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香君》 壹、陈旧 往往,故事的开始就是结束,让它化为文字,一笔忆往,一撇思人的倾诉于发黄的纸。 五月末旬,六月初旬的梅雨季在广州显得特别猖狂。 香君约了李雪在戏坊外的小楼见面,那儿被层层木板挡住,上头还高掛着条条彩布,垂落而下,从外头看,位置并不显眼。 撑着伞,李雪不停地左顾右看,就怕被人见着。 「噼嘶——」 闻声,李雪急忙收起伞,挤身进入木板后。 赶紧从怀中拿出一条手帕低头擦了擦脸上和身上的雨水,当她抬起头时,看见香君轻抿着笑,柔柔的看着她。 柔情似水的眼,被妆点得更加嫵媚,那身似女人的身段,连李雪都不忍再多看一眼。 「要上台了?」 香君轻点头,他在外头罩一件大袍子,脚边隐约可以探见等会儿要上戏的戏服。 她才想起,今日是他在广州的最后一场戏了。过了今日,不知何时才会再见,或许可以又或许永远都没机会了…… 「香君,有些话不说出来,我怕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 他的眼只倒映着她,静静的听她诉说。 「香君,你演得虞姬真好看。」 他万万没想到李雪会脱出这句话,令他的身子微微一怔。 「李小姐,过奖。」沉下眼,他露出淡淡笑容。 「噯,不过奖不过奖,你好歹也是出名的角儿啊!说真的,我以前对那些甚么京啊戏的,都没啥兴趣,因为你,我才凑合着看的。」 李雪边擦着袖上水渍,嘟嘟囔囔的说着。 「谢谢李小姐的抬爱。」 「罢了,现在外头不平静,你找我来,有甚么事?」 香君从怀中拿出一本精美的硬壳小本子,上头还烫有金字,是她名上的雪字。 「现在不送,只怕往后没机会了。」 他把小本子递给李雪,对她稍稍点头致意,随后拿起一旁的伞,准备离去,倏地,步伐止住,微侧过头,欲言又止的唤她,「李小姐……」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话落,走进雨霏中。 没入雨中的背影,她永远记得…… 记得他唤的那声李小姐、记得他唇边笑容的惨淡、记得他眼眸道出的无可奈何…… 往事总是带给人无限追忆。 那本泛黄陈旧的小本子啊,早已染上你的味儿,消也消不去啦! 窗外,又下起绵绵细雪。 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年冬季第几次的降雪,双手捧着一杯热薑茶,闭眼坐在靠窗的摇椅上,摇椅的上头还铺着她最爱的蔷薇碎花软垫,这会使她的背椎舒服些。 「喵——」 一声甜腻的猫叫声,引起她的注意。 「哦,孩子你醒啦。」 「喵——」 全身雪白的猫,像是回应她的话,牠来到她的身旁,翡翠般青绿的眼眸直瞅着她。 「看来你已经享用过早餐了。」 用手擦了擦猫嘴角的食物碎屑。 「喵喵——喵喵——」 她轻笑点头,轻啜一口薑茶,热辣的滋味总能驱走身上的寒气。 卡加利这座小城市,每到冬季,雪像是洩洪般不停的涌进这小地方,温度也像溜滑梯一样不断的往下降,零下几度早已是卡加利的常客。 看着窗外一片银白,挨家挨户的屋顶上积着厚厚的冬雪,似奶油般的色泽,看起来好看极了,美中不足的是天空。 冬季的天空总是灰濛濛的一片,让人的心情都蒙上一层灰,像是顽尘,扫也扫不乾净。 「这天空总是这样直扰人心……」 「喵——」 「你也这么觉得是吗?」 「喵呜……」 「好女孩,我们都不曾忘记。」 闭眸忆往,只留有摇椅发出的吱呀声轻轻地漫绕在沉醉过往的人心中。 贰、戏子 广州,一九三五年。 那年的她正值双十年华,刚从英国学成归国,家中有钱倒也没压迫她赶紧早份好工作,因此也就间愜度日。 她姓李单名雪。 家中长辈总是雪儿、雪儿的唤她。 从她有记忆以来,整个家族的爱与关怀几乎都投注在她身上,只要是她想要的,都将会属于她。 这天,她本想到街上逛逛,走到大门口时,却被父亲给叫住。 「雪儿,今日天气好,陪爸爸出去看看戏如何啊?」 李雪折了回来,来到父亲身旁,亲暱地挽住父亲的手。 「戏?什么戏?外国电影吗?」 「噯,你这妮子两颗眼珠都去外国看了这么久,回来还看那些外国东西,不嫌烦啊?」 「又去看京戏啊?那音高的跟什么似的,刺的我耳朵都疼了。」 李雪不满的噘着嘴,瞪视着一旁的父亲。 「今天可是北平那儿着名的戏班来哪!就陪爸爸过去看看嘛!」 拗不过父亲的她只能无奈答应。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啊——」 唱到末句,李雪也和台上人一同啊出声来,只不过她是打着无聊的哈欠。 「爸爸,我想出去透透气,您自个儿慢慢看。」 见父亲看得痴迷,她悄声离去,若是在待在那儿,她一定会睡着。 「玉石桥……」 唱戏声离她愈来愈远,走出戏厅,辗转之间,尽头那儿的木门后头发出唏唏嗖嗖的声音。走近前看,那扇木门彷彿有股魔力似的,不断的吸引她去触碰。 她想推开木门,却被身后的声音制止。 「小姐,使不得。」 顿时,她回神过来,气愤地转过头,一个身形如女子般清瘦的男子,手拿凤冠,露出警戒的眼神瞅着她。 「你这是什么眼神?」 李雪手叉着腰,眉挑得老高。 「这位小姐,对不住,门后头是戏班休息室,不便接待外客。」 男子对她稍稍鞠躬致歉,可在李雪眼里她可不满意了。 见李雪不答话,男子才意会过来,「小姐,是否迷路?」男子卸下警备,轻声询问。 「小姐若是不知道大门口该怎么走,前面直直走拐个弯就到了。」 指了指前方的长廊,详细的为李雪指路。 「你这是要本小姐滚?」李雪大步大步的走向前,一手就捉住他胸前的衣领。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李雪咬牙切齿的狠摇他的衣领。 「您有话好说,请别动手动脚的。」男子被她摇得头晕目眩。 「有话好说?我这人向来就不会说什么好话!」 她又狠摇他个几下,看他一副唯唯诺诺的傻瓜样,心中闪过一个歹坏的念头。 「你是打杂的还是学戏的?」 「是……学戏、学戏的……」男子大气都不敢喘,只怕这个疯女人会往他脸上打,到时候师傅的狠打可有他受的。 哼,戏子。 「你得罪了本小姐,原本是要被我砍手砍脚扔进珠江的,可本小姐觉得你有趣,这样吧,每天你都来我家唱一段戏给本小姐听,若是我觉得你行,到时候奖赏自然不少。」 李雪嚣张的看着他,她的眼神似冷箭一样锋利,若是拒绝,他铁定会被砍手砍脚扔进珠江。 「喂,你不回答本小姐,就往你脸上打!」 见李雪准备挥拳要打他,他连忙出声,「小姐,我答应、我答应……」 李雪满意的笑了,她放开男子的衣领,顿时男子跌落在地,手上的凤冠也一併掉落,圆润珠子撞击于地,发出响亮的喀喀声。 听见外头的声响,戏班师傅打开门前来查看。 「这怎么回事!」他怒瞪男子,犹如猛兽般的气势令人不禁打起哆嗦。 「师傅,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男子立刻爬起身来,像师傅磕头。 戏班师傅立刻就了解到发生什么事,气冲冲的走向前。 「住你妈个头!你大爷我今儿个不打死你这兔崽子,头就切下来给你做板凳!」他一脚就猛烈地踹在男子的肚上,让男子飞的老远。 可男子却没时间挨痛,他跪走到师傅面前再次磕头。 「师傅,踹的好啊!好啊……」 「我叫你摔凤冠!叫你摔凤冠!」一脚又踢在他的肚上,鲜血瞬时从他口中喷出。 像狗一样被踹着,整个地上都染满他的血跡。 李雪双手环抱在胸前,冷眼旁观的看着这般情形,等师傅踹够打够了,她才出声。 「老师傅,人都快被你打得不成人样了,也打够了吧?」 「你是谁?」师傅转过身去,才发现有个女子一直都在一旁看着。 「我叫李雪,李关火是我父亲。」 欲闻李关火这个名字,师傅赶紧弯身走到李雪面前鞠躬哈腰,「啊呀,原来是李大小姐,失敬失敬。」 谁不知道李关火这三个大字,亮出来连死人都会活。 「我父亲一得知贵戏班来到广州巡演,今早还嚷着要听您戏班唱戏呢!」 「唉呀,李老爷厚爱了、厚爱了啊!」 李雪望向一旁倒靠在墙边的男子,师傅也顺着她的眼神看去,立刻就意会过来。 「兔崽子,得罪李小姐还敢倒在这儿,死啦你!」这脚准备要踹到他背上时,李雪终于出声制止。 「且慢,老师傅,您弟子方才得罪了我,我很不开心,这样吧!不知道您愿不愿意让他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来府上唱段戏给我听?」 「当然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李雪满意的点点头,「嗯,那就这么定了,到时他唱的好,我自会命人来打赏整个戏班。」 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去时,轻别过头,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满脸鲜血的抬眼看了下她,随即就晕得不省人事。 「他叫吴香君。」师傅赶紧替他应答。 「老师傅,等他伤好了再来,我不想看到他这副衰鬼样。」 「噯是是是……小姐慢走、小姐慢走。」 语毕,她的身影与高跟鞋喀咑喀咑声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参、罌粟鬼 若闻广州李家,无人不知晓他们是以做偏门致富的,李家门生遍及天下,他们的淫业、赌场、鸦片生意愈做愈大,犹如洪水猛兽併吞整个广州。 多少人为了吸大烟卖儿卖女卖妻子,多少人为了求财去赌,输到没钱付,被人用枪打死,那也一了百了,可是,李家有那么容易放过吗? 没有。 听闻李家有个深藏宅邸的掌上明珠,李雪,她是李家上下的心头肉。 走投无路的赌徒想找她解救、萎靡不振的鸦片烟鬼想找她解救、堕入风尘的女人想找她解救…… 可,那些人一去就从未归来,有人说是李雪身旁的保鑣一枪打死那些人,也有人说是李雪亲手开枪毙了他们,再命人把尸体拖出去葬了…… 不管过程如何,只有一个结论:想见李雪,下场只有被枪打死。 可就算是深埋于冻土中的种子,终究还是得发芽成长。 广州,凤舞楼。 李雪一身鲜红开衩长旗袍,头梳高髻,手拿高贵金色长夹,领着近身保鑣及门生进入凤舞楼,她的脸透不出任何情感,只有嘴角那抹高傲的浅笑,向眾人宣示自己的不凡。 今日,是她接手父亲手下鸦片烟事业的日子,李关火包下全广州最贵的酒楼,设席百桌,要李家上下和几千门生一同庆贺这个大喜日子。 龙凤实木大圆门,缓缓敞开。 她美得令全场屏息,气质不凡于一般千金,她散发出的傲气震慑全场,幽幽沁水的眸子蕴着看透人心的洞察力。 自从她懂事后,就知道自己不凡于人,她们家是干偏门的,一天不知道夺取多少人命,赚得是世人所说的脏钱。 她也知道,自己以后也会走上这条染着污血的大道,一条父亲扛着大旗打出来的大道。 「雪儿,快来跟眾位叔伯和兄弟们打声招呼。」 李关火手拿酒杯,开心的向李雪招手。 「好的,爸爸。」 她露出笑容,拿起酒杯走上台,一饮乾尽。 现在,她回不了头了。 肆、别姬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食衣住行——』 暖风拂面,李雪微醺躺在沙发上,那双修长嫩白的长腿裸露在吴香君的眼前。 他原以为李雪那么急找他出来是为了要听他唱戏,可是,过了将近一小时,李雪像当他隐形人似的,沉醉在留声机播放出来的歌曲,理都不理他,这教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开口更不是,只能低头傻愣在一旁。 「吴香君。」李雪懒懒的唤着他的名。 「李小姐是否要在下唱戏了?」他垂低着头走上前几步又打住。 「不是,我只是想问你,你觉得这首歌如何?」 「在下不懂歌。」 李雪把头转向旁,瞅着他,又问:「那你懂甚么?」 「在下只懂唱戏。」 「你唱戏得到了甚么?」 李雪这次坐起身来,她的眼神已与他们初遇时不同了。 她的眼神娇媚宛如毒蛇,外传,李雪的手段总是先把敌人诱进自己的怀中再慢慢圈绞,让人自以为身在桃源仙境,实则早已落入她所佈设的魔窟,进得来容易,出得去是永远不可能。 「尊重。」 许久,他才幽幽吐出。 「呵,连你这个下九流的戏子唱戏也可以得到尊重,我做这个烟鬼头儿,甚么都不是,哈哈哈,真好……真是好啊!」 李雪站起身,摇摇晃晃的走到他的面前,纤细的指指着他的脸,不停的大笑。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 「李小姐,明儿除夕,戏班要起程返回北平去了,过了今晚,以后不知道是否还能为小姐唱戏……」 半年了,他每天每夜都来李雪的房里为她唱戏,他戏法精纯,身段柔美,气质阴柔,演绎的角色总是令李雪看得目不转睛。 李雪止住笑声,神情黯然。 「是么……连你也要离开了……」 她扶着身旁的傢俱撑着摇晃的身子,再度回到沙发上。 李雪从怀中拿出绣帕,擦了擦鼻,深吸几口气,「再为我唱那戏吧……」 「好的。」 霸王别姬,吴香君演绎的虞姬好看极了…… 真的是好看极了…… 伍、流连 一九三七年,七月末旬,中日战争爆发,长达八年的抗日战争正式拉开帷幕—— 人们深信政府一定能够打赢这场战,赶跑日本鬼子。 平津沦陷、上海太原失守、首都南京陷落…… 一则又一则的战报,打击着人民对政府的信心,人心早已渐渐失去希望,祇留有暗如深渊的绝望。 最后,一九三八年,十月初旬,日本发动攻佔广州之战役,同月廿一日占领广州。 生存在乱世,一个大时代的交替,平安早已是人们心中无法实现的奢求。 自从卢沟桥事件爆发,北平被日军佔据,李雪像是被几千块的小石子堵住胸口,她密集派人探问吴香君的消息,可带回来的总是一场空。 现在外头都是日本人,站在自己国家的土地上,却得承受着外来文化的衝击,这一切彷彿是一场很长很长的噩梦。 可它确实存在。 是否已站上舞台,当起了红角儿?不必再躲在角落,一个人唱着独脚戏。 你说的那天,会不会到来? 闭眸忆往。 「李小姐,若再相逢,我一定会带着您看不到的尊重回来,告辞。」 那天夜里,吴香君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态度和她说话,他的眼神透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呵,走吧、走吧……」 她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累的沉下眼,进入梦乡。 张开双眼,生活还是得过,鸦片烟还是得卖,她这个鸦片烟头儿回忆起过往,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安好,仅此而已。 吴香君,这个拥有绝代风华的男人,要她忘记实在不太容易。 捌、念雪 「吴老闆,请留步。」 后头的一道声音叫住他,他回过头,望着眼前的男人,身型肥胖,小而细长的眼睛透着不怀好意。 他頷首,礼貌的问道:「有何事指教?」 「噯,吴老闆言重了,祇是想请您到府上唱段曲儿。」男人快步的来到他的眼前,手上的扇子在他眼前挥个不停。 吴香君不答话,祇是默默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您这是答应不答应啊?」男人看他不为所动,心里可急了,要知道他可是为日本人办事的,只有可以没有不行。可偏偏这位北京享有盛名的红角儿是人家请了八抬大轿都请不动的,这份苦差事他也是硬着头皮才接下的。 「冉大爷在日本人身边做事可不容易。」吴香君转过身,慢步逛着北平的市集,冷漠的语气,令人听得头皮发麻。 「吴老闆,我这也是为了讨生活啊……」 「听闻七天前,北平的孤儿收容所有一百多位孤儿,不知怎么的一夜之间竟半隻狗都没见着了,您说说这奇不奇?」 吴香君停下脚步在一摊卖着首饰的摊位前,拿起一支蝴蝶釵把玩着又自顾自的说着,「好像说是被送到东北做工了,可怜了,这么小的孩子要做那么劳苦的事情,此番折腾,死的一定不在少数。」 「吴老闆,您别说了您别说了啊……」 冉大爷低着头,拉着吴香君的衣袖,试图阻止他在继续说下去。 「这釵挺别緻的,您瞅瞅。」 他把蝴蝶釵递给冉大爷,可当他才一碰到那隻釵,蝴蝶的翅膀竟这样断了两截,看见此番景象,冉大爷浑身发抖着。 「不是我、不是我……」他摇着头,哆嗦的否认。 吴香君冷眼看着他,轻哼一声,「这支釵我赔给你,再帮我拿一支新的来。」他轻声地向卖釵的大娘说道。 「冉大爷,是这支釵做的不好,您别太介意。」 他收起刚买好的蝴蝶釵,俯身在冉大爷的耳畔轻声说道,「一百多位孤儿被送到东北,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您大爷都做过了。还怕啥,您有啥好怕的?」语毕,吴香君往市集的另一头走去,倏地,他止住脚步,「您家主人要听曲儿,就在戏坊里头听,我这副破锣嗓子还怕坏他兴致。」 吴香君变了,变得不再是以前畏畏缩缩的样子,他是北平最享有盛名的红角儿,就连日本人都得让他几分面子。 他从不跟人接近,一来的独行独往,有他的戏他就去唱,没他的戏他就窝在家中不见人亦或是走出家中,来到市集,漫无目的转它个几圈,看见新奇的东西,他会停下来把玩,若是听到从香港进口的英制物、舶来品他二话不说就给包下。 这么做祇是想睹物思人,思念着那遥不可及的女子。 有空间的时间他就想她,想她现在在做甚么。 或许是用着可怖的嘴脸逼迫人把钱吐出来,又或许是间暇的坐在椅上,喝着茶,看着眼前被打到半死不活的人,嘴角还可以露出笑意。 但他的空间祇限夜晚就寝的时间,他故意让自己忙碌,一齣又一齣的戏,有时候一天就接下五场,回到家中立刻倒头就睡。 在他的心中有个空洞愈来愈大,而且他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每到季节交替转换,他就咳,有时在唱戏时,喉头突然一收缩,气转不过来,他就得向后台的人使眼色,要人备妥水等他走步到那,餵他几口水才可继续唱下去。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的嗓子已不如从前,祇好狠下心来休养生息,一个戏子他的命根子就是那副嗓子。 现下他间了,不忙了,这种日子也挺好的。 拿起搁在一旁还冒着热烟的药,大夫说这碗药能润喉滋肺,改善他的嗓子,他一喝就喝半年,嗓子也已恢復八成,看来他復出的日子快了。 望着窗外的天空,北平的天气冻得下不成雪,搓着冰冷的双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期盼着北平的初雪来临。 玖、残生 一九三九年,一月隆冬。 刺骨的寒风,宛如细细针刺,根根深扎在她的背椎,痛得她猛喘气,手抵靠在墙边,静静的等待着这个痛能够离她远去。 「小姐、小姐您还好吗?要不要送您去医院?」 身旁的下属一脸忧心的问着李雪,她睨了下属一眼,轻轻的摇头。 「小姐,您最近经常这样……真的不需要去给医生瞅瞅?」 李雪颤抖着双手从小皮夹里取出手帕,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赶快走,别让爸爸等。」 今日,是李关火的大寿,她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身体而耽误到整个宴会的进行。 她是父亲唯一的独生女,李家的掌上明珠,也是唯一能够继承李家的人,所以这场宴会,她一定得出席。 纵然,上回谈到和日本人合作的事,闹得整个家上下不得安寧,父亲对此心寒不已。可如今,她解决了,不论手段是如何的骯脏,祇要李家能够安然度过这场乱世之祸,她怎样都无所谓。 眼下广州虽是日本的领土,可今日来向李关火祝寿的人依然络绎不绝。热闹的谈笑声,酒杯的碰撞声,叔伯兄弟的喧闹声,不停的在她的耳边交织着。 李雪手拿酒杯,站在角落边观看着厅里的一切,嘴角依然噙着笑容,可她的眼神却隐约透着一抹痛。 她是知道的,自己的身体正孕育着另一个生命,李雪的手摸着还未隆起的腹部,眼底有说不尽的慟。 这个生命若诞生于世,祇会遭来世人的怒骂及看不起,她不能够让这个不被祝福的生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倏地,一道猛烈的踹门声,传进她的耳里。 整齐的脚步声,踏进了宴会厅,形成两列式的队伍,站直着身躯,迎接他们的首领。 气氛变得异常诡异,寒得令人浑身发颤。 兄弟们纷纷准备掏出藏在胸前的枪,祇见一名脚穿军靴,手拿军鞭的日本军官,缓缓的走进宴会厅。 他嘴角微勾,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站在李关火的面前,眼神满是睥睨。 他用着还不太纯熟的中文说道:「我怀疑你们私开宴会的目的,」他环视全场,最后视线落在李关火的脸上,「怎么?看到我还不跟我鞠躬,你个老傢伙胆子挺大的!」 李关火铁青着脸,恨狠狠的瞪视着他,一句话都不肯向他说,更遑论像他鞠躬行礼了。 下一秒,李关火就被踹倒在地,那名日本军官向身旁的手下使眼色,纷纷围绕在李关火的身旁,不让任何人靠近。 见到李关火被日本人挟持住,兄弟们的枪宛如被锁上铁鍊般,拔也拔不出来。 看到这般情形,李雪怒的摔掉手上的酒杯,从皮夹中掏出小枪,直挺挺的就往那名日本军官的方向走去。 「放开我爸爸!」 她的枪指在那名日本人的头上。 他立刻就被李雪的声音吸引,转向她所在的地方,眼神带着戏謔,说道:「原来还有一隻漂亮的小猫。」 他食指一勾,身旁的属下立刻朝李雪逼近。 李雪咬了咬唇,手上的枪抓得更牢了。 绝对不能够让父亲死在日本人的手上,她得保护身边的人,稳了稳心神,她接连三枪全都打中鬼子兵心脏的位置,被枪射中的日本人瞬间倒地,地毯染满了鲜艳的红。 她的枪再度指在那名首领头上,眼神愤怒的直盯着他。 日本军官向她吹了口哨,唇边笑意更深了,他缓缓的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直盯着她看。 「开枪啊!」他将自己的额抵在李雪的枪口上,满是挑衅。 「你一开枪,我的手就会一挥,你的父亲将会与我陪葬。」 「你!」 李雪的手微微颤抖着,那双带着水雾的眸子,依然故作坚强。 她恨日本人次次这样威胁她,真的好恨…… 大手一挥,就把她手上的枪给挥到一旁的墙边,用力的拉住她的手,将她拽进他的怀中。 「小野猫,不如今晚陪陪我,今天的事我当没看见。」 「想都别想!」 没有被牵制住的手,一巴掌就往他的脸上打下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染于室。 他愣了愣,随即,眼底的怒火燃烧,紧握住她手的男人,力气瞬间爆增,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就快要被他捏碎了。 「你这下贱的女人竟敢打我!」 他这巴掌准备狠狠的往李雪的脸上打下去,这时,一道声音制止了他的举动。 「住手!」 李雪朝门外一看,祇见本间一郎面露凶光,那双眼如同恶鬼在世般,恶狠狠的盯着他看。 他率领一大群日本兵,缓缓前进,将他们团团围住。 「放开她!」 「大佐,请您别介入我的事情。」 本间一郎丝毫不理会,走到他的面前就是一拳,「浑蛋!」把他给打到墙角边。 被这突如其来的力气震到,李雪本该跌坐在地,可却让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是她最熟悉且最恨的怀抱。 「雪儿,痛不痛?痛不痛?」本间一郎轻轻地揉着她腕上的红肿,轻声的询问着她。 李雪摇了摇头,朝向父亲的方向望去。 看见李关火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和本间一郎的举动,他的眼底尽是愤怒与悲伤。 本间一郎知道她在想甚么,立刻用日文下达指令:「收起枪,全给我滚回去!」 一个指示,一个动作,宴会厅内的日本兵全都撤出厅内,祇留下还倒在墙边的男人。 他站起身,愤愤地擦了擦嘴边的血跡,啐了一声,不甘愿的离开,待他离去,本间一郎低下头,「雪儿,你没事就好了……」他一把就把她拥入怀中,不断的低喃道,眼底有说不尽的柔情。 下一刻,他褪下军服,披在她的身上,将她带出这混乱纷纷的地方。 李雪这么任由他抱着带离现场,她知道,终究纸包不住火,该面对的还是得面对。 拾、归来 广州的冬天,真寒。 吴香君坐在一摊卖着元宵的小贩铺前吃着口感软弹,热烫的元宵。 来广州的目的,祇为了看看她好不好,可,却为自己接了份苦差事。 他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一丝苦笑。 想起十二月末旬,师傅来宅邸找过他,要他看在他老的面子上为日本人唱戏—— 「师傅就跟你跪了啊……」 一个噗通,老师傅就含着泪跪在他的面前,见状,他也起身跪在老师傅的面前,俩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相望着。 老师傅,老泪纵横。 吴香君,静默不语。 「那群小鬼子说你不肯演就要拆了咱的戏坊子啊……咱这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啊……」 「师傅,先起来再说。」 「不,咱不起来,你不答应,咱就不起来!跪死好啦!」 老师傅倔强的摇着头,说甚么都不肯把膝盖从冰冷的地上移开。 他垂下眼,说道:「起来,还可谈,不起,就甚么都没有。」 吴香君眼神坚定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老师傅。 「真的?」老师傅抬起头,问着跪在他面前的吴香君,祇见吴香君轻拉起她的手,慢慢的扶着他起来,走向椅前。 「师傅,坐。」他伺候老师傅坐下,为师傅沏了杯热茶。 「小香子,你熬了那么久,总算出头了。」老师傅喝下吴香君为他倒的茶汤,吶吶的说道。 吴香君不语,祇是那双沏茶的手停下,随即放下茶壶,坐在老师傅的身旁。 「啊,这可是北平的红角儿为老朽亲沏亲倒的茶汤啊……」 说完,老师傅又饮了口茶汤。 「师傅,您别这样。」 老师傅睨了他一眼,「咱说错了么?咱有教你挑人演戏么!」一拍桌,老师傅把桌案上的杯子茶壶全扫在地。 「没有。」 「那就给咱演!就算眼前是杀了你全家的仇人,你还是得笑着演出来!」 「明白不!」 吴香君的眼神流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奈,他的身分是红角儿,人们口中的戏子,祇要一上了台,管他台下是啥人、啥身分,他都得露着笑,笑着演下去…… 「小香子,这时代你得顺着它流,若是你逆着它……」 师傅顿了顿,用那精明如往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打量吴香君,缓缓说道:「必定会被无情的吞噬。」 「过段时日,咱会派人通知你时间地点,好好演,别丢咱的脸!」 语罢,他站直了身,一步又一步的往大门的方向走去,徒留香君一人。 吴香君发着愣,用着手中的汤匙撮弄碗中的最后一颗元宵,此时,一震喧闹声,从对面的酒楼中传了出来,从他坐位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向酒楼的正门口。 祇见许多日本鬼子踢着正步用着极为快速的步伐走着,像是后头有千万士兵般涌出,追着他们。 吴香君觉得没意思,低下头继续撮弄着那颗元宵。 待他再度抬起头来观望时,看见一名日本军官搂着一名女人上车,女人的背影映入他眼,祇觉得那名身穿红色高衩旗袍的女人也跟她一样,喜欢穿着艳红的旗袍。 她总是在外人面前穿着不符合她年纪的服饰,想起来可真是好笑。 吴香君轻笑出声,捞起那颗被他玩弄许久的元宵,一口就送往嘴里。 拾壹、绝姬 捧着一碗热薑汤,这是本间一郎吩咐厨娘为李雪熬的,她一口一口的慢慢喝着,滑入喉的热辣滋味,令她受寒的身子渐渐恢復温暖。 本间一郎坐在她身旁,大手搁在她的腿上,希望藉由自己的体温来使李雪感到暖和。 「你不该来的。」 李雪兀自摇着头,嘴角泛起苦笑。 若是他没出现,或许还可以瞒得久一点,或许她可以不必那么早面对…… 「雪儿……」 他幽幽地皱起眉,轻唤着她的名。 「真的不该来的。」 她低垂着头,一而再再而三的摇着头,那泪就这样淌了下来,沾湿了他的手,温热的体液,令本间一郎微微一颤。 抬起手想拭去她的泪,却被她撇开了,那止在半空中的手,默默地垂落下来,嘴边的叹息声很轻很轻。 「雪儿,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他轻抬李雪的下顎,轻轻转到他的面前相视,眼神有着不容怀疑的坚定。 听到这句话,李雪轻哼一声,随即笑得疯狂,可那泪水依旧漫佈在她的脸庞。 本间一郎不解的看着她如此疯狂的举动,他本该恼怒,但他没有,静静的坐在她的身旁,看着从未在自己面前露出的笑容,虽然诡异,却是他看过最美丽的笑靨。 尔后,李雪止住了笑,「跟我面对甚么?我承受的是永生永世的骂名,你呢?祇不过是在他们眼中的一个日本军官而已,没甚么不同。」 李雪站起身来,褪下身上披的军服,还给了他。 「本间大佐,很谢谢你今日出手搭救,我想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吧,你的身份我李雪承受不起。」 语毕,她向本间一郎行了九十度的鞠躬,独自一人离开这栋充满日式风格的建筑。 李雪一个人走在街上,寒风吹得刺骨,她的脸早已被冷风吹得没知觉,抬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戏坊的门口前。 她有多久没有听戏了? 香君离开后又过了几年? 在心中询问着自己,却一个答案也想不出。 恰巧,戏坊的助手正拿着胶要来张贴一则新消息,李雪就站在一旁等着。 待助手张贴完,映入眼帘的是吴香君这三大字。 吴香君,绝姬再现——已卯年正月初一。 李雪深吸了口气,冰寒的空气窜入她的鼻,脑袋顿时清醒,抬起头望向广州灰濛濛的天空,不禁轻笑。 这副样子,可还怎么见人…… 摇了摇头,这苦,嚐也嚐不尽。 转过身,踏出步伐,往家的放向前进,当她踏出第二步时,泪水随着凄风飘远,可那嘴角却噙着笑意,背影缓缓消逝在广州繁华的街头。 拾贰、流胎 那次李雪回到了家,狠狠的被父亲甩了好几个巴掌,力道大的惊人,一掌就把她甩倒在地,嘴角的鲜血缓缓流下,她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祇是随父亲打骂着。 李关火一掌又一掌的打着她的脸,狠重的力道把李雪的白皙的小脸打得红肿,甚至沁出血丝来。 她疼,可她知道父亲的心更疼。 不然,他不会打到眼泪都淌了下来。 「老爷,别打了,雪儿都快被你打死了!」 站在一旁的二娘看不下去,立即衝到李雪的面前,为她挡住李关火的打骂。 李关火咬着牙,愤愤的垂下手,转过身,粗重的喘息声显示他的愤怒。 二娘把李雪扶起,拿出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和嘴角的血跡。 「年关过后,立刻滚回英国,我不想再看到你!」落下这句,李关火气愤的上了楼。 留下眼神迷茫的李雪。 是么……就这样回英国了…… 她以手挡住正在为她擦脸的二娘,轻轻摇了头,尔后,摇摇晃晃的上了楼。 之后的几天,李雪都把自己锁在房内,不吃不喝,祇是一人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物。 她想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记下些甚么,低首,看着依然平坦的腹部,放再腹前的手也收得更紧。 轻唤下人来房,取出放在柜上的西藏红花,命人一钱分三次,早中晚让她服用,她是铁了心要这么做。 最后一碗,冒着热烟的药汤已搁摆在她面前,她用颤抖的双手捧着,前二次的红花,已让她的下身逐渐淌血,顺着腿汨汨流下的鲜血被她用白布吸着。 紧咬着牙,闭眸一口饮尽。 孩子,我可真留不住你…… 饮尽的空碗,顺落而下,破碎一地。 腿间的鲜血流的更兇了,紧握着椅旁的两端,两腿张开,她得将这块肉从自己的身体中流下。 「啊……」 那痛彻心扉的痛楚,令她差点尖叫出声,她慌乱的撕下衣上的布,放入口中让自己咬着,不让声音传入人的耳中。 下身血崩的厉害,可胎儿却怎么排都排不出,汗早已透湿她的衣,那近乎矇矓的眼神,早已看不清任何东西。 下腹疼胀难耐,李雪倾尽全身力气积于腹部,那已成形为胎状的小生命,就这样夹杂着浓浓鲜血从她的体内缓缓流出,无从反抗的生命探出空气的那剎那,被无情的夺走。 大口着喘着气,还弥留在体内的秽物,她流着悲凄的泪水,亲手将它挖出。每一下都彷彿在她的心口上刨上狠狠的一刀。 虚无中,彷彿听见那令她思念多年的低沉嗓音,辗转间,那声变得高亢,唱着从古今来的古曲。 如果真的太好,如错看了也都好,这份倾慕早已在他离去的那年化为尘末远去。 沉着眼,虚软捲着身,无力地倚在椅上,垫在身下的白布早已吸饱血,可她已没力气去更换,祇是泪眼朦胧的看着窗外下得细细冻雨。 拾参、从一而终 一九三九年,二月十九日。 已卯年正月初一。 李雪撑着伞,来到了广州的会馆,相隔这么久,这栋建筑依然屹立不摇,丝毫没有受到日本军无情的摧残。 离开演时间还有一小时,可里头却早已坐满了人。 霸王别姬。 这是今日演的主题,整栋戏坊被挤的水洩不通,拥挤的程度,令她觉得快喘不过气来,可她还是收起了伞,选了个靠近后排的位置,等待着开演。 等待的时候,她听见身旁的戏痴陶醉的说着,「这吴香君可是北平出了名的红角儿,这次来咱们广州做巡回,可给足了咱们的面子。」 「听说,他大爷可是受日本人请求才来的,本是要在北平开场,可他却断然回绝,要在咱们广州开,嘿嘿,可真大牌的了。」 「这次广州巡二场,我可已经准备好要挤第二场啦!」 「瞧你这副德性,简直要把人家戏坊子给拆啦!」 「可不。」 「哈哈哈哈哈哈。」 谈笑之间,李雪知得他的行程,广州巡二场,可她怎么都想不透,为何不在北平开,而是在广州? 蹙着眉,当她还在思考时,布幕缓缓的向上掀起,鼓譟声响彻云霄,震着她的耳。 她将视线落在台上那抹莹柔身影上。 虽然涂上粉墨,可那双幽幽沁水的眸子与阴柔的气质,她认得。 身段远比之前还要更加纯熟,一抬手一回眸,清亮如泉的嗓音,都隐隐牵动着场内每个人的心。 末段,虞姬拔出楚霸王的剑,自刎。 象徵从一而终。 李雪的泪也倏然落下,她这才回神,并且在心中清楚的知道,那是他,四年来令她藏在心头牵掛的他。 吴香君。 人散曲终,待眾人离去,祇剩她一人,穿过剧场来到大厅,向左拐个弯,再走过灯光昏暗的长廊,看见了尽头处的木门。 想起四年前在这儿欺负他的情景,不免轻笑出声,那时她只是觉得好玩,看他一副愣头愣脑的傻瓜样,整整他罢了。 恐吓他每天每夜都得来到她家唱戏给她听,他履行了,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也陷了下去。 木门缓缓打开,四年不见,他不再是那满身畏缩的衰鬼样,多了歷练与成熟,不变的是他的眉间依旧轻锁,阴柔忧鬱的气质更加吸引人的目光。 李雪靠在墙边,哼着曲儿,放下以往梳得高髻,长发如瀑轻披掛在腰间,褪下不符合她年龄的红色旗袍,改为西式洋装。 她在他面前露出笑靨,犹如初绽的花儿淡雅清丽却多了一丝苦涩难以言喻。 「我看见了,你说的尊重。」 她抬起头,双眼矇矓似薄雾。 听见那每晚縈绕在他耳边的声音,吴香君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可随即又被他敛了下去。 「李小姐好。」他对李雪深深的鞠躬。 在她面前,他永远叫她李小姐。 轻蹙着眉,她问着,「为何会选在广州?」 吴香君默默不语,依然用那双幽黑如潮的眼望着她。 「你哑了?」李雪挑起眉,她走到吴香君的面前,揪着他的衣领,跟那时一样,一如的嚣张跋扈。 「这个,还记得吗?」李雪揪着他的衣领轻摇了一下,唇边的笑容,美得令人屏息。 「记得。」他頷首。 「那……」李雪顿了顿,将吴香君的衣领放开,伸长双臂,勾住他的后颈,那双娇媚如艷的眼眸闪过顽念,噙着笑,「这样呢?」她轻声道。 下一秒,红润润的唇贴上他的,以舌撬开他的齿,吴香君垂眸看着身下娇小如花的女人正大胆的吻上他的唇,闭上眸,大手抚上纤细的腰,回吻着她。 他们吻的激烈,像是把这些年来的思念情绪逐一爆发。 昏黄的灯光照映着这吻得难分难捨的男女,吴香君将李雪压在墙角边,他的舌深入再深入,吸取着她美好的芬芳,那如蜜般的唾液随着他们俩的嘴角丝丝流下,直到李雪发出软腻的娇吟声,这才止住疯狂。 两双迷濛的眼互看着彼此,缠捲着浓浓的爱恋。 「雪儿……」他拥着她的身躯,在她的耳边,轻喃着她名,令她感到无比的甜蜜,可却让她想起父亲的一席话。 年关过后,立刻滚回英国,我不想再看到你! 剩没几日她就要离开了,泪水悄悄染上他的衣,「抱紧我。」 吴香君的力道增大,可李雪却还觉得不够,「不够不够,我要更紧更紧,再更紧……」 他依她所言,将她紧抱,使他们俩的身体紧合的毫无一点缝隙。 像是要完全失去他般,环在他身后的手紧棝,彷彿要将吴香君揉进自己的身体中。 这夜,就让她放纵一次吧…… 她没和他说自己要离开广州去英国的事,她怕这样的温柔会离她远去,翻过身,她缩进他的怀中,像隻被疼爱过后的小猫,依偎在吴香君怀里。 她不曾有过这么幸福的感觉,原来被爱的人抱是一件这么幸福的事。 「香君,若你知道我的过去,是否会离我远去?」 抬起眼,静静地瞧着他的睡靨,李雪吶吶的说道。 铁定会的,她是个骯脏不堪的女人。 轻笑,李雪轻巧的下床,穿上衣物,悄然离去。 床柜上头,搁上一张白纸,以黑墨写道:「忘了吧,今日的事。」 那她永远还是他的李小姐,而他依旧是人人心目中绝代风华的虞姬…… 拾肆、馀香 【馀香】 目送着没入雨霏中的吴香君,广州巡演第二场已经开始了。 李雪紧握住吴香君赠予她的小本子,那朦胧的水雾早已聚成泪珠,缓缓流下,无声无息地随着雨水没入尘土。 自从那夜,她和吴香君再无任何联系,本以为就要这样悄然离开广州,可他却把她约在这儿。说着满口虚话的两人,祇让人感到无力。 沉下双眼,她的耳边又再度传来那句足以把她的心挖空的话语。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恍惚的回到了家,踏着沉重的脚步上楼,进到房内,李雪颓丧的坐在床边,翻开那精美的小本子,上头洒上淡淡的蔷薇味,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低首,将鼻凑进书页内,细细的闻着。 当她无意翻到最后一页时,优柔的字体映入眼帘。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 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人生已经太匆匆,你总是害怕泪眼朦胧, 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 忘了我就没有痛,将往事留在风中。」※註 她深吸口气,努力不让泪水夺眶而出,闭上双眼,就让这份无能为力的爱,将它留在风中,或许哪天哪夜,它会舞到她的身旁,让她忆起这段情。 毅然地闔上本子,她将它放在行李的最深处。 可那不甘心的别离,使她的泪又再度涌上,她用手擦着,一擦再擦,可却怎么擦都无法抹灭心中的痛。 年关过后,李雪依父亲的话,离开了广州,这一别,她将不知何时才会再踏进中国这片疆土。 一九四三年,九月。 李雪在英国结了婚,隔年生下一名白白胖胖的娃儿,她把那娃儿的乳名取为念君。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 日本无条件投降,同月三十日,英国收復香港。 辗转间,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 再度回首,流连于岁月中,她依然念着那名唤吴香君的男人。 香君,你可知晓,若六十年前,在戏楼子那儿,你能开口留住我,而不是那句,人生没有我并不会不同,那我李雪这辈子就随你了。 祇叹,咱们的心都无能为力…… 完. ※註:出于leslie《当爱已成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