在屋子里坐着。家主散发躺卧着,晾着左腿,身上只搭了件毡衣,一点动静没有。床下放着白釉刻花的瓷唾盂,里头半缸子淤血,地面上也淅淅沥沥的一大滩,梅婴乍一看见,以为家主受了很严重的伤,已不省人事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即就要晕过去。两个学徒一拥上来搀他,说师母给用了点止痛的野山烟,关内侯这是睡着了。 近来想看见家主都很不易,独处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梅婴很珍惜这段时间,在北堂岑腿边闭着眼趴伏着。忽觉身后有股寒风倒灌进来,嘈杂中有人进帐,他都没有发现。 “侯姎兴致不错嘛。”华七叶还带了几名学徒一道,梅婴见了年轻的女娘,慌张地起身让到一边去,从腰后抽出折扇,将脸挡上,绕到屏风后头去。“亏得老医娘妙手回春,某已好多了。”北堂岑尚未起身,华七叶已在她床边坐了,一手将她摁下,握住脚踝,将她的左腿拉出来看,对身后的一众徒儿道“再放一回血,这次不必拔罐了。谁来试试?” 这还能试?试坏了怎么办?梅婴躲在后边儿偷看,年纪最幼的小师妹自告奋勇,兴致勃勃地搬来绣墩和小马扎,兴奋得粉透了一张脸。家主像是已经很习惯,靠着软枕打哈欠,腿搭在马扎上,裤脚卷到大腿。 “先找阿是穴再烧针。”华七叶抱着胳膊在一旁看,出言提醒。腿部有疼痛,是病变位置附近的气血阻滞,有阳邪,可能在经在穴,也有可能不在经不在穴,游走不定,却常随着经络循行。小师妹甜甜地答一声是,转头面对侯姎时已经是行医者沉稳的模样,带有几分稚气的认真,说“我摁几处,若是有酸麻、胀痛,就要告诉我。”北堂岑无言点头,抱拳拱手。 妮子手很小,特别有劲儿,在她小腿上疾按一遍,顺着三里捋到下巨虚,最后在贴近丰隆穴的位置找到了阳邪聚集之所,那一下摁得北堂岑痛极,整条左腿连着后腰都木了,不由‘嘶’地抽了口凉气儿。小师妹当即雀跃起来,说“找到咯!”被她师姐在小脑袋瓜子上敲了一下,道“沉取也没有这么沉的,下次收着点儿。” “烧针。”华七叶一抬下巴。小师妹从药箱里取出满盏麻油和细火针,用灯草十四茎点灯,将针反复涂上麻油,烧得通红。“太浅不能去病,太深伤及经络。关内侯强实人良,肌肉厚重,血管深埋,阳邪又在四肢,可稍深一些。”华七叶往床塌边一坐,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看,指点道“刺三针,四分深。” 她话音刚落,小师妹便已经动手了,她确记着速刺疾出,到底也不熟练,刺过两针之后就停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把第三针刺下,轻捻了捻,又抽出来。细小的血点缓慢地扩开,溅出一小股血便缓慢了流速,顺着胫骨往下淌,颜色已比傍晚时鲜颜多了。 痛彻心扉。北堂岑搓了搓下巴,用手背抵住了唇,没有说话。 “疼吗?”华七叶幸灾乐祸地去看北堂岑的脸色,道“侯姎啊侯姎,疼就对了,让你动刀你不肯。”说罢又摸小徒女的脑袋,说“做得不错,只是手法还不够娴熟,回去再勤练。争取下次能为病患减少施针时的疼痛。”说罢,又环视一圈,问道“给关内侯添一帖汤药,应该添什么?” 一旁默默观瞧的大师姐刚要拱手进言,华七叶就抬手示意她不出声。片刻,徒众里走出个二十啷当岁,跟随华老进修的小太医,道“小女以为可添芫花汤。芫花十分炒黄色,大黄十分,锉碎醋炒,甘遂微炒,并甘草。取四方寸匕,着两升半苦酒中合煎一升二合,顿服尽。” “好,好。侯姎这次外邪侵袭,正气亏虚,耗伤气血,疼痛游走不定。芫花汤还能预防痹病,你添得很好。”华七叶看待她的目光中多了些肯定的意味,令她为侯姎敷药。末莨菪子,并蜂蜡揉开,敷疮上。 临走时,华七叶拉着北堂岑的手念叨她,让她有个好歹。快不惑的人了,都该是姥姥辈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跟着年轻的女娘在浅水潭里肉搏。末了又说侯夫婿,怎么那么不懂事,都不知道给家主送几套护膝和绒里的吊腿来,山里是什么气候,城里是什么气候,他不晓得么?北堂岑垂头听着,也不反驳,就只是笑,安安静静地听华七叶说完,才道“内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怎么能晓得山里的气候和营里的艰苦?”小老太太一愣,显然噎了一下,将北堂岑的手丢开,说“护犊子。”引得屋里女娘都笑。 华老离开以后,梅婴才从屏风后头走出来,捏着扇骨解释道“先生其实一直想给家主送东西来着,但是冥鸿、雾豹两位姑娘都不在。” “没关系。华老这个年纪,总是更爱操心一些。”北堂岑倒不在意,枕着胳膊往床上一趟,问“几位爷们最近都忙什么?” “好像也没有忙什么。”梅婴歪着脑袋想,说“大爷最近亲手做了小袄子送给小羊千金,还缝了麂子皮的小袜子。京中的公子、相公们聚会,总邀请鹄公子一起去,有两回金先生禀过大爷,跟着一道耍子。湖园总也没什么动静,我也不敢问,不过现在不常落锁,鹄公子和金先生会去坐小船。” “嗯,还不错。”北堂岑扯了被子盖,吃饱喝足有点犯困。她摊开胳膊,梅婴笑着偎过去,给她揉肩。“你最近干嘛呢?雪胎配出去以后还忙得过来吗?”北堂岑将头发拢到一边,随手编了个辫子,绕了两圈,用纶巾扎在脑后。“我不忙,院里还有执莲和引灯。”梅婴是很明艳贵气的长相,从这个角度看,倒平添了些温柔的意味,“今年的夹衣到了,先生嫌里子的颜色不好,褡裢也太小,我要了一件来改。”他说话时,狭长的眼中闪过一抹小小的狡黠,看着很有灵气,伏到北堂岑的耳边,低声道“我偷偷绣了一枝红梅,缝到褡裢里头了,先生不知道。家主收放东西时能摸到。” “是嘛。在什么位置?”北堂岑将手搭在梅婴的腰上,他伏低身子,挑开北堂岑的衣襟,微微发凉的手指顺着胸甲的边沿游走,在她心口停下,轻轻点了点,用澄澈而不带轻薄引诱的眼神望着她,认真道“在这里。在家主的心尖儿上。” 他向来都艳美自知,然而宫闱里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的儿郎,如此多年,北堂岑甚至偶尔分不清他与旁人的脸,在猝然的端详中深感恍惚。梅婴并不清楚他那与容貌截然对立的清澈目光在人马影映、群吼震天的军营中会呈现怎样惊心动魄的情状。从修罗战场到天女上都,庆功的夜宴场景倏如暴雪骤起,片片闪过她的脑海:一生不曾见过血肉脱离骨骼的贵胄与宫侍们为胜利而纵情欢庆,推杯换盏,人声鼎沸。他们说制鱼丸一定要用白肉;油泼笋的油是大暑前后的木姜子油;画幅不是画幅,是山水、盆景不是盆景,是苑囿;艺花可以邀蝶,种蕉可以邀雨。嗡嗡作响,喋喋不休。这些金笼中的鸟儿,椒房里的花,北堂岑为他们所在乎的事情深深震撼,悔恨与怒火驱去复还俨如蝇狗。那些闪烁着微光的冰壁般隔绝人心的眼睛、不断分娩出欢笑的涂抹阵亡将士鲜血的红唇。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折堕与厌烦,以为自己会在此时此刻骤然狂怒,遽如雷霆,毫不犹豫,几乎出于习惯地缄默他的口吻。 ——然而却没有。 往昔那如同翠竹破开石壁的刚愎悍然终被雪片摧折,在沉默中委顿无物。她心中盛着七情与五感的静湖仅仅只是泛起涟漪。那涟漪是幼兽独自洇游亘古的长河,是与母亲所憧憬的女儿无数次失之交臂。 北堂岑定定地望着他,不置一言。 “我也是爱着家主的。”梅婴别开脸孔,毅然道“我也想让家主知道。” 人说花就是花,碾冰为土玉为盆,也只是妆点门庭、豪奢相竞的筹码。人说花不该有非分之想。 他偏要想。 在家主的衣上绣花总是带有女男情爱的意味,怀着些妇夫间的缱绻。他的爹虽然是齐府的家生子,但他的娘是良籍,他心底不拿自己当受差遣的仆役。多年以来,不论人前还是暗室,他都十分检点自重。做侍也有做侍的本分,取悦家主、维护先生,都是他分内应做之事,他不曾失规。但是在家主夹衣的褡裢里藏一枝嵌着他名字的花卉?这在重礼防闲的先生眼里定然不会是小事。可要说他是处心积虑、轻浮狎亵地勾引家主么,梅婴不觉得,他甚至没给家主看看花样儿的形制,就已经缝进褡裢里,深深地藏起来了。他求的不是别的,他只求家主知道他。 片刻,北堂岑有些缓过神来,在看清了梅婴的脸孔之后垂下眼帘,神姿像啜饮山泉的野鹿,将他的手从胸怀中勾扯而出,叼了一口雪白透青的腕子。 掌骨弹动了一下,冰凉的血液汩汩流动。梅婴缓缓转过脸来,胭脂了水色迷朦的眼睑。他眼风如醉,爱意平铺直叙,用掌心贴住家主的手背,在长逾百年的对视中俯下身去,于她唇角轻而易举地偷去一个吻。家主没有说话,神色也只是纵容着,梅婴的指尖在她唇畔流连,被她的五指滑进指缝扣住,引至面前,吻在了掌里。 未得她垂青,此花便归于沉寂,她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则一时明白起来。便可知此花不在她的心外。 【番外五:羽牛驮薪】 *乌洛额涅:姥姥 *羽牛:母牛 *落草:遗落在野外的婴儿 *恩都里:儿子、兄弟、丈夫等所有男性成员 *珊蛮:北方信仰中神与人的中介者。狂舞之人 *厄嫩:妹妹 *牤牛:公牛 ———————————————————— 头产的母牛,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狭窄的产道饱受摧残,牛血将干草堆染得猩红。牛犊的骨软,姿势怪异,卡在宫口与产道之中,近乎窒息,血水与黏液覆盖的眼球已经翻白,淡粉色的舌头从母牛的牝户中吐露。牠是额尔登布的坐骑,是萨赫麟部所有牛群的引领者。 而今,牠要死了。 母牛跪下前蹄,沉重的肚腹摇摇欲坠。膀大腰圆的女人们仍不肯放弃,想进行最后的尝试,冒着扼死小牛的风险挽回牠垂危的生命。萨赫麟部已经失去了最年长的珊蛮,她们不能再失去牲畜,然而羽牛却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牠的尾巴与牝户。空猗平视着牠含泪的双眸,抚摸牠乌黑锋利的双角,与牠额头相贴。翕动的牛鼻喷出腥热的呼吸,在寒风中凝结成细碎的冰凌,空猗说‘我的额涅在分娩的战场上败于恶神的利爪,披挂着恒久的荣光登上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我虔心——’ ‘萨赫麟·额尔登布。智能与德性之光,以羽牛作为图腾的长姥。’呼啸的风声中夹杂着女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袭来:‘来访的是肃骨介·牧笃里旄林。聚金山下的落草,女国的龙马。’ 一向远离战争的萨赫麟部是这片雪原上最繁昌的部落,拥有数以千计的牦牛和比牛更多的恩都里,空猗知道牧笃里旄林迟早会来。 她想要到城墙的里边去,杀死南方萨拉和她所有的安追。她需要牦牛为她驮运粮草,必要时宰杀老弱,风干制肉;需要恩都里为她上阵冲锋,用尸体铺平坑洼崎岖的前路,以保全马儿没有任何筋肉包裹的脆弱腿骨。尽管她已经拥有足够的精锐骑兵,但萨赫麟部依旧是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部分:能随她迁移、支持她远征的粮仓。如磐石一般稳当而平坦的垫脚石。 ‘萨赫麟的珊蛮长姥额尔登布已死。在你面前是她的乌洛安追,萨赫麟·空猗,无母的雌兽。’空猗只有十岁,已成为新的长姥,她从母牛庞大的身躯后走出来‘诚如你所见,领头的羽牛遭遇难产,牛群无法长途迁移,已无力随你远征。这是天地的预言,是母神的圣意。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萨赫麟部有胆气说出这样的话,她们的族源可以追溯至柳叶救生的佛多,她们是各个部族所有珊蛮和兽医的母族。凡萨赫麟部的驻扎之地,哪怕垒建于古战场的垓心,也将成为没有刀兵的净土;即便是弑母的仇人,也不可在此地拔刀相向。这里是沟通神鬼、驱邪治病、施咒占卜、接生送葬的场所,这里只有新生而没有摧灭。 装备精良的骑兵队伍如向两侧分开的海潮,凶猛的群狼中走出猞猁。听说铁拳铁腕的折兰泉萨拉从小就是个爬不上马的矮子,她的手甚至攥不住刀斧。在她能够照顾好自己之前,无数族人为挽回她的性命死去。作战时她常与姊妹共乘,蹲踞鞍上,蛰伏影中。看来此言不虚。 ‘除非亲耳聆听母神的福音,否则我势必引领族群走向丰饶的沃土。’牧笃里旄林的目光落在羽牛身上。她被折兰泉部的十位珊蛮共同抚养长大,极擅接生,不管是人还是牲畜。萨赫麟部族人未尝就逊色于她,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只有她才能做到的。牧笃里旄林不假思索地脱去袍服,捆绑腰间,袒胸露乳、赤裸双臂,目不斜视地走向羽牛,行过时带起的风有股类似动物的腥臊。 ‘额尔登布珊蛮早已在狂舞中登上十三层天,通过母神的双眼目睹了你必将走向的终端。你是随雪而降的王,将在风雪停息时殒命,融化冰雪的热焰把你焚烧殆尽。’空猗抬起手,拦住了牧笃里旄林的去路。她注意到龙马的躯干上有水波一般的纹路,任何降生在雪原的婴儿于她来说都体量过大,以至于撑裂她的皮肤——那本是无法降生的胎儿。片刻的停顿之后,空猗接着道‘请回吧,女国的龙马。’ 牧笃里旄林对珊蛮的预言置若罔闻,抬手攥住了羽牛的尾巴:‘厄涅在生下孩子的那刻浴血诞生。我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与萨赫麟部在娩生的战场上手足相抵的姊妹亲邦。你须得听从我,你的族人须得听从我的长女克里宜尔哈,否则这将是萨赫麟部反叛母神的罪咎与恶业,我必因此而施予复仇,屠尽你族人中不论生育与否,凡一切长着牝户的。’ 像受到某种感应,求生的本能胜过这世间的生灭排布,羽牛沉重的铁蹄在湿软的地面上砸出深坑,站了起来。牧笃里旄林娇小的身体在此刻彰显出无与伦比的、接近于创生母神的神力,除了她,没有人能将手臂顺着牛犊的颅脑探进羽牛过于狭窄的宫口,哪怕是再有经验的长姥也因惧怕损害羽牛的胞宫而对此束手无策。‘小牛的骨软’,她将另一只手也探进去,血水仍不断地流淌,顺着她不停鼓动着的肩臂染红腋窝与两肋。肩高将近两米的羽牛岿然不动,使得牧笃里旄林得以拽出小牛的一侧前蹄。 ‘我要十个人。’牧笃里旄林的动作有了些许停顿,上身的血液在风中逐渐凝霜,细碎的冰凌割破皮肤,‘她的孩子不下百斤。’ 额尔登布珊蛮拒绝接受折兰泉的统治,她何以如此执着?若不能争取来萨赫麟部的拥护,不惮冒着渎神的风险诉诸武力。空猗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轻骑兵队伍,那时她还很幼小,想象不到牧笃里旄林将引领着她们走上一段多么浩荡的征途,她只是抬手发号施令,擅长为牲畜接生的女人们依次上前。 将清水泡洗过的白绸递给牧笃里旄林时,空猗说‘牠是牛群的领袖,是你通往南方道路上最重的筹码。牠若生,则神佑你;牠若死,则神弃你。’ 羽牛的情况特殊,光捆前蹄无法将小牛犊拽出来,需要将颈子也系上。牧笃里旄林的双手在血的汪洋中探寻即将熄灭的火种,白绸打成死结,血液顺着织物的孔隙迅速蜿蜒。她需要萨赫麟部为她献出所有的一切,雪原的百余部族都是她的孩子,可是只有吃掉这个孩子,她才能保护其她孩子。 羽牛与牠的犊子在生死两端的角力中分开,腥臭而黏稠的黑血喷溅在地面上,羽牛沉重地跪伏下去,接生的女人们因为施力过猛而跌倒在地,几个反应快的已手脚并用地爬过去,给羽牛喂食清水和草料。牧笃里旄林坐在牠的血泊里,搂起小牛羸弱的脖颈,将手指探入牠的喉咙,抠出澄黄的羊水,挤压牠的心脏。在褪去了胎衣之后,这是一头没有杂毛的雪白的小牛,呼哧呼哧地瘫在地上喘气。牠是如此的美丽而通俗,凡生长在雪原上的人不曾有一个无法领略牠皮毛上神圣的淡金色光晕——那是牠厄涅所赋予的。牧笃里旄林两手合拢,攥紧了牠的口唇,俯下身去含住牠翕动不止的淡粉色鼻孔,将残留在牠气道中的羊水吸了出来,偏头吐在一边。 她怀抱牛犊的模样很有些母神的光泽,羽牛在片刻的喘息之后从地面上站起来,走向牠的孩子,温情脉脉地舔舐着。那幕场景哀感顽艳,天地的预言从空猗眼前一闪而过,她无需要吸食致幻的草药便得到了母神的双眼:渺远的天际尽头是搅碎血肉的漩涡,受惊的牛群嘶鸣狂奔,踏碎金黄色的谷物的海浪,灼烫的火焰如日轮升起。空猗感到头痛欲裂,她看见皲裂的双唇与干瘪的乳房,看见金羽玉爪的巨鹰盘旋于群山之巅。牧笃里旄林冷硬而残破的尸体随着冰雪的消融而逐渐显露遗容,背生双翼的天马从聚金山上驰骋而下,载走了她的英灵。 在那之后数不清次数的挥汗如雨的狂烈舞蹈中,空猗始终不曾目睹她命线的改变。 早在乌洛额涅的时代之前,骑马民族与躬耕之人曾在一片大地上共存,是南方萨拉因‘两地风俗不同、贵族时有乱政’,将她们驱赶至北方,并且修筑城墙。牧笃里旄林点兵时是六月份,天地间洒落鹅毛大雪,比往年的八月更冷,她立足于贫瘠的土壤,仰望直薄云天,说‘古神都是迷惘的。想要战胜天灾,应当团结姊妹,而不是乞怜神鬼。’空猗在那刻才真正决定要追随她的萨拉。无论生死,她绝不再舞。 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送来成车的金银币帛,已有不少部烈失去战心。日前的一场战役,南方安追已俘获了右獠大将,却又将她放了回来,萨拉猜忌右獠,多次试探,后来果然在她衣袍的夹层中搜出天女的敕封文书。右獠以其厄涅的姓名与荣光起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然而萨拉安追并不相信,怒而斩之。右獠安追当夜行刺,为鹞鹰所擒,砍断四肢丢弃于犬舍,惨叫声彻夜不息。 行至穹庐外,空猗听见相当激烈的争吵,众部烈纷纷拍案而起,拔刀相向。她掀帘而入,牧笃里旄林目光深沉,坐在虎皮大座中,她的长女玉兰和次女鹞鹰都参与了争斗,被她任命为左獠的部烈官长将鹞鹰摁倒在地,拳头高高扬起,重重落下,几乎将她的脸砸进后脑勺。 “珊蛮长姥,你回来了。”牧笃里旄林横起眼皮。 珊蛮的地位并不亚于萨拉安追,甚至一度凌驾其上。穹庐中寂静下来,所有人都向她瞩目,狂怒的鹞鹰趁左獠大将不备,从她的钳制中挣脱,反手抓过桌上锋利的弯刀,割下她的头。腔子中的血如洪流回天,喷薄而出,染透了帐顶,淅淅沥沥地降下血雨,鹞鹰的小指与无名指被刀锋斜斜切落,中指的伤口深可见骨。 “我看见融化冰雪的那团烈焰。”空猗说“是时候了,萨拉安追。” 听闻西夷反扑,已将战场往托温河畔推进三十里,姬洪姱不仅没有听从幕僚别驾,退居平州府,反而率军连夜赶往托温。 接到苏桓将军的急递,前线战况惨烈,萨拉安追将浸泡火油的布条绑在牛角上点燃,牤牛群受惊狂奔,第一批撞破木栅,纷纷落入陷马坑。第二批踩踏前者,横冲直撞,顶翻拒马枪,踏死无数兵卒,萨拉安追的骑兵紧随其后。从望楼吹起号角至营地中心的战楼失守,时间之短,间不容瞚。主将边茂松搏杀阵中,被冷箭射中左肋,跌下马来,遭遇牤牛践踏,重伤不治,裨将北堂罗为萨拉安追生擒活捉,生死未卜。 夷王将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投入战斗,姬洪姱知道离间计已不再奏效,唯有血肉相搏。半月以来,她各地募兵,选拔精锐扩充中军,已有弓箭手八千,弓弩手一万两千,骑兵一万,刀盾手五千,陷陈死士五千。再加上嫖姚、车骑两位将军手底各四万人,四名杂号将军授兵各两万。她麾下有重兵二十万,但这仍然不够令人心安。 “急递母皇,武库内所有的火炮与火油还不够,加紧赶制,越多越好,半月之内运到前线。”姬洪姱骑着马,往托温河的方向徐行。“殿下,西夷皆是骑兵,擅长快速推进,折兰马可日行千里,恐怕投机与火炮并不适用于马战。”绣衣监军在她左后方跟随,拱手进言。 “托温是个小城,偏远苦寒,每四户聚居一落,共用火塘。下有烟道与引水渠,铺青石板,主屋下设炭窖,冬日时塞入薪棒点燃,烧制木炭的同时以烟热取暖。我并不准备投飞火,我准备将火油倒入水渠,在地下引爆火炮,烧毁整座托温。”姬洪姱的口吻飘轻,“夷人若是进了城,一日可抵平州。平州一朝失陷,攻占京师易如反掌。相比之下,舍弃小小的托温又算得了什么?这里原本就是用于监视夷人动向的前哨,自然应当物尽其用。告诉母皇,刀枪无眼,水火无情,我不能保证自己每次都幸存。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 裹着腐肉的指骨掉在她的腿面上,姬洪姱勒住了马。 结冰的托温河就在她眼前,浓雾彼端的至深处是茫然无际的雪原,她眯着眼抬头看了看,刺目的日影之下,食腐的鹫鹰在头顶盘旋,时不时发出两声枭笑似的长鸣。监军不明白皇三女脸上的神情是什么意思,她催动坐骑继续向前时,监军吓得蓦然一个激灵,追着喊了两声殿下。皇三女对此充耳不闻,反而抬起手,勒令她闭上嘴,原地待命,身影很快便为水波般流淌的浓雾隐没。 她闻到气味了,鲜明的冷意中掺杂丝丝缕缕的血腥和动物身上的臊臭。那至今不曾谋面的夷王就在不远处。 马儿在冰面上行速很慢,掌钉踩碎冰碴,发出细碎的声响。浓雾中隐约现出分布规律、间隔均匀的轮廓,鹫鹰三五成群,飞掠其间,争鸣抢食。河岸边蹲踞的身影静止片刻,缓慢地升腾起来。直到听见一声冰面破碎的细微声响,姬洪姱抚摸着战马的脖颈安慰,马儿后退两小步,站定了。她的视线不曾离开彼端的那人,极小的一团影子,乍看上去仿佛孩童或幼兽,然而她起身的动作展露出常人不可比拟的肢体控制能力,那必将是位身经百役的战士。 天际遽然传来猛禽的尖啸,金羽玉爪的巨鹰透空而下,以极快的速度贴着二人之间的冰面飞掠而去。帘幕般的浓雾被它锋利的羽翼割开,缓慢地消散,露出夷王青灰色的双眼。 她身后一排木桩如同标示领地的界线,倒悬无头的血尸。唯独她正后方的那具特意留下了齐整的遗容,被剥去外皮的人体便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是被她掳去的裨将,姬洪姱轻轻歪了一下脑袋,叫什么来着?北堂罗。这矮子大抵刚在附近完成浩大的祭祀,这些战俘无一不是她献给母神的人牲。她想通过这种方式震慑部众,以显示自身的冷酷与铁血,弥补体量与外形上缺损的威严。 姬洪姱打量夷王时,夷王也正打量她。牧笃里旄林并没有想过她能在开战前见到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以虚伪言行煽动她部烈彼此仇恨的狡黠母狼,竟然是与她长女年龄相仿的孩子。她渐渐咧开赤红的双唇,露出尤为渴血的微笑,满口小牙雪白而细美。 浓雾缓缓掩上帷幕,结束二人为时不长的会面。牧笃里旄林的身影往后退了两步,隐没而不复见,姬洪姱勒起马缰回程。 她们都在等。等托温河彻底冻死。 四二、立旗帜肃使入京进晚膳夫侍斗法 少帝稽之古例,拟定了迎接肃使入境的礼仪规程,命大典客与车骑将军并往西乡关,将肃使迎接至客馆,设仪仗,鸣鼓角,为表礼遇,特许带杖建旗。肃国原本就没有统一的旗帜,各部长姥的族徽也不尽相同,为究竟使用折兰马、巨鹘祝还是白羽牛而犹疑不决。 原本想着不患寡而患不均,瓦克达部佳珲准备上奏天女,称肃国无旗,伏请处分。然而大典客带着译官拜谒客馆,说依照旧例,本不允许外邦使团建旗,然而天女为表对萨拉安追的尊重,以礼遇上邦规格接待贵国使团,而未将贵国置于本国的礼仪体系之下,这是与贵国以对等关系交往之意,还望尊使细化流程,完善仪轨,尽快定夺。佳珲不曾想过会受到这般尊敬,当即招来一众随行官长,亲往珊蛮长姥空猗房中密谈,最终定下以白色为底色,中间纹绣背生双翅的龙马,口吐热焰、抬蹄嘶鸣,各部图腾环列四周。 雪原以白色为尊,是先王龙马统一全境,以血肉之躯指引出生生不息的方向,肃国众长姥对旗帜的择定皆无异议。佳珲上奏天女,天女命西乡关织造府描图打样,连夜赶制,使行官立旗前后,择日进京。令车骑将军一人部领防援过境,其在路不得与客交杂,亦不得令客与人言语。所停郡国大小军民人等无事不得与客相见,在路所须驮妇役仆等,不得令致非理劳苦。又令云麾将军等,率骑兵二百、刀盾二百、文武乐舞娘二十四、鼓吹一部,迎接于京城门外。令大典客差定效劳使、慰劳使、犒劳使各一人,为其接风洗尘;赐敕书使、文牒使各两人,译官八人。慰其以神酒,赐居汤沐邑待诏听宣。 肃国的贵胄尽管身经百战,到底也没见过太大的世面和如此繁复的礼仪,在汤沐邑坐立难安,团团直转。她们耗损半生,槊血满袖地去争、去抢,去为自己年迈的额涅和幼小的安追搏一口血舐,故去的严峻光阴里诸多狠戾,而今最受不得的便是包容,更无须说面对昔日强敌的软刀子。直到天女召其入宫,黄门饮宴的前一日,佳珲和空猗都迟迟不肯滚却一身兽皮,天知道她们出行前仅仅只是做足了受辱的准备。 娄兆亲往大将军府传陛下口谕时,北堂岑正在青阳院心安理得地补觉,黄门饮宴是宋子佩主持,原本也不干她什么事,她没准备去。 地龙烧起来以后,屋内就显得很热,北堂岑摊平手脚横在床上光溜溜地打呼,齐寅坐在一旁轻轻摇着扇子,陛下只是出于爱重问询一下,并未强求侯姎一定得去,他遂对冥鸿说“你去禀娄总署,你娘将养着,华老嘱咐在大阅前安心静气,切勿动怒。麻烦她答复陛下,北堂将军不能赴宴,再拜顿首。” 见冥鸿领命去了,齐寅又坐了一会儿。家主睡觉不算安分,脑袋从枕头上滑下来,不自觉地张开嘴巴。齐寅觉得她好可爱,像齐小羊,遂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托起她的颅脑,想将枕头重新垫好。北堂岑在睡梦中哼一声,翻身把齐寅的腰给搂住了,将脸埋在他大腿上,睡得香甜甜的。 早几年家主在睡觉时是最警醒的,从来都睁着一只眼,稍有些什么风吹草动,即刻就清醒过来,齐寅被狠狠吓过一回。 彼时他仅有十八岁,战战兢兢地配到侯府来,人说新婚燕尔都是蜜里调油的,可成亲以后,侯姎一直对他不温不火,总睡在外书房。过去将近半个月,齐寅才又有与她同床共枕的机会,却是两床被子,分得很开。他夜里失眠,将起未起之时,烛火倏忽闪动,噼里啪啦地爆燃。齐寅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股迅猛的力道扑袭,深深压进床褥里。颈子被家主的手掌攥住,力气收得很紧,压迫气道。她浓密的黑发顺着脊背铺下来,如帘幕遮光,齐寅被她的阴影投在脸上,身体僵硬地无暇挣扎,眼睁睁地瞧着她反手往背后虚握一把,摸了个空。 睡觉时并未佩着刀,因着是在家里。北堂岑涣散的双眼那时才开始清明起来,同她结发的正房圆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因恐惧至深而簌簌发抖,眼泪无声地淌,娇嫩的咽喉在她掌心发出脆弱的痉挛,如垂死的鸟雀。北堂岑自己也被惊到了,猛地缩回手往后退。齐寅翻至床榻内侧剧烈地咳嗽,半晌才发出些断续的呜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家主下地穿鞋,披了件衣服,有些慌张地说‘对不起,我还是回书房去睡。’ 那时齐寅觉得自己所有的憧憬都破灭掉了,哭了一晚上,次日天光大亮,身体因为疲惫而格外沉重,强打精神爬起来梳妆,一抬眼皮,看见翠竹杆支开的窗牖边上不知何时放了两只小罐,压着一摞迭了好几迭的厚实草纸。他把小罐子收进屋里,将纸张铺平展开看,上头写‘每次一汤匙,沸水冲化,代茶饮用,每日数次。’人家妻夫之间传信都是用花笺,蝇头小楷细密排布,温情脉脉,她居然用毛边的巨幅草纸,每个字都有枣儿那么大。齐寅登时就乐出来了,把小罐子揭开闻了闻,里头是秋梨蜜膏,润肺生津的,也不是梨树结果的季节,不晓得她问谁要来的。 被狠掐了那么一遭,齐寅的嗓子的确不舒服,说话声音都哑哑的。长仆去为他冲泡秋梨膏的时候,齐寅又把家主那副墨宝拿起来端详。笔画都是立在纸面上的,坚如磐石,圆笔藏锋,瞧不出丝毫暴虐的性情,反倒应该是温厚的人,甚至有些淳朴,单就字上看,她绝做不出伤害枕边人的事。字为心画,蕴含着她迄今为止所有的经历和情绪。定王表姐的字很漂亮,一笔一划都落在恰到好处的位置,因为她就是那种谋定而后动的人,在起笔时已经布划好了全局。家主的字给人以古拙的钝感,横平竖直,整体是下沉的,没有错落,只有峻如铁壁的悲伤底色。齐寅在那时坚信她并不有意伤害旁人,只是身体的记忆过于悍然,使得她记不清自己身处何地。 那时家主才二十刚出头,却已很老重了,一点都没有飞扬萧飒的风采。堂堂岁月,逢人辄求,愿心如死,诸事皆哀。老长仆捧着秋梨膏进来,见他又在哭,急得跟在后头团团转,以为他还计较着昨晚的事,说‘哎呀,家主的性子就是有些闷闷的,左不过是一时的事情,不已经给您送了东西来吗?这就是放下身段儿道歉的意思了。这谁家妇夫头几年不是磕磕绊绊的,您要多体谅,多跟在后头关心着。’齐寅看他什么都不懂,还跟在后头瞎打岔,有点哭笑不得,想说点什么,后来还是算了。那是他和家主的事,跟旁的人什么干系? 她们之间最初的隔阂与陌生,就如同灯火消脂,未见而忽尽。反倒是恩情日益深厚,堪比苗禾播殖,莫觉而忽茂。齐寅爱怜地摸着北堂岑的后背,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梅婴将膳房单子送进来,扶着膝盖弯身瞧了家主两眼,压低声音笑着道“还没有醒呀?” “且睡呢。”齐寅说着,招手让梅婴往他跟前近些,指着单子上的煨火腿,说太腻了,换成养血的菊花猪肝汤,餐后再进一份水煮荸荠,吃点凉性的败败火。梅婴点头要走,齐寅又拉住他衣袖,说少煮一点。 家主有个不剩饭的习惯,顿顿都吃得干净,齐先生不敢给她煮多了,眼瞧着入冬,生冷吃多了不好。回头有个小毛小病的,家主受罪不说,华老来了又是一顿数落,把人说得又愧又羞。梅婴就笑,说本就不多点,先生多吃两个,家主少吃两个。 “吃饭了么?” 北堂岑忽然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上一秒呼吸还很平稳,也没个缓和就醒过来。齐寅和梅婴愣愣地瞧着她,都没答话。沉默片刻,北堂岑问“怎么了?” “你醒了么?”齐寅忍着笑问她“怎么一说吃饭,你就醒得这么及时呢?” “也不是听见,就是到饭点了,自然就醒了。”北堂岑坐着醒盹儿,齐寅失笑,将膳房单子递给梅婴,说“那传吧。” 离府好一段时间才回来,自然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往常是不喊湖园的,今天忽然说要喊,齐寅也没说什么,就让执莲去请。家主早先提过,让他腾相连的两间房出来,匀一间给猫,回头让边峦也搬到前头来住。他心里别别扭扭的,也不好说,就自己劝自己,旁人家里侧的一大堆,三窝两处给正夫惹气,老了一茬还有新的,简直没个完。大将军府就是把梅婴算上,统共也不过三个,家主已是十分钟情。再说人家边峦本来就是公子的生父,住到外头来也是应该,若是处不好,少见面就是了,乱七八糟的规矩都省去,不会有什么事情的。边峦不主动来正屋给他请安,他也不往偏院里挪一步,井水不犯河水也就是了。 心里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家主往西就不能往东,齐寅心里不可能全然没有芥蒂。他刚准备给家主剥虾,边峦就已经将虾仁搁到她碗里去了。手怎么那么快?齐寅根本赶不上,于是将剥好的虾仁夹给斑儿。好容易逮着边峦埋头吃饭,齐寅给梅婴使眼色,让他去拿只干净的碗,梅婴走出去没有几步路,边峦自己盛汤的时候,顺手也给家主盛了。吃饭的碗底浓油赤酱的,把汤的清甜味道都污了,简直太不讲究了,齐寅感到很受冒犯。看家主一点也不在意,他真怀疑往昔他用心炖的汤,家主那张嘴除了咸淡口儿以外还能不能喝出别的来。好气人。齐寅闭了闭眼,兀自运气,简直太气人了。 两位先生斗法,齐先生慢条斯理的,占不上一点便宜。金淙眼巴巴地看着,心里刚动一点想要参与的念头,一只鸡翅就落在他的碗里。金淙扭脸看过去,斑儿自己吃掉了另一只,正一派天真地望着他笑。家主往他俩这边瞩目,眼里多多少少带着母亲的和蔼与慈爱。 真的不能再跟斑儿玩了。金淙脸上礼貌微笑,说‘谢谢你,斑儿’。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从明天开始再也不理他了。可恶,他能不能自己吃自己的,不要乱给人夹菜。金淙心底涌起很多话,欲说还休,最后还是无奈作罢,埋头吃饭。 凡这种一对儿的东西,分配上都是有讲究的。要么家主跟大房分,要么大房跟对房分,斑儿怎么能跟他分呢?这不显得他跟公子一样了么?金淙打心底里很想参与争宠,在家主面前露个脸,多谢斑儿,用鸡翅轻而易举地将他排挤出夫侍之列。 一顿饭下来,边先生大杀四方,不愧是当年就跟着家主的。金淙默不作声地剥松子,看齐先生永远赶不上趟儿,他还在烫杯子呢,边先生已经提了铜壶,把奶茶倒进家主喝汤的大海碗里了。金淙摇头叹气,准备把剥好的松子端给家主,一低头看见小碟子里空空如也。斑儿守在他旁边等着,还奇怪小叔叔干嘛忽然不剥了,扭脸盯着他看。半晌,金淙又叹一口气,在斑儿的肩上拍了拍,内心已无波澜。就这样吧,母子都差不多,不管谁吃都大差不差,就当爱屋及乌了。 吃罢饭很快就散了,北堂岑跟边峦说了会儿话才折返回来,锡林已跟梅婴两个翻找衣服了。斑儿帮不上忙,坐在一边看,金淙正削苹果。看他那样子是不怎么用刀,北堂岑怕他划了手,遂都接过来。没两下削完了,苹果皮堆在桌上,厚薄一致,中间不断,斑儿一直说娘好厉害,说得北堂岑有点飘飘然,将苹果从中间掰开,两个小孩儿一人一半。金淙笑容凝固。 四三、云麾府妇夫俱功名屏风房寒鸦捡枝栖 稍晚一些时候,冥鸿从外头进来,觉得很怪,就娘一个横卧在西边开间的透雕榻上。公子和其他叔叔回去就罢了,爹也不在。她走到珠帘外行礼,说“给娘请安,冥鸿来禀。” “进来说。”北堂岑放下书,抬手给她倒了杯茶。 “娘,我给您说好玩的事儿。我刚在外头听王姎身边的簪儿说的。”她把茶杯接在手里,也不忙着喝,笑道“肃国来使进贡了一批西域的良马,性子比折兰马还烈,想给陛下展示怎么驯马来着。宋大人说本国也不乏会驯马的,不妨先看看咱们这儿的手段,再请贵使指点一二。您猜宋大人让哪位将军上阵的?” 她都这么说了,北堂岑还能猜不到么?看妮子兴冲冲的,也不好拂她兴致,显得没意思,遂摇头。冥鸿就笑,说“让徐大人上的。说是套了匹最膘肥体壮的,徐大人刚骑上去,那马就抬了蹄子,挣扎个不停。不过怎么甩都甩不掉,被抽了几大鞭子,绕着马场狂奔,没一阵子就服帖了,这才给上了嚼子和辔头。徐大人到御前领赏,走到切近卸下兜鍪来,肃使看清是位男将军,当即有几个都站起来了,宋大人介绍说这是元卿大人的正夫。” “能气到肃使,元卿还不得意坏了?”北堂岑心底晓得这都是安排好的,萨拉安追遣使来,无非是想得到天女的帮助。她们想学的东西太多了,耕种播殖、布置城防、制衡党争、官员选拔,仅用培育战马作为筹码进行交换远远不够,子佩想遣使肃国,将她们医治牲畜、精铸铁器、冶炼金属的方法全学过来。大姑姐就更贪了,她把儿子都送出去了,自然希望肃国能将辛苦开辟的商路拿出来大家一起用,让萨拉安追的藩属国也向天女称臣。这样一来,天女的圣名远播不说,悫王也能跑到更远的地方游历冒险。至于怎么分账,完全可以根据收益回头再谈,八二不嫌多,一九不嫌少,慢慢谈就是了,她有的赚就行。 “可说呢。徐大人看肃使对他有轻视之意,眼睛都瞪起来了。说他的娘是禁军都统领,他的妻是云麾上将军,他的拳头能立马,臂膀能站人,上阵能杀敌,卸甲能缝衣,是不长牝户的女娘,响当当的一个儿。陛下说徐家满门忠烈,当即给虎贲老将追了镇国妇,又封了元卿大人正三品的寄禄官。散了席以后元卿大人还一直乐,插着腰笑,跟徐大人并驾回府呢。” “她倒是威风,虎贲儿也跟着她升,这下就是正三品的诰命,往后能入宫见驾,带着小如公子参加大宴了。”北堂岑摸着下巴,觉得徐过庭的确有些心术,是个难得的贤夫,元卿抬他还真是没有抬错。 陛下封赏了元卿,老徐嫦也已表于哀荣,她这个夏官之首多少也得有些表示。“我有套香牛皮的马具骑装,黄花梨包金,髹墨漆地,你回头去找找。还有配套的飞熊韂和铁马铠。你再看看还有什么,并些绫罗绸缎,小孩玩意儿,让长史大人送到云麾将军府,拿去给徐将军。” 冥鸿答应过了,北堂岑让她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再办。妮子岁数不大,听不出弦外之音,走到门边还折返回来,问爹哪儿去了?北堂岑信口胡诌,说沐院洗澡呢。她大爹又不知道她要来,冥鸿听了,生怕一会儿爹晾着头发回来路上被她撞见,一抹头就跑了。她明年也及笈了,是个大孩子,北堂岑扭头看着她背影发笑,待她跑远,才将支着窗户的翠竹杆摘下来,斜倚在墙边,拿着书慢慢悠悠地往东开间走。 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没有。北堂岑绕到六扇屏后,只见软榻上仍铺展着她的锦袍,巨幅刺绣在昏惑的烛火下看不清色泽,弥蒙的形状倒是把肤白如玉的齐寅映衬得十分清晰。他只穿着轻薄的里衣,后背和臀部若隐若现,长发挽在一侧,端庄之余有些罕见的风情。还让他把衣服迭了呢,早就撂挑子不干了,身子跪趴着,贵重的织物揉出深刻的皱痕,脸颈的一小片肌肤露出臂弯,绯红一片。锦匣安静地躺在一旁,原本该有三只浑圆的银质勉铃如花蕊般聚在一处,如今缺了一枚。 “怎么样了?”北堂岑盘腿坐下,将他上半身搂在怀里。这会儿才能听见些勉铃高频振动的嗡嗡声响,齐寅涣散的精神磕磕绊绊地拼合,确认是家主回来,含糊地‘呜’了一声,扭头便把脸埋进她怀里。“锡林做事确实慢,这么半天了,是留着给我迭吗?”北堂岑笑着撩开他衣摆,横筋张起的性器被牛血红的缎带强调出形状,斑驳的濡湿处颜色更深,隐约瞧见稀薄的精液。她将绸缎解开,束缚立刻松散下来,湿漉漉的勉铃滚落在她掌心,随着热意的消散而逐渐止息。“射吧。”北堂岑迭着手指在他性器上蹭,锡林的东西无助地跳了两跳,外部的刺激消减了,而他又忍耐得太久,一时间无法轻易得到释放,不由又呜咽两声,攥紧了北堂岑的衣领,声音像哭一样“难受…”说罢了才又想起什么,急急忙忙补了一句‘岑儿’,感到羞耻的同时又很情动,搂着北堂岑的颈子挂在她身上。 北堂岑对锡林一贯是有求必应的,因此隔着绸缎将他汁水淋漓的性器握在掌心里撸弄,抓着他的头发,在腕上缠了一圈,低头去吻他的下颌与喉结。齐寅的喘息断续,失控地躬了下腰,手指按在北堂岑厚实的胸脯上,即刻陷进柔韧的乳肉中,没几下就哀叫起来,很沙哑的一声哭,两腿痉挛地夹紧,仰起头吐出一口长气。人还陷在余韵里,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又抱住了北堂岑,吸吸鼻子,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忘了?”北堂岑将湿漉漉的绸缎摘下来,揉皱一团,随手抛却。转而去摸齐寅的腰,将里衣从他两肩褪下来。齐寅抬起脸望着她,又埋下去,很委屈地说“谢谢岑儿。”平时他确实觉得家主笑起来很迷人,但这会儿他要重新斟酌一下。 晚上吃饭的时候,边峦在齐寅的眼底岑个不停,一会儿‘岑儿吃虾’、一会儿‘小心烫,岑儿’,齐寅乌心烦躁,想把‘岑’字写他脸上。后来翻箱倒柜地找大阅那天衬在里头的衣服,北堂岑想要她那件赤色大襟,体量宽博些,能套一件软甲。她一说,齐寅就晓得了,左右肋下各一宽摆,绣祥云蝙蝠,嵌一金线团型寿字的那件。三两下给找出来,捧在手里,也不知道忽然是哪根筋没搭上,说‘喏,你要的衣服。看是不是。岑儿。’北堂岑觉得很怪,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把衣服套上拭了拭。 也不晓得‘岑儿’两个字怎么这么顺嘴,喊了一回就改不掉,直到斑儿和金淙吃过宵夜,开开心心地被北堂岑哄回去,齐寅才有点注意到家主看他的目光中带着些探寻的意味,那并不是很清白的视线。他当时是想改口的,如果没有北堂岑问他那句‘你这是吃醋吗?’ 怎么吃醋了?没有吃醋。齐寅用很无辜的眼神看着她,说‘名字不就是喊的么,我忽然想怎么喊。’北堂岑于是笑起来,走到他跟前,搂他的腰,在他耳边说‘你喊,我爱听。你最好接下来每句话都带着岑儿,不然嘛。’ ‘不然怎么?’齐寅笑吟吟地拉她指尖,那时候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根本就无从想象。 一想到这里,齐寅又觉得很羞。怎么能这样?不应该是这样。北堂岑一直抱着他,在他鼻尖亲了亲,也不晓得是怎么心血来潮,一歪头,在他脸颊上咬了很小一口。齐寅感到心热,手指在她胳膊上摩挲着,身子也伏低下去。他的正度是个健壮的、热乎乎的女人,全身肌肉张弛有度,肌骨卓越,舒展时尽显力量。齐寅叼住她腰带的一角,噙在口唇间,缓缓地扯开,唇角晕开一片胭脂的浅红。那模样好不风情,跟往日里端正的大房姿容不晓得差出多少去了。舌尖点在她的阴阜,勾了一下,微微侧过头,用唇吮住了。他感到北堂的大腿紧绷了一下,又放松下来,懒洋洋地支着,紧贴着他的侧脸,掩住了耳廓。齐寅脸上蓦然发起烧来,对外界的感知被遮蔽了,口腔内的声音就愈发被放大,显得格外清晰,舌尖搅动时的黏腻水声清晰可辨,他面红过耳,像被热气熏烫了眼珠,睫毛颤动不停,不由抬起眼帘偷偷打量北堂岑,往日一派沉静的眼神在此刻暗涌。齐寅感觉受到了默许,伸手去摸锦匣,抖着指尖抠出一颗勉铃攥在了掌心。感知到温度,这小东西逐渐开始震颤,简直像活物一样。 平日里是锡林伺候的时间多,十几年的妇夫,对她的身体简直了若指掌。北堂岑闭上眼,懒散的筋骨开始打架,意识渐渐有一些糊涂。大姑姐这回送来的奇巧淫具比上回的好用,温吞平缓,细水长流,不至于太刺激。身体被逐渐引动,体内滚烫翻搅,附着在脊骨上的困顿情欲寸寸剥离,穴道紧着搐动两下,北堂岑吐出一口热气,轻轻拨开齐寅的手。 后者撩起眼皮,一笑,轻巧地向她挪近。北堂岑感受到他的体温,用拇指抹了一下他唇角的薄红。齐寅微笑着,唇涡如醉,同她耳鬓厮磨。“叫个人进来么?”北堂岑懒怠起身,伸手在一旁摸,找指窗户的翠竹杆。齐寅撑着她的肩头往下挪了些,指尖勾了件锦袍,一言不发将自己给盖住了,只露出半张脸。 他确实应该遮一遮,满脸羞赧的春情,眼底的爱意触目惊心,甚至有些图穷匕见的架势,哪有一点大房该有的样子。北堂岑笑着支了竹竿,顶开窗户扔出去,‘哐当’一声。廊檐底下打瞌睡的执莲吓得一个激灵,小跑过来,隔着窗问“娘怎么了吗?” “是个傻孩子。”北堂岑低声说,齐寅就笑,道“能怎么?要热水。” 擦洗过了偎在一处,北堂岑有些倦怠,暖融融的就想睡了。齐寅这会儿忽然想起要跟她算账,迭着衣服忽然抬起脸,很没有威慑力地对北堂岑怒目而视,问道“你怎么在外面待了那么久?” “看看书。老苏桓写了套军法,严雌一直问我要,我想着早点看完,早点给她。”北堂岑背倚着屏风侧躺着,给齐寅看眼封面上的书签,抬手搁在了枕边。跟其她娘们不一样,在外头野惯了,北堂岑其实是有些恋着家的,没事儿就爱跟家里待着,似乎也不怎么觉得无聊。她的情绪从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七情从不上脸,但齐寅仍然瞧出她最近累着了,有心事。 跟前没人服侍,两个小的都在廊檐底下值夜,灯芯渐渐地要熄下去,室内更暗了几分。北堂岑抬手拨弄屏风,将所剩的一点光遮挡住,齐寅觉得这样很有意思,跟她挤在狭窄的地方打地铺,有股很温馨的感觉。 “你睡了么?”齐寅将箱子合上,回头看北堂岑。她闭着眼,一副很宁静的样子,说“没有。” “我听小姜说,肃国的使臣有两个你认识的。”齐寅在心里犹豫了半天,斟字酌句地说“大阅那天晚上,你若实在烦闷,就提前离席,在外头逛逛,我能应付。虽然不像徐将军能骑马打仗,但场面上的事情,我是能做得来的。我又不输他,我也是响当当的儿。” 跟冥鸿在外头说两句话,他全听去了。锡林是个柔软的性格,说出这种话还怪有意思的。北堂岑忍不住笑,惹得齐寅很不服气,凑到她身边来趴着,下巴搁在她肩头,说“不准乐了,你没见过我强硬起来的样子。回头不管谁问,我都说‘你是哪个,也劳驾你的垂询?’怎么样?” 想要长久维持浓烈的感情太难了,爱也罢,恨也罢。北堂岑抬手把锡林夹在肋下,他一贯不懂得玩闹,遂不像金淙那样小猫似的往后挣,就乖乖趴着听。“我也不烦。”北堂岑说“我只是很感慨。我和佳珲还在向前,在流逝,但我们的母亲早已停下了。” 四四、万物得时天女大阅旧恨往矣水潦归尘 萨拉安追不是无缘无故派遣瓦克达雌鹰作为使臣的,雌鹰和弟妹之间另有一层关系,旁的人不知道,姬日妍知道。洪姱起兵前将此事告诉她,并让她趁早杀掉北堂岑。她说:这个人有自己的道德,不是一把好刀。更何况她孑然一身,上无老母,下无幼女,心如死灰,无所谓自己是否幸存。你用她,迟早要吃大亏。 那是逼宫的一月前,姬日妍确想动手来着,如果不是太皇密诏唤走北堂,打乱她的计划,她的好弟妹早已因为误食大闹羊花而死于呼衰。即便是性情洒脱如同姬日妍,也绝不能容忍掌兵的重臣既有仇恨又不失道义,面对敌人心生犹豫。她姬四到底是个亲王,打心眼儿里不在乎疮痍满目的战士会不会变成人性泯灭的刽子手,也不介意弟妹昨日受害,明日施虐。她只希望她的好弟妹可以冷寂下来,变得像刀锋一样冷,像金殿上的宝座一样冷,那样她才能契合帝王的政与治所该有的面貌,才能堪用。 说起来,她和洪姱的失败有一半原因出在函谷郡公身上,那会儿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把锡林往外摘,一气儿毒死不就行了?狠一狠心,舍了儿去,雪胎不至于找不到机会下手,一拖就是十来天——想什么呢?姬日妍忽然回神,愣怔片刻,连连摇头。年岁渐渐上去,心也软了,没有弟妹的生活简直不敢想象。老来将至的姎妇,家里家外屁事一堆,一定要懂得彼此关爱才行。 “一会儿见了侯夫婿,代本王言,先生金安。姐弟之情不可疏之,天理所归啊。”姬日妍嘱咐完就将轿帘放下,也不管里头的许含玉有没有要说要问的。 亲王携两名世女擐甲出行,锣鼓喧天,前方有人开道,净水泼街,口呼大小军民人等齐闪开。天色刚蒙蒙亮,也没有小贩出摊,都挑开窗牖瞧热闹。见定王身披绢甲,骑高头大马,头戴玉顶金冠,肩披织金蟒袍,腰束玄黄双色丝绦,挂玉佩香囊,配斩马剑,坐姿格外挺拔,一改往日坐没坐相、站没站样的纨绔样子。 倒也不是姬日妍想端这个架子,贴罢了秋膘,捍腰显得很紧,若是放了量则显得松垮,不好看。陛下瞧她跟个没有精气神的饭桶一样,在肃使面前丢了天家颜面,回头要问责,她可承担不起。得亏绢甲是纸做的,轻省得很,她早上少吃两口,也还能穿上。 到了北苑郊外,姬日妍翻身下马,许含玉乘坐的车驾绕到中军帐左侧后方的小帏帐里。大抵是长秋宫四名男官先行一步,徐将军在帐前护卫。姬日妍略瞧一眼,相府和大将军府的车驾也都在,七位寺卿的官眷自然不能缺席,京中凡三品以上命夫应当是聚齐了。南北卫军按阵营分列,虽知道比往年多,却因站得十分齐整而看不太出来。 御前中令早已在此等候,帏帐外伸手烤火的是宋珩宋子佩,她穿着银狐大氅也不暖和,一旁的肃使四脖子汗流,早已把袖子都撸到胳膊肘上,简直不像一个季节。姬日妍笑着拱手与同僚寒暄,迎来送往嘛,都是卿娘间的礼数,她的余光倒是没有把肃使漏出去。 不然怎么说龙马成了大事,她为人性狠戾,当断则断,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姬日妍看过龙马的尸体,也不能完全说是矮,就是体量小,从头到脚都很小。弟妹在旁痛哭嚎泣,死去活来,她的遗容倒是俨如安枕,永远定格在生命将失而未失的静默瞬间。那场景始终留在姬日妍的脑子里,以至于昨天第一次看到肃骨介·佳珲时,她震惊得说不出话。跟猞猁差不多大的娘,生出个豹子似的姑娘,这也由不得姬日妍不对龙马心生敬畏。在生死的一体两面之间,她是多么悍勇的人王。 余光瞥见佳珲和空猗向她走来,佳珲的女儿达春在旁戒备,神色相当机警。这个叫空猗的随行珊蛮倒还好一些,有个人的模样在,只是颈子上一道猛兽的抓痕增生得厉害,浮涨的糜红色醒目异常。佳珲就有些一言难尽了,左手缺两根指头倒不怎么要紧,她那张脸一看就被人狠揍过,断折的眉骨与颧骨畸形愈合,长得很有些歪,眼珠大概也是因此没有保住,嵌填着打磨光滑的淡黄色义眼,似乎是某种兽骨。宫侍哪里见过这种野蛮的女人,都很害怕她,不敢服侍。昨天黄门饮宴,有个年轻的小子被她吓得浑身僵直,哆哆嗦嗦地进酒,满杯的琼浆玉液,递到佳珲手边就只剩一半了,她还因着视觉受限看不着,那小子跪在地上直哭,把姬日妍乐坏了。 夷人行礼大开大合,中原礼数俨如玉兔捣碓,译官在前头行礼,二人跟着比划。少帝无此要求,是肃使为表虔心,主动遵循别式,进退之礼,行列之次,有样学样。姬日妍笑着受了,也依次还两个回去,不尴不尬地站了一会儿。饶是多年待诏听宣练出来的定力,也架不住身旁有虎狼。前方远远传来鼓乐,姬日妍一眼看见天女大驾,如蒙大赦,两步抢上前去。 虎贲军狸皮白首以威不虞,前后奉引卿娘二十,少帝居中,身披赤红绢甲,左有太仆寺御驾,右有虎将参乘。那山一样的体量还能是谁?往车里一坐,恨不得将少帝遮蔽得严严实实,别说刺王杀驾,就是想目睹天颜都没那么容易。姬日妍抱拳拱手,一躬到地。 弟妹今日罩袍束带,寄甲拦裙,简直有少帝两个厚,三个宽。姬日妍真不知道她那一身重甲是谁帮着穿上的,戎服皮靴,护臂吊腿,锁子内甲,护心宝镜。金明光的札甲底下是直身战裙,捍腰革带束在胸下。她腰悬战马剑,披膊上铸嵌一对錾金镶宝的兽首吞臂,肩披墨色直帔,满幅的蹙金麒麟,这一身没有七十斤也有五十斤。 文武群臣与肃使依次见礼,少帝车驾亲御阅武。校场四处各有通道进军,左右厢分立三军,以北为首,相隔三百步,树旗帜为军门。如今不是战时,常置将军只有车骑、云麾,二人各领一部,另有奋威、扬威、立威三将,是京中武官考校后选拔上来,督导大阅,阐扬勇猛,阅后主动褫职,无有实权,可保留名号寄禄三年,此为杂号将军。东明门司马宿卫宫掖,授材官将军,领良家子弟营。 阅兵开始前还有一段流程,相当复杂。少帝的车驾坐北朝南,黄门侍娘恭请少帝下车入帐,北堂岑将少帝送入帷宫,跨马起行,横穿校场,停于东侧,面向西方。大典客将肃使引至北门,姬日妍也记不得自己要往哪里站,就跟着宋子佩走。 人群动起来,明显要折腾一阵,校场外已聚集了很多人,京师百姓争相观看。北堂岑的目光遥遥落在佳珲身上,也不好说这叫腹心相照还是贸首之仇,佳珲显然也正在看她。说来也巧,她和佳珲是同年生人,她的斑儿和佳珲的敏娘达春也一边儿大。上次见到达春,她还是个不怎么长头发的小秃瓢,跟个地出溜一样在折兰泉部的驻地乱跑。北堂岑站在原地没有动,刀焰已被鲜血扑灭,望着达春受惊过度,又哭又叫跑回佳珲怀里,佳珲抱起女儿,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开。阔海亲王对她寄予厚望,本以为她能彻底斩断龙马之左前蹄,庆功宴都已摆好了,没成想看着她被监军五花大绑地押回来,说眼睁睁放跑敌将,登时气得血灌瞳仁,踩着脸兜头一顿鞭子。阔海的长女彼时已经挺大,她早过了为人母者忍不住移情、动不动就心生恻隐的时候,最后因着苏桓并着其他统帅出面才作罢,并没有按照背军论处。不过法不容情,一顿好打是怎么也逃不掉的,北堂岑看到佳珲忽觉背痛彻心,绝对是让阔海给她打出毛病来了。 大典客引领肃使前往少帝跟前拜谒,行过礼节站在西北位置。少帝首肯之后,奉礼官先吹法号,随即军中吹大号三遍,左右两军击鼓,响彻云霄。北堂岑复又起行,在中军位置勒马,有司偃旗息鼓,六位将军立于本军中军,各营、部将军站在旗鼓之东。 “今行大集校阅,以教人战。各部进退左右一如军法。用命常赏,抗命常刑。”北堂岑逡巡一阵,拔出腰间玉剑,直指天阙,高声誓师:“吾当敢死陷陈,志每存于去恶!吾当却敌勤王,勇屡见于先登!悲歌百战,不惜此身,封侯青简非吾意,多少英雌废丘!止戈戢武,四海升平,八方宁靖慰圣心,岁禄万石养亲!” 大将军一勒缰绳,战马怒扬前蹄,昂首嘶鸣,左右三军振铎传递誓词,全军击鼓誓师,有司举旗。北堂岑打马行至帷宫前拜驾,奏启请观。少帝降阶上马,亲王随行,百官扈从,步军行阵,左右相搏,飞扬的尘土间两支骑兵队伍相继掩杀而出,声势浩大,可谓是: 娲皇骄儿赤甲怒,按剑一沔生威风。 鼍鼓三声报天女,雕旗交敛照山红。 紫旌黄帜相迭起,金勒绣鞍透骨骢。 百万雌兵叫宫閭,雷吼惊煞娏神梦。 礼毕之后,少帝巡幸赏赐,起驾回宫,虎贲军禁尉随行参驾。北堂岑下令解除戒严,六部将士各自整队而回。她准备在校场北门外等着锡林,遂翻身下马,冥鸿雾豹拥上来为她卸甲,到底还是老了,誓师时勒马扬蹄那一下好悬没把腰给扭了。北堂岑摘下兜鍪,递给雾豹,忽觉一股腥风拂过眉心。 “安巴灵武,母熊之女。”佳珲合着手,悄无声息出现在她背后“你还记得我吗?肃骨介·佳珲。” “牧笃里旄林的第二位安追,振翅的鹞鹰。” 娘转过身时已然换了种口吻,语音语调都熟悉,一个字也听不懂。冥鸿雾豹戒备地往外绕去两小步,手已摁在佩剑上。 “这是我的安追,达春,轻盈敏捷之人。她日后会成为瓦克达部烈。”佳珲对这两个小妮毫不在意,抬手令达春上前,目光仍停留在北堂岑身上,道“这是安巴灵武,烧死你乌洛厄涅的灼灼火焰。”她顿了顿,继续道“也是在延烧的战火之中留存你性命的救生者。” “如果达春当时足够年长,足够记住仇恨,我不会留存她的性命。”北堂岑并没有看达春一眼,“折兰泉之后,你又杀死我多少同袍?这笔血债背在我身上,我因当年一时恻隐而深自克责,懊悔终身。” 她的达春活了下来,留守战线之后的稚童却被阔海的恩都里率军屠尽,上至马鞭,下至襁褓,赶尽杀绝,无一幸存。佳珲常被怀疑与安巴灵武勾结,首鼠两端,提前得知她们的阴谋,却只保全自己的安追,就连她在战前为清除异己而杀死左獠大将的党派之争也变成了别有用心的诡计。作为先锋军主力的瓦克达部四分五裂,足一半人拜在其他部烈的帐下,针对她的暗杀和袭击从未断绝,萨拉安追不得不重新排兵布阵。阔海的军队一旦离开托温城,在她们的铁骑之前将不堪一击,轻而易举就会被冲散,根本无法正面招架。可她主动出击的每一场战役都经过深思熟虑,总能令母女生嫌,让姊妹反目,使部烈自相残杀。她简直就像绕房作乱的野猫,将萨拉安追挠得不成模样。佳珲自那以后就失去了王位的继承权,她有口难辩,被阔海泼了满身脏水,只能靠血洗刷。就连克里宜尔哈都责备她不该将达春带回来,如果这个孩子注定会为厄涅招致灾祸,那么她就不该活着。 “看看,她确是厄涅口中老谋深算的远虑之人。她是南方萨拉的安追,是主将,你只是她的爪牙,却还为她主动承担罪咎。”佳珲的口吻当真像是多年未见的旧友,踩着北堂岑的痛处碾个不停“没看到她。听说是你将她杀了,真是可惜。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吗?” 发力应当迅猛,心意应当坚决,在一瞬之间扣住她的头颈,指尖传来轻微弹响,以微妙的角度取胜,摘出她那只好眼。 想想而已。 对于种种暴行的幻想在北堂岑的脑海中一时之间如泥沙俱下,她忽然笑出声来,疑惑佳珲此刻是否也这样在心里肖想她。折兰泉之后,佳珲主动规避,不再与她交锋,那浑然是因为雪原上的传统与北方母神的戒律:佳珲当时只有达春这一个孩子。换而言之,她放生女儿的同时也放生母亲。 其实佳珲也并不全然将达春的今日归功于北堂。雪原的环境过于恶劣,达春没准儿只能多活十天半个月,即便是活到成年,也难保不会在械斗中被人砍死,从马背上掉下来跌死。然而当时,在电光火石之间,佳珲发现某种程度上,她能够感知到北堂——当北堂站在年幼无知的达春身后,用自己的身体将这小儿从恶神的视线中隐去时,佳珲切实地感受到她是个人,甚至是个甘愿忍受痛楚也要在孩子面前剥去一身兽皮的厄涅。这让佳珲头皮发麻,并对萨拉安追产生了瞬间的质疑:为求一息的缠斗不死不休,她们的孩子何日才能停止哭泣?一切的杀伐都是为了渺远的未来,可未来何时才来? “我并非因为私怨而杀死阔海。”北堂岑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释然道“如你所言,她是亲王,我是爪牙,岂能伤得了她?奉旨办事而已——你呢?多年不见,面目更不堪了。” “都过得不容易,但这种不容易跟以前不一样。我已不怎么能帮上萨拉安追的忙了,没有什么问题能只靠杀人解决。不过西边比北边好。安巴灵武,你可以来看看,我欢迎你来,我为你杀鸡宰牛。”佳珲抬了下手以示欢迎,北堂岑定定地看着她掌心,半晌颔首,道“不要宰牛。”说罢比了个‘请’的手势,二人往北门外走。 “你是贵客。”佳珲抻了抻筋。她确实有些被大阅震撼到,身体紧绷如战时,伺机而动,以至于现在僵硬得难受。她伸胳膊蹬腿儿地折腾一会儿,接着道“我知道你们用牛犁田,克里宜尔哈让我带几套牛轭回去看看。我们暂时没有合适的牛,可以用恩都里。”北堂岑抬了下眉毛,对此不置可否。 “我绕了路,从西乡关过来,这一路上,我都惊异于天女国土的广袤。西乡关好比人的左手,京师则是心脏,天女是心室之灵。血管和经络连结人体,看你们运行顺畅,活动自如,好似是最顺理成章的事情。不知为何,自己做来却如此困难,不是瘸子,就是瘫子,简直叫人烦心。”佳珲说着话,从腰间摘下烟袋,自顾自地取出盘纸卷烟。“还是莫合烟吗?”北堂岑抱着胳膊看,“不是,是你们的云香草。”佳珲在西乡关的时候,大典客介绍说这种草药可避瘴气之毒,给了她一点。原本她只是熏熏屋子,是空猗那个家伙对草药感兴趣,每种都要尝一点,抽抽看能不能通神。 “我府里有治疗年久呷嗽的款冬烟和镇痛用的野山烟。”北堂岑偏过头,对雾豹道“一会儿拿给大典客,送到行宫去。” “年久呷嗽。亏你是这般体格子,恢复得甚好,这个岁数还能领兵,喊杀声如山呼海啸。”佳珲透过青白色的烟雾打量北堂,笑道“我厄涅伤到了你的肺叶么?我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被你杀掉,她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 “确实如此,别看她是个矮子,总不知从身上哪里就摸出一把刀,跳起来捅人。相比之下,你连你厄涅的小手指头还不如,她是背生双翼的龙马,你是插翅的草包。”北堂岑瞥了一眼宫禁的方向,缓缓道“你厄涅算是把我练出来了。” 最初那段时间,北堂岑很害怕被架在高位上,害怕先帝宣她入宫辅政,在一些大事上询问她的意见。当先帝对她委以重任的时候,她几乎无法自抑地想起牧笃里旄林和她死前那句‘你永远都不会自由了’。先帝说:你当对天女尽心、竭诚,奉献血肉身躯;你当为天女征战、杀伐,维持社稷安稳。你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孤女,你应当明白人寰的灾障稍不留神就会重演。孤将权柄交与你,天柱与地维之间,神明的瞩目之下,你是否能够以你最忠诚的肝胆、最宽厚的胸怀,辅佐社稷、安抚百姓? 这莫非不是功绩吗?这莫非不是旁人求之不得的青云梯吗?可北堂岑总感到被不可抵抗的权位与心术玩弄了,她至今都不能忘记牧笃里旄林的口吻与脸容。 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她,翻云覆雨手,冰与雪,周旋久。佳珲实在有位令人肝胆生寒的母亲,好在她母亲的城府并没有为她们姊妹所继承。 草包就草包吧。倒不是佳珲不知好歹,只是曾经站在对立面的两个人在彼此心目之中早已相当不堪,面目丑绝人寰,口吐恶言不过小打小闹,她无所谓被北堂挤兑两句。如今的北堂已不像当年了,她是天女腹心,执掌生杀大权,即便北堂要清算新仇旧恨,把她摁下来砍了,萨拉安追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过佳珲了解北堂,她生来善感爱哭,喜欢和平,不愿见血。她不会再杀人了,那不是她的本能,忘记也正常。 大典客牵引着马匹在北门前等候,北堂岑也已看见自家的车驾,齐寅今日上了大妆,悄悄打起帘,朝她这边张望,看见佳珲站在她身边,登时立起两个眼睛来,作出一副跟她同仇敌忾的样子。“那是我家大房。”北堂岑觉得锡林有意思,笑着抬了下手,齐寅没想到佳珲转身朝他看过来,显然怵了一下,有点被她那张脸吓到。“熊女找了只小绵羊。”佳珲根本不在乎齐寅仇视的目光,评价以轻蔑的口吻。 她和佳珲的谈话并未结束,大典客刚挪动一步,想要上前,北堂岑便已抬起手,示意她原地等待。 “这么说吧,执掌马匹、兵戈、凡内外一切征伐之人。你确是母与子的救生者,是瓦克达部的亲邦,然而你我在成为姊妹之前就已反目成仇。”佳珲这几天对于大典客已很厌倦,她的每句话都被记录下来,这让她感到被监视。她侧过身,视线越过北堂岑的肩膀落在大典客身上,以近乎构衅的情态笑了一下,又将目光收回,接着道“我不会听从你,以免引发先王龙马之怒火,降下灾异。然而按照我们的戒律,我的安追须听从娲皇天女,瓦克达部须听从你的安追。从你的安追来到你的怀抱,至她回归十三层天的白山圣殿,凡她存在于世的每一个昼夜,瓦克达部上至部烈官长,下至鹰马犬牛,都将在生与死的角力之间与她手足相抵。若你对此无有异议,我的誓言将在空猗珊蛮的狂舞之中得到阿布卡赫母神的见证,并行之有效。” 没想到她的狗嘴里也能吐出象牙,北堂岑应了一声,道“还以为你我只是故人重逢,说些闲话。此事须得启奏圣上,中原有中原的礼数和规矩,交通外夷、私相授受是重罪,我不能独断。”她解下捍腰,在手里迭了两迭,道“况且我没有安追,只有一位恩都里。” 佳珲轻轻偏转面孔,用她那只好眼上下打量着北堂岑,面上的神情变得复杂异常。半晌,以感慨且惋惜的口吻,极缓慢地叹道“安巴灵武啊,安巴灵武,你真是没变,一点也不想争。你这样的人,只能当别人的垫脚石。” “有什么不好吗?”北堂岑走到马车前,齐寅撩开罗红门帘,搭了把手。她安稳坐下,卸去战裙,将帷帐打起,用官话对佳珲道“婉而不迫,哀而不伤,其和也,恰如其分。这就是你厄涅想要给你的生活。趁早适应。” 言尽于此,车马绝尘而去,留下佳珲站在原地,被京师的尘沙扑袭满脸。她只听懂厄涅二字,预感北堂出于某种秘而不宣的报复心态说了句很重要的话。半晌,她猛一回头,恼羞成怒地冲距离她十步之遥的大典客喊道“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没有?” 【点梗】平行世界之不像演的 我写了两个,这是第一个。回头还有个黑道AU的北堂。 非典型ABO,百亿豪门姬日妍 X 美貌小花许含玉 我也不知道ABO具体怎么设定,但是这不重要。参考一下斑鬣狗吧,大概是女A没有阴道,男O双生殖系统,但没有卵巢。 ———————————————— 姬日妍花高价为三姊拍下天庆寺雅集,砑花纸上留存着千年前的松风,画心钤有‘皇姊物玩’的私印,卷后有名臣题跋。这是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纯文艺,人作为个体的觉醒是如此哀感顽艳,对人生短暂的感慨在表面上看来是这般颓废,而这消极中所蕴藏的恰恰是对命运的强烈欲求。‘姐姐我送你好东西’姬日妍埋着头给洪姱发短信,一边打字一边乐‘给你二选一,名家遗墨和四妹涂鸦。’消息刚送出就显示已读,看来洪姱也正无聊,说‘平分秋色一轮满。照单全收。’ 三姊是从来不搞文艺的,把后门造和高老八并排放都看不出来区别。不过这回姬日妍给三姊和两个侄女设计了卡通形象,安插在摹本的隐秘角落,她等着看洪姱的反应。 轿车发动时,姬日妍面带笑意地靠在车窗玻璃上,轻微的震动使她眼球发痒。齐寅在家庭群分享照片,草原的夜空星如瀚海。牛羊下来久,各已闭柴门,弟妹坐在大皮卡的引擎盖上,穿着一身裘毛向内的皮袍,低着头用奶瓶给小羊羔喂奶。舒坦日子不过,开着她那堪比平地坦克的破越野回北方母家上山下乡去了,年年审计关头,抛下一句‘大姑姐,你不用担心我。我清白的,不怕查’,说走就走。姬日妍想跟她串供,让她帮着兜底都找不到人,手机恨不得天天都在信号盲区,还不如个板儿砖顶用,真让人头疼。 这背后肯定有齐寅的指使和撺掇,上回齐寅还特意找到她,说‘表姐,北堂是好人,融不进你们的圈子里。她很单纯的,你们不要教她奇怪的东西’。姬日妍当晚饭局就假装自己喝得醉醉的要人送,把弟妹骗回她家睡客房去了,路上顺了弟妹的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齐寅五个未接来电,登时作势受惊地丢到人工湖里,弟妹都没反应过来那是她的通讯设备。傢人以后胳膊肘外拐是吧?跟表姐说话这个态度是吧?一个塘里混饭吃,人都泥鳅就她锦鲤是吧?自己急去吧! 前灯掀开雨帘,姬日妍将目光从弟妹无名指的幽光上挪开,让司机开一些窗。 真是个有家庭责任感的好女人,齐寅想领证就领证,让戴婚戒就戴婚戒。到了会所,往角落一坐就让拿菜单来她看看。同衣不疑,坐怀不乱,简直是春风春雨浇不透的铁人,想攥住她同流合污、貉兽一丘的证据比登天还难——这样就对咯。即便面对的只是姬家表亲,她也必须保持绝对的忠诚,董事会才能放心准许她靠近核心圈。 不过这样会很没意思的。 人都说不行无为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要一有乐子,姬日妍跑得比谁都快。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她买不来的,只管举牌价码就是,大多数时候,她本人都无需亲自到场,自然有恭顺的同僚替她分忧。如今竞拍对她并无什么吸引力,除非出现特别对她胃口的拍品,像她这种权势在握的富贵千金,早就开始玩高级的了。 听说R·D准备明年拍新电影,姬日妍现在自然是看不到剧本的,但制片人巧舌如簧,将中世纪末的艳情粉戏说得好比艺术一般,简直是难以磨灭的情感的壮举,令她心向往之。“R·D是真正的艺术家,她精益求精,一个镜头重复几十次,这部影片肯定会超期。”姬日妍怎么会不明白制片人的意思呢?她名义上是导演的上级,可R·D的控制权一点也不逊色于她,高层对肉眼可见的巨额制作成本想必不大满意。 “正好我去年投了个影视制作公司,Neptune,海王星,拍纪录片和访谈节目的。”姬日妍对Neptune现在涉足的领域完全不感兴趣,她更情愿拍三级。只不过Neptune是她半个黑市,混合生态学相当重要,她每年还是得产出那么几部精良作品,以确保雪隐鹭鸶、柳藏鹦鹉。制片人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姬日妍笑着凑过去,迭起手指在她肩头磨蹭,低声说“钱是你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我家玉儿嘛,你和R·D想个办法往里塞一下,我又不指望他拿什么奖。” 许含玉是她所有情夫中最喜欢的一个,年纪还小,今年才二十四岁,姬四不着急让他去做试管。她还没有玩够,总要费而不惠地整她那变态的死出。商业属性是电影的原罪,这使得它永远在艺术和工厂之间摇摆不定,服务于上层阶级。制片人只是笑,偏头点上根烟,一抬手道“如您所愿,随您尽兴,肯投就行,我会尽情花销的。” 坐在前往Murano玻璃岛的游艇上,许含玉从姬四手里拿到剧本。那只有他自己的戏份,但已足够让他心惊肉跳。 他去试镜的时候R·D并不满意,说他在日光之下显得明耀,青春年少,色泽艳丽,不是她要找的人。在名导面前,许含玉不敢多说一个字,从演艺公司出来,那冷色调的混凝土结构放眼望去全是直线,看得人倍感压抑,姬日妍坐在草地上吃奶油卷,跟个不知道哪里窜出来的小野兔似的男艺人聊得很开怀。阳光兜头而下,姬日妍的墨镜滑到鼻梁上,眯着眼仰头看他,莫名其妙道‘你担心什么?我说这个角色是你的,就是你的。’ “四娘,这有好几场都是裸戏。”许含玉说罢,轻轻咬住了嘴唇,将剧本翻了又翻,舍不得放下。他觉得极有张力,由情欲起而无关情欲,然而他也确实担心姬四嫌粉戏太多,临时变卦更改主意。 “怎么,亏到你了?”姬日妍从购物袋中拿出首饰盒打开,深蓝色的天鹅绒沉静似水,其中躺着一只金镯。她勾住许含玉的手腕,将镯子戴上,反复看了两遍。质地丝滑如绸缎,光芒温润如满月,缀在瘦白的手背上倒显得不俗,意大利的珠宝品牌全然靠工艺取胜,透露着浓厚的文艺复兴风格。姬日妍用食指厮磨着鬓角,玩味地笑道“Segrinato” 她喜欢这种珠宝工艺:Segrinato,通过精心雕造与錾刻,使得细密纹路在黄金的光滑表面平行排布,以营造出丝绒般的质感。将一种形状融进另一种,摒弃充满俗世欲念与卑贱的色泽,使它不再是违背上帝的罪孽之障。R·D说许含玉不适合出演这部电影,他的身体和五官接近理想化,他的气质也浑然是生动的,没有雕琢过的痕迹,这使得他的美唯有自然,而这恰恰是这部影片最不需要的。姬日妍觉得R·D简直在说笑话,拍电影不是一个人的事,片方、资方、发行方乃至于观者、评论者都在参与作品的形成,这是个多方角力的圈子,资方说许含玉可以演就可以演,许含玉的气质未经雕琢,那就现在琢。 说实话,姬日妍并不带着轻蔑的心态玩弄玉儿,她相反感到很珍视。许含玉的基因很好,是她近几年来看过的最好的一个,除了ATP7B携带一处风险突变,可能表现为焦虑和抑郁以外,所有现代医学能够覆盖的与遗传性疾病相关的位点都没有任何异常,姬日妍甚至想用他的精子和胞宫生两个女儿。他是位omega男性,清白又漂亮,正在育龄,有灵气,也聪明,只要稍加运作就能声名鹊起,而如今正是他的关键时期。“R·D的片子在国内发行肯定会涉及尺度问题,把你该拿的奖拿了,正好休息几年。”姬日妍摸他的手背,“生两个,给你个名分。等孩子大了,你想复出就复出。那时候你就不一样了。” 满心欢喜的许含玉以为姬四是带他出来度假的,毕竟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都不方便出门了。姬四所有的行李只有一个拎袋,她习惯于什么都不带就外出,到了地方重新买。许含玉替她拎着,跟着她走进Murano玻璃岛上的一间教堂。空旷的建筑拔地而起,弃绝尘寰,大量的镶嵌画轻灵而静穆。沉重的石料构造和斜向的光线营造出相当压抑的氛围,人的本性也随之被压制,许含玉握住姬日妍的手,往她身边凑近了些,修道院建筑中的尖券和飞扶壁是那样精密和完美,仿佛代表了最高的存在和神圣的世界。“我都不敢喘气儿了。”许含玉压低嗓音在姬日妍耳边小小声地说话,即使四下无人也不敢大声喧哗。 “想知道为什么吗?”姬日妍笑着登上布道坛,两手扶住护栏,朝下俯瞰。许含玉跟在她身后,也走上台阶。 “因为即便是廉价的玩物,对崇高与尊严都有着近乎癫狂的向往与渴望。然而教堂本身的尺度却是对人的否定。”她的双手肌骨尤好,俨如艺术巨匠的手稿,握在了许含玉的腰上,其意味分明,简断直截,让许含玉头皮发麻。 他其实已经很习惯被姬四随时随地摁下来干一炮了,游艇的娱乐室、马术俱乐部的更衣间、奢侈品专柜的vip休息室、车库里她某辆爱车的前背厢…凡此种种不胜枚举。许含玉很长一段时间都感到逻辑失衡,整个观念世界为之停滞,尤其是当他在报纸上看到:‘豪门千金深夜探班,搭车同回酒店,搂搂抱抱超甜蜜!许含玉距离姬先生还有多远?’当时他只觉天地倒悬,摇摇欲坠,好像所有的生活都是假的,毕竟前一天晚上姬四刚以严酷得近乎残忍的态度把他玩儿得像堆破烂。 “别在这里,这儿不是教堂吗?”许含玉并不敢躲,他从来就没有底气拒绝姬四。再是纨绔膏粱,也是姬家的千金,许含玉常作为她盛放性欲的对象,如同闪闪发光的装饰品一般陪同她出席聚会。各界呼风唤雨的大姥济济一堂,都半玩笑半认真地称她‘王姎’。 “这儿是教堂,还是间历史悠久的教堂。五个世纪以前,四百余名来自上流社会的修男在这里受到神母的蛊惑,从圣洁的处子变成任凭女人玩弄的世俗男子,比奴隶更低下,主动奉献自己的身心。你不记得了吗?”姬日妍在廊台坐下,目光循着对面的天使像逐渐往上。多么可怜又无助的人,将全部的财力和精力都奉献给神。炽热的生命凝结成曲折的投射,在教堂与圣物之间流淌,以至于建筑越来越高,装饰日益华丽,那残存的罗马纪念碑一般的遗迹,逐渐变成直指苍穹,摇摇欲坠的哥特式风格。 “去换套衣服,玉儿。”姬日妍抬手随意指向法衣室,说“在袋子里。我等你三分钟。” 她又开始了,沉迷于角色扮演这种历久不衰的娱乐活动。许含玉很多年前看过一档访谈节目,姬家的三娘洪姱笑着说她妹妹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过家家酒,她偶尔也会陪妹妹一起玩。其他嘉宾纷纷惊呼可爱,彼时坐在电视机前的许含玉也是那样想的——后来他才知道洪姱口中的‘家家酒’到底是什么,姬四是真情实感、结结实实地喜欢演员,只有演戏的才能舍弃全部尊严奉陪到底。 许含玉只恨姬四不是个没脑子的蠢阔少,她在经商这一方面非常成功,与此同时还是全球顶尖大学的客座教授,甚至称得上珠玉琳琅。她的语言总是相当迷惑人,沉浸在游戏中的时间也很长,许含玉很多次都感觉招架不住。他已经无所谓姬四分配给他的角色了,修男黑袍、面纱、念珠、外衣、束腰。法衣室中有一面等身镜,宽大的修男服绝不会让他裸露出肌肤,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算是道德防御了,许含玉总觉得这和他印象中的修男有出入,但具体是哪里出了差错,他想不起来。 推开法衣室厚重的木门,姬日妍靠在布道坛的护栏上,正低头看着手表掐算时间。三分钟,正正好好。许含玉抬步走向她,教堂的圣坛前倏忽传来一阵短小的旋律,随后响起了无伴奏的纯人声歌唱,歌调主体建立在吟诵音上,是如此的肃穆而节制,世俗的欲念并未被它洗涤而去,许含玉感到深重如尘霾的卑微笼罩着他,这让他浑身发麻。 “你的头发为什么露在外面?”姬日妍拉住他的手腕,许含玉顺着她的力道跪下来。“上帝的男眷,应当在头上有服权柄的记号。你将头发露在外面给外女观赏,莫非你并不忠心侍奉你的主么?” 交替圣歌让他的灵魂颤栗,许含玉感到畏惧又羞耻。姬日妍并不触碰他,仅仅只是高屋建瓴地审视着。教堂内总是阴沉且肃穆的,斜向的阳光透过深红与深蓝协奏的玻璃窗照进室内,流动的光影落在姬日妍的前额,她身后是吹奏喇叭的天使塑像,圣坛蜡烛散发着细微的光和热,她的双手高明卓异,十分自然地顺着护栏垂落,红宝石戒指与穹顶壁画上教皇手中的泥金乐谱遥相呼应。许含玉向来是畏惧姬四的,他明知自己无力偿还姬四给予的任何馈赠,却在尝到甜头之后渴望更多。这怎么不算是他的原罪?许含玉感到他已不再是他了,而是合唱中的一个音符,是渺小的组成部分,他的思想只是他所侍奉的主的和声与复调,而那主即在他的面前。 许含玉忐忑地低下头,将垂落的鬓发塞进头巾里。他此前并没有穿过修男服,动作相当生疏。姬日妍观赏片刻,抬起手,挑开许含玉的头巾,去摸他的喉结。“我愿你知道神创造的次序,女人是男人的源头,圣母是圣女的源头。白色头巾象征着你的权柄、尊严和威仪,象征着你是我的财产,接受我的管理。你戴上了,无论到哪里去,都会受人尊敬。如果你没有戴,即变成贱民,任何人都可以侮辱你。”她的手很缓慢地贴着颈子划上去,抚过许含玉光滑细腻的面颊,又去摸他的头发。微笑着,在他全然无有防备的时候,用小指勾着他的头巾扯去了,道“蓬头散发,即淫乱的。” 那全然是一种审判的语气,许含玉伸手去攥,光滑的丝绸顺着指缝流淌而去,近似于某种呜咽。尽管不具有宗教背景,但他从来都依顺姬四,很容易将她话语中的逻辑内化。在这一刻,许含玉的惶恐没有一分是假的。他伸手去掩自己的头发,却被姬日妍给摁住,扯着手腕拉到布道坛的护栏后。 这教堂并不是真的教堂,是R·D让人仿照天主教堂的样式一比一还原复刻的,最近几个月刚刚验收。有几场重要的戏会在这里取景,没有宗教背景的演员提前来此居住,封闭式地学习生活,姬日妍想把这地方借来玩儿几天,除了她安排的唱诗班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在。许含玉对此并不知情,一幅深感耻辱又唯恐遭到抛弃的模样,他害怕被人看见,始终弯着腰,姬日妍摁着他的脊背令他趴伏上身时,他也很驯服地听从了,身体剧烈地颤抖一下,无法抑制地发出一声哭,随后用手背捂住了嘴。 姬日妍慢条斯理的撩他的长袍,将那碍眼的内裤扯落,在他丰腴的臀肉上摸。“抖得像个小伎子一样。”姬日妍奚落他,受到性唤起的阴蒂充血,已半勃起,鼓鼓囊囊的一团,她解下西裤拉链,将性具掏出来,在含玉的股缝间厮磨。殷红的雌穴汁水淋漓,穴口翕动不已,姬日妍将宽钝的性器顶端压进去,又挑出来,引发许含玉一阵颤动,堆迭的黑袍之下,两条雪白的大腿抖个不停。“真该用苦行的粗重草绳抽你。”姬日妍不过是如此感慨,许含玉却听进去了,过往的疼痛经历浮现心头,下腹诡异地一热,简直像发情。 什么东西,浪得要死。姬日妍‘啧’一声,硬闯进去,粗壮的阴蒂撑开穴口干到了底,瞬时的疼痛让许含玉浑身紧绷,额头死死抵着围栏,将脸埋在臂弯里。身子前倾,两瓣臀肉就好似更加浑圆丰满,被撞得乱晃不止。姬日妍倒不在乎有没有声音,唱诗班的人又不认识她,更何况她的亲信秘书在外围负责安保工作,不放旁的人进来。许含玉却羞耻得快要死掉了,两颊发烧,心脏擂鼓,下身的触感比往常都要清晰,将姬四裹缠得死紧。“到法衣室去…不、别在这儿…”许含玉扣住姬日妍握在他腰上的手苦苦哀求,发丝凌乱无序,两眼绯红湿润,很招人虐待。 “要是表现好的话。”姬日妍攥住他的头发,像鞭笞小马那样骑他。第一次操他的时候,还是枚青涩的果子,如今已很稔熟了,知道踮着脚配合,那紧张得直哆嗦的小穴一刻不停地分泌情液,啜泣般的短促哀叫从喉咙中溢出来。他两腿并拢着,感觉就异常清晰,交合处汁水四溅,小腿绷得笔直,脚尖在地上踩来踩去,脚踝内侧的青筋凸凸直跳,想要维持平衡实在很不容易。姬四从来不把每一轮的战线拉得太长,拍打许含玉的侧臀,让他将腿抬起来,手臂从他膝弯底下绕过去兜住了,由下而上地往里贯。她相当得趣,许含玉却很辛苦,大腿内侧的筋肉一个劲儿地痉挛,股间一片颓靡的红,粼粼水渍在地面留下一滩印痕,一股一股往外吐着清液,前身跳动不止。他早已顾不上什么羞不羞了,满眼失神,‘啊啊’地叫个不停,腰身不自知地摇晃着,往姬日妍的身前递送。 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姬四都是相当恶劣的配偶,她总不想让许含玉过得太舒服。赞美诗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姬日妍毫无留恋地抽身而出。许含玉浑身都在抗拒,极力地试图挽留她,蹙着双眉,咬着牙尖发出一声难以忍受的长吟,伴随着歌声的余音,相当清晰。他猛然回神,从情欲中挣扎而出,感到异常羞耻,不过这种清明并没有持续很长的时间。姬日妍扳过他的肩膀令他跪着,性器在他脸上拍,拉扯出几道银丝。许含玉不确定唱诗班有没有离开,但他并不很顾及得上。光是闻到姬日妍的气味他就觉得小腹酸胀异常,脸臊得通红,顺从地张开嘴含住。平时只是很小巧的一枚花蒂,隐藏在阴唇之间,膨大以后却能塞满口腔,许含玉吮了两下,涎水濡湿唇角。燥热的下身还在折磨他,简直发了河一样,含玉尽力地伏低身体,方便姬四撑开他的喉咙。反正无论如何,她最后都会达到目的,还不如跪在她面前全心顺承,给自己省却些许皮肉之苦——那也不一定,他在性事里常常挨打,不取决于他的表现优劣、姿态高低,只看姬四有没有这个情致。 回回都被玩弄得像块破布,许含玉已经习以为常。姬四这一个下午都耗在他身上,做完一轮以后剥光了他的衣服,让他跪在圣坛前,用草绳抽得他又哭又叫。脊背和臀腿一片淤红,平行的几道檩子热辣地肿着,难舍难分。姬四这回是在法衣室中操他的,特意令他将衣服穿齐整,连头发都一丝不苟地裹进头巾里。先将他摁在神母小憩的木板床上,被打过的地方受到压迫,疼痛带出沟壑难平的欲念,后又将他推到镜子前,使他得以看清自己挨操时的模样。 ‘圣洁的黑袍底下裹着淫乱的身体,是魔鬼施以引诱,想令圣徒们的向道之心动摇’,姬四是这么说的,许含玉闻言颤栗不止,双膝都打不直,黏腻的情液涌出来,一直反反复复勃起的玉茎跳动两下,前后同时到了,淅淅沥沥的一大滩,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姬日妍低头看着自己的西裤陷入沉思,乐了一声,攥着许含玉的头发,将他的脸摁在胯下厮磨,说‘看你干的好事’。 到海都谈生意,也不是每天都在外面花天酒地,还是有一些正事的。许含玉和其他演员一样,在这儿集中培训个把月。姬日妍得空就过来玩一下,偶尔还带着自己的商业伙伴,名为探班,实为消遣,跟其他穿着修男服的十八线小演员勾勾搭搭。 她跟五个世纪以前在这里纵情声色的神母有什么区别?指定某位演员裸露身体,他便深感自豪地在众人面前脱去长袍,即便要求他们一丝不挂地跳舞,那些渴望成名以至于几无底线的少男也会照做。不管她到哪里,身边总少不了进献殷勤的狂蜂浪蝶,许含玉在自己的房间里呆着不出去,他并不像那些小伎子,腰胯以下是公共资源,他只是姬四一个人的倡优。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姬四带着她的生意伙伴走进来,青年们则争先恐后地将自己奉献出去,依偎在她的腿边仰慕地凝望着她,用面颊厮磨她的掌心。黠慧的年轻人总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来取悦姬四,为她披上红羊呢法衣,唱道‘世上没什么比得上您的唇红’。这将姬四一位意大利合作商哄得极开心,她说‘行婬的少年,犹太人中最俊美的约翰。说吧,你要什么?’姬四在这一刻才露出笑意,抬了下眉毛,年轻艺人于是熨贴地坐过去,同商人搂了个满怀,在她的耳鬓亲吻,遥遥指向姬日妍,说‘我要莎乐美的头。’ 真是笔难做的生意,沦落到出卖色相。姬四虽是这么想的,与人亲吻时却感到有些得趣,纤瘦的手爱怜地抚摸她的脸,说‘您的唇有一种苦味。这是血吗?或者是爱。我听说爱也有一种苦味。’姬日妍问了两遍他的名字,最后却只记得他姓顾,次日就让秘书为他支付违约金,将他的合同迁到Neptune。 开机之后许含玉的第一场戏就把R·D狠狠震惊了一下,她觉得这人不像演的,他可能真的在祷告些什么,否则他何以具有如此神圣的感知?从天国到尘世,从灵魂到肉体,他不再以色相为自豪,他深知自己竟有多么微不足道,得靠拯救才能上天堂。后来R·D听制片人说有段时间姬四常来这儿吃自助,见一个爱一个,说要人就要人,天真疯魔的男孩子们都被她迷得癫了。 几个月的拍摄时间对许含玉来说长逾世纪,他拍完最后一场以后,姬日妍马不停蹄地将他接回国,送去看医生。也就是在备孕的那段时间里,名利场上虚幻的荣光如同浪潮般吞没许含玉,先导预告一经释出,他的相关搜索就霸占着娱乐版的头条没有下来过。R·D的票房从来过亿,许含玉凭着不多的戏份成功杀进国际电影节,在这样浅的岁数已打下了难以撼动的地位。从电影首映到颁奖典礼、访谈节目,姬日妍都没有缺席,一方面,他确实沉醉在这众星捧月的感觉里无法自拔,网上有很多他和姬四的视频剪辑,弹幕里都在说:“救命,谁懂啊?Neptune(海王星)影视是姬四投的,玉儿之前说想要星星,她是真的去摘”,“四娘,我哭了,她的小动作,真的别太爱了”,“这恋爱你就谈去吧,一谈一个恋爱脑”,“你们说他是豪门花瓶,可是四娘手头的资源全都用来捧他…” 可另一方面,许含玉着实不安,从若水慈善到Neptune影视,他发现姬四注意到他的时间远比他想得要更早。越来越多的视频剪出来,一帧帧一幕幕:‘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她看他的眼神算不上清白’、‘他是她亲手培殖的花’,电影片段与现实重迭,迷离的幻梦纷至沓来,姬四的情态他熟悉,那是相看商品的眼神,是她常有的那种不询价的态度,高高在上的宠爱。许含玉近乎机械地浏览着,早已波澜不惊的内心终于被一条一闪而过的弹幕引动:不是,难道没有人觉得很可怕吗?只是惊鸿一瞥而已,他所有的人生规划即刻作废,旋即落入姬四为他预设的轨道。R·D的角色不是许含玉这种文化水平的影星能理解和驾驭的,他勾引总督捞钱,又把钱全部捐赠给教堂,还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教堂的所有者是总督,那段真不像演的。 怎么可能不知道姬四是什么样的人呢?许含玉已认命了,顺从地接受,甚至偶尔在麻木中品出些许欣喜。他的生活道路早已被姬四扭曲到自身的肉欲之中,他生命中的每一缕荣光,都是姬四投下的阴影。 【点梗】平行世界之命犯小孩 黑道AU ———————————— 第二次见面是在游轮上,金淙认为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北堂觉得这是前世冤孽报应眼前。 交易地点在东马德雷山脉附近的维拉克鲁斯,海拔两千米的晴光难以招架,国际军火贩子蹲等赶碰巧地准备黑吃黑。狭路相逢勇者胜,若没有同行提点,她还想不起来自己的看家本领是零元购。 确定屋内清扫干净之后北堂岑猫腰蹿进地下室,事情往她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把军火贩子的老巢一窝端已算是常规操作,误打误撞地解决近来国际上骇人听闻的墨尼佩学会师生失踪案才是真的捅了大篓子。彼时北堂岑的大臂被流弹擦伤,鲜血淋漓,破门而入时不期然赢得欢呼雀跃满堂彩。学会不乏文士名流之后,年纪轻轻已是独立学者,又或者世界公民,顶级公立的出身。仅仅只是扫过一眼,北堂岑已从其中几个孩子的面部骨骼结构中认出了她们有头脸的母亲——若说这是谁做扣玩儿她,正在用非常规拍摄手段全球直播一场大型真人秀节目,北堂岑也会相信。天真无邪的小东西们一生不曾为了生计发愁,只争取这人间本身的美好面貌,身体力行地挑战贫穷和不公,跑到危地马拉探访古人类文明遗迹。这些金贵的小疯人儿,她可不想沾上一点儿。 不过这人要是倒起霉来,喝凉水都会塞牙,好容易把自己撇清干系,货舱里藏着半集装箱的违禁品,北堂岑搭上教母的游轮刚驶出坎佩切港,都还没有离开墨西哥湾,就在酒廊进门左手边第一樽吧台的卡座里瞧见三名墨尼佩学会交换生,高脚杯里装着橘子汁,鲜榨柠檬兑上接骨木气泡水假充Shot。听说撤侨地点在DC,这些孩子得自己坐船去美国东海岸的港口。 有句老话叫卿娘不立危墙之下,远远看到佩戴战术头巾的拉美女人开着满身弹孔的迷彩皮卡经过,乘风破浪似的带起一片沙海,这种时候还不赶紧卧倒就地隐蔽?穿着鲜亮衣服站在失落文明的废墟中简直就是诱人来抢。北堂岑倒不想站在道德高地指责受害者,但这帮小东西的行为实在危险,能活着回家各找各妈纯属命好。她从吧台底下顺走两瓶北国产的烈酒,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去准备离开,金淙已经发现了她,在震惊中第一个冲过去,拉着她的手腕不肯松,说“女士,天呐,怎么在这里遇见您了,这是怎样的缘分。您要去哪儿?” 北堂岑礼貌微笑,不答片语。怕什么来什么,将近四十的岁数,都快要金盆洗手了,跟这帮成宿撒疯撒欢的小孩儿狭路相逢,混迹一处显得她老脸十三,拒之千里又不知好歹。教母的执行官佳珲成天一看到她就吹口哨,说你的小狐狸在舷梯附近撅着屁股蹲你呢,要套吗?应有尽有。 舷窗透出的光线在室内盘桓,北堂岑躺在辅助舱室里安静地阅读佳珲最欣赏的低俗淫秽刊物,长发顺着肩头垂落,铺在甲板上似浓墨氤氲,深褐色的疮痂边缘翘起,干枯着剥离手臂。她的身体上光影斑驳,像一块块锈蚀痕迹,细微的灰尘在光中晃动。金淙扒着门缝瞧她,感到被雌性荷尔蒙扑了满脸,直到她猝然抬起眼帘,深陷着的眼窝中压下两团浓云,瞳孔深处泛着锐利的刀光,在看见门外站的是金淙之后,北堂岑的眉眼松懈下去,逐渐变得幽暗。 青年人捧着彩绘陶碗来献宝,他有位伙伴用鹰嘴豆罐头、番茄酱、土豆块和甜菜根做出了完美的罗宋汤。见北堂抬手示意他进来将门关上,金淙欢欢喜喜地迈进舱室,给小餐桌垫上毛巾毯,将彩绘陶碗放上,取出素陶碟和木汤勺,在她面前摆放好。这不是寻常饮食用的器具,精心准备,无事献殷勤。北堂岑颅脑中的雷达登时响个不停,她不动声色地撩起眼皮去看金淙:机体呈现应激状态,经由一系列的神经和腺体反应所引发,呼吸加快,瞳孔放大,心肌剧烈收缩,脏腑深处的血液流向四肢,使得毛细血管密布的面颊呈现出透薄的粉色。挺漂亮。 嗯?漂亮? 思维停顿几秒,北堂岑觉得自己前几天可能把脑袋撞坏了,不然这团结构精密的中央处理器何以突然罢工,在本该运行风险测算流程时冒出浑不相干的想法。中产阶级出身的男孩子皓齿明眸,不受规训,横跨大洲探访古人类文明遗迹,哪有不漂亮不欢实的。北堂岑瞥一眼汤碗,红陶,黑漆,彩绘着玉米纹样,带着些许生殖崇拜的古拙韵味,打卡玛雅文化古迹的小纪念品。 贪图刺激的青年人成天来招惹她能为着什么正经事?北堂岑只当金淙不存在,洗澡穿衣更换绷带,兀自一个人喝冷酒,安然闲适。她早已习惯在海上航行,并不觉得漫长而孤寂,金淙则是第一回,对什么都感到好奇。 夜幕笼罩海洋,没有任何风浪,整个世界都是黑色的,船行在海上,如同静物放置在褶皱细微的黑色幕布之间。倏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天空亮如白昼,海面像是揉皱又展平的锡箔纸。金淙趴在舷窗上盯着看了半晌,忽然感到很诡异,不寒而栗地跑到北堂岑身边。她还靠坐在窄小的折迭床上,枕边的收音机正放新鸳鸯蝴蝶梦,很有年代感的老歌。电流声嘈杂,金淙只听清两句早已褪色的歌词‘在人间已是癫,何苦要上青天’,放在这样的环境里有种难以说明的荒诞感。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在第二道闪电降下时埋身于北堂岑怀里。北堂岑没反应,胳膊肘抬了下,压在他后背,翻书,读下页。金淙趴一会儿,把自己羞得满脸通红,又似乎是恼于北堂岑的平静,抬起脸来用一双圆圆的小鹿似的眼睛盯着她,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做好事的不一定是好人,可能只是没那么坏。”北堂岑不为所动,只管掀书,道“轻信她人是危险的行为。” 她这么说很不对劲,金淙有些赌气地趴在她身上,撩起眼皮幽微地观察她,问道“跟两面之缘的年轻人滥玩厮混,是很坏的人才会做的事情吗?” 更混乱的情况都见识过,北堂岑并没有被惊讶到。她放下杂志,转而打量起金淙。这种家境既好,长相又佳的年轻人很不习惯被拒绝,他嘴上虽说着滥玩厮混,可已打定主意要在现代都市的混凝土丛林中追寻她的下落。北堂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她不是没有被人跟踪追杀过。“那倒不是。”北堂岑将杂志搁在一旁,小说插图是血肉昏瞒的女男裸体和绝境求存般的欢愉神色,坦然地摊在金淙眼底,他的脸倏忽透红。北堂女士看得那么专注,他还以为是什么正经期刊。 “甜言蜜语,彻夜狂欢,享用过后即刻翻脸,将人扔到红灯区换一笔钱走私雪茄和火腿,很坏的人都是这样干的。而那之后的人体交易就超出我的管辖权限了,但我想,你这样富有奉献精神的男孩子,对基于利她主义的捐赠制度不会有异议吧?”北堂女士坐起身,抓住他的手腕,这让金淙有种被钳制的感觉,瞬间意识到她们之间在体量和力量上的差距。浓郁的阴影摧逼过来,她的吐息近在咫尺,眼光被半敛的长睫沉沉压下,波澜不起地口吐恶言“Karma is a gigolo.你不会当真以为命运是偏爱你的吧?” 二人间压抑得如同阴雨天的气氛随着又一道闪电的降落而崩溃,金淙真的被北堂女士的话吓坏了,感到很后怕,发出一声清晰的哭,把脸埋进她怀里发抖。北堂岑对他的反应始料未及,在这一瞬间有些炸毛,懊恼且不解地一偏头。 这个孩子是有什么雏鸟情结吗?被人卖了都要帮着数完钱再走。“还不撒手?我马上就扔了你。”北堂岑拍了一下金淙的后腰,感到恨铁不成钢。金淙哭得稀里哗啦,说“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害怕…”他搂紧了北堂岑的颈子,说“我可是真的被人绑架了。” 墨尼佩学会并没有对外公布失踪案的原委,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但那实际上是绑架和非法监禁。有头脸的家长们将这当成针对自身的某种警告乃至于宣战,和斗了半辈子的死对头撕破脸之后才发现对方的宝贝崽崽也丢了,这才联手一致对外,不断给政界、警界施压。北堂岑前几天甚至听到风声,Wah Ching所有成员倾巢而出从新墨西哥州越境赶往奇瓦瓦,领队的是Ching的二当家,因为闹出太大动静而遭遇围捕,被布袋套脑袋之前还在高喊‘be at war!’不愧是她最欣赏的东亚帮派,妈妈和姨妈都是干黑道的,孩子是圣塔菲人类学实验室的实习生,这次夏令营的助教。 三分钟,北堂岑让步了。她拍拍金淙的脊背,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不是没事了吗?只是点儿背,谁还没个点儿背的时候。”说罢低头,看见金淙的眼框被热气熏红,湿淋淋一片艳泽,亚麻衬衣底下露出一截紧衬的腰身,光泽贵重。“您会卖我吗?”金淙水润的双眼像滋生靡媚的温床,他将蜷缩着的身子支起来,跪在北堂岑的两腿间,自下而上地与她贴颈,带着些哭意的鼻音“享用过后您会翻脸吗?” 北堂女士的双唇间流露出一丝情欲的愕然,但很快就揭过去,并没有过多纠结此事。这只是发生在游轮甲板之下的一夜情,辅助舱室里的消遣,和阅读淫秽期刊、情色小说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金淙直到戴套的环节才知道羞,圆粗的性器笔直,红彤彤地立着。好难看,他捂着脸,感到羞耻极了,单薄而漂亮的胸膛起伏剧烈。下身好热,感觉好奇怪,一直在升温,金淙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抓,下意识地想并住腿,北堂岑捏他的腰,让他别动,拇指揉搓他会阴处的褶皱,抬腿跨坐在他身上,缓缓往下沉腰。 疼是不怎么疼,稍微有一点点,更多的感觉还是被包裹住,被吞吃掉了,而且好烫。一想到是在跟谁做这样的事,金淙就不由得小腹发酸,忍不住地呻吟,说话时带了浓浓的哭腔,“女士、北堂女士…好烫,真的好烫,不要…”他甚至能感觉到北堂女士的呼吸和脉搏,隔着穴壁传导至他的身体,好像在收紧,又好像没有。任何细微的动作都会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经,金淙真的要缓一缓,可被她桎梏在身下根本逃不掉,只能用两手抵着北堂岑的小腹。 北堂岑在这会儿也感到不对劲,被吞吮着的性器实在火热,热情程度甚至超过其主人,让人筋骨犯懒,感到很熨贴。大抵是阴道在体内,温度更高,对于金淙有些太超过了,她倒觉得正好。北堂从床上摸了包装袋对着光看,映入眼帘赫然是‘热感香草’四个字,估摸着就是佳珲的珍藏。北堂岑不由失笑,将金淙的裤子拎起来抖了半天,五彩缤纷的安全套掉在地上,汹涌海潮、清凉冰点,一看就是为了追求刺激。哦,还有果味的呢,草莓、可乐、香草冰淇凌。 “你看,轻信别人就是这个下场。”北堂岑曲起食指揩抹他潮湿的眼尾,金淙这会儿已经没有早先那股意气了,低眉顺眼的样子很是可怜,眼泪把枕巾濡湿一片,难过地直扭腰,嘴里含含糊糊的,也不晓得在哼唧什么。北堂岑摁住金淙的两肩,结实的腰胯上下起伏着,腿面肌肉紧绷,金淙看了又是一声哼,想要收腿,膝盖顶在北堂女士的后背上,让她反手给摁了下去,在腿侧揍了两巴掌,金淙羞得捂住脸,装模作样地哭一小声,从指缝里往外看。 在她床上滚过的人倒不多,每一个都很堪折腾,金淙的年纪还太浅,根本受不了刺激,明艳的下半张脸湿漉漉,小腹收得很紧,川字形的沟壑浮动不止,哭哼着叫‘女士’。北堂岑应了一声,慢下来让他缓缓,金淙的两条腿仍在不由自主地夹。他大概知道是那个坏女人给他的安全套有问题,但真的太刺激了,又热又麻,感觉好舒服,舒服得让人害怕。他忍不住担心,喉头哽着,有些委屈地问“我不会坏掉吧?” “不至于吧?这么容易坏吗?”北堂岑不想很认真地操他,穴口压着圆鼓鼓的龟头,缓缓吞进去,又吐出来,情液顺着茎身往下淌。北堂女士的腰好有力量感,细密的生长纹从大腿延伸至小腹,在光下显得波光粼粼的。腹中线颜色好深,笔直的一道插入下腹,被横向的细纹截断。那纹路隐藏在皮肤原本的褶皱中,略粗一些,大概是剖腹产留下的印痕。金淙看了她就感到要高潮,又忍不住地想要看,眼尾殷红着,逐渐学会品尝肉体上的快感,性器被烫得受不了,像泡在热水里一样,口中期期艾艾,一脸纵欲的颓靡神色。这太不公平了,金淙重又捂上了脸,身子一阵阵地抖,他还是处子,摊上这种折磨人的安全套就算了,还要被如此欺负,穴口层迭的褶皱紧箍着敏感的冠状沟挤压个不停,金淙短促地哀叫一声,两手扶住北堂岑的腰,这会儿学会装乖了,一迭声地喊她,在她身上摸。 船在海上晃晃悠悠的,和只见过两面的,陌生且年长的女性共处一室,在她的身下承欢,金淙忽然感到很不安,觉得自己不道德,有点不检点,脑子里乱糟糟的,射精时很不争气地哭出来,眼泪淌得止不住。“后悔也晚了。”北堂岑将他的性器从体内撤出来,湿热的情液在他肚腹上淌了一小滩。她轻车熟路将套子摘下来,打了个结,随手扔到垃圾桶里。金淙只觉得胸腔内‘嗡’一声,脸一下烧红了,小声嘟囔道“我才没有后悔。”北堂岑只是笑,不说话,在他身上抻了下筋。精壮的雌性身体沉沉压下来,金淙吸吸鼻子,搂住她的腰,北堂岑歪着脑袋,胳膊顺着床沿垂落,拨弄着地上的安全套,拾起两只问“你更喜欢草莓还是冰淇凌?” 后来又做了一回,换了体位,比第一次要更激烈。折迭床太小了,北堂女士总弯着腰很难受,时不时还会撞到,就将他放在了椅子上。金淙两手抓着舷窗才没有滑下去,他觉得自己的叫声都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北堂女士抓着他的手腕,在他的掌心里摸,另一只手捏着他的膝盖。这样的体位,金淙一点点都反抗不了,浑身只有一处硬着,还被北堂女士裹缠着亵玩。她是在这个体位到了的,原本就近乎闷窒的穴道还能搐动着收绞得更紧,金淙甚至有一些痛,搂着她哀叫不停,紧紧拥着她的后背,嗓音都有些沙哑了,两只脚掌无措地迭在一起,又射了。 舷窗外还是很黑,之前北堂女士问他喜欢哪种口味,金淙这会儿才知道什么意思。他很缓地跪坐下去,仰脸望着北堂岑,情不自禁地哼哼了一声,觉得浑身都酥了,又觉得自己很没出息。鼻腔和嘴巴里全是北堂女士的气味,和很淡的草莓味掺杂在一起,汁水淋漓的,涎水将下巴打湿,金淙‘唔’了一声,感觉自己又要起反应了,两手扶着她滚热的大腿,羞得几乎要哭出来。 按照约定,这是北堂最后一次跑江湖。游轮停靠在长岛西端的上纽约港,为期七天的航程很快就要结束了,金淙跟着游客一起下船,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他的小伙伴绕着他打趣,鼓励他大胆一点,抛弃物质主义的抽象评论,不要被世俗之见给困囿住了,年龄不是问题。佳珲亲自前往纽约市,跟‘蔷薇花坛’甘比诺女士打招呼,借用她的地盘出一批货,嘴里哼哼着‘教母驾到,统统闪开’,一巴掌拍在了北堂岑的臀大肌上,色情地揉了两把,说‘练得不错’。这是职场性骚扰,北堂岑正忖此人纵横多年为何仍然未被击毙,一眼瞥见金淙的小拉杆箱孤零零站在码头。 金淙气喘吁吁地跑回船上,将一张小卡片递给北堂岑。“北堂女士,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他指着一串数字进行说明,随后又往下指,说“这是我的微信号和邮箱。”他说罢,踮起脚,在北堂岑的脸颊上亲吻一下,语速飞快地说“您不联系我也没关系,我不想听您说责任,我不想成为您的责任,我想成为您的爱。再见,北堂女士,一定要再见哦。” 整得像上个世纪的马来红巾男送情人一样,北堂岑有些被他的话击中了,可随后又想起金淙的年纪还很浅,估计只是心血来潮。北堂岑犹疑着将卡片揣在前襟的口袋里,说“再见。” 理所当然的,回国之后北堂岑很快就把这事儿忘了个干净。干她们这行的都是这样,浮花浪蕊,窃玉偷香,只要不流露真情,就不会有虎狼破门而入。别说什么情夫、爱人了,连儿子都不能太亲近,斑儿的户口一直落在孤儿院,她们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母子,却是领养关系。 北堂休整了两天,马不停蹄地赶往教母闹中取静的小园林,教母找她也没有旁的事情,就是问她儿子多大了。北堂岑一怔,说“儿子在我妈妈那儿,我妈妈不是好惹的。” 当年她十二岁就敢在布鲁克林的街头暴揍毒贩子,被教母一眼相中,一打听才知道她妈妈更是狠人。罹患PTSD不能自理生活,每天处于一级战备状态,后因过失杀人而单亲携女远走她乡,谁知又被全球儿童安全组织剥夺了抚养权。北堂岑流落在漏洞百出的收养系统里,不管把她送到哪里去,她总能成功离家出走,从寄养家庭跑回妈妈身边,是远近闻名的问题儿童。教母为了把她妈妈弄到疗养院接受治疗,派出二十人军团,谁能想到她妈妈在自家院子里挖了战壕,用网球发射器往屋子里扔酒精泵,炸伤五个,烧伤三个。如果能把北堂母女都收入麾下,教母简直不敢想,她该是多么开朗的犯罪集团头目。 老太太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终身不愈,但她在绝望中再次找到抗争的办法。她老人家现在是非洲一个非营利性反偷猎组织的培训教官,首屈一指的追踪人员,因巨幅纹身而喜提绰号‘Black Tiger’,其攻击力堪比黑虎蛇。她战斗过,也幸存了,然而没有照顾好女儿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爱是常觉亏欠,没有谁比她更适合承担保护弱势动物的任务,她将每头野生动物都看成当年尚且幼小的女儿来珍视。北堂岑每年六到九月都不见人影,这么大的人了,背着长颈鹿水壶说‘妈妈要带我去看动物大迁徙’,如果教母敢说一个‘不’字,老太太那沙包大的拳头下一秒就会砸在她的鼻梁上。 “你这个妮子有信任问题,是毛病,得治。我招惹谁也不敢招惹愤怒的母亲,你妈妈就够我喝一壶了。”教母从口袋里取出朴实无华的信封递给北堂,回忆着信中的内容说“墨尼佩学会诚挚地感谢您,职业是国际货运的东方女人。真正的英雌,但行好事的墨尼佩之友,愿墨尼佩学会有幸为您及家人的教育、娱乐、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我就是多管闲事,问问你儿子是不是上学的岁数。” 人世多错迕。生活本来就是充满突发事件的一团乱麻。北堂岑是没想到,她居然还能把斑儿送进墨尼佩学会名下的高校。 斑儿这孩子成天傻乐,无忧无虑的,入校半学期没看到他在学业上有什么成就,倒是参加了好几个社团,交了不少好朋友。这样其实也可以,北堂岑对他并没有什么要求,多看点书和多吃点饭也差不多,只要能平安长大就行。斑儿问她能不能邀请好朋友到家里来过周末的时候,北堂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个孩子很少提什么请求,既然提了,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从上午就开始准备,灶上小火坐着牛腩,在砂锅里咕嘟咕嘟的。家务活看着不多,做起来很琐碎,北堂岑实在有点累了,歪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断断续续三个月,淫秽杂志还没看完,搭在她的胸口。其实低俗到这种程度,已很难引起人的欲望了,北堂岑更多是抱着一种猎奇的心态和有始有终的习惯继续阅读,按照她的习惯,睡觉时书总用来遮光,但想把这本彩色插图的杂志盖在脸上,即便是她也需要一些心理建设,而且给人的观感也不好,太猥琐了。 金淙进屋的时候,恍然生出一股错觉,好像是思念穿越时空,回到几个月、乃至于更久以前。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北堂女士在他的生命中刚刚出现三个月,更久的以前,她们应当是不认识的才对。 北堂女士的长发一如既往地顺着肩头铺在地上,如同奔涌长河,巨幅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金淙感到地板都摇晃起来,简直分不清这是在陆地还是在游轮。说不开心是不可能的,但也不是完全的开心,三个月了,北堂女士没有联系他,肯定是不喜欢他。而且这样一名女士,她身边肯定围绕着很多男人吧?都是那种体态修长,谈吐成熟,风月场上游刃有余,各种体位手拿把掐的熟夫。金淙不晓得自己对熟夫到底有什么心理阴影,反正就是很抵触,他觉得北堂女士看上去就像是喜欢熟夫的样子。 “那是我妈妈,最近休假在家。”斑儿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刚刚看了,家里没有饮料了,我去买点。你还喝接骨木气泡水对不对?我再给妈妈买点水果和零食。你要跟我一起去吗?超市有点远,我骑车快一点。” 还跟他一起去呢,金淙恨不得斑儿快点走。他摇头,但又觉得自己对斑儿有一些长辈的责任,于是很温柔地说“别着急,路上注意安全。”然后把他轻轻推出门了。 斑儿摸不着头脑,骑着自行车很快就消失在山路上。金淙在玄关又站了一会儿,才走到沙发边,抱着膝盖看着北堂女士。 她的工作肯定不是单纯的国际货运,否则对人的目光何以有如此敏锐的感知?梦境与现实接壤,北堂岑警觉地睁开眼,在看见金淙时愣了会儿神。肩臂的肌肉因猝然醒转而微微发木,北堂岑在屋内扫视一圈,一切都正常,就是多出了一个金淙。在游轮的甲板上互道再见,自那以后北堂岑就没有再联系过他,有几回她也想到那个孩子,玉雕似的小脸,小狐狸似的性格,香香软软的一小团,热乎乎的,很可爱。 做梦呢吧。 抻了抻双腿,活动脚腕时发出骨骼弹动的清脆声响。北堂岑翻个身,杂志从她身上滑落,在沙发上弹动一下,结结实实地铺在地上。她瞥一眼,从堆砌着的一连串生殖器与拟声词中看到很罕有的人物对白: ‘It be a self- fulfilling prophecy’,she says. (‘一语成谶’,她说。) 闭着眼的俯仰吐息间,北堂岑意识到不对。她睁开眼,猛地坐起身,看见金淙将那本杂志拾起来,红着脸放在茶几上,像被烫伤了似的迅速收回手。斑儿的好朋友是金淙。都在墨尼佩学会,确有这样的可能性,只是概率大小而已。北堂岑刚睡醒,感到一阵茫然。 “北堂女士。”金淙有点小委屈,但还是开心和振奋更多,不论语气还是肢体都没有一点点疏远,就好像从来不把她当成萍水相逢的一夜情对象。 “您都没有联系我,简直伤了我的心。”金淙跪坐在沙发边上,往她怀里钻。北堂岑下意识地往后靠,挪了个地方出来,搂住了他的腰。肌肉记忆怎么如此悍然?这动作熟悉得让人费解。她拍拍金淙,道“不是你说不联系你也行吗?” “我那是装的,我要成熟。”金淙哼一声,并没有成熟多久,抬头在北堂岑的脸鬓上亲,说“可我要是说,我盼着您联系我呢?我要是说,我盼着您爱我呢?” 上一次见面时,金淙的爱意引而不发,如今随着明晃晃的一双眼瞳,可谓是平铺直叙。她再三避让,一退再退,这个孩子反倒步步紧逼,咬定不放。什么情情爱爱的问题,物质主义的评判,说到底都只不过是信与不信。都怪她在那么一个时间节点从天而降,闯入金淙的生活,这个孩子对她是再信任也没有了,一但缠上,就怎么甩也甩不掉——毋宁说她打心眼儿里也不太想把这孩子甩掉。北堂岑忽而觉得很不公道,在心里颇感无奈地笑骂一句,抬手照着金淙的屁股揍了很响亮的一巴掌,说“小登徒子。” 四五、感诚哀遇定王疚怀略迹原情锡林退让 少帝将平凉郡公幼女李姓给家主入嗣,令其与瓦克达安追之女,敏娘达春拜为姊妹亲邦,即日迁入悫王府,之后又为嗣女定下婚约,指的是大司农家时年十四的长公子。 太皇太夫宣他入宫觐见,齐寅也不晓得是为着什么事,早去候着总比去迟了要好。天色刚蒙蒙亮,他就爬起来穿戴诰命服制,上大妆。家主被他吵醒,顶着垂髻睡眼惺忪地坐在床上发呆,鬓发睡得乱糟糟,脸色也懵懵的,齐寅匆忙间看到她这模样,立时顿住了,叼着指尖在原地站半天,觉得家主好可爱。待服侍她喝了杯香茶,吃了两块点心,看着她又倒下睡了,齐寅这才安心进宫。 太皇太夫比他母亲小个几岁,正好半百,是很没心思的绣花枕头,年轻时候因着漂亮而深受景宗皇帝的宠爱。他这样的人,却能为太皇招来表姐那般的女儿,实在是让人费解。早先父亲和姑母倒台,断了他宫外的花销,他跟着着急了一段时间,热锅蚂蚁似的团团转,四处打听消息,齐寅心里还小小地紧张了一阵子。后来他老人家发现许家被查抄对他好像没什么太大影响,就又算了,对外称病,谁也不见,自己在永安宫里好吃好喝,让家里的男眷轮流入宫服侍。 齐寅实际上一直有点畏缩的情绪,不想入宫见他,他话好多,说定王小时候如何,说王世女如何,回头还要问定王最近在外头如何。齐寅也不晓得如何回答他,表姐成日里眠花宿柳,诗书文章是一眼不看,这能原话说吗?再把太皇太夫气出个好歹,遂笑着回,说‘定王表姐成日把诗书苦读,桃红柳绿是一眼不看。’齐寅倒不是个很会说谎的人,说着说着就底气不足起来,将永安宫的陈设摆件儿全欣赏了一遍,目光落在花梨边嵌湘竹的缂丝三圣像围屏上,忽然想起家主说,少帝的中宫定的是老帝师家长房的小孙子。那孩子可真不容易,一入宫来,左边儿靠着太皇太夫的永安宫,右边儿挨着皇太夫的永乐宫,寻常人家的翁婿二人都足够麻烦了,这深宫大院本就礼数森严,孝敬过翁公不算,还得孝敬翁公的翁公。 添过三巡茶,齐寅觉得自己的臀腿都坐得有些木了,不知道太皇太夫到底还有多少话要讲。他说陛下将车骑将军严雌的弟弟严姓封为天禄殿侍郎,将金老太太的外孙金姓封为温饬殿侍郎,占了两座主殿,其他良家子住在他二人的配殿。温饬殿侍郎金琤儿是金淙儿的姑表哥哥,齐寅很早就答应金淙,让家主给他哥哥找个好人家配了,哪知道家主直接将他哥哥的军籍改掉,送到宫里来。这算不算好人家呢?齐寅也不知道,但他家人倒是很开心。 迎春殿、延休殿、合欢殿与章徳殿这四座主殿还空着,太皇太夫说不重要,等将中宫抬进来以后,他会与中宫商议着安排。如今治世,已不需要靠姻亲平衡各方势力,拢络人心了,选出来的良家子,除了严姓和金姓家世显赫以外,其余都是出身寒门、德行兼备的民男,长相十分周正,中规中矩。倒也有那蛾眉曼睩、花容月貌的,少帝看了并不是很喜欢,总觉得会扭捏作态地使小性子,遂为适龄的宗亲选了几个,为政绩尚可的朝臣选了几个,这么七七八八地分一分,也都差不多了,剩下的发回原籍,外放的官员想必还要挑挑拣拣一番。齐寅安静地听着,赔着笑,尽量使得自己的神情介于谄媚和敷衍之间,恰到好处的温驯。少帝尚未大婚,掖庭之内无有宠侍,降神礼后也只有一名世夫簪花,被封为长秋宫司寝。从这些点滴之中,齐寅能觉察到,少帝待夫侍也是没有真心的,甚至连喜爱都不多。 时逢隅中,增喜观遥遥传来钟声。人真是不经念叨,来的正是长秋宫司寝,说函谷郡公有请。比起太皇太夫,齐寅可能在父亲跟前更拘束,从小就是。他起身要告退,太皇太夫让拿一些胡椒,回头送到大将军府上,说是作暖的,陛下爱重大将军,他也得为陛下尽心。齐寅笑着应了,心里也不是很想要,胡椒价比黄金,是贵重的赏赐,回头还要上表奏谢,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很麻烦。他一提笔,家主肯定让他顺便把陈情书也写了,上回公子在降神大祭上出错,他确有不教的责任。 这几个月的账本都没有好好对,车马出行的流水还没有平,齐寅一直背着家主偷偷忙别的,实在抽不开功夫,回头得让梅婴将冥鸿雾豹抓到书房帮忙才行。 路上难免要跟司寝寒暄两句,他比少帝年长,青春盛大,正是青竹一般的年纪,用心打扮自己,希望少帝看了能舒心。其他钗镮首饰还是寻常,鬓角斜簪青黄牡丹,以示曾沐天恩,在宫里确是独一份的荣宠。增喜观前,司寝福了福身子告辞,齐寅还了礼,笑着望他离开,转身时面对着红墙青瓦的巍峨建筑,深吸一口气。他每月都来,每回都在门前徘徊好一阵才进去,梅婴在旁看得发笑,好声好气地劝,说很快不就回去了?回去以后他就给先生捶捶腿,捏捏肩,到沐院去好好泡一会儿,解解乏。 这种事情,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按理来说,他早就该习惯了。今日如此畏缩,实在因为齐寅不知道怎么面对父亲。小姜已出了月子,百日宴也办过,过不了多久,她就要携家带口地外放居官,母亲也准备跟着走,亲自看顾羊羊。小姜的夫侍们年纪都还浅,没有照料婴孩的经验,唯恐出了事就手忙脚乱地拿不定主意,只会团团转,老家主不在身边,没个主心骨,小姜也不能安心。齐寅刚听说此事也很不能接受,心里堵着一口气,但母亲让他不要太多过问,说小姜有自己的前程,不要什么事情都盼着侯姎能往身上揽,她们小两口能过好就很不容易。侯姎如履薄冰走到如今,性格已很沉稳,不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种武妇,党争她都看在眼里,并不置喙,是很寡言的一个人,这种人能善终。 母亲跟他促膝长谈,说了很多话,他才逐渐消化了母亲和妹妹要离京的事实,父亲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齐寅往后退了一小步,没有让墨水溅在鞋面上,父亲指责他不向着妹妹,姜儿遭贬,左迁到那种穷乡僻壤去,关内侯都没有出来说一句话,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大不了不做这个官,怎好举家离京,带着小羊在外颠沛流离? 莫名其妙。梅婴斜了函谷郡公一眼,心里很烦,蹲在地上给齐寅整理衣摆,心说侯姎成日里那么忙,官员任免若也要她们大将军府上心,相府又是干什么吃的?更何况千金这是要外放,不是要杀头。外放也不是坏事,苦确苦些,函谷三关巡抚侍娘文镜文大人,当年不也曾被贬官外放么?年年政绩为最,如今都已是二品大员了,眼瞧着她平地起高楼。 看梅婴这神情,齐寅就晓得他肯定又在心里嘀咕,片刻分神,觉得有些好笑,余光瞥见父亲低头垂泪,又笑不出来。 父亲最疼小姜了,他把小姜看得比自己的命都宝贵,以前家主在朝堂上还不那么有分量的时候,父亲常让她为小姜做些事,尽尽嫂娘的心,大概是看在外戚的情分上,太皇倒不介意,不仅提拔小姜为御前中令,还曾几次夸赞家主忠诚。然而现在回想起来,齐寅真觉得有些后怕,当时阔海身负军功,锋芒正盛,甚至盖过了太女,他表姐中规中矩,先帝默默无闻。家主刚来京师就被人架着成为四王党,俨如众矢之的,然而先帝登基后敕封金紫光禄,小姜竟也忝列其间。齐寅那时才知道父亲也不是只在表姐身上押宝,他拿北堂做挡箭牌,往荆棘丛里扔,在家主的阴影遮蔽之下,小姜不管支持哪位皇女都不惹眼,不说能不能成为定鼎的功臣,她起码是安全的。 听到父亲说他就没有一点用,压根儿不堪成事的时候,齐寅小声辩了两句,说那他表姐也没有说一个字,表姐都不说,正度怎么说? 定王依仗许家的势力,也被许家拿捏着,早就感到很不满了。她为求自保,忙不迭跟许家撇清干系,虽很没良心,也是出于无奈。姬日妍是亲王,她原本就不应当插手朝政,但若是当年之事能成,将她扶上皇位,姬巽其实幻想过很多次。他的小姜肯定已是郡王了,代代相传、永远弗替,既不用像皇帝那样克己勤勉,为了江山社稷发愁;也不用为人臣女,谨小慎微,生怕在朝堂上行错一步,引动雷霆;更不需要早出晚归,为了柴米油盐算计。小姜只要享福就好,开开心心的,过原本就属于她的日子——姬巽不禁这么想,如果他是女娘,那么他的小姜本来就该是王世女,只不过是为小姜争抢她应得的一切,这有什么错?从来都是他在为小姜考虑,是他诚心叩拜三圣,才令小姜在齐兰芳的肚子里长成小小的女婴,是他让小姜一出生就是尊贵的天女外戚,齐兰芳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处,她身为母亲,成日里就只会在东观跟同僚厮混,在家里练字。有那摧枯拉朽写字的劲头儿,干点什么事不能成?偏生一点出息都没有,既不能燮理阴阳,也不能引兵挂帅,她到底算什么女人? “当初我应该再果断一点。”姬巽将目光投向齐寅,舒展着的良心逐渐蜷缩,感到一股钻心的刺痛,“我是为了你,锡林。你总觉得我不爱你,可我是为了你才棋差一招。” 隔竹微闻金石之乐。齐寅从增喜观走出来的时候,内心反而很平静,无波无澜到他自己都觉得奇怪的程度。梅婴问是不是直接回府,齐寅点头,泥金大轿出了东明门,他才道“先不回了,去定王府。” 含玉比锡林小不少,在他面前从来也不敢摆什么王夫的派头。自怀珪仙逝以后,锡林就很少来,而今从增喜观一出来就奔着王府,姬日妍知道肯定没好事。她磨蹭了一会儿才带着簪儿、瓶儿进后院,一进堂屋就看见许含玉两手奉茶,小心翼翼的。含玉而今吃穿用度不如从前,头上的珠翠少了,人倒显得灵动活泼,以前的庄重都是装出来的,他长得就是一张妖娆举动的侧室的脸。倒是锡林,本来就周正,上了大妆、穿上诰命服制就更端庄大方了,看得姬日妍都有几分不自在。 “侯夫婿大驾光临,真是稀客。”姬日妍阔步走进来,在上首坐了,许含玉微不可见地舒一口气,脸上的神情立时就放松下来,绕到珠帘后又为王姎泡茶。看着锡林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姬日妍就觉得乐呵,知道他定然是后知后觉地晓得了什么旧事,找碴儿来了,遂拱手道“侯夫婿贵足踏贱地,到底是为何事?” “没让拙妇递呈拜帖,贸然前来叨扰不合礼数,表姐故意说这些话来羞我,真是折煞我了。”齐寅低头吹去茶沫,不紧不慢地抿一口,问“不为什么事,不能来看表姐么?表姐不是说姐弟之情不可疏之,天理所归么?” “都是一家人,什么拜帖不拜帖。锡林得空来看姐姐,想来就来呗。”姬日妍笑着一歪头“带着弟妹一起来,客房多,住都行。” 人的心肠肮脏,百转千回,变化莫测。交错的光影悉数掠过,她眼瞳中倒影的天地忽明忽暗。 “我岂敢。” 杯盏磕碰,很清脆的一声,齐寅放下茶杯,再抬眼时已是眉目峻烈。姬日妍脸上的好颜色逐渐黯下去,心弦陡然一紧,目光有瞬时的狠戾,扫到齐寅眼底,即刻又退却了。许含玉听出来她们姐弟间剑拔弩张,不晓得是为什么事,将茶盏捧到姬日妍手边搁下,静悄悄地退出去。门口两名侍人得了他的眼色,也跟着出去,合上一扇屋门,簪儿、瓶儿鹄立于槛外,不放一个人到跟前。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还有什么好提的?”姬日妍身子一歪,撑住了脸,指腹摩挲着白瓷茶杯的描金边沿,“弟妹是最珍惜眼前事物的,锡林跟了她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学到她一星半点的处世智慧呢?” “看来是真的了,亏我一直还以为你清白,原来你才最狠毒,沉寂至今,把旁人都骗过去了。”齐寅上下打量着定王,撩起眼皮将脸别向一旁,蹙着眉道“恐怕我是个男人,没有正度那样的心胸。她有时也太宽宥了,君臣的本分在这里,是没办法的事。我嘛,你做这种事,我恨不得啐你。” “无毒不妇姎嘛。”姬日妍干笑两声,她都还不确定锡林指的究竟是哪种事。 “你就不怕众叛亲离?那是杀头的大罪!”齐寅因她的态度而恼怒起来,“你不远千里从平州雇来两个厨郎,准备对她下手,她还特意上表感谢天家恩惠,觉得你是在宽慰她的思乡之情。你都动了这样的念头了,她仍总想着与你是姻亲姊妹。你岂不知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欺心,神目如电?” “这不是没成嘛,你还不允许我动一动念头?彼时我连自己的命都不要,还要她的?”姬日妍豁然开朗,将两手一摊,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她当年是在侯府厨房安插了两名心腹,也确实动过要毒杀弟妹的心思,但是她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侯府的后厨简直铁板一块,那样严谨的风气,姬日妍几度怀疑是她母皇的治下,洪姱催了又催,她不敢妄动,谁知弟妹上过谢表还没有几天,先帝就宣召关内侯入宫,“退一万步,锡林,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上跟姐姐说话?一日妻夫百日恩,百日妻夫比海深,你现在才知道此事,怒火中烧也是正常。若早知道,恐怕你还要跟姐姐一条心呢,是不是?” “既能毒害弟妹,弟弟未尝就下不去手,反正是姑表亲戚,咬咬牙就过去了。我不要配,你出来做保山,我配过去才没有几年,你又巴不得我守鳏。你要将我的妇姎害死,莫说郡公了,就是封我当国公,我也不稀罕。我不知道姐姐安的什么心,想顺应姐姐也是难。”齐寅并不买账,兀自运了会儿气,也觉得没有必要深究当年事。王娘贵胄没一个清白,寻根究底很没意思,也很作践人,遂只是问“你应该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了吧?” “什么叫幺蛾子?”姬日妍无奈地‘啧’一声,笑道“让你攥住我把柄了,我敢怎么样?弟妹可不比当年,少帝爱她爱得紧,向她下手,其难度之巨,比起刺王杀驾未必就等而下之。” 说完这话,姬日妍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她的本意是她不会再动不该动的心思,可听上去却好像她正蹲伏在阴影里蠢蠢欲动,一有机会就要扑上去将弟妹咬个稀巴烂似的。齐锡林大概也会错了意,抿了抿嘴,目露震惊神色,姐弟二人对视片刻,姬日妍刚要解释,齐寅道“正度是宿卫之士,天女押衙,死生随之,不得自脱。你应该知道戾王是因谋反不臣才被诛杀的对吧,姬日妍,谁杀的她重要吗?人死如风火散,不能——” “放肆!” 茶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水泼洒一桌子。这样的年纪,姬日妍已很少七情上脸,她身上到底有些威严,春风和煦的面具一经剥落,就露出亲王的铁面来。倏忽引动雷霆,齐寅也有些被吓到,喉头哽动两下,没有接着往下说。半晌,姬日妍垂下眼睫,靠坐在大椅中,两手交迭着随意搭在身前,笑了一下,语气也恢复以往,说“怎么能直呼姐姐的大名呢?这是目无尊长,是不是?” 变脸总是这般快,夏末天气似的阴晴不定,也不晓得她是当真动怒还是装的。齐寅没说话,将目光投向门外的日影,轻轻咬了咬内颊,又觉得自己没什么可过意不去的,他原本就是来让表姐不痛快的。 “戾王只是史书中的一笔,很难再有变化的余地,那是个佞臣反贼的脸谱。洪姱其人不是那样,戾王不是我姐姐。我不会再整什么幺蛾子来害你心肝妇姎了,你大可以放心,我自己还想活命。我也不会对妗娘舅舅下手,又不是罔顾人伦的禽兽。这几年里,除了偶尔出去狎伎被太皇太夫晓得,我会往弟妹身上推,你还看过我算计她旁的么?”姬日妍翘起腿,仰着头将眼闭上,慢条斯理道“无非将急递军情的邮驿司衙拿来私用,运输些生鲜水货,被抓住也是各打五十大板了事。要么打着她的名目吃些孝敬钱,这都是寻常,被逮到就吐出来。我又不真心想她死,锡林,你怎么把姐姐想得这么坏?” 说着,她活动了两下脖颈,头颅回正,与齐寅平视“儿时情谊不是假的,姑表姐弟又怎么样?你小时候莫不是一口一个妍妍姐姐长起来的么?只是因着如今更喜欢家主了,对姐姐就疏远了,是不是?”姬日妍说着,目光落在他腰腹上,语气轻缓,道“姐姐不仅安排了两个厨郎,连雪胎都是姐姐的人,即便这样,也连下手的机会都没有。弟妹彼时只是对朝堂感到陌生,她又不是傻子,侯府的命脉关窍都在她的把持中,我始终怀疑你二人这么多年求不来千金,是另有隐情” “姐姐你能哄别人,你哄不了我,我疏远谁,亲近谁,你才不在乎,只这时候拿出来说嘴,想让我内疚。情谊是不假,你待我也是真好,但你何曾做过一回亏本的买卖?我不知什么时候就得还你的恩情。正度管我下半辈子,好赖都是跟着她过,她管我的吃穿住行,姐姐你肯管么?即便是天女外戚,既配给她,就是她的人,没有用权重相压的道理。她在姐姐跟前好做弟妹,在太皇座下能当忠臣,对我母父也有个交代,三方都好看,起码脸面上过得去。她在你们这些王娘妇姎跟前受的委屈多,快被你们分着吃了,你们造的孽总有人要偿吧?她既不把拳头向着我,也不说一句重话,我就是一辈子欠她了,有些事不同我说也是寻常,她本来也不必要跟我说,从娘的肚子里出来,我是你齐家的人。”齐寅将脸别到一边去,用的是截然的口吻,泪水仍在眼睑交融,俨如三月桃花,绯红一片。表姐的怀疑不无道理,他早先也隐约地有所察觉,正度在外书房的庖厨便每日往院里送汤品点心,冥鸿晨昏尽孝,雷打不动,已很多年了,早成为例行的公事。梅婴和金淙都用过,有时也赏人,她都不说话,斑儿想尝,她却推诿不让,这其中岂能没有猫腻?但她们不是平常妇夫,九已是极数,人间压根儿就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委屈什么?再是勠力同心,也难免会有分歧。人嘛,一心求好迷在里头,今日西风压东风,明日东风压西风,哪有不掺杂私情的?为人臣女说白了就是这么回事,有人喜欢她持身守正、八风不动的做派,自然也有人讨厌她那不近人情、不肯徇私的逼样儿。娘们之间正常交往,你久居深阁的儿郎公子懂什么?”男人心真是海底针,从前求神祝祷、四处寻医,哭得什么一样,如今接受得倒是很痛快,猜猜这下谁不像个人了?姬日妍的舌尖点着牙根数了一圈,盯着齐寅看了半晌,觉得好笑,乐一会儿,确也自忖对正度有愧,于是道“我不跟你争,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造孽,我犯天条了,我认下行不行?确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对不起弟妹,对不起你。鬼挑弱者上身,我迷了心窍,做了糊涂事。往事不要再提,你让我喘口气,把内脏都放回原位,行不行?你们三天两头地翻旧账,我受不受得了?一把年纪了,好歹给人洗心革面的机会。” “别说得好像我不放过你,你扪心自问这是不是人事。打一下生就带出来的亲王毛病,人命在你眼里值几个子儿?”齐寅牙尖嘴利起来还真够人消受。姬日妍掏了掏耳朵,也不再辩驳。都是活该,她在心里念叨了两遍,都是活该。 说实话,齐寅也知道深山毕竟藏猛虎,表姐说恨小非卿娘,无毒不妇姎,话是没错的,但他心里难免觉得被欺骗,很受伤害,一口长气噎在胸臆,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表姐要留他吃中饭,他没那个心情,更何况正度还在家里。齐寅起身告辞,走到门口,看见低眉顺眼的许含玉在外候着,等着给表姐传膳,不由感到些许嫌恶。这没骨的东西,就是因为这种人成日赖在表姐身边,才叫他表姐养出周身惰性,将身边人都一并轻贱了。 “王姎之前废黜你,伤了你的心吧?”齐寅停下来,斜睨着许含玉,说“失去人心是当权者的大忌。她伤了你,却还接着用你,恐怕她压根儿没把你当人。你自己也知道些好歹,多少要点脸面。” 穿着诰命服制真像那么回事,皮肤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墨发俨如浓云,是能担得住事儿了。锡林本就高挑,厚重的刺绣上身,就更显得典则俊雅,神姿英拔。他四鬓利落似刀裁,双唇施朱,雍容得有股子威仪,看着是能掌家的,带出去也有脸面。难怪弟妹爱他,简直都宠得他不像话,弟弟教训姐姐头头是道,胳膊肘就会往外拐,还在姐姐的后院训斥人。姬日妍抱着胳膊站在廊檐底下纵容地瞧着,齐寅说罢还回头看她,她笑着抬手,说“给弟妹带个好,常来常往。”齐寅皱着眉,简直不知该作何反应,好一番欲言又止,宛若叹息说“知道了。” 四六、宋子佩私语内书房如莲花偷听紫藤架 侯夫婿对自己的亲王表姐有怨怼,把气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许含玉被他教训了两句,不痛快还是其次,若再勾惹起王姎对他的不满,岂不是横祸飞来,兜头砸了一身么?许含玉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下午,王姎倒是没什么火气要发,还不知怎么一下就生出了怜子之心,说晚上让王公子莲来同她一道进膳。 巳莲是哥哥招来的孩子,许含玉对他的情感有些微妙。与王公子血脉相连,想起哥哥往昔的照拂和庇佑,含玉多少疼爱着他,不过王公子的脾气秉性跟他的王姎娘亲如出一辙,眼里装不下一个男儿,莫说他这内宅的侧夫,就连东明门司马这种阁阃儿郎心目中的男英雌,他都能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说出一大堆缺点。王姎自然是无所谓的,不仅如此,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自己王儿说得对。徐过庭本来就不好看嘛,跟他娘虎贲一个模子刻的,还遭世女姈一刀砍伤颜面,简直惨不忍睹。也难怪云麾将军由着他在东明门执宿,姬日妍以自己贪财好色的小人之心相度,那确实是不想在家看到他,没个败兴。 人家妻夫在家如何,许含玉不晓得,但就冲着徐将军发卖府中小侍的劲头儿,想来过得不差,云麾将军待他起码不是厌恶的态度,或许没有女男间的喜欢,但也是同僚般的相敬。就只有定王,普天下没有一个男儿的门楣家世足够配她,她偏偏又还喜好男子,怎么挑剔都正常。 疼爱王公子跟疼爱世女终归不一样。配到人家屋檐下,手心向上地过日子,新娘不比老娘包容纵溺,她的小莲花日后免不了要在萨拉安追跟前伏低姿态,不说谨小慎微地度日,起码收敛一些他那跋扈飞扬的脾气。姬日妍一想到这儿就内心酸痛,普天之下为母的心态大同小异,就是个黄鼠狼都觉得自己的崽崽最香。也不单是她一个,鹄公子已那么大了,放在人家家里早都是人夫人父,要起早贪黑地操劳,照顾一大家子人了,亏得正度还拿他当小孩儿,什么事情都包办代替,去别人家耍子都是大司马大将军亲下拜帖。说什么,犬子粗俗驽钝,不懂礼数,万望包容,再拜顿首。京兆尹的大房收到帖,吓得一蹦三尺,领着阖府内眷大开中门地迎接诰命公子的大驾,不逢年不过节的,还放两串挂鞭。 上回听正度说有个邮驿司衙的小军娘,很不要命,敢往大将军府的二进院递送书信,让成璋转交斑儿,她火冒三丈,全扣在书房了,几次想偷看,唯恐看到什么超出她承受范围的内容,又作罢,忍得难受死了,真不如捅她两刀还来得干脆利落些。姬日妍打趣她,说都到这份上了,也不知谁是娘亲谁是儿。以后斑儿也不要下厨,也不要绣花,更不要配人,他娘从军这么多年,生火添柴做个大锅饭不在话下,味道不说了,吃不死人就行,缝补个衣服也凑活,能对付着穿,差不多算半个贤夫良父吧。赶明儿她还了政,替儿子配出去就得了。弟妹也不说话,就搓着脸叹气,坐着叹罢了躺下叹,辗转反侧,烦得什么一样。姬日妍当时看她好笑,抱着酒坛捡乐子,如今轮到自己——出尔反尔不让王儿去和亲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是心疼,不是心疯。 最近母亲怪怪的,如莲也感觉到了,常常从他屋前屋后经过,总要绕一圈,看两眼,少不了嘘寒问暖。如莲不晓得怎么回事,他两个妹妹倒好像知道些,说是肃国的使团来了,娘既不通语言,也不熟商道,典客事宜插不上手,只能饮宴时作陪,在陛下跟前有些不得脸。如莲还没开口,见娘揉着额角叹气,他也感到有些食不下咽,用筷子尖拨弄着米粒,问“娘这是怎么了?” “不管你的娘,吃你的。”姬日妍伸手点指,让许含玉为公子布菜,多吃一些。小炉子上煨着一锅腌笃鲜,江南菜,是王儿爱吃的。如今十二月份,不是出笋的时候,琼海的气候暖些,得了不多点秋笋,甘甜脆嫩,汁水丰沛,走海路肯定是行不通的,等到京师早变质了,遂令邮驿衙门快马加鞭地运过来。没有几顿的分量,赶紧吃了就得了,省得回头弟妹来拿贼要赃,抓她现行。如莲轻轻‘哦’一声,低垂着眉眼,时不时撩起眼皮觑窥母亲。姬日妍晓得王儿心里想法,这孩子肯为母亲考虑的时候也不多,忧心自己晋封国公的事情呢。还是过于残忍了,姬日妍凝眉,齿关的轮廓在面颊隐现,晋封的旨意跟和亲的圣旨一道下来,愿望刚被满足,就是当头一棒,届时这孩子就乐不出来了,只怕会哭着闹着不要配,否则就一脖子吊死。 正在心里琢磨个两全的法子,侍人来禀,说相府司直请见。“哦,她来了。”想是打听清楚了,姬日妍盥手漱口,道“请宋大人内书房稍候。” 有关克里宜尔哈的事情,让姁姁去问是最方便的,不过姬日妍在安姁面前总有种微妙的耻感,不想让妹妹知道自己真实的为人竟是那般工于心计,这才绕了一个大圈子,让子佩找大典客去问。姬日妍披上大氅,接过手炉,抬手一指自己方才的位置,示意许含玉坐下进膳,拧身便出去了。 娘在跟前,莲儿还收敛着一点,许侧夫是长辈,还是他小叔,他也装模作样地说句‘谢谢’,娘一离开,莲儿便没有规矩起来,正眼不看,一个字不说,只管吃自己的,让红泪给他找笋尖尖。许含玉看在眼里,说不出什么话。 都是定王惯的。早些时候含玉还是大房的时候,府里有个侧夫,仗着得宠,看不清是谁做主了,说大是大,小是小,让王公子晨昏定省给大房请安的时候,也得给他见礼。王公子乖乖照做,第二天就赖着死活不肯起床,哀哀叫唤着要娘,两膝也疼,也没胃口,硬是将王姎从齐府给闹了回来。当时齐中令产育在即,王姎很不耐烦,又不能放着公子不管。问怎么了,也说不晓得,折腾一上午,侍人说恐怕是昨天起得早,去给侧夫请安时受凉了。王姎有多疼儿,许含玉倒看不出来,就是烦的。自己生的下不去手打骂,别人生的好怪罪,当天下午就把侧夫遣归,还拍着桌子冲人家的娘发了天大一通火,说‘我原不晓得你生的儿比本王生的儿还更金贵,见了要跪要拜的,折腾得我王儿在自己家里提心吊胆、不得安宁!你不要的搅家精来送给本王,你是个什么千刀万剐的死东西?本王看你这个差事也不要干了,私德不修的老匹妇,还不爬远点,带着你下的鸡巴犊子远远地滚!’侧夫哭天抹泪地被轰出王府,他的娘在后门私巷揪着他的头发又打又骂,长仆上前来问要不要再回内宅看看王公子,被王姎把热茶泼在脸上,说‘你个眼瞎嘴碎的老货也跟着一道滚。’ 王公子吃罢了饭,说好累了,要回去,许含玉岂能料到他这么匆匆忙忙,是想去内书房偷听王姎和宋司直谈话,也没有多想,就放他了。莲儿做这种事很理直气壮,一点儿都不害怕,娘就算生他的气,无非也是责怪许侧夫,对他说不了几句重话,最多就是圈禁,关在屋子里不让出去玩,回头等娘的气消,他撒个娇就没事了。 内书房的门前站着两名长仆,见王公子来,即刻拦住。其中一个说“公子,王姎和宋大人在里头议事,吩咐了不准…”他话没说完,被公子脆生生一个巴掌打在脸上,也就不敢说话了。如莲让红泪在门口站着放风,他进了院,偷偷钻进紫藤花架,蹑手蹑脚地潜入书房的西窗底下。 “从来听说鹞鹰残暴,喜好施虐,在驿馆都不安稳,大典客几日前刚带着人去收尸。说是她还没尽兴,那小子哭得抖若筛糠,被她揍了两拳,结果口鼻溢血,在榻上呛死了。她又叫了两个小侍进来,见了前一个的死尸,吓得失禁,满宫的世夫侍人,竟无有一个胆敢伺候她的。我府上正好两个夷男,珑和跟光魄,还怪漂亮的,已割爱了。”听得母亲一声叹息,说“她真不晓得珍惜东西,怎么用成那样子的?我后又见到那兄弟两个,都没敢认。” “那两个小子原是王姎府上的?我当时还在想,是谁家遗弃的碧眼小猫,落得这般田地。”宋司直轻笑了一声,斟两杯茶,说“弟弟尚幼,不会伺候人,已被她敲掉满嘴牙送给儿子了,让随行的恩都里们拿去玩,也不给口饭吃,肯定是活不成的。王姎这会儿才开始担心,陛下跟前怎么跟没事儿人似的?” “唉,那不然怎么办?陛下的差使,回头把宗室姊妹都得罪了,是给两个世女的日后埋下祸根。我这个娘也只是徒有虚名,说起来是亲王,酒囊饭袋一个,寄禄官早挥霍干净了。你身上还有四个吧?元卿这几年稳中求进,还真让她混了个金紫光禄。得亏我当年是死皮赖脸地去了一趟天枢城,不枉我挨饿受冻几个月,还有个扫北前将军挂在身上,否则之前查抄许家的时候我真要被拖下水——说说鹞鹰她姐姐,子佩打听到什么了?” 平日里只看到娘百般的威风,大司马大将军在人前也是铮铮铁面,对着他的娘只有抱手作揖,口称‘王姎’的份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慢慢行。如莲听闻这话大惊失色,他却不知道,娘在朝堂上已是如此举步维艰、夹缝求存的境地。往常娘回来,脸上都是好眼色,似乎从没有什么烦心的。现在想想,恐怕也只是在她们兄妹三个的跟前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不晓得要操心多少事。 “听她姐姐的名字意为洁白的玉兰,还当是什么温和的脾气秉性,问了佳珲,似乎也不是。她们立国之后,萨拉安追才想起来要跟部烈结为婚姻来巩固统治,夫侍统一都称君长,名号有高低贵贱。听佳珲说,她姐姐玉兰为和天女拜为姊妹、结为婚姻,已将萨拉君长给坑杀了,余者皆骟割。放在咱们这儿,这是无情无义,简直不堪事君,不过人家佳珲说,这不是萨拉一个人的决意,萨拉的姊妹亲邦都同意自家儿子给日后的君长做阉奴,这代表着她们对天女的尊敬,在天女面前,她们将不会依仗势力逞凶,这是虔心的表现。” “要是这样,我听了倒还舒心一点。玉兰的岁数也长了吧?我记得她比正度要大。”听得娘又叹气,如莲有些担心地垫起脚,从窗牖的缝隙间往室内窥探。好像是夷王要抬宗室男,让娘去得罪人,这一晚上听娘叹气,比往日一个月听得都多。如莲略歪过脑袋,由下往上地打量,只见娘侧身对着窗坐,头发低低地挽,发簪已都卸去,昏黄的烛火下,娘的脸颊有一道细瘦的刻痕,从鼻翼延伸到唇角去,眼窝也比年轻时更加凹陷了,抬眼便是浓云似的深壑。 “四十整。应当不至于凶神恶煞,形容如佳珲那般的到底还是少,即便是在肃国,大多数人的三庭五眼都是对路子的。”宋司直摩挲着下巴,叙述时已忍不住笑,说“我想着,若是玉兰长得好看一些,或许也还能适应。就问鹞鹰,她姐姐的身形容貌如何?比之正度如何?鹞鹰皱眉说她姐姐比正度好看多了,正度没有人的模样儿。她语气十分诚恳,不像胡扯,但王姎你说,玉兰就是再好看,如母神那般,也不至于将岑姐衬得不像个人吧?我就问,那玉兰比她如何?她说体面些。我又问那她比正度如何,她说原本就一样难看,现在也没比正度丑到哪里去。” 半晌,娘摸不着头脑地‘啊?’一声,抱起胳膊苦苦思忖,说“正度嘛,说句公道话,她只要不在战场上,稍微洗个澡收拾收拾,那都是好看的,很精神。大阅那天多少儿郎梳洗穿戴了,挤在校场外头看她?鹞鹰竟是正着比的呢,还是倒着比的?” “哎,王姎要说战场上,我倒有点明白了。岑姐跟鹞鹰从来都是阵前交锋,鹞鹰有个很难缠的姨亲姐姐,能打得老苏桓无力招架。王姎你不记得了?折兰泉最后一役是她殿后,堵截岑姐的就是她,缠得死紧,不晓得打了多少个来回,双双从马背跌落。岑姐心知肚明是追不上龙马了,气得发疯,咬破了她的喉管,连着气道都从颈子里扯出来了,然后安巴灵武的诨名不就叫开了?那样的场面,属实是跟人不沾边的,玉兰,大概是没有岑姐的凶狠?” 怎么还有这种事?如莲大为惊愕,两手捂住嘴巴,感到很恶心,一想到斑儿的娘将人的气道从颈子里撕咬出来,就好想吐。娘倒是觉得很平常,还在开玩笑,道“我以为你要说玉兰没有正度的牙口——话说回来,正度被摧逼得崩溃,倒正常,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那个克里宜尔哈能始终保持体面,我只恐怕她才是个狠角色。” “怎么不是呢?咱们有目共睹,她决断起来是从不含糊的。”宋司直叹一口气,倚靠着懒架侧身躺下,撑着脑袋道“王姎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除夕夜宴时,鹞鹰会将玉兰的二儿子进献给陛下,和亲的圣旨没几天就会下来,却不一定什么时候把人送出关。是先出发呢,还是鹞鹰带着走,陛下都还没有考虑,中间这段日子,王姎如何自处呢?” “子佩你这妮子,语气好生轻松,感情不是让你揽这个瓷器活,你就揣着手事不关己。” “王姎这话说得我好冤枉。”宋司直只管笑“都敢作文章得罪陛下,王姎难道还不敢得罪旁人么?日后人家要算账,王姎也能说,‘我得罪陛下在得罪你头里边儿,什么时候陛下将我发落,你再来落井下石’,是吧?只不过两位世女嘛,倒是没得说,若结了仇怨,那就是真的被记恨上了。” 得罪陛下?如莲心中砰砰乱跳,好像被人在玉枕骨上狠拍了一巴掌。娘怎么会得罪陛下呢?什么算账发落、落井下石,还结仇怨的。他浑身一个激灵,想起来娘最近格外关心他,一日三餐尽捡他爱吃的来传,还要给他讨个国公的封号,登时不寒而栗,只觉心乱如麻,脑海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楚,就只想哭。 西窗底下簌簌声响,怎么竟像是小莲花的脚步声。姬日妍倏忽一皱眉,目光扫过去。立时起身去将窗推开,往外头瞧,并不见什么异常。宋珩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在她身后接着道“与其这样,倒不如仗着自家有个金刚钻,自家解决了就算了,王姎打定了主意,哪还有我的事情?再者说,家里同时出了国公和萨拉君长,不是顽的,我若有儿子,这手哪里还能揣得住?我倒是肯割爱,把雪胎送出去,玉兰也得稀得要才行。” “你说得倒是。这个孩子我疼了十六年,总也不能白疼吧?况且能为天女尽心,也是造化。”姬日妍说这话时倒有些口不对心,宋珩看她那疑神疑鬼的样子,就晓得她舍不得儿。可是王公子又没什么用,也不体贴,成日里并不在定王的跟前尽孝,不晓得她有什么好舍不得的。 张望片刻,姬日妍招手将门口的长仆喊进屋内,刚想开口问询,心念一动,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见那长仆慌忙跪地,姬日妍略眯起眼眸将他上下打量,道“本王说不准放一个人进来,你有几个脑袋,敢阳奉阴违?” “王姎,仆一直在门口站着,方才并无一个人进来呀。”若是抓到公子的现行,他二人这会儿已经被拖到僻静处打死了,还问什么话?长仆并不相信定王转了性子,对人心生恻隐,定是她隐隐绰绰没瞧真切,自己都不确定,才在这里旁敲侧击,遂一口咬死没有看见人,伏地大呼冤枉的同时也为母子间的感应所深深震慑。他说没看见人,姬日妍回头,宋子佩也有些为难地摇头,确是没有看见。 恐怕真是疑心生暗鬼。姬日妍低头瞧那长仆半晌,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嗯了一声,说“出去。” 四七、粘墨锭公子戏童心入羽林雾豹偿母情 本来是准备从娘这儿拿块墨去青阳院的,谁知刚打开立柜,一块绘着归马放牛图的松烟墨锭就崩了个稀碎。 北堂岑听到动静,瞥了一眼,见斑儿跟金淙围在地上拾墨块,也没在意。她靠着软枕合上大司农报来的田亩册,心生疑窦,问长史道“什么叫垫付解交?这个肖、肖什么来着,她姥姥去世,她让自己姨母按田亩册收租,她说姨母死了以后她就没再收过租了,我怎么知道?”北堂岑迭着田亩册在掌心里敲,“什么叫很多人都是她这种情况?你把大司农的人叫来,好好给我解释解释,我怎么没懂这什么意思?” “岑姐先前没空过问此事,我就也没来打扰,其实这就是笔烂账,我已问过了。”长史说罢,听见鹄公子从内室绕出来,隔着珠帘问‘娘,有没有墨屑呀?刀呢?’北堂从书案上摸了把短匕首递过去,心里想着墨屑,目光几番从砚台边掠过,长史随手拿起用一半的墨块抛给公子,同北堂对视着酝酿了半天,终于忆起从哪儿起头,道“是这样,岑姐,她把《花名地亩并共收租钱若干造具清册》一本递呈银杏庄,应答得很周全。她有没有隐藏田地,按理说只要在银杏庄的《经管皇产地亩册》里查她姥姥就行了,对吧。但是金老太太和大司农在九部四十八处的《庄头地亩档案》里翻检校对之后,发现那老太太名下真正处分的地亩数比上报的还多一顷叁亩,这不是说明早在皇庄设立之初,她们就瞒报了吗?” “嗯,就是说一百七十顷是个虚数,实际只会多不会少是吧。”北堂岑听懂了,但没有反应过来,回身往后看,远远隔着垂花门,见斑儿和金淙在院子里头并着头不晓得捣鼓什么。 “你问我什么来着?” 长史闻言将两手一摊,请示道“砍谁?” “不是,你这莽妇,等等。”北堂岑将身子坐直了些,问道“那实际耕作的佃户到头来分的田地,其中不是没有包括庄头所私藏的吗?” “对,大司农就是这么向陛下奏本的。”长史点头,说“银杏庄的租子收齐了就能交差,她们又不晓得底下的庄头在干什么,更何况还收着人家的礼,就算晓得也轻轻放下了。这次因着大阅耽搁了时间,金老太太说很多庄头拖欠朝廷的租子,就是想要被革职,才有法子将自肥的土地吞掉,不然被咱们抓住,岂非不妙?” “我怎么没听说革职的事?” “这倒不是咱们分内之事,大司农自己将钱垫了,没让她们如愿褫职。上回她准备问云麾将军要钱,云麾将军没给。不过她现在跟岑姐不是姻亲姊妹吗?前几天我看到她,那个钱她又说不要了。”长史歪着脑袋抠痒痒,“南北军中抽调的绣衣使者已去了,咱们还要去吗?陛下既没说,我也没有主意。” “她倒是难得勤快——”北堂岑忽而想起什么,脸色很微妙地一变,说“没有咱们啊,就只有你。你先行一步,把那几箱钱拉过去,这几天给大司农镇镇场子。都说卿娘惜名,小人爱身,跟地虫子打交道,少不了动手动脚的。有你这么个靠山在,她也能顺利些,省得人家搬出什么郡王、郡公的来压她。回头重新呈报租册,人去丈量田地、清点佃户时你也跟着去,别闲着,干点力巴活儿,她让你揍谁你就揍谁。” “是。”长史乐了两声,拱手领命,又问“那么岑姐呢?活儿都让我干了,岑姐还亲自往京畿去吗?” 北堂岑提起铜壶,沏了大碗褐红的茶汤,一派正经地坦言道“我自然也是要去的。” 风物萧飒,晚烟霁容,手头事情应结尽结,趁着这时候忙里偷闲,带家人孩子出去玩两天最好不过,怎么能不去?北堂岑嘱咐了长史两句,端着茶碗溜达进垂花门,看斑儿和金淙在忙什么。碎了一块墨锭,这两个孩子用鱼胶调了墨屑和松烟,正在拼着玩儿,把它粘成原状。短匕首和墨块散落在地,浓黑的一大摊子,拆了东墙补西墙。雾豹给搬了把大座,北堂岑在背风的地方坐了,问道“之前有媒公来说亲,看上哪家的没有?” “都不大合适,我不好说,合眼缘的也没有。”雾豹摇头,傍着娘的腿坐了,说“等冥鸿及笈以后再说吧,我兴许也不要夫婿,看日后长史大姨怎么安排。” “嗯,你跟冥鸿以后就留在京师。看是跟着长史,听从严将军的安排,还是入宫守在陛下身边。”雾豹靠过来,北堂岑由是抬起手,由得她枕在自己腿面上。舞象之年的姑娘梳垂髻,早不绑头发了,坠着小玉刀的红头绳挂在脖子上,紧紧贴着肉,从来也不摘。“你怎么想的呢?听长史说,你最近问她羽林孤儿的事?你想去么?” 雾豹和冥鸿都是陷陈营左使在京畿屯兵垦田处收养的孤女,小时候还能看出不是一个娘生的,如今越来越像,已是亲姊妹。宫变当夜,左使被世女姈一箭射穿咽喉,北堂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不能说话,弥留之际将血淋淋两枚小玉刀塞进北堂手里,可以瞑目了。北堂找到左使家里去,人去楼空,歌低舞尽,跟她同甘的那些莺莺燕燕已尽数飞走,空巢里留下两个孩子,不哭不闹的。雾豹说左使每天早上都回家给她和冥鸿绑头发,头绳在,娘就还在,头绳没有了,娘就没有了。北堂依稀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怎么梳头的,但不会给别人梳,扎得乱七八糟,还扯断了好几根。好在八年光景熟能生巧,北堂自认为不是夸口,她现在已有点手艺了,往跟前搁个小姑娘,她兴许还能折腾出花样子来。 “我想去。留在禁军,吃住都在宫里,夫婿倒不重要。日后认养同袍的遗孤,这也是我承过娘们的教养之恩。”雾豹抬起脸望着北堂岑,目光瞬也不瞬,良久才试探着补了一句“可以吗?” “可以啊,怎么不行?”北堂岑的语气理之当然,脸上笑笑的。母女之间本来就是有位置和次序的,女儿大了就是得脱离母亲的命运。青年时的爱恨难消将她折磨个透彻,北堂时至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幸而雾豹是很聪明的孩子。“娘回头把你送到虎贲军禁尉那里,给你在外头置办些田宅地产。”北堂岑说罢,见雾豹摇头,又要说她和冥鸿手里头有钱的话,不由‘啧’一声,将她腮帮子给捏住了,笑道“大是大,小是小。娘给你就收着。” 公子和金侧夫说要去外书房拿墨锭,去了好久都没回,齐寅不晓得他俩是怎么了,让引灯来看看。引灯的岁数比金侧夫还要小,看他们粘墨锭,觉得好玩,也在一旁看,先生的嘱咐浑都忘却。北堂岑正晒着太阳,一扭头瞧见多了个小脑袋,不由发问,说“引灯,你爹让你干什么来的?” “哦。”引灯这才想起来,说“爹让我看看公子和金侧夫怎么还没回去,定王公子来了,正在青阳院呢。” 成天净耽误事儿。这是王公子来了才让他传话,不是什么要紧事,否则身家性命都得搁在他身上。青阳院这两个稍大点的孩子,执莲成天除了对账本,其余时候都迷迷糊糊的,这个引灯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意思,稍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把他给唬住了。北堂岑揉着额角发笑,深感无奈,又觉得怪和谐的,也有意思。半晌才将手一摊,喊道“斑儿,拿来。” “那回头我再来粘。”斑儿起身,用油纸包将墨锭一裹,从垂花门里跑出来。金淙不能出内院的门,就站在门边上看。层层墨色渲染,风影中翠竹摇曳,不管什么时候,北堂岑瞧他,他都一幅水眸含羞,浓情蜜意的样子回望。有时北堂也想跟他亲近,捏捏耳垂,摸摸小手,淙儿一下就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这怎么受得了?简直衬得她像个老不死的流氓。久而久之,北堂岑也就不怎么闹他,对他的关爱都体现在衣食上,淙儿反倒又不大乐意起来,学锡林的发式,说他也要稳重,张嘴闭嘴就是‘我已是人夫了’。 “娘不要粘哦。”斑儿将油纸包搁在北堂岑手里,还不忘记嘱咐。“娘是多闲散的人?”北堂岑失笑,说“书房里还一大柜子呢,你想玩儿就都敲了。” “那多浪费呀,要有碎的我再粘,没有我就不粘了。”斑儿节俭惯了,用细帛布擦了手,又迭好揣回褡裢里,说“那我去找表弟了。”北堂岑点头,抬手拍拍他胳膊。 以前成天就是帮闲干活,纺绩井臼,回了家有时还得帮着生火做饭,也没有玩过什么。现在什么都不要他干,他就很爱玩,显得比元卿家里刚十岁的小如还要幼稚。院子里种花栽草,斑儿要去,波月在湖园喂猫,他也想喂。金淙从小就是银杏庄里的贵公子,说起来是吃过见过,其实很没有见识,斑儿给他屋里大四件的衣柜刷漆,刷得匀称又透亮,看得金淙很佩服,大惊小怪。有人捧场,斑儿就更自得,这点倒是像他的娘。北堂岑上次去朱绣院,一眼瞧见斑儿正教金淙怎么给镜子磨光,院子里嘶嘶琅琅得直作响,青石地砖上倒影着形状各异的几片天。花簇簇的一群小侍围在旁边看,说公子好厉害,见多识广,怎么什么都会呀?北堂岑看着斑儿的侧脸,深感安慰。 走时遇见田淮老,谨小慎微、提心吊胆的样子,蹲在地上整理花草,时不时往她的方向瞥。北堂想给他两脚,牙都给他打掉,想起他是成璋的爹,成璋跟斑儿有姐弟之情,遂忍住了,把他刚栽下的凤仙踩了个乱七八糟。那段日子不好挨,边峦满身是伤,气力已尽,拖着病体难以保全斑儿。北堂岑到底还是把自己给劝住,翻旧帐不是好习惯,她总不能因为田淮老年轻时没个好品行就把他活剐了。德行败坏的人有的是,恩恩怨怨,报应不爽,母神自有定夺。 二进院子里来往的人也多也杂,北堂岑躺着晒了会儿太阳,有些想睡,长仆见状都不敢上前打扰,加快了脚步匆匆过去。她起身从西侧游廊往叁进院子走,路上经过成璋的住所,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声响,瞥见尤姓背对着私巷,在院子角落里坐着,拿着小蒲扇正煎药。 老苏桓的军法要勒模印刷,得先校正编注,成璋最近应该是在忙这些。她很渴望能被任用,回头病好了,似乎还想去考功名。长史说这病歪歪的妮子接书时手都抖,还以为是虚的,哪里晓得是激动,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长史给苏老将军的信中提及此事,说老将军从前帐下成别驾有季女,沧海遗珠,失之复得,在大将军府养病,叫成璋。老将军难得开心,回信里让成璋病好以后去江南看望母亲的昔日主母,还说‘让北堂罗生也来,此女军政繁忙,贵人多事。老妇虽发稀冠偏,然虎老心在,罗生来,尚能饭,陪两碗。’ 老苏桓的娅孙在严将军标下当差,说姥姥坐时已自瞌睡,乃知其不永矣,当年龙马精神,现已不复。北堂岑有意等着年后八十日长假,带着家眷往江南一趟,探望老同袍。 王公子还在青阳院。小孩儿跟舅舅也不亲,不晓得怎么主动过来。北堂岑忽然想起来,生生止住脚步,转身往沐院的内书房去。北堂岑其实不太喜欢在内书房睡觉,火塘烧得旺,她肯定睡着睡着就被热醒。时逢日晡,又是个艳阳天,人正困顿,没看见冥鸿,估计在耳房打盹儿,北堂岑也没什么事,遂不找她,径直进了西厢。松涧也没料到家主会来,迎上前为她宽衣解带,跪坐在榻边服侍她脱靴。 “也没看见云鹤?”北堂岑靠着软枕,将纶巾解去,长发拢到一侧,摘下几根落发。 “云鹤他不舒服。” 久在阵前的人敏锐,一听语气就察觉不对。北堂岑‘哦’一声,倒没当是什么大事,待松涧点起了安神香,才问道“怎么个不舒服法儿?” 松涧瞥了眼家主的脸色,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北堂岑莫名其妙,道“叫他来回。” 不说这话还好,她刚说罢,松涧就有些慌神。也不晓得是怎么个缘由,北堂岑一拧眉,说“去叫。” 她语气沉下来,自有威严,让人敬畏。松涧不敢忤逆家主的意思,转身去东厢叫云鹤,磨蹭了有一会儿,才将他带来。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也不像是病容,倒有些战战兢兢的,低眉顺眼地在她跟前跪了请安,嗓音有些沙哑。恐怕是方才找他,疾言厉色,他心里害怕。 “哪儿不舒服?” “回侯姎的话,最近气温骤降,恐有些着凉,不敢来伺候,怕将病气过给侯姎。” 北堂岑将他打量一遍,见也没什么异常,面色略和缓一些,说“就问问,去休息吧。” “谢侯姎关心。”云鹤起身,合着手缓缓往后退。金玲珑簪子,杏色罗褶,金心闪缎的束腰间别着洒金扇,粉光脂艳,花容玉貌的。北堂岑将他从上到下又捋一遍,目光倏忽定在他鞋尖上。素色的平头小花草履,指甲盖大小的淤红格外醒目,边缘已渗进鞋面,顺着斜织的布帛晕开,当间儿凝固着红玉珠似的一点。 “冥鸿呢?” 云鹤的身子登时便是一抖。 四八、拆新爱情海捞冥鸿破私情爱网放云鹤 让云鹤和他的爹在堂屋跪了一下午,直到酉时初刻,梅婴从沐院回来,齐寅才从内室出来问话。这府里的侧夫、侍人也没有十个八个的,内宅得脸的夫婿和长仆,大都是他从母家带来。云鹤原本姓石,他娘石古是齐府大管家之一,母亲视石古心腹,有什么事都和她商量,全权让她处理。因为石古得力,人也有才干,因此才给齐寅做陪房,这是婆母对媳女的敬爱。石古家的也因此到侯府,管理家内的事。齐寅对他放心,沐院那般重要的地方,藏着大将军府的火塘,都肯让他儿子来看护。平时内宅的小侍和家生子都是石古家的监督,以免失规,谁知道石古自家藏污纳垢。 人发现了,告到先生这里来是一回事,让家主亲身撞破却是另一回事。 两军阵前一个不留神就把命丧,家主是最心细如发的。下午她看云鹤不对劲,脸上变颜变色,鞋尖有一点血。多半辈子都在沙场上,血还瞧不出来么?深浅斑驳,不易凝固,那就不是破损了皮肤淌出来的。想起去时冥鸿和云鹤都没个影子,家主当即便察觉不对,绕到耳室一瞧,妮子偎在床上直哼唧,说‘娘我好疼’。这还有什么可不明白的?冥鸿的经血滴落在云鹤鞋尖,云鹤心惊胆虚,推诿称病。女子排姅前后总不免情丝茫荡,冥鸿正是青春年少,尚未及笈,却也有些躁动。这岂能没有云鹤勾引?却不知这私情有多久了。 大管家的幼男这样嘴脸,齐寅都替他羞臊,齐府出来的人竟是这个样子,不知家主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将他也看扁了。刚一听到消息,齐寅的脸色就难看起来,匆忙送走王公子——那孩子今天也奇怪,上大将军府打听他母亲的事,又问肃使和夷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也不晓得究竟想知道什么——又让金淙带着公子回院里,关上门不准出来。 来了月事就好比脱胎换骨,新鲜血液冲刷胞宫,总有些不舒服。但冥鸿平时不疼,听说这个月忽然就疼了,好好一个孩子蔫头搭脑地叫娘,脸色蜡黄,唇无血色。家主担心她的身体,着人去请医娘来看,在中堂坐了,让石古家的来领人,到青阳院来回话。梅婴拎着披头散发的云鹤进来,石古家的在后头臊眉搭眼地跟着。 ‘到底家主没有被你气得发昏,是收着劲儿的,否则你看你脑袋还在不在!’梅婴把人往先生跟前一扔,指着就骂,说‘你个浪货是欠骟了!姑娘都没有及笈,你这贱仆敢扭着你那个骚屁股勾引姑娘,还敢在家主的跟前胡编谎话,说你病了。贼歪刺骨的小淫夫,你还敢生病!’ 云鹤左脸肿得热辣,淤红里透着青,嘴角尽是血,额头也磕碰了。齐寅询问,梅婴说是他丑事败露,还敢在家主的跟前有言语。家主纵使被气得没话,也是圣人似的脾性,只坐着等医娘来。个小淫夫还敢哭哭啼啼,怕撵了他去,家主被搅扰得烦厌,甩手一下带着风声就过去了。 十多年也没听说家主对谁动过手,莫说内宅的男眷,就是在前院面对下属,再生气也只是呵斥,脏字都不带着。挨了家主的打,云鹤还是头一个,齐寅心里更沉了几分。这巴掌兜着脸,想来家主肝火正旺,延烧胃袋,怒意压制不住。再收着劲儿,也是武妇的手笔,跟他素日里就爱打骂人的表姐却不一样。表姐那都不叫打,只为着个羞辱的意思,动作总是轻佻。家主这巴掌是再结实也没有了,云鹤半边耳朵发蒙,嗡嗡作响,到青阳院还没缓过神,伏在地上跪也跪不直。 能将家主气成这般,他的过错哪里能轻得了?齐寅冷着脸让云鹤和石古家里的安静跪着,令梅婴去沐院门外候着消息。 冥鸿、雾豹不同于其他家生女,这是家主同泽的遗孤,从很幼时就是她躬亲抚养。她的膝下无嗣,这两个女孩儿不是良籍,她一直觉得是委屈了,愧对往昔战友的英灵。雾豹及笈以后脱籍入良,黄册立马被她移挪到长史家中,明年也要将冥鸿移出去。 “冥鸿到底是怎么了?”齐寅见梅婴步履匆匆地回来,站在堂前解披风,抬手令引灯上前接了,忧心忡忡地发问。他晓得大概,可这种事总得女子说了算,云鹤鲜廉寡耻,还想解释,齐寅一个字都没允许他说。 “医娘说冥鸿是正常的排姅,这个月的日子迟了。她的年纪在这儿,正是青春燥动的时候,又在经期前后,原本就更有情致些,容易被贱骨子存心勾引。可冥鸿身体发育得略缓,还不能疼宠夫侍。阴璧尚厚,有些细微的裂伤和红肿,想来是侍人用手伺候造成的,说让侯姎为姑娘抬两个口舌灵巧的小侍,找些不入体的灵巧玩物解闷。”梅婴听罢医娘的话,也安心不少,复述给先生听,一字一句都不落。 雾豹的性格坚强,勇猛精进,家主很早就允她在外立身,给她差事办,拿她当个女人看了。冥鸿虽然只比雾豹小几岁,但一直很恋着娘,家主成日里‘闺女、闺女’的,把她带在身边,由得她在内宅自由出入。冥鸿处事很周到,是个一团和气的姑娘,从来不会欺上瞒下,也不怎么仗着娘的权柄压人。 梅婴印象里唯独就一回,那还是他刚被家主收在房里那会儿,齐先生疏远他,内宅几个仗势欺人的管事夫婿见了他就阴阳怪气。冥鸿那年才九岁,刚梳上头的小妮,跟个娘们似的一本正经训斥长仆,说‘娘的夫婿是爹,娘的侍人就是叔叔,这个道理你们不懂吗?我是娘的闺女,我都喊叔叔,你们为什么不喊?’她且不到人胸口,顶着一脑袋乱发,她娘休沐在家忙活了半个时辰的杰作,也没人敢笑。二十几岁的长仆在她跟前点头哈腰,姿态谄媚。她学她的娘,把个小腰一掐,人五人六的样子梅婴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回过先生,梅婴瞥见云鹤,又想起刚才隔着窗牖,见冥鸿小脸惨白,歪在榻上昏昏欲睡,都快没有人的模样了,家主也跟着着急。心里愈发不忿,怒火顶上天灵,往云鹤大腿上踢一脚,说“都是你用你那贱狗爪子碰姑娘的玉体,姅日前后不当令侍人叙御床榻,那是母神莅临的尊所,你这贱仆也敢碰!没逼的东西,你想往上爬,你想疯了心了!” 先生都还没有说话,梅婴就骂得这般难听,云鹤扶着腿哭着争辩,说“我原也不知道这是姑娘的日子,我就是存心,存的也是爱慕姑娘的心。是今天姑娘叫我去,我才去的,往后的事情我提也没有提。你怎么不说是姑娘起了情致想要我,就说是我勾引姑娘?姑娘不令我伺候,我怎么近得了跟前?是你自己爬了家主的床,你看谁都是要爬床!” 听他口不择言,还敢把家主扯出来,石古家里的忙膝行两步上前去拦着云鹤,被梅婴一巴掌拍开。“我本就是跟着大爷陪过来的,天生就在房里伺候。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敢说嘴?”梅婴被他两句话说得火冒叁丈,伸手就掐他的脸,怒道“说不得你了!是不是你做错了事,还有一篓子话等着我!” 下午被打得不轻,左脸碰也碰不得,哪经得起梅婴又掐又拧?云鹤疼得哭叫起来,石古家里的本就是无话的人,出了这档子事,他羞愧都来不及,只去捂云鹤的嘴。屋子里闹闹哄哄的,就会儿功夫,北堂岑从外头进来,说“吵什么?” “家主。”梅婴一见了北堂岑,当即就把云鹤丢下,拥上去为她脱了外袍挂上。见先生点头,才赶紧端茶递水,侍奉在侧,取了刚灌好的手炉,跪坐在地给她焐腿,忧心地瞧着她,怕她因着冥鸿的事情动肝火,触动旧疾,反而伤害了自己的身体。“家主要不要先用饭?”齐寅侧过身问,北堂岑摇头。用什么饭,气也气饱了。 见梅婴满脸忧色,北堂岑拍拍他的手,说没事。抬眼瞧见云鹤的模样,自知是一时冲动,打重了他,让引灯给他把头发梳起来,煮几个鸡蛋敷一敷脸。 “怎么说,你问了么?”北堂岑携了锡林的手,在掌心里摩挲两下。锡林的性子敏感,石古一家又是他的陪房,按着他一贯的行事,定要把自己和齐家都撇干净,好向她表个忠心,显示自己是贤惠有德、深明大义的,不然也不会拖到这会儿等着她回来。 “这种事情岂有过问男子的?我担心的是冥鸿,她的身体要紧。”齐寅说罢,又觉得耻辱,眼神躲闪着,不与家主对视。 事情经过北堂岑都不好意思细说,她真快被冥鸿气乐了。瞧她系着月事带,垫着小褥子,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一幅很可怜的样子,北堂当时心里就一紧,觉得这个妮子怎么这么虎,阴璧还厚,阴道也薄,别是有什么裂伤。赶紧请了医娘来,又喊雾豹入内宅听候,还为此打了云鹤一个嘴巴。医娘火急火燎地赶过来,看过以后反倒莫名其妙,说她都没行过人事,哪来侯姎说的什么裂伤?年轻姑娘邪火上头,一点就着,小侍又曲意逢迎,品行不端,恐怕是正服侍着,姑娘就来月事了。 妮子搞什么… 原是气得打脑壳,听罢了医娘的话,北堂岑倒有些茫然。想起从前有个俗语的典故,说肥壮娘们姅日过关隘,疑是肚里夹私货,缴纳了叁十钱,走出衙门就把裤子脱了,纳了税的是官物,请公子相公们将她牝户一观又何妨。这俗语怎么说的来着?衙门里纳税——自是比众不同。北堂岑宦海多年,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冷着脸教训了冥鸿两句,说她简直荒谬,排姅前后也敢同下仆苟且,对诸天母神不敬,待姅日过去,赶紧滚去影堂烧香磕头。回身又问医娘道‘那怎么痛呢?血色也深。往常她都不痛,是不是有阳毒侵体?’医娘歪着头思忖,还没说话,冥鸿就眼泪汪汪地抱着小褥子开口,说她头回做贼,怎么会有阳毒?何况她的宝贝花具还小小的,阴璧也厚厚的,她才不碰男子的畜物。医娘豁然开朗,说那恐怕就是受凉,先吃些药,煮艾草泡泡脚,喝些作暖的红糖,观察两日血色。 她也知道自己这是做贼。吩咐人将医娘送回太医院之后,北堂岑坐在冥鸿床边,按医嘱给她吃药。延胡索粉一勺,再含白芷一片,医娘说车骑将军痛经时就这么吃的。妮子也不伸手,乖乖张着嘴,北堂岑认命地把白芷喂进她嘴里,想着自己人前也是大司马大将军,究竟是如何在内宅落到今日这般田地。这就是天伦之乐吗?天伦是有了,乐又在哪里? 她们姐妹两个都让人头疼。雾豹舞象之年,满京师寻摸男子都不入她的眼,成日就泡在营里。军营中多的是铁镜花,北堂的母亲与边老将军就是一双,车骑将军跟她的副将亦是同卧同起。原本想着雾豹要是爱上哪个女娘,可以调到一处服役,北堂岑问了,也说没有。十八岁的大姑娘,响当当的女娘,真别说,愣就一个不爱。冥鸿嘛,就招人爱,谁见谁爱。她自小博闻强记,也是她的本事,内宅什么不起眼的小侍,她都叫得上名字,知道谁是谁家的。莫说大将军府,就是外头紧挨着的两条巷子,她沿着街数门户,家里几口人、几亩地,长女抬了谁家的儿,幼弟配到哪一户去,就没有她不晓得的,遇着条狗她都能‘来旺’、‘发财’地逗一逗。 这府里岂有一个人不喜欢她?她没事就在院里进出,问‘法曹大姨,你家小姑那个侧夫最近怎么样了?病好了么?陛下赏我娘两包龙骨,我娘吃不了的赏下来了,我给大姨拿一包。’一会儿看见兵曹,又问‘老太太,吃饭了么?我吃过了,老太太拿来的野兔子我姐姐带去营里跟同袍姊妹烤着吃了,都说谢谢老太太,问什么时候还能有的打嘴。’ 随着冥鸿年岁渐长,先是主簿按耐不住,要把亲儿子配给她。北堂岑说再议,谁料她座前十位曹官听闻此事,也都跟着起哄。是夜仓曹一把推开外书房的门,说‘岑姐,你不能厚此薄彼,主簿的儿怕是比娘都丑,我…’北堂岑莫名其妙,叼着兔腿说‘你什么你?先不说你那没影的儿,终于有谁家的儿郎巨眼识英豪,不嫌弃你顶着张疤脸搂着狗睡觉,呼噜扯得震天响——你能不能穿双鞋?我吃饭呢。’ 油嘴滑舌的小妮子,从哪里经过都能惹上狂蜂浪蝶,凭她喜欢谁,勾一勾手就来了。连外人都这么爱她,北堂这个做主母的又怎么不疼?只是她姐姐实在也清心寡欲,北堂岑又没有抚养女儿的经验,冥鸿心里有诉求,模模糊糊的不晓得是什么。她不会表达,北堂岑也没有想到,只当她是孩子。若早知道冥鸿大了,给她选两个小侍放在身边备着,日后做小,又是什么难事?只是正房的人选得好好斟酌,挑个规矩本分的,最好比冥鸿大个几岁,能治得住她。 如此聪慧一个孩子,跟着这么个武妇的娘也是白瞎,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都说她山之石可以攻玉,北堂岑琢磨着跟谁家结亲能给冥鸿找个适合她做的事,叫她的婆母提携,往正道上领她。 越这么想,北堂岑越觉得云鹤没有个好歹。他多大,冥鸿多大,就敢顺着冥鸿的心意在耳房苟且,跟她调戏起来。妮子的玩儿心一经挑唆,哪里还收得住?等她再大些,这十里八乡都被她祸害一遍,等浪女回头早都晚了,什么成家立业、忠君报国,统统都要耽误。 “刚不疼了,让雾豹接出去休姅假,一出垂花门就拧着耳朵骂了个狗血淋头,逃不了一顿打。她姐姐马战能破甲,抡八棱亮银锤的,铁了心是要揍她,我可拦不住。”北堂岑说着叹了口气,道“该。” 雾豹那是什么手劲儿,拧得冥鸿嗷嗷直叫,北堂岑刚想让她轻点,雾豹就说‘也是娘溺爱,就纵着你!在内宅胡作非为,娘的东西你也敢碰!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说罢了,还不忘回身行礼,说‘娘,我带冥鸿回去,妮子骨头要歪,我打正了送回来。’ 听说冥鸿挨了姐姐的骂,还上手教训了,云鹤这才抬头,脸上的忧心和自责绝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省悟了,早干什么去了?齐寅瞧着他,斥道“还看?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好的娘们被你教坏,还有脸在这里挺着。齐府随便拎个小侍出来,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行此无耻之事。”说罢,他又去瞧石古家里的。 石古家里的根本也不抬头,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他钻进去就不出来。他的儿子眼瞧着要被撵,他也没脸继续留在内宅做事,回头怎么面对当家的?都是他没把儿子教好,沾不上半个贤字。若是个好儿郎,就是日后拉出去配人,他也就认了,一心要出头,想攀附家主的年轻闺女,竟做出这样的行为。 看石古家里的就顾着埋头拭泪,齐寅既失望,又体恤他这个做父亲的心,不由放缓了语气,问道“你一家子是我从齐府带出来的陪房,是齐家的老仆了。我在外的事务,都是你和石古卖力打理。你二人平时不言不语,做事也光明磊落,怎么你家这儿郎,你却不教的吗?你不教,谁还替你教?” “先生…”石古家的向来不会说话,就只哽咽着磕头,齐寅看不过眼,把脸扭到一边去。 “云鹤,你今年多大了?”北堂岑忽然开口询问。她语气四平八稳,却让人害怕,透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云鹤挨了家主的打,还有些没缓过劲儿来,畏缩着说“回、回侯姎的话,仆今年二九。” “二九的男孩子,也应该懂得好歹了。姑娘还没及笈,你倒敢勾引姑娘?” “不是的,侯姎,仆并没有勾引姑娘,仆和姑娘…”云鹤泪眼婆娑地抬起脸,还想辩驳,北堂岑便打断他,道“你和姑娘怎么?你若与姑娘相仿年岁、两小无猜,这话还有几分可信。姑娘都还没有及笈,懂什么情情爱爱?你还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事么?” 说冥鸿不懂,北堂岑自己都不信。十五岁的姑娘,要两个小侍也是常情,她甚至已不在意云鹤诓骗她,在她跟前推诿称病,只是因着冥鸿行事实在欠妥,很不体面,不是一向的行为。妮子及笈了自然是要先选两个通房的,娘选一个,爹选一个。雾豹原先也有两个,因着不喜欢,回了话以后放出去了。青阳院和湖园的侍人要么年长,要么太幼,朱绣院两个小的入府尚不足一年,还不晓得品性如何。云鹤自恃是石管家的儿,又是跟着锡林陪过来的,笃定自己日后会跟着冥鸿。平日里跟她挤眉弄眼,嬉皮笑脸,就已相当大胆,北堂岑也注意到一两回,却因着冥鸿待人随和亲切,只当儿戏,并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这不是打情骂俏、调风弄月,还能是什么? 虽然她这闺女也有错,恐怕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但人总有个亲疏远近。而且冥鸿从小就那样好的记性,左使离世时她才五岁,生活点滴至今都记得清晰,雾豹虽比她大,却已模糊了。北堂岑恐怕任何琐碎的小事,在不经意间都能对冥鸿造成旷日持久的打击,故而对她总也不疾言厉色。现下她敢与人勾搭,北堂岑不敢说就没有自身的纵容,为母不教,过矣。 到这会儿,齐寅也大致听出来了,是姑娘行为出格。见家主沉默无言,又不发落,已晓得家主的为难之处。若按着他治下的一贯法度,将石古一家都给撵了,是教坏了姑娘,纵容她胡作非为。有一就有二,再教也迟了。家主为人主母,殚精竭虑,是盼着日后她不在跟前,姑娘能自己立身处世,可她向来不管内宅的事,当家的又无处徇私,就是想把云鹤留在姑娘身边,时刻提醒她有过这一遭,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配到家主的身边来,原本就是应当为她分忧的。旁的事情从来都插不上嘴,终于有一件他能办好,而且这就好似同她养女育儿一般,像极了寻常的妇夫。齐寅面色如常,还端着大房的姿态,心头却撞小鹿,开口道“云鹤,姑娘确是同你一般身份,但她是家主躬亲抚养,无论如何是要脱籍的。她若有疼你的心,何故不去问家主要?待问过医娘,定下时候,我将你名正言顺放在姑娘身边,日后做侍、做小,怎么不行?非得同你在暗室私相授受。姑娘的经期前后,对你临时起意,却也没想过给你什么实在的好处。这不是你巧语教唆,以色相诱,又是什么?你涂脂抹粉,花枝摇飒,穿戴早已僭越了等级。梅婴是家主的侍人,平时日子也不过如此。” 往日里他最循例,不肯让人挑出他什么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没想到今天是他先开口,北堂岑颇为赞许地望了齐寅一眼,这也算她今天少有的舒心事。 “先生,是仆没有教好云鹤,劳烦先生苦口仆心。”石古家的一听这话就晓得云鹤还能有转机,他往日不晓得怎么顺杆儿爬,现下也无师自通了,忙抬手把云鹤摁下,说“还不给先生磕头?谢谢先生的教诲。仆实不知道云鹤在内宅是个这样的嘴脸,没有一点规矩,仆和石古对不起家主跟先生。看着往日的情分,先生待云鹤宽纵,可这厮不晓得好歹,也没有脸面,上不得高台盘。他是贱皮贱肉,打得骂得,还请先生不要顾念旧情。” “多谢先生的教诲,仆知道错了,仆往后都改,再不敢了。”云鹤见父亲这么说,依稀是先生要留他的意思,于是慌忙认错,拜过了先生,又拜家主。 “虽是这么说,石古家的,他犯的事也大。你们是我的陪房,我徇私将你们留下,败了法度,岂不是要乱套?”齐寅瞥一眼家主,见她面色如常,是彻底甩手,全权交付的意思,这才接着道“你今晚就把云鹤领出去,从前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在内宅里的名字不准他再用,赶到二进长史夫婿那里听差,做粗使的活儿。你与石古纵使留下也没脸,索性也走,清点家当,将月钱结了。到底主仆一场,我母亲是你们的老主母,明天临走前,让石古在二进院外书房的廊檐底下候着,我同她说两句话。” 听先生提及兰芳卿娘,石古家的大致明白安排。留下来不能服众也是没用的废物,被大将军府赶出去,整座京师又没人敢收留。先生这是要她们去投奔老主母,否则撵都撵了,何苦再说两句话?正好千金要外放居官,小小姐还在襁褓,姑爷初次育儿无有经验,老主母手边得有用惯的人帮衬。至于云鹤,将他带走也是留个污点在身上,何况他的娘不一定饶他。倒不如改回本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地做个仆侍,跟在姑娘身边操持家务,谁也不晓得他曾干过的事,实是他的造化。石古家的千恩万谢,拜了又拜,拉扯着云鹤出去,往沐院收拾东西,齐寅抬手,令梅婴跟着监督。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齐寅转头去看北堂岑,脸上是询问的神色。他会意极快,体己又熨贴,安排得一一当当,既没有委屈了谁,面上也过得去,不给人留话柄。北堂岑打量锡林一阵,缓缓起身,屋内月色流淌,青砖上长影摇晃。 “陛下的濯龙园,一到八月金秋,有千叶白莲数枝开,令多少贵戚重臣叹羡不已。”四下无人,正度语气间是难得的轻狂,齐寅先是一惊,随即感到怦然心动,神情多少有些羞赧,垂着眸,两手抚住了正度的腰,片刻才抬起眼帘。她缓缓俯下身,迭着两指在齐寅颈项间狎昵地蹭,同他咬着耳朵轻声道“殊不知水芸菡萏只寻常,争如侯姎我府上骄儿解语花?” 四九、珑和行刺馆驿院姬四拿捏镜花情 松散的睫毛被水汽揉杂一处,有什么东西在她体内融化了,随着轻薄的吐息被带出来,在摇曳的微风中消弭。空猗感到自己的皮毛被打湿,爪牙被拆解,依次从身体上褪去。天地安宁。山川河流之间,愁声已远,她的委屈详尽,血脉贯通。 她感受到佳晖皮肤上的细腻纹理,青白色的烟气消散,横陈肉体线条蜿蜒。一双腿,一痕腰。驿馆溽热,空猗渴睡,几番梦见命运沉重无常,闪烁不堪。“鹞鹰”,空猗摸她的脸,汗液随她动作紧裹在身,与骨骼的走向形成充满韵律的山峦。 呼吸压抑,潮声如炽,尚未尘埃落定的情欲再度被她激起。在哺乳之后,她的乳房不复从前那般紧贴胸骨,皮肤表层的轻微褶皱将她生命的每道历程事无巨细地记载。空猗体内的潮汐无声而激烈地绵延着,涣散又定睛,一侧眼缘泛出锋利的暗红色重影。阴影从窗牖内透出来,昏晓相割,草木摇曳。她看见飞蛾撞在宫灯上,一声轻响,留下生命最后的遗迹。佳晖深陷的颈窝舒展平铺,锁骨几乎成了一条直线。 脊柱倏忽一凛,空猗攥着她的发尾拗动脖颈,筋骨浮动,随着相继迭起的两声低狺,吐出一口长气。 “我的爱。”佳晖极缓地抽松两下,停止动作,埋进她怀里深嗅,在乳尖咬下酸痛的一口,“你感到满足了么?珊蛮,长姥。” 新生的梅花鹿茸尚未骨化,粗大挺圆,顶端饱满,下部起筋,体质较重。炮制未及,细腻的绒毛被火燎去,刷洗得干净,正好做触器,缝缀锦帛上。佳珲抬身后撤,空猗顺着她的动作敞开两腿,殷红的穴肉分娩出棕褐的二杠茸角,沾染着花露似的晶莹黏液。名贵药材已是湿漉漉的玩物,裹挟在两具汗湿的肉体之间。空猗再度缠紧佳晖健壮的腰,同她在松软湿润的草地上翻滚,温热的双手捧起佳珲的脸,厮磨着的唇瓣将分而未分。佳珲撑起上身,连串的亲吻在风中相逐。 “我对你的渴慕永不满足。”空猗的神色露骨,嗓音中情欲并未退却,佳珲笑着同她紧贴着额头,鼻尖在她颊上蹭“重欲的小牦牛”,她说“生机盎然的红宝石。” 浓雾如蜡封,驿馆的沐浴池边水汽氤氲。佳晖的瞳仁幽邃,几乎于夜幕纯正的黑色,一侧眉骨高阔,发辫顺着脊背蜿蜒而下,途经腰侧锋利的弧度,马失前蹄般地坠落,云母相击,铿铿碎响。年近四旬,佳晖肉眼可见地老了,长途跋涉、连日宴饮,使得她疲沓劳累,眼尾的细纹深凿,稳如山海。 “今天都上哪儿去了?”空猗的指尖顺着她眦角的胬肉探入眼眶,摘下她的义眼,象牙质地的光滑弧面在月下温润异常。“随云麾到京畿景明湖看水军操演。” 那铁鹞子麾下有水师,坚船利炮,旌旗蔽天。佳晖原本与天女俱在楼宇之上,云麾将军叁请四邀,将她与随行官长并着几名部烈全弄上船。湖面波光粼粼,日影斑驳刺目,叫人眼花缭乱,脚下踩不结实,身后已吐成一片。佳晖知道那五短身材的矮壮娘们是跟她过不去,故意要给她下马威,胃里酸水儿顶上喉管,愣给咽回去。回馆驿的路上看见街面上有卖果脯蜜饯的,一人抓了两大把,大典客跟在她屁股后头颠颠儿地追着给钱。 “你呢?” “跟老医娘去瞧病,看她们用海龙胆给人治疗眼翳。”空猗摩挲着象牙薄片,似是若有所思。“有什么用?若伤得太厉害,不还是保不住。”佳晖将脸贴进空猗掌心,她跟人起腻的样子就像条大狗。空猗笑着捧起她的脸,爱怜地在她眉睫间亲吻。没有义眼支撑,她的眼皮乃至于眉尾尽耷拉下来,松弛的眼皮将血潭似的空洞遮去一半,肉粉色的眼睑略向外翻出。“我发现她们不擅长缝合外伤,也不擅长制作义体。不过来这一路上,看见她们的人都是全须全尾的。”空猗在考虑手头筹码是否足够,佳晖闻言便说“若没有义体,不能行动自如,拖着残躯如何出门?都不出门,怎么看得见?” 有时她的头脑出人意料得灵活。空猗听得一愣,俨如雪水灌顶,同她对视了一阵,忽然笑起来。 骑马民族与日月星辰为伴,苍天为被地为毯,幕天席地野合不过寻常。青瞳的珑和端着冷酒从廊檐底下行过,在院中瞧见他的新主人:两头母兽褪去平日的癫狂与野性,正依偎着彼此温存。他在台阶上站着,目光恹恹,湿冷的惧意抓住足踝,顺着伤痕累累的小腿染透了脊骨。 被悫王从乌塞王庭抢来中土送给她的四姊,之后再次拱手让人,落入肃骨介贵女的掌心。命途多舛,几经易名,贵女与所爱共享财产,他已如破烂的门户,被透明的新月往复敲打,在这异乡永远失去了至亲。昼夜交替,寒声渐起,珑和沉默着走向佳晖,银子般沁凉的双瞳在夜色中闪烁着碧玺似的光泽。 昨晚他已没有再听见弟弟的呻吟和啜泣了,他以为肃骨介贵女随行的恩都里们终于对遍体鳞伤的光魄失去了兴趣。然而事实是母亲赏赐的玩物摆弄不多天就损坏得厉害,已没办法再用。部件零散的肉体早已没了人的形容,留着也是累赘,没有谁会费心照顾他。珑和在想,如果他此时在贵女的身前苦苦哀求,贵女会不会恩准他看护光魄。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是一瞬,转眼间烟消云散。他看见祥哥从屋里拎出一团简单拆解过的血肉,习以为常地丢进犬房。那是两顿的分量,只喂了一半,黑色鬈发的头颅盛在盘子里,搁置一旁。 珑和听见贵女的獒犬在嚼光魄的骨头。 她待任何一名男子都没有心——甚至谈不上心这样深埋于肺腑间的东西——她在自己诞下的恩都里面前展露些许人的面孔,可那也仅仅只是掩盖剥削和牺牲的假面。她将自己不要的仆人赏赐给儿子解闷,就如同把残羹冷炙丢进狗的饭盆,鼓励它取食。狗不感到屈辱,甚至受宠若惊,她用这样的手段驯养宠物,为了名望而行使权力,以此显示自己在族群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在珑和看来她恐怖异常,然而她自己却不那么觉得,她只是对牺牲品没有兴趣而已。谁会喜欢繁衍的工具、屠宰的刀锋、犁地的公牛和喂狗的饲料? 使团中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爱是萨赫麟·空猗,那是她的心尖,她的独眼。 细碎的月光啃食树影,晚风拂过时摇晃着叹出两声凄厉的啜泣。母亲的肩头圆润而宽厚,搂着她两只碧色眼睛的小猫,相接触时皮肤的肌理紧绷,但很快又为天性所软化,像绸缎一样随着他们不断坠落的人生而委顿在地,寂寂如眠。阿布卡赫是万灵的母亲神,他们何尝不是母亲的孩子?夜寒霜深怯断魂,盘中头颅死中吻。珑和抚摸着光魄沉静的遗容,说‘哥哥很快就去找你。’ 小猫扑人的动作太大了。 尽管视觉受限,佳晖仍听见风向的猝然改变,凛冽的酒气掩盖去鲜明的杀机,这一定程度上蒙蔽了她的感官。在经历过无数次劫杀之后,区区一名夷男尚不足以对她构成威胁,然而佳晖误将自己当成了珑和行刺的对象,以至于她拧身抬臂、朝后顶肘的同时,一道细如银丝的微光从她眼尾掠过,毫不犹豫地刺向空猗。佳珲在此刻醒悟,冷水兜头而下,魂飞魄荡。 她扑袭的动作凶猛异常,俨如被痛击七寸的毒蛇,珑和被佳珲的阴影席卷至身下,残缺了两指的手掌已经摁住他的胸膛,坚如磐石的膝盖几乎将他手腕砸断。佳珲恼怒至极,牙齿锉出一声锐响,鼻翼两侧皱痕深凿,本就丑陋的面目狰狞异常,懒散的筋骨未经活络而骤然调动,骨骼弹动的脆响一连串地响在耳畔,珑和紧咬牙关,惊恐地瞪着她即将砸下的拳头,泪水争先恐后从眼眶中涌出。她臂上的青筋凸凸弹动,掌骨末端的骨节早已在争斗中磨损得近乎平坦,巨大的恐惧攫住珑和的心神,他终究还是溃败下来,闭起双眼发出哀痛的长鸣。 痛苦的嚎泣不似人声,久久盘旋在驿馆上方。院落里火光升腾,珊蛮从地上摇晃着起身,四分五裂的象牙义眼掺杂着血液落在细草间,掌心的裂伤从指蹼延伸至神门,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她很受冒犯,怒火中烧,要将行刺她的恩都里用做祭祀母神的人牲,以此洗去她所受到的侮辱。大典客匆忙入宫,将肃使遇刺的消息告知陛下。少帝对于肃使在馆驿的行径早已有所耳闻,风俗各异,她不置喙,然而人毕竟是人,不是器物。上失其道,人心散落也不稀奇,她只好奇馆驿设置重兵,那夷男是如何行刺的。这是她四皇姨送出去的人,夜已深了,少帝要休息,遂让娄兆去定王府把皇姨从温柔乡里拎起来,带点礼物上门探探肃使的口风,了解一下事件原委。 这种刺王杀驾的烂事能不能有哪怕一回,不要摊在她的头上?青眼珠的小孽障,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准他活命还不感恩戴德,敢对主人不轨。姬日妍拱手领命,憋着满肚子火,娄兆刚走,她就将手边金尊玉碟都惯在地上。一众侧夫跪了满地,不敢有话,顾仙郎为她穿戴,将她送到仪门前。这样的冷天,还是大夜里,把她从热乎乎、香喷喷的男人怀里扯出来,去看馆驿里那两个死不掉的娘们,其间落差不可谓不大。她这连日以来在朝堂上丢失的脸面还嫌不够,外交议政没她的事,夷男行刺,竟轮到她堂堂亲王前去过问。 尚且不到馆驿,已听见夹杂在战鼓声中的悲鸣呼号,四方皆静,更显得天愁地惨。大典客站在门口,面如菜色,姬日妍下了轿,心情才方有些许的好转,走到她跟前,问“什么动静?”拢一把乌云似的发髻就要往里头走。 “王姎还是别进去了,脏了王姎的眼睛。”大典客伸手将她拦住,十分诚恳地摇了摇头,“珊蛮长姥在肃国地位尊崇,并不受萨拉安追的统治。行刺珊蛮是重罪。” “重罪。”姬日妍揣上了手,眯着眼睛问“馆驿在你的治下,怎么能发生这种事?寝殿周围没有安排人手执宿吗?” “安排了,但都被调至廊檐底下听任,殿前殿后是瓦克达安追自己的随行官长。事发时,是瓦克达安追来找珊蛮议政,随行官长各自回房,后来安追令近侍珑和回房取酒,二人在院内。珑和用的是晚膳时用来割肉的短刀,并不很利,珊蛮手里又正好拿着瓦克达安追的义眼,不厚的象牙薄片,挡住了刀尖,只在掌心留下划伤。” “议的什么政,行为举止如此暧昧,叫人多心。”姬日妍瞥见鸿胪寺的几位少卿与侍娘也在,料想不是个好地方,遂歪了歪头,示意大典客借一步说话,将簪儿、瓶儿留在馆驿门前。 “悫王借你的人使得可顺手?她常年在外,她的人是最会偷听墙角、通风报信的。”姬日妍抬手摆了摆,她那车妇是个哑女,见状也明白,行至她的身后警戒,手已摁上了腰间的佩刀,夜中目光如炬。 “瓦克达安追的警惕性高,难以近她的身,使团日常零碎谈话,其中透露的消息有限,还要整理。但下官打探到,祥哥曾称呼珊蛮‘未生我的母亲’。事发时,鹞鹰与珊蛮正在院中僻静处野合。此外,她二人共享财产和仆从,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真是危险的镜花。”姬日妍垂着眼帘,嘴角压抑不住地上扬。鹞鹰还在壮年,手中有兵权,珊蛮是萨赫麟部地位最高的长姥,这两个人联手无疑会威胁萨拉安追的统治,除非鹞鹰主动放弃刀与血的一生,将王位传给女儿达春,独身离开族群,至死都不再回来。适逢平凉郡公之女入嗣北堂,小小稚女,已被无数双眼睛盯上,多少世家大族、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借嗣女名义给北堂正度尽孝,试图向上攀附。少帝虽倚重北堂,可她们如今到底是沟壑分明的君臣,而非姨侄,北堂这半生清誉,若是被宵小鼠辈毁于一旦,少帝才真的是左右两难,进退维谷。 倒不如让嗣女作为送使远走她乡,跟着达春回肃国王庭,留在萨拉安追身边,日后她的小莲花有个照应不说,商队西行往谒肃国也名正言顺,萨拉安追不能拒绝。再将鹞鹰留下,下诏嘉奖,受爵赏赐,令她各处参观访问,领略中土风俗人情,专门负责接待母国使团,令两国联系密切,亲如一家。 两边讨好,一箭双雕,很久没遇上这么便宜的买卖,少帝跟前,可算有她出头的时候了。 “你做得不错,有什么消息,先报与本王知晓。”姬日妍再抬脸时,已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笑意,抚着大典客的手背宽慰道“你妹妹的事,本王已经听说。当红的郎君,平日里见的贵胄娘子也多,心思也活,那二人保不齐是夜奔去了,跟你妹妹什么干系,难不成她外宅里藏着一个?本王真不明白,现下死不见尸,两眼摸黑,哪有什么风月案。”姬日妍捏捏她纤细的掌骨,语气中春风和煦,叮嘱道“死不见尸,知道吗?旁的事本王自会解决。” 馆驿中血腥气四溢,姬日妍不准备进去,只将礼留下,让大典客回头跟肃使说她来过了。回府时已过了叁更,姬日妍绕到王府南苑,看看她两个小宝贝睡得好不好。 五十、火道暗室私设淫祀朝会宝殿触犯天颜 原本姬日妍只想要一个女儿,不想许怀珪招来的却是个儿子,她不可谓不失望。小莲花很可爱,长得也像她,有段时间她一直觉得儿也很好,就生一个算了,疼得要死。直到失去了洪姱,世女姈伏诛,次女送往戒庵监禁,姬日妍才真的成了孤家寡人。洪姱比她年长一轮,因为不得母皇的器重,很晚才往东观治学。她们也像母女,更多时候是姊妹,所有人都说戾王是佞党奸贼,她也这么说,可偶尔姬日妍一个人坐着出神,苦思冥想,不知洪姱究竟去哪里了,为什么久久没有消息,自那夜她进入宫闱,就没有再出来过。巨大的失落感压得姬日妍喘不过气,她决定再生一个试试看。 只生一个,是女是男,一锤子的买卖,她当时是这么想的。要是遭了那么多罪,生下来的还是儿子,她就把许含玉这个没用的东西送到叁圣庙里关一辈子。四个月的时候,姬日妍就已很显怀,请了华老医娘来看,说是双胞胎。乱气应在人体,双胞胎克母,主不吉,且不说若是两个女儿,日后如何继承家产和爵位,能不能母女平安地生下来都还是个问题。且双胞胎发育得总是不好,生了也未尝就得活。可这时候用药打胎,两个孩子分摊药性,又不一定能打下来。姬日妍急得团团转,太皇也坐立难安,召她入宫,亲自照料。姬日妍自幼就不常在母皇跟前打转,有娠是她最脆弱的时候,蔫蔫地跟母皇一个被窝,抱着母皇的腰,母女两个轻声商量究竟要不要坼剖而产的事情。 华医娘和太常寺齐姥往上数叁代,在师门里还连着宗。古时巫医不分,据说她们的祖师姥经手过一个孕妇,为其剖腹,取出一女,母女平安。此女名瑶,擅治水,曾任司空,后被西华至妙圣母封为神女,赐名瑶姬,居巫山天池。华医娘对坼剖之术并没有十足十的把握,若是齐太常年轻个十岁,她二人联手,或许还敢尽力一搏。那时少帝还很小,拉着北堂小姨的手不肯撒,探头探脑地在床前打转,想摸四姨母鼓鼓的肚皮,问里面是两个宝宝吗?一母同胞,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姬日妍正烦心,恐怕自己命不久长,但还是起身,将衣袍撩开,拉着少帝的小手往自己肚皮上摁,说‘是呀,是两个宝宝。先出生的是姐姐…’ 天地的预言往往在不经意间被寻常口吻道破,巨力撼动心灵,姬日妍一怔,紧收着的双瞳震颤不已。 双胞胎如此罕有,何以托生在帝王家?何以托生在她的腹中?且偏偏是在这样的时间,在叁姊洪姱与先帝夷姤回归地母胸怀的叁年以后。 是夜月出,姬日妍悄悄推开卧房的门,绕进内室。月映屋室间,腾光照人,骨肉相莹。她在床榻边坐下,用手腕探一探姐姐的后背,将被角掖好,又将妹妹露在锦被外的一截藕臂塞进被窝。树影滉弄,离离然可爱。 她生育的时候,是母皇与几位在京的老皇姨亲自为她拒关。宫口开得她死去活来,真正生产时却不想如此轻松,姬日妍甚至觉得自己没来得及用力。北堂在身后如临大敌地托着她的腰,见她一声不吭地将苍白无力的长女生下来,错愕地唤了一声‘大姑姐’,语气中透着鲜有的敬畏。娩身卿娘摁揉她的小腹,调整胎位,近侍端来蜜水与红糖给她喝,直到次女平安落地,她才逐渐感到了疼痛,像水波一样从肚子往脊椎蔓延,扩散至指尖。 产后昏睡,半梦半醒间,依稀听见母皇说她生洪姱时只是郡王。那年她十九岁,容姃还很小,刚刚叁岁。彼时的太女是她二姊,随了中宫探花郎,身量纤纤。庄宗皇帝担心二姊的身体受到伤害,想要从宗室过继女孩儿入嗣。她是姊妹中最强壮的,生育于她而言并不艰险,因此才从良家子中抬了白姓,有了洪姱,庄宗于是封她做亲王。不知道是谁教坏容姃,那孩子说要把妹妹掐死,扔到湖里。她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容姃,一遍一遍地跟她说,娘最爱你了,即便有了妹妹,娘也最爱你。容姃又哭又闹,不要妹妹,也不要做王世女,她说母亲只能有她一个。 ‘我以为我和庄宗不一样。’母皇一开始并没有把洪姱当成自己的孩子,可是洪姱只有她一个母亲。姬日妍听见母皇很低的啜泣,她的手还没有力气,没能为母皇擦拭眼泪。昏黄的烛火中,身量极小的两枚女婴躺着母皇的臂弯中。 ‘都是娘太爱容姃了,娘太年轻就做母亲了。’ 姬日妍也没能为自己擦拭眼泪,她说‘娘夺权时还年轻,容姃自幼没了父亲。夷人南下,天灾不断,皇姥姥也不肯再跟娘说话,娘只与容姃相依为命。娘说洪姱不爱姐姐,就是对娘有怨怼,可是娘自己都做不到不偏不倚,娘明明就只爱容姃。容姃将近而立才迁居东宫,娘对容姃就是不肯放手,容姃做什么娘都要过问,可是到洪姱,娘就不问了。就连容姃打了洪姱,言官上奏,娘都要包庇容姃,说是自己的错。’姬日妍捂住脸,激烈起伏的情绪随着疼痛席卷身心,她哽咽道‘洪姱明明就没有害死容姃,为什么娘要怪洪姱?容姃她是自己投湖死的。是容姃害死了洪姱,如果她不死,洪姱也不会死,夷姤也还在。都是容姃的错。’ 母皇颤抖的双唇开合着,说‘妍妍…是娘…’ ‘不是的,是容姃。’姬日妍崩溃地嚎啕痛哭,近乎绝望地叫道‘明明就是容姃啊,娘,是容姃、容姃啊…’ 靠着围屏坐了一会儿,姬日妍俯身在姊妹额上亲亲。热泪滴在长女的唇角,她轻轻抚了去,恐怕惊扰爱女睡眠,转身退出房间。 出生时将将五斤,只有她小臂那么长,姬日妍生怕这两个孩子养不活,将她们送到太常寺,供在娲皇的神龛前。而今已长得很结实,都快抱不动了。在南苑门口伫立片刻,姬日妍叫来瓶儿,对她道“把傅相喊来替本王起草奏疏。本王半夜叁更地爬起来,她倒还敢睡?” “怎么会呢。娄总署刚来,傅相就醒了,穿戴齐整在前院等着参王拜驾。”瓶儿这回一早就把傅相闹起来了,上次王姎在前院发傅相的牢骚,说‘你们这起子人坏透了,把本王当拉磨的驴,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本王。不过就是逛逛郎君堂子,什么大事?追着本王念念叨叨,跟男人一样。现在本王手头来活儿了,你们居然大头一蒙躲在这儿睡懒觉。’ 听说傅相也不得睡,姬日妍这才称心如意,点头道“叫她来内书房。” 外头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不像内院都是自己的人。如今事关她两个小宝儿下半辈子的喜乐,容不得半点马虎。明日一早,殿前辅政的大臣都会知晓馆驿里发生的事,她的奏疏必须在朝见少帝之前成文。 所谓权谋,没有权才要谋,不过是见不得光也上不了台面的权宜之计,那是内宅男眷生存的手段,她夹着尾巴胆战心惊这么多年,抢别人剩下的冷饭保全自身,也该到头了。 北堂岑能有今天,是实打实的军功垒上来的,她这发迹于微末的英雌,多年以来完善兵制,初心未泯,就是还政以后,想必也无人敢动她毫分。老帝师林规多年不倒,家中男儿世代入主中宫,也是因着她完善科举,设立学堂,天下英才一半出身她的门下,她说要为陛下察纳雅言,不过两月时间,各学派着述汇编送入东观,车水马龙,不绝如缕。宋子佩是山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自小同叁教九流打交道,将人性死死攥在手里,卿娘有卿娘的抱负,小人有小人的用法,如何为陛下统御朝臣,笼络民心,她自有思量,使一些特权又有何妨?她官阶里是有个‘直’字,可背地里做的脏事数不胜数,谁管得了她。 大司农虽贪污受贿,却将税制吃得透彻,从中剖珠掘金是她的本事,陛下要还田的时候她能拿钱出来,平时偷吃一点就当提前攒着了。悫王成日不着四六,但她谈论起邻国的地理缘由如数家珍。这些人都是安全的,只要不犯什么重罪,陛下都会网开叁面。只有她,她是皇亲,又参与过宫变,若不能抓住机会以力压人,让少帝不敢轻易动她,她迟早会被削减用度,赶到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去。 王府傅相进入内书房时并未看见定王,她轻车熟路地走到东暖阁明窗前,拨开地上的绒毯,露出火道入口,撬开地砖与垫砖,提着马灯进入暗室。头顶是地龙的烟道,两侧是火墙,傅相解下大氅仍觉燥热,外袍却不敢脱。 只见甬道尽头灯影憧憧,定王手捻线香,头顶‘千秋金鉴’四字牌匾,香案供桌前悬挂阔海亲王坐像,太皇御笔题写‘覆穴摧垒,奉制称蕃。超熊罴旅,盖虎狼师。功高震寰宇,义勇冠叁军。’乌木灵牌上是‘天星芳魂 琼国之英先姊洪姱神位’ 洪姱打的胜仗是不光彩的,她为消磨瓦克达部的战心,向手无寸铁的儿童施暴。姬日妍难道不明白她不适合做皇帝吗?怎么可能。洪姱的骨子里记载着亘古时以摧毁为荣、以力量为自豪的血淋淋的注脚,她坚信生命是力量,一种通过吞食维持自身并生长的力量,而吞食恰恰是爱的表达。皇宫泯灭了她为人的秉性,帝位噬去了母亲对她的垂怜,她因此义无反顾地起兵逼宫。无论吃与被吃,无论是生或死,这都是她最后一次情感的壮举。这似乎可以解释她对北堂正度的仇恨和对言官的畏惧,也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不对六妹和少帝痛下杀手。哪怕成王败寇,她仍然想做母皇的女儿。 母皇是明君圣主,她像寒冬腊月里一轮高悬的艳阳,照亮天下百姓,即便她的阴影遮蔽了洪姱的人生,也没有谁会指责她。哪怕洪姱是那个被她牺牲、放弃掉的怕黑的孩子,是那个尚未出生,就被她当做筹码换取前程的孩子。 一直以来,姬日妍都没忘记自己二十来岁时向涤非她们许下的承诺,那是她的道,是她每一个选择所铺就的前路。她要建立万国来朝、空前绝后的盛世。她要取长补短,含弘光大,要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要踵事增华,品物咸享。她要她的子民跟她一样享受这世上一切的好东西,她要牧笃里旄林这种苦寒之地的君主也能有立身之地,不至于走投无路,侵犯她人的母国和家乡,杀害她人的母亲和女儿。她要如皎皎之月,高悬于天女的盛世。她还要在白昼未至的时间里,照亮洪姱生命的肌理。 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何者?道也。 “你来了。”姬日妍上过香,双手合在身前,缓缓转过身来,道“是时候了,白小幺。待少主舞象之年,重整朝纲,定要清除异己。届时石渠分争,党同伐异,一旦事发,万劫不复。而今有个明晃晃的机会摆在眼前,若能成事,既往不咎,与娲皇天女共保富贵。你为本王拟写谏议,再给萨拉安追写一封信。” 蛰伏多年,和光同尘,定王可算有了像样的动作。傅相引身长跪,奉命受任。起身时,见定王立在香案前,仰望着洪姱的画像,默默然无一言。“王姎此去,在陛下面前锋芒毕露”,傅相在书案前坐下研磨,问道“是福是祸呢?” “你小妮还是太嫩,眼皮子浅得很,眼下是福是祸有什么重要?你就没想过,同样是弑亲之仇,为何北堂就能与佳珲和平共处?”见傅相不说话,姬日妍从香案前拿了只上供的柑橘,边剥边道“因为握手言和是上位者才有的特权。少帝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急于验证自己的力量,她不会放过每个行使权力的机会。等她发现对于本王来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她想,本王就得跪地称臣,她才会真的感到释然。熬到那时候,本王可就有福咯。” 其实姬日妍没有告诉傅相的是,她隐约察觉少帝对她是怀有试探和希冀的。在抛却君臣间泾渭分明又冠冕堂皇的界线之后,她是少帝至亲的姨母。彼时悫王还年幼,对先帝了解甚少,北堂和林规再受倚重,到底还是人臣,金老太太一届宫妇,在先帝断奶之后便被调离少主。姬日妍赌的是女儿对母亲的思慕。少帝从起居注和外戚口中东拼西凑,得到的也只有孝宗皇帝一副支离的病骨,夷姤的血与肉、灵与魂,只存在于她这个四姨母的记忆里。 文武群臣叁天一朝会,大清早娄兆来禀,说定王寅正时就在午门外等候,与给事娘光宪、东观博士改之等多数辅臣联名上疏,议奏拟设使者校尉,以便送使九夷,观察外邦,西学东渐,交流并举,互馈互惠,兴利除弊。 此事正中她的下怀,就算定王不提,她也迟早会交给相府去办。少帝准奏,令给事娘光宪拟旨,悫王述旨。又让东观博士修书一封,待她过目之后,呈交鸿胪寺译官翻译,送与萨拉安追。东观博士尚未领旨,定王上前两步,说奉与萨拉安追的书信,她已写好了,请陛下过目。 一旁的娄兆眼明心亮,将粉色花笺呈递御书案。姬莹婼颇感意外,她向来知道定王有些神通,在朝中也有朋比私党,因藏头露尾地掺和凶逆案,这些年才夹着尾巴学乖。素隐行怪方能明哲保身,已成为姨侄间心照不宣的共识,乍一看到书信中的内容,她才回想起皇姥姥曾说她‘少年老成’,如今将近四旬,世事阅尽,愈发老辣。 “给事娘和东观博士可以告退了。”姬莹婼扫过两眼,暗自心惊,不动声色将花笺盖在案前,又去看娄兆。八面玲珑的娄总署即刻会意,屏退左右,躬身告退。行过定王身侧时,瞥见她略皱一皱眉,眼珠微动,当即心领神会。 “实不相瞒,萨拉安追曾与孤通信,希望孤能授以鹞鹰官职,使其留任京师。想来,正如皇姨所言,是鹞鹰与珊蛮交往过密,恐怕树立派别,谋取私利,不能不防。”姬莹婼说话时将定王上下打量一番,昨夜没少操劳,还能稳稳当当地站着,看来是没被酒色财气掏空身体。“四皇姨心思缜密,眼也毒,只去了馆驿一趟,就能有所领悟。还是去少了,早知如此,孤应当让皇姨多去几趟才是。” “陛下谬赞。臣妇凡百事为,皆出人右,只在人情往来、察言观色时略有些许天才。臣妇昨日听闻珊蛮遇刺时,因正好拿着鹞鹰的义眼,这才躲过一劫,想来是二人关系匪浅。” 四皇姨在书信中建议将鹞鹰留在中土,因艺授任,令达春尽早即位,效忠姨母。她日若生变故,当令鹞鹰挂帅,统御天兵,驰援母国。说是这么说,萨拉安追与她拜为金兰之后有了靠山,大概无人胆敢挑衅肃国边境。即便有,也不一定是坏事,她发兵攻城略地,打下的疆土自然应当挂上天女旗帜,届时设立州府,委派官员治理,一可作为监视九夷的前线哨站,二可作为商路中的补给亭行,用作行旅宿食之馆。 她和萨拉安追自然不亏,四皇姨也能血赚一大笔。她在人前维持着她那割肉一般的姿态,字字泣血地说自己愿将二八稚子送往肃国与萨拉安追结为婚姻,令大司马大将军之嗣率领属官同往。好可怜一片区区怜子心,两位君主对她的封赏,她是闭口不提。 无天女委派,亲王一向食禄而不治事,四皇姨若无所求,就不会这样声势浩大、不问而行地包揽外交事务,这是僭越。实话实讲,姬莹婼有段时间想不起来忌惮定王了,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对时局了若指掌,一眼看穿人心。萨拉安追尚且躲不过定王法眼,她这年轻的帝王只怕受了挟制都反应不过来。 “皇姨就不要再说那些承蒙君恩已有愧惭,世食岁禄心不能安,为孤分忧乃是先帝梦中所托,亲亲之谊甚厚的长篇大论了。早几年孤是孩子心性,一直打压皇姨,如今才知道为人君的不易。母女共治素来是我朝传统,母皇骤然崩逝,归于五行,两位摄政重臣又将还政。孤举目四望,可以依靠的人,唯有皇姨。”姬莹婼摆弄玉佩的手停下,抬起眼帘道,“但是孤想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与皇姨推心置腹。皇姨想要什么?” 当年宫变牵扯甚广,若非太皇下旨,凶逆之罪止于戾王,只怕会罪及支党,要有诛连之祸。尽管如此,少帝临朝的这几年,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将彼时站错队的勋贵下狱按问,试图彻查当年事,闹得人心惶惶。若非林老帝师和北堂将军极力反对,叩马而谏,只怕就不是削爵除国、不复起用那么简单了。 离开百官朝会殿时,娄兆看到定王给她使眼色,那时她还不大明白怎么回事,只找了两名事假的宫妇在跟前候着,以防万一。未过多时,朝会殿前掌事派幼女来送口信,陛下大发雷霆,称定王以毒忍之性度君,亦不信天女实有宽宥之心,种种桀骜狂肆之行,以激上怒,令人将其免冠除带,押往太庙先帝灵前。娄兆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平日侍奉茶水的小姑娘哆哆嗦嗦也不太明白,只说浩荡天恩,加官晋爵,定王固辞不受,要为膝下叁女求个恩典。娄兆叱她糊涂,王府南苑两位世女,何来叁位?此言既出,醍醐灌顶,只觉后背发寒。一把抓住两名宫妇,道“定王为戾王求情,触怒天颜,详情不知。你二人速速出宫,报与王府傅相与辅政重臣。” 五一、姬四犯禁泥沙入海宋珩瞋目水溅滚油 能让宋珩找地儿躲的事情不多,定王为她叁姊求情算一个。乍一听说,宋珩感到相当震撼,少帝刚这个年纪,定王就敢玩儿阳谋,她也不想想,她弟妹如少帝一般大的时候,可谓少年乘勇气,连全副的披挂都没有,提着两把苗刀就敢冲锋陷阵,从托温追着夷人撵到聚金山。岑姐恼火起来还得肉薄骨并,天女若是一意孤行,任凭是谁,说杀就杀,等邪火消散,定王的人头早还落地了。 这是主母家事,但跟她们这些臣女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定王向来擅长激将,她添柴加火,自己往大锅里跳,已经被免冠除带关起来了,少帝绝不可能将此事轻轻放下。她此举是把朝堂上所有人都拖下水。而今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少帝释放王次女,为戾王复爵,拉拉扯扯多年的凶逆案至此尘埃落定;要么由此契机复查旧案,腥风血雨,赶尽杀绝,不在话下——后者实是苛政,一时意气,后患无穷。 且不说定王主持拟写的谏议刚被准奏,她还四处敲锣打鼓,逢人就说自己愿意为了陛下,把爱子送去和亲。单说落在她自己头上的恩赏尽数推诿,请求为叁姊复爵于她无一利,希望双胞胎女儿日后都能袭爵,双王并蒂,共佐陛下,更是无可厚非。横看竖看,都端的是不设图谋,大道为公。定王苦口仆心,为晚辈的日后殚精竭虑,结果却招来牢狱之灾,朝臣们会如何看待陛下?再者她天女姨母,先帝四姊,若从她开始清算旧账,又有谁能躲得过去?眼瞧着人人自危,时局动荡,贤臣良将都会拦着少帝。就算不想和定王风雨同舟,也不得不上她的贼船。 武死战,文死谏,进死敌,退死法。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但谁先谁后还是很重要的。宋珩就准备往后拖一拖,先瞧瞧老恩师有无动作,再看看悫王那边什么动静,最后探探岑姐府上是何口风。思来想去,宋珩还是觉得定王胆子很大,大得有些破釜沉舟的侠义肝胆,大得不管不顾,姊妹情长。这到底是天家,法理被权力踩在脚下,是非对错,归根结底也只是朴素的共情,就看她能否触动少帝最隐秘的胸怀了。 不过凶逆案的遗祸迟早要解决,少帝心中的疮痍不能任由溃烂,再叁用药还不如干脆动刀,她能挑事闹这么一气儿也好。宋珩长叹一口气,翻过身去,找了个舒服姿势枕着方姓的大腿,见闻孟郎蜷在床尾,已经睡得迷迷糊糊,遂把腿伸过去揣在他怀里,捧起书卷阅读,以求静心。方姓抚摸着宋珩柔顺的黑发,绵绵情意逐渐攀上他这年轻继室的脸。 内院的地龙向来不用,他这儿和雪胎屋里才有几盆炭。老家主的几位侧夫冻得受不住,碍着千金在这里,纷纷往雪胎院里去了。方姓坐在床头,素色的单薄衣料紧紧包裹着臀腿,只露出脚踝和青筋交错着的脚面,日复一日挺直腰杆让他十分疲劳,可千金见不得他松懈的样子。 在那场皮影之后,方姓恍然意识到众生永不停歇。有人登台,有人散场,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亦复如是,只有千金是他最重要的人。在老家主去世以后,他一直和千金相依为命,望着千金一步步走上金銮殿,成为庙堂上举足轻重的权臣,他感到非常满足。回忆起老家主去世之后的那段时间,他简直就像遭到了魇镇,千金后又请了叁圣庙的娘娘来做法事,为他驱邪荡秽,他才日复一日地清醒过来,找回了自己的身份。千金因此而感到快活,脸上的笑容多了,在他跟前时放下肩负的责任,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活泼。帷幕与灯影之间,他比划出身型曼妙的野鹿,千金依恋地偎在他怀里,小兔子手影投射在墙上,一蹦一跳地立起来,用小嘴巴碰碰鹿唇。翻罢了两卷书,千金就歇在他这里,闻孟郎铺好床榻,整理枕席,将帘子打下来,他贴着边儿睡在床榻外侧,抚摸着千金的后背,哄她入睡。 平时都是雪胎去东观接两名小姐回府,有时千金也去,同雪胎并着肩慢慢行。看着她二人的背影,方姓觉得千金长大了,忧虑她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晚上用罢了饭,千金留在房里跟他说话,送他路边摘的花草、捡的小石头,他才感到些许心安。有时千金也送些她亲手做的东西,草绳扎的蚂蚱,柳条编的花篮,都是成对儿的。她从小就像男孩子一样文静,喜欢做这些小东小西,送他一个,送老家主一个。闻孟郎会替他认真收好,每天拿出来擦擦,再摆回架子上。 “百战舌锋少年狂,避武妇,惊文娘,欲填沟壑,搅淘百尺浪。”宋珩正阅读的是佛多现二神足力降龙女的故事,想求个宁静,却放不下定王,索性长叹一声,把书一扬,两手迭在腹上。救生佛多以神通羞辱龙王姊妹,谴责二龙过去作鄙恶业,乃至堕畜生道中,受斯恶报。后来更作猛毒心,杀害有情,因此堕落地狱,更无转世之处。只有皈依慈姆,受五学处,至尽形寿不复杀生,方能解脱恶报,永坐莲台。 清风宛若涟漪,吹起正堂的白帷帐,陈列博古架上的皮影簌簌作响。躺了一会儿,宋珩觉得困倦,翻身把脸埋进方姓怀里。她一有动作,闻孟郎就惊醒过来,待她躺好,才又趴下去,将她的双腿往怀里拢了些,心安理得地闭上眼。千金喜欢她的小狗,吃住总在一起。阳光穿透混沌的雾霭,照进这小小的偏安一隅,然而浓郁的阴影仍然覆盖着目力所及的穹顶,看不见太阳,只有朦胧的天光。 很长一段时间,宋子佩都没有再做梦了。方姓变回从前那副温柔又熨贴的模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她。曾几何时,光风冉冉菲菲,她和母亲年轻的继室一起荡秋千。时逢日晡,艳阳高照,她仰着脸去看方姓琥珀色的眼瞳,说‘等我长大了,叔叔就配给我好不好?我想要叔叔给我当正夫。’方姓并没有认真听她说话,只是笑,手里捏着一枝山栀子,浓郁的香气很快就使人失去分辨层次的能力,红艳的栀子果酸极,通常用来染色。 她那时还不懂得女男间的事,不明白母亲的部分财产不能为女儿所继承,更不知道方姓是个不守本分的贼淫夫,染坊的少当家只不过是送了他一捧花,说‘栀子同心好赠人’,就轻而易举地将他勾到手。比起悔恨和恼怒,宋珩更多的是感到耻辱。她出身于书香门第,衣冠之家,却为这样的迷障所蛊惑,所诱骗。彼时她是那样稚嫩,方姓竟将她的依赖和眷爱化作利剑来伤害她。傍晚殷盛祥和的夕阳成为她人生中最灰败的时刻,方姓站在仪门前冷淡地望着她,在听闻母亲的死讯之后面无动容,也没有派人去本家报丧,只是‘哦’了一声,说‘把这个小蹄子轰走。’ 那一刻宋珩真切地感到自己内心有一处塌陷了。黄昏风雨黑如磐,别他不知何处去?那之后她仍然不死心地回去找过方姓,踮着脚吃力地叩动门环,再也没有人来应她。宋珩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中存在这样的过往,她不能容忍方姓偏离她脑海中慈父贤夫的形象。 千金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甚至能看见汩汩流动的血管。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躺在他大腿上,温热的呼吸隔着布料烘烤着他的小腹,两手搂抱着他的腰,发凉的掌心探入衣衫,紧贴着他的皮肤。仔细看她的模样,其实和幼时并无太大的改变,眉睫仍然很淡,悬胆与口唇丰腴且正。她的指尖时而蹭到后腰,这让方姓感到煎熬,他的目光落在厅堂,视线在空气中找了个虚无的焦点,屋内的空气逐渐变得燥热,炭火焚烧时发出的细碎声响也被放大。千金似乎睡得很熟,方姓瞥了她一眼,微微弯下腰,往后挪动身体。 “动什么?” 腿上忽然一轻,千金毫无征兆地醒来,撑着身子缓慢地坐起来,黑发顺着肩头奔涌而下。方姓身子僵直,还未来得及掩饰,手腕已经被一把攥住。“父亲,您在做什么?”千金的视线落在他下腹,隔着布料已能看出凸起的轮廓。良久,千金侧过脸从发丝的缝隙间瞧着他,嫌恶地皱着眉道“一起邪淫念,则生平极不欲为者,皆不难为。万恶淫为首,您为什么就不明白?” 她又露出那样的神情了,双眸中凝结尺厚的冰壁,这让方姓下意识地回想起疼痛,感到极深的畏惧,然而身体的反应却和内心的想法背道而驰。 “父亲,您之前就跟外头的野女人姘在一起,家丑不宜外扬,我姑息您。为什么您心里永远都有那样污浊的念头,永远都管不住自己?我还在您腿上躺着呢。”千金松开他的手,坐直了一些,问道“您将我置于何地?” 青年时缠绵病榻,千金的身体孱弱异常,稍大的风都恐怕将她吹倒。方姓望着她,喉头哽动。恰恰是因为千金亲昵地躺在他的腿上,他并没有动什么念头,不知如何辨驳,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千金身后如浓雾般摇晃着升腾起魁梧的身形。她的小狗醒过来,舒展身体,俨然如同她阴影中的忿怒相。 “您还是太年轻了,揣着不该有的念头,情思昏昏地想女人。”宋珩感到很受背叛,久违的耻辱感涌上心间。不管她怎么修剪、矫正,方姓永远都在她不经意时生长出斜倚的花枝,想要离开内院的高墙。她沉默着靠坐在床头,感到无比失望,对闻孟郎比划道‘藤条、竹篾。’ “不要、不要…千金,我没有想女人,我没有想…”方姓看见闻孟郎穿上衣服到院子里去了,已然预料到等着自己的务必又是一顿好打。他去拉宋珩的手,伏低身体苦苦哀求,两眼含泪地摇头。闻孟郎进屋时一如既往地关上了门,房间内霎时暗下去,他将竹篾整齐地放在床边,走上前来抓住方姓的衣领往前厅拖拽。方姓犹不肯松手,往床里躲,绝望地恳求千金原谅他。 ‘叁十’,宋珩想了想,比划道‘左腿,后侧。’ 明明已经很多次了,方姓就是没有长进,伏在大椅的靠背上又哭又叫。“我很生气,父亲。您让人失望,不止一次辜负我的期待。”宋珩拾起几根竹篾,横纵排布在掌心里,按压一挑一的顺序穿插编织,用冷淡的口吻道“安心受教。我一会儿来看,若不是平行分布的印子,就让孟郎重打——您也知道我很讨厌淫乱的男子吧?随地发情,简直像种畜。” 清洁和齐整是千金最基本的要求,孟郎在这一点上深得她的心。方姓攥住了大椅的扶手,叼着自己的手腕克制下意识躲闪的冲动。前几下肯定已经打歪了,她从不试图纠正,而是在右腿上打新的。衣服遮蔽的地方那么多,只要她不满意就会再叁重来。 藤条细且柔韧,孟郎对人又欠缺同情,头一记的痹痛还没有漫散开,第二记就已经落下。方姓疼得浑身发颤,腿上已经没有一块好肉,求饶的话说不全,浑身都汗湿了。他以为自己早已被戒尺打怕了,却不想还有更折磨人的。前几天千金还让闻孟郎打了雪胎,因为乘轿出门时遇见大将军府长史,她上前来寒暄,雪胎没有得到千金的允诺,就私自挑起了轿帘。挨了那一顿打,雪胎才知道人说‘老爷思念老主母,一会儿就安静了’,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托辞,千金与母亲的继室关系微妙,他连着好几天都满脸木然的神情,没有来请安,千金也不强迫,宋府上下都弥漫着相当的隐私感。方姓本以为雪胎是王府出来的人,会受不了这样的屈辱,向王姎或者旧主诉苦,检举相府司直私德不修。他很担心千金的仕途被影响,宋府因此而门庭没落,遂令长仆去监视雪胎,然而雪胎害怕的也正是这个,如果千金倒台,他的下半辈子就没有着落了,故而对此叁缄其口,休养了几天之后就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晨昏定省,雷打不动。千金晚上要留在他这里,雪胎也不说话,安静地离开,不忘掩上房门。 连侯夫婿的棣华都自觉地维护千金,别人更不敢出头。已经没人再动一点儿反抗千金的心思了,身家性命全部系在她身上,在宋府她就是王法。方姓的眼泪流得很凶,直到闻孟郎停下,他都没有反应过来,以为自己还在挨打。左腿后侧肿得发烫,从腿根到膝弯,稍有些许颤抖都刺痛难忍。千金还是寻常的口吻,下了床走过来,说“肃人说北母第九女产下人王,母胎中的羊水则化成男子。供养她人是男子在俗世中的使命,若是完成得好,才有可能回归母神的怀抱,获得安宁。缺乏教养、不受管束的男子会被骟割,变成不女不男的畜类,失去进入白山圣殿的唯一机会,永远地被母神放逐,被族群抛弃。”她蹲下身,掌心中是竹篾编就的环扣和笼身。 “然而中土认为娲皇浴血产育,亘古先民俱托一体。身体发肤受之母父,所有人都是母血父精所化,不可随意施加肉刑,否则就是不敬母亲。不敬母亲就是不敬神明,不敬神明就是不敬天女。”宋珩比了比贞操笼的大小,相当合适。她感到满意,遂站起身,交付给闻孟郎。她的小狗单纯又天真,摊着手掌接着,不解地歪了歪脑袋。宋珩看到他,心情就会很好,耐心地比划着解释。闻孟郎领悟了宋大人的意思,便一丝不苟地执行。 两枚阴丸相继塞过环扣,会阴的皮肤被竹篾边缘磨得很痛,方姓哀哀地哭叫一声,想到是千金在拘束他缺乏管教的身体,感到十分不齿,笼身套住阴茎,闻孟郎有些笨手笨脚,不知道怎么扣上,遂抬脸去看宋大人。‘不错,摸摸。’宋大人没有责备他,反而嘉奖地拍拍他发顶。闻孟郎垂着眼帘站起身,让到一边。 “像父亲这样年轻鳏居的男子,务必要管束起来,才不会失规。”宋珩将笼身偏转一些,把多余的竹篾穿插进环扣的缝隙间,轻微拧动,用手背拨弄了两下。方姓哼了一声,颤巍巍地将脸埋进臂弯中,没有说话。 “外头的野女人只会让您感到疼痛,父亲。”宋珩说着,手掌从他沟壑分明的单薄小腹一路轻抚上来。她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搂着方姓的腰,摸着他细腻的、玉一样的皮肤,就会睡得很安稳。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更小的时候是拥着母亲,分房以后她就拥着乳娘。母亲说这个习惯不好,要改掉,谁也不敢违逆家主的意思,只有方姓偷偷让她搂着。那时她觉得方姓对她特别好,比母亲还要好。 真是污点。 宋珩止住了动作,指尖从方姓的腰间缓慢抽离,道“别再有非分之想了。” 【番外六:騃女娇儿】 不知第多少次被跪了满地的世夫围在当中,姬莹婼感到很委屈,鼻尖发酸,往地上一坐,张着嘴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天阴了,她睁眼一看,面前蹲着的是关内侯。体量极大一虎将,遮天蔽日。 “陛下何故儿啼?”关内侯抱着膝,用和蔼的神色望着她,问道“可是宫内居住不惯?” “没有。”姬莹婼摇头,把眼泪擦了擦,吸吸鼻子,问道“关内侯哪里来?” “臣从朝会殿来,禀过太皇,正要出宫述旨。”关内侯托住她的两肋,将她从地上抱起来,为她将衣服掸干净,道“陛下哭时不当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哭不体面。” “不许管我!”姬莹婼拍开她的手,声音还带着哭腔,望着身边一众世夫,怒道“你们都不许管我!” “陛下,您的圣体金尊玉贵不足形容,仆等不谨慎小心着伺候怎么行?万一有个闪失,仆等万死莫宥。”为首一个世夫俯身再拜,他身后一片都跟着伏下去,请求陛下乘坐銮驾返回弥光殿,回去以后,陛下想怎么玩、玩什么,他们都陪着。姬莹婼气得又哭又叫,偏生又没办法。她有回听见皇姥姥说小皇帝不能出任何闪失,否则身边跟着的这帮人都得掉脑袋。不管她走到哪里,都只能看见黑压压一片伏低的头颅,那些带着孩子的宫妇就像躲避瘟神一样躲她,谁都不敢跟她玩。 “陛下平日里不跑不跳,林老方才还同某说,陛下不活泼,不像这个年纪女孩子的所为,说得我等都很忧心。好容易从寝宫里出来,这才挪了几步路,为什么又要回去?”关内侯看那世夫,盯了好一会儿,忽然将眉头锁住,抬手喝退銮驾,不准上前,回过头柔声问道“陛下要去哪里?” “不知道。”姬莹婼委屈巴巴地说着,她也没去过哪里,从弥光殿出来,最多到芳林园,逛一逛就回去了。只在皇姥姥跟前,还有几名近侍陪她玩一会儿,最近皇姥姥精神不太好,有些渴睡,她每天请过安就走,回寝宫读书,一读一大天,都还不如以前在东宫的日子有趣。问她去哪儿吧,她也没个主意。关内侯沉吟片刻,问道“那陛下跟臣去南宫吧?陛下日后理政都在南宫,陛下想去看看吗?” 北堂正度拿着圣旨去找太皇加盖金印,结果把小皇帝给抱出来了。几位重臣正在却非殿议政,嫖姚将军苏桓即将送印还乡,临走前要求朝廷拨抚恤金给向西北征战阵亡的将士遗属。地官掰着手指头算账给苏桓听,说朝廷当年对外作战,可养了八千名重骑兵,这是多大的开支?骑兵得配马,一个人配两匹马,每十个人还得配三十个良家子,经管着她们的铠甲、兵刃,还得照顾她们日常起居与伤病。她们身边得配战兵和辅兵,她们的家属还得减税,那是八万户人家,整整两三十万人。朝廷打下聚金山不容易,三年的休养生息才刚填平亏空,百废待兴,处处都是用钱的地方,哪有余钱?而且朝廷养的那些战马到处屙屎,草场都坏了,还怎么养牛养羊?怎么耕作?边疆收不上来税,要同乡的农户平摊,起码得有十万户支撑吧?这钱是说有就有的吗?不是已经立坊旌表了吗?还要怎样?说着把账本丢给她看。 “你别跟我扯什么养五十个骑兵能养一千个步兵了,养都养了,还死了将近一半。你当夷人多好打呢?你当三娘乐意养这么多重骑兵么?打到最后,那不就是我和侯姎带着骑兵往前冲么?不然你还能在这儿坐着吗?你早他爹的滚去给夷人养马去了。你现在开始跟我算账,说养骑兵把军费都花了,当时要打聚金山你拍着胸脯说养得起,孩子我给你生出来了你没奶了。你就说给不给吧,你从哪儿弄来钱我不管,这个钱你不给,我天天追着你要。不行你给朝廷打欠条。”老苏桓看也不看就扔回来,砸得地官人仰马翻。地官让她少要胡搅蛮缠、撒泼打滚,说“我跟你个莽妇说不清楚,这不是算账给你听,告诉你钱都花哪儿了吗?怎么还急眼了呢?拆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用?你侄子在后宫,你让他以身作则地缩减用度,他怎么不听你的呢?” 前些日子找苏御夫要钱,碰了一鼻子的灰,苏桓想起来就来气,拍着桌子骂道“老娘为天女流过血,他们那些没逼的东西,我操——” 在苏桓说出‘他爹’两个字前,林规看见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行至门前,立马眼疾手快将苏桓一把摁下,脑门子撞在书案上,‘咚’一声。小皇帝仰脸问关内侯什么叫没逼的东西?关内侯说这是骂人的话。 “哦。”姬莹婼答应了一声,让几位重臣平身。注意力早已被南宫前的空地上玩耍的小娘吸引过去了,足有十几个,跟她差不多大,追逐打闹,两个稍长些的宫妇赶忙叫停,带着上前来请安,还有一个爬到石阙最上头下不来了,急得嗷嗷直叫。关内侯打眼看过去,见不是自家的,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你爹的别蹿了你个死丫头!”苏桓一抬脸就恨不得晕过去,那不是她的是谁的?急得冲出却非殿,踮着脚把小五给抱下来,怒道“陛下亲幸北宫,你还不给我过去参拜!”说罢又回身行礼,道“臣年轻时堕马流产,不能生育,从西北回来,又认养了五名孤儿,这是最幼的小五。”见小五还嘻嘻哈哈的,人都晓得作揖行礼,就她还在乐,无奈叹气,贴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臣的犬女从穷乡僻壤出来,不大灵光,望陛下多担待。” “臣等公务在身,陛下愿不愿意屈尊先和她们耍子片刻?容臣等稍后来禀。”关内侯俯下身,点指道“那两位是五经博士的孙女,这两个是臣的闺女,那五个都是苏将军家的。另几个臣也眼生,说不上来。” 朝臣坐官署理事,休沐日结束又要回宫,足有十天不能见面,抱着不到外傅之年的小女儿亲个不停,一会儿心、一会儿肝,总想带在身边,时时刻刻不分离才好。夫侍怎么劝都劝不住,人嘴里振振有词,说深院男眷带大的孩子没出息,出去见见世面,日后继承娘的衣钵。待一觉睡醒,早起洗面了,见到五六岁的小孩子绕着诸房爬高窜低,叽叽喳喳,逢人聊天,冷不丁往娘身上扑,有时还扑错了人,招猫逗狗,谁见谁烦,实在影响娘们看卷子。便又觉得自己很冲动,懊恼不已,孩子还是别人带来看着可爱,扫帚一拿就轰出去,有多远滚多远。南宫的宫妇们就在长街上等着捡孩子,待查验过腰上的小鱼牌,与午门处的入宫注录勘合无误后,就领着大人们的千金找地方玩,通常成群结伴,远远望去便觉头疼。 北堂岑蹲下身嘱咐两个闺女,说要让着陛下一点,知道吗?小五已经上前来,拉着小皇帝的手,说‘陛下来一起顽,你别怕,我们不欺负你’,把满脸茫然的小皇帝给拉走了。苏桓攥着拳捶脑袋,五官皱在一起,憋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仰头高呼‘吾命休矣’,北堂岑赶了自己两个闺女也去跟着,抱着膝看着苏桓乐,苏桓说她真是个莽村姑。 “我怕陛下在北宫憋坏了。”北堂岑坐在丹墀前的台阶上看着,见林老走出来,遂解释道“世夫怕磕了碰了,太皇降罪。这也不让,那也拦着,跪了一圈儿把陛下围在里头,惹得陛下直掉眼泪,我就给带出来了。” “一群糊涂东西。这个岁数的孩子才刚懂些道理,接触万物,熟悉自身,有些磕碰亦是常事,岂有因噎废食的道理?”林规望着空地上的一群小娘,遥遥行了个礼。孩子们熟悉起来很快,尤其像小皇帝才刚七岁,不大不小,正是疑问满腹,对什么都好奇的岁数,这么大的孩子是最活泼的。小皇帝本就目睹过宫变当夜的血腥屠杀,足做了一年多的噩梦,若再被压抑了孩童天性,日后长成个暴虐的性格,只怕要不妙了。 “自己图省心,不看着,反让陛下不要跑跳,这还不算渎职么?理应查办。”地官说罢,苏桓很赞成地点头,用她家那几个皮猴子举例子,简直不会好好走路,一天不摔五个大马趴不算完,泥潭里头打滚,根本涮不干净。林规捧着茶杯,说不过苏将军你家的妮子还是有些太顽皮了,回回去你家,你身上都挂着仨。 正说着话,小皇帝‘哒哒哒’地跑过来,粉着张小脸气喘吁吁,把外袍往北堂岑手上一搁,又跑出去了。小衣服不大点儿,显得格外可爱。北堂岑愣了一会儿,埋头迭上,放在膝头,道“某在这里看着,您几位接着议政吧,某能听见。” 小皇帝此刻正在兴致勃勃地捶球。苏五用石头在地上画了个圈,每个人选一种颜色的小球,隔着五十步,用木槌把小球打进圈里,将别人的球撞出去,最后圈子里谁的球多,谁就赢了,嬴的人可以弹输的人一个脑瓜崩。姬莹婼第一次玩,还不是很会,两个球输给了北堂雾豹,她愿赌服输,闭上眼等着雾豹弹她。玩伴们又笑又闹,说雾豹是武妇的闺女,弹人可疼可疼了,陛下肯定会哭鼻子的。姬莹婼怕疼,这会儿有点想反悔,可是又怕她不认罚,以后别人就不跟她玩了,遂睁开一只眼,道‘我才不哭呢’,看着雾豹走过来,撸起一边袖子,又赶紧闭上了,往后直缩脑袋。 雾豹已经是大孩子了,北堂岑很放心她。听却非殿内在商议裁减宫人的事,这么一裁,不知道能不能扛得住。林老暂时不能动随侍的男官和宫侍,针黹夫可以发到尚服局,杂役和厨郎也可以按品级裁剪一部分。陛下还小,又不需要夫侍进御,只把掖庭局留着,其他四局可暂时并入九部四十八处。苏桓让地官把她的卷子先批了,说三个月,在她送印前办完。地官说宫里节俭出的银钱,要总署先报给少府,少府报给监兑,才能再做分拨。现在这个总署又不靠谱,六个月的数儿落在手里,肯定只有三个月的。 一言不合,地官和嫖姚将军又拍着桌子吵嘴,嫖姚将军说她这个辅政大臣做得真窝囊,还九卿呢,这辈子都收不上来个实数儿。地官脸红脖子粗,瞪着眼嚷,‘我就窝囊!’ 小皇帝闭着眼睛等了好久,却只等来很轻的一下。她茫然地睁开眼,看见雾豹冲着她笑,一歪脑袋,头绳上缀着的小玉刀轻轻晃动。是苏小五最先反应过来,指着雾豹道“她玩儿赖,弹她!”便一拥上前,撵得雾豹满丹墀乱跑。虽然不知道姐姐跑什么,但看姐姐跑了,冥鸿也跟着,咯咯直笑,边跑边叫。 “慢点儿!”北堂岑喊了一句,不过没人理她。 苏小五从来没有机会弹雾豹的脑瓜崩,不抓住她不算完,雾豹往宫妇后头躲,抓着宫妇的衣带,冥鸿自然而然地抓住姐姐。也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玩马虎叼羊,五经博士的两个孙女就拉着姬莹婼也过去。苏小五当大老虎,张牙舞爪地来抓小羊。小孩儿之间的情绪本就是一个带动一个,原本姬莹婼还有点不明所以,苏小五扑过来,宫妇伸手拦她,大家都跟着宫妇往后转,她不自觉地就很兴奋,小脸跑得粉扑扑的。 马虎叼羊的游戏北堂岑小时候也玩过,人只要一多,在后头的就得一直跑。说起来,倒更像黄蜂甩尾。正想着要不要提醒一句别摔了,天娘姥姥就迫不及待地显灵,世事原本如此,好的不灵坏的灵,小皇帝一错手就被那力道带得扑在地上,后头是五经博士的孙女,也跟着摔了。小五把两人扶起来,那宫妇一回头,吓得魂都要飞了,跪在地上捧着小皇帝的手,不住问她没事吧?疼不疼? 见关内侯阔步走上前来,姬莹婼其实是很有些心虚的,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出闪失’?会不会有人因此掉脑袋?她好不容易才有些伙伴,如果以后大家都不肯跟她玩了,那她要怎么办?“我没事哦。”姬莹婼将两手往身后一背,仰着脸对关内侯道“我是自己摔的,我没事哦。” 那是小孩子逞强时才有的语气,眼圈都红了,还不给人看。“臣知道,臣看见了。”北堂岑让雾豹把其他小孩儿领到一边去,特意嘱咐了先别告诉苏将军,省得她脾气上来要揍小五。正准备跟那宫妇说两句话,让她先起来,小皇帝就往跟前挪了一步,把那宫妇护在后头,强调道“我没事哦,真的,不关娄兆的事。” “小娘们一处玩耍,有些磕碰是正常的。臣知道陛下没事,也知道不关娄兆的事。”北堂岑停顿片刻,问道“陛下能不能给臣看看?” 见小皇帝犹豫,北堂岑接着道“臣是宿卫之士,天女押衙,保护陛下是臣的职责所在。是臣把陛下带来南宫,臣须对陛下负责。” “那你不能跟别人说。”姬莹婼还是信任关内侯的,将两手递到关内侯眼底。她有时半夜惊醒,哭着不敢睡觉,皇姥姥就把窗牖挑开一道缝隙,让她往外看。 静夜之中,关内侯端一把大座,守在寝殿门前,身影岿然不动。阶下宫灯明灭,长枪横在膝头,寒芒正盛,尚未唤醒渴血的本性,安睡如婴儿。皇姥姥说‘那是我义女北堂,孑然一身,举目无亲,拜在天女门下。不论谁想伤害婼儿,须得先踏过她的尸骸。’ “娄兆,你去太医院取些跌打酒和细帛。”北堂岑将小皇帝抱到丹墀的台阶前坐着,宫人已打来清水。北堂岑捞起帛布拧干,擦去陛下掌心内的浮土,两道擦伤如同玉沁,缓缓往外渗血。姬莹婼拧着眉,小脸皱成一团。“痛吗?”关内侯笑着问。“不痛。”姬莹婼瓮声瓮气地作答。 “陛下是第一次摔跤吗?”北堂岑给她披上衣服,又将裤腿卷起来。膝盖也都擦破了皮,已能看出淤血了。“嗯。小时候也摔过,但不记得了,那些不算。”姬莹婼靠在关内侯怀里,怕自己掉下去,遂两手圈着她的颈子。姬莹婼身上挂了彩,她的几个小伙伴也无心玩耍了,一会儿跑过来一个,探头探脑地瞧一瞧,问两句。只一道玩耍了半个下午,感情深得像是从小玩到大一样。 娄兆拿来了跌打酒,北堂岑问她有没有惊动太医院的人,她摇头,道“只说是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跌了,没说是哪个。”她看出来小皇帝不想让人知道,于是三缄其口。还挺聪明呢。北堂岑低着头给姬莹婼上药,替她揉着膝盖,夸赞道“北宫的宫妇和世夫们都不敢带着陛下玩耍,只有你有胆气。”说罢又问小皇帝,道“陛下喜欢娄兆吗?” “嗯。”姬莹婼点头,说“喜欢。”她觉得膝盖有些痛,不由往后缩,将关内侯搂得更紧了,委屈道“那些世夫平时都拘着我,不让我干这个,不让我干那个,不让跑不让跳,动不动就跪一圈,把我围在里面。”说着说着就淌眼泪,娄兆跪在阶前给她擦,连忙安慰道“奴婢陪着陛下玩,陛下尽管跑,尽管跳,奴婢都能追得上。”北堂岑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见她目不斜视,一副发自肺腑的模样,便想着顺水推舟算了。小皇帝刚一点头,北堂岑就轻轻踢了踢娄兆的小腿,让她谢恩。 夕阳西下,晚风摇曳。姬莹婼很舍不得自己这些玩伴,说要跟她们都说完再见才肯回去。北堂岑坐在丹墀上等着,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苏桓到底还是听说陛下跌跤的事,着急忙慌地跑来询问,她说跌跤,北堂岑说蒸饺,她说苏五,北堂岑说端午,她还不明白,就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地官看不过眼去,一把将她薅走,说“行了,做君臣的日子在后头呢,孩子一起玩儿有家大人什么事?问问问的。” 小皇帝磨磨蹭蹭地不想回寝殿,北堂岑将她带出来,自然也得负责送回去。陛下的銮驾来接,说是太皇醒了,见天色已晚,留关内侯伴驾,弥光殿赐膳。姬莹婼听罢觉得很开心,又让宫人去回话,把娄兆调到跟前。她不要坐步辇,牵着北堂岑的手慢慢走,东拉西扯地和她聊天,问她是皇姥姥收的义女,那是第几个女儿呢?君臣有别,北堂岑想了想,说“大概是最幼的一个吧?” “那我也可以喊你小姨吗?我知道小姨姓北堂,单字名岑,是山今岑,对不对?”姬莹婼开心起来总是蹦蹦跳跳地走路,北堂岑笑着望她,确有一瞬忘记眼前这是皇帝,只和冥鸿雾豹、和她自己一样,是无母的孤女。 “对。臣叫北堂岑,山今岑,字正度。” “小姨可以再把我举起来吗?像下午那样。”姬莹婼停下来,想一出是一出地张开双臂。这对北堂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弯下腰,问道“举高一点?” 弥光殿的几名世夫打着灯笼出来找,一眼瞧见关内侯托着小皇帝的两肋把她举过头顶,简直像提溜小猫,陛下的双脚还没有着地,她又猛一抬手,这回是把陛下给抛了起来,又在半空接住。两个人在长宫复道内玩得不亦乐乎,年轻宫妇十分眼生,就在旁边看着,也不晓得上前制止。这个舞刀弄枪的莽妇。平时他们生怕陛下磕了碰了,千金贵体哪能让关内侯这么抛来抛去? “陛下,危险啊陛下。”世夫迎上去,伸着手要接,关内侯就不给,一拧身将小皇帝扛在肩上,反手托着腰,另一手摁着腿。世夫急得直抖手,说“太高了,陛下。侯姎,不能这么玩,快把陛下放下来,快放下来。” 关内侯的肩膀上居然可以坐人。姬莹婼感到相当震撼,她正在兴头上,世夫就又来泼冷水,跪在地上求她下来,还是那一套,说她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这是要仆等的命啊。“我下午跌了一跤。”姬莹婼将裤管撩起来,给世夫看她膝上的淤青,又笑着伸手,说“你看,我的手也破了。这叫不叫闪失?” 从前小皇帝都不吭声,要么就是哭一阵子,哄一会儿就好,自己看书去了。世夫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提着宫灯上前两步,雪白的皮肤上一片淤痕,胭脂颜色,还能闻见跌打酒的气味。“不是,侯姎…陛下,这怎么搞的呀?”世夫急得要哭了,又不敢用手碰,姬莹婼拍拍小姨的肩膀,让她把自己放下来,牵着她的手往弥光殿内走,云淡风轻道“跌的呗。在玩马虎叼羊,啪嗒一下就摔地上了,摔得可瓷实了。” “侯姎。”那世夫对这样的局面十分茫然,又去看关内侯。“小心些是好事,但陛下这样的年纪,岂有不玩的?陛下要玩耍,你们就应当跟着,你们不跟着,反而不让陛下去玩,这莫非还不叫渎职吗?”北堂岑尚且有个分寸,北宫的人如何当差,她不便多言,毕竟太皇未将这样的权柄交付于她。世夫自认为没错,就是再跟着,也怕有个万一,他很不明白为何平日众星捧月地环绕着陛下,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陛下却不开心。关内侯带着出去一趟,还跌了一跤,小皇帝倒快活得什么一样。 现在看弥光殿也觉得很顺眼,姬莹婼兴致勃勃地走到桌前坐了,看几个蔫头搭脑的世夫进来传膳。她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晃着腿说“没逼的东西。”世夫被她骂得一愣,也不敢留在殿内,又羞又怒地退出去,只敢咬着唇,两眼含泪地望向关内侯。北堂岑把脸别到一边,一副事不干己的样子。 不过苏桓骂人还是太脏了,一学一个准儿。北堂岑方才还在想怎么跟太皇开口,提出要裁减宫人的事,这下也不用发愁了。遂让娄兆去永乐宫回话,就说陛下将御前的人骂了,恐怕世夫心有怨怼,先裁撤下去。待明日她去觐见,商议是否添补。娄兆领了命,心里也有些哆嗦,走到门边,关内侯又将她叫住,犹疑着问道“陛下骂了人,太皇若是问起来,你晓得怎么说吧?” “晓得。”娄兆飞快地瞥了一眼小皇帝,埋着头道“实话实说。是嫖姚将军下午来却非殿找林太宰。” 五二、折衷是非主母言和固辞不受定王死谏 景葵端着文盘走在廊檐底下,听见王姎在屋子里哼曲儿,什么‘戍守边庭三年景,愁云惨淡万里凝。战火将军着铁衣,狐裘不暖薄锦衾。’景葵却不懂梨园行当里管什么叫‘哀音’,什么叫‘润涩’,只觉得低腔盘旋下行,若说寓情于声,也怕是悲情。他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见到屋内景象,不由一愣,片刻后才小声唤道“王姎,用膳了。” 巨幅砑花粉笺从床榻铺陈至地面,卷草纹饰涂有云母,印压着织品般的横斜纹路。光线从窗牖的缝隙间照进来,在昏暗的内室流淌,纸面波光粼粼,似月下静湖。定王横卧在薄衾上,盖着海龙皮大氅,毛笔盘着黑云似的垂髻,已很松散,簇在雪白的颈项间,墨迹点染双唇,顺着下巴滴落胸脯。见人进来,她懒散地挑开一侧眼帘,皱着眉道“太亮。” “是。”景葵赶紧回身带上了门,屋子里暗下去,纸面的光晕也随之消失。景葵这会儿才看清,那是定王的陈情书。砑花纸工艺复杂,相当贵重,多用来书写尺牍,却没谁像她舔饱笔墨,写上洋洋洒洒的万余字,纸上的云母粉影响了笔触的呈现,浓淡斑驳,墨趣生动,简直像画儿一样。景葵心里怦怦乱跳,将文盘搁在桌上,安静地布菜。 身居高位,她是除却天女之外最尊贵的存在。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承袭母神血脉的王女们矜贵又挑剔,正如同上天所降的玄鸟。景葵实不敢冒犯于她,然而陛下的口谕言犹在耳。 “王姎,上午时候,王公子莲伐鼓叩阍,请见陛下。” “养儿得济。”定王眼都不睁,不咸不淡地感慨了一句。 忖度片刻,景葵接着道“陛下诏车骑将军、相府司直和太医令华姥入宫,似是为了凶逆案的事。”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似是?”姬日妍从床上坐起身,嫌冷揣起双手端在胸前,神情还是寻常,道“伺候本王洗漱,准备接驾吧。” 和王姎之间隔着纸张的长河,景葵应一声是,说“请王姎稍候”,便跪下身收拾花笺,整齐迭放,刚想捧给定王,便听她道“派人直接拿出去,交给陛下。” “是。”景葵垂着眼帘应答,转身出去送花笺,过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捧着铜盆回来。 傅相还是年轻浮躁,已坐不住了,想把她捞出来。小莲花务必是听傅相添油加醋地胡乱分析一通利害,恐怕他的娘要死,遂哭天抢地自请和蕃,以偿母过。那是个从小捧在手心里娇养长大的孩子,若不能接着过他那奢靡日子,他才真是恨不得死过去。不过只是配给萨拉安追而已,说到底那也是个皇后的尊位,他在中土又当不上。姬日妍不觉得有什么,她的小莲花承受得住,想让那孩子活下去,需要的仅仅只是珠宝和华服。 若是早些时候知道车骑将军在查凶逆案,姬日妍恐怕还有些畏缩,没准儿会考虑借坡下驴。但在这炭火不足的破屋子里关了一天一夜她都能挺住,事已至此,她期待的可不是各退一步。少帝很年幼的时候,她也是风光过的。母皇封她扫北前将军,先帝拜她南苑五德王,授金册金宝,护卫甲士三千,隶籍兵部。冕服、车旗、邸第下天女一等,令侯爵卿娘皆伏而拜谒,不得钧礼。后来犯禁,母皇革除她的军政大权,亲自替她善后,令她安静行事。保她的是太皇,是少帝最爱的皇姥姥。 洗过了手,姬日妍挽起衣袖漱口净面,发现细帛上染了墨渍,景葵立马捧了铜镜来给她照。平时她还挺爱看美人的,现下却感到很不爽。同少帝的角逐让她心力交瘁,太庙的寝殿比起她的卧房也确实简陋。外头天寒地冻,心肺间却起邪火。姬日妍将细帛递给景葵,指指自己胸口。景葵有些愣怔,将铜镜放下,双手接过细帛,膝行至定王跟前。 她没有动弹的意思,景葵于是跪直了些,凑上前去,为她擦拭胸口的墨渍。隔着薄薄一层织物,定王的胸怀炽热又柔软,浓墨晕散开,留下很浅一圈印迹。“你是陛下的什么人?陛下让你来给本王施压。”定王忽然捉住他的手,力道很足,拇指顺着大鱼际往掌心捋,带来一阵酸痛“指骨细美得像女人一样,一看就不是做粗活的下仆。”说着便将他的手指往后扳,细细端详片刻,道“是能旺姎妇的手相。” “王姎养尊处优,金尊玉贵,陛下只是担心王姎神思忧虑。”景葵像被烫到一样,忙不迭地将手收回,拢在胸前。在长秋宫做事,从未被外女触碰过身体,他眼神躲闪着说道“太庙寝殿,请王姎自重。若为阳晦冲撞了诸神与历代先皇的御所,暗室之中孤女寡男,平白玷污了王姎的清名,仆当万死。” “万死?”姬日妍踩住他的双膝,弯腰拾起铜镜,照了照脸容,便搁在了腿面上,一把攥住景葵的头发,将他摁在身前,语气不善道“人嘛,通常死一次就够了。几个脑袋能万死?” 定王自进入寝殿后就一直十分泰然,景葵从未看见她像应激的困兽一般逡巡。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卧在床上,偶尔赤脚下地,盘腿而坐,写她的陈情书。景葵以为定王始终都保持着镇静,却不想那只是压抑的结果。她的身体轻微地颤栗,不知是冷是惧,是饥是怒。一人之下的亲王,恼起来要打骂人也容易。景葵吃痛地握住她的手腕,大致也明白定王是拿他宣泄,却还是忍不住地害怕。 “本王的心意已决,轮得到你在这里多嘴多舌地讨人嫌?动摇本王的向道之心。”姬日妍将他鬓角的碎发挑开,别在耳后,托着他的脸颊道“多么貌美而庸常的一张脸,同本王留恋的莺燕们没有任何区别。美得对本王有百害而无一利,美得哀感顽艳,美得死不足惜。”景葵的惊喘中带出两声哭,重心不稳,唯恐栽倒,慌乱中扶住了定王的小腿。下意识的挣扎引来更严酷的镇压,定王的手劲儿不小,几要将他提起来。“听了天女家事,触了本王的霉头,这宫里哪里有你的容身之处?蠢东西。” “陛下只让仆告诉王姎,说严、宋、华三位大人入宫,并没…” “本王问了吗?”姬日妍猛然将他颜面压在铜镜上。掌心中的颤抖让她回忆起她的歌鸟,怀珪濒死时也是这样悸动。爱慕与畏惧间的界限是如此细瘦,以至于难以分辨。姬日妍由是感到恍惚,这样的场景在她生命中上演岂止一次?电光火石间,不易觉知的某种预感撞击心灵,败北的恐惧让她头皮发麻,几乎同时,她态度截然地将之抛于脑后。 人身不久,俨如石火光阴;忽生或灭,恰似惊波逝水。浮云尽,回心向道,明知此事难为。时时常思量,寻理寻法,寻心安慰。 定王的情绪起伏相当大,夏日的雷暴一般,转瞬便雨过天晴。施加于他头颈的力道逐渐收回,定王抚摸着他的发顶,徐徐道“我告诉过她。在京师皇城之外,在母皇的胞宫之外,有更广阔的天地。我也告诉过她,母皇不爱她,但是我爱她,在我成为母亲以后,我会像爱着女儿一样爱她。” 洪姱松开她的手,说‘妍妍,那你回去吧,我不想你承担我的因果。北堂母女的过往历历在目,咱们姊妹不能这样。’ 约定好的那晚,她还是点兵入宫了。她其实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助洪姱一臂之力,与她共坐江山,还是想把她拉回来。那时她只记得要按照先前说好的那样,谎称自己也是来救驾的,先把北堂正度解决,只要解决了天女押衙,一切都好说。 其实姬日妍心里一直都清楚,洪姱是期望她出现的,她们说要共襄大业,各拥半壁,姊妹共治。然而洪姱伏诛的时候,她正在祈求母皇的原谅。真是可笑极了。洪姱需要她的时候,她没有出现,洪姱离世以后,她却上赶着承担三娘口中所谓‘因果’。也不怪年轻时候,洪姱恼起她来,总给她一个大脖溜子,怒道‘你能不能听我一回?你从来都跟我对着干。’ 可不是嘛,她原本就是将古贤垂训贯彻到底的人,她所为之情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天网不可重罹,断不以罪弃生。在做贤臣和做慈母之间,她终归还是选择了做自己。姬日妍感到些许无可奈何的释然,她一直都是这种人,不见棺材不落泪,狗改不了吃屎。不由自嘲地笑了两声,挠了挠发际,在心里作揖,嬉皮笑脸道‘不好意思啦,三娘,还望三娘原谅则个。’ 四皇姨身上总有些纨绔膏粱的习气改不掉,手底下总得盘着些什么。姬莹婼令世夫回避,只带着娄召进入寝殿,一眼看见皇姨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景葵出神。她一歪头,娄召走上前,将景葵给带出去。 他起身时候髻发散乱,脸上还有泪痕,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姬莹婼才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遂问道“他让皇姨不悦么?孤还以为,皇姨看见鲜明色彩会愉悦。” 姬日妍望向少帝,抬手将铜镜放在一边,起身行礼,伏地拜谒。少帝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臣妇只在想被取悦时,看见鲜明色彩,才会觉得愉悦。” 从来尊贵,没被关过禁闭,时间略久了些,脾气变得不好了。姬莹婼衡量过得失利弊,她是来和皇姨和好的,还顾惜着天伦长幼,惹毛皇姨实非她的本意,便服软道“原是孤不懂得。这是长秋宫司帐,既然差事办得不好,冒犯皇姨,那便交由皇姨发落,就当孤赔罪了。”姬莹婼四下看了一阵,在靠着熏炉的床榻边坐了,四皇姨自然而然地转下去,合手站在跟前。 “孤将巳莲表弟封为襄国公,赐金册金宝,持天女符节,令他配与萨拉安追为君长。萨拉安追与您结为姻亲,欲加拜您为幸妎安追,孤没有同意,遂改封幸妎部烈,意为狮心的王。册封礼在年后,孤与萨拉安追西乡关血马为盟的当天,具体时日还未敲定。”姬莹婼搓了搓手,娄召立马将一只鎏金团鹤手炉奉上。她没有给皇姨谢恩的机会,接着道“孤想了想,上一辈的恩怨,还是留在上一辈。孤即将独自执政,四皇姨,您与两位世女表妹是孤最亲近的人。林皇后年后入主中宫,理应大封皇亲宗室与诸侯重臣,孤愿拜皇姨为和合二王母、崇政殿三司,日后孤的双胞胎表妹便是姊妹并肩王。特来请问您的意下?” “臣妇不敢。” “长男是襄国公,二女是和合王,殿三司确是小了。坤乾宗太保如何?”姬莹婼摸了摸床上的锦衾,让娄召多添了两床,倒还不算太薄,没把皇姨冻出个好歹。她收回手,在腿上轻拍两下,又问“道性护国妇?” “二女恃上隆恩,臣妇不胜受恩感激。然而臣妇皇室宗亲,不便触碰军政大权,想来陛下也不放心臣妇,既如此,又何苦为难?臣妇再愿,惟有为戾王复爵。戾王是臣妇三姊,是像母亲一样呵护着臣妇长大的人。戾王若能泉下安息,祭文享祀,臣妇便不再内心轸念难安,自当为陛下尽忠。鞍前马后,结草衔环,肝脑涂地,殒身不恤。” 皇姨的陈情书,她已粗略看过:‘见废以来,宗社绝祀,女无制母,姨侄茕茕苦心不能自立。今臣坐享尊荣,而姊女、孙男困苦寂寞,臣心何安?臣人母也,亦人女也,独不愧臣姊乎?夫赦过宥罪,隆恩也;尊尊亲亲,大义也。惟上裁察。’事发时,戾王次女刚刚及笄,不理府事,长女膝下两岁幼男,姨侄相依。戾王固然凶逆,然稚童何辜?她将戾王遗属发往戒庵时少不更事,而今却怕落下吝爱寡恩的名声。如果只是释放次女,倒好说,但让次女徙居戾王所遗空闲府第,重络冠带,摄理府事——姬莹婼得再考虑一下。 尽管不想承认,但姬莹婼有些被皇姨触动。自亘古以来,中土都是母女共治,甚至三代天女同朝理政,尽管身边有林老和小姨,但她面对错综复杂的时局仍不免感到茫然,至今无法圣裁独断。她的岁数还太小,未经风浪,她担心自己没有能力治理天下。她既需要皇姨的智慧和人脉,又害怕皇姨有了权柄,会重拾当年的野心。她与皇姨的相处中总是猜疑忌惮,隔着一条地堑般的鸿沟,皇姨自是不敢过来,她也拉不下脸去,这让她偶尔感到彷徨无措,怅然若失,幼时她与皇姨分明有过好时光。若是不答应皇姨,一直这么僵持着,却是失去了助力。皇姨的陈情书一定程度上打消了她的顾虑,皇姨是个注重血脉亲缘的人,狐狸尾巴还有一小截露在外头,就不管不顾地要为戾王复爵——只怕皇姨自己还不晓得此事。她若是知道,还会如此坚持吗? “当年皇姨随军做别驾幕僚,面对龙马长男时避而不战,称其‘骁悍雌杰,远胜姊妹’,挑起他对权力的渴慕之心,使母子反目,让龙马自断爪牙。不过皇姨从未到两军阵前真刀真枪地和人拼杀,不晓得不同的箭头所造成的伤口有相当的差别。皇姨再攻于心计,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私自输送兵器的动静太大,王府甲士并未配备戾王私兵所用的柳叶箭。” 闻言,姬日妍抬起眼皮,舒张的瞳孔立时紧收,心脏蜷缩,阵阵发麻。她探询的眼风沉沉扫过一旁的娄召,最终落在少帝脸上。当年去往和尔吉库,洪姱令人铸造柳叶箭头,切口小,极锋利,可贯七札,为破甲专用。宫变当夜,洪姱用的就是这种箭,而她用的仍是三棱箭头。 收拾她烂摊子的是母皇,为她所伤的禁卫早已下了缄口令调离京师,军籍黄册尽数勾销,宫变前后十日,太医院的档案也已焚毁。姬日妍确有一瞬想起北堂岑,只不过三棱头的箭羽带有倒刺和血槽,伤口处理不当,化脓反复,增生严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姬日妍并不相信少帝能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更不相信她会为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使自己与小姨之间本就愈发趋于君臣本分的关系变得更加脆弱。 孤注一掷,买定离手,姬日妍彻底坐上了赌桌。 “皇姨为何一定要为戾王复爵?孤的母皇,不也是皇姨的手足姊妹?”姬莹婼迎着皇姨的目光望过去,口吻已很强硬“孤可以将王次女削爵释放,并一干遗属等,交与苏老将军照料。皇姨不妨就谢恩吧。戾王一事,往后不要再提,孤也可以对皇姨既往不咎。” “既然您一直口口声声地唤臣妇为皇姨,那么臣妇也斗胆说些姨母该说的话。”姬日妍抖一抖衣袍,缓缓跪下身,平视着少帝的双眼,开口道“昔日宣德殿十三功臣图,陛下改成了十二幅,将戾王的扯下来,令娄兆撕毁,烧成灰烬,那是陛下十岁时做的事。十四岁时,陛下在明堂安放九鼎以昭方位次序,铸造十二母神像置于本辰位以示生灭排布,宣示您的政权是如此全面、恒久而无可摧毁:宇为四方上下,宙为往古来今。戾王即便伏诛,您也要将其孤魂永远流放至人之神识所不及之处。这就是谋逆天女的下场。” “一直以来,皇姨心中都有怨怼,只不过早先碍于许家犹在而迟迟不敢发作。幼时与皇姨相处的情景历历在目,孤一再退让,是皇姨苦苦相逼。反逆、大逆、叛、恶逆、不道、不敬、不孝、不义,重罪十条犯其八者,孤不为戾王设灵合情合理。皇姨,您在责怪孤么?” “不敢,陛下。您将戾王旧日之功一笔抹杀,臣妇不敢责怪陛下。”姬日妍如此说来是分明的口不对心,“天下光宅,海内雍熙,在您的治下,上都是如此伟大而不可凌犯。然而在君臣之后,在主仆之外,天女与诸王是俱托一体的娲皇后裔,是世间最亲密的人,是代代相迭的薪火,是手足共抵的同胞。关内侯赶来救驾之前,您、先帝与戾王共处一室,戾王胁迫先帝让位,未尝戕戮手足,太皇下令将她即刻诛杀。岂不知平息军队哗变之后都要三堂会审,刨根问底,责令有司悛改,以防后患,更何况是亲王谋逆?只因先帝难产坐病,然而陛下乃国本,万万不可背上克母的名声。为了先帝与陛下,戾王非死不可。” “陛下早已读过宫闱注录,却固执己见,不肯承认戾王私德甚备。她是优秀的将领,是贤能的武臣,是顺孝的女儿,是慈爱的母亲,是恭谨的姊妹。戾王失德,是因为太皇失德。太皇其性为正,其情有邪,不能以性制情,未能久行其正。其啬于赐爱,处死非义,使女折伤。戾王是作为女儿反抗母亲的不公,而不是作为臣妇,逆乱主母的尊位。” “作为姨母,我希望您执德不惑,率真御下。作为亲王,臣妇望您追补前过,建中垂统。”定王两手伏地,长跪不起“戾王困于私情,不亲正直,合于谄佞,发忿兴兵,围逼天女,兵败而死。然而盖棺定论,未必尽然。戾王操兵,前后七年,外攘西夷,电击雷震,封聚金山,列郡翰海,立克胜之功。臣请将戾王次女迁归故国,络冠带以管府事,为母立庙,享文祭祀,慰其寒泉之思,以昭陛下明德之远。” 姬莹婼的喉头上下哽动,牙关紧了又松。半晌,叹息着吐出一口长气,对娄召道“让宋大人亲自跑一趟,拿关内侯。” 五三、世事经过浮云散群芳设宴贺娠辰 午睡醒后,屋里没有一个人。执莲、引灯捧了水来,北堂岑坐在床边漱口擦脸,喝了盏酽茶,问道“你们大爹呢?” “我不知道。”引灯望向执莲,执莲摇一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行吧。北堂岑也未深究,这段时间锡林一直捣捣鼓鼓的,不知道在干嘛,问就是不舒坦,无意思,没心情,转了性子一样把她往外推。大概是兰芳卿娘和齐中令要离京,他心里难受。北堂岑说陪陪他,也不要,想一个人待着。 待着就待着吧,没准儿躲在哪儿偷偷掉眼泪呢,也不好去打扰的。北堂岑打了个哈欠,抻一抻腿,感到筋骨惫懒,在屋子里寻摸一圈,往锡林的妆台前坐了。“你们大爹抹脸的是哪个?”北堂岑对着镜子摸了摸下巴,觉得脸上干得难受。趁锡林不在,抹点他的面膏。引灯和执莲凑到跟前,执莲说是那个,引灯说是这个,两人争了半天,最后还是摇头,说不知道。“啧,能知道点儿什么?”北堂岑连连摆手,说“喊你们叔叔来。” 两个小的不知道,梅婴还能不知道吗?一入了冬,天干物燥,成天看见他捧着镜子涂东西,跟小猫洗脸似的。 打他一进屋,北堂岑看他就跟平时不一样,具体哪儿不一样又说不上来,就是比往常漂亮。“家主,您起啦?”梅婴走到床边拿了麂子皮胫衣才过来,眉梢眼尾很有些欢快,跪坐在地上为北堂岑穿戴。“怪热的。”北堂岑晃晃腿,梅婴给搂住了,说“带暖一点。” “暖,暖。”北堂岑曲着手指蹭蹭他的脸,这才想起要做什么,道“哦对,你看看,你家大爷抹脸的是哪个?给我抹抹。” “如此气度一虎将,背人时躲在屋头搽香脂。”梅婴笑着起身,相看一阵,从桌上拿起一只青瓷粉盒,打开盖子,捧到北堂岑手边,“大爷的东西,我可不敢动。” “他能吃了你么?”北堂岑用食指挑了一些,转过身对着镜子往脸上抹,说“怕把你家大爷冻着,地龙一刻不停地烧,他倒不在屋里待着。一觉睡过来,快给我蒸熟了。” “哎?”北堂岑忽然反应过来,从镜中看着梅婴,问道“他出去,你怎么没跟着?” “我倒想跟着,把个家主蒸熟了怎么办?”梅婴略一歪头,钗上的金叶斯啷啷地轻响,晃动时很有些顿感。北堂岑不由有些愣神,注视着他的脸容,半晌才挪开目光,将右脸也抹了,问道“怎么不找几个合适年岁的顶上来?成日里就你一个。” “家主要说添人,大爷肯定就添了,家主又不说,那大爷当然是能不添就不添。”梅婴略低下脸,指尖抵着唇畔,轻轻笑了一下,说“人少比人多好。” “想什么心思?这屋里骄夫美侍,人少人多的,有他们什么事?”北堂岑放下粉盒,一转身揽过梅婴的腿根,将他搂在怀里,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往常也是唇若涂朱,面似堆琼,怎么今天格外明媚?光彩照人。” 上妆了呗。梅婴笑而不语,扶着家主的肩膀摇头。大爷和几位先生都到翠绡院布置去了,今天是大喜日子,他又是涂脂抹粉又是描眉画眼,精心搭配,折腾了好一阵子,不好看就怪了。每次回母家,梅婴还能帮着干点活儿,在家主面前就总爱东扶西靠的,依恋地搂着北堂岑的颈子,低声道“分明素日里就是这样,家主久不来看,才觉得新鲜。”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诓我。”北堂岑摊开手掌丈一丈他的腰,才一乍半,觉得有些稀奇。梅婴被她碰得很痒,笑着往后躲,别在腰间的扇子摇摇欲坠,他抬手抽出来,‘啪’地展开,扇骨抵着指尖转了一圈,半遮花容。 他那动作行云流水,松鹤延年图的纱面兽骨折扇素雅异常,将他衬得雍容又风情,乌云迭鬓,浅谈春山,真似海棠醉日。北堂岑有些惊讶,顿了一下才回神,想夸他两句,又反应过来,笑着起身,问“这是上哪儿学的?成日里也不学点好的。” 上回在她面前转扇子的是个红郎君,偎坐在地,两把大银红绸扇将光裸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大姑姐喝一大盏,他才肯转下扇子,头回露了上半张脸,小腿也与人瞧了,再转时扇骨间影影绰绰看见侧脸,向看客展示他那柳腰。前前后后一坛半,扇子越收越窄,香雾迷朦、纱帐环绕地献了支舞。似真非真,好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一般,倒有些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美感。大姑姐爱了一阵,接到家里摆弄了几天,动不动就让舞来,还请了两位雕青匠人给他纹身。再送回堂子里时,已是满腰背的浮红软翠,薄痂刚刚褪去,正是明媚时。绣在他身上的巨幅花卉是定王亲笔,还钤着‘皇姊物玩’的私印,多少风流娘子一掷千金来看他舞扇,身价早已翻上不知多少了。 “我都不出门的。”梅婴撩起眼皮望着北堂岑,见她上前,便笑着往后挪一步,扇子又绕一圈,收在了身前,说“金侧夫平日里也没少学,到我就不能学了么?” “学呗。”北堂岑没奈何地笑起来,伸手将梅婴揽在怀里,从后头拥着他,顺着脖子吻上去,“横竖是我享福,你学什么我也不管,是不是?你学得还少么?”梅婴靠在她怀里,驯服地仰着头轻哼,金叶花枝细碎声响。他转过头用脸颊厮磨着北堂岑的额发,将手里的扇子调了个个儿,扇柄抵在她心口,缓缓敲了两敲,故作认真的模样,说“家主知道就好。” 反了天了,哪里还有一点点家主的威仪。北堂岑在他腰胯上拍了两巴掌,心情倒是不错,觉得梅婴今天格外讨人喜欢。 屋里暖香浮动,热气熏人,梅婴支开两扇窗,一回头就瞧见家主正换衣服,如瀑的长发恰似奔涌长河。北堂岑每天下午去翠绡院打会儿拳木桩,活动活动,正好回来用膳。她叼着纶巾束发,一抬眼看见梅婴已经穿戴得很整齐,系着披风,帷帽戴在头上,毛绒绒一圈雪白的兔毛,两手揣在焐子里,站在门边往外看,望眼欲穿的样子,期待得不行。“怎么?”北堂岑打好吊腿,穿上六合靴,将外袍提在手里往出走。“我也去。”梅婴喜滋滋地在后头跟着。 漂亮的人兴奋起来总是显得容光焕发,他非要跟着,北堂岑倒也不介意,只是问“我去你干嘛?坐一边儿看着?” “我不是跟着家主。”梅婴紧赶了两步,笑着说“我找大爷。” “大爷在翠绡院吗?”北堂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到底诓我什么呢?你家大爷也是,这几天怪模怪样的,成日里把我往出赶。以前不在青阳院歇着,他要急,现在懒怠挪窝儿,还跟我急。” “哎呀,没有,没有。”梅婴被说得一乐,很快又收住了,拖着长音往北堂岑跟前凑,说“没有的事儿,家主,您就别问了嘛。” 遥遥看见竹烟站在翠绡院门前,见家主来了,原地福了福身子。他在这儿倒不奇怪,锡林把浣葛堂收拾出来给边峦住,就在这附近,离得不远,北堂岑最近半月常常看见他打门前经过。奇怪的是他跟着边峦,一直素净得很,今天似乎也打扮了,肃霜的冬日里穿一身茶色,看上去倒显得暖和。 “家主,我来开门。”梅婴快步走上前去,将手上的焐子摘了,夹在肋下。待不解其意的北堂岑走到门口,才与竹烟两人一左一右地将门推开。 这还是她的演武场吗?看见门内情景,北堂岑倏忽一愣,随即感到巨力撞击心灵,站在原地,顿住了。 入眼一团红融,好似春光暖意。翠绡院的匾额上挂有红绸团花,两旁喜联高悬:伏槛观花贺绮岁;称觞庆娠拜红氍。巨幅金丝产帐悬挂于正堂三关门前,直延伸到东西廊檐的拐角,北母骑虎在左,佛多执柳在右,群娏玉女姿态各异。原本陈列在武场中的兵器并未收起,不知是谁如此手巧,每样都用红绸在柄上攒了朵小花。她那蟒首吞刃的花虬枪最是可爱,估摸着是锡林还记得她说‘这是我小夫郎’的醉话,给裹了身龟纹香云纱,显得挺括有筋骨。 见她来,一众夫侍已迎出来了,边峦难得和他们聚在一起,令两名侍人替公子扛来绒毯。锡林站在略靠后的位置,挑着产帐望着她笑,金淙躲在一旁好奇地看,愈发显得小头小脸。今天是她的娠日,是她生下斑儿的日子。刚到京师的头几年,日期临近时她便感到焦虑,往母亲灵前兀自独坐,时而痛哭,时而垂泪。斑儿的生辰八字她倒背如流,思念刻骨铭心,所造成的苦痛没有穷尽。是某天清晨睡醒,忽然一下,她就全都想不起来了。 放眼望过去,斑儿穿得最喜庆。栀子纹锦袍,海棠色的滚边,兴冲冲地从屋里出来。这孩子有把子娘的力气,木红地大团花的栽绒毯,两个侍人抬都显得吃劲儿,他打横抱起来就走,从产帐底下一路铺到院门前。 这个实心眼的孩子,笑得是再欢实也没有了,走到她跟前,膝盖往毯子上找,结结实实地跪下来。唬得北堂岑‘呦’一声,怕他把自己磕出个好歹来,两只手已经伸出去,扶了个空,被斑儿握住,轻轻晃了晃,“那个…娘”这会儿他倒有些羞赧起来,自己一个人傻乐半天,说“过了今天,我就二十一了,娘把我生下来,已经二十一年了。”他摸摸娘手上的茧子,又仰头瞧了瞧,忽然眼睛一红,搂着腰把娘给抱住了,脸颊贴着娘的小腹,依恋地磨蹭着。 北堂岑从来不相信‘心碎’这个词,人心由致密的筋肉与复杂的脉络构成,为无形的手掌挤压时并不会破碎,只会愈发挺倔地搏动以求存,所造成的不适感早已为她所熟知,以至于她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充盈她胸臆的究竟是何物。浮云散尽,崎路皆平,想要落泪的冲动萦绕在北堂岑的脑海,经久未能散去,她只想抱着斑儿大哭一场。 “娘把你生下来,都没有好好养你,真对不起。”北堂岑哽咽着抚摸斑儿的颅脑,愈发觉得歉疚。她的乖乖儿,她失而复得的小白鹄,一眼没有看住,就跟娘一样高了。“可是我记得娘教我走路,还记得娘靠在床上,把我举起来,举得好高好高。娘还让我坐在肩膀上,我都记得,之前我还以为是梦到的,但一看到娘我就想起来了。”斑儿低下头,用脑门儿轻轻撞了撞北堂岑,埋着脸蹭个不停,这是跟娘撒娇的意思,说“娘就是好好养我了,娘现在也在好好养我。” “乖乖儿。”北堂岑对斑儿爱惜极了,将他从地上扶起来,捧着他的脸摸个不停,斑儿就笑,揉揉眼睛,说“娘快进来嘛,我要给娘庆祝娠日的。” 廊檐底下悬挂的薄玉马首随风摇晃,叮当作响,零落悠长。北堂岑掀开帐帘,打眼便是一片金碧辉煌。翠绡院久无人住,早落索了,腾出偌大一片地方布置了娠堂,热热闹闹的,很有人气儿。怪道她醒时青阳院里无一个人,别管手上有活儿没活儿,全被锡林叫来帮忙。北堂转身望了一眼,南墙上挂着红绸,两根翠竹杆挑起红绢金墨的百寿图,一看就是锡林的手笔,想来花了他不少功夫。装饰室内的盆松将将突尺,已是凌云的姿态,绿华寒烟,绰约相随。娠堂正面墙壁正中贴着斗大的一个‘福’字,四周团花朵朵,底下摆一张四方大桌,金淙抱着大捧大捧的花枝从内室绕出来,小脸都快让花埋上,走两步停一下,低头看看路,再走两步。湘兰、沅芷拥上前接他,将花插进瓶里。锡林在旁边看,说左边多了,往右移两朵,中间还摆别的呢。 “我恐怕你在外忙,想不起来,也没问你,就告诉大房了。”边峦见她终于腾出视线,看清周遭这帮小家伙各个都在忙什么,便走上前来跟她说话,请她上座,道“也不知道你还想不想过,此事是我自作主张——” “想。”北堂岑背倚着三圣屏坐下,兜手抱住边峦的腰,笑道“我想,我想过。”众目睽睽,金淙和几位年轻的侍人就在旁边睁个圆眼睛,边峦也没想到她冷不防来这么一下子,耳根子都红了,慌张地想往后退,不住地推她的手,小声道“快撒开,岑儿。”二爷平日给人的观感总是铁拳铁腕,冷面冷心,难得露出这样的神态,引得小家伙们纷纷引颈来看。一张张十几二十来岁的脸,看热闹不嫌事大,齐寅站在他们中间,自然也是笑吟吟的。 最开始是边峦找到他,说岑儿的娠日要到了,还给他报了公子的生辰八字。得知公子遗落以后,家主哭断肝肠,十几年来一直对此事避而不谈。齐寅想着既找回来了,怎么也该办一场,不过和家主往来交好的卿娘都身居要职,在年关前得把手头积压的卷宗批完,不一定有功夫。且肃使在京,正是多事之秋,圣上政务繁忙,臣下在家连日饮宴也不成个体统。何况家中只是个男儿,实在不宜兴师动众。他问边峦,后者也只是摇头,他遂将公子和金侧夫都找来商量。公子听说很快到娘的娠日了,原来自己是冬天出生的,新鲜了好一阵,说要办要办,可以关起门来偷偷准备,让娘惊喜一下。 公子成日里无忧无虑,看着有些傻,没成想在某些事情上出奇地灵光。齐寅难得看见家主这样快活,眼神明亮、笑容真挚,像山林间信步的野鹿,像雨后蹭蹭拔节的高粱,就仿佛人间已不再有艰险,那些她口中‘想不起来’和‘不提也罢’的境遇过往,直到此刻才真真切切地被抛之脑后。 梅婴端上刚出锅的一盘寿桃,放在桌子当中,金淙献宝一样让家主来看,说这是他捏的。再常见的东西也架不住家主此刻一心偏爱,哪怕只是个桃子外表的豆馅儿馒头,落在家主眼里,也因为它粉嫩的颜色而格外招人稀罕。北堂岑牵着金淙的手夸他,怎么这么心灵手巧?颜色怎么涂抹得如此均匀自然?夸得金淙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也不看旁边是谁,一扭头把脸埋进边峦怀里,后者是从不跟人交往的,很明显地浑身一激灵,有些僵住了,站在原地挪也不是,不挪又难过,半天才伸出两根指头,抵着金淙的额头,将他轻轻推开。 斑儿开开心心地去厨房端寿面,边峦看他那样子就不放心,也跟着他去。侍人端来酒杯,接着该向家主敬酒了,齐寅却有些犯难。早先安排座次的时候他也想过,他和边峦谁坐上首,后来没好意思问。齐寅还想着等边峦回来,跟他假模假式地谦让一下,家主就问他怎么不坐。 怎么不坐?齐寅也不答话,望着她略微抬了下眉毛,往门外看,意思是‘你说呢?’北堂岑就笑,往身边指指,略把头摇了一摇。 也就她了解边峦的性子,怪得很呢。五十个人提着刀朝他冲过来也不见他胆虚,五个人说着讨喜的吉利话给他祝酒,能把他膈应得躲回湖园里,半个月都不出来。早先跟她去庄子里找斑儿的时候就是,刚在小院落脚,边峦听见康喜家里那个大碎嘴子说罗大娘没女没儿,闷声不吭地上去就薅人脖领子,后来又差点把田淮老勒死。当晚几个邻居提着野兔来祝贺她二人乔迁之喜,边峦在内室没个动静,她进屋看,发现边峦早都翻窗躲到后院去了,正用晚上吃剩的馒头逗康喜家养的那条小贼狗。像这般场合,边峦根本无法应付,他也不是怕人,也不是怕吵,就是不习惯人家眼里有他,待他亲切。 这么会儿的功夫,斑儿已经把长寿面端来了,边峦跟着他一起进来,锡林往起让了一下,见边峦根本没看,便又没滋没味儿地坐下了。他心里肯定想着要显示自己大房正夫的风度,但又不能真的让边峦坐,那么会儿功夫肯定连说辞都想好了。他在边峦跟前能占便宜的时候不多,好容易逮着个机会,一定想显摆,哪知道谁坐这个位置对边峦来说都没差,大房坐在家主身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边峦是打心眼儿里不知道为何要在意。北堂岑瞥了眼锡林,想笑他,又怕他羞,不过心里还是觉得好笑,有些得趣儿,脸上的神情浑然是‘你看,我就说吧,是不是没人跟你争?’ 被家主笑话了,齐寅撇撇嘴,颇为骄矜地把脸一抬,坐得很端正。跟家主的其他夫侍偶尔争风吃醋一下怎么了?真心喜欢家主,总会在这些事情上计较的,又不丢人。 侍人给拿来软垫,斑儿偎在地上坐了,用筷子搅着面条吹了吹,把碗捧起来,说“娘吃面,是我擀的。希望娘寿运永继,福如东海。”想了想,又说“希望娘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斑儿是如此体贴,可把北堂岑美坏了,笑着直点头,接过碗,连说了三个‘好’字。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愣,对斑儿道“你娘可不能再高升了,再高升要出事儿了。”惹得一众夫侍都笑。已是大司马大将军,两朝的辅政重臣了,就等着功德圆满,回乡养老,还要怎么升?斑儿也不懂,反正娘好就好,他才不管那些个呢,依恋地枕着娘的腿。他知道娘左边小腿有伤,愈发严重,发作时疼痛难忍,已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要叫太医来放过血,才勉强能拄着手杖缓步徐行。他不敢把力道压在娘身上,就只是象征性地靠着,觉得这半年过得真像做梦一样。 待家主吃过了寿面,公子又举杯祝酒,会说的吉利话方才已全说完了,开始胡言乱语,希望娘健健康康的,吃饱饱的,穿新衣服,诸如此类。公子说罢了,就轮到大房,齐先生是读过书的,这会儿却也有样学样,捧着酒杯站起来,说那就祝家主在朝堂上顺顺心心,公务少些,闲散日子多些,没事儿就去跑跑马,打打球,有工夫一家人坐在一起说闲话。边先生最早就跟着家主,还是公子的生父,平日在人前十分寡言,偶尔训斥下人,从不跟人聊天。此刻人都瞧着,更说不出来什么话,只是望着家主,略微颔首。家主笑着跟他碰了下杯,说“祝我饭量不减,碗酒块肉,长得肥壮壮。”边先生点头,说“壮好。” 终于轮到金淙了,连着几天夜里翻来覆去地想祝酒辞,都睡不着觉,想了成篇的吉语,都是很文雅的词儿。他心里还美呢,到时候让家主听了开心,对他刮目相看,觉得他有文化,很成熟,那他尾巴还不得翘到天上去?谁知道他们这会儿怎么这样乱祝,都是什么乌七八糟的。金淙小脑袋瓜里一片空白,两手捏着酒杯憋了半天,脸都憋红了,索性破罐破摔,说“那祝我经常见到家主。” “不是祝你。”斑儿仰着脸瞧他,扯他的衣角,道“是祝我娘。” 屋里又笑成一团,金淙想往人后躲,站在他旁边的还是边峦。这会儿边峦学聪明了,金淙还没蹭过来,他就闪身让到一边儿去。金淙躲也没处躲,原地打转,可爱极了。北堂岑喝罢了酒,将杯放下,慢条斯理地从经瓶中摘了枝花,折去枝叶,拨弄两下花瓣,抬手递过去。金淙接了,眨着眼望着家主,忽然变得很安静,红彤彤地站在原地。 真的不能对他太认真。就是个平常不过的动作,换了锡林只会笑着看她一眼。北堂岑歪了下脑袋,觉得很无奈,捻了桌上的面点,往他手心里一拍,说“来,再送你个小寿桃。” 五四、天伦乐公子呈饰钱百日恩边峦补旧衣 玩儿一下午,请了象人来舞狮杂耍,连去年放剩下的鞭炮都拿出来点了。翻席时候,长史在仪门外求见,北堂岑出去跟她说了两句话才回来,无非是宫里的消息,说王公子莲自请和蕃以偿母过,已被封为襄国公,兴许今晚大姑姐就能被放出来。 鼓班已经歇了,赐了饭,到二进院子去了。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侍人们将一大一小两头醒狮围在中间,你摸一下,我摸一下。这种好玩的事儿从来都少不了金淙和斑儿,狮子耍把戏跟他们闹,欢声笑语不断,梅婴在旁赏钱,往狮嘴里投金签。 北堂岑恐怕陛下什么时候就要见她,换了身正式点的袍服待召听宣。刚回翠绡院,还没来及进屋,斑儿就跑过来,伸手在她胳膊上抹。想了想,又蹲下身,往她左腿也抹了两下,又转身跑走了。不知道小孩儿成天都在搞什么,北堂岑莫名其妙,但也有些习惯了,就一言不发地由着。回了厅堂坐下,低头看半天,还以为这孩子穿着新衣服不方便,拿她擦手。齐寅在旁瞧她,笑着问“抹你身上了?” “什么?”北堂岑又将衣袖扯到眼底,仔细看了半天,说“没东西。” “有,怎么没有。”齐寅抬手往院子里指,说“摸摸狮头,鸿福当头。是不是都抹你身上了?” 他说完,北堂岑就乐,也不说话,随手拿了只寿桃掰着吃,看她那神色是美得没边儿,还装呢。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斑儿和金淙已玩够了,从外头进来。波月领着几位象人往外走,又给了些赏钱,还兜了一包袱瓜果点心给两个小丫头打嘴。说先去二进院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公子爱看得很,回头晚上再演一场,晚膳以后赐饭。 疯玩儿一下午,差点把正事都给忘记。金淙用胳膊肘捣鼓斑儿提醒他,后者正跟娘一样拿豆馅儿馒头当零嘴,还给边先生掰了半个,被金淙这么一杵,斑儿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礼物没送。这是过娠日的重头戏,一定不能少,他‘噌’一下站起来,神色难得认真,唬得北堂也跟着他认真,手里还剩小半个寿桃,毫无犹豫地搁在一边。 斑儿从小就在外头帮闲,经常有人唬他,把花钱掺在铜板里,往他手里搁,说‘给你’,也不等他点钱,就把门一关。他发现那是不能使的私铸币,上头都是花纹图案和吉祥话,找人要说法,人就赖账,反咬他一口,说他男孩子家不学好,在外头讹钱,要找人拿他。家里能出面担事儿的只有姐姐,身子骨不好,一直歪在床上,他也不敢闹,就不吭声了,自认倒霉,闷头回家,想着也没什么大不了,明天多做几个活就是了。 其实花钱都挺好看的,有的还很精美,正面是字,背面是图案。斑儿拿在手里玩,越看越舍不得扔,挑好的出来洗洗涮涮,打磨光亮,不知不觉就攒了一盒子。他问姐姐花钱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没见过?姐姐说是人家里过娠日,给家主祝寿用的。祝是祝福、寿是赠物,祝寿就是在娘的娠日送娘礼物,祝福娘,感谢娘赐予生命,爹也会给娘祝寿,感谢娘的照拂和庇佑,感谢娘让他有所依托。 那个时候,斑儿还在想,他的娘一定还活着,没准儿也想过要找他呢。姨母说他的娘是军娘,去打仗了,肯定很厉害。兴许是衙门里的捕快,或者乡县的亭尉,要么官儿再大一点,是县令大人府上的押衙,能把欺负他的人统统抓起来。之前在三圣庙里,就有娘娘说他很周正,他的母亲一定四仓尽满,骨肉咸明,头颈皆好,肢节俱成,容质姿美,顾视澄澈,一品侯之相也。他于是偶尔也会幻想自己回到娘身边,再有人用花钱蒙他,要将他送官府查办,那么娘就会为他出头,会保护他。 虽然姨夫说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了,就算还在人世,过去那么多年,也该重新抬夫生子,没准儿还纳侍了。膝下花簇簇的一群小妮环绕,怎么会想起自己流落在外的长男?说到底,他也只是个男孩儿而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男孩儿就像被风裹挟着的蓬草,落到哪儿就在哪儿扎根,从兴旺到枯萎,不过只是十数年间的事,弹指一挥罢了,留不下什么。待春风拂过,新的草籽便又来了。斑儿捏着花钱,垂头不语,心想姨夫说的是娘的夫婿,又不是他。夫婿比于女男,如人疣赘,是剩余之物。他是娘的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为了他痛过,为了他流血,也为了他受创。何况他还好手好脚,能给人帮闲,他已长大了,不吃娘的、不用娘的,余钱还可以给娘喝酒耍子,买肉打嘴,娘怎么会不要他呢? 他有用的。斑儿干完农活经常坐在田垄上发呆,他很有用的。 重逢时候,娘是四九,斑儿第一眼并未把娘认出来。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人好亲切,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朦胧感觉。带他到齐府的长棚底下吃席时,娘一直盯着他看,黑白分明的眼眸是那样水色澄澈,波光粼粼。现在回忆起来,娘那双浓墨晕染般的瞳子俨如巨幛式的山水,饱含着爱惜与珍视。过往的种种思虑随风而逝,斑儿意识到他竟是用多么浅显又鄙陋的心肠忖度了娘,母子间的情感亲切又私密,不管他是多么没用,多么渺小,娘都爱他。 遗落在外的生活充满了颠沛和艰辛,可从北到南艰难险阻、层岩迭嶂,城外尸山血海,城内兵祸如潮。他这再寻常不过的乡野生活,已是娘和爹前赴后继,奋力托举的结果——娘才没有丢下他呢。娘在前线作战,从一切兵厄中护他。 “我给娘编了一条配饰钱。”斑儿走到娘身前,跪在软垫上,两手捧着锦匣,在娘眼底打开。“娘找到我的时候是四九,我想纪念一下。这些花钱是我以前在外头帮闲的时候攒的,祥云图案的、宝瓶图案的、柳叶图案的都有九个,蝙蝠图案的只有八个,我就自己刻了一枚木头钱。”斑儿伸手指了一下,说“正面是天下太平,背面是平安吉庆。” 三十六枚花钱攒了个同心圆,料珠串成组配,缀着镶宝金铃。北堂岑一眼就认出来,那颗金铃是她之前送给斑儿的。刚把这孩子接回来,已恁大的岁数,不知怎么爱才好,从头到脚都置办齐全,三天两头买点小玩意儿给他。刚拿到金铃的时候,斑儿觉得好看,佩了两天,后来听说金铃真的是金子打的,不是黄铜,他大惊失色,就又摘了。 这个孩子还不习惯金银首饰和绫罗绸缎,有时将衣服弄污了,连着几天都自责。真是她的儿,北堂岑把个外袍扯破了,总要哄着锡林给她补。锡林有时嫌麻烦,也不肯,说又不是什么金贵的料子,穿新的嘛。她搁了几天又想起来,躲在书房背着人自己捻了针线打个揪,丑绝人寰,就拿着锦袍找梅婴。习武的娘们把个衣服穿破了是家常便饭,缝补起来也快,还难得能教训先生一句,说家主勤俭,先生不勤俭,梅婴倒是很乐得做这事。 “你这么喜欢这颗小金铃,怎么拆下来给娘了?”北堂岑心里很有些感动,将配饰钱托在手心里看,拨弄两下缀在中心的木钱。斑儿自己舍不得戴小金铃,却拆下来给她戴,她的儿未免太懂事,懂事得让人心疼。“喜欢的东西才给娘嘛,虽然也是娘给的。”斑儿有点不好意思,小声嘀咕着,未几指了下同心圆外圈的花钱,说“这是娘”,又指里头的木钱,笑道“这是我在娘肚子里。”他抬起眼帘看看娘的神色,试探着问“娘喜欢吗?” “喜欢。”北堂岑素来是个直白分明的人,又很爱掉眼泪,可一大把年纪,不太好意思,便低头将配饰钱系在革带上,顺着捋了捋,说“娘天天戴着。” “娘喜欢就好。”斑儿欢天喜地,调整了两下料珠的位置,怎么看怎么满意。北堂岑笑着搂他,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的小绣墩上,把他拥在怀里,轻轻摇晃着。武妇一贯不太懂得‘发乎情,止乎礼’,心里爱着谁,就要和谁亲近,公子跟娘是一样的性格,这么大了还成天同娘腻歪,外人看了都要笑话的。齐寅掩着唇偷笑了一阵,对家主道“公子送的你喜欢,咱们送的你也瞧瞧吧?” “还有啊,你们也有吗?”北堂岑倒是没想到,喜滋滋地乐了一阵,说“瞧瞧。” 齐寅笑着招手,梅婴已从内室端着大漆描金的托盘出来,捧到北堂岑的眼底。 家主年轻时候很喜欢戴抹额,骑马不容易受风,能防止乱发遮眼,还花哨好看,不过那会儿京师的卿娘之间正流行系巾帼,说质朴端肃,有古贤遗风。家主最担心自己出挑被人盯上,娘们交往时,一定要泯然众人才好,于是也改用了纶巾。出门时候往头上一扎,倒是方便,就是不大显出有什么遗风在她身上。 “上回你说军容抹额不适合平时戴,头齐脚不齐。这回给你做了条绯色的,是织锦缎夹棉的。”齐寅将抹额拿起来给她看,绯色底镶杏色滚边,形如飞鸟,通体刺绣,左右两团祥云,中是二方连续的‘臣’字形眼夔凤纹,取天下太平、万物安宁之意,左右对称,祥雅和谐,左右各缀一枚白玉透雕的缠枝花卉巾环。家主平日里骑马出行,武妇间又少不了比划冲撞,所以并未在额前点缀饰品,唯恐磕了碰了,伤及颜面。“这件卧兔儿是狐狸皮的,我想着正式场合,梳高髻的时候也能戴,所以缀了金珰。确有些花哨了,不像娘们戴的东西,你可喜欢?要不要改改?”齐寅又把暖额在她眼底展平,掐丝团鹤上嵌着红宝石。 “还是只丹顶鹤呢。”北堂岑笑着摸了摸,听锡林说要改,便拢在了怀里,一歪头道“不要改,我喜欢。”斑儿也点头,说好看,娘又高壮,花簇簇的好看。 北方天寒地冻,幅员辽阔,一年足有六个月不见春色,目力所及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荒寒。天色沉沉,乌云欲摧,仿佛四方天地都在缓缓沉降。无论多么巍峨的建筑,在这样的旷野中也不过只是细微而隐秘的皱纹。岑儿长养在托温城,对颜色和金银的喜爱与生俱来,她是卿娘们之间难得爱梳高髻、戴首饰、搽香脂的,也莫怪从前人都说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她在以繁华为习惯的京师上都实在格格不入。边峦没察觉自己脸上的笑意,像不像娘们戴的有什么要紧?怜惜一切美好之物是北方英雌固有的本色,从战神北母到火神红疣都是如此。边峦从来都爱看岑儿美服壮马、花团锦簇的样子,大房送的抹额,她戴上肯定很好看。 人在单调沉寂的雪原中不可挽回地滑向固然到来的终端:被其隽永的挚爱埋入土壤。然而耀眼的珠宝、悠扬的歌声和殷红的色泽足以给予人之应得的尊严,让她们在绝境中的负隅顽抗成为充满荣耀的斗争,让苟延残喘也变得像真正的生活那般充满希望和热情,即使她们明知自己的生命终将为恶神所夺。围猎、垦荒、生育,乃至于征战和掠夺,她们从来都不畏惧死亡的迎头痛击,哪怕失去外物,也仍然被经血的浓烈色泽所感动,义无反顾地奔向母亲神所许诺的明天。周而复始,一轮又一轮。 璀璨的朝阳、冰雪消融后的春色,复苏的鸟兽和无忧无虑的孩童,那个在神话与史诗中不断召唤着她们的故土,那个安全、温暖,如同胞宫般的好地方。她们的祖母和母亲没有到达,她们的孩子一定要到达。 边峦定定地望着岑儿,倏忽意识到自己是母亲此生浓墨重彩的一笔败绩。如果他是个女孩儿就好了,那么他就可以像岑儿一样继承母亲的衣钵,扛起母亲的旗帜,赓续母亲的血脉,将这场事关存亡、永不停息的战役接着打下去——那甚至不是人和人的冲突,而是血肉之躯和天灾物怪间永不停息的斗争。是他让母亲心怀不甘地屈服了。 “边先生。”一旁的金淙忽然轻轻拉扯他的衣袖,打断了他的思绪。边峦转头去看,金淙凑到跟前小小声地问“我可以先送吗?让我先送吧。”十七岁的美少年,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粉雕玉琢,乖觉可爱,想向岑儿表达自己的爱慕和依恋之情,生怕送得晚了,让人比下去。 岑儿很喜欢他,说他的品质美好,命也不错,于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有这样明媚的色彩在身边,总会让人为之动容。边峦此前一直不大打量他,金淙儿总像个小尾巴似的在岑儿后头跟着,又说又笑,叽叽喳喳个不停,快活到这个份上,已有些不体面了。边峦不是个天真的人,要他故作天真也是万难,想活成金淙儿这样,他只能寄希望于下辈子投个好胎。 其实边峦也知道自己不该再想托温的事,甚至不该为了自己没能成为母亲的女儿感到遗憾,那不是他一个人的痛苦,岑儿也备受折磨。然而岑儿此生所经历的痛击已太多,掺着冰雪硬往腹中吞咽,寻常人早已被敲打得骨断筋折,只有她是最倔强的那个,褪去小老虎满身灰驳的绒毛,长出油光水滑的美丽纹路,闷声不吭地埋头向前,意志如铁,死不松口。她所能打的仗已经打完了,不该再有任何苦痛不请自来地招惹她。 “你先送吧。” 边先生很轻易就答应了,金淙立时喜笑颜开,让湘兰去取他的礼物,他自己捧给家主。那是件银绸地柳叶暗纹的两当,夹层衬棉,既可挡胸又可挡背,比袔子保暖,正是这时节该穿的胸衣,他在小腹的位置填充了艾绒,散寒除湿,活血调经,可养生了。 “我还把盘扣缝在了侧面,不会硌到家主。”金淙知道家主喜欢趴着睡,刚过门那天中午和家主同床共枕的时候,家主就是赤着上身趴着睡的,虽然那会儿还是夏末,但金淙已经开始担心家主这样会不会着凉。 “厚薄正好,可以在屋里单穿。”北堂岑满意得很,这样礼物她也喜欢,最近她就缺这么一件能晾着胳膊的衣服。 除了边峦的浣葛堂,青阳院和朱绣院真是热得不行。锡林身上没什么肉,背也薄,常常是手摸着还暖,却说没什么胃口,用小勺子喝热汤。北堂岑真怕把他冻到了,男人嘛,血量又少,皮肤底下也无脂膏,很容易被外邪侵入脏腑。至于金淙儿,他的岁数还浅,跟个小炭炉一样,也把地龙烧得那么旺,纯是为着爱美,想穿得少少的。北堂岑最近不爱被他挂在身上腻歪,小孩儿烫人。 北堂岑心满意足,靠着椅背抻了个懒腰。本以为到这儿就结束了,边峦不会送她什么。这也很正常,北堂岑连他的口吻都能想象,他一定说‘岑儿,我没什么可准备的,我有的都是你给的。’这倒没什么,边峦一直记得她的娠日,还肯主动去找锡林商量,这对他来说绝非易事,他能接纳锡林,能尝试和其他人相处,北堂已很受触动。心里是这么想的,以至于边峦抱着那件熟悉的赤色锦战袍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她恍惚片刻,哈欠只打了一半就咽回去,愣愣地望着边峦出神。 “娘,我也帮着描绣样了。”斑儿摇晃着她的腿,说“我还帮着浆洗熨烫了。” “麻烦得很,这得做多久?”北堂岑抬手抚摸斑儿的脸颊,将战袍接过来搁在膝上,抚过一遍,却始终犹豫着,并未展开看。“从大阅那会儿吧。”边峦回忆了一下,说“紧赶慢赶,三个月。” 原本北堂岑准备将母亲的战袍和自己那两把苗刀一起埋了,后来没舍得,就找了个衣架子挂在影堂,思念母亲的时候可以抱一下。这件战袍陪着她的时间太久了,穿得很不成样儿。从折兰泉回来以后还能看,在聚金山的时候被龙马捅了几大刀,割得乱七八糟,还让火星子燎了很大的两片,顺着桑蚕丝的绣线延烧,不管再怎么补救,也还是满目疮痍。 一直以来北堂都劝说自己,人各有归途,已经结束了。她不是没想过要复原母亲的遗物,可心里总有些什么,牵肠挂肚,不太能放下。她知道这是件一鼓作气的事,以她的胆量只能承受一回,如果绣郎做出来的和她记忆中的有差别,那么她绝不会尝试第二次了。北堂岑自己都不大能理解这种隐秘的胸怀,到底是为了铭记还是为了忘却实在不好说,若一定要寻根究底,可能只是种不切实际的愿望:二十年南征北战,宦海沉浮,今已建功立业,食邑封爵,她打心眼儿里很愿意用自己性命相搏的一切将记忆中温馨和谐的边家宅换回来,只是不知该和谁做这笔交易。 “是原来那件吗?”北堂岑缓缓抬起脸,希望听他说‘是’,边峦如她所愿地轻轻点头,说“缝补过,将绣样描下来补齐,把上头的丝线拆了,重新给锦袍染好颜色再绣新的。还是原来那件。” “一样的。”北堂岑将战袍铺平在腿面上,白额猛虎伸腰展背,睛如霹雳尾如鞭,口似血喷牙似戟。她站起身,提着两肩把衣服拎起来抖一抖,套上了两袖。左看右看,右看左看,难以置信道“还真是一样的,一模一样。”说罢又向斑儿展示,说“你看,这是你姥姥年轻时候的衣服,传给了娘。娘出征时就穿着这件。那时候家里只有三套全副的甲胄,算上老辈子的战袍,统共也就五身。” 这是收在影堂的那件,已很多年没见过,在齐寅的记忆中逐渐沉寂如尘土。褪去灰驳的颜色和陈旧的血迹,竟是如此光华耀目,猩红锦缎上的刺绣针脚严密,如铠甲铮铮。家主穿着它,凸显于乌烟瘴气的战场,多少也消融了空气中原有的酷冷与悲怆。 “你一直记得吗?已过去那么久了,你都还记得。”北堂岑两步走到边峦身前,将手探进他衣袖中,握住他的食指,晃了两下。“嗯,记得的。绣样在身背后,我看见的机会比你多。”边峦活动着拇指摩挲她虎口的皮肤,与她十指相扣。 那时边峦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和万全的准备,有关岑儿的一切他都烂熟。不管送回来的是残肢、断骨,还是鬓发,又或许刀鞘、胸甲和破碎的衣袖,不管是什么,他都能把岑儿认出来。 “真好啊,真好。”北堂岑低头在身上摸,“当时被矮子划得破破碎碎的,我还以为不能再复原了。”岑儿语气里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她最珍贵的东西尽数被那矮子击碎,又何止这一件。边峦伸出手,妥妥帖帖地托住她的后背,这体量早已相当宽博的小老虎于是自然而然地贴合住他上臂的弧度,将脑袋一歪,枕着他的肩膀。 “矮子是谁?”斑儿悄悄问齐寅,“是夷王吗?”他至今未能将他的娘与关内侯联系在一起,对‘遍体鳞伤’这四个字也没有直观的感受,他确意识到战袍破损的地方在母亲的身体上有着对应的遗痕,然而当时那种异常的觉知直到此刻才终于在他的心头翻涌。“嗯,听你娘说,她的个子很小。”齐寅不知道是否应该将家主的当年告知公子,家主并非所有时候都显露出慈祥而温柔的脸容,那时她在血刃杀伤这方面有相当的经验和异乎寻常的热情,尽管等闲不展示那铮铮铁面,却仍然拥有数次直面死亡而对此无动于衷的双眼。“都过去了。”深思熟虑之后,齐寅强调道“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跟前吹擂他的母亲是多么的今非昔比,从边陲小城的家生奴婢节节高升,几年时间内一跃成为大司马大将军,齐寅对此感到些许欣慰。家主有很多事不愿告诉孩子,她一直都是善良又平和的人,无法将冷血地杀戮引以为力量和自豪,人间万事总是盘根错节,步步追逼。风饕雪虐,寸草寒窗,她有很多心事都无法真正说出口。 暖冬的傍晚艳阳高照,明火执仗的霞光是无数金缎光鞍的天马朝向人间奔袭。北堂岑今天已快乐得够本,比平时饿得还早,拢着锦袍走到廊檐底下透一透气,期待着锡林他们精心准备的晚膳。 同时闯进她眼帘的,除了娇横的夕阳以外还有身着深青织云袍的宋珩。两队虎贲军前,她站在翠绡院的门外,并未进来。北堂岑回头望了一眼,锡林正专心布菜,让梅婴将她往尝很爱吃和一般爱吃的菜色挪了又挪。斑儿满脸兴奋地坐在边峦身边说话,边峦脸上难得有笑意,时而伸手比划一下,金淙在一旁又想听,又想逗猫,实在难以取舍。 “我进宫一趟”北堂岑说罢,掩上一扇门,道“你们先用,不必等我。” 大姑姐今晚恐怕是放不出来了。北堂岑走到宋珩跟前,二人相对施礼。宋珩腰上悬挂天女符节,抬手示意虎贲军上前,道“岑姐,对不住了。” 五五、抚时泣荆冰释前嫌柳木接骨整旧如新 “陛下,棋子自身气数不足,难以在某点直接落子,便被称为不入子,这样的棋局则被称为不入气。”宋珩抱着手炉坐在薰笼旁教少帝下棋,她两指夹着黑子,点指棋盘道“定王若在此处落点,并不能形成劫,陛下自然可以即刻将其提吃。”她往旁挪动两分,落子,道“然而定王在此处立一手,不仅逃出升天,更使陛下也陷入了不入气的境地。” 黑棋的两颗棋子只有两口气,没有眼,然而左右白棋都对它无可奈何。姬莹婼抬起眼皮望着宋珩,她的额发垂落,眉骨的阴影与眸色几乎重迭成利落的刀锋,裹着厚重的裘衣,浑身无有一个筋节转动。 虎贲军禁尉坐在后殿门前,帮着准备桑皮线,将桑树根皮剥去粗皮,撕下内层筋纹细线,用外皮包裹着在掌心抹平。年轻太医将银针递给她,让她把桑皮线挑出来,放入装有药酒的小瓶中以保持湿润。 姬莹婼收回目光,感到有些坐不住,遂发问“宋司直也觉得应当让戾王次女重络冠带理事吗?” “很划算,陛下。定王将仁义之剑双手奉上,一斩心怀鬼胎的笑面虎,二斩欺行霸市的老不死,陛下何故推拒?”宋司直做事从不掺杂私情,就好像她并没有那些牵挂,不管何时看她,她都是孑然独立,一身轻松的样子。姬莹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于是接着往下说“定王如此顾惜手足亲情,陛下为她三姊复爵,她自当报效陛下,竭力扶持。彼时先阔海亲王屡立奇功,悍勇无双,权贵大族多数向她示好投诚,无非是见风使舵,攀附皇女。昔日那些壮年麟女,如今已是收山镇宅的老妇,膝下女娘成群,娅孙尚幼,陛下能够广施恩泽,加以安抚,她们自感惭愧,也会拜服陛下。犬马对于恩情尚有无言的感知,更何况是人呢?而且——” 后殿内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随后便听见华七叶训斥宫人和学徒。姬莹婼定定地望了片刻,转而问道“司直方才要说什么?” “当年太皇将兵权移交先帝,令关内侯接替了嫖姚将军的职务,侯姎包揽军政多年,与将士们同甘共苦,本就极具威信,何况陛下将戾王昔日之功也安在了关内侯的头上。”宋珩低头掸了掸衣袖,低声道“侯姎是务本之人,除了爱吃,就是爱睡,喜好些金银首饰,锦衣华服,也是无可厚非,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臣与侯姎的私交不错,也知道她最近的烦忧,当年被先帝托上这个位置,她是硬着头皮顶替苏老,而今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职务移交给车骑将军,却苦于车骑年轻,尚不能服众。权力握在手里移不出去,侯姎如此本分的人,一想起来就坐立不安。”瞥了眼少帝的脸色,宋珩又添了一句“神思忧虑是很伤身的,陛下。” “司直这么说,是希望孤能借此机会重新启用苏姓诸女,辅佐车骑将军,令她尽早开府治事。”姬莹婼思忖片刻,轻轻‘嗯’了一声,以表肯定。如果连戾王次女都能回归封国,那么被卷入凶逆案的世家大族自然也能起用。正如宋司直所言,重沐天恩,务必夹起尾巴做人,本就是因戒以改过自新的官宦人家,如复不悛,则置之法,也便于拿捏。 “好吧,既然你们都这么说。”姬莹婼抬手将棋盘打乱,捻颗白子在手里看了半晌,扬起腕子掷向夏舜华。他一时不察,正被砸中脑门,将掉落的棋子接住,神情仍有些懵懂。姬莹婼拢了拢袖子,捧起茶杯抿一口葡萄浆,俨然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对宋珩道“给事娘和五经博士倒是没什么动静,大典客不晓得是怎么了,皇姨被免冠除带,她急得不行。” “她的私德不修,纵容妹妹在外夺侍杀人,情节严重,遂交纳投名状,拜入定王门下。”宋珩顿了顿,劝道“陛下与萨拉安追结盟,大典客对陛下有用。定王接纳大典客,也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毕竟逢人辄求实在不好开口。” “若不是想接着用她,孤早就令廷尉少卿带着禁军左使去查她了,自然不会劳动宋司直。”姬莹婼往椅背中一靠,两手搭在膝头,垂眸道“她位列九卿,她的妹妹在外为个不干不净的男子行凶,传出去实在是丢朝廷的脸面,她还敢因此行赂亲王。言之犹可羞,而行之者不知耻。” 可不是这个话么?宋珩乐了一会儿,抬手作揖道“臣会自己看着办的。” “嗯。”姬莹婼点头,让夏舜华宣定王觐见。 少帝真的把北堂岑抓了来,这让姬日妍始料未及。她原以为少帝会向关内侯问询当年之事,等待她的是个当堂对峙的局面,却不想弘涎殿内红烛高挑,灯火通明,相当安静,压根儿也不见北堂岑的人影。三圣屏已然展开,后殿内人声窸窣,宫妇们将一盆盆热水端进去,染得猩红又送出来。屏风的缝隙之后透出近乎刺眼的光亮,悫王当宝贝一样收着的玻璃提灯已全部用上。 “华太医会将北堂小姨左腿上的疣赘割除,扩大疮面,剖开皮肤直至暴露骨骼。为她剔除骨痂,取出病变位置的腿骨,将牝鹿胎血滴入打磨得当的柳木,重新接骨,在肌肉上撒石青散,涂抹接血膏,再用桑皮线将肌肉、皮肤分层缝合——坐,皇姨。”姬莹婼抬了下手,对一旁的宋珩道“替孤述旨。定王所请皆可从,交由宗正府,年后颁诏天下。定王反复奏渎,不能以礼启谏,诚宜罪,姑宥,务遵《妣训》” 少帝所说的柳木接骨法已经超出了姬日妍的认知,她愣愣地坐下,听见少帝将复爵一事准奏,便又起身谢恩。伏地感泣的同时心里一个劲儿地打鼓,这几年华七叶竟如此精进,将外经也琢磨个透彻,射伤北堂的究竟是柳叶箭还是三棱箭,只需将骨头取出来处理干净,一验便知。姬日妍感到头颈发麻,登时涌起后怕,屋里的炭火烧得太旺,热得她汗流浃背。少帝自然看出四皇姨紧张,感到相当快活。当时梗着脖子死谏的时候不知道怕,现在她已不跟皇姨计较,皇姨却发现自己被拿住把柄,气焰反而萎顿下去,心虚得泣不出一滴眼泪。 宋珩拱手告退,绕到三圣屏后看了眼她岑姐,才往宗正府传旨。少帝令定王免礼,姨侄相对而坐,夏舜华捧上两盏香茶。姬莹婼刚喝过葡萄浆,遂呷了两口暖暖胃,待定王回一回神,才问道“母皇以前是什么样的?还有戾王。在孤没有出生之前,她们关系好么?” 隐太女投湖的同年,明皇帝登基,那年她十七岁,身体已然露了败迹,崩逝时也不过二十一。若非少帝问询,姬日妍都有些记不清夷姤从前的样子了。 “先帝幼时生了一场病,身体自那以后就不大好,姊妹兄弟在一处时,她常常坐在旁边安静地看着。”姬日妍忽然停顿住,狐疑地望了皇帝侄女一眼,少帝同她对视片刻,恍然大悟道“就是闲话家常,我不跟姨母翻脸。”说罢指一指冠冕。夏舜华上前来替她除冠,将长发散下来,重新梳过一遍,低低地挽了个垂髻。 “我和六妹从小就喜欢跟在三娘后头,她身上总有好吃的。三娘的封地在琼海南边儿,气候温和,土壤湿润,多的是荔枝、黄杏、红槟榔一类的水货。她用船将果树运往京师,移植在濯龙园,要吃就摘,回头不结果了,就还运回封地去。六妹总问三娘要笋干和油鸡?,叫人用辣椒炒一大盘子,她又不能多吃,只尝一小口解馋,我也吃不了辣,最后通常就是送给母皇近来疼宠的侍郎,辣女酸儿嘛,听着吉利。”姬日妍低下头抿了一口茶,双眼逐渐被忧伤浸透。浮动的暖香如潮,漫过她的鼻腔,浓红的鼻翼微微翕动,她抬手摩挲着眉骨,道“不过那是三娘去折兰泉之前的事情了,六妹还没有登基当皇帝,长姊也还活着。” 洪姱的生父是景福殿白侍郎,他曾为太皇率领良家子,拱卫中军,忠心耿耿。白侍郎素来只强调君臣母女的法度纲常,洪姱向他哭诉母皇偏心时,他让洪姱不要抱怨,还说只要她能为母皇分忧,母皇就会爱她了。可事实上,母女之间的连结紧密与否是生来就注定的,不管洪姱怎么做,母皇最爱的都还是容姃。洪姱抵御外侮,为容姃扫平前路,母皇自然会夸奖她,说她是勇冠三军,功盖寰宇的虎女。一旦她战功彪炳,声名显赫,威胁到了容姃的地位,母皇就不得不优先为容姃考虑。 “从折兰泉回来以后,我们都以为母皇会把三娘留下,不会让她回琼南封国了。三娘失眠多梦,需要和母父姊妹待在一起,养养精神。其实从西北回来的许多将领、包括北堂正度在内,都是如此,心神受创,魂魄惊悸,以至于不能自持,常有狂荒之举。但没想到,母皇只留了她一年,就因太女一事把她赶回了封地。” 姬日妍至今都还记得,原本熟悉的人,从西北回来以后都变得很有些癫。洪姱暴躁易怒,一侧眼缘常常泛出锋利的暗红色重影,老苏桓则沉默寡言,很少再口吐脏字地骂人,成日窝在家里亲自看顾孩子,甚少出门。那些人里看着最正常的是北堂,不声不响地坐在角落,埋着脸无有举动。姬日妍和她年纪相仿,想上前结交一下,洪姱却让她别往北堂的跟前凑。她说这个人被催逼得离崩溃只有一线之隔,随时都有可能暴起伤人,别去招惹她。 “皇姥姥说她没有意识到大姨已很年长,该有自己的生活了。是她将大姨禁锢得太紧,逼死了大姨。”几位姨母中,姬莹婼没见过的只有大姨,大姨投湖而死的那年她才只有两岁。其实她从皇姥姥的话中隐约得知戾王逼宫可能与大姨的死有关,但不管她再怎么问,皇姥姥也都不说。姬日妍却没想过母皇对少帝说过这样的话,思维为之一滞,在冗长的沉默之后替洪姱感到很不值得。 “母皇希望是三娘害死太女,这样就跟她自己没有关系了。我一直天真地以为母皇真的怀疑三娘,为其极力辩解。那时六妹就说,如果母皇把三娘留在身边,那么还有回旋周转的余地,如果母皇赶走三娘,哪怕是自觉亏欠、无颜面对洪姱,她们也绝不可能再做母女。”姬日妍故作轻松地耸一耸肩,接着说: “——我和你娘对母皇的偏心倒是无所谓。我们两个年纪小,横竖也没怎么见过母皇,有时见了也是害怕更多。你别以为你的娘病弱,她不比我省心多少,只不过她闯了祸会推给我,反正我向来都是那个名声。当时我和她都或多或少为洪姱的遭遇感到不忿,作为不被母皇偏爱的孩子,也确实有些物伤其类。但毕竟长姊已经死了,我们不会面临同胞相争的困境,而且我们都心知肚明,长姊没有留下太孙,三娘对母皇有怨怼,我大部分时候都很昏聩,能承继大统的只有你娘。” “我娘她一直都知道洪姱会谋逆吗?在登基之前就知道了?”姬莹婼倏忽一愣,想问皇姨怎么从来不主动跟她说起当年之事背后的隐情,后来转念一想,是她自己不听。话哽在喉头噎了一下,姬莹婼不死心地打量着皇姨脸上的神情,试图分辨她有没有撒谎。 “她知道。其实当时很多人都知道,三娘对母皇不满,在封地内僭分干名,不守国法,私铸盔甲,亲逼多官,令其称臣。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只是因为三娘想回京师,如果母皇不让她回来,她就真的造反,可造了一年多,也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姬日妍感到自己的脏器被挤压在了一起,喉咙相当逼仄。三娘是击退了龙马的人,如果她真心想造反,大可以闷声不吭地偷偷造,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只不过是想引起母皇关注而已。每次尝试,她都说是最后一次,然而每次她都不肯死心。 悲痛与缄默持续了半柱香的功夫,姬日妍低头搓了把脸,闭上双眼,揉着眉心道“尽管母皇不认为三娘会兴兵,但她仍然觉得三娘因太女一事而对她怀恨在心,常有怨怼,所以提前退位,让六妹登基执政。起初六妹常常写信慰问洪姱,同她一叙姊妹之情,说母皇也思念她。军政之事,北堂和苏桓处理不来的,就会交付给洪姱。但是陛下,树欲静而风不止,尤其是母皇正在让渡权柄。朝中党争激烈,六妹登基第二年忽然病倒,卧床不起,有人将她曾经难产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指责陛下克母不祥,六妹只好推辞自己德行有亏。此事关系重大,动摇国本,矛头直指我与三娘,催逼着我们姊妹相争。” 娲皇天女代表着神的力量,从来都一手持剑、一手布道。使用刀剑、依靠暴力所维持的统治不能长久,逐鹿天下更是狂狡不息、乱臣频出的根源。戾王早在僭越身份、怨怼太皇时就失去了统治的合法性,就算极力否认母皇的受命之符、天人之应,正统也不可能落到她的头上。 这只能是涵谷郡公和许家联手做的事,是当年的四王党在背后推手。 母皇无有瑞命之纪,不可以神明宝位,幽赞祯符;戾王欲使逐鹿弭谋,觊觎不作。那么就只剩下了定王。只有她道至天而甘露下,德洞地而醴泉出,只有她是金芝之祥,朱草之瑞,百灵咸顺,万民敬仰。若非是四皇姨坚持要与戾王共同举兵,围逼天女,她只差一点点就可以当皇帝了。难怪皇姥姥会保她,她的心思全在戾王身上,根本没有多看皇位一眼。 脸上倏忽一热,姬日妍顺着少帝双手的力道抬起头,湿润的双眼瞬也不瞬。 “她在折兰泉的作为即便是施加于敌人身上也太过暴虐残酷,让姥姥和娘感到忌惮。姥姥让她回京是疑心她会伤害娘,就像当年疑心她伤害大姨一样。”少帝顿了顿,仿佛听见周遭暗流涌动,涛声绵绵。这些事远比她想得要复杂,姊妹间的争斗爱恨交织,她离得再近,也只能看个影儿。其实只要姥姥对戾王稍加安抚,就能规避这一切的发生,可是她没有阻止,娘也沉默。 “我真的克母吗?皇姨。” 只有在看见莹婼流泪时,姬日妍才会意识到她只是个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的、十六岁的孩子,过早登上尊位,鲜有人敢真的亲近她。时至今日,她竟然还在忧虑自己是否真的于母亲不利。“陛下,天女是不会克母的。”姬日妍将手搭在她后腰轻轻拍了拍,片刻犹豫之后,还是将她搂进怀里。莹婼吸吸鼻子,坐在四皇姨的腿面上。 “三娘以摧灭的力量为荣耀,将杀戮当作修饰平生的注脚,她不能以性正情,不适合当皇帝。我贪图享乐,挥霍无度,不能以义制利,也不适合当皇帝。”姬日妍兜住莹婼的腿弯,她比世女年长,也高些,要费点力气才能抱进怀里,“只有夷姤。她在位的时间很短,政绩相当可观,只用了三年就填平折兰泉的亏空,与民休养。就像昔日娲皇以身补天,化为日月。” 人确实无法在看着自己成长的长辈面前假装成熟,姬莹婼发现自己一旦放下内心的隔阂,就会不自觉地跟姨母亲近,姨母像抱小孩儿一样抱她,她竟也没有反抗。在她小时候,皇姨待她一直很亲热,每次见面,她都会摸摸皇姨的肚子,看两位表妹有没有长大。有时皇姨还会拉着她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摁,找表妹手脚的位置,可以感觉到胎动。 夏司寝手中捧着冠冕,不敢看少帝的方向,只好背身站在一旁,抬眼瞥见华老医娘喜不自胜地摊着血淋淋的两手从后殿绕出来,吓出小小一声惊叫。姬莹婼正红着眼圈缩在皇姨怀里腻歪,说她真的好想娘,她还想再听一点娘以前的事,皇姨刚要开口,就被夏舜华打断,姬莹婼皱眉望去,瞧见华七叶,遂将身子坐直了些,问“如何了?” 以柳木接骨实在是成功得不能再成功,严丝合缝,简直跟天生的一样,接下来就等着关内侯多吃多睡,自己愈合。 “卧床百日,待柳木完全骨化,则步履不爽其恒也。”华七叶说罢就笑,吹擂道“老臣亲自做完全程,侯姎这条腿整旧如新,她起码年轻十岁。”说罢一抬手,令小太医将托盘呈上。 紫檀木的文盘中盛放着小拇指宽的胫骨弧面,已用沸水煮过,经由酒、醋浸泡,处理得异常洁净。骨痂被华七叶剔除,露出正中淡粉色的裂伤,刻痕如同蛛网一般朝三个方向延伸,角度平均,长度相当。姬日妍感到心脏遽然一缩,怀里的小皇帝突然沉得打手,她的目光聚焦在骨面上,瞳孔无声地颤了两颤。 “孤要去看看关内侯,皇姨要一起吗?”姬莹婼从定王怀里跳下来,刚想走便又折返,好奇地伸手碰一碰北堂小姨的腿骨,质量很轻,还带着温度,有点膈应人。 姬莹婼把手缩回来,拢在胸口搓个不停,虽然是北堂小姨的骨头,但真的有点膈应人。见四皇姨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姬莹婼知道她想什么,望了她半晌,复又垂眸思量,最终还是道“身体发肤受之母父,即便是替换下来的病骨也要好好保存。皇姨一会儿出宫时,记得用半幅亲王仪仗将北堂小姨的腿骨送往大将军府影堂安置。” 五六、养病症北堂睡昏沉加严宪姬巽沐天恩 t 光晕逐渐褪去,浑沌蒙蔽五感,俨如一只固若金汤的卵。北堂先看见自己的身体,然后才逐渐有了感知。她忽然想起乖乖儿已经变了模样,忘记带来给娘看了,娘还没见过锡林和金淙。哦,对,还有冥鸿雾豹那两个她养大的妮子。 刺骨的寒意从四肢摧往百骸,倦意涌上来,北堂岑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好多话忘记跟娘说,只能留到下次。 ‘我走了啊,娘,边姨。不送了。’她裹裹锦袍,感到有些冷,遂抱着胳膊缩一缩肩膀,笑道‘饭都还没吃呢,我过娠日,回家吃饭了。’ 阳光刺穿浓云,周遭是节律悸动着的肉红。天堑般的鸿沟缓慢降临,如一帘幕,在白山圣殿又或许黄泉之国,有她永远的家。北堂岑感到自己情绪镇静,心肺肌骨并未产生剧烈的舒张,血液由是平稳地流经脏器。‘娘,边姨,我一直过得挺好的。真的。’她招一招手,“走了哦,娘,回见。”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por.com 意识磕绊着回溯,撒手人寰的晚樱逆流枝头,数度遭遇粉碎又再次拼合的东西重现于世,高与纯与生命俱在。北堂岑艰涩地睁开眼,阳光透过窗牖照在她的脸上,在青白香烟中折射出陆离的形状,掠过瞳孔。睫毛与眼球热且干涩,带来细碎的痒感,很惬意。她望着房梁上的巨木,还觉得有些头晕,不晓得自己这是在哪儿。依稀记得坐上马车以后,子佩给了她半壶黄酒,她喝下去立时人事不知,让那妮子给药翻了。 躯体的麻痹尚未完全褪去,北堂岑往起坐了些,搭在肩头的绒毯滑落。她发现自己赤裸地半躺在翘头透雕榻上,少帝在她床边趴着,抻着胳膊,小脸枕在她腰上,圆润的两腮挤出丰润的弧度,睡得香甜甜的。她的左腿被白纱裹缠,绵绳夹缚着杨木板固定,血迹深得发褐,中间犹然鲜红。 意识就像消失了,上一秒她刚从翠绡院出来,下一秒就看见陛下。记忆拼接不上,但中间这段时间她做梦来着。娘和边姨当时在干什么?蹲在地上捣鼓小花小草么?具体的她忘记了,总归是又笑又闹,跟以前一样。一抬眼与她对上目光,叁个人面面相觑了半天。娘和边姨都不太能习惯叁十六岁的她,说不了两句话就要乐出来。娘说她现在比她边姨还要威严,眼皮子一横,真像个事儿。北堂岑觉得娘这话好好笑,搂着娘的胳膊说她本来就挺是个事儿的,她大总天下武事,已有十年了。 关内侯醒了,就这么闷声不吭地坐着,注视着陛下的小脸,顺着她的脊背抚摸。夏舜华进屋往薰笼中添香草,不经意间瞧见这样的情景。他乍一晃眼,感觉像母女,随后便为自己这想法感到大逆不道,不免惊了一下。想去叫华老医娘,步伐停顿住,还是调回头来,先轻声将陛下唤醒。 这过程中,关内侯始终不作声地瞧着,直到少帝醒过来,她才很缓地笑起来,作揖的两手尚还乏力,抬不到胸前,道“陛下。” “小姨醒了?”姬莹婼揉揉眼,见北堂小姨能认出她,是恢复意识了,感到很有些惊喜,遂让夏舜华去叫华老医娘,给小姨检查身体。 “侯姎,已好多了?”华七叶走进来,在榻边坐了,捻起北堂岑的手腕数过脉搏,又趴在她前襟聆听呼吸时肺叶的张弛,一切都正常,才问道“能认出我么?” “华老。”北堂岑倒没什么不适,只是感到头颅昏沉,有些犯困,片刻后说道“你把我的腿切了。” 闻言,华七叶就笑,转头对少帝道“侯姎已没事了,伤了元气,累着了。” 昨天晚上关内侯醒了一小会儿,说头好疼,要揉揉,还说好渴,想要喝水。麻沸散的药劲儿尚未消退,华七叶恐怕她呛到,不让她自己捧着杯,让宫侍把她扶起来半卧在榻上,用小勺子喂。侯姎眼睁睁瞧着茶杯捧走了,以为是不给她喝了,就哭起来,说好渴,还想要下地。 是药叁分毒,闹羊花又称恶客,能使人醉闷,对人体有害,甘草煮汁可解。当时侯姎的经脉上就扎着浸过甘草汁的骨针,她一动,那骨针就直滚,眼瞧着要脱出血管外,唬得华七叶叫了四名虎贲军,五个人手脚并用地把侯姎摁在床上。侯姎委屈巴巴地哭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睡着了,心跳呼吸都正常。华七叶刚松一口气,从她身上下来,她就冷不防地醒转,又开始哭闹:‘要喝水,好饿,还好冷,要喝水’。 一旁的少帝和定王起初都很担心,问这是怎么了?这样撒娇是正常的么?能恢复么?华七叶整个人扑在关内侯身上才勉强把她制住,满头大汗地摁着她两肩,说正常,正常,人在醉闷之后苏醒,元气周转于体内,元神却尚未返还中堂,外无感于耳目见闻,内失察于情欲意识,内外交攻,就会呈现出这种恍若反本还婴的幼稚状态,等侯姎折腾累了,再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 不然怎么定王和少帝是姨侄呢,二人对视一眼,当即不谋而合。乐子送到家门口,不捡白不捡,遂凑将上去。定王说‘乖,乖,正度,你不闹就喂你喝水,好不好?不行,正度不可以自己拿水杯,会泼到身上的。’说罢,还给了侯姎一只空杯让她拿拿看。侯姎尚没什么力气,肢体关节也都还不灵活,茶杯掉在榻上,她愣愣低头,非常不解。定王舀水喂她,她拨弄着空茶杯,小声哼哼着,说‘还要’,少帝很有些坐不住,当着宫侍的面又不好意思说她想喂,只在旁扯着定王的衣摆,让她要是忙就赶紧忙去吧。 北堂小姨现在已恢复了清醒,呼吸声沉沉,脑袋一顿一顿地犯困。昨天夜里皇姨去了大将军府一趟,将北堂小姨的情况告知,侯夫婿大清早就入宫了,在弘涎殿外等候。姬莹婼觉得有些遗憾,姨舅来了,她都不能和小姨独处了,北堂小姨难得这么可爱,迷迷糊糊地任摆弄,她还想再跟小姨玩一会儿呢。姨舅讨人厌,打扰人家清净,他爹的旧账还没翻,他不好好跟家待着,跑到宫里来。 然而这倒提醒了姬莹婼,函谷郡公的旧账还没跟算。略微一想就知道是四皇姨借着侯夫婿提醒她,就好像在说‘陛下出出气就把这篇儿彻底揭过去吧,再揪着不放,陛下可就要成暴君咯’。 不过函谷郡公确是最可恶的那个,他被齐太姥狠狠教训过一顿,不仅没认清自己的本分,甚至还学会了利用谶语诳惑百姓,贬损母皇,以求助四皇姨一臂之力。只有四皇姨登基,齐家才能从中攫取最大的利益,兰芳卿娘当上国姑,还是四皇姨的妗娘,亲上加亲,怎么也得封个护国妇。届时御前中令就不再是天女外戚了,她是皇姨表妹,是正枝以外的郡王。函谷郡公的算盘珠子未免也打得太响,简直罪大恶极,封他当郡公都不够,还要当王父,要当诰命,那干脆把皇位给他坐就得了呗,全天下陪着他过家家。姬莹婼真被气笑了,扶着额头直乐,让夏舜华宣侯夫婿入殿。 昨夜听表姐将这几天在宫内之事都说了,齐寅已觉察到些许不妙,难以置信地质问她为什么要反咬一口?当初是她要争,家里才帮着她争,而今她不争了,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她是波澜也不兴的深潭,调脸儿就把自己说成被浪潮裹挟着无力脱身的水珠儿。今上跟她是冰释前嫌、重修旧好,这口吐不出来的恶气岂非要发在别人身上?表姐就只是笑,说那就是别人活该咯,虽然她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退一万步来讲,家里难道就没有错吗?她与姊妹厮杀是她的事,一时气血上头找些外援也是无可厚非,但她开口了就得帮着她吗?谁帮她,谁就是谋逆,是决皇女之性命以饕自家富贵,是纵自身之嗜欲而戕天家手足,是十恶不赦,罔顾人伦,蔑视长幼,不守尊卑。 她的语调愈发冷寂下去,齐寅被她变脸的速度给惊到了。表姐做事从不后悔,她自己铸下难以回头的大错,一贯都是真心诚意地迁怒旁人。她当年为着保命,不惜把所有罪咎都推到生父身上,说如果不是父亲害了她,她还是小小一枚玉卵,依附在母皇的胞络里。都是父亲的错,都怪父亲,害得母皇生下一个犯了滔天大罪的女儿。言下之意是‘娘好,女儿在娘肚子里也好,出生以后变得不好,那只能是爹不好。爹坏,教得女儿坏,玷污宗室。那还不如杀了爹,容女儿改正,皆大欢喜。’ 太皇太夫被赶到宫墙夹道里住了好几年,表姐压根儿没管过他,提起来就是痛心疾首的模样。平时不闻不问,随口求个恩典,少帝竟同意把他移出来,表姐又马不停蹄赶去夹道迎接,跪在地上嚎泣不止,说‘父亲呀父亲,女儿为了弥补您的过错,在外奔波劳碌,操碎了心呀父亲。’太皇太夫平时就什么都不懂,能重见天日,还真以为是十恶不赦的自己沾了亲王女儿的光,抹着眼泪哭个不停,说‘王姎,仆在这里,您跪错人了。’ 齐寅真被表姐气得天旋地转,惟恐大难临头,可又觉得她其实没有说错,仔细想想确是这么个道理。皇女有些摩擦,姊妹相争也是常有的事,父亲干什么非要拉偏架呢?娘和妹妹已不在京中,现下只有他在天女脚下,齐寅担心自己受到父亲的拖累——又不是没有过。 之前人家在背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他是老出夫的儿子,摇着扇子挖苦他、讥讽他,说‘关内侯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乃一顶天立地之大丈妇也,谁料摊上不贤惠的夫婿。啊呀,自古英雌皆如此,托君臣之义,济世安民,忠君报国,岂会在意那叁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小事儿?难免夫侍不敬戒。你别看人家侯夫婿虽然不甚贤惠,但过得比我们这些贤惠的都更好呢。武妇嘛,粗枝大叶的,怎么都过得去,有他伺候、没他伺候,还不是一样?就不像我们家家主,金贵的呢。龙眼蜜没有了,那个侧夫也是蠢才,用荔枝蜜不就行了?小门小户,乡下来的,给沏碗槐花蜜,把家主给腻住了,差点掀他脸上去。’就算齐寅当时不在场,想挤兑他的人也会千方百计把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将他气得直哭。 夏司寝前来传旨,说关内侯已经醒了,陛下正跟侯姎说体己话,宣他入后殿觐见。弘涎殿曾是先帝寝殿,自是金碧辉煌,只不过宫变遗痕未经修缮,偶然映入齐寅眼底,令他触目惊心。表姐说昨夜在家主身上动刀就是在弘涎殿的后殿,齐寅想来那也是为着敲打表姐,谁让她近来行事不当,招惹雷霆。可如今家主醒了,还没从弘涎殿搬出来,尽管齐寅想着恐怕是家主行动不便,陛下体恤,但在外等待的这半个时辰,他心里过了不知道多少想法。 进入后殿请安时,华老医娘正在嘱咐宫人,陛下也坐在榻边认真听。齐寅跪下行礼,只听华老医娘说“一会儿喝些粥垫垫肚子,把药换过,就可以入睡了,侯姎对冷热和疼痛的觉知还不够灵敏,让侯夫婿进来看护,时刻注意着汤翁和手炉的温度,粥也不能喂太烫的。侯姎晚上可以正常吃,清淡些,别太油腻即可。好好休养几日,再挪回府中。”说罢还安慰陛下,道“关内侯强实健壮,恢复起来也快,做好防护,循序渐进,不要跑跳,避免冲撞。待百日之后,柳木完全骨化,即可任意行动,侯姎的那些手杖都可以丢弃了。一年以后,恢复如初,骨木之间缝隙完全弥合,马球照打不误,就是和年轻娘们肉搏摔跤也是可以的。” “那就太好了,小姨健康,无有病痛,孤才能安心。”陛下依恋地靠在家主怀里,搂着她的腰与她脸颊相贴,厮磨个不停,说罢抬手,一旁的宫人捧上白釉卧象,身体丰腴,憨态可掬,象鼻短粗,末段开孔。“这是孤的小象吸杯,给小姨用吸杯喝水。”陛下很爱惜这只吸杯,特意介绍了一遍,又让人取抱被和靠枕,扶家主坐起来进膳。那都是平日里陛下自己爱用的东西,比家主要小上一号,一个不够就垫两个,折腾了一阵子。 家主和华老医娘都没看见他,夏司寝刚进来就被支出去传膳,宫人们簇在床边服侍听差,一刻不敢松懈。平日里伺候陛下都足够惊心动魄了,现在陛下还心血来潮地要亲自照顾关内侯,这小妣宗哪会侍疾?不添乱就算好了,可算想起来要批折子,还得指点布置一番才算安心。侯夫婿这个节骨眼儿进来,在地上足跪了一炷香的功夫,直到陛下看见他,也不说‘侯夫婿’,也不叫‘齐姓’,就随口道“起来吧。”便又转身跟侯姎说话,还尝了一口膳房为侯姎准备的白粥,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了,让娄兆将弥光殿里的事本全搬过来。 满屋子宫侍和世夫都站着,围在家主跟前伺候,只有他到不得切近,齐寅不知道心里有多忐忑。表姐说反正陛下都知道当年是怎么个事儿了,让他快点入宫,争取宽大处理,有个好态度,没准儿该凌迟车裂的人还能得个全尸。齐寅不知表姐这回的话又是几分真几分假,但他不敢赌。表姐说他父亲这辈子还有些精明的地方,比如当年襄助太皇,又比如将他配给关内侯。 见陛下让夏司寝服侍家主,齐寅终于找到机会走上前,低声说了一句‘我来吧’,便将碗接过。家主头昏脑胀,人很有些昏沉,这会儿才看见他,将手搭在他腕子上,摩挲了两下,疲累地笑道“锡林。” “家主。”齐寅舀一勺白粥,低头吹了吹,喂给北堂岑。陛下在一旁坐着,他不敢提起昨日跟表姐说的话,更不敢问家主应该怎么办。何况家主已很累了,太医为家主换药时,齐寅瞥了一眼:腿面上的疣赘尽数割除,两端重新缝合过,中间的伤口仍然暴露着,到底还是缺了一大块皮。不过华老医娘似乎做了些处理,小太医见他盯着看,解释道“师母考虑到侯姎的瘢痕增生严重,时常瘙痒疼痛,所以这次特意割深些许。先缝合两端,让皮肤受到牵引,缓缓朝中间生长,七日后还要揭开疮痂,再缝合一次。这样循序渐进,直到新长出来的皮肤足够覆盖原来的疮面。虽然疤痕看起来更长了,但完全愈合以后皮肤会很平整,也不会再有不适的感觉。” “多谢小娘娘赐教。”齐寅道过谢,又认真听了如何换药、日常如何护理、有什么忌口、应该多吃哪些食物,一一记在心里。家主只喝了半碗粥,肚子里热乎乎的,很快就困起来,一点儿声音没有,抱着胳膊把脸一偏就睡着了。齐寅顿在原地,很有些错愕,医娘说没关系,晚上醒过来就会好很多,不过那个时候伤口就该痛了,到时候可以用些野山烟镇痛。这段时间须得让侯姎保持仰卧,头颈高于脏腑,这样才不会出现食物反流,呛进气道的现象。几名宫侍帮着垫好了褥子和靠枕,与医娘纷纷退出去,守在殿外。齐寅在榻边坐了,将绒毯往上提一些,替家主盖盖好,把两边肩膀都遮掩上。 家主这会儿不能下地,她身子又很沉,轻易搬不动,为着穿个衣服再把腿摔了很不值当,干脆就没有给穿。陛下只在乎家主的健康,什么官体不官体的,那都是些不重要的事。华老医娘说娘们不穿衣服怕什么的,可是齐寅觉得很羞,而且来往那么多宫侍和世夫,平时寂寞得很呢,谁都想看两眼武妇的膀子是不是跟脸一样黑。 其实是一样黑的。齐寅摸着家主的手,在心里想着,大夏天在外头演武,热起来脱得精赤条条,晒得很均匀。家主只有把臂环摘下来,露出暖白的两道印子,那才是原本的肤色。齐寅盼她睡,听说不管生什么病,只要能吃能睡就不会又大碍,可心里又仓皇得不行,盼家主睡一会儿就赶紧醒,别让他和陛下独处。 听见陛下唤‘侯夫婿’的时候,齐寅吓得身子都僵了,捏着家主的手,轻轻晃了两晃。她没反应,齐寅也只好起身跪拜,伏地行礼道“陛下。” “尔父老矣,身体近来如何?”姬莹婼却也懒得废话,将笔搁在一旁,开门见山地问起了函谷郡公。侯夫婿脖颈上的软骨翕动不已,半晌才说人老以后,疾患渐欲增废,行向衰。只因仰承天恩浩荡,亲亲相恤,复向佳耳。 “哦。”姬莹婼笑了一声,往手敕上加盖宝印,朝大座中一靠,叹道“侯夫婿巧言令色。” “仆不敢。”齐寅闻言心下骇然,登时俯身参拜。 若是按照以往的判断,父子之间是十分相似的,姬莹婼会把侯夫婿也一并赐死,斩草除根。不过考虑到北堂小姨是个很恋着家的姎妇,还是算了,若杀了侯夫婿,小姨会伤心。已叁十有二,老货不足惜,抬个年轻驯顺的也就罢了,但若虑困了小姨,那才是大过。 函谷郡公年轻时候就干政,依仗自己皇公子的身份,结识权贵之夫,为皇姥姥疏通关系。他有生之年参与过两场政变,先是夜潜宫禁,把持后宫,与皇姥姥里应外合,逼迫庄宗禅位。再是离间侄女之间手足情谊,挑唆亲王谋逆。老郡公这辈子过得挺好的,已经够本儿了,姬莹婼希望他赶紧消停,不然真把个人都烦煞了。 姥姥虽没有对函谷郡公、对齐家怎么样,却生怕庄宗的旧事在她身上重演,一直很防着后宫。姬莹婼印象里从没见过她两位舅舅,都是刚一成年就被姥姥指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除此之外,姥姥从良家子里选了白姓抬上来,似乎也是怕后宫内乱,谋害于她,妨害了她一世声名。从前的安福殿侍郎白姓相当忠诚,他躬亲带大的女儿谋逆,挺刃相寻,鏖斗正酣,他对此充耳不闻,研墨铺纸,上表请罪。待女儿兵败,娅孙伏诛,白侍郎拔剑自刎,血溅尺幅。 那时候姬莹婼还没有将所有事连起来,皇姥姥也未意识到函谷郡公妒羡她的女儿们,稍一有机会就要从中作梗,煽动她们相互厮杀至奄奄一息,哪怕自己无法从中获利也乐此不疲。现在姬莹婼发现了他龌龊的心思,尽管觉得很荒谬,但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自然不会放过他。皇姥姥说他‘知书达理、从小伶俐’,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人心难满,溪壑难填,儿时情谊,早已不复。侯夫婿是在他膝下养大,只怕也不会是志虑纯良之辈,纵使没参与,多少也知情。 若是寻常官宦世家的公子、相公也就罢了,可他是小姨身边的人,知情而不报就已是重罪。莹婼自己是那样爱小姨,不知怎么疼她才好,岂容人依仗姻亲对她不轨?姬莹婼托着下巴,望了侯夫婿半晌,抬手让娄兆上前,将手敕递给她。娄兆瞥一眼少帝的脸色,已领悟圣意,将手敕展平,宣读道: “天未悔过,王室多难。文皇帝第叁女琼国亲王洪姱,才具、操守兼备,诸皇女大臣无出其右者;而其秉性之凶残,心术之妒刻,诸皇女大臣亦无与之比者。因隐太女受景宗文皇帝隆恩笃爱,恐有妨于彼,以至苦毒备加,怨怼景宗。疾皇妣德高望重,情绪荒迷,益深摧愤。皇妣升遐之际,发忿兴兵,潜通宫禁,围逼天女,是为恶逆。事起仓促,景宗考以时宜,痛斩洪姱一人,余者获免。孤衔恤问故,欲穷凶党。许廷、许玘、许珏等,遂扇太夫,附会函谷郡公,干孤家事,政繇定王,结党乱国。函谷郡公又妄说妖言,将危宗社,抬高定王,损低皇妣。文皇帝第四女定国亲王日妍,家国情深,君亲义切,但尽臣妇之道,凡事敬谨,无弑逆之心。乃与前太史令丞林履恒、前金吾将军北堂正度、定王府傅相白涉川、前皖北十四道巡抚文涤非、东观五经博士冯改之,给事娘沉光宪,叶契建谋,典籍正义。今得宗社乂宁,人衹交泰,生繁华于枯荑,育丰肌于朽骨,神人获安,无不幸甚,当同感欢悦,各效忠贞。如更朋党比周,环主图私,孤当加严宪,必所不容,妣宗之法俱在,虽亲亲而不敢私。即宜宣示,令知上意。” “嗯。”姬莹婼满意地点点头,思忖片刻,说“不必述旨了,交给宗正府与太常寺,颁诏天下。”说罢,又对齐寅道“孤念及尔父年迈,又是娲皇后裔,不忍加极刑。特准其盘水加剑,上表谢恩,请室自裁,以存皇亲之体。老郡公若悼心失图,力有不逮,侯夫婿可代其润笔奏谢。” 陛下将他父亲赐死,还要他上谢表。虽听说一贯是如此,但落到自家头上还是痛断肝肠。齐寅难以置信地撑起上身仰望天颜,然而少帝圣意独裁,根本就没有回圜的余地。他似乎已明白陛下为何要选在这样的场所和时机,哪怕家主就在他的身背后,只要家主不管他,他照样还是没有倚靠。齐寅因而痛极,就好像家主并非是昏睡过去,而是在察觉父亲与表姐的行径后,对他也感到厌弃和嫌恶了。遂两眼含泪,犹然不敢垂落,惊惧得要命,心中剧痛,如有刀割,又唯恐牵连外放的母亲和妹妹,哽咽片刻之后,咬死了牙关,叩首谢恩。 “还算知礼数,明大义。平身吧。”少帝笑罢,唇角的弧度也收敛了,隔着窗将夏舜华叫进来,吩咐道“带侯夫婿去增喜观。” 五七、姬四怜子招仆侍顾绩顺水卖人情 陛下这几天可谓是圣心大悦。弟妹拖着条残腿不便动弹,自然也没办法谢恩,挣扎了小半天之后,索性将什么君君臣臣、母母女女的礼法约束全部抛之脑后,由得陛下又搂又抱,亲昵个遍。姬日妍已经看到了弟妹的《谢赐小卧象吸杯表》,陛下又送了丁香和白豆蔻的雕凤纹紫金药锭,并着尺牍:孤读‘争知道,本来面目,风光洒洒。底事到头鸾凤侣,不如躲脱鸳鸯社’一句。豆蔻丁香可入药,疏通经络,行气祛风,遂制香药与小姨。 反正弟妹也不能动,整日和陛下你来我往地传递书信就当是锻炼身体了。才躺两天,弟妹就已很闲不住,准备下床逛逛,两位虎贲军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姬日妍和陛下进入弘涎殿的时候,正看见华老医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这三个不着四六的莽妇骂得狗血淋头。弟妹灰溜溜地回去床上躺着了,掰手指头数日子,华老说最少最少七天,下地必须拄拐,就算有人扶着也得拄拐。弟妹说知道了,不折腾了。华老不依不饶,支着耳朵说‘知道什么了?你不该干嘛——大点儿声!大将军就这点调门儿?’ 赐死函谷郡公的事情,弟妹尚未耳闻,估计陛下也不想让她知道,省得她为锡林操心。这几天锡林挺辛苦,每天寅正就起,寅末时已在弘涎殿外等候,须得陛下恩准,他才能进入后殿为弟妹侍疾,一待一大天,宵禁前出宫,等回府已差不多是人定。弟妹想着干脆不让锡林入宫了,折腾一溜够,繁琐得不行,锡林虽没有当面反驳,第二天却还是照去不误。他对父亲无可规避的命运似乎没有什么触动,起码并未浮于表面,这让姬日妍感到有些意外。她先是在想,锡林确是年岁大了,晓得自己为人夫,一切要先为家主考虑。而随后她又转念,别是母亲和妹妹已不在京师,锡林恐怕自己家里事多,遭受弟妹嫌恶,惹她烦心,所以憋着不敢说吧?函谷郡公参与了谋逆,赐他自尽已是恩典,不晓得他老人家自己肯不肯呈上谢表,他要是不肯写,婶娘和姜妹也不在,估计只能由锡林代笔。 可怜见儿的。姬四叹了口气,一点没意识到函谷郡公是被自己出卖。刚从太庙放出来,她就去馆驿找了鹞鹰,打听萨拉安追的喜好。鹞鹰很笃定地说不知道,她姐姐养的奴隶也多,宠物也多,五颜六色,五花八门,不过萨拉君长跟那些东西不一样。姬日妍时常觉得肃人拙稚,有淳古之风,偶尔却也被她们石破天惊的议论给惊到。鹞鹰说恩都里嘛,就是那样的用途,像马牛一样被姐姐羁縻着。同样是受到鞭打和驱驰,不含情感的是奴隶,饱含爱意的是宠物。但萨拉君长是姊妹情谊的象征,姐姐喜不喜欢他这个人都没所谓。 感叹玉兰公私分明,拎得真清楚的同时,姬日妍心里又实在百感交集。玉兰若是第一眼不喜欢小莲花,那么往后她的小莲花注定是得不到姎妇的疼爱,要受冷待了,一个人在那遥远的她乡深感孤寂,好可怜。她垂头丧气地走出馆驿,往街上一站,让风一吹,人忽然有些清醒过来——也不对,她自己就为人姎妇,心里明镜一样,被她疼爱远远算不上什么好事,这有什么可遗憾的?找几个会花活儿的侍人取悦萨拉安追,要打要骂冲着他们去,再添几个忠诚又贴心,能服侍小莲花,陪着他说话、为他排解长夜寂寞的,这样不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姬日妍让傅相满京师地散消息,将情况说明,把未出阁的适龄公子送来她的府上。不论出身,凡能入选的,她重重有赏,仆役阖家脱籍入良,民男正枝恩推三代。 黑漆泥金的紫檀座屏后亦摆放宝座、香几,与前厅的布置如出一辙,薄如蝉翼的素绢屏心上绣着巨幅山水,如神仙秘境,影影绰绰可见人影。小莲花前些日子伤了颜面,前额一点薄红,是说什么也不让人看了,戴着素纱帏帽,将自己从头遮到脚。他倚着宝座,身边跪的都是娘为他选的侍人,各式各样,年后要随他去肃国。头等的能弹琴吹箫,吟诗写字,能歌善舞,也会伺候娘们。中等的绣花缝衣,识些字,能唱个曲儿,主要还是懂得记账管事,他手上满撒着花钱,娘说得有人帮他记着。最下等的各有手艺,有的会做糕饼点心,有的会油炸蒸酥,采果烹茶。按理说,国公的棣华兄弟得有个定数,无论如何也不能超过四侍,可是姬日妍舍不得。除了红泪、清歌、碧菱与秋烟,她又挑了八个,凑满十二人。多么吉利的数字,反正就往和亲的队伍里塞呗,把下仆全换掉。 这几日给小莲花准备喜服与首饰,还有他远配的随礼、仆侍,早已超出了规格。姬日妍不在意,反倒是平日骄矜惯了的小莲花觉得很不安,生怕陛下再将他的娘关进太庙。这个孩子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娘为什么被免冠,却很笃定地认为娘是自己救出来的,他对远配的事情并不抵触,似乎是将那当成了他言出必行的承诺,又或者救母所应付的代价。 不过是为了挑侍人,多坐了一会儿的功夫,小莲花就娇气起来,姬日妍其实知道他是不想在娘的跟前待着了。在娘跟前,他是王公子,再是国公也比娘矮一头,得回了内院才能当最大的主子。小孩儿嘛,贪玩也是有的,姬日妍假装不知道他的心思,将他给放回去。他一起身,红泪与清歌就赶紧跟着,俯身为他整理帏帽和衣摆。 好人家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姬日妍有些乌心烦躁,想着顺手给自己挑几个算了。本来年底就事多,想好好放松一下还没有顺心意的。她那两只碧瞳小猫算是让鹞鹰给糟践了,吃不来细糠的山猪,什么天仙似的美人送去都是白瞎。许含玉嘛,相处那么多年,早都不新鲜了,水果儿还要吃时令的呢,何况是夫侍。那个顾仙郎她也腻了,再酥润的珍馐也是少了才美味,天天吃没意思。姬日妍靠着懒架儿翘着腿,左一眼右一眼地寻摸,愣是看不上一个。 “王姎何念?以至于正明艳的少男都不得青眼。”一旁作陪的是顾绩,见定王犯难,由是笑问。“你说这人吧,就是吃过见过,让点个菜反而点不出来。”姬日妍又一摆手,说“饿是饿了,不知道想吃什么。素日里爱吃的确无意思,叫本王自己想嘛,也没心情。” 顾绩掐着指节算时间,王姎疼了仙郎少说半年光景,是腻歪,该寻摸新的了。顾绩笑一声,在定王耳边低声道“若是让小妹说来,王姎平日里即便是清粥小菜,也还是用得太精细了。小妹常听山人言,清欢唯煮茗,美味衹羹芹,那些优哉游哉的隐士,倒是会享福的。” “贤妹一向是风雅的人。”姬日妍感慨一句,抬手敲敲香案,索性枕着胳膊闭上眼,等着看顾绩这回又能折腾出什么新花样取悦她。前厅的长仆将公子、郎君们都带出去,也不知王姎一会儿还选不选,便都在西角门外候着。顾绩便笑,转头在近侍耳畔低语,让他将人带进来。 也没听见环佩声,也没闻见脂粉香,只感觉是进来前后三个人。顾绩的近侍绕去一旁,另两人俯身参拜。姬日妍撩起眼皮瞥过去,前头那个看着三十来岁,估摸着是爹,后一个正是好年纪,大海青的罗褶洗得泛白,清水布袜,平底青布鞋,袖角绣着不起眼两片柳叶。只能说是干净的,连小家碧玉也算不上,贱庶村夫罢了。姬日妍不由笑一声,饶有兴趣地偏过脑袋去看顾绩,“你这妮子,本王宠得你轻狂了,好大的胆。” “小妹岂敢?”顾绩知道定王不会因着这些小事动怒,便厚脸皮地笑道“这是个懂事儿的孩子。汗青堂的大掌柜已是耳顺之年,抬了他父亲做侧室。听说王姎要选侍,陈掌柜特意拜托小妹将他送来。能伺候国公自然是天大的福分,在院子里翻晒药材,浆洗衣服,不也是王姎的恩典嘛。” 说着,顾绩略一歪头,近侍捧来茶盏,小村夫由是也明白,将之接在手里,跪地奉茶,柔声细气道“仆家狄樵儿进孝,叩请王姎万福,荣贵平安,大福大喜。” 声音还不错,低柔沉静,不叫人听了心烦。姬日妍低头瞧他,打眼见那双手倒是好看,皮肤细白透青,手背血管清晰可辨,淡粉色的指甲短圆齐整,平日里做活,倒还不忘记整理仪容,是个本分的孩子。素银镯子在腕上空荡荡地晃,衣袂自然垂落,露出一截小臂,鞋也窄,是清瘦的。姬日妍接过茶盏,狄樵儿犹不敢动,长睫抖个不停。 “贤妹既这么说,就留吧。陈二与本王也有些交情,内子们用惯的脂粉面膏一向也是她配的。她的养子想在府上听任差使并非难事,不来拜本王,反而叨扰贤妹,这不是舍近求远么。”姬日妍本没有正眼打量狄樵儿,只说完这话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王府正堂恢弘肃穆,这寒酸的孩子上不得什么高台盘,有些被吓到,跪得小模小样。听说能留下,这才微微抬起脸,在短暂的对视中露出略带讨好的笑意,随后又把脸低下了。 姬日妍从他目光中拆解出不止一层信息。养娘不疼,大爹不爱,这孩子寄人篱下惯了,自卑又懦弱,性子一向柔顺,谁都能欺负他。与此同时,姬日妍又有些讶于他五官的精巧,想来是成日里和药材打交道,沾了灵气,被淘洗得格外干净,与平时见惯的京师男眷不一样,倒有些小寺鸣钟,深林微日的天然韵味。 难怪将这小村夫送来。姬日妍忽然为自己这想法发笑,真不怨顾绩嘲讽她没吃过野菜,救荒的一碟子草,平时想见到都难。何况她娘胎里带出的毛病,喜欢养点儿小东小西,看惯了名贵品种,觉得不稀奇,眉清目秀的小土狗反倒可爱。 “顾员外。”姬日妍十分感慨,合住顾绩的手,轻轻拍了拍,叹道“好刁钻的一双眼。” 知道自己这回又成了,顾绩笑着起身准备告辞。定王兴致正高,难得肯将手递过去扶人一把,问“陈二最近忙什么,那老货,怎么不来本王的跟前进孝?” 平日总被娘和大爹嫌恶,生怕被赶出家门,一点小事都将狄樵儿牵动得如同惊弓之鸟,却不想王姎会待他如此亲和。狄樵儿很有些受宠若惊,也不敢真的扶着王姎,便只搭了指尖,自己撑着膝盖站起来。平日娘在家很威严,无人敢进犯,也多的是人来求娘办事,听王姎戏称他的娘是老货,狄樵儿有些好奇地抬眼,眨了两眨。 “陈大掌柜忙着各处奔走,疏通关系,想将她那个好容易成材的小女儿送到太医院进修。”顾绩穿好了靴,又喝两口茶,长仆将她的氅衣与大帽捧来,她便起身在一旁穿戴。“上年纪没多久活头,还能为女儿操心呢?人都是世家传承,谈何容易。她女儿有钻研的本事和精神,旁人也有,凭什么就是她家。”姬日妍在手上摸,将几枚戒指尽数拂过一边,最终落在右手拇指上,摩挲着扳指水滑的边缘,问狄樵儿道“你想你姐姐去吗?” 女人有狩猎的天性,顾绩系好帽缨笑吟吟地望着定王,就像在看一头雌伏草中、伺机而动的大猫。她也不为着吃,只是为着玩,捉了放,放了捉,什么时候感到尽兴了,舔舔爪子就走。定王有时会做出温和又悲悯的模样,以掩饰自己生性险恶。她出于嬉戏的心态行使权力,毫无理由地将人摧折虐待,只为满足自己的恶癖。尽管有些瑕质,但王姎身上的可取之处也很多,作为生意人,顾绩最欣赏的就是王姎翻脸十分断然,她从来不吃白食,同人以物易物,银货两讫,自是有这般底气。顾绩微笑着俯身,将陈二的侧室搀起来,退让至一旁,并未急着离开。 其实狄樵儿没想过这个问题,姐姐是娘亲生的,她们之间有云泥之别,姐姐的事轮不到他来关心。但王姎询问时,狄樵儿还是不免点一点头,说“想。姐姐去进修,娘和大爹会开心的。”那么父亲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 “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孩子。”姬日妍摘下碧玉扳指,略一扬手,顾绩便上前,摊开两手跪接。扳指的玉面腴润肉好,錾刻小诗文,打眼便是‘御题’二字,有眼睛的人都能认出来这是内宫监造以娱亲王的玩意儿。陈二得了定王的关照,太医院自然也会给她女儿一个机会。 顾绩之所以要帮陈二,原因说来也简单。陈二是开药房的,三叉尾的红色金鱼一条,甘蔗大者两枚,捣烂绞汁服用,能够治疗婴儿黄疸。那些她培育失败、用以养水的朱砂鱼平平无奇,养来也是费钱,又不准私放,她便想让陈二来收。倒不用给钱,给她配点鱼药,什么芭蕉根、白杨皮和苦卤,她好敬赠顾客。免得金鱼长了红癞又或者白癞,眼瞧着不得活,那些不得家主疼爱,整日抱着鱼缸过日子的夫侍们哭哭啼啼地找上门,说这是家主送给他的小金鱼,这代表了家主对他的爱重和关切,不可以死,别的小鱼都不是这条了。顾绩心里想的虽然是‘天娘姥姥,她爱不爱你连鱼都比你有数’,但面上仍然礼貌微笑,说她一定会尽心竭力。谁让她吃的就是这碗饭呢,可恶。 和陈二的私下交易,王姎察觉却没有多问,只意味深长地笑望她一眼,顾绩被王姎这一眼看得有些发毛。当初她来京师,若非是王姎收下了她送来的金鱼,赠送给王公子,她这生意还红火不起来。而今她盆满钵满,相比之下,给王姎的孝敬钱确实是少了——话说回来,这不是没机会嘛。几次求见王姎,都说没空,人挡在外面就算了,礼都不收。仙郎也没办法,太久见不到王姎,被许侧夫压着打,已是自顾不暇。顾绩大抵也晓得是这位醋劲儿大的主背地里给她使绊子,可这是王姎家事,不可以多言。她生怕自己来多了,惹得王姎烦,来少了,显得没规矩,她也很难办。顾绩赔着笑,俯身行礼,一躬到地,“那小妹就代陈二谢过王姎了。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叨扰,改日再来拜谢王姎的恩情。”得到王姎的首肯之后,这才缓慢地退出厅堂,心里提着一口气,不敢放下。 侧室三十出头,没见过什么世面,在顾员外身边哆哆嗦嗦地跟着,直到行过游廊,将要从角门离开时,才留恋地回头,最后望了一眼樵儿。他原本以为自己配进陈家,已是落入了难以自拔的漩涡。周遭虎狼环伺,他是费劲了心血才把樵儿全须全尾地拉扯到这么大,他一直希望樵儿以后可以配个会疼人的女娘,跟人做平头妻夫。可现在什么都不必说了,全已来不及。他眼睁睁地看着家主和顾员外有商有量,将樵儿这么个活生生的孩子送进那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地方——换一枚扳指。 这些侯爵卿娘没有一个是好人。侧室垂着头不说话,也不想哭,就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狄樵儿对王姎来说没有一点价值,侧室根本想不到他会为了这枚扳指而付出怎样的代价。 陈二雇了两辆马车,就在后门等着,见顾绩出来,立马迎了上去。“陈掌柜。”顾绩笑着拱手“给您道喜。” 见顾员外真的将那没用的孩子送进了王府,陈二的脸都快笑烂了,一个劲儿地拍手躬身,‘哎呦’个不停,还礼道“同喜啊员外娘,同喜同喜。” “来。”顾绩招一招手,两名侍人捧着玉瓶、丝绢与文盘上前,陈二立马恭谨起来,用花露洗过了手,复又擦干。顾绩将扳指搁在盘中,道“陈大掌柜,王姎手上摘下来的,我交给您了。用罢了劳您亲自奉还,若是王姎问了赏,您可不能忘记妹妹我今天跑这一遭。” “这是自然,我怎会忘记了顾员外?只求员外贵人多事,能记着我这没本事的老姐姐,日后千万给姐姐一个答谢的机会。”陈二激动不已,喃喃地说着接了,将扳指托在掌心观瞧。‘御题’二字是如此光耀,俨如平步青云的天梯。陈家千金凑上来看,兴奋地咬着嘴唇直搓手,陈二从身上摸出一方手帕,将扳指包裹好,刚放回托盘里,千金便将娘抱起来转了一大圈。 “给你顾姨母磕个头,谢谢你姨母。”陈二急得拍她肩膀,千金喜滋滋地将娘放下,要给顾绩行礼。顾绩怎么敢受,左躲右躲。 陈二可谓是老蚌生珠,四十多拼了老命才终于有个传宗接代的女孩儿,千金如今二十来岁,不是池中物,年纪轻轻就考上医士,有了进入太医院学习的资格。只不过陈家不是世家,千金身上又没有职衔,得有六品以上的九位官员给她做保官才行。千金心疼娘的年纪大了,不然就算了,在汗青堂做个少当家也不错。陈二不忍心女儿委屈,拍着胸脯说娘这辈子最会溜须拍马,你等着娘去给你签保状。 一签签了三个月,灰头土脸,处处碰壁。人一听说是汗青堂,都说是那个调配面膏的地儿,什么香味都有,可全乎了,陈二把保状拿出来求人签字,人都很犹豫,盘算老鸦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概率到底有几何。前几日陈二借酒浇愁,喝了个酩酊大醉,在席上愣把顾绩认成自家姑娘,搂着顾绩的颈子嚎啕痛哭,说是娘没用,都怪娘没用。顾绩原本也不想揽这个差事,只是利润实在很大,很吸引人,而且她看到陈二养子的第一眼就动了歪心,想拿他讨好定王。 千金见顾绩连连推辞,百般不受,索性撩衣拜倒,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随即乐颠颠地起身。陈二已在家中摆好了酒,宴请好友与生意场上往来的伙伴,她的儿进了王府,甭管是个什么东西,能不能见到王姎,她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陈二与顾绩又是好一番的谦让,待千金将她扶上马车,陈二这才安心。 坐进车厢,一瞥眼瞧见侧室,陈二心情大好。到底也上了年纪,脸上并不显得。只是很平常地将侧室搂在怀里,用手串穗子摩挲着他的脸鬓,问道“咱们家几代经营药房,终于能出个正经医娘了,开心吗?” 心里再不是滋味,也不敢让家主瞧出来。侧室笑了一下,说“开心。”随后便低下头,依顺地枕着她的肩,早已宠辱不惊的眼中难得蒙上水光。陈二笑起来,随手挑开车帘,望着繁华的街景,街里街坊的熟识将她认出来,见她从王府方向来,便作揖道“陈掌柜发财?” “哈哈,发财,发财。”陈二拱手还礼,自是春风得意,精神矍铄。霜侵雪染的白发褪去沉沉暮气,枯瘦似古柏的身形比往日挺拔得多。 她接受着别人的恭贺,志得意满。遥遥看见汗青堂的宅院,陈二放下皂色布帘,拇指一挑,手串顺着掌根滚至腕上。面上的笑意逐渐淡去,陈二道“回头叫千金来拜你,认个小爹。”她的手搭在侧室膝头,轻轻捏了捏“往后家里再没人敢对你横一下眼皮。” 五八、关内侯爱语劝加餐老郡公甘心自引分 北堂岑睡醒的时候,齐寅正在写谢表的最后一段。 庄宗武皇帝第三子罪仆巽稽首再拜上书皇帝陛下,罪仆巽顿首死罪:永惟陛下圣德丰化,比隆前代,万言不足以仰度天高,实献下仆区区之情。临表悲猥,绝笔余哀,北望紫云,割切哀慕。罪仆巽长恶不悛,不容于死,上明德既远,厚恩又隆,虽欲救之,其将不能。巽哀怀切怛,酷痛甚痛,请死以成义。再拜顿首。 大颗泪珠坠落书案,齐寅搁下笔,双手捂住脸,呼吸发颤,坐在案前无声地痛哭起来。大多数时候他都敬畏、抵触着父亲,可为何偏偏在此刻惦念起从前的好时光?人心何其难测,以前觉得温馨的回忆现在只觉得悲凉。旧日里行宫的景色淌过脑海,流水喑哑,缓起又缓落,将死之蝉在树梢大叫绝叫,轰隆隆的雷声熨过天灵。为何从前他不曾察觉那些日益显露的隐患和愈发深植的祸根? “锡林?”北堂岑嗓音有些沙哑,似是感觉到疼痛,略皱一皱眉,撑着身子往起挪了些,问道“你怎么了?” “家主。”齐寅缓缓撑起身,将谢表反扣案前,走到床榻边坐了,扶着家主的双臂,将脸埋进她怀里。想起先前面圣,多少后怕涌至心头,齐寅能感觉到自己在发抖。他咬着嘴唇没有说话,眼泪夺眶而出,在绒毯上砸出一片水渍。 “这是怎么了。”北堂岑笑着摸他后背,只当他是为自己担心,说“有点饿了。” “陛下赐了膳,一直等着传呢。”齐寅坐起身,用手背拭了下泪,转身平复心情,吩咐宫人传膳。他拾起懒架给家主垫在身后,让她倚着,又命人将小炕桌搬到榻上。“本来还没觉得残疾。”北堂岑将手搁在桌面上,有种没来由的熟悉感,莫名拍了两下,感觉像斑儿小时候会做的事,不由乐出了声,又问道“锡林刚才写什么呢?” “陛下拿主意为家主医治腿疾,得上一份谢表吧?”齐寅眼也不眨地诓骗家主,笑着垂下脸道“若是让家主自己决定,不晓得要推到猴年马月。” “你说的倒是。若非子佩将我药翻了,见了华老,我还是要推辞的。”北堂岑往后靠了些,牵动伤口,略不适地哼了一声,却觉得稀奇,道“不过这回没什么感觉,这就好了么?” “听华老说,正常都是没感觉的。”齐寅从宫人手里接了汤勺。陛下赐食还不够,想起前几天晚膳用的鸽子汤很好,让再蒸一例,送来给家主泡饭吃。肉汤上蒙着一层金黄的油脂,热气都蒙在里头,齐寅搅动着汤勺吹气,家主眼巴巴地瞧着。 长久卧床不好,容易肠胃积热、气机郁滞,再加上伤筋动骨导致气血阴亏,很不利于排泄。华老医娘将她每天的膳食给减了,改成两顿。肥腻、厚味的食物都不让吃,红肉帮助刀口恢复的不减,添了很多瓜果蔬菜和粗粮。中午人都吃饭去了,家主却没有午膳可以用,抱着个瓜啃了半天,还撕了虎贲军禁尉的半只鸡吃。表姐送了枇杷蜜来,她嘴闲着难过,一会儿含一口,仰卧在床上发呆。 “饿了么?中午没吃正经的。”齐寅舀一勺米饭,在碗沿略压实些,浸了汤,碰碰自己的嘴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喂到家主嘴边,说“试试烫不烫。” 家主只嚼了两下就咽下去,吐出一口热气,点头说“烫的。” 问她就跟没问一样,沉吟片刻,齐寅低头将鸽子汤上的油都撇去,问道“烫就吐出来,怎么还咽?等凉一凉。” “等不了,嘴急。”北堂岑伸手扽他袖子,说“快喂。要是你喂,我还能吃得慢点儿。自己吃早都没了。” “我动作不慢的。”齐寅被她说得一乐,笑着笑着又觉得眼眶发热,将眼帘一垂,重复刚才的动作,舀一勺饭泡进汤里,徐徐道“而且华老医娘嘱咐了,你要吃慢点,多嚼。我知道你饿,但是身体比较重要。”勺子快到北堂岑唇边,她都把嘴张开了,锡林忽又把手一挪,问“你能每口嚼三十下吗?” “啊?”北堂岑看他认真的样子,也不晓得自己该不该笑,只好说“不是让休养吗?怎么折腾人。” 膳房送来的牛腩还在炉子里咕嘟着,宫人说加了药材,能滋补健身,强筋骨、祛风湿,佐以补气益胃的蘑菇,作为辅助的食疗,能预防腰膝酸痛、关节麻痹的问题。齐寅怕家主上火,只给她吃了半锅,又喝了碗乳酪杏仁粥。 有主食下肚,北堂岑这才觉得终于踏实了,靠在榻上剥柑橘,没吃完半个,就说有点困了。她最近睡得都不好,药劲儿过去,腿开始疼,还不能趴着,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难过得要死。齐寅起身将小炕桌收了,又给她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能把上身侧过来。北堂岑还觉得不舒服,抱着小毯子将右腿伸出来晃悠两下,竹榻被她压得嘎吱嘎吱直响。“哎,锡林,我想起来。”北堂岑勾住齐寅的腰带,将他往身前拉了些,“昨天陛下赏了墨条,你一会儿带回去吧?我就看是到了年份,也挺黑,应该是烟料纯,漂洗得也净吧?我不晓得。”她顺势搂住了齐寅的腰,摩挲两把,说“上回你有块儿什么来着,忘了,搁在我书房里,斑儿跟金淙拿去玩了,我再补给你一块。” 一听是陛下赏的,齐寅便愣住,眼泪又差点滚下来,不想让家主看见,一拧身扑进她怀里。这细条的身板,连点重量也无,北堂岑的手顺着他脊柱捋下来,叹道“真要好好吃饭了,锡林。你干脆跟着我一天两顿得了,我看你平时也吃不到两顿,这怎么能行?” 他身上隐隐带着些窒息和沉重,北堂岑能感觉出来。尽管人人都说她迟钝——那也确实是事实,她经常后知后觉,也确想把脑子锻炼得灵光一点,可生性难移,谈何容易——但她对气场的感知总是格外敏锐,那是闻着战场上的风练出来的。 屋内的光影丰沛柔和,北堂岑摸着齐寅那身石青滚边的锦袍,波折宛转,祥和周密。锡林在她怀里发抖,微凉的掌心贴在她的皮肤上,连鼻尖都湿冷。 “兰芳卿娘和姜中令将你托付给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你放心。”她柔声道“这世上本也没有什么是八风不动、固若金汤的,何况我是武将。人常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死在聚金山。当时我在想,或许就是今天了,或许我也要被逐渐消融的积雪带走了,如果那样就好了…可是没有。” 铜漏咽咽水潺潺。晚天寒。罗袖斑,转忆同看,月明山外山。驰马报君屡多难,苦易满,泪难干。 事皆前定且凭栏。残烟淡。夜深见,斗牛光焰,凤阁连霄汉。官家赐璧濯龙潭,白日短,劝加餐。 齐寅跪坐在床边,抬起脸,安静地看着她。 “事已至此,再是痛苦煎熬也无效用,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好好活着。”北堂岑将他的脸托在掌心,锡林的皮肤是如此细腻柔和,望上去色泽明快,实则相当单薄,“活到身高缩短,皮囊皱皴,活到发冠宽松,不胜簪笄。”烛火晃眼,她有些犯困。锡林于是愈发显得透薄晶莹,眼底泛泪,淡淡的琉璃掺杂些许粉红——那是他的唇,抿着让人看不懂的哀伤神情,水渍边沿模糊着,色若桃花,连颧骨与鼻尖都渐渐染上胭脂。 “别再哭了,锡林。否则我总疑心我会失去你。”北堂岑给自己盖上小毯子,她还保留着幼时的习惯,要将边角都掖掖好才安心,“我睡一会儿,我困了。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你好好休息,我一会儿就回去了。”齐寅在她利落的发际上摸,片刻不忍释手,趁着宫人不在,倾身把她吻了一吻。 齐寅并不敢说他羞惭于自己的出身,但仍然,一想到父亲,他就心结沉重。家中嫌雪厚积,他的母父总在提起彼此时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厌弃与嫌恶,眉间紧蹙,屡屡迁就。那样的神情是他最怕在正度脸上瞧见的,所幸没有。他犹然记得从前父亲把他抱在膝头,说往后我们锡林要配的是个有德行的姎妇,顶天立地的女儿是好女儿,会心疼人的女儿也是好女儿。现在想起来,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父亲对他还是有一点爱的,只不过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代价也颇为高昂。 如果正度是个无德又凶暴的姎妇,那么他现在过得是怎样的日子?齐寅已经很久不去想这个问题了。征战沙场的武妇早在十七岁时就已然杀人如麻,亲族凋敝,幼子遗失,寡言少语的前夫离群索居,自甘孤零,齐寅很难不用自己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她。面对着这样一位底细不详、生平不为外人所知的朝堂新贵,父亲拿他投石问路,做了一场豪赌。 更多的时候,正度跟他都没有什么话说,无非就是问问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她的话都跟表姐和小姜说完了,那些她真正关心的事,她从前的见闻与经历,她心底最隐秘的情绪,她何苦要告诉内宅的男眷?那是对牛弹琴,很没意思。齐寅知道自己根本就没那么重要,父亲只是想通过他了解正度的一点脾性,看她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看她是否贪财好色,是否有可乘之机。如果能为她招个女儿,那十分好,如果能拜得娘娘,替她有娠,那也不错。如果都不能,也就只好承认,这步棋走到这儿就彻底结束了。不算成,也不算败。就像他对父亲的感情,尽管复杂异常,也只能一举投入黑暗,再不会、也不需要有回应。 “侯夫婿。”增喜观门口的世夫见轿撵中的是齐寅,俯身参拜,退至一旁。齐寅深吸一口气,抬步上前,两扇朱门轰然开启。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思忖着,齐寅走进西廊,低矮的短墙之下,他看见竹椅上坐着齐姜。夜色苍茫,鸣虫声声凄凉,飞蛾如枯叶般的虫翅谢落在齐姜的脚边,她抱着羊羊背对山门躺着,在羊羊的背后轻拍,哄她入睡。 凉气袭上天灵,齐寅的神情刹那间变得非常古怪。他两步冲上台阶,猛地推开门 ——父亲静谧地仿佛只是睡着。 严谨工整的八团彩云金龙纹锦袍将他从脖颈开始包裹,到腰身和足踝,颜色是娲皇后裔素来爱用的麒麟竭,俨如一片血的汪洋,光华盛大,淳美天德。他脸上的病容消退,淡墨匀出两道细眉,鸦翎般的水鬓似刀裁。合在身前的两手覆在谢表之上,‘造端讬始,诱引后世;同人恶道,罪萃阙身;罪臣请死,以谢天下;惟上圣裁,再拜顿首。’粉笺黑字,是父亲的笔迹,加盖金章。 繁华声已经远去很久了,以至于齐寅忘记父亲是庄宗皇帝最疼爱的小儿子,是个素来体面的人,直到请死,他仍然不肯如其他儿郎般在天女面前称仆。上吊、服毒终究难看,死后颜面难以留存,是自己用油纸浸水盖着脸,躺在透雕榻上硬生生闷死的。遗容栩栩如生,父亲一向的做派都是这样。齐寅到底还是伤心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半晌才扶着门轴走出来,两名世夫上前搀他。 隔着遥远的天井,齐寅很久才有些缓和,望着轻轻唱歌的齐姜,皱着眉道“他真爱你。他都肯为了你请死谢恩。” “哥哥。”齐姜站起身,打横抱着羊羊在天井中踱步,“别说了,不值当。” “为什么不值当?你不是走了吗?为什么要回来?”齐寅从怀中取出谢表,掷向齐姜脚边,哭道“你要么就早回来!” 看到谢表,齐姜也愣了一下,目光凝滞片刻就收回,背过身去在羊羊熟睡的脸颊上亲,说“我一接到消息就回来了,哥哥。我没想留你独自面对这一切。” 齐姜知道,父亲不见到她和羊羊,是绝对不会甘心赴死的,为之受苦的只有哥哥。她是特意赶回来劝父亲死心的,在父亲和哥哥之间,她选择的是哥哥。齐姜只是忘记了,在她和哥哥之间,父亲每次都更倾向于她,这次也是一样。 “你在怨我吗?你怨我回来晚了,还是怨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齐姜的声音很低缓,不想把羊羊惊醒,“或者你怨的是父亲,他从来不为你考虑,他只考虑我。你在怨吗?哥哥。一直以来,你都在怨我吗?” “我没有。”齐寅靠在石柱上,乏力地吐出一口长气“我只是…我不知道。” “父亲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他还说,如果我是第一个孩子,就没有你了,哥哥。”齐姜用狐裘将羊羊裹好,放进竹榻里。“是事实,但我不爱听。”她走到齐寅身边,贴着他坐下,靠在他肩上,徐徐道“尤其是做了母亲之后,哥哥。我们都是娘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为了我而委屈你,那是母亲才能行使的权力,对吗?你不要怨我,是父亲不对。” “小姜,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齐寅猛然惊醒,意识到小姜是在自责,连忙侧过脸瞧她,从怀中取出罗帕,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你说。哥哥,你说。”齐姜微蹙着眉,闭上双眼,“你说是他不配做父亲。” “这是陛下的旨意。”齐寅垂下头,在小姜耳边安慰道“这本来就不是小姜能决定的事。” 夜幕千疮百孔,朦胧的月色照在院落之中。齐姜沉默地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去抱羊羊。“我是很放心你的,哥哥。有嫂娘在。”齐姜艰涩地换了轻快口吻,把羊羊给他看,温柔地揭开襁褓,笑道“长大了,很快就要会走路了——我来时听说嫂娘身上动刀子了?真的把腿骨取出来,凿一截柳木嵌进去了吗?嫂娘痛不痛?她之前一直拖着不肯就医,虽然和我说用了药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我估计她自己还是不大相信。我也觉得,万一切到一半醒过来了怎么办?” “嗯。”齐寅点头,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分寸,想一想,又收了些,“就这么点点,折磨她那样多年。以前她远征天枢回来,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她连日高烧,伤口化脓,又失血太多,整日昏沉。华老医娘说要是给她用闹羊花,她就醒不过来了,但不动刀排脓割疮,她的命还是保不住。那回就只是在经络施压,用浸过药酒的针麻痹肤表,抽割溃疡、吻合肌理,疼得她直哭。她在里面哭,我就在外面哭,她后来死活不肯治腿,我想着不治就不治吧,结果前几天被华老医娘骂得找不到北了,说我就不晓得往好了劝她。但我还是有点后怕的,我听说药量都是根据血量算出来的,你嫂娘睡了一天一宿,我急死了,看华老气定神闲,老神在在,也不敢问。” “那又不是哥哥的错,不还是华太医把嫂娘吓着了嘛,她又是针又是刀的,死人都能让她吓得活过来。之前肯定又是表姐拿的主意吧?说横竖要死,死马当活马医,我好像有点儿印象。不过嫂娘是早该治腿,不然她老一拐一拐的。哥哥又扶不住,边家子就去扶。”齐姜也知道大将军府还有个边峦,会分走嫂娘对哥哥的眷爱,她没见过边峦,但已然很不喜欢他。“不许你说。”齐寅有些不爱听,小姜就乐,仍然坚持道“本来就是,我是听哥哥说的。小老虎什么的。” “哎呀,不准说了。”齐寅有些急了。 “什么呀,我都是关心哥哥。”齐姜抬起脸,眼眶还湿着,“你得过得好。嫂娘的夫侍再多,她得最疼我哥哥。不然我真的,我奏本参她。” “你还敢参你的嫂娘。陛下才不管这些小事呢。”齐寅睁圆了眼睛,伸出食指点了一下小姜的脑门儿。兄妹二人又坐了一会儿,小姜坚持要送齐寅出宫,她独自面圣。齐寅拗不过她,想再去厢房看一眼父亲,又没了先前的胆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增喜观门前,恋恋不舍地擒着小姜的手,说了会儿话,这才坐上轿撵离去。 帘子打下来,齐寅脸上的表情便尽数消失,一层层地敛进眼底。回了大将军府,梅婴出来迎他,脸上忧心忡忡的,又不敢多问。齐寅忽然想起什么,转了性子一样,问晚上留饭了吗?给他热一口吃。 “啊,留了,留了。”梅婴才管不了那么多,嘴上答应着,拧身就去厨房了。青阳院最近没捅开火,他都是跟着金侧夫吃的,不过眼瞧着先生吃不下饭,一天天消瘦下去,好容易问一句,有没有的无所谓,现做就是了。他把几个厨郎拧起来,着急忙慌地赶出来两个菜,派人去浣葛堂边先生那儿端了一盘面饼,又给蒸了一盅汤。 “快趁热吃吧,先生。”梅婴给摆好了碗筷,打眼见齐先生坐在床边,抚着一迭白绫罗,心里不由紧了一下。最近几天先生动不动就看着白绫出神,怪吓人的,问也问不出来什么。有回他还看见先生将白绫展开了,摊在腿面上,像是在量长度,唬得他一个不留神,把家主喜欢的青瓷长颈瓶都给打碎了。“先生,快吃吧。”梅婴往他跟前靠,说着话,把白绫从他手底下顺出来,还不及拿远,先生就摁住了他的手腕。 “老郡公不在了。”齐寅说罢才有些回神,缓缓松开梅婴的手,道“把我常穿的衣服拿出来,领袖缘都滚上白边吧。” 五九、不速客造访小门楼苦命郎黜辱昏罗帐 大典客进院时,发现家里坐南朝北一间门楼灯火通明,粉青照壁榴树摇曳,隐隐约约可见人影,心头登时便一紧。只怕是那位到了。 她妹妹弄性尚气,惹上了人命官司,摆在面上都是明证,拖拖拉拉料理半年光景。最后还是王姎卖了个面子,从京兆尹那里将人保出来,又撺掇原告翻供撤诉,说他的家主原本就有尸厥的毛病,脾气还大,是为着个郎君跟人跑了,气不过,一下子犯了病,就过身了。他恐怕家里颜面尽丧,影响儿男日后婚配,这才攀咬。大典客将妹妹藏在小门楼里住着,买通乡人做假证,说她妹妹一放出来就暴病死了。京兆尹确有判决终审的权重,无须审转法司,当即便结案。 法司廷尉拿到卷宗便知道是敷衍了事,明里暗里地盯了大典客半个月。那娘们青黑脸,铁面铮铮,哪怕顶头压着个亲王,但凡苦主喊冤,她就敢领着四位少卿抄起金锏硬闯王府,定王见她素来都是绕道走,生怕沾上。只不过翻供的是原告,所谓罪疑惟轻,功疑惟重,此慎刑也。最终还是无处追究,就此打住。 推开两面朱红隔扇,寒天里隐约有人念白打贯口,听声音是她妹妹包占的那个小淫夫儿,哆嗦着直哽咽,早没有了往常飞泉鸣玉引动满堂喝彩的腔儿,一声一声,都是悲音。大典客往室内觑窥一眼。三间倒坐客位,桌椅光鲜,帘栊潇洒,却不见了她妹妹的人影。 久在朝堂之上,就是用脚想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她心里头直打鼓,往桌前坐了,拿出两盏小青柑泡茶,手直哆嗦,杯盘相碰,丁零当啷直响。 “大人。” 里间绕出个福娃似的小妮,不知何时往她身边站了,吓得大典客往后直撤身子,拖动大椅,‘吱呀’一声尖啸。“我家大人在里间梳妆。”小妮八九岁,还没梳上头,把个手一扬,“您请。” 大四方镜前衣裳铺了满地,浓苍轻缥。小淫夫儿浑身都光裸,满脸残红,脸颊肿着,唇角噙着血迹,七星额子的武旦盔头倒是绑得很紧,上下两层绒球,后边儿插着翎子,早已哭成个泪人。他手里抓一杆双头短枪,枪缨子称劲,两圈半的枪花翻得还算顺畅,往起一抛,旁踢去接,羞耻得啜泣出声。他没穿蟒,也不扎靠,腿脚没有保护,动作含收着不敢放开,慌张得直哆嗦。枪杆落在脚面上,确是踢起来了,却蹭掉一大块皮。他疼得哭一声,在空中攥了枪,血顺着脚背的青筋往下淌,花苞似的足尖紧绷不敢触地,锁着腰出打手,脚一拧便是个转身,贴着脊背扫靠旗,只一个花便摔在地上起不来。武旦都梳大头,磕一下便有些散开,他两手抱胸含收着身子跪着,泣不成声。抬眼瞧见大典客,好似见了救星,哭道“姨姐救我…家主被关在水房…姨姐、姨姐你救我!” 宋珩赤足踩着戏服,黑发束于头顶,正饶有雅兴地佩戴义髻,鬈曲的发尾垂落肩头,有如水波。她上身缠枝联珠覆膊衣,胸口透青的皮肤白得像瓷,闻孟郎为她整理腰上钿璎累累的一条帔巾,珞珠垂缕,佩环叮当。她站在明间的至深处,修美有目共睹,见大典客进来,神色定格在一个下巴微扬的睥睨,缓缓转过身。 “周大人,回来啦?”宋珩惬意得就像在自己家,手中端着热茶呷一口,璎珞帔巾松垮下滑,露出瘦削的身腰。环视着屋内情状,对自己的所为笑得十分坦然,“慈恩敷粉绿娇郎,腊酒金花酴醾香。”她玩味地叹息道“独步春——这花名取得不好。谷雨鸠鸣,飞英落尽。酴醾悬钩缺刻,大朵千瓣,香微而清,实末路之美也。” “宋大人。”大典客还有什么不明白?这是她暗箱操作的事情败露,陛下却还想接着用她,故而令宋珩上门敲打。她冷汗直冒,当即俯身下拜“宋大人,下官已知错了。还望大人宽宥下官的家人…” “哎,这什么话。”宋珩笑着一抬手“我是按规矩办事的人,又不是街上的流氓地痞,大人可以放心,我是冲着大人来的。”她托着茶盏,掌心盖在杯口缓缓挪开,并起两指点点杯沿,示意孟郎道‘招待大人。’ 林太宰任太史令丞时曾经奏本,悯恤六疾而不能自存者,人赐谷五斗,设立别坊,遣医救护,先帝准奏。东观属官宋珩宋子佩,通晓指麾,掌养聋聩、喑哑,收而衣食之,殊身而后止。这京师凡是聋子和哑巴,不论女男老幼,都受过宋珩的馈赠与照拂,下至走街串巷的帮闲、邮亭急递的驿使,上至侯爵卿娘的车妇,诸司官署的马曹,时至今日,已很成规模。宋司直隶属相府,执掌朝纲,监察百官,她的人虽不到,却处处都有她的手眼。闻孟郎很小就跟着她,苦力的出身,得她精心饲喂,有寻常男子所不能及的一把子蛮力,多年以来,听任她的差遣,俨如鹰犬爪牙。宋大人宽疾恤贫的善举与她经年孵化的恶癖一样铁证凿凿,不容置疑,然而闻孟郎从来都不觉得宋大人隐在笑容之下的本相可恶又可怕。 这土匪强梁一般的做派,竟也是位大人。平日里势力滔天、说一不二的大姨姐被她身边的侍人拖到屋外,独步春还以为朝堂上的卿娘自是清贵不凡,杀机只在言语中暗藏,却不想也和乡下村妇一样,所谓敲打,就是真的打一顿。可大姨姐位列九卿,她怎么可以殴打朝廷命官?将人折辱得太甚了。独步春阁泪汪汪地抬头,发现宋珩正看他。 “同朝为官,典客令是个小人,这些年里强抢民男、包占人夫,不知多少个。就是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也是有的。她既不知洁身自好,我就没必要给她那个脸面了吧?”宋珩照罢了镜子,走到衣柜前接着翻,显得很有情致。高门大户的千金不知怎么玩乐才好,门户一关,在院里妆扮成神女。凡人的崇敬着实质朴,凡俗世女娘所拥有的,神明座下须供奉着更好的,莫说锦衣华服、玉盘珍馐,就连奇珍异草和伶花奁伎也得成套。宋珩摘出一件孔雀翎圈银绒绣墨竹的素纱薄帔,并着水竹萧和青玉净瓶,“这是一套么?扮的是佛多座下义龙。” 她话一顿,笑,问道“你这是怎么,歇着呢?” 独步春吓得直哆嗦,又不敢与她讨价还价,便抱着胸,遮掩着下腹,从地上站起来。“伤了?”宋珩瞧着他脚背上粘腻的血色,大发慈悲道“走个过场吧,我一向也不强人所难。”说着,在屋里寻摸一圈,看见桌上搁着马趟子,抬手抛给他。 平日里唱戏的见了红郎君都得磕头叫声先生,独步春接了马趟子攥在手里,方才消退些许的耻感卷土重来,他是想发狠,找根柱子一头碰死,横竖是贱命一条。就怕碰不死,惹起大人恼火,有的是罪受。独步春的心不甘情不愿还在其次,眼前这个人可怕得很,脸上是笑着的,却让人心里发凉。片刻,独步春合着手应一声是。幸亏是脚伤了,否则叫人看出步子沉重,晓得他心里不愿讨好作践他的人。 身段还是不错的。宋珩在圈椅中坐下,见他三打马,眉眼中含着忍辱负重的迁就,取道前奔,裁鞭催行,做个抖袖两翻的动作,曲腿下蹲,打了个卧鱼,回手掏翎。这是表现行路艰辛的意思么?宋珩也看不明白。武旦多少年的功夫却也不重要,行当里的金交椅,王侯贵胄间的玩意儿罢了。他的腰身纤长,肌骨尤好,单薄的小腹沟壑浮动,战栗的呼吸使得那双嫩粉的乳尖轻颤不已。宋珩饶有兴味地叼住指尖,从他饱受折损的神情与凌虐备至的残妆间舔舐出些许愉悦,目光描摹着他肌肉和关节的形状,对他身体的柔软感到不可思议。 “会唱么?”宋珩问。 愣怔片刻,独步春把头点了点。“穿上蟒,扎上靠。”宋珩迭指敲一敲身边的四方桌,道“过来。” 这一顿好打,大典客算是挨够了。虎贲军把着前后角门,闻孟郎将她拖出去,三五武妇即刻上前,抬眼只能看见皂靴帮子,抡得她脸上五颜六色,脑子都快不转了。闻孟郎将她架起来拖回屋内,丑事不便外扬,回身又合上两扇门。大典客往跟前一扑,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抬眼看见宋珩坐在圈椅里把玩着独步春,心想这人八成是有疾于首。 虽然觉得独步春漂亮,但宋珩还是嫌恶他不干净。隔着素纱披帛将他性器拢在掌心,玉钗没入殷红的铃口,只有顶端祥云露在外边儿。独步春没想到好容易能穿上衣服,却不是放过他的意思,戏服厚重的刺绣磨得肌肤生疼,他跪坐在四方桌上,自己将蓝蟒前摆撩开端在手里,唱不了两句就得歇一歇,缓和一阵。他虽然是男武旦,大人却不让他唱演义和纪略中的剧目,犹是抱娇郎的粉戏,开口便是‘芳卿细细听,贱子明明道。云雨虽念想,风月不牢靠。’ 下腹钝痛,酸胀难忍。独步春自认为是荆棘丛里趟过的人,犹架不住被陌生女子这般凌辱。素帔濡湿,在敏感的阳峰上摩擦,玉钗就着情液的润滑深深楔进他体内,抽送的动作引发相当剧烈的不适,快感层层堆迭,加码到顶,他声音染上哭腔,想提一口气续上,然而小腹一旦绷紧,异物感就更明显。调门儿顶不上去,一句‘月夜花朝,两地成耽搁’便显得格外凄楚。稀薄的白精顺着玉钗堵塞的小孔渗出,独步春在剧烈的煎熬中浑身发抖,拗着脖颈垂泪,眼尾一片红艳的水泽,连呜咽都发不出。宋珩倒喜欢看他艰苦受教,只不过正经差事放在眼前,容不得他聒噪,抬手将茶杯递送到独步春嘴边,待他叼住,这才垂下眼帘睨着大典客,笑着问道“周大人,知道这顿打是什么名目吗?” “下…下官…”大典客肿着腮帮子,脑子里想的还是人命案的事。宋珩从闻孟郎手中接过帛布擦手,“周大人,手头能有一点点权,谋些蝇头小利,那叫朱门官宦,钟鸣鼎食。但凡能够在京师只手遮天,翻云覆雨的人,也就两种。前者在刀尖上舔生活,早把命都卖给陛下了,后者嘛,就生在帝王家,不论亲疏远近,人见了娲皇后裔,总要卖个面子。但像咱们这种为人臣者,莫说这权柄是陛下借给你的,周大人,就连你这颗人头,不也是陛下借给你的么?陛下让你接待肃使,你倒好,接待到定王那里去了。” “下官是一时鬼迷心窍。王姎跟下官说,说、就只是不大点的小事,让下官将馆驿内的情况报与她知。” 宋珩叹了口气,“咱们王姎从来也不是个热心肠的人。你说你去学堂念书,家里穷,给师母拿两个鸡蛋就算是拜师了,这叫有教无类,不可以其种族庶鄙而不教之也。可你妹妹是为个小淫夫儿把人打死了——对亲王来说,人命案且还要往后梢梢,光就你妹妹这么个死德行”,宋珩说着,拾起马趟子在独步春的性器上抽一记,他惊呼一声,并拢双腿,肚腹猛然紧收,性器弹跳,凸凸地搏动两下,浑身颤抖地叼着茶杯,一副可怜相,“为着逢人就挺身招摇的下流东西。你们姊妹是恩情难舍了,定王莫非不要脸面的么?等她能周转过来了,看见你就想起她外头的风评,这叫礼法难饶。到时候你又去求谁?见人辄有求——不是我说你,周大人,你也不想想自己之所以百虑皆非。” 说完话,宋珩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璎珞帔,将双臂一摊。闻孟郎捧着织云袍上前,服侍她穿戴,房间内寂静,战战兢兢的独步春见她终于离开,呼吸逐渐平缓下来,将要湮没无闻,只有眼泪还在淌。“你妹妹现裁的新衣实在好。她还没来得及上身,我是近水楼台,便穿走了。陛下这回姑息你,周大人,再有下回倒也容易,买官的通常是贬谪左迁、不复起用,你这种买命的…” 她在地上来回顶一顶鞋尖,踩实了,迈出门槛,“明日早朝,好好掂量掂量。回见,大人留步吧。” 出了门,遣虎贲军回宫复命,宋珩坐上马车。闻孟郎跟着进来,蜷在她的脚边。明日百官朝会,非挨到休沐日的最后一天夜里才出来干活儿,以后可不能这样,紧紧张张的。 路上默默然无一言,回到府邸,宋珩先去拜见父亲。在廊檐下静候片刻,侍人出来回禀,说天色太晚,老爷已睡下了。见不到方姓,宋珩很有些失望,只好自己回房,明日下朝以后再说。 没等到家主回来,雪胎自是不敢睡,靠坐在对榻,点一盏小灯,给两位小姐缝制绣缎背袋,纹样是云托日月,缀着金质子母扣。他双眼干涩,昏昏沉沉的,听见侍人来报说千金归府,这才放下针线,转身时见千金已然进了屋。她披着月牙白的织云袍,下裳间色百褶裙绕着石榴红帔巾,雪胎迎上前端茶递水,宋珩在床榻上坐了,抻了个懒腰,心情很好地拍拍锦衾,让孟郎上来。 她总让孟郎睡在床尾,一开始雪胎很不适应,后来也逐渐习惯,觉得跟家里养个大狗没区别。“大人,辛苦了。”雪胎跪坐在床边为她脱鞋,命小侍掇热水来泡脚。白绦线的双鼻云头履摘下来搁在一旁,鞋帮上有星星点点的红痕,而千金对此无知无觉。“大人,您身上染了血。”雪胎垂着脸,将热水往宋珩的脚背上撩,用掌心捂一捂她冰凉的足趾。 “做这样的事,总会沾上的,怕什么。”宋珩却不在意,撩着水花,问“父亲的身体好?现下天冷,多给他添两盆炭。” “是。”雪胎答应了,沉吟片刻,还是不安道“大人…” 年纪轻轻做到相府司直,宋珩的手不干净。君要臣死,不必亲自加诛,回家自杀罪不及家人,爵位和封赏继续保留,不至于夺封褫爵。可引罪自裁哪有那么容易?都说临事方知一死难,往往都是装傻充愣地拖着,陛下又不愿交由法司廷尉处理。收监按问,明罪正法,不晓得又会牵扯出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情来,届时闹个难看局面,陛下自己也下不来台。朝中很多腌臢事都是宋珩过手,既掌握着陛下的心事,又在朝堂中树敌结怨。抬入府中的时间不长,雪胎已然晓得大人这是为求高升,甘冒虎口,一朝失足,不容垂救。 绛烛高烧,银灯款设。雪胎不施朱粉,白净脸儿仰着,宋珩知道他要说什么,抬手狎昵地将他脸颈蹭蹭。 法不容情,刑狱惨苦,纵使天网恢恢,总有空子可钻。明镜高悬与庶绝期罔只在一念之间,不乏无据臆断、屈打成招,常有株连之祸。后见之明于事无补,人是肉躯凡胎,身死俨如风火散。明皇帝慎刑平政,想摒弃刑罚严酷的弊漏,故而拜她相府司直,检举不法,协助上奏,复核审判,纠正错案,评议疑狱,勾检稽失。 这原本就不是个常置的官职,最多十年就该裁撤,然而未及补正刑律,先帝骤然崩于五行。少主年幼,时局混乱,宋珩受太皇所托,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振扬风范,澄清吏治。司直这个位子实不好干,但凡私德胜于公德,便是自身受害,好在宋珩小时候过得苦,并不是个有良心的人。 既是按察使,又是刽子手,她早已为自己留好退路。她可是世间罕有的大孝女,与方姓相依为命。如果真有山火延烧,危及自身的那天,她相信慈爱的父亲会为她做出一点小小的牺牲,不食而死或者抑郁而终都是上乘的选择,以便她能逃离宦海,送印返乡,去职守制。届时丁忧持服,居丧在家,无异于敬告诸位同僚,她宋珩为人性情本善,大家点到为止,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姑且放过彼此,从今往后便相忘于江湖——具体忘不忘还得看陛下的意思,总之先避避风头。 “内宅男眷,守好自己的本分。”宋珩收回手,精湿的脚掌踩住雪胎的腿面。他没再说话,只专心服侍。宋珩泡过脚,身上热了些,垂望着雪胎利落分明的发际,忽然把独步春给想起来。那小戏子确有点韵味,肩宽腰细,风流乖巧,一副叫人糟蹋了的样子,挑着眼梢,勾得人下腹起热劲儿。“去薰上香,澡杜干净。”宋珩向灯下替他除了冠,说“大人疼疼你。” 平日伺候大人的机会不多,雪胎面色微红,道一声‘是’,自去梳洗准备。 重迭衾罗犹未暖,红烛短。明朝春雨足池塘,落花忙。宋珩倚坐在床边,悠闲地拨弄着帏帐,不一会儿功夫,雪胎复整新妆,捧着藤蔑进屋,双手跪奉。“上回挨的打好了么?”宋珩用指尖拨弄藤蔑,搁在床下,随口发问。“好了,大人。”雪胎垂着头不敢看她,兀自起身脱衣,耳根烧得通红,下腹却觉得很酸,愈发收紧,畜物已然张直,月白的纱裤儿一脱,便沉甸甸地弹出来。 “容雪胎伺候大人。”说着话,他俯下身,一板一眼地为宋珩宽衣解带。大人极少见光,皮肤白得很有些病态,身形极度消瘦,阴毛缺如,支离的玉骨历历可数。雪胎将间色裙解下,迭了两迭,放在床头。大人情致颇高,略微张开的两瓣阴阜波光粼粼,细嫩得像蚌肉含珠。他刚想埋首下去,宋珩便抚住他颅顶,道“直接进来。” “是。”雪胎的声线带着些许颤喘,大人有些秘而不宣的偏好,痛和占有都是她快感的来源。雪胎站起身,捧起了宋珩的小腿,纤弱的肢体仅仅一握,不知家境殷实的千金是如何生得这般瘦削。他分开双膝跪在床沿,硬木的棱角硌得他膝盖生疼。为人夫侍,在伺候姎妇时不能顾及自身喜乐与否,廉耻也须尽数抛却,否则败了家主的兴,是没有德行。雪胎自己将茎身摁下,扶着鼓胀充血的龟头,缓缓送进大人体内。纠缠的筋肉湿润高热,将他吞绞,柔软地侵蚀着他,大人眉间微蹙,浅红的唇娩出一声轻叹。 约莫两寸,雪胎停顿住,低声问道“可以吗?大人。” “嗯。”宋珩调整了一下姿势,伸手抚住孟郎的后背。他朦胧地醒转,顺着宋珩的手臂将身体挪过来,用胸膛抵住她的腰,亲昵地蹭蹭她臀腿,随后望向雪胎。那是种毫无波澜的眼神,在闻孟郎的认知中,雪胎和大人那些触器玩物没有任何区别,都是莹白干净又悄无声息。他看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转而观察大人的神情,斜飞一双凤目微眯着,初弓似的眉梢松弛下来,气息顶上喉窝便停滞住,片刻才很缓地从口中吐出,浮动的两根长筋随之隐入肤表。 大人此刻觉得很舒服。闻孟郎往前挪了一些,用手肘撑起身体,脸颊贴住大人的腿面,眼中满是孺慕之情。‘乖儿’,宋珩感到腿根发痒,朝后倚靠在他肩上,问‘在想什么?’闻孟郎笑了一下,先是摇头,很难得地动了动眼珠,两指抵上唇畔‘亲亲大人。’宋珩阖了下眼,算是应允,闻孟郎低头在她侧腹轻轻吻一下。 卧房中的锦衾与卧垫尽数雪白,衬着相贴的素体。每每这时候,雪胎都会用一双盈满了水雾的眼睛望着宋大人,盼望她能看见自己,然而却没有。大人抬手攥住了帏帐,懒散地舒展脖颈,檀木簪从发丝间滑落,奔涌着浓黑的长河。她身上浮出微薄的汗液,烛火影映的夕光由是转盛,玉雕似的身体显得盈亮。大人咬住了齿关,颌骨轮廓便凸显,闻孟郎起身跪坐在榻上,将大人揽进他的怀里,他感到那只指骨纤细的手扣住他的臂膀,所施加的力道轻巧极了,却似石子落入静湖,在他心里泛起层迭的涟漪。 裹缠着他的甬道忽然收绞得更紧,轻微搐动着缓缓放松。雪胎正到好处儿,又恐怕自己射出来,一个侍人的浊精玷污在姎妇身上太僭越,也晦气,遂咬住了下唇,抽身而退,脱离那温柔乡时才从紧锁的喉关深处发出难以承受的短促哀吟。茎身前两寸被吮得通红,阳峰呈现近似于烫伤的色泽,微张的铃口翕动半晌,在得以释放的关头被生生遏止,难受得几乎摧垮意志。“大人、大人…”雪胎迫切地跪倒在床前仰望着宋珩,乞求的话犹不敢说,只是含着泪,不舍地摇头。那东西高高挺立,他又不敢擅自触碰,只啜泣着呜咽。 “怎么?”宋珩正惬意,脸容不自知地偏转向闻孟郎,靠在他肩上斜睨着雪胎,问“不够?” “大人、我…”雪胎此刻才知耻。合着手将硬挺的性器摁下,闭上嘴低头跪着,浑身颤抖不止,等着欲望自行消解。大人身子不好,行房时虽然也承当,都是无可奈何的光景,他在上,大人在下,是倒了妇纲之礼,家法的十下回回都有,是不能免的。今日却不知怎么的,错了礼数,又犯戒,大人已经尽兴,他还要多言,是犯了背妻之嫌,恐怕还得再添。雪胎缓和了一会儿,狠心从床下捡拾藤蔑,两手奉上,驯顺道“请大人拘管。” “初犯。”宋珩有些懒怠动,可做家主的,不费心力又怎么行?她抬手接了,在掌心里敲一敲,说“你也累了,百密一疏是有的。且记住教训,下回再犯,连着今日一起算。”她点点雪胎的肩膀,“转过去。” 哪怕跪在地上,他体态也是端庄的,膝盖并拢着,玉胎剖出来的脊骨笔直地没入双臀,直叫人赏心悦目。雪胎侧过脸颈,将长发拢在身前,袒露出脊背。“手。”宋珩一抖腕子,藤蔑不轻不重地落在他小臂内侧,道“往前。”雪胎随之调整姿势,合着两只手掌,身子更伏低了些,一记抽打已然伴着尖锐的风声落在他左肋。 毫无防备,雪胎惊叫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闪,歪在地上,蓄起满眼的泪。横向的淤红随即在皮肤浮现,他撑着身子重新跪好,听身背后大人问他算不算。 “不算,大人。我——” 第一记重新落下,雪胎立时咬住了牙关,身体只是摇晃,很快又稳住了。疼痛淤积,难以分解,他恐惧地熬着,咬着嘴唇掉眼泪。打到第六下的时候雪胎已经没办法在心里接着数了,皮肉肿得热辣,上身无法控制地痉挛,听着风声落下来,抽在哪里却不晓得。直到藤蔑扔在他手边,雪胎仍伏着发抖,浑身筋节锁死,使得他浑身痹痛。 听着屋里没声音了,老长仆进来送水给千金擦洗,雪胎趴在地上抽泣,动弹不得,墨发顺着身体的走势蜿蜒,左肋尽是青紫的印子,触目惊心。他是个漂亮的侍人,比千金早先那些呼招的莺燕都漂亮,内敛的情绪不为人所知,也很能熬。拿着侧夫的例银掌管家事,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两位小小姐。 看着千金长大,老长仆自然知道千金是喜欢他的。可千金很幼时被方姓残忍地伤害过,从那以后就学了乖。千金的喜爱并不完满,光热冷透,锋锐又峻烈,掺杂着很多恨。她确实会不遗余力地伤害雪胎,一面以最大的渴坏期盼他德行完满、百依百顺,一面又涓滴不遗地搜寻证据相驳,将他攥在手心里,日复一日地收紧。 时过境迁,斗转星移,老长仆无声无息地熄去两根蜡烛,将薄被拉上宋珩胸口,柔声道“夜很深了,千金。还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快睡吧。” 【番外七:无生法忍】 yedu9.co m 北堂正度的姥姥是銮仪卫,给庄宗皇帝驾车的。老太太对马的脾气了如指掌,进退笔直合拍,旋转合乎圆规曲尺的要求,跑的路尽管远,马儿的力气却用不完。苏桓那时候是金吾翊卫,常常端着饭碗蹲在门槛儿上,边吃边和老太太聊天,对着损,相互埋汰。她彼时正少年,鲜衣怒马,横冲直撞,觉得金吾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有派头,甚是耀武扬威,沾沾自喜。老太太提着五尺长的马鞭靠在宫墙上,笑而不语。 后来北堂家坐事,诛连全族。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不是判案逞凶,而是权谋过招。老太太带枷悬铃过长街,是苏桓开道。刽子手磨刀喷酒时,老太太招呼她,说‘苏将军,你来,我对你说两句话。’ ‘金吾,鸟名也,主辟不祥。胸生两翼,喜逡巡,不睡觉。’ 一片惨色愁声中,老太太面不改容,仰天大笑,挤兑她道‘苏将军,你这金吾翊卫说白了,就是全天值事当差的门卫。’ 手起刀落,人头滚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edu8.com 过了很久,苏桓才缓过神来。门卫怎么了?门卫赍金百斤,有的是钱。 北堂家的其她人不干苏桓的事,她就认识这老太太,听说家里还有个总角的女孩儿,押至监牢,面无惧色,峻刑重诛而不从,指着桂宫高声叫骂。苏桓变卖庄田夫侍,凑出沉甸甸一袋黄金,扛到三法司,砸在监刑脚边,把狱官手里的马鞭抢来掰断,换了根新的,绕着昂首挺胸的小妮比了一圈,怒道‘你爹的你们到底有没有长眼睛?眉毛底下提溜两个眼珠子出气儿的是吧?她哪有马鞭高?’说着,把妮子小脑袋瓜摁下,‘差一大截子呢。’ 刚认识半年,也不是过命的交情,苏桓将自己彼时的行为归结于英雌心性由来热。她喜欢这老太太,是个奇人,行事方法和端正肃穆的外表大相径庭。 老太太年轻时性子急躁,家中同辈一道习武,她的底子最差,为疏通经脉而斩断赤龙,自此闭经。成日里躺在马背上发呆,除了圣贤书不读,其她什么闲书、杂书都翻烂了。苏桓闲暇时喜欢跟老太太扯闲篇,虽然她旁征博引、纵横捭阖,苏桓的脑子跟不上,但这老妪嘴里没个正经,前后不挨着,俩人也能聊半天。 有回苏桓问她,成天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进宫养马?老太太摇头,悔当初轻下了山,实在是投胎没算好时辰,姊妹阋墙、兄弟谇帚。她是放浪形骸惯了的,死了母家阔绰的大房,一朝断供,身无分文,难倒她个英雌娘。至于养马,看惯了江湖艰险,她已不怎么情愿和人打交道了,很没意思。都是吃五谷,人心不如马心,人心逐世情,马心主喜忘。 ‘就是你排行老小,姊妹兄弟都挺不待见你的,没分到什么家产,一直吃软饭,现在想找个活儿干,但又穷又懒呗。’苏桓简断直截。‘你非要这么直白’,老太太坦荡荡地点头‘也对。’ 用她自己的话说,她这叫温厚中有精灵,萧洒中有肃括,不过苏桓看她就是一囫囵个儿的不着调,压根儿也没有正形。不然怎么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二人能玩到一起,不乏道理。 一大把年纪,膝下寂寞,老太太几次想收养苏桓,都被斩钉截铁地拒绝。偶有一天,京畿三圣庙的巫祝娘娘找上门,牵着个脸容刚硬的女孩儿。娘娘说这个女孩儿的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托付给她教养,日后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素昧平生的母女一见如故,老太太记着巫祝娘娘的话,给她取个小字,叫做无生忍,愿她能于无生灭诸法实相中信受通达,无碍不退,并将北堂家的双手刀法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愿她不惮星霜,止戈除暴。 北堂罗,字无生忍。 “幺娘,我不知道小罗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你姥姥?”苏桓在案前坐下,搂住了北堂岑的肩膀,问“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叫正度?” 天色将暗未暗,她低垂着头,怀中抱着乖乖儿的小虎头帽,饱受摧折的脊骨终于塌陷下去,浑身散发着死亡般的绝望气息。 “急缓乎唇吻之和,正度乎胸臆之中,执节乎掌握之间。你姥姥曾经为庄宗驾车,她很会御马,心闲体正,六辔不乱;回旋进退,莫不中节,因为正确的法则就在她的心里。”苏桓低声劝她,伸手去拿书案上的虎符,“换我领陷陈营,你领护军。” “不。”北堂岑握住她的手腕,缓慢地抬起脸。 悲伤灭顶而来,险些将她压垮,受创的心弦几欲断裂,血液倒灌瞳仁,猩红的眼眸映着明晃晃的刀光,苏桓认出那双眼。无生忍当年的眉目便是这般峻烈。 情难堪忍,心疑去留,身皆退堕。 沉寂于过去的记忆倏忽重现,贯耳的惊雷横越将近四十年的光阴轧过苏桓的天灵。那些伴随着鸿蒙初开,从淋漓血肉中诞生的本性只需要某种契机唤醒。她将虎头帽掖进怀里,背上苗刀,拎着血迹斑驳的兜鍪起身,苏桓如梦初醒地回神,一把攥住北堂岑的手腕。 “站住!”她试图逼退那头即将破笼的野兽,“龙马是扒去一身兽皮的畜牲,你不是!” 空气中夹杂着积雪的冷意和独属于战场的腥膻,别驾幕僚掀开毛毡帷幄,往军帐中瞧了一眼。僵持片刻,北堂岑冷声道“将军,不要贻误了战机。” 姬洪姱背着手站在辕门前,两名亲兵押解着五花大绑的西夷部烈,遥望着北堂岑终于从一枕伤病中复苏,向她走来。 战局正焦灼,阔海需要在托温重新布置城防,遂命府兵护送陷陈死士的家眷先行后撤。消息不胫而走,俯仰瞬息之间,托温已然陷入内乱,老幼行动迟缓,被流寇冲散,下落不明,边将军的遗属也混在其中。斥候来报时,中军帐里正在部署战局,制定攻守策略。北堂岑闻言方寸大乱,连连追问无果,急火攻心,怒不可遏,阔海上前安抚,被她顶肘就是一拳。亲兵随即将她拉开,阔海闷声不吭地拭去唇角血渍,掸了掸舆图,并未多言。 存亡关头,谁都知道不能动摇军心,何况陷陈营都是重骑兵,精锐中的精锐,若是连家眷的安危都无法保障,她们又岂能毫无后顾之忧地上阵杀敌。北堂岑知道这实非阔海之所愿,但哪怕她极力补救,也非人力所能挽回。牙门将军连夜驰往托温,最终带回的却只有乖乖儿病死的消息和一只小虎头帽。北堂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她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几日里倒经咯血,头痛欲裂,将她催逼至无以为继。昨日晚间操兵,忽觉眼前昏黑,栽下马来,人事不知。 醒转时,阔海亲王坐在床头,正擦拭她的佩刀。丹漆卷尾环上拴着素白血禅,刀柄錾刻铭文,一是‘怀远柔逋’,一是‘定功戢兵’。这是姥姥当年遗物,家资抄没之后缴入武库,边老将军兴师动众地托人去找,几经辗转才回到娘的手中,一直在边家宅的影堂中沉睡,三年前随她挂帅。 ‘还能起来吗?’姬洪姱发问。 北堂岑没有说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她,水渍与尘埃附着眼球。 ‘你比我妹妹大一岁。身高有九尺吧?这样神骏的骨骼,肉量也充沛,才没摔出个好歹。’姬洪姱将长刀横在膝头,往雕槽中灌注火油,平静道‘我已命人沿托温边域掘地做大池,纵横丈余,蓄猛火油。萨拉安追的辎重已快到河对岸,准备攻城。’她放下尖嘴油壶,立住手腕,拨动刀锷上的机关,‘大兵压境了,北堂。’ 听得‘咔哒’一声,火星迸溅,旋即戚戚然熄灭,并未引燃刀身。洪姱没心思把玩北堂岑的刀,只是些微好奇,是否得到满足都无所谓。她习惯性地振血,纳刀入鞘,飞薄的刀刃嗡嗡颤鸣,听见北堂岑终于开口,嗓音沙哑,道‘扽一下后鼻,要打开油孔。’ 片刻愕然,洪姱将目光投向她,沉默的双眼中神情复杂,对她深感嫌恶,叹道‘你还真是那种孩子。’ 眉头沉沉压下两团浓云,阔海亲王斜睨着她,‘你是那种会在雨天用树枝搭救小蚂蚁的孩子。那种将跌落的孤雏送回巢穴,自己却被困在树梢爬不下来的孩子。你就是那种即使体量和力气都大于同龄人,遭受恶意的攻击,第一反应也不是还手,而是感到疑惑的孩子——若非有母亲的看护和垂怜,你这种孩子怎么可能幸存。’ 和阔海对视时,二人之间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般的白雾——那是她自己的双眼,北堂岑后知后觉。五感犹如盛装长河的容器,万分之一的幽微情绪从湖底无声无息地上浮,真正沉重的悲哀渲染哉波粼之间。 ‘你为什么永远都只会哭?你长不大的吗?’阔海恨铁不成钢地掐住她颌骨,试图将她从隔绝现实的梦中唤醒,‘亏得北堂罗将你生得高壮,你却如此怯懦!你不懂什么是恨吗?’ 那悲哀。北堂岑任由她摆弄,只是闭上了眼,心中涌上平静的哀感,无力地想着:原来是血色中的托温河。 可是她有自己的清规和戒律,有北堂家一脉相承的正度与心法。她没办法真正融入规则之内,因此另类得自成一体。如果放弃当真那么容易,她为何还会痛?还会哭?在母亲死后,她被投入沉寂的黑夜,东风马耳,世事羊肠,孤鸣再不会有回音。 ‘你难道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吗?陛下为什么不肯罢兵议和,你难道不知道吗?’姬洪姱态度强硬地捧住北堂岑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的泪痕,‘因为天女的子民太多了,她的乳汁不足以哺乳全部。先是发配边域重镇的流人,再是不事生产的仆侍,最后是贫脊荒地上的农户和高门大户多余的儿郎。她让西夷替她屠宰那些没用又麻烦的孩子,靠吞食尸骨长胖。我们和夷人一样,都为母亲所遗弃!’ 北堂岑听见阔海痛苦的哀吟,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极深的湖泊的上方,她则沉在水底。一膜泪涌出来,她看见银河贯天,月若流金,随即沉得更深,几乎要窒息。阔海连日浑浊的双眼怎么会那么亮?光华摄人。这让北堂岑感觉自己受到了迷惑,心中忽然涌动起幽微的感知,暗流涌动,涛声绵绵。 ‘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原本就是天理,是法则,是肉食者之谋。不管坐在尊位上的是谁,这一切都不会改变。我们的前途只有战胜,不断地战胜,抛弃弱者,抛弃怯懦,抛弃你那些清高的道德!给我踏着姊妹同袍的尸骨往前,北堂,踏着母亲和孩子的尸骨往前!直到天无灾异,粮食丰收,物产富饶。到那个时候你想哭就哭,想病就病,想怎么慈悲就怎么慈悲。可现在我不需要美德、良知和觉悟,我甚至不需要你是个人。’姬洪姱端住她的头颈,力道大得压迫气管,血脉与筋节在她掌心发出清脆的痉挛‘我要的是利刃,是长矛,是踏平一切的铁骑。你为什么还在痛?我不要你痛,我要你恨,我要你率领着陷陈营,用仇恨的火焰将龙马活活烧死!’ 灵光一现,醍醐灌顶。北堂岑意识到她深感受创,几欲垂泪。 洪姱情绪激动,毫无防备地被一股力量拉向身前,北堂岑淤青遍布的手臂于是横进二者之间,托住了她的胸椎。姬洪姱跌进那片柔韧的胸怀,脸颈合住北堂臂弯的弧度,受辱的耻感蓦地窜上眉心,洪姱险些准备拔刀,紧窄的瞳孔缩放,她眉头紧锁,恼怒且不解地低狺。 有一瞬,姬洪姱很想捅死她。这驽才,这八匹马拉不回来的蠢货!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倔驴。她为什么永远都这样?永远都是这种态度,即便无数次受创,也仍然选择裸露自己最柔韧的胸怀。姬洪姱攥住佩刀,拇指已然拨开刀锷,随即想到她是陷陈都尉,烦躁地闭了闭眼,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安抚军心、安抚军心。 ——不过她怀里真的柔软又温暖。 刀身缓缓落回鞘中,洪姱短暂地容忍了这种陌生到令人不适的感觉。身子僵直片刻,把手贴上北堂岑的后背,拍了拍,她的胸骨空空作响。 ‘你还真就是那种孩子。’姬洪姱仍然感到无法释怀,最终也只是自嘲地发笑,‘那种即便自己受到伤害,也会先关心别人痛不痛的孩子。那种永远都不被在乎,饱受母皇轻贱的孩子。’ ‘可我不想再受伤害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北堂岑埋首于她颈项间低语。 ‘那就做我最锋利的刀。’洪姱直起身,抚摸着她红肿的眼睑,声音轻缓,循循善诱‘我会用你砍下龙马的头。’ 霞光覆盖重甲,俨如流火萦绕。苏桓望着北堂岑戴上兜鍪,走到阔海亲王的身前,拱手参拜道“大元帅。” 亲兵端来陶碗,阔海亲王拔出佩剑,攥住西夷部烈的头发,割开她的颈项。滚热的鲜血接了半碗,随即兑入冷酒。“武运昌隆,都尉,愿你铲除祸根。”夕光撞入坚硬的酒色,反光幽邃,北堂岑端起碗,一饮而尽。热气熏上冷铁,凝结的水汽濡湿血块,渐次剥离,朱砂似的红迹浑浊地染上她的睫毛。阔海亲王用血为她开刃。 龙马下令攻城,阔海坐镇中军,坚守托温。她对外宣称有四十万兵力,实则已不到八万,拱卫左右的只有王夫白姓。猛火油燃烧殆尽,弓弩刀盾各自就位,阔海顶盔贯甲登上城楼,剑指苍穹:“兴亡在此一役,某与托温共死同生!伏者,斩。不进者,斩。不战者,斩。背众休息者,斩。半进半退者,斩。面露惊恐者,斩。私罢军旗者,斩。” “三军将士,听某号令!食肉寝皮,履肠涉血,止戈戢暴,不惜此身!杀!” 三天死战,荒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托温城燃起狼烟,八百里外两处营寨遥相呼应,北堂岑率陷陈营昼夜奔袭至敌后,苏桓领护军由西侧包抄,呈犄角之势。二人在途中汇合,苏桓看见浴血的陷陈营。她们抱着必死之心冲锋,战马、战兵和辅兵的损耗比预计中还要严重,卫将军战死,牙门将重伤,这千余人被困囿在空无一物的雪原中央,已一夜了。北堂岑周身甲胄残破不堪,坐在无头尸身堆砌的巨型京观之上,两把苗刀卷边,锋刃磕绊,插在身前,白色血禅已被染得褐红。她一直在找龙马,割下每颗头颅仔细端详,一无所获。麻木的双眼在黎明将至的前夜漆黑如鸦羽,身下是腐朽、陈旧的血的湖泊,敌首层层垒就宝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腥气,臭不可闻。北堂岑也看见苏桓,宝刀不老一虎将,眉睫凝霜,口唇皴裂,三天突破两座部落,捣毁辎重,缴获犬马。她仍坚持古之将军的礼法,安置战俘,导致汇合时间比预计要晚。 前几年,北堂岑躺在香香软软的被窝里,蜷缩在边老将军和母亲之间。她问‘娘,姥姥为什么要叫你无生忍?’边将军就笑,学她的语气,说‘对呀,姥姥为什么要叫你无生忍?’ ——我的母亲希望我能在危急关头看破生死,置之死地而后生。 娘搂着她的后背轻轻拍。 ——忍不是受。受是面对无法抗衡的强者时,所展露的任由宰割的姿态。但忍是平等的。是在晚辈和弱者面前,不以年长强盛自居。 ——人以怨憎毒害于我,无反报之心;疾病刀杖等众苦相逼,恬然不动;深谙体性虚幻,生老病死,而魔考不侵。以定力贯身心,是为无生忍。 “放马!”苏桓昂首传令。训练得当的战马膘肥体壮,为首是肩高近九尺的赤炭火焰驹,嘶鸣着奔向京观之上的主将。北堂岑暂腾而起,落于马背,与苏桓并驾齐驱。 ‘娘,那为什么我叫正度?’她追问。 重甲骑兵周身上下包裹玄铁,露出双眼,受限的目光所向唯有前方。北堂岑寂静如死,只管拔刀,陷陈营随她刀锋所向散开侧翼,重甲铁骑撼动天地,踏平阻拦前路的一切。 ——因为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日后你能自谋,不管在不在娘身边,你都能过得很好。正确的法度和前路就在你的心里。 苏桓回首观望。一日可抵托温,陷陈营已不需埋灶备炊,安营扎寨,良家子无甚用途,既牵绊行军速度,又消耗粮草,被远远抛置身后。训练有素的护军分列左右,拱卫后方,因疲劳而动作迟缓、不及就位的将士被这群敌我不分的野兽冲散,跌落马背,埋于白雪之中,悄无声息地湮灭。 哭啼迭起,哀音不绝,北堂岑没有为之动容。苏桓恍惚间疑心北堂母女是否已都阵亡,惨白的天际腾起两轮烈火,都尉头顶是血一样的朝阳。 【点梗】平行世界之明日逢春 现代篇北堂出轨~ ———————————— 打了两个电话,她都没有接。齐寅并未多想,给她留好饭菜放在冰箱里,安心入睡。 那天的天色极阴,桌面上放着北堂岑的私人手机,‘嗡嗡’震动两下,无人理会,归于沉寂。她正陷于生活的漩涡,颠倒妄取作猛毒心,气味污浊,扰乱道场,自见到边峦的那一刻就滚烫地翻搅在颅骨内侧,反复凿打。餐后昏困的迟滞感尚未从眉心散去,她摁住边峦的手腕,说“我送你回去。” 五年没见,还是老样子。三十年来的生命里不曾有过半点浪荡快活,形形色色的人从他身边过,却无任何集群足够吸引他,自行隐没在多彩世界背后的阴影里,外界喧杂高调,群情汹涌,他无牵无挂,霜雪满身。 北堂岑新买了辆5.5升V8发动机的SUV,557马力,七座布局,还有拖车盲区转向辅助系统。斑儿渐渐大了,在学校交了很多新朋友,现在不是考虑经济性的时候,北堂岑需要内部空间巨大的车,方便带齐寅和孩子们出去露营野餐。何况她也不是全无虚荣,斑儿的同学常惊异于他的身高与体量,老师也说他都比得上同龄的女孩子了,他便比比划划,满脸骄傲地说‘因为我妈妈有这么高、这么宽,能开这么大、这么大的车哦’,北堂岑美滋滋地想着,她是该换辆傲视群雌的全尺寸。 “新车?”边峦坐进副驾,崭新的皮革气味扑面而来。刚买不久,还没什么使用痕迹。他低头系安全带,说“很衬你,像写你名儿了似的。” “刚换半年,就去皖南跑了一回。带斑儿参加那个生态科普夏令营。”北堂岑点火挂档,松开手刹,说“他不是给你寄了个枯叶蝶的标本吗?我之前都不知道还要送农林资源部审核,开了检疫证书和产地证书才能报海关。” “要看收集区域和种类有无违规。”边峦看着窗外,车速不快,街景来往,陆离的光线折射在窗玻璃上,听见一旁的岑儿说“你要是回国,就方便了。倒不用发快递,申个无陪儿童,斑儿自己就能飞去找你。” “一般是去指定森林中收集自然死亡的蝴蝶残骸。”边峦说罢,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看手机。展厅的空间规划包含观众动线、作品位置及最终呈现效果的3D图,已经发到了他的邮箱, 车内安静半晌,北堂岑只是笑,打开她那侧的车窗,问“然后呢?” “消毒防晒,去除虫体。”边峦经常给斑儿寄些小东西,动植物标本、矿石,他每到一个地方总要找些纪念品,对这套流程已很熟悉,甚至不需要委托,他自己就能编码归类。“这周末我带他去看看画展吧。”边峦提议道“明天我去看一下展厅的布置情况。” “好啊,你还是第一次在国内办展。”北堂岑很爽朗地答应了,感到一点心火延烧胃袋,趁着红灯拧开瓶盖喝了口齐寅买的椰子水,半甜不甜,口感离清爽也还差着,难喝得要命,问“我能去吗?” “你感兴趣吗?”边峦偏头看她,觉得她不像那种人,抿着唇角笑了一下,说“别勉强。” “逝川之水。”北堂岑压着他的话音报出画展标题,拖着语调用吟哦的口吻道“过隙游情,电速不及。博弈之游戏,坐睡之懈怠,如徒思之无益也。” 停在酒店门口一长串接驳车之后,北堂岑靠坐着,两手搭在方向盘上,“新色彩每天都出现在你的调色盘里,窗外升起的永远都是旧时光。我很感兴趣,边峦,很多艺评都说你的作品就像你的生活,周游世界,遍访全球,由热烈的情绪所构成,而非冷硬交错、骨架支离的规则,她们说你表达的是孤独的自己。” 人的本性是什么?是情绪、气质,还是意志?尽管能够变现为生活和世界,但大多数情况下它都只是无有的存在,它衍生出一切的本身是虚无的。没有孤独,没有自己,甚至都没有岑儿。 “我上楼把邀请函拿给你。你要几张?” “看你想请谁。不过你连我都没准备请,还有邀请别人的打算吗?” 去看往昔情人的画展可不会带上先生,这实在无关忠诚与爱,只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尊重问题。边峦也不想看到她们三口难得相聚,齐寅在一旁尬立的场面。他为自己这轻渎而不加思忖的问题发笑,把头摇了摇,说“前面是接驳点,不让停。开到地库去。” 在习惯了齐寅的整洁之后,边峦的随性反而让人感觉特别放松。北堂岑跟着他进入酒店房间,二人都没有感到任何异常,这和从前随意进出他卧室也没区别。 行李箱就摊在衣帽间的小沙发上,除了衣物还有些零碎的日用品,北堂岑在屋里转悠,这边翻翻,那边看看,简直像刚来到陌生环境的小猫,招摇地竖着尾巴,迈着小马驹一样的欢快步伐——不管她长得多大,边峦总能在她身上看见小时候的影子。那是在平州的正大军区,罗姨第一次带着岑儿到家里。一路旅途劳顿,她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小棉袄,屋里的暖气蒸上来,把她小脸儿熏得红扑扑的。罗姨和妈妈说话,没有人管她,她在家里四处探索,时不时跑回罗姨怀里腻歪。 “你能找到吗?”北堂岑蹲下身,打开小冰箱,看见调色盘旁边有瓶喝了一半的獭祭,有点心动。抿着嘴思忖片刻,忍痛挪开目光,将冰箱门关上。 “我能,我昨天还看见了。”边峦从他昨晚看的书里找到邀请函,拿出来摊在桌上,又四处找钢笔,寻摸一圈,发现就在眼皮子底下,不由失笑。笔尖划过纸面,窸窸窣窣的轻响。边峦将邀请函摊在桌上,吹了吹姓名上的墨迹。岑儿不知道从哪里翻出张画稿,拿起来对着光端详。 “看什么呢?一刻也闲不住。”边峦将邀请函拿起来扇了半天的风,摸一摸字迹,已然干涸,于是起身走过去,把邀请函递给她,北堂岑一扬手中的稿子,问“这画的是什么?” “厄洛斯,爱欲之神。”边峦瞧着稿纸上早已失去本相的形状与色彩,放心地说“神谱中写道,永生神里属她最美,她使全身酥麻,让所有神和人、思谋和才智尽失在心怀深处。她促生了众神的生育和相爱,她是宇宙最初诞生新生命的原动力和自然创造本原的化身。” 短暂的沉默之后,北堂岑嗯了一声,反复又看了两遍“你不说,我还以为这是我。不是我乱翻,是刚在地毯边上捡到的。” 那只是元素和符号抽象构成的画面,割裂了能指和所指的一切联系,不再具有任何清晰的意义。边峦闻言愕然,他确照着岑儿的侧脸打一副底稿,可在拆解和重建之后,已然显得面目全非,杂乱无章。那画面像天也像地,像石又像树,既是冲刷山脊的洪流,也是蔓延荒原的野火。怎么可能看出来… 家中嫌雪厚积,已无他喘息的余地。他希望自己能全然脱离,姿态好看地扬长而去,像逝川之水那样去而不返。可为什么岑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人工干预河流改道?他想不明白——抛开所有工程规划的原则和要求,岑儿是个有家室的人。 实际上那只是没来由的预感,雌性生物与生俱来的感知。北堂岑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在看见边峦的反应之后却感到心胸震荡。她很快就意识到她们离得太近了,退意涌上颅脑,脚跟却无一寸让步,“这是我吗?”北堂岑感到有些亏心,肌肉收缩,腺体分泌,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已,她知道那是锡林给她打来今夜的最后一个电话。但仍然,她还是问“这难道不是我吗?” “回去吧。天晚了,你开车当心。”边峦将画稿抽走,并未如她想象中的那样揉成一团,而是压在台灯底下。北堂岑可能已经有了答案。 “你怎么不说想我?”她想不通,“如果不说想我,你要对我说什么?以情相交,情逝人伤吗?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边峦诚知爱情这玩意儿让人心碎,拿得起放不下更是死皮赖脸、欺行霸市。可是他怎么会不想念岑儿?前几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点,是在终于得以喘息,足够从情绪中抽身而退,他才有了不想岑儿的时候。 “这对你没有好处。”边峦皱着眉下了逐客令。岑儿盛名豪奢,家庭和睦,已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她在各个方面都如此圆满,先生贤惠,儿子贴心,与政商界名流交往时自然显得卓越非凡。边峦是见过齐寅的,仪态端正,落落大方,笑容亲和友善。他亦是个理想中的人夫,是岑儿名誉和美德的标榜,地位与身份的象征,也是她价值高昂、金光闪闪的装饰。为了少年时候那些毫无根由、不经衡量的爱意,没道理授人以柄,任由半生清誉流进下水道。不是吗? “那什么对我有好处?”北堂岑俯下身,把自己合进边峦臂弯的弧度。将斑儿照料到三岁,边峦就离开了。斑儿今年八岁,早已习惯爸爸不在身边的日子,但北堂岑这位新生的母亲显然还需要安抚奶嘴。她对边峦太依恋了,不在边峦脱离家庭的决定上置喙是她能忍痛做出最大的退让。尽管已不是孩子,但边峦的离去仍然让她感到被忽视,“难道那些外物都最重要,只有我不重要吗?” 早在看到那辆SUV的时候他就应该警惕,岑儿在爱护和关心中长大,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否则也不会总将出游时的合影发给他:站位总是固定,罗姨和妈妈站在后面,岑儿在罗姨前面,抱着斑儿,齐寅站在她左侧。而妈妈跟前、岑儿右手边,那位置始终空着。 他早已不是家庭成员。妈妈的身体是在孕育他之后才变得不如从前,因此影响晋升,不得不从正大军区行政大校的位置上病退。付出如此高昂的代价,生下的竟然是个不女不男的怪胎。医生说过,因为怀的是男孩儿,男孩儿体内的活性氧会破坏母体其她的氧分子,母亲的免疫力下降,升高了并发症的可能性。如果怀的是女孩儿就好了,女孩儿体内的抗氧化物质更多,身体代谢加快,细胞膜受到的损伤会减少,孕期炎症的概率也会降低。 如果仅是因为和妈妈关系紧张,边峦或许还能容忍自己继续留在这个家,毕竟他早就习惯。然而真正摧逼他离开的是斑儿的出生。妊娠早期母体雌激素过多所造成的畸形尽管有一定的遗传学风险,但小到能够忽略不计,在做过全套检查之后,岑儿和他都确信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实际上边峦始终希望斑儿是个女孩儿,能缓解岑儿将面对的痛苦。然而事与愿违,他看见岑儿怀里抱着浅蓝色波点的襁褓从产房里推出来。 旧事重演,连环诅咒。原本不该这样的,既定的事实和他的憧憬间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边峦总是在想,如果是个女孩儿,岑儿会不会恢复得更快、更好?如果是个女孩儿,会不会就没那么疼?她怀孕时也不会那样频繁地孕吐,在孕晚期彻夜难眠。边峦将她遭受的所有痛苦都算在自己头上——尽管这实在没道理。怀孕生产都是过鬼门,差别无非十之八九,并不存在明晰的分水岭。但他仍然埋怨自己招不来女儿,在伤害了妈妈之后又伤害岑儿。边峦对此深感自责,他永远都不能真的原谅自己。和岑儿之间那些好回忆、好时光都变成利刃扎进他心窝,他没办法留下,沉重的不配得感压得他无法喘息。斑儿会说话的那年,她们表面上是多么幸福又和谐的五口之家,然而绝境求存的本能告诉边峦一定要离开。去异国他乡,去绝无一人能将他认出来的地方。 “你说得我都快后悔了。”边峦抚上北堂岑硬直的脊背,“你说得就像我以爱你之名,行害你之事。我的本意不是那样。你知道我是希望你过得好…我以为没有我,你们都能过得好。” 他始终在回忆,在怀念,在后悔,强迫自己出逃。但是他从来就没有释怀过。 这是出轨,是偷情。是一旦付诸实践,就绝无可能篡改的事实。然而北堂岑还是这么做了。她全然清醒,既没有酒醉昏昏,也没有邪火上头。她深知此事绝无可能被轻松揭过,风浪席卷海面,无人能够幸存。她不会欺瞒齐寅,否则那是对他的不公义,她在几个霎时已然幻想了不下百余种恶果,却没想到坦白的措辞。于是她干脆拒绝忧虑明日之事,只由衷地希望夜晚能够再漫长一些,重逢永不结束,离别永不开始。 书桌前一小盏台灯,映出北堂岑肌骨的走向,充满韵律的线条在起伏间展露不可理喻的柔情。混沌迭色,沉沉浮浮,撕开塑封包装的‘嘶啦’一声俨如拉开大幕。边峦知道有什么要发生,却不知是什么,遂主动地撑起上身,脊背紧贴床头,搂住了岑儿的双腿。十指陷进皮肉的坦途,她的胸怀悍然压下,手臂撑住墙体,边峦模模糊糊扫见她侧腹一处窦道相连的贯通伤——弹片所致的多组织复合损伤,特种指挥部的历史遗留——在晨浴过后永远携着广藿的一点涩香,那可以缓减她的妊娠呕吐。边峦很难不去联想广藿的花语:忠贞与信任。破釜沉舟的东方情怀,在困苦中亦能维持生命的磅礴力量。 事实上北堂岑很见不得边峦自视畸零,艰深得令人费解。二十多年前她跟随母亲离开首都总部,派驻往平州正大军区的哨所前站,在那里她第一次见到边峦。平时保后勤,战时保打赢是总部一贯的宗旨,母亲从不留守,而是不停地往前推进。平州的生活经历铸就了北堂岑,她的灵魂是铁的颜色,她将坚持永不妥协。自怨自艾从来都不是北堂岑的人生选项,她也顶见不惯边峦跟她来这一套。她们是半兄妹,是半妻夫,打断骨头连着筋。北堂岑从不挑剔齐寅的性格,但她就是挑剔边峦的,因为边峦才是那个与她联系更紧密的人。 厚重的恩遇浇筑而下,边峦眼中呈现一场逆转着的、倒退的分娩。岑儿吻他,在他肩颈又舔又咬,吞下联结着他生命的脐带,几欲重塑他的身体。他感到有股潜藏的力量在岑儿体内运作翻涌如海潮。他穿过拂晓的红日和苍绿的松涛,穿过阳光与景观的通道,兜兜转转,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这里,回到她的怀抱和身体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被碾碎,边峦害怕裸露,可岑儿偏偏要这样将他制服,指尖顺着水色黏腻的交合部位探入那方窄门,态度强硬地侵入他柔软的内核。情爱太浅薄,没办法涵盖她们之间所有的情愫,边峦握住她形状趁手的肩骨,承托着她筋肉绵密的脊背。 如今日这般的情节在往后务必还会上演,岑儿求知若渴,未能抽丝剥茧地理个清楚,她绝不放弃。肉体相贴、水乳交融时,过往所有的岁月都被挤得粉碎。这分明地悖德,然而在暗室中却显得如此顺理成章又名副其实。 直到强光照进眼睛,映出真正重要的事。边峦听见北堂岑的吐息,感受到她呼出的风。这风弥漫在天地间化为空气,曾与他携轻装穿行在世界的每个隐秘角落。她二人以一种堪比烈火的迅猛之势团聚,无论遥远有多遥远,遥远总有遥远的边界。所有的隔阂消失不见,在钢筋水泥与蒸汽热的时代之前,在旱涝急转与疫病横行的时代之前,打破遥远的边界或许只需要一场交媾,横陈的肉体不分彼此,引燃逃逸出夜晚的一小片朝阳。 “这是我第一次尝试解构。”边峦搂着北堂岑的身腰,肌肉紧实,相当柔韧,像哪位艺术巨匠遗落的手稿。腰方肌位于腰椎侧方深层,近似长方形。髂肌…在胯骨上方。竖棘肌,胸腰筋膜浅层——筋膜结节被揉出细碎的弹响,北堂岑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是条件反射,“要说什么就说。”她仍圈着边峦的颈子,须臾不肯松开,偎在他怀里揉着他泄劲的胸脯,“别动手动脚的。” “我只是想说,很多事似乎都被共同的数学逻辑链串联。就像现代科学中的还原主义。将高层的、复杂的对象分解为底层的、简单的对象来处理。他们那帮人总说心理不重要,心理只不过是有机体的肌肉收缩和腺体分泌,毫无意义的元素的集合。是将主体思维割离本性,把活生生的东西简单化、粗糙化、加以割碎使其僵化,以求对物质根本属性与存在方式的想象、表达、测量和描述。他们觉得我是个疯男人,说我不该离开。”边峦纵容她的行为,摘捡着她的头发,声音轻缓,带着情欲退却的沙哑“我不懂数学,可我也同意这听上去像是本末倒置。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画成厄洛斯。” “你听上去像是很懂数学,非但如此,还将这种逻辑内化,以求良知上的平衡。”北堂岑睡意昏昏,闭着眼道“画画不是很好吗?像个女人一样真正地创造点什么…疯男人。”她咀嚼着这三个字发笑“你还不疯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你我之间,装相没意思,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你走也不是坏事,我知道你该走。我以为我能接受,但即便头上顶着唯实原则,居然还是让趋乐避苦的生物本能占了上风。” 女人总有一半是自然的,甚至是野性的,但这种野性通常被认为是迷人的。起码边峦确实这么认为。钢筋水泥的丛林已经足够憋屈,怎么能把她长久地羁押在唯实的牢笼里? 该知晓此事的人,此刻早已知晓。齐寅醒过来,发现北堂岑夜不归宿,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已大概有了平静生活脱离轨道的预感。其实他不该如此断然,和谁、去哪儿,北堂从来都如实相告,斑儿的亲生父亲从国外回来,她说她去接机,中午一同吃个便饭,齐寅欣然同意。她光明磊落,坦荡又自然,在婚姻中既不隐瞒,也不试探,齐寅或许该优先考虑突发事件的可能,会不会在路上被什么事绊住脚了?又或许是审计入场,她马不停蹄,连轴运转。齐寅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北堂心生猜疑,可事出反常,不安的情绪萦绕在心头始终未能散去,他打开远程控车软件获取车辆具体行驶走向和轨迹,短暂的加载过程结束,定位显示在市中心的酒店。 不久前才刚刚敲定董事会的季度章程,今天攒的局弟妹就敢明目张胆地不出席,未免懈怠。公海游轮,纸醉金迷,姬四站在码头边吹着海风,接到了齐寅的电话。听罢事情经过,她觉得弟妹的道德水准实在有待降低,控车app的账号密码更是不该告诉别人,遂笑道“跟你这么说,锡林。她就是一个月出去偷吃一次,那也只是三百六十五天里的十二天,零点零三,她对你还是有百分之九十七的忠诚度的。有妇如此,夫复何求啊?” “你能不能别说得那么难听?”电话那头的齐寅闻言就很不乐意,“她又不是你,没事儿也在外头找点事儿让人不痛快。她——”片刻沉默之后,齐寅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语气却还是不由低落,“你那兜子烂事,说破大天去也只是酒肉穿肠。可她不是。” 北堂说过,人生是修行。旷野之中,她的胸襟块垒不平,八风不动,哪怕是痛苦都从不向外而求,这让齐寅怎能不觉得备受伤害?是风动,是幡动,她的心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改变过,她就是放不下边峦,以至于不惜违背她素来看重的契约精神,败坏清静道场。 “哎,阔别五年的前夫纵使很有风韵,但锡林你才是过日子的人。”姬四越说越不上路子,她的人是欠欠的,说话是贱贱的,劝慰道“不想面对就不要面对,把她的嘴堵上。能糊弄过去就糊弄过去,啊,日子总得过,是吧。姐姐当初给你找来这么个黄金单身妇不容易,你一撒手,别人可就要趁你之危了。” “我不是…我真的很爱她,我可以理解的,真的。我只是——我怕她告诉我,那我要怎么办?她如果不说,我还可以装不知道。”齐寅在电话那头隐忍地哭起来“我不想撒手,我是怕她自己走,我有时候甚至希望她能跟你一样…我怕她自己受不了,要离开,我不想她离开。” 怎么非得把她带上,不拉踩说不了话是吧。姬四无奈地一歪头,但这种可能性也不得不纳入考量。女人是严格的审判者,对别人如此,对自己只会更甚。姬四也不想失去弟妹,深吸一口气,耐下性子道“什么爱不爱的?火烧连营了你还在那儿爱呢。怎么着也结婚三年了,你得用她的逻辑制伏她,明白吗?纯粹的爱慕固然充满吸引力,社会契约所定下的配偶也甩脱不掉。本着责任压实到人的原则——你别哭了行不行,有这功夫出去买点菜,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准备着,家里以前什么样儿,她回去就什么样儿。只是磊落,又不是愣,她要说话你就呛回去,一次两次没有开口的机会,她难道还三次四次非得告诉你?那叫找茬。这篇儿翻过去就行了,翻不过去就寻死,你尽管放心大胆地上吊,有姐姐在,亏不了你。” 悬置在极深的沉浮感中,齐寅六神无主,表姐平日说话是不着调,这会儿却像醒世金铎。匆忙挂了电话,齐寅下了床才想起来没跟表姐说再见,但此刻他也顾不上。眼瞧着快十点了,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衣柜,挑日常穿的衣服,拎上小手包,拿了家钥匙便出门。忙中有错,往往都是如此,走到电梯间才发现没带车钥匙,急得齐寅直抹眼泪,又回家一趟。 等北堂岑回来的时候,家里与往常已无二样。钟点工刚走不久,齐寅抱着胳膊坐在餐厅,撩起眼皮瞧她,质问道“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 “我昨天——” “问你晚上回不回来,不回就说一声,有那么难吗?电话不接,短信不回,那你要手机干什么?”齐寅说着上前,从她手里接过外套,搭在臂弯里掸了掸,转身挂上,“吃饭吧。” 他忙忙叨叨没个停,北堂岑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待齐寅把手头的事儿忙清了,终于回来坐下,北堂岑才放下筷子,正色道“锡林,我昨天…” “你自己也是该上点心。”齐寅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开口打断,将话题岔开,板着个脸教训她道“这个年纪本该安稳下来,不在外头乱玩了,只是我姐姐的上梁不正,连着下头人都歪。昨天是边峦回来你才知道回家住,我一猜就是。那他要是不回来呢?咱们平时就周末,等斑儿放假了才想起来回去吃个饭,吃饱了抹抹嘴就走,我都不好说你。咱妈年纪大了,你不知道想,我要替你想。” 沉默片刻,北堂岑点头称是。 “而且你那个手机,成天开个振动做什么?手机不就是联络用的么?要这样,往后我不给你打电话,你反正能把自己照顾好,我不管你。”齐寅有些应激,情绪激动,调门儿见长。表姐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要抢占先机,齐寅发完火,感觉已经把能做的都做到位了,见北堂岑不说话,他见机落跑,转身回房,背靠着主卧房门长舒一口气。 情绪反扑,难以厘清,齐寅轻手轻脚地走回床边,倚着床沿躺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内心挣扎,沉重如斯,尽管眼睑干涩,但他仍觉得自己在流泪。昨日之非不可留,留之则根烬复荫。她世事洞若观火,可为什么在面对边峦时就狠不下心来? 阳光未尝穿过厚重的窗帘,使得屋内日影深沉,像风雨前的海岸线。北堂岑收拾了餐桌,进浴室洗去昨日风尘,换了套绸质的轻薄衬衫进入房间。看见齐寅背对着她啜泣,一切已然不言而明。他早已知道了,然而态度截然地不愿提起此事,只想日复一日地捱过去,寄希望于流水光阴。北堂岑坐下,摸索着将手搭上他的腰,齐寅没有拒绝,良久才搂住她的手臂。 没办法的。齐寅在心里想着,北堂自然又健康,爱着谁,被谁爱,都是埋于脏腑的自由秉性。外物徒难撼动,神灵不可剥夺。他不能因为那个人不是自己就否认她美好的本质,不是吗?何况只要他足够豁然,心胸开阔,见她之所见,想她之所想,爱她之所爱,那么他其实也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那毕竟是边峦,是她作为一位崭新的母亲,从诞生之初就紧密依偎着的人。 “对不起。”北堂岑在他身后躺下,环着他身腰的手臂收紧,埋首于他颈窝,吻一小口。她以往洗过澡都穿着交领浴袍,难得的松垮和懒散,今日却没有。衬衫领子扣得严密,袖口都不曾散开。齐寅陷进床褥柔软的凹陷,失重感在她胸怀的撑托之下云消雾散。想彻底根除旧问题,往往带出两个新的,麻烦程度也并非等而下之。很没必要,真的很没必要,现在这样就挺好的。齐寅心中僵冷的地方逐渐融动,轻轻闭上眼,说“我没有怪你。” 六十、托春心姬四幸夫弟思华年含玉勾嫂娘 两位世女诞生的那年,许含玉十九岁。双胞胎都是早产,比寻常婴儿脆弱,放在太常寺抚育了将近两个月,才与王姎一同回到府中。他犹然记得王姎那天穿着是大繎袿袍,前襟散开,头戴织锦抹额,正准备为世女哺乳。王姎早先已抚育过王公子,于此事上很有经验,民间的乳母总是先喂亲男,等他喝两口,再喂养女,其中不乏道理,毕竟前乳稀薄,后乳浓稠。 太医在睡雁吸杯中灌满水,将杯口合上王姎肿胀的乳房,王姎略坐起身,流水从雁嘴中倾泻而下,缓缓覆于银盆,逐渐浑浊,将水色染上荤腥,在阳光的映照下色泽斑斓,如三月桃花逐水而流。王姎点头,说可以了,直起身将吸杯摘下。娩身卿娘抱来长女,王姎动作娴熟地接在怀中,将乳头塞进长女湿润的双唇间。当时他跪在榻前看着,喉关绞紧,浑身没有哪怕一个筋节可以转动,只感到惊心动魄。记忆卓然,这么多年仍然历历如新,他听从王姎的呼唤上前,尽管没日没夜地反复练习,但王姎真的将长女递进他怀中时,他还是浑身僵硬,不敢妄动,胸膛闷窒,连呼吸都忘却。婴儿怎么会那样娇小柔软?眉目浅淡得尚且看不清楚,便已经展露出与他极为相似的脸容。王姎笑着用额头碰碰他的眉心,轻轻捏住长女粉嫩的小拳头,说‘媞,从女是声,黠慧者,谛也。谓人黠慧爱智,一心专精,无有间歇。’ 卿娘将次女也抱上前,胎发稀薄的粉团子,身长将将超过王姎的小臂。姐姐饱饮渴睡,她尚饥饿,已迫不及待地睁开双眼,等着母亲的哺乳。王姎刚将她接在怀里,她便急不可耐地把小脸埋入母亲柔软的乳房中吮吸起来,王姎笑着托起一侧乳肉,免得憋坏了她,轻声道‘娝,从女剖声,不肖者,大也。天下皆谓我道大,大而不肖。’ 人能摄诸散乱,进止合宜,所以能决定而不移。长女姬媞,小字不移。道之为常出于无为,其动常在于迫,故能以不争胜。次女姬娝,小字不争。 “东观已经放长假,我却不能见世女吗?”许含玉心有不甘地询问瓶儿“什么也不耽误,我就去送点甜羹。这样也不行吗?王姎呢?王姎也不肯见我吗?” “先生,这您要问白傅相,世女日常的饮食是傅相夫婿负责的。”瓶儿被他缠得不行,探头探脑地往花厅里瞧一眼,叹道“也不是王姎不见您,这几天王姎都醉醺醺的,您进了屋,也得不被王姎赶出来才行,您有把握就进去。”她一抬手,示意许侧夫移步花架下,低声说“何况也不是王姎不让您见世女,您现在的身份尴尬,世女的岁数又还小,搞不明白的。” 前后两位王夫都姓许,世女只晓得自己是许王夫招来的,却不知究竟是哪个。王姎巴不得去父留女,正好许含玉和先王夫是同母父的兄弟,将他废黜之后,世女顺理成章过到先王夫的名下,同他早已没有关系。 “世女不认我,只认哥哥,我不介意,哥哥是王夫,我不是。可世女是我养大,幼时睡在我的臂弯里,日日夜夜我都不敢放下,从不让外人插手。我只是想见见世女,做父亲的怎么会不思念女儿?” “哎,侧夫您得慎言。”白瓶儿生怕这话让王姎听见又起邪火,匆忙打断,“咱们王姎疼女儿,凡事躬亲,母亲的陪伴和疼爱何其珍贵,不可替代。您倒也不必说世女幼时,您有多辛苦,那是王姎允许您辛苦,可实际上换旁人来也能干。” “不是辛苦,我不觉得辛苦。”许含玉不想瓶儿姑娘误会,忙解释道“能抚养世女,我甘之如饴。我只是…我担心世女不记得我,跟我生疏了。” “这就更不需要担心了,先生。人都是母血父精,神明亦不可更改。”白瓶儿脸上仍笑着,却已不想再同许侧夫多说,一歪头示意长仆将他带回去。 瓶儿姑娘从小跟在王姎身边,她的话定然是可信的。长仆知道先生是因着长久失宠,心里没底,才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于是上前好言好语地劝慰道“先生,咱们王姎就是这样的性格。王姎虽不会永远年轻,但她的夫侍们总是最年轻鲜艳的那些,小猫小狗养来也要活泼爱动的,更何况侍人呢。先生想争是好事,但要是这么争,就永远争不过他们了,您分明是陪伴王姎最久的人。” 白瓶儿掏掏耳朵,听了也当没听见,在内书房前合手立着。长仆扶着许含玉慢慢往外走,说“这女人吧,少年时贪图新鲜,渴慕功勋,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在外头忙得不着家,听见孩子哭就心烦得打夫煞侍,都是常有的。可岁数大了,家成业就,孩子也都懂事,不像小时候那么跟娘腻歪了,她们往往都会顾念旧情。” 旧情怕也轮不上他。许含玉听了这话,好容易平复了一颗心,又沉到谷底。旧情怎么会是他?是哥哥呀。从前他以为自己是因着哥哥才能吃喝不愁,盛宠不断,可在这染缸一样的王府中浸泡了十年,他才逐渐明白,哥哥的余荫虽能庇佑他,却也会阻隔在他和王姎之间。他永远都是哥哥的替代品,不管是在母家还是在王府,他都只是怀珪的弟弟,是用来接替怀珪的。他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将将出了院门,听见身后有动静。许含玉回头,发现是簪儿姑娘满脸晦气地将歌伎给领出来。“又不行了?”瓶儿笑着打趣她,说“再换一个呗。” “换什么?换天仙也不行。”簪儿抱着胳膊倚在门边,舌尖点了一圈牙。襄国公要往外配,日子渐渐近了,王姎连日里阴晴不定,连带着她都乌心烦躁。瞥眼看见那歌伎还惶恐不安,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簪儿把香囊解下来赏了,摆手叹道“滚吧,滚远点。” 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许含玉第一次到王府的时候,哥哥还在。那年他十六岁,尽管哥哥说让他不要去内书房,王姎的心情不好,但是当时他岁数小,又不知天高地厚,只一心想看看亲王长什么样子。那是凶逆案发生的前一年,王姎远征天枢回来,声名显赫,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太皇封她扫北前将军,先帝拜她南苑五德王。许含玉犹记得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屋,隔着窗棂偷看她。熏炉中香烟袅袅,迂转回环,推波涟漪层层迭起,将山水画屏笼罩在云雾之中,二十三岁的亲王打横卧在榻上,绯色提花圆领袍,织锦缎的半臂,长剑横陈阶下,她提起玉壶,晶莹剔透的一滴酒液落在唇间。 对哥哥的忌恨情绪自少年时便隐藏在心底,始终蛰伏在黑暗里蠢蠢欲动,在看见定王的那一刻到达了顶峰,如河堤溃决,山呼海啸,灭顶而来。 桌面上一只高足碗,酒液清澈,碗底梅花月影,昏昏绰绰。自古梅以曲为美,夭其密,删其枝,令其病骨支离,衰残扭曲,才好放在屋头檐下,歌其高洁,咏其姿态。姬日妍端起杯凝望片刻,听弟妹说酒的颜色像铁,水的颜色像绸,当真如此。她笑着将酒浇在地上,说“我家弟妹还是有些意思的,你也别不承认。她这个人,有和地位相当的尊严,哪怕只是个被庄稼户养大的男儿,她也敢说她生的她疼。” 死人不会答话,许含玉不知道跟她聊天的是怀珪还是三娘,姬日妍自己也不大清楚。 在诞下巳莲的那天,她就深感千古之垂训实在道貌岸然,那枚纯净慧美的男婴是与她相连的骨肉,她怎么忍心挫折?起码在巳莲出生的时候,姬日妍没想过要用他换取什么。当时她在想,梅兰怀璧其罪,竹菊啜菽饮水,男孩儿的名字除却娘的娠日,就是莺燕花草,有限的选择中,只有莲花实在好。水佩风裳,亭亭玉立,在不自由的池塘中活得最自由。就叫如莲花吧,像莲花一样不会老也不会死,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现在想来,多少荒谬。 愿心哀切聊不可得,她的王儿不是她理想中的小莲花。王儿拙稚又愚蠢,爱慕虚荣,贪恋浮华,哪怕早已有人告诉他,萨拉安追是危险而凶狠的君王,他也仍然傻乎乎地专注于打压仆侍,还没配出去呢,就开始维护他正夫的尊位。这个孩子不配得到她的爱。 “我一点也不难过。”姬日妍解下头发,低低地挽在一侧,叹息道“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会怎样?”许含玉从窗棂后走出来,在榻边坐下,手指贴着姬日妍手腕内侧滑入她的掌心,取走了那只高足碗。“玉儿。”姬日妍未愿他不经通禀便进入书房,只是没力气发火,眼神由是也显得含蓄。 “怎么这样叫人家。”许含玉像是看不出她的心思,将手搭上她的腰背,把身子靠过去。姬日妍实不想与他亲昵,这还是其次,她主要是觉得许含玉今天莫名其妙,胆大包天,遂往后扬了扬脸。不及拨开他,便听他低垂着脸,用很轻的声音说“怪羞人的。嫂娘。” 落在他肩头的手掌一顿,如悬崖勒马般急促地收住力道,姬日妍的手臂因此感到些微木然。含玉的姿态柔顺而温存,搂住她的腰身,将自己投进她的胸怀,这并不足以使她恼羞成怒。姬日妍正走神,无意识地抚上含玉的脊背。她莫名想到早些年落在紫藤架上的日影,闪烁着细碎光晕的晨露,蜂蝶颠倒翻飞,从她的余光里缓慢地流淌出去。 她想起怀珪摩挲着她的手腕,说自己母家的弟弟从小就好看,有双小鹿般的杏眼,脾气和性格也都十分好,希望他的嫂娘能多多关照,等他大了,给他择一户好人家。她想起藤椅毛躁的边缘是如何刺破她的指腹,星河垂地,夜晚的天穹深邃无垠,洪姱的唇舌柔软湿热,细美的齿尖碾过皮肉,将血珠和木刺一并挤出来。那是她生命里众多不曾蒙上阴影的好时光。 “你哥哥知道你偷偷过来吗?” “他…不知道…”许含玉摇头。失之不可复得,这么多年来,寂寞的情绪驱去复还,俨如蝇狗,紧紧追咬着王姎。陈年旧事稍一想起便痛入心脾,然而有世女在身边,她还远远没有被逼上绝路。这世上没有不死的月亮,她仍然可以得过且过,抽身而出地消遣,并对酒后的事情绝口不提——尽管她离醉倒还差着一大截。 她从来都不爱哥哥。许含玉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小人得志还是物伤其类,哥哥的墓碑只是王姎生命里残存的遗迹,她不能因为三娘死去而失声痛哭,所以她才会那样反复地悼念哥哥的生平。 许含玉缩在她的怀里,如当年一般生涩又懵懂地亲吻她的脸颊,说“我喜欢嫂娘。” “小叔叔是不可以喜欢嫂娘的。”姬日妍坐起身,攥住许含玉单薄的手掌,在他掌心吻了一下。她喝过酒,身上很热,许含玉瑟缩着抖了一下,听见她说“真不检点。” 已经这么久了,许含玉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心灰意冷,可王姎的唇印在他手腕上,他才发现自己离死心还差着很远。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那东西硬了起来,就贴在王姎的腿根,被挤压得很难受。他的呼吸有些乱了,两手轻轻攥住王姎的领缘,将脸埋在她颈窝中,“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嫂娘?我喜欢嫂娘,我想嫂娘。” 王姎的笑声有些沙哑,听得许含玉心尖发颤。他回忆起过去那种悖德的耻感,装出单纯样子博王姎的喜爱,躺在她的身下承欢,凭借她的纵容肆无忌惮地偷窃哥哥的宠爱和荣华。王姎一直都知道。 “好端端的,为什么想嫂娘?”姬日妍解他的腰带,说“转过去。” “我也想配给嫂娘。”许含玉温顺地转身,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坐着。王姎从身后拥着他,宽阔的胸脯贴着他的脊背,抓住他的膝盖,捏了捏。“我想嫂娘也对我做那些事,在哥哥身上做的事。”许含玉说完便脸红,感觉耳朵都在冒热气,但还是将双腿分开。下裳撩到腰间,王姎的手臂横在他胸前,右腿支着他的脚踝,说“腿张开,张大。” 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亲密地相贴了,许含玉顺着那力道躺进她怀里,枕着她的肩膀。王姎在他身上摸,两指掐揉着他的乳尖,将皮肉捻得一片粉红。酥麻的感觉从椎骨往上顶,许含玉很久都没被爱抚过,压根儿受不了这个,他身子轻颤,铃口翕动着吐出两滴茎露,惹得王姎发笑。“嫂娘…嫂娘…”许含玉快哭了,想将腿合上,被王姎毫不留情地揍了两巴掌,疼得他直哼哼,大腿内侧两根长筋一个劲儿地抖。 “不喜欢?”姬日妍叼了一口他的耳垂,抬手捏住他纤长的脖颈。“喜欢…”许含玉扬着头呜咽,他格外害怕王姎碰触他的脖子,那确会令他回忆起那不堪忍受的窒息感。姬日妍没说话,只在他颈侧蜻蜓点水般地吻,将他形状姣好的下颌握在掌心,两指顺着他的舌面挤进喉咙。“把牙收起来。”姬日妍施了些力道,拇指陷入他的脸腮,道“放松。” 王姎的手上带着酒液的辛香,粗糙的指腹碾过舌苔,许含玉艰难地忍住干呕,收起牙齿,吮吸着她的手指,小巧的喉结鼓动,一阵阵地颤抖,眼睑很快便濡湿了,绯红的一片,泪水将睫毛也打湿,顺着眼尾滚落。“怎么一副被摧残的样子?”姬日妍松开他的脸,将湿淋淋的手指抽出来,在他性器上反复揩抹,“这不是疼你么。”说着,便用手掌握住他湿润的性器,从根部往上撸弄。她已经很久都不碰这里了,快感陌生又汹涌,许含玉被刺激得痉挛一下,额角磕撞在王姎肩头,小腹紧绷,浮动的沟壑愈发明显。 “嫂娘…不、等一下…嫂娘…”许含玉有些慌张起来,以前如果太久不侍寝,都得自己先出一回。他怕自己射得太快,败了王姎的兴致,性器搏动得厉害,不停地吐着情液,下腹也酸胀得不行。许含玉握住王姎的手腕,泪眼朦胧地摇头。“要射了?”姬日妍倒也不意外,玉儿是个不会享福的人,她笑着停手,从许含玉头上拔下一根玉簪,往他身前一丢,说“自己来。” 许含玉去拾玉簪,全身都在抖。他知道把铃口堵上意味什么,王姎不玩得尽兴了,是不会放过他的,到时候想射也射不出来,身子就像要坏掉了一样。许含玉心脏砰砰乱跳,腿根的筋脉跳动不息,他其实有些期待,每到那种时候,他都会有种错觉,以为王姎爱他。钗头很钝,玉质也腴润,许含玉将性器扶得笔直,玉钗几乎是刚刚撑开铃口,就自行滑了下去。他像哭似得呻吟,又不敢阻止,只是捂着脸,靠在王姎怀里喘息着吐着热气,不自知地顶弄着腰胯。 “小叔叔。”姬日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虎口箍着阳峰摩挲,另一手攥住他散落的长发,在腕上缠了一圈,像牵着马缰一般往后拽,低声道“跟你哥哥在床上的样子比起来,你太不检点了。” “不、不是…没有…”许含玉羞耻得直哭,可又是满脸的意乱情迷,几乎是轻轻触碰一下就要发抖。他被王姎弄得很舒服,从里到外都快酥软了,酸美的感觉从性器传达至小腹,他感觉有根筋在痉挛,凸凸地跳个不停。几番想射,都射不出来,半日的光景长逾百年,无终无止的快感鞭笞着他,简直像刑讯一扬。 许含玉真觉得自己会被弄坏,他甚至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来争宠,哭得妆都花了。斑驳的水粉挂在脸上,很有些招人虐待。姬日妍拽着他的头发,将他从怀中提起来,掐着他的颈子吻了吻,随即便将他摁下。许含玉好不容易支撑起身子,摇晃着往她衣袍底下钻,像平时一样用嘴和手服侍。玉簪从细窄的甬道中缓慢滑落,沾染着淅淅沥沥的情液,掉在榻上,许含玉两手攥紧了薄衾,腿根抖个不停。被刺激得太过火,现在反而射不出来,他难受得直哼哼,哭得驯顺又无助,薄薄的胭脂被水色晕抹在唇边。姬日妍盯着他看,时而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拎起来,舒缓片刻,重又摁下。 姬日妍尽兴之后犹在折腾许含玉,他肩上是缥青的指痕,浑身没有一处不酸痛,枕着姬四的小腹淌眼泪,身子颤栗不已。姬日妍心情还不错,捏住玉儿的两腮,将烈酒灌进他喉咙。许含玉呛了一口,趴在榻边一个劲儿地咳嗽,很快便觉得头脑昏沉,不胜酒力地伏在她身前,枕着她的小腹,脸颊薄红,眼眶湿淋淋一幅艳泽。 “你要见我,为着什么事?”姬日妍在他背上摸,叫长仆送了碗藕粉进来,重新熏香打铺。她坐在案前,就着碗喝两口,又用小勺喂给含玉。后者正犯迷糊,顺从地张开嘴,小猫舔水似的抿一小口。“嗯?问你话呢。”姬日妍摸他利落的发际,将碗放到一边。 他是因为想见世女才来求见王姎的,想见世女是因为长久失宠,感到不安。可是现在他没有不安,似乎也不必要铤而走险,惹王姎的不快。酒气烫眼,许含玉从身后搂住王姎的腰,眼底已然生出靡媚的温床,缠人地贴过来,自下而上地与她贴颈,讨好地吻了又吻,笑得温存,却不说话。 还是很漂亮,酒醉过后尤其惑人,懒懒散散地蜷在床上不肯挪窝,把几个长仆急得追着他哄。姬日妍确有一刻情思起伏,心旌摇曳。她沉默着审视许含玉,片刻后抬起手,在他发热的脸颊上摸了摸,低声说“好吧。” 六一、天下才佳珲占八斗淹留苦北堂分一厘 戴胜在叶影中长鸣。 院落中的景致萧条,佳珲有片刻跑神,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很久了。那是她生命里第一个盛夏,艳阳悬在头顶,日光在眼中叮叮当当地作响,短暂得令人痛惜。 “一会儿到了地方,别对安巴灵武的人不恭敬。”佳珲扭脸嘱咐祥哥。 安巴灵武生得五官端正,慈眉善目,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她如今看上去没什么凶性,大阅那天的宫宴,她安静地坐着,垂着眼帘凝望身前的瓷碟。佳珲于是也低头去看,酱色清澈的边缘露出两瓣孔雀绿的花釉。彼时暮色苍茫,秋蝉时鸣,哀吟绵长。席间帷灯匣剑,暗流涌动,她却在观赏彩瓷。 与昔日仇敌同席而坐,举杯对酌,好端端的英雌,不会如她一般忍性过人。安巴灵武的定力是杀出来的。向里向外,逢着便杀,三脉七轮,始得自愈。 天女的宫廷险象环生,前有狼,后有虎。往左一步是口蜜腹剑的亲王,嗅探的动作一如蟒蛇吐信,光影从她眼底淌过,真真假假,虚实迭生;往右一步是苍颜白发的太宰,已是日薄西山,犹然显得山岳气壮,嶙峋而矍铄的肩骨稳得住,承得起。她门下那年轻玉女也绝非表面上那般清遒,看着再是弘润简贵,沾过血的人身上也别有一股气。 萨拉安追的决定是英明的,觐见天女的使臣只有她能胜任。她拥有鹰一样狠戾的瞻视,对危险的觉知格外敏锐。而且佳珲自己也想来南方,她想知道厄涅试图征服的这片土地究竟是个什么样子,顺便拜访一下安巴灵武。她不惮承认自己为第三女所害,在折兰泉连着打了两场败仗,伤亡惨痛,早已失去了部众的拥戴和敬畏。与其艰难地重建威信、巩固统治,留在王庭等着老死,还不如给安巴灵武找点不痛快。 “安巴灵武,母熊之女。我知道你一直揣测着我什么时候会来,你看到我的书信了。” 在冥鸿的接引下,佳珲进入大将军府的外书房,摊开双臂在卧床的北堂岑面前转了一圈,坦然地展示自己。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不携带任何兵器是最起码的尊重。 听见佳珲说官话,就好像看见猪上树了。北堂岑的思维有一瞬失衡,随即感到想笑,欲盖弥彰地揉搓着下巴,摇头道“不,我没看到你的信。” 前日少帝刚刚允许肃使与几位重臣往来,大典客将佳珲的拜帖送来府中,鼓鼓囊囊的一团,快将信函撑破。长史觉得奇怪,遂拆开看。难怪用那么多纸,斗大的字,十个错八个,错得既不猥琐也不零落,错得坚定不移,笔划铿锵。另两个实在不会写,涂涂划划的,似乎有些急眼了,干脆一笔勾销。佳珲刚开始尝试书写中土的文字,却没有改掉雪原人繁复而冗长的语言习惯,落款是‘肃骨介·佳珲 瓦克达部烈 骁勇而无畏的女国鹞鹰’。这看上去真的很像三位保官连名上疏。长史拿着书信坐在院中,心情复杂。这么多年,她内心深处其实已然放下仇恨,她清楚地知道肃人和她一样有着相仿外形和相同人性,也失去了母亲、女儿和姊妹。那都是活生生的人,是有姓有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的至亲。她只是不晓得作为大将军府的长史,应该拿出怎样的态度,她的释怀真的能够得到允许么? 是时仓曹走到她身背后,搭着她肩膀坐下,瞥见佳珲的书信,沉默片刻,忽而乐出了声。她喊东西二曹来看,三个人头并着头狂笑不止,法曹路过,深感好奇,遂也凑上前。翻看卷子枯燥乏味,需要适时调剂,佳珲的拜帖在二进院传阅个遍,落到军曹手里时,她冷哼一声,板着脸丢开,拧身折返,重重摔上房门。西曹倒也不生气,弯身将她的乐子拾起来,吹去尘土,又找其她同僚逐字逐句地拜读品鉴。‘她的岁数大了,土都埋到胸口了。’仓曹搂着长史的颈子,笑得肚皮好酸,仰着身喘气,两眼插天,‘陛下不是要和萨拉安追结为金兰,共襄盛世么。昔日仇敌,而今新友,应该欢迎才是。军曹没关系的,她已经很老,不需要去更远的地方了。’ ——结果就是,偌大的将军府,没亲眼看见拜帖的只有将军一个人。长史为她换药时说‘天女押衙,大司马大将军,英武华腴但是最近半个月下床走不出二里地的中土雌杰’,北堂岑感到非常无助,抖着手道‘究竟有多好笑你到底能不能拿来给我看一眼?像话吗,这像话吗?’ “不,你一定看到了。”佳珲笃定地一抬手,将绣墩放倒在地,抬腿跨坐其上,“你只是愕于我的智慧之光,能够在这样短暂的日月内精通中土的语言。我为你感到威胁。” 精通可能还谈不上。北堂岑记得佳珲昂首挺胸坐在马背上的样子,她从年轻时就是个身心强壮的女人,拥有坚定的自信,实是种令人羡慕的健康状态。“时间。”北堂岑已然感到有些习惯,没她开口说第一句话时那么好笑了,遂坐直身子,吐出一口气,“短暂的时间。” “有什么区别。”佳珲转了转手腕“月升日落,就是时间。时中有日,间中有月。” ‘间’似乎不是那样书写的,但仍然,北堂岑沉默着点头,并未纠正她,问道“你找我何事?” “最初我想来让你重复在路上对我说的话,过几天我知道你治疗腿,瘫倒在床,所以用心来安慰。”佳珲一扬下巴,道“给我看。” 来都来了,看就看吧。北堂岑掀开薄毯,露出左腿,褐黄的药渍在布帛上洇出一滩濡湿的痕迹,佳珲并未上前,微微偏转脑袋,略眯起她那只好眼。端详半晌,倏忽笑了“如果是以前,我会想取走你的命。” “两手空空前来探望病人已是于理不合,竟还贪得无厌地想带点儿礼物离开。鹞鹰,都说入乡随俗,你也该学学中土的礼节和规矩。” 她脸上仍是那副成竹在胸的坦荡神色,摇头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爱听的怎么都能听懂,不爱听自然就不懂。北堂岑抬起脸盯着她良久,心弦却已然放松。可能是闷得时间太久了,觉得她来访,倒难得有些乐趣。从枕边拾起木匣,随手抛掷,说“蜜饯。” “你的斗志一天天轻了,体重越来越增了。睡得久,起来动一动。”佳珲嚼着梅饼,酸得眼皮都痉挛,转身挪到桌前给自己倒茶,问“怎么没有仆人?” “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我倒是想动动,下不去床有什么办法?这是伤筋动骨,好歹得躺个半月吧。”北堂岑百无聊赖地晃了晃右腿,枕着双臂道“这不是你要来,我才将跟前的人都撤了,免得传扬出去,人说我对府中仆侍过于苛待。” “为什么?”佳珲发现水不烫,干脆拎着茶壶往嘴里倒。 “你的威名远播。”北堂岑乐呵着说反话,佳珲对此无知无觉,她认为本该如此,遂点头道“是的。”说着给北堂岑倒了杯茶递过去,难得的善解人意,一副世事洞若观火的得意神情,笑道“你的仆人渴望来见我,你让他们都不能见到我,这正常。这就是你们说的,不怕分得少,就怕分不到。” 她笑得好好笑,北堂岑接了茶杯捏在手里,并没有喝,赞同道“你说得对。” 那神色不似她往日诚恳,让佳珲觉得奇怪,不过站在北堂的角度上思考,也十分理解,遂朝前倾身,豁达地拍一拍她的臂膀,安慰道“唉,我懂。你被我智慧的语言折服。一天没见,就像过了三个秋天,何况是十几年。海变成田,你虽顺流而下,但你得正视对手的前进,是吗?” 她倒是爱说话,是不带嬉笑态度地认真学习过,还很会用典,零零碎碎,一套又一套。北堂岑觉得她的话有理,也确有些折服,不由点头称是。 “这段日子没听到你的消息,没想到学了不少,想是在馆驿埋头苦读,不知岁月。难怪玉兰会派你来,你有时确能让人感到忌惮。” 佳珲摇头,“你的语言不严谨,安巴灵武。忌惮不是用在盟友身上的。” “是吗?”玉兰要考虑的事情更多,恐怕不会像她这般良实。北堂岑又坐起身,将右腿收回来,身子下压,听见两声清脆的弹响,感到大胯舒服多了,“希望日后我能严谨——那天我说,我现在的生活很平静,龙马希望你和玉兰也能稳定下来,过平静的生活。” “平静。”佳珲咀嚼着这两个字,“为什么是静?我不明白。”她拎上茶壶起身,坐到北堂岑的床边,用手蘸了茶汤,在自己的手心比划“静的右边是争,争就是抢。稳的右边是急,急就会乱。定的下面是走,走就会动。这些都不像你所说的。” 茶汤滴在被褥上,眼瞧着要湿一大片,北堂岑‘啧’一声,低头擦拭。佳珲这人不讲究,分明来做客,还把人家休息的地方搞得乱糟糟的。 官话到底还是陌生,佳珲说着说着就不自知地换回母语,“空猗曾经预言了先王的宿命,说她会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焚毁。曾经我们都以为那火焰是你的厄涅,她从寂静的夜中来,她的刀锋所向升腾起两团稠密的火云。那时所有人都说,是阿布卡赫派火神红疣化为凡俗之身,来阻拦先王,挽回她将犯的错。她是和尔吉安追所诞下的人王,当恶神的暴雪来临时,她应当献上所有的一切,挽回诸天神女的庇佑。所以先王扒去红疣的人皮,将她谴回十三层天的白山盛殿,那是她来的地方。先王说我们经受的苦难已经足够多,这世间依托着一口巨大的胞宫而存在,那里有着无尽的生命和永不枯竭的力量,那是前人所没有到达的地方,我们一定会到达。无论是神或人,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拦我们的前路——” 她的怒容倏忽显现。 迅疾如电,北堂岑扣住佳珲的咽喉,将她摁倒身前。万事万物都有周期,心脏的节律亦复如是,钝力重击前胸,确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使得心房异位,收缩能力丧失,最终停搏。她的面色将呈现短暂的苍白,随即因为窒息而青紫,脉搏陡然而下,心音戛然而止。 一秒、两秒。北堂岑臂膀上的青筋鼓动不息,骤然凸起的血脉为臂环所困,带来细微的痹痛与木然。晦暗的双眼闪烁不定,神门两道长筋隆起,腕骨底端一道深刻的凹槽。 “直到红疣再次出现。” 北堂岑打出那可能致命的一拳。 说实话,很有些痛。佳珲咬着牙吭一声,前额的青筋弹动,半晌之后才吐出一口长气。她缓了一会儿,揭开衣服看了看。还好,完美的形状犹在,仍然是凸出来的,没被她砸得凹进去。 “龙马让我败得很彻底,在毁掉我厄涅之后,差点也毁掉我。雪原上多的是悄无声息的死亡,无人从中获益,也没有任何东西留下来,就只是被吞没而已。我希望龙马也能那样死去。”北堂岑始终不愿承认牧笃里牦林是有魄力的领袖、悍勇的人王,哪怕她知道实事就是如此。“那天我看见最后一个人消失在山凹之间,她的巨鹘祝在空中盘旋,不停地逼近太阳。她也看见了。” “她是在那一刻停止征战的,弯刀脱手,她就仰面躺在雪地上,折断的肋骨扎进我的大腿,这个位置。”北堂岑握住佳珲的手,摁在自己左腿内侧,“没有反抗,也没有挣扎。我将刀插进她的胸口,往下,剖开了肝脏、胃袋,切断了她的腰椎。那是很清脆的一声,而她只是沉默地望着天。” “她已经获得了所有她想要的,你带着她的子民朝着你们所谓生生不息的远方离去了,去你口中那永不枯竭的胞宫——那叫海,蠢货,你们现在定居在资源丰富的临海之地。那是海水,尝起来又咸又苦,不是羊水,也不是眼泪。海的月经叫潮汐,蛮子,‘间’字里头是‘日’不是‘月’——她的幼女彼时也已回归母神的怀抱,将在十三层天上与她重逢。她已经什么都拥有了,自然不需要再战斗。”北堂岑凝眉望着佳珲,波光粼粼的眼底闪烁着某种难以忘怀的情愫,她忽然就笑了,轻轻摇着头,眼泪突破心防直滚而下。“所以那时一切都停下了。所有血腥的、残酷的屠戮在这片贫瘠的大地上戛然而止,她用她的血浇熄我的仇恨,结束你们为了求存而挑起的氏族仇杀。然后她就用那种满足的神情告诉我,我所想要的不复存在,我所拥有的也尽数失去,是我辜负了厄涅,她说我的厄涅因而死得毫无价值。你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总是在寂静的深夜拍响那只战鼓,将我从营帐中引过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南方萨拉的第三位安追告诉我,足够的疼痛能够让我清醒,以至于我现在看到你就觉得背痛彻心。” “为什么是静?佳珲。左侧是青,右侧是争。牧笃里牦林在争胜后仰望着一如水洗的青色天空享受永久的安宁。而我没有。”北堂岑偏头搔一搔发际,用手指蘸了茶汤,侧身在地砖上书写“稳的右边不是急,你何曾写过一个对的字?那是丰收时人使用偃子将谷壳和米分开的象形,有了食物就会安稳。定的下面也不是走,那是倒着的足,明白何时应该停下就会安定。牧笃里牦林不是个为杀戮而生的疯子,那只是她为了达成目标而采取的手段,所有人都是你们道路上的殉难,换取平静的牺牲。” “你问我为什么是静?因为龙马留给你和克里宜尔哈的遗物就是静。你已习得不少中土的文化和处世智慧,应该教给克里宜尔哈。她若是不愿将这份鲜血淋漓的遗宝与人分享,势必会再次招来争夺。今时不同往日,佳珲,你们早已发现了,天上群星璀璨,众神相依,人间也不仅只有两位萨拉安追。烧死龙马的是战火,不是红疣,不是我厄涅,也不是我。那与严寒、饥荒、疫病都一样,是恶神的羽翼和爪牙,它会烧死所有人。” 她们姊妹一直以来的困惑得到解答,佳珲难得如此安静,枕着北堂岑的大腿,在苦思冥想过后感到有些倦怠。如果这会儿打个哈欠,似乎对安巴灵武不太尊重,她着实是个值得尊重的人。凝望她片刻,佳珲还是觉得自己想打哈欠。人不会在危险中打哈欠,这是心弦松懈的表现,只要能想到这一层,或许也没有很不尊重,佳珲干脆还是打了一个。 “你身上好热,要来潮了吗?”佳珲挪了挪手,在她腿根捏捏,意外地很软乎。“别摸我。”北堂岑被她的断掌触碰时觉得很怪,有点膈应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皱着眉拎着她的袖管扯到一边。 “其实你也很有德性与智慧之光,有人这么说过吗?你还有旺盛的生命力。以前不大看得出来,因为一旦上了战场,人属于人的部分就会枯萎。你用口吻扼杀了我的姨姐,我和她的关系一般,她总打我。当时她的血喷溅在你脸上,我看见你并未将那口肉吐出来,而是咽下去了,那一幕始终在我脑海中,我讶于你的凶狠。你知道为什么是我和空猗来吗?因为是她的预言将惨烈的死状引向你的厄涅,她是来填平你的仇恨与怒火的。而我,我深沉地爱慕着空猗,你杀她时,我与达春会跪在你的身前为她求情——我只是没想到,你不仅没有枯萎,就连凋零的地方都逐渐生长回来。” “我已经没有仇恨和怒火了。”北堂岑说着话,用薄毯裹住她的肩胛,把她往起推了推,“我是个和善的人,不应该受到那样的折磨。我身边有很多美好的事物,我拒绝沉湎在过去。”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玉兰是我厄涅这辈子见过的唯一的花树,能从冰雪中脱颖而出。只在有夏天的地方才有玉兰,她是为了报答太阳的恩情才开花的,那时所有人都会循着玉兰花的香气,聚集到温暖的地方,放下对彼此的成见和仇恨。克里宜尔哈是在厄涅团结了所有部族后诞生的,从那时开始,玉兰就代表着友谊——你对克里宜尔哈有误会,她是第一个站出来质疑厄涅的人。她相信雪原上的传说,和尔吉安追陨落后,牝户化为聚金山。她认为永生之地不在南方,而在聚金山的背面,在月出之地。她小时候曾经见到八只海龙在托温河西岸用毛茸茸的小爪子搭建巢穴。那次她带走了很多人,去寻找母神的胞宫。起初大家都不相信,因为那个水不可以喝,咸得要命,就像眼泪一样,可后来我们发现那里面大部分东西都能吃,有毒的也有,吃死了几个人。而且她也有月经,那个水晚上涨,白天退…虽然有被淹死的,但也不多就是了。” “我对她没有误会,我是警惕。” 再躺一会儿就要睡着了,她这个床看着很硬,都是木头,但底下垫得很厚,软软的,还挺舒服。佳珲坐起身,两手习惯性地揣在袖管中“我只是想说,克里宜尔哈没有违背姓名,玉兰所象征的也不是她。她比我擅长执政,如果她辜负了厄涅,为族群招来灾祸,我会生气。我是个粗鲁的野蛮人,生气就会想杀人——不过你怎么不警惕我?克里宜尔哈远在天边,但我现在就能弄死你。” 因为她是个粗鲁的野蛮人。北堂岑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真的想知道吗?” “唉,你不用说我也明白。有些事情谈不上对错,就那么发生了,也只能那么过去。你不让它过去,就是跟自己过不去。我这次来,看到你时,觉得很熟悉,在陌生的地方,只有你是熟悉的。我其实也很珍惜你,我觉得我们很合得来,很多没办法跟别人说的心事和委屈,事到如今,也只能对彼此说。因为其她能明白的人都死光了。而且你老了,最近又在治病,身边只有小绵羊,很孤独,希望我陪你说话。” 究竟算是亦敌亦友的旧相识,还是误打误撞的悲伤客?北堂岑有些许隐秘的胸怀为她所触动,她确实不想将自己和佳珲之间微妙的关系搞得太僵,偶尔她会想晾一晾金疮旧痕。这是没办法的事,她们都在寒冷的地方长大,求存的本能深深烙印在骨骼里,即便不为取暖,也喜欢相互偎着。伤心的人别有一处怀抱。 “佳珲,我想…” “不过你刚刚那下打得我很痛,你能下来换我躺会儿吗?”佳珲说话时恋恋不舍地摸着北堂岑身下的褥垫,“你想什么?” 好不容易愿意与她剖白一丝情怀,说点心里话。满腔感慨东流去,沉吟片刻,北堂岑低头捂住双眼,很没奈何地笑了一阵,说“我想你滚出去。” 六二、顺神祇天喜到命克礼义红鸾照临 民间不是有这样的传说嘛。 从前有户贫苦人家,院子和茅屋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十步。那家的姎妇是个秀才,寒窗苦读,要进京考功名,平日里是年轻相公耕地纺织,供养着她。后来那家人遭遇了产厄,姎妇在院里的柳树底下折腾一天一夜,孩子就是生不下来,把其她村民急得团团转。秀才相公觉得一定是屋子太小,自己身上太脏,玷污了降神的尊所,所以将腰带系在桌角,盘腿坐在地上吊死了。死去以后,他的魂魄兜兜转转,在院落上空见到了慈姆座下二龙王,便上前哭求龙王姊妹救生。龙王姊妹正因院子里有阳秽阻碍,没地方落脚而着急,往下打眼,见污秽之气渐渐散去,这才摁落云头,驰降而下。 见姎妇诞下千金,母女平安,官府送来一头猪、两壶酒和一名仆侍。他心满意足,正要离去,龙王姊妹将他唤住,说他的品德甚备,节孝忠义,愿意带他去修行,等三年之后,忘却前尘往事,再重新投胎到这家。年轻相公千恩万谢,跟随龙王姊妹去了。后来千金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生得粉雕玉琢,聪慧极了,她的秀才娘一鸣惊人,连中三元,官封殿阁大学士,抬聘荣国妇幼男为夫。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大学士再度有娠,喜得一男。这个男孩儿一降生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母父疼宠,奶奶娇惯,姊妹维护,十七岁时配了个极有德行的姎妇,一举得女,就连素来严苛的丈母都对他青眼相加,百般怜爱。 “是吗?”太皇太夫一怔,“照林公子这么说来,先帝潜邸时的侧夫沉姓倒不是畏罪自戕,反而像是深明大义,自愿往见神明,为先帝祈福,确实应该追赠太夫。” “太皇太夫明鉴。”林雁微笑着欠身,见齐姓还在思量,不由瞥一眼北宫的方向,低声道“太皇太夫也不希望总有如函谷郡公这般心思险恶之人,将先帝难产之事翻出来大做文章吧?” 函谷郡公一事,齐姓至今心有余悸,他自然不希望如此。那个姬巽一死,算是浑身轻松了,受到牵连的只会是定王。定王自幼是他捧在怀里长大的,猫一样的小身板儿,屁颠颠跟在三殿下身后,调脸又去追撵太皇,从小角落里扑出来,猝不及防吓人一跳。妍妍是宫里最单纯、最可爱的孩子,差点被姬巽给害死了。 只要一提到凶逆案,太皇太夫就很好拿捏,忙不迭地找机会想要禀明陛下,追赠沉姓为太夫。沉姓是陛下的生父,死人不会有什么威胁,只是这样一来,董太夫就显得不那么尊贵,待他入主中宫,娘和宋司直那边也可以将董家的人尽数裁撤。 ——后宫终于是陛下的后宫了。 糊弄完太皇太夫,林雁走出宫门,神清气爽。他抬手摘下一朵腊梅,在鼻端轻嗅,冷香袭人,沁入心脾。余光瞥见挺秀的身影步履轻捷,向阳而来,不曾经由通禀,已到了切近。 是很年少的皇帝,行走时,关节中犹然杂糅着些许不自知的活跃,日光浓烈地追随着她的脚步,最终在林雁身前驻足。 上次大阅时重逢,觉得皇帝身板小小的,还是小姑娘。如今想来,怕是因着大司马伴驾,在旁衬托的缘故。她一身紫绮锦缘袍,肩胛处已能撑起来,朱色丝锦的长裤仔仔细细掖在靴邦里,外罩赤色纱衣,系着绒面向里的皮革悍腰,林雁足愣了两秒才想起来要行礼。 “听说哥哥觐见太皇太夫,孤方才还在想,会不会遇上,没想到这就碰见了。”姬莹婼伸手将他扶起来。 老帝师的长女是相府司隶,姬莹婼择定她的幼孙作为中宫。年十九,单字名雁,字回上。 “陛下。”林雁温驯地垂着头,搭住少帝的掌心,缓缓起身。 “你着急回去吗?不着急就陪孤走一走。”姬莹婼挥手屏退左右,夏舜华领着世夫在三步远的位置跟着。眼瞧着入了年界,朝廷也已放了长假,文武百官纷纷送印返乡,由家在京师的官员轮值。官署一下子空了,案头卷子应结尽结,姬莹婼难得觉得闲下来很难受。 听说最近七皇姨正带着肃使闲逛,肃骨介贵女学说官话,四处卖弄,在街上逢人就打招呼。宋司直领着千金们游山玩水,凿冰钓虾。云麾将军已携全家返乡,正往淮南去。两位世女表妹想做八破图,四皇姨舍不得她藏的真迹,找了几个画师,天天夜里点灯熬油地抄书摹画。北堂小姨已能下地,常在二进院里指点年轻军娘习武。人人都有事干,她没什么事干,在弘涎殿玩了两天泥巴,捏了两只茶杯,一只小乌龟首饰盒,一朵小花。 “近来二姊有娠,她的夫侍们想出去荡秽,到底也不方便抛头露面地做劳役,于是去三圣庙干点农活,仆也想去尽一尽心,恐怕不能陪伴陛下太久。”林雁嘴角带笑,不管行路还是说话都不卑不亢。 “怎么,你也听说了?” 龙王荡秽的故事在民间流传甚广,母亲遭遇产厄,并不是孩子的错,是男子污浊,阳秽侵入母体引发难产,又阻碍神明道路,以至于慈姆无处施救。一时之间,凡遭遇产厄的人家,生父自缢很成风气。 姬莹婼前些日子才看了京兆尹的奏本,说是‘民间风俗,姎妇一旦有娠,家中的男子实不能整日享清闲,得出去帮工、干活,越辛苦越好,出汗越多越好,一天结束以后,用水将身上冲淋干净,把男子的晦气都冲掉,不带回家里去,这样家主生产的时候就会顺利。臣觉得有理,所以鼓励。后来民男们之间又传说,谁干活干得最利索,翻地最快、绣花最好,谁就是坊间最幸福的男子,经常有翁公带着女婿和孙男一起服劳役,明明家主都还没有怀孕,就抢着干活。城北的小拱桥虽然提前完工了,但那些姎妇有娠的夫侍,每天都得服侍好了姎妇才来,经常抢不到活,就又哭又闹地不肯走,告到衙门来。臣不知道如何定夺,只好安排他们割猪草,去三圣庙喂猪,给邮驿军娘们缝补衣衫鞋袜,请陛下裁夺。’姬莹婼叼了半天笔杆子,绞尽脑汁地思忖,回复道‘知道了,缝完洗一下再穿。’ “是。仆刚才还告诉了太皇太夫。”林雁的笑容收敛下去一瞬,眼中涌动着某种讳莫如深的不安,接着道“想必不日之后,太皇太夫就会为沉姓请封,追赠太夫——陛下,仆做得对吗?” 这对她来说是好事,她实不想听见难产是因为孩子克母,沉姓虽早就死了,做女儿的把生父立成众矢之的似乎也不合适,她是皇帝,是道德上的完人,不能像四皇姨一样二皮脸,上下嘴皮子一碰,胡乱推诿。不若还是追封吧,届时宗正府上疏,朝中大臣吵个两三天的嘴,把能泼的脏水都泼干净,皇家厚德,天女仁爱,尽管是沉姓的错,但他有赎罪之心,往见神明,还是应当宽以待人,给足他死后哀荣。何况姬莹婼也十分鼓励民男在家主有娠期间外出服劳役,做些修桥补路、开荒屯垦的工作,荡涤一下身上的污浊之气。 “为什么这么说?龙王荡秽的故事,回上哥哥不相信么?” “并非如此。”林雁像是看不懂少帝审视的目光,只是垂下眼帘,道“还没有正式册封,仆自知僭越。仆只是不想再听说陛下为幽情所困,被外界苦苦催逼,仆一刻都不能再忍耐。” “哥哥。”姬莹婼捏了捏他的指尖,笑道“我也很爱慕哥哥。” 宫内的景色在这一夕之间变得格外惊心动魄。林雁怔怔地望着少帝,睫毛颤动不息,很久才回神,匆匆垂下眼帘,整衣敛容。这实在怪不得他不知趋奉,说到底,他是中宫,他得循规。姬莹婼慢悠悠地走,弯身拾起一根长草,将另一头递过去。林雁微笑地望着她,眼风如醉,捏住草尖,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哥哥以后会与我住在长秋宫。”姬莹婼回过身,抬手接连指了两个方位“温饬殿金侍郎,天禄殿严侍郎。芳林园——”她口吻一顿,说“这个名字不好,冲撞了哥哥,对不对?改叫青溪宫好了。孤准备让萨拉安追的幼男住在那里。” 简直像只耀武扬威的小彩鹬,褪却灰扑扑的绒毛,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筑巢,组建自己的家庭了。林雁掩着唇轻笑,将头点了点。 路过云龙门时,林雁遥遥望向迎春殿,说“陛下。仆第一次见到陛下,就是在那儿,陛下还记得吗?” 那年北堂小姨请旨挂帅,远征天枢,阔海亲王总领兵马,四皇姨别驾随行,皇姥姥亲自祝酒为之践行。 “是春宴吗?”姬莹婼依稀有个印象,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儿,“我记不太清楚了,哥哥呢?” “仆还记得。”林雁笑道“陛下那年还是世女,小小的个头儿,把一幅红帔巾举在手里,满宫乱跑。后来红纱挂在了宫门的牌匾上,陛下仰着脸看着。仆还以为是不小心勾上的,说找个世夫来,用竹竿将帔巾挑下来。结果陛下您就摇头,说试了好多次才把纱纱挂在匾额上,要等先帝来看。” “然后呢?” “然后仆陪着陛下等待了一会儿,先帝从迎春殿里出来寻找陛下。仆记得先帝很高,却瘦,皮肤白白的,头上还戴着柳条编织的花冠。先帝把陛下抱起来,还管陛下叫‘小莹玉’。”林雁用衣袖挡着,从前襟的褡裢里取出一条帔巾。纵使小心存放,这么多年过去,也难免有些褪色。他将帔巾双手递还,道“陛下。” “这为什么会在你那里?”姬莹婼实际上已不记得了,将帔巾接在手里,翻看一阵,心头又涌上熟悉的感觉。林雁难得红了耳尖,低声道“是先帝给仆的。” 当时先帝和太姥姥开玩笑,说姈儿只比她小一岁,都有娠几个月了,和大房感情甚笃,跟三姊一样生性是个不爱戏水的鸳鸯,哪还有余地了,别听四姊在那儿乱配。雁奴横竖是她家的人,日后配给她的小莹玉不是很好吗?她不嫌雁奴比婼娘大,男大三,抱金砖嘛。太姥姥当时还没考虑此事,只是笑,说也行吧,既然殿下不嫌雁奴岁数大,那老妇也不嫌世女岁数小。先帝点指她,说‘哦,老恩师,那咱们可说定了,我这里可有信物。’说罢,便将那红帔巾往他腕子上一系,还让他叫声丈母来听听。林雁当时羞得直往太姥姥身后躲,太姥姥笑着摸他脑袋,说‘雁奴叫丈母的日子还在后头,殿下先改口唤老妇一声亲家姥姥吧?’ 现在想来,是先帝恐怕自己江河日下,撑不了那样多年,所以一早就为陛下的日后打算。林雁多多少少还记得先帝的音容,这么回忆起来,真像是春日里的纸鸢,倏忽的一阵疾风,便折落了。 “回上哥哥记得当年的事,不会觉得我变得十分陌生吗?”姬莹婼摩挲着帔巾一角小小的绣样,琼花洁白可爱,岁久木大而花繁,为琼海独有。这从前是阔海亲王的帔巾。记忆斑驳无状,她或许曾经爬上阔海的脊背,攀扯她的衣饰,阔海于是将帔巾解下,给她玩耍。姬莹婼记不清楚了。 三皇姨留给她最后的印象只有那两盏熄灭的灯烛,母亲冰冷的指尖从她掌心滑落,她透过林老帝师微微颤抖的指缝,看见阔海亲王朝北堂小姨走过去,一缕红线顺着剑锋缠上小姨的脖颈,阔海用引诱的语气催逼小姨就死,小姨挑灭了宫室内的灯烛。她听见小姨在低声数秒,金属碰撞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林老帝师于是搂住她,在她耳边低声唱歌。姬莹婼没有办法想象四皇姨口中那亲和的三姊,她是被皇姨苦苦相逼,才终于放下执念。闲来无事翻阅宫闱着录,姬莹婼意外地发现不止母皇最爱吃的青鸡?,就连煨猪肚的胡椒和椰酒,都是琼国封地的特产。或许在她很幼的时候,阔海和母皇也曾经姊妹相亲。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大人虎变,卿娘豹变。至于皇帝嘛,仆不敢妄言。”林雁确未听出少帝的弦外之音,少帝也不想他听出来,遂只是笑,“既然是母皇送给哥哥的,就还是哥哥收着吧。”说着,姬莹婼将绉纱披帛展开,搭在林雁肩头,细细调整着点缀其上的金珠与琉璃。看长度和装饰,这确实不是世夫们的穿戴,估摸着就是卿娘们盛典时候的披红。穿袿袍的武妇尤其爱戴,绕到背后,往前胸一绑,就能将宽大的衣袖给勒住,再往出扽一扽,既不失体面,还不会碍手碍脚地妨事,浑然是当作襻膊在使用。林雁却没想到少帝会待他如此温柔,简直就像琴瑟和鸣的寻常妻夫一般,他不由低下头,望着少帝腴润的双手。勾连的筋骨与大行皇帝并无二样,只是露在外头的那截腕子丰硕得多,戴着银镀金点翠的十八子手串,坠角刻‘福’‘寿’二字。 从小到大,陛下身上拖拖挂挂的首饰就不少,叮当直响。太皇生怕留不住她,命匠人给她打了金项圈,金镯子,再加上亲王和朝臣们送的,从头到脚戴了一身。陛下十二岁时才终于开始系革带,之前太皇都说小孩子没有腰,是因着要听政了,才不得不穿戴齐整。林雁抚上少帝的手背,轻轻握住,低声道“仆会为陛下治理好后宫的,仆一定不辜负先帝与陛下的恩遇。” 林回上的五官都生得恰到好处,眉眼虽浅淡,瞳仁却是乌云一般的深沉,鼻梁挺拔且窄,唇也就不显得单薄。他连额发都是紧衬利落,层迭的远山。姬莹婼对回上忽而生出某种奇怪的感知,他的皮肤在冬日暖阳的映照之下灼灼耀目,秋兰木樨,微风拂面,鹿鸣呦呦。半晌,姬莹婼笑起来,眉睫弯弯,点头道“孤知道了。” 直到出了宫,林雁的心跳都仍然没有平复。他好喜欢陛下,喜欢得魂魄惊悸,心猿意马,平时总是寂静如眠的心声此刻时而自语,时而大叫,简直快要疯魔。他抚摸着那条帔巾,唇角含着笑意,靠在车厢中。侍儿挑起车帘,轻声提醒他,快到三圣庙了。林雁应一声,坐起身子,复又想了想,还是将披帛摘下来,整齐地迭放在身边。 每过五日,他都会到三圣庙布施,亲手做一些翻晒药材的活,一是为了日后的姎妇行善积德,二也是图个贤惠的名声。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林雁戴上帷帽,将自己从头到脚遮蔽起来,抬步进了山门。 一抬眼就是熟悉的人。院墙之下,宋司直坐在三条腿的靠椅上,茶炉里煮着河虾。这样冷天,她头戴漉酒巾,素色小褂,着袴褶,鹤氅松松垮垮地系着,蒲扇插在身背后,下巴垫在椅背上,给两位千金扒虾。在外盛名豪奢,叫人闻风丧胆,私底下却是温柔慈爱的母亲。宋珩剔除虾线,沾了一点点酱油,喂到小女儿嘴里,问“好吃吗?” “好吃!” 另一个高举两手,兴奋道“甜甜的。” 往昔的假面已然不复,宋司直脸上露出真正的笑容。用竹夹从茶炉中又捻出两只,放在碗里晾着。桌面上慢条斯理爬过背甲花青的小乌龟,那是她两个女儿的小玩伴,宋珩也没有把它忘记,俯身用长筷在竹篓中翻找,拎着虾须提出一只最小的,放在桌面上,压去了虾头,喂给小龟。 “贵人回来了?”宋珩往长女碗中添了些热腾腾的茶汤,舀了一勺饭,盖上虾肉,喂到她嘴边,低声道“最后一口。今天不剩饭,好不好?” “我还以为宋大人出去了。”林雁从石磨上拿起竹筛,里头是尚未淘洗的白豆蔻。他倚靠着廊檐坐下,和宋司直离得已不能再远。“去看小鹿,看到了就回来了。”宋珩望向林雁的那一眼着实意味深长。 “贵人眉眼含笑,应该是见到陛下了。我——哦,不对。臣,称臣体面。”她将茶炉盖上,焖煮一会儿,扶着椅背转向林雁。一条椅腿支着,轻巧地旋转半圈,落在地上,悄无声息。“臣父正在厢房里抄经,还等着贵人能够为他答疑解惑。倒也不止他,其他善男也都想知道,龙女荡秽的故事里,那些男子们最后都如何了?还望贵人能够不吝赐教。” 头顶就是三圣正统,为了陛下能顺心遂意而捏造变文,林雁实在做不到心怀坦荡,被她盯得又有些着恼,不由皱眉道“宋司直何必提起这些事来羞臊我。” “臣岂敢?”宋珩装模作样地行过礼节,笑道“既然有善因善果,就会有恶因恶报,有繁华摹写,就应有苦难描述,有敬神之姿,也当有无理之态。臣只是想提醒贵人,世间男子大都易于折堕,纵有美好愿景,恐怕也只是供人瞻仰,更有甚者,愚蠢至极,顽劣不堪。贵人宣扬德音圣化,也合当提点一二:诸恶莫作,否则报应连环——给出男子为人处事的准则,才更令人信服。” “司直的意思是?” “臣曾受林老帝师提携,自然也当为贵人尽心出力。林司隶到底上了岁数,汝母又正是建立功业之时,未尝得闲。”宋珩从桌上拿起一摞书稿,双手奉上“这是林司隶放在臣这里的《阃阁男书集注》,臣已一一加以笺注。望贵人赞成内政,垂范天下。陛下外有忠臣,内有贤后,四海安得不太平。” 林雁从七岁那年就晓得自己不能像女子那样建功立业,他务必得遵循礼仪训导,才能维护住自己日后在家宅的地位。太姥姥给他读过真正的书,像教导家族中的女孩儿一样教导他,他何尝不知道宋司直给他的不是好东西。满纸的温良恭俭、忍辱含垢、妇尊夫卑,这是他幼时最抵触的——而今却不一样。林雁瞥了宋珩一眼,将书稿接过。他跟坊间那些男子云泥之别。女男结合是天地万物之本,妇夫人伦之始,只有妇义夫顺,妇为夫纲才能达理之正。这是婚姻成家的常道,是风俗之美的体现,也是帝王治世驭民的手段。只有依条旌赏,依法究治,才能彰显陛下明德之远。 大阅当晚,陛下的旨意便已示下:林姓诞秀高门,禀贞华胄,承颜养志,惠下肃躬,令德克全,徽章允称,宜册立为皇后。俾承光于轩曜,式正号于长秋。林雁原本以为陛下会选择北堂鹄,可是却没有,在一众辅政重臣的公子们之间,在林家同辈的兄弟们之间,陛下择定他为皇后,轻轻牵起他的衣袖,说‘孤记得你,你是回上哥哥。’ “大人为我费心了。多谢大人。” “应该的。”宋珩就知道她的眼光不会错。林雁脸上露出她想看见的神情,杂糅着对圣眷的渴慕以及对权柄的热望。他会像一匹温驯的小马舔舐着陛下的掌心,为了讨陛下的好,让他做什么事都行,连天下男子的利益都敢于让渡——不过也就这么回事儿,细细想来却又没什么特殊,没逼的东西和世上任何生命都无有直接的联系,只会自私自利,从来也不考虑别人。好在林公子是中宫,是皇后,否则就和她父亲一样,最大的价值只有死。 “不必客气,贵人。”宋珩心情舒畅地笑起来,“这是臣分内之事。” 六三、通灵知祸空猗托梦临崖勒马北堂收魂 p 托温人不怎么会耕作,更不懂得给土壤施肥。草木灰一碰水就不肥了,在托温派不上大用,敷上厚厚一层,风一吹就散,扑人一脸。牛粪羊粪都有用,放牧时候得当炭火烧,人粪嘛,倒也试过。那时候北堂岑还小,闻到气味,偷偷跑去跟娘告状,说边姨在家煮屎。后来听娘说,确实不怎么好用,土壤仍是那个贫瘠的样子,作物还会受虫害,施肥跟浇屎也没区别。 边老将军屡战屡败,百折不挠,在家抓耳挠腮地想新办法,成天抱着胳膊蹲在地里,有天忽然下令,让卫所的军娘把月事带里装上麸皮,换下来的都倒进木桶存着。等娘们姅日结束,已攒了不少,边老将军往里兑一点淘米水,用布帛盖上,放在炭窖顶上。差不多七天,闻起来有些酸酸的,说让拿去潲地。试了几个月,却不想效果格外好,板结的土壤被滋养得松软湿润,一眼望上去就是生命力旺盛的模样。后来边老将军又尝试用禽畜血液拌上麦麸,发酵堆沤,愣是将托温的瘦地给救活了。若不是平州府写了奏本上疏太皇,她自己都想不起来,太皇听说托温大丰收,一亩地一口气能结三十筐糜子,卫所管辖范围内统共五十亩地,足足六万石,感动得直流眼泪,说穷乡女儿,骨血俊宏。事后不仅嘉奖边老将军,封她三品寄禄官,还罢黜了平州副总兵之职,设按察使总理兵粮,派阔海巡狩,整饬军备诸弊病。先帝给边老将军的谥号是成惠侯,遂物之美曰成,慈恩广被曰惠。夲伩首髮站:po18ma.com “你应该认识她。”北堂岑靠坐在床头,窗外天色朦胧。她出了会儿神,道“我听鹞鹰说,你能在狂舞中登上十三层天,目睹人世间过去与未来的一切。” “我认识她。”空猗垂着眸,“她是那片被群牤践踏的金色麦浪。炽焰从零落的田垄中升腾,翻涌着扑向我的眼瞳,险些将我吞噬。沃土和烈焰,孕育安巴灵武的两位厄涅。” 追随先王时,她只有十岁,始终在隔绝战火的营帐中,由最英勇的战士拱卫,空猗没有机会认真打量熊女。八万行中,只毁杀戒,心清净故,尚未沦溺,双目明朗,十方洞开,无复幽黯。故此超越劫浊,动静不移,忆忘如一。佳珲说得没有错,她是个不易破功的狠人,但也仅仅只是不易。 尽管以为自己能够承受,可真的听她叙述过去的一切,北堂岑仍然觉得心肺痹痛。“我们习惯将隽永的爱埋入土壤,期盼着她们在黄泉之国永生,就像你们希望先妣的英魂登上白山圣殿,彻夜饮宴欢庆——你为何一定要来见我?” “清晨醒来,我看见一瓣轻柔的淡黄色花朵凋零。那刻我的双瞳震颤,视线模糊,它在我的脑海中留下转瞬即逝的幻影。然后我看见死去的白狼蜷缩在泥土中,舔舐着锈蚀的刀锋。它们都在对我倾诉,让我来见你。” 短暂的错愕之后,北堂岑望向东方。那是影堂的方向,埋葬着她的苗刀和龙马的狼皮大氅。 “你见到我了,我很好。”北堂岑说“你可以回去了。” “你在行经。待缺月盈满,再度变成弓弦时,你就会健康。”空猗并没有如她所愿地离去“每当春天降临,积雪和冰壁融化成甘甜的泉水,重新奔涌向人间。如果那时她们还没有回来,那么她们想必已然登上圣殿,乘着云和风,随着和煦的阳光照临在你的肩头,而你对此无知无觉。” 难怪会和佳珲同席共枕,都是很自来熟的个性,关切与冒犯间的界限细瘦,难以区分。北堂岑笑了一下,低头揉着困顿的眉心,“我不懂你的意思。不曾有人抱怨你的预言晦涩难懂吗?珊蛮。” “我没有在预言。”空猗说罢,室内沉默冗长。她身上浮动着草木的暖香,让人昏昏欲眠,尽管知道久睡不是好现象,但仍然,北堂岑掖好绒毯,“趁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翻脸。” “我会等你考虑。”空猗说“你会往正确的方向走。” 这话听起来相当熟悉,亲朋间的密语为她所道破,北堂岑皱了皱眉,感到胸椎刺痛,很有些被窥视的着恼。她并未压抑呼吸,那股暖流由是从腿间涌出,浸湿身下的床褥,这让她更加烦躁。“你在狂舞中见到所有人的命运,却唯独不能窥破自己的吗?人的身体说强韧也强韧,说脆弱也脆弱,只是那几个穴位而已。”北堂岑抬起双指,虚点着从她头顶往下数“百会、鸠尾、鹰窗、乳根,处处都致命。杀生对我而言是最容易的事,我只是不想再继续了。你不该来见我。” “有些人适合静止,还有些人适合活动,你是后者。恶神的羽翼无时无刻不在逼近你,事实上你也知道,你不能停下。你不能落在它手里,因为你已经无法再忍受任何一丁点儿折磨了。你与折伤的距离间不容发,求死是你能做出的最后抵抗,如果肉体的崩塌在所难免,那么最起码要将魂魄撕扯出来。”空猗揉了揉凸凸弹动的太阳穴,感到声色嘈杂,头痛欲裂。“你沉重的身躯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倒下,是她们仍在危难时与你手足相抵。我须得来见你,我曾在母神面前许下誓言,凡我所见,我不可视若无睹,凡我所听,我不可置若罔闻。即便是你,安巴灵武,哪怕是在杀死我族无数姊妹之后,你的性命对我而言仍然是珍贵的,有着与其她生命相等的重量。你与我们出生在同样的地方,我是母神撒向人间的耳目与喉舌,我不能看着你被吞噬。” 那是初冬的傍晚,在边峦的小院子里,颓墙下杂草丛生,兀自一片荒芜。她坐在边峦身边,为她姊妹般的配偶所拥揽着,给斑儿哺乳。那孩子的颅脑被她托在掌心,体长只有她小臂的一半,彼时的北堂并不关心噪音,她专注地望着斑儿恬静的脸容,一泵柔情几乎是凿开混沌云层的金光,注入她的心胸。那时她和边峦所有的期盼,也无非是等母亲凯旋后举家离开托温,回到宜居的故土去,回到曾经长养了北堂家的大山大河之间,庄田土地,衣冠之家,让乖乖儿能平安快乐地长大。 “我与厄涅早已不在一条道路上。只是有无数个瞬间,我太想跟她走了。”北堂岑缓缓躺下,柔软的靠枕拥上她的脊背,堆迭出温暖的怀抱“二十年前的我怎么可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我并没有背弃什么,但双手仍然沾满了鲜血。” 她清晨苏醒,感到身下濡湿。摸到姅血的那个瞬间,北堂岑忽然感到诸事已然无可转圜。腥风血雨截断了她的人生,雨前闷雷滚滚,雨后潮湿闷窒。 北堂岑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浑然懒得动弹。她想起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些为己方、为敌方所切下的头颅,栩栩如生的脸容星离雨散。她蓦然间感觉自己老去了,所有的欲望在俯仰瞬息中消失,她不再有热烈的情怀,也没有对美的渴求,这房间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陌生且无用,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灯架后摆放一盏墨漆地髹金彩的画屏。从未有过的安宁袭上身心,‘或许是寿数到了’,这样的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已经不用再战斗了’。然而她的身体仍在运作,时而有经血涌出。府内鸦雀无声,她的脉搏被放大,喧哗如奔涌长河。北堂岑抽身而出地旁观自己,直到空猗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 萨赫麟珊蛮,那个被交织的命线紧缚心脏的人走进外书房,坐在了她的床前。当时北堂岑在想,难以忍受的冤孽确实擅长不请自来,随后她又觉得她早该有所准备,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空猗与佳珲相爱,这人多少也有些癫。 很长一段时间,空猗都认为是她的预言加快了龙马的灭亡。她没想到会是母女,如果她没有指认那团烈焰,或许不会引动熊女激烈的复仇,龙马也不会因狂怒而失智,屡次三番地拍响那只战鼓。所有人都疯了,在蛮荒的大地上回归蛮荒,撕去外表的人皮,露出与野兽相近的血缘。佳珲并不允许她这样想,如果没有她的预言,族人不会为龙马反抗神谕的魄力所震慑,鼓起勇气追随她离开那片贫瘠的土地。这只不过是生与死的一体两面,是一次终将到来的潮汐更迭,正常得就像胞宫流血。至于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从她们身上剥落的部分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她们生命的轨迹仍然镌刻在生者身上,她们切实地参与了每一场重塑。那不是死亡,那只是——佳珲不知道是什么,但她知道不是什么。她的处世准则从来都是排除,不能确定生存的方向也不要紧,她死在哪儿算哪儿。 “内心深处,你是清楚的,你无愧于任何人。我说过,待弦月再度出现,你就会变得健康。”空猗安慰她道“是失血动摇了你的体气,你会好起来的。” “你看过我的吗?你怎么就知道挽留我是正确的决定?或许那并不是被吞噬,只是我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也未可知。” 空猗起身走到熏炉前,从胸前所佩戴的银饰中取出草药,置于灼烫的炭火之上。火星迸溅,干枯的叶脉被引燃,青白的灰烬寸寸坍塌。北堂岑看见烟气萦绕,却迟迟没有嗅闻到草木枯竭的气味,认知微妙地失衡,她感到思维缓慢停滞,艰涩困顿,难以推进。恍惚好似梦中,她抬起眼帘望向空猗,难以分辨虚实。 孩童,幼苗,龟裂的土地和难以名状的虫子,嶙峋的枝头一轮橘红色的浑圆果实。从西而来的海龙溯洄而上,毛绒绒的肥壮幼崽发出婴儿的啼哭。空猗透过母神的双眼看见安巴灵武。在她的宿命中看见她自己,这不是常见的情况:眼耳鼻舌与身意化为外贼,与她的本相别无二致,随逐相伺,混杂是非。她捉得便杀,惺惺不昧于自己的脸容,在巨幅京观上安然高坐,稳居中堂。 熏炉中的烟气逐渐淡了,空猗知道自己应该及时离去,尖锐的疼痛在颅脑内深凿,翻腾如滚水。她抽身而退时迎头撞上旧相识——焚毁龙马的火焰,青墨锦体的红疣——正攥着刀兵朝向安巴灵武走去。生灵从无始处来,迷己为物,失于本心,为物所转,乱觅胡寻。她看见灼烫的眼泪与张弛的产道,易于辨认的母亲的乳房形状。 在母女交锋的那一刻,风的流向骤然改变,山脉怒坼,赭石纵横。四野哀鸿与披甲骷髅破碎如水珠,纷纷扬扬地洒落,消散无形。空猗毛骨悚然,然而身体却好像被定住,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在坍塌,早已划定的星轨消失于长空,火焰顺着地平线流淌。她感到自己正从十三层天坠落,片刻的一晃神,倒置的天地山川归于原位。在阿布卡赫闭上双眼之前,空猗看见微风拂过灌木,母熊引领着她的孩子们结伴行过群山。 黑暗中寂静无声,空猗没有说话,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与浑然陌生的口吻,“喜、怒、忧、思、恐,五志过极,从阳化火,侵犯人体,以至于气机郁滞,损及脏腑,此皆为热之故。她的情难堪忍,心疑去留,已然在命途中折损,你仍然要重蹈她的覆辙吗?” “珊蛮…”北堂岑为空猗所慑,干涩的双眼微微颤动,震惊却像温水般弥漫心胸。那语气和煦如同怀抱,扎实而静谧,恍恍然似故人。半晌,北堂岑犹豫着伸出右手,朝外翻转着手腕,伸展拇指,“娘?” 心里那种低浅的、怡人的悲哀使她呼吸艰难,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好似置身旷野,举目上望,四野茫茫。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在期盼着什么,只要继续在这种温吞的暖意中下沉就好,无所谓天塌地陷,背觉合尘。空猗端了会儿脸色,眉睫缓慢地舒展开,似乎是有些无奈的释怀,索性露出她日思夜想的笑容,缓慢地蹲下身,坐在她的床畔,一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另一手用自己的拇指印上她的。 ——灭顶之痛席卷全身。 岑儿忽然发梦似的痉挛,睁开双眼,猛地坐起身。边峦听见动静,回身看了一眼,她脸上神情有些恍惚,茫然地歪着头,显得懵懵的,瞳孔定着,很久都不挪,像是被吓住了。 听罗姨说她很小时侯也曾经这样,母亲进屋时看见,就喊了她一声,她当时激灵一下,很快便起高烧,连着三晚准时准点地哭闹,浑身硬挺得掰都掰不动。母亲觉得小孩儿发烧不是这么个烧法,倒像是有神鬼作祟,老人说女孩子的心神澄澈,幼年时轻清上浮,容易出窍,不晓得是去哪里玩,回来得太急,不小心把魂给弄丢了。罗姨和母亲于是半夜三更爬起来,举着她的小红袄,满院子里叫,说‘岑儿,回来吧,娘在这儿。快回来吧,岑儿。’ 都这么大了,不应该啊。边峦没有敢喊她,站在原地亦不敢挪动,屏住呼吸等着她自己缓和。院内人声鼎沸,屋子里安静得有些诡异。小半天的光景,岑儿忽然抬起眼帘,在屋内环视一圈,随后将手背凑到唇边,自己叼了一口,留下不大点一圈牙印,迅疾地浮红一片。 “什么时候了?”她问。 “刚刚寅末。”边峦走到床沿,挨着她坐下,用掌根抹一抹她汗湿的额发。岑儿的脸色不太好,显得有些苍白,问道“空猗走了吗?” 几乎是下意识的,边峦说‘走了’,随后才想起不对,解释道“她是昨天夜里跟华医娘一起来的,那时你已经歇下了。” 最近岑儿的状态不好,吃得也少了,睡得也不安稳,一夜里醒转六七次。她以往很爱动,一刻都闲不下来,白天在外头忙着,晚上去大房那里吃饱饱的,与家人闲坐聊天,夜里还要折腾人。只有日子过得充实,她才不会胡思乱想,连日来瞧她闷在房里,除了白天看军娘们早功,还下场指点指点,其他时候基本不动弹,就活动活动左腿,缩缩脚趾,抻一抻筋。边峦心里直打鼓,觉得不对劲,也不晓得哪里不对,找了太医院好几回。华医娘给岑儿把了几次脉,都说‘侯姎的身体还可以啊,没什么事。腿恢复得很好,既不淤血,也无余毒,但好像是有点神思忧虑。不若喝点补气固本的汤药?’ 人问起来,岑儿都说没事,很好。汤药一碗不落地喝着,但就是白天疲沓,夜里多思,晨起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晚,睡了也和没睡似的。昨天夜里肃使忽然来了,跟华医娘一起上门,送了些晒干的草药,说放在熏炉里点燃,可以安神。华医娘说她反复验过,确实没事,药性温和,互不相悖,没有毒性。侯姎成天里睡不好觉,心情低落,确也不是个事儿,不妨用用看,于是进屋里给点上了。 昨晚岑儿睡得还不错,确也没有醒。她用着药,边峦不敢离开,始终坐在书房,不时起身将窗户支开一会儿,换气通风,差不多寅正将至,熏香烧完熄灭。那时天还不亮,光线朦胧灰驳,斑儿和成家夫婿正出门往三圣庙里去。这孩子最近都在外面做帮工,踩着梯子修缮庙宇顶上残损的砖瓦,事后娘娘们将神龛上的供果拿给他作为谢礼,他就带回来给娘吃,希望娘好得快一点。边峦让他早些回来,他的娘醒了就要见他,还让他顺便问问庙里有没有巫祝在,能不能给他的娘打个事卦瞧瞧。 “我刚刚见到她了。萨赫麟·空猗是肃国地位最高的珊蛮,她确实…”北堂岑说着,忽然感到身下热流汹涌,浸湿床褥。她伸手摸了一把,怔怔地望着指尖的血。小腹隐约坠痛,好似在提醒她什么,梦中发生的事而今真情实感地上演,沉重的无力感再度攫住她的心神。 华医娘说她动了体气,这个月或许不会排姅。边峦也有些惊讶,随后面露惊喜神色,说“岑儿好厉害,是气血都补回来了。”从胸怀中取出丝帕为她擦手,“只比往常迟了几天,岑儿怎么这么厉害?”他笑吟吟地说着,弯身从床下拖出一口匣笥,取出油纸包裹的红糖。今年的新甘蔗熬的,都没有喝过几回,捧在手里像砖一样,边峦迭着手指敲了敲,笃笃有声,估计是掰不动,得找个锤子砸。 冥冥的死局在磕绊中猛力运转,吱呀作响的老绞盘拖拽着命线,生拉硬拽地将她从泥沼中扯出来。 起身走了没两步路,发现身后的岑儿掀开被子,急迫地想要下地。边峦沉默地望了她一会儿,好似明白什么,折返回去给她穿鞋,扶她站起身,为她系上锦跑,又搭了件大氅。路上默默然无一言,边峦没有抱她,只是撑着她一侧身体,同她善步徐行。 影堂中的植株很多,四季常青,繁华如锦。这里是先妣安息的场所,黄泉与人间唯一的交汇,北堂岑自己的住处都不甚考究,影堂草创时的图纸却被她反复斟酌,改了不下十遍。两堵高墙之间狭窄而幽暗的甬道通往充满阳光和花草的秘境,连绵的屋檐构成重重景致,如锦阵云层般纷至沓来。花毛茛刚刚谢去,剑兰与雪柳便相继开放,移动的斑驳光影随着风掠过池塘,爬满苔藓的白石为岸,清浅的水中安置九方红玉錾金的锦鲤,鳞光闪烁。北堂岑穿过前院游廊,光影斜照在墙面上,投下起伏有致的水波,乳白的花杯在瓦片上显出轮廓。长长的东墙被树木半隐半遮,柔和朦胧的灰色阴影如同迷雾般隐而不显。 香案前跳动两盏莲灯,乌木神位并排安放。边峦时常来打扫布置,也不说话,搁下东西就走。北堂岑说他像做贼,偷偷摸摸的,不过边峦就是不愿意出声,他觉得只要这样,母亲就不晓得他来过,母亲不晓得,他下次就还敢再来。 素胎赏瓶中供奉着两枝腊梅,平静地开在灵前,花瓣在连接着花茎的地方变成粉红色,犹如鲜血流经纤薄的皮肤。一瓣轻柔的淡黄色花朵如约凋零在北堂岑眼底,就像空猗看见的那样。她双手撑在香案之上,柔薄的热气白纱般覆盖木桌的纹理,她喘息着,经血悄无声息顺着腿根蜿蜒,滴落在青砖的缝隙间,深沉地埋入土壤。 “娘,边姨。是我,我是岑儿。”她说,“我回来了,娘。” 六四、将军府笑语迎岁末青阳院伤心守空房 因着家主今年缺席宫宴,前殿调换了坐席安排。三人一席,原本大将军府的席面给了车骑将军,长史与家主的嗣女往后挪,挨着肃使。后殿男眷也因此大动,平凉郡公的独女过继到家主膝下,她们李家顶了老郡公的缺位,以示荣宠,还有大司农的公子,已然指配了嗣女,自然也跟着有头脸。王公子莲虽是国公,到底是晚辈,仍跟许侧夫一桌儿,只不过让他坐了主位。严姓与金姓的两位公子同席,给萨拉安追的幼男预留了空位。其余在京六品以上官员,一家一户按家主的官阶落座,安排的相当紧凑,向西北征战已故将领的家眷还是同往年一样排了六桌,不过边先生最近都在前院照顾家主,今年肯定也不去了。 按理来说,先生是天女外戚,也算个什么表舅舅吧?就算家主不去,从宗室论,他也应该出席,毕竟太皇太夫是齐家出的。梅婴拿到座次图,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没找到侯夫婿,觉得很有些头疼,不知道怎么开口。先生去不去是一回事,宗正府有没有安排是另一回事,梅婴靠在廊檐底下站了好一会儿,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家主已很久都不到内宅来,身边只有边先生,并不叫其他人到前院去。先生是个敏感的性子,易于悲伤,最近接连受挫,又要强打精神,难免憔悴。家主损耗了元气,自顾尚且不暇,自然不太想看见先生,只让他留在跟前殷勤趋奉,尽量开解。梅婴悄悄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想着还好是入年界前就赶紧给老郡公发送了,没拖得太久,不然从除夕到初五这段日子,先生肯定是想要去灵棚守夜的。 “先生,家主出屋儿了,正在二进呢。”梅婴走到齐寅身后,望着神龛上供奉的慈姆玉像,双手合十地拜了拜,接着道“神明保佑,家主这个月排姅也正常,是气血都补足了。” 也不知道先生这一大早起来都念了多少遍解怨妙经了,又是烧香又是磕头。陛下不准治丧,从增喜观挪到郊外,搭了灵棚,只停了三天便按皇公子的规格下葬。函谷郡公生前就已是被老主母赶下堂的出夫,大归母家之后,不管姜千金还是先生,都跟他没有关系。梅婴不住地往先生身上瞥,有些后悔帮他做针线,函谷郡公不再是家主的嫜公了,没道理在将军府为他穿孝。何况家主身上还有病气,先生穿着白滚边的袍服多不吉利呀。 “先生,今年家主在府里过除夕,前院可热闹了,到处贴福结彩。难得聚在一起,十曹都想和家主一块儿过年,家主就让她们将家眷也都领来。长史夫婿和边先生张罗着,为着今晚这顿年夜饭,都连着准备好几天了。”梅婴索性也跪下,又合着手掌拜了拜,接着道“长史和东西二曹进宫赴宴,不过会早些回来,一起守岁。二进连同两边院子,摆了小三十桌。娘们在堂屋和院子里,炉火都架上了,及笈的女娘在东开间,夫侍公子们带着小的在西开间,长辈都在花厅和暖阁。” “梅婴。”齐寅有些不想听他絮叨了,遂说“你想去就去吧,不用管我。我的身上还有孝,晦气得很,不方便去见家主。你去吧。” “先生,家主好容易往中堂挪一步,您倒不过去,这什么说法?今晚就除夕守岁了,千家万户大团圆,缺了您怎么行?”梅婴确实很想去,一大早就看见公子来找金侧夫,往前院一路小跑,欢天喜地的,他看得羡慕坏了。可是家主让他照顾先生,他也不好跟去,若是从前雪胎还在就好了,有个人能帮他分担着。 还千家万户呢。御诏颁布之后,母亲根本就没有回来,父亲还未入土,姜儿也带着羊羊走了,就留他一个人在京师。齐寅艰难地起身,听见关节弹响,梅婴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我又团圆不了,少我一个什么要紧。”齐寅说罢,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听,于是推开梅婴的手,道“你打扮打扮,快去吧。” 往年都是青阳院最热闹,而今显得很落索,良籍的长仆都回了家,人手不够,院子里明显地冷寂下去。执莲、引灯两个家生子还在先生跟前拘着,心早就飞到前院,不在这里了。“先生,家主又不是铁打的,她的身体不舒服,您不赶紧振作精神就算了,还要跟家主赌气。”梅婴在原地站定,蹙着双眉嘀咕道“也不怪家主只要二爷在跟前。凭它什么事呢,哪怕刀砍到身上,二爷也不吭一声。在他那儿,凡是劳动家主操心,那都是犯了天条的死罪了。” “随便你怎么说吧。就当我犯天条了,怎么还没有天兵来收我?”齐寅笑着在桌前坐下,自顾自地揉着膝盖,不等梅婴辩解,就接着问“你到底走不走?再不走,我要赶你了。横竖你也不在意,没乐出来是看我的面子,不若就赶紧往家主的跟前凑,那才是你爱干的事。” 从前老郡公一直苛待他的父亲,也时常训斥他,可那说到底还是先生的生父。多风光的一个人,在齐府时那样心高气傲,结果死了都没人发送。而且听说他为了遗容端庄,还是自己把自己闷死的。梅婴心里其实很为老郡公唏嘘,先生祝祷的时候,他也跟着默念了几遍解怨经,不晓得先生为什么要这样说,自从家主挪回府中,他就犯怪。 “是,反正我就爱干些惑诱家主的勾当。先生要是赶我,怎么不趁早?从前我十来岁,先生把我赶回齐府,正好让老郡公抓到机会,把我一家子都撵,多清净?这会儿再赶也晚了,最远也就是赶到家主的跟前。”梅婴见先生不跟他说什么,自己往内室去了,觉得有些气不过,追着道“先生,人死又不能复生。家主都那个样子了,偎在床上,难道还得费心开解您吗?听说有人家的娘们,排姅时候摔盆砸碗、打夫煞侍的,那不还是上赶着伺候?只要家主的心情能舒畅,人家被打了都觉得开心得很呢,凭什么咱们家主连挑嘴都不行?您就总是这样,让身边的人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舒服,家主所以才只见二爷的。” “见二爷好,她早该只见二爷,跟我扯不上关系就最好。她当初就不应该抬我这种人,不抬我,也不会有后头的事。” “您干什么要这么说呀?”梅婴被他说得一怔,反应过来,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往下滚,“不是…先生,家主对您那么好,您干什么要说这种话?” 如果当初不抬他就好了,这样就不会跟他父亲,跟定王表姐扯上关系。这里头的事情太复杂,梅婴并不知情,外人离得再近也只能看个影儿。“出去。”齐寅不想和梅婴多说,起身将他往屋外撵,“跟你没关系,滚出去。” 先生不想有人在跟前,是铁了心要赶他,执莲、引灯两个孩子听到动静,从内室跑出来,怎么拦也拦不住。往后退时被门槛绊了一下,梅婴踉跄着跌坐在地上。还没等他爬起来,齐寅已将两扇屋门关上,从里落了锁。“出去就出去!赶了我去,谁还替你急?”梅婴扭回头,带着哭腔地呛白两句,抱着双膝靠着屋门坐着,“别人不晓得先生,我还不晓得么?看着是不争不抢,私底下就最掐尖儿要强。家主凡露出一点不好的脸色,先生就要自愧,人家愧起来,都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只有先生是破罐破摔,自怨自艾,闷头往屋子里一缩!我倒要看看,熬到哪辈子,家主能过来。” 屋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梅婴叫了半天,齐寅理都不理。平时在屋里都使唤他,内宅的大事小事,也都得他事无巨细问过了,才将不能裁决的回给先生,这会儿倒说跟他没关系了。梅婴埋着脸哭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回身推门,说“先生,先生你开开门,放我进去。”说罢还用肩膀撞了两下,根本顶不开。如莲在青阳院门口瞧着,觉得他和舅舅都疯疯癫癫的,不就是妗娘不疼了?什么大事,也值得这样哭叫,王府里不受宠的夫侍多着呢,许含玉被废黜之后,每天不还是过得好好的,晚上还腆个脸出席宫宴呢。 “赶紧走吧。”如莲一转身,对斑儿道“你不是说去湖园吗?” 斑儿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不晓得梅婴叔叔怎么哭了,不免有些担心。想是和大爹闹了矛盾,从前他姐夫和姨夫就经常闹矛盾,背着人偷偷掉眼泪。“我想去看看。”斑儿说“你先回前院,我一会儿去找你,我们下午再去湖园,行吗?” “前院吵死了。”如莲翻翻眼皮。他真不爱来妗娘家,说什么年界里头无大小,闹哄哄一群军娘,带着家里大村夫和小村夫,还有满院子疯玩乱耍的小姑娘。偏生他娘就喜欢往跟前凑,家里冷清得呆不住了,领着傅相姨姨她们到大将军府来跟人胡侃聊天。 不过斑儿也是个村夫。如莲瞥他一眼,见他是真的担心舅舅,只好道“也行吧,我去找娘。你快一点,大过年的,别沾一身晦气,回头再过给你娘——还有,你记得让舅舅赶紧把他屋里那个小子的名字改掉,都冲撞我了,他没发现吗?随便执个什么不行?执烛,执柳,执瓶,反正不准他再用莲字。”说罢,领着红泪和清歌,一扭头便走了。 原本想进屋里问问大爹怎么了,被如莲这么一说,斑儿当真有点犹豫。徘徊半天,最后扒着院门,压低了声音唤道“叔叔,梅婴叔叔。” “公子。”梅婴见小鹄公子来了,连忙将眼泪擦了,上前行礼。“叔叔,你怎么哭了?大爹为什么把你撵?”斑儿往后让了些,想了想,又伸手将梅婴拉出来,从褡裢中取出手帕,给他擦擦脸。“我想让先生别守了,换身衣服到前院去。家主好容易不在屋里闷着了,兴致勃勃说要过个年,先生做大房的,怎么能不过去呢?” 前段时间斑儿也听说大爹的生父自尽,还是因着谋反的罪名。幸亏老郡公之前就被赶回母家,不然谋反的岂不是娘的嫜公了么?娘又清明又忠诚,却有个凶逆的姻亲,这多给娘抹黑呀。“嗯…但是大爹之前不是说要到初五才除服嘛。”而且一想到大爹在丧期,娘又在姅日里,斑儿不免有点含糊起来。母神正临降于娘身上,给娘赐福,大爹一过去,家里死了男人脏脏的,把神明都膈应走了。 “但是…”梅婴回头望了一眼,小声道“老郡公早都大归了,不再是兰芳卿娘的家眷,和先生又有什么干系,算哪门子的父亲?都除夕了,差不多就得了,也上过香、念过经了,非要等三七再断,有什么意义?按理说,二七是女儿主办,齐中令都一早走了,先生熬这个日子干什么?连家主都疏忽了。” “哎呀,养了一场,大爹也是想进一进孝嘛,初五断就初五断。”斑儿还是担心大爹现在过去,各路阴兵和逝者冲撞了他的娘,都有点后悔自己多嘴。不过梅婴叔叔说得好像也对,而且娘很喜欢大爹,今晚阖家团圆,不晓得娘会不会派人来请大爹。“那不然叔叔你跟我到前院去?问问娘的意思。”斑儿轻轻拉他“而且不管大爹去不去,叔叔你不都要去的嘛。别哭了,年界里掉眼泪不好。” 执莲、引灯都在里屋,虽然知道不会有什么事,梅婴还是有些担心地回头望了望,犹豫好一会儿才跟着斑儿往前院走。 西北来的军娘半生萍泊,始终追随着家主,这儿就是她们的家。大将军府平日里还有个官署的样子,一到逢年过节,无非就是自家的大杂院。梅婴很少出仪门,还有些不习惯,见军娘们的夫侍都在东院的厨房里忙着,进进出出,也不怎么停留,只有年轻些的公子在跟前,带着小娘玩耍,捂着耳朵放小炮仗。虽还绑着夹板,倒也不影响家主盘腿坐在廊檐底下喝红糖姜乳茶,王姎在旁正嗑瓜子儿,跟长史她们聊天。 “前几日我刚在三法司听了个案子。”姬日妍怀里搂着小莲花,瓜子皮随手乱丢,问“你们都见过八仙花吧?就是绣球,晓得吗?娘们姅日里换下来的褥垫和月事带,洗出来半盆子血水,拿去浇花。日子一久,八仙花原本是淡蓝色,渐渐就变红了。说明家主身体好,跟他感情也深,很多男眷都以红八仙为荣。” “到底是王姎啊,轻车熟路的。我都不知道男的喜欢什么,送什么错什么,早知道就向王姎打听了。”仓曹一说话,小莲花就要往后头躲。她顶着张疤脸,笑起来怪吓人的,嗓音也粗,凶得要命。“你不冤。但凡脑子清楚的,路上摘个小花小草,人心里都美得什么似的。你嘛,你送的什么?我都替你害臊。顺着毛把你从头捋到尾,就是你空口白牙的心肝,将你忤逆了,一着恼送他两大鞭子,打得鬼哭狼嚎,屁滚尿流地钻进桌子底下求饶。”长史叼着芙蓉果挤兑人,姬四也想跟着乐,忽然想到小莲花还在身边,不由一正色,假模假样道“诶,莽妇,真粗鲁。” 装。再装。北堂岑乐呵地瞧着,见大姑姐看她,只好递台阶。回忆片刻,说“锡林就很喜欢红八仙,以前养了两三盆,搁在窗台上。我看他都是先培土,然后再把花挪进去,开得跟红绣球似的。” “岑姐,你就给姐夫就养那几盆子花啊?”法曹很不理解,仰着头道“每月淌的血都能潲地了,扣扣搜搜的干什么?在京师,你那个姅血有多大用,还藏着掖着呢。不如多养点,回头给疤脸拿去送人,不然谁肯跟她姘在一起?她身上都长跳蚤。” “这倒用不上折腾花,姨姨。”冥鸿坏笑着往雾豹身后躲,只露出半张脸,又怂又爱说,“还是听我的,别养狗了,咱们养个猴儿。养猴儿好,猴儿能捉跳蚤。” “岑姐?”仓曹作势便要瞪眼,北堂岑将她手腕子摁下去,一副息事宁人的口吻,劝道“算了,算了,回头我给你弄个猴儿来。大过年的,别打孩子。你让王姎接着说,我听听什么案子。” “还平时呢,雨天闲着也不见你打孩子。”姬日妍笑罢了,拍一拍手,示意安静,娘们都把耳朵凑上来。姬四很会渲染气氛,嗓音一压,真像那么回事儿,认真道“苦主的身份保密,不晓得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只知道是个大漆匠人。她的那个大房,跟着她一起发家的,明明自己不能碰大漆,但凡一碰,身上就烂一片,还常常帮她,熬过苦日子呢。” “谁知道这个苦主,人跟师母的儿相好。以前家里穷,用木头凿一对镯子给情人戴,后来有钱了,第一件事是把情人抬进门。说是小,哪有什么分别?吃穿用度都一样,苦主还格外疼这个小的。但你想想也是啊,大的人老珠黄,都不好看了。在外辛苦一天,回来还不找小的?这都是寻常。邻里街坊都说,她对大的也不差,相敬如宾,很是尊重,大的小的闹矛盾,她还从中调和着,也不拉偏手。” “这干嘛不拉?直接调个儿不就得了。”仓曹翻翻手腕“要那个好看的。我都这幅尊容了,岂能不找个好看的?” “天娘姥姥,你爹的你真是。说的是人家里的案子,关你什么事。”长史搡了她一把“何况你不当家,你知道什么?还调个个儿,那好看的也不好看了。” 她说得倒是。仓曹仔细想想,是这么个理,跟长史对视片刻,忽然傻乐出声儿。 “要只是这种小纠纷就算了,能把卷子送到三法司吗?”姬日妍将手中瓜子都搁下,更坐正了些,道“可是大的心里不平衡,自从小的过门,他日渐失宠,渐渐的都有些疯了。有天苦主回来,发现小的失踪了,找了好久都没个影子,她自然就怀疑到大房头上。二人对簿公堂,那毒夫一口咬死是跟人跑了,县尉带着仵作到家里去找,处处翻遍了,愣是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只能先判成是夜奔。” “有财物丢失吗?侧室平日里的爱物儿还在么?”北堂岑皱起眉。 “哎,可不是这个话嘛。若是夜奔,值钱的东西带走就罢了,关键连家主微末时送给他的木镯子也找不到。你们寻思寻思,都跟人跑了,还把之前的定情信物带着干嘛?可知那毒夫说的是假话。县尉自然发觉了,苦于没有铁证,只好三天两头就派军娘去盯着。不然怎么说功夫不负有心人,后来有天那个毒夫总算是露出马脚了,你猜怎么回事儿?”姬四卖起关子,只有仓曹最捧场,果子都不吃了,压着她的话尾问道“怎么回事儿?” 这么直愣愣的一句,显得突兀极了,好像野猪打滚,地动山摇的。小莲花忽然乐出声,用折扇挡了脸,伏在娘的肩头,露着水汪汪一双眼瞧着。 这孩子平日里在家总不见个影子,到他妗娘这儿来却怕生。嫌东院里正准备晚上的吃食,怕染上味道,也不肯去看着那群蹿房作乱的小妮,到内院逛了一圈又回来,赖在她跟前腻歪。姬日妍失笑,把小莲花往身后捎了捎,挑了颗最小的雪花梅给他吃,继续说道“是院里的绣球变红了——你说她天天也不跟大房那儿呆着,她贴身的衣物都轮不到大房给她洗,好端端的八仙花圃,怎么会红了一块儿?再说了,现下也不是绣球的花期,事出反常,怕是妖异之兆。苦主叫仆侍们把花圃翻开一看,找了小的那么久,没成想就埋在眼皮子底下,打得烂糟糟的,脸都烂光了,死不瞑目,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两只木头镯子。人都管这个案子叫‘绣球伸冤’。” 娘们手上多少人命,听了凶杀案也觉得犯怵。法曹抱着胳膊叫起来,一想到那场景就觉得膈应坏了,原地转着圈儿跺脚,拉着长史让看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仓曹倒是还好,还很有些爱听,捅鼓着王姎让她再来一个。“我是卖炊饼的?再给你来一个。”姬四只是不想自己一个人被恶心到,既已达到了目的,便笑着打发仓曹,说“回头你上三法司蹲墙角听呗。” “之前听人说,用皂角水培土,绣球开红花。用酒酿培土,则开蓝花。不过绣球渴血似乎也是真的,喝饱了就变红,但容易烧根。”北堂岑抱着绒毯往后靠,抓把松子在手里剥,说“大姑姐,肃人相信土壤和植株可以通达神明,不是没道理。你可能不晓得,人跟鱼差不多,都是从肚肠开始烂。尸体腐败以后,血肉皮脂自溶,化成黑水儿,埋在地里,会比别的地方都湿热些。乱了绣球的花期,也是寻常,这些喜阴的——” “打住。”姬日妍伸出两指,忙不迭地抵住她的嘴唇,“你不要再说了,我是存心来吓唬你们的,不准你反过来吓唬我,懂吗?” 其实不必要大姑姐制止,北堂岑也不准备接着说下去。斑儿乐颠颠地领着梅婴两步到了跟前,正准备叫人,看见表姑母的动作,上前来拎着她的袖子,将她的手从娘脸上挪开,又退回原位请安,梅婴跟着伏地拜谒。“小鹄看着又精神不少。”姬日妍觉得斑儿煞有介事的样子很有趣,会维护他的娘,是个好孩子。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拍了拍手,令侍人端来茶盘。“不多点心意,明儿姑母恐怕也没功夫,提前给,行不行?” 打眼是十两的二十锭银子,并着黄金打造的押岁锞子,各式各样。八枚一串,瞧着得有三十来串。“快谢谢你姑母。”北堂岑倒也不推让,伸手拨弄两下,道“往年娘都只出不进,给你多少也是她们该着。你拿着,没事儿,让你爹给你挂在床头。”大姑姐家里三个,子佩家有俩,元卿的小如自然也得给,冥鸿、雾豹两个孩子,长史家的千金跟小子,这些关系都近,免不了要找匠人铸币。其她同泽膝下也都有孩子,亲生的、收养的,哪里还分得出来?若是人人都给,她这一年白干了,便总是将年底赐腊的梗米和牛肉分赏下去,挨家给孩子们打嘴,差不多就行了。北堂岑是难得见到进账,没有推辞的道理,大姑姐同她的儿说话,她招手让梅婴起身,到跟前来坐。冥鸿把娘身边的位置让出来,廊檐那么长,她非跑去跟雾豹挤,腻腻歪歪的要挨着姐姐。 “还以为你在东院呢。”北堂岑将海碗搁在一旁,这乳茶真是不能再喝,再喝都饱了,“他们准备年夜饭,我看淙儿是个小馋猫,在旁边绕来绕去地看,净帮倒忙。就让长史夫婿炸了点五花肉,拿去东院分。你这样身形,吃点不怕的。” “家主,这还不到晚上呢,且有的忙。”梅婴笑着落座,同周围娘们都还了礼,自然而然地用掌根替北堂岑揉起大腿,说“他们差不多年纪,爱玩得很,做菜时少不了偷嘴,等大些就稳重了。我就来看看家主,一会儿去帮二爷和长史夫婿打下手。” 定王在旁边儿坐着,梅婴不大敢说话,可等王姎走了再问,似乎又有些晚了。斟酌半晌,梅婴犹疑着开口,说“家主,我想着先生无非就是两边走脱不开,分身乏术。不若晚上我去烧纸念经,先生就得空了。这原也没什么,现在先生同老郡公倒不如我来得近,从前我是齐府下人,老郡公是我的旧主。” “你倒是肯,他也要应允才行。”北堂岑拍拍梅婴的手背,示意他别说了。那边的姬日妍已然把这对话听在耳朵里,轻轻杵了一下小莲花。她的莲儿聪明得很呢,也明白事儿,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哄斑儿跟他走。没两步又折返,不放心地在娘耳边小声嘀咕,眉尖蹙着,一副很委屈的模样。“行,娘知道了。”姬日妍点头,说“冲了就让他改,什么大事?娘回头就跟你妗娘提,啊,去吧。” 也不晓得搞什么名堂,这人无非就攥一头儿没一头儿,哪有两边都攥不住的道理?姬日妍侧过身去,扶了北堂岑的手腕,旁敲侧击地问“说起来,弟妹。这怎么从来时就没瞧见锡林?这么大日子,同僚和晚辈也在,不见他这个当主父的出来走动寒暄?” “这个嘛。”北堂岑也怕大姑姐问起来,略坐起身。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斑儿便抢先道“我大爹不出门的,他身上有孝,不好冲撞了娘。”片刻,又小声补了一句,说“娘这也算病中了,要养养的,姑母。” 六五、己饥己溺定王斥弟知疼着热义女奉母 “齐锡林啊齐锡林,我看你真是有点儿癫了。” 引灯将房门打开,定王拔脚便进屋,直冲东暖阁的神龛,一把揪住了齐寅,“天底下没有活人给死人让路的道理,弟妹挪回府里来,你不拿大红尺头给近侍裁衣服化煞,你还要到年初五除服?她是好性,锡林,否则她就休了你抬个新的冲喜了,懂么?” 姬四就最避讳这种事。生完小莲花快一年多,她偶感风寒,病倒在床上,那段时间她真是看什么都不顺眼。先是院角两排玉簪开白花,她觉得不是好兆头,命人统统掐了,后来瞧见为她侍疾的年轻长仆,粉红绣衣里穿着象牙白的绢縼儿,登时怒不可遏。搞什么名堂?府里穿不起染颜色的衣服了,这不是咒她死是什么?遂把人一顿好打,拉到庄子里或配或卖,这辈子不准他回来。最后连小莲花用的尿布,姬四这个当娘的都见不得,晾在院子里,就好比出殡的幡子一样。她让人全摘了,要么用铜火斗熨干,要么穿完就扔,总归不准挂起来,这个府里头上上下下一点儿白颜色的东西都不准有,即便是做饭用的盐巴,也必须用甜菜给她染成红的。 “可那到底是我爹,你让我怎么办?”齐寅将自己的袖角从姬四手中摘出来,目光依次扫过跟在她身后的梅婴和其他长仆,连生气都无力,“这是我家的内宅,姐姐你进来做什么?” “哼,我进来。”姬日妍掏了绢帕擦手,斜倚着明窗揩抹杯盏,自己倒茶“我进来的机会多。弟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抬你回王府大归,还是得进来。这会儿提前认认路怎么了?” “你说得什么话?”齐寅刚一皱眉,想要上前,姬四已抬手将茶杯摔碎在他的脚边。王姎怒容满面,齐先生也不敢再吭声,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她,喉头哽动半晌,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梅婴只好打圆场,跪在地上收拾瓷片,安慰道“碎碎平安,先生,碎碎平安。” “肃使赴宴路上顺便过来看看弟妹,在前院坐了会儿。她前段日子怎么了,你自己问。”姬日妍敲敲桌子,浑是幅不耐烦的神色,梅婴沏了一盏小青柑端上来,她喝两口,压住了心头火“弟妹说你最近伤心,所以不出来走动,但我这个做姐姐的还能不清楚你么?什么叫伤心?你这不叫伤心,叫没脸见人。你定然觉得自己有这么个爹,这么个表姐,在家主的跟前已十分抬不起头,你亲手烹调的饭菜,她吃不了两口,你是通身上下一点可取之处也无,配当个什么侯夫婿?” 怎么不是这个话?齐寅在桌前坐下,发出很轻微的叹息。他两眼空空,心里有种平静的哀感,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忠于家主,他已经配出去了,就要把妇家放在首位,可那到底是他的父亲,即使消亡得如同残红落入山涧那般飘轻,他也应该尽一尽长男的本分。顾此失彼实是人生的常态,他原本就不是个多精明强干的男子,于此事上定然不能免俗。 “过去的事情就算了,家主看到御诏以后并没有意外的神色,你说她不晓得从前你们背地里的勾当,我是不相信的,只是没必要拆破那层窗户纸。但若要我真的和父亲、和母家一刀两断,我做不到。就到初五,到初五就结束了,我和老郡公再没什么瓜葛,也不由着你们齐家的摆弄,往后我干干净净是她的人,不必要姐姐你如此费心。” “不是我说你,锡林,已是配出去的人了,你自己的那点私事早都不重要。”姬日妍有些被他气乐了,“你不要把顺序颠倒。是太阳先升起来,公鸡才打鸣。我的表兄弟多得很呢,这侯夫婿的位置是平白便宜你,实际上换了谁都没差,无非是你爹的膝下多个义男,我多个义弟——但说实话,正度是个好卿娘,彼时她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人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把你配了她,这是疼你,你真应该给姐姐磕个头,好好感恩戴德,知道么?” “况且最开始选你,就是因为你好拿捏,容易掌控,也省事儿,这脑子里除了情情爱爱、卿卿我我,并没有别的。你小时候难道不盼着早日配出去,脱离老郡公的辖制么?当了侯夫婿也是一样,你不需要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守不守、要不要给死爹尽孝的,是你这会儿首先该考虑的问题吗?”姬日妍摆弄着手上的宝石戒指,哈了口气,在前襟擦拭着。雕花窗棂的阴影投射在栽绒毯上,阴阳分割,齐寅坐在一片明媚的光晕中,连他周围的空气都尽然是祥和的乳白色。可惜他生得好样貌,性格也温驯,怎么脑子总是转不过来弯呢? “你到底有没有意识到北堂是个病人。她前段时间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精力想着你家里什么公公爹爹,三翁六舅的事情么?你倒不想着她有多难捱,理所应当地觉得是她嫌恶你了,她不想看见函谷郡公的儿子、定王的表弟,所以你就龟缩在这院子里,准备守到初五以后再出去见她,不管她与你之间的感情是如何得不复从前,你都死心塌地跟着。”姬日妍抬起头,厌烦地指了一圈儿,“你这儿一点人气儿都没有了,锡林,能不能别自作多情?她就是单纯不想看到你这幅委屈详实,半死不活的样子。你也别往人身上赖,谁在病中都想看些欣欣向荣的好颜色,你成天精神萎靡,在旧事里辗转徘徊,她不见你,同旁人无关。这要是搁在王府,大好的日子,本王要借着喜气整一整精神,阖府上下都得穿红,搭台唱戏,舞狮杂耍,热热闹闹地为本王荡晦。配到王府来,是本王的人,要尽忠尽孝,都得尽在本王的跟前。本王好端端地活着,别说死个被赶回母家的出夫爹,就是娘死了,我看谁敢守!” 那天齐寅换下丧服,沐浴焚香,拿着菜单和戏单去外书房找家主的时候,北堂岑正靠着明窗,用绒毯蒙着脸躺在边峦怀里,拨弄着他袖口针脚细密的绣花,发出一阵阵细碎却恼人的轻响。那是她情绪的延伸,像条躁动不安的尾巴,甩来甩去。边峦替她梳头,将擀毡的发尾分开,抹一点发油。 她们二人亲密无间,气氛是那样安详、和缓,以至于齐寅觉得自己像是个多余的人。他轻手轻脚走到炕前,倚着凭几和家主说话。她带听不听地哼着,连绒毯都不掀一下。齐寅见家主兴致不高,遂把除夕宴的菜单报给她听,往常家主对吃饭最上心了,他真希望家主能感兴趣,多说两句。 咬春的配菜多是发物,家主现在有些忌口,他打算换成十样锦。拌过以后点上香油,往常家主是很爱吃的。军娘们大都喜欢浓烈些的口味,不放辣椒的火锅没滋没味,不过西乡关那边送来毛辣果,用盐和酒腌好了,可以熬酸汤。他煮了一小锅,想请家主先尝。他说到这儿,北堂岑终于将盖着脸的绒毯扯落,被阳光刺激得略眯一眯眼。梅婴捧着茶盘进来,齐寅夹了两片牛肉,铺在汤匙里,盖上一层白菜心,喂到北堂岑嘴边。 ‘锡林。’她别开脸,靠在软枕上,两眼望着窗外。阳光在她前额跃动,她的皮肤呈现出纯净的蜜色,尽管刻痕深凿,齐寅却还是觉得她此时柔和、安稳,像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我不太想…’她沉默片刻,像是斟酌着用词,最终也没有解释,只是将自己埋进边峦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腰,须臾都不肯松开,说‘你回去吧,好吗?’ 有种说不上来的脆弱感萦绕着她,心情低落,语气和缓。有那么一两秒,齐寅担心她像雪片般委顿于无物,如风中的晚樱,在顷刻之间撒手人寰。然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齐寅觉得自己可笑,胡思乱想什么呢,毕竟是正度,顽强地就像夹缝中求存的野草。正度不会的。 自始至终,齐寅都相信她很快就能复元,这于她来说已是再小不过的伤——甚至算不得伤,只是康复愈合的过程。 “什么叫自身难保?” 那是齐寅视线中的盲点,一个内宅男眷,自然无法看穿姎妇的心思。姬四皱着眉犹豫了一会儿,不答,拧身往外走。若非肃使进宫途中路过大将军府,顺道儿来探望弟妹,她也瞧不出任何异常。佳珲说北堂在经期,坏的情绪如同浪潮,她难以自持,自那天以后断绝饮食,很快就病骨支离,垂毙殆尽,空猗对此有所预见,竭力打破了她身上的枷锁,她因此才没有被恶神拖入深渊。姬日妍原本在笑,半信半疑地望向弟妹,却发现一种罕有的情绪正迅速地蔓延在她的五官之间,姬四辨认出来,那是窘迫与难堪。短暂的错愕后,她意识到佳珲没有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痛苦的回忆呛进喉管,淹溺肺叶,北堂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着仰躺。生命逐渐流逝,竟无一个人发现,众目睽睽之下,她仍然思郁而致溺水——就像当年的容姃。 如果没有空猗捞她,她真的会死掉。那条腿勾动了她久违的悲伤和失落,分明是康复好转的过程,却与病痛那样相似,她很难不误会自己连健康都失去了。清晨醒过来,又是烦闷而无所事事的一天,她摸到自己来月经的那一刻真好似迎头痛击。那是双沾满鲜血的手,玩伴、同袍、母亲与孩子,她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双手中失去,只有血液在皮肤上留下生命最后的余热,剧烈而无望地冲刷过她的掌心,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就归于冷寂。 彼时姬日妍切实地感受到正度的疼痛,懊丧地叹了口长气,搂着弟妹的肩膀安抚似的轻拍,感到泪水濡湿眼框。她那时不大介意正度叙述的尸体腐烂过程将她给吓到,毕竟这多少年来,弟妹都只在做收尸这一件事: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找到距离战火远如天壤的清净之地,试图安葬所有死去的人。 “我真懒得搭理你。”姬日妍揉了揉困顿的眉心,抬步走出了青阳院。什么叫自身难保?千头万绪,她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身后的梅婴轻声啜泣着唤“先生”,在家主跟前始终克制着的泪水夺眶而出,烧红的眼睑酸痛难忍“她们…她们说,家主差点没有了。”齐寅有些怔住,想撑着绣墩的边沿起身,扶了个空,身子踉跄一下,差点栽倒。 姬日妍刚离开没有多久,齐寅就换了衣服追出来。喧闹的前院此刻终于有些消停,差不多快到时候了,姬四和肃使一道往宫里去赴宴,长史带着东西二曹也正整理仪容。北堂岑下了地,拄着拐杖,雾豹架着她另一侧肩膀,跟着走了两步,将人送到正堂去。“明天我再来找你,虽然我很忙,但还是抽空陪陪旧相识。”佳珲抬手拍她臂膀,一巴掌稳稳落在金臂环上,虽隔着衣服,还是振得掌骨生疼,吹着气儿直抖手。“该。”雾豹冷眼瞧着,“谁让你使那么大劲儿拍我的娘。” “哈哈行了,妮子年后该进羽林了吧。”姬日妍揣着手发笑,对北堂道“初一你们在家过,初二开门迎媳,你带着锡林来住两天。你们武妇初三也不出门,那先住到初七再说吧。朱雀门搭台唱戏,陛下要出宫玩到十五,躲不了你伴驾——行了,别送了,留步吧。” 元旦晚上是家宴,皇亲与辅政大臣携夫女入宫,照例三天无大小。初一吃斋;初二开年迎媳,娘们得带着正房回门看望婆母;初三是猪日,易犯赤狗,要祀妣祭神。赤狗为熛怒之神,犯之不吉,武妇和在外奔波着讨生活的娘们格外忌讳这个,北堂岑自然也不愿出门。今年的文宴定在初四,武宴定在初五。初四是羊日,要迎灶神,抢路头,初五迎财神,武妇从街面儿上过,商户们都乐意讨个好彩头。初七人口日,是女娲产下人王的日子,届时会在朱雀门前搭台唱戏,施舍穷苦百姓,少帝想避开人群出游,晚上宿在行宫。从初八开始,太医院轮流出宫义诊,各官署理事如旧,不过陛下会在宫外住到十五。少帝还是小姑娘,乔装出去玩,皮起来也是很皮的。去年在酒楼里看人打架,乌瀼瀼的人群里挤出个小脑袋瓜子,差点被酒坛砸中,把严雌吓得浑身透湿,回家以后狠狠痛经三天。大姑姐自己都不着个四六,她看护陛下,林老帝师还不放心地要找人看着她。 “这几天倒是闲不下来。”北堂岑扶着雾豹往回走,她这个姑娘大了,这几年愈发高,体格也壮实。早上看见她打了个赤膊,在院子里扛着沙袋做蹲起,身上都蒸白气儿。“娘还说呢,人闲下来,心思乱飘,对娘有什么好处?不若人忙一点,把心闲下来。”雾豹的语气很有做姐姐的风度,把北堂岑教训得不敢说话,“前些时候还听我二爹说,问问太常寺有没有当值的巫祝娘娘,要给娘打个事卦。我问什么事,二爹说不清楚什么事,就心里打鼓。娘往后要是自己觉得心情不好,有那个苗头,就赶紧找冥鸿和其她姨姨,就算帮不上什么,白天夜里轮流守着娘也是好的。谁也不让进,就闷在屋里,这叫个什么事儿?也不知道跟谁学的。要是真像那独眼娘们说的,娘是自己不吃不喝,郁郁寡欢地就死了,我跟冥鸿笑话娘一辈子。” “你这个嘴,得理不饶人是坏毛病。”北堂岑见她眼圈红红的,笑着用指节蹭她下巴,边蹭边讨嫌,说“肉乎乎,小肉脸儿。” “娘少跟我来这个。”雾豹皱着眉,倒是没躲“娘不和人说就算了。长史是跟着娘出生入死的姊妹,娘不跟她说,我是娘姊妹的遗孤,娘也不跟我说。我的心里是很受伤害的,往后几天都要睡不安稳,担心娘的身心了。娘还是想想怎么补偿我吧。” “我又不知道那会儿是怎么了,现在想想,也觉得之前有些钻牛角尖儿。” “什么叫钻牛角尖儿?我和冥鸿担心的是娘不够重视自己。”雾豹架着她上了台阶儿,将她撂在藤椅上,说“我和冥鸿小时候,娘是怎么重视我们姊妹的,就怎么重视自己,不行吗?冥鸿只是尿个床,娘都要担心是不是左使娘去世,她心里受创,一得空就要带着我和冥鸿出去逛逛。” “她就是睡前老爱喝水,倒不为着别的。”北堂岑笑了一会儿,被雾豹这么絮絮叨叨地关心,倒有些不好意思,问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马上要入宫了,舍不得娘就直说。” “我是舍不得。”雾豹叹了口气“我这么大个人了,心里一直恋着娘。往后娘还了政,我入宫当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娘要是不能让我放心,我干脆跟着娘回平州,娘就掂量吧。” “这什么话。”北堂岑‘啧’了一声,又觉得雾豹这孩子闷声不吭的,真能干出来这样的事儿,把个锦绣前程一抛,头也不回地跟着她走,遂有些认真起来,说“我是能照顾好自己的,凭它什么人祸天灾,想把我干翻,并不是简单的事。往后我若再动一动轻生的念头,想到你气势汹汹地要往平州来教训我,也就算了。”雾豹在她跟前盘腿坐下,把身子偎过来,北堂岑很自然地搂住,低声说“何况我只是有点想我娘,没有鹞鹰说得那么唬人。” 她眼中打翻涂抹天际的染料,干净得像某种臻美的宝石。齐寅看见北堂岑和往常一样轻轻拥揽着雾豹,感到自己悬着的心放下了。冥鸿叼着糖葫芦从东院出来,见娘抱着姐姐,于是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挤进娘怀里。斑儿笑嘻嘻的,觉得娘和她们在闹,就也凑过去,坐在躺椅的边沿,压得藤条‘吱呀’一声轻响。他并没有什么女男大防的概念,冥鸿雾豹是娘的闺女,就是他两个义妹,斑儿搂住娘的腰,感到心满意足。雾豹往下挪了些,给他让个地方。 北堂岑就是在这样的间隙看见了齐寅。身上还是常穿的那件石竹色领袖缘的袍服,站在仪门前,身边是巧笑倩兮的梅婴。风来风往,日影在他脸上闪烁。东风马耳,世事曲折如羊肠,天地伦常,万物自然,此刻的北堂岑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伤心摧怀的。她晓得最近斑儿对锡林有些怨言,这个孩子没有明着说,但是旁敲侧击地给他表姑母告状。 “你们大爹来了。”北堂岑抚摸斑儿的额发,觉得不能厚此薄彼,于是又挨个摸了摸雾豹和冥鸿。她目光洇游而上,沉入锡林如湖水般漾着微波的眼底,笑着招一招手。好风,微云,齐寅走到家主身边,有些说不出话。梅婴很乐于见到家主与先生和和美美的样子,端了茶来,跪坐在一旁,望着家主,脸上的依恋藏也藏不住。“你好些了吗?”北堂岑握住锡林的手,捏了捏,说“我好些了。” 半晌,齐寅才‘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想笑,于是就笑了出来,“表姐教训我了。”他说“我真该骂。” “是吗?”北堂岑很久都没有关心锡林,她此时正有种劫后余生的惬意,见锡林好端端的,也就没有过问,只是用拇指蹭着他的掌根,望着檐下悬挂的薄玉马首,轻轻说“没事的,锡林。” 六六、卧瑶池棣华增映栖莺燕倚玉偎香 祭礼结束后文武群臣便陆陆续续地出宫,回家熬年。四皇姨和七皇姨为了守岁火,与几位郡王掷了一宿的骰子,打了百轮马吊,哈欠连天。听到鸡鸣以后便躺下,沾枕头就着,姬莹婼不得不让虎贲军将她这满殿皇姨挨个儿送回去。 她们那高足碗里都是酒,姬莹婼的酒碗里装得却是葡萄浆,听姨姨们吵闹整晚,想不清醒都难。眼瞧着天色蒙蒙亮,她到青溪宫沐浴,觉得索然无味,忽然把肃使进献的夷男给想了起来,遂召他前来侍寝。那是萨拉安追的幼男,玉兰膝下第二位恩都里,被肃人誉为女国的花冠。 夏舜华将他带到跟前时,姬莹婼有片刻跑神,双臂搭在浴池边,一时间忘记起身。 出于安全的考量,他发辫上的装饰已然拆解,金色卷发缠绵。晨风摇荡他的衣摆,青灰的瞳孔映着朝霞,澄净如琉璃。天光丰沛柔和,珍珠行过礼节,临水而坐,缥碧的绸衣如出新浴,反光幽邃。“肃骨介·尼楚贺”,姬莹婼念着他的名字,“意为珍珠,是吗?” 闻言,他轻轻点头。 “你能听懂官话。会说吗?” 珍珠看向她的双眼,随即很快又把头低下,长睫颤动着,轻声道“一点点,陛下。” 萨拉安追乐于向人炫耀珍珠的美丽与智慧,除却母语以外,他还会说三种语言,能唱白狼夷的歌谣,跳乌塞的舞蹈。玉兰珍爱自己的幼男,他的生命价值一百名恩都里,是肃国最昂贵的男子,不准任何人超过他。鹞鹰说她们的风俗传统,恶神麾下有罪的百灵渴慕拯救、向往光明,逃向人间,仅仅修得男体,他人世的母亲出于恒常的爱心孕育了他,赐予他重生的机会,愿他尽心奉养她人,然而他前尘未赎的罪不能一笔勾销,须得有人去替他。想让男婴活下来,家中的男人得死一个,通常是年纪最大的老头,或者被母亲嫌恶的儿子。不过贵族之间喜好攀比,乐于显示其财力雌厚,每当男婴落生,往往将仆侍成批屠宰。鹞鹰说即便是如她一般勤俭节约之人,她的祥哥也价值三十二名恩都里——那浑然是因为她太气恼了,被安巴灵武逼回天枢城,她渴望能再诞下一女,延续部族的薪火。没想到那是个男孩儿,不比他的姐姐被厚厚一层胎脂包裹着,出生就有母虎样的美丽斑纹,祥哥红哧哧的一团,皱巴的脸简直像耗子,丑绝人寰。佳珲怒不可遏,悍然拔刀,杀死了自己身边三十二名仆人。 肃人的这种传统由来不久,究其渊薮,最初还是因着四皇姨。那年龙马退回天枢,拱卫在她身边的是玉兰与鹞鹰的男姊景额,四皇姨见他好大喜功,有可乘之机,遂对他百般引诱,说凭他的双手,想要攥住无上的权柄,无须把希望寄托在母亲身上,只要他拿来龙马的头,南方萨拉便承认他受命于天,拥立他为雪原的首位男王,景额因此对生养他的母亲刀兵相向,试图推翻龙马的统治。要知道,他是龙马的头胎,是王的第一个孩子,在珊蛮的祝福与庇护下成长,连他的两个妹妹都不再受到如此特殊的优待。阔海曾用同样的手段挑唆玉兰和鹞鹰,她们离王位比景额更近,却始终不曾背叛自己的母亲,甚至都没有动一动念头。男孩儿竟会如此危险、善变又薄情,如扁虱般寄生在母亲身上,汲取母亲的血与乳生长,却试图谋害母亲,这无疑令夷人感到警觉不安。 萨拉安追在给她的书信中提起此事,说四皇姨此举令她们的族群能够规避未至的灾祸,使她们看清身边的危险。四皇姨就像雌狮般敏慧,因此拜她为幸妎部烈,狮心的王。姬莹婼当时还在想呢,皇姨对谋反确实有一手,三言两语就挑唆得景额找不着北。 而今坐上先王的位置,玉兰比龙马更谨慎,她的恩都里吟唱歌谣却未尝识字,翩然舞蹈但手无寸铁。姬莹婼抚上珍珠的脸颊,一无是处的美丽与聪慧,在主人面前有点趣的小鸟。水珠顺着脖颈滚进衣领,濡湿前襟,珍珠笑着望向少帝,目光中很有些受宠若惊的神色,片刻之后贴住了她的手背,在她掌根吻一小下。 “青溪宫如何?”姬莹婼觉得珍珠很可爱,“你四处看过了吗?”她坐在浴池的阶梯上,夏舜华为她按摩着肩膀,拇指指腹在她紧张的筋节处揉弄,姬莹婼眯了眯眼,非常受用。 “还没有,陛下。”珍珠有些看出来夏舜华的身份,他望着少帝的眼神和其他世夫不一样,少帝宠幸过他。不知道是年纪尚小,还是嫌恶男子肮脏,北宫上下那么多仆人,少帝似乎只宠幸过这一个,那他往后的生活岂非很孤独?都没有哥哥弟弟能陪伴他。珍珠只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回话道“我不知道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 “听你姨母说,在没来到中土之前,你离开宫殿,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母亲的后花园?” “嗯。”珍珠点头,将双腿收拢,并在身体一侧,说“母亲的花园很大,住着仆侍,有的母亲宠幸过,住进宫殿,有的还没有见到母亲,就老去了。” “听上去萨拉安追的后宫规模可观。”姬莹婼往后靠了些,轻轻摁住夏舜华的手,示意他停下,问道,“你没有父亲,是谁教导你女男之事?” “母亲让她最疼爱的侍人教我。”珍珠听出少帝话里的意思,有些害羞,但还是缓缓脱去绸衣。流畅的线条抑扬顿挫,他脊背上光影浮动,蒙着贵重的宝气,萨拉安追对他的疼惜与优待在肌骨中清晰地呈现。姬莹婼颇为欣赏地望着他,珍珠的尼楚贺,像某种小动物一样灵动,悄无声息地滑进浴池,甚至没有激起水花。涟漪层层漾开,他的身体在水中显得更加轻盈,蜷曲的长发色若鎏金。他美好又单纯,嬉戏似的游动一圈,在姬莹婼的跟前冒出水面。 “陛下。”珍珠将湿漉漉的长发搂到一旁,热气熏蒸得他面色绯红,睫毛被水珠沾湿,凝成一簇一簇的。他自下而上地贴过来,在少帝的颈项间亲吻。姬莹婼感觉心头诡异地弹动,不免有些顿住,珍珠的发丝间挟着潮湿的香气,用脸颊厮磨着她的胸脯,动作狎昵却不轻挑,透着浓浓的依恋情绪。姬莹婼实在不像四皇姨阅尽千帆,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没办法游刃有余地对待珍珠,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萨拉安追的漂亮儿子务必会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这是她不愿坦然面对的事实。 少帝的眉眼中有些许为难,没有摸他,也没有吻他,珍珠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少帝的心意。南方萨拉不要伴侣,她要情人,就像母亲的仆侍所说,君主只需要永远的少男,灵动但不顽皮,活泼而不聒噪,有着清纯的面孔,却深谙床笫之道。他不能无趣,可仅仅有趣也不够,他要懂得退让。 姬莹婼托住珍珠的后腰,他笑了一下,瓷白的身体鱼儿般灵活,从她掌心溜走。在水面短暂地浮动,侧身潜进水底,柔韧的腰身舒展,光影斑驳,极为惑人。姬莹婼还未回神,便感到细腻的触感落在小腿,一连串圆融的气泡浮出水面,珍珠的唇舌在她腿根厮磨,鼻尖抵着她的小腹,时常轻触两下。姬莹婼往后靠了些,躺进夏舜华怀里,珍珠的吻于是变得稠密起来,含吮着她的花器挑弄,指尖轻轻摁揉着两瓣阴唇,复而挤进柔韧的花穴,摩挲着入口处敏感的阴璧。 “陛下…”夏舜华偎在玉阶上,水汽濡湿衣摆,他搂住少帝的头颈,俯身为她按摩颅脑,舒缓紧张的头皮。姬莹婼并不介意,手指勾缠着夏舜华的衣带,缓缓扯落,将他纤瘦的腰枝握在掌心。陛下大概是等不及回寝殿了,世夫铺好栽绒毯,恐怕陛下受凉,又架上围屏和熏炉,摆好侍寝所用一应器具。珍珠从水中钻出来,撑着玉阶起身,坐在浴池边。他满脸涨红,用指节蹭蹭黏腻的唇角,胸膛剧烈地张弛着。在母亲身边,珍珠从未接受过什么礼仪方面的训导,他揽住长发,像小动物似的爬到少帝身边,留下一道拖曳着的水迹。 简直就像个昏君似的。姬莹婼倚靠着凭几,舜华为她搭上罩袍,在她耳边轻声唤着‘陛下’。过年嘛,她勤勤恳恳地从年头忙到年尾,是该舒缓放松一下,遂点头应允。夏舜华俯身下去,从茶盘上拿起勉铃,含在口中,贴上少帝的阴阜,手指轻柔地分开毛发,灵巧的舌尖滑过阴唇,将勉铃推向中间那枚小小的赤珠。激烈的快感从下腹掀起波澜,逐渐弥散到四肢,姬莹婼头颈后仰,吐出一口热气,抬手攥住夏舜华的头发,将他更往下摁了些,像使用物件儿一样毫不留情,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脑袋。珍珠将少帝搂在怀里,亲吻她粉红的耳垂,从她颈项间流露出一张白皙的脸,认真观摩其他男子是如何取悦南方萨拉。 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舒服吗?珍珠看见夏舜华的眼框被热气熏红,湿淋淋的一片艳泽,他眼神迷离,全然投身于欲海并迅速地迷失其中。“陛下”,珍珠觉得喉咙干渴,收紧的下腹发酸,不由咬了咬嘴唇,乞求地凑近少帝,鼻尖蹭着她的脸颊轻哼着。少帝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可掌心的纹路却深,从他胸口很有力地捋下来,最终攥住了他的腰,酥酥麻麻的感觉在皮肤上漫散开,珍珠感觉自己硬得难受,低头时发现黏腻的情液果然顺着铃口滴落在绒毯上,濡湿一滩水渍。耻感冲刷脊背,珍珠对每下触碰都异常敏锐。他甘心顺奉的姿态相当动人,爱欲干净又旖旎,春藤绕树般缠绕着。 艰难的几轮攀越之后,姬莹婼感到些许餍足,邪火下头,躁动着的欲念也跟着平息。她松开双腿,心情很好地招了招手,夏舜华低头将勉铃吐在掌心,犹疑片刻,还是爬到少帝跟前。情液在他唇瓣边沿模糊,与水色渐次交融,殿外日光漫涨,他的眼圈、鼻尖与双唇都是胭脂颜色。“帮帮珍珠的忙。”姬莹婼靠着凭几,松垮的罩袍从肩头滑落,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珍珠硬挺着白皙粉嫩的下身,用热水替她擦净腿根,不免心生怜爱。 “是。”夏舜华垂着眼帘答应,耳根烧红一片,从茶盘上捻起细长浑圆的一根玉签。陛下不知是从谁那里听说男子的花期原本就短,若不加以疼爱,会老苍得更快。自那以后就偶尔恩赏他,在性事结束后允许他出精,夏舜华自然明白陛下的意思。“不会痛的,侍郎。”他瞧出珍珠有些忐忑,遂柔声安抚,托着他的脸颈,用拇指厮磨着珍珠丰润的下唇。 从前经常见到仆人们相互爱抚,取悦母亲,有时母亲还会将阉奴当作礼物送给她疼爱的侍人,慰藉长夜寂寞。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有些羞赧。“过来,珍珠。”姬莹婼朝他伸出手,珍珠于是凑过去,驯顺地枕住她右肋。夏舜华一门手艺学了十几年,是挑逗人的一把好手,他俯身吮吻着珍珠的颈项,猩红的唇舌在雪白的肌理上游离,含住粉嫩的乳尖,目光却落在少帝脸上。姬莹婼勾一勾他的头发,手掌顺着他历历可数的脊骨捋下去,换来夏舜华轻微的颤抖。吐息的热气浇注在珍珠敏感的腰腹,未尝经历人事的处子此刻春情荡漾,两手攥着罩袍,将脸埋在南方萨拉柔软的胸脯间,小猫似的哀叫。姬莹婼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珍珠的肩头摸,置身事外地欣赏着眼前这片春色。夏舜华握住了珍珠的性器,从根部往上撸弄两下,茎露从顶端翕动的小口渗出,一刻不停地往外淌。他用玉签反复揩抹,直到足够湿润,才将椭圆的顶端抵住铃口,轻轻转动着送了进去。 那是种奇怪的触感,并不很痛,但有些酸,感觉身体好像被撑开了。珍珠抖了一下,露出小半张脸,用探寻的眼光望向身下,见自己的性器正吞吃玉签,不免有些愣住,随后羞耻得要命,从脸红到胸膛。“珍珠同萨拉安追的侍人住在一起,平常就不诉说风情吗?怎么如此害羞?”姬莹婼摸着他的头发,卷曲的弧度出人意料得很有弹性。 “母亲、她…不会的…”珍珠被刺激得不住颤抖,只好并住双腿,夏舜华捻动着玉签顶部的花苞,缓慢地抽送着,虎口箍住阳峰反复摩挲。“没有风情…做不好就、就被母亲骟掉了…得宠的侍人会赏给部烈们,不、不一定能活。”这种快感对于珍珠来说太陌生,他捂着脸断断续续地说着,嗓音像哭,瘦白的两只脚掌纠缠在一起。 “你姨母入京以来,也弄死有几个了,让人头疼。”姬莹婼思忖片刻,说“她的性格急躁。” 珍珠想开口说话,溢出来的却只是呻吟,夏舜华很顾虑他是处子,没多一会儿就将玉签拔出来。“舜华,辛苦你了,一起吧。”姬莹婼晃着脚尖,碰碰夏舜华的腿根,歪头看向珍珠的方向。大概明白了少帝的意思,夏舜华只觉得胸膛空空作响,羞得不行,但还是红着脸谢恩。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将自己的性器与珍珠的握在一起。他稍动作,珍珠就十分可怜地哀叫,腰胯不自知地晃动着。细致的摩擦引动身体,夏舜华轻蹙眉尖,喘息声难以自持。珍珠受不了刺激,没两下就出精,夏舜华在他之后很快就也到了。 年轻世夫端着热水来为二人擦拭,珍珠躺在姬莹婼怀里,很久才喘匀一口气,乖巧地任由世夫摆弄,等身上都干爽了,才一拧身搂住少帝的腰,仰着脸同她亲昵。夏舜华出去更衣,重新匀面熏香,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端上两盘蒸饺。“陛下。”他将茶盘放在小几上,柔声道“吃一些再回宫吧?” “不用,孤想在青溪宫睡。”姬莹婼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让夏舜华也坐下跟着吃点,拿起一双筷子回身递给珍珠,问“你会用吗?” 琢磨了一会儿,珍珠还是像握刀一样握住筷子,将蒸饺扎穿,举在手里,向少帝投以问询的目光。他的神情无辜极了,姬莹婼有些被他可爱到,于是将小碗递给他,倒一点醋,说“好吧,以后再学,就先这样吃吧。” 亲王与辅政的重臣们倒不担心陛下玩物丧志,耽溺美色,她们反而担心陛下没有欲求。早先她们议论,说陛下这个年岁正是见一个爱一个的时候,然而只宠幸过一个世夫,实在奇怪——倒不是说不玩儿男人奇怪,只是陛下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想吃什么立刻就要吃到,想见谁立马就要见到,不然就不行,要气,要恼,要流眼泪,严重得还会害病,那恰恰是茁壮的表现。可是陛下并没有那样强烈的情感,她平淡得反常,叫人忧虑。 那天大长秋被叫去南宫,上首是定王与悫王,两侧是林老帝师和北堂将军,三妇九卿俱在堂上,这么大的阵仗,晃眼叫人以为进了三圣殿,漫天的娏神从云从风,就为了问问他,陛下自降神礼之后就没看上谁吗?那个下午他跪得抖抖霍霍,说董太夫御下严厉,唯恐陛下学业荒疏,宫仆的笑声从不允许逾越宫墙。悫王斥责他荒谬,陛下现如今是想吃、想爱、想摘星星的年纪,后宫上下岂能没有一点好颜色?天塌下来有她们顶着,陛下还不到该成熟的时候,不要限制她的生长,训得大长秋连连称是。 得知陛下临幸青溪宫并且留宿,大长秋心甚安慰,着人中午时送大红绢花给夏司寝和青溪宫侍郎。姬莹婼睡得迷迷蒙蒙的,看见珍珠坐在床沿,举着铜镜簪花。他都还不会自己梳发髻,红绢花别在耳鬓,没两下就滑落。 “也不知谁要听他的耳报神。”姬莹婼这话是说大长秋,凌晨刚把人召过来,中午就送了绢花。都入年界了,就不能歇一歇。她两个皇姨也是的,操不完的闲心。 “陛下。”珍珠扭回头,看见姬莹婼醒了,便跪坐着俯下身,笑着用额头拱她的手臂,钻进她怀里,亲昵地环住她的腰。珍珠的性格很讨人喜欢,感情直白分明,不受礼数困囿。姬莹婼都能想象他跟玉兰在一起的模样:坐在母亲阔大的王座旁无忧无虑地歌唱,与母亲和姨母们相比,他的身形是那么小,那么纤弱,好像仅用一双手就能将他捧起来。 “你想戴花吗?”姬莹婼揉了揉眼,觉得还有些困顿,珍珠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姬莹婼于是坐起身,靠着床头,将他的头发拢成一把,用手指梳了梳,在发簪上绕两圈,盘至脑后。“好看吗?”珍珠捧着镜子照了半天,说“我觉得好看。” “还可以。”姬莹婼拨弄着他的鬓发,原本就卷卷的,被水打散以后稍显凌乱,可能要抹些头油。她正端详珍珠,一抬眼发现珍珠从镜子里看她,青灰色的圆眼水汪汪的,小鹿一般。“干什么?”姬莹婼笑起来,大概是宫中没有和她同龄的少男,她格外想与珍珠亲近。 “没有干什么。”珍珠被发现了,立时放下铜镜,一副被抓包的窘态。他在情事上格外放得开,能潜到水里去用嘴服侍她,可对日常的接触却呈现出背道而驰的状态,青涩得就像未经人事,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反应甚大。咕哝了一会儿,珍珠又不甘心地捧起铜镜,望着镜中人缓缓笑起来,说“看看陛下。” 六七、 萨拉安追饱受霜风洗礼,在年逾三旬时已然头白如雪,她的妹妹鹞鹰将近不惑,额发斑驳,平常时候掺杂在发辫中,像杂色的马鬃。她们姊妹长得很像,萨拉安追刚不露骨,佳珲则更锋利,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似无处回圜。 “听说你准备回托温?”佳珲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秋天启程?” “嗯。我已着人重新修缮边家宅了,人说炭窖里还有当年阔海留下的火油。”北堂岑正抻腿,养了半个月,取下夹板,忽然发现左腿比右腿瘦了一圈,皮肉显得松弛,脸上并不显得,心里着急得很。她看上去壮壮的,脱了衣服更显得板肋虬筋,骨量充足,扎实的右腿随着蹲踞动作而筋肉鼓突,左腿有些轻微的颤意。北堂岑也没有着急,用手托着脚踝,先勾勾脚尖,找点感觉。佳珲见她能把脚趾分开,对此啧啧称奇,说“难怪她们说你是虎,真跟个大猫一样,爪爪还能开花呢。” “别说了。”北堂岑皱眉睨着佳珲“也不是多出格的话,怎么从你嘴里吐出来就这么恶心?” ———————————————- 六七、反客为主鹞鹰占巢檀口印心北堂相谑 萨拉安追饱受霜风洗礼,在年逾三旬时已然头白如雪,她的妹妹鹞鹰将近不惑,额发斑驳,平常时候掺杂在发辫中,像杂色的马鬃。她们姊妹长得很像,萨拉安追刚不露骨,佳珲则更锋利,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似无处回圜。 “听说你准备回托温?”佳珲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秋天启程?” “嗯。我已着人重新修缮边家宅了,人说炭窖里还有当年阔海留下的火油。”北堂岑正抻腿,养了半个月,取下夹板,忽然发现左腿比右腿瘦了一圈,皮肉显得松弛,脸上并不显得,心里着急得很。她看上去壮壮的,脱了衣服更显得板肋虬筋,骨量充足,扎实的右腿随着蹲踞动作而筋肉鼓突, 左腿有些轻微的颤意。北堂岑也没有着急,用手托着脚踝,先勾勾脚尖,找点感觉。佳珲见她能把脚 趾分开,对此啧啧称奇,说“难怪她们说你是虎,真跟个大猫一样,爪爪还能开花呢。” “别说了。”北堂岑皱眉睨着佳珲“也不是多出格的话,怎么从你嘴里吐出来就这么恶心?” “你的问题。”佳珲哈哈大笑,非常以此为乐。她喜欢膈应人不是一天两天,空猗盘坐在阶前凝望着佳珲,琥珀色的瞳孔被日光照得近乎透明,其中微暗的、干枯的火苗逐渐转暗。时间如长河,洪流的间隙中她看见佳珲,身高比从前缩短半寸,金覆面昭彻明朗,装饰着一只玉蝉。佳珲在垂眸时流露出悲凉得好似迫不得已的灰驳底色,俨如新盲之人,她因此决定跟随安巴灵武回到她们降生的地方。空猗看见她们去了聚金山,在盛夏到来之际,青藤与苔藓遍布土壤,蝴蝶优雅的触须轻扬飘逸,金羽玉爪的巨鹘祝在她头顶盘旋。 为霜雪掩藏的骸骨初露端倪,她看见佳珲平静地下马,在片刻驻足后捧起那只宽而浅的母亲的骨盆,贴住自己的额头。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先王遗骨,头颅与四肢早已回馈雪原生灵,反哺自然道法,而佳珲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我看到你生龙活虎的样子,我的心也安了。”佳珲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两下“我是个大忙人,下午要随她们去挑春耕的种子和农具,回头写信给玉兰。没空跟你在这里清闲。” “听说珊蛮会回去,你则留在使者校尉?” “不一定。”佳珲摇头,比划着指了一圈四周的高墙“这不是我的习惯,玉兰知道的,鹰不可能住在笼子里。我迟早要离开京师,你们这个地方,离天女太近,离母神太远。如果你回托温,可以顺道把我带回去。平原空旷,两匹马就够,我去哪里你别管,看心情,我也不知道。” 她想回去倒是很方便,萨拉安追的符节在腰上挂着,怀里揣着中土文牒,去哪里都没人拦她。北堂岑只是想不明白,暖和安逸的日子不够她过了,非要出关去,野马翻山。“那附近可能还有些零散的部族,口丁不多,你们走了以后,她们过得都不错。春夏时候放牧,养牛养羊,秋天定居在和尔吉库的旧址,熬鹰围猎,有时在折兰泉聚集,百货皆陈,四远竞凑。到了冬天,就会带着皮货和风肉到托温来,不过入城要先缴械。你…”北堂岑将佳珲上下打量,“你没什么能跟她们交换的东西,还爱惹事,蹭吃蹭喝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只是去玩,透透气,放放风,又不是在她们那里落户扎根。”佳珲说得理之当然“你以为那种日子我没过够吗?从前一到冬天,厄涅就带着我们躲回聚金山,用羊粪涂墙保暖,到处臭哄哄的,鼻子都要失灵。我不会在外忍饥挨饿了,厄涅也不希望我那样。春夏时,我会在长空烈日下逐风,秋天在水草丰美的地方看星星。等冬天万物枯竭,我就回你家去。你家暖暖的,香香的,你的床软软的,很适合猫冬,我很喜欢。”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想到日后与她相伴着消磨时光的居然是安巴灵武,不由感叹世事多错迕,真是命运作弄。“不然我怎么如此担心你的安危呢?我生怕你死去,毕竟你是我厄涅在凡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更何况,只有你知道她死在哪儿。你杀了她,并将她送上永生的神殿。”说这话时佳珲确有一瞬眼风沉沉,指向明确的仇恨光热冷透,在望着她时犹存一分动摇,随即愈发恍惚,最终溃决若无物。北堂岑沉默着没有说话,与佳珲对视片刻,复又凝眉望向空猗。她与植被、风、水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络,仅仅只是站着,情绪并未在脸容显露。 人的视野与认知是如此清晰、明朗而颠扑不破,以至于世事往往与其真实样貌谬以千里。北堂岑有时会对萨赫麟珊蛮感到好奇,过去与未来并至,横纵、深浅与内外皆在她眼前构成图景,她故而对自己听见、看见的每一个人施以援手。她的眼中是否没有善恶,没有先后,没有侵扰也没有抵抗,只有向前、向上的生长?不断地生长,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她与佳珲谈不上志趣相投,甚至没有任何地方相似,只有母亲对她们的期许是相似的。 也不是不可接受。半晌,北堂岑有些看开了,退让道“好吧。”这倒不是大事,无非也就是多双筷子,多两匹马,兴许还有几条狗,一群小羔羊。北堂岑在花厅站了一会儿,目送她二人离开,忽然想起是不是要给佳珲留个单独的小宅院,别她到时候成天往客房来,嘴上说着暂居,一躺下就赖着不肯走,闹人。 不动这个念想还好,开个头就有些收不住,北堂岑一想到往后每到冬天都要和佳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觉得心里发毛,似是安生日子还没过上就一去不复。她两口将待客的新酒喝了,拄着手杖往青阳院去。近来雨雪接连不断,天阴得很,催人困乏。幽微的烛光从雕花窗棂中透出来,北堂岑踏进院门,边峦裹着大氅,正坐在桌前捏雪团,抬脸与她对视。 “娘,喝热茶。”斑儿一双手冻得通红,放下竹刀,将海碗中的净水倒进木桶里,转身过去给娘倒茶。金淙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斑儿已经走到家主身边坐下了。 他的动作怎么那么快?坏死了,根本没有认真雕雪团,就记挂着他娘刚刚出去见肃使。金淙看得直发愣,雪团捏的小兔子还没插上耳朵就被他搁在一旁,也往家主的跟前凑。 “出事儿了。”北堂岑将海碗端在手里,见金淙儿过来,便把手杖塞给他。白蜡木的质地,四棱钝圆,节环下弯,拿起来比看着要沉,很打手,金淙掂量两下,有些懵懵的。“鹞鹰要回雪原,我估计她在折兰泉也呆不久,常要到咱们这儿来住。”北堂岑此刻确是有些着急的,问边峦道“从前卫所娘们的院子还在么?先腾出来,万一她真来,让她住在那儿。” “那里格局不错,也宽敞,几位曹官说送印以后还在咱们家的前院住,都分好了,应该没她的位置。” “那马房呢?以前我从营里回来,住的倒座房还在么?” “那个院子还在,准备改成马厩和犬房,可能不太适合住人。” “就那儿吧,没关系。挪个方位,重新盖间向阳的屋子。有狗有马,别人不爱她肯定爱。”北堂岑当即拍板决定,佳珲挨不上她就行。不知道龙马是如何生下这么个草包,手欠得很,成天到处翻弄,在人身上捣捣戳戳,浑身的匪气。相处一会儿功夫还行,要是真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日子可就一眼看不到头了。“记得给她弄个地龙,炭窖挖得阔一点。别的陈设就算了,她看着办。说什么,在外头野一阵,气候不好了就回我这里来,把我当馆驿了——”正说着话,余光瞥见金淙儿不知怎么把卡扣给扭开了,从她的手杖里抽出一根食指粗的八棱铜锏。 “家主,你的手杖里为什么藏兵器啊?这个可以敲东西吗?”金淙儿对自己的发现相当兴奋,两只眼亮晶晶的,握着铜锏举到面前。“别乱玩啊,敲东西再说,回头敲着自个儿脑门子。”北堂岑看他这动作心里就是一紧,忙将铜锏摁下。这要是没拿好,落在脑袋上就是拳头大个包,金淙儿小模小样的,估计能哭很久。 初七那天陛下要出宫,十五才回去,身边没人护驾不行,太招摇也不行。武库令丞给她这根手杖,说方便,也荫蔽。做工是精巧,有点意思,怪新鲜的,以前没见过。她还没用几天,冥鸿砸核桃问她借,法曹撬地砖也拿走使,年界里统共就那么些活儿,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想方设法地要把她的拐杖借走玩一会儿,卸门板子都得用上。“进屋玩儿吧,怪冷的,别揉雪团子了。”北堂岑揣着手起身,边峦上前搀扶。她现在越走越稳当了,左腿能着地,也不说疼,恢复得很不错。 “走吧,看看你大爹…不是,你哥哥。看他干什么呢。”瞧见金淙脸上的小表情很微妙地变了一下,北堂岑笑着安慰他,“我说顺嘴了,刚跟你说话,眼里望着斑儿。” “好吧。”金淙答应得有些不乐意,眉梢很灵动地一扬,强调道“我是公子的叔叔哦。” 锡林这一天也没有闲着,昨儿才熬大夜,寅时又跟梅婴去煎岁酒,北堂岑打盹醒过来,看他一个劲儿地犯瞌睡。斑儿和金淙很有精神,与几个年轻侍人在院子里玩雪,边峦原本也困,被斑儿拉出来吹了会儿风,想不清醒都难。 “你去睡会儿不去?吃饭叫你,去套间暖阁躺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北堂岑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来。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棋盘没收拾,斑儿和璋三娘一起长大,出人意料地很会玩双陆,擅长高烈度的对抗。墨马还有五匹没有回厩,白马已然全都被撞下了桌儿,案前他的清漆小马昂首挺胸站着,不知道赢了多少筹码。听说以前成家困难的时候,斑儿跟成璋就用双陆争道,每天赢一百个钱,见好就收,买点吃喝,剩下的抓药。 “嗯。”边峦点头,嘱咐金淙道“扶着点儿家主,还没大好呢。” “我知道。”金淙一个劲儿地点头,手里还捧着一分为二的铜锏和拐杖,睁着眼说瞎话“我最会照顾人了。” 照顾人就免了,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屁股后头。北堂岑在屋里寻摸了一圈,想找点儿什么打发两个孩子,没找到,便让金淙和斑儿自己玩会儿,转身去里屋询问锡林。他拿了梅花笺纸,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写,这一整宿才算是写完拜年的名谒,派人送出去。这会儿刚起,神色昏昏地坐在妆镜前,梅婴正给他描眉。 “锡林,你这儿有什么要敲的没有?”北堂岑站到齐寅身后,抬手捏捏他肩膀。“敲什么?”齐寅不明白她的意思,仰头枕靠着她的小腹,看那样子是还有些迷瞪。“不知道,给金淙和斑儿找点东西敲着玩儿。”北堂岑托住他的下巴,把玩着他形状趁手的颌骨。“有墨锭。”齐寅想了一会儿,问梅婴道“有什么能敲的吗?” “问你有没有要敲的,你说能敲,这屋子里不都能敲?”北堂岑哑然失笑,说“怎么这么铺张?回头给你桌上这点儿瓶瓶罐罐全敲了。” “哦,家主。”梅婴倒是想起来“有灶糖。前院的夫婿们做了送来,一块儿得有拳头那么大。先生说咱们不要,没人吃,给小孩儿分,我打了个包袱,还没拎出去呢。” “那正好。你拿给金淙和斑儿,让他俩帮忙敲敲碎,也别敲得太碎了。回头让斑儿拿出去分,那都是他姨姨姐姐家的孩子,他得跟人熟络熟络。”北堂岑边说,梅婴边笑,披上衣服准备去厨房拿灶糖,叹道“金侧夫可是很想您的,家主,您怎么总跟带孩子似的糊弄他?” “这不是喜欢他嘛,逗他玩儿呢。”北堂岑常爱翻弄锡林桌上的东西,见梅婴走了,便拿起丝绵,在手里卷成圆条,说“我给你画,哪盒是唇脂?” “你这么好雅兴,怎么不跟画苑的人学一学,只在我脸上乱涂,太屈才了。”齐寅在桌上摸了半天,将一只小盒递她。“哪叫乱涂,我涂得挺好的。”北堂岑揭开盖子,端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不满意,问道“你有没有红点的?这个颜色太淡了。” “要那么红干什么?又不上大妆。”齐寅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拿了盒大红春。 “这个挺红的,好看。你平时怎么不用?”北堂岑用丝绵沾了点,没沾上,低头哈一口热气,用食指涂抹化开。 “那什么样子。”齐寅只是笑。他在陛下跟前又不得脸,按诰命的品级给了他朱红的唇脂,他也不敢用。何况娘们用血把唇涂红,不是出征就是祭祀,早先家主挂帅聚金山,巫祝娘娘们在火塘前为她荡晦,用三牲血涂抹她的脸,鲜红颜色如刀锋般顺着前额往下,划过眼皮与鼻梁,顺着嘴唇流淌到下巴,最终滴落在地,火光映着她沉默的双瞳,看得人心惊肉跳。齐寅其实有些忌讳这个,太红的唇色总让他联想到家主与人搏杀。 “别动啊,涂歪了。”北堂岑用丝绵在他唇上轻点,染上颜色再抹开,说“我看见人用那种长长的唇脂,差不多一寸吧?你怎么不用那种?感觉很方便。” “你能看见谁,小莲花么?”齐寅一猜就是,如莲但凡出门,他的侍人就得带镜子跟着,以防他随时要照。那孩子用什么都不奇怪,姬四总会供给他。齐寅抿抿唇,说“这不是怕你不顺手,使得着急么。我用不用还是其次,咱们家这些胭脂水粉,还得看你用不用得惯。” “嘶,挤兑人。”北堂岑被他说得一乐,“不过大姑姐真说要教我丹青,等我会画了,钤上私印,她帮我裱起来。你就偷着乐吧,这会儿我是没成名家,以后有人上门求我的大作,我可就没有功夫往你脸上涂了。” “你涂吧,给你涂,趁你还有功夫。”齐寅哄她,北堂岑便在他脸颊轻轻弹两下,不准他开口。手底下完事儿了,托着他的后颈让他低头,问“怎么样?匀称么?” 薄薄的一层,好像还是个什么花样,齐寅看不出来,“匀称啊,都快晕到人中去了”他笑着用指尖揩抹唇峰,软膏在指尖留下丰盈曝露的红。“这就结束了么?”齐寅转过身,勾住北堂岑的指尖“你的大作,不钤个印了?” “美人面上留恶札,太昏庸。”北堂岑故意不上套,摇头笑道“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刚刚还大作呢,这会儿又恶札了。”齐寅颇为寻味地望着她,起身扶住她的腰。暗室内的烛光影影绰绰,悉数闪过她的脸容——如往常般略微颔首,半敛的长睫中嵌饰着乌玉似的双瞳。 “刚刚还不让乱涂呢,这会儿又要钤印。”北堂岑笑着,在他耳边低声问“这样不行?非得盖个戳儿?”齐寅注视着她的眼风与神情,手掌托住她的肋骨,抚上脊背,低喃着‘正度’。她的肩头随之舒展,唇片轻启,慷慨地与他相拥。齐寅永远都记得在弘涎殿独自面对皇帝时的惊恐与闷窒,他的家世清贵,不堪重负,在明白自身处境的那一刻,往昔所有美好的境遇如梦幻泡影,寸寸坍塌。他难以接受父亲的离世,就像他不肯面对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京师的事实。 “怎么了?” 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他听见正度轻柔的嗓音,和那天一样如梦初醒,似温水漫浸他的心胸。“没有。”齐寅靠得更近,侧过头去,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很小很轻的一个吻,却因为新涂的唇脂而略显稠密。直到她们分开,北堂岑都没有动,齐寅注意到她神色如常,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无些幽微的变化,连一分情欲的愕然都没有,就如同置身事外。 这些涌涨的情潮,热望的嗅触,赤锈与深红铸基的迷梦无论如何贪求都欲壑难平。强烈的感情间总是有些许寸木岑楼的联系,北堂岑想起佳珲方才看她的眼神,经由克制仍然暗流涌动的情绪,近乎于血液喷溅而出的轨道。她暗自琢磨一路,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层层迭迭、紧密交织的遗憾。佳珲透过她注视着龙马,仅存的那只如厄涅一般的青灰色瞳孔俨如惊波逝水。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刻她与佳珲特别能与彼此共情。 “家主?”齐寅不知她为何声色不动,心底有些忐忑,北堂岑忽然回神,仍是亲密地问道“怎么了?”同他耳鬓厮磨,笑着在他前额吻上一吻,说“出去看看斑儿。” 一直以来,齐寅都不大好意思问出那句话。他应了一声,扶着家主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家主没说过爱他,只说很珍惜——并不单单是他,而是现有的一切。可珍惜是什么意思?换了别人,她仍然抱有同样的感情,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齐寅犹疑着,最终还是不敢问,就算家主说爱他又有什么用?她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说到底,人还是不能太贪。齐寅在心里告诫自己,贪心不足,没有好果子吃。 昨晚就一直在较劲,直到现在才将将扳回一局。金淙儿将裹着灶糖的绢帕包袱捶进圆圈里,将斑儿的撞了出去。“我赢了哦,厉不厉害?”金淙笑着将铜锏靠在门廊底下,和斑儿凑上前去看灶糖碎没碎。“我这块儿碎了一点。”斑儿解开包袱皮,捧在手里,递给金淙儿。 “我娘不让我多吃糖,她说我还小,牙会坏的。”金淙有点犹豫,捻了很小的一块。斑儿将糖块嚼得咯吱咯吱直响,笑得很开朗,道“我娘没说。” 瞥见家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梅婴上前搀扶,金淙儿脸上一喜,十分雀跃地迎上前去,献宝道“家主,吃糖。” “半天就敲这么点儿?”北堂岑没伸手,俯身下去,将糖块儿叼住,一仰头含进嘴里。“我们刚刚在槌球玩。”斑儿掏出手帕擦了擦铜锏,问“娘要吗?我不会装。” “不用,喜欢就拿着玩儿吧,娘的拐杖多呢。”北堂岑笑着摇头“一会儿我自己装。” 指尖的触感柔软又湿热,金淙儿在原地很久都没回神,小脸变得粉扑扑的,往北堂岑的跟前倚,腻腻歪歪地不肯挪窝儿。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手上浅红的脂膏,轻轻捻了捻,放到鼻尖轻嗅,问道“家主,你抹唇脂了吗?”他说完才忽然有些反应过来,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正好与齐寅对视。虽然心里已跟明镜儿似的,但金淙还是故意眯一眯眼,做出狐疑的神色捉弄齐先生。 齐寅觉得羞,连忙遮掩,低头用绢帕轻轻擦拭嘴唇,想将色泽往下压。北堂岑笑着瞧他,觉得有意思,遂说“刚跟你哥哥在屋里画画呢。”齐寅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还不及抬起眼帘,北堂岑又道“你哥哥说要钤个印。” 六八、重相逢神多灵迹恤孤儿长冬不枯 子佩家的长女宋实,字守愚,小名鱼儿;次女宋节,字俱生,小名竹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在旁观摩鱼儿和竹子试新衣服,五岁的小姑娘,比世女还小两岁,站在大四方镜前相互系腰带,扣子扣不上便去找雪胎帮忙。反观她家的不移和不争,两个小皮猴子,趴在弟妹宽阔的背脊上不停晃悠,‘妗娘’、‘妗娘’地喊个不停,又笑又叫,舒云和流光在旁护着,紧张得不行。 “幸亏是生了俩,还能分摊一下。要是独苗,不一定皮成什么样子。”姬日妍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己生的,爱得紧,只得出这么个结论。她吐出长气,在胸口拍了拍,赞许地点头道“做得好,妍妍。” “王姎这是成天被姑娘黏着,有点儿疯了。”宋珩抓了把瓜子,与身旁的金老太太议论。“定王殿下年幼时,比世女可顽皮多了。这种程度,不算什么。”金老太太是先帝乳母,见多识广,两位世女根本就不算皮,和她们的娘比起来可差远了。 “谁说不是呢?我在府里天天跟耍杂技一样。这两碗水得端平才行,稍微差一点儿,都是我不规矩。”姬日妍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不过子佩啊,你能不能跟林老提议一下。东观放到十五就可以了,何必到廿五呢?” “廿五是惊蛰,都说卯月启蛰,雷天大壮嘛。林老说育人就像栽培秧苗,春耕大忙时候开始,讨个吉利。”宋珩耐心地解释着,往北堂的方向一扬下巴,“何况岑姐跟世女相处得很好嘛,又不要王姎费心。” 说实话,北堂岑心里是很喜欢姑娘的,多皮也不觉得皮,反正她能带得过来。只不过是因着年轻时耽误了,现在这样的岁数,腿又不好,没必要冒险。虽然平时不怎么想着,但真抱在怀里就不太想放下来。不管多宽宏的娘们,一涉及到孩子,多少就有点小心眼子,因为别人与自己女儿的感情看似更甚一筹而感到吃味儿,这叫嫉妒,乃人情也。所幸近来大姑姐和子佩都有点儿疲于应对家事,也乐得让她陪着玩。鱼儿和竹子并不怎么闹人,岁数还很小,很单纯,下了学回家,和子佩相处的时间多。大姑姐家的两个世女就不一样了,一眼没看住就要上房,野马翻山,平地放炮,把大姑姐烦得滋儿哇乱叫,抱又抱不动,管也管不了,不得不让夫侍们接手。世女随了她们的娘,心思很活泛,她们想见娘,娘找借口推诿,她们就会故意表现出很依赖叔叔的样子,大姑姐每每看见,心里就会不平衡,自己寻摸着就找过去了,百试百灵——这是世女与妗娘之间的秘密,北堂岑答应她们不会往外说。 借刀杀人恐怕是定王府的家传绝学,有时王公子跟娘的夫侍闹了别扭,他的娘不想理,敷衍了事,他怎么都气不过,就会找妹妹告状。两个世女连着几天都过去同人家亲近,一口一个‘叔叔’,腻腻歪歪的,娘找了也不去,问起来就是在叔叔这儿,叔叔这里好,喜欢叔叔。听了这种话,大姑姐岂能不猜忌?她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怎么说朽桂枝头结新兰,不移不争还这么小,从娘那里继承来的力量与智慧就已运用得相当熟练,能把娘耍得团团转。而今就懂得驱虎吞狼,待日后及笄,事君理政,拱卫陛下,该是多么足智多谋的一代贤王。北堂岑想都不敢想,羡慕嘛,又羡慕不来,大姑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不移和不争黏着妗娘,掷沙包,翻羊拐子。这是北方的游戏,姬日妍并不知道具体的规则,反正凸出来的那面叫珍儿,凹进去的叫鬼儿,就拨弄呗。前几天看弟妹和鹞鹰在比,都快翻出花儿了,最后还是输了两头猪。弟妹因此有些受打击,毕竟佳珲比她少三根手指。 “你说得倒是。”姬日妍乐呵一阵,冲宋珩抬了抬眉毛,后者瞥了眼北堂岑,笑着歪了下脑袋。这几天被女儿黏着,姬日妍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嘴也闲,手也痒,很想找个消遣。她到银杏庄来,只有军曹跟着她,身边的仆侍是舒云和流光。金老太太的独女寿儿为洪姱所杀,老太太见不得白家的人,傅相因此留在王府。许含玉也没带着,姬日妍最近看他就烦。 宫宴时候让他见了世女,不移不争同他生疏,不晓得该如何称呼。许含玉还算识相,并不敢相认,但能见到已是她的恩典,玉儿倒不奢求什么,叫叔叔就叫叔叔。世女们在前殿坐不住,说要出去玩一会儿,姬四于是让她们拉着小莲花一道。那孩子正跟其他官眷聊得正开心,不情愿挪窝,顺理成章地推到许含玉身上,姬日妍知道,想着大过年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许含玉欢天喜地陪着世女出去,在濯龙园玩雪,摘梅花,还用树叶上的冰棱捏了小花。 外头的天气到底还是太冷,许含玉也没有个警醒,出了屋就该换绒里的小靴子,带是带了,在白傅相那里,压根儿也没记着。不移不争在外头玩得开心,回正殿往她身边一偎,就有些蔫蔫的,说脚难受。姬日妍替她们将靴子脱下来,小脚捏在掌心里,灼烫得不行,红肿了一大圈,膝盖却冰凉。这一看就是刚才冻着了,进了屋被热气熏蒸,血管舒张,才又麻又痒。她叫宫侍打热水,给世女泡脚,当时人都问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提起了许国姑。少帝盯着她,姬日妍心里扑腾,赶紧找借口说是内宅里没个管事儿的男主人,这个岁数的孩子又贪玩,她整日里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百密一疏。当时尚书右丞占她便宜,说要把自己冠岁的孙男配给她。得亏有这个没正形的老太太,少帝一下就乐了,说‘只怕不止是抬您老人家的孙男,您这辈分不也抬到姥姥家去了?就算四皇姨答应,孤也得拦着’。回府以后,姬日妍再没给许含玉什么好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比不上个娘们会带孩子,还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平白吓人一跳。 鱼儿和竹子安静得多,宋珩虽不像定王那般觉得疲累,但想要她腾出精力来为人分忧,恐怕也是不行。金老太太将自家小辈唤来,准备带着世女和千金们到附近的三圣庙耍子,她的孙媳女正给那里给孩子办百日,唱大戏,如果能沾沾世女和千金的福气,想来日后定会平安喜乐。说着怕几个孩子不肯离开娘,老太太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奶奶带你们放小鞭炮,娘耳聪目明,不爱喧闹,不能尽兴。奶奶没关系,奶奶的耳音沉,不觉得吵。” 世女一听便有些心动,凑到娘的跟前,抱着娘的腿摇晃。鱼儿和小竹子还不是识趣儿的年纪,出去逛逛就开心,爱看戏台上花花绿绿的声色,也无所谓明不明白,有动静就行。姬日妍准备和宋珩去泡温泉,干点儿须得瞒着女儿偷摸干的事,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支开世女,于是满口答应。雪胎牵着鱼儿和小竹子,宋珩微笑着点头,嘱咐女儿们替她给新生儿带个好,给人道喜,这才放几人离开。 “她俩不是一般儿大嘛,不分彼此,跟一个人似的,也没什么姐姐妹妹的分别。”姬日妍笑眯眯地看着侍人收拾东西,对北堂和宋珩低声道“之前一直让我给她俩生个姐姐,我说生不出来。她俩说妗娘个头儿大,能生姐姐。” 北堂岑闻言失笑,摇头道“真是高看我了。当年斑儿才五斤多点,我又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斑儿刚一出生,我就哭了。觉得她们哪怕体量一般,生的也都像个人,可我却生了个猫。”她说着便起身,舒云离她很近,也有眼力见儿,笑吟吟地上前搀扶,将手杖递给她。“干嘛去?”姬日妍一扬下巴“妗娘辛苦了,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妙地低下去,朝前倾身,指尖戳戳北堂岑的腿面,满眼促狭神色,笑道“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大姑姐招待你吃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北堂岑回头打了一眼,今日跟着大姑姐的好像又是兄弟俩,哥哥叫流光,弟弟叫舒云,都是好颜色,巧笑倩兮地跟着,看久了也无趣,同旁人并没有什么区分,不过大姑姐还真是对兄弟情有独钟。“想吃在家也能吃。银杏庄是好景致,我跟着老太太逛逛,踩个点儿,明天正好带锡林他们去玩。”北堂岑看了眼天色,无奈道“何况先前还田的事是我在跟,还没有向陛下禀明近况呢。” “岑姐,此事让我来代劳。”宋珩也随之起身,“倒不必觉得是自己的差事麻烦了旁人,岑姐,你看着就是贵胄的面相,军娘的行事,不妨还是歇着。明日我换身小袄,带闻孟郎一起去,那些庄头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便宜行事。” 子佩说得倒有理。姬日妍点头,提议道“明儿让军曹乔装一下,远远跟着你。弟妹不能去,一眼看出来不是银杏庄的人,猜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隔着二里地,人都开始净水泼街了——那两个妮子要是太闹人,你脸一板就完事儿了,回来我揍。” 似乎最近大家都很爱护她,对她格外照顾。北堂岑笑了笑,很坦然地接受,点头答应。不移不争一直在喊妗娘,几人拱手暂别,侍人扶着北堂岑登上马车,往破山观去。 银杏庄依山傍水,明珠般的碧潭名为烛阴湖。据说此地曾有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遂名破山。北堂岑掀开车帘,不移不争立马凑到窗边,好奇地往外看,你一眼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北堂岑笑着,抓着两个孩子的腰带,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积雪映空,她在朦胧的光线中眯起双眼,看见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山鞍间遍生奇石,自然之精萃,鬼斧神工。名与实霎那间遽然一动,好似有人在她眉心轻点,北堂岑乐出了声,这山果然好破。 松枝上的积雪落地,钟声响在山寺上空,清丽和雅,如圣音清唱。 “妗娘,你看天上也有马车!”碧空如洗,不争指着雪白的云朵,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惊喜。一旁的不移也仰着脸看,不自觉地张着嘴,小腮鼓着圆润的弧度,说“还有小狗。” 北堂岑坐了会儿才下车,拄着手杖往三圣庙里走。银杏庄的侍人兴许是习惯于伺候动作迟缓的金老太太,傍着她另一侧身子,徐行善步,让人感到舒适之余,还有种平静的哀感。不移不争早就跑没了影,体力好的年轻侍人在后边儿追得满头大汗。鱼儿和小竹子听见锣鼓声,仰着头望着雪胎,说想去院子里看戏。“带她们去吧,有事儿叫我。”北堂岑笑着摆手,说“晚上来瞧瞧侯夫婿,他和梅婴,说是都挺想你的。” “是。”雪胎应了一声,微微颔首,道“多谢将军挂怀。” “妗娘,妗娘!”不移和不争捧着一簇迎春花从后院跑来,争相送她,直抵在她的胸口。“世女和王姎小时候一模一样。”金老太太慈祥地望着,北堂岑俯身接过花束,将世女搂在怀中,青黄的花瓣上已有细微的折痕,澄澈的花香昭彻如玉之在璞。“林老帝师也曾说过,大姑姐幼时很可爱,和现在是两个样子。”北堂岑笑着调侃“真是大人虎变。” 两个世女终于跑累了,怕她们着凉,北堂岑让侍人为其套上小袄,毛绒绒、热腾腾两个粉团子,伸出手要人抱。北堂岑想独自逛逛,金老太太便陪着世女去后院找宋府千金。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旃檀香,偌大的宝殿空空荡荡,北堂岑听见后院满堂欢声,巫祝娘娘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编竹筐,将竹篾排列整齐,按照压一挑一的顺序编成一张正方形的席面。 诸事应结尽结,北堂岑终于有回头的时间,数清身上的每一道疤,尽可能地多吃多睡,心情愉悦,使自己康复。她从前想不到愈合是比受伤更痛的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还记得娘和边老将军的教诲:人言道慈不掌兵,但哪怕满手血腥,在离战火远如天壤的净土,也应当重新培育一颗向死而生的草木之心。 周遭喧闹,欢声笑语,儿怜兽扰,时而响起一声炮仗,北堂岑对此恍若无闻。她手捻线香,第一次站在神龛前,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吹起三位母神的天冠。灰烬成团落在她的鞋面,被微风吹去。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以启齿,然而并没有,她将手举过额前,躬身参拜,随后将线香插进香炉,低喃道“娘,边姨。岁岁平安。” 余光影影绰绰,金家的晚辈忌惮大将军的威严,又见她脸容肃穆,神情庄重,恐怕她不似传闻中那样平易近人,并不敢贸然上前。巫祝娘娘将竹席泡进水里揉了揉,用柔韧的藤条收口,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又取来布帛,揉搓成圆条,编成麻花形,固定在竹筐上,作为背带。侍人端来茶盏,捧给北堂岑,怕她不认识,特意介绍道“龙须茶可以清肺降燥,清肝明目,老家主素来喜爱,请将军一尝。” 澄清的琥珀色汤水,北堂岑啜饮一口便搁回文盘,感到思维失衡,问道“这不是玉米须子水么?”就算叫翡翠白玉,大白菜也还是大白菜,多风雅的名字都盖不住玉米须子那股甜不甜、淡不淡的味儿。她将茶杯盖上,问“没放黄冰糖么?” 从前在边家宅,她就不太爱喝玉米须子水,可是卫所常常熬煮,说是平肝利胆,对身体好,让娘们当药喝,能预防骨节湿寒。如果放点糖,也不需要多,两块儿就行,口感会略好些。“将军喝过这个吗?仆还以为这是破山观的特产。”侍人有些意外,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多嘴。北堂岑瞧他脸上神情谨小慎微,出于安抚的意图,笑着解释道“从前戍边,总喝玉米须子水,说是还能养嗓子。” 难怪三位娘来银杏庄这几天,人人都抢着服侍将军。她和别的娘们不一样,分明是威武不移的大司马,平日里言行举止却如此温柔。侍人垂着脸,眼中很有些羞赧的神情,“将军真是见多识广。”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烧,怕被瞧出来,遂连忙道“仆去东厢问问有没有黄冰糖,叫他们沏一盏新的来。” 放了黄冰糖,她也不爱喝,离开平州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躲不过药膳的追缉?北堂岑总觉得,玉米须子水就跟平日里锡林捣鼓的那些汤饮差不多。党参、枸杞、黄芪、莲子心,什么东西都往茶壶里放,泡出来味道怪怪,倒给她喝。有段时间她甚至还在饭桌上看见药材,冒着热气的白砂锅端上来,锡林说是鸽子汤,给她盛了一碗。没有往常她爱吃的山药、火腿一类的配菜,碗里是沙参、白芷和虫草。 他们似乎总是热衷于食补,希望她保重身体,没事儿养养生。虫草鸽子汤是这样,玉米须子水也是。北堂岑记得自己偶感风寒,鼻子不通气儿,憋得难受极了。他将紫苏和陈皮晒干,新鲜生姜切丝,一起熬煮,把碗搁在她鼻子底下,让她闻闻蒸汽,然后趁热喝。 他小小年纪,对于草药恐怕真的有些天才。当年他姐姐寒积便秘,喉痹痰阻,医娘开的药太温和,根本吃不好。他调脸儿给他姐姐下巴豆,与炮附子、吴茱萸和芫花同用。‘尽管医书上都说,巴、黄,峻利之最者,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但是药需要人气运行,否则入腹如藏匿,安然不动。’他清点着桌上的大戟,侃侃而谈‘药得对症,没错,但吃下去能否痊愈,要看肌体神气是否衰败。我姐姐悍勇强实,性格亦峻利,人家吃着是虎狼药,她吃着刚好。但你就不能像她那么吃,罗生姐姐,你的性味平和中正,给你开方子不容易,好在你不常生病。’ 那天,院中大雪盈尺,城外夕阳满山。北堂岑跟着他去院子里分拣人参,他说好参能振动中气而无刚燥之弊。北方的参力量雌厚,少偏于柔韧。东南方的雄秽之气烈,嫌于阳刚。他的岁数还那么小,北堂岑讶于他对家学的精通。 命运沉重无常,闪烁不堪。直到很多年以后,北堂岑才忽然意识到,那些美好得千般不实、万种虚嚣的回忆中,有母辈为她们所预备的真实的力量。她走到山门前,远远望着银杏庄的方向,灯笼的幽红如火星吹过水面。这千年的铁门槛,实在迈不过去,不过她总不至于乍一爬出修罗场,就又跑去学枯禅吧?庄稼人秤猪还能找个平衡呢。 “——罗生姐姐?” 那颤抖直至虚浮的哭腔传入耳畔,余光瞥见东厢的小门被推开,进入院落的是个居士打扮的男善信。对襟忏衣长及小腿,袖长随身,棉绸质地,无有图案,头戴玄色包巾,露出前额。他穿过天井而来,柏台从凄凄霜气中展露,小鹿绕过云山,北堂岑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将他辨认出来。 “小花?” “罗生姐姐。”花奉的眼框微微泛红,蹙眉而笑,“听人说,贵客要往玉米须子水里加黄冰糖。我心惊肉跳,觉得一定是罗生姐姐。” “人轻还活着,这么多年都与我在一起。击退西夷后,她便改了字,叫节序了。”北堂岑迎他到廊檐之下“京师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她们不用玉米须子煮水。我很多年没见过这东西,刚刚我一直在想你。” 边老将军的同僚膝下有姐弟两个。姐姐花忠,花人轻;弟弟花奉,花贞一。陷陈营募军时,花家姊弟分别是十五和十一,岁数还太小。花忠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嚷嚷,说她都叫人轻了,干戈乖前志,身自向人轻,最次的结局不过以死明志,就让她从军吧。哪怕她叫嚷得再凶,年龄放在这里,不够大就是不够大。纠缠了半天,最终也还是无果,人让她及笄了再来。那天她们彼此之间认真告别,像劫后余生般有说有笑。北堂岑还记得花忠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好好干,多立功,回头等我和贞一到了岁数,就来找你。以后咱们过,我娘生前总夸你,她还希望贞一能跟你呢,正好我们和边峦哥哥也都认识。’ 再次见到花忠时,她已是一个人了。当时她不愿提起贞一,北堂岑也就没有追问。其实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就像失去乖乖儿、失去边峦那样,花忠被永不停息的洪流裹挟着,被推往与血亲相反的方向,贞一的指尖从她掌心中缓缓抽离,如同不绝如缕的呜咽。 巫祝娘娘冲花奉笑了一下,走到小门前,从他怀中接过熟睡的幼儿,放进竹筐里,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花奉搀扶着北堂岑坐下,问道“罗生姐姐,你的腿怎么了?受伤了么?” “没有,早先用柳木接骨,动了刀,快长好了。”北堂岑摇头,仔细地将他脸容打量,笑着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颊,说“后来你姐姐如愿进了陷陈营,她现在是我府上仓曹。几年里,她的形容大改,不似从前,回头你见了她,不要害怕。” “她还活着,我就已很开心了。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害怕。”花奉笑了一下,眼中泪光涟涟。 “你姐姐一直在找你。听说你辗转流离,到了永州的地界,被人带走了。她打听不出那人的底细与行踪,只盼着带走你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不是那样的,罗生姐姐。当时我姐姐怕我受到伤害,剃了我的头发,还在我脸上涂泥巴,看着都没个人模样儿了。带走我的是一位卢大人,当时她是县尉,行事低调,为人端正。并没有人对我动那样的心思。”花奉着急解释,忐忑不安地觑窥北堂岑的脸色,接着道“她的小儿多病难保,大人为我取名卢上客,让我代替小公子到娘娘们跟前修行,给小公子做替身。那时我的处境艰难,我也不会别的,只略懂些草药,男孩儿家家的,又独自在异乡…我不是、我知道我对不起娘…” “怎么会呢。”北堂岑低头瞧他,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你娘晓得你能随机应变,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知道多开心。卢大人我知道,官拜法司侍娘,听闻她曾有一男,然而早夭,尚未成人就死去了。” “嗯。”花奉点头“大人说见了我伤心,又不能不管我,恐怕我受人欺辱,所以将我带来这里。破山寺收养了一些弃婴和孤儿,需要人手。” 阳光逐渐委顿下去,山的另一端阴影沉沉,愈发浓郁,金黄色的晚风摇曳在他的衣摆。簌簌晃动的草尖在他手边犹如幡旗,微小的生灵奋勇争先,顺着他的衣袖爬上肩头。“罗生姐姐怎么只问我,都不说说自己呢?”花奉眼中泪光涟涟,心疼道“卧床养伤很让姐姐疲惫吧?好在是快长好了,算是熬出来了。姐姐你总是这样,难受也不表现出来,现在又不在战场上,分明可以和我姐姐说的。”北堂岑微笑着,没有说话,抬手抚过他白玉似的颈项,摘去一只蚂蚁。 男子的障重,戒条亦多。杀盗淫妄酒,皆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形消魂魄惊。花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随即便有些僵住了,深刻的遗憾爬上后背,叫人头颈刺痛,而他对此着实无能为力,直到骤然响起的哭声令他魂魄惊悸。“对不起,姐姐。”花奉慌忙起身,走到小门边,弯身将那幼儿抱进怀里,背对着北堂岑,不停地轻拍、安抚着。 “这个孩子怎么了?” “她更小的时候,右小腿被重物碾断,母父将她丢在山门前。”花奉知道这个孩子是哄不好的,得等她哭累后自己睡去。她既爬不远,也不会走,长久地被困囿在原地,痛苦得只能嚎哭,“她前脚掌和脚趾的骨头都碎了,小腿皮肉撕脱,看着完整,但实际上已经全部脱套了。她还太小,根本没的治,我只能将她的腿从膝盖处截断,连髌骨一起摘除。” 夕光穿过雪影绰绰的松林,投在北堂岑的手心。小蚂蚁爬下她的指尖,迅速地消失在土砾与碎石中。 “当时她才七八个月,我还以为她活不了了…对不起啊,罗生姐姐。这孩子就是这样,她只要醒了,就会一直哭的。也被领走过几回,但后来还是因为太磨人,就又送回来了。我先回东厢——”阴影浓烈地印上花奉的脊背,浮动的暖香中,北堂岑戳了戳幼儿柔嫩的掌心。 那五指于是收拢,皮肤透着粉,攥住她的两个指节,凸起的拳峰轮廓精致,像包裹着小巧的神像的龛。花奉清晰地感觉到一枚水珠的坠落,随即无形的、广阔而深邃的涟漪以她们所接触的双手为圆心,朝向周围缓慢地荡漾开。“罗生姐姐…”她们离得太近了,嘴唇几乎要碰到姐姐的脖颈。她的眉骨与瞳子在黄昏的映衬下飞光掠影,幼儿的哭声在她侧颜的轮廓中百转千回,渐渐止息,变得不再刺目。花奉看见她眼下的阴影逐渐被柔情消去了。 六九、因缘相见北堂乞养市爱希宠齐寅抱儿 从破山观领走弃婴得向三圣的座下乞养,比领走男善信可复杂多了。齐寅靠着大座喝茶,望着屋外的天色。仓曹代三法司的卢大人在破山观供奉了两枚度牒,将花贞一领下山,第一件事并不是回大将军府,反而是来拜见他。那时齐寅就明白,花奉日后是要过得门来,给家主做侧室的。 大房不算,诸侯三夫八侍,此事本也没什么。齐寅心情低落,因为家主没有提前和他商量,昨天晚上,几个娘们之间就都说好了,连他表姐都知情,偏偏他不晓得。而且家主从来都没有主动说过喜欢谁,要抬谁之类的,花奉还是第一个。家主提起他时,总无意识地使用着十分亲密的口吻。虽说家和万事兴,但还是那句话,家主往东就不能往西。夫侍们之间本也没有什么矛盾,只因家主的疼爱需要争取。 齐寅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很不好,花贞一生性敏锐,对家主的观察细致入微,阔别那么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家主近来疲沓。几乎是下意识的,齐寅对花奉充满了敌对的情绪,有这个人在,他会被衬托成家主不喜欢的样子:端静恪慎,克修夫道,贵胄家里古井无波的大房。 除了花奉以外,边峦的膝下有小鹄公子,他曾独自抚养公子一年之久,还把公子全须全尾地带出托温,府中最会带孩子的恐怕就是他了。平时倒瞧不出来家主对他有多眷爱,但前些时候,家主卧床不起,只肯让边家子留在身边,齐寅前去探望时,见家主环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怀中,身上盖着栽绒毯,睡得很安稳。 ——还有金淙。若不是表姐阅男无数,一眼瞧出端倪,他还只当淙儿是小孩儿。当时表姐很笃定地说‘银杏庄的男眷又不呆,他大姨奶奶在宫里那么多年,他能是傻子么?因着弟妹嫌他小,他争了也是白争,干脆就撒开玩儿,成天和小鹄结伴,流连在你和边家子那里。人不是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你以为他就光撒欢儿,有关弟妹的事儿他不打听的么?时间也不要长,再过个一年吧,待他脸上的稚气都褪去了,你就等着瞧吧。’ 瞧什么?瞧他长大后出落得如何洮洮清便,依依动人么?齐寅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实在不大能说得上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金淙儿生得明艳,和梅婴一样,都是家主喜欢的那种长相。齐寅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瞧着梅婴发愣。出门之前,家主嘱咐了边峦,把屋里收拾收拾,腾一片地方出来。边峦靠着床榻安放围屏,梅婴跪在地上铺绒毯,追着他问东问西的,那架势似是要将他抚养婴儿的经验全都偷师过来。 平时表姐就喜欢带着家主出去狎伎,四处乱玩,昨天她和子佩去泡温泉,偏偏就没有把家主带着。在外头吃了就算了,何故要带回来?齐寅心底其实明白,仓曹和弟弟重逢,家主也有了一个合眼缘的女孩儿,想向母神的座下乞养,这叫做双喜临门。但是近来他的心里总有些不安稳,失眠多梦,辗转反侧。许是因着先前的事,他对家主疏于关心,家主看他恐怕也有些倦怠。 齐寅是在初一那天夜里忽然惊觉此事的。他从月亮的银辉中醒来,看见家主仰躺着,呼吸平稳而绵长,手臂袒露在锦衾外,錾金臂环熠熠生辉。她们之间隔得有些远,齐寅凝望着她的侧脸,有些晃神。三五星辰,盈盈常明,齐寅轻手轻脚地放下罗帐。清辉缓缓消减,他朝家主的身边偎近了些,掌心贴住她微凉的手臂,爱惜地摩挲着。他看见家主的眉头蹙起,微末的经络很细微地弹动,那条手臂随即便抽走了,掖进被子里。‘很晚了。’家主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费劲地往起挪了下,又想起不能压着患处,遂将左腿抽出来,架在靠枕上,提起被子将自己裹好,说‘别折腾了’。 齐寅愣了很久,揣摹着家主的语气,半天才反应过来,很想为自己辩解,并不是他要折腾,是月光太亮,可随即他又觉得,家主应该是知道的。昨晚快要安置了,家主忽然说想起来有事儿,要去找边家子。齐寅想挽留,又不大好意思开口,大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实在坐立难安,总疑心家主不会回来,便支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边峦那屋连灯都吹了。 正跑神呢,侍人忽然来禀,说王姎和将军抱着小世女回来了。几乎是前后脚,喧闹声随之响起,来往恭贺声不断。按理来说,他也应当陪着家主去,可齐寅实在没有那个脸面,他不知道破山观的娘娘和香客们会怎么看待他。 在依次递交军籍、黄册、迁授履历,乡贯、户头及三代名衔后,掌孤娘娘终于首肯。契约文书一式两份,北堂岑立下字据,姬日妍给弟妹做了保山。掌孤娘娘须将其中一份保存在三圣座前,银针刺破食指,北堂岑骑跨着封条的边沿画押,签上姓名,加盖金印。走完全部流程,掌孤娘娘这才捧着竹筐出来,将那孩子交到她的怀里,说‘娘给取个名字吧。’ 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这孩子有身障,也不一定是坏事,不是都说人生不能太过圆满嘛,九已是最大的极数,不可能十全十美。北堂岑托着她的两肋,将她从竹筐里抱出来,举过头顶,逆着阳光端详一阵,笑道‘圆满还是要圆满的,不要太满,小满就行。叫北堂全,字小满,怎么样?’ 全不错,既是止惨痛以使病除,又指代纯色的玉。小满也很好,并非不满,而是满得不盈、不损、不滥、不溢,在农时里,小满又是雨润万物,禾苗茁壮的节气。这孩子刚睡醒就被抱出来,张着粉嘟嘟的小嘴巴,不谙世事地瞧着北堂岑,并不像往日里哼哼唧唧地撇嘴哭闹。掌孤娘娘抚摸着她额前多病的青筋,已预见那叶脉似的纹路将在母亲的爱护与照拂之下逐渐隐去。‘小满爱动,喜欢高。’掌孤娘娘收回手,笑道‘娘好高哦,在娘怀里,能看得很远。小满喜欢,对不对?’ 山路崎岖,多少有些颠簸,小满在北堂岑怀里蔫蔫的,想是有些犯困,到了银杏庄都还没有回神。“老太太,你看,是不是像弟妹?我就说她像弟妹。”姬日妍一回来就拉着金老太太的手腕去看小满,她抬起手指尖顺着北堂岑眉骨的轮廓反复描摹,又托起小满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她稀疏的眉毛,说“就这儿,这块儿尤其像,你看是不是。” “咦?王姎这么一说……”金老太太眯着眼看了半天,也伸出手,北堂岑笑着弯下腰,由她在眉骨与山根的位置摸索了半天,将小满举到脸边,与她头并着头,问“像吗?” “是有点儿。不是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的那种,反倒是骨骼的轮廓和走势相近。等再过个一两年,小满的五官长开些,没准儿会更像。” “是吧,我说什么?我说什么!弟妹你脑袋别动,眼睛往上看。”姬日妍说着,随手将自己腰上的玉佩摘了,用流苏逗弄小满,吸引她的视线。小满的眼眶轮廓因此而凸显,线条圆融,柔足任磨,从这个角度看,她简直就像是北堂岑自己在家偷摸儿生的。金老太太看看小满,又看看侯姎,不由得趣地笑起来,说“还真是,哎,别说,还真是,王姎这双眼未免太毒了。” 院内有些风,恐怕冻着孩子,娘们寒暄一会儿,金老太太就催促北堂岑抱着小满回屋。姬日妍说要跟过去瞧瞧,看屋里布置得如何,便也辞别老太太,北堂岑并没有多想,只叫侍人进屋传话,让家人回避一下。刚走到屋门前,梅婴就已迎了出来,想接过孩子,让家主换身衣服,又不太敢。这孩子小,才刚一岁多点儿,万一碰哭了可怎么好?这着实关乎男子的夫德夫功,而且先生还没抱呢。 “锡林,哪呢?”姬日妍边走边脱,大氅随手一抛,见齐寅在隔间里站着,并不出来,干脆扽着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说“你女儿,你接一下。” 昨天晚上,姬日妍就和花忠谈妥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北堂正度的大姑姐,她表弟的膝下空空荡荡,贞一这个孩子就是再得弟妹的喜欢,抬过府门做个侧室也就够了,他养育了半年的女孩子往后是关内侯世女,须得养在侯夫婿那里,他要是不放心,可以过去伺候,把西厢给他睡,让梅婴睡通房。齐寅没怎么抱过孩子,很有些忐忑地望着姬日妍,后者抬起一侧眉毛,叼着牙尖‘啧’一声,把头一歪,那意思显然是‘赶紧的,别磨叽了。’ “锡林,你不要紧张,慢慢来就行。”北堂岑失笑,她这会儿才明白大姑姐的顾虑,是怕她抬了小花以后,锡林愈发地被比下去,本就招不来,再不会带,显得不成体统,这才一定要跟过来,说是看看布置,实是为锡林抢占先机,让他第一个抱孩子。“我给她取名北堂全,字小满。你要是怕失手,可以轻轻握着小满的腿根。”北堂岑将小满递进齐寅的怀里,这孩子并不配合,把脸扭到另一侧,往北堂岑的怀里躲,哼哼唧唧的,眼瞧着就是要哭。 “锡林。”姬日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提点似的捏了捏,话里有话道“抱住了,别松手。” 一直以来,齐寅都希望能有个女儿,把家主的心拴住,而今这孩子就在他的眼前,只可惜是个残疾的。小满懵懂无知,手中抓着姬日妍的玉佩,全然一副无辜的神情,看上去就更可怜,穿着填充鸡鸭羽毛的棉衣棉裤,右边裤管儿打了个结,从家主的臂弯中垂落,随着动势摇晃着。齐寅两手卡在她的肋下,将她从家主的怀里抱出来,小满抗拒地扭了两下脸,嘴一张便哭闹起来,将玉佩扔在地上,朝北堂岑伸出手,‘啊啊’地要娘。 “小满,小满。”齐寅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叫她的名字,说“娘换衣服呢,爹爹抱哦,爹爹抱。” 这完蛋玩意儿。姬日妍头疼地揉着眉心,谁家孩子满月都有他,本家请了老喜公来给夫侍们教学,他和其余男客端着茶盏坐着,聊天也心不在焉,是偷偷学呢。姬日妍还以为他万事俱备,离好爹就差个孩子,谁知道真的让他把姑娘抱到手,就什么也不会了,直愣愣地站着——姬日妍自己虽然也不怎么会,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以前许含玉哄孩子可没他这么轻松,都累得满头大汗,锡林这样云淡风轻,肯定是做得不对。 “锡林,你要蹲一蹲,有点动作。”北堂岑脱去锦袍,还嫌这屋里热,跟姬日妍打了声招呼,便进里屋去换衣服。梅婴捧来大襟的短锦褂,北堂岑低头系腰带,忽而想起什么,走去四方镜前照了一圈,说“这尺头还挺好,是什么的?” “这是团花柿子的织金缎,事事如意,讨个好口彩。”梅婴登时便会意,提议道“公子也有一身,不过是翻毛皮的罩袍。给小世女也裁一套吧?和家主穿一样的。” “嗯…小孩儿身上热,褂子裁个单的就行,再裁个翻毛的马甲。鹞鹰之前给了五张猞狸,就用那个吧,再做两套吊腿。鞋嘛,孩子长得也快,就用棉布做个虎头鞋吧,填点儿棉花。鞋帮要放,裤脚得掖进去——边峦准备小孩儿东西了么?在哪儿呢?领我去看看齐不齐。” 又是马甲,又是吊腿,透窗前的姬日妍听得直乐,果然是有个将军娘,这么小年纪就打扮成个武妇的样子。见表姐还在笑,齐寅实在是有些急了,小满望着家主离开的方向嚎啕大哭,他又是晃又是蹲,怎么都哄不好。“表姐,这怎么办?这么一直哭,也没个要停的意思。”齐寅走到她跟前,前额都有些见了汗,领缘的风毛被小满抓得一簇一簇的。 “什么怎么办?抱住就得了,我看小满在弟妹怀里好得很。哭怕什么的,小孩儿嘛,不痛不痒也会干嚎两嗓子。难道以后弟妹不上朝,不外出了么?”姬日妍收敛了神情,见弟妹到后院去了,索性也懒得装,抱着胳膊数落齐寅道“你也是,能不能争点儿气?别说姐姐不照顾你,死皮赖脸地跟着进来才把弟妹那些夫侍全挤兑走,就为了让你第一个抱孩子。回头要是边家子来抱,他把小满给哄好了——”姬日妍在身上摸,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玩意儿,抬手把齐寅腰间的扇子给摘下来,挡着脸逗小满。她的哭声渐渐止息了,好奇地望着姬日妍,伸手去抓扇骨,姬日妍笑眯眯地拉她小手,说“那弟妹可就真该觉得你不中用了。这女人吧,有孩子和没孩子可不一样,孩子见你就笑,她不一定喜欢你,孩子见你就哭…唉,锡林,咱就这么说吧,你现在很需要这孩子。” “你说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对你不管是关心还是爱重,都变得点到为止,你觉得你们变得疏远了,相处时的气氛总是微妙。”姬日妍合上扇子,敲打着他的肩膀,“当然了,锡林,这有什么奇怪的?若非她养病时候你不殷勤侍候,她还意识不到你原来那么无足轻重呢——习惯了你不在身边,自然显得不亲近,北堂的适应能力又那么强。” 被冷落的时间久了,这两个人只顾着说话,都不关注她,小满眼圈红红,忽而又哭起来,泪珠顺着脸颊流淌,很快就濡湿一大片。齐寅着实被惊了一下,猛然回神,对家主很有些歉疚,这才低声叫着小满的名字,似有些无师自通,一颠一颠地摇晃起来。 “妇夫间的嫌隙,可不是光用语言就能填平的,何况她最近状态不错,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看那架势,是想把年轻时错失的经历补回来。你不觉得她对花奉的好感来得太汹涌么?简直如同燎原的山火一样,怕不是把你那份儿给了人家吧?现如今呢,我们小满,是你唯一一张牌。”姬日妍笑起来,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茶“兰芳卿娘离开前,托我好好照顾你,姐姐我对你是想再尽心也不能了。” 这孩子的分量愈发重起来,齐寅摸了摸小满濡湿的脸颊,用袖子为她擦拭眼泪。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问道“你府上有好颜色的能拨过来么?要年轻的、体力好些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到底也没好意思问是伺候女儿还是伺候娘,不过就凭她个人的喜好来说,能够两者兼顾的明显更带劲一点。北堂岑拿着灵芝吸杯回来,一眼就瞧见大姑姐不知想什么好事,叼着指尖正乐。她莫名其妙地打量一阵,也没发问,只让梅婴将拿来那两床小抱被都铺上,自己走到齐寅跟前,给小满喂水。 说来也是奇怪,这妮子认人得很,锡林抱着她又摇又晃,她也不给个好脸,弟妹只是把水杯塞她嘴里,她立马就不哭了,张着水汪汪的两只眼睛。喝罢了水,梅婴刚将吸杯接走,拿到一边去,小满便又朝北堂岑伸手。 “不抱,不抱。”北堂岑说着,绕到几扇围屏中间,颇有些费力地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开左腿,拍了拍手,说“锡林,你把她搁地上,我看看她能不能爬。” 这么大的孩子,若是健全,都能走得很稳当了。齐寅弯下身,把小满轻轻搁在褥垫上,活动了两下酸痛的肩胛,觉得胳膊沉重异常。他侧身偎坐在地,理了理衣摆,姬日妍也走到切近,趴在围屏边上瞧着。小满在地上坐了会儿,见北堂岑只是伸手,根本没有要过来抱她的意思,便将身体前倾,试探着抬屁股,想往前挪。 “小满这是想站起来走啊,怎么不会爬呢?”姬日妍说着便上前,打横将小满给提起来,半跪在地上托住了她的胸肋,指着北堂岑道“娘呢?娘是不是在那儿?咱们去找娘,好不好?”小满仰着脸眨巴眼睛,忽而两只手抓着绒毯,曲着左腿在空中前后摆动起来,右侧仅剩的大腿也跟着一蹬一蹬的。她被姬日妍拎着往前,腿根本碰不到地面,“小满的动作好像还挺标准的。”这孩子可爱得不得了,感觉自己离娘越来越近,便又笑又叫,眼睛都眯起来了。齐寅在侧面瞧着,叫梅婴也过来看,说“表姐,你把小满放下,让她自己试试。” 姬日妍撩起眼皮望一望北堂,见她点头,便将小满给放下。她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四肢触地,看那架势是要往前。姬日妍松开手,小满果然手脚并用地蹭了几步,爬着爬着,身子就往左歪,曲着腿坐在了原地。北堂岑喊她,冲她拍手,小满撑着褥垫挪了挪,忽然躺下,连续打了五六个翻滚,手一伸便抱住了北堂岑的膝盖,咯咯直乐。 “你这姑娘聪明得很呢。”姬日妍趴在围屏边上,抓着小满的脚踝轻轻晃了晃,说“咱们会打滚儿,是不是?咱们不用爬,滚着走比爬着走快多了。” “看着像是腿疼,她总往左歪。”北堂岑将小满抱起来,这孩子的下肢绵软无力,不大能自己立住。齐寅见状,赶紧将鞋脱了,走到家主的跟前跪坐下来,托住了小满。北堂岑将她的小腰带解下,梅婴赶紧检查了一遍门窗,见都掩好了,不会有风,这才安心回来。半年多的时间,小满的创口已经长好了,愈合得不算平整,凸起的淡粉色疤痕绕着膝盖,呈现缺月似的半圆,与粗糙的衣料摩擦而微微红肿发热。姬日妍很见不得这场面,干脆利落地拧身背过去,皱眉道“这是长好了是没长好?我不敢看。” “之前小花说他检查过,按压患处,小满没什么反应,是长好了。她不爬,可能是因为皮肤磨得疼。”北堂岑抱着小满,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手掌顺着她的大腿捋下来,说“爬还是要爬的,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日后若是不及时纠正,她左右腿的差别会越来越大。以前在营里,见过那断胳膊断腿的也多,都是寻常。医娘说要尽量活动,不然血肉会逐渐萎靡,筋骨枯竭、皱缩,不自觉地抽搐,无法自控。那种情况,就算是穿戴了义肢,也无济于事。” “家主,现在是冬天,天气凉。若是用锦缎给小满做个像鞋似的布口袋,填上棉花,将膝盖给套上,可能会好一点。”齐寅恐怕小满冻着,用褥垫将她的腿盖上,心疼地摸摸她小脸。这听上去可行,北堂岑点头,梅婴便找料子去了,就像做骆驼蹄鞋似的呗,他明白什么意思,齐寅有些不放心,就也跟过去看。这毕竟还是弟妹的屋子,姬日妍也不好叨扰太久,小满靠着娘,身子渐渐有些歪斜,像是犯困,北堂岑支起右腿,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在她背上拍。 表姐离开以后,外屋便静悄悄的。齐寅做了会儿针线,觉得有些不安稳,小满方才还哭得那么大声儿,怎么这会儿就没动静?他绕出内室,隔着透窗端详好一阵,脸上忽然浮现出笑意,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对梅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他也过来看:或许是山路颠簸,折腾累了,家主一手抚着小满的后背,另一手托着腮,哄着哄着孩子,把自己给哄睡着了。小满睁着眼,侧着脸趴在她宽阔的胸襟前,不大点的身体被她的呼吸承托着起伏,安静地含吮着拇指。 七十、烛阴湖青鱼犯竿破山观夫侍进呈 “日子定在廿二,唉,我实在愁啊。差不多过完正月十五,元卿就该回了,她能顶你。你收拾东西,为陛下参乘,回头班师,我坐车右,你且纵马,尽快返京。你要是想去探望苏将军,禀过陛下,赶在二月二十之前回来就行,还有武举的卷子要你看呢,别忘记了。” 直到姬日妍把话说完,北堂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陛下与萨拉安追血白马盟誓的日子,届时王公子就要跟着萨贺麟珊蛮出关了。“大姑姐,你不跟我们去么?散散心。”北堂岑颇为忧虑地望着她,莲儿那孩子很得母亲的青眼,当年大姑姐给他改名巳莲,说是音同四怜,是姬四喜欢的宝宝。 创建使者校尉的草案还没有敲定,与九夷互市也仅仅还是纸上谈兵,姬日妍根本就没工夫散心。货物专卖需得有个统一的定价,九夷中只有最富裕的乌塞使用楮币,其她藩国城邦市场上的硬通货还是金银。交易得在官府的监管与主持之下进行才行,诸如食盐、茶叶、草药、香料之类的大宗商品理应沿袭专卖制,杜绝私贩。只不过为了扩大贸易范围,姬日妍私下向少帝提议试行交引制度:商人向有司衙门缴纳费用,这笔费用既包含物价,也包含税费,由官府为商人派发相应价值的交引票据,有了票据才能提货——不过她对此有相当的忧虑,这类交引凭证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难保不会有人低价囤积,高价抛售,从中牟取暴利,她实在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故而又奏请圣裁,与三法司少卿、典狱卿娘、度支中大妇和御史台中丞一同修订律例。律法篇目有次序,一盗、二贼、三囚、四捕、五杂、六具,她准备从《杂》中将有关交易行商的章节摘出来,裨补阙漏,添在末卷,单列为《财帛委输》一章。 所谓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姬日妍正儿八经是关心民生。不过她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说到底她靠官府的正经生意揩油,雁过拔毛,锦上添花,并不准备像那些商人一样时刻盯着风向,如蚁附膻地逐利,指靠着投机倒把过活,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应该是去不成江南了。弟妹啊弟妹,二三月份北边儿青黄不接,南方好吃的多,你多吃点儿,补补,啊。”姬日妍痛惜地摇头,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了拍,这实在关乎到她下半辈子能不能无功受禄、白吃白喝地颐养天年,她丝毫不敢懒怠。 “唉,大姑姐,也不要太伤心了。悫王殿下持天女符节,四方游历,她可以常去探望王公子。”北堂岑说罢,姬日妍难得迟疑,“哦,我也不是…” 不是为着小莲花。 看着弟妹诚恳的脸色,姬日妍实在难以启齿,将剩下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顺水推舟地长吁短叹、无病呻吟了好一阵子。 “王姎。”始终沉默的宋珩终于按耐不住,用脚将马灯往水面推了些,开口道“鱼都要被你吓跑了。” “这大冬天的,哪有鱼给咱们钓。不过子佩,你要是喜欢,怎么不自己弄片鱼塘?想什么时候钓什么时候钓。”姬日妍窝进交椅中,舒云递上热腾腾一杯乳茶,她捧在手里小口啜饮,哈出一口热气,道“弟妹,你说是吧?” “但破山观的娘娘们不是说鱼会逐光嘛,白天可能都在烛阴湖的深处,但是晚上见了光,兴许会游上来。”交椅对于北堂岑来说有些太矮,她抱着膝盖,托着腮帮子,叹气道“斑儿怎么长大,我给错过了,没看见。等小满像斑儿这么大,我都快耳顺之年了。说真的,还是子佩好啊,年轻,鱼儿和竹子冠岁时,子佩也才四十二。” “等世女成年,那我不也才四十九吗?离老都还差一岁。”姬日妍算算日子,豁然地拍拍北堂岑的手背“你得了吧,活过一百岁的少,八九十还是能努努力的。六十也不算大,你看老苏桓,她十年前就嚷嚷自己要死了,这不是活到现在吗?还有林老…” “王姎,岑姐。”宋珩忽然出声。 “等一下,子佩,我安慰你岑姐呢。她的岁数大了,虚得很。”姬日妍抬了下手,接着道“这人都说活七十就是古来稀了,你看林老,我的天娘,这几年虽然是不大能管事儿了,有时也犯糊涂,得女儿们从旁提点着,但好在是把权重七七八八地分下去了,各地学堂掐尖儿地挑,收了三十嗣女,送入藻彤庭。你真是没看见,太宰承嗣是一水儿的少年娘,素褂金鹿补,白马过长街,各地上任,任期一年。这不前两天刚回来面圣嘛,引动万人空巷地看呐,那大公子小夫婿的,别被迷个好歹的。” 这听上去倒像是羡慕人家,或是怀念自己年轻时候了。不过大姑姐二十啷当时,人不也争相看她嘛,都是这样,一茬儿一茬儿。“英雌也是会老的嘛,半辈子风雨飘摇,没有个善终怎么行?”北堂岑笑道“当年林老看咱们,就像咱们现在看她们。以后还有的感慨呢,等平凉郡公的女儿功成业就,从肃国回来,人免不了要称她为大司马承嗣,那时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我。” 往昔位于战场垓心的少年娘慢慢变成旁观者,激烈的悲喜不再主导她们的人生,湖面总是会归于平静的。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年轻,新的浪潮翻涌、止息,循环往复。在经历无数波折之后,弟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宁与幸福,那也不过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娱夫弄女、村酒野蔬。淡然而坦荡地接受衰迟和死亡,就像回家一样,不再感到抵触。“北堂正度。”姬日妍呢喃着她的名字笑起来,在她的肩头轻拍。二十一岁那年裂土封侯的北堂正度,早在十七岁就已杀人如麻。战火纷飞、穷饿侵逼,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血雨淋湿诸神面。她是抵挡兵厄的功臣之一,会有人想起她的。 “王姎,岑姐,您二位都不要再虚了。五十才开始显老,差得远呢。”宋珩的交椅极缓慢地往前滑动,毛竹钓竿笔直地朝向湖面的方向,“这不像我在钓鱼嘛”,她双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子还不停地往前出溜,口吻倒是很平静“怎么像鱼钓上我了?” “真有鱼啊?这大夜里的。你拉呀。”姬日妍感叹了一句,几秒沉默之后,她与北堂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什么,二人慌忙起身去拽宋子佩。北堂岑坐着重心太矮,腿又不灵便,第一下没能起来。交椅不堪重负,‘吱呀’一声,她又猛地往下一沉,攥紧了两侧扶手,急得直骂爹。姬日妍连茶杯都扔了,从宋珩手里夺过钓竿就往右后方拉扯,这才没让她被鱼钓走。 鱼的力气不小,尤其是做困兽斗,力量最多能赶上体重的十倍,最少也有六倍,这鱼要有三十斤,挣扎起来起码得是个北堂正度。宋珩差不多只有半个岑姐那么沉,这种生死角力的事她干不来,遂起身站到一边去,提了马灯往湖面照。姬日妍额头上的青筋直崩,手臂把住了钓竿,舒云想上前帮忙,又实在在乎仪容,顾头顾不上脚,顾脚顾不上头,急得团团转,也没出多少力。鱼身逐渐露出水面,翻滚间掀起极大的浪花,北堂岑这会儿可算是站起来了,拔出随身的短刀在鱼竿上砍了两下,‘啪’一声掰断,握在手里掂了掂,姬四几乎是从牙尖里把话挤出来的,“弟妹你行了没?赶紧、赶紧!” ——话音刚落,只听耳畔尖啸,风声锐利,直捣耳膜。削尖的竿身刺入水面,其力道之大,着实惊人。姬日妍本以为弟妹这几年修身养性,不事杀生,谁知她宝刀未老,风头不减当年。水下的巨力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便消散了,姬日妍将钓竿扔在地上,一身轻松地拍了拍手,被竹竿贯穿的青鱼如同溺毙的浮尸缓慢显露,肚皮朝上,已无挣扎。 “子佩你的手没事儿吧?”姬日妍拍拍舒云,示意他将死鱼拉上来,眯着眼打量半晌,说“这鱼恐怕真的得有快三十斤。”随即扶着北堂岑的胳膊感慨道“一竿子从当间儿扎下去,鱼腩最精华的那五两肉应该是没了。”说着,摸到她胳膊底下垂散的布料,是发力过于迅猛,给挣破了。姬日妍一低头,乐着扭过头,对宋子佩道“瞧瞧,你岑姐还搭件儿衣服。” “鱼口脱险,实在多谢岑姐。”宋珩有时见野渡烟重,春潮带雨,也喜好扁舟横卧,在苇草中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她是个病弱的文人,追求的只是点意境,喝点小酒,煮点香茶,船系在河岸边的石台上根本不解开,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这辈子头回碰上这么大个鱼,没反应过来,迟迟不肯松手,差点被扽水里去,得亏是没有贸然起身,否则失去平衡,泥地上摔个大马趴。“没什么谢的。咱们子佩还挺厉害,闷声不吭,给家里添个菜。”北堂岑想给舒云搭把手,刚往前一步就觉得身上窜风,低头一看,除了胳膊底下,锦袍的后腰也在起身时被交椅的断面勾住,扯了道极长的口子。 “这破椅子。”北堂岑不由失笑,踢了一脚交椅的残骸,藤编的椅面让她给坐塌了,连着扶手都拽断,她刚刚陷在里头,大胯被卡住,怎么都起不来。三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宋珩的衣摆、裤腿和鞋面上都是淤泥,姬日妍自己把乳茶泼了一身,黏腻腻的,还有股子膻味。这还玩儿什么?回破山观收拾干净都后半夜了。 今晚没有月亮,山路还是挺黑的。宋珩提着马灯为岑姐照明,舒云用披风裹着大青鱼,傍在姬日妍身边慢慢走。 裸、鳞、毛、羽、昆皆被同一位母亲哺育,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其重量绝非等而下之。到了破山观,就得遵循庙里的清规戒律,巫祝娘娘处理肉食的流程比俗世复杂得多,内脏和鳞片埋入土壤,头尾连着脊椎明日一早得沉入烛阴湖底。这么拆解下来,还剩十七八斤鱼肉,宋珩钓到的大青鱼,北堂和姬四都让她做主分配。“我幼时在三圣庙暂居过一段时间,知道孩子们的生活清苦,这些肉分分也不多,留着孩子们打牙祭。”宋珩笑着望了望掌孤娘娘,难得有些羞赧,道“两位姐姐都让我做主,我就借花献神了。” 月上梢头,几人正欲告别,各自回房,掌孤娘娘忽然道“北堂将军,留步。” “娘娘?” “是这样,将军。青鱼的枕骨上有一块石,其色橙黄,其形似心,质地如琥珀,名为鱼惊石,驱凶辟邪,纳福纳禄,可防止小儿惊厥。”掌孤娘娘将一把铜剪递过去,道“烦请将军帮我把鱼头沿着胸鳍大关节剪开。” 北堂岑没怎么见过青鱼,自然也没见过鱼惊石,但杀生屠宰确是她所擅长。刀刃简断直截地破开咽颅,舌与腮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森然的冷红,北堂岑两手掰开颌弓,使鱼头内部的结构暴露,充盈的血水顺着她的大鱼际流向神门。掌孤娘娘实际上很有些害怕面对新鲜的血肉,犹豫再三,才用银勺磕磕绊绊地从枕骨处撬下直径半乍的扁圆角质,明显地松了口气,“鱼惊石不可卒得,需要阴干半月,使其质地坚硬,腥味消散,然后上油保养,抛光打磨。之后我会派人送往将军的府上,还望将军惠存。” 直到这会儿,北堂岑才意识到掌孤娘娘是要将鱼惊石送给小满,不由笑道“多谢娘娘垂爱。” 在木桶里简单涮了涮手,北堂岑这才回了厢房,新来的两个小侍子在西开间的通房里做针线,守着熟睡的小满,北堂岑挑开珠帘瞥了一眼,拧身往内室去了。齐寅穿着单衣,垂头坐在妆镜前,长发揽在一侧,梅婴正给他揉肩膀。两人低声说着闲话,北堂岑从外头进来,破衣烂衫的,惹得梅婴好一阵笑,“家主,您不是和王姎她们钓鱼去了嘛,怎么搞成这样子?您和鱼搏斗了?” 齐寅扭头去看,只见家主背着襻膊,袖子撸至手肘,腋下的布料被扯裂,后腰的位置也勾丝,絮絮糟糟一团。“不提了,和鱼没搏斗,跟椅子差点儿干起来。”北堂岑闻闻手指,皱眉道“我刚拆了鱼头,有味儿,给我洗洗。” “梅婴,快打热水给洗,我那儿有澡豆。”齐寅没起身,只是比划,指着自己的妆奁。北堂岑走到齐寅身后,用手腕蹭蹭他脸颊,问“怎么,累了?” 原本就不能生,只是带一下,还拿乔作态地装出一副辛苦样子,简直就不成个体统。齐寅意识到这点,立马将自己从倦怠的状态中调整过来,回身望着北堂岑,笑道“没有啊,就是有些不习惯,平时家里少有热闹。别看咱们姑娘少半条腿,有劲儿呢。也就公子能抱她坐会儿,公子的眉眼像你,小满瞧不出来。” 也是,锡林向来喜欢安静。北堂岑坐在床边,脱了衣服,袒着上身。梅婴打来热水,她搓了澡豆洗洗涮涮的,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半天。好像是没味儿了,又让梅婴闻,问“还有没有?”梅婴摇头,取来润肤的脂膏为她涂抹。 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北堂岑掸掸衣摆起身,看那架势是又要去别的地儿歇着。齐寅给梅婴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掩上了隔间的门,两手背在后头,调笑着问道“家主这是往哪儿去?夜深了,这么整整齐齐,不为着正经事儿。” 烛火昏黄,梅婴穿得单薄,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勾着她的指尖,将她往榻上引。北堂岑揿住了梅婴的腰,不经意地摩挲着,望着齐寅解释道“这不是怕你的心境没有平复嘛。” “所以你前天有事儿和边家子说,进了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连灯都吹了?”齐寅依傍着北堂坐下,揽住她的双肩,梅婴偎坐在地,替她脱靴,将吊腿也一并拆解挂上。这是再想走也不能了,北堂岑顺从地枕着齐寅的胸怀,也不说话,只是笑,抬手摸他的脸,问“今天怎么转了性儿?我先问问清楚,回头我一走,你又不待见梅婴。” “素日里是我处理大将军府的内政,而今又有了世女,往后难保会疏忽你的感受。我就不如梅婴了,他服侍你也惯了,我顾不上你,打发他给你解解乏。”齐寅又怎会直说他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当即也只是将金簪捏在手里,捻动两下,缓缓抽出来。琥珀冠滚落一旁,北堂岑拢了拢长发,探寻的视线顺着梅婴裸露在衣外的皮肤往上,拂过肩颈,落于脸容。烛火昏昏,她的眼风如盛夏的日光般明火执仗,梅婴脸颊透粉,情意绵绵的双眼泛着水泽,唤了声‘家主’,便亲密地贴上来。先生在一旁,他也不敢凑得太近,只在家主的胸脯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齐寅从来就没有真的拿梅婴当他的棣华兄弟来看,娘陪过来的使唤小子而已,说破大天去也是下人。是家主喜欢他,疼他,和他猫鼠同眠,惯得没辙。梅婴又善应对,喜谑浪,很得家主的心。齐寅在人前一贯是不贬损梅婴的,不仅不贬,还得夸他,极力地赞他忠诚、贞烈,一心维护家主,让外人都知道他身上有值得爱的地方。否则人背地里会说,鱼找鱼、虾找虾,关内侯是家生奴婢的出身,她改不了喜欢下人。 “哦,是,锡林现在是慈父了。”北堂岑笑得颇为惬意,屈起手指刮蹭着齐寅形状趁手的下颌。 “什么话。”齐寅面色一红,让她躺在自己腿面上,用拇指根部轻揉着她的神庭,拉按至四神冲,用掌根缓缓揉按着胆经所过之处。齐寅知道自己确有些木讷,对感情也迟钝,加之大房的身份压着他,很多事他想做,却又不能、也不敢做。家主偶尔觉得他有些无趣,也是寻常,总比自降身价要好。不过家主的心底很尊重他,齐寅是知道的,他对家主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作为大房,获得家主的尊重比疼爱更重要,他已经想好要让步了——也没有完全让,他还是会尽力将家主留在他这儿过夜的。 这该是锡林最近才跟雪胎学的,想也知道是子佩那妮子受用,她思虑过度,失眠多梦,有时凌晨醒转,头颅内侧如滚水沸腾,思绪如气泡争先恐后,反复凿打。倒不像子佩,北堂岑自认为是个不怎么爱动脑子的人,不然怎么头发多呢,极厚实的一把。不过偶尔这么摁摁,倒还挺舒服的。 家主应该是受用,脸上逐渐浮现些许困乏的神情,眨眼的频率慢了下来,双眉舒展呈缺月般的弧度。梅婴侧身偎坐在她双腿间,探出舌尖舔吻着她身上的疮疤,吮出细碎的吻痕。那些残存的印记很快便浮起丰盈的绯红,皮肤之下的血肉缠绞得热辣,激起零星的麻痒。北堂岑吐着长气,收紧了双肋,沟壑的轮廓在她上腹浮现得更加清晰,随着心肺的张弛而再度舒展,梅婴抚摸她腿根的刻痕,低头咬一小口,留下略微凹陷的齿痕,随后又讨好似的舔舔。 轻微的酸痛并没有让家主感到不适,反而很有些情动,她似乎喜欢这样。从前齐寅只是挤兑梅婴,说他惑诱家主,无所不至,殆不为耻,对此并没有直观的感受。只要家主受用,梅婴就会去做,光吻她的疤痕还不够,居然还用牙咬,留下转瞬即逝的瘀红。家主的手搭上梅婴肩头,迭指轻叩两下。梅婴会意,随即俯身下去,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听得水潺于溪,音律和谐,不绝如缕,家主的手上施了两分力。齐寅看见梅婴的鼻尖已然抵上了家主的小腹,低垂着长睫,头发挽在一侧,露出水色粼粼的锁骨和雪白的胸膛。他眉头微蹙,像是有些吃痛,眼尾立即濡湿了,唇舌间淌出几声低低的哀吟,叫人脸红。 往常他服侍时,呈现在家主眼底的也是这般画面么?远山似的发际,颤喘的舌尖,梅婴的眼风悱恻,引人入胜,虚柔的喉音实在让人无法对他置之不理。齐寅脸上发烧,他看见家主溺于欲海,俨如被俘获的野鹿,关节与骨骼的形状凸显,臂环如装饰般陷入皮肤,连同肌肉的走向形成充满韵律的山峦。他抚摸着那宽扁的金饰,相互竞逐的鬼怪与踏火焚风的虎神,须得断腕取之的战利品,为她招来灾祸又护她无虞的法具。只有足够壮美的女人才能戴得上臂环,体脂均匀地包裹着肌肉,既不紧箍也不松懈,厚重的金属在她身上轻若无物。 “正度…”齐寅忽而感到些微焦燥,俯身亲吻她的唇,将她炽热的吐息吞下。指尖、指腹、掌心,依次接触正度温热的皮肤,她喘息愈发急促,心脏敲击胸肋,在齐寅的掌心铎铎有声。充盈与满足填入齐寅的心胸,他吻上正度的脖颈,如愿感知到她皮肤下汩汩涌动的血脉。他的正度是个强盛的女人呢,年轻时犹有几分寻衅的张扬。 “锡林。” 喉头充血,气道狭窄,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情欲的哑然。齐寅听见她颈项间的软骨浮动,带出脆嫩的痉挛。尽管此刻是梅婴服侍,但仍然,她念的是他的名字。齐寅感到释怀,那之后又难免几分得意,他甚至从中获取某种奇异而隐秘的快感,某种获胜的侥幸。 颌骨与手掌都酸痛,家主今天兴致格外好。梅婴专心吸吮着那枚充血的赤珠,时而轻轻摁揉,两指挤进湿热的花穴,在麦齿与琴弦之间反复挑抹。书上写了,即便家主正值壮年,在房中也要懂得养生才行。夫侍要进退欲其疏迟,使其情动而止,这样才能固本培元,使家主保持血气充盈。医籍上说一动不泻则气力强,再动不泄耳聪目明。梅婴在心里记着,暗自盘算,那吞绞他指节的甬道再次有节律地轻搐,家主在他肩头捏了捏,长舒一口热气。 四动不泄,五神咸安,血脉充长。梅婴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家主的手掌顺着他的腰往前抚触,握住了他的胯骨,四指随之陷入柔软的臀肉,将他往身前拉。梅婴笑了一下,将重心往后放,仍在原地不动。先生在跟前,他才不过去呢,只是迎着家主灼烫的视线,用手指轻佻地抚过舌尖。黏腻的情液将他双唇染得亮晶晶的,家主抬手想拥他,梅婴一拧身躲开了,靠在床尾坐着,从怀里抽出红罗帕,搅在手指间,低头抿了抿唇畔,故意作出委屈的情态,说“家主也不唤我,也不亲我,就捏一下儿让我下去,尽兴了再捏一下儿,让我起来。我没意思,往后不同你们玩儿了。” “确是将你委屈了,这可怎么好?”北堂岑就是喜欢梅婴这贯会跟人起腻的模样,屈起右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支着头颈端详他,调笑着唤道“梅婴,梅婴?” 哪里就经得起家主这两句唤?梅婴没忍住地笑出来,应了一声,往她的跟前凑,脸颊狎昵地厮磨起她的掌心。“往后家里若来人,你也该多见见。坐着陪一会儿,也好叫人知道侯夫婿是温克性儿,否则房里哪有你这般好模样的侍人?”北堂岑轻轻拨弄着梅婴的耳垂,头脸也没个巴掌大,耳垂厚得很,圆融融的,戴不大点的珍珠耳钳,是福相。“家主怎么这样说?先生的贤名哪里就拴在我身上,我就是又黑又壮,也不碍着先生是好个性。”梅婴边说边用手指轻点北堂岑的唇畔。家主的下唇边缘有米粒大的凸起,不细看却也看不真着,就像是水珠儿似的。 王府调来的人都有眼力,不知何时就在外头守着。齐寅起身下榻,说要热水,小侍答应一声,拧身去了,齐寅将茶具端来,搁在床边,瞥一眼正同家主腻歪着梅婴,笑着挤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打小儿跟了我,梳上头便在房里伺候。上锅抹灶的事从不叫你干,怎么又黑又壮?” “我这不就是这么一说嘛。”梅婴见先生回来,便挪到桌前坐了,收拾着北堂岑换下的衣服,迭两下拢在怀里,感慨道“还不是托了先生的福气,才有我的今日。换二个人家,就是侧室过得也不如我。我可是一心向着家主和先生的,人说先生的闲话,我脸上是笑的,心里恨不得将他药哑了才好” “家主一力抬举你,你这性子也收敛些。”齐寅坐在床边,将茶水递给北堂。“是,先生说得是。”梅婴拖着长音儿不情不愿地应了,抱着锦袍道“我去小世女那屋儿拿两件尺头来比一比。家主这罩袍也不能穿了,裁开给小世女的衣服做个滚边儿。” “这大夜里的,一会儿就歇了,留着明儿再说。”北堂岑正懒怠,就着齐寅的手呷了一口酽茶,见不烫,便叼着杯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的,我画一下,明儿再裁。”梅婴笑着出去,北堂岑低头将茶杯搁下,汤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胸膛,齐寅用帕子为她擦拭,俯身爱惜地吻一吻。侍人端着热水和铜壶进来,服侍洗漱安置,夜幕中的烛阴湖暗流涌动,北堂确有一瞬的心旌摇动,泊于夫侍低垂的睫羽上。她先洗罢了,靠在床里,百无聊赖地掰直左腿,够着脚尖趴在自己腿面上。 因着齐寅说要随时起来照顾小满,她那么大一只摊平了躺着格外地碍事儿,怎么都不肯让她再睡外边儿,被衾裹着她的枕头往里一丢,小侍不敢忤逆先生的意思,闷声不吭地为她打铺。 “锡林,你今天怎么不把自己抹得香香的了?”北堂岑见他没有涂抹润肤的脂膏,很有些不称心,遂直起身子,伸手捉住齐寅的手臂,将他引进怀中,手掌不轻不重碾过他的腿根,“要我帮你抹吗?” “别这样,我好容易才忍住了。”齐寅小声推拒,忙不迭地将北堂岑的手拨开。他就怕家主跟他来这个,自己尽兴了才腾出功夫逗弄他,把他悬吊在濒临释放的边缘,总也不给个痛快。家主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地叼住了他的肩膀,牙尖轻轻碾磨着,又痛又痒。好好个娘们,也不知怎么,就爱咬人,齐寅笑着躲,躺倒在床上,用手臂撑住了她的锁骨,在她后腰安抚个不停,告饶道“实在是晚了,我有些疲乏,困得不行。你都不知道,你女儿多有劲儿,要不是边峦从她午睡醒抱到擦黑儿,我真已经熬不住,要睡着了。” “好吧。”北堂岑不怎么认床,却习惯将一条腿垂在地上,故而很有些不适应睡在内侧。她搂住了齐寅的腰,怎么都安分不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胸肋抚弄,摸手把件儿似的。锡林的睡姿好得不得了,听说世家公子都这样,从小就有几个长仆不睡觉地盯着,稍一翻身就得喊醒,别说什么打呼磨牙,呼吸声重了都不行,说是日后会影响到家主的睡眠。北堂岑现在其实已经很习以为常了,放在刚同床那会儿,身边直挺挺躺个人,她的睡眠还真差点被影响到。 “不过锡林,你到底为什么转了性儿。以前梅婴到沐院书房来找我,无非是经过了,进来说两句话,嘘寒问暖一下,回去你就不给他好脸。现如今是怎么?” 现如今呢,是他没了从前能依仗的清贵身世,这样的姻亲关系,在朝堂上不仅不能成为家主的助力,反而容易成为拖累,又年岁渐长,恐怕自己正在老去。好在是即将返乡,过悠闲的隐居生活了,他希望能够用年轻姣好的颜色挽留住家主的心。如果家主不喜欢梅婴了,还有新来的两名小侍,如果他们也不行,那就再换新的。像表姐说的那样,她虽然不会永远年轻,但她身边的侍人永远都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些。 “那时家主要建功立业。梅婴的性格热烈,又爱缠人,让家主分心。美侍骄仆不是阁阃之福,身为大房,我岂能给他好脸?”齐寅对家主说实话的时候少,也不觉得亏心,谁家不是谨慎小心、斟字酌句地保全恩爱呢?他抚上北堂岑收拢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现如今么,不一样了。” 【番外八:王正召方】 “在没有选出合适的储君前,陛下始终力保守阙殿下,不肯废黜。东宫守阙感染郁病,只有皇亲知道详情底细,就连我等御前班的臣女也只是略有耳闻。将军应该也听说了,此前陛下用银二十万两,设盖行宫王府,虽未明确用途,但在我想来,陛下即便是退位后颐养天年,也仍然想让东宫生活在她的身边。”林规沏一盏香茶,递到北堂岑的面前。 “守阙殿下自幼受宠,居承光殿,与万岁殿毗邻。神爵三年,渊世女婋不幸夭亡,殿下亲自治丧,执意用人殉三百。那之后,承光殿的灯烛便常年不灭,东宫守阙昃食宵衣、日理万机,须臾不忍自逸。累月经年的案牍劳形,加之丧明之痛苦苦相逼,东宫日渐阴沉,议政理事时缜密酷烈,喜怒不定,苛责臣下;世夫仆侍动辄得咎,引动雷霆,笞挞至死。陛下称其因病之所魔,至于昏聩,令宫人皆看光景随她说话,不许硬辩。折兰泉大捷以后,东宫守阙上表自请禅位,迁居行宫,陛下不准,母女各执一端,僵持不下。去年,将军追随阔海亲王进孝上都,就在将军抵京的两月以前,守阙殿下忽发狂疾,砸毁御座,双手淤肿,鲜血淋漓,陛下心痛不已,食不能下咽。母女二人各退一步,陛下次日即对外声称太女容姃感染疾病,准其迁居,竭力调治,禅位一事再度搁置。宿卫陛下与东宫是身为金吾将军的职责所在,我不相信有人能绕过将军,谋害守阙殿下,更不相信赤诚如将军,会卷进此案之中。但正度——我听说苏将军称呼你为幺娘罗生,我能那么叫吗?幺娘,你是离守阙殿下最近的人,只有你每晚出入行宫,也是你最先发现了殿下的遗体。七日前的那一晚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幺娘,你得告诉我。” 七日前,东宫守阙死在春夜澄澈的静池里。 那夜月色轻缓宁静,容姃从石台坠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随后归于沉默,恍若无物。她正在对岸,独自一人,照例巡防,见此情形,心生动荡,困惑不解。水面清圆,莲叶初盛,北堂岑在寂静中回过神来,脱下甲胄与锦袍,跳入湖中搜寻太女。 藤蔓与杂草在淤泥之下穿行,年轻蓬勃的力量在莲池中野蛮生长,遮蔽视线。她看见一截莹白的手腕,遂抓住了,那不堪一握的纤细胳膊,其体温之高,出人意料。一惊之下,她朝后瑟缩,不由松开了手,太女关节僵硬的遗体被水流带动,缓慢沉降,月色被湖面折射出粼粼水波,倒影在太女脸上,恬静如睡颜。她定了定神,随即再度下潜,将容姃从水池中托举而出,猛吸一口气,抹去眼睫的水珠,又小心拨开容姃脸上的浮萍。静影沉璧,浮光袅袅,太女散发跣足,身着纱衣,唇色苍白,皮肤腻细如凝脂,前心、后背皆有瘀痕,躺在湛碧的荇与莼中。细鳞的红金鱼在成片的睡莲下穿行,成群结对,稠密异常。 “无可奉告。” 林规知道北堂正度的嘴很紧,陷陈营的出身,断过的骨头比没断过的多,尽管年轻,面对心战却已相当老辣,软硬不吃,意志如铁。从她嘴里是撬不出什么的,林规也不指望能撬出什么——她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讯息了:北堂正度没有为自己辩驳,这说明在她的心目中,其所袒护之人比她自己更重要。林规面上声色不动,接着道“东宫守阙少有大节,出入仁义,泽被生民,卑身下士,得士庶之心,无不至者。陛下曾令太女夫婿仔细调理,适时进御,不过守阙殿下始终未能从丧女之痛中走出,因此勃然而怒,对其婿大加叱责,以廷杖责打。此类争端,十七年来未尝止息,反而愈演愈烈。起先家国动荡难安,殿下以艰难守大业,内忧外患尽数平息后,却因嗣女一事而打砸御座,威胁圣驾……明面上虽是迁居行宫,我等也都明白,陛下是为国家而拘禁东宫。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等听闻哪怕有夫侍宫人昼夜趋奉,医娘诊看进药调理,东宫依然毫无起色,反而江河日下。耳听终不能为实,那么依将军之见,是这样吗?” 血液向四周组织流淌,形成较大的块面,那时太女还活着。皮肤没有破损,不是伤,看位置也似乎并非磕碰造成,而是情欲褪去后的激红。她注意到太女的指甲里没有淤泥和水草,想来只是短暂落水,连手指都尚且没有皱皴,遗容宁静得好似不曾挣扎。双唇未尝青紫,不像是溺死,她扒开太女的眼帘,眼珠浑浊如灰白蜡封,并没有出血。 这片湖泊中有茂密的水生植物,如果容姃活着溺毙,挣扎会导致植物倒伏折断。北堂岑从后托住太女的双肋,踩着水将遗体往岸边拖拽,忽觉有风,凭水而来。 风中有暖意,她经年征战,对此再熟悉不过,乃是腐尸恶气袭人,于是从背后拔出苗刀,拇指拨开火镰,‘咔哒’一声轻响。 火星吹拂水面,红鱼四散而逃。行迹处的浮萍逐渐分之左右,不知何时开始,惨白缥青的数道脊背陆陆续续浮于水面,生前是伏地拜谒的下仆,死后仍向太女稽首。她当时只感到烦厌,边峦才给她洗的头,没香两天就跟死人泡了一个池子,遂纳刀入鞘。池中浮尸呈俯卧状,溺毙多时,已然臃肿,大都腐败如鱼烂。稠密的黑发缠绕荇菜之间,逐水而动。女男之体有别,重心位置不同,皆呈俯位,尽是男尸。她揪住身前一死尸的长发,抬手的动作嫌于迅猛,险些把死人头皮扯下来。脸孔发乌,身份难以辨认——不过就算不腐,北堂岑也不认识,她和行宫的人素来没有交集。 “无可奉告。” “东宫染疾,作出种种狂荒之举,遑论陛下,就连我等臣下,都多次祝祷,祈求上天保佑,使守阙殿下尽快痊愈。然而自渊世女婋不幸早夭之后,东宫守阙为七情所困囿,虽听政理事如旧,私下里却时而心烦易怒,时而悲忧善哭。咽中似有异物梗阻,失眠惊悸,月经失调,以至于病灶扩大,食欲减退,消瘦呕血。陛下裁撤行宫禁卫,是不愿外人知晓守阙殿下的现状,唯独留下幺娘你,想是你与东宫同病相怜,陛下希望你能开解守阙殿下。不知幺娘与殿下的私交如何?”林规眼底有些不明所以的同情,北堂岑觉得这眼风她曾见过,熟稔异常。同僚们谈起自家孩子时不经意地瞥见她,总会适时缄口,流露出这样的神情。她的乖乖儿只是失落,并没有在她的眼前恹恹垂死、撒手人寰,因此她并不像太女那样兀自沉痛,十七年来郁郁寡欢,如溺水般沉沦。 死亡是无穷尽的孤独,是冷月红鱼,在睡莲中三五成片。痛感如秋声般不可闻,却无孔不入。北堂岑先失去了母亲,然后失去了孩子。那感觉不一样,量感与深度有细微的差异。母亲即便离世,生命的遗像也仍然留存于她的骨血与肌理,孩子沿袭着从她身上继承的部分,失去便是彻底失去了。 首次见到太女是在庆功的夜宴上。她正静坐,太女从她身后经过,驻足,忽然蹲下身,缓慢贴住她的耳鬓,手臂由后环住她的腰,渐渐收紧。初冬的凉风顺着太女的形迹吹拂,她身上有紫铜锅熬煎收膏的秋月新梨的气息,有松柴火焙的黑茶味。那闻起来并不像当朝储副,倒像个病孩子的娘。太女将下巴垫在她的肩头,望着殿前舞伎,笑道‘小将军何故攥拳苦苦忍耐?怎么,想把他们都杀了么?’太女举止一反常态,轻浮狎昵,动作暧昧,浑身高热,口中有异香,那不对劲。滚烫的手掌从腰腹抚上前胸,太女的唇舌在她脖颈间厮磨,异样的感知让北堂岑下腹发紧,浑身僵硬。‘连孩子都失去了,你想要的只不过是萨拉安追的头。她们不明白,以为找几个倡夫来跳舞,就能安慰你的心。’太女的吐息浇筑在她耳畔,如蛇鳞在皮肤上蜿蜒。‘小将军,去吧’,太女将玉具剑递向她的掌心,‘去杀吧,在血色中忘情歌舞,为孤助兴。’ 北堂岑低头望着杯中沉浮的茶梗,眉睫微不可见地弹动,声色沙哑道“无可奉告。” “东宫守阙将渊世女婋的不幸归咎于夫婿惫懒松懈,动辄责骂,公然侮辱。罚跪、啼铃都是家常便饭,导致其双腿伤残,卧不能起,后又多次令军士殴笞,以履挞其面,几乎致死。那次以许国妇为首,一干重臣弹劾东宫,称其秉性空虚,本薄操行,自渊世女薨逝以后,失志慌惚,屡惊圣驾,殆将倾覆,不若尽快禅位,使其全完,保育名节。陛下默默良久,就此事移交有司按查,致之于理。陛下不肯废黜东宫的态度已然呼之欲出,守阙殿下固然刚强,到底还没有太大的实权,禅位之事亦被看作小儿胡闹。两相权衡之下,太女夫婿只得顺应陛下,自称言有违错,不肯状诉东宫之过,此事不了了之。自那以后,东宫守阙虐待夫婿的行为不仅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尖刻,迁居行宫后,甚至一度将太医拒之门外,不许为其问诊。守阙殿下投湖当天,阔海亲王夫白姓按往常惯例造访行宫,为太女夫婿送药治伤,不多时便离开了。虽不曾见过太女,但这个节骨眼儿上,陛下对亲王和白家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你是阔海亲王旧部,幺娘,你的证词对亲王来说至关重要。一直以来,我对阔海亲王苛责你一事都有所耳闻,然而阔海亲王固然喜好功名,却不结朋党。幺娘在此紧要关头如此缄默无闻,只怕有人要怀疑你引风吹火,搅弄时局。” 第二次相见,殿下醉倒在莲池边的苇丛中。她将太女送回寝殿,暗室中玉体横陈,酒器倾翻,绫罗绸缎微光粼粼,铺陈满地。将太女放在榻上,北堂岑即欲离去,容姃忽然勾住她的腰带,莹白腻细的手臂搂住她的头颈,说‘我的婋儿是独一无二的,你明白吗?’ 那目光中满是绝望,与白天在万岁殿朝会时判若两人,脱下厚重的袿袍,她竟如此病骨支离。北堂岑有片刻愣怔,顺势在床畔坐下,容姃说‘母皇不在乎,她只想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再有世女,过继的也行,在我的膝下,唤我母亲就行。朝臣不在乎,视我如驾车之马,纵使背疮足瘸,不能拽载,仍然鞭策,只要我还能起床,能喘气儿就行——可是我不行。她们说我迟早要登基坐殿,皇帝不能没有嗣女。我总是难以自持地想到婋儿,她只比姬四小一岁,如果婋儿还活着,也到该听政的年纪了……我有多思念婋儿,就有多厌恶其她女孩儿,因为她们都不是婋儿,她们都还活着。’ 在内心至深处,陛下知道太女对渊世女婋有着庸俗的盼望:幸不不幸无法秤量,世女婋死于平凡的疾病,然而就算世女婋的不幸能成为换取和平的最后一次加码,成为两代盛世短暂的间奏,就算世女婋的夭折能够让本朝八风不动,万古长青,容姃都仍然希望她的女儿能健康平安地活着——甚至将因缘颠倒。 ‘陛下不是不在乎您的婋儿,殿下。陛下只是更在乎您,她以为只要再得一女,您就会好起来了。’北堂岑很难不为世女动容,于是托住她的后背,承担了她的重量,‘您病了,殿下。’世女身上总是滚烫得不正常,皮肤敏感异于常人,北堂岑怀疑她服用了某种药物,看她的状态,这药物不一定对神志有利,但定然对身体有害。 ‘婋儿死后,她们说我听信觋男谗言,令承光殿上下三百仆侍为之殉,往见鬼神,穷尽碧落黄泉,只为找回婋儿,反本还婴,重新投入我的腹中…我只是伤心,我没有发疯,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太常寺九殿巫祝尚且不能起死回生,区区觋男,岂能通神?’容姃双手搂住了她的脖颈,在她微微发凉的脸颊上厮磨,低声道‘我只是想那么做而已。我憎恶这世上所有的活物儿,我想把他们都杀了。婋儿才死了三天,她的尸骨未寒,那些欠骟的贱货就开始劝我节哀顺变,什么身死如风火散,还会再有的。他们都不在乎,只要太女还在,死了一个太女世女,又算得了什么?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是我的孩子死了?凭什么只有我在哀伤?’ 她的情绪荒惑,神色迷离,确有一瞬间真实地问询,试图求索答案。‘您太爱您的婋儿了。’北堂岑心胸一窒,几乎陷进她的目光中,随后略微别开脸,低声道‘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也是母亲唯一幸存的女儿。我的母亲告诉我,哀伤是创生的代价,殿下。世人恒常如此,总像接纳可能再也不会愈合的创口那样,接纳自己的生命。’ 容姃徐徐躺下,指尖仍在北堂岑的脸颈游离。轻薄的纱衣顺着肩头滑落,北堂岑注意到她的颈窝有一粒红痣,随着呼吸而起伏,荧荧惑人,‘母皇不让我禅位,她一直在逼我,让我更痛。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母皇很爱我,像寻常人家的娘亲那样,送我小花、小草、小石头,抱着我看星星,告诉我为什么夏天昼长夜短,冬天昼短夜长。以前我娘爱我,大概就像你娘爱你。我也想那样爱婋儿…那些幻想出来的情景对我来说太具体了,不曾有过的回忆,在我脑海里萦绕…不过…’容姃说着说着,困顿地闭上眼,在阵阵恍惚中重又睁开,语气倏忽沉静下来,‘也没人在意。这是软弱、怯懦的表现,连我娘都很不齿,她说还会再有的。可再有的这一个,又不是我失去的那一个…她们把我当什么了?她们如同扁虱依附于我,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从我出生的那一天就在我的身上加注,因此生怕我倒台,影响她们攫金获利。所以她们说太女是国之根本,不可随意废立,堂而皇之地逼迫我再次成为母亲,甚至为此竞逐。我的婋儿死了,她们的心思就又活了。她们所有人都希望下一位太女世女与她们有血脉上微弱的连结,只管将她们那些倡夫儿子送来我的身边,漠视我的痛苦和抵触,把我当成治国的工具,当成博弈的棋子。我是太女,是储君,是娲皇的后裔,可我偏偏就不是人!’ 她在外喋血鏖战时,这些养尊处优的皇亲国戚似乎也没有过得很舒坦。一股热血涌上天灵,凸凸地跳个不停,惊诧之余,北堂岑竟从五味杂陈的思绪间感受到些许心理上的平衡——随即是恶寒。那种隔岸观火、昧着良心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她意识到自己正身在此山中。 容姃拧身趴在床边,如瀑的长发逶地,拾起靠枕掷向殿内,随即抚上了她的腿面,攥着她的衣领缓慢欺身上来。微光悉数掠过眼尾,暗室地上横七竖八、彼此依偎的少男逐渐醒转,面容姣好,梨涡如醉。太女像蛇一样缠绕她,长发湿冷地划过她的皮肤,与她紧密相贴,‘因为我娘也不是人,小将军。我娘是皇帝,人于她来说不过为了实现目标所运用的工具。王正召方,屠戮藩民以获得栖居之地;容民蓄畜,以便供养她庞大的家庭;招兵买马,靠军械和武力保证她权力的运用。我是她的女儿,我很了解她,若有人挡住她的前路,不论是谁,不论她们关系如何,只要没用,就会被牺牲——难道娘不爱我吗?不啊,娘爱我,可小将军,这人世是靠爱来运行的吗?人们相互角力,试图彼此支配,人们通力合作,试图支配她者,如果这就是爱的底色,那么人世确是靠爱运行。小将军啊小将军,我自幼受宠,被上位者以爱的权力支配,所有的同情心都不过是虚妄。习惯了御座上的生杀予夺,区区木偶,也差点要以神自居了。’太女攥紧了她的手臂,尽管瘦削,却仍然很有些力道。东宫守阙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面上犹然是笑着的,幽微的冷光之下,一种半透明的、水似的艳美漫上双颊。北堂岑不由皱起眉,然而太女的皮肤是那般脆弱又敏感,带来如玉的温润触感,轻柔地碾过她的颈项与耳鬓。阴冷的暗室之中,太女身上高热,为其所抚触的感觉很好。长久积压的疲惫涌上关节,她鬼使神差地搂住了太女的腰身,迟滞与迷惘聚集在眉心,她顺着太女的意愿徐徐倒下,被吻住了双唇。 她忘记躲避,太女唇齿含糊,在她耳畔低声说‘你以为三圣仅仅是神、是天上的皇帝吗?不对,三圣是我娘在天界的化身,就好像我娘是三圣在人间的投射。我娘是万物的主母,是道德的完人,是受上苍委派,承载着救生使命的帝王。她迫切地希望我再度生育,诞下世女,只不过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天女的权威与力量。她曾经也是她自己,后来就慢慢的不是了。她如想象中的庄宗爱她般爱我,在我对她的依恋里暗自尽兴…别误会,小将军,我没有责备我娘的意思。我爱我娘,我厌恶的只是皇帝,是御座…我鄙夷它、唾弃它,它诱惑世人,让人性扭曲,它剥夺人的尊严和灵智,窃取母亲所赋予的生命力。它让关怀变成庇护,让包容和理解变成屈尊俯就。它时而无辜,甚至有益,时而残酷,冷漠又无情,它善恶兼具却刚愎自用,为了排除异己,将我戕害至此。’ 早已规训停当的少男个个儿意乱情迷,手捧白玉酒壶,爬上床榻。太女在欲海中沉浮,酒液倾倒,涌进她的口中,不及吞咽的便积聚在颈窝,顺着胸脯流淌,粼粼然似月下溪谷,宫侍簇拥上前舔吻,如山间幼兽啜饮水源。情欲的浪潮同样裹挟了北堂岑,纤柔的手臂揽住她的膝头,行宫内美貌的侍人顺着双腿往她身上攀附。暗室内血肉昏瞒,白日阴鸷肃然的太女在夜晚荒色嗜酒,情欲饱胀,又如此贪凉,那双如点漆般无光的眼只在夜里才染上些许迷蒙,雾色斑驳,果然是服用了寒食散——那日陛下神色恹恹,让太女自己决定是否服用的药,是寒食散。 此方可迷惑人心,使人短期内感到亢奋,神明开朗,精力充沛。然而药性燥热,服用后脏腑发热,引动全身,加速血流,使得皮肤变白,敏感易破。寒食散最初被用于抵御严寒,但事实上是慢性的中毒,后来被证明其杀人之烈,较酷寒尤为过之,遂被列为禁方。即便如此,也不是完全不用,太医令冒死谏言:太女情志内伤至于积郁,百医不效,回天乏术,十几年来,早已摧垮精神,暮气沉沉。形神已离,不过尸居余气。只要能够舒缓内心的苦闷,哪怕十之二三,便无所谓对身体的妨害了。 ‘殿下,自我被委以责任,遣来行宫。陛下要我每晚在临水的石台上望您一眼,她只是想知道您的精神如何,快乐与否。’ ‘——嘘,小将军…你是皇帝的金吾卫,是脱颖而出的天女押衙,不要透露圣意,不要授人以柄。如果它发现住在那具躯壳里的不是它创造的皇帝,而是我娘,那么它会伤害我娘的。’东宫守阙的双臂逐渐攀上她的脖颈,被肺腑间缠绵的燥热催逼着与她肌肤相贴,试图汲引些凉气儿。 太女容姃曾近乎癫狂地砸毁御座,鲜血淋漓的双手抓住了陛下的衣领,寸寸抚摸过母亲堆迭着细纹的眼尾与日益分明的颌线。那些被称为‘爱’的感觉都曾清白无害,却因至高无上的权力而成为一丘之貉,被支配的冲动和欲望玷污。北堂岑的思绪忽然被片刻闪回的画面绊住了脚,她有些愣神,被太女执着手臂,引向枕侧。太女蜷缩的双腿随即压上她的,搂住她的脖颈,滚热的面颊在她颈窝中厮磨,她的嘴唇蓦然擦过太女柔软的脸腮,她听见太女在她耳畔低声说‘当它感到倦怠和无趣,就会开始毁灭一切。这不是结束,而我也不会放任它,小将军。’ 溯源的思绪逐渐回归,北堂岑感到双眼酸涩困乏,不由低垂眼帘,喉音虚柔道“无可奉告。” “三法司的几位大人一致认定,守阙殿下的死因是溺水,死亡时间在子时初刻左右。殿下的尸身是由幺娘你发现,并且打捞上岸,我感到奇怪。幼时我随姥姥住在乡下,我家旁边有条深涧,那时我还很年幼,听县乡中的军娘说,有渔妪发现溺毙多时的浮尸。我记得老仵作说,尸体只有高度腐烂时才会浮出水面,刚死之人会沉入水底。莲池中其余尸骸,死亡时间都在五天之前。幺娘,我不问你是如何发现东宫,不问三法司刻意隐瞒东宫死因一事你是否知情,也不问你花费近一个时辰替东宫整理穿戴,究竟是想隐瞒什么、销毁什么。我只想知道,你如此年轻,母仇尚未得报,倘若陛下悼心失图,引动株连之祸,殃及池鱼,你凭什么全身而退呢?毋宁说,你来到京师不足一年,怎会如此轻信于人?你不为自己辩驳,不为阔海亲王辩驳,不为京师中所有与太女联系紧密的世家大族辩驳,你所维护的人是谁?”林规提起茶鼎,重为北堂岑添了一巡茶,紧盯着她的双瞳问道“已经三天了,今晚就要将你移交宗正府审讯。幺娘,你至今仍然不肯开口……难不成,你所维护的,是陛下吗?”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有何必要?这只不过是个伤心欲绝的母亲,因不愿面对事实,而作出的负隅顽抗罢了。但说到底,这是‘私情’,是君主身为道德上的完人、神明授任的领袖,所不能、也不该有的感情。北堂岑望着林规的双眼,内心已然十分动摇,却仍然咬紧牙关。太女崩逝,京师暗流涌动,各方势力蛰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亟待陛下心力交瘁、独木难支,便群起攻之。她不敢贸然开口,她不知道那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死者既是太女,那么这就不是一起单纯的案件调查。是对朝臣的试探与观察,是政治上的表态,是为隐瞒实情而预先采取的排演——我知道很多人都是这样想的,但我不是。容姃少时曾在我的门下念书,渊世女之后,她如孤礁般离群索居。我是她的老师,恐怕逾越臣女的本分,因一念之差而畏缩不前。我很后悔。后来听说容姃感染郁病,我心急如焚,试图弥补时却已来不及,她与我形同陌路,再也不同我说话了。年过半百,土已埋到胸臆,我不在乎别的,我只想知道,太女容姃究竟是不是自戕?” 在知道容姃已然行将就木、钟鸣漏尽之后,陛下还是将选择的权利还给了她,默许她服用禁方、醉生梦死,只盼望她能拥有哪怕昙花一现的快乐。可是太女并非死于无数个从迷幻中恢复清醒的瞬间,抑或者从憧憬至现实的下坠,她并非死于斯乐难常。 沉默中,北堂岑闭上眼,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九五是个怎样的位置?即中有正,囸同日,牢笼中的太阳。 铜壶滴漏,声声透入碧窗纱。夕阳高挂堂轩,金波不动。九部四十八处总署高举东宫遗诏匆匆而来,林规从惊愕中回神,整衣敛容,跪地接旨。北堂岑没有动,大马金刀地坐在圈椅中,东宫守阙的音色依旧在她耳畔流转:‘小将军,你说,要像接纳创口般接纳生命,对吗?可我实在不想继续溃烂了。’ 隐太女容姃在遗诏中为金吾将军作保,陛下已然加盖圣印。这心性滚热的英雌青年站起身,从浓烈的阴影中走出,双手推开厚重的木门。林规追了上去,攥住北堂岑的手腕“是什么?”她声音颤抖,眼圈发红“不是自戕,那到底是什么?” “林大人。”北堂岑停下脚步,目光掠过萦绕在周围的三界十方、四生六道,最终落在她脸上。犹豫再三,她低垂下眼帘:“有一天夜里,太女问我是否懂得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朝堂中蛰伏隐匿。她问我,既是天女押衙,是否能尽力从侵蚀和腐化中,保护她的母亲和妹妹们。我没能理解她的意思,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伤害她。虽然一直以来,我都听闻守阙殿下感染郁病狂疾,时常昏聩,但是…” 东宫守阙曾奋力砸毁御座。 这念头倏忽从林规脑海中闪过,让她猛地一惊,深深愕然。金吾将军年轻的心胸块垒不平,躁动难定,惶惶然不安,再三警惕周遭,最终还是微微别开脸,低声道“但是我觉得,殿下是清醒的。” 六七、反客为主鹞鹰占巢檀口印心北堂相谑 萨拉安追饱受霜风洗礼,在年逾三旬时已然头白如雪,她的妹妹鹞鹰将近不惑,额发斑驳,平常时候掺杂在发辫中,像杂色的马鬃。她们姊妹长得很像,萨拉安追刚不露骨,佳珲则更锋利,侧脸的线条肃杀又利落,似无处回圜。 “听说你准备回托温?”佳珲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秋天启程?” “嗯。我已着人重新修缮边家宅了,人说炭窖里还有当年阔海留下的火油。”北堂岑正抻腿,养了半个月,取下夹板,忽然发现左腿比右腿瘦了一圈,皮肉显得松弛,脸上并不显得,心里着急得很。她看上去壮壮的,脱了衣服更显得板肋虬筋,骨量充足,扎实的右腿随着蹲踞动作而筋肉鼓突, 左腿有些轻微的颤意。北堂岑也没有着急,用手托着脚踝,先勾勾脚尖,找点感觉。佳珲见她能把脚 趾分开,对此啧啧称奇,说“难怪她们说你是虎,真跟个大猫一样,爪爪还能开花呢。” “别说了。”北堂岑皱眉睨着佳珲“也不是多出格的话,怎么从你嘴里吐出来就这么恶心?” “你的问题。”佳珲哈哈大笑,非常以此为乐。她喜欢膈应人不是一天两天,空猗盘坐在阶前凝望着佳珲,琥珀色的瞳孔被日光照得近乎透明,其中微暗的、干枯的火苗逐渐转暗。时间如长河,洪流的间隙中她看见佳珲,身高比从前缩短半寸,金覆面昭彻明朗,装饰着一只玉蝉。佳珲在垂眸时流露出悲凉得好似迫不得已的灰驳底色,俨如新盲之人,她因此决定跟随安巴灵武回到她们降生的地方。空猗看见她们去了聚金山,在盛夏到来之际,青藤与苔藓遍布土壤,蝴蝶优雅的触须轻扬飘逸,金羽玉爪的巨鹘祝在她头顶盘旋。 为霜雪掩藏的骸骨初露端倪,她看见佳珲平静地下马,在片刻驻足后捧起那只宽而浅的母亲的骨盆,贴住自己的额头。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先王遗骨,头颅与四肢早已回馈雪原生灵,反哺自然道法,而佳珲对此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我看到你生龙活虎的样子,我的心也安了。”佳珲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两下“我是个大忙人,下午要随她们去挑春耕的种子和农具,回头写信给玉兰。没空跟你在这里清闲。” “听说珊蛮会回去,你则留在使者校尉?” “不一定。”佳珲摇头,比划着指了一圈四周的高墙“这不是我的习惯,玉兰知道的,鹰不可能住在笼子里。我迟早要离开京师,你们这个地方,离天女太近,离母神太远。如果你回托温,可以顺道把我带回去。平原空旷,两匹马就够,我去哪里你别管,看心情,我也不知道。” 她想回去倒是很方便,萨拉安追的符节在腰上挂着,怀里揣着中土文牒,去哪里都没人拦她。北堂岑只是想不明白,暖和安逸的日子不够她过了,非要出关去,野马翻山。“那附近可能还有些零散的部族,口丁不多,你们走了以后,她们过得都不错。春夏时候放牧,养牛养羊,秋天定居在和尔吉库的旧址,熬鹰围猎,有时在折兰泉聚集,百货皆陈,四远竞凑。到了冬天,就会带着皮货和风肉到托温来,不过入城要先缴械。你…”北堂岑将佳珲上下打量,“你没什么能跟她们交换的东西,还爱惹事,蹭吃蹭喝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只是去玩,透透气,放放风,又不是在她们那里落户扎根。”佳珲说得理之当然“你以为那种日子我没过够吗?从前一到冬天,厄涅就带着我们躲回聚金山,用羊粪涂墙保暖,到处臭哄哄的,鼻子都要失灵。我不会在外忍饥挨饿了,厄涅也不希望我那样。春夏时,我会在长空烈日下逐风,秋天在水草丰美的地方看星星。等冬天万物枯竭,我就回你家去。你家暖暖的,香香的,你的床软软的,很适合猫冬,我很喜欢。”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起来,想到日后与她相伴着消磨时光的居然是安巴灵武,不由感叹世事多错迕,真是命运作弄。“不然我怎么如此担心你的安危呢?我生怕你死去,毕竟你是我厄涅在凡间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更何况,只有你知道她死在哪儿。你杀了她,并将她送上永生的神殿。”说这话时佳珲确有一瞬眼风沉沉,指向明确的仇恨光热冷透,在望着她时犹存一分动摇,随即愈发恍惚,最终溃决若无物。北堂岑沉默着没有说话,与佳珲对视片刻,复又凝眉望向空猗。她与植被、风、水之间有着微妙的联络,仅仅只是站着,情绪并未在脸容显露。 人的视野与认知是如此清晰、明朗而颠扑不破,以至于世事往往与其真实样貌谬以千里。北堂岑有时会对萨赫麟珊蛮感到好奇,过去与未来并至,横纵、深浅与内外皆在她眼前构成图景,她故而对自己听见、看见的每一个人施以援手。她的眼中是否没有善恶,没有先后,没有侵扰也没有抵抗,只有向前、向上的生长?不断地生长,在彼此的阴影中生长。 她与佳珲谈不上志趣相投,甚至没有任何地方相似,只有母亲对她们的期许是相似的。 也不是不可接受。半晌,北堂岑有些看开了,退让道“好吧。”这倒不是大事,无非也就是多双筷子,多两匹马,兴许还有几条狗,一群小羔羊。北堂岑在花厅站了一会儿,目送她二人离开,忽然想起是不是要给佳珲留个单独的小宅院,别她到时候成天往客房来,嘴上说着暂居,一躺下就赖着不肯走,闹人。 不动这个念想还好,开个头就有些收不住,北堂岑一想到往后每到冬天都要和佳珲抬头不见低头见,就觉得心里发毛,似是安生日子还没过上就一去不复。她两口将待客的新酒喝了,拄着手杖往青阳院去。近来雨雪接连不断,天阴得很,催人困乏。幽微的烛光从雕花窗棂中透出来,北堂岑踏进院门,边峦裹着大氅,正坐在桌前捏雪团,抬脸与她对视。 “娘,喝热茶。”斑儿一双手冻得通红,放下竹刀,将海碗中的净水倒进木桶里,转身过去给娘倒茶。金淙儿反应过来的时候,斑儿已经走到家主身边坐下了。 他的动作怎么那么快?坏死了,根本没有认真雕雪团,就记挂着他娘刚刚出去见肃使。金淙看得直发愣,雪团捏的小兔子还没插上耳朵就被他搁在一旁,也往家主的跟前凑。 “出事儿了。”北堂岑将海碗端在手里,见金淙儿过来,便把手杖塞给他。白蜡木的质地,四棱钝圆,节环下弯,拿起来比看着要沉,很打手,金淙掂量两下,有些懵懵的。“鹞鹰要回雪原,我估计她在折兰泉也呆不久,常要到咱们这儿来住。”北堂岑此刻确是有些着急的,问边峦道“从前卫所娘们的院子还在么?先腾出来,万一她真来,让她住在那儿。” “那里格局不错,也宽敞,几位曹官说送印以后还在咱们家的前院住,都分好了,应该没她的位置。” “那马房呢?以前我从营里回来,住的倒座房还在么?” “那个院子还在,准备改成马厩和犬房,可能不太适合住人。” “就那儿吧,没关系。挪个方位,重新盖间向阳的屋子。有狗有马,别人不爱她肯定爱。”北堂岑当即拍板决定,佳珲挨不上她就行。不知道龙马是如何生下这么个草包,手欠得很,成天到处翻弄,在人身上捣捣戳戳,浑身的匪气。相处一会儿功夫还行,要是真住在一个屋檐下,那日子可就一眼看不到头了。“记得给她弄个地龙,炭窖挖得阔一点。别的陈设就算了,她看着办。说什么,在外头野一阵,气候不好了就回我这里来,把我当馆驿了——”正说着话,余光瞥见金淙儿不知怎么把卡扣给扭开了,从她的手杖里抽出一根食指粗的八棱铜锏。 “家主,你的手杖里为什么藏兵器啊?这个可以敲东西吗?”金淙儿对自己的发现相当兴奋,两只眼亮晶晶的,握着铜锏举到面前。“别乱玩啊,敲东西再说,回头敲着自个儿脑门子。”北堂岑看他这动作心里就是一紧,忙将铜锏摁下。这要是没拿好,落在脑袋上就是拳头大个包,金淙儿小模小样的,估计能哭很久。 初七那天陛下要出宫,十五才回去,身边没人护驾不行,太招摇也不行。武库令丞给她这根手杖,说方便,也荫蔽。做工是精巧,有点意思,怪新鲜的,以前没见过。她还没用几天,冥鸿砸核桃问她借,法曹撬地砖也拿走使,年界里统共就那么些活儿,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想方设法地要把她的拐杖借走玩一会儿,卸门板子都得用上。“进屋玩儿吧,怪冷的,别揉雪团子了。”北堂岑揣着手起身,边峦上前搀扶。她现在越走越稳当了,左腿能着地,也不说疼,恢复得很不错。 “走吧,看看你大爹…不是,你哥哥。看他干什么呢。”瞧见金淙脸上的小表情很微妙地变了一下,北堂岑笑着安慰他,“我说顺嘴了,刚跟你说话,眼里望着斑儿。” “好吧。”金淙答应得有些不乐意,眉梢很灵动地一扬,强调道“我是公子的叔叔哦。” 锡林这一天也没有闲着,昨儿才熬大夜,寅时又跟梅婴去煎岁酒,北堂岑打盹醒过来,看他一个劲儿地犯瞌睡。斑儿和金淙很有精神,与几个年轻侍人在院子里玩雪,边峦原本也困,被斑儿拉出来吹了会儿风,想不清醒都难。 “你去睡会儿不去?吃饭叫你,去套间暖阁躺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北堂岑进了屋,将大氅脱下来。桌上还放着昨夜的棋盘没收拾,斑儿和璋三娘一起长大,出人意料地很会玩双陆,擅长高烈度的对抗。墨马还有五匹没有回厩,白马已然全都被撞下了桌儿,案前他的清漆小马昂首挺胸站着,不知道赢了多少筹码。听说以前成家困难的时候,斑儿跟成璋就用双陆争道,每天赢一百个钱,见好就收,买点吃喝,剩下的抓药。 “嗯。”边峦点头,嘱咐金淙道“扶着点儿家主,还没大好呢。” “我知道。”金淙一个劲儿地点头,手里还捧着一分为二的铜锏和拐杖,睁着眼说瞎话“我最会照顾人了。” 照顾人就免了,像个小尾巴似的黏在屁股后头。北堂岑在屋里寻摸了一圈,想找点儿什么打发两个孩子,没找到,便让金淙和斑儿自己玩会儿,转身去里屋询问锡林。他拿了梅花笺纸,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写,这一整宿才算是写完拜年的名谒,派人送出去。这会儿刚起,神色昏昏地坐在妆镜前,梅婴正给他描眉。 “锡林,你这儿有什么要敲的没有?”北堂岑站到齐寅身后,抬手捏捏他肩膀。“敲什么?”齐寅不明白她的意思,仰头枕靠着她的小腹,看那样子是还有些迷瞪。“不知道,给金淙和斑儿找点东西敲着玩儿。”北堂岑托住他的下巴,把玩着他形状趁手的颌骨。“有墨锭。”齐寅想了一会儿,问梅婴道“有什么能敲的吗?” “问你有没有要敲的,你说能敲,这屋子里不都能敲?”北堂岑哑然失笑,说“怎么这么铺张?回头给你桌上这点儿瓶瓶罐罐全敲了。” “哦,家主。”梅婴倒是想起来“有灶糖。前院的夫婿们做了送来,一块儿得有拳头那么大。先生说咱们不要,没人吃,给小孩儿分,我打了个包袱,还没拎出去呢。” “那正好。你拿给金淙和斑儿,让他俩帮忙敲敲碎,也别敲得太碎了。回头让斑儿拿出去分,那都是他姨姨姐姐家的孩子,他得跟人熟络熟络。”北堂岑边说,梅婴边笑,披上衣服准备去厨房拿灶糖,叹道“金侧夫可是很想您的,家主,您怎么总跟带孩子似的糊弄他?” “这不是喜欢他嘛,逗他玩儿呢。”北堂岑常爱翻弄锡林桌上的东西,见梅婴走了,便拿起丝绵,在手里卷成圆条,说“我给你画,哪盒是唇脂?” “你这么好雅兴,怎么不跟画苑的人学一学,只在我脸上乱涂,太屈才了。”齐寅在桌上摸了半天,将一只小盒递她。“哪叫乱涂,我涂得挺好的。”北堂岑揭开盖子,端在手里,看了半天,觉得不满意,问道“你有没有红点的?这个颜色太淡了。” “要那么红干什么?又不上大妆。”齐寅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拿了盒大红春。 “这个挺红的,好看。你平时怎么不用?”北堂岑用丝绵沾了点,没沾上,低头哈一口热气,用食指涂抹化开。 “那什么样子。”齐寅只是笑。他在陛下跟前又不得脸,按诰命的品级给了他朱红的唇脂,他也不敢用。何况娘们用血把唇涂红,不是出征就是祭祀,早先家主挂帅聚金山,巫祝娘娘们在火塘前为她荡晦,用三牲血涂抹她的脸,鲜红颜色如刀锋般顺着前额往下,划过眼皮与鼻梁,顺着嘴唇流淌到下巴,最终滴落在地,火光映着她沉默的双瞳,看得人心惊肉跳。齐寅其实有些忌讳这个,太红的唇色总让他联想到家主与人搏杀。 “别动啊,涂歪了。”北堂岑用丝绵在他唇上轻点,染上颜色再抹开,说“我看见人用那种长长的唇脂,差不多一寸吧?你怎么不用那种?感觉很方便。” “你能看见谁,小莲花么?”齐寅一猜就是,如莲但凡出门,他的侍人就得带镜子跟着,以防他随时要照。那孩子用什么都不奇怪,姬四总会供给他。齐寅抿抿唇,说“这不是怕你不顺手,使得着急么。我用不用还是其次,咱们家这些胭脂水粉,还得看你用不用得惯。” “嘶,挤兑人。”北堂岑被他说得一乐,“不过大姑姐真说要教我丹青,等我会画了,钤上私印,她帮我裱起来。你就偷着乐吧,这会儿我是没成名家,以后有人上门求我的大作,我可就没有功夫往你脸上涂了。” “你涂吧,给你涂,趁你还有功夫。”齐寅哄她,北堂岑便在他脸颊轻轻弹两下,不准他开口。手底下完事儿了,托着他的后颈让他低头,问“怎么样?匀称么?” 薄薄的一层,好像还是个什么花样,齐寅看不出来,“匀称啊,都快晕到人中去了”他笑着用指尖揩抹唇峰,软膏在指尖留下丰盈曝露的红。“这就结束了么?”齐寅转过身,勾住北堂岑的指尖“你的大作,不钤个印了?” “美人面上留恶札,太昏庸。”北堂岑故意不上套,摇头笑道“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 “刚刚还大作呢,这会儿又恶札了。”齐寅颇为寻味地望着她,起身扶住她的腰。暗室内的烛光影影绰绰,悉数闪过她的脸容——如往常般略微颔首,半敛的长睫中嵌饰着乌玉似的双瞳。 “刚刚还不让乱涂呢,这会儿又要钤印。”北堂岑笑着,在他耳边低声问“这样不行?非得盖个戳儿?”齐寅注视着她的眼风与神情,手掌托住她的肋骨,抚上脊背,低喃着‘正度’。她的肩头随之舒展,唇片轻启,慷慨地与他相拥。齐寅永远都记得在弘涎殿独自面对皇帝时的惊恐与闷窒,他的家世清贵,不堪重负,在明白自身处境的那一刻,往昔所有美好的境遇如梦幻泡影,寸寸坍塌。他难以接受父亲的离世,就像他不肯面对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京师的事实。 “怎么了?” 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他听见正度轻柔的嗓音,和那天一样如梦初醒,似温水漫浸他的心胸。“没有。”齐寅靠得更近,侧过头去,将自己的嘴唇印上了她的。很小很轻的一个吻,却因为新涂的唇脂而略显稠密。直到她们分开,北堂岑都没有动,齐寅注意到她神色如常,脸上带着笑,眼底却无些幽微的变化,连一分情欲的愕然都没有,就如同置身事外。 这些涌涨的情潮,热望的嗅触,赤锈与深红铸基的迷梦无论如何贪求都欲壑难平。强烈的感情间总是有些许寸木岑楼的联系,北堂岑想起佳珲方才看她的眼神,经由克制仍然暗流涌动的情绪,近乎于血液喷溅而出的轨道。她暗自琢磨一路,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那是层层迭迭、紧密交织的遗憾。佳珲透过她注视着龙马,仅存的那只如厄涅一般的青灰色瞳孔俨如惊波逝水。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刻她与佳珲特别能与彼此共情。 “家主?”齐寅不知她为何声色不动,心底有些忐忑,北堂岑忽然回神,仍是亲密地问道“怎么了?”同他耳鬓厮磨,笑着在他前额吻上一吻,说“出去看看斑儿。” 一直以来,齐寅都不大好意思问出那句话。他应了一声,扶着家主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若失。家主没说过爱他,只说很珍惜——并不单单是他,而是现有的一切。可珍惜是什么意思?换了别人,她仍然抱有同样的感情,不管是谁都无所谓。齐寅犹疑着,最终还是不敢问,就算家主说爱他又有什么用?她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说到底,人还是不能太贪。齐寅在心里告诫自己,贪心不足,没有好果子吃。 昨晚就一直在较劲,直到现在才将将扳回一局。金淙儿将裹着灶糖的绢帕包袱捶进圆圈里,将斑儿的撞了出去。“我赢了哦,厉不厉害?”金淙笑着将铜锏靠在门廊底下,和斑儿凑上前去看灶糖碎没碎。“我这块儿碎了一点。”斑儿解开包袱皮,捧在手里,递给金淙儿。 “我娘不让我多吃糖,她说我还小,牙会坏的。”金淙有点犹豫,捻了很小的一块。斑儿将糖块嚼得咯吱咯吱直响,笑得很开朗,道“我娘没说。” 瞥见家主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梅婴上前搀扶,金淙儿脸上一喜,十分雀跃地迎上前去,献宝道“家主,吃糖。” “半天就敲这么点儿?”北堂岑没伸手,俯身下去,将糖块儿叼住,一仰头含进嘴里。“我们刚刚在槌球玩。”斑儿掏出手帕擦了擦铜锏,问“娘要吗?我不会装。” “不用,喜欢就拿着玩儿吧,娘的拐杖多呢。”北堂岑笑着摇头“一会儿我自己装。” 指尖的触感柔软又湿热,金淙儿在原地很久都没回神,小脸变得粉扑扑的,往北堂岑的跟前倚,腻腻歪歪地不肯挪窝儿。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手上浅红的脂膏,轻轻捻了捻,放到鼻尖轻嗅,问道“家主,你抹唇脂了吗?”他说完才忽然有些反应过来,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正好与齐寅对视。虽然心里已跟明镜儿似的,但金淙还是故意眯一眯眼,做出狐疑的神色捉弄齐先生。 齐寅觉得羞,连忙遮掩,低头用绢帕轻轻擦拭嘴唇,想将色泽往下压。北堂岑笑着瞧他,觉得有意思,遂说“刚跟你哥哥在屋里画画呢。”齐寅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还不及抬起眼帘,北堂岑又道“你哥哥说要钤个印。” 六八、重相逢神多灵迹恤孤儿长冬不枯 子佩家的长女宋实,字守愚,小名鱼儿;次女宋节,字俱生,小名竹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在旁观摩鱼儿和竹子试新衣服,五岁的小姑娘,比世女还小两岁,站在大四方镜前相互系腰带,扣子扣不上便去找雪胎帮忙。反观她家的不移和不争,两个小皮猴子,趴在弟妹宽阔的背脊上不停晃悠,‘妗娘’、‘妗娘’地喊个不停,又笑又叫,舒云和流光在旁护着,紧张得不行。 “幸亏是生了俩,还能分摊一下。要是独苗,不一定皮成什么样子。”姬日妍看了半天,到底还是自己生的,爱得紧,只得出这么个结论。她吐出长气,在胸口拍了拍,赞许地点头道“做得好,妍妍。” “王姎这是成天被姑娘黏着,有点儿疯了。”宋珩抓了把瓜子,与身旁的金老太太议论。“定王殿下年幼时,比世女可顽皮多了。这种程度,不算什么。”金老太太是先帝乳母,见多识广,两位世女根本就不算皮,和她们的娘比起来可差远了。 “谁说不是呢?我在府里天天跟耍杂技一样。这两碗水得端平才行,稍微差一点儿,都是我不规矩。”姬日妍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问道“不过子佩啊,你能不能跟林老提议一下。东观放到十五就可以了,何必到廿五呢?” “廿五是惊蛰,都说卯月启蛰,雷天大壮嘛。林老说育人就像栽培秧苗,春耕大忙时候开始,讨个吉利。”宋珩耐心地解释着,往北堂的方向一扬下巴,“何况岑姐跟世女相处得很好嘛,又不要王姎费心。” 说实话,北堂岑心里是很喜欢姑娘的,多皮也不觉得皮,反正她能带得过来。只不过是因着年轻时耽误了,现在这样的岁数,腿又不好,没必要冒险。虽然平时不怎么想着,但真抱在怀里就不太想放下来。不管多宽宏的娘们,一涉及到孩子,多少就有点小心眼子,因为别人与自己女儿的感情看似更甚一筹而感到吃味儿,这叫嫉妒,乃人情也。所幸近来大姑姐和子佩都有点儿疲于应对家事,也乐得让她陪着玩。鱼儿和竹子并不怎么闹人,岁数还很小,很单纯,下了学回家,和子佩相处的时间多。大姑姐家的两个世女就不一样了,一眼没看住就要上房,野马翻山,平地放炮,把大姑姐烦得滋儿哇乱叫,抱又抱不动,管也管不了,不得不让夫侍们接手。世女随了她们的娘,心思很活泛,她们想见娘,娘找借口推诿,她们就会故意表现出很依赖叔叔的样子,大姑姐每每看见,心里就会不平衡,自己寻摸着就找过去了,百试百灵——这是世女与妗娘之间的秘密,北堂岑答应她们不会往外说。 借刀杀人恐怕是定王府的家传绝学,有时王公子跟娘的夫侍闹了别扭,他的娘不想理,敷衍了事,他怎么都气不过,就会找妹妹告状。两个世女连着几天都过去同人家亲近,一口一个‘叔叔’,腻腻歪歪的,娘找了也不去,问起来就是在叔叔这儿,叔叔这里好,喜欢叔叔。听了这种话,大姑姐岂能不猜忌?她生性就是个多疑的人。不然怎么说朽桂枝头结新兰,不移不争还这么小,从娘那里继承来的力量与智慧就已运用得相当熟练,能把娘耍得团团转。而今就懂得驱虎吞狼,待日后及笄,事君理政,拱卫陛下,该是多么足智多谋的一代贤王。北堂岑想都不敢想,羡慕嘛,又羡慕不来,大姑姐是个有福气的人呢。 不移和不争黏着妗娘,掷沙包,翻羊拐子。这是北方的游戏,姬日妍并不知道具体的规则,反正凸出来的那面叫珍儿,凹进去的叫鬼儿,就拨弄呗。前几天看弟妹和鹞鹰在比,都快翻出花儿了,最后还是输了两头猪。弟妹因此有些受打击,毕竟佳珲比她少三根手指。 “你说得倒是。”姬日妍乐呵一阵,冲宋珩抬了抬眉毛,后者瞥了眼北堂岑,笑着歪了下脑袋。这几天被女儿黏着,姬日妍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嘴也闲,手也痒,很想找个消遣。她到银杏庄来,只有军曹跟着她,身边的仆侍是舒云和流光。金老太太的独女寿儿为洪姱所杀,老太太见不得白家的人,傅相因此留在王府。许含玉也没带着,姬日妍最近看他就烦。 宫宴时候让他见了世女,不移不争同他生疏,不晓得该如何称呼。许含玉还算识相,并不敢相认,但能见到已是她的恩典,玉儿倒不奢求什么,叫叔叔就叫叔叔。世女们在前殿坐不住,说要出去玩一会儿,姬四于是让她们拉着小莲花一道。那孩子正跟其他官眷聊得正开心,不情愿挪窝,顺理成章地推到许含玉身上,姬日妍知道,想着大过年的,睁只眼闭只眼算了。许含玉欢天喜地陪着世女出去,在濯龙园玩雪,摘梅花,还用树叶上的冰棱捏了小花。 外头的天气到底还是太冷,许含玉也没有个警醒,出了屋就该换绒里的小靴子,带是带了,在白傅相那里,压根儿也没记着。不移不争在外头玩得开心,回正殿往她身边一偎,就有些蔫蔫的,说脚难受。姬日妍替她们将靴子脱下来,小脚捏在掌心里,灼烫得不行,红肿了一大圈,膝盖却冰凉。这一看就是刚才冻着了,进了屋被热气熏蒸,血管舒张,才又麻又痒。她叫宫侍打热水,给世女泡脚,当时人都问怎么回事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提起了许国姑。少帝盯着她,姬日妍心里扑腾,赶紧找借口说是内宅里没个管事儿的男主人,这个岁数的孩子又贪玩,她整日里殚精竭虑,还是避免不了百密一疏。当时尚书右丞占她便宜,说要把自己冠岁的孙男配给她。得亏有这个没正形的老太太,少帝一下就乐了,说‘只怕不止是抬您老人家的孙男,您这辈分不也抬到姥姥家去了?就算四皇姨答应,孤也得拦着’。回府以后,姬日妍再没给许含玉什么好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比不上个娘们会带孩子,还折腾出这么大动静,平白吓人一跳。 鱼儿和竹子安静得多,宋珩虽不像定王那般觉得疲累,但想要她腾出精力来为人分忧,恐怕也是不行。金老太太将自家小辈唤来,准备带着世女和千金们到附近的三圣庙耍子,她的孙媳女正给那里给孩子办百日,唱大戏,如果能沾沾世女和千金的福气,想来日后定会平安喜乐。说着怕几个孩子不肯离开娘,老太太还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道“奶奶带你们放小鞭炮,娘耳聪目明,不爱喧闹,不能尽兴。奶奶没关系,奶奶的耳音沉,不觉得吵。” 世女一听便有些心动,凑到娘的跟前,抱着娘的腿摇晃。鱼儿和小竹子还不是识趣儿的年纪,出去逛逛就开心,爱看戏台上花花绿绿的声色,也无所谓明不明白,有动静就行。姬日妍准备和宋珩去泡温泉,干点儿须得瞒着女儿偷摸干的事,正愁没有合适的借口支开世女,于是满口答应。雪胎牵着鱼儿和小竹子,宋珩微笑着点头,嘱咐女儿们替她给新生儿带个好,给人道喜,这才放几人离开。 “她俩不是一般儿大嘛,不分彼此,跟一个人似的,也没什么姐姐妹妹的分别。”姬日妍笑眯眯地看着侍人收拾东西,对北堂和宋珩低声道“之前一直让我给她俩生个姐姐,我说生不出来。她俩说妗娘个头儿大,能生姐姐。” 北堂岑闻言失笑,摇头道“真是高看我了。当年斑儿才五斤多点,我又不是没见过人生孩子,斑儿刚一出生,我就哭了。觉得她们哪怕体量一般,生的也都像个人,可我却生了个猫。”她说着便起身,舒云离她很近,也有眼力见儿,笑吟吟地上前搀扶,将手杖递给她。“干嘛去?”姬日妍一扬下巴“妗娘辛苦了,不得好好放松放松?” 她话锋一转,声音微妙地低下去,朝前倾身,指尖戳戳北堂岑的腿面,满眼促狭神色,笑道“来都来了,大过年的,大姑姐招待你吃点儿新鲜的。” 有什么新鲜?北堂岑回头打了一眼,今日跟着大姑姐的好像又是兄弟俩,哥哥叫流光,弟弟叫舒云,都是好颜色,巧笑倩兮地跟着,看久了也无趣,同旁人并没有什么区分,不过大姑姐还真是对兄弟情有独钟。“想吃在家也能吃。银杏庄是好景致,我跟着老太太逛逛,踩个点儿,明天正好带锡林他们去玩。”北堂岑看了眼天色,无奈道“何况先前还田的事是我在跟,还没有向陛下禀明近况呢。” “岑姐,此事让我来代劳。”宋珩也随之起身,“倒不必觉得是自己的差事麻烦了旁人,岑姐,你看着就是贵胄的面相,军娘的行事,不妨还是歇着。明日我换身小袄,带闻孟郎一起去,那些庄头并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能便宜行事。” 子佩说得倒有理。姬日妍点头,提议道“明儿让军曹乔装一下,远远跟着你。弟妹不能去,一眼看出来不是银杏庄的人,猜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隔着二里地,人都开始净水泼街了——那两个妮子要是太闹人,你脸一板就完事儿了,回来我揍。” 似乎最近大家都很爱护她,对她格外照顾。北堂岑笑了笑,很坦然地接受,点头答应。不移不争一直在喊妗娘,几人拱手暂别,侍人扶着北堂岑登上马车,往破山观去。 银杏庄依山傍水,明珠般的碧潭名为烛阴湖。据说此地曾有龙,与神斗,龙不胜,破其山而去,遂名破山。北堂岑掀开车帘,不移不争立马凑到窗边,好奇地往外看,你一眼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北堂岑笑着,抓着两个孩子的腰带,顺着她们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积雪映空,她在朦胧的光线中眯起双眼,看见两崖相嵌,如关斯劈,如刃斯立,山鞍间遍生奇石,自然之精萃,鬼斧神工。名与实霎那间遽然一动,好似有人在她眉心轻点,北堂岑乐出了声,这山果然好破。 松枝上的积雪落地,钟声响在山寺上空,清丽和雅,如圣音清唱。 “妗娘,你看天上也有马车!”碧空如洗,不争指着雪白的云朵,对自己的发现感到非常惊喜。一旁的不移也仰着脸看,不自觉地张着嘴,小腮鼓着圆润的弧度,说“还有小狗。” 北堂岑坐了会儿才下车,拄着手杖往三圣庙里走。银杏庄的侍人兴许是习惯于伺候动作迟缓的金老太太,傍着她另一侧身子,徐行善步,让人感到舒适之余,还有种平静的哀感。不移不争早就跑没了影,体力好的年轻侍人在后边儿追得满头大汗。鱼儿和小竹子听见锣鼓声,仰着头望着雪胎,说想去院子里看戏。“带她们去吧,有事儿叫我。”北堂岑笑着摆手,说“晚上来瞧瞧侯夫婿,他和梅婴,说是都挺想你的。” “是。”雪胎应了一声,微微颔首,道“多谢将军挂怀。” “妗娘,妗娘!”不移和不争捧着一簇迎春花从后院跑来,争相送她,直抵在她的胸口。“世女和王姎小时候一模一样。”金老太太慈祥地望着,北堂岑俯身接过花束,将世女搂在怀中,青黄的花瓣上已有细微的折痕,澄澈的花香昭彻如玉之在璞。“林老帝师也曾说过,大姑姐幼时很可爱,和现在是两个样子。”北堂岑笑着调侃“真是大人虎变。” 两个世女终于跑累了,怕她们着凉,北堂岑让侍人为其套上小袄,毛绒绒、热腾腾两个粉团子,伸出手要人抱。北堂岑想独自逛逛,金老太太便陪着世女去后院找宋府千金。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旃檀香,偌大的宝殿空空荡荡,北堂岑听见后院满堂欢声,巫祝娘娘背对着她坐在地上编竹筐,将竹篾排列整齐,按照压一挑一的顺序编成一张正方形的席面。 诸事应结尽结,北堂岑终于有回头的时间,数清身上的每一道疤,尽可能地多吃多睡,心情愉悦,使自己康复。她从前想不到愈合是比受伤更痛的事,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她还记得娘和边老将军的教诲:人言道慈不掌兵,但哪怕满手血腥,在离战火远如天壤的净土,也应当重新培育一颗向死而生的草木之心。 周遭喧闹,欢声笑语,儿怜兽扰,时而响起一声炮仗,北堂岑对此恍若无闻。她手捻线香,第一次站在神龛前,山间的清风宛若涟漪,吹起三位母神的天冠。灰烬成团落在她的鞋面,被微风吹去。北堂岑以为自己会感到难以启齿,然而并没有,她将手举过额前,躬身参拜,随后将线香插进香炉,低喃道“娘,边姨。岁岁平安。” 余光影影绰绰,金家的晚辈忌惮大将军的威严,又见她脸容肃穆,神情庄重,恐怕她不似传闻中那样平易近人,并不敢贸然上前。巫祝娘娘将竹席泡进水里揉了揉,用柔韧的藤条收口,将多余的部分剪去,又取来布帛,揉搓成圆条,编成麻花形,固定在竹筐上,作为背带。侍人端来茶盏,捧给北堂岑,怕她不认识,特意介绍道“龙须茶可以清肺降燥,清肝明目,老家主素来喜爱,请将军一尝。” 澄清的琥珀色汤水,北堂岑啜饮一口便搁回文盘,感到思维失衡,问道“这不是玉米须子水么?”就算叫翡翠白玉,大白菜也还是大白菜,多风雅的名字都盖不住玉米须子那股甜不甜、淡不淡的味儿。她将茶杯盖上,问“没放黄冰糖么?” 从前在边家宅,她就不太爱喝玉米须子水,可是卫所常常熬煮,说是平肝利胆,对身体好,让娘们当药喝,能预防骨节湿寒。如果放点糖,也不需要多,两块儿就行,口感会略好些。“将军喝过这个吗?仆还以为这是破山观的特产。”侍人有些意外,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多嘴。北堂岑瞧他脸上神情谨小慎微,出于安抚的意图,笑着解释道“从前戍边,总喝玉米须子水,说是还能养嗓子。” 难怪三位娘来银杏庄这几天,人人都抢着服侍将军。她和别的娘们不一样,分明是威武不移的大司马,平日里言行举止却如此温柔。侍人垂着脸,眼中很有些羞赧的神情,“将军真是见多识广。”他感觉脸上有些发烧,怕被瞧出来,遂连忙道“仆去东厢问问有没有黄冰糖,叫他们沏一盏新的来。” 放了黄冰糖,她也不爱喝,离开平州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躲不过药膳的追缉?北堂岑总觉得,玉米须子水就跟平日里锡林捣鼓的那些汤饮差不多。党参、枸杞、黄芪、莲子心,什么东西都往茶壶里放,泡出来味道怪怪,倒给她喝。有段时间她甚至还在饭桌上看见药材,冒着热气的白砂锅端上来,锡林说是鸽子汤,给她盛了一碗。没有往常她爱吃的山药、火腿一类的配菜,碗里是沙参、白芷和虫草。 他们似乎总是热衷于食补,希望她保重身体,没事儿养养生。虫草鸽子汤是这样,玉米须子水也是。北堂岑记得自己偶感风寒,鼻子不通气儿,憋得难受极了。他将紫苏和陈皮晒干,新鲜生姜切丝,一起熬煮,把碗搁在她鼻子底下,让她闻闻蒸汽,然后趁热喝。 他小小年纪,对于草药恐怕真的有些天才。当年他姐姐寒积便秘,喉痹痰阻,医娘开的药太温和,根本吃不好。他调脸儿给他姐姐下巴豆,与炮附子、吴茱萸和芫花同用。‘尽管医书上都说,巴、黄,峻利之最者,斩关夺门之将,不可轻用。但是药需要人气运行,否则入腹如藏匿,安然不动。’他清点着桌上的大戟,侃侃而谈‘药得对症,没错,但吃下去能否痊愈,要看肌体神气是否衰败。我姐姐悍勇强实,性格亦峻利,人家吃着是虎狼药,她吃着刚好。但你就不能像她那么吃,罗生姐姐,你的性味平和中正,给你开方子不容易,好在你不常生病。’ 那天,院中大雪盈尺,城外夕阳满山。北堂岑跟着他去院子里分拣人参,他说好参能振动中气而无刚燥之弊。北方的参力量雌厚,少偏于柔韧。东南方的雄秽之气烈,嫌于阳刚。他的岁数还那么小,北堂岑讶于他对家学的精通。 命运沉重无常,闪烁不堪。直到很多年以后,北堂岑才忽然意识到,那些美好得千般不实、万种虚嚣的回忆中,有母辈为她们所预备的真实的力量。她走到山门前,远远望着银杏庄的方向,灯笼的幽红如火星吹过水面。这千年的铁门槛,实在迈不过去,不过她总不至于乍一爬出修罗场,就又跑去学枯禅吧?庄稼人秤猪还能找个平衡呢。 “——罗生姐姐?” 那颤抖直至虚浮的哭腔传入耳畔,余光瞥见东厢的小门被推开,进入院落的是个居士打扮的男善信。对襟忏衣长及小腿,袖长随身,棉绸质地,无有图案,头戴玄色包巾,露出前额。他穿过天井而来,柏台从凄凄霜气中展露,小鹿绕过云山,北堂岑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将他辨认出来。 “小花?” “罗生姐姐。”花奉的眼框微微泛红,蹙眉而笑,“听人说,贵客要往玉米须子水里加黄冰糖。我心惊肉跳,觉得一定是罗生姐姐。” “人轻还活着,这么多年都与我在一起。击退西夷后,她便改了字,叫节序了。”北堂岑迎他到廊檐之下“京师物产丰富,什么都有,她们不用玉米须子煮水。我很多年没见过这东西,刚刚我一直在想你。” 边老将军的同僚膝下有姐弟两个。姐姐花忠,花人轻;弟弟花奉,花贞一。陷陈营募军时,花家姊弟分别是十五和十一,岁数还太小。花忠撒泼打滚,扯着嗓子嚷嚷,说她都叫人轻了,干戈乖前志,身自向人轻,最次的结局不过以死明志,就让她从军吧。哪怕她叫嚷得再凶,年龄放在这里,不够大就是不够大。纠缠了半天,最终也还是无果,人让她及笄了再来。那天她们彼此之间认真告别,像劫后余生般有说有笑。北堂岑还记得花忠拉着她的手,说‘姐姐你好好干,多立功,回头等我和贞一到了岁数,就来找你。以后咱们过,我娘生前总夸你,她还希望贞一能跟你呢,正好我们和边峦哥哥也都认识。’ 再次见到花忠时,她已是一个人了。当时她不愿提起贞一,北堂岑也就没有追问。其实大家的经历都差不多,就像失去乖乖儿、失去边峦那样,花忠被永不停息的洪流裹挟着,被推往与血亲相反的方向,贞一的指尖从她掌心中缓缓抽离,如同不绝如缕的呜咽。 巫祝娘娘冲花奉笑了一下,走到小门前,从他怀中接过熟睡的幼儿,放进竹筐里,小心翼翼地搁在地上。花奉搀扶着北堂岑坐下,问道“罗生姐姐,你的腿怎么了?受伤了么?” “没有,早先用柳木接骨,动了刀,快长好了。”北堂岑摇头,仔细地将他脸容打量,笑着用手背蹭蹭他的脸颊,说“后来你姐姐如愿进了陷陈营,她现在是我府上仓曹。几年里,她的形容大改,不似从前,回头你见了她,不要害怕。” “她还活着,我就已很开心了。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害怕。”花奉笑了一下,眼中泪光涟涟。 “你姐姐一直在找你。听说你辗转流离,到了永州的地界,被人带走了。她打听不出那人的底细与行踪,只盼着带走你的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 “不是那样的,罗生姐姐。当时我姐姐怕我受到伤害,剃了我的头发,还在我脸上涂泥巴,看着都没个人模样儿了。带走我的是一位卢大人,当时她是县尉,行事低调,为人端正。并没有人对我动那样的心思。”花奉着急解释,忐忑不安地觑窥北堂岑的脸色,接着道“她的小儿多病难保,大人为我取名卢上客,让我代替小公子到娘娘们跟前修行,给小公子做替身。那时我的处境艰难,我也不会别的,只略懂些草药,男孩儿家家的,又独自在异乡…我不是、我知道我对不起娘…” “怎么会呢。”北堂岑低头瞧他,用拇指抹去他脸上的泪痕“你娘晓得你能随机应变,这么多年,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知道多开心。卢大人我知道,官拜法司侍娘,听闻她曾有一男,然而早夭,尚未成人就死去了。” “嗯。”花奉点头“大人说见了我伤心,又不能不管我,恐怕我受人欺辱,所以将我带来这里。破山寺收养了一些弃婴和孤儿,需要人手。” 阳光逐渐委顿下去,山的另一端阴影沉沉,愈发浓郁,金黄色的晚风摇曳在他的衣摆。簌簌晃动的草尖在他手边犹如幡旗,微小的生灵奋勇争先,顺着他的衣袖爬上肩头。“罗生姐姐怎么只问我,都不说说自己呢?”花奉眼中泪光涟涟,心疼道“卧床养伤很让姐姐疲惫吧?好在是快长好了,算是熬出来了。姐姐你总是这样,难受也不表现出来,现在又不在战场上,分明可以和我姐姐说的。”北堂岑微笑着,没有说话,抬手抚过他白玉似的颈项,摘去一只蚂蚁。 男子的障重,戒条亦多。杀盗淫妄酒,皆为不净行;迷惑失正道,形消魂魄惊。花奉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随即便有些僵住了,深刻的遗憾爬上后背,叫人头颈刺痛,而他对此着实无能为力,直到骤然响起的哭声令他魂魄惊悸。“对不起,姐姐。”花奉慌忙起身,走到小门边,弯身将那幼儿抱进怀里,背对着北堂岑,不停地轻拍、安抚着。 “这个孩子怎么了?” “她更小的时候,右小腿被重物碾断,母父将她丢在山门前。”花奉知道这个孩子是哄不好的,得等她哭累后自己睡去。她既爬不远,也不会走,长久地被困囿在原地,痛苦得只能嚎哭,“她前脚掌和脚趾的骨头都碎了,小腿皮肉撕脱,看着完整,但实际上已经全部脱套了。她还太小,根本没的治,我只能将她的腿从膝盖处截断,连髌骨一起摘除。” 夕光穿过雪影绰绰的松林,投在北堂岑的手心。小蚂蚁爬下她的指尖,迅速地消失在土砾与碎石中。 “当时她才七八个月,我还以为她活不了了…对不起啊,罗生姐姐。这孩子就是这样,她只要醒了,就会一直哭的。也被领走过几回,但后来还是因为太磨人,就又送回来了。我先回东厢——”阴影浓烈地印上花奉的脊背,浮动的暖香中,北堂岑戳了戳幼儿柔嫩的掌心。 那五指于是收拢,皮肤透着粉,攥住她的两个指节,凸起的拳峰轮廓精致,像包裹着小巧的神像的龛。花奉清晰地感觉到一枚水珠的坠落,随即无形的、广阔而深邃的涟漪以她们所接触的双手为圆心,朝向周围缓慢地荡漾开。“罗生姐姐…”她们离得太近了,嘴唇几乎要碰到姐姐的脖颈。她的眉骨与瞳子在黄昏的映衬下飞光掠影,幼儿的哭声在她侧颜的轮廓中百转千回,渐渐止息,变得不再刺目。花奉看见她眼下的阴影逐渐被柔情消去了。 六九、因缘相见北堂乞养市爱希宠齐寅抱儿 从破山观领走弃婴得向三圣的座下乞养,比领走男善信可复杂多了。齐寅靠着大座喝茶,望着屋外的天色。仓曹代三法司的卢大人在破山观供奉了两枚度牒,将花贞一领下山,第一件事并不是回大将军府,反而是来拜见他。那时齐寅就明白,花奉日后是要过得门来,给家主做侧室的。 大房不算,诸侯三夫八侍,此事本也没什么。齐寅心情低落,因为家主没有提前和他商量,昨天晚上,几个娘们之间就都说好了,连他表姐都知情,偏偏他不晓得。而且家主从来都没有主动说过喜欢谁,要抬谁之类的,花奉还是第一个。家主提起他时,总无意识地使用着十分亲密的口吻。虽说家和万事兴,但还是那句话,家主往东就不能往西。夫侍们之间本也没有什么矛盾,只因家主的疼爱需要争取。 齐寅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很不好,花贞一生性敏锐,对家主的观察细致入微,阔别那么多年,他一眼就能看出家主近来疲沓。几乎是下意识的,齐寅对花奉充满了敌对的情绪,有这个人在,他会被衬托成家主不喜欢的样子:端静恪慎,克修夫道,贵胄家里古井无波的大房。 除了花奉以外,边峦的膝下有小鹄公子,他曾独自抚养公子一年之久,还把公子全须全尾地带出托温,府中最会带孩子的恐怕就是他了。平时倒瞧不出来家主对他有多眷爱,但前些时候,家主卧床不起,只肯让边家子留在身边,齐寅前去探望时,见家主环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怀中,身上盖着栽绒毯,睡得很安稳。 ——还有金淙。若不是表姐阅男无数,一眼瞧出端倪,他还只当淙儿是小孩儿。当时表姐很笃定地说‘银杏庄的男眷又不呆,他大姨奶奶在宫里那么多年,他能是傻子么?因着弟妹嫌他小,他争了也是白争,干脆就撒开玩儿,成天和小鹄结伴,流连在你和边家子那里。人不是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你以为他就光撒欢儿,有关弟妹的事儿他不打听的么?时间也不要长,再过个一年吧,待他脸上的稚气都褪去了,你就等着瞧吧。’ 瞧什么?瞧他长大后出落得如何洮洮清便,依依动人么?齐寅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实在不大能说得上来自己心里是何滋味。金淙儿生得明艳,和梅婴一样,都是家主喜欢的那种长相。齐寅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瞧着梅婴发愣。出门之前,家主嘱咐了边峦,把屋里收拾收拾,腾一片地方出来。边峦靠着床榻安放围屏,梅婴跪在地上铺绒毯,追着他问东问西的,那架势似是要将他抚养婴儿的经验全都偷师过来。 平时表姐就喜欢带着家主出去狎伎,四处乱玩,昨天她和子佩去泡温泉,偏偏就没有把家主带着。在外头吃了就算了,何故要带回来?齐寅心底其实明白,仓曹和弟弟重逢,家主也有了一个合眼缘的女孩儿,想向母神的座下乞养,这叫做双喜临门。但是近来他的心里总有些不安稳,失眠多梦,辗转反侧。许是因着先前的事,他对家主疏于关心,家主看他恐怕也有些倦怠。 齐寅是在初一那天夜里忽然惊觉此事的。他从月亮的银辉中醒来,看见家主仰躺着,呼吸平稳而绵长,手臂袒露在锦衾外,錾金臂环熠熠生辉。她们之间隔得有些远,齐寅凝望着她的侧脸,有些晃神。三五星辰,盈盈常明,齐寅轻手轻脚地放下罗帐。清辉缓缓消减,他朝家主的身边偎近了些,掌心贴住她微凉的手臂,爱惜地摩挲着。他看见家主的眉头蹙起,微末的经络很细微地弹动,那条手臂随即便抽走了,掖进被子里。‘很晚了。’家主的声音有些沙哑,她费劲地往起挪了下,又想起不能压着患处,遂将左腿抽出来,架在靠枕上,提起被子将自己裹好,说‘别折腾了’。 齐寅愣了很久,揣摹着家主的语气,半天才反应过来,很想为自己辩解,并不是他要折腾,是月光太亮,可随即他又觉得,家主应该是知道的。昨晚快要安置了,家主忽然说想起来有事儿,要去找边家子。齐寅想挽留,又不大好意思开口,大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他实在坐立难安,总疑心家主不会回来,便支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果不其然,边峦那屋连灯都吹了。 正跑神呢,侍人忽然来禀,说王姎和将军抱着小世女回来了。几乎是前后脚,喧闹声随之响起,来往恭贺声不断。按理来说,他也应当陪着家主去,可齐寅实在没有那个脸面,他不知道破山观的娘娘和香客们会怎么看待他。 在依次递交军籍、黄册、迁授履历,乡贯、户头及三代名衔后,掌孤娘娘终于首肯。契约文书一式两份,北堂岑立下字据,姬日妍给弟妹做了保山。掌孤娘娘须将其中一份保存在三圣座前,银针刺破食指,北堂岑骑跨着封条的边沿画押,签上姓名,加盖金印。走完全部流程,掌孤娘娘这才捧着竹筐出来,将那孩子交到她的怀里,说‘娘给取个名字吧。’ 全则必缺,极则必反。这孩子有身障,也不一定是坏事,不是都说人生不能太过圆满嘛,九已是最大的极数,不可能十全十美。北堂岑托着她的两肋,将她从竹筐里抱出来,举过头顶,逆着阳光端详一阵,笑道‘圆满还是要圆满的,不要太满,小满就行。叫北堂全,字小满,怎么样?’ 全不错,既是止惨痛以使病除,又指代纯色的玉。小满也很好,并非不满,而是满得不盈、不损、不滥、不溢,在农时里,小满又是雨润万物,禾苗茁壮的节气。这孩子刚睡醒就被抱出来,张着粉嘟嘟的小嘴巴,不谙世事地瞧着北堂岑,并不像往日里哼哼唧唧地撇嘴哭闹。掌孤娘娘抚摸着她额前多病的青筋,已预见那叶脉似的纹路将在母亲的爱护与照拂之下逐渐隐去。‘小满爱动,喜欢高。’掌孤娘娘收回手,笑道‘娘好高哦,在娘怀里,能看得很远。小满喜欢,对不对?’ 山路崎岖,多少有些颠簸,小满在北堂岑怀里蔫蔫的,想是有些犯困,到了银杏庄都还没有回神。“老太太,你看,是不是像弟妹?我就说她像弟妹。”姬日妍一回来就拉着金老太太的手腕去看小满,她抬起手指尖顺着北堂岑眉骨的轮廓反复描摹,又托起小满的脸颊,用拇指摩挲着她稀疏的眉毛,说“就这儿,这块儿尤其像,你看是不是。” “咦?王姎这么一说……”金老太太眯着眼看了半天,也伸出手,北堂岑笑着弯下腰,由她在眉骨与山根的位置摸索了半天,将小满举到脸边,与她头并着头,问“像吗?” “是有点儿。不是一眼看上去特别明显的那种,反倒是骨骼的轮廓和走势相近。等再过个一两年,小满的五官长开些,没准儿会更像。” “是吧,我说什么?我说什么!弟妹你脑袋别动,眼睛往上看。”姬日妍说着,随手将自己腰上的玉佩摘了,用流苏逗弄小满,吸引她的视线。小满的眼眶轮廓因此而凸显,线条圆融,柔足任磨,从这个角度看,她简直就像是北堂岑自己在家偷摸儿生的。金老太太看看小满,又看看侯姎,不由得趣地笑起来,说“还真是,哎,别说,还真是,王姎这双眼未免太毒了。” 院内有些风,恐怕冻着孩子,娘们寒暄一会儿,金老太太就催促北堂岑抱着小满回屋。姬日妍说要跟过去瞧瞧,看屋里布置得如何,便也辞别老太太,北堂岑并没有多想,只叫侍人进屋传话,让家人回避一下。刚走到屋门前,梅婴就已迎了出来,想接过孩子,让家主换身衣服,又不太敢。这孩子小,才刚一岁多点儿,万一碰哭了可怎么好?这着实关乎男子的夫德夫功,而且先生还没抱呢。 “锡林,哪呢?”姬日妍边走边脱,大氅随手一抛,见齐寅在隔间里站着,并不出来,干脆扽着他的手腕将他拽到跟前,说“你女儿,你接一下。” 昨天晚上,姬日妍就和花忠谈妥了。不管怎么说,她是北堂正度的大姑姐,她表弟的膝下空空荡荡,贞一这个孩子就是再得弟妹的喜欢,抬过府门做个侧室也就够了,他养育了半年的女孩子往后是关内侯世女,须得养在侯夫婿那里,他要是不放心,可以过去伺候,把西厢给他睡,让梅婴睡通房。齐寅没怎么抱过孩子,很有些忐忑地望着姬日妍,后者抬起一侧眉毛,叼着牙尖‘啧’一声,把头一歪,那意思显然是‘赶紧的,别磨叽了。’ “锡林,你不要紧张,慢慢来就行。”北堂岑失笑,她这会儿才明白大姑姐的顾虑,是怕她抬了小花以后,锡林愈发地被比下去,本就招不来,再不会带,显得不成体统,这才一定要跟过来,说是看看布置,实是为锡林抢占先机,让他第一个抱孩子。“我给她取名北堂全,字小满。你要是怕失手,可以轻轻握着小满的腿根。”北堂岑将小满递进齐寅的怀里,这孩子并不配合,把脸扭到另一侧,往北堂岑的怀里躲,哼哼唧唧的,眼瞧着就是要哭。 “锡林。”姬日妍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提点似的捏了捏,话里有话道“抱住了,别松手。” 一直以来,齐寅都希望能有个女儿,把家主的心拴住,而今这孩子就在他的眼前,只可惜是个残疾的。小满懵懂无知,手中抓着姬日妍的玉佩,全然一副无辜的神情,看上去就更可怜,穿着填充鸡鸭羽毛的棉衣棉裤,右边裤管儿打了个结,从家主的臂弯中垂落,随着动势摇晃着。齐寅两手卡在她的肋下,将她从家主的怀里抱出来,小满抗拒地扭了两下脸,嘴一张便哭闹起来,将玉佩扔在地上,朝北堂岑伸出手,‘啊啊’地要娘。 “小满,小满。”齐寅显然有些不知所措,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叫她的名字,说“娘换衣服呢,爹爹抱哦,爹爹抱。” 这完蛋玩意儿。姬日妍头疼地揉着眉心,谁家孩子满月都有他,本家请了老喜公来给夫侍们教学,他和其余男客端着茶盏坐着,聊天也心不在焉,是偷偷学呢。姬日妍还以为他万事俱备,离好爹就差个孩子,谁知道真的让他把姑娘抱到手,就什么也不会了,直愣愣地站着——姬日妍自己虽然也不怎么会,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以前许含玉哄孩子可没他这么轻松,都累得满头大汗,锡林这样云淡风轻,肯定是做得不对。 “锡林,你要蹲一蹲,有点动作。”北堂岑脱去锦袍,还嫌这屋里热,跟姬日妍打了声招呼,便进里屋去换衣服。梅婴捧来大襟的短锦褂,北堂岑低头系腰带,忽而想起什么,走去四方镜前照了一圈,说“这尺头还挺好,是什么的?” “这是团花柿子的织金缎,事事如意,讨个好口彩。”梅婴登时便会意,提议道“公子也有一身,不过是翻毛皮的罩袍。给小世女也裁一套吧?和家主穿一样的。” “嗯…小孩儿身上热,褂子裁个单的就行,再裁个翻毛的马甲。鹞鹰之前给了五张猞狸,就用那个吧,再做两套吊腿。鞋嘛,孩子长得也快,就用棉布做个虎头鞋吧,填点儿棉花。鞋帮要放,裤脚得掖进去——边峦准备小孩儿东西了么?在哪儿呢?领我去看看齐不齐。” 又是马甲,又是吊腿,透窗前的姬日妍听得直乐,果然是有个将军娘,这么小年纪就打扮成个武妇的样子。见表姐还在笑,齐寅实在是有些急了,小满望着家主离开的方向嚎啕大哭,他又是晃又是蹲,怎么都哄不好。“表姐,这怎么办?这么一直哭,也没个要停的意思。”齐寅走到她跟前,前额都有些见了汗,领缘的风毛被小满抓得一簇一簇的。 “什么怎么办?抱住就得了,我看小满在弟妹怀里好得很。哭怕什么的,小孩儿嘛,不痛不痒也会干嚎两嗓子。难道以后弟妹不上朝,不外出了么?”姬日妍收敛了神情,见弟妹到后院去了,索性也懒得装,抱着胳膊数落齐寅道“你也是,能不能争点儿气?别说姐姐不照顾你,死皮赖脸地跟着进来才把弟妹那些夫侍全挤兑走,就为了让你第一个抱孩子。回头要是边家子来抱,他把小满给哄好了——”姬日妍在身上摸,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玩意儿,抬手把齐寅腰间的扇子给摘下来,挡着脸逗小满。她的哭声渐渐止息了,好奇地望着姬日妍,伸手去抓扇骨,姬日妍笑眯眯地拉她小手,说“那弟妹可就真该觉得你不中用了。这女人吧,有孩子和没孩子可不一样,孩子见你就笑,她不一定喜欢你,孩子见你就哭…唉,锡林,咱就这么说吧,你现在很需要这孩子。” “你说她和从前不一样了,她对你不管是关心还是爱重,都变得点到为止,你觉得你们变得疏远了,相处时的气氛总是微妙。”姬日妍合上扇子,敲打着他的肩膀,“当然了,锡林,这有什么奇怪的?若非她养病时候你不殷勤侍候,她还意识不到你原来那么无足轻重呢——习惯了你不在身边,自然显得不亲近,北堂的适应能力又那么强。” 被冷落的时间久了,这两个人只顾着说话,都不关注她,小满眼圈红红,忽而又哭起来,泪珠顺着脸颊流淌,很快就濡湿一大片。齐寅着实被惊了一下,猛然回神,对家主很有些歉疚,这才低声叫着小满的名字,似有些无师自通,一颠一颠地摇晃起来。 “妇夫间的嫌隙,可不是光用语言就能填平的,何况她最近状态不错,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看那架势,是想把年轻时错失的经历补回来。你不觉得她对花奉的好感来得太汹涌么?简直如同燎原的山火一样,怕不是把你那份儿给了人家吧?现如今呢,我们小满,是你唯一一张牌。”姬日妍笑起来,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茶“兰芳卿娘离开前,托我好好照顾你,姐姐我对你是想再尽心也不能了。” 这孩子的分量愈发重起来,齐寅摸了摸小满濡湿的脸颊,用袖子为她擦拭眼泪。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好像下定了决心,问道“你府上有好颜色的能拨过来么?要年轻的、体力好些的。” 他声音越说越小,像是有些难为情的样子。姬日妍摩挲着下巴,到底也没好意思问是伺候女儿还是伺候娘,不过就凭她个人的喜好来说,能够两者兼顾的明显更带劲一点。北堂岑拿着灵芝吸杯回来,一眼就瞧见大姑姐不知想什么好事,叼着指尖正乐。她莫名其妙地打量一阵,也没发问,只让梅婴将拿来那两床小抱被都铺上,自己走到齐寅跟前,给小满喂水。 说来也是奇怪,这妮子认人得很,锡林抱着她又摇又晃,她也不给个好脸,弟妹只是把水杯塞她嘴里,她立马就不哭了,张着水汪汪的两只眼睛。喝罢了水,梅婴刚将吸杯接走,拿到一边去,小满便又朝北堂岑伸手。 “不抱,不抱。”北堂岑说着,绕到几扇围屏中间,颇有些费力地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开左腿,拍了拍手,说“锡林,你把她搁地上,我看看她能不能爬。” 这么大的孩子,若是健全,都能走得很稳当了。齐寅弯下身,把小满轻轻搁在褥垫上,活动了两下酸痛的肩胛,觉得胳膊沉重异常。他侧身偎坐在地,理了理衣摆,姬日妍也走到切近,趴在围屏边上瞧着。小满在地上坐了会儿,见北堂岑只是伸手,根本没有要过来抱她的意思,便将身体前倾,试探着抬屁股,想往前挪。 “小满这是想站起来走啊,怎么不会爬呢?”姬日妍说着便上前,打横将小满给提起来,半跪在地上托住了她的胸肋,指着北堂岑道“娘呢?娘是不是在那儿?咱们去找娘,好不好?”小满仰着脸眨巴眼睛,忽而两只手抓着绒毯,曲着左腿在空中前后摆动起来,右侧仅剩的大腿也跟着一蹬一蹬的。她被姬日妍拎着往前,腿根本碰不到地面,“小满的动作好像还挺标准的。”这孩子可爱得不得了,感觉自己离娘越来越近,便又笑又叫,眼睛都眯起来了。齐寅在侧面瞧着,叫梅婴也过来看,说“表姐,你把小满放下,让她自己试试。” 姬日妍撩起眼皮望一望北堂,见她点头,便将小满给放下。她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四肢触地,看那架势是要往前。姬日妍松开手,小满果然手脚并用地蹭了几步,爬着爬着,身子就往左歪,曲着腿坐在了原地。北堂岑喊她,冲她拍手,小满撑着褥垫挪了挪,忽然躺下,连续打了五六个翻滚,手一伸便抱住了北堂岑的膝盖,咯咯直乐。 “你这姑娘聪明得很呢。”姬日妍趴在围屏边上,抓着小满的脚踝轻轻晃了晃,说“咱们会打滚儿,是不是?咱们不用爬,滚着走比爬着走快多了。” “看着像是腿疼,她总往左歪。”北堂岑将小满抱起来,这孩子的下肢绵软无力,不大能自己立住。齐寅见状,赶紧将鞋脱了,走到家主的跟前跪坐下来,托住了小满。北堂岑将她的小腰带解下,梅婴赶紧检查了一遍门窗,见都掩好了,不会有风,这才安心回来。半年多的时间,小满的创口已经长好了,愈合得不算平整,凸起的淡粉色疤痕绕着膝盖,呈现缺月似的半圆,与粗糙的衣料摩擦而微微红肿发热。姬日妍很见不得这场面,干脆利落地拧身背过去,皱眉道“这是长好了是没长好?我不敢看。” “之前小花说他检查过,按压患处,小满没什么反应,是长好了。她不爬,可能是因为皮肤磨得疼。”北堂岑抱着小满,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手掌顺着她的大腿捋下来,说“爬还是要爬的,现在还看不出什么,日后若是不及时纠正,她左右腿的差别会越来越大。以前在营里,见过那断胳膊断腿的也多,都是寻常。医娘说要尽量活动,不然血肉会逐渐萎靡,筋骨枯竭、皱缩,不自觉地抽搐,无法自控。那种情况,就算是穿戴了义肢,也无济于事。” “家主,现在是冬天,天气凉。若是用锦缎给小满做个像鞋似的布口袋,填上棉花,将膝盖给套上,可能会好一点。”齐寅恐怕小满冻着,用褥垫将她的腿盖上,心疼地摸摸她小脸。这听上去可行,北堂岑点头,梅婴便找料子去了,就像做骆驼蹄鞋似的呗,他明白什么意思,齐寅有些不放心,就也跟过去看。这毕竟还是弟妹的屋子,姬日妍也不好叨扰太久,小满靠着娘,身子渐渐有些歪斜,像是犯困,北堂岑支起右腿,将她打横抱起,轻轻在她背上拍。 表姐离开以后,外屋便静悄悄的。齐寅做了会儿针线,觉得有些不安稳,小满方才还哭得那么大声儿,怎么这会儿就没动静?他绕出内室,隔着透窗端详好一阵,脸上忽然浮现出笑意,轻手轻脚地转过身,对梅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呼他也过来看:或许是山路颠簸,折腾累了,家主一手抚着小满的后背,另一手托着腮,哄着哄着孩子,把自己给哄睡着了。小满睁着眼,侧着脸趴在她宽阔的胸襟前,不大点的身体被她的呼吸承托着起伏,安静地含吮着拇指。 七十、烛阴湖青鱼犯竿破山观夫侍进呈 “日子定在廿二,唉,我实在愁啊。差不多过完正月十五,元卿就该回了,她能顶你。你收拾东西,为陛下参乘,回头班师,我坐车右,你且纵马,尽快返京。你要是想去探望苏将军,禀过陛下,赶在二月二十之前回来就行,还有武举的卷子要你看呢,别忘记了。” 直到姬日妍把话说完,北堂岑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陛下与萨拉安追血白马盟誓的日子,届时王公子就要跟着萨贺麟珊蛮出关了。“大姑姐,你不跟我们去么?散散心。”北堂岑颇为忧虑地望着她,莲儿那孩子很得母亲的青眼,当年大姑姐给他改名巳莲,说是音同四怜,是姬四喜欢的宝宝。 创建使者校尉的草案还没有敲定,与九夷互市也仅仅还是纸上谈兵,姬日妍根本就没工夫散心。货物专卖需得有个统一的定价,九夷中只有最富裕的乌塞使用楮币,其她藩国城邦市场上的硬通货还是金银。交易得在官府的监管与主持之下进行才行,诸如食盐、茶叶、草药、香料之类的大宗商品理应沿袭专卖制,杜绝私贩。只不过为了扩大贸易范围,姬日妍私下向少帝提议试行交引制度:商人向有司衙门缴纳费用,这笔费用既包含物价,也包含税费,由官府为商人派发相应价值的交引票据,有了票据才能提货——不过她对此有相当的忧虑,这类交引凭证可以直接当作货币使用,难保不会有人低价囤积,高价抛售,从中牟取暴利,她实在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的发生,故而又奏请圣裁,与三法司少卿、典狱卿娘、度支中大妇和御史台中丞一同修订律例。律法篇目有次序,一盗、二贼、三囚、四捕、五杂、六具,她准备从《杂》中将有关交易行商的章节摘出来,裨补阙漏,添在末卷,单列为《财帛委输》一章。 所谓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姬日妍正儿八经是关心民生。不过她也不是全然没有私心,说到底她靠官府的正经生意揩油,雁过拔毛,锦上添花,并不准备像那些商人一样时刻盯着风向,如蚁附膻地逐利,指靠着投机倒把过活,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我应该是去不成江南了。弟妹啊弟妹,二三月份北边儿青黄不接,南方好吃的多,你多吃点儿,补补,啊。”姬日妍痛惜地摇头,在北堂岑的肩头拍了拍,这实在关乎到她下半辈子能不能无功受禄、白吃白喝地颐养天年,她丝毫不敢懒怠。 “唉,大姑姐,也不要太伤心了。悫王殿下持天女符节,四方游历,她可以常去探望王公子。”北堂岑说罢,姬日妍难得迟疑,“哦,我也不是…” 不是为着小莲花。 看着弟妹诚恳的脸色,姬日妍实在难以启齿,将剩下半句话又给咽了回去,顺水推舟地长吁短叹、无病呻吟了好一阵子。 “王姎。”始终沉默的宋珩终于按耐不住,用脚将马灯往水面推了些,开口道“鱼都要被你吓跑了。” “这大冬天的,哪有鱼给咱们钓。不过子佩,你要是喜欢,怎么不自己弄片鱼塘?想什么时候钓什么时候钓。”姬日妍窝进交椅中,舒云递上热腾腾一杯乳茶,她捧在手里小口啜饮,哈出一口热气,道“弟妹,你说是吧?” “但破山观的娘娘们不是说鱼会逐光嘛,白天可能都在烛阴湖的深处,但是晚上见了光,兴许会游上来。”交椅对于北堂岑来说有些太矮,她抱着膝盖,托着腮帮子,叹气道“斑儿怎么长大,我给错过了,没看见。等小满像斑儿这么大,我都快耳顺之年了。说真的,还是子佩好啊,年轻,鱼儿和竹子冠岁时,子佩也才四十二。” “等世女成年,那我不也才四十九吗?离老都还差一岁。”姬日妍算算日子,豁然地拍拍北堂岑的手背“你得了吧,活过一百岁的少,八九十还是能努努力的。六十也不算大,你看老苏桓,她十年前就嚷嚷自己要死了,这不是活到现在吗?还有林老…” “王姎,岑姐。”宋珩忽然出声。 “等一下,子佩,我安慰你岑姐呢。她的岁数大了,虚得很。”姬日妍抬了下手,接着道“这人都说活七十就是古来稀了,你看林老,我的天娘,这几年虽然是不大能管事儿了,有时也犯糊涂,得女儿们从旁提点着,但好在是把权重七七八八地分下去了,各地学堂掐尖儿地挑,收了三十嗣女,送入藻彤庭。你真是没看见,太宰承嗣是一水儿的少年娘,素褂金鹿补,白马过长街,各地上任,任期一年。这不前两天刚回来面圣嘛,引动万人空巷地看呐,那大公子小夫婿的,别被迷个好歹的。” 这听上去倒像是羡慕人家,或是怀念自己年轻时候了。不过大姑姐二十啷当时,人不也争相看她嘛,都是这样,一茬儿一茬儿。“英雌也是会老的嘛,半辈子风雨飘摇,没有个善终怎么行?”北堂岑笑道“当年林老看咱们,就像咱们现在看她们。以后还有的感慨呢,等平凉郡公的女儿功成业就,从肃国回来,人免不了要称她为大司马承嗣,那时不知还有多少人能想起我。” 往昔位于战场垓心的少年娘慢慢变成旁观者,激烈的悲喜不再主导她们的人生,湖面总是会归于平静的。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年轻,新的浪潮翻涌、止息,循环往复。在经历无数波折之后,弟妹终于获得了自己想要的安宁与幸福,那也不过是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娱夫弄女、村酒野蔬。淡然而坦荡地接受衰迟和死亡,就像回家一样,不再感到抵触。“北堂正度。”姬日妍呢喃着她的名字笑起来,在她的肩头轻拍。二十一岁那年裂土封侯的北堂正度,早在十七岁就已杀人如麻。战火纷飞、穷饿侵逼,吏士大小自相啖食,血雨淋湿诸神面。她是抵挡兵厄的功臣之一,会有人想起她的。 “王姎,岑姐,您二位都不要再虚了。五十才开始显老,差得远呢。”宋珩的交椅极缓慢地往前滑动,毛竹钓竿笔直地朝向湖面的方向,“这不像我在钓鱼嘛”,她双手骨节因用力而泛白,身子还不停地往前出溜,口吻倒是很平静“怎么像鱼钓上我了?” “真有鱼啊?这大夜里的。你拉呀。”姬日妍感叹了一句,几秒沉默之后,她与北堂岑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什么,二人慌忙起身去拽宋子佩。北堂岑坐着重心太矮,腿又不灵便,第一下没能起来。交椅不堪重负,‘吱呀’一声,她又猛地往下一沉,攥紧了两侧扶手,急得直骂爹。姬日妍连茶杯都扔了,从宋珩手里夺过钓竿就往右后方拉扯,这才没让她被鱼钓走。 鱼的力气不小,尤其是做困兽斗,力量最多能赶上体重的十倍,最少也有六倍,这鱼要有三十斤,挣扎起来起码得是个北堂正度。宋珩差不多只有半个岑姐那么沉,这种生死角力的事她干不来,遂起身站到一边去,提了马灯往湖面照。姬日妍额头上的青筋直崩,手臂把住了钓竿,舒云想上前帮忙,又实在在乎仪容,顾头顾不上脚,顾脚顾不上头,急得团团转,也没出多少力。鱼身逐渐露出水面,翻滚间掀起极大的浪花,北堂岑这会儿可算是站起来了,拔出随身的短刀在鱼竿上砍了两下,‘啪’一声掰断,握在手里掂了掂,姬四几乎是从牙尖里把话挤出来的,“弟妹你行了没?赶紧、赶紧!” ——话音刚落,只听耳畔尖啸,风声锐利,直捣耳膜。削尖的竿身刺入水面,其力道之大,着实惊人。姬日妍本以为弟妹这几年修身养性,不事杀生,谁知她宝刀未老,风头不减当年。水下的巨力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便消散了,姬日妍将钓竿扔在地上,一身轻松地拍了拍手,被竹竿贯穿的青鱼如同溺毙的浮尸缓慢显露,肚皮朝上,已无挣扎。 “子佩你的手没事儿吧?”姬日妍拍拍舒云,示意他将死鱼拉上来,眯着眼打量半晌,说“这鱼恐怕真的得有快三十斤。”随即扶着北堂岑的胳膊感慨道“一竿子从当间儿扎下去,鱼腩最精华的那五两肉应该是没了。”说着,摸到她胳膊底下垂散的布料,是发力过于迅猛,给挣破了。姬日妍一低头,乐着扭过头,对宋子佩道“瞧瞧,你岑姐还搭件儿衣服。” “鱼口脱险,实在多谢岑姐。”宋珩有时见野渡烟重,春潮带雨,也喜好扁舟横卧,在苇草中钓点小鱼小虾小螃蟹。她是个病弱的文人,追求的只是点意境,喝点小酒,煮点香茶,船系在河岸边的石台上根本不解开,桨更是碰都没碰过。她这辈子头回碰上这么大个鱼,没反应过来,迟迟不肯松手,差点被扽水里去,得亏是没有贸然起身,否则失去平衡,泥地上摔个大马趴。“没什么谢的。咱们子佩还挺厉害,闷声不吭,给家里添个菜。”北堂岑想给舒云搭把手,刚往前一步就觉得身上窜风,低头一看,除了胳膊底下,锦袍的后腰也在起身时被交椅的断面勾住,扯了道极长的口子。 “这破椅子。”北堂岑不由失笑,踢了一脚交椅的残骸,藤编的椅面让她给坐塌了,连着扶手都拽断,她刚刚陷在里头,大胯被卡住,怎么都起不来。三个人各有各的狼狈,宋珩的衣摆、裤腿和鞋面上都是淤泥,姬日妍自己把乳茶泼了一身,黏腻腻的,还有股子膻味。这还玩儿什么?回破山观收拾干净都后半夜了。 今晚没有月亮,山路还是挺黑的。宋珩提着马灯为岑姐照明,舒云用披风裹着大青鱼,傍在姬日妍身边慢慢走。 裸、鳞、毛、羽、昆皆被同一位母亲哺育,存在本身就是意义,其重量绝非等而下之。到了破山观,就得遵循庙里的清规戒律,巫祝娘娘处理肉食的流程比俗世复杂得多,内脏和鳞片埋入土壤,头尾连着脊椎明日一早得沉入烛阴湖底。这么拆解下来,还剩十七八斤鱼肉,宋珩钓到的大青鱼,北堂和姬四都让她做主分配。“我幼时在三圣庙暂居过一段时间,知道孩子们的生活清苦,这些肉分分也不多,留着孩子们打牙祭。”宋珩笑着望了望掌孤娘娘,难得有些羞赧,道“两位姐姐都让我做主,我就借花献神了。” 月上梢头,几人正欲告别,各自回房,掌孤娘娘忽然道“北堂将军,留步。” “娘娘?” “是这样,将军。青鱼的枕骨上有一块石,其色橙黄,其形似心,质地如琥珀,名为鱼惊石,驱凶辟邪,纳福纳禄,可防止小儿惊厥。”掌孤娘娘将一把铜剪递过去,道“烦请将军帮我把鱼头沿着胸鳍大关节剪开。” 北堂岑没怎么见过青鱼,自然也没见过鱼惊石,但杀生屠宰确是她所擅长。刀刃简断直截地破开咽颅,舌与腮在月光下呈现一种森然的冷红,北堂岑两手掰开颌弓,使鱼头内部的结构暴露,充盈的血水顺着她的大鱼际流向神门。掌孤娘娘实际上很有些害怕面对新鲜的血肉,犹豫再三,才用银勺磕磕绊绊地从枕骨处撬下直径半乍的扁圆角质,明显地松了口气,“鱼惊石不可卒得,需要阴干半月,使其质地坚硬,腥味消散,然后上油保养,抛光打磨。之后我会派人送往将军的府上,还望将军惠存。” 直到这会儿,北堂岑才意识到掌孤娘娘是要将鱼惊石送给小满,不由笑道“多谢娘娘垂爱。” 在木桶里简单涮了涮手,北堂岑这才回了厢房,新来的两个小侍子在西开间的通房里做针线,守着熟睡的小满,北堂岑挑开珠帘瞥了一眼,拧身往内室去了。齐寅穿着单衣,垂头坐在妆镜前,长发揽在一侧,梅婴正给他揉肩膀。两人低声说着闲话,北堂岑从外头进来,破衣烂衫的,惹得梅婴好一阵笑,“家主,您不是和王姎她们钓鱼去了嘛,怎么搞成这样子?您和鱼搏斗了?” 齐寅扭头去看,只见家主背着襻膊,袖子撸至手肘,腋下的布料被扯裂,后腰的位置也勾丝,絮絮糟糟一团。“不提了,和鱼没搏斗,跟椅子差点儿干起来。”北堂岑闻闻手指,皱眉道“我刚拆了鱼头,有味儿,给我洗洗。” “梅婴,快打热水给洗,我那儿有澡豆。”齐寅没起身,只是比划,指着自己的妆奁。北堂岑走到齐寅身后,用手腕蹭蹭他脸颊,问“怎么,累了?” 原本就不能生,只是带一下,还拿乔作态地装出一副辛苦样子,简直就不成个体统。齐寅意识到这点,立马将自己从倦怠的状态中调整过来,回身望着北堂岑,笑道“没有啊,就是有些不习惯,平时家里少有热闹。别看咱们姑娘少半条腿,有劲儿呢。也就公子能抱她坐会儿,公子的眉眼像你,小满瞧不出来。” 也是,锡林向来喜欢安静。北堂岑坐在床边,脱了衣服,袒着上身。梅婴打来热水,她搓了澡豆洗洗涮涮的,将手放在鼻子底下闻了半天。好像是没味儿了,又让梅婴闻,问“还有没有?”梅婴摇头,取来润肤的脂膏为她涂抹。 洗干净手,换了身衣服,北堂岑掸掸衣摆起身,看那架势是又要去别的地儿歇着。齐寅给梅婴使了个眼色,后者起身掩上了隔间的门,两手背在后头,调笑着问道“家主这是往哪儿去?夜深了,这么整整齐齐,不为着正经事儿。” 烛火昏黄,梅婴穿得单薄,面若敷粉,唇若施脂,勾着她的指尖,将她往榻上引。北堂岑揿住了梅婴的腰,不经意地摩挲着,望着齐寅解释道“这不是怕你的心境没有平复嘛。” “所以你前天有事儿和边家子说,进了屋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连灯都吹了?”齐寅依傍着北堂坐下,揽住她的双肩,梅婴偎坐在地,替她脱靴,将吊腿也一并拆解挂上。这是再想走也不能了,北堂岑顺从地枕着齐寅的胸怀,也不说话,只是笑,抬手摸他的脸,问“今天怎么转了性儿?我先问问清楚,回头我一走,你又不待见梅婴。” “素日里是我处理大将军府的内政,而今又有了世女,往后难保会疏忽你的感受。我就不如梅婴了,他服侍你也惯了,我顾不上你,打发他给你解解乏。”齐寅又怎会直说他担心自己年老色衰?当即也只是将金簪捏在手里,捻动两下,缓缓抽出来。琥珀冠滚落一旁,北堂岑拢了拢长发,探寻的视线顺着梅婴裸露在衣外的皮肤往上,拂过肩颈,落于脸容。烛火昏昏,她的眼风如盛夏的日光般明火执仗,梅婴脸颊透粉,情意绵绵的双眼泛着水泽,唤了声‘家主’,便亲密地贴上来。先生在一旁,他也不敢凑得太近,只在家主的胸脯落下一连串细碎的吻。 齐寅从来就没有真的拿梅婴当他的棣华兄弟来看,娘陪过来的使唤小子而已,说破大天去也是下人。是家主喜欢他,疼他,和他猫鼠同眠,惯得没辙。梅婴又善应对,喜谑浪,很得家主的心。齐寅在人前一贯是不贬损梅婴的,不仅不贬,还得夸他,极力地赞他忠诚、贞烈,一心维护家主,让外人都知道他身上有值得爱的地方。否则人背地里会说,鱼找鱼、虾找虾,关内侯是家生奴婢的出身,她改不了喜欢下人。 “哦,是,锡林现在是慈父了。”北堂岑笑得颇为惬意,屈起手指刮蹭着齐寅形状趁手的下颌。 “什么话。”齐寅面色一红,让她躺在自己腿面上,用拇指根部轻揉着她的神庭,拉按至四神冲,用掌根缓缓揉按着胆经所过之处。齐寅知道自己确有些木讷,对感情也迟钝,加之大房的身份压着他,很多事他想做,却又不能、也不敢做。家主偶尔觉得他有些无趣,也是寻常,总比自降身价要好。不过家主的心底很尊重他,齐寅是知道的,他对家主而言是很重要的人,作为大房,获得家主的尊重比疼爱更重要,他已经想好要让步了——也没有完全让,他还是会尽力将家主留在他这儿过夜的。 这该是锡林最近才跟雪胎学的,想也知道是子佩那妮子受用,她思虑过度,失眠多梦,有时凌晨醒转,头颅内侧如滚水沸腾,思绪如气泡争先恐后,反复凿打。倒不像子佩,北堂岑自认为是个不怎么爱动脑子的人,不然怎么头发多呢,极厚实的一把。不过偶尔这么摁摁,倒还挺舒服的。 家主应该是受用,脸上逐渐浮现些许困乏的神情,眨眼的频率慢了下来,双眉舒展呈缺月般的弧度。梅婴侧身偎坐在她双腿间,探出舌尖舔吻着她身上的疮疤,吮出细碎的吻痕。那些残存的印记很快便浮起丰盈的绯红,皮肤之下的血肉缠绞得热辣,激起零星的麻痒。北堂岑吐着长气,收紧了双肋,沟壑的轮廓在她上腹浮现得更加清晰,随着心肺的张弛而再度舒展,梅婴抚摸她腿根的刻痕,低头咬一小口,留下略微凹陷的齿痕,随后又讨好似的舔舔。 轻微的酸痛并没有让家主感到不适,反而很有些情动,她似乎喜欢这样。从前齐寅只是挤兑梅婴,说他惑诱家主,无所不至,殆不为耻,对此并没有直观的感受。只要家主受用,梅婴就会去做,光吻她的疤痕还不够,居然还用牙咬,留下转瞬即逝的瘀红。家主的手搭上梅婴肩头,迭指轻叩两下。梅婴会意,随即俯身下去,埋首于她两腿之间。听得水潺于溪,音律和谐,不绝如缕,家主的手上施了两分力。齐寅看见梅婴的鼻尖已然抵上了家主的小腹,低垂着长睫,头发挽在一侧,露出水色粼粼的锁骨和雪白的胸膛。他眉头微蹙,像是有些吃痛,眼尾立即濡湿了,唇舌间淌出几声低低的哀吟,叫人脸红。 往常他服侍时,呈现在家主眼底的也是这般画面么?远山似的发际,颤喘的舌尖,梅婴的眼风悱恻,引人入胜,虚柔的喉音实在让人无法对他置之不理。齐寅脸上发烧,他看见家主溺于欲海,俨如被俘获的野鹿,关节与骨骼的形状凸显,臂环如装饰般陷入皮肤,连同肌肉的走向形成充满韵律的山峦。他抚摸着那宽扁的金饰,相互竞逐的鬼怪与踏火焚风的虎神,须得断腕取之的战利品,为她招来灾祸又护她无虞的法具。只有足够壮美的女人才能戴得上臂环,体脂均匀地包裹着肌肉,既不紧箍也不松懈,厚重的金属在她身上轻若无物。 “正度…”齐寅忽而感到些微焦燥,俯身亲吻她的唇,将她炽热的吐息吞下。指尖、指腹、掌心,依次接触正度温热的皮肤,她喘息愈发急促,心脏敲击胸肋,在齐寅的掌心铎铎有声。充盈与满足填入齐寅的心胸,他吻上正度的脖颈,如愿感知到她皮肤下汩汩涌动的血脉。他的正度是个强盛的女人呢,年轻时犹有几分寻衅的张扬。 “锡林。” 喉头充血,气道狭窄,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情欲的哑然。齐寅听见她颈项间的软骨浮动,带出脆嫩的痉挛。尽管此刻是梅婴服侍,但仍然,她念的是他的名字。齐寅感到释怀,那之后又难免几分得意,他甚至从中获取某种奇异而隐秘的快感,某种获胜的侥幸。 颌骨与手掌都酸痛,家主今天兴致格外好。梅婴专心吸吮着那枚充血的赤珠,时而轻轻摁揉,两指挤进湿热的花穴,在麦齿与琴弦之间反复挑抹。书上写了,即便家主正值壮年,在房中也要懂得养生才行。夫侍要进退欲其疏迟,使其情动而止,这样才能固本培元,使家主保持血气充盈。医籍上说一动不泻则气力强,再动不泄耳聪目明。梅婴在心里记着,暗自盘算,那吞绞他指节的甬道再次有节律地轻搐,家主在他肩头捏了捏,长舒一口热气。 四动不泄,五神咸安,血脉充长。梅婴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家主的手掌顺着他的腰往前抚触,握住了他的胯骨,四指随之陷入柔软的臀肉,将他往身前拉。梅婴笑了一下,将重心往后放,仍在原地不动。先生在跟前,他才不过去呢,只是迎着家主灼烫的视线,用手指轻佻地抚过舌尖。黏腻的情液将他双唇染得亮晶晶的,家主抬手想拥他,梅婴一拧身躲开了,靠在床尾坐着,从怀里抽出红罗帕,搅在手指间,低头抿了抿唇畔,故意作出委屈的情态,说“家主也不唤我,也不亲我,就捏一下儿让我下去,尽兴了再捏一下儿,让我起来。我没意思,往后不同你们玩儿了。” “确是将你委屈了,这可怎么好?”北堂岑就是喜欢梅婴这贯会跟人起腻的模样,屈起右腿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斜支着头颈端详他,调笑着唤道“梅婴,梅婴?” 哪里就经得起家主这两句唤?梅婴没忍住地笑出来,应了一声,往她的跟前凑,脸颊狎昵地厮磨起她的掌心。“往后家里若来人,你也该多见见。坐着陪一会儿,也好叫人知道侯夫婿是温克性儿,否则房里哪有你这般好模样的侍人?”北堂岑轻轻拨弄着梅婴的耳垂,头脸也没个巴掌大,耳垂厚得很,圆融融的,戴不大点的珍珠耳钳,是福相。“家主怎么这样说?先生的贤名哪里就拴在我身上,我就是又黑又壮,也不碍着先生是好个性。”梅婴边说边用手指轻点北堂岑的唇畔。家主的下唇边缘有米粒大的凸起,不细看却也看不真着,就像是水珠儿似的。 王府调来的人都有眼力,不知何时就在外头守着。齐寅起身下榻,说要热水,小侍答应一声,拧身去了,齐寅将茶具端来,搁在床边,瞥一眼正同家主腻歪着梅婴,笑着挤兑他“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打小儿跟了我,梳上头便在房里伺候。上锅抹灶的事从不叫你干,怎么又黑又壮?” “我这不就是这么一说嘛。”梅婴见先生回来,便挪到桌前坐了,收拾着北堂岑换下的衣服,迭两下拢在怀里,感慨道“还不是托了先生的福气,才有我的今日。换二个人家,就是侧室过得也不如我。我可是一心向着家主和先生的,人说先生的闲话,我脸上是笑的,心里恨不得将他药哑了才好” “家主一力抬举你,你这性子也收敛些。”齐寅坐在床边,将茶水递给北堂。“是,先生说得是。”梅婴拖着长音儿不情不愿地应了,抱着锦袍道“我去小世女那屋儿拿两件尺头来比一比。家主这罩袍也不能穿了,裁开给小世女的衣服做个滚边儿。” “这大夜里的,一会儿就歇了,留着明儿再说。”北堂岑正懒怠,就着齐寅的手呷了一口酽茶,见不烫,便叼着杯仰头,一饮而尽。 “很快的,我画一下,明儿再裁。”梅婴笑着出去,北堂岑低头将茶杯搁下,汤水顺着下颌滴落在胸膛,齐寅用帕子为她擦拭,俯身爱惜地吻一吻。侍人端着热水和铜壶进来,服侍洗漱安置,夜幕中的烛阴湖暗流涌动,北堂确有一瞬的心旌摇动,泊于夫侍低垂的睫羽上。她先洗罢了,靠在床里,百无聊赖地掰直左腿,够着脚尖趴在自己腿面上。 因着齐寅说要随时起来照顾小满,她那么大一只摊平了躺着格外地碍事儿,怎么都不肯让她再睡外边儿,被衾裹着她的枕头往里一丢,小侍不敢忤逆先生的意思,闷声不吭地为她打铺。 “锡林,你今天怎么不把自己抹得香香的了?”北堂岑见他没有涂抹润肤的脂膏,很有些不称心,遂直起身子,伸手捉住齐寅的手臂,将他引进怀中,手掌不轻不重碾过他的腿根,“要我帮你抹吗?” “别这样,我好容易才忍住了。”齐寅小声推拒,忙不迭地将北堂岑的手拨开。他就怕家主跟他来这个,自己尽兴了才腾出功夫逗弄他,把他悬吊在濒临释放的边缘,总也不给个痛快。家主不为所动,反而变本加厉地叼住了他的肩膀,牙尖轻轻碾磨着,又痛又痒。好好个娘们,也不知怎么,就爱咬人,齐寅笑着躲,躺倒在床上,用手臂撑住了她的锁骨,在她后腰安抚个不停,告饶道“实在是晚了,我有些疲乏,困得不行。你都不知道,你女儿多有劲儿,要不是边峦从她午睡醒抱到擦黑儿,我真已经熬不住,要睡着了。” “好吧。”北堂岑不怎么认床,却习惯将一条腿垂在地上,故而很有些不适应睡在内侧。她搂住了齐寅的腰,怎么都安分不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胸肋抚弄,摸手把件儿似的。锡林的睡姿好得不得了,听说世家公子都这样,从小就有几个长仆不睡觉地盯着,稍一翻身就得喊醒,别说什么打呼磨牙,呼吸声重了都不行,说是日后会影响到家主的睡眠。北堂岑现在其实已经很习以为常了,放在刚同床那会儿,身边直挺挺躺个人,她的睡眠还真差点被影响到。 “不过锡林,你到底为什么转了性儿。以前梅婴到沐院书房来找我,无非是经过了,进来说两句话,嘘寒问暖一下,回去你就不给他好脸。现如今是怎么?” 现如今呢,是他没了从前能依仗的清贵身世,这样的姻亲关系,在朝堂上不仅不能成为家主的助力,反而容易成为拖累,又年岁渐长,恐怕自己正在老去。好在是即将返乡,过悠闲的隐居生活了,他希望能够用年轻姣好的颜色挽留住家主的心。如果家主不喜欢梅婴了,还有新来的两名小侍,如果他们也不行,那就再换新的。像表姐说的那样,她虽然不会永远年轻,但她身边的侍人永远都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些。 “那时家主要建功立业。梅婴的性格热烈,又爱缠人,让家主分心。美侍骄仆不是阁阃之福,身为大房,我岂能给他好脸?”齐寅对家主说实话的时候少,也不觉得亏心,谁家不是谨慎小心、斟字酌句地保全恩爱呢?他抚上北堂岑收拢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现如今么,不一样了。” 七一、乞骸骨老帝师致仕向家山大司马返乡 新年伊始,少帝独自临朝执政,改年号为坤和,以示自新更始。年号钱铸成,姬莹婼拿着玩了一会儿,觉得怪好看的,加上又有吉祥的寓意,遂特意把娄兆叫到跟前,让她把前朝所铸的铜钱也找出来,不同年号的凑五个,清洗磨光,令将作寺编两串配钱。林老帝师和大司马大将军都是三朝元老了,待还政那天赠给她二人做佩饰,也是个心意。 帝王外出巡幸是大事,京师不能不留人。赶在廿二之前,莫元卿挣脱了娘和大姨温暖的怀抱,火急火燎地赶回京师,骑着马日夜颠簸,贴身的素绫单裤差点磨个大洞,这才算是没误了日期。说这人靠谱吧,做事不晓得把时间放宽裕些,若说她不靠谱,倒是回回也没有误卯。北堂岑将官印摘下来,搁在书案前,她不在京师的这段日子,便由元卿和严雌代她决事,免不了一番叮咛,听得莫元卿直觉得头大。 少帝还在京师内易服微行,由悫王陪同着逛庙会看花灯的时候,定王已带着王公子先行一步,沿途下榻行宫,往西乡关去了。和藩也不过是个名头,萨拉安追的二儿子带来精心选育的良种马、十余种适合在中土种植的作物,伎巧百工、珊蛮兽医,天女也需要拿出足够的珍异回馈她。小莲花的奁产里除了他自己的首饰、银钱与侍人以外,其余都是萨拉安追迫切想要的:种粮、轭具、译人,还有掌握织造、开渠、凿井等技术的匠人。早先时候,姬日妍想让小莲花学点肃国的语言,大概也就坚持了两天吧,说什么都不肯了,一听就耳朵疼——这事其实也不怪他,娘矬矬一窝,姬日妍自己都没有撑过半个时辰,就被弟妹给教睡着了。不过弟妹也实在不适合当教书卿娘,这学生睡着了,不仅不叫起来,还轻手轻脚把被给盖上,一睡一大天,醒的时候人都恍惚了。 刚出年界,少帝便从京师启程,将近半月时间,到达西乡关。与萨拉安追宴饮酬酢,血马盟誓的经过乏善可陈,姬莹婼并没有因所谓的天下开泰、四方无虞而感到高枕无忧,她的心情平静,甚至隐约不安。充盈与匮乏的迥异感觉彼此交织,兜头而下,尽管治世多才,干戈妄动,她仍然担心日影中不断滋长的腐败与枯朽——更何况接踵而至的是一场断断续续的盛大离别。 返程的当天,肃骨介·佳珲与她的亲族和爱人告别。她不敢说余生还有多少再见的机会,就像当年在和尔吉库与厄涅最后一晤,她并没有想到那竟是生死之别。达春半跪下身,额头依恋地贴住她的小腹,佳珲轻拍达春满月似的脸颊,说‘我的安追,出生便拥有母虎的美丽斑纹’,而下一秒,她的头颈便被克里宜尔哈搂了过去。姊妹之间往往都是如此,佳珲笑着龇了龇牙,托住玉兰的后脑,与她额头相贴。静默片刻,二人分开,玉兰揽住了达春的肩膀,而佳珲则转向空猗。 与此同时,姬日妍的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平凉郡公是她旁枝的堂哥,老早就守鳏了,这辈子也没打过几个照面。若非他的女儿敏慧聪颖,被选为大司马承嗣,出使肃国,姬日妍是怎么也想不起他来的。本来就不怎么相熟,怎好托付人家多多关照王儿?姬日妍只好一言一语地嘱托承嗣,什么没事儿多给陛下写信,最好间岁遣派使者来京,若得空还是要常回来的,虽有职事,家亦望私恩意,是不是?直到最后,姬日妍才走到马车边,掀开车帘的一角,手伸进去,摸摸索索地握住了小莲花的手腕,慢慢地摩挲着,低声道“人心不可一日无喜神,知道吗?” 小莲花湿漉漉的脸颊缓慢贴上她的手背,说“娘也是。” 分离所带来的创痛似乎就是如此,根植于心,不可重来。 那年是坤和元年的春天,回京的路上,姬莹婼靠坐在车厢里拨弄着身上的玉佩,四皇姨在她对面半卧着,看点闲书打发时间,车右为她护驾的是北堂雾豹。她记得那天她正在跋涉巨大的疲惫,想起过不了几月,林老和小姨就要依次还政返乡,她感到不能相信。肋下的心跳声几乎穿透骨与骨的间隙,钝响如铜漏般回荡在她的耳膜中,不停地计较着时间。 回到京师是二月份,林老起草了一份拟设立内阁、完善政务流程的事本,亲手递交到她的案前。林老在弥光殿坐了一下午,十余年来首次提起隐太女的旧事。隐太女容姃曾因世女一事与太皇产生分歧,称太皇未能以至诚仁爱为本,故而使得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浸衰,一怒之下,砸毁御座。一直以来,隐太女容姃都坚信,君主须立志,得天理之正,反身而成,推及四海,择同心一德之臣,与之共成天下之务。所谓诚心而王,则王矣。然而渊世女婋不幸早夭后,隐太女自知日益消沉,性情酷烈,行为暴戾,无可挽回,以至于对君主自身立志的自觉感到失望,进而对自己也感到失望。 林规用了十四年的时间才似乎有些理解隐太女,灵光一现,醍醐灌顶,随即毛骨悚然,坐立难安——所谓治道,从本而言,惟格君心之非,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然而人非圣贤,君主亦是肉身凡胎,天下之治乱岂能独系于人君仁不仁耶?只要帝位还在,只要那至高无上的御座还在,孤山之上,万仞之巅,就没有人能够保证自己不被侵蚀,不被腐化。是折堕的欲望在伤害太女,她自幼学习内圣外王之道,圣贤的喜怒哀乐与世人不同,不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渊世女的死给她带来无法自控的哀伤与忿恨,从‘圣贤’的神坛跌落之后,自毁的欲望终究还是胜过了她所立的志向。 若须救之,必须变。大变则大益,小变则小益。 ‘如果能将议政权扩大,分给内阁和御前班,将行政权分给九卿;如果能让更多的贤臣英才辅佐陛下,与陛下共谋;如果就连边民都能够心怀天下,进尽忠言;如果陛下的圣明远德终能使人人正心…那么…’ 那么是不是有朝一日,天下人都不知道美与善是何物,因为丑和恶皆已不复存在。是不是有朝一日,民不争、不为盗,民心不乱,天下不愁不治,就连御座都没有存在的必要,她终于可以走下来、走出去。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那天林老并没有说完,但是姬莹婼已经明白了老帝师的意思。她接过事本和容姃皇姨生前所作遗书,握住老帝师颤颤巍巍的双手,将五枚国号钱编成的配饰放进林老的掌心,与她携手揽腕,沿着宫墙复道慢慢行,感谢她三世在位,为国元老,于国有劳,予加衔致仕,归教闾里。 当月廿日,北堂小姨与边家子从江南返京,正好为林老送别。记忆中那天的日光重重堆迭,在京官员纷纷前来,宋司直尤其不舍,出城过关,十里相送,迟迟未转回程。姬莹婼始终能从记忆里分辨出自己当时那濒临失速、空空作响的心跳声,她一直在想,北堂小姨离京的那天,她一定不要来送。 回京不过十日,天下武士大考。往年都是由大司马大将军府主持,今年改了车骑将军府。考试科目大体分成武学与武技,武学包括‘术’与‘道’,要按题目写卷子,武技的科目则更多些,骑马射箭,拳脚功夫。 不管过了多少年,到武举考试时,姬莹婼总会觉得有一些恍惚。从很年轻时,北堂小姨身上的杀伐气就不是很重,承办武技考核的是云麾将军和大将军府长史。不管外场有多喧闹,北堂小姨都只是在内场盘腿而坐,手边一杯茶,安静看卷子。 ‘小姨何故愁眉不展?’她拿着事本,在北堂小姨身边坐下,后者堪堪回神。 ‘臣忽然想起先阔海亲王。’小姨自己说来都觉得匪夷所思,缓缓歪了下脑袋,双眉逐渐变得松快。‘人人皆知武学从修习止功开始,划分内外。对外,制止自己的身体受到她人暴力侵害,以图自保;对内,停止自己伤害外界的行为,以图自控。殊不知人体也有内外之分。对外,遏止欺软怕硬、趋利避害的消极欲望,以图自重;对内,抑止不断磨耗精神的行为,以图自爱——这是张佳卷,陛下,您要…’ ‘我很舍不得你,小姨。’当时那些话就那样毫无预兆地从她口中流淌出来。姬莹婼感觉有滚热的眼泪砸向她自己的手背,分崩离析,她还记得当她说出‘我正努力不去伤害你’时,北堂小姨那竭力保持平静与她对视的眼神。 听闻大司马大将军即将还政返乡,托温百姓自发将三圣庙的北堂居室收拾出来,为关内侯立石相祠。威柄之操,几于震主,她有个结结实实的借口把北堂小姨强行留下,留在她的身边。然而与此同时,她却又希望小姨能够生机勃勃,顺心如意。姬莹婼清晰地知道北堂小姨那看似理直气壮的良善背后是挥之不去的阴影,她也吃也笑,恒常清醒,然而那清醒之下仍是艰深,是无法自控、不死不休的前行。 片刻之后,小姨垂下眼帘,声音轻柔地说‘让陛下感到受伤,实非臣的本意。武的目的是止武,能够看着陛下长大,辅佐陛下临朝执政,最终不再被时局需要,回到故土,颐养天年,臣感到浑身轻松。臣这一生遭受的不幸与痛苦,都似乎可以因此而忽略不计。’ 金碧辉煌掩不去囚笼的本质。那是坤和元年的秋天,她放北堂正度离开了。 【对酒当歌·上】 花奉从一枕好梦中醒来,看见罗生姐姐睡在他的身旁。 老辈子都不在了,没有母父之命,家里也没有能为她们祝贺的全福人,她们的喜事并未按照京师的规矩来办,而是依着雪原上放偷的老传统。罗生姐姐牵来九匹白马,为了证明自己值得托付,又和他姐姐象征性地过了两回手,来到他的阁门外,在院里点了篝火,安然静坐片刻,待月上枝头,才缓缓唱了几段歌: 立于高山,无畏山洪,心若金石,何来澌泯。 日升日落,风散风合,一枯一荣,一明一灭。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雁南雁北,成对成双。 那不是官话,是北人才熟悉的语言。罗生姐姐的体量宽博,血肉充沛,气息因此格外沉稳,歌声并着青白色的烟气袅袅升起,萦绕日月星斗,当时他的心怦怦乱跳。即便姐姐嘱咐他,说要端着点儿架子,多求则贵,少求则贱,他仍然没能顾上那么多。在罗生姐姐刚开始唱第三遍时,他抬手将轩窗推开一道缝隙,转身逃回内室,独自站了好一会儿,待脸上的滚热逐渐褪去,这才吹去灯烛,背对着窗户躺在床上。 院落中偶尔响起两声干柴爆裂的细微动静,篝火逐渐熄灭,微弱的莹红消退,如水的月光再度涨潮。黑暗中,他的胸肋被心脏敲击,空空作响。 没一会儿,他听见很轻微的两声‘吱呀’,罗生姐姐翻窗进来,伏在他的床边,低声问‘小花,你睡了么?’ 按照习俗,他得装睡才行,罗生姐姐问他三遍,他都不能答,这样才方便罗生姐姐来偷他。花奉蜷缩着一动不动,只有睫毛抖个不停。他感到罗生姐姐的视线正聚焦在他脸上,发凉的指尖捏住他的耳垂,声音轻柔地响起,问‘小花,你睡了么?’那只手顺着他的颈侧往下摸,一粒一粒解开他前襟的盘扣。掌根摩挲过乳尖,他始料未及地抖了一下。罗生姐姐将他的腰兜在掌心,把他从衣衫中剥出来,俯身吻住他的心口,带着笑意问道‘小花,你睡了么?’ 三遍既然问过,他应该可以不用再装了吧?花奉当时是那样想的,便缓缓睁开眼。罗生姐姐的脸容在光晕下清晰地呈现,昨晚他如梦初醒地望见姐姐,就像现在,姐姐在熹微的晨光中目睹他。 “不再睡会儿了?”北堂岑抬起手,摸摸花奉的脸颊。腴润的肤质在阳光下呈现暖玉的色泽与触感,她活动着拇指,感到苏醒后的迟滞逐渐从眉心散去,花奉依恋地搂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胸口,摇了摇头。鸦青法衣搭在床边的架子上,贞一像脱去了硬壳的贝类,缱绻地依附着她,就快要融化了,葱白的指尖缠着一圈圈黑色的发丝,暗沉沉的天色里,他面颊与肩颈的线条格外柔和。 托温的秋天显得无比萧瑟,乌云极低,似乎随时会下雪。阳光从小窗牖的缝隙间渗进来,花奉的身上搭了条薄衾,从腰际到膝盖。他苍白的皮肤处处是瘀红,细微的灰尘在光中留下纷杂不定的轨迹。这里离权柄很远,离母亲更近。北堂岑切实地意识到自己终于回家了,在她成长起来的地方,身边都是熟悉的人,让她倍感安全。贞一缩在她的身下,搂着她的腰,跟她盖着同一床锦衾。 摩挲他脊背的动作停顿了一瞬,花奉的呼吸因此变得轻缓。尘世的一团乱麻总是充斥胸臆,让他没有头绪,可现在他变得不一样了。他睁开眼,望向窗外杨柳粗壮的树干,直耸天阙、拔地而起,太阳略显黯淡,像一轮蒙尘的月亮。 那时,罗生姐姐的影子投在他身上,他好像陷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长发像流沙般地从他身上淌下,他感觉到罗生姐姐堆迭着伤疤的身体,厚重的血肉如同恩遇降下,柔软却有力,土壤般覆盖了他的心胸。屋梁上的光与影妙不可言,他将手搭上罗生姐姐的腰,性器逐渐被温暖的河床吞没。 床围的木雕花勒进他的脊背,留下交错的印痕,罗生姐姐的双唇从他脸鬓吻过,那双骨节嶙峋的手却几乎将他的肋骨捏碎。尽管罗生姐姐有着温和的性格,但北方的底色始终在她的身体里,并没有褪去。花奉有好几次都疑心自己要死了,血肉的牢笼将他磨蚀,畏怯直刺天灵,快感如潮,淹没他的口鼻。情液如暗河,顺着他的腿根流淌到床上,他感到罗生姐姐的花器在收缩,在吞绞,就像是因他而感到快慰,很短暂地活跃片刻。 罗生姐姐将他的性器释开,替他摘下了悬玉环,高热的体感尚未完全褪却,火炉似的热气便骤然压下。罗生姐姐的手掌摊平在他肚皮上,略显粗糙的虎口抚弄他敏感的阳峰,那两瓣湿润而柔软的肉唇在会阴磨蹭着,灼热的气息烫得他几乎要淌眼泪。他环着罗生姐姐的颈子,说遍了服软的话,却仍被困在床榻与身躯之间。紧绷的小腹酸得抽动不已,精液一股一股地射出来,有些甚至溅在他自己脸上。罗生姐姐那动作像摸猫,抬起他的脸,拇指缓慢地抚触着,将几滴污浊的体液揩抹在他的嘴唇上,花奉的呼吸如游丝般虚弱下去,脸颊蓦然红了,心也不由得一动。他垂下眼帘,将罗生姐姐的指尖舔净。 花奉不太记得那之后的事情,守在门口的侍人端来热水,他正在想自己是不是该服侍罗生姐姐洗漱,谁料却渐渐睡去了。醒来时他正在罗生姐姐怀里,只觉得肢体有些疲沓,其余倒是安然无恙,就连身上也是干爽的。经历过人事,有些东西似乎无师自通了,罗生姐姐抚摸他的动作有了极缓的停顿,情潮在她呼吸间细微地涌动着。 “罗生姐姐。”花奉低声说着,在北堂岑的唇角啄了一口,眼中暗含征询神色。北堂岑一怔,随后将手从他的腰上挪开,花奉于是支起上身,将长发松垮地挽在一侧,熨贴地俯身下去,钻进被子里。听那些喜公说,健康的女人总是热乎乎,水润润的,闻起来有点肉肉的味道,应该就是像罗生姐姐这样。细草蒙茸的两隆丰丘微微分开,褶皱的阴唇像花瓣似的。昨晚就是这样的花器在奖励他,像是恩赏乖乖搭上替子的马,使他浑身乱颤,发丝如长河奔涌。 花奉先是吻上阴唇,循着湿意轻舔,按着喜公教的循序渐进。他感到罗生姐姐逐渐变得热起来,阴蒂因充血而变得更圆润,一粒赤珠般顶在他的舌尖。花忠忽然想到这是不是就叫上嚼环?让小马含在嘴里,规范它的行为,它会和主人更亲近。 长在卫所,身边都是军娘,他姐姐花忠又是排得上号儿的粗俗,他怎能不懂娘们间的行话隐语?北方总用马来比男子,娘们有时说套马,实际上是收外房,光鞍的马通常无主,指的是没有妇姎。娘们说畜物识得人道,因动了情而勃起,那叫立马桩。桩子一旦立起来,马就算是拴住了,不听话的摁住了抽,打到他不敢尥蹶子。听话的适时解开,奖励他出精,管那叫跑马,就像昨天晚上,罗生姐姐对他做的事一样。花奉感到自己的东西硬了,在床铺上磨蹭着,他不大愿意承认自己是匹等着挨训的小马,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吸吮着罗生姐姐的阴蒂,鼻尖几乎触上小腹,听见头顶传来舒服的喟叹声,不由随之一抖。他悄悄挑起眼帘,看见罗生姐姐收紧腰腹时凸出的两块胯骨,如两座峭拔的山岭,看上去坚韧无比,能承托无穷的压力。她蜜色的皮肤上有些深浅不一的疤痕,曾经的伤口略微下陷,经由时间的愈合,变得平滑如镜面。 隔着薄薄一层锦衾,北堂岑摁住花奉的头,筋线与肌肉在她的手臂上凸起,呈现流畅的曲线。花奉努力地取悦自己的姎妇,不惜令自己的呼吸受到阻滞,被子下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仍然疑心自己被用坏了,茎露淅淅沥沥,淌个不停。 屋子里逐渐暖起来,估摸着是花忠在隔壁烧火。屋子里没动静,她不好贸然进来,按照她的性格,会把火炕烧得死烫,以至于不能睡人。北堂岑松开手,花奉像是领悟了她的意思,逐渐停止了动作,只柔软的舌尖还小猫喝奶似的舔舐着。她的情欲难得如此平坦,尚未全然显露,便被认真地安抚下去。花奉似也觉得热了,偎着她,从被子里钻出来,通红着一张脸,鬓发也有些蓬乱。北堂岑自然感觉到硌在她们之间的那根东西,在花奉的屁股上捏了捏,说“回去还得见人呢,你哥哥原本就憋了一肚子酸话,见你这么插旗立地、耀武扬威的,便是不敢治你,背过人去也敢治我。” “怎么治呢?”花奉被她说得脸红。什么叫插旗?他又不是故意要招摇的,只是挨着罗生姐姐,就变成这样了。 “还怎么治?看起来好端端的,人家洗漱过了要睡觉了,衣服裤子拿走薰香去了,他这会儿就有话要说。跑也跑不掉,只好听着。”北堂岑对齐寅的御妇术早已了若指掌,不过真到了两军阵前,难免还是被杀个措手不及。有时暗暗做好打算,锡林若是吃味儿,她就装生气,结果一进屋子,看见他吧哒吧哒掉眼泪,颧骨和鼻尖都胭脂了。 “我拿你哥哥是一点辙没有,也不懂他什么心思,费解得很。”北堂岑坐起身,叼着簪子盘头发,说“一会儿回去,往东边儿绕两圈,去火镰巷张厨,瞧瞧有无你几个爱吃的,给他带两个菜得了。” 【对酒当歌·中】 送印后不再开府理事,边府在原址上重新修缮,正度命人将匾额替换成了‘将军宅’,料想着是顾惜边家子的感受。前后七座院落,东边是南大院县衙和文职居室,西边是卫所马房和武职居室。内宅是三进式的四合院,用障墙分隔,外头是待客花厅、儿童居、管家都尉室和医诊室。边家宅东侧还有一座五丈院,也叫中直主院,结构严谨、规模宏大。 当年阔海亲王姬洪姱曾在此地点兵,部署城防,料敌审势,因情定策。官衙按照礼制规划,以阴阳术数布局,四方之地,等级森严而肃穆。屋檐髹墨地,勾金边,鳞次栉比,铁色铮铮,以中轴线作对称布局,层层进深。禁御所营二十八武将,分立阶陛左右,如诸天护法,岿然不动。阔海亲王时年三九,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台明,身旁擐甲二亲卫,一是嫖姚将军,苏桓苏于征;一是左武卫大将军之子,白璞白九华——正度说,那是她第一次见到高官王寮。久在沙场拼杀的娘们,身上有股不一样的气,山呼海啸地压迫而来,她为之震慑,恂恂然似不能言。 先阔海亲王比正度要大十岁,齐寅对她早就没有印象了,连白王夫都没见过几面。在院里绕了两圈,齐寅忙里偷闲地将各个院落都看过,对路径已大致熟悉,天色已将近日晡。料想着正度快回来了,他从二进里间出来,对梅婴说“我回去了。你去迎一迎家主,花侧夫若是问起来,你就说我歇了,让他先安顿下来,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再来拜见。但也别把话说死,家主问呢,你就看着回。” 游廊底下的荒草都还没打理,走路时偶尔牵扯住齐先生的衣摆,窸窣作响。当时抬金侧夫的时候,先生就表现得一点儿也不在意,跟个木头似的,还总说什么,‘家主要多多关心淙儿’,雪胎也会在旁帮着附和。金侧夫的年纪还很幼,不符合家主的喜好,先生大概觉得金侧夫即便受宠也有个限度,所以并不很在意,还能做得出贤惠的样子,但花侧夫实在不同。梅婴知道先生想见家主,笑着答一声‘是’,应承下来,到了三进便绕过障墙,迎到暖阁去了。 刚配去侯府时,梅婴见过花侧夫的姐姐。仓曹跟着家主刚来京师,一路风尘仆仆,吹得尘沙满面。梅婴印象里,她刚到家主的肩膀,深棕肤色,豹头环眼,面目凶狠,格外健壮。颅侧一道极长的刀口贴着耳鬓割到下巴,抹额底下透出青黑的发茬。戎服勒不住她熊腰虎背,全身的甲胄穿不进去,只一双虎头肩吞,包含着铁披膊,当胸四方明镜铠,营里传说她能倒曳九牛,托梁换柱。 花侧夫跟他姐姐像也不像。梅婴是在破山观看见他的,在居室东房的后院,他的骨相与仓曹相近,三庭均等,五岳朝拱,亦是眉眼浓郁的金相,脸容则柔美得多,情态也内敛,加上英拔的身形,是如玉般的质地。对襟的鸦青忏衣沉沉压在身上,玄色包巾裹着发髻,只露出鬓角。他身上很有股逆流而行、清者自清的尊严,让梅婴想起从前读过的诗,那是种无边落木、不尽长江似的情境。仓曹难得露出好颜色,坐在石磨盘前同他说话。梅婴轻轻叩门,表明来意,是家主遣他来,给花公子送俗家衣服。 花大人笑得合不拢嘴,亲自倒了茶给他,说‘当年边大娘想把家宅田产顺理成章地传给岑姐,就让她抬边哥哥做大房。恐怕有那不要个死脸的浪淫夫乱嚼舌头根子,什么独豹女、奴欺主,乱七八糟的,妨害了岑姐的声名,就又跟我娘说了亲。当时是说,要大开中门,将我们家贞一抬过去做对房,往后把宅子里的实权放他。若非人事多错迕,我们家贞一现在行四,原本应当行二才对,你说…哦,哦哦,你是侯夫婿身边那个小子,当我这莽妇没说,哈哈。’ 先生听了心里会别扭,不利于家庭和睦,梅婴将这话烂在肚子里了。不过说实话,他还是挺喜欢花侧夫的,他十岁的时候笨手笨脚,给老郡公揉肩都控制不好力道,常常挨骂,花侧夫十岁时已经能跟着他的娘一块儿出诊了。听边先生说,花侧夫的母亲是营中校尉,全科的医娘,除了牙不能看,别的多少都能医治些。原本,她老人家想把手艺传给花大人,谁料大人静不下心,也不爱学这些个,跑到丈母的膝下,跟家主一块儿习武去了,反倒是花侧夫在医理这方面很有些天才。 不过就算是花校尉的儿,营里娘们多少也嫌医男晦气,若非体谅花校尉后继无人,她们不可能让花侧夫跟着出诊。医男向来只会看人夫腰带之下的毛病,都是裆里医,就不是给人瞧病的——不过裆里病也得区分,会传染的下疳确是脏病无疑,阴疮嘛,病因却不好说,什么湿热痰浊、热毒浸淫,都有可能。但在梅婴想来,营里都是些粗人,既没学过医理,也不懂得病因。这样耳濡目染,花侧夫虽为男子,却也难免对夫科有成见。况且主动求医的男子也少,都说男病难医,有的鳏夫宁死也不肯开口向医娘诉说病症,宁愿听信一些偏方。 边先生说花侧夫以前会给仓曹缝个针、揉个淤血,给兵卒开点补中益气的方子,为家主炖点药膳什么的。那时卫所不大重视他,军娘们能找他的娘看病,就不往他的跟前去,一来是信不过裆里医,二来嘛,也确实是他的年纪还太浅,十岁,就是个小孩儿嘛不是? 直到后来,平州府门下的法司押衙得了足疾,脚上生痈。府里医娘给她开的方子喝了半个月不见疗效,她特意请长假来托温找花校尉,谁料校尉正好出城采药,并不在营里,是花侧夫出的诊,往之前的方子里添了一味药用的皱皮木瓜,作为引子,将药效通过经络导向患处,治疗湿痹拘挛,把押衙给治好了。那之后,花校尉膝下连男儿都精通医理的事,传到了平州府,自然也写进了托温的县志里。花侧夫在那以后声名鹊起,人都称他是小医娘,和坊间那些只会看裆里病的男医自是不同。 内、外、月三经中,花侧夫只能学内经和外经,《诸病》《杂病》《大方脉》说是幼时跟着娘粗浅地学过一点,在三圣庙清修的几年里,向卢大人要来一套研习,还跟着庙里的司药娘娘进修。旁的专科,像什么《逐月养胎》《安产》和《广嗣》是男子不能学的,但即便这样,也够用了,他在破山观救治了世女小满,刀口缝得也好,术后愈合也好,还把世女喂得小脸儿肥肥,在梅婴眼中,花侧夫已算得上是功德圆满。 外头天儿已擦黑,梅婴左等右等,难免有些乏,蔫蔫地坐在花厅,靠着墙,斜支着脑袋,时而闭上双眼养神,昏昏沉沉的。忽然听见廊檐底下有脚步声,这才有些警醒,似是家主的脚步声,便起身迎了上去。 看到梅婴跟两名年轻长仆在这儿等着,北堂岑也不觉得意外,一想就知道是锡林打发他来,便对花奉道“此前已见过了,这是你大哥哥跟前得脸的人,叫梅婴。”这话她又想了想,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些不老实,遂又补一句,说“我也疼他。” “这就对了嘛。”花奉看梅婴遍身绮罗,簪金戴银,举止品貌不凡,便晓得这是罗生姐姐收用过的人。梅婴要见礼,被他伸手挽住,也不必梅婴称他四爷,若是情愿,叫他一声哥哥就行。 “这会儿在门口寒暄什么,往后多得是说话的机会。”北堂岑并不准备让花奉今晚就去拜见锡林,急匆匆的没个体统,便令长仆将他的箱笼细软往后院儿搬,先安置。边峦早早收拾好了东厢房,等着花奉过来,看有什么缺的、要的,回头一并添置。“你两个哥哥也不熟悉你的喜好,屋里陈设若不好,回头再增减。院内倒是摆了不少花草盆景,都是主院里搬过去的,还圈了一块儿地,养点儿你喜欢的。”北堂岑背着手进了角门,见梅婴身后跟着主院里两个侍人,有个她认识的,尚不到冠岁,叫云卿,做事慢条斯理,说话柔声细气,便令他服侍花奉,回头再从南大院挑一个服侍锡林。 粗浅布置一番,时间也不早了。花奉问起齐寅,梅婴说先生白天供祭,有些困乏,已经歇下了,让四爷好好休息,明日再去拜见。这话什么意思,北堂岑还听不出来么?是不情愿新夫一过门,她就在偏院宿歇,给她找好了坡,就看她肯不肯下驴。“我瞧瞧他去。”北堂岑在花奉的后腰上拍了拍,语音低缓,问“身上沉么?要不要找人回了你边哥哥,今天先歇下,改日再同他一叙?” 哪就那么夸张?花奉脸色微红,小声咕哝道“没那么不中用。姐姐你去吧,不用管我,我将细软收拾一下,就去拜见边哥哥——他还住之前那院子么?” “没有,你往后边儿去是主院,大房住着。从前我娘那个屋,她不是不常住么,就放着兵刃的那个三间儿,现在是边峦住着。他之前那个小院子里堆着东西,马具骑装、珠宝首饰、摆件儿,还有布帛织锦之类的,都是陛下赏的,乱七八糟,还没拾呢,你改天去挑挑。”北堂岑自回了托温就一直犯懒,动也不想动,锡林几次说腾出时间收拾东西,她要的往前放,不要的向里挪。北堂岑嘴上是答应了,身体却很磨蹭,挨着挨着就吃午饭了。吃完午饭睡一觉,起来抻抻胳膊拉拉腿,舞舞刀,练练枪,很快又吃晚饭了。吃完晚饭嗑松子,嗑完松子喝甜汤,撵着小满绕着屋子乱爬,困咯。眼睁睁这么一天过去,小院子的杂物又没收拾——虽然想起来就觉得很恼人,但还是先吃饭吧。 “锡林的心情怎么样?”北堂岑回去路上顺便拿了五进院子的食单,卷成筒在掌心里轻轻敲击着。“心里可能多少有些芥蒂吧?昨晚是家主上门,歇在花大人家里,今天四爷又是跟着家主从中门进来的。”梅婴斟酌了一会儿,小声说“先生还是在意这些事的。京师的官眷都很重礼,虽说各地风俗不同,但四爷过门子的排场确实不小…不过先生没有埋怨的意思,若非如此,岂不是怠慢了花侧夫?只是在乎家主,有点吃味儿也是人之常情。” “这一年经历这么多事,锡林也不容易。”北堂岑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他的心里恐怕有些委屈。” “家主不知道的才叫委屈。家主既知道,还如此体谅,先生又委屈什么呢?”梅婴说话一贯熨贴,北堂岑曾经还有过隐约的觉知,认为这种熨贴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危险的,如今却也居之不疑,接受得十分坦荡。 主院的地已潲过了,低垂的花苞上挂着水珠。北堂岑推开门,屋内供过了香,地也扫了,窗明几净,堂前两只双耳梅瓶中插着成簇的挂梁青,线条优美,姿态高挑,温柔得独有张力。锡林已拆去了白玉冠,长发低挽着,背身站在开间,扶着小满的木头小床轻轻摇晃,跃动的烛影明媚美丽,他偏过脑袋,扶着肩颈敲敲揉揉,不得其法,浓黑的发丝之下露出微红的皮肤。梅婴站在北堂岑身后三步的位置,看见她眸子清亮,波光流转,有一点不明确的情愫。 真像个凡人。梅婴在心里如此感慨,紧接着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朝跟前那两个没眼力见儿的近侍打了个手势,二人这才反应过来,垂着头安安静静地退出去,梅婴纠结了一会儿,也离开了房间,仰头靠着石柱,若有所思地坐在廊檐底下。 过了片刻,听着小满平稳的呼吸,齐寅才意识到身边两个侍人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他正感到疑惑,回头却落入正度的胸怀,那只手托住他的手肘,轻车熟路地沿着三焦经抚上肩井,细细按揉。 交易者汇集于井,有如各病之市集,肩井治疗风症居多,说是能通络止痛,缓解肩背颈项痛。医娘说是这么说,梅婴也替他摁过,总也不见好,觉得身上沉,胳膊抬不起来。齐寅垂下眼光,细致入微地感受体肤,正度对于力度的把控相当精准,让他感到酸胀与刺痛,未几又移向肩髎,以指腹按压拿捏。 “让张厨拌了个木耳,做了八宝豆腐和煨面筋。”北堂岑能感觉到他的肌肉相互牵连,僵硬异常,想是天气寒凉,加上过劳。锡林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贵公子,小满一日比一日沉,他总是来不及适应。“面筋是用猪油慢火炒干,龙骨汤煨的。八宝豆腐嘛,不大清楚,但我看有羊肚菇和红蘑,浓鸡汤焖滚了才起锅,觉得你跟淙儿可能爱吃。”北堂岑迭起两指,在他大椎的位置敲了敲,问“他们的已都送去了,你呢?是先吃饭,还是我先给你摁摁?” 他的睫毛颤了颤,沉吟片刻,带着些犹疑的口吻,试探着说“不太饿。” “那来吧,把上衣脱了。”北堂岑向着描金的白木漆榻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门边要了一壶热水。临着窗户,外边儿能看见烛火投上去的影子,齐寅有些脸红地望向她,北堂岑确实是全无轻薄之意,解释道“宽敞。” 锡林身材高挑,模样又端庄,在外一贯以雍容大气示人,在阁中却时而脸红,耳朵尖都冒热气儿。他缓缓褪去中衣,食指在衣领边缘摩挲着,问“小衫子呢?”北堂岑依旧笑着,却不说话,指尖在他脊柱流连。 余波尚未平息,清晰的触感就再度弥散开,齐寅意识到自己的体温正缓缓向上攀升,过程缓慢,感觉却强烈。既然都做出想要尝试的决定,那为什么不干脆尽兴到底?他的手停顿片刻,随后解开腰间与肋下的系带,轻薄的绸衣顺着双肩滑落。 他身形紧衬,皮肤上蒙着贵重的光晕,像水磨的玉胎,坐在漆榻的边沿,低头揽住了头发。身后一框窗,院落中丛生的植被气味辛凉,沁入温暖的室内。北堂岑提壶倒水,将一方迭好的沐巾投入铜盆浸泡,青烟袅袅,似云烟萦绕。齐寅有些跑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低头脱去套鞋,舒展身体趴在榻上,枕着双臂,歪着脑袋看向北堂岑,轻声说“有点不像话。” “谁管?”北堂岑将沐巾拧得半干,敷在齐寅光裸的后背上,又加盖了一条厚些的浴巾。她四处寻摸一阵,将小满床边的绣墩端来,跨坐在榻前,把戒指都摘了,在桌面随手排布,码成一行。齐寅望着她动作娴熟,感到十分新奇,但也没有发问,只是瞧着。“小满现在多重了?”北堂岑一手撑在膝头,另一手的掌根沿着他的督脉推下,意外地发现锡林连上臀的位置都很紧张,不由‘啧’一声,打着圈儿地揉摁。齐寅哼了一声,酸麻的感觉让他哀叫出声,不由将脸埋进臂弯里,说“二十二斤多六两。” “还可以,少一条小腿,算是正常体重。”北堂岑的动作由下往上,视线逐渐聚焦于锡林的脊柱。 人有五节腰椎,第三节椎棘旁一寸半,有气海俞穴,击打后直冲肾脏,阻血破气。第二节椎棘为命门,元气之根本,重击可致三焦截断,五脏停滞,截瘫,或致死。命门旁三寸,志室穴,震荡经脉,伤内气。第二节椎棘旁一寸半,肾俞穴,伤气机,截瘫。 腰椎之上是胸椎。 第五节椎棘旁一寸半,心俞穴,破心伤气,致死。 第四节椎棘斜下一寸半,厥阴俞穴,冲击心肺,破气机,致死。 第三节椎棘旁一寸半,肺俞穴,震动心肺,心衰,致死。 旧去的记忆冥顽不灵,人在她的眼中总是率先变为框架,以榫卯相吻合的结点看似无坚不摧,实则易于拆解。北堂岑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心里笑出了声儿,感到锡林紧促至于发僵的肌肉逐渐放松,轻微的痉挛顺着掌根向上传导。他连脖颈都染上粉红,呼吸轻如游丝,驯顺地放松自己,时而低声喘着气,十指揉皱枕巾。 “痛了说哦。”北堂岑起身坐在了榻沿,摘下逐渐失温的沐巾,将他后背擦干,两手托住他的腰,用拇指指腹推揉着皮肤之下近似矩形的肌理。人的体内也有一层薄薄的筋膜,从截断面可以看出来,和羊的类似。筋为肝所主,附着于骨,聚于关节。锡林保持同个动作太长时间了,积劳以至筋僵,拘挛虬结,被揉出细碎的弹响。他猝不及防地哼了一声,躲闪的动作几乎无法控制,北堂岑笑着抵住他的后背,指尖轻巧地点了点,安抚道“没事,我轻一点。” “嗯。”齐寅埋在臂弯中的脸偏转过很小的角度,从眼尾斜睨着北堂岑,睫毛颤动,面红过耳。以前她没做过这种事,今天是第一回。她没有说自己何处习得这门手艺,齐寅也就没有问。其实不需要问,正度那十二年杀人技再无用武之地,捎带手儿学会的推拿倒是重新拾了起来,毋宁说她原本就应该更擅长糊口的营生才对。正度是个很好的人,杀人原本不在她的人生选项中,遭受命运、承担痛失,这孤独无边的北风吹她尘沙满面,但仍然,就像杉木和白杨,在剥落愈伤的节疤之后,她还是会选择原本的生长轨迹——恢复从前的性格,重拾旧日的喜好,爱她本该爱的人。齐寅内心苦苦挣扎,最终还是垂下眼帘,以征询的口吻道“在我这儿过夜吧。” 情人间的爱语接连不断,始终未从她的耳目间散去,北堂岑没能及时做出反应。她正在找寻经络上的痛点,锡林白皙的脊背逐渐浮现几处按揉过的瘀红,在烛火下并不清晰,像齿印,也像吻痕。一盏茶的功夫,北堂岑感到他力竭的腰肢逐渐放松,此刻才有些回神。 “为什么担心?”北堂岑捏住他的后颈,俯身吻了一下,手指顺着他肌理的生长走势往下,划过他一弯肩颈,两指从大杼揉到风门。锡林有些瘦,肌肉单薄,肩胛的边缘颇为清晰。北堂岑将手探到他身前,托住腋前横纹顶端的肩前穴,另一手将他手臂背在身后,扶住肩胛,替他活动肩膀。这是外家技艺,习武之人多多少少会一些,通过施压与拉伸打通经络。她帮元卿活动过几回,那妮子壮壮的,实打实一身腱子肉,不使七分力还真摁不动她。锡林就不同了,任由摆弄,轻若无物。 “也没有。”齐寅埋着脸,声音很低,随着她的动作而呼出两声极浅的呻吟,片刻之后才说“花奉还有他姐姐,我在这里是一个人。” “起来穿衣服。”北堂岑事实上没仔细听他说话,只想着不能摁太久,以免淤血,遂将他松开,说“跪着。”又伸手指了下窗框,“脸冲里。” 正度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齐寅一怔,疑心自己说错话了。他撑着身子起来,感到心动过速,难伸难蜷,缓缓背过身去,垂着脸默不作声地拾起小衫子来穿。正度是不是觉得他不识好歹?自进屋以后,正度就对花奉绝口不提,只说买了他爱吃的东西,还屈尊为他按摩,他却非要揪着不放。可他分明也没说错。 “抬头。”北堂岑忽然贴上来,抬起他的双臂,捏着他右侧手肘往上抬。虽然不知道正度要干什么,但她似乎没有生气——齐寅猛然回神,意识到这只是按摩的一部分。盈睫的泪珠倏忽滚落,他懵懵懂懂地照做,正度的双膝将他臀腿夹住,胸脯紧贴上他的脊背,他感到自己被一股力道带动着朝左侧弯腰,这几日来淤积的痹痛与酸胀经由刚才的揉摁已充盈到极点,随着僵硬的筋骨发出一连串脆弱的弹响,簌簌抖落如尘埃。齐寅忽然感到身体右侧前所未有的轻松,不由睁大了双眼,连呼吸都忘记,又被正度抬起左臂,往右活动了一下。身上骨头响个不停,正度将他两手腕子抓住,提到脑后,掌心托着肩胛外缘缓缓用力,他被那力道催促着朝前挺胸,有点羞人,但还好,直到听见肩膀处传来两声脆弱的痉挛,北堂岑松开他,朝后退了些,盘起腿坐着,笑吟吟地问“好了吗?” “这什么呀?”齐寅抻抻胳膊,露出震惊的神色,圆睁着眼,倒有点可爱,难以置信地活动两下肩膀,又动动脖子,诚恳道“舒服多了。” “之前的是内经按摩术,导引行气,刚才是我家传硬功,祛病存思——不过锡林,我在你们心里到底是多莽的武妇,你姐姐知道我会说夷语时也是你现在这反应。”北堂岑见锡林还在惊奇,不由拍拍手,说“腿。” “干什么?”齐寅偎坐着,不懂她的意思。但正度又不会害他,想了想还是坐正了些,小心翼翼将两腿伸过去,搁在北堂岑的腿面上。 “咱俩不熟是吗?”北堂岑笑得没奈何,攥住齐寅的脚踝将他往跟前提了些,见他今天穿的是折枝花绫的青白玉坐裳,春碧缎绣花卉的卧履。官家眷流行穿着软帮软底、色彩鲜艳的罗鞋睡觉,说什么,在家面对姎妇要时时刻刻注意夫容,不能散发跣足,要始终保持着令人赏心悦目的状态,这样虽不太舒服,但如果夜里姎妇有什么吩咐,也方便随时起来服侍,锡林深以为然。他平日穿衣都以石青、赭石这类深色为主,显得端肃大气,不过晚上会换些浅淡又不稳重的颜色。他有双白色绣云团鹤的罗鞋,杏黄色镶边,薄薄的,总是夏天穿,配一条光明砂的绸质鱼纹褶裙。北堂岑觉得可好看了,而且凉凉的,抱着很舒服。 “有点羞人。”齐寅扽了扽衣摆,说“别看了。” “看看怎么了。”北堂岑挡开他的手,将坐裳掀开,拇指贴上他脚踝,顺着腓骨朝上捋,忽然有些反应过来,抬头望着齐寅,在他脚背上抽了一记,无奈道“让你说的,我又不是为着看你今天穿什么,净冤枉好人。再说了,你还有哪儿是我没看过的。”说着扣住他脚踝固定在榻上,犊鼻下八寸,胫骨前缘外一横指有条口穴,与丰隆相平,可将气血下引,舒经活络,缓解肩颈疼痛。齐寅被她捏得痛极,下身又酸又麻,不住地呻吟,两手握住北堂岑的手腕,叫道“轻点,轻、轻点” “这几天吃点肝脏补补血。”北堂岑不为所动,心里兀自数秒,片刻后将齐寅松开,说“换那条。” 齐寅被她捏得眼泪汪汪,抱着腿搓了半天,颤微微地将另一条腿递过去,说“不过卧履本就是给枕边人看的——嘶,轻点,哎呀你轻点。” “你有这个觉悟,我现在倒没功夫。”北堂岑捏住他脚跟,绕着圈地活动起来,酸胀沉重的感觉扩散至脚背,引发齐寅一阵更哀痛的惊呼,他足踝内侧浮动的青筋随着呼吸一凸一凸的,敲击在北堂岑的掌心。 “一会儿吧。”北堂岑在他膝盖上捏了捏“等我腾出手来,再好好瞧你。” 【对酒当歌·下】 ha itan gwo.c om 秋天的烈日直眉瞪眼,晒出人一身薄汗。院中拴着近八尺高的一丈青,身上马具已尽数卸了,昂首挺胸,鬃毛攒花,时不时地打着擤鼻,粗壮的血管顺着小腿往上爬,蔓延至整个后臀。北堂岑将上身从锦袍中挣出来,两袖系在腰间,正给它梳毛,准备亲自钉蹄。金疮遗留的旧痕略微凸起,被晒成浓红颜色,如斑纹缠绕体表,时而陷入肌理。她腰阔而稳,后背随着动作而收筋绞骨,呈现出充满节律的法线与筋槽,扶在马背上的那只手时而微动,筋努骨突,浮现又隐没,像小猫勾动尾尖。 多大都还是这样子,开心起来就会哼着不知什么调子。边峦失笑,提着一竹篓青皮核桃,走到她身后,随手拾了地上的飞虎骣当坐垫,开始剥核桃。用一方帕子包着手,小刀沿着果柄的细缝插进去,‘咔哒’一声撬开,将果仁剔出来。“要吃吗?”边峦剥去果仁上淡黄色的外皮,在小碗中涮了涮,起身喂进北堂岑嘴里。 青皮核桃又脆又嫩,只这两个月有,北堂岑很喜欢。她搬了只矮凳,搁在一丈青腿边,将装着工具的皮围裙展开,铺在地上清点。 过几天大帮集会,要出远门,马不打掌不行,蹄子都要磨穿了。看远人司少卿送来的卷子,今年规模不算小,二十多个部族,光是名册上便记了三千人。两千五百顷的大集,将近一万匹马,其中有三千匹已能够出栏,将要进献天女,余下的有些要骟,有些要打印,有些要灌药驱虫,还有的到了年纪,该上笼头了。 当年北堂岑草创远人司时只想着把力量不均的北方各部聚集起来一块儿干活,相互帮助,或许能增加各部族的抗灾能力。她也没想到,短短六年时间,大帮集会已成为边城盛事,热闹非凡,甚至有人不远万里前来参与。北堂岑听南大院的军娘说集会很累人,东南西北四杆界标分了四处会场,有时人手不足,或遇到突发事件、棘手状况,需要两头跑。但是对于老人和小孩来说,有宽敞地方逛逛,吃吃喝喝,看看新鲜玩意儿,跟人聊天,还是挺好玩的。于是北堂岑也准备带斑儿和小满去长长见识,凑个热闹,回头给陛下写信。 那些军娘说,不管是她们这些‘从土地中孕育生命’的人,还是城墙外那些‘与日月星辰同眠的人’都非常重视大帮集会,竭尽所能地维持秩序,使之安全稳定,井井有条。但如果真的计较起来,可能远人更珍惜集会,将之视为隆冬前最后的欢聚——也有可能是这辈子最后的欢聚了,很多人是熬不过冬天的。那不是个和善的季节,不下雪是黑灾,雪下多了是白灾,游牧远搬、长途跋涉,一个小聚落为了避灾,在一年内甚至要搬迁三十多次。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guaiquwei.com 北堂岑弯腰扶着马蹄,这一丈青的蹄甲天生薄且软,她也不敢修得太狠,只用双刃刀将蹄掌底部三角叉的轮廓和凹槽修了出来,随后用单刀调整轮廓。“它差点儿把花忠给踢了么?”边峦听着一点动静也无,抬起眼皮,瞧见一丈青乖乖站着,北堂岑的双膝夹着它的腿,用铁钳给它剪指甲,顺着边沿剪出了一只完整的圆弧。“咱们菱角是正当年的小公子,花忠那莽妇总想骑咱,那咱们当然不肯了。”北堂岑将钳子搁在一旁,从围裙口袋里摸出锉条,绕到一丈青的身前,将它前腿抬起来,架在大腿上,把蹄甲的底部和侧面打磨平整。 岑儿的手臂肌肉因充血而鼓胀,一弯肩颈线条骏驰,小菱角也同主人一样,骨骼神骏不似俗物。她养的马儿总是取这类名字,还有两匹黄膘透骨龙,一叫橘子,一叫金果儿,边峦对此已很习惯,见怪不怪了。就像之前淙儿说的,每匹战马都应该有自己的秘密。 虽然名字叫小菱角,很可爱,但这匹青鬃马实际上也有些脾气,不让人用烧红的蹄铁烫它的脚掌,否则就发性,又踢又咬。岑儿每次都是给它打冷钉,拿着新打的蹄铁比大小,将钉子往外掰一下,以防凿进脚掌里,随后将露出的部分剪掉,再用锉刀打磨,避免刮伤马腿。 微风和煦,边峦脸上笑吟吟的,时而抬起头瞧瞧岑儿。一篓子新鲜核桃,很快就剥出了两碗果仁,一竹筛的外皮。青核桃皮叫青龙衣,是乌发膏的原料之一。竹烟前几日去医诊室将药给抓了回来,说除了青龙衣还不到季节,府里没有,其余的已经齐了。边峦将牛皮纸包从竹篓里拿出来,搁在身边,从褡裢中取出药方子,并没有展开,只是问“岑儿,你有功夫吗?” “嗯?”北堂岑扶着菱角的脊背,一躬腰从它肚腹底下钻了过来,汗津津地趴在鹅颈凳上,问“有啊,怎么了?” “念一下我听。”边峦将药方子给她。“我看哦。”北堂岑将铁钳随手搁在一边,从后头拥着边峦,下巴垫在他肩膀上,说“你那包拆了我对一下呢。”边峦闻言照做,纸包摊在腿面上,里头是各色药材,两钱一小包,同细线捆好了。他将有字的那面朝上,北堂岑伸手拨弄着,对照着药方子,说“侧柏叶、柏苓、百药煎、芽茶、何首乌、旱莲花蕊、酸石榴皮、香附,这些都要一两,那应该是五包一捆。青盐二钱半,打了一个包。” 自从腿痊愈了能蹦能跳,岑儿心情好时会和从前一样爱动,她挂在椅背上,身子前倾,从竹篓里抓了一大把青核桃皮,手指搓捻着,聚拢在指尖感受着细微的重量,斟酌着,陆陆续续又丢回两片。 “别翻下来了,跌跟头。”边峦整天都有操不完的心,虚摁着她的后腰。“那你就接着我呗。”北堂岑满不在乎,姿势也不见动弹,团着手中的青龙衣又掂了掂,觉得能行,便从中摘出四分之一的量,搁在边峦怀里,将剩下的丢回去,道“也没戥子,这差不多一两吧。”说罢,指着药方上的字迹念给他听,“将药材放进瓷器里用水煎,煮到三四沸,再放入七两冷生姜汁,早晚抹发。” 最近为着大帮集会的准备工作,时而有仆侍受伤,小花被他姐姐喊去帮忙,每天在武职居室的内宅中接诊,锡林教斑儿怎么料理家事、协调人手、经管出行,对账本子的事儿就交给了金淙儿,算盘珠子快拨出残影了,一点闲工夫都没。边峦好容易开个口,想染下头发,原本小花是说等闲下来,煎两瓶乌发膏送去给他的。他一瞧人都忙成了这样,觉得自己是给家里添乱,于是百般推辞,怎么都不肯再要,只拿了方子走。上午时候,岑儿因为‘撩闲作怪,素不安静,没处撒野,净帮倒忙’,被大房给撵到他这儿来,她们两个闲人凑了一对。 “这个行么?”北堂岑举起一只白瓷大碗给边峦看,后者点点头,在游廊中架了炉子。 “这个碗好像是锡林养睡莲的,后来我给菱角喝水用了。”北堂岑在边峦的跟前晃悠,吃了半碗核桃仁,心满意足地抹抹嘴,起身去给小菱角上蹄油。 “大房没有说你么?”边峦将药材放进碗里,用长筷子往水中压了压,侧过身子倚着鹅颈凳,缓缓摇着蒲扇。零星的气泡从碗底升起,火不旺,想咕嘟起来还有段时间。边峦回了趟房间,将岑儿的缎靴捧出来。大房不晓得请哪里的匠人做给她的,小团龙的三直缎,香牛皮大底,她喜欢得很,说想要加个可以单独拆的线,大房听得云里雾里,边峦倒是有些明白了岑儿的意思。她想要以前娘给罗姨做的那种,将鞋帮、内底和沿条缝在一起,沿条一圈缝外底。这样就很结实,而且就算外底磨坏了,也能单独换,不会总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将鞋面弄皱。 已经将近日晡,陈血样的一轮红日掩在山鞍之中,倒挂楣子上的香囊袋与玉马首随风摇晃,叮当旋转,零落悠长。边峦靠着风廊柱出了会儿神,直到听见马蹄声,这才反应过来。北堂岑已将菱角的四只蹄子都养护好,让仆侍趁着天还亮,牵它去河里踩踩水,跑两圈回来,看平不平整。“想什么呢?”北堂岑提一桶水,往身上掬了两把,边峦笑着感慨,说“最近几年还真的挺暖和。放在以往,九月份的雪都多厚了。” “暖和点也好,只要适应了头一年,接下来都好说。”北堂岑踩着台明,勾住了椅背,道“不过远人司那边接到了青狄族的口传,她们说与羊杂居的哲克瑟人中有名为骍逐的年轻首领所统率的一支,她们的牲畜爆发了大量的马胃蝇。离她们最近的是白牦牛养育的套恩族,八十八岁的老首领见多识广,亲自前往骍逐的聚落。一个马圈中即便十匹马都病了,传播蝇子的也绝不会超过三匹,她们及时采取措施,控制住了局面。” “马胃蝇?”边峦猛一怔,说“那不是很小的虫子么?往年夏天也有,用草药泡水,给马洗一洗,就都掉了。” “可能和天气有关。以前马胃蝇不可能成灾,就算化蛹,跟着马粪排出体外,也很少能羽化,在土里就冻死了。”北堂岑跨进游廊,傍着边峦坐下来,蜷着腿往他怀里挤,极惬意地抻了个懒腰,说“没事的,马政司的牧大人今年都快七十了吧?她说她家往上数十二个姥姥,曾经见过马胃蝇成灾,有详细的记载和图画,还有药方传下来,陛下说她岁数大了,不让她来托温,她坚持要来,不然就以头触柱,陛下也没办法。牧大人说,先人们管马胃蝇叫瘦虫,据说流行时不止牲畜受害,人也会被寄生,缺血消瘦,衰竭而亡。陛下免除了哲克瑟人未来三年的部分贡品,派牧大人携黄门侍娘十二人参加大帮集会,结束后前往哲克瑟人的领地按察巡狩。两个月前,牧大人从京师出发,应该快到了,平州府和远人司少卿接她去了。” 乌发膏潲了三回水,边峦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便用铜勺熄去了小炉子,等着膏体晾凉往里兑姜汁。竹烟和波月打好热水,搬来躺椅和高凳,边峦并不很习惯被人伺候,于是摆手,让二人先去忙自己的事,等染时叫他们。他解开前襟的两枚扣子,将沐巾掖在衣领中,侧着身子解下竹冠,问道“那咱们还带上小满吗?她那么小,身上肉嫩嫩的,会招上吗?” “应该不会,这季节的蝇子都还在马肚子里没孵出来呢,让锡林带着小满在帐子里呆着吧。不过我估计他不会主动出来,他那么怕见人。”北堂岑徐徐说着,坐起身,将陶罐中的姜汁缓缓兑进瓷碗中搅拌,“好在是富贵人家,内宅的事情虽然琐碎,也不必要他亲力亲为。” 北方的民男还是很勤劳质朴的,大清早起来就拾粪烧火、煮茶炖肉,伺候一家老小吃喝,喂养牲畜家禽,打扫卫生,而且还有把子力气。娘们套马抓羊,他们能帮着摁,为难产的牛接生,他们也能跟着将牛犊往外拽。平时赶大集,说要买点什么大宗的用品,也是马一跨上就走了,天擦黑儿就扛回来。北堂岑摩挲着下巴,说“但是我们锡林也很好,做饭很好吃,点心也好吃,甜汤我也爱喝。” “谁说他不好了?”边峦将头发拢成一握拧干,问“花忠么?她家贞一如今是给你做小,她无非抱怨一下,你听听就算了。” “唉,也不全是。”北堂岑将瓷碗搁在桌上,喊了竹烟来给边峦染发,她坐在一旁看着,说“我最近就是在发愁,想起佳珲老笑话我,说熊女抬了小绵羊。锡林确实也是有点,骑马都费劲,别说其他的了…但应该没关系,锡林本来也不喜欢抛头露脸,是不是?” 竹烟的动作很轻柔,每根脱落的头发他都将其捋直,搭在高凳的一角,用发刷将膏体均匀地抹开。她说得含含糊糊的,边峦反应了一会儿,才笑道“她们是有什么赛事吗?大房肯定是不会的了,你想我陪你去?我猜猜,是圈马吗?” “嗯嗯。”北堂岑连连点头,眼睛发亮,干脆坐到了边峦身边,搂着他的腰,将脸埋进他胸怀中蹭个不停,说“去嘛、去嘛,她们长在马背上,咱们也很厉害的,对吧?雪原上一半的圈马手都会去大帮一较高下,我也很想去。”她抬起头,在边峦的衣襟上用力啃了一口,毅然道“连马我都给你准备好了。膘肥体壮的杆子马,一点也不怕冲撞。” 马是等级严格的群居动物,由年长而亲和的母马领路。通常情况下,它并不是最健壮、最有攻击性的,也不是脾气最刻薄的,比起走在最前或最后这些显眼的位置,它更喜欢隐藏在群体中,这也便于随时关注族群的情况,激励其它成员前进。富有经验的圈马手能够一眼辨认出头马,将它撵逐至离群。 头马的配偶被称为儿马,负责照顾后代、攻击敌人、保卫其它成员,当头马受到威胁,儿马一定会嘶鸣狂奔,掩护头马,更有性情暴烈的,当场就会尥蹶子,用身躯冲撞圈马手,这时就需要一位娴熟而勇敢的套马手来牵制儿马。在雪原上,会套马的男子很受欢迎,能够一举套住儿马的,则通常是部族首领的儿子、夫婿与父亲——换而言之,堂堂部族首领,如果她的夫婿连区区一匹儿马都套不住,岂非太没用了?这样没用的男人,搞回家里来干什么?眼光有问题。佳珲就总是因此嘲笑北堂岑。 北方的部落与族群往往模仿自然在生活中的投影,从中习得规律、总结经验,构建自己的文化。圈马是勇敢者的游戏,娘们堪比头马的英武洒脱在此时尽显无遗,辅佐她们的套马手不仅只是家中使役的男子,更是她们延续血脉的工具、奢侈的饰物,是她们有德行的夫婿,流光溢彩的占有品,盛放欲望的对象。 对于北方女人来说,配合默契的男套马手比一匹好马来得更珍贵。 “好吧,咱们去吧。”边峦笑起来,摸着岑儿腴润的下唇,说“不过自从离开托温以后,咱们都没有再一起圈过马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生疏。” “明天跑两圈不就知道了,生疏也没关系,原本就是玩一下,活动活动筋骨。”即便在京师生活了二十多年,岑儿的底色仍然没有改变。她这么一说,边峦才觉得有些松快下来,将头点了点。 游廊中的光线不暗却斑驳,边峦的脸朝向背光的一侧,经过多次的水洗和浸泡,染膏已不再脱色,星星点点的白发全然隐去,甚至连发质都看着柔顺不少。竹烟为他擦去发尾的水珠后便退下了,边峦坐起身子,将头发揽到一侧肩头,用沐巾轻轻搓揉着。 手指划过他的脖颈和脸,随后戛然而止,竹与藤编织的躺椅被压出轻微的呻吟,北堂岑环着边峦的颈子,将自己给挤上这窄小的方寸之地,在边峦的身上摸摸索索,叼着他胸前的软肉磨牙。“干什么,这么开心?”边峦已很习惯岑儿心情一好就爱叼点儿东西的积习,只是觉得有些酸痛,轻轻捏住了她的腮帮子。北堂岑没有答话,哼哼了一声,又偏头去吻边峦的脖颈。她们之间的气氛沉下去,湿润的唇舌顺着血液流淌的方向滑下来,北堂岑的指尖不安分地扣住他大腿,碾过细腻而平滑的肌理,手掌愈发地收紧。她很用力,直把人攥得痛起来,边峦皱着眉,被她在肩头咬了一口,才忍不住地吭声,摸着她微微发凉的后颈,问道“要不要进屋?” 边峦现在住着的是她们当年有了斑儿以后住的屋子。岑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回到托温休整,住的也是这间屋子。 北堂岑站起身,抬了下手,边峦于是走在前头,缓缓穿过光影交错的长廊。他感到岑儿勾住他的小指,抚摸着他的掌纹,随后又悄无声息地攥住他另一只手。抽落衣带的声响在他背后窸窸窣窣,微凉的绸缎像蛇的鳞片,缠绕住他的小臂。副绳的绳耳穿过绳圈,随即收紧。那是个拴马扣,边峦很熟悉这种打结方式,他的脚步停顿住,岑儿摩挲着他的腕骨,在他后颈吻一下。那是催他的意思,边峦面红过耳地跨过门槛,进了屋,那两扇门随即在他身后掩上。他走进内室,岑儿攥住他一边肩膀,骨与骨拼合的触感是如此清晰,被头发濡湿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又疼又凉。 脱离了那种压抑又肃杀的环境,岑儿已经很久都不会故意弄痛他了,也不像以前那样很凶地打他——其实边峦并不讨厌那样。酷寒的气候,阴沉的天色,存与亡,实力悬殊的博弈,只有身体的疼痛能安慰他,就好像岑儿还在他的身边。“岑儿…”边峦跪坐下来,朝后倾身,后脑贴住她的腿面,望着她解开革带与中衣,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构成凹凸有致的粉红色阴影。北堂岑抚上他形状趁手的颌骨,边峦顺从地仰头,侧过身,用鼻尖亲呢地磨蹭她的花器,吻她细腻的腿根。 岑儿握住他脖颈的动作简断直截,变得有点像那时候了。手指从他发丝间穿过,托住他的后脑,拇指抵着他的颌骨往上推,直到满意的角度。边峦的脸紧贴着她的阴阜,颤喘的舌尖拨开花穴周围的细软绒毛,挤进了高热的穴道。北堂岑垂着眼帘,看边峦心无旁骛,越吻越深,睫毛细密地颤抖着,因呼吸不畅,颧骨逐渐染上一层薄红,前襟堪堪浮现两枚齿痕,是她刚才咬的。边峦在吮吻的间隙艰难地挪动身体面向她,舌尖停滞片刻,然后再次往里探,濡湿的鼻梁抵住花蒂,快感随着他厮磨的动作涌上来,北堂岑觉得下腹发紧,甬道潮热,几乎沉浸欲海,不由用虎口托住边峦的颌角,挪动拇指,轻柔地触碰他滑动的喉结。 她感到边峦的气息停滞片刻,被打乱了节奏。隔着珠帘,她看见正堂的四方桌上一盏红烛,烛泪蜿蜒,朝下流淌,汇聚在托盘中,又重新凝成一块红蜡。北堂岑将手挪上他的耳鬓,缓慢与他分开,情液湿润了边峦的嘴唇,扯出黏腻的两道银丝。 天长溽热,橘黄色雾霭细腻柔和。北堂岑俯下身,用额头碰了碰边峦的眉心,在摇曳着的金色晚风中吻住他。 【彩凤随鸦·上】 陛下为何会将哥哥指给关内侯呢?娘要她想这个问题,齐姜整个送亲过程中都在苦思冥想。 “琼海物产丰富,风景秀丽,对于官宦来说却已是贬无可贬的地方。陛下希望阔海亲王回到琼国封地,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与西夷的纷争告一段落,再没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可以做个承平王姎,安然度日了。至于朝臣们嘛,也别再想立盖世功名以自固,即便不能与汗王和平共处、互释嫌疑,她们退居聚金山,也就差不多得了。穷兵极武,动费千计,百姓空竭,万民疲敝,这不是明君圣主的所为。” 齐兰芳搓着小姜的脑袋娓娓道来。她平时不好好穿衣服,在家经常敞着胸怀闲庭信步,不被约束。今天她的儿成婚,她也是难得正装,还有点不习惯,觉得身上紧,坐不安稳,干脆岔开腿,靠在了大椅上。 “但如果真的告一段落,陛下就会将陷陈营遣散,一部分收编南北禁军,其余人在京郊附近安置,让她们安居乐业了。可是陛下没有那么做,只是收回兵权。阔海亲王因足疾不能起行,在府内休养,闭门不出,是嫂娘顶了王姎从前的一部分差事,操兵演武如旧。陛下还是想打的,对吗?”齐姜靠在娘怀里撒娇,朝后仰着头,看娘的下巴颏儿。 “现在的局面并不是今上理想中的结果。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她不介意献祭更多。中土将近四十年没有兵祸,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打了,还打得不错,那么就应该乘胜追击,不惜牺牲整整一代人,只为创造一个没有外部威胁的崭新时代。东宫守阙和阔海亲王都是她引以为傲的孩子,后者替她完成千秋大业,势必会给天下百姓带来深重灾难,给江山社稷造成巨大的冲击。前者生性宽厚仁德,以文治天下,足够还百姓一个盛世。”齐兰芳搂着小姜,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双眼却望着锡林给家中长辈奉茶。 ——话说得轻松,牺牲一代人,将西夷赶尽杀绝,实际情况更复杂。今上十分看重自己的德行与品格,她是万民的母亲,‘出师征伐,为此劳民’的话听上去太过于理之当然,也很没道理,实在不能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左武卫大将军和白家人得替她开口,扶持守阙殿下的林家和苏家便当堂反对。陛下既想打,又恐怕打完了没人善后,此事便一直拖延搁置,由得主战、主和的两派争执不休。 都说东宫守阙自幼敦重好静,若是她能成为一代守文之主,安定天下,打也没什么。可东宫性情愈发乖戾暴躁,打骂宫人,虐待夫侍,到底也是瞒不住了。培养多年的太女不堪重负,陛下身后没了依仗,朝臣有目共睹。自阔海亲王班师、守阙殿下迁居行宫以来,改立储副的呼声越来越高,主和还是主战的问题实际上也在影射立长与立贤。如果立长,陛下和太女需要尽快从宗室中择定继承人,如果立贤,那又产生了新的问题,立谁呢?阔海亲王专事杀戮,功在千秋,罪在当世;四殿下做事出溜,翻覆无常定,见异物而迁;六殿下自产后便五劳七伤,弱云狼藉,不胜其衣;皇七女姁姁幼小,十岁稚童,天真无邪,尚且还不在考虑的范围内。立贤与逐鹿又有何区别?虽然影响范围局限于庙堂之中,但说到底仍是祸乱频出的根源,真由着这三位皇女夺魁,京师必然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兰芳卿娘喜爱读书写字,赏月弄花,生来便是一副慈不掌兵的悲悯相,对朝政也没有兴趣,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看不懂时局。相反,她是太常寺娅孙,六岁入了御前班,成为太女伴读,在景宗皇帝的膝下长大,她是最了解今上的人。 陛下看重小岑将军,不仅封她关内侯,收她义女,大兴土木为她开府,还授予她金吾将军的要职,是要拉拢她,精心栽培。金吾卫直属陛下,有时她的行动也象征着圣意。太女与王姎势均力敌,这个节骨眼儿上,一旦小岑将军在朝堂之上站队,发表看法,天平会立马发生大的倾斜。可让她保持中立似乎又不太现实,她自己本身就是坚定不移的主战派,势必要割下龙马的头,五年也好,十年也罢,她并不在乎时间,而陛下需要的恰恰是时间。 为小岑将军说一门亲,让她在京师安定下来,跟四殿下与齐家结为姻亲,一来是培养四殿下。日妍那孩子虽然贪玩好色,但也是可塑之才,成为母亲已一年多,身体恢复得不错,是时候拥有自己的亲眷与族群,掌握真正的权柄,为日后辅佐新帝做准备了。二来呢,陛下也是想借此机会,在战和、长贤问题上表个态:她不想议论此事,可以暂时搁置,等日后再说。如今南北苦乐不均、贫富悬殊,人心涣散才是国之大患。这会儿其实不便出台什么优待征人的政策,外出打仗时,她们家人的税收原本就是乡里其她农户平摊,再拨银也只会加重普通百姓的负担,老百姓怨声载道会影响军民团结,影响团结就会影响士气,进而折损军队的作战能力。而今陛下疼惜关内侯,放在身边陪王伴驾,儿长儿短,是给底下人打个样子,让地方官员和巨富商贾知道,关爱征人,安抚流民,帮助她们抹去战争的遗痕,这是美德。陛下喜欢有美德的人,听到这样的事迹,会圣心大悦。 说起来,东宫与王姎都很年长,早已是母辈的人了,年轻的朝臣与她们无法平等交往,不自觉地便想要听从,陛下不愿让小岑将军与她们任何一方结为姻亲,便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但四殿下不一样,年方十九,正是潇洒美少年,春风生涯未许一刻不消魂。她比小岑将军还小两岁,即便二人日后关系亲近,小岑将军的顶头上司也还是只有陛下一个人。 母亲疼女儿是这样,虽说这手背没有手心厚,不是长女,没那么尽心,但也都考虑到了。四殿下对此有所觉知,这段时间为着正婚礼仪忙前忙后,都不能去喝花酒,却是一反常态,无有怨言。方才侯府长史抬着望娘盘来迎亲,锡林上大妆时哭了,又得重新匀面,险些耽误吉时,四殿下在外头唱催妆诗,倒是比谁都开心。 对于陛下的赐婚,小岑将军一直都是没什么所谓的态度。其实也可以理解,她接二连三受创,还能起得来床已可谓是刚不露骨,柔则任磨。平日里身心俱疲,噩梦闪回不断,心思根本就不在这上,也是情理之中。小岑是个好孩子,看起来稳当可靠,偶尔看她上朝时跑神,被陛下逮住,脸色懵懵的,也有点可爱。但她到底是战场里爬出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气场沉闷,很少有人敢直视她被浓云掩盖的双眼,就连齐兰芳自己也时而在她抬眸的瞬间为凛然杀气所震慑。 这事实上是种病态,医书古籍中管这叫做兵火失心。经历过战争的,莫说武妇了,就连一些良家子都会染上。小岑将军尚有定力,岿然不动,看上去淡然疏离,甚至有些木讷,实则心弦紧绷,时刻警惕,神魂挣扎。一旦心防失守,则狂邪入体,侵扰中堂。悲哀动中伤魂,魂伤则狂,大热遍身,则发怒欲杀人,或悲恸欲自戕。不过华七叶说只要上心,这又不是什么绝症,小岑将军自幼习武,有相当强的自控能力,用温药补魂之阳,经年累月,慢慢调养,支持所有利于她恢复健康的举动,她会渐渐好起来的。 这孩子只是需要家里人的关爱而已。她二十一岁,比锡林大四岁,齐兰芳自己也是做母亲的,实在见不了可怜的孩子。小岑的遭遇实不能细琢磨,她每每看到小岑就想要落泪,尤其是和同僚们渐渐熟悉之后,小岑偶尔笑着分享家中的故事。齐兰芳觉得她很有韧劲,性格坚强,旺盛得如同戈壁荒漠中长出一棵参天大树。 先前陛下问她报仇之后有什么打算,她想了一阵子,说准备回家种地,陛下哑口无言。齐兰芳那会儿还在乐,说‘人各有志嘛,不是所有孩子都想当官儿,这是好事,说明在您的治下,当官儿还不如当老百姓舒坦呢。若是人人争着、抢着要当官儿,那就不是个好世道,您真要发愁了’。目送小岑离开万岁殿,陛下忽然长叹一口气,说‘她一定从小就实墩墩的,是茂松和罗娘引以为傲的宝宝。兰芳,你说呢?’齐兰芳笑容凝固,沉默,细思,悲从中来,伤心欲绝,让陛下不要再说了,她要晕倒了。 抬正房按理来说是大事,关内侯却不到场,只是在家坐等,似乎并不重视他,齐寅心里着实有些忐忑。他去拜别母父,好像也跟别人家成亲不同,关内侯没有来敬茶,送亲的家人再多,也好像少了什么。娘的性子散漫,不喜欢热闹,关内侯不来,她反倒觉得挺好,很自在。爹呢,眼里只有表姐和小姜的前程,旨意下来的当天就跟他说,这是好婚事,别管那个北堂岑什么出身、什么性格,配过去就是侯夫婿,正一品的诰命,陛下是他的亲姑母,这是抬爱,别不识好歹。 爹那话说的,就好像他捡了多大的便宜似的,可齐寅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喜公为他放下盖头,母父送他到门前,喜公说‘大相公出门’时,他身边只有梅婴雪胎两个十多岁的小子,齐寅很想哭,又怕晕坏了妆容,只好用手帕拭泪。原本是说让小姜给他送轿的,爹觉得小姜年幼,中途回来不安全,便请表姐送,陛下准奏了。姬日妍喜欢热闹,爱干这种事,骑着马与他并驾,绕到三圣庙接了火种。 听雪胎说王姎将火种送回他母家的时候,齐寅真的忍不住了,低下头两手扶着冠,泪珠儿没有流经脸颊,吧哒吧哒地顺着眼睑滚落,砸在喜服上,晕开一大片。 他是中午到的侯府,出轿小郎来迎他,扽了三下他的衣袖。齐寅在梅婴雪胎的搀扶下过门子,走红毡,跨马鞍。他蒙着红盖头,又看不见,侯府人声鼎沸,也不晓得怎么那样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齐寅很快就觉得困乏,开始跑神,喜公让他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关内侯在外头坐席,陪着宾客饮宴,他有小半天的光景都是满后院的磕头,偏生这侯府还特别阔。先是拜马房,又是拜灶台,随后去沐院拜火塘,去影堂拜天地神祇,赞礼男官让他给三圣与先妣行庙见礼,他就跪在红绸面的蒲团上叩首,读他早已熟稔的祝章。 这会儿齐寅忽然想起爹安慰他的话,说有人家就喜欢把儿子配孤女,像北堂女这么孤的孤女也是罕见,有些人求都求不来这种福气——就是爹自己想求吧。他那么大岁数了,偶尔还在人前被姥爷训斥,端的是没脸。 祝章快念完时,齐寅感到背后有暖香浮动,余光瞥见一人赤色袿袍,迈着阔步进来,一言不发地在身旁跪下。是关内侯来了,齐寅俯身叩拜时偷偷睨着她,她手上戴着拉弓用的玉扳指,掌缘有一道浓红的长印,愈合没多久,疤痕还是凸起的。拜过先妣与列宗之后,喜公将彩球绸带递与他,齐寅倏忽感到脸红心跳,小心接过来,捏在手里,由关内侯牵着他往喜堂走。 最开始齐寅也没想过婚仪这么累人,拜堂的仪式繁缛,关内侯没有母父尊长,来为她贺喜的观礼宾客就格外多。有些声音像是往常与娘交好的姨姨们,齐寅能认出来,更多的认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拜谁。礼成之后入洞房坐床,几位担任礼官的喜公都是福寿双全的老相公,进屋来用玉如意为他挑去盖头,领他到桌前与关内侯对坐,先行同牢礼,然后是合卺与解缨礼,最后对拜一次,妇夫共同坐床,抛撒六铢钱,至此宣告礼成。齐寅没有怎么敢抬头,只注意到关内侯的双唇是浓红颜色,看着气血很好,刻痕深凿,应该是气候干燥的缘故。 只是稍坐了一会儿,关内侯并没有跟他说些什么,便出去陪宴,齐寅饥肠辘辘,和梅婴雪胎吃了点屋内的糕饼,稍微垫一垫肚子,说了会儿话,才又蒙上盖头,坐回原位。差不多到了人定时分,才听见外头陆陆续续送客。 关内侯自己是有过孩子的,人怕触及了她的伤心事,也就没有来吵房。屋外头喝罢了贺娘酒,喜宴就算是结束了。喧闹的家里一下子变得冷清,因着没有家人,所以连拜见礼也都没有。新婚当天的晚上应该是最热闹的,此刻却是这样的气氛,齐寅不可谓不紧张。关内侯进屋时没动静,悄无声息坐到了桌前,他才有些觉知,蓦然惊得抖了一下,对方也什么都没说。 她似乎没什么情致。齐寅心里有些畏怯,但该他新夫做的事又不能不做,叼着内颊再三思忖,还是把心横住,对一旁的雪胎使眼色,向关内侯进言道,“仆家做了双云头履献给侯姎,希望能与侯姎出双入对,白头偕老,日后妇夫和谐,恩爱不疑。” 云头履是朝鞋,颜色、样式都有规制,不能逾矩,是爹请履人做好了送到家里来的。鞋面是深紫色的宝相花纹锦,齐寅给锁了边,用白、紫二色扎成翻卷的云头。雪胎端来文盘,齐寅接过来,亲手呈到关内侯的眼底,小声问“侯姎试试吗?” 冠岁的女人,成日里寡言少语,没有青春盛大的气息,专骑射,事屠宰,有些怕人。齐寅心里很有些打鼓,抬起眼皮觑窥着关内侯,见她既不动作,也无情绪波动,悬着的心更是擂动如鼓面,愈发小心恭谨起来,缓缓跪下身,抬起侯姎的左腿,搁在自己膝头。 烛火昏惑,显得齐寅五官柔美,皮肤在光下是极细腻的蜜色,像玉一般,甚至没有孔隙与纹路。他跪坐着,脖颈间的小片肌肤很有光泽,透着肉欲的温度,反倒有些风情。北堂岑认真地观赏了他一阵,在散漫而无趣的空间里,他连发际和双眉都好似经过修缮,摇曳在文人的韵律中,像设色山水中的美人,漂亮得如同高贵的物品。 这是问边家长男要的鞋样,不会不合脚。而且人的左脚一般比右脚长一点点,只要左脚能穿下,右脚就能穿下。齐寅试探着出声儿,唤了声‘侯姎’,抬起眼帘。他双眸如秋水泛波,姿态温驯,想来是紧张,神色也有些怯怯的。 说他不够好看么?似乎不是那样。齐公子的脸容与妆面是精心雕琢过的,明眸绛唇,乌云迭鬓,使人惊心动魄。说他姿态不好么?也没有,安矜烟视,动止羞缩,神态也已足够顺奉,尽是熨贴讨好之意——可北堂岑心中就是波澜也不兴。 “对不起啊,我没什么心情,感觉还没到安定下来的时候,委屈你了。”北堂岑吐出一口长气,还是决定向齐公子开诚布公。 这是关内侯为他揭开盖头以后说的第一句话。齐寅神色一顿,将脸抬了起来,直到这会儿才敢于直视关内侯的双眼。她弯腰摘了云头履,搁回文盘上,穿回自己那双金齿屐,说“我在营里的时间多,不会经常回来,你就当这儿是自己家。平日里若是思念母父妹妹,就从库里拿点儿礼,回去看看。多坐会儿,替我向姑嫜带好。” 说着话,关内侯顿了一下,望着他的脸孔出神,像是想起什么。齐寅不解地侧一下脑袋,礼冠上的金叶子窸窣作响。“其实也没什么,我嘛,就这样子,早做打算也好。”北堂岑释然地笑了一下,说“明天我去地官那儿的书办签契,这几年也立过军功,攒了些山林宅邸、田地商铺,过一部分给你。真有那天,你去也好、留也罢,只要能过得日子,也就不算我将你害了。” 【彩凤随鸦·中】 关内侯在陛下的跟前得脸,锡林在官家男眷的圈子里就有地位,更别说侯姎在新婚第二天还交割了一笔丰厚的财产给他。骑缝加盖官印的红契是什么概念?不冲着家族、不冲着姑嫜,就是给齐锡林这个人。哪怕日后侯姎亡在阵前,殃榜贴得满大街都是,锡林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谁都不能夺走关内侯给他的财产,除非他自己转让,那也得他带着金章入宫,在地官书办拟好白契,亲自盖印。 听宫里的赞礼男官说,侯姎割给他的都是商铺和房产,每年的租银加在一起得有千余两。锡林是正三品诰命,每契价一两,输银四分五厘,契税上供国赋,在五十两上下浮动,再加上他自己还有一百五十两岁禄,这对深居内宅的男眷来说实在不是小钱。命夫不论品级,都不可能有这么多俸禄,而皇室男子之中,也只有函谷郡公因受陛下怜爱,按着皇女的则例,领岁禄一千二百两。 不然怎么说夫男外成于妇,荣悴随焉。侯姎弟妹待得锡林好,这是喜事,可怀珪实在有些放心不下。婶娘还是少年心性,叔叔要维持这么大一个家,生活总也不称意,怀珪觉得叔叔对锡林怀有一种幽微的忌恨,就好像在他心里,锡林过得再好,都不能越过他去,否则就是不孝顺,是吃里扒外,是对母家不尽心。 可说实话,锡林的婚事就是很不错,婶娘没有看走眼。关内侯的品行端正,情绪也稳定——稳定的低落怎么不算是稳定呢?她厚待新婿,礼重大房,京师的男眷有目共睹,人人称羡,锡林的生活其实很有保障,他的地位也稳固。然而他越是想感到满足,叔叔就越要泼他冷水,似乎只有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危机四伏,巽叔叔这个做父亲的才能向他传授自己的经验,凸显出自己的价值。尽管关内侯的确没有姎妇的样子,对锡林也不感兴趣,就算难得回家,也只是住书房,但在怀珪想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着急的事。夫婿说白了是男子的事业,锡林的第一要务是将侯府管理好,满足侯姎后方勤务所需。正房同侧室的职责是不一样的,实话实说,哪怕侯姎压根儿就不认识锡林,这也不影响他当好这个侯夫婿。 “方才巽叔叔说的,锡林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都说抬夫抬贤,为人正室,管理家宅,陪伴姎妇的时间本就没那么多,何况照拂侧室与棣华也是咱们职责所在,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再者说了,侯姎为人随和,私德甚备,先前她没有因为你而苛待边先生,日后,她又如何会因为边先生而苛待你呢?” 许怀珪与齐寅并肩行过花荫小道,柔声安慰他道“娘们看上去个个都精明,其实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愣,你要体谅侯姎这多年风雨飘摇,不习惯与人亲近也是有的,她还不能适应安稳的生活呢。她既给你产业,你就收着,总也要在平日里回馈她,莫非她不吃喝,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么?往以后说,若再有个一女半男,那也都是留给孩子的。” 年轻的公子没有见识,未免将这份红契看得太有分量,然而怀珪想来,还是巽叔叔此前的话透彻。或许关内侯自己并没有那样缜密的心思,但锡林已是她的产业了,陛下金口玉言的指婚,不允许和离,不允许改配,生是她的人,死是她的鬼,不管埋在哪儿,都是侯府的尸骨。这种财物交割对侯姎来说无非是左手换右手,无亏可吃的,只有天真烂漫的少男会感动得痛哭流涕,像献神一般自己爬上她的灵龛,成为她的牺牲。 “姐夫说得倒是。又不是娘们成日在外头,便是想挥霍,我也得有地儿花钱才行。”齐寅叹了口气,在纳凉亭榭中坐下,轻轻捶着腿,叹道“可是爹说得也没错,她和边先生有个男儿,她们先是一家子,然后才轮到我。那孩子原本没指望,前天进宫谢恩,路过太常寺,娘娘说宗正府拟了三个名字,给她选。她选了鹄字,那位娘娘便说她的儿没有死,只是流落在外。到家以后她大哭一场,直奔存英堂,和边先生张罗着寻亲之事,结果争执起来,吵得惊天动地。” 齐寅这么一说,许怀珪倒难得有些羡慕。边先生不仅和关内侯吵架,还能吵出那么大动静,这说明侯姎重视他,而他自己也居之不疑。入府那么多年,怀珪从来就不敢和四殿下起争执,凡她嘴里说出来的,那就是板上钉钉,不容违逆,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有商有量的时候。开心的时候不是没有,但总是思虑与斟酌更多,心里绷着弦,尤其是在招来莲儿之后。其实许怀珪始终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殿下对巳莲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只是更讨厌失望和沮丧的情绪,所以装也装成百般疼爱的模样。怀珪不由自主地出了会儿神,才问道“边先生与侯姎有什么分歧呢?” “侯姎派遣人马从托温城往南搜寻,每月传信,汇报进展。她的意思是如果一年找不到,就找三年,三年找不到,就找五年,十年、二十年,总之公子没有死,就一定能找回来。但边先生希望她定个期限,就算公子活着,也有找不回来的可能。” “受拘于悬而未决的往事,未尝就比百念皆灰来得轻松。或许确实不该怀揣太大的希望,做过于长远的计划。”许怀珪心底对茂松将军的遗孤肃然起敬。关内侯如今位高权重,已很少有人会真的为她考虑,只不过是揣摩她的想法,逢迎献媚,讨她欢心。边先生敢把这话说出来,就十分可贵。他没能护住公子的周全,侯姎内心不可能全无芥蒂,如今在京师,他虽不能自主,但也没有因为害怕被厌弃就一味地顺奉、附和。有时人的愿景与希冀就像顽疾,再三动刀,无济于事,若是这孩子活着,就只能给母亲带来无穷尽的痛苦,那倒不如死了,干脆利落,一了百了。 “这样的话,边先生能说,我说不合适——而且我哪敢说话?边先生本就不喜欢我。她们吵架的动静很大,我坐立难安,又不能假装听不见,还是得去劝,可真到了地方却不敢插嘴。侯姎放下脸还是挺吓人的,皱着眉睙眼望我,怕得我差点儿就下堂跪着去了。”齐寅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低垂着眉梢望向天际。穹顶错漏百出,金色的流光倒淌,他的视线像溯游的鱼儿洇渡河滩,磕磕绊绊,水波流转,“但其实,我觉得她人很好呀,对我也不差。有时我期待她回来,想见见她,跟她说话,希望今天能比昨天更亲近些。有时又盼她不回来,省得她往那儿一坐我就害怕,战战兢兢,都快不敢呼吸了。我才过门三天,姐夫,以后我该怎么办啊?” “她们都经历了很大的变故,我料想也不是冲着你,实在是没心情,她也说了,不是吗?”怀珪连忙安慰,“这些都不妨事。该你做的事你做,话说到了就行,其余时候,既然她不在家,你也就做点想做的。你的岁数比她、比边先生都小,她们不会苛责你,也没那个功夫。以后都会好的,不必要急于一时。” 这么一想,好像的确没什么大事。边先生不喜欢他,那他就不往存英堂那边去,反正边先生平时也不在府里闲逛。侯姎要是在府里用饭呢,就先服侍她,她是不在主院过夜的,不回营里也是回书房。要是她干脆连饭都不在家用,那齐寅就和梅婴雪胎一起吃,他现在有钱了,想吃什么大可以去厨房点菜——侯姎给他钱,莫非是让他保持安静的意思么?大事小事不要请示,想买什么自己决定,没动静就行。 说话的间隙,侍人来报,说堂屋里将要散了,侯姎准备着动身回去,车马已备下了,请大相公。齐寅缓缓吸了口气,本来觉得自己会有点不舍得,可是想到在侯府住得很舒坦,没有人管他,于是又舍得了,这口气也就没叹出来,只是说知道了,就来,遂同许怀珪告别,怀珪亦起身将他往外送了送。 私巷内停着皂金缘的马车,齐兰芳一手盘着翠玉十八子手钏,另一手背在身后,与北堂岑并肩而行,低声道“陛下虽有此意,却也附加了严苛的条件,贤媳你得做好准备。陛下大抵会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内清剿余孽,速战速决,攻取聚金山。战线不可能拉得太长,白家的估计是三个月左右,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年。” “那就按一个月的期限来排演。”北堂岑往西边虚指一下,道“屏山阔大,场地平坦规整,我问陛下要来了青磐校场,最近会将大营搬过去。” “怪道贤媳今天有空陪着我儿回门,原是中军挪地方,没处去了。”齐兰芳脸上满是了然的笑意,既说完了正事,一瞥眼瞧见府门前的锡林,便将他唤到身边。“我儿有侯姎这么个倚靠,我是十分放心的。现在是你立业的时候,不着家也是寻常。锡林也得警醒,经管好内宅,守好家业,是吧?”她托住北堂岑的腕子,在她手背拍了拍,将锡林的右手递入她的掌心,轻轻合住,说“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小岑。届时再带着锡林回家来,婆母给备酒。” “借您的吉言,一定。” 齐寅感到侯姎牵着他的那只手逐渐收紧了力道,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羞赧,这时才真的有种配作人夫的感觉。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侯姎身后,走到马车前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娘,挥了挥手。北堂岑打起车帘,齐寅先上了车,听见侯姎同娘辞别。迎来送往是卿娘们之间的礼数,齐寅只是安静地坐着,低着头,两手在衣角上捏。过了片刻,北堂岑上了车,说“走吧。” 微风吹起车帘,娘的身影从余光里悉数掠过。车轮轧过青砖,留下逐渐浅淡的两道车辙,齐寅脸上的神情还有些迷蒙,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刚才听见娘说侯姎最近没处去,料想着是要在院里吃晚饭的,如今已是申时了。军娘平日里到点用饭,一刻不能耽误,齐寅偷看了关内侯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道“侯姎今晚想吃什么?” 之前吵架,不知不觉地涨了调门儿,边峦同她相处的时间久,不觉得有什么,倒是齐寅,和她不熟悉,当时北堂岑就瞥见他一哆嗦,悄悄迈着很小的步子往后挪,至今好像也还有点怕。“我不挑,你想吃什么,看着安排。”她说罢,齐寅低声答‘是’,颔首的模样很乖觉,眼睛眨个不停。 “我听说你刚过门第二天,就在家受委屈了。”北堂岑知道齐寅为何胆小如同惊弓之鸟,他刚入府就挨了杀威棒,畏怯也是难免,何况北堂岑最终给出的处理也多少有些不公义,她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说“其实理应我亲口给你个交代,没抽出空来。他的性子不好,还请你多担待。” 齐寅过了门是做大房的,他是内宅的男主人,边峦一直没去拜他,他于是放低姿态,主动去存英堂见了边峦,结果被怼了两句,颜面扫地,灰头土脸地落荒而逃。听说是低着头、湿着眼框走的,一路上直撇嘴,用绢帕擦眼泪。 齐寅刚到陌生的地方,身边没有熟悉的人,其实是很想同边峦交好的。前者斟字酌句地寒暄,却把边峦给惹毛了,让他有事就说,不要没话找话。齐寅被他忽然冷下去的语调给吓住,想起往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又不想得罪他,于是再次伏低姿态退让,让雪胎拿褥子来,他要行礼,还说‘边哥哥的年纪长,陪侯姎的时间长,哥哥若不嫌弃,仆家情愿在此相陪,伏侍哥哥吃饭穿衣、梳头洗脸。只求哥哥的提点,往后齐心侍奉姎妇。’ 连北堂岑都听出来,这原就是两句客气话,齐寅已很给她面子了,言语间对边峦是很尊重的。如果是正常男子,这种时候就会起身辞谢,不让大房行礼,说些什么诸如:‘枉受一句哥哥,若是先生不弃仆家寒微的出身,往后凡事还请先生指示’之类的——不过边峦没有,他只是原地坐着,微微歪着脑袋斜睨着齐寅。半晌,被气得笑了,将褥子往齐寅跟前一踢,说‘行,随你。’ 齐寅愣在原地,很是下不来台。北堂岑听了长仆的耳报神,说侯夫婿从脸颊红到了耳朵根,他于是出来说话,对边先生道‘而今齐先生是侯夫婿,是大房,因着尊敬您,才来拜您,与您一叙兄弟情分,并没有别的意思’,谁料边先生起身走了,把侯夫婿一个人晾在屋里。 侯府上下将近四百口人,若失了规矩,往后也不好管。北堂岑想着边峦横竖不爱出门,就吩咐长仆,让他对外就说边先生抱病,跟前留两个伺候的,其余人都不要去存英堂,让他一个人静静。那长仆听罢似乎还很感动,觉得她这是给侯夫婿做主。气氛都哄托到这里了,北堂岑也只好应下,说‘小惩大戒即可,凡事不要亏了他,否则显得侯夫婿不能容人,落得不贤的名声反而不好。’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某些时候,北堂岑确实能理解边峦对齐寅——毋宁说,是对‘礼’的抵触。正是这些居住在京师王城,用厚重的金砖与权柄垒就高墙的贵胄,强迫人们浸入世流,硬把鱼肉分出三六九等。可是那些布棋的方略、博弈的规则、入局的资格无论如何都不必要同她们说,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见识过残肢差互的修罗战场和攀附在浑浊眼球上的飞蝇,哪怕此人再是武德充沛、寒暑不惧,也会就此陷于邪摧六经,痛贯八脉的炼狱之中。百病彼此侵轧,挥刀如燃命火,经脉骨血尽凋敝,飞鸿踏雪泥。 这种时候,还要她们登台唱什么大戏呢? 边峦说,当时他认为很可笑,经历过九死一生之后,他居然坐在一间挺像样的房子里,陪着贵胄公子过家家,假扮他姎妇的前夫。边峦觉得自己装模作样、正经八百的,简直像个人一样,所以乐出来了,乐着乐着又很有些着恼,对齐寅口吐恶言,说‘你趁早省了这份心,爱干嘛干嘛去吧。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永远都不可能一样。’ 确实不一样,齐寅的命挺好的,顺风顺水,让人羡慕。北堂岑没有深究边峦的弦外之音,只是让他不要苛责齐寅。都多大的人了,比人家年长七岁,挤兑得人家直哭,这像话吗?回头上朝时候看见他表姐和他娘,怎么交代?良心上根本过不去。若实在不喜欢他,懒得寒暄,不理睬就得了,这样的话还能为自己辩解,说只是性格内向,不是没有礼貌。 “仆知道的。那天仆家确也有点委屈,但后来想想,觉得自己实在不必如此骄矜。边先生还未能适应京师的生活,又实在真心爱重侯姎。原也是我占了他的,仆家对此百口莫辩,只盼着日久天长,能向边先生证明,仆与他,想要侍奉侯姎的心是一样的。” 齐寅的语气听着简直像真心的一样,分明受了边峦的气,还将他捧得高高的。为了加入这个家,更是屡次三番交递投名状,见缝插针地向她表忠心。真不愧是京师上都,天女脚下,连男子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的,快有点儿朝堂上那帮权臣你施以暗箭,我报以明枪的意味了。“你不同他计较,我已很欣慰,人世多错迕,一些既已发生的事情,你不必放在心上。”北堂岑瞥了齐寅一眼,脸上露出些笑意,倒不像边峦那样觉得自己受到冒犯,只是无所谓地扬了扬眉稍,对此不置可否,转而挑开车帘观赏街景。 街市繁华,人潮熙攘,真好。不管欣赏多少回,北堂岑都感到震撼心灵:平凡者的平凡振聋发聩。 岁月如此汹涌、江湖如此澎湃、人间如此浩渺,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正大光明、昂首挺胸地活在世间,穷尽一生也不曾触碰过刀兵,更别提夺去她人的性命。这不奇怪,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意义,重量绝非等而下之,所有人都应有充分的理由活着,好好活着,在星辰澌泯之前拥抱尘世的幸福。只因大地有载物之厚;只因上天有好生之德。 除却震撼以外,更有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攫住北堂岑的心志。在从军之前,她们之中又有谁不是庸庸碌碌的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育女养儿,牧牛放马,平静地享受生命,像接受创口一样接受自己,庸常的生活之中亦有生趣长存——可上天既然有好生之德,却为何没有留出哪怕一线生机给她的双亲、同袍与儿男?余生未几而险倾,九死之症候如罗如网。 身上的衣料倏忽一动,是被人不小心压住。北堂岑放下车帘,回身时望见齐寅正专注地顺着她的目光往外观瞧,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光影悉数掠过眼瞳,像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齐寅侧过脑袋与她对视,神情懵懂,对危险浑然不觉。 脉象微弱空泛,筋骨柔如草茎。北堂岑伸出手,思忖片刻,最终选择迭起双指,贴上齐寅的脖颈,蹭了蹭。她不敢用沾满鲜血的掌心触碰这样羸弱而纤细的肢体,早已数不清的命火如流沙般过于她的指隙,她从很早之前就习于跟人保持距离了。 尽管能够理解边峦,北堂岑却并不赞同。她觉得齐寅很好,乖乖的,傻傻的,胆子小小的,成日不知道想什么,在乎的也只是她们眼中细枝末节的事,施尽解数、不遗余力地扮好陛下分配给他的角色,在自己的位置上认真生活。这恰恰是未经沉痛、不受加害的表现,为什么要讨厌他呢?在阵前奋力搏杀,肉薄骨并,难道不就是为了让苦难的含义离世人远去么? 众生无辜,不应苛责,像齐寅这样柔弱的生命闲为自在,寿补蹉跎,心堂总也还是干爽的;而她浑身透湿,腥风血雨兜头盖脸,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国土数乱,灾害频起;多诸衰恼,怖惧逼绕;地狱无间,她当先入;向里向外,逢祖杀祖;忧悒尽除,悲恋俱忘;悉得受乐,俱同生讫;罪苦众生,始得解脱。 创造一个没有外部威胁的盛世,手足相抵,生死与共,以血肉之躯阻挡一切兵厄。她是认同陛下的。 “直呼全名不大礼貌,以姓相称乏于尊重,你有表字么?”北堂岑收回手。 “嗯。”齐寅点头。关内侯的动作轻微,嫌于暧昧,让他感觉痒痒的,此刻故而脸色微红,窘迫不安,很是可爱,说“仆家表字锡林。” 当时看胎象,觉得是个千金,兰芳卿娘遂为他取名齐姜,谓之生者尤良,通达神明。结果生下来是个男孩儿,无奈便择取了‘锡林’作为表字。《地镜》中记载勘矿之法,山上有葱,下有银;山上有姜,下有铜锡;山有宝玉,木旁枝下垂,谓之宝苗。既已有了锡林,又何愁生不出小姜? “锡林。”北堂岑喃喃了两遍,点头。她能看出来,比起朝夕相处的父亲,锡林更眷恋母亲,提起表字,眉眼中全然是孺慕之情。兰芳卿娘的家庭内嫌雪深厚,那函谷郡公确也不好相与,行事做派是将母亲、姊妹作为人上人的恶习学了个十足,北堂岑实在不愿跟他打交道。 听说陛下奏请庄宗禅位的那天,是函谷郡公帮助自己这二姊取得了后宫的控制权。他召见北宫守将等夫婿儿男,谓曰‘皇姊逐君侧之恶人,城中人荒马乱,吾妇杳无音信,倘若罹此大难,吾家荡然不复矣。汝等不过吾旧时宫仆尔,吾将相随九泉,汝等岂宜有妇?’遂杀校尉数十,大开城门,将他二姊迎进北宫——彼时的齐兰芳正在府上听着曲儿、叼着青团养胎,她临盆在即,一早起来,看见街上都是亲王府兵,便晓得她这好夫婿实在雷厉风行,什么该惹的、不该惹的祸统统都惹了。反正她也无所谓,肚里揣个孩子在鬼门关前徘徊八个月,还差留个‘到此一游’的题跋吗? 好在姐弟情深,经过此事,陛下仍然十分疼爱函谷郡公,愿意提携他。他既是男子,便重用他的妇家,给他的儿子挑个立下了军功、掌握着事权的姎妇,凡事也好商量。正因得到的是宠信与嘉奖,郡公才会滋生出热望和野心。北堂岑又不傻,将军饮马强摁头,不喝也得呛两口,郡公的心野不野跟她何干?天下都是人姐姐的,与其为难锡林,逼迫得他摧眉折腰、愁容满面,倒还不如她自己识相。陛下也教过她,御下之道,一是同甘共苦,二是想人所想。待下属尚且如此,何况夫侍呢? “回了趟家,见了母父,锡林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关内侯突如其来的发问让齐寅一怔。倒不是他有什么话要说,而是他父亲有话要他对关内侯说。在齐寅的理解中,侯姎割了产业给他,他是该回馈侯姎的,即便在物质上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侯姎最近心结沉重,他总该努努力,不说为侯姎排忧解难,让侯姎心情愉快些也是好的。父亲却让他向侯姎伸手,为他许家的表亲姊妹要个一官半职——说实话,这不丢人,男子嘛,配作人夫都是如此的。依傍着家主,靠自己的荣宠让姎妇爱屋及乌,提携亲族姊妹,标榜门楣。这是男子的分内之事与求存之道,是男子的事业。可问题就在于侯姎不喜欢他,至今也不曾在他屋里过夜,他甚至都仍是公子之身,还不是相公。 见锡林不说话,北堂岑揉了揉额角,试探着问道“姑嫜…也没有嘛?” “侯姎。”齐寅实在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觉心血凸凸上涌,不安极了。车厢内的空间狭小,齐寅委身跪地,放低姿态,扶着北堂岑的腿面,仰脸瞧着她。“我就是问问。”北堂岑合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安抚道“有些事虽是借你的口跟我说,但实际上同你我都没有关系,何必藏着掖着。” 齐寅思忖片刻,徐徐道“入府以来诸事散乱,仆家未能替侯姎分忧,实在自惭形秽。侯姎问了,仆虽不懂什么意思,但也斗胆一说。”他实在觉得没脸,于是别开眼睫,低声道“仆在许家行二的表姑母,膝下有一女珏娘……” “司牧麾下有内外坊监使,收马粪积钱,俸入最优,而今正缺一个副判官。这是肥差,我可以保她。”北堂岑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好像是早已绸缪好了,只等他开口一般,齐寅讶于侯姎的爽快,连个谢字都忘说。 方才父亲将此事交付他,他觉得这实在难于登天,且不说能不能办好,什么时候办都是个问题,若非这几天搬大营,平日他压根儿见不到侯姎。而且珏娘实在不是个知道上进的,她家世富贵,父亲纵容溺爱,养得性情奢侈,风流自喜,一应经济世事全然不知,‘胆小怕事’竟也是她的可取之处了。齐寅想要推辞,却被父亲严辞指责,姐夫亦低头求他,说只略试一试便好,谋事在人,成与不成都没关系,他最终也只能应下。 这实在是意外之喜,齐寅目光中难以置信的神色逐渐退去,依恋和仰慕便浸染他的瞳仁。恍惚之中,齐寅生出一股错觉,就好像只要有侯姎在,什么风风雨雨,都不会浇落他的肩头。 【彩凤随鸦·下】 母亲总像阳光下的奇石,即便能摸上她的皮肤,感受到的也只是坚硬的沉默,虽然温暖,却始终无法让人觉得她是可以接近、可以依偎的人。旧去的记忆模糊不清,但齐寅仍然没有疲于叙述,他在母亲的膝头长大。 母亲虽没有高官厚禄,却很受陛下的宠信与朝臣的尊重。陛下即位后封赠她嘉议卿娘作为寄禄官,按照妣宗的法度,允许她和其她正三品以上的文官一样,进殿不参王,退殿不辞王。陛下曾经盛赞母亲,说今之文人有古之兴味,比物丑类,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斟字酌句,岁月笔端,以兰芳卿娘为魁首。寒暑迭相摧,风雨人独坐,着录考订金石图书,对于古器物的研究陵跨百代,令人岁晚开书卷,心魂肃寻常。遥想千年之后,近世文人殚精竭思的心血所得,将成为后人所珍视的片羽吉光。 能得到陛下如此评价,在齐寅想来,母亲做的事应当是很重要的,可是父亲不那么认为。在父亲眼里,母亲就是不走正道,烂泥扶不上墙,从小和王娘贵胄一起读书,却只混了个御前班的台谏,不去议政都没人管她。成天就与京师中的文人墨客聚在小园林中饮宴,调教优伶,编排雅乐,流觞曲水,鼓盆而歌——还五音不全,唱得难听死了。 那是在他出配的三天之前,父亲第一次将他视作成人,敞开心扉,同他促膝长谈。 父亲说,关内侯入京的时机很好。鹬蚌相争,渔媪得利。陛下老了,亲王与太女却春秋正盛。女儿们针锋相对,缠斗不休,陛下想拦都拦不住。 ‘找个女人搭伙过日子,人和钱总得看见一头儿,待你们成亲后你就晓得了,她这个姎妇即便做得再不好,也不可能差过你的娘。’父亲当时就是这样说的,眉宇间尤有几分迫不得已的忍让,沉声说‘你娘就是天底下最没良心的姎妇。’ 不必等到成亲之后,齐寅其实早就晓得了。 母父争执的次数并不少,那时候他还是孩子,孩子的世界只有那么大,母父吵得天塌地陷,他能往哪里去?父亲用岁禄供养着母亲的爱好,协理齐府,养活家人,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却常常打发母亲跟前的长仆和侍人。 从前母亲都是忍气吞声,碍于天家颜面,隐忍不发。那会儿有个叫净尘的,是母亲的爱侍,自梳上头就在母亲房里伺候,听说是父亲在姥爷那里不顺心,他受池鱼之殃,被父亲拿住错处,狠狠打了一通撒气,伤虽养好了,却跛得厉害。母亲去看望净尘,觉得他十分可怜,将他配了看宅护院的役妇。那之后没有多久,母亲有了小姜,起初是说要养在姥姥姥爷的膝下,父亲费尽心思地争取,才把小姜要来身边。齐寅印象中,是在有了小姜之后,母父才停止了争吵。他至今仍记得,那是他六岁时快到年关的一个晚上,灯火青荧,在窗棂前投下两道人影,母亲坐着,冷硬如石刻,父亲百般退让无济于事,最后认命似的跪在母亲跟前,为了把小姜留在自己身边而俯首认错。 后来陛下坐稳了御座,父亲因曾经出力而受到优待,从那时起,他私下里就再也不和母亲说话了。那天晚上,父亲告诉他,沉默是权力。毋宁说只有大权在握的人,才拥有使用沉默逼迫她人意志屈服于自身的力量。哪怕平时看上去是父亲更强势,母亲总是优柔寡断,窝窝囊囊,一副很好欺负的样子,但她缄口不言时仍然让人感到不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齐寅都很排斥旁人的沉默,无声无息的喧扰甚嚣尘上,将他内心的宁静瓦解冰消——然而在倏忽瞥见铁面铮铮的关内侯时,齐寅却忘记了旧时的那种惶恐。 她靠坐在大椅上,神色恍惚、目光颓丧,怅然如同涌泉,像是古战场上自开自落的白梅。流转的夕光从她眼底掠过,她的五官并没有什么动程,却让人感到波澜壮阔的情感力量:出于敬畏自然、渴望生命,而甘心赴汤蹈火的缱绻。焦土不可转生,时间不可逆流,她就好端端地坐在这里,坐在堂屋的正中,齐寅却感到辜负的刺痛。 参加过宫宴的哥哥们说关内侯像是陛下豢养的猛虎,年轻气盛,只要撒开链子,她就会扑上去狠狠撕咬敌人,陷陈死士和苏将军麾下的将士们都曾看见她在喷溅的血雾中抬起脸容,紧盯着夷王背影的双瞳凝成针尖似的血点,那一幕早已逾越了英勇和无畏的边界,而使人骇于她摧灭的热望。挣扎角力、不得不为,谁都无法看见全貌,很多事情谈不上对错,这世间本也不是截然对立的阴阳大道,如果一定要深究,大概也只有幸与不幸。 “侯姎。”齐寅端了一盏茶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询“您在想什么?” 白瓷盖碗中酽茶淡青,水汽往上升,朦胧的光晕弥散在空气中。杨柳垂金的傍晚,鸟语詀諵,一刻不停。北堂岑回过神,发现屋内只留了锡林的陪房在透窗外伺候,揩抹杯盏、摆放食案,盘盏边沿簇着福寿团花。 “我在想,阔海亲王说围师必阙。围困敌人时,不要围死,否则敌人眼见没有活路,就会做困兽之争,拼死抵抗。留个缺口,是为了让她们看见希望,从而一心逃跑,失去斗志。”北堂岑端起茶盏尝了尝,兰香清遒,水中有骨感。她瞥了眼浮动的叶梗,预感这点儿树叶子应该挺贵的,倒了可惜,便又喝两口。齐寅接不上关内侯的话,他不懂打仗的事,何况就这个雷池般的话题,他说什么都有可能引发难以预测的后果,北堂岑也意识到这有些刁难他,她们还不熟,交浅言深确实是处世的大忌。 “茶挺好。”北堂岑在桌前坐下,不尴不尬地岔开话题。“侯姎喜欢就好。”齐寅顺水推舟,借坡下驴,问“侯姎要先喝汤吗?” 平时都在营里吃,合餐的大锅饭没人管,爱吃多少吃多少,反正是陛下养着。有酒有肉,一顿五个馒头,她还挺满意的。锡林这桌上又是盘子又是碗,叮叮当当摆满一桌,正式得简直像坐席,每个容器里也就一口的量。北堂岑有些莫名其妙,也觉得新奇,将眼底没个巴掌大的小碗往齐寅跟前推了些,说“麻烦了。” “怎么会?侍奉姎妇是我应尽的职分。”齐寅拨开汤羹上的一层明油,来回搅动,令热气散去,盛出一碗,介绍道“从前娘去南方鱼米之乡游历,携宾客举行饮宴,挥毫万字美食文,引得厨娘竞相斗妍,地方官吏设宴献珍,一度传入京师桂宫。这是我院里拿手的豆腐羹,用鲫鱼脑、蟹黄和猪油起鲜,配以熟肉丁和小青虾,可以补五脏、疗虚损。”齐寅对自己的小厨房很有信心,他母父的嘴巴都很叼,饮食华侈,制度精巧。珍错之盛不仅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也是他能想到的,与侯姎建立感情的最快方法。 吃是对爱的表达,是吞纳并享受所爱之物,所有真正的爱都包括占有,而占有绝不缺少食用,只有当他用塑造自己性格与气质的饮食奉养侯姎时,他才能真的成为侯姎生活中的一部分,在关内侯的心室中安居。齐寅将汤碗双手奉上,却不入座,在旁拾了个绣墩,嘱咐道“勺起气起,吹后食之。侯姎,小心烫。” 瞧卖相就知道是文人的雅好,汤汤水水,选料尤重鲜活。制作如此精细,想必做工耗时,在庆功宴上亦没见过。北堂岑捏着那顶不上两口的小碗,忽然萌生了山猪吃上细糠之感,想起边峦的话,觉得确实挺逗的,真的好像过家家。 齐寅时而为她介绍眼前的菜色,金瓜锦蜇丝,两旁配的是茭白心和青芦笋,之后是烤鹿脊肉薄牌,用文竹当叉子,很有些雅趣。水晶鱼脍,用兰花酒拌了,佐以葱、芥。热菜有青瓜牡丹虾、年糕鱼肚和雪花鸡淖,齐寅还着意准备了一例拆炖鱼脸,配菜是莼菜和鲜笋,添了些当归,并着两角甲鱼裙边,用羊汤蒸了一盅,说是可以补中益气,固本培元。最后上了一碟荷叶饼,白面发酵蒸熟的小点心精致可爱。齐寅洗净双手捻起一只,用竹刀剖开,夹进吸饱酱汁的老豆腐和鸡淖。北堂岑接在手里,用指尖捏着,为表尊重,分了两口。 这一顿到底算什么?看着很正式,味道也好,就是不打饱,连点主食也无,难道是小零嘴吗?北堂岑满腹疑问,但仍然低头不语,只管进食,将每个盘子都打扫干净。可是这个点吃零嘴,什么时候正经吃饭?长仆低垂眉眼,服侍她漱口盥手,齐寅趁着这间隙绕进暖阁,点起辟寒香,未经多时,满堂如春。 “锡林?”北堂岑擦过手,齐寅仍没回来,她想问点问题都找不到人。长仆请她上座,奉上新茶,将桌席收拾了。里间传出流水声,未几,两名小侍从里间出来,打起珠帘,躬身退出厅堂,轻轻合上两扇花格木门。 迟疑片刻,北堂岑有些明白过来,抬眼瞥向房间另一头,顺着浮动在空气中的暖香,起身寻他。齐寅屋内的布置很有些富贵闲人的清贵气,窗前一方书案,小砚台,两支笔,霁蓝釉的将军大罐静穆雅致,简洁流畅,供着一枝蕊丝精巧的迎春,光色落在釉面上,青钢般冷硬。对面竹榻铺着流水纹的栽绒毯,金笺上的漆书黑而无光,颇有层次韵味。北堂岑拿起翻看:‘当归,其味甘而重,故专能补血,其气轻而辛,故又能行血,补中有动,行中有补,诚血中之气药,亦血中之圣药也。大约佐之以补则补,故能养荣养血,补气生精,安五脏,强形体,益神志,凡有形虚损之病,无所不宜。’他最近读的是《药性赋》。 隔着半透纱的卷帘,湿气蒸腾,齐寅正更衣坐浴。直到这会儿,北堂岑才有些着意打量他,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光在他的侧颜上恍惚,盈盈脉脉,艳生双颊。螽斯在花底鼓腹而鸣,晃神的片刻之间,北堂岑确感到心旌摇曳。陛下将侯夫婿作为一个安然的雅饰送给她,个中寓意不言而明: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事实上,北堂岑很想接受,在作茧自缚的过程中,她时而也需要挣扎而出,举目四望,喘匀心肺间这一口恶气。 余光瞥见日影变幻,镜中的关内侯挑开卷帘,走进卧房。她神光幽邃,顾视澄澈,恍若误触情网。齐寅觉得很羞,将双臂抱在胸前,往水中缩了些。她走到切近,手指摩挲过浴桶边沿,落在齐寅的肩头,蜻蜓点水般向上游离,捏住他被热气熏红的耳垂,动作狎昵得像把玩。男子只有上了轿才戴耳环,他几日前刚把耳垂打穿,还没有完全愈合,轻微的刺痛让齐寅生出异样的触感,心跳立时加快,如撞小鹿。 在此之前,齐寅甚至都没有机会仔细端详关内侯,她皮肤上的肌理与纹路清晰可见,额角有细微的绒毛,发际间一道纤弱的刻痕呈现近乎肤色的淡粉。侯姎的骨相端正,五官线条峻烈,很有些青年的张扬与锋利,可睫毛的弧度却带着不曾褪去的稚气, “听说你最近腰上难受,要请人来瞧么?”北堂岑半蹲下来,撩动水花,并拢指尖,如游戏般将水珠汇进他颈窝的凹处,直至漫溢,便又顺沿着他的胸膛流淌,留下碎玉冰晶的轨迹。阻精的汤药大寒大苦,什么棉花子、半夏、水莽草、地龙干、山慈姑和土贝母,齐寅从被指婚就开始服药,到现在已快两个月,脉象有些濡滑,偶尔食欲不振,也都是正常的反应。“不要紧的,侯姎,是用药的缘故。等以后精减药量,慢慢习惯了就会好。”齐寅的声音很小,睫毛一个劲儿地颤,“之前宫里的男官说,可以用重楼和苦参煎汤煮水,行房后为侯姎熏洗。这样的话…” 他停顿住,缓慢转过身,伏在浴桶边,用湿润如蒸的双眼望着北堂岑,伏底姿态,枕住了自己的手背,语气轻缓似引诱,道“怎么服侍侯姎,都是可以的。” 北堂岑深深地望着他。齐寅的眼尾与鼻尖胭脂一片,说这种暧昧的话,眉梢却仍然扬着。他知道自己漂亮得让人动容,不相信别人会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这种朱门望族的公子从小到大不曾受挫,很有些青稚的意气,一眼瞧出来是没经过人事儿。 “兰芳卿娘和函谷郡公的长男会服侍人?”北堂岑扶住他的腰,说“不像。” 那肯定是边峦更会,他和边家子比起来,定然是逊色的了。齐寅在心里酸溜溜地想着,又不愿露怯,之前不喜欢武妇,新婚当夜侯姎没有留下来,他倒松了口气,而今越来越喜欢,只叹自己之前犯傻。这些武妇不都很看重什么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吗?齐寅也决定主动出击。他摘下生绢的沐浴衣穿上,湿漉漉地从浴桶中出来,单薄的胸膛因为羞耻而压抑着起伏,修长的双腿紧紧并拢,肉粉色的性器却仍然不受控地硬了,呈现出近似烫伤的颜色,秀气的前端吐出股股茎露。齐寅踮着脚尖,攀附着北堂岑厚实的双肩,在她唇上吻一小口,抬眼望着她的脸色。 后者没有回应,只是由着,倒好似是想看看他怎么个‘会服侍人’的法儿。齐寅烧红了一张脸,生涩的身体像果子暗地发酵,掐一下就好似要流出酒来。他眼睛发热,紧张得双手微颤,去解侯姎的衣装,十三銙的金玉带累丝嵌宝,捧在手里沉甸甸的。齐寅将腰带迭了两迭,放在床头的高几上,又去解侯姎衣领的盘扣。蜜色的皮肤寸寸展现,横纵牵扯、新旧交迭的疤痕也随之暴露在齐寅的眼底,他的手抖了一下,感到心弦发颤。 他想起娘说陛下在明堂策勋,阔海亲王洪姱摧穴覆垒,功最多;关内侯北堂正度斩虏万余,身被五十创,功次之。 “怎么?”北堂岑托住了齐寅的后腰,问道“害怕?” 此时此刻,齐寅的心情远不能称得上是害怕,反倒与之相去甚远。疤痕的形成涵盖着受创、流血、结痂、愈合这一系列的过程,代表着强盛和雌壮,齐寅原先很抵触这样的女人,担心自己受到伤害而没有招架之力,可如今亲眼看见侯姎的身体,却只觉得被吸引。他伸出食指,摸了摸疤痕两侧规律的圆斑,将侯姎柔韧的胸脯摁出小小的凹坑,北堂岑耐心地解释道“这是缝线的印子。” 齐寅毕竟还只有十七岁,表面上如何稳妥也只是假装,平时已经配人的相公们轻描淡写一句话就能说得他面红耳赤,许久不得安宁,更别说这么一个血肉致密、骨骼神骏的女子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此刻的齐寅早已将什么‘服侍’不‘服侍’的尽数忘记了,咬着下唇,像个好奇的小动物,在侯姎身上这边碰碰,那边戳戳,指尖沿着浓红的乳晕打转,对女男之别感到十分新奇。“你想摸就摸。”北堂岑揽着他腰肢的手臂收紧了些,无奈道“这样弄得我很痒。” “哦…”齐寅瞥了侯姎一眼,胆子有些大起来,将手掌贴住她块垒不平的小腹,顺着厚重的腰胯,摸上她结实而饱满的大腿。她身上的热气儿顺着指尖不断传过来,齐寅并未意识到自己连呼吸都急促了,只是有些晃神。他被侯姎引到榻上,顺从地躺下,懵懵懂懂地觉得脊骨发软,像被浸泡在温水里。侯姎将悬玉环和一小罐紫蔓膏搁在他的胸口,齐寅霎时回神,心跳加速,胸腔中嗡嗡颤鸣,哑声道“侯姎,我不会。” 北堂岑每天都有很多冗杂的思绪和消极的情感需要宣泄,如果不能回营里演武,那么消磨在床笫间也不失为一种选择,不过就是有些为难齐寅。 他的肌骨蒙上热汗,北堂岑上手时才发现触感尤好。齐寅虽恍惚,但胜在听话地任由摆弄,碎发粘在濡湿的脸颊,眉眼中尽是依恋之情,梨涡中犹存几分迁就的忍让,看上去就好似他曾肖想过此刻。北堂岑面对齐寅泛泪的双眼——渐次交融的两圈水渍胭脂了眼睑,像雨天的薄雾浓云——忽然感到很喜欢,随即却不知该如何对自己交代。 颅脑内涛声绵绵,床笫间青涩的求爱混沌不清。北堂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脱胎换骨、爬回了人间,这让她着恼得好似被树枝上的雪团砸进后颈。她托住齐寅的脊背,用拇指和掌根爱惜地抚摸着他历历可数的肋骨。 比起为什么,北堂岑此刻想得更多的是怎么办。当有人为她付出清白的底色,铺就温柔的故乡,每一次呼吸都因她的注视而感到恩荣,她要怎么办?当有人尽心尽力扮好她的贤夫,跌跌撞撞地摸索,受挫也不回头,她要怎么办?当逝川之水终于将永久的安祥进献于她的眼底,引燃的红烛烧尽,弃与被弃的界限那般细瘦,她要怎么办? 可几年前,在步入那诚如梦幻的婚房之前,她又是怎么活着的? 她眼窝深陷的阴影中露出一双琥珀般的瞳孔,在烛火的映照下呈现傍晚的橘色调,是种残酷而纯净的决绝。她回过神来了。 齐寅知道关内侯对自己有一点喜欢,但不多,以至于在心旌摇曳的刹那犹豫之后,她总会回过神来,继续走自己的路,践行自己的道义。她们之间保持着这样微妙的尺度与隔阂,实在令人心碎。“侯姎…你今晚会留下吗?可不可以别走…”齐寅对她的贪爱与渴求如烟气般弥散开,化作灼热的吐息,他捧着侯姎的脸,在她下颌吻了又吻,试图唤回她方才的余兴。 到底要怎么才能留住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她长久地驻足? 不甘的追问压抑在舌根,齐寅的肩膀被捏出缥青手印,他搂着侯姎的腰背,因恐惧在事后被她轻而易举地抛却而攀上她的臂环,紧紧攥在掌心。世间就是有这样的坏女人,嘴上永远说爱,可永远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她们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灰蓝色的微光尚未完全浸入窗牖,她们彼此交颈,同席而眠,侯姎的朝服迭放在他的床头,两把苗刀陈列于壁上。 屋里要热水,梅婴费劲儿地端着铜盆、提着水壶送进去。他小小年纪,学人行礼有模有样,长仆教他如何服侍家主和先生,他也都记在心里,只盼着快点长大,好让家主看见他长大后妍美的样子。 “我回趟书房,你先休息吧。” 一缕微风将前院的草木之气送入内室,侯姎手中杯盏相碰,细碎叮当。都是托辞,她回书房就歇下了,不会再回来。齐寅从后头拥住了她的腰,将脸贴在她肩头,保持着缄默。 “撒手,锡林。”北堂岑举起茶杯想喂他喝水,他把脸扭向另一边,北堂岑笑得很没奈何,安慰他说“我不习惯身边有人,容易惊醒。回头影响你休息——卷子还没看呢,卿娘们送我的书也没读几本。” 她都这样说了,根本就没有回旋的余地,齐寅不情不愿地说‘知道了’,犹然不肯松开她,说“再一会儿。” 他那爱不释手的劲头儿,倒让北堂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是个什么物件儿。她在齐寅的手背上轻拍,道“回头我来瞧你,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舍不得?” 说这话时,北堂岑有些心虚,却实在不是扯谎。她需要独处的时间——长久以往养成的群居习惯让她很难独自入眠,金属相碰的铿锵声回荡在耳畔,龙马走脱的背影印在她的目眶里。一晚几度惊醒,辗转反侧,时间倏忽而逝,如同白驹过隙。正因如此,她才必须要走,要离开,以便悲伤和孤独在暗室中扯落她一鳞半爪。 只有这样,她才能摆脱幸存的耻感,她的脏腑才能回到原处。只有这样,她所拥有的片刻欢愉才不愧于自己的内心。她没有抛下亲朋与族群独享幸福,远远没有。 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她眼中的情愫逐渐消散,就像午睡醒来越想越淡的梦,春潮退去,荒津野渡中仍然只是那芥横舟。齐寅望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仿佛刚才在她们之间发生的情事并非某种开始,而仅仅只是星轨的交错。成身隐遁,死国消磨,比起她一片忠君心如铁,对女男之情的浅尝辄止,实在是轻易得好像她从未想过要投入——既如此,又何谈轻抛却呢? 齐寅合着衣衫,送侯姎到屋门前,说着所有正房都会说的、千篇一律的关怀:天寒须早睡,骥尾不可追。梅婴在旁提着马灯,陪先生站着,直到侯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书房中点起蜡烛,一灯如豆,轱辘钱样式的窗棂掩映灯火。明纸前的飞蛾渴望火光而不得其法,日复一日地在长夜中耗竭生命,徒劳地死去。 “她的心肠刚硬,志可拏云。”齐寅收回目光,失落地垂下眼帘,低语道“她的爱简直如同儿戏。” 【情肠如锢·上】 jile hai. co m 珍珠花冠的尼楚贺是萨拉安追的第二位恩都里,韵致顺从的宜思诨是第一位。 柏树与月桂彼此交织的阴影中是天青石柱的金顶亭子,瀑布由檐角落下,左右两帘水幕。柔软的地毯铺满整座亭中,克里宜尔哈侧卧在满镶珠宝的华盖之下,枕靠着鹅绒杂以棉花填充的软枕,碧瞳的黑豹蜷在她的手边,闭着眼,尾巴尖轻盈地勾卷,短且圆的小耳朵时而扑棱。仆从跪在她的跟前,为她捧上金杯,眼风柔美,伺机而动,身段与仪态间有着奇异的和谐。宜思诨神情冷淡,侧身坐在萨拉安追斜后方的透雕卧榻上,满幅刺绣的氅衣披在他的肩头,衣长曳地,他低头看着膝上的画册,对外界事物毫不关心。 来自各个城邦的部烈与珊蛮之女在萨拉安追的跟前长养,带着承袭王位的野心济济一堂。狃赫部的贵女在一片恭贺与赞赏声中脱颖而出,行至凉亭阶前,俯身参拜“萨拉安追,诸神王之女。向你问好的是来自狃赫部的穆敏,渊水中的星子。” “达春向我禀明了你的事迹,你做得很好,狃赫·穆敏。罗孔额部烈死于产厄的消息被亲信瞒报,是你发觉异样,及时上书,出兵平定裕城内乱,维护她过身后年幼的孤女和婴儿。我很欣赏你敏锐的觉知、缜密的思维和慈爱的心肠,我将与你的厄涅,及狃赫部的长姥们分享你的成长。”克里宜尔哈年逾四十,英武矫健,这母兽对教习幼崽如何捕猎很有一番热情,从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与奖赏。 萨拉安追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看重穆敏,希望狃赫部的其她人也看重穆敏。族群的下一任领袖都由长姥考查衡量,即便自己的厄涅是部烈或珊蛮,也无法直接任命。然而有了萨拉安追的举荐,不出意外的话,穆敏很快就会被择定为王储,如果她足够年轻有为,甚至能跻身王庭,与萨拉安追的女儿们相互竞逐。 在场的贵女们屏气凝神,仰望着亭中的萨拉安追:诸神王之女,她们慈厚而严厉的厄涅。若说从前,她们望向萨拉安追的目光中是依恋、羞窘、尊敬和试探,那么此时此刻,第一位钦定的部烈从她们之中诞生,洗脱了她们脸上最后一缕孩童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平铺直叙的野望。 从萨拉安追处寻求保护、指导和感情是部烈的特权,同权势者的亲密原本就是奖赏。在贵女们离开花园之后,穆敏登上台阶,进入四角亭子的金顶之下,克里宜尔哈邀请她与自己分享卧榻,亲昵地搂住她的臂膀,抚摸她蜷曲的棕色长发。 “我们创造并维持生命和人间,从亘古走到如今。战争和杀戮对我们女人没有好处,这是我与娲皇天女的共识。我知道你十分依赖厄涅送给你的阉奴卫队,他们高大、健壮,又驯服、忠诚,比起寻常男子更加惹人怜爱,他们是长不大的孩童和使役的野兽,坐在你的脚边摆弄玩具,吹嘘能造之物;做攻城略地的游戏,炫耀能做之事;与你同卧在私密柔软的床榻之上,讨你的欢心。他们全心全意抚养你的孩子,按你的意愿,取代那些恃宠而骄、心怀鬼胎的宫仆。他们的忠诚固然无可置疑,但是穆敏,这也给了他们逾越男子的特权。” 克里宜尔坐直身子的同时,她豢养的黑豹也从地上摇晃着升起,绕着卧榻逡巡。跪在跟前的宫仆显然有些胆怯,失手打翻了金杯。穆敏因他的失态而皱眉,克里宜尔哈却并不着恼,反而溺爱地将手放在他的发顶施以安抚,继续说道“圣王龙马曾被长男背叛,险些丧命,嘉郁山的反叛如在眼前。在你成为部烈官长,成为城邦中至高无上的力量源泉后,原本不分明的事会变得分明,他们将知晓自己的地位完全仰仗同你的亲密,而这种亲密可以为他们所利用。你须得时不时给予一两句尖刻的批评,甚至是颇为严厉的惩罚,使他们谨遵规矩,恪守本分——即便这种举动也无法保障成功,你的姊妹才是你永远的亲族。”更多免费好文尽在:zuijile.com 虽然自幼长养在身为部烈官长的厄涅膝下,又来到王庭效忠萨拉安追,如何掌握权力的尺度却仅仅建立在经验的基础上。穆敏微微偏过脑袋,露出思忖的神情,依偎在萨拉安追的怀抱里,低声道“史诗中不乏这样的男子,身份卑微,却设法操控自己的主人,聚集大量的财富和权势,悖论似的成为位高权重之人。真是棘手的宠物,总是拒绝疼爱,行反叛之事。” “是的,好孩子,他们与我们永远都不一样。畸形的躯体,愚蠢的头脑,是母神放纵残忍的产物,残缺而受限。你的年纪还小,意气用事,很容易邪火上头,你与他们过于亲近了,他们的愚忠和粗浅对你只有百害而无一利。你是这一辈的孩子们中最先脱颖而出的,掌握着比姊妹更多的权力,未必所有人都对你心悦诚服。我一直很欣赏你的性格,也希望你能继续保持开阔与包容,不要刚愎独断,疏远了你的姊妹。”克里宜尔哈的确是发自肺腑说出了这些话,她不仅是萨拉,更是厄涅,昔日与她同生共死的姊妹出于信任,将孩子们送入王庭,由她事无巨细地养育,以求最后的羽化和破茧,她真心希望这些孩子能相亲相爱,互相帮扶。这样的话,即便有朝一日母辈不在了,她们也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穆敏的眉眼中纯然是一片孺慕之情,点头应道“我明白了,萨拉安追。” 午后的花园艳阳高照,克里宜尔哈透过植物的辛凉气味目送穆敏离开。这孩子喜欢陪伴她长大的玩具,克里宜尔哈也喜欢自己的,舍不得丢掉,这无可厚非。不管一个人是如何居高临下,亦或者反复无常,她都会疼爱自己的宠物。那是贵重的物品,是为她所掌握的生杀的疆界。克里宜尔哈只是担心她受害,从小阉割的奴隶会生长得格外高大,不论干活还是征战都是一把好手。穆敏的玩具有点危险,不过危险得却也有限就是了。 “你觉得我是否过于谨慎了?”克里宜尔哈询问的对象是在旁端坐的宜思诨,他安静得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 直到此刻,外人都离开,宜思诨才终于抬起头,轻微地动了一下肩胛,否则他实在像樽贵重的陶瓷人偶。“这是我能置喙的事情吗?萨拉安追。”宜思诨的姿态仍然没有任何放松,并非他不想,只是被束缚住了,他深深地闭了闭眼,接着发问“难道不会招来尖刻的批评和颇为严厉的惩罚吗?” 他毫无攻击性,以至于受辱后的气急败坏听起来更像赌气。又或许就是赌气,也未可知。 “叫我什么?”克里宜尔哈的声调有些慵懒,却并非调笑,这让宜思诨的心脏骤然一紧。宫仆无声息地退下,克里宜尔哈并没有立刻发难,只是起身站在原地,自己提起金壶倒酒,颇为惬意地喝了半杯,又从玻璃盘中择了一颗圆润透亮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皮。 他已经犯了很多条例,无论如何,克里宜尔哈都不会轻松揭过,其实无所谓再多一条,但最终宜思诨还是选择审时度势,不再给自己找任何麻烦。他小巧的喉结滑颤两下,别开视线,唤道“厄涅。” 紧接着,他的下巴被捏住抬了起来,克里宜尔哈的动作轻快异常,根本不给人预留反应的时间。氅衣从肩头滑落,露出宜思诨光裸的身体。他手臂背在腰后,浓黑的绳索沿着骨骼的走向攀上双肩,缠绕胸膛,双膝与足踝都被捆缚,另一端收紧在腕骨处,如同彼此支撑的创口般使他的双腿以固定的角度折迭,被迫挺直胸膛,以便向观者展示。 画册从他腿面滑落,露出硬挺的性器,由于被绳结锁住而红得格外丰盈。突如其来的揭露让宜思诨感到久违的羞耻,身体显而易见变得僵硬,然而片刻后他便恢复了呼吸,挑起眼帘,几乎是怨怼地望向克里宜尔哈。 克里宜尔哈喜欢他的眼神,此刻饶有兴致地爱抚他干燥发凉的皮肤,感到愉悦异常。她用拇指揉弄着宜思诨柔软的下唇,将剥好的葡萄递到他嘴边。喂食是以优越为基础的慷慨之举,萨拉安追喜欢这样的游戏。然而在这样毫无私密可言的场所,他的身体又呈现出这样的状态,宜思诨不安地瞥向微风中摇曳的植株,从萨拉安追的亲昵举动中感受到接近于惩罚的残酷。 “不要在这儿,我…”宜思诨的话语停顿片刻,是想起方才狃赫贵女那句‘总是拒绝疼爱,行反叛之事’。他明知此刻不该招惹萨拉安追,但仍然,强烈的耻辱感从他的胸腔里挤出悖逆又狡猾的试探,“厄涅,我不是你养的宠物,对不对?” “有什么关系?”克里宜尔哈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泫然欲泣的神色,对此毫不在意。顺从会得到疼爱,屈服会收获愉悦,她并非一味要求宜司珲伏低做小,叩首吻尘。不恭顺的同类在死亡与毁灭的阴云中相继罹难,成为她的玩具和宠物显然是这花园里人人梦寐的出路。 萨拉安追用指尖点点他的嘴唇,动作中很有股权势者不容置疑的冷意。长久地陪伴着萨拉安追出入王庭,贵女们满心渴慕地接受长辈指导,他于主人赐予的疼痛中受记。宜思诨清楚地知道,权力是征服反抗的力量,迫使自由意志屈服固然十分有趣,屡次叁番的嬉戏却会使权力的尊严受到减损,那是萨拉安追所无法容忍的。 尽管不情愿,宜思诨还是张开嘴,在萨拉安追的注视下吐露颤喘的舌尖。剥了皮的葡萄汁水淋漓,轻巧地搁置在他的舌面上,涎水搀杂着酸甜的汁液不断滴落,这感觉熟悉得就像往日里含吮萨拉安追的花器。宜思诨的眼尾一片绯红,身体微微颤抖,深感无地自容。 “做得好。”克里宜尔哈抚摸着他的脸颊,夸赞道“乖孩子。” 那口吻简直像在夸她的奴隶或猎犬,却让宜思诨的耳根发热,有种被她驯化、被她养成的感觉,而事实也确实如此。萨拉安追将他父亲纳入宫闱的同时,慷慨地给予他第二次生命,他也曾饱饮萨拉安追的乳汁,就像她真正的孩子一般。 长久保持固定姿态的脊骨有了些微动摇,绳结被牵扯,因无人在乎而逐渐消减的情欲受到撩拨,星星点点,顺着小腹燎燃。宜思诨蹙起眉尖,愈发鼓胀的性器在萨拉安追的审视下溢出汁水,饱满的顶端呈现出烫伤疤痕的颜色。他显然有些难受了,仰头的姿势让他呼吸不畅,类似受虐的短促声音从喉咙中溢出,克里宜尔哈仍在他敏感的胸乳上摸,观赏他身上因紧张与吃力而逐渐浮现出的线条。 “很漂亮。”克里宜尔哈的语气宽容异常,爱抚宠物般摸了摸宜思诨线条优美的颈项,又顺着他的脸鬓滑下,抹去他下巴的那点濡湿,托着他的颌骨,张开掌心,手指在他脸颊上轻点。 得了萨拉安追的示意,宜思诨这才颔首,喘匀了两口气,艰难地挪动双腿,调整姿势。他动了动齿关,安分得低眉顺眼,如常地将葡萄籽吐在克里宜尔哈手里,嫩粉的舌尖讨好地舔舐着她岁月深凿的掌纹。“与其现在装乖,倒不如早上就别做坏事。”克里宜尔哈别开手,在宜思诨的脸上轻抽一记。不痛,但也没有调情的意味,宜思诨很有些心虚,含糊着应了一声,用微微发热的脸颊厮磨着萨拉安追的掌心。 克里宜尔哈没有早起的习惯,今早是被莲花的动静给闹醒的。她听见一声叫唤,柔软的席枕蓦地晃动,睁开眼就见莲花瑟缩着坐在地上,两手扒着床沿,探头探脑地往床上看。她身旁是一件展开的丝绸寝衣,碧绿的金龟子正悠闲爬动,体壳泛着类似金属的冷硬光泽。两杯冷酒下肚,克里宜尔哈随手将寝衣拿来套上,把金龟子挑在指尖,送进庭院。枝叶葱郁的花树将阴影投上砖石地,宜思诨坐在青藤编制的秋千上,用马鬃刷梳去黑豹身上的浮毛,似想到什么好事,开心得哼起歌谣,见到是她出来,却是一愣,脸上的笑意浅下去。中土来的莲花并没有因为惊扰王座而被赶出寝殿,狼狈不堪地就此失宠,宜思诨对自己这点儿期盼不加掩饰,未能得偿所愿,感到有些着恼,于是略带挑衅地施以勾引,问道‘厄涅,你怎么醒得这样早?’ “按照佳珲的意愿,我将祥哥以百匹骏马的价格配给了图吉部的内苏肯,晚上他就会离开王庭,你有什么话要带给他么?”克里宜尔哈在宜思诨的身边坐下,捏着他的肩膀将他放倒,用小刀挑开连接着他脚踝与手臂的短绳。 “我不去吗,厄涅?”宜思诨松快了一些,趴在萨拉安追的腿面上,手肘仍然背在身后,延伸出的绳索勒在股间。双腿终于能伸平,他却不敢活动酸软的膝盖,只是微微转过头,窥视萨拉安追的脸色,发丝间露出盈盈粉红的眼睑。 “这会儿做决定还太早了。”克里宜尔哈的语气很温柔,手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收,照着宜思诨的屁股就是一下。他很压抑地闷哼一声,早就有些预料到这般结果,在心里排演了无数遍,可真的挨打时候还是很痛。冷白细腻的皮肉以相当迅疾的速度浮出红印,宜思诨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细密地颤抖着,等缓和过来才终于吐出一声小猫似的哀叫。 “我没有生你的气,不过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样的行为不会得到赞赏与鼓励。” 岂止是不会得到赞赏与鼓励?这简直就是惩罚。被萨拉安追摁在膝头,宜思诨羞耻极了,觉得自己是个做错了事而被厄涅教训的坏孩子,正常情况下,他这样年纪的男孩儿是不会被厄涅打屁股的——可与此同时,他又觉得她们很亲密。宜思诨的眼睫一下就湿了,将脸埋在堆迭的软枕中,单薄的脚掌纠缠在一起,紧紧夹住了双腿。 大块的淤红很快连成一片,肿得热辣,难舍难分。宜思诨愈发承受不住,身子抖得剧烈,被捆扎的双手徒劳无功地抓握着,连指尖都变得粉红,哀叫个不停。他完整的思绪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鲜明疼痛和某种诡秘的快感冲散、击碎。他意识到自己的性器又硬了,硌在萨拉安追的腿面上,微微有些陷进去。 没有打很多,只是二十下,浮于表面的颜色就转为深切的殷红,逐渐渗出类似玉沁的斑驳,大概是施加力道时不可避免的偏颇与不均。宜思诨忍住哀吟和求饶,只是哽咽,碎发粘在脸颊上,痹痛让他过度紧张,不敢妄动,因而抖得像刚出生的小猫,连靠枕都哭湿了。克里宜尔哈停了手,在他滚热烂熟的皮肉上摸,颜色很诱人,透着成熟的馥郁,似乎指甲一掐就要淌出酒,连挤在臀缝间的阴囊都透出粉红色。她自然觉察到腿面的异样,尽管被压在身下,宜思诨的那根东西仍然因她的举动而做出反应,淅淅沥沥地淌着水,搏动不停。她屈起指节,抵着阴囊磨蹭着里头的卵蛋。 “不、不…啊…”宜思诨喉音微弱,将脸更深地埋进靠枕中,因为下身的刺激时而哆嗦,指尖勾缠住萨拉安追的衣袖。这种时候他什么都不能说,就算说了也不对。如果他求饶,萨拉安追就会同他计较被茎露打湿的衣服,如果他期待,萨拉安追就会说他贪食刀口蜜糖,比之前更重地再打他一遍。宜思诨没有办法,就只能咬着嘴唇克制,大腿内侧因过度的忍耐而感到痹痛,这种被情欲悬吊的滋味很不好受,几乎要摧垮他的意志。 “厄涅…厄涅…”宜思诨泪眼涟涟地望向萨拉安追,小声啜泣着,扭着腰胯将自己往她手心里送。克里宜尔哈托住他的胸膛,将手探到他身下,拢住了性器。那处又湿又硬,早已在忍耐的边缘,宜思诨小小地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淌眼泪,簌簌抖个不停,长久经受训导的腰板不敢往下塌,于是只好一味地拱着屁股,试图缓解身体上的刺激,小巧的腰窝不断地浮现又隐藏。 他没几下就到了,人有些失神,身体软下去,轻微地打着颤,只觉得小腹酸美不堪,连骨头都有些酥软,屁股还是很痛,疼痛之余更有些滚烫的痒意,一层层涌上来。克里宜尔哈摆弄着他,飞薄的刀刃紧贴着皮肉割断绳索,身体上的束缚尽数除去,宜思诨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又趴了很久,才终于有些缓和过来,要哭似的哼了一身,扭过身子去搂萨拉安追的腰。他白嫩的皮肤上尽是绳索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像遭到了什么严酷的凌虐,屁股也肿得可怜,颤巍巍地呈现出熟稔的浓红。 原本不准备让他出席晚上的宫宴,克里宜尔哈抚摸着他玉雕般的脊柱,忽然改主意了。 【情肠如锢·中】 “不知名的生父对厄涅施以恶毒的诅咒,将她勇猛而无畏的英魂囚困在袖珍如同雪貂的躯壳中,致使她遭受族群的遗弃。登上王座之后,我的厄涅将雪原上所有恩都里聚集在一处进行挑选,如相看种马般择出最优秀的品种。日益茁壮的胎儿挤压心脏与骨骼,妊娠的纹路如古树根系蔓延至两肋,产程漫长而艰难,几度撕裂牝户。” 克里宜尔哈坐在部烈官长之间,用弯刀剔下鹿脊,淋漓的血液从她指缝中渗出,她对此毫不介意,只是感叹“厄涅从血与痛中将我们姊妹带来人间,生产所造成的损伤终身未愈。她使我姊妹强健而高大,将我们推离产厄的阴影,我与鹞鹰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希望能将厄涅的馈赠延续给族群的下一代。瞧瞧祥哥的姐姐达春,瞧瞧我的女儿恩特默与额尔德,她们健壮得不逊于安巴灵武——还有娅尔哈齐,好孩子。”她弯下腰,将温热的生肉搁进满饰花纹的金盘中,抚摸着黑豹油光水滑的毛皮,“十叁岁时已显露出非比寻常的英姿,而今亦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除了代表名字以外的词汇,姬巳莲都不怎么能听懂,他知道玉兰豢养的黑豹以早夭的二女儿肃骨介·娅尔哈齐命名,遂将目光从黑豹身上挪开,望向玉兰。她的生灵座下有叁女,娅尔哈齐继承了她黑色的卷发与龙马的青灰色眼瞳,被族中珊蛮称为折兰泉的豹奴。两年前,娅尔哈齐十叁岁,在林中打猎时遭遇猛兽袭击,被拖行数十米,重伤不治。玉兰誓为蒙她所爱的女儿复仇,她沿着野草与灌木的折痕追踪足迹,在临靠溪谷的山鞍处找到隐蔽的洞口。其间栖居花豹,在日出的第一抹熹光照入丛林时外出活动,金黄色的皮毛蒙着柔光,林荫与它玫瑰似的斑点交相辉映。它体型壮硕,四肢发达,在注意到它悬垂的乳房时,玉兰确有一瞬的犹疑,恨意并未完全冲昏她的头脑,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向新生的厄涅寻仇。 ——最终,从血泊中摇晃着起身的是玉兰。毛滚滚的两团金色小花猫站在洞穴前,厄涅死了,它们变得无依无靠。这样的孩子没有可能幸存,玉兰从腰间拔出短刀,走到切近,却意外地发现巢中还有第叁只幼崽。它和它的姊妹们迥然不同,黑得像块儿煤球,在原地踉跄着自娱自乐,浑圆的双瞳亮如碧玺。看到它的第一眼,玉兰就认出它是娅尔哈齐,慈悯的北母为从仇恨的火焰中挽回她的灵智,唤醒她的良知,令她的娅尔哈齐转生为仇敌之女,以此阻止她针对幼儿的屠戮。玉兰爱着她失而复得的小豹奴,为牠挑选侍从,聘用猎手,征用数以万计的奴隶和公牛建造牠与花豹姊妹们共同栖居的园林。 来到王庭的第叁天,姬巳莲就听说恩特默部烈疼爱的侍人沿着河岸游玩时命人砍倒了两棵月桂树,那些树荫原本遮盖着豹园内铺设石阶并修建花边的饮水池,以保证泉水的沁凉与干净。萨拉安追闻言大怒,命自己的长女恩特默部烈亲自过问此事,直到真相大白,最终证实这一不当之举确是此人所为。萨拉安追为警示他人,下令砍去侍人的一条臂膀——姬巳莲发觉玉兰的爱很像他母亲的,具有极度的严肃,并且在代价上不遗余力。为娅尔哈齐梳理毛发的侍人多次与他撞道而行,对他不敬,这让姬巳莲十分生气,可玉兰偏偏就不在乎,她只关心她的娅尔哈齐有没有像其她女儿一样吃够营养均衡的食物。 “圣王龙马的居所并不比母狼的巢穴好闻多少,她向往光明又嗜好杀戮,残酷无情却多愁善感。她南下冬狩,劫掠财物,回到天枢城时鲜血淋漓,污秽满身,腥气刺鼻的狼皮大氅之下包裹着带给孩子们分食的糖饼与炉果。她兼具野兽的本性和母神的慈爱,爱护着我们这些孩子,就像爱护族群干净的未来,她是如此悍勇的人王,为后代带来绵延不绝的福祉。” 说话的是图吉部烈,她的女儿内苏肯在今晚与祥哥结亲,作为补偿,她将一百匹成熟的大青马赠与祥哥的姐姐达春。十尺有余的巨兽近万余斤,从小将缰绳拴在高处,使其抬头挺胸,由专人精心饲喂,养出了优美的体态,不论犁田还是运送大宗货物都使得上力气,任意一头都堪比百十名恩都里。图吉部烈愿意支付这样高昂的价格,只为她挚爱的内苏肯能够得到祥哥。受到骁勇的鹞鹰的赐福,祥哥遗传了结实的骨架和健康的牙齿,粗腿,小头。他能将龙马的荣光与恩泽带入图吉部,使她们所有人蒙受圣王的馈赠,“愿祥哥能为我的内苏肯招来健康、强壮的女婴,令产厄的阴影永远离我的家族远去。” “愿蒙众人所爱的内苏肯平安顺遂,瓜瓞绵绵。愿西南半壁的图吉部孳息货易,储廪丰饶。”克里宜尔哈将刀竖直地插在桌案上,手握金杯祝酒,围坐在圆桌前的一众部烈随之举杯。壁灯熊熊燃烧,映照着殿内金碧辉煌的陈设,烛台的火光从每个人脸上悉数闪过。 “愿十叁层天的甘露降临在我们身边,愿先妣远离一切的险要与不幸,欢庆于白山圣殿。”萨贺麟·空猗作为地位最高的珊蛮,紧跟在萨拉安追之后祝酒。 “愿图吉部烈与萨拉安追的姻亲如赤金镶玉,如藤树常青。愿内苏肯的后代继承圣王嘉美之德,生生不息。” “愿我们的孩子幸福快乐,追悔与懊丧永不发生。愿母神的荣光长久照耀丰饶的土地,使前路明亮。” 走过叁巡酒,殿内的气氛愈发火热,兴致高昂,群情汹涌。今晚的内苏肯光彩夺目,相识或不识的姊妹为她送上祝福,顺利分娩的厄涅们温柔地爱抚她的小腹。 “最近的喜事不断,萨拉安追刚迎亲不久,图吉·内苏肯也为自己日后的女儿们找好了生父。”空猗说话时,目光却在宜思诨的身上游离,他端然安于王座,脸上一副正派,什么都瞧不出来,绸质衣衫连褶皱都没有,长发梳理齐整,为金饰所妆点。烛火之下,他的皮肤白得近乎于透明,紧捏着扶手的双手青筋弹动,微微颤抖,大概是坐不住了,萨拉安追的小爱好于他而言实在有些搓磨。空猗又将目光移到姬巳莲的脸上,相比之下,后者珠光宝气,快活得无忧无虑,对空猗的目光有所察觉,索性微微一偏脑袋,挑着眉梢望了回去。 “他长得很像狮心的王。”空猗被他的胆大妄为给逗笑了,叹道“自小金尊玉贵、备受宠爱地长大,简直像个女孩似的。萨拉安追,他和咱们这儿的男儿比较起来,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情吗?” “珊蛮你不喜欢男人,恐怕瞧不出来,但只看咱们萨拉成日将他带在身边,如此厚爱,想来也是很有滋味。”图吉部烈跟克里宜尔哈一同长大,对她的脾气秉性颇为了解,一抬下巴,对空猗道“看看萨拉安追的腕子上有印子没有。年轻时我与萨拉安追的毡帐相邻,早晨起来,喊她吃饭,一掀帘子,她还被爱侍捆缚着双手束在床上,白日里正大光明地调情呢。” 克里宜尔哈斜睨着图吉部烈,伸手拍一把她的大腿,手腕上的绑痕醒目异常。在性事中享乐是女人的特权,尊贵如萨拉安追,也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中以受到男子的支配为娱乐,她们对此毫不避讳,当即便哄笑起来。“那几年盛宠优渥的是尹德,我犹然记得他十五岁的样子,年纪轻轻已是人父。宜思诨因饥饿而夜哭,他坐在宫墙的角落垂泪,只能让婴儿含咬自己的乳头。”克里宜尔哈第一次召见尹德是在深夜,婴儿渴乳,叼咬着他的乳珠,须臾不肯松开,淡粉色的血水从口角溢出,有力的小手不断抓握,直将他的胸膛拧得处处浮红。 克里宜尔哈为年幼的宜思诨哺乳,将安然睡去的他放进小床里,与娅尔哈齐相对而眠,尹德也从那一夜开始服侍萨拉安追。短短几年间,宫廷中地位最低的男仆爬上御榻,为人肆意践踏的卑贱之躯将阴影投在众汗之汗的身上。他穿戴着萨拉的织金常服,看上去就像一位美艳又不可一世的男性君主,为了奖励自己的宠臣而拿捏着分寸挥鞭子,不至于太痛,但也不是全无感觉,随后他跪下来——就这么衣冠楚楚地跪下来,吮吻那些斑驳滚烫的印记,完全沉浸在情欲的牢笼中,渴求应属于他的临幸与爱抚。宫仆们羡慕尹德拥有长盛不衰的宠爱,然而在萨拉安追的花园,这所谓‘不衰’,也只不过是到叁十岁。没有人愿意相信他们敬仰、爱慕着的神王之女只疼爱青春正盛的少男,于是他们夸大其词,绘声绘色地向彼此描述尹德是如何在一夜之间衰老:他的身体不再温暖柔软,无法承受萨拉安追永不落空的爱抚。他叁十岁,已经年华老去,可萨拉安追不过才四十一,正是春秋鼎盛。 她们有过一段好时光,爱欲干净而旖旎,如无涯的暴政永不止息。尹德的智慧足以协助养育婴儿,却无法评议时政,他没有表达主张的风度,但在正式场合,他可以选择少说话,或者干脆不说。对学识的陌生是优点,不会威胁到他的纯净,他不认同权重施加于萨拉安追的约束,所以在白天他仔细隐藏自己的身体,到了晚上才更换精挑细选的华服,他与外界的世界毫无接触,压根儿不懂得礼制和法度,存在仅仅是为了萨拉安追的需要和愉悦——直到她厌倦。 那年的宜思诨也是十五岁,尹德多次向他叙述萨拉安追所赐予的恩荣,早已将他规训停当。他拿着尹德亲手准备的花篮,经过专管各个宫室的君长们的装扮与打理,前往进献厄涅。珊蛮们将百花的花语教导给婚配后的男子,以便他们不用粗鄙的言语,就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给主人。宜思诨常年浸染在厄涅的花园中,依稀明白花篮的含义:锥花丝石竹代表甘愿成为配角,而八瓣红秋英则意为怜惜眼前人。或者他本身就是花的一种,父亲借他向萨拉安追表达自己永不枯竭的狂热爱意:他的儿子会接替他,成为君主身边永恒的少男。 “我想再喝一杯酒酿,谢谢你,宜思诨。”中土来的莲花将金杯递到他的眼底,宜思诨终于有些回神。萨拉君长用他懂得的有限的词汇使唤人,神态和语气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宜思诨咕哝着应了一声,扶着桌沿站起来,原本麻木的感官再次活络,衣裙下的双腿抖个不停,几乎走不了路。他身上处处是萨拉安追留下的痕迹,性格骄矜的莲花时而有吩咐,他已然濒临极限,起身时疼痛与麻痒堆迭着往上翻,苦不堪言。簇拥在身边的君长们争相献酒,讨好萨拉的新欢。 这已经是第叁杯了,莲花喜欢这种为中土所独有的饮品,小脸粉扑扑的,看上去光彩照人。他虽不曾改换本土的服饰,却佩戴上王庭内贵重的珠宝,花叶形的金饰镶嵌宝石与珍珠,外围的套环皆可系缀,正中心的红宝石晶莹通透,赤如红枫。宜思诨听说红宝石在中土是只有安巴灵武那样的高官重臣才能够使用的,也难怪莲花对它们爱不释手,他觊觎着萨拉安追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权力,就像沙漠中的马儿渴求盐分。莲花也会爱上萨拉安追,就像尹德,像他,像花园中所有举目上望却一无所获的男子,能抓住的仅仅只是萨拉安追的衣摆。 玉兰望着莲花笑了一下,说了句什么,从宜思诨的手中接过金杯。她手腕上两道长筋隆起,掌心间一道深刻的凹槽,仰头喝了一口酒酿,舔舔唇,随即递还,重又回过身,用小刀慢条斯理地片着烤肉,叼进嘴里咀嚼,面带笑意地与部烈们洽谈。她靠在椅背上,有种难以言说的魅力,姬巳莲又有点被萨拉安追迷住,乖乖接过酒杯,觉得自己脸上发烧,简直像是中蛊了。 昨天他将玉兰的双手捆在身后,骑着她的腰,将她浑身上下都摸了个遍。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姬巳莲有些得意忘形,他是被亲王捧在掌心里娇惯着长大的王公子,自认为足够漂亮,不明白为什么玉兰总能在面对他时游刃有余,乃至于置身事外,而他却屡屡失控,哭泣着任由摆弄。所以昨天他使尽了浑身解数,将学来的取悦人的技能施展在玉兰的身上,埋下头去用嘴巴伺候她,指尖浅浅地抽插、搅弄着,如愿以偿地感受到她绷住身体,流畅的肌肉在紧缚的绳索之下呈现出将要破笼而出的趋势,他很满意玉兰手腕上的绑痕与擦伤。 “萨拉安追说,这是最后一杯,君长。”宜思诨为他转述,将酒杯捧给他,却并没有坐下。最疼的那阵儿已经过去了,感官逐渐变得麻木温吞,只有被触碰到时才能觉出刺痛。宜思诨知道自己红肿着的屁股一定变得滚烫,如果此刻萨拉安追再给他一顿,他就会趴在床上攥着衣摆哭出来。说真的,他有些受不了了,他太习惯于挨打这件事,甚至能从中体悟到诡谲的快感,这让他羞愤欲死。每每到了这种只有他的屁股受害的时刻,宜思诨都会想要秉持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心态,在大庭广众之下攥住萨拉安追的衣领,吻她的嘴巴,扯落她‘慈爱的厄涅’的伪装,将她们的关系公诸于世。他不止一次地设想萨拉安追的反应,情欲的愕然从她眼底划过,她会不会有哪怕一瞬间的恼羞成怒? 同样因为萨拉安追而神魂颠倒的巳莲在此刻率先回神,有些警觉地换了个坐姿,说“这是半杯”,便粉红着一张小脸儿,羞恼地低头坐在原处,摩挲起杯沿上的一点濡湿。宜思诨在旁安静地打量他,他不具备顺从的美德,不过眼睛却很漂亮,典则俊雅,又带着些脆弱的风情,时时刻刻做好了装可怜的准备,趁人没有防备时露出细美的爪牙,是个被厄涅宠坏了的孩子。 宫宴总是乏善可陈,部烈们傍晚时已然朝见过她们的萨拉,此刻在殿内纵情饮宴,各部的君长们依次前来觐见,说些千篇一律的恭贺。酒醉昏昏的图吉部烈看中了火红色卷发的美丽宫仆,在他上酒时搂住他的后背,埋头在他白皙的侧腰咬了一口,留下深凹的齿痕。宫仆的身子猛然一颤,真情实感地痛呼出声,靠在图吉部烈的怀中,皮肉旋即肿得热辣,细微的血珠沁出肌理。图吉将他摁倒在长桌前,像固定什么东西似的踩住他瘦白纤细的手指,抓着他的发根。宫仆别无她法地顺着力道倾身,钻进她的衣袍底下,随后被她死死摁住。图吉部烈将那脆弱的颈项握在掌心爱抚,因他的颤抖而格外得趣。 “图吉,我骁勇的先锋,他的手快被你踩断了。”玉兰笑盈盈地望着,指尖端着花苞似的金杯,俯下身好心提醒道“你得尽快让图吉部烈满意,好孩子,否则你会窒息的。” 从前热衷于这种残酷游戏的是鹞鹰,在临幸宫仆前总少不了一顿殴打,萨拉安追也只不过是投以纵容而慈爱的目光,说‘佳珲不喜欢喧哗,好孩子,小点儿声’。殴夫至死,非用器刃者不加刑,更何况是仆从,这只不过是些增加情趣的前戏,宜思诨对此早已感到麻木,捧着金杯为萨拉安追倒酒。 水流的间隙中吮吸声不断,正好瞧见这一幕的姬巳莲面色通红。纵横沙场的女人围坐在圆桌前,各自都有消遣,萨拉安追坐镇当场,磊落跌荡,对此毫不在意,只是饮酒,视线落在莲花的身上,顺着他的腰臀描摹,缓满攀升,最终与他对视,微笑着举杯致意。 这是娱乐的场合,让姬巳莲感到寄人篱下,作为一个点缀品而受到审视。这并不能说明他和其他宫仆一样一文不值,卑陋如尘埃,相反,姬巳莲深知自己的母亲在肃国盛名豪奢,被人称为‘狮心的王’,他的姓氏与样貌无一不昭示着天家的非凡气度,而玉兰则显得更加卓越非凡——亲王疼爱的长男在萨拉安追面前也不过只是宴会上的玩物与装饰。对于玉兰的调情行为,巳莲深感耻辱,低声叱道“没体统的混账。”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悠扬的舞曲逐渐变得亢奋而激昂,顺着桂树与柏树蜿蜒而上,与日月星斗齐飞,适龄的女男情侣在宫闱重地肆无忌惮地传情,位高权重的部烈以几乎凌虐的态度宠幸宫仆,而她们的君长们就在一旁瞧着,安静地伺机而动。 “我受不了这些野蛮人了,我堂堂国公,陛下的姨亲兄弟,她居然敢…这群野人,我受不了了!”姬巳莲提着衣摆,身边跟着红泪与清歌,忿忿不平地穿过第二庭院。萨拉安追为他修建的寝宫以蛮族式的奢华威孚人心,这让巳莲对萨拉安追的爱意深信不疑——此刻他也毫不怀疑玉兰爱他,只不过是羞恼于玉兰方才的举动。他没有接受过逆来顺受的教育,却被放置在不恰当的位置,但往好了想,玉兰只是生性粗野、未经开化,平等地将所有男子视为低人一等的品类、补足飨宴的玩物,并非是蔑视于他。 “早知如此,昨晚我将她绑起来,就应该给她读一宿的《仪礼》管她听懂听不懂,读了再说。”巳莲穿过大门与厚重的髹金隔门,殿前铺着足足占满半座庭院的大花毡,月影投射在绒毯上,被缓缓拉长,变得沉闷而低弱,如呜咽般不绝如缕,随后彻底被隔绝在门外。他从中土带来的男武士同样没有改换装扮,个个甲仗精良,头戴贴金双凤抹额,身着大团花红锦衫。 “王公子,您消消气,她们粗鲁得像野兽,并非是对您不敬。”清歌将殿内四壁大红绣金龙的帘幕放下,熄去两盏烛台。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暗了些,红泪捧茶奉与巳莲,说“是啊,王公子,大不了往后咱们不出席这种宫宴就是。” 虽然不想看见蛮人酒后逞凶的嬉闹,骄矜的小莲花却十分享受作为君长陪同在萨拉安追身边宴客的过程,目睹那些凶猛得如狼似虎的部烈们见驾参王,躬身伏低,叩首吻尘,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糊涂。”巳莲悻悻地一扽衣袖,训斥了红泪一句,随后斜倚在榻上,背靠水龙屏风,轻轻揩抹着茶碗的边沿。片刻后,他有些缓和过来,觉得困倦,遂望向东西朵殿,见楼台与两道御廊之中仍有甲士循檐而立,这才摆手,说“让他们都去休息吧。” 哪怕嘴上一刻不停地说着粗鲁、野蛮之类的话,姬巳莲还是非常在乎玉兰每晚的去向,也从不允许其他男子在她的跟前露脸,红泪早已习惯了。他觑窥着王公子的脸色,应了一声是,转身吩咐下去,将守卫和宫仆一并打发了,只留两个近侍在跟前。 “帮我卸妆更衣。”姬巳莲托着脸腮,闭上眼。红泪轻手轻脚地上前,跪在七宝榻前,从耳坠开始摘。金累丝的耳环内外皆嵌宝,颇为沉重,巳莲‘嘶’一声,揉弄着酸痛的耳垂,抱怨道“下次换幅耳坠,就没有轻一点的吗?” “这是萨拉安追命工匠特意为您打的。”红泪用丝绸将耳坠擦净,才敢收回锦匣中。平时王公子很喜欢这幅耳坠,是这会儿心情不好,酒劲儿渐渐漫涨,觉得疲累,才随意发难,故而小心回答道“王公子,仆瞧着这耳坠精巧异常,背面攒了叁朵镂空的莲花,内区是缠枝图案,中区和外区都镶宝石,这是萨拉安追对您的心意,稍有点沉,想来也是难免。明天我叫珠宝局的再送一些新样式给您挑,好不好?” “行吧。”巳莲嘟囔了一句,几乎快要睡着了,思维艰涩,断断续续,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夷人喜欢黄金,五彩缤纷的珠宝松石一类更是心头好,萨拉安追为他挑选衣服首饰,往往都过于沉重繁琐,好看是好看,却压得他浑身难受。“快点摘,怎么笨手笨脚的。”巳莲懒散地抬起一手托住发髻,不悦地催促红泪,他鬓间还有两只嵌宝的金蝴蝶,一只振翅欲飞,一只正安然小憩,头、腹和身体嵌有十颗松石,翼上镶嵌两大枚翡翠,金箔衬底,直叫人头重脚轻。 为权贵制物,理当投其所好,然而巳莲自己却并不怎么喜欢这种款式。也不知道是不是北人的审美都差不多,这种过于雍容的首饰,巳莲从前总在妗娘府里瞧见,舅舅也不怎么戴,只有那个叫梅婴的,也不知是生来俗气呢,还是为了取悦妗娘,总是满头的珠翠。大概因为夫与侍总归不一样,妗娘送给舅舅的大都是墨锭、花笺、折扇和瓷器,是供他闲来无事自己玩赏的;而送给梅婴的头面、衣服,虽然也贵重,却是装扮了供她看的——就是这儿不对。巳莲暗暗想着,他要挑自己看着顺眼的,才不管玉兰那家伙什么喜好。 义髻沉重,在头上摇摇欲坠,嵌宝蝴蝶金钗被轻柔地摘下,干燥微凉的手背顺着他的脸颊厮磨,从下颌滑至脖颈。巳莲睁开眼,从镜中看见酒气熏然的玉兰,片刻,他‘哼’了一声,揽过长发,将脸扭向另一侧。 “不?”玉兰朝前倾身,捏住莲花小巧的下巴。 “不。”巳莲的心里还在闹别扭,因此拒绝得十分断然,不动声色地一抬肩膀,挡开玉兰的手。 “不?”玉兰退而求其次,捏住巳莲的胳膊,顺着骨骼的走向往下捋,两手握住他的胯骨,将他提到自己跟前,抚着他的大椎将他摁在榻上,又问道“不?” “我说了不,我不服侍你!你的部烈临幸宫仆,你看我做什么?你拿我当什么了?你竟敢这般辱没我。”巳莲不悦地挣扎起来,从宜思诨那里讨教来的肃语终于派上用场,他推搡着玉兰的手腕,用不甚熟练的口吻骂道“蛮子…挨刀的…” “挨刀的?”玉兰笑着抓住他的手腕。莲花固然胆大包天,宜思诨那孩子也一肚子坏水,分明知道小莲花学会了,第一个就要来骂她,却还是肯教。 “挨刀的…”玉兰呢喃着这个词,笑了一声,垂落的长发间露出双锋利的眼,口吻的弧度仅仅压下两分,便显得有些森严。巳莲猝然被唬住,但又觉得自己占理,是玉兰辱他在先,故而红粉着眼尾理直气壮地与她对望,浑然是引颈受戮的模样。玉兰的眸色冷下去,与他十指相扣,力道越收越紧,巳莲痛得皱起眉,发出两声短促的小动物似的哀吟,想往后撤手,却没能博得萨拉安追的同情。“痛,松开,我手痛”,莲花叫起来,手指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着,怎么都动不得,他甚至疑心玉兰会一根一根掰断他的手指。 “我常挨刀。”玉兰注视着他的双眸,瞳孔缩了又缩,半敛的长睫含收眼风,将莲花的手拉到切近,吻住了他的掌心。这个吻隐忍又克制,呼出的热气蓄在莲花手里,施加给他的疼痛却没有一分减轻。“这就是我的生活。”玉兰会说些简单的官话,由于调整咬字习惯而语速慢极。她挑起眼帘,眉骨下横着深凹的褶皱,微蹙长眉,用脸颊贴住莲花的掌根,怅然道“你伤了我的心。” 【情肠如锢·下】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白,锦衾上的水汽缓慢消散。小莲花浑身酸痛,腿根尤其难受。他睡得不安稳,几度醒转,索性便不睡了,仰面望着殿顶,觉得自己被折腾得很够呛,性器反复充血,隐隐作痛。他没精打采地蜷着两条腿,偎在玉兰身边,枕着她的肩膀,昂扬的眉梢终于落下来,剪水的双眸中透着依恋,那是种近乎于驯服的温顺仪态。 朦胧的光线中,巳莲凝视着萨拉安追,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嘴唇,动作就像这半年来无数次被她抚摸一样。灰白斑驳的鬈发从发辫中散落,如狼鬃般簇着她的颈项,姬巳莲撑起身子,耐心地将发丝绕在指尖,揽到一侧。玉兰的纹身暴露在他眼底,白羽金爪的两只巨鹘以胸骨中线为轴,左右对称,翼展极宽,横跨整幅胸襟,延伸至肩胛,龙马生前所用的錾金弯刀在羽翼中显形,十字交叉,拱卫着孕育花朵的琉璃净瓶。当年向野兽寻仇,留在玉兰身上的抓痕过于可怖,她对此极力掩藏,未免自己另两个逐渐长大、日益多思的女儿见了伤心:厄涅为死去的豹奴以身涉险,全然忘记为她们考虑。如果厄涅遭遇不测,又有谁来对她们负责? 在青年时承担过重的责任,肩负起整个族群的存亡,萨拉安追头白得很早,她的厄涅龙马尚且满头青丝,她便已然额发星星。听说,那年玉兰还不到叁十,从聚金山的腹地出发,穿过茫茫荒原与戈壁,来到她们如今临靠海洋的栖居之地。霜雪为她打上烙印,将她的发丝染上斑驳颜色,直至而立过半,她已然头白如雪。巳莲往上挪了些,与她离得更近,感受到她绵长而炽热的吐息落在颈窝。玉兰睡前总会将头发编成极粗的一股发辫盘绕肩头,在晕冷的晨光中与皮肤对比,则显得发色更白了些。 玉兰待他不留情面,可小莲花却不再有一点恼怒,内心出乎意料地平静,就连晚宴上被她调笑着审视的那一眼,都浑然不计较了。他趴在床上望着玉兰,托着两腮,低头亲亲她的嘴唇,见她没动静,又大着胆子叼了一小口,随后羞得满脸绯红,将自己埋进了玉兰的怀里。 玉兰今年四十叁岁,正处于成熟女人的巅峰时期,一举一动极富魅力,让人浮想联翩。千帆阅尽、歧路皆平,她已经不再年轻,哪怕只是流露出一点点脆弱,都让人动容得快要碎掉。巳莲的岁数还太小,青稚尚未褪去,在玉兰面前总有种雏鸟般的亲近和期待,他知道自己可以撒娇耍横,不单单因为自己被破例封为襄国公前来和蕃,更因为玉兰爱他——哪怕有时她的态度让人黯然。 这会儿功夫,巳莲正左右为难,玉兰清醒的时候总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并不怎么和他亲近,他很想跟玉兰腻歪一下,可害怕将她给弄醒了,又会被玩弄。他不知道昨晚玉兰怎么忽然那么有情致,被骂了两句,反倒比平时都热烈,巳莲实在有点难以理解。而且他不想给玉兰弄了,坏心眼的女人,用金丝穿就的小米珠串戏弄他,从翕动的铃口往里填,将他的精窍堵住,饶有兴致地旋转抽动,弄得茎露四溅。被掌控所造成的痛感相当暧昧,下腹酸得厉害,前戏都还没怎么开始,巳莲就到了一回。高潮来得很激烈,他有些怕了,想要玉兰将珠串拿出去,又苦于语言不通。然而九夷广大,语系交杂,她能通过浩渺如烟波的书籍和口口相传的神话歌谣找寻到母神遗落在人间的秘境,带领族人长途跋涉,安全地抵达,又如何会连日常使用的官话都不明白?比起军政领袖,玉兰有时候更像族群的精神支柱,听说她与空猗珊蛮是手足相抵的姊妹,曾为龙马率领萨贺麟部,掌管着雪原上一切的医药、知识和神谕,包揽对外交往的诸事。连宜思诨都学会了官话,她博古通今,见多识广,怎么可能学不会?巳莲疑心玉兰根本就是不想听他说话,才在那里笑眯眯地装。 而且哦——巳莲仰起脸,幼稚的、渴望疼爱的神情从他眼底渐渐褪去。他凝望着玉兰刻痕深凿的唇角,那种试图登上万仞之巅、占据支配地位的积习深入她的体肤,即便是睡梦中也不曾消解片刻。他知道克里宜尔哈期望着成为肃国绝对的领袖,唯一的领袖,为此不惜流放自己的亲妹妹肃骨介·佳珲,只有拆解了瓦克达亲帮,她才好掌控势单力孤的空猗。巳莲发现萨拉安追和他的母亲在某些地方十分相似,悲悯与残酷、关爱与冷漠、伟岸与鄙陋以不同的比重共生于同一颗心灵中,既是救生者,也是刽子手。他伏在玉兰的胸肋一侧,安静地聆听她的心跳,对未来感到迷茫的同时却也充满热望。 “萨拉安追。”巳莲抚摸着她浑圆而宽厚的肩头,感受到一只温热的手掌搭上他的后腰。玉兰闻起来香香的,身上的肉软软的,连触感都有点像娘。姬巳莲的指尖在她左肋停顿,往下移,环住了她的腰。 这孩子挺贪,常在不经意之间露出审视的眼风,试图剖析她的肝胆,以求估测自己日后所能获得的名利与权重。玉兰早已醒了,挪动小指,摩挲着巳莲淡粉色的乳晕,后者轻哼一声,却已然在昨夜的虐待中习得顺从的美德,克制着没有瑟缩。殷红的乳珠在她的抚弄下颤巍巍地挺立,水泽涟涟。玉兰将掌心贴上他的肋骨,轻柔地抚摸至后腰,直到这会儿才睁开眼,慵懒地舒展身体。小莲花还没有做出反应,便被她翻身的动作给压制住,裹进了被子里。强壮的女人独有一种力量感,她卸去力道的臂膀显得有些沉重,莲花被囚困在她怀中,让热气熏蒸得头晕目眩,觉得自己被欺负得很惨,却又实在喜欢,哼哼唧唧地折腾半天才探出头,发现玉兰正撑着脑袋瞧他。他的脸蓦地一红,向玉兰索吻,故意在她的下巴、胸口和肩头留下花朵似的红痕,玉兰笑而不语,抚摸着莲花那丝绸般光滑的脊背,用拇指揉弄他湿漉漉的粉唇与鼻尖,她目睹莲花脸上无辜与懵懂的情态如落潮般消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诱惑的深情,侧过脸,张嘴叼住她的指尖,像要发狠似的眯起眼睛,却只是微微用力压下齿关,留下小而浅的咬痕。 大概是上了年纪,性情日益温和,玉兰发觉自己喜欢小莲花的每个神情——自然是因为他的这些怪相都很可爱,讨人喜欢。她发笑时,莲花拧身从她怀中钻出来,披上她的腰衣。色泽柔和的亚麻细腻而不失硬朗,从她掌心掠过,形成略带筋骨的褶皱。小莲花显然有些嫌恶这种趋于古朴与纯粹又不能染上鲜艳色泽的面料,穿得很不珍惜,将衣摆上密集的直线褶都揉开了。他对此毫不在意,坐在床边挑选挽发的金钗,半晌又撩起眼皮,透过镜子与玉兰对视,发现后者正用格外纵容的眼神望着他。 “来。”玉兰轻拍自己的腿面。 巳莲歪着脑袋瞧着玉兰,片刻后,将金钗叼在嘴里爬过去。他身上的线条格外流畅,臀腿别有几分肉感,在玉兰的身前停住,像衔着辔头的小马,用瘀伤密布的大腿夹住她坚硬的胯骨,两手轻轻扶着她的下腹,略带骄矜地挑起细长的眉稍。 玉兰自下而上而看着他,用小指勾起他寝衣上的系带,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单结,随后将手搭在他的腰上,摸了两把。巳莲觉得玉兰的神色很暧昧,那笑也不是好笑,他下身酸痛,热得发躁,大腿内侧仍然有轻微的抽搐,实在不能再做了。直到这会儿,巳莲才为自己招惹玉兰的行径感到有些后悔,想从她身上下来,却被她握住了手腕,抬胯颠弄了一下。小莲花蓦地一惊,咬紧了金钗,伏低上身,稳住重心。他望着玉兰,脸上犹存几分嗔怨,像在不平昨晚的事,忽然联想到什么,脸色逐渐和缓下来,舒展眉睫,神色宛转,凑近玉兰的脸颊嗅探。 小莲花很想报他昨天晚上的仇,玉兰提住他的脚踝将他拎起来,整个人对折,骑着他的腿根将他给吞吃入腹。巳莲知道自己看上去肯定很惨,头发都散开了,顺着枕巾铺到地面,身上不准寸缕,只穿着双软底的织锦睡鞋,帮也有些滑脱,挂在脚上晃晃悠悠的。要么穿上,要么摘掉,这半推半就的什么样子?偏偏玉兰就很喜欢,捏着他的小腿,在他脚踝咬了一口。巳莲羞赧极了,绯红着眼尾去瞪萨拉安追,用脚尖抵住她的肩膀,腿根立马挨了很重的两巴掌。玉兰在酷寒中出生,拥有一双色泽极浅的眼瞳,眉骨高阔,阴影浓郁,烛火在她细窄的瞳孔上掩映,看上去很有攻击性。她的肤色、眸色与发色都很浅,昏暗的光线中只有前襟的纹身色泽分明,冷硬如玄铁。且不论身体的感受,光是看到玉兰这样,莲花都觉得自己要到了,他扯来帷帐蒙住了脸,小腹筋脉凸凸直跳,颤抖不停。 这跟娘给他压箱底的春宫图根本就不一样,萨拉安追回回都拿他当马骑,把他迭成奇怪的姿势。巳莲被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没多一会儿就又将帷帐拽下来,露出粉扑扑的小半张脸,热气熏蒸眼眶,愠怒的神色落在玉兰眼中大概显得很没有威慑力。小莲花养尊处优的身体哪里能曲折成这样?大腿后侧的长筋紧绷直至颤抖,性器朝后拗动,牵扯皮肤,亦带来很强的桎梏感。他处处受制于人,被玉兰掐着腿根又揉又捏,疼得浑身发颤。淡水贻贝所凝结的小圆珠被金丝穿成珠串,借由鹿角藻胶的润滑,深深楔进他的体内,末端镶着浑圆一枚品红珠,用于固定。玉兰在性事上一贯追求刺激,恋慕灼灼火焰,她相当喜欢这个,巳莲却被硌得很难受,铃口因细致的摩擦而红肿刺痛,粉白的性器憋涨成深红颜色,他感到被玉兰强烈地占有,快感如潮,一阵阵拂过他的四肢,几次濒临高潮都被珠串给堵住,以至于最后玉兰碰他哪里都不行,他总被引动出极大的反应,又觉得自己丢人,捂着脸哭得很可怜。 玉兰原本也没准备过分违背规律将巳莲催熟,是这孩子受不住疼爱,哭着求着怎么都不行了,捏着她的指骨引向自己肉粉的两瓣薄唇,阁泪汪汪地亲吻她的指尖。玉兰知道勉强不来,干脆将就一下,这才从善如流地点头,决定用一下他的嘴巴,于是跪直身子,将他拽到自己胯下。 ‘嘴巴?’玉兰捏着他小巧的下巴左右相看,为了确认而最后提出问询。巳莲抿着唇,尚有些不知轻重,懵懂地点了点头,由着玉兰将一只软枕垫在他的脑后。 萨拉安追的花器呈现一种欲念至深的肉红,正对着巳莲白嫩的小脸。他因羞臊而浑身泛红,不知所措的双臂缓慢地圈住玉兰的大腿,在她腿面上摸。仅仅只是闻到她的味道,巳莲就觉得小腹一阵抽动,又忍不住不去看,花瓣似的阴唇湿漉漉的,包裹着充血的赤珠,窄小而富有韧性的穴口因她动作时而翕动。玉兰沉下身子,托住他的后脑,湿润微凉的花器贴上嘴唇,巳莲就伸出舌头舔一舔,很生涩地配合,玉兰让他管住牙齿,他也乖乖照做。 莲花的岁数小,不会伺候人,浑身上下就没有哪里是好用的,只不过相比之下嘴巴最差。玉兰只是让他熟悉了片刻,就抓住他的头发,不由分说将他的脑袋压进软枕中,引发巳莲极小的一声惊叫。花器与他的面部贴合得紧密异常,阴蒂磨蹭着他的鼻尖,狎昵得近乎下流,黏腻的情液沾满双唇,莲花的呼吸愈发不畅,从头颈红到前胸,双手搂着玉兰的大腿,睫毛颤抖个不停。他不懂得如何取悦她人,却很配合玉兰纾解欲望,一旦速度放缓,他就探出舌尖舔一舔,轻柔得汲水一般。玉兰动作的幅度若是变大,他就浑身颤抖着屏住呼吸,闭上眼,任由对方搓磨蹂躏。 还是自食其力来得更快,玉兰用两根手指摁揉着穴道内的褶皱,在兴致正浓时抓着莲花的头发将他提起来一些,后者显然有些痛,但也只是轻微吭声,反而更紧地环住她的腿根,无师自通地收紧口腔含吮她的阴蒂,挑起眼帘去看她。玉兰很快就到了,抽出手指时带出大滩的情液,她仰着头,舒展筋骨,颇为惬意地顶弄腰胯,用下身厮磨着巳莲滚热的面颊。她在高潮的余韵中缓和了一会儿,方才睨着掌心中气喘吁吁的小莲花,将水渍尽数涂抹在他红艳的嘴唇上。 若是他像平时一样使性子,发小脾气,玉兰肯定会捏住他纤弱的颈项,用他的脸将自己的体液擦干净,然后揍他一顿。不过彼时的莲花很熨贴,垂着沾染花露的眼睫,轻轻哼着,双腿缠在一起。玉兰准备为他取出珠串时才发现他偷偷摸摸地干了坏事,奶白的精液从品红珠的底端溢出来,顺着茎身往下淌,将锦衾都被濡湿,难怪会乖成那副模样。 此刻,巳莲眼风沉醉,呼吸中带着稠密的依恋,在她的胸前伏低,与她贴颈,乖巧的程度与昨晚不分上下。方才还立着两道柳眉用眼睛瞪人,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这就没安什么好心。玉兰偏了下脑袋,枕着胳膊笑着看他,不肯买账,莲花撒娇似的哼唧了一声,又凑上来,同她耳鬓厮磨。 这是种只有少男才有的姿态,羞怯的同时托付身心,玉兰还算喜欢。轻而淡的肉色在眼尾的余光里交错,金钗横卧二人之间。冰凉的触感贴上唇角,莲花吐着热气,淡粉的舌尖在她唇畔一扫而过,将点点濡湿的金属推进她的双唇。金簪沉重,玉兰下意识地叼住,门齿感到轻微的磕碰感,她明白了小莲花的算盘究竟打在哪里,因他的大胆与灵动而动容,不由发笑,又是一颠胯,纵容他没大没小的嬉闹。姬巳莲小小地惊叫一声,随即笑着用指尖勾住玉兰的发梢,说“现在轮到你做我的战马了,萨拉。” 昨晚还像奄奄一息的小猫,这会儿就又来了精神,还扬言要骑她。玉兰很遵守游戏规则,仰起头,将金钗衔得更深些,锉磨着犬齿,饶有兴致地瞧着莲花。他小脸通红,神色间已然不免有了些成熟的韵味,满脸兴奋地骑在玉兰的胯上,在她身上到处乱摸,一会儿捏捏乳房,一会儿又蹭蹭腰胯,半晌才想起自己要干什么,俯身吮吻她的颈窝、锁骨和乳尖,两只手拢住她的手腕,费劲地压在头顶,舒展着腰背亲吻金钗,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嘴唇。 莲花的宫室内有宽广的前庭,刚成年不久的小黑豹娅尔哈齐玩心未泯,喜欢越过银莲与黑鸢尾的花丛,跑到花圃角落的藤椅上盘卧。牠脚爪点地,慵懒地舒展身体,穿过廊檐时尾尖勾动风铃,发出乐器般悠扬的碎响。宜思诨抚摸着牠缎子般的皮毛,捏着牠的脚爪为牠锉指甲,宫仆穿过重重迭迭的金龙帘幕,犹如奉酒于白山圣殿的神男一样的身姿定格在轻薄如纱的红罗上。宜思诨停下手中的动作,挑起眼帘,暗暗注视他俯身叩拜萨拉,说“向你问好,萨拉安追,第一庭院的宫仆来禀。” “萨拉还没起呢。”宜思诨俯下身轻笑,捏住娅尔哈齐粗糙而极富韧性的肉垫,拨弄牠爪缝的绒毛,低声叹道“如此广袤国土的萨拉君长拥有矫柔的权利,霸占着咱们的厄涅。” 娅尔哈齐的喉咙中传来惬意的咕噜声,这小姑娘无忧无虑,只会打盹儿,宜思诨都有些羡慕牠了。片刻之后,红泪与清歌上前撩开轻薄如烟的红罗帷帐,宫仆与武士相继拜倒在萨拉的脚边,在被她用指尖轻柔地抚过发顶之后平身。宜思诨坐在藤椅上,倚着娅尔哈齐坚硬如铁的脊梁,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着牠的尾巴,斜睨着萨拉安追,没有说话。 如今正是秋高气爽,萨拉安追总是穿着腰衣和胯裙,轻柔的亚麻面料以复杂的缠绕方式斜挂肩上,在前部形成装饰以图案的倒叁角,随着人体的活动而摇曳变化,衬托出形体的优美,以展现女性的权威。镶嵌宝石和金银的宽革带是王权的象征,乳白与槿紫的宝石彼此辉映,似乎只有被她穿在身上,才能体现出应有的价值。漫散的飞花与连蝶之间,走出寝宫的只有萨拉安追,宫仆向宜思诨解释,说中土的莲花非常以履行君长的责任为乐趣,但他今天很累,不想起身梳妆。宜思诨用促狭的神情盯着萨拉安追,不知趋奉地整衣敛容,直到克里宜尔哈行至他的身前。 “我曼妙的多青树,光泽柔和的灵芝与瑞草。”玉兰不知为何将一柄金钗捏在手里把玩,笑着挑起宜思诨的下巴,说“微风吹拂你的衣摆,坐得如此安稳,丝毫不懂体贴。” “母神庇佑的荣光里,连绵不绝的福泽里,向你问好的是宜思诨,韵致顺从之人。”宜思诨随手掐下一朵黑鸢尾,上前两步,别进克里宜尔哈的发梢,随后挽住她的臂膀,驯顺地依傍着她,低声问道“这样体贴了么,厄涅?” “一般。”玉兰将金钗递给他,说“走吧。让诸部烈的配偶们向你辞行。” “我?”宜思诨有一瞬的愕然,随后别开眼帘,抚着萨拉安追的手背,半含酸地说道“中土的莲花远道而来,我该如何自处呢?” “在我的卧榻之侧辗转承欢让你产生迷茫了么?”玉兰偏过脸,似笑非笑地望着宜思诨,萌生了戏耍的心态,也有些期待他的反应,遂说“哪怕我不宠幸你,你也还是我的养子,宜思诨。珍珠与祥哥相继离开我的身边,迁居遥远的她乡,你是最后一个继承圣王姓氏的男孩子。”克里宜尔哈揽住他的肩,缓慢收紧掌骨,直到这漂亮的孩子因疼痛而皱起眉,她才好似后知后觉地松开手,笑着屈起手指,爱怜地蹭着他颈侧的皮肤,低喃道“宜思诨,你说是不是?肃骨介·宜思诨,我的好孩子。” 在大庭广众之下,她们总是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与亲昵,没有人会怀疑她们有着逾越母子的关系。宜思诨笃定自己爱她,宁愿像普通的宫仆般侍奉在萨拉安追的左右,也不愿总因强加的伦理与亲缘而屡屡退让,永远被动地承受她的爱抚或伤害。 然而他的想法不重要,宜思诨很有自知之明,萨拉安追原本就是贪图这种悖德的愉悦,才对他屈尊俯就。有些时候,宜思诨很想全心全意地向她交托自己,毫无保留地奉出身心,顺承她的意愿,真实地扮演‘养子’角色,以供她的享乐,毕竟是萨拉安追的珍视、赞赏和占有的欲望让他原本卑贱的生命获得了存在于世的必要。可同样是萨拉安追的孩子,是王庭中最受优待的权贵,宜思诨长久无法入戏的原因只不过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与贵女们的不同:他只是物件。 “厄涅,你说得是。” 对于萨拉安追灵魂中的恶癖与瑕质早就习以为常,宜思诨的心脏却仍然停跳一拍,因闷窒而难伸难蜷。他揿住克里宜尔哈的手,贴住自己的脸颊,笑意中兼带奚落与卖乖之意,自暴自弃地说“生我的厄涅死去了,我属于养我的厄涅,我是厄涅珍贵的藏品,有趣的玩意儿,是厄涅所养的对于恩赏与怜眷有着无言感知的宠物,只要厄涅愿意,我就能凌驾于一众贡献卓越的部烈君长。而肃骨介·尼楚赫、肃骨介·祥哥,这些继承圣王姓氏的男子不过如此。厄涅,你亲生的男孩儿,也不过如此。” 他的价值由外部——毋宁说得更直白些,由萨拉安追,由他的拥有者来确定,而并不取决于他本身的挣扎和努力,这让他永远都只是玩物而不是人。宜思诨很想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不好,征伐土地、管理臣民的贵女们亦将萨拉安追的宠爱和关怀视为无上的恩荣。难道萨拉安追没有锦衣玉食地喂养他,给予他特权和恩赏吗?难道萨拉安追没有用爱意软化支配本身的残酷,纵容他长出无用的尊严和自我吗?难道萨拉安追没有关照他、庇护他,令他感到温暖和优越吗?难道萨拉安追,她还不够慈爱吗? “将卑微的生命提拔至原本不属于他的高度,是嬉戏式地应用权力,这其中有你想不到的乐趣,好孩子。”克里宜尔哈不仅没有生气,甚至还对宜思诨方才的话颇为赞赏,“当然,这生命本身也得值得我的厚爱与恩遇。” 日光之下,宜思诨肩颈的线条若隐若现,干净得如同琉璃花樽,透薄而晶莹,淡淡的琥珀色掺杂些微粉红。他的唇片微启,望向微笑着的萨拉安追,眼底已然滋生出靡媚的温床,所有的情感与欲念都藏在眼瞳窄小的孔径之下。萨拉安追只不过是使用一些话术,就抚平了宜思诨所有的忧思与愤然,她向宜思诨暗示,她爱的仅仅是他本身,这实在无可非议,毕竟釉彩繁复的花瓶也因其外表而受到珍视。宜思诨因她美丽的欺瞒而情思起伏,心旌摇荡,神情冷淡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薄粉,使得克里宜尔哈都有些不忍心起来,同时又期待宜思诨反应过来之后流露出的脆弱神情——她的情感实际上并不假,只不过是态度有些不庄重。 穹顶下透出烟青色的阳光,树影间晃动的光斑交互,悉数从宜思诨粉色的眼睑上飞掠。他牵住玉兰的手,绕到她的身前,利用她的身形将自己从仆侍的视野中遮去。 “我知道你爱我,哪怕你的身边有了莲花,我也永远有一席之地。”宜思诨抬手托住玉兰的脸颊,倾身浅浅吻住她的下唇,指尖在她掌心轻点,一路向上,与她十指紧扣,“我也爱你,厄涅。” 【点梗】生存战争01 五一特辑 姬四、北堂综艺首秀 ———————————— 【来咯来咯~这集先导片有人看了吗?新嘉宾要出场了。】 【希望能捞一把,直到上周那集,稀烂小队属实是有点烂得太过了,死的人比龙马那儿还多,这就有点没意思了。姬四她们四个人还在龙马两周前离开的镇子里苟着,唯一能打的白九华也感染了,支线任务全部失败,什么补给和物资都没拿到,隐藏任务倒是歪打正着地做完了,拿到一个坐标,可她们连车都没有,不晓得哪辈子能走到目的地。如果不是节目组每天适时投喂,我估计她们真能饿死。】 熟悉的开场音乐响起,屏幕中间打出字幕:幸存者们明争暗斗,以求支配对方;通力合作,以求凌驾外物。在绝境中寻找赖以生存的家园,公平分配宝贵的资源,并与新结识的伙伴形成联盟——直到新的秩序重启。 本节目为末日世界中进行的真实生存游戏,演出者遵循自由意志行动,遭到感染者抓咬将在七十二小时内丧尸化。请注意,她们会过度投入。 弹幕上的讨论仍在继续。 【不过姬四就是这样才搞笑啊我觉得,天生综艺圣体哈哈哈哈哈。刚开始那几集她还会尝试打一下,现在主要采用打不过就跑,跑不掉躺会儿的策略,丧尸群演都被她整笑场了。之前她自己爬进停尸间雪柜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真给我逗乐了,她好安详。瑞珠儿也很可爱,虽然打不了一点儿,但每次望风可机灵了,还经常不分场合,只要想起来就对着镜头跳段舞,太可爱咯小兔子】 【唉,希望今天是姬四专场吧。上一集的龙马小队太虐了,图吉姨姨在对面哨塔眼睁睁看着自己女儿被咬以后抱着总督跳楼,两个人同归于尽,当时她可能是真的有点恍惚了,雌鹰般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声听得我心都要碎了,我得赶紧看点姬四和她的稀烂小队调剂一下】 放完片头以后,节目正式开始,先插播一小段前情回顾:姬日妍小队已完成隐藏任务,获取一处坐标、一把钥匙和几张照片。 泛黄的照片逐渐恢复色彩,其上院落大隐于市,装饰着墓石与残碑的前门临街,已经落锁,铝合金的百叶窗帘闭合得严丝合缝,落地窗的玻璃折射率极高,蒙着厚厚一层灰尘。 “就是这里了。”姬四拿着照片上上下下比对半天,用钥匙打开防护栏杆上的铁锁,绕道后院。镜头从柳浪垂金的小径层层推入,于葱茏的草木之间瞥见门扉。西窗蔽斜日,松钗架春晚,层云迭浪的木香倚墙怒放,清芬幽远。花荫下一截残垣,青砖围出的花坛中两丛牡丹,瓣似云霞,花下堆迭着已成陈迹的粉青釉碎片作为装饰,在清风与叶影交错的流光中呈现如玉般的润泽,似雨后的天青色。 “这里也太可疑了吧?像电影里住着变态那种地方。”瑞珠儿拦住姬日妍,左右张望了好一阵,压低声音指着周围道“会不会像上次,以为是获得了奖励,谁知道是接连开启支线任务。或者更倒霉,直接进副本,打不过只能逃跑,得不偿失。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一定要进去吗?” “不进去就只能接着往前走。龙马她们是两个星期前到这里的,能搜的地方全搜了一遍,我们这一路上一点补给都没找到,而且我们没有能战斗的人,要找个安全的地方坐下来重新制定计划和路线。”白九华从腰带上解下塑料瓶,递给瑞珠儿,道“还有最后一口了,喝吧。” 瑞珠儿接过水瓶,饮用水已经见底,即使再渴,也没有人想喝最后一口。他望向身旁的文英,低声询问“你渴吗?我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白九华拎起膝头的棒球棍,撑着地面起身,姬日妍皱起眉,“干什么去?” “我快不行了。”白九华拨开骑行面罩,给姬四看他的伤口,颈部的血管已经变得青黑,如爬藤植物般逐渐向上蔓延,他将叁角巾重新系好,从口袋中摸出手表,瞥了一眼,递到姬四眼底,“还有十二分钟。我去探路,没有危险你们就进,里头要是有丧尸,我殿后,你们赶紧走。动作快。” 【呜呜呜大哥哥要下线了吗?他真的很靠谱,像照顾妹妹弟弟一样把大家保护得很好。】 【文英在装什么啊?两口水还跟瑞珠儿谦让起来了。上一集被困,那对老妇夫真的很害怕,又没有补给了,他一直暗戳戳怂恿别人出去,说什么‘想离开就离开吧,被困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我们一点希望都没有’,才害得九华被咬。】 【话是这么说,但后来多出来的食物是大家均分的,又是姬四第一个吃。白九华因为被咬,从昨晚开始就绝食了,他的补给还是私底下偷偷塞给姬四的…】 【正常,他是姬四的姐夫,跟其他人又不认识。他下线以后谁知道文英和瑞珠儿会不会合伙害姬四。】 “我跟你一起去。”姬四从后腰取出对讲机,抛给瑞珠儿,言简意赅道“望风。” “哦。”瑞珠儿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对讲机,和文英二人照常退到花荫的纵深处藏了起来,忐忑道“注意安全。” 【忽然想到,九华哥哥下线以后,姬四不就成了稀烂小队里最能打的了么?】 【没可能的,尊贵的大会员来剧透一下,马上本季前台坦克、高额奶妈、文明守法好市民和站在食物链顶端的女人要出场了,团队向心力直接拉满。】 【啊?这屋里站得下这么多人吗?】 姬四和白九华在紧张得几乎凝固的氛围下屏住呼吸,悄声进入琼花夹道的庭院,弹幕却已经被哈哈哈哈哈刷屏。白九华确认院内安全,站在门前警戒,向姬四比了个‘前进’的手势,后者从廊檐下拾起园艺铲,准备破窗而入时,玻璃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旁白声再次伴随着字幕响起“发现新的幸存者:北堂正度。前特种作战指挥部第七小队成员,‘灾变’导致情报网络瘫痪,任务被迫终止,藏身于安全屋内等待进一步指示。” 见她衣着周正,果然像电影里的特勤一样西装革履,脸上白白净净,长发也刚洗过,带着湿润的广藿香气盘在脑后,破衣烂衫的姬日妍很着恼地一歪头“世界末日你洗这么香?” “北堂。”白九华神色自若得像是捧读。 “啊。”北堂岑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璞哥。”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知道外面什么情况吗?” “叁天。”北堂岑揉了揉耳垂,有些为难道“我知道,但是我还等着进一步指示呢,我不是有一个指挥部的任务在身上嘛。” 姬日妍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跟唠家常一样交代自己手头掌握的情报了,何况她们在现实生活中就是熟人,遂拿起对讲机,将安全屋和发现幸存者的消息简明扼要地告诉瑞珠儿与文英,令他二人继续警戒,随后转身进入安全屋,二话不说开始翻找食物。 “弟妹,怎么没吃的啊?”姬四恼羞成怒地揉着方便面包装袋“怎么都是空的啊?” 【好熟悉的剧情】 【哈哈哈哈哈哈姬四居然还会惊讶,我都有点习惯了,她哪天晚上不是找到鹿Pd要盒饭哈哈哈哈哈哈哈不然就偷吃道具,她说丧尸群演吃的尸体是淋上特制肉酱的火腿,内脏是红薯、糯米粉加上甜菜和碎米饭的甜点。今天上午释出的花絮看了吗?她们拍摄过程中只要有人被丧尸吃掉的镜头,她们四个肯定会跟在后面混两口道具吃哈哈哈哈哈有时候分不清谁才是真正的丧尸。】 【还没看,一会儿就看!我说姬四怎么一看到丧尸吃人就走不动道儿,原来是馋了】 【秃鹫小队】 北堂岑抿着唇不置一言,白九华笑了两声,小声问道“饿了?” “嗯。”北堂岑点头,嘀咕道“我早上也是拍了两个外景回来的,我回来以后就一个人都没有了,摄像老师和收音老师都走了,屋里就几个固定机位,还总有丧尸从我门前经过,吓我一激灵。我看厨房里有几个罐头,还有泡面,就煮了一锅吃了,后来才知道是节目组准备的生存物品。但真的有点少,这节目组抠抠的。” 像是为了反驳北堂岑的话,安全屋内的电视机忽然自己打开,蹲在茶几前的姬四抬起头,眼中漫涨电视屏幕的微光。闭路监控的回放画面中,北堂岑洗过澡,哼着歌走出浴室,一边擦头发一边查看节目组放在安全屋内的生存物品。泡面和罐头都有五份,白九华下线之后,应该是绰绰有余的,姬四眼睁睁看着北堂岑拿走其中叁份进了厨房,没过多一会儿,又折返客厅,站在茶几前犹豫了一阵,将另两份也拿了进去。五分钟后,北堂岑提着吊桶大单锅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埋头猛吃。节目组后期配了一个震惊的音效,打上字幕‘按人数准备的方便食物,竟然被正度一个人给…’ 姬四双手抱头,难以置信,叫道“你全吃了?世界末日你吃这么饱?” 【姬四大崩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北堂岑真的好惬意啊,穿得好好吃得饱饱,大姑姐饿着肚子在下水道乱爬的时候她哼着歌在空调房里吃泡面】 【这任务到底是奖励还是惩罚啊哈哈哈哈哈哈,稀烂小队真的能养活这姐吗?跟着姬四混,叁天饿九顿,我都怕这个姐饿急眼了把姬四煮了吃。她看上去挺能打的,感觉应该在龙马小队。】 就在姬四怀疑人生时,对讲机中传来一阵嘈杂的磁暴,随后响起文英略显惊慌的声音,“尸潮来了,自西向东,数量太多了。” 室外突然响起防空警报,白九华拉开玻璃门走进院中,只见近百只丧尸正穿过小巷,向着社区走来,最前方的十余只变种速度极快,被逐撵的幸存者体力不支,摔倒在地,随即被丧尸扑袭。凄厉的惨叫回荡在花径上空,北堂岑也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那人被丧尸团团围住,地上逐渐汇聚了一大滩黏稠的黑血,正进食的其中一只似是有所感应,抬起鲜血淋漓的脸容,它皮肉日渐腐烂,露出骨骼,浊白的双目如覆盖着蜡封,正咀嚼着一截肚肠,北堂岑不免有些怔住。 字幕:饱饱北堂还在状态外。 趁着尸潮的注意力分散,行进速度放缓,瑞珠儿与文英从花荫里钻出来,跑进安全屋,将玻璃门关上,反锁,气喘吁吁道“怎么办?我们现在去哪儿?” 关门的声音略大了些,进食的丧尸动作迟滞,偏转着脑袋起身,站在原地徘徊了一会儿,眼球动了两动,锁定安全屋反光的玻璃门,随即冲上前来,撞在门上,发出‘咚’一声巨响。高速的血肉炸弹在玻璃上留下猩红的血迹,它贴在门上不住地嗅探,血浆顺着暴露在外的颌骨低落。瑞珠儿猝不及防被吓到,惊叫着往后退,第二只、第叁只随即也扑上来,安全屋的地板内光影交互,无数双手从阴影中显形。 “我们往东走的话要过隧道,不清楚路况,可能会耽误很久,而且咱们没有补给。”姬日妍从口袋中掏出她拾到的笔记本,翻到第二页,将手绘的地图指给北堂岑看,说“如果先找补给的话,这里有个医院,医院对面是大型超市,我们根本都没敢进去,刚进停车场就被丧尸围追堵截,给我撵到太平间了。不然咱们再回去试试。” “先离开这里,路上商量吧。”白九华将腕表收回口袋里,他话音刚落,玻璃门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细微的裂纹出现在其中一扇的角落,并以极快的速度开始蔓延。“你这什么安全屋啊?这安全吗?”姬四大为震撼,和文英两人将金属茶几搬起来,竖直抵放在玻璃门前。几乎就在同时,‘哗啦’一阵碎响,玻璃块散落满地,数只满是血污的手从空隙中伸出来,眼瞧着就要抓住文英的手腕。 “——快走!”白九华攥住那只手,上前用肩膀抵住茶几,将姬四和文英推离玻璃门。 “我有车。”北堂岑当机立断,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抛给姬四,说“我去拿装备,你开车,前门汇合。”说着,她又转向白九华,却见感染已经蔓延至他的脸颊,细微的血丝爬上眼球。他的瞳孔逐渐变得灰蒙,丧尸从茶几与门框的缝隙中挤出半个身子,对近在迟尺的白九华毫无兴趣,反倒舍近求远,愈发凶猛地扑向北堂岑。 “我没有时间了。”白九华嗓音沙哑,低声道“一路顺风,小岑。” 【呜呜呜大哥哥能不能不要变异啊,看不了这个】 【感觉白九华是个战士,应该在战斗中阵亡,而不是变异成丧尸…虽然这样也很壮烈,但还是希望他能走得更远一些。】 【演的!演的!这是综艺!最后还是能看到大哥哥的拍摄花絮和杀青告别的!】 当镜头从白九华身上切回来时,房间内已不见了北堂岑。她以极快的速度依次点清武装带上叁个两联弹夹袋、两个手雷包、军用水壶包和手电筒。瑞珠儿从一进屋就紧紧跟在她身边,想帮她拎一下行军囊,这玩意儿看上去鼓鼓囊囊,拎起来也确实沉得打手,坠得瑞珠儿一个趔趄,差点坐在地上。“我来,你去迎姬四。”北堂岑说着跪下身,伸手从沙发底下掏出一把大口径重狙,提着瞄准镜右侧的携行手把准备转移。瑞珠儿已经离开安全屋的前庭,北堂岑也退到门前,拔出后腰的巨蟒左轮,迅速地扣动扳机,清空弹夹。 【啊啊啊啊——九——华——哥——哥!】 【这姐原来这么高吗?】 【出现了,ASVK狙击步枪,枪长一米四,十二公斤,无托构,五发装弹匣,龙马小队唯一没拿到的枪械,也是我最期待的武器。当时龙马没有选ASVK,一个是因为狙击枪面对尸潮没用,不能火力压制,还有一个更实际的原因就是用不好。ASVK一般只配给精锐部队的精锐,它最主要的作用是消灭两公里以内的各种载具和人员,在一千五百米的距离上打击轻型装甲目标,两千米距离有效打击直升机等低空飞行目标,穿透混凝土楼板击杀敌人,不论是否穿着防弹衣,火力很猛。】 【北堂正度不是素人吧,应该真的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狙击手,她用的手枪是‘巨蟒’,全金属材质,空枪质量超过一千克了,板机拉力很大,会造成枪口抖动。刚才她射击的时候好像很随意,但零点五倍速看她,是把枪口抬到白九华肚子的位置,扣板机就正好命中胸骨柄,然后又快速拉动枪口归位,另外五只丧尸全部被命中同样的位置,太强了……强到跟着姬四都浪费的程度。如果北堂在龙马小队的话,龙马可以采取更高效的战术。她提着的那把ASVK只是看着秀气,BTR装甲车都能干翻,更别说总督的铁板小越野了,只要拿下总督,占领要塞不要太轻松。】 【龙马不选ASVK还有别的原因吧,北堂跟拿个公文包似的,但这枪一米四,都到龙马的下巴颏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弟妹!走了!” 尸潮步步逼近,姬四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狂摁喇叭,却在看见北堂岑的瞬间很明显地愣怔一下,随后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头对扶着后门的文英道“这不赶紧去超市选购一下?再去对面医院给弟妹拿两盒健胃消食片。” 瑞珠儿率先进了保姆车,北堂岑紧随其后,上车第一件事就是卸下行军囊,打开天窗爬到车顶架狙。 “倒车,大姑姐。”北堂岑踩着座椅内侧的扶手,将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Woohoo——”姬日妍此刻根本不在乎自己在干什么,单手握着方向盘美美倒车,倚着车窗对安全屋内的丧尸吹了声口哨。 “瑞珠儿,路口的防护栏上有根链条锁。”北堂岑一抬下巴,道“我掩护你。” 手枪里装填的是明胶彩弹,射击范围和真枪一样,都是五十米,打在身上怪疼的。这把ASVK的射程就差得多,超过四百米,信号就不稳定了。这就好比真人CS,不过只有激光发射器和电子背心,发烟弹也变成了伤效绑片和喷血装置,当激光束击中位于胸骨中心的感应器时,与之相连的电子系统会引爆喷血装置,同时发出长震,提醒演员倒地。不过这个发射器不管是重量、质感还是模拟枪声都做得很逼真,北堂岑透过狙击镜望着瑞珠儿,在丧尸突破安全距离时扣动扳机,瑞珠儿被枪声吓了一跳,见不远处的丧尸倒下,连忙回头张望,北堂岑向他抬手示意。 自从开始录这个综艺,瑞珠儿就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还从没有过如此扬眉吐气的时候。周围有丧尸逼近,他也不害怕了,解下链条锁,拧身往车上跑,顺顺利利地钻进来,关上车门,眼睛亮晶晶的,感慨道“好刺激哦”。北堂岑更换弹匣,接连扣动扳机,将视线内速度较快的变异种全部清除,随后解除上膛,坐回副驾。 【啊啊啊啊这姐好帅啊难怪吃那么多原来是战力高,枪在她手里感觉没后坐力一样。】 【姬四的下水道真没白爬。】 【龙马:没下过地 姬四:开上车了】 【每次遇到尸潮,龙马小队都直接‘突突突’,然后上车有条不紊地撤离,稀烂小队只能‘啊啊啊’,在有限的场地里抱头鼠窜,跟丧尸躲猫猫。天娘,这会儿终于有枪了,咱就说好人有好报吧。】 “大家都OK吗?”北堂岑收起脚架,回过头查看队员们的情况。她的衬衫挽到手肘,腋下枪套的背带因动作而勒入肩窝,更显出她上臂肌肉发达,巨幅胸襟辽阔,勇武得恰如其分。节目组后期加上天蓝色的字幕:管什么丧尸不丧尸的呢,男生们的心情都变好了~ “导个航。”姬日妍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抛给北堂岑,她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问道“附近有什么运动商店吗?想买个T恤穿穿。” “买?”姬日妍莫名其妙地望向她,忽然乐出声,从口袋里摸出被血浆搓揉得皱巴巴的一百块钱,递给北堂岑,说“省着点儿花啊,姑姐全部的身家只剩这些了。”北堂岑也笑,靠在车窗上没说话,把钱揣进兜里。 “姐姐,‘灾变’之前您是做什么的呀?”瑞珠儿兴致勃勃地往前坐了些,感慨道“您真的好厉害哦。” “在特种作战部队服役,然后去海外安保公司上班,平时跟着大姑姐混吃蹭喝。”她话音刚落,屏幕上便插播了‘灾变’前的视频影音资料:这是从前在军事栏目播出的某档节目中的一集,名为‘砺剑新训法’,考完弹道理论,北堂岑刚从阶梯教室走出来,就被洪姱喊到训练场喂了个全家桶——极限体能及稳定性训练二合一的海陆双拼套餐。 扛着圆木在海滩上做蹲起时被潮水拍击在后腰,北堂岑咬着牙吭了一声,青筋爬上前额,紧绷的筋节轻微摇晃,动作有片刻停顿。洪姱戴着墨镜站在沙滩上打了声呼哨,插着腰喊道‘裤裆里长出屌了是吗?往下蹲!’ 画面闪回,来到指挥部的室内健身房,北堂岑踩着板凳,小腿与上身呈九十度,握着横杆做引体。洪姱盘腿坐在北堂的胯上,抱着胳膊监督其他成员训练,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感慨道‘北堂,瞧瞧这些柔弱的小姑娘,九周之后,她们会变得强壮、生猛且充满自信——你今天状态很好嘛,再加叁组,过会儿单手刃牙,静态挺身俯卧撑,动物流收尾。’ 【男性向音声|顶配dom*粗口*年上*凶 激怒军官姐姐后……强制锻炼及after care】 【洪姱坐在北堂肚子上怎么有点涩涩的,她的皮靴把北堂的腹肌都磨红了】 【北堂正度也太猛了,我感觉基本上没有任何掉血机制可以威胁到她,不知道后期会不会引入什么新的变异物种。她是真的在海外执行过作战任务,龙马再强也只是职业拳击手,根本就不是一个量级,节目组可能得ban一下北堂才行。】 【开局就跟着姬四混,应该是已经被一ban到底了吧,还要一ban再ban吗?】 【说得这么委婉,海外安保公司…就是雇佣兵吧?姬四雇她上节目,给自己整了个陪玩兼保镖,不然一直卡关,体验感太差了。龙马都到第五个地点开始打团了,姬四还在新手村里打转。】 车载电台的屏幕倏忽转亮,这节目组神出鬼没,一直挺吓人的。对方发来一个模拟台信号,自动转换成FM,姬四瞥了一眼,拧动旋钮,调节a频段的声音大小,电子女声经由两层通讯装置的转译变得模糊不清“恭喜你们,平安离开红瓦镇。新任务开始:请搜索购物中心,取得生存资源。” 节目组打出字幕: 下午3点46分,离开红瓦镇,正在返回购物中心。 白九华,死亡。新增成员:北堂正度。 “我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别给我布置任务。”姬日妍将车载电台调试到静音模式,猛踩了一脚油门。 “那我们现在去干嘛,大姑姐。”北堂岑抓住了车顶前扶手。 “当然是去给你买新衣服咯,宝贝儿。”自开机后这么久,姬日妍终于使用钞能力找回了场子。她缓缓咧开一个得意的微笑,猩红的舌尖划过犬齿,“顺便洗劫购物中心。” 【点梗】生存战争02 先写两章,以后有机会再写~ ———————————— 鹞鹰佩戴墨镜,端着机枪在一旁警戒。牧笃里牦林的个头小小,蹲在地上不知折腾什么。镜头缓缓推进,草坪上的尸块属于总督的情人兼副手,利用丧尸将图吉逼上绝路的始作俑者。他的骨骼与皮肉被拆解,肋骨被打断,顺着脊柱的两侧朝后掀开,如同北方极寒地带传说中的血鹰。牧笃里牦林正摆弄他将近八米的肠子,向躲在谷仓阁楼之上的人传达短促而有力的讯息: BOW OR DIE (臣服,或灭亡。) 经过模糊处理的画面仍然血腥,窗前阴影中蛰伏的人影略微晃了两晃。牧笃里牦林站起身,在裤子上擦净了手,安静地等待着。 【嘿嘿嘿龙马姨姨,姨姨蹲在地上背影像小猞猁一样,好想亲亲】 【龙马个子本来就小,还好喜欢蹲着哈哈哈哈哈哈,小队成员出场的时候姨姨姐姐们像狮群一样贴在一起,龙马就抱着膝盖蹲在秋千上,被其她人紧紧抱着挤成很小一团,小吉祥物似的。后来看到她‘灾变’前的录像,在八角笼里搏杀得满脸是血还能盯着对手笑,现任冠军都说她是永远的王,不会倒下的疯子。】 【我受不了了,到底为什么一直有人说龙马好可爱??稀烂小队在拍综艺,龙马这伙人一出来就是大尺度、重口味的血浆片。上次把人脑袋插木桩上,这次又来了个血鹰,基本上承包了这系列真人秀里所有的R级名场面,我都不知道她那些别出心裁的威吓手段是事先设计过吗?还是灵光一现说我想把道具尸体里的肠子掏出来摆个字母表。】 【不用设计吧,专业对口了属于是…龙马是弃婴,被肃骨介家族收养,她个子小,长得还挺好看的,估计她爸不是什么好东西。遗传了那种爹的基因,生下来也不能要,就丢在贫民窟了。龙马从小就像动物一样争食,后来换成在斗兽场里厮杀,变成表演性质的,只不过是一群虚伪的看客拳迷捧她,说什么‘诸神会宽恕你,肃骨介的群狼不会’,还给她整了个圣王的头衔。但其实贫民窟出身、黑帮家族养大,这种人骨子里就野蛮又血腥,成不了传奇,在节目里一下子本性毕露了,坏的让人看不下去。】 半晌,大门轰然开启,总督团队最后的幸存者高举双手,缓缓走出谷仓。画面登时一片漆黑,节目组打出字幕: 主线任务:占领要塞。完成进度:100% 新任务开启:请继续搜集有关‘净土’的线索 触发支线任务:要塞急需一位新任领导者总理事务。请留驻部分人员担任守卫、联系等工作,并成为要塞的真正掌权人。 图吉·内苏肯,死亡。 新增成员:阿舍(总督遗属),死亡。 【龙马暴力这个不否认,但她也很有魅力,‘圣王’的名衔不是白来的。当年黑手党抢地盘简直不要太血腥,恶名昭着的酒桶事件就是肃骨介家族搞出来的,当然也招致了激烈的报复,八天之内她们十叁名核心成员被枪杀。那时候龙马已经十五岁了,她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家里人没有怀疑过她是叛徒,她也始终和肃骨介家族站在一起。刚出道那年,龙马就打进冠军卫冕赛四强,赛后发布会上向对家的掌权人喊话,大意是说她会带领肃骨介家族从贫民窟杀出去,再也不会回去,在目睹她不靠凌弱也能登顶后,所有自诩的强者都会自惭形秽。她声称会洗白产业,放弃地盘,招来了自己人的不满。直到肃骨介家族的执行官与其包养的两名男演员在成人影视制片厂的套间内被火药桶炸成碎片,针对龙马的暗杀才终于停止。最后是她的姨姐,二十叁岁的苍羚羊,声称对此次爆炸案负责,进入家族势力范围内的监狱避风头。次年龙马歼灭鬼量级五虎,新王加冕,接下来保持了四年的卫冕记录无人打破,获得‘圣王’称号,在巅峰时期退役,接管家族事务,光是纪录片和品牌合作,每年的收入就很不菲,可以说是在人生的擂台上打了个大满贯。即便是成名以后,龙马也没有放弃帮派成员,而是为她们请律师,等她们出狱,把孩子们接到一起抚养,以前在街头械斗的帮派成员现在除了维持秩序以外,还会烤香喷喷的小蛋糕。她们当地的贫民窟里一直有句话叫:‘加入荣耀的肃骨介,世上无不荣耀的正当职业。’】 【小蛋糕!肃骨介家族的小蛋糕真的很香!她们有自己的独特配方。我陪女朋友出差的时候去店里打过卡,还跟姨姨合影了。当时肃骨介家的男人们都在后厨,做了几百个叁明治准备拉去贫民窟,人手不够,是姨姨给我的蛋糕裱花。她们那里资源比较匮乏,经济发展落后,基础教育也差,一般这种不文明的地方都是女人很少,男人多,犯罪率就会高,黑帮反而能帮助形成高效的运行机制。虽然有点抽象,但是贫民窟这种没人管的地方,如果女儿成为黑帮成员,儿子当上街伎和器官供体,也算是铁饭碗。】 这一期属于龙马小队的part结束了,几秒静谧之后,画面陡然切换至购物中心。 二楼的钢结构平台离头顶的PVC板很近,姬四站在倒扣的水桶上,用拖把棍捅开吊顶,露出里面的迭层,回头望着北堂岑,大度道“一会儿要是出事儿了,我们叁个把这个洞让给你爬,毕竟你是我们这儿最能打的。这里正对着顶棚最高的位置,你上去以后就别乱动了,趴在支架上,我们叁个去找你。爬行的噪音传导得很快的,分辨不出具体位置,丧尸会分散开,躺会儿就能下去了——弟妹怎么样?大姑姐对你挺照顾的吧。你也不用太感动,没事儿,长辈应该的。” 迟疑片刻,北堂岑走到吊顶底下,仰起头目测了一下入口的大小,粗略比对着自己的肩宽,半信半疑地看向姬日妍,后者一摆手,点头表示肯定,脸上的表情是‘听我的没错’。后期字幕:有担当的长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感动啦,谢谢大姑姐~】 【北堂迷惑】 【姬四和龙马的对比真的好惨烈,龙马队的福利:篝火晚会,炖菜酒水无限供应,小朋友们每人一只现烤小蛋糕。姬四队的福利:爬最宽敞的吊顶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姑姐,我们为什么要躲?”北堂岑不解地扶着金属围栏往下张望,伸手点指道“仓库工作区四只,A区叁只,B区两只,C区五只,办公室的门窗从里面反锁了。刚刚上来的时候我看了,经理饮弹自尽,里面没有人。那个月牙锁很松,一会儿我去把窗户撬开,瑞珠儿和文英去办公室里找找有没有什么能用的东西。大姑姐,我们去把那十只丧尸解决掉,找补给的时候不就不用提心吊胆了么。” “啊?我也去啊?”姬日妍愣怔的时候,瑞珠儿已经一把挽住了文英的胳膊,小模小样儿地敬了个礼,说“copy”,文英从来没发现他这么活泼,也被逗笑了,对北堂岑道“我们会认真找的。” “大姑姐,那边有个叉车。”北堂岑悠闲地趴在金属栏杆上,说“不然我用叉车把你举到空中好了,你来吸引丧尸的注意,我从后面绕过去,速战速决。”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型战术折刀,摁下刀柄的按钮,‘咔哒’一声轻响,泛着淡蓝色幽光的折刀在她手中变成了手刺。北堂岑将它捏在手里,用掌心抵着刀刃推着玩儿,说“很快的,等我完事儿就放你下来。” 听到窸窣的动静,姬日妍低头看她手上的动作。“哦”北堂岑后知后觉地将手刺拿起来展示,在姬日妍的胳膊上捅了两下,说“这塑料的,还能伸缩呢,道具。疼吗?” 半晌,姬日妍叹了口气,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倚靠在栏杆上,抱怨道“沉浸一点。你这样很破坏氛围,我都有点不害怕了。” “那你不害怕了能赶紧跟我下去吗?”北堂岑说“我想吃饭。” 【哈哈哈哈哈好实诚啊北堂,路上就在偷偷玩伸缩的道具刀了,是因为太不会演戏所以干脆放开了吗?】 【现在是下午五点二十七,已经不是饱饱北堂了,是饿饿北堂】 【其实北堂也很反差的,之前一直觉得她人很高冷,寡言少语但靠谱,结果跟大姑姐两个人独处的时候说了一箩筐悄悄话哈哈哈哈哈哈哈】 几人在二楼平台时就已经制定好了路线,下楼时都很小心,没有发出声音。仓库办公室的沙发上有一具腐烂的遗骸,虽然明知道是假的,但看起来还是不免恶心。北堂岑用手抵住窗户,调整位置,令掌根与肩膀处在一条线上,试探着摇晃两下,猛一用力。锈蚀的月牙锁崩落,窗户被推开一半。“进去吧,小心点。”她将窗户打开,回过身招呼瑞珠儿和文英。 “你们注意安全。”文英在瑞珠儿之后扶着北堂岑的手翻进办公室,从口袋里取出小手电进行照明。瑞珠儿在屋里绕了一圈,又转头走回窗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扭扭胳膊晃晃腿,跳了一小段舞,挥着手低声道“姐姐们再见,要顺利哦。” “嗯,谢谢。”北堂岑望着瑞珠儿有些失笑,点点头,转身往叉车的方向走,姬四不情不愿地跟着,又不敢离北堂岑太远,一路上唉声叹气。 “瑞珠儿老是蹦蹦跳跳的,怪可爱的。”北堂岑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忘了。” 【英雌所见略同】 【瑞珠儿每次wink的时候满满的稚气啊啊啊啊啊真的可爱死!看他生活照,身上瘦瘦的,肌肉线条还挺明显,就小脸儿上有点肉。】 【北堂正度怎么给人感觉那么乖啊?每次都会说‘请’和‘谢谢’,好有礼貌的饱饱~】 【他跟北堂同框的时候都是那么明显的撒娇,但一点都不作,就是给人感觉很可爱。不过他对姬四就不会这样,只会开动他笨笨的小脑袋瓜子拼命努力,试图保护大老板】 “上次咱们去吃饭的时候,他不是坐你旁边儿嘛,特别爱动,没事儿也扭两下,还教你了,你忘了?然后锡林那个狗鼻子说你身上有味儿,把我数落一顿。”姬日妍不知何时从货架上拿了包苏打饼干,拆开了边走边吃。“我根本就没学会。”北堂岑说着,将两手拢在胸前,低着头折腾半天,用双手的食指和无名指比了个爱心,说“但我不知道在哪儿学会一个这个。” “啧。”姬四笑她“学习能力挺强啊你,很潮流嘛,都会比心了。” “是吧,锡林可喜欢了,经常让我给他比一下。”北堂岑只笑了两声,就有些黯淡下去,说“想锡林了。” “你不想。你只是饿了,吃点儿饼干凑活一下吧。你好歹今天中午还洗个澡,我头发都擀毡了。”姬日妍怕占着弟妹的手,不能及时拔枪保护她,所以捻了两块完整的喂进弟妹嘴里,越想越气不过,道“我早就说了吧,娘们不能这么圈在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都适应不了野外生活。你被他照顾得太周全了,回家就有热饭热菜,吃完了往沙发上一躺,跟乖乖儿打会儿游戏,他把水果都削好了。过会儿斑儿写作业,你锻炼完一进浴室,诶,不知道谁又准备好了洗澡水,家里就仨人,你说怪不怪?这种日子不是该咱们女人过的,明晃晃的阳谋嘛不是,你太单纯了,大姑娘。锡林这是为了让你离不开他,才驯养你,懂吗?你早该跟我出来逛逛,做点野化训练,我反正是已经回归原生态了,准备以后刻个碟放进家庭影片里,留给不移不争,就叫《妈的狂野人生》” 【姬四:我吃不上的葡萄都酸,懂吗?男人很心机的,只有大姑姐是真心对你。】 【跟着姑姐连饭都没的吃,还要辛苦地劳作,直接给我们正度干破防了,想回家找男朋友贴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觉姐夫肯定特别特别贤惠,很周到地照顾姐,和姐感情超好,再加上姐的性格本来也有点乖宝,刚来一天就想家了】 【姬四哈哈哈哈哈哈太闹心了,至死是少年。】 “大姑姐,嘘。”北堂岑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动静,原本就低柔的声音放得更浅了些,她停下脚步,握住姬四的肩膀。货架的尽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身穿蓝色背心的活死人皮肤惨白溃烂,面目全非,被久违的鲜活气息所吸引,正站在原地仰头嗅探。“我离你多远算安全啊?你要开枪吗?彩弹不会打中我吧?我可没穿护具。”姬日妍手忙脚乱将吃剩的饼干揣进兜里,从后腰拔出园艺铲,说“五十米?” “这个铲子看着很干净,大小也合适。大姑姐,你用过吗?”北堂岑眼睛一亮。 “没有,这不塑封都没拆呢嘛——哎,弟妹。”姬四话锋急转,直往北堂的身后躲,说“它过来了,它过来了,怎么跑这么快啊?这铲子你要用吗?你要给你。” “嗯,我想用这个做饭。大姑姐,你帮我收收好。”北堂岑说罢,将手刺递给姬日妍。她们面前是个变异种,速度极快,北堂岑站在原地等着,待它到了切近才出手,握住它一侧手腕,同时躬身绕至另一侧,从后方将它禁锢在怀里,控制住双手,以前臂挟颈,固定头部,说“帮个忙,大姑姐。” 姬日妍哼了一声算作答应,语气听上去颇为雀跃,将手刺扎进丧尸的颅侧,硅胶血包被挤破,从人造皮肤的孔隙中渗透出来,滴落在北堂岑的衬衣上。丧尸顿时停止挣扎,北堂岑后撤两步,托着它的后脑,将它轻轻放在地面,动作悄无声息。 【让我演一集,我说真的,没开玩笑。】 【哈哈哈哈哈哈姐已经很努力在收力气了,还怕磕到群演的脑袋。这集花絮里面,群演说姐固定他的时候稍微用了点劲儿,他被姐的肩膀和胳膊挤得快要窒息了。真不是忘记演,主要是姐的另一只手绕头一圈,抵着他的下巴,完全张不开嘴。】 【北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把最有趣的部分让给姬四,美名其曰‘帮忙’,她情商好高啊特别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又有礼貌,脾气还好,怎么这么完美啊谁来告诉我。】 【我也看了花絮救命,臭小子太有福了,后采的时候耳朵都红了,嘴角根本压不住。说当时一下子就懵了,动不了,有点痛,感觉到力量差距之后也稍微害怕了一下。这重要吗?重要的是姐身上香香的,隔着衬衫能感觉到体温,他还说姐特别壮,把他整个人拢在怀里,我看他明明就很享受,可恶】 “我忽然觉得这个综艺还挺好玩的。”姬四在北堂身上擦了擦手刺的血迹,说“你都不知道前几天我有多惨,感觉简直是人生中最灰暗的时刻。不过跟你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弟妹,有种狐假虎威的快感。” “大姑姐,我俩都看了你爬下水道的那集,锡林还截了图,设置成联系人照片,就是来电海报。每次你一给他打电话,就会显示在屏幕上。”北堂岑把自己都说乐了,欲盖弥彰地抹了下嘴唇,说“真的有点好笑。” “还不是因为那会儿你不在我的身边嘛。”姬四一歪脑袋,扬了扬眉稍,面上做深沉状,摇着头挽起北堂的胳膊,说“现在就不一样了。有了你,大姑姐还用爬下水道吗?” 后期字幕:虽然不用爬下水道,但是…… 叉车停在仓储超市前庭的公共区域,姬四抱着挡货架站在货叉上,冷着脸用手电筒照着脚底,以劝慰的口吻道“大家排好队啊,不要争不要抢。会死的,放心,都会死的,人都是活的时间短,死的时间长。”数只丧尸被光亮和声音吸引,环绕在叉车底下,本就狰狞的面容在白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可怖,然而就是这样的氛围,配上姬四无奈的叹息,倒有些诡异的笑点。 【谁教你这么剪辑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姬四:神金】 【不是,什么啊哈哈哈哈哈哈北堂把她个大活人放在这里做丧尸诱饵,姬四一整个失语住了。北堂怎么顶着那么靠谱的脸做这么不靠谱的事啊哈哈哈哈哈哈她认真的吗原来。】 【这叫什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一、二、叁、四…七、八,嗯?”姬日妍的手一顿,又从头数了一遍,到‘七’时,地板上倏忽闪过相迭的人形重影,又一只丧尸倒地,血迹淅淅沥沥滴落。“齐了没有啊,你能不能等我数完再动手?”姬日妍干脆坐了下来,双腿在货叉两侧悠闲地晃悠着,“你今晚想吃什么?我看到停车场里有挺多枯树枝的,我们是不是能在外面搭火灶,烧点热水煮汤喝?而且我也好想穿新衣服,我身上这件有味儿。”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归于统一,寂静几秒之后再度响起。浓郁的黑雾中走出北堂岑,蘸满光影的额发垂落,与眉骨重迭成利落的刀锋。冗长的沉默中透着鲜明的冷意,她将手刺擦干净,别回腰上,血浆顺着筋骨努突的手背流淌,一如河流蜿蜒。“我衬衫扣子掉了。”北堂岑开口,惋惜地抹着胸口的线头,说“锡林买的,还绞了两针,我很喜欢这件来着。”她领口敞开一大片,露出蜜色肌肤和运动内衣,银色的不锈钢牌在胸乳间闪动着刀刃般的寒芒。 【不是退役了吗?还在戴军官狗牌吗?好涩哦】 【狗牌都是两个,一个用于存放档案,另一个用于埋葬尸体。如果死在异国她乡,无人认识的地方的话。】 【我靠更涩了……】 【北堂这到底什么气质啊,大部分时候都很无害,像头野鹿,无害到让人忽略体量,偶尔几个瞬间又让人觉得是西装革履、餐刀杀人的暴徒。】 偌大一个购物中心都被清理出来,前门用车抵住,后门上了锁。这是个安全而密闭的空间,今晚终于可以不用在外头露营、轮流守夜了。姬四小队从来都没这么快活的时候,瑞珠儿推着购物车从办公室里出来,拉着文英转了一圈才找到摄像机位,将购物车推到一旁,哼着节奏跳舞,兴奋道“搜索任务完成结算画面。” 字幕:文英不理解,但文英认真看。 “文英,瑞珠儿,你们找到什么能用的东西没有?”姬四已经打着手电筒在超市里闲逛回来了,提着一筐罐头和两只花苞小台灯。她从公共区域两侧的收银台上摸了两板电池,装进台灯里,光源不能调节,惨白的灯光照得彼此都很憔悴,但视线好歹明朗了一些。文英笑着将北堂岑交给他的背包放在空地上,问瑞珠儿道“你不展示一下吗?” “我们把能拿的都拿了。”瑞珠儿从购物车里掏东西的动作像极了小仓鼠搬家,说“杂志、录音机、小刀、半包香烟、薄荷糖、毯抱枕、一件夹克、针织的短袖polo衫,我们连装饰用的柴火摆件都拿出来了,觉得可能用得上。” “这个短袖还不错,你从哪儿找的?还挺干净呢。”姬四很喜欢这件墨绿色的针织衫,拎着肩线提起来反复欣赏,夸奖道“干得好,瑞珠儿。” “不错吧,很好看对不对,上次首映礼的时候您穿过差不多款式的。”瑞珠儿回身指向办公室,笑容灿烂,说“我从那个尸体身上扒的。” “哈哈,干得好,这个颜色是不是还挺适合我的?正好是我的码。”姬日妍一点也不避讳,往自己身上比了比,“很合适,显得气色很好,之前我就觉得您穿低饱和的冷色调会更合适。”瑞珠儿看姬四换上他找到的新衣服,开心得摇头晃脑。姬四起身脱掉T恤,说“这个衣服很薄,特别贴体,这几天穿下来感觉有点像拖把布。”她换上针织短袖,整理着衣领,对瑞珠儿今天的表现赞不绝口。镜头忽然切到文英脸上,他环抱着膝盖,视线在面前的二人脸上来回横扫,轻轻咬着内颊,神色有点小揪心,后期字幕:真是两个可怕的人,终于被生活逼疯了吗…… 【真别说,姬四,不靠谱归不靠谱,大方也是真大方,不拿兄弟们当外人。瑞珠儿找的这件比她那个黑T好看多了,她其实不薄,肩膀也挺圆挺宽的,那个黑T直接扬短避长,许含玉买的吧。】 【文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弱小可怜又无助,摊上这两个疯子。上次吃道具的时候也是,姬四和瑞珠儿用看上去血糊糊的烤肉碰杯,文英要晕倒了,大哥哥特意把酱洗掉才给他吃。】 【瑞珠儿是男团成员,社交的时候情绪总是很饱满,很会给反应,会捧场,不让话落在地上,看起来就有点夸张。再加一个表演型人格的姬四,一有观众就兴奋。这两个人凑在一起,到现在才开始发疯,只能说明之前的日子确实是太苦了哈哈哈哈】 叁人正说着话,北堂岑推着购物车从货架的另一头走过来。她换了件黑灰色的速干短袖,肩臂位置撑得鼓鼓囊囊,下摆扎在腰带里,显得紧衬利落。姬四正对着她,一眼就看见她购物车里的东西,感到相当震撼,以至于将她形象的改换都忽略了。 “弟妹。”姬四起身,举起台灯为她照明,问道“你拿大米干什么?冷库你也去看过了?” “哦,我拿了两袋战斧牛排,是四块,我们一人一块。还有北极甜虾和黄油,这是罗宋汤的调料包。刚才我看冷藏区断电了,蔬菜水果都腐烂发霉了,那些应该是道具吧?不然真的好可惜,但我找到了急冻蔬菜包,有芦笋、西兰花和胡萝卜——这个要怎么吃呢?需要化冻吗?文英你会弄嘛?我的锅呢?”北堂岑撑着购物车的把手俯下身,微微垂落眉梢,由下而上地望着姬四,期待道“我们做饭吧。” “嗯…”姬四迟疑地看看瑞珠儿,又看看文英,有些茫然地点头,说“做饭吧。” 画面戛然而止,画面上打出红字: 主线任务:搜索购物中心。完成进度:100% 新任务开启:请继续向东方行进,躲避尸潮。 触发支线任务:正度的野外厨房。 全员幸存。 【爱欲其生·上】 “听父亲说,那年母亲服用回奶汤,为我断奶。我不分日夜地哭闹,儿啼不止,父亲抱着我追出仪门,都没能拦下去意已决的母亲。”姬柳儿顿了顿,接着道“父亲为我取了小字马兰,也是希望母亲留下。马兰头,拦路生,遮阻或稍留,不欲征人行。” “王姎见到太皇的机会不多,最疼她的就是叁娘和白王夫,因此在晚一辈的孩子们之中,她最爱的也是你的母亲和姨母。可怜你的命苦,母父都不在了,世女娇也千难万险地有了女儿,谁来疼你呢?”许含玉将姬柳儿搂在怀里,低头垂泪。柳儿虽知道他是因着姨王母的缘故逢场作戏,内心却也不免感伤,遂呜咽起来。盛妆丽服的侍人小厮恐怕小县公脸上挂着泪痕,一刻见了王姎,再招惹得王姎落泪,便忙着捧茶捧果,宽慰劝解。 “前年时候,你哥哥——就是从前许王夫与王姎的长男——封了国公,和藩去了,王姎时而想念他。柳儿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看样子年纪还很幼吧?”许含玉收起帕子,合着姬柳儿的手,说“往后定王府就是你的家了,该母父为你考虑的,你姨王母和我都会为你想。两位世女比你高一辈,年纪却幼,往后一处伴着,解些烦闷与委屈。” 正说着话,有长仆来禀,道“王姎说,请县公到东廊小正房说话。” 王姎因着厌恶许家,连他也一并嫌烦,不让世女娇见到他这个长辈。许含玉早已料到是这么个局面,并不觉得意外,只是起身嘱咐道“见了王姎不必紧张害怕,王姎想你们,整日盼着你们来,时时挂在嘴边念叨。”说罢,将姬柳儿送出后廊,目送着两个长仆领他过穿堂,从堂屋进了耳房。 临窗的大炕设置赤繎色织金蟒靠背,与引枕是一套,两套朱漆小几,几上鎏金浮雕香筒,绘的是雌狮衔小狮。东侧圈椅上穿着暗花绫大袖的是呈娇姨母,姬柳儿略往上首扫了一眼,那赭黄地织金翼马纹锦袍的,想必便是姨王母了。她一脚踩着炕沿,另一条腿垂落身前,让熟睡的小世孙躺在怀里,看模样十分慈爱。 “柳儿?这是柳儿吧?”姬日妍招手,令柳儿到她的跟前。那年宫宴时,呈姈十八岁,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为太皇庆贺娠日。一别十叁载,姬柳儿都这么大了,娉娉袅袅,不复幼时形容。 “姨王母。”姬柳儿俯身要拜,却见姨王母身边走来一神仙侍郎般的人物,忙将他搀扶起来。那人穿着春柳绿的暗花联珠纹衫子,下配鸟衔璎珞纹织金长裙,肩上绕着折枝花纹帔子,头戴如意冠,插着金链梳,就连身边两名小侍亦是珠光宝气。姬柳儿在戒庵长大,并不曾见过这样锦绣辉煌的气派,以为是哪位得宠的年轻侧夫,便福着身子唤公公。 “快起来,我的儿。”姬日妍将小世孙往上抱了些,舒展肩臂把柳儿也搂在怀里,说“这是姨王母身边的侍人顾姓,原是伺候人的,你抬举他,唤一声先生已经不得了了,还论什么辈分?” “县公折煞仆了,仆家贱名仙郎。小县公日后有什么缺的、要的,都可以和仆说。”顾仙郎倒没一点不自在,笑起来自是美目流盼。姬柳儿不相信这么气派一个人竟是下人,想了想,唤了句‘顾先生’,仙郎俯首称是。 “我的儿,那年我见你,还是不大点个小金豆子,偎在你父亲怀里。”姬日妍亲手掰了个橘子给他吃,说“姈儿粗枝大叶的,宴上想起来要给你绞指甲呢,一剪子就剜到肉,直往外淌血,心疼得你父亲扑簌簌地掉眼泪,她还乐得出来。” “姐姐尴尬的时候就会傻乐。”呈娇放下茶盏,顾仙郎又上前为她添了一巡热茶,生怕她受风咳嗽,将她肩上的帔巾往起搭了些。呈娇笑着点头,道了谢,又对姬日妍道“柳儿这孩子,从小在戒庵长大,什么都没见过。见了姨王母,连话都不会说。以后在京师,人若不嫌他,能和哥哥弟弟们,在一块儿玩,说说话,那就好了。” 呈娇幼时有哮症,晨间夜里多发,睡觉不能平躺,忌口的食物写满长卷。叁娘和白王夫衣不解带地躬亲照料,将她保全到五岁,才稍稍能离开人,直到成年以后方才大好,生过孩子之后偶尔反复,还得多休养,勤锻炼,认真调理才行。她一口气儿短得很,说话断句总在腰眼儿上,姬日妍的性格风风火火,听着很着急,跟在她后头直捯气儿,说“没事,不嫌。你四姨母我在朝中交好的娘们也多,膝下有男儿的不少,严将军几个姨亲姑亲的兄弟,与柳儿都是相仿年纪。陛下重新启用苏家,那五虎在你们之后抵达京师,家中亦是口丁兴旺,兄弟众多。再不济,这样年纪的小厮,买几个好的来陪柳儿玩,日后做棣华一道配出去,又是什么难事?” “有姨母为柳儿尽心,自然是好。只是我和柳儿…到底是陛下不想见到的人,我担心姨母。” “人王地主自有非凡的胸襟和气魄,既为你母复爵,日常琐碎的事就更不会计较了。至于姨母,大才没有,在朝堂上还是立得住脚的,若是一把年纪还要小辈操心,未免太没用了。”姬日妍笑着拨弄鬓发,说“何况这几年陛下有更重要的事。替未来的太女择定生父,强健体魄,为日后生育做准备,还要提前安排后事,以免遭遇产厄,国本动摇。日后若有机会,在陛下跟前露个脸,尽一尽你这个姨亲姐姐的职分。” “是。”呈娇颔首应承下来。 柳儿吃东西时很安静,粉嫩的嘴唇一鼓一鼓的,侧颜很像白王夫。姬日妍凝望他片刻,想起故人,心中不免感伤起来,摸了摸小世孙热乎乎的后背,将脸扭到一边,望向窗外。余光里是呈娇的侧影,甜白色的大袖形成柔和的光晕,锦簇辉映,在她眼底纷呈。连白王夫尚且不忍怀念,又何况叁娘?姬日妍叹了一口长气,问道“娇儿现今的夫婿是?” “内子名唤梦鱼,是从幼时便伺候我的仆侍。在戒庵时,也只有他舍不得我,陪在我的身边。到了年纪,自然就抬了他。”提起梦鱼,呈娇脸上带了些笑意。她幼时病弱,连呼吸都很困难,自然也没有玩耍的概念,因而养成了平淡的性格。虽是被监禁在戒庵,却并不觉得日子难捱,起码有梦鱼的回忆,都是阳光明媚的。 别随了她的娘,又超尘脱俗地提出那些与子偕老的论调。姬日妍‘啧’一声,令长仆将小世孙抱到一旁去睡,盘起腿,给柳儿拿两块做工精巧的小糕点,以长辈的口吻对呈娇道“昔年小侍子,而今亲王婿,世事变幻莫测,他不似旁人追名逐利,反而是个有福气的。怪道世事难料定,不是终日梦为鱼,却是侥幸真得鹿。几人平地上,看他碧霄中呐——你很快要重络冠带理事,入太庙玉牒的亲王,不觉得他的身份太低了么?” “身份这东西,不都是挣来的嘛。姨母既挣来了我的,应该也想好怎么赚他的了。” 闻言,姬日妍很没奈何地笑起来,专情的品德恐怕还真是遗传的。有洪姱和呈姈在前头打好了样子,她对呈娇的回答倒也不感到意外,点头道“这个好说。待苏家人进京,我让苏小五替我带个信儿,请老将军认下梦鱼,收他当义子干儿便是。”沉吟片刻,姬日妍坐起身,道“筠之为物也,其圆应规,其直应矩。既已得了你的心,坐上这个位置,便取个顺承、适合的意思,叫苏应,字梦鱼,如何?” “嗯,应字好听。”呈娇点头,道“多谢姨母成全——梦鱼胆子小,王府森严,他在屋里不敢出来,日后我再带他来叩谢姨母。” “罢了,都是一家人。”姬日妍微微摇头“改日再见吧,不要紧。他能照顾好你们母女也是不易,我还要谢谢他呢——快到时候了,娇娇既想故地重游,就收拾收拾,准备走吧。” 身体原因,不便两地徙居,京师是呈娇的出生地,她从小就住在这里,直到十二岁,身体结实了些,经得起旅途劳顿,才回到母亲身边。母亲寸步不离地照顾她时,她还没有能够连续的记忆。等差不多记事,母亲又引兵挂帅折兰泉,与女儿们天各一方。母亲以武犯禁的那年,呈娇十四岁,离别突如其来,她只在琼南生活了极短暂的两年时间,母父与姐姐突然因谋反而获罪,留她一个人活在世上。太皇从来没有提及过如何处置她,母亲被除服削黜以后,王府不再摄理郡国事,人去楼空,气势恢弘的建筑群很快就萧瑟了,她拿着每年二百石的禄米,和梦鱼仍然生活在母亲寝宫后侧的小罩楼里,磕磕绊绊地照顾尚在襁褓的柳儿。十八岁那年,陛下降旨,将戾王遗属押送至戒庵,高墙监禁。她内心有种平静的哀感,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倏忽意识到皇姥姥可能已经仙逝了,就在母亲离世的四年以后。 陛下有着善良而澄澈的底色,即便是找地方把她关起来,恶狠狠地要给她罪受,也特意选在了气候宜人的江南。母亲和姐姐让陛下在很幼时受到伤害,呈娇对此感到很抱歉,但她是母亲疼爱的女儿,她的心永远是向着母亲的。 在戒庵前等候她的是苏桓苏于征,老太太披着深紫色的双龙纹织锦袍,见到她的第一句话是‘我是你母昔年旧部’,第二句是‘我有太皇密旨’。内阁的密封,以御前之宝封示,随看随焚。皇姥姥已经离世,苏老将军既说有旨,谁又敢说没有呢?到底是天女家事,也无人较真,衙役官差不过各司其职罢了,既将她送到,也就回去复命。苏老将军领她进了戒庵,房屋院落已打扫干净,临溪的小山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可能诱发哮症的植株尽数拔除,移栽了两片竹林,屋内有两个伺候的侍人。 呈娇第一次见到奶奶,也是在戒庵。白术,字太素,前朝的左武卫大将军,趁着年节长假来看她。奶奶并未提起她的母父和姐姐,只是带了些补品,让梦鱼给她炖燕窝和桃胶,说是入秋了,多滋补,还带了几张皮草,怕她冻着。除此以外,就还有父亲留给她的四卷手记,和一些零碎的遗物。奶奶说她父亲是从去年,也就是叁娘起兵的前一年开始动笔的,将往事记之笔墨,以免日后她长大了,却只能从外人的口吻中拼凑母亲的模样。 很多人都觉得她可怜,是受到了母亲和姐姐的牵连,才被囚困在高墙背后的阴影之中,可事实上,她的人生从刚开始就是一座牢。岁月堂堂,空无一物,厚实如雪砌的脉案堆在床头。酸苦的汤药从淡青到微褐,熬煎草木所散发出的特殊气味长久地萦绕在屋里,如同窗棂缝隙间翩跹不去的树影。呈娇的心念中总有母亲的音容,烧灼至通红滚烫的长针没入体肤,母亲的双瞳似深潭,她捏住母亲的手肘——尺骨最末的位置有名为‘鹰嘴’的凸起,可供她的小手抓握。她若有一分坚韧、温良与慈悲,也是由母父馈赠于她,而今想来,却如梦幻泡影。呈娇可以理解那些犹如昙花一现的快乐,也能够接受恒常寂静。奶奶离开以后,她无波无澜地翻开父亲的手记,读到的是险恶又辛苦的生命里自然而然地打磨出来的流水般的话语: ‘铁中铮铮,庸中姣姣,稍为胜也,不足傲。你母与我从不苛求你励疲顿,勖自强,只愿你的生命哪怕恒常庸凡,也能有生趣长存。’ 是在那个时候,呈娇才有了孤独的实感,但即便如此,这种情绪也没有困扰她太久。如果母亲泉下有知,她或许可以跟母亲说,虽然从小就与满堂欢声无缘,但现在离群索居,也并不感到难以忍耐。换句话说,她被囚困的人生,不因母亲的决定而变得艰难又险阻,无立锥之地。是非不必争,短长无须论,世事多缺陷,幻躯终无常。母亲若已挣破牢笼,问心无愧便好,不用总是记挂她。 呈娇总是将白王夫那几卷手记带在身边,让个稳妥的侍人捧着。姬日妍心痒痒的,想看看姐夫都写了什么,有没有提起她,但这又好像是很私密的东西,呈娇没说要给她看,她也不好意思主动提,眼光却总是不经意地瞥过去。 初秋寒暖不定,一日之内大晴大雨。长街上的小童步履跳脱,收起纸伞嬉笑着相互追逐,西市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呈娇围好风领,挑开轿帘往外张望,对姬日妍道,“姨母,我一直想去一次玉匀楼。” 父亲在手记里写过,从景明门入,向东,过‘待贤坊’与‘嘉会坊’,往北路过放生池,抵达西市,西市有玉匀楼。从前,母亲由大营回府,经过玉匀楼的门墙,总会带两屉苏盘。食盒内分格码好改刀切成细丝的清酱肉、熏鸡和酱鸭,另配醋烹银芽,素炒粉丝和摊鸡蛋,卷进春饼里吃,曰‘咬春’,为咬断草根,百事可做之意。呈娇对此有印象,母父和姐姐都可以吃摊鸡蛋,但是她吃了就会发病,所以只有她的春饼里没有摊鸡蛋。她很好奇,一直在问,母亲就用筷子抿一点点给她尝,她好像吃到了,又好像没吃到,咂巴半天,觉得嘴里没什么可咽的东西,但父亲和姐姐都笑着问她好不好吃,她也不懂,总之点头就对了。 不远处的玉匀楼日前刚刚整修扩建,金字招牌挂红绸,是离百年还有六十余年的老店。门墙透窗下正对着几桌散客,踞着条凳闲坐,案前搁着五个菜码的苏盘与一屉荷叶饼,脸上神情闲适安逸,想来吃喝消遣,件件遂心。呈娇正心驰神往,姨母忽然凑到她耳畔,低声问“登个叁山?” “登什么山?”呈娇一怔,回过头来望着姨母,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听不太明白,父亲没有在手记中写到的东西,我或许没听过,或许曾经听过,但没印象了。” “哦…”这下换姬日妍尴尬了,阔别多年,乍一见面就要带侄女狎伎,遂赶紧调转话锋,说“你父亲不会写的,他知不知道都很难说——玉匀楼有什么罕物儿,叫你慕名而来?” “姨母可能不记得了,以前母亲常买玉匀楼的春饼给我吃。” 娇娇有很多忌口,浓油赤酱的不吃,辛辣刺激的不吃,鱼虾螃蟹不吃,葱姜蒜韭也不吃,就连水果都要吃蒸熟的,否则容易诱发咳喘。府内的厨房已做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儿了,那天她和叁娘刚在朝堂上吵完一大架,退朝以后,将京师所有饭店里没滋没味儿、不咸不淡的食物都尝了个遍,发现在所有不好吃的菜色里,玉匀楼的春饼最好吃。 叁娘存在于世的铁证真真切切地烙印在娇娇身上,原本姬日妍以为早已落潮的悲伤以一种纯诚无欺的姿态反扑。她足愣了叁秒,才点头,迟滞的思绪久久没能归位,只道“你母…口味怪怪的。” 不知道有多少次,姬日妍意识到在思念洪姱时,百毒不侵如她、死皮赖脸如她,竟会显露出孤雏般的脆弱与可怜,她因此觉得自己很可悲。其实在很多事情上,姬日妍都感到自己不能赞同洪姱的想法和行为,不管是向瓦克达部的孩童施暴,还是抄没平州百姓的家产与资财——她何尝不知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全靠踩在洪姱的头上?但哪怕从中获利,她也仍然震惊于洪姱的冷血无情和不择手段。洪姱是被她那执掌禁军的父亲教养大的,不可名状的爱与期盼在习文演武的过程中得以显形,严酷和功利是她对情感的全部感知。这种情感让她成为母皇所有孩子中第一位立下军功的亲王,却也在不经意之中屡屡流露,以某种不被期盼的形式,让姬日妍备受伤害。 但即便如此,姬日妍也从未松开洪姱的手。 呈娇掀开轿帘,白傅相搀扶她下来。姬日妍不动声色地打量呈娇的背影,有一瞬间,她遽然感到心情愉悦。已经做了姨王母的人,却还是如此不知轻重,将羸弱的侄女拐出来偷闲。待她二人酒足饭饱,酒楼叁山的小伎子尽数评点一遍,再回府时,叁娘和姐夫已经一左一右地坐在中堂,大马金刀,势如山海地准备兴师问罪了。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不管洪姱在外是如何触犯禁忌、声名狼藉,在家里,姬日妍都希望她们能够和和美美,团团圆圆。她永远对洪姱网开一面,无论如何,她都爱她。 “娇娇,我不清楚你知道多少关于你母的事。”姬日妍紧随其后下了驮轿,两手拢在身前,终于开了这个口,“她们说得都不对。你母有自己的基准,她并不为追求征服的满足与刺激而兴兵,也不想在艳羡和忌恨中登上权力的山巅,她的自尊固有其悲壮。她并非没有为你考虑,她只是…逝者如斯,她只是太难忍受那一切了。我知道你吃苦了,娇娇,姨母倒不是为她辩护、替她说话,姨母只是希望…姨母希望——” 悲从中来,喉中哽咽,姬日妍抬起手,抚摸着呈娇白皙类银的皮肤,却迟迟说不出那句话。 “一会儿吃完饭,我们可以去坐船吗?母父同我说过,人生是由关节组成的历程,归根结底也不过只是周而复始地过日子,就像轻舟已过万重山,轻快而不留恋地度过一辈子的生命。尽管我知道她们的人生都不是这样的,母亲可能只是在安慰我。”呈娇托住她的手背,用脸颊贴住姬日妍的掌心,轻声道“姨母,我没有恨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