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域凡城》 圣域凡城书封收藏 欢迎进入小筑的灰色空间! 第一张图是圣域凡城初版实体书封面,也是小筑的印书初体验,虽然长相阳春了一点,但是意义重大。那时候的笔名还叫筑宇呢,看了真怀念。(笑) 第二张封面则是抒灵友情赞助的,收到这张图的时候真的很惊喜,抒灵说看到那张天使素图就想起亚希儿,于是美美的封面就这样鏘鏘鏘的诞生了!!(欸) 谢谢抒灵,也谢谢来看圣域凡城的大家。这是小筑第一本完结作,这些文字组合读起来或许生涩了些,但还是希望你们愿意陪洁走完全程,见证这本书的诞生。 事不宜迟,请点下一页!:) [楔子] 圣域之上 圣域,一座漂浮在天堂之下,人间之上的城,自古即是培养天使的领域,由三十名长老加上一名司职最高的大长老带领,乳臭未乾的训练使在人间接受轮回试炼,经由不断的调整及成长丰足羽翼,最后升上天堂,成为人间幸福的推动者。 天堂中诞生的孩子大多必须降为凡人,而训练使通常是长老们在天堂挑选出来悟性较高的孩子,往往在人间轮回四到五次就能得到一双纯洁丰润的羽翼。训练使们轮流扮演「天使」、「凡人」以及「死神」的角色,凡人在凡间各个时空接受死神的考验,天使则学习适时伸出援手。这样的训练模式是为了日后能准确的助善惩恶,除了能增强三人对于力量的掌握度,同时亦省去长老的麻烦。 然而,平静的时代和分组游戏却孕育出三名奇葩,大长老无顾其他长老反对,纵容一组训练使轮回几十次,既不将他们贬凡又不让他们晋升,这样的情况一直胶着至今…… 至于原因为何,身为三人组之一的我还没得到答案。 ★ 「洁,籤做好了,快来抽!」影握着三张白色纸条和默克并肩走来,我停住在云端摇晃的双脚,回头淡淡地瞥他一眼。 结果是什么根本不用抽也知道,他会是在人间对灵魂搔痒的死神,默克会是袖手旁观的天使, 而我…… 「哈,是蓝色的凡人籤!」就是那个痒到掉泪的悲惨灵魂。 「你又作籤对吧?」我扬起眉毛。 「傻瓜,我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好伙伴呢?」影笑着搭住我的肩膀,而后转向默克,自以为没被察觉地眨了眨眼。「默克可以作证,对吧?」 「嗯。」二比一,从来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我无奈叹气。 「长老,角色已经决定好要照旧,这次是什么时空?」影兴致勃勃的挥舞双手,一抹白鬚在远处飘动,大长老隐约微笑着朝我们的三人小屋走来。 小木屋是迎合我的意思搭建的,外型普通,然而内室还算宽阔,分隔出三个隔间。可笑的是,提议要盖这座小木屋的我住在里面的日子寥寥可数,而这一切都拜那支阴魂不散的蓝色凡人籤所赐。 「默克,影给你什么好处吗?」 「为什么这样问?」默克注视着我,浓墨般碰不到底的眼眸让我一时不知该如何答话,没办法,他对我而言是很难套话的类型,我只好放弃追根究底。 「没什么啦,只是你每次都配合他让我觉得很好奇。」我笑着耸肩,影已取得任务通行证,心花怒放的张开羽翼从天而降。 「洁,这次是大草原,还开心吧?」 「非常开心。」看着他那副整人成功的表情,我真的非、常、开、心。 他莞尔一笑,将一併取回的失忆药水递给我。训练使下凡的首要条件就是忘了圣域的一切,药水的甜味勉强提振我的精神,发明药水的人一定很善解人意,知道先拉拢即将下凡受苦的凡人的味蕾,平抚他们的鬱闷。呼嚕灌下,我随即失去意识,无论他们要用什么方式把我扔下天空,我都不会有任何痛觉。 「你不觉得她这次特别安分吗?这么乾脆就乾杯了……」影略显失望的看着默克,默克屈身将少女抱起,留下脱落的一双洁白翅膀。 「她应该累了。」默克多瞅了怀中之人一眼,接而迈步往圣域大门的方向走去。影拾起柔软的羽翼,狡黠神情不减反增。 「可惜我总玩不腻。」儘管同样的把戏一再重演,他始终无法忍住不逗弄个性单纯的伙伴。 第一章 邂逅-01 仰躺在绿油油的浮且利大草原上,白云悠悠飘过,好似无忧无虑般令人羡慕,我本是个自由自在的牧羊人,至少在外人眼中是这样。 失去妈妈不久,每天我仍过着规律的生活,透着凉意的清晨依稀还听得见她叫我起床去牧羊的声音,当我从睡梦中惊醒,滚下暖烘烘的床铺时,那些事,却全都成了昨日泛黄的回忆。 「亚希儿,我帮你把阿姆斯壮牵回来了喔!」 「谢谢你。」我起身拍掉身上的草屑,接过绳子的同时向热心的邻家女孩道谢。「对了,那些羊麻烦你了,就告诉你爸爸今天我什么都没做,不用发薪水给我没关係。」阿姆斯壮精力充沛的哞哞叫着,彷彿察觉我一下午的懒散,我拍拍牠的脸,然后一脚跨上牠宽阔的背脊。 「亚希儿,一个人回家没问题吗?」那女孩担心的瞅着我,自从相依为命的妈妈逝世后,村人们无不是用怜悯和同情的眼光看待我,我因而藏匿在这座广袤的草原上,为了喘一口气。 「没问题的,你也快点回家吧!太晚回去的话你爸爸会生气的。」我笑着回答,她点头后奔向另一头──那被夕阳染红,如云朵般堆聚的绵羊群。她渐渐远离的背影既温暖又遥远,我从腰间掏出妈妈削给我的木笛,随着阿姆斯壮迟缓的脚步吹出悠扬的乐音。 还记得妈妈曾经称讚我吹笛吹得很好,不知此刻在天空翱翔的她能否听见?抬起头,充斥在她身边的应该是一片美好的景色吧!朱色的晚霞令我有些失神。 ★ 绕过村庄的热闹地带,我骑着阿姆斯壮沿着河边缓行。家门近在眼前,然而今天却多了一名不速之客坐在我家的外墙上。在这偏僻的村庄难得可以见到生面孔,那名年轻人衣着不俗,似乎还是有点地位的人物。他远远看见我走近,不知为何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第一次看见这么文质彬彬的微笑,我不由自主的朝他点头示意,点过头后忽然觉得自己的举动有点荒唐。但他从容跃下墙垣,看来是要找我没错。 「你是亚希儿吗?」连声音都比村人们多带了点磁性,我愣了一下,阿姆斯壮仍故我的前进着,大剌剌的踱过他面前。我慌忙跳下牛背,心中怀疑这个来歷不明的人是否别有所图。「我是。找我有什么事吗?」 确认我是他要找的人后,他的笑容彷彿又添了一道光彩。不知怎地,有一股奇妙的力量使我对这个人的防备松懈了些。 好吧!不得不承认他看起来其实没那么像坏人,只是散发出来的气质和这个地方有点迥异。「我叫杰尔˙康尼亚,是为了请託你一件重要的事而来,不好意思,请问能进去你家坐坐吗?」 第一章 邂逅-02 晚霞斜映在玻璃上,天外是一片火红,似在燃烧着层层堆叠的云朵,名叫杰尔的陌生人若有所思地望着我已看惯的夕落,吐出一声长叹。 「对不起,我很久没认真清理家里了,有点脏,请忍耐一下。」儘管桌椅已经净空,看起来还是不甚理想。尷尬之馀,我只能尽快请他入座,同时为他盛一碗热汤。 「这是我刚燉好的马铃薯汤,不嫌弃的话一起喝吧!」他微笑接过,轻轻说了声谢谢。「亚希儿,你一个人住吗?」他舀起一匙热汤,任冒出的热气拂过鼻尖,我捞起糊开的马铃薯,忍不住先他一步开动,对他发出的疑问只以点头回应。 呼,马铃薯泥在嘴里融化的感觉真令人满足,然而对面那人小嚐几口,一双玄黑的眸子却一直注视着我,好像在观察什么。 「吃不惯的话别勉强,没关係。」少了妈妈,我的晚餐菜色自然不可能再像过去那么丰富,会做的只有简单的大杂烩和马铃薯汤,有时甚至就这么晃过不吃了。听我这么说,他连忙摇头否认,很快又开始动起汤匙喝汤。 「对了,你说要拜託我的事是什么?」 触及问题核心,他的神色变得严谨。「我想拜託你跟我回康尼亚。」 我蹙起眉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康尼亚,那是什么地方?」 「我家。」杰尔平静开口,我被瞬间滑入喉间的热汤呛到,拚命咳嗽。他见状一惊,起身似要拍我的背,却又因为觉得不妥作罢,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亚希儿,你没事吧?」 「咳咳……没事,只是……为什么这么突然?我们……应该不认识吧?」 「我知道很冒昧,可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康尼亚现在非常需要你的笛声。」笛声?我一时被弄糊涂了。他坐回位子上,看起来有点乏力。「你的笛声能够治癒人心,我请求你帮我这个忙好吗?」 他在说什么傻话呀……「我只是一个牧羊人,你应该找错对象了吧?」就凭我那支不起眼的木笛,怎么可能当得了心理医生? 「不,我找的人就是亚希儿你没错。」他激动的握紧拳头,我不解他为何会有如此奇异的想法,只觉得他眉宇间的自信强的惊人。 但,我不想被他过人的自信心攫获。「也许你找的人和我恰好同名吧!叫做亚希儿的人毕竟不只有我一个。」我淡淡的否决他一厢情愿的态度,他无言以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一度以为自己可以脱身了,孰料他竟眼尖地发现了桌上的木笛,不作二想就要我吹。 这下可好,反客为主了,我无奈地拾起木笛。「那好吧!不过你点的曲子我不一定会喔。」 「我点的曲子你一定会。」他篤定的说,「我要你吹《丹蕾》。」 我为之一愣,他听过这首曲子?这是小时候妈妈教给我的第一首曲子,她说过……这是早逝的爸爸谱的曲,但我已经好久没再吹奏它了,就连村里的人也不知道曲名,何况是外地人? 「亚希儿?」他轻唤一声,我连忙将木笛凑近嘴边。在陌生人面前吹笛对我而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看他凝重的表情就知道了,原先自在的清音彷彿被绳索綑紧了般,有种障碍重重的感觉。 ★ 抱着蓬松的抱枕,影百无聊赖地盯着屋里的墨池瞧,池子里正即时转播着洁在凡间的实况。那有稜有角的音律听起来实在是乏善可陈,若执笛之人不是他亲爱的伙伴,他恐怕早就没了聆听的雅兴。默克相较之下认真多了,夜色笼罩的浮且利大草原虽然一片黑暗,却让他目不转睛。 处处碰壁的笛声不知不觉消弭了,影打了个呵欠,侧过脸问:「默克,洁的音乐细胞不是还不错吗?她吹成这样,那个叫杰尔的傢伙怎么可能带她进城?」 默克轻弹了一下手指,召唤出一支约半公尺长的手杖,杖身浮纹明显,镶有宝蓝色玉石的杖头则流泻出和煦的光华。这是参与试炼的训练使小组都有配给的道具──天使之杖。 握住天使之杖,默克在心中默念希望借力于它的咒语,然后挥动,亚希儿住的小屋四周随即下起局部性的倾盆大雨。「洁不会让他失望的。」语毕,他走向放置在墙角的茶几,拿起形状丰润的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影盯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他拿着另一杯茶走来。「这是用洁留下来的茶包泡的,味道不错。」 影伸手接过瓷杯,晃晃杯里墨绿色的液体小啜一口,浓烈的苦味立刻让他的脸皱成一团。他探过头去偷瞄了默克的茶杯一眼,忙不迭问道:「等一等,为什么我们的顏色又不一样了?」 好看的弧度划过默克嘴角。「洁自己掛的牌子,你看看。」影如言拉起绑在杯耳的细线,果真有一张笔跡潦草的字条。「给居心不良的死神茶客,凡人特调。」 这、这是哪门子的留言啊?「默克,你的呢?」 「你想看的话在茶壶的把手上。」默克悠悠的回墨池边坐下,她亲手泡的茶应该会比这个更涩一些吧?不过他并不讨厌那样的味道,反而有几分想念。 「给辛劳的天使默克,凡人的谢礼……?」捏着用语和善许多的字条,影气得涨红了脸。「洁好歹也该巴结我一下吧?我是掌管她生命长度的死神耶!」 无视影的抗议,默克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池子里的少年。此刻在凡间的洁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孩,接下来得好好看顾才行。 第一章 邂逅-03 这场骤雨来的真不是时候。探头望去尽是一片乌云密佈,草原上的天气有时就像这样难以预料,这下子我不想留他都不行了。 「这支木笛是你自己做的吗?」杰尔仔细端详我的笛子,一副不介意滞留我家的样子,我只得捨命陪君子,撑着疲倦的眼皮应付他。 「是我妈妈削的。」谈论起这支笛子,我又想起妈妈了。「你还是认为自己没有找错人吗?」如果妈妈还在,或许能代替我劝退他。 「是你没错,亚希儿。我听过的那首《丹蕾》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吹奏。」 望着他坚定的眼神,我不自觉又叹了一口气。「怎么可能只有我会?只要有谱,谁都能吹不是吗?」 杰尔莞尔一笑,将木笛交还给我。「的确,只要有谱谁都能吹,但你所吹奏的,却是独一无二的《丹蕾》。」我不懂他的意思,他伸手将有笛孔的那一面转向我,解释道:「你母亲留了一支特别的笛子给你,上面每个笛孔的距离都不一样,所以吹出来的每个音都和一般的笛子不同,你刚才吹的就是我听过的版本。」我恍然大悟,原来妈妈的手艺这么与眾不同。 「严格说来这支木笛算是不合标准的乐器,但是它的粗糙反而变成一条线索,让我有机会找到你。亚希儿,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请求,拜託了。」他垂首恳求,紧闭着双眼像在等待审判。我怔了一下,若不是非常重要的事,一个素昧平生的城里人为什么要对一个乡下粗人低声下气? 天性使然吧,我感觉到自己声带的躁动。「……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不过如果到时候一点效果都没有,你可不能怪我喔。」 「绝对不会!」杰尔激动的拍桌起身,把我吓得跌到地上。 「噢,好痛……」他真是个情绪化的人,我开始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忧心了。 「亚希儿!对不起,你没事吧?」 抓住他的手爬起,我无意间碰触到他指尖上的厚茧。奇怪了,难道他并不是我想像中的紈裤子弟?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痛?」 「呃,不是,只是你的手……」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问题在哪里,我指出伤痕累累的指尖,他这才会心一笑。「我都忘了还没告诉你,我是一名小提琴手,你应该听过康尼亚乐团吧?」 我诚实地摇摇头,他脸上随即露出小小的挫败,让我头痛的一号表情。「嗯……我们这里有点偏僻,你不要放在心上。」是我孤陋寡闻嘛,我试着挽回自己的失误。 「没关係,等我带你回去你就可以亲自认识了。我明天来接你可以吗?」他殷切地问。 「明天?……好吧。」反正都答应他了,早去早回是比较省事,接下来我只要烦恼阿姆斯壮该託付给谁就行了,其他的,就随他去吧! ★ 「阿姆斯壮,再来要一段时间才看得到你了,你可别拆了人家的篱笆啊!」我骑在牛背上,朝着愿意代为照顾牠的善心人家走去。天色微曦,溼凉的空气让我打了个哆嗦,昨夜杰尔淋着雨离开,不晓得会不会感冒? 「亚希儿,把牠牵来这里。」邻家大婶沙哑的声音引导我进入牛棚。她家的牛竟然比阿姆斯壮大了一号,光是用看的就很有压迫感了,孰料两头牛一相见便像遇到故知一样开心的哞哞叫个不停,让我的忧虑一下子烟消云散。大婶将绳子系紧,喜孜孜的把我迎进屋内吃早餐。 「这么说来你要跟一个陌生人进城?」大婶递来一个白麵包,和蔼的就像妈妈,我不知不觉便将昨天的事全盘托出。 「那个叫做杰尔的人可信吗?」 「嗯。」我将盘里的荷包蛋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他看起来还满诚恳的。」好久没像这样大快朵颐了,我又咬了一口乳酪。 大婶微笑看我吃着,印象中,她一直都是独自生活,我从未见过她的丈夫和孩子,或许正因为这样,她才会这么热情地款待我吧! 「亚希儿呀,你妈妈临走前有没有嘱咐你什么?」我被大婶突然插入的话定格了。那天夜里,妈妈直到闭上眼睛时都还握着我的手,我的心被她渐渐冷却的手掏空,一整夜,我只记得自己的眼泪像雨点般不停落下,至于妈妈嘱咐了什么……「她什么也没说。」我揉揉发热的眼睛,勉强将乾瘪的麵包吞进喉咙。 「这样啊……」我枯索的回答换来一抹宽容的微笑,大婶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没关係,你只要记得,你妈妈喜欢看你笑,希望你平安就行了。」我懵懂頷首,她随即将话锋转向即将在这里寄居的「食客」阿姆斯壮身上,和我间话家常。 度过一个美好的早晨,待我再次回到家门前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那名叫做杰尔的年轻人不知道何时抵达的,坐在矮墙上守候,似乎已经等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连忙快步跑向他。 「杰尔!对不起回来晚了。你等很久了吧?」 他微笑摇头,前一刻失神的目光顿时消逝,那心事重重的模样残留着些许痕跡。「你准备好了吗?」他表面上这样问,实际上却没有跳下墙垣的意思,大概是因为我的装束与昨日无异,他预料到还得等上一段时间的缘故。 这个人的观察力一定远比想像中敏锐,连我效率不彰的跡象都看出来了,不过我的行囊倒也简便,除了木笛以外就只放了两三件换洗衣物,整理起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亚希儿,不用急没关係。」看我匆促为家具盖上布巾,杰尔也进屋来帮忙,我抬起头向他道过谢,其实要不是瞥见他刚才在外头抑鬱不乐的神情,我也不会这么积极的赶时间呀! 「呼,大功告成了。」约莫半个小时过去,我同他走出门外,门被锁上的声音比平时清脆了一些,第一次将离家远行,这感觉虽然不踏实,却也算新鲜。 「对了,亚希儿,你骑过马吗?」杰尔忽然问道。我这才发现树下系了一匹骏马,但见他一双黑色的瞳彷若深潭,柔和的轻泛涟漪。我心悸了一下,那目光的焦点是我? 「咳,听说小时候我爸爸曾经让我上马,不过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他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弄得我不自觉紧张兮兮,好不自在。我别开视线,故作镇定的朝着那匹马走近。绿荫过滤出金色的阳光,洒在牠棕色的鬃毛上感觉特别有精神,杰尔上前解开系绳,转过头来对我释出善意的微笑:「牠叫约瑟,个性很温驯,不会攻击人。」我点点头,照着他的提示一下子便轻松上马。 「你真有天份。」他笑着讚叹。 「我是牧羊人嘛!」对于四足动物,我通常都是十分关爱的,牠们带给我平稳的生活,而我则用朋友的眼光看待牠们,和平共处即是我身为牧羊人的唯一原则。我开心的接受他的讚美,他踩着马鐙跨坐在我身后,似乎起了玩兴。 「既然这样,我要用更快的速度赶路囉?」 「嗯。」我抓紧韁绳,感觉既忐忑又期待。 体验在马背上上下震动的临场感,驰骋的快意令我忘却刚才莫名的浮躁,我恣意的左顾右盼。连绵舒展的碧草如茵,白云追赶不上我们疾奔的速度而被远拋在后,稀疏的树丛眨眼即逝,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能飞翔。 「亚希儿,放轻松。」杰尔的声音逆风而来,我渐渐跟上马蹄的节奏。不过我十分好奇,牠究竟能跑多快? 第一章 邂逅-04 长老团巡访的时间再次来临了,几名身穿白袍的年迈圣使从天而降,在一个定点各自解散,每幢训练使的宿舍都自动开门迎接上级,此际云端正忙碌嘈杂。同样身为训练使,这幅情景对影和默克来说早已见怪不怪,然而坐落于偏僻角落的小木屋却仍门户紧闭,完全没有想见长老的意愿。 「影!默克!轮到你们了,还不快开门!」慕西长老没好气的隔窗呼喊,屋内悠哉的两人分别回头一看,然后颇有默契地互望。 三秒过去,影哀嗟起身。「长老们应该算得出一次任务需要多少时间完成吧!怎么愈来愈紧迫盯人了?」他边抱怨边开门,真搞不懂为什么每次和默克对垒都是他占下风,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示意,就像浑然天成的咒语使他不得不礼让。 门扉一敞开,就见到慕西长老双手环胸,横眉竖眼的生着闷气。这户年资破表的三人小组真令他头疼!偏偏上司大长老又对他们关爱有加,时常派他来视察,完美的下午茶时光就这么泡汤了,他只想速战速决。 「慕西长老,洁才刚离开一个鸟不生蛋的小村庄准备展开新生活,怎么您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她了呀?」影挑眉,态度轻佻的问。 「我受大长老嘱託带来一名教育圣使,快叫默克一起出来。」 闻言,影眸光一动,默克亦踱至门前。「不是说我们三个不需要教育圣使吗?」 「这是大长老的意思,蕾儿,来。」慕西长老叫唤身后之人上前,两人的视线同时会聚到来者身上,影首先倒抽了一口气。来者是一名姿态、神情都比洁更成熟嫵媚的女人,微捲的长发垂至腰际,轻柔的随风飘着独特香气,彷彿一株香草,任谁趋近都会脸红心跳。 她打量了一下两名训练使,然后露出了信心满满的笑容:「初次见面,幸会。我就是你们的教育圣使,蕾儿。」 「你好,蕾儿小姐。」话才刚说出口,影立刻遭到默克一记白眼,识趣的乾咳两声。「这个啊……慕西长老,我们不需要什么教育圣使。」 「请代替我们谢谢大长老的好意,不过我们应付得来。」默克面无表情,甚至没有正眼瞧蕾儿一眼。蕾儿本以为自己的微笑所向披靡,岂料这回竟踢到两块铁板。她愕然瞅着两人,特别是打从一开始就十分冷淡的默克,内心不由得燃起一团怒火。 「慕西长老,请您放心把他们交给我吧,我会好好『教育』他们的。」她与默克目光相接,感觉颇有不服输的意味。 就和预料中的情况一样,定居在偏僻地带的这座木屋容不下外人。慕西看着他们摇头,「让她进去吧,这是大长老的指示。」 ★ 寧静的小屋因为这位香草美人的入住嘈杂起来。蕾儿大剌剌的四处参观,对默克充满敌意的目光不予理会。影倚着墙,瞄向自己稍嫌紊乱的房间只觉得不可思议,东披西掛的袍子才几分鐘的光景就全数褶叠整齐,一一归位。这女孩感觉比洁更有效率,但看着她娉婷的身影,却反而让他回想起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三人组的轮回尚未开始运转,小屋也刚落成不久,洁还是一张没有经歷凡间染色的白纸,和他只要一见面便吵闹不休,而吵架的原因几乎都和他邋遢的生活习惯有关。太久没有看见她认输,替他大扫除的场景了,也难怪会觉得怀念。 「这是你们凡人伙伴的房间吗?」蕾儿不知何时已兴冲冲的跑向屋子的另一头,影要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因为她恰巧撞上了挡在门前的另一名伙伴。蕾儿回过头,见到轮廓深刻的面孔不禁一愣,然而默克注视着她的眼神依旧深邃冰冷:「洁的房间不准进去。」 仅止一秒,她恢復甜美的表情,站在对面的影暗自惊叹。面对默克那张扑克脸还能保持镇定,这女孩是怎么回事?简直像极了过去的洁。 「你终于肯对着我说话了,那好,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天使默克。」语毕,她勾起一抹胜利的微笑,并朝着位在木屋另一隅的墨池走去,彷彿在刚才看似无端的动向中已瞧出他们长久滞于此地的端倪。 她称他为天使……一股没来由的寒意令默克受到不小的衝击,他的怀疑完全出自于直觉──这名教育圣使来此的动机绝不单纯。 「你们还不快过来?我还没见过你们可爱的凡人伙伴呢!」 影无奈的望向默克,但见伙伴凝重的面色透露出静观其变的态度,他举起双臂伸了个懒腰,选择暂时遵从大长老的意思。 第二章 康尼亚-01 结束一天的赶路行程,我累瘫在饭桌上,一旁堆叠着为数可观的餐盘,全都是我的战绩。杰尔回到座位上,看见我充满饱足感的小小喜悦写在脸上,不由得笑了。「看不出来你个子这么小竟然能吃下这么多东西,托你的福,老闆娘今天心情很不错。」 「啊,这些钱应该我自己付的。」我发现他拎着装铜币的袋子,急忙打开包袱找钱包,他摇摇头,并出手拦住我:「不用还我了,今天让你赶这么多路,我也很过意不去,就当作是我酬谢你答应帮忙的礼物。」 「可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我心里突然浮出这样一句话。 「别放在心上,我们上楼吧,天色也暗了,今天你早点休息。」杰尔刻意忽略我的犹豫,起身便朝旅店角落的楼梯走去。 「啊,等一下!」我匆匆追上,同时感觉到柜檯边目送我们上楼的愉悦表情,那是在我进门时对我不屑一顾的妇人。 「你睡这一间,有什么需要儘管告诉我,我就在隔壁。」杰尔打开走廊边其中一扇木门,屋内陈设极简,但那张厚而平整的大床立刻吸引我的目光。对于一个近乎虚脱的旅人而言,这真是最棒的回馈! 「亚希儿,晚安。」杰尔莞尔一笑,轻轻把门带上。我迫不及待的跳上床铺,果真和想像中一样,这张单人床柔软而充满弹性,晒过太阳的味道伴着徐徐晚风袭来,我用力伸了一个懒腰,感觉今天比牧羊的日子更加疲惫。 仰躺着过了一段时间,我的思绪开始如棉絮纷飞。不晓得阿姆斯壮吃饱没有,第一次离家这么远,看着花纹不同的天花板总有种悵然若失的感觉。想家……原来是这种心情,我打开包袱,拿出妈妈削的木笛静静望着。油灯橙黄色的光芒朦胧了笛身,一併朦胧了她离开那晚的情景,那一夜,皎洁的月光映在床榻上,似乎对她的逝去不以为意。 「亚希儿,不能哭,妈妈还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这么撒娇,她会担心的!」我拿木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明明已经独自熬过那段最痛苦的时光,怎地今晚又让自己伤感了起来? 不行。我起身走到窗边,闭上双眼逕自吹奏熟悉的晚安曲,那些日子我都是这样对天吹笛度过的,天上的星辰是她的眼,是她的耳,而我,一直都还在她怀里呼吸…… 「亚希儿,你怎么还不睡?」我愣了一下,这声音打哪儿来的? 「我在这里。」杰尔的脸孔忽地从隔壁的窗口探出,吓了我一跳。「睡不着吗?」他温柔的眼神似乎藏有几分愧疚,但我解读不出箇中原因。 「不是睡不着啦,只是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等一下我就上床睡觉。你呢?你也睡不着吗?」静默了一会儿,他轻轻頷首,眉宇间透露出一抹忧鬱。「刚才的曲子,你可以继续吹奏吗?」 「嗯……你等我一下。」我灵机一动,踩上窗櫺后熟练的爬上屋顶。 「亚希儿,你在做什么?这样很危险,快下来!」杰尔被我大胆的行径惊动,我脸不红气不喘地登上屋脊,丝毫没把他的叫喊声放在心上。在浮且利,我爬树的工夫不亚于任何一个小孩,修补屋顶的工作也时常是我赚取外快的方式,这样的高度只是小事一桩。 驀地,我的手腕被用力攫住。「杰尔?」想不到他竟然跟着我爬上来了,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但见他俐落的在我身旁坐下,这才明白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你真是太胡来了,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你不也上来了吗?」我笑着说。 「我是怕你发生危险才……」接触到我微笑的目光,他不知为何别开了脸,然后轻轻喟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女孩。」 这句话不知道是褒是贬,我一笑置之,拿起木笛放到嘴边。「杰尔,这次我不会紧张了。」他顿了一下,而后释怀一般闭上双眼。「好,我会认真听。」 或许是因为我今天又熟识他多一点点,昨日多馀的装饰音已经悄悄消失了,间适的氛围瀰漫,就像成熟的果实飘着令人平静的香味。忽然,杰尔轻拍我的肩膀,我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瞄,老闆娘正抬头瞪着我们。唉唉,这可不妙,要是害杰尔和我一起被骂就糟糕了。 我急忙拉着他跳回窗内,可是杰尔非但没有担心的样子,反而笑得异常灿烂。「杰尔,你在笑什么啊?说不定等一下她就衝上楼来骂人了。」 「无所谓啊,和你一起被骂的感觉应该还不坏。」他瞳底闪着镇日初见的光芒,好像不曾经歷过喜欢恶作剧的童年。不过想想也对,只是被那个妇人多嘮叨几句,感觉好像也挺亲切的。宽心以后,我就地坐下,他亦跟着我坐在地上,倚着墙,头顶上的窗户不时有凉风灌进室内,夏天的风难得有清爽的时候。 「对了,杰尔,我一直忘记问你,你怎么会听过《丹蕾》,还知道我的名字?」 「因为我在很久以前曾经拜访过你的村庄。」他莞尔一笑,怀旧的目光彷若一瞬间飘回过去,停在某个晴朗的日子里。「我记得那天是你们举办祭典的日子,你在广场上帮忙吹奏祈天曲,大家都开心的围着广场跳舞。我父亲那时候到朋友家叙旧,所以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直到听完你的最后一首曲子,也就是《丹蕾》。」我讶异的和他四目相对,只听过这么一次,他就把这首曲子牢铭在心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父亲当时拜访的老朋友就是你父亲,可惜我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人已经在康尼亚了。」杰尔感慨的说。 「我爸爸真的是音乐家吗?」关于他的记忆几已模糊,我不由得感到好奇,杰尔对我的反应有些意外,我苦笑了一下:「他走得太早,所以我一直以为妈妈是骗我的。」毕竟每个孩子都希望自己能有个了不起的爸爸。 「这么说令尊已经……对不起,亚希儿。」杰尔愧疚的望着我,我耸耸肩表示不介意,对我来说,一个人生活是必经的过程,而我,已经有勇气跨越童年的藩篱,只是还在适应。 「亚希儿,《丹蕾》这个曲名的意义你明白吗?」 「红色的花苞。」我简短回答,他仰起脸沐在风里,发梢轻轻飘动,像在思索更深一层含意。「我想,那应该是你父亲心目中含苞待放的你。」他说的话轻且淡,但我却听出莫名的感慨和遗憾。 第二章 康尼亚-02 一同旅行的时光过得特别快,眨眼便是五天过去了,而今天,是我第一次跨进他家大门,他家远比我想像的大上十倍,是幢宏伟的豪宅。我目瞪口呆的模样大概被他捕捉到了,他邀我进门时,唇边一直保持上扬的弧度。 「杰尔,你确定我可以进去吗?」我在宽敞的枫林大道上躑躅不前。 「为什么不行?这里是我家耶。」他闻言失笑,但我就是觉得自己跟这个地方格格不入,觉得自己像是误闯丛林的小白兔,眼前是遥不可及的世界。「亚希儿,别担心,里面的人都很友善,不会吃了你的。再说,还有我在。」 我回过头,他莫名的温柔眼神又出现了,连日来不时会见到这样的表情,我似乎已经习惯,却又好像仍有些不自在,总是不由自主的把目光移向别处。 「薇莉亚小姐,你没事吧?」枫树下忽然传来一名侍女忧心的问候,我灵敏地竖起耳朵,杰尔顺着我的视线看见树荫中的两名少女,一时默然。她俩的其中一人装扮较为娇贵,一袭暖色调的洋装衬出她白皙的肌肤,真是美的不可方物,然而此刻的她却不知为何泪流不止,无力的像快凋谢的玫瑰。 「杰尔,她是谁啊?」我好奇的问,却得不到回应。「杰尔?」 他的神情不知何时转变了,变得冷漠而略藏慍怒,彷彿有支火炬正要丢入火堆中。树下正在哭泣的少女听见我的声音,抬起头正好迎上杰尔炯炯的目光,愕然震颤了一下。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来还伊安戒指的。」那女孩狼狈的擦乾眼泪,杰尔闻言怒意更甚,双拳猛然蜷紧。「你见过伊安了?」 那美丽的少女不予答覆,一旁的侍女只得忙着接话:「伊安少爷不肯见小姐。」 「既然这样,现在就请你离开这里,康尼亚不欢迎你。」杰尔直截了当地下逐客令,连我这个局外人站在他身后都有点喘不过气了,遑论是与他正面相对的女孩,想必感觉更不好受。 「杰尔,你说过这里的人很友善的,有话好好说啊。」我轻扯他的衣袖,试图替他们缓颊。驀地,那女孩将目光投向我,瞳芒闪烁不定,似乎遭到某种程度的打击。「她就是你说的银笛手吗?」 「没错。」杰尔不知是否早有想法,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她就是我认定的康尼亚银笛手,亚希儿。」我惶然抬起头,他从未向我提什么银笛手的事,难道我真误上了贼船?正想开口问个明白,我的肩膀感受到轻微的压力。他在暗示我? 「果真和杰森说的一样……我不过是来这里自取其辱罢了。」那女孩自艾自怜笑得勉强,看得我都不由得心疼起来,怎地应该青春洋溢的年纪会露出如此孤绝的笑靨? 「别忘了是你先背叛康尼亚,我们没有对不起你。」杰尔毫不留情的将她的凄苦摒弃于外,亲切随和的态度不再,彷若成了一个陌生人。 那女孩难过不已,头也不回的掉头离开。她的侍女慌张追上,遍地枫叶发出萧瑟的沙沙声响,好似热络地替她送行,我看见她的身影不一会儿消失在铁栅门之外,脑袋尚处于一片空白。 「亚希儿,对不起。」杰尔在她走远后放下搭住我肩的手,我呆愣愣地望着他问:「我应该……没签什么卖身契之类的东西吧?」莫非他趁我睡觉的时候让我按了不该按的手印?一瞬间,我被有钱人们奴役的画面闪过脑海,我深吸一口气,未免太惨不忍睹了吧? 「卖身契?」他正经的脸色顿时被我天外飞来一笔的疑问逗笑了。「亚希儿,你想太多了,我是要为刚才的事道歉。」 「银笛手的事吗?」 「嗯……没先知会你一声就那样说出口,我很抱歉。」他若有所思的望向林荫深处。「不管怎么样,我们先进去吧,之后再说。」 我懵懂頷首,亦步亦趋地跟上他渐快的脚步。他如此急切,似乎和刚才那名女孩脱不了干係,眼前藤蔓遍佈的石砌大宅看起来气势雄伟,但某种颓丧的气息却给人淡淡的愁绪,围绕在大宅四周的枫树更为它增添了一丝秋意,令我印象深刻。 第二章 康尼亚-03 将马匹牵进马厩后,杰尔引领我走进偌大的玄关,我再次为这幢幽静的豪宅瞠目结舌。原来它外观方正,内部却被回廊切割、衔接,一座绿意盎然的花园以喷水池为中心在大宅中央辐散开来,几棵三层楼高的大树矗立其间,光影在横亙中庭的瓦廊上晃漾,古老的气息浓厚。 「亚希儿,这里。」杰尔站在藤蔓缠绕的石柱旁招手,越过他,我发现不远处有个老人提着奇怪的箱子吃力奔跑着。「怎么了?」杰尔看着少见多怪的我,以为我凝滞的神情只是来自他习以为常的小角落,有着东方花纹的花盆之类的珍贵艺术品。 「有一个身穿白袍的爷爷从那边跑过去。」我指着相连的长廊说。 不知怎地,他一听见这番话便拉起我的手往那里疾行。我糊里糊涂的跟着他跑,他彷若草原上的野鹿面临存亡之际般跑出了惊人的速度,我任他抓着狂奔横越中庭花园,攀上角落的楼梯,最后在一扇古铜色的门前停下。儘管跑得气喘吁吁,他却仍旧不敢松懈,一停下脚步立刻举起手敲门。 「咿呀──」门应声敞开,我从缝隙中看到一名比杰尔年长的男孩子,他的瞳孔黯淡无光,显得十分疲惫,见到杰尔的瞬间突然又释放出充满希望的活力。 「杰尔,你回来了?」 「伊安呢?他怎么了?」杰尔着急地问。 「进来就知道了。」那人将门拉开一些,不经意瞥见我的存在。「你是……?」 我怯怯地靠近杰尔一点,因为那人的目光好像在打量着我。杰尔把我拉到跟前,露出怀有寄望的笑容向他介绍:「她就是亚希儿,我以前告诉过你们的那个女孩,记得吗?」 他愣了一下,顾及礼貌连忙轻咳带过:「亚希儿小姐,幸会,我是杰尔的哥哥,里欧。」我对他点头微笑,忐忑的感觉挥之不去。「麻烦你在外面等一下,我们现在有点私事必须尽快处理。」 「亚希儿,你先待在这里,我马上就好。」杰尔蹙起眉头,似乎对他哥哥刚才的态度不太满意,见他面露不悦我连忙摇手说自己会乖乖待着,要他快去。被城里人鄙视的经验我不是没有,但里欧看待我的眼光并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典型,只是有点不自然。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出现的太突兀了。 「坎地斯,他的手还好吧?」即便门已闔上,房内的对话还是很清晰,大略听得出来他们在为某个人包扎伤口,而那位叫做坎地斯的人应该就是刚刚在廊上快跑的老者,原来他是一名医士。我轻轻吐出一口气,他们竟然还有专属的医务人员守护,实在太幸福了。 ☆ 等待的时光有点漫长,我倚着靠近庭园的栏杆,百无聊赖的敲着手指,眼皮沉重的快要闔上。阵阵凉风拂过鼻尖,这里的味道与恬静的乡村相比浓郁的多,若说浮且利草原上的微风是轻盈的釉绿,这里的风约莫就是穠丽的橘红,叫人不眼花撩乱都难。 「反正间着也是间着,不如来打发一下时间好了。」我灵机一动,跨过栏杆上的石砌平台,坐下来面向近在咫尺的枫树。迎着风,感觉就像骑在阿姆斯壮背上一样悠哉,阳光穿透枝叶,暖洋洋的把我包围。 取出包袱里最珍贵的木笛,我随意吹奏起简单的曲调,笛音与枫叶飘落的频率相互牵引,不知是环境使然还是心理作祟,总觉得在这地灵人杰之地显得特别淳厚,甘醇更甚从前。 「是谁?」楼下忽地窜出一道鲜丽身影,充满期待的酒红色眼瞳在望见我的那一瞬间转为黯淡,我放下木笛,她白里透红的粉颊使我木然,这户人家是怎么回事?每双眸子都如此美丽,却又藏不住忧鬱。 「亚希儿,为什么不继续吹?」房门向内敞开,杰尔恰好在这时走了出来,里欧则是尾随其后,用为之惊艷的目光聚焦于我平凡的外貌。 我错过他满怀希望的视线,顺着被风吹开的门扉窥见房内一隅,老医士驼起的背脊突出门缘,他正忙着为伤者包扎,至于那名伤者……我仅能看见裹着绷带的手掌,上头隐约还有血渍渗出。 「依琳娜?」杰尔瞥见下方之人,不住露出久违的笑容。「你也是听见亚希儿的笛声才出来的吗?」回过头,我缩回晾在楼外的双脚,对于自己自作主张的举动有些难为情。 「抱歉打扰你了,我叫亚希儿,是杰尔的朋友。」我小心翼翼的作自我介绍,但见那女孩脸上掠过一抹讶异,而后是精神奕奕的笑靨。「亚希儿,我叫依琳娜,是杰尔的表姐,很高兴认识你。」语毕,她和杰尔交换了一个令人费解的眼神。 「亚希儿,刚才你吹的是什么曲子?我第一次听到那么流畅的旋律。」里欧的眼睛散发出异样的光芒,和刚才疏离的态度别如天壤。「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我笑着回应。「看着被风摇散的叶子,不知不觉就吹出来了。」 听我这样说似乎很不可思议,但他的迟疑仅只数秒。「杰尔,你说亚希儿就是你亲自认定的银笛手?」 杰尔篤定的看着哥哥点头,我瑟缩了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请问……你们说的银笛手到底是什么啊?」 「啊,伊安少爷……」房内骚动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我们的对话,我才转过头,那名神态淡漠的少年已站在门边,他深邃的玄瞳像是一张符咒,狠狠的将我钉在墙上,并不是因为他长相凶恶,而是因为他有着令我不知所措的熟悉感……我慌张的别开目光。 「我反对让她成为康尼亚银笛手。」斩钉截铁地,他用他低沉的声音说道。杰尔和里欧闻言相视一眼,彼此心中似乎都有了底。「亚希儿只是来此作客,这件事还有的商议,你用不着急着反对。」里欧有意安抚那人的情绪,回过头示意杰尔为我再作一次介绍。 于是杰尔带我上前。「亚希儿,这位是我二哥伊安,伊安,这是我朋友亚希儿。」我支支吾吾地说了声你好,愈接近这个陌生人,愈让我的心跳產生剧烈感应。这实在太不符合逻辑了,明明是第一次见到他,感觉却像阔别多年之后再度重逢,更甚,我竟畏于直视那双深沉的眼睛,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亚希儿,你怎么了?」杰尔对我的反应不得其解,直到刚刚我的表现都还自然,但碰上跟前这人,我喉间却有齿轮卡住的感觉,说不出话来。 「她累了,杰尔。」楼梯口飘来清香,是不久前还在楼下的美丽少女,近看,那一头卷发衬着她的瓜子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陷入迷濛的双眼,像晨雾,却比晨雾更难散尽。「我已经吩咐僕人去整理客房了,就在你的房间隔壁,要不我现在替你带她过去?」她热心的过来挽住我的手,感觉一开始便不容推拒。 「依琳娜,你又喝酒了吧?」杰尔蹙眉问道。的确,站在她身旁可以闻到一股佳酿的气息,那是会使人微醺的香味。 「是喝了一点,不过还没醉,别担心,我不会对她说你的坏话。」依琳娜柔媚一笑,「好久没和女孩子谈天了,今天就给我一些特权陪陪你带回来的客人吧,嗯?」她的鼻息呼在我的耳垂上,轻柔的搔痒我的思绪。 「那好吧,亚希儿,我等一下再下去找你。」杰尔勉强答应,我不明白他顾虑什么,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他的家人真的如他所说,都是和善的人吗?伴随着渐快的脚步,我感觉得到背后清冷的视线一直到我拐进转角才真正消失。 第二章 康尼亚-04 「亚希儿,你和杰尔认识多久了?」依琳娜挽着我向前缓行,软风仍阵阵吹拂,回想起那天向晚的邂逅,我老实告诉她,我们只认识一个星期。「一星期吗?」她看起来又惊又喜。「真是难以置信,他是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呢!」 「咦?依琳娜小姐,我和杰尔只是朋友,你别误会。」我紧张的解释着,她却气定神间的笑了。「我了解杰尔,他从不贸然行动的,你对他来说一定很特别,特别到……让他认定你为康尼亚的银笛手。」话锋一转,我忽然察觉到她想捍卫什么,那看似单纯的笑容并不完全友善。 「依琳娜小姐,请问……我是不是哪里冒犯了你们?」我抽开被她挽住的手,贵族之间故作亲暱的互动方式让我不敢恭维,也许,保持距离才是这里的处世之道。见她不语,我继续追问:「能不能请你告诉我银笛手对你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 「杰尔没告诉你吗?」依琳娜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我摇头,她敌视的目光悄然隐没,似乎没料及我对此事一无所知。而后,她把脸别向碧绿的草皮,轻喟:「银笛手是康尼亚乐团的灵魂人物。其实错不在你,怪只怪在我心中已有这样的人选,你的笛音虽然美妙,却没有办法取代那个人。」 我望着她縹緲的眸光,想不到所谓的银笛手竟有如此崇高的地位。 「依琳娜小姐,你儘管放心吧,我想我不会在这里叨扰太久的。」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禁忌之地,任谁都不能逾越界线,就像我身为牧羊人却不愿被看轻的小小自尊一样。 「如果只是当客人,就请多留几天吧!」她的笑容突然温暖了起来,我明白,她已结束了试探。「对了,今后直接叫我依琳娜就好,很高兴认识你,亚希儿。」说着,她热情的抱住我,彷彿芥蒂不曾存在过一般。 ★ 圣域之上,木屋内正是一阵诡譎的死寂,短暂,却给人暴风雨将至的感觉。 「默克……刚才那个人,是我看错了吧?」儘管身旁伙伴的脸色铁青,影仍忍不住在这时候发问,因为此事对他们而言非同小可。默克紧盯着凡间那名面善的男人,褪色的回忆一下子如书页般翻过,血脉搏动的厉害。 「我出去一下。」默克离开池边,虽未正面回应,凝重的脸色已足够固着影心中微小的不确定感。 默克手里那杯茶已不再飘出香气,冷却如往昔……那段让洁心情跌落谷底的岁月。但是岁月不得倒流,他和影几经波折才终于让她恢復一点生气,绝不容许她受到二度伤害。 绝不会任凭那名教育圣使摆佈。 关上门,他展开如夜一般幽黑的翅膀,朝着北方的云峰飞去。 繁星熠熠,天顶的微风吹来格外料峭,云絮飘移着,时近时远,蕾儿站在峭壁般的云端上闭目养神,似在等待谁到来。听闻气流被划开的声响,她露出一抹微笑。「想不到你的鼻子很灵呢,天使默克。」 默克在离她数步之距降落,锐利的目光立刻扫过她怀里绒毯般的白色物体。「洁的羽翼……你什么时候偷出来的?」 蕾儿转过身来面向他,笑道:「想不到你也会露出意外的表情。我早就告诉过你这是大长老的意思,要了解洁,用教育圣使的正当手段蒐集资料就是最客观的作法,怎么样,我的手法还够俐落吧?」 「你说这是大长老的意思,那么……那个凡人的出现也是你安排的?」默克接下飞过空中的羽膈,没忘记来这里的目的。 蕾儿微笑耸肩,一派轻松自若的模样:「为什么大长老拖到现在才派教育圣使介入你们的训练,我也是刚刚蒐集完资料才明白。因为唯有那名凡人能够解除胶着的现况,让洁重新拥有升格为正式圣使的能量,他们重逢的时空……正是洁最后一次试炼。」 默克捧着洁柔软的羽翼,手指深陷在紧密的羽毛之间。 「不可能。」他喃喃道。 「你明知道你和她的未来就像你们的翅膀一样黑白分明,再接近都一样有界线,为何还要执迷不悟?」蕾儿逕自走到默克身边与他并肩,清风徐徐,撩起她飘逸的发丝。「你可曾想过你们在彼此心中的地位并不相同?」默克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復镇静的表情。「这件事和你无关。」 蕾儿立刻反驳:「错。身为你们的教育圣使,我有必要警告你,洁已经没有馀力面对下一次轮回,你们再轻举妄动的话,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她的话真偽难辨,然而她眺望远方的目光却扑朔迷离,看得见不安。 第二章 康尼亚-05 「啊,不知不觉都已经这么晚了……亚希儿,我先带你回客房休息,晚一点会有人送晚餐过去。」谢天谢地,看着夜幕低垂,这是认识这女孩以来我头一次感觉松了一口气。 和我把话说开以后,依琳娜让我试了一下午的衣服,抱着山丘一般高的「见面礼」,我从不知道不知人间疾苦的贵族也会如此慷慨,她笑得灿烂,好像比收到礼物的我更开心。 和她并肩而行,入夜之后走廊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温暖的油灯照明,灯影幢幢,感觉十分寧静平和。终于,我们抵达了位在宅邸东侧的客房。 「隔壁就是杰尔的房间,有什么问题儘管敲他的门没关係。」依琳娜替我转开门把,我微笑答谢,同时跨出疲惫的步伐。这时,奇怪的事发生了。依琳娜才将门关上,幽暗的房间却突然亮了起来。 我顿时怔住。置于角落的单人床上坐着一名长相俊秀的年轻人,玩世不恭的模样给我不祥的预感。「呃,请问这是你的房间吗?」我怯怯的问。 「我只是好奇你长什么样子才来的,想不到……姿色普普,杰尔的眼光果然走样了。」他起身之后高我一个头,我随着他前进的脚步后退,他想做什么? 「说吧,你是为了多少酬劳来的?」他的笑容十分不友善,看的我脚底发麻,正当我背贴住墙的同时,他斜眼一瞄,顺手抽出我包袱里的木笛,轻蔑的冷哼一声:「用这支笛子就能骗到杰尔,看样子你很行嘛。」 他神态自若地把玩着妈妈留给我的木笛,我连忙丢下手里的衣服上前和他争抢。他被我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蹌,狼狈的跌倒在地,我则是顺利的接住滑出他手中的木笛。「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我的手微微发颤,只能勉强稳住脚步直视他睥睨的目光。 「有意思。」他再次起身,冷不防将木笛夺回手中高举,儘管我努力踮脚,却怎么也搆不到。「还给我!」看他玩得不亦乐乎,盘据在我心中的畏怯渐渐被愤怒取代,他可以没来由的找我麻烦,可是绝不能糟蹋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早在来这里之前你就该估量自己的能力,怎么样?再笨也该懂得知难而退……唔!」同样出其不意,我的拳头狠狠落在他的脸颊上,让他无法继续用言语挑衅。「把它还给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不已,宛若掛在树梢的雪堆,摇摇欲坠。 「哦,看不出来你个头这么小,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扔开木笛,粗暴的将我压在墙上,我的肩膀扎实的撞上那面墙,痛觉立刻蔓延开来。「如果你希望,我可以再揍你一拳。」我不甘示弱的瞪着他,要是我真的能办到就好了。 「论勇气,我该好好夸奖你,可惜你是个有勇无谋的笨女孩。」他凑近我耳边说着,「康尼亚是一座金矿吧?你的目的我一眼就可以看穿……」 「凡兹克,把手拿开。」杰尔不知何时进门的,看见他,我感觉乌云密佈的天空露出一道曙光。「不要迁怒到亚希儿身上,是我拜託她来的。」 闻言,名为凡兹克的这个人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你找她来做什么?来接手薇莉亚的位置,再背叛我们一次吗?容我冒犯,和薇莉亚相比,她甚至连欺骗我们的条件都不具备。」 「她是我的客人。」杰尔上前来将他的手拨开,同时把我护到身后。「你该适可而止,向她道歉。」 「我认为没那个必要。」他森冷的目光越过杰尔,感觉像一道冷焰静静灼烧着我的臂膀。我移开对立的视线,绕过杰尔弯腰拾起木笛。「我空手而来,到时候也会空手而回。还有,我叫作亚希儿,不叫作薇莉亚。」 杰尔兀立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对不起,我不漂亮也没什么气质,因为草原上的牧羊人不需要那些。」我注视着凡兹克,直接而未有丝毫掩饰,僵持了几秒后,他突然勾起渗血的嘴角。 「亚希儿是吗……好,我记住了,那一拳就当是你欠我的。」语毕,他瀟洒的掉头离去,我忽然一阵无力。 唉,现在可是寄人篱下啊,未来的命运会有多坎坷,我已经不敢想像了。 「亚希儿,你没事吧?」杰尔将房门关上,忙不迭来关心呆坐在床上的我。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他:「现在可以告诉我找我来的真正目的了吗?」 ★ 于是,他和我一边共进晚餐,一边谈到一年前枫红的秋季。 那一天,和今日一样和煦的阳光照耀着康尼亚家外围的枫树林,一名出身市井的妙龄少女踏入这幢豪宅,清新脱俗的容貌不由分说地吸引了眾人目光。 她本来只是打算来这里应徵侍女的工作,却在因缘际会下被依琳娜发现有极高的音乐天份,于是一连串的训练课程就此展开。那时的康尼亚和乐融融,就连外人也对于她将成为康尼亚一份子的传言深信不疑,在杰尔的母亲过世后,这是衰落的康尼亚期盼已久的转机,他们需要像母亲一样能感动人心的银笛手引领他们朝皇家御用乐团的目标迈进。 「她就是今天你见到的薇莉亚。」我点点头,口中满是酥脆的饼皮,然而杰尔的晚餐却几乎没有动过。「这么说……薇莉亚小姐就是依琳娜说的,康尼亚的灵魂人物,也就是银笛手对吧?」 杰尔指了指自己的嘴角对我微笑,我连忙拿起餐巾擦拭。「我说过十年前我心里就有银笛手的人选了,亚希儿。」他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培根肉端到我面前。「抱歉让你折腾了一天,这个拿来赔罪可以吗?」 我闻到浓郁的香味飘来,但他的眼神饶富兴味,似乎别有用意。「你想用食物收买我吗?」我挑眉问道。 「没这回事,只是想把你养胖一点,我记得小时候的你脸圆圆的很可爱。」杰尔拿起一旁的麵包撕着吃,我红起脸,有种被他摆一道的感觉。「小时候的脸怎么可能到现在还记得嘛……」算了,反正多一块肉也没什么不好。 「老实说我会下定决心去找你,并不全然只是想说服你来这里。」我抬起头,但见杰尔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飘向窗外──对面楼上紧闭的古铜色门扉上。我恍然大悟,他会独自前往那么遥远的村庄不是没有原因的。 「是为了逃避大家对不对?」他注视着我,虽然面带微笑,澄澈的眸子却瞒不住和其他家人一样的忧伤。 「我懂失去家人的心情,一个人故作坚强很痛苦吧?」我说着,感觉像在安慰不久前失去妈妈的自己,还记得那时的我一直在等谁来解开交织的悲伤和寂寞,却赫然发现身边已空无一人,再没有任何人能和我分担眼泪。离我而去的,是唯一,也是最后的家人。 当杰尔覆住我的手,我知道,他比当时的我幸运一些了。 「亚希儿,快吃吧,你的培根会冷掉的。」 「哪,杰尔,我可以问你薇莉亚小姐离开的原因吗?」看他精神稍微恢復了,我重新拿起刀叉享用美味的晚餐。 「她投靠了比康尼亚更富裕的乐团,博乐苑。」他若无其事的回答让我愣了一下。「为了更高的酬劳,她毁弃了我母亲的遗志,和伊安的婚约也一笔勾销了。」 「婚约?」莫名的,我的心跳漏了几拍。「啊,下午薇莉亚小姐说的戒指……原来是订婚戒指吗?」 第二章 康尼亚-06 深夜,我辗转难眠,那张冷漠的俊脸一直在脑海徘徊不去。 筋疲力尽的旅人不都可以倒头就睡的吗?唉,大概是床垫太软了吧,我深陷其中,终究还是睁开毫无睡意的眼睛。那人在拒见未婚妻后失控击破了镜子,差一点无法再拉小提琴……「别想了,亚希儿。」我焦躁的揉乱头发,用枕头把自己埋进陌生的味道中,却怎么也摆脱不了凌乱的思绪。 夜晚太静,我听见自己明显的呼吸声,依稀还听见远处有婉转的旋律随风入户。咦?若隐若现的曲调好熟悉,那是我下午才吹成的曲子! 好奇心驱使之下,我躡手躡脚地走出房间。隔壁已经熄了灯,走廊上伸手不见五指,彷彿一跨出步伐就会被吸入黑洞之中,正要打退堂鼓的当下,我的影子突然清晰的投射在地面上。 刺眼的亮光袭来,我的瞳孔瞬间缩小。「亚希儿,你还没睡?」来者提着油灯,面上掛着友善的微笑,我认出他,连忙回以笑脸:「里欧,你也睡不着吗?」 在橘红色的灯火照耀下,他和杰尔有几分神似,但是前者更像是会递糖给小孩的大哥哥,可靠而灵敏。果不其然,他告诉我他是来巡房的,有他作榜样,怪不得杰尔会那么细心周到。「睡不着的话,可以陪我一起走走,接下来正好是杰尔的房间。」 「咦,就这样直接开门进去吗?」 「别担心,这是惯例。来吧,亚希儿。」我犹豫了一会儿,却见里欧已然将门打开。「唔……好吧。」接过油灯,我小心翼翼的朝室内移动。 週遭飘着淡淡的花香,我猜想杰尔大概有种花的兴趣,因为这股香气并不唯一,而是由好几种不同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走到床边,灯光将白色的床单染成橘黄色,暖洋洋的,连同床上安详的睡脸都被柔和的光晕包裹了,我弯腰替他将棉被盖好。太好了,看来他睡得很安稳,烦恼应该没有侵入他梦的领土吧! 「亚希儿,该走囉。」里欧在门口轻唤,于是我再次悄悄穿越乾净整齐的卧室。屋外一阵凉风袭上面颊,我们连忙把门带上。 「里欧,我以为大房子里巡逻的都是管家之类的人呢!你每天都这么晚睡,不会累吗?」我疑惑的问,同时跟上他的脚步。 他体贴地取走我手上的油灯,笑得很自在:「我照顾弟妹习惯了,而且晚上散步有时候可以碰上一些有趣的事,当成消遣也不错。」 「有趣的事?」我怎么不觉得在这片漆黑中会有趣事发生? 「是啊,像今晚有你做伴聊天,对我来说就是一次愉快的邂逅。」他引导我走上楼梯,灯光照亮了另一个角落。我不晓得他说的愉快是不是客套话,不过,人偶尔都会害怕孤单吧?没来由地,我又自己下了註解,好像我曾经极力忘却过什么……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对了,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啊?」只顾着胡思乱想,我连下一个目的地都还没搞清楚呢。 「我得先到伊安那里阻止他拉琴,他实在是个不听话的伤患。」里欧忧喜参半的笑着说,「不过好久没听见他的琴声了,感觉果然生疏很多。」 我乍然怔住,下午才即兴吹奏的曲子,那人怎么会……难道不只有杰尔,康尼亚的成员们全都有「过耳不忘」的能力? 「亚希儿,你也听出来了吗?」我回过神,里欧亦在前方停下脚步。「下午伊安反对你成为银笛手的事,我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 倚着墙,夜空中亿万颗星斗遍佈眼帘,在故乡总是早早就寝的我竟是初次看见,它们一闪一闪的,好像正在喧哗着,我的心情也难以平静下来。 「亚希儿,可以了。」里欧忽然拍我肩膀,我像被惊醒的小鹿,不住一抖。「伊安他睡了吗?」望向那扇古铜色的门,此际它的模样十分冷峻,难以欺近。里欧跟着多看了门缝的光线一眼,苦笑:「他失眠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杰尔应该把他跟薇莉亚的事都告诉你了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点想叹气。 「亚希儿,你在为伊安担心吗?眉头皱得这么紧。」里欧疑惑地凝视着我,彷彿我的脸色不该如此沉重。「里欧,我想回去睡了。」我心虚地回避他的问题,害怕那双眼睛会比我先一步揭露一桩连我自己都还不完全明瞭的心事。 他本来还想带我去一个地方,大概是因为已经过了午夜不好强留,便应了我的要求。孤身踩着影子,我婉拒了里欧的伴行。发生太多事了,这群人一夕之间闯入我的生命,梦想的重担压在我肩上,弔诡的是,那并不是我的梦想。 「银笛手啊……」望着洒在花园里的月光,他们的母亲拥有同月光一般皎洁的灵魂,又岂是我这个状况外的人所能顶替的? 『这不是你的使命,拒绝他们,然后回到浮且利草原去吧。』 「是谁?」回廊太幽暗,无从辨识来者何人,我徒觉一阵悚然。那是远在天边的男声,我心底却有回盪的共鸣,好像这是非遵从不可的命令。「是谁在说话?」我转了一圈,除了原来的场景外,廊上杳无人声。 莫非是我已经开始做梦了? ☆ 同一时刻,座落于圣域边陲的小木屋内,地上的奇异光芒突然泯灭。影用脚抹去多年不见的咒术,光芒消失以后,只剩下一地的粉笔灰。 影一把默克将推到墙边,他在圣域盘旋良久,想不到伙伴竟然自作主张在小屋里施行风险极大的术式。使用此咒需要强大的专注力和意志力,一般的训练使根本不可能办到,更甚,这是被长老们严格禁止的咒,用来连结凡人的内心世界。「蕾儿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旧事又要重演?」影也不管自己的介入是否伤及对方,劈头便一针见血的质问。 默克拄着天使之杖调整呼吸,一双锐利的眼睛彷彿正酝酿着一场暴雨,然而事关重大,影不像过往轻易退让。「告诉我!」 天使之杖发出微弱的银光,地上残留的粉笔灰登时消灭。默克和伙伴四目相接,好一会儿才开口:「洁被封印的记忆……被那女人找到了。」 「什么?」当初他们遍寻不着成功封印的记忆,竟然……「她在哪里找到的?洁恢復记忆了吗?噢不,我现在就下凡去带她回来。」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靂,影骇然失措的反应全写在杂乱无章的步履上。 忽地,天使之杖朝着来回移动的后脑杓轻轻击落。「影,冷静一点。」 「我怎么冷静的下来!」影的拳头重重落在墙上,整座屋子好像都在震动,然而仅只一拳,他如默克所言慢慢稳住动盪的情绪。「……上次你用禁咒没被长老们发现,这次也许不会那么幸运。」 「大长老早就发现了。」默克踱向面着凡间的窗,否定了影的说法。「那女人一开始就知道洁的记忆化作羽毛埋藏在羽翼内,她有备而来。」知悉记忆的下落,影愕然衝进凡人伙伴的房间,果不其然,收藏羽翼的木箱空空如也。默克看了呆立的死神伙伴一眼,默默地,再度拿起白色粉笔屈身刻画咒阵。夏秋交际的风扑在脸上,味道很复杂。 第三章 断裂-01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踩着廊上的晨光,隔壁的房门直到太阳完全露脸才打开。「亚希儿,怎么这么早?」杰尔露出愉悦的表情,若不是我的笛声将他吵醒,不晓得还要在这里等多久。 「要是我像你一样睡这么晚,我妈妈一定已经拿着汤杓进门了。」我忍不住嘮叨两句。杰尔听完之后爽朗的笑了:「我比较幸运,是被美妙的音乐叫醒的。」 有阳光烘衬,他的话语暖暖的,我晃晃手上的木笛回以笑脸:「身为贵族的你们老是言不由衷。」相互奉承的场面话听听就罢,妈妈是这样告诉我的。 「你说的,是彼此有利益关係的贵族,在康尼亚并不适用。」杰尔轻轻戳了我的额头一下表示不满,并再度强调:「我『由衷地』欣赏你的音乐,亚希儿。」我怔怔地頷首,所谓不怒自威……我现在明白了。 他微笑的眼睛含有认真的成分,那代表着我刚才的无心之语刺中了某些禁忌,冒瀆了他。不知何时开始,我渐渐看懂他每个表情的意义。 「好了,我们去吃早餐吧,你一定饿了。」他一语中的,彷彿早已看穿我来此吹笛的用意。间晃了好一段时间,我正是因为飢肠轆轆才会来到他的门前,话说回来,在他心目中我馋嘴的形象已根深蒂固了是吧?「等等,我的笛子还没收起来呢!」 ☆ 踏进客厅,简单的摆设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本以为他们家就像传说中的贵族一样讲究排场,没想到偌大的空间内只有几张配置在窗前的沙发椅和茶几,典雅而舒适。这样的环境乍看之下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充斥其间的却只有一种孤单氛围,入目的人影斜倚着沙发扶手静止不动,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的大道,外面同样也是一片冷清。 桌上的空杯间置了多久?我还以为自己是这个家里最早起的人,但见昨夜提过的油灯摆在一旁,我就知道我错了。 「早安,里欧。」我的出现打破画像般寧静的场景,里欧顿时惊醒过来,好像现在才照到黎明的熹光,一副睡眼惺忪的疲态。 「早安,亚希儿。昨天那么晚睡,怎么不再多睡一点?」我微笑反问他相同的问题,臆测他根本整夜都没回房睡觉。 门口旋即出现另一个人影。「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在一起?」杰尔端着两盘三明治上桌,神情错愕。我将巡房和散步的事一併说了,里欧静静看着自己的弟弟,两人互换的视线不太寻常,不一会儿里欧便转向我道:「亚希儿,你先坐着吃,我们有事得单独谈谈。」 「咦?那我把我的份拿到外面去吃好了,这个地方看起来比较适合你们谈事情,我到花园去。」语毕,我拿起两块三明治大剌剌的离开客厅,他们则是无异议地放行,没有多加阻拦。在别人的地盘知道太多不会有什么好处,这是我的直觉。 ★ 这是个既凉爽又潮湿的早晨,露水沾湿了我的靴子,我叼着夹有生菜和荷包蛋的吐司走在花园里的小径上,有点想念家乡的奶香。花园里迂回的石子路通往中央的喷水池,而那些三楼高的树木则成圆形环绕在四周,偶尔飘落几片树叶,黄绿相间,将刻意剪裁过的园艺作品妆点的更加自然柔和。 说不定能碰到那技术高超的园丁……正这样想着,喷水池已近在眼前。清澈的池水被飞溅的水花弄得模糊不堪,整排楼房跟着在水中扭曲,淅沥声不断。等等,那是什么?凑近一看,在水里跟着倒影晃漾的竟是……妈妈的木笛! 我不作二想便跨进水池,伸手拾起木笛的那一剎那,我的心彷彿也和它一起断成两半。是谁做出这种事? 冰冷的池水如针扎在骨头上隐隐刺痛,忽地,楼上传来一阵笑声。「怎么样,我的准头不错吧?」我抬头望向神色傲慢的少年,眼泪全吞回肚子里。「怎么,那支笛子对你来说不是很重要吗?你的反应好像不太正确呢,亚希儿小姐。」 「在你面前哭着求饶才是正确的吗?凡兹克先生。」 「哼,想演戏就换个舞台吧,康尼亚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冷哼一声,把手插进口袋转头就走。 ☆ 敌视一个人有时候不需要理由,但我知道,凡兹克会视我为仇讎其来有自。在他心目中,我不是亚希儿,而是另一个名叫薇莉亚的女孩。杰尔昨晚才告诉过我这里的人为何一蹶不振,因为他们心中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被玷污了,而放下,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就像写不完的乐谱,在谷底徘徊的日子没有休止符。 「妈妈,对不起……」我躲在树下低声啜泣,想念顿时又充斥于胸臆,木笛的裂口抵着肩膀,彷彿提醒我再见不到她的事实,除了痛,别无其他。 「离开这里吧。」我仰起脸,猛然对上一双深邃冰冷的黑眸。「离开这里吧,继续留下只会让你自己受到更多无谓的伤害,你还不明白吗?」他不知何时走出房门,凭栏俯视着我,若有似无的蹙着眉头。 伊安。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只是这样单纯的相望,我的眼泪就已不听使唤的潸潸流下。他似乎也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圈涟漪自眼瞳中心扩散,轻轻的,一晃即逝。「你……」 「对不起。」撂下一句话,我立刻拔腿跑开,这时的花园和刚刚比起来好像大上好几倍,怎么跑都跑不到回廊那头。 真的好远好远。 第三章 断裂-02 回到客房,一眼望去尽是翻箱倒柜过的痕跡,活像是甫经一场杀戮的战场。我瘫坐在地,伏着床缘痛哭。分不清是为了谁,为了什么,纵然情感撕扯的力量已经足以剥夺我豁达的理智,我却觉得现在的我才是真实的,完整的我。 「亚希儿!」也许是长廊上有目击者看见我落荒而逃的窘迫模样了,杰尔不一会儿便闻风而至。「这是怎么回事?」他顿了一下,跨过重重障碍靠近床铺,喀的一声,我想起木笛的残骸还在地上,抬起头,半支木笛已经被他拾起。 看他握着笛身的手在颤抖,我连忙抹去脸上纵横的泪水,因为他的歉疚感全覆写在早晨的微笑之上。怕他无法释怀,我连忙将木笛抽回来,抓起床上的袋子一股脑儿的把它和残馀的另一半一起塞进去。 「笛子再削一支就行了,没关係。」 「傻瓜。」杰尔驀地跪下把我拉进怀里。我的惊疑无可比拟,这是第一次有男孩子这样给我拥抱。「怎么可能没关係?都怪我不好,把你牵连进来了,对不起,亚希儿,对不起……」他拍抚着我的背,好像在哄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告诉他你想离开,告诉他这里不适合你。』电光般猝然显现的声音使我一愣。 我推离杰尔,低着头欲釐清声源来自何处,但,就和昨晚一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亚希儿?」杰尔的手臂被我紧紧攫住,我轻轻甩头,却摆脱不了试图指使我的男声,他是谁?当下已陷入混乱的我益发困顿。 『告诉他,告诉他……』 「亚希儿,你怎么了?」杰尔的声音与之交缠,我看见他忧虑的眸中有我狼狈的影像,不,我不想违背自己给他的承诺,我知道一个人孤伶伶的感觉,我不想让他和我尝到一样的痛苦! 「呜。」我感觉全身都在冒着冷汗,好像在抵御外来的侵袭,然而那人似乎不打算放过我,仍不断重覆着相同的言语。 「亚希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坎地斯来!」伴随着达达的脚步声远离,我眼前是眩目的光。 ……还有一道像是人形的黑影。 「亚希儿小姐,冒犯了。」迷濛之间,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被谁扛了起来。不是杰尔,那是我不曾闻过的气味……睡意袭来,之后的我完全没了思考和判断的能力,只觉得得到了解脱。 第三章 断裂-03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两人在窃窃私语。 「确定是她吗?」 「是的,伯爵先生,她就是薇莉亚小姐说的那个女孩。里欧?康尼亚和杰尔?康尼亚都给予极高的评价,其他人……」 「伊安呢?伊安那傢伙反应怎么样?」 「反对的立场十分明确。」 「是吗……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接着,门上的卡榫发出细微的声响,我下意识地动了一下手指,慢慢睁开眼睛。 一道刺眼的光自床头射入,反手遮光,陌生的脸孔猛然在我眼前特写。那是一张还算出眾的脸孔,然而他锐利的双眼却像在天际盘旋的鹰,看着我的眼神就像在盯着地面上的猎物,一定住便不再移开。 他微笑坐下,我起身环顾和这人同样陌生的环境,一阵茫然。看床桅上绑着紫罗兰色的帘子,后头的格子窗外风和日丽,阳光炽烈,一派已近正午的气象。总觉得气氛有点诡譎,我被错置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幸会,亚希儿小姐。我是这里的主人杰森?休曼诺。」 我礼貌性的朝他点头示意。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和贵族特别有缘,这个人高高在上的气质让人浑身不自在,他的微笑不像杰尔他们那般暖如冬阳,反而像是枫树下颳起的怪风搅得人心惶惶,简而言之,就是一种难以亲近的感觉。 「康尼亚临时找不到合适的药品所以送你来我这里,看你的样子应该好转很多了,感觉还好吧?」他的手忽然敷上我的额头,我忆及醒来之前听见的那段对话,连带想起他的身分地位,仓皇避开他的手心。「给您添麻烦真的十分抱歉,伯爵先生。」 「哦,你知道我是谁吗?」 「呃,我是无意间听到的,刚刚好像有人这样称呼您。」我紧张地观察他的棕色眼珠,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才让他变得如此戒慎? 「原来如此,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内容啊……知道我们在谈论什么吗?」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深沉的眸光带了点寒意,彷彿那几句简单的对话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怔怔地望着他,摇头。 伯爵垂眸一笑,对我的反应感到有趣。「我们在谈论你,银笛手。」再度四目相接时,那森冷的气息带来了不好的预兆,我瞥见房门旁边的另一扇窗有一道人影浮现,似乎在等待什么。「进来吧!」果不其然,伯爵一声令下,立刻有两名家僕抬着木箱进门。「打开。」他下第二道命令,那两人默默扳开镶有金边的箱盖,我顿时吓呆了。 满满的金块映入眼帘,即便在室内都掩藏不住那耀眼的光辉。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如此炫目的财富,生活在浮且利草原的大户人家光是有几枚金币就已经很了不得了,这些金块说不定足够买下整片草原! 「怎么样,亚希儿小姐,这些金子足够展现我的诚意吗?」 「……伯爵先生,我不太懂您的意思。」我望着他,心底宛若泥沼,污浊的气泡汩汩上冒。他不甚介意,反倒朗然笑了几声:「银笛手,我要用这些金子向你买下一个情报。只要你肯说出康尼亚银笛的下落,它们就全是你的了。」 ★ 『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考虑,不过你得暂时待在这里。』 望着被反锁的门把,我无奈的倒回床上。有什么好考虑的?看他拿那么多金块贿赂我,那支银笛铁定价值不斐,也许还是康尼亚的传家之宝,想起杰尔,我庆幸自己连银笛是什么来头都不晓得,就算被严刑拷问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等等,刚才似乎有个可怕的字眼闪过? 严刑拷问……我有可能遭遇这种事吗?意识到现在属于被软禁的状态,我感觉事情不太妙。仔细想想,我会在这里醒来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何况那名伯爵说的医士我也没见过,杰尔应该不可能随便把我交给其他人。 得想个法子逃出去才行。下定决心之后,我躡手躡脚走向窗边。探出头,窗外的松树离这里不算太远,再出去一点就是这幢豪宅的外墙。好消息是,对我而言要逃出这里并不困难;坏消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到康尼亚的家。 算了,非常时期也管不了那么多。攀上窗沿,我小心翼翼的压低重心,朝着另一侧的树干前进。扶疏的枝荫一路掩护着我,终于,我顺利着地。 这是一条冷清的街道,午后的阳光洒在石砌的墙面,突显出它坚实的本质。撑着墙转转脚踝,一层楼果然还是有点高啊,我心想。「啊,我竟然忘了穿鞋!」低头一看,我暗自蹙起眉头,等会儿不知道要走多远,但愿城里的土地和浮且利草原一样友善。 第三章 断裂-04 直到傍晚,我还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大街上东躲西藏,只要一感觉到背后有奇异的视线注视,便加紧脚步拐进小巷,直到危险的气息远离才敢继续往前走。愈是接近城镇的繁华地带,愈是让我如坐针毡。在一群又一群贵族之间赤脚步行确实不太得体,我就像浊物一般出现,被投以嫌恶和嘲讽的眼光。 唉,就连想问路都没有人愿意让我靠近,怕我开口乞讨似的。 倏地,背后又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头也不回拔腿就跑。体力已经所剩无几了,休曼诺伯爵似乎真的不打算放过我。跌跌撞撞闯过几个街口,不时与怒骂声和尖叫声擦身而过,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转角藏身,那人却在转眼间追上,让我找不到一点喘息的机会。 脚底的水泡痛的我快发狂了,眼前却是死路,身后鞋履踩踏的声音渐渐趋缓,我已心如槁木。 「告诉伯爵我只是个外人,什么都不知道!」这是最后一搏了,我旋过身想突破困境,没想到来人比我更快一步,一出手便顺利把我拦下,我一股脑地拚命挣扎,忽然听见他清冷的嗓音。「别动。」 我木然止住动作,他环住我腰际的手臂一紧,怕我逃脱一般,我感觉到心脏的搏动比刚才狂奔时更急更乱。「你说的伯爵是不是杰森?休曼诺?」他的声音振动着我的耳膜,因为距离太近而变得更加低沉,我霎时间忘了如何开口回答。 「听我的话,儘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他是为我的安危设想?得到这个结论,一缕暖烟繾綣而过,在我颊上留下温热。「上来。」我呆愣愣地望着他弯下腰的背影,今天早上还对我冷言相向的他为什么……「你还想用你那双脚走多久?」他回头,深沉的眸光彷彿在黑暗中静静燃烧的火把,给了我一线希望。 ☆ 有别于凡间那人稳健的脚步,两名遭到检举违规的训练使正枯坐在湿凉的塔顶阁楼中,接受关禁闭的处分。从外观上看,掌理各时空运转的巨塔稳固非常,锥状的塔顶隐没在更高的云层,清澈的蓝色塔身恰好和广袤无边的苍穹融为一体,突出的无数个圆盘象徵着各个时空的年月,精雕细琢的指针彷若静止。 两人铁灰色的瞳孔都显得空洞无神,垂掛其间的,是无形的鐘摆,一次又一次的摆动永无止尽。维持洁在凡间的恬淡生活是他们单纯的理想,然而那名自以为是的教育圣使却要破坏这一切看似完美的平衡! 影搓起地上的青苔,远眺铁栏之间遮盖万物的云气,这段沉默太让人难堪。「我们要在这里束手无策到什么时候?」他心灰意冷地问。 默克托着额头沉思着,禁咒是他先前唯一想得到的方法,但这个方法显然已经不可行了,必须採取更有效率的作法。「用死神之杖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影激动地回过头来揪起默克的衣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死神之杖的用途不仅仅是设陷阱考验伙伴而已,最终目的就如同其名,是供死神拉走凡人灵魂的工具。要在任何任务都尚未完成的情况下强行下达死亡指令,这绝对是不被长老们允许的大事,就算大长老再如何宽宏大量,这么做还是太冒险了。 「我来做这件事。」默克看穿影的顾虑,反过来扼住他的手腕。「三天后还来得及,一离开这里,我就立刻带着死神之杖下凡,之后所有的处分都由我扛。」 影好气又好笑的翘起下顎,这傢伙大概是被大长老宠坏了,竟然不把处分当作一回事,说得像吃饭喝茶一样容易。但是仔细想想,好像每次只要和洁的去留扯上关係,默克都会义无反顾地破坏所有规则,或许这就是他和默克唯一的共同点──为了延续铁三角的缘分,捨命陪君子亦无妨。 所谓孽缘,本就不该轻易切断,不是吗?松手拍了拍伙伴被弄皱的衣袍,影莫可奈何的勾起嘴角:「算了吧,闯祸这种事比较适合我,三天后,你只要负责把风就行了。」 ★ 是夜,月光如薄纱一般轻轻鼓动,笼罩着家门前的枫林大道,光影牵扯出如蜘蛛网般交错的丝线,无形中绊住了行进的脚步。 「伊安,只剩一小段路,我可以自己走没关係。」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脚丫,难为他一路上毫无怨言,我已经感激的无地自容了,何况他可是手上还包着绷带的人,要是伤口恶化……「我送你回房间。」咦?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我慌了手脚,他逕自走着,丝毫不留妥协的空间。 大宅内灯火通明,他背着我踱过横越中庭花园的回廊,喷水池的声音将清晨的记忆刷得透明、冰冷,我意识到待会儿还得再面对一次满目疮痍的景象,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妈妈的木笛正安静的躺在房里的某个角落。 直走到底,我住的客房就在眼前了,隔壁,房里的灯还没点亮,四周的灯光让这个地带更漆黑。「杰尔他不在吗?」 「他应该还在外面找你。」伊安伸向门把的手陡然停住,「你害怕了吗?」 「什么?」他一下子又上紧了我背上的发条。「我不害怕啊。」我试着微笑,脸部肌肉却出奇的僵硬。「反正我已经没有什么能被剥夺的东西了。」他的脸庞稍稍倾侧,我扎在心上的螺丝钉好像瞬间锈蚀了几颗,有些话关不住:「你应该也懂吧?真正会痛的伤,是看不见的。」 「错了,一目瞭然。」他语重心长地低吟,似乎以为按下门把的声响能将之掩盖。 第三章 断裂-05 用几桶冷水洗掉一身尘埃,感觉舒服多了。抱着塞满羽毛的高级枕头,这是今天最和平而寧静的时刻……只有三两下光景。 「亚希儿!」门板撞及墙壁,发出碰的一声巨响,我彷彿也受到相同频率的震盪,恍了神。来者满身淋漓,简直就和苦行僧没什么两样,他的鬓发紧贴着两颊,眼睫毛上承载的汗珠像露水一样滚落,狼狈的模样和我相去不远,我连忙放下枕头起身关心:「杰尔,你还好吧?」 一瞬间,他脚下那短小的影子迅速拉长,而后,影子的脚踝静止在矮桌旁。 「你到底上哪里去了?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仰起脸,下巴贴合他肩膀的曲线,嗅得到他奔波一天的焦味,那是太阳烤焦他呼吸的味道。「对不起。」我忍不住为他的辛劳致上歉意,这份友谊原来远比我想像中坚固数百倍。 「咳,杰尔少爷。」老而哑的嗓音在门口响起,杰尔忙不迭拉开和我之间的距离,回过头去面向来者。「坎、坎地斯,你怎么会来这里?」 老爷爷步履蹣跚地来到跟前,斑白的眉鬚遮住了大半张脸,我记得他是医士……「亚希儿小姐?」他窄如缝隙的眼睛突然睁大,我怔忡頷首。「伊安少爷要我为你检查脚伤,请先坐下来让我看看。」 「咦?」那人竟然还为我召来医士,我失神跌回床上,老爷爷已经眼明手快地抓起其中一隻脚。「啊啊……」杰尔突然又抓起我另一隻脚,我撑着双肘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平衡。 「亚希儿,这是怎么回事?」杰尔的黑色瞳仁擦出两道光痕,急欲从我苦笑的脸上找到端倪。 「只是几个水泡,不用大惊小怪啦。」我试着把脚缩回来,又痛又痒的感觉实在不太好,再说,哪有人这样抓着女孩子的脚看个没完的嘛! 「小姐暂时还是少走动的好。」老爷爷抬起目光,不知何故露出了愉悦的笑容。「我会告诉伊安少爷你没什么大碍,请他放心。杰尔少爷也一样,放心地去洗个澡吧,这个样子不太礼貌。」 杰尔惊呼一声,好像到现在才闻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我目送他近乎逃跑的背影离开,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应该告诉他我不介意的。 「看来小姐的出现带给这个家一点生气了呀。」老爷爷和我望着同一个方向,感慨的说着。「那个……坎地斯爷爷,我可以这样叫您吗?」他回过头,精神奕奕的眼神使我松懈了心防,眼前这个温柔的人不是休曼诺伯爵说的那名医士,我一下子便这样相信。 「小姐如此希望的话。」他委婉的笑容牵动了灰白的鬍鬚。 「坎地斯爷爷。」我欣喜地笑着回应,这感觉,就像是素未谋面的爷爷来探望我了一样,我又有了家人。 ★ 纵然家人的存在都只剩下遐想,我还是觉得安慰了些。坎地斯爷爷离开后,我取下掛在木椅上的包袱,翻找出木笛的遗骸。房里的一切都回归原位了,只有这支笛子无法恢復原状,勉强搁在嘴边,也没能再被吹响。 这是不是妈妈的意思?我应该向前看,应该拄着另一个支柱向前走吗? 窗外又一次传来熟稔的琴声,这次不需探问,我知道那是谁在拉琴。 ☆ 琴弦与琴弓相互摩擦着,彷彿开了一扇未知的大门,引人入梦。我倚着窗櫺上望,冷蓝色的月光模糊了古铜色房门的轮廓,迥异的色调凄清却又柔和,鑽出缝隙的琴声像被鉤动的毛线,一针一针织出美丽的图像。凝神细听,纷杂的故事组装拼接后,显得美中不足,好像图像里少了能使之饱满的顏色。我蹙起眉头。 「亚希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不是叫你少走动吗?」杰尔不知何时开门进来的,一股刚沐浴过的热气瀰漫身后,我的体温跟着上升了一些。 「刚才在想什么?我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他疑惑的目光随着我甫移开视线的位置有了解答。「伊安在练琴?」琴声迂回不断,杰尔站着諦听,听的,是外人不能理解的弦外之音。「亚希儿,听里欧说,今天是伊安把你找回来的?」 我点点头,并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叙述一遍,包括休曼诺伯爵还有那一箱为数可观的金块,唯有傍晚那段惹人心悸的归途记忆,我把它寄放在对面的琴箱里共鸣。 「因为逃跑才受了伤吗?」杰尔怜惜地触碰我的脸颊,约莫是又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了,我无奈叹气。「都说了只是小伤嘛,以前我还曾经因为爬树胡闹摔断腿呢!跟那时候比起来,现在可是一点也不痛。」 「真的?」他睁圆眸子,我又叹了一口气。唉,我根本不知道摔断腿的感觉有多糟,大概,会让人露出比起水泡更狰狞一些的表情吧?「呀,反正你知道我不怕痛就好了。对了,那个伯爵你认识吗?」 「嗯。」杰尔按着窗框,回应的声音轻如鸿毛。「他是博乐苑的团长,薇莉亚就是受了他的怂恿离开的。只是……薇莉亚才投靠他不久,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得知你的存在,更没有想到他会对你下手。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让你的安全受到威胁,对不起。」 「没关係啦。」我不喜欢他自责的语气,姑且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无碍。「不过,那支银笛的事我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为什么?」彷若骤然被捻熄的的烛火,他被我的话惊动。也许是害怕对这场纷争介入太深的缘故,我一笑带过:「你不知道生平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金块是什么感觉吧?如果我真的知道伯爵要的东西在哪里,我可能已经把那箱金块抱回家去了。」 「不可能。」杰尔篤定地望着我,着实让我愣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这眼神……他是认真的在回答我的玩笑话,我不禁失笑耸肩。「唔,好吧,如果你想告诉我银笛的事,我会洗耳恭听。」 第四章 银笛-01 经杰尔细述,康尼亚银笛果真价值连城。 传说中,它是古代巫女用来蛊惑君王的道具,多次的家国衰败皆由于末代昏君不敌媚人之音所致,从前多被视为遭受诅咒的不祥之物。然而自从它因缘际会流传到康尼亚家族手中,被一名天赋异稟的少女吹奏后,非但成了疗癒皇室心病的灵药,更成了奠定康尼亚乐团在贵族之间地位的基础。 这样一支神奇的笛子,理所当然是康尼亚的镇家之宝,世世代代为被选中的银笛手吹奏,有如巫女施法般,继承者清一色为女性,杰尔他们的母亲即是其一。据说银笛仍留存着古老的力量,因而造就它高昂的身价,怪不得有人会覬覦那支银笛,一切其来有自。 不过,有件事我不明白。「薇莉亚小姐不是之前的银笛手吗?为什么休曼诺伯爵不直接问她,反而来问刚来这里不久的我呢?」 「因为薇莉亚从来没有吹过或是看过银笛。」杰尔似乎早猜到我会这样问,回答得颇为从容。「我告诉过里欧他们,康尼亚银笛手的合适人选一直都放在我心底,在我找到你之前,银笛不能够解开封印。」 「封印?」真是愈听愈玄了呀……我皱起眉头。 「那只是一个授予银笛的传统仪式而已,因为担任银笛手的女孩从古到今都不是康尼亚本身的血脉,所以必须经由这个仪式宣示对康尼亚忠诚,她们日后多半也都嫁进了康尼亚。」 我的脑袋像被鞭笞了一下,如此一来不就表示……他把我当成了这个家庭未来的一份子吗?这、这件事未免太突然了!眼神和他对到的瞬间,我的脸颊红的发烫,而他,竟然也是相同的模样。 「杰尔,我不能……我可是个身份卑微的牧羊人啊!」我赤着脚后退,刚才不是还好端端地谈论银笛的事吗?他一定是被太阳晒昏头了,对,一定是这样!才说服自己,他不留间隙的反驳令我哑口无言:「银笛手的身份地位在授予银笛的同时会被贵族们认同的,我母亲同样不是贵族出身。」 杰尔,别露出那么认真的表情啊……我在心里哀求着,我从没想过要在此长留,更没有想过要成为康尼亚乐团的一员。再说,在这里的其他人是如此反对……「叩叩。」适时地,敲门声打断了这尷尬的氛围。「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扇形的阴影划过地面,里欧端着两碗小麦粥探头进来,我煞时松了一口气。 这时的我还不晓得,里欧的到来并不是为了替我解围。 ☆ 「参加明晚的宴会?」我手里的汤匙滑进碗中,热腾腾的小麦粥里似乎潜藏着小小的阴谋,上一秒还歉疚的神情转趋恳切,里欧试着说服我:「亚希儿,我知道今天你为我们吃了不少苦,可是明天对康尼亚而言是久违的復出公演,我们需要一位银笛手让乐团完整,我只能拜託你。」 夜风继续乘载着温婉的小提琴声吹进窗户。我答应过依琳娜不那么做的,而且,我毫无自信。正在拉琴的那个人不也期盼我早点离开吗?想起他站在博乐苑高耸的围墙下望穿秋水的情景,莫名地,我有点失落。原来他会来拯救我,无非是等待另一个女孩的巧合而已。 「……里欧、杰尔,对不起,我恐怕不能答应你们。」我终究只是个牧羊人,贪图平凡而间适的日子。「我想回到我该去的地方,毕竟我不属于这里。」我浅笑。或许是持续不断的琴声沉淀了我浮动的情绪,或许伊安说的对,这是个不属于我的是非之地,我不需要淌这滩浑水。 「亚希儿?」杰尔的汤匙跟着滑进米黄色的流体中,我低着头,不敢看他既惊讶又失望的眼神。「真的不行吗?」里欧亦难以接受这个回覆,我感觉自己口乾舌燥。 「时间晚了,你们早点休息吧!」我听见自己心虚地说。 第四章 银笛-02 这样,算逃避还是食言?背着简单的行囊,我步履蹣跚地走在枫林大道上,睏倦的感觉挥之不散。清晨时分,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之中,我背负着莫名的罪恶感睁开双眼,唯一的念头就是尽早下定决心,不再被杰尔的话影响。 走出铁栅门,迷濛的晨雾带来一丝凉意。天空的渐层色彩由火红至冷蓝,远方棉絮般的云彩分不清是黎明还是黄昏,方向一致地滚捲过幢幢楼房的顶端,大街上冷冷清清,我忽然又感觉到离开浮且利草原时那种的孤单心情。这里明明与我毫无关联啊,我的脚步却异常沉重,好像离不开母亲怀抱的小孩。 到了广场,进城那天的马蹄声彷彿又拉长一次,还记得那时候我的头发随风飞乱,全身的血液都跟着沸腾。只是现在,我的血液好像没了温度。 「嘶……嘶……」地上不知哪来一张皱巴巴的传单,飞至我的脚边,就像是某个人故意丢过来的一样。弯下腰将之拾起,摺皱之间依稀还看得出宣传内容,我的眉毛跟着那些纹路一块儿打结了,那是里欧昨晚说的,有关于宴会即将在宫前广场举办的消息。康尼亚和博乐苑即将在皇后面前互较高下,上头的标题十分耸动,好像世仇相对是一场眾所瞩目的好戏。 「等等,巫女的银笛即将解封,这是……」我瞄到传单下方的另一则讯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皇后陛下,那遥不可及的上位者,竟要求康尼亚交出等同传家之宝的银笛! ★ 金黄色的阳光洒进花园,我三步併作两步衝过甫经修剪的草地,手里还紧握着那张传单,想问清楚上面写的是真是假。一棵一棵的矮树丛横掠过两旁,明暗不定的树影遮蔽了建筑物的一部份,我在快到杰尔门前的地方停下脚步。 门外的回廊静悄悄的,就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不同,然而与杰尔房间相邻的客房却大剌剌的开着门,我禁不住好奇朝门口走近,赫见窗前静如雕像的青年。 沾染微光的粒子在他颊侧悬浮,原先乌黑的头发呈现橡实般的褐色,我着实被这房里凝滞的画面吸引住了,他就像一幅完美的人物肖像,修长的身影如剪纸般恰如其分地贴附着地面。 「伊安……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怔怔出声,他的肩膀显然震了一下。 「我以为你听从了我的建议,为什么又折回来?」他自然的躲开我的疑问,好像回答问题从来就不是他的份内之事。但,怎么他听起来不像在生气,反而像是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我听说皇后陛下要你们呈献银笛,你知道这件事吗?」我捏紧手里的纸团,莫名的感到激动,那支银笛就某种程度上和妈妈留给我的木笛有着相同的意义,我不愿见到他们失去它。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伊安转身面向我,眉头锁得死紧。「这个……」我将传单递给他,他大致瀏览过内容,脸色变得十分沉重。「只是造谣的传单罢了,如果是这件事,你用不着放在心上。」 「你的表情不像是这么一回事。」他沉默不语,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那双深沉的黑眸裸裎相望,僵持不下。「……我应该昨晚就问的,你这么急着赶我走,是因为像凡兹克那样讨厌我,不想我和你未婚妻一样伤害你们,还是……」还是,你如我所想的那样,担心我? 「我是怎么想的,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这个问题盘桓一夜了,一夜没睡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背我走过的路,路上的行人是怎样指指点点,你又是怎样的视而不见,我真的……很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在这个时刻离开这里。 寧静,不安定的包围着。我从未看过那样深色却隐隐透光的眼睛,好像不只拥有一个焦距,凝视着住在我体内的灵魂。老实说,这片刻有如永远那般长久。 半晌,他放弃了什么似的别开目光,用微乎其微的声音说道:「一旦成了银笛手,连我都没有把握保护你,我不想以后才后悔没能及早把你推离火坑。」 完整倾泻的日光暖暖的,这番话远比我期待的还要更多。 原来,存在我心中的芥蒂,是这份初萌的牵绊。 只消几句话,我的元气就饱满了肺腑,彷彿今后已有最强的后盾,再没有任何事需要多作犹豫,就像此刻扔下行囊的态度一样,我知道我可以很坚决。 如释重负地,我转身背对他,不知道他会不会对我的决定感到失望?「就当做是我固执不听劝好了,我不想一事无成的回到乡村度过馀生。」 第四章 银笛-03 一连串的脚步声长驱直入,团长办公室的木桌两端,我和里欧同时转头。 「里欧!亚希儿她……咦?」杰尔望着面带微笑的我,手上拿的信笺随之掉落。那是我不经意留下来的小小恶作剧,昨天深夜写的离别信。 「早安,杰尔。」我笑着吐出舌尖。 「亚希儿答应多留一阵子了,过来坐。」里欧好整以暇地敲了敲桌面,那张短期聘约正摆在我眼前,剩下盖印动作尚未完成。杰尔半信半疑地到我旁边坐下,眼角馀光恰好飘向我手边的红色印泥。「这是我和亚希儿刚刚讨论出来的契约内容,你看看有没有哪里有问题。」里欧向他说道。 「代理银笛手?」才看一行,杰尔就露出不甚欣然的表情。「亚希儿是我认定的银笛手,为什么用代理的名义聘请她?」 「这是我要求的,杰尔。」我大概猜得到他会这样反应,因而从容许多。「还不知道凭我的能力能不能帮上忙,我不想破坏康尼亚的声誉。」杰尔蹙了一下眉头,我接下去说:「你别忘了我还没得到其他团员的认同,这是目前最理想的做法。」 「亚希儿说的没错,我们至少必须和凡兹克他们达成最基本的共识才行,各退一步吧,杰尔。」里欧顺势帮腔,兼具兄长及团长两个身分,他说的话比我有份量多了,我不由得庆幸自己是先来找他商议才告诉杰尔这件事。 「……我明白了,既然这份契约的有效期限是一个月,那么只要在这一个月内让凡兹克他们认同亚希儿就行了吧?」里欧莞尔一笑,好像杰尔说出了他的心里话,我的神经突然瑟缩了一下,怎么好像他们的视线同时都匯聚到我身上了?「也许时候很快就到了。」杰尔将契约再度推至我手边。「好,我没有异议。」 「那么亚希儿,请你在这里盖印吧,今后你就是康尼亚的一员,我们由衷的对你表示感谢。」里欧倏地起身,正式欢迎我这个牧羊人加入。这约莫是我这辈子受过最高的礼遇了,按下红印的那瞬间我心想,就连乐谱都不知道自己能看懂多少,但愿曾是音乐家的爸爸别因我蒙羞。 ★ 从里欧那里取得顶替银笛的贗品后,我才真正感受到让人紧张的压迫感。今晚,就在今晚……我即将站在一群大人物面前班门弄斧?虽说我得以随兴演奏,可是那些吹给牛羊听的乐曲真能换来康尼亚需要的掌声吗?接二连三浮现的问号夹带着惊叹号,充斥在我沉重的步伐之间。 我是为了什么如此衝动下了决定?笛身光滑得快让我握不住,我在寄宿的房门外驻足,为了刚找到的答案。一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年轻人。 「你是认真的?」倚着廊柱沉思的伊安听见我的脚步声,骤然抬起头问道。 是,我竟不自主地忽视了那些问号和惊叹号。随着见到他的次数增加,我愈加巩固想留下的想法,但,为什么是这个人?他如此冷漠,我却第一眼就认定自己见过他,任他盘踞在夜未眠的脑海之中,并下意识地想付出一些努力,只要是能力所及……不,就算是能力未及的事我都要想办法做到! 「你有很多种方式能让自己过得有意义。」 「我想帮忙。」面对他的同时,我的双颊又被阳光烘暖了。 他淡然走下门廊,进入花园,好像还是无法认同我的决定。望着他的背影,我执起银笛,默默地吹奏出乡村的和缓音调,城里人嚮往的祥和之音。乐声渗透树丛的叶片,激盪出池塘的涟漪,也许,还能够洗涤悲伤的气息,我反覆吹着新的段落,但愿他能停下脚步。 然而这次,愿望没有达成。 第四章 银笛-04 偌大的大厅里充斥着美酒佳餚的香气,人们相偕而来,寒暄客套过后便又翩然离去……诸如此类的场景在明亮的建筑中不断上演、落幕。我呆愣愣地站在杰尔身边,心脏噗通噗通跳着。 原来这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落落大方的女人和精明干练的男人,在这处华丽的厅堂里觥筹交错,相谈甚欢,跟乡村的靦腆有如天壤之别。长桌摆在厅堂周围,中间一座圆型的舞台尚未点亮灯光,仅有一架钢琴坐落其上,形成这个空间里唯一寂寞的地带。 「亚希儿,该跟上了。」杰尔拍拍我的肩膀,指引我往一侧的拱门前进。途中与不少森冷的目光擦身而过,我不由得加快脚步,紧紧跟上走在前头的里欧。知悉我将在今晚代表康尼亚上场表演之后,凡兹克和依琳娜各自锁在自己的房间内表示反对,就连身负统筹之责的里欧也对姐弟俩束手无策,即便他应该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无论如何,我开始明白自己的决定有多么重大了。 我僵硬地微笑着,怎么也佯装不出轻松的表情。这里实在不适合久待,我暗自盘算着临阵脱逃的可能性,可是当杰尔用充满信任的眼神投向我给我鼓励,可能性瞬间又无能的归零了。 这种徘徊不前的感觉真让人气馁,我拨开落到肩膀上的发丝,在这华丽的拱廊之间多多少少有一些我熟悉的纯朴月光洒在脚边吧?是的,应该要有才对,我可以想像自己不是被人群包围而是被月光笼罩,就是这样…… 「亚希儿,这里。」杰尔站在守卫身旁,敞开的厚重木门内传出阵阵笑声,感觉不像是上台前预作准备的地方。「这里是?」 「杰尔你来啦!」从里头走出一名年长的大叔,他和善的朝我微笑,我连忙点头回应。「这就是你要介绍给大伙儿认识的小女朋友吗?呵呵,挺可爱的呀!」 「叔叔!」我还没反应过来,杰尔已经涨红了脸。原来眼前这个爽朗的大叔是他父亲的弟弟,我眨了眨眼睛,恍神两秒才跟着一块儿紧张解释,就怕其他人听了也跟着误会。 但见他叔叔露出童心未泯的笑顏,心满意足的结束这场调侃:「好好好,不闹着你们玩了,看你们脸红成这样,哈哈,来,帮我们介绍一下吧!」听他这么说,杰尔松了一口气,我则是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是什么样的家庭让这些人虽然拥有地位与财富却不倨傲?比起外面大厅里的贵族仕绅,我感觉康尼亚的人们都更没架子,更没有距离感。若是凡兹克和依琳娜没有遭遇过薇莉亚小姐的背叛,不晓得是否也能像他们一样卸下一些防备? 「这位是夏奎尔叔叔,叔叔,这是亚希儿。」 「夏奎尔先生您好,我是亚希儿。」 「哈哈哈,别拘束呀亚希儿,跟着叫我叔叔就好,在我这儿不谈长辈晚辈那一套,来,进来吧,大家都很好奇新来的银笛手是什么模样呢!」 啊啊,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他已经探头进去叫唤其他人。 ★ 进屋去打了一圈招呼,我才知道夏奎尔叔叔原来并没有插手乐团事务,只是名义上的顾问而已,里欧他们毕竟还年轻,在外人眼里资歷浅薄,因而有长辈的支持相当重要,双亲皆故的一家人只能倚赖叔叔做后盾,杰尔即是接受了里欧的指示才带我来会晤夏奎尔叔叔和其他的亲朋好友。 「亚希儿,久违囉!杰尔这小子从以前就常常提到你,我们几个听你的事蹟听到耳朵都要长茧了呢!」几个看似是杰尔死党的少年笑着说,「哈,你别看杰尔那样,他从以前到现在可没对其他女孩感兴趣过,专情的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唬弄得我团团转,看杰尔手足无措的阻止他们继续说下去,我猜他应该很后悔带我来到这热闹的地方。不过他们说的多半是玩笑话吧?偷瞅着他的背影,我想起那天晚上他潮红的面颊,以及银笛手多会成为康尼亚成员眷属的说法。面对这样的他,我想我或多或少有点害怕。 我并不认为自己能成为陪他一辈子的人,至少,不是以伴侣的形式。但愿他那番话只是说说,但愿。 「我是带她来给你们认识,不是来给你们鑑定的,还有,等一下记得要好好听她演奏,听到没有啊?」杰尔近乎虚脱的放弃争吵,那群朋友却丝毫不将他的困扰放在心上。 「知道了知道了,杰尔大少爷。」眾人依旧嘻嘻哈哈的,完全没有因而失去玩兴,我尷尬的笑了笑,杰尔低着头按着我的肩膀一逕往外走,连再见都没对他们说。 「他们今天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了才会一直说些有的没有的,你别放在心上。」杰尔喃喃低语,难为情极了,我呵呵笑了两声,算是应付了他的多虑。再说,我要担心的事还在后头。 「杰尔,我只是代理的银笛手,连会待多久都还不知道,不怕我让你丢脸吗?」我任他推着前进,随着登台时刻逼近,我感觉全身上下愈来愈不受自己控制了。 「真是的,我本来是要带你来缓和心情的,想不到反而害你更紧张了……对不起,亚希儿。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也可以假装台下都是牛啊羊啊,而你还是那个牧羊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深吸一口气,这样的想像并不容易实行。夜空中的星光被月光淹没了,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阻挠,拚了命的想鑽出一条路径却仍徒劳。这下可好,浮现在我脑海的都是被嘲笑的场景,我想不起在草原上的自己是何种面貌,只能依赖阿姆斯壮的影子努力拼凑那幅和谐的画面。 「时间差不多了,这次真的要带你到准备室去了喔!」 「好。」临走之际,我回头看了澄朗的夜空最后一眼。妈妈说不定正在云端看着我,我可不能轻易洩气啊! 第五章 挟持-01 拱廊一端,只见里欧在准备室门外来回踱步,看起来有几分焦躁。杰尔从口袋里掏出怀錶,皱了一下眉头,看来是跟里欧约定好的时间不小心过了。 「里欧,抱歉回来晚了。」难为杰尔周旋在一群不好摆平的亲戚之间,会忘了时间也是无可厚非的失误,里欧仅用目光表达了粗浅的责备,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对杰尔交代了一些事,便又动身前往宫前广场去安排其他事务了。 「亚希儿,先进去吧,等等会有人通知我们到广场去。」 我点点头,先他一步走进房里,几名侍女听见声响,皆放下手边工作朝我礼貌性的行礼。一切看似平和,却在杰尔跨过门槛的瞬间崩坏。 「是小少爷!」几名侍女眼睛一亮,立刻喜孜孜的将他团团包围,只见他亲切的笑着与眾人寒暄,每个人的名字他都默默记得,根本没有主僕之间应该存在的距离感。 我为之傻眼,想不到他的亲和力走到哪里都管用。就在这时候,一名守在混乱之外的侍者走到我身边,抬高帽缘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我顿了一下,他的眼睛乍看之下竟然有猫的影子,儘管目光不是打量,但还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亚希儿小姐,请跟我来。」他躬身邀我走入连接准备室的另一个出口,我杵在原地有些疑惑。 「不是在准备室做准备吗?」 侍者闻言一笑,那暗藏波涛的笑眸让我头皮发麻,感觉……好像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请跟我来吧,伊安少爷正在等你。」 这是什么意思?伊安他在等我?对方不多做说明,算准了我一定会乖乖跟上似的,步伐迈开得很急很快,我还想回头去跟杰尔报备,他却埋没在重重人群里,无暇让我介入。 「等等!」虽然知道这样不妥,我还是忍不住追了过去。 ★ 皇宫的格局十分复杂,那名眼瞳如猫的侍者连动作都像猫一样敏捷,我只得提起裙襬跑着跟上。多少扇门晃过眼前,每过一个转角又是相似的景象,我察觉对方混淆我方向感的企图,另一个直觉也渐渐明朗化。 我想我知道在前方等着我的人会是谁。 「等一等!」我停下脚步大喊,这条空荡荡的拱廊也该到达尽头了。「是不是休曼诺伯爵叫你带我来的?」 对方似乎被我的猜测震慑住了,转身同时洩漏了不寻常的敌意。「当然不是,我以为我刚刚说过伊安少爷在等你。」 「老实告诉我吧!这次我不会逃走。」我信誓旦旦的说,心下却暗自盘算着逃脱的路线规划。 「也好啊,这次你就算想逃也逃不掉了。」我倏地一愣,从背脊窜起一股冷意,原来这傢伙还带了同伙。从身后靠近的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应付得来的对手,我咬紧牙根,这下子可糟糕了,距离上台演奏的时刻近在眼前呀。 「还愣着做什么?伯爵先生在等着你这小丫头呢!快走!」感觉得出来后头这人不是很有耐性,我只好摸摸鼻子,暂且打消往回逃跑的念头。 「等等,差点忘了你这小丫头鬼灵精怪的。」忽地,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条布巾,粗鲁的蒙住我的眼睛,并用力打了个结。「哼,上回追你追得够辛苦的,这次可不许动歪脑筋,否则我会让你嚐嚐骨头裂开的滋味。」 根本不必等到他认真动手,此时此刻,我感觉自己脑部的血液已经疏通困难。 「吉索,人家好歹是伯爵先生的客人,玩笑别开得太过火了。」猫眼侍者忍不住跳出来为我说话,但这分明不是玩笑,是威胁! 「哼,惹火我就知道这是不是玩笑了,走!」他使劲推了我一把,还没准备好前进的我脚下一阵踉蹌,狼狈地跌倒在地。 「搞什么,蒙上眼睛就不会走路了?起来!」他蛮横地拽起我的手臂,我吃力站稳,总觉得抓着我的这个大块头属于野蛮民族,也就是无法沟通的类型。 这下麻烦大了。 第五章 挟持-02 跛着跛着,大块头一度想把我扛上肩膀以节省时间,却被我费尽气力的挣扎逼退,我怎能容许自己像是战利品一样掛在这傢伙的肩膀上! 当蒙眼布巾被解开,映入眼帘的是个不算宽敞的斗室,还有赋予他们任务的指使者──杰森˙休曼诺伯爵。 「对不起,我无意让他们伤害你。」他紆尊降贵,就跟初次见面时一样,用一种难以亲近的笑容面对我。大块头和猫眼侍者恭敬地站在房间一隅,前者不时紧盯着我,好像我会有比他更粗暴的举动似的。 我维持缄默,心里却甚是忐忑不安。要是杰尔他们找不到我该怎么办?我会搞砸康尼亚的机会,会断送他们银笛的拥有权……我答应过要帮忙的! 「亚希儿小姐,机灵如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伯爵以眼神示意旁人退下,门被带上的瞬间,我又一次预见了自己被囚錮的未来。「对于上次你不告而别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我必须让你瞭解你的处境。」 「这是什么意思?」 「我本来以为要找到银笛手才能解除银笛封印只是他们搪塞皇后的託辞,可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不仅不是託辞,还是他们东山再起的筹码。」伯爵森冷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慄,虽然我不太能够理解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这样诡异的氛围足以激发我的危机意识了,他正一步步朝我走近,而我背后仅有一堵墙。 「你的存在对我而言可以说是十分严重的威胁,然而……」我无路可退,被他撑在墙上的双臂困在中间。「换个角度看待,你同样可以是我的力量。只要你愿意,无论要求多少薪资,抑或是你想拥有一个名份,我都可以答应。」 从他的眼瞳可以看见吞噬一切的野心,我以为我够勇敢,距离他咫尺却仍落得惊慌失措的下场,就像是在风中失衡落水的鸟儿那般惶然。 「说吧,你想要什么?」 被他一问,我心中浮现的却不是熟悉的浮且利大草原。我的归心被拴在康尼亚,一个能在夜里听见琴声回绕的角落。 「……那,如果我希望博乐苑和康尼亚和平相处,你办得到吗?」 他一时语塞,啼笑皆非的瞪着我。 「……你认为单凭你有这个能耐阻挠我击垮康尼亚吗?」他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彷彿我所说的只是无稽之谈,「别傻了,既然不能成为朋友,那么你就是我博乐苑乐团的敌人,今晚你别想踏出这里一步,我不会让你顺利登台的。」 见他转身就走,我试图要追,负伤的脚却如闪电擦击般窜过剧痛,让我跪地不起。 喀啦,我听见门从外面反锁的声音。 ★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这次是真的无计可施了吗?四周除了那扇门之外没有任何出口。我想着杰尔和里欧心急如焚找不到人上台的窘况;想着凡兹克和依琳娜对我的种种不谅解将更为深重,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我所能掌握的了。 地面的沁凉渗透骨髓,除了他们之外,我还有更多忘却不掉的。 闭上双眼,伊安的轮廓一下子便勾勒出来。他拥有一双深邃的黑眸,像是打翻在白纸上的墨汁,掩盖了先前写上的字字句句,那里有悲伤,有冷漠,还有更多我无从得知的部分。 该如何是好?他已将我的心紧紧拴在不属于我的这个地方,让我进退维谷,若不知道他是替我着想才要赶我走,我或许还能和这一切划清界线,从此离开。如今面对他孤独的背影,我根本无法让自己别开目光。 『我想帮忙。』我今早才态度决绝地这么对他说。虽然有可能像现在这样遭逢困境,虽然我不一定能成就什么,但,有一件事不会改变。 那是遵守约定的信念。 「我要守信才行……伊安!」忍住脚痛,我打定主意,朝通往外界唯一的出口用力衝撞。 一次、两次……守在外面的大块头和猫眼侍者总算听见了声响,在我第六次撞上门板的时候开了门,我直直衝进大块头怀里,被轻而易举地拎了起来。 「你想弄裂自己的骨头跟我说一声就好,搞什么做这种蠢事!」 「放开我,我要去宫前广场!」 「九点鐘一过,你要上哪里去都行。」猫眼侍者双手环胸,看着我的表情比起刚刚多了几分佩服还有不可思议,儘管硬碰硬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可是多多少少能争取一点时间呼救吧? 左顾右盼一阵,事情并不如设想中简单。我早该起疑的,来这里的路上一直不见其他人经过,难道是伯爵刻意安排要让我无法求救? 「好了,不要再做无意义的抵抗,乖乖等到九点我们自然会放你走。」眼看着又要被关回房里,我冷不防咬了大块头一口。 「啊!你──」他如我所愿松手,并惊呼出声。 「是谁在那里!」远远传来一声吆喝,我暗自开心,看来我运气不算太糟,附近可能有侍卫巡逻,被他的咆哮声引来了。 「该死!」大块头看见逐渐转亮的转角,不由得咒骂起来,一旁的猫眼侍者瞇细了双眼,瞪着我的模样多了一层防备。「吉索,把她抓进去关好,那些侍卫我来应付。」 这可不行!我连忙扯开喉咙大喊救命,察觉事态有异的侍卫们绕过转角,一看见我们三人,立刻加速跑近。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带头的侍卫按住腰际的剑柄,很是兇悍,我正要说明情况,却被猫眼侍者抢先一步。 「我们正要把这女孩带去侍卫所交给你们呢!她在这一带鬼鬼祟祟的,好像想偷东西的样子。」 我不敢相信他说这番话时竟能脸不红气不喘,而那些侍卫个个用怀疑的眼光注视着我,好像我真是现行犯一般。 「我是康尼亚的亚希儿!是他们受休曼诺伯爵指使把我关在这里的,你们别听他乱说,我不是小偷!」我连忙解释,可是从他们与猫眼侍者之间的眼神互换,我嗅到坏事临头的味道。 ☆ 纵横夜空的云絮静静铺散开,宫前广场上只要抬头便可见到整片清朗的天,受邀前来与会的人们围着色彩斑斕的广场谈天说笑,惟有一人眉头深锁,静静凝望着广场中央的空位。 这个时间,理应要有人出现介绍银笛手出场了才对,可是却迟迟不见人影。 「伊安!」杰尔鑽出人群,忧心忡忡的快步走来,不消多问,他便瞧出端倪,意料到某个环节出了问题。 「你有没有看见亚希儿?」杰尔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问,眼底溢满焦虑。 「你不是一直和她在一起吗?」深锁的眉头微微一动。 「刚刚一不注意她就不见了,我以为她已经被带到广场来……我看我再去其他地方找找,说不定她迷路了。」 「你留下。」伊安硬生生扳过杰尔的肩膀,「距离她上台的时间剩下不到二十分鐘,如果我来不及找到她,你就先上去拉奏两首曲子。」果决地给了拖延计策,他头也不回就往通向皇宫的道路疾奔而去,杰尔愣在当场,怎么也没想到伊安会主动帮忙寻人。 这会儿,轮到弟弟眉心纠结了。 第五章 挟持-03 「哇!」 侍卫们毫不留情的把我推入一个像是拘禁室的地方,我的心情简直跌落谷底。 「哼,现在该知道你招惹不起伯爵先生了吧!」吉索咧开嘴笑着揶揄我,像极了披着虎皮的狐狸。我看着站在他身后的侍卫,惋惜之情油然而生。儘管他们全都相貌堂堂,却原来都不是我想像的正义之士,不过是一群趋炎附势的人吗? 「你就在这里好好想清楚吧!伯爵先生对你原先就抱着很大的期待,我相信只要你想清楚,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猫眼侍者貌似诚恳的予我建议,我不屑地别开脸,同时听见沉重的关门声。 四下一片黑暗,阴冷潮湿的地砖长满了青苔,我扶着墙走到窄窗下,仰首承接条纹状的影子。这是通往外界唯一的出口了,可惜我即使努力跳跃也触及不了下缘,遑论是在脚上负伤的这个时候。 该怎么办?还记得几个月前我也曾用相似的心情遥望夜空,无助地问那只皎洁银盘下一步该往哪里,它就像是一只明镜,不直接告诉我答案,而是辗转让时间教会我淡忘失去妈妈的悲伤。 可是这一次,我没有时间了。 ★ 呆坐在地上不知隔了多久,从窗外传来草丛躁动的声音,好像有人正朝这扇窗走近。「有人在那里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圈口呼喊,只愿这次出现的人能助我一臂之力。 脚步声渐渐转大,我仍仰着脸,转瞬间,照进窗口的光被全数挡下。背光的角度使我看不清来者面庞,只隐约可辨识出那是名女人,她细如钓线的声音像是在试探我是否为真实存在混浊河面下的鱼儿。 「请帮帮我,我有急事要去宫前广场。」 「你是谁?为何被囚禁在拘禁室里?」 「我是康尼亚乐团的银笛手亚希儿,一群侍卫误会我是小偷所以才把我抓到这里来的。拜託您帮帮我吧!今晚对康尼亚来说很重要,我不能缺席。」我努力简短解释,那女人沉思一阵,对我的话半信半疑。 「你说你是康尼亚的银笛手,能证明给我看吗?」 「……您希望我怎么证明?」我们甚至未曾见过彼此,她是否有能力帮我离开这里还是个未知数,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把这些问题放在眼里,轻松自若地说:「很简单,你站着等会儿。」语毕,她消失在窗外,留下我傻楞楞的守在原地。 「拿着。」顷刻,她再度出现,铁栅间穿进一支长笛。银色的光芒在空中闪耀,一看就知道是不斐之物,我紧紧握牢,再度仰望那张背光的脸孔。「吹奏一曲给我听听,只要你吹得好,我就让那些侍卫放你出去。」 第一时间,我犹豫了。 「怎么,没有自信吗?」 「不!请让我试试。」她敏锐的观察力让我吓了一跳,我否认的又快又急,儘管心里明白她陈述的是事实。 怎么办?手脚有点不听使唤,但当我闭上眼睛,大草原上席捲而过的阵风却掀起一波接着一波美丽的浪,传送到数里之外的山脚下,显示不出一丝丝的不安定,浮现眼前的一切就像是操纵木偶的细线,引领我的手指在笛孔间弹跳,灵活自如。 「这……」止住美妙的乐声,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手里的银笛发出光芒,同时,铁门匡噹一声,开啟了。 银色的光瞬间打亮来者的轮廓,我看见他与光相互辉映的漂亮眼睛,里头有我错愕的表情。 「你没事吧?」急切的问句穿透溼冷的空气,我点点头,他举起手遮挡,似乎让突如其来的亮光刺痛了双眼。 随着鞋履与地面磨擦的声音仓促接近,银笛的光芒也渐渐消弭。 「对不起,我是不是错过了上台时间?」 他像是投降一样叹了一口气,毫无预警地揽我入怀。 「不重要。」压抑的喘息声透露出四处奔走时内心沉重的担忧,熟悉却模糊的记忆如电流一般,麻木了我的心窝,我竟对于这样的拥抱毫无招架之力,甚至想就此塌陷,捨弃所有思虑…… 「伊安˙康尼亚,是你?」窗外一直保持缄默的贵妇突然出声,我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物在,惊慌地转向窗前。 「是的,皇后陛下。」伊安单膝跪地,满怀敬意地给予回应,剎那间,我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刚刚跟我说话的人……是皇后陛下? 「呵呵,虽然在宴会上令人失望,你们倒是在这儿给了我一个惊喜,康尼亚乐团向来喜欢吊人胃口吗?」 「我谨代表康尼亚向您致上最高歉意。」伊安从容应对,站在上头的皇后滑开手中摺扇,衝着我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也罢,今日我总算听见银笛美妙的乐声。来人啊!快去释放康尼亚乐团的团长,还有,护送他们俩到宫前广场去。」 「团长……里欧被抓了?」我惊慌地望向伊安,但见他平静起身,没再多说什么,我心中更感愧疚。 两旁的护卫接获命令立刻开始动作,皇后则是一派悠间的注视着我,道:「就当做是让他为了你的迟到赔一点罪吧!反正也没让他吃什么苦头,不要紧。记得把银笛带回去,别弄丢了。」语毕,她笑意更深。 第六章 进退-01 走过空荡荡的大街,这个时代的居住环境看起来相当舒适,再加上住商分离,整座城镇十分整齐美观。约莫是因为邻近皇宫的缘故吧!接连几幢豪宅错落,划分土地的外墙上也做了艺术性的修饰,小巧精緻的门牌掛在墙边,即便雄伟的主屋与大门尚有一大段距离,中间还间隔着绿树蓊鬱的庭园,却丝毫不构成寻人的困扰。 在掛名康尼亚的大门外,门房深处隐约见得到一盏微光还亮着,蕾儿莞尔一笑,随后跨出脚步,穿墙进入。 微风徐徐,她貌似悠间的在庭园中溜达,能让事情有所进展固然是好事,歷练丰富的默克与影会如何应对却是她无法预料的,她明白,这不仅是大长老指派予她的圣使任务,更是拯救一名训练使的重要工作。 凡人们经歷过一个时期的悲欢离合,死后即可将一切与身同葬,不再有别离的痛楚折磨。但训练使们不一样,当他们结束一次轮回回到圣域并从失忆药水的药效中甦醒,连带的前世,所有记忆都不会消失,痛再深刻,都是他们必须背负的,惟有如此,这段教育才有其意义。 这场试炼要他们学习爱人,学习忍耐,在结业时有所长进,获取成为正式天使的资格。 在圣域与凡城之间来来去去,洁早就不再是个青涩幼嫩的训练使,存在有限心房的巨大漩涡却收集了愈来愈多的思念,毫不留情地吞噬她。穿越阻隔目标的最后一道墙,蕾儿环抱双臂,俯视着眉清目秀的睡顏呢喃:「凡间于你而言不是试炼而是个避风港吧,洁?」 那盏微光在房里默默燃烧,蕾儿缓步靠近守在床边的年轻人,这一趟,她要找的不是洁,正是这个曾在数个世代前与洁邂逅的人。 「这么晚了还跑来这里,看来你果然和洁缘分未尽!」蕾儿掏出刚刚拔下的杂色羽毛,停在那双陷入沉思的黑眸之前,不出所料,他看不到她,眼中却映照出羽毛的影子。 古老的咒语咒力是会随着时间削弱的,当时不惜使用禁咒尘封这段记忆的两名训练使不晓得清不清楚这一点?蕾儿吟诵着解除封印的咒语,只见那根羽毛上混杂的顏色像油漆碎片般渐渐剥离,裸露出纯粹的白,下一瞬,碎片声势凌厉地飞入他眼中,用任何人都来不及反应的速度。 第六章 进退-02 眩目的阳光像越过城墙的飞箭,射穿了寧謐的梦乡。我舒展了一下筋骨,睡眼惺忪地爬起身来。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了,里欧不是说到家了会叫醒我吗……可是我怎么好像完全没有印象? 离开柔软的床铺,我拎起安放床边的皮靴,忽然看见脚踝上缠绕的绷带还有靠在墙边的拐杖。 「奇怪,我真的睡得这么沉吗?」 到盥洗室去梳洗完毕,冰凉的水让人神清气爽,完全忘了昨晚之前神经是如何紧绷,我拍拍自己的脸颊,这感觉简直像是在大草原上战胜了一头狮子,变勇敢了呢! 「亚希儿,早安!」里欧站在庭园一角,看似间适的吹着凉风,我一开房门便迎上他轻松的笑靨。 「早安,里欧。」我勾起带伤的脚半踮半跳走出门外,他立即回到走廊上搀扶我。 「怎么不拿拐杖呢?」 「这样走就行了啦,没那么严重。对不起喔,我睡晚了。」 「别这么说,我们本来就打算要让你好好休息了,昨晚你一定累坏了吧?」 「嗯,不过我睡得很饱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 里欧配合我放慢脚步,踏过投影在地面上的树荫,我想起过去总喜欢在草原上追逐树下光点的小女孩,那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想着玩耍的年纪,现在我却好像怎么样也回不去了。 「里欧,昨天晚上是你送我回来的吗?」 「你说呢?」一抹不寻常的微笑自他嘴边漾开,我看得糊里糊涂,完全处于状况外,里欧于是接下去说:「不是我,是杰尔。他坚持不能吵醒你,所以就亲自把你抱回房间去了。」 「咦?」我错愕的愣在原地,里欧则是露出兴味盎然的表情,无法体会我心中渐起的不安和徬徨。我还记得杰尔曾说过银笛手往往会成为康尼亚家的一份子,也还记得他那群朋友的鼓譟,种种一切,也许从来就不是空穴来风。 只是我一直希望它是。 「不过老实说,昨晚气氛有点微妙。」一片云缓缓飘过上空,遮挡了耀眼的阳光,在里欧身上留下一道阴影。「这也是我一早就在这里等你起床的原因。亚希儿,我可以问关于你跟伊安的事吗?」 「我跟伊安……吗?」我的心跳顿时漏了几拍,莫名地紧张起来。 里欧将视线飘向对面藤蔓遍佈的楼房。「不瞒你说,自从你出现以后,伊安整个人就像是重新活过来了一样,不仅开始拉琴,甚至还愿意进宫去面对那些关于他和薇莉亚分手的流言蜚语,这是三天前的我绝对想像不到的事。亚希儿,你应该还记得跟伊安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你成为银笛手的样子吧?」 「嗯。」他当时的淡漠,于我不仅仅是难忘两个字能够形容而已。 「但是就我这两天对他的观察,他一开始会竭力反对你留下来的原因并不是讨厌你,而是……」 「而是他不希望我捲入你们和博乐苑之间的纷争。」我跟随里欧将视线落向那扇古铜色的门,不由自主把话接下,脸蛋暖烘烘的。里欧神色一动,我握紧拳头,手心已被汗水浸溼。「那么里欧,你想问我什么呢?」 「我想知道的事,你已经充分地表达了。」他莞尔一笑,将视线从对面收了回来。「走吧!你昨晚也什么都没吃,一定饿坏了。」语毕,他绅士地勾起手臂充当我的拐杖,一路上都未曾再开口多说什么。 ★ 遍植康尼亚的枫树就像尽忠职守的宫廷卫兵一样在屋宇外围排排站,适度地遮挡烈阳,散落在地上的红叶则柔软的很,踩起来像是防寒的绒毯。 用完早餐,我告别公务繁忙的里欧,独自在枫林里游荡。这里清新的空气和大草原有几分神似,又因为占地广,就像是一座私有森林,看不清侷限自然延伸的那堵墙究竟矗立在哪儿。抬起头,二楼的窗半开着,源源不断传来美妙的琴声,彷彿有人从窗门丢开一匹橘红色的布,完美的与整片土地缝合,了无痕跡。 仔细聆听,拉琴的不只一人,除此之外,还有充满生命力的钢琴在其间斡旋,让乐声时而被揉合时而被分割。 丰收的秋季。我想像被西风甩动的麦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像是传声筒般沙沙细语,农人拾穗,孩童玩耍,大家都怀着感激的心情对漫天云朵微笑。 「亚希儿小姐。」忽地,依琳娜的侍女埃尔莎从身后叫住我,我顿时有种被拉回现实的感觉。 第六章 进退-03 埃尔莎引领我走进依琳娜的闺房。偌大的空间里不乏蕾儿丝与流苏装饰的帘幕,穠丽的色调像是为了遮掩什么秘密,一层又一层阻隔了屋外充沛的日光。 浓厚的酒气扑鼻而来,我的心情从忐忑不安转趋沉重。依琳娜顶着稍嫌紊乱的捲发,倚着墙坐在角落,两眼空洞无神,宛如乾涸的两口浅井。在她面前摆了一张圆桌,还有一壶热气蒸腾的茶,光线明显不足的室内虽有茶气,却更添一股燥闷。 「亚希儿小姐,请坐。」埃尔莎拉开依琳娜对面的椅子,我静静入座,但愈是接近依琳娜的酒红色眼睛,就愈是让我愧疚。 我一度忘了自己曾告诉她,我无意取代她心中真正的银笛手。 「亚希儿,你的脚伤好点没有?」基于礼貌,她先开口问候。 「嗯。」我试着多说一点话,喉咙却像在闹乾旱,一点也不争气。 「这是我自己泡的茶,你试喝看看吧!」埃尔莎照依琳娜的意思为我倒了一杯茶,我小心翼翼啜饮一口,略带苦涩的味道立即从舌尖扩散。 埃尔莎像是预料到我会皱起眉头一样,细心的再倒了一杯水给我。「这种茶对于解酒很有用,不过对你来说口味应该太重了。」她如是解释着,我紧握住杯柄,心亦跟着缩成一团。 「依琳娜,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亚希儿,我并不是为了责怪你才叫埃尔莎带你来的。」依琳娜的目光沉落在杯中倒影,静默了一阵子,然后端起瓷杯将剩馀的茶喝尽。我忧心的望着她,身为她的侍女,埃尔莎却对此番场景不为所动,好似已经习以为常了。 「其实昨天晚上我进宫去见了薇莉亚一面。」她抬起头来与我四目相接,试着轻描淡写以一句话带过令她神伤的原由,也试着微笑,但她的笑容比这杯茶苦涩多了,她泡的茶至少还会回甘。 「亚希儿,可以请你吹笛给我听吗?」忽然间,她近乎乞求的眼神慑住我,一旁的埃尔莎用一种与气氛完全不搭调的平静口吻解释道:「依琳娜小姐想戒酒了,请您务必帮忙。」 ☆ 经过依琳娜同意后,埃尔莎协助我将窗帘拉开,留下窗纱滤光。房里的角落得到阳光垂怜,清爽的风从半开的窗吹送进屋,顿时驱散让人意志消沉的气味。 「亚希儿小姐,这是依琳娜小姐收藏的乐器,请。」埃尔莎从隔壁房间取来一支透明的笛子,我如临大敌小心接过,它晶莹剔透的样子乍看之下像极了封存地窖的冰雕。 「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也和你一样为之屏息。亚希儿,这是琉璃製的长笛,是我在城里一家有名的手工艺品店买下的,但我到现在还没听过它的音色,你能否吹奏一首曲子让我听听?」 继银笛之后……是这支同样价值不斐的琉璃笛吗?我怀疑自己在这里的每一天是否都将会有这样的挑战要克服,但,我既已决定留下,就必须要付出一些代价,并设法达成他们的期望才行。 依琳娜让埃尔莎扶回床上,不一会儿便瘫进枕头堆中,我应诺,并站在可看见窗外的地方,瞭望远方看似城镇尽头的雾带,凭藉着直觉再次随心所欲的吹奏起来。 在那遥远的薄雾之外,是否就是传闻中的辽阔大海?我在内陆的大草原上生长,无法想像蔚蓝无垠的海洋是怎么一回事,或许,海和抬头可见的天空没什么不同?但听说那里有鲸豚翻滚,有船舶穿梭,是个比天空更精彩多姿的好地方。 顺着想像中的海浪摇摆身体,不知不觉我竟也陶醉在自己虚拟的幻境之中。直到我放下笛子,回头见到依琳娜安稳入眠的那一刻,我才真正相信音乐能够消除身体的疲倦感,抚慰悲伤的灵魂。 「亚希儿小姐,您真的从未受过专业的音乐训练吗?」埃尔莎讶异的瞅着我,瞳芒闪烁未已。 我难为情的将笛子奉还给她,若是再让更多人这样褒奖,我怕自己会沉醉其中而忘了自己的身分。「我想,可能是我爸爸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帮我特训过吧!」我半是敷衍的说,虽然没有印象,但想想似乎也不无可能,毕竟爸爸是音乐家这件事是真是假仍是个谜。 「叩叩。」不晓得是谁将时间点抓得如此准确前来敲门,埃尔莎轻手轻脚地过去开门,我弯下腰为依琳娜拉上棉被,不经意听见依琳娜低声呢喃的梦囈。 「薇莉亚……跟我回家……」 我蹙起眉头。不知道昨晚她们到底谈了什么,让依琳娜连在睡梦中都这么哀伤。「亚希儿小姐,杰尔少爷来找您了。」埃尔莎轻拍我的肩说。 对了,从起床到现在都还没见到他……我点点头并向埃尔莎告别,临走前我又多看了依琳娜一眼,希望这次她能好好养足精神。 第六章 进退-04 天顶,时间塔耀眼的蓝色塔身与晴空相互辉映,两名训练使站在禁闭室门口恭候长老大驾,石门缓移,他们英气凛然的身影渐渐得到阳光宽解,各自怀着心事重获自由。 大长老抚摸柔顺的一捻白鬚,俏丽的圣使随侍在侧,与即将被释放的两人相互投以敌对的目光。 「大长老。」默克和影躬身展现礼仪,大长老睿智的眼光横掠过两人,再度瞇闔。「使用禁咒是圣域向来不能容许的事,想必你们俩应该已经明白,并深刻反省过。」 默克和影相视一眼,默契十足的回了声是。蕾儿默不作声,对于两个冥顽不灵的训练使关禁闭一事,她并不认为这种不痛不痒的惩罚会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在禁闭室内,要说他们有认真反省,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感谢大长老教诲,今后我们不会再使用禁咒了。」影打着官腔,同时对蕾儿眨眼挑衅。蕾儿对此番幼稚的作为完全不放在心上,反而觉得有几分好笑。 「咳,既然如此,现在就回到你们的小屋去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吧!我希望你们这次是真的学乖了,别再让你们凡间的伙伴受苦。」大长老意有所指的瞥了始终低着头的默克一眼。「记住,我派教育圣使给你们,是为了督促你们有所成长,蕾儿在你们身边就是我的代理人,我会透露我的心意让她执行,你们不可以拂逆。」 「是。」默克抬起目光朝向面目清秀的少女,不苟言笑外,多了一丝锐利。蕾儿微笑注视着他,丝毫不觉有惧。「大长老,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您早点回去歇息。」 大长老闻言顿首,一回身,立刻张开比任何人都丰硕的羽翼,光芒环绕着白袍,圣气万丈。「那么我回圣域花园去找其他长老泡茶啦!呵呵,处理公务真是累坏我老人家了。」语毕,大长老甩甩衣袖,像离笼之鸟般颯然飞离,登时让三个年轻男女都看傻了。 ☆ 回到三人小屋,影三步併作两步急匆匆的扑到墨池边,为的就是尽快瞭解洁的即时状况。蕾儿悠然踱步,默克则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和飞奔进屋的影中间有一段不算短的距离。 三三两两的训练使在街上散步间聊,虽然皆是成人体态,却个个都像是初出茅庐的孩子,拥有一双尚未强化的翅膀,还有淳朴真挚的眼神,做什么都跃跃欲试,不知何谓厌倦。 「真不明白,从一样的起跑点出发,你们为什么就是不能像这群小朋友一样乖乖长大?」蕾儿发自内心叹了一口气,为两人感到惋惜。「话说回来,你还真有耐心,竟然没追上影去探视洁和那个凡人的进展。」 「起跑点已经离我们太远了。」 「什么?」蕾儿把视线娜回身旁的训练使身上,只见他望着擦肩而过的后生晚辈,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愁绪。 「没什么。」默克加快脚步,遏止住说出心事的衝动。 曾经,他也像这些初生之犊一样心无掛碍的和伙伴们在街上漫步,谈论彼此对未来的愿景,若是可以,他也想回到最初那个时期,回到那段和洁还有相同目标可奋斗的日子。 『我成为正式圣使之后,一定要下凡把那些欺负好人的坏蛋一个一个丢进海里餵鱼!』跟随长老考察的第一节课刚结束,洁便气冲冲地对他们说。 『那你还是乖乖留在圣域好,不然呀……我看你这个小不点会先被海里的大白鯊吞下去。』影双手交叉,开怀地笑着揶揄。『这样的话,我跟默克还要从鯊鱼的嘴巴里把你拉出来,有点费力。你说是吧默克?』 『默克才不像你!』洁对影扮了个鬼脸,然后立刻跑到默克身旁挽住他的手,他伸出另一隻手作势朝影挥拳,影则是巧妙的扭腰避开,咕噥着洁偏心等诸如此类的话逗得洁呵呵笑开,三个人就这样在夕落时分吵吵闹闹走回家。 「大长老究竟对你们抱持着什么样的期待,你们从没想过吗?」蕾儿对着远去的背影朗声问,但见默克稍稍歇下脚步,随即又踏上归途,独行的身影见不到任何动摇的痕跡。 第六章 进退-05 步下长长的阶梯,我因脚伤而走得缓慢,杰尔伸出手,不厌其烦地等我移动脚步。我抓着他的手吃力走完最后一阶,他盯着我的足踝不放,我于是用力握了一下他长着厚茧的手:「别担心,大概这么痛而已。」 他莞尔一笑,我这才察觉,好像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温暖的笑脸了。 「对了杰尔,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我还没向你道歉,对……」我话还没说完,他逕自比了个噤声手势。「你说对不起的话会使我内疚的,别说。」 我懵懂頷首,却不懂他为什么要内疚。 「亚希儿,城镇郊区有一片草原,我们去那里走走好吗?」 「咦,我可以去吗?」他骤然转移话题,巧妙地用「草原」两字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可是我的脚……」 「你不需要走路。」杰尔早有顾虑,我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见熟悉的朋友。 是和杰尔一起千里迢迢到浮且利草原上接我的那匹马约瑟!我惊喜的望着牠,杰尔一吹口哨,约瑟便极富灵性地朝这里跑近,只见牠身上已经安好马鞍,一副知道要郊游的模样,开心的在我们四周打转。 杰尔拉住马韁,拍拍马背以示安抚。 「怎么样,亚希儿,决定出发吗?」 我仰起小脸笑着说赞成,他看着我不知为何沉寂了两秒,随后轻而易举的把我抱上鞍座,帅气地踩着马鐙登上马背。 马蹄和落叶相互摩擦,在枫林大道上颯颯不断。远离主屋,我倏地瞥见佇立树下的一翦人影。「那是伊安吗?」他面朝着枫林大道,似乎也看见了我们。 我目不转睛的聚焦在他身上,他往前迈开数步,一步比一步急促,似有追上我们的意图。「杰尔,先停一下……哇!」我正要拜託杰尔暂停,杰尔却忽然夹紧马腹催促约瑟前进,一瞬间,我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他小心的护住我,好像完全感觉不到衝击的强劲力道。「亚希儿,抱紧我。」他低声说,我忍不住抬头偷看他一眼,为什么这句简短的话听起来这么像是恳求……是我的错觉吧? ☆ 结果沿途我们都飞快的奔驰着,城镇的景致在眼前一闪即逝,与皇宫为邻的地带即使远离了贵族社区,成排的矮房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市集和广场仍旧十分条理有序,和家乡很不一样。 「杰尔,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很远啊?」侧坐的我难为情地抱着他,怕一妄动就从马背上坠下。 「在城郊,就快到了。」 出城后,速度渐缓,穿越城镇门房,一排石墙在我们背后延展开,是来时路上熟悉的景色,我记忆犹新。几亩荒田错落道旁,已然被野生的花花草草占领,衔接成一大片丰沃的土地。远方有山峦蜿蜒,城墙边的石砖道好像能直接延伸到那儿。 「那天我们匆忙进城,所以没能在这附近逗留。怎么样,你还喜欢吗?」 「嗯,喜欢。」这里的确是个风光明媚的地方,但现在不是欣赏风景的好时机,我的直觉如是告诫我。「杰尔,你和伊安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那边有树荫,我们先到那里休息好吗?」 「杰尔?」 「我吩咐照顾约瑟的人不要餵牠吃东西,你看,牠好像对那边的草很有兴趣。」杰尔一边说一边驾着约瑟往草丛里去,约瑟倒是很配合他的说词,东嗅嗅西闻闻,一副对所有的草都感兴趣的样子。 但我不打算放弃追问,最在乎家人的杰尔怎么可能对伊安视而不见? 「杰尔,告诉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找我来不就是要我帮你忙吗?」 我出手抢过韁绳,勒令停止约瑟再继续走动。杰尔凝视着我,那一瞬,我有点后悔没先下马再质问他,他的黑眸倒映出我的五官,清晰到让我不得不退却,先一步转开相对的目光。 就这样,他轻松地取回主导权,提起韁绳催促约瑟继续徐徐前进。 不行,怎么可以这样就打退堂鼓呢?我调匀呼吸,打算进行二度逼问。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杰尔忽然温柔的拍拍我的头。「你别担心,只是兄弟之间常有的小争执而已,我静一静就会好的。」 「你是说真的?」 他点头,并额外给了我一个像是画在面具上的微笑。 真的只是小争执就好了。想像他们两人指着对方鼻子互相叫嚣的画面,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怎么了,不相信我说的?」 「没有啦,只是没想过像你们感情这么好的兄弟也会闹彆扭,有点意外。」 听我如是说,杰尔脸上的微笑化为苦笑。「这种情况确实十分少有……老实说,遇见你之前我从未想像过。」 我对这句话感到不解,难道他们之间不寻常的气氛全是因我而起? 「亚希儿,别谈这个了,来,下来吧!小心脚。」不知何时,他已敏捷地跳下马,朝着我伸出手。 我听从他的指示缓缓下马,无论如何还是想不通他的言下之意。「啊啊……」落地那瞬间,足踝触电般又麻又痛,好似在警告我别再分神想这件事了,那不在我能参透的范畴内。 「我们坐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去别处逛逛,嗯?」 我点点头,浑然不知另一匹马正飞快接近城下。 第六章 进退-06 登临城墙,影鬼鬼祟祟的走动,像是侦察兵一样不动声色。他握着特殊材质铸成的黑色法杖,双眼锁定正在树下坐着歇息的少年少女,等待时机。 要在何时下达死亡指令才好?若是没有适切的危险环境,即便挥动了死神之杖,也不一定能顺利带走一条生命。影苦恼着,通行圣域之门的时间限制让他不能在凡间逗留太久,但若今天不把洁带回圣域,又不晓得事态将会如何演变。 正当他为现下胶着的情况感到头痛,城墙上的箭楼突然引起了他的注意。箭楼是为了抵御外敌所设,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兼具有瞭望作用,好巧不巧,现在就有个士兵正在离那棵树最近的箭楼内酣睡。 「洁,看来不必等太久了。」影笑呵呵地朝箭楼走去,像挖到宝的商人一样雀跃。 ☆ 在林荫下欣赏着约瑟垂下颈子认真咀嚼杂草的模样,光亮的身躯让牠看起来英姿焕发,即使只是在吃草也十分讨喜。 「杰尔,你平常会自己帮约瑟刷毛吗?」 「我有空的时候会,但多半是请人代劳。」杰尔吹了声口哨,这回约瑟却只是抬起头来嘶鸣一声,露出「请勿打扰」的表情。 「这小子还真不给面子……看来我以后得要认真一点帮牠刷毛洗澡了。」杰尔悻悻然的托住下巴说,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清风吹拂,云的影子渐次溜过大地,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并肩足踏,偶有商旅浩浩荡荡行经,在在都显出王城活络的气象,和我生长的村庄有如天壤之别。 驀地,约瑟警敏地嘶叫,紧接着是大道上行旅的惊呼声,我还没弄清楚发生什么事,脚边陡然多出一支箭矢。 「危险!」杰尔赶忙拉起我躲藏到树后。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抓着他的手,心有馀悸地看着突如其来的箭雨,约瑟也仓皇地跑到我们身边,已经顾不得吃饱肚子。 「不知道是不是有可疑份子在城门附近游荡,不过就这样随便放箭也太鲁莽了。」杰尔望着还在放箭攻击无辜民眾的箭台,似乎想辨识楼里的脸孔,但因为距离太远仍是徒劳。 「杰尔,你看那边!」我指向毫无遮蔽物的空地,一名动作迟缓的老者暴露在那里,似乎因为受到惊吓而双腿瘫软无法动弹,大家四处奔逃,根本没人愿意回头伸出援手。 「亚希儿!别过去。」杰尔硬是拉住我,几秒之间,那个老爷爷已被两支箭射中双腿,软倒在地。 「放开我呀杰尔,那样下去那个老爷爷会……」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和杰尔僵持不下的同时,从城门底下衝出一个人影,他拉着一条用来覆盖货物的麻布做掩护,警敏又快速的跑到倒地不起的老人身边,他搀起老人的那一刻,眾人一阵屏息。 「啊!小心上面!」箭雨未歇,躲在树丛里的人纷纷指着其中一座箭楼大喊,披着麻布的年轻人撩开麻布一角,往大家指的地方看去,只见高处的箭台已经瞄准了他们,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 麻布撩开的那一瞬间,我将他的脸看得一清二楚。 「亚希儿!」我用力挣脱杰尔,咬紧牙关拚了命地朝他们狂奔。 「咻──」箭矢刺穿空气,我的力量和速度仅仅足够让我推开他们。 ★ 「看来时候快到了,洁。」最后一支射出的箭划破天际,影丢开空了的箭筒,脸上掛着胜利的微笑。在他身旁是一群呼呼大睡,姿态滑稽的卫士。 随着乱箭中断,群眾开始向负伤的人围拢,多数人都只受到轻微擦伤,惟有他锁定的目标精准地命中背部而出血不止。 ☆ 「亚希儿!」伊安露出前所未见的惊恐表情,我依靠着他的胸膛,有股灼热感源源不绝从伤口扩散。 「伊安……你和那个老爷爷没事吧?」第一次有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好像下一刻就要缺氧了一样,痛苦极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其他人!」杰尔在我身边跪下,慌乱之馀,似乎释放了这段期间一直刻意隐忍的怒气。「为什么总是这么莽撞?你不知道我们会有多担心吗?」 对,我又来了,横衝直撞的恣意妄为。可是能怎么办呢?这已经像是我身体的本能一样,不挡下这箭,我一定会后悔的。 「对不起……可是你们对我来说不是其他人,是重要的朋友了……既然是重要的朋友就不能放任不管……」唔,好想把箭拔出来……在说这些话的同时,我感觉得到自己正站在生命线的边缘,就快要失速坠落无底深渊。 「亚希儿!」 「有医士来了!让一让!」围观的人们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道,只见一名年约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在我们眼前扔下包袱,不由分说地取出一枚药囊塞进我嘴里。 「这……你是医士?」谁都难以相信眼前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有医士的资格,但他心无旁騖地盯着我看,丝毫没有要解除眾人疑虑的打算。 「吞下,快。」简短的命令语气让我不知不觉就照着他的话去做,然而吞下药囊后,没撑几秒我便昏了过去。 ★ 「没这么容易的。」暗处中,影露齿而笑,虽然没能一箭领走洁的灵魂,但是距离他们三人小组相聚的时间也已经不远了。 瞧瞧这城里的普通医士,又有谁能解开箭上所涂的毒呢?他们甚至查不出这种毒药的记录。 第六章 进退-07 自凡间归来的训练使们在圣域大门外大排长龙,沿着阶梯蜿蜒而上,大门口则有更多的训练使守候,等着迎接歷劫归来的好伙伴,好好庆功一番。 当然也有些未能成功通过考验的训练使们神情黯淡或是满脸怒气,双手环胸瞠视着远远落在后头的伙伴。毕竟,可没有人想像传说中的败部三人组那样一再往返这段坎坷路。 身为传说的主角之一,影倒是一点也没有羞愧的样子,反而心情大好,笑瞇瞇的站在人潮最前方,不时引颈寻觅人龙里的娇小身影。 今天就能顺利喝到比茶楼更香醇的好茶了! 不过说也奇怪,明明约好在这里一起迎接洁,却迟迟不见默克的影子。 ☆ 大街另一头,高朋满座的茶楼内坐着几名时常聚会的正式圣使,经营茶楼的圣使殷勤地为他们沏茶,看起来很是热络。 柔和的灯光温暖了整间房,笑谈一阵子,得知彼此近况后,他们很快便发现应当出现的成员缺席了。 「蕾儿呢?怎么没看到她?」伊比亚倚向鏤空的扶栏,打通的塔楼有太多隔间了,每个地方都有女圣使,就是没有一个隔间有像蕾儿那样喜欢抢锋头的女孩大声嚷嚷。 「大长老好像又给蕾儿任务了,噢对了,她有留讯息给你呢!伊比亚。」负责服务他们的圣使神秘兮兮地朝着他笑笑,大伙儿立刻兴奋起鬨,令他陷入一阵困窘。 「她说什么?」 「她要你带着大家到圣域大门去,把两个准备向下跳的训练使抓回来关好。」 此言一出,眾人面面相覷,唯有伊比亚一人哈哈大笑。这女孩还真懂得如何摆大家一道以讨他欢心。 「看来茶要慢点喝了,我们的蕾儿女王可不容许她派遣的任务失败啊!」 就不知道这次她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大概十之八九和大长老的怪脾气脱不了干係。 ★ 夜已深,潮湿的气味瀰漫在各个角落,窗外大雨淋漓,有如康尼亚家族此时此刻共有的心情写照,笼罩着一片低气压。 不甚宽阔的客房里很是拥挤。儘管凶险的伤已经顺利止血包扎,不知名的药物效果却仍在持续,女孩深沉睡着,怎么也没有要甦醒的跡象。 一切都要归功于那来路不明的医士和药囊。经验老到的坎地斯来来回回为女孩检查无数次了,唯一让大伙儿稍稍松口气的消息是,女孩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至于还能不能醒来,只能听天由命。 「里欧少爷,保安官已经在大厅等着了。」侍女达依轻轻叩门,不敢打扰屋内的寂静,里欧点点头,问道:「你们两个谁要跟我去见保安官说明当时的情况?」 「我去吧!」杰尔放下回家以后便一直包覆在掌心之间,同样是厚茧遍布的小手,瞳里燃起一道慍怒的火光。非得弄清楚是谁在箭塔里射箭才行,无论是谁……都不能轻易原谅! 「那么我们走吧!」里欧面色凝重的走出门,临行前,伊安枯坐床边的背影烙进他心底深处,虽然不晓得杰尔是否也察觉了伊安急速软化的态度,他还是下意识地阻挡住杰尔的视线。 ☆ 里欧和杰尔离开后,好一阵子房内只剩下空濛的雨声和呼吸声。 「依琳娜。」 一直打瞌睡的依琳娜突然惊醒,怎么也没想到超过半年不曾与自己交谈的表哥竟会开口叫她的名字。是梦吗? 「回去睡吧!你会着凉的。」 不,不是梦!伊安正用久违的兄长口气对她说话,她揉揉眼睛,难以平復惊异的波漪。「那你呢?」 「我留在这里照顾她。」 「可是……」依琳娜瞥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孩一眼,有点放不下心。 「坎地斯先生确实嘱咐过小姐您正常作息,您该就寝了。」侍女埃尔莎不动声色地附耳说道,依琳娜犹豫的瞅着她,但见这名资歷深厚的侍女蹙眉摇头,还偷偷用唇语催促她快快动身。 「那么……晚安了,伊安。」依琳娜走经床边,视线有一瞬落向床上面容苍白的脸孔,不由得惭愧起来。为了康尼亚家,这个素昧平生的女孩竟然一再奋不顾身,捫心自问,自己究竟又曾为兄弟们付出过什么呢? 「晚安,亚希儿。」低下头,她衷心祈祷一觉醒来又能再听见女孩平易近人的悦耳笛声,届时,她会拿出真心,不再用虚偽的笑靨拒她于千里之外。 待门闔上,房内已剩下清醒的他和睡容安详的她,悲伤与歉疚并起,他执起女孩的手紧紧贴在颊边,久久才吐出一句话:「亚希……不,曦儿,你听得见我吗?」 热泪淌落,静静平衡了他们之间手心的温度。 ★ 窗外,大雨狂泻,那名年轻医士佇立在白茫茫的水气里,双拳紧握。 「你做了一个慷慨的决定,天使默克。」蕾儿笑着走出墙垣阴影,半是调侃半是讚赏地说。 乌黑的羽翼猛然张开,弹开了成千上万的雨滴,冷峻的神情丝毫不为所动。 「我只是将决定权交给洁,如此尔尔。」 蕾儿耸耸肩,看来已经习惯了这名训练使以下犯上的语气。 「我本来就不是为了表扬你或感谢你才来找你的,再说,即使你今天没有亲自出手让你们的计画失败,我也会干预你们的计画。」 默克回过头,似乎听出了她来此地的意思。「你把影怎么了?」 「我以为你只掛心在地上落难的伙伴呢!」蕾儿笑了笑,「本来是打算连你一起抓到大长老面前罚站的,不过,既然你已经把决定权交给洁,就让我也来做个慷慨的决定吧!」语毕,一道圣洁的光芒从她指尖发散,就连默克都耐不住强光而紧紧闭上眼睛。 第七章 前世羈绊-01 「唔……」突如其来的颤痛让我渐渐恢復意识,我勉强睁开双眼,好不容易习惯了日光充斥的环境,坐直身子。 「少主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太好了!」不认识的少年紧张兮兮地抓住我的手,身上一袭东方风味浓厚的军装,脸蛋却稚嫩的不像是个军人。 这是哪里?我如走失的小羊左顾右盼,乍看之下,我似乎正在一处军营里疗伤,眼前这人唤我少主,那么我是…… 「昊平!你立大功啦!」我的脑袋尚处于混沌之间,一下子衝进来几名男子对着我欢呼,我一头雾水地望着他们,还没釐清任何事就被簇拥着离开营帐。 「岳焕大人,就是他,他就是为您挡下那刀的昊平。」 挡刀?我跪在地上抬起头,被尊称为大人的将领正站在跟前俯视着我,炽烈的阳光被他高挺的身躯遮掩,我不由得被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玄眸定住。那是什么?在他眼中飘悬着像是羽毛的东西,倏忽间,从小到大的回忆全都浮现在脑海,就好像某盏烛火被人点燃了,原先处在黑暗之中的一切一下子全都在眼前一览无遗,我忆起我的姓名,也忆起自己身在此地的缘由。 「属下昊平参见大人。」 「快起来,身上的伤处理得如何了?」他俯身将我搀起,从里到外丝毫没有一点傲然之气,我愣愣地盯着他,没想过竟能在他麾下获得如此待遇,这和父亲给我的情报未免相距太远!身旁的弟兄们个个露出羡慕不已的表情,却没有人同我一样讶异。 「报告大人!昊平的肩伤有点深,近日内不宜再赴前线。」刚刚紧抓我手只差没喜极而泣的少年匆匆出帐代我回答。原来是宇彦啊……想起刚才竟忘了随我一同下部队的童年玩伴,我不禁有些汗顏。 听了他简短的报告后,岳焕莞尔一笑:「想不到在你们心中我这么不近人情。」 此言一出可不得了,一双双眼睛怒气横生地瞪着宇彦,彷彿他刚侮辱了他们最仰慕的偶像。 「大人,宇彦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出面替好友声援,要是不解释清楚,等这位大将一离开,恐怕就有他好受的了。 「哈哈,别紧张,我来这里可不是为了欺负你们。」 岳焕爽朗的笑声悄然牵动了我的思绪,莫名地,亦牵动着我的心向下沉。 「不过我来这里也不只是为了探视你身上的伤,昊平。」他煞有其事的环视了周遭弟兄一圈,然后目光再度返回到我身上,「我是来任命你为新的训武官,想知道一星期后你能否到练武场上与我比试几招?」 训武官?这个职位非同小可,按照往例必须在眾多武试关卡中取胜才能接任,负责与大将切磋磨练。不消多说,弟兄们自是一片譁然,因为我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初出茅庐的一芥小兵,没丢了小命还能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万幸。 宇彦听了他的话以后更是睁大了眼睛,然而与其他对我投以质疑或嫉妒目光的人不同,他只对我肩上的伤忧心忡忡:「岳焕大人,一星期太仓促了,昊平根本还不能挥刀!」 这傻瓜……我望着他紧揪的眉心,不由得暗暗叹息,这并不只是伤癒与否的问题而已,我心中潜藏着更复杂的隐忧。「岳焕大人,属下武艺粗浅,军中还有许多武艺出眾且经验丰富的前辈,想必更有资格担纲训武官之职。」 「是啊!大人,虽然昊平这次在战场上替您解了围,但只因为这样就升他做训武官,那些一路奋斗上来的人该如何自处呀?」 「我以为你们都见识过他的身手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岳焕饶富兴味的瞅着我,大伙儿投向我的目光除了怀疑还是怀疑,毕竟我才刚加入这支军旅不到十天,熟悉的人也不过几个,要说有谁看过我舞刀弄剑,那还真是屈指可数。再说,在战场上又有谁有心力分神注意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呢? 「唉,既然你们不信任我的眼光,我也只能等到下一次武试了。」岳焕状似失望的转身要走,我正为了能脱身稍微松一口气,不知怎地那群为数可观的士兵们突然骚动了起来。 「大人留步!我们岂敢怀疑您识才的眼光!」带头的士兵这么一喊,所有人无不恭敬垂首,岳焕则如言停下正要跨出的步履,简直像是一齣特地安排好的戏码,只等着我从观眾席被拉上舞台正中央。 我彷彿可以见到背对我的这个男人正扬起嘴角,露出小男孩般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神情。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一支军队啊……我和宇彦无言对望,所谓的领袖魅力,当真一点也不可小覷。 「大人,恕属下直言,要让昊平在一星期之内上练武场真的太过勉强了。」宇彦试着再行劝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事态转折,任命我为训武官这件事已经没有商量的馀地。 岳焕不置可否地望着我肩上渗出血色的绷带,确实,这样的伤要在一星期内恢復到能使劲握刀是不可能的,更遑论陪他练武了。 「那么就两星期后吧!」他自怀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诚挚地笑道,「收下这个。这是我用过最有效的敷料,这几天好好疗伤,比武那天切记不要对我手下留情。」不要手下留情……我诧异地望着他,那抹微笑触动了我心中安置秘密的角落,他是不是已经知悉了什么? 第七章 前世羈绊-02 在我疗伤期间,边境愈来愈不安寧。 前两天还到医护站来探望我的弟兄们一个个掛了彩,有的人甚至就这么倒卧沙场没了音讯,我看着宇彦镇日忙进忙出,就怕他的体力负荷不了。 「宇彦,睡一下吧!」我忍不住叫住进帐来找药品的他。 「少主,不必啦!我还可以,外面还有很多人等着上药呢!」 明明眼睛已经佈满血丝了还硬要逞强,我吁了一口气,抓着披风起身。 「少主,你要做什么?」 「帮你呀。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迟早也会变成伤兵。」 「这怎么行?你得好好休息啊!」 「别拦我,既然你不肯答应我好好睡一觉,我也不会答应你乖乖休息的。哪,上药这种工作我很熟悉的,让我来吧!」我将披风系上,也不管宇彦有没有要妥协的意思,就这么大剌剌的走出营帐。 帐外劳碌奔忙的医官多的是,我上前去拍拍其中一人的肩膀,他回过头来,操劳过度的模样和宇彦如出一辙。 「昊平大人,您怎么没躺着休息?」 「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一下吧!」 「这怎么行?您快回帐里休息才是。」 「就让我来吧!你们总得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工作,就当作是让我顺便活动一下筋骨,别再固执了。」我趁着对方不注意,一併将他手上的器具掠夺过来,他两难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立即占领了他的岗位。 大概是看我技巧纯熟,伤患也没喊疼的缘故他才放心走开,我愉快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孰料他同样没间下来,反而又拿着另一篮工具往别的营帐去了。 看来要让这些人休息只能拿出效率,尽其所能地为他们减少工作量了。 「昊平大人,您怎能……」 「放心吧,我对上药包扎这种事还满拿手的,不会弄痛你。」听见伤患的呻吟声,我连忙回过头来安抚。过去为父亲部下疗伤的场景歷歷在目,多亏有那些叔叔伯伯传授经验,我才能在这时候帮上忙。 只是,不晓得他们那边现在是不是也像这样伤兵累累…… ☆ 穿梭在伤势较轻的士兵之间,不知不觉已到了日暮时分,我顺利打上最后一个平结,习惯性的想伸手去揉揉痠痛的肩。 「别碰那里!」理应在大帐内处理公务的大将不知何时靠近我的,陡然从背后扼住我的手腕,吓了我一大跳。「细心照顾其他人却不善加对待自己的身体,这可不行啊,昊平。」 「岳、岳焕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大人!」本来好好躺着的伤兵听到是他亲临,慌张地想爬起身,他摇摇头,示意要对方躺回去好好休息。 「这里有水,要是渴了就说一声,旁边会有医官来帮你。」我替那人把一切安顿好,算是将今天的工作告一段落。 「昊平大人,谢谢您。」临走之际,那人感激的朝着我笑道,「就连属下这么怕痛的人都不觉得痛,您简直比医官还厉害了!」 「那你可要快点康復。」我笑着应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充实感。 「咳,训武官,你也一样。」岳焕忽然补上一句,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怠慢了上级,连忙回过头来面对他。「抱歉让您久等了,岳焕大人。您有事找属下吗?」 「是啊,听说有人抢了医官的饭碗,所以我特地前来视察,想看看是谁这么有能耐,一天内就摆平了一半以上的伤兵。」 一半以上?我怎么可能……放眼望去,我惊察这并非浮夸之词,而是摆在眼前的事实。 「昊平大人!谢谢你,今天辛苦了!」聚集在远处的医官们已经有时间吃饭间聊,其中几个人挥舞着双手大声向我道谢,一点也不担心吵醒伤患们。 「才刚升官就这么努力提高声望,看来我要小心提防你才是啊!」岳焕半开玩笑地望着那群医官说道,我虽然不很了解他,却凭着直觉知道他很满意我的表现。 「看他们吃饭,你应该也饿了吧?」 「咦?」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先一步走向医护区出口。 「快来。」他稍微侧过脸,高挺的鼻樑在火红的暮色辉映下显得愈发柔和,我匆匆追上他的脚步,这才明白他是来找我共进晚餐的。 ★ 保安官以夜深为由告退了。 里欧与杰尔并行在幽暗的长廊上,雨势已缓和下来,但他们的心情却并未跟着舒缓。 据保安官陈述,事发当时在箭塔上负责守卫的士兵确实有怠忽职守的情形,但绝对没有朝着无辜的路人放箭。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他们无法要求保安官调查最有可能主使这件罪行的休曼诺伯爵,但除了伯爵,再想不出有谁会狠心出手伤害亚希儿了。 「那个保安官真的可靠吗?会不会已经被休曼诺伯爵收买了?」杰尔揣测着,因为对他们来说,现在草木皆兵,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听命于杰森˙休曼诺,他们吃过不少苦头,深知他是个为了目的可以软硬皆施,不择手段的人。 但里欧并不认同这个可能性。「这位保安官曾经和父亲有很深的交情,念在过去的情谊上不会这么做的。」 「过去的情谊吗?」杰尔不以为然地望着哥哥,自从双亲相继去世,许多一直有来往的亲朋好友就此断绝了联系,惟有夏奎尔叔叔始终对他们这群孩子不离不弃,并无条件提供他们所有需求,坚信他们有一天能让康尼亚家族再次兴盛起来。 对于那些见利忘义的人,又怎能轻易相信所谓的情谊?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杰尔,但你要知道,很多时候人有苦衷,而那些苦衷往往会綑绑住我们的手脚,使我们做出与心意相悖的决定。我寧愿选择相信远离我们的人都是出于无奈。」里欧停下脚步,当时他不过是个毛头小子,顿失依靠又有两个弟弟要照顾,现在想来确实是备受煎熬的一段岁月。 但是无所谓,那些都已成为过去。「保安官说过他会继续追查下去,再说皇后陛下现在知道亚希儿是银笛手了,想必不会对这件事坐视不管的,现在最重要的是亚希儿能不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提及亚希儿,杰尔神色一黯。「里欧,我一直在想……带她来康尼亚会不会是错误的决定?」 里欧避开弟弟懊悔的眼神,昂首望向对面楼上紧闭的门扉。「关于这一点,我也不敢轻易下定论。」 驀地,小提琴又展开了迂回的哀鸣,杰尔与里欧的视线自然而然地在那扇门上会聚。 这就是我不敢妄下定论的原因之一。这句话里欧没说出口,杰尔的表情从瞿然到茫然,在在说明了这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即使不想面对,却也已经无法继续若无其事地逃避下去。 「她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顺利帮助伊安走出被薇莉亚背叛的阴霾了……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里欧再清楚不过,却不知道该做何回应。 第七章 前世羈绊-03 琴弓缓慢地在弦上摩娑,拉琴人深陷在巨大的旋律涡漩中找不到出口,这场凄美的独奏让人感到绝望,因为能够引领他找到出口的人紧闭着眼睛,彷彿怎么也听不见穿越时空的思念。 但他无从察觉,相同的旋律正在某个地方与他的琴声相呼应。 ★ 「这是什么曲子?」岳焕站在我身旁眺望黄沙滚滚的大漠,侧耳倾听在我指间流泻的清音。我放下手中木笛,收回远眺沙场的目光。 「这是属下在乡间听过的祭悼曲。」 「祭悼曲……是为了在场上牺牲的弟兄所吹奏吗?」 「也为了不幸死于这场战争的敌军。」我无所顾忌的回答,一点也不怕他因此感到不快,果不其然,他平静地凝视着我,彷若在等我将真心话全盘托出。 也好,我厌战的心情没有必要在他面前多做保留,自从比武那天我成功在眾人眼前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他以平手收场,这半个多月来我和他走得愈来愈近,不仅仅是他对我的信任感与日俱增,我亦渐渐松懈了本该巩固的心防。 于是我依了他的心意继续往下说:「士兵们只是奉命行事的棋子,无论是敌军还是我军,在战场上牺牲了一个人就等于破坏了一个家庭,对于远在天边的策战者来说也许不痛不痒,但对于失去亲人的家属而言,这道伤痕一辈子都会是他们的痛。」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但他正直的眼神使我感觉坦荡。 「我不否认你说的话,但你忽略了一点。」 「什么?」 「不付出这样的代价守护这个地方,牺牲的人将会更多。」 「我知道……所以我才只能够用这种方式送他们最后一程。」 他清澈的眼眸映着我落寞的五官表情,我并不天真,不会不懂人们为何争夺。与其无能地看着一家老小挨饿受冻或遭到强盗凌辱,换做是我也会选择踏上这条血路,顽强抵抗命运。 「昊平,你很善良。」他伸手擦去我不知何时滑过脸庞的泪水,我因吃惊而向旁边退开一步。「岳焕大人?」 「我不是没想过要停止这场战争,找一个更好的方式解决双方遭遇的困境,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不会不可能的!」他的话使我心跳加快,好似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找到了一线曙光,只要对方的领袖也有停战的念头萌生,一定可以让边境地带重新恢復和平! 「昊平?」 「岳焕大人,属下先回帐去换药,您也早一点歇息吧!」 「昊平!」 我无视于他的呼喊,旋身便飞快地跑下矮丘,要立刻找到宇彦才行! ☆ 「阿洛!宇彦在不在?」匆忙揭开布帘,我逢人就问宇彦下落,同为医官的阿洛被我气喘吁吁的样子弄迷糊了,还以为我哪里受了伤急需医疗,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摆手出帐,这里也没有那小子的影子,真是怪了。 「昊平大人,要找宇彦医官的话,我刚看到他往西边去了,说是要去採一点药草。」一名刚完成包扎的士兵好心地拦住我,指向平日宇彦根本不会去的那座树林。一股不祥预感涌上我心头,于是简单道过谢后,我不作二想便拔足奔向人烟稀少的小径。 在陌生的树林里打转了不知多久,天色暗得让人焦虑难安。 「到底上哪里去了……该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吧?」才这么想着,一道不寻常的火光就在不远处出现,我看到宇彦的身影,但直觉压抑住我出声叫唤他的衝动。因为有另一个人正与他交头接耳,同时将一包可疑的麻布袋塞入他怀里。 「这件事暂时别让少主知道,这是首领大人的密令,了解吗?」 「首领大人要瞒着少主……这是为什么?」 「大概是担心少主对那名将士日久生情吧!少主迟迟不履行首领大人的条件解决那名将士已经让很多人议论纷纷,就算首领大人目前勉强控制住局面,还是难保少主的威信不会被动摇。」 「日久生情吗……」宇彦沉吟着,好像代替我默认了这件事般,我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否如他的声音一样失落,他停顿了一下,竟无顾我的心意垂首接令。 「请转告首领大人,属下会尽力而为。」 「不能这么做!」 火光拉长了我疾行而出的影子,这两人猛然一惊。 「少主,您怎么会……」 「这道密令不准执行,回去转告我父亲,岳焕大人跟那些只知道剥削民脂民膏的官员天差地远,只要互派使者谈判,绝对可以达到双赢的结果。」 捎来密令的特使望着我,仿若刚听闻一件荒谬至极的事。 「少主,恕小的直话直说,我们与官兵是水火不容的存在,今日他们会驻扎于此就是为了将我们一举剿灭,无论敌将是什么样的仁人君子都无关紧要,太过有德有能反而碍事。首领正是因为担心您失去斗志才派小的前来助您一臂之力,以免迟疑不决的态度落人口舌。」 「弒害他才会让我们留下恶名。」我漠然驳斥,「就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告诉父亲吧!我可以不继承他首领的位置,但我不会忘记红巾团契最初成立的宗旨,我相信还有比流血更好的生存之道,为了实践我的理想,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岳焕一根寒毛。」 特使见我坚决,不由得惋惜一叹:「少主,您这么做只会使自己身陷险境,趁现在还能从敌营抽身,不如就跟小的一起回去,也好稳定军心。」 「别说了,在战事停止前我不会走的。那袋东西给我。」我瞥了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宇彦一眼,我不能谅解他背着我接下密令的做法,但他望着我的时候竟没有愧疚,只有遗憾。 「少主,抱歉不能从命。」 第七章 前世羈绊-04 攀上傍晚待过的矮丘,冷风锐利的快要在我面颊切出伤痕,我遥望着在地平线附近闪烁的星光,心绪放得很空。 宇彦从来不会弃我于不顾,刚才却换了个人似的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彷彿一夕之间要与我划清界线,从我最要好的朋友变成父亲最得力的部下。我忘不了他顿失纯真的眼神,还有那陌生的语气。 是我错了吗?我不该拂逆父亲的意思不杀岳焕,不该追寻中止战争的方法,更不该拖宇彦下水,让他一起背负替敌军疗伤,近乎背叛的原罪……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刀出刀鞘,我凭空挥刃,陷入疯狂似的旋转,乱斗。刀身映着冷蓝色的月光,宇彦为我挑选的这把刀比平时重上几倍,几乎到了快握不住的地步。 倏忽间,另一把刀逕自撞上我的,熟悉的身段招法一一施展,我当下便认出来者何人,并予以更强劲的回击。纵然再想取得优势,刚才独自舞刀的紊乱步伐却早已乱了我的呼吸频率,与对方来回过招几次后我便被对方步步进逼,不得不由攻转守。 他的刀势凌厉,却不是为了置我于死,我渐渐看穿他希望我停手的真意。 匡噹!猛然间,我脚下一滑,手中的刀就这么被一记横斩打飞出去。 「危险!」岳焕惊呼一声,随即扔下自己的刀,一个箭步上前揽住我腰际,及时阻止我翻越矮栏外。 「你没事吧?」他惊魂未定的看着我,我匆忙站稳脚步,旋身背对他将不小心披散的长发束回去。 「对不起失礼了,大人。」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颤抖,我紧张的浑身发烫,就怕那一瞬间的慌乱被他一眼看穿。 这时候,即使只是一分鐘的沉默都快让我的心脏跳出胸膛。 终于,他开口问道:「能告诉我吗?」 「什、什么意思?」回想起来,刚才急着在树林里找宇彦,根本忘了注意是不是有人尾随跟踪。该不会是我和宇彦的身分曝光了吧?此念一出,我不由得心悸,若真是如此,只怕我们都无法全身而退了。 「我指的是你的心事,昊平。」 回过头,他望着我的神情挹注了少见的担忧。我虽然松了一口气,却放不下对他有所隐瞒的罪恶感。 「您多虑了,属下只是一时兴起才在月下舒展筋骨。想不到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不晓得今天的晚餐还有没有多留一份,肚子好饿啊!」弯腰拾起宇彦送的刀,我努力露出笑脸,这么牵强的解释若他愿意相信,那必定为了体恤我暂时无法平復下来的心情。 他捡起自己的刀插回刀鞘不再多问,我以为他会提议一同回营,没想到他只淡淡一笑,要我把随身携带的木笛借给他,说想多留一会儿再走。 「那,属下还是晚一点再吃消夜好了。」在这么敏感的时间点留他独自一人实在让我放不下心,虽然我顺利将宇彦拿到的袋子抢了过来,却不能保证父亲没有安排更多埋伏。 岳焕愣了一下,随后欣然一笑:「既然这样,还是由你吹奏曲子给我听吧!」 我点点头,面向遥远的天际线,轻盈的笛声像是镶嵌在云里了一般,悠悠慢慢的飘向前方,父亲他们扎营的大略位置。 这种感觉真奇异,明明现状没有任何改变,但站在岳焕身边,我却觉得莫名地欣慰,好像刚破碎的是可以挽回的梦想,只要有他在,一切都还有实现的机会。 倘若我全力去捍卫和他一样的信念,父亲会不会转念停手?如果真是那样,就算要我承受再多两难的压力,我也不会退却的。要让我们都得到最大的幸福,让边境成为人人嚮往的乐土,我必定还有责任要完成。 「不必舞刀弄剑也能获得平静,你要记得这一点,别误伤了自己。」岳焕的话打断了我激昂的思绪,我放下木笛,看着他从怀里拿出一缕饰物,饰物上晶莹剔透的玉石与刚才的刀刃同样辉映着月芒,却显得比较柔和可亲。 他执起我的手并将东西放进我手中,神情认真的让人不解。「这是?」 「这是我妹妹在我临行前给我的,我想,是时候将它送给你了。」 「如此贵重的礼物,您怎能送给属下?」 「你当然可以收下。」他唇角微扬。「因为,这正是我妹妹要我送给你的。」 「令妹……认识属下吗?」我还是第一次听闻岳焕有妹妹这件事,难不成是在城里见过我的女孩子?我如临大敌般睁圆了眼睛,兹事体大,要是不现在说清楚,日后那个女孩说不定会把我推下悬崖的。 「大、大人,属下在家乡有未婚妻了,她很兇的,要是知道属下收了其他姑娘的礼物不会饶过属下的。这、这个东西属下还是别收得好!」我心虚地将饰物拆下,岳焕饶富兴味地瞅着我,像极了猎人正在捉弄一隻到手的兔子。 「请代属下向令妹传达最深的歉意吧!」颤抖的手指实在很难顺利将这精巧的饰物拿稳,我好不容易双手呈上,岳焕却不为所动地看着我,一点也没有要收回去的意思。 今夜究竟还要经歷几波惊涛骇浪才能安歇?早知道刚才应该别顾虑这个强人的安危,立刻回去营区让自己冷静一下的,我怎会愚蠢地以为留守在他身边是个好选择呢?失去了平常的从容,我不晓得还会在他面前露出多少破绽。 第七章 前世羈绊-05 黎明,阴鬱的天空细雨霏霏,今年的秋季似乎欲提早探访,一早便凉颼颼的,教人直打寒噤。侍女达依端着一盆温度宜人的水,准备前去为昏迷不醒的亚希儿盥洗,才抵达二楼,便听见两天来几未停歇的提琴声。 她悄然开门,尽可能放轻每一个动作。待在房里的人不是小少爷而是二少爷,这件事早已经让下人们议论纷纷。 「伊安少爷,我来为小姐擦洗。您要不要先回房去休息一下?」 「水盆放着,让我来。」 达依吃惊地睁圆杏眸,就连与薇莉亚热恋时他都未曾这么细心照顾她。有多久没见他为另一个女孩内心焦灼的模样了?不是亲眼目睹不会相信,他比杰尔扎了更深的根,对这份乍看之下初萌的感情。 这对杰尔少爷来说该是多么五味杂陈的一件事?身为侍女,她没有立场对主人们的私事多加置喙,只是觉得可惜,可惜了世事总是不能两全其美。不能让两个深受城内女孩们仰慕的人一起拥有圆满的结局。 但有一件事不能否认,那就是这个家中的每个人都隐隐约约看到了,宛若冬雪消融后方可见的幼小嫩芽,而为这个家开啟一道春光的,不是尘封多年后再度得以鸣响的银笛,而是如白纸般简洁单纯的女孩。 ——救赎者。达依惋惜地望着病榻上的睡顏,唯有她有勇气捡拾那些心的碎片,流着血也要将其拼贴回最初的完整。要是她不能顺利醒来,到时候谁来拨开遮掩这道曙光的乌云呢? 「伊安少爷,您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她忍不住出言奉劝。 「安心放着出去吧,不会让里欧责怪你。」伊安一意孤行,达依为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忽地,房门又一次被开啟。 ★ 来者让达依更加惊讶了,只见凡兹克握着一支木笛快步踱进房内,冷淡的神情随着距离靠近產生了细微的变化。 「现在开始我们轮班,我也要加入叫她起床的行列。」 凡兹克一反桀驁不驯、独来独往的常态,任何熟识他的人只要见到这幅场景一定都会嘖嘖称奇。伊安瞥向他手中的木笛,只见其形状粗糙,怎么看都不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咳,不要误会。要是你手伤恶化,就算这傢伙醒过来,康尼亚乐团也不会復兴了。」察觉自己被两双目光不寻常地注视,凡兹克难得乱了阵脚,达依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这个人还是一样这么不坦率,好像「担心」两个字说出口会很丢脸一样。 「难道用你那双满布伤痕的手,就能继续弹好钢琴吗?」伊安淡淡一笑,看来凡兹克花了不少时间在削这支笛子。 凡兹克涨红了脸,立刻把手插进口袋。「反正你快点回去睡一觉就是了。我的眼光可没有你和杰尔糟,用不着担心我对这傢伙產生什么非份之想。」 伊安将提琴安放在窗边矮桌上,然后徐徐走到水盆边亲自拧乾毛巾,一点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凡兹克眉头一紧,不知怎地突然发起脾气。 「你真的要这样把这傢伙占为己有吗?」他上前扼住伊安的手腕,阻止他继续动作。「杰尔那小子为你做这么多,你真的打算这样回报他?」 伊安默然以对。确实,亚希儿是杰尔心念了十年的女孩这一点人尽皆知,但这十年在现在的他眼中已经不算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他有绝对不能放弃的理由,即使所有人都认定他是个自私背义的人。 「杰尔在哪里?」伊安挺直背脊,沉着地望着凡兹克,凡兹克这才冷静下来把手松开。「昨天早上出门以后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没有回来吗……」伊安神色一动,从椅背拎起外套穿上。「亚希儿就暂时麻烦你照顾了,达依。」 达依点点头目送他离开,然后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面对阴晴不定的另一个主人。「伊安少爷知道杰尔少爷去了哪里吗?」 「大概吧!」凡兹克满不在乎的回答。「他们以前会瞒着其他人一起去的地方太多了。」 「是吗……啊!坎地斯医士要我去帮忙拿东西我都给忘了,凡兹克少爷,请您先看着小姐,我去去就回!」 凡兹克还没来得及说好,达依便冒冒失失的跑了出去,他不经意从那仓皇的背影联想到前两天还活蹦乱跳,自豪地说自己是牧羊人的女孩。 「嘖……真是的。喂,笨牧羊人,你还欠我一拳耶。」四下无人,他这才愿意低头默认,其实这女孩并没有自己想像中平庸,仔细看的话五官也很标緻。 「不醒来的话可听不见我生平第一次说的抱歉,你听见没有?」 第七章 前世羈绊-06 与岳焕单独对话之后翌日,我并未如往常一样泰然自若地随同他巡视各处。虽然训武官本来就不需要时时刻刻紧跟着他。 和宇彦共事的医官未经通报就掀开帐幕,我正好在门边穿好靴子准备出去,差点没撞上他的鼻子。 「啊啊,抱歉,昊平大人。」 「不要紧,什么事情这么急?」 「嗯……是这样的,我们一直找不到宇彦,听说昨晚您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想问您知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昨晚没有回来吗?」我眉头一紧,昨晚那段不愉快的回忆再度涌上心头,我们两个并没有达成任何共识,因而我是单独归营的,想不到他竟然没有回来…… 「看来您也不知情,还真让人担心呢!没关係,我再去四处找找。」 医官无奈地退了出去,正当我拍打自己脸颊想清醒一些,他突然又探头进来,我的手就这样进退两难地停在半空。「还……还有什么事吗?」 他大概觉得我的动作很有趣吧,疲惫的神色无意间透露出一抹笑容。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您别太操劳了,因为您今天的脸色不太好。」 我含糊地笑了笑,彻夜难眠的人要怎么让脸色红润还真是个难题。 「你也一样,累了就讨救兵,别忙坏身体。」 他微微一愣,然后心领神会地点头微笑。「属下遵命,救兵大人。」 这个人跟宇彦说话的语气还真有几分像,我暗自心想,不晓得现在他在何处,准备执行什么计画?想到今后他都要用那陌生的口气跟我说话,我的心情益发沉重起来。 ★ 走出帐篷,刺目的阳光让我忍不住举手遮挡。根据惯例,现在岳焕应该在哨所与其他军官讨论佈兵策略,正是适合我出来透气的好时机。 然而才刚走入空无一人的练武场,一股不寻常的凉意便完全破坏掉我暂时放空的神志,若没弄错,在有限的经验中那是怀有敌意的目光。 果不其然,下一秒背后就传来了细微的金属摩擦声,我下意识地抽刀回过身,恰好千钧一发地抵挡住一记孔武有力的劈砍。 与我对峙的男人面貌粗野,但也是一袭军装,看得出来是营内兵士。 「你们这是做什么?」我厉声问,因为来找我麻烦的人不只一个,我敏锐的耳力正从四面八方听见鞋履移动的声响。 满口鬍髭的兵士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我的力气不如他,他稍一压迫便让我吃力不已。 「哼,我们来这里让你这个小鬼见见世面!那天岳焕大人放水放太兇了,就凭你这种乳臭未乾的傢伙也能混上训武官的位置,教我们队长面子往哪里摆?」 放水?一闪神,对方的刀已经逼近我的喉咙。 「哈哈哈……你们看见没有?三两下就任我宰割了,这种程度怎么会是咱们队长的对手!」男子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嘲笑我,我咬牙一蹬,立刻让他倒退两步。 「是你们队长让你们来的吗?」我冷冷地问,同时环顾四周不断向我包围的彪形大汉,他们每个人至少都高出我一个肩膀。 「以多欺少,还真是有风度。」 「不要把我们的队长扯进来,小鬼。」 「喂!别管他说的,我们今天好好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嚣张!」带头的人一吆喝,其他人就像暴民一样跟着鼓譟起来,我深知以寡敌眾只会让自己陷入苦境,然而被他们瞧不起的感觉却引燃了我的斗志。 唰!所有人猛地一同拔剑,不得不承认,这个场面确实十分震撼。我握紧刀柄,试着不去臆测自己会如何败下阵来,因为那么做只会带来无用的恐惧。 「接招吧!」 他们齐声吶喊,紧接着是一连串连喘息时间都没有的连击。 这根本就跟上战场没两样! 我谨慎防身,周密地挥退几名只用蛮力应敌的人,背后的破绽亦尽量用速度去弥补,临危意识让我还算顺利的暂时保住一条性命,但也不可避免地多了几道伤痕。 他们大概没想到我可以撑这么久吧!我注意到有几个人面色铁青,好像错估了我的实力,但他们紧迫盯人的攻势无疑正迅速消耗我的体力,我很快就开始吃不消了。 鏘!抵住同时挥下的三把剑,我终因承受不住强大的劲力而让膝盖着地,转瞬间落到下风。 这下子根本没有馀力顾及同时朝我刺来的刀剑了……我驀然想起那天与岳焕在练武场上势均力敌的场景。换做是他,一定可以顺利解决掉这些人吧?我果然如这些人所说,不是靠着自己的实力和他打到不相上下的! 攸关存亡之际,突然从天外飞来一声喝斥:「你们还不快点住手!」 原来从四面八方笼罩我的影子如同被风吹散般,立刻收回兵器并垂首退开。 「队长!」 听见他们齐声叫喊,我抬起目光,来人剑眉星目,严肃的神情透着一股阳刚之气。原来这就是他们尊敬的队长,看起来威风凛凛,的确像是足以统御这些人的角色。 「昊平大人,您没事吧?」他上前来朝我伸出手,我頷首表示无碍,礼貌性地握住他的手起身。 「属下是左翼第二小队的队长,名远衡,督兵不周请您原谅。」 我掛着友善的微笑摇头,对于自己的狼狈无法视而不见。「别这样说,您将他们训练得很好,是我能力不足才让他们不服。」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还不向昊平大人道歉!」远衡及时出面尽责地捍卫军中应有的正义,然而矮他一截的我对于这一切除了感激,更深切地感觉沮丧。 「队长,这傢伙根本不配坐上训武官之位,我们这是在替您抱不平啊!您怎能臣服于单凭运气就获得升职的小鬼?」鬍髭男强硬地回应,其他人则沉默不语,既不抵抗也不服从。 不知怎地,远衡队长明明与我不曾有过交集却为这番话勃然大怒。「你们自认为本领够高强了是不是?一群无礼之徒!我是这样教你们的吗?想不到你们之中竟然没有一人看出昊平大人的用心,难道你们以为自己会毫发无伤全是凭自己的实力不成?」 「队长,您这是什么意思?」鬍髭男不解地瞪着我,好像我是尚待逼供的犯人一样。 「若不是昊平大人刚才只用刀背应付你们,你们早就败在他手下。」 我望着他们惊讶连连的表情,并没有因而感到宽心或自傲。我之所以使用刀背面对他们,是因为不想伤害岳焕手下的任何部将,何况他们如此驍勇善战,全都是训练有素的兵士,比起我来实在要有实用价值多了。 「明白了吗?昊平大人之所以会被岳焕大人挑中,除了你们重视的刀剑之勇,还有更要紧的原因。」 更要紧的原因……那是什么? 好巧不巧,这时远处的擂鼓声突然隆隆响起。 是集合令。 「昊平大人,真的非常抱歉。晚一点我再带他们去向您赔罪。」远衡歉然行礼,我本无意劳烦他,但他说的话竟让我难以释怀。 「队长,能不能现在就告诉我那个原因为何?」我心急地将他拦下,在他身后列好队伍的兵士们还处在刚才那番话的震撼中,一时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我。 他用一种近乎锐利的目光直直看穿我的眼睛,问道:「您当真对那个原因一无所知吗?那么,您还真应该看看岳焕大人向属下谈及您时,那如获至宝的神情。」语毕,他带着一抹费解的笑容带着兵士扬长而去。 自腰际拿起沉甸甸的木笛,岳焕餽赠的饰品正相互轻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却仍旧没有使我豁然开朗。 『我妹妹要我将这个东西送给值得交换真心的人。』 昨夜他说出这番话时,那双眼眸就像两座隧道,无止尽地延伸进黑暗里,让我莫名地焦躁难安。 『我一度以为驰骋沙场的岁月里不可能有此番良机,但是现在不同了,昊平,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我却很篤定那个值得交心的人非你莫属。』 那时我总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失去了呼吸心跳,不仅是为了他大胆的信任,更为了他在这份信任背后隐含的危机。他知道我是名义上的敌人吗?更甚……他知道我其实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孩吗? 看似清楚的每一句话,于我而言却模糊难辨,渐渐束缚住我的心思。 第七章 前世羈绊-07 「啊啊……」一想起昨晚发生的事就分神,不小心在伤口上使力过当,疼痛难耐。「这样下去会出大事的,傻瓜。」敲了自己一记,我感觉今天的空气特别污浊,亟需一场大雨来涤清心头的尘埃。 岳焕赐予的白瓷瓶晾在地上,里头的药粉不出一个月就被我用去泰半,我回想这些时日与他练武谈心的吉光片羽,忽然捨不得将剩下的药粉用尽了。 塞紧瓶口,我小心翼翼的将它放进怀里,像岳焕一直以来的习惯。 「喂,快来!」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叫声。我眉头一紧,照理说除了一些值勤务的人以外都要去哨所前面集合,怎么还有人在此地徘徊? 「少主住的地方就是这里。」可疑的人声转瞬间为我上紧发条,我从井边探出头,立刻吃惊地缩了回来。 是父亲派人要来带我走吗?我屏住气息不敢大意,共有三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一顶营帐前讨论任务,我悄悄靠近了些,从他们的对话内容可以猜出他们是单纯的传信兵,只是傻呼呼地把东西南北都给弄颠倒了,看起来不太靠得住。 「书信放好了,可是那包药草到处都找不到耶。」一名像是生手的少年怯怯地鑽出帐外向其他人回报,声音听起来还很稚嫩。 「也许少主已经处理掉那个了,没关係,趁着他们还在集合训练,我们先离开吧!」 这几名信差还真是急惊风,父亲一向欣赏行事周延的人,怎么会让这几个粗枝大叶的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混进敌营?这还真是难以理解。 待他们一走,我马上起身进到那顶帐篷取书信。 书信就这么大剌剌地放在桌上,我连忙将之藏进怀里,若无其事的踱回岳焕让我专用的营帐。幸好这些人办事很不灵光,不然真不知道这东西要落到谁手里,印有敌营军徽的封蜡实在太过抢眼。 父亲究竟下了什么指示?得知我违逆他的意思后,他应该感到怒火中烧了吧!我小心地割开书信,潦草的字体映入眼帘,一字一字如陨石落入海面,激起海啸般的浪潮。 直到阅毕整封书信,我已像是航向暴风圈内的水手,在不规则的翻腾中失去站稳的能力。 「成亲……跟宇彦?」 ★ 黯淡的火光将信纸烧成灰烬。我难得不用做其他的事,只需幽静地在医护区里帮忙煮开水,这全归功于注意到我一下午一直心不在焉的医官。 「昊平大人,外面有人来找您。」 「找我吗?」我疑惑地望着来通知的阿洛,他突然慌慌张张地靠近我,惊呼:「大人!您这壶水都烧乾了呀!」 「啊啊!对不起!」我今天真是完全帮倒忙了。 「您的脸色看起来糟糕透了,身体应该不要紧吧?要不要属下替您把个脉?」 「不用了啦,我没事,而且你不是说外面有人在等我吗?我该走了。」 「那您记得早点休息。」阿洛不放心的瞅着我,好像我已经是他不听话的病患。「还有很多受您照顾和帮助的人都记掛着您呢!千万别让大家担心了。」他亲切的乡音简单地表达出浓厚的情谊,我胸口微热,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逐渐康復的人们。 希望战争结束的想法好浓烈,我想释放这些人,这些不得已而离开家的人……父亲一定也曾在深夜看过手下疲战的模样,我们的求生之道,一定还有其他的选择性存在才对。 「昊平大人!这里!」在外等候的人一发现我,马上用力挥手叫喊,我吓了一大跳,他们还真是一群意外的访客。 ☆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我看着这群对我来说像是巨人一样的兵士,褪去兇恶的第一印象,此际大伙儿的笑脸既朴实又自在,一点武装的跡象也没有。 「听说您只要有空就会过来这里帮忙。」早上最为兇狠的鬍髭男靦腆地搔了搔脸。「对不起,昊平大人,我们对您做了不可原谅的事,但这群兄弟都是受我影响才会那么做的,要惩处的话请您惩处我一人就好,别责怪他们。」 「阿岭,你怎说这种话!要受罚就一起受罚,昊平大人,请您惩处我们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跪下,莫名地有种为之动容的感觉。「快请起来!你们都是比我年长的前辈,会质疑我也是人之常情,再说我本来就如你们所说,只是个资歷浅薄的小鬼罢了,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光是听您这番话,就知道岳焕大人和远衡队长说的没错。您是值得属下们学习的榜样。」名为阿岭的鬍髭男拍腿起身,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兄弟们,今天我们请昊平大人喝一杯!」 啊?这是什么结论?「等、等一下啊!」我在这群壮硕的男人中间根本毫无抵抗之力,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轻松将我扛上肩。而他们竟然真的这么做了。 「大人,您太瘦弱了,看来今后咱们得好好照顾您才行,走吧!今晚队长特许我们带您到左二营去喝酒,您可千万别拒绝。」 我掛在阿岭肩上,感觉就像是待宰的羔羊。但,庆功酒是怎么回事? 「要庆什么功啊?」我抬头询问一起走的队员们,他们个个笑得合不拢嘴:「红巾团契起了内訌,听说他们的人不服首领的领导,已经开始抗令了。」 我猛然一颤,这就是父亲急着要我回去和宇彦成亲的原因吗?因为宇彦的父亲是他最头痛的家老之一,让宇彦和我成亲可以理所当然的拉拢家老们,巩固团契里他岌岌可危的地位? 「昊平大人,您怎么啦?」 「啊?没、没事。只是我不太会喝酒,等一下还请你们手下留情。」我胡乱敷衍几句,他们哈哈大笑,像是要带着自家的弟弟去见世面一样开心。 「您这样说,我们就更要帮您练练酒量啦!」他们嘻嘻哈哈地起鬨着,我不禁苦笑。罢了,还没尝试过醉卧沙场的感觉,今天还真是个适合喝酒的日子。 第八章 逝梦-01 沿着王城侧门的道路直行,会进入一座面积广袤的黑森林。 森林里人烟稀少,平常几乎没什么人会进来间晃,走着走着就有可能迷路,然而对于康尼亚家族最富有冒险精神的兄弟俩来说,这里曾是他们相互追逐的秘密基地。 光是站在树荫下感受光点的游移,就令人感觉无比平静。 望着坐落在河岸的废弃磨坊,那陈年的水车已然被苔蘚绿化不再转动,潺潺的流水声却十年如一日地持续不断,让这个静謐的地方残存一些生气。 看似无用的磨坊里堆放着许多乐谱,几年来因为受潮,有的纸张都已经发霉了。杰尔抽出大衣口袋里的一张乐谱,轻轻地放进其中,彷彿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那是《丹蕾》吗?」 门外的人声惊动了他,窗口透进的阳光使他悲伤的眼眸闪烁着,他抚过自己认真记录的痕跡,难以割捨充满裂痕的情感。「对,是《丹蕾》。」 伊安将门完全推开,屋内明亮的区块顿时增加一半。 「亚希儿醒了吗?」 「还没有。」 「你不应该离开她身边的。」 伊安定定地注视着杰尔,没有安慰或反驳,确实,他是一步也不想离开,但受了伤的弟弟该由他找回来,他责无旁贷。 「杰尔,我很抱歉。」 杰尔耸耸肩,嘴角扬起一抹艰难的微笑。「不用道歉,伊安,这次我不是为了你。再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先来后到之分,我明白。」纵然再不甘心,再捨不得,终究无法勉强得来。 也许,先来后到并不是全然无关的吧!伊安闭上双眼轻轻叹息,十年前在浮且利草原邂逅的男孩女孩,和一首古老的悲歌还距离好远好远。他们经歷漫长的岁月好不容易又再次相遇,倘若那女孩见到他仍会心悸,听见熟悉的旋律仍会流泪,那么这十年又如何匹敌得过那千年百年? 窗外的流水声掩盖了寻常人不可能相信的前世今生。他们兄弟俩一人坐在门外,一人站在窗前,仿若时间已然冻结。 河面上悬浮的落叶尚属青绿,来不及製造足够的养分便被强风颳落,一路飘飘荡荡,直到碰上静止的水车才堆聚在一起,形成纷杂混乱的画面。 想付出的心情就像这些只能等待腐朽的落叶,刚要成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杰尔的眼光跟随女孩的脚步跨越整片草原,她的善良和不解风情,每一幕对他来说都像是轻快乐章的起头,找不到可以画下休止符的完美时机。 「伊安,你回去吧!好好照顾亚希儿,我晚一点就会回去了。」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有馀裕将所有的悲伤与这份《丹蕾》乐谱一起放进这座磨坊,他会用最好的姿态重新回到他爱的家人和女孩眼前,一定会。 伊安低着头,像刚挣脱沉思状态的雕像,内疚却无能为力。 「感到痛苦的话,别原谅我,我欠你太多了。」 「不多。哥,你只欠我两样东西。」杰尔侧身坐上窗櫺,正好完全背向他。「亚希儿的幸福,还有你自从薇莉亚离开以后就失去的笑容,等亚希儿醒来你要一起兑现这些,能不能答应我?」 既寂寞又惆悵的背影倒映在玄黑的眼眸中,伊安深知那已经是杰尔能够支撑的极限。因为足够了解对方,所以他不靠近,不碰触。 从小,每当他们之中有人来到这座磨坊,另一人都会尽己所能地赶赴陪伴,这里不仅仅存留着小男孩无忧无虑的笑声,也存留着每一次或委屈或挫败的低潮泪水,是他们未曾透露予其他人知道的场所。 但是这一次,弟弟的伤痛不能由哥哥安抚,伊安紧紧地握住拳头,做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我答应你。」 临走前,伊安在磨坊外默默逗留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放纵的哭泣声渐渐缓和,他才迈开步伐,循着原路回家。微冷的夜风拂过他脸上的泪痕,他一路疾行,好似没有察觉。 ★ 「再给我一杯!」 围坐在营火边的左二营军士们拍手叫好,阿岭一伙人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因为酒气,全都红通通的。我学他们豪迈的姿势,每次仰头都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大人,您还说您不会喝酒,现在应该是咱们要向您求饶啦!」 「哈哈哈,阿岭说得对,您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喝酒的人,好酒量啊!」 他们的话在我耳边盘绕着,每一句都像泡泡一样,顏色梦幻,但飘着飘着就在空中破灭。喝光碗中混浊的液体,我立刻又要了一碗。 「明明喝的是庆功酒,为何属下一点也感受不出您的喜悦之情?」远衡端着刚斟满的酒走来,我抬起头,面对他疑惑的表情只以微笑代答。 「看来很多祕密您只与岳焕大人分享。」他悠悠坐下,姿态优雅地小酌。「也好,今日算是属下与您初次认识,刚认识的酒友不适合谈太多私事。」 「怎么会呢?」阿岭将酒杯递给我,逕自在我和远衡中间坐下,看起来颇有几分醉意。「酒友就是拿来吐苦水用的,远衡队长,昊平大人,有什么烦恼就说!说出来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哈哈哈,我也是你们的酒友……」话都还没说尽,他便酒力不支,倒向我的肩膀。 「哇啊……」他不偏不倚地压住我的肩伤,我痛的失手把酒杯都给打翻了,远衡见状立刻拉开睡得不省人事的阿岭。 「昊平大人,你还好吧?是不是早上又伤了肩膀?」 其他人听见远衡的臆测纷纷紧张兮兮的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拚命道歉,我不知所措地向他们解释这是上次的旧伤,肩膀上的血腥味却愈来愈浓。 「这样不行呀,昊平大人,还是让我们带您到医护区去吧!」阿岭的同伴们苦劝着,我摇摇头,宇彦现在不在医护区,这样一来就没有医官能够掩护我女扮男装的事实,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我也认为去医护区比较好,昊平大人,就让他们送您去吧!他们多少也该负点责任。」远衡一声令下,两名壮汉立刻挺身而出,我暗叫不妙,这一去恐怕会让这些时日的偽装前功尽弃。 「那让我自己去吧!我还能走,况且难得的庆功酒不喝可惜,你们就和队长留下来,记得把我的份也喝掉!」 我倔强地站起身,晕眩感猛然袭来,让我连站都站不稳。 「昊平大人!」大伙儿惊呼一声,还好有站在我身后的人及时护住我,可是这么一来,我铁定无法说服他们让我走了。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继续左右开弓,坚持带我去医护区,反而一个个都恭敬地低下头,就连远衡亦然。我抬起脸,顿时哑然。 「岳焕大人夜安!」他们整齐划一的向来者问候,我慌张地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慍怒的眼神冻住而无法动弹。 「庆功宴先继续吧,我带训武官去疗伤。远衡,你明天卯时到大帐找我。」岳焕以冷淡的口吻下令,在场鸦雀无声,只有阿岭的鼾声若隐若现,浑然不知热烈的气氛已降到冰点,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是。」远衡垂首接令,我歉疚地望着他,但愿岳焕别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到他身上。 第八章 逝梦-02 儘管努力克制自己只走直线,渐渐迷茫的意识却让我的双脚愈来愈不听话,就连让岳焕搀着都走不稳。 才走没多远他就失去耐心了。我被那双结实的手臂轻巧地横抱离地,虽然他紧绷的脸显露出不悦,加快的脚步却在在表现出他急躁的心情。不带随从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这一刻他甚至连轮班驻守的士兵都视若无睹。 这种护送方式很不寻常,我再迟钝都感觉得到,这不是上司对属下应有的距离,更不是……男人对男人会採取的态度。 他不怕旁人侧目,不怕这么做使他完美的声誉沾上污点吗? 沉默之中听见腰际上的木笛叮噹作响,我不由得心跳加速,原先就因为喝酒而烧红的面颊更是有如温泉般滚烫。 「岳焕大人,属下回自己的地方上个药就好……您别再多费心了。」浑沌之中,我无力挣开他,难以啟齿的是,我竟然不讨厌被他这样抱着。他就像是无畏狂涛而敞开的避风港,被吹进港里停靠是最自然而然的事。 他自顾自的走向和医护区完全不同的方向,毫无商量的馀地。 「我不会让任何医官碰你,所以不要再跟我争了。」 「你果然……早就知道了……是吗?」 我的防备渐渐被刚才喝下肚的黄汤瓦解,还没来得及听到他的回答,便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 清晨时分,我在一张不熟悉的硬床上醒来。第一次因为饮酒过度而头痛欲裂,感觉身体有如锈铁般沉重,怪不得人们总是说喝酒会误事。 侧过头,有什么东西从我额上滑落。 微弱的烛光将岳焕的身影剪贴在帐篷上,我看见他正将毛巾重新放入床边的水盆浸溼。难道他整夜没睡,照顾我直到现在吗?坐起身,我发现自己身上缠着略为凌乱的绷带,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出自医官之手。 「躺下来继续睡吧,你的烧还没退。」拧乾毛巾,他伸手贴住我的额头探温。我低头捉紧松开的衣襟,一想到他为我宽衣上药的情景,忍不住羞愧的红了脸。 「下一次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我一定不会轻饶那些帮你倒酒的人。」 乍看之下他怒气未消,但这句话分明只是为我着想,丝毫没有追究我女扮男装混入军中的事。 「岳焕大人,您为何要掩护属下?」 「嘘。」他猛然摀住我的嘴巴,然后把视线投向尚有卫兵投影的帐帘,利用命令支开他们:「外面的人先下岗休息吧!还有,叫下一组人不必过来了。」 「是!」外头的卫兵应了一声,随即步履整齐的远离大帐。 「岳焕大人?」 他侧身坐上床缘,同时拉过我蜷紧的手,要我松开拳头。 「傻瓜,想让我这段时间的努力白费吗?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那么急着让你成为我的训武官,不到两星期就要你到新的住所报到?」 我驀地一愣,当时的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还我救命之恩,所以根本没有细想太多。经他一说,让还负伤的人担任训武官一职的确一点也不符合他养兵的作风。 「让你不必继续待在龙蛇混杂的兵营里,一开始我只是这么想的。」 这么说来……他早就知道我是女儿身,训武官只是他用来保护我的屏障? 「您明明有大好前程,为何要为我冒险?」 「比起你隻身入伍的勇气,我这么做只能称得上是一种绅士行为。何况……凭你的身手本来就够资格成为我的训武官。」 他轻抚我粗糙的手,怜惜地垂下眼眸。 「你纤细的手指经过多少磨练才变成这副模样?你以柔克刚的刀法和应付敌人时那毫无杀戾之气的清澈眼神又是经歷过多少大风大浪才拥有的?自从与你相识后这些疑问就一直在我脑海盘桓不去,你既是个好强的战士又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还有那些话背后所隐藏的宏大愿景……全都让我内心澎湃不已。」 在他眼中我是这么有价值的宝物吗?我看见摇曳的烛火让我受宠若惊的表情在他眼底发亮,除了欺瞒他真实身分的罪恶感,还有另一种复杂的感觉在滋长,那是紧连着心动的苦痛,一种甜中带苦的味道。 「这些都是我让你成为训武官后才真正感觉到的,所以我未曾后悔将你留在身边,即使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我也不在乎。我说想和你交心并不只是虚言而已。所以告诉我好吗?告诉我关于你的一切,还有让你这两天来这么痛苦的原因。」 我沉默不语,虽然他说不在乎,但要亲口告诉他我是敌军首领的女儿,我怎么也办不到。他会对我感到失望吗?他会憎恨我吗?我没有把握,也不像他说的那么勇敢。 好难……望着他挚切的眼神要做出决定,真的好难。 「昊平?」 「对不起,岳焕大人,只要一下下就好。」我抽出被握住的双手环抱住他,止不住溃堤般不断溢出眼角的泪水。 和他一样的梦想要怎么实现?和他相通的这份心意要怎么表达?现在的我说的都是大话,除非能够狠下心斩断和父亲的亲缘,否则和平圆满的结局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天方夜谭罢了。 「不需要道歉。」就像对待刚出生的雏鸟般,岳焕小心翼翼的将我拥紧。「我曾经无数次想像这样拥抱你,你知道吗?」 第八章 逝梦-03 烛泪流尽,我趁着岳焕熟睡,摸黑走出大帐。 步履蹣跚地走着,一想起趴伏在床边睡着的他,我的心就犹如火炙。 到头来我只告诉他我的真名。那是前一任首领,也就是我爷爷为我取的单名,曦。亲近之人唤我曦儿,但我其实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这个名字了,因为认识我的人不是叫我少主就是叫我昊平──懂事以来我便一直惯用的假名。 柔和的晨曦带来全天下的光明,那是太平盛世的蓝图。岳焕喃喃念了曦儿两字好多次,还在我耳畔讚许这是个很适合我的好名字,我从未如此喜欢自己的名字,却又深深的为之惭愧,因为直到现在仍然一事无成的我正在辜负爷爷的期望。 「岳焕,谢谢你……我想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临走前,我将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他如此相信我,寧愿选择等待也不强行逼问出我难以言明的秘密。这样一来,我要走的路已经清晰地显现在眼前。 ★ 穿上方便骑马的轻型武装,我轻而易举的偽装成传信兵离开营区。多亏有训武官的信物,守卫营区的哨兵对我有密令在身的说词不疑有他,只恭敬地垂首叮嘱我路上小心。 远方的天色已经泛白,我捉紧韁绳,一脱离哨兵的视线便转进人烟稀少的僻径,这是来时路,而今,是我决意要回去与父亲谈判的险途。 两军驻扎的距离其实并不算远,都处在能见到对方大略动态的相对位置上,但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几条岔路上打转,不知道是不是伤寒造成的幻觉,总觉得一转入树林蓊鬱的地带就开始有人跟踪,偏偏凭着现在糟糕的身体状况又无法精准的判断出对方的动向。 抽出腰间佩刀,锐利的刀锋不经意划断了岳换赠与的饰物,木笛和玉石就这么一同落到地上。听见那清脆的声响,我立刻跃下马,急切地拾起那串美丽的玉石。 所幸只有绳子断裂,玉石都没有裂痕……我松了一口气,这个东西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经歷昨晚后尤是。 「少主,你这是要动身回营了吗?」 我闻声站起,果真有人在跟踪我。但来者令我惊讶,因为他是宇彦的父亲──程运。 「程叔,您怎么会在这里?」 对方是父亲的部属,也是父亲长久以来的最想拉拢的对象,因为他在团契中人脉广阔却最常和父亲意见相左,时常造成纷乱。此际他目光阴沉,完全感觉不出一丝善意。 他一步一步朝我走近,嘴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我是来见见我未来的媳妇,顺便……替宇彦省去休妻的麻烦!」 鏘!我卯足劲挡下突如其来的攻击,上次宇彦坚持随我潜入敌营就已经让他大为光火,这次父亲仓促决定我和宇彦的婚约,说不定根本没有事先知会他。 他的愤怒可以理解,但这么轻举妄动已经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不由得蹙紧眉头。 「程叔,我们冷静下来好好谈谈吧!」光是站着不动,我就开始感觉气力流失,头疼的不得了。程运冷然挥出第二剑,笑道:「少主,看起来您的身体正虚弱,我真是来对时候了。」 「程叔,如果您是为了宇彦和我的婚事,请停手吧!我正有意要回去向父亲回绝这件事。」 「回绝?你的意思是我儿子配不上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採取守姿不断后退,但朝我刺出的每一剑都杀气腾腾,我渐渐懂了,打从一开始他就是为了索命而来! 「程叔,为什么要杀我?」 「还真是一针见血的好问题啊!哼,为了让前任首领手下的残兵败将全都效忠于我,你必须消失才行。」 我被前任首领四字惊动,一时无法动弹。 「您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程运趁势出剑,恫吓性十足的抵住我的颈项。 「您不可能没听说岳军昨晚庆的是什么功吧?哼,仔细一闻,您身上还残留浓厚的酒味呢,不晓得那群傻子看到这样的你会作何感想,你还真是个值得追随的继承人,忠心耿耿的好女儿!」 所谓的抗令,竟然是父亲遭受背叛的死讯……我红了眼眶,昨日那封家书是父亲最后的笔跡了吗?而我亲手烧了它,还埋怨他拿我的婚事当作筹码,一点也不明白他的处境如此艰险,只是希望我尽快归营稳固军心…… 「本来还想为了宇彦留你一条生路,谁知道你这么不知羞耻,竟然和岳营大将勾搭上了。不过想想也罢,这样一来要让宇彦对你死心就容易多了。」 我无心听他挑衅,脑中浮现父亲被他逼到死角,含恨而死的可怕场景。宇彦呢?为了我的父亲他寧可无顾我们之间多年的友情拋下我,那么他知道他的父亲将他誓言追随的主君逼入绝境了吗? 「为了红巾团契的未来,你就和你懦弱的父亲一起到黄泉路上做伴吧!」程运像极了失去理智的狂人,我为了闪避剑锋,重重跌在地上。 新伤重叠旧伤,再加上本就已经染上风寒的身子,我无力逃脱亦无力抵御,已经难以强撑下去。程运咧嘴一笑,彷彿这一刻他睽违已久。 「父亲……」刺眼的阳光为那把剑裹上金色的外衣,我紧紧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滑过鼻樑,我还没能亲口说服他,他的敌人不是敌人,还没能告诉他我这些日子构筑在脑海里的美好结局……现在一切都要化为泡影了。 第八章 逝梦-04 蕾儿静静凝望着倒卧在地的女孩,时间正由她掌握着,暂停。 「还记得这个时候吗?」 默克握着拳头站在她身后,一双黑色的羽翼随风飘动。这场梦境唯有风云仍在变色,那名意图取洁性命的凡人正露出贪婪的笑靨,仿若一切都在他的计画中。 他没忘,这是洁最接近训练合格的时空,在圣域说要带给凡人幸福的洁,儘管暂时忘了自己在圣域的职位,却没忘记履行她的职务。长老们想要训练使拥有的无非就是这颗时时刻刻不忘初衷的善心,当时的他和影当然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忍住心疼看着她遍体麟伤还继续苦撑,选择挥动天使之杖而非死神之杖。 「这时候你们动用了天使之杖的力量,我没说错吧?」蕾儿仰望着天上闪烁的一个光点叹道,「既然这时候选择动用了天使之杖,就表示有意要一次解决在这个时空的训练,为何又要在事后反悔,破坏洁的好事?」 默克遥望向在对面不远处的另一个光点,它和天上的光点几乎同时出现,那是一支即将射穿程运左胸的羽箭。那就是原因,因为他们最无法忍受的是看着洁与其他人相拥相知,并且用凡人之间最难分难解的感情相互牵系。 「你就直说吧,带我到洁记忆里的目的是什么?」 蕾儿莞尔一笑,「不是要你违禁,不需要太过担心,反正这是亚希儿正在做的梦,进入梦境和回到既定的过去不同,变化可有万千。我只是想让你和洁重新处在同一时空,让你去近距离体会洁的喜怒哀乐。」 默克讶异的盯着她,本来敌对的心情稍微缓和下来。 「如何?想试试看吗?」蕾儿的指尖发出微光,尚未听他答应便已看透他的心思。他太木訥,但眼神却很诚实。「天使默克,这可是影没有的特权,好好把握。」蕾儿将指尖抵在他眉间,他顿时化成另一根羽毛,随着圣域天使的念力移向这时空里的另一人眼中,取代了那人的心神。 ★ 等待死亡来临的时间度秒如年,我本以为在我倒下的下一秒就会面临刀剑穿心,然而程运却只发出一声闷哼便就此没了下文,我张开泪雾矇矓的双眸,只见程运跟我一样卧倒在地,胸膛上却不知何时嵌入了一支羽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父亲从另一个世界派了救兵给我? 拄着刀鞘站起身,头重脚轻的感觉让我分了神,根本无从注意除了程运之外尚有其他人跟着我。身后的草丛发出嘈杂的窸窣声,我回过头,甫见来人容顏便猝不及防地被揽入怀里。 「差一点……就来迟了一步。」岳焕手里的弓落在地上,我看见他系着我为他披上的披风,感觉到贴附在我额头的面颊冰凉如昨,也感觉到这双修长的手臂试图为我带来多坚实的庇护,但这一刻我却为之战慄不已。 「不杀了我吗?我是你的敌人,还欺骗了你,你应该愤怒并且用最严厉的军法惩治我。」 「我只记得在山丘上吹笛为军哀悼的你,曦儿。你为何痛苦,为何无法将你的苦衷对我言明,我现在才明白。倘若你是敌人,这段日子你随时都有下手的机会,但你不仅没伤害我,甚至还为我挨了一刀,我怎能恩将仇报?」 「那么你能放我走吗?让我去完成我身为红巾团契继承人和你的下属应该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我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他不责怪我并不代表我能原谅自己对父亲和他所犯下的罪过,正是因为放不下我们都想望的和平,所以我不想再当个只能在山丘上致哀的无用之人,即使会遭到父亲部下唾弃,即使会被岳焕手下的人视为变节者,只要能够平復这场战事,让纷纷扰扰的边境重获安寧,我的牺牲就值得了。 「最后一件事,那是什么意思?」岳焕抓住我的手臂瞿然追问。我微微一笑,眼中的泪水如涌泉般不断流出,这些情绪本该埋藏在内心深处不让他看见的,但也无所谓了,反正终将是最后一次有机会这样放肆。 「岳焕大人,忘记我吧!我必须要去向我父亲请罪。」 「我不允许!」岳焕的眼瞳仿若燃起了一道火光。「跟我回去,留在我身边好好养伤治病,我不许你做傻事。」 「我已经让父亲因为我的任性牺牲了,不能连你的前程也一起被我捣毁!」 「我的前程由我自己决定!曦儿,我要你也在我的未来里,我们一起让所有人回家团圆,为他们打造完整的家园。在那之后……嫁给我,让我照顾你。」 我为他突如其来的求婚怔住,但见他信誓旦旦的神情,就像那次要任命我为他的训武官一样篤定,坚信我的答案会和他所期望的相契合。 「我可以等,但我不准你有一丝寻短的念头,我相信就这一点,你父亲和我的看法会一致的。」 「不,不要等我。」我倔强的态度不亚于他,「就算我真的跟你回去了又如何呢?没有人会谅解你,而我仍然会接受他们的公审,仍然会走上相同的路途。」我别开脸,头颅就像预习了可怕的火刑一般疼痛难耐。「我不要你因为一时衝动而耽误了自己的人生,以后还会有很多值得你照顾的人出现,我只是你生命中萍水相逢的过客,如此尔尔。」 「看着我,曦儿。」 我不理会他的命令,内心却比任何时刻都震颤得厉害。倘使我又一次直视他的眼眸,还能够这么冷静吗?我无法,无法抗拒他…… 「岳焕大人,附近没有其他伏兵了。」 倏地,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我们僵持的场面,我朝声源方向望,那是远衡队长。他领着左二营的一些人跳下马聚集过来,其中包括昨夜喝得烂醉的阿岭,他们联手挡住所有去路,岳焕向远衡使了个眼色,远衡立刻命人牵走我骑来的马。 他们怎么有办法这样神出鬼没而不让我察觉?我望着远衡,他没有露出嫌恶的目光,反而慎重其事地向我鞠躬。我发着愣,因为不只是他,连他身边的部下全都以手贴胸,整齐的向我行了军礼。 「你说没有人会谅解我,但他们可是第一时间就下定决心遵从我的决定。」岳焕心怀感谢的环视着挡住我逃脱路线的每个人,远衡垂首跪地,道:「昊平大人,属下谨代表左二营的所有兵士向您表示服从,请让我们护送您和岳焕大人归营!」 第八章 逝梦-05 「你们是不是都糊涂了?」泪水涌出,他们的脸孔在我眼中糊成一片,「你们应该护卫的人只有岳焕大人一个人,带我回去会给大人带来灾祸你们不知道吗?」 「如果岳焕大人就这么放弃您,那就不是我们尊敬的岳焕大人了。」阿岭搓了搓鼻子,大伙儿不约而同对他投以惊讶的目光,好像狗嘴里终于吐出象牙了似的,就连身为上司的远衡也对他露出满意的笑容,让他骄傲的挺直背脊。 「你要让我辜负他们的期望吗?」 岳焕拿着木笛定睛注视着我,被包围的暖意不知不觉将身体桎梏,我疲惫不堪的瘫软在地。 「曦儿!」 「昊平大人!」 围拢过来的声音将我淹没,顿时间,我的世界天旋地转起来。 「备马!快!」岳焕一声令下,大伙儿手忙脚乱的牵来马匹,岳焕上马后,我被接力抬上马鞍,或者说,我就像是一隻软弱的绵羊,逕自被塞进他这个敏捷的猎人怀里。 「岳焕大人,您要的东西属下已派人准备好。」远衡报告道,「您要找的医官,应该也已经在那里恭候了。」 「好,那么接下来的事我就交给你,有任何状况立刻派人来向我报告。」岳焕匆匆交代两句,随即搂紧我策马飞驰,晕眩之中我分不清方向,只直觉他要带我到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方。 「曦儿,再忍一会儿就好,拜託了……」他低喃着,朦胧之中像是在祈求我不要弃他而去,然而我却消极的希望自己能就此解脱,在我的心彻底投降之前。 ★ 清泠的水声在耳边作响,就像山涧中四处蜿蜒的一泓清流,将舒适的知觉从肩膀上释放,一点一滴唤回我走失的魂魄。 「曦儿,醒来了吗?」温暖的手掌在我颊上游移,我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让我瑟缩了一下。「来,喝些水。」清凉的液体跟着岳焕的指示有条不紊的滑落喉间,他让我倚着他的臂弯,渐次恢復血液循环的感觉。 「慢慢来,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做什么都不能躁急。」岳焕代我拿稳茶碗,我不敢将视线停留在他脸上太久,怕他丝毫未见责怪的神情掺杂太多温柔,加重我所背负的罪恶枷锁。 「岳焕大人,这里是什么地方?」 「什么都别问,只管安心养伤,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这怎么行?军队不能一日没有人率领,您快回去……」我被他的话惊动,不自觉震动伤处而疼痛的让声音消弭了去。 就像是预料到我的反应会如此剧烈似的,他将我的手紧紧握牢,安抚道:「我已安排远衡代理一切兵务,再说现在红巾团契动向未明,暂时不会再有战事发生,无须替我烦心。」 动向未明……唤我少主的人们如今还对时局怀抱着期望吗?我不仅失职,也失去了和他们的联系,若是能够,我情愿立刻到他们面前接受惩罚,为团契的溃散赎罪。 「团契的事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很快就会有消息了。」岳焕一眼便看穿我的心思,我从他清朗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憔悴的模样,无怪乎他会坚持要留在我身边,因为我往昔的神气已被侵蚀得体无完肤,看起来很不乐观。 驀地,木头窗格之间出现一剪人影,紧接着是巧妙介入我俩对话空隙而不显唐突的敲门声。 「我拿药来了。」 「好,进来吧!」岳焕应声,木门缓缓敞开,绿意之间迎来我令我讶异的探病者,我与他四目相对,他的微笑好像是为了使我安心而强装出来的。看见他便想起程叔,一同失去某个支柱的失意让我的眼角瞬间湿润起来。 「不是汤药?」岳焕起身过去审视他带来的东西,他打开药箱,拿出新的纱布和药草,对于岳焕的质疑不为所动。 「现在喝汤药反而会伤身,所以我只带了要换上的敷料。请您暂时回避一下吧!」 ☆ 岳焕坐在屏风后面,近乎隐形的沉默让四周漫布着一股诡譎的压力,我袒露半边肩膀让宇彦换药,一如往常,他的动作熟练而俐落,一点也感觉不到强烈的痛楚,只是和他们两人用这样的方式共处一室,让我莫名的忐忑难安。 「宇彦,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他咬断绷带,若有所思的望着我,两秒过去,我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太对劲。这人是宇彦,但眉宇之间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和宇彦很不一样,好像只是穿戴着相同外壳的另一个男人。 「回到未婚妻身边有什么不对吗?」 我哑然无语,和他异常安定的眼神对上,心头忽然涌现出一股不寻常的哀慟,如今父亲擅作主张的安排已成为遗愿。 屏风后发出一阵刺耳声响,不由分说,那是椅子在地面上滑动的声音。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岳焕起身踱出屏风之外,宇彦回过头去,态度不甚友善。「诚如您所听见的,属下不仅仅是少主的专属医官,还是她父亲所许佩的对象。」 「宇彦,别说了。」我下意识扯住他的衣袖,他却置之不理,反而刻意挑衅:「先前是因为您不知情所以不追究,现在您知道少主有婚约在身了,还请您注意自己的行为举止,不要逾越了分际。」 他分明是故意带着某种报復心态要让岳焕难堪,若是换作一般人早已被激怒,岳焕却文风不动,让宇彦的话像是落在棉花上的拳头一样无用武之地。 「既然药已经换好,你也差不多该退下了。」岳焕镇静的下达逐客令,我看着宇彦悻悻然的收拾药盒,一时之间竟有种不曾与他深识的错觉。那个直率、容易穷紧张的宇彦上哪里去了?为何他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看不到他的影子? 「少主请多保重,别再为了保护他人受伤。」 锋利的话语让我为之一愣,待我回过神来,他已扬长而去,唯独岳焕停留在门廊上的视线让我确定,刚才听见的并不是幻觉。 「岳焕大人,对不起,宇彦没有恶意的。」 「别代替他道歉。」岳焕上前替我披好外袍,神色间流露一抹愧疚。「他说的没错,至今你所受到的伤害,我要负最大的责任。」 「那不是……」 「嘘。」他微笑抚摸我的脸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曦儿,但现在不是时候,你得好好休息,来,躺下吧!」 他落寞的神韵如针散落在床铺上,光是躺下便让人感到刺痛难耐。我望着他,安慰的话在脑中盘旋却只能无疾而终。 第八章 逝梦-06 「表达情感还真不是你的强项。」蕾儿无奈地拨开瀏海,双手环胸在门外与甫踏出门的少年四目相对。 默克,不,现在要称呼他宇彦,提着药箱逕自走开,完全没有对那评论多做回应的意思,或许是默认了自己的短处,又或许只是尚未抽离自己一向冷漠的个性,总之,和洁在凡间久违的重逢的确算是搞砸了。 蕾儿摇摇头,透过交错的窗格可以看得见房里大致上的景况,岳焕正弯腰为曦儿盖被。不得不承认,坐在床边细心照顾洁的凡人,要比冷冷走开的那个傢伙可爱多了。 「打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公平的竞争,你应该也早就有所领悟了吧……」望向渐行渐远的背影,她有预感,接下来这个冥顽不灵的训练使将会跨出过去的界线,认真面对经歷几次轮回仍插在心头的这根钉子。 ☆ 悠悠醒转,窗外的夜幕已低垂。我爬起身,恍恍惚惚地推开门扉走出户外,月光从枝叶的缝隙筛落,蓊鬱的树林间有一座湖波光粼粼,彷彿被施加了点亮黑夜的魔法。 寂寥的环境依稀听得见微弱的虫鸣声,沿路搀着粗壮的树干行走,矮丛间的草香味浓厚极了,在湖边找了一个平缓的坡席地而坐,我愈发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祕境,明明战祸连绵,此地却能够不受波及,难道岳焕当真为了我不顾边防,远离了他应该坐镇的地域? 「坐在这里会着凉的,少主。」 懵然间,宇彦出现在身侧,我默默让出身旁的位置,这模式就像是以前我们促膝谈心的起头。 「身体好一点了吗?」银白色的光线清楚刻画出他面部的稜角,不同于对岳焕的敌对态度,他对我说话的语气多了几分关心,但面对稍微软化的他,我还是感到有些不自在:「託你们的福,我已经好多了。」 「我们?」宇彦淡淡一笑,「今天一整天都是岳焕大人在房里照顾你,我没做什么。」 我蹙起眉头,这么苛刻的语气,一点也不适合我所认识的程宇彦。 「和特使碰面那天,我还以为你已经决意与我分道扬鑣。」我将目光移回湖畔,湖水如一面明镜清晰的映着我的身形,还有缠绕在肩颈上,醒目的白色绷带。「打从我为岳焕挡下那刀开始,在你眼中我就是个对团契不忠的叛徒了吧?既然这样,为何还要屈就于我父亲最后一道命令娶我为妻?」 「你错了,这并不是屈就,而是我的真正心意。」 一阵狂风骤然颳起,他忽然近身将我环抱,坚定的答覆与这场景融入得自然而然,我第一次警觉到,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成天黏着我、说要跟着我到天涯海角的纯真男孩,而是个力图兑现诺言,不折不扣的成年男人。 但他从未将自己的心意这般露骨地表达予我,是父亲和程叔相继骤逝的打击让他含蓄的性格转变了?不,我总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重逢后他对父亲和程叔的事绝口不提半字,就好像对他们俩的死一无所知一样。 「离开那个人吧!我能给得起他所不能给你的。」 身上的伤不自觉的紧绷疼痛起来,我为这句话由衷地感到不快。 「……放开我,宇彦。」 「我不放。」 栖止于附近的鸟儿不约而同振翅飞起,就像四处逃窜的灾民,被仓促过境的风声吓坏了。不,不仅仅是风声,越过宇彦的肩膀,我望穿层层交织的月光和树影,那里有人,并且在一瞬间隐入黑暗。 ★ 一派暖煦的日光打入琴房,黑亮的钢琴映着钢琴手不耐的神情,发出近似要震撼天地的乐音,就连窗帘上的灰尘都被抖进光的脉络,随着音波流盪。连绵不断的回音如汹涌的浪涛欲将听者捲入深不可测的海洋,极具侵略性和伤害性。 里欧偕同夏奎尔走过琴房之外,对于那荒蛮的音律充耳不闻。 「这两个星期以来皇后陛下不晓得向我提过几次让银笛手入宫演奏的事了,那女孩还是一点好转的跡象都没有吗?」夏奎尔边走边问,虽然他只是名义上的乐团顾问,对于乐团的事情不常过问,但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好不容易康尼亚的未来终于露出一线曙光,要是银笛手再一次从这个乐团缺席…… 「叔叔。」里欧忽然停下脚步,面色凝重的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我知道这是个无礼的请求,但是……能不能请您暂时别对大家提起工作的事?」 「嘘,等等。」夏奎尔举手示意里欧安静,灵敏的耳朵就像触电一样接收到微弱的讯号。 里欧的目光和夏奎尔一起投向座落在花园中的喷水池,那讯号的发送地。若说刚才在琴房外听见的是一场狂风暴雨,那么现在流入耳中的,便是森林里潺潺的溪水,既悦耳又轻灵,温柔的淘洗着落地的尘埃。 「杰尔他们在中庭练琴吗?」夏奎尔问。 里欧凝眸望着花园中央那被枫树包围的喧闹空间,顿时定下心来。 「叔叔,我们过去看看吧!」 第八章 逝梦-07 「那是……」夏奎尔被眼前景象冻住,三名提琴手池畔各据一角,对面前的大树尽情演奏着。不,精确地说,他们正心无旁騖地拉奏曲子给倚在树下的女孩听。 也许是因为尚且隔着一段距离,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夏奎尔和里欧的出现。夏奎尔定睛注视着树下被毛毯披盖的女孩,乍看之下她就像是提琴手们诚心召唤出来的绿树精灵,只是在闭目养神,这一幕既安详又綺丽。 里欧像是嚮导一般解说:「这几天只要天气晴朗,我们就把亚希儿抱到外面来拉琴给她听。亚希儿的外伤都已经復原了,所以坎地斯也赞成我们这样做,说可以刺激她的触觉和听觉,帮助她恢復意识。」 「原因呢?让这孩子陷入昏迷的原因查出来没有?」 「只知道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医士给亚希儿服了药,但药的成份已经无法查明。」 夏奎尔蹙起眉头,对于这样的解释感到不甚满意。「怎么会无法查明?把那名医士找来不就有眉目了吗?」 「城里已经到处都找遍了,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都怪我没有在第一时间把他留下来,才会让这件事拖到现在。」里欧对于自己的失误始终耿耿于怀,由于亚希儿受伤那天一回来就立刻被送到客房接受坎地斯的治疗,大家手忙脚乱的,根本没有人分神去留意那名医士的动向,所以关于那名医士的一切他们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要是自己当时再冷静一点就好了…… 忽地,夏奎尔拍拍他的肩膀,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也去拿你的中提琴加入他们吧!」 「叔叔?」 夏奎尔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变得和缓许多:「别老是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里欧,这不是你的错。原谅我太心急,问了这么多不近人情的话。你放心,关于工作的事我不会对他们提起半个字,所以不必顾虑我,儘管去吧!我也不算是客人了,等一下我到厨房吩咐一声,下午就在中庭陪亚希儿野餐。」 「叔叔……」里欧心怀感激的望着慈祥的容顏,对他而言,夏奎尔积极正面的鼓励就像一把钥匙,精准地在他快负荷不来的时刻适时为他打开他给自己套上的枷锁。 「我们不会放弃的,这一次,换我们守护我们的银笛手。」他信誓旦旦的保证。 「好。」夏奎尔微微一笑,「只要是为了挚爱的家人,康尼亚人就会发挥无比的潜力和勇气,这是我和你们父亲最希望你们做到的事。亚希儿是个善良的女孩,如果她是上天派来陪伴你们度过难关的家人,就绝不会轻易离开,你们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是,那么我现在就去拿琴。」裤管上的金色粉末被抬起的步伐震落,夏奎尔感叹地目送着大姪子以近乎奔跑的速度走远,再度转身面向中庭,沐入那让人为之动容的合奏。 不过短短两个星期,所有的孩子竟然都消瘦了一圈,看来新来的银笛手就像当年的嫂子,对康尼亚的影响力已经可见一斑。虽然孩子们有了新的精神支柱称得上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他心中却又希望这女孩别太像嫂子,早早就被上天徵召回去。 ★ 午后,韶光缓慢推移,夏奎尔督促姪子姪女们多吃一些,同时也让辛勤工作的侍女们一起加入野餐的行列。树荫随风摇动着,难得温馨和乐的气氛又重新笼罩在这古老而略显冷清的宅邸,缓和了大家的愁绪。 就连凡兹克都为了这场野餐妥协离开琴房了,看来这个临时起意的点子还算不赖。 「来,依琳娜,喝些热汤暖暖胃。」 「叔叔,别一直塞食物给我呀,我已经吃很多了。」依琳娜如是说着,但还是乖乖的接过汤碗。 「不多不多,我得把我的姪女重新养回白白胖胖的模样才行,那样才讨人喜欢。」夏奎尔笑道,顺便又盛了两碗往旁边传。「来,每个人至少都要喝一碗。」 杰尔将其中一碗热汤递给伊安,然后将椅子拉开,也在亚希儿身边找了个位置席地而坐。 一舀起碗里的汤料,马铃薯的香味立刻扑鼻而来。 望向对这香味不为所动的女孩,他忍住只能独自回忆过去的寂寞心情,勉强露出微笑说道:「真巧,亚希儿招待我的第一顿晚餐就是马铃薯汤,可惜当时我心里一直想着要如何说服她跟我回来,所以没能认真品嚐她的手艺。」 伊安沉默不应。就算他们已经在磨坊把话说开,彼此之间仍保留着许多能够共享的喜怒哀乐,关于这女孩的记忆,他还是认定自己无权涉足专属于杰尔的那一部份。 另一头,夏奎尔的眼神馀光悄悄飘向他们兄弟俩,他早已透过下人之间的口耳相传知悉这微妙的三角关係,但若不是亲眼目睹伊安对亚希儿几近寸步不离的看顾,他真会一直以为亚希儿和杰尔才是命中注定要携手迈向未来的伴侣,毕竟杰尔惦记着十年前的邂逅直到今日,任何处在花样年华的女孩,理论上都应该在相逢的那一刻就已忍不住为这专情的少年倾心。 「这段时间真的都是你们二少爷在照顾银笛手吗?」他随口一问,负责服侍亚希儿的侍女达依脸色骤变,连忙放下手中餐点不敢再吃,乍看之下就像是做错事情害怕被责难的孩子。 「是的,先生。除了更衣擦澡以外,其他事伊安少爷都坚持亲自为小姐做。」 「这不是达依的错。」里欧立刻出面为无辜的侍女辩护,「叔叔,是我默许伊安这么做的,亚希儿算是他的救命恩人,所以……」 「行了行了,你们别紧张,我只是好奇问问罢了。」夏奎尔失笑摆手,没有料到和谐的气氛会因为一个简短的提问急转直下。「不过话又说回来,跟我上次见到的样子相比,伊安这孩子还真是成熟了很多啊……」若说在前一段受挫的感情之中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那么现在的他儼然已经沉淀完毕,是一个温柔内敛的男人了。 忽然间,负责门房的僕役神色慌张的跑进中庭,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里欧少爷,外面来了访客。」 里欧闻讯起身,奇怪,印象中除了夏奎尔叔叔,今天没有其他的约了。 「知道来的人是谁吗?」 「是……是休曼诺伯爵和薇莉亚小姐。」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同时把视线投向说话支支吾吾的僕役,难怪他会这么紧张了,因为这一刻诡譎的肃静,刚才早已在他脑海上演一遍。但是事情还没完,他怯怯地望着里欧,声音轻到宛若鸿毛:「伯爵先生……他说他们是来探望亚希儿小姐的。」 第九章 存在-01 晴朗的午后对流旺盛,渐次形成的云块对蓝天蚕食鲸吞,前几分鐘还曝晒在暖阳下的古老宅邸不一会儿就故态復萌,让湿凉的冷气浸透。 偌大的客厅里座无虚席,夏奎尔坐在主位,但依然把发言权交给乐团里实质的团长里欧。倒好的热茶一杯杯静置在长桌上,从杯里的水位高度明显看得出来,在场所有人仅有杰森˙休曼诺有品茗的心情。 「打扰你们悠间的午后时光真是让我过意不去。」休曼诺伯爵言不由衷的说,嘴角隐约浮现一抹浅笑。前来接待他的康尼亚团员只差伊安一个就全员到齐了,他偷偷瞥向身旁正襟危坐的薇莉亚,笑意更深。无论几次,带她来到这群人面前总是尝得到胜利的甜味。 里欧和杰尔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名义上是来探望亚希儿,可是休曼诺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见他意气风发的将双手扣在膝上,连烫在袖口的金线都发着光,会带着此般气势造访绝非偶然。 「喂,不要用那种假惺惺的语气说话,你要是真的过意不去就不会带这女人来。」凡兹克背贴着墙双手环胸,不屑的冷哼一声,若不是夏奎尔叔叔也在场,他才不会顾及什么待客之道,一定早就狠狠把他们踢出门外。 「凡兹克。」夏奎尔蹙眉示意他安静。「抱歉,休曼诺伯爵,我这姪子说话比较口无遮拦,希望你不要介意。」 「噢,没关係,只是小事罢了。再说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凡兹克了,不必放在心上。」休曼诺锐利的视线与凡兹克在空中相会,谁也不让谁,空气中彷彿还可以嗅到一丝火药味。 薇莉亚默默望着正对中庭的窗,对凡兹克带刺的言语恍若未闻。那些她所熟识的侍女和家僕们正在庭内为遍地狼籍的残局收拾善后,只见从前酷爱一边工作一边间聊的侍女们失去了玩闹的间情逸致,个个低着头,安份的将杯盘叠起送往厨房,好像也觉察到了乌云罩顶的不祥之兆。 「不必张望了,伊安不在中庭里。」 她微微一震,说话的人正是杰尔,苛薄的语气捎来一丝寒意。究竟是他的观察力太敏锐还是她太拙于掩饰?躲开来自四面的注目,玫瑰色的脸蛋变得更红了。 「薇莉亚,你想念伊安了是不是?」依琳娜宛若刚被赋予生命的娃娃欲抓住昔日好友的手追问,但对方却如惊弓之鸟般更加迅速地缩逃。 「杰森,对不起,我突然有点不舒服,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到外面去走一走?」薇莉亚低着头问,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只敢小声请求宽恕。 休曼诺不悦地挑起眉毛,说起来这女孩在他身边也算待了不短的时间,但就是学不会彻底武装自己,他轻咳一声,虽然对她的表现十分不满意,但他并没有不准她离席的意思。 「不好意思,里欧,能不能让我的团员出去透透气?」 「无妨。」里欧简短地应了声,「不过请你的团员不要随意进入我们的房间还有练琴室,我必须为我的团员保留隐私。」 「我想我的团员明白你们康尼亚家的规矩,应该不需要我多做提醒。」休曼诺这下子也失去了喝茶的雅兴,笑意尽失。「好了,你出去吧!」 薇莉亚轻轻頷首,那些不信任的眼光就像放在烈阳下的放大镜,烧灼她的每一寸肌肤。好不容易踏出门外,她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随即阔步离开这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 绕着包围中庭的回廊缓缓步行,不知不觉她又回到住了一年的卧房门口。 歇住脚,她美丽的双眸映出墙角甫萌芽的迷你绿叶,房门里有个同它一样青涩可人的女孩正细心梳妆打扮,为了给对面楼上的小提琴手留下美好印象。 她从第一眼见到对方时就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不听话,视线亦不敢与他相会太久,因为他黑夜般幽深的双眼里住着一隻不断盘旋的飞鹰,彷彿不分昼夜,只等待着某个人伸出手臂供牠停歇。 从那一天开始,她就像这小小的嫩芽被动的等着阳光洒落,等着关爱的眼神垂怜。每个早晨只要拉开窗帘就能看尽庭园丰沛的生命力,听闻喷泉淅沥淅沥的清爽配乐。当对面楼上的小提琴手走出门外,她便像是偷採果子的孩童,匿到窗边长吁一口大气,因为见到那人俊美的面容而暗自窃喜…… 再忍忍吧!再过不久,她就可以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再度举起手供那隻为她负伤的飞鹰落脚,解放这段日子带给那个人的痛苦煎熬。 驀地,从转角那里传来侍女的交谈声,她匆忙走出走廊,藏到柱子后头。 是埃尔莎和达依。只见达依捧着水盆走路走得漫不经心的,不一会儿廊上就出现几滩水渍。 「达依,照你这样拿法,还没到目的地水盆里的水就一滴也不剩了。」资歷较深的埃尔莎委婉的斥责她,两人顾着对谈,谁也没发现柱子后面有人。 达依听话拿稳水盆,难掩惆悵地说:「真希望亚希儿小姐快点醒来,不然伊安少爷再继续这样固执的逞强下去,迟早会弄坏身体的。」 「我们待会儿再准备一些热食过来吧!野餐突然被打断,伊安少爷根本没吃多少东西。」埃尔莎提议。 「嗯,好啊。那我先把水拿进去,不然等一下凉掉了伊安少爷一定又会叫我再换一盆。」达依苦笑着说,「现在只要是关于亚希儿小姐的事,每件事都不能马虎呢!」 「傻瓜,你要提高警觉呀,要是照顾亚希儿小姐的工作最后被伊安少爷一手包办,你就要失业了。」埃尔莎一边调侃她一边帮忙打开房门,达依这才惊察自己在这个家里重要性降低的事实,连忙打起精神,积极地把温水送进房里。 乌云悄悄压迫地面,让整幢宅子急速昏暗下来。薇莉亚失神地从柱子后面探出头来向敞开的房门望,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房间内有灯光投出,彷彿正源源不绝的有暖意外洩。举起柔荑放在胸前,她揣想着刚刚听见的对话只是自己营造出来的幻觉。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别的女孩身上……怎么可以? 第九章 存在-02 随着外面的天色愈来愈暗,鑽进屋内的风也开始有了凉意,达依将留有缝隙的窗户完全关上,抬头观察天空。只见厚重的云朵渐次飘近,就像是几团被染黑的棉花,看起来阴森森的,有点诡譎。 埃尔莎细心的为墙角那盆海棠浇水,这是杰尔特地从自己房间里抱来这里摆放的,前两天看到的小花苞已经轮番绽放,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接触到阳光的时间太少,看起来总是少了一点生命力。 回过头,她发现达依正看伊安看得出神,不但双颊扑着和海棠花相仿的粉嫩色调,眼睛里还蕴藏着微光。 原来如此,不一会儿她就明白达依看见什么。 那是让旁人为之悸动的画面,伊安拿热毛巾裹着亚希儿的手轻轻按摩,垂眸的模样心无旁騖,彷彿世界里仅剩这隻手的主人值得守护。 封闭许久的心扉已然敞开,不再将那些注视的目光解读为怜悯,他们的关心终于能像祝福的纸鹤一样轻盈的翩翩起舞,不带任何犹豫。 唯一遗憾的是,让他重生的人正用虚弱的身体付出代价。 「埃尔莎,能帮我拿一条厚棉被来吗?」 她俩都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张的对望一眼。 「我去拿吧!」达依抢下这份工作,飞快的跑出门外,看得伊安一愣一愣。 平常好像没见到这孩子这么勤奋? 「既然达依去拿棉被了,那么我去帮您泡一壶茶来吧!」埃尔莎嘴角微扬,亦不容刚產生危机意识的同伴专美于前。 「不用麻……」伊安正想婉拒,却发现埃尔莎定在原地,惊疑的目光则停留在外面。 站起身往窗外望,他瞥见熟悉的人影,就在两人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间,对方先一步别开了脸。 「埃尔莎,去泡茶吧,记得别加糖。」 埃尔莎诧异回头,本以为薇莉亚的出现会再次造成不可收拾的后果,伊安气定神间的模样却让她一下子放下心中的大石头。 『去吧!不会有事的。』那双深邃的眼睛彷彿传达出这样的讯息,向她保证一切都会安然无恙。 也对,当身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过去的一切又能伤他几何?埃尔莎望着亚希儿额上刚敷好的热毛巾,豁然点头。 「少爷,需要多拿一个杯子吗?」 伊安轻轻摇头,道:「那壶茶是用来招待她的,一个杯子就够了。」 埃尔莎回想起薇莉亚和依琳娜喝茶时不加糖的习惯,不由得多瞅了伊安一眼,为他镇定的态度和细腻的心思感到佩服。 ★ 「我以为你又会叫她们赶我走。」薇莉亚忧悒的神色倒映在茶里,深褐色的液体混杂着陌生的茶香,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诱人。 伊安坐在她正对面,就像初次见面一样面无表情,难以捉摸。 「我只是想确定你和休曼诺的来意,仅此尔尔。」 「我……我是来探望亚希儿的。」薇莉亚握住杯柄,纤细的手指紧紧靠拢。 伊安眺望户外,刚才飘近的乌云就像一头猛兽蠢蠢欲动,等着用暴雨呼喊出一场新的恶耗。「银笛手还没醒来,这个情报你们还满意吗?」 「我听说……当时是亚希儿救了你。你会这么无微不至的照顾她,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吧?」 淡然的眸光轻轻扫过她紧蹙的眉头,显然,她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但她却察觉不出自己在转移话题的同时已误触了禁忌的地域。 伊安沉默不答,她的心就像一叶在沟渠中载浮载沉的孤舟,在飘摇的阴影中渐渐失落。 「你……喜欢上她了?」 「我想我没有必要回答你这个问题。反倒是你,也差不多该告诉我你和休曼诺真正的来意了。」避开噙有泪光的眼睛,蒸腾的白烟让他心烦,着实,没有必要向她说明自己的心意,再说,那是无法言说的情感,除了当事人,他无法让第三个人明白。 忽地,床上有了动静。 「咳,咳咳……」亚希儿蜷起身子拚命咳嗽,就像溺水的人一样痛苦的挣扎着,伊安见状立刻起身趋前搀起软弱娇躯。 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有这么大动作的身体反应,他半喜半忧,一边拍抚着她的背,一边在她耳边轻声呼唤,着急地忘了身后还有另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 「伊安少爷!」躲在外面偷听的达依门也没敲便急匆匆的闯进房内,见到亚希儿猛烈咳嗽的景况不禁慌了手脚。「亚希儿小姐?」 「别紧张,先去找坎地斯过来。」 「好……我马上去!」一接获指示,她随即撩起裙襬速速离开,留下房内急促的喘息声和无语的凝望。 ☆ 大雨狂泻,幽暗的天色让这场大雨毫无间歇之兆。雨水泼进走廊,大理石地面闪闪发光,成了最佳溜冰场。 客人已经逗留好一阵子,隔音良好的墙面加上雨水交响,根本就听不见客厅里的谈话内容,只能在外面乾着急。 「埃尔莎!」尖锐的声音穿透湿润的空气,回头看,是达依,而且她正莽撞的往这里直奔过来。 埃尔莎用最快的速度将她拦下,险些没在湿滑的走廊上看她跌成四脚朝天。「你在做什么!不知道下雨天在走廊上奔跑很危险吗?」 「对不起啦……可是我有急事,里欧少爷他们还在里面吗?」达依抓着她的手臂,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在是在,可是现在里面的气氛有点僵,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还是先别进去打扰……达依!」 放开埃尔莎,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剌剌的闯入屋内。和屋外的风雨相比,这里简直有如暴风中心一样寧静,但她无畏于这一刻朝自己漩集的,或谴责或疑惑的眼光,因为她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告诉他们。 「所以说,这是皇后陛下的意思……」 休曼诺回过头,脸上挑衅意味浓厚的笑容敛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待下人的不耐和慍怒。这个不识时务的侍女来的真不是时候。「咳,我说你……」 「达依,怎么不敲门就进来了?有什么急事吗?」里欧连忙抢在休曼诺伯爵前面问话,为了免于看见对方教训自己人的窘境,也为了暂时为刚刚的话题作一缓解。 达依倒是完全没注意到里欧保护她的小动作,她的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澎湃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亚希儿小姐刚刚醒过来了!」她大声宣布,发自内心展开的笑靨就像上天派来的天使一样可爱。 「这是真的吗?」阴霾从康尼亚家的人脸上渐渐散开,这女孩从门外夹带来的喜讯无疑是久旱后的一场甘霖。凡兹克离开墙边,眼中那片被烈火烤焦的裂土重新得到滋润;依琳娜挺直背脊,像是土地里重新找到水份涵养的鲜花;里欧则是仰望这场雨的农人,露出感激的微笑。 杰尔难掩惊喜之情,忍不住起身第一个衝了出去。 「怎么会选在今天……」休曼诺放在扶手上的右拳紧紧握起,亮丽的珠宝戒指在这群人面前顿时失了光彩,好像沾上了刚从他们脸上落下的灰。 「伯爵,看来您为那孩子带来了好运气。一起去探望她吧!这才是您今日造访的首要目的,不是吗?」夏奎尔露出带有反击意味的笑容说道,休曼诺瞪了他一眼,不得不忿然起身。 第九章 存在-03 「亚希儿小姐,您还感觉身体哪里不适吗?」 我默默摇头,虽然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持续着,柔软的羽绒枕却已给了我最大限度的舒适感,我不愿让他们再为我操心。 「你的脸色很苍白,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伊安不放心的执起我的手紧握,我疲惫的回以微笑,看着他的眼睛却不自觉感到心痛。 「伊安少爷,只要多补充营养,多休息,小姐的体力应该很快就能完全恢復了,您不用太过担心。」尽责的老医士见我醒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我声音乾哑的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慈祥地笑弯了眼,嘱咐我暂时不要下床走动,因为我的身体还没完全甦醒,尚处在十分虚弱的状态,需要时间慢慢调养才能康復。 「坎地斯,辛苦你了。」 「别这样说,这是我份内的工作。再说这段期间都是您在照料小姐,您辛苦了才是真的。」这些话似乎是老爷爷故意透露给我的暗示,我猜想我苍白的脸色应该稍稍红润了些,因为他老人家不知为何露出了比刚才愈发爽朗的笑容。 「等我一下。」伊安捏捏我的手说,我点点头,并看着他一路搀着步履蹣跚的坎地斯爷爷走到门口。 举起手掩住双眼,混乱的记忆像被打散的拼图,拼凑的过程还歷歷在目。其实我并不十分确信现在的自己是从梦里醒来的一方,或许是因为在梦境中的每段经歷都太过真实,真实到连呛水的刺痛感都还隐隐干扰着我的呼吸,一时之间我竟难以区别照料我的人是伊安还是…… 岳焕。 倘若那场梦并不是梦,倘若我真的在遥远的某个国度与他相识,倘若……初次见到伊安所感应到的那股悲戚与愧疚全都肇始于他们相似的深邃黑眸,那么现在的我,到底是在曦儿的梦里,还是真的回到了现实世界? 不久前还在耳边环绕的气泡,似乎又不安份的滚动了起来。 ☆ 躲藏在树下的人不只一个,我护着不善武打的宇彦后退,直到脚踝陷入湖边的泥淖,已经被二十多人团团包围。 是红巾团契的人?特殊的移动方式让我辨认出他们的来歷,这群人是父亲最自豪的一批菁英部队,几年来行动低调,即便是我见到他们的次数也都屈指可数,显而易见的是,这支部队会在此时此地云集绝不是巧合。 说时迟那时快,他们一同跪下,杀气腾腾的眼神在月光映照下更显不祥。 「参见少主!」就连问候也不拖泥带水,我惴惴不安的环视眾人,忽然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少主,我们是来护送您回军营的,时间不多,请您立刻动身吧!」 「时间不多,那是什么意思?」树林之外猛然大亮,我心头一紧,宛如忽被拧乾的抹布。「你们做了什么!」 「少主,诚如您所见,弟兄们已经陆续在这周围点火,岳将军一死,岳营的军心自然会溃散,这正是我们重整旗鼓的绝佳时机。」 「太胡来了……你们怎能妄下决定!」我心一沉,刚才出门时岳焕还在房里熟睡着,若他在睡梦中察觉不到蔓延的火势该怎么办!想到他在浓烟中渐渐晕厥的景象,我一刻也无法多待,只想赶赴他身边救他脱险。 但事与愿违,我早该想到这群人不会轻易放行。 「少主,您不要意气用事,红巾团契不能没有您的统御。」第一个人站了起来,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你们还当我是少主的话就不要拦我!那个人不是敌人,是朋友!」再痛的伤都敌不过失去那个人的懊悔,我不能背叛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这场恶火吞噬他对我的信任! 两三人朝我靠近,我卯足全力衝撞,试图撞出一条血路。然而身上的伤让我非但开路不成,还让自己痛的倒地不起。 「此地不宜久留,带少主离开!」带头的人一声令下,两旁的同伴随即一左一右将我扶起,我死命挣扎,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线希望。 「宇彦!快叫他们放开我!」 听我唤起宇彦的名,他们不知怎地交换了怪异的眼神。 「少主,宇彦已随首领而去,请您节哀。」架住我的其中一个女兵说,我使劲扭转身体,气急败坏的吼道:「你在胡说什么!宇彦他就站在这……」回过头,我惊诧的看着空无一人的湖岸。「这怎么可能……」 ★ 月光如一条彩带落至脚畔,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湖心,蕾儿朝浮出水面的少年医官莞尔一笑:「你打算放弃了吗,程宇彦?」 「不要用那个名字叫我。」儘管湖水冻得他颤抖不已,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让我恢復原形,我要带洁离开这里。」 拨开垂落胸前的卷发,蕾儿挑起眉,乍看之下有几分高傲,但在这名训练使面前却只达势均力敌的标准。 「没有天使之杖你就无法救她吗?那你的能力还真是远远不及那个凡人。」 「你……」 「怎么,觉得我不可理喻吗?」蕾儿突然俯身托起他的下顎,笑意尽失。「决定权在洁,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话,天使默克。守护洁是你的职责,但你没有权力操控她的意念,我之所以让你用程宇彦的身分到她身边,就是要让你看清楚她在这个时空投注的感情有多深重。」 「你真的打算解除我和影为她封印的所有记忆?」默克警敏如豹,碍于自己仍在水中不好反抗,只能紧扼住蕾儿的两隻手腕以阻止她行动。「不准那么做,想起一切只会让她痛苦。」 「对洁来说痛苦的根源根本不是这些回忆,而是一次又一次来不及实现梦想便被迫召回圣域的轮回!」蕾儿用圣域之力揪起默克的衣领,语气中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憾恨:「你和影不将其他时空中和洁在一起的凡人放在眼里,却如此嫉妒这个名叫岳焕的凡人,甚至不惜抹去他在洁心中的影子,难道你从未想过为什么?」 发梢的水珠淌落湖底,重新在背后张开的黑翼倒影失序地晃漾着,默克回眸望向岸上正领军突围的年轻将领不发一语。确实,他和影曾经看过许多对洁频献殷勤的凡人,但偏偏只对他特别感冒,这是为什么? 「看来你开始愿意思考了。」蕾儿深吸一口气,让充足的氧气饱满肺部,顺便让一时失控的情绪稳定下来。「走吧!这场梦就要结束了,回去之后让你琢磨的时间还有的是。」 第九章 存在-04 「昊平大人!」 「少主!」 来自岳军和红巾军的呼喊声在混乱的战局里此起彼落,忽然间不知从哪儿射来两枚暗器,精准命中架住我的两人。好不容易有机会逃脱他们的掌握,我抽出系在其中一人腰际的佩刀,使劲挥退两边人马。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找到和平的出路……为什么非得要这样互相残杀才行……你们快点住手!」嘴里混杂着咸咸的腥味,我尽力挡开他们之间致命的攻击,终于,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后,刀已离手。 「少主!」 鲜血飞溅到离我最近的人脸上,若非错觉,向后栽入湖里的那一刻,我定是看见了所有人都停手的画面。 他们注视着我的眼睛全都好圆好亮,哪怕只是因为太过惊愕而忘了继续伤害彼此,我心中的愿望,却彷彿在那瞬间见到希望的曙光。 啪搭!落水时激起的水花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黑暗中。我缓缓下沉,湖水冷的刺骨,一边鞭笞我身上的伤,一边扩散从我身上流失的血液。气泡从口鼻不断喷出,我向来不諳水性,预料的到刚才那一瞥,就是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纵使还有遗憾,也已无法回头去弥补。 闭上双眼,一股水流滑过指缝,紧接着,一个轻柔却紧密的怀抱将我拥入,冰冷的触觉不再,黑暗之中,我感觉到来自其他地方的暖意。 ★ 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我放下遮目的手掌,撑着手肘起身。 「薇莉亚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望着我,面无表情的模样着实吓了我一跳。 汹涌暗潮在她眼底打转,我彷彿能够感受到她的悽惶,长日压抑的委屈与怨懟挟藏在湿润的眼眶,让她欲言又止。 「你是来探望我的吗?」 「老实说,我无法衷心的为你康復这件事感到喜悦。」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不假修饰的说出心里话,但是换个角度想,任何花草受到风雨欺凌都无法保持完整的形貌,何况是在温室中受过眾人呵护的她?看着她憔悴的容顏,我有点难过。 「你会讨厌我是因为我做了你想做的事,对吧?」 「不要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我。我的心已经被你掏空了,你凭什么大言不惭的对我说这些话?」 「我把你的心掏空……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过是为了你而存在的代替品。」她怒瞋着我,「就是因为你,我到了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本来还以为拥有了世上最好的运气,最后却可笑的连自尊都失去了。」 「不是这样!」我忍不住打断她,「才不是什么代替品,在他们心中你是无可取代的家人!」 这幢屋子瀰漫的惆悵和悲伤,是从我第一次踏入就嗅到的气息。那股气息宛如从墙上的缺口灌入的寒风般一阵一阵沁人心骨,叫人不敢多作停留,窥视过那道缺口的人就会明白,那里存在着一个森严的禁忌,那就是她。 「家人吗?」她自嘲似的勾起嘴角,「就连伊安的眼里现在都只剩下你,谁还在乎我为什么离开这个家?」 我的心跳隐约快了些,她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她的离开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另有隐情? 「薇莉亚小姐,是不是休曼诺伯爵对你做了什么?」除了那个跋扈阴险的男人,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破坏这个家的和谐。 「薇莉亚,你在这里做什么?」还来不及听她回答,杰尔忽然出现在房门口,用警戒的眼神盯着她质问。 「没什么,恭喜你们……银笛手醒来了。」 「出自真心的时候再说恭喜吧!」杰尔不领情的和她擦肩而过,我看见她黯然转身,忙不迭扶着床桅下床想拦住她,然而过久没有使用的双脚在这关键时刻却使不上力,完全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 「等一等,薇莉亚小姐!」 「亚希儿!」杰尔吃惊的接住我,那一瞬,薇莉亚的裙襬却已消失在门边。 ☆ 「一醒来就这么不安份,你要让我把心脏吓坏才肯罢休吗?」杰尔一边帮我调整好枕头的角度一边嘮叨着,就像个小老头似的。「刚才薇莉亚跟你说了什么?」 「只说了几句话……杰尔,她看起来状况很不好,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你这傻瓜,光是担心你就快把我的力气全部用光了,你再这样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眼里我可要生气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想起自己是昏迷了整整两星期的病人,这段期间一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杰尔,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真的觉得对不起,就别再做一些惊险的事来吓唬我了。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我偷偷骂你?」他像哄孩子一样摸摸我的头,宽舒的眉心连带着一抹放松的微笑。「对了,伊安呢?他怎么没在这里陪着你?」 「他刚刚送坎地斯爷爷回去。」 接过他为我倒的茶水,我回想起两星期前最后见到他们兄弟俩闹彆扭的景况,虽然那件事感觉已经距离今天十分遥远了,但毕竟是我昏迷前见到他们的最后一幕。 「怎么了?怎么这样看着我?」 「杰尔,你和伊安和好了吗?」 不知是好是坏,杰尔脸上画过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这还要等我仔细审核过他的表现才知道。来,乖乖躺好。」我照着他的指示贴倚在羽绒枕中,他这才放心坐下。 「为什么要审核他的表现?他欺负你了?」 杰尔好气又好笑的吁了一口气,赶忙把水杯推到我嘴边阻止我继续发问。 「你呀,现在专心养好身体最重要,我们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再说睡了这么长时间都没进食,现在要放在最优先考虑的应该是晚餐才对,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想吃的东西……什么都可以吗?」我眼睛一亮。 「当然,你想吃什么?」 「白米饭!」 「白米饭?」杰尔困惑的重复一遍,好像听到了一个奇特的名词。「怎么会突然想吃这个?」 「喔,因为很久没吃了,有点想念。」 「很久没吃……浮且利草原有稻米吗?」看杰尔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才猛然惊觉不对,我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想念起那虚幻不实的米饭香?「亚希儿?」杰尔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我摇摇头,急于甩开留存在梦境中的残影。 「我、我家后面有一小块田地,以前种过稻米。那个……没有饭也没关係啦!我不挑食的,随便准备就好,不然又要给达依她们添麻烦了。」 「才不麻烦呢!亚希儿小姐。」 「达依?」 才提到她,她便欣喜的从门口探出头,好像已经躲在那里等这一刻等很久了。 见杰尔起身退开,我受宠若惊的看着鱼贯而入的康尼亚成员们,不只是达依和埃尔莎,包括依琳娜和凡兹克在内,就连仅有一面之缘的夏奎尔叔叔都来了。 「亚希儿,欢迎你回来。」里欧掛着温暖的笑容,首先走到床边执起我的手轻吻,我慌张的环顾将我包围的人们,这么盛大的场面竟是为了迎接我? 「哈哈哈,瞧你吓得气色都红润了,看来精神恢復了不少。」夏奎尔叔叔爽朗的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您说是不是啊?伯爵先生。」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埋没在后头的杰森˙休曼诺,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不苟言笑的神情实在可怕。 「恭喜你平安无事的醒来了,亚希儿小姐。」他像里欧那样上前来亲吻我的手,凌厉的眼神就像是要把我钉到墙上一样兇狠,这份祝福乍听之下还比较像是诅咒。 「谢谢。」我勉强装作若无其事的把手缩回来,虽然不是不曾见过他动怒的模样,但今天他的怒火彷彿可以熔化万物,威力非比一般。 「那么银笛的事,还烦请您向皇后陛下报告一声。」一旁的夏奎尔叔叔不以为意的笑弯了眼,但任谁都听得出来他的语气毫无笑意。 「哼。」休曼诺冷哼一声,我怯怯的看着大家让出一条路,他居然就这么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开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九章 存在-05 「亚希儿,你能醒来真是太好了。」依琳娜紧握着我的手,一双美丽的眼睛水汪汪的,感动的泪水积蓄其中,只消一眨就扑簌流下。我用衣袖擦去她珍珠般的眼泪,一时之间有点招架不住她的温情攻势。 「坎地斯医士有没有说什么?」里欧握着我另一隻手问。 「已经没事了。这段时间让你们这么担心,真的很抱歉。」我不好意思的说。 「笨牧羊人,你还真是做什么事都不经大脑。」 「凡兹克。」里欧用责备的目光扫了他一眼,依琳娜连忙出面维护:「亚希儿,你别把我弟弟的话放在心上,他老是这样言不由衷的。你知道吗?他亲手做了一支木笛,就是要等到你醒来的时候送给你。」 「真的?」我惊讶的看着一向对我没好感的凡兹克,站在他旁边的达依忙着点头:「亚希儿小姐,你都不知道凡兹克少爷他为了那支笛子受了多少伤,少爷他还用那支木笛和伊安少爷的小提琴合奏了好多首曲子给小姐你听,祈祷你快点好起来呢!」 「嘖,多嘴。」凡兹克别开脸,冷酷傲慢的五官难得组合出小男孩般懊恼的表情,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他恨不得立刻拔起的眼中钉,想不到他也会为我着急。 「凡兹克,谢谢你。」我开心的说。 「等你能下床走路了再说谢谢吧,我可没打算现在就把那支笛子给你。」 「你这孩子也真是的,送女孩子礼物最重要的就是诚意,哪有送人家礼物还开条件的?」夏奎尔叔叔一边说一边摇头,我没告诉他,凡兹克愿意对我释出善意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不需要再苛求更多了。 「他是希望亚希儿快点好起来才这么说的,您就别再训他了,叔叔。」杰尔笑着拍拍凡兹克的肩膀,「而且我看过那支笛子了,跟亚希儿的木笛长得十分相像,亚希儿,我相信你拿到之后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是为了补偿我才削了笛子。我和凡兹克缓缓抬起的目光相接,当初那濒临狂怒的情绪早已不復在,我想我反而该感谢他,因为妈妈的遗物被他破坏,我才得以把放在过去的心收回现在,用心凝望妈妈从异乡带来给我的,新的家人。 「我很快就会得到它的,我保证。」 凡兹克因我自信的微笑而愣了一下,然后,在大家围绕着我的和乐气氛下,我隐隐约约见到了,他嘴角有上扬的痕跡。 ☆ 灰濛濛的天空雷声隆隆,就连天顶的圣域也少见的跟着凡间降下滂沱大雨。大街上不乏有惊慌奔跑的圣使,羽翼都湿透了,致使他们只能安份的跑回各自的屋子里躲避,等待这场骤雨过去。 在圣域下的雨不如凡间单纯,眾所皆知,只有大长老对圣使施行惩戒时才会使天象异变,又此时降的是一场雷雨,那表示这名圣使犯下的罪过不能轻易饶恕,必须承受雷电鞭笞之苦。 「到底是谁让大长老发这么大的脾气?天色好黑啊!」几名圣使聚集在茶楼里间聊,因为雨声大的惊人,不由得将注意力转移到外面。 「你们没听说吗?几天前伊比亚从圣域大门那里抓回一个训练使,就是那个训练使被大长老下了在圣域广场惩戒的处分。」 一名圣使啜了口刚冲好不久的热茶,悠哉的吹开裊裊白烟。 「是那个把自己同伴搞得伤痕累累还毕不了业的死神训练使吧?大长老早就应该把他抓到广场上修理一顿了,不懂得为伙伴着想的人,将来怎么可能为其他人着想?」 「也许只是为伙伴着想的方向错了,你的言词应该委婉一点才是。」长发飘逸的女圣使端着自己的茶走来,大家不约而同转向她,刚发言的圣使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道:「那我只能说,他的方向还真是错得离谱。」 「轰──」耀眼强光闪过后立刻发出爆炸般的巨响,吓了所有人一跳,连杯里的茶水都洒了满桌。 「天啊……大长老会不会失手把那个人劈死?」窗边的圣使冒着冷汗说。 「你傻了吧!如果大长老真的要那么做,乾脆直接把那傢伙贬回凡人就好,何必弄得大家心惊胆战,还在这里虚耗光阴?」 「轰──」又是一声五雷轰顶,这会儿没有人再开口多作置喙了。 因为那个可怜人会不会被劈死实在很难说。 第十章 心弦-01 广场中央的木桩难得上了铁銬,被束缚住的影倒卧在地,在暴雨中刺麻难耐的打滚着,接受一场看似无止尽的酷刑。 高耸的时间塔矗立眼前,朦胧的见不着顶点。他知道,大长老正俯视着他所承受的痛苦,正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能屈服。 ★ 「我给过你们无数次机会,影。」大长老在时间塔的会议室里迈开沉重脚步,从他身后那扇宽阔的落地窗可以见到与他心境相互映射的昏晦天色。「告诉我,这次又是选错时机挥动死神之杖吗?」 「不是。」影不卑不亢的站在后面,既不挣扎也不吵闹,一反常态地褪去了嘻皮笑脸的表象。 大长老瞇细双眼。「既然不是选错时机,是什么理由让你决定提早结束洁那孩子在凡间的试炼?」 「大长老,您是真的不知道原因吗?」影握紧拳头,将心急的情绪强压下来。「洁很念旧,也很重感情,如果继续放任她和那个凡人在一起,只会让她回来的时候伤心难过,甚至像上次一样產生放弃成为圣使的念头。」 「就我所见,让洁丧失斗志的最大癥结并不是那个凡人,相反的,那孩子反而可以成为洁的助力。」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特意把洁安排到这个时空,就是希望洁这次能够完成从未完成的试炼。」大长老捻鬚说道,「影啊,你可知道为何要让训练使投入凡间的轮回?因为每个被挑选到圣域的人都像刚出生的婴儿,不懂得凡人为何而哭为何而笑,人们为何痛苦,何时痛苦,若是不能切身体认凡人的感情脉络,日后很难把握良机,精准的判断该在何时出手帮助他们。」 影点头同意,这是每个圣使学习的必经之途,在接受训练的第一天,大长老就曾经对所有人如是宣布。 「不置可否的是,洁在各方面都累积了足够的经验,无论是她的正义感或是勇气,都已经到达正式圣使所要求的水平,遗憾的是,她最令人欣赏的意志力却随着轮回次数增加不断削减。」 大长老语重心长的叹了一口长气:「我本希望你和默克能够自己领悟,但照这样看来再继续下去只会害了洁,所以我做了决定,让洁完成最后一个试炼项目就破格升她为正式圣使,不再因为你们两人受到牵制。」 「最后一个项目,那是什么?」 「你和默克一直不肯给她机会去尝试的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该不会……是爱情?」影茫然的盯着那双能够洞悉人心的眼眸。 每次洁在凡间和身边的人只要有一点可能性发展成这种关係,他和默克便会千方百计拆散他们,就算任务因此失败也在所不惜,现在握有最高权力的大长老竟主动提及他和默克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他心中兴起排山倒海而来的,不祥的预感。 「不……洁回到圣域后又会再次陷入绝望,您忘了上次的教训了吗?」 大长老莞尔一笑,看起来轻松得很。「放心吧!这次洁将会获得我所给予的最大补偿,不会再像上次那样伤心难过。」 「您怎能如此篤定?」 「不瞒你说,和洁在一起的那孩子已经列在新一批训练使选拔名单里,我对他可是寄予厚望,说不定洁成为正式圣使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指导他所属的小组呢!」 影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这简直就像是在预告三人组合的末日! 「大长老,您不是认真的吧?」 大长老对这年轻小伙子震惊的神色满意极了。下达最后通牒比关禁闭还要有效得多,这一点是蕾儿的务实建言,事实证明,他早就应该採用这种恐吓式的方法因材施教。 「当然是认真的,洁完成任务前,我会叫慕西长老保管好你的死神之杖,你就乖乖在这儿看着洁在凡间的表现……影!」话还没说完,影已沉不住气,不顾一切直往落地窗衝去,破碎的玻璃洒上地面,叮叮咚咚的响个没完。 「要我交出死神之杖不就等于要我把洁交给那个男人吗……开什么玩笑!」灰色的羽翼在空中横展开,他一跳出会议室便有如老鹰一般俯衝直下,对于身上多处被碎玻璃划开的伤口不以为意。 复杂的气流扰乱他的平衡感,也许是因为心情太烦躁,空旷的天空在他眼中尘埃四散,眼睛痛得厉害,好像还有些湿热。 上一次感到这么无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听到洁躲在自己房里偷偷哭泣时却只能守在门外的夜晚?对,就是在她离开岳焕后的镇痛期。那阵子她变得闲静寡言,不时溜出木屋,让他和默克遍寻整日,最后才疲惫不堪的从大街上晃回家。 回家后,她会若无其事的对他们微笑,听他抱怨一整天的捉迷藏有多累人,然后泡她拿手的凡人特调给他们喝。她给默克的茶嚐起来总是比较温顺,给他的却总是苦涩难当,因而每次她一把茶端出来他便抢先一步把默克的茶喝光。 乍看之下一切都如往常,但他和默克心知肚明,她不快乐,因为那个抱着她在湖边痛哭失声的凡人还留在她心中。 「喂!还不停下来!竟然不把大长老放在眼里,你的胆子真不是普通的大!」圣使伊比亚在空中追赶着,久久无法将飞行技术纯熟的影拿下,两人缠斗了好一阵子,直到伊比亚的朋友前来帮忙才将影制伏在地。 「可恶,放开我!」就算脸已经贴在粗糙的地面上,他仍然死命护住藏在怀中的死神之杖,说什么都不肯妥协。 「伊比亚,给他上銬。」委地的白发映入眼帘,影抬起头,发红的双眼失去原有的敬意,剩下委屈和愤怒的情绪。被銬在广场中央是多么丢脸的事!但他却不认为为了保住伙伴而奋战是错误的,即使所有经过此地的人都对他投以责备的眼光,他也不会感到耻辱。 「你就在这广场上好好反省吧!让善良的凡人幸福就是圣使的责任,不明白这一点的话,你失去的将不只是洁。」大长老转身离去前,义正辞严的警告。 ☆ 「洁……」身体已经近乎麻木了,影乾脆仰躺着一动也不动。「要了解爱情还不简单吗……你在圣域也能学会啊……」 「影。」黑色的羽翼挡住烦人的雷雨,叫唤他的人像是前来谢罪的一样,不等他回应便跪了下来。 「默克?」他喜出望外的爬起身问,「洁呢?是不是把洁带回来了?」 「他是来陪你淋雨的,洁的试炼接下来不需要你们插手。」蕾儿撑着伞缓步走近,「你们先在这里老实待着,我去向大长老求情看看,也许可以早点放你回去。」 「不需要你鸡婆!」影倔强的站了起来,这场雨是他对大长老的无声抗议,要低头求饶,那还不如在这里壮烈牺牲。「就是你怂恿大长老让洁和那傢伙在一起的吧?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影!」 在这气势惊人的大雨中忍耐多时,就算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也会不堪负荷,默克看着伙伴倒下了仍不甘心的表情,尽力将自己的羽翼张开,掩护着。 「蕾儿,若大长老的怒气无法平息,请他处罚我一个人就好,放影回去。」 「默克,你不用管我,快去把洁抢回来……」 默克板着脸,按下影揪住他衣领的双手。「我的伙伴不只有洁一个人。」 第十章 心弦-02 间歇性的大雨被屋墙隔绝在外,我泡在达依特意为我准备的洗澡水里,蒸气充满整间浴室,感觉脑袋和身体一起变得暖呼呼的,好像又积蓄了多一些力气。 「达依,水里面加了什么吗?闻起来好香喔。」 「是依琳娜小姐给我的香料,听说对恢復体力很有疗效。」濛濛的声音如是回答,我沉醉于在水里放松的感觉,要不是已经睡了两个星期,像这样把下巴靠在膝盖上,一定一下子就进梦乡去了。 「达依,你曾经作过身歷其境的梦吗?」 「梦?小姐你作了那样的梦吗?」 「嗯,在梦里经歷了好长一段时间,醒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这里才是梦境呢!」 「呵,一定是小姐你睡太久的缘故。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什么样的梦啊?是一个……让我印象很深刻的梦。」虽然已经醒来一阵子了,很多人的脸孔还是清晰的烙印在脑海,不只是岳焕、宇彦、远衡,还有好多负伤的同伴、想家的敌人……甚至连现实生活中我未曾拥有过的父亲,都充斥在我悲伤而遗憾的情绪里。 抱住膝盖,我把脸埋入水中。 不知道那个世界最后怎么样了,是不是如那个人所愿,大家都和家人团圆,也有了安定的生活? 「好想和你一起实现那个梦想……」我紧紧抱着自己,好像这样就能捉住梦的尾巴,在黑暗之中见到那个直到最后仍想守护我的人。 ☆ 穿妥达依原先就帮我放在架子上的乾净衣物,我打开门探出头,左顾右盼却见不到她的身影。奇怪,不是说会在外面等我的吗? 扶着墙上的扶手走出盥洗室,走廊上只有几盏油灯发出微弱光芒,雨水洒了一地,让乌黑的大理石倒映出几抹橘红,脚下彷彿是另一个神祕的世界,灯火飘摇。 「亚希儿。」 回过头,刚才因为太过昏暗所以没多加留意,原来墙边斜倚着一个人,看似待在这里好一段时间了。 他迎面走近,直到抵达能看清楚他五官轮廓的距离,我不由得愣住。「伊安,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找一个不听话的病人。」他展开掛在手臂上的一件毛毯,看起来不是很高兴。「过来一点,别靠着墙。」 「不……不行。」我身体的重心几乎全都放在墙边的铁杆上。达依之所以捨近求远,带我到走廊的另一端,就是因为这里的盥洗室备有扶手,家里一有人受伤就能派上用场。 「为什么不行?」 我面有难色地看着他,回话的声量变得细小如芥。「我还站不稳。」 「还站不稳就走这么远?」他没好气地走上前,用半身长的毛毯把我裹了起来。「连头发都还没擦乾就出来吹风,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谢谢……」我难为情地低着头,其实不需要这条毛毯,光是被他的双手环绕过就已经让我心跳加速,不暖和都难。 忽然间,我察觉到身体的重心有了变化,因为无力而发抖的双脚离开了地面。 「伊安,我自己可以……」 「不可以。」他立刻驳回我未完的要求,「这条路太湿滑了,要復健也得挑安全一点的地方。」 「可是这样太麻烦你了,听说这两个星期都是你在照顾我,我……」 「照顾你对我来说不麻烦,我乐在其中。」 他竟然脸不红气不喘的就说出令人心悸的话。我无言地把半张脸蒙进柔软的布料,被刚洗好澡的热气闷得满面通红。 「你一点也没变,还是一样喜欢逞强。」见我发窘,他露出一抹少见的微笑。或许是因为光线不足的关係,那抹微笑看起来既心疼又温柔,像极了我所缅怀的那个人。 等我再次回神,我的手已情不自禁伸出来触摸他朦胧的脸庞,怎么也抽离不开和草香味一样浓的思念。明知道是不同的人,可就是阻挡不了他们给我的感觉相互重叠。应该是夜风凉透了我的手,才让他的脸颊相形温热了吧? 他静静的凝望着我热泪盈眶的双眸。倏地,一阵大风颳起,携着雨滴飞进廊下,他同时低头吻我欲道歉而轻啟的唇。 是岳焕还是伊安?我闭上眼睛,那深挚的眼神竟同时属于他们,让我在岔路上失去了方向。 「我爱你。」他在我耳边沉吟,就像拉奏着久未练习而生疏的小提琴。 第十章 心弦-03 午夜已过,我数遍了浮且利草原上所有的羊,还是无法顺利入眠。 将毛毯拉至伊安的肩膀上盖好,我坐在他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是谁喜欢逞强啊……」看他寧可靠在床边闭眼歇息也不肯回自己的房间去好好睡觉,这几天一定累坏了。 虽然很不习惯,但他把我捧在手心里呵护的言行就像水果酒一样,香甜使我陶醉。看着他俊秀的容顏,我对灯下的那抹淡淡笑意仍印象深刻。 还记得我刚来到康尼亚的第一天,他冷若冰霜的神情是那么不容亲近,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随时都要和外人对垒,和自己衝突。如今我被安稳地揽入他的生命里,也许,从他第一次赶我走时我就已经被他默默守护,用他认为对我最好的方式。 能见到你再次展开笑顏真是太好了……我庆幸自己当时并未照着他的意思离开。若是幸福存在,那么我一定已经体验到了,因为他最放松的面貌正呈现在我眼前,不再武装自己而失眠。 忽地,房门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声响。我连忙将抚弄伊安发丝的手缩回来。 闃黑之中,从油灯发出的光芒乍然照亮了床前的地面,形成一个柔和的光圈。那道光紧接着笼罩在我和伊安身上,见我陪伊安坐在地上,他睡着了而我却尚未闔眼,提灯的里欧不禁莞尔一笑。现在正是他例行性的巡房时间。 「睡不着吗?」里欧用唇语问。 我点点头,学他用唇语说话:「因为这几天睡太多了。」 「那你饿不饿?厨房里有达依刚热好的马铃薯汤可以喝。」 我认真的考虑了一下。虽然肚子里是真的有点闹粮荒,但是都这么晚了,里欧实在应该早点上床睡觉,而且……我有点捨不得离开身边这个就算委屈自己睡在地上也坚持要陪着我的人。 「那好吧!晚安了,亚希儿。」里欧放轻脚步回到门边,正要退出去时忽又探进头来充满暗示性地眨眨眼,笑道:「我弟弟就拜託你照顾了。」 咳。为什么只有最后这句话不用唇语说!我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大的几乎要在这间房里產生回音了,里欧笑的淘气,看来今晚的巡房对他来说又是一次有趣的消遣。 光圈渐渐隐退,本以为可以松一口气了,刚离手不久的毛毯却像今晚空中绵延的云带一样伸展过来,悠悠的将我捲进怀里。伊安的脸颊顺势贴上我额头,我不由得方寸大乱。 「真的着凉了?额头好烫。」 「我没有那么弱不禁风啦……」 「我知道。」他的语气略带一丝笑意,好像听出了我的小小哀怨。「所以才要趁着你最需要照顾的时候让你学会依赖我。」 我怔忡,但灵敏的耳朵同时听见来自他胸膛的强劲脉动。难道他也像我一样,会因为靠近对方而紧张? 「亚希儿?」 「这是趁人之危……好狡猾。」我伸手环抱住他,就像抓住在池塘里飘摇不定的小纸船,怕一松手就任其漂流,从此错过。 「兵不厌诈。」他在我额上轻轻一吻。「可是我不会再让你成为输家了。」 ☆ 翌日,我起了个大早。 一睁开眼睛便见到枕边人清逸的脸部特写,他垫着自己的手臂侧睡着,几乎将整张床都让给我了。只见在白色衣领下若隐若现的锁骨随着呼吸起伏,轻薄的鬓发恰如其分地遮盖住耳涡,刚中带柔,说他是个斯文的小提琴手远比在沙场点兵的风光将领有信服力多了。 视线满足地在他平静的睡脸逡巡一阵,我忽听得房门外起了奇怪的争执声。 「求求你,只要让我见伊安少爷一面就好!」陌生的女声央求着。 「绝对不行!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斩钉截铁的回绝熟稔得多,是达依。 为了一探究竟,我弯腰拉上靴子,躡手躡脚走到门边。 「现在只剩伊安少爷能帮忙了,你就行行好,让我见他一面吧!」 「伊安少爷有亚希儿小姐要照顾,你……」 「达依,发生了什么事?」达依见到是我,一张怒气冲冲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亚希儿小姐……是不是我们把你吵醒了?对不起!」 和达依在走廊上拉拉扯扯的女孩看起来狼狈极了,彷彿刚从河里爬上岸的落难者,全身都已湿透。驀地,她像抓住救命绳般衝上前来紧紧扼住我的手腕。 好痛。但她脸上纵横了雨和泪,让我为难的不知道该不该挣脱。 「你就是亚希儿小姐吧?我是薇莉亚小姐的侍女贝琳,请你帮帮我,让我见伊安少爷一面。」 「你不要太过分了!」达依义愤填膺的硬是把她拉开。「亚希儿小姐,你快进去休息,我马上把她赶出去。」 「达依,等一等!」我从贝琳心急如焚的眼神看见一场狂乱的风暴,连忙拦住自认失职而气得鼓起脸的达依。「请问……薇莉亚小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薇莉亚小姐她下落不明了!」贝琳一边挣扎一边哭喊,我当场愣住。 下落不明? 「昨天小姐和伯爵大吵了一架,离家出走之后就到处都找不到人。」 达依不以为然地冷哼了一声:「不就是闹彆扭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薇莉亚小姐可能会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我是不得已才到这里来找伊安少爷的,求求你,亚希儿小姐……帮帮我吧!」 「很抱歉,帮不上忙。」 不只她们俩,就连我听见这冷峻的回话声也是一阵心悸。伊安一出房门便把我拉到身后,我见不到他拒绝贝琳时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但可以确定绝对不友善。或许……在他眼底正掀起一场滔天骇浪。 「达依,送客吧!」 「伊安少爷!薇莉亚小姐没有一天忘了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她那么爱你……失去她你一定会后悔的!」贝琳濒临崩溃的吼叫着,我看着达依费尽力气把她拖走,心中很是不忍。 「这样真的没关係吗?」深諳他在那段感情中有久未癒合的伤,我不敢阻止他驱离那名着急到几近癲狂的侍女。但,我总觉得对这件事撒手不管有违他的真正心意。在他内心深处,一定也对薇莉亚小姐失踪的事情掛怀。 伊安背对着我不发一语,当下我便明白,我猜对了。 「你放心出门吧!」我捏捏他的手,他一回头即因我灿烂的微笑而定身。 「就算不能原谅对方,至少试着瞭解对方的苦处。无论如何都不要留下任何遗憾,好不好?说不定薇莉亚小姐有什么难言之隐,并不是真心背叛你的。」 伊安似乎并不排斥我的直言不讳,提及薇莉亚三个字的时候也未显出强烈的愤恨,反而更加专注的直视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见他如此冷静,我姑且放心的伸手覆住他的左胸,就像在转达岳焕捎来的祕信:「用心去感受,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凭。」否则岳焕和曦儿就不会在互相敌对的情况下心意相通,他们的故事也不会在我心中复写地那般深刻,深刻到无法自拔。 「傻瓜,你想把我推到哪里去?」他按着我的手,似乎对我豁达的态度不太满意,我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上前一步,充满气势的仰起小脸。「只要是能让你快乐的地方,哪里都好。」 闻言,伊安露出我曾在矮丘上看见的,岳焕那随风微扬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要负起责任帮我守好这个地方,把快乐收着等我回来。」他亲暱地靠过来附耳说道,这样的距离让我又是一阵怦然。我听懂他的言下之意,他急促的心跳就在我的掌心之下搏动着,仿若在宣示这个连结就是他唯一的归属。 「不管有没有找到她,今天傍晚之前我一定会回来。你乖乖待在家,不要到处乱跑,知道吗?」 「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你快去吧!不然贝琳要走远了。」 催促他,其实我真正的心声是:你快去吧!不然我的耳朵就要着火了。 第十章 心弦-04 眺望着雨雾濛濛的城镇,今天的时针和分针就像在散步一样,毫无比快的斗志。我坐在窗台上,对着客厅的窗长吁了一口气,热气呼在玻璃表面,把窗外的风景变得更加如梦似幻。 距离伊安出门大概只经过了两个小时左右,雨仍下着,我的心情也沉甸甸的。不知道薇莉亚小姐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不是平安无事? 唉,本来想把伊安去找薇莉亚小姐的事向里欧和杰尔知会一声,偏偏他们忙着进宫找夏奎尔叔叔谈论正事,连早餐都没留在家里吃,根本一面都没能见上。 「喂,你该不会真的是个笨蛋吧?」一本书从我后脑勺轻轻拍下。「居然叫伊安去找那个女人,你还真爱多管间事。」 听这傲慢的语气,无须回头就知道是谁。 是达依告诉他的吧?我假装没听见他说的间话,心平气和的抽走放在我头上的那本书,铁灰色的书皮上印着古老的字样,四周有几处斑剥,看得出来有一点歷史了,应该价值不斐。「我能打开它吗?」 「不能打开的话我拿给你干嘛?笨牧羊人。」凡兹克故作冷酷的耸耸肩,我好气又好笑的睨了他一眼,然后才煞有其事的捧着这本书回到长椅上坐定,在他殷切的眼神催促下翻开泛黄的书页。 「这是乐谱吗?」虽然不能说这是一本天书,但我翻阅它的时候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盲人,光是多看两秒就头昏眼花。若普通的五线谱和音符可以比喻成砖瓦,那么这本书即是一个雄伟的大帝国! 凡兹克的双臂交叠在我身后的椅背上,我抬起头,正好和他向下俯视的目光相接。他就是创建这个帝国的王者吗?那一瞬间他头上有一顶皇冠闪耀着天赋异稟的光芒,仿若在向我炫耀他惊人的功绩。「怎么样?今天我心情还不错,可以勉为其难弹给你听。」他骄傲地扬起眉毛。 虽然知道他这个人本来就嘴巴坏,在他面前我还是不甘屈于劣势,索性学他挑起眉毛挑衅:「喔,原来你想陪我打发时间呀?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一下好了。」 「打、打发时间?」大概是没料到我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凡兹克一时语塞,不小心失去了主导权。见状,我将乐谱闔起,笑嘻嘻的站起身。「走吧!大家都不在你一定也很无聊,不然不会到客厅里来和我打交道,对不对?」 「你……」 「行了行了,你说我多管间事,自己不也来管我的间事了吗?」被晾在客厅里一个早晨,说不无趣那绝对是骗人的,但大家都是出门去办正事,依琳娜也还没起床,他愿意主动找上门来陪我就该偷笑了。 ☆ 走在蜿蜒于宅邸西侧的回廊,从屋簷滑落的雨丝暂留眼底成了一道半透明的帘幕,一路追随我和凡兹克一大一小的步伐。 回廊上的一个转角开了一个拱形出口,我在凡兹克的指引下走进他所谓的琴房,不由得开了眼界。我对琴房这个空间没什么概念,但这个地方乍看之下比较像是管理中庭花园的储物间,里面一团凌乱,四处都是被揉烂的纸团,还有一两支沾了墨水的鹅毛笔散落在角落的桌面上,儼然就是久未清理的模样。 唯独一架黑亮的钢琴站在琴房中央,不为杂物所扰,气势凛然。 凡兹克拉动角落的细绳,白昼的煦光随即照亮整间琴房。喀啦一声,他将两面玻璃间的锁滑开,湿凉的风吹进屋里,我凑上前去,一个木製平台在脚下延伸出去,仿若漂浮在花园上的一艘方舟。 「好棒的地方……啊,埃尔莎!」我注意到回廊上捧着洗脸盆的侍女,立刻雀跃地叫住她。她先是愣了一下,发现是我之后立刻点头微笑,我猜想她应该是要去服侍依琳娜更衣盥洗,就像达依今天早上坚持要为我拧毛巾那样。 「喂,进来一点,不要淋湿了。」凡兹克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轻敲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内心顿时兴起一阵澎湃。「这是说好的东西,现在是你的了。」 我小心翼翼接下他的礼物,话梗在喉间,说不出是感动还是震撼。 「木笛……这真的是你削的?」 他将目光别向外面湿透的平台,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思念和眷恋在稚气未脱的眼神里漩集,就如同第一次在马车里抱着银笛的夜半时分,颠簸中被蓝色月光渲染得格外惆悵。 「没办法,谁叫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我呆了半晌,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手中卖相不佳的笛子。妈妈送我的,是我有记忆以来得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如今失而復得的虽然不是同一支笛,祝福的意义却犹存在心。我虽然不像妈妈期望的那么处变不惊,仍旧爱冒险也爱偷懒,但是每当我吹奏起她送我的木笛,她就好像还在那棵树下,用我一定听得到的大嗓门叫我回家。 「喂,你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他躁急的口吻把我拉出妈妈坐在树下看着我玩耍,削製木笛的旧景。 「欸,下次再有人把我的木笛弄坏,你要帮我一起揍他喔!」我笑着说,而不擅长坦率表达歉意的这个冤家,这次倒是再单纯不过的摩拳擦掌,和我顺利结盟了。 第十章 心弦-05 凡兹克一连演奏了好几首曲子,我坐在半露天的木台上,钢琴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回,和哗啦哗啦的雨声相互伴奏,儘管我不是个懂音乐的人,却很欣赏他一将手放上黑白相间的琴键就忘我的样子。 听着听着,我忍不住手痒跟着加入他谱的曲。木笛声突兀地穿针引线,称不上动听,但也不至于不入耳,至多,就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顽童硬要跟着成年孩子们跑一样,勉勉强强。 待凡兹克弹到尽兴,雨也差不多停了。我站起来用力伸了个懒腰,感觉就像刚躺在浮且利草原上做了场梦,很舒服,很自在。本以为凡兹克要收工休息了,谁知道他一起身便捧着乐谱到角落的座位上埋头苦摇笔桿,完全不理会达依在门口的叫唤声。 「啊,亚希儿小姐,你果然在这里。」见到应门的人是我,达依大大松了一口气。为了不打扰房里那乐思泉涌的钢琴家作曲,我迅速把门关上。「是不是伊安回来了?」 「伊安少爷还没回来。是坎地斯医士要我带你过去医护室一趟,好像想再帮你做个简单的检查。」达依挽着我的手,细心地配合着我缓慢的步调。「亚希儿小姐,你既然这么不放心伊安少爷,又何必让他出去呢?」 「这……薇莉亚小姐是个柔弱的女孩子啊,要是在外面碰到坏人那可就糟了。」要不是体力还不能负荷远途,我也想去帮忙。 「就算这样,也应该是伯爵那边的人去找呀!」达依忿忿不平的说。「当初那样拋弃我们家少爷,现在还要少爷去找她,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达依,伊安会这么做就表示他已经渐渐对过去的事情释怀了,我们应该替他高兴才对。」我笑着捏捏她的手,她气鼓鼓的脸就像皮球一样,有洩不完的怒气。 ★ 一抵达医护室,便见到坎地斯爷爷和气地站在门口迎接。 「小姐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又比昨天好一些了,看来伊安少爷把你照顾得很好,真是万幸啊。」听爷爷这样说,达依忍不住又开始为我打抱不平:「伊安少爷一早就不在家,哪有好好照顾小姐……」 说也奇怪,一听说伊安不在,爷爷立刻变了脸色。「少爷出门去了?」 「是啊爷爷,怎么了吗?」这么严肃的表情对和蔼可亲的老爷爷来说很不寻常,越过他的肩膀,我瞥见医护室里的床铺和挡住床铺的帘子。 「爷爷,里面是不是有人?」我踮起脚尖想往内细瞧,却被爷爷抢先一步挡住。「咳,达依啊,你应该还有些事要忙吧?先去忙你的,小姐交给我就行了。」 「爷爷,您是不是有什么祕密?」想起上次莫名其妙被抓到休曼诺伯爵家的经验,我对房内躲藏的人物提高了戒心。坎地斯爷爷应该很值得信任才对,但是刻意支开达依的举动实在很不符常理。 达依大概也察觉了爷爷的态度不对劲,我什么暗号都还没打,她便机灵地找到缝隙鑽进医护室里,比我更加行动派。 「啊!」分不清是爷爷还是达依先发出惊呼声,我连忙跟着进屋,只见坐在床上的女孩眼神呆滞,两隻眼睛像没关紧的水闸,眼泪直流。 「薇莉亚小姐?」眼前这个泪涟涟的少女确实是薇莉亚小姐没错。但是当我想更接近她,爷爷却把我拦了下来。 「爷爷,这是怎么回事?」 坎地斯爷爷无奈的摇摇头,叹道:「我刚才看见她坐在水池边淋雨,可是带她回来之后她却什么也不肯说,看起来受了很大的刺激。我本想请你劝伊安少爷过来看看她……唉,真不凑巧。」 「什么凑不凑巧的,伊安少爷一早就冒着雨在城里到处找她,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达依气急败坏的瞪着瑟缩在床上的薇莉亚,薇莉亚一听见伊安在找她,立刻像隻小鹿飞也似的跳下床来抓住达依的肩膀。 「你说的是真的吗?伊安真的在找我?」 「薇莉亚小姐,你冷静一点。」 「怎么冷静?」她突然狠狠握住我的手,悲愤的视线宛如雷电交加,炽热的烧疼了我的眼睛和手腕,我像是落难山林的樵夫,被这近似山洪暴发的怒吼声困在原地动弹不得。「为什么你要醒来?现在的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伊安还给我!伊安……」 「薇莉亚小姐!」事发突然,她身子一软,就这么晕了过去。 ☆ 在我的请求之下,达依心不甘情不愿地帮我一起搀着薇莉亚到我住的客房歇息,坎地斯爷爷不放心,所以也随同我们一起到房里看顾她。坐在一旁看着薇莉亚凹陷的双颊,和第一次在枫树林下相遇时见到的她相比,她似乎又更消瘦了些,一点也不像在伯爵家度过好日子。 「达依,你可以帮我去找依琳娜来吗?」虽然无法预料薇莉亚甦醒后会不会又激动失控,至少依琳娜见到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这回达依倒是学乖了,没有对我进行连番劝阻,点点头便出门去了。 「爷爷,您要不要喝杯水?」达依离开后,我礼貌性的询问。 「亚希儿小姐,你果真是个特别的孩子啊……」接过玻璃杯的同时,爷爷有感而发的叹道。 「这……爷爷,我只是递茶水给您而已耶。」 「呵呵,我不是说这个。」他老人家似乎不喜欢把话说开,但我分辨得出,他看待我的神情是称许的,放松的。「对了,你的身体应该没什么异样了吧?」 「嗯,除了两隻脚的力气还没完全恢復,其他都还好。」 「那真是太好了,你恢復得比我想像中快得多啊。」说着,爷爷露出了安心的笑容。我搔了搔脸,说穿了我骨子里就是个该活蹦乱跳的牧羊人,不然怎么在草原上求生存呢? 「有伊安照顾……你好得快也是应该的。」 我和爷爷同时望向出声之人,薇莉亚小姐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水蓝色的眼眸映着溼亮的微光。她侧过头,泪水翻越她的鼻樑然后落到我的枕头上,我看见在她眼中浮沉的,我因为皱眉而出现的浅纹。 「薇莉亚小姐……我可以跟你单独聊聊吗?」 「伊安呢?是不是你叫他别见我?」她的眼泪违背了她故作坚强的语气,源源不绝从眼角泌出。坎地斯爷爷轻咳了声,告诉她伊安还没回家的消息,顺便以第三者的姿态为我平反:「别错怪亚希儿小姐,是她劝伊安少爷去找你的。」 也许是因为从坎地斯爷爷口里说出来的话很有说服力吧,薇莉亚沉默了一会儿,好像放下了在心中紧握的匕首,默许了我的请求。 第十一章 拼凑-01 绚烂的红霞落在脸上暖烘烘的,我倚在水池边的枫树下,仰头望着一片橘红摇曳。执起木笛,吹着《丹蕾》,老实说,我听不出这支笛子和妈妈给我的笛子声音有何差异。 依琳娜闻风而至后,我理所当然地退出门外,为了留给她和她的挚友一个私密空间,也为了一个人静一静。 薇莉亚小姐的话犹在耳边打转,她说她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一切的开端,都是源于杰尔对我的偏袒。她甚至直言不讳地当着我的面说,就是因为杰尔才让她对我的存在这么憎恶。 若不是听她娓娓道来,我也无从得知,原来自己早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成了一颗罪恶种子,在这里萌出名为嫌隙的芽。 经过了漫长的培训,她的音乐才赋在康尼亚锋芒毕露,在贵族之间也逐渐有了名气。美中不足的是,杰尔始终把守着底线,不肯让她成为名副其实的银笛手。 十年前在一座偏远村庄听到的木笛演奏真的如此难忘吗?薇莉亚一开始半信半疑,还以为这是杰尔编造的谎话,为了要激励她更努力练笛。只是日子一久,她的耐心也跟着消磨殆尽。凭什么?凭什么拿一个来歷不明的小孩和她相比,还如此篤定她比不上那孩子?这是杰尔的刻意刁难,一定是的。 但康尼亚成员们却一致站在杰尔那边,认同她尚未达到标准的说法。最难以接受的是,就连伊安也不曾出面维护过她,选择尊重么弟的意思。 就是在那时候,杰森˙休曼诺开始找机会接近她,并搧动她假装离开康尼亚,入主博乐苑,目的是试探她在康尼亚的重要性,并逼迫杰尔改变心意。 哪知这一去,便落入万劫不復的深渊,再也回不了头。 当她察觉自己受到伯爵利用,康尼亚已经被这沉重的打击重伤,不仅失去了皇后陛下的关注,所有的演奏工作也几乎被博乐苑所取代。 外界流传她为了更高的酬劳出走,实情是,她需要钱为病重的父亲治疗,而伯爵早就看准这一点,未经她同意就擅自为她父亲请了在贵族之间享负盛名的医士,并以此作为代价逼着她不得不继续留在博乐苑工作。 为什么不告诉伊安他们呢?若是他们知道了这件事,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当我如是问,薇莉亚给了我一个愁苦的笑容:「要再踏进康尼亚的大门谈何容易?而且是我先听信杰森的话离开这里,无论再做任何解释都只是为自己辩解罢了。」 想起第一天踏进大门时杰尔一见到她就翻脸,不难想像她说的都是真的。 《丹蕾》吹毕,我苦恼的望枫兴叹。追本溯源都是这首曲子的错,要是十年前我没有参加村里的祭典,没有到广场上帮忙吹这首曲子,杰尔就不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薇莉亚小姐也不会跟他起摩擦,更不会让休曼诺伯爵有机可乘…… 要是没有我搅局,说不定康尼亚早就顺利稳坐皇家御用乐团的位置了! 唉。 「不过杰尔也太固执了,何必因为小时候的事反对薇莉亚小姐当银笛手嘛!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混水摸鱼呢……」 「那是因为杰尔很喜欢你啊,亚希儿。」依琳娜不知何时出现的,水池里漾着她腰际上的红色蝴蝶结和罩在上半身的肤色薄纱,看起来既高贵又不失活力。然而她的表情却很沉重,看得出来跟我一样伤脑筋。 还能是为了谁呢? 「薇莉亚小姐回去了吗?」我起身问。 「亚希儿,你对杰尔一点感觉也没有吗?」她的答非所问让我的脑袋陷入空转,杰尔之于我,是朋友,是家人,但我知道,这都不是依琳娜要的答案。 「杰尔他等了你十年,对这样的他,你真的一点也不心疼吗?」 我木然握紧木笛。她说的对,杰尔等了我十年,但他在那十年之中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度过我却不曾深究,我想,我很可恶吧!刻意忽略了他不言明的喜欢,也努力逃避了他言明的执着,明知道他的心意却不能给予回报。 但,打从我说要留下来就是为了另一个人,我无法控制自己捲入那个人眸中的漩涡,更无法阻止他一步一步进驻我的心…… 「依琳娜,我爱上伊安了。」每当看见他的灵魂在幽黑的瞳中徘徊就无法忍耐,一抓牢他的手,就不想再松开。 「对不起。」 我的话像是铁槌一样把依琳娜钉在原地。一阵轻风撩起她脚边的落叶,其中有几片飘进水池,被向上喷的水花打进水底,然后又缓缓浮起。 「不……我应该要为伊安感到高兴的,我只是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薇莉亚不像杰尔一样那么坚强……」浑圆的泪珠滚落依琳娜白皙的肌肤,她无助地望着我,矛盾地无法祈求我牺牲,儘管我从她眼中确实读出了这样的讯息。 「依琳娜……」我上前搂住她的肩,她的眼泪好烫,烫的连心都快融化了。 「薇莉亚就要被送进皇宫去参加王妃遴选了,要是被王子殿下选上,就真的无法从博乐苑脱身了……该怎么办?亚希儿,该怎么办?」她赖在我肩上哭着,我无意间被王妃遴选这个字眼慑住。 休曼诺伯爵要把薇莉亚小姐送进皇宫?难道他不是因为相中薇莉亚小姐的音乐造诣才带走她的吗? 第十一章 拼凑-02 圣域的风雨已歇,路上熙来攘往的人潮也渐渐涌现,若不是地面湿滑导致几名年轻的圣使在急奔中滑倒发出惨叫,恐怕还是一片惧怕天怒的死寂。 默克正扛着影回三人小屋,一路上被无数同情的眼光盯着,连原先待在茶楼里小叙的圣使们也上街来看热闹了,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他们在学凡人追逐偶像呢!可惜,这两人被关注的名堂没什么值得炫耀,大家关心的是谁这么有本事,能够激怒脾气最好的大长老。 「已经看在你的面子上把那两个孩子释放了,现在告诉我,洁的情况如何?」大长老捂鬚问道,他正站在被影硬闯撞坏的落地窗前眺望着那两个让他又爱又头疼的孩子。 「目前没什么大碍,看来影所使用的毒确实完全被默克及时送到的药剂中和了,不过洁的前世记忆现在处于不对称的存在状态,我担心之后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蕾儿抚过放在膝上的白色羽翼,大长老的目光停驻在她胸前特製的羽毛项鍊,隐隐约约可以从那根羽毛感觉出一股禁忌的力量。 「再说详细一点。不对称的意思是什么?」 一派日光洒进时间塔里阴暗的角落,打亮了蕾儿本就雪亮的眼睛。 「洁现在还认为前世记忆是一场梦,但我已用洁的羽毛为伊安植入完整的前世记忆,所以他们之间的桥樑实际上只建好了一半。」 「你在顾虑什么吗?」大长老敏锐的问。 「是的,因为最后这根羽毛所封存的记忆包含洁更多的前世,无法切割。」 「唔……原来如此。洁确实很难独自承受这么庞大的记忆回归,真是伤脑筋啊……可是不让那些记忆回到洁身上的话,这么多次的试炼等于通通白费了。」 「大长老,其实我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可不可行。」蕾儿捧着洁的羽翼起身,这对雪白的羽翼实在让她爱不释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的羽毛脆弱的一碰即落,完全反映出拥有者的元神已经濒临解体的惨况。 「什么想法?」大长老背着手回过头来望着她,她莞尔一笑,随后拾起掉在地上的羽毛说道:「让伊安跟洁一起接受记忆回归。」 ★ 「可恶……你应该直接去把洁抓回来才对……呃啊──痛!」影半裸着遍体麟伤的上半身让默克擦药,墨池里的影像对他来说已经可以列入不堪入目的等级了,要他冷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默克安静地听他哀嚎,完全没有浪费唇舌叫他趴好的打算。 总是这样沉不住气,这次默克索性对墨池视若无睹,完全背对着熟睡的洁被那名凡人亲吻的画面。失去了死神之杖,现在的他们有如折了翅膀的老鹰,纵使真的下凡,也只能当个透明人在洁和那人身边乾瞪眼。 够了,够混乱了。锁紧药水的瓶盖,默克乏力地贴墙而坐,他还没完全想通蕾儿对他说的那番话。不惜抹去那个人在洁心中的影子也要捍卫的是什么?之所以把洁留在凡间又不让她像普通人一样拥有和凡人相爱的自由,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嫉妒那些凡人在她心中占据的一席之地? 不,他相信自己不是如此肤浅的人。但身旁这个伙伴……倒是未必。 「老天!那傢伙居然和洁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影跪在墨池边,气得弯腰把手伸进墨池胡乱搅和一番,好像这么做就能洩愤一样。「我受不了了!要我坐在这里等洁带着那傢伙回圣域还不如让我拿死神之杖把自己敲晕算了!」 「然后呢?一辈子不要清醒吗?」默克冷冷的抬眸看他。刚才在广场上明明一副生不如死的样子,现在倒是又成了一条脑袋简单的活龙了。 「喂!」影眉角的青筋隐约抽动了一下。「你是不是吃错药了?看到洁和那傢伙搂搂抱抱的,你难道一点也不生气吗?」 「生气就能解决问题吗?」默克反问。 「是不能……」影答得快,但转念一想,愈发觉得默克的态度很不寻常。「默克,你是不是被蕾儿玩坏了?还是……你该不会变心要投靠她,放弃洁了?」他两眼瞇成一线,像猫一样凑近。 「我放弃洁对你来说反而是好事吧?」默克勾起一抹快意的微笑,看得影寒毛直竖。「喂,这种玩笑不要乱开,我不想因为心脏暂停又被抓上广场电击啊!」 默克仍微笑着,看似轻松的表情却让影吓呆了。「蕾儿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该不会真的要把洁拱手让人吧?你清醒一点,还记得洁泡给你喝的茶吗?嗯?她泡给你的茶比给我的好喝多了,记得吗?」 「安静一下吧!」默克无视影小狗乞怜般的无辜神情,闭上眼。「间不下来的话可以帮我泡杯凡人特调,扛你回来很累,也很渴。」 影不敢置信的侧坐在地,默克这是在嫌他吵吗?他对他说的,全都是有关洁的事啊!然而,就如同以往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作风,最终那杯凡人特调还是端上了默克的手。 第十一章 拼凑-03 「亚希儿,听达依说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里欧一回家便赶到团长办公室,我坐在上次签下聘书的位子上,见到他和紧跟在后的杰尔,连忙把眉毛上的结解开。「没有很久啦,你们忙了一整天一定很累吧?」 「没这回事,我们只是跟着夏奎尔叔叔去拜访几个父亲的旧识,顺便拟定乐团下个月的行程。」杰尔将外套掛上衣架后到我身边坐定,里欧走经他身后的时候刻意揉了一下那头蓬乱的发,别有深意地笑道:「杰尔比较累,到处都碰上熟人寒暄,托他的福,康尼亚乐团下个月的工作量比这个月多了快要一倍呢!」 「别损我了,里欧。」杰尔笑着拍开哥哥的手,随后又拍拍我的头,用里欧对他说话的口吻对我说:「是托亚希儿的福才对。亚希儿,你知道吗?一听说你醒过来,大家都问我什么时候有荣幸听你演奏呢!」 「我……?」没记错的话,上次我连演奏台都还没踏上去就毁了康尼亚的復出机会,照理说应该是被列入黑名单的人物才对,可是里欧和杰尔却都眉飞色舞,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别怀疑,亚希儿,我们没骗你,皇后陛下在拘禁室外听你吹奏银笛的事已经传开了,你现在可是眾所瞩目的焦点,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看你上台。」里欧按下我指着自己的手指头,我备受惊吓的表情似乎把他逗乐了,他笑的十分开心,杰尔亦然,放在我头上的大手又多揉了几下以示肯定。 这跟我预想的情况不太一样。虽然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们苦尽甘来的幸福笑容,却无法露出和他们一样开朗的表情。 「对了,亚希儿,你等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事?」里欧见我不说话,想起了我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杰尔看着我,也察觉了我神色有异。「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我摇摇头,刚刚在脑海打好的草稿却不知道该如何啟齿了。 「怎么啦?你的表情不太对劲,是不是我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要从哪里开始说起才好?要先说薇莉亚小姐被伯爵骗进博乐苑的事还是先说她快被伯爵送去王妃遴选的事?乾脆直接告诉他们薇莉亚小姐正在依琳娜房里,请他们给她一个机会解释好了……啊,可要是杰尔沉不住气不等我说完就去赶人那就不妙了! 不行不行,不管从哪一段切入,这都是一颗烫手山芋,超级棘手。 「亚希儿,你没事吧?这种天气竟然流汗了,到底怎么了?」杰尔抹去从我额角冒出的汗珠,一点也不明白我在紧张什么。 正当我在里欧和杰尔的视线夹击中拿不定主意,埃尔莎的叩门声及时做了缓解。「里欧少爷,依琳娜小姐要我泡一壶桔茶给你们喝,现在拿进去可以吗?」 「进来吧!」里欧朝她点头。 埃尔莎姿态稳健的在我们三人之间斟茶,轻灵的注茶声充斥耳膜,我看着自己的茶杯透出晨曦般闪耀的金色,抬起头给了她一个真心致谢的笑容。我猜依琳娜可能是因为担心我才让埃尔莎来打听情况的吧!也好,有第四个人在场就不必独自面对他们兄弟俩了,我应该可以勇敢一点。 「里欧,杰尔,我当初和你们签下的契约就快到期了对吧?」 杰尔拿起茶杯的动作突然僵住,里欧也愣了一下。 「是快到了没错,不过你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我想请你们拟一份正式聘任银笛手的契约……给薇莉亚小姐。」 「亚希儿,你在说什么?」瓷杯放上玻璃桌面发出清脆声响,茶水洒了一圈。杰尔一脸不解,里欧和埃尔莎也各自露出讶异的表情,我将混着桔子味的空气吸进肺部深处,感觉血液循环的效率正处在巔峰状态。 「杰尔,我知道你为了找我费尽苦心,可是我不像薇莉亚小姐为了吹银笛苦练那么久,让我成为银笛手对她来说一点也不公平。」 「是她先选择了离开,根本没有所谓不公平。」杰尔不以为然地说。 「但她是因为我离开的。」 「薇莉亚是不是来找过你?」杰尔眉心一紧,握着我的手一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我鲜少见到他真的生气,这一刻手腕却被他吓人的力道给弄痛了。「因为你才离开……她是这样说的吗?」 「杰尔,冷静一点,你吓到亚希儿了。」里欧试着出面缓和气氛,但杰尔显然已经到了气头上。「这太荒谬了!她会离开是因为在她眼里只有银笛,现在居然要归咎给你?」 「杰尔,薇莉亚小姐的意思不是这样……」 「不管她的意思是什么,她现在已经跟康尼亚一刀两断,没有理由要你离开,这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会再去找她说清楚。」 「等等!杰尔!」我还没把话说完,他已经坐不住,越过我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亚希儿,让他去吧!」里欧轻喟,「让我看看你的手。」 手腕上红红一圈,写实的描绘出杰尔当下翻腾的心情。我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里欧轻轻捏了捏我发疼的手腕,安慰道:「别担心,我会看着他的,不会让他和薇莉亚起衝突。」 语毕,他抬起头对埃尔莎使了个眼色,埃尔莎随即点头离开,沿着杰尔出去的路线快步跟上。 「里欧,对不起,我没想到会把你们的心情弄得这么糟。」他们回来的时候明明神清气爽的,眨眼之间却被我全捣乱了。「可是我认为自己有责任帮薇莉亚小姐回到这个家。」 「亚希儿,这件事我之后再跟你谈。」里欧不明就里的压低音量,我追随着他的视线飘向门口,只见金黄色的光线成缕,随着站在那里的人呼吸衔接、断裂、衔接、断裂…… 「伊安,你来得正好,送亚希儿回去吧!」里欧微笑朝那人说道。 第十一章 拼凑-04 夜幕垂降,最后的暮色渐渐消失,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伊安。他修长的影子和我矮小的影子一起隐没在漆黑的大理石地面,我们之间看似零距离,但他的沉默让我感觉这一路上我一直是踽踽独行。 按捺不住寂寞,我先停下了脚步。剎那间,他转身把双手贴向墙壁,把我困在臂弯之间。我动弹不得,只能乖乖抬起小脸迎上他深邃的眼眸,望穿了,里面的灵魂怏怏不乐,就像失了重心的孩子急着找人拍抚。 「怎么了?」 「你急着让我去找薇莉亚,又急着要她回来,接下来呢?你要劝我把戒指戴回她手上,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吗?」他阴鬱的气息就像地牢里的犯人,重见天日后有种危险的感觉。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别再插手管她的事了,我不要你又因为任何人把我推开。那样的痛苦一次就够了!我不要再失去你……」恳求着,颤抖着,我感觉他压抑在胸膛的怯懦无法克制的宣洩而出,全落在和我相贴的唇瓣上,廝磨、轻嚙……几乎到了狂野的地步。 「伊安……听我说。」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彷彿我不是在对他说话,我从他急切的触碰感觉到强烈的恐惧感,既属于他也属于我。虽然这熟稔的氛围来自一场梦,而且在梦里那人不曾这样对我,我还是忍不住叫了那个人的名字:「岳焕,别这样。」 奇蹟似的,眼前的他止住了充满侵略性的吻,就像被这个名字镇住了一样。 「……曦儿?」 不对,这次是我被镇住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梦里的名字? 难道一切……全都不是梦吗? 还在恍惚之中,一道光弧从遥远的一端如飞刀那般回旋而至,不偏不倚地在我们之间击落。以那道光刃为波心,银白色的涟漪往四面八方扩散,脚下的黑色大理石开始分崩离析,我一度以为自己要失重坠落了,底下却有一股强风托着我,让我处于悬空状态。 ★ 低头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我被弄糊涂了。 强风不只使我漂浮,连带吹起奇异的透明方块。方块由下而上填充我的视野,渐渐堆砌成一堵墙,不一会儿,我惊觉自己已被完全隔离。 伊安拍打着已然成形的高墙,惊恐的表情和当初岳焕听见我要以死谢罪时如出一辙,我怔忡地看着他渐渐朦胧的身形,赫然惊见每个方块里都存在着一群人…… 一群,我应该不曾见过的人。 他们用各式各样的名字称呼我,奇怪的是,我知道他们在叫我。但是当我回应了其中一个人,另一个人的叫喊声便从别处传来,半晌,他们的呼唤声以排山倒海的气势自墙面上喧腾而下,不由分说地将我淹没。 「玥,明天下午我们在阿荒家等你,你一定要来喔!」一个头戴草帽的少年笑嘻嘻地趴在我家窗台对正在切菜的我说。在他身后还有一群一样戴着草帽的同伴,热情地站在对街向我挥手。 「桑妮,来,这是爸爸昨天买的新钓竿,怎么样?明天想不想跟爸爸一起去钓鱼?」穿着毛织背心的中年人嘴角含笑,站在家门前难掩兴奋。 「优子,这边不是这样织啦,你看你的鱼长鬍子了!」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哭笑不得的把我精心製作的毛帽戴到头上,假装自己是那条鱼,表情滑稽地逗着我玩。「真想看看茂野明天收到这个的表情!」 「莎莎,你也想抱弟弟吗?呵呵,要小心喔。」年迈的奶奶弯下腰把圆嘟嘟的小婴儿放到我怀里,我学她唱着摇篮曲,小婴儿却睁大了眼睛咯咯笑个不停。「弟弟说他要天天听你的摇篮曲呢,莎莎。」奶奶笑纹满面,「明天还要来唷!莎莎姐姐。」 明天…… 好多明天的约定…… 我跪倒在地,浑身颤抖着,就像身体的某个部份被入侵了。 第十一章 拼凑-05 同一时间,蕾儿正拎着羽毛项鍊站在墙边。洁的羽毛正是那道光刃的本体,而古老的咒语则被拆解成无数方块,不受控制地释放被尘封的记忆。 「洁,别让大长老失望了。」她满怀斗志地执行任务,大长老为了这次任务还特别准允她在这个时空中划开一道缺口,以避免被其他的凡人干扰。 圣域之力源源不绝的贯穿墙面,激烈的声音碰撞就连站在墙外的蕾儿都觉得刺耳,但待在墙内的洁却承受着大过十倍的痛苦。大长老在採行她的提议前也不免踌躇了一阵,因为这是孤注一掷的赌注,倘若他们高估了那个凡人对洁的影响力和洁的韧性,只怕洁会…… 「蕾儿,我带他们来了。」伊比亚从天而降,一群常在茶楼里天南地北的圣使随后押着影和默克狼狈落地。 「蕾儿,你这次题目未免出得太刁鑽了,哪来这么难搞定的训练使啊?」和伊比亚一样拥有一头金发的年轻圣使抱怨道,在他俊美的脸上多了一块瘀血,也难怪他的表情会这么委屈了。 不仅是他,其他人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副刚歷经一场圣战,快要慷慨赴义的模样。 「上次抓这小子的时候没那么难缠啊……噢,痛死我了。」负责压制影的圣使抽出右手腕转了转,另一边抓着默克的两名伙伴则是用力咳了几声表示他们才是最惨的受害者。 影和默克被迫跪在地上,眼前的场景再熟悉不过,当初他们为洁把记忆封印的时候也出现过这堵墙。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洁是在熟睡的情况下接受施术,一切都无声而逝,也未伤及她分毫。 此际,她嚎啕大哭的声音几乎要把他们俩的心震碎了。 刚才还怨声载道的圣使们听见女孩子的哭声也不约而同通通闭上嘴,蕾儿专注于控制圣域之力的大小,倒是没注意到大伙儿的脸色从事不关己变成了同情和怜悯。光是要在这道强光之中站稳就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她之所以拜託其他圣使们带影和默克过来,纯粹是要让他们彻底心服口服,对眼前这个快把拳头打出血来的,他们的眼中钉。 「伊比亚,时机差不多了。」鲜红的血液从蕾儿嘴角渗出,伊比亚不敢多待,连忙将大长老给的银色鍊坠掛到不断搥墙吼叫的凡人颈上。 霎时间,那名凡人的手穿透了那面墙,紧接着,他的背影完全埋入了其他人无法跟进的空间之中。 影和默克眼睁睁的看着在几秒内被扭曲的墙身恢復坚不可摧的型态,这不是任何人都能办得到的,莫非这个凡人已经……想到最坏的可能性,影用力挣脱抓住他的金发圣使,衝上前去跟着拚命拍打墙面。 「洁!」 「别浪费力气。」伊比亚劝阻道。「大长老已经赋予那个凡人帮助洁所需要的权力和力量,你们就替你们的伙伴祈祷吧!」 「既然都说了我们是伙伴,凭什么进去的人是那傢伙而不是我和默克?」影的手渐渐蜷成拳头,心头的不满就像火山积蓄的能量,眼看着就要爆发了。 「如果你和默克进去能抚平洁的精神创伤,那我无话可说,但你们之所以使用禁咒把她的记忆封印,不就是因为你们办不到这个凡人现在帮你们做的事吗?」蕾儿讽问。 「你……」影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咬牙切齿的瞪着唇色泛白却仍要微笑激怒他的蕾儿。「默克,你也帮忙说句话啊!」从被圣使们撂倒直到现在,默克就一直闷不吭声,简直快把影急坏了。 「让我帮你吧!」哪知,他话一出口就彻底跌破了影的眼镜。 「默克!你不是认真的吧?」影愕然滑坐在地,完全无法理解刚才还和自己斡旋于圣使之间的伙伴怎么会说变卦就变卦。难道真的是被蕾儿给媚惑了?不,不不……不可能的,他可是眼里只有洁的默克啊! 蕾儿颇具玩味地瞅了默克一眼,看那眼神不像是欺骗,于是她不假思索便点了头:「放开他吧!」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箝制住默克的两名圣使当下真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但是碍于和蕾儿多年的交情,「不想玩了!」这句话终究也只能苦吞回去,他们互看对方一眼,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松了手。 大长老之所以不愿捨弃这名训练使的原因,这回他们可是深刻体会到了。身为训练使,默克却有能耐和两名拥有圣域之力的圣使僵持不下,若不是伊比亚前来相助再加上带伤的伙伴拖累,或许他们到现在还在圣域与他缠斗着。 「想通了?」蕾儿望着走近的默克,欣慰或是后悔,全都仰赖他此刻的决定了。 「暂时有共识。」默克举起手,闭着眼睛握住发烫的羽毛。「我要洁平安无事。」语毕,他召唤出天使之杖,杖头上宝蓝色的光就像海潮,温吞地流过墙身,像包围岛屿一样平稳。 所有人都定睛注视着这一幕。有了默克的力量支援,蕾儿似乎不那么难熬了。伊比亚蹙眉看着他们并肩,乍看之下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站在一起竟然如此登对,莫名地让他感到焦躁。 「伊比亚,再继续按兵不动的话,我们的蕾儿女王很快就要名花有主囉!」放走默克的圣使们幸灾乐祸地伸了一个懒腰,本来只是想逗着他玩,想不到伊比亚竟然一反平日避嫌的常态,默默走到蕾儿身旁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并伸出另一隻手和她一同捉住羽毛项鍊,给予她最大助力。 「哗……看来该给默克这小子记一支大功了。」两人不住失笑。 「可恶!洁,你一定要撑过去……听见没有!」一直跪在墙边的影看着他们,想到死神之杖被没收的自己一点忙也帮不上,忍不住不甘心地朝着墙壁猛捶一拳,忽地,一阵破碎声从里面传来,他听见那名凡人的吶喊。 「曦儿!」 「……她叫作洁!」影怒喝,也不管里面的人是不是听得见。「姓岳的臭小子!没把洁保护好我绝对不放过你!你听见没有!」 第十一章 拼凑-06 好难受,心就像是被撕开又被胡乱缝合一样。 原来我曾经有过那么多无法到达的明天和无法履行的约定。 好啊!我总是笑着那样答应…… 可是再次睁开眼,就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身在圣域了。 影会兴奋地从圣域大门飞下长长的阶梯迎接我;默克则会静静地站在小屋前面等着我。我努力微笑,只有在真的忍不住的时候才会躲进房里哭,躲在他们不知道的山丘上哭。 他们不知道,山丘那里有一座清澈的大湖泊,当我把手指轻放在水面,那里就会浮现因为失去我而失去生气的家人和朋友。 我陪戴草帽的阿里站在河畔吹蒲公英,我看到他的眼睛失望的看着天上的我,身边的同伴们把我的草帽放进河里飘流,每个人都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着眼。 我陪乔瑟夫爸爸等鱼上鉤,我看到他落寞的背影和我一样守在湖边,湖面上倒映着他迅速斑白的头发和超龄的皱纹,有鱼上鉤了他却迟迟没发现。 我陪小穗和茂野看球赛,茂野头上戴着我没能来得及亲手送给他的毛帽,帽子的尺寸刚好但鱼鬍子却扎到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红了,但不是因为支持的球队输球,代替我赴约的小穗抬起头在加油声中骂我不守信用。 我陪琳达奶奶看着班恩弟弟学走路,她近乎全盲的眼睛糊糊的,班恩弟弟跌跤时嘴里发出的「沙……沙……」声却让她莫名的流下眼泪,不知不觉,弟弟止住哭声,还气呼呼地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还有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我没能参与的明天。 但我知道,他们总有一天都会忘记我,忘记悲伤。 只有我不能够忘记他们。 「洁,你想忘记吗?」默克曾在某个夜晚隔着被我反锁的房门问。他知道我不喜欢被他们看见我懦弱的样子,但他也知道,我快被这些过去压垮了。 因为我整天失踪的纪录愈来愈频繁。他和影几次试图跟踪我都被我先一步逃脱,我缩着羽翼爬上山丘,一见到那座湖泊便触景伤情,回想起由影挥舞死神之杖夺取我呼吸的另一座湖泊。 将掌心平放在湖面上,我看见远衡队长带着阿岭他们来到结束那场战事的湖岸。他们神色哀戚的低着头,全都以手贴胸,凭弔着已故之人。 「昊平大人,最后一批红巾军今天被处决了,很抱歉属下未能完成您的遗愿。」远衡队长单膝跪地,从腰际拔出一支匕首插入土中。「这是岳焕大人落发前对属下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请您收下这份礼物。」 匕首上绑着那个人曾送给我的玉石饰物,微风拂过,轻灵声响代我道了谢。 然后,我哭了,像那天那个人抱着我哭的时候一样无法遏止,只能伏在湖岸声嘶力竭的哭喊着对方的名字。 他在那一夜哭号到天明,我则在这一头叫喊到夕落。 岳焕!我好想念你── 「我不可以忘记。」我背贴着门,仰起脸把眼泪吞回喉咙。「我对不起他,总有一天我要到凡间去向他赎罪……就算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记不得默克后来说了什么话,我只记得自己不知不觉趴在地上睡着了……但再醒来时却已躺回床上,有种不真实的轻盈感。 ☆ 「啊……」我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就像在洪流中翻滚的鹅卵石,磨去了稜角,可却忘不掉岁月的啃蚀。 『洁,你想忘记吗?』默克的声音在耳边嗡嗡绕着,受尽这番痛苦折磨,我终于听见自己最诚实的哭叫声:「想!我想忘记!我也想像凡人一样,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再惦记着谁……他们都已忘了我,只有我还记得所有一切……好孤单……好痛苦……」 灌入脑海的记忆掏空了高处的方块,我筋疲力尽地倒卧在地,管不着骨牌般掉落的方块要如何伤我,也不想管了。 「曦儿!」 睁开眼睛,伊安正撑着双臂为我挡下那些可能危及性命的重击,我拚命推开他,他却一把捞起我的肩膀,把我整个护进怀中。所幸他并未受到伤害,在他胸前的银色坠子始终发着光,就像是护身符一样弹开了所有的透明方块。 「你没事吧?」待这一波震动过去,他立刻低下头来关心我的情况,我摇摇头,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他让我的头抵着他的肩窝,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出现后那些对我穷追猛打的声音似乎愿意暂时放我一马了,我好不容易有空间稍作喘息。 他拭去我颊上遍布的泪痕,心疼地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都听见了,你心在淌血的声音……还有你在天上喊我的声音……对不起,我来晚了。」 「岳焕,我把你忘了,对不起。」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从各个时空交织出的记忆就像一张蜘蛛网把我困住,愈是挣扎就愈是无法逃脱。他们都该指责我,被我忘记的那些人没有错,错的是我,我忘了自己为什么存在,失去了斗志也失去了投身下一次轮回的理由。 对,一路上我都没能为我挚爱的人完成他们的理想。 怪不得我一直都只能当个小小的训练使,连在凡间的梦想都不能完成,又怎么能完成在圣域的梦想? 「你并没有忘了我。记得吗?你第一次到康尼亚的时候就认得我了,我也是,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想保护你,你看着我。」他拉开和我之间的距离,我泪眼婆娑的模样映在他澄澈的黑眸中看起来楚楚可怜,就像是我在路上见了会想伸出援手的对象。 「能够爱着你,爱着我的家人,这已经是我要的幸福。」他温柔地将我散乱的发丝挽到耳后,然后抹开我眼角热腾腾的泪水。「是你完成了我的愿望,洁。」 我心口一震。「你怎么会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我不只知道你真正的名字。」他拎起胸前的银坠子,那温煦的光芒就像漏斗,把外面再度开始蠢蠢欲动的记忆方块吸进他心窝。 「岳焕!」我惶恐的捉住那只橡实大小的圣物,他紧闭着眼接收连我都快承受不住的记忆回归,露出好久好久以前他曾在战场上露出的微笑,愈痛愈伤,愈是不肯退让。 「原来你所承受的……这么深重!」 「住手!」我举起手横挡在他面前,那些方块彷彿听得懂我,全都悬吊在空中静止了。高墙褪去一半以上,我见到影,也见到默克,还有一群我不认识的圣使……他们均用吃惊的表情正对着我,我握紧拳头,想起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也曾经是那个不肯退让的人。 「这是我遗失的东西,由我自己拿回来。」我毅然决然地说。 谁也不能伤害我身后这个人,一分一毫……都不准许。 「曦儿!」 「洁!」 间隔一秒,它们毫不留情地衝破我的心防,那庞大的光华气势如虹,但少了折磨我的时间,一眨眼就结束了猛烈的回归。 伊安及时接住向后倒下的我,紧接着,那些圣使们也都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关心我是否还有呼吸心跳。 第十一章 拼凑-07 「洁,醒醒……洁!」是伊安。 「洁!振作一点,快张开眼睛!」和默克。 除了这两个人,其他的声音就像鲜奶油一样糊在一起……噢,不对,我听见了……还有一个人…… 「洁,你还活着吧?不要吓我!」影对我的脸颊又拍又捏,弄得我苍白的脸都红润了起来,我因为他惊人的分贝数而动了捉弄他的念头,趁着他把手指放到我鼻尖的时候咬了他一下,痛得他哇哇大叫。「你干嘛!」 「告诉你我还活着啊。」我懨懨的笑着带过,影捏着有我齿印的手指直说我太过份了,我却因为这小小的报復行为而觉得心里舒坦了些,一旁的圣使们哈哈大笑,不知为何好像比我更觉得畅快。 「还有力气开玩笑,看来是我们多虑了。」他们笑得开怀,站在他们身后那名长发飘逸的少女圣使尤是,望着我的时候笑意湛深,虽然唇畔隐约有抹虚弱的殷红,却不减她迷人的丰采。「喂!你们这些现实的损友,有了可爱的年轻后辈就弃我于不顾了!」 「行了行了,蕾儿女王,你就好好休息一下吧!别吃这么幼稚的醋,伤身又伤心。」搀着她的圣使伊比亚说。蕾儿绽开甜笑,反问:「听起来你好像吃过,哦?」 叫作伊比亚的年轻圣使答不上来,整张脸倒是已经诚实的红得不像话。见状,他们的朋友们心有灵犀的笑了起来。 「你还好吧?」伊安忧心地凝望着我,我点点头表示无碍,随后伸手轻碰他惊魂未定的脸庞:「那你呢?还痛不痛?」 「再痛也不会有你咬我这么痛!」影吃味地插嘴说道。「洁,你一定要这样差别待遇吗?好歹我也是照顾你几百个年头的伙伴,你看到我受伤都不觉得心痛吗?」 「够了,不要胡闹。」默克态度冷淡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影夸张的哀叫声让我忍不住笑了起来。「说不定没有你照顾我就永远死不了了……」 「嗯……这倒也是。」影貌似认真的思考着,我疲倦的闭上眼睛,脑袋瓜好像扎了千万根针,又麻又折腾人。 「洁?」他们三个同时叫住我,就怕我刚才的表现是回光返照。我紧握住默克的手,没有遗漏他看着我关心伊安的时候,那面容上失落的阴影。 「默克,不要自责。」 「洁……」他亦将手握紧,我读得出他的心情,他向来不喜把心里话说出口,但我就是知道他何时开心何时不开心,知道这时候的他……想说些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截了当地问:「你恨我们吗?」 我诧异地张开眼睛。 「默克,你在说什么傻话?」影放下按着额头的手,彷彿刚听见最不可理喻的字眼。但默克的眼神很认真,非常认真,一点也不像是在说傻话。 因为这不是玩笑,所以我伸手捏住他的脸,很用力,非常用力,一点也没轻饶他。影在一旁看傻了眼,可能还吓了一身冷汗,因为默克的脸很少这么不扑克。 「顶多……就这么生气吧!」我松开手,并对他微笑。儘管脸上留着清晰的红印子,默克却显得释怀许多。「我知道你们是为我着想才会自作主张封印我的记忆,所以我反而应该要感激你们。」 因为那是你们体恤我的方式。对你们,我永远只能简短地发一顿脾气,就像每次抽完籤看见籤底的蓝色会有一段忧鬱期一样,过去了,就淡忘了。 儘管某个人总是让我周而復始的看见那抹蓝,让我有过渡不完的忧鬱期和发不完的脾气。唉……才刚说完呢,那个人就开始了。 「蕾儿!你听见没有,洁说她很感激我们!」影像马戏团里的猴子一样跑到蕾儿那里去搔首弄姿,一副欠教训的样子,蕾儿禁不起挑衅,立刻像马戏团团长一样暴跳如雷:「气死我了!真不明白大长老怎么会想要保你这么不成材的大笨蛋!等我恢復体力一定要好好教训你!」 要不是一旁的圣使们拉住她,恐怕影就要遭遇今天的二次大战了。看着吵得正兇的两个人,我不禁哑然失笑。 我怎么会跟她口中的大笨蛋当伙伴这么久? 「那里的人都像这样吗?」伊安怀疑的在我耳边问。我面色惨淡的咬着下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不过在这之前,好像有哪个环节不太对。 「伊安,你看得见他们?」 第十一章 拼凑-08 「准训练使……是准训练使耶……」我趴在伊安肩膀上陶醉地把玩着大长老特地送他的银坠子,怎么也止不住心头盪漾的波痕。 他侧过头,嘴角亦微微扬起。「你重复至少十遍了,就这么高兴吗?」 「嗯,很高兴。」大长老派了那么多圣使来做见证,连默克和影都不得不承认这个银坠子的意旨,乖乖听大长老的话把我留下来。你不知道,这对我来说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施捨。 「大长老一定很欣赏你,所以才会提前让你知道圣域的事……我很为你骄傲……」 他停下脚步,廊外的枫叶被风吹落,缓缓飘降。月光照透了火红的叶片,恰好叠在我朝上的掌心。「好温暖的顏色……」我讚叹着,就在这时候,他胸膛上的银坠子又开始发光了,就好像在呼应天上的皎月一样明亮。 「洁,睡吧,别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睏了……」手臂乏力垂下,他细心地转换姿势,先将让我双足落地再旋身改以横抱。 「你的元神受到极大的损伤,体力会急速消耗。」伊安心生怜惜地注视着几秒之间便已然沉入梦乡的女孩,丝毫不介意她还没听他把话说完。「这是你的大长老透过银坠子告诉我的事,真正该骄傲的是你才对,傻瓜。」 你才是那位长者真正欣赏、眷顾的对象。但,正因为他试图挽救你的这番心意,我才得以用这样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忘了告诉你,我也很高兴。」今后不必再让思念悬宕,一睁眸,一回首,就能够好好牵紧你的手,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他抱稳女孩,缓缓朝着她的房间走去,浑然不知埋伏在那里的暗礁,将要让今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默克,你确定要把洁留在他那里吗?」影一边咕噥一边用手指敲着墨池边的小石子,虽然那个银坠子象徵着大长老的旨意,但他们反抗大长老也习惯了,实在没有鎩羽而归的理由。 「你嫌身上的伤痕不够多吗?我们已经没有说不的空间了。」默克坐在窗台上闭目养神,夜风徐徐,拂动着他乌黑的羽翼和发丝,天使之杖的蓝光在脚边辉映着天外的星芒,流失的圣域之力渐渐涵养回笼。 「影。」默克唤住失望叹气的伙伴。 「干嘛?」 「你是因为喜欢洁才想把她留在身边吧?」 影怔了一下。「你不也是吗?」 默克仰起头,手肘放在弓起的膝盖上吹风。今夜容纳得下两人比肩而坐的空间似乎比往常更宽阔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眼里容得下彼此却容不下那个男人。」 「这有什么好想的?那傢伙让洁那么痛苦,我们讨厌他是理所当然的。」影托腮看着默克的侧影,他愈来愈不明白了,对于伙伴明显的改变。「默克,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你认为自己会输给那傢伙?」 「无关胜负。」默克恢復用字精简的状态,看来影是给不出答案的,就连这个疑问的癥结点他都尚未釐清。 放弃从影身上获取线索后他弯腰拾起天使之杖,一弹指便让它隐于无形。不着边际的扔下一句晚安,默克就这么走进自己的房里去了,留下影一个人满脸问号地呆坐在地。 「是因为输了才说无关胜负吗?嘖嘖,也太没男子气概了。」影耸耸肩,自动下了结论,但说得极其轻声,就连耳力甚佳的默克也都没听见。 ☆ 这一晚,默克抱着雪白柔软的羽翼作了梦。 在梦里,洁拉着他的手飞越各个时空执行视察任务,她毫无保留地动用圣域之力帮助受苦受难的凡人,他紧紧跟随着,几度试图阻拦,最后却都捱不过洁苦苦哀求的眼神,只得依了她,让她任性地做她想做的事,帮她想帮的忙。 她很疲惫,疲惫到再也挥不动这双被尘沙刮伤的羽翼,必须由他搀扶着交接任务给其他圣使,由他抱着她回家。儘管体力耗尽,她的眼神依旧澄澈动人,每每让他忘了责备她太乱来,她安定的笑靨既满足又无悔,在夕阳照耀下美丽的不可方物。 路途中,一如往常的,她仰起小脸这样说:「默克,能帮上那些人的忙……真的太好了。不过对你真不好意思,我每次都忘记要留一些体力走回家。」 没关係,因为她很快乐,他知道,而且他不讨厌像这样抱着她。 「默克,谢谢你。要是没有你在,我一个人一定没办法实现这个梦想。」洁的笑容很纯真,若非发自内心地感到满足是不会拥有这样的笑容的。 但……她说梦想? 这个词汇让默克从睡梦中惊醒。他茅塞顿开,坐在床上思索着成为训练使之初,那段和洁踏着晚风,絮谈未了的过去──他曾告诉蕾儿,他和洁回不去的那个起跑点。 之所以看不惯岳焕,原来问题就出在这里。因为岳焕和曦儿太像过去的默克和洁,为了相同的目标相互扶持,共同奋斗,愈累便愈觉得快乐。只要见到洁和他患难与共,就让默克心中的缺憾更加扩大。 曾几何时,对洁的感情竟羈绊住彼此成为圣使的道路,为了不让她展翅飞离自己身边,他默许影一次又一次的换籤举动,也一次又一次从中作梗让她在凡间的爱情无法开花结果。 是私心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洁的痛苦他会安抚不了也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就是一切的肇端,是洁痛苦的根源。如今洁从他最看不惯的人身上得到救赎,他却无能地固守窠臼,直到她歷劫重生才领悟,是他玷污了他们纯洁的初衷,怨不得谁。 原来自己的确肤浅。他把脸埋进怀中的羽翼,洁的气味明明如此靠近,是他亲手把自己推远了。 「默克。」影陡然打开门,断了他的思路回圈。「出来帮个忙吧!把底下打扰洁休息的人撵出那个家,我快看不下去了。」 能做的,就只有恪尽天使的职责,努力辅助她走完全程了吧!默克将那双羽翼放在床上,尾随着影走到墨池边,蹲低身子,凝神召出刚收起的天使之杖。 谁也不能打扰她休息,今晚她要在睡眠之中好好修补她元神的创口,恢復到她最好的状态。 第十二章 王子-01 一名身穿华服,浑身散发出乖戾之气的碧眼男子双手环胸,神色傲慢的守在客房门外,似乎已经在这里守株待兔一段时间。 伊安才刚走出回廊转角就被这名男子的随从们包围了。他们来头不小,因为袖上的臂章全都属于皇家侍卫队──专门保护皇室成员的军人。但皇室成员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康尼亚并不寻常,何况里欧和杰尔他们都未陪同,理论上这群人应该是未经门房通报便私自进入的不速之客。 简而言之,来者不善。 「敢问阁下是?」伊安提高警觉问道,地位最高的碧眼男子冷哼一声,回答得十分不屑:「不认得我吗?我是德利克˙南鐸。」 不认得他也是理所当然的,德利克˙南鐸贵为二王子,若不是常进宫的大臣,几乎很难有机会见上他的尊容。因为他的个性不似哥哥安卓王子随和,所以也很少出宫亲近人民,伊安知悉他的身分后大感讶异,若是记忆无误,第一次见到这位王子应该是在儿提时代──父亲还在为皇室乐团效命的时期。 那年里欧八岁,伊安五岁,两人经常乖巧的跟随父亲观摩乐团演出,偶有机会进宫参加宴会。德利克王子初次在公眾场合亮相就是在一场盛大的宴会上,但德利克小小年纪便对与会大臣们颐指气使,让皇室顏面尽失。 据说自从在那次宴会上不服宫廷礼仪管教起,尔后他便不再出席任何公开活动了。也因为这样,此后每次设宴站在国王身边的都是安卓王子,所以大家都将安卓王子视为唯一的继承人,百般推崇他的温良个性以及果决英明的行事作风,至于德利克,其实伊安已经许多年没有耳闻这位王子的消息。 但,销声匿跡一般的二王子为何会在这个地方,用这种像是夜袭的方式出现? 德利克见他沉默,也懒得再理,逕自转过头去问自家随从:「就是这女孩吗?」那名随从长相特殊,双眼细长,像极了行动鬼祟的猫,见到伊安怀里熟睡的人儿后眼睛一亮,随后勾起不怀好意的笑容。 「是的,王子殿下,这就是伯爵先生说的那女孩。」 答案揭晓,又是杰森˙休曼诺在搞鬼。伊安看着那名猫眼侍者,眼前只有他未着皇家侍卫队的装束,显然是休曼诺伯爵的人,虽然德利克王子身份高贵,但他们打量亚希儿的眼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甚至让他有想以下犯上的衝动。 「好,带走!」德利克一声令下,体格壮硕的随从们立刻开始动作,伊安因为事先有所警觉所以反应够快,躲过了第一次掠夺,但对方因为人数占了上风,终究还是把女孩抢了过去。 「曦儿!」危急时刻,伊安又快又狠地揍了他们几拳。纵然训练有素的敌人不是好惹的对象,但他的身体已随着大脑恢復岳焕的记忆,曾在战场上叱吒风云的好身手登时显露无遗。 刚才还把伊安当空气的德利克见他武艺不凡,不禁烦躁了起来,一边喝斥手下一边架着女孩后退。伊安临危不乱的神情冷峻至极,威武的皇家侍卫队鲜少碰上对手,遑论这个对手还是个拿琴弓的年轻小伙子,几次回旋、闪躲,他借力使力的回击方式着实让身材魁梧的他们吃足苦头。 「无礼的傢伙,还不住手!你信不信我可以用行刺王子的名义判你死刑!」德利克被眼前出乎意料的发展逼急了,但伊安对他的威胁充耳不闻,仍和他的随从们打得难分难解。 半晌,天顶闪过一道形似流星的蓝光,男子发出一声惊呼,接着,是被重重摔到地面的惨叫。 摔他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洁。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对我投以不敢置信的眼光。伊安趁隙越过人高马大的随从赶赴我身边扶住我,我尽力保持平衡,中气不足的说:「王子殿下……失礼了。」 德利克狼狈的让随从们扶起,备受屈辱的瞪着我,那双碧玉般翠绿的眼睛烈焰冲冲,宛如遭逢一场骇人的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拾。 「你竟敢这样对我!」 「不好意思……这是本能反应。」至于是牧羊人的逃生本能还是训武官的反击本能,就不得而知了。 德利克听了我的话之后先是一愣,而后发狂似的笑了起来,在夜里若是独自听见他的笑声一定会不寒而慄。 「这倒有趣!回去告诉杰森˙休曼诺,这个王妃我下好离手了。」 一旁面善的猫眼侍者放下前一刻的惊惶,旋即笑咪咪的点头称是。我惴惴不安地盯着那出言不逊的王子,这句话我不会听不懂,他把我当作薇莉亚小姐了。 伊安大概是发现我害怕了吧!揽着我的手紧了紧,同时间,我看见那个王子不悦的表情。「你就是她之前的未婚夫,伊安˙康尼亚吧?我警告你,这女孩不久后就是我的了,放开你的手。」 「是我们应该要警告你,这是非法入侵吧?」杰尔和埃尔莎出现在这群人身后,他们调整着呼吸,似乎才刚从外面跑回来。入侵者的臂章杰尔一眼就认出来了,但比起发现他们身份的诧异,见我脸色惨白让他有更多难忍的慍怒。 「还有啊,你说这女孩是谁的来着?」凡兹克悄然从我和伊安背后接近,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样接着杰尔的话说。他的左手停在我右肩上,视线与伊安平行,桀驁不驯的眼神传递出不要示弱的信息。 正对着德利克王子,伊安的眸光转趋深沉。他从来就没有放手的念头。 「很抱歉,王子殿下,她是我现任的未婚妻,无论是你或杰森˙休曼诺都没有权力带她走。」 这番话倒是超乎了凡兹克的预期,儘管他并未明显地展露出异状,在我右肩上加诸的力道却不免更沉了些。 「你……」 「王子殿下,时间不早了,我的未婚妻现在需要休息,你请回吧!」伊安严厉的眼神就连嚣张跋扈的德利克王子也不免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哼,你们一定会为了今晚而后悔!我们走。」王子咬牙切齿的冷哼一声,随从们一左一右好意要搀着他,却被他用力甩开。 「我自己会走!」他的背影摇摇摆摆,从我的角度看就像村野间的醉汉,只是来无理取闹。 「伊安,快带亚希儿回房吧!我去把大门关上。」杰尔背对着我们说,起步后又道:「凡兹克,你和我一起走吧!」 被点名的凡兹克瞅了我和伊安一眼,没有考虑太久,随即小跑步赶到杰尔身边,勾住他的脖子笑问:「干嘛,你怕你打不过那些傢伙?」 他们的声音渐渐缩小,我目送着他们消失在廊末,这才挽着伊安的手走进久违的安歇之所。刚才那个过肩摔已经把我的力气用尽了,一碰到柔软的床,我便情不自禁的倒卧上去。 「你刚才这样说……会不会出事?」我担心地看着伊安点亮床边的油灯,他的衣衫因为刚才那场搏斗而凌乱了些,但他神情镇定,唯独见到银坠子再度发光的时候皱了眉。「等真的出事了再说,你先躺好。」 我懒洋洋的爬到位子上侧躺,让出昨晚分给他睡的空间。他明白我这么做的用意,为我盖好棉被后自然而然的坐到他的位子上低头望着我。 「曦儿,你还记得和我的约定吗?」他极速软化的眼神和刚才逼退德利克王子的模样判若两人,我握着他的手,歷经这漫长的一天虽然又累又伤神,心却跟他的手一样暖暖的。 「记得。」我微笑回答。 你的未婚妻啊……我已经当了好久好久。 第十二章 王子-02 是夜,提灯进门的巡夜人不是里欧。 杰尔轻轻摇醒坐在床上睡着的伊安,问道:「哥,能陪我练琴吗?」 伊安什么也没问,点了头便站起身。弟弟静静的看着哥哥把手中柔荑藏进被窝。看着那女孩酣睡的稚嫩脸孔,他只得握住空气,不等哥哥安顿好一切便先一步跨出房门。 夜风很凉,但吹了一整夜还是没能让他冷冻自己的心房。月明星稀,亮的是他心中原本的愿望,黯淡的,是完成这个愿望后被打断的憧憬。 ──对爱情的憧憬,还有对那女孩笑容的憧憬。 兄弟两人一言不发,站在喷水池边以小提琴争鸣斗技。小提琴忧伤地倾诉着累积与崩坏,这是凡兹克的创作,也是写给他们两个人的合奏曲,完成的时间点就在亚希儿昏迷的那两个礼拜。 时而尖锐时而圆润的琴音就像河流,转不过弯的时候用力碰撞,转过弯后就头也不回的向前奔流,直到遭遇悬崖下坠,最后破碎成气势恢弘的水花。 杰尔复杂的情绪在弓与弦之间一来一往磨擦着。指尖很烫,眼眶也很烫,他从没想过,自己的肩膀竟也会有抵不住小提琴的一天。伊安慢滑着应该休止的音符替杰尔把未完的段落结束,然后将琴倚放在池边,拿起事先浸入水池里冰凉的两瓶酒,一瓶递给杰尔,一瓶则是自己仰首入喉。 杰尔肆无忌惮地狂饮,直到伊安上前去抢过剩下的半瓶酒,他才松懈了全身紧绷的肌肉,大剌剌的躺在草地上。 「亚希儿……她真的答应了吗?」杰尔的声音如即将迎接的秋季般萧索。 「嗯。」伊安在弟弟身边席地而坐,酒瓶掛在手上,嘴里尽是苦味。 「哥,我好累。」杰尔举起手臂横挡住刺眼的月光。「就算已经把《丹蕾》的乐谱放进磨坊,还是不能阻止那朵红色的花苞在我心里绽放……我努力忘记,可是就是办不到。」他以为只要远离对方就能淡忘一切,但是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快到他无法沉淀。 承担过这种痛苦的不只是你,杰尔。 伊安握着胸前银坠,感触良多地喝下一口苦涩。「我很抱歉。」 「我并不是想听你说抱歉或是要你为我放弃亚希儿才找你出来的,我只是想确认……对你而言亚希儿是不是唯一?因为你是我哥,所以我更不能容许你伤害亚希儿。」因为那不仅仅会是两败俱伤,而是三方皆输的惨烈局面。「你知道薇莉亚来找过亚希儿吗?」 「嗯,从亚希儿对里欧说的话猜到了一些。」伊安不为所动地说。 「依琳娜告诉里欧,休曼诺这次打算送薇莉亚去参加德利克王子的王妃遴选。我和里欧推测他这么做的动机,应该是要让薇莉亚成为王妃,日后再以王妃的名义向我们索取银笛。」杰尔淡淡的说。「要是他的计画这次真的成功,银笛恐怕就留不住了。」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刚才德利克王子说的那些话就都解释得通,但他要找的人应该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薇莉亚,为何那名猫眼侍者要欺骗他,让他带走亚希儿? 要是猜的没错……「杰尔,我想还有更坏的情况。」伊安的面色凝重了起来。 杰尔坐起身,不明所以的望着他。「什么情况?」 「刚才德利克王子把亚希儿误认成薇莉亚了,要是弄得不好,也许我们会失去的不是银笛……而是银笛手。」纵然他对王子声明了亚希儿是他的未婚妻,但若王子真要强取豪夺,事情会如何演变就很难预料了。 伊安的话让杰尔顿时醉意全消,想不到还有这种可能性。「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你打算怎么办?」 「那么就算被王子通缉我也会带她远走高飞。」伊安的唇角漾起一抹恬然笑意,经歷那么多大风大浪,他早已千锤百鍊,无所畏惧。 「那还不如举家迁徙算了。」杰尔不以为然地从哥哥手里拿过酒瓶,懊恼地灌了一大口酒。「这么做是行不通的,得想想其他办法。」 第十二章 王子-03 「哇啊──」用力伸了个懒腰,打个呵欠,昨天的疲惫全都驱散了。 四处张望了一下,没有人在,但房里的窗台上好像多了一个新盆栽,一朵絳红色的花朵被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照耀着含苞待放,生机勃勃的好不可爱。我揉揉眼睛,这么刺眼的阳光感觉不像是早晨会有的,果不其然,抬头看清楚掛在墙上的鐘,已经下午两点了。 没想到我竟然也能睡到这么晚,昨天真的累坏了。 「王子殿下,请您止步!这里是我团员的私人空间,没有经过团员同意是不能随意进入的。」里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听到王子殿下四个字的时候差点没从床上滚下去,怎么每天早上,呃不,怎么每天我起床都会碰上新的骚动? 「你没听懂我说的话吗?我来找我未来的王妃,谁都不准挡路。」 新的骚动也就罢了,事情还一件比一件严重?我连忙下床,躡手躡脚地走到门枢旁贴墙躲好,就怕他不听里欧的劝硬是闯进来。 这位王子还真是个蛮不讲理的人啊!才刚这么想着,房门就被强行打开了。 「嗯?人呢?」德利克大剌剌地登堂入室,完全无视里欧的阻拦。我从门缝偷偷望向外面,一看才发现不得了,昨天来的随从粗暴的把里欧架住,里欧根本毫无挣扎的空间。 这个王子不只蛮不讲理,根本就是个暴君! 「伊安˙康尼亚也不在……好傢伙,你们把薇莉亚藏到哪里去了?」德利克不悦的走回门口,和我之间只有一张门板的距离。 要是过去的我,一定会用力把门板撞在他身上然后想办法救里欧脱困,但衝动误事的教训已经堆叠得比山还高,看他们暂时没有对里欧造成伤害,我忍了下来,决定先屏息以待,免得让康尼亚的雪球愈滚愈大,何况那群彪形大汉一看就知道不是我打得赢的敌人。 「王子殿下,薇莉亚已经脱离康尼亚乐团很久了,您要找她不应该到康尼亚来。」里欧冷静的面对德利克,但这个回答让德利克甚是不满:「睁眼说瞎话也要挑对象!我昨天才在这里见到她,说!你们到底把人藏到哪里去了?」 他竟然揪着里欧的衣领对他咆哮,这下子我可忍不住了…… 「王子殿下,你要找的人在这里,请放开他。」 藏在门后的我驀地一怔。那不是我要说的话吗?但说话的声音既纤细又委婉,和我刚才想使用的语气倒是大相逕庭。 「薇莉亚?」门缝中的里欧诧异地转头瞥向走廊的另一头,那个声音的来源。「你是薇莉亚?」德利克的声音同样惊讶,但随即转为不耐。「我找的不是这个女人,真正的薇莉亚到底在哪里?」 「我是如假包换的薇莉亚,王子殿下。你现在所在的房间,是我以前的居处。」薇莉亚的声音渐渐靠近,隐隐颤抖着。「请你高抬贵手,放了里欧吧!这件事和康尼亚家的人没关係,是我自己自作主张逃出博乐苑躲在这里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薇莉亚!」依琳娜急切的呼喊声也传到耳边了,我的心跳飞快,难道薇莉亚小姐想要自投罗网吗? 「你真的叫做薇莉亚?那杰森˙休曼诺要引荐给我的……」 「就是小女,殿下。」 「这是怎么回事?」德利克这下可被弄糊涂了,但猫眼侍者不在场,因此也没有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 「王子殿下,请不要加罪于薇莉亚,是我……是我一个人把她藏起来的,要罚的话请罚我一个人吧!」依琳娜逕自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王子殿下,这件事跟康尼亚家没关係,我会跟你走,请放了他们。」薇莉亚挡在依琳娜前面争着受罪,但德利克根本不在乎是谁藏住眼前这女孩,也无心去归咎于谁,因为他要的不是她。 「告诉我,伊安˙康尼亚的未婚妻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沉了下来,见里欧缄默不语,忍不住愤怒的用力揍了他一拳,女孩们发出惊呼,里欧则是吃痛反呕,连两旁的随从都没料到王子会如此野蛮,各自动了一下脸部僵硬的肌肉。 这下子这门板可是不撞不行了! ★ 「啊──」和昨夜被摔出去的瞬间相仿,这次德利克王子的惨叫声更大了。 站出门外,我抬头挺胸地看着他和他的部下们,就像以往站在军士面前那样正义凛然。「我叫亚希儿,快放了里欧听到没有!」 「伊安的未婚妻……是你?」薇莉亚失了魂一般望着我。我无意在这时候伤害她,但她显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得让依琳娜搀扶着才能站稳。 德利克冷笑一声,如我所愿向随从们做了个挥退的手势,里欧按着刚受重击的腹部,望着我露出劝阻的眼神。我没有给他回应,因为德利克随即上前来托起我的下巴,用一种深不可测的表情审视着,微笑。 「今天的你看起来可有朝气多了,不错,还有心思和我玩捉迷藏呢!」他碧色的眼睛像是伏着一头激怒的野兽,压抑着猖狂的情绪。「亚希儿……我要定你了。」 「我有未婚夫了。」我拨开他的手,他的反应力却好像因为我的训练而提高了,反手抓着我的手腕痛得我哀叫出声。「亚希儿!」里欧欲上前来帮我解围,却自身难保,又被那些人给抓住了。 「放开我!」 「听清楚了,现在开始我就是你的未婚夫。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不只是伊安˙康尼亚,这个家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你……」虽然不是不曾在别的轮回之中遇到这样的恶棍,可是恶棍王子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脑中的题库就像从书封直接翻到书底,无解。 「今晚我就会在广场上向所有人宣布将要和亚希儿结婚的消息,帮我转告伊安˙康尼亚,最好不要再动王妃的歪脑筋。」德利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阴森极了,我看得心底发寒。 这时候该怎么做?我没有把握保护好这个家,可是我也不想就这样懦弱投降。好想挣脱这个人的手,但如果我多作抵抗,大家都会遭受到池鱼之殃……不,不行。 「王子殿下,就算你要把我们关进牢里也无所谓,亚希儿不能跟你走。」里欧忽用坚定的语气说道。「请你放开她。」 「里欧?」 「亚希儿,在我心里你就和依琳娜一样是我妹妹,我绝不会为了顾全自己的安危牺牲你的幸福。我相信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动摇了。」 不知是不是被里欧的话鼓舞了,依琳娜放开薇莉亚,走到我身边,像刚刚环住薇莉亚一样搭着我的肩,鼓起勇气说道:「里欧说的没错,亚希儿是我们的妹妹,我们不能把她交给你。」 德利克王子睥睨的目光掠过他们,最后落回我身上。「乖乖和我走或是一个人留在这里看他们为你进牢里受罪,我给你一分鐘的时间考虑。」 第十二章 王子-04 一分鐘的时间如此漫长,坐满三人小屋的访客们全都像是等电影开播的观眾,对接下来的发展引颈期盼。 「喂!好歹让个位子给我吧?我才是最应该看着洁的人耶!」影被挤到墙角,一早就被这三个不务正业的圣使吵得耳朵都快长茧了,他们说是要代替蕾儿来关心进度,也不管屋主是不是同意了便一股脑儿全都围到墨池边凑热闹。 或坐或站,总之能看清楚画面的位置都被占尽了。这还不打紧,影最气恼的是,为什么默克可以坐在视野最好的前线,他就得像个小媳妇一样被这群可能晚他好几轮进圣域的「前辈」使唤? 「影,茶还没好吗?」伊比亚的死党菲尔诺问。 「影,刚刚忘了跟你说我的不加糖,能不能再帮我换一杯?」昨天才押着他下凡的金发圣使千煜跟着加码,影差点没用那杯还装了八分满的热茶帮他脸上的瘀青好好热敷一番。 「影……」 「要喝茶的全都给我去茶楼!」影气得跺脚,但显然对这三人没有太大的效果。他们还是认真的盯着池子定睛不动。「喂!我的话是空气吗?」 「茶楼的位置是留给伊比亚和蕾儿的,我们哪好意思去当人家的电灯泡。」千煜勉为其难地应付他两句,菲尔诺忙不迭附和:「就是啊!也不想想我们是为了谁才伤痕累累,得到这么难得的一天假?不打扰你们要打扰谁呢?」 「那为什么只叫我做事!」影的青筋浮在太阳穴上,默克抬起头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毫无温度的眼神实在让人不回避都不行。除了洁之外几乎没有人能抵制默克,来访的圣使们早就从昨天追捕他的行动中得到教训,以致于对他敬畏三分,一点也不想再越雷池一步。 这是最简单的一条生物链,影只是恰巧待在生物链里最低阶的一层。 「默克,这个莫名其妙的傢伙是打哪里来的啊?」千煜托着下巴,对影的抗议直接忽视,菲尔诺和没来得及点到茶的荷夫亦然,三个人都迫不及待地等着天使之杖宝蓝色的光辉再次闪耀。 在训练使时期出任过天使的他们,从来不曾见到自己的天使之杖发出这么动人的蓝光,默克的力量有一种神祕感,让人惊喜。 但默克始终没有要召唤出天使之杖的意思,就连回答他们的问题也很简略:「德利克˙南鐸,南鐸皇室的二王子。」 「啊!洁和他走了!」菲尔诺指着移动中的画面叫道。 「不帮她忙吗?」千煜感兴趣的看着默克。也许是错觉,但他总觉得这个人和昨天不太一样,该怎么说呢?好像变得更认真了一点。是看待试炼的心态被矫正了?昨天带他和影回来的时候,他的眼神还没这么平静无波,今天却悄悄地显现出一副洞澈全局的模样。 「不需要。」默克答道。「那三个人从早上就开始未雨绸繆了。」 让洁好好发挥吧!这就是,他要偿还给她的最终试炼。没有死神任性干预,也没有天使随意出手,她的体力和精神力经过一晚安定的修补,如今至少已经恢復了八成。 她想把幸福带给身边的人,这次,他要亲眼看她完成这个梦想。 让他们看看你的意念有多强烈吧!洁。 「喂!你们的茶好了。」影端着三杯热茶走回来,周到的一杯一杯递给客人们,然后悠悠站在原地,就像是随时待命的服务生一样面带微笑。 甫啜一口,眾人均辣的喷火。 ★ 茶楼里,蕾儿和伊比亚并肩坐在菲尔诺好不容易才订到位的露台上。高空中的风吹来格外寒凉,蕾儿身上罩着伊比亚带来送她的暖色纱巾,享受着这段时日难得的休间时光。 「真是不错的地方,以前怎么没带我上来过这里?」她侧过头撩拨随风飞扬的金发,动作嫵媚却不失自然,伊比亚将刚送上的热咖啡搅拌几圈后递给她,面上尽是无奈。 「你这个大忙人已经多久没来茶楼了?这里不随便向外人开放的。」而且还得动用一些关係才能上来。要不是菲尔诺他们赶鸭子上架,他也不会有造访这里的机会,这里的空间刻意规划成两人宽,根本就是为情侣设计的约会场所。 说过几次了和蕾儿不是他们想像的关係,到头来还是没人相信。 但,微妙的互动酝酿着某种情愫,儘管没有谁先承认,却已经被旁观者们看的一清二楚。蕾儿捧着温热的陶杯,发现杯里不均匀的乳白色纹路不禁会心一笑。 「伊比亚,这个拉花刚才是什么形状?」 「我没有注意,怎么了吗?」 蕾儿听了他的回答后叹了口气,然后把视线别向远处。 「我想大概是帮你泡这杯咖啡的人想对你示爱吧!」 「啊?」伊比亚望着她被长发遮盖的侧脸,挑眉道:「你确定?刚刚端来的是个男人耶!」蕾儿态度冷淡的耸耸肩,若无其事地品味咖啡的苦涩和微酸。 「你生气了?」伊比亚失笑问道,女孩子的脾气实在很难掌握,特别是身边这个女王级的女孩,隐藏的情绪太多变了,根本来不及反应。「蕾儿?」 「对,我生气了,你走吧!」她解下纱巾扔向伊比亚,这个不懂浪漫的笨蛋她已经受够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啊?伊比亚莫名其妙的看着前两分鐘还巧笑倩兮的女王,她翻脸的速度还真的跟翻书一样快。 「算了,还是我走好了,我要去看看那两个傻瓜开窍了没。」她放下只喝一半的咖啡貌似要起身离席,伊比亚心一急,及时抓住她的手,因为他知道那两个傻瓜指的是什么人。 「大长老今天放了你一天假。」他说。 蕾儿满不在乎地回答:「但他没说我不能在假日工作。」 「那我说。」伊比亚涨红了脸,这才叫赶鸭子上架啊……他在心底咒骂一声,不问后果便倾身向前吻住她饱满的唇瓣。本以为这么鲁莽的举动会招来一顿痛打,但她不仅没有闪躲,反而……还回应了他? 「傻瓜还没开窍,倒是木头人先开窍了。」蕾儿搂着他的颈子轻笑。伊比亚得知自己又被这女王给摆了一道,不由得哀嗟,自己是怎么样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了。 第十二章 王子-05 午后的宫前广场熙来攘往,许多仕绅仕女相偕作伴,漫步在艷丽的阳光之中。男士们戴着高帽,拿着拐杖,并且系着好看的领结,年轻的女孩子穿着青春洋溢的浅色洋装和小外套,打着洋伞,每个人都打扮得十分嫻雅。 坐在马车里的我迎着秋风吹拂,车窗外有五彩繽纷的旗帜在飘扬,好像在庆祝一场胜利──德利克王子的胜利。 我实在不明白他看上我哪一点,放眼望去,随便从广场上挑一个女孩都比我赏心悦目,何况我还是个动輒想要给他教训的暴力份子,难不成他是被虐狂? 「你在看什么?」 「我在帮你选王妃。」我语气平淡的说。 「不必白费心机了。」他阴沉的目光从侧边袭来,我不想回头却还是感应得到。「今晚我就会让所有人知道你属于谁。放心吧……除了你,我谁都不会多看一眼。」一股温热触感在我后颈扩散,我惊惶地缩紧肩膀把他推开。 「你做什么!」 他勾起嘴角,邪气十足地拽过我的手臂,我惊呼一声,两秒光景便被压制在他腿上。「就当作是预习吧!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总是要学着服侍我。」 仰着脸看他让我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安全感,我这才明白,就算我是个暴力份子,对一个成年男人来说一样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特别是在这种狭窄的空间里,我根本就是砧板上任他宰割的鱼肉。 「放开我!」我惊恐地挣扎着,双手被他紧紧抓住根本无法有效抵抗,但他一点也没有心软,反而像是在玩弄一个战利品那样在我颈间和胸口狂热地亲吻着。几次轮回下来我从没遭遇过这么可怕的侵犯,想起自己曾经夸下海口说要把凡间欺负好人的坏蛋全丢进海里餵鱼,现在我愿意承认影的嘲笑有道理了,我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伊安──」我陷入绝望,本以为能捱到里欧他们想出办法救我回家,可是这一刻,我简直恨透了自己不留退路的决定。 「不准在我面前叫那个人的名字!」德利克激愤地封住我的嘴,我被巨大的恐惧吞噬,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的世界就要毁灭了。突然间,马车急急剎住,德利克一个重心不稳,和我一起摔下椅垫。 「外面在做什么!」他怒吼,但驾马的车伕没有回应,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和开门声。 充满希望的阳光被那个人带进车里,我衣衫凌乱的模样映在他眼中化为无尽的闇旋,他二话不说便把德利克拖出车外,用力揍了他一拳。德利克被这一记猛击抡倒在地,正要起身反击却被紧接着出现的两名少年横挡住去路。 杰尔和凡兹克的影子在他身上重叠,若不是顾及康尼亚的处境,他们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他。这种可耻的作为即使是王子也该与庶民同罪! 这场骚动立刻引起广场上民眾的注意,不一会儿他们就被聚集的人群围拢了。皇家侍卫们赶紧上前来将王子扶起,但却没有人问罪那名在盛怒之下出拳的男人,因为那声凄厉的哭叫声几乎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事实胜于雄辩,从马车上踉蹌落地的女孩梨花带泪,惊恐的神色还存馀悸,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无不对侍卫身边的陌生男人投以鄙视的目光。 「你们这是做什么!」德利克王子完全不把旁人的侧目放在眼底,伊安将他的准王妃搂在怀里,若是视线能够杀人,那么此际他们两人身上应该都已千疮百孔。 「王子殿下,我已经告诉过你,她是我的未婚妻。」伊安带有警告意味的眼神动人心魄,就连在一旁窃窃私语的好事者都不由得闭紧嘴巴,不敢作声。 德利克大不相同,他就是看不惯伊安˙康尼亚的这种表情,彷彿他和他之间是以平等的地位存在。他之所以要把那女孩弄到手,一部分的原因就是为了挑战那道寒光凛冽的瞳芒。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他痛恨那些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人,总是在他背后说长道短,说他远远不及哥哥来的优秀,说他是这个皇室里多馀的一员。那些人是他德利克的敌人,他不择手段地让那些人如战败的俘虏生不如死,逼他们臣服于他,正视他和安卓王子之间同等的关係。 伊安就和那些人没有两样,是他现在最想击倒的敌人。 「她是我的王妃,再不放手我就要你好看!」德利克指使两名侍卫上前一步,他们虽然照着命令做了,却都露出不很情愿的表情。 受军队训练出身的侍卫队向来最忌讳对女人和小孩出手,刚才那幅景象……若不是因为保护王子是他们的职责,他们也许会加入战局,帮着康尼亚家的人好好教训他一顿。 我怯懦地躲在伊安怀里,不敢再多看德利克一眼,若先前看待他的目光是嫌恶,那么现在就是彻骨的害怕,我怕他野性勃勃的碧眼,我怕他又用我无法抗衡的力量囚錮我……我从未想过自己如此渺小,连自己的安全都没能自己保护。 「有我在,别怕。」伊安低头护着我,将发言权留给同样怒不可遏的弟弟们。 「王子殿下,皇后陛下正要召见亚希儿,请你放行。」杰尔压抑自己快要爆炸的情绪,低沉的声音仿若闷雷在空中发响。 「母后陛下要见亚希儿?」德利克神色一动,瞇细的眼睛充满不信任。「母后陛下会没事召见一个平民女孩?你们要说谎也该打好草稿。」 「草稿在这!」凡兹克冷哼一声,将手里的宫廷手諭亮了出来。赭红色的宫徽印于其上,这是入宫晋见皇室成员所必须具备的通行证,一见到这张非同小可的证据,我登时变成全场注目的焦点。 第十二章 王子-06 有皇后陛下的手諭作救命符,我总算顺利逃出德利克的魔掌。 离开宫前广场的时候,他饮恨的目光依旧,但我坐在疾行的马上,很快便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侧坐鞍上,我紧紧地抱着伊安。 「这就好像那时候……你从程叔手里把我救回来一样……谢谢你。」记忆犹新,那时候岳焕也像这样一手环着我,一手紧捉着韁绳,一刻也不想多逗留。 「我不该把你一个人留下的,对不起。」他歉疚低喃,我摇摇头,对他们三兄弟只有不尽的感激。若不是他们一见到由皇家侍卫队护送的马车便策马急奔来中途拦截,我不晓得会沦落到什么境地。 对我来说,及时出现的他们是我的英雄。 回到康尼亚,杰尔先一步抵达马厩,他安顿好约瑟,随后朝着我们走来,辅助我下马。守在马厩外等待消息的达依一见到少爷们带着刚被带走的小姐回家,面上阴霾一扫而空,立刻又惊又喜的衝上前来迎接我。 「亚希儿小姐!王子殿下他没对你做什么吧?」 被她紧握住手,我喉头的酸涩一逕涌上。 「达依,可不可以帮我准备洗澡水?」我勉强露出微笑。 她先是一脸狐疑,随即意会到什么似的骇然瞠眸。「不会吧……难道……」 「达依,少说话,快去准备吧!」杰尔责难的目光让达依为之一怔,小少爷一向和气,会露出这么严肃的表情就只有在家人出事的时候,思及至此,她马上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完成主人吩咐的事。 「亚希儿,让你受委屈了,对不起。」达依走后,杰尔回过头来轻抚我黏黏的脸颊,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我捏捏他的手说我没事,但他仍紧蹙着眉。 「先进去吧!」凡兹克拍拍我们的肩膀,杰尔看了站在我身后的伊安一眼,道:「伊安,里欧那边我和凡兹克去就行了,你陪着亚希儿吧!」伊安頷首表示同意,随即牵着我走向通往客房的走廊。 杰尔和凡兹克目送我们离开,我不时回头看杰尔那双抑鬱寡欢的眼眸,他的神情和我最初认识他的时候相比更为忧伤了……我挥挥手,见到他不诚实的微笑,乍然间,我有点后悔刚才没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 在浴室里,我拚了命地搓洗着刚才被德利克吻过的地方。锁骨旁的吻痕在镜子里清晰可见,怎么也洗不掉那刺痛的伤。 我沮丧地躲进浴盆里哭了起来。 本以为度过了昨天的苦难我就可以更加坚强,但是马车里的场景歷歷在目,我虽然没有失去贞节,却觉得这副身体已经被玷污了。 「亚希儿小姐,你还好吗?」达依守在门外好一段时间了,浴室里虽然也有水声,但大多数时候是悄然无声的,她担心里面的情况,身为侍女却又不好贸然进入,只得又陷入沉默乖乖等着。 「她还没出来吗?」 达依抬起头看着来人,一见到他便像见到救星似的惶然点头。「里面一直很安静,不管我怎么叫亚希儿小姐她都不应门。」 「她的衣服给我。」伊安淡淡地说。 「伊安少爷?」达依愣愣地盯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去准备一些吃的,等一下拿到她的房间去。」伊安逕自抽下掛在她手臂上的浴袍和毛巾,不顾她吃惊的表情便开门走进浴室。 稚气未脱的脸蛋瞬间飘过两朵彤云,达依摀着嘴不敢出声,想起伊安刚才的吩咐,连忙头也不回的跑向厨房。 同一时间,我亦红透了脸,大惊失色的把身体沉进水中。 「你、你进来做什么?快点出去!」我连他的脸都不敢直视,但他非但没有走,反而还一步一步逼近。 看见从我左肩晕开的殷红,他握紧拳头,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我。我心跳得很快,虽然他也曾经为我宽衣疗伤,但那至少是在我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不像现在清醒得很,赤裸裸的感觉让我羞赧极了。 「你快出去!」 「让我吻你的伤。」 「……伊安?」他深邃的眼眸洩漏了让我心痛的秘密。我知道他在忍耐,但他和德利克不一样,他的眼神正直而温柔,没有紧迫逼人的暴戾之气,他的眼神告诉我,没有经过我的同意他绝不会多靠近半步。 「可是我还没有洗乾净。」我别开脸,那些伤痕让我羞愧,我无法面对。 他站起身,意志坚定地望着我受伤的神情。「亚希儿,站起来。」 「我不能……」 「洁。」他忽然换了一个称呼,问道:「你是因为想帮助受到欺凌的人,所以才一直坚持到现在不是吗?」 我不解地望着他頷首,他说的没错,但为什么要问我这个? 「那么,训练使的试炼是为了让你们累积经验,培养同理心,我说的对吗?」 见我又点了头,他问了我最后一个问题:「那你现在明白那些受欺负的女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了吗?」 我黯淡的眼睛闪过一抹光痕,明白了他想传达给我的意思。身为训练使的我正透过这次惨痛的经验学习我应该学习的事,日后必然会有类似这样的事件发生在别的女孩身上,到那时候,瞭解这种痛苦的我将得以设身处地的想到办法拯救她们的心。 于是我站起身,羞怯地任他轻吻着我隐隐作痛的肩膀、颈子……直到发颤的双唇。我懂了,拯救她们的办法……就是找到真心爱着那女孩的人──一个不会遗弃女孩受伤的心,也不会褻瀆她的身体,只会给她依靠,陪她度过低潮的人。 「还害怕吗?」他抱着我,一边抚摸我湿透的发。 「一点点。」我安心的依赖他。「要留着一点点害怕,以后才能帮上忙。」 「这倒是难倒我了。」他莞尔一笑,「我希望在我身边的你永远不要害怕。」 第十三章 家-01 我的房间又再度热闹了起来。桌上摆着不只一人份的轻食,康尼亚成员全都到齐了,就连薇莉亚小姐也站在依琳娜身边等候,我挽着伊安的手进门,那一瞬我见她瑟缩到依琳娜背后,透露出失落和愧疚的心绪。 虽然代价不小,但我终究也算帮了她一个忙,挡下了掛名王妃遴选的迫害。 「亚希儿,你没事吧?」里欧忧心地望着我,依琳娜亦上前来捧住我的脸,怜惜地问我有没有受伤。我微笑摇头,然后向前两步,做了刚才后悔没做的事。 「亚希儿?」杰尔没想到我会主动拥抱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杰尔、凡兹克,谢谢你们保护我,你们不用担心,我已经没事了。」听我语气缓和下来,杰尔低下头拍抚我的背,一旁的凡兹克则是酷酷地笑着揉乱我半乾的头发。 「这种事不会再有下次了,亚希儿。」杰尔篤定的向我保证。 「笨牧羊人,下次我来教你几招对付色狼的防身术好了。」凡兹克打趣的挥舞拳头,我笑着頷首,不知不觉他竟也成了这样窝心的人了。 「亚希儿,先来吃点东西吧!」里欧打断我们温馨的交流,我知道,今晚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好好平復心神才行。 因为这件事攸关解救我的那张宫廷手諭──皇后陛下的召见。 ☆ 说来弔诡,皇后陛下之所以会答应杰尔他们召见我的请求,竟然是因为迷信。杰尔在皇宫里认识的侍女不少,她们在宫里来来去去,间聊之中总会不经意提起宫中軼事,本来这些事并不需要放在心上,但杰尔最近却耳闻一个许久未被提及的人物,于是兴起了请求皇后陛下召见我的念头。 多亏他脑筋动得快,再加上剑及履及的积极态度,我现在才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 他说,那个神秘人物是皇后陛下儿时失散的弟弟,几年前被皇后的亲信找回宫中和皇后相聚,此后就不曾再踏出宫外一步。皇后陛下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几乎是有求必应,唯独他说他想回到原来的家园和他的妻小共同生活时,她说什么都不愿首肯。 就这样日復一日,那个人开始变得沉默寡言,甚至封闭了自己,像个游魂一样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什么也不要,除了纸、笔和一架钢琴。 「他是音乐家吗?」我好奇地问。 「这是很合理的猜测,但是从来没有人听他弹过钢琴,也没有人知道他在那些纸上写了什么,收在哪里。」杰尔回答。 想不到皇后陛下有个这么神秘的弟弟,不过我不明白,这跟我要见皇后陛下的事有什么关连? 「那傢伙大概是失心疯了。」凡兹克环着双臂说。「皇后陛下试过让他到附近的庄园去散心,也找过城里的医士帮他治疗,但他的状况一直没有起色。」 「好可怜……皇后陛下为什么不肯让他回家?至少让他的家人来城里和他团聚也好啊,他的家人一定也很想念他。」我想起过世的妈妈,家人之间的缘分得来不易,一旦断了,就怎么样也无法挽回,哪怕只是希望对方再回眸看自己一眼,都是完成不了的心愿。 不好好珍惜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莫及的! 「这是不得已的。那阵子瘟疫在乡下流行,皇后陛下会阻止她弟弟返乡也是情有可原,至于她弟弟的妻小……听说也都是为了躲避瘟疫搬到其他地方,后来才会失去联系。」杰尔解释着。「亚希儿,记得我对你说过你的笛声有治癒人心的能力吗?这次皇后陛下就是希望借助你和银笛的力量帮助那个人。」 原来是对银笛的迷信……若不是尝试了各种方法都没有效果,皇后陛下也不会把希望寄託在银笛上吧?怪不得她之前会那么急着要康尼亚交出银笛,想到她和她弟弟的心情,我不禁惆悵起来。 即使贵为一国之母,也会有不为人知的烦恼啊! 「亚希儿,虽然不知道行不行得通,你就试试看吧!」里欧恳切地说,「今晚我们会和你一起进宫见皇后陛下,你就尽力而为,我们都会陪在你身边。」 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姑且一试了。 儘管在眼角馀光中,我发现杵在角落的薇莉亚正用失意的表情看着我。 ★ 银笛……这真是那么神奇的宝物吗?我触摸着膝上的长形檀木盒,它的纹路和我的指纹相切,沉甸甸的重量彷彿在告诫我,千万不能破坏传统。儘管我第一次接触它的时候十分狼狈,一点也没有抱持着崇高的敬意,它却包容了我的无礼,顺利的回归到康尼亚家。 薇莉亚小姐为了它牺牲掉和康尼亚家的牵绊,却自始至终都没能和它结缘。我胡思乱想着,该不会这支银笛里栖息着康尼亚家的守护神,自己会挑选合适的吹奏者,藉由吹奏者的手守护这个家在贵族之间不受侵犯? 嗯,这种事应该只是神话吧?但是我所依存的圣域对于凡人而言也是神话啊……想着想着,似乎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亚希儿,别发呆了,下来吧!」大家不知何时都已经下了马车,只等我一个。我抱着檀木盒小心翼翼地走下车,从皇宫正殿发散的绚烂光线打亮了我脚下的花岗岩,月亮刚从东方爬升,远方的星点渐次亮起,我挽住伊安弓起的手臂,他则体贴地接过檀木盒。里欧看着麻雀变凤凰的我莞尔一笑,讚叹:「亚希儿,这套小礼服穿在你身上真好看。」 「那还用说,这可是我前一阵子特地到店里订製给亚希儿的礼物呢!」依琳娜与有荣焉地望着我,白皙的肤色和这件小礼服的青苹果色就如她所预想,相衬极了。凡兹克难得也对我的衣着做出不错的评价,但他补充了很重要的一点:「我觉得那条项鍊才是杰作。」 我笑了,并看着送我这条项鍊的杰尔。银製的装饰品镶着水晶,补足了胸口的空缺,恰到好处地遮掩了我自认不堪入目的伤痕。杰尔轻轻頷首,黑瞳中闪烁着表示欣赏的微光,我猜,这应该是我在这个时空打扮得最漂亮的一天了。 影和默克不知道看见没有?一想到影惊艳的可能连下巴都掉下来的模样,我的唇角不禁自动扬起。 「好了,我们该进去了,凡兹克,出示通行证吧!」里欧提醒我们进入正殿时必须抬头挺胸。我努力照办,脚下踩的高跟鞋却让我寸步难行,身旁的伊安忍住笑意,一边放慢脚步一边低声调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走路这么优雅。」 我偷偷捏了他的手臂一下,「优雅」地表达抗议。 「别生气,你今天真的很漂亮。」他漾起俊逸的微笑,冷不防让我害羞的把手捏得更紧,我努力把注意力放在走路这件小事上,他体面的穿着无疑是会让女孩子看得出神的,能这样和他相偕而行而不让他丢脸,我已经感到很荣幸。 「里欧˙康尼亚男爵晋见──」宫廷侍卫从里欧开始依序通报,直到最后,我听见他喊:「亚希儿˙康尼亚小姐晋见──」 我偷偷瞥向伊安,他会心一笑,却没多说什么。有康尼亚这个姓氏加在我的名字后面,好像让亚希儿三个字不再孤单的漂泊无依了。 第十三章 家-02 皇后陛下在气派的迎宾室里接见我们。我们跟着带路的侍者鱼贯而入,铺着红色绒布的椅子排成留有缺口的圆形,我们在皇后陛下的指示下一一入座,每张椅子旁边都有一张小茶几,茶几上放着精緻的茶点。 整幢建筑内部都是刻意挑高的设计,这间迎宾室也不例外。为了展现强盛国力好让来访的外宾们留下深刻的印象,墙面上掛着幅员辽阔的国家版图,除此之外,四周不乏有来自异国的珍贵花瓶和雕刻品摆饰,据里欧所说,其中有很多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 「伊安,我从侍卫队那里听说下午你在广场上对德利克王子动了拳头,真有此事吗?」皇后陛下待我们一坐定便开门见山的问,她严肃的面容不怒自威,我不禁替伊安捏了把冷汗,但他直挺挺的坐着,丝毫不觉焦虑。 「是事实没错,皇后陛下。」他坦率直言的态度让皇后眉心一紧,我紧张兮兮的捉着裙襬,无意间发现杰尔向我使了个「不用担心」的眼色。 「我欣赏你直来直往的个性,也知道是德利克有错在先,但德利克毕竟是王子之身,你在出手前难道未曾想过我会降罪于你?」 伊安将檀木盒放在茶几上,面向上座单膝跪地,颇有宣誓忠诚的意味。「皇后陛下,身为您的子民,我很抱歉做了污衊皇室的举动,但身为一个男人,我认为挺身保护自己的未婚妻是最基本的义务,所以我并不后悔。」 这番话说的不卑不亢,皇后依稀露出了浅浅的笑容。 「你说的未婚妻,就是你们的银笛手亚希儿˙康尼亚吗?」 「是的,皇后陛下。」 我凝望着他的背影,能在皇后陛下面前这么大无畏的人并不多,偏偏康尼亚家的兄弟们都是这样的人,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上前跪在伊安左右,简直早有预谋,准备好和他一起共患难。 「皇后陛下,请您原谅。」 大家全都低着头,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找个位置一起下跪,皇后陛下突然感慨地说:「还真是一群充满韧性的孩子,罗柏子爵和子爵夫人死后,你们吃了不少苦头吧?」 罗柏子爵,指的是里欧他们的爸爸。他们一听见皇后陛下提起前任团长之名,不约而同全都惊讶地抬起头。 「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康尼亚乐团的动向我一直以来都很清楚,包括你们和博乐苑乐团之间一年多来的风风雨雨,我对发生在你们身上的事无所不知。」 皇后陛下握着座上的扶手,要他们全都坐回位子上。「罗柏子爵生前和我弟弟亚森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年幼的你们自力更生。我曾经想给你们援助,但是被夏奎尔˙康尼亚婉拒了,他说罗柏的遗愿就是希望你们凭藉着自己的双手开创属于你们的道路,不受任何约束发展。」 「我想他应该也没料到你们会这么努力振兴这个家族乐团吧!」皇后慨然笑道:「我遵循他的教育方式对你们和其他人一视同仁,就算你们被位阶高的贵族欺负、冷落,我也都採取中立的角度旁观。本来以为杰森˙休曼诺从你们手中带走薇莉亚˙麦肯锡后会让你们从此在乐坛上销声匿跡,想不到你们还是找到新的团员,重新站了起来,这让我十分佩服。」 「亚希儿˙康尼亚。」她突然把视线投向我,吓了我一跳。 「是的,皇后陛下。」 「上次在拘禁室听见的笛声让我念念不忘,我希望你能够帮上我的忙。」 「我会尽我所能,皇后陛下。」我连忙回应。 「很好,如果这次你能立功,我会立刻下达命令,让康尼亚乐团成为皇室的御用乐团。」这个承诺让大家受宠若惊,但她的话还没完:「你和伊安˙康尼亚结婚那天,我会亲自到场祝贺。」 我还没意会到发生了何等大事,大家已然一致躬身。「谢皇后陛下恩典!」 这下不得了,我脑袋一片空白的看着他们,有种心脏快要停掉的感觉。 怎么每次都会不小心扛起这么重大的责任呢?呜哇!我可不可以假装昏倒,再多睡两个星期? ★ 结果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皇后陛下的脚步。 大家都陪着我,一方面是帮我壮胆,一方面是好奇皇后陛下那位鲜少曝光的弟弟亚森先生长得是圆是扁,我根本没有心思对他的长相多做揣测,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就是静不下来。 「亚希儿,深呼吸吧!别太紧张了。」杰尔低声说道,凡兹克则是在一旁窃笑着:「吸气之后记得要吐气,别晕过去了,笨牧羊人。」 「凡兹克,你就不能说一点好听话吗?」依琳娜没好气地指摘。 「你们有点规矩,别吵了。」走在最前头的里欧回过头来管理秩序,我哀怨地皱着眉头,要是可以,真希望这条路可以漫长一点…… 但世事总是事与愿违,我才刚祷告完呢,目的地就近在眼前了。 「这次要换你捍卫我们的婚事了,洁。」伊安偷偷朝我眨了一下眼睛,我鼓起勇气握紧手里的银笛,頷首。 「亚希儿,进去以后就吹你最有把握的曲目吧!」皇后陛下转过身来对我说道。「拜託你了。」她脸上泛起一抹期许的微笑,撇开让康尼亚乐团受封的事情不谈,秉持着我身为训练使的坚持,我也应该要帮她的忙。 呼,既来之则安之,就放手一搏吧! 侍者打开房门后,我和皇后一同步入幽暗的空间,这里伸手不见五指,感觉如入无人之境,一点生气也没有。 我犹疑地瞇细眼睛,侍者提的灯仅能照亮房间内最靠近外侧的区域,而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空荡荡的地面和傢俱摆设,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喔,等等,我发现了,床上的被子是鼓起来的。 皇后陛下对这幅场景并不意外,只是难掩失望。 接收到她直接开始的指令,我闔起眼,随即吹奏起我最拿手的曲子。 站在房门外的杰尔聆听着熟悉的曲目,清澈的眸子里隐隐闪动着煦光。 是的,这首曲子正是他心目中最与眾不同的《丹蕾》。 虽然演奏它的不再是妈妈特製的木笛,中间的几个音也和原来的版本有些微差异,但它韵味犹存,我吹奏它的时候仍在黑暗之中见到含苞待放的红色花朵……写这首曲子的爸爸,你和妈妈一起在天上听着吗? 諦听者全都闭上了眼睛,我用手指去觉察银笛的曼妙之处,它似乎也能感应到我的不安,所以才用柔和的声音稳定我的心情。 银笛的音色会随着吹奏者的心情而变化,常人听不出,但却会被它感染──被吹奏者的心情感染。于是当银笛手全神贯注,就再也没有人能逃脱音乐的漩涡,所有人都必须顺着涡流漂浮,沉落,直到它静下来的那一刻。 「《丹蕾》?」 乾哑的声音打破黑暗,干扰了进入尾声的吹奏。我睁开眼睛,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便被那个人跌下床的声音吓得中止了曲目。 「亚森!」皇后陛下惊呼一声,里欧他们连忙衝进来查看情况。 「皇后陛下,发生什么事了?」 「来人啊!快把这间房的灯通通点亮!」皇后陛下忙叫道。 ☆ 亚森,是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的名字,是这个两隻眼睛直注视着我的人的名字。伊安和杰尔提高戒心向前一步站在我身旁,就怕这个中年人忽然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他脸上的鬍髭不知道多久没刮了,蓬乱的头发像是一个月没洗过,皮肤看起来也有点糟,但大致上还看得出来原先是很均匀的小麦色。这是皇后陛下的弟弟,是传闻中得了失心疯的可怜人。 「亚森,你怎么了?」皇后陛下忧心地坐在床边握住他的手,他用那颤抖的声音问:「你怎么会吹这首曲子?这是谁教你的?」 所有人都对他的反应感到不解,但有反应总比没有反应好。 「这是我妈妈教我的,她说这是我爸爸生前作的曲。」我握着银笛照实回答,虽然这个人看得我很不自在,但我从他乾净的眼神看不到恶意。 倏地,泪水滋润了他乾燥的脸颊,大家全都看傻了眼。 「亚希儿……你叫亚希儿吧?」 我震惊地睁圆了眼。「您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眼前的中年人受到的衝击不亚于我,他双足落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并伸出手触摸我的脸颊。「亚希儿……你是我和莎宾娜的女儿啊……」 我痴痴地望着从未见过面的,自称是我父亲的男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回应他。 妈妈说过,爸爸是个音乐家。 妈妈也说过,爸爸已经死了。 我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从我有记忆以来就是了。妈妈,不是吗? 还没釐清混乱的思绪,他已抱着我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 第十三章 家-03 「还没调适过来吗?」伊安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我从自己的思绪中跳开,抬起头给站在身后的他一个微笑。 「已经身经百战了……这次没那么难。」 广场上夜风徐徐,秋季的气息飘至鼻尖,我坐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已经有一段时间,虽然和以前一样望着那轮明月,心里想的却不再是妈妈和我相依为命的那段辛苦日子,而是爸爸失去我和妈妈的这段孤寂时光。 伏在我肩膀上哭了许久的爸爸知悉妈妈逝世的消息后,把我抱得好紧,紧得我都快喘不过气来,就好像一次抱着两个亲人一样。 他的哭泣声让人鼻酸。我拍着他的背,想起从前妈妈疲倦地靠在我身上时,我努力撑起肩膀借她依靠的心情,我不要自己也脆弱,因为我想为我唯一的亲人分忧解劳。 我知道爸爸就和妈妈一样需要我,而我,需要自己有像男孩子一样坚强的臂膀,需要像圣使一样强壮的羽翼。 「在想什么?」伊安坐在我身边握暖我的手,我笑而不答,一逕侧头倒向他的肩膀。「我们再待一下下就好,不然要换你着凉了。」 填补内心的空缺要比掏空完满的灵魂来的轻松写意,我望向繁星熠熠的夜空,轻轻在心里对康尼亚家的家人们说了声谢谢,谢谢他们让我在这段时光嚐到了当妹妹的滋味,当天塌下来不用自己一个人扛着,真的很幸福。 ★ 和爸爸相认后,悄悄的已经过了一个星期。 这段时间他几乎天天到康尼亚家来报到,每次造访都带着要送给我的新衣服和要给大家的礼物。 改头换面的他儼然就是个英气蓬勃的中年绅士,不仅鬍子剃短了,头发也梳得十分油亮。怪不得会有人逢喜事精神爽这句话,我看着他的气色一天天好转,心情也跟着开朗起来。 说起来……他的个性和妈妈有点像,都是热心而且直爽的人。我坐在琴房外的平台上欣赏大家练琴时,他总会忍不住走到凡兹克那里去盯着琴架上一张张泛黄的乐谱指点一番。 那是他和罗柏子爵呕心沥血的创作结晶,也是他坚持传内不传外的旷世鉅作。我是外行人,所以不太能理解他作品中高深的意涵,但我从其他人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这些乐曲都是无价的艺术。 噢,尤其是凡兹克,我从未见他如此谦卑地景仰一个人。 「亚希儿,今晚要到广场上举行演奏会,你打算吹奏什么曲目?」爸爸好不容易间下来,一在我身边坐下却又问起关于乐团工作的事。 我莞尔一笑,朝着他摇头。「我的聘约已经到期了,今晚要上场演奏的另有其人喔!爸爸。」 「聘约到期?这是怎么一回事?」亚森疑惑地望向刚放下中提琴的里欧,我对着里欧俏皮地吐了个舌头,他则以无奈的微笑当作回应。这是前几天早上他拗不过我苦苦哀求才同意的决定,不只有他,凡兹克在我和依琳娜的威胁利诱下终于也点了头──让薇莉亚小姐回来。 至于我用什么当成筹码……爸爸带来的乐谱可是大功臣,我早就偷留了几张等着和凡兹克周旋的时候用。 「薇莉亚小姐!这里!」一见到回廊一端平安归来的女孩,我立刻兴奋地朝着她用力挥手。前去护送她回家的伊安正帮她提着笨重的行李一起走来。她靦腆地低下头,就如同一年前初至康尼亚家时一样红着脸,怀着感激。 她和休曼诺伯爵之间的契约和债务在皇后陛下的协商下全都顺利解决了。虽然伯爵在与皇后陛下的谈话过程中脸色一直是铁青的,但他暗中进行的一些不法之事早就被皇后陛下握在手里当作把柄,皇后陛下一一追查他资產的来歷,并告诉他,所有的调查书只要转手给内务大臣上呈给国王陛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馀地。 除非放过薇莉亚,不然要把那些罪状打折?一律免谈。 何况,欺负皇后姪女的帐都还没搬出来好好算呢! 当晚听里欧和杰尔转述他们去「陪审」时的所见所闻,皇后陛下严峻制人的表情在他们鉅细靡遗的形容之下显得栩栩如生,没想到对康尼亚百般欺压的杰森˙休曼诺在皇后面前会碰得一鼻子灰,我们都乐坏了,因而多开了两瓶香檳酒庆祝。 不仅薇莉亚恢復自由之身,她的父亲也已经回到家中休养,等着她用未来的薪俸给他继续未完的疗程──康尼亚皇家御用乐团现在有很优渥的待遇。 怎么看都是一场美好的结局。 但,就像曲子渐弱,这场时空的试炼距离完全休止还有一段距离。 「爸爸,这位是今晚要上台的康尼亚银笛手,薇莉亚小姐。」我拉着爸爸到回廊旁和薇莉亚互相认识,爸爸虽然看起来满腹疑虑,但还是向嫻淑有礼的女孩点点头。 「亚希儿,我在路上都听伊安说了,谢谢你不计较我之前对你说过的那些话,还为我和我父亲做了这么多……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答谢你才好。」薇莉亚怀着歉意道谢,我不好意思的搔搔脸颊,面对她露出友善的笑容:「你只是太在乎大家了,不用把过去的事情放在心上。你看,大家都在等你过去呢!」 她将目光放远,熟悉的家人果然都还站在位置上守候,用她心心念念的温柔微笑,准备重新接纳她的加入。 「薇莉亚,杰尔在叫你了。」伊安拍拍她的肩膀,将恍神的她拉回现实。我回过头,杰尔捧着檀木盒,正站在琴房外的平台上望着我们这个方向。 他是最后一个被说服的人。守着银笛十年了,为了我,他等待、找寻……如今要放下昔日的执着,真的很不容易。看着薇莉亚泪光闪烁,愈是靠近那支梦寐以求的银笛愈是情怯,我心中有种感慨万千的感觉。 「这次,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我们的信任。」杰尔将沉重的檀木盒放进薇莉亚怀里,一併将对前任银笛手的眷恋也交付予她。那抹宽恕的微笑,我相信薇莉亚小姐会和我一样永生难忘。 「好。」简短一个字,却滔滔不绝地把她的心声倾泻而出。依琳娜欣喜地拉着她到大提琴旁边,大家各自就位重新开始练习,而爸爸,听着他们美妙的合奏也终于理解了我结束银笛手生涯的决定。 「女儿,爸爸以你为荣。」他摸摸我的头,两撇鬍子底下的嘴唇傲然上扬。我笑着环住他的腰,意外发现了站在回廊上的伊安,正用和爸爸相仿的微笑凝望着我。 第十三章 家-04 是夜,在宫前广场举办的演奏会座无虚席。 国务繁忙的国王陛下和安卓王子在皇后陛下的盛情邀约下也都亲自蒞临现场,至于德利克王子,虽然为他留了席位,那个位子却自始至终都是空的。 听说是因为他欺负我的事情不小心传进爸爸耳里了,但件事这和他缺席有何关连?杰尔只有耸耸肩却笑而不答。 我想,大概只有某天下午突然闹失踪的他和凡兹克两人知道箇中缘由了。 康尼亚人的音乐温柔了入秋的凉意。我坐在皇后陛下和夏奎尔叔叔中间,专注地聆听着他们一路苦熬的心路歷程,心中有股强烈的悸动。 伊安和杰尔的小提琴就像在草原上赛跑的孩童,一前一后却保持着得以相互扶助的距离;里欧的中提琴是盱衡全局的白云,远观着孩童们嬉闹;依琳娜的大提琴则如立于草原中央的花丛,正蓄势待发等待着下一个花季来临。 至于主导整首曲目的钢琴,那是凡兹克和负责指挥的爸爸有志一同的共鸣,呼应着大家的情绪起伏。 一曲奏毕,爸爸穿的燕尾服在空中划出一道黑弧,接着,他代表挚友的孩子们鞠躬,向皇室和来宾们致敬。底下掌声如雷。 接下来该轮到薇莉亚小姐上场独奏了,我盯着站在暗处等待的她,感觉比她还紧张。但包围演奏台的灯光熄灭后,台上却陷入一片诡譎的寂静,唯独某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并且离我愈来愈近。 底下的听眾开始窃窃私语了,我不安地摇晃夏奎尔叔叔的手臂,但他镇静地拍拍我的手,仿若这个插曲全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瞇细眼眸,正欲分辨来者何人,灯光却乍然大亮。 「伊安……?」我还没来得及适应突来的光明,他已拿着精緻的小盒子在我面前单膝跪地。后排的人们开始为了争睹这场景而骚动,前排的人们则是不约而同发出了要他们安静的嘘声。 盒盖弹开,镶在内垫的是一枚戒指。 一枚,以翅膀为造型的戒指。 他深情款款地凝视着我潮红的脸蛋,我感觉内心平静的湖水如涟漪绽开,一波一波打动了微妙的情感。他的发梢在风中飘动,温柔的黑眸却坚定的传达了遥远的意念── 「亚希儿,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一瞬,过往的一切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戒指上的翅膀源于繁复的螺旋,止于简单的开展。 我笑中带泪地伸出手,看着他为我将尺寸刚好的戒指戴上。他浅浅一笑,牵起我的手缓步上台,忽地,后排传来一声吆喝:「等等!她还没说她愿意呢!」 台上的凡兹克差点没因为这声吆喝而动怒朝那煞风景的人衝去,所幸我眼尖,及时制止了他──用最简单明瞭的方式。 踮起脚尖,我落落大方的吻上伊安的薄唇。他先是一愣,随即搂住我,和我一起闭上双眼,感受对方最真实而且最体贴的存在。 我愿意,我愿意把自己的终身幸福託付给他,无论生老病死都会爱护他,支持他,直到连圣使的羽翼都殞灭那天方得休止。 这些凡人一定难以想像,趋近永恆的生命能遇上这样的伴侣有多可贵。 ★ 在凡间的热烈掌声和欢呼声席捲入耳,象徵尊贵的皇室家族亦对台上的浪漫桥段乐观其成,就连洁在这个时空的父亲都已认可这门婚事,拿着指挥棒愉快的指挥着新的篇章,默克和影望着伙伴娇羞的笑靨已然出了神。 「很棒的表情。」蕾儿斜倚在墙边讚赏地笑着,把他们的视线勾了回来。 她姣好的面貌今天又有了新的变化,其中一撮金发绑着细细的辫子,垂在右耳旁好不雅緻。见她满面春风,不必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伊比亚那傢伙又帮你去执勤了?」影挑眉道。自从他们两个放了那天假之后,这女孩的工作量一天比一天少,怪不得有心思在自己的造型上作怪。 蕾儿嗤之以鼻地别开脸,却不否认影陈述的是事实。 「你来做什么?」默克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册子,难得產生了好奇心。 「这个啊……呵呵,这是新一批的训练使分组名单,热腾腾的才刚出炉。」 认识也有一段不算短的时间了,蕾儿脸上的笑容和普通的嘲笑不一样,有诈,一定有诈。影不自觉退后一步,不知怎地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影,有喜讯喔。」蕾儿故意朝影逼近,影的眉毛微微抽动,一退再退,最后退到默克身后去了,只探出一双充满不信任的眼睛。 「看。」蕾儿用力打开名册,密密麻麻的文字立即在他们两人面前横展开来。不仔细看还好,这一看让影差点当场喋血。 「这、这是大长老的整人游戏吧?」 蕾儿望着影刷白的脸色和默克瞬间空洞的眼神莞尔一笑:「或许是吧!不过不觉得很有趣吗?真希望洁快点回圣域,我迫不及待想喝她泡的茶了。」 她就这样把游戏的快乐建筑在他们俩的痛苦上,丝毫没有一点罪恶感吗? 影回头望着墨池里热闹的舞会场景,他们未来的伙伴和教育圣使正甜蜜的依偎在一起跳慢舞。 老天!凡城的喜剧结尾竟成了圣域的悲剧开端……有生以来第一次,影和默克同时兴起了要一次过关,晋升成为正式圣使的积极想法,那隻蓝色凡人籤,易主之后下一次不晓得会是谁抽去?影瞇细眼睛,心虚地把房里歷年来所有的蓝色凡人籤通通都给扔了出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