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刀入春闺》 长刀入春闺 第1节 ?  《长刀入春闺》作者:连理芝芝 另类闺秀x少年杀手 宁家嫡小姐一舞冠绝京华,再过一年,她就要入东宫,给那风流成性的太子做太子妃。 可是天地广阔,宁熙不想嫁人,不想被困在小小的宅邸中,她想要自由。 某晚,宁熙救了一个闯进她房内,身上带血的黑衣少年。 少年眉目清冷,腰横一把雁翎刀,正是她想象中江湖侠客的模样。 可惜那时她还不知道,少年名叫仇野,不是侠客,而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杀手,人送外号——操刀鬼。 宁熙老想着少年。 终于有一天,她从深宅里逃了出去,赖住少年就不走了。 他们一路南下,先烧了江湖骗子的老巢,又捉了江湖通缉的恶棍,摇身一变,成了一双闻名于世的侠侣。 少年的刀又快又狠,少女在三尺长刀后笑靥如花。 宁熙本来觉得他们可以一直如此,却不小心中了敌人的诡计。 婚约如期而至,盛装的宁熙被人推进喜轿。 她苦兮兮地掀开轿帘往外一看,却见少年提刀立于队伍前,冷冷吐出三个字,“她不嫁。” 那天,少年锃亮的刀面上映照着气势汹汹的千军万马,也映照着碧海蓝天,雪山荒漠。 他们一人一匹快马,万水千山,想去哪儿去哪儿。 - 没遇到宁熙之前,仇野一直把自己当成一把刀——足够冷静,也足够冷漠,这样才能没有感情地执行杀人任务。 然而…… 屋外夜雨绵绵,屋内烛火摇曳,两人蹲在窗户边听雨声。 胆大的少女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他便跳出窗,在外淋了一夜的雨。 仇野不想做刀了,他想做回人,只有人才能展开双臂,与爱人相拥。 ——“我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这大概是个清冷的死傲娇为爱发疯的故事。 - 第1章 惊蛰 (操刀的鬼) 华灯初上,夜明如昼。 仇野独自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前后是两堵高墙,中间是很窄的青砖路,左右向外蜿蜒衍生,看不到尽头。 他轻轻向上一跃,便踩着墙上粗粝的砖头,稳稳地落在屋顶。往上看是璀璨群星,往下看是阑珊灯火。只不过这星月灯火都跟他没有关系,他是黑夜的影子。 少年腰间横着一柄雁翎刀,这种刀刀身挺直,刃薄身长,刀尖窄而上翘,能刺能砍,威力极大。然而与众多冷兵器相比,雁翎刀却轻盈得像是大雁的羽毛。 这把刀被能工巧匠打造得极为精致,刀鞘嵌铜丝花纹,刀盘上也横镶着三颗绿松石,宛若夜里野猫的眼睛。 现在,少年要拿着这把好看的刀去杀人,杀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只因为他这次拿到的纸签上,写着那个人的名字。 仇野在屋脊上快速奔跑着,黑色长靴包裹的小腿只要轻轻一点便能跨出很大距离。轻功主要依靠腰部与腿部发力,少年腰窄腿长,轻功极好。 如果有人这时往上看,一定会误以为这个少年在天上飞。可是,现在街上的行人熙熙攘攘,都沉醉在绚烂的灯火里,又有谁会注意到房顶上的黑影呢? 杀手不能太引人注目,是以仇野总是一身黑衣。 很多杀手在杀完人后会有血脉偾张的感觉,因此他们需要发泄,大吃大喝,酗酒,甚至狂嫖滥赌。 但仇野没有这种感觉,他只是冷静。冷静地杀完人,再冷静地离开,做得一丝不苟。 睚眦阁里的哥哥们总是对他说,“小七,你这样不行啊,会憋坏的!” 于是在某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三哥和四哥拉着刚杀完人的仇野说,“走吧,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们说的好地方,叫做勾栏。 四哥问:“小七,你还没碰过女人吧?” 三哥接着说:“杀完人哪能一直憋着?拿着人命钱就是要玩儿最好的女人,喝最好的酒,在最大的赌坊里一掷千金!” 他们似乎明白手里的人命钱来得脏,所以要用最肮脏的方式消费掉。 仇野双唇紧抿,眉头微蹙,他看着勾栏瓦舍里柔若无骨的女人,又看着三哥和四哥在女人裙子底下像条狗一样地吐舌头,就觉得厌恶。 他讥讽道:“那些人要是知道自己是死在你们这种人手里,一定会气得活过来。” 四哥笑他幼稚:“哪种人?我们不都一样是见不得光的人?” 三哥则笃定地说:“看来是年纪太小,等再长大些,就明白女人的好了!” 勾栏瓦舍,三教九流,仇野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 “自以为是。”他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仇野杀完人常常会打一壶酒,坐在睚眦阁的屋顶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阁里的哥哥姐姐们都说,就没见过小七那么闷的人,连杀完人都那么闷,闷葫芦。 其实仇野只是在想事情,心里装着事,嘴里就说不出话了。 杀手要有鹰的眼睛,狮子的力量,蛇的血液,猎豹的速度,豺狼的耐性,以及鱼的记忆。最好不要去回忆那些人被杀时的眼神,更不要去数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 遗忘,是杀手的生存技能。 然而,仇野记忆力很好,甚至能数出死在他刀下每个人的名字。这种记忆力令睚眦阁阁主忧心忡忡,他害怕自己会失去一把好刀。 好在仇野没有六岁前的记忆,那时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浑身是血,饥寒交迫。 饥饿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是件可怕的事情,也就在那时,有人递给他一个馒头,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于是他就跟着那人来到睚眦阁,手里也多了把用来杀人的雁翎刀。 睚眦阁阁主乐观地认为,只要仇野一直想不起六岁前的记忆,那么仇野就会一直留在睚眦阁。毕竟,在这个世上,睚眦阁才是仇野的家,而他,则是仇野唯一的师父。 -- 越靠近目标地点,灯火就越辉煌。 仇野这次要杀的敬远侯是个大人物,他必须得小心谨慎。他在杀人前总是极端冷静,握刀的手不会流汗更不会发抖。只有在把所有事都处理干净后,他才会找一家干净的小酒肆,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喝一壶酒。 仇野提前调查过,敬远侯今夜会举办寿宴,届时来往的人多,他可以很轻松地突破防守混进去。 敬远侯也很谨慎,他实在结仇太多又太怕死,即使是寿宴这种需要放松场面府内仍有重兵把守。 不过仇野还是进来了,有没有那些重兵对他来说都一个样。初春的树木才刚开始发芽,尚未枝繁叶茂到可以藏身,仇野便藏在房檐下,大红灯笼挡住了他的身形。 这里貌似都是些女眷,被贵妇们簇拥着坐在中间的,应该是侯府的老夫人,另外一些年轻的女眷则分散坐在两边,然后挨个上前祝寿。有的弹琴,有的作诗,有的唱歌。 仇野躲进屋檐观察地形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位身着鹅黄衣裳的贵女在为侯府老夫人跳舞祝寿。 少女舞步轻盈,身姿曼妙,灯火的光照得她小脸明亮光洁,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仇野想起四月天的油菜花,几只粉蝶围着淡黄的小小花朵翩翩起舞。这样的画面静谧悠闲,而不是冷静镇定。 等仇野意识到自己的警惕心已经有些松懈的时候,后背瞬间冷汗狂飙。 好危险的地方,他想,这里除了能看那个鹅黄衣裳的女孩子跳舞外还能获取些什么信息呢?到处是遮挡视线的灯笼,也不利于观察地形,得赶紧找机会离开。 他走得很安静,女眷们没发现他来,也没发现他走。 他提着刀走到敬远侯面前时也很安静,他走路时就跟捕猎的猫科动物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寒冷的刀光晃入敬远侯的眼睛时,敬远侯才发现,有人悄无声息地提刀来索命了。 “你、你是谁?谁派你来杀我的?!” 敬远侯惊恐地睁大双眼,他看向那柄冰冷的长刀,浑身冰凉。 仇野没说话,他只是个杀手,照着纸签上的名字办事,与雇主交涉,是睚眦阁阁主的事。 但敬远侯似乎已经明白来着是谁了,他嘴唇颤抖着,“你是操刀鬼,我知道你是操刀鬼,我之前雇佣过你杀人,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自己使出去的刀子变成回旋镖,终究扎到了自己身上。 据说眼前这个少年在挥刀的时候就像是有鬼魅的手在帮他,是以,江湖人称——操刀鬼。 敬远侯知道操刀鬼的名号,所以在跟睚眦阁做交易的时候,总会点名要雇佣他。 “是谁雇佣了你?我出双倍的价钱,双倍!”敬远侯比出两根手指。 仇野还是没说话。 “四倍!”敬远侯比出四根手指。 仇野仍旧不语。 “十倍!”敬远侯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把十根手指都比出来了。 然而仇野只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敬远侯。信的内容仇野没看,他是个讲诚信有操守的杀手。 敬远侯把信拆开,上面只有一行小字——多行不义必自毙。 他不知道信是谁写的,可能是某个仇家,也可能是某个看不惯他的人。 上京城鼎鼎有名的敬远侯第一次感到害怕,两行热泪从他满脸横肉上滚过,他发疯般哭泣着,哭得比公堂下受冤案的罪犯还要令人动容。 他指着仇野控诉,“你还有良心吗?你数过自己杀了多少人吗?午夜梦回,你不会怕鬼来索命吗……别杀我呀,至少不要在今天,今天我母亲六十大寿,我不想她白发人送黑……” 他没机会说完这句话了,仇野的刀落在了他的脖子上,血液像瀑布一样喷出,将墙上的黑白字画染得猩红。 风从窗外吹进来,凉飕飕的。 彼时月色如霜,同刀光一样冰冷。 仇野看着窗外的月,喃喃道:“我是刀,刀没有心。” 他快速地处理好一切,寿宴上的人依旧其乐融融,喜笑颜开,敬远侯的死根本无人知晓。 然而在出府的时候却遇上了麻烦。他被人发现了,正巧是那个穿鹅黄衣裳跳舞的女孩子。 他站在屋脊上,往下看去,那少女正看着他,冲他招手。 长刀入春闺 第2节 下去看看罢。 她是谁呢?敬远侯的女儿?不对,敬远侯好像只有儿子。周围会不会有伏兵?仇野缓缓把手按在刀柄上。 只听那少女有些窘迫地问道:“请问,你是侯府的侍卫吗?我迷路了……” 哪有人在自家迷路的?且看她神情,不似伪装。 仇野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放下,只不过他没有点头承认,也没有摇头否认。他向来不撒谎,所以他只问,“你要去哪儿?” 杀人前他来踩过点,对侯府的构造还算了解。 少女闻言,瞬间欣喜万分,她笑的时候,不多不少,正好露出六颗牙齿。即使这般欣喜,插在发丝间的步摇也稳稳地垂着。看来是个家里严格规训的闺阁小姐。 “梨花小筑!”她说。 仇野往右看去,“这个方向一直走,看到一堵墙后往左拐。” -- 宁熙本来没指望那天上飞的少年能下来帮她指路。 这是她见过第二个轻功这么高的人了,不,这比那个人的轻功还要高些! 原来慕姑姑说的都是真的,宅院外江河湖海,各种能人异士都有。她好想到外面去看看。 慕姑姑年轻时是走江湖的侠客,后来却进了镇国公府做了母亲的身边的侍女。她似乎懂得很多东西,宁熙喜欢向她打听些江湖的趣事。 宁熙问:“江湖是什么样的? 慕姑姑说,“江湖,是竹杖芒鞋轻胜马,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每次她说完,总会拉着宁熙的手告诫道:“女郎不能过那样的日子。” 紧接着又喃喃自语,“我是不是不该跟女郎说这些……” 宁熙捂着嘴不说话,她怕自己要是再说些别的,慕姑姑就永远不会为她讲故事了。 总是待在闺阁中有什么意思呢?出来后连路都找不到,岂不是太没用了! 这次来敬元侯府为老夫人祝寿,丫鬟婆子们把她往马车里一塞,稀里糊涂地就从镇国公府来到了敬远侯府。 她其实很想掀开轿帘看看府外繁华的街市,可母亲并不允许她这样做。因为掀开轿帘,会让庶民看到贵女的脸。 可是,就算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不也看到了别人的脸? 宁熙将少年所说的路记下,她忽然想起些什么,想开口请少年不要对别人说见过她这件事,可一不留神,少年却不见了,像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难道是踏着月光飞走了不成?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丫鬟春桃的声音,回头看去,正好对上母亲严肃的脸。 宁熙连忙垂头。 宴间随意离席乃大忌,她明白,今日归家,定是要挨罚了。 作者有话说: 预收——《驯妖》 古灵精怪驭妖师x对外人超凶但是会对老婆撒娇的妖族世子 其年正值乱世,人妖两族对立。 北陆有一妖族,生性好斗,凶猛无比,极难驯服。 妖族世子申屠璟因伤意外落入驭妖师们的圈套,他被困在笼子里,被驭妖师们带回了大本营浣花谷。 一众人站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讨论着该用什么办法把他驯养成一条狗,又是打赌,又是下注,闹得沸沸扬扬。 申屠璟听得脑壳疼:等我伤好了,你们通通都得死! 最后,这项任务落在了谷主女儿头上。 看着眼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申屠璟舔着獠牙忍不住翻白眼:哼,就凭你? 那小姑娘黑亮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对,就凭我。 后来…… 姚蓁:什么?你们问我怎么把他驯服的? 姚蓁难为情地摸了摸脖子上的小红印,一本正经道:这是教育问题啊! 只要好好教育,就全都是会撒娇粘人的小乖宝啦~ 哦,前提是你让他亲。 *男女主同龄人,少男少女的爱情 *古早仙侠,自割腿肉 *sc 第2章 束缚 (他不知那是宁家小姐的闺房) 近日,宁熙常常做梦。 十岁时她跟太子定了亲,而那个时候太子已经有良娣了。 五年前定亲后的某日,她随母亲乘车入宫面见皇后,趁着母亲闭目养神,她偷偷掀开轿帘。 透过这小小的轿窗,宁熙看到轿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几个同她一般大,流着鼻涕的小孩见了她连忙红着脸把鼻涕擦干净,想多看看她,又不敢多看看她。妇人们见到轿窗后的她似是觉得惊讶,与左右交头接耳。 宁熙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只好对她们浅浅地,善意地笑了笑。 见宁熙笑,妇人们两只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在眼眶里转来转去,与左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也统一整齐地对那轿中女郎笑了笑。 宁熙将身子往轿窗又靠了靠,希望能多看些外面。 马车在前进,路边包子铺的蒸汽往后跑,老秀才在字画摊上龙飞凤舞写着字,卖糖火烧的小贩正把烧饼生坯往炉壁上贴…… 这一切都让宁熙觉得新奇,粉嫩的小脸上无意识地便带上笑容。突然,她看到街边的树上藏了同她一般大的小少年。 那少年蒙着面,但露出来的一双眼却璨若星辰。 少年冷冷地朝看她一眼,便跳下树,躲进人群,不见踪影。 去哪儿了呢?宁熙心中纳罕,盯着人群仔细找,却始终找不到。然而等她往上看时,却发现,那小少年早已跳上房顶,朝马车前进的方向似乎在观察什么东西了。 是怎么跳上去的?还没等宁熙感叹完,少年便跑了起来,像是只轻盈的燕子在天上飞,速度竟是比马车还快。 这下,宁熙彻底看不见了。 原来这就是轻功啊。她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心里忽的一酸。 那小少年可真自由,能跑能跳还能飞,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宁熙沉浸在艳羡的情绪里,完全没听到母亲在叫她。 母亲先是唤,蔻儿,再唤豆蔻,最后直接唤她大名,宁熙! 这一声吓得宁熙连忙正襟危坐。 “蔻儿,你方才在看什么?” 宁熙咬着唇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去抄两遍女诫罢,多涨涨记性。” 忽然,马车开始震荡,被迫停在道路中央。紧接着,前方传来新上任京官当街被刺的消息…… -- “女郎,女郎,快醒醒,别睡过头,晨省若是晚了,夫人又要怪罪!” 丫鬟春桃的声音把宁熙从梦魇中拉回来,见女郎终于醒来,春桃连忙去那衣裳给她换上。 也不知女郎这些天怎么回事,老是睡过头,莫不是九日前在敬元侯府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春桃越想越觉得怪异,神秘兮兮地问,“女郎那日在敬远侯府,有看到些别的东西吗?” “别的东西?” “就是……就是……” 春桃想了想,她实在管不住自己的嘴,索性就一块说了,“奴婢听说,敬远侯不是凭空消失,而是被人给杀了,神不知鬼不觉的。直到昨天才被在府内地下仓库找到。奴婢还听说,那地下仓库里,全是赃银。幸好咱们国公府关系撇清得快,不然咱们也是要遭殃的!” 宁熙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春桃拍拍胸脯,“当然是出去采买的时候听到的啊!那茶馆里的人唾沫横飞地说,敬远侯是被鬼杀死的!” 宁熙听后,眸光暗淡下来,“我也想出去……” 春桃这下再也不敢说话了,作为贴身侍女,她当然知道自家女郎也想去茶馆坐上一坐。可是哪儿有大家闺秀出门抛头露面的呢?更何况女郎还是未来的太子妃。 要是让夫人知道她敢放女郎出门,夫人非得扒下她一层皮不可。 春桃看着少女沉思的神情,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比宁熙略大几岁,算是看着宁熙长大的。她知道,女郎天生并不是这般沉稳恬静的性格。 女郎小时候虽有些调皮,但并不招人厌。她若是看到夫人不开心了,还会做鬼脸逗夫人笑。可是夫人每次看到不仅不笑,还要严厉地批评女郎做鬼脸不端庄,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后来,女郎就再也不做鬼脸逗人开心了,变成这般温驯听话的闺秀。其实,她想说女郎扮的鬼脸其实很可爱,她每次看到心都会化开。 春桃在心里叹气,这么多年压抑自己的天性,女郎一定憋得很难受。 她舔了舔嘴唇说,“女郎,奴婢帮你梳个好看的发髻罢。” 宁熙木木地点点头,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记忆中的身影开始与她九日前在敬远侯府所见少年的身影不断重合。 晨昏定省有严格是时间要求,或许在别家会稍放宽些,但镇国公府一向要求子女守礼,因此是绝对不能晚去的。 仪容仪表整理完毕,春桃慌慌张张从抽屉里翻出根五彩绳,“差点把这个忘了。” 这根五彩绳细长而结实,是用五种颜色的细线混合金线,由手艺最高超的织女编织而成,精美无比。只可惜,这根五彩绳不是绑在头发上做装饰,而是用来绑腿。 宁熙已经及笄,再过一年,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太子,因此府中来了位宫中的礼教嬷嬷。 长刀入春闺 第3节 田嬷嬷让宁熙走两圈,即使宁熙走路的姿势已经足够端庄,连步摇都几乎不会晃动,田嬷嬷仍旧皱眉摇头。 她说:“太子妃,你的步子迈得太大了!在腿上绑条绳子罢。” 宁熙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还听说太子已经有了良娣,心里憋着气,对着田嬷嬷脱口便说,“绑了腿还怎么走路?” 田嬷嬷皮笑肉不笑,用听上去十分慈祥的声音问:“敢问太子妃是觉得我教导的方式不对么?” 宁熙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母亲,垂下头赔礼道:“宁熙不敢。” 田嬷嬷又笑了,这回笑得倒是发自真心。 “我绑住你的腿,是为了让你步子迈得小一些。日后你若做了皇后,头顶凤冠,你步子迈得太大,凤冠上的步摇珠花不知会晃成什么样。一国之后,若连礼仪都不懂,何以为天下女子表率?” 宁熙不语,田嬷嬷或许说得对,但她并不想嫁人,也不想当什么太子妃。她只想像喜鹊般,自由自在,想飞去哪儿,就飞去哪儿。 自那以后,宁熙腿上又多了根绳子。每天早上春桃都会受命帮她绑上。这根五彩绳在双/腿/间留出短短的距离,她若是步子迈得太大,就会被绳子绊倒。刚开始她摔了好多次,后来才稍稍适应。又因为绳子太细,绑一天下来,勒得脚踝一圈红痕。 -- 另一边,仇野身上也绑着绳子,只不过这是根麻绳,又粗糙又丑陋。 他需要处理掉某组织的几个高层,一个人从外面杀进去不太现实,所以只能被组织的人绑了后,再“光明正大”地被带进去。 “你就是那个叛徒?”一个珠光宝气的大肚子男人缓缓朝他走过来。 “快跟老子说说,你都泄露了哪些消息出去。”大肚子男人的脚踩在仇野肩上,用足了劲儿,可仇野的背依旧挺得很直。 仇野当然不知道那些被泄露出去的信息是什么,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大肚子男人口中的叛徒。为了混进来,总得下点功夫。比如,帮真正的叛徒背锅。 大肚子男人见仇野不说话,气急败坏地拎起他的衣领,又对准胃部揍了一拳。仇野闷哼一声,弯下腰。 这下距离够近了。 仇野锐利的双眼紧紧盯着大肚子男人别在腰上的那把刀,他朝大肚子男人倒过去,张嘴咬住刀柄。 “小心,别让他拔刀!” 等堂内终于有人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为时已晚。 仇野站起时,刀也顺势拔|出,他死死咬住刀柄,用力一转身,刀刃便划破了大肚子男人的喉咙。 霎时间,鲜血四溅。 刀剑锃锃出鞘,大刀阔斧锃亮的金属面,映照出咬刀少年挺拔的身姿。 有人大喊:“他手还被绑着,杀了他!” 仇野微微仰面,将刀柄咬得更紧些,随着喉珠上下滚动,他的眼神越发冷漠,犹如宣判人死亡的罗刹。 咬在嘴里的刀没他的雁翎刀好用,但杀这些人,也足够了。 他俯身,像支离弦的箭似的飞出去,并排的几个人便应声倒下。 地上的血流得越来越多,如今再没有更多的血可流,因为还站着的,只剩仇野一个。 他吐出刀柄,沾满血的刀哐当落地。他挣开缚手的麻绳活动筋骨,虽然受了些内伤,不过并不严重,只是得快离开这里。 忽然,仇野隐约听到几声微弱的猫叫,他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只三花猫窝在角落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切。它的的情况并不乐观,身上不太干净,还有些掉毛,左前腿被一根铁链绑在柱子上。 仇野盯着那只三花猫看了会儿,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慢慢走过去。 三花猫叫得更厉害了,可是腿被铁链绑着,它根本逃不掉。 仇野的眼神依旧冷漠,他手起刀落,一刀砍碎了铁链。 三花猫凄惨的叫声戛然而止,它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似乎是感到不可思议。 “喵?” 仇野没看猫,而是看向了门外。有人朝着这边来了。 他推开窗,跳了下去。 后面的人追得紧,仇野受了内伤,轻功有所削弱,尽管如此还是拉开很大段距离。 落日西斜,夜幕降临之际,灯还未完全亮起。 后面追踪的人简直像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 一只飞刀划破夜幕,刺入仇野后背。 刀上有毒,是以决不能再用轻功,得赶紧停下,把毒逼出来。 镇国公府的灯笼在这时全部亮起,仇野看着那灯笼柔和的亮光,一咬牙,翻身藏入府。 这种情况下,没有比国公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随意挑选的,暂时没有人的房间,其实是宁家嫡小姐的闺房。 作者有话说: 仇野:这能是我故意的吗,这是上天的安排。 第3章 玉佩 (吃饭夹掉菜依礼该打) 今日,宁熙几乎顶了整整一天水碗。 田嬷嬷说,太子妃册封典礼有严格的仪式,行礼时身体须得端正,不可有一丝晃动。因此,在典礼进行前,必须加紧训练。 训练的方式就是让宁熙保持行礼的姿势,然后在胳膊、肩膀,和头顶上放装有半碗水的瓷碗,每次要坚持一炷香的时间。 整整一天下来,宁熙腰酸背痛,傍晚坐在桌前夹菜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她实在饿极了,可是良好的教养并不允许她狼吞虎咽,只能小口小口吃着。 国公府吃饭有时间规定,不能吃得太快,也不能吃得太慢。这么小口小口吃着,等时间一到,东西都撤下去,她是吃不饱的。 大煜朝礼教森严,推崇“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世家以守礼为荣。其中,上京镇国公府的家教尤其严格。 吃饭发出声音,打! 坐不端正,打! 跟父母说话不低头,打! 翘腿,打! 晨昏定省迟到,打! 与人说话左顾右盼,打! 做不好女红,打! 筷子不好好摆放,打! 口出妄语,打! ……打! 是以,国公府的公子女郎们幼时,都没少挨打。因为对女儿家读书要求要少些,所以在读书习字方面挨的罚也要少些。 宁熙的长兄宁世尧小时候字写得丑,因此屁股上没少挨夫子的教鞭,有时不好好完成功课,夫子就会罚他喝一小碗墨水。 十几年下来,宁世尧一肚子墨水,也终于练成了一手好字,顺利参加科考。 女儿家自是不能打屁股,便只好由府内的妈妈拿着戒尺打手心。 宁熙小时候也没少挨打,只不过每次都是慕姑姑拿着板子来教训她,因此打在手板心也会轻些。 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后,家里一般不会再打,即便是惩罚也是罚抄书。 但现在,宁熙看着母亲的神色,绝望地想,这回及笄后可能还得再挨次打。因为她夹掉了一颗豌豆。 她居然夹掉了一颗豌豆!那颗圆圆的豌豆从筷尖上弹出来,掉在桌布上,咕噜噜往下滚,留下一溜淡淡的油渍。 因她几乎顶了一天的水碗,手实在没力气,连颗豌豆都夹不稳。 “明明配有瓷勺,女郎为何要用筷子?”田嬷嬷放下碗筷,严肃地看着她。 本就安静的餐桌这时安静得就像午夜的坟场。 “我……”宁熙浑身僵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脑袋一抽,用了筷子。 宁熙扭头看了眼身旁小她一岁的妹妹宁婉,宁婉亦是满脸煞白。 她又微微抬头去看母亲,母亲的神色让她只看一眼便慌乱地垂下头。母亲身旁站着的慕姑姑则面目担忧。 镇国公府的夫人冷如梅人如其名,府内上上下下,不管是儿女还是丫鬟小厮,都敬畏着这个庄重严肃的女人。 冷夫人亦放下碗筷,对着自己的侍女慕念安说,“拿戒尺来。” 末了,又补充一句,“这回我亲自动手。” 冷夫人不比慕姑姑,绝不会手下留情。 慕念安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女郎,又看了看神情冷若冰霜的夫人,张了张口又闭上。似是知晓自己劝不动,终于叹了口气转身去取戒尺。 宁熙看着满桌菜肴,委屈地想,这顿饭,可以不用吃了。 -- 少女白皙的手心上此刻多出几道红痕,火辣辣地疼,又因为涂了药膏,现在红痕处一会凉一会儿热。 春桃推开门,扶宁熙回闺房,宁熙却说:“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春桃抿抿唇,终是朝她行了一礼后便退下。 宁熙有些疲惫,只想早早歇下。她对着铜镜取簪子时,却听到微弱的吸气声。这吸气声似乎是因为忍受的剧烈的痛苦。 哪来的声音?有人? 宁熙手里捏住一只尖锐的金簪,定了定心神往那吸气声发出的地方寻去。 越来越近了,就在…… 那绿布帘子后! 宁熙盯住帘子一边,捏紧手中金簪,然后猛然掀开帘子! “唔唔唔——!” 长刀入春闺 第4节 一个黑影几乎以她看不清的速度快速移动到她身后,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攥住她握金簪的手。 现在,她整个人被那黑影压在怀里,后背紧贴那黑影的胸膛,两颗心脏几乎贴在一起,同时剧烈地跳动。 而那支用来防身的金簪,此刻正抵着她喉咙处脆弱的皮肤。 吸气声因贴在耳边,所以听得更加清晰。那黑影是因为方才剧烈地移动,所以更加痛苦了么?所以,他受伤了。 宁熙在心里仔细地琢磨着她现在的处境。总之,要保证自己的安全,首先不能激怒这个黑影。 她甚至幼稚地想,这黑影进得来,自然也出得去。那就把她掳走好了!如果她命大能解决困境逃走,那就自由了!如果命薄,那就死外面好了! 若是一辈子都只能被关在宅院深宫中,做自己不喜欢的事,跟一个不喜欢的人共度余生,她宁肯死。 春桃似是听到里面的动静,敲了敲门,“女郎?” 两个心同时悬在半空。 宁熙感觉到身后的黑影低头附在她耳边开口道:“知道该说些什么吗?” 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听上去却依旧很年轻。语气冰冷,带着不可抗拒的威胁。 耳朵被那声音震得有些酥麻,宁熙点点头。 捂在唇上的手终于放下,她深呼吸口新鲜空气,冷静道:“无事,不要进来。” 门外的春桃应声,“好的,奴婢随时都在外边,女郎有事请叫奴婢。” 四周静悄悄的,窗外的月色照进来,只有风在无休止地吹拂。 宁熙小心地屏住呼吸,她被那黑影松开,抵在脖颈上的金簪也放下了。 她本以为这黑影是穷凶极恶之徒,不料转身一看,却是个俏生生的少年。正是九日前在敬远侯府见到的那位。 所以他是谁呢?或许并不是敬远侯府的侍卫,他看上去其实也不太像个侍卫。 之前未仔细看,现在才发现,这少年生着双秀气的瑞凤眼。这双瑞凤眼在看清她时,似也是一惊。 少年一身玄衣劲装,乌发高束。只是肩膀处的衣物破开个口子,几乎能看清里面向外翻的红肉。 “多谢。”他双手托着金簪,躬身递还。 少年的声音轻而冷,似是冬日里化不开的雪。 他还会……道谢?宁熙懵了,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少年要做些什么。她接过金簪,防备地问:“你为什么会在我房里?” “我,无意闯入。方才情况紧急,多有冒犯。”少年说完转身便要走。 “等等!”宁熙叫住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将手里的药瓶递过去。 以前在慕姑姑身边,宁熙听过许多江湖故事,眼前这个少年不似侍卫,却像是个侠客。他身上有伤,莫不是被追杀了?所以才不得不躲进来藏身。 药瓶碧绿,由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衬得五根葱白手指更加白皙。仇野看着药瓶,万分不解。 那粉雕玉琢的少女解释道:“这是药瓶。” “知道。”仇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能闻出来。” 他当然知道这是药瓶,但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刚刚还被他吓得不轻的少女为什么还要给他药瓶。 少女接着说:“你受伤了啊。” 她指了指肩膀,“这个药药效很好,你看,”她又张开另一只手,“我方才涂了这个药,已经好很多了。” 少女张开的那只手上有几道红痕,红痕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草绿色药膏。 仇野挪开看着少女手心的视线,转而看向药瓶。他沉默着,终究没去伸手接。 片刻后,他说,“无功不受禄。” 这句话的意思是,拒绝。 他孤独惯了,并不擅长接受别人的帮助。 “不过,”仇野看向少女认真道,“你今日也算是救过我的命,江湖恩怨分明,若是你日后有性命之忧,我会帮你。” 窗外月色更亮,早春时节,府内的春梅开得正盛,一阵风吹过,片片花瓣便被吹进这阁楼小窗中。 “告辞。” 仇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再用力将花瓣往窗外一扔,他整个人跳出去,便踏着那片花瓣,乘风离去了。 不过片刻,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月色中。 宁熙惊讶地张开嘴,连忙对着窗外喊,“我叫宁熙,你要记得啊!” 要是连名字都不记得,你还怎么帮我呢? 她焦急地往窗边跑,可腿上绑着绳子,又怎么能跑得起来呢?因忘记腿上还绑着绳子,她直接迎面重重摔倒在地。 这一摔,摔得她浑身骨头都在疼。 宁熙痛得吸气,握紧拳头,又羞又恼地锤了锤地板。她再也不想在腿上绑绳子了!更不想嫁给那个已经快三十的太子! 她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如果你真的想帮我,就帮我出去吧。” 守在门外的春桃听到这声闷响,再也站不住了,赶忙推门而入。待她看到趴在地上的宁熙,“哎呀”一声,连忙过去将她扶起。 “好女郎,你怎么又摔了!夫人要是看到你身上的淤青,会怪罪的!” 会怪女郎太不小心,女儿家家,身上淤青太多总归是不雅观。 宁熙咬着唇赌气道:“没事,反正摔不死。” 这话吓得春桃手足无措地去捂她嘴,“女郎啊,慎言!” “好吧,我不说了。”宁熙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春桃,“别告诉阿娘和田嬷嬷。” 春桃得意地笑道:“放心吧,奴婢就算嘴碎,也不会碎到女郎头上!” 她说着注意到那水绿布帘下一块晶莹剔透的物什,捡起来一看,竟是一块玉佩。 “女郎,这是你的玉佩么?怎的奴婢之前都没见过?” 宁熙凝视玉佩半晌,又看看窗外,想起方才的少年,结结巴巴说,“对,这就是我的玉佩,还是慕姑姑送我的呢。” 第4章 长刀 (他当时怎么就答应了?) 因婚期将至,这日,宁熙被安排进宫面见皇后。 马车车轮咕噜噜滚动,平缓地往宫门驶去,宁熙端坐在车轿内,不被允许东张西望。她依旧向往着轿帘外的世界。 因怕被人发现,那枚玉佩宁熙一直带在身上,如今她正将手缩进琵琶袖里,细细地触摸这玉佩上的纹路。 这是块上好的羊脂玉,从上面的纹路可以看出,雕刻它的一定是位能工巧匠。 这样贵重的东西若是丢了,失主一定会很着急。他什么时候回来取呢? 马车很快行驶到宫门,这里就不能坐马车了。宁熙从马车上下来,在外短暂地待了片刻后,便被宫女太监们请进了宫。 宫外的天又宽又广,可一进宫,天好像就变窄了。 太子的生母王皇后是个不好相处的人,进宫前母亲和田嬷嬷都告诫过她要小心行事。总之,王皇后说什么,你便应着,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把她哄高兴了,你就轻松了。 宁熙做得中规中矩,相处过程中,王皇后没表现出厌恶她的模样,当然也没表现出特别喜欢她的样子。 这个一身华服,满头金银珠宝的高贵女人揉着沉甸甸的头对宁熙说,“屋里闷,陪本宫到外边去走走吧。” 跟不熟悉的人交谈,实在是件折磨人的事,尤其跟那人相处还必须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谨慎。 王皇后说:“太子虽然有了良娣,但良娣身份地位样样不如你,且你又是正妻,所以无需挂怀。女子总要懂得分享和忍让才能在宫里待得长久。” 四周红墙黄瓦高筑,长长的一条道,怎么走都走不完,生生将天给割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因怕有人藏在树里暗杀,所以除花园外,宫中的树木极少。除去流光溢彩的艳红金黄,很少能看见绿色。 宁熙听着,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又走了段距离,不知从何处跑来个衣衫不整,发丝凌乱的疯女人,她冲到王皇后面前破口大骂:“贱人,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十七,他才六岁啊,你把他害死了……” 宁熙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呆呆地愣在原地。 王皇后则勃然大怒,厉声问道:“她是怎么跑出来的?!” 周围的宫女太监纷纷齐齐跪地求皇后饶命,皇后身边的姑姑朝太监们使眼色,几个太监心领神会,赶忙跑过来将那女人的双手反剪到背后押走。 女人嘴里依旧喋喋不休,“我的小十七那么好个孩子,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雀儿从窝里掉下来他还会爬树送上去……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王皇后冷笑着:“叶淑妃,本宫看你真是疯得太久,连本宫姓赵还是姓王都分不清。你要发癫找那姓赵的废后去,与本宫有何干系?” 宫女们拿手绢堵住叶淑妃的嘴,她就再也不能发出声音了。 从头至尾,宁熙都站在一旁默默的看着,她必须尽量隐形,不该说话,也不能说话。她听见叶淑妃被堵嘴时发出的呜咽声越来越远,胸膛里的那颗心也跳动得越来越快。 王皇后几乎快撑不住那颗被金银珠宝压得沉甸甸的脑袋了,缓缓道:“本宫乏了,回宫罢。” 她看向心不在焉的宁熙,“熙儿?” 心惊肉跳,宁熙连忙回神,“臣女在。” 王皇后扯了扯嘴角,“你日后在宫里切记小心行事,可不要变成,掖庭里的疯女人。” “臣女省得了,谢娘娘教诲。” 恐惧,害怕,厌恶,恶心,宁熙手脚冰凉,几乎快要呕吐。 不能进来,不能到这个地方来,她要想办法逃出去,不惜任何代价。 多年以后,宁熙在梦到宫里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路,路两旁红墙高筑,站在路中央抬头望天,天总是被墙割裂。 她从梦中惊醒,下床推窗去看窗外景象。窗外不是国公府也是不皇宫,而是世间三千繁华中的一隅清欢。 身后有人走来为她披衣,轻声道:“莫要着凉。”然后将她整个揽入怀中。 那时,她会无比庆幸今日所下定的决心。 -- 月色入户,随月色一同进来的,还有位带刀的黑衣少年。 宁熙坐在窗对面的玫瑰椅上,见少年来,揉揉惺忪的睡眼叹道:“你终于来了。” 长刀入春闺 第5节 “你知道我要来?” “当然了。”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乌发散乱,眸中似有水色,“你肯定是来取玉佩的。” “既然如此,还烦请把玉还我。” 少年看上去依旧冷冰冰的,他靠在窗前,挡住一半月光,整个人被罩在阴影里。 好像每次遇到他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从玫瑰椅上下来,宁熙朝少年走过去,小声问:“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刀?” 含水的眸子目光下移,盯住少年窄腰上别着的长刀。这把刀就似有生命一般,宁熙想要靠近,却怕被刀刺伤。 少年神色冷漠,却并没有拒绝她的要求,二话不说就把刀取下来丢给她。 只说了一个字,“看。” 宁熙连忙双手接住,当刀落在手里时,她差点没站稳,惊呼道:“好沉。” 她又朝少年的腰看去,心道,这样沉的一把刀别在腰上不会累么? 可那少年却说,“这已经是最轻快的腰刀了,其他的刀更加笨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实在没力气一直捧着这把刀,只好坐在地上,将刀横抱在怀中。 幸好她提早把春桃支了出去,若是让春桃看见,又要说女郎不该坐地上,夫人要怪罪了。反正现在屋里只有她和这个不知从哪个江河湖海来的少年,她总归不用过分注重礼仪。 宁熙轻轻地抚摸着刀盘上横镶的三颗绿松石,然后紧紧握住刀柄用力向外拔,可刀身竟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刀鞘里。 怎的拔不出来? 宁熙又用了些力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只拔出来一点,刀又掉了回去,于是泄气道:“你这刀,肯定生锈了!” 她自小习舞,跳舞动作是要讲究力道的,十几年功夫,她怎会连把刀都拔不出来? 宁熙仰面看少年,只见少年在听到“生锈”后微微蹙眉,直接朝她走过来,蹲下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身。 只听“锃——”的一声刀鸣,长刀出鞘。 没有生锈,刀身如薄铁,刀面甚至能清晰地映照出她半张惊讶的脸。 几根发丝触碰到刀刃,只是轻轻一碰,便断了。 宁熙瞧着这景象,双眼随即睁大,不可思议地惊呼,“这、这是什么刀?好、好快!” 她欣喜若狂,那看着刀的眼神炙热而赤诚,好似在看她的情人。她又看看少年,少年那双秀气的瑞凤眼里也映照出她的模样。 两人如今实在挨得太近了,手都握着刀柄和刀鞘,虽然两只手并没有触碰到一起,但宁熙仍旧能清楚地感受到,从少年手上传出的热气。 少年垂眸看刀,淡然道:“是雁翎刀。” 他说着,两只手同时松开,于是刀身便不受宁熙控制地收回刀鞘。 “锃——”又是一声刀鸣。 宁熙一脸呆滞,她看着少年,似乎还没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只听少年解释道:“刀盘处嵌有磁石。” 原来如此!宁熙豁然开朗,难怪她拔不出来呢!真是把厉害的好刀! 她兴奋地冲少年说:“有了这把刀,是不是就可以走南闯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少年却不似她那般振奋,只是冷冷道:“姑娘,你现在就算拿着这把刀,也还是要把玉还我的。” 宁熙被这话说得脸红,连忙将玉从怀里取出归还,“喏,玉还你,还有,我叫宁熙,不叫姑娘。你不是说要帮我嘛,连我名字都不知道,还怎么帮?莫不是骗人的?” 说完这些话,女孩脸涨得通红。 接过玉,少年看着她,认真道:“我不骗人。” 这时一只小巧玲珑的玄鸟停在窗台边,少年指着玄鸟道:“你若有危险,玄鸟会通知我,然后我救你。当然,救你只有一次,第二次就不关我事了。” 少年说得毫无感情,好像只是在履行一件任务。 宁熙撇撇嘴,“你账算得真清。” 少年却说:“我账要是算得不清,就不会允诺帮你。” 怀中的刀被少年取走,宁熙也随即站起来,她挺了挺背说,“既然账要算清,我告诉了你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的?” 少年静默着,似乎不太想说。 他不说,宁熙就睁着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着他,两只手不安分地催促着,说呀说呀,快说呀。 少年这才说道:“仇野。” 宁熙:“哪个野?” 仇野:“荒野。” 自荒野而生,也将葬身荒野。那里荒芜一片,唯有杂草从生。 宁熙想了想,“也是旷野的野,山花烂漫遍野的野。” 见仇野不说话,她接着道:“听说城郊山坡每年桃花开的时候,总是美得如人间仙境。我只在哥哥的诗里听过,还没亲自去看过呢。我不能随意出府的……”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她是个小话痨,每每说太多话时,母亲就会训斥她,身为大家闺秀,怎可如此聒噪? 跟春桃说话时,春桃也只会翻来覆去说,女郎不要怎么怎么样,夫人会怪罪的。 是以,她就不说话了,只在心里跟自己说话。现在倒是把心里的话都发泄了一通。 宁熙又问:“你去看过那里的桃花吗?” “没有。”仇野淡然说道,他似乎是觉得自己在这里待得太久了,便微微颔首道:“告辞。” 他又要走了! 宁熙这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上的雁翎刀。 虽然他账算得很清楚,但总归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吧! “你看啊,我成天待在府里,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呢?只不过是郁郁寡欢罢了。你带我出府去玩,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你看怎样?” “不行。” “为什么?” “我没承诺过要带你出去。” “我的意思是交换,你带我出去后,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 仇野想了想,答道:“不行。” 宁熙有些着急了,“为什么呀!” “我承诺过你有危险时会救你一命,既然说过,我就不能不做。” 宁熙:“……”一根筋。 她泄气地松手,“那你走吧,等我性命垂危的时候再见你最后一面。” 少女蔫巴地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 手中的玉佩似乎还留有少女特有的馨香,仇野看着少女,本来是要走的,现在却停在这里。 他扭头朝窗外眺望,站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镇国公府的屋檐,和府外闹市的一角。虽然他并不知那外面有什么乐趣,但眼前这个少女却貌似很向往。 “你当真想出去?” “千真万确!”宁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是蹭的从里点燃的火种,她看着少年,期待更多的回应。 “我看过你跳舞。”仇野忽然说。 “那,我跳舞给你看,你带我出府玩儿,以此交换,你看如何?” 鬼使神差地,仇野点了点头。 宁熙欣喜若狂,但因为良好的教养又不好太过张扬地手舞足蹈。只好倒了杯茶递给仇野关切地问,“说那么多话,一定口渴了吧,多喝点茶!” 仇野明显对她的热情不太适应,推脱道:“不用。” 宁熙倒是没有坚持送茶,而是将茶一饮而尽,称赞道:“这位少侠果然是个会为他人着想的好人,我实在渴得要命。” 怕他临时反悔,宁熙紧跟着问,“时间呢?我们哪天出去?白日里有人看着,你没办法带我出去,只能晚上。” 仇野:“白日我也没时间。”昼伏夜出的杀手白日需要休息。 宁熙眨眨眼:“正好,那今晚怎么样?” “今晚不行。” 今晚仇野还有个大单。有时他也不明白江湖的恩恩怨怨怎么那么多。幸好多年来他早已把自己当成一把刀,足矣置身事外。 “明晚?”宁熙问。 “也不行。” “我等不了太久的,再过一阵子,我就不在这儿了。” 仇野在心里默算着最近要做的单子和空余时间,“不会太久,三日后。” “一言为定?” “嗯。” -- 日上三竿的时候,仇野终于得空休息,他刚闭上眼,想起答应那少女的事,忽然睁开眼懊悔地扶额。 他当时怎么就同意了…… 第5章 蝶舞 (“我穿这身给你跳舞,好看么?”) 还剩最后一单,为了节省时间,仇野决定把白天睡觉的时间利用起来,否则今晚就不能按时赶过去了。他有个原则,只要是自己承诺过的事,无论如何都会做到。 正午是太阳最毒辣,但现在正值初春,即使是正午的太阳,也是和煦的。 他已经太久没有晒过太阳了,因此皮肤比街上的每个人都要白上许多。他本就是生活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杀手。 长刀入春闺 第6节 他想,如果江湖上不再有那么多的你杀我我杀你,或许他这把刀就再也没用武之地了。但这显然不可能,是以,他这把刀注定会沾满鲜血。 近十年来,死在他刀下的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睚眦阁的教条便是“拿钱办事,善恶不论,无愧神明”。恩怨情仇都是别人的事,他们是刀,是局外人。 街边有个简陋但干净的小面铺,专卖打卤面,并附带一些卤味和酒。 一碗热气腾腾的打卤面摆在仇野面前。 卤汁是勾芡卤,用料很丰富,有五花肉、香菇、木耳、鸡蛋、冬笋,用料炒制后加水煮开勾芡,煮滚煮稠,洒蛋液熄火。黑铁大勺舀一勺卤汁浇在劲道的手擀面上,瞬间鲜香四溢。 仇野用筷子将卤汁拌开,小口吃着。因为以前挨过饿,所以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慢慢咀嚼着。若是饿得太久再狼吞虎咽吃东西,会腹痛。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因为这样腹痛过很多次。 他吃着打卤面忽然想起宁熙,那是个娇小姐,应该不会吃这些东西。 买家若要在睚眦阁雇佣杀手,价格并不低,白银百两算是小单,白银千两也算不上大单。银钱杀手本人跟睚眦阁五五分。 睚眦阁的其他弟兄花钱如流水,有时在赌坊里一掷千金,又或者在青楼里花重金卖下美人一夜春宵,然后便又穷得叮当响了。 近十年来仇野也有不少白银入账,只不过都存在阁主那里没取出来用。除了买酒外,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 阁主是这么对他说的——你的照身帖是伪造的,钱存在钱庄容易被发现。况且钱庄风险极大,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但睚眦阁会永远屹立不倒。你想什么时候取钱,取多少钱,都可以。 仇野觉得阁主说得有道理,便安心地在那里存了近十年的钱,如今累计下来,大概能买下七八座庄园了吧。 因为挨过饿,所以仇野也很珍惜粮食,碗里的打卤面吃得干干净净,一根不剩。 他准备动身去执行任务了,却见一个白衣男人摇着折扇悠哉地坐在他面前。 “二哥,”他偏头睨着对面之人,“你有事?” 睚眦阁的二护法云不归虽也做杀手的活计却常常身着白衣。 云不归摇着扇子笑道:“小七最近是很忙?怎么白天还要出工?” “嗯,忙。” “哦原来忙啊……”云不归手上的扇子扇得更快了,看不出年纪的脸上笑容更甚,“那你现在是要去杀谁?” 仇野把一张写着名字的纸签递过去。 云不归喝着茶,将纸签接过来一看,差点没被茶水呛死。 “咳咳咳——”他连忙将纸签递回去。 仇野不解,“有什么问题么?” “不不不没有没有没有。” 云不归否认得差点嘴瓢,他绝不会承认,刚才仇野给他看的纸签,其实是老大的纸签。 老大推给他,他又推给老三。估计老三看到这单也不想做,然后老三推给老四,老四推给小五,小五又推给小六,最后小六推给小七。小七……小七没得人推了! 这单虽然钱多但风险大,一不留神小命就没了,是以没人愿意接这活儿。不过仔细想想,小七或许是最适合去做的人,毕竟他动起刀子来,从没把自己当做人来看待。 “那二哥还有事么?” 仇野的话把云不归从思绪中拉回来,云不归无辜地摇摇头,“没事,嘿嘿,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暗地里却把准备推给仇野的纸签藏进衣袖里。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让一个忙得都要白天出工的孩子再接单了,这不是欺负人嘛。 这么从头到尾依次推去,难怪小七总是要比他们六个忙。 仇野却冷着脸回应:“没事你找我做什么?” 云不归哼哼两声,“没事就不能找啦,看看星星看月亮,找小姑娘谈谈风花雪月嘛。” 乾坤朗朗,哪儿来的星星月亮,哪儿来的风花雪月? “无聊。”仇野说罢转身离去。 “哎,”云不归看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心里突然有些感慨,“一个人如果仅是为了杀人而活着,那他岂不是很可怜?” 六岁入阁,七岁起便被要求杀第一个人,那把雁翎刀已经连续挥动十年了。 -- 夜渐深,现在有星星也有月亮,风吹花树,垂落一地花瓣,而少女一袭白衣,胜冬雪千万。 宁熙提起朱红长裙转了个圈,“我穿这身给你跳舞,好看么?” 少女头上戴着两只金蝴蝶,她一转圈,金蝴蝶就好像活过来似的,安静地停在她发间。 仇野从窗台轻盈跃下,带起一阵风,风吹起他的发带。 他看着少女身上的锦缎华服,和那张巧笑倩兮的笑靥,忽的就把视线挪开了。 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刀柄上,那里有凸起的花纹和三颗绿松石,他用修剪得很规整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似乎只要把这凹凸不平的花纹抠平,他的心便能同样平静下来。 “你跳吧,”他清清冷冷地说,“跳完跟我说想去哪儿,我带你去。” “哦。”宁熙有些失望地应道。 她开始提起裙摆跳舞了。 因为脚踝处绑着绳子,所以她不能跳步子很大的舞。宁熙心里可惜,她其实很喜欢力道足、舞步大的舞种,但母亲和田嬷嬷都说,那种舞跳起来不小心会露出皮肤,闺秀跳着很不端庄。 光跳舞,没有伴奏怎么能行?宁熙启唇轻轻吟唱着,歌声婉转,犹如树枝上的黄鹂鸟。 她偷偷地瞧着倚靠在窗边的少年,玄衣劲装,乌发高束,窄腰长腿,背总是挺得很直。额前碎发被风吹起,让少年的面容都显得梦幻了。 宁熙心想,若他是个读书人,不好好把碎发束上去,定是要挨夫子骂的,只因披头散发乃是不守礼数。 可他偏是个江湖人,人在江湖,哪会在乎那么多礼节呢?自然也不会花太多时间打整头发,随随便便拿黑色发带一绑,便潇洒地不再管了。 宁熙一边跳舞一边偷偷瞧着他,少年手按腰刀,眸子却垂着。 不是说好我为你跳舞,你带我出府么?现在我跳了,你怎么不看看呢? 宁熙赌气地噘起小嘴,少年的眸子却突然看了过来,她像是只受惊的兔子,赶紧垂眸。 脚踝上绑着绳子不仅不好走路,而且还不好跳舞,方才舞步一错乱,她整个人差点又摔下去。 哼,宁熙恨恨地想,总有一天,她要拿剪刀,跟这精致却束缚人的五彩绳一刀两断。 “跳完了。”少女气息微喘,不知是跳舞太累还是别的原因,白皙的面颊染上一层绯红。 “嗯,”仇野按在刀柄上的手放了下来,“你想去哪儿,说罢。” 宁熙却不着急说自己要去哪儿,而是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原来还有人看完我跳舞,都不说声好的啊。枉我苦练多年,一舞闻名上京城。看来日后还得多加练习,这名号才不会被旁人取代了!” 仇野的手才从刀柄上放下,听到这话,又重新按在刀柄上了。那修剪规整的指甲,几乎要把刀盘上的绿松石抠掉。 “跳得很好。”他说。 说的不单是好,而是很好。 宁熙看少年垂着眸子,倒也没不依不饶,便清清嗓子,端着嗓音矜持道:“谢少侠夸奖。” “我……”仇野本想说自己不是侠,但又不想暴露身份,最后还是紧紧闭上嘴巴,刀柄上的手也握得更紧。 “嗯?”宁熙半挑眉毛偏头看他。 “没什么,走吧。” “那我们怎么走呢?”一想到夜市闹象,宁熙心跳得更快。 “我背你,待会儿从窗户跳下去的时候,即使因为太高害怕,也不要出声。” “嗯嗯!”宁熙捂住嘴巴点头如捣蒜。 要想不被发现,定是不能出声的,这点道理她懂。 第6章 出府 (“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宁熙伏在仇野背上,像是乘坐着孙悟空的筋斗云,忽上忽下。一座座屋脊,满枝花树朝她扑面而来,又朝她身后飞驰离去。只有天边的那轮圆月永远贴心地跟随着他们。 柔风变得迅疾,从耳畔呼啸而过,宁熙心跳得很快,她怕自己掉下去,又怕看不见这美丽的夜色。是以,她睁着双眼,双手环住仇野的脖子,环得更紧了。 她感受到身下人身体一僵。 “放松,”仇野说,“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怎、怎么放?”宁熙颤声问。 方才刚从窗户上跳下去的时候宁熙有失重的感觉,她害怕极了。虽然这般害怕,她还是紧咬着嘴唇,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明白,想要做一件事,总是得付出代价的。 “你的手,搭在我肩上就行。”仇野说完又补充一句,“我保证你不会掉下去。” “哦……好。” 这句话莫名有力量,宁熙将整个身体放轻松,松开紧紧环住少年脖子的手,轻轻搭在少年肩上。 耳畔迅风变得柔和了,宁熙轻松地,稳稳地伏在仇野背上,不再害怕。 她扭头看看天边月色,月明星稀,又将视线移回,她发现,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着醉人的红。 宁熙心里默默地想,她今晚的做法,实在是太不守礼教了。不过那又怎样呢?她讨厌那些让她不开心的东西,所以不守也是应该的。 -- 天色一黑,上京城的灯便全亮了,所有商店都开始活跃起来。 上京城是个很大的城市,夜市一开,十里长街,灯火阑珊,可能有一万人接踵而行。小孩儿手里拿着糖葫芦,情人手里拿着纸风车和香囊,只要是灯火所及之处,总摆着大大小小的摊位。 宅院城然富贵,皇宫诚然辉煌,但这人间烟火气,那里都是没有的。 两人稳稳落地,仇野感觉身上像是卸下一团棉花。初春的季节,他只穿了一身薄薄的春衫,被一团棉花盖着,总是燥热的。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前的清汗,对宁熙说,“随便看看吧。” 他虽常在外奔波,但实在没看出这外面能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因为平常这种时候,他都在搞暗杀。 但宁熙却显得格外兴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这边笼子里的八哥学着人话说着“祝您好”,那边胡髭大汉胸口的大石被一锤砸烂。卖货郎又推着他五颜六色的车子过来了,车上杂七杂八,什么东西都有,他不担心自己该卖些啥,只担心客人在他车前拿不定主意该买些啥! 宁熙感觉心口扑扑地跳动着,她闻到一阵香料炙肉的香气,迈着小步子嗒嗒嗒地跑过去。 “小姑娘,想要些什么?”烤羊肉的烟熏得男人满头大汗,一边说话一边拿汗巾擦脖子。 仇野护在宁熙身后,一路沉默不语。 长刀入春闺 第7节 那臭男人脖子上的汗巾都黄了,这国公府的娇小姐肯定会嫌弃烤羊肉串脏,她肯定在外玩几圈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这里闹哄哄的本来就没什么意思。仇野看着月色掐着点,盘算着什么时候送她回去。 等终于把这娇小姐送回去后,他才好找个能看月亮的屋顶坐下,一个人,孤独地喝酒。 孤独才是他的生活,他的世界本不该这么热闹。 然而,这位国公府的娇小姐不但没嫌烤羊肉串脏,而且还似乎馋得快要流口水。 宁熙两眼放光,她哪里在国公府见过这种好东西啊!田嬷嬷让她不要吃味大的东西,说是沾在衣服上不好闻,是以,她的饮食,清汤寡水。 出来前她做过准备,至少钱袋儿是带在身上的。她每月都会领到月钱,可不出府,能有什么地方消费呢? 宁熙从精美的刺绣钱袋里摸出一锭银子,“你看这够吗?” 卖羊肉串的大汉伸长短粗的脖子一看,差点惊掉下巴! “够够够!当然够啊!姑娘您是要请客人吗?我这就快马加鞭给您全部烤上!” 发财了发财了!大汉也对着宁熙两眼放光,于是这两个热情似火的人分别用自己的光芒深深地照亮着对方。 只有仇野站在二人旁边冷得像是根冰柱子。 国公府的娇小姐没出来过,自然连物价都是不清楚的。一锭银子所买下的羊肉串,她就算撑破肚皮也吃不完。 不能浪费。 于是,仇野冷漠地将宁熙手上的那锭银子拿走,问道:“你吃几串?” 宁熙想了想,比出两根手指。 “两百串?!”羊肉串大汉的嘴角失控似的上扬到太阳穴。 宁熙摇摇头,“两串。” “哦,才两串啊……”大汉的嘴角瞬间下跌到肚脐眼。 仇野心领神会,取出六枚铜钱放在宁熙手心,“给他吧。” 宁熙依旧两眼放光,但羊肉串大汉眼里的光却在那一刻被人无情地掐灭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大汉幽怨的小眼睛恨恨地瞪着仇野,圆脸上的每一寸肉都气得发抖。 仇野轻飘飘地看大汉一眼,那大汉便像是见了鬼似的埋着头烤肉了,额头上的汗珠相比之前也更加密集。 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身上总是带着杀气,他们的眼神就像是出鞘的利剑一样,只需看一眼,旁人就会缴械投降。 宁熙没看出来方才那场暗斗,依旧乐呵呵地等待着她的烤羊肉。 仇野把银子塞回宁熙手里,提醒道:“收好,人多眼杂,财不外露。” 宁熙自是不懂什么叫做财不外露,还以为仇野是在跟她客气呢。人家带她出来玩,她总得给点报酬,一锭银子实在算不得什么。 于是又拿出一锭银子,连同原本的那锭银子一起交给仇野,郑重道:“少侠,多谢了!” 仇野:“……” 他只好把两锭银子又送回去,并且警告道:“你要是再把银子拿出来,就好好在你那闺阁里待着吧。” 这下宁熙知道仇野不是在客气了,乖乖地把两锭银子收好。 她扯了扯仇野的衣袖,小声问:“我惹你生气了么?” 仇野摇摇头。 宁熙又说:“要是真生气了可以说出来的。” 她身边的人总是不说真话,比如府里的小丫鬟,她都看出来那些女孩儿很累了,让女孩休息,女孩却说不累,她坚持让女孩休息,女孩愁眉苦脸说,这是老爷交代下来的,是我的职责,不能累的。 还有田嬷嬷,她顶水碗顶得实在快受不了了,她跟田嬷嬷说,嬷嬷,我的手在发抖,快坚持不住了,田嬷嬷却板着脸说,不,你的手没抖,你能坚持。 所以,她也不知道仇野到底生没生气。 “没有,真的没有。”仇野说完补充一句,“我不说谎。” “呼,”宁熙终于松口气,“那太好了。” 仇野的手又按在了刀柄上,修剪得十分规整的指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刀柄上的花纹。薄唇紧闭成一条线,剑眉也微微蹙着,他在思考一个问题。 这个娇小姐,为什么,要,关心他…… 终于安静了,对面的羊肉串大汉看着两人你来我往,很鄙视地翻了个白眼。肉肉的嘴唇嘟囔着学他们说话。 “我惹你生气了么……没有……真的没有……呸,什么狗屁玩意儿,两锭银子说给就给,当过家家呢,还推来推去的,不要给我啊!看着真他娘的烦!” 羊肉串在烤架上滋滋冒着油水,等大汉翘着兰花指撒上最后一撮辣椒粉,羊肉串就烤好了。 “喂,烤好了。”因为到嘴的鸭子不翼而飞的缘故,大汉脸色臭得像老爷爷六十年没洗的脚。 可他又实在是个很会看脸色的人,是以,仇野掀开眼皮看他一眼,他便如川剧变脸般,笑得像是年画娃娃了。 “嘿嘿,您的羊肉串烤好啦,嘿嘿。” 宁熙也笑道:“嘿嘿,谢谢阿叔。” 仇野冷漠地抱手站在一旁,看着两人嘿嘿对笑。气氛烘托到这里,好像他不笑都不行。是以,他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不发出声音地冷笑着。 宁熙小小的人举着两根大大的肉串,一串留给自己,一串递给少年,“给!” 烤羊肉串的小摊旁支着几张桌椅,宁熙和仇野坐一桌。 烤炙均匀的羊肉串肉粒又大又结实,上面均匀地撒了调料,咸香麻辣,宁熙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虽然在国公府也会吃羊肉,但都是一小块一小块装在瓷盘里的,哪里会这么豪迈地串在签子上吃呀!母亲和田嬷嬷看了肯定会说闺秀这样吃东西不雅观。 哼,反正现在她身边只有仇野,她才不要做闺秀呢,怎么舒服就怎么来,江湖人应该不在意这些的吧…… 虽然想是这么想,但有些东西已经深深刻在记忆里了,宁熙依旧吃得很斯文,两只眼睛幸福得弯成月牙,不似在府中吃饭时那样战战兢兢,随时注意礼仪。 仇野依旧保持着警惕,他随时都会保持警惕,即使睡觉的时候都只会闭上一只眼睛睡。 他感受到了杀气。 杀人无数的武林高手能散发杀气,自然也能感受来自别人的杀气。这杀气就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 第7章 杀气 (人怎么能变成刀呢?) 那股杀气越来越近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仇野不想在这个国公府娇小姐面前杀人。 “能跑么?”仇野问宁熙。 “跑?”宁熙取出手绢擦着油乎乎的嘴。 “是的,我们要跑一段距离。” “要跑得很快么?” “嗯。” 宁熙想了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跑,但还是点点头,“能跑,能跑快!” 她终于下定决心,弯腰掀起裙摆,开始解绑在脚上的绳子。绳结绑得很紧,解开需要点时间。 仇野并没有催促,只是心里好奇她脚上为什么要绑根绳子。 那股杀气很可能是冲着宁熙来的,因为她刚才在杂乱的人群中露财了。一个团伙要打劫一个小姑娘,是轻而易举的事。 仇野慢条斯理地将羊肉串竹签折断,然后朝藏在黑暗中的人射过去。很快,一声声惨叫从黑暗的小巷中发出,然后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嘈杂人群中。 这时,宁熙终于将解开的绳子绑在腰上。 “走。”仇野捉着宁熙手腕沉声道。 两人在人群中跑起来。 这是自绑绳子以来,宁熙第一次不顾形象地大步奔跑。 风带着路边小吃摊的香气从脸颊划过,耳畔是街上行人或大或小的交谈声。一个个背影朝她迎面而来,又飞快地被她抛到身后。从始至终,站在她前面的,只有拉着她奔跑的少年。 不知跑了多远距离,仇野停下来,宁熙差点栽进他怀里,连忙在站稳脚跟后,捏着衣袖往后退几步。 跑这么远,少年没累,她却累了,微微喘着气。 看着少年,宁熙莫名地便笑了,她张开嘴放肆地哈哈大笑,也不管自己究竟露出了几颗牙齿。她从来没这样放肆地笑过,笑得眼睛眯起,几乎要笑出眼泪来。 “你笑什么?”仇野不解。 “开心。”宁熙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又瞧着自己的手腕,“总之就是特别开心。” 仇野松开抓住少女手腕的手,又去摸刀柄了。 等确定要停下后宁熙问道:“为什么刚才要跑呀?” 仇野说:“因为刚才有人想抢你银子。” “为什么要抢我银子?” “因为你的银子露出来了。” 宁熙惊讶道:“银子露出来就会被抢吗?” “他们觉得抢得过,就会来抢。” “所以这就是财不外露的原因?” “嗯。”仇野抱起手,“不仅会抢银子,可能还会伤害你的性命。” 江湖,是很危险的。 宁熙喃喃自语,“我以后有财一定不能外露。” 仇野望了眼天边月色,已经快二更天了,便问道:“回去了么?” 虽然大煜没有宵禁,夜市直到三更才停止,才到五更,早市又开张了,但总归不能一直待在外面。 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宁熙还没玩够呢,她恋恋不舍地看着路边杂耍,不似想回家的样子。仇野却像是非得要送她回去了。 宁熙心不甘情不愿地点点头,可头还没开始点,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一个人。 那人长着两撇小胡子,穿着粗布单衫,手里一只酒葫芦。他一看到仇野便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对着仇野嘻嘻笑。看上去不太正常的样子。 长刀入春闺 第8节 “劳模小七,今儿个怎么还有空逛夜市啊!” 仇野没理他,只是看着宁熙等她回应。 于是,在宁熙正准备点头的时候,这个长着两撇小胡子的男人吹了个口哨自言自语道:“原来认识啊,小七开窍了?” 这下,宁熙不知道这个头是该点还是不该点了。 她眼睛滴溜溜地转着,问两撇小胡子,“请问你是谁呀?” “我?”两撇小胡子用酒葫芦嘴对准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我叫季棠,是你男人的三哥哥。” 宁熙仿佛觉得周围嘈杂的声音都变安静了,连忙解释道:“我跟他不是那种,那种……” “哪种啊?”季棠还是笑嘻嘻的。 这时仇野的刀却已经半出鞘了。 季棠被刀光晃着了眼睛,只好无奈地耸耸肩,“方才是玩笑话,姑娘莫要见怪。” 仇野没理季棠,继续问宁熙,“回去了么?” 季棠此刻插嘴道:“回去什么呀,他就是想早点把你打发走,然后一个人孤独地喝酒,我还不知道他,要不信你问他,反正他不会说谎。” 宁熙半信半疑地看仇野。 仇野不说话。 季棠看热闹不嫌事大,“看吧,不说话就是承认了呗。” 他朝宁熙走近一步,“他这人比我的酒葫芦还闷呢,多没意思,跟我玩呗。我知道这附近有家茶馆,里面评书杂剧应有尽有,去看看不?” 宁熙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对新奇玩意儿的向往,她看着仇野,好像在问,能不能去。 季棠则笑着拍她肩,“哎呀,你管他去不去呢,我轻功也不错的,告诉我住址,等你玩儿尽兴了,我也能把你送回去,你说不是?” 他说着便笑嘻嘻地推着宁熙肩膀走。 仇野这时从下而上打飞季棠按宁熙肩膀的手,冷声道:“她有腿,能自己走。” 季棠摸着自己通红的手腕,嘿嘿一笑,“这不是怕你没腿不跟上来嘛。” 他脸色变了变,随即背过身朝二人挥挥手,“跟我来罢。” 宁熙抬头望向仇野,仇野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手按在刀柄上。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可以再玩一会儿了?宁熙欣喜万分,连走路的步伐都变得轻快许多。这次出门,下一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她当然要尽量争取玩得更久。 季棠走在前面,宁熙和仇野跟在季棠身后并排走着。 “以后离他远点。”仇野忽然说。 “为什么?他不是你的三哥哥么?”宁熙好奇道。 “他常年流转烟花柳巷,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哦。”宁熙在心里默念着烟花柳巷这四个字,她虽然不太懂这里具体指哪里,但也能明白那不是什么好地方。 宁熙接着问:“那他带的地方我们还去么?” 仇野:“你要是对茶馆感兴趣的话,去了也无妨。反正,他现在也只敢带你去真茶馆。” -- 大煜朝夜市繁华,即使已经二更天了,茶馆里坐着喝茶听评书的人依旧不少。 这些分布在深巷里的茶馆与勾栏瓦舍大小赌坊其实大同小异,都是江湖中三教九流汇集之处。 三人共坐一张方桌三面,桌上摆着卤花生、炒瓜子、盐煮毛豆等小食。那台上立一说书人,看上去四十岁出头,一袭青衫,十分儒雅的模样。惊堂木一拍,便开始讲他心中的故事娓娓道来。 “诸位可听说江湖上有一位杀人无算的刺客名为操刀鬼?” “听说过!”台下立即有人高呼,“那号称天下第一枪的金枪门门主,金枪王就死在他手里!” “是啊!”又有人高呼,“这金枪王乃侠义之士,死在那刺客手里,实在可惜。” 周围人热情高涨,“除了金枪王,死在操刀鬼手里的侠义之士数不甚数,若操刀鬼存活在江湖一日,江湖就一日不得安宁!” 宁熙将一颗盐煮毛豆剥了放进嘴里,“操刀鬼是谁,当真有他们说得那么可恶?” 仇野剥着卤花生不说话。 季棠却像是憋不住笑似的,“操刀鬼不可恶,雇佣操刀鬼去杀人的才可恶。” 宁熙疑惑,“可操刀鬼不也杀人了吗?” 季棠现在是彻底憋不住了,捶着桌子哈哈大笑,“江湖上的事向来乱七八糟,我问你,要是张三拿刀去杀了人,是张三的错,还是刀的错?” 宁熙不假思索地说:“是张三。” “这就对咯,刺客就是张三手里刀,刀哪儿来的错。” “可是……”宁熙觉得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人怎么能变成刀呢?” 季棠却笑得更加肆无忌惮,桌子被他捶得砰砰响,“人不仅能变成刀,还能变成猪,变成狗呢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啊,小七?” 仇野不语,只是手里的卤花生碎成了渣子。 宁熙则在思考着人和刀的问题。 既然人能变成刀,那人能不能变成鸟儿呢?或许她本来就是鸟儿,现在这只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了,今夜只是短暂地飞出来,今夜过后,依旧只能被关在笼子里。 许是听到这边动静太大,一个相貌清丽衣着简朴的女人慢慢走了过来。 女人已不再年轻,眼角生出淡淡的细纹,可每一根细纹长在她脸上都显得格外动人。这是岁月为她留下的,知性的痕迹。 “你们可不能因为我是个瞎子,就在我店里砸东西啊。”女人笑着坐在了四方桌空缺的那一边。 仇野站起来躬身致歉,宁熙也紧跟着站起来,“对不起。” 季棠依旧四肢八叉地坐在原处,嬉皮笑脸地朝女人卖乖,“好心的孙十娘,这回就饶了我罢!要怪就怪你男人刚才说的笑话太好笑了!” 孙十娘淡淡地笑道,“方才是说笑,我虽眼盲,但耳朵却很灵敏,是砸东西还是拍桌子,我是能听出来的。” 她说着“看”向宁熙,“我是听到有姑娘的声音,才特地来看看。这小店基本上没有姑娘会来。” 宁熙四处看看,这店里好像除了孙十娘,只有她一个女人。 “这个点,姑娘们都在家待着呢。”宁熙小声说,说着说着脸就红了,好像自己做了件错事般。 孙十娘道:“要我说,姑娘们就该多出去走走,要不是我眼瞎,早就走了。” 宁熙问:“往哪儿去?” 孙十娘笑道:“天地广袤,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可惜我是个瞎子。” 她说着看向台上青衫男子,在青衫男子的注视下展颜一笑,“幸亏店里还有个能讲故事的人,天南海北的故事都说与我听,于是千里之外的良辰美景,通通都汇集在我这小小的茶馆里了。” 只听那台上说书人一拍惊堂木,令在场喧哗的人瞬间安静。 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不是操刀鬼的存在才让江湖不得安宁,是江湖本身就不得安宁。操刀鬼的刀术使得出神入化,我接下来要说的另一位,用的也是刀。” 第8章 大侠 (“我就觉得你是个侠客呀。”) 江湖上有一无法无天的大盗,这大盗不仅盗窃宝物,还盗窃美人。若是女美人,则采其花瓣,若是男美人,则将其去势。 是以,江湖人称,折花仙。 有大盗自然就有大侠,孔雀山庄的欧阳大侠欧阳虹一生都与江湖邪恶势力做抗争,为江湖和平做出伟大贡献。 欧阳虹与折花仙恰是死对头,只因这世上除了欧阳大侠谁都奈何不了折花仙。只要有欧阳大侠在的地方,折花仙就绝不敢造次。 小青峰一战后,欧阳虹身中九九八十一刀不倒,而折花仙宣告失败,自此金盆洗手,退隐江湖。欧阳大侠一战成名,成为江湖众少女朝思暮想的英雄。 青衫说书人如数珍宝地将欧阳大侠的英雄事迹娓娓道来,惹得台下听众热火朝天地连连叫好。 惊堂木又是一拍,青衫说书人愁眉苦脸道:“那一战已过去二十年,最近江湖上又有折花仙复出的消息。” 宁熙听得入迷,闻言,立马紧张得拍案而起,“哎呀,那可怎么办!” “这位姑娘问得好!虽然二十年已过,但我们欧阳大侠宝刀未老,对付那折花仙定是绰绰有余!” 台下又是一阵叫好。 季棠用小拇指指甲抠着耳朵,龇牙咧嘴地自言自语,“江湖上的名人就跟那地里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这个欧阳虹倒是有名过一段时间,不过他不是十年前就过气了吗?现在怎么又开始冒头了。” 宁熙看着仇野腰上的雁翎刀两眼放光,“仇野,你是不是也跟欧阳大侠一样,是行侠仗义的英雄呀!” 快听听,有些人带她吃两根羊肉串,看几盏花灯,来茶馆里喝几杯茶,就连少侠也不喊了。 仇野眉心一凝,立即否认道:“不是。” 宁熙接着问:“那你是什么?” “你觉得我是什么?” “我就觉得你是个侠客呀。” 仇野不说话了,长睫微微颤抖着。 他不是侠客,甚至跟“侠”这个字沾不上半点关系,他只是黑暗里的影子,见不得光的刺客,一把不能有感情的刀而已。他不会行侠仗义,只会杀人,像把刀一样,不停地杀人。 他是如此脏污,深陷泥潭,越陷越深。 “仇野……”宁熙小声地喊着他的名字,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 季棠难得安静,他双手捂嘴,一张脸涨得通红,一双微凸的眼珠在两人身上左右流转着。很显然,他憋笑憋得实在辛苦。 噗嗤—— 很显然,他憋不住了,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来滚去,哈哈大笑。 宁熙看得奇怪,悄悄问仇野,“你的三哥哥,一直都这样么?” 仇野:“不是。” 宁熙惊讶道:“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替他请个大夫?” 仇野:“不用,他平常更疯癫。” 宁熙:“哦……原来今天还算是正常啊。” 长刀入春闺 第9节 两人之间又变得安静了,宁熙觉得自己该找些话来说。 她瞧着仇野,噘着嘴咕哝道:“你现在是不是又想送我回去了?” “嗯。” “那这次回去后,你还会再带我出来么?” 仇野手按在刀柄上,慢慢地抠着上面凸起的花纹。他轻轻闭上眼,再缓缓睁开,像是下定决心般点点头。 还没等宁熙欢呼雀跃,仇野提醒道:“不过得半月后了。” 他不明白是不是因为春天来临万物复苏,连带着江湖上的仇恨都在疯狂滋长,最近收到的纸签有厚厚一叠。 “半个月而已,我等你来!”宁熙说。 反正她要等到明年开春才会嫁人呢,到时候入了宫就更出不去了。所以现在趁着还有机会出去,等多久她都是愿意的。 茶馆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说书人讲完故事,竟然有人拉起了琵琶,这琵琶的调子也越听越熟悉,宁熙想,既然她已经把脚上的绳子解下来了,不如就跳一支舞吧。 “仇野,你看好了,我接下来要跳的这支舞,叫幽云十八拍。”她特别强调道,“出来前我为你跳了一支舞,现在,我也要为自己跳一支了。” 这支舞,宣告着她这次外出的落幕。 宁熙开始跳舞了,她提起裙摆走到人群中间,用西域的步子转着一个又一个圈。裙摆绽开,如盛开的鲜花,少女被鲜花簇拥着,皎洁如天上明月。 幽云十八拍讲究力道,要下腰,要抬腿,这些幅度大的舞蹈动作会露出藏在衣物下的肌肤,是以,即使闺秀要习舞也不会选这种。 从小到大,宁熙听过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懂事,要听话,要学讨巧的舞姿,要展现出自己的端庄和风度,这样便能有个好名声,才能嫁一个好夫婿。这话说得好像嫁一个好夫婿就是她的人生目标似的。 后来,父亲也的确为她挑了个世俗意义上的“好夫婿”——当今太子。这是多少闺秀梦寐以求的夫婿啊,来日荣登凤位,便能为整个家族争光。 可是,宁熙不喜欢。 她才刚及笄,为什么就要着急嫁人?况且,她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更遑论喜不喜欢。与其说成亲,不如说联姻。 可是,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她飞不出笼子,只能在这里跳一支离经叛道的舞。 琵琶拉弦的节奏越来越快,危险也靠得越来越近,只是此刻站在人群中央跳舞的少女和围观的人并不知晓。 季棠似是喝醉了,躺在地上口齿不清地哼着小曲,仇野却挺直腰背,如刀尖般锋芒毕露,警惕地注意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危险。 这间小茶馆里人多眼杂,加上夜色已深,实在是浑水摸鱼的好地方。有两个帮派似乎因为一些恩怨要在这里拔刀相向了。看似和平热闹的小茶馆里实则危机四伏。 仇野抓一把桌上的花生朝人群中央的少女走去。刚迈出一步,脚腕却被一只有劲的手抓住,看力道,功夫不浅。 “松手。”仇野垂眸,冷眼瞧着季棠。 季棠果真松了,他懒洋洋地从地上坐起,将尖锐的声音压低,“小七,别跟我说你是认真的。” “与你无关。” “违反睚眦阁规矩,你不怕挨鞭子?” “与你无关。” 闻言,季棠忽然开始大笑,也不再压低声音,“小七,你说得太对了,与我无关!快去吧,快去快去!” 他挥手催促着,幸灾乐祸地往地上一躺,“好惨的阁主哦,又一把刀要生锈咯!” -- 桌椅都被推到墙角,茶馆中央的人群载歌载舞。茶馆的门窗不知何时全被关了起来,载歌载舞的人却浑然不觉。 仇野拨开一层层人群,走到茶馆中央,来到少女跟前。 宁熙见少年来,眉眼弯弯,便暂时停下来冲他笑道:“你可知幽云十八拍的典故?” 仇野轻轻摇头,他的眉眼淡漠清冽,如远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 宁熙又开始跳舞了,她展颜一笑道:“在前前前前朝,南楚与吴越明争暗斗。有一晚,南楚王宴请吴越使臣,准备栽赃使臣过失杀人,趁机挑起战争。” 仇野跟随着宁熙的步子移动,同时注意着四周杀气的浮动。一只飞刀不知从何处飞来,此刻宁熙的舞步正好要下腰,仇野拖住宁熙的腰身,使之下腰下得更低。在宁熙躲过那只飞刀的同时,仇野徒手将飞刀捉住,并往黑暗中射回。 很快,黑暗中发出一声惨叫。只是茶馆狭小,人声又嘈杂,琵琶声越弹越急,大珠小珠似是要将那玉盘砸烂,很快就将那声惨叫盖过去。 少女腰肢柔软,轻松下腰,却感觉到扶住她腰身的那只手微微有些局促。她被少年拖着,快速起身,全然未发现方才的惊险。 琵琶声将息未息,如诗云,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看着少年俊秀的侧颜,宁熙继续讲未说完的典故,“对此吴越使臣却并不知晓,还心心念念着能与南楚谈和。南楚宫中有一舞女是那使臣的旧友,幽云十八拍便是使臣作曲,舞女编舞。这舞不仅舞姿优美,还能传递消息。” 忽的,琵琶声骤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宁熙只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便整个人斜斜栽倒。背上有只手扶着,在这只手的控制下,她整个人几乎凌空翻了个筋斗,不由惊呼。 少女凌空之时,四面飞刀自下方射来,仇野扯出张桌布将飞刀全部包裹,朝黑暗中扔去。紧接着,他从腰封中取出方才塞入的几颗花生,分别朝飞刀射来的方向射回,四声惨叫齐发,而后骤然止息。 宁熙稳稳落在地上,心跳不止,待看到仇野平静的神色时,却又忽的笑了。 她接着说,“是以,舞女知晓南楚王要杀使臣,心急如焚,便在宴会中跳了这支舞,告诉使臣赶快离开。使臣得知消息,连夜逃亡,却看到舞女的尸体高悬城楼之上。使臣是个文弱的书生,他怀里揣着匕首,再次求见南楚王,说是有吴越机密呈上。” 仇野侧目看到少女红扑扑的脸蛋,便顺着她的话问:“结局如何?” 宁熙可惜道:“只可惜,刺杀并没成功,反倒给能让南楚挑起战争的理由。使臣也因此被南楚将军当场斩首示众。” 季棠坐在三十步外的木桌上,翘着二郎腿,手指搓捻着自己的一撇小胡子,悠哉道:“不愧是小七啊,一次性得罪两个帮派。” 琵琶声更急,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不知从何处钻出一持刀壮汉,壮汉凌空而起,双手持重刀,就要朝中央似是在共舞的少男少女砍去。 仇野反应迅疾,他一手蒙住宁熙双目,一手托起少女腰肢。恰好此刻宁熙的舞步本就是要抬腿,宁熙被仇野举起,这一脚就正好踢到那壮汉手肘的“曲池穴”上。 壮汉浑身一麻,连手中刀都拿不稳,那重刀便从壮汉手中掉落,朝仇野砸来。 仇野松开拖住少女腰肢的手,不偏不倚接住那把凌空掉落的重刀。他握住刀柄,刀身往那壮汉身上一拍,壮汉便朝外飞出六丈远,生生砸开窗户,飞出茶馆外。紧跟着壮汉飞出窗外的,还有那把重刀。 琵琶声全部止息,藏在黑暗里的人逃的逃,散的散,唯见从窗外透入的月光清冷如刀锋。 遮在宁熙眼前的手已经移开,她看着周围人群千奇百怪的表情,疑惑地问仇野,“我刚才是不是踢到了什么东西?” 仇野摊开手耸耸肩,“可能是某个倒霉鬼的手肘吧。” 闻言,宁熙惊道:“我是踢到你了么?对不起。” 仇野看着少女,抿了抿唇,憋不住笑似的。可他终究还是没笑,清清冷冷地说,“反正我不疼,你不用说对不起。” 望着仇野微微上扬的嘴角,宁熙心里不由好奇他真正笑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然后呢?”仇野接着问,“幽云十八拍的典故。” 宁熙笑笑,“后来,舞女和使臣化作比翼鸟。据说比翼鸟从哪里飞过,哪里就不会有恩怨和厮杀。” “这样也好。”仇野顿了顿,看向宁熙,“现在送你回家。” 窗外月色更冷,乍暖还寒的夜,风更萧索。 纵然万分不舍,宁熙也只能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幽云十八拍的典故是我瞎编的,历史上没这个典故。 引用的诗句出自琵琶行 第9章 挨打 (她想变成鸟儿飞出去) 晚睡早起是件很痛苦的事。 自公鸡第一声打鸣起,宁熙便在春桃的疯狂摇晃下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女郎,女郎,快醒醒啊!该去给夫人老夫人请安啦!晚了夫人不仅要怪罪你,还要怪罪奴婢的!” 此声音响亮如洪钟,宁熙想不醒都很难。 她总归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现在腰酸背痛,头痛欲裂。 谁知这时,春桃突然问:“女郎,你是不是出去过?” 闻言,宁熙骤然惊醒,“没有的事,别、别胡说。” “你肯定出去过!”春桃看上去都快要哭了,嘴里不停咕哝,“完了完了,这要是被夫人知道,我肯定会被赶出去的。” 宁熙依旧坚持,“我没有出去。” “女郎你一点都不会说谎。”春桃将挂在衣架上的衣裳取下来,递给宁熙,“喏,你看这是什么。” 宁熙揉一揉眼睛,仔细一看,那洁白如雪的缎衣上,竟然有一块小小的油点子。 “这,这肯定是吃饭不小心弄上去的。” 春桃嘴角一耷拉,笃定地说,“府内饮食清淡,且都用瓷盘装着,女郎若是在府内,怎会弄上油点子?况且,我闻过了,这肯定是晏清坊朱雀大街从南往北数第六个小吃摊的羊肉串!” 宁熙简直不敢相信春桃竟然对那羊肉串摊子的位置这样熟悉,连忙捂着嘴摇头。 不管不管,死不承认。 春桃急得团团转,她把衣裳丢到一边,自言自语道:“这肯定要赶紧洗,洗干净,不然我死定了。还有什么痕迹,要处理得干净些……” 见状,宁熙这才放下捂嘴的手承认道,“放心吧,除了那件衣裳,其他没有可疑的地方,我很小心的。” 春桃两眼一黑,“要是有人看见女郎了怎么办?女郎,你的名声就毁啦!” 宁熙撇撇嘴,“看见就看见呗,名声毁就毁,我就是泼妇荡|妇,以后谁娶我谁后院不宁。” 春桃五官挤在一堆,痛苦地捂住她的嘴,“女郎,慎言,你连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清楚,只是从上回骂街的婆子那里学来的,这不是什么好词。” 虽然知道女郎只是一时气闷,但女郎终究是大家闺秀。这四个字时刻都在告诫她要谨言慎行。要是再说这种话,她可怜的贴身婢女,就真的要被赶出去了。 被捂着嘴,宁熙只好瓮声瓮气地说,“好吧,不说了,下次出去我会记得戴帷帽。” 春桃:“还、还有下次?” 宁熙连忙摇头,“不不不,没有下次了,别告诉母亲,特别是不要告诉田嬷嬷。” 春桃在心里叹气,为了自己的美好未来,她定是会守口如瓶,可哪天若是被别人发现了该怎么办呢? 思索之际,她瞥见宁熙脚上的五彩绳不见了。 “女郎,绳子呢?” 长刀入春闺 第10节 “绳子……我解开了,放心,没丢。” 这下春桃生无可恋地长长叹息,“女郎,绳子的结只有田嬷嬷会打,她肯定会知道你私自解绳了。” 她说着抬头望天,“这下不光是我,就连女郎你,也死定了……” 春桃的声音越来越轻。 宁熙比较乐观,“别担心啊,我会帮你说话的,你又没做错什么。待会儿记得去厨房帮我装些糕点,女诫抄起来实在太费体力。” 此事的结果丝毫不出人意料,宁熙又挨了顿教尺。上回打的是左手,这回打的是右手。上回的伤还没好全,这回又添了新伤。 宁家嫡小姐向来以端庄懂事识大体闻名上京城各世家贵族,若是在及笄后还挨了两次手板子这件事传出去,一定会惊掉众世家的下巴。 这回情节尤其严重,是以,除了要挨十下手板子外,宁熙还要抄三十遍女诫,抄不完不许吃饭。 当宁熙被关在书房里,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提笔吭哧吭哧抄书时,都要感叹一遍,幸亏自己有先见之明,不然连糕点都没得吃。 她越抄越觉得委屈,之前要是没出去见过世间繁华,她或许能忍受一辈子呆在闺阁小楼,可现在她已经出去见过夜市的花灯,卖货郎货车上学舌的八哥,听过惊堂木拍案的声响……她还想见得更多,听得更多,怎么能忍受闺阁里的小小天地呢? 夜,已深。 木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宁熙闻声望去,只见门外走进一提灯笼的人,竟是宁婉。 “阿姊。”宁婉小声唤她,依旧是那样温婉端庄。 “你怎么来啦!”宁熙蹭的一下坐起,朝宁婉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宁婉比她小一岁,尚未及笄,若是让母亲发现宁婉擅自来看她,怕是罚得更厉害。 “阿娘已经歇息了,”宁婉说着提裙子进来,小心关上门,“这么多遍书,你手上又有伤,一个人哪儿抄得完。” 宁熙瞧着妹妹,倒觉得这个妹妹才更像是个姐姐。妹妹比她更懂事,更听话,像是只温顺的兔子,是以,也更得母亲喜爱。 她感动地吸吸鼻子,“小婉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莫要再说那些肉麻的话了。”宁婉难为情地抿抿唇,再没说话,紧接着取出笔墨开始模仿着宁熙的笔迹一遍遍抄书。 她是矜持的闺秀,哪怕对阿姊也是如此。 初春的深夜里没有蝉鸣,格外安静,显得显得翻书声就大了。昏黄的烛火被被翻书的风吹得微微摇曳,书房内的光便忽明忽暗。 宁熙抄得烦闷,一不小心抄错个字,那么这页就得全部重抄。她把那页揉成团,朝宁婉扔过去。 纸团轻轻砸在宁婉肩上,落地时发出脆脆的声响。见宁婉回头,宁熙连忙问:“你想不想出去?” 宁婉神情疑惑,“到哪里去?” “自是到府外去。” “出去做什么?” “出去……就是出去啊,出去了再说嘛。” 宁婉轻轻摇头,“那不合礼数,况且阿姊已经及笄定亲,是更不能出去的。” 宁熙撇撇嘴,“那《春江花月夜》的诗里写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你说这诗写得美,可你连府都没出过,没见过江,更没见过海。哦不对,上京城里没有江,也没有海,你得出城去,往东走才能看见海,往南走才能看见江。” “阿姊!”宁婉的小脸一阵红,一阵白,想生气可又因为礼数不敢生气,倒像是快哭了的样子,“你也只敢在我这里胡言乱语,有本事就到阿娘跟前说去。” “我小时候说过好多次呢,你就在旁边看着我挨手板子,不记得啦?” 宁婉当然记得,因为有了阿姊这个前车之鉴,她一直都十分乖巧。 “阿姊小时候敢是没受过罚,现在定是不敢了。” “哎,那倒也是。”宁熙可怜巴巴地吹着手心,膏药涂在红痕上凉丝丝的。 宁婉抿嘴微微一笑,“还是快抄罢,把抄的东西记在心里,日后不犯错,阿娘定也是舍不得罚你的。” 她瞧着阿姊,心里纳闷,阿姊之前好歹会装出大家闺秀的模样,那些道理阿姊都懂,装定是能装得出神入化,可是最近阿姊为何却连装都不装了呢? 一片乌云遮住月光,屋内便又昏暗三分。 宁熙抄得昏昏欲睡,这时外面传出钥匙碰撞的脆响,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她寻声望去,竟是哥哥宁世尧的婢女。 那婢女小声说,“公子让奴婢来取一份大女郎的手稿,他说,大女郎手疼抄不快,他模仿大女郎的字迹可以帮忙多抄几份。” 宁熙几乎要感激涕零了,她才刚抄完一份,连忙整理好郑重地交到那小婢女手里,“代我向哥哥道谢。” 后半夜宁熙异常清醒,抄书的速度也变得快起来。她想,若是日后从这府里出去,像那位少年侠客一般浪迹天涯,一定会想念哥哥和小婉。 等下次再见到仇野,一定要请教他轻功该怎么练习,才能像只鸟儿般飞出去。她现在越来越想走了。 -- 乌云被风吹开,露出霜白月色。 夜已深,可冷如梅还未入睡。她坐在圈椅上,嫩白纤细的指尖一下一下,轻轻捏着鼻梁。 她的丈夫宁敬修去了妾室的房,所以,今夜空荡荡的房里只有她和一直待在身边的侍女。 慕念安站在一旁静静候着,虽然冷夫人早就让她先去歇下,但她还是静静地站在冷夫人身旁。她了解冷如梅,这个冰冷的女人实则表里不一。 夫人,只是有些执念罢了。 门没关,除了风声,还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一个矮个子小婢女偷偷摸摸地跑进来,微微喘着气对冷如梅说:“夫人,书房里的灯还亮着,公子和二女郎都去帮大女郎抄书了。” 闻言,冷如梅松开捏鼻梁的手,坐直身子,“知晓了,此事莫要声张,退下吧……等等,回来,去告诉春桃,她不用再跪了。” 矮个子婢女应声,朝冷如梅伏了伏,躬身退下。 房里又没声音了。 冷如梅喃喃道:“三个人抄书总比一个人抄书来得快,希望蔻儿这次能长点记性,快出阁的年月,定不能出差错……” “夫人。”慕念安唤她。 “何事?” 慕念安张了张口却不说了。 “没什么,夫人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在私底下,冷如梅不许慕念安自称奴婢。 “是跟蔻儿有关的么?”没等慕念安离去,冷如梅便将她叫住。 “……是。” “说,我不会责怪你。” 慕念安思索半晌,决然开口道:“其实,念安以为,那三个孩子中,蔻儿最像年轻时的夫人。夫人可还记得,你的手在年轻时也曾挽过剑花,降过烈马……” 第10章 七杀 (刀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凤祥酒楼是睚眦阁的老窝之一,一二三楼卖酒菜,四楼卖皮肉,顶楼住着睚眦阁的七位杀手,地下则办着大额赌场,最低一百两起注。 一连几天都是阴天,没有太阳,今天太阳一冒头,凤祥酒楼的后院里就全是出来晒太阳的人了。 自那夜分开后,季棠再见到仇野时,仇野的唇色已经变得和他的脸一样苍白。 季棠躺在一个女人怀里,用嘴接着女人喂来的桑葚。桑葚汁将他的嘴唇和女人的手指都染成紫色。 “老花,你看看,我早跟你说过小七挨鞭子了吧,还不信。” 这个被季棠称作老花的女人名叫花无叶,七杀手中排第五。不需要绿叶衬托的鲜花通常很美丽,花无叶无疑是个美丽的女人。 鲜花通常很香,花无叶也满头刨花油的香气。她已经不算年轻,但也绝对不老,没人猜得出她的年纪。 “是嘛,小七,你说说看,是因为什么挨的鞭子?” 花无叶的声音像猫一样懒散娇软,是以,任谁听了都会酥掉一半骨头。等那些人骨头酥完后,花无叶就会丢掉温柔的面具,再发狠地笑着将匕首刺进他们的胸膛。 仇野并不吃这招,季棠却很吃。 季棠笑嘻嘻地说,“这就是老花你消息不灵通了,咱们小七冲冠一怒为红颜,得罪了两个帮派呢。” 花无叶温暖的手抚摸过季棠的下巴,忽得一用力,季棠怪叫一声,鲤鱼打挺似的从地上弹起来。 他用力将自己的下巴往回扳,终于在听到一声骨头的响动后对花无叶骂道:“老娘们儿,要死啊!” 花无叶无所谓地笑笑,“谁让你插嘴了?” 本就挨了鞭子,将积压的单子全做完后仇野的嘴唇已看不见一丝血色。尽管后背全是鞭痕,稍微一动就会往外冒血,但仇野的背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就像他腰间的那把雁翎刀。 他很累,他需要休息。 是以,他没看花无叶,也没看季棠,更没看院儿里其他还没出声的三个人,径直朝屋里走去。 挨鞭子是因为掺和了其他帮派的事,阁主亲自动手挥鞭。 阁主说:“小七,你是睚眦阁的刀,刀就该做刀的事,没有人拿起你,就不该去闯祸。福星镖局的镖师没有雇佣你,小竹山的山匪也没有雇佣你,他们的恩怨他们自己解决,可你却把他们都打得落花流水!” 刀是不能擅自行动的。 仇野默默地挨着鞭子,一声不吭,不反驳,也不喊疼,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可是他们耽误我看人跳舞了,若他们在茶馆里打起来,那支舞就跳不完。 他一共挨过两次鞭子,这是第二次。挨第一次鞭子时他只有十一岁,那次是因为他当街杀了一名即将上任的京官。 没有人雇佣他去杀那名京官,是他自己要杀的。尽管挨了鞭子,又被吊在树上三天,他还是觉得自己杀得对。那名京官就是该死。 那天天色雾蒙蒙的,仇野藏在树立等新上任京官的马车。京官的马车过去了,那辆马车后远远地跟着另一辆马车。 马车的轿帘被掀开,一个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脸便露了出来。 女孩发现了藏在树里的他,他只好跳上屋檐,去追那京官的马车。 女孩依旧看着他,那眼里露出的神色,似是……羡慕。 你到底在羡慕些什么呢?宁熙。 最后一鞭终于落到后背,仇野拭去额上冷汗,穿衣离去。 阁主却叫住他,“你可记得你的承诺和誓言?” 阁主说完后微微一笑,他总是在说完一句话后露出微笑,在开始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又立刻把微笑收回。睚眦阁的阁主仇漫天就是这样一个人。 “记得。”仇野说。 长刀入春闺 第11节 “是什么呢?说出来。”仇漫天的笑容停在脸上。 “睚眦阁是我的师娘,阁主是我的师父。”仇野说话的时候脑海里响起阁主的声音。 ——“从今日起,睚眦阁是你的师娘,我是你的师父。” “我会做睚眦阁的刀,为睚眦阁效力,报答师父的恩情。” ——“我不需要你特别做什么事来报恩,只希望你能留在睚眦阁,成为一把锋利的刀。你以前没有家,没有姓名,没有记忆,但从今往后,你会有睡觉吃饭的家,还会有个好听的名字。你要知道,这世上有比又冷又硬的馒头更好吃的东西。” 那时他三天没过一点东西,因此那个馒头也变得格外美味。仇野不会忘记那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正如他不会忘记曾许下过的承诺。他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仇漫天拍拍仇野的肩缓缓道,“曾经也有人发誓说不会背叛我,可他最后还是背叛了,他明明是我最信任的人。那段时间我既伤心又难过,好像整个人都废掉了……” “阁主,我是会信守承诺的人。”仇野打断道,“还有,不要再说那个我已经能倒背如流的故事了。” “小七,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仇漫天说完,又露出他标志性的微笑。 云不归也和仇漫天一样喜欢笑,只不过他不是在每句话说完后再笑,而是永远在微笑。 他永远是一副闲适随和的样子,不管好酒烂酒,有酒他就会将就着喝一口。山珍海味他能享受,粗茶淡饭也吃得下。 云不归笑起来很随意,因为每次笑都是发自内心,所以笑容在他脸上显得既自然又令人舒服。现在他正在笑,看着仇野,无奈地笑。 “小七,接着。” 他朝仇野扔去一个药瓶,高声道:“这药贵,你省着点用。” 仇野接住药瓶,又朝云不归扔回去,“多谢二哥好意,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云不归在躺椅上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说:“我又不会挨鞭子,哪儿用得着这个。” 他说着又把药瓶抛过去,只是这回,药瓶落在了季棠的手里。 季棠笑嘻嘻道:“既然小七不收,那我这个当哥哥的只能笑纳了。” 云不归挑挑眉,继续眯着眼睛晒太阳。 花无叶像只猫似的走到季棠身旁去摸他的下巴,“这骨头刚归位可别笑得太猖狂,小心下巴又掉了。” 季棠收住笑,打开她的手,“不过一瓶药,我去卖了给咱俩换酒喝,成不?” 花无叶懒得理他,看向仇野,“方才那癞皮狗说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开窍了?” “哪儿是开窍了,是得失心疯了。”季棠冷笑着,“我看他是对那小姑娘动了真心。” “没有。”仇野说。 季棠还是冷笑着,“最好没有。” 做刺客的人,什么都不能有。不能有朋友,不能有家人,不能有喜欢,甚至不能有生命。 一旦有了这其中任何一样东西,你就会不够冷静,就会有顾忌,你手里的刀就不再锋利。手里的刀不快,你在江湖中就没有道理。 虽然季棠跟花无叶看上去亲近,实际他们心里比谁都冷漠,他们只不过是互相“解闷”的工具而已。 睚眦阁有睚眦阁的规矩,你若是要发泄,外面的男人女人随便玩,你若是敢动情,男人女人都不允许,甚至连外面的一条狗,都不允许! “小七,你可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花无叶好心提醒道,“大哥对一个妓子动了真情,现在刀也拿不动了,人也杀不了了,阁主天天鞭挞他,他也无动于衷,真是好可怜一男人。” “不会。”仇野说。 春天已经来了,今日又有太阳,太阳照在身上热乎乎的,可是仇野还是冷得像是数九寒冰。他眉眼清冷,在说话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 这下季棠相信仇野没动真心了。他觉得仇野真是个奇怪的人,大晚上把姑娘约出来竟然不睡觉,反而去夜市看那没意思的花灯。 见仇野又要走,季棠接着提醒,“不要变成第二个大哥,也不要变成第二个燕青青。” 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仇野便轻盈地跃起,顺着酒楼,从最底层往上腾飞,几乎是眨眼一瞬,他就到达顶层,打开窗户,进去休息了。 “好轻功,受伤了还飞那么快。”季棠抬眼向上望,阳光将他眼睛刺得飙出泪水。 常年在游走在黑暗中的刺客受不住这般强烈的阳光,所以只抬头看了几眼,季棠便揉着眼睛低头休缓。 眼睛被太阳刺得疼,季棠抹去被阳光刺出的泪水去看花无叶,想跟她讨论用卖药钱买的酒该怎么分,可谁知,一个巴掌重重地在他脸上扇出一声脆响。 “贱人。”花无叶说。 “老娘们儿,你这是做什么?”季棠摸着脸冲花无叶笑。 总有些人很奇怪,被人打了不仅不生气,还要摸着被打的脸笑。 花无叶却是生气了,“我跟小六子一人一剑,能把你捅成马蜂窝。” 小六子就是燕青青,七杀手中排第六。 睚眦阁里的杀手都是孤儿,只有燕青青有阿娘,可惜,燕青青的阿娘是个活死人,每天都需要在价格高昂的药水里泡三个时辰才能继续当一个活死人。是以,燕青青一边杀人赚钱,一边用药水吊着阿娘的性命。 她实在是个不合格的杀手,她有顾忌,正因为有顾忌所以在跟人厮杀时不会像仇野一样拼命,她怕自己死后,阿娘没有人照顾。 所以燕青青的剑不快,能杀的人也不多。 但阁主还是收留了她,给她活儿干,让她能赚钱。因为那个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的女人虽然是燕青青的顾忌,但也是她的动力。 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醒不过来,只要那个半死不活的女人永远需要高昂的药水续命,那么燕青青就永远会用她瘦弱的胳膊挥动匕首,帮睚眦阁杀人。 仇漫天是个生意人,他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燕青青武功不高,却有双楚楚可怜的眼睛。即使她已经不再是个少女,一双眼也秋波流转,惹人生怜。正因这双娇弱的迷人眼,即使知道她有错,人们见了也会忍不住原谅。 是以,她只要用这双眼将男人骗上床,十有八|九就能得手。 季棠看不起燕青青,也嫉妒着燕青青。 看不起是因为燕青青武功低下,嫉妒是因为她的阿娘还有活着。即使她的阿娘是个活死人,她也是个有娘的孩子。 现在,燕青青正把她的阿娘扶坐在轮椅上推出来晒太阳,活死人也需要晒太阳。 见季棠和花无叶怒目相视,燕青青心里着急,手指扯一扯花无叶的衣袖,“花姐,算了吧,我没事的。” 这番语气再配上那双眼睛,实在是我见犹怜。不过落在季棠眼里却是另外一回事。他压根就不吃这套。 得,这白莲花勾完男人还要来勾女人。季棠轻蔑地从鼻子里朝她嗤气,接着吊儿郎当地看向花无叶,“老花,你要这么护着她,就让她请你喝酒好了。” 花无叶爽快道:“好!我还不稀罕你的酒。” 两人闹得不欢而散,季棠哼唧唧地小声叹气,“看来这睚眦阁真正能被称为刀的,只有小七一个人啊。” 他们这些人都会嫉妒,有贪欲,会愤怒,只有小七,清冷淡漠,无情无欲。 把季棠打发走,花无叶瞧着瑟缩在一旁的燕青青,“你愧疚些什么,干嘛拿热脸去贴他的冷屁股?” 燕青青支支吾吾地,声音也变得极小,“我只是不想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没别的意思,可三哥总是误解她。 花无叶冷笑,“他不愉快就自己受着,关我什么事。小六子,我渴了,请我喝酒。” 燕青青微微一笑,连忙应下,“我屋里有坛陈年花雕。” 大家都走了,云不归也不知何时像朵云一般被风吹走,院儿里只剩下黄铁衣一个人。 他在七杀手中排第四,有一身健硕的肌肉,因为经常脱掉上衣在阳光下练刀,所以肌肤被太阳烤炙成蜜色。 现在,院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光着上半身练习刀法。 与另外六个杀手不同,黄铁衣是个很普通的杀手,普通的长相,普通的功夫,普通的头脑,普通的性格,年纪不小也不老,随便拿一样拎出来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七杀手的排名不是根据武功高低排,而是根据进睚眦阁的先后顺序排。 他不似大哥那般稳重,也不似二哥那般闲云野鹤;他比不上三哥疯癫,也比不上五妹狠辣。他不像六妹有个需要赚钱治疗的病人,也不像小七那么冷心冷情。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普通的杀手。 普通的杀手杀着普通的人拿着普通的工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因为他在杀人的时候还把自己当成个人,所以睡觉的时候总是不好受。 他有些厌倦这样的生活,甚至幻想着手里的刀能变成一把锄头。这样,他就可以拿着这把锄头去种地,然后再娶个跟他一样普通的媳妇儿。 只是,这不可能。 从杀手拿起刀杀人的那一刻起,就再无回头路可走。 你只能拔刀,挥刀,收刀,直到你死。 可黄铁衣还心存希望,他开始存钱了。希望自己能存下一笔钱,然后逃到天涯海角,隐姓埋名,过平静的日子。 如果小七对三哥口中的那个小姑娘动了真情的话,他也会劝小七这么做。 他这么想着,忽然觉得可笑,小七那种人,怎么可能会动心呢?他时常怀疑小七是没有心的。 无心无情跟心狠手辣不同,心狠手辣至少会憎恨,只要会恨,就一定会爱,但无心无情只有冷漠。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下章见面 第11章 指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惊蛰过后,春雷乍动,雨水增多。 一连下了十日的雨,天空仿佛破开一个大洞。 仇野不喜欢下雨,雨水太多会让屋顶的瓦片长出苔藓,夜间踩在上面容易打滑。衣服被雨水打湿后紧贴在皮肤上,会让他出刀的动作变得迟缓。 只有待在屋里的人会喜欢下雨,因为雨水不会淋湿他们的衣裳。 仇野只期盼着雨水赶快停,这样他才能按照约定将宁熙带出去。那总是待在屋里的娇小姐若是在外淋了雨,应该也不会在嘴里吟唱诸如“天街小雨润如酥”的诗句了。 现在雨停了,一轮圆月从山下升起,堵住了那个破开的大洞。 仇野坐在屋顶上,静静地望着那栋阁楼里还亮着小灯的屋子,踌躇着该什么时候进去。 风将他的发带与发丝吹拂得缠绕在一起,仇野打开装着烧刀子里酒囊饮一口酒,他眯眼瞧着月亮,心道,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很少许下承诺,是以,只要承诺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少年凌空跃起,轻盈地翻过几座屋顶,再跳入那扇熟悉的镂空雕花木窗。 刚从窗户翻进去,便见一少女立于窗前。少女一袭鹅黄轻罗衫显得身姿玲珑有致,她头顶戴着帷帽,轻轻撩开白色面纱便露出一张娇憨的容颜。 直鼻梁,樱桃嘴,大眼睛,她雀跃地笑着,一双眼简直比星星还亮。 “仇野,你来啦!”少女说着,像是早早地就等在这里。 长刀入春闺 第12节 “嗯。”仇野轻声应着,将目光移向一边。 热烈的气氛霎时间被这一声清冷的“嗯”给弄得平淡了。 半月未见,两人对彼此似是都有些陌生。宁熙抬手继续撩着面纱,细细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似是比半月前瘦了些,唇色也比之前苍白,只有那双眉眼,依旧清冽冷漠得如高山积雪。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少年手按住腰刀,忽然抬眼。 宁熙被少年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放下面纱将自己的脸遮住。 “我……我在看你头发上的桃花!”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纳闷,我方才看你的时候,你明明都未曾抬眼看过我,你不看我,又怎么知道我在看你?难道江湖中的高手,武功已经出神入化到了能在头顶上长眼睛的地步了吗? 仇野抬手往发间一摸,却摸了个空。 宁熙提醒道:“是在右边。” 她取来一面磨得锃亮的铜镜,铜镜里立刻出现一张戴花少年的俊俏容颜。 三月,上京城的桃花已经盛开了。少年一路踩着屋顶上的瓦片过来,桃花被风吹得高高地,自然就落在他的头发上。 仇野对着镜子取下桃花,桃花小小的,粉嫩的五片花瓣似乎轻轻一捏就要碎了。 他看看桃花,再看看少女,若有所思道:“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当然好看了,桃树种类繁多,碧桃蟠桃油桃山桃……有的花瓣多,颜色深,有的花瓣少,颜色浅。你头上这朵就是五片花瓣浅粉色的。诗里还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花,怎么会不好看?” 宁熙像倒豆子似的背了一大串,实际上桃花的种类她只见过府里种的。她好读诗书,可书读了太多又不能行万里路,让她觉得遗憾至极。 她又接着说,“我哥哥说上京城郊的山桃极美,每到这个季节他总会与同窗去哪里踏青饮酒作诗。他与我说了三年,可我却一次都没去看过,因为我出不了府。哼,他肯定是到我跟前炫耀来了。” “桃之夭夭,”少年看着手心的桃花,他又看看被面纱遮住,俏巧笑倩兮的少女,口中默念,“灼灼其华。” 少女气鼓鼓的,即使隔着面纱也能看到鼓起的脸蛋和噘起的嘴唇。幸亏隔着面纱,否则他就不会看了。 他是刀,一把刀除了杀人怎么会懂得该如何去欣赏一朵桃花呢? “你既然喜欢这个,那就送你好了。”仇野把手心里的桃花递给宁熙。 “额……哦……嗯,谢谢。”宁熙有些跟不上少年的脑回路了,但还是接过桃花轻声致谢。 莫非是觉得她一直盯着桃花看就是喜欢桃花?可她方才看的明明是…… “这个时令,城郊的山桃已经开了。只是现在夜色已深,看不清桃花的颜色。”宁熙把仇野带来的桃花夹进书页里,看着窗外圆月喃喃自语。 仇野思索半晌道,“城郊的桃林有家酒馆,那里的桃花米酿清甜不辣喉,走吧,请你喝酒。” “酒!”宁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我还没喝过酒呢。” 白如葱削的手指轻轻摸了摸少年别在腰间的雁翎刀,那刀盘上镶嵌着三颗绿松石,摸起来十分舒服。 宁熙试探性地问:“在江湖上走来走去是不是特别好玩?你是不是能看各地的美景,吃各地的美食,还能喝各地的美酒?” “不是。”仇野说。 他在江湖上走来走去,只是为了杀各地的人而已。 听到这个回答,宁熙有些失望。但她并没有放弃,依旧笃定地喃喃自语道:“一直待在府里出不去和一直在外回不来我宁愿选择一直在外回不来。江河湖海,定是比闺阁自在。” “江湖没什么好的,只有酒还行。”仇野说着已经背上宁熙轻盈一跃,随着他们的前进,身后高大巍峨的国公府变得越来越小。 宁熙伏在仇野背上,迎面的风吹开白色的面纱,她看见路边一棵低矮的桃树。这种桃树是会结果的,等时节一到,就会结满香甜的蜜桃。 “那桃花呢?”少女凑到少年耳边问,“你觉得桃花好不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后背的少女传来醉人的香气,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少年身后。 仇野迫不及待地想把背上的少女放下来了,他第一次觉得,原来从城中到城郊的距离是这样漫长。一直这样背着,感觉施展轻功的脚步都会变得沉重。 明明之前扛着一个大男人的尸体横跨三座城池都不会累,现在为何会有呼吸急促的感觉呢? “你觉得桃花好不好?”怕少年没听清,宁熙又问了一遍。 顿了顿她又说,“你要是没听清,我就要大声再问一遍了!” “好。”仇野说。 得到答案,宁熙雀跃地又凑近了些,“哪里好?” “桃花,可以酿酒。” “唔,那你还真是个酒鬼。” 是的,酒鬼。仇野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鬼。可现在酒鬼没喝酒,却有些醉了。 -- 上京城的桃树,漫山遍野。 朦胧月色下,看不清桃花的颜色,却能闻到桃花的香气。 这个时间点除了赶路的行人和走江湖的浪子,很少有人会在城郊的小酒馆里喝酒。是以,小酒馆外只挂在一个灯光微暗的灯笼。风一吹,烛火便左右摇曳着。 桃花米酿很快端上桌,宁熙给自己斟上一杯。米酿呈粉白色,有些浑浊,但闻着有一股特有的香甜气息。 米酒入喉顺滑回甘,酒香四溢,也不辣喉。春分前后,上京城昼夜温差大,昼热夜凉,这一杯米酒下去,宁熙觉得浑身都变得暖和起来。 “好喝!”少女的面颊泛出一层薄薄的酡红,她端起酒壶,又给自己斟上一杯。 这时,仇野提醒道,“最多喝三杯。” “为什么?” “若是喝到第四杯,你就会开始说胡话了。” 宁熙双手捧着酒杯,若有所思,“我听慕姑姑说,有些会喝酒的人,光看别人喝酒的姿势就知道那个人的酒量如何。你是那种很会喝酒的人么?” “只是喝酒喝得早而已。” “喝酒喝得早……早是有多早?” “我七岁起就开始喝酒了。” “七岁!”宁熙差点被酒酿呛到,两杯酒下去,她现在的面颊更红。 “为什么年纪那么小就喝酒?”宁熙问。 “因为有六个人一起灌我喝。” “那六个人可真坏!”宁熙同情地看仇野一眼,“你肯定被他们灌醉了,所以现在才这么会喝酒。” “不,他们醉了,我没醉。” “诶?” 宁熙的同情转变成惊讶,她觉得方才的同情显得自己像个呆子。 只见仇野把酒壶高高提起,浑浊的米酿化作一条细长的白线,随着壶嘴落入杯中。浊白的米酿倒满一杯,刚好不会溢出。 “第三杯,”仇野将满杯米酒递给宁熙,“也是最后一杯。” 宁熙回味着口中甘甜,正准备接过仇野递来的第三杯酒,不曾想面前却出现一个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抢在她面前,竟要去夺那杯桃花米酿。 仇野反应极快,连着酒杯将米酿往上抛,整个人也向上翻身。只见他轻盈一跃,上一刻他还在宁熙对面,下一刻他就坐在了宁熙旁边,手里还稳稳端着那杯斟满米酿的酒杯。 白衣男子此刻坐到了宁熙对面,半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把折扇轻轻扇着。这男子生的俊美,一张脸始终微笑着,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但实际年龄应该有三十好几。因为他虽然有一张年轻的脸,却有双阅历很深的眼睛。 只听白衣男子朝仇野打趣道:“想不到啊小七,你现在出来喝酒,竟然也会要人陪了。” 宁熙看看白衣男子,又看看仇野,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况。 所以他们认识?既然认识,方才为何又是一番你争我斗? 万分吹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宁熙觉得自己需要喝口酒压压惊。 仇野手里还端着杯酒,这被酒不偏不倚正好在她唇前,她微微低头便能喝到。 已经饮下两杯酒,宁熙头脑有些昏沉,是以,她当真低头去饮那杯米酿。 少女的下唇触碰到少年的拇指。 柔软,炙热。 仇野像是被火烧了似的,飞快将手收回。方才连打斗都没洒一滴酒的酒杯现在重重落到桌面上,倾洒一桌美酒。 酒香,米香,花香,霎时间朝四面八方扩散。 一阵凉风吹来,非但没使宁熙酡红的面颊降温,反而使其变得更加滚烫。因为那阵凉风,将她吹得清醒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3-10 10:38:47~2023-03-25 09:08: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吓到我了 30瓶;我最爱的小时光 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豆蔻 (是少年人本就容易认真么?) 宁熙慌乱地捡起一旁的帷帽重新戴在头上,白纱放下来,遮住她发红发烫的脸。等做完这一切,她又如同一个大家闺秀般端正做好,全当方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仇野按着刀柄,也不出声,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僵直地坐在原处。 卖酒的桃二娘是个性情中人,有什么便说什么,她拿着抹布便擦桌子嘴里边叨叨,“你们三个,到底是谁手不稳连杯酒都端不住?可惜了我辛辛苦苦酿的酒。” 桃二娘没说一句,宁熙的头就垂得更低一分,到后来,垂得连头上的帷帽都要掉下去了。 云不归在一旁静静地摇着扇子,他看着对面二人,脸上笑得玩味。反正,酒不是他洒的,这事儿从头到尾也跟他没关系。 “是我。”仇野从另一个酒壶中倒出一杯烧刀子,他双手举着酒杯,瞥了眼身旁的少女,随即看着桃二娘郑重道,“为表歉意,我自罚三杯。” 他真的喝下了三杯烧刀子。 就是不知道他这歉意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桃二娘拿抹布的手微微一僵,连忙笑道,“好孩子,你怎么如此认真?方才那不过是玩笑话。” 长刀入春闺 第13节 虽说嘴上道着歉,但少年眉目清冷,神情冷漠,全然没有其他江湖少年身上的那股浩然正气,看上去并不容易亲近。 若是换做其他酒客,她如此嗔怪,早就跟她闹作一团了。可这少年却疏离得很,一点玩笑都不愿与人开。 桃二娘这才明白,原来少年只是在委婉地让她闭嘴罢了。 不过桃二娘身子胖,度量也宽,是以,她赔着笑,又取来一壶酒,“这是送给你们的,慢用。” 只是心里不解,方才那句话究竟是哪里不对,竟是触到了那少年的逆鳞。莫非是少年人本就容易认真么?还是说她以前接触的酒客都太过下流圆滑,各种不堪入耳的胡话张口就来? 桃二娘带着笑意离开了,回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背挺得很直,像是把出鞘的刀。 云不归从不吝啬于火上浇油,他望向仇野,“小七,刚才你的手亲了人家姑娘的嘴,不对着人家自罚三杯吗?” 他说完,依旧闲适地扇着扇子,但仇野现在只想把他的折扇夺过来撕烂。 “小七,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嘛,我都担心你跟你的二哥动刀子。” 宁熙的脸烧着,这哪里是在取笑仇野,分明是在取笑她!而且,刚才哪有亲到,分明只是轻轻碰了一下!不是说江湖中人不拘小节么?怎么还会在乎这个? 宁熙掀开面纱,露出一双瞪得很圆的杏眼。 “若要自罚三杯也是你自罚三杯,我们喝酒喝得好好的,若不是你突然闯入,那酒怎会洒?” 她说完又赌气似的合上面纱,面纱被微风吹拂,少女昳丽的容颜在面纱后若隐若现。 云不归听后爽朗地大笑起来,“姑娘说得对,在下确实该罚!” 他当即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烧刀子,“来,敬姑娘一杯。” 宁熙在面纱后挑了挑眉,依旧不依不挠道:“是三杯,一杯都不能少!” “三杯酒在下当然会喝。”云不归微微一笑,“方才见姑娘眼熟,定是一见如故,若能知道姑娘芳名,家住何处,便是此生无憾了。” 好一个“一见如故”,好一个“此生无憾”。仇野默默饮酒,握住酒杯的手却慢慢加重力道。 宁熙侧目看仇野,见仇野没什么反应,便沉住气问云不归,“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 “在下云不归,云深不知归处的云不归。” “我,我叫宁……”宁熙侧目看仇野,这下发现仇野也在看她,便扭过头说,“宁豆蔻。” “宁豆蔻?”云不归玩味着这三个字,笑道,“豆蔻是姑娘的小名吧。姑娘其实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大名宁熙,你看我说得对不对?” “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对不对?”云不归瞧了眼几乎快要拔刀的仇野,连忙说,“别误会,我没有私下调查过姑娘,只是今晚恰巧看见小七背着姑娘从国公府出来了。” “你想做什么?”仇野冷冷地问。 宁熙在一旁瞧着仇野和这个所谓二哥的相处方式,心里猜测仇野在家里肯定受上头几个兄弟姐妹欺负了,不然仇野对那些所谓的哥哥怎么那样冷漠?那六个人还灌七岁小孩酒呢!真混蛋! 谁知这时云不归却看着宁熙说,“方才说那些话只是想跟姑娘熟悉熟悉,在下主要想打听一下姑娘的母亲,冷如梅。” “你认识我阿娘?” “嗯,我跟她是故人。” 阿娘怎会认识江湖中人……哦不,慕姑姑以前也在江湖中走过,那么这人跟阿娘又是什么关系?宁熙快速思索着,心里乱得很。 “你想打听些什么?” “没什么。”云不归摸了摸额头,“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经常笑。” 宁熙疑惑道:“你既是我阿娘故人,为何不直接去看她?你入府拜访我阿娘,自然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云不归却苦笑着说,“傻孩子,有些故人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宁熙抱手撅起嘴,“为什么要喊我孩子?这样会显得你像个老爷爷。” 云不归哈哈大笑,“我的确已经不年轻,你跟如梅真的很像,特别是生气时的那双眼睛。” 宁熙沉默半晌,缓缓道:“阿娘是国公府的夫人,全府上下都敬重着她,自是过得极好。” “那她经常笑么?” “阿娘不爱笑的。” “好,挺好。”云不归微笑着,又给自己倒满一杯烧刀子,仰头一饮而尽。 “第二杯……第三杯……喝完了。” 云不归的酒喝完了,他的人也倒下了,咚的一声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宁熙撩开面纱,瞪大震惊得发懵的双眼看向仇野,不可置信道:“他怎么就喝醉啦?!” “没醉,装的。”仇野手中的酒杯磕哒一声放回酒桌。 “那他为什么要装醉?” “可能是不想给酒钱吧。” “装醉就能不给酒钱?” “总不能让喝醉的人付钱,我三哥就经常这样骗吃骗喝。” “那就把他摇醒,让他给钱。”宁熙气鼓鼓道。 “把他摇醒了也没钱,他是个穷光蛋。”仇野冷冷道。 或者更准确来说,睚眦阁大多数杀手,都是穷光蛋,他们一拿到钱就会挥霍掉,正所谓,千金散去还复来。 宁熙点点头,气鼓鼓地抱起手,“那下次咱们就不跟他喝酒了。” 此时正在装醉的云不归表示自己很委屈,遇到了两个不懂情爱的白痴。还有季棠那只傻鸟,你能不能少在小四小五小七那里骗吃骗喝? 第13章 喜酒 (她要从这里逃出去) 宁熙跟仇野打了个赌,就赌对面那桌买醉的人在喝到第几杯会醉。仇野是会喝酒的人,他只要一看喝酒的姿势就知道那人的酒量如何。 仇野道:“若要赌这个,对你岂不是不公平?” 宁熙当然知道这不公平,她只是想在这儿多留会儿罢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若是这次分离,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可能再也不会有被带出来喝酒的机会。 “那我就不跟你赌这个,我猜谜,我猜这里的人喝到第几杯会醉。” “若是猜中了,你要如何?” “若是猜中了,”宁熙伸手去摸少年的腰刀,“你就把刀给我。” “为什么想要这把刀?” 宁熙抠着刀盘上的绿松石,“你总是用手去摸刀柄,想必这刀柄摸起来一定很舒服。” 绿松石将少女的手映衬得更加白皙。仇野又想去摸刀柄了,可是少女的手在那里,他只好将不安分的手握成拳头。 “若是没猜中呢?” “没猜中的话……我就请你喝酒,喝多少我都给钱。” 仇野沉默半晌:“宁熙,我不能再跟你喝酒了,这个赌注,我不能下。” 他第一次喊少女的名字,语气清冷,态度认真,不似在玩笑。 “为什么?”宁熙急得将面纱掀开,露出一双点漆似的杏眼,“你莫非是嫌我酒量小?” “不是。” “那是什么?” “宁熙,”仇野转过头看她,“我要走了。” “去哪儿?去做什么?还回来吗?回来后我们还能出去吗?” 宁熙每问一句便朝少年凑近一分。她没凑近一分,少年就往后躲一分。四目相对,少年垂眸,宁熙亦觉得自己失了礼数,连忙后退,坐直身子。面纱落下,遮住少女失落的容颜。 仇野将她的问题一一回答,“去蜀地,清除障碍,会回来,不能出去。” “清除障碍?那是做什么的?” “就是帮一些人解决恩怨,或者制造麻烦。我以此为生。” 简单来说,就是暗杀。 宁熙听得半知半解,但她的注意力全落在“不能出去”上。 “为什么就不能出去了呢?”她带着哭腔咕哝着,“那我以后,岂不是永远都没机会出去了……” 她觉得之前夜市的灯火都化作一场梦,那五颜六色的花灯变得越来越不真实。 她也不是不讲理,仇野没承诺过要一直带她出去,所以,现在带她出去是情分,不带是本分。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难过的情绪罢了。 此刻,一旁装醉的云不归传出打呼的声音,他已睡得很沉。 宁熙吸吸鼻子,继续问:“多久回来?” “少则三月,多则一年。” “一年……若你一年后回来,都能赶上我的喜酒了。” “喜酒?”仇野瞳孔一震,整个上半身都显得僵硬。 “对呀,我要嫁人了。” 但仇野很快就调整过来,轻声道:“恭喜。” 宁熙咬着嘴唇,“可我要嫁的人以前从未见过,我听说他都快到而立之年,我嫁他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你可以雇佣我杀了他。 仇野闭上眼睛,这话同样也被关在心里。他没有说出口。 宁熙心里发酸,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仇野呢?她跟仇野可能只是朋友,哦不,可能都算不上朋友。她嫁不嫁人,要嫁给谁,跟仇野有什么关系? 阿爹阿娘都说,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可她就是不想嫁怎么办? 云不归打呼的声音越来越大了。 “好,我跟你赌。”仇野忽然睁开眸子,“若是猜中了,我就把刀送给你,若是没猜中,就请我喝你的喜酒。” 最后的“喜酒”二字,仇野咬得很重。 长刀入春闺 第14节 宁熙心里一咯噔,把眼泪憋回去,赌气道:“好!那喜酒定是上京城最好的美酒,你在别处都喝不到的美酒!” 一片薄雾遮住月光,显得月亮更加圆润。 宁熙看向对桌喝闷酒的人,问仇野,“你觉得那个人的酒量如何?” “酒量极好,而且是个酒鬼,不喝得不省人事绝不会停止。” “好,那我就赌他从现在起,喝到第一百杯才会醉倒。” 仇野摩挲着刀柄的铜纹,眸色暗淡下去。但他没说话,只是微微点点头。 “一杯、两杯、三杯……”宁熙默默地数着。 星更稀,天边出现一抹曙色。 虽然几乎一夜未睡,宁熙现在却很精神。 “九十八杯、九十九杯……” 宁熙嘴角开始露出笑容,可仇野面色依旧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煎熬。 “一百……一百……一……” 咚—— 宁熙的嘴角瞬间耷拉下去了。 那个人在喝完第九十九杯后,以一种很奇怪地姿势倒在了地上。他整张脸已醉得通红,强撑着爬到一条小溪旁,清澈的小溪里飘着几片粉红色的桃花花瓣。他将头伸到小溪旁开始呕吐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 宁熙皱着眉头,捂住口鼻。 那个人还在吐,把飘着花瓣的清澈小溪污染得乱七八糟,然后一翻身,开始呼呼大睡。 桃二娘闻着味儿跑出来,她揉着惺忪的睡眼,等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后,两只胖手痛苦地抱住头,将脸上的肉挤到一块。 “啊——你个杀千刀的!要吐滚远点吐啊!这是你姑奶奶酿酒的水!”她用魁梧有力的胳膊一下子拎起那醉鬼,“快醒醒,看看你干的好事,给姑奶奶赔钱!赔钱!赔钱!” 宁熙手环抱着曲起的双腿,下巴磕在膝盖上,闷闷不乐道:“我输了,得请你喝喜酒。” “嗯。”仇野站起身,微风吹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仇野,”宁熙将脸埋进膝盖里,瓮声瓮气地问:“你以前也像那个人一样,一个人喝酒么?” “嗯。” “那你要是喝醉了怎么办?” “我没醉过。” “哦。”宁熙继续扯着话题,尽管天边已经显现出曙色,她还是不想回府。 她知道,这次回去后,下一次出府怕就是出阁了。 “你以前一个人喝酒不会闷么?” “不会。” “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喝酒?” 仇野摸着刀柄,没有说话。 他这双手沾满鲜血,拿刀的时候又快又准,又稳又狠,可现在却渗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是一把刀,刀没有心。 “仇野,你听到我问的话了么?” “嗯。” “那你喜不喜欢我陪你喝酒?”宁熙又问了一遍。 仇野真想堵住宁熙的嘴,要她别问了。 可是仇野知道,若是他不回答,宁熙肯定还要再大声地问一遍。 他的话不多,可宁熙却总是喋喋不休,像因为在家里没人说话,所以都把话跟他说了。 “你能陪我喝酒,我很高兴。”他终于败下阵来,实话实说。 所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得到这个答案,宁熙独自思索着。 那想必,她请仇野喝喜酒,仇野也一定是很高兴的。阿娘很高兴,阿爹很高兴,哥哥小婉很高兴,太子很高兴,仇野也很高兴,只有她不高兴。 云不归以不变的姿势趴在桌上睡了很久,他现在觉得浑身酸痛。可又碍于面子不敢醒,少年人的事,他一个老大叔去瞎掺和些什么?是以,只好把呼噜声打得又大又响。 花会和树分离,人也会和人分离。 “宁熙,你该回去了。”仇野提醒道。 宁熙抬眼望向天边曙色,这才点点头。 “记得来喝喜酒。”临走时宁熙仍旧不忘提起这件事。 仇野刚迈开的脚步忽的一顿,“会记得的,告辞。” 然后,少年的身影便消失在曙色中。 宁熙站在窗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太阳出来了,春桃也推开门进来了,她讶异道:“女郎,你是整宿没睡么?” 宁熙摇摇头,“只是起得早。”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气恼地跺了跺脚,“烂记性,居然忘记跟他请教轻功了!” 春桃:“轻……功?”那是什么东西?不管了,还是先把女郎打发去给夫人请安吧。 前去请安的路上,宁熙越想越觉得后悔,难不成真要请仇野喝喜酒了? 不行不行不行,她不要嫁给太子,不要一辈子都待在深宫,看不到天地的边。 她只说过要请仇野喝喜酒,这喜酒又不一定非得是她跟太子的喜酒。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她跟路边的一只狸花猫也能成亲,也能有喜酒。 是以,宁熙下定决心,她要从这里逃出去。 虽然她不会轻功,不能像只小鸟一样飞出去,但她好歹还有一双腿。阿娘既然给了她一双完好无缺的腿,就应该是用来走路的! 她要从上京城出发,一路南下,到江南去!江南的水岂非比上京更柔?江南的月岂非比上京更圆? 宁熙越想越激动,连脚下的步子都变得轻快了。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竟一时忘记自己腿上还绑着绳子。这条绳子不允许她走得太快,也不允许她步子迈得太大。 所以,绳子绊着她的腿,一不小心,又让她栽了下去。幸好春桃扶着,不然非得摔个狗啃泥。 田嬷嬷端庄地朝她迎面走来,“这绳子已经绑了大半个月,太子妃还学不会走路么?” 宁熙自认倒霉地垂下头,心里却不依不挠道:哼,我本来会走路,绑了这条绳子才变得不会走路的! 不过,没关系,反正她总会找机会逃出去,然后她就再也不会看见这张讨厌的脸。 作者有话说: 仇野: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心里想喝的喜酒,是我跟你的喜酒?(对手指) 第14章 证明 (我肯定不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清明。 宁熙没找到能逃出去的机会,是以坐在府院中的小亭子里唉声叹气。她很想念能跟仇野出去游玩的日子。若是再不出去,城郊的桃花肯定都谢了。 亭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亭内,宁婉抚琴,宁熙托腮,看着宁婉抚琴。 琴声悠扬,在雨滴拍叶的清脆声中沉浮。 “阿姊为何叹气?”宁婉依旧不紧不慢地弹琴。 “我叹气是因为清明时节,不能出去踏青。哥哥都出去了,我们却只能在府里。”宁熙伸出手指,轻轻在琴弦上一拨,绵长悠扬的琴声便被扰乱了。 宁婉只得坐直身子正视坐在她对面,看上去无所事事的阿姊,“我们本来就该待在府内,不能出去抛头露面的,否则会让国公府颜面尽失。” “出去一下就颜面尽失啦,咱们国公府的颜面不至于那么……不值钱吧?”宁熙小声咕哝着。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宁婉开始专注于练琴,因此坐在一旁手里没东西的宁熙就显得更加无聊。 宁熙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无聊,只能去骚扰宁婉。 宁婉实在受不了自己的琴弦被拨来拨去,一副想发怒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她恼道:“阿姊今日怎么不在田嬷嬷那儿顶水碗?” 宁熙抿唇一笑,“这得多亏清明的雨,田嬷嬷染了风寒,暂时管不着我。” “所以你就恼我来了?”宁婉抚着琴弦说笑道,“等田嬷嬷回来见你这副模样,有你好受的。” 这倒是实话,宁熙只能叹气,她希望自己能赶在田嬷嬷风寒痊愈之前从府里逃出去,到江南去,估计还有机会见到江南雾蒙蒙的烟雨。 “小婉,你真的不想出去么?我们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比如南海啊,雪山啊,大漠啊……” 宁熙越说越激动,宁婉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 “到那些地方去做什么?那里又偏又远,是流放犯人的地方。” “哼,你好像个不懂江河湖海的呆子。” “那你是,你是……”宁婉气得脸通红,“你是异想天开的小孩儿!” 宁熙撇撇嘴,“你才小孩儿呢,我及笄了,比你大,是你阿姊。” 就一岁也好意思说…… 大家闺秀切不可动怒,宁婉时刻这样要求着自己。是以她抚着琴又恢复平静的语气,“大漠里没有水,风沙又多,会渴死在那里的。” “那你想不想去江南,江南有水,水还很多。上京一入秋就干燥,干得人脸疼。” “不去。” “你只说不去,又没说不想。你前天还在抄写杜牧的江南春,你肯定想去。” 长刀入春闺 第15节 “不能去。”宁婉小声地争辩着,“我们是闺秀,闺秀就该好好待在府里,不然外面会说国公府的闲话,教不好女儿。” 不听不听,宁熙全不听,她受不了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就要出去。 “哼,只要我出得去,就永远都不回来,我才不要嫁给太子。” 她看向宁婉,委屈地噘着小嘴,“太子都有良娣了,我嫁过去就要跟另一个人分享丈夫。然后再过几年,我就只能独自在夜里等候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他无数个女人里选择我。” “阿姊,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太子殿下呢?他是太子啊……大家都是这么过的呀……而且阿姊是太子妃,也就是以后的皇后,定是不会受人苛责。”宁婉被这一番话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 宁熙还是堵着气,“我不在乎。” 亭外的雨越下越大,雨声也越来越清脆,亭内却安静了。 宁婉不再抚琴,看着亭外的雨,雨落进停外池塘,泛起圈圈涟漪。 池里有鱼,被困在池塘里游不出去,供人观赏。 宁婉指着那鱼道:“我们就跟那池鱼一样,池鱼就算游入江河湖海,周围都是天敌,它也会活不下去。” “可以的。”宁熙说,“就是可以,我肯定不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少女如此倔强,如此执着,这番模样倒显得比宁婉还要像个妹妹。 两句话说完,周围又只能听见雨声了。 这时游廊处传来噪杂的动静,宁熙唤来小丫鬟仔细一问才得知,原来是雨天路太滑,大公子宁世尧出门时不小心摔折了腿。 “哥哥他如今腿可还好?日后能站起来么?”宁熙关切问道。 小丫鬟说,“大女郎莫要担心,大公子一切都好,只是现在还不能走路,需要静养一月。” “哦,这样啊。”宁熙放下心来。 她打发小丫鬟离开,自己在亭子里转来转去,走来走去,像是在思考事情。 “哥哥摔折腿了……哥哥摔折腿了……”宁熙一边转一边小声咕哝。 宁婉听不清阿姊在叽叽咕咕自言自语些什么,只好重新静下心抚琴。 没等宁婉弹完一曲,便又被宁熙打断。 宁熙看上去心情不错,一双杏眼比星星还亮。 她说,“小婉,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证明什么? 没等宁婉问出口,便见宁熙冒着小雨跑出去,她连叫都叫不住。 罢了,还是好好待在府里弹琴罢,她这个阿姊,总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 -- “你要去金恩寺给世尧祈福?”冷夫人看着被雨水淋湿的女儿,微微蹙眉。 “嗯嗯,我会戴上帷帽,在马车上也绝对不会打开轿帘。”宁熙神色认真,语气诚恳。 冷夫人沉默着。 “阿娘?”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声音显得有些委屈,“蔻儿真的很担心哥哥。” 宁熙微微抬眼,讨好地瞧着母亲的神色。 她之前其实还想问阿娘关于那个白衣故人的事,可阿娘实在太严格了,她不敢问。 “阿娘若是担心,可以让慕姑姑或者刘妈妈陪着蔻儿嘛。” 冷夫人思索半晌,终于说,“蔻儿,你还是先去把衣裳换了罢,就算是担心兄长,你这番模样成何体统?” 冷夫人到头来还是同意了女儿去金恩寺祈福。 或者更准确点,冷夫人终于说服了宁老爷答应女儿去金恩寺祈福。 在一个不下雨的大晴天,宁熙坐上了前往金恩寺的马车,马车上同样还坐着刘妈妈。 刘妈妈是看着宁熙长大的,对其十分爱护。 幸好不是慕姑姑,宁熙暗自庆幸,若是慕姑姑,一定会识破她的诡计。 至于哥哥…… 好哥哥,虽然我没能去金恩寺亲自为你祈福,但我这个盼望你早点好起来的心却是真诚的。 马车稳稳地开车,宁熙忽然弯腰捂住肚子,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一条线,“刘妈妈,我,我肚子疼。” 刘妈妈立刻关切道:“女郎这是怎么了?” 宁熙说,“可能,可能是月事来了吧,找个地方让我下车,整理下就好了。” 闻言,刘妈妈正色道:“女郎,若是月事,我们就得回府了,而且,女郎身为国公府闺秀,怎么能随便找地方解决这种问题?” “回府?”宁熙蹭的一下坐直身子,“为什么要回府?” 刘妈妈眨眨眼,“女郎这是不疼了么?” “不……哎哟,好疼。”宁熙浅浅吸气,虚弱地问,“为什么要回府?” 说起这个,刘妈妈一副得罪了神明的虔诚模样,双手合十在胸口,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继续说,“女人的经血脏污,会冲撞庙里的佛祖,此乃大忌。” “那金恩寺里装的什么佛,怎么连经血都怕……” “女郎你在嘀咕些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打着哈哈,“我想起来了,月事才刚走没多久呢,定是吃坏了肚子,我们还是继续去给哥哥祈福吧。” “吃坏了肚子也不成,还是得回府!”刘妈妈说着就要去让车夫返程。 “为、为什么呀?”宁熙连忙抱住刘妈妈的手,“哥哥还等着我去祈福呢?我怎么能没到金恩寺就回去?” “女郎,大家闺秀在外一定要端庄优雅,若是吃坏肚子,在外露出洋相,会有损国公府颜面。那些世家大族,也是不会娶一个不端庄的女子进门的。” 总之,不管怎样,今天都得回府呗。 好不容易出来,下次再想有这种机会,可就难了! 宁熙急得快要哭出来,连忙娇声娇气哀求道:“刘妈妈,我现在肚子不疼啦,应该也不是吃坏肚子,肯定……肯定是我太太太担心哥哥,对,肯定是我太担心哥哥,担心过度,所以才肚子疼的!” 闻言,刘妈妈停下来认真思考,也不再提回府的事。 宁熙见这话有用,又继续说,“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去金恩寺了,这样,哥哥的腿会好起来,我也不会肚子疼。” 她闭着眼说完,心里默默给哥哥道歉:对不住了!哥哥你在床有灵,一定会保佑妹妹成功出逃的。 见宁熙一片真心,刘妈妈感动得几乎快要流泪,一边摸着宁熙的手一边感叹道:“女郎年纪轻轻却如此心善,金恩寺的佛祖见了定会感动。虽然大夫说公子的腿伤并无大碍,只需在床上多休息些时日便可痊愈,但有女郎这份善心,相信公子定能好得更快些。” 宁熙也顺着刘妈妈的话哭泣道:“我那可怜的哥哥,腿伤这几日在家不能去学堂不知会消瘦多少。我恨不得能代哥哥受伤。” ——佛祖,方才那句话是蔻儿乱说的,您莫要信了。 终于安抚好刘妈妈,马车继续平稳地行驶着。宁熙有些泄气,这会儿在路上逃不掉,待会儿在金恩寺,一群人看着,就更逃不掉了。 若方才眼角的泪是憋出来的,现在啪嗒啪嗒掉的眼泪却是真情实感。 宁熙鼻头酸软,不禁觉得委屈,难道她当真永远都逃不出去了么? 刘妈妈见她这样心疼地抚摸着她的手,“女郎莫要伤心,公子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嗯嗯,蔻儿知道。”宁熙却哭得更厉害,“蔻儿只是觉得,哥哥的腿太疼了,哥哥真是太可怜了……” 我真是,太可怜了…… 宁熙栽进刘妈妈怀里扯着手绢小声啜泣,她其实想嗷嗷大哭,但是不行,闺秀就算哭,也是不能大声哭的。 马车外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马嘶,紧接着,平稳行驶的马车开始变得颠簸。 宁熙头上的金蝴蝶被摇晃得蝶翅乱颤,她几乎快要坐不稳。 “怎么回事?”刘妈妈扶住宁熙,掀开轿帘问车夫。 车夫声音颤抖着大吼,“是马受惊了!马受惊了!” 第15章 承诺 (他的手开始发烫) 宁熙被晃得胃里翻腾,她滚到马车车厢边,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抓住车窗边框,好让自己不滚来滚去。 “闪开!闪开!快闪开!”车夫惊叫的声音响彻云霄。 宁熙掀开轿帘,伸出头去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刘妈妈也被晃得头晕,但仍旧不忘提醒,“女郎,不能掀开轿帘让他们看到你的模样啊。” “刘妈妈,外面没人,你放心。” 宁熙掀开轿帘,舍不得放下,因为马车开进了一片桃林,满树桃花开满枝头,花瓣被风一吹,便飘进车厢里。 花树飞一般地后退,马车似是乘着飓风,奔得又快又急。带着花香的凉风从窗外毫不怜惜地打到她脸上,引得后背阵阵战栗。 紧张的心在瞬间兴奋起来,她望着一望无际的花海,竟忽然开始好奇,这受惊的马儿会将她到什么地方去呢? 兴奋之余,宁熙又开始害怕,她担心马车会冲下悬崖,她还没飞出笼子,就结束这短暂的生命。 她的担心完全不多余,因为马车现在已经穿过桃树林,朝陌生的地方越奔越远…… 厚云遮日,光线开始变得阴暗。 马车晃得更加厉害,宁熙气力耗尽,手再也抓不住窗框,身子在车厢里甩来甩去,摔来摔去,在头部遭受到一下重击后,眼前一黑,失去意识。等她苏醒时,天色已晚。 此刻,西天残阳如血。 干燥的木柴在火堆中烧得噼啪作响,火堆之上烤着几块用铁签串起来的肉,一个胸口满是绒毛的大汉此刻正在往那肉块上刷油撒料。 宁熙缓缓睁开眼睛,等她看清那铁签上串着的是什么时,差点恶心得吐酸水。 那是一条人的胳膊,即使隔得远,也能清楚地看到五根短粗的手指。 紧致的肉表皮滋滋往外冒油水,油与孜然辣椒粉混合,散发出诱人的炙肉香气。如果这不是人肉的话,宁熙会馋得吞口水,但她现在只想吐。 胸毛大汉时不时扭过头看她一眼,这会儿发现她已经满脸惊恐地睁开眼睛,便用小刀割下一块肉叉在刀尖上大摇大摆朝她走来。 宁熙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小妞儿,饿不饿?想吃不?” 长刀入春闺 第16节 圆圆的杏眼中很快凝聚出一滴泪,从眼眶滚落。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越掉越多,最后在少女的脸颊上连成一条银线。 胸毛大汉似乎很乐意看见这样的场景,他一口咬下刀尖上的肉,用力地咀嚼,弄得胡须下厚厚的嘴唇满是油水时才心满意足地吞下去。 他笑道:“男人的肉比女人紧实,更不要说这男人还是皮糙肉厚的车夫,就得多嚼会儿才香。” 宁熙胃里泛着酸水。 周围很快围上来一群男人,这些男人像鬣狗一样流着口水,眼冒绿光。 “放肆!”旁边跟宁熙绑在一块的刘妈妈急急吼道,“知道我们是谁吗?” “知道,”胸毛大汉舔着沾满油水的刀尖,“镇国公府家的肥羊嘛。” 胸毛大汉身旁一个精瘦的男人附和道:“肥羊落到我们手里,当然就是要宰的咯。” “你若是敢动我们,会死得很惨。”刘妈妈还在挣扎。 “我们死得惨不惨不知道,但你要是再他妈敢动一下,老子保证你会死得很惨。” 胸毛大汉一巴掌下去,刘妈妈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们就跟那池鱼一样,池鱼就算游入江河湖海,周围都是天敌,它也会活不下去。” 宁熙脑中突然响起宁婉的话,她憋着泪,咬紧嘴唇,不服气地想,可以的,她一定不会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她还说过要证明给小婉看,所以,现在不要害怕,冷静点,即使遇到任何事,都不要自暴自弃。 眼泪控制不住地啪嗒往下掉,宁熙颤声道:“你们想怎么宰?” 见“肥羊”识趣,胸毛大汉比出一根手指,“一百万两黄金,让镇国公府的人送一百万两黄金来,老子就放你们走。” “你们敢公然挑衅镇国公府,肯定是有底气在。我很好奇,你们的底气在哪里?” “底气?”胸毛大汉哈哈大笑,“当然是因为你大家闺秀的身份。” 等他笑完,终于继续慢悠悠解释道:“老子了解宁敬修那个混蛋,他最重名誉了,你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千金掉进了男人堆,敢不敢大张旗鼓来救人?国公府千金的清白没了,你猜宁敬修那张老脸还笑不笑得出来?他肯定不会让这个消息传出去,所以只能跟我们在私底下交易。” 宁熙沉下气,虽然还在流泪,但声音已不再颤抖,“既然是交易,那你怎么保证我在这里不会受伤害?” “老子为什么要保证你不受伤害?留你一条命就是给宁敬修面子。” 宁熙深吸口气道:“看大哥模样,想必混迹江湖已久,江湖规矩自是比我懂得多。” 胸毛壮汉似是来了兴趣,挑着粗眉毛问:“你想说什么?” 宁熙学着慕姑姑给她讲故事的语气缓缓道来,“行走江湖靠的是信义,没有信义,不讲承诺就走不远。我爹爹虽是个重名誉的人,但他拿着一百万两黄金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女儿被人侮辱了,你猜他会怎么做?” 胸毛大汉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说下去。” “你说你了解我爹爹,那你一定知道,我爹爹视名誉如命,所以,他一定会先杀了我,然后再杀了你们!然后对外界说,是我受辱自尽,他为女报仇,除暴安良。最后,我会有贞洁烈女的牌坊,他也会有好父亲的名声!” 胸毛大汉思忖良久,大声道:“兄弟们听好了,都给我好好招待宁小姐,要是她少了一根毫毛,就把你们剁碎了喂狗!” 他朝刚被自己扇晕的刘妈妈泼了一盆冷水将她浇醒,“来人啊,把这老婆子带去镇国公府,让她把这里发生的事亲口说给宁敬修听!” 他说完看着宁熙狞笑,“小妞儿,这下你满意了不?” 宁熙浑身还在发抖,只得点点头。 她神经紧绷着,总觉得这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许,这帮山匪背后,其实有个更高的靠山。 -- 月亮冷冷高悬深空,月亮的下的人却比月光更冷。 月光照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冷,仇野的刀砍到哪里,哪里也会变冷。 现在,三尺长的雁翎刀上沾满鲜血,刚喷涌而出的鲜血滚烫得冒热气,可沾在刀上,就只能一点点变凉。 仇野用嘴咬开酒囊,将清澈的烧刀子浇在沾满血的长刀上,再取出一块黑布擦拭刀身。刀上的血必须及时清理,不然刀会生锈。 他擦得很细致,眼睛看着刀身,手握着刀柄,好像他整个人就是一把刀。 脚下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在血液的滋养下,这里的杂草生长得十分茂盛。 又做掉一单。 仇野将长刀收入刀鞘,心里想着要找个干净的地方坐着喝酒。 可一想到喝酒,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时他端着酒杯的手不小心触碰到的嘴唇。 炙热,柔软。 那种感觉竟然还在。 仇野的手本来冷得像块冰,现在却开始发烫。 刺客的手,本就该是冰冷的。如果不比刀更冰冷,那怎么能拿得动刀呢? 一双剑眉微微蹙起,仇野快步跨过周围的尸体,他来到一条小溪旁。 小溪在月光下叮叮咚咚流淌着,暮春的夜,水流依旧刺骨。仇野将发烫的手浸入溪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一下子将他的手包裹。 溪水流淌着,将他手上的鲜血洗净,带去远方,融入江海。 仇野单手舀起一抔水,水中映照着月亮,沾满月光的水便顺着指缝流走。冰冷的月光将他的手也重新变得冰冷,也重新变得苍白,这时他蹙起的眉头才微微舒展。 要不要趁着月光还明亮,再做一单呢? 等纸签上的名字都勾完了,他大概就能休息几天。 仇野休息的时候只喜欢静静地坐下来喝酒,又或是取出磨刀石磨刀。刀要常磨才会快。 不远处传来风啸的声音,一只乌鸦扇着翅膀飞来。 这是经过睚眦阁特殊训练的乌鸦,身体比寻常乌鸦小,扇动翅膀的声音比麻雀还轻,也不会发出讨厌的叫声,所以这种乌鸦常被用来监视和传信。 睚眦阁将这种乌鸦称作玄鸟。 玄鸟落到仇野的手心里,用尖尖的鸟喙朝他的手心轻啄三次,然后便扇着翅膀往回飞,似乎是在示意身后的少年跟上。 “宁熙……” 少年喃喃自语,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握成拳,刚舒展开的眉毛又蹙起,眉心像是凝聚着一团乌云。 衣料擦着杂草,发出簌簌的声响,深夜里的一排排树木快速后退,只有月亮与少年并肩同行。少年很快超过玄鸟,玄鸟不得不飞得再快些。 月色更冷,少年的神色也更冷,他如今要去兑现曾经许下的承诺。 第16章 刀光 (你不该靠我靠得这么近的) 星更稀,漆黑的深空竟只剩一把镰刀弯月。 山寨不大,男人们在屋子里呼呼大睡,宁熙只能被绑在屋外,剩下一个小兵看守。 那人个子不高,脸却很大,眼珠外凸,像是只苍蝇。 夜色已深,宁熙却因为担惊受怕睡不着觉。看守她的苍蝇小兵也没睡,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妹子,天这么冷,陪我睡会儿觉呗。”苍蝇小兵眯眼笑着,脸上的肉都挤到一堆。 宁熙微微扬起下巴,睨着他,“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怎么连睡觉都要人陪?” 苍蝇小兵还是笑,“正因不是三岁小孩,所以睡觉才要让美人陪。” 宁熙瞪着他,“你难道忘记你大哥说的话了么?” 苍蝇小兵嘿嘿笑着,“你就动动嘴,发善心帮帮我,手腕上的守宫砂又不会消失。你们闺秀最重视清誉,只要那守宫砂在,其他的就都是小事情,你说对不?” 宁熙其实听不太懂这个苍蝇小兵在说些什么?动嘴帮他,那是什么意思? 不过直觉告诉宁熙,这不是好话。 她思忖半晌,点点头。 苍蝇小兵眼睛一亮,“你说的话可当真?” 宁熙苦笑道:“我都落到你们手里了,还能怎么办?不顺从点难道还要给自己找苦头吃吗? 苍蝇小兵像苍蝇一样搓着手,“你倒是聪明。” 宁熙身体本能地向后倾斜,连忙说:“不过,我有个要求。” “你说。”苍蝇小兵像是有些不耐烦了。 宁熙低着头,看上去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我害羞,你得找个偏远的,没人的地方。” “说吧,你想在哪儿。” “你们不是连带着把我的马车一同劫来了嘛,就去车厢里。那里暖和,又没人看见。还有,你得给我松绑。” “松绑?那不行。” 宁熙继续叹气道:“我只是手被绑得疼了,想舒服些。而且你看我这样,手上连块能砸人的石头都没有,难道还能在你手里溜走?” 苍蝇小兵的凸眼球转了三转,心道,现在大家都睡着了,他即使偷偷占了便宜,这妹子顾忌着名声也肯定不会声张,以后还不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越想心越美,苍蝇小兵厚厚的嘴唇几乎要笑裂到太阳穴,喜滋滋地给宁熙解开了缚手的绳子。 镇国公府的马车又豪华又宽敞,拉车的马也是好马,这群山匪当然不会放过。 宁熙让那苍蝇小兵先上车,自己跟在后面。 那苍蝇小兵兴许是昏了头,竟然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当他准备脱裤子的时候,宁熙掀开马车座位,取出藏在木板下她为逃跑所准备的包裹。 一个包裹里装的是衣裳,另一个包裹里虽然没有能砸人的石头,但里面装的黄金白银也足够砸晕一个七尺壮汉了。 宁熙毫不犹豫地抄起包裹往苍蝇小兵的后脑勺上砸,幸好这苍蝇小兵长得不高,宁熙才能砸得又快又准。 苍蝇小兵指着宁熙地脸说了串听不清楚的话后便“咚”的一声栽下去。 宁熙心跳得极快,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但她始终咬着嘴唇,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快速跳下马车,解开绑在腿上的五彩绳,紧接着解开栓马的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爬上马背。国公府拉车的马受过专门训练,性格温顺,所以宁熙的马背虽然爬得艰难,马儿也没乱挣扎。 必须赶紧逃出去,这山寨里的人,全是无信无义之徒。从上京赶来这里需要时间,这段时间里还不知道她会被这群人用什么方式暗戳戳地羞辱呢。 可现在的问题是,她不会骑马,也不知道套马的缰绳是用来做什么的。 “跑呀,快跑呀。”宁熙轻轻抚摸着马儿的脖子,焦急道。 长刀入春闺 第17节 可是马儿非但不跑,反而长嘶一声,从鼻子里喷出热气。 这一声巨大的马嘶吵醒了山寨里睡觉的人。那些像鬣狗一样的人光着上半身出来了。 “跑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快跑起来呀。” 可马儿仍旧悠闲地甩了甩尾巴,一动也不动。 像鬣狗一样的人越靠越近,终于,宁熙在重重压力下,哭出了声。 她小声地啜泣着,死死咬住嘴唇,很快就尝到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胸毛大汉胸前的绒毛茂盛得能编辫子,他大笑道:“宁小姐骑上马,怎么不跑呢?” 宁熙深深垂下头。 胸毛大汉继续笑,“哦,原来,是咱们宁大小姐不会骑马呀!” “既然如此,就让老子教教你该怎么骑。”胸毛大汉神色狠厉起来,他抄起一根长鞭,狠狠打在马屁股上,“驾!哈哈哈!” 马匹受惊,在一声长嘶后,开始疯狂地奔跑起来。 宁熙被吓了一跳,一手拽住鬃毛,一手拽住缰绳,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了,只有本能地抓住这马儿身上的一些东西,好让自己不掉下去。 马儿越跑越快,宁熙听到身后也有马蹄踏地的声响,原来那寨中人都手持火把,骑着马匹在追她。 所以,这寨子里的人,当真那么无聊,像猫捉老鼠那样,先放走再捉回,最后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宁熙心头一阵恶寒,心想这次要是被他们捉了回去,还不如死来得痛快。 马儿跑出山寨,周围的树就多了起来。 山寨外面是片林子。深夜的树林漆黑一片,连月光都照不进来。 现在,漆黑的树林里却出现星星点点的火光,身后手持火把身骑烈马追来的人越来越多。 宁熙明白,她逃不掉的,她如今已然是从一个笼子跳进了另外一个笼子。 忽然,只见一少年从天而降,他轻盈地从树枝上跳下来,坐到宁熙身后,将她环在怀里,然后双手攥住缰绳往后用力一拉。 马儿被缰绳拉得立了起来,最后停在原地。 “如果要杀我,麻烦给一刀痛快的。”宁熙被环住,想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能抽噎着边流泪边冷硬地反抗。 怀里的少女在发抖,柔软得像是一团云。 仇野从身后递去一块丝帕,“是我。” 怀中的少女立刻就不抖了,反而浑身一僵,最后终于软软地瘫倒在他怀中。 这下换仇野浑身一僵了。 宁熙瘫在少年有些僵硬的身体上,接过他递来的丝帕,用力地将眼角泪擦干。 她此刻的心,前所未有地宁静。 马蹄声越靠越近,火把的光几乎要把整个林子点燃。 宁熙喃喃道:“仇野,原来不是每个江湖人都跟你一样说话算话的。” 嗅到少女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其实想说,宁熙,你靠得太近了,你不该靠这么近的,你太软了,就跟没骨头似的,能不能别靠这么近…… 可直到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攥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胸毛大汉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等看清宁熙身后的少年时,不由轻蔑一笑,“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敢在你爷爷跟前抢人?” 仇野不语,全当那胸毛大汉在放屁。 他将递给宁熙的丝帕叠了叠,最后蒙在宁熙眼睛上,在她后脑勺打上一个精巧的结。 “你为什么要蒙我眼睛?”宁熙倒是不害怕,只是好奇。 “不蒙眼睛,以后会做噩梦。”仇野说。 少年刚解释完,三尺长刀便应声出鞘。他双腿夹着马腹,一拉缰绳,马头便对准那胸毛大汉。 雁翎刀在温暖的火光下依旧泛着冷意,胸毛大汉骑的那匹马似也被这冰冷的气质所震撼,竟然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 这可气煞了胸毛大汉,他大喝一声,“把老子的狼牙棒拿来!” 于是四个人一起抬着一根狼牙棒过来了。 这根狼牙棒长六尺,重五十斤,除去手握的铁棍部分外,圆头处尖刺遍布。无论是外形和重量,都和当年梁山好汉秦明所用的狼牙棒相差无几。 更惊人的是,这个胸毛大汉竟然一只手就把狼牙棒举了起来! 他单手举着狼牙棒在头顶旋转三圈,朝仇野的雁翎刀投去轻蔑的眼神,“就凭你那把破刀也敢跟老子的狼牙棒叫板?等着被砸成肉泥吧!” 仇野神色依旧平静,他似乎总是这样,冷冷清清,就算有人砍断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种平静彻底激怒了胸毛大汉,他举着狼牙棒,策马朝那少年飞奔过去。 可是,他只飞奔了一段很小的距离就再也奔不动了。 他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比冬夜里白霜上的月光还要淡上几分。 然后便感到喉间一阵凉意,那阵凉只有一瞬,那一瞬过后,他就热了起来,喉咙间的热血像是瀑布一样倾斜而出。 月光照到哪里,哪里就会变冷。月光照在他的血液上,他的血也慢慢变冷了。 最后,他从马上坠下,后脑勺正好撞到他掉下去的那根狼牙棒上。 这一击使他猛然睁开眼,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也正在快速变冷。 临死之际,他看见马背上的少年依旧手握长刀,握着长刀的手苍白如霜,和凛冽的刀锋一样,都沾着猩红的血…… 第17章 麻烦 (你觉得,很脏么?) 被蒙着眼,宁熙看不见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但她能感受到战况的惨烈。 她不会武功,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抱着马脖子,乖乖坐好。她不大喊大叫,甚至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嗅到一股热腥味,这种腥味让她恶心得想吐。 尽管战况惨烈,身下的马却一直很平稳,似乎是驾马的人有意让马的动作幅度减小,才不至于让她抱不住马脖子而摔下去。 火把的燃烧声、风啸声、刀剑相撞声、嘶喊声、马蹄声,响成一片。 可是她没听到身后少年的声音。 她知道少年一直都在,可少年总是一声不吭。就连这种时候,少年都沉默得像是深空泛着冷光的月亮。 杀手就是这样的,在杀人的时候,一定要忘记自己是个人,受伤了也不能喊疼,打碎了牙也得咽进肚子里。这样,你才足够冷,才足够像把能供人使用的刀。 仇野每次都会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刀,而把杀的人当做水果或者蔬菜。 那时他七八岁,正是一个孩子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 又高又瘦的是甘蔗,又矮又胖的是雪梨,又高又胖的是西瓜——或者冬瓜也行,又矮又瘦的是樱桃。这些瓜果蔬菜汁水都很多。 等小时候的仇野终于成功洗脑自己砍的都是蔬菜水果时,就不再做噩梦了。 操刀的鬼本就是一把刀。 这把刀在拦腰砍断了四根甘蔗,捅穿了六个西瓜,削平了八个雪梨后,终于杀出重围,骑着骏马扬长而去。 月色渐淡,东方出现一道曙色。 宁熙听到周围再无厮杀,将蒙在眼上的丝绸布取下。 刀光剑影消失不见,根根火把燃烧殆尽,这里没有追击的山匪,她只看见葳蕤杂草中开出的朵朵野花。 凉风拂面,吹得她滚烫的脸颊渐渐褪去绯红。 身后的少年率先下马,朝她递来一只手——是左手。 宁熙朝少年的右手悄悄看去,少年的右手握过刀,所以苍白的皮肤上沾了道道血痕。 没握刀的左手倒是很干净。 少女的手纤细而柔软,手心冒出一层薄汗,因而显得炙热。 可少年的手却是冷的,宁熙摸到他虎口和食指处有一层薄薄的茧。 宁熙握住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马背上下来。她的脚刚落地,少年就把手收了回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再多握她的手。 宁熙抿着下唇,偷偷地在裙子上用力地将手心的薄汗擦去。她想,肯定是手心的汗让少年嫌弃了。 她的脸羞红着,以为自己擦得很小心,可是杀手的眼睛就像鹰一样,没有一点小动作能逃脱那双锐利的眼。 你觉得,很脏么? 长睫轻颤,仇野的手紧握成拳。那只触碰过少女的手心还残存着她的柔软,仇野觉得自己当时握的可能不是一只手,而是一团棉花。 仇野随手折下一根树枝,用力朝马屁股上一打,马儿便受惊似的朝一个方向跑远。 他扔下树枝,朝相反的方向走,回头看向宁熙,示意跟上。 宁熙看看马儿,虽有不解,但还是小步朝少年的方向跟过去,“你为什么要让那匹马独自跑走,我们骑马不是更快么?” “山寨里还有人在后面追,他们根据马跑过的痕迹找我们。” 宁熙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一路无言。 日出时分,宁熙已经饿得筋疲力尽。 穿过那片树林,终于在一个小小的乡镇中找到一家客栈。 仇野说:“这里离上京很远,回去需要些时日。” 明明才刚跑出来…… 宁熙亮晶晶的眼神忽的一暗,“你要送我回去?” 仇野点点头,将菜谱递给宁熙,“自己点罢。” 菜谱上都是些家常小菜,自是没国公府的菜肴丰富。宁熙本来饿得想死,现在却难过得吃不下东西。倒不是因为这里的菜不好,而是少年不想要她跟着。 她不想回去。 长刀入春闺 第18节 把菜谱重新推给仇野,宁熙抿了抿下唇,小声问:“我能不能不回去?” “随你。” 宁熙眼睛一亮,“也就是说,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能。”仇野已经点好菜了。 接着,他看向对面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按理来说,我已经按照承诺救过你一命,我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完全可以把你留在这里不管。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要跟着我,不行。” 少女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少年不管她。 是以,宁熙垂头丧气道:“那你送我回家吧。” 她撒谎了,她只是不想跟少年在这个陌生偏僻的地方分别而已。 在以后的路程中,她或许会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跟少年分道扬镳。 宁熙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之前抄书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没这样饿过,她现在饿得简直能吞下一头牛。 那天她出门还是白日,等到那山寨已经落日了。照常理,马车跑一整个白天不至于让仇野说“离上京很远,需要些时日”,那也就证明,马车可能跑了好几天,等她到山寨时,刚好日落而已。 也就是说,她可能已经好几天没吃过饭了。 店小二边报菜名边上菜,“山药炒木耳一盘,香菇肉圆汤一盆,东坡肘子一盘,豆豉清蒸鱼一盘、白米饭一桶,白米粥一小碗,菜上齐了,客人慢用——” 有肉有菜,荤素搭配。三菜一汤,两个人吃刚好。 宁熙仔细听着店小二报的菜名,除了米粥和米饭,都是菜谱里最贵的。 东坡肘子瘦肉处炖得软烂,吸满汤汁,表皮红里透亮,只需看一眼便食欲大增。早在国公府时,母亲并不允许她吃这么油腻的东西,但现在她看着这块东坡肘子只想就着米饭一起饱腹。 她拿起筷子准备去戳那肘子,仇野却朝她推来一小碗白米粥。 “你饿得太久,先喝几口粥再吃,不然会腹痛。” 米粥用巴掌大小的搪瓷碗装着,温度不凉也不烫,一层薄薄的米油浮在粥面上,看上去似是一块热气腾腾的和田玉。 尽管宁熙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但深受良好礼仪规驯的闺秀也只是用木勺舀着米粥小口小口地往嘴里送。 胃一下子就暖起来了,宁熙赞叹道:“这是什么米?想不到这么偏僻的客栈里竟然有这么好喝的米粥!” 仇野又替她盛了一肉圆碗汤放在一旁凉着,眼神淡淡瞥过那碗米粥,“可能是放了几年的陈米吧,你只是太饿了。” 正如他当时饿得实在太久,吃上一口又冷又硬的馒头便觉得是人间美味。 不远处站着的店小二幽幽提醒,“米只存了一年,没有几。” 仇野懒得争辩,没再说话。 宁熙喝着米粥,也没说话,点漆似的眸子在少年和店小二身上滴溜溜地转。 此刻,她心里冒出一个小小的疑问,大米存上几年再煮,会更好吃吗? 因几乎一宿未眠,吃饱喝足后,警惕心放松,宁熙有些困倦。 最后喝汤时,宁熙上下眼皮直打架,心里又想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硬撑着。因为仇野看上去很精神,她觉得仇野应该不想睡觉。 迷迷糊糊间,宁熙恍若听到少年轻声叹了口气,然后,只见少年站起身朝掌柜处走去,在柜台处跟掌柜说了些什么后就直接朝她走来了。 “上去睡。”仇野说。 “哦,好。” 少年的话像是有魔力,宁熙乖乖应下,便跟着少年上楼了。直到她躺床上睡下,感觉到少年的身体离她越来越远时,她才猛然清醒。 宁熙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伸出两只手死死抓住少年腰上的刀鞘。 “你去哪里?” “出去。” “出去哪里?”因为刚从山寨死里逃生,宁熙实在太害怕了,她怕会被丢下。 她继续问:“会回来吗?我睡醒的时候,可以在客栈里找到你吗?” 她说着缓缓低下头,越找补越觉得自己问这些问题实在没理由。 少女额前有一层薄汗,几根发丝粘在面颊上,显得她有些瘦削。捉住刀鞘的十指染着蔻丹,圆圆的指甲透着好看的粉红。 少女力气不大,纤纤十指只是轻轻放在刀鞘上,都不需要用力就能将她推开。 可仇野只是站在原地,任凭少女捉住他的刀鞘不放。 良久,他说,“睡罢,你醒的时候我肯定在。” 仇野是不说谎的,宁熙安下心来。 “谢谢。”少女这才松开捉住刀鞘的纤纤十指。 她躺回床,缓缓闭目,思考着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回去么?不,不可能,她已经出来了,不可能回去。 一个人闯荡的话,她首先该找个工作。她能做什么工作呢?因为想走遍每个地方,所以肯定是每换一个地方就得换一份工作的。 出来时她带上了足够的银两,这些银两应该能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然后……啊!要是再遇上山匪怎么办?她一个人怎么对付? 唔,总能想到办法对付的。 大不了一死!就算死也是死在广袤的天地之下。 呸呸呸,往好处想,她总会向小婉证明,自己一定不会是那条死掉的池鱼。 就这样想着,宁熙很快沉入梦海。 仇野点燃一根香,这是助眠安神的香。 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保证宁熙睡多久会醒?又怎么能保证宁熙醒的时候他一定在? 但这助眠的香可以保证。 仇野定量点燃一根,现在是未时,宁熙颠簸那么久应该会很累,就睡到次日辰时罢。所以他现在一共有九个时辰的外出时间,到时候可以掐着点回来。 仇野取出一张纸签查看名单,这段时间耽搁太久,正事都忘记做。 得尽快采取行动了。 他阖上门,闭目捏了捏鼻梁,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带了个大麻烦在身上。 形单影只的杀手怎么能成双成对呢?这可太奇怪也太滑稽了。 真让人头疼。 得赶紧把这深闺里的娇小姐送回去,等把那娇小姐送回去后,她的情就算是还完了。 以后他们就当是不认识,不再有任何瓜葛。 第18章 说谎 (喉结是什么?) 辰时,旭日已升。 宁熙醒来的时候除了有些饿之外,浑身神清气爽。望着窗外的日头,她有些惊讶,自己竟然睡了那么久。 仇野呢? 屋子里除了她之外,空空荡荡没有其他人。 仇野不是说,醒来的时候一定会看到他么? 宁熙的心没来由慌张起来,她不是害怕分离,人总要分离的,她只是害怕在这陌生的地方被丢下。 甚至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宁熙跳下床打开门,只见少年挺拔的背影站在门外。 他似乎总是一身玄衣劲装,一条镶金革带束出腰身,腰间一把三尺长的雁翎刀。 人们总说行走江湖的侠客风雨漂泊,很多时候来不及洗头洗澡,再加上本身不拘小节的性格,所以经常蓬头垢面。 可少年却不似传说中那般,不仅身上干干净净,而且还是个小白脸。他身着玄衣,衣料上却绣有暗纹,虽不是绫罗绸缎,但能看出做工精细。 少年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他看上去似乎刚清洗过,额前碎发湿漉漉的,眉毛也显得比之前更黑。 少年朝她走过来,带起一阵风,风里有雪后松林的清香,而不是淡淡的血腥味。 宁熙慌张的心平静下来,她微微一笑,想跟仇野说早安,可仇野剑眉微蹙,嘭的一声重新将房门阖上。 “洗漱好再出来!”仇野的声音隔着房门传入,似乎还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怒气。 宁熙呆愣在原地,她垂头看地面,却看到一双没穿鞋的白玉小脚。这双脚似是嫌地板凉,此刻正一只脚搭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 紧接着,她又跑到铜镜面前一看,铜镜中的少女鬓发散乱,刚睡醒的杏眼水色朦胧,似有媚态,连衣裳都因为睡了一觉变得皱巴巴,露出脖子下一片粉白的肌肤。 看到这些,少女那张小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方才平静下的心此刻扑通乱跳着。 她竟然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强烈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宁熙整个身子重新栽进被褥,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周围的空气越发稀薄,然后她听到自己一声响过一声的心跳在胸腔中回荡。 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 填饱肚子后,宁熙就跟着仇野出发了。她知道此去的目的地是国公府,那个她才刚逃出来的地方。 步子在往回迈,宁熙知道她总得找个理由停下,然后往前走。 遗憾的是,她现在并未找到理由。 马车的车轮与砖地摩擦发出粗糙的声响,宁熙掀开轿帘,任由风吹进,掀开她额前的几缕碎发,也任由马车外的人侧目窥探她。 “好舒服的风。”宁熙趴在窗边喃喃自语。 她在看窗外的人。 几个扎着冲天小辫的小孩玩儿得一身泥巴跑回家,家里的母亲抄起扫帚就要把小孩扫地出门。 小孩嬉笑着跟母亲撒娇,不知说了什么,那妇人竟转怒为喜,捏捏小孩的脸,又揉揉小孩的头。 长刀入春闺 第19节 原来竟是那几个小孩在池塘里摸了条大鱼回来,这家人今晚可能会煲上一大锅鱼汤喝。 不知谁家的饭熟了,香气飘了好远,一个黝黑的青年小伙被这饭香勾回来,他大概是做了一上午苦工,脖子上发黄的汗巾已经湿透。 屋里走出一个相貌平平但看着让人舒服的女人,女人在围裙上擦擦水,示意那青年赶快进屋。青年憨笑着,从包里摸出一块白手绢,这块白手绢大概是青年身上唯一干净的东西。他将白手绢打开,里面竟然是盒胭脂水粉。 女人怔了片刻,竟然生起气来,往青年身上打了一下,嘴里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青年还是憨笑着不说话。后来,两人就一起笑了。 宁熙不懂他们为什么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笑,觉得有趣,嘴角也不知在何时微微扬起。 她心里羡慕,至少阿娘和阿爹从来不会捏捏她的小脸,也不会揉揉她的头。 路边的房屋快速向后奔去,逐渐由三层楼变成两层楼,再由两层楼变成一层楼,然后变成草屋,最后消失不见。 又穿过一个乡镇,离上京越来越近了。 宁熙心里发酸,她悄悄去看一旁静默的仇野。仇野闭着双眸,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养神。 “仇野?”宁熙试探性喊。 她本来没期盼着仇野会应声,但仇野却应了。 那双瑞凤目缓缓睁开,然后看向她,好似在问,何事? 宁熙咬着唇,开始絮絮叨叨,“我在家的时候,母亲从来不让我掀开轿帘看外面,可是,我很喜欢看外面。” 仇野没说话,他想起很久之前那个马车里撩开轿帘往外张望的女孩。 宁熙继续说:“我以前总是待在小阁楼里,国公府的墙很高,我看不到外面的热闹,也从来不被允许出去,只能一个人在府里等着出嫁,冷冷清清。” 她把自己说得很惨,妄图激起少年的同情心。但其实,她不过是把事实说了出来。 然而,仇野却反问:“一个人,有什么不好?我喜欢一个人。” 宁熙被这句话噎住,又说,“以后我会嫁到宫里去,宫里的墙比国公府更高,我会一辈子出不来的。你喜欢一个人,肯定是只一个人待过。要是两个人待一段时间,说不定你也会喜欢两个人。” 她悄悄地观察着少年的神色。不知少年想到些什么,浓密的长睫轻轻颤着。 会有转机吗? 仇野叫停马车,他先下车,再伸出一只手扶宁熙下车。 他说,“前面不能再坐马车了,得走一段路。” 没有转机。 -- 黄昏,未到黄昏。 宁熙跟在仇野后面,心里盘算着小九九。 这时,一个看似六七岁的男童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男童手里提着几袋橘子,可怜巴巴地问,“阿姊,要买橘子吗?买一袋橘子吧,很甜很甜的。” 宁熙被迫停下,仇野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往前走,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阿姊,你长得真好看,你头上的金蝴蝶真好看。买一袋橘子吧。” 宁熙又想跟上仇野的步伐,又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可怜的,嘴甜的孩子。 她从包裹里摸出一块碎银,正准备递给男童。谁料,男童却忽然瞪大双眼,口中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像根面条似的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根袖箭几乎擦着她的耳朵从身旁穿过,袖箭划破空气的巨响震得她右脑发麻,连忙伸手捂住耳朵。 宁熙的小脸被吓得苍白,鲜艳的嘴唇也失了血色。她怔怔地朝少年望去,少年站在男童的尸体后,此刻正将已经擦干净的长刀收回刀鞘。 这是宁熙第一次看到有人在眼前死去,她张了张口,嘴唇颤抖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仇野瞥她一眼,蹲下身将男童的衣袖撕开,衣袖下果然藏着精巧的袖箭弓弩。 宁熙简直不敢置信,“他、他要杀我?为、为什么?他明明还、还是个孩子。” 终究还是在她面前杀人了。仇野捏住那男童的下巴往后翻,“他有喉结,不是孩子,而是个侏儒。” 况且,即使他真是个孩子,也不会只是个“孩子”了。江湖里没有孩子。 “侏儒是什么?”宁熙双腿已经发软。 “一些身体长不大的人。虽然看上去只有六七岁,但实际年龄可能会大很多。”仇野解释道。 至少已经到达了会长出喉结的年纪。而眼前这个侏儒的头比其他侏儒又要小一些,所以应该是被人专门用药喂出来的。 “那喉结是什么?”宁熙接着问。 “就是这个。”仇野站起身,指着自己的喉结给宁熙看。 宁熙盯着那颗喉结看了许久,直到看到那颗喉结微微上下一滚。 “原来还会动么?”她惊奇道,而后又摸着自己的喉咙,“为什么我没有?” 仇野不给她看了,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转身向后走。 宁熙绕开那侏儒的尸体,快步跟上。 两人静默半晌,仇野忽然问:“你看到的我杀了人,怎么还敢跟着我?” 宁熙字正腔圆道:“你杀的是坏人。” 仇野冷笑,“我难道就不是坏人了?” “不,你救了我,你是侠客。” “我不是侠客。” “你就是。” “不是。” “就是!” “……随你。”仇野懒得争辩了。 仇野不说话,宁熙却开始问起问题,“我跟刚才那个……嗯,侏儒,明明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我?” “可能是看上了你头上的金蝴蝶。”仇野说着停下来,目光定在宁熙身上的包裹上,“你刚才是不是把包里的银子露出来了?” 宁熙恍然大悟,“哎呀,财不外露,我给忘了!所以,他是为财杀人?” “是。” “为什么会有人为了钱财,就去杀人呢……”宁熙喃喃自语。 仇野静默半晌,忽的认真道:“宁熙,你所向往的江湖很危险,如果不能识破这些,迟早会死在路上。” “所以你是因为这个才要把我送回去对么?”宁熙的眼睛亮亮的,“我会学习的,下次要是再有个侏儒蹦出来,我肯定不会受欺负。” 哪个江湖人不是一个坑一个坑踩出来的?他自己不也是从龙潭虎穴里训练出来的么?仇野沉默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睛亮亮的少女。 圆圆的杏眼,像小鹿一样,浑身充满朝气和希望。少女发簪上的金蝴蝶翅膀轻颤,像是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飞。 仇野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举到半空,少女的金蝴蝶歪了,他想帮少女扶正。 可是这只手顿在半空,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那只金蝴蝶。 这只手握成拳头,最终放了下去。 好蠢。 仇野的嘴唇紧闭,几乎快抿成一条直线,只好别过脸继续往前走。 宁熙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才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仇野:“你脸脏了。” 宁熙摸了摸自己的脸,“哪里?” “前面有条小溪,水很清澈,你自己看吧。” 一路上宁熙都在想自己脸上到底哪里脏了,可是等她终于在清澈的水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时,却什么污渍都没看见。 她的脸上干干净净,连颗痘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 少年,是什么让你学会说谎的?是爱情吗? 第19章 丢下 (“他没有不管你”) 黄昏,已到黄昏。 宁熙跟在仇野身后,在一扇柴门外停住脚步。 因为刚下过一场春雨,路边长着厚厚的青苔。宁熙向上往去,只见屋檐下挂着一张牌匾,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妙手回春。 所以,这里是个医馆? 仇野是要带她在这里落脚歇息一夜么? 笃、笃、笃,仇野轻扣柴门三声,但园内主人迟迟未来。 一枝红杏探出墙头,风一吹,花瓣簌簌落下。宁熙看着那杏花出神,见那高高的砖瓦墙关不住小小的一枝红杏,心里莫名觉得畅快。 嘎吱—— 柴门被打开,宁熙闻声望去。 只见门后走出一位面若粉杏的女子,女子穿着粗布衣裳,看不出年纪。等那女子看清门前站着的是何人时,姣好的面容露出惊讶的神色。 “六姐。”仇野率先开口。 “小七?”女子抬头望了一眼仇野后将视线投到宁熙身上,瞧她面上的神情,似乎比方才更加惊讶。 她又将视线投向仇野,“这位是……?” 这下两双眼睛的目光全部汇聚到宁熙身上,后背的肌肤瞬间紧绷起来,宁熙连忙学着仇野喊道:“六姐。” 只不过,少年声音清冷,少女的声音却甜得像刚从蜂巢上滴下来的蜂蜜。 谁知,此话一出,那女子脸上的表情就更加奇怪了。先是由疑惑转为惊讶,再由惊讶转为不解,嘴角最后勾出一抹似已掌握全局的了然的笑。 长刀入春闺 第20节 仇野现在的表情比生吞了只苍蝇还难看。 宁熙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错话,只是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在两人身上来回看,安静得像是只毛茸茸的小黄鸡。 额……貌似猜得不太准。为了避免局面太过尴尬,燕青青连忙开怀地笑了笑,“太阳快落山了,你们别光在外面站着呀,快进来。” 她笑起来实在好看,弄得宁熙都有些害羞,“那就打扰啦!” 园内陈设简朴,除却墙边种着的几棵杏树外,园子中央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宁熙不通医术,这些药材她都不认识,只觉得闻着清香提神。 仇野和燕青青在一旁不知说着什么话。宁熙自小接受礼仪熏陶,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去打扰,所以便乖乖地蹲在地上观察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一朵小野花。 “一、二、三、四……”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花瓣,觉得脖子弯着开始有些酸痛了,便扭头去看看仇野和燕青青说完话没。 可是这次,仇野不见了。 宁熙噌的一下站起身,由于站起来的速度太快,头脑有些眩晕,摇摇晃晃竟然得反应好久才能站直身体。 前面没有,后面没有,左边没有,右边更没有! “仇野——”宁熙对着屋内喊,可是没有回音。 燕青青迎上来似要开口说话,宁熙却抢先一步问:“六姐姐,你知道仇野去哪儿了吗?” 少女的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料峭春风下的柳枝。 “小七出去了。”燕青青说。 “去哪儿了?他还回来么?” 燕青青摇摇头。 心一下子慌乱起来,宁熙提裙往院外跑,除却几亩的田地外,只有低矮的山坡。顺着两边长满杂草的小路望到尽头,什么都没有。 “仇野——”她又大喊了一声,可是仍旧没有回音。 闺秀本不该这样大声呼喊的,她还是忍不住喊了一次又一次。 “你是把我丢下不管了么……”宁熙垂头丧气,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小。 “他没有不管你,他交代我要把你送回家呀。”燕青青从院内追出来,她的声音似乎总是那么温柔。 “小七之前从来都不请人帮忙的,说实话,在听他说要我帮忙送你回家时,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 宁熙鼻头酸软,“可他之前说过要送我回家——哦不对,他没说要亲自送我回家!” 虽然,她并不想回家。 一只温暖的手落到她的肩膀上,燕青青说,“小七不能亲自送你回家的。” 宁熙吸了吸鼻子,“为什么?” “因为你是镇国公府的贵女,而他只是个流落天涯的浪客。若是他送你回府,会败坏你的名声。” “说简单点,还不是因为我见了外男。”宁熙噘起小嘴,赌气道:“我不在乎。” 燕青青微微叹气,“你当然可以不在乎,但你的阿爹阿娘在乎,你的身份会逼你在乎。” 宁熙不说话了。 其实她很清楚,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是一个女子送她回府,她所谓的“清白”也早已不存在。因为她流落在外已有些时日,这其中发生过什么,谁也说不清。 宁熙很害怕,如果现在回去,那么等待她的,究竟会是些什么呢? 所以,她绝对不要回去。 夕阳又往山下落了些,红如生血。 燕青青捏了捏她的肩膀,柔声道:“好啦,你肯定饿了吧,今晚想吃什么?吃完好好休息,明日我再送你回去。这里离上京已经不远了。” 这实在是个温柔的好姐姐,宁熙一下子就没那么垂头丧气了。 “客随主便,六姐姐做什么,我吃什么。” 院子里的一只纯白毛色的幼犬在追自己的小尾巴,宁熙将它抱在怀中,一直跟着燕青青到厨房。 只见燕青青起锅点火烧水,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宁熙抱着小白狗呆呆地站在一旁,小声问:“我能不能帮你烧火?” 闻言,燕青青愣了愣,婉拒道:“不用,你陪小狗玩吧,这里油烟重,会弄脏你的裙子。” 可宁熙还是倔强地抱着小白犬站在原处,两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小姑娘和小狗的眼睛都又大又黑,又清澈又闪亮,燕青青没能顶住,最终缴械投降。 “要记得用烧火钳把木柴夹进去,一次性不要塞得太多,最好少量多次,不然火会熄灭。用烧火钳的时候也要小心些,小心烫到手,要是火苗烧得太大从灶头里飘出来,你就躲远些,也不要着急把柴火取出来。不然你漂亮的缎衣上,就会烧出一个漆黑的洞。” 宁熙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放下小白犬,拿起烧火钳。 小白犬继续吭哧吭哧地追着自己的小尾巴,宁熙手里的烧火钳也没停下。 很快,她脚上那双精致的珍珠软履就蹭上了黑灰。不过,宁熙一点也不在乎,鞋脏了大不了再买,但光吃饭不干活,那可一点也不好。 宁熙那黑溜溜的大眼睛很快就被厨房里的油烟熏得泪眼朦胧,她取出手帕擦擦泪,小声问:“六姐姐,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没来得及问。” “嗯?” “我想知道,你们都是做些什么的。” 第20章 面饼 (要是拒绝,小姑娘又得伤心了。 ( 宁熙擦干净被油烟熏出来的眼泪继续说,“我现在碰到过仇野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六姐姐开医馆,那仇野是做什么的呢?他神出鬼没的,每天看上去都很忙碌的样子,是不是像那些江湖侠客一样去伸张正义了?这么说来,那他还真是个好人!” “好人?你是说小七么?”燕青青忍俊不禁。 “对呀,仇野是好人,六姐姐开医馆,还有妙手回春的牌匾,肯定也是个好人。” 燕青青哑口无言。 顿了良久她才说,“医馆不是我开的,我只是有事相求所以借住在朋友家。小七不是好人,我自然也不是。好人难做,所以世上好人很少。” 她模棱两可地回答着,到底没把他们都是江湖刺客的秘密给抖出来。这小姑娘如此天真又如此有活力,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医馆是柳清风的医馆,柳清风出门采药去了,估计得过几日才会回来。 燕青青的阿娘是个活死人,每隔三天就得泡一次药水,不然活死人就会变成真死人。 柳清风又恰好是江湖名医,除了脾气怪,收费高,嘴巴叼等一系列缺点外,实在没什么缺点了。 这世上除了柳清风没人能治燕青青阿娘的病。 柳清风医人有几个奇怪的规矩,王公贵族不医,穷凶极恶者不医,太富有的不医,太贫穷的也不医,看不顺眼的不医,看得太顺眼的也不医。 燕青青的阿娘,恰好符合以上几个条件。 一来二去,燕青青跟柳清风也成了朋友,为了方便照料阿娘,索性就搬到医馆来住。睚眦阁的产业遍布黑白二道,但都是无一例外的吵闹污浊,只有医馆这个地方适合病人疗养。 小七说,只要能帮他送宁熙回府,他可以为阿娘支付半年的药水费。 阿娘每次泡药水的费用是三十两白银,三天泡一次,半年的药水费用就是一千八百两。 他居然愿意出这么多钱…… “六姐姐?六姐姐?” 燕青青沉浸在思绪里,这才听到宁熙已经叫她很多声了。 “怎么了?”燕青青重新拾起笑容。 小姑娘眨着大眼睛,很期待的样子,“我以后,还能见到仇野吗?” 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宁熙,这次回去后,你还是忘了小七吧……当然,也要忘了我。” “为什么?” “因为我们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为什么?”宁熙又着急又难过,像是快要哭了。 难道江湖上的人,都是在相识分别后不再相聚的么? 烧火钳倒在地上,小白犬也不再追自己的小尾巴。 菜烧好了,燕青青把地锅鸡盛上来,又分出两份分别放进两个食盒里,像是有意给人留下的。 她没再回答宁熙的话,只是忧愁地叹气道:“还是先吃饭罢。” -- 不得不承认,燕青青的手艺很好,地锅鸡鸡肉烧得又鲜又嫩,色香味俱全。 燕青青笑着把菜端上桌,“我是皖北人,这是皖北的名菜,上京不常能吃到,快尝尝。” 烧鸡的时候在锅边贴上一圈饼,鸡肉烧熟的时候,面饼也熟了。有嚼头的面饼一半浸泡在汤汁里,底部因贴着铁锅所以变得焦香。 宁熙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嘴里,黑溜溜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 “六姐姐手艺真好!比我家的厨子厉害多了!” “是嘛,你要是喜欢,等送你回去的时候,就把这手艺教给你家厨子。” 宁熙以前吃的东西都加工得很精细,要取新鲜的鸡胸肉切丝,切丝的刀法也有讲究,必须用斜刀切丝,这样鸡丝肉才又长又完整,切完丝为了保证鸡肉不柴还必须得“上浆”,最后再取鲜嫩茼蒿清炒。 如今吃着这一锅烧出来的地锅鸡,竟也别有一番风味。 只是这面饼…… 宁熙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能皱眉,也不能下拉嘴角,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不爱吃的情绪。六姐姐看到了一定会难过。 面饼沾着地锅鸡的汤汁本该是很好吃的,可不知这面饼里掺了什么,吃到嘴里无比粗糙,更不要说咽下去。不管咀嚼多少次,咽下去时,都像是有沙子在刮喉咙。 燕青青从小生活的环境加上现在的身份让她十分会察言观色。宁熙那点小表情她再清楚不过了。 她怎么忘了呢?那到底是个自小在国公府娇生惯养的天之贵女。 面粉里掺了很多苞米糁,粗粮,跟国公府里磨得像灰尘一样细的面粉是无法相比的。 长刀入春闺 第21节 她在犹豫要不要拆穿小姑娘拙劣的演技。 忽然,房门被推开,门外走进一个胸前满是血的女人。 空气中瞬间萦绕着一股浓重的刨花水香气。 这女人正是花无叶。 燕青青脸色大变,连忙迎上去,“花姐!” 花无叶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可她推进门看到燕青青时却问:“你烧了地锅鸡?” 燕青青担忧地点点头。 花无叶又问:“有没有给我留?” 燕青青这才微微笑道:“给你和柳大夫都留了。” 花无叶闭目运气,良久才睁开一双艳丽的眸子,“那臭屁虫不是出门采药了么?没个三四天回不来,万一不慎坠落山崖,就更回不来了。我现在受了伤,正是需要补气血的时候,还不如都给我吃。” 她说完看向呆坐在一旁的宁熙。 意识到那个受伤的姐姐在看她,宁熙立刻坐直身子。 那人的视线从她的脸上移到她筷子上的面饼上,再从面饼移到她的脸上,视线带刺,像是在审视她。 宁熙后背一僵,艰难地将口中的面饼咽下去。 那人似乎是看到了她脸上“艰难”的表情,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这种笑无论谁看了都会坐不住的,宁熙现在如坐针毡,白皙的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幸好,那人没再凝视她,低着头走进里屋。 燕青青朝宁熙微微一笑,柔声道:“真对不起,我刚尝了面饼才发现有些夹生,没煮熟,你碗里那块就先别吃了,可以吃点米饭。” 她说完指向里屋,“那是小七的五姐,她受伤了,我得进去帮忙包扎。” 宁熙点点头,从包里取出一个绿翡翠小药瓶递过去,“这个药很有用的,只是我上次给仇野的时候,他不要。” 少女在说“他不要”这三个字时,话里话外竟显得有些委屈。 燕青青抿唇一笑,小七要是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那才是怪事一桩。不过,她倒是愿意接受这个可爱小姑娘的善意。 要是拒绝,小姑娘又得伤心了。 第21章 花瓣 (刺客若是心太软,绝对会倒大霉!) 屋内,花无叶嘴里咬着块白麻布,她解开衣襟,用小刀划开胸前皮肤,再将扎入骨肉的箭头剜出。 她的嘴唇变得更加苍白,冷汗已将她额前的碎发浸湿,服帖地粘在皮肤上。她浅浅地呻|吟着,绝不让任何人发现自己此时的脆弱,就连燕青青也不行。 受伤,是杀手的家常便饭。 燕青青将手里的药瓶打开,让草绿色的药膏涂在伤口上,动作小心而轻柔。跟刀剑打交道多年,她如今也算是半个医师。 “外面那娇气的小姑娘是谁?连苞米面饼都吃不下去。”花无叶问。 燕青青将白布撕成三角布条替她包扎,不紧不慢道:“镇国公府的千金,宁熙。” 花无叶脸上的表情果然变得很古怪,“是最近没赚到你阿娘的药水钱,开始拐活人勒索了?” 燕青青闻言噗嗤一笑,“当然不是,是小七。” “小七?”花无叶脸上的表情更古怪了。 燕青青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啊,很出人意料,小七竟然愿意出一千八百两,让我把宁熙送回国公府。” “他因为那娇气包让你帮忙?!” “诶你别激动,绑歪了。” 花无叶只得被按着坐好。 让她震惊的倒不是仇野竟然给得出那么多钱,因为她知道那小子赚得多花得少,存了不少金子,她震惊的是仇野竟然会让燕青青帮忙。 因为从仇野进睚眦阁开始,就没让任何人帮过忙,也很少与人说话。 花无叶怪笑道:“小七也算有脑子,知道你会照顾人才让你送。那娇小姐要是落到老三那癞皮狗上,定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 “那倒也是……不过,你这伤怎么回事,你已经很久没伤得这么重了。”燕青青的话里颇有些担忧。 花无叶思忖半晌,从腰封里取出一张纸签,“喏,看看上面写的谁。” 燕青青打开纸签一看,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陆知弈。 “当今太子?阁主让你去杀……哦不,有人雇佣你去杀太子?” 花无叶无奈地耸耸肩,“万一没有雇主呢?万一就是阁主让我去杀的呢?” 燕青青拿着纸签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好荒谬,怎么会找你去?” 花无叶却嘴角却勾出一抹笑,“可能是觉得我有异心,想除掉我吧。” “异心?” “说笑而已,我没有异心,只是架不住阁主怀疑。” 花无叶看上去很无所谓的样子,燕青青也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花无叶收好纸签,然后用扬起的下巴指向屋外,“你猜,小七让你送的小姑娘很陆知弈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笨,我都这么说了,肯定是太子妃啊,只不过还没成婚而已。” 燕青青恍然大悟,“你若是把这纸签拿给小七做,他估计会很愿意代刀。以你的功夫去做这单,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花无叶却摇摇头,“这种大单子我为什么要让给小七?” 她单手支桌,托腮看向屋外,一双精明的眼微微眯起,“小六子啊,我可能要发财了。” “花姐,你……” “我有点别的想法。” 花无叶看向燕青青,忽的噗嗤一笑,“瞧你,也就那点胆子,紧张什么?” “我……” “你以为我要绑了那小姑娘去威胁陆知弈?” 燕青青只得点点头。 花无叶又是一笑,“那太过愚蠢。陆知弈虽然看着风流多情又蠢钝如猪,但实际上精着呢。再说了,所谓的太子妃,不过是国公府要和太子联合的棋子而已,国公府又不止一个女儿。” “那我把宁熙送回去,岂不是害了她?”燕青青喃喃自语。 “害什么?人家就算当傀儡也比我们这些刀口舔血的人过得好!成天吃香喝辣,精米精面,娇贵得连掺了苞米糁的面饼都咽不下。小六子,我早跟你说过,刺客若是心太软,绝对会倒大霉!” 燕青青被堵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方才只是想起了仇野离去时的眼神。 仇野跟她说着说着话,眼神就会飘到宁熙身上。小姑娘似是在数野花的花瓣,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数着。 那是朵不知名的重瓣野花,花瓣很多,但仇野很快就数出来了。 “二十一片。” 待他不知不觉脱口而出时,一双清秀的眉很快蹙起,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而恼羞成怒。 他不再看宁熙,扭头看向燕青青,郑重道:“方才的事,拜托了。” 说完,他便转身,决绝地离开。 燕青青早已不是少女,所以很多小心思她都看得很明白。 当时她觉得仇野做得很对,身为一个杀手,不该带个“包袱”在身上,这对两个人来说,都很危险。所以,让宁熙回家是对她的一种保护。 江湖凶险,并不是一个自小被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能应付得来的。 可是,听了花无叶的话,燕青青忽然有些动摇。 花无叶拍了拍燕青青的肩,“放心吧,就算为了小七那一千八百两,我也不会对那小姑娘做什么的。倒是你,要记得看好她,否则,她怕是要带着你那即将到手的一千八百两一起远走高飞。” -- 花无叶是个乌鸦嘴,翌日清早,宁熙果然不见了。 桌上只留下一张写满感谢话语和说明自己要离开的信纸。 第22章 江南 (她要写本禁书) 春日,万物复苏,草木疯长。 宁熙的裙摆扫过路边野草,映着朝阳的露水便从草叶上滚落,打湿丝绸罗裙。 少女大步走着,冉冉升起的朝阳让她不由眼眸微眯。 住在这里的人很少,因此四处田野宽阔,只偶尔听见几声鸡鸣犬吠。 忽然,前方的曙光被遮住,少女的眼睛也睁大了,睁得比杏仁核还圆。 圆圆的杏眸中倒影出一女子的身影,宁熙连忙低头,将脸埋进手里。她只敢透过指缝偷偷去看那女子的神情。 眉头没皱,嘴角没下拉,也没有抱手而立,只是平静地看着她,依旧那么温柔。 宁熙松下一口气,拿开遮脸的手,老老实实问好,“六姐姐,早。” 燕青青叹道:“你真要走?” 宁熙点点头。 两人的沉默显得不远处传来黄狗的吠声更加嘹亮。 “可认得路?”终于,燕青青率先打破沉默。 长刀入春闺 第22节 宁熙点点头,“仇野带我来的时候,我都把路记下了。不是我不谦虚,是我记性真的特别好。” 听着少女颇有些骄傲的语气,燕青青忍俊不禁,“好,你走罢。” 宁熙猛然抬头,黑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真的?” “这还能有假?我只是你萍水相逢的朋友,哪有管你去哪儿的道理?” 黑溜溜的杏眼一弯,少女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显得娇憨可爱。 燕青青看着宁熙身后的包裹,又问:“你现在这大包小包的,是要往哪儿去?” “我要去江南。” “为什么是江南?” “因为诗词大家都往那边去,我现在去,说不定能赶上江南烟雨。欧阳修就在词里写过‘烟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归’。” 闻言,燕青青吃吃笑道:“还是那些诗词大家厉害,能把那种湿漉漉凉飕飕的东西写得那么诗情画意。” 常在外行走的人大多都不爱下雨,燕青青也一样。 “还有,”燕青青提醒道,“若是从上京到苏杭,坐马车起码要一个半月,你在路上总得看看风景吧,那又得多花一个半月,等那时到江南,已经是梅雨季了,哪还有烟雨?” “梅雨,梅子黄时雨。”少女的眼睛很亮,仿佛对未来的所有都充满期待。 燕青青无奈地摇摇头,“才没诗里写得那么美呢,雨下得太多,又热又潮,屋里会长蘑菇的。你要是在路上遇到小七,问他喜不喜欢那梅雨,他肯定……” “他肯定什么?”少女的眼睛更亮了。 可燕青青这时却突然卖起了关子,“你还是自己问他罢!” “那得有缘才能遇上了。”宁熙小声咕哝。 “会有缘的。”燕青青将手里的一把短剑递过去,“这个你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短剑约莫六寸,宁熙将短剑抽开,剑面寒光便映照出少女桃花般的半张脸。 “六姐姐给我短剑做什么?” “用来防身。”燕青青叹气,“你这个年纪的姑娘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会很倒霉。” “有多倒霉?” “要多倒霉有多倒霉。” 宁熙抿唇想了想,忽的又天真地笑起来,“那我争取不倒霉。” -- “怎么可能不倒霉,一定会很倒霉。”花无叶躺在院子里的竹板上晒夕阳,她朝燕青青吹了声口哨,“你就这么让一千八百两飞了?” “你眼里只有一千八百两。”燕青青已经换上夜行服,她今夜有纸签。 这种“清高”的话听得花无叶忍不住发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德性,要不我去把那娇气包绑回家,然后让小七把那一千八百两给我?” “你要是这么做,那把雁翎刀肯定会架在你脖子上。” “得,清高的人没饭吃,也没钱拿。” 想象着雁翎刀架在脖子上的感觉,花无叶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凉,忍不住摸了摸脖子。 她继续说:“小六子,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很有钱,然后去南海买座小岛,每天玩十个男人。” “你现在也能每天玩十个男人,睚眦阁没规定不许勾三搭四,只规定过不准动真心。” “小六子,你今日怎么一点都不可爱——算了,还是继续不可爱吧,杀人哪能可爱。” 燕青青老实承认,“花姐,我觉得我好像犯错了。” “哦?你才知道自己放走一千八百两的行为很愚蠢吗?” “不,我只是有些担心小七和宁熙。” “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这次纸签上的人不是好解决的货,注意些,别死外边。” 燕青青点点头,“阿娘还需要用药呢,我可不能早死。” 她总是关心所有人,关心着阿娘,关心着睚眦阁的杀手,也关心着才相识不久的宁熙。 可是她杀人。 然而,没办法,她是逃犯,她找不到正经工作,找不到能赚这么多钱的其他不正经工作。 她在想,如果小七真动了心,会不会像大哥一样拿不动刀?宁熙虽然手里拿着短剑,但是身上那么多金银,看上去又那么好骗,会不会有危险? 这些都是她在放宁熙走之前没想过的。她当时只是想让那个小姑娘做自己想做的事。 月夜,下弦月,夜雾朦胧。 宁熙还没开始倒霉,她现在很快乐。 她选了家很不错的客栈,客栈的床也很舒服,她买了笔墨纸砚,伏在桌案旁开始写作。 既然走在路上,那就要把路上的事都记下来。 等把路上所见所闻整理好后,她就写本闲书,写本像《西厢记》一样的禁书,那种越不让人看,人越要偷着看的禁书! 她想,或许自己也会成为第二个徐霞客,于是便提笔在纸页上写道:吾当朝游碧海而暮苍梧。 夜雾更浓,灯芯更短,烛火更暗。 宁熙终于在纸页上画好一朵野花。 “你一共有二十一片花瓣,该叫什么名字呢?” “要不就叫你……小野?” 宁熙自说自话,逗得自己吃吃笑。她抱着装订成册,大部分还是白纸的书躺在床上,睡意已将她侵袭。 她呓语道:“以后我就要自己闯荡了。” 当然,若是能在路上遇见熟人,那便再好不过! 作者有话说: 江南梅雨季,潮热的屋子,湿漉漉的两个人(……………………) 第23章 倒霉 (越想要去回避的事就越要往他眼睛和耳朵里钻) 镇国公府最近很热闹,因为府中嫡小姐患了天花。 丫鬟小厮东奔西走,忙得气喘吁吁。只有一个丫鬟不忙,她现在正躺在重重帘布后的拔步床上,百无聊赖地等待自己能下床的日子。 这个丫鬟正是春桃,女郎不见了,夫人命她假扮女郎装病。 天花这种病传染性极大,至少田嬷嬷是绝对心有顾忌,不敢来看的。 春桃几乎躺了三天三夜,她再也躺不下去了。 平日里睡得比老鼠晚,起得比鸡早,她总嫌自己睡不够,现在能有大把大把时间好好睡觉,却睡不着。 春桃坐起身,忍不住用手揉一揉自己躺得发软的腰。谁知,这时,拔步床的帘布忽然被一层层撩开,帘布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来者是二女郎,宁婉。 于是,春桃看着宁婉,宁婉看着春桃,二人面面相觑,都傻了眼。 冷夫人消息封锁得很迅速,她先是打发刘妈妈回老家,再让慕念安跟着那山匪去接宁熙。是以,宁熙已不在府中这件事只有四个人知道——她、慕念安、刘妈妈、春桃。 当然,春桃听到的版本只是大女郎私自出逃,需要她来顶替,并不知女郎被山匪绑架的消息。 此事绝对不能声张,更不能让宁敬修知道。 冷如梅本以为这件事能在私底下解决干净,可是慕念安回来时却跟她说,“夫人,那山上的山匪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暴尸山野。” “那蔻儿呢?” “蔻儿……还没找到。” 冷如梅深吸口气,来回踱步着。她走得很快,脚步细碎而凌乱。 慕念安蹙着眉,似是在思考着些什么,她终于站不住脚了,“夫人,我看过那些山匪身上的刀伤。” “刀伤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寻常的刀伤都呈柳叶状,中间宽,两头窄,但山匪身上的刀伤却呈长三角状,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但说无妨。” 慕念安踌躇半晌,终于咬咬牙道:“我说长三角状的刀伤,夫人应该再清楚不过了。” 如今早春已过,府内的春梅日渐凋零。 冷如梅也好似那枯枝上的残梅般被连夜的雨淋掉了精神气,她扶桌缓缓坐到椅子上,眉宇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冬雪,不知此时在思索着些什么。 “夫人,我们现在该怎么做?” 冷如梅抬手扶额,示意自己在思考,慕念安见状便不说话了。 现在有两种情况,一是宁熙被另一波人拐跑了,二是宁熙自己趁乱逃了。 这时,房门被推开,宁婉被一个小个子丫鬟领着进来,小个子丫鬟把人带到后便转身离去。 “春桃都已告诉我了,婉儿,”冷如梅扶额的手缓缓放下,她望向宁婉,“说吧,蔻儿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见母亲严肃的神色,宁婉小心翼翼行礼后才缓缓道:“阿姊之前跟我说过,她要到江南去。” 阿娘很冷静,听到她的话后并没有震怒,只是挥挥手让她回房。 宁婉有些琢磨不透母亲的想法了,她抿唇道:“阿娘放心,我会保守秘密,还请莫要责罚春桃,是我担心阿姊才去看的。也莫要责怪阿姊,阿姊只是……” “好了婉儿,回房罢。” 闻言,宁婉只好闭嘴。 从母亲屋里出来时,已近黄昏。 渐暖的春风吹到身上让宁婉觉得有些恍惚,她望着如血的晚霞喃喃道:“阿姊,你摸到春江花月夜的江水了么?” -- 长刀入春闺 第23节 更鼓声起,一更。 冷如梅换上一身纯黑的柔软丝袍进了睚眦阁。与此同时,慕念安正手持长剑,骑在马背上朝江南奔去。 有诗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睚眦阁在上京北门十里外的城郊,周围种植着成片梅花,春梅,绿萼梅,各种种类都有,只是现在时令过去,枝头只有几朵残花了。 眼前这座恢弘的阁楼,算得上是睚眦阁的大本营。 似乎是因为仇漫天提前打过招呼,冷如梅上楼的时候,连一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滚烫的茶水从壶嘴里倾斜而出,刚好七分满。 仇漫天将青花瓷茶杯推到冷如梅桌前,悠悠道:“洞庭碧螺春,宁夫人尝尝吧,宁敬修那沽名钓誉的老东西崇尚节俭,这种名贵茶肯定都是自己偷着喝,也不会拿出来待客。” 冷如梅没喝茶,只是冷冷道:“我姓冷。” “十几年未见,都忘记你姓什么了。莫见怪啊,宁夫人。” 冷如梅也懒得绕弯子,她喜欢直入主题,“我女儿是不是在你手里?交出来。” 这话倒让仇漫天看上去有些震惊,“令爱不在府里待着好好绣花,怎会到我这刀光剑影的睚眦阁来?” “燕山山匪一夜之间暴尸荒野的事阁主应该有所耳闻。” “嗯,略有耳闻。” “山匪身上的刀伤呈长三角状,是邱家刀刀法所致,我不来找你,还能去找谁?” “啊——”仇漫天轻轻出声,将尾音脱得很长,“可是我从未去过燕山,这就很有意思了。” “邱枫,邱家刀是你邱家独门的刀法,别跟我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宁夫人,”仇漫天的声音瞬间冰冷,“别再喊我那个名字,我已不是邱家的人,也不再用邱家的刀。如果你是来叙旧,我可以请你喝茶,如果你是来问罪,那便请回罢。” 冷如梅神色未变,“我只是来讨个结果。” “结果?你在我这儿恐怕讨不到。”仇漫天轻笑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去找一个叫云不归的人,他在我手下帮工,很多事经他的手都处理得令我很满意。” “云不归?” “对,他原本叫沈钰,就是那个十八岁考上探花却辞官不做的沈钰。” 仇漫天脸上的笑变得很扭曲,冷如梅的表情也变得僵硬。 “宁夫人还有事么?窗外的天黑成那样,你要是执意留在这里,我难免会想得很下流。” 长睫轻颤,冷如梅只能冷笑,“告辞。” 桌上的茶她一口没喝,利落地转身离去。 等纤细的背影终于消失在黑暗中,仇漫天透过窗外的月光都再也看不到时,他朝门外大吼一声,“来人啊!去看看你们的七护法到底在忙些什么!” -- 仇野在忙着找地方喝酒,这附近没一个安静的地方。 他现在坐的地方已经是今夜换的第九个酒肆。 酒肆有些简陋,露天,稀稀落落的八仙桌上没坐几个人。 没有人的地方安静,仇野喜欢安静。他一只手按着刀柄,另一只手端着酒杯。 这家店的老板很厚道,酒里居然没有掺水,味道很香醇。以前仇野总是一个人喝酒,现在,他问老板要了两个酒杯,两个酒杯里都倒满酒。 他倒酒的技术很好,只需将酒壶高高提起,微微倾斜,清澈的花雕酒化作一条透明的细线,随着壶嘴落入杯中。刚好满出酒杯一点,不会溢出。 那时他用这种方式给宁熙倒酒的时候,少女黑溜溜的杏眼睁得很圆。 他端起酒杯跟桌上的另一只酒杯碰了碰,杯中的酒就洒出小半。 身后那桌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我‘宁’愿饿死,也不会再去帮工了!‘希’望下份工作钱能多些。来,干!” 仇野:“……”好吵。 有那么多字不说,偏偏要说这两个。 那只被嘴唇碰过的手又开始发热了,他仰头一口饮尽杯中酒,再打开酒壶,毫不可惜地将酒全倒在手背上。 酒很快开始挥发,带走手背上的热气。 夜雾凄迷,月如钩。 那个喝酒的地方不好,仇野只得再寻。 路上卖货郎拉着被塞得快要溢出来的车吆喝,“新进的金丝蝴蝶发簪,蜀中巧匠打造,世间仅三对!” 远远看去,卖货郎手上的那对金蝴蝶发簪跟宁熙头上的那对几乎一模一样。 仇野剑眉微蹙,凑近去一看。 卖货郎绝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潜在客人,“公子买一对拿去送姑娘吧!” 仇野往卖货郎手里的金蝴蝶微微一瞥,便神清气爽道:“是赝品,我不买。” 卖货郎不服气,“赝品?!我的东西怎么可能是赝品?!你怎么证明是赝品?!” 仇野才懒得去证明,经常看的东西,自然能一眼辨真伪。 等确定跟宁熙没关系后,仇野用脚尖点了点地,双手张开,整个人便轻松地飞檐走壁,最后稳稳地落在屋顶上。 还是这里安静。 他今夜实在倒霉,越想要去回避的事就越要往他眼睛和耳朵里钻。 作者有话说: 少年,你走的时候很潇洒,但你现在喝酒的样子真的很狼狈。 明日入v,0点更一万。 放个预收~ 《金枝还须折》 (伪兄妹) 大周太子谢檀弈为人清风朗月,素有“玉菩萨”的美称。可惜身体病弱,太子之位受众皇子觊觎。 十一皇女谢静姝因备受父皇与皇兄宠爱,因此性格骄纵。 重臣之子陆昭自小入宫做太子伴读,与太子和十一皇女十分交好。 谢静姝自小与皇兄无话不说,直到喜欢上陆昭,少女的小心思便深深地藏着,不告诉陆昭,也不告诉皇兄。 陆昭心悦公主久矣,一张嘴打死不承认却总爱去逗那小公主。两人打打闹闹,好一对欢喜冤家。 宫人们看在眼里,都捂着嘴笑。 宽大的白袖下,谢檀弈静静地拨动檀木佛珠,看着他们,笑得令人如沐春风。 后来,陆昭入狱。 谢静姝心急如焚,只好跑去东宫找皇兄,葱白十指揪着皇兄衣袖央求,娇柔的声音欲哭欲泣。 骄纵的小公主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她以为向来宠爱她的皇兄一定会答应。 可是,皇兄却握住她的十指柔夷细细搓捻,笑问:“那姝儿准备拿什么交换呢?” 交换? 谢静姝心中震撼,因为心思都在陆昭那里,她已经太久没注意过皇兄。 而皇兄如今看她的眼神,却越来越奇怪…… *皇兄他棒打鸳鸯散 *江山和妹妹都是我的 *太子白切疯 *妹妹不是皇帝亲生,另有身份 *年龄差2 *sc 第24章 江湖 正值晚春, 太阳虽还未变得毒辣,但人在阳光下多走几步后背总是会变得湿漉漉。 不仅后背,宁熙连额头都有些湿了, 一层薄汗将额前碎发粘在她光洁的额头上。 幸好这外面有风, 有风的地方就不会闷热,宁熙踩着风往前走,裙摆似涟漪般荡漾,她觉得脚步都轻快了。 街上人不少, 宁熙将包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记得仇野说过, 财不外露, 所以她这时抱着包裹的力度比寻常都要大。她抱得严严实实,像是生怕被别人发现这里面装了什么好东西。 手心微微出汗,心想这下该不会有人觊觎包里的金银元宝了吧! 可是, 宁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隐隐觉得有人在暗处盯着她。 心里七上八下, 宁熙停下脚步四处环视一圈,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奇怪…… 忽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像箭一般往她这边扑来, 她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拉扯怀里的包裹,而她的力气太小, 根本抢不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包裹被抢走。 等反应过来后,宁熙几乎要跳起来,那里几乎装着她所有的钱! 她连忙追着那黑影喊:“抓小偷啊!抓小偷!” 可是街上的人只是看热闹似的扭回头东张西望,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宁熙叫不上人, 又追不上小偷,快急得哭出来。 看来六姐姐说得没错, 她现在已经开始倒霉了! 那小偷速度很快,往小巷里一拐就不见踪影,宁熙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肩膀忽的被人拍了拍,宁熙抬头望去,是个相貌很憨厚的青年,眉眼细细看去,还有些清秀。 青年对她憨笑,将包裹递过去,“姑娘,下次要小心!我都注意你很久了,想提醒你,把包裹看得太紧很容易被抢的!” 长刀入春闺 第24节 宁熙收回包裹警惕地看着青年,“所以刚才,是你抢的?” “不不不,不是!是我,不,不是我,哎呀,是我,是我帮你抢、抢回来的!”青年卖力地解释着,蜜色皮肤泛起一圈红。 显然这是个嘴笨的青年。 宁熙咯咯笑道:“对不起,方才误会你了。” 青年脸更红,“没,没关系。” 宁熙脸上的笑又变得凝重起来,她有些纳闷,“不是说财不外露么?为什么我把包裹抱得那么紧还是会有人来抢?包裹里面的东西我一点都没露出来。” 青年叹道:“姑娘没在外边混过吧?你这样紧紧抓着,别人一看就会觉得里面肯定装了贵重的东西,有心人就会盯着你下手。越贵重的东西你反而要装作越不在乎的样子,把包裹背在胸前,但又必须足够悠闲,这样别人才不会打歪主意。” “原来是这样。”这下宁熙也不再把包裹抱得那么紧了,只是随意地拿着。 想不到,江湖上光是拿一个包裹就有这么大的学问,宁熙瞬间觉得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青年继续小心翼翼地问:“我看姑娘背着包裹,是要出远门么?” “嗯,我要到江南去。” “江南具体哪个地方?” “诗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大概会先到杭州府去看西湖。” “那姑娘可愿意坐我的马车?我可以把你送到广平府,姑娘可以在那里住一晚再租马车。”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主要是我爹娘腿脚不便,我也不能跑太远,只敢在附近拉拉马车赚钱。” 见宁熙还在考虑,青年又说,“我实话说吧,主要是我不太能认路,所以坐我马车的人很少,我赚的钱也很少。但是姑娘放心,从这里到广平府的路我已经走过很多次了,绝对不会错,要是再远些,我也不敢拉。” 青年说得真诚,看起来憨厚刚正。若他真的贪图钱财,大可把包裹抢过来不还,但他没那样做,即使自己没什么钱,也不发不义之财。 宁熙觉得他实在是个会靠自己双手谋生的正直之人,便点头同意。 青年几乎快感动到落泪,连连说,“谢谢姑娘,这下我爹娘能有钱买药了。” -- 马车在街上飞驰,宁熙还是老样子,她喜欢撩开轿帘去看窗外的景象。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到脸上,宁熙觉得凉爽又快活。 这马车虽然比不上国公府的豪华,但也算宽敞,青年车夫虽然不太能认路,但驾马技术极好,马车开得又快又稳,宁熙坐在马车上没感到颠簸也没觉得晕眩。 窗外的楼房变成矮屋,最后变成最原始的树木。晚春的树枝已经全部发芽,四周嫩绿一片。 满眼绿意中忽然出现一抹彩色,宁熙被那抹彩色吸引。 那是个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身上长袍是彩色布条缝制而成,肩上立着一只小小的黑猫,此刻正推着小推车,车上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等那个彩色的点变得越来越小时,宁熙发现自己的脖子已经扭得发酸了。 她连忙让青年停车,自己蹦蹦跳跳地下去看彩布条车上的小玩意儿。 “姑娘好眼光,这批是西域来的货。” 中年男人留着胡须,笑起来很和善,只是他肩上的那只黑猫看上去很清傲,绿色的眸中全是冷漠,这让宁熙不由想起一个人。 她盯着黑猫看了会儿,那黑猫似乎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神色竟然变得凶狠起来。 宁熙撇撇嘴,“我喜欢你才盯着你看的。” 黑猫歪了歪毛茸茸的小脑袋,似是不解。或许是因为少女的笑容太过明媚,黑猫的攻击性已不似方才那般强烈。 “我能摸摸它么?” 见少女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是真诚,中年男人有些犹豫,“这个……我的猫怕生,性子很傲,你得看它愿不愿意。有时候我摸它都会被挠。” 宁熙大胆地把手伸过去,没想到黑猫竟然没躲。虽然脸上表情很臭,但还是任由少女轻轻地揉着头。 中年男人见状拧了拧眉,怪声怪气地自言自语,“这小畜生今儿个怎么还转性了?” 身后传来一阵马的嘶鸣,宁熙还在摸小猫,只听头顶传来那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的声音,“姑娘,你的目的地是这荒郊野岭?你的马车怎么跑了?” 宁熙猛然转身,只见马车已经开远,留下一路飞扬的尘土。 “糟了!”她抱头跺了跺脚,“我的包裹还在里面!” 她连忙赶上前去追,可是人怎么能跑得过马呢?没跑几步,就绝望地蹲下身,将脸埋在臂弯里生闷气,心想等今晚住进客栈,一定要拿小本子记下来。 中年男人叹道:“看来姑娘是涉世未深啊,就算下马车也要把贵重东西都带上才对。” 宁熙抬起头,少女眼眶红红的,将来龙去脉跟那中年男人细细说了一遍。 “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他是个好人啊,这才放心,放心……” 中年男人又叹道:“人心变幻莫测,哪来那么多好人。前一刻发誓不取不义之财,下一刻就能谋财害命,这不挺正常的事?少见多怪。” “原来这种事很正常么……”宁熙已经开始哽咽,如今身上没多少钱了,必须省着用,只好把东西放回小推车,“对不起,我不能买你的东西了。” 中年男人安慰道:“不买就不买嘛,我又不是强买强卖的人。” 他环顾四周然后说,“这里荒郊野岭,你留在这里也不安全,附近有个城镇,用不用我带你过去?诶,先说好哈,我只带你过去,你可别赖上我,我身边不养闲人。” -- 进城时已是下午,宁熙走了不远的路,此刻已经饿得头晕目眩,踩着珍珠软履的脚也酸痛无比。 看中年男人的样子,似也是饿得不轻,只有趴在他肩上睡觉的猫儿依旧悠闲。 “就此别过罢。”中年男人指了指前面的酒楼,“我现在要去吃点东西,你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也没啥钱,就不请你吃饭了。” 他说着就已经进了酒楼。 宁熙再也没力气走路了,这正好有个吃饭的地方,就懒得再找。反正酒楼大,中年男人去三楼,她就去二楼。只要不碰面就行,省得让那人误会自己要赖上他。 酒楼老板是个胖子,脸圆,肚子也圆。 长得胖的人通常都有福气,有福气的人才能当老板,要是当了老板还会把手下人当人看的话,就会更有福气。 眼前这个胖老板一看就是个顶有福气的人,圆圆的一张脸,笑起来就让人觉得喜庆。 宁熙算着手里的钱点了一菜一汤一饭,她虽然点得少,但胖老板仍旧乐呵呵的,招呼着店小二给她端汤送菜。 宁熙正埋头吃着饭,耳畔传来一声口哨声,只见花无叶坐在她对面,朝她挤了挤眼睛。 “五姐姐,好巧。” “不巧,我是来找你的。”花无叶拖着下巴看她,一双眼像狐狸一样眯起来笑道:“别叫我五姐姐,你可以像小六子一样管我叫花姐,或者像其他人一样管我叫婊|子。” “婊、子?那是什么意思?听起来……” “听起来很可爱对不对?”花无叶笑得像只狐狸。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不是没听过府里的婆子骂人,虽然一般这种时候她都会被丫鬟们捂着耳朵拉走,但是就算捂住耳朵也能隐约听见。 所以,她就算不知这词具体的意思,也明白这是用来骂人的。 现在,眼前的人却用这个骂人的话来自称,宁熙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在大街上看到有人大声说“我是蠢货”一样震撼。 见她这般惊讶,花无叶继续解释道:“你可千万别觉得这是什么不好的词,恰恰相反,这代表着美貌、勇敢、智慧和力量。因为只有当别人拿你无可奈何又恨你恨得牙痒痒的时候,才会这么说你,所以这当然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词。” 宁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最后喊道:“花姐。” 花无叶依旧笑眼盈盈,她朝店小二挥挥手,“再来一盘苞米面饼,一盘红烧肉!” 说罢她看向宁熙,“吃完跟我走,我把你送回府。” 笑话,一千八百两哪能说扔就扔,虽不能强掳,但办法总得都试试。 闻言,宁熙差点被饭噎到,连忙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花无叶上下打量她一眼,“包裹被骗了对吧?” 宁熙只得点头。 “那还不赶紧回去?这里骗子那么多,要是再待会儿,别说包裹了,你头上的金蝴蝶,你整个人都要被骗干净。” 宁熙铁骨铮铮,脖子一哽,摇摇头,不回去,打死不回去。 “你就算不回去也找不到小七,何必在外风餐露宿?” 宁熙脸忽的变红,“谁说我是去找他的?我要到杭州府去。” “杭州府?”花无叶挑了挑眉,“西湖里刚死了个被虐杀的人,你也敢去?” “什么?” “对啊,据说是折花仙干的,你听没听过折花仙?” “听过。” “这就对了,江湖上像折花仙这种穷凶极恶之徒数不甚数。我还是带你回府吧。” 宁熙还是摇摇头,“恶徒虽多,侠客也不少。去不了杭州我就去苏州,去绍兴。江南那么大,总有能去的地方。” “所以你觉得小七是侠客?” “那当然!” 花无叶没绷住,噗嗤笑出声。虽然面上在笑,心里却咬牙切齿。 他大爷的,与其费功夫劝小姑娘去赚那一千八百两还不如杀个人来得痛快。 费了功夫又赚不到钱,花无叶烦躁得很,连着仇野也一起记恨起来了。 于是她收住笑声,一字一句道:“宁熙,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飘在半空的鬼魂,让人毛骨悚然。 “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再是个孩子,那年我以三百文的价格把自己卖给了一个包子铺老板,可完事后他却只愿意给我三十个菜包子——还不是肉的,那菜包子才卖一文钱一个。我当然不服气,可我只有十岁,没办法对付他。然后我就一直等一直等……” 这时,店小二上完菜,等小二走后,花无叶又继续对脸色已有些发白的宁熙说: “八年后,我用一把杀猪的刀把他剁成了肉泥,混合葱姜蒜末包进包子里再卖出去。周围人都说他家的包子没以前好吃了——废话,那长得脑满肠肥的东西当然不好吃,等那批肉包子买完了,那家包子铺也就名声扫地了。” 宁熙的嘴唇在发抖。 见她发抖,花无叶就笑得越发开心,“你说小七是侠客,但我告诉你,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是穷凶极恶之徒,小七也是。所以啊,看人要看全,别光看一面就盖棺定论,否则很容易被骗。而你,连块苞米面饼都吃不下去,又有什么资格在道上混?” 花无叶说爽了,拍拍屁股走人。 酒楼外的阳光很和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用力地抱了抱自己,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微笑。 她很爱自己,就像爱金银财宝一样爱着自己。 正因为她这样爱着自己,所以才要为将来做好规划。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总不能一直待在睚眦阁当杀手。 长刀入春闺 第25节 她需要钱,很多很多钱,能在南海买下一座小岛的钱。 所以,她现在总要搞些小动作才行。她将纸签取出来,对准阳光一照,上面赫然写着当今太子陆知弈的名字。 有小道消息称,陆知弈在江南。现在,她也要去江南。如果宁熙运气好没死在路上,也顺利抵达江南的话,那一定会很有意思。 -- 宁熙在吃苞米面饼。 苞米面饼还是老味道,又干又粗还划嗓子,但她一口一口,倔强地把面饼吃完了。 吃饼的时候她心里想着事。 第一,仇野不是坏人,她相信自己看到听到感受到的;第二,她把饼吃完了,她有资格在外面行走;第三,该怎么跟酒楼老板说她身上钱不够的事?花无叶点了菜没吃也没给钱。 酒楼老板是个友善的胖老板,他指着宁熙头上的金蝴蝶笑道:“姑娘,酒楼对面有个当铺,你可以去当掉。或者留下来刷碗还钱,我们酒楼包吃包住,做六休一,员工待遇都很好。” 胖老板说员工待遇都很好时,几个忙着送菜的店小二都停下来嘿嘿笑道:“妹子,留下来帮工呗,咱们老板真的很好。” 看来是真的很好。 但宁熙思忖半晌,还是决定去把金蝴蝶当掉。 她这金蝴蝶值不少钱呢,当掉的钱除了付饭钱以外,还能走好长的路。 宁熙觉得自己的脚步不能停,于是便取下头顶的金蝴蝶发簪递给当铺老板。 当铺老板蓄着山羊胡须,跟酒楼的胖老板比起来,简直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山羊胡老板将金蝴蝶发簪收好,然后递给宁熙一两银子。 “一两?阿叔你看清楚,这是蜀中名匠打造的纯金发簪,光是金子的价格比一两银子多,若是再加上手工艺,怎么才值一两?” 山羊胡老板拿鼻孔瞪人,“这里只有我这一家当铺,我说一两就是一两。” 蛮不讲理! 但幸好酒楼的胖老板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宁熙将事情原委说给胖老板听后,胖老板气得眼睛都变大不少。 “哼,岂有此理!”他一拍桌子,带着一群店小二抄起家伙就往当铺里冲。 “山羊胡子,你给我站出来!” 胖老板在山羊胡老板面前就像是一堵墙,山羊胡老板当然不敢造次了,连忙点头哈腰道歉。 最后,宁熙的金蝴蝶发簪以二十两银子的价钱被当掉,其中三两用来付饭钱,另外十七两换成便于携带的金叶子。 其实她那对金蝴蝶的价格远不止二十两,卖一百两都算是贱卖!可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已经比一两银子要多很多了,她只得接受。 临走前,胖老板拍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现在的人黑心得很,江湖老油子不敢碰,专挑你们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下手。” 宁熙纳罕道:“我看起来真的很好骗吗?” 胖老板一本正经,“那可不?比在道上的三岁小孩儿都好骗。” “要怎样才能不被骗?” “首先得吸取教训。” “那当然,我肯定会!” “然后……”胖老板嘿嘿笑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嗯,我会的,谢谢阿叔。” 宁熙继续出发了,少女的背影纤弱而单薄。 胖老板看着少女的背影叹道,“是从笼里飞出来的孩子啊……” -- 澄黄的太阳渐渐发红,有西坠的趋势。 宁熙现在两手空空。 路边有卖梨的老头,老头鬓发已经苍白,坐在路边像是一尊破旧的雕像。老头无比干瘪,但他面前的梨却很新鲜,仿佛用指甲一掐就能往外喷水。 老头用颤颤巍巍的声音说,“姑娘,买些梨吃吧,我的梨又大又甜又香又脆。” 宁熙心生怜悯,老爷爷年纪都这么大了还出来卖梨,家里一定不富裕。 胖老板怎么说来着?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反正她现在也有些渴了,买几个梨吃吃也行,就当照顾老爷爷生意。 “阿翁,你这梨怎么卖?” “八十文一斤。” 宁熙是在宅院里长大的贵女,哪里知道市场的梨到底是多少文一斤?既然阿翁说是八十文,那就是八十文,他年纪都那么大了,总不能骗人吧。 “就帮我装一斤吧。” 老头开始往牛皮纸袋里装梨,往秤上一秤,一斤八两。 “姑娘,要不你多吃几个?或者那去分给朋友也是不错的。” 宁熙瞥见那老头麻杆似的双腿,只好点点头同意了,正准备取钱,却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制止。 来者是个头上满是桂花油香气的女人,高高的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花,不年轻,但也不老,浑身散发出一种成熟的韵味。 她一把将牛皮纸袋夺过来,再将面上的梨取出来,最后摸出藏在纸袋底部的几颗烂梨丢在地上,“哼,老东西,又出来坑蒙拐骗了!” 宁熙目瞪口呆,她简直没想到,怎么买个梨也能买的坏的,阿翁活了那么大岁数,怎么还会拿坏梨去骗人? “诶,姑娘,我问你,他的梨卖你多少文一斤?” “八十文。”宁熙老实回答。 “八十文?!”戴红花的女人冷笑道,“菜市场的梨最多五十文一斤,他敢卖你八十文!” 她又狠狠瞪那老头,“老东西,看人家年纪小没出来买过东西就胡乱报价是吧?你还真是损阴德啊你!” 那老头不说话了,似乎是因为这女人不好惹,所以只敢低着头。 戴红花的女人似乎被这事气得不轻,忙不停告诫宁熙道:“你怎么跟我女儿一样呢?以后买水果的时候一定要记得自己装。” 宁熙被训斥得呆若木鸡,只好傻乎乎地点点头。 心道,原来买卖是这么回事。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交钱之前一定要看看货对不对,正不正宗。 轰隆—— 天空一声惊雷,竟突然下起雨来。 “哎哟,什么鬼天气,你带伞没?”戴红花的女人几乎快跳起来。 宁熙依旧端庄地站在原处,轻轻摇头。 “巧了,我也没带。”戴红花的女人说。 她似乎是害怕妆花掉,连忙拿扇子遮雨,“姑娘,我姓胡,你可以管我叫胡大娘,周围人都认识我的。我家就在附近,要不来我家避避雨吧,这雨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我家也有几个女儿,跟你差不多年纪,你们啊一定能聊得来。” 这场春雨来得急,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胡大娘柔软又温暖的身子贴过来,挡住一半的雨,让宁熙莫名觉得安心。 这是个强势但热心肠的大嫂,宁熙心想,虽然路上坏人骗子很多,但其实好人也不少。 第25章 私事 胡大娘的家有些出奇地大了。 穿过游廊, 还有一个小花园,就算跟国公府比起来也毫不逊色。 花园很漂亮,就跟胡大娘一样漂亮。圆内有大大小小的楼台, 红栏绿瓦, 雕梁画栋,满院垂丝海棠花挂满枝头,院内蜂蝶翩飞。 宁熙一进门,门就紧紧地关上了, 吱嘎吱嘎的关门声搅得她心里慌乱。 “胡大娘, 你真的有跟我一样大的女儿么?” 母亲也是个美丽的女人, 眼角几条细微的纹路让她多出几分岁月沉淀的韵味,可是胡大娘没有细纹,她的皮肤依旧紧致, 像缎子一样光滑。 胡大娘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柔媚一笑, “你猜我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二?” 闻言, 胡大娘笑得更加开心,“两个二十一二加起来,才是我的岁数!” 宁熙黑溜溜的杏眼眨了眨, “真的?我不信。你看起来最多最多三十岁。” 胡大娘用团扇轻轻扇风,“每天过的舒坦当然就老得慢咯, 况且我又会化妆,妆粉一敷,就什么细纹都瞧不见啦。” 是这样吗? 宁熙往花园里望了望,雨刚停,院子里很安静, 水滴从垂丝海棠的花瓣上缓缓滴落。 “那你的女儿们呢?这里是后院,应该是能到后院来的吧……” “她们都在睡觉。” “睡觉?” 宁熙望了望天, 刚下完雨虽然还有乌云,但太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了。 “现在最多才刚到酉时,她们都睡得这么早么?” 胡大娘笑着揽过她的肩,凑到她耳边柔声道:“睡得早,醒来后才有精神啊。若是从清晨开始睡,睡到黄昏才醒,那一整晚都会很有精神。” “为什么要在晚上有精神?” “哎,这我也很头疼。她们都太调皮了,喜欢在晚上跟客人做游戏。等天黑的时候,她们也一定很喜欢跟你做游戏。” “什么游戏?几个人玩?” “最少得两个人,最多嘛……人再多都可以一起玩。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胡大娘的声音就像是一杯酒,光是在宁熙耳边一说,她就快要醉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胡大娘带着走进房里。 这间房很精致,但也很花哨,里面甚至还有一张床,床上罩着绯红色的纱帐。 照常理来说……她是客,招待客人怎么能在有床的房里招待呢? 宁熙有种不好的预感。 长刀入春闺 第26节 “喝杯茶吧。”胡大娘将茶杯推过来。 看着杯中清亮的茶水,宁熙不太敢喝。她站起身,“大娘,我看雨已停,若是还留在这里叨扰你,那就太厚脸皮了。” “姑娘可是嫌弃我这里寒酸?” “不不不,这里很漂亮,只是我得回去了,我兄长要是找不到我,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你兄长?” “对啊,我兄长他有这么高——这么宽——”宁熙比划着,“而且他还很蛮不讲理,他要是找过来,肯定会把这里弄得鸡犬不宁。” “哼,岂有此理,等你兄长来了,阿叔一定帮你好好教训他!” 说话的不是胡大娘,而是一个脸很圆,肚子也很圆的男人。男人挺着肚子走过来笑得十分友善。 “阿叔?你,你们……” 宁熙张了张嘴,但却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说不出话。 她看见驾马车的青年人、肩膀上有黑猫的仙风道骨中年人、酒楼的胖老板、当铺的山羊胡老板、卖梨的老头,以及胡大娘这六个人在她周围围成一圈。 胖老板笑道:“姑娘,不是早跟你说过要吸取教训了吗?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他的脸依旧圆圆的,笑起来像是一尊弥勒佛,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喜庆。 可现在宁熙只觉得胆寒。 驾马车的青年憨笑道:“介绍一下,我叫金头狮,中原六怪排第四。” 仙风道骨的中年人轻轻抚摸着黑猫,“我叫黎猫子,中原六怪排第五,我跟老四骗了你的包裹。” 酒楼的胖老板笑个不停,“我叫高大球,中原六怪排第三,那个当铺里的山羊胡子排第二,名字叫招财手,我跟他骗了你头上的金蝴蝶。” 胡大娘一把扯掉卖梨“老头”的白胡须,痛得那驼背的“老头”瞬间直起腰。 “他叫陈不六,名字里有六排行也在第六,他虽然看起来最老,其实是我们中年纪最小的。”胡大娘丢掉手上的白胡子指了指自己,“而我叫胡非囡,是中原六怪之首。我跟老六骗了你整个人。” 她像水蛇一样缠到宁熙身上,用一张手帕捂住少女的口鼻,“所以这局,我赢了。她这个人卖出去的价钱,可比你们骗来的都贵。” 宁熙觉得浑身都变轻了,眼皮却无比沉重,她好困,好困。 眼前的人,桌椅床帐都变得模糊,她听到猫叫的声音,打铃的声音。 外边的天快黑了,有个破锣嗓子跟着铃声后高喊道:“楼上楼下的姑娘们,下来接客啦——” 灯,一盏盏亮起,宁熙也一点一点失去意识。 -- 心怡楼灯火通明,夜里的阁楼比白日更加璀璨。 仇野在用一块黑布擦刀上的血。他比猫还爱干净,刀沾上血会生锈,衣服沾上血会发臭,所以不管是衣服还是刀,他都不喜欢沾血。 屋里很安静,因为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不会说话,更不会呼吸。仅有的一盏烛火越来越暗,最后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皎白月光。 雾霭朦胧,月色凄迷。 锃——长刀入鞘。 仇野推开门出去,再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好像他就是这间房的主人一般。 屋外跟屋内是两个世界,屋内全是死人,屋外全是活人,屋内死寂,屋外热闹。 为了显得自己更像是会逛心怡楼的人,仇野用手指往眼尾抹了一小块胭脂,就像是被哪个多情的姑娘吻过一般。上扬的瑞凤眼被胭脂一修饰,显得不那么清冷,倒有些**昳丽。 他随意勾起一只酒壶,时不时对着壶嘴喝一口酒,然后“醉醺醺”地朝另一间房走去。 他虽没喝醉过,但见过的醉鬼可真不少,有脱衣服跳舞的,有吐得睡大街的,有喝醉后撞墙的,醉得千奇百怪。 哦不,还有一个,微醺的时候会咯咯笑,还会突发奇想跟他打赌。 仇野忽地烦躁起来,对着壶嘴闷喝了一口“酒”。 没有酒,他嫌心怡楼的酒太难喝,给换成水了。 更烦了。看来他得早点解决完最后一张纸签,然后离开这个地方。 一楼比三楼更热闹,靠着三楼的围栏上往下一望,只见台上有张被绯红纱帐遮住的床,床上似乎躺着个人,隔得远又有纱帐遮着,看不清楚。 老鸨的模样倒是看得很清晰,她正摇着扇子笑道:“姑娘的样子你们也看过了,怎么出价还不积极些?这可是初夜。” “一千两!” “张员外出一千两,还有没有更高的啊?” “一千五百两!” “李员外一千五百两,一千五百两一次……” “三千两!” …… 仇野只是轻飘飘地往楼下扫一眼,便冷漠地移开视线。他是一把刀,刀有刀的任务,不可能去管闲事。 他推开一扇门,门内此刻正热火朝天,在合上门的那一刻,房中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出声,猩红的血便已将门染红,这里不再热火朝天,而是陷入死寂。 这间房没窗户,等他不染一滴血推门而出时,楼下的叫价已经喊到了三万两。 最后拿下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 孙老爷满脸红光地走上台,心花怒放地掀开绯色纱帐,用短粗的手指捏了把帐中人的小脸。 仇野余光瞥见帐中人惨白的面容,眸中一震。 原来这不是闲事,而是私事。 一只酒壶被高高地抛起,再重重地落下,最后砸在孙老爷的额头上。孙老爷的头还没有酒壶硬,酒壶砸破了孙老爷的脑袋,最后摔下去,碎了一地。 猩红的鲜血顺着孙老爷褶子密布的脸蜿蜒流下,孙老爷捂着自己的额头大喊,“谁?哪个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出来!” 仇野当然没有滚出来,他是飞出来的。 他敏捷地踩上围栏,毫不犹豫地往下一跃,足尖点在楼与楼之间悬空的鱼灯上轻轻一点,便似野猫般在鱼灯间穿梭。 烛火左右摇晃三下后,他稳稳地落在孙老爷面前。 “有人花钱买你的命。”仇野说。 孙老爷正在气头上,“谁,谁敢买我的命?” “没人乐意买你的命,除了你自己。” “你是说我出钱买自己的命?”孙老爷气笑了,“那我该出多少钱买自己的命?” “三万两。” 孙老爷冷笑,“你这是谋财害命!” “嗯,是的。” 仇野没有笑,连冷笑都没有。下一刻,他的刀就横在了孙老爷短粗的脖子上。刀很锋利,脖子上挨着刀锋的皮肉已经开裂,渗出鲜血。 孙老爷感到一阵恶寒,“三、三万两就三万两,你先把刀拿开。” 他指向用来买少女初夜的三万两白银,“全在那儿了,放、放我走吧。” “滚。” 见到一收回,孙老爷就真的滚了,屁滚尿流地跟着心怡楼大半的客人一起滚了。 胡非囡抱手环视着四周,姣好的容颜变得扭曲,“哟,哪儿来的野小子,竟敢在中原六怪的地盘造次!” 六个人将仇野团团围住,高大球依旧笑得像个弥勒佛,“原来那姑娘说的兄长就是你啊,高倒是很高,只不过,怎么一点也不宽?还没我一半宽。” 金头狮憨笑道:“你那个身高宽一点是球,他那个身高要是再宽一点,那不得成熊啦?” 两人笑成一堆。 蓄着山羊胡须的招财手向来不爱笑,他细细打量着少年,长腿窄腰,一看轻功定是极好。 招财手最擅长的是偷袭,他那双手除了招财外,还招命。只要两根手指这么轻轻一戳,跟他对上的人就会变成瞎子。 趁着旁人还在说话,他果断出手。可是,瞎的不是仇野,却是高大球,而那只招财手也再也不能招财了,因为它在手肘处被整齐地切断,像只菜市场的猪手一样,掉落在地。 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疯狂地哀嚎。 中原六怪,没人看清仇野方才是怎么出刀,又是怎么收刀,速度快得甚至连刀上都没沾一滴血。 仇野负手站在他们跟前,背挺得很直,“还来么?” 江湖上的道理有时候不需要用嘴说,刀就能讲明白。 “操!”能屈能伸的黎猫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肩上的黑猫似乎受了惊吓,往黑暗中逃走了,也不知还会不会回来。 “操刀鬼……”胡非囡看着这近乎诡异的刀法嘴唇已经开始发抖,她已经站不住脚,像面条似的软下去,“操刀鬼怎会只是个少年?” 中原六怪,两怪在哭,四怪在发呆。 仇野撩开帘子,将宁熙扶起来,他轻轻摇了摇少女柔软的身体,“宁熙?” 许是因为触摸,所以药效发作,宁熙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红润,嘴唇也鲜艳如血。 丰润的嘴唇微微张开,发出破碎的声音,她像条滚烫的滑溜小鱼一样往仇野怀里钻。 那里凉,她需要这个。 仇野凝着眉,将她推开,可是根本推不开。 太用力怕把她撕碎,不用力她就过分得钻得更深。 最后,仇野的目光定在少女白皙的脖颈上,他抬手往那里一劈,少女终于软软地倒在他怀里。少女烫得出奇,仇野的手微微发着抖,此刻只能攥紧拳头来缓解。 胡非囡挤眉弄眼地往床那便伸脖子,她看到少年的苍白的耳朵从耳尖开始,一点一点变红,直到红透整个耳根。 嚯,胡非囡的脑子里炸开一朵烟花,噼里啪啦地响着。快瞧瞧,让她发现了什么大新闻!到底是哪个大聪明说操刀鬼没有弱点的?这不就是了嘛! 方才还惊恐万分的眼尾逐渐上翘,最后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少年听到声音朝她这边一瞪,她便又惊恐地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了。掌心下的嘴角却无论如何都下不去,嘿嘿,因为她要把这个消息卖出去。这个消息值好多好多好多好多钱呢! 陈不六拉了拉胡非囡的衣袖,“你疯了,笑什么?” 胡非囡仍旧在微笑,她封住唇不再说话,因为她怕自己笑出声。 陈不六喃喃自语,“疯了,看来真的疯了……” 长刀入春闺 第27节 那少年又扫视过来,“她头上的金蝴蝶呢?两只。” 她头上的金蝴蝶是两只吗?陈不六心里惊讶,他们从几天前就开始盘算着该怎么把这姑娘骗得干干净净了,那几天操刀鬼也没在她身边,怎么连人家头上有几只金蝴蝶都记得那么清楚? 第26章 生气 宁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变成一条泥鳅被扔到滚烫的沸水里。为了让自己好受些,只好用力地往泥地里钻。 可惜,那冰冰凉凉的泥一点也不贴心, 刚钻进去就把她推出来。但她锲而不舍, 可是钻着钻着,头撞到石头上,便失去意识。甚至连梦都不做了。 她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阳光已经能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照进屋里。她躺在床上, 睁眼便能看到坐在床边的少年正在用小刀削梨。 “醒了?”少年抬眼看她, 漆黑的眸子深如潭水。 也就在这时, 少年手中的雪梨皮已完全削干净,雪白的梨肉散发出诱人的果香。 宁熙半坐起身,怔怔地望着少年。 嗓子有些干, 她还未来得及说话, 面前就递来一个削好的梨。 看仇野的表情, 是非要她接不可了。 宁熙盯着手上的梨盯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下口。因为府里的水果都是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装在盘子里用银签戳着吃的。 仇野似乎是看穿了她心思,又把梨拿走, 不一会儿,仇野端着切成小块的梨走过来, 雪白的梨肉上还扎着木签。 梨肉香甜,冰凉多汁,汁水划过喉咙,干涩的嗓子如久旱逢甘霖的瘠土,宁熙觉得浑身舒服多了。 “谢谢。”她小声说。 “没事, 只是顺路帮忙而已。”仇野的声音依旧冷冷的,他指着桌上的一堆东西, “你的包裹和两只金蝴蝶发簪,待会儿检查下东西有没有少。” “嗯嗯。”宁熙瓮声瓮气地应着,木木地点点头。 她吃着梨肉,喉头忽的哽咽起来,连嘴里的雪梨也咽不下了。鼻头酸软,她努力地想要忍住,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吧嗒往下落。 自己出门前是不是太自信了些?自以为不会是那条死掉的池鱼,可是刚一个人开始闯荡就接连被骗。被骗了包裹还不够,竟然还被接着骗金蝴蝶,甚至最后还把人搭进去。 她实在太天真,也太没有经验,在小楼里待得太久,连这外面究竟是什么样都不清楚。 她恨死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了! 仇野站在一旁,静静地看宁熙哭了会儿。 少年清秀的剑眉微微蹙起,眉心像是有团化不开的乌云。 忽然,他说,“那六个人合起伙来骗你,你会上当也很正常。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可以在顺路帮忙把那六个人杀了,不收你钱。” 轰隆,宁熙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少年,瞬间连眼泪都忘记该怎么掉。 少年眉头皱得更紧,“那不然我把刀给你,你亲手杀。” 宁熙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摇头道:“不、不用,反正东西已经回来了,我只是在生我自己的气。” “生你自己的气?” “嗯,我气我自己太容易受骗。” “为什么不气他们太会骗人?” 对哦!宁熙恍然大悟。她生自己的气会难过,所以才会哭。她要是生那六个人的气只会愤怒,然后想让那六个人受教训。 宁熙用手背往上抹去眼泪,扬着下巴看向仇野,“好了,我现在不生自己的气,改生他们的气。” 不过现在她没事了,东西也回来了,又见到了想见的人,于是她现在谁的气的不想生。 只是…… 她又小声问:“你会不会声我的气?” 仇野抱臂环胸,歪头疑惑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你让六姐姐送我回府,但我还是跑出来了。”宁熙忽的想起些什么,猛然一惊,“你不会生六姐姐的气吧,是我非要跑出来的,跟六姐姐没关系。” “不会,我不需要那种情绪。”仇野摸了摸刀柄,“生气会让刀法变乱,也会让刀的速度变慢。” “是嘛……”宁熙喃喃自语,她对刀术并不了解。 “你待会儿还哭吗?”仇野问。 宁熙摇摇头,“我会很从容地去应对一切。”她说着坐直身子。 “好,保重。”仇野说着转身往外走。 诶诶诶,宁熙黑溜溜的杏眼一下子睁圆了,怎么才刚见面就要走? 她掀开被子跑下床,伸手握住少年的刀鞘,“你要去哪儿?能不能跟我说说?” 少女其实没那么大的力气,可葱白的十指一握住刀鞘,仇野便像是被瞬间钉在原地,再也无法往前走。 他转身看向宁熙,黑溜溜的杏眼像星星一样闪耀,满眼期待。 “去江南。”仇野说。 “好巧!我也去江南!”宁熙樱桃般的嘴唇便控制不住地上扬,“这下,你也去江南,我也去江南,不如就顺路一起去?” 见仇野仍旧沉默,宁熙又说,“我初出江湖,实在没有经验。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跟着你学习以后该怎么在江湖上闯荡。” 她说着竖起三根手指,严肃道:“我发誓,绝不乱跑,绝不添乱,跟着你只是为了学习。如果违背誓言,我就,我就……” 仇野捉住她的手腕,将即将发誓的手拽下去,“你不是要成亲了么?我还等着喝你喜酒。” “喜酒……”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宁熙眼珠转了转,撅起小嘴道:“反正喜酒肯定不会少了你喝,花雕?女儿红?还是秋露白?等我名满天下,你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 “名满天下?你想靠什么出名?” “当然是我的游记。”宁熙神秘一笑,从包裹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我就把下江南所遇到的事记下来,编成一本书,光是被那中原六怪欺骗的事都够我写好几页了!” “你要怎么写他们?” “首先,我要写他们是怎么地表里不一,然后再写他们是怎样恶毒,最后还要给他们安一个凄惨的结局。” “那我也在书里?” 宁熙吃吃笑道:“当然啦,你跟我都在书里。” “我在书里是什么样的?” 仇野的目光从少女充满希望的笑容上移动到她手中的小册子上,桃红书皮,雪白纸页。 发现仇野在偷看她的书,宁熙立马把小册子抱在怀里,“还没写好呢,等写好了再给你看。” 英气的剑眉忍不住向上一挑,仇野道:“行,等你写好再看。” 他想起昨夜宁熙还未苏醒的时候,他刚从中原六怪那里把宁熙的包裹和金蝴蝶夺回来。这本小册子从包裹中滑落,桃红书皮被风吹来,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豆蔻下江南。 大字下画着一朵不知名的重瓣野花,野花旁边写着几个小字——小野,二十一片花瓣,六姐姐院中所见。 宁熙将小册子放回包裹里,接着问,“这下我可以跟你顺路同行了吧?我想清楚了,我的喜酒又不一定非得是跟那个人的喜酒,也可能是跟别人的呀,反正不管是谁的喜酒,我都会请你喝的,这是赌注嘛。” “好。”仇野说。 少女眼睛一亮,“啊,你同意啦!” “嗯。” 宁熙激动万分,“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仇野垂下眸子,看见她没穿鞋就踩在地上。幸亏这回她穿了袜子。 仇野将目光挪开,“等你穿好鞋就出发。” 宁熙不好意思的垂下头,连忙跑回去穿鞋。 少年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很轻,很冷,像是冬日落在松树上的雪花。 他认真地说,“宁熙,以后在路上,你若是发现我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可以随时离开。” 宁熙正在提鞋后跟,她的手顿在原处,抬头向少年望去,“有什么不一样?你难道是想骗我?” 仇野摇摇头,“我不骗人。” “那就对咯,你既然不会骗我,作为同行的伙伴,我为什么要离开你?” “说不上来,但我跟你想的,有点差别。就像你之前也以为中原六怪是好人一样。” “什么差别?”宁熙飞快穿好鞋,小跑到仇野跟前。 少女双手叉腰,仰头细细地观察着眼前的少年。 那双好看的瑞凤眼里映照出她的倒影,此时这双眼也正望着她。 宁熙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噗嗤一笑,“没有差别呀,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 少女笑的时候明眸善睐,顾盼生辉,仇野某一瞬像是被一道光刺了眼睛般,飞快挪开视线。 那颗永远冷静,永远平稳跳动的心脏现在跳得飞快,让他几乎感觉到胸腔在痛。 嘴里的味道既不是甜也不是苦,不像是酸也不似是愁。 仇野眉头微微蹙着,他往后退了三步,才看向宁熙道:“我有些不舒服,在外面等你。” “哪里不舒服?我看看。”宁熙焦急道。 可是她一往前走,仇野就往后退,弄得她脸都开始微微发起烫。 她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于关心仇野了呢? 仔细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于是宁熙不再往前了,她停在原地,“好,我会很快收拾好,马上就出来。” 第27章 荒唐 天将明, 月色渐淡。 长刀入春闺 第28节 仇野长身立于屋顶,手里捧着一只精致的木盒。 另外也有一人站在屋顶下,那人朝他躬身行礼道:“七护法。” 仇野拧了拧眉, 最终还是跳下屋檐, 稳稳地落到那人身前,“何事?” “阁主让我给您带话。” 姜武说着话,视线就落到了仇野手上捧着的那只木盒上。 木盒很精美,上面镶嵌着玉石和珍珠。里面装着什么呢?姜武不由好奇起来。因为他知道, 七护法寻常是不会买这些东西的。 他的思绪很快被仇野打断。 “什么话?快说。” 见七护法显然已有些不耐烦, 姜武连忙说道:“他让我来问问, 七护法最近在忙些什么?” “他是催着我回去了?” “大概……是这个意思。阁主后半句话说,要是纸签上的人已经处理干净了,就赶紧回去给他个说法。” “他想要什么说法?” “这……阁主没细说, 只说, 您自己心里清楚。” “嗯, 知道了。” 仇野浅浅应了声,就要转身离去,却又被姜武叫住。 “七护法, 您什么时候能回去?” “不清楚,在忙。” “可是, 阁主说……” 还未等姜武说完,仇野便一跃而起,轻盈地跳到屋脊上。他扭头看向留在原处呆愣的人,冷冷道:“回去告诉他,不管他说什么, 我现很忙,回不去就是回不去。” -- 天已明, 旭日东升。 宁熙醒来的时候,床边摆着一双翘头珍珠绣鞋,鞋面上还缀着颗圆润的珍珠。她眼睛亮了亮,连忙踩上去一试,不大不小,正好合脚。 这鞋跟府里做的鞋不一样,鞋底要稍厚一些,但踩上去仍旧柔软,所以穿上也算舒服。 因她之前常年不出门,所以府中工匠在制鞋时,只管精致舒服,也不管是否耐用,反正破了线头就换,脏了鞋面也换,一点都不珍惜。 最近她走的路多,所以府里的鞋被她穿出来,没几天就坏了。绣线穿着的珍珠七零八落,鞋面也变得脏兮兮,估计再穿一阵,鞋面和鞋底就会分家。 宁熙穿着这双新的翘头珍珠软履左右走了走,跳了跳,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等出去见到仇野时,她还特地撩起裙摆给仇野看鞋,“这家客栈简直想得太周到了!连客人的鞋坏了,都会给准备新的!” 仇野垂眸看向少女脚上的鞋,霜色裙摆下,雪白的脚踝若隐若现。 “嗯,是挺周到,你可以去跟掌柜道谢,他应该会很高兴。”他别开脸,声音有些闷闷的。 “那是自然!”宁熙兴奋地拍手道,“我还要把这家客栈写进小册子里,以后住的每一家客栈我都会评定一番。” 然而,等两人快出发的时候,宁熙找上仇野试探性地问道:“我问过掌柜了,你猜他怎么说?” “他说什么了?” “你猜嘛,你先猜!” 啊……猜谜游戏。仇野好像从来没跟人玩过这种你问我猜的游戏,他总是忙着去划掉纸签上的名字,闲下来也是自己独处。 “他有没有说你很糊涂?”仇野问。 “糊涂?人家掌柜可没说过我糊涂。”宁熙转了转眼珠,“他夸我来着。” “他夸你什么?” “他夸我聪明。” 仇野不语,看着她微微挑眉。 宁熙也不再卖关子,“他夸我啊,只要一眼,就能看出这鞋是跟我同行的少侠送给我的!” 仇野垂眸,看向别处,“我是怕你鞋坏了走不快,影响进程。” “那你挑这么漂亮的鞋,就不怕我太爱惜新鞋,走一步路擦一次灰,然后也走不快,影响进程么?” 仇野深吸口气,“我赶时间,随手拿的,你恰好觉得漂亮而已。” “随手拿的?仇野,你运气真好,我要是随手拿,肯定拿不到这么合脚的鞋。”宁熙瞥他一眼,接着说,“下次该带我一起去的,万一你没拿到合适的尺寸,咱们还得再跑一次。” 仇野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光看一眼,就知道你该穿多大尺寸的。” “只看一眼么?会不会为了准确性多看几眼?”少女的杏眼亮晶晶的,嘴角微微上扬。 仇野长睫颤了颤,他别过脸,声音却很冷,“你不是赶着去江南么?快走吧。” 少年先一步往前走,等两人拉开一段距离再扭头示意身后人赶快过来。 宁熙只好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上前去。 她心里纳闷,刚才难道不好笑么?她自己都快忍不住笑喷了,结果仇野却连嘴角都不弯。 -- 刚开始的时候,两人的行程还十分安全。 在路上看看水,赏赏花,然后吃点当地特色小食。一路上,宁熙在小册子上记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可是,最近路上开始变得很不太平。 比如现在,宁熙面前就站着一个看上去足足有七尺高,三尺宽的壮汉,这头像熊一样壮实,手持流星锤的壮汉自然有一双很大的脚,估计得用八尺的布才能做好一双合脚的鞋。 壮汉没看宁熙,倒是死死盯着仇野。 “诶,小子,你是不是操刀鬼?” 壮汉看上去十分狂妄,从来没有哪个人在听到操刀鬼的名号时还不谨慎的,即使是来挑战操刀鬼的人也会做好浑身的防备。但这个壮汉没有,流星锤在他手里晃来晃去,使他看上去胸有成竹。 所以,这是谁啊? 宁熙拧了拧眉,直接问,“你姓甚名谁?是不是认错了人?这里没有你说的操刀鬼!” 那壮汉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女人滚开。” 流星锤在空中画圈,搅动着空气呼呼作响。 宁熙手里渗出冷汗,她凑到仇野身边,小声问:“那个人是不是疯掉了?跟他说认错了人他还不信。” “宁熙,”头顶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从今天开始,你会明白我之前为什么会说,我跟你想象中的其实不一样。” 宁熙心里纳闷,想扭过头去看少年,可是一只结实有力的手却从她身后环过来,捂住她的眼睛。 “仇野?你怎么,又蒙我眼睛?”宁熙开始挣扎。 “别动,一会儿就好。” 少年冷冰冰的声音像是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宁熙只好乖乖地站在原地。 眼睛被蒙住,现在宁熙的听觉就格外灵敏。她听到身后少年平稳的心跳和呼吸,还有风在沙沙作响。 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仇野伸手捏住那片树叶。 壮汉看他没有要拔刀的意思便怒了,大吼道:“你瞧不起老子?拔刀啊!让老子见识见识操刀鬼的刀术能出神入化到什么地步!看看你现在的刀术,还能不能护得住两个人!” 仇野懒得废话,也没透露出任何情绪,他单手将那片树叶卷起来,然后将那卷起来的树叶像小箭一般射出去。 小箭正中喉心。壮汉想躲,只不过比起那小箭的速度,他实在太慢了。 不过一瞬,那壮汉的流星锤便再也不能在空中旋转,正如他沉重的身体一般,轰然倒下。 他无法说话,也无法在站起,只是死死地瞪着仇野。 仇野冷笑道:“跟你比,根本无需拔刀。” 壮汉几乎目眦尽裂。 仇野挪开目光,推着宁熙往前走。 被少年推着往前走了几步,宁熙闻到风里有血的味道。 “仇野,刚才那个人……” “哑了。”仇野说。 既然不会说话,那也就不必再会说话。 仇野的声音依旧平静而清冷,“他大概会在那地方躺一阵子才爬得起来。” “仇野,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是做什么的。之前问六姐姐,她没告诉我。” “我么?”仇野顿了顿,“我是一把刀。” “刀?刀要做些什么?” “帮人清理障碍,解决恩怨。” “那刀自己呢?” 这个问题,仇野沉默了。 宁熙抿了抿唇,她还想问些什么,可却觉得现在不该开口。这不是个问问题的好时候。 被推着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后,放在她背后的手已经放下,宁熙扭头望向少年,少年的眉目依旧清冷。 仇野说,“前面是开封府,如果你想跟我分路而行,尽快提出来。否则,你可能会看到更多,让你无法接受的东西。” 宁熙却摇摇头,“为什么要分开?不管是阳关道还是独木桥,不是说好都要结伴同行么?” “你明明已经能猜出来……” “猜出来什么?” 明知故问。 仇野的手这时已经按上刀柄,他别过脸,“行,那你到时候别后悔。” 宁熙撅起小嘴,“我为什么要后悔?我才不后悔。当时被人骗的时候,我都没后悔从府里逃出来过。你真的好奇怪,又对我好,又时刻想把我赶走。” “你觉得我对你很好?”仇野漆黑的眸子颤了颤,他看向宁熙,声音闷闷的。 长刀入春闺 第29节 “你救了我两次!”宁熙在他面前比出两根手指,“其他的小事就不提了,我又不是没心没肺。” 仇野不说话了,他不停摩挲着刀柄上的花纹。 奇怪么?他也觉得自己最近很奇怪,奇怪得让他觉得自己有些荒唐。 “走吧,去吃点东西。”仇野说着,也将刀柄握得更紧。 第28章 樱桃 之后, 来找仇野“挑战”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他们通常会先自报家门,比如说,我是来自某地的某某某, 特来挑战操刀鬼的刀术。 而且宁熙不明白, 为什么这些人在自报完家门后,总要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怎么,是她脸上有字? 那些来拿着武器来挑战仇野的人总是雄赳赳气昂昂,还时不时在嘴里放出诸如“我要在多少招之内杀了你”之类的狠话。 只不过, 狠话谁都会说, 真要杀掉操刀鬼, 实在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仇野只需要一招,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拔刀,他们便已经倒下。 这时宁熙就站在一旁, 目瞪口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人捶胸顿足。 很神奇, 他们已经倒在地上了, 还能捶胸,还能用脚跺地,还能悲痛万分地质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仇野则冷淡地答复道:“要我杀人很贵, 没人给钱,不杀。” 倒在地上的人还不死心, “你现在不杀我,我以后还要来杀你!” 仇野每次都会疲倦地叹了口气,然后揽过宁熙的肩膀准备带她走。 “等等!”倒在地上的人嘶吼道:“那我以后杀你,你难道还是不会杀我?” 仇野想了想,终于无奈道:“可以杀你, 起价五百两,准备好钱再来。” “我没那么多钱怎么办?” “那就活着。” “好, 那我就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刀下!”随即,倒在地上的人开始哈哈大笑。 对此,宁熙万分不解,怎么还有人专门来找死? 江湖上诡异的人和事实在不少,光是这几日看那些上前挑战的人怎么被仇野打趴下,都够宁熙挑灯夜书好几页纸。 哎呀,这本《豆蔻下江南》实在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饭间,宁熙用勺子舀着碗里的胡辣汤,一边小声问:“仇野,你真是操刀鬼?” 对面仇野握筷的手顿了顿,他没承认,但也没否认,只是反问道:“你怕了?” 宁熙摇摇头,“我不怕。” “你就不怕我半路把你卖了?” “你不会。” “为什么觉得我不会?我现在不是你所认为的侠客,只是一个刽子手。” 宁熙埋着头喝汤,声音闷闷的,“我不知道,直觉告诉我你不会。” 仇野沉默着,往嘴里塞了团米饭。 宁熙咕噜咕噜喝完胡辣汤,身上变得暖乎乎的,这才把几乎快埋进碗里的小脑袋抬出来。她望向对面的少年,认真道:“其实我觉得你那个疯疯癫癫的三哥有句话说得特别对。” “嗯?” “他说,刀不可恶,拿刀去杀人的人才可恶。而且我慕姑姑还说,江湖侠客行侠仗义,虽然杀人,但只杀坏人。杀坏人的人也不可恶,就跟保家卫国的将军一样,是英雄。仇野以后要是不做刀了,肯定会是个侠客。” 不做刀么? 如果不做刀,他会做些什么呢? 像是被烫到般,仇野不再看眼前的少女,他取下腰间挂着的玉佩,细细看着,似乎想从这玉佩里看出些什么。他没有六岁前的记忆,身上唯一带着的,只有这枚玉佩。 “你之前不是已经猜出我是操刀鬼了么?为何今日还要再问一次?” 宁熙不假思索地答道:“因为要郑重地跟你确认。” “确认什么?” “不管你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我所看到的,只是我眼里的仇野。” 少女的眼睛又大又亮,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 仇野看她一眼,视线与少女交接,然后就移开了。 是不是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的女孩都特别会说话?说的话直往人心窝里钻。 “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样的?” 宁熙想了想,欢喜道:“咳咳,首先……” “等等,不用说了。” “我还没开始呢,怎么就不用说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宁熙满脸疑惑,“我们已经默契成这样了吗?我不说你都知道。” 仇野的呼吸忽的变快了些,他觉得胸有些闷,想出去透口气。他本来是不去江南的,只是偶然瞥见了宁熙写的小册子…… 瞧吧,说谎的人总会付出代价。 见对面的少年沉默,宁熙接着问,“仇野,为什么那么多人想杀你?” 总算从那个话题跳过去,仇野平稳呼吸,摩挲着手中的玉佩,淡道:“大概是为了出名。” 宁熙黑溜溜的杏眼瞪得圆圆的,她万分惊讶,“杀了你就能变得有名?” “嗯,谁杀了操刀鬼,谁就能在江湖上出名。” “操刀鬼这个名号就很有名。”宁熙喃喃自语,接着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杀一个有名的人,就能变得有名?” 仇野点点头,“是这样的,有名就会有利,不管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总会有人来杀我。” “那你岂不是每日都要东躲西藏?” 仇野像是听到个好笑的笑话,忍不住挑眉道:“我需要东躲西藏?” “唔,好像不需要,那些人好像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宁熙说着又往碗里添了些饭,她现在每天都吃得饱饱的。 以前在府里她总是被要求吃饭不能闲谈,现在跑到这江湖上来,说的话倒是越来越多了。 江湖上奇怪的事不少,有趣的事也不少,宁熙将这些事通通都写在小册子上。 仇野最近也不太明白,这些人是怎么知道他的行踪,又是为什么突然一窝蜂赶上来挑战他。 以前来挑战他的人也不是没有,但至少不似如今这般频繁。频繁到几乎走几段路就会碰到一个,或者一群。 终于,在沿途路过一个茶馆时,他听到些风声。 这间茶馆似乎被人给包下了,只见中原六怪站在茶馆中央,围着他们的,是一群江湖中人。 胡非囡高声提问:“当今江湖上,手持雁翎刀,最有名的人是谁?” “操刀鬼!”底下有人回答。 胡非囡又问:“刀法最诡异,刀速最快的人又是谁?” “还他娘的是操刀鬼!”底下人愤愤道。 胡非囡继续问:“那么你们有没有人想杀了他,继承他的名气啊?” “我!”底下人纷纷举手。 这时,胡非囡冷笑道:“你们都想,那你们谁敢第一个上啊?” “这……”底下没人敢举手了。 胡非囡的冷笑变为哂笑,“现在我得知了一个能让你们杀掉操刀鬼并且出名的消息,你们想不想听?” 底下人开始窃窃私语。 在一阵热闹的讨论后,底下人站出来一个代表,“你既然得知了这个消息,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还好心肯告诉这么多人。你难道不想出名?” 黎猫子这时摸着黑猫悠悠道:“阁下的意思,是我们中原六怪不出名咯?” “你们中原六怪虽然出名,但操刀鬼这个后辈的名气却远超你们。你们既然知道能杀掉他的办法,为何不自己动手?杀了他,你们中原六怪一定会名震江湖!” 高大球笑道:“有人在乎名,有人在乎利,我们自然更想要利。不然你们以为这消息是白给的吗?” 他双眼已瞎,此时眼睛蒙着黑布,可他一笑,圆圆的脸依旧像弥勒佛一样慈祥。 招财手举起他的断肢在众人眼前挥了挥,“我这手,就是操刀鬼砍掉的,老三的眼睛也是操刀鬼弄瞎的。我们跟操刀鬼不共戴天!” 胡非囡这时已经泪眼婆娑,她望向众人,悲愤道:“你们可知,操刀鬼为何弄瞎了老三的眼,又为何砍断了老二的手?” “为什么?”底下人争先恐后地问。 胡非囡神秘道:“因为我们发现了他的弱点,一个能杀掉他的秘密。现在,这个秘密我以十两银子买给你们,每个人都能买,每个人买了秘密都能去杀他,你们想不想要?” “这么便宜,你莫不是在糊弄人?” 要知道,江湖上的秘密千金难买。不过同时把秘密买给很多人的话,就势必要打折扣了。 胡非囡笑道:“做生意有句话叫薄利多销。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而且,越多人知道这个秘密,对我们也越有好处,你们说是不是?” 陈不六接着说:“而且,有我们中原六怪的名声在,你们要是觉得受骗了,一群人来找我们麻烦不就得了?到时候你们找到那操刀鬼一看,准会发现,我们说的没错。” 底下人在面面相觑一阵后,终于争先恐后道:“怎么买?” 胡非囡笑笑,“简单,待会儿你们挨个排队给银子,我们会给你一张写着秘密的纸。不过为了防止你们互相传阅,这纸暂时是空白的,你们回去后拿碘酒一涂,字迹自会显现。” 仇野在外听着,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过他很平静,既不觉得愤怒,也不为自己的人身安全担心,甚至没有进去砸场子。 他只是抱着手喃喃自语道:“宁熙啊宁熙,你的《豆蔻下江南》又有东西可写了。” -- 宁熙收到仇野送她的一把剑。不管是剑柄还是剑鞘都很漂亮,只可惜剑身没开刃。 长刀入春闺 第30节 “为什么给我一把没开刃的剑?” 仇野回道:“只是装装样子,你是新手,用开刃的剑会不小心伤到自己。” “装装样子?我们跟谁装?” 仇野扬了扬眉,示意她凑近些。 宁熙的神色立刻就警惕起来,“好,你在我耳边悄悄说!” 许是因为她太过兴奋,仇野还没开口,她已经把耳朵凑过来了。 其实仇野只是想稍微凑近些小声密谋,并没有要耳语的意思。 可宁熙已经兴冲冲地凑过来了,他骑虎难下,只好俯身在她耳边说出计划。 少女的耳朵小巧玲珑,耳垂圆润,白里透着淡淡的粉,像是颗诱人品尝的樱桃。 仇野盯着那耳垂看了许久。 许是没听到少年说话,宁熙已经开始催促,“仇野,你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少年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心里斥责自己方才的分心。杀手在密谋计划的时候,怎么能分心呢? 少年喉珠上下滚了两滚,才终于沙哑开口。 不管是再冷的人,呼出的气总归是热的。 热气喷在宁熙的耳廓上,好痒,她忽然有些想躲。 幸好他们是在小桥边,柳树下,微风吹动柳枝,也吹走她脸上的红晕。 心跳得很快,宁熙指责自己道,仇野只是在说计划,你乱跳个什么劲? 所以,宁熙只好装得若无其事,像个木桩子似的站在原地。 听着仇野说出的计划,宁熙心跳得更快了。一半是因为呼在耳边的热气,一半是因为计划本身。 她不由开始构思起自己的《豆蔻下江南》,等这件事做完后,她一定会洋洋洒洒地写好几页纸,烛火肯定都要烧尽好几支。 届时别人读了她的游记,一定会惊叹,啊,普天之下,怎会有如此有趣的事! 可是她不知道,在少年的眼皮子底下,那只精巧的耳垂,从半熟的樱桃,变成了全熟的樱桃。 第29章 软肋 又一个前来挑战的人被击倒在地, 仇野蹲下身,将雁翎刀横在那人的脖子上。 此人声称平阳铁斧刘,要用手中铁斧砍断操刀鬼的头颅, 除暴安良。 十年的杀手经验让仇野只需一眼便能看出一个人怕不怕死, 而眼前的人恰好怕死怕得要命。 是以,当雁翎刀横在铁斧刘脖子上时,铁斧刘抖如筛糠,“别、别杀我, 你不是说, 不给钱, 不杀人么?你怎、怎能,背信弃义?” “谁说没人付他钱了?”宁熙施施然走来,轻轻将帷帽上的面纱掀开一角, 微微一笑, “我是他的雇主, 我现在给钱让他杀你,合情合理。” 铁斧刘惊道:“你是谁?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吾乃……”宁熙将长剑抽出, “青莲仙山豆蔻剑,游尽天下潇洒人!” 她似舞蹈一般将长剑往空中胡乱一挥, 刹那间,眼前酒楼里的桌椅板凳全部四分五裂。 剑气化刃,一看就是顶好的功夫! 店小二和酒楼老板哭着哀求,“姑娘啊,你们快别打了!” 于是, 宁熙豪迈地取出一袋银子扔过去,“这些够吗?” 酒楼老板接下银子既不哭也不闹了, 赔笑道:“女侠,这里窄,要不到咱楼上,上房打?” 宁熙挥挥手,“不用,你先下去吧。” 看着铁斧刘惊恐的面容,宁熙一边收剑一边在心里复盘方才的对话,得意洋洋地想,她刚才演得可真是出神入化啊! 她实在太想笑了,可她现在的形象是高冷女侠,不能笑,得憋住! 是以,宁熙咬着嘴唇,瞪大眼睛,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 仇野收回掌风,凝视着铁斧刘,“看到了吧,青莲仙子的功夫其实不在我之下,只不过怕脏了自己的手,让我代为操刀而已。” 铁斧刘被绑在凳子上,眼珠转得飞快,“这个青莲仙子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怎么听都没听过……” 仇野单脚踏凳,尖刀直指其喉,“你自己好好想想,有哪里冒犯过青莲仙子的地方。” 少年言语含冰,铁斧刘光是听到这声音就要冷得发抖了。 铁斧刘左思右想,干渴的舌头将起皮的嘴唇舔了又舔,终于瑟瑟发抖道:“是中原六怪,他们贩卖假消息!他们说,是操刀鬼大爷您对一个姑娘动了春心,所以持刀不稳,是杀您成名的好时机。只要捏住软肋,就能……” 铁斧刘像倒豆子似的一骨碌给吐出来,待说到一半时,一颗花生打到他的上嘴唇上,嘴唇被牙齿磕出鲜血。 铁斧刘“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忍不住骂道:“我都说实话了,你们还要怎样啊!” 叫唤完后,他发现气氛有些奇怪,方才清冷肃穆的青莲仙子如今竟然像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似的红了脸,而向来冷静淡漠的操刀鬼此刻却似是恼羞成怒,凑近来一字一句道:“我劝你好好想清楚,再说。” 这还能怎么想清楚?他该说的都说了啊!铁斧刘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起疑惑外,他更感到震惊,因为他觉得,大名鼎鼎的操刀鬼现在就像是个,被戳破心事还不愿承认的孩子。 当然,刀还架在他脖子上,这些话自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缓缓道:“我今日一见,才知道中原六怪卖的是假消息,您没有动春心,跟青莲仙子只是普通的雇主关系,是那中原六怪为了报私仇,污蔑你们呢。” 现在,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早已分不清楚。 见仇野的面色越来越黑,铁斧刘活这么大岁数也该反应过来了,连忙补救道:“我一定会昭告武林,让他们认清中原六怪的真面目,让中原六怪在江湖上人人喊打!” 这还差不多。仇野松开铁斧刘身上的绳子,让他赶紧滚。铁斧刘也识趣,让滚就马上滚了,一句废话都不多说。 宁熙的脸颊红红的,她气愤道:“中原六怪本就是骗子,他们骗我一个不够,还要散播谣言,骗好多人。” 仇野轻轻“嗯”了声,没说中原六怪散布的话有哪些真,哪些假。 他们用这个招数对付了七八个人,这七八个人都无一例外地说出“动春心”这三个字。这三个字宁熙听一次脸红一次,仇野听一次脸黑一次。 如此反反复复,天终于黑了下来。 窗外,月色渐深,雾气渐浓,夜雾遮住一半月色,月便更圆了。 窗内,宁熙躺在床上,将薄被高高拉起,盖住半边脸。 她稍稍偏头,抬眼望向睡在房梁上的人,“为什么,今晚,睡,一张房?” 等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嘴很干,说话也很结巴。 房梁上传来闷闷的声音,“你单独睡一间房会害怕。” 宁熙噘起小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怕鬼,也不怕黑。” “有人要来杀你,你怕不怕?” “杀我?为什么?”宁熙忽的将整个脑袋笼进被子里,瓮声瓮气道:“是因为中原六怪散布的谣言?抓住我,就能要挟你?” 良久,房梁上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嗯”。 宁熙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了,埋在被子里的脑袋又钻出来。亮亮的眼睛往黑暗的上空望去,“所以你是在乎我的死活咯?” 仇野的手又去摸那刀柄,刀柄上的纹路能让他静下心思考。 他回答道:“是。” 宁熙心跳得快了起来。 但紧接着,仇野又补充道:“无论谁与我同行,我都会关照的,你不必担心人身安全。” 虽然,仇野自小到大,只跟一人搭过伴。 闻言,宁熙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那以前你都跟谁同行过呢?”她接着问。 “我的刀,还有解决完需要带给雇主的尸体。” 宁熙意味深长地“哦”了声,顺便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 “那我就是第一个跟你同行的活人咯?”她问。 “也是最后一个。”仇野说。 宁熙抿唇笑了笑,她忽然觉得夜很长,可以有很多时间说话。 然而,仇野却问:“宁熙,你不困么?” 宁熙打了个哈欠,大声道:“困了,好困!” 她将薄被拉得高高的,盖过头顶,直到把自己闷得满脸通红也不把头露出来。 弯月西斜,月色入窗。 仇野手里依旧握着刀柄,反复摩挲着。他斜眼朝下望去,只见棉被里的一团,翻来翻去,扭来扭去,一会儿把手拿出来,一会儿又把手收回去,一会儿平躺,一会儿侧身…… 月色刚好照到少女辗转反侧的床。 宽松的薄纱衣袖随着少女将手臂举起而缓缓滑下,那节玉藕在霜白月色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白皙。 仇野将头扭回去,喉珠上下滚了滚便闭上双眸。 虽然并不习惯在夜间入睡,但现在,他非得入睡不可了。 房梁上很快传来平稳的呼吸声,宁熙终于找准一个合适的睡姿,安然入眠。 可是,想要在这间房里入睡,比她想象中要难。 睡不着,宁熙越睡越精神。 终于,她试探性地悄声喊道:“仇野?” “我在。” “啊,你居然还没睡!” “……是醒了。” “对不起。”宁熙小声说。 “没关系。”少年的声音闷闷的,“窗外吹阵风我都会醒的,我睡觉只闭一只眼睛。” 长刀入春闺 第31节 宁熙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好奇问,“为什么不选个有两张床的房间?这样你就不用睡房梁。” “即使是有两张床的房间,我也睡房梁。” “为什么?” “躺床上我睡不着。” “可是不管再冷再硬的床板,肯定都比房梁要舒服。” “正是因为太舒服才睡不着。” 闻言,宁熙惊讶地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保持沉默。她发现,自己所了解的仇野,也只有冰山一角而已。 窗外疾风吹过,忽然,一手持子午鸳鸯钺的夜行客破窗而入,窗外的风也顺势吹进来,吹得床帐鼓起一个大包。 大包很快凹陷下去,仇野反应迅疾,他从房梁上一跃而下,顺势拉开床帐,将帐中人拦腰抱起。 夜行客速度也快,他破窗而入后,举起子午鸳鸯钺就要往床上砸。 仇野抱着宁熙面对面在床上滚了半圈,等被压着的手空闲出来时,他将腰间长刀抽出,横刀拦住那人击来的子午鸳鸯钺。 冷兵器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金色的火花顺着刀锋一路往刀尖蔓延,直到仇野将那人击出十步外。 宁熙心跳得很快,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听到冷兵器发出的声响,第一次看到冷兵器摩擦发出的火花。那火花就像是少年眼中的星星,亮晶晶的。 等仇野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覆在少女柔软的腰肢上时,便马上像拿到烫手山芋似的丢开。 他手握成拳,跳下床,另一只手上的雁翎刀往那夜行客后背一砍,夜行客便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仇野的刀又快又准,一刀下去,究竟是要半条命还是要整条命,他的力道计算得一清二楚。 这一刀,要了夜行客的半条命。 “你也是听了中原六怪散布的谣言,来杀操刀鬼的?”少女清脆的声音在少年背后响起。 她穿好外衣,手持一把长剑,施施然走来。 夜行客吐出一口鲜血,惭愧地点点头,“是,我甘拜下风。” “那你可知我是谁?” “你?”夜行客盯着少女看了片刻,“你不就是那个有着绝世容颜,但舍生取义,勾|引了操刀鬼的身心,使其持刀不稳的刚毅女子吗?” 宁熙惊讶地瞪大双眼,她在江湖上的名号已经变得这么戏剧化了吗? “错!”少女脆生生道,“吾乃……青莲仙山豆蔻剑,游尽天下潇洒人!” 她说着将长剑抽出,照着老样子在空中比划了三圈。 仇野看着宁熙的动作,颇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是还没演够。 于是,仇野将手背在身后,朝宁熙剑尖挥舞的地方劈出一掌。 一张八仙桌从中间被掌风劈开,陶瓷茶具碎了一地。 见状,宁熙心满意足地收回长剑。 而夜行客则使劲擦了擦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景象。 “诶?这是……剑气化刃?” 第30章 喝醉 清晨过后晌午之前的市集很热闹, 自从进镇国公府后,慕念安再也没被夹在如此熙攘的人群中行走过。 街头卖艺的人不少,这里人叽里呱啦说着有胸口碎大石可看, 纷纷围成一圈伸长脖子往里探。可是, 看来看去也只有几个毫无技术含量的杂耍。 人群中有一男一女,男的身强力壮,面色沧桑,像是上了年纪。女的面黄肌瘦, 个子不高, 年纪不大, 看上去还未及笄。 应该是对父女。 时年不利,街头卖艺的人多,是以, 看杂耍的人眼睛也变得挑剔了。要是看不到真功夫, 不仅不会给钱, 还会倒吐几口唾沫。 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说好了有胸口碎大石,可那小女孩舞剑舞个没完。 谁要看个长得像猴一样的小丫头片子舞剑? 周围人开始叫唤起来,甚至有些等不及的, 直接转身离去。 终于,男人搬出一块巨石压在胸前吆喝道:“大家都别走啊!现在正是胸口碎大石的时候, 要是走了,可就错过了!” 围观的人只是想看个刺激,于是立马便捧场地大声喝彩起来。只有那拿着铁锤的小女孩眼里显露出几分担忧和落寞。 还没开始捶,慕念安便往卖艺父女的搪瓷碗里丢去一枚银角子。 搪瓷碗很旧,里面稀稀落落装着几个铜板, 银角子砸进去,搪瓷碗在地上微微旋转半圈。 见状, 小女孩立马跑过去,将银角子揣进怀里,她抬头想看看这位大方的看客是谁,可却没发现慕念安的身影。 慕念安忙着找人,自然没时间看杂耍,之所以会驻足,只是因为她想起了一些往事。 早在十几年前,她就是那个跟着阿爹一起卖艺赚铜板的小丫头片子。 江湖卖艺的通常都是一家人,像胸口碎大石这种要命的绝活,要是敲打的位置和力度不对,都会夺去压在石下之人的性命。 兴许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某日,一位穿着锦袍的纨绔子弟就扒开人群跳出来指着他们父女的鼻子对周围人笑道:“这些人啊,都是骗子,不信你们看。” 于是那纨绔二话不说夺走她手中铁锤,一锤往石头上砸去。她那压在大石下的阿爹口吐鲜血。 纨绔丢下铁锤,拍拍手上的灰,笑道:“看吧,我说得没错,骗子就是骗子。” 她浑身发着抖,用指间去探阿爹的鼻息。没气儿了。 那时她年纪不大,浑身有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狠劲儿。她狠狠瞪着那笑弯了腰的纨绔,抽出一把剑,冲过去一剑刺穿了那纨绔的肚子…… 慕念安将笠帽的边缘压低了些,帽檐下挂着的纱布能遮住她大半个身子。 她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打开得来的一副画卷。 画卷上画的是青莲仙子。 近日,江湖上出现了几件大事。第一件大事,是折花仙重现江湖,第二件大事,是孔雀山庄的欧阳虹欧阳大侠招揽天下名侠一起对抗折花仙。 第三件大事和第四件大事颇为有趣。 据说中原六怪因为贩卖假消息现在在江湖上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因为败坏了名声,所以江湖上不管什么人都能去踹他们一脚,而且绝对不会有人去为他们主持公道。 是以,中原六怪现在不仅被抢光了钱财,还被打得浑身是伤,此刻正四处逃窜呢。估计再过阵子,就不得不改头换面了。要么重新做人,要么退隐江湖。 好笑的是那黎猫子在混乱中弄丢了猫,七尺男儿蹲在地上哇哇大哭,吓得前来伸张正义的绿林好汉都愣在原地,不敢动手。 至于这第四件大事则跟画像上的人有关。 近日,青莲仙子的名号在江湖上逐渐冒头,人人都好奇这青莲仙子到底是什么来头,不仅有一身剑气化刃的好功夫,更有一张绝世容颜。 估计除了与她同行的操刀鬼不会动心外,其他人见了都会春心一荡。 呵,操刀鬼那煞神向来是毫无欣赏能力的。 至于青莲仙子雇佣操刀鬼到底要做些什么,众人也不得而知。 据见过青莲仙子的人叙述道,青莲仙子不是妖精就是神仙,反正,他们不信人间会有这么美的姑娘。 画师根据众人的描述将青莲仙子画下来,现在这张画卷就在慕念安手上。 她将画卷徐徐展开,然后便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画上画的,正是她家女郎,镇国公府的嫡小姐!虽然只有五六分像,但那双眼睛,她绝不会认错。 难怪她在听到青莲仙子的名号时,直觉告诉她要多查一查。因为她记得自家女郎最喜欢的,就是李白的诗。 合上画卷,慕念安不禁想,青莲仙子此刻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呢? -- 黄昏未尽,天未黑,月未出。 青莲仙子此刻正在酒楼喝酒,并且对自己在江湖上掀起的那阵风波毫不知情。 她只知道中原六怪已经倒了大霉,所以正喜笑颜开地跟同行的操刀鬼喝酒庆祝呢。 宁熙在桌上排开两只酒杯,她举起酒壶轻轻晃了晃,听到闷闷的声音,这代表酒壶里的酒是满的。 她将酒壶高高提起,清澈的酒液便随着壶嘴倾斜而出,化作一条细线落入杯中。酒香四溢,装进杯中一滴不多,一滴不少,刚好凸出一线。 头顶悬挂的花灯在杯中映出一个暖黄的光点,宁熙将装满酒的酒杯推给仇野,紧跟着又如法炮制,给自己也倒上一杯。 “好哦!我这回一滴酒都没洒!”宁熙放下酒壶,也不喝酒,只是捧着脸欣赏自己的作品。 她跟仇野学这种倒酒的方法学了好多次,又在私下练习过好多次,这回总算出师了。 “恭喜。”仇野用酒杯轻轻碰了碰她的酒杯,酒液就从杯口洒出几滴。 现在,宁熙杯中那刚好凸出的一线酒没了,这才将目光移向仇野,“我还没看够呢!” “那你就等回客栈后倒一杯酒,看一晚,总能看够。”仇野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珠上下滑动着,勾勒出好看的线条。 宁熙张了张口,她忽然想到些什么,便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她手捧着脸,手肘撑在桌上,转而观察眼前的少年。 少年实在美丽,乌黑的发,因饮过酒而变得鲜艳的唇,眼尾上扬的瑞凤目…… 少女笑眼盈盈,她的目光让人无处可躲,仇野垂眸,他提起酒壶往杯中倒酒,“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宁熙撅起小嘴,“你这人好奇怪哦,我看酒不看你,你不乐意,我现在看你不看酒了,你也不乐意,那我该看什么?” “谁说我不乐意?” “哦!那你很乐意!我就多看看你!” “……” 仇野喝酒却喝得更快了。他坐在那里,眼神看向哪里宁熙就追到哪里,最后,他终于再没有能看的地方,直接对上宁熙的眼睛。 这下倒把宁熙给弄怂了,她眨了眨圆圆的杏眼,“我看你,你再看我,这多正常。是吧,礼尚往来,多正常!” 她取出一本小册子,心虚道:“我现在要写点东西了,刚倒完酒,手感好。” “你这书上,现在都写了些什么?”仇野问。 长刀入春闺 第32节 宁熙掰着手指头数,“有路上见到的不认识的花花草草、吃过的地方小吃、当地季节气候与上京的对比、中原六怪的骗术、中原六怪自作孽的结局、我演戏骗过的人……” “还有呢?” “还有你啊。”宁熙抬头笑道:“你我肯定是要写的!” 她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看上去娇憨又可爱。 “那你现在要写什么?像你看我我看你这种再正常不过的小事也会写上去吗?” 闻言,宁熙看向仇野眼神已经有些飘忽了,她垂下头,拿出笔开始书写,嘴里不停嘟囔道:“这种小事,当然是不值得写的,我要写提壶倒酒的技巧。” 于是,宁熙的小册子上记下了这么一行字——只要一直盯着仇野看,他就会受不了。但前提是不要看太久,若是把他惹急了,反而来盯着我看,我也会受不了。 她呼出一口气,为了避免仇野偷看,她写完就合上了小册子,然后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咳咳。”虽不是烈酒,但宁熙喝得太急太快,不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仇野只好过去替她拍背顺气。 现在,本是面对面坐的两人,已经坐到同一面去了。 少女一咳嗽,不仅脸会变红,耳朵会变红,脖子也会变红。仇野个子比她高,替她拍背的时候瞥见她泛红的脖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 仇野转而看向那本小册子,“刚写完,墨都没干,怎的就合上了?” 谁知,宁熙咳得更加厉害,边咳边说,“我用的都是好墨,好墨干得快!” 仇野微微挑眉,“哦,那就当是好墨干得快吧。” 他说着又给宁熙倒了杯水递过去,“下次喝酒别喝得太急,被酒呛着要比被水呛着难受很多。难道你又关册子又喝酒,是为了防止我偷看?” 不说第二句话还好,一说第二句话,宁熙又被水呛了一次,咳得她泪眼莹莹,发丝散乱。 仇野:“……” 宁熙将发丝别到耳后,用手绢将衣服上和嘴上的酒水混合物擦干净,端端正正重新做好,然后对着又坐回对面的少年微微一笑。 为了避免尴尬,她只好找些别的话题,“仇野,你以后想做些什么?” 仇野没说自己,“还是先说说你吧。” “我?”宁熙抖了抖已经写完半册的书,“我要游遍大好河山,收集第一手资料,然后写一本书。最后这本书会成为禁书,我的名字也会被大家记住。” “就是你那本小册子?” “不是,这本小册子只是用来记录资料的,书我还没开始写呢。” 少女在说出自己的理想时,圆圆的杏眼亮得出奇。 仇野本来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他或许会在睚眦阁当一辈子的刀,可能最多会通过那枚玉佩去查查自己的来历,虽然他对自己的身世并不在乎。 他其实对很多事都不在乎,也提不起兴趣。 一把好的刀不应该有喜欢的东西。 可是他现在…… 仇野摸了摸自己的刀柄,往两人的酒杯里倒满酒。 “仇野,我说完了,该你了。” 仇野看向少女,举起酒杯,嘴角微微上扬,“或许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做个侠客。” 宁熙惊讶地瞪大双眼,“你不做刀啦!” “嗯。”仇野点点头。 是的,他不想再当一把刀,他厌倦了被人拿去无休无止地杀人。 他想要有朋友,想要有生命,想要有喜欢。 宁熙笑道:“若你做侠客,我们以后还能浪迹天涯。我的意思是以后行走江湖能有个伴,就是能一起走,就是单纯地一起走,总之——” 她举起酒杯,跟仇野的酒杯碰了碰,“让我们,敬理想。” 她发现少年也在笑。她之前一直很好奇,仇野笑起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因为她从来没见仇野笑过。 仇野笑起来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笑意在眼里扩散,最后蔓延到嘴角,像是经过一整个寒冬的冰川在慢慢融化。 不知为何,宁熙胸腔中腾升起一股热气,她开始无限憧憬起未来的一切。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深宅高墙,而是一望无际的江河平原。那里不再是枯燥的乏味的窒息的,而是刺激的有趣的热烈的。 那晚,她喝了好多酒,最后不省人事地趴在仇野的背上,数不清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 平常闹腾,喝醉了倒还安静了。 仇野背着她,慢慢地走回客栈。少女的两条细腿穿过他的臂弯,在半空中一荡一荡。 周围人来人往,却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 可这时,有人闯入了。 云不归站在仇野面前,缓缓转身。他脸上挂着笑,手上的折扇一下一下地扇着。 第31章 照顾 背上的少女睡得更沉, 热气呼在脖子处,有些痒。 仇野将少女的身体背得更高些,无视掉站在前面的云不归, 大步向前走。 云不归似乎早就料到会是如此, 他转身看向两人的背影,也没赶上去追,只是高声道:“小七,阁主在找你。” 此话一出, 前方的少年果然停下脚步。 “这就是你在忙的事?”云不归这才摇着扇子重新走到仇野面前, 歪头看了看仇野背上的少女, 笑道:“酒品真好,喝醉了就睡,也不耍酒疯。” “你也是来叫我回去的?” “是也不是, 反正我叫你也叫不回去。” “我不喜欢听车轱辘话。” 云不归轻声叹气, “阁主知道你在外面用了邱家刀, 要不你趁他还没找上门,赶紧编个说法。哦不对,你不撒谎来着, 那你实话实说?是为了救她?你喜欢她?” 喜欢……吗? 仇野摇摇头,“我不知道。” 云不归更觉得惊讶, “你不喜欢人家你还一直跟人家待在一起也不回阁?” “这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我老朋友的女儿被你拐了,我总得帮帮忙吧?” “她不会跟你走的。” “她会不会跟我走不重要,国公府有人来寻,主要是你得跟我走。” “我也不会跟你走。” 云不归无奈地摇着扇子,他想了想继续说, “你护不住她的,她又不会武功, 你就跟带了个拖油瓶一样,多麻烦。” “我既敢让她跟来,便有法子护得住。” 云不归也没心情摇扇子了,他把折扇折回,背着手走来走去,最后从牙缝里抠出两个字,“逞强。” “不是逞强,只是有把握。”仇野的语气依旧很冷冷的。 云不归围着两人绕了一圈,然后问,“你会照顾小姑娘?不会照顾还让人跟着。” 仇野凝眉,“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背上背的是自小娇生惯养的国公府千金。人家从小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头发有人梳,脸也有人洗,就算洗澡都有人帮忙倒水。先不论你照顾得好不好,就光洗澡倒水这点,你就没办法做到。” 见仇野的眉毛拧得更深,似是在沉思,云不归以为自己终于找对了突破口,便接着道:“更何况你根本就照顾得不好!” “哪里不好?你指出来。” 这个嘛……云不归摸了摸鼻子,突然让他一一指出来还真不能很快找出错处。 云不归又围着他们转了一圈,这才气定神闲道:“首先,人家千金小姐的衣裳不说万件也有千件,而被你照顾着的豆蔻姑娘呢?居然还穿着当时在桃二娘那儿喝酒穿的衣裳!” 仇野沉思着,眉拧得更紧。 云不归趁热打铁,“其次,千金小姐的发髻也要梳花样,基本每天都要换个新花样,而被你照顾着的豆蔻姑娘呢?居然只梳着两个潦草的麻花辫!花无叶头上的花样都比她多!” 其实宁熙梳的也不是麻花辫,而是双丫髻——她只会梳这个,之前给春桃梳过,春桃当时看起来受宠若惊的。 只不过喝得半醉不醉后她嫌热,扯来扯去,把头上的红缎带扯了下来,双丫髻就变成了现在云不归口中,潦草的麻花辫。 她甚至还想把领口给扯开,幸好仇野拉着才没露出胸口的肌肤。仇野又给她喂了口酒,索性就让她睡过去。 仇野本来不热的,费力气控制住她后,浑身都燥热了起来。连喝了好几杯冷茶才得以平息。 “还有呢?”仇野看向云不归,很认真地问。 这反应倒是把云不归吓着了,“你有反思过自己没把人家照顾好吗?” 仇野点点头。 “既然反思了为何还让人家跟着你?不应该是你跟我走,然后让镇国公府的人来接她回府吗?” “我反思是为了更好地照顾她。” 云不归快抓狂了,“你又不喜欢她,那你照顾她做什么?” 仇野满脸疑惑,“一定要喜欢才能照顾么?” “那倒也不是……”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告辞。” “不客气,但是——诶等等!” 还没云不归说完,少年已经起身一跃,脚尖踩着墙壁,背着少女跳上屋顶。云不归见劝人没劝成,只好也跳上屋顶,跟上去。 云不归的轻功在江湖上至少得排进前十,仇野的轻功就是云不归教的。 当时仇野刚进睚眦阁,只有六岁。虽然还未抽条,但腿看上去已经很长了。轻功主要靠的就是腿部和腰部的力量,云不归一看那孩子的条件,说什么都要教他轻功。 可是十年来,仇野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使身上背着个人,云不归想要追上,也变得很困难。 长刀入春闺 第33节 到最后,他看着两人的背影越来越小,只能力不从心地停下来,打开折扇扇风,感叹道:“难道真是我年纪大了?” 不过他只思考了一阵,便马上释怀了,竟然盘腿坐在屋顶上开始思考起今晚该吃些什么。 “追不上就追不上吧,年纪大了该多补补身子,我今晚是吃炖鸽子还是烧排骨呢?好难选啊……” -- 白云,蓝天,暖阳,春风湿润而温和。 看着仇野将大包小包的东西装进马车,宁熙心情复杂。 她在心里暗暗地想,仇野是不是买太多东西了?而且这些东西仇野不是给自己买的,而是给她买的。 仇野说出来这么久,也没好好逛逛。于是她便被仇野拉着出来逛街。 老实说,宁熙喜欢逛街,因为可以看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但是也不用买这么多东西吧! 现在,宁熙头上插满了玉钗金簪,手腕上也戴满了金银玉制的镯子。 最开始,仇野会拿起一样东西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只要她点头,仇野就会买下来。 可到后面,宁熙发现仇野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头上的发饰沉沉压着,实在有些累,所以无论仇野再拿什么东西问她好不好看,喜不喜欢,她都会摇头。 紧接着,仇野又开始买衣服,一件接着一件。 宁熙瞥了眼旁边成衣店目瞪口呆的老板,心虚地想,这架势,怕是要让老板误以为他们是来进货的。 终于,成衣店的周老板实在没忍住,愁眉苦脸地凑过来问:“姑娘,你们两个年纪也不大,真的有钱给吗?” “哎呀,我不是说你们抢劫的意思,只是……”周老板挠挠头,眼神止不住往宁熙手中的剑,和仇野的雁翎刀上瞟。 这两个人长相不俗,气质不凡,可是身边却没随从,按理来说,世家的公子小姐出门排场当是极其盛大。 周老板不由怀疑他们是各自从家里私奔出来偷情的。 那少年怕是出身武学世家,身上又有刀,浑身散发出的冷气和杀气让周老板望而却步,所以只敢来找这少女吞吞吐吐地倒苦水。 宁熙被周老板看得不好意思,只好把剑拔|出半截,递过去解释道:“这是没开刃的剑,你不用担心的。” 周老板叹气,瞥了眼少年的腰刀,“我是怕那个。” 宁熙张了张口正要解释,一张银票就递过来挡在了二人中间。 仇野将银票塞周老板怀里,又按住宁熙肩膀往自己这边拉。 少年冷冷道:“这些够么?” 周老板仔细看了看银票,等确认是真银票后,才惊讶地瞪大双眼,嘴唇嗫嚅着说了几句漂亮话后,立即退下。 这张银票的数目别说多买几件衣裳,就算把这成衣店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周老板心想,好小子,原来敛了家财私奔偷情的公子小姐啊!今天可算是让他给见着了。 杂七杂八的东西足足装了一辆马车,若是宁熙不喊停,仇野估计还想再往里装点东西。 宁熙只觉得奇怪,自从那晚从酒楼回去后,仇野总是喜欢给她买各种东西。 宁熙问:“为什么买那么多?” 仇野反问:“你在府里不也是这么多吗?” “国公府里跟江湖里怎么能一样?”宁熙开始絮絮叨叨起来,“我慕姑姑说过,人在江湖里,讲究的是轻装上阵,东西少才能走得快。” 宁熙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些什么,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小了。 她眨着圆溜溜的杏眼,小心翼翼地问:“仇野,你会不会嫌弃我这个包袱太重了?我不会武功,也不会使诡计,有时候还会被骗……” 圆溜溜的杏眼蒙上一层雾气,看上去惹人生怜。 少年将脸别到一边,声音闷闷的,“我背得动。马车里的那些,也带得走。” 宁熙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她用力搓了搓鼻尖,鼻尖被她搓得红红的,“我忽然有点想喝酒。” 仇野有求必应,“那走吧。” --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两人酒还没喝上,就碰上个拦路人。 这拦路人一身黑袍,黑袍上用金线绣着云纹,华贵至极。他看不出年纪的脸上挂着让人看着很不舒服的笑。 是个俊美的男人,也是个看起来很讨厌的男人。 “这又是受了中原六怪的骗来杀你的?”宁熙偏过头跟仇野说悄悄话。 见仇野没说话,宁熙向前迈去,挡在仇野前面,冲对面男人道:“你是谁?胆敢在青莲仙子面前放肆!” 这些天宁熙的演技突飞猛进,加上之前本就是国公府贵女,是以,这声“放肆”说得极其有味道,好像她真就是武林绝世高手。 换做之前,有些人听到她这吓唬人的话,都半信半疑忍不住要逃了。可眼前这个男人却没有。 对峙切勿心虚,宁熙强装镇定,正要往前再迈一步时,却被身后人拉住后领。 她被仇野像拎小鸡似的拎了回去,后背撞到少年的胸膛上。 然后听到身后传来少年冷而闷的声音——“阁主。” 宁熙:“……?”熟人?认识? 第32章 侠客 明月夜, 夜朗星稀。 酒楼里很热闹,包间里却很冷清,连个弹曲助兴的歌女都没有。 八仙桌上, 四人分别坐三边, 仇漫天坐一边,云不归坐另一边,仇野和宁熙挨着坐在仇漫天对面。 宁熙本来以为他们四个人会各自坐一边,可她才刚坐下, 仇野就很淡然地走过来坐到她旁边。 她扭过头看仇野一眼, 仇野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好像他理所应当就该坐这儿。这倒让宁熙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 酒和菜都已上齐,可谁都没动筷子。包间里的气氛很压抑。 宁熙转转眼珠,左看看, 右看看, 这些人好像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仇漫天正看着她笑, 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可八仙桌是长条凳,背后没有倚靠, 宁熙往后倒也只会倒个空。可她刚刚往后倾斜一点,就有一只手将她后背扶住。 这只手莫名让她有了些力量, 便仰起尖尖的下巴瞪了回去。像是在说,你看啥?你再看! 当然,这并没有吓到仇漫天,反而让他面上笑意更深。这笑竟像是因为发现了某件好笑的事,而发自内心的笑容。 仇野拿起筷子往宁熙碗里夹了只鸡腿, “先吃饭吧。” 他的声音很平静,冷冽得像山顶刚融化的冰雪。 宁熙埋头吃鸡腿。 云不归也笑起来, “对,再不吃就凉了。” 他说着也朝仇漫天碗里夹了只鸡腿,“吃吧吃吧,别饿瘦了。” 即使仇漫天瞪他一眼,他也不以为意,又紧接着给仇野和自己也夹了只鸡腿。 现在,云不归和宁熙埋头吃鸡腿,仇漫天和仇野正在悄无声息地对峙。 仇漫天率先开口,“冷如梅晚上穿着夜行服来找过我,说是我绑架了她的女儿。” 这下云不归和宁熙吃不下鸡腿了,悄悄束起耳朵听着。 宁熙心里纳闷,母亲怎会跟眼前这个讨厌鬼扯上关系? 只听仇漫天继续笑道:“我当时还纳闷,国公府的小姐丢了跟我怎么会有关系?今日一见,果真还与我有关。原来是我的好徒弟干的好事。” 宁熙抬头道:“跟仇野没关系,是他要去江南,我也要去江南,我们恰好同路。” 仇漫天像是听到个笑话,“小七,我怎么没听说过你要去江南?” 仇野喝了口茶道:“阁主现在知道也不迟。” “你去江南做什么?” “赏月。” “月亮哪里不能赏,偏要赏江南的月?” 云不归这时插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江南的月多情,在别的地方赏月,没人陪——对了,如梅什么时候去找你的?” “约莫九日前,她在我这儿没问出什么,我便让她去找你。”仇漫天看向云不归,“怎么,她没找你?” 云不归的笑僵在脸上,只好往自己碗里又夹了只鸡腿。 “阁主还有别的事么?”仇野问道。 “那件事先放放。”仇漫天说着看向宁熙,“冷如梅在找你,找得很辛苦,你怎么不回去?” 宁熙抿了抿唇,“你若是再见到我母亲,烦请告诉她,我现在很好,不用为我担心。” 仇漫天忍不住挑眉,“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回去。” “所以你要绑我回去么?” “我又没吃撑,干嘛要帮冷如梅?你走得越远,冷如梅越生气,我越高兴。” “你与我母亲有怨?” “有。” 宁熙好奇道:“什么怨?” 仇漫天笑了笑,“想来你与我也有缘,眉眼间不仅没有宁敬修那丑八怪的影子反而长得有点像我。” “我是长得不像爹爹,但怎么可能长得像你?我看着一点也不像,大家都说我长得像母亲。”宁熙看来看去,还是找不出他们的相似之处。只觉得这肯定又是个疯疯癫癫的人。 仇漫天道:“不如就跟我去睚眦阁,我慢慢说与你听?” 宁熙问:“睚眦阁在哪儿?” “睚眦阁不单是一个地方,全国各地都有睚眦阁的产业。” “哪种产业?” 长刀入春闺 第34节 “哪种产业都有,黑的白的都有。” 宁熙抿了抿唇,“我不去,有什么不能在这里说?” 仇漫天叹道:“因为在这里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那也太长了,我不听,我还赶着去江南。” 仇漫天笑道:“看来你的好奇心没冷如梅的重。” 宁熙噘起小嘴,“我只是忙着做自己的事。” 说实话,她实在有些累了,她想拉着仇野赶紧走。 仇野似乎也感觉到她的疲惫,便伸手按上宁熙的肩,然后往脖与间连接处的穴道一按,宁熙果然昏睡过去,软软地倒在仇野的怀里。 少年冷冽的眼神凝视过去,“她睡了,阁主有什么重要的事,就现在说吧。” “小七,她不是睡了,是被你点了穴道,晕过去了。”仇漫天冷笑道,立刻收起方才那副寒暄的神态,转而变得阴毒起来,“你可还记得睚眦阁的规矩?” “记得。” ——持刀者,不可动心。 “那你还明知故犯?” “未犯。” “既然未犯,就别抱着她。” “这里没有能让她睡的地方。” 仇漫天无话可说,他也知道这个年纪动了欲念很正常,但只要没动心,刀就还是好刀。他还挺期待冷如梅看到自己女儿跟一个江湖杀手走在一起时脸上扭曲的表情。 “小七,你听着,冷如梅的女儿在你那里是死是活我都不关心——当然,死了最好。我现在只关心一件事。” “什么事?” “你能不能完成这一单。”仇漫天把一张纸签递过去,“之前本来想让你回睚眦阁,但听说你要去江南,我改变了主意。打开来看看吧。” 仇野将纸签打开,里面写着三个字——折花仙。 “江湖上想杀折花仙的人多了去了,为何还要花钱雇佣我去?” “折花仙是何等人物?武林高手加起来调查居然都不知道他真正样子。这一单因为危险所以给的价钱也很丰厚,就看你能不能做。” 杀好人叫作恶,但杀折花仙,那叫行侠仗义。 宁熙说什么来着? ——你以后要是不做刀了,一定能成为一个侠客! 仇野收下纸签,问道:“我很好奇,雇主是谁?” 仇漫天摇摇头,“杀手不问雇主,这是规矩。不过这次我可以告诉你,因为雇主是谁,我也不知道。你只管去找到他,然后杀了他。做完这单,我可以给你放半年假,而且,之前你屠尽燕山山匪的事也能一笔勾销。” “行。” 等仇野应下,仇漫天才悠闲地喝起小酒,他看向仇野怀中的宁熙,“你也要带她去?” “不可以么?” “可以,只是你带她去的话,两个人都容易死。她死了的话冷如梅就得伤心一阵子,冷如梅伤心我就开心。但要是你死了,我就得难过一阵子了。” “你不会开心,也不会难过。” “你的意思是你们都不会死?” 仇野不说话当是默认,他将宁熙拦腰抱起,“告辞。” 现在,饭桌上只剩下仇漫天和云不归两个人。 仇漫天敲了敲桌子,“喂,别吃了,雇主的消息查到没有?” 云不归吃饱喝足擦完嘴,坦然道:“没有。” “没有你还敢吃这么多?” 云不归悠悠道:“我只答应帮你做满一百件事,又没答应你不吃东西。” 仇漫天冷笑,“你现在算是我的手下。” “手下也有不听话的手下。小七就不太听话,这点挺好,像我。不过你也别着急,等小七杀了折花仙,雇主的消息自然就出来了。” “你一向很悠闲。” 云不归从容道:“你说得对,我一向很悠闲。” 仇漫天仍旧冷笑,“正是因为太悠闲,才让冷如梅嫁给了别人。所以有时候,太松弛了也不好。” “拜你所赐啊,卑鄙小人。”云不归不再说话了,他倒了一杯酒。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极冷,偏偏这时仇野又抱着宁熙回来了。 他一回来就说:“给我张四万两的银票。” 仇漫天问:“你一向很少花钱,突然要这么多做什么?” “阁主,说到底这是我的钱,虽然存在你这儿,但也是我的钱。所以,我要不要取,取多少,你是不能问的。” 仇漫天也没多说,只是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他唤人取了银票给仇野,颇有些烦躁地问,“小七,你照顾个小姑娘也用不着花这么多吧?” 仇野看了看云不归,在心里细想了下那晚云不归说过的话,然后认真道:“用得着。” 今日,仇漫天心情极差。 一是见到了冷如梅的女儿,二是金库里被取走了四万两银子,三是这四万两银子居然要花在冷如梅女儿身上,五是自己精心培养的刀可能要变成别人的了。 -- “所以我当时是因为太累,就靠在你肩上睡着了?”宁熙坐在客栈的床边上问。 “……嗯。”仇野接过宁熙喝完茶水的瓷杯,放在床头柜上。 “是嘛,看来我以后得好好休息。”宁熙喃喃自语道。 她又接着问:“那你没把我推开,就这样一直让我靠着吗?” “嗯。”仇野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是因为你推不开。” “那你用力呀!用力推肯定能把我推开。我又不是大胖子。” “下次再说吧。”少年把脸别开,声音闷闷的。 宁熙对着光,细细看了看纸签上写着的字,挨个念出来,“折、花、仙。” 折花仙? 看到这个名字宁熙几乎要跳起来,“是不是那个无恶不作丧心病狂的折花仙?” “是。” “有人雇佣你去杀他?” “对。” 宁熙忽然有些难过,“你是因为自己是刀,才接下纸签的么?所有人都能拿起你去杀人。” “这个应该叫行侠仗义,但是能赚到给你买裙子的钱。” 可宁熙有些委屈,“就算是行侠仗义,折花仙被杀了,功劳也不会记在你的头上。别人只会夸那位雇主是好心肠的大侠,愿意花重金去处决一个恶人。” 仇野倒是不在乎名气,他无所谓道:“反正我杀了他,你就有庆功酒喝,还有新裙子新发簪新鞋子。” 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我只希望仇野是仇野,不是被别人拿在手里的刀。” 她走过去,白皙的手指握住雁翎刀的刀柄。她的手实在太小了,要两只手加在一起才能完全把刀柄包住。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仇野总是喜欢去摸刀柄,因为这刀柄上的纹路会让人头脑清醒。 现在,宁熙十分认真地说,“仇野,刀应该在你手上,你的刀那么快,肯定能做很多事情。然后我们就能够自由自在地……” 她说到后面一句话时,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磕磕巴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她抬头望向仇野,却发现仇野正凝望着她。 少年的眼睛很黑,望向她时,漆黑的瞳子深不见底。 四目相对,呼吸交织。在某一瞬间,宁熙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靠得太近所以才让中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有些呼吸不畅。 少年依旧凝望着她,可她的目光却躲闪起来。 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无措,仇野这才将视线移开。 宁熙往别处看了一阵,又移回视线去看仇野。她发现少年含蓄地展颜一笑了。 她很少见到仇野笑,仇野就算笑也不会笑得很放肆。 仇野笑起来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笑意在眼里扩散,最后蔓延到嘴角,像是经过一整个寒冬的冰川在慢慢融化。 她喜欢看仇野笑,并且希望仇野以后能多笑笑。 她不知道仇野过去的十几年里发生过什么,但她能猜出那十几年一定发生过很多事,这些事并不能轻易被触碰,也不能轻易被治愈。 “你在想什么?怎么忽然这么高兴?”宁熙问。 “我在想,你大概要多买些纸和墨,此次去江南,你一定有很多事情会想要记下来。” “对!我要把这些事情记下来,然后等我的书流传出去,大家就会知道,仇野才是除掉折花仙,名震江湖的侠客!” 宁熙忽然心情大好,她粲然一笑,提起粉色的裙摆兴奋地转了个圈,像是一朵盛开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少年凝望着她,眸色深如潭水。心尖止不住地开始颤抖,心脏已经因为跳得过快而发紧发痛了。 他的手此刻已经盖在刀柄上反复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眼神却无法从少女的身上移开。 他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无法冷静的感觉让他感到深深不适。心跳得快了,口中发干,嗓子发紧,他肯定是得了某种怪病,或者是,疯了。 他忽然冲到桌前倒一杯冷茶一饮而尽,可喝完后才发现,那是方才宁熙用过的茶杯…… 长刀入春闺 第35节 第33章 听雨 孟夏, 阳光和煦,微风温暖而干燥。 燕青青蹲在坟前,取出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堆里烧着。坟是三天前挖好的, 人是刚刚埋下去的, 埋在坟里的不是别人,而是睚眦阁排行第四的杀手黄铁衣。 刀尖上舔血的人命本身就悬在刀尖上,要是哪天命不够硬了,就会被刀尖刺穿。在执行任务时不幸丢掉性命, 对杀手来说是在正常不过的事。黄铁衣是个幸运的人, 至少他还有人收尸。 季棠在坟前烦躁地走来走去, 他将纸钱揉成一团,往火堆里一砸,燃着火光的黑灰立刻朝四周飘飞, 飘到燕青青的裙摆上, 烧出一个洞。 燕青青没说话, 只是默默地烧着纸钱。现在坟前只有她和季棠。 比起她的平静,季棠要聒噪许多,他带着怒气质问:“花无叶呢?尸体是我们三个一起带回来的, 结果挖坟的时候不见她人影,埋人的时候也不见她人影!” 黄铁衣的尸体被吊在城墙上三天无人认领。春夏交接之际, 气温升高,尸体若再不入土为安,恐怕会烂在城墙上。 季棠远远地看着,恶狠狠地踢开地上的石子,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 他穿着夜行衣去偷黄铁衣的尸体,结果在城墙脚下, 刚好碰到同样来偷尸体的燕青青和花无叶。 三人凑一堆盘算许久,终于成功地将黄铁衣的尸体偷了回来。可奇怪的是,自那夜后,花无叶就不见了。 “她最好死外边,死远点,省得我花时间去收尸。”季棠几乎在咬牙切齿。 他说着踢了脚火堆,“别烧了,咱们这种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用不着钱。” 燕青青没搭理他,重新点燃一堆火,将剩下的纸钱一张一张烧进去。 纸钱是用黄铁衣生前的积蓄买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经厌倦了做杀手的行当,开始存钱,准备过新的生活了。 可是,手上沾了血怎么能轻易洗干净?拿起的刀怎么能轻易放下?他生出别的心思,杀人的时候就会不专心,拿刀的手就不会稳,就容易被别人拿捏,最后丧命。 季棠把燕青青刚点燃的火堆又踢了个稀巴烂,边踢边骂,“你存那么多钱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都烧成灰了?不如趁着小命还在,把钱拿去吃喝嫖赌!” “三哥,人已经没了,节哀。”燕青青终于开口说话,她实在看不得自己刚点燃的纸钱堆被人一次又一次踢散。 季棠哈哈笑起来,“节哀?我节什么哀?我巴不得大家全死光。” 燕青青继续烧纸钱。 季棠则继续追问,“你还没跟我说花无叶去哪儿了。” 燕青青叹道:“我不知道……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花姐向来聪明,不会出事。” 说完,她垂下眼眸,眸中的火焰越烧越旺盛。 她其实知道花无叶去了哪儿,更知道花无叶想要做些什么。 那夜,灯芯烧着昏暗的灯,花无叶在这昏暗的灯下,与她说了一件事。 听完,燕青青的嘴唇开始发抖,“花姐,你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 花无叶道:“老大现在是行尸走肉估计活不了多久,老二神龙见首不见尾,老三脑子有问题,老四还算正常可惜死了,小七又太闷,我只能说给你听。” “那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花无叶站起来伸了伸腰,感叹道:“光是说出来就感觉事情已经成功一大半了。” 燕青青皱着眉头,“你一定要做这件事?” 花无叶挑挑眉,“当然!老四没死之前我本来还在犹豫,现在他死了,我就觉得那件事非做不可。否则我们迟早有一天都得死。” 燕青青愁眉苦脸,“可是……” “别可是了,等这件事做完,我就能去南海买一座小岛,那里没人认识我,我又有一大笔钱,岂不成了那里的主子?到时候,我也带你一起过去。”花无叶说完又补充一句,“只带你过去。” 燕青青知道自己无法阻止花无叶,只能替她保守秘密,然后在必要时帮她一把。 现在,面对季棠,她只能苦笑。 “算了,不管那老娘们儿。”季棠现在燥得很,“小七呢?好久没见着他了,还有老二也不见踪影。” “二哥向来神出鬼没,至于小七……”燕青青喃喃道,“若他没回上京,估计去了江南。” “他去江南做什么,有要杀的人在江南?” 燕青青笑道:“这倒不清楚,人在少年时,心思总是很难猜。” -- 仇野已到江南,此时他正站在孔雀山庄的门外,看着宁熙跟两个身着劲装短打的青年起争执。 虽说孔雀山庄的庄主欧阳虹在召集天下名侠对抗折花仙,但手里若是没有请柬,是不允许进孔雀山庄的门的。 孔雀山庄恢弘的大门前人来人往,宁熙被挡在门外,但她一手拿着剑,一手指着自己,据理力争,“我诶!你们看清楚!我是最近在江湖上名声鹊起的青莲仙子诶!” 青年被宁熙看得脸红,但还是十分诚实地摇摇头。 一个青年说:“这位青莲仙子,我们实在不认识你。而且你们没有庄主的请柬,不能让你们进。” 另一个青年说:“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正派人物我们庄主都会给请柬的,你要是没有收到请柬,可以再等一等。若你真的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却又没收到请柬的话,我们只能怀疑你是……” “魔教妖女对不对?”宁熙扬起下巴。 “对。”青年诚实道。 “那你看我像妖女吗?” 少女有双水灵灵黑溜溜的杏核眼,巧笑倩兮顾盼生辉。而且看她朝气蓬勃的精神力,就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会跟**上的人扯上关系。这当然也包括这两位守门的青年。 于是两位青年都异口同声道:“你不像妖女,像仙女。但是,我们还是不能让你进去。” 好油盐不进的两个人!宁熙在心里骂着,浑身却泄了气。她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舌燥。 这时,一只打开的水囊递到她面前,宁熙回头看少年,少年依旧清清冷冷的。 一路上,仇野都把她照顾得很好,热了会给她扇风,渴了会给她递水。仇野甚至比她先一步知道她渴不渴。 怎么办?宁熙可怜巴巴地朝少年使眼色。 仇野神色平静,他按住宁熙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然后看向守门的两位青年,“下回我们来拜访时一定会带上请柬,届时记得开门。” 两位青年都不约而同地抖了抖。 他们心里升出几个小小的疑问,这个少年是谁?为何他说的话不似是请求,却像是警告? 高一点的那个青年开始打量起仇野,腰窄,腿长,轻功应该极好,腰上那把刀看形状应该是雁翎刀,刀柄处的花纹圆润反光,能猜出是经常用刀的人,不是假把式。那少年背挺得很直,冷漠的眼神似乎要将周围的一切都隔绝开来,让人不敢直视。 矮一点的那个青年也开始打量起仇野,只不过他的注意力放在仇野的手上。那是只很好看的手,白皙,均匀,修长,可是这只手上却有浅浅的横七竖八的刀痕,有的长,有的短,若不是经常练刀用刀的人绝不会如此。 现在,这只手像拿刀一样自然地搭在了那位少女的肩上,看上去很亲昵的样子。 矮个青年在心里叹气,人果然不可貌相,这位青莲仙子虽然看上去纯洁无瑕,但实际上却跟黑/道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哎,可惜了。 两位看门的青年在心里各自盘算着小九九,最后都胆战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见状,仇野凝了凝眉,他侧头小声问宁熙,“我刚才很吓人么?” 毕竟他此次要扮演的角色是正道少侠,一个合格的正道少侠需要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对此,宁熙给出了至高无上的肯定,她夸赞道:“一点都不吓人,特别和善,反正我一见你就特别想亲近!” 少女的声音甜甜的,任谁听了都要迷糊。 感觉到喉咙有些发紧,仇野轻声咳了咳,“倒不用夸大其词。” 这里的夸大其词指的是——反正我一见你就特别想亲近。 宁熙则继续加大夸赞火力,“是你妄自菲薄了!你要是吓人,我早就跑了,还能跟你同行一路吗?” “那守门的那两个人躲什么?” 宁熙转转眼珠解释道:“那不是躲,那叫后退。不叫害怕,叫尊敬。” 仇野忍俊不禁,“姑且当他们是尊敬吧。” 守门的两个青年听不懂两人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悄悄话,只是不约而同地都感到由衷地震惊。那少年居然还会笑!他们看到冷面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藏着深深的笑意。 于是,守门的两个青年像是有心灵感应般,在心里异口同声发出一声清奇的“啧”。 -- 这个季节的雨说下就下,就像少男少女的心思,完全没有道理。 方才还是晴天,一瞬间便下起瓢泼大雨,在下山路上,即使仇野背着宁熙用轻功穿梭在树林间,两人也依旧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淋成了落汤鸡。 幸好在半山腰上屹立着一座略微有些破旧的寺庙,两人得以进去躲一阵雨。 寺庙里没人,只有一座斑驳的佛像,和佛像前燃烧完半柱的香。 青烟袅袅,雨声淅淅,显得格外安静。 宁熙几乎浑身都湿透了,见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她便坐在门前台阶上,身子一歪靠着门框观雨。 山寺里种着几棵高大的垂丝海棠,花树还未谢尽,一场雨后,花瓣风吹到屋檐,又顺着雨水流下,最后零落在灰砖铺就的地面上。 迎面的风吹来,宁熙觉得有些冷了,她轻轻打了个喷嚏,然后把自己抱起来,口中喃喃道:“江南的梅雨季,这么早就来了么?” “不是梅雨,下梅雨的时候会很潮热,你都打喷嚏了。”仇野说着在宁熙旁边坐下,两人就这么湿漉漉地坐在一起。 湿衣裳穿久了会染风寒,可现在浑身已经湿透,这衣裳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 仇野只好靠着宁熙坐近些,他身上好歹是暖和的,兴许这热气能传过去。 宁熙也往仇野那边挪了挪,门框又冷又硬,她不想一直靠着。少年身上的热气透过潮湿的衣物打在她的胳膊上,她好像没那么冷了。 于是她靠得越来越近,等发现有些不妥当时,她已经跟仇野贴在一起,就差头没靠在他胳膊上。 要不要往旁边挪一挪?可这个时候往旁边挪了,不会显得很刻意么?宁熙心里乱得很,就像雨点打在地面上一样乱。 两人僵硬地贴在一起,谁都没动,表面上谁都没把这件事当回事,心跳却随着对方传来的温度越来越乱。 他们静静地呼吸着,呼吸缠绕在一起,谁都没说话。 雨越下越大,天空竟出现一道惊雷,一点都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阿嚏——”宁熙又轻轻打了个喷嚏,身上湿漉漉的衣服已经变得冷冰冰的,只有贴着仇野的那一半热得出奇。 仇野咬开酒囊塞,将酒囊递给她,“喝一口?驱寒。” 宁熙嗅了嗅,一阵浓烈的酒香从囊口传出,钻入鼻腔。 这时,仇野又补充一句,“这是今早刚装的,我没喝过。” 宁熙耳朵忽的就红了,想起之前仇野也拿她用过的茶杯喝过茶。那时仇野似乎不知道这茶杯她用过,又神色镇定地倒了第二杯茶喝,只有她站在原地,心脏扑扑跳得飞快。 谁犹豫谁心里就有鬼,于是宁熙二话不说就接过酒囊,往嘴里倒了一小口酒。 “咳咳,好辣!” 长刀入春闺 第36节 宁熙几乎快被呛出眼泪,她边咳,仇野边轻轻拍她的背。 烈酒划过喉咙,落入胃中,最后化作血液流便全身。宁熙又被人拍着背通气,浑身很快就燥热起来,她觉得身上的湿衣服就像团火似的贴在身上。 “暖和点了吗?”仇野问。 宁熙点点头,嘴唇因刚喝过烈酒而变得鲜艳。丰润的唇上还粘在未擦去的酒液,抓得人心里发痒。 仇野挪开视线,转而看向被少女喝过的酒囊。他不由想起之前那个茶杯,一股燥意从心底升起,便连忙塞好囊口,将酒囊扔得远远的。 佛前点燃的半截香已全部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熄灭后,一股青烟冉冉升起。 青烟升至半空,佛眼依旧祥和而平静,只是在青烟后也变得迷离了。 祂看着青烟后的少年少女,在此等佛门清净之地,隔着潮湿的衣物紧紧相贴。 第34章 市井 小锣鼓是青衣巷子里的小乞丐, 因为每次被人打的时候都吼得像两只锣鼓乱撞一样难听,所以大家都喊他小锣鼓。 小锣鼓今年七岁了,看上去却只有五岁小孩那么高, 四肢瘦得像麻杆, 肚子却很大。他每天都坐在青衣巷尾巴上重复一句话,“老爷们行行好吧。” 本来这个位置还有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喊“老爷们行行好”,他管那个女孩子喊大眼睛,因为那个女孩子眼睛很大。 可是有一天, 有个穿得很贵的老爷走过来跟大眼睛说, “跟我走吧, 我保证你以后吃香喝辣。” 那个老爷长得又老又胖,这是富贵的象征,要是不富贵就不会吃得那么胖, 要是不富贵就活不到那么长的岁数。 大眼睛抢过老爷给的桂花糕狼吞虎咽地咽下去, 然后就牵起老爷的手跟着他走了。 小锣鼓眼巴巴地看着, 心里羡慕得要命,他问:“老爷,我能不能也跟你去吃香喝辣?” 老爷睨他一眼, 摇摇头,“你是男的, 我们不收男的。” 小锣鼓失望地低下头,他想啊,要是有一天自己能变成女孩子就好了,这样就会被穿得很贵的老爷带走,然后吃香喝辣。 可是有一天, 小锣鼓突然就不想变成女孩子了。因为他看到跟他一起住在同一个破庙里的姐姐的肚子开始一天天变大,然后就死掉了。不止这个姐姐, 他还见过好多肚子越来越大然后死掉的姐姐。他好害怕,每天都做噩梦。 他想起大眼睛,大眼睛的肚子会不会也一天天变大,然后死掉呢?一想到这个,他的眼泪就哗啦啦往外流。 眼泪流得多了,碗里的铜钱也变得多了起来。铜板在烈日之下发出漂亮的金属光泽。 他开心起来,连忙磕头说,“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他数着铜钱,心里乐开了花,可想起大眼睛,心里又难受得要命,于是他一边哭一边笑。 可很快他就哭不出来了,几个有爹妈的少年冲过来抢了他的钱,还把他按在地上打。只要哥哥不在,这几个少年就会冲出来打他。 小锣鼓被打得嗷嗷叫,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有爹妈的人比没爹妈的人还要讨厌! 路过的人也好讨厌,他们不仅要停下来看他被打,还要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小锣鼓觉得这些笑的人才该被打! “你们都给我住手!” 忽然,小锣鼓听到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他想抬头去看那少女,可是头被脚踩着,他只能看见少女鹅黄色裙摆底下露出的一双珍珠绣花软履。 阳光刺眼极了,那双鞋上的珍珠看上去又大又圆。肯定是个官家小姐,只有富贵人家的小姐才会买这种中看不中用的鞋穿,小锣鼓心想。 珍珠软履后是一双玄色皮靴,靴边很干净,爱干净的人连鞋都会很干净。像现在踩在他头上的鞋子就不干净,比他这个没鞋子穿的人还脏,还臭。 只听为首的一个少年说,“你是谁?长得还挺漂亮。” 少女的声音依旧清脆,“你别管我是谁,总之,只要我看见了,你就不能欺负人。” 踩在小锣鼓头上的脚放了下来,那几个少年纷纷朝那少女围过去。 小锣鼓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喊道:“姐姐你快走吧,你打不过的。” 少女一扬下巴,“哼,放心吧,这些小喽啰根本就不是我哥哥的对手!” 哥哥?小锣鼓看向少女身后的少年,可能是因为那少年太高了,他方才没抬头,根本没瞧见脸。 小锣鼓吓了一跳,跟少女脸上的热情不同,少年一脸冷漠,只有在看向那位少女时,波澜无惊的眼里才会露出一丝温情。 那少年看上去并没有多想帮他,甚至都没看他一眼,浑身淡漠疏离的气质似乎要将所有东西都拒之千里之外。 可少女只是轻轻扯了扯少年的衣袖,皱着鼻子盈盈一笑,少年便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只见少年的手按在了刀柄上,当少年的手从刀柄上放下时,那群欺负他的人就都已经被齐齐地削掉头发。 “哇!仇野你太厉害啦!”少女跳起来去挽少年的胳膊,可她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距离太过亲密,所以挽了一会儿就不挽了。 她朝那群欺负人的家伙扮鬼脸,“你们怎么都变成小秃子了呀?” 那群人摸摸发凉的头顶,顿时吓得不轻,当场抱头鼠窜地逃离。 少年的目光则一直停留在少女身上,他的神色依旧清清冷冷,就连方才少女跳起来又夸他又挽他的手,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只有在少女忙着去扮鬼脸时,才伸手去捏了捏方才少女挽过的胳膊。 目瞪口呆的小锣鼓揉了揉自己发干的眼睛,他根本就没看清那少年是何时拔刀又是何时收刀,速度快得不像是个人类。 少女施施然朝他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包,甜甜一笑,“吃么?” 这是一包白白胖胖的水塔糕,还散发着热气。发酵的酒香和米香还有蜂蜜的甜味钻到小锣鼓的鼻子里,他哪儿见过这种好东西?忍不住口水直流。 “我,真的可以吃么?”小锣鼓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少女二话不说直接将用牛皮纸垫着的水塔糕递到他手心里。 手心感受到水塔糕传来的热气,小锣鼓几乎快要落泪,眼前这个姐姐简直不是人,是仙女,最美的仙女! 他迫不及待地用脏手拿起一块白白的水塔糕往嘴里塞,可是水塔糕还没进嘴,就被人给打飞了,甚至手上剩下的水塔糕也被人掀翻在地,滚了一身黑灰。 小锣鼓气个半死,刚准备用从犄角旮旯学来的各种脏话骂人时却看见大锣鼓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 没错,方才打翻水塔糕的不是别人,正是爱护他的哥哥。 因为哥哥在被人打的时候,比他嚎得还要大声,所以大家都喊他大锣鼓。 大锣鼓气得推了小锣鼓一把,怒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不要随便相信别人,不要吃别人给的东西也不要跟别人走?特别是这种穿得光鲜亮丽的人!你以为她是对你好吗?她怎么可能别无所求地帮助一个对她毫无用处的小乞丐!” 小锣鼓被这一串话骂得脑袋发懵,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宁熙也看蒙了,她分明是好心,这明明是那种话本子里江湖侠客的举手之劳,怎么到她这里,反倒成了别有用心? 她气得两边脸颊都鼓起来,抱着手质问:“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帮了便帮了,难道还指望你为我做事不成?” 大锣鼓一看宁熙这副娇娇小姐的模样,立刻反唇相讥,“除了孔雀山庄的欧阳大侠,别的人帮忙,定是别有所图!更别说是你们这种人。说吧,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宁熙跺了跺脚,白皙的小脸气得通红,“我什么也不要!” 小锣鼓这时也巴巴流泪扯了扯哥哥的衣裳,“那个姐姐真的很好的……” 可是大锣鼓不相信也不听,他将小锣鼓推开,然后看了眼宁熙身后面色越来越阴沉的仇野,马上警惕地后退半步然后冷哼道: “装什么装?是想把我弟弟抓去祭河神,还是卖去当娈童?你一个官家小姐跟江湖浪子厮混在一起,你不守妇……” 他话还没说完,一颗石子便打上他的嘴唇,上嘴唇破开一个口子,鲜血流出来,他被击倒在地,连忙捂住嘴,想站起来腿却是软的,只能恶狠狠地瞪着仇野。 大锣鼓看上去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一双眼睛却像野狗一样凶狠。 仇野经常见到这种眼神,要么是别人对他的,要么是在最开始杀人时,镜子里自己的。后来,他变得极其冷漠,好像所有事都激不起他的情绪。这才是个合格的杀手。 他拍了拍宁熙的肩表示安慰,然后走到大锣鼓前蹲下身冷冷道:“我需要从你这里知道点消息,后面的话,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闻言,大锣鼓不怒反笑,“你早该这样的!除了欧阳大侠,天底下就没几个人帮忙不求回报!你问,我知道的肯定说。” 宁熙撇了撇嘴,“你不信算了,反正最开始,我可没想让你帮什么忙!好心没好报!” 她不由开始好奇孔雀山庄的欧阳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大侠,为什么这么多人提起他时,都是一副崇拜的模样。等见到欧阳大侠时,她一定会把这个人的为人处世还有长相都记住《豆蔻下江南》里。 当然,她更好奇仇野会问大锣鼓什么话,于是也走到仇野旁边蹲下身。 现在,两人整齐地排成一排,两双眼睛都看向大锣鼓。只不过一双明媚如骄阳,一双冷漠如山川积雪。 对大锣鼓来说,可谓是冰火两重天,他看了宁熙的眼睛会脸红,看了仇野的眼睛会害怕,像往后退,可身后竟然是墙角,所以只能低下头。 “要问赶紧问!”大锣鼓不耐烦地说。 宁熙摸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她用胳膊肘碰了碰仇野,“你问罢,我准备好了!” 少年眼里的雪立刻就化开了,他问:“你要记这个?” 宁熙一扬下巴,“当然了,我要把这个不识抬举的人的所做所为说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以后书里的坏角色就会说他说的话!” “好,我会问得慢一些。”仇野看向大锣鼓提醒道:“待会儿你也要答得慢一些。” 大锣鼓只能点头如捣蒜。他见过奇怪的人,却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怎么会有人“逼问犯人”都还要贴在一起的? 仇野开始问了,“你很了解欧阳虹?” “当然,他经常施粥给我们喝。” “你经常混迹市井,定是知道欧阳虹在召集天下名侠对抗折花仙的事,对不对?” “当然,我还知道想进孔雀山庄必须得有欧阳大侠亲自书写的请柬。” “这请柬长什么样你是不是见过?” “是……”大锣鼓顿了顿,“你腰配雁翎刀,看上去功夫不错,可却没有进孔雀山庄的请柬,定不是正派人物。你想做什么?” 仇野直接忽视了大锣鼓的问题,接着问:“你在哪里见过孔雀山庄的请柬?” 大锣鼓咬了咬牙,只得回答道:“城西赌场。想进孔雀山庄的人不少,我看到有人拿着请柬在赌场做赌注。” “你去赌场做什么?” “偷东西——但是你别指望我去偷,那是个高手,我偷不了!” “你不需要偷东西,只需要带我们到那个赌场去。” 第35章 赌场 夜深了, 城墙脚下的一条死弄堂里格外热闹,张灯结彩,就像过节一样。 可这地方却破破烂烂的, 纸糊的窗户又丑又漏风, 若是风再大些,一定能将这屋子吹翻。 长刀入春闺 第37节 宁熙从来就没见过这么破的房子,她简直不敢相信,富饶的江南居然还会有这种几十年前就该拆掉破屋。 这地方又逼仄又潮湿, 一踩一个水坑, 却偏偏点着五颜六色的灯笼, 宁熙心里发毛,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似乎是察觉到少女内心的不安,仇野抬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 “别怕。” 可宁熙却实实在在吓了一跳, 转身就抱住了仇野的胳膊。她能感受到少年身子一僵, 可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没胆子松手。 少年似乎想把手抽走,宁熙连忙死死抱住,“就一会儿, 一小会儿!” 少女的柔软和香甜通过胳膊传遍全身,仇野不再说话, 也没再将胳膊往回抽。好像那只握刀的手天生就该被宁熙抱着。 幸好这里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否则他一定会被人发现耳根异样的颜色。 大锣鼓敲开一道掉漆的小门,很快就有个老头迎上来,他跟老头耳语几句,然后指向仇野和宁熙,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老头是个干瘦的小老头,他用冒绿光的眼睛打量两人一眼, 便转身离去了。 大锣鼓解释道:“这意思是你们可以进来。” 见状,宁熙不由好奇,“你跟这里人很熟?” “一般般吧,也就我带朋友来他们都会让进的交情。”大锣鼓说起这事时不由下巴上扬,嘴角上翘。 “可你不是在这里偷东西么?他们难道不讨厌偷东西的人?” “嘘——你不懂就别乱说,那叫生存之道。” “好,我不说了,”宁熙又学着大锣鼓的口音重复一遍,“生存之道。” 大锣鼓磨了磨牙,“我跟这里人是有交易的,我给赌鬼引路,这里的人就让我进去借东西。能借到东西是我的本事,被抓了是我活该。赌场里本来就人多眼杂,被借东西的人只能自认倒霉。” “给赌鬼引路是怎么个引法?” “比如我把你们带进来,就叫引路。” “可我们又不是赌鬼。” “大多数人只要试着赌一把就会变成赌鬼的。”大锣鼓在前面边走边说,“这赚的不是不义之财,而且赚得轻松容易,有时候豪赌一把,就能赚一辈子的钱,能买马车,甚至还能购置宅子。” “那你为什么不去赌?” 大锣鼓跳起来,“我走的是生存之道,又不是刀山火海!我这种正当职业,怎么能跟赌鬼比呢?” “你不是说赢了就能买大宅子么?” 大锣鼓着急道:“现银换筹码,你连输多少赢多少都不知道,只会看到一串数字变大变小。等你输的时候,还有什么钱不钱的,你只会因为想要翻盘越赌越多。总之,庄家是不会输的,输的只有赌鬼。” 进门后,宁熙一直在观察周围。这里因为人多,空气不流通,不仅热得有些闷人还充斥着汗液的酸臭味。是以,宁熙抱仇野的胳膊也抱得越来越紧了。 不知为何,这一路上仇野显得格外沉默,就连她刚才跟大锣鼓那么激烈地讨论时,仇野都没插嘴。 赌桌前人挤人,他们撅着屁股,紧紧盯着赌桌上的骨牌骰子,一个两个,都快变成斗鸡眼了。 宁熙撇撇嘴,眉毛也皱起来,“赌鬼都这么不挑剔吗?那桌子破破烂烂,还很脏。” 大锣鼓笑道:“就算赌桌在茅坑里,赌鬼也不会挑剔的。” 这时,一个头发乱糟糟但是衣着很华贵的青年大喝一声,“还有没银子?都拿出来!” 青年身旁跟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老汉面色有些为难,“今天带来的银子都在这儿了,大少爷,您赌完这局就跟老奴回去吧。” 青年心思全放在赌桌上,哪儿有心思听老汉唠叨,连句不耐烦的“知道了”都不肯说。 他正在赌牌九,而且马上就要推庄了。 据说在宋徽宗年间,民间游戏之风盛行,排九牌这种游戏先由民间诞生,再传进宫里,风靡一时。而江南这边,最为流行。 高级的排九牌一般由象牙制成,也叫牙牌,但今日场上的牌却是由染黑的竹子制成,再刻上点数。这实在是最劣等的牌了,跟青年浑身华贵的衣裳不相匹配。 宁熙不免想起京中的一些纨绔子弟,只是她没想到,这些贵族青年来赌的地方竟然是这样脏乱差。 大锣鼓低头小声对她说,“庄家管这个叫做肥羊。” “为什么?” 大锣鼓开始沾沾自喜地炫耀起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有些人身份特殊,不能赌,所以就会到这种隐秘的地方来找刺激。” “什么刺激?” “当然是赔钱咯,你看,那大少爷已经推完庄了,居然拿了个‘瘪十’!这是最小的点数,拿到了就是通赔!”大锣鼓笑起来,他似乎很乐意看到别人赔钱。 庄家是个身穿道袍,左耳边戴花的青年。这里光线昏暗,虽然看不出青年的年纪,但也能看出青年五官立体,是个美人。 只听见那戴花青年打开折扇扇风,笑道:“孙大少爷,想翻盘还是明日再来吧!” 孙大少爷抓狂地揉了揉头发,他脱下外套,吼道:“我这身外套用的是苏州上好的锦缎,能压多少钱?” 戴花青年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也罢,再跟你玩一把。” 后来孙大少爷输了外套,输了玉佩,输了鞋子,输了发冠,浑身上下只剩下一件小衣。 可他满脸涨红着,还是不肯走,“我听说你喜欢别人的老婆?” 戴花青年点点头,“是的,我喜欢别人的老婆。” “好,那我就把老婆压给你,我们再来一局!” “可你老婆现在又不在这里,你怎么押?” “我老婆见我那么晚不回去,肯定会找来,到时候就能押给你!” 戴花青年摇摇头,“我喜欢别人漂亮的老婆,不漂亮的我可不要。” “你要是见了一定会说我老婆绝顶漂亮!” “你既然有漂亮的老婆为什么又要把你漂亮的老婆拿出去赌?你不喜欢你老婆?” 孙大少爷脖子一哽,“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但我要是把老婆押出来,我就能下决心翻盘!” 戴花青年朝他摆了摆手,“等你老婆来了再说,只怕你要赔了钱又赔老婆喽。” 戴花青年说罢朝人多的地方一吼,“还有没有要赌的?” “这里!”大锣鼓跳起来,指向宁熙和仇野,“这里有两位要赌的。” 宁熙瞪他,“喂,你没事喊我们做什么?” “你们自己说要找欧阳大侠的请柬的!”大锣鼓瞪大眼睛,看上去很无辜,他用下巴指向那戴花青年,“你们想要的东西在他那里,找他赌就好了!” “你有孔雀山庄的请柬?”宁熙问那戴花青年。 戴花青年笑道:“当然,鄙人不才,恰好你想要的鄙人都有。” 他说着拿出请柬,在宁熙眼前晃了晃。 “你想赌什么?”宁熙问。 戴花青年收好折扇,用扇子指向宁熙的鼻子,“你。” “我?”宁熙指了指自己,“为什么?” 戴花青年耸耸肩,“我早就说过,我喜欢别人漂亮的老婆。” 宁熙皱眉道:“我不是谁的老婆。” 戴花青年看上去有些惊讶,“你不是那位黑衣少年的老婆?那你一直抱着人家胳膊干嘛?难不成你这个年纪还能生出那么大的儿子?” 宁熙脸红了,她这才发现自己一路上,不知不觉间已经抱住仇野的胳膊抱了很久很久。仇野不说话也不动弹,她抱得太舒服,以至于都忘记…… 耳根发着烫,宁熙把手收回来抱在胸前,噘嘴道:“现在呢?你想怎么赌?” 戴花青年想了想,“还是赌你。” “为什么?我又不是别人漂亮的老婆。” 戴花青年又笑了,双眼微眯,看上去像是只老狐狸。 他说,“老不老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很漂亮,我很喜欢。怎么样?赌不赌?” “不赌。” 这话不是宁熙说的,是仇野说的。仇野沉默了一路,一开口,语气就像冰一样寒冷。 “为何不赌?”戴花青年摸着下巴,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孔雀山庄的请柬有时效,你若是想进孔雀山庄,必须拿着请柬赶在明晚之前上山。否则以后再想要进去,可就难了。” 仇野的眼里依旧如寒潭一般平静,“我确实想要请柬,而且从你手里取得是现在最快的办法。但是,赌可以,拿她当赌注,不行。” “为什么不行?哦,你怕输。赌是需要勇气的。” “我不会输。”少年冷冷道。他的背挺得很直,漆黑的瑞风眼直视着高坐桌台的戴花青年,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 戴花青年笑得像花一样娇艳,“哪里来的狂妄小子,你说不会输就不会?” “不会。”少年语气依旧冰冷。 但戴花青年却笑不出来了,他是这里的庄家,怎么敢有人在庄家面前大放厥词说自己不会输?可笑,年纪不大,口气倒大得很!特别是那漠不关心的眼神,看着就烦。 “你珍视她,所以怕输,承认就好,没必要嘴硬。” “不是嘴硬,我不会输。而且我说过了,她不能被拿来当赌注。” “我讨厌嘴硬的人……”戴花青年已经把花从耳朵上取下来了,那是小朵的红牡丹,在昏暗的灯火下,显得分外地红。 瞧着这压抑的气氛,大锣鼓心里有些慌乱,他扯了扯宁熙的袖子,“劝劝你朋友吧,那戴花的公子,不是好惹的。” 宁熙在心里捏了把汗,“还是你去劝劝那戴花的公子吧,我的朋友,也不是好惹的。” “不知好歹,我是看你们救过我弟弟,才好心提醒!现在是你们在他的地盘上,搞清楚状况!要是你们到时候被打了,我可是要跑的啊,先跟你们说好!” 被这么一说,宁熙也有些动摇,她扯了扯仇野的衣袖,仇野立刻偏头听她说话。 “仇野,你真有把握赢他?” “不是有把握,是我一定会赢。” 宁熙知道仇野是不会说谎的,但她心里有个疑问,既然一定能赢,为什么不拿她当赌注?反正又没什么损失。 她看向桌前的戴花青年,“只要我们赌赢了,就把请柬给我们,你说话算话?” 戴花青年像狐狸一样笑道:“当然,不过你们要是输了,你就得做我的小老婆。” “好!”宁熙皱了皱眉,她扯了扯仇野的衣袖,“我们跟他赌!” 可少年没应声,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外走。 “仇野,你不要请柬啦!”宁熙连忙喊他。 长刀入春闺 第38节 “请柬可以用别的办法取,但你不能当赌注。” “为什么?你不是说不会输么?这样我们不就能赶快拿到请柬然后去孔雀山庄?” 少年声音闷闷的,“宁熙,能拿来下注的都是物品,你要做物品吗?” 手腕被握得越来越紧,宁熙吃痛,轻轻吸了口气,少年就没那么用力地去握她的手腕了。 “我不是物品,也不要做物品。”宁熙说完看向台上的戴花青年,“我们不赌了!” 少女眼睛亮亮的,在这昏暗的弄堂里,明亮得像是颗星星。 她几步走到仇野跟前,用胳膊撞了撞他,“走,我们出去喝酒。” 她有时候会猜不出少年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觉得,少年心里一定有一直坚持的东西。 “等等!”戴花青年一拍桌子,“想走可没那么容易,就算不拿你心上人当赌注,你今天也必须跟我赌。” “她只是我同伴。”仇野纠正道。 戴花青年可没心思去纠结什么心不心上人,他现在只想看这个清傲的小子折腰! 仇野没拒绝,“你想赌什么?” “就赌最俗的,钱!最低一百两下注。” “好。”仇野说。 宁熙这会儿又不解了,她凑过去悄声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跟他耗时间?” 仇野对她笑道:“你不是想喝酒么?好酒都不便宜。给你赚点酒钱。” 宁熙吃吃笑,“我发现你最近经常笑,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仇野忽然就不笑了,他用拳头遮住唇,轻声咳了咳,他看向戴花青年,脸上的表情又重新变得冰冷,“你想怎么赌?” 戴花青年似乎是有必胜的把握,“我这里有牌九、骰子、大小、单双……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当然是要都赌一遍。” 庄家怎么可能不自信?因为庄家根本不可能会输。 少年神色依旧淡定从容,“好,奉陪到底。” 第一场赌的是大小,第二场赌的单双,第三场赌的是骰子,仇野赌一场赢一场。 “还来吗?”他问。 戴花青年唇色已有些发白,嘴唇勉强勾出一个笑,“当然,说好了都赌一遍,那自然要都赌一遍。” 最后一场赌的是牌九。 仇野翻出牌,竟然是丁三配二四——至尊宝,猴王对。 四周喧哗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止息,围观的人静悄悄的,他们都伸长脖子去看那赌桌上的牌,然后发出或惊讶或赞叹的吸气声。 片刻过后,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声“好”,全场闹腾起来,纷纷讨论着那让赌徒们魂牵梦萦,朝思夜想却求之不得的至尊宝! 大锣鼓也激动起来,他戳了戳宁熙的胳膊,“看来你朋友要在这里出名了,他居然能在陆公子手下打出猴王对。” 宁熙看不懂牌九,绕来绕去的,看得头疼。 “这牌很好么?”她问。 大锣鼓像看傻子一样看宁熙,“当然了,这是最大的牌,好多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个运气。他打出这副牌,整个赌局基本上就被控制在他手里了!不信你看陆公子,嘴唇都发白了。” “陆公子是谁?” “就是那个戴花的青年,我只知道他姓陆,这赌场就是他的。”大锣鼓说着有些幸灾乐祸道,“看来陆公子这回丢脸丢大喽。” “那是他活该,谁让他自取其辱的?”宁熙蹦蹦跳跳地跑到仇野身旁,朝那戴花公子做了个鬼脸。 戴花青年冷笑,“官家小姐,却没个官家样。” 宁熙扬了扬下巴,“你管我什么样,我只知道你现在是输钱样!” 她说着握拳轻轻地给仇野锤了锤肩,“你太厉害啦,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还会这个?” “你不知道的还多。”少年闷闷地说。 “那我们在一起待久点,我是不是能再多了解你一些?” “嗯。”少年声音更闷了。若是仔细听,甚至还能听出几分沙哑。 少女软软的身体几乎快趴在仇野身上,仇野耳朵红了。宁熙在激动的时候,他们之间的那条边界就会逐渐淡化,最后甚至变得没有。这让仇野有些难以应对。 换做别人,他直接反肘击开就好了,可那不是别人。仇野只能装作那条线还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睚眦阁的产业遍布黑白二道,仇野自小在睚眦阁长大,耳濡目染,学了些技巧,所以今晚的“运气”好得爆炸。让人气恼的是,偏偏又揪不出来他的错处。 戴花青年只好愿赌服输,他将银票和请柬推过去,“请柬就当是我送你的。” 仇野也没多客气,收下银票和请柬道了声,“多谢。” 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戴花青年听着觉得尤为刺耳。 他摆摆手,“趁我没反悔前,赶紧走。” -- 深夜,赌场里仍旧热闹。这里十二时辰都不打烊,晚上的人甚至比白天更多。 戴花青年回想起那少年方才在赌桌上的神情。 少年似乎永远都是副冷静淡漠的样子,拿到烂牌不慌张,拿到好牌也不激动。甚至在打出至尊宝这种牌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明明技巧很高超,却并不爱赌。一个不爱赌的人却有很高的赌技,实在奇怪得很。但如果那个人自小生活在鱼龙混杂的黑/道里,就不那么奇怪了。 “呵,不愧是操刀鬼。”戴花青年喃喃道。 他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根点燃的旱烟。 他在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没有别人,此时房里烟雾缭绕。 可这时,空气里忽然传来一股香气,是刨花水的味道。 戴花青年警觉地站起身往那香气传来的地方看去。 只见月光下站着个女人,一个成熟的,美丽的女人。 “太子殿下。”那女人笑着唤他。 戴花青年的脸色瞬间就阴沉下来,他眯着眼睛吸了口旱烟,立体的五官在烟雾后显得更加醉人。 “你是谁?”他冷冷地问。 女人的声音却既柔媚又热情,“我是来杀您的花无叶。” …… 与此同时,另一边。 “干杯,今夜我们不醉不归!”宁熙举起酒杯跟仇野和大锣鼓都碰了碰,她今夜心情极好,皱起鼻子笑得像朵刚盛开的花。 大锣鼓说,“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们今后要是还有想要打听的消息,都可以来找我。我可是这里的老鼠,哪里都窜的。” 喝了两杯酒,仇野眼里的冰也化了一半,他看着笑眼盈盈的宁熙,自己也低着头,唇角含蓄地上扬了。 宁熙很快就捕捉到他这点细微的变化,“仇野就要多笑笑才好!” 其实仇野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笑,等听到宁熙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嘴角已经有些僵了。 手摸上刀柄,仇野倒了杯茶一饮而尽,这才拉回些许理智。 他看向宁熙,依旧是清清冷冷的样子,漆黑的眼里,永远装着心事。 “少喝点,不然我又得背你回去。”他说。 然而,宁熙已经有些醉了,“没关系,我不用你背,我就趴在桌上,睡到天亮。” 她说着真的趴在桌上睡了起来,口中不停呓语道:“外面真好哦,可以跟朋友喝酒,可以学到很多东西,还能趴在桌上睡觉,我想跟仇野永远在一起……” 仇野握刀柄的手握得更紧,眸色也变得更深。 永远吗?宁熙,你真的,想吗? 第36章 孔雀 春夏交接之际, 冷热变幻无常。 前段时日还要加衣裳,最近却穿件单衫都嫌热。昨夜云层才刚变厚,今日就下起了雨。小雨淅淅沥沥, 敲打在山寺的青砖黑瓦上。 宁熙依旧坐在山寺门前的台阶上看雨, 在这场雨的洗礼下,海棠花树彻底谢尽,花瓣落进青砖缝隙中,再顺着聚集的雨水流走。 “仇野, 我发现江南的雨比上京多多了, 最近成天下雨。”宁熙拖着下巴说。 “嗯。”仇野答道。 他坐在宁熙旁边, 两人相距不过一寸距离。 本来两人今日早早出门是准备在中午前抵达孔雀山庄,不曾想走到半山腰时却忽然下起了雨。虽然雨不大,但因路途遥远, 所以两人还是决定在这无人的山寺里稍稍避一避。 这回的情况比上次好很多, 两人的衣裳只是微微有些潮湿, 没淋成可怜的落汤鸡。 “这间寺庙好像经常都没人,上次来的时候没人,这次也没人。”宁熙说。 “嗯。”少年带了些许鼻音。 宁熙看上去有些坐立不安, 她放下拖着下巴的手,搭在膝盖上。可这样, 她的胳膊就会跟仇野的胳膊贴在一起。 天气变热了,潮湿的雨水下,两人靠在一起,就会变得潮热。 仇野坐在原处不动,宁熙就只好又重新将手抬起, 拖住自己沉甸甸的脑袋。两人中间重新隔开一寸的距离。 佛前的一炷香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静悄悄地燃着,青烟袅袅升起, 慈悲而祥和的佛眼在青烟后静悄悄地地凝望着他们。 宁熙却没办法安静,她莫名觉得有些心悸。滴滴答答的雨声非但没让她静心,反倒让她有些紧张。 仇野坐在她旁边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略有些急促地呼吸着。她受到这呼吸声的影响,发现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快了。 气氛有点古怪,她也不知到底哪里古怪,只好让自己多说些话。 “这雨会马上停的吧?”宁熙问。 “嗯。”仇野回答。 长刀入春闺 第39节 “我们一定会在太阳落山前赶到孔雀山庄。”宁熙继续喃喃自语。 “嗯。”仇野继续回应。 然后,宁熙再没话说,周围就变得安静极了。 虽然雨声淅淅沥沥,但依旧能听到两道沉重的呼吸声。少年的在前,少女则在后紧紧跟上,两人的呼吸缠绕在一起,最后交融在潮热的雨里。 一直拖着下巴怪累人的,宁熙将手搭在膝盖上,胳膊贴在仇野的胳膊旁边。 她用手指绞着裙子,最终还是憋不住扭头问:“仇野,你是不是有心事?” 仇野将胳膊往旁边收了收,没再挨着宁熙。 “没有。”少年的声音有些闷闷的。 宁熙闷闷不乐地撅起小嘴,“你骗人,没有心事话还那么少。你以前就算话少也不会这么少。” 闻言,仇野剑眉半挑,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宁熙现在是越来越了解他了,这该怎么办呢? 不过幸运的是,他现在也挺了解宁熙的。 “肚子饿了么?”他问。 “有点。”宁熙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现在时间怕是已到饭点,不饿才怪。 仇野早有准备,他从包裹里取出装着水塔糕的牛皮纸袋递过去,“给。” 水塔糕有桂花味儿的,葡萄干味的,坚果味的,宁熙将手伸牛皮纸袋,黑溜溜的杏眼笑道:“猜猜我拿出来的是什么味儿?” “桂花?”少年掀开眼皮随口一答。 “好,你说桂花,要记着啊。” 只见宁熙闭着眼睛将一块软糯的水塔糕从纸袋里摸出来,然后睁开一只眼睛悄悄一瞥,估计是看到白白胖胖的水塔糕糕面上的几朵金黄色小花,她惊喜地将另一只眼睛也睁开,笑道:“呀,还真是桂花味儿的!” 她说着将手里的水塔糕递给仇野,“喏,你猜对了,奖励给你的。” 其实仇野根本就不饿,但他还是接过少女递来的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方才少女煞有其事的模样让他有些忍俊不禁,回想起那亮亮的眼神,他的嘴角竟真的微微上扬。 “谢谢。”他说。 “不客气!”宁熙皱着鼻子笑了笑。 她说着也从纸袋里摸出一块方方正正白白胖胖的水塔糕,好巧不巧,也是桂花味的。 水塔糕是江南一带的特产,由发酵的米浆制成,所以吃起来有股淡淡酒酿香气。宁熙在上京并没有吃过这种又糯又有嚼劲的小玩意儿,到这边来吃的第一口就爱上了。 “仇野,你要是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说,我们是同伴嘛。”宁熙嚼着水塔糕,像只仓鼠似的腮帮子一鼓一鼓,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 “嗯。”仇野淡淡地应着,扭头去看门外的雨。 雨并没有要变小的样子。 一个水塔糕不大,宁熙很快就吃完了,她取出手绢擦擦嘴,继续说,“而且,我还挺喜欢你的。” “嗯。”仇野淡淡应着,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立马扭过头看向宁熙,漆黑的眸子在好看的瑞凤眼里,轻轻颤抖着。 宁熙被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眨着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 “你再说一遍。”仇野忽然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说……说什么?”宁熙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发现那只白白胖胖的水塔糕在仇野手里已经被捏得不成样子了。 “就说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 “哦,”宁熙开始慢吞吞地复述起来,“仇野,你要是有心事,一定要跟我说……” “不是这句,”仇野打断道,“后面一句。” 宁熙抿了抿唇,她不知道仇野为什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暴躁,仇野明明一直都很平静,至少情绪波动绝不会像如今这般大。 “我说,我还挺喜欢你的。” 宁熙绞着裙子悄悄去观察仇野的神色。 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吗?她确实挺喜欢仇野的。 少年浓密的长睫轻轻颤着,呼吸也变得越发沉重,似乎是因为心跳得太快,连声音都变得沙哑。 他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少年启唇道,“你再说一遍。” 宁熙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了,“我说,我喜欢你啊,不能喜欢你么?我还喜欢哥哥和小婉,我还喜欢慕姑姑呢。” 少年的眸光暗淡下去,“哥哥是谁?还有那个小婉和慕姑姑。” “哥哥就是我亲哥哥,小婉就是我的亲妹妹,慕姑姑是我阿娘身边的人,她看着我长大。其实我也挺喜欢阿娘的,但是她太严厉了,很多时候我都怕她。” 宁熙絮絮叨叨起来,她从牛皮纸袋里又摸出一只水塔糕,咬一口慢慢咀嚼着。这回是坚果味的,糕面上洒着炒香了的核桃仁碎。 仇野彻底重归平静,眉眼又变得如高山积雪般冷漠。 “你想家了?”他问。 “有点。”宁熙吃着水塔糕含含糊糊地回答,“小婉要是知道我跑了,肯定会佩服我,因为她不敢做的事,我敢。” 粉色的花瓣被雨水冲到台阶边缘,变得脏兮兮的。 仇野将视线从流水花瓣移到宁熙身上,“要不等雨停了,我送你回家?” “咳咳咳!”宁熙开始不停咳嗽,即使咳嗽着还不忘疯狂地摇头摆手。 仇野连忙打开水囊给她喂了口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奈道:“听到要回家这么激动?” 宁熙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终于喘过气。 少女的眼睛红彤彤湿漉漉的,她看向少年连忙解释,“我是有点想哥哥小婉还有慕姑姑,但我不想回去,你别送我回去。” “宁熙。”仇野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严肃。 “嗯?”宁熙歪着头看少年。 “你当真要跟着我去孔雀山庄?” “当然啊,我要是不去那里,我的小册子就没内容写了。” “那里可能会有些危险,你想好。” “我早就想好了,而且有你在,我怕什么?”宁熙用手肘戳了戳仇野的胳膊,“你答应要带我去的,不许反悔。” “嗯。”仇野点点头。他之前只是怕宁熙会临时反悔。 既然如此,他会让宁熙在孔雀山庄当一个旁观者,不受任何伤害地观看一场好戏。 牛皮纸袋里还有一只葡萄干味的水塔糕,宁熙把它取出来,供奉在寺庙里的佛像前。 佛前的香还燃着,窗外的风吹进来,烟雾缭绕。 仇野看着宁熙蹦蹦跳跳地回来,忍不住问,“你向佛祖讨了什么好运气?” 宁熙照着刚才在佛前的样子双手合十,口中喃喃道:“愿佛祖保佑我们此行顺利。” 仇野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事实上,他不需要任何神佛的保佑。 “保佑”是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自小的经历告诉他,人能靠的只有自己。刀尖舔血靠的是拼命,只有比对方更加拼命,更加不怕死,刀才能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仇野。” 少女清脆的声音将他拉出思绪。 “我以前从书里看来一个故事,想说给你听听。”宁熙往门外望了望,“反正雨还没停。” “嗯。”仇野点点头。 “佛祖有一弟子名为阿难,阿难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一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回答,‘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然后呢?”少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 “没有然后了,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喜欢才会让阿难愿意这样做。” 仇野没说话。 宁熙则继续说,“我有时候会分不清我对仇野的喜欢是哪种喜欢,是对小婉和哥哥的那种喜欢,还是别的喜欢。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是一样的,但有时候又觉得不太一样。” 她抱着裙子蹲在台阶前,一边小声说,一边戳飘到台阶上的落花玩儿。 仇野沉默着,少年的喉珠不安分地上下滚了滚,然后站起身往外走去。 “雨停了,”少年回过头,“走吧。” 刚下完一场雨,山中薄雾蔼蔼。少年站在薄雾后,眼神看不真切,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冰雪。 宁熙也不再纠结方才的问题,蹦蹦跳跳地跟上前,走到少年旁边,冲他微微一笑,“走!” 雨停后,太阳马上就冒出头了。两人到孔雀山庄时已是黄昏,只不过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尽管如此,家财万贯的孔雀山庄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 两位穿着劲装短打的青年站在山庄朱门口的红灯笼下,一高一矮。宁熙认得这两位青年,她黑溜溜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然后跟仇野说,“仇野,给我请柬,我要去会会他们。” 仇野忍俊不禁,他当然知道宁熙在打什么坏主意。 于是,宁熙拿着请柬,十分嘚瑟地在两位青年眼前扬了扬,“哎,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没有青莲仙子拿不到的东西。” 两位青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连忙打开大门,毕恭毕敬道:“请。” 仇野依旧站在她身后,安安静静地看着她闹腾。 -- 孔雀山庄至少有八个镇国公府那么大。 上京寸土寸金,加上目前朝廷的风气崇尚节俭,是以官员的宅子都是往小了修。镇国公府已经是上京数一数二的大宅邸了,但跟孔雀山庄比起来,却像是麻雀和大雕。 孔雀山庄几乎遍布了两个山头,比江南巡抚的宅子还要气派,巡抚家的有的,孔雀山庄有,巡抚家里没有的,孔雀山庄还有。 往孔雀山庄里摆放的瓷瓶底下一抠,都能抠出一坨金粉。这里简直是人间乐园。 正因为孔雀山庄辉煌宽广,所以才能住进那么多武林豪杰。最近几日,几乎大半个江湖的人都汇聚到孔雀山庄了。 宁熙和仇野进山庄时天色已晚,但山庄却灯火辉煌,把黑夜照得同白天一样明亮。幸好宁熙被丫鬟及时指引进了屋子,否则她就要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孔雀山庄的房间也舒服,窗明几净,房内摆放着两扇精致的屏风。细细看去,屏风不仅是苏绣,而且还是双面绣。 双面绣极其考究绣娘的工艺,需要在同一块底料上正反两面绣出不同的图案,所以价格十分昂贵。镇国公府全府总共都没有几扇双面绣屏风,而在孔雀山庄的一个小小的客房里,却有两扇。 长刀入春闺 第40节 房间里的床也舒服,又大又软,宁熙薄被往身上一裹,很快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没有画面,只有一段不成调子的调子。这段调子听着有些熟悉,但宁熙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听过。 调子不断重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如琵琶断弦,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熙被这声音惊醒,她浑身冷汗从床上坐起时,看到一道黑影。 正要张口惊呼之际,一只手却忽然过来捂住她的嘴,她趁机一口咬上那只手的虎口处,耳边传来一声熟悉的闷哼。 “是我。” 宁熙眨了眨眼睛,扭头一看,正好对上少年清冷的眉眼。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照在少年眉眼上,显得他的眉毛更黑,眼眸更亮。 等宁熙反应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整个人已经被仇野圈在怀里了。 她满怀歉意地松口,用衣袖去擦留在少年虎口上的水渍。她之前其实没仔细留意过少年的手,现在一比才知道,竟然比她的大那么多。骨节分明的手在微暗的月光下,显出冷白的肤色。 仇野躲过宁熙望向她的视线,扭头警惕地朝窗外看去。察觉到仇野的动作,宁熙也抬眼望向窗外。 只见纸窗外一道黑影在门前左右晃了晃,而这时,仇野的手已经摸向了他腰间的刀。 少年的嘴唇闭得很紧,就像他握刀的手一样紧。那柄雁翎刀似是弦上之箭,马上就要出鞘。 气氛开始变得焦灼,宁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乱跳。 幸好,黑影只是在门外晃了一圈,似乎是察觉到门内浓烈的杀气,所以并没有破门而入。 等确定黑影已经离开后,宁熙才小声问:“那黑影是什么?” 仇野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 他发现自己离宁熙实在太近了,已经完全将宁熙圈在了自己怀里。宁熙抬头问他话的时候,如兰般气息吐在他的唇上,就像是在亲吻。 喉咙有些发干,为了不让它继续干下去,仇野只能让喉结上下滚了滚。 他松开环住宁熙的胳膊,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孔雀山庄里有古怪。”少年的声音听上去依旧很冷静,仿若只是在分析山庄的情况。 “什么古怪?是那个黑影么?”宁熙问。 “说不上来,估计还得再观察几天。” “你说,那黑影会不会是折花仙?欧阳大侠召集江湖侠客对付折花仙,那折花仙肯定也会听到风声,然后埋伏在孔雀山庄里。” “有可能。” “听说折花仙光找漂亮的人下手。”宁熙说。 仇野望向少女,停顿半晌。 窗外的月是满月,清辉从雕花纸窗外透进,将少女光洁的半张脸照亮。 她在半明半暗的月光中,美如洛水之神。 少年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哑,“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出事。” 听出少年是什么意思,宁熙双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 “我不是自夸的意思,虽然我是有那么点点点……好看。”她边解释边比划。 “嗯。”仇野应道,听上去没什么情绪。 “我也不会让你出事的。”宁熙拍拍胸脯。 “你要保护我?”仇野扬眉望向她,清冷的眸中似有笑意。 “是啊。”宁熙噘嘴道:“你可别瞧不起人,我虽然不会武功,力气也不大,但我也不算一无是处吧。至少我一张嘴还挺能说的,要是有人敢编排你,我就会帮你骂回去。” 仇野忍俊不禁,“好,你保护我。” “在江湖上这叫什么来着?”宁熙挠挠头,“对,生死之交!我们这就叫做,生死之交!” 好一个生死之交。 少女的头发又蓬松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这个想法上一刻才刚从仇野脑袋里冒出,下一刻,仇野的手就已经放在宁熙的头顶上轻轻揉了揉。 宁熙怔怔地凝望着他,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小喜鹊现在却一声都不吭。 仇野吞了吞唾沫,表面却还是一副风平浪静的模样,他将手收回,一本正经道:“我方才给你传授了一道心法,能让你睡得更安心。” “哦,原来是心法。”宁熙也揉了揉方才仇野揉过的地方,有些疑惑道,“心法只需要揉揉脑袋就能传授?” “嗯。” “好玄幻哦。” “嗯。” 惊险过后,困意来袭,宁熙打了个哈欠,“那我睡了?” “嗯,睡吧。” “那仇野你呢?” “我也留在这里。”仇野指了指房梁,他轻轻一跃,便轻盈地飞了上去。 宁熙想起之前对付中原六怪的时候,也是他们在一个房间,她睡床,仇野睡房梁。 她将薄被拉上来蒙住头,等里面的空气变得稀薄后,再把头露出来。心口扑扑地跳着,少女的眼睛在暗淡的光线里显得更加明亮。 她侧过身,望向房梁上隐匿在黑暗中的身影,“仇野,你在关心我对不对?你担心折花仙会趁你不在搞偷袭。” 可是没有回应。 “仇野?” 宁熙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睡着了么?”宁熙翻身平躺着,望向床帐喃喃自语,“你今天睡得好沉,都叫不醒,一定是累着了。” 眼皮缓缓变沉,思绪变得模糊,宁熙沉沉睡去。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多,聚众通宵饮酒作乐是少不了的。山庄各处都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整个山庄热闹得像是锅热气腾腾的米粥。 只有这间房静悄悄的,起伏着的不是闹哄哄的行酒令,而是均匀的呼吸声。 仇野还没睡,他凝望着外边绚烂的灯火,咬开酒囊,饮了一口烈酒。 少年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眉心间似有一团化不开的冰雪。 第37章 荔枝 孔雀山庄欧阳虹欧阳大侠的声望名震五湖四海, 连本地的江南巡抚都要对其礼让三分。只要你身入江湖,就一定会听过欧阳大侠的鼎鼎大名。 今日晴空万里,朗朗乾坤下, 最适合以武会友。 欧阳虹身着锦袍站在擂台中央, 拱手朝坐在擂台周围的宾客笑道:“感谢各位肯赏脸来我孔雀山庄一聚,现在,我宣布折花大会正式开始。” 周围瞬间掌声雷动,宁熙被这气氛鼓舞, 也激动地拍着两只手。 折花大会是为了振奋江湖侠义之士合力捉拿折花仙的信心而举办的比武大会, 江湖各地的武学大师汇聚一堂, 正所谓是南拳见北腿,东剑遇西刀,主打一个和谐交流。 等众人都熟络后, 捉拿起折花仙也就事半功倍了。 宁熙在宅子里被关得太久, 喜欢人多, 喜欢热闹,一时间连闺阁小姐出门绝不东张西望的礼仪也忘了,一边拍手, 一边左顾右盼。 少女明媚的眼眸滴溜溜地转,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将所有景色收入眼中。 她看向擂台中央的欧阳虹。 欧阳虹时年四十有三, 留着短髯,双目依旧炯炯有神,远远看过去,能担得上气宇轩昂四字。 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如今深深地被关在这具已至中年,成熟稳重的身体里, 现在的欧阳虹往地上跺两脚,整个江南就得震三震。 说起欧阳大侠的事迹, 那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早在二十几年前,当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对着众人说出“我将来一定会名震天下”这句话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而现在,当初那个青涩的少年长出胡须,站在擂台中央,已然成了江湖里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高朋满座,曲水流觞,欧阳虹在众人的拥护下,于擂台周围最高处落座。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宁熙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小册子上写下这么一句诗。 她手拿着小册子在仇野眼前扬了扬,信心满满道:“等我写完这本游记,或许也会名扬天下,就像徐霞客那样。你知道徐霞客吗?” “嗯。”少年的声音依旧平静而冷淡,好像周围的热闹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管是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亦或是默默无闻,对仇野来说都无所谓。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而已,既然要做刀,就不能有人的感情。爱欲,嫉妒,欢喜,悲怯,怨恨,都不能有。 曾经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自己从人变成刀,这其中的艰难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现在,有种强烈的感情正在把他从刀变回人,这滋味比从人变成刀还要难熬。又酸又甜,又苦又愁,他想要逃离,却又舍弃不掉。怕是走火入魔,疯了。 “徐霞客就是江南人,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放弃科举,然后东游闽海,西登华山,北游燕晋,南行两广……”宁熙开始絮絮叨叨地介绍起来,“但我十五岁就出来闯荡了,光这一点,还是能跟他比一比的。” 仇野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在剥荔枝。孔雀山庄里有一大片荔枝林,这个时令荔枝刚刚成熟,从树枝上摘下来,新鲜得要命。壳一剥,便露出珍珠般圆润,晶莹剔透的果肉。 清甜的汁水站在少年的指尖上,再顺着指尖往下滑,于手掌边缘汇聚,然后滴落。 仇野把剥好的荔枝都放在一个琉璃碗里,往旁边推过去,“解解渴吧,宁霞客。” 宁熙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话是说得有些多了,嗓子干得快要冒烟,她拿起一颗剥好的荔枝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顿时浑身神清气爽。若她还在上京,绝对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荔枝。 “谢谢荔枝使送来的荔枝!”少女皱着鼻子冲旁边的人笑。 仇野避开目光,在装荔枝的琉璃碗旁边又放了个的小盘子,淡淡道:“这个用来吐核。” 这孔雀山庄的种的荔枝树也不知是什么品种,肉厚核小,核才瓜子仁大小。 此番来孔雀山庄的人实在很多,宁熙已经看到两个熟人了。 一个是之前在上京茶馆看到的说书先生,估计这说书先生回上京后,又会把所见所闻说与老板娘听吧。 另一个则是前几日在赌场见过的陆公子。 陆公子今日依旧身着月白道袍,头戴玄色巾帽,手摇折扇,只不过左耳上别的不再是牡丹,而是孔雀山庄里盛开的粉色蔷薇。 长刀入春闺 第41节 陆公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宁熙凝视的目光,也向宁熙看过来,并且还微笑着点了点头。 宁熙总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立马跟仇野小声抱怨道:“为什么那个陆公子也在?” 仇野则平静地答道:“你忘了?我们的请柬是从他手里取的。” “啊!”宁熙恍然大悟,“这个人肯定有好多好多请柬,然后拿请柬去做生意呢。” “好了,别管他。”仇野说着又递给宁熙一张用来擦嘴的手帕。少年的声音听上去又冷又闷。 忽然,丝竹管弦乐声齐鸣,一群穿着敦煌服饰的舞女从擂台两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上来了。五彩丝绦在半空中打圈,鲜艳的色彩使人目不暇接。 舞女跳的舞和伴舞的乐声宁熙也熟悉,是她常练的幽云十八拍。只不过其中一个舞女看上去似乎跳得不太熟练,舞步跳错了好几处。 坐在宁熙旁边的一桌是华山派的奚真仙姑,只听奚真仙姑对身旁人恨恨道,“我徒儿也惯会跳舞,只可惜她被那折花仙给迫害了!若是让我捉到折花仙,定然要将他碎尸万段!” 坐在宁熙后面一桌的是对兄妹,两人年纪看上去都不大,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哥哥叫上官恒,妹妹叫上官莘,两人是锦绣山庄上官三爷的一双儿女。 上官恒心高气傲,“欧阳虹到底是老了,需要靠折花大会这种噱头来重振自己的威名。” 上官莘取笑道:“怎么?哥哥是想取而代之?” 上官恒比上官莘笑得还大声,“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英雄白头,美人迟暮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欧阳虹那个位置换我上去坐坐又有什么不对?” “倒是没有什么不对,你好歹得装装吧,大家都很敬重欧阳前辈。” “我又不是虚与委蛇之徒,才懒得装模作样。我敢说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想凭借这场折花大会出名,谁取了折花仙的项上人头,谁就能在江湖上出人头地。” “出门前爹爹嘱咐我要时刻记得提醒哥哥收收心气。” 但少年人的心气又怎么收得住呢?上官恒看上去更狂妄了。 他把上官莘刚剥好的一颗荔枝抢过来放进自己嘴里,“妹妹,你就等着看你哥是怎么大杀四方的吧!欧阳虹的这场折花大会,最后只会为我上官家做嫁衣。” 上官莘翻了个白眼,心道自己的哥哥怕不是个蠢货。 上官莘没搭理上官恒,上官恒却更来劲了,他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上官莘,“你看前面那个人,装得很!” 上官莘望向上官恒指的方向,只见一个黑衣少年端坐在小桌前,背挺得很直。 她见过那少年,少年有副让人看了就忘不掉的皮囊,至少她前十七年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可是少年眉眼清冷,似乎世间万物都没放在眼里。 上官恒也经常不把人放眼里,但上官莘知道,她哥哥是狂妄,说得难听点是自恋,但那黑衣少年却是漠然,无所谓,不在乎。少年看活人跟看死物其实没什么区别。 今日烈阳明艳,上官莘却忽然浑身开始发冷。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抿唇问道:“他怎么了?” 上官恒不满地抱起手,“那小子目中无人,那眼睛看我就跟看臭虫似的,我要给他点教训。” “额……你不也挺目中无人的吗?” “他能跟我一样?咱们的爹可是锦绣山庄的上官三爷,他是什么来头?” “不管什么来头,总之你别去惹他。”上官莘的直觉向来很强。 “向来都是哥哥管妹妹,哪有妹妹管哥哥的?等我出了名,妹妹你脸上也会有光。” 上官莘:“……” 宁熙和仇野的桌子跟那兄妹俩的挨得近,就坐在兄妹俩的正前方,恰好声音又是往前传播,兄妹俩的话宁熙听了个一清二楚。 她扭头看了看仇野,仇野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专注地剥着手上的荔枝。 她又转过身看了看兄妹俩,心想背后说人坏话都被人抓包了总该收敛些了吧? 谁知,上官恒当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并且还翘起了二郎腿,冲着宁熙很张狂地笑。 宁熙无言以对,耸了耸肩,转回身继续吃琉璃碗里剥好的荔枝。 “妹妹,看到没?这就是你哥的魅力。”上官恒舔了舔后槽牙喜滋滋地回味道,“刚才那小妞儿长得可真不赖啊,等我出了名,你的位置可得让她来坐了!到时候妹妹可别介意。” 上官莘:“……” 宁熙:“……” 上官恒继续说:“不过那小子不敢回头直视我是不是因为不敢啊?我的气场原来已经这么大了。” 上官莘:“…………”人家是根本不在乎啊,白痴。 “妹妹,你不说话会让我觉得自己气场已经大到会让亲妹妹害怕了。你放心,我对身边人还是很好的。” 上官莘:“………………”爹爹,快来救救你女儿。 -- 歌舞过后,折花大会的比武环节正式开场。 江湖里都是性情中人,比武切磋没什么规则。第一个上台的人可以指认任何一个人上台同他比武,当然台下的人也可以自告奋勇上擂台挑战,在擂台上站到最后的就是赢家。 此番折花大会集结了江湖各路豪杰,是个出名的好机会。 但凡是能出名的机会,上官恒都不会放过。 于是等鼓声停止后,上官恒第一个站出来,拔剑指向仇野道:“第一场,我跟你打。” 站在擂台上的少年身材颀长,意气风发。 而此时被剑指着的少年还在不咸不淡地剥荔枝。 宁熙有些担心,她担心仇野上擂台后就下不来,万一打到最后一场,她身旁的位置可不就一直空着了吗?到时候她满肚子的话跟谁说?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来参加折花大会也得遵守折花大会的规矩。仇野和宁熙都是化名进来孔雀山庄的,为了不暴露身份,行事都得低调。 所以,仇野不能拒绝,也不能故意输。以他的功夫,要是故意输,肯定会让人一眼看出来,然后他就会被冠上“不尊重对手”的骂名。 “我会速战速决。”仇野对宁熙说。 他剥完最后一颗荔枝,站起身走向擂台。 宁熙身边的位置空了。 上官恒已经够高了,但仇野站在他面前,看上去比他还要高半个头。上官恒的气势一下子就矮了半截。 上官恒心浮气躁,舞着剑直接就朝仇野刺来,然后仇野步子轻盈,背着手敏捷地躲开。 少年眉目依旧清冷,不着急,也不浮躁。深如潭水的眸子漠视一切。 上官恒累得气喘吁吁,他气坏了,“有本事你拔刀跟我打!少看不起人!” “好。”为表示尊重,仇野真的把刀抽了出来。 雁翎刀,刀长三尺,在烈日下依旧泛着骇人的冷光。 上官恒细细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腰窄腿长,加上方才躲闪时轻盈的步伐,他猜测此人轻功必定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切,轻功好又怎么样?他虽然轻功不咋地,但有个好爹啊!谅这小子也不敢把他怎么着。 想起那个振臂一挥便能应者云集的爹爹,上官恒心情大好,舞着剑又自不量力地冲了上去。 一道光刺入他的眼,害得他看不清东西。他合理怀疑,是那把雁翎刀反射太阳的光。 等他终于能睁开眼睛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的长剑,已经被那把刀砍成了两截。 这回,上官恒终于得偿所愿地出名了。锦绣山庄上官三爷的儿子,竟然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年一刀砍断了剑。 习武之人,头可断,血可流,唯手中剑不能断! 擂台周围人顿时哄堂大笑。向来骄傲的锦绣山庄大少爷怎么受得了这种委屈?他气急败坏地冲回落座处,上官莘大喊:“妹妹,你去跟他打,替你哥报仇!” 上官莘满脸通红,她连忙把上官恒拉回来,揪着耳朵骂,“大哥你醒醒吧,还嫌不够丢人?” 上官恒怔了怔,“妹妹,你是我亲妹妹,亲妹妹嫌亲哥哥丢人?” 上官莘也没辙了,她索性捂着脸装不认识。 宁熙方才在台下大声呐喊助威了几句,一时觉得神清气爽,她转过身笑道,“上官公子,你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上官恒当然回嘴,“你别得意,孔雀山庄这么多人,武功高强的前辈不少,那小子肯定笑不到最后。” 宁熙扁扁嘴,“他笑不笑得到最后还未知,但上官公子现在肯定笑不出来了。你要是能笑出来,那得是多没羞耻啊!” “你……!” 两人又菜鸡互啄了几句,宁熙潇洒利落地转回身,不再理上官恒。 她看向擂台中央清瘦的少年,一阵风吹过,少年墨发翩飞,如一把插进岩石缝隙里的刀,遗世独立。 山庄的蔷薇开得正盛,花瓣被风带到擂台上,玄衣少年被粉色的花瓣包围着,一时间,少年,花与刀融为一体,成为世间最美的景象。 宁熙觉得自己心跳得好像有些快了,只好朝少年用力地微笑着。她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娇憨又可爱。 少年则用余光观察着她,身旁的座位依旧空着,琉璃碗里的荔枝却快见底了。 仇野现在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赶紧打完回去剥荔枝。 第38章 吃醋 彼时, 仇野已经打赢了七七四十九场比试。 擂台旁落座的宾客都有些坐不住了,不禁窃窃私语,左顾右盼, 心里好奇, 这来路不明的少年为何有这样大的本事。 还有的人觊觎少年手里的刀,那把刀削铁如泥,必是流落在江湖的神兵宝器。他们觉得,少年之所以能所向披靡, 肯定是刀的原因。 若问在场的宾客有没有听说过操刀鬼的名号, 那答案一定是听过, 不仅仅是听过,而且还是耳熟能详!若问在场的宾客有没有见过操刀鬼的容颜,那能回答上来的就寥寥无几了。 江湖上有关操刀鬼的传闻五花八门, 有说他长得像头熊, 嘴里有八颗獠牙, 一顿要生吃九十斤人肉,也有说他身材矮小,满脸麻子, 小儿见之昼夜啼哭。 当然,最近有也有说他长得唇红齿白, 美艳至极的传闻。不过这种传闻只在小范围传播,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不管哪种传闻,跟眼前少年都没太大关系。 少年身材颀长,墨发红唇,肤白细腻, 眉眼冷如天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一双瑞风眼睥睨着众人, 就像是在看空气,整个人冷漠得像是把不知世事的刀。 没有人会把少年和传说中的操刀鬼联系在一起。 更何况能进孔雀山庄的都是名门正派的世家子弟,像操刀鬼这种能在江湖上被称作妖魔鬼怪的人定是不会出现在这种为正义而生的场合的。 江湖上能准确认出操刀鬼的办法只有一种——看他的刀法。 操刀鬼会江湖上一种失传已久的刀法,邱家刀。这种刀法恐怖至极,几乎刀刀致命。在操刀鬼使出之前,邱家刀已经在江湖上消失了二十余年。 场上的少年现在没用这种恐怖的刀法。 长刀入春闺 第42节 每个上擂台比试的人都得自报家门,而一直站在擂台上的仇野也必须按规矩行事。 对方问:“你叫什么名字?” 仇野回答:“仇七。” 对方又问:“你来自何方?师从何人?如今又要往何处去?” 仇野回答:“风里来,雨里去,无师自通。” 对方再问:“你的刀是什么刀?” 仇野回答:“只是一把很普通的雁翎刀。” 仇野说完一跃而起,曲膝往那人胸口一击,那人便飞出擂台,倒在横七竖八的桌椅上,桌椅被他生生从中间砸断。 胜负已定,少年甚至没有拔刀。 那人龇牙咧嘴地朝擂台上看去,只能瞥见一双不染尘埃的兽皮黑靴。 宁熙欢呼雀跃道:“你们快看!那是我朋友!” 旁边的一个中年男人问:“是倒下去的那位么?” “不,是还站在擂台上的那位。”宁熙骄傲地扬起小下巴,“我朋友一定会赢的。” 中年男人扁扁嘴,“不要太自以为是,场上高手多着呢。” “这不是自以为是,而是我有信心。” 中年男人的嘴更扁了,“哎,年轻。” 宁熙才不理那扫兴的人,只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把这精彩刺激的比试场面写在小册子上。 虽然比试悬念不足——因为她知道仇野一定会赢,但胜在少年动作潇洒利落,还是有可写的地方。 感觉到仇野在看她,她也朝少年投去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容。可是,当她看向少年时,却发现少年根本没在看她。 好奇怪。 这时又一个穿着劲装短打的青年登台了,那青年手持双剑,身材魁梧,看上去戾气十足。 上官恒冲宁熙冷嘲热讽道:“别高兴得太早,你知道现在上场的那男人是谁么?” “是谁?”宁熙好奇地眨眨眼睛。 可上官莘却抢在上官恒之前开口,“那是上回华山论剑的前八强之一,名叫韩鸦,虽然来路不明,但也把我哥哥打成狗了。” 上官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瞬间拍案而起,“上官莘,有你这么诋毁兄长的吗?!” 上官莘则坦然道:“哥哥,爹爹常教导我们要诚实,这一点,你还得多向妹妹学习才是。” “哼。”上官恒从鼻子里嗤出一声,“我们那叫不打不相识——小妞儿,你等着吧,你朋友一定会被我的朋友打得满地找牙。” 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韩鸦有没有认他当朋友,反正韩鸦这个朋友他是认了。 “韩鸦?”宁熙耸耸肩,“没听说过。” 她说完就转过身看擂台了,只给兄妹俩留下一颗自信的后脑勺。 韩鸦出剑又快又狠,专挑人要害处下手,仇野本来是空着手跟他打,现在已经被逼得不得不拔刀了。 就连上官莘都忍不住打了一下上官恒,气道:“这韩鸦虽然武功高强,但喜欢耍阴招,搞偷袭,一点都不光明磊落,你真要跟这种人当朋友?” 上官恒捂住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上官莘又打了他一下,“等我回去告诉爹爹。” 上官恒往旁边躲了躲,他本来捂着耳朵,可现在捂耳朵的手已经垂下来了。两条浓黑的眉毛也皱成一条线,“这人……” 他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奇怪,“韩鸦怎么提剑往人心口上戳啊!不是以武会友吗?他上回跟我打也没想要杀了我,这次怎么就要提剑杀人?” 于是,上官恒又往上官莘身旁靠了靠,手掌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妹妹,你太幸运了,要是我今儿个跟韩鸦打,你就没哥哥了。” 上官莘:“……” 因为不能暴露身份,仇野还是只用普通的刀法接着韩鸦刺来的一剑又一剑。 少年神色平静,步伐轻盈而有规律,倒是对面的韩鸦因为太着急所以有些心性不稳。 如此下来,要不了多久,仇野就能用最普通的刀法将韩鸦手里的两柄长剑全部削成铁块。 宁熙看不懂现在的情形,但她对仇野很有信心,不管身后的上官恒怎么唱衰,她都对仇野信心十足。 于是,她握紧两只拳头,紧张兮兮地盯着擂台看,手心慢慢渗出汗水。 可这时,旁边一直空着的座位却突然坐了一个人。 好巧不巧,正是那个赌场里的戴花青年——陆公子。 “出刀有些慢了呀。”陆知弈笑道,“他的刀法应该是那种肉眼看不清的才对。是不是故意出这么慢的呢?” “我跟你很熟么?”宁熙斜着眼睛睨他一眼,“不打声招呼就坐别人位置。” 这个陆公子的脸皮简直比宁熙想象得还要厚,她都这么说了,陆公子还是笑眼盈盈地答道:“或许现在还不太熟,但过段日子就会熟了。等明年开春的时候,我们就会更熟。” 莫名其妙,好没道理的话。 宁熙不再理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擂台上的情况。 然而陆公子的话却很多,他玩味地说道:“你这么关心他,看来你们关系不一般啊。” 宁熙脸上一热,连忙解释,“我们是朋友,当然关系不一般。” 陆知弈瞧着琉璃碗里装着的已经剥好的荔枝,用食指和拇指捏住一颗往嘴里送。别人剥好的荔枝吃起来果然汁水丰富,清甜可口。 他吃完一颗荔枝,美目往擂台上瞧去,果然,那少年正阴沉沉地看着他,连手里的刀都变得更快了。 对,就该这样,操刀鬼的刀不快怎么能行? 陆知弈心情大好,然后又吃了一颗荔枝。琉璃碗里的荔枝已经被他吃得一颗不剩。 他懒洋洋地倚在圈椅上,“你们一点都不像朋友,比朋友要亲密多了。” 好烦一男的,我们是不是朋友关你什么事。 所以宁熙张口就来,“你说得对,我们的确不是朋友,关系也比朋友要亲密好多好多。” 陆知弈挑了挑眉,“既然不是朋友,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宁熙笑道:“看不出来吧,我其实是他表姐,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 “可你看上去只有三十岁的一半那么大。” “你真是少见多怪,有的人就是天生童颜,不会变老的。” “哦,”陆知弈轻笑一声,“原来是小表姐。” “年长的表姐关心年幼的表弟,岂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对,”陆知弈点点头,“这简直太正常了。” 宁熙高傲地扬了扬下巴,“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赶紧闭嘴。一大把年纪,却像只老孔雀一样喜欢说人闲话。说闲话也就罢了,关键还说得不对,我要是你,都觉得没脸见人!” 陆知弈被逗得哭笑不得,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的太子妃,是这么鬼灵精的小姑娘呢? 孔雀山庄的蔷薇开得正盛,小小的粉白花朵睡在绿叶里,微风一吹,花瓣便乘着风在擂台上打转,最后顺着少年的刀面上滑落。 韩鸦明显感觉到对面少年的速度快了不少,快得让他几乎快要招架不住。 后背已经冒出热汗,这对练武之人来说,是气息不稳的征兆。但韩鸦非但没有害怕,反倒越发地疯狂起来。他今日一定要看到那把刀,使出应该有的速度。 于是韩鸦步步紧逼,也不管对方会不会受伤,也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他就是要逼那少年,使出邱家刀法! 一点,只差一点,韩鸦内心疯狂地笑起来,那少年已经不再像之前那么冷静了,他着急了,或者是,愤怒了,嫉妒了。总之,现在冷漠无情的刀有了情绪,有了情绪就会有破绽,然后…… 微风吹动少女的发丝,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就像少女现在乱糟糟的心情。 宁熙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忽然,她觉得耳廓有些痒,皱着眉头扭头一看,原是那陆公子的手指正在将她细碎的发丝别至耳后,顺便还捏了捏她小巧的耳垂。 “风好大。”陆知弈幽幽地说。 这时,韩鸦已经眼花缭乱,看不清少年的身影了。他只看见一道刺目的刀光,他被那道光刺得睁不开眼睛,然后便感觉到后背传来剧烈的疼痛。 “啊——!” 他不顾形象地大声嚎叫起来。 按理来说,他作为华山论剑前八强之一,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绝对不会疼得喊出声来的,可是这一刀,痛得他几乎要看见早就过世的太奶奶。 他感觉脊梁骨像是被重重地砍了一刀,骨髓涌出,融进血肉里。他倒在地上,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嘴角却不受控制般癫狂地上扬着。 他看见了,他活着看见了邱家刀法的第一刀! 宁熙万分嫌弃地搓了搓方才被陆公子捏过的耳朵,正要出口大骂,却感觉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拽住。 她被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整个人向后倒,最后栽进了一个冰冷但宽阔的胸膛里。 少年比她高很多,现在她几乎被圈在少年怀中,动弹不得。她抬头望去,少年的双眸,阴沉得快要结霜。 第39章 娇雀 早在百年之前, 若要问武林第一世家是谁,蜀西邱家当之无愧。自邱家在江湖上有名望开始,总共诞生过十八位武林盟主。 邱家有一套独门刀法——邱家刀。 邱家刀被世人称作天下第一刀, 该刀法一共有十三刀, 从第一刀到第十三刀,一刀比一刀厉害。当然从第一刀到第十三刀的难度越来越大,学起来也越来越困难。 资质普通的,可能连第一刀都领悟不到, 而资质优异的也不过能领悟六七刀。 若要将十三刀全部学会, 须得要资质最上层, 最有灵性的人自小开始刻苦修行,天赋和努力缺一不可。 能将十三刀全部学会的人不仅代表着有天赋和能力,更代表着这个人有毅力, 有恒心, 道心坚固。道心坚固的人才能胜任盟主之位。 可惜, 邱家在闻名的第九十年,再无一人能学会第十三刀,再往后十年, 邱家的后人更是连第十三刀的刀谱都看不懂了。 武林盟主之位便从邱家闻名的第一百年开始空缺。 邱家是个庞大的家族,出得了为国为民的将军侠客, 也出得了为祸一方的江湖败类。 这群被赶出邱家的江湖败类跟其他江湖败类聚集在一起,最终形成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帮会——龙潭会。 长刀入春闺 第43节 龙潭会,也就是今日睚眦阁的前身。 龙潭会势力错综复杂,遍布在全国各地,甚至跟朝中官员勾结, 黑白两道通吃。不仅开妓院办赌场,还开医馆, 办学堂,建钱庄,短短六七年便赚得盆满钵满。 最鼎盛时期,加入帮会的人足足有好几支军队那么多。 在龙潭会势力一天天壮大时,邱家的名声也一天天败落。其中,邱家刀法更是声名狼藉。因为龙潭会的高层在杀人时,用的就是那速度快到近乎诡异的邱家刀法。 邱家刀从坚固道心的正义之刀,沦落为滥杀无辜的魔刀。 后来,龙潭会内部争斗,一把手换了人坐,那人直接灭了邱家满门。而邱家刀的刀谱也随着那场乱斗消失在一阵大火中。 此后二十余年,邱家刀法再未在江湖出现,直到操刀鬼提刀使得其重现于世。这个庞大的家族除了人们心中的记忆,终究什么都没留下。 -- 现在,场面有些紧张。 几个阅历丰富的人跑到擂台上,扯开韩鸦后背的衣裳一看,只见青年宽阔的后背上,赫然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长三角形刀痕。 那留着花白长髯的人瞳孔一震,指向仇野的手指忍不住发抖,他用苍老但有力的声音怒吼道:“邱家刀法,你是操刀鬼!” 这显然也是个德高望重的大人物,说出的话掷地有声,在场的宾客瞬间开始议论纷纷。 “操刀鬼不是个丑八怪吗?怎么是个小白脸?小白脸就算了,怎么还是个孩子?” “人家长得比你高,还孩子……” “我头发都已经白了,我说那是孩子有什么不对?” “操刀鬼来孔雀山庄做什么,莫非是别有用心?” “不管他来孔雀山庄做什么,总之我要杀了他。现在折花仙找不到,不能杀折花仙出名,杀了操刀鬼也能名震江湖。” “你这名恐怕不好出,操刀鬼也是我们能杀得了的?你不怕他把在座的人都给屠了?” “怕什么?欧阳虹等大侠都在,我们合力杀了操刀鬼,到时候都能分点名气。” …… 恶意和杀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可仇野还是安安静静的,一双阴沉的眼死死地盯着陆知弈。 陆知弈发现自己好像有些玩儿脱了,只好笑着耸耸肩,退出。临走前他先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擂台周围满眼警惕和防备的宾客,接着又幸灾乐祸地看了眼仇野,好像在说,祝你好运。 面对这种挑衅,少年冷如冰霜的眉眼里依旧波澜不惊,好像除了被圈在怀中的少女外,很少有事物能引起他的情绪波动。 宁熙却对现在这种情况感到深深的不安。她能感受到,那些满怀恶意和杀意的目光如潮水般涌来,她几乎快被淹死在里面,喘不过气了。 一对多,总是会让人胆怯的。 可是身后的少年却安静如常,她的后背靠在少年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少年胸膛里的那颗心依旧平静地跳动着。 这给了宁熙一些信心,她轻轻抓住少年的手臂,小声给自己打着气,“仇野不怕,我也不怕。” 可是她话刚一说完,就感觉到少年的心跳得比之前快了。 她以为少年害怕了,虽然自己心跳如雷,但却抓少年的手臂抓得更紧,平稳气息后郑重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仇野喉珠上下一滚,他如今心跳忽然变快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害怕,越到需要用刀的时候,他只会越冷静。可谁叫怀里的棉花,实在是太软了呢? 他垂眸,刚好看到少女泛红的后颈。视线只在上面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他便移开,转而看向擂台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现在那群虎视眈眈的人还不敢轻举妄动。 “你想怎么保护我?”少年有些想笑,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吐出一串清冷的话语。 宁熙则十分认真地说,“仇野轻功好,到时候你就先飞出去,然后我留下来拖住他们!我只是众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他们也算是江湖有名有姓的大侠,定不会为难我。” 她的眼睛亮亮的,扭回头仰面看少年时,点漆般的眸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少年俊秀的脸。 少年嘴角终究还是没忍住微微上扬,眼里的笑意也更深,“你要用什么法子拖住他们?他们人那么多。” 宁熙想了想,随即狡黠道:“等你飞走了,我就大喝一声,让他们站在原地不准动。” “他们又不蠢,怎么肯乖乖听话?” “我会骗他们啊。”宁熙不安分的小手忍不住扯了扯仇野的衣袖。 她眨眨眼睛,极其认真地继续解释: “我会骗他们说,操刀鬼已经在整个孔雀山庄布下机关,你们只要在往前走一步,机关万箭齐发,箭尖淬毒,你们用不了多久就会毒发身亡。而我潜伏在操刀鬼身边,所以知道该怎么解除机关,给我一个时辰,我就能救你们的命。” “他们会信?” “当然了。”宁熙自信道,“仇野你名声太臭了,无论我把你说得多么坏,多么邪乎,他们都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此时,少年眼里的笑意已经满得快要溢出,“那一个时辰后你自己又该怎么脱身?”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我再扯另一个谎就好了。”宁熙轻哼一声,“自从上回被中原六怪骗过之后,又跟你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久,我现在撒谎圆谎的能力是越来越强了,说谎都不用提前打腹稿的。” “不过,”宁熙揪了揪仇野的衣袖,“我只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撒谎。” 仇野终究是没绷住,哈哈笑起来。 少年几乎笑出泪水,他笑弯了腰,额头磕在宁熙的肩上,身子因为笑得太厉害,轻轻地颤抖着。 这是宁熙第一次听到少年笑出声,温热的气息喷在肩膀上,又传到脖颈处,她觉得好痒好痒,不禁有些窘迫。 少年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在她肩膀上,她有些站不稳,连忙拍了拍仇野的肩,“喂,很好笑吗?这明明是我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天衣无缝的逃生之术。” “嗯,天衣无缝的逃生之术。”少年依旧带着笑,声音显得有些低哑。 宁熙脸红红的,她气死啦。 这场面让周围人都看傻了眼。 上官恒用胳膊碰了碰上官莘的胳膊,万分担忧道:“那小子哦不,操刀鬼不会在心里盘算什么阴招吧?我感觉那小妞儿很危险,你说我要不要去英雄救美?” 上官莘嘴唇发白,颇为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很多时候她都不想理这个蠢货哥哥,但这回她必须提醒,“就以你那点三脚猫功夫,这件事你最好别管,有多远躲多远。” 上官恒撇撇嘴,咕哝道:“孔雀山庄不知来了多少江湖大侠,操刀鬼这下不死也得掉层皮。” “喂,仇野你笑完没?”宁熙又拍了拍他的肩,“那群人朝我们走过来了。” 仇野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看向众人。许是因为方才那样恣肆地笑过,此时少年的瑞凤目有些雾蒙蒙的,因眼尾微微泛红,非但不冷,反而显得有几分清冷的笑意,恰似春日里初融的冰川。 可是这笑意落到别人眼里,却可怕极了。传说中能生吃九十斤人肉,杀人不眨眼的操刀鬼居然在笑,这岂不是比他冷冰冰的样子还要恐怖吗? 欧阳虹被众人簇拥着负手站在中央,表情凝重,“请问这位小友来我孔雀山庄是为何意?莫非是这里有你要杀的人?” 另一位来自虎门镖局的王镖头显然脾气没有欧阳虹那么敦厚,他急道:“欧阳大侠,您千万不要跟那妖怪废话,我怕他不单是为了杀一个人而来,怕是要取我们所有人的性命,我们不如先发制人,除掉他,也是为江湖除害。” 上官恒和上官莘是小辈,所以站在最后。 上官恒伸长脖子往里张望,可乌压压的全是人头,他啥也看不见,只好举着手呐喊道:“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这忽然的动作把上官莘吓得不轻,连忙去捂他的嘴,“你不要命啦?” 上官恒捉住上官莘的手,控制住上官莘要捂嘴的动作,“哼,你未免也太谨慎了些,我可不像你,什么都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 他接着喊得更大声,“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少年的声音既热情又高涨,很快就鼓舞了一群人,于是这一群人纷纷跟着叫嚷,“为民除害!为民除害!” 场面热烈而亢奋。 所有人都知道操刀鬼是个杀手,而且是个绝不会失手的杀手。 有些人想做坏事,却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会买/凶/杀/人。这样那些人手上没有沾上血,就会认为自己干干净净。 有些人想报仇,可自己却没有能力,也会花钱雇佣一个杀手来帮他做。 一个真正的杀手,就是一把刀,如果这个杀手恰好很厉害,那他就是一把魔刀。 有的人想得到魔刀,有的人想毁掉魔刀,但那些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江湖之所以动荡,不是因为刀的存在,而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各种各样的恩怨。 他们以为毁了魔刀江湖就会太平,可是只要有人在,就永远都太平不了。 宁熙小小的身板挡在仇野面前,小声说,“他们人多势众,你先跑,我善后。我数到三你就走。” 仇野没说话。 “一、二、三。”宁熙数完了。 可是仇野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少女头顶的发旋。 少女的头发蓬松而柔软,太阳快落山了,少女披着夕阳的霞光,无畏而勇敢。明明自己并不强大,但这样柔弱的少女,拼尽全力地想要去保护自己的朋友时,也变得强大了。 可是她明明不需要这样做,因为以仇野的能力,完全可以带着她直接毫发无伤地杀出重围。 但现在,仇野突然不想杀出重围了,他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宁熙,看看宁熙究竟会怎么做。 “你怎么不走呀?”宁熙有些着急,这时,一只手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瞬间明白过来,仇野是不会走的。仇野永远站在她身后。 “宁霞客有没有别的天衣无缝的办法呢?” 宁熙忽的就有了底气,她转了转眼珠,狡黠一笑,“当然有,不过我可能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说吧,你想怎么胡说八道都行。” 宁熙清清嗓子,她要开始造谣了。 “哼,”宁熙从鼻子里尖酸刻薄地嗤笑一声,“世人只知操刀鬼,无人知我青莲仙子。” 青莲仙子算是江湖上最近才冒出来的名人,知道青莲仙子名号的人在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于是,整齐划一的“为民除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交头接耳发出的嗡嗡声。 宁熙看向欧阳大侠,“本青莲仙子富可敌国,现在我花重金聘请操刀鬼来除掉折花仙,不知欧阳大侠可有意见?” 欧阳虹沉默着,一双浓密的眉毛皱得很紧。 欧阳虹还没开口说话,奚真夫人倒是忍不住插嘴,“什么青莲仙子,你简直是非不分!” 宁熙撇撇嘴,“荆轲刺秦是壮烈之举,如今青莲仙子买操刀鬼刺杀折花仙也是壮烈之举。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到底花了多少钱,你们出得起那么多么?” 王镖头也忍不住了,“青莲仙子,我们杀折花仙是为了给江湖除害,而不是像你一样沽名钓誉。” 宁熙:“敢问前辈名号?” 欧阳虹介绍道:“这位是姑苏虎门镖局的王镖头,从业几十年从未丢过镖。” “呀,原来是王镖头,失敬失敬,我在上京都听说过你呢,大名鼎鼎的!”宁熙学着江湖人士的模样拱拱手。 王镖头没说话,从鼻子里嗤出一股蔑视的气,似是在嘲笑眼前少女的名气没他的那么响亮。 宁熙是养在深闺的贵女,江湖上的事她知道得少,仅仅只在慕姑姑那里听来了些老前辈的故事,至于这个姑苏王镖头,她其实闻所未闻。不过她现在上下嘴皮一碰,不认识也认识了。 长刀入春闺 第44节 “青莲仙子和王镖头不一样。”宁熙继续笑道:“青莲仙子这个人假貌伪善,沽名钓誉,自己没有本事除掉折花仙,便雇杀手帮忙作弊。但王镖头品德高尚,即使没有办法除掉折花仙,也会亲力亲为,此等蜉蝣撼大树的勇气和魄力,实在是让晚辈佩服至极!” “你!”王镖头气得胡子都歪了,他解开短打,露出结实的胸膛和胳膊,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大大小小的伤,这代表着他过去的荣耀。 他将这分荣耀展示给众人看,“我堂堂虎门总镖,五岁入镖局,在江湖里刀尖舔血二十几年,如今三十而立,也算闯出些不小的名堂来。那小小折花仙在我面前也得跪着喊爷爷。” 此话一出,跟着王镖头来的镖师纷纷举刀起哄,大喊:“王镖头威武!王镖头威武!” 王镖头睥睨着宁熙,似乎是等着看她笑话。因为少女现在脸色惨白惨白的,明显是一副被虎门镖局的气势吓到的模样。 宁熙没说话了,她只是眨着黑溜溜的杏眼看向欧阳虹,眼里满是惊讶的神情,就好像是在跟欧阳虹告状——欧阳大侠,你看看啊,他怎么敢在你的地盘上说这种话! 除了来自虎门镖局的人,今日到场的宾客都十分默契地噤声,齐齐看向欧阳虹。 欧阳虹原本和蔼的脸现在一片阴霾。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折花仙此人不男不女,因易容术高超,江湖上又称其为千面狐狸。折花仙武功极高,尤其喜欢虐杀,简直作恶多端,是江湖十大恶人之一——当然,操刀鬼也在这个名单上。 江湖上的高手都拿折花仙没办法,就连大名鼎鼎的欧阳大侠与其缠斗数十年也未能彻底将他制服。 而现在,这个跟欧阳大侠比起来显然是名不见经传的王镖头却放大话说,自己能轻易击败折花仙,还放任随从起哄,这不是把脚踩在所有人脸上么? 更何况还是在孔雀山庄,这简直是对欧阳虹赤|裸|裸的挑衅。 走江湖很多时候靠的是人情世故,兵器可以不讲人情,但拿兵器的人却不得不顾忌。 行走江湖多年的王镖头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后,差点气得咬碎满口银牙。他一个江湖老油子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激得头昏脑热! 王镖头赶紧给欧阳虹赔笑道:“方才是王某自大了,若要除掉折花仙,还得要欧阳大侠出马才行。” 欧阳虹瞥他一眼,不咸不淡道:“除去折花仙是每个江湖正道侠客的责任,不可揽功,也不可推责。” 此话一出,高下立现,王镖头的马屁直接拍在了马蹄子上。 众人议论纷纷,王镖头只得腆着脸赔笑,在连声说了一串“是”后,便不再说话了。 见局势稍稍扭转,宁熙立刻乘胜追击,“本青莲仙子很诚实,从不掩饰自己想要凭借本次折花大会一举成名的心思,要想在众多高手里脱颖而出,定是要为自己准备把好刀的。敢问普天之下,还有哪把刀比操刀鬼更厉害?” 答案是没有。众人只得面面相觑,毕竟在他们中,还有很多不诚实的人。青莲仙子把沽名钓誉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又清新脱俗,倒让他们有些手足无措了。 奚真夫人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这些来参加折花大会的人,都是满口正义其实内心虚伪,贪图名利的伪君子咯?” “当然不是。”宁熙笑眼盈盈,“夫人能说出这种话,足以看出现场还是有很多像夫人一样表里如一,心怀大义之人。” 奚真夫人轻哼一声,也不再说话。 欧阳虹沉思半晌,终于权威地发话,“事情一码归一码。折花大会是为除去折花仙而举办,既然你们也是为了对抗折花仙而来,那便留下罢。” 众人大惊,一个矮胖的青年冲到欧阳虹跟前大喊:“欧阳大侠,使不得啊,这操刀鬼可是跟折花仙一样的穷凶极恶之徒。” 他喊得声情并茂,心想这样就会让别人以为自己顾全大局。 “哼,”宁熙怪声怪气地反驳,“操刀鬼是个讲信用的杀手,而我是雇主,我让他拿刀去砍折花仙,那这刀就绝不会砍到你的头上。你那条命可没人愿意花高价让操刀鬼来取!” 这话说得不错,若是想要操刀鬼杀人,没有上万两银子简直想都别想。 矮胖青年满是痘痘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由于欧阳虹已经发过话了,所以现在越来越多的声音支持欧阳虹。 “让他们黑吃黑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又没花我的钱。” “说不定折花仙跟操刀鬼会两败俱伤,到时候我们就成了既除去折花仙又除去操刀鬼的名人了。” …… 陆知弈远远地观察着情况,他看向躺在一旁无法动弹的韩鸦,微微一笑,“你看,我就说那小丫头挺好玩儿的吧。” 韩鸦因为中了刀,现在浑身都在发冷,他实在没想到,这仅仅只是邱家刀法的第一刀,威力就已经如此巨大。 他上下牙齿止不住打颤,“你最好赶紧差人送些名贵药材来我给治伤,不然你的事,我可不保证能做周全。” -- 仇野也凝望着宁熙。 少女方才话说得太急太快,此时胸口正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她说赢了,现在简直激动得想要放鞭炮。 若是在国公府,宁熙绝对不会被允许进行这样激烈的争论。因为这会显得她不够端庄,也不够淑女,就像是个在菜市场骂街的泼妇。导致她常常憋了一肚子话只能在心里自言自语。 养在深闺里的娇小姐应该是听话的,懂事的,甚至是温驯的。 宁熙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的娇雀,她每天都在啼鸣,哭着喊着说自己想要出去,十几年来没人听得见。 可是仇野听见了,今天宁熙的声音让他听得更加清楚。 他忽然很想帮帮她,让她能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初宁熙第一次想要他带她走的时候,他为什么要拒绝呢?他该早点答应的。幸好现在还不晚,娇雀还未被困死在笼中。 刚出笼的笼中雀还不会展翅,她的翅膀孱弱而无力。但是他们还年少,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仇野可以等。当娇雀能展翅的时候,他或许也能从刀变回人,到时候,再也没有能阻挡他们的人或事。 他们就能像风一样,吹遍山花烂漫处。 少女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仇野知道,宁熙现在很害怕,但也很激动。 仇野走到宁熙旁边,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手心握住手腕,而是手心对着手心,紧紧相握。 少女的手也在发抖,而且很冰,被仇野握住的时候明显一惊,然后也轻轻反握住仇野的手。仇野就握得更紧了。 小手被握在大手里,宁熙感受到来自少年的,炽热的温度。 她心跳得很快,方才的紧张胆怯瞬间烟消云散,然后变成现在这种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滋味。 总之,她现在一点都不害怕,反而有些欢喜和羞涩。 她用力捏了一下仇野的手指,然后用仍旧激动声音说,“仇野,青莲仙子现在的名声跟操刀鬼一样臭了!” 仇野噗嗤笑道:“你好像很高兴?” 宁熙吃吃笑,“我当然高兴啦,因为这简直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事,是今晚一定要喝酒庆祝的好事。” 仇野长睫轻颤,将宁熙的手握得更紧,正准备拉着宁熙往屋里走时,却被欧阳虹叫住。 “这位小友,本次折花大会是你拔得头筹,我还没为你颁奖,请先等等。” “不用了。”仇野的声音又变得冰冷,“我只是来杀折花仙的,杀了他我就走,其他的我不要。” 宁熙加快步伐跟上,望向仇野的眼里已经装着星星,“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也对,”宁熙蹦蹦跳跳地笑道:“去个只有我们两个的地方好好庆祝。” -- 是夜,蜡烛在烛台明明灭灭。 宁熙提笔在小册子上涂涂画画写写,边写边把自己逗笑。 上面写的是—— 第三十九回 :青莲仙子舌战群雄! 第40章 梳头 自入夏后, 昼长夜短。 夜深时,睡在房梁上的少年与夜色融为一体。而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第一缕光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 照在房梁上, 将少年从黑暗中剥离。 仇野向来睡得很浅,即使是一道微弱的月光也能将他惊醒,更不要说是这初升的旭日了。 又过去一天,仇野在心中暗自思忖。 他们已经在孔雀山庄待了有六天了, 这九天里没有折花仙一丝一毫的线索, 甚至第一夜出现在宁熙房门前的黑影也忽然消失不见。 这些天, 孔雀山庄热闹极了,几乎夜夜笙歌,载歌载酒。可隐藏在暗处的危险, 也让这热闹的景象变得更加可怕。 凤目微睁, 仇野扭头望向纱帐中仍在熟睡的少女。 她睡相其实不太好, 喜欢蒙着头睡,夜里也喜欢翻身。她每翻一次身仇野就会醒过来一次。刀尖舔血的杀手,无时无刻不神经紧绷。 孔雀山庄绿植多, 最近夏蝉破土而出,已经栖息在树上, 开始整夜整夜地鸣叫了。 蝉在叫,人死掉。这对要做坏事的人来说是个好兆头。 杀手专挑这种时候动手。因为蝉鸣可以掩盖掉夜行时发出的细小声音。 仇野是个杀手,但现在,蝉鸣于他而言却不是个好兆头。 敌暗我明,仇野隐隐觉得, 他可能才是那个要被杀的人。当然,这也关乎到宁熙的安全。 不过, 宁熙并没有感觉到危险,她此刻正惬意地伸着懒腰,懒洋洋地哼唧着,声音传到仇野的耳朵里,抓心挠肝似的痒。 仇野拧了拧眉,只好捂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他摸到自己的耳朵,是烫的。 “仇野?”宁熙揉着惺忪的眼睛,未着足袜的小脚正够着鞋,结果鞋却被她踢得更远了。 仇野没应声。 “还没醒么?”宁熙喃喃自语,“你这条懒虫,每次都比我起得晚。” 仇野还是没应声。 少女的玉足白得晃眼,于是他索性把眼睛也闭上,就好像他当真还没醒一般。 这样的场面,足足重复了六天。 杀手的听觉本就灵敏,即使把耳朵捂住,也能听到穿衣的簌簌声,洗漱时叮叮咚咚的流水声。颇有掩耳盗铃之意。 估摸着时间,仇野放下捂耳朵的手,睁开眼睛往房梁下望去。 长刀入春闺 第45节 宁熙开始梳头了,她今天梳的还是双丫髻——这么长时间过去,她还是只会梳这个。 云不归说,自小娇生惯养的深闺小姐都是有人给梳头的,而且梳的发髻每天都不重样,那叫一个千奇百怪。比孙悟空七十二变还会变的就是娇小姐的衣裳和头发了。 仇野的确按照云不归所说的,买了各式各样的衣裳鞋子还有首饰,但独独没帮宁熙梳过头。 连头发都不帮人梳,那还叫哪门子照顾? 以至于宁熙每次梳的头,要么左边头发多一些,要么右边头发多一些。总之,没有一次是对称的。 仇野摸了摸刀柄上的花纹,可是指腹抚过凹凹凸凸的纹路,非但没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反倒令他更加坚定了。 终于,少年轻盈地跃下房梁,用清水洗了把脸,擦干净手后,抢先拿起了宁熙的檀木梳。 宁熙扭头望向少年,少年额前的碎发湿漉漉的,眉毛和眼睫也因沾了水而显得更黑了。 “你抢我梳子做什么?”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有些快了。 少年薄唇轻启,“帮你梳头。” 他眉眼清冷,语气也淡淡的,看上去没有别的情绪,像是冬夜里第一场初雪。 可不管怎么说,帮人梳头,总归是件很亲密的事。 宁熙耳根热起来,咬着唇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梳头?” 少年如实回答,“因为你没梳对称。” 当头一盆凉水浇下。 宁熙的耳根也不热了,颇有些失望地“哦”了声。 原来是这样啊,她在心里闷闷地想,这世上有些人就是看不惯不整齐的东西。 之前听慕姑姑说,江湖上有个魔头,每次杀人都要捅人两刀,一刀捅右边,一刀捅左边。有次,这个魔头杀人的时候不小心捅了对方中间,这样就没办法左右对称啦。 魔头决定把人救回来,等伤养好后再捅一次。可是他寻遍名医都没能把那人救活,那人还是带着中心溃烂的伤口,痛苦地死去。 而魔头看着那左右不对称的伤口,同样痛苦。他日日夜夜懊悔,当初捅刀子的时候怎么就对得那么准,哪怕是往右或者往左一点点都还有挽救的余地。 魔头是个追求完美的魔头,这件事成了他的心魔。终于,一生杀人无数的魔头,因为这件事金盆洗手。 后来,这件事成了每个江湖客茶余饭后的笑谈,而那个被魔头杀死的人,也成了人们口中的英雄。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后,宁熙脸上的表情比吃了臭袜子炖鳜鱼还要精彩,就跟她现在的表情一样。 她不由得在心里乱想,仇野这个杀手,不会在杀人的时候,也要做到对称吧?仇野是爱整洁的,整洁和整齐又只有一字之差。 心里还是很不爽,宁熙直接问,“所以你只是因为我梳得不对称才帮我梳头的?” 那看那么多天不对称的头发,倒还是难为你了。 “也不全是。”少年声音闷闷的。 “那还因为什么?”宁熙接着问。 仇野现在有些苦恼,为什么宁熙总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呢?有些问题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不为什么。”少年说。 宁熙微微一笑,“那你会不会觉得给我梳头很麻烦?我自己都嫌麻烦呢。” 少女面前的葡萄花鸟纹铜镜磨得锃亮,姣好的容颜在铜镜中清晰可见。 仇野垂眸,盯住少女肩颈上的一颗小痣,“是挺麻烦的。” 宁熙噘起小嘴道:“麻烦你还梳。” “我乐意。”少年声音还是闷闷的。 不过宁熙已经把噘起的小嘴放下去了,她现在正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悄悄地观察着镜中少年的神色。 少年眉眼依旧清冷,淡若远山,宁熙猜不出他现在是什么心情。 仇野很多时候都是冷冰冰的,显得有些阴郁,让人猜不透心思。不过跟仇野待的时间长了,宁熙对他也有七八分了解。仇野面色阴沉,看上去像是在盘算坏事的时候,心里可能什么也没想,简称,发呆。 宁熙猜想,仇野现在很可能就在发呆,一边发呆一边帮她梳头。 只不过,宁熙这回猜错了。 仇野没在发呆,他在想事情。 少女的发丝光滑柔顺,发丝穿过指间,有些痒。贴着头皮的发根是温热的,而仇野方才碰过冷水,手恰好又有些冰凉。现在,他抚摸着发丝的手却渐渐变热。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变快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他必须想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作为杀手,总会碰到些奇怪的雇主提一些奇怪的要求。 比如有个雇主就要求仇野把活人带到他面前,然后再将那人的脑袋开瓢,取出脑浆。对此,仇野当场就撕了纸签。这单他不接。 仇野的确是个杀手,但他杀人喜欢一刀毙命,这样比较痛快。 若世上真有奈何桥,那些倒霉蛋一定会在桥边摸着自己的脖子疑惑地想:诶?我是怎么死的? 像把活人的脑袋开瓢这种磨磨唧唧又折磨人的杀法,仇野是不屑于做的。 他又不是变态,杀人和施虐并不能让他获得快/感。当然,他既不难过,也不恐惧,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很平静地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像一把刀一样冷漠。 刺客的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才是最冷静的,只不过,仇野现在的任务有些特殊——帮小姑娘梳头发。 他用檀木梳将头发对称地分成两半,然后学着宁熙的样子编辫子。他学东西很快,基本上看一眼就会了。不过由于作为教学示范的宁熙只会梳双丫髻,在一旁看着学习的仇野也只会梳双丫髻。 这个任务比杀人难多了,至少仇野没办法做到像在杀人时一样冷静。他只好想象自己在执行杀人任务。 杀人时的表情自然也不太温馨,宁熙透过铜镜观察少年阴沉的神色,只觉得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凉。 “嘶——”细软的头发有些打结,木梳梳到打结处,宁熙忍不住吸了口气。 “抱歉。” 头顶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随即便感觉到微凉的指腹在她头皮上轻轻按揉着。 “没关系。”宁熙说。 她偷偷抬眼,透过镜子去看少年,少年眉眼依旧清冷,方才的小事故似乎并没有让少年的心情有任何波动。 不过,宁熙并不知道的是,仇野的后背已经开始因为梳头的力道问题而微微冒汗了。 他宁肯杀一百个人也不要再帮小姑娘梳一次头,至少杀人的时候他不会呼吸不畅。 终于梳好后,仇野后退一步,长长地舒了口气。 宁熙又在两边发髻上用红发带绑了两个蝴蝶结,发带末尾缀着金铃铛,摇头晃脑时叮当叮当地响,可爱极了。 她摇了摇脑袋,叮当叮当—— “好看么?”少女笑起来,粉面桃腮,顾盼生辉。 “好看。” “好看你怎么不看?”宁熙微微颦眉,“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仇野只好去看她。 少女气鼓鼓的,两边脸颊鼓起来,形成圆润的弧度,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宁熙叹气道,“搞不懂你是什么心情,也搞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双手叉腰,气呼呼地望着少年,“你该不会觉得,我真是个麻烦吧!” 少女漆黑的的眸子里,映照出少年的倒影。 仇野也看着宁熙,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你今天是不开心?”宁熙又问。 仇野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 这把宁熙弄糊涂了,“你不知道自己开不开心?” 仇野思索半晌,终于叹气道:“宁熙,很多时候,我并不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他是一把被精心打造的刀。刀是不能有情绪的。任何情绪都会让刀变得不够锋利。 在遇到宁熙之前,他的确是把好刀,足够冷静,也足够冷漠,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可是,在遇到宁熙之后,情绪就像一条丝一条丝似的一根根缠绕住他。 向来平稳跳动的心会莫名其妙变快,如冰雕般冷漠的脸上也会在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时候绽开笑容,甚至在看到那个戴花青年在接近宁熙是会感到愤怒,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嫉妒。 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个好的征兆,他必须快点远离。 可是他没办法抛下宁熙不管。按理来说,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宁熙说搞不懂他,其实他也搞不懂自己。 宁熙听着,有些半知半解。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得在这件事上帮帮仇野,毕竟仇野已经帮过她很多了。 于是她踮起脚尖,两根食指戳住仇野的嘴角往上提,笑道:“我会让你每天都开心的,而且你会知道自己很开心。” 叮当——叮当—— 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等仇野捉住宁熙两只不安分的手往下拉时,他发现自己在微笑。 --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宁熙便拉着仇野在孔雀山庄疯玩,也不管那些人待不待见她,她自己只管拉着仇野玩儿高兴,甚至还跟上官恒和上官莘打成一片。 少年间能有多大的恩怨呢?之前都是“小误会”,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了。 上官兄妹俩在确定仇野的安全性后,三言两语就能跟宁熙闹到一块儿去,四个人甚至还打起了麻将。 可惜,宁熙玩得不亦乐乎,仇野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或者警惕地观察着孔雀山庄的动静。 宁熙失落地想,可能是自己的方法没找对。 不过少女很快就又打起精神,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她总能让冷冰冰的操刀鬼感情丰富起来的。 第41章 笑话 这日, 平静了一段时间的孔雀山庄突然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城南死了个人,而且这个人的死法和被折花仙虐杀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长刀入春闺 第46节 折花仙最近常在江湖走动,关于孔雀山庄庄主欧阳虹召集武林群侠对抗折花仙的事, 他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晓。敢在孔雀山庄山脚下行事, 只能说明,他压根就不忌惮,甚至是在挑衅。 是以,孔雀山庄里的江湖豪杰纷纷赶往城南, 一探究竟。当然, 他们大多数人心里想的都是该怎么杀掉折花仙出名, 至于那个不幸死去的倒霉蛋,并没有得到太多关注。 晌午,日头正盛, 初夏才至, 就已经令人酷热难耐了。 若是在寻常, 孔雀山庄的蔷薇园里一定有很多人,因为这里不仅花开得好看,还十分凉爽, 但现在大家都出去查折花仙的事了,所以蔷薇园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 宁熙坐在蔷薇园里的一只石凳上发呆, 仇野不在她身边。 石凳前有一张方正石桌,石桌的四边各放一只石凳。北边坐着上官恒,东边坐着上官莘。宁熙坐在南边,还有一张石凳是空的。 上官恒抱着一盒麻将抱怨道:“叶子戏要四个人,麻将也要四个人。下棋又只要两个人, 三个人该玩儿些什么?” 上官莘白他一眼,“平常你不是最会吃喝玩乐?阿娘用河东狮吼功喊你都没法把你喊回家, 现在怎的不会玩儿了?” 上官恒叹气:“我这不是为你们俩考虑么?喝酒划拳你们又喝不了多少。” 上官莘翻了个更大的白眼,“说玩儿飞花令你接不上诗词歌赋,让对对子,你又只对得出,一二三四五,抓个大水母。文盲,白痴!” 上官恒脸都气白了,“你说谁白痴呢?” “说你呢。”宁熙笑着仰起下巴指了指上官莘,“令妹刚说完。” 上官恒的脸由白变红,狠狠地瞪着宁熙,“你才白痴,你跟上官莘都是白痴。” 上官莘戳了戳宁熙胳膊,吃吃笑道:“这就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两人瞬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只有上官恒笑不出来,因为有仇野在的时候,上官恒是不敢大声说话的。可能是之前剑被仇野一刀斩断的事给他带来了极大的心理创伤吧。 少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恨不得把眼前两个嘻嘻哈哈的少女给掐死。 宁熙才不看上官恒写满怨气的脸,她望向上官莘,“你们怎么也没去城南?” 上官莘擦掉眼角笑出的泪花,“孔雀山庄总得留些人看守呀,万一出状况了呢?而且,被折花仙杀掉的人,都死得太难看了,看多了要做噩梦的。” “仇野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去城南,我留在山庄。”宁熙四处张望了一下,笑道,“这里平静得很,一点状况都没有。” 哦不,状况还是有的。宁熙看到了个不太想看到的人——陆公子。 陆知弈今日穿了身浅蓝色道袍,只不过本该戴在玄色巾帽旁的粉蔷薇花,戴在了他怀里的一个女人头上。 女人神色娇媚,穿着绯色薄纱外袍,白皙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该胖的地方不瘦,该瘦的地方一点也不胖,教人看了不禁脸红。 若是细心观察,会发现躺在陆知弈怀里的女人每天都不重样。 上官莘起初还在心里纳闷,这个陆公子分得清怀里女人的名字么?后来她就明白了,原来陆公子怀里的女人,都有个统一的名字——淑娘。 来孔雀山庄已有些时日,山庄里的来客上官莘已大致分清。山庄里神秘的人不少,这个陆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见宁熙拉着仇野来找他们喝酒的时候,上官莘还有些忌惮,但转念一想,操刀鬼是依照任务办事的杀手,而自己又没有仇家,根本就无需害怕嘛!况且,多一个同龄人打麻将,也没什么不好。 可惜,现在麻将四人组三缺一。 三缺一很快变成了四多一,在上官恒的热烈邀请下,陆知弈坐上了那个空座。淑娘立在陆知弈身边,脂粉气被风吹到宁熙那儿去,害得她打了好几个喷嚏。 陆知弈正在堆牌,他看着眼前的一手好牌,红光满面。 他瞥一眼旁边神情恹恹的宁熙,笑道:“小表姐是手气不好么?看上去气色好差。” “小表姐?”上官恒疑惑道,“宁熙是你表姐?” “是啊。”陆知弈扬了扬眉,“你们看不出来吧,她其实是天山童姥,今年已经有三十岁了。” 上官恒挠挠头,看向宁熙道:“看来不能管你叫小妞儿了,该叫老妞儿。” 上官莘:“……”白痴。 宁熙:“…………”白痴。 不知怎的,宁熙今日手气很差,把把输。可能是她的注意力全放在陆知弈腰间佩戴的那枚玉佩上了。 她绝对不可能看错,那枚玉佩分明跟仇野身上的那枚一模一样。 仇野身上常佩戴的那枚玉佩宁熙拿着把玩过无数次,她边把玩边跟仇野说话。 关于仇野的很多事宁熙其实都不清楚,但她知道,仇野没有六岁前的记忆,而这块玉佩,则是跟他过去所关联的唯一物件。 仇野说他不能很好地感知情绪,会不会是跟丢失的记忆有关呢? 等记忆回来后,说不定就会想正常人一样,能感知喜怒哀乐,而不是一把冷冰冰的刀。 跟仇野在一起这么久,很多时候,宁熙都觉得仇野有点过于冷静和冷漠了。如果说杀手都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六姐姐和五姐姐不这样? 宁熙能在六姐姐那里感受到她的温柔和忧伤,也能在五姐姐那里感受到她的野心和愤怒。仇野却总是清清冷冷,深入潭水的眸子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除了他偶尔在笑的时候。可惜,仇野笑的次数,简直用一只手都能数清楚。 宁熙有时候会在心里想,可能哪天她往仇野嘴上亲一口,仇野肯定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反正,要是让她找到机会,她一定会试试的。 仇野对她很好,会给她剥荔枝,给她梳头发,还会在她因为寡不敌众而怕得要命时握住她的手…… 可宁熙总觉得,仇野只是在按照书里教的方法对她好而已。仇野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对她好,仇野自己大概没办法分析出自己的情感。 宁熙想帮帮仇野。 她希望仇野每天也能像她现在一样,开开心心的。 要是人一辈子都活得像把刀,没有自由,甚至没有自己的情绪,只能被驱使着杀人的话,那岂不是太难受了?人就是人,刀就是刀。人若是变得像把刀一样冷血,肯定有原因。 她要把这个原因揪出来,然后丟到地上,踩得稀巴烂。 宁熙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时,却听陆公子推牌道:“杠上花,胡了。小表姐,你现在情况不妙啊。” 不就是输钱嘛,哼,她又不是给不起。 “我们再来一局,这回你要是输了,我要你腰间的玉佩。”宁熙说。 她想,说不定这枚玉佩跟仇野的那枚有关联呢?顺着这个线索往下找,她肯定能找到仇野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你居然想要这个?”陆知弈取下腰间的玉佩握在手里把玩,“小表姐眼光还挺毒辣,居然想要我家的传家宝。” “你家的传家宝?意思是,世间只有这一枚咯?” 陆知弈眯眼一笑,“想套我话?没那么容易。” “所以你赌不赌?” “赌,我是败家子,就连传家宝也赌。”陆知弈像狐狸一样坏笑起来,“不过你输一回就得脱一件衣服。” 宁熙拧了拧眉,双手交叉在胸前,“换一个赌注!” “要换也可以,不过为了公平起见,你换了我也得换。” “也就是说我必须拿脱衣服这个赌注跟你赌玉佩?” “是这样的。” 宁熙不说话了,她把交叉在胸前的手放下,冷冷道:“我才不跟你赌这个,死流氓。” “正好,死流氓今儿个赚得不少,就不继续了。”陆知弈吃了口淑娘唇角的胭脂,“就让淑娘陪你们打吧。” 他说完便起身离去。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不一会儿背影就模糊了。 现在淑娘和上官兄妹俩正在和牌,麻将碰撞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宁熙放在麻将上的手绵软无力,连搓麻将都没心思。 她在想事情。 终于,她实在坐不住了,手里麻将一丢,“抱歉,我还有点事,先告辞!” “喂,牌都洗好啦,怎么说走就走?”上官恒满脸恼色。不过宁熙已经跑远了,他的话宁熙一个字也听不到。 淑娘娇媚地笑笑,她拍拍手,很快,另一个淑娘便施施然走来。 新来的淑娘头上有很浓重的刨花水香气,她缓缓笑道:“就让奴家陪二位玩儿吧。” -- 陆知弈盯着眼前气喘吁吁的少女,挑眉道:“小表姐,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说着,甚至还打开折扇,弯腰替宁熙扇了会儿风。 宁熙被这风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躲开,“我有话要问你。” 陆知弈笑笑,“话长吗?三言两语说得清吗?” 宁熙细细想了想,“三言两语,恐怕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那就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陆知弈笑着做出个请的手势。 孔雀山庄里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园林,宁熙现在正坐在建于假山上的一个六角亭里。 六角亭里也有石桌和石凳,石桌上放着棋盘和棋子。 陆知弈说,“只有赢棋的人才能问话,小表姐敢不敢玩?” 宁熙一咬牙,取出一颗白子下在棋盘正中央,“有何不敢?我打得来麻将,也下得了围棋 。” 陆知弈显然没想到宁熙的围棋下得这样好,他本来打算让她几局,现在却要打起精神才能赢她。 “你是什么身份?家在何处?姓甚名谁?这玉佩若是你传家宝,全天下当真只有一枚?会不会有多出来的?”宁熙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 陆知弈听着颇有些头疼,“小表姐,你这问得是不是有点多?” 宁熙仰起下巴,不服气道:“可是我赢了,你那么大年纪,难道要说话不算话?” “好,”陆知弈愿赌服输地点点头,“不过我只挑能回答的问题回答你。” 他将黑子一颗颗从棋盘上收回,边收边说,“这玉佩虽然是传家宝,但也不是全天下仅此一枚。大概有十几枚的样子吧。” “十几枚?”宁熙估摸着,全天下都只有十几枚的东西,大概也是价值不菲的。 “对,十几枚。”陆知弈又像狐狸一样笑起来,“更多的消息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上京城东菩萨巷子里,从南往北数第五家珠宝铺子看看,那里应该有你想了解的东西。” “菩萨巷子……我看过上京城的地图,怎么会有珠宝店开得那么偏僻?” “不偏僻怎么会有你想要的秘密?” “少故弄玄虚,你知道我要找的是什么吗?” “大致能猜出来,”陆知弈取出黑子按在棋盘上,示意宁熙再来一局,“你大概之前见过跟我身上这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宁熙没说话,拿出白子下在棋盘格子里。 陆知弈接着问:“我倒是很好奇,你在哪里看到的?为什么会对这么小小的一块玉佩这么热情,好像不挖出这玉佩背后的秘密,就誓不罢休似的。” “那玉佩上的花纹雕得好看,玉质又温润透亮,我想买一枚不行么?” 长刀入春闺 第47节 “当然可以,不过你明明可以找我买的。” 宁熙嗤笑一声,“我找你买,你卖么?” “当然,不卖。” “……那不就得了。” 二人无言,只能听到落子的“嗑哒”声。 高高的日头逐渐西斜,天边映出晚霞的红。 这一局陆知弈赢了。 他斜斜瞥了眼立在假山下,藏在花树后的黑衣少年,对宁熙笑道:“小表姐,想听笑话吗?” 宁熙颇有些疑惑,她还以为陆知弈要问些其他过分的问题,结果没想到,却是问她想不想听笑话。 宁熙心里有防备,只说,“你讲我就听。” “好!”陆知弈清清嗓子,准备开始讲笑话了。 他讲得真情实感,而且声音比之前说话的音量都要大,不仅宁熙能听得清清楚楚,连站在假山下花树后的仇野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宁熙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她看,可左右前后都望了望,却没见着人影,她只好专心听陆公子说的笑话。 仇野在花树后站了有一段时间了,他回到孔雀山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宁熙。因为他买了水塔糕,桂花味的,他知道宁熙喜欢吃这个,而且一定得是城南阿嬷家新鲜出笼的。 他在城南没发现关于折花仙的线索,唯一的收获是手里的这包水塔糕。 可当他找到宁熙时,宁熙却在跟陆公子下棋,两人下完棋后,嘴里不知说着什么,他们看上去心情都不错。 仇野拆开装着水塔糕的牛皮纸袋,取出一枚白白胖胖还冒着热气的水塔糕放进嘴里咬一口。 不好吃,一点味道也没有。这哪里是软乎乎还有酒酿香气的水塔糕,分明是蜡块。 可是,明明之前吃着还是好吃的。 他又咬了一口水塔糕,盯住六角亭中的两人,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若是有人在此刻发现他,一定会为他的眼神感到胆寒。 陆公子一边收棋子一边讲笑话: “从前有个喜欢弹琴的人,他每天都要弹琴,一边弹琴一边哀叹自己没有知音。终于有一天,一位老妇人在听到琴声后潸然泪下,他看到之后颇为感动,以为自己高山流水觅知音,便兴奋地跑去问那老妇人为何落泪。老妇人说,自己才死了儿子,儿子生前是弹棉花的,听你弹琴,我不禁想起那死去的儿子。” 宁熙顿了顿,大笑道:“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没有知音了!” 她笑得很放肆,笑出泪花,不仅会把鼻子皱起来笑,而且还边笑边捶桌子,一点儿都不似官家受过良好礼仪教育的闺秀。 宁熙当然知道作为一名大家闺秀该怎么笑,可是这个笑话实在太好笑了,她想笑得大声些,自然就要大点声笑。她人已在江湖,当然不能还像在闺阁中那样拘谨。 反正,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管她怎么笑! 她心想着,等仇野回来了,就把这个笑话讲给仇野听,让仇野也高兴高兴。 “好烂的笑话。”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冷得像冰,可目光仍旧胶在宁熙的笑靥上。 夕阳渐斜,西天残阳如血。 晚霞的光照在少女脸上,像是替她打上一层胭脂,显得少女更加明媚动人。 仇野嚼着如蜡的水塔糕,心里只觉得奇怪。 他明明在看到宁熙开心的时候,自己也会开心,可是他今天为什么开心不起来? 不仅不开心,甚至还有些愤怒,或者更准确来说,是跟几日前,看到那姓陆的坐在宁熙旁边,还吃他给宁熙剥的荔枝时一样的感觉。 这种感觉或许还有个别的名字——嫉妒。 可是仇野不知道这个叫做嫉妒。 宁熙没有发现仇野在看她,仇野也没有要去六角亭找她的意思。 仇野只是静静地凝望着宁熙,脸颊一鼓一鼓,慢慢地咀嚼着如今对他来说已是蜡块的水塔糕。 他似乎在等,等着看宁熙什么时候会发现他。 可是他现在已经把水塔糕吃完了,连一块都没给宁熙留。 宁熙自然还没发现仇野,明明太阳还未落山,她却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陆知弈笑着问。 他本来还想替宁熙把碎发别到耳后,可思索一番后还是觉得算了。 他瞥了眼花树后的玄衣少年,雁翎刀已半出鞘,刀面反射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疼。 好重的杀气啊。 陆知弈只好展开折扇,遮住那道银光,假装自己在扇风。 可是,哪有人扇风是朝前扇的呢? 宁熙搓了搓胳膊,“陆公子,我是冷,不是热,你能不能不往我这边扇风?” 陆知弈笑得有些尴尬,“夏日酷暑,怎会冷?” “不知道,你没感觉到有一股杀气么?” 陆知弈当然感觉到了,可他偏偏摇头说,“杀气没有,可爱气倒是扑面而来。” 宁熙:“……”她忽然觉得更冷了,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 “要再下一局么?”陆知弈捏着棋子玩儿,“这回你用黑子,我用白子。” 宁熙望向如血的夕阳,最后一缕晚霞已经快消失了,为什么仇野还不回来呢?她还等着给仇野讲笑话。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的叫声。一群群麻雀被叫声惊飞。 然后有人大喊:“死人了!有人死了!” 第42章 危机 陆知弈当然没能如愿再跟宁熙下一局。等他们赶到现场时, 尸体已经被清理了。 这里是孔雀山庄中的一片空地,地势平坦,四处空旷, 空地外则是一圈竹林。想来这是用来练武的场地。 青砖铺就的地面上用死者的血写着几个血淋淋的大字——吾藏身于尔等之中。 不用多想, 人是折花仙杀的。 “岂有此理,折花仙竟然已经狂妄到如此地步!”王镖头气得怒目圆睁。 奚真夫人也愤愤不平道:“我们竟然中了那折花仙的调虎离山之计!” 上官恒颤声道:“折花仙自爆说,他就在我们之中。” 他来得早,碰巧看到过尸体的惨状, 现在吓得嘴唇发白, 浑身发抖。 上官莘面色更加难看, 不禁往上官恒那边靠了靠。 上官恒拍拍妹妹的肩膀,“就这点小事,你怕什么?关键时刻还得看你哥。” 上官莘:“哥哥, 爹爹说, 越到关键时刻手越不能抖。” 上官恒把自己颤抖的手从上官莘颤抖的肩膀上拿下来, “……哼。” 现在,周围人心惶惶,气氛变得十分奇怪。人们互相躲闪着对方的目光, 互相猜忌着对方的身份。 宁熙来得晚,等她到的时候, 这里已经围满人了。 她身材娇小,顺着缝隙往里一挤就挤进去了。陆知弈想要挤进去却没那么容易,所以他被宁熙落在后面。 等宁熙终于拨开人群看到青砖地面上血淋淋的字迹时,不由得后颈一麻。她想起刚进孔雀山庄的那一晚,徘徊在门外的黑影。 幸亏仇野及时警觉, 那黑影才未破门而入。 也就是说,这血字说的是真的?折花仙真在他们之中?宁熙心里乱乱的, 她将视线上移,不再看那血淋淋的红字,却不了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瑞凤目,点漆般的眸子正凝望着她。 西天残阳如血,此时最后一道光线已然消失在地平线。 少年的眉目渐渐隐匿在黑暗中。 不过,很快,凄迷的月色洒下,少年的身影在月辉中若隐若现。 孔雀山庄灯笼很多,夕阳方才落下,灯火便一盏一盏亮起。 灯笼从少年那处往宁熙这边依次被点亮,随着灯笼一盏一盏亮起,少年的眉眼便在阑珊的灯火中显得越发清晰。 不管是月出前,还是灯亮后,少年始终凝望着她。 那双深如潭水的眸子似有千言万语,千思万绪。 尽管如此,少年仍旧仅仅只是凝望着她。既没朝她招手,也没对她微笑。 宁熙觉得有些奇怪,但她并没有多想,提起裙子就朝仇野的方向跑过去。 这时,陆知弈终于从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外挤进来,他抬手似是想搭在宁熙的肩膀上,可他的手刚抬到半空,宁熙就提着裙子跑掉了,他顿在半空的手只能尴尬地放下。 少女的双丫髻上用绛红色绸带绑着蝴蝶结,绸带两头坠着轻巧的金铃铛,跑起来时叮当叮当响。 一阵风将清脆的金铃声吹散,宁熙跑到仇野跟前笑着唤他,“仇野!你是不是早就回来了?方才在哪里,怎么不来找我?” 这里人多,宁熙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音量问他。 “方才也在找你。”仇野说。 “然后呢?”宁熙眨了眨眼。 “然后找到了。”仇野说着握住宁熙的手。 少年握得很紧,宁熙忍不住吸气,“仇野你捏痛我了!” 少年这才将力道放松了些,但仍旧握着少女的手,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宁熙心里觉得奇怪,但也没多问,也随仇野这样握着她的手。 说实话,宁熙还挺喜欢被这样握着。现在又恰好是晚上,月亮大得出奇,阑珊的灯火也异常绚烂。因此青砖上那几个血淋淋的红字在亮堂堂的光线下,清晰可见,显得尤为骇人。 长刀入春闺 第48节 宁熙本来是有些害怕的,但被仇野这么一握,她就一点都不害怕了。 她用胳膊撞了撞仇野的胳膊,小声问:“你今天去城南,有揪出些折花仙的线索么?我听他们说,这只是折花仙的调虎离山之计。” 仇野清清冷冷道:“没发现折花仙的线索,但我发现今天城南阿嬷家新出笼的水塔糕特别香。” 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动了动,宁熙简直能闻到热气腾腾的酒酿与桂花香,连忙期待道:“那仇野肯定帮我带了一份回来对不对?” “没有,”仇野说,“阿嬷今日收工早。” 闻言,宁熙失望地“哦”了声。 她接着说,“没关系呀,我们下次一起去城南吃热乎的就好了!城南离孔雀山庄那么远,带回来说不定都冷了,我不爱吃冷的。” 仇野没说话。 “仇野?”宁熙碰了碰少年的胳膊。 终于,少年闷闷地“嗯”了声,却握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反常,实在反常!宁熙一头雾水,她看向仇野,却发现仇野没在看她。 顺着仇野的视线望去,宁熙发现仇野正盯着对面的陆公子。 灯火辉煌,陆知弈能看清两人的手紧紧握着。 “少年人把戏。”陆知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在他打哈欠的时间里,淑娘已经从人群外走进来,钻进他怀里了。 众所周知,陆公子怀里是一定要有女人的,晚上没有女人陪着,他甚至睡不着觉。 陆知弈环过淑娘细软的腰身,最后大掌落在她的胯骨上,凑到她耳边说,“少年人才会幼稚兮兮地手牵手,成年人只会真刀实枪开干,你说不是?” 淑娘不知道陆知弈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说这种话,但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不能反驳的,是以,她只得娇笑道:“陆公子说得对,今夜还需要奴服侍您么?” 陆知弈不语,淑娘便当他默认了。 宁熙盯着陆知弈看了会儿,心里暗暗鄙夷他简直风流透顶。等宁熙望向仇野的时候,却发现仇野的目光已经落到她身上很久了。 所以仇野方才是看着她看陆公子? 宁熙忽然想起玉佩的事,这件事颇为奇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仇野。 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仇野的胳膊,凑到他身旁小声说:“仇野,你还记得那位陆公子么?他……” “宁熙。”少年声音冷得像冰,“不要跟我聊他。” “好吧,既然你不喜欢他,那我就不说了。”宁熙只好把后半句话咽下去。 少年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宁熙心里觉得奇怪,之前她说话的时候,仇野肯定不会这么冷硬地打断她的。 所以,玉佩的事还要不要说呢?或者等她多调查一番再告诉仇野? 正当她思索之际,周围已经炸开锅。 以韩鸦为首的人主张现在把折花仙找出来就地正法。 “折花仙简直目中无人,他不是说藏在我们之中么?既然现在大家都在,不如齐心协力把这狗贼揪出来!” 韩鸦的话鼓舞了许多人。 自折花仙在青砖地上留下了“吾藏身于尔等之中”这八个血字后,便弄得大家人心惶惶。 他们怀疑着别人的同时,也害怕别人怀疑自己。 互相猜忌实在不好,但只要他们共同怀疑一个人,就能避免自己成为被怀疑的对象了。 最后,以韩鸦为首的那群人纷纷看向仇野。 “你是折花仙!”其中一人虽然手上没有证据,但指控别人的声音却异常响亮。 “肯定是他,他是在有人喊后,第一个到这里来的!”另一个人跟着帮腔。 仇野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平静如常。倒是宁熙气不打一处来。 “仇野第一个到就能证明折花仙是他吗?你这蠢货怎么不反省反省自己为什么轻功那么差,听到有人喊都得花好长时间才能赶过来?” “你……!”那人被怼得哑口无言。 奚真夫人叹道:“看来折花仙这回捏的脸实在冷艳,竟然让青莲仙子这样掏心掏肺地为他说话。” 这句话不仅诋毁了仇野,更诋毁了宁熙。说得好像她是看上了仇野的脸才帮仇野说话。 她有那么肤浅么? “我帮理不帮亲!”宁熙冷哼道。 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捏了一下,侧目去看少年,能看到少年流畅的下颚线。银月藏在少年身后,让他显得更加冷了,似是锐利的刀锋。 宁熙猜不出他是什么心情,只好也捏一捏他的手,义愤填膺道:“仇野你别担心,你不爱说话我爱说,他们诋毁你,我帮你骂回去!” 谁知,少年却是低低地笑了,细碎的笑声飘在风里,方才那些指控他是折花仙的人忽然都不约而同地噤声。 毕竟,一个不爱笑的人忽然笑,着实是件奇怪的事,而他们又忌惮着操刀鬼,此刻更是不敢轻举妄动。 宁熙不解道:“你笑什么?难道你不生气?” 仇野歪头反问:“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们污蔑你!” “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以韩鸦为首的那群人,颠倒黑白,可恶得很!”宁熙气愤地磨了磨牙。 仇野环视一圈,淡淡道:“他们在哪里?我怎么什么都没看见?” 宁熙惊讶地眨了眨眼,“他们就在周围呀,围了好大一圈,你真的没看见么?” 仇野摇摇头,“我只看见某个人头上绑的蝴蝶结快要散了。” 宁熙后知后觉,连忙抬手摸了摸发髻。右边双丫髻上绑着的蝴蝶结不知在何时散开,绛红色的绸带搭在她肩上,末端的金铃铛的重量正拖着绸带往下坠。 一定是方才生气生得太认真,连头上的蝴蝶结都气散了! 这里没有铜镜,就随便绑绑罢,反正月夜已深,马上要休息,绑歪了就绑歪了。正当她准备抬手去够绸带时,仇野已经先她一步将绸带抽走,绑好一个端正的蝴蝶结。 仇野跟她挨得太近,她几乎被罩在仇野身下。灯火阑珊,两人的影子重叠在一块。 宁熙的手碰到在半空中轻晃的金铃铛,金玲立刻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当——叮当—— 宁熙的心脏似也随着这响动的金铃,跳动得越发快了。 因忌惮着操刀鬼会忽然出刀,周围人都屏声静气,显得格外安静。他们肌肉紧绷着,手中兵器蠢蠢欲动,似是在准备一场恶战。 然而,在这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过后,周围咬牙不敢发出声音的人终究是忍不住了。 很快,周围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青莲仙子和操刀鬼在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 “肯定是在密谋着怎么杀我们!操刀鬼绝对还有另一个身份,就是折花仙。” “可是,为什么我觉得,他们好像没把我们当回事?特别是操刀鬼,目中无人。” …… 绑好蝴蝶结,仇野问:“你还在义愤填膺?” 宁熙用两根手指捏住空气,胡乱比划道:“现在还剩一点点。” 她本来还在为仇野为什么不生气而感到惊讶,但仔细想想,仇野不生气也正常,因为他是一把刀,他不似常人般有七情六欲,他冷漠到根本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人在刀的面前被分为两类,需要杀的和不需要杀的。除此之外,刀不会在乎人的任何看法。 刀锋不锋利看的是刀刃,而不是凭借别人的几句话。 宁熙望向仇野,“你看上去还挺开心的。” “嗯。”仇野点点头。 “为什么开心?” “不知道。” “是因为我么?” “应该是。” “看吧,所以你还是知道的。”宁熙骄傲地仰起小下巴。 “喂!”韩鸦这时忽然大吼一声,“你们这般放荡,是不是太目中无人了?” 他作为指控派首领,现在遇到这种被指控者毫无反应的情况,属实有些丢人。 不管是愤怒还是悲伤,破罐子破摔承认又或者打死不认账,总得给点回应吧?把他们当空气,自顾自说小话算什么? 宁熙用下巴指了指韩鸦,又转过头朝仇野挤眼睛。像是在说,这人好吵哦,该怎么让他闭嘴? 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跟他们唇枪舌战,而是要从根源上让他们闭嘴。毕竟两张嘴对那么多嘴,吵起来还是很累人的。 仇野也回给宁熙一个眼神。至于这个眼神表达了什么,只有宁熙才看得懂。 欧阳虹负手站在一旁,一直没说话,英气的眉毛深深地蹙着,似是在沉思。 仇野看向欧阳虹,冷冷道:“欧阳庄主,这事你怎么看?” 宁熙也甜甜地冲欧阳虹笑:“我知道欧阳大侠向来明事理,您与折花仙交手过那么多次,若折花仙再次出现在您面前,您一定能一眼就认出!” 若是欧阳虹肯公事公办,那他们就继续留在这里。孔雀山庄好吃好喝的招待,宁熙一时半会儿还真不想走。 若欧阳虹迫于众人压力,不肯公事公办,那他们就杀出去。他们又不是没有杀出去的能力,反正往前往后都有路。 现在,矛盾被转移到欧阳虹身上,欧阳虹一双浓眉皱得更紧了。 与此同时,以韩鸦为首的人也不甘示弱,纷纷起哄道:“欧阳大侠明辨是非,绝不会任由贼人猖狂!” 一边是来自江湖各门各户的压力,一边是来自江湖恶徒的压力。还有一小部分站在中间看戏,随时准备倒戈。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发话。 欧阳虹高大的身体似乎也被这压力压得有些佝偻了。这件事怎么解决,关乎到他在江湖的地位与声望。 长刀入春闺 第49节 他终究是站在正义那方的人。 而操刀鬼则是江湖侠义之士的公敌。 他肯因为“围剿折花仙”这个志同道合的理由将操刀鬼留在孔雀山庄已是仁至义尽。 现在,操刀鬼又成了众人所怀疑的对象。 “难道操刀鬼真是折花仙么?”欧阳虹喃喃自语,“按理来说,折花仙的年纪不该这么轻,可若是易容的话……” 欧阳虹捏了捏鼻梁,将脸上的愁云捏散。 终于,他看向众人,缓缓开口。 第43章 转机 上弦月, 浓雾。弯月藏匿于浓雾中,就变成圆月了。 欧阳虹稳重但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长夜里,惊得围绕着灯火飞舞的小飞虫四处逃窜。 “诸位, 我欧阳虹向来以理服人, 是非分明。即使是亲儿子我也不会包庇,纵然是罪大恶极之徒我亦不会冤枉。” 欧阳虹在江湖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所以他说话时,没人敢插嘴, 纷纷竖起耳朵, 认真地听着。 “折花仙此人狡猾至极, 他的易容术已到达出神入化的境界,上能化作八十岁老妪,下能装成三岁男童。说来惭愧, 现在若是折花仙站在我面前, 我也未必能认出。” 此话一出, 操刀鬼的嫌疑更大,毕竟江湖上关于操刀鬼相貌的传闻那么多,而折花仙又恰好是个易容高手。 韩鸦嘴角勾起一抹邪恶的冷笑, 现在,站在他这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上官恒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他凑到上官莘耳边悄声问:“淑娘之前跟我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们跟仇野走得那么近,万一他真是折花仙,我们不会受牵连吧?” 上官莘抿了抿唇,咬牙道:“总之,不管他是不是, 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别轻易站队。我们作为小辈, 旁观就好了。” “那宁熙怎么办?我觉得她肯定是被骗了。” “嘘,闭嘴!” 上官恒只好闭嘴,跟着上官莘默默退到离仇野和宁熙远一点的地方。 浓雾被风吹散,凄迷的月光洒在仇野的眉眼上,显得他更加冷漠了。 仇野剑眉微蹙,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刀柄,似乎下一刻就要抽刀而出。 众人忌惮着他的刀,眼神分明已经飘忽不定,却还是同仇敌忾地盯着他,只要他不认罪便绝不罢休。 气氛越发焦灼。 这时,欧阳虹又继续说:“公堂断案,讲究的是证据。你们现在指控这位小友是折花仙,可有充足的证据?” 韩鸦说:“他第一个到现场,而且之前本就有作恶多端的前科。他会被怀疑,再正常不过。” 若操刀鬼和折花仙真是同一人,这绝对会是江湖上第一件大新闻。 欧阳虹叹道:“你也说了,只是怀疑,并没有证据。我欧阳虹绝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轻易给人定罪的昏庸之徒。若想在孔雀山庄捉人,还得有充足的证据,才能让大家都心服口服。” 韩鸦冷冷道:“纸包不住火,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欧阳虹的一番话让焦灼的气氛缓和不少。这番话合情合理又不失作为庄主的威望,一时间,欧阳虹在众人眼中显得更加可敬了。 连宁熙也赞叹道:“欧阳大侠不愧是欧阳大侠,只有公平公正的人才担得起大侠二字。” 霎时间,周围赞叹和恭维欧阳虹的声音不绝于耳。 宁熙望向仇野,少年的神色依旧晦暗不明,猜不出心思。她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仇野的胳膊,“我觉得那个叫欧阳虹的人还不错,你觉得呢?” 仇野扭过头来冲她笑,“你好像觉得很多人都不错。” “哪有很多人?” “上官莘、欧阳虹、燕青青,还有那个姓陆的。” “姓陆的?哦,你是说陆公子啊。” 仇野别过脸不再看她,也不说话了。 宁熙则仔细想了想陆公子,她有觉得那人不错吗?仇野怎么会认为她觉得陆公子不错的呢? “我觉得陆公子一般般吧。”宁熙为自己正名。 仇野这时偏头看她。 宁熙又接着说,“但他笑话讲得还蛮好。” 仇野:“……” 宁熙这时笑着主动去握他的手,“不过,仇野是最好的。” 仇野轻轻咳嗽几声,又将脸别回去,“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宁熙撇撇嘴,“你听错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说。” 仇野:“哦。” 宁熙也“哦”了声,她扭头看向前方,两人便不约而同地不说话了。 不过宁熙眉眼含笑,樱桃般的嘴唇也上扬着,似乎一时半会儿都下不来。她甚至还摇头晃脑地哼起歌,头上的金铃铛叮当叮当响。 -- 此时暂时告一段落,众人散去,欧阳虹命人将青砖上晦气的几个血字擦掉。 宁熙心情不错,她想着既然仇野已经回来了,那他们跟上官家的那对孪生兄妹还能喝点小酒,打会儿麻将。 可是她去找上官莘的时候,上官莘却刻意跟她疏远了。 宁熙上前一步想去拉上官莘绑袖口的丝带,可是上官莘却飞快地后退,生怕宁熙碰到她。 宁熙心里觉得奇怪,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分明就不脏,身上的衣服也一尘不染,可上官莘为什么要躲着她呢? “你不开心么?”宁熙绞着衣袖,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我下午那会儿匆匆告别,惹你生气了?” “不是,你回房吧,我也要回去了。”上官莘扭头就走。 旁边的上官恒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也转身离去。 “那是为什么?”宁熙小跑着快步跟上,她实在有些不明所以。 总得问个原因出来! 宁熙常年待在闺阁中,除了哥哥和宁婉,她没有其他朋友。闺阁不同于江湖,随着年龄增长,兄妹间总是要更避讳些。不要说一起玩了,连见面的次数都很少。所以到了后来,宁熙只有宁婉一个玩伴。 这次出府,宁熙珍稀交到的每一个朋友,她不愿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一段友谊。 可上官莘却好像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她皱着眉头猛然转身,质问道:“你又不笨,难道还不明白么?我们只是带着你玩儿过几天,不是你的朋友,以后也莫要再来找我们了。” 上官莘这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她往宁熙身后一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上官恒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兄妹俩对望一眼,最后双双仓皇逃离。 看着两人的背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凄迷的月色中,宁熙呆呆地站在原地,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她其实一点都不害怕被陌生人针对或者是陷害,可她很害怕被朋友抛弃,更不要说这个所谓的朋友根本没把她当朋友看待过。 人都走光了,孔雀山庄绿植多,夏蝉此起彼伏地鸣叫着。 宁熙垂头丧气地凝望着鞋尖,内心千思万绪翻涌。 她大概明白上官莘和上官恒为什么要疏远她了。 书上说,人总是会权衡利弊,亲人也好,爱人也好,朋友也好,总是如此。 可是书上也说,朋友当舍生忘死,肝胆相照。 宁熙委屈地噘起小嘴,心想,书上说得一点都不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仇野站在宁熙身后,凝望着她,等待着她。 他看见少女单薄的后背在风中微微颤抖。 他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闷。 这种像石头一样的感觉,或许叫做悲伤。只不过,这种悲伤的感觉并不属于仇野,而是属于宁熙,而宁熙的情绪又恰好感染了仇野。 少年浓密的长睫轻轻颤抖着,在把自己变成刀之后,他再未有过这种感觉,只是从冷漠变得更加冷漠。 只有当人足够冷漠的时候才不会感到悲伤,当然,也不会感到快乐。 现在,快乐是宁熙带来的,悲伤是宁熙带来的,愤怒和嫉妒也是宁熙带来的。 太丰富的情绪对刀来说不是件好事。 仇野抬手似是想拍拍宁熙的肩膀,可是他的手举到半空便握成拳头放下了。 他往后退一步,跟宁熙拉开一段距离。 可是他没有离开,依旧凝望着宁熙的背影。 绿植多的地方蚊虫也多,一只花脚蚊落到宁熙手背上,慢慢将毒针钻入娇嫩的肌肤中。 宁熙被手背上痒痛的感觉拉出思绪,她对准那只花脚蚊一掌拍下,手心手背正好一点红。 被花脚蚊咬过的地方很快鼓起一个小包,宁熙胡乱抓着,眼眶忽的就湿润了。 她还以为,自己真的又交到了两个好朋友呢。 少女蹲下身,小脸埋进膝盖里,小声呜咽着,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 “仇野,我现在只有你了。” 闻言,少年瞳孔一震,不可思议道:“你为何没有想着,要离我远一点?” 宁熙抬头,微微红肿的眼睛朝仇野望去,发现仇野此刻也正蹲下身看着她。 少女吸吸鼻子,认真问道:“为什么要离你远一点?” 仇野长睫轻颤,别过脸,躲开少女的目光,“我以为这是人之常情。” 可是少女目光如炬,“他们都污蔑你,我怎么能再污蔑你呢?” 薄雾散去,月明星稀。江南的晚风,柔软而温润。 宁熙凝望着少年的侧脸,少年此时已坐在草地上,随意地支起一条腿。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从远处传来的几声蝉鸣。宁熙甚至能清晰听到少年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长刀入春闺 第50节 她看见仇野取下酒囊,用牙咬开木塞,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宁熙不知道仇野酒囊里装的是什么酒,上次喝的的时候辣得她舌根发麻,眼泪直流。可是少年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凸出的喉结上下一滚,烧刀子便顺着喉咙滑入胃中,烧得胃一阵一阵地疼。 “宁熙。” 少年的声音从风里飘来,许是因为方才喝过烈酒,因而显得嗓音有些沙哑。 “仇野?” 宁熙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现在风继续吹着她额前的碎发。 少年的乌发被风吹得更乱,高高束起的马尾中,几缕不安分的发丝飞散在空中。 这时,少年忽然回头看向宁熙。 “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他说。 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原因,那双瑞凤目此刻似是蒙着一层水雾,眸光烁烁,全然不似以前那般淡然冷漠,神态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有你在,我能出什么事?最多不被那些人待见。”宁熙咕哝着,她胆子本来大得很,现在却有些不敢看仇野的眼睛,只好垂下头,用手揪下一片草叶,绕在手指上玩儿。 她说着说着忽的就笑了,“但我都有你了,还在乎他们做什么?我们就一起狼狈为奸,潇洒自在。” “狼狈为奸?”仇野轻笑道:“你想做个坏人?” “只是在他们眼里狼狈为奸罢了,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什么正确的事?” “相信自己的朋友,嗯……还有不当墙头草!” 晚风拂过,吹得少女发髻上的金铃铛清脆作响,仇野眯眼望向天边凄迷的月色,眉眼一弯,喃喃道:“我也该做些正确的事了……” -- 翌日清早,宁熙的早饭是一块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桂花味水塔糕。 宁熙一尝便说,“这不是城南阿嬷家的水塔糕么?” 少年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有些困倦,“你舌头真灵,这都能尝出来。” “那当然了,阿嬷家的水塔糕酒酿味儿要更足一些。” 宁熙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仇野,你专门跑到城南去帮我买的么?孔雀山庄在城北郊外,离城南好远。” 仇野闷闷道:“是我今早突然想吃了,顺便帮你带回来的。” “哦,顺便啊。”宁熙又拿起一块水塔糕咬一口,“那你明天还想吃么?想吃的话就顺便再帮我一次吧!” “看情况。”仇野说。 看情况的情况是,翌日清早,宁熙又在桌上看见牛皮纸袋包着的,还热乎的水塔糕。 城南卖水塔糕的阿嬷已经快认识仇野了,远远的看见他就开始打招呼。 起先阿嬷看见这带刀的冷面少年连大气都不敢出,但自从发现少年的水塔糕都是买给一个女孩子的之后,就也不再害怕了。 阿嬷年过半百,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依旧是个精神抖擞的小老太太。 在她眼里,这少年哪里是江湖上杀人不眨眼的刀?只不过是个学着讨心爱之人欢心的孩子罢了。 可少年今日的神色却比往日更加凝重,付完钱后直接问道:“阿嬷在城南待了多久?” 阿嬷和面的手一顿,随即笑道:“二十几年啦。” “周围人说,您是从外地搬来的。” “是。” “好,我想向您打听点事。” 阿嬷不再和面,用汗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和蔼道:“问吧,只要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第44章 蝉鸣 月夜, 夜凉如水。 宁熙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床帐,她的呼吸逐渐快起来, 一把掀开被子坐起, 兴奋地望向藏身于黑暗处的少年,“想不到城南的阿嬷竟然也是个功夫顶好的侠女!我见过阿嬷那么多次,竟一次都未察觉!” 仇野依旧坐在房梁上,他背靠顶梁柱, 一只脚支在横梁上, 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中。 他微微侧目, 望向黑暗中那双明亮的眼眸,笑道:“功夫好不好,要看跟谁比, 若是跟上官恒比, 只怕十个上官恒也打不过一个阿嬷。” 宁熙很快举一反三, “若是跟仇野比,只怕十个阿嬷也打不过一个仇野,毕竟仇野最厉害啦!” 仇野顿了顿, “我不是那个意思。” “咦?你打不过阿嬷?” “不是。” “那你是什么意思?”宁熙忽然吃吃笑道:“哦,我明白了, 你是不想我夸你夸得太直接。” “宁熙,你正经点。” 宁熙撇撇嘴,“好吧,那我说点正事。” 屋外,夏蝉此起彼伏地鸣唱, 屋内,少年和少女正热烈讨论着, 该如何解开眼前的谜团。 宁熙将一绺头发绕在手指上,边绕边疑惑,“阿嬷既然以前是替衙门捉拿通缉犯的江湖浪客,为何又会在这江南的小城里卖二十几年的水塔糕?” 她说着说着眼睛一亮,“哦我知道了,衙门要捉拿的人是不是折花仙?阿嬷潜伏在这里,只是因为要找寻折花仙的下落。” “对了一半。”仇野说。 “为何只对一半?” “衙门早就不再管折花仙的事,但阿嬷留在这里,确实是为了折花仙。” “所以那二十几年,只是为了等折花仙出来?她跟折花仙是有深仇大恨么?”宁熙惊讶道。 “不,是有个叫云霞的人在她口渴的时候主动给了她一碗水,她便答应,要帮云霞的女儿报仇。” “云霞的女儿是被折花仙伤害过么?那云霞呢?” “在报仇路上死了。” 不知为何,宁熙觉得心里闷闷的,“只是因为一碗水,阿嬷便要花二十几年的时间去替别人报仇,这值得么?” “没什么值不值得,只是她答应了,既然答应了那就得做到。” “可那毕竟是二十几年的时间,我都还没活到二十岁呢,二十几年,该得有多长啊。”宁熙嘴里咕哝着。 她简直无法想象二十年有多久,她把缠绕在手指上的头发一圈一圈取下,每取下一圈就在心里数一个数,可直到缠绕在手指的发丝全部分离,她都没数到二十。 房梁上传来少年清冷的声音,他说,“我承诺过的事,也会做到的。” 宁熙心里更烦躁,“那若是那个让你做出承诺的人是坏人,你明知道自己所承诺要做的事是坏事,那你还会做么?” 四周安静良久,只听得见夏蝉鸣叫的声音。 宁熙只好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说云霞是坏人,报仇是坏事。我只是打个比方。” 这时,仇野说:“我在承诺之前,会做好判断。所以,我承诺过的事,都会做到。” 宁熙又抽出一缕头发绕在手指上,指尖被头发勒得发胀发红,“那若是你在做出承诺的时候年纪还很小,不具备判断的能力,又或者那个人让你做出承诺的人不仅是坏蛋,而且还是个骗子,你还要去完成自己的承诺么?” 仇野没说话,窗外的月光透进来,在他眼眸中汇聚成一个光点,教人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思。 四周又变得寂静无声。 宁熙有些着急,她太想要个答案。 “那我再打个比方!” 宁熙开始喋喋不休起来,“如果我是个大骗子,我骗你说,我喜欢你,我要你一辈子跟我好,你也承诺过要带我走遍天涯海角,可我走到半路忽然反悔,然后把你甩掉了,跟别人跑了,你还会继续兑现自己的承诺么?” “会。”仇野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要怎么兑现?” “把你抢回来,然后再带你走遍天涯海角。但凡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不知为何,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宁熙挠挠头,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等她反应过来后才赶忙解释道:“哎呀不对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少年似乎也有些疑惑了。 宁熙叹气,她的本意是,如果诱导你做出承诺的人是大骗子,那就没有必要再遵守承诺,可现在得到的结果怎么跟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只好再问:“如果那个骗你的人不是我,你会不会遵守承诺?” “如果不是你,我从最开始就不会做出承诺。” 仇野刚把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都同时陷入沉默。 宁熙不知道仇野为什么停顿得那么突然,但她知道自己沉默是因为又问错问题了。 这个比方打得一点都不好!宁熙在心里愤愤想,她简直连一点想要的答案的边都没摸到。 屋外夏蝉鸣叫的声音越来越大,音调拖得又高又长。 就这么安静下去,然后睡觉么?可是还有好多问题没解决。 宁熙只好把话题往别处引,“既然阿嬷也要杀折花仙为云霞的女儿报仇,那她为什么不到孔雀山庄来?以她之前的身份,定是能拿到请柬的。况且,折花仙还留了字说,他就藏身于我们之中。” 仇野也问过阿嬷这个问题,阿嬷笑着说,“我杀折花仙是为了兑现诺言,而不是想要出名。况且,以我现在的岁数和身手,也不是折花仙的对手。但我可以把二十几年来搜集到的消息送给能杀折花仙的人,这也不算愧对我做出的承诺。” 仇野将阿嬷的话复述给宁熙听。 宁熙吃吃笑道:“看来你这几天出去,也不光是为了帮我带水塔糕。” 少年声音闷闷的,“是我自己想吃,就多买了些。” “呀,对不起。看来是我太贪嘴,你本来是买给自己吃的,却都让我给吃完了。” 少年的声音显得更闷,“没关系。” 宁熙嘴角挂着笑,倒也没再说糕点的事。 长刀入春闺 第51节 她拉开床帐,盯着黑暗里的少年看了会儿,问道:“仇野,折花仙为什么要藏在我们之中躲猫猫呢?他是觉得这样很好玩么?” “也许吧,把我们挨个杀掉,看我们互相怀疑,陷入恐慌。” “仇野,你觉得折花仙是谁?” 仇野望着窗外的月色,神色淡漠,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可当他扭头看向少女时,神色便柔和了。 月辉透过镂空雕花窗户照进来,他从上往下看,能清晰地看到少女的轮廓。 “你觉得是谁?”仇野问。 宁熙思忖半晌道:“我觉得是韩鸦。” “为何?” “因为他带头怀疑你。我想,他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是为了先发制人,洗清自己的嫌疑。” “可是他的功夫并不像传言中的折花仙那么高强。” “万一他是装的呢?”宁熙撅起小嘴道:“我慕姑姑说,江湖上的高手不仅会隐藏自己的身份,还会隐藏自己的实力。”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慕姑姑。” “那是当然。”宁熙笑笑,“她是国公府里对我最好的人。若不是因为她跟我讲过的那些故事,我现在肯定不会跟你在孔雀山庄,而是待在府里绣花,等着嫁人。” “看来我也得感谢她。”仇野喃喃自语道。 “你刚才在说什么?”屋外的蝉鸣声太大,宁熙并未听清。 “没什么。” “哦。”宁熙接着问,“那仇野觉得折花仙是谁?” “不能确定,但可以排除。” “那韩鸦有被排除在外么?” “没有。” 得到肯定,宁熙心情大好,“看吧,我就说他绝对有嫌疑。” 窗外的冷月逐渐西斜,霜白的月光照在仇野脸上,在高高的鼻梁上留下一层阴影,使他看上去更加肃穆。 少年好看的眉毛微微蹙着,鲜艳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心里似乎在思考一些很复杂的事。 看月色,约莫已经子时。 耳畔传来平缓的呼吸声,仇野侧目往下看去,之间那床帐中的少女,不知何时已经蜷缩在床角,安稳睡去。 “睡罢。”仇野轻声道。 他望向窗外的残月,眸中柔和的神色渐渐消散,一点一点,重新变得冰冷而残忍。 -- 宁熙又在梦里听到那段熟悉的调子。 这调子像是用木棍敲击墙壁敲出来的,所以声音粗糙又难听。可吊诡的是这断断续续的难听声音竟然有规律,而且连接在一起,是一段很熟悉的音律。 宁熙在梦里想不起来那段熟悉的调子究竟出自何处,她仅仅只是觉得熟悉。 调子越敲越快,宁熙浑身冷汗直冒。 待她猛然惊醒时,她发现面前坐了个人。 少年坐在床沿,一只手盖上她的额头,另一只手盖着自己的额头。 宁熙只觉得额头上凉凉的,她睁眼望向少年时,少年已经把手拿开,蹙着眉头喃喃自语道:“明明没发烧……” 梦醒后,惊魂未定,宁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拽住仇野的手臂将他拉上床。 大名鼎鼎的操刀鬼岂是一个小姑娘能拽得动的?可是宁熙几乎都没用太大力气,轻轻一拉,仇野就已到她这边来了。 “宁熙?” “嘘——”宁熙将食指放在自己唇前,她又把枕头丢开,示意仇野像自己一样,耳朵贴着床板躺下,“你听,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见宁熙这般严肃,仇野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好照着宁熙所说的做。 于是,两人耳朵贴着床板,面对面侧躺下。 窗外,遮挡月色的薄雾被风吹散,月光便显得更加明亮。月辉照进来,几乎可以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眼睛。 咚、咚、咚—— 哪里还有古怪的调子,宁熙只能听见心跳的声音。 两人面对面,靠得很近,呼出的热气缠绕在一起,一时难解难分。 宁熙抿了抿唇说,“你心跳得好快,我都听不到那奇怪的声音了。” 只见少年浓密的长睫上下扇动着,缓缓道:“那是你心跳的声音。” “哦,原来是我的啊。”宁熙小声咕哝。 她忽然有些不敢去看自己在少年眸中的倒影了,垂下眼睫,翻身平躺着。 她盯着床帐看了许久才继续问:“仇野,你有听到奇怪的声音么?就像是有人拿着木棍在敲石墙一样,声音很难听,但是断断续续连在一起,却成了调子。” 仇野依旧侧躺着,耳朵贴着床板。月光下,他能清晰地看见少女小巧的耳朵,饱满的脸颊,以及面颊上透明的绒毛。 他盯着少女脸上透明的容貌看了会儿,忽的便移开视线,翻身平躺着。 “没听到。”他说,“我刚才只能听到蝉鸣和你说话的声音。” ——因为贴在床板上听,声音清楚得就像是宁熙贴在他耳边说的一样。 “可我刚才真的有听到奇怪的调子。”宁熙咕哝道。 “你害怕了?” “我才不害怕。”宁熙噘嘴道:“若是什么都害怕,我肯定走不长远。” “逛完江南,你还想去哪儿?” “嗯……往西边走,往北边走,去看雪山大漠,还有草原。” 宁熙说完忽然想起她跟仇野只是在去江南的路上顺路,以后何去何从,是分别还是继续同行还不知道呢。 大抵是分别吧,毕竟仇野有仇野要做的事,她也有她要做的事,虽然她并不知道仇野要做的事是什么。 宁熙忽然有点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了。 仇野只说了一个字,“好。”然后就再也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夏蝉的鸣叫吵得要命。 第45章 拥抱 气氛有些奇怪, 宁熙感觉总得说点话才行,毕竟是她把仇野拉到床上去听那奇怪的调子。 现在,不仅调子没听着, 还把睡意给弄没了。 “仇野, 你还醒着么?” “嗯,我在等你说的奇怪调子。”仇野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不睡床的。” 宁熙感觉一股热气由下而上升起,弄得她双颊发烫。 她小声咕哝道:“谁要跟你睡一张床了。” 仇野没说话, 宁熙也不好意思转过头去看仇野是什么表情。 她刚才说得那么小声, 外面蝉鸣叫得又那么大声, 仇野应该没听见吧? 不管了不管了。宁熙揉揉脸,让自己清醒点。 周围又安静下来,除了始终嘈杂的蝉鸣外, 还有少年越发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现在算不算是同床共枕?不对!宁熙在脑中打消这个念头, 因为只有床, 没有枕头!为了听声音听得更清楚,她把枕头甩掉了! “仇野,我觉得那个调子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平常我都只在梦里才能听到。” “每天都有么?” “倒不是每天, 这是第四次。” 仇野顿了顿,“睡罢, 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似是要走,可宁熙现在却是一点都睡不着,连忙问:“你想不想听笑话?” “笑话?” “对。”宁熙忽然想起之前从陆公子那里听来一个笑话,本来想说给仇野听,但一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间说。 现在可不就是个好时间吗?反正他们都很精神。 宁熙正要开口, 却听仇野幽幽道:“我不听那个琴师遇到老妇人知音的笑话。” “咦?你怎么知道我要讲的就是这个笑话?”宁熙疑惑不解。 仇野没吱声,索性把眼睛闭上。 宁熙思来想去, 绞尽脑汁,终于,恍然大悟! 她“啊”了一声,扭过头去看仇野。 可仇野却别过脸看向床外,宁熙连他的侧脸都看不见,只能就着月光,看清少年微微发红的耳尖。 宁熙忽然发现自己心跳得快了起来,耳朵也发着烫,她吃吃笑着,“那我讲个别的笑话给你听,我说过会让你每天都开心的。” 至于陆公子身上有个跟仇野一模一样玉佩的事,还是下次再说吧。毕竟陆公子所说是真是假还有待考证。 宁熙清清嗓子,开始讲笑话,“从前有个人很会讲笑话,有个妇人是他的邻居,成天冷着张脸,一点都不爱笑,他的朋友就说,‘你要是能说一个字让她笑,再说一个字让她骂,我就请你喝酒吃饭。’你猜那个人说了哪两个字?” “哪两个字?” “你猜,你先猜!” 可是还没等仇野开始猜,宁熙就已经捂着肚子,开始笑个不停了。 她又是个憋不住话的人,于是笑着笑着便把谜底说出来,“妇人家有条狗,那个人就先冲去给狗跪下,然后大喊了一声‘爹’!那妇人果然大笑个不停。” 仇野没有像宁熙那样笑,只是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他转过脸,望向此时正咯咯笑个不停的少女,“另一个字呢?” 长刀入春闺 第52节 “另一个字……啊你等等。”宁熙笑得太厉害,已经有些喘不过气,她只好坐起身。 仇野也跟着她坐起身,两人便藏在月光织就的薄纱下。 宁熙发现自己实在不太会讲笑话,笑话还没说完呢,结果自己就先笑个不停。 仇野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唇角含笑,点漆般的凤目在月光下明亮如星辰。 宁熙只顾着自己笑了,完全没发现仇野正看着她,她深呼吸几口,等平复下自己忍不住想笑的心情后才继续说,“然后,那人跪完狗后,又冲妇人跪下,大喊一声,“娘 !”,妇人果然破口大骂,他朋友只好愿赌服输,请他吃饭了。” 宁熙说到后半段时已经开始笑个不停了,等她磕磕巴巴说完,再看向仇野时,发现仇野正盯着她看。 少年的眼眸深如潭水,宁熙发现自己不能看那双眼睛看得太久,否则就要溺死在里面了。她只好收回目光,无处安放的手只好将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 “不好笑么?”宁熙小声问。 “好笑的。”仇野随即低低笑起来,“这就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少年好看的眉目舒展开来,他含蓄地笑着,似是冬雪冰川逢春消融。 宁熙忍不住想,仇野到底是因为那个笑话笑,还是因为她笑。若不是因为她讲的笑话笑,那她的笑话不是白讲了么? 屋外开始刮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宁熙心里咕哝着,还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本来是想把仇野逗笑,让他笑得停不下来,结果自己现在却笑得肚子疼了。 方才吵闹一番,宁熙有些累了,困意袭来,忍不住打哈欠。 可这时,她又忽然想起,仇野不睡床竟然是因为床太舒服。怎么会有人因为床太舒服而不睡床呢? 之前,她下定决心要让仇野每天都开心,现在,她必须得付出行动。 就从睡觉开始吧!成天睡在房梁上,腰酸背痛的,怎么会快乐? 于是宁熙把丢到床尾的枕头放回床头,她拍拍柔软的枕面,示意仇野睡下。 见状,仇野忍不住抱手道:“你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宁熙气呼呼地撅起嘴,“我想让你睡得舒服些,怎么能叫是歪主意呢?” 仇野偏了偏头,似乎在等宁熙说下去。 宁熙自然心领神会,她笑眼盈盈道:“仇野,你今夜就试试睡床呗。” “那你呢?睡房梁你会掉下去的。” 宁熙胆战心惊地望了眼那高高的房梁,“我才不睡房梁,我也睡床的。” 仇野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没说话。 宁熙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补充道:“这床那么大,两个人又不是睡不下,一直睡房梁,那该得多难受。” 是的,床很大,不仅睡得下两个人,中间还会有很宽的空隙。 少女的眼睛清亮明丽,好像她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的朋友睡得舒服些,任何其他的杂念都没有。 仇野没拗过宁熙。 屋外的夏蝉鸣叫得小声了些,但风却刮得更大了。 杀手通常会选择睡在树枝上,房梁上,或者坐在板凳上睡。独独不会睡床。若遇到突发状况,在床上所需的反应时间往往比睡在其他地方所需要的时间长。 不过仇野反应速度很快,根本无需担心这个。 按理来说,他睡觉的时候绝对不会让任何人近身。 但如果那个近身的人是宁熙的话,就没关系。 仇野第一次睡这样柔软的床榻,他枕在少女枕过的枕头上,似乎能闻到少女发间的清香。 他缓缓闭上眼,可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了。杀手的五觉本就比常人灵敏百倍,他完全无法忽视隔着被子,躺在旁边的人。 床很大,所以有两床被子。宁熙从被子里探出头,小声问:“仇野,睡床是不是要比睡房梁要舒服多了?” “嗯。”少年闷闷地应声。 其实他说的是假话,睡床根本就没比睡房梁要舒服多少,甚至比睡房梁还要难受些。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说谎的? 得到肯定的答复,宁熙开心起来,“那就好,明早起来,一定会神清气爽的。” 困意侵袭,她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便沉沉睡去。 少女平稳的呼吸传入仇野耳中,有些挠人。 仇野侧过头朝少女看去,少女睡颜姣好,浓密的长睫在月光下轻轻颤着。 他很快便将视线挪开,随着喉珠上下一滚,也强迫自己闭上双眸,进入梦乡。 不就是躺床上睡觉么,试试罢。 -- 仇野已经很久没做过梦了,他一般睡得很浅,可这次不知是因为床太舒服,还是因为少女平稳的呼吸声让他脑中紧绷的弦放松下来,他睡得很沉,甚至做了梦。 噩梦。 一放松总是容易想起些不好的事。 那双苍老悲凉的眼睛死死瞪着他,“我分明有恩于你,你却对我这般狠毒,你不是人,你是畜生!畜生!畜生!” 鲜血从那人的嘴里喷涌而出,吐在他的脸上,血淋淋,黏糊糊一片。他的身上,手上,到处都是血。 梦里的他还是个孩子,可能是七岁,也可能是六岁,连呜咽出的声音都分清性别。 他跑到河边,用力搓洗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可是洗不干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他搓洗得自己手都痛了,洗得自己的手都渗出鲜血,血液将河水染红。 很快,整条河变成血河,跟西天如血的残阳连成一片。 那双苍老悲凉的眼睛从血河里看着他,“孩子,你要变成魔鬼么?” 他怔怔地看着那双眼睛,张了张嘴,可是说不出话。 苍老悲凉的眼睛继续盯着他,可发出的声音却由怜悯变为凄厉,那个声音嘶吼道:“那你就变成魔鬼吧!” 他掉进血河里,腥臭的血咕噜噜钻进他的眼耳口鼻,他几乎快要溺死在里面,变成了一只厉鬼。 这时,一只手把他从血河里捞出来,他吐出几口血,无措地望着眼前高大的身影。 他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知道那人很高大——毕竟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任何成年人在孩子面前都是高大的。 一只粗糙的手轻轻抚在他头顶,温和道:“好孩子,你没有错,刀就是这样的。别把自己当成人,丢掉你的良知,变成刀吧,这样你就不会再痛苦。” 然后…… 然后,他就变成了一把刀,他开始接受任务,开始杀人,杀了很多很多人。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数不清了…… 他不再痛苦,当然,也不再快乐。 因为他已经变得像刀一样冷漠,冷漠到不能感知世上的一切情绪。 -- 仇野惊醒坐起的时候,月光正好正对着照在他脸上。 少年的眉眼在霜白的月辉下显得更加冷峻。 他缓缓闭目,擦去额前的冷汗,深深呼出一口气,便恢复过来。 好奇怪,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他分明已经有十年没做过梦了。 仇野侧目看向睡在一旁安睡的少女,少女依旧平稳的呼吸着,只是被子已经被她掀开,心口露在了外面。 仇野替她盖好被子,提刀朝屋外走去。 竹林中,风起,刀舞,风鸣,刀啸。 仇野沉默地从邱家刀第一刀舞到第十二刀,一排排翠竹噼噼啪啪倒下,乌云遮月,风吹得更大了。 少年高束的墨发被风吹乱,显得他的面容更加阴郁。 等风吹得他的头发更乱了时,他烦躁的心才终于平静下来。 可很快,方才平静下来的心突然变得不安,他听到宁熙睡的那间屋里,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 不好! 两条好看的眉毛瞬间紧拧在一块,仇野反应迅速,提刀赶回。 可当他赶回去的时候,他看到柔弱的少女神色惊恐,少女手里拿着的匕首刺进黑衣人的侧腰里,猩红的血液如溪流般涓涓涌出,将少女的双手染红。 血是热的,宁熙的手却是冷的,她止不住发抖,唇色变得跟脸色一样白,牙齿上下打颤,忍不住想要呕吐。 她感受到手心的粘稠,呼吸到空气中血液的腥臭,紧紧咬着嘴唇,在看到少年的那一刻,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仇野。”她哽咽地喊了一声。 就在此刻,身着紧身黑衣的夜行客提剑刺向宁熙,但仇野速度更快,他三步并作一步踏月而来,握住宁熙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执刀击飞夜行客手里的长剑。 匕首从夜行客体内拔/出,血流得便更多了,匕首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是之前燕青青送给宁熙用来防身的匕首,本来一直没派上用场,却在今夜沾了血。 夜行客反应极快,转身便要逃走,然而,刀光闪过,锋利的刀刃已经在他的背上狠狠劈了一刀。 夜行客踉跄几步逃出去,仇野看着他的背影,没上前追。因为这个夜行客中了他一刀,已经活不长了,与其死在这里,不如死得远一点。 不过,仇野心里奇怪,这个夜行客分明武功高强,为什么会被宁熙用匕首刺中,难道说,那夜行客是故意引导宁熙拿匕首刺他的? 仇野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他只想回去看宁熙,宁熙正在发抖。 少女满手鲜血,双腿已经发软,无力地倒在地上,看着自己血红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仇、仇野,我、我们是不是把他给杀、杀了?” 向来伶牙俐齿的宁熙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她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结结巴巴地吐出断断续续的话。 宁熙从来没有杀过人,手上从来没有沾过血,她第一次知道,血原来那么烫,那么黏,那么腥! 她抽噎起来,泣不成声。 当时为什么会用匕首刺进那人的身体呢?对了,她当时很害怕,而匕首又恰好掉在地上,她趁机捡了起来,脑子里空空一片,几乎是下意识地往那人的肚子上捅了进去。 她还记得匕首捅进去时的感觉,开膛破肚的声音,腥臭的血喷涌而出,粘在她的手上,然后她感觉到烫。 长刀入春闺 第53节 看人挨刀子和亲手动刀子的感觉绝对不一样,少女点漆般的眸子此刻不安地转动着,即使大口大口地呼吸还是觉得胸口如窒息版闷痛。 她再也无法忍受,大声尖叫起来,抬手似要将满手的鲜血在衣裙上擦干净。 这样的画面刺痛了仇野的眼睛,那种久违的,熟悉的,令人厌恶的感觉。胃里翻涌着,仇野不禁有些眩晕。 他紧紧咬着牙齿,让自己冷静下来,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死死捉住宁熙就要往衣裙上擦拭的手。 血污夹在二人双手之中,一时难舍难分。 “宁熙!”他喊,“不是你杀的,是我。” 宁熙被少年清冷的声音拉回,她虽然不再尖叫,可是她的的灵魂几乎已被抽离,只能呆滞地望着少年,一颗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滴到两人紧握的双手中,顺着缝隙逐渐蔓延。 仇野剑眉紧拧,他将宁熙拉起来,走到洗漱用的水盆处。 他从身后将少女环抱住,他长得高,用这种方式几乎能将少女整个包裹起来,他握住少女沾满血污的手,放进冰凉的清水中,慢慢搓洗着。 仇野一边洗一边在宁熙耳边说,“宁熙,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在保护自己,别怕,不会有事的。” 少年冷静的气息喷在宁熙耳边,她忽然觉得自己慌张的心平静不少,她看到盆里的水一点点变红,自己满手的血污一点点消失,慢慢地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可是,帮她搓洗的少年却突然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似乎是看到那一点点变红的清水,少年清冷的声音忽然变得偏执,少年开始用力地搓洗她的手,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般,嘴里不停喃喃自语道:“洗不干净,为什么洗不干净……” 宁熙的每一根手指都被仇野用力地搓洗着,连指甲缝隙都被指腹抚摸过,她感受到仇野虎口处薄薄的茧,感受到仇野骨节分明的手指。她被搓洗得用些痛了,同时心里担心着仇野。 他这是怎么了?他明明一直都很冷静,为什么会这样? 宁熙开始挣扎,她用力将手从水里拿出来,转过身,滴着水的纤纤十指举到仇野眼前,“你看,洗干净了,洗得干干净净!” 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单薄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连举在少年眼前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可是她的眼眸在黑暗中依旧雪亮,似是夜深时分的漫天星辰。 仇野静静地凝望着她,眼尾泛红,长睫轻颤,声音低沉而沙哑,“真的洗干净了么?” 少年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里。 “真的洗干净了!”宁熙说。 少女坚定的声音将他拉住,才不至于飘得太远。 “那就好……” 仇野说着,忽然扑过来,紧紧地将宁熙抱在怀中,似是要将她揉碎进身体里。 “没事了,没事了……”仇野颤抖的声音似是带着喜色,这话不知是在对宁熙说,还是在对幼年的自己说。 宁熙感觉到少年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中,热气喷在那里,说话的声音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她腿一软,像面条似的软了下去。 仇野搂住她的腰,也随着她一起,慢慢跪倒在地上。 彼时,屋外瞬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 宁熙被少年抱住,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整张小脸半仰着,电光一扫,照亮少女雾蒙蒙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风渐止息,雷鸣散去,而雨还在下,淅淅沥沥,跟耳畔少年忽轻忽重的呼吸声混杂在一起。 一直将脸埋在她脖颈间的少年忽然闷闷地问:“我刚才,是不是很奇怪?” 宁熙眨眨眼睛,小声说:“有点,但是没关系。” “吓到你了么?” “有点,但还是没关系。” “抱歉。” 宁熙吸了吸鼻子,咕哝道:“我都说没关系了。” 仇野又问:“我能不能,抱会儿你?” “仇野,你已经在抱着我了。”宁熙说。 “哦。”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但因为脸埋在少女的脖颈处,所以显得有些瓮声瓮气。 保持一个姿太久,宁熙觉得浑身僵硬,可她稍稍一动,仇野却抱她抱得更紧。 宁熙不知仇野为何会突然如此,也不想现在去深究原因,但她觉得自己这时总得做些什么。 所以,她艰难地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仇野的背,“你抱吧。” “谢谢。”少年的声音依旧闷闷的。 可这声音对着宁熙的耳朵说,她不禁面红耳赤,连忙道:“不客气。”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顺着屋檐滴落,滴滴答答。 第46章 污蔑 韩鸦死了。 同上回死去的那个人一样, 他的尸体被摆放在孔雀山庄一处荒芜的空地上。地面铺着整齐的青砖,周围一圈种植着高耸入云的翠竹。 一圈圈翠竹,宛若画地为牢般, 将这片空地牢牢围住。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 青砖地湿漉漉的,是以,地上的血字随着水渍洇开,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即便如此, 这几个血字也不难认。 ——吾藏身于尔等之中。 八个字, 刚好跟上回写在同一片青砖地上的字迹一模一样。 雨后清新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韩鸦的尸体被雨水淋得发白,后背的衣裳被撕开,露出两道交叉的疤痕。 这两道交叉的疤痕均呈现特殊的长三角形状, 一条深, 一条浅, 一条能拿去整条命,一条只能拿去半条命。 众人看见这般惨状均忍不住屏气凝神,他们都知道, 整个江湖,能砍出这两刀的只有一个人。 “操刀鬼, 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该作何解释!” 王镖头是个经常愤怒的人,或许是因为他虎门镖局总镖的身份,他的眉头总是紧皱,唇角总是向下, 眼睛总是瞪得很大,一副时刻准备着要跟人干架的气势。 他也是个正义且勇敢的人, 二十几年的从业生涯里,他好几次险些丢掉自己的性命都从未丟过一次镖。 所以,王镖头每见到不正义的事情发生时,就要愤怒一次。 现在,他就在真实地愤怒着。 他义愤填膺,气得满脸通红,指着仇野怒骂道:“你必定就是折花仙!” 相比起王镖头的愤怒,仇野要安静多了,他拉着宁熙的手,凤目淡淡地扫视着周围的人。 或惧或怒,或忧或愁,众生百态。 看着朋友被冤枉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宁熙气愤地想要上前去争论,却感觉手心被人捏了一下。 她侧目望向仇野,少年的眉目依旧清冷而淡漠。既看不出情绪,也猜不出少年内心的想法。许是因为刚下过雨,少年显得有些阴郁。 宁熙心想,仇野之所以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不要心急才好。所以只好用眼神狠狠地朝王镖头瞪回去。 死者为大,韩鸦的尸体因太过骇人,早早地便被欧阳虹命人抬走,好好安葬。 宁熙回想起种种细节,心里逐渐由生气转为害怕。 这一切,是否都太诡异了些? 她分明昨天才怀疑过韩鸦是折花仙,今早起来,却听到韩鸦惨死的消息。折花仙不可能自己杀自己。 韩鸦之前在擂台上挨过仇野一刀,所以背后有刀伤也不奇怪,可是为什么有两道呢? 那么他只可能是昨夜提着剑要来杀她的黑衣人。另一道是仇野昨夜刚砍上去的。 可她与韩鸦无仇无怨,韩鸦为什么要杀她? 莫非韩鸦的目标不是她,而是仇野?而且目标不是杀仇野,而是让仇野杀自己。 那么又是谁把韩鸦的尸体拖到这里来,并且写下这八个血字?她屋外徘徊的黑影是谁?她在梦里听到的奇怪调子又是什么? 乱!乱!乱! 一阵凉风从宁熙的后领钻进去,冷得她浑身泛起鸡皮疙瘩,只好往仇野身旁又靠了靠。 这番动作,让她感觉到少年握她的手又握得更紧了些。 现在,场面有些焦灼。 王镖头的勇气貌似无处可施。 他手里拿的是把鬼头刀,刽子手给囚犯斩首用的就是这种刀,刀身比雁翎刀长,比雁翎刀宽,更比雁翎刀重,一刀下去,光是刀身的重量就能轻松地把人脑袋给砍下来。 可是,现在拿着鬼头刀的王镖头却不敢舞到仇野面前去。 王镖头的确是个很有勇气的人,但有勇气并不代表着他是个蠢货,愿意去送死。 是以,他只能与众人站在一起,审时度势,盘算着要不要出手。 事到如今,怀疑操刀鬼就是折花仙的人数已经占到了七成以上。当时在擂台上看过操刀鬼的功夫,是的,的确很强,可操刀鬼毕竟只有一个人。 若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联合在一起对付操刀鬼,他不一定能分毫不伤地逃出去。 很快,他王镖头可能便会因为带领一众人除掉操刀鬼和折花仙这两大江湖公敌而名扬天下。 王镖头这样想着,顿时喜上眉梢。等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的时候,发现欧阳虹正盯着他看。 可不能教欧阳虹看出来他想当领导人的心思,是以,王镖头又重新开始变得愤怒了。 王镖头的神色变了又变,少年的眉眼却始终如一地冷漠疏离。 仇野睥睨着众人,淡淡道:“人是我杀的。” 王镖头先是一惊:“你承认了?” 再是一喜,随即冲着众人大喊:“他承认了!” 周围瞬间议论纷纷。 仇野的神色依旧平静,声音依旧清冷,“但把他拖到这里来的人不是我,写下血字的人不是我,折花仙也不是我。” 少年声音不大,说得也不快,但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长刀入春闺 第54节 王镖头上扬的嘴角僵在脸上,他愤怒地看了眼仇野,紧接着又望向众人,“你们信么?反正我不信!” “我也不信!” 此起彼伏的声音,异口同声地从四面八方响起。 只有一个声音跟这些声音不一样。 “我信。”宁熙咬着嘴唇说。 可是她的声音很小,被淹没在嘈杂的声音里。 “我信!”她又大声说了一遍,依旧无人理会。 少女的嘴唇颤抖着,她发现,这个江湖其实跟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不仅有各式各样的鱼,还有各种各样的人。 有像阿嬷那样为了一个诺言甘愿坚守半生的人,也有眼前为了名利而颠倒黑白的人。 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的是大侠,而大侠通常很少很少。 她感觉手心又被人捏了一下,仇野偏过脑袋,凑到她耳边说,“我听到了。” 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可是那些冤枉你的人没听到。” “你想让他们也听到么?” “当然了,这关乎到你的清白。” “这样啊……其实我不在乎那些东西。” “我在乎!我看不惯他们那样冤枉人!”少女神色坚定,眉眼间似乎有一股叫信念的东西。 仇野盯着她看了会儿,唇角竟是勾起浅浅的笑意,他道:“好——” 好,好什么?宁熙回过神来,颇为不解。不明白平常冷漠疏离的少年,为何在这时,却眉眼含笑。 一颗花生打在王镖头的嘴唇上,他立刻发出一声壮烈的惨叫,惨叫过后,他舌头抵在门牙上时,发现门牙已经有些松动了。 这声惨叫足够引人注目,众人顿时屏气凝神,安静如鸡。 仇野抱手冷声道:“我的雇主要说话,你们都给我听她说。” 众人鸦雀无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不约而同地盯住宁熙。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宁熙也丝毫未露怯色,她将昨夜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当然,关于仇野抱她的事,她只字未提。 “若仇野真是折花仙,他为什么要用能找出他身份的刀法来杀人?这跟自爆有什么区别?折花仙若真这么蠢,你们会抓了二十几年都抓不住吗?” “除此之外,我倒想知道,我跟这个韩鸦无冤无仇,他为何三更半夜提剑摸到我房里来取我性命!” 少女清晰的声音脆生生地响在半空中,因为周围足够安静,是以每个人都能听到她说话。 少女说完,周围便嘈杂起来。 “口说无凭!”有人说。 “既然我口说无凭,那你们口说,怎么就有凭了?”宁熙反唇相讥。 见状,上官莘只觉得内心如浪潮般汹涌澎湃着。 爹爹曾教过她,凡事要讲究证据。可是爹爹也教过她,虽然江湖以侠义为本,可是江湖凶险,上官家的儿女在外只要选择对自己有利的局面就够了,保全自己才是正道。 上官莘抿唇不语。 上官恒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问:“我们还去王镖头那边么?” 上官莘摇摇头,“不去了,我们等证据。” 上官恒笑道:“嘿,双胞胎果然心灵相通,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宁熙虽然以一对多,但却遥遥领先。可这时,一位模样儒雅的中年男子摇着折扇缓缓从众人中走出来。 他穿着蓝色长衫,此人隐退江湖已多年。而昔年如日中天的时候,因为总是穿着一袭蓝衫,所以,江湖人称蓝衫公子。 这人宁熙认得,不是上京城琵琶巷子,从东往西数第九间茶馆里的说书人还是谁?她记得这个说书人总是为他眼盲的娘子讲故事。 蓝衫公子一出口便是说书的气质,他徐徐道:“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么最危险的行为也是最安全的行为。仇公子之所以这样做,是不是挺而走险,故意为自己洗清嫌疑呢?” 宁熙气得满脸通红,说话也变得磕磕巴巴,“你、你一派胡言!” 直觉告诉她,自己完全说不过这个嘴皮子功夫高超的说书人。 蓝衫公子儒雅而体面地笑笑,“宁小姐莫要生气,我只是故事看得太多,思维有些发散罢了!若是惹你生气了,可千万别指挥你雇佣的刀来杀我啊!” 他说着便表现出害怕的模样,身子一斜,躲到众人身后去了。 宁熙扭头望向仇野,仇野面色阴沉,即使她不会武功,也能感受到浓重的杀气。 宁熙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欧阳虹则一直站在边缘处,观察着他们,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没说。 跟他站在一起的,还有他的夫人,林嫣然。 林嫣然看上去有些着急:“相公,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如今状况未明,总不能真让他们在山庄里打起来。” 欧阳虹亦愁眉紧锁 ,深深叹气道:“只能姑且再看看,我担心折花仙这次是有备而来。他已经不是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折花仙了。” 这时,有小厮急急跑来禀报:“庄主,门外有人求见,说是从上京镇国公府来的。” 第47章 刀鸣 雨过并未天晴。 似乎是因为昨夜的那场雨, 今日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凉风吹在身上,宁熙在初夏的时令里竟然觉得冷。 “没说赢?”仇野低低笑道。 宁熙怔了怔,随即瞪着少年, “我在帮你说话, 你怎么还笑!” “替你高兴。” “为什么会替我高兴?”宁熙万分不解,把方才憋的一肚子气全抛到脑后了。 “铁齿铜牙的青莲仙子找到对手了。高处不胜寒,有对手代表不会孤独,这还不高兴?” “咦?”宁熙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没说赢蓝衫公子么?” 宁熙转转眼珠, 看向别处, 有些别扭地说:“是没说赢, 不过他年纪比我大,我输给他情有可原。” “那就下次再战。” 宁熙眨眨眼,“你还想有下次?怎么会有人期待自己被冤枉?” “不管我想不想有下次都会有下次的, 而且, 我是期待你赢。” “你好像在把这个当成游戏。” “不当成游戏还能当成什么?” 宁熙叹道:“很多时候你都比我乐观……哦不, 你只是无所谓。” “也不能说是无所谓,至少我不希望你因此受气。” 宁熙现在一点都不气了,她吃吃笑道:“你今日怎么一点都不像个闷葫芦?” 仇野耸耸肩, “你刚才都气得快说不出话了,我只好多说些。” 宁熙主动去拉仇野的手, “我现在才发现,你的手居然比我的大这么多。” 仇野没说话,只是手心贴着手心,将宁熙的手紧紧握住。好像周围紧张的气氛完全影响不到他们。 “诶,我们现在怎么办?”宁熙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人。 仇野思索片刻问道:“你还想留在这里玩儿么?” 宁熙摇摇头, “他们随便冤枉人,咱们还是快些走才好——不过, 你要杀折花仙,离开这里,再偷偷潜入调查的话,会不会很困难?” “是得多废点力气,不过,倒也不难。” “好,那咱们就离开这里!”宁熙扬起下巴睥睨着众人,大声道:“孔雀山庄也不是多好的地方,我一点都不稀罕。” “想走?欧阳大侠的地盘,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吗?!”王镖头嚷道。 他一边说一边朝欧阳虹一直所站的地方看,似乎在示意欧阳虹给点表示,可是现在欧阳虹却不站在那里。 人呢? 王镖头心里慌张,额头凝结出大大小小的汗珠。欧阳虹若是不在的话,凭借他们这群人,还真挡不住操刀鬼。 仇野微微偏头,对宁熙说:“待会儿我背你出去,记得要抱紧我的脖子。” 宁熙正要点头说好,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喊。 “蔻儿!” 她下意识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一转头,刚好对上慕念安那张忧心忡忡的脸。 慕念安这一路上似乎风尘仆仆,平常在府内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已经散乱,几缕被露水也汗液浸湿的头发贴在额头和脸颊上,显得她更加瘦削。她的年纪比阿娘要小上几岁,但此刻眼角却有细细的鱼尾纹了。 是因为来寻我才变得这样憔悴的么?宁熙心里忽的有些愧疚。 慕念安在看到自家女郎和一个不知名的少年双手紧握的时候,原本就忧愁的眉毛瞬间皱得更深。 女郎真是糊涂!怎么能见别人样貌好,就被人骗着走呢? 她抓住宁熙的另一只手,沉声唤道:“蔻儿!” 意思很明确——赶紧与那少年断得干干净净,跟我回府吧。 江南一带地区辽阔,慕念安找了许久才找到孔雀山庄来。这还得谢谢那个穿着道袍,头戴鲜花的青年。 昨日,她在酒楼无意间听到那戴花青年与一头上满是刨花水香气的女子谈笑风生。 戴花青年道:“听说现在青莲仙子跟那操刀鬼走得很近,我前些日子才见到他们厮混在一起。” 女子叹道:“那青莲仙子看着像是官家小姐,她跟一个江湖浪客走在一起,多半是被骗出来的。” 戴花青年亦叹道:“只能说,现在的官家小姐太容易被骗了,活该被骗身骗心。” 慕念安听后心里大惊,连忙走上前道:“敢问这位兄台,你上回是在哪里见到过青莲仙子?” 长刀入春闺 第55节 戴花青年像狐狸一样笑了,“孔雀山庄啊,你没听说过么?欧阳庄主召集江湖侠义之士对抗折花仙呢。只可惜,现在那地方太危险,我赶忙跑出来了。” 慕念安心里一沉,“危险?” 头上满是刨花水香气的女子插嘴道:“是啊,折花仙就藏在山庄里,一个接着一个杀人呢。” 戴花青年打开折扇扇风,“说来也奇怪,操刀鬼没去孔雀山庄的时候,孔雀山庄还一派祥和,可他一去,就接二连三地死人。那官家小姐跟操刀鬼又那么亲昵,啧啧啧。” 戴花青年边啧啧出声边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模样。 见状,慕念安再也站不住脚,连忙飞奔赶来孔雀山庄。 她原本还只是半信半疑,心想若是在孔雀山庄找不到蔻儿就想别的办法,结果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眼前的这一幕。 看来,当时在酒楼所见的青年与女子所说的话,都是真的。 若她没猜错,眼前这个少年必是操刀鬼,只是她心里讶异,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操刀鬼,怎会只是个少年呢? 见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慕念安眉头皱得比他们相握的手还紧。 两个年轻人成天腻在一起,指不定会做出什么出阁的事。若蔻儿是江湖女子那还无所谓,可蔻儿偏偏是养在深闺的小姐,是即将入东宫的太子妃,她的贞洁在世人眼里被看得很重。 此事若是让老爷宁敬修知道,那还了得?蔻儿指不定要受到多大的惩戒。 慕念安觉得两眼昏花,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她甚至有想要撸起蔻儿的衣袖看看上面的守宫砂还在不在的冲动。可是她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会伤害到蔻儿的自尊心。 她只能用更严厉的声音唤道:“蔻儿!” 听慕姑姑用这般严厉的语气喊了她三次,宁熙有些不敢抬头。 宁熙好像回到了还在府里的时候,不能大声说话,不能大哭大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悄悄地观察着慕姑姑的目光,发现慕姑姑此刻正凝视着她与仇野紧握的双手。 宁熙被看得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连忙心虚地将握住仇野的手松开。 可她刚要抽手的那一刻,仇野却握她握得更紧了。 宁熙两只手都被人拉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看着自己的足尖发呆。 仇野望向眼前这个忽然闯入的女人。 少年的目光并不狠毒,但是很冰冷,任何人在看到这样冷漠的眼神时,都会胆怯。 可是慕念安没有——或许在刚开始的时候露怯过,但她很快就又变得刚毅起来,就像是一个母亲在刀剑面前,用柔弱的血肉之躯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 “你能保护好她么?”少年寒声问。 慕念安不解,“你什么意思?” 仇野没有回答,他忽然抽刀朝慕念安袭去。 慕念安反应很快,但仇野反应更快,他的刀与慕念安的剑相撞发出冷兵器独有的清脆声响,而在下一刻,剑落地,刀则横在了慕念安的脖颈间。 与此同时,宁熙破音惊呼:“仇野不要,她是慕姑姑!” 慕念安的手不停发抖,心脏跳得几乎快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狠狠地瞪向少年,可少年的目光依旧冷漠,连一点因为轻而易举就能打败她的蔑视都没有。 少年冷冷道:“还行,功夫比那个姓王的镖头要强一些。” 方才只是在试探她的功夫么?慕念安忽然对这个少年感到好奇。 泛着寒光的刀从她脖颈间挪开,只见少年将刀背在身后,望向宁熙。 慕念安手捂着分毫未伤的脖子轻轻咳嗽几声,满脸担忧地朝宁熙喊道:“蔻儿,快过来!” 宁熙觉得胸口闷闷的,像是被一块重石头压着,喘不过气。 她望向面容憔悴的慕姑姑,心里愧疚万分,可望向仇野时,又觉得五味杂陈。 宁熙紧紧咬着唇,她几乎快要尝到血腥味。 一袭黑衣让少年显得更加清瘦,他站在风里,如苍竹般挺拔。 少年看着她,发丝被风吹乱,粘在脸上,又被风吹开。唯有那双眼睛,一直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雾蒙蒙的,长睫轻颤,似乎带着希冀神情。 “抱歉,不该让你感到为难。”少年忽然说。 他说完便垂眸敛眉转过身朝人群去。 宁熙看不见少年面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和他身后那把三尺长的雁翎刀。少年孤身一人,走向了那审判他的“公堂”。 喉咙里像是堵着块石头,宁熙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她迈步向前,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 “蔻儿!”她听到慕姑姑担忧地呼喊自己,随即,身体便被慕姑姑抱在怀里。 慕姑姑的怀抱依旧同她幼年时一样温暖,可她的嘴唇却控制不住地颤抖。 慕念安吓坏了,她轻轻抚上宁熙的脸,却摸到一手冰凉,“蔻儿,你怎么,哭了?”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仇野身上,或是恐惧,或是怀疑,或是担忧。 仇野表情依旧平静,方才如潮水般暗涌的眸子在望向众人时已然变得波澜不惊。 王镖头咬牙看向欧阳虹,似乎想让欧阳虹说些话,可欧阳虹却保持缄默,甚至也示意他闭嘴。王镖头只得将这口闷气咽进肚子里。 只见少年一寸一寸地将长刀收入刀鞘。三尺长的雁翎刀入鞘之时,发出清脆的鸣响,宛若一段催命的音符。 少年森冷的声音随着长刀入鞘时响起。 “我受人所托来杀折花仙,这是任务。完成任务有很多种方式,既然折花仙在庄内,我大可将山庄里的人都给杀了,这也算完成任务。” 众人闻言,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长刀已入鞘,少年继续说:“但除此之外,还有另一种办法。诸位既然怀疑我是折花仙,那么我会将真正的折花仙带到诸位面前,并且亲手杀了他。到时候,诸位将会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可笑。” 众人神态各异,仇野扫视一圈,颇有耐心地冷笑道:“选一个罢。” 王镖头愤怒着但也害怕着,他颤声吼道:“你纵然是刀术第一的操刀鬼,但这口气未免也太大了些!山庄里这么多人,你想硬碰硬,也不数数自己的命有几条。” “一条,”仇野不咸不淡道,“我孑然一身难道还会怕死不成?所以这条命丢了就丢了,但你却不敢拿命来赌。” 王镖头只觉得后背冷汗狂飙,他听到不断有人说,选第二个罢,选第二个罢。 这时,欧阳虹和蔼地笑道:“我欣赏小友的做法,那便请你留在山庄,也好帮忙捉住真正的折花仙。” 全场默然。 宁熙望着少年挺直的背影,小声唤他的名字,“仇野……” 她以为仇野听不到,可仇野却转过身来对她展颜一笑。 宁熙向来是喜欢看仇野笑的。仇野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笑意自眼底散开,最后蔓延到唇角,如冰川消融。 “你不是孑然一身,你还有我,我信你。”宁熙说。 仇野冲她笑,“嗯,我听到了。” 她发现仇野现在越来越爱笑了,因此自己也心情大好,不知不觉地便想要走到仇野那边去,可却被慕姑姑拉住。 慕姑姑叫她的大名“宁熙”,然后轻轻地摇摇头,代表这不被允许。 少年的身影依旧孤独地立于天地之间,如缥缈一粟,无人朝少年走去。 而她亦孤独地被众人簇拥着,躺在周围宫墙林里的鲜花堆中,无法破墙而出。 第48章 佛眼 初夏, 桃花已然谢尽,低矮的桃树结出青涩的果实。 韩玥正在屋里织布,盲人的听觉比正常人要灵敏许多, 当门外的脚步声还很远时, 她就已经听见了。 盲杖就放在织布机旁,韩玥拿起盲杖,摸索着推门朝外走去。 门推开时,门前正好站着个人。 那人递过来一个瓷罐, 韩玥接过, 瓷罐不沉, 摸上去很冰凉。 她嘴唇轻颤道:“这是哥哥么?” 女孩子面颊清瘦,相貌秀气,抚摸着瓷罐的模样, 看上去楚楚可怜。 陆知弈忍不住伸手拍拍少女的肩膀安慰, “节哀。” 韩玥没有落泪, 人在悲伤至极时是无泪可流的。她只是抿着唇,冲陆知弈点头道:“公子请进罢。” 这是间茅草屋,陈设很简陋。陆知弈皱紧眉头, 似乎不屑于踏入这等穷酸的地方。幸好韩玥是个盲人,她看不见陆知弈现在的表情。 陆知弈并未落座, 他说:“你收拾好东西跟我走吧,我会帮你把眼睛治好。然后我会给你一笔钱,你想去哪儿都行。这也是我对你兄长许下的承诺。” 韩玥将瓷罐放在桌上,小声问:“杀我哥哥的人,很厉害么?” 陆知弈像狐狸一样笑道:“是啊, 你想报仇?不如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韩玥默然,纤纤十指取出几根银针, 然后朝陆知弈袭去。 屋内桌椅被两人踢得东倒西歪,韩玥光洁的额头上渐渐冒出细密的汗珠,但陆知弈却依旧在微笑着。 陆知弈捉住韩玥的双手,反剪到她身后,“连我的都打不过,怎么还敢想着报你哥哥的仇?” 韩玥用力挣扎了会儿,却被陆知弈束缚着,无法动弹。 她抽泣几声,恶狠狠道:“治好眼睛后,请让我跟着你!” “可是你的银针并不算厉害,能帮我什么呢?” “等我眼睛好了之后,我会勤加练习,公子那里绝对会有我的用武之地。” 陆知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颇有些心疼地替少女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笑道:“那你便跟着我罢,我一向很怜惜漂亮的女孩子。” -- 夜,雨后的风很冷。 宁熙不在风里,她在房中,窗户和房门紧紧关闭,将风挡在外边。 依旧是她在孔雀山庄原本住的那间屋子,只不过陪她一起待在屋里的不是仇野,而是慕念安。 来接宁熙的轿子还未抬来,她们还得在孔雀山庄住上几日。 宁熙的小册子已经写了两三本,现在,她伏在桌案前,却是一个字都写不下去。 烛火缓缓燃烧,火苗在少女迷茫的眼眸中轻轻摇曳。 长刀入春闺 第56节 宁熙长长呼出一口气,搁下笔,颇有些委屈地问:“慕姑姑,我真的非回去不可么?” 慕念安虽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咬牙道:“是的,你非回去不可,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带你回去。” “就不能说我死在外边了么?”宁熙小声咕哝道。 “蔻儿!” “对不起。”宁熙心虚地低下头,她以为自己说得小声,慕姑姑听不见。 慕念安虽知宁熙志在江河湖海而不在深宫后院,但她现在却不得不把宁熙带回去,不然完全没办法跟宫里的人交代。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宁熙可以在府里病死,但绝对不能在外边不明不白地死去。 这关乎到她的清白,也关乎到镇国公府的名声。好好的一个女儿家,怎会死在外面?不是国公府家教不严任由女儿往外跑还能是什么? 慕念安眼角已有些湿润了,她真情实感地心疼着这个身不由己的女孩子。 可她现在只能劝说道:“蔻儿听话,跟我回去。夫人长时间见不到你,会想你的。” 宁熙倔强地在白纸上涂涂画画,咬唇道:“若我日后入宫,七年八载都不能回府,阿娘也会像如今这般想我,要我回去么?到那时,我才是真的有家不能回。” 慕念安默然。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安静得可怕。 慕念安看着宁熙苍白的小脸,紧抿的嘴唇,还有紧皱的眉,心里只能叹息。 这般倔强又明媚的模样,简直像极了当年的夫人。 冷夫人在年少时其实一点都不冷。 慕念安闭上双眼,想起那个阴沉的下午,乌云厚得像是要从天上掉下来。 她的父亲被人残忍杀害,而她又提剑刺穿了杀害她父亲的纨绔的肚子。纨绔没死,但她的父亲死了。可当地的县令说,她故意伤人,得死,而且得在那纨绔手上死。 那年她才十二岁,她命大,逃了出来,东躲西藏,饿得跟狗抢吃食。然后她就跟一只疯狗打起来了,小腿肚被狗牙咬住,几乎快要被那条狗生生撕下一块肉。 最后是个红衣少女救了她,不仅给她吃的,还替她疗伤。 红衣少女年长她几岁,笑起来像梅花一样好看。 红衣少女拍着胸口说,“我叫冷如梅。” 然后她又指着身后的两位少年道:“这位是仇漫天,这位叫沈钰,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此次出来为的就是行侠仗义,所以你若是有什么困难,大可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帮忙。” 十二岁的慕念安浑身发抖,怔怔地望着他们。 见状,冷如梅只好竖起三根手指发誓:“你放心,我们绝对不是骗子,否则就天打五雷轰!” 慕念安喉头一哽咽扑进少女怀里放声大哭。 这倒弄得冷如梅有些手忙脚乱,她轻轻拍着慕念安的背,边拍边安慰,“哎呀,没事,没事,有我呢!” 慕念安将来龙去脉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个叫仇漫天的少年闻言气愤地拍桌子,“哼,这个县令断的什么案!” 沈钰说:“得想个法子收拾他。” 冷如梅扬起下巴,也气愤道:“而且要狠狠地收拾。” 那段日子,慕念安一直待在客栈里养伤,她听来往的酒客说起县令因贪污受贿入狱的消息。 “阿姊,县令入狱是你们做的么?”慕念安望向冷如梅问。 冷如梅勾起一缕头发笑道:“那是自然,这种人的小辫子最好揪了!” 慕念安轻轻扯着冷如梅的衣袖祈求,“我能不能跟着你们?我会舞剑!可以卖艺挣钱。” 冷如梅摸着下巴思索半晌,“好啊,不过卖艺挣钱就不必了。” 她说完看看两位少年,“你们觉得呢?” 仇漫天:“我没意见。” 沈钰:“我也没意见。” 那几年是慕念安人生中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然而,世事无常,人哪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呢?有些时候,责任比感情更重要。 慕念安望着宁熙,忽然想起那个沉默少年。这些日子,蔻儿跟那少年待在一起风雨漂泊,竟然还丰满了许多。这是不是意味着,蔻儿在外面过得其实还不错? 或许,让他们离开这里去浪迹天涯,对蔻儿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很快,慕念安就将这个想法抛到脑后。她定是糊涂了才会这样想。 屋外风刮得很大,有扇窗户没关严实,噼噼啪啪响。 宁熙望着窗户出神,“看上去又要下雨了。” “是啊。”慕念安回应道,起身去关窗,“蔻儿早些歇息罢。” “嗯。”宁熙闷闷应道,心里却想着仇野。 仇野现在也歇息了么?他睡的是床还是房梁? 仇野还没歇息,他在风里。 彼时狂风大作,吹得枝繁叶茂的树都快变成秃子。 仇野蹲在树干上,用一颗石子朝暗处击去,霎时间,万针齐发。 仇野反应迅速,灵巧躲开,并顺手从空中抓住根朝他射来的银针。 今夜无月,他只能吹燃火折子照着看。 针上萃毒,实在是好精巧的暗器。最近,孔雀山庄里的机关越设越多了。 这让他不禁想起上回折花大会上,宁熙对他所说的“天衣无缝的逃脱计划”。 宁熙虽然在胡说八道,但也至少说对了一件事——孔雀山庄里的确布满机关。 一想到这个,少年冷峻的脸上便浮现出笑意。 夜更深。 宁熙醒来的时候屋外正在下雨。夜雨下得急促,电闪雷鸣,少女的眸子在照进屋中的电光下轻轻颤抖着。 “蔻儿?”慕念安睡眠浅,宁熙起身的动作将她也吵醒了。为了更好地照看,或者说是监控宁熙,她们住在一间房,是以,理所当然地也睡一张床。 “慕姑姑,你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宁熙凑上前问。 还未等慕念安回答,宁熙又将枕头拿开,耳朵贴在床板上细细听着。她一边听,杏眼越睁越大。 慕念安觉得奇怪,但还是照着宁熙的样子做。听了一会儿后,她拧眉道:“可能是老鼠在咬床脚罢,孔雀山庄这么大,有老鼠也正常。” 怪声只持续一小会儿,很快便又重新变得安静,只能听到屋外的雷雨声。 “不,不对。”宁熙颤声说。 她光脚跳下床,竟然开始跳起舞来。 慕念安看她的眼神颇为担忧,“发生什么事了么?” 宁熙心里烦躁,没有回答。 跳错了,不对,不是这个。 “蔻儿?” 宁熙胡乱地挠挠头,软下声道:“慕姑姑,请给我点时间。” 慕念安只好不说话,神情却越发复杂。 幽云十八拍的典故宁熙早就烂熟于胸,这是种结合曲调能传达消息的舞步。可是她虽然会跳这舞,却不太会解密。 所以她只好重复一遍又一遍,将她所听到的,断断续续的调子连接起来。 少女的身姿在昏暗的烛火下影影绰绰,屋外风刮得太大,窗户被吹开,少女的发丝亦被吹乱。 最后,她脱力地倒在地上,双手抱膝,浑身发冷。 慕念安见状立刻过来将她抱在怀里,取出手帕帮她擦汗,关切地询问道:“蔻儿,你怎么了?” 宁熙依旧在发抖,她颤声问:“若我说,这山庄有问题,你会插手么?” 慕念安摇头,“庄主能让我们住下已是仁至义尽,我们怎能插手山庄的事?况且,我此行是为了接你回去。我只盼着接你回府的轿子赶紧抬来。” “那仇野呢?你会帮他说话么?” “蔻儿莫要再提他了可好?” 宁熙抿着唇,点点头,“好。” 可她心里却不这样想。 得赶紧跟仇野说这件事才行。 -- 这些天宁熙都没见着仇野。因为有慕姑姑看着,她也不能随处乱跑,只能待在这个小院子里。 可是今日清晨,她的桌上放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水塔糕,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送来的。 她忽然想起包里有迷药。 宁熙看了看装迷药的瓷瓶,又看了看慕姑姑,抿唇道:“慕姑姑,您想吃水塔糕么?上京城不常有这东西。” 许是梅雨季的缘故,近日阴雨连绵。 一场夜雨后,地还未干,现在雨又开始淅淅沥沥落下,宁熙走在半山腰上,被这突如其来的雨淋成落汤鸡。 仇野这几日都不在孔雀山庄,宁熙猜他肯定是去城西找大锣鼓了,那个少年平日里满城乱窜,小道消息很多。宁熙决定在慕姑姑抓到她之前,去城西碰碰运气。 镇国公府的人今夜就会来接她回去,她必须在人来之前告诉仇野那件事。 本想着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就算淋成落汤鸡再去城西的成衣店买件干衣裳穿也行得通,可是这雨却越下越大,雷声轰鸣,惊人的闪电似乎要把天给劈裂。 宁熙被这雷电吓得不轻。 虽然话本子里都说,罪该万死的人才会被五雷轰顶,但宁熙觉得,纵使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也肯定不敢站在雷底下看会不会被雷劈。毕竟,好人不等于傻子啊! 幸好这半山腰处还有座破败的山寺,不知今日会不会运气好碰到住持或者小和尚。 若是碰到了,那她极大可能会有干衣裳穿。 寺中有人。 长刀入春闺 第57节 不是住持,也不是小和尚,而是仇野。 宁熙进门时弄出的动静不小,她先是着急忙慌地跑到屋檐下,小手捞起湿透了的裙摆拧干净水。 天气闷热,水珠从少女的面颊滑下,一时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等确定裙摆不再滴水后,她才跨过门槛走进供奉佛像的正堂。 然后她看到熟悉的背影。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宁熙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他。 少年立于佛像前,浑身也湿透了。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清瘦,或许是因为淋了雨,湿润的单衫紧紧贴皮肤,腰间被革带收束,更显得宽肩窄腰。 仇野老早便察觉到门外的动静,他将三炷香插进香炉,然后手握到刀柄上缓缓转身。 “宁熙?”少年神色一怔,紧握刀柄的手逐渐放松,眸中的神色由冰冷转为疑惑,最后通通化为欣喜。 “仇野!”宁熙也惊讶,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雀跃起来。 三炷香燃烧的青烟自少年身后袅袅升起,斑驳的佛像庄严地端坐于青烟后的佛龛中,佛眼俯视着众生,平静、冷漠、慈祥。 第49章 想你 宁熙蹦蹦跳跳地走到仇野跟前, 上下将他看了个遍,然后毫不留情地笑道:“你怎么也变成落汤鸡啦!” 少女未施粉黛,冒雨跑来, 如同一朵清水芙蓉。 仇野忍俊不禁, “看样子,你是逃出来的。” “嘘——”宁熙将手指放在唇边,“我给慕姑姑下了迷药。不过慕姑姑功夫好,她肯定睡不了多久。” “然后你趁着她睡觉这么短的时间都要跑来找我?” “嗯, 是这样的。”宁熙点点头。 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寺外梅雨疏疏密密的滴答声。 宁熙发现仇野在看她。 那双望向她的眸子如潭水般深, 又如星辰般明亮,其情似海深,其欲似雾浓。 仇野总爱这样看她, 但很多时候, 只这样看着她, 但并不说话,比如现在。 其实宁熙有些受不住这样的目光,当然宁熙也不明白, 为什么自己每次发现仇野在用这种目光看她的时候,就下意识想躲。 但仇野似乎并未发现这样看宁熙有什么不妥, 他似乎觉得自己看宁熙的目光再正常不过。可若是这个时候在他面前摆面铜镜,他绝对会被自己吓一跳。 宁熙突然就炸毛似的跳起来,心虚道:“你以为我这么狼狈也要跑来找你是因为什么?” 仇野看上去颇为不解,歪头疑惑道:“因为什么?” “总之,”宁熙脖子一哽, “不可能是要跟你私奔才来找你的!” “你以为我会这样想?”仇野忽然变得有些呆,凤目睁得更大, 他抱手望向宁熙,似是再等她接着说下去。 虽然宁熙不是没想过私奔,现在未尝不是个好机会。可折花仙的事情还没有解决,现在逃走不就是变相承认了么? 她感觉到耳尖正在慢慢变烫,咕哝道:“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想你平安。”仇野叹道,“现在我告诉你了。” “还有呢?”宁熙抬眼望向他。 “想你快乐。” “还有呢?” “想你……”仇野顿了顿,“宁熙,你逃出来找我,肯定有急事对不对?” 宁熙挠挠头,“倒也算不上急事,是怪事。” 她把那晚发现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仇野。 仇野含笑的眉眼一点点变冷,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夹着冰片,“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怎样?你能揪出折花仙了?” “大概,只差一点点。” 三炷香已燃烧过半,青烟袅袅,佛眼在青烟后,依旧平静而冷漠。 仇野眯眼凝望着佛像,“宁熙,国公府的人是不是今夜就会来接你回府?” 说起这个宁熙心里难过,但也只好点点头,“是。” “那今夜你跟他们回府。” “为、为什么?我还想着该怎么拖延时间呢。”宁熙着急道,“我这次若是回去,恐怕以后再也出不来了。” 仇野的目光从佛像转移到宁熙身上。 少女看上去垂头丧气,委屈极了。 她低头看着足尖,不安分的手指不停绞着襦裙胸前被淋湿的飘带,她像是铁了心要将飘带里的水拧干似的,拧出的水滴答落在地上。 “别担心。”仇野说,“我会带你出去,去看雪山和大漠。” “我听到了!你可不许反悔!”宁熙猛然抬头,杏眼睁得圆圆的,眼眶像兔子一样红,似还噙着泪。 “不会反悔,”仇野斩钉截铁道,“我承诺过的事都会做到。” “那你一个人在孔雀山庄,会不会有危险?” “你小瞧我。” 宁熙撇撇嘴,“你少不知好歹,我这叫担心你。担心你!你懂么?” “现在懂了。” “哼,懂了就好。” 仇野满眼笑意,屋外雨还在下,他看着雨,“看来我们现在还出不去。” “那就再待会儿咯,除非你不想跟我在这里呆着。”站得太久,宁熙有些累,她找了张蒲团坐下。 “确实不想跟你待在这里。”仇野也在宁熙旁边的一张蒲团上坐下。 “你说什么?”宁熙扭头瞪他。 “不想跟你待在这里,但想跟你到边城去。” “边城?” “是啊,你不是想看大漠吗?那里一整片都是大漠,有波斯的商队骑着骆驼来中原做生意,驼铃的响声比你头上的铃铛还清脆,声音能传播很远。” “驼铃?”宁熙戳了戳她头顶的金铃铛,涔涔铃音自她耳畔响起,“驼铃肯定比我的铃铛大,所以才会特别响。” “大概跟我的手一样大。”仇野将手掌竖起,放在宁熙面前。 宁熙眨眨眼,也将自己的手竖起,跟仇野手心对手心作比较,“哇,看样子确实好大。” 但宁熙并没有机会比太久,因为仇野很快就将手收回了。 “你是去过边城么?”宁熙接着问。 “嗯。”少年闷闷应声。 “去做什么?” “杀人。” 这次,仇野毫不避讳地实话实说。 宁熙像是被这句话噎住,好长时间都没蹦出半个字。她依稀记得,仇野之前很少跟她提起执行杀手任务的事,心里不禁好奇仇野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坦诚。 四周安静下来,雨还在下,但已经比先前要小很多。 入夏后,升温迅速,即使是雨天也不会冷,淅淅沥沥的雨让空气更加潮热。 宁熙偏头去看仇野,少年眉目清冷,嘴唇闭得很紧。 她只好接着问:“是任务么?” “是。” “你的任务很多?所以中原西域到处跑?” “对。” “真希望有一天你能不做任务,不然去哪里都紧张兮兮的,不能看那个地方的美景,也不能享受那个地方的美食。” 仇野默然。 “你为什么想去边城?”宁熙顿了顿,接着补充道,“我的意思是,除了因为我想看大漠,你去边城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有。” “是什么?”宁熙眼睛亮亮的。 “那里没人认识我。” 宁熙吃吃笑道:“看来你也想逃走了。” 仇野长睫轻颤,他忽然说,“边城离上京很远,比江南离上京还远,你当真想去么?” “想!”宁熙认真道:“我既然要写见闻录,怎么能只围着上京周围转悠?当然得走远一点才行。” “跟我一起?” 宁熙凑过去在仇野耳畔悄声说:“跟你一起!” 少女吐气如兰,气息喷在耳廓上,很痒。她好像只是在恶作剧,话说完就走,端坐在蒲团上看雨,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少年耳尖微微泛红,脑袋嗡嗡作响,蒲扇般的长睫轻轻发颤。双眸似墨一般黑,看不透,望不穿。 宁熙屏声静气,抱着双膝默默观察着仇野的反应。 她有些失望,因为仇野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反应。既没说话,也没有扭头看她。 这让她更坚定之前的想法——若是突然亲仇野一口,他肯定都只会把脸上的口水擦干净。 小木头,闷葫芦,还真是一把刀。 长刀入春闺 第58节 宁熙决定不再想仇野,她望向门外的雨,心里嘀咕道: 雨什么时候才会停呢?慕姑姑现在该醒过来了吧,她要是发现我不在,肯定气死了。该怎么跟慕姑姑道歉?雨还是慢些停才好,想跟仇野多在这里坐一会儿。 宁熙心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事,这时却忽然听仇野说,“宁熙,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 什么? 宁熙被这问题问住了,她实在不明白,仇野为什么会忽然用这么认真的语气,问这么正经的问题。 宁熙思索半晌,用手比划道:“如果你有这么多的话,我对你的了解只有这么多,大概一半……额一半的一半……” 直到她看见仇野黑如深空的眼眸,她才终于泄气道:“好吧,是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她每说一个“一半”就往下掰一根手指。 闻言,仇野忽的低低笑了,“看来你对我的了解并不多。” “是不多,不过,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宁熙恼道。 “你对我了解这么少,怎么还敢跟着我一起去边城那么远的地方?” 宁熙挠挠头,“为什么不敢?我吃水塔糕之前,也不知道它好不好吃啊。” 听到这般真诚的回答,仇野不再低低地笑,而是大笑出声,整个山寺都回荡着少年爽朗的笑声,他笑出了泪水,笑得面颊泛红。 宁熙觉得一点都不好笑。 她气恼道:“你笑什么?这个比喻很好笑?我明明说得既生动,又形象!还有,你在佛像前笑这么大声,真的好么?” 见她恼,仇野果真不再笑了,但红润的唇角仍旧微微上扬。 “宁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有关我以前的事。”或许是因为刚笑完,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 “嗯……好像没有。” “那你想不想听?” 宁熙眨眨眼,她望向仇野,不知是不是因为刚笑过的原因,少年眼尾微微泛红,而他肤色又白,因而显得异常诡丽。 少年眉眼弯弯,可眼眸依旧如深空般漆黑,看不透,也望不穿。 他像是一个恶鬼,如今问你,想不想吃蜜糖。 宁熙忽然有些不敢看仇野的眼睛,她挪开视线,盯住仇野往香炉里插的三炷香。 佛像前的三炷香已经燃尽,死寂的香灰断在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划过佛眼,消散在空中,佛眼前瞬间变得清晰明亮。 他今日上香做什么呢?宁熙心里打着鼓,“你要跟我袒露心迹?” 但仇野没有正面回答,还是重复问道:“你想听么?” 宁熙心中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如果她说不想,仇野肯定不会说,那么他们就还是现在这种关系,只不过不能再往前了。 会是什么呢? 余光瞥到仇野,少年一直盯着她看。 宁熙心跳得越来越快,终于挪回视线,望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好,你说,我听。” 第50章 往事 小仇野醒来的时候, 周围是一片荒野。数九寒冬,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这个时候仇野还不叫仇野, 他还没遇到那个给他起名字的人。 他想不起自己是谁,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浑身疼痛地躺在雪地里。 他尝试着动了动身体,最后终于挣扎着站起。一块玉佩从腰间掉落,他捡起来细细观察一番,脑子里仍旧没有任何记忆, 只好将玉佩收回怀中。 虽然穿着缎子做的夹袄, 可夹袄上被划开几道口子, 刺骨的寒风从破口处钻入,蚀骨般地疼。 小仇野只好动起来,好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被冻得太僵硬。 这是哪里呢?一片荒原。 小仇野不知道, 但他觉得不能待在原地不动。兴许只要一直往北走, 就能走出去。 六岁的孩子, 小小的一团,丢在雪地里从远处看根本没人会发现。 他走得很慢,但绝不停顿。他没有回头, 没有东张西望,更没有哭闹, 只是一步一步,坚定地往北走。似乎固执地认为,只要往前,就一定能走出去。 他的手原本被冻得像花一样红,现在却白得像煮熟的鱼肉。但这苍茫的雪原并不能令他屈服。 不知走了多久, 他开始觉得饿了,饥肠辘辘的身体让他走得更慢, 可他依旧没有停下脚步。 让他停下脚步的,是一只从树梢掉落的麻雀。这只麻雀看上去像是被冻僵了。 小仇野往手上呼出口热气,使劲搓着,然后捡起那只冻僵的麻雀放入怀中。 兴许还能活呢。 他又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距离,怀里冻得像冰块一样的麻雀渐渐化冻,月升日落,温度更冷,他开始止不住上下牙齿打颤。 感觉到怀里的麻雀完全化冻,他将麻雀取出来,轻轻戳了戳,可是毫无反应。 死了么? 醒一醒。 真的死了。 小仇野盯着这只被冻死的麻雀看了许久,嘴唇小声地嗫嚅道:“对不起。” 然后他慢慢地拔掉麻雀的毛,将这雪原里唯一的食物吞入腹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雪中荒漠里走了多少天,昏倒了又站起,饿的时候就挖埋在雪下土壤里的草根吃。 现在,离春天还很远很远。 等他终于看到城镇边的时候,已经完全没了人形。 -- 六岁的孩子能做什么呢?不能帮工,不能出力气,长身体的年纪,吃得还多。 小仇野只能蹲在墙角要饭。 但他仅仅只是蹲在墙角,用黑亮的眼睛看过往的路人,不会说老爷行行好,也不会说夫人可怜可怜我。 蹲在他旁边的那个孩子比他年纪大,好心地教他,“你是哑巴么?哪有你这样要饭的?你得磕头,给路过的老爷夫人问安,要会说吉祥话才行。” “磕头?” “啊,原来你不是哑巴!”比他大的孩子惊讶道,“你怎么连磕头都不会?我教你。” 那孩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往泥地里一撞,就是一个顶好的响头。 一枚铜板从天上掉下来,正好砸在那孩子的头上,他拿着铜板冲小仇野得意地笑道:“你看,这就是学会磕头的好处。” 小仇野抿着唇,轻声道:“谢谢。” 那孩子似乎对小仇野的反应很疑惑,“你以前,真的也是像我这样的乞丐么?” 小仇野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那孩子简直觉得自己碰到个怪胎,嘟囔几句便走开了。 小仇野还是没能学会磕头,他宁愿去跟疯狗抢吃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某天,他窝在墙角睡觉的时候,迷迷糊糊听到有两个女人的声音。 “这孩子要是洗干净,应该会很漂亮。” “要带回去么?” “带回去吧,那些位高权重的老爷们,癖好都怪得很。” 然后,小仇野就被这两个女人带走了。 他来到一个花花绿绿的地方,那个帮他梳洗给他东西吃的女人说,“你可以喊我莲姨。” 小仇野天真地点点头,“谢谢莲姨。” 脏兮兮的小破孩洗干净后倒像是观音菩萨的座下童子,他走一路,也被人盯着看了一路 。 “莲姨,我们要去哪儿?” “乖,别说话,莲姨带你去个好地方。” 这个叫莲姨的女人干巴巴地笑着,像是戴了张虚假的面具。 一个醉醺醺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迎面走来,他朝莲姨喷着恶臭的酒气,“去哪儿啊?” 发黄的牙齿张口咬着女人的耳朵,莲姨皱着眉,但也赔着笑,“大爷稍等,我马上就来陪您。” 小仇野将一切看在眼里。 他捏了捏拳,似是下定决心般,冲上去像疯狗一样咬住那个男人的手。 男人吃痛,嚎叫着想将他甩开,可无论费多大的力气都甩不掉,最后还是莲姨帮忙,捏住孩子瘦削的小脸才将牙齿掰开。 “你这是做什么?”莲姨气愤地质问道。 “他欺负你。”小仇野说。 “他哪有在欺负我?管好你自己!”莲姨突然大吼,可眼眶却湿润了。 仇野不解道:“你明明在皱眉,你讨厌他。” 小小的孩子已经学会察言观色,哪怕是最细微的表情,也不会逃过他的眼睛。 他的声音还很稚气,话语还很天真,眼睛却比星辰还要明亮。 这是一双干净的,赤忱的,黑白分明的,未被世俗污染的眼睛。 莲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眼眶发红,连嘴唇都在颤抖。她像是在生气,又不像在生气。小仇野只是静静地看着莲姨,他实在猜不透这个好心女人的心思。 被咬的男人气不过,冲上去就要打人,莲姨抄起一根长条凳反击回去。那男人本就喝得醉生梦死,轻轻一推就能被推倒,若想再站起来,恐怕得费好大的力气。 “看吧,我就说你讨厌他。”小仇野愤愤道,“之后他若是还敢欺负你,我也会帮忙的!” 莲姨只是冷笑,“为什么?就因为我给你东西吃,又给你衣裳穿?” 长刀入春闺 第59节 小仇野认真地点点头。 莲姨的冷笑变成狞笑,“还真是个屁都不懂的小孩子。” 她拽住小仇野的胳膊拼命往外拖。 小仇野毕竟只有六岁,而莲姨则是个已近而立之年的大人。 莲姨拖得很轻松,因为小仇野一点都没有挣扎,甚至为了让她拖得不那么累,两条小腿还跑动起来。 孩子的眼睛依旧黑白分明,静静地看着这个,几乎快要发疯的女人。 很快,小仇野就被莲姨拖着,丢到楼外去。 “滚,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小仇野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漆黑的眼里满是不解和委屈。 他静静地望着莲姨,像是在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莲姨整齐的妆发如今已然散乱,风一吹,乱发便遮住她的眼睛,教人看不清神情。 见倒下的孩子又站起,迈着小短腿似乎还想往楼里走,莲姨直接将手里的长条凳朝孩子砸过去,“我不是让你滚么?要是再敢进来,打断你的腿!” 莲姨说完边转身离去,顺便让龟奴关好宜春楼的偏门。 砰—— 偏门重重关上,小仇野呆呆地站在门前,看了许久许久。 长条凳正好砸在孩子的额头上,凳角尖锐,他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然后温热的血便顺着脸颊流下。他用衣袖去擦,结果糊了自己满脸血。 很痛,很晕,很不解,很委屈,可他既不哭也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转身离去。 看看天,要下雨了。 得找个地方躲雨。 这是清明时节的雨,一下就是三日。 身上有伤,又淋了雨,小仇野开始发烧了,浑身烫得几乎要把雨水烧开。他瑟缩在被淋湿的稻草堆中,饥肠辘辘。 可能会死掉吧。被烧得迷迷糊糊的小仇野在心里想。 但很快,他就打消掉这个念头。他还想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之前发生过什么,所以,他绝对不会向这一两滴雨水屈服。 他睁开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他面前。 “你是谁?”孩子小声问道。 “我叫仇漫天,观察你很久了。”仇漫天说着递来一个馒头。 这个馒头看上去实在算不上好吃,又冷又硬又干。 但小仇野饿得太久,别说馒头了,连树皮都能吃下去。所以冷馒头就这雨水也不是难以下咽。 可他因为饿得太久,又吃得太快,很快就开始腹痛。尽管如此,他还是捂着肚子小声说了声,“谢谢。” 仇漫天又递过来一个馒头,只不过这个馒头不是又冷又硬的馒头,而是又香又软的馒头,看上去才刚出笼。 这个高大的男人站在油纸伞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在问:“想不想跟我走?” 小仇野抿唇道:“你会让我滚么?” 他觉得人都变得太快了,前一刻还像菩萨一样对你好,下一刻就会变得比虎豹还残忍。 仇漫天笑道:“当然不会,我倒还担心你肯不肯念着我的恩情留下。” 小仇野想了想,“我会留下来报答你的,我说到做到。” 仇漫天笑得更开心了,“好。” 他大概在半月前发现了这个孩子,但他没有在第一时间久将这孩子带走,他得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资格做睚眦阁的刀。 彼时睚眦阁已经有很多位杀手,但这些杀手都仅仅只是杀手而已,不能被称作真正的刀。 真正的刀,需要从小开始培养。 刀的眼睛不能荒淫,不能谄媚,不能畏缩,更不能阴邪毒辣,这个孩子眼里没有这些东西。 尽管流落街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也并没有变得阴毒或者畏缩,只是始终如一地诚恳坚定,这难能可贵。 但还有一种东西,需要他帮这个孩子杀掉。 ——仁慈。 太过善良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特别是对一把刀来说。除了平静和冷漠,刀的眼里什么都不能有。 -- 小仇野又重新被洗干净,来到了一个人很多的地方。 他被六个人团团围住,六双眼睛同时盯着他看。 一个头上满是刨花水香气的阿姊走过来,捏住他的两边脸,毫不客气地又搓又揉,“好漂亮的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仇野。”小仇野说。 名字是仇漫天起的,他说,既然是在荒郊野岭捡到的你,那就叫你仇野吧。 “我叫花无叶。”头上满是刨花水香气的阿姊笑道,“以后就是你的五姐姐。” 小仇野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花无叶见他乖巧,又捏了捏他的脸,边捏边笑,“你这娃娃,真是倒霉透顶,居然被那王八蛋选到这里来了。” “王八蛋?你是说师父么?”小仇野被捏着脸,有些口齿不清,加上年纪太小,声音奶声奶气。 “不是他还能是谁?”花无叶挑眉道。 只听小仇野接着稚气地疑惑道:“师父是好人呀。” “好人?”花无叶笑起来,捏了捏旁边人的耳垂,“小六子,你听到没,新来的小娃娃说阁主是好人啊!” 六个人一同笑起来,小仇野歪着脑袋,十分疑惑他们为什么都笑得这么开心。 几日后,小仇野从仇漫天那里得到一把匕首。 仇漫天指着一把三尺长刀雁翎刀说:“等你把匕首用好了,就可以去用那把刀。” 小仇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安安静静地点点头。 自有记忆以来,他第一次过能吃饱穿暖,有屋顶遮风挡雨的日子。因此他格外珍惜,每日的训练也越发认真卖力。 他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窗户和门都关得很严实,屋里只有昏暗的光。 师父说:“屋里有七八个木头做的人偶,你在黑暗里练习用匕首刺他们,等人偶的头全都被刺掉,你就可以出来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想要看清东西并不容易,小仇野的匕首刺空好几次才能刺到。 但他很快就适应了,一刀刺肩膀,一刀刺脖子,一刀刺心脏…… 他一刀一刀地挥舞着,即使后背被汗浸湿也没觉得累。 等他终于能从房里出去的时候,孩子刚养出的肉嘟嘟的小脸瘦了整整一圈。 之后,小仇野便接到了成为杀手后的第一个任务。 第51章 雨停 六岁的孩子对杀人并没有具体的概念, 他们总是那么天真,那么善良,又那么残忍。 在开始执行第一次任务之前, 小仇野按照要求三天没吃饭, 换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又在泥地里滚了好几圈,总算把自己重新变成一个可怜兮兮的小乞丐。 要演好一个小乞丐对小仇野来说其实很容易,因为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他这回要杀的人姓陈, 是康安织布坊的老板, 大家都称呼她为陈大娘。 小仇野站在陈家门外,按照指示叩门。 来开门的是个头发花白,体型偏瘦的大娘, 她头上戴着蓝色头巾, 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和蔼。 “来的怎么是个孩子?”陈大娘看着小仇野, 喃喃自语。 小仇野不知陈大娘为何会这样说,他只好按照师父所说的,装作可怜的模样说:“姥姥, 我已经很久没吃过饭了,能不能……” 他的话还未说完, 陈大娘便笑道:“进来罢!家里刚好多煮了很多饭。” 进展得太过顺利,小仇野呆呆地眨眨眼。毕竟若是这个法子行不通,他还有十多个备用的进屋计划。 “孩子,好喝么?”陈大娘略微粗糙的手在小仇野的小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这是一碗莲藕排骨汤,小仇野的整张脸都快埋进碗里了, 他点头的时候,连着碗也在一起动。 陈大娘笑起来, “我也有个像你一样大的孙儿,只是不常能见到他。” “为什么?他不见了?我帮你去找他。”小仇野天真地问。 陈大娘笑得更加开心,她笑起来的时候牙齿会漏风,“你帮我去他?你到底是做什么来了?” “我……”小仇野抿了抿唇,没说话。 陈大娘跟小仇野说了好多话,她谈起她正在做官的儿子,儿子跟她的想法很不一样,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 她又谈起年轻时的事。她说自己年轻时是个美人,方圆十里的小伙儿都喜欢过她,不过她一心扑在了自己的织布坊上,虽然二十几岁都没嫁出去,但看着织布坊逐渐壮大,她一点都不后悔自己所做出的选择…… 她像是个知道自己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是以,把小仇野当做后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事。 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地听着她说话。 已经很久没有人认真听过她唠叨了。 陈大娘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发,感叹道:“明明是个好孩子,怎么……” 后半句话被她咬碎了咽进肚子里。 月出,夜浓。 陈大娘躺在床上已然入睡。 仇野也被陈大娘留在了家里,此时,他手里正拿着把匕首,幽灵一般地站在陈大娘床前。 他握匕首的手一点都没颤抖,但他的心却在摇摆。 长刀入春闺 第60节 他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要杀陈大娘。 陈大娘对他很好,给他吃的,给他地方住,还给他讲故事。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妪就像姥姥一样让人觉得亲切。 可是他现在却要杀死她。 人被杀死是什么样的呢? 师父说,你是刀,刀就要接受任务,你的任务就是杀人。不要管是谁雇用你去杀人,也不要管你要杀的人是谁。 为什么? 为什么呢? 他是刀吗? 是吗? 他不能决定杀不杀这个好心的姥姥吗? 小仇野还在思考,他已经快要放弃杀陈大娘了,因为潜意识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 可是,师父的话不断在耳边响起,他不得不将匕首握得更紧。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笛声。 小仇野听着笛声,感觉自己脑子已经混乱得不会思考了。 杀了她。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小仇野握着匕首慢慢靠近,匕首的金属面反射月光,照在陈大娘的眼睛上。 陈大娘在这道光下睁开睡眼,然后她看到孩子失去高光的眼睛。 她张口似乎想唤孩子的名字,可是她没有机会再发出声音了。 就在她张嘴的那一瞬间,孩子手里的匕首扎进了她的脖颈中。鲜血像喷泉一样喷涌而出。 陈大娘看着孩子,苍老混浊的眼里流出一滴泪,她冲孩子笑了笑,伸手去将孩子脸上的血迹抹去。 你以后会长成什么样呢?她不由在心里想。 对不起啊,你本来该是个好孩子的。陈大娘永久地闭上了眼。 陈大娘有个当父母官的儿子,可她这个儿子并不是个好的父母官,可谓是贪污受贿,无恶不作。她为此跟儿子吵过很多次架,并扬言要到上京去状告他的罪行。 她以为儿子会改,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儿子要杀她的消息。 儿子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便雇杀手帮忙动刀。 可就连这个杀手组织的首领都“看不下去”她儿子的这种做法了,对她说,要替天行道,把她儿子杀了。 陈大娘舍不得儿子,既然儿子要杀她,她心已凉,宁肯死。 那个首领说,“要么你死,要么你儿子死。如果你死,那你在死之前得帮我一个忙,不然就是你的儿子死。” 陈大娘答应了。 之后,她打开门,牵着门口的孩子进了屋。 干枯瘦弱的手从小仇野脸上滑下,他看着那双苍老混浊的眼睛逐渐失去最后一丝色彩,变得如同死鱼眼睛一样难看。 手上的黏糊糊的感觉,小仇野没见过这么多血。 他的脑袋好像又能思考了。 我杀了她。他心里淡淡地想。 一个杀手,一把刀确实该这样做的。 可他没来由地难受起来,胃里一阵痉挛。 他使劲摇了摇陈大娘,陈大娘没有醒,身体却在一点点变冷。 这就是死么? 是死了,我杀的。 孩子忽然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像是有人从腹中将他肠子扯出来般阴冷。 他用匕首往自己腿上也扎了一刀。 好痛。 可是这种痛却让他冷静下来。 他按照师父所教的,冷静地处理好现场的一切。 当他从陈大娘家里出来的时候,终于对着路边的水沟呕吐起来。 脑中乱糟糟的,冷漠的情绪似乎要将悲伤全部笼罩。 他不停地吐着,吐到嘴里发酸发苦。 他实在吐得太累了,就仰头去看天上的星星。可是天上没有星星,厚厚的乌云遮住月亮,快要下雨了。 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路边,连大腿的伤口正在不断往外流血都不知道。 “小七,你这条腿要是再不及时处理,就要废掉了!”燕青青给椅子上的小仇野边包扎边说。 小仇野垂头咬着唇,没说话。他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默。 有个高大的身影走过来,小仇野知道是谁。 他问:“师父,我是刀么?” “对,你是刀,你做得很对,很好,你天生就是如此。” “这是天生的?我真的,是刀?” “对,没错,你总算明白了。” “那我不用匕首了,我要用那把三尺长刀雁翎刀。” 仇漫天笑道:“当然可以,那本就是为你准备的。” 他终于把这个孩子的仁慈杀死了。 小仇野自有记忆来从未感受过温暖和亲情。陈大娘给了他温暖和亲情的感觉,可他却把陈大娘杀死了。他连杀陈大娘都能狠下心,之后就能冷漠无情地杀任何人。 云不归叼着叶子对仇漫天冷声道:“以后睡觉的时候,多小心些。” 他从来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现在却真实地发着怒。 仇漫天笑笑:“他不会杀我的。” 小仇野开始学着做把刀了。 开头那两年里,每当他杀完人后,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静静地呆着。小小的身体抱着那把三尺长的雁翎刀睡觉。 他一刻都未让刀离身,仿佛只要跟这把刀待得久一些,自己也会是把真正的刀。 他变得更加沉默,像个闷葫芦,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摇头点头和杀人之外,似乎什么都不会做。 季棠出招说:“要不给小七灌点酒吧,喝醉睡一觉就好了,不然憋坏了,疯起来连我们也杀。” 小仇野喝的第一口酒不是甜酒而是烈酒。其他六人觉得,既然要喝醉,喝得并不一定得多,但必须得精。最好喝一两口就能醉,也省的他们费力掰开嘴灌。 不曾想,第一个醉倒的便是季棠,然后是燕青青,花无叶,黄铁衣,还有大哥郭斩。 云不归是最后一个醉的,他指着小仇野仍旧稚气的脸,醉醺醺地说:“小七,你以后要是想走了,就跟我说,我一定……哕。” 小仇野:“……” 他静静地看着六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一起,你挠挠我的脸,我踢踢你的肚子。 他喝了许多酒,可脸一点都不红,反而白得吓人。这个时候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很多星星,一闪一闪的,很漂亮。他的唇角终于以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弧度向上弯了弯。 其实那天夜色阴沉,连月亮都没有,更不要说星星。 后来,他身上总是带着酒囊。 景和二十一年,仇野十一岁。 九九重阳,仇野在佛前上了三炷香。香是给陈大娘上的,而他现在提着刀要去杀陈大娘的儿子。 没有人雇用他去杀陈大娘的儿子,只不过他查出一个消息——当年雇用他去杀陈大娘的雇主,就是陈大娘的儿子。 作为一个合格的杀手,并不该去调查雇主的消息,不管是雇主还是杀手,只能跟一个“中间人”交涉。仇漫天就是那个中间人。 可仇野还是去查了,这件事就像心魔一样困扰了他整整五年。让他变得完全不像个孩子,反而像个心思深沉的成年人。 陈大娘死的那年,她的儿子为其大型操办葬礼。他在陈大娘的棺椁前恸哭,把自己像发面馒头一样的脸哭得通红,细长的眼睛也被哭肿得像是核桃缝。 因此,陈大娘的儿子成了此地有名的孝子。服丧后官职便年年升迁,这年已经升作京官了。 仇野藏在树里,等待着这新上任京官的车马。 他被发现了。 发现他的是个女孩子。 上京城里马车太多,重阳节的车便更多了,女孩子所坐的马车被堵着无法前进。 她似是很无聊,掀开轿帘,点漆般的眸子滴溜溜地往外看。 她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将目光定在街边那棵高大葱荣的树上。 四目交接。 女孩子的目光自落在他身上,便再也没挪开过。杏核一般的眼里满是好奇。 仇野微微蹙眉,灵巧的身体一转,便跳到了屋檐上。 这时他去看马车里的女孩子,女孩子仍旧在看他,眼里除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羡慕。 你在羡慕什么呢? 仇野只觉得不解。 他不再管那个女孩子,轻盈的身体踩着风跳到那京官的马车顶上,再像条小鱼一般,灵活地钻进去。 ——只不过,他那时并没有想到,五年后会与那个女孩子再次相遇。 他的一切动作都很迅速,除了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 长刀入春闺 第61节 他不知道自己刺了多少刀,总之,在最后一刀致命伤之前,他每一刀都没有捅在要害处。 他要看着眼前这个人,痛苦地死去。 平常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下手总是很快,想让一个人死,不过只需片刻时间。独独这个人,是例外。 这件事过后,仇野被仇漫天打了一百条鞭子,又被倒着吊起来在树上挂了三天,理由是他随便杀人。 这怎么能叫随便呢? 他明明,有做过周密的计划。 仇漫天叉腰站在他面前,“小七,你知错了么?” “我错在哪里?”仇野瞪着他,额上青筋暴露。 仇漫天气得深呼吸,沉声道:“小七,你是刀。” 刀?刀是什么呢?刀没有感情,参与江湖的人情世故乃大忌。刀是兵器,只有当人拿起你时,你才能杀人。否则,你即便是落灰也不能自己行动。 “刀在杀人的时候必须无情决绝,但你扪心自问,你在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有做到这一点吗?你愤怒,所以你折磨死了他。”仇漫天说。 还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绝对不能失败,他想要锻造出一把人形刀,就一定会成功。 仇漫天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回荡,仇野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 自那天起,仇野开始吃药。 仇漫天说,这是能让人忘记烦恼的药。 仇野的确没有烦恼了。 他开始忘记陈大娘,忘记那个被杀的京官,忘记那天所看到的女孩子。 他不再有能力体会到喜怒哀乐,他变得过分冷漠,过分冷静,变得像刀一样锋利。 仇漫天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他开始做越来越大的生意,只要有仇野在,无论多大的单子他都敢接。 是以,本就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睚眦阁瞬间提升到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赚的钱越来越多,野心也越来越大。 仇野的“野”不仅是荒野的野,还是野心的野。 刀没有野心,但人有。 仇野没有野心,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他甚至没有心。 既然无心,又怎么会有野心? 没有心才能成为刀。 可是,仇漫天的野心却在一天天地慢慢膨胀…… --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但潮热的风还在吹。 仇野只是用平淡的语气,从他的视角叙述往事。十年时光被他用短短几句话带过。 他不知道仇漫天的想法,不知道陈大娘的死本就是个骗局,也不知道云不归和仇漫天在私底下争吵过什么。 他只能看见自己所看见的。 他对自己没有任何评价,只是将所见到的“事实”合盘托出。 ——你看,这是我丑陋的一面,肮脏的一面,不堪的一面,脆弱的一面。既不强大,也不体面。 他也没办法对自己给出评价,他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自己,他做了十年的刀,早已经不知感情是为何物。 这种状态,说得好听点叫冷漠,说得难听点,叫麻木。 仇野站在门前,转过身问:“雨停了,要走么?” 要走么?即便如此,也会跟他走么? 仇野将手背在身后。 背在身后的手死死攥着拳头。 他静静地看着坐在蒲团上的少女,少女抱膝坐着,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仇野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他默默地数着数,心想数到一百就走。 从听仇野说起往事开始,宁熙就没说过一句话。她只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发紧,像是夏夜里被一条湿滑粘腻蛇缠上脚踝。 她望向少年,少年逆光而立,看不清神色。好像在问,你看,我之前做过这些事,你会怎样看我呢? 是以,她没有直接回答仇野要不要走,只是从蒲团上站起来,望向少年逆光的身影。 这时仇野已经数到了九十。 宁熙突然说:“你杀那个京官的时候,我看到你了。我就在马车里,看到你在树上。” 仇野背在身后的手攥得更紧,“我也看到你了。” “你知道那是我么?” “知道。” 不知为何,宁熙觉得有些鼻酸,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微笑起来。 她皱起鼻子笑道:“原来我们早就遇见过了。” 仇野忽然觉得喉咙开始发干,连平静的心跳都逐渐变得混乱。喉珠上下滚了滚,他忍不住咄咄逼人地问:“你没有其他想说的么?” 或者是,想要质问他的。 “说什么?”宁熙偏着头。 “比如……”仇野喉咙已经干涩得发痛。 他也不知道自己方才在咄咄逼人些什么,细细想来真是愚蠢。 “没有什么好说的。”宁熙插嘴道,“仇野还是仇野,只不过是更完整的仇野。” 不需要任何理由,不需要任何解释。你将完整的自己展现于我,我亦将完整的自己展现给你。 风从耳边划过,她提着湿漉漉的裙子跑到少年面前,二话不说地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此时此刻,已不再需要说任何话语。 被抱住的人浑身一颤,闷哼出声。 “仇野,你受伤了?” 宁熙不想压着他的伤口,正打算后退,却被一只手揽住后腰。 如雨后山茶花般的淡淡香气将仇野笼罩起来,他突然用力地抱紧宁熙。攥紧成拳的手已经完全松开,他将少女紧紧拥入怀中,手按在少女柔软的身体上,越收越紧。 那些过去从没拥有过的情绪再也无法被压制住,悲伤、欢乐、酸涩、愤怒、嫉妒,这些作为一把刀从未感受过的东西一股脑地涌出来。 既然要涌出来,就涌出得更彻底些罢。 他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宁熙,伤口被撕裂,他感到痛,可这种痛却让他更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现在究竟有多么快乐。 宁熙安静地任由他抱着,时间仿佛变慢了,屋檐上的雨滴缓缓滴落,水凼中泛起圈圈涟漪。 很多年以后,宁熙回想起这个瞬间,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到这个阴郁少年的内心。她的身体像是要被揉碎,融进少年的身体里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静谧的山寺,和山寺中紧紧相拥的他们。 第52章 信任 脚步声惊醒了仇野, 他松开宁熙,手迅速地按在刀柄上。 两人一起转身,宁熙在仇野身后, 看见慕姑姑比乌云还阴沉的脸。宁熙只好窘迫地往旁边挪一步, 好让自己别挨仇野挨得那么近。 “宁熙。”这回慕姑姑喊的是大名,声音也不再温和,反而严肃至极。 宁熙心里一咯噔,低头去看自己的足尖, 像是个做了坏事被现场抓包的孩子。 来的不止慕念安一个, 还有从国公府赶来接宁熙回去的人和陆知弈。 赶来接人的小厮丫鬟妈妈们显然都没想到自家向来守规矩的女郎居然会这般不矜持, 一时大眼瞪小眼,连话都不敢说。 慕念安压低声音沉沉道:“你们也在府里呆了七年八载,什么该说, 什么不该说, 自己心里清楚。” 这话一出口, 众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不约而同地低着头,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现在, 山寺中虽然里里外外都站满了人,却比没人的时候还要安静。 陆知弈还是老样子, 身着道袍,头戴巾帽,耳边还非得别一朵娇艳欲滴的鲜花。 “呀,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二位雅兴了。”陆知弈的声音打破了山寺的寂静。 慕念安脸色不好看, “蔻儿,人已经到了, 跟我回去。” 宁熙看着足尖没说话。 仇野低头在她耳边说:“先回去吧,后面的事别担心。” “你说到做到?”宁熙抬眼看他。 仇野:“说到做到。” -- 国公府的马车停在孔雀山庄,从山寺回孔雀山庄需要些时间。 因为慕念安在,仇野便先走一步,他还有事情要调查。 等宁熙回到孔雀山庄时,月色将出未出。她换了身干衣裳,等准备出府的时候,正好在大门口跟蓝衫公子撞上。 因为之前有过龃龉,她对蓝衫公子没什么好印象。 蓝衫公子神色匆匆,似是想走,而欧阳虹则满面愁容地在蓝衫公子身后挽留。 “折花仙神出鬼没,你这山庄太过危险,我还是先走为妙。”蓝衫公子用力甩甩手,“还请欧阳庄主,不要再拉着我的衣袖不放了!” 欧阳虹先是讪讪一笑,随即便松开手严肃道:“蓝衫公子可还记得我这折花大会究竟是为何而开?” 长刀入春闺 第62节 “锄强扶弱,匡扶正义。”蓝衫公子说着有些心虚。 “那我再问,何为侠?” “为侠者,舍己为人,其心向道。” 欧阳虹静静看着蓝衫公子,沉默片刻后道:“公子不愧是饱读诗书,江湖现在很少有公子这般懂道义的人了。” 欧阳虹锐利的眼神好像在说,大家都看着呢,既然道理你都懂,你现在要是走了,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蓝衫公子只能叹气,“若我留在孔雀山庄,与折花仙对抗之时,能否保证我的安全?” 欧阳虹从鼻子嗤出两股气,“不能保证,你走罢。我与折花仙缠斗多年,这次已做好牺牲的准备。是我高估了人性,我本以为,大家志气相同,舍生取义当不在话下,没想到,不过是蝇营狗苟!” 王镖头这时拍着胸口说:“我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愿留在山庄,随庄主一战。” 奚真夫人冷冷地瞥了一眼蓝衫公子,然后说:“我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更不会弃庄主于不顾。” “我愿留在山庄!” “我也愿留在山庄!” “……” 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蓝衫公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汗衫公子,他额头上的汗擦都擦不完。只好躬身道:“是我一时鬼迷心窍,既然大家这般齐心,我定不能当逃兵了。” 欧阳虹这才和蔼地点头微笑,一举一动皆是大侠风范。 “公子有心留下,那我也定会同原本一样好好招待。” 江湖上欧阳虹风评很好,不管是为人处世,还是在男女之事上,皆是顶好的评价。 他只有林嫣然这一个妻子,家中没有妾室,连所谓的“红颜知己”都没有。 江湖人随意放恣,你睡我,我睡你都是常事。虽然说出去不太好听,但他们也不甚在意这方面的名声。 宁熙在旁边静静观察着欧阳虹跟蓝衫公子,想起之前的龃龉,也没忍住地损了两句。 “公子好天赋,该去学学变脸的……” 她才说完上半句,下半句还没说出口,嘴巴便被慕姑姑捂住了。 大家闺秀怎能碎嘴?宁熙大抵是偏偏要跟那规矩反着来。 嘴被捂着,宁熙只能在心里叹气。 她看着欧阳虹,杏核眼滴溜溜的转,心想藏在孔雀山庄的内鬼实在高明,居然连欧阳大侠的眼睛也能骗过。 月出,夜色已至。 这时,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宁熙听到声音扭头去看,头上坠着金铃铛的发带却被那黑影扯走。 “嘶——”宁熙吃痛。金铃铛亦叮叮当当,清脆地响着。 慕念安秀眉紧蹙,她叮嘱道:“看好女郎。” 说完,她便提剑去追那黑影。 黑影速度极快,但慕念安速度也不慢,两人很快便随着铃音消失在夜色中。跟在后面追的人一时失去方向,只能分头在山庄里搜寻。 等宁熙随着欧阳虹等人终于找到慕念安的时候,慕念安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而仇野手持长刀站在慕念安身前,刀上沾着猩红的血。 彼时,少女的双丫髻已经散乱,浓密的长发如水墨般倾泻而下。 风将长发吹散,似乎也将少女吹散了。 她看见一滴粘稠的鲜血顺着刀锋滑下,最后滴进青砖缝隙中。 宁熙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她几乎飞扑过去,双膝磕在坚硬的青砖上,也不管疼不疼,连忙将奄奄一息的慕念安扶起来。 “慕姑姑?”她眼里噙着泪,泪滴在慕念安脸上,再缓缓滑落。 慕念安似乎感受到这滴泪,因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而眉头紧促,她缓缓睁眼,扭头望向仇野。 宁熙也顺着慕念安的目光朝仇野看去。 少年手持长刀茕茕孑立,长刀挂血,似是从地狱而来的修罗。 宁熙嘴唇颤抖着,她说不出话。 慕念安似是喉咙被割伤,张了张口也没发出声音。她挣扎着想站起来,最终却晕倒在宁熙怀中。 幸好怀中人还在浅浅地呼吸,否则宁熙非得疯掉不可。 “不是我。”仇野说。 他的声音向来平静,清冷如冰川融雪,可现在却微微颤抖着。 确实不是他。 他其实是来帮忙的,他到的时候,慕念安已经身受重伤了。他一刀砍在了袭击者的后背,那人逃得快,他又得顾及慕念安,所以众人赶来时,才会出现眼前的一幕。 “你伤了她,还敢说自己不是折花仙!”王镖头瞬间义愤填膺。 蓝衫公子抱手啧啧道:“这位姑娘分明次次帮你说话,你却伤害她的家人。” “……” 仇野没有回应众人的质问,他只是用雾蒙蒙的眼睛望着宁熙。 宁熙亦望着他。 他连刀上的血都没擦便将刀收入刀鞘,一步一步朝少女走去,蹲下身,轻轻握住少女的手。 “不是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他轻轻去触碰宁熙的手,手指相触之时,感觉到少女轻轻捏了捏自己。 方才在风里跑过,他的手冷得像冰,少女的手却是温暖的。 不需要任何花言巧语,当指尖相触之时,眼神交接之际,一切都变得清晰明了。 宁熙环视四周,她看见虎视眈眈的众人,心里七上八下,没来由地恐惧着。 可当她看到少年坚定的眼神时,杂乱的心似乎也在一瞬间平静。 他们如同挚友般,完完全全地相信着彼此。 宁熙想说,我信你,可她却在张口之前看到仇野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摇头的弧度很小,只因他们二人离得近才能看清。 少年深如潭水的黑瞳中映照着她的倒影,她瞬间便读懂少年的意思。 只是,她还在犹豫。 终于,在感觉到少年又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后,她咬着唇将少年的手甩开,带着哭腔大喊道:“我不信你!” 全场哗然。 宁熙将慕念安扶起来,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慕姑姑,我们走,我带你回去。” 这时,陆知弈走过来朝宁熙伸出手,似乎想要帮她,可仇野的刀应声而出,横挡在二人之间。 陆知弈只能无奈耸肩,两掌举在胸前表示自己没有碰到她。 不过陆知弈的表情却很嚣张,笑意满满的眼里似乎有着十足的把握。 “可她根本不信你啊,折花仙。” 最后那三个字,陆知弈咬得格外重。 宁熙不想听也不愿听,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捂着耳朵迅速上了马车。 马车飞驰,她抱着慕姑姑,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慕姑姑,我带你去找大夫。” 宁熙很快便倔强地将眼泪擦干净。 不会有事的。 她所相信的人,一定不会有事。 慕念安虽然昏迷,但能感受到外边的动静,此刻,她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迷迷糊糊睁开眼,她艰难开口道:“不是他,那人蒙着脸,但满头刨花水香气。蔻儿,你冤枉他了。” “没有,我相信他,他知道的。” “是吗……”慕念安似乎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她只是不希望有人因她而产生误会。 车轱辘转得飞快,不到半柱香时间,便已经离孔雀山庄很远很远了。 宁熙掀开轿帘往马车后看去,她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夜空乌云密布,将才冒出头的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好像又要下雨了。 少女的眼眸黯淡几分,口中喃喃道:“仇野……” 第53章 真相 夜色正浓, 孔雀山庄灯火阑珊。 少年修长的身影在明亮的烛火中清晰可见。他又把刀拔出来了,紧紧地握在手中,若不是夜风吹拂着他的发丝和衣摆, 一定会有人误以为眼前站的是个雕像。 王镖头愤愤道:“折花仙就是操刀鬼!” 蓝衫公子笃定道:“操刀鬼就是折花仙!” 奚真夫人拔剑道:“证据确凿!” 众人先是左顾右盼, 议论纷纷,最后似乎在得出了一个统一的结论后,屏气凝声,纷纷亮出武器与少年对峙。 乌云越积越厚, 气氛也越来越焦灼。 欧阳虹的叹息声打破了现在的沉默, 他缓缓走向前, “我实在没想到自己会引狼入室,更没想到之前会帮折花仙说话,惭愧!” “欧阳庄主不必自责, 折花仙狡猾, 易容术高超, 在江湖上又送外号千面狐狸,这都是人尽皆知的事。”陆知弈摇着扇子笑道,“庄主之前被蒙蔽, 帮折花仙说话是为仁,现在真相大白, 庄主若能带领众人手刃折花仙,还江湖太平,那便是义。” 此时又有人接过陆知弈的话茬谄媚道:“欧阳庄主仁义两全,不愧是一代大侠。” “好,取我剑来!”欧阳虹大袖一挥, “诸位便随我一起,活捉折花仙, 撕下他的画皮面具,让他忏悔这么多年来所犯下的罪行!” 长刀入春闺 第63节 士气瞬间被点燃,呼啸的风吹得更大,打起一个旋儿,将一片花瓣从地面上高高地向空中抛起。 花瓣是从陆知弈手上掉下来的,他正轻轻搓捻着之前别在耳朵上的那朵蔷薇花。 上官恒愁眉苦脸,这时,他心慌意乱地用手肘碰了碰上官莘,颤声道:“我们是小辈,能不打架就不打架,要是浑身是伤躺着回去,爹该生气了。” 似乎觉得说这些话还不够,他又偷偷摸摸地指了指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少年,压低声音说:“况且,你哥之前在擂台上被他揣过一脚,差点没把你哥给疼死!而且,我猜那一脚他根本没用力,不然我肯定一命呜呼了。” 上官恒几乎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在暗示着上官莘——其实是因为快哭了,泛着水光的眼睛看上去很含情脉脉。 上官莘浑身起鸡皮疙瘩,她瞥他一眼,“你想趁乱溜走?” 上官恒捂着嘴点点头。 上官莘顿了顿,“其实……我也有此意。” 上官恒眉目瞬间舒展,“那走?” 上官莘:“走!” 因折花大会而赶来孔雀山庄的人很多,所以即使少了几个人也看不出来。而继续留下的,则铁了心要致他们所认为的折花仙于死地。 被众人包围的少年神色依旧平静,他睥睨着眼前的人,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他并不为自己辩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在事实证据面前任何话语都会显得无力。 所以他要把证据摆出来。 天上有水滴滴落,仇野用掌心接住一滴水,在手握成拳的瞬间一跃而起,踩着屋檐上的瓦片朝山庄深处奔去。 “追!”欧阳虹发号施令道。 可惜少年轻功极好,步伐轻盈,身姿灵敏,在场的所有人,竟然连一个能追上他的都没有。 孔雀山庄处处机关,仇野早就在之前调查完全,他将这些机关一一触发。 于是,巨石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银针飞镖短箭如蝗虫过境般袭来,刹那间已有好几人中箭,银针扎进手腕里,拔不出来,手一软,再也拿不动武器。 有人惊呼,“这小子是想跟我们同归于尽不成?他疯了?” 仇野没疯,他冷静得很。 正因为冷静,他才能在周密地思考后,毫不犹豫地触发机关。 他跑在最前面,当然知道,万箭齐发后,自己会是第一个被攻击的人。 只不过他不在乎,因为能挡去大部分暗器,所以即使被射中也不会危及性命,更不会让他的刀变慢。而且,不管这暗器上淬了什么毒,睚眦阁的药都能解。 在机关被挨个触发后,追他的人已经少了一半。 终于,仇野来到一处石门前,停下脚步,转身睨着跟来的人。 欧阳虹、王镖头、奚真夫人、蓝衫公子……现在只剩十几个人了。 仇野受了伤,一支短箭刺穿琵琶骨,另一支短箭刺穿胳膊,还有几根银针刺进了大腿。 见状,欧阳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因为他没有受伤。 他们人多,他被人群簇拥在最中间,即使有暗器,也得穿过重重人墙才能伤到他,况且他功夫并不低,所以身上连个针孔伤都没有。 只不过那少年轻功太好,他一路追着赶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以至于连他这样功夫高强的人,在落地之时都难免气喘吁吁。 但即便如此,现在这种状况想要捉拿“折花仙”,那不是易如反掌么? 然而,欧阳虹的笑容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少年没有倒下,他飞快将两支影响行动的短箭斩断,将尖锐的金属箭头留在身体里不再去管。 他一跃而起,手起刀落时,机关触动,石门上的黑/火/药被点燃,在下雨之前将石门全部炸开。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天边惊雷同火药一起爆炸。 雨淅淅沥沥落下,空中尘埃散尽,只见石门中几个女孩子瑟缩地抱在一起。 方才的声音巨响,震耳欲聋,可这些女孩子都没有捂住耳朵。 原因只可能是一个,她们都是聋子。 奚真夫人在看到其中一个女孩子时瞳孔骤缩,她不可置信地冲上前去捧着那女孩子的脸细细查看,最后沙哑道:“徒儿?你怎会在此处?” 女孩子噙着热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她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哑巴,只差一双美丽的眼睛还未被戳瞎。 雨下得急,越下越大。 女孩子的头发被雨淋湿,她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指向站在人群中央的那个人。 仇野不站在人群中央,他站在一块巨石之上。 他从腰封中取出一张纸签,打开将里面的三个字展示给众人看,三尺长刀指向欧阳虹,“欧阳庄主,你才是真正的折花仙吧。” 彼时深空中一道闪电,少年站在电光下,漆黑的眸子冷酷逼人。 众人虽然惊讶,但却没开口反驳,他们似乎都隐隐约约地察觉到整件事的怪异之处。 欧阳虹沉着脸,怪声怪气地笑道:“操刀鬼果然名不虚传,江湖上都说,凡是请操刀鬼杀的人,就绝不会失手。” 仇野将纸签收回腰封,“雇用我杀折花仙的也是你。” “不错,这招叫做打凤牢龙。” “你想让我替你顶罪。” “是这样的,同时杀了操刀鬼和‘折花仙’两大江湖恶人,于我而言只有好处。” “你现在却承认得很爽快。” 欧阳虹只能苦笑,他望向那些被囚禁,用来当做玩物的女孩子,“人证物证俱在,我还能怎样?” 雨水淋湿他的头发和衣裳,阴谋被戳穿,他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二十几年前,欧阳虹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从入江湖的那一天起,他就发誓要做个名扬江湖的大侠。 可后来他发现,大侠并不好当。 他不够光明,也不够磊落,他只不过想要名气而已。 名气?好名是名,坏名也是名。好名难养,但坏名,干一件坏事就够了!不然怎么说,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呢? 然而被太多人骂总归是不好受的,他既想要名气,又想要众人景仰,还想要富可敌国。 既要又要还要,天下哪儿有这种好事?可他就是想要。 随着虚伪的内心逐渐膨胀,他用一个名字作恶,一个名字行善。行善的名字专门用来对抗作恶的那个名字。 因为恶事都是他自己做的,所以行起善来也变得格外容易。 是以,短短几年间,折花仙人人喊打,而欧阳大侠人人景仰。 他本想着这样响亮的名气已经够了,想要金盆洗手,在鲜花和掌声下安度余生。 然而他又发现,江湖上的名人太多,若生平不是轰轰烈烈,很难被人长久地记住。欧阳大侠的名气已经一年如不一年。 可能再过十几年,待他垂垂老矣,江湖上能再记住欧阳大侠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 越想心越乱,夜间,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不,他不能就此被遗忘!他要再干一件大事名震江湖! 他满头大汗地从床上坐起,终于找到陆公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陆公子是除了受害者外,唯一一个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他们是互相合作的关系。 当今江湖上名声最旺的是睚眦阁,而睚眦阁里有个绝不会失手的操刀鬼。 先花重金聘请操刀鬼去杀折花仙,再办折花大会引操刀鬼进孔雀山庄。 第一场比武的真实目的不是为了以武会友,而是为了试探操刀鬼的功夫到底有多深,再根据他功夫的深浅在山庄内埋伏机关。 然后,戳破操刀鬼的真实身份,让来孔雀山庄对抗折花仙的宾客对其怀有芥蒂。 接下来,设计污蔑,直到所有人都完全相信操刀鬼就是折花仙,合力将其就地正法。操刀鬼以一敌多,势单力薄,纵使功夫再高也撑不了多久。 只可惜…… 欧阳虹打算破罐子破摔。 他是家里的老二,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个。他的梦想总是被人嘲笑,可他从不甘心当个放牛娃。 既然不能流芳百世,那就遗臭万年吧,只要有人记住他就好了。 折花仙若能杀了操刀鬼,江湖上又会怎样评价折花仙呢?欧阳虹不禁开始期待起来。 他望向站在高处的少年,讥讽道:“江湖上说,操刀鬼绝不失手。” “是,承蒙信任,托我来杀你。” “可我担心,你这次会失手。” “不会。” “你如今身受重伤,而我却毫发无损,你觉得你还能赢吗?”欧阳虹的语气忽然变得激动又狂热。 “我不会失手。”仇野的语气则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漠。 暴雨如注,狂风劲吹,少年站在高处,如苍竹般挺拔,刀尖般锐利。 他手中长刀一横,砍断连绵不断的暴雨,也砍断了欧阳虹的退路。 -- 此时,陆知弈已经离开孔雀山庄,他望着窗外被风吹斜的树,不由惊呼,“好大的雨。” 花无叶裸着背趴在榻上,本就伤痕累累的后背现在又多出一道丑陋的刀痕,血淋淋的刀痕上盖着碾碎的草药。她额上一层冷汗,浑身的疼痛使她浅浅吸着气。 “小七八成认出我了。”她说。 “你害怕他认出你么?”陆知弈将窗户关紧,回头冲花无叶冷笑道,“既然打算跟我合作,那背叛睚眦阁的事总有一天会暴露,你早该想到这一点。” “我只是感叹一句,你说这么多做什么?”花无叶也冷笑起来,“你还是不了解小七,他只会杀人,从不管闲事。就算我把仇漫天杀了他都不会管。” 陆知弈挑眉,“也对,他是刀。” 话锋一转,陆知弈又笑着问:“你觉得这回死的会是谁?” 花无叶疼得迷迷糊糊,几乎快要睡过去,只能勉强动唇道:“反正死的不是你。我会做到我的事,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忘记对我的承诺。” 陆知弈脸上笑意更甚,“放心,帮我把事做好,该给你的,一样都不会少。” 长刀入春闺 第64节 -- 几日后,江湖上传出几个重大消息。 最炸裂,拍在第一的消息当属欧阳大侠就是折花仙。 排在其后的,是操刀鬼杀了折花仙。 骤雨初歇,天转晴。 此时,驿站旁的一家酒肆里,众人正针对这几件事展开热火朝天的讨论。 有人说:“操刀鬼杀了折花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 有人回复道:“他这哪儿是做好事?只不过是收钱办事罢了。” “谁有那闲钱雇用操刀鬼是杀折花仙?我听说要操刀鬼出手杀人至少要准备万两黄金,这得是又富又善的大好人啊。” “是青莲仙子,她散尽家财,为的就是让他们黑吃黑。”一个少年说。 “诶,你这消息不对,我怎么听说,是欧阳虹为了洗清自己的罪责,故意用打凤牢龙的手段,雇用操刀鬼来杀自己的?” “嘿,你这消息才不对,你是听说的,而我当时就在折花大会的现场,亲耳听青莲仙子说的。”他两只手指着自己的两只耳朵强调道,“两只耳朵都听到了!” “你说你在现场,可有证据?” “证据?你知道我是谁吗?居然不信我的话,还想问我要证据?” “你是谁?”站在旁边倒酒的卖酒的小伙忍不住问。 “上官恒!”他说着挺起胸膛。 卖酒小伙挠挠头,“不认识,没听说过呀。” “啧,我爹是锦绣山庄的上官三爷。” “哦——!”卖酒小伙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你的话肯定是真的!” “哎呀呀,没想到我一介莽夫,居然也能在这种破落酒肆里碰到能去那场折花大会的豪杰!” 因着这个身份,不仅卖酒的小伙信,酒肆里喝酒的酒客也信。 上官莘单是用手已经遮不住脸了,她只好默默戴上帷帽。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哥又在外边丢你人了啊爹! 江湖上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月,全国各地,大大小小的茶馆酒肆里都开始说起青莲仙子的光辉事迹。 “她长得好看!” “她家财万贯!” “她功夫高超,使得一招极强的‘剑气化刃’!” “她还跟操刀鬼有一腿!” 然而,传说归传说,他们永远不知道,真正的青莲仙子此时正苦兮兮地跪在祠堂,连娇嫩的膝盖都跪得红肿不堪了。 第54章 戒尺 千防万防, 宁熙出逃的事还是被宁敬修知道了。宁敬修勃然大怒。 祠堂外的蝉叫个不停,堂内烛火明亮,宁熙已经在蒲团上跪了一天一夜了。 从孔雀山庄赶回国公府, 因慕姑姑重伤在身, 一路颠簸,昼夜不息,风尘仆仆。 宁熙本不想回去,她想着能不能在外面找大夫给慕姑姑治伤。可是慕姑姑即便受伤, 醒来后仍旧坚持要带她回去。没办法, 宁熙只能妥协。 宁熙回府的时已是黑夜, 还饿着肚子,但一进门就被人拉去了祠堂。 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宁熙感觉自己快要饿晕过去。可是她被几个婆子看着, 身体若是有半分摇晃就会立刻被她们扶正。 这是宁敬修的命令。 烛火摇曳, 少女的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 这段时间里, 宁熙听到过从外面传来哥哥和小婉的声音。他们似乎想进来看她,可却被人拦在门外。 宁熙无法起身,只能紧紧攥着裙子。 她垂着头, 嘴唇发干发白,看上去很丧气的模样。 她舔了舔唇, 心里不由想起仇野。 离开孔雀山庄已有半月,也不知仇野现在怎样了。有没有揪出折花仙?有没有受伤? 她在府里,消息封闭,什么都不知道。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明明才分开半个月, 却越来越想仇野了。 之前从府里出去,她虽然也会想哥哥和小婉, 但也没有天天想,只是偶尔想起几次。可现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仇野。 哦不,这不叫想,这叫担心。作为朋友,朋友有危险,担心他会不会受伤,实在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若是哥哥小婉还有慕姑姑受伤她也会担心的。 宁熙在心里纠结半晌,总算顺利将自己说服。 这时,周围的丫鬟婆子都已退去,宁熙眼前出现一个身影。 她抬眼望去,正好看到母亲严肃的脸。 “阿娘……” “手伸出来。”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 宁熙抿了抿唇,心想肯定又要挨手板子了。 她咬咬牙,垂头闭目,几乎怀着赴死的决心把手掌伸出去。 可却听母亲说:“不是这只手,另一只。” 宁熙照做。 却听母亲又说:“袖子再撩高些。” 什么意思? 宁熙不解,但也只能照做。她把衣袖往上一推,露出一节玉藕。 “再撩高些。” 宁熙心中一震,她忽然明白母亲是要看什么了。 那些闺阁礼教像一根丝一根丝地缠绕住自己,丝线越缠越多,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 原来你们所担心的,只有这个么? “为什么不动了?” 头顶又传来母亲严肃的声音。 宁熙瞬间变得像是块木头,呆呆的。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间什么话也听不清。 “宁熙!” 直到母亲拔高声音唤她大名,她才缓过神来。 她仰面望向母亲,缎子般光洁脸暴露在烛火下,一滴泪便从眼眶中滚出,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少女的声音已经哽咽:“阿娘,若是所见非您所想,您是不是就不认我这个女儿了?” 在这一刻,冷如梅的表情冷如死寂。她秀眉紧蹙,看上去愁容满面,可终究是一字未言。 “阿娘……”宁熙又轻轻唤了声。少女带着哭腔,听上去可怜极了。 可冷如梅却是个心硬的女人,她非但没心软,眉头反而越蹙越深,涂着口脂的红唇依旧缄默不言。 这时,却听从身后传来的一个声音说:“若你当真做出那种丢人的事,那便不必入东宫,更别想再踏出这间祠堂半步。你、你不如死了才好!” 声音属于宁敬修,很显然他现在已然恼羞成怒。 宁熙把头垂下去,手也垂下去。她倔脾气上来了,现在偏偏要跟人反着来。 她咬着唇,攥着袖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自小到大,她很少看见过父亲的正脸,唯一几次也因为记忆太过久远而模糊不清。因为她总是被教导着与父母说话要低头,要听话,要顺从。是以,她所能见到的,只是一个侧脸或者是一片衣角,还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冷如梅手收在宽袖中,一只手紧紧掐着另一只手的手指。 她忽然拽过宁熙的胳膊,把宁熙的衣袖全撸上去。 宁熙果然开始挣扎,但冷如梅毕竟习过武,即使多年未用,也不会被宁熙挣脱开。 一颗鲜红的守宫砂赫然出现在眼前。 冷如梅松了口气,她望向站在宁熙身后的宁敬修,轻轻摇了摇头。 宁敬修却像是更生气了。 “打她三十下手板子,罚抄书三百遍,再在祠堂跪三天!”说完便拂袖而去。 少女的手轻轻颤抖着,冷如梅将她的手松开,冷冷道:“你自己把手举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 宁熙听着响,心里默默地记着数,只觉得委屈。总有一天,她还会逃出去的。下一次,不管谁来接她回府都不好使。 可是,这板子打着打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没有之前痛,甚至比慕姑姑打得还要再轻一些,但是听着却很响。 她悄悄抬眼去看阿娘,阿娘依旧神色如霜,严厉得让她不敢出声。 她只好又把头低下去。 等挨到第十五下手板子时,门外忽然又进来一个人。 宁敬修问:“打到第几下了?” 宁熙抿着唇,正准备铁骨铮铮地说,十五下。 可冷如梅却抢先一步说:“二十五。” 长刀入春闺 第65节 宁敬修:“好,还剩的五下,我来打!” 他说着夺过冷如梅手中的戒尺。冷如梅什么也没说,退到一边去,神色也没有任何波动。 “孽女!”宁敬修话语方落,手板子就落下来了。 这一手板子下来,宁熙当场痛得落泪,只觉得手心火辣辣地疼。可她还是死死咬着唇,倔强得连声呜咽都不肯发出。 等五下手板子全打完,宁熙已经把嘴唇要破了,眼泪哗啦啦留下,这简直比她十多年来挨的手板子加起来还要痛! 见宁敬修要走,她忽然幽幽说:“我到底是您的女儿?还是您献给太子的诚意呢?就这么害怕太子检查出您这份诚意破了么?” “你说什么?”宁敬修气得满脸通红。 “没什么,父亲听到了会生气的。”彼时,少女原本灿若繁星的眼眸已无半点生气。 宁敬修按着太阳穴,重新拿起戒尺,“手伸出来。” 说气话的后果是,宁熙又多挨了五下手板子,还得在祠堂多待三天。 -- 从祠堂出来后又过了三天,因为涂了上好的膏药,宁熙的手心已看不出痕迹,因此府中安排她再进宫见见王皇后。 宁熙一直都不想去那高墙林立,黄瓦红墙的宫殿。她知道陈尚书家的女儿自进去后就再没出来过。 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去。 王皇后还是老样子,喜欢让她陪着在后宫里四处逛逛。 这次没见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叶淑妃。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当然不能去胡乱打听这些宫闱秘辛。可王皇后却主动跟她提起了。 “还记得那个在掖庭的叶淑妃么?” 宁熙心中一怔,轻轻点头。 王皇后又说:“她死了。” 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看上去心情不错,容光焕发的模样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她、她怎么死的?”宁熙感觉自己牙齿在打颤。 “被火烧死的。”王皇后轻飘飘地说,“掖庭走水,烧死了好多人。” “掖庭怎么会走水?” “掖庭那种地方,走水不是很正常?” “娘娘说得是。” 王皇后又笑了,“不过这次掖庭走水却是人为。” “谁没事会去掖庭放火?”宁熙很疑惑。 “陈贵妃啊,她疯了,疯疯癫癫当然会做出些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是这样……”宁熙忽然想起,陈贵妃姓陈,陈尚书也姓陈。 王皇后又说:“这前朝后宫啊,有些地方是连在一起的。你懂么?” 宁熙只是呆呆地张了张嘴,轻轻摇头。 她不懂,也不想懂。她宁愿自己永远都不要接触这些事。 王皇后却蹙眉道:“怎么之前看着你还挺机灵,现在却变成了根木头?” 宁熙本来想说些话逗王皇后开心,缓和缓和气氛,但仔细想想,自己还是继续当一根木头才好!万一王皇后哪天就觉得她不够聪明,当太子妃不够格了呢。 可王皇后看着她一脸呆滞的模样却忽然笑了,摸着她软嫩的小脸说:“笨点也挺好,要是太聪明,我就不要你了。” 宁熙装出来的呆滞在听到这句话后就变成真正的呆滞了。 她不是不能理解复杂的东西,而是这种复杂的东西她不愿意去理解。她宁肯当块木头。 除了王皇后外,她还见到了徐良娣。徐良娣很聪明,眼底也有足够的野心,看上去是能和太子一起运筹帷幄的人。 而运筹帷幄恰恰是宁熙最不感兴趣的事。 她只想去看最高的山,最辽阔的草原,最苍茫的大漠,然后把所见所闻一字一句记下来,写成一本游记供人阅读。然后她就会成为第二个徐霞客,人们也会因此记住她的名字。 不知为何,王皇后并不喜徐良娣,反而在徐良娣面前做出跟宁熙很要好的样子。是以,徐良娣看向宁熙的眼神也变得不友善起来。 这让宁熙有些无所适从,夹在两人中间,她简直快疯掉了,恨不得下一刻便能出去。 出宫回府的路上,宁熙筋疲力尽,躺在马车里便睡着了,还是春桃迷迷糊糊将她扶回房睡觉。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大漠黄沙漫天,长长的商队,驼铃声声。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宁熙揉揉惺忪的睡眼,她听到窗外有动静,撩开床帘下床去看。 月光被一个黑影遮住了。 少年蹲在窗台上,沙哑地唤她,“宁熙。” 可就在下一刻,少年便虚弱地闭上眼睛,倒在她怀里。 第55章 初吻 仇野第一次来这个房间时也有伤在身, 不过那次并没有这回伤得严重。 少年个子高,宁熙根本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两人便一起噗叽倒在地上。 动静弄得有些大, 宁熙抱着仇野一时连大气都不敢出。 上京的盛夏夜, 繁星点点,晚风温暖而干燥。 少年的脑袋倒在她肩上,呼吸缓缓喷在她的脖颈处,很痒。她想动一动, 可一动怀里的少年就往下滑, 她不得不将少年抱得更紧。 一顿操作下来, 宁熙浑身是汗。 等听到外面没有脚步声时,宁熙才放心大胆地戳了戳少年清瘦的面颊,颇为担忧地问:“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 少年正陷入昏迷中, 没办法回应她。 皎月的光辉从窗外透入, 宁熙能清晰地看清怀中人浓密的长睫, 高挺的鼻梁,苍白的嘴唇。 她费力将仇野拖上床,又替仇野盖好被子, 然后趴在床前静静地看着仇野。 她忽然想起些什么,用手去摸仇野的额头, 同时另一只手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不烫。甚至她的额头上的温度都要比仇野高一些——肯定是方才将仇野拖上床废了很大力气的原因。 宁熙曾经问过仇野:“若是你受伤了会怎么做?” 仇野说:“简单处理下,然后找个隐蔽的地方睡一觉。” 宁熙不解:“睡一觉就会好么?” 仇野说:“如果不死的话,就会好。” 现在,宁熙能看到仇野手腕上缠绕的纱布,说明仇野身上的伤已经做过处理, 只需要睡一觉就会好。 躺在床上的少年不知梦到了什么,好看的眉毛轻轻蹙着。 宁熙伸出食指轻轻点在少年的眉心, 然后顺着眉形的弧度缓缓勾勒,可还是没将少年轻蹙的眉毛抚平。 她看着少年,又撸起衣袖盯着自己手肘上的守宫砂看了很长时间。 她咬着唇,指腹盖在那点刺眼的红用力搓捻着。可是直到她把周围白皙的皮肤搓得通红也未能将那点红搓掉。 鼻尖已经开始泛酸,她抹了把泪,喃喃道:“难道贞洁比性命还重要么?他们好像只关心这个。” 少年双眸紧闭,没办法回应她。 但宁熙猜,如果仇野醒着,一定会跟她说,贞洁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不仅不重要,还是个累赘。 反正江湖人走南闯北,都不在意这个。他们只会喝最好的酒,吃最好的美食,跟好多好多人交朋友,遇到不服气地就过招,遇到顺眼的就睡,痛痛快快的。 宁熙也不想要这破玩意儿了。 她将仇野往里面推了些,自己也躺上去。她紧紧地抱住少年,额头靠着少年的肩膀,然后缓缓闭上眼睛。 这样应该可以了吧。 虽然隔着两层衣裳,但炎炎夏夜,两个人贴在一起睡实在有些热。宁熙还是没松手,她感觉到自己心跳如雷,只好抱少年抱得更紧。 后半夜,等宁熙呼吸平稳下来,才慢慢地睡去。她又梦到大漠戈壁,波斯的商队骑着骆驼在沙漠里蜿蜒数十里。驼铃声声,悠远绵长。 天边泛起鱼肚白,仇野就是在这个时候被热醒的。 他猛然睁眼,耳边传来宁熙的呓语。 “你答应过要带我去大漠骑骆驼的,我还没见过波斯的商队,你不能骗人。” 这声音黏黏糊糊,像是一团麦芽糖。 少女柔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仇野的胳膊,温热的吐息喷在他的耳廓,他瞬间感觉半边身子一麻,耳廓红得像是要滴血。 “我不骗人。”仇野沙哑地说。 他的呼吸霎时变得急促,只好咬着嘴里的软肉让自己清醒,脑中不由回想起昨晚以及之前的事。 欧阳虹虽然死在了他的刀下,可那一夜后,他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伤口浸了水,开始发炎灌脓。 他不能去找大夫,只能自己简单处理后找个没人的地方睡一觉——一般是树枝上。 因为他若是去找大夫看伤,伤情就会暴露。江湖上有那么多想要杀他的人,就会趁机治他于死地。 处理掉欧阳虹后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找个深山老林避避风头。虽然折花仙人人喊打,但欧阳虹毕竟有个很大的孔雀山庄,只要他的旧势力还在,仇野杀了他就必定不会好过。 可是仇野太想宁熙了。 一闭上眼睛就全是她。 按理来说,仇野是不会这样想念一个人的。 仇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念宁熙,这种想念完全没有道理,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 他其实没有多喜欢吃水塔糕,他对任何食物都没有特殊的偏爱,那些只不过是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可他却每天都会给自己买一份,然后慢慢吞入腹中。 他听到铃铛声也会想起宁熙,所以他又给自己买了串铃铛。每当清脆的铃声在耳畔响起时,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就好像又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眼前。 相思的滋味其实是酸涩的。 长刀入春闺 第66节 仇野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把刀了,他居然能理解这种酸涩的感情,实在是件很不正常的事。 所以,他不再买水塔糕,将铃铛捏扁,让它再也不会叮叮当当响。 然后,少年按着刀,带着伤,从江南一路赶回了上京。 只要他一出现,就必定会有人追杀。 但没关系,来一个他砍一个就好了。多大点事,还能阻止他去见想见的人? 于是,从孔雀山庄到上京镇国公府,一路上他居然把欧阳虹的旧势力全给砍没了——虽然他自己也伤得很重,新伤盖着旧伤,很难才会好。 昨夜是他这一个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晚。 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能让他安心入睡,可现在却不免让他心跳加速。 他听到门外有动静。 有人慢慢走来,边打哈欠边说:“女郎,该起床去请安了!” 仇野凝着眉,他只好将宁熙紧紧抱着他胳膊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少女十指纤细,他掰得小心翼翼,不想将宁熙惊动,可宁熙却在这个时候醒了。 四目相对,仇野还捏着宁熙的食指。 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松开捏着宁熙食指的手。 透过少年漆黑的瞳仁,宁熙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咬着唇,此刻不知该说些什么。 昨夜她的确是有别的想法才自作主张抱着仇野睡的,那种想法对于一个闺秀来说实在太过大胆。当时她是脑子发热,可睡醒后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宁熙心里乱糟糟的,突然不敢去看仇野,同时也心虚地松开环抱住仇野胳膊的手。 两人各自心里都打着鼓,相对无言。 要不坦白吧?宁熙想,不是说江湖人快意恩仇么?仇野应该不会在意。 然而,正当她准备开口时,门却嘎吱一声开了。 完蛋!是春桃! 宁熙心跳得飞快,脑子也转得飞快。 算了算了,坦白这种事,还是之后再说吧! 她用眼神示意仇野,自己飞快钻出被窝,再用被子将仇野完全盖住,然后掀开床帘,挡在春桃面前伸懒腰,一边舒展身体一边若无其事道:“春桃,你看我今日起得早不早?你还没来,我就起了!” 春桃呆呆地眨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耳朵,“是奴婢起晚了……” 宁熙:“……哦。” 见女郎不开心,春桃赶紧哄道:“但女郎有早起的心,也是极好的!” 她说着,伸长脖子往宁熙身后望去,“女郎明明起了,怎么床帘还拉着?奴婢去帮您拉开。” “诶等等!” 但春桃个子灵巧,还没等宁熙开口,就一下子跑过去把床帘拉开。 宁熙心沉了半截,赶紧跑去看,直到看见床上空荡无人时,才松口气。 哪儿去了呢?宁熙望向房梁,没见着人。 春桃替她更衣,她又看见手肘上那刺眼的一点红。 这东西怎么跟狗皮膏药似的,都那样了还不掉! 宁熙忽的有些泄气,她将胳膊递到春桃面前问:“这个红痣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我不想要它。” 这个晦气的东西就好像把她明码标价了一样,有就干净值钱,没有就不干净不值钱。世上哪有这种歪理? 春桃脸红红的,低着头给宁熙整理衣裳,“等女郎新婚之夜,这个就会消失了。” “还要新婚之夜?!我跟谁新婚之夜呀!” “当然是太子殿下啊,他总有办法让守宫砂消失的。” “什么办法?不跟太子成亲能行吗?” 春桃头垂得更低了,脸也红得像是只煮熟的虾米,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不跟太子也行,只要是个男人就行……但是……女郎……不能不跟太子殿下……” “你是说睡觉么?” “嗯!”春桃臊得不行,“女郎您快别说了。” 宁熙心里纳闷,她明明已经跟仇野睡过觉了呀,更何况他们还贴得那么紧。 莫非……难道……不是吧!仇野是女孩子?! 不不不,不对,冷静,仇野胸那么平,应该不是。 春桃也开始纳闷,“女郎,您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 宁熙却没回答春桃的疑问,她思来想去,又说:“不对,你说的睡觉肯定不是普通的睡觉。” “这怎么能是普通的睡觉……”春桃嘟囔道。 “那是什么?” 春桃知道女郎有时候就是会钻牛角尖的性子,现在赶着去请安,她也不好支支吾吾不说,否则女郎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会让她说出来的。还不如直接坦白。 于是春桃一只手握成拳头,然后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往拳头洞里戳了戳。 等做完这个动作,她的脸已经红得不能见人了! 可是宁熙还是没看懂,皱着眉头问:“你在做什么?” 如果春桃的太奶奶现在回魂的话,春桃一定会看见她太奶奶。 她深吸口气,朝宁熙招招手,“女郎,您靠近点,我小声贴着您的耳朵说。” 宁熙点点头。 她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就开始变得奇怪起来。 国公府院子里养了几只狸花猫,它们每到春天的时候就会开始乱叫。一只狸花猫趴在另一只狸花猫的身上,等过几个月府里就会多出一窝小猫崽。每当这个时候春桃就会把宁熙拉走,不让她看。 宁熙一直以为它们是因为感情好才趴在一起睡觉,直到今天…… “啊!”宁熙红着脸把春桃推开,“你,你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春桃挠挠耳朵,“女郎勿怪,奴婢只是从公子的小厮那里看过几张图。” “你、你别说了。” 春桃赶紧捂住嘴巴点点头。 宁熙往房梁上看了看,等确定没人后才推着春桃走,“我们还是赶紧去请安吧。” 黑暗处,仇野喉珠上下滚了滚,解开遮目的发带。很让人发愁的是,他现在身边没有酒。 -- 等宁熙回房的时候已是星夜。 她特地支开春桃,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小声喊:“仇野?” 喊了三声没人应声,宁熙有些失望,蔫巴地咕哝道:“怎么又不见了……” 这时,她感觉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下,可猛然回头时却没看见人。宁熙感觉自己心跳了下。 “喝酒吗?”少年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宁熙心跳得更快了,她气呼呼地转身,瞪着个头比她高的少年愤愤道:“你吓死我啦!” “那我用桃花米酿补偿你?”仇野说着摇了摇酒瓶。 宁熙没说话,还是瞪着他。 “还有糖葫芦。”仇野将藏在身后的一只手拿出来递到宁熙嘴前。 宁熙的目光落在糖葫芦上,她张嘴咬掉最上面的那一颗,慢慢咀嚼,饱满的脸颊一鼓一鼓。 但她没说话,还是瞪着仇野。 仇野只好用拎酒瓶的手拿住糖葫芦,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摸出一个风车。 “那风车呢?我记得你喜欢这个。”他对着风车吹了口气,风车便呼啦啦开始转圈圈。 宁熙没说话,但看上去却像是在憋笑的样子。 少女的眼睛像狐狸一样眯起来,她忽然拔腿往仇野身后跑,但仇野反应比她迅速,总是能挡在她身前。跑来跑去,转了几圈,她很快就累得不行。 少女面颊泛红,微微喘着气,但还是锲而不舍地往他身后瞧,“你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拿着。”仇野把酒瓶糖葫芦和风车都递给宁熙。 宁熙怀里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 于是仇野像变魔法一样从身后取出一团……空气。 他摊开手给宁熙看,“没啦。” 宁熙撅起小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木头了?” “我以前很木头?” 宁熙极其认真地点点头,“不是很木头,是非常木头。” 仇野以前是刀,刀不砍人的时候跟木头也差不多。 “那现在呢?”仇野问。他只是想逗逗宁熙。毕竟有半年的假期呢!仇漫天吞了欧阳虹的山庄,也该知足了。 “现在……”宁熙转转眼珠,笑道:“现在像只小狗!” “为什么是小狗?” “因为小狗才骗人!” 好罢,仇野耸耸肩,从背后取出一只竹蜻蜓,“这不是买的。” 宁熙细细看去,的确不像是买的。市面上的竹蜻蜓有些粗糙,没有这个精致,叶片也没这个大。 “你做的?”宁熙问。 仇野点点头。 长刀入春闺 第67节 “你还会做这个?我以为你只会……” “只会暗杀么?” 宁熙点点头。 仇野笑了笑,“既然暗杀可以学,那么这个也可以学。” “你学得好像很快。” “半个时辰算快还是慢?” 宁熙琢磨半晌,“算快。” “好,那就算学得快罢。”仇野说着用手心搓竹蜻蜓的竹竿,“这个叶片弧度能让它飞得更远更高,还能飞回来,你看。” 他将竹蜻蜓放开,竹蜻蜓果然高高地在房内转了一圈后又飞回来。 竹蜻蜓转着翅膀就要打在宁熙脸上,仇野伸出手将竹竿握住。 宁熙倒是一点都没被这猛然飞来的竹蜻蜓吓到,她眨眨眼,欢呼雀跃道:“快给我试试!” 她拿着竹蜻蜓飞了好几圈都意犹未尽,最后叹息道:“屋子还是太小了,能拿到户外去飞,多用些力气转,说不定能飞得更远更高。” 仇野笑她,“你想要飞多远的?” 宁熙把双手张开,“大概这——么远吧!” 仇野也很配合地跟她一起把双手张开,“那就大概需要这——么大的竹片。”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吃吃笑起来。 -- 宁熙玩得累了就开始喝仇野带来的桃花米酿。这回的米酿度数比上次低,仇野说她至少可以喝半瓶。 她一边喝米酿一边提笔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自上回离开孔雀山庄后,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她一边听仇野口述一边记。 “折花仙居然是欧阳大侠么?” 宁熙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哦不对,我现在不该叫他大侠,我该叫他欧阳虹。” “这居然是个大圈套,只是为了把你引过去顶罪。哼,他这算盘打得我在上京都听到了!” “……” 宁熙写下最后一个字,忽然想起玉佩的事,之前一直没来得及跟仇野说。 仇野在喝酒,修长的手指捏着玉瓷杯。 宁熙凑过去用胳膊轻轻碰了碰仇野,“诶。” 仇野:? 宁熙抿抿唇,“我能不能再看看你的玉佩?” “你神秘兮兮的,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仇野说着把玉佩取出来递给宁熙。 宁熙接过翻来覆去看了遍问道:“你还记得那个陆公子么?” “那是谁?不认识。”仇野往杯中倒酒,顿时酒香四溢。 宁熙撇撇嘴,“你以为我要谈他?我其实是关心你。陆公子有块跟你一模一样的玉佩!” 仇野倒酒的手顿在半空。 宁熙:“我问过他玉佩的事,他说,要到上京城东菩萨巷子,从南往北数第五家珠宝铺才能找到我想要的消息。” “菩萨巷子……”仇野眸色一沉,他将倒满酒的酒杯推给宁熙,“现在说点别的罢。” 说点别的,说什么呢? 倒是有事憋在宁熙心里,她不知道该不该说。她还有个忙想请仇野帮,也不知道仇野愿不愿意。 两人只好开始划拳喝酒。 夜更深,星落,风起,潇潇雨兮。 酒瓶已见底,宁熙面色微醺,她跟仇野坐在一起,两人在窗边听雨。 仲夏的雨下个没完,雨从窗外飘进来,让屋里变得潮湿又闷热。 不知是不是喝过酒的缘故,宁熙胆子忽然变得大了起来。 她忽然弯下腰,将脸埋在掌心中,瓮声瓮气地问:“仇野,你有没有跟别的女孩子那个过?” “哪个?”仇野扭头问,似是不解。 宁熙还是垂着头,她撸起袖子,将一节玉藕递过去给仇野看,然后指着那刺眼的一点红说:“就是能让守宫砂消失的那个。” “你是说媾和么?” 宁熙简直觉得自己脸快烧起来了,她点点头。 “没有,怎么了?”仇野问。 睚眦阁的产业很复杂,三教九流交融,所以仇野在还不会起立的时候就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发泄欲望的东西。 他没有欲望,即便有,忍忍也过去了,自然就不需要。 有些杀手在杀完人会确实会血脉偾张,欲望高涨 ,他们有的会找男人或者女人发泄,有的会进行一场豪赌,有的会大醉一场,但更多的是吃喝嫖赌这四样一起进行。 因为他们终究是人。 可仇野是刀,他只是冷漠地做掉任务,心情不会有一丝一毫的起伏。 所以在提及媾和之事时,少年依旧一副清清冷冷的样子,甚至在脑中浮现出糜烂画面时还轻轻皱了皱眉。 很显然,他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还以为宁熙只是在向他问问题。 “没有过啊……”宁熙绞着衣袖,“那你会么?”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仇野噎住了,他不由开始思考起自己究竟会还是不会。 见仇野沉默不语,宁熙只好又问:“你会学么?你学东西一向很快。” 仇野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可是酒喝完了,他只好倒一杯茶灌入快要烧起来的喉中,颇有些无奈地问:“宁熙,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熙已经将守宫砂周围的皮肤抓得绯红,可守宫砂依旧没有半点要褪去的迹象。她指着守宫砂说,“我不想要这个东西,也不想要别人帮忙,但如果那个人是你就没关系。” 她忽然抬眼看少年,眼眶红红的,“你愿意帮忙么?” 仇野看上去有些无措,他别过脸,不再去看那双像兔子一样的眼睛,清清冷冷吐出几个字,“你喝醉了。” “没有醉,甜酒怎么喝得醉。”宁熙咕哝道,她把撸起的衣袖拉下去,“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为难你的。” 少年耳尖泛着红。 宁熙捧着脸,呆呆地看着他。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 宁熙打了个哈欠,心想,怎么又变成木头了。 她感觉自己脑袋变得有些迟钝。之前怎么说来着?若是仇野再变成木头就亲他一口看看。 要不要试试? 于是,宁熙像螳螂捕蝉一样,蹑手蹑脚地缓缓起身走去。 “仇野,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真的什么都没想?” “嗯。” 宁熙叹气道:“比起什么都不想的木头,我还是比较喜欢骗人的小狗。” 仇野扭头看宁熙,少女点漆般的杏核眼雾蒙蒙的,丰润的嘴唇沾着水珠,不,应该是酒才对。 下一刻,米酿的香气不断逼近,最后落到他的唇上。 只是轻轻地贴在一起。 少女的嘴唇湿润而柔软,他感觉心跳在那一刻静止了,瞳孔骤缩,只好咬着牙关,强迫自己不要张口。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但其实宁熙并没有亲得太久。 当她的嘴唇贴上少年的嘴唇时,她迟钝运转的头脑便开始飞快地转动起来。 米酿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她感受到少年嘴唇的冰凉。 一个湿滑的东西在宁熙嘴唇上轻轻舔了下,她觉得痒,禁不住浑身一激灵,可腰肢很快便被一只手安抚住,她在一瞬间睁开双眼,与此同时,用力将眼前人推开。 宁熙咬着唇,后退半步,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呆子。 少年盯住她后退半步的动作,然后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气氛开始变得有些焦灼。 宁熙吞了吞口水,正想开口说话。虽然她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至少可以先喊仇野的名字。 然而仇野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在她开口的那一刹那,少年忽然别开目光,轻盈一跃,往窗外跳去。 她扒在窗前,怕惊动府里的人,不敢大声喊仇野的名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黑色的背影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雨夜中。 “仇野……”宁熙小声念着。 她忽然有些后悔这么做了。 第56章 心乱 晚来风急, 夜雨潇潇。 长刀入春闺 第68节 睡前没把窗户关严实,暴雨如注,狂风肆虐, 云不归被一脸冰凉的雨水吵醒。 他心烦意乱地抹了把脸上的水, 起身去关窗,却无意看见对面屋檐上坐着一个人。 这谁啊? 云不归眯着眼睛探出脑袋想看个仔细。可夜色太深,落雨太急,狂风太劲, 那人又似乎穿着黑衣, 根本看不清。 大晚上的坐屋檐上淋雨, 不太像正常人能做出来的事。 不过,能待在睚眦阁的,又有几个是正常人呢?云不归认为自己勉强算一个。 正常人是不会在暴风雨夜没事跑出去淋雨的, 所以他关上窗啧啧摇头。管他呢, 中年将至, 还能每天呼呼大睡是顶好的福气,云不归认为自己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人。 他钻进被窝,盖上被子, 选了一个极其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 半柱香后。 “喂,你坐这儿干嘛?看月亮?”云不归撑着油纸伞, 扭头往乌云沉沉的天上望去,“星星都没有,还月亮呢。” 仇野瞥他一眼,冷冷道:“我在淋雨。” 云不归:“……是个人都能看出你在淋雨。” “那你还问。” “我是问你坐在屋顶淋雨做什么?” “热。”仇野说。 又是一阵狂风刮过,云不归撑着的油纸伞差点被吹翻。他也没好到哪儿去, 暴雨劈头盖脸把他一顿狂揍,衣裳被打湿, 头发也被打湿。 但仇野却像雕像一般坐在那里,连动也不动。 云不归搓搓胳膊,忍不住感叹道:“年轻就是好啊,这天气我还觉得挺冷的。” 瓦片被雨淋过,脚踩上去容易打滑,加上又有风,云不归不由变得小心许多,他回头看仇野一眼,“你自个儿慢慢淋雨吧,风太大就不奉陪了。” 正准备走,却听身后的少年问:“官家小姐成亲,要准备些什么?”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云不归也不知道前因,于是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份子钱。” “我不是去喝喜酒。”仇野说。 “不给份子也不喝喜酒?”云不归忽的来了兴致,“这样,二哥给你出个主意。” 仇野偏头看他,少年的长睫沾着水,嘴唇抿紧成一条直线,看上去很认真的样子。 云不归却不太认真,他吊儿郎当地瞧着仇野的刀,打了个响指,“你就别带刀了,带个铁锤罢,方便砸场子。” 仇野:“……就不该问你。”别过脸。 云不归又八卦兮兮地凑上去问:“难不成你想当新郎官?” 仇野没说话。 云不归瞬间困意全无,满脸惊讶,“哟呵,被我说中了!不过,我建议你呢,先从睚眦阁出去再想这个问题。” 睚眦阁有规矩,可以动欲,但不能动情,所以这里盛产淫僧荡尼。 仇野还是没说话,轻盈敏捷的身体在暗夜里一闪便不见踪影。速度快得甚至连云不归都还没反应过来。 “溜得比耗子还快……” 云不归回房后却有些睡不着了,他推开窗,眯眼望着千丝万缕的夜雨,“仇漫天,这么多年,你也该满足了吧。” -- 云不归第一次遇到仇漫天时也是一个雨夜,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字不是云不归,而是沈钰。 那是约莫二十余年前,他还年少。 沈家和冷家是世家,他同冷如梅算是青梅竹马。 沈家是武林世家,但沈父却想要儿子走科举之路,以后入朝为官,也能造福一方百姓。而朝中正好有冷家的人,刚好能帮衬一番。 冷家对女儿虽算不上溺爱,但也比别家要宽容许多,甚至连女扮男装入学堂这种事也会同意。 是以,云不归总是与冷如梅一同玩闹。 两家虽然没定过亲,但却是默认会结成亲家的。 某日下学堂,冷如梅见天色不错,便拉着云不归去看花灯。因再过几日便是七夕,长长的河道里,天色还未暗,便已全是燃着烛火的河灯了。 彼时还是少女的冷如梅蹦蹦跳跳地边逛边买,云不归就耐心地跟在后面帮忙拎东西——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不让下人跟着,所以买了东西都是云不归拿。 少女在听到城西有人在斗乌龟时,眼睛立刻亮起来,她灵动的身子开始奔跑,把拎了许多包裹的云不归远远甩在后面。 “喂,这里人多,你跑慢点啊!”云不归实在拎太多东西了,这里人群密集,他拎着大包小包想要挤过去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少女一心只想着斗乌龟,她跳得比兔子还高,“沈钰你太慢啦,我先走了!你来斗乌龟的地方找我!” 云不归:“……” 天色渐暗,花灯一盏一盏亮起,霎时间灯火阑珊。 可天公不作美,好好的星夜,却忽然下起雨,雨下得又急又大,冷如梅身上没带伞,只能抱着头跑来跑去找地方避雨。 她快气死了,还没走到斗乌龟的地方呢,怎么能下雨!现在雨下得这么大,斗乌龟的人肯定也不斗乌龟了! 她跑着跑着,就拐进一条小巷子里。 巷子里黑黢黢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冷如梅心底一沉,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可是这里太黑,她四处碰壁,拐来拐去,一时间迷了路。 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不仅没看到斗乌龟,还被淋成落汤鸡,还迷了路! 她本来觉得不可能再发生更倒霉的事,这时却感觉到脚踝被一只手抓住。 “啊——!” 冷如梅瞬间跳起来,觉得全身发麻,使劲甩着被抓住的那只脚妄图把那只手甩开。可那只手却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管怎么甩都甩不掉。 等恐惧心过去后,她也冷静下来,慢慢蹲下身,伸手去摸索抓住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若是个妖怪,她就把妖怪的头给拧下来! 她摸到一个人。 那个人趴在地上,死死抓住她的脚踝。 “救我……” “救我……” 那个人虽然气若游丝,但仍旧用嘶哑的声音呼救。 “我救你,我救你,你听到了吗?”冷如梅伸手去掰握在她脚腕上的手,“我真的救你!但你先把手松开好不好?” 那人犹豫半晌,终于将手松开,可就在松开的那一瞬,又紧紧抓住她的手。 冷如梅:“……”哎,你到底是得多不相信别人。 她将倒地的人扶起,天边一道闪电,她在电光下看清那人俊秀的容颜。很年轻,还是个少年。 少年肩膀上猩红一片,然后又被雨水冲散,看上去受了很严重的伤。 冷如梅从裙摆上撕下一条布,包裹住少年的伤口,用力打上死结。现在伤口被压住,应该不会再流血了。 她拍拍少年的脸,“你听话,别乱动,我救你。” 少年似乎还有知觉,长睫轻颤,从喉咙里发出声不知道是什么的声音。 姑且都当做是“嗯”吧。 冷如梅拖着少年的胳膊扛在肩上,准备把他背起来。 云不归就是在这个时候找到冷如梅的。 他手里拿着伞,但却没撑,他急着找人,撑着伞跑会跑不快。 天边的闪电忽亮忽灭,他在电光下看到少女用瘦弱的肩膀背起一个少年。 冷如梅也在电光下发现了他,少女原本忧愁的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笑,她朝他挥挥手,“沈钰,来救人呀!” 可惜她忘记自己背上还背着个人,这手一挥,她同那少年就一起栽倒下去。 云不归看着她,无奈地摇摇头,但随即也跟她一起笑起来。 他们救的那个人叫仇漫天。 仇漫天说:“我的真名叫邱枫,是蜀西邱家的人。” 冷如梅惊讶道:“你就是那个邱……邱家刀?” 她说着目光移向少年腰间的刀,那是一把三尺长的雁翎刀。 云不归沉默着没说话,因为江湖上传言,邱家已经被灭门好几年了。冷如梅当然也知道这个消息,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不提起这件事。 “所以你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冷如梅又问。 仇漫天这时垂下眼眸,良久才解释道:“为了救人。” “但邱家刀不是很厉害么?你怎么……” “我邱家刀只学了些皮毛,还不太会,不行?” “行。”冷如梅知道自己说错话,捂着嘴瓮声瓮气道:“对不起。” 仇漫天很大度地说:“没关系。” 云不归忍不住问:“那你人救下来了么?” “当然救下来了。”仇漫天说着有些骄傲。 但他骄傲的眸光很快就暗淡下来,“但我救的那个人见我受伤,就自己跑了。” 冷如梅丢给他一个果子,“跑了就跑了,莫要介怀,我们行侠仗义,无愧于心就好!” “我才不会把那种事放心上。”仇漫天摸着刀柄,暗淡的眸子里仿佛又有光,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少女,郑重道,“以后,我会让世人知道,邱家的刀,依旧是正义的刀!” …… 窗外的雨还在下,云不归捏了捏鼻梁,忽的嘲讽道:“邱家的刀,是杀人的刀。” -- 翌日,天放晴。 宁熙在后院里百无聊赖地玩竹蜻蜓。 长刀入春闺 第69节 竹蜻蜓从她手里飞走,在空中转了一大圈后又飞回来,她熟练地伸手握住竹竿。 幸好这个时候后院里没人——反正有人也被她支开了,她只想一个人待着。若是被阿娘看到,阿娘一定会没收她的竹蜻蜓,因为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在书房抄女诫,而不是在后院转竹蜻蜓。 宁熙望着碧蓝的天,不由想,这个时候关外的草场是不是一片葱茏呢? 她又想起仇野。 仇野自从昨夜离开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他生气了么? 宁熙伸手去摸嘴唇,昨夜仇野好像在上面舔了一下,又湿又滑,又软又痒。 想到这个,宁熙脸涨得通红,马上就把手放下来了,心情乱糟糟的。 她使劲用手心搓着竹蜻蜓的竹竿,然后松开双手,往前一飞。 竹蜻蜓转着叶片飞上宅院高墙,然后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捏住。 等宁熙看清高墙上坐着的少年,瞬间就把身体转回去,她按着胸口,只觉得里面的心脏跳得比昨夜的雨还要急促。 第57章 沉沦 仇野坐在高墙上, 一只脚支起,另一只脚悬在半空,他手里捏着竹蜻蜓, 凝望着少女的背影, 似乎是在犹豫什么时候下去。 宁熙在心里默默地数十个数,她想,等数到十,要是仇野还不从高墙上下来, 她就走。 心仿佛提到嗓子眼儿, 宁熙忽然觉得, 自己昨夜实在太冲动,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跟仇野说话。 心跳一下,她便数一下, 于是她很快就数到了十。 他好像还没下来。宁熙心里颇为失望地想。 不下来就不下来, 哼, 她走就是了! 于是宁熙抬脚往前一迈,然后猛地一转身。 不走!凭什么是她走!昨夜跑的是仇野又不是她!所以今日见面该说第一句的也应该是仇野而不是她!不是说江湖人快意恩仇么?仇野怎么能临阵脱逃! 正当她气鼓鼓地转身,准备对仇野做出一个鬼脸时, 却看见仇野整个人站在她面前。她刚才转身转得太用力,一头撞进少年的胸膛中。 宁熙揉着额头后退半步, “你怎么走路都没声音的?” 揉额头的手遮住半张羞赧的脸,她现在心虚得要死。 站在面前的人没说话,但宁熙能感受到有一道热忱的目光一直胶着在她身上。 秉承着早死晚死都得死的想法,宁熙咬咬牙,将一直挡在脸上的手拿开, 然后悄悄抬眼去看少年。少年正看着她,四目相对。 真受不了那种目光。 不知为何, 宁熙总觉得心虚。她形容不出来那是种什么眼神,若非要形容,可能是秦香莲在看陈世美。 所以宁熙只看了一眼,就飞快将目光挪开。 她明明只是觉得痒,所以才把他推开的,又不是……不喜欢。 可现在仇野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事态好像发展得很严重的样子。 石砖缝隙里长着毛茸茸的苔藓,宁熙盯着几团绿油油的苔藓看了好半天。 少年还是一声不吭。 哼,宁熙不由噘起小嘴,我就知道,仇野你这个闷葫芦,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 要不……我大度点?先开口? 宁熙开始思考起她先开口打破沉默这个想法的可行性。她先是抱起手,再是用手捏住下巴,然后又用手指勾勾头发。 跟仇野不同,宁熙在想事情的时候小动作很多。不仅小动作很多,小想法也很多,她甚至会将对话场面在脑海中演练一遍。 但仇野在思考的时候只会盯住一个地方看。比如他现在就正盯着宁熙看。 宁熙左思右想,终于在脑海中确定,由她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方法绝对可行。 反正,不管她说什么,仇野都会很认真地看着她,然后说,“嗯”。 这样想着,宁熙不由疑惑起来,仇野跟别人发生误会的时候也当哑巴么?要是都不说话怎么能解决问题啊!幸好她是个有嘴的人。 然后,宁熙的疑惑逐渐变为骄傲,这世上有嘴的人可不多啊!仇野你遇到我简直是天大的福气,以后你没我都不行! 思考完毕,宁熙此刻内心充满自信,她望向仇野,正准备开口。 这时,仇野递来一只竹蜻蜓。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竹蜻蜓上。 宁熙收回竹蜻蜓,两只手背在身后。 嗯,姑且认为这算是在示好。宁熙如今信心十足,她深吸口气,冲仇野微微一笑,准备再次开口。 然而,很可惜,她的嘴被堵住了,痛失说话机会。 不、不、不、不对!方才在脑中演练过的场景,怎会一个都对不上? 感受到嘴唇上的冰凉,宁熙再一次失去思考能力。 仇野只是像昨夜宁熙亲吻他一样,轻轻地将嘴唇贴上来,安安静静的。 微风拂过,将一片树叶从树梢吹落。当风吹到二人中间时,仇野也跟宁熙分开了。 宁熙呆呆地站在原地,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个呆子。 少年比她高出许多,如墨般的眸子望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或者说,在看她会不会又将他推开跑掉。 宁熙当然不会转身离开,她心里乱糟糟的。 突然出现,什么话也不说地就亲她一口,这算什么? 她现在心里除了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外,没有别的想法。 所以,她往前迈一步,踮起脚尖,也像小鸡一样,在少年嘴唇上重重地啄了一口。 这下扯平,该可以正常交流了吧! 但之后的发展显然在宁熙的意料之外。 仇野似乎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在小鸡啄完米准备撤回脑袋时,却被一只手拖住了后脑勺。 唇舌交缠,这是一个绵长但生涩的吻。 少年吻得很浅,但宁熙却觉得身体变得像酥糖一样,仇野用手轻轻一捏就会碎掉。 少年吻得很慢,他好像有很长很长的心事想要说给她听,可他终究没说出来,只好用这种方式告诉她。 复杂的情绪如惊涛骇浪汹涌而来,可落到宁熙唇边时却如涓涓溪流般细腻。 溪流被阳光晒过,很温暖,溪水顺着指缝流过,有些痒。 宁熙也感受到他的情绪了。 有些急切,但更多的是克制。 欢喜,疑惑,接受,最后,沉沦。 少年吻得很长,宁熙也像是溺在水里了。长长的溪流,蜿蜿蜒蜒,七拐八弯,似乎怎么流都流不完。 竹蜻蜓不知在何时掉落,被风一吹,在地上转了好几圈。 宁熙渐渐有些喘不过气,她双手抵在少年胸前,轻轻推了推他。 两人这才黏黏糊糊地分开。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宁熙本就乱糟糟的心现在更加乱了。她缓缓喘着气,垂着头,不敢去看仇野的嘴唇,因为她记得自己方才在上面咬了一口,也不知道有没有咬破皮。 这是亲吻。宁熙在心里想。小时候慕姑姑也会亲亲她的脸蛋,这没什么不对吧?两个人感情很好就会这样的。 可是宁熙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唇与唇之间还能做这种事。她以为的亲吻就是嘴唇与嘴唇相贴,就像嘴唇与脸蛋相贴一样,没什么不同。 唇舌上的触觉仿佛比别处还要敏感,她被困在宅院里麻木的身躯在那一刻为之颤抖,一股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这种愉悦就像是笼中雀展翅高飞。 等她反应过来时,后背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那我们这就算是和好了。”宁熙绞着衣袖,慢吞吞地说。 “嗯。”仇野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和好之后呢?” 宁熙:“和好之后就……以前什么样,以后还是什么样。” 仇野:“嗯。” 宁熙:“嗯。” 少女唇角向上扬起,口中喃喃道:“和好如初,真好。” 她望向仇野,风吹动少年额前的碎发,清瘦的身影在风中看上去有些落寞。 “怎么了,你不开心?”宁熙问。 仇野手按在刀柄上,他不停摸着刀柄上的花纹,“你只想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难道不好?” “好。”仇野说。 “好就行了,我还担心不能和好如初呢。”宁熙笑道。 耳畔只剩下风的声音。 她忽然想起之前想让仇野帮的忙。至于那个忙,还是以后再说吧…… 宁熙有些搞不懂自己的想法了。 想不清楚的就不要想,放在一边晾着。 宁熙把自己从思绪里拉回来,她跑去捏一捏仇野的手,“仇野,你的手好烫。” 仇野没说话。 宁熙又问:“你什么时候能带我出去玩?” “下次。” 长刀入春闺 第70节 “下次?为什么这次不行?”宁熙不高兴地噘起小嘴。 “因为现在有人来了。”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让原本清冷的音色显得糜艳。他只字不提自己手发烫的事。 “那我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宁熙将仇野的手握得更紧。 “不,我得走了。” “走?你走哪儿去?” “我还有事,下次再来找你。” 仇野将宁熙的手一根根掰开。他并没有用力气,是少女的力气太小,纤纤十指,很轻松就能挣脱。 “什么事?”宁熙忍不住好奇地问。 她还想伸手去捉少年的衣摆,可少年轻盈的身体向上一跃,便像是只敏捷的猫翻出府外了。 她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往外望,可却什么都没瞧见。只能气呼呼地跺跺脚,“小气鬼,你不帮忙,我自己想办法逃出去!” “蔻儿又想逃到哪里去?” 宁熙被这熟悉的声音吓得像只兔子一样跳起来,“慕姑姑,您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 “不不不,”宁熙连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慕姑姑身体还没养好,要多待在房中休息才是。” 慕念安轻轻咳嗽道:“比起我的身体,我倒是更担心你的书有没有抄完,要是没抄完,夫人怕是要责罚。” 宁熙只好灰溜溜地垂下头,“慕姑姑说的是,我这就回去抄。但您千万别告诉阿娘。” 慕念安只是看着她,没说话。 宁熙心里纳闷,抬头想去看慕姑姑反应,可却正好看到母亲严肃的脸。 哎,府里的日子真难熬…… -- 夜,华灯初上,繁星点点。 上京城东的菩萨巷子里很热闹。分明只是一条很偏僻的小巷子,可是这里却有大大小小的商户小贩,商品琳琅满目,可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不过,那些货郎只是看上去在卖物品而已,实际上卖的是人口和情报。所以在菩萨巷里行走的人,虽然看上去神情悠闲散漫,但浑身的肌肉都是紧绷的。 仇野从菩萨巷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两壶酒。 他看上去不悠闲也不紧张,他只是像一把刀一样,平静地走在路上。以至于巷子里的人总是忍不住对他多看几眼。 可等他看见有个小丫鬟模样打扮的人在巷口鬼鬼祟祟地徘徊时,便不能平静了。 他本来是打算去找宁熙的。 很好,不用再费力气去镇国公府了。 第58章 唤醒 当宁熙穿着丫鬟衣裳, 用梯子成功翻过镇国公府的高墙时,她简直觉得自己是个能飞檐走壁的女侠! 哼,小小高墙可别看扁了她, 当她那些在江湖上闯荡的日子是白混的么? 若是换做以前, 坐在这样高的墙上她绝对会两腿发软,更不要说翻过去。但今日不同往日,好歹也被仇野背着,上过房, 掀过瓦, 斗过坏人, 这点高度,她早就习惯了! 一回生,二回熟, 她先是迷晕春桃, 再扒下春桃的衣裳——这里跟春桃说声抱歉。她摇身一变成为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然后偷走厨房修烟囱的梯子,一路扛到围墙前。 宁熙心惊肉跳,累得气喘吁吁。 虽然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 但总算是又逃出来啦!宁熙欢呼雀跃地抱着自己转了个圈,就当是庆祝。 现在, 她终于来到这个传说中的菩萨巷子。 阵阵香气从深巷处传来,其中最浓烈的那股像是炖肉的肉香,宁熙从来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馋得她几乎快要流口水。 虽然仇野走的时候没说自己要去哪里做什么事,但宁熙猜他多半是去菩萨巷子了。他会不会就待在那家店里喝肉汤呢? 菩萨巷子很深, 弯弯绕绕,看不到尽头, 宁熙好奇地往里走去。 巷中人很繁杂,不光是长相,连口音也千奇百怪,想来全国各地的人都凑到这条小巷子里来了。 有些奇怪…… 宁熙停下脚步,忽然不敢再往里走了。所以她只好鬼鬼祟祟地在原处打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 然而,她还没犹豫清楚,便感觉身体一轻,整个身体被人扛在背上。 宁熙被吓得不由惊呼出声,身体也开始挣扎起来。 “你是谁?放我下来!” 肚子被肩膀抵着,她连呼救都很吃力。尽管如此,她还是用拳头使劲捶那人的后背,并企图去拽那人的头发。 “放、我、下、来!你听到没有!你知道我朋友是谁吗?要是让他知道……” 不,等等。 捶着捶着,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扑面而来。这个身高高度,这个肩膀宽度,还有这个腰…… 所以,宁熙话峰一转,试探性地问:“仇野?” “嗯。”少年闷闷地应了声,像是在闷闷不乐地说,你终于认出我来了? 宁熙更觉得疑惑,“你把我像袋米似的扛起来做什么?” 方才挣扎也挣扎得累了,宁熙像条咸鱼似的挂在少年肩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尾,“好不舒服,你放我下来。”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要带你走。”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冷沉稳,他话音方落,便凌空跃起。宁熙赶紧攥住他后背的衣裳来控制平衡。 与此同时,几个持剑的人朝他袭来,而少年身姿敏捷轻盈,足尖往袭来的剑阵上一点,便轻松地跳上屋檐,几步便往上京城中心飞去。 有人不知死活地追上来,宁熙抢过仇野手上的酒瓶,往那人头上一砸。搪瓷酒瓶四分五裂,酒香四溢,那人不得不捂着脑袋停下来。 宁熙趴在仇野的肩上,看着那几人越来越小的身影叹气道:“可惜了我的好酒。” 最后,仇野停在一栋高楼的顶层将宁熙放下,从这楼里往外看,几乎可以看到整个上京城的景象。 万家灯火千万盏,街头人群熙攘。这是连飓风都吹不散的繁华。 宁熙忍不住向远处眺望,“好漂亮……” 她扭头看向少年,“仇野,刚才那群人为什么追你?” “他们追的是你。” “我?追我做什么?” “他们是在菩萨巷子做人口买卖的。” 宁熙忍不住搓搓身上的鸡皮疙瘩,“看来那大名鼎鼎的菩萨巷子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仇野笑笑:“江湖上有名的地方,多半都不太好。” “不过那巷子深处有家肉羹店闻起来还挺不错,我差点都以为你在那家肉羹店喝汤。”宁熙说着都快流口水了。 “肉羹店?” “对呀,我在巷子口就闻到了,真想进去尝尝。”宁熙往仇野面前凑近道:“你是不是已经尝过那肉羹了?快告诉我味道怎么样?” 可谁想,仇野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起来,“没有,我喝那东西做什么……” “那东西?可是那东西闻起来很香。” “你要是知道那肉羹是什么做的,绝对不会想喝。” “什么做的?”宁熙的好奇心上来了。 “那是用蛇肉猫肉还有鸡肉混上药材一起炖的肉汤。” “咦——”宁熙皱眉道,“那肉汤是有什么效用么?” 仇野紧紧闭着嘴,但耳尖却微微泛红。 见他那般,宁熙不依不挠,“那肉汤肯定有别的效用,不然排队的人怎么那么多?菩萨巷子又深又曲折,那家店的人都排到巷口了。” 仇野拗不过宁熙,最终很别扭地吐出两个字,“壮阳。” 四周顿时安静片刻。 “壮阳?”宁熙在嘴里仔仔细细地品鉴了下这两个字,最后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疑问,“我能壮么?” 她知道“壮”,知道“阳”,但是不知道“壮阳”。 “不能。”仇野说着把一瓶酒塞给宁熙,“你还是喝酒吧。” 依旧是香甜的桃花米酿,宁熙打开酒塞,咕嘟喝一大口,“幸好砸了一瓶,还有一瓶。” 可她又念着那奇奇怪怪的汤,继续问:“仇野,我不能壮,你能壮么?” 仇野看着远处的灯火,幽幽道:“……我还很年轻。” 宁熙忽然想起在那里排队的人都蓄着胡须,年纪看上去也将近中年,就连青年人都寥寥无几,更不要说少年人了。 她还是很好奇,张口还想问,眼前少年的脸却不断放大。 四目相对,宁熙看着少年漆黑的瞳仁,一时语塞。 等她终于回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时,少年又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口,吻去她唇角残留的酒珠。 宁熙彻底懵掉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仇野终于松口气,好像用这种方法才能让眼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闭嘴。 但很快,宁熙又开始锲而不舍地问问题,“你亲我做什么?” 幸好不再是之前的话题,仇野将脸别向一边,闷闷道:“没什么。” 长刀入春闺 第71节 “我知道了,你肯定喜欢我。”宁熙说。 少年浑身一震,他惊讶地望向少女,漆黑如深空的眸中似是有繁星闪烁。 可宁熙却若无其事地喝着酒,她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慕姑姑也会亲我的脸蛋,她也喜欢我。我喜欢慕姑姑,也喜欢仇野。” “那不一样。”少年的声音有些低沉,听上去很落寞。 “有什么不一样?”宁熙扭头问。 仇野没说话了。 一束烟花冉冉升起,于空中绽放。少年一半侧脸被烟火的斑斓焰光照亮,另一半侧脸隐匿在阴影中。 见仇野不说话,宁熙侧目去瞧他,手里还捧着搪瓷酒罐儿。 少年的目光凝视着天边的烟火,他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抱于胸前,似是一把未出鞘的刀,浑身泛着股含蓄的冷意。 有什么不一样呢?宁熙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 初见他的时候心跳会漏半拍,宁熙以为只是那时他们还太过陌生。 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仇野牵她手的时候,她会觉得心里泛起暖意。宁熙以为好朋友都会这样。那些侠义英雄儿女小说中不也会这么写么?好朋友就是会牵手的。 除了仇野之外,她也没别的好朋友。没有对比,她很顺理成章地认为,好友皆是如此。 现在,他们唇舌相交,宁熙忽然有点不太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明白仇野心里在想些什么。但身体的感受告诉她,她喜欢这样酥酥/麻麻的感觉。好像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坏情绪都可以在那样的纠缠中被消化掉。 可是,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被慕姑姑抱在怀里,慕姑姑会亲亲她的小脸和额头,唱摇篮曲哄她睡觉。但她就是不愿意睡,非得缠着慕姑姑给她讲故事,而且必须得是江湖上的故事——阿娘反而不会来哄她睡觉。 那个时候,积压在心里的坏情绪同样会烟消云散。 她喜欢慕姑姑,喜欢哥哥小婉,也喜欢仇野,这能有什么不一样? 不,还是有一点不一样。她会想要天天跟仇野在一起。 宁熙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周围好安静,只有烟花噼里啪啦在空中炸开的声音。 所以,宁熙只好把酒瓶递过去,“仇野,喝酒么?光我一个人喝有什么意思?” 仇野只是凝望着她。 宁熙不高兴地扬起下巴,“你该不会是嫌我喝过有口水吧?亲我的时候怎么不嫌?你这朋友一点都不……嗯,仗义,对,仗义!” 闻言,仇野二话没说,接过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大口。他用衣袖擦去唇角残留的酒水,将酒瓶重新递给宁熙。 他被酒呛着了,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咳得眼尾微微泛红。 少年的肤色本就苍白,此时眼尾一泛红,有种说不出的妖异。 他笑着问宁熙,“这样够仗义吗?” 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明明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不敢看仇野。她抱着酒瓶别过脸去看烟花,慢吞吞道:“当然够。” “你今晚出来做什么?”仇野走过来,双手撑着阁楼栏杆,跟宁熙挨得很近,只要轻轻一扭头,嘴唇几乎就能吻过她的发丝。 “我出来找你。” “找我?” “因为想见你呀。”宁熙认真地说,“你只说自己有事就抛下我走了,但我猜,你肯定会去菩萨巷子。现在看来,我猜得真准!” 宁熙望向仇野的时候,仇野也看着她含蓄地笑了,笑意从眼底蔓延到唇角,似是冰川消融。 “的确很准。”仇野说,“不过,你不怕被家里人发现?” “放心,我这次逃得天衣无缝,等有人发现我,已经是天亮时候的事了。” “是嘛……”仇野瞥向楼底的一个人影,人影藏在一排灯笼后,露出衣角。 没有什么能逃过刺客的眼睛。 但仇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好像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仇野,你去那家珠宝铺子了么?那里的人怎么说?” 仇野思忖片刻,“等我把一切处理好后再告诉你。” “哦,那好吧。”宁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看出仇野有心事,所以也没再多说。 又一束烟花冉冉升起,半空中绽放的烟花变得多了起来,将整个上京城的夜空照得亮堂堂的。 宁熙兴奋地指向一处,“仇野你快看,好漂亮!” 仇野顺着宁熙指的地方看去,那是一朵金灿灿的烟花。星火在绽放后缓缓降落,最后消逝在夜空中。 宁熙还在看烟花,仇野的目光却沉沉地压在了少女身上。 你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仇野在心里说。 他是一把刀。 刀,无情。不能有喜怒哀乐,更不能有喜欢二字。他以前觉得有没有都无所谓,所以看什么都很冷漠。 世界只不过是一望无际的灰,和从他刀上流下的红。 可自从那个少女出现之后,他的世界好像多了些色彩。 桃花的红,柳叶的绿,还有少女鹅黄色的轻罗衫…… 像是无端的风忽然有了轨迹,三魂七魄从这把三尺雁翎刀中抽出,他开始知爱恨,懂情/事,感悲欢,念酸苦,仿若大梦初醒。 他不是刀,而是操刀鬼,是执刀之人! 可是那个“唤醒”他的人却不懂情/事,不懂他的爱,也不懂他的欲。 或许,他真该在佛陀面前再上三柱香,问问当年的阿难是何心情。 以前他也不懂这些,如今才知爱/欲竟如洪水猛兽,可以将他的心一点点塞满,满到溢出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撑破。 可恨。 仇野握紧刀柄,他的眸中含情,再也不似往日般平静冷漠。 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他的刀会变慢吗? 不,绝不会。 他将刀握得更紧。 他的刀,只能快,不能慢。 他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宁熙。” “嗯?唔——” 突如其来的一个吻。 第59章 焰火 盛大的焰火凌空绽放, 混合着金属的火药燃烧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在一簇簇烟花下,上京城好像都变得渺小了。 夜里热闹非凡,若从阁楼下向上望, 只能看见一大一小的两个人影靠在一起, 焰火的光模糊了他们的轮廓,让人看不清他们此刻在做些什么。 宁熙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仇野离开她唇的时候,她都只是呆呆地望着少年。 少年点漆般的眸子似是蒙上一层水雾, 他的视线落在少女的唇上。 丰润的嘴唇被咬得有些肿了, 而少女却还在若无其事地盯着他看。 仇野耳根一热, 别过脸去。 这般突然的动作令还在发懵的宁熙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心跳得快起来,她只好也默默别过脸去。 她捂着胸口,心里觉得奇怪。 好没道理的事。为什么自己还会露出这种羞怯的模样? 虽然刚开始接触那会儿, 她也会这般, 但那时他们并不熟悉, 所以有些害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现在,她明明跟仇野已经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了, 又不是刚见面的陌生人。 好朋友就应该放开些,坦坦荡荡, 反正书里就是这样讲的。 烟花已经放完了,灯火阑珊。 宁熙手指慢慢抠着栏杆,决定说点正事。 “仇野。” “嗯?” 晚风迎面吹来,将宁熙额前的发丝吹乱。她扭头望向仇野,“我们现在去边城好不好?我想去大漠骑骆驼。” “现在么?” “嗯。”宁熙点点头。 “好。”仇野说。 听到这个清清冷冷的“好”字, 宁熙感到万分惊讶。她眨眨圆圆的杏核眼,望向仇野, “你怎么还真答应啦!” “你不想现在去么?” “想,但又没那么想,我只是随口一说的。”宁熙在仇野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现在什么包裹都没带,身上也只揣着几块银角子。” “这都不是问题,你若是想,现在走也行。” “可、可你不是还有没处理完的事情么?” “至于那些事情……”仇野思索半晌,认真地望向宁熙,“现在走有现在走的处理方法,过阵子再走有过阵子再走的处理方法。你只需告诉我,想要什么时候走。” “哪种处理方法要简单点?” “后者。”仇野实话实说。 “那再等等吧,我也觉得现在太仓促了。”宁熙望向无边无垠的夜空,忽然悲观地自言自语道,“虽然天下之大,但我现在跑了,总归是要被抓回去,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她想变成自由的风,吹遍山野烂漫处,没人能抓住。 走遍万水千山,将世间繁华皆以笔记录。 长刀入春闺 第72节 “不会等太久的。”仇野说,“我也不会让你被人抓来抓去。” 也对,黄沙漫天的边城,足够遥远。他们甚至还能跟着波斯的商队到西域去。 热风拂过宁熙的脸颊,她发现自己心跳得厉害。 -- 慕念安亲眼看着仇野抱着宁熙从窗户将她送回闺房再离开。 冷如梅饮轻轻将茶杯放在案几上,“所以,你的意思是,蔻儿翻墙出去只是为了去看灯会?” “是。”慕念安说。 “没有人跟她一起么?” “没有。” “那她是怎么回来的?” “还是翻墙回来的。” “可梯子已经被我撤走了。” 沉默。 先开口的是冷如梅,“念安,你跟我说实话,不要包庇蔻儿。” 慕念安并不擅长撒谎,她只得长叹口气,然后实话实说。 月色渐暗,宁熙怀揣着希冀正准备美美地躺下入睡,房中却闯进几个丫鬟婆子。她们拿着木板铁钉和榔头,三下五除二地将房中的窗户全部钉得严严实实。在那一瞬间,宁熙脸色刷白。 与此同时,国公府内看守的人也增加一倍,将每个角落死死盯住,连只蚊子都不能放进来。 慕念安望着刚吩咐下命令的冷如梅,忧心劝道:“夫人,你这又是何苦?蔻儿迟早是要出去的。” “她不能出去。”冷如梅冷冷地说,“外面都是虚与委蛇之徒,她会被欺骗,被伤害。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在府中安度余生。国公府会护她周全。” “可蔻儿待在府里就得进宫。” “即使进宫,国公府也能照应。” “她不会快乐。”慕念安面色忧愁。 “你怎知她出去了就一定会快乐?万一哪日后悔该如何是好?” “即便后悔,那也是蔻儿自己的选择。” 冷如梅抬高声音,“她没办法选择,我也一样。进宫的事情已经定下,不能改,也无法改!今日之事若是再让宁敬修知晓,绝不会是钉窗户这么简单!” 话音落地后,屋里静得可怕。 慕念安张了张嘴,但最终还是紧紧闭上。她无话可说。 屋里只有慕念安和冷如梅两个人,冷如梅不喜欢身边跟太多的人。 慕念安倒了杯茶递过去,“喝点罢,败火。” 冷如梅没有喝,她只是不停地按着鼻梁,“念安,你是不是太执着于某些东西了?” 慕念安嘴角扯出一个笑,“我只是很怀念过去的夫人。” -- 天边才露出一线曙色,仇野将玉佩捏碎,丢进护城河里。 晶莹剔透的玉石瞬间化作芥粉,顺着流水飘向远方。 其实,过去并没有那么重要。 从哪里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到哪里去。有时候那些被知晓的过去反而成了累赘。 虽然仇野并没有恢复六岁前的记忆,但陆知弈的身份他大概猜出来了。 而他,只不过是皇权争斗中的一颗弃子而已。 但仇野并不在乎过去的事,他甚至没有仇恨,他所在意的,只不过是从这困境中破局的办法。 首先,仇漫天会答应让他走的可能性很小,迫不得已时,可能会兵戎相见。 其次,陆知弈大概是在利用他,正所谓,借刀杀人。 那时,他拿着玉佩去往陆知弈所说的珠宝铺,陆知弈正好就在里面。 陆知弈依旧一身道袍,他躺在太师椅上抽旱烟,店铺里烟雾缭绕。见他进来,陆知弈将旱烟往彩釉烟缸里一磕,站起身眯眼凝视着他。 “有话直说,我不喜欢绕弯子。”仇野冷冷道。 陆知弈依旧像狐狸一样笑着,取出一块跟他身上一模一样的玉佩,然后讲了个不算漫长的故事。 这故事实在老套得很。弯弯绕绕的,仇野只听了个大概。 简单来说就是,二皇子害了十七皇子,并以此时栽赃嫁祸给别人。而这个十七皇子命大没死成,最后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操刀鬼。 仇野很平静地听完,很平静地离开。 倒是陆知弈有些沉不住气,“你难道心里不恨?” 仇野只是看他一眼,没说话,转身离开。 恨?仇野是把刀,刀没有情绪,更不要说恨。 除了宁熙,他谁也不在乎。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能带宁熙走。 抛弃过去所有,他要开始新的生活。 只不过,还需要点时间,和机会。 所有该调查的都已调查清楚,真正栽赃嫁祸的是谁,陆知弈应该心如明镜。 既然陆知弈想利用他,他也能反过来,利用下陆知弈。“恨”这种东西,他也是能表演出来的。 风中传来一阵刨花水的香气。 花无叶望向少年清瘦的身影,“你找我?” 仇野递来一张信纸,花无叶接过打开细细读过后将信纸撕碎。 少年神色依旧冰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花无叶怪笑道:“你给的条件很诱人,不过,你就不怕我两头通吃?” “不怕,而且,我需要一个能两头通吃的人。” “好,我答应你。”花无叶也很爽快,她总不能跟钱过不去。 仇野又递来一封信,“这是给韩玥的。” 花无叶忍不住挑眉,“小七,你到底查到哪一步了,竟然连韩玥都能给查出来。” “韩鸦的妹妹。”仇野淡淡道,“韩家的银针在江湖上很有名,陆知弈原本打算用这银针对付我。” “但你现在却准备让他回旋镖扎自己。”花无叶把玩着手里的信,“你就不怕我半路拆开看?又或者直接把信给陆知弈?” “你可以试试。”仇野冷冷道,“我并非没有其他办法。” “算了算了。”花无叶打哈哈,“都是玩笑话。” “宁熙的金铃铛是不是还在你那里?”仇野问。 “当然还留着,毕竟是金子做的。” “那你继续收好。” “为什么?那铃铛做工精美,我还想拿去卖了……别用那种冷飕飕的眼神看我,你现在若是跟我要,我肯定会还。” “你先收着,以后可能会有用。” “什么用?”花无叶觉得奇怪。 “以后再说。”少年的声音依旧清冷,敏捷的身体跳上房檐,很快便消失不见。 花无叶望向少年越来越远的背影,浑身泛起一股凉意,不由疑惑地自言自语,“到底在打什么坏主意……” 第60章 担心 八月初二, 夜,禹王宫。 九皇子陆知弈给六皇子陆文琅送去一批舞女。 在上京城中,太子陆知弈一直是个风流的人。王爷们觉得他头脑空空不学无术, 如今只是暂且占用个太子之位, 被废是迟早的事,所以都专心地对付着其他人。 但禹王陆文琅不同,他的眼睛已经盯住陆知弈盯很久了。 舞女们个个都出落得玲珑有致,此时都穿着绯色纱衣低眉顺眼地在陆文琅面前排成一排。透过纱衣可以看清舞女们如象牙般白腻的肌肤。 烛火缓缓摇曳, 不知是哪个舞女头上的刨花水香气, 让殿中气氛逐渐变得旖旎。 陆文琅从左到右挨个看去, 鹰隼般的眼睛划过舞女薄纱下未着寸缕的肩膀。终于,他在一个肩膀上有疤痕的舞女跟前停下脚步。 有力的手瞬间掐住那舞女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于自己对视。 那舞女瞧着他, 眼睛像狐狸一样弯起来, “您好啊禹王爷, 我们又见面了。” 陆文琅眼眸微眯,宽袖一甩,沉声道:“除她以外, 所有人都出去。” 众人都撤得很快,只是片刻, 殿中便只剩下陆文琅和他掐着下巴的舞女。 花无叶扣住陆文琅手腕,向上一跃,便凌空翻身到陆文琅身后。 陆文琅被迫松手,转身看向花无叶时,神色颇为愠怒。 但花无叶却像是看不懂脸色一样, 只是轻轻揉着自己的下巴,娇声道:“禹王爷, 您把奴家弄痛了。” 陆文琅不由拧眉,“你混进舞女堆,来禹王府做什么?” “不做什么。”花无叶耸耸肩,“我本来是在陆知弈那里当卧底的,结果卧着卧着,就被送到这里来了。我正想法子怎么回去呢。” 朝廷里总有些人跟江湖上大大小小的组织有勾结,比如陆文琅就跟睚眦阁有勾结,再比如二皇子陆长亭跟孔雀山庄有勾结。只可惜,欧阳虹的势力被仇野覆灭了,孔雀山庄又被睚眦阁收入囊中。 花无叶之所以会进睚眦阁,跟陆文琅有脱不了的干系。 长刀入春闺 第73节 那是个深秋,将及弱冠的陆文琅去猎场围猎,他没猎着畜生,却猎着一个人。其实猎着的这个人和畜生也差不多。彼时花无叶还是十二岁的孩子,饥饿使得她在林场里茹毛饮血。 陆文琅眉眼一弯,“你愿不愿意杀人?” “杀人?”满嘴是血的花无叶歪了歪脑袋。 “对,杀人其实跟杀畜生差不多。”陆文琅目光落在那头死鹿上,这头鹿应该死了有一段时间,身上散发出阵阵腐臭,真亏她能咽得下去。 “杀完人,我有什么好处?比如吃的,或者穿的。” 陆文琅笑起来,“当然有,你会得到一大笔钱,你想用这笔钱买什么就能买什么。” 花无叶思考半晌,点点头。 后来,花无叶便被陆文琅带着,来到了睚眦阁。 这一待,就是十五年。 现在,陆文琅看着花无叶,神情颇为厌恶,“滚出去。你去哪儿待着都行,总之,别在王府。” 但花无叶却不依,水蛇一般地缠上去,唇角依旧挂着笑,“我知道您看不起我,但这段时日,我还非得留在王府不可。除非,你想让陆知弈怀疑,想将皇位拱手相让……” -- 八月初四,夜,镇国公府。 冷如梅站在小楼前,望着其中一层。 那本是宁熙所住的房间,平常这个时候会透出明亮的烛火,可现在窗户已经被木板和铁钉钉死,连一丝光亮都没严严实实地盖住。那栋小楼在灯火璀璨的镇国府中黑黢黢的,显得冷清极了。 看得太久,冷如梅眼睛已经酸涩。她挪开目光,埋头朝斜风院走去。宁敬修在通常不在夜里找她,是以,她总是有大把时间。 斜风院人少,是片竹林,只有一间竹屋。 她举止端庄,身着锦缎华服,发髻高束,头戴点翠珠毓,俨然是个贵妇。可她手里却握着把长剑。 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再提起过这把剑,时间长得几乎让她忘记握剑时的感觉。 现在,她把压在箱底的长剑取出来了。 弯月,月明。 长剑出鞘,剑光在霜白月色下似是透着冷气。 冷如梅紧握剑柄,开始舞剑。 她已经很久没有舞过剑,如今已有些生涩,而贵妇的装束同样阻止着她做出大开大合的舞剑动作。用剑的时候当着窄袖,但如今她的袖子却很宽大。长袖越宽大,上面用金线绣的花纹才会越多。 长剑舞动,剑气逼人,竹叶簌簌落下。 贵妇头顶的发髻开始散乱,花簪华胜也开始松动,簪尾点缀的宝石乱舞相撞,环佩玎珰。 很快,她的气息开始紊乱,额头上也冒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让她显得有些憔悴。然而,她依旧没有停止。 她舞着剑,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 没有答案。 她想起多年以前,同样的月夜。 “我,冷如梅!” “我,沈钰!” “我,仇漫天!” 三个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异口同声道:“此行当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他们大声喊着自己的理想,背着包裹,准备去江湖闯荡。他们喝了好多酒,你枕着我的胳膊,我压着你的腿,在一片桃花盛开的林子里,大醉一场。 不过是黄粱一梦。 太久没执过剑,冷如梅很快便体力不支,鬓发散乱地跪倒在地。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觉得心被一只手握住,闷得她快要窒息。 蔻儿,若是你不出去,便不会对外面有任何念想,将来,也不必似我这般狼狈。 慕念安躲在翠竹后,她静静地看着冷如梅倒下,没有去搀扶。她甚至连呼吸都很小心,仿佛自己从未来过此处,也从未见过此景。 -- 八月初六,是个阴天。云层厚得几乎快要从天上掉下来。 宁熙又开始跟着田嬷嬷学习了,只不过这次学的不是仪容仪表,而是如何去做一个太子妃。从那夜溜出去后回府的第二天开始学习,她已经学习了七日。 整个学堂,只有她一个学生。 宁熙端坐于书案前,田嬷嬷站在台上,一板一眼地讲着。田嬷嬷上下张合的嘴唇将她脸上的皱纹牵扯得更加狰狞。 宁熙双眼盯着田嬷嬷看,表现出很认真的样子,可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眼神涣散,根本没在听。 她心里想着仇野。 不知道是不是窗户全被钉上木板的原因,仇野已经有七日没来找过她。 宁熙有些担心。 会不会以后都不来了呢? 这样想着,她鼻尖开始发酸,嘴唇颤抖着,难过得几乎快要落泪了。 田嬷嬷讲的东西很无聊,诸如身为将来的皇后,不能嫉妒,不能跟后宫的妃子争宠,要学会如何母仪天下之类的东西。 宁熙一点都听不进去,她满脑子都是西湖的水,泰山的青松,大漠的黄沙,草原上的牛羊,还有那本她没写完的游记。 闺秀们住在小楼,自是不通情/事,是以在出嫁前家中人总会牵着她们的手多说两句。 宁熙也不例外。只不过教她这些东西的既不是阿娘也不是慕姑姑,而是田嬷嬷。田嬷嬷自然不会牵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语气也不会多温柔。 田嬷嬷不带任何感情地说:“到时候太子妃就躺在床上别乱动,老老实实把自己交给太子殿下就好了。他若是脱你衣服你别挣扎,摸你你也别乱动。会有些疼,忍忍就好了,新婚之夜就是这样。良娣和宝林都未能产下一男半女,你当多努力才是。” 宁熙只能木木地点头。 她不明白,为什么两个陌生人第一次见面就非得脱衣服,只因为他们是拜过天地结过礼的夫妻。两个人怎么能跳过相识和相知的过程就脱衣服呢? 她也讨厌“交给”这个词,好端端的一个人,为什么非得交给谁,简直莫名其妙。 宁熙不说话,她只能这样无声地抗议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婚礼。 田嬷嬷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耳边,但宁熙心里却开始思考起别的事。 相识,相知过后呢?或许是相爱。 相爱是什么?宁熙不知道。她自小被关在小楼里,不懂男女之情究竟是何物。 虽然偷偷读过《西厢记》,却不明白崔莺莺和张生的感情,只是钦佩崔莺莺能违抗她所不想屈服的命令——可惜那本《西厢记》还没读到一半就教人发现没收了。 当然,宁熙也不需要懂情/事,因为在及笄后,她就会被要求着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合。既然如此,懂与不懂,显然没那么重要。 夜已深,明月被一层浓雾遮盖,宁熙还待在书房。田嬷嬷说她今日听课不认真,要求她将今日讲的东西都抄十遍。 不让回房也好,至少书房里有窗户,能通风,房里窗户全被钉死了,夏季的余热还未褪去,待在不通风的屋里,能把人闷死。 烛火轻摇,夜更深。 宁熙还在抄书,此时困得上下眼皮打架。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宁熙往外一望,还以为是宁婉又好心地过来帮她抄书呢,却不曾想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宁熙呆住了,她还傻乎乎地坐在原处,蘸墨的毛笔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块墨团。 直到仇野轻声唤她姓名,她才如梦初醒,丢开笔墨,提着裙子飞扑进少年怀里。 仇野显然没料到宁熙会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在接住少女柔软的身体时,不由浑身一僵。 第61章 纠缠 “仇野,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听春桃说,现在府里守卫森严得连只蚊子都进不来。”宁熙脸埋在少年怀里,瓮声瓮气地说。 ……守卫森严?哦, 看守的人好像是比以前要多些。若是宁熙不提, 仇野压根就没注意到。 他轻轻揉了揉埋在怀里的脑袋,“还是像以前一样。” “你很久没来了。”少女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鼻音,听上去有些委屈。 “你在想我么?” “嗯。”宁熙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想法, 将他抱得更紧。 “我……”仇野嘴唇翕动着, 书房内的烛火映照在他清澈的眼眸中。 他忽然很想去抚摸宁熙白皙的小脸, 可他的手还未触碰到,宁熙就突然抬头,圆圆的杏核眼盯住他。 这是双瑰丽而明亮的眼睛, 被这双眼看着, 仇野到嘴边的话又咽下去。他并不擅长于表达自己。 只见圆圆的杏核眼忽的一弯, 樱桃般丰润的嘴唇一张一合,“你肯定也想我。” 宁熙帮他说出来了。 心事被戳破,仇野愣了片刻, 只能从唇角勾出一个掩饰的笑。飘忽的眼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看。 宁熙的唇,宁熙的脸, 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双瑰丽的眼睛。 自己说出来跟被戳破,完全是两码事。 仇野想拍拍宁熙的脸,对她说,你看我看得太久了。 可眼前的少女却忽然踮起脚尖,吻住了他的唇。 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 但在唇舌相触的那一瞬,仇野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 他不知道宁熙为何会突然亲吻自己。这个吻突如其来, 没有任何理由,少女的嘴唇无比柔软,可他被吻住时却无法躲避。 他也没有思绪再去想其他,只是沉溺在其中,闭上眼睛,一点点降落。 宁熙的腿开始发软了,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只有唇舌间酥/麻的触感从舌尖传遍全身,让她柔软得快要化作一滩水。 对,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样。 什么都不去想,只是亲吻,然后把不开心的事情全部抛掉。 在这一刻,她仿佛身处满天黄沙的大漠,驼铃声声,波斯的商队骑着骆驼围绕着她行走;又仿佛身处天山雪原,苍鹰盘旋于蓝天,发出悲怆的长鸣;也或许是在小酌几杯后,微醺地躺在江南的乌篷船上,乌篷船在江上飘荡,而后误入藕花深处。 长刀入春闺 第74节 唇角传来一阵痛感,像是被人用尖尖的犬齿轻轻咬了一口,她被这痛感暂时拉回现实,不由发出一声呻。吟。但很快,湿软的唇舌轻柔安抚,她便又沉溺进去。 不知不觉间,她已浑身脱力,被仇野抱着放在玫瑰椅上,而仇野欺身压上,一只手按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脑勺。 察觉到少女气息变得微弱,仇野只好离开她片刻,让她得以喘/息。 少女嘴唇微张,胸口上下起伏,长睫如蝶翅轻颤,似乎马上就要睁开湿润的双眸。 这时,仇野伸手轻轻盖住她的眼睛,“不许看。” 少年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他并不愿意让宁熙瞧见他被情/欲点燃的模样,不然日后该教他如何面对?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得这般不克制,一亲吻起那两瓣柔软的嘴唇时便没完没了。舔了咬了还不够,甚至恨不得吃进去才好。 牙齿很痒,他咬着唇,皱着眉,心里唾弃自己为何变得这般低俗。 以前在他还是把刀的时候,不懂情,也不懂欲,整个人如锐利的刀尖般令人生寒。 他也曾被三哥季棠拉着进过勾栏,可他讨厌里面的气味,厌恶里面人脸上被欲望侵蚀的嘴脸,甚至不能忍受在里面多待片刻。 季棠围着他转了一圈,不解道:“你这个年纪正是旺盛的时候,这般冷淡实在不应该,莫非,你有隐疾?” 他比季棠更不解,只是厌恶地让季棠滚。 他像把刀一样,冷静又冷漠,好像没有一点除此之外的感情。 而现在,他逐渐由刀变回人,懂得感受人的情感,却变成了以前所看不起的模样,不,甚至还要更加丑陋。 他没来由地觉得羞耻,耳根红得快要滴血,灵魂好像被一刀劈成两半,一半在说放开她,一半在说快去亲吻她。 少女丰润的嘴唇被吻得有些湿润,几根发丝凌乱地粘在唇角,仇野盖在宁熙眼睛上的手慢慢滑下,指腹轻轻摩挲着珠唇,将发丝拨开。 少女终于难耐地嘤。咛出声,他再也无法忍受,冰冷的血液好像在瞬间沸腾,低头咬住那两瓣微张的唇。 既然要堕落,为何不一落到底? 宁熙回应着他,同时也在向他索取。 复杂的情绪瞬间如泉水般涌上心头,她想,此时此刻,若是有人闯入,见到这般场景,定会觉得她是个放/荡的女孩子。 这般不害臊,这般不知羞耻,简直不像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反而同勾栏瓦舍的窑姐儿一样下流。 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为什么要被那些难听的话羞辱?她可以堵住耳朵,什么都不听。为什么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亲吻要受到指责?她分明很享受,她喜欢这种忘我的感觉。 但她的耳根还是没来由地开始发热,脸也烧着,细密的汗珠从后背冒出。 她忽然有些明白,自己对仇野感情好像有点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呢?她正准备去思考,可是唇舌间的触感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简直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一味地沉溺。 唇上的触感很柔软,可她又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柔软了。仇野的手按在她的腰上,好像轻轻一捏就能将她捏成一个很小很小的人。 小小的人再也不会被发现,然后她便能被仇野揣在怀里,同他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那里有雪山大漠,溪流湖泊,无边无垠的海面会生出一轮圆月,格桑花会开遍整个草原,然后,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不想成亲,不想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人。 他们教会她说话,却要她学会沉默,不能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们教会她走路,却要困她于四方宅邸,不能去见广袤天地。 他们教会她识字,却只要她熟读女诫。 如果可以,她也想用笔作自己的诗,写下自己的游记。 她的鼻尖开始变得酸软,那些日积月累的憋屈愤懑在此刻爆发,最终化作热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亲吻她的少年触碰到她脸颊上的冰凉,不由一怔。 “你不开心?”仇野压着嗓子问。 不,不是的,宁熙摇摇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仇野也不再问,只是低着头,将少女眼角的珠泪吻去。 炙热的嘴唇贴在她的唇角、脸颊、眼尾,宁熙积郁在胸中的闷气瞬间消散。 少年轻轻用嘴唇碰了碰她酸软的鼻尖,然后双手捧住她的小脸,额头跟她的额头贴在一起,很珍重地问:“出去后,我们成亲好不好?” “成亲?” 这两个字忽然给宁熙心头重重一击,她开始挣扎,仇野不得不将她放开。 仇野凝望着少女湿润的大眼睛,丰润的唇,喉珠滚动,又想去亲吻她,可宁熙却捂住嘴,摇摇头,瓮声瓮气道:“我不喜欢成亲。” 仇野顿在原处,雾蒙蒙的眼睛似有暗潮在涌动,他嗓音干涩道:“跟我也不喜欢?” 宁熙被问住了,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自小便被要求着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她完全不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只是家里人安排她嫁,她就得嫁,不可违抗。是以,她始终如一地厌恶着嫁人,厌恶着成亲。 “我……”她嗫嚅着,迟迟说不出话。 “那你吻我做什么?” 仇野凝视着她,双手撑在玫瑰椅的扶手上,完全将她掌控在自己的领地中。少年语气认真,微蹙的剑眉使他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书房内的蜡烛燃尽一两根,屋里昏暗不少。 此刻,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烛火在无声地摇曳。 从仇野进屋到现在,宁熙才得以看清他的脸。 不知他在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这张俊秀的脸显得十分疲惫,瑞凤目下是一圈浅浅的青黑,一看就没休息好,说不定连着几天几夜都未曾入眠。 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依旧灿若繁星,少年的瞳仁是少见的纯黑,如同黑曜石一般,宁熙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眼睛。 现在,这双好看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她,十分固执地要在她这里索求一个答案。 宁熙思索半晌,伸手捧住少年清瘦的脸颊,指腹轻轻描摹着他眼下的青黑,不由露出关心的神情。 她能感觉到少年在那一瞬间想躲,但最终还是任由她捧着,只是锐利的双眸仍旧不将她放过,像是死死咬住猎物不松口的猛兽。 宁熙心中一悸,但她并没有害怕,也没有躲闪,而是直视着那双眼睛,认真回答道:“我喜欢跟你亲吻,我也喜欢你。” “哪种喜欢?”少年长睫下垂,不再看她的眼睛。 闻言,宁熙却开始觉得疑惑,她偏头问:“哪种喜欢不是喜欢?” 罢了。 是他太着急。 向来冷静的他,怎么到这个时候就不能冷静了? 仇野捉住宁熙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整个抱在手心里。 “……过来。”他说。 虽然心中不解,但宁熙还是乖乖地向他靠近。 猝不及防间,她被抱住了,她被拉下玫瑰椅,倒在少年怀里。少年埋在她的肩颈中,呼出的热气碰在那里,很痒。 只听他喃喃道:“连我都懂了,为什么你还不懂……” “懂什么?”宁熙问。 “没什么。” 仇野就这么抱着她,不说话,也不松手。 宁熙觉得有些不自在,她心里装着事情。 “仇野,我以前是不是跟你说过,我快要嫁人了。” “嗯。”少年冷冷应道,将她抱得更紧。 “我不想嫁给那个人,所以我才不喜欢成亲。”宁熙慢吞吞地解释着,“我也不知道成亲到底要做些什么,我只不过是被安排的那个。” “嗯。” “我这么说,你懂么?” “嗯。” “那你不生我的气啦!” 埋在她颈间的少年忽然低低笑了,抬头用手捏住她饱满的双颊,她的嘴唇瞬间变成一只小金鱼。 少年凝望着她,笑容更甚,“我生谁的气都不会生你的。” “那你刚才还那样看着我,我都要被你吓死了!”脸颊被捏着,宁熙只能支支吾吾地说话。 “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仇野又低头去吻她。 不知为何,这次要比上次纠缠得更深,他们牙齿抵着牙齿亲吻。 宁熙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你下次见到我,我可能会变个样子。”仇野说。 “变成什么样?” “还不知道,可能会吓到你,如果你害怕了,可以选择离开。” “不可能。”宁熙扬起小下巴,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仇野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吓到。” “为什么?” “因为仇野是仇野呀!就算你变成鸡,变成狗,我也不会少了你的米和肉的!” 仇野:“……我就不能还是个人?” 宁熙看着他的眼睛,忽的吃吃笑起来。 清脆的笑声感染了仇野,他看着少女,也忍不住展颜一笑,“放心,不会变得让你认不出。” “你也放心,我绝对不会认不出你。” 书房内的烛火又然灭一根,房中便显得更昏暗。 仇野用力捏了捏宁熙的手,“我要走了,收拾好东西,下次花无叶会来找你。” “五姐姐?” 长刀入春闺 第75节 “嗯,她来带你找我。” 宁熙不解,“为什么不是你来?” “我……没办法来。” 宁熙闷闷地“哦”了声。 “再见。”仇野说。 窗外开始刮风,黑衣少年敏捷的身影轻轻一跃便消失在夜色中。 宁熙伸长脖子往外望,却什么都看不见。 骤然间,惊雷四起,淅淅沥沥的雨千丝万缕地下坠。 宁熙摸着自己的心口,她发现那里正如这惊雷般狂响着。 第62章 解脱 八月初九, 上京传出二皇子夔王遇刺身亡的消息,刺客身份不详。 众人皆说,是处心积虑禹王陆文琅痛下杀手, 而禹王的下一个目标是太子陆知弈。 -- 八月初十, 夜,禹王府。 芙蓉暖帐,本该是一夜春宵。 花无叶攀着陆文琅,五根纤细的手指插进披散的发丝间慢慢摸索。 要爬陆文琅的床真的很不容易, 花无叶就没见过像陆文琅这样谨慎的人。进他房间时衣服也不能穿, 头上更别想戴簪子。 不过, 即便如此,花无叶也并不是没有办法。谁叫她是睚眦阁精心培养的杀手呢? 当然,也正因为她来自睚眦阁, 而睚眦阁又恰好跟陆文琅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易, 所以陆文琅才会对她稍稍放下戒心吧。 只可惜, 陆文琅的戒心还是放得太多了。 花无叶用指甲慢慢挑开粘在头皮上的一根银丝,这根银丝由特殊的金属制成,比她的头发还细, 却柔韧无比。 在陆文琅进入的一刹那,花无叶皱着眉头, 将那根柔韧的银丝环绕住他的脖子,用力一拉。 鲜血顺着银丝滑落,在床褥上染出一朵朵红花。 瞧着陆文琅瞪大的,不敢相信的眼睛,花无叶轻蔑地笑了, 她一脚踢在陆文琅的肚子上,阴毒道:“去死吧!” 陆文琅的喉咙被银丝割破, 现在已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瞪着花无叶的眼睛像血一般红。 花无叶静静地凝望着他,直到他咽气。 哎呀呀,这个带她入深渊的男人死不瞑目啊。 她记得自己第一次见陆文琅时,陆文琅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呢,现在都开始蓄胡子了。 花无叶觉得自己有时候还是很好心的,所以她伸手轻轻将陆文琅的眼睛阖上,“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但你也放不下我,不是么?” 一切就要结束了,花无叶深吸口气,她马上会开始新的生活。 屋内很安静,人都候在屋外,此刻还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 花无叶也很悠闲,她脱光了站在等身铜镜前,仔细地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缎子一般光滑的肌肤却这里一条疤,那里一条疤,新疤盖着旧疤。杀手若是身上若是没有疤就不叫杀手了。 她不慌也不忙,又挑了一套好看的衣裳,一件一件穿上,像是在迎接自己的新生。 她一边穿,一边觉得,跟小七比起来,自己也算是幸运的。 至少,她是真的坏,她可以为了一口果腹的吃食杀人,但小七不会。所以,仇漫天才会给小七喂那么多药。 那些药藏在饭里,兑在水里,连空气里的熏香都有,很长一段时间,花无叶总是在身上揣着银针,她怕自己的饭菜中也有。 那是会让人失去喜怒哀乐,逐渐变成傀儡的毒,小七性子本来就闷,在被喂了很多药后,就更闷了,像是块不会说话的生铁。 终于,仇漫天如愿以偿地获得了一件杀伤力极大的人形兵器,指哪儿砍哪儿。 只要是人,只要还想活着,即使去杀人也会有所顾忌,只要心有顾虑,就不会去拼命。但刀不会在乎自己的性命,所以杀起人来不计后果。 花无叶从脱下来的旧衣裳里摸出一条系着金铃铛的发带,这是那个女孩子的东西。 她做梦都没想到,小七有一天会变成现在这般。那次他不知想起些什么,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这差点没让花无叶惊掉下巴,不由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比起像刀一样冷漠的仇野,还是会笑的仇野更像个怪物。花无叶差点以为他疯了,吓得忍不住后退几步,离他远点。 花无叶勾起系着金铃铛的发带对准烛火晃了晃,铃铛顿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眯眼瞧着铃铛,喃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好像很喜欢你。” 她有点没办法理解这种喜欢别人胜过喜欢自己的感情,并且认为这种感情多半有病。 反正,她第一爱的是自己,第二爱的是钱,第三嘛……勉强给燕青青吧。燕青青进睚眦阁的时候也才十岁出头,非得跟在她后面喊她姐姐。 很快,禹王遇刺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直到这时,向来扮猪吃虎的太子殿下才终于引起一股轩然大波。 -- 八月十一,夜,睚眦阁。 这夜的月亮很明亮,马上就要月圆了,风却吹得很大。狂风吹弯高树,吹得窗户劈啪作响。但仇漫天却仍旧端坐于桌前抚琴,甚至连被风吹开的窗户也不去理会。 舒缓的琴音与狂躁的风互不相容。 仇漫天抚着琴想起很多事。 那夜的风很温柔,一点都不喧嚣,月亮也很皎洁,天上繁星闪烁。 是个很美的夜,他身边也坐着个很美的人。 更美的是,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喝酒赏月。 他看着冷如梅,少女的饱满的侧脸因为饮过酒而显得酡红,似是一朵娇艳的桃花。 情不自禁,他慢慢靠过去,嘴唇轻轻吻在少女的唇角上。他心跳得很快,嘴唇明显感觉到少女浑身一僵。 冷如梅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推开,就像是在对付一个淫贼。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样大的力气,只要轻轻一推他就会离开。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呆呆地凝望着对方。 冷如梅先开口,“我们今晚没出来喝过酒,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朋友。” 她说完便走了,而他留在原地,注视着少女越来越小的背影。 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夜里的风不再温柔,那轮皎洁的明月也变得暗淡了。 他们三个说好要仗剑天涯路,行侠仗义,不慕名利。 可是,他拿的是刀,冷如梅和云不归拿的却是剑,他跟他们终究不同。 他不可能没有一点想法,邱家惨遭龙潭会灭门,邱家刀也被世人误解为邪恶之刀,他要复仇,要洗清邱家刀的冤屈。 凭借这两点,他跟冷如梅和云不归便终将会走向陌路。 那时,三个少年心比天高,考中探花的云不归痛恨官场圆滑,毅然辞官,三个人聚在一起,谋划着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 他们要解散龙潭会,这个在江湖上黑白通吃的巨大组织。 可是当他真正触碰到龙潭会高层的权力时,少年的心境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能做到。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他做不到。 权力、金钱、野心、欲望,少年的小小的心被撑得越来越大。 为邱家刀沉冤昭雪又如何?为邱家复完仇又如何?有两个好朋友又如何?他们三个能一直在一起吗?能到四五十岁时还去上京城南斗蛐蛐吗? 不能。 执剑的那两个人会成亲,他们会有家庭,有孩子。而他什么都没有,从头到尾,孑然一身。 友情,爱情,不过是虚妄,金钱和权力才是永恒。 推翻龙潭会,他做到了。只不过,他没有像个少侠一样事了拂衣去,而是将解散的龙潭会重新聚集,并在其基础上建立了睚眦阁。 他坐上第一把交椅,手握金钱与权力。 -- 风还在狂啸,一位少年破窗而入。 黑衣,黑发,黑眸,苍白的手里,一把漆黑的刀。 “等你很久了。”仇漫天也不抬头,只是看着古琴说。 “放我离开这里。”仇野说。 这时,仇漫天的琴弦断了,发出尖锐难听的声音。 “若我说不呢?”仇漫天这才端正身体,抬眸望向眼前这个清傲的少年。 “那我只好杀了你。”仇野说着,将手里的刀握得更紧。 “小七,你是否还记得自己的誓言?” “记得。” “说来听听?” 仇野没有说,黑白分明眸子死死盯着坐在黑暗中的男人,“你不过是个骗子,既然如此,我曾经的誓言,也没有遵守的必要。” 仇漫天不怒反笑,“这话是谁跟你说的?让我来猜猜,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么?性格倒是跟她母亲很像。” ——“仇漫天,我跟你讲哦,对付骗子,就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要我们比骗子还会骗人,我们就赢了!” 仇野缄默着。 仇漫天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小七,我知道你最近做了很多事。你在为什么铺路吗?” 长刀入春闺 第76节 仇野仍旧只有一句话,“要么放我离开,要么你死。” 直到这时,仇漫天脸上的笑容才完全消失,“先不论你杀不杀得了我,你知道杀死我的代价是什么吗?” “知道。” “好!”仇漫天又笑了,他笑着开始鼓掌,“古人诚不欺我,养虎为患,便是如此。” 他一把掀翻面前的檀木几,木几朝仇野砸去,只见刀光一闪,木几便丝滑地被劈成两半。 少年收刀,将刀背在身后,“你想看看邱家刀的第十三刀吗?” 邱家刀法的确总共有十三刀,可第十三刀早已失传。 仇漫天的眉毛皱得很深,他似乎不敢相信地质问:“我分明只教过你十二刀,这第十三刀从何而来?” “刀术变换,自是从前十二刀变换而来。”少年的声音清清冷冷地漂浮在半空,而后沉沉落地。 闻言,仇漫天呆愣半晌,忽地开始狂笑。 原是他这些年太过浮躁,终究是丢了邱家的刀,更丢了自己的初心。 “好,”仇漫天早已不再用刀,他拔出一柄乌鞘长剑,剑指少年,“让我来看看,这第十三刀。” -- 风没有半点要停止的迹象,而睚眦阁的灯却在从一楼往上一盏一盏地熄灭。 阁楼内传来横梁被砍断,坍塌的巨响。 终于,阁楼顶层的灯火也全部熄灭了,刀与剑相碰,擦出一道火星,火星溅在帘布上,整个阁楼很快被火光吞噬,黑色的烟雾直冲云霄。 燕青青站在阁楼外,神色颇为担忧,“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季棠挠挠头,似是也在犹豫。 但云不归却手持折扇,一手挡在二人身前,“有什么好看的?都在这儿好好呆着。” 子时,当阁楼几乎快被烧成废墟时,一个高瘦的少年拖着长刀走出来了。 他一步步往前走,风吹动他凌乱的长发,身后被火光吞噬的高楼一点点坍塌。 当他慢慢走近时,能看清他脸上的血,额上的灰。 仇野用胳膊夹住刀身,将上面猩红的血一点点擦干净,在长刀入鞘时,少年冷冷地吐出三个字,“他败了。” 结果不言而喻。 季棠和燕青青同时松口气,而云不归却凝视着被火舌吞噬的阁楼。 这时,仇野取出一根麻绳,将自己的双手捆住,带血的牙齿使劲咬着绳头,打出一个死结。 打完绳结后,他将双手翻在身后,“带我去见柳清风。” 柳清风是个大夫。 仇野现在看上去状态并不好,他的呼吸变得沉重了,眼尾猩红如血,好像下一刻就要失控开始杀人一样。 季棠咬咬牙,“小七,那就对不住了。” 他说着,抬手用力朝仇野脖颈处一劈,可仇野却还清醒地站在原地。 季棠皱眉搓着手吸气,痛痛痛痛痛!他明明用尽吃奶的力气,骨头都快他娘的断了!这小子怎么他大爷的没反应啊! “你没吃饭吗?!”仇野盯着季棠,咆哮起来,脖子上青筋暴露。 燕青青不由吃了一惊,不,这般狂躁,绝对不是仇野,那个少年一向很孤僻阴郁,连说出的话都像是夹着冰片。 难道这么快就开始发作了? 云不归出手迅速,扇柄用力往少年穴上一戳,少年才终于昏睡过去。 “来,老三你背他。” 季棠皱眉,“怎么是我?小七比我高那么多,怎么背啊?” 云不归才不背,他甚至还哼起小曲儿,“我年纪大,没力气,你让小六背也行。反正,拖得越久后果越严重,你要是不想他醒来后把我们都杀了,就赶紧背。” 季棠说不出话了,他只得照做。 临走前,云不归回头看了眼火光喧天的阁楼。 他想起些往事,忍不住摸了摸鼻尖。 “反正,承诺你的一百件事做完了,走好。” 第63章 失控 天边出现一道曙色。 上京城郊百里外的小院里, 木芙蓉开得正盛。 当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层层雾气,穿过窗棂,照在少年蒲扇般的长睫上时, 他轻轻皱着眉头, 缓缓睁开眼睛。 仇野被铁链五花大绑在椅子上,椅子又固定在房梁前。他一醒来就开始挣扎,似乎是有发泄不完的精力。 柳清风取出银针,在针尖抹上用以镇定的药膏, 可当他拿着银针准备刺入少年脖间的血管时, 却感到有些无从下手。 少年挣扎得厉害, 像是只被困在铁笼,用铁链捆绑的狮子。 嘶——柳清风忽然觉得有些头疼,他当时怎么就答应要帮忙了? 他左看看, 右看看, 不由发起火来,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呆子吗?来个人去固定好他的脑袋,不然我怎么施针啊!” 燕青青扭头看季棠,季棠扭头看云不归, 云不归抬头望天。 被三双眼睛盯着,云不归没来由地心虚, “实不相瞒,我是怕他咬我。” 少年恶狠狠地盯住眼前的四个人,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牙。 云不归打开折扇不停扇风,“老三,要不还是你去吧, 年轻人骨头硬,被咬一下应该也不会碎。” 季棠跳起来, “滚吧你,人是我背回来的,现在该轮到你了!再说了,我比你小不了几岁!” 燕青青满脸担忧,“柳大哥,小七现在真的谁都不认识了么?” 柳清风轻嗤一声,“你看他那样像是能认人的吗?你们阁主给他喂太多药了,现在给弄成这样。” “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蛊。”柳清风接着解释,“那些蛊能将人淬炼成只知道杀人的冷漠兵器,可现在施蛊的人死了,被施蛊的人积压的情绪猛然爆发,冲击灵穴,就会变得像狮子一样狂躁,心里只有残忍的杀戮,若是不快些治好,恐怕是死路一条。” 他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天灵盖,“灵穴就是这里。你们阁主自然不会让这样一件完美的刀落到别人手里,所以他死后,肯定也会让刀自毁。” 就在说话间,铁链断了,少年挥舞着断掉的铁链,砸向四人。铁链横扫,弄倒三排晾草药的竹架。 云不归第一个反应过来,“快闪开!” 柳清风抱头怒吼,“操,老子的药!” 季棠:“你针上不是有镇定药吗?你扎他呀!” 柳清风:“我靠恁娘嘞,你们也得把他按住我才有机会扎得下去呀!” 木门被砸烂,铁链被少年一圈一圈缠在胳膊上,他一步步走来,如行尸走肉,又如地狱修罗。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铃音,铃音像是一只小手,在少年的衣摆上轻轻一拉,他便顿在原地,不动了。 云不归朝柳清风使眼色,“别愣着呀,扎他!” 柳清风虽不会功夫,但反应迅速,飞快取出三根银针,涂抹上药膏,往失控的少年脖颈处一扎。待三根银针完全扎进去后,药物开始起效,少年才又昏睡过去。 见状,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花无叶又摇了摇铃铛,喃喃道:“原来铃铛是用来做这个的。” 她把系着金铃铛的发带丢给燕青青,“小六子,收好,我去找人。” “找人?谁?”燕青青仰脸问。 花无叶耸耸肩,“当然是能让小七清醒点的人。” 云不归:“我也去。” 花无叶斜眼看他,“你去做什么?” 云不归笑笑:“去见见故人,顺便帮你打掩护。” -- 宁熙在收东西,她总觉得这个该带,那个也该带,最后捣腾出大包小包。 当然她只敢偷偷收,若是让春桃看见,又得多嘴问东问西了,说不定还会让阿娘和慕姑姑知道。 她把收拾出来的东西都堆在床底下,静静等待着。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宁熙等得有些担心了。 仇野是说过五姐姐会来找她,但没有说什么时候来找她。 不会把她给忘了吧? 宁熙等得像是朵枯萎的花。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心跳得很快,她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没错,房门被一脚踢开,花无叶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拽起她的衣袖就将她拖下床,“跟我走。” 弄出这么大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宁熙赶紧穿衣裳,将藏在床下的包裹挨个拖出来。 趁着这点时间,花无叶叉着腰在屋内环视一圈,骂道:“去他爹的,难怪推不开,里面都给钉死了。你睡觉不闷吗?” “闷的。”宁熙小声说。 “闷还不拆?” “不给拆。” “你家里人有病,这里闷得跟棺材似的。” 宁熙:“……” 花无叶觉得自己快闷得喘不过气了,她拿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觉得好一些。 长刀入春闺 第77节 “诶,你东西太多了,只准拿一个包裹!你当我是小七啊,背那么多,我飞不动的!” 宁熙看着自己的大包小包,有些脸红,“对不起。” “别磨叽,快收吧,你家里人要追上来了!” 最后,宁熙只带了几本小册子。衣裳首饰都可以不要,但这几本小册子不能丢。 很奇怪,她们明明在往东跑,府中的家丁却在往西追。 宁熙回头望了眼越来越小的国公府,咬唇道:“这次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宁熙站在柴门前,门楣上挂着“妙手回春”的牌匾。 她上次来这里时,院内的杏花开得正盛,一枝缀满杏花的花枝伸出墙外。现在,杏花却已经掉光了。 宁熙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仇野在里面么?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花无叶却很漫不经心,“你自己进去看看咯。” 可当宁熙走进院子,正准备推门而入时,花无叶却按住了她的手。 “五姐姐,怎么了?” “有点吓人,你做好准备。”花无叶说。 宁熙眨眨眼,“莫非,仇野变成老爷爷了?!” 花无叶:“……那倒没有,不过,比变成老头子还要吓人一点。” 宁熙坚定地摇摇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不怕!” “真的?”花无叶有些不可置信地挑挑眉,“小七说,你若是觉得害怕,可以直接离开,我呢就费点力气把你带去大漠。那里他都安排好了。” “我才不会先走。”宁熙倔强地握紧拳头。 “好好,你不会先走。”花无叶敷衍地回应着,“你先别推门。” 她说完,往后退几步,直到退到小院里的杏树后才冲宁熙摆摆手,“你推吧,不用敲门。” 宁熙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慌张,也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坚定。 手心已然浸出汗水,宁熙攥紧裙子,在上面擦了擦,然后将干爽的手按在门上,用力往里一推。 门吱呀一声打开,宁熙看到门里的场景,愣在原地。 季棠和燕青青受了伤,躲在墙角不敢轻举妄动,而仇野胳膊和身体都缠着铁链,一只手掐住柳清风的脖子,另一只手握着刀。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除了柳清风外,三双眼睛齐齐朝宁熙望去。 “仇野……”宁熙小声喊他。 可仇野就像没听见一样。 “你不认识我了么?”宁熙说。 仇野仍旧只是看着她,深如潭水的眸子显得有些茫然。 这绝对不是见到朋友的神情。 季棠和燕青青冲她无声地喊:“快跑!” 可宁熙还是站在那里,只有门外的风吹动她的发丝。 果然很吓人,仇野不认识她了。宁熙感觉心被一只大手捏住,想哭但哭不出来。 宁熙不跑,季棠和燕青青却要跑了,他们像兔子一样窜出去,宁熙被撞得摇摇晃晃。 燕青青拉了拉宁熙的胳膊,似乎想让她离开这里,可宁熙还是没有动。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 仇野松开掐住柳清风脖子的手,一步一步朝宁熙走去。 柳清风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咳嗽,“靠恁娘,得、得救了……” 他心想,大夫可真是个危险的行业,以后他治病的条件得多加些才行。 少年走动的时候,铁链拖在地上,发出宛若催命的噪声。 宁熙看着少年的眼睛,那里空洞一片。 她听到身后不断传来让她快跑的声音,可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还在站在这里。 少年举起长刀,就要朝她砍去。 她却突然冲上前抱住少年的腰身,泪水夺眶而出,抽噎着说,“我很想你。” 被抱住的一瞬间,少年身体变得僵硬,手里的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而他无措得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就这样被拥抱着,狂躁的少年一点点安静下来。 好机会,柳清风抓紧时机,将三根涂满药水的银针扎进少年脖子上因为暴动而微微凸起的血管中。 药物很快起作用,仇野昏睡过去,身体沉沉地倒在宁熙身上。 宁熙承受不住少年的重量,只好随着他一起缓缓跪倒在地。少年的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她能感受到他沉重的呼吸,狂乱的心跳。 -- 银针起作用的时间变得越来越短,不到半炷香的时间,仇野就醒过来了。 柳清风替他诊过脉,认定他现在较为安全,所以便将他身上的铁链全拆了,只把他的手背在身后,用麻绳捆住手腕。 现在,仇野坐在圈椅上,眼睛很防备地盯着宁熙看。 宁熙则一会儿看看仇野,一会儿看看柳清风,她对现在的状况还不太了解。 柳清风挠挠头,“好像有你在他是要安静很多。” “可他现在却跟不认识我一样……”宁熙喃喃道。 “不止你,他是所有人都不认识了,现在连话都不会说呢。” “那我该怎么做?” “不知道,”柳清风耸耸肩,“不过你可以多跟他待一段时间看看情况。” “我会的!”宁熙坚定道。 “那你跟他先待一会儿吧,可以教他说说话。”柳清风说着关上了门。 现在,屋里只有宁熙和仇野。 仇野仍盯着宁熙看,从苏醒的那一刻开始,视线就没挪开过。 “仇野?”宁熙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谁料这时,少年忽然冷冷开口,“你是谁?” 宁熙惊讶地眨眨眼,“原来你会说话!” “你是谁?”少年执着地问。 “我是宁熙呀,宁——熙——” “宁熙是谁?” “宁熙是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少年的眸色越变越暗,声音也越来越冷。 “那、那我是你的妹妹……你信么?” “我没有亲人。”少年又开始挣扎了,“说,你到底是谁!” 很明显,他不信。 要让他相信,得有充足的证据。 宁熙绞着手指,“好,你想知道我是谁对吧?我告诉你。我、我其实,是你的娘子,我们刚成婚不久,你就撞坏了脑袋。” 但宁熙刚说完就后悔了,哎,人一紧张就会开始乱编故事。 “娘子?” “嗯,对!”事到如今,宁熙也只能硬着头皮点头继续忽悠。 可谁料,仇野现在虽然有些失控,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他当即就森冷道:“我不信。” “哼,你果然是撞坏了脑子,现在连我都不信。要知道,你以前最相信的就是我。”宁熙边说边比划,“但凡我说一句月亮是方的,你都会指着天上的圆月亮说那是假的。” 宁熙觉得现在一定不能再编另外的身份了,不然仇野绝对不会有相信她的可能性。 可是,仇野仍旧防备地盯着她,冰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当我是傻子吗? 失忆不代表变蠢,道理虽然是这么个道理…… 宁熙咬咬牙,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让他相信不可。 于是,她凑上前,捧住少年的脸,在少年略微苍白的唇上轻轻一啄,“现在你总该相信我是你娘子了吧!” 第64章 咬唇 周围静悄悄的, 只能听见呼吸的声音。 少年的呼吸变得更加沉重了,漆黑的眸子依旧盯着宁熙看。 防备的眼神先是变成懵怔,然后再由懵怔变成进攻。 他死死盯着宁熙, 看上去有些恼羞成怒的模样。 就像是一头刚开始捕猎的狮子, 它潜伏在草丛里,先以为对面的是老虎,结果走近些发现却是只兔子。可正当它要用利齿咬破兔子的喉管时,兔子却忽然跳起来, 在它嘴上咬了一口。 啊!岂有此理! 宁熙仍旧捧着仇野的脸, 满眼期待地等着他说相信。 可是仇野没说话, 看她的眼神也变得奇怪了。而捧着仇野脸的双手,能明显感觉到他轻轻地磨了磨后槽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人欺负了要反击呢。 “怎么都这样了你还不信啊……”宁熙有些失望地喃喃自语。 长刀入春闺 第78节 正当她准备再编点其它理由时,仇野却忽然扑上来, 在她唇上也咬了一口。 不是亲吻, 而是真的在咬。宁熙嘴唇都被咬破了, 不得不将仇野推开。 她将唇上的血用舌尖舔去,腥味扰得她直皱眉,不由红着眼睛委屈地瞪仇野, “你现在还真变成条小狗了,不仅骗人, 还咬人!你说过绝对不会变成我认不出的样子的!” 宁熙是那种被咬了也肯定会咬回去的人,是以,仇野唇上也挂了彩,只不过她的犬齿没仇野的尖。 不知是不是因为少女微微泛红的眼眶看得人太过炙热,仇野舔去唇上的血便将目光挪开, 不再看宁熙。 这样的反应让宁熙更生气了,“跟我说对不起, 我就原谅你。” 可是仇野仍旧别过脸不说话。 气氛就这样僵着。 他有时候会稍稍转头,可当余光瞥到宁熙还在用兔子一样的眼睛瞪他时,他就又把脸别回去了。 最终,还是宁熙先开口。 “哼,你摔坏脑子了,我才不跟你计较!”宁熙说着站起来,推门而出。 她朝门外正在晾药材的柳清风招招手,“他好像又出毛病了,要不给他扎几针?” “又?”柳清风挠挠头,伸长脖子往里探,“也没砸桌子啊……” 不过,保险起见,柳清风还是决定进去看一看。 得到柳清风的回应,宁熙抱着手,气呼呼地转身准备给仇野比出一个“你就等着瞧吧”的表情。 可是少年漆黑的眼睛幽怨地望向她,好像在说,我们的事情干嘛要第三个人来? 这眼神细细看来还有些委屈。宁熙简直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她颇为心虚地别过脸,决定在柳大夫确诊之前再也不看仇野。 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有一道凉飕飕的视线在一直盯着她看,就像是被一条凉滑的蛇缠上脚踝。 烦死了烦死了,宁熙捧着自己发烫的脸,不由在心里郁闷道,仇野这回脑子摔得还真不轻,他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是一直不恢复该怎么办?不能摔回脑子,连怎么亲吻都忘记了吧! “那个……”柳清风拍拍宁熙的肩,“你过去靠近他些。” “为什么?”宁熙眨眨眼,刚被咬过,她一点都不想挨仇野太近。 柳清风说:“你比镇定药好使,再说了,我那药很贵,虽然他提前付过药钱,但我还是会能省就省。” 宁熙犹豫半晌,她悄悄看了眼仇野,仇野却在正大光明地看她。 少年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动到自己旁边的圈椅,再移回去,最后盯住她的眼睛。 意思很明确,坐。 宁熙才不坐,为了表现出“我还没原谅你”的样子,她走过去站在仇野身边,但却把圈椅踢走了。 结果,少年长腿一伸,又把圈椅勾回来,眼神示意,坐。 宁熙只好把圈椅搬到门外去,再气呼呼地走回来。 这下,你腿再长也勾不到了! 柳清风拿着针愣在原地,他实在有些看不懂这两人在做些什么,只好提醒道:“你们玩归玩,别把我椅子弄坏了,那是请隔壁手艺最好的大娘订做的!” “对不起。”宁熙说,但她紧接着指向仇野,“但这都怪他。” “怪他什么?”柳清风问。 仇野偏着头凝望着她,好像也在问,怪我做什么? “怪他不记得我了。”宁熙说。她红着眼,却很倔强地仰起下巴。 她本来觉得自己该大哭一场,可是却哭不出来。书上说人在悲伤到一定程度时,就是哭不出来的。 看到仇野变成这样,她觉得胃里一阵痉挛,心脏想是被一只手捏住,发闷发紧。可她又觉得不该被坏情绪影响,所以就还是像以前一样,该生气就生气。 她才不要对着仇野郁郁寡欢哭哭啼啼呢。她宁愿揪住仇野的衣领,一边摇晃一边毫不顾形象地质问:你为什么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她的仇野,除了耳朵一样会变红之外,一点都不可爱。 柳清风轻咳几声,“这个不能强求,你也知道他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不过你可以相信我的医术,更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 “相信自己?” “对啊,你来之后,他安静多了,之前那躁得跟条狗似的。”柳清风一说起这个就开始滔滔不绝,他边走边指,“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他弄坏的。最重要的是他弄撒了我的药,那是我爬了好高的山才采到的!总之,等他清醒过后,记得提醒他赔钱。” 宁熙闻言微微皱眉,她记得仇野以前是个安静到过分的人。 “嗯,我会的。” 她瞥少年一眼,“赔双倍,记住了么?” 少年也在看她,敏锐的眼睛暗暗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在看到她微微蹙眉时,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听到她说话后,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宁熙无奈地耸耸肩,喃喃自语道:“比之前还木头。” 柳清风则神清气爽道:“木头总比狗好。” “都没有以前的仇野好。”宁熙小声说。 仇野仍旧在盯着她看,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孩子一样。 宁熙走过去用指尖小心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快点变回来。” 仇野身体后仰不让她戳,瞪她。 宁熙连忙把手背在身后,瞪回去,“不许咬我。不然我就咬你!”她说着朝仇野磨了磨牙。 少年凝望着她,喉珠上下滚动,便移开目光,不再看她。 但仇野并没有坚持太久不看宁熙,等宁熙把板凳搬回来,坐到他身边时,他又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宁熙看了。 反倒是宁熙被看得有些不自在。 “你看我做什么?” 仇野不说话。 得,宁熙也不再问,反正问什么他也不会说。现在他就是一哑巴。 直到宁熙和仇野坐上马车,仇野的目光都还胶在宁熙身上。 这辆马车是去往津门的,柳清风说,周围人太多不利于恢复,还是两个人呆着比较好。津门正好有座空宅,两个人住刚好。 宁熙掀开轿帘,朝众人挥手告别。马车开得飞快,车轱辘吱呀呀地转,不一会儿,马车就只剩下一个很小的点和车后一串飞扬的尘土了。 季棠不由好奇,“老二,你在津门有宅子?什么时候出手这么阔绰了?” 云不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梁,“那是小七出钱,我帮忙购置的。我顺便在里面赚点辛苦费。” 花无叶:“咦——不仗义。” 燕青青:“不仗义。” 云不归:“那是小七犒劳我这个二哥。” 季棠:“捞了多少?不请喝酒?” 云不归:“得,请请请!” -- 马车上。 为了避免仇野忽然狂躁的可能性,他手腕仍旧绑着麻绳背在身后。 宁熙在仇野眼皮子底下剥开一只橘子。马车内瞬间全是橘子的清香。 “吃吗?”宁熙问。毕竟吃独食不是个好习惯。 第65章 橘子 宁熙递橘子的手悬在半空, 然而仇野只是盯着她看,迟迟未伸手接。 直到仇野动了动胳膊宁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手被捆着, 没办法接。 犹豫半晌, 宁熙还是剥下一瓣橘子,递到仇野唇边,“勉强喂你吃。” 可正当仇野张嘴准备叼走那瓣橘子时,宁熙却把手缩回了, 他咬了个空。 仇野坐直身体偏头看她, 漆黑的眼眸好像在问, 你到底想怎样? “看什么看?这赖你。”宁熙说,“谁让你之前咬我?我现在看你露牙齿都害怕。” “你也咬我了。”仇野说。 “那也是你先咬我,我才反咬的。”宁熙义正言辞, “还有, 我最开始那叫亲, 不叫咬!” 语落,两人同时闭上了嘴。周围瞬间变得十分安静,只剩下车轮碾地的声音。 少年凝望着她, 纯黑的眸子藏在额前碎发下的阴影中,看不出情绪。 忽然间, 他别过脸,闷闷地说,“对不起。” 早不道歉晚不道歉,偏偏这个时候道歉。宁熙瞧着他越来越红的耳尖,不禁在心里合理怀疑, 他之所以现在道歉,只是因为想吃橘子。 宁熙自认为她也算个好心的人, 是以便很大度地说,“没关系。” 她将剥下的那瓣橘子重新递到仇野唇边,叮嘱道:“不许咬我。” 离得近了,也能将那双纯黑的眸子看得更清晰了。 黑曜石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然后用尖尖的犬齿叼走橘子瓣。温软的嘴唇触碰到指尖,宁熙心中一跳,抿着唇在仇野的衣服上将手指擦干净。 “好吃么?”她问。 仇野没说话,他瞧着少女满脸期待的表情,随即点点头。 虽然仇野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被酸得皱眉,也没被甜得微笑,但宁熙觉得他是不会说谎的人。既然说好吃,那味道定是不错。更何况,这橘子看上去又大又圆又漂亮,怎么可能不汁多味甜? 所以,宁熙也掰下一瓣橘子塞进自己嘴里。 然后……她被酸得浑身一激灵。 大意,被阴了! 仇野依旧盯着她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上去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似乎还在期待她的反应。 长刀入春闺 第79节 是以,宁熙只好咬牙切齿地点头说,“好吃。” 她又掰下一瓣递到仇野唇边,笑道:“既然你也觉得好吃,就再来一瓣吧!” 说来奇怪,明知这橘子酸,仇野不仅没拒绝,反而张嘴接受,然后面无表情地将橘子咽下去。 宁熙盯着他看了许久,怀疑道:“你真觉得好吃?” 仇野只是看着她,没说话,黑白分明的眼睛神色有些茫然。 宁熙呆呆地又掰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还是酸得她倒牙。 要是换作以前的仇野,肯定不会让她吃酸橘子,现在不仅撞坏了脑袋,连人也学坏了。 “多吃点。”宁熙把剩下的几瓣橘子全喂给仇野。 她又拿出一个橘子剥开,只不过这回喂到仇野嘴边时,仇野的嘴唇却是紧闭的。 哼,这下酸得不敢再吃了吧!宁熙在心里得意地想。 少年凝望着她,忽然问:“你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橘子?” “很酸。”宁熙将喂到仇野唇边的橘子收回。 “我现在尝不出味道。你之前看上去很期待,我就点头了。”仇野说完很疑惑地看着她,像是在问,你到底喜不喜欢。 宁熙:“……” 她忽然很想拿块豆腐一头撞死。 “不,我喜欢。”宁熙否认道,“我就是喜欢吃酸的,酸的好吃。” 她说着就把刚剥开的橘子放进嘴里嚼,一边皱眉,一边称赞,“哇,比刚才那个还酸!” “那我帮你剥橘子?就当是道歉。”仇野说完就已经把反手绑在手腕上的麻绳解开了。 他活动活动手腕,从布袋里取出一个圆滚滚的橘子,三下五除二将橘子皮扒干净,递给宁熙,“喏。” 橘子黄澄澄的,散发出诱人的清香。每一瓣果肉都很饱满,好像轻轻一掐就能滋水,极具迷惑性。 少年的手骨节分明,肤色白皙,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被这样好看的手拿着,都显得这个酸橘子都没那么酸了。 宁熙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这个橘子是接还是不接。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着她,眼里的期待毫不掩饰。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宁熙在心里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选择将橘子接过,然后在少年的注视下将橘子一瓣一瓣掰下,放进嘴里。 谢天谢地,佛祖菩萨,土地公土地婆,终于吃完了! 仇野现在看她的眼神有些奇怪,有种不理解但是很尊重的感觉。 “真的很酸么?”仇野问。 他情不自禁地就伸手去将宁熙蹙起的眉毛抚平。 宁熙感觉自己牙都快酸掉了,酸得快说不出话,酸得快要掉眼泪。是以,当她望向仇野时,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四目相对,她用力地点点头,“真的很酸!” 仇野替宁熙抚眉的手僵在眉尾,他整个身体都变得僵硬了。 很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就像宁熙当时捧着他的脸亲他时一样奇怪。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只好若无其事地将手收回,背到身后握成拳头。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么喜欢吃酸的人。”仇野感慨道。 宁熙干笑两声,“哈哈。” “你还吃么?还吃的话,我再帮你剥一个。”说话间,仇野又从布袋里拿出一只橘子剥好了。 宁熙眉心一跳,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饱了饱了。” 她现在简直看到橘子就牙酸。 仇野看看手里的橘子,又看看宁熙一脸拒绝的模样,只好自己把橘子吃掉。反正他暂时尝不出味道,就当补水了。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宁熙问。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因为我要离开了。”仇野丝毫不掩饰。 “离开?!”宁熙猛然站起,咚的一声磕到头,只要眼泪汪汪地抱着头看向仇野,“你要到哪儿去?” 仇野摇摇头,冷冰冰地说:“不知道,但我不认识你,总不能跟你走。” “我是你娘子!” 仇野半信半疑地瞧着她,最后冷冷吐出几个字,“我不信。” 他说着便将宁熙的手反剪在身后,然后用绳子捆住。 宁熙怎么可能不挣扎?她挣扎得比刚被钓上岸的鱼还厉害,逐渐衣衫不整。 “好,我实话告诉你,我不是你娘子,我是你奶奶!这下该信了吧!” “抱歉,你年纪太轻,我很难相信你能做我奶奶。”他连道歉的语气也凉飕飕的。 “你负心汉!你没良心!你放开我!” 仇野不放,麻绳捆了五六圈又打上死结,少女的胳膊上被勒出深深浅浅的红印。 车夫将驾马的速度放慢,耳朵贴在车厢上听,心里暗暗唾弃那少年,长得就是一副招惹桃花的皮相,最后果然始乱终弃了! 诶,怎么不骂了呀,继续呀,还没听够呢!那小子怎么不对骂?是不是亏心事做太多没理由开口?哎呀今儿个拉到的这对简直太精彩了! 宁熙气得说不出话,她把脸别向一边,不看仇野。 仇野却在盯着她看。 “别哭了。”仇野将她眼角的泪水拭去。 不知为何,仇野不愿看见她落泪。她一落泪,他心里就很不舒服,闷闷的,赌得慌。 “我才没哭,你不是要走么?怎么还不走?”宁熙包着一眶泪瞪他。 “我是要走的。”仇野清清冷冷地说,他揉了揉宁熙刚被磕着的脑袋,“应该不疼了吧?” “不关你的事。” “那我走了。”仇野说。 可他推开车厢,正准备跳出去时,又转回来看宁熙。 宁熙笑他,“你不是要走?要是你能走得像你说话一样爽快就好了!” 闻言,仇野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耳尖也不可察觉地变红了。 他的身体凑过来,指腹朝宁熙脖颈处一点。 宁熙惊奇地发现,她现在不仅不能说话,还不能动!她瞪仇野,水汪汪的眼睛像是在问,你对我做了什么? “穴道两个时辰后会解。”仇野说着将捆在宁熙手腕上的麻绳解开,“这条绳子太粗糙,捆太久会痛。” 果不其然,分明才捆了一会儿,少女白皙的胳膊已经被勒出红痕。 仇野解完绳子,又将宁熙放倒,让她平躺着。这样躺着不会累,即使被点穴四肢也不会酸痛,睡一觉就到津门了。 等做完一切,仇野长舒口气,“那我真的走了。” 宁熙瞪他,你要走就赶紧走吧! 反反复复,仇野终于从车厢上跳了下去。他轻轻一跃,一个翻身便轻盈地落在树上。 彼时,西天残阳如血。少年背着手,立于夕阳下,迎面的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又跟着马车跑了一段路,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是要走的,这才停下来,目送马车在视线中越变越小。 嗯……现在该去哪儿呢? 第66章 夕阳 夜, 无星,无月,唯有美酒四坛。 更夫的更鼓已经敲过二更天, 花无叶还在喝酒。 入秋后, 秋老虎的时令还未到,最近夜里的风总是凉爽的。凉风吹到花无叶酡红的面颊上,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醉了。 但她还在喝,今夜若不醉倒在这家酒肆, 她绝不会收手。季棠和云不归已经醉倒了, 花无叶和燕青青还没有。 现在最清醒的是燕青青。四人中, 她功夫最低,但酒量却是最好的。 她以前是个杀手——之所以说是以前是因为她决定以后都不做杀手了,因为功夫并不高超, 所以她杀人总是喜欢把人灌醉后再杀, 久而久之, 她便有了个好酒量。 仇漫天已死,云不归便将睚眦阁解散了,以后他们会各奔东西。 离别的夜里, 四个人聚在一起说了许多心事。他们追忆往昔,又畅想并不太光明的未来。 季棠喝醉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可惜老大疯了,老四死了,虽然以后不用再刀尖舔血,但我又能何去何从呢?” 云不归笑他,“你一身力气, 去种地多好。种什么吃什么,种多少吃多少。” 燕青青劝道:“别听二哥的, 他不靠谱。你连株花都能养死,种什么地?既然有力气,就该去镖局找活路做。” 季棠醉醺醺地点点头,张嘴正想口齿模糊地说声好,却啪叽一声醉倒在桌上。紧接着倒下的是云不归。 燕青青望向唯一还算清醒的花无叶,“花姐,你以后打算去哪儿?” 花无叶笑道:“我不是提前跟你说过?我要去南海买一座小岛,在那里做我的岛主。” “那你现在能买了么?” “能啊,当然能,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跟我一起去呗。” 然而燕青青摇摇头,“我不能去,我娘的坟还在这里,要是去了南海,以后逢年过节……” “行了行了,”花无叶打断她,“别说那种伤心事,来,满上满上。” “好,我敬你。”燕青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若花姐日后再回上京,我定为你接风洗尘。” 花无叶一边喝酒一边笑,“小六子,你就等着看我以后过得有多好吧。” 长刀入春闺 第80节 -- 翌日,花无叶交给季棠一封信,“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季棠宿醉刚醒,脑子迷迷瞪瞪的。 “三年后帮我把这封信交给燕青青。” “为什么你自己不去给?” “因为我是个飞黄腾达就会忘记朋友的小人,到时候我成天对着金山银山,美味珍馐,还有目不暇接的美男子,哪儿还有心思想起她?” “所以你让我给这封信的目的是……?” 花无叶笑道,“你真笨啊,当然是为了让她后悔。” “后悔什么?” “当然是后悔现在没选择跟我走咯,总得让她羡慕嫉妒恨一下。” 季棠挠挠头,烦躁道:“我不送,要送你找老二去。” “二哥指不定在哪儿浪呢,三年后想让他回到这里,简直难如登天。” “你的意思是我会在上京碌碌无为一辈子咯?” “那倒没有,万一哪天就做到镖局总镖了呢。” 季棠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嘲讽的笑意,“那借你吉言?” “你那叫承蒙我吉言。”花无叶取出一枚金元宝在季棠眼前晃了晃,“一句话,送不送?这锭金子,若是你不拿去狂赌滥嫖,够你吃三年!” 季棠冷哼一声将信件塞进怀里,“当我季棠是什么人?你又把我俩之间的交情当什么了?” 花无叶抱手冷冷瞧着他。 只见季棠比出两根手指,“两锭金元宝,少一个你都找别人去。” “一金一银,你若是再贪得无厌,我封信我宁肯不送!”花无叶说着就要去季棠怀里抢信。 季棠灵巧躲过,“行,看在我俩交情的份上,一金一银就一金一银……不过我有个问题,这信为什么非得是我送?” 花无叶耸耸肩,“你送的她才信啊。对了,送信的时候,别跟她说是我三年前给的。” “行,我办事,你放心。” “还有,信件你不准拆开看。” “我说老娘们,我虽然多坑了你点钱,但也不用这么不信任我吧?” 花无叶冷笑:“老臭虫,你最好值得我信任。” -- 花无叶并没有跟他们正式告别,反正总会分开的,走之前告不告别也没什么区别。 她找到陆知弈,“事情我已经办完了,我要的东西呢?” 陆知弈今日没穿道袍,反而穿着锦袍,衣裳边缘用金线绣着精致的花纹。 他像狐狸一样笑起来,“别着急,你要的东西,一样都不会少。” “不就是钱嘛,买/凶/杀/人给钱,天经地义。”陆知弈招招手,“韩玥,把东西拿上来吧。” 韩玥推着几个大箱子进来了。 陆知弈接着说,“明日卯时,江边有人接应。” 花无叶眼前一亮,她几乎迈着欢呼雀跃的步伐前去开箱,像是一个得到蜜糖的孩子。 她抚摸着金灿灿的珠宝,内心汹涌澎湃。有了这些钱,她就可以过想要的日子,可以不用刀尖舔血,可以无拘无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等到明日卯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她要开始新的生活。 可惜,她并没有高兴太久,一根毒针不知从何处飞来,扎进她的脖子间的血管中。 她瞬间吐出一口鲜血,扭头怔怔地看向韩玥。 韩玥咬着唇,眸中眼泪打转,不敢看她。 韩玥紧接着躬身朝陆知弈行礼,“她已中剧毒,时日无多。殿下莫要弄脏手,还是让妾身来处理罢。” 还有机会,韩玥心想,只要陆知弈点头,她就能救花无叶。 可是,陆知弈似乎并不嫌脏,他拔出一柄长剑,直接捅穿花无叶的肚子。 现在,这个女人必死无疑。 “你卑鄙!”花无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怒吼。 陆知弈后退几步,看着花无叶像面条似的软在地上,轻飘飘道:“这叫兵不厌诈,你还是太贪心了点,眼睛胶在钱上,哪儿能看到针呢?” 他又看向韩玥,“玥儿,你看到了么?两头吃就是这个下场。” 韩玥垂着头,冷静道:“殿下说笑了。” 其实韩玥心里清楚,即使花无叶不两头通吃,只要花无叶想走,陆知弈就绝对不会放过她。 夕阳的光从阁窗外透进来。 原来太阳快要落山了啊…… 花无叶一点一点,慢慢地朝那束光爬去。 可是腹间传来的剧痛已经无法支撑她爬得太远,她只能挣扎着伸手去触碰那道晚霞的光。 兴许是上天垂怜,落日西斜,光芒朝阁窗内透得更多。 霞光照在她的指尖,温暖极了,她便这样,带着仅存的一丝温暖,缓缓阖眼。 当太阳完全落山,夜色如幕时,花无叶的身体也变得同黑夜一样冰冷了。 第67章 醋鱼 落日西斜。 仇野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人。 一人,一刀,他紧紧地握着刀柄朝晚霞消失的地方走去。 一个孤独的刀客正是如此。 他其实有些漫无目的, 他不记得很多事, 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之前听那个女孩子喊过他的名字,仇野,那他就姑且认为自己是仇野吧。 女孩子的声音宛若银铃般清脆,念他名字时, 咬字清晰又好听。 仇野没来由地怀念起来。 可是, 明明要走的是他, 现在他真的走了,却又在半路后悔。 难道要回去不成吗?当然不能! 他应该是很能忍受孤独的才对。身边没有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子说话,该得有多清净! 是以, 仇野将刀柄握得更紧, 走路的步子也迈得更快。 很显然, 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因为离开那个女孩子而变得越发烦躁。 天色已完全变暗,最后一丝晚霞也在山头消失殆尽,身着黑衣的少年彻底隐匿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中, 唯有一双眼灿若繁星。 夕阳已落山,现在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远处有火光, 马蹄声和呼救声交相起伏。 仇野朝火光走去,他喜欢亮堂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的笑容也是亮堂的…… 好烦,头好痛。 他只好晃晃脑袋,企图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晃出去。 这个火光喧天的地方是一个正在被山匪洗劫的村庄, 他们骑着马拿着火把,一路打家劫舍。霎时间, 村庄内妇孺的哭声,汉子的惨叫声,马蹄声,山匪的嬉笑声,响成一片。 仇野站在村庄口,手按着刀柄。 兴许是因为少年的眸中全无恐惧的神色,所以在这帮山匪眼里,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显得尤为嚣张。 一个眼睛上有刀疤的人扛着鬼头刀吼道:“白脸小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多管闲事? 仇野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他想起一些往事。 -- 那时候他还在杭州府,而且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跟着个,扎着双丫髻,头戴金铃铛的少女,名字叫宁熙。 大半夜,客栈的房门被一阵蛮力敲打,仇野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对青年男女,还有垂着头连话都不敢说的宁熙。 仇野拉过宁熙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再不分青红皂白地冷冷瞧青年男女一眼。 “怎么了?”少年语气含冰。 “你就是她的兄长?”男人问。 兄长?她对外称呼他为兄长么?是又闯什么祸了? 仇野扭头去看宁熙,可宁熙的额头却贴在他的后背上,他转身,宁熙也迈着小碎步往旁边移动一段距离,似乎并不愿意让他瞧见脸。 对此,仇野什么也没说,俊秀的脸上依旧一副平静冷漠的表情。他再次看向青年男女,点头称,“是。”。 女人像是憋了一肚子气,将男人推到一边,上前就想将宁熙从仇野身后揪出来。奈何少年身高体阔,宁熙躲在他身后,旁人怎么揪都就不出来。 女人最后只能放弃,“既然你兄长在这里,那我就明说了。你虽是好心,但好心却办了错事,你自己跟你兄长解释吧!” 男人按着女人的肩膀安抚,看向少年,奇怪地问:“你们真是兄妹?” 仇野的面色阴沉得快要结冰,“与你何干?” 他向来话不多,更不要说与旁人多说一句话了。 长刀入春闺 第81节 男人看出少年面色不善,便只好打着哈哈道:“有些东西,该懂的还是得懂,不然日后得添不少麻烦。” 他莫名其妙来上这样一句话,便揽着女人的肩膀离开了。 这时,一直躲在仇野背后的宁熙探出一只脑袋,冲那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喊:“对不起。” 男人手举过头顶挥了挥,“行啦,不必再致歉。” 黄昏,夕阳还未落山。西湖岸,杨柳边。 醉香苑是开在西湖旁的一家酒楼,东面便临着西湖的柔水,三尺高的红漆雕花木栏将酒楼和西湖分开。 栏杆旁是酒楼的雅间,雅间里摆一张洗得发亮的红木八仙桌。 桌上放着几碟菜,宋嫂鱼、龙井虾仁、东坡肉。桌边还放着四角酒,因为花雕太能醉人,宁熙觉得辣喉,所以酒壶里装的是甜丝丝的米酒。 宋嫂鱼也就是西湖醋鱼。鱼不仅要活杀清蒸,而且重量须得控制在一斤二两,还得在杀之前先饿养几天,除去土腥味,这样在蒸熟浇料之后,才会肉质鲜美,回味无穷。 醋鱼上桌时还冒着腾腾热气,仇野先动筷,他将一块去掉骨刺的鱼肉夹进宁熙碗里,清清冷冷地说,“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吃醋鱼么?” 上京即便有醋鱼,也不会做得像本地一样正宗。宁熙用筷子轻轻戳了戳白白嫩嫩的鱼肉,再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少女眼睛瞬间亮起来。 仇野还在给她夹菜,宁熙将龙井虾仁一颗接一颗塞进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她鼓着腮帮子抬眼去瞧仇野,口齿含糊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今天去惹了什么麻烦?” “不用问,你想说自然会说。” “哦,好罢。”宁熙手肘撑在桌上,捧着脸望向西湖。 杨柳依依,西湖在夕阳下浮光跃金。晚风拂面,宁熙额前的碎发被吹飞,系在发带上的金铃铛也清脆作响。 她忽然转头看仇野,正经地问:“你知道山东有个叫梁山的地方么?” 难得见她这么正经,仇野给她倒了一杯米酒,点点头,“知道。” “在前朝没有招安之前,梁山上住着一百零八位好汉。”宁熙说起这一百零百位好汉时,神情那叫一个向往。 少年纯黑的眸子望向她,似是在等待她接着往下说。 “据说他们上梁山时还要签个叫‘投名状’的东西,你们杀手也签吗?” 仇野摇摇头。 闻言,宁熙小声嘀咕,“那也正常,毕竟是前朝的事。” “所以,你要上梁山?”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望向宁熙的眸中满含笑意。 “怎么可能!我只是在将他们‘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精神发扬光大。” “哦?” 宁熙拍拍桌,“不许笑,我很严肃的!” “好。”仇野不笑了,雾蒙蒙的黑眼睛望向宁熙,“你向那对……嗯,夫妻,吼了么?” “夫妻?他们是夫妻么?”宁熙绞着头发,但她也懒得想那么多了,直接进入正题,“我当然没对他们一声吼,我还是很有礼貌的。” 她饮下一杯米酒接着说,“昨夜,我下楼打水——我们不是在三楼么?他们在二楼。下楼时,我听到有女人在哭,那女人哭得可惨了,一抽一抽的。”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然后我就回房拿起了你给我的那把没开刃的剑,虽然没开刃,但外形看上去还是像那么回事儿,吓唬吓唬人绝对没问题!接着,我寻声望去,发现那哭声就是从一道虚掩的门内传来的!” “嘿,你猜怎么着?”说得累了,宁熙又饮一口米酒,想着接下来正要说到精彩之处,索性就坐到对面去,跟仇野挨着。 仇野神情有些凝重,“然后呢?” 宁熙压根没注意到,依旧眉飞色舞地诉说起她的英勇事迹。 “我断定那个女人肯定是被欺负了,若不是挨了别人的拳头,肯定都哭不出那么惨的声音。于是我就像大侠一样,一脚将门踢开。 心想着,要是那个打人的家伙走了,我就安慰安慰她,要是打人的家伙还在,我就用剑把那人吓跑。结果那人果然没走!打人的是个男人,他正把那姐姐抵在墙上咬人家耳朵呢。” “咳咳……”仇野被酒呛到,闷闷道,“你还是别说了。” “不行,还没说到精彩处呢,我一定要说。”宁熙连忙过去给他拍拍背,“你可千万别再喝酒了,不然我怕你又被呛到。” 仇野:“宁熙。” “诶,别打岔!你说,耳朵能是用来咬的吗?太残忍,太恶毒了,这要不是我及时赶到,那姐姐的耳朵就要被咬下来了!那得多痛啊!” “……”仇野的视线飘忽到少女小巧的耳朵上,但只一瞬间,便将视线移开,就像被灼烧到眼睛似的。 少女依旧激情满满,“然后,我就拿着剑,指着男人质问,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能欺负人呢?你要是被狗咬一口,肯定会痛得骂娘,可是这位姐姐有修养,被狗咬了也只是痛得哭而已。 我进去的时候,他都还没注意到我,直到我说话的时候,他们才匆忙分开。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比我这个义愤填膺的人还要愤怒,两个人一起骂我有病,骂我多管闲事。 这我能忍吗?当即就反驳了。这世上人真奇怪,居然还有人心甘情愿让人咬的。可惜他们是两个人,我是一个人,一张嘴能骂过两张嘴吗?于是我就说,找我兄长说理去。 然后我就带他们找到了你,结果他们见了你,什么都没说。当时,我心里想着,这件事确实是我多管闲事,所以才向他们道歉。路见不平一声吼,也不能什么都吼。”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宁熙早就口干舌燥了。幸好话一说完仇野就递来一杯茶,茶水清凉又解渴。 仇野按着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宁熙,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你说。” “以后若是想再路见不平一声吼,得跟我一起。” 宁熙点点头,“肯定啊,我当时就是想着,天色太晚,你肯定睡了嘛。” 门吱呀一声关上,宁熙目送前来上菜的店小二离去,凑到仇野旁边小声问:“刚才那个上菜的人在这里停了好久,直到我把那件事说完才走。他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那件事既精彩又离谱?” 仇野:“……也可能是觉得你长得好看。” 宁熙眨眨眼睛,“那你觉得我好看么?” 仇野耳根一热,给她碗里夹了一颗龙井虾仁,“还是赶紧吃饭吧,不然凉了不好吃。” -- 现在,夜已深,仇野瞧着此处被火焚烧的村庄,以及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他忽然想起那个女孩子笑着说“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的神色。女孩子笑的时候,鼻子会先皱起来。 是以,少年苍白的手缓缓握住刀柄。 他当然没有“一声吼”,他甚至没有说话。 他迅速拔刀,如魅影般冲入匪群中一阵乱杀,长刀在月华与火光下,冷得教人胆寒。 少年的速度实在太快,山匪最初都没反应过来,等他们如梦初醒时,已经被抹了脖子。 他们有些人在看到一道淡淡的刀光后倒地不起,有的丢盔弃甲地仓皇逃离。 很快,苍凉的月光下,只有一位黑衣少年刀客孑然而立。 众人痴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想上前感谢这位少年刀客,可少年浑身散发出的冷意又让人望而却步。 这时,一对大难不死的青年夫妻在火光中不顾旁人地亲吻着,他们一边亲吻一边流泪,像极了一对苦命鸳鸯。 仇野走过去,仔细盯着两人瞧了许久。大概两人亲了多久,仇野就盯着他们看了多久,看上去像是在认人的样子。 不过,这种情况,貌似不是该认人的时候…… 一般来说,没有人会盯着一对忘我亲吻的鸳鸯看。两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忽的就害臊起来,推开对方,恨恨扭头瞪少年。 可一看清少年的容颜,他们就呆住了,这不是……那个谁吗?! 他们想起之前被跟在这个少年身边的少女打断过,不由在心里骂道,真是好一对卧龙凤雏! 果不其然,少年神色冷淡地看他们一眼,问道:“我是不是之前见过你们?” 青年男子有些汗颜,既然被认出来了,他也只得说,“是啊,咱们有过点小误会。那个女孩子没跟你一起么?” “哪个?” “就是那个头上有四颗金铃铛的女孩子,你娘子,这回够清楚了吧!” “我……娘子?” “嗐,虽然你们以兄妹相称,但该懂的,我都懂。”青年男子笑着说,“很多私奔的情人都会以兄妹相称,这我很熟悉。” “原来真是这样,她真是我娘子。”仇野喃喃道。 “你们闹别扭了?”青年女子问。 仇野紧紧闭着唇,没说话。 “那可得好好哄哄。”青年女子接着说,她进屋去取出一袋蜜桃,递给少年,“喏,你也算是咱们村的救命恩人,这袋蜜桃你拿回去给你娘子吃,她肯定会喜欢。” 仇野皱着眉,没接。他的头又开始痛了。 青年女子还在催促,“少侠,你就拿着吧,你难道想她一直生你的气?” 仇野只好接过蜜桃。 第68章 夫妻 仇野回到马车上时, 宁熙还在熟睡中。 穴道已自然解开,女孩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浓密的长睫在昏暗的车厢中轻轻颤抖。 仇野又多点燃一盏灯, 车厢里才终于亮堂起来。 少女的容颜在烛火下清晰可见。他细细地观察着少女流畅的轮廓, 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便是他的妻子了,仇野心想,从今往后,漫长的余生, 他都会与她共度。 他们会同桌吃饭, 同榻而眠, 病中互相照顾。春日同车赏花,夏夜共扑流萤,在秋风下登高山, 隆冬腊月于湖心亭看雪。 然后, 寒来暑往, 秋收冬藏,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他会看着她的青丝一根一根变成白发, 她也会笑他又掉了一颗牙。 再往后,他们都死了, 尸体也一定会放在一口棺材,埋入黄土。尸骨慢慢腐烂,他们的骨血亦会混在一起。若百年千年后,他们很不幸被人挖出来,人们只会看到两具紧紧相拥的白骨。 这便是夫妻。 少年冷漠的目光不由变得温柔起来, 纯黑的眼眸中,塞满了少女熟睡的脸。 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抚上少女的脸庞, 指腹从饱满的脸颊上滑过,最后停在少女被他咬破还未愈合的嘴唇上反复摩挲。 事到如今,好像什么都能够解释清楚。 为什么他看到宁熙时烦躁的心会变得平静,为什么在被宁熙吻上时身体会战栗,为什么在离开她后又会莫名其妙地疯狂想她。 长刀入春闺 第82节 原来她是他的妻子,他热忱地喜欢着她,这便是原因。 他居然把这样重要的事给忘了。忘记他们什么时候定终身,什么时候拜天地,入洞房。 竟然一点细节都想不起来,真是罪该万死。 幸好,他的心还会分辨,在见到宁熙的时候,心跳总会快些。 头又开始痛了,一些记忆的碎片从脑海中闪过。他看见宁熙拿着糖葫芦蹦蹦跳跳朝他跑来,笑靥如花。 恨不得头再痛些才好,这样他或许能想起他们拜天地的场景。 宁熙此刻微微蹙了蹙眉,仇野便俯身,柔软的嘴唇吻在少女的眉心上。 接着是眼睛,脸颊,鼻尖,最后落到嘴唇上。他颇有些后悔地轻轻舔舐着少女被咬破的唇角,希望这样能稍稍安抚这个容易炸毛的女孩子。 当时宁熙吻上来的时候,他身体一僵,随即是轻轻战栗。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所以他才用牙齿咬了回去。 没想到,这些只不过是身体的记忆。他虽然忘记了好多事,但身体依旧记得喜欢她的感觉。 宁熙感觉到脸上有个湿软温热的东西在啄来啄去,最后竟然落在她的嘴唇上辗转反复。 她被吻醒了。 不过她刚睡醒,并没有想到是仇野,还以为是有小动物翻进马车车厢里觅食。 若这是一匹狼,那她就完蛋了! 是以,她猛然睁眼,将俯在她身上的物什推开,双手抱膝,脑袋也埋进膝盖里,缩在一旁。 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沙哑地唤了她一声“宁熙”后,才恍然大悟地抬起小脑袋。 少年静静地凝望着她,纯黑的眼眸似是蒙上一层雾气。 宁熙有些窘,她连忙抚平襦裙上的褶皱,端正好姿态,微微仰起下巴,十分不满地问:“你不是要走么?怎的又回来了?” 仇野吐出一口气,慢条斯理道:“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所以我回来了。” 等等,等等,宁熙惊讶地张着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他这是,又撞着脑袋了? “你都想起些什么?”宁熙试探着问。 “想起你是我的娘子。” 宁熙:“我虽然是这么对你说过……” “娘子。”少年轻轻唤她,十分坦然,千分认真,万分欣喜。 反倒是宁熙被这一声声清冷中饱含柔情的“娘子”喊得有些不自在。毕竟,她当时是在情急之下胡诌的。 宁熙很好奇,仇野说,是他想起来他们是夫妻,而不是相信了她的话而认为他们是夫妻。所以,仇野到底想起来些什么? 事到如今,宁熙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回应,“夫、夫君?” “嗯。”少年笑着应道,看向她的眼神,可谓是深情款款。 宁熙心里一咯噔。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仇野看她的眼神一向很克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如潭水,寒若冰川,只有笑起来时才会微微融化。 可现在,仇野却毫不保留,毫不掩饰地看着她,那双眼哪里还深如潭水,寒若冰川?分明柔情似水! 被这样看着,宁熙不由得脸红起来。 她喜欢慕姑姑,喜欢小婉,喜欢哥哥,也喜欢仇野。可是,不管是慕姑姑还是小婉和哥哥,都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这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更不要说,一直吻她,直到把她吻醒了都还不够。 在她还小的时候,慕姑姑会笑着亲亲她的小脸,说咱们蔻儿是世上最乖的囡囡——只有慕姑姑会喊她囡囡。然而慕姑姑也只会亲她的脸,亲一下就够了,而且那是她三四岁时才会发生的事。 可她现在都快十六岁了,在这个年纪还会亲她的,只有仇野一个。 “其实我还是比较喜欢叫你宁熙,宁——熙——”仇野说。 他就这样,如同捧出一颗真心般,准确清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这个名字比世间最稀有的珍宝还要珍贵。 “我也更喜欢你喊我的名字,仇野。”他接着说。 “那你不喜欢我喊你夫君?”宁熙噘嘴道。 仇野摇摇头,“喜欢,不管你喊我夫君还是喊我名字,我都会应。” “还是叫你仇野吧,我也更喜欢喊你的名字。”宁熙闷闷道,她现在一点都不敢去看仇野的眼睛。 他们明明没有拜堂成过亲,却要互相称呼娘子夫君。反正,宁熙嘴里喊夫君的时候,心里挺心虚的。也不知仇野恢复记忆后,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哎,扯谎扯大了。 “宁熙?”仇野喊她。 “啊,我在。”宁熙慢慢回过神。 仇野靠过来似乎想要抱她,她却往旁边一躲,不让仇野抱。 仇野扑了个空,“还在生气么?” 宁熙将脸别向一边,闷闷道:“你刚才又捆我手,又点我穴,我能不生气么?” “对不起,”仇野这回倒是一点傲气都没有,直接道歉,然后将绳子递到宁熙手里,“要不,你也捆回来?” 宁熙将绳子丢掉,指着自己脑袋说,“我又没撞坏脑子,为什么要做撞坏脑子的事?” 这话逗得少年低低笑起来,“那你吃桃子么?” 他说着从布袋里取出一颗又大又粉嫩的蜜桃,取出小刀,三下五除二削干净皮,又把蜜桃削成一个小兔子模样递到宁熙面前。 少年笑道,露出好看的犬齿,“喏,你听。” 看到少年的笑容,宁熙瞬间呆了,在她的印象中,仇野即便是笑也会笑得很含蓄。就像是消融的冰川也会带着冷意一般。 可现在,他笑得像是打马过长街,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是不是因为失忆的缘故? 失去那些痛苦扭曲的记忆,反而变得明媚。或许仇野本就该是明媚的,只不过暂时被黑暗笼罩了…… 宁熙精神有些恍惚,“听什么?” “小兔子在跟你说话。” “它说什么了?” “它说,快点吃掉我,以及,你的夫君知道错了,忘记那么重要的事是他的不对,你快原谅他吧。” 少年将削成玉兔的蜜桃放在她唇边,满眼期待地凝望着她。 宁熙抿唇,忽然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 她不知道失忆对仇野来说是好还是坏。虽然仇野现在不记得很多事,但依旧在她身边,甚至还叫她娘子,最重要的一点,仇野比之前爱笑多了。 就是他现在看上去精神有些不太稳定…… “宁熙,你要是不快点吃掉它,它会难过的。” 少年的话将她的思绪拉回。 宁熙下定决心了,在这样明媚的仇野面前,她该高兴才对呀! 所以,她磨磨牙,一口咬掉了兔子的耳朵。 蜜桃清甜多汁,宁熙又接着咬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后险些咬到仇野的手指。 仇野取出手绢替她擦嘴,然后撩开轿帘,“你看。” 宁熙顺着仇野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到天边一轮明亮的白玉盘。 “今天是十五,”仇野说,“月亮上有只玉兔,我身边也有只玉兔。” 宁熙左看看右看看,“你的意思是,我是只兔子咯?” 仇野点点头。 宁熙不服气,“我哪里像只兔子啦!兔子爱吃胡萝卜,我却讨厌吃胡萝卜。” 仇野的指腹慢慢抚上宁熙的眼尾,“还说自己不是只兔子,眼睛都红了。” “赖你,你把轿帘掀开,让我眼睛进沙子了。” “哦,进沙子了么?我帮你吹吹。”仇野撑开宁熙的眼皮,小心地吹着气。 呼—— 呼—— 可宁熙的眼眶却越来越红,她深吸口气,猛地将仇野推倒。 车厢内“咚”的一声响,她一口咬在仇野的下巴上,“快说,你是何方妖孽?为何附身我夫君!” “别咬了,很痛的。”仇野拎住宁熙的后领,像拎小鸡似的将她上半身拎起来。 “附身的妖孽还会怕痛?古籍上说,人被妖物附身后就会性情大变。” “哪来什么妖孽,我跟你以前,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当然不是。” “那是怎样?” “嗯……你会亲亲我。” “我会亲哪里?”仇野笑。 “嗯……你会亲……” 宁熙话还没说完,就被仇野吻住了唇。 第69章 无畏 这并不是宁熙跟仇野第一次亲吻, 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紧紧包裹,还带着蜜桃的清香。 柔软的嘴唇温柔而缱绻,一点一点, 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她之前被咬得发肿的唇角, 似是在安慰她一般。 宁熙是喜欢亲吻的,她其实并不太懂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吻过一次后,喜欢上这种黏黏糊糊, 口腔被塞满的感觉。 这样她便能放下心中所有思绪, 将所有感受都投入到敏感的唇舌上, 使得自己的身体不断放松。 长刀入春闺 第83节 或许这便叫做欲望。 欲望与生俱来,六根不清净的人都有。这没什么,世上九成九以上的人六根都不清净, 否则世人就都出家去当尼姑和尚了。 她只不过是被束之高阁的闺秀, 又不是无情无欲的圣女。 可是, 从小看过的书,长辈耳提面命的话语,都告诉她, 这样是不知羞耻的,放浪的。总之, 不管在何时何地,出没出嫁,只有贞洁烈女才会被称作是好女孩。 她的心开始挣扎起来,因为她觉得自己没错。 是以,她回吻了, 坦然而认真地回应了这个吻。 似乎是感受到她的异样,仇野微微一怔。两人分开数寸, 他用指腹抚上少女湿润的唇。 车厢内烛火明亮,少女鲜艳丰润的嘴唇清晰可见。 仇野在少女唇上红肿的那处轻轻一按,沙哑开口,“还疼吗?” 宁熙摇头。 仇野眉眼一弯,“那就好。” 他托住少女的后脑勺,重新咬住她的唇,加重力道,辗转反复。 马车行驶过一段粗糙的道路,车厢颠簸起来,少女头上系着的金铃铛发出清脆的铃音,叮当,叮当—— 唇舌纠缠在一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与欲也纠缠在一起。千丝万缕。 很多年以后,宁熙偶尔想起这个时刻,她都会在笑自己无知的同时,又感叹自己无畏。 她不知自己的情,不知自己的欲,却在不知不觉间,无畏地投入了整个身心。 直到马车变得平稳后他们才黏黏糊糊地分开。 其实是宁熙有些累了。她趴在仇野胸膛上,微微喘气,两人狂跳的心脏紧紧贴合在一起,一时分不清这一声声心跳究竟是属于谁。 仇野揽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大腿上。 他似乎很快就适应了夫君这个角色,并且对此没有丝毫的怀疑。 他抚摸着宁熙的脸,有一次没一下地亲着,越看越喜欢,怎么亲都亲不够。 反倒是宁熙适应得有些慢,她被亲得脸红了,便埋进仇野胸膛里闷闷地说:“我困了,要睡觉。” 睡罢。 仇野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便这样抱着她入睡。 一夜好梦。 -- 仇野在津门买的宅子是两进两出的户型。宅子不算大,但也绝对不小,两个人住绰绰有余。 大门后一个影壁,垂花门连着抄手游廊,前面是一个正房两个厢房,中间一个内院,内院中央种着一棵又粗又高的银杏树,再往后,是一个正房和两个耳房。 宅子处于繁华的闹市与僻静的郊区之间,不会太过吵闹也不会太过偏僻,往市中心走可以逛街购物,往城郊走可以游山玩水。 之前宁熙跟仇野一起去江南的时候,一路上仇野给她买了好多东西,衣裳首饰还有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当时宁熙被慕姑姑带着回国公府回得急,除了一路上写的书册,甚至连自己装衣裳的包裹都没来得及带上。 本以为这些东西可能在孔雀山庄丢了,没想到如今却连着仇野给她买的东西,整整齐齐安置在前面的正房中。 两人到达后修整半刻钟后,宁熙肚子咕咕叫了,他们便去附近的如意酒楼吃饭。 津门跟上京挨得近,吃的虽然有差别但也差不了多少。宁熙毕竟是养在国公府的贵女,珍馐见过也吃过不少,所以如意酒楼里卖得最贵菜肴并没有让她眼前一亮,反倒是抱着一套煎饼果子啃得起劲。 饼皮是石磨绿豆面浆,她加了三颗鸡蛋,刷的是甜面酱,撒的是辣油,在刷酱那一面均匀地撒了满满的葱,再包上棒槌馃子。 仇野看着她吃。 在明白过来自己是她的夫君之后,便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好像她做什么都是可爱的。吃东西是可爱的,跟人斗嘴也是可爱的。 就比如宁熙跟摊煎饼的伙计说:“我要加三个蛋。” 伙计摇摇头,“三个太多了,两个。” “不多,我能吃完。” “介不是吃不吃得完的问题,问题是摊三个蛋不香。介又不是鸡蛋饼,您说是不?” “可你明明加鸡蛋了,而且还加了两个,既然加了鸡蛋,为什么不叫鸡蛋饼?” “我介里面还加了葱呢,那为嘛不叫葱饼?” 宁熙一拍手,“对哦,为什么不叫葱饼?” 伙计:“……” “我不管,你再加一个蛋,要三个蛋。”宁熙说。 伙计坚持:“你肯定是外地人,本地人从来都没说要多加蛋的。因为三个蛋根本就不正宗!” “你要是不加三个蛋,我就在这套煎饼果子里夹肉松。” 摊煎饼果子的伙计一拍桌子,紧张道:“不行,除了果篦儿和棒槌果子什么都不能加!” “那我要三个蛋。” 对伙计来说,比起加三个蛋,还是在津门的煎饼果子里夹肉松比较恐怖。于是他屈服了,“好,三个蛋就三个蛋,你吃了可别说我摊的果子不正宗啊!” 仇野看着她,唇角挂着笑。 宁熙用胳膊碰碰他,狡黠地笑道,“跟杀人放火比起来,偷鸡摸狗简直算一种美德。” 仇野捏捏她的手,“你不是想吃三个蛋,你只是想看人着急。” 宁熙吃吃笑道,“谁说的,我就是想吃三个蛋。” 后来,宁熙拿到三个蛋的煎饼果子,“鸡蛋好像有些厚……” 她抬头对上仇野雾蒙蒙的眼睛,接着说,“有些厚不代表不好吃。” 她说着又咬了一大口,“好吃!” 仇野噗嗤一声笑出来。 被仇野看得太久,宁熙有些不好意思,“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仇野:“不知道。” 宁熙埋着头吃煎饼,要知道,仇野没失忆之前是绝对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简直在把她当成一道风景欣赏似的。 “我以前不是这样看你的么?”仇野问。 “不是。”宁熙闷闷道。 “那是怎么看的?” “你盯我一会儿,就会若无其事地将视线移开。” “那个时候我们肯定还没成亲。”仇野笃定道,“在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之前,我肯定不会这样一直盯着你看。” 宁熙干笑两声,“还真是。” 她发现自己心跳得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别的。 第70章 碎叶 趁着天色尚早, 两人又去了一间瓦肆看傀儡戏。 傀儡戏演的不是别人,正是仇漫天被刺的那一幕。 两个傀儡争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最后, 黑衣傀儡执刀将紫衣傀儡一刀毙命。 观众在起哄叫好时也不免有些唏嘘, 没想到盛极一时的睚眦阁会在一瞬间轰然坍塌,而年少成名的睚眦阁阁主会在中年之时死于最为信任的部署的刀下。 睚眦阁起火,仇漫天被刺的消息仅仅在几日内便传遍大街小巷。执刀之人是谁,众人皆心知肚明, 毕竟这世上能杀得了仇漫天的人, 寥寥无几。 没人清楚当时的场景, 只能看见喧天的火光将漆黑无边的夜色染红。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都未止息,浓烟滚滚直冲云霄,阁中无数珍宝被毁。 直到一场秋雨降落, 睚眦阁的残骸才随着雨水的冲刷, 露出被烧成炭的框架。 住在上京周围的居民都知晓, 大火过后,那场秋雨的雨水,是灰色的。 人们只能凭借那场大火, 那场秋雨,和早已不复存在的睚眦阁的江湖恩怨, 去猜测仇漫天的死因,然后撰写出大厦将倾时的野史。 宁熙看着傀儡戏,时不时用余光扫仇野一眼,她的手紧紧攥着,手心已经出汗。 可仇野似乎已经完全想不起来这回事, 他看傀儡戏看得津津有味。 宁熙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捏住,有些喘不过气, 她只好伸手去握仇野的手。 仇野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朝他伸过来,他将其握住。双手交叉,手心贴手心。 “怎么了,傀儡戏不好看?”仇野问。 “一般般,看多了没什么意思。”宁熙噘嘴道,“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该喝药了。” 走之前,柳清风嘱咐过她。 仇野中的蛊药叫做焚心。这种药长期服用会消除人作为人的意识,从而使之变得像刀剑一般冷漠。断药后,中药者会在失去记忆的同时也失去理智,最后暴走身亡。 虽然有她在仇野身边,仇野的理智暂时找回,但如果不快些恢复记忆,毒素便会蔓延至全身,毒发身亡。 口头跟仇野说之前都发生过什么事没有丝毫用处,反而会干扰恢复,只能让他自己想起来。 所以,宁熙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仇野身边,监督他喝压制毒素的药,三天一罐。 这还是宁熙第一次给仇野熬药。 于是,在仇野的注视下,她蹙着眉头将晒成干的蜈蚣盘蛇放进药罐底部,在铺上草药,加水浸泡半个时辰后,烧大火煮开,再小火慢熬两个时辰。 等药熬好后,天色也已经黑了。 仇野单手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水盯着看了好久,“我非喝不可?” 这药看上去不好看,气味也难闻,肯定苦得要死。宁熙一想起这药是用什么熬的就禁不住起鸡皮疙瘩,这看上去哪儿像是解药,毒药还差不多。 但宁熙还是很认真地点头道:“是的,你非喝不可!若是嫌苦,喝完后咱们出去买蜜饯。” 药是两人守在瓦罐前一起熬的,宁熙不能让仇野单独熬药,自己出去买蜜饯,也不能自己熬药,让仇野出去买蜜饯。 长刀入春闺 第84节 总而言之,柳清风嘱咐过,她最好不要离开仇野太长时间。 上回仇野单独离开再回来后,宁熙摸到他一身滚烫。幸好还没开始失控,不然后果会如何可想而知。 仇野端着盛药水的碗沿放到嘴边又放下,“这是什么药?” 宁熙:“能让你恢复记忆的,省得你过不久又把我忘了。” 闻言,仇野再未说话,仰头一口气将汤药喝完。 “苦么?”宁熙凑上前问。 仇野现在能尝出味道了,而且味觉还十分灵敏,她觉得咸淡刚好的菜,仇野会觉得过于咸。 “苦。”仇野倒是一点都没逞强,“特别苦。” “真的么?可你眉头都没皱,面无表情咕嘟咕嘟就喝完了,我还以为那药是白水呢。” 仇野恍然大悟,“要表现出来你才会心疼?” 那就皱下眉吧! 宁熙咯咯笑起来,“你这表情哪里像是被苦到的样子?跟要去杀人似的,快别吓我了。” 她说着踮起脚尖将仇野微蹙的眉头抚平。 她想,大概是因为仇野总是一副平静冷漠的样子才会如此吧,不管是受重伤还是吃了很酸很苦的东西,仇野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就像是不知道痛,也没有味觉一样。 之前在下江南的路上,有次她给仇野夹了块泡椒鸡,问仇野好不好吃。 仇野只是平平淡淡地说,“是辣的。” 她给自己夹了几块又给仇野夹了几块。等埋着头吃饭的她抬头时,却看见仇野嘴唇鲜艳得过分,眼眶也发红,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显得诡异而妖冶。 这时他碗里的泡椒鸡已经吃完了。 宁熙被吓得不轻,这还是她第一次看见仇野“哭”。连忙问,“你、你怎么啦?” 仇野依旧面无表情,他冷漠地将脸上的清泪抹去,然后又很淡定地给自己倒杯茶喝下,嗓子沙哑道:“大概是被辣的。” 宁熙目瞪口呆。因为除了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外,仇野的神情甚至比天上的皎月还要冷上几分。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仇野不能吃辣。 她心虚地问:“为什么觉得辣还吃呀?” 仇野雾蒙蒙的眼睛望向她,语气依旧清清冷冷,“你夹的,我就吃了。” 宁熙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只好埋着头扒饭。 现在,她已经将仇野故意蹙起的眉头抚平了。 仇野肯定都不知道吃到太苦的东西该露出什么表情,就像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学会该怎么笑一样。 “我们出去买蜜饯可好?蜜枣还是荔枝煎?”宁熙问。 仇野摇摇头,“不用吃蜜饯。” 他忽然俯身在宁熙唇角蜻蜓点水一啄,“这样便够甜了。” 宁熙笑着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正准备去吻他时,他捂住嘴笑眼盈盈地摇头。 宁熙颇有些疑惑,“你难道不想再甜点?” 仇野说:“我嘴里很苦,若是你以后都怕苦不吻我了怎么办?” 宁熙转转眼珠拉起他的手往屋外走,“还是出去买蜜枣吧,去去苦。” -- 入夜,两人躺在一张床上。 毕竟他们现在是“新婚的夫妻”,哪儿有新欢夫妻分床睡的道理? 然而,两人都有些睡不着。 仇野先开口问:“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 宁熙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乱胡诌了,不然扰乱了仇野的记忆该如何是好?所以她只好心虚地说:“你按时喝药,都会想起来的。” 仇野:“好罢。” 宁熙:“那我们睡觉咯?” 仇野:“嗯。” 皎洁的明月往西边又斜了一点,耳畔传来少女平静的呼吸,仇野却还没睡着。 睡在床上的感觉,让他觉得既陌生又不安全。太舒服了,舒服到让他一闭上眼,浑身的肌肉和神经就会瞬间反射性紧绷,得坐起来才会好些。 他的身体,似乎不允许他哪怕仅有一瞬间的放松。 头又开始痛了。 外面传来更夫敲打二更的更鼓声。 这种痛几乎能痛到他喊出声来,可他却皱着眉头,嘴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 在恢复的碎片记忆中,无时无刻都不在受伤。刀伤,剑伤,亦或是被长箭刺穿肩胛骨,都很痛,可是没有哪一次痛会让他脆弱地嚎叫。好像痛本就不该说。 身体开始冒冷汗,仇野替宁熙盖好被子,然后轻轻一跃,跳上房梁。 这里睡起来很不舒服,但却让他莫名觉得熟悉。 宁熙其实也没睡着。 她光着脚下床,望向藏匿于黑暗中的少年,“仇野,你是想起来些东西了么?” “嗯。”少年闷闷应道。 “想起些什么?” “一些不好的事。” “能说给我听么?” “不要。” “好吧……”宁熙咬咬唇又继续说,“那你下来。” 仇野没动。 “你就是这么对你新婚妻子的?让她独守空床?”宁熙闷闷不乐地噘起小嘴,“你下来。” 少女的声音很细小,虽是指责和命令的口吻,但听上去却有几分委屈,像是小猫挠人一样。你若是不下去哄哄她,那你就是在欺负人。 仇野脖子后一根筋简直要麻到头顶上去,只好下来。 他轻盈敏捷地落地,霜白的月光透过雕花镂空的木窗,照在少年苍白的脸上。 宁熙心里吃了一惊,“你身体不舒服?” “还好,只是头有些痛。” “那你赶紧躺好!”宁熙拉住他的手准备将他拖去床上休息。 可她怎么拉得动呢?刚捏住仇野的手就被仇野反握住,仇野轻轻一拉,就将她拥入怀中。 “仇野?”宁熙试探性地喊他名字,他今夜实在有些怪异。 少年紧紧地抱着她,脸埋进她的脖颈处。 宁熙安安静静的,任由仇野抱着。她能感觉到,仇野的呼吸又深又沉,显然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要是仇野能喊出来就好了,宁熙心想,像她一样,痛了,不高兴了就大哭一场,发泄出来就会好。 可她也知道,仇野是绝对不会喊痛的。仇野似乎有自己的发泄方法——抱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仇野的呼吸渐渐平稳,他闷闷地说,“我以为你睡着了。” “我没睡,而且,就算是睡着了,你摇醒我不就好了?” 仇野没说话,只是抱着她。 最后,仇野还是在宁熙的强烈要求下睡到了床上,而且是他睡里侧,宁熙睡外侧。 “这样休息才能休息好。”宁熙抱着他胳膊,闭上眼睛。 事实证明,的确如宁熙所言。 被柔软的身体抱着,紧绷的神经好像也开始逐渐放松。 当更夫敲响三更的更鼓时,仇野终于缓缓入眠。 -- 第一夜和第二夜,仇野的确很放松也很安静,可是从第三夜开始,事情发生了些变化。 他细细瞧着宁熙熟睡的脸庞,喉珠上下滚动,然后别过脸去,将宁熙抱着他胳膊的手拨开,仅仅只穿着里衣走出正房,一直走到内院的深井旁才停止。 夜很深,月很明。 他从深井里打出一桶水,这个时间段,深井里的水冰凉刺骨。可是,他却毫不犹豫地将刚打出来的井水对准头顶一股脑浇下。 一桶水浇完还不够,他又打了第二桶和第三桶。 淋完水后,仇野没直接回房。浑身都湿透了,怎么能再挨着宁熙睡? 反正他现在热得很,根本睡不着,索性练练刀。 晚风吹拂,银杏树沙沙作响。 金灿灿的叶片纷扬落下,刀锋凌厉,斩风劈叶。 等翌日宁熙早起的时候,她所见到的,是一地碎成渣的落叶,和一个清清爽爽的少年郎。 第71章 朱砂 入秋后, 天气不再燥热。夜凉如水,即便两人紧紧贴在一起也不会觉得闷热。 但仇野现在却热得有些难受。 皎洁的月色透过窗棂,少女的饱满的面颊在月光下仿佛变得透明, 嘴唇却更显得更丰润粉嫩了。 长刀入春闺 第85节 仇野撩起横在少女脸上的一缕青丝, 将其别在耳后。那双如蒙上一层薄雾的眼眸静静地瞧着熟睡的少女,然后他的呼吸就渐渐变沉了。 近夜来,他总是做些荒唐的梦。 他们不是新婚夫妻么?虽然他失去了很多记忆,但总还是知道, 不会有哪对新婚夫妻像他们一样, 每夜只是盖着棉被各自睡觉。 他虽然性子冷, 但总归是个精力旺盛到几乎无处发泄的年轻人。 今夜他不想淋水舞刀了。 他想要她。 既然已经成亲,那么之前定是拥有过的,只可惜他现在忘记了。 于是他俯身, 炙热的唇细密地落在少女的额头, 眉心, 眼睛,鼻尖,面颊, 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往下。 其实宁熙根本没有睡着, 她甚至知道仇野盯着她看了好久。听到沉重的呼吸,起初她还以为仇野是又头痛了,直到仇野开始亲吻她。 原来只是想要亲她而已。 所以,在又一个吻轻轻落到她唇角时,她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 她冲仇野盈盈一笑, 正想唤仇野名字,却在张口之时被堵住嘴唇。她也顺势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 可是, 意料之外,这个吻又深又重,简直让她没有喘。息的机会。 与此同时,按在她腰肢上的手也不再安分。那只手探入里衣,刚好托住一轮半月,轻轻一捏,便柔软地凹陷下去。 宁熙浑身一激灵,像猫一样地弓起身子。 她猛然睁开眼,唔唔哼叫出声,四瓣唇这才黏黏糊糊地分开,拉出一节如藕丝般纤细的水线。水线最后凝结成一颗小小的珍珠,落在她的唇角。 床头的窗棂正对着皎月,月光下,少年向来清澈的眸色却越来越深。 托住半月的手松开了,宁熙心头得到片刻解脱。那只手退出来,顺带扯开了里衣侧身的衣带,瞬间将她变成一条被刮掉鳞片的小鱼。 那只手再接着往上,捧住宁熙半张脸,大拇指的指腹按在她的下唇,将水渍拭去。 宁熙不由心跳得快了起来,咚咚咚,简直比乍动的春雷还要令人不安。 更可怕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些羞于说出口的变化。 她凝望着少年,少年也在凝望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正欲再开口说话,可仇野细密的吻又如秋雨般簌簌落下,淅淅沥沥,落在她的唇上,下巴上,然后雨珠顺着她的流畅的脖颈线条滑下,汇聚在锁骨的凹槽中。 似乎是因为夏季的余热还未完全褪去,秋雨也是炙热的。 仇野还在往下。 吻过隆起的柔软半月,然后如野猫觅食般,一口衔住半月上盛放的红樱。 柔软的半月不再似之前那般柔软。 宁熙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像是被冷风吹过似的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可她的面颊上却浮出一层酡红,醉酒的少女躺在江南的乌篷小船上,嘴里呢喃着吐字不清的梦话。 她拼命地想找回一点理智,至少得捧住仇野的脑袋让他换一边。她吸着气,显然有些受不住。 “仇野?”她终于娇娇软软地喊出声,“你在,做什么?” 伏在她身上的少年一顿,缓缓起身。 “行夫妻之事。”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清冷,反而变得有些低沉沙哑。可他面上的神情却依旧像月亮一样冷静,就连说这种话时,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除了那双眼睛。 那双眼里有情,有欲,有克制,有放纵。 少年的眼睛,是会说话的眼睛。宁熙总是喜欢看他的眼睛,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读懂他的心思。 行……夫妻……之事? 宁熙开始在心里仔仔细细思考起这个问题。她觉得自己懂,又觉得自己不懂。 在她思考的这段时间里,仇野开始脱自己的衣裳了。 仇野的动作像拔刀一样利落,扯开衣带,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攥住衣袖轻轻一抽,一整件里衣便被扔到了床尾。 在少年的身体裸|露在月光下之时,宁熙已经停止思考。 这是她第一次看少年的身体。之前即使仇野受伤,也绝不会把伤口露给她看。 方才还在狂跳的心脏霎时间微微一怔,然后从里到外,开始隐隐作痛。 伤,好多伤。新伤盖旧伤,横七竖八地交错着。 少年的身体分明很好看,虽不似青年人那般雄壮宽阔,但却有着少年人独有的清瘦修长。白皙的皮肤,恰到好处的肌肉,宽肩窄腰,腰腹处清晰可见的六块腹肌。 可是,在纵横交错的伤疤下,好看的身体也变得狰狞了。 宁熙呼吸一滞,抬手去摸少年腰腹间最可怖的一道疤痕。纤纤细指将伤疤从头到尾抚过,一点一点丈量。 起码有六寸长。 宁熙的手禁不住开始颤抖,她没办法想象这有多痛。 颤抖的手被仇野静静握住了,他问:“又被吓到了么?” 宁熙咬唇不语。 “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一定比现在还要害怕。”仇野说。 又?第一次? 宁熙想,仇野八成是以为他们已经洞过房了,这分明就是第一次。 指尖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是仇野在吻她的手指。他一边亲吻,一边含糊不清地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吓到你了。 宁熙摇头,“没有吓到,我只是……心疼。” 说完最后两个字,她别过脸去,一点都不敢看仇野的眼睛。 她只听到一声低低的,含蓄的笑。 吻从指尖向上蔓延,她忽然听仇野说:“你这里有颗朱砂痣。” 宁熙这才转过脸看仇野,目光落在小臂上方那点刺目的红上。 “嗯,那里是有颗朱砂痣。”宁熙闷闷地说。 她一点都不愿意承认,这其实是颗守宫砂。她讨厌这个东西。 记得之前跟仇野说过这个,只不过仇野现在什么都忘了。 忘了也好,毕竟这是个晦气的东西。 当时也只是听春桃口头描述过,她完全想象不到,若想要守宫砂消失,必须得做这样亲密的事情,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之前她竟然还傻乎乎地想请仇野帮忙。 仇野撑在她面前,有俯身去吻她的唇,最后一口咬住她珠圆玉润的耳垂。 宁熙心里一跳,她回想起一些事情,忽然觉得那时的自己不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而是只货真价实的呆瓜。 现在,两条被刮去鳞片的鱼上下叠放在一起,宁熙简直觉得自己快要被热气蒸熟了,急促的呼吸让她的肚子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着。而落在上面的唇亦炙热无比。 双腿像美人鱼的鱼尾一般被分开,曲膝向上抬。 然而…… 貌似不太成功。 仇野被涨得难受,汗如雨下。 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是会的,即使没有记忆,身体也该是会记住的。 最开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小的缘故,还是说没找对位置,总是进不去。 他简直生涩得像只没经验的雏鸟。 他们不是成过亲了么?他不是应该很老练的才对么? 宁熙像鸵鸟一样用双手蒙着脸,她不敢看,只觉得身体里有股热流在往下滋润。 后来,进去一点,仇野想再进一步,宁熙却哭道:“痛。” 她是真的痛,整个身体都在痉挛。 看来不光是他生涩,她也很生涩。 仇野只好退出去亲吻她的额头安抚,但也忍不住问,“宁熙,我们以前真的做过么?” 宁熙扯过被角蒙住脑袋。 被团里传来少女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不知道。” 仇野只好掀开被子,吻去她额头上的热汗,“不做就是了,我出去会儿,你等我回来。” “嗯。” 脚步声渐渐远去,宁熙蒙在被子里,穿好衣服,急促的呼吸渐渐平息。 人走了,她心却痒起来,挥拳轻轻砸了砸枕头。 早知道就忍忍了,当时也没有太痛吧……现在好难受…… 直到被子里的空气越发稀薄,她才探出脑袋,白皙的小脸被憋得绯红。 这时,仇野也回来了,清俊的脸上和额前的黑发上都挂着水珠。 “睡吧。”他躺上床,拍拍宁熙的头。 皎月西斜,屋里的月光逐渐暗淡。 宁熙在想事情,三更半夜,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天花板。撸起衣袖,她对着月光又看了看小臂上那刺目的一点红,最后心死地闭上眼睛。 好顽强的狗皮膏药,居然连这样都不掉! 思来想去,她睡不着,明亮的眼睛又睁开了。 “仇野?”她悄声唤。 “嗯?”身旁的人也还没睡。 长刀入春闺 第86节 “我要跟你说件事。”宁熙说。 有些话不吐不快,宁熙坐起身,捧着仇野的脸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 仇野凝望着她,虽然少年的面容依旧冷静,但纯黑的眼眸却似是又有欲色。 宁熙赶紧提醒,“不是那件事!” 仇野正欲开口,宁熙却抢先一步,“是我喜欢你!我想明白了,我喜欢你!不是喜欢慕姑姑小婉和哥哥的那种喜欢,是对你的喜欢!是想要白头偕老的喜欢!跟他们,跟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喜欢!” 一连串炮语连珠的话让仇野有些懵怔,纯黑的眼眸怔怔地望着她,“我知道呀。” 但他同时也十分欣喜,嘴角含蓄地微微上扬,他又想去吻宁熙,可宁熙却说,“不,你不知道,你以前不知道,我没跟你说过的。” “你没跟我说过,我们怎么会成亲?” 宁熙:“……” 说了那么多,她脸烫得要死,她才不要解释更多呢。 她搓搓脸,将被子裹在身上,“好困,我睡觉了!” 背后,那双盯着她看的黑眼睛里,虽有迷惑,但更多的,却是如海潮般汹涌而来的欣喜。 第72章 报酬 秋意渐浓, 内院的那棵银杏树掉的叶子越来越多了,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院子。 仇野给宁熙配了把开刃的软剑,剑身若薄铁, 轻若羽毛, 宁熙拿在手上也不会觉得沉。仇野从身后环住她,握住她的手在树下教她剑法。 下腰,抬腿,后空翻, 剑尖扫过枯黄落叶铺就的地毯, 霎时黄蝶翩飞。宁熙感觉自己整个人悬在空中被转了一圈, 不由惊呼出声。 “仇野,我若是学会了这套剑法,是不是就能一个打十个?” “学一年打一个, 学十年才能打十个。” “哇, 居然要那么久。” “你若是想一个打一百个, 就得跟我在一起一百年。” 宁熙逗他,“我才不要打十个,更不要打一百个, 能一个打一个就够了,所以我待够一年就走。” 仇野一顿, 丢掉软剑,将她按倒在地上挠她痒痒,“你若是想打我这一个,一百年都不够,得下辈子。” 宁熙被挠得一边笑, 一边大喊,“小气!” “哪里小气?” “你就是小气!你就是小气!”宁熙甚至还重复了两遍, “连玩笑都开不得,不准再挠我了!” 怕痒的只有她,仇野痛痒都不怕,而且她根本就挠不到仇野,只有她现在笑得这么可怜,笑得肚子疼,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不开这种玩笑。”仇野认真地说。 他也不挠宁熙了,伸手准备拉宁熙起来,可宁熙却像孩子一样赖在落叶堆里不起。 “你想出去玩儿么?”少年问,“最近城西有商会大设市集。” “当然要去。”宁熙把手举得高高的,冲仇野笑道,“快拉我起来。” 可是她抓住仇野的手,起到一半事,另一只手就勾住他的脖子企图把他往下拽。 然而,这声东击西的一招,却因为力量的悬殊而半道崩殂。宁熙直接挂在了仇野身上,不论她怎么用力气都拽不动。 宁熙用力拽了几次,仇野似乎明白了她的想法,便顺她意地倒下去。两个人抱在一起,在落叶堆里滚了好几圈。 他们滚着滚着就分开了,平躺着看遮住天空的枝蔓和树叶,只有两只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玩闹得太累了,宁熙喘着气,静静地看叶片掉落,她的目光随着落叶由高至下,心想,若是这树的叶子全都掉光了,仇野是不是就能全部想起来,然后他们就骑着马到大漠去。 “好想去大漠骑马哦。” “大漠里马匹少,都是骆驼。”仇野说。 “那就骑骆驼。”宁熙顿了顿,扭头看向仇野,“你说,波斯的地毯是不是真的会飞?” “不会。”仇野说。 “哼,木头。” “木头?我么?” “对啊。” “为什么?” “因为波斯的地毯就是会飞啊。” “怎么飞?” “就像你的轻功那么飞咯。”宁熙扭回头继续看银杏树枝蔓,“商会在城西设的市集里不是有卖地毯的波斯人么?买一张地毯,你披在身上,再背着我,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飞来飞去。然后所有人就都会看到我坐着飞毯飞啦。” 仇野:“……无聊。” “你不背我飞地毯?” “不背。” 宁熙转转眼珠,“那我亲你一口呢?” “不背,那样好傻。” “两口?” “……不。” -- 夜,津门城西,灯火绚烂。 九月初三,商会在城西大设市集,四面八方的商人都带着货物汇集在这里摆摊,很快,城西的路就被堵得水泄不通。 草原来的牧民眼眶很深,蜷曲的头发编成小辫披在身上。他们的摊前摆着牛肉干和羊羔皮。 西域波斯来的商人头顶戴着小帽,身上穿着宽松的包绕长袍,他们的摊前是精美的金属器皿还有香到熏人的香料。摊位前横一根细绳,细绳上则挂着五颜六色的毛毯。 现在,城西的灯火比整个城市所有的灯火加起来都要明亮。 夜晚的风刮得有些大,宁熙将碎发别到耳后,拍拍仇野的肩,“准备好了么?” 少年披着地毯,宽大的地毯几乎能把他整个身体盖住。他在地毯下闷闷地嗯了一声。 宁熙隔着地毯被仇野背在背上,她指向长街对面的屋顶,“我们的目标是那里,没问题吧?” “当然。”仇野说,“就算是隔两条街,也能飞过去。” “好,那我数到三。” 宁熙蓄势待发,双手死死按住仇野的肩膀,“一……二……三!” 只听到耳畔的风快速刮过,月亮好像也离她更近了。 “哇——”她肆意地张开嘴惊呼起来。 同样张大嘴惊呼的还有正在逛市集的人,男女老少皆目瞪口呆。 戴着虎头帽的小娃娃手里的糖葫芦都拿掉了,大眼睛盯着半空眨巴眨巴,“阿娘,那是仙女么?” 妇人瘪嘴道:“应该不是咱汉人的仙女,哪有仙女坐地毯飞的?” “那咱汉人的仙女怎么飞?” “额……应该是……腾云驾雾。” “可是腾云驾雾的不是孙悟空么?啊,我明白了,孙悟空是仙女!” “小宝真聪明。”妇人敷衍地应道,眼睛却忙不迭地挑着布料花色。 从波斯赶来的商人趁机指着那飞天的地毯对众人得意道:“你们看,传说是真的,我们波斯真有飞毯,要不都过来看看?买买?”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举着碎银,争先恐后地想要买一条会飞的波斯地毯。 在坐着“飞毯”飞过七八条街后,城内风光尽收眼底,宁熙终于玩儿够了,她从仇野背上跳下来,顺便将地毯卷好。 少年脸红扑扑的,用衣袖擦着汗。他头发也乱了,乱糟糟地贴在出汗的额头上。 宁熙心底一惊,连忙按住仇野的手,“我来我来。” 她仰着头,用手指将少年额前的碎发整理好,再取出贴身的手绢替他擦汗,“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呀。” 她光顾着玩了,没注意到仇野在地毯下会闷热。 “这有什么好说的。”仇野咕哝道。 少女的馨香扑面而来,这香气就像是在拥抱他。 宁熙捧着他的脸,直到把他的头发弄好在松手,“你要是觉得不舒服,当然要跟我说的,我就可以及时停下不玩了,不然我会觉得很不好意思。” “但是你刚才很开心。”仇野认真且平静地说,虽然他方才被闷得脸红,又用轻功飞了七八条街,但却连气都没喘。 “我是很开心,可是……” “作为夫君,让娘子开心是天经地义的事。” 少年纯黑的眼眸望着她,宁熙忽的有些语塞。 少年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取报酬。” 宁熙有些懵摸着唇,少年又在她脸上蜻蜓点水一啄,“要两次。” 这种行为等于在说,好了,这下我们两个扯平了,可以去做点别的事了吧? 宁熙有些脸红了,可仇野脸上因为闷热而产生的绯红已经褪去,又变得如月色般清冷。 他到底怎么能用那么平静的语气说这种话哦。 仇野别过脸去,不让宁熙看他的眼睛。他拿起宁熙的手,“走吧,再逛逛,还有兔子灯呢。” 宁熙只好像个呆瓜一样被他拉着走。 但宁熙很快就不是呆瓜了,她看着满街卖花灯糖画麻花的小贩,甩开仇野的手,开始奔奔跳跳地乱逛。 她在猜灯谜的地方猜中了三个,所以得到了一只兔子灯。 长刀入春闺 第87节 她又在卖糖画的小贩那里转转盘,第一手就转到条金龙。她才吃了好几颗荔枝煎,不能再吃甜,就把金龙给了仇野。 最后,宁熙逛得太累,两人就去一家酒肆喝酒。他们喝酒也没谈往事,只说未来要做什么。宁熙依旧锲而不舍地说着她笔下的游记,然后自称为第二位徐霞客。 夜深,灯火已阑珊,街上行人三三两两。 回家路上,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道袍,头上戴花的青年人。这人宁熙认得,是当时在孔雀山庄碰到的陆公子。 其实宁熙一直没向仇野问起玉佩的事,等仇野失忆的时候,她发现仇野身上的玉佩已经没了。 晚风吹在微醺的面上很凉爽,宁熙跟陆公子对望一眼,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 仇野向来敏锐,“你认识那个人?” 他说着,伸手搂住宁熙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这边带。 “不认识。”宁熙闷闷道。 可她才刚说完,已经交错走过的陆公子却叫住她,“哟,这不是小表姐么?正找你呢!” 宁熙实在不愿和不喜欢又不熟的人多说话,憋了半天,她也只说出一句,“啊,晚好,你吃了么?” 陆公子大方笑道:“吃了吃了,有劳小表姐挂念。” 宁熙忍不住问:“你找我做什么?” 陆公子像狐狸一样笑起来,“没什么,我只是来送信的。” 第73章 责任 宁熙拿着信, 直到跟仇野回院子后才敢在烛火下将信打开来看。 信有两封,一封是冷如梅写的,一封是宁敬修写的, 两封信都无一例外地说, 府内情况危急,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让她回去。 风从窗外吹进来,宁熙的心也同这不安的烛火一样开始摇晃。 仇野起身去关窗,他站在窗前, 用漆黑的眼睛回望宁熙。 忧郁的少女愁眉不展, 她将信纸对折, 凑近烛火一点,信纸便瞬间燃烧起来。火烧得越来越大,火舌向上攀爬, 快速吞噬信纸, 将其变作黑灰。 而少女却仍旧呆呆地看着这火, 似乎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会被火舌烧伤。 仇野拧眉凝望着宁熙,他从没见过宁熙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在火舌就要将信纸吞进,烧到少女的手指时, 仇野三步作一步,快步走到宁熙跟前, 握紧她的手腕。 手指松开,信纸在掉落的那一刹那,被焰火吞尽。全部信纸已化作灰烬,带着红色的火痕散落一地。 “宁熙?”仇野揉捏着她的手背轻轻唤她。 少女眼眸慌乱地转动着,听到有人喊她, 她闭上眼眸定定心神。周围仿佛变得更加安静了,连风的声音都听不到。 等她再睁开双眸时, 那双圆圆的杏眼带上几分决绝。 “仇野,我们到外地去吧。”她的手按在仇野的胳膊上,“到大漠去,或者,到关外去……躲得远远的……” 还没等仇野来得及说好,宁熙便摔开仇野的手,自顾自地开始翻箱倒柜。她把衣裳首饰都翻出来,堆在床上,又扯出一张大方布,准备把这些都装起来。 可是装到一半,她又开始犹豫,“算了算了,什么都不带,什么都不要,就这么走。” “宁熙!”仇野喊她,她却像是没听见一样。 宁熙背靠在墙上,顺着墙壁慢慢滑下,最后蹲坐在墙角,将脸埋进膝盖和胳膊里。 “我要开始东躲西藏的生活了,我不怕的……”她抽泣着喃喃自语,瘦弱的肩膀上下起伏。 “可是不行啊……不行啊……我怎么能……”她哭着哭着已经开始哽咽。 宁熙沉浸在未来被牢笼困住的悲伤中,没注意到有道视线在一直跟着她。 直到感觉到有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才缓缓抬起头,望向少年的脸和眼睛。那张向来冷静的面容此刻竟然有些慌乱,凤眸含雾,关切地凝望着她。 该说些什么呢?宁熙不知道,她甚至不想提起。 既然她不想说,那么仇野便也不问。 仇野将她抱起,放在腿上,轻轻拍她的背,“休息会儿吧。” 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的,可宁熙听着却觉得温柔。 她搂住少年的肩膀,将脸埋进他的脖颈中,缓缓闭上眼。 现在,她什么都不愿去想,只想抱着少年好好睡一觉。 -- 翌日,宁熙醒来的时候,仇野不在身边。 屋外传来动静,宁熙心底一沉,但还是决定出去面对。 来接她回府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树叶还未凋零,院外的树丛中,不知藏了多少人。 陆知弈摇着扇子走进来,笑道:“小表姐,走吧。” 事到如今,宁熙也大概猜出他的真实身份。是只老狐狸。 宁熙不想低头,是以她微微仰起下巴,“若我不回去呢?” “不回去啊……”陆知弈将扇子合上,“你不嫁有的是人嫁,这个人可能是你的妹妹,也可能是你的母亲,好好想想吧。” “凭什么?” “凭孤跟你有婚约,你不得不从。”既然被认出来,陆知弈也不再掩饰。 “可那是我跟你的婚约,跟我妹妹和母亲有什么关系?” 陆知弈比她高,俯视着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你觉得孤在乎的是你?” 宁熙瞪着他,“你只不过是受不了自己的权力被忤逆。” 陆知弈上下扫她一眼,问自己,喜欢吗?这张脸和性格确实挺让人喜欢。 但也就那样了。 纵然倾国倾城,但倾国倾城的又何止她一个,普天之下难道还找不出一个比她漂亮的? 她说得不错,他的确受不了自己的权力被忤逆。所以才要大费周章地将她抓回去。 他是太子,如今已掌握朝政,再过段时日,他就会坐上龙座,成为九五至尊。 何为九五至尊?就算是将你的双亲处死,你也要跪下来感谢皇恩浩荡,没有将你九族诛灭。 李隆基要扒灰,他的儿子寿王就得将杨玉环拱手相让。不管杨玉环愿不愿意,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也只能笑脸相迎。然后在后人的笔下,这便成了一段凄美的爱情绝唱。 比权力更迷人的是更大的权力。他马上就会站在权力的顶峰,让别人做什么,别人就得做什么。任何人都不可以忤逆。 今天不高兴了就杀几个奴婢来玩玩,明天高兴了就赏奴婢们点吃的,看他们像动物一样争来争去。不过都是些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王侯将相可以让奴婢跪下来亲吻三天都没洗过的臭脚,而他却可以让王侯将相跪在面前磕头。 至于眼前这个女孩子,只不过是高臣家的贵女而已,怎么敢蔑视皇权?怎么敢跟人私奔?怎么敢不守住自己的贞洁? “没错,你若敢走,往后孤就能定国公府的罪。孤知你喜欢自由,但你得知道,有时候责任比自由更重要。府里那么多人,生你的,养你的,侍奉你的,你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贴身侍女。难道你真要那么自私,让他们替你承担罪责么?往后余生,你真要东躲西藏,然后在自责中过一辈子么?”陆知弈说。 宁熙咬唇不语,长袖下,指甲已经掐进血肉。 “公主享万民供奉,所以当需要她们和亲时,她们就必须义无反顾。而你受父母生养,需要你为家族争取荣誉,谋取利益时,也当无怨献身。” 即使,这只不过是一场以牺牲自由和自我意志为代价的联姻。 陆知弈微微一笑,继续道:“现在你还是决定不走么?我可以把你请回去,也可以把你绑回去。” 宁熙低着头,“你不能够把我绑回去的,除非我自愿跟你走。” 陆知弈剑眉微挑,轻嗤道:“哦?” 可在下一瞬间,他的笑就僵在了脸上。 一把冰凉的短刀不知何时抵在了他的喉间,刀刃锋利,此刻已渗出淡淡的血迹。 仇野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一手拿着短刀,从背后绕过他,刀抵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 这个人身上虽然有功夫,但真要打起来,三招之内这人必死无疑。是以,仇野能完全将他控制住。 仇野一声不发,初晨的朝阳缓缓升起,少年藏在黑暗中青涩的脸庞,在阳光下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明亮。 纯黑的眼眸望向少女,“他威胁你么?” 宁熙没说话。 仇野顿了顿,然后冷冷道:“那我帮你杀了他。” “等等!”宁熙猛然抬起头,几乎呐喊出来。 不能杀。 不知道凶手还好,可是现在知道凶手与她相关,若杀了,国公府就会被套上谋反的罪名,要满门抄斩的…… 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仇野的动作止住了。 “你受他威胁?”仇野问。 宁熙喘着气,没说话,此刻她心乱如麻。 陆知弈方才还提到嗓子眼儿的心瞬间落进肚子里。也不知门外守那么多人,这小子是怎么进来的。一群没用的废物。 “你知道我是谁么?”他问身后的少年。 仇野冷冷道:“管你是谁。只要你不是神仙或者妖怪,被刀割破喉咙都是死路一条。” 看来消息没错,他真的又失忆了,陆知弈心里嘀咕道。 十余年前,设计害十七皇子出宫走失的,其实是他陆知弈。宫里尔虞我诈,为了生存和争夺权力,总得有人牺牲才行。 所以,他设计害了十七皇子,并嫁祸给二皇子夔王和当时的赵皇后。十七皇子当年不过是六岁孩童,要陷害起来,容易得很。 计谋很成功,赵皇后被废,夔王受罚,而他的母亲王贵妃则顺利登上后位,毕竟十七皇子当时很受圣上宠爱。 十七皇子的母妃叶淑妃因此事患上疯症,圣上即便之前宠爱过她,对着一个每天神神叨叨的疯女人也提不起兴趣,是以,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叶淑妃便被关进了掖庭。 只不过,陆知弈没想到,十七居然大难不死,还成了江湖上令众人闻风丧胆的操刀鬼。而当年的夔王势力也一天天壮大,足以跟他争夺帝位。 皇权纷争,满目疮痍,不过是手足相残。他若不比敌人先动刀,那么敌人的刀就会架在他的脖子上。 他本来以为操刀鬼会死在孔雀山庄,但欧阳虹实在太没用了,在江湖上混了那么久,居然还能被一个毛头小子识破并反杀。 长刀入春闺 第88节 此计不成再生一计,他引导操刀鬼查出了当年的“真相”,或许能将操刀鬼变成他的刀呢。 这个计划很成功,没过多久,便传出夔王遇刺身亡的消息。 虽然睚眦阁并不参与皇权间的争斗,但他之前跟操刀鬼说过那些话,所以刺客是谁,他心知肚明。 陆知弈也不由在心里感叹,操刀鬼的暗杀术果然绝世无双,他雇用那么多刺客都没搞定的事,操刀鬼竟然一次就成功。 不过,他也心有余悸。在那之后,守在他身边的影卫也设置得更多了,其中不乏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在解决完夔王这个大刺头后,陆知弈本想再找机会解决掉操刀鬼,毕竟纸永远包不住火。 可是他发现,那段日子操刀鬼做了不少事,其中有些事他无论怎么查都查不清楚。 这让他不由开始慌乱。 如果夔王没死呢?不,他看过尸体,一定死了!如果操刀鬼已知真相,要在他身后摆他一道呢? 越想越混乱,偏偏这时又传出睚眦阁阁主**刀鬼手刃的消息。这让他彻底坐不住了,直到他的部下调查出操刀鬼身中焚心蛊的消息,他的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也对,他慌张些什么呢?仇漫天能是好惹的人吗?操刀鬼要杀仇漫天,仇漫天即使死也会拉人垫背。 只不过,当他知道操刀鬼谋逆只不过是为了摆脱睚眦阁的控制,然后带着国公府的贵女私奔时,便不由觉得好笑。 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的命放在火上烤,至于么? 当然,他也不喜欢被别人抢东西,更不喜欢自己的权威不被人当回事。所以,他也为了这个被抢走的国公府贵女,屈尊降贵地跑到这里抢人来了。 兵书上说,穷寇莫追。若宁熙不在此处,现在把刀抵在他脖子上的这个少年就是穷寇。 少年孤身一人,哪怕手上不持寸铁,即使用牙齿也会将他撕碎。 可宁熙在这里,这少年便不得不顾及,便不再是穷寇。 宁熙也不是穷寇,她还有家人,还有在乎的事物。只要她还没有跟那个家族脱离关系,那么,他就可以拿这些东西威胁她。 是以,陆知弈现在畅快极了。 他睨着宁熙,好像在说,你摆脱不掉的,这是你的宿命。 ——“你受他威胁?” 仇野的话一次又一次回响在宁熙耳畔,她也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你受他威胁吗? 宁熙感觉浑身都在颤抖,心肝脾肺,牵扯着她的骨头一起在阵痛。 她好像还真能被威胁到。 陆知弈说得没错,如果她不嫁,她的妹妹宁婉就会代替她嫁。宁婉向来听话,绝对不会像她一样逃走。 可是,陆知弈因她毁约而记恨在心,宁婉在他那里,绝对不会好过。若宁婉因她而受人折磨,她怎能不寝食难安? 而且,等他日陆知弈登上帝位,可能真会如他所说,做出君夺臣妻这种昏聩至极的行为。毕竟他是君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只要他脸皮厚,这种事也没人会讨伐他。说不定还会有人作诗词歌赋,对其进行一番赞美褒奖。 到时候,宁家……鸡犬不宁。 而她,便是宁家的罪人。 他大爷的,昏君! 宁熙喉头哽咽,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她垂头丧气地想,可能她真的逃不走了,每一次逃走,不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被抓回去么? 血亲,父权,皇权,礼教,这四种东西编织成一张大网,将她困得死死的,而且越收越紧。 她再也不会看到雪域的高山,大漠的黄沙,草原的牛羊,不能走遍江湖,写出一本游记,成为第二个徐霞客。更不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 不会再有人关心她的想法,她的意愿将不再被允许展露,她的灵魂将不断被挤压,最后变成一个符号。这个符号可能是某个皇帝的妃子,或许受宠,或许不受宠,然后就没了。 终于,她忍受不住,呜咽出声。可她并不想在陆知弈面前露怯,所以只哭了一声,便紧紧闭上嘴唇,将所有的愤懑咽进肚子里。 “啊——!” 她突然听到一声痛苦的哀嚎,心头一惊,抬头望去时,只见仇野将短刀插进了陆知弈的肩窝,然后将他推倒在地。 这声哀嚎很快引来一群人,他们熟练地将陆知弈包围起来,搬来椅子,让陆知弈坐上去,然后随行的大夫替他上药包扎。 几个看上去像是在边境跑江湖的人气势汹汹地按上腰刀。陆知弈脸色苍白地挥挥手,“先别动。” 他说着,狼一样狠毒的眼睛盯住宁熙。 宁熙则震惊地望向仇野,“你……” 仇野冷冰冰道:“放心,没往他要害上插,死不了。” 少年快步走过来,捧着她的脸,用指腹将她眼角的泪拭去,“别哭。” 将泪拭去后,捧着少女脸颊的手顺着胳膊往下,与她的手紧紧交握。 仇野冷静地说:“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 仇野拉她,可她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仇野凝眉,“宁熙?” 宁熙站在原地,摇摇头。她的泪又止不住地往下落。 握住她手的力道加重了,宁熙知道,仇野肯定在生气,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仇野瞥了眼陆知弈,目光又挪回,定在宁熙头顶的发旋上,“你真要跟他走?” “嗯。” “你受他的威胁?” “嗯。” “他用来威胁你的东西,你很珍视?” 宁熙感觉自己在被凌迟,“仇野,我有父母,虽然我很多时候不喜欢他们。哥哥妹妹还有慕姑姑都对我很好。我还有个侍女叫春桃,她会给我扎各式各样的发髻……”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也不强大,更不狠心,甚至有些无能为力,所以才会被陆知弈拿权力和家人威胁。 “我是想出来,在江湖上走来走去。但若是我身边的人因为我的过错而受累,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宁熙声音越说越小。 “可我只有你。”仇野说。 少年的声音像雪一样,又冷又轻,飘在半空中。 “仇野,你不是只有我的。”宁熙摇摇头,“你有一双腿,现在你没有束缚,可以去任何地方,你还有一把刀,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你每到一个地方,就会认识不同的人,不会只有我。” 仇野捏着她的手,沉声道:“或许以后是如你所说,可我不能没有你,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想……但是,我不能。” “你可以,我带你走!”仇野又想拉她走。 可宁熙却用力将他的手摔开,哽咽道:“我,真的,不能。” “为什么?你要抛夫?” 她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往外吐,“我们没有成过亲,我当时,是骗你的……” “我不信。” “信不信,那都是事实。” 宁熙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在突突乱跳,她取出一把精巧的钥匙放进仇野手心,“我的箱子你打开看看吧,我帮不了你更多了,希望那里面的东西能让你恢复记忆。等你恢复记忆,就会明白我现在说的话都是事实。要记得按时吃药,你有你的未来,我也有我的责任,我该走了。” 她想要抽手离去,可仇野却还是死死抓住她的手,“我杀了他,再赶回去救你家人,你的责任,我也该承担。” 那太过危险,而且根本行不通,就算救出来了又怎样,难道要带着一大家子大逃亡?那未免太过滑稽,宁熙摇摇头。 她望向少年的眼睛,真是双好漂亮的眼睛,纯黑的瑞凤目雾蒙蒙的,映照着她苦笑的脸。 宁熙尽量让自己脸上的笑自然一点,“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放手好不好?” 仇野的唇紧紧闭成一条直线,他松开紧握住少女的手,别过脸闷闷道:“那你走吧。” 宁熙走了,少女的步伐平稳决绝,像是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次都没回头。 她的裙摆被风吹起,擦过仇野的指尖,他伸手去抓,可是那缎子太光滑,根本抓不住。 “别走啊……”仇野望着背影,喃喃道。 少女的背影越来越小,陆知弈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同少女一起坐上马车。 起风了,仇野听到有羽箭划破风的声音。 他敏锐地朝风来的方向望去,伸手朝空中一抓,抓住一支羽箭。 金属箭头划破他的掌心,猩红的血顺着箭杆下滑,染红了洁白的羽毛。 车厢内,宁熙像木偶一般坐下,“不准动小婉和我阿娘。” 陆知弈挑眉,“小婉是谁?” “是我妹妹。” “你既然答应回府,孤自然不会再为难她们,君无戏言。” 闻言,宁熙闭上眼,不再看他。 陆知弈嘴角勾出一个笑。看吧,最后不还是会跟他走么? 这便是权势,权势滔天,便能让任何人做任何事,折辱他们都尊严和人格。他浑身兴奋地战栗起来,只为这至高无上的权力。 他掀开车帘,手伸出去,五指并拢向下一劈。 守在外面的人立刻便看懂了他的意思——杀! 第74章 风动 太阳才刚出来, 又被云层遮住。天色瞬间阴沉得像是要下雨。 风也刮得更大了,内院的银杏树叶像少年的头发一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仇野摸出几枚暗青子朝院外的几棵大树扔去, 暗青子划破疾风, 发出蓝绿色的光,最后消失在树丛中。 锃—— 长刀入春闺 第89节 暗青子与冷兵器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声响落地后,一群手持各式各样兵器的人也轮番上阵。 他们都是江湖中的好手。 比如最先出手的这个马脸汉子就是岭南的“银枪霸王”孙十三, 一杆霸王枪打遍岭南无敌手。紧接着出手的是“南海铁仙姑”、“蓬莱老怪”、“青面书生”、“红魔手”等一众在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人。 只不过他们都没有自报家门, 甚至连话都没有说, 便直接亮出武器攻击。 因为他们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比试,而是为了杀人。杀一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 如今操刀鬼身中焚心蛊已人尽皆知,在焚心蛊解除之前, 功力定是大不如前。 江湖上盯着他的人本就数不甚数, 更何况又有个叫陆公子的人出钱悬赏, 如此一来,想杀操刀鬼的人就更多了。 既能出名,又有钱拿, 没人会放过这个名利双收的好机会。 所以他们现在争先恐后地,想要杀了眼前这个少年。 仇野默不作声, 他没问这些人的来意,只是将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江湖中的血路,都是杀出来的。人们常说一言不合刀剑相向,其实一言不发,也能刀剑相向。 这是一场沉默的斗争,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 刀剑声,哀嚎声,喷血声,骨折声……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暗淡了。乌云密布的天空淅淅沥沥下起秋雨。 秋雨总是要比春雨冰冷的。 雨水划过少年的脸,将他脸上的血迹冲刷干净。 他缓缓睁开眼,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手里还握着刀,刀深深插进石砖地缝中,整个人的身体半跪在地上,因被刀支撑着而没有倒下。但周围的人都倒下了,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内院中,被雨水泡得发白。 仇野站起来将刀收回刀鞘。小腿处传来一阵刺痛,原是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小腿,此刻正淌着血。 他没管那支箭,一瘸一拐地走进屋,纯黑的眼眸依旧平静而冷漠。 终于找到那个箱子,仇野倒在箱子前,长舒口气。 他用火折子点燃一支蜡烛。待蜡烛燃烧一会儿后,他将蜡油滴在地上,手捏着蜡烛将底部按进蜡油中,等蜡油凝固后,蜡烛便固定好了。 借着光,他从嘴里吐出钥匙,将木箱打开。木箱中装着的是几本书,上面有宁熙的字迹。 仇野本想伸手去拿,可是他发现自己手上有血,太脏了,而那书本却是洁白的。等他用雨水洗干净手,再反复擦干后,才敢去碰那书。 书是宁熙写的,上面有她在各地的见闻录。 仇野仔细阅读了几页,头便开始痛起来。他想起一些往事。 头越来越痛,仇野闭上眼睛,用力按了按太阳穴。 他按到一根纤细的银针。 浑身骤然一顿,等他用内力将银针逼出来后,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 他不由拧眉,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依旧毫无感觉。 他看不见了。 宁熙之前对他说过,“仇野,我在你的眼里。从今往后,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会看到。” 可是,他现在看不见了。 仇野背靠在木箱上,仰着头,雨水顺着脖子流下。少年的眼睛睁得很大,可是却没有丝毫高光,变得如死灰一般寂静。 宁熙曾说,他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也不知现在他的这双眼睛还会不会被宁熙夸赞。 终于,少年闭上眼,手攥成拳头,直到骨节泛白,发出咔咔的声响。 -- 雨还在下,风吹动了屋檐下的惊鸟铃,发出沉闷的低吟。 宁熙正在国公府的祠堂内抄书。无非是女子四书,《内训》、《女诫》、《女论语传》、《女范捷录》。 ——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贞。清则身洁,贞则身荣。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内外各处,男女异群。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属,莫与通名。女非善淑,莫与相亲。立身端正,方可为人。 宁熙从《女论语传》的 第一节 “立身”开始抄,然后是“学作”、“学礼”、“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训男女”、“营家”、“待客”、“和柔”、“守节”。 其实这些书她早已抄过几十遍,不过,大概是抄的时候不认真,所以无论抄多少遍都记不住。 比如现在,她抄得就心不在焉。 虽然坐姿很端正,字也写得很娟秀,连错别字都没有,但她的双眸却是无神的。她的思绪飘到了万里之外。 她想起江南的夏天,荷叶舒展开来,圆圆的荷叶挤在一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然后她醉倒在乌篷船上,船就在江面漂呀漂,船身擦过荷叶,朝着藕花深处游去。 她还想起仇野,不知道仇野有没有带着他那把天下最快的雁翎刀到大漠去,有没有交到很多好朋友,很多年后,在某个与友人对酒当歌的夜晚,会不会想起曾经还有个想踏遍江湖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同行过。 是以,她笔下所写很快就从《女论语传》变成了自己的见闻录,她每回想起一件往事就在纸上写下来。 自上次被送回后,国公府的防守更加森严,她更是像个重刑犯似的被严加看守,一举一动包括小解都有人监督。 除了做这些自娱自乐外,她还能做什么呢? 可是,不好好抄书是会被责罚的。 “女郎,你在写什么?” “没,没什么。”宁熙用手拼命遮住字迹。 可是没用,那几个嬷嬷已经发现了,她们上前扯住宣纸页角,沉声道:“女郎,请您起来!” 她们说的话虽然客气,但语气却比地牢的狱史还要严酷。 很快,宣纸的一角就被撕碎了,宁熙灵魂的一角也被撕碎了。 听到撕裂的声音,宁熙的身体软下来,她被人拉开,一双眼木然地看着自己写下的一字一句被撕成碎片,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废篓。这简直比撕她的肉还要令她痛苦。 门吱呀一声打开,迈进一只贵妇的玉履。 冷如梅朝几个嬷嬷一抬手,那几个嬷嬷便很有眼见地退出祠堂外。 失去支撑,宁熙踉跄几步才站稳。 “母亲。”她低着头行礼。 “蔻儿,你很愤怒吗?”冷如梅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雨。 “蔻儿不敢。” 冷如梅看着眼前的女儿,她取出一张边角绣着精致苏绣的手绢,轻轻地将宁熙眼角的泪拭去。 等宁熙终于抬头,用氤氲着水汽的杏核眼望向她时,她才缓缓道:“愤怒也没有用,你挣脱不掉,只会觉得痛苦。”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越来越急促高昂。 “你以为的江湖,又比后宅好到哪里去呢?那里的人一样虚伪迂腐,他们可以为了利益出卖朋友,爱人,甚至亲人。可以看似大义凛然,实际丧尽天良。他们很多人刀尖舔血,吃不饱也穿不暖,可以为了一粒米杀人越货。那里虽然比这后宅要大一些,但纷争也要更多一些。你若出去了,很多时候也会像如今这般身不由己。” 冷如梅忽然发现自己说得太激动,失了作为国公府夫人的风度,也失去了作为一个母亲的威严。 她闭上眼睛,等再睁开时,眸中已有水色。 “我倒宁愿你从来没出去过,眼里只有后宅的四方天地。这样你看得不够远,高墙便挡不住你的眼睛,你就不会觉得无能为力。” 她的声音变轻了,像是失了力气。 可她依旧那样冷傲,话说完便一声不吭地走了,根本没留下与女儿交谈的时间。 宁熙呆呆地看着母亲的背影在祠堂门外,直到嬷嬷们围上来对她说,“女郎,该温习了。”她才缓过神来。 -- 雨还在下,寒风料峭。树叶已经掉了个干净,树枝在几日内变得光秃秃的。 回春堂内却很温馨,燕青青笑着将一盘热气腾腾的地锅鸡端上桌。 柳清风正准备动筷子,他就好这一口地锅鸡。可正当他准备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时,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两人同时向门外看去。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脸上,而柳清风筷子上的鸡肉掉在了桌子上。 门外站着位黑衣少年。少年眼睛上蒙着条黑布,他浑身都被秋雨淋湿了,雨水顺着发尖和衣摆滴落。 他的黑发虽然不再高高束起,而是半披在背后,但他的背却仍旧挺得很直。整个人锋利得像是把刚出鞘的刀。 第75章 行动 凛冬已至, 冷风如刀。当屋檐下的灯笼染上霜雪,烛光便微弱了。 宁熙坐在台阶上看院内的一树红梅。 这个冬季过后,来年开春三月, 她就会嫁进东宫。 大雪压红梅, 红梅艳如血。 宁熙已经坐在台阶上看了很久的梅花。春桃站在她身后,神色担忧。 一阵风吹过,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这时,宁熙垂下头, 将脸埋进毛茸茸的白色围脖中, 闷闷地问:“春桃, 你猜这树上有多少朵梅花?” “回女郎,奴婢不知。” “一共是七十二朵,其中五片花瓣的有五十九朵, 四片花瓣的九朵, 三片花瓣的四朵。” “女郎……”春桃喃喃唤她。 一个人要是去数梅花有多少朵, 那该得有多寂寞? 宁熙回头朝春桃挤了挤眼,“你是不是担心坏了?害怕我变成傻子?” 春桃心底一惊,见女郎在微笑才舒口气, “您吓死奴婢啦!” 她连忙小步走过去,“您坐太久了, 用不用奴婢扶您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来。” 长刀入春闺 第90节 宁熙慢慢朝屋檐外走去,还在下雪。春桃小步跟上去撑伞。 宁熙凝望着梅花,喃喃道:“我只是太无聊了……进宫后肯定更无聊,我总得找点让自己开心的事来做。” “比如说数梅花?这也很无聊啊。” 宁熙看她一眼, “比如说带个多嘴的小侍女陪我进宫说说话。” 春桃噘起小嘴,“奴婢知错了。” 其实她也没多想进宫, 至少她作为一个小侍女,在府里待着绝对比宫里自由多了。 宫里的规矩多如牛毛,这些日子,不仅女郎要学,她这个要跟着女郎进宫的贴身侍女也要学。 除此之外,她还要学着怎么跟其他娘娘身边的宫女交流,总不能因她而丢了女郎的面子。 而且据说宫里的太监都尖酸刻薄,难对付得很,一想到这些,春桃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宁熙脱掉斗篷递给春桃,“帮我拿着。” 春桃眨了眨眼,“女郎,您这是做什么?外边还在下雪呢!奴婢帮您系上。” 宁熙摇摇头,“我要跳舞。” “跳、跳舞?” “对呀,跳舞,说不定我以后待在冷冷清清的皇宫里也会经常跳舞。跳给我自己,也跳给你还有其他小宫女看。” 说话间,宁熙已经开始跳了。 少女穿着鹅黄色琵琶袖上袄,豆绿色滚金边下裙。冬日的衣裳厚,少女穿着跳舞却依旧轻盈得像只蝴蝶。 夜更深,风更寒,雪花也开得更大。 鹅毛大雪和花瓣一起落在少女的肩上,头发上。少女神色恬淡,宛若神明降世。 落花盖着雪,雪又盖着落花,一层一层,圣洁的雪与颓靡的花重叠在一起。 春桃呆呆地站在一旁,她看着宁熙跳舞,不由觉得鼻头一酸,然后破涕为笑。 因为她看懂了女郎的舞姿,女郎的唇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女郎是全天下最好的女郎。 她跟着女郎进宫,也是要好好过日子的,她会和女郎一样,不怨天尤人,也不郁郁寡欢。正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宁熙跳的是幽云十八拍,只不过这次她传递的不是消息,而是自己的心情。 舞步先是缓慢的,她整个人的气质也是落寞的。 但很快,一阵风吹来,雪与花瓣簌簌落下。 她的舞步变得雀跃起来,抬腿时,裙摆勾出一弯金边,让这雪夜里多出一弧弯月。 她在仇野那里还有一双眼睛,仇野所见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她都会看到。 只不过是身体被困住了,一想到仇野,她的心就还是自由的。 她的心会随着春日里吹过皇城的第一缕风,飘到很远的地方去。 待在宫里郁郁寡欢肯定会短命,她还那么年轻,才不要早死。 所以她以后该吃吃,该喝喝,无聊了就跟春桃在地砖上跳房子,或者用笔把之前的游记再默一遍,默着默着,她兴许还能编出些新故事。 同一时刻,同一个雪夜,不同的梅树下,仇野在练刀。 他的眼睛现在还不能见一丝光,所以即使在黑夜,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上也蒙着黑布条。 少年仍旧一袭黑衣劲装,当他手持长刀转身横扫时,衣摆和他高束的马尾同时散开。而后刀尖触地,扬起流星一般的飞雪。 雪还在下。 子时,两人不约而同停下,呼出长长一串热气。 他们用手背处的衣袖擦擦额上的汗,然后同时望向漆黑的穹苍。 心里想着,此时此刻,穹苍的另一头,是不是也有人在一直凝望呢? -- 早春三月,小雨润如酥。 上京城郊的一条暗巷里,郭瘸子早早地就起来经营起他的小酒肆。 他家的酒肆偏僻,店内陈设也简单朴素,是个一角白酒只卖一文钱的小店。 平常来店里的人不多,都是些异乡赶路的人。异乡人聚在一起,总归有很话要说。郭瘸子不嫌他们吵闹,他们也不嫌郭瘸子的酒肆破旧。 郭瘸子人如其名,他是个瘸子,每天在酒肆里杵着拐杖给人上酒。 其实在不久,郭瘸子还不叫郭瘸子,他不仅不是个瘸子,而且还在江湖上有名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他宁肯自己永远是这条暗巷里的郭瘸子。 郭瘸子是个老江湖,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不远处的那个少年并不简单。 润如酥的小雨越下越大,黑衣少年没穿蓑衣,只是戴着一个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脸。 但他的背却挺得很直,即使衣裳被打湿了也不在意,像是一把出鞘的刀行走在细雨中。 按理来说,帽檐压这么低又不低头看路,下雨天地滑,会很容易摔跤。可这少年却走得很从容。 郭瘸子曾经在很多武功高强的杀手身上见到过这种气质。藏在黑暗里绝对不会被发现,但只要一站在光下就会被人轻易显露出不同。 少年一进酒肆,酒肆中就安静下来。只因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杀气太过骇人。 莫非说他此行本就是去杀人的? 总之,现在酒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或是好奇,或是惊惧。他们都在等着少年将斗笠摘去。 少年并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他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后,便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和一双被黑布蒙着的眼睛。 看清面容,郭瘸子心中一滞。这个年轻人他认得。 众人果然惊讶万分,好好的一个少年郎,竟然是个瞎子。 他们都以为瞎子看不见,所以都盯着瞎子看个没完。 有些人露出同情的神色,有些人则开始高高在上地暗暗嘲讽。 郭瘸子默不作声,他拄着拐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少年蒙眼的黑布就把视线挪开了。 然后像对待一个正常人那样问道:“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要二角酒,”少年清清冷冷地说,“再要一碟剥好的炒花生。” 炒花生端上来了,仇野随意抓起几颗朝那堆人的脑门上砸去。 咚咚咚,五颗花生在五个人脑门上分别砸出宫商角徵羽五个音阶。 五个人捂着脑门哀嚎着朝那少年看时,少年正自顾自地喝着酒,好像方才的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五个人也发现了这年轻人的古怪,虽然眼睛瞎了,但因为内力深厚,所以他的耳朵不仅能听见,还能“看见”。 若是他们方才再过分些,那少年估计会用花生在他们脑门上敲一首曲子。是以,他们决定避让。 雨还在下,稀里哗啦。 这五人也叽里呱啦谈论着近期发生过以及即将要发生的事。 “欸,你听说了么?操刀鬼被人做掉了,最近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 “真假?谁要是有那能耐杀了他,早就名震四海了!为何我迟迟没听到消息?” “那是你消息太闭塞,这都是去年孟秋时发生的事了。” “据说操刀鬼不是一个人杀的,而是一群人杀的,而且两败俱伤。尸体堆在乱葬岗烧了三天三夜都没烧完。” 他们说着,都不约而同地搓了搓鸡皮疙瘩。 这时,郭瘸子瞧了眼坐在角落里安静喝酒的少年。 少年似乎发现他在瞧自己,或者说,察觉到他已经发现自己的身份。 所以少年捏着一颗花生在指腹间来回搓捻着,威胁地“看”向郭瘸子。 郭瘸子当然明白,少年若是在这花生里注足内力,这颗小小的花生就能从他郭瘸子的脑门开始,横穿整个脑袋。 郭瘸子早已不再关心江湖中事,所以很快便装做什么都不知道地撤回目光。 这是一种默契,你不揭穿我,我也不会揭穿你。 仇野将花生丟进嘴里。 那五个人似乎有讨论不完的话题,现在又谈起太子妃的事。 “七日后太子娶正妻,喜轿穿过朱雀大街,从中宫抬进去,那是何等的气派!” “而且我听说,他们为了不让围观的人凑得太近,喜轿周围都设有影卫。” “不仅如此,还会有专门的太监朝外撒钱。你说,我要是去得早一点,找个好位置,能不能从那撒出来的钱里,多捡几枚银角子?” “……” 雨还在下,但是下得小了。 仇野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然后快步走出酒肆。 他走进一家道馆,道馆里燃着袅袅青烟,青烟后坐着一个人。二皇子夔王。 那个时候,陆知弈本来想利用仇野杀了夔王,但仇野并没有受陆知弈利用,反而将计就计,让夔王“死了”。 “死了”的夔王可以在暗中养兵蓄锐,若是再出现,总能给人无可预料的重击。 现在,时机已到。 二人对弈,夔王落下一白子,“我还以为你眼睛瞎了便不会再来找我。” 仇野冷然道:“你以为瞎子都是过不好的?”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接受得太快,甚至还有闲情逸致靠听声与我下棋,让我有些惊讶。” 仇野总是很冷静,他会平静地接受任何突发状况。如何发生的事让他不愉快,那就处理。 除了那件事…… 但他必须忍住冲动,鬼知道这些日子听不到她的声音令他有多煎熬。 他落下一颗黑子,“眼睛是瞎了,但心还没瞎,况且,又不是治不好。” 长刀入春闺 第91节 他还能听到雨声,闻到花香,心里装着情人,还有未达成的目标,总比之前做为一把被人驱使的刀好。 夔王笑起来,“大多数人在治疗的时间里总是疑神疑鬼,害怕自己治不好。你要是真瞎了,又治不好,她也会难过。” “她确实会难过,但不会一直难过,我也不会。”仇野说着落下一颗黑子,“吃。” 胜负已定。 可以开始行动了。 第76章 抢亲 雨昨夜才停, 今日是个云层很厚的阴天。 仇野坐在阁楼中,他前面是张矮桌,矮桌上空空荡荡, 连壶酒都没有, 他右边是扇窗,窗外正对着朱雀大街。 阁楼是原本生意很红火的凤祥酒楼,只不过凤祥酒楼是睚眦阁的产业,仇漫天死后, 阁内人就开始勾心斗角地争东西。 倒是他们这七个杀手什么都没要。 他们来的时候两手空空, 走的时候亦分毫不取。 凤祥酒楼是块肥肉, 睚眦阁内其他人把里面掏空后,就收拾东西走了。如今凤祥酒楼冷冷清清,摇摇欲坠, 还没有来租楼做生意的老板。 空酒楼也有空酒楼的好处, 至少仇野可以在这里听朱雀大街传来的动静, 不会有别的声音打扰到他。 风吹得更大了,糊窗的纸被吹开一角,呼啦啦地响。 仇野起身, 伸手按住窗纸,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失明后, 他的听觉比之前灵敏百倍。现在,他远远地便听见了从六条街外传来的,抬喜轿的呼声。 在这一瞬间唢呐锣鼓声四起,新郎官骑着马,马蹄踏地, 发出意气风发的声响。 可以听出婚队中人很多,婚队外是两排整齐的带刀影卫, 影卫们踏出的步子总要比一般人齐整。有这两排影卫在,道路两旁的民众就只敢远远观望了。 声音越来越近,仇野估算着时机,将窗户全部推开。 风迎面吹来,将他额前的碎发吹散,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 一双剑眉微蹙,仇野在专注的时候就会如此。只可惜剑眉下的星目被黑布遮盖住,教人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婚队来了,就在楼下。 根据声音,仇野在心里默算好时间,然后踏上窗台,一跃而下。 他来得太决绝,太突然,婚队中的影卫甚至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 再加上他今日又穿了身喜庆的大红衣裳,连束发的发带都是大红色的,就更不会有人怀疑他是刺客。毕竟,哪有刺客身着红衣呢? 计算很准确,仇野的落地点刚好在陆知弈骑的那匹马上。 仇野微微侧身,一脚踢向陆知弈。他借力凌空一转,衣摆在半空中散开出一朵花,露出两条修长有力的腿。在陆知弈被踢下马的同时,他稳稳地落在马背上。 少年双腿用力夹住马腹,手攥着缰绳调头一拽,马儿便长嘶一声立起身来。 这声马嘶惊动了婚队以及周围的人群。马儿凌空的两只前蹄重新落地后,唢呐锣鼓声戛然而止,两排影卫迅速将喜轿围住,长刀“铎”的应声而出。 被踢下马,又在地上滚了两圈,陆知弈实在有些狼狈,不仅婚服被弄皱弄脏,连发冠都被击落。 他被人扶起来,双目瞪着马背上的少年,满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 他怒吼道:“你竟然还没死!” 仇野冷冷道:“你竟然还活着。” 陆知弈从未如此气急败坏,他指着影卫道:“还愣着干什么?你们难道还怕个瞎子?他目无王法,藐视皇权,于孤大婚之日当众挑衅,该杀!” “得令!”影卫队整齐道。 这下围观看热闹的众人看见明晃晃的长刀,再也不敢驻足,纷纷抱头鼠窜。 不过他们即便是逃也要跟旁边人唠上两句。 “那年轻人是来抢亲的?” “是的吧。” “哎,抢谁不好,非得抢太子,这下抢亲弄得跟劫法场似的,还不知道要出多少血。” “……” 仇野也有刀,一把天底下最快的雁翎刀。他抽出三尺长刀,孤身一人,单刀匹马立于乌泱泱的影卫队前。 影卫队是宫里训练最有素的一支队伍,只为圣上办事,纵使杀人也不会受到刑部干涉。杀对了人是该杀,杀错了人是办事需要。江洋大盗见了影卫队也会胆寒。 仇野之前同影卫队交过手,他知道这群人功夫如何。绝对不是花拳绣腿。 那顶喜轿是不是就藏在这群影卫队身后呢?她穿上嫁衣样子一定会很美。 只可惜,他现在看不见。 影卫队将他包围,从四面八方杀过来了。 仇野握紧手中的刀,嘴唇抿得像握刀的手一样紧。 他说过了——“我手里握着世上最快的刀,便要在三尺刀背后,予她容身之所。” -- 喜轿内,昏昏欲睡的宁熙隐约听到外面有马嘶声。 唢呐声与锣鼓声停止了,方才还上下颠簸的喜轿稳稳落地。 马嘶声更急,刀剑相撞,金属摩擦声尖锐刺耳。 兴许是怕她不老实,在被送入喜轿前,她被喂了些迷药。本来药效是要等抬进中宫大门才会失效的,可她现在却被轿外厮杀的声音吵醒了。 “仇野……”宁熙喃喃道。 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宁熙鼻头一酸,日日月月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在这一瞬间,她忽然什么都不想管,抛下一切,跟着仇野去所有风吹过的地方。 天涯海角,山高水长。 迷药还在作用,她沉沉地呼吸着,就像是在做清醒梦。她知道自己醒了,也知道周围的动静,可当她想动一动手指时,却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 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若是再醒不过来,她会死的,孤独地老死在深宫里,吹不到外界的风。 她的肉。体一片死寂,可她的灵魂却如巨石下的幼苗般不断挣扎。 终于,幼苗顶开巨石,破土而出。 扼住咽喉的手瞬间消失,宁熙猛然惊醒。她掀开盖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跌跌撞撞扑向前,伸手打起轿门口的红布帘。 红布帘上用金线绣着一对龙凤,她打起门帘时,这对龙凤便瞬间腾飞,没入云霄。 出太阳了,光透过厚厚的云层,从轿外照进来。 宁熙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少年好像比之前要清瘦些,也要成熟些。宁熙从下往上看,含水的目光滑过少年染上血迹的下巴,嘴唇,鼻梁,可是当她期盼能见到那双纯黑的瑞凤眼时,却只能看到一层黑布。 “仇野……”宁熙哽咽着唤他。 仇野看不见,他只能伸手抚摸宁熙的脸,宁熙也用小手盖住他的手背。 一滴热泪滚落,仇野感受到指尖的滚烫。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总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开口道:“宁熙,我带你喝酒去。” 就是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无比自然。 说完这句话,他一把搂住宁熙的腰,两人抱在一起在地上滚了三圈。 他们滚过的地方,全是射来的羽箭。 喜轿被一群人用刀捅穿,劈成两半。陆知弈羞愤地怒吼,“不知廉耻的狗男女,杀了,都杀了!” 他没看宁熙,只是看着少年一手抱着怀中人,一手执刀横于胸前,抵挡着影卫队的攻击。 他挣脱开影卫队,“你们还愣在这儿做什么?看孤做什么?都去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刀面反射太阳的光芒,陆知弈摇摇晃晃地别开脸。这光真他娘的刺眼极了。 其实今日的新娘子是谁陆知弈一点都不关心。反正国公府的势力已经助他夺得大权,他完全可以把国公府一脚踹开,省得日后外戚干政的麻烦。 可他要证明一件事。 他有着巨高无上的权力,可以让任何人做任何事,谁都不能反抗!宁熙不想嫁,那他就非得让宁熙嫁! 可是,当那个少年敢单枪匹马来抢亲,一个人面对乌泱泱的影卫队时,他手中紧握的那代表权力的玉玺便一点点破碎掉了。 就像是历史长河中,无数揭竿而起的起义军在振臂高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现在,从历史长河中传来的呼声与刀剑声、马嘶声、哀嚎声混在一起,吵得陆知弈头痛欲裂。 一根银针穿破呼啸的狂风,猛然刺进陆知弈的后颈。 影卫队都去对付那个来抢亲的少年了,没人再护着他。 陆知弈浑身一激灵,血气上涌,他吐出一口发黑的血。 韩玥躲在凤祥楼的一扇窗后,两行清泪从她脸颊滑过。 她成功了,她不辱使命!哥哥,你看到了么? “该死的是你!是你!若不是因为你,我哥哥怎么会死!你利用了他!还妄想利用我!你去死吧!去死吧!”她目眦尽裂,瞪着陆知弈大吼。 陆知弈寻声望去,可是他什么都看不见。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发红,原来是血从眼里涌出来了。 他还没登基,怎么能死呢?他还没坐上龙椅,还没…… 咚—— 陆知弈眼前一片漆黑。 这时,从凤祥楼传出哨声。 “你们的主子死了,还不去哭丧么?” 长刀入春闺 第92节 仇野用力一挥刀,将影卫队劈开。他扶住宁熙的腰肢,将她捞起来。 影卫队首领紧紧握住刀,“反贼叛乱,格杀勿论!” 就在他说话间,宁熙取下头顶已经歪歪扭扭的凤冠,毫不犹豫砸在那首领脸上,“狗腿子,去你的反贼!” 凤冠落地,珠毓相撞,清脆作响。 这是牢笼被打破的声音,让人愉悦,让人兴奋! 宁熙砸得太用力,以至于身体都有些站不稳。她才中过迷药。 仇野将她扶住,两人手拉着手转身就跑。 时间在这一瞬好像变得无比漫长,风从他们耳畔划过,衣摆蹁飞,勾勒出朝阳的光。 他们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感受到从彼此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心跳。 “喂,仇野,马儿在那边!你跑错方向了!”宁熙停下脚步。 “哦,那去那边!” 大概是这马也怕现场惨烈的状况,所以迈着马蹄子去了个安全的地方。仇野看不见,还以为它停在原地呢。 仇野双手箍住宁熙的腰,将她举起放在马背上,随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仇野坐在宁熙身后,双手从她背后环过,拽住缰绳。 他攥紧缰绳往左一拉,修长有力的双腿夹住马腹,“驾!” 马儿奔跑起来,迎面而来的风便吹得更甚。 影卫队在后面追,他们追不动便拉弓射箭。 千百支羽箭齐发。 “宁熙,俯身!”仇野贴在她耳边说。 宁熙抱住马脖子,将身子俯低,听到羽箭从身畔穿过的声音。 仇野在她身后抱着她。平稳的吐息呼在她耳廓上,有些痒,却让她因惊惧而狂跳的心平静下来。 马儿越跑越远,直到影卫队再也追不上。 “宁熙,别担心,所有的事我都处理好了,包括你家里人那边,他们不会有事。”仇野说。 “嗯。”宁熙哽咽着点点头。 “那你还哭什么?” “我高兴,高兴还不行么?”宁熙太激动了,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我也好高兴。”仇野说。 他双腿夹着马腹,用刀背在马身后一拍,马儿便跑得更快,他拽着缰绳控制方向。 这一带地方他来走过很多次,就连哪条街的青砖地上缺了一个口子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现在即使失明,骑着马,哪里该转弯,哪里该直行也轻车熟路。 “以前不是闹着想学骑马么?我教你。” 仇野握住宁熙的手,也让她去拉缰绳。 宁熙方才平静下来的心又扑扑乱跳起来。 “驾!”这段日子被憋得太狠了,她放声大吼,将心中所有的愤懑都发泄出来。 她微微喘着气,望向前方的路。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康庄大道上。 “仇野,你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么?” “嗯。” “我喜欢你,是想白头偕老的那种喜欢。”宁熙说。 仇野身体一僵,耳根不由发烫,连声音都有些磕巴,“干嘛,突然,说这个?” 太突然了,而且他们还在逃难呢…… 宁熙脸也热起来,她抓紧缰绳,“因为想再跟你说一次,怕你不知道。” 仇野握紧她的手,苍白的嘴唇微微上扬,“我知道的,以后也会一直都知道。” 第77章 新生 冷如梅换上身朴素的侍女服, 头戴幕离,翻身上马,然后回头看向慕念安, “若是有人问起, 就说夫人病了。” 她以前是个骑马的高手,每次跟仇满天和沈钰比赛的时候,她总能拿第一。 可是她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马蹄踏地跑起来时, 颠簸的马背还是让她不由浑身肌肉紧绷, 直到马匹向前跑了一段距离后才慢慢适应。 冷如梅轻轻呼出口气, 她攥紧缰绳准备把马骑快一些。她要快点找到宁熙。 然而,在她打马跑过两条街后,却有个人不要命地站在大街中央。 “闪开!”冷如梅打马怒吼道。 那人依旧不动, 甚至还十分悠闲地用折扇扇着风。 眼见就要撞上了, 冷如梅不得不攥紧缰绳用力往后拉。 马儿的两只前蹄离地, 身子立起来,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如梅,好久不见啊。”云不归冲马背上满脸怒容的女人笑道。 “沈钰?”冷如梅冷笑, “你怎么在这儿?” 云不归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笑容,“如梅, 我现在叫云不归,沈钰那个名字我已经很久不用了。” “我管你用什么名字,闪开。” “抱歉,我不能。”云不归微笑着摇头。 “驾!”反正让他闪开的话已经说了,冷如梅也不管他到底会不会闪开, 直接打马前进。 “发起脾气来还真是一点都没变。”云不归感叹道。 这个时候云不归要是再不闪开,那他就是傻子。 是以, 云不归轻轻向上一跃,跳到了冷如梅身后的马背上,然后双手环过她去抓缰绳。 “你做什么?”冷如梅曲臂肘击。 “去个安静的地方跟你说点事。”云不归制住她。 “没什么好说的。” “不,有的。” “别碰我!” 两人在马背上打了一路,直到马儿跑到城郊才停下来。 人累了,马也累了,两人只得停下来,下马。 “如梅,你找不到她的,放她走吧,也放过你自己。”云不归说。 早春晴朗,城郊的树已经开始发芽,生机盎然。 冷如梅却在苦笑。 她该怎么做才能放过自己呢? 她曾以为自己有两个天底下最好的朋友。他们三人可以仗剑天涯,行侠仗义,肆意江湖。 他们一起立下誓言,要合力剿灭当时江湖上最大的**龙潭会。 他们九死一生,终于与各方势力一起将龙潭会推翻。可是仇漫天却反手在龙潭会的废墟上建起睚眦阁,又一个江湖**。 冷如梅的信仰在仇漫天建立起睚眦阁的那一瞬间崩塌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疯狂问自己,问仇漫天,问当时还叫沈钰的云不归,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或许她知道原因,只是不愿意相信。 她跟仇漫天绝交,跟云不归一起离开,竟然还妄图仇漫天能迷途知返。 可是仇漫天没有。 不久后,沈家败落,冷家与沈家断交。 冷家状况亦不好,为了提升门户,她被家里人许给了宁家的嫡子宁敬修。 原来家里人对她的宠爱只是自以为是的宠爱,不会考虑她想法的宠爱。 她从家里逃出来,找到沈钰,决心一起走。 可是沈钰摇摇头,他说,“抱歉,如梅,我已经在睚眦阁了,不能跟你走。” 她看着沈钰,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难道你也看中那点权力和金钱么?” 她后退几步,一个人冒雨回了冷府。 原来,朋友是假的,仗剑天涯是假的,行侠仗义是假的,肆意江湖也是假的。 都是假的! 只有她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才是真的! 被如此背叛,她心灰意冷,不如嫁人,囹圄一生。 “沈钰,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冷如梅忽然觉得很疲惫,连说出话都像羽毛一样轻而脆弱。 “你问罢。” “为什么留在睚眦阁?你明明知道我们三个发过的誓言。” 云不归长叹一口气,“为了沈家。” “什么?” “你看到的只是沈家败落,而我看到的却是沈家要被灭门。以前沈家的长辈在江湖上不是没得罪过人。” “所以你找仇漫天帮忙,然后自己也不姓沈了?” 长刀入春闺 第93节 “对,他答应帮忙,但是我得留在睚眦阁帮他做一百件事。其中第一件事,就是不能带你走。” 早春的风吹在冷如梅身上,她觉得冷极了。只能牙齿颤抖着不断重复,“你怎么能答应……不,你不得不答应……” 云不归突然说:“你喜欢他。” “你胡说!”冷如梅猛然抬头。 “我没有胡说,几日前我还看到你为他烧纸。”云不归淡淡道,“我知道你喜欢人是什么眼神。” 冷如梅只是闭目大口呼吸。 但云不归看着她,继续道:“他也喜欢你,我以为你会跟他走,而不是……” “而不是嫁给宁敬修么?”冷如梅包着一眶泪望向他,冷冷嘲笑,“先违背誓言的是他,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跟他走!” 新婚当夜,仇漫天的确来找过她,说要带她走。她拼命挣脱,朝仇漫天左右两边脸上甩了两个巴掌,“滚!” 仇漫天嘴角被扇出鲜血,他摸着脸,朝冷如梅扯出一个诡异的笑,“你当真要嫁给宁敬修,被关在这四四方方的宅子里,为他生孩子,然后看着他纳一个又一个小妾?” “对!”冷如梅含泪瞪他,“我就是嫁给一条狗,也不会跟你走。” “好,好,好。”仇漫天连说三个好,他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吊诡,“我知道你想跟沈钰走,但你不会称心的。你就留在这里,囹圄一生,孤苦一世,无知己,无朋友,无爱人!” 可是,很多年后仇漫天才明白,他那夜说的话,全印证在了自己身上。 囹圄一生,孤苦一世,无知己,无朋友,无爱人。 …… 不过,这些都已经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江湖上常说,一笑泯恩仇。 “如梅,”云不归望向眼前脸色苍白的女人,“睚眦阁已覆灭,你跟我走吧。” 冷如梅却疲倦地摇摇头,“我的孩子和丈夫都在这里,我走不了了。” “那你女儿呢?” “蔻儿她……”冷如梅顿了顿,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蓝天。 -- 太阳落山的时候,天空下起了雨。 绵绵春雨,淅淅沥沥,山中道观雾气弥漫。 道观清幽静谧,宁熙和仇野及时躲进道观后的一间客房里,只被春雨微微淋湿发梢。 客房简朴,只有一张不算太小的床,一张桌案,两把椅子。桌案上一只瓷瓶,瓷瓶里插几枝桃花。桃花应该是刚折的,看上去生机勃勃,为这沉闷的道观增添几分闲趣。 “睡一觉罢,”仇野说,“休息好了,过几日就去边城。我之前在那里买好一座宅子,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宁熙闷闷地“嗯”了声,她一直盯着仇野的眼睛看。 仇野把床让给宁熙睡,自己则坐在椅子上休息。 宁熙趴在床上,手肘支撑着身体,双手托住下巴,望向他。 少年眼眸依旧蒙着黑布,宁熙很想看看他那双黑眼睛。 之前仇野失忆,以为他们是夫妻的时候,晚上都会抱着她睡,甚至还会很不老实地亲吻她的耳廓。可现在恢复记忆,却显得“矜持”起来。 望着面前一本正经的仇野,宁熙回想起之前那个对她又亲又抱又咬的仇野,瞬间觉得十分割裂。 他到底在别扭些什么呀…… 是觉得之前自己的行为不妥,没脸见人了么? 宁熙晃悠着两条小腿问道:“仇野,你不喜欢我么?” 仇野闻声,瞬间“看”向宁熙,“喜欢,我喜欢的。” “那你怎么一个人睡板凳?” “床太小了。” “那就挤一挤呗。” 这下仇野说不出话了,他听到光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能感觉到宁熙正光脚朝他走来。 宁熙将仇野猛在眼睛上的黑布条解开,“我想看看你的眼睛。” 蒲扇般的长睫瞬间扇开,宁熙看到那双熟悉的黑眼睛。只不过这双漂亮眼里没有光,就像是镶嵌在木偶眼里的宝石,没有生命。 宁熙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能治好么?” 没等他回答,宁熙就抢先说,“治不好也没关系,反正,我的眼睛就是你的眼睛。” “别担心,能治好。”仇野伸手轻轻捏她的鼻子,“柳清风说,失明是伤了筋脉,等哪天筋脉疏通,就能看见了。而且我现在,生活并无困难。” ——除了不能看见你的样子。 “哦。”宁熙还是闷闷不乐道,“那你把眼睛闭上。” 仇野闭目,柔软的嘴唇落在他的长睫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的心突然跳得快起来。 他想起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月光从镂空雕花的窗棂洒进来,照在少女缎子一样的肌肤上,而那时,他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在那光滑的缎子上,落下细细密密的吻。 他的耳根突然开始发烫,那个时候,他们本不该那样做的。 现在呢? 喉珠上下翻滚,仇野感觉嗓子干得发紧。他抱起宁熙,将宁熙放在自己腿上。 宁熙不由惊呼出声,为了维持平衡,她不得不用双手勾住仇野的脖子。 “宁熙,你想喝酒么?”仇野问。 “什么酒?” “合卺酒。” 闻言,宁熙心中一怔。她发现仇野今日穿着正红喜服,而她自己也一身嫁衣,这个时候,太阳落山了,两个人安安静静待在一间房里,确实是该喝合卺酒的时机。 烛火轻摇,雨声淅淅,风萧萧,心乱。 宁熙定定心神,这才不紧不慢道:“好啊。” 话音方落,她感觉到按在腰间的手臂收得更紧了。 只可惜,道观中没有酒,只有茶。 以茶代酒。 放下茶杯,仇野的指腹抚上她的唇角。因刚饮过茶,唇角还是湿润的,仇野用指腹将水渍抹去。 少年分明看不见,可那双黑眼睛在盯着她“看”时,却依旧认真而虔诚。 “仇野……”宁熙含含糊糊地喊他。 “嗯。”仇野轻轻应声,用手指探索着去描她的眉。 “仇野。”宁熙又喊他。 可这次仇野没应声了,他低头咬住宁熙的唇。 等发觉宁熙有些喘不过气时,他才松口,双唇贴在她的脸颊上辗转。 “谢谢。”少年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 “你跟我说谢谢做什么?”兴许是刚亲吻过,宁熙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黏黏糊糊。 谢谢你让我变回人,可以不再做刀。可以有家庭,可以有生命,可以有喜欢。 可是这些,仇野都没有说出口。他重新吻上少女的唇瓣,双手箍紧,抱着她,将她压上床榻。 “宁熙。”少年哑着嗓子唤她。 “嗯?”宁熙已经被吻得迷迷糊糊了。 “我倾慕于你。”仇野认真地“看”向她。 “嗯,我也是。”宁熙亦看他,她在那双没有高光的黑眼睛里,看到自己意。乱。情。迷的倒影。 喜服被一件一件褪去,宁熙觉得自己简直像是条被刮掉鳞片的小鱼,仇野落在她身上的任何一个吻,都让她敏感得战栗。 “你受伤了!”宁熙看到仇野胸口的刀伤。鲜红的一条疤,淡淡结痂。 仇野却不管,他的清冷再也克制不住欲望,继续吻宁熙的脖子,温热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不碍事。” 好痒……宁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宁熙耳根发着热,她发现仇野的耳根也红得像是被煮熟的虾。 “仇野,要不,你还是把烛火吹熄吧。” “不要,”仇野却贴在她耳畔呢喃,“我现在看不见,但你得看清我。” 宁熙只好去看他。 “你好像跟别人比也没什么特别嘛,都是两根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嗯?” 宁熙难耐地皱着眉,“好啦好啦,开玩笑的。其他人怎么能跟仇野比呢?” 确实不能比,眼前这双黑眼睛即使失去高光,也美得像琉璃。 她轻轻吻在少年的眼睛上,“快点好起来。” 少女的声音就像是蜜糖似的,在心里慢慢化开。 春夜里,细雨绵绵。淅淅沥沥的雨声将那低低的叹息与呢喃冲散,然后又藕断丝连地搅和在一起。 宁熙腰腿酸软,她累得不行。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常看上去清清冷冷又不爱说话的少年,此时此刻却死死地从身后抱住她,嘴唇贴在她耳边,没完没了地说着情话。 若是在青天白日,少年哪儿有这么多话说哟。 宁熙只好将熟透的脸埋进枕头里。可仇野不依,又黏黏糊糊地来吻她的唇,最后埋在她脖颈处,低低地呼吸。 自二更开始,直到三更宁熙才沉沉睡去。 长刀入春闺 第94节 五更天的时候,雨还在下。 风吹得更大,将窗户吹开。凉风吹到宁熙脸上,伴着丝丝缕缕的春雨。 宁熙醒了,被人一直抱着有些热,她下床走出房门准备去吹吹风。 仇野醒来的时候,他看见少女站在屋檐下,檐铃在少女头顶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少女额前的碎发被雨水淋湿了,胸前的衣襟也因沾了水而变得透明。 仇野耳根一热,别开脸。 他回想起之前种种,耳根便烧得更厉害。 他走过去,从身后抱住宁熙,“你能再穿喜服给我看看么?” 宁熙心中一怔,转身去看少年的眼睛。 如黑曜石一般纯黑的眼睛,眸中两点高光,显得少年剑眉星目。 宁熙鼻头一酸,“当然!” 所以仇野帮宁熙将喜服一件件穿好。虽然因为之前的动作,喜服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但依旧不影响它的精美。 凤冠霞帔,胸前两排圆润小巧的珍珠,衣摆用金线绣着大片凤羽花纹,衬得女孩子如洛神下凡。 “哪里来的小仙子?”仇野捏了捏她的鼻子。 其实宁熙想说,她刚装扮好的时候,脸上还贴着珍珠呢。只不过珍珠在骑马的时候掉了。至于额头上的花钿,大概是被仇野亲没了吧。 但宁熙却笑着仰起下巴,“被一个莽夫抢来的,要知道我本来是要跟别人成亲。” 仇野眸色越发深沉,蓄势待发,就要去挠她痒痒。 宁熙立刻讨扰,“这个别人,就是仇野你呀 !” 仇野这才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他把宁熙抱在腿上,吻着她的脖颈亲昵道:“等我们到边城后,再办场婚礼吧。” 宁熙被吻得有些痒,她吃吃笑道:“好呀。” 仇野知道宁熙已经有些累了,所以只是抱着她,时而亲吻她,就这样直到天明。 宁熙都已经睡着了,仇野却还舍不得闭眼,像是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看了又看。 -- 几日后,圣上驾崩,夔王登基。 镇国公府嫡女的棺椁也被影卫队送回了国公府。 圣旨上说,太子娶妻时遇害,而太子妃对太子忠贞不渝,以身相护,岂料贼人歹毒,太子妃不幸身亡。如此刚烈之女子,当加爵厚葬。国公府教女有方,亦当赏赐,其母封一品诰命,其父再加官进爵。 宁婉和宁世尧躲在祠堂,边烧纸边哭。春桃跟在宁婉身旁,边递纸边哭。 宁婉吸吸鼻子,“哥,你不是说男人不能哭哭啼啼的吗?” 宁世尧抹着眼泪,“话是这么说,但我哪儿忍得住?若是你在二八年华就去了,我也是要哭的。” 两人说着说着,哭得更厉害,可谓是鬼哭狼嚎。一个哭得惊天地,另一个哭得泣鬼神,还有一个哭得惊天地,泣鬼神。 冷夫人站在祠堂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吵死了。 她打起布帘走进祠堂,“别哭了,也别烧纸了,蔻儿没死。” …… 接连下了几日雨,今儿个天气终于放晴,国公府的白绫白灯笼还没拆。 仇野带宁熙在国公府外远远地看了一眼,“现在,我们都是‘死人’了。” “死人”可以到任何地方去,没有身份再能限制他们。 宁熙对这个地方并无留恋,“嗯,我们走吧 。” 仇野驾马带着宁熙正准备出城门的时候,却被一个人叫住。 来者是云不归。 “你找我?”仇野问。 云不归笑道:“少自作多情,我找你老婆。” 云不归将一封信和一把剑递给宁熙,“收着吧,这是如梅让我交给你的。” “阿娘让你交给我的?”宁熙眨眨眼,颇为惊讶。 “是啊,打开看看。” 宁熙将信封打开,里面只有一张信纸,信纸上也只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愿吾女宁熙,余生安康,往汝所欲往,勿念。 “阿娘……”宁熙喃喃道,她回头望向上京繁华的都城,迎面的风将她的风帽吹落,露出一头柔顺的青丝。 她将信纸折好,收入信封,揣进怀里。信封贴着心脏,她心中涌出一股暖意。 “这把剑是如梅以前用过的,很多年没再用,估计都生锈了,你好好磨磨剑,以后就带着这把剑去天涯海角吧。”云不归继续说。 “阿娘以前也执过剑吗?” “是啊,你不太了解她。” “阿娘也不太了解我。”宁熙小声咕哝,将剑握得更紧。 “她其实懂,她只是有点轴。”云不归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他说着转身离去,宁熙叫住他,“你去哪儿?找我阿娘么?” “不了,我跟你们一样,天涯海角,往风里去。” “……” 仇野双腿夹住马腹,一拉缰绳,马儿便跑起来。 马跑得很快,跑出城门,朝远方跑去。 阳光洒在康庄大道上,前方之路光明璀璨。 仇野从身后抱住宁熙,贴在她耳畔说: “宁熙,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宁熙觉得痒。她咯咯笑起来,扭头抬手勾住少年的脖子,去吻少年的唇。 仇野不得不拽住缰绳,将马停下来。 马儿不知在原处停了多久,无聊地甩了甩尾巴,低头去吃地上的草。 “仇野,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吗?”宁熙问。 “嗯,会的。” 宁熙吃吃地笑起来,向后靠在少年的胸膛上,“我要你跟我重复一遍。” 仇野将下巴磕在她的毛茸茸的头上,笑道:“我和宁熙,以后会一直在一起。” “拉勾咯?”宁熙很幼稚地将小拇指向后伸过去。 仇野也很幼稚地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她的小拇指,“谁毁约谁就是小狗。” 宁熙轻哼一声,“反正我不是小狗。” “我也不是。” 少年成长不少,肩变宽了,背也变厚了,再过几年,他就会变成一个成熟的青年。 他双腿用力一夹马腹,拽紧缰绳,朗声道:“驾!” 方才还在吃草的马儿瞬间奔腾起来。 两人的身影在马背上重合,被阳光勾勒出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以后,他们会去海边看日出月落,去草原看云卷云舒,在雪山看苍鹰盘旋,在大漠饮葡萄美酒,看黄沙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