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普珍》 1 . 圣诞假期 poisonhathresidence,andmedicinepower 毒药有时也具有疗效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茱丽叶” 雨似乎还在下,彷彿从我来到这儿之后,它就没有停过,下到我已经盲目、已经无法分辨。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市立美术馆。 美术馆地板上没有暗红色的地毯,当然,也没有绿色或深蓝色的,只有细緻洁白的大理石地砖。当你走在上面,便会听到它发出悦耳的叩叩声。 每天晚上都会有清洁人员将它擦拭乾净,我曾经试着数过究竟有几个人轮流打扫这个楼层,一共三个!他们通常很细心,因此,每当人群踏进美术馆时,大理石地板总是一尘不染,可以看见自己的倒影。纯白的大理石上浮着一层亮晶晶的腊,光滑得让人心中窜起一丝清凉。 墙壁也被刷上乾净无比的纯白油漆,这样的组合足以让进来的人瞠目结舌,或者让人注意到印在宣传单上的那美术馆的室内照片。 纯白展示厅加上展示灯让人感到有些刺眼,不过现在是圣诞节,墙上已经装饰上了银灰色的雪花,垂直的掛在空中轻轻转动着。据说美术馆每三到四个月就会重新修补或粉刷一次墙壁,只因为一个调皮的小朋友留了脚印在上头。 不过,来这里的人可不是为了来看美术馆的装潢,这里现在正在举行长达两个月的普普现代艺术展,而我也是这次的展示作品之一。我的名字叫普普珍,是展示中唯一个假人模型,照片就放在折页册的第一页。而这个名字,是葛雷先生替我取的。 葛雷先生,他是我的创作者,他有一头不整齐的棕色头发和茶绿色的眼睛,脸上总是带着些鬍渣。 两年前葛蕾先生就开始创造我,并且把我命名为「普普珍」他告诉我(其实是自言自语)这是他完成我后脑中所想到的第一个名字。对他而言,这或许是最最完美的名字了,没有原因、意义,一个能展现他的热情的名字。 对我而言,葛雷先生应该就像我唯一的亲人,但在我腊做的心中,却猜不透他的想法,但我想,世上应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了解葛雷先生。葛雷先生平时很安静。他总是躲在自己的世界里,埋首于创作,让人摸不清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总是坐在桌前自言自语、抓着头发,彷彿下一秒变会成了疯子。 在我腊质的四肢逐渐凝固之后,葛雷先生一直不断的翻阅着杂志上的照片,最后终于帮我决定了穿着。他让我搭上黑白分明的前卫服装,儘管我感觉不到柔软的布料或透气的材质,但我知道葛雷先生的手指上佈满了被针扎到的伤,而那是因为我。 葛雷先生注重时尚感的程度并没有像他平时的穿着一样邋遢,他除了帮我挑选衣服款式外,甚至还为我做了一副发亮的圆形大耳环,掛在我的耳朵上。 除此之外,葛雷先生还帮我黏上了又细又长的睫毛和黑色的大眼,使我看起来相当逼真。许多来参观的人都说过我好像真人,而通常他们讚美时,我只是静静的盯着前方。 今年春天来临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被架在架子上,葛雷先生似乎在思考下一歩该怎么做。两星期后,我才又被搬回工作桌。我从房间转角的细缝看过去,看见葛雷先生正在为一位女孩围上围裙。那个女孩有着一头漂亮的黑色直发,就像缎带一样披在肩上。葛雷先生顺着那个女孩的头发,拇指和食指压在肩膀的位置。 下一秒,我看见了葛雷先生「喀」的一声,将她长长的头发剪下了一大段。那个女孩轻轻触摸少了十几公分的发梢,然后站了起来。葛雷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叠钞票交给她,那女孩接过钞票,手继续顺着一头的短发,好像很捨不得。当然,葛雷先生用那个女孩的头发替我做了一顶漂亮的假发,让我有一头好看的俏丽短发。对一个没有知觉和感情的假人来说,或许我的装扮已经算是完美了。 每个展示品都不应该有任何感觉,这其实很容易做到,因为我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心跳,也不会有心所带来的任何感觉。我时常认为这是件好事,因为对展示品来说,拥有感情只是等于拥有悲伤,待在橱窗或丝绒围栏里,再深切的情绪都是没有用的,深沉的感情只会带来懊悔,因为我们不能为我们的情绪做什么,别人也不会为我们做什么。 或许人在迫切的渴望下,会不择手段去得到他想要的,但对我们而言,渴望就像一颗种子,它会不断发芽、长出枝叶,直到把你整个吞噬,你都无能为力。这个世界是容不下我们的情绪的。 展览开始当天,美术馆涌进像海浪般的人潮,吵闹声连隔着橱窗都听得很清楚,葛雷先生也在场,而这似乎让现场气氛变得更混乱。许多民眾向他要签名,甚至有一两个人问葛雷愿不愿意出售他的草图。 展览就像是一场旅行,一场空洞的、无法预期的旅程,对展览品来说,你会猜想你是不是能拥有自己的橱窗,还是只有丝绒围栏,美术馆里的装潢漂不漂亮,虽然对一个展示品来说,上述的这几点对你而言,你都不会感觉到有什么差别。 在美术馆的第一晚,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寂静。葛雷先生的工作室到了晚上也很安静,但仍无法跟美术馆的闃寂相比,当美术馆的灯光熄灭,声音也跟着消失,让人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消失了。一直到太阳轻轻的从云间浮上来,透过落地窗照亮馆内,你才会看见,其他的展示品都还在,都还安稳的待在橱窗或围栏里,毕竟,它们也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 身为展示品,人们会不断想从你身上去解读你所蕴含的意义、概念或是艺术价值,但尽管许许多多的人总是对着我品头论足,我本身也无法解读出葛雷先生想透过我传达什么样的概念或想法,但我也不曾去挖掘这一点。只需要存在就好,这是我被放进展示箱时的观念,而事实也是如此。 在展览的第二个月。美术馆里依旧有着一群又一群的人在里面穿梭,而我则和往常一样站在橱窗内,隔着玻璃凝视着前方,我看见一名参观者走到我的面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瞧。他的鼻梁上架着一附无框眼镜,手中抱着一本笔记本和几隻笔,看起来就像这里常见的大学生。 他有着一对蓝色的眼睛,像天空的那种顏色。我清楚的感觉到他望着我的脸,手一面从容的握着笔,在笔记上滑动。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虽然他并不知道。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将我的目光吸引,无法从那深邃的湛蓝中跳出来。参观者通常停在我们的面前,然后便又走开,就像流水一样。我们没有义务,也更不应该注意任何一个来参观的人,而这一个月来,少说有数百个人像这样盯着我瞧,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我专注的目光。 那个人继续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而我则试着要把视线从他篮色的瞳孔拉出来。一直到他将笔记本闔上,我的目光才顺利移开,转向他在笔记本封面上写的字: 现代艺术学报告 姓名:路卡斯华森 2. 参观者 forthenmythoughts,fromfarwhereiabide, 这时候,我的思念不辞遥远 intendazealouspilgrimagetothee, 从我这儿飞到你身边 andkeepmydroopingeyelidsopenwide, 并使我睁开着沉重欲垂的眼帘 lookingondarknesswhichtheblinddosee. 凝视着盲人也能见到的黑暗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第27首 葛雷先生在将我完成之后,依旧每天为琐碎的小细节忙碌,他整天拿着小剪刀剪掉我衣服上的线头,或是帮我修剪头发,彷彿我的头发会长长似的。他以工作室为家,忙着除掉只有他看得见的小瑕疵,一直到他收到美术馆寄来的通知。 我已经忘记我是何时意识到自己被创作出来的目的的,也有可能是我至今依旧没有明白,自己是不是葛雷先生为了这场展览而创作的,亦或者是这场展览自己找上了我,当我静下来想想,发现自己似乎不曾得到确切的答案。 我在展览开始的前一週来到了美术馆,葛雷先生亲自和工作人员一起把我放进玻璃橱窗。从橱窗关起的那一刻起,这场未知的旅程便正式展开。我从橱窗里听见葛雷先生不断和馆长说话。一直到最后,他才用我见过最缓慢的步伐,走出了展览室。 如果一定要我说出一个原因,为什么上回那名参观者,那对蓝色的眼睛能够控制我的目光,我想我的答案只有一个:他是这一整个星期以来,最最认真观察我的人!或许原因出自于此。他的目光是如此特别,是我前所未见的专注。 参观者进到美术馆的工作就是观察,他们搜寻着,想要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艺术的薰陶、开眼界、灵感。关于这一点,我几乎打从进到美术馆的第一天就了解了,但那对蓝色的眼睛却不同,它不像在寻找,那目光中闪烁着更强烈的东西。它似乎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但我也说不出它真正要的是什么。从此,我便记住了他的名字:路卡斯华森,那个特别注意我的参观者。 圣诞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前来参观的人也纷纷戴上了围巾和毛帽。对一个假人来说,我并不能观察到什么季节的变化,只能从眼前的世界去探索。 葛雷先生这几天都在美术馆楼下演讲。他有时会上来看看我,亲自向大家介绍我。他总是告诉参观的来宾,他设计我时就希望我看起来像真的,就好像我的眼睛真的会动,手指真的会弯曲。但事实上,我并不会。 一个年轻人向葛雷先生提问,说我跟精品店橱窗里的假人模型有什么不同。葛雷先生听了之后的表情彷彿快要发怒,他努力压下怒气,但从他长篇大论的解释中,依旧感觉得出他很激动。他大声说明我跟假人模特儿截然不同,而我就站在那儿,没有为我的权益据理力争。 那个姓华森的大学生每天下午都来,而且总是固定站在我的面前,低头写着他的报告,因此我很快的就认为,他的报告是和我有关。 我不知道每当他站在我的面前,他是在写字,或是在临摹作画。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会画画,因为我并没有看到他手中捧的笔记,但其实我一直试着想看见本子上,任何一笔一点的墨水痕跡。这让我想到了葛雷先生为我画的草图。 葛雷先生为我画了少说二十张的草图。我不知道一般的艺术家是不是会像这样画这么多张草图。他用各种不同顏色的笔画每一张草图,在纸上让每一条细小的线,匯集成粗粗的轮廓。我不知道路卡斯.华森是不是也会像这样画画。即使他每天都会出现在我面前,我和他隔着的那一片玻璃橱窗,代表隔着一整个世界。 美术馆的人潮随着周末的接近而日渐增加。每当星期五总会涌进大批人潮,而到了星期一又会变回冷清的场面,但无论人潮多寡,葛雷先生总会出现,他渐渐变得越来越常出现。美术馆似乎把他的演讲场次增加了,他一个星期会来个两三次,也越来越常出现在展示会场,引起一阵阵小小的骚动。 葛雷先生还有另一样作品也在这一层楼展示,和我只隔一个转角,是用可乐罐吊起来的一个大风铃。和我比起来,那个可乐风铃似乎难懂得多,但葛雷先生从来没有去亲自介绍过那个大风铃,而总是站在我的面前,挥舞着双手向观眾解说。或许他是认为,一个几可乱真的假人,比一堆可乐罐还要更花心血。 当天下午,路卡斯华森一如往常的出现,站在他固定站的位置,拿出笔记本和笔,露出那认真的表情,而我依旧试着想看到纸上记下的究竟是什么。虽然我每次都看不到,我还是会试着张望,就算我心里已经有底,今天也不可能看得到。 就在一两个小时过后,一名警卫前来换班,立刻走了过来和路卡斯打招呼。这好几个星期的进进出出下来,警卫已经认得路卡斯了。路卡斯转过身,令我震惊的是他挪动了脚步,转身背对着我,笔记本正面摊在我眼前…… 他在画我!我终于看见笔记本上的铅笔痕跡,上面清楚的画出了我的脸,一直到肩膀的高度。葛雷先生的笔跡是清晰可见的,纸上佈满了清楚的坚硬线条,但路卡斯的笔跡却看不见铅笔的痕跡。我看见几可乱真的阴影和柔和的轮廓,轻轻的、温柔的浮在纸张上,彷彿是一张復古黑白照片。 路卡斯和警卫谈笑了几分鐘,便背起背包离去。直到他闔上笔记本的那一刻,我的目光都忘神的盯着那幅素描。但他就这么收起了笔记本,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美术馆,而我迟迟无法收回我留恋的眼神。 就在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开始不自主的等着他再度出现,但接下来的几个天,他都不曾再出现,就彷彿成了收不回的烟。我在人群中一直没有看见他,无论是他那对蓝色的眼睛或是浅褐色的头发,都没有在参观的人海中出现。毫无疑问的,一个展示品不该这么做,注意到一个参观者是一回事,但在乎他为何不出现却很严重。大部分的参观者只会与你相遇一次,之后便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如果你等待着他出现,那就像是走进一个一片漆黑的隧道,你只能笔直前进,永远不会撞车,也永远碰不到终点。 为什么?!」我问过我自己这个问题,但很显然的,这不是一个假人擅长的事,无论是问问题或回答。 3. 转变 loveisagrowthinjueyaedgeoftheflower 爱情是一朵生长在绝崖边缘的花 itmusthavethecouragetopick 要摘取它必须有勇气 -莎士比亚名言 星期日美术馆休馆时,葛雷先生因为没有通知工作人员,就把我的橱窗打开,所以造成警铃大响。 「我是葛雷史都华!」葛雷先生站在我的橱窗正前方,和一名警卫大声解释。他指着掛在一旁的介绍牌,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作品材料,和葛雷先生的名字。葛雷先生的名字就写在材料的旁边,清晰的正体字写着「作者:葛雷史都华材料:布料、蜡及金属」 「我只是想要帮她调整一下耳环!」葛雷先生叫着,一面打开美术馆的折页介绍册上,印有他照片的那一页。 警卫不断的点头,一面说他瞭解了,活像一个摇头娃娃。他退到一边,让葛雷先生重新打开我的玻璃橱窗,这次警铃没有响。葛雷先生小心的调整我的耳环,动作轻的让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担心会把我的耳朵弄坏,还是怕我会痛。 路卡斯.华森这几天还是没有再来,就好像他先前完全没出现过,就这么消失了,至少,对我而言他像是消失了。 我甚至开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等。我不确定等待是什么感觉,也不确定我每天望着入口,寻找路卡斯的原因是什么。 葛雷先生的工作室位于郊区的一栋小房子。旁边有一小片树林,还有一大片的天空。 在我几乎要完成的那一个星期,一天,葛雷先生望着窗外沉默不语。他一动也不动,彷彿连呼吸都暂停了,眼神无止尽的投向窗外,似乎有无限的问题要去思考。最后他坐回工作桌前,把所有的草图散在桌上。他盯着草图看了几秒,然后烦躁的抱着头趴到桌上,发出一阵呻吟。 隔天葛雷先生来到工作室时,昨天的烦闷却一扫而空。他几乎是夺门而入,然后迅速的抓起桌上的一把雕刻刀,小心的在我的脸颊上划了一刀。他拿起砂纸、拋光用具以及所有他曾经用过的工具,仔细的处理我的脸颊。当他停手并退到一旁时,我望向摆在我正前方的一面落地镜。一开始我还没看出任何差别,后来我才发现到,我的脸颊变瘦了那么一点。 葛雷先生站在一旁,儘管眼神尽是疲劳,但他还是露出了真切的笑容,说道:「这样好多了!」 我不曾思考过葛雷先生的艺术,儘管我就是其中之一,但我却不曾瞭解。我不知道葛雷先生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什么样的心情下,决定要创造一个几可乱真的假人的。而我也不知道,一个假人所代表的含意为何。 上午被葛雷先生骂的那名警卫,也就是上次和路卡斯聊天的那位,总是在休馆时值夜班。我偷偷帮他取名字叫「胖警卫」。毕竟,我是一个假人,他永远不会知道有人这么叫他,除非他的朋友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他的啤酒肚。 值夜班的时候,胖警卫的太太和儿子常常会送晚餐来给他,然后三个人一起光明正大的坐在请勿饮食的牌子前,吃完他们的晚餐,太太才带着他们的儿子离开。他们的儿子总是提着一个大大的旧袋子,它究竟是用来装什么的,我一直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有时他会从袋子里拿出图画书,隔天又从里面拿出断了一隻手的恐龙玩具,又有时候,袋子只是扁扁的,什么都没有装,但那小男孩依旧用他小小的肩膀背着它。 吃饭的时候,那小男孩总是吃的满嘴都是,而她的妈妈看见了,总是一脸不耐烦的拿起一张餐巾纸,要他自己擦乾净。 胖警卫的太太每次都藉着玻璃橱窗的反光来补妆。她的睫毛膏罐子形状很奇怪,是又细又长的黑色管子,如果罐子再窄一点,或许有可能被误认为是原子笔。 但儘管胖警卫的太太妆化得再浓,依旧盖不住一脸烦躁的神情。她总是穿着起毛球的旧毛衣,但脚上硬是要套一双跟身上其他服装完全不搭调的华丽高跟鞋,每次她一来美术馆,老远就能听见她鞋子叩叩叩的声音。 而胖警卫的儿子在他的妈妈化妆时,总是拿着她爸爸的警棍玩。他会假装自己是超人、小飞侠或巫师,这阵子通常是巫师。 前几天胖警卫的儿子拿了放在扫除柜的扫把来当做飞天扫帚,结果不小心把扫把头给弄坏了,害胖警卫很紧张的蹲在旁边用保丽龙胶把它黏回去。他和他爸爸的眼睛长一模一样,我原本想要帮他取一个绰号叫「小胖警卫」,而后来做罢的原因,是因为其实和他父亲相比,他并不算胖。 现代艺术似乎比古典艺术还要难懂,当大家知道作品的作者还在世时,通常好像都会变得比较不在乎。他们会很认真的盯着梵谷或毕卡索的画,因为他们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画出一幅像这样的画。或许这么一想,画就变得珍贵了,而容易复製的普普艺术似乎更没有价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肤浅的或是外行人的想法,我也没花精力去弄清这一点。我没有为自己的身价去做任何争取。 但无论如何,还是有很多人崇拜葛雷先生,每当他出现在现场,很多人都会兴奋的议论纷纷,说着像是:「他就是那个年轻的有名艺术家」、「他年纪轻轻就得过国家级的奖」之类的话。或许和许多知名的艺术家比起来,葛雷先生是挺年轻的,但谁知道呢?! 就在我思考着这一点时,我脑海里却莫名其妙的浮现出路卡斯。他也会成为像这样的艺术家吗?!也许再等个五年,或更久,他也会成为一炮而红的艺术家。 我无法停止去思考关于路卡斯华森的事,我无法否认他神奇的地方,儘管我说不上来是哪里神奇。他能让我不断的去回想。无时无刻,他都填满了我日子间的空隙。 我转移的方法是去注意葛雷先生的一举一动。艺术家有些行径很有趣,虽然葛雷先生相对已经正常很多,但还是很有趣。他常常被问到为什么帮我取名叫「普普珍」,而他最常说的解释是:「因为这是最适合的名字」 星期五时展览馆的人潮挤得水洩不通。美术馆星期五的人朝总是最多,而今天葛雷先生也有来,他站在出口的地方,一群人涌上去想请他签名。他们拿着各种东西,笔记本、美术馆的摺页册,还有从纪念品区买来的马克杯。 我的橱窗前也挤了一群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他们仔细的盯着我看,像是担心我会突然活过来。他们不知道,我也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我的馀光瞄到葛雷先生正用麦克笔在一只马克杯底部签名,杯底同时也印着是立美术馆的商标,葛雷先生用流畅的书写体在商标旁边签上他的名字。 忽然之间,我的眼前晃过一个面孔,我很快速的拉回目光,用眼神扣住我刚才看见的人。但就在我看清楚之前,我就已经猜到是谁了,因为对我而言,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本事。 这次不管我多努力的去注意葛雷先生的一举一动,想要转移注意力都没用了。路卡斯华森又出现在我的橱窗前,抱着我熟悉的那本笔记本。 我终于又看见了路卡斯那对蓝色的眼睛,但突然之间,我不知道我希不希望再见到他,我不知道如果此时此刻他突然消失,一切会变得怎样,彷彿有许多未知的东西同时浮了上来。我的脑海里浮现他为我画的肖像画。那不是为我画的,而是为了他自己,但我却无法截断我心目中,自己和那幅画的关联。我想起那幅画的笔触、那晕开的铅笔痕跡,以及那如梦似幻的轮廓。我懂了,知道路卡斯的目光和其他参观者的不同,而它为何能够如此吸引我,那双蓝色的眼睛和其他那些总想从我身上获取什么的、想要我提供些什么的目光的不同之处。从没有一双眼睛做过相同的事。 它想要的是了解我。 突然之间,我懂了。一切就像失去了控制,我无法驾驭,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跳了出来,但却让我了解这一切了。我努力让自己承认这件事情,但它并没有因此变得正常,它还是一样怪异,就像太阳从西边升起,就像星星突然熄灭,就像一个假人爱上了真人…… 4. 死刑 isloveatenderthing? 爱情是温柔的吗? itistoorough, 它太粗野 toorude,tooboisterous,anditprickslikethorn 太专制、太蛮横,就如同荆棘一样尖锐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茱丽叶’’ 那感觉就像走向悬崖,无论你多么努力,你还是会无法控制的往悬崖走去。即使你知道那会害死你。就像水手听见了人鱼的歌声,划着船往瀑布前进,唯一的差别点在于,你是清醒的,因此当你摔得粉身碎骨,只能责怪你自己。对我而言,我就像被判了死刑,而敲槌定裁的人正是路卡斯华森,我知道很多人说爱情五味杂陈,但我也知道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的爱情,只会有一种味道。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再见到路卡斯,我是不是就能忘记他,但这几天他一直不断出现在我的橱窗前,就像他之前一样,手里拿着笔记本写个不停。 即使你知道自己陷得越深,最后伤口就会越大,但你还是会一直不断的陷下去,就像慢性自杀。 星期一时胖警卫的儿子陪他一起值班,那天来的人不多,只有零星的几个人:一对情侣、一个老太太,还有路卡斯华森。路卡斯还陪了胖警卫的儿子玩了一会儿。他戴了一顶深茶色的贝雷帽,我还记得那就是他第一次出现时戴的那一顶,他的蓝色眼睛在他蹲在地上陪胖警卫的儿子玩时隐约被帽子盖住,我这才发现我多喜欢蓝色,他眼睛的那种蓝色。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知道这是什么感觉。 路卡斯一直待到下午。当胖警卫带他的儿子下去楼下买东西吃时,他又重新站在我的橱窗前。 当他认真的盯着我看,我很本能的避着他的目光,只因为我感觉他的眼睛会把我灼伤,又或者,只是因为我害怕我自己会顺着他的目光越陷越深。我开始了一场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演出及观赏的独角戏,戏中,我的世界天摇地动、分崩位移,而我得一个人去面对。 也许至今,逃避他的目光是我该做的事情。无论当我正视路卡斯的双眸时,是否会发生像故事中的浪漫剧情,无论时间会不会静止,无论世界会不会停止转动,或是否会发生任何神奇的事。 五点美术馆休馆之后,这一层楼就只剩下胖警卫和他的儿子。他们吃过从超市买回来的微波晚餐之后,胖警卫的太太才出现。 「我已经说过了!」那天晚上,我从橱窗里,听到胖警卫和他的太太大声的吵架。我试着搞清楚他们在吵什么,但约略搞懂得只有一件事—胖警卫家的财务出了状况。 「你以为我是很想当警卫吗?!每天帮客人找失物、照顾在美术馆走失的小孩,你以为我喜欢这种烂工作?!」 「那你以为我喜欢去当银行员工,然后把孩子丢在家里面?!自从你辞职想要创业,到失败后开始当警卫,我们赔了多少钱?!这半年下来我们有多惨!你以为你现在的薪水有多高,那一点点钱补你捅出来的大洞的边都不够!」 「那你是以为工作很好找就对了!我快要四十岁了!能找到当警卫的工作已经不容易了,你竟然说为什么不去换个工作,好像很理所当然?!」 「任何工作都比你现在做的要好!每天值夜班,换个工作有哪有那么难!别讲的一副没照顾好孩子都是我的错!我也有我的生活要过!」 「我每天值夜班,如果你不照顾好孩子那谁要照顾?你是真的不明白我有多辛苦还是你在装傻?!」 「对!我就是在装傻,怎么样!少把这一切都推到我头上,这明明都是你的错」 「莫名其妙!!」我听见胖警卫用我所听过最大的声音咆哮,震得我的橱窗都微微震动。 我原本以为胖警卫的太太会以一样的音量大声回嘴,但是她没有。她停了几秒,便生气的踏着高跟鞋走了出去,连手提包都丢在柜台上忘了拿。 胖警卫的儿子并没有被吓到,更没有哭泣,只是坐在柜台的椅子上,玩着他妈妈化妆包里的东西。我猜他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这样的音量、这样的语气,和他妈妈跺步离开的景象。我看见他小小的手上一道明显的烫伤痕跡,想起了昨天胖警卫小心的在他儿子手上擦着药膏,而胖警卫的儿子用着童语,像自言自语的说着:「因为妈妈不在家,我肚子饿想吃东西了。」 到了晚上九点多,胖警卫的儿子还跟他待在美术馆,他的妈妈没有回来接他,而胖警卫也还没到下班时间,虽然我想,就算他下班了,也不见得会带他儿子回家。他会带着他儿子去哪里?我一直猜却猜不到。 九点半胖警卫下楼去巡逻,而他的儿子则留在柜台继续玩着他妈妈的化妆包。胖警卫留了一盏灯给他,让他不至于怕黑。 细微的光线像是努力想传到我这儿来,但却在中途折翼。黑暗中,路卡斯华森的脸似乎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很后悔,但我还搞不清楚我在后悔什么,是遇见了路卡斯华森,或只是在后悔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像有人掐着你的脖子,每次路卡斯站在我的橱窗前,就好像有人狠狠的掐着我,路卡斯和我不只隔着那一片薄薄的玻璃,无论我心中有什么话我都没办法和他说,没办法做任何事。 如果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是不是会希望没碰到路卡斯.华森?!或是不是希望这一切全部都消失?!如果我能将这一切全部都拋到身后,全部不再去管,就好像它根本不存在,我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后悔? 忽然间,我发现胖警卫的儿子站在我面前,眼睛盯着我看。他不知道我也看着他,虽然我的眼神乍看之下尽是空洞。他的眼睛是纯净的顏色,彷彿容不下任何杂质。 「天灵灵,地灵灵!我要让你活过来!」胖警卫的儿子学着故事里的巫师,手里拿着他假装的魔杖。我仔细一看,发现他手中的细长黑色管子侧边,有一行烫金的金字写着「超强防水睫毛膏」。 他的举动似乎因为洁毛膏罐子变得更可笑,但此时此刻,我却由衷的希望他的咒语灵验…… 5. 落入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6. 我只要求立刻回家 comewhatcomemay, 无论将发生什么事 timeandthehourrunsthroughtheroughestday 再多的日子也终究会过去的 -莎士比亚”马克白” 美术馆发生了一件大事。星期二早上,胖警卫的儿子玩的时候,打破了我的橱窗,把我给撞倒了。 早上的人不多,胖警卫的儿子在走廊玩,他从工具间拿出来的扫把。一开始他只是在坐柜台把扫把当枪耍,因此没有人阻止他,可是后来他拿起扫把,在展览馆正中央开始玩,假装自己是个拿着利剑的武士。他挥着扫把,不小心往后跌一跤,扫帚柄打中了我的橱窗,把玻璃敲碎了。 我被扫帚柄撞了一下,随着碎玻璃倒在地上。警铃立刻响起,胖警卫的儿子跌坐在地上,被吓得发愣。过了不到十秒,胖警卫和几个美术馆的员工都衝了过来,胖警卫的儿子一看到爸爸便哭了出来,一开始他只是无声留下眼泪,最后便跌跌撞撞的跑向他的父亲嚎啕大哭。胖警卫抓住儿子的肩膀,没有骂他,但也没有轻声安慰他,只是护住儿子的肩膀,一句话都没说。我看见胖警卫的儿子用他那隻有烫伤伤痕的手,紧紧抓住他父亲的衣角。 接着我看见葛雷先生衝过人群,跑到我的面前。他愣了几秒鐘,就像是灵魂出了窍,已经不在他的躯壳之中,过了一会儿,他才突然如同清醒了一般,把我整个抱起来,转头跑向出口。 葛雷先生并没有问是谁撞倒了我,或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快步走出去。他在门口看见美术馆馆长时,馆长看起来很惊慌,连忙想要确认状况,当他碰到葛雷先生,他快速得看了一眼我,表情好像肚子被打了一拳。他吞吞吐吐的说:「葛雷先生,我真的很……」 「什么都先不要说」我听见葛雷先生用极为平稳的声音对馆长说到:「现在,我只要求我能立刻回家去把她修好……」 7. 玩笑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8. 如出一辙 loveismerelyamadness 爱情只不过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强烈的情绪。它强烈得好像会占据整个我,会垄罩这个世界,但它却没有驱使我去做任何事。从路卡斯出现后,我从不知道要怎么去驾驭所谓的感情,更别提这如同巨浪的激动情绪。我知道是它会控制我,而非我会控制它。 葛雷先生还没把我修好,因此我还是待在他的工作室里。但我希望别再待这儿,我无法像之前那样面对葛雷先生,即使葛雷先生根本不知道我其实一直看着他、沉思他说的话。我再度开始了一场只有我一个人的独角戏,戏中我的世界分崩离析、天垮地裂,但没有任何人能够救我,或是陪我一起逃命。 我此时此刻终于看见葛雷先生是如此的寂寞,那追求完美直至病态的寂寞,而这般的寂寞让人分不清,他是因为我的出现而变得寂寞,还是我是因为他的寂寞而出现的。 我并不爱葛雷先生,这点我能清楚分辨,就像我能清楚分辨我爱上了路卡斯一样。但如今这两个人却在我脑海中同时出现,一次又一次让我混淆。我一再想釐清他们两个人在我心中有什么关係,但他们的关联却一点也没明朗化。葛雷先生让我想起路卡斯,但路卡斯也让我想起葛雷先生。 我回到工作室的第三天,葛雷先生修好了我脸上被玻璃刮到的刮痕。他一直修到晚上,然后疲惫的关掉电灯,最后才把门锁好。 黑暗被散佈到空气中,头一次,我觉得美术馆的黑暗和工作室相比,并没有那么深。如同海市蜃楼的景象又再次出现,我看见自己回到了美术馆,葛雷先生站在橱窗前,他的眼睛成了没有尽头的漩涡,我落进去,不像面对路卡斯那样选择闪避。在里面,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故事中的雕像和雕刻家,还有数不尽的悲伤。若故事中的雕像活过来之后,告诉那雕刻家,她爱的人不是他呢?那故事会如何结束? 下午,葛雷先生重新坐到工作桌前,融化了一些新的蜡。我被撞弯的脚还没有修好,但今天葛雷先生似乎想先修好我的耳朵。 他轻轻拆下我的耳环,比上次在美术馆那次还轻,他把耳环拿下来,放在桌上。 我注意着他的动作,但他却突然不动了,就静静的站着。 他将我蜡做的手紧紧握在他的手心,没有再做任何事,就只是紧紧的握这我的手。他盯着我,就像有千言万语想用眼神表达。 我无法分辨葛雷先生眼眶中是不是泛着泪水,尽管他就站在我面前。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真的没哭,还是我无法想像葛雷先生哭泣的样子。当然,我也无法想像葛雷先生如今看我的表情,那种悲伤、迫切,甚至是无奈。我不想要这一切,我心灵深处有个声音,虚弱的喊着:为什么要让我承受这一切? 想到这,我的内心竟激起一丝愤恨。忽然之间我明白到,我的存在只是葛雷先生的一种宣洩,就如同故事中的雕刻家,宣洩他那追求完美的爱,寄託他对于寻不着完美的缺憾。 但我对此做出了反抗,我的心爱上了路卡斯。 葛雷先生在我眼前崩解。我总是抬头仰望他,如今他站在我眼前,高度逐渐下降,那双眼就彷彿在哀求我救救他,但我没办法,我做不到。 我看着葛雷先生的脸,但我看到的却是看着路卡斯的我。这一刻,我才感觉到这是那么得像,我对路卡斯,以及葛雷先生对我。愤恨之馀,却彷彿听见自己的丧鐘被敲响,看见自己的爱竟是如此可悲。 葛雷先生继续握着我的手,没有说话或做其他任何事。他盯着我,紧紧握着,让时间逐渐凝固,直到我的被手压得变形。 我的目光偏了,望向葛雷先生身后的那面连身镜。它的水银已经剥落,框框也已经生锈,但它让我看见了自己的眼睛。它们跟胖警卫的儿子的眼睛一样,那顏色是乾净的,没有瑕疵。那是因为它们是塑胶做的,但我看见了,在我瞳孔的深处,有一道刮痕深深的划在那,那是葛雷先生修不好的。 葛雷先生并没有要求警卫赔偿,或许是因为他听说了胖警卫家里的状况。我想像着事情发生之后,胖警卫一家会怎么样,他们会很生气的责怪他们的儿子?!或是胖警卫和他太太会吵得更兇?!在我的脑海里,我认为这两件事可能会同时发生。 我想着美术馆在事情发生之后,不知道变得怎么样了。我的橱窗现在是空的吗?美术馆有没有贴出了公告?胖警卫是不是被开除了?以及,路卡斯发现我不见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我感到莫名不安,我不知道它从何而生,但它就这么冒了出来。这一个星期发生了太多事了,至少,已经超过一个假人能承受的程度。痛苦绝对是我想要拋弃的感觉,但它一路跟随,一再加剧。 葛雷先生花了一个星期才终于把我修好。他修好我的那一天晚上,他忙碌的找出我的保护套,准备隔天早上立刻把我送回美术馆。 晚上,葛雷先生疲惫的关上工作室的门,他眼中的疲惫不是一般的疲惫,而是混杂着一些其他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那种眼神也和面对路卡斯的我一模一样。 黑暗能夹带很多东西,自从我和路卡斯相遇之后我才发现这一点,在你独处黑暗中时,它们就会一一浮现,对着你轻语呢喃,说着你内心里的话。 「你会不会想让这一切消失?」黑暗中的声音对我说。 就像海浪袭击礁石,这个问题重重打在我的脸上…… 9. 消失 praisingwhatislost 讚美那已失去的东西 makestheremembrancedear 让回忆变得更宝贵 -莎士比亚”皆大欢喜” 如果我能流泪,那我会是为了谁而哭泣?!是为葛雷先生、路卡斯,还是我自己?在我脑海中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我发现在自己在挣扎,但却始终找不到挣扎的原因。眼前有数不清屏障,我彷彿认为自己能够一一跨越似的不断挣扎。 当我回到美术馆,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胖警卫。可见他并没有被开除,至少现在还没有,但这次他的儿子并没有出现。他向葛雷先生慎重的道歉,然后帮他打开橱窗的门,并让开让其他人帮忙葛雷先生将我放回橱窗里。 葛雷先生和馆长说了几句话,才转身走下楼。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之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突然之间,我想留下他,留下葛雷先生。先前的那一缕愤恨在一瞬间被相怜之心所淹没。他的背影就像我,我确信自己了解他心中的感受。此时此刻,那交错的情绪无止尽的纠葛,这名打造我的男人,一夕之间在我的世界中的地位瞬间改变,而我却无法适应。我想留下他,但他就这么走了,我无法挽留,只能一直盯着他和我如此相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路卡斯在下午快休馆的时候再度出现。他捧着书本,似乎很高兴我回到了美术馆。这或许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一个为了我而出现的笑容,只属于我,只为了我。 我下意识的搜寻,在他的瞳孔中寻找当时的迷惘。它还在那儿,就在如海洋般魅蓝的眼睛深处,但和上次对照让我发现,这次它似乎被隐藏了起来。 我知道他又会像之前那样站在我面前写他的报告,就像一个星期前那样。 他和胖警卫打了个招呼,我清楚听见他问胖警卫:「你和你太太没事吧?!」 胖警卫透着深厚的无奈和疲惫,就好像他的眼皮就快要落下「离婚了。」我听见胖警卫回答:「在那件事情发生后……」 胖警卫看了我一眼,而路卡斯也做了相同的动作「我很遗憾。」路卡斯说。 「我真的很遗憾,」路卡斯露出不安的表情:「但我必须请你帮我一个忙!」我听见路卡斯说。他的声音在上一句话落下之后突然变小,小得让我听不见。 胖警卫回答时也一样降低了音调,他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对路卡斯点一点头,然后匆匆跑下楼去。我好奇着他们在说些什么。 当胖警卫回来的时候,他身后跟着葛雷先生。葛雷先生的脸和上午时一样的疲倦,彷彿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儘管别人看不出来。 我看见路卡斯眼中的迷惘转变着。他看着葛雷先生,眼神中有着尊敬,但更明显的,还有着羡慕。他望着葛雷先生的眼睛,并没有看见任何葛雷先生眼中的痛苦,我知道,他看见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一个饱受敬重的年轻创作者,成功的代名词。对路卡斯而言,他看到的是这些。葛雷先生有着路卡斯奢求的一切,是他愿用尽一生去追求的。 路卡斯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然后和葛雷先生礼貌的说着话。有几个字我并没有听清楚,但我依旧听到了关键的几句话:「我代表我们市立大学现代艺术学教授!希望你能出借你的作品到我们系上做课堂上的教材。我已经连续好几个星期来美术馆研究您的作品,作为我报告的主题了,我们系上的教授知道后立刻要我一定得来拜託你!」 到路卡斯的学校去?!我的胃翻腾着,不知道这是害怕还是期待,儘管在我心中,我希望都不是。葛雷先生的脸微微的纠结,我听见他说:「可是它这个星期才维修好。不瞒你说,它上上星期发生了意外。」 「我知道!我原本上星期就想要来向您提这件事情,可是我发现它不橱窗里了,当下我询问工作人员才知道它送修了。」 听见路卡斯谈到我让我的心头揪了一下,他知道我发生意外的事。 「我不希望它离开美术馆,要是出了意外我不确定我能否在修好它。」葛雷先生说。我看着葛雷先生的眼睛,只有我能从中看得出来,他绝对可以再修好我,一旦再发生意外,不能修好的是别的东西。 路卡斯点了点头。他的蓝眼睛闪耀着,但他并没有看我。他将名片递给葛雷先生,然后说:「我了解,但如果你改变了心意,请打名片上的电话给我的教授。」 葛雷先生停了几秒鐘,吐了口气说:「我会考虑看看。」 我看见路卡斯点了点头,露出一个笑容。我以为他会转身站到我面前,就跟之前一样,但接着,他便往出口走去。 某个东西莫名其妙的落在我的身上,重重的捶了我一下。他就这么走了?! 我这才发现这一整个星期下来我多想再见到他。显然在知道葛雷先生的心意之后,我其实也一直没有停止渴望再见到他,我这才知道我多希望他再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足以刺穿我心灵的问题浮现了出来:「我还能再见到他吗?!」 葛雷先生翻弄着路卡斯给的那张名片,缓慢的走到了我的面前。脸上有浅浅的苦笑。我看着他,叫我不敢相信的是,我的心里浮现了一句话,充满了渴望,同时也佈满了悲伤,交织成了迫切:「答应他!」 葛雷先生用他疲惫的眼睛看着我。胖警卫到楼下去巡逻了,因此展览室相当安静。 「我得好好想想了……」葛雷先生在手中转弄着那张名片,眼睛移向了上面印的号码,一面露出轻轻的、无奈的笑,像是在对我说话,对我笑。我感觉有人掐着我的喉咙,而在潜意识中,我用尽全力想要说出我想要的那三个字:答应他。就如同跳针,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重复播放。 这时,葛雷先生再度将目光移回我的眼中。他望着我,彷彿想藉由我的双眼读取了我的心。忽然他的笑消失了,但他依旧盯着我。他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惊讶表情,然后眼中逐渐转为不安、转为落魄。他将眼睛闭了起来,我听见他轻轻的,悲伤的低语:「不……」 当他再度睁开眼,取代的是如同冰冷珠子般的瞳孔。沉默持续了好久,但葛雷先生的脑中彷彿是一片混乱,他一个人低着头,在只有他感觉得到的快节奏世界里摸索了好长一段时间,眼神夹杂着无奈、悲伤甚至无力的愤怒。然后他用下定决心似的动作,把那张名片撕得粉碎…… 10. 最明显的不存在 alovethatmakesbreathpoor 这爱使唇舌都都贫乏 andspeechunable 使言语也显得笨拙 beyoundallmannerofsomuchiloveyou 我爱你超越了所有形式 -莎士比亚”李尔王” 我的声音填满了脑海中能想到的所有的问题,但突然一个不明的声音撞开所有的疑问,浮现在我的面前,问着一个熟悉的问题:「你会不会想让这一切消失?」 这次我不再以不确定赶走这个问题,因为此时此刻,我的脑海里有着再清楚不过的答案,不管我再怎么隐藏、否认或重新思考,我都知道这是真正的答案: 我不想要让一切消失,只因为路卡斯华森,只因为我唯一拥有和他相关的东西只有记忆。路卡斯并不属于我,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他都不可能属于我。我能拥有的他只有记忆中的他,我绝对不能失去,否则我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想我知道当葛雷先生看着我的眼时,他看见了什么,他感觉到我脑海中的迫切,我心中的希望。也许听起来非常的荒谬,但,也许葛雷先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做到这件事的人,因为毕竟他是我的创造者,但这带来的只是更深刻的痛苦,因这位能接收到我无声的话语的人,不是我心属之人。也许事后他会把它归类为直觉甚至错觉,但他确实看透了,我知道。而从他撕碎那张名片的那一刻起,一切也成为破局了,但如今,我已经看不出还有什么不是残破不堪的。我曾认为,曾希望那张名片能够让一切变得完整,但如今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它也成了空壳,被葛雷先生撕成了碎纸。但回头想想,即使葛雷先生没那么做,一切就有可能变得完整吗?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当时葛雷先生的眼中,那虚弱的忌妒以及恐慌形成的眼神,因是它一手毁了最后的一丝期望,但如今我却无法怨恨葛雷先生,我没办法这么做,因为有部分的我同时也认为,就算当时我那迫切的愿望实现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它只会加长我的旅程,当我坠落时,也会加强撞击的力道。 结果一直都很清楚,但我却还在猜测。接下来美术馆休馆的两天是如此漫长。感情有改变时间长短的能力,它能任意玩弄时间。 葛雷先生在星期六下午出现。他也知道,结果一直很清楚,但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在做无谓的猜测。 他脸上的表情如同水彩被泼了水,变得模糊、混乱。他静静的看着我,但表情和在工作室时不一样,目光平顺得就像河水流过。我正视葛雷先生,不夹带任何情感,因为我知道,其他事情都已经没有意义,无论是开始或过程,结果都能掩盖掉它们。 要做到没有一秒后悔有多么困难,我认为葛雷先生也能深深体会到这一点。它刺痛得让你无法支撑。我相信在过去的几个星期中我曾有好几次都后悔自己遇见了路卡斯华森,而葛雷先生也是一样。我觉得自己可以勾勒出那画面,葛雷先生拿着雕刻工具,几度踌躇着没有动手,但最后还是无法自拔的继续创作,因他在现实中找不到他的完美。他感觉到自己迷上他所创造出来的女人,因她是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的化身,但他无法停止将她创造出来,尽管他知道这假人的模样越成形,他也就将陷的越深,而那等于直衝向一条死路。 世上只有云朵能够触碰到月亮和太阳,而对我而言,路卡斯华森就是那月亮或是太阳。我早就知道自己正走向什么样的地方,一个深不见底、冰冷黑暗的峭壁,但我还是继续往前走,我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往前踏,等着脚踩空落入悬崖的那一刻。 我相信葛雷先生也是一样。当下午他站在我的橱窗前,我从他的眼睛里还是能够看到我的影子。我知道,我就是知道。 星期一的来临让人难以查觉。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路卡斯了,但他出现了,他回到了我的面前。展示厅没有其它的人,路卡斯就站在我的橱窗前面。他向胖警卫打了声招呼,转头看着我。他没有再次要求见葛雷先生,我想他已经放弃了,而我也一样。 外面正在下着雨,水滴落在玻璃上,天空就像画布,而雨滴如同墨水般染灰了整片天,参杂着雨声,佈满我眼前的世界。 路卡斯小声的讲着电话,像是害怕胖警卫听见。我看见他将手机靠在耳旁,小心的站在我的玻璃橱窗前。他是靠得如此接近,只差几公分就要触动警铃了。 「我知道,我会小心。」路卡斯谨慎的说,但我还是听得很清楚:「教授,我真的很需要你答应过我的推荐函,那样我才能进去实习!」 路卡斯的眼中再次闪烁着什么,但这次不是不安,也不是羡慕,而是某种迫切,某种野心。「是,我明天就能交给您。」路卡斯说着,手紧握着话机,彷彿电话另一头就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他掛掉电话,然后转头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望着那天空的顏色。我正想着,如果这一刻我能活过来,我会希望自己能对路卡斯华森说什么?!我会用尽所有的方法,说出我一直想说的,告诉他我爱他,或着只是像现在这样静静的凝视着他?这时,我看见路卡斯将手伸向背袋。 我发誓过我会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路卡斯时,他的那种眼神,那与眾不同的、有别于其他参观者的目光。像是想要了解我,不期望我会给予什么。但如今我望着他,那种眼神却有了转变。那目光成了比其他参观者都要更加强烈的渴望,更迫切的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极近掠夺般的渴望。 路卡斯四处张望。胖警卫到楼下去巡逻了,我看见他偷偷从袋子里拿出一只相机,镜头仔细对着我…… 11. 不存在的结果(完) goodnight!goodnight! 晚安!晚安! partingissuchsweetsorrow. 离别是相当甜蜜的痛苦 thatishallsaygoodnighttillitbemorrow 因而我该一再说晚安,直到天明 -莎士比亚”罗密欧与茱丽叶” 路卡斯偷偷拍下了一张我的照片,好让他能够带到学校去给他的教授,因为他知道葛雷先生已经不可能答应。他的教授要求他拍下一张我的照片带到课堂上,他就帮路卡斯写推荐函,而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展览会要结束了,而我的旅程也一样。在路卡斯按下快门之后,过了多久?三天?五天?亦或一星期?我不知道。回想过去的整场展览,关于路卡斯的一切,也许还有关于葛雷先生的一切,它们毫不留情的将所有空白的时间全数佔据,每分每秒,渲染掉任何一吋空白的时光,但此刻我却一点也不在意。 不应该开始的东西就应该悄悄结束。我的直觉告诉我以后不会再见到路卡斯,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美术馆展览发生的一切,这一切的一切,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路卡斯走了,带着他拍下的照片,那镜头后的双眼,是我觉得比天空还美丽的湛蓝,但那充满掠夺渴望的眼神深深划过我的胸膛。我只是假人,可以用我达到目的后,转身离去。对路卡斯而言我只是如此,而更让我心痛的是,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因我真的只是个假人。 路卡斯离开时的雨并没有跟着消失,它一直不断提醒着我路卡斯曾经出现,敲打着玻璃要我仔细听。我想葛雷先生也是一样,命运会不断提醒他关于我的一切,但终究,这一切不会有结果,就算有,也失去了它的重要性。 葛雷先生或许会一直爱着我,就像我对路卡斯那样,但除了继续这样下去之外,其他东西都将消失,也将变得没有意义,因为无论是我或葛雷先生,甚至是路卡斯,我们都无能为力,我们不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也不能阻止它们这样退去…… 展览室已经关闭,而我也再度被套上塑胶保护套。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去哪,而当我看见葛雷先生帮我套上保护套时的神情,我便明白,他也不知道。 无论有多么的痛苦,它依旧会存在;无论希望多么渺茫,它还是发生了。我无从反悔,也无法将其改变。我其实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但我以为它会是突如其来的一击,以为它会在一瞬间使我心碎欲绝,此刻才发觉它就如同窗外那打在泥地上的雨,一点一滴的渗透、侵蚀着,永远不会停。 这或许很合适,悲伤、泪水和无奈是如此适合为我关上这扇门。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它轻得让我反应不过来,莫名其妙得让我觉得是不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改变过。 雨水继续渲染着天空,我只是静静的看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代表着释怀,但我只选择去相信它是。本来就该是这样,一个假人爱上真人,亦或一个真人爱上假人,都该是这样。 我透过落地玻璃窗看着外面,看着那川流不息的人群在美术馆前走进走出。冬天渐渐的走了,但来参观的人还没脱掉他们厚重的外套以及温暖的围巾,我知道,春天就要来了,但雨还在继续的下,彷彿从我来到这儿之后,它就没有停过,下到我已经盲目、已经无法分辨。我想我会永远记得这里:市立美术馆,我会永远记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