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心(古言,剧情)》 第一章雨过天青云破处 秦国送来的质子今日入城,清明,大雨将止。 清明,好像总是要下雨的。 被困雨中的少女百无聊赖倚在茶阁二楼栏杆上,低头,看见城门大开,有秦国的马车驶入,忍俊不禁,“一介质子入城,竟然这么大阵仗。公主你说是不是?” 听见侍女结因的呼喊,正自内间吃点心的端阳放下小食,也走到廊下,远远望见几辆马车停在城门口,车上具彩着秦国的玄鸟纹,几名赵国鸿胪寺官吏候在车下迎接。 天刚经雨,浅蓝的天空铺开一层薄薄的乌云,迭出一片灰青色,像上好的汝窑青瓷,宁静而幽远。 玄鸟车舆里,一位十三岁的少年搴帘而出。眉凝新墨,瞳含深水,身姿颀长挺拔,着一身苍青色的长衫,和天云同色,腰间系有一只白玉双鱼珮,疏远而静,素雅平淡。 他扶轼下车,礼数周全地朝迎接他的官员揖手一拜,鸿胪寺诸人随即回礼。 “装模作样!”结因如是评价。 “结因。”端阳轻声止住结因的放肆。 “公主,我哪里说错了?”结因愤愤不平,“秦人当真可恶。这次分明是秦国与楚国开战,害怕我们赵国趁机突袭。不求我们,反而要求互换质子,真是仗势欺人!” 端阳扶着凭栏,居高临下地看着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轻叹了一口气,“再怎么说,也是秦国公子,后日迹象,不可言说。” 结因却不以为然,嘲弄道:“他都被送过来当质子了,还有什么后日迹象可言?” 确实如此。公子异被送到赵国当质子,可见不得秦君看重。可不论他从前往后如何,他如今背倚的秦国,可不是好惹的。 端阳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秦国少年,携着结因离开,笑说:“你只要依礼待他就好了。” 城门处的鸿胪寺众人自然没注意到阁楼上的动静,与秦国来使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引着他们去了驿馆,请他们稍作休息,稍晚会有马车接他们去宫中赴宴,便匆匆告辞。 宴席上,公子异坐在宾客第一位,下首是送他入赵的范苒,上首是赵王丹。 这算是秦异第一次参加宴会——哦,不对,年终大祭他也参加过,因为宗室子弟皆要出席,挤在某个犄角旮旯里。 这次,却离王座这么近,近到甚至能看清赵王略显苍白的脸色。 赵王与秦王差不多的年纪,秦王仍老当益壮,赵王却因为头风之症有疲老之态。宴饮未半,赵王就以酒力不胜为由退席了。 赵酒确实后劲十足,秦异也饮了几杯,只觉闷热恍惚。宴散时,他慢了使臣一步,落在后面。 他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稚嫩而严厉的问语:“前面是谁!” 秦异头胀胀的,缓慢转身,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束发簪缨,穿着一身红底黑虎纹的华服。 赵人尚赤尊虎,这样的华服,非赵国王室不能着。赵国公子,十一二岁的,只有一位,九公子翊。 赵翊也凭衣饰认出了面前之人,鄙夷道:“你是秦国人?” “正是秦异,”秦异推手一揖,问,“不知足下何人?” “我乃赵国九公子赵翊,”他倨傲答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秦异微笑回答:“宴席已散,异正要离开。” 赵翊见秦异身边并无其他秦国使臣,十分怀疑,“其他人呢?” “异因席间饮了几杯酒,有些发昏,故而慢了一些。” “宫里的酒也能把你喝醉?秦人果真无用,”赵翊轻蔑地说,“我看你是别有居心!” “九公子多心了,只是因为异不会饮酒罢了,”秦异环顾了一眼,微笑道,“宫人尚在左右,异岂敢妄为。” “哼,谁知道你们安了什么心思,”赵翊冷哼一声,“秦人没一个好东西!” 秦赵皆强,素来小争不断,赵人怒秦是再正常不过的。秦异并不想和赵翊多论此事,正欲告辞,赵翊却拉住他不让他走。 “你不许走!”赵翊心中更为气恼,秦异这样不愠不怒的态度,倒显得他是跳梁小丑。 秦异看了一眼自己的袖子,平和问道:“九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你!” 作什么态! 赵翊正要斥他,右侧昏暗的游廊传来一声女子的呼唤,温润婉转: “阿翊——” 阿异,夏姬也总是这样唤他。秦异有些恍惚,以为是在叫他,下意识转头。 两名宫婢举着透亮的宫灯开路,一名少女款款而来,渐至明亮处。 小髻松绾,发间别有彩蝶绕花钗。额头光洁饱满,肌丰脂腻。一身浅红的宫装,娇嫩亲人,像江边早开的桃花。 豆蔻立梢头,娉袅十三余。 她走到他们跟前,朝秦异躬身微拜,又拉过赵翊,训道:“阿翊,不许胡闹,快给秦公子道歉。” “阿姊!”赵翊不服气地喊了一声。 原来是赵翊唯一的姐姐,一母所生的端阳公主。赵王早年一共得了三女,但都早夭,只有六公主长到了十三岁,又因其母早丧,故而十分受宠,十岁时已有食邑端阳郡,故称端阳公主。 端阳见赵翊不为所动,故作严厉地说:“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但赵翊也是个倔脾气的,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觉得是阿姊没有立场,竟然帮着秦人说话。故而赵翊不仅不道歉,反而一脸不善地瞪了秦异一眼,负气而去。 端阳见赵翊赌气离开、还摆脸色给她和公子异看,心里气他没有规矩,赶忙替他向秦异谢罪:“公子恕罪,九弟年少不懂事,冒犯了公子,来日我定带他登门谢罪。” 站在一边的秦异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说:“公主言重了。” 说罢,便施礼告辞,不做停留。 他真晕得厉害。 第二章且挂空斋作琴伴 宫宴之后第二天,秦国使臣便启程回了秦国,剩下秦异一个。 秦异独自在驿馆住了两天,鸿胪寺才派了一个小吏过来接他,搬到早就准备好的府邸。 府邸位于城东第三街,离宫城不算远,但位置有些靠里,往来人烟不多,是个偏僻之所,唯胜一个清净。 是个很适合质子居住的地方。 将将下车,鸿胪寺小吏走近,对秦异说:“秦公子请安心在此住下,若有短缺,可随时报鸿胪寺。”他只负责送秦异至此,例行公事交代完几句便离开了。 秦异点头致谢,目送小吏离去后,转身进了府邸。 走了两步,只看到五六个仆人。跟在秦异身边的终南抱怨了一句:“赵人也是说得好听。” 秦使一走,态度大变。此处简陋,还不如驿馆东西齐全。若诚心招待,何至于如此准备,还说什么短缺就去问。只怕公子未来在赵国的日子,比在秦国还要艰难。 “终南,”秦异叫住他,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去叫人把外面的行李收拾好。” 听得公子语气冷淡,终南知道自己言语出格,欠身告退。 他们远道而来,为免招摇,带的东西并不多。不过一个多时辰,终南已经将里里外外收拾好。回去禀报时,公子正在拭琴,又像往常一样吩咐他养一缸水。 公子的琴弹得极好听,每次终南都会躲在墙角偷听。 那天,公子正在弹一曲《梅花吟》,突然响起叫门声。终南赶忙去开门,见到门外马车光华、扈从众多,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觉得来者不善,连忙禀告:“公子,九公子翊来了。” 秦异捂住琴弦,琴声便止了,问:“赵翊坐的马车,可是两马并行,红车金盖,绘有金凤?” 这种制式,是宫中女眷的车舆。终南想了想,点头道是。 秦异默了稍许,吩咐道:“请赵翊到厅堂。” 这厢才到大厅,赵翊已经跨步进来。 赵翊看见座上竟没有软垫,茶也没有一杯,嫌弃地问:“连茶也不上吗?” 秦异振袖坐好,拿起案边的砂壶,倒出两杯清水,微笑招待,“九公子见谅,府上没有好茶,水倒是不错,九公子可以尝尝。” 白水待客,赵翊觉得秦异是在故意轻慢他,心中窝火。 他一个质子,有什么资格傲慢。 赵翊正要发作,想起等在车内的阿姊,收敛了脾气,“我不与你计较。” 秦异没有置评,问:“九公子来找异,有什么事吗?” “若不是阿姊,我才不会来。”赵翊不耐烦说了一句,便叫仆人呈上了一柄宝剑。 剑在鞘中,不可见其具象,然剑柄与剑鞘所用乌木,油亮漆黑,是经年上品。剑首与尾端具有纯铜镂空龙纹装饰,浑然一体。 “清霜剑,乃吴王六剑之一,我姐姐一向视若珍宝,我几次求都不得,今日竟然要给你!”赵翊咬牙切齿地说。 这样一柄宝剑,竟然要给他这样一个文弱的人,说不定他连剑都拔不出来,简直暴殄天物。 赵翊越想越不甘心,嫌弃地摆摆手,让仆人把剑放到秦异案前,说:“清霜剑,你收下,歉就当我道过了,你要是敢在我阿姊面前提一个字,看我怎么找你算账。”说完,一刻也不想多待就走了。 秦异起身欲送,奈何赵翊动作太快,根本跟不上。 秦异目送赵翊离开,转回身拿起了清霜剑,拔剑而出。 “清霜”两个金篆错在剑上,百炼钢锻打的剑身寒光四溢,剑刃锋利,青莹若霜雪。 他也不禁叹一句:“好剑。” 只是可惜,他不会使。 秦异将剑收回鞘中,扔给终南,擦了擦手,微笑着念了一句:“端阳公主……” 捧剑站在一边的终南不知如何处置,又听到秦异一句碎念,不解其意,试探问:“这剑……” “挂起来,辟邪。”说完,秦异扔下帕子,回书房继续弹琴。 那头,赵翊刚上马车,端阳给他拍了拍上衣,便问他好好道歉没有。 赵翊故作生气,反问:“我哪次答应阿姊的事没有做到?” “好好好,”端阳忙不迭应和点头,又将那些话说了一遍,“阿翊你要记住,他和你一样是公侯之子,虽然现在为质赵国,他日终究是要回秦国的。当年的燕王储也曾经委质于秦。秦异就算当不了秦王,他日或许能在秦国公族中有一席之地,也未可知。” 这些都是长远之说,最紧要的还是赵秦的关系。秦赵互换质子,取和取信。赵翊作为赵国公子,当面侮辱,实为不妥。 赵翊却不以为然。父王若真心待这个秦国质子,鸿胪寺的人怎么敢这样乱来,让他所居简陋至此。只有阿姊良善,想着以礼相待。 “我知道阿姊心善,可是那个秦异也实在小气,连茶也没给我泡一杯。”赵翊委屈说道。 端阳抬袖一笑,半开玩笑地说:“是你先惹他的,没有茶喝也是你活该。” “不说他了,”赵翊摆摆手,不愿再继续说这件糟心的事,问,“马上就要端午了,到时候我们去蕲山放风筝好不好?” 端阳揪了揪他的耳朵,“每天不好好念书,尽想着玩,你功课做完了吗?小心又被罚抄书。” “我哪有没好好念书,老师前几天还夸我了,”赵翊拉起端阳的胳膊,求道,“好阿姊,你就答应我吧。” 第三章明朝端午浴芳兰 每次赵翊死赖着端阳要什么,端阳一般都会答应。但这次不行,因为她已经和史侯家婵姬约好,端午那日去城西看龙舟竞渡。 端午那日,漳水岸边挤满了人。她们两个女儿家,打扮成男子模样,站在漳水岸边,混在人堆里,听舟上的人喊号锤鼓,划桨争先。 龙舟赛结束时,约莫是巳正时。史婵因家中还有品花宴,看完竞渡就回去了。宫中的宴会在晚上,所以端阳不着急,就和结因又走了几圈。 两人正一边散步一边聊天,顾盼间,见到一个好熟悉的少年背影。 青衣少年手里抱着一大摞纸和笔,有些吃力的样子。为了抱得更紧些,他往上颠了颠,却甩落了一支笔。 一根竹杆狼毫滚到端阳脚边,她俯身拾起。少年也蹲下欲捡,不小心碰到她的指,连忙收手。 两人一起起身。青衣少年上下打量了对面之人一圈——别簪戴冠,杏黄长衫,分明是个玉面公子。 于是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叫她:“赵郎。” 端阳微笑,将笔交还,落落大方,也问候道:“秦公子怎么在这儿?” 秦异目示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家中的纸墨快用完了,下人们又在忙端午的事,所以异自己出来买了些纸笔,顺便逛逛晋城。公……公子是来看赛龙舟的?” 端阳一脸惊奇,“你怎么知道?” “异老远听见漳水岸边的叫彩声,看公子打扮,所以这样猜测。” 端阳点头了然,兴致勃勃地与他说:“下午还有一场,你也可以去看看,好热闹呢……” 端阳还要说刚才龙舟赛的事,跟在后面的结因看见前面宫车已按时而至,轻声提醒端阳该回宫了。 闻言,端阳也往停车处看了一眼,问秦异:“我们正要回宫,不如送公子一程?” 此处离秦异府邸尚有些距离,况且带着这么多东西,徒步未免辛苦。 “如此,便多谢公子了。”秦异感激道。 上车后,秦异端坐一侧,将东西放在身边,露出半卷丝弦,写有“希音阁”的字样。 “公子是为了买琴弦才大老远跑到西华街来的吗?”坐在一边的端阳随口问。 顺着端阳的目光,秦异瞟到琴弦,笑说:“前几天,琴弦断在龙龈处,不能再续了。下人们又不懂如何买弦,所以异才亲自来的。” “公子爱琴,亲自走这么远,”端阳指着那卷琴弦说,“希音阁的丝弦是最好的,很多人都会请希音阁的师傅配弦。” “公主如此清楚,定也是爱琴之人。” 端阳连忙摆手否认:“我琴艺不精,是我老师爱琴成痴,这些都是我老师告诉我的。” 端阳的老师吕信,痴琴之名远扬,教出来的六公主却并没有善琴的美誉,说起来也颇为有趣。 秦异嘴角微莞,说:“公主说笑了。” 如此闲言碎语间,马车行至秦异府邸门口。 秦异邀请端阳进屋一坐,端阳婉拒道:“宫中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说罢,便乘车离开了。 回宫之后,端阳与六英夫人一起编了五色缕,晚上又赴了阖宫宴。半天折腾下来,疲惫不堪。 端阳正准备休息,结因拿着一枚玉来找她,“公主,车夫在您车上发现一块玉,我看着不像是您的东西。” 端阳坐在榻上,拿过结因手里的玉,翻看了一下——是一块上好的鸟形脂玉,腻润光洁,触手生温,尾端还挂着墨绿的穗子。 秦国崇尚玄鸟纹,加之秦异今天与她们共乘,应该是秦异的东西无误,可能还是秦国公子的信物。 端阳吩咐道:“这大概是秦公子的。你明天去还给秦公子吧。” 结因点头,替端阳吹了灯,第二天依言去还了东西,回来时揣着个小木盒子,递到端阳眼前晃了晃。 端阳正在抄写吕信布置的功课,奇怪问:“这什么?” 结因回答:“秦公子让我带给公主的,多谢公主还玉。他说他还以为玉丢了,找了半天呢。” 端阳蹙眉,“你怎么还收人家东西?” “不收人家不让我走。我瞧着就是个破盒子,不值什么,就替您收下了。” 端阳接过,细看,确实只是个普通木盒,简朴无镂。但私相授受终究不好,还是和秦国公子。 端阳警告道:“再有下次,看我怎么罚你。” 结因嘟了嘟嘴,一本正经道:“那下回,我就说,我家公主御下极严,乱收东西是要被打板子的。您要是想送,有本事亲自去宫里送吧!” 没有召令,秦异怎么进宫? 端阳被结因逗笑,嗔问:“我什么时候打过你板子?” “我家公主这么好,怎么会打我嘞?”结因推了推端阳的手,催促道,“打开看看呗,什么玩意儿。” 端阳依言打开盒子,便见里面放着几张折好的纸。 纸笺? 拿起纸笺,展开,看到开首三个字,端阳拍案而起,“《光陵赋》!” 《光陵赋》,奚子之曲,久而未闻其音。 五年前,奚子病逝秦国乐宫,因未得传人,《光陵赋》成为绝响。她的老师吕信酷爱琴音,十分惋惜,经常和她说起这件事。 没想到,世上仍有《光陵赋》之谱,就在秦异手中。 端阳一声惊呼惹得结因也十分好奇,凑近一看,万分惊喜,“这真的是吕大人心心念念的《光陵赋》?” 可不就是世人苦求的《光陵赋》吗。 结因觉得端阳脸色忧郁,不解问:“公主得了吕大人钟爱的琴谱,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是,老师若是看到此谱,必定欣喜若狂,但是…… “这么珍贵的东西你也敢收,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与这薄薄几张纸相比,她之前所赠清霜剑,也不过微末世俗之物罢了。 端阳把烫手的盒子推到结因怀里,“还回去。” 结因捧着盒子,十分为难,“收东西容易,还东西难,这收都收了……” 结因话未说完,端阳一个眼刀过来,结因只得知趣闭嘴。 于是当天下午,端阳又去了东三街。 还东西。 前两次来时,端阳都在外面,只是觉得这里位置偏僻而已,进门才知道门庭之内到底有多冷落。虽然府邸不小,但算上终南,上上下下加起来只有七个奴仆。所用之器物,皆暗淡简陋。 端阳跪坐在硬邦邦的席上,有些难安,秦异却安之若素,给她斟了一杯水,请她一尝。 端阳不失礼仪地接过,本只是客气微微抿了一口,不想入口却十分轻浮,甘滑胜山泉,是极佳的水,许多人竞相追捧的泉水也未必有此水好。 “这水……好轻灵啊。”端阳有些惊诧,他虽然居住简陋,但细处却如此雅致。 “府上没有好茶,恰好前段时间无事,在书上看到养水之法,试了试,还不错,”秦异又给端阳斟了一杯,“公主若是喜欢,异可以把这个法子告诉公主。” 原来赵翊所说没有茶是这么一回事,只是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还倒告恶状。 说起来,她也不是什么精细之人。 端阳摇头拒绝,道:“公子好心,可惜我是个粗笨的人,学不来这些高雅之事,偶尔能来公子这里尝一口就罢了,自己弄起来肯定一团糟。” 说着,端阳又招手让结因将木盒放到案上,说:“端阳还玉,只是举手之劳,不足公子挂齿。结因不识,收了公子如此珍贵的东西,实为不妥,还请公子收回。” 盒子虽没有打开,但秦异知道里面原原本本放着琴谱,她今天来也只为还东西。不过她来得比他预计的早,琴谱最早明天才能送到吕信手里确认真假。 秦异指着盒子,打趣说:“只是一个樟木盒子、几张纸,加在一起不足一金,比之公主所赠清霜剑,更是不值一提。” “公子莫要玩笑了,”端阳点破,“《光陵赋》之谱,千金难求。” “那个?”秦异不以为意,给终南使了一个眼色,又云淡风轻地对端阳说,“只是异闲来整理的,异还有一大本呢。” 才说完,终南已经去而复返,呈给端阳一本书。 封面上有“奚氏琴谱”四字,内页全部是手稿,虽然涂抹痕迹严重,但是随便一翻,全是失传的奚子之音。 “此书藏于秦国宫廷,异也是不小心从祕府书库翻出来的,一时好奇借出来看看,结果不小心带到赵国来了,”秦异见端阳看得认真,说,“公主若是喜欢,异整理好之后再奉上。” 看得出神的端阳被秦异的大度吓了一跳,连忙把琴谱塞回他手里,“这是公子的东西,我怎能夺人所爱。” 秦异低头看着手里有些老旧的琴谱,微笑道:“异,并不爱此物。” “公子不必哄我。公子若不爱,当初为什么会借看?” 谎言被戳破,他也不恼,冲着她浅笑,好看的眼睛弯成月牙状。 最后《光陵赋》也没有还成。端阳请老师吕信看谱。吕信曾经有幸听过的一段《光陵赋》,和此谱上所记一般无二,断言是真的。 夜里,端阳拈着琴谱,又来回看了好几遍,一边默赞秦异抄谱工整,一边叹气。 处理完琐事的结因跨门而入,看到端阳眉头都要拧到一起了,拿现学的诗文宽慰端阳:“‘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公主就不要天天愁眉苦脸了。” 端阳嘴角微挑,刻意为难结因:“木桃报琼瑶,那他现在送我的是琼瑶,我应该回报什么?” 结因脑子转得飞快,立即答道:“公主对秦公子的一片冰心,多少桃子美玉都换不来。” “油嘴滑舌。”端阳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如是评价,叮嘱道,“你千万记得不要到处说这些事。如果有人问起《光陵赋》,你就说是我偶然间得到的。” “嗯,知道了,”结因点头,从袖子里掏出官署拟好的宴请名单给端阳,“对了,公主生辰将近,宴请的名单已经拟好了。公主看一下,有没有遗漏。” 第4章鸿雁在云鱼在水 五月的最后一天,终日冷清的东三街里巷有宫中之人造访。 终南接过宫人送来的东西,请他稍等,随即去了书房回禀秦异。 “公子,端阳公主派人送来了请柬,”终南一字不差地转述刚才宫人的话,“还有茶叶,公主说自己不甚懂茶,不如给公子。” 白瓷小罐,不过一捧大,里面装有上好的祁红。茶叶整齐紧缩,苗秀而毫显,色泽乌润,掀盖即能闻到淡淡醇香,浸润脾肺。 秦异正在写字,缓转右腕,缩笔藏锋,一个“中”字写就。 他看了看临的帖,差强人意,缓慢搁笔,从终南手里拿过请柬,笑道:“六月初六,漳水岸,伴露台,好雅致。” 秦异把请帖放到一边,又问:“送东西的人走了吗?” “还没有,还在等公子回复呢。”终南回答。 秦异点点头,从屉子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说:“以此回谢,就说我定赴宴。” 终南接过信封,听公子有此打算,说:“那等下奴顺便去鸿胪寺为公子叫车。” 伴露台在城郊,十分遥远,而他们本就不受重视,若要用车,得提前四五天和鸿胪寺打招呼。 秦异但笑不语,继续俯身写字。 终南不甚明白秦异的意思,却不敢多问,替秦异收好请柬,依照秦异的意思回复了宫人。 宫人又将秦异的答复带给端阳,还有他的信。 信中详细记述了上回他说的养水之法:“取寻常之水,煮沸后倾入瓷缸,置于庭院背阴处,覆以纱帛,避开日光,每至夜晚月色皎洁时,开缸受露,取天地灵气。凡此三夜后,浊物沉淀,其水清澈无比,英华不散,灵气常存。” 茶叶本是端阳想他生活简贫随手送上的,没想到他还以此法。只是可惜,她确实对泡茶饮水之事没有什么追求。看罢信笺,只觉得他的字好看,行书遒劲,字态潇洒,于是特意将信笺夹在最近看的书里。 到了六月初六那天,万里无云,是十分好的天气。漳水岸边,贵女士人齐聚,或饮酒,或纵歌,又有对词投壶诸多趣事。 端阳正在与史婵说笑,赵翊神秘兮兮地过来,要拉她走,还不许别人跟着。 他们乘船到漳水之东,右岸有个池塘,十里遍栽荷花,绿裙红蕊,比之宫中的荷花池,壮观十倍。 “我知道阿姐喜欢荷花,我上次听人说起这里,就想带阿姐来看看,”赵翊见端阳喜上眉梢,讨喜问,“阿姐可喜欢?” 起初是赵翊硬缠着端阳在伴露台设宴,端阳一开始只以为他贪玩,原来是为此,她已经开心得不知该怎么夸他了。 这天的欢声笑语一直持续到夕阳在山时,宾客方去。 第二日,端阳去给赵王问安,但赵王头疼之疾又发作了,故而她并没有久呆。 刚回来,清点完礼品清单的结因就跟她埋怨:“秦国质子未免有些不识时务。公主给他递的请帖,他明明收了,却不来。不来也就算了,理由也没一个,贺礼也没一份……” 端阳觉得好笑,“我办宴难道就是为了收贺礼?” 说起来,昨日端阳确实没见秦异,不过没来得及留意。 结因愤愤地说:“这些东西自然是不紧要的,但毕竟是公主请他,他也答应了,这算什么?” 寄人篱下,秦异待人接物没有差错,缺席大概不是无缘无故。 端阳一笑置之,不做评论,另外问起:“我记得昨日虞括也没有来,他怎么了?” 虞括乃太常卿家的小孙,父亲鸿胪寺大行卒史这段时间突然病了,虞括一直在侍疾,所以不能来,只托人送来了礼物。 结因如是回答,端阳听罢,叹惜摇头。 虞括父亲的病她也听说了,端午那会儿就已经不太好了。父王体恤虞父送四公子赵竭入秦辛苦,专门派太医署的陈太医去看诊。但太医署的太医都请遍了,却一直医不好,最近已经开始延请民间的大夫了。 或许真正的圣手都隐匿在民间,不出一个月,虞父的病大有起色,虞括也放松了许多,见后院花圃中秋兰长生,当即决定设宴。 两个月没见虞括,秋兰宴会那天端阳便特意来早了些。一到庭中,便有虞括身边的小厮近前为她领路。 入座之后,端阳想看看有无熟识的人。观望了一圈,不见旁人,唯有末座惨绿一少年,如玉如山,园圃里的兰花也不及他半分温润清冷。 他也看到了一身冷月广袖襦裙的她,投来一道目光,于是端阳冲他微笑点头。 遥遥相对的招呼还未打完,他已经起身向她走来。 少年的步履沉稳,腰间的双鱼白珮贴着浅碧的衣料晃动,仿佛鲤鱼跃于碧绿春水之间。 鱼儿越游越近,停在她身前。 端阳抬头看他,问:“公子如何在这儿?” 秦异眉目含笑,回答:“子括相邀,未想公主也在。” 端阳示意他坐下,惊奇,“你和虞括,如何认得的?” 秦异一边坐下一边说:“前几天异去希音阁,正好碰见子括取琵琶,便结识了。” 话音落下未片刻,秦异突然神情严肃起来,与她道歉:“前段时间公主生辰,异本该赴宴,只是当天才知道路途太远,也来不及准备马车,所以没去。一直没机会和公主道歉,还望公主见谅。” 啊,这件事,快一个月了吧,端阳都快忘了,他还记得。 她亲自去过他的住处,知他不是假话。鸿胪寺轻慢待他,自然不会给他准备出行的马车。 他没有怨言也就罢了,竟然还和她道歉。 端阳摇头,希望结束这个话题,“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找个机会大家一起玩闹罢了,公子也不要在意。” 秦异从腰间解下玉佩,说:“此物就当是异准备的贺礼,虽然迟了,还请公主笑纳。” 这块玉他时常佩戴,想来十分喜欢,端阳连忙推辞。 他玩笑一句:“公主不收,是还有气吗?” “当然不是。” 端阳当即否定,见秦异仍掌托着双鱼珮,言笑晏晏,心知不好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收下。 玉在他掌中,却还没染上温度,在七月的日光下,仍是冰凉的,真的就像从水里跳出的白鱼。 端阳摸着手里的玉,突然有人从她身后跳出来,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我正找你呢!” 端阳吓了一跳,见是史婵,喜上眉梢,赶忙拉过史婵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来了。” 史婵坐到端阳一侧,才注意到对面的青衣少年,和眉笑目,颜色无双,却不是京中的熟面孔,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夹在中间的端阳察觉他们两人互不相识,指着史婵对秦异说:“这是定远侯史家的女郎。”又向史婵介绍道:“这是秦国七公子异。” 原来他就是秦异,前几天听虞括提过,他在希音阁结交的弹琴少年,今日得见,真乃清雅高迈。 虞括那家伙这次结交的倒像那么回事。 史婵抱拳,“史婵,公子叫我三娘也可以。” 定远侯史家,累世军功,养出来的女儿也是豪迈不羁的。 秦异点头还礼,十分礼貌地称呼她“史姬”。 他们三个客人坐在这里相见甚愉,主人却迟迟没有现身,一直忙上忙下的也是小厮。端阳觉得奇怪,便问史婵:“你见着虞括了吗?” 史婵幸灾乐祸说道:“他呀,还在听太子的训呢。” 她刚从那边过来,看见虞括跟只鸟儿似的,唯唯诺诺跟在太子靖后头。 端阳惊喜,“太子哥哥也来了?” “你的太子哥哥是个大忙人,哪有此等闲情,”史婵随手转了转空杯,“太子是来与太常卿大人议事的,看见这里有秋兰宴,便和虞括多说了几句话。” 确实如此,父王素来身体不好,近来北疆又不太太平,赵靖辅政已身累神乏,很少与他们一起闹。 端阳有些失落。 史婵劝慰端阳:“太子不来才好呢,他总是一板一眼的,来了大家都束手束脚的,反而不好玩了。” 说着说着,史婵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所来为何,话锋一转,“那边亭子里还有其他女郎,我们到那边坐坐。”说罢,就要拉着端阳走,不容拒绝。 坐在一边的秦异目送端阳半推半就地去了那边水榭,也准备起身离开,抬头便见赵翊站在他面前,表情有些凶恶,冲他说:“你离我阿姊远一点!” 赵翊早些时间听说阿姊请了秦异参加生日宴,他却没去,今天一来却看到他在和阿姊逗笑,肯定没安好心! “异不知九公子何意。” 听秦异故作不懂,赵翊冷哼一声,从一旁侍卫手里拔出剑,起舞作乐。 身法刚健而灵活,是上将军霍桓亲传的剑术,却另有所指。 剑尖几次从秦异面前扫过,秦异却眼睛也没有眨一下。赵翊愈发气结发狠,最后那一下,竟直接刺向秦异眉心。 霍氏的剑法难见,众人本是看个热闹,到最后一刺,等反应过来不妙时,已来不及阻止。 银白的剑尖离秦异越来越近,他自岿然不动,蓦然间,有月蓝的广袖从他眼前挥过。 手腕一转,端阳从秦异身后握住赵翊的手,搡开他,叱责道:“赵翊,你疯了!” 端阳跟史婵到那边亭台,坐了一会儿,始终没见到其他人,心中生疑,细问方知是赵翊拜托史婵支走她,匆匆赶回来,竟看到赵翊剑指秦异。 他简直……他简直…… 端阳气得手抖。 不等她发作,赵翊反而气急败坏,猛地扔下剑,负气而去。 气氛有微微凝滞,不知是谁率先叫散,大家才假装无事发生,重新活络起来。 端阳平复了一下心情,转身问秦异:“你没事吧?” “异无事,”秦异指了指她的小臂,语气担忧,“只是公主的手好像受伤了,快传太医看看吧。” 一旁的结因这才发现端阳的袖子破了一条口子,有血慢慢渗出,连忙扶端阳下去,叫人请大夫。 片刻后,虞府的婢女带来一个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子。 此人大概十七八岁,挎着药箱,白衣白冠,清爽干整,但衣上却沾有几块浅褐色的污渍,十分扎眼。 “你是谁?”结因觉得虞府的人办事不妥帖,派了这样一个年轻人来,还如此落拓。 “葛冬青。”他回答。 “葛冬青,”端阳又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名字好听,问,“哪三个字?” “‘葛覃’的‘葛’,‘冬天’的‘冬’,‘青色’的‘青’。”他放下药箱,目不斜视,从中拿出一把银剪,朝端阳走去。 结因伸手欲拦,端阳连忙拉了她一下,伸出受伤的手,“麻烦先生了。” 葛冬青近前剪开端阳的袖子,看了看伤口,又从药箱中拿出一些瓶瓶罐罐,给她上药包扎,十分寡言,最后方叮嘱道:“伤口不严重,大概十日可愈合,其间不要碰水,忌食辛辣刺激之物。” “谢谢先生。”端阳说。 葛冬青点点头,挎起药箱,转身离开。 随后,端阳换好衣服,回到席上,看见秦异仍坐在那处,旁边还坐着虞括和史婵,招呼道:“虞括,好久不见。” 虞括连忙起身上前,问:“你没事吧?” “大夫已经看过了,没有大碍,”端阳微笑摇头,故意将话题扯远,“说起来,你爹的病好些了吗?” “托你的福,上个月请到一名神医,几副药下去,我爹的病竟然就全好了。” “这样神奇?”端阳与虞括一同入座,十分好奇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比赵国太医署加起来都厉害。 “他是葛仙翁的亲传弟子,医术十分高超呢。”虞括回答。 提起葛仙翁,史婵也略有耳闻,“葛仙翁是吴地名医,我听说诸国都曾以重金请他出世,不过都未果……” 虞括点点头,“是呀,恰好这位名医弟子游历晋城,寄宿在陈太医家中,才有缘分得他看诊。” 坐在一边的秦异突然插话,问:“不知令尊得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虞括苦笑,“神医说了许多我也听不懂,只是头疼得厉害。” “头疼?”端阳眼睛一亮,“我父王也头疼,每到季节交替时尤为严重。” 虞括笑说:“祖父正想将此人引荐给王上呢。” “那我更想见见他了。”端阳笑说。 “我刚刚正是请葛大夫为你看的伤,”虞括惊疑,“你未曾见到?” 第5章谁道沧江总无事 “葛冬青?”端阳一下念出了他的名字,有些不敢相信。 葛冬青看起来不过二十,医术经验应该不足才对,且葛仙翁也有八九十岁了,她以为他的弟子应该是个年纪再大些的人。 “正是他,”虞括轻声与端阳讲,“不瞒你说,我当时见到葛大夫也不相信呢。不过现在我家老爷子的失眠之症他都帮忙调理好了。” “那可真是人不可貌相……” 端阳与虞括聊了好一会儿葛冬青的事,直到天色已晚,秦异准备告辞。见势,端阳也起身,与秦一起离开,邀他一同乘车相送。 车上,只剩下端阳与秦异,一时竟无话可说。 彼此的沉默让空气变得沉重,端阳哽咽难言,却不得不开口,“今日,阿翊……” 不等她说完,秦异截断道:“今日异与九公子玩笑,反而害公主受伤,异心中难安,还望公主见谅。” “阿翊今日差点伤了公子,公子不必如此。”今日之情境,历历在目,分明是赵翊生出的事端,秦异竟然还为赵翊开脱。 他摇头解释:“那一剑看起来凶猛,实则力匀可收,确实是玩闹。” 他越这样说,她越愧疚。 端阳低头,“我会亲自带他给公子负荆请罪的。” “公主,有很多事,越勉强越不随人意,少年的心思更是如此,”秦异宽慰道,“不如任其自然,异也不在乎这些。” 她已经勉强赵翊道过一次歉,并没有改变什么,甚至让赵翊对秦异的讨厌更上一重。没有真心,谢罪千次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又出什么事,反而三个人不愉快。 长吁短叹一路,端阳精神倦怠。才回宫,就有六英夫人身边的侍女绿蒲过来传话:王上听说了九公子剑指秦异的事,雷霆大怒,正在训诫九公子。 端阳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赵王处,听见赵王大骂:“寡人念你母妃早亡,对你多有纵容,没想到养成这样的性子!” 赵王来回踱步,怒斥:“你本事了,竟然拿剑指着秦国公子,你怎么不拿剑指着寡人!” 赵翊跪在殿下,不敢抬头。 “你身为公子,有没有想过赵国为什么要和秦国讲和?”赵王深喘了一口气,继续说,“赵国虽强,也难孤力抗秦。你提剑指着秦国公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边塞的将士、赵国的百姓?你作为赵国公子,你手里的剑,应该为赵国开太平,而不是惹杀戮!” 话音未竟,赵王已随手拿起一个茶杯,摔倒赵翊身上。 端阳从没有见过赵王发这么大气。茶杯一碎,她连忙跪下,劝道:“父王息怒。儿臣也有错,没有及时阻止九弟。” “你不要为他求情,”赵王看见端阳俯首在地,要她起来,指着赵翊又骂,“你每次犯错,都要你阿姊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出言不逊,你阿姊送这送那,这次你竟然还划伤了你阿姊。你可真是个好弟弟,好儿子!” 赵王越说越气,怒火烧身,竟有些头晕,最后实在是训不动了,坐在王位上,让赵翊去外面罚跪,没有他的命令不许起来。 跪在殿下的端阳赶忙上前劝赵王,经过赵翊身边时,轻轻踢了他一脚,让他赶紧到外面罚跪。 端阳从宫人手里接过茶,奉到赵王面前,“父王不要气了,气多伤身。” 赵王接过茶喝了几口,平复了一下心情,摸了摸端阳的头,长叹一口气,“阿翊若能得你一半懂事也好。” 端阳搂过赵王的手臂,噘了噘嘴说:“阿翊毕竟年少气盛,父王莫气了。” “你们相差没有两岁,”赵王抖着手比了个“二”,叹气,“我听说你与那个秦异有些私交,阿翊又最听你的话,等过几天你手上的伤好了,你便带着赵翊那小子去请罪吧。” 小孩子之间的事情,便由小孩子解决吧。 道歉之事端阳也想了一路,已有些打算,“再过几天,西北牧场的马就该到了,儿臣想送一匹马给秦公子赔礼。” “都依你所言。” 也不知是不是大动肝火的原因,交代完端阳,赵王就有些累了。端阳一直侍候在侧,直到戌正时赵王入睡才离开。 走出殿门,端阳看见赵翊还跪在殿外,于是走到他面前,问:“跪着疼吗?”莲花青砖,跪一个时辰膝盖就要疼半天,更不要说他从酉初跪到现在。 他没有回答,干着喉咙,反问:“阿姊,你真的受伤了,严重吗?”他刺伤了阿姊,心中之疼远胜膝盖之疼。 “你还知道我是你阿姊。” “阿姊此话何意?阿姊于我,如师如母。”母妃生他时难产而亡,虽有六英夫人代为抚养,但他与阿姊才是最亲的。 “那我说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早听我的话,好好待秦异,何至于此。” 未曾在赵王面前辩解一句的赵翊此时却反驳:“那一剑,我收得住,我并没有要刺他。” “可你终究是在羞辱他。”轻视疏远是维持国家的尊严,兵戎相向又是另外一回事。 “我没有……”他只是在警告他,不许打阿姊的主意。 “你还不认错!”端阳恨铁不成钢,叹息一声,“行了,别跪了,父王已经睡了。等明日父王气消一些再来认错吧。” 他却是倔强性子,闭眼不看她,一副誓死不起的样子。 端阳实在拿他没办法,只能拂袖而去。去时听见他在背后喊了一句“谢谢阿姊”,混着今日所有的荒唐疲惫,她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天夜里,赵翊真的跪到深更、赵王松口才起来,回去之后便说腿疼,在自己宫中静养不出。 赵王那边也没空继续追究赵翊的过失,因为最近的北疆胡族之乱有愈演愈烈之势,赵王的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北胡之事上。 于是,所谓的明日之歉迟迟没有后文。 端阳知道赵翊在赌气,也担心他的腿,便要去看看他。 才到宫门,有小内官远远看见她,拔腿就往回跑。 端阳觉得不对劲,加快步子到赵翊院中,看见赵翊风一样跑回屋里,叫人赶忙关了自己寝宫的门。 腿疼?她看他挺健步如飞的。 她要上去揪他的耳朵,害她这几天白担心。 一向跟着赵翊的小奴玉书一下跪在她面前,哆哆嗦嗦地说:“公主,九公子不想见人,还说……还说……” “他说什么!”听玉书结结巴巴、迟迟没有下文,端阳微有气急。 “公子说,”玉书叩头在地,“他绝不会去给秦公子道歉。” 九公子的话实则还要过分些,只是如此传达,玉书也害怕会惹怒端阳公主。 端阳确实怒了,虽然她今天不是来劝他认错的。她怕他气结于心,又腿疼卧床,得不到纾解,才来看他的,结果他这个态度。 “当我想见他吗!”端阳留下一句气话,拂袖而去。 第6章著鞭跨马涉远道 西北牧场的马已经牵进太仆寺,端阳手上的伤也好了,赵翊仍然在自己宫中“静养”,连课也好久没去上,更不要说来向端阳服软。 指望赵翊知错能改已经不可能,端阳只能自己去太仆寺,挑了一匹枣红的西北马送秦异。 正准备出门的终南老远看见端阳公主打马而来,匆忙禀告秦异。 秦异闻言,也放下手里的书,出去迎接。 宫女侍从被她远远甩在后面,她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头上的金翠华胜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蓝白二色的宫装长摆漾在身后,像春江之水,波浪摇曳。 勒住缰绳,她稳稳停在他面前,踩镫下马,一气呵成。 初见时,秦异以为她不过花间美人,没想到她十三岁就有这样精湛的骑术,潇洒凌厉。 赵国之骑射闻名遐迩,可见不是虚名。 好几天不见了,她今天得空过来,秦异戏谑道:“公主今天不会是又来还东西的吧。” “我今天是来送东西的,”她牵马至秦异跟前,“前段时间西北牧场送来了一批良马,我特意去挑了一匹好的送你。” 秦异笑着拒绝:“无功不禄,异已经惭受公主清霜剑,怎敢再取名马?” 马和剑对他都无用,活物更麻烦。 端阳知道秦异不会轻易接受,又说:“那正好,宝剑赠名士,名驹伴英雄。” “可是……异不会骑马,”秦异绕马看了一圈,玩笑说,“此马膘壮善走,想来也不适合用来拉车。” 赵国上下,无论男女老少,皆弓马娴熟,端阳以为秦异也如是,才会想送一匹好马给他,没有想到秦国与赵国不同。 端阳自惭考虑不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看到秦异马上要走到马后,连忙拉了他一把,“不要到马身后去,小心它踢你。” 秦异微怔,不知有此禁忌,点头道谢,“公主马术精湛,还是留它在身边吧,给异太可惜了。” 端阳却好像没听到一样,问:“这月十九,你有空吗?” 十九正是她旬假。 秦异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想了一下,回答说:“大概无事。” 他一介质子能有什么事。 “我教你骑马好不好?”端阳跃跃欲试地问。 见她一脸期待,秦异心中衡量,点头答应她没头没脑的请求,与她约定十九那日辰正相见,一起去城郊草场。 在随后等待的日子里,端阳还叫人送来了胡服等一众用得着的东西。 她那天也穿着一身猩红的窄袖圆领胡袍,发髻高高束起,英气勃发。 她坐在车上,伸手,邀他上车。 秦异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该不该伸手。他抬头看到她坦然的笑容,最后只是轻轻搭了一下,并没有真的碰到借力。 城郊草场的小吏早已准备好了两匹矮马,比前几天那匹马体型要小些。 端阳从马官手中拉过缰绳,摸了摸马的鬃毛,对秦异说:“你第一次骑,我特意去借了两匹性格温顺的马来。” 说着,端阳把另一匹马的缰绳给秦异,和他一起牵马溜了几圈,碎碎地传授了一些诀窍,又说起了自己以前在外公马场学骑马的事。 她这几天大概还在烦赵翊的事,是故秦异每次见她都觉得她有些郁郁。可能是今天来了开阔的草场,自由的风把她的烦恼都暂时吹跑了,她说起儿时的事,也会不经意扬起笑。 “公主心情好了?”秦异问。 端阳微怔,看见他站在健黑的马旁,笑着问她,风吹起他额边的细发。 她以为自己只会在无人的时候流露出苦恼,没想到他一眼看穿。 端阳低头摸了摸鼻子,没有回答,牵马走到了秦异前面。 他们逛了半圈,待秦异与马匹相熟,筋骨也活泛了,端阳踩着镫子,翻身上马,示意他也这样试试。 马下的秦异照猫画虎,收短缰绳,左脚踩进马镫,准备借力而上,身旁的马却没有那么老实,突然动了一下,他一个不稳,便踩空了。 如此试了两三次,不是马动就是他没坐稳,就是骑不上去。 见他苦苦挣扎的狼狈样子,一边的端阳突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一抽一抽的。 他皱了皱眉,不知她怎么了,随即听到一阵憋笑。 她在偷笑…… 她笑了一会儿才收住,转过身来,摸了摸鼻子,假模假样地认真起来,“咳,你不要怕,你一怕它就会欺负你。” 说罢,端阳替秦异按住马背,“你再试试。” 大概是因为行家在侧,这次马没那么闹腾,秦异一下就骑上去了。 然后它就真的不动了,任秦异怎么夹马肚子,它就是不肯走一步。 秦异正犯难,听见端阳说:“记得我教你的,拉紧缰绳,腰挺直,腿夹紧!”说完,还没等秦异反应过来,她一下拍在马屁股上,马嘶叫了一声就开始跑起来。 “啊——”坐在马上的秦异完全没有防备,尖叫了一声就跟着马跑了出去。 风在耳边呼啸,打在脸上甚至有些刺痛。秦异跟着马颠簸,感觉五脏六腑都要颠出来了,还要时刻提防从马上摔下来。手里的缰绳是他唯一的依靠,他握得死紧,仿佛要嵌进皮肉。 他想,他大概是害怕的。但他不会叫喊,那是懦夫的行为。示弱只会给人机会趁虚而入,所以他从来不展现真正的软弱,他也不会软弱。 久违的恐惧开始让他兴奋,他竟挥起了鞭子,鞭策马儿跑得更快些,即使他已经腰痛骨散。 停下来的时候,他已经面红汗流,心跳飞快。 一直跟在秦异身边的端阳也勒马停下,应该是在夸他:“你学得很快嘛。” 不,他只是一时勇生情纵,他有多讨厌马背上不受控制的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更不可能指望他一天之内变成如她一般的马术高手。 日暮时,端阳将秦异送回府邸。一直担心的终南赶忙出去迎接,却觉得公子神情有些疲惫,关切问:“公子无事吧?” 说着,终南就要去扶秦异。 秦异轻轻摆手,既是拒绝终南的搀扶,又是示意自己没事。 终南收回手,又问:“公子还没用晚膳吧?奴这就去准备。” “不用了,我不想吃。”说罢,秦异便拖着步子回了房。 当晚秦异休息得特别早,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他做梦了,却没有梦见什么具象的东西,只是觉得身体一颠一颠的。 第二天清晨,终南见公子难得还没起,就去叫他,却见公子侧躺在榻上看书。 公子本就体弱,这样陪着端阳公主骑马,肯定腰腿疼痛,整个人都要散架了。幸好端阳公主这几天有课,公子有休整的时机,不然不知道该出什么毛病。 终南叹了一口气,轻轻替公子合上了门。 到了月底,秦异疼痛稍微减退,心中正惴惴等着端阳,她却没有来。 因为她去给霍氏父子送行了。 北疆楼烦三部最终还是乱了,赵王派遣霍桓领兵,到武宁平息祸乱。 送别时,赵翊却没有来。 端阳已经许久不见赵翊了,纵然觉得他天天托病不学十分荒唐,也不想理他。但是他这次竟然不来送别,实在古怪。 他们姐弟二人曾经跟着霍景一起在霍桓将军跟前学剑法,赵翊又一向崇拜景大哥。这次霍将军与景大哥要离京奔赴北境,他没有理由不来的。 她越想越觉得奇怪,问结因:“赵翊还在‘静养’?” “听说……”结因回答,“还在养病。” “养病?他生龙活虎的,哪来的病!”赵翊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装病骗父王、骗六英夫人,她再不管他,他是不是真的打算一辈子不读书了。 思绪至此,端阳气势汹汹地去了赵翊处。 玉书好像比上回还要怕她,一看见她,慌张跪下。 端阳看见门窗闭得紧紧的,以为赵翊躲在里面,问玉书:“九公子呢?” “回……回公主,九公子……九公子……” 听他回话吞吞吐吐,端阳觉得奇怪,赶忙入内一看,空空荡荡不见人,“他不是‘病’了吗?人呢!” 公主既然来了,自然是瞒不住的。玉书老实交代:“公主恕罪!九公子……九公子偷偷跟着霍将军的队伍去武宁了……” 闻言,端阳险些晕厥,痛斥:“你们怎么不拦着!”原来这么多天避人耳目是在筹算这件事,他才多大,跑去边关看风景吗。 “拦过,可是小人们哪里拦得住……”玉书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奉到公主跟前,泫然欲泣,“九公子留了信给公主……” 贵人犯错,下人担过,虽则端阳公主宽仁,可也不知会如何惩罚他们。 端阳知他们随侍赵翊也难做,追究他们也无益,展信一读,不过聊聊几句,说他前几天听教,深感自己有负国恩,故赴戎机,待安定后,会月月来信,请阿姊放心。 言辞恳切,端阳怕他不是一时兴起,连忙拿着信去找赵王,将此事告知。 赵王看罢信后,完全没有追究的意思,还说他野惯了,去军营磨磨性子也好。 “父王……” 赵王打断她:“寡人知道你们姐弟情深,不过芝儿你也不必过分担心。楼烦只是小乱,让阿翊去武宁玩玩也无妨。寡人也会写信告诉霍桓,让他好好照顾。” “阿翊毕竟年少不懂事,怕给霍大将军添麻烦。” 赵王笑说:“霍桓若是连个十几岁的娃子都治不住,他拿什么统兵。” 见赵王不肯松口,端阳也只能告退,从此日日难安,怕赵翊出什么意外。 一个半月后,赵翊终于写来了第一封信,与她讲他在武宁的见闻,一切皆好,让她不要担心,多加珍重。笔墨之间,大有乐不思蜀之意。 端阳捏着信,读了一遍又一遍,长叹一声。 正在整理衣物的结因见端阳忧心忡忡,说:“公主这样担心,不如去信给霍景小将军,让小将军劝九公子回来?” “早就写了,他现在就跟在景哥哥身边,”端阳捏了捏眉,缓解疲惫,“有景哥哥照顾,我多少也放心些。” “就是,公主就不要担心了,”结因整好衣服,给端阳倒了杯茶,说起近日的喜事,望公主开心些,“我听说虞太常将葛大夫引荐给了王上。王上的头好久没疼了,已经恩赐葛大夫入太医署了呢。” 端阳接过茶,觉得有意思,“葛仙翁为出世之人,葛冬青作为葛仙翁的弟子,竟然会答应入太医署?” “葛仙翁年高,看淡世事,自然不汲汲于此,可葛大夫才十几岁,当然要追求功名。” 端阳想了想,觉得结因说的有道理。 第7章一日看尽长安花 九月好日光,庭中的香枫盆栽都红了叶子。秦异便趁着好天气,在庭中修剪枝条。 “公子!”终南慌忙跑过来,禀报,“端阳公主来了!” 手下一顿,枝条竟多剪了一寸。 她整个八月都没来,秦异以为她不过图一时教马新鲜,便放松了,没想到今天正是她旬假。 “就说我不在。”来不及多想,秦异把剪子交给终南,随口交代完就准备跑回书房。 还没等他迈开步子,端阳已经进来,笑问:“谁不在?” 她听见了,却只是调侃,可见并不在意。于是秦异假装无事发生,镇定问:“公主来有什么事吗?” 她理所当然地说:“教你骑马啊。” 一句话又让秦异想起前几天七上八下的记忆,他的头好像又开始发昏了。 “骗你的,”见他神情紧张,端阳不再逗他,“你不喜欢,应该直接和我说的。” 那天在草场,秦异一直是一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她以为他没事的,结果听说他一回来就躺了两三天。 她是真心想替阿翊向他道歉的,但他若不喜,反而是她弄巧成拙了。 “怕拂了公主的兴致公主不高兴。”秦异回答。 “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才会不高兴。”她脱口而出。 秦异一笑,不以为意,岔开话题,“公主既不是来邀异骑马的,是为了其他的事?” 八月初时,端阳去给霍将军送别,中旬有仲秋节,后来又忙着去信给景哥哥帮忙照顾赵翊,所以她一个多月没想起还有教秦异骑马这件事。 今天她本来是来叫秦异去草场的,不过他既不愿,她也不勉强,便说:“公子来晋城有半年了吧,芳林寺去过了吗,还有东华街、西华街?” “希音阁就在西华街,倒是常去,芳林寺也跟着子括逛过几回,东华街却没怎么去过。”他作为质子,日日出没繁华之地总不太好,故而出门的次数并不多,去的地方也有限。 “老远的西华街你常去,家门口的东华街你却不走走,”端阳取笑他,“东华街比西华街还要热闹,虽然比不得芳林寺周围。我带你去看看吧。” 比起骑马,逛街可轻松多了,于是秦异欣然应允。 东华街是晋城第三右纵道,距秦异所居不过二里,故而他们徒步而去。 或许端阳舍去马车的理由并不只是距离不远。东华街上商贩众多,摊位侵占大街,又有千百民众,若不提前清道,骈车仪仗难以畅行。 这就是东华街,赵国国都的繁华一角。高楼连苑起,凡饮食花果、鱼虾鳖蟹、金玉珍玩衣着,无奇不有。 生于深宫之中,养于妇人之手。从前在秦国时,秦异从来没出过宫城,若说逛市集,在赵国才是头回。 秦国咸城的街市是不是也是这样热闹繁华? 走马观花,什么也来不及细看,一切已从眼前掠过。 身边的端阳突然撩起裙子蹲下,看着大水盆里的金鱼,用手戳了戳鱼头,惊得它们四窜。 双手揣袖蹲在里侧的鱼主人看见小娘子一脸好玩的样子,笑问:“小娘子,这鱼儿好生漂亮,要不要捞一尾回去养着玩?只要四文钱。”说着,从一边拿起一个小竹网伸到她面前。 端阳接过网子,正要捞鱼,眼睛直溜一转,拉秦异也蹲下,指着水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问:“你玩过这个吗?” 秦异摇摇头。 端阳低眉一笑,猜他也没玩过,指了指鱼主人身边的小沙漏,说:“那个沙漏滴完,你要是能捞十尾,就能从中拿一条小鱼回家。” 说完,她示意结因给鱼老板四文钱,鱼老板随即将沙漏反转。 “赶快捞。”端阳把网子硬塞到秦异手里,催促道。 秦异仍然听得懵懂,接下棘手的网子,在端阳的催赶声中,挽袖捞鱼。 捞鱼并不难,不过设定的时间只是刚刚好。秦异捞到最后一尾时,沙漏里只剩下最后一点点沙子。 不过足够了。 他的网子已经网住水中的金色鲤鱼,它已无路可逃,却还在挣扎。 一条鲤鱼,如何挣扎,逃过这片罗网,也离不开池水,除非它一跃龙门,腾云而起。 他是池中的鱼儿,还是天上的飞龙…… 一时走神,他的网子偏了,金鱼趁机溜走,最后一粒细沙也从漏口滴落。 十全十美,只差一点。 美丽的金鱼,不属于他。 秦异收起网子,对端阳抱歉一笑,“异笨手笨脚的,应该换……娘子来的。” “只是玩一玩而已,”端阳一心盯着网子,只是替秦异可惜,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轻松些,又拉着他往卖吃食的地方去,“我们去那边。” 九月正是板栗成熟的季节,他们买了一份糖炒板栗。端阳从纸袋里掏出温热的栗子,分给了秦异两颗,又向他示范着轻轻掐了两下,便剥出黄嫩嫩的果实。 秦异有样学样,掐了两下,却掰成了两半,果肉仍陷在壳里。 每次他难堪时,她总会笑,这次也不例外。 她抬袖掩笑,把自己刚刚剥好的那颗栗子给了他,又示范了一次。 秦异吃下了自己剥碎的果实以及那颗完整的糖栗,粉甜软糯,便又开始剥栗子。 骑马他学不会,板栗他也不会剥吗? 他剥了足有半袋,终于剥出一颗完整的,要叫端阳看看,她已经吃上了绿豆饼。 一路上,走走买买,光糕吃了已经不下五种。 他们还要往前走,有一队巡游都城的金吾卫骑马而来。 只是正常巡逻,所以秦异没有多在意。猝然间,却被端阳拉着躲到了人群里。 她似乎很紧张害怕,紧捏着他的袖子,低头掩面,不敢看马上的人。 秦异觉得奇怪,抬头看向队首的人,那人也朝他们这个方向看来。 “糟了!”身边的端阳十分懊恼地喊了一句,“他看到了!” 说着,端阳给结因随便指了个方向,就拉着秦异往反方向跑。 她行事总是如此猝不及防,秦异还没搞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没做好跑的准备,已经被她拉着跑了出去。 在人流密集的东华街,十三岁的少女像一只敏捷的兔子,拉着他从人与人的夹缝中溜走,乌青的发和玉白的长带,被奔跑的风吹起。 她如此熟悉这条街、这座城,过虹桥,穿小巷,带着他七拐八弯,到了一家闲置的染坊后院。 继而,她松开了紧握他腕子的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传来的温热与柔软也瞬间消失,只留下一阵快跑后的心跳。 她大口喘着气,说:“好了,到这儿,他肯定找不到我们了。” 秦异也呼吸不平,试图平复自己异常的心跳,满脸忧虑,“公主今天是偷跑出来的?”一看见金吾卫就跑。 “啊?”她知道他误会了,笑出声,“当然不是,刚才领队的是我二哥赵竣,他不喜欢我在宫外乱跑,每次看见我就要把我抓回去。” 她这样大胆,也会有害怕的人。看她和结因配合默契,逃跑应该也不是第一次。 所以她对于结因的下落一点也不担心,还能拉着他继续这次东华街之行。 他们两个又一起逛了许久,一直到天晚,秦异终于能提醒她再不回宫宫门要下钥了,她才跟他一起回了东三街,和结因汇合回宫。 送走端阳公主,秦异回到寝卧之室,坐在榻边,靠着柱子,抬袖掩面,闭目休息,以此平静心绪。 终南近前,看公子略有疲惫的样子,请他出去用膳。 “我不想吃。”秦异回答。 他真的不想吃,不是因为像上次那样上颠下簸反胃,而是他今天真的吃太多东西了。 他嘴里全是甜甜的味道,嗓子齁得疼。 赵国的公主,这就是赵国的公主。他要有多少精力,才能时时这样陪她胡闹。 他不该招惹她的,或许那天故意落下玉佩是他此生做过的第二个愚蠢决定。 第8章春风送暖入屠苏 岁至年底,春节将至,六英夫人派绿蒲送来了几匹好料子,让端阳选出自己喜欢的,好差人做几身衣裳。 端阳挑了匹浅酡红的料子做冬衣,又指了匹鹅黄的做斗篷,便与绿蒲一起去了六英宫看望夫人。 从做衣拟吉语开始,宫中陆陆续续开始忙起年节的事。除夕夜里,阖宫看了一夜的歌舞,第二天又早早起来。端阳穿上新做的酡色袄子,去给赵王、王后、六英夫人拜年。 兜兜转转一个多时辰,端阳才回到自己宫殿。她脱下斗篷,接过结因递过来的巾子擦了擦手,便坐下开始嗑瓜子。 终于松快了些,但她总觉得好像忘了点什么。 结因收拾完端阳带回来的一堆新年赏赐,近前一看,桌上的瓜子壳已经累了小一座山,茶却没喝一口,连忙劝道:“公主,少嗑些瓜子吧,小心舌头干得疼。”继而给端阳倒了杯茶,“这是特意准备的菊花茶,辅以忍冬、茉莉,最是下火。” 端阳接过喝了一口,有清淡菊香混着淡淡茉莉味从鼻间掠过,入口是微微甘甜。 她突然明白自己忘记的,放下茶,找出一个空香袋,将前几天写的小福字折好放进去,又抓了一把瓜子,勒紧系带,交给结因,说:“趁着现在没事,你亲自去宫外一趟,把这个给秦公子,就说我最近不得闲,哪日有空了再去拜访。”说罢,端阳推着不情不愿的结因出了门。 一来一回费不了多少时候,结因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卷宽五六寸的卷轴,是秦异托她带给端阳的。 端阳命人展开一看,红底黑墨,个个巴掌大,端正劲美,气势雄厚。 端阳近前观摩,轻声念出联上字:“‘辞旧迎新’,写得真好看。”上次还是从容风流的小行书,这回四个字更显功底。 “秦公子每天在家里练字读书,字能写得不好嘛,”结因偷笑,想起自己今天去见秦异时,他也在练字,于是调侃说,“大年初一也不废笔墨呢。” 端阳轻轻揪了一下结因的耳朵,“别乱说。” 秦异一个外来客,举城热闹,独他冷清,大年初一更是孤寂,他不过闲中找事做罢了,其中无奈又有谁知。 端阳看着这副横联,实在喜欢,又衬景,便让结因先挂起来。 年后几天,赵王顺道看她,问起她元夕愿不愿意去丹凤门,抬头看见悬着的横联,夸赞:“端庄浑厚,亦有锋芒,有颜氏之风。你哪里得来的?” 端阳嘟了嘟嘴说:“就不能是儿臣写的?” “你要是腕下有这个功夫,吕信做梦都要笑醒了,”自己女儿几斤几两,做父亲的还是知道的,“看笔力,应该是个轻年人的笔迹。” “父王明鉴,这正是秦公子所写。” “秦异?十三岁,不容易,”那个秦国少年,他只在第一天宫宴上见过一面,应答如流,机敏谦逊,“我记得他还没入学?” “据儿臣所知,好像还没入学。” 嗯,秦异位与赵国公子同,这种事需要他首肯。前段时间有楼烦之事,他也没想起这些事。秦异来赵国差不多一年,受尽冷遇,也不曾埋怨,应该已经清楚自己的位置,也是时候给他指一个老师了。 不过太学之中,各大儒者都已指给各公子,其余诸人,致仕的致仕,丁忧的丁忧。秦异作为异国公子,自然不好和赵国公子同学。 “太学缺人,应该让人酌情去办了,”赵王自顾自说了一句,又对端阳说,“俞叔业丁忧在乡,还有半年才能回京,秦异入学,自然不能等到那个时候。正好,你与他玩得近,又年龄相仿,不如你们两人先一起跟着吕卿读书。等俞叔业回来了,寡人再让叔业指导秦异的课业。你看如何?” 你看如何?她一个公主和公子所学的自然不同,而且七弟赵辛也与秦异也同岁,父王不选赵辛而选她,肯定不是因为正好和她聊起这些事。她看如何,不重要。 端阳自然知道该如何回话,面上高兴回答:“好啊。” “那你改日去问问他的意思吧。”赵王留下一句这样的吩咐,没坐多久,便离开了。 端阳本就准备趁无事出宫找秦异,便顺带问了。 十五那日,冬末的阳光微暖,秦异在庭中撒了片谷子喂麻雀,转头看见端阳披着鹅黄的斗篷,载着金灿灿的日光,向他跑来。斗篷被风吹鼓起来,撩动了青石缝里钻出的小草,惊跑了他的麻雀。 她向他欠身,道一句:“新年吉祥。” “新年吉祥,”他起身还礼,“公主今日怎么得闲了?” 他以为整个年节都可以见不到她。今天是什么日子?正月十五,元宵……她不会要他陪她逛夜市吧。 “今日他们在准备晚上的丹凤门王室观礼,我趁着现在没事就跑出来了,”她从他手里拿了点谷子,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今日元夕灯市,很好玩的,你也可以去看看。” 幸好她有事。 “嗯。”秦异点头,状似答应。 “对了,秦公子,”她有一下没一下喂谷子,好像有些难开口,试探问,“你今年多大?” “虚岁十五。” 她有些难以置信,“你不是和我同岁吗?”她才十三。 “前些天过了十四岁的生日……” “什么时候?”还没等秦异说完,端阳打断问。 “正月十三。”他笑着回答。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公主也忙。” 他独在异乡,万事低调,可就在前日,叫她如何不惋惜。她可不像他,身上除了金钗玉簪,没有什么可以取下送人的。 坐在一边的秦异觉得她未免太较真了,见她手里的谷子都快被扔光了,又给了她点,问:“公主不是专门来问我年龄的吧。” 他心如明鉴,她的扭捏瞒不过他。 她轻咳了一声,终于说出了口:“你来赵国也许久了,父王想给你找个老师,俞叔业。不过他因母丧在家,还要半年才能回京,父王便让我来问问你,可愿暂时与我同学?” 伴读。 应该不是她的意思,不然她也不会是这个态度。 原来,受尽宠爱的公主也和他一样,愿不愿意都不重要。 攀附乔木而生的丝萝,只能得到乔木恩赐的。旁人给予的,终究是虚幻,真正握在手里的,才是真实。 似乎是害怕他心有不满,她补充道:“我老师人很好,我很喜欢他,你想来也会喜欢的。而且老师热衷琴乐,你不是也弹琴吗,正好可以向他请教。” 想要一样东西,就应该尽量离那样东西近一点,所以他不会拒绝。 “好。”秦异笑着答应。 第9章请奏鸣琴广陵客 为期一个多月的年假在正月末的子规声中结束,天气也开始转暖。 开学第一天,被窝比往日还要暖和一些,端阳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来。赶到学宫时,秦异已经等在学舍。 他坐在左边的位置,冲她微笑。她正要跟他打招呼,堂外的时漏滴尽,钟声响起,吕信拿着经书踱步进来,她只能和他点头示意,坐到自己位置上。 吕信,字季诚,在太学三十余年,今已五十六岁,为人颇古板,但博学多识,端阳六岁时便由他教导。 与老师相处多年,端阳自然知道今天第一堂课,老师是定要考她的。 果不其然,吕信翻开《左史》,问《假道》篇。 元宵以后,她就开始日日抱着书背诵,《假道》一篇前天才背过,第一个字出口,后面的句子接连吐出。 听她完整而流利地背诵出这一篇目,吕信还算满意,“可以,没有懈怠。” 确实没有懈怠,这么长的文章,只是背错了一句,肯定是下了功夫的。坐在一边的秦异低头默听,轻扣扉页,如是想。 考背端阳的吕信并没有时时听六公主背诵,偶尔会瞟一眼秦异,只见他端坐一旁,不曾畏缩乱动,气度非凡。 不过他好像出神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吕信让端阳坐下,随即看着秦异,明知故问:“你就是公子异?” 秦异回过神来,起身,拱手作揖,回答:“学生秦异,见过老师。” 吕信点点头,“我听端阳说,你有奚子的《光陵赋》?” “是。”秦异点头回答。 当初决定将琴谱送出去,就已经想到会为吕信所得,或许还会被别人所知,引起一阵风波。 但无舍无得,他也自有对策。然而时至今日,并没有别人来向他问起琴谱的事。 垂首之际,秦异拿眼角瞟了一眼看他和吕信对话的端阳。 善解人意的公主,心思更是面面俱到。 心中千回百转,秦异又听吕信感叹:“只是可惜,老夫也只听过上半阙,纵使得了琴谱,不知后半曲调具体如何,也弹不出完整的《光陵赋》。” 幸而奚子西去不足五年,只要有琴谱传世,总会等到光陵复奏。 吕信只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等到有人再奏《光陵赋》,却听秦异说:“异曾听过此曲,或能解老师之忧。” “你会《光陵赋》?”吕信震惊,奚子离世时,秦异大概还没有琴高。 “略知。”秦异点头。 奚子在秦国做过乐师,他又是秦国公子,听过《光陵赋》也不奇怪。不过那时候秦异应该还年幼,事到如今,还能记住多少就为未可知了。 听听反正无害。 于是吕信招宫人取来琴与案,摆在中央,对秦异说:“你弹弹我听听。” “是。”秦异从自己位置上离开,坐在琴案边。 他勾挑了七弦听音,左手起落间,已调成慢二弦。随后,他静坐数息,调整好自己呼吸,左手名指轻放五弦,右手半轮,泛音清亮空灵,缓奏序曲。 山谷悠悠,心怡神旷,俄而低音阵阵,如风过峦,夹着细雨滴滴。曲音渐促,风雨渐急,勾人心弦。至于末篇,又以泛音终结,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最后那一抹弦,止风遏云,久久不绝。 吕信惊异于此子十四五岁已有如此熟练的技法,一曲琴音,境界开阔爽朗,完全没有稚气。 只是隐隐带有锐利。尤其是中段风生水起处,竟生出了刀剑之意。 是力崩得太紧,也是少年的意气。 可实在令人惊叹,奚子驾鹤时,秦异不过八岁童子。 果然少年出天才吗? 吕信不解问:“你听此曲时,应该还在幼齿,如何音调节奏记得这么清楚?” 秦异收手到腹前,解释说:“奚子曾于秦庭教导诸公子学琴,异驽钝,曾得奚子指点。” “嗯,”吕信捋了捋胡子,评价道,“十四岁,有这样的技法已十分难得,然曲中锐气还是太足,非光陵之意境。抚云伴鹤,栉风沐雨,豁然长空,洒脱悠然,方为正大光明之高山。” 危坐于琴案边的秦异听吕信论音,手指一颤。 琴音照心音,原来如此。 “不过子异你毕竟年少,意气风发也属正常。”吕信又说。 闻言,秦异心中稍有松懈,垂首拜谢,“谢老师指点。” 吕信还要说些什么,听到门外响起钟声,随即作罢,叫他们休息半刻,自己也出了学舍。 秦异起身送走吕信,便回了座位,看见端阳撑着下巴看他,眉眼弯弯,说:“原来你琴弹得这样好。” “公主过誉了。”他摇头自谦。 “老师竟然说你过于锐气,我看你是过于淡泊才对。你说是不是?”她脸上的笑不减半分,还带上一点戏谑,叫他,“子异。” 第10章故穿庭树作飞花 二月的暮雨下了几日,天气直转急下。 秦异清晨醒来,掀开米白的床帐起身,看见紧掩的纸窗上白亮光辉,不似日光,披着外衫,开户视之,便见庭中积了一两寸的雪,映着晴朗日光,灿烂夺目。 晚来的雪,在春天。 秦异洗漱完毕,稍微用了点清粥小菜后,便准备出门赴约。 终南为秦异穿上氅子,“今日怕还有雪,奴陪公子一起去吧。” “不用了。”秦异回答。 公子很少会留府邸空荡,所以出门也很多时候不带他。虽然终南很担心,也不敢多说,只能目送公子离开。 秦异乘车至虞府,门口的小厮已等候多时,迎上前为他带路。 日出这么许久,后院青松翠竹上的雪已凝结,像装在水晶盒子里一般。 他正要上虹桥,听得身后一声少女的轻唤,随即回头。 “子异,你来得这样早。”少女今日又穿着那件鹅黄的斗篷,走在白羽般的雪中,笑意盈盈。 “公主也来得早,只是异住得近罢了。”他站在桥头等了她一会儿,两人并排上桥。 这条道还无几人踏过,脚下的雪仍是松软的,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有“吱吱”的声音。 端阳觉得好玩,不自觉加快了步子,下桥时不小心踩到一块硬疙瘩,就要往一边栽下去,幸好有人一下扶住了她的胳膊。 “公主小心。”他说。 惊魂未定的端阳捂住胸口,对上他细长的眉眼,与他道谢,再不敢不好好走路了。 他们两人一起到梅苑,见满庭的红梅花,傲雪凌于枝头,或有凋落的几朵在雪中,红白相间。 雪已被扫出一条径来,他们顺着小径到屋内,顿时觉得暖意融融。是屋里笼了地炕,又燃着炉子,炉边案头正插着几枝红梅。 虞括拥炉而坐,见他们来了,高兴起身,说:“我等了许久了,你们终于来了。”说罢,虞括引他们坐下,从红泥小火炉上取下酒壶,给他们各倒了一杯酒,说:“我们开始烤鹿肉吧。” 桌子中央摆着铁炉,碳烧得火红,蒙着铁丝网,一旁是铁夹与鹿肉,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不等婵姐了?”端阳问。 “我们不等了,”说着,虞括已经夹起几片鹿肉放在铁丝网上,“她来迟了,没得吃也是活该。” 虞括举起酒,与他们二人碰杯,痛快一饮。 端阳亦满杯饮了,秦异却知道赵国酒水的厉害,故而只轻抿了一口。 他们一边闲聊一边等肉熟。才闻到鹿肉飘出油烤的香味,史婵笑着进来,脱下狐裘,叫嚷着:“我来迟了,自罚三杯。”说罢,史婵已倒满了三杯酒,接连饮下,又吃了几块鹿肉,大赞美味。 “你这个小女子,把我烤的全吃了!”虞括恶狠狠地说道。 史婵摇了摇手里的筷子,得意地说:“你不等我,还准备吃独食,这就是下场。” 虞括手指着史婵,对着端阳与秦异两人,好笑说道:“她自己迟到了,还怨别人不等她。” 史婵打了一下虞括的手,“我迟到了自是没话说,但就迟了这么一时半刻,你的肉就熟了,你说是不是趁着我没来提前吃上了。” 那一下可真疼,虞括摸了摸手背,啐道:“真是个野蛮小女子!” 端阳抬袖一笑,已经见惯他们二人拌嘴,也不搭理,夹起一块略有烤焦的鹿肉,沾了酱吃了下去。 史婵上前摇端阳的肩膀,“好呀,你个坏丫头,自己吃上了。” 一时之间,三人打骂在一起,难解难分,好像浑然忘了今日是约了出来吃鹿肉的。 玩闹了许久,他们才歇停下来好好吃肉喝酒。啖了一会儿膻,又饮了酒,渐渐也有些饱了,便只懒懒地聊天。 虞括望着门外的白雪红梅,叹道:“倒是约了个好时候,正碰上下雪。” 史婵道:“是呀,昨天夜里我听见侍女们说下雪了,可激动了,想起来看看,她们硬是不许。早上起来一看,刚好积了一两寸的雪。” 他们运气好,十天前约定的日子,谁能想到竟能赶上下雪。 一旁的虞括听了史婵的话,接着调侃:“我们都不知道昨天夜里下雪了呢,你是多晚睡的,难怪今天迟到。” “我因为昨天夜里太激动了,才一晚上没睡好的,你还笑!”史婵辩驳道。 “怎么说都是你来晚了,只自罚三杯可不够,”虞括摊摊手,说,“婵妞,给我们弹一曲罢。” 端阳也在一边应和,趁机吩咐屋外的人:“快去取来琵琶!” “啊,原来你们都等着呢,”史婵一副看透他们心思的样子,知道推脱不得,接过侍女去虞括处取来的琵琶,问,“想听什么?” “便来一曲《南歌子》吧。”虞括点道。 是首短歌慢调。史婵知他又把那些红粉习气带上了,却没有拒绝,转轴拨弦。 才奏了两句,果然虞括拿起一边的筷子,敲着碗沿,跟着曲调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最后一句愈发过分,史婵放下手里的琵琶,不甚高兴,“你又去哪里学了这样的香风艳调!”说着,就要去揪虞括的耳朵。 虞括连忙起来,一边躲着史婵一边说:“你懂什么,这是晋城当下时兴的调子。” “我看就是你们这群没正形的带起来的,看我今天不收拾你!”说罢,史婵提起裙子开始追着虞括打。 他们两人在屋里绕了好几圈,虞括嫌屋中不好躲,便跑到了外面,史婵也追着跑了出去。 一到外面开阔之地,史婵哪有虞括灵活。抓不住虞括不说,虞括还刻意逗她。 虞括跑到史婵面前做鬼脸,眼看史婵就要够到他,一个侧身又躲开了。 他拈了点枝头干净的细雪,绕到史婵身后,从她后领口扔了进去,冻得她直吸气。 “姓虞的,我要宰了你!”雪已经化成水,湿在她里衣,史婵火冒三丈,揉起一个雪团子就往虞括身上扔。 虞括被打中,也蹲下揉了个雪球扔出去。 坐在屋中的端阳看着他们二人穿梭于梅树间,时不时扔着雪团,笑着对秦异说:“其实婵姐很喜欢给我们弹琵琶的,不要看她刚才扭扭捏捏的。” 端阳又指了指秦异的碟子,问,“我看你今日只吃了几口,是觉得口味不好?” 秦异微怔,看着自己还算干净的碟子,解释说:“第一次吃,有些吃不惯。” “你在秦国没吃过鹿肉?”端阳觉得不可思议,纵使秦国不重公子的骑射,鹿肉怎么也没吃过? 他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摆弄着炉子里的碳灰,放低了声音,“他们喜欢最新鲜的野味,在围场打了就吃了。异的母亲只是个女御,骑射也不精,所以这种事情一般不会带上异。” 按照祖例,后宫凡百二十一人,后一人、夫人三人、嫔九人、世妇二十七人、女御八十一人。 为秦王诞下公子一人,却只封了末等女御…… 碳火已经被扒拉得很旺,他却还低着头,神情晦暗…… 端阳心中一滞,突然提议:“我们出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由分说已经拉住秦异的手。 相处日久,秦异已经习惯她的风雨雷霆,匆忙放下手里的铁夹,被她拉着跑到雪中。 微带冷意的风吹在脸上,一下吹散了酒意。秦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一次呼吸还未完,一个雪球打到他脸上,鹅黄的少女站在梅树前,笑得前仰后合。 第11章为谁风露立中宵 “惨了惨了,要迟到了要迟到了。”端阳提着裙子一路从寝宫跑到学宫,想到老师平日里的严厉,后悔莫及。 鹿肉和清酒都是性热的东西,昨日一时吃多了,到了晚上她身上就开始发热发燥,闭目躺在榻上,翻滚了许久,就是睡不着,今天早上便起迟了。 其实结因有来叫过她,她迷迷糊糊地答应了起来,又睡着了。等结因再过来准备伺候洗漱,看她还躺在床上,连拉带推把她叫起来,又是梳洗又是用膳。但她还是有点不清醒,拖拖拉拉的,便迟了半刻。 她一边跑一边叫惨,等到学宫门口便停了下来,整了整仪态才往学舍而去。 比起迟到,老师更不喜失仪,所以她要尽量调整好自己的呼吸仪态,假装不慌不忙地进去。 转过游廊,她便见有人站在学舍门口。 这个时候,是秦异身边的小厮等在外面? 越走越近,体貌渐明,她才看清门外站着的是秦异。 端阳害怕惊动吕信,轻声问秦异:“子异你怎么站在外面?” “罚站。”他回答。 端阳一愣,“你怎么会被罚?”秦异能犯什么错。 “惹怒了老师,所以被罚了。”他简略回答。 她偷偷瞧了一眼舍内,看见吕信直挺挺地坐在讲师席,脸色比平时还要严肃。 她心里发怵,老师今日的心情确实不太好的样子。 一边的秦异见端阳逡巡不敢入,笑着劝她:“无事的,公主快进去吧。” 被罚了,他竟然还能面带笑意。 她心中奇怪忐忑,又想着罚就罚吧,无非罚站抄书,还有秦异作伴,就大着胆子进去了。 她站在吕信跟前认错,吕信只“嗯”了一声,便让她入座了。 就……就这样? 一节小课结束,吕信始终没说什么,也没让秦异进来。 端阳趁着吕信不在的课间,跑到门口,对秦异说:“老师今日好奇怪啊……” “怎么了?”秦异问。 “我迟到了,老师竟然一句话都没说……”老师一向严格,对于迟到更是不会放任,今日却一反常态,一句责骂也没有。 “那不好吗?” “好呀,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儿,老师肯定准备等我放松了再罚我。” “放心吧,老师不会罚公主的。” “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是在想其他法子,总是罚站抄书,太没意思了。” “公主还想老师如何罚?”秦异笑她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开玩笑的,”端阳摸了摸鼻子,又问,“你到底做了什么惹怒了老师?”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气得吕信连她迟到这件事都能不在乎。 秦异却只是笑笑,不愿意多说。端阳让他趁老师不在进来坐坐,他也不肯。 最后秦异在舍外结结实实站了一个上午,等老师叫他进来,又叫他将前几天讲的《左史》抄十遍。 罚得好重,她都未曾被这样重罚过。 她越发好奇了。 待到散学,她便借请教的名义到吕信跟前,偷偷问吕信:“老师……今日为何罚子异?” 吕信知道端阳会按捺不住来问他,早已想好答案,“他是替你受罚。你今天迟迟没来,他便为你请罪。” 其实并不全为此,吕信罚他,更重要的是罚他不爱重身份,自己看轻自己。吕信会这样说,也是要让端阳记住不再犯。 其中的曲折,吕信没有多说,然只这一句,已让端阳怔住不知如何反应。 他竟然是替她受罚…… 他为什么替她受罚,他凭什么替她受罚? 心中有一口气,堵在心口,她扔下手里的书就往北宫门跑去。 秦异已经走了许久,但她一定要追上他。北门追不上,就出宫;出宫追不上,就去东三街。她要问清楚,他为什么替她受罚,她还要告诉他,她不要这样的好意。 可能是两个时辰的罚站拖慢了他的步子,端阳赶到北门时,他正要出宫。 她赶忙上前,紧紧拉住他的腕子,厉声问:“你为什么要替我受罚!” 怒目圆睁,她抓得他甚至有点疼。 他知道她会去问吕信,他知道她一旦明白会立刻来找他,但是不应该是这个态度。 “异是公主的伴读,理应替公主受骂受罚,”伴读不就是如此吗,贵重如公子公主,老师不好责骂惩罚,便由伴读顶替,“再说,不罚异,便罚公主。” “伴读?”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个词,懵懵的,突然苦笑一声,“原来你一直是这样想的……” 原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来陪她读书的,亏他能忍受这样的待遇,一国公子,甘愿做他国公主的伴读。 只是她何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她一向是敬重他的。 但他不是这么觉得的,因为在他眼中,她并不觉得他们是平等的,一切不过是对下位者的可怜,抑或是施舍? 所以他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处处不显才光,甚至还替她受罚。 他们的好意,都不是彼此想要的。 “我从来没有当公子是陪我读书,也请公子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她松开他的手,面无表情地说,“天色不晚了,不耽误公子回去了。” 才申初时分,天色就已经晚了?她语态冷漠地说出这样的话。 她生气了…… 可她为什么生气?无论这是不是他应做的,他都是在替她受罚,免她肉身之苦,她却反过来怪他? 在秦宫时,他经常给别人担过受罚,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好像并不这么觉得。 是过于正直吗,心中羞愧竟成了恼怒? 他还没有想明白其中联系,当天夜里,便有些发热。 春寒料峭,他在外面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便有些不舒服。第二天醒来,精神虽然有些不太好,但是已不见病症,便坚持着去上了课。 端阳今日来得比他早,却一点目光也没有分给他,自然没有注意到他略有苍白的脸色与发红的双颊。 这就是女人啊,高兴时照顾你,连你少吃了几片肉也能注意到;不高兴时,纵使你病容惨惨也不会多分心在意。 可他还要对她和颜悦色。 但她不愿意搭理,一天下来一句话也没和他说。 她还在气,气他不识真心,竟然以为她是要他做伴读;她也在愧,愧受他昨日那样的好意,害他站了两个时辰,还要抄书十遍。 第二日,她把熬夜抄好的书呈给吕信,自请担过。 她以为这样她稍微会安心些,却听得秦异身边的终南替他来告病假。 手墨锭一时没拿稳,躺进了乌黑的砚池里。 第12章欲语春容先惨咽 秦异病倒了。 怎么突然病倒了,是在外站着吹了太长时间的冷风? 她昨天就看出他面容惨淡,只是心中又气又愧,不想理他,所以没有多问。 他昨日大概是强撑着来上课的,今日病便更重了。 端阳想起身问终南他可还好,但是老师就坐在上面,她只能忍耐着,待到散学,出宫去了东三街。 出来迎接她的是终南,四下没有看见秦异。她问:“你家公子如何,病得重吗?” “已经请大夫看过了,好生调养即可,”终南解释说,“只是公子精神还有些不好,已经睡下了,小人不忍打扰,所以擅作主张没有禀告公主来了。” 端阳听罢,点点头,“我能看看他吗?” 端阳公主之请,让终南有些为难。 “我只看一眼就走,不会多打扰的。”端阳公主说道。 公子有意和端阳公主交好,看一眼未为不可。 “好吧,公主请随小人来。”说罢,终南领着端阳进了秦异寝卧之室。 午后微弱的阳光从干净的窗子照进来,左手边插着前几天她从虞括院子里摘的红梅花,只是花瓣都零落在了乌黑的案上。 米白的纱帐垂撒在地,她轻轻撩开,看见他卧病在榻。面色苍白,两靥微红,虽在梦中,眉头仍皱着。 他睡得不深,且十分辛苦。 她放下手,纱合帐闭,嘱咐终南一句好好照顾,便准备出去,突然听见榻上的秦异轻唤了一声“终南”,声音干哑。 她转身,看见终南掀起半边帐子,扶他坐起,端了杯热水给他喝下。 端阳十分高兴,轻声问:“你醒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秦异抬头看见端阳的身影站在不远处,晕晕乎乎的感觉一下被赶跑,想躲却不知躲到何处,只能把脸藏到一半床帐里。 他看她就要走过来,连忙说了一句:“不要过来!” 他很少会有强烈的语气,她此时竟不知进退,木木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性如棉絮,温柔没脾气,总是和颜悦色。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她那样不识好歹,他生气也是应该的。 病与梦的恍惚感散去,那一瞬间的无措也被平息,他平静地说:“异怎么会生公主的气?”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为什么?他此时的模样大概连得体都算不上,如何见她? “以狼狈之态见公主,实在失仪,还请公主先出去,等异整理起身,”秦异说完,吩咐终南,“终南,先送公主去厅堂。” 他这样郑重其事,害她以为他生气了,竟然只是为了修整仪容。 他不知道,他骑马时汗流浃背,可比此时狼狈多了。 她越过向她走来的终南,朝秦异走去,故意说:“可我刚才已经看到了。”话音落地时,她正好走到榻边,看到他隐在纱后的脸。 “公主!”对着她的笑脸,他却生出不悦,紧接着咳了几声。 “快去倒杯水来,”她吩咐一边的终南,随即坐到榻边,一边替他拍背一边劝他,“你也不必时时苛求自己的风度。况且你正病着呢,身体才最重要。再折腾自己,小心病得更重。” 到底是谁在折腾? 她不是不想理他吗,如何又跑过来闹他? 女人的性情果然无常。 他一边捂胸咳嗽,一边斜着眼睛看她。 “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她以为他是怕人笑话,凑近他耳边悄悄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没人会笑话你。” 没人会笑话?那她脸上的笑是什么,幸灾乐祸吗?还说什么不必风度…… 她也好,他也好,都是俗人,情感留于外表的俗人。所以她刚才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会信。 他不会让她骗到。 他要侧头,避开她的甜言蜜语。 秦异还没来得及动作,有小奴端着汤药进来回禀道:“公子,药已经煎好了。” 闻言,端阳立马坐直了身子,不等终南上去接过,冲小奴招手,说:“送过来吧。”便端起了玉碗黑汤。 秦异的咳嗽已经停止,随之起伏的心绪却没办法平静。秦异见她准备侍药,连忙拒绝:“怎敢劳烦公主,还是让终南来吧。” 隔着一层白瓷,端阳仍能感觉到汤药烫手。她拿药匙一圈一圈搅着,看着碗里的黑褐色上下翻滚,心想这药一定很苦。她舀起一勺,尝了一小口,果然很苦。 “不烫了。”她把药匙送到他嘴边,等他喝下。 玉白的匙就在他嘴边,秦异低眉,看见黑得发亮的药汤,以及勺口一点油腻,在日光下透出浅浅的粉色。 是她自己做的口脂,捣碎了雪里的梅花虑净,再加入蜂蜜、牛油,凝成一片淡粉色。 他曾经看夏姬这么做过口脂。 “还是异自己来吧。”他伸手,想端过她手里的碗。 “好吧。”见他这般反应,她知趣把匙收回碗里,把药递给他。 勺子整个陷在汤药里,只有柄挂在外面。 秦异拿起小勺,看见勺口干干净净的,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都融进去了…… 端阳见他迟迟没有动作,以为他是怕苦,看了一眼小奴手上的药案,并没有摆一碟蜜饯,便摸了摸自己腰间,掏出装蜜饯儿的小袋,打开一看,里面还剩两颗。 她把蜜饯袋送到他面前,说:“怕苦的话,吃两颗,就不苦了。” 孤零零两颗蜜枣糖连一起,躺在袋子里。只是比起苦,甜才更折磨他的舌头。 “异并不怕苦。”他说完,一口喝完了那碗药。 但他好像还是隐隐尝出了梅香蜜甜,分明药的味道这么恶臭。 世上哪有不怕苦的人呢,端阳觉得愧疚难当,低头道歉:“对不起……” 秦异端着空碗,看她低眉顺眼,调侃道:“公主怎么这么喜欢道歉?”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吧。 “是我害你受罚,害你生病,害你要喝这么苦的药,还冲你发脾气……”她要解释,却有点语无伦次,“我也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觉得对不起你,我也从来没有当你是伴……” 她还没说完,秦异打断她,“异知道。” 他其实还没彻底搞明白,但都无所谓了,她已经抢先道歉了。 省了他的事。 坐在一边的端阳听他出言安慰,抬头看见他一直熨帖浅笑,心中有些动容。 她看见他额头冒出了些微汗意,许是喝过药后又说了这么一会儿话。 她从袖口掏出手帕,要为他拭汗。 青蓝色的帕子越来越近,上面隐隐绣了一朵兰花。刚才端阳凑近悄言蜜语时的拒绝又袭上秦异的心头,他下意识就要躲,可身后就是木板,他躲不掉。 抬起手,打掉越靠越近的帕子! 他心里突然涌起这样激烈的想法,手就要抬起,还是克制住了。 他不应该表现出这样慌乱,这不是温润君子应该有的反应。 轻软的丝绸贴着他的额头,她一边为他擦汗,一边关心道:“你出汗了,记得等下换身干净的衣服,不然又要风邪入体。” 他说不出话来,强迫自己坦然接受,心中好似能平静一点。 坐在一边的端阳见他点头,又有些呆愣疲累的样子,觉得自己也打扰了许久,起身告辞,“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终于要走了。 秦异让终南送她离开。她的背影甫淡出视线,病中的无力感猛地侵入他的骨骸,他一下跌入枕被中。 他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更累。 他侧头看着房门,害怕她去而复返,视线微微下移,看见榻上一个秋香色的小袋,上面绣着一朵墨玉兰花。 是她用来装果子蜜饯的小袋。 他拿起,果然一下摸到两颗圆滚滚的蜜枣。 是不小心忘记的,还是故意留下的? 他还在想,终南送毕端阳,回来复命。 “终南,”公子手里来回捏着一个香袋,语意不善地叫了他的名字,“回你自己房中跪一个时辰,不许用晚饭。” 他忘记了公子心思如海,妄自揣度公子与公主的关系。打从公子第一次面色凝重地叫他送公主去厅堂时,他就知道今日定有责罚,没想到只是如此而已。 终南松了口气,磕头接受,“是。” “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带端阳随意出入。”秦异把蜜饯袋扔到床头的柜子里,如是说道。 就算只是住不久的邸馆,也是他的地方,他绝不会任人侵入,趁他虚弱的时候。 第13章停杯且听琵琶语 春风阵阵,吹开了红桃白李。自那日染上风寒,秦异已经告假在家八九天。 清晨的雨在他起身后不久便停了。他站在书房窗前,看檐上的雨水聚成一股流下,滴落在阶前洼地。 终南准时进来,呈上今日宫人送来的手书,说:“公子,这是端阳公主今日送来的,抄的是《左史·纳鼎篇》。” 嗯,四五天了,终于换新了。她学得怎么这么慢,一篇史文而已,还有吕信讲解,这么难懂吗? “知道了,”秦异听着雨滴水洼的声音,“放到一边吧。” 一如往日,公子不曾看这亲手抄写的注解一眼,因为没有必要看。 公子十岁时,已经通读《左史》,心熟成诵。但深宫中的聪慧明性,并不总是会带来荣宠,公子就险些因此丧命。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公子就不再显露。 端阳公主当然无从知晓公子读书的进度,心中想要弥补,日日亲手抄写讲解,但于公子而言却并无用处。 终南看着端阳公主这样白费功夫,心中也有些不忍。 终南将手书和前几日的整理在一起,听见秦异问:“今日是廿日吗?” “是。”终南不假思索回答。 “修沐的日子……” 终南听见秦异轻声念叨了一句,以为公子心中盘算着上课的时间,问:“公子是准备去上课了吗?”公子前几天病已经大好了。 上课?他若是去上课了,还怎么看她抄书?他代她罚站抄书,竟然还要受她的气,病中也要为她所累,她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委曲求全不知多少回,这次却不知是从哪里生出了恶意。他第一天看到她让人送来的注解,就想出了这样的方法报复她。 他知道这是多余的事,不应该节外生枝,但是他忍不住。 “再等两天。”秦异说。 再等两天,黑色的恶意消退,他也可以平静面对她。 秦异从走到案边,拿起端阳的笔记,如是想。 方才从头到尾阅览一遍端阳的笔记,门外有小奴通禀,虞括拜访。 不等秦异回答,虞括已经步进书房,走到他身边,说:“我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你。”虞括上下打量了秦异一番,“我看你脸色还不错的样子,看来是病好了?” 秦异如实承认,“承蒙子括关心,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你在看什么?”虞括很是欣慰,凑近秦异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字迹眼熟,而后反应过来,“这是端阳的笔迹?” 秦异点头应是。 虞括拍了拍头,摇头恍然,打趣说:“我说昨日见她怎么眼下青黑、精神不好的样子,原来夜夜又是课业又是抄书。” 精神不好?难怪这两天没有来扰他清净。 “公主不必如此的,异到时候去请教老师也是一样的。”他此时假惺惺说道。 一罚一病的事,虞括已经从史婵口中听说。 “端阳自来是爱憎分明的性子,觉得亏欠了别人就会想着怎么弥补。旁人怎么劝都没用,等你完全好了就好了,”虞括宽慰道,“不如出去走走吧,多动动反而好得快些。” “好啊,”他竟然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又问,“去哪儿?” “去哪儿……”虞括起先就想探完病顺道去水云间听听曲儿,便说,“也别走远了,就去东华街吧。” 虞括说话模棱,秦异没有多想,只当他挑了个近的去处,就跟着虞括去了。 东华街一如往昔热闹,虞括与秦异边走边说近日晋城的趣闻,如数家珍。 走过虹桥,到一家绿豆糕铺前。秦异忆起,大概就是在这处,端阳看到她二哥赵竣,拉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一片都是卖甜食的,虞括见秦异总看着果脯铺,热情道:“你想吃果子蜜饯?这家不好,前面那家宋记才好吃。” 顺着虞括指的方向,秦异瞧见不远处青旗上写着“宋记”两字,铺子门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等着。 有口皆碑,又得虞括推荐,口味定不会差。可口味再好,大概也比不上宫中的。 经过宋记门前时,虞括拉着秦异凑近看了一眼。桃杏李姜,应有尽有,光看着已生津止渴,虞括便让店家每样都包了一些。秦异看到一边摆出的蜜枣,想了想,也指了指。 虞括接过店家包好的果脯,捡起一片杏干尝了,大赞妙哉,见秦异却只是拎在手里,问:“不尝尝?” “不了。”秦异回答。 虞括知道他王室仪态在身,以为他要准备带回去,不做他言,正要与秦异接着往前走,身侧传来女子水淌般轻灵温柔的声音,“虞郎?” 虞括转身一看,正是水云间的歌妓姜棠,身边还跟着一个小侍女,捧着琵琶。 姜棠远远看见虞括,见没有认错,连忙欠身行礼。 虞括扶起姜棠,打趣说:“可巧了,我正买姜糖,就遇上姜棠了。” “虞郎就爱开奴的玩笑,”姜糖娇嗔一句,又问,“虞郎身侧这位郎君是谁?” “这是水云间的歌女姜棠,”虞括为他们二人引见,“这位是秦公子。” “姜棠见过秦公子。”姜棠欠身问安。 “姜娘子。”秦异颔首还礼。 一边的虞括打断他们的客套,问:“棠儿如何在此处?” 姜棠回答:“田家让奴登门献歌。曲已毕,奴正要回去。” “我们也正好要去水云间,”虞括叹巧,“不如与棠儿一道。” 保持缄默的秦异见虞括眉飞色舞,也不知虞括此话是一时兴起,还是一开始就准备去水云间,只能跟在后面,听见虞括又问:“这田家也是商贾巨富之家,如何连辆车驾也不给你安排?” “是奴瞧离得也不远,才想自己走走的。再说了,不如此,又怎么能遇见虞郎与秦公子。”姜棠知趣回道。 略微落后半步的秦异断断续续地听他们两人说话,快到水云间时,听见身后一阵纷闹,回头,看见有金吾卫打马而来,全然不顾芸芸民众,急驰道中。 为首的很眼熟。渐行渐近,秦异才认出那正是二公子赵竣。 虞、秦、姜三人都在想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人突然从他们当中穿过,撞倒了姜棠的婢女,又趁乱挟走了姜棠。 那人拔出匕首,抵在姜棠颈间,姜棠慌乱中一阵惊呼:“啊!” 赵竣勒马停下,见他挟人在手,不好靠近,喊道:“贼人休得猖狂,快放了那女子。” 穷途末路,贼人自然不听,威喝道:“你们不要过来,不然我就杀了她!” 匕首又迫近三分,割破了少女娇嫩的肌肤,流出一线鲜血。姜棠惊慌失措,险些哭出来,喊道:“虞郎救我!” 交涉已无果,赵竣就要提剑上前,虞括伸手挡住赵竣,好言好语劝那贼人:“你放了她,还能从轻发落,不然……” 虞括说话留三分,震吓之意甚浓。贼人显然不信一个文人郎君说话的轻重,也不信“从轻发落”之语,一手勒着姜棠,一手乱挥匕首,边喊边退:“你们不要过……” 那一瞬间的破绽,虞括已经取出赵竣的弓箭。搭箭拉弓,破风而去。贼人话未说完,一箭已正中他右掌心。他顿时疼得失去知觉,躺倒在地,被金吾卫左右围住。 百步穿杨,没石饮羽。 “几日不见,虞小郎的箭术又精进了。”赵竣见事已了,闲情逸致夸赞虞括。 虞括将弓箭双手奉还,笑说:“二公子谬赞。” 赵竣收好弓箭,要绑着贼人去有司审理,临走时,说:“这个功,我会计在你头上的。” 送别赵竣骑马离开,虞括上前扶起惊惶未定的姜棠,“无事了,棠儿莫怕。” “有虞郎在,奴不怕。”姜棠就着虞括的搀扶起身,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伤口的血已经有微微凝固,可知并不严重。 纷乱渐渐平息,围聚的众人散去,姜棠的婢女去捡摔在地上的琵琶,却见琵琶已弦断颈折,连忙跪在姜棠面前,将坏了琵琶捧过头顶请罪:“奴该死,慌乱中摔坏了娘子琵琶!” “这……”姜棠见琵琶已损坏严重,无法修复,又感念这柄琵琶陪了她许多年,娥眉紧皱。 “一把琵琶而已,哪里值得你以死谢罪,”虞括出言解围,让小丫头起来,“我与棠儿认识多年,却未赠过一物。此处离间关坊甚近,我便带棠儿去挑一柄琵琶,聊表心意。不知棠儿意下如何?” 姜棠连忙摆手拒绝:“这如何使得。” “只要下回棠儿专门抽一天给我唱曲儿弹乐,我便知足了。”虞括说。 间关坊专制琵琶,声名远播。秦异听出来了,虞括想去哪里,全看心情。于是他们一众又去了间关坊。 间关坊坊主听说虞括来挑琵琶,亲自招待,呈上了店内成色最好的两柄。 一把形制古朴无华,以紫血檀木为背料,打磨细腻,漆色雅致;一把用料稍有逊色,但胜在螺钿镶嵌成花,玳瑁琥珀点缀出彩,造型秀美。 虞括让姜棠都试试,听弹了两小段,觉得难分伯仲,于是问秦异:“子异,你看如何?” “音色具佳,但细听还是那柄紫血檀木琵琶更具金石之色,不过螺钿嵌宝,亦有华丽之处。”秦异回答。 华美之物,哪个女子不爱,正好那个小女子技艺不精,也用不上音色上好的。这柄琵琶若能逗她一乐,也算值得。 虞括心中有了主意,为姜棠挑了柄紫血檀木琵琶,又对坊主说:“这柄螺钿嵌宝琵琶,也麻烦包好送到虞府。” 虞括刚说完,虞府的小厮赶忙找上来,说:“小君,快莫在此风花雪月了,太常卿和大行卒史大人正差人满地找您呢!” 第十四章碧玉妆成一树高 二月廿一,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许久没有来上课,再踏入学宫,秦异竟然生出一股陌生感。 他以为他应该是第一个到的,结果一进门,看见端阳趴睡在案上。 上次好像也是这样,她来得比他还早。 来了却是倒头睡,腿不麻手不酸吗?没休息好的话,有这个空闲,不如在榻上多躺会儿。 秦异慢慢靠近,准备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许是他的脚步过重,还未走几步,她已经醒了。 她没有想到他今天会来,脸上掩不住的高兴,问:“你怎么来了,是都好了?” 好不好他都不想今天就来的,但他昨日跟着虞括在晋城逛了半圈,病愈的事自然瞒不住,只能今日就销假上课。 他看她也没那么憔悴,是虞括夸张了。 “是,已经好了,”他回答,指了指她的额头,问,“公主额头上怎么了?” 端阳顺着他的指向摸了摸自己左边额角,有一条浅浅的凹痕,随即反应过来,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说:“是这个硌的。” 霜雪凝成的皓腕上戴着一个银白的镯子,凤鸟花草镂于其上,缝隙处都闪着光亮。听说能把银戴亮的人身体好,如此亮白的银镯子,他也是第一次见。 只是这镯子过于玲珑小巧,只比她的手腕大一圈。 秦异好奇问:“这么小的镯子,公主是如何戴上的?” 她一边转了转手上镯子,一边回答:“这个是我打小戴的,现在已经取不下来了。” 喔,难怪。 秦异坐回自己的位置,终于放平了一直往下坠的袖子,从中掏出一个小袋,还给端阳。 是她上次留下的蜜饯袋儿。 端阳接过,觉得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已经装满了蜜枣。 宫里司食的宫人从来不许她吃这么多的。 她偷偷瞄了秦异,他正在专心看书,目不斜视。于是她捻起来吃了一颗,仔细回味,“好甜,还有桂花味儿,是在宋记买的?” 甜不甜他不知道,不过那样黏糊糊的,肯定甘腻,但是浓郁的桂花味他闻见了。她一尝就知道出自宋记,看来她和虞括一样,对这些也很熟悉。 秦异点头,侧首,见她笑嘻嘻的,推测味道大概还不错。 她把蜜饯送到他面前,问:“子异你吃吗?” “异已经吃过了。”他不假思索回答。 “哦……”端阳又吃了一颗,想起,“对了,你知道吗,婵姐马上就要及笄了。” 史婵与虞括比他们俩大一岁,史婵确实今年满十五,但秦异并不知具体何月何日,幸亏端阳提醒,他才有功夫准备贺礼。 史婵及笄那天,秦异将贺礼交给迎宾之人,便去了堂中观礼。 定远侯家婵姬的笄礼,盛大而隆重,为婵姬加笄的正宾,请的是六英夫人。 三加三拜,婵姬得字嫣如。聆训揖谢后,方算礼成,至厅中开宴。 宴席结束,他们几人却未散。虞括将秦异与端阳叫到后院,本想四人私下聚聚,但史婵迟迟没来。 “婵妞大概还脱不了身,”虞括坐在一边,百无聊赖,见一边的结因手捧着一个细细长长的物什,猜到端阳今年送的生辰贺礼大概是一柄剑,调侃说,“你们俩真是凑一块了,一个喜欢藏兵,一个喜欢用兵。” 听到虞括语出不屑,端阳不服气问:“你又准备了什么东西?” “好东西,不告诉你。”虞括故作深沉地说。 “你能有什么好得过我的定光剑?” 端阳与虞括还要争吵,史婵莲步姗姗而来,“趁我不在,你们聊什么呢?” 三层深衣还未换下,头上的珠钗仍然华美。端阳看见如此丽人,上前搂过史婵的胳膊,“婵姐,你今天好漂亮啊。不对,以后该叫你嫣如姐姐了,还真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就别叫,左右一个称呼而已。”史婵无所谓地说。 “嗯,”端阳乖巧点头,拉史婵到结因面前,说,“虞括说我送的东西不好,婵姐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史婵打开结因捧的盒子,从中拿出定光剑,寒光照肝胆。 一边的虞括看着就觉得害怕,玩笑说:“她马上就要谈婚论嫁了,你送她这么危险的东西,小心她找不到夫君。” 心悦之情顿时被浇灭了不少,史婵啐了虞括一口,“你乱说什么!” “我们别理他,”端阳也觉得虞括讨厌,催促史婵道,“婵姐快试试。” 史家只有婵姬一个女儿,除了受尽宠爱,也沾了一身男儿气,譬如她此时随意摆弄的剑法,就十分刚强有力。 虞括在一边看着,灵机一动,叫史家的侍婢去取把琴来,对史婵与秦异说:“琴声剑舞相配,才是绝妙。子异,弹一曲罢。” 琴不悦人,但却逃不掉悦人。这本没有什么,但秦异此时却不想弹。 秦异正要拒绝,史婵已经发怒,把剑扔给虞括,“谁要舞剑,要舞你舞!” 虞括顺手接过定光剑,背手持剑,立马改口认错,“别气别气。婵妞,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说着,他让小厮呈上木盒,打开,里面正是那日他与秦异一同在间关坊挑的琵琶。 果不其然,镶钿嵌宝的琵琶搏得美人一笑。史婵一扫之前的微怒,高兴问:“给我的?” 虞括点头,“弹弹看?” 史婵依言弹一曲小调,仍是《南歌子》。虞括听出前奏,弹剑作歌,唱得却是另一词:“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 声停歌罢,史婵问虞括:“如何?” “嗯,看来鹿肉没白吃,”虞括说完,却有些惆怅,凑近史婵问,“婵妞,你老实和我说,我做你夫婿,你愿不愿意?” “我看你是酒又喝多了!”这大概是虞括说过最讨厌的话,史婵脸上忍不住泛红,一把把琵琶推到虞括怀里。 “那可不太妙了,我爹正准备和你爹商量我们俩的亲事呢,你要是不愿意嫁我,到时候该变成怨妇了。”那日他才挑好琵琶就被叫回去说这事,可愁了他好几天。 虞括给史婵支招,“趁现在还没定,你快去和你爹说你不愿意嫁给我这个纨绔。” “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史婵坐在一边,不为所动。 “傻妞,这回真没骗你……”虞括还在劝说史婵,前堂有人来传他们两个过去。 虞括无奈叹气,“好了,来不及了。” 事态变化之急迅,端阳还未反应过来,只得暂时在此处等待,静观其变。 桌上摆着虞括让人取来的琴,还有匆忙放下的剑与琵琶。端阳凑近看了一眼,赞道:“这把琵琶好漂亮啊。” 秦异打趣说:“价格也很漂亮。” “你怎么知道?” “子括买琵琶那天,异也在场。异还在想子括买了要送给谁。” 端阳摸了摸琵琶上嵌的七叶花,流光溢彩,“看起来确实价格不菲。” “价格几何倒是其次,只是巧在刚好十五金。” “婵姐一定很喜欢,”端阳坐到桌边,勾了勾七弦琴,问,“子异能弹琴给我听吗?” 刚才虞括提议时,她就有点心痒痒的。 听她如此说,秦异也坐下,问:“想听什么?” “随便,都可以。” 偷懒不想挑曲子,就拿随便推给他。秦异也没有多想,随手一弹,即是《梅花吟》。 午间已开始慢慢变热,席上她又喝了酒,便有些倦倦,于是趴在一边。 分明是清正醒心之音,她却越听越困,一曲未半,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秦异捂弦止音,侧头看她,无奈叹气。 余音传过假山,有陈太医之女玉薇经过。陈玉薇来参加笄礼还未离去,行至此处恍惚听见袅袅琴音,便寻声而至。 未到近前,琴音已断。一位少年坐在庭中,身前摆着一把羲和式之琴,侧头垂首,柳叶挡住了他的面庞,日光从枝叶的缝隙淋落在他衣间。 陈玉薇走近弹琴之人,明明是极轻的脚步,却惹得他转头。 一切皆静,风抚细柳的声音也能过耳。秦异好像听到了生人靠近的脚步,回头,还不知来者是谁,抬手到唇前,比了个静声的动作。 端阳趴在他琴边,已经睡着了。 第十五章可爱深红爱浅红 史婵与虞括定亲了,婚期定在明年二月,桃花开的时候。 当夜,端阳与史婵宿在一处。端阳沐浴完,一边擦着未干的发,一边踏进史婵闺房,看见史婵坐在窗前竹簟上,仰头看着夜空。 沉默无言,只有初夏的蛙鸣虫叫。 端阳靠近竹榻,挨着史婵坐下,攀上史婵的肩,也抬头看了看,只见一弯镰刀新月,满天繁星,于是问:“婵姐在看什么?” “星汉灿烂,”史婵转身,拉上端阳的手,微笑回答,“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顺势,端阳也收回视线,见史婵脸色平缓却略有愁态,问:“婵姐,你是不是不愿意嫁给虞括?” “为什么这样说?” “我觉得你好像不开心,”一晚上都不怎么说话,看着月亮星星发呆,肯定有心事,“你若是不喜欢,怎么不和舅舅说?” “我没有不开心,也没有不想嫁给虞括,”史婵低眉浅笑,“我和他八……九岁就认得了,也算知根知底,京中又有哪个郎君比他好呢。” 他们三个吧,认识已经五年多。想起当年之事,还是端阳引见史婵与虞括认识的,说一句自幼相识也不算过分。但正是自幼相识,长处短处都看得很清楚。 虞括自然是晋城数一数二的风流少年,词赋有名,武术亦精,尤其是他的箭术,连身经百战的霍桓将军也夸赞后生可畏。 可他也实在是太风流了,歌苑戏楼,处处有他的名字,行事也不正经。实在难以想象,有一日,宁折不弯的史婵会与这样的虞括结下姻缘。 也难怪婵姐面有苦涩了,端阳想。 “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史婵见端阳比自己还凝重,重复了一遍,又耸了耸端阳的胳膊,问,“再过一年半载,你也十五了,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没有!”这是第一次有人问端阳这样的话题,初涉爱恋之事,她憧憬而慌乱,所以纵使心中坦荡,也不禁脸红。 “我不信,”然而端阳这样的反应,只会让史婵以为是不好意思,于是推测,“我看霍景就不错嘛,我记得你小时候老喜欢跟着他了,他跟着霍大将军从军历练那天你还哭了呢。我听说他现在在军中很有威望,以后肯定比他父亲还厉害!” “你瞎说什么,”端阳听史婵说得煞有介事,伸手挠她腋下,“那是因为我小时候总学不好剑法,多亏景哥哥愿意私下教我。” “我错了,再不打趣你了。”史婵求饶,端阳方才放过她。 端阳以前觉得这些事离她还很远,今日见史婵及笄,又谈起这些事,她才发现时光已到近前。她多希望时间过慢一些,这样她就可以迟一些去想这些事情了。 然而光阴并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匆匆的脚步,只能人们在这条奔流不返的河水中游动。 陈玉薇就是这样一个游动的人。 那日柳风日影中,惊见弹琴少年,虽没说上一句话,心中已留下惊鸿一面。后来多方打听才知道,那人正是秦国公子异。 才能出众谓之异,公子异之名,正合此人风骨。 见之难忘,陈玉薇便趁着秦异旬末在家,亲去拜访。 阴潮的春天终于过去,日光越来越晴朗。秦异趁着休息在家,把房里置了大半年的书都搬出来晒晒。还没整理好,终南上前回禀说陈太医之女求见。 秦异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结交什么人,还是个女子,不过听她家门,秦异还是决定一见。 “请吧。”秦异道,放下挽起的袖子,前去厅堂,只见陈姬一身莹白,娉袅而近,额间一粒美人痣,隐约记起是在史府见过的少女。 那日初会也是偶然,陈玉薇不知何故绕到那处,不言一语又匆匆行礼退去,故而秦异并没有记清她的长相,不过她额心一点红痣,让人难忘。 陈玉薇欠身轻唤“秦公子”。秦异亦还礼,请她入座,斟茶笑问:“陈姬特意登门,有何贵干?” “公子言重了,”陈玉薇接过茶盏,喝了一口,祁红之浓香回味不去,“只是玉薇那日从假山走过,听见公子弹琴,心甚仰慕。” 仰慕?因为一支琴曲? 秦异抿了一口茶,微笑说:“异有一个朋友,父亲医术了得,经常教他认药辨病,他因此时时与医药为伍,无暇听乐弹琴,于琴乐一事完全不通。令尊之医术冠绝太医署,想来也如异友人之父悉心教导子女医术。陈姬既有医药之能,也懂琴吗?” “公子高赞,”陈玉薇抬袖掩笑,“家父并不约束子女的喜好,一定要我们学医。父亲又日日繁忙。所以玉薇与公子友人正好相反,不通医术,略知琴棋。不过公子那日所弹,玉薇却没有听过。” “是异浅见了,”秦异摸了摸杯沿,已有些凉,“令尊负责照顾王上的身体,王上又素有头疾,自然繁忙。若王上身体好些,令尊大概不用这样辛苦了。” “为王上效劳,不敢言苦。不过确实如公子所言,自从太医署来了一名年轻大夫,王上的身体已经越来越好,头更是好久没疼了,家父也轻松好多。” 陈家如此,可见赵王的身体是真的在好转…… “如此,真是太好了。”当着陈姬的面,他如此说,又啜了一口茶。 香浓微甘,两颊生津,是端阳好久之前送来的祁红。 只是心中一闪而过一个名字,那人就喊着他的名字匆匆进来了,声如洪钟,“子异!” 端阳昨日陪史婵去了草场骑马,今早回来顺道过来看看,不想秦异正在招待陈姐姐。 他们二人如玉璧双立、端坐席间,端阳缩了缩脚,想退回去,“我先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 “公主留步!”秦异皱了皱眉,连忙喊住端阳,不用多想,理由已到嘴边,“公主之前送的茶叶,异今日泡了,正好请公主尝尝。” “不……”端阳觉得自己此时留下来喝茶不太妥,正要拒绝,秦异已经认真给她倒了一盏茶,手势示意她坐下。 于是端阳只得老老实实坐到一边。 端阳端着茶,小口小口抿着,偷偷听秦异和陈姐姐说话:“陈姬刚才提的曲子,是秦国的《梅花吟》,待异抄录好,再叫人送至府上。” 秦国的曲调,难怪没听过,陈玉薇心道。她以《梅花吟》为引,与秦异说了许多无关的话。她本还想和秦异如此随便聊些什么,他一句话已经将曲子的事全部回了,言简而意赅。而且端阳公主来了,也有不便,于是陈玉薇道谢之后便离开了。 端阳留下也是想看看热闹,不想一两句话就散了场,有些扫兴。端阳转头想问秦异,他已经不声不响离开,去了后院。 端阳跟着跨门入院时,秦异正在晒书——脚踩着阳光,上身藏在阴处,双袖上挽,手里正拿着一本册子,低眉翻阅,沉静如海。 少女的影子侵入他的视线,秦异却没有抬头,只是问:“公主不是要走吗?” “啊?”端阳之前要走是不想打扰他们两个,他把她留下,现在陈姐姐走了,他又要赶她走,好奇怪。 史婵又喜又愁,也好奇怪,他们两个都好奇怪。 端阳想起那晚与史婵的夜谈,随手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帮忙晒书,状似无意地问:“子异,你喜不喜欢陈姐姐呀?” 闻言,秦异抬头,见端阳只是把他摆好的书又翻弄一遍,“公主何出此言?” 为什么会这么说呢,因为她第一眼看席间莹白淡青两人,只觉得珠联玉映。端阳想,以秦异淡泊如水的性格,喜欢的也肯定是陈姐姐那样温柔玉软的人,便道:“陈姐姐的琴,弹得和你一样好,你们两个肯定很聊得来。” 秦异按住她无聊翻弄的册子,指了指一旁一堆等着晒的书,示意她不要帮倒忙,回答说:“没有。” 其实他不喜欢弹琴,也不想会写那么多种别人的字体,这些都是为了取悦别人不得不学的。 喜欢又是如此缥缈而肤浅的感情,可能只是因为一支曲子,一片美色。美好的乐声与容颜逝去后,这些感情也会随之消失。 所以他不会有喜欢的人,纵使他做了那样的梦。 第16章水殿风来暗香满 真正进入夏天是在四月,经过几场暴雨的洗礼,凉爽彻底离去,只留下越来越毒辣的太阳。 体丰的人似乎总是更怯热,旁人还穿得下长臂襦裙的时候,端阳已经开始变着法儿乘凉避暑。 后花园枕镜亭,是她夏天最喜欢的去处。 枕镜亭立于镜池之上,四境开阔,生风起浪,会带上微微氤氲的水汽,清爽怡人。再摆上一床卧榻,摊一层湘妃簟,是绝佳的歇凉之所。 秦异也知道端阳喜欢呆在此处。申初时,他按照约定来送书册,只看见结因远远在亭外,正在和一个差不多大的侍女斗草。 和越来越嘹亮的蛙声不一样,公主一入夏天就会变得话少。结因守在旁边,一边看公主安静读书,一边一个劲打哈欠。公主见了,就让她自己出去玩。 结因正玩在兴头上,听秦异问起公主所在,随手指了指亭子说:“公主就在亭中,刚还吃杏读书来着呢。” 枕镜亭四面悬着碧绿纱帘,朦朦胧看不清里面。于是秦异踏上水廊,一直走到尽头池中央的水榭外头,隔着绿纱帘,叫了一声,“公主?” 水上的风不曾停止,吹起豆绿色的纱帘乱飞,拂过他眼前,里面却迟迟没有回应。 他又唤了一声,侧头,透过风掀起的缝隙朝里看了一眼,只看见满当当的桌案,边上摆着一只秘色葵花大碗,碗里装着黄杏,已经被吃得不剩多少,露出碗底盛着的冰块,在炎炎夏日中冒着冷气,倒有几分像熏香。 秦异撩开不安定的绿纱,步进亭中,侧首。 簟上少女闭目而躺,鹅黄色的轻罗隐约,遮不住玉膀白肩。右手按书在胸前,半袒酥乳,缓缓起伏,是只有睡中的平静。左手垂在榻侧,银镯绕腕,手中轻握的玉纱小扇,已经抵在地面,将掉未掉。 早些时候,她一定是一边轻摇团扇,一边读书,情思昏睡。 她会读什么书?只是玉指纤纤,恰好遮住了书名,只看见一个“桃”字。 桃…… 嗒—— 素手无力,团扇掉到地上,惊回秦异的神思。 他面不改色,走近把书放到案上,看见掉落的小扇,俯身拾起。 俯仰之间,似乎有一股淡香,萦绕鼻尖,却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香料的味道。 秦异低头看了一眼榻上少女,眼睫轻闭,乌发风动,又转头看了看岸边的细柳,走到一旁,倚坐在美人靠上。 手中的团扇,竹柄竹骨,极其轻巧。扇面是用白纨扎的,白白净净一点装饰也没有。秦异小拇指抵住六节竹柄,随手转了转,生起小风,那股香味便更浓了。 是熏了香在扇子上? 他俯视镜池,轻嗅异香,看红鱼游窜,嬉戏水中,如是猜测。 午后的小憩,谁也说不准会有多久。端阳有一瞬间的恍惚,朦胧中看见秦异坐在面前的美人靠上,手中还拿着她的小扇,随手扇着风,以为是在梦中,又要睡去,听见秦异问了一声:“醒了?” 声音这样真切,端阳瞬间清醒,惊坐起来,问:“你怎么来了?” 秦异回头看她,觉得她所问奇怪。他为什么要午间灼热时跑这一趟,不是要问她自己为什么突然兴致高涨要看异国地志吗。 话一出口,端阳就知道自己失言了。他们有过约定今天送书的。于是改口问:“你来多久了?” 秦异看了一眼碗里的冰块,不知不觉已经融了大半,随便估摸了一下,大概不太准,“一盏茶时间吧。” “为什么不叫醒我?” “叫了,”隔帘而唤的两声也算数,秦异毫不心虚地说,“没醒。” 端阳脸色绯红,低头摸了摸鼻子,干笑了两声。 见到她窘态,秦异嘴角微莞,举起手里的纨扇,观赏了几眼,转而问:“为什么用这样素白的扇子?” “本想绣几朵木芙蓉,”端阳见秦异瞟了她一眼,好像看透了她就是在偷懒,越说越小声,“还没来得及……” 如果她没有这么心虚,他说不定会信。 秦异起身,指了指桌案,“书放在案上。” 说罢,也没有别的客套,秦异便走了,端阳想要道谢也没来得及。 秦异走后,端阳还怔怔的。等到结因回来,端阳问:“子异……来了多久?” 结因不知刚才发生的事,也不知为何有此一问,老实回答:“小半个时辰吧。” 他果然少报了时间。 端阳越想越羞,捂着脸,哀叹了一句:“我怎么就睡着了!” 端阳的的羞恼一直到傍晚,秦异派人还回了她的扇子。 是的,她的扇子,那把白净如月的扇子。他离开时顺走了,此时还回来,扇面上已经绘了一株兰花。墨色浓淡有致,颇有古意,意境幽幽,看着使人身心爽朗。 高举团扇,就像一株兰花生在月上,她赞道:“画得真好看。” “公主就夸吧,”结因在一边摆膳,玩笑说,“这样的,我也能画。” 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用笔,七八岁的童子也可以仿画出来,不过她就是开心。 端阳放下扇子,接过结因递过来的筷子,说:“你要是画了,我也夸你。” 这样的话可哄不了结因,她可还记得自己当初画了两只麻雀,却被公主嘲笑是小鸡崽。 “公主快用膳吧!”结因催促,并不在意这些事。 第17章玉炉冰簟鸳鸯锦 93p e .co m 日落热散,至晚间已略有凉意。明月团圆在天上,洒了一地皎洁的辉。这夜的月光似乎比任何一个十五六都要白亮,不用点灯,分毫可见。 沐浴完,秦异披衣从庭中过,踱步到自己房门口。门窗是紧闭的,房内却点着灯,烛影幢幢,与月相辉。他轻轻推开门,听见关节处传出一阵吱吱声。 甫进门,秦异便闻见了一阵异香,混杂着多种味道,却并不讨厌,相反,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甘甜。 可他素不焚香,也没在房中摆设过香炉。 关门,转身,秦异拢了拢外衫,正要朝榻边走去,隔着一层轻纱软帘,看见一个人影躺在他卧榻上。 榻边案几上摆着博山铜鼎,有白烟袅袅而上。淡绿色的床纱垂落在地,像一片朦胧的薄雾,笼住少女曼妙的身影。 她趴在榻上,一手撑着下巴,一手轻摇小扇,低头不知在看什么,一双腿从裙子里露出大半截,脚丫子一蹬一蹬的。 搴帘一看,原来是在趴着读书。 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齐胸长摆裙,外罩秋黄色的轻罗衫,薄纱下的背肌衬如脂玉凝腻,若隐若现。 少女惊觉有人靠近,停摇手中秋兰白扇,缓缓抬头,看见他,转身乖乖坐好,把书往身后收了收,藏了藏。 她将团扇抵在鼻尖处,低眉顺眼,偷偷一笑,以为这样的姿态便不会被为难追究。夲伩首髮站:712t. c om 秦异却不吃这套,上手要抢。 他倒要看看,她读的什么好书。 少女躲着避着,拼命拱腰后仰,不妨秦异声东击西,一手绕到她身后,就拿走了书。 得手的秦异得意一笑,顺势坐到一边,看到书页上写着“桃花记”三个字,随手翻了翻,什么“钗横发乱晓寒新”“与卿同在水河边”。 《桃花记》,他以为她读什么呢,原来是市井的戏本子,讲男女情爱的。只是这个故事不好,生于国灭之际的青楼妓女,与情郎历经悲欢,最后为国断情。 木木坐在一边的少女见秦异快要从头翻到尾,摸了摸鼻子,伸出手,要他把书还给她。 又摸鼻子,她每次害羞窘迫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摸鼻子。 此时,秦异却很想逗她。 秦异把书合上,放到少女手上,待她要拿走,快速抽开,最后还冲她摇了摇,嘲弄一笑。 如此恶劣,不肯还就算了,还取笑她! 少女气急,也要以彼之道抢回来。然男子的胳膊比她长些,力气也比她大些。他一手高举,一手推着她的肩膀,她够都够不着。 最后,她站了起来,一下比他高出大半截,轻而易举抢回了书,也冲他摇了摇,似乎在说他也不过如此。 她开心得太早了,准备退几步坐下时,踩中了自己的长摆,整个人跌落下来,坐到少年腿间。 书已经被她慌乱中不知扔到何处,削葱般的手紧勒住秦异的外衫领子,以图自救。 可他又该如何自救? 她曾经侵入过这里,逼迫他调整安全的距离。此时,她还要靠近,近到鼻尖相抵。 是了,秦异终于反应过来,他应该生气的,她又不经他同意侵入他的栖身之所,还自作主张摆炉点香。 费尽力气,秦异想说一句离他远一点,却如何也发不出声音。而她已定惊魂,发现了更好玩的事——他领子上的云燕纹。 月白的指甲顺着领子而下,摸过每一只鸟喙,她口中念词计数。 只有一阵瘙痒,透过单衣,偷袭他的心脏,挠出一股心火。胸膛翻涌出热血,随着她的指流窜于肌理,奔流直下。 软的、腻的,贴着渐热的、硬的。 少女也感受到了坐下不寻常的变化,天真的笑收回,怔怔地抬头看了秦异一眼,然后煞有介事地伸手到两人腿间,试图一探究竟。 只差一寸时,秦异倾身把她压倒,一把握住她的手到头顶,限制她的行动。 你要干什么! 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不会有答案。 起先她只是懵懂地看着他,听到他愈重愈乱的喘息,好似明白了什么,眼睛直溜溜乱转,最后侧过头,不敢看他,脸上浮起一抹红晕。 为什么不看他? 是失望于他也会被色欲俘虏,失去她想象的风雅宏量? 可告诉他不必时时保持风度的不也是她吗?现在他暴露了最单纯的欲望,她又开始害怕厌恶? 虚伪的善良,看着他。 秦异捏住少女的下巴,把她的脸掰过来,正对着他。 面润颜红,娇娇似酡醉,一直羞到修长颈项,在肩锁处变为玉粉色。是情动还是慌张,胸口起伏,雪一样白净的玉乳仿佛要从鲜红的裙腰跳脱而出,像初生的白兔。 八岁那夜的冲击又闪现在秦异脑海,一场无情无爱的单纯肉体狂欢。男人女人的身体交迭在一起,白花花的乱影耸动,热腻腻的浪语催情。 依着朦胧的印象,秦异捉住她的小腿,抬起,摸过膝盖,探到她大腿内侧。 是他自视太高,最后也不过一个具有情欲的普通人,和秦王弘没有区别。 不,他不是秦弘,他不会成为受欲望摆布的人。 他要从他的欲望中挣脱开来。秦异松开她的手、她的腿,试图起来。原先木讷羞怯的少女却开始懂得风情,搂住他的脖子,抬腿,勾住了他的腰。 纤细的手沿着他脊椎在两背之间的凹陷一路下滑,脚踝抵在他腿侧蹭动。 背僵腿酸之际,欲望已经找到缺口,一泄如注。 冰凉的湿意,她也感觉到了,还低头看了一眼,不加遮掩地嘴角上扬。 她开心了?他最后也没能从薄雾浓云编织的欲望中逃离,失态狼狈至此,她又多了一件事可以嘲笑。 嘴唇轻动,她就要回应些什么,秦异连忙捂住她的嘴。 不要说话。 讥弄嘲笑也好,甜言蜜语也罢,他都不想听,他也不想知道自己梦见的是谁。 却迟了一步,没能阻止。她的唇贴着他的掌心翕张,柔柔呼了一声:“子异……” 第18章人到情多情转薄 只有梦中的月,才会那么圆。 秦异从荒诞中睁眼,在阴朦的天光中,第一眼看见黄白色的帐顶,知道自己已经梦醒。 神思恍惚良久,他侧头看了看窗外,已升起淡淡青光,但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 披衣起身,行至外间。细碎的声音惊醒了将醒未醒的终南。 终南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色,问:“公子怎么就醒了?离上学的时辰还有一会儿呢。” 秦异不答,推门往浴室而去,吩咐道:“准备沐浴。” 终南不疑有二,连忙套上了衣服,为秦异备水置衣。 洗去一切热的腻的感觉,秦异穿好衣服,束发戴冠。整理妥帖出门时,已比平日晚了一刻,赶到学舍时,临上课只差一会儿。 平时尚且不一定能赶在端阳前头到,今日又迟了,故而他一进门就看见端阳老老实实坐在位置上磨墨。 听见有人踏门而入的脚步声,她抬头看他,高兴地叫了一声:“子异。” “嗯。”他点头回应,坐下。 秦异平日都是和颜悦色地和她打招呼,会叫她“公主”,今日只是点头嗯声,好像有点冷淡。 端阳也没多想,拿起放在一边的纨扇,说:“你昨日叫人送来的扇子,我收到了。你绘的兰花,很好看。” 那是他难得生起的兴致,只想画一朵兰花,一笔即就。画完觉得工笔过于简单,还想再添细节,然而画画的冲动已经随着最后一朵花蕊落成散去,加什么都觉得不妥。想了很久,最后就这样简单地送了出去。 “信笔所绘罢了,”隔了一日,秦异再看她手里的扇,觉得这样也不错,“公主喜欢就好。” “嗯,喜欢,”她很开心,微抬团扇,遮在面前,偷偷笑了一下,“子异……” 这副模样,这个声音,就像…… 梦中的记忆不是不会长久吗。 她还没说完,秦异打断她:“老师来了。” 一句话惊得端阳立马坐好,转头看了看,却不见吕信,再要回头嗔怪他骗她,他已经开始认真读书。 而后几天,秦异总是这样冷冷淡淡的,精神萎顿的样子。端阳怕他又像上回那样,分明不舒服却还强撑着,便趁旬假特意去邸馆看他。 今日是难得的风平浪静,秦异正在潜心练字,听到终南回禀端阳来了,右手握的笔顿在纸上,点出一大块黑斑。 平静下来吧,他有什么好心潮起伏的,那夜的梦只是一场欲望的排解,只是不凑巧,刚好是她。 他如果能早一点清醒过来,没有听见最后那两个字,就不用这样日日烦躁地面对她。如果知道注定难以清醒,他应该一开始就捂住她的嘴、遮住她的眼。 可一切都迟了。 秦异放下笔,将写坏的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吩咐终南:“请她稍等。” 一句稍等,被无限期地拉长。端阳等在大厅,百无聊赖。 平时她来找秦异都是立马就能见到人,根本没等过,他果然不舒服。 无所事事中,端阳随意看了看大厅陈设。虽然来了多次,但仔细观察还是第一回。屋内摆设少而简,只有一边多宝格上摆放了很多器物。 有插花的玉瓶、简刻的树雕、泡茶的紫壶,虽谈不上价值连城,但胜在意趣高雅。 端阳一件件看过去,突然,注意到左手旁一个香绿色的小胆瓶,一掌可握。 滋润柔和,纯净如水,又有透亮的酥油感,视之如碧峰耸翠,似玉而非玉。 是上好的汝窑瓷。 拿下来细看,釉面抚之如绢,瓷口已用腊封住,摇一摇,还能听见粉末摩擦瓷壁的声音。 她正好奇里面装了什么,秦异便来了,问她:“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端阳指了指空的那一格,回答说:“我在多宝格上看到的,觉得好看,就拿下来看看。” 她倒是眼尖,一眼相中了最珍贵的那个。毕竟是个受尽宠爱的公主,什么珍宝没见过。不过说到底,只是被素净典雅的颜色吸引。 “你觉得好看?” 端阳点点头。 “你若是知道里面装的是穿肠毒药,还会这么觉得吗?” 语出惊人,她吓得手一抖一松,瓶子掉在地上。幸而木质地板吸收了突然的撞击,只传出闷的一声,瓶子并没有碎。 端阳看了看掉在地上的瓶子,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眉峰紧蹙。 小公主,不经吓。 “骗你的,”他笑着说,“公主怎么来了?” 他竟然拿这样的话吓唬她,端阳有点气鼓鼓的,“我最近看你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不放心。” “哦,”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最近有些睡不好。” “睡不好?”此事可大可小,端阳又担心起来,“怎么突然睡不好了,可有请太医看过?” “无碍的,异已经让终南去取了安神香。” “嗯……还是请太医看看吧。”说着,她拉住他的袖子,要带他去太医署。 “不用了!”秦异拂去她的手,冷冷地说,“异还有事,不便招待公主,公主请回吧。” 逐客…… 她哪里惹他生气了吗? “有事?”端阳转了转眼睛,想到今天是旬休,坏笑问他,“是不是等下陈姐姐要来?” 秦异给了她一个冷眼,不言不语,径直走了,任她怎么叫都不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干嘛这么大火气。 端阳捡起跌在地上的瓶子,觉得心痛,上好的汝窑胆瓶,瓶口被摔碎了一块。 人家不愿意留,她还呆在这里自讨没趣干什么。端阳心中觉得憋屈,拿着破损的瓶子就走了。到门口时,遇见虞括来找秦异。 虞括笑嘻嘻地凑近,说:“诶,好巧啊,你怎么在这儿?” “一点都不巧。”端阳没好气地说完,便与结因乘车离开。 这个气闷态度搞得虞括云里雾里。端阳素来脾气好,怎么今日气呼呼的。 虞括走进书房,看到秦异正坐案前,却什么也没在干,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里,似乎在发呆,问:“端阳怎么了,怎么气囊囊的?”难道他们两个又有不和? 回神过来,秦异回答:“无事。” 他收拾好心情见她,结果她一抓他的袖子,他恶劣的脾气油然而生,不可遏制,把她气走了。自作自受,最后还是要他想办法平息火气。想到这里,秦异就觉得头疼。 明日愁来明日愁吧。 见秦异不想多说,虞括也不多问。又见一地的废纸团,给整齐规整的书房添乱,好笑问:“你写什么呢,这么废纸?”他若有秦异这手好字,写一张裱一张。 “练字。”实则是越写越烦,越烦越错,越错越写。 秦异不想虞括再问这些事,反客为主,“子括今日怎么来了?异记得今日是水云间选仙音娘子的日子。”前几天虞括和他说起时,还叫他也去看看。 “别提这事了,提起来就气,”虞括也有火气没地方泄,咕噜噜说了一串,“我前脚都踏进水云间了,结果遇见陈姬。陈姬你认得吗?就是陈太医的女儿。她看到我,一脸嫌恶,对我好一通教训。说什么我已与史婵定亲,还时时出入风月场所,如何对得起史婵。她和史婵不过点头之交,倒是仗义得很,还说再让她看见她就去我祖父面前告状。史婵都没说什么,她倒是意见很大嘛。” 自来名门闺秀不喜男子出入此等场所,觉得有损风雅。陈姬言辞之间,厌恶之情更甚。 “这样啊……”正好他今日不想再烦端阳的事了,可以出去走走,水云间或许是个好去处,能让他摆脱所有的烦心事,端阳也好,陈姬也罢,“那不巧了,异正想去看看的。” “你改主意了?”上次秦异明明婉拒了,“你若去,我自然舍命陪君子。” “如此甚好,”秦异说道,又请虞括稍等,私下特意吩咐终南,“若是等下有人来找我,问起我的去处,你就照实告诉她,我去水云间了。” 跟随公子八九年,终南知公子话有所指,点头道“是”。 第19章少年听雨歌楼上 秦异与虞括赶到水云间时,仙音娘子大会已经过半,水云间内高朋满座。幸亏虞括当初已经定下位子,他们二人才有容身之处。 他们正要上楼,就遇见姜棠带着抱琵琶的小侍女。 “虞郎!”姜棠才补妆出来,赶忙上前,“虞郎是才到吗?奴一直没看见。” 虞括笑着回答:“遇到一些事情,故而来迟了,可错过了棠儿的妙音?” “奴知虞郎一定会来看仙音大会,所以已将自己的次序调至最后。” “最后压台,必定仙乐明耳,在此预祝棠儿夺魁,到时候可要请我们喝酒呀。” “不敢当,尽力而已。若借得虞郎吉言,奴自然要亲自谢虞郎的。”姜棠谦虚说道,便与他们告辞去候场,虞括与秦异也上了二楼雅室。 此雅室正对着芙蓉白玉台,视角最好,平日就难求,何况是座无虚席的仙音大会期间。此次可是花了重金的,险些因为陈姬成泡影。 虞括倚着凭几随意坐在席上,眺窗看演,闲适幸然。 方才坐定,有两位美娇娘领着侍女鱼贯而入,为贵客捧盏进酒。 虞括习以为常接过娘子手里倒好的酒,却见秦异正襟危坐于面前,轻轻颔首,甚有风度地拂了美人好意,准备自己动手,于是取笑道:“子异,你不会来此只为听曲儿吧。” 秦异手下一顿,抬眼看见虞括一脸戏谑,身边的美娇娘也抬袖掩笑。 谈情说爱的风月场所,进了此处,一切正经都是虚伪。 于是他放手,笑说:“麻烦娘子了。”便随美姬斟酒。 水云间的清酒,也不是温吞的味道,秦异一闻便知。赵酒的烈性他早已亲身体验过,一向小心,这次却豪爽饮尽。 突然的恣意里藏着他不会承认与深究的心思:不妨微醉,借此引出肆意作祟的欲鬼,如此便能证明,一切不过一场躁动难安。 然而,他确实也闻见了脂腻粉香,心潮却未多起伏。他想,大概是周遭太吵,还有虞括的问话,让他的心意不能似猿马。 大会已至尾声,姜棠已经奏完,虞括问:“子异,你看如何?” 酒后确实有些迷醉,秦异并没有认真听琵琶嘈切,简单评价:“之前如何不敢多论,不过这后半场,依异浅见,难有出姜娘子之右者。” 是秦异一向谨慎的出言,但仍能听出对姜棠的高赞。 “我也觉得妙音娘子之号,非棠儿莫属,”虞括也点头附和,“说来可惜,今年本可以是蝉联的,可惜去年她嗓子不舒服。”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是了,提这些事干什么,应该祝贺她的。”虞括说罢,与秦异碰杯。 楼上相言甚欢,楼下簪花授器。姜棠接过仙音娘子承袭的金镂柄银柱琵琶,环谢宾客,顿时掌声与喝彩声齐响。 在鼎沸人声中,一个声音突兀响起:“姜娘子妙音,当之无愧。不知今晚田某能否邀请姜娘子过府演奏一曲,畅听仙音。” 说话的田家大郎,正坐在二楼雅间中。 今日决出仙音娘子,晚些时候水云间还有夜宴,新任仙音娘子会以金柄银柱琵琶奏曲,答谢恩客。水云间特意打造的金柄银柱琵琶太过贵重,也只有仙音娘子夺魁与卸号时的宴会上才会弹响,在座宾客都会等到夜深宴散时才离开,也是水云间一大盛景。 田大郎却要邀姜棠去田家,此言一出,惹得众人侧目。 “田郎过誉了,”姜棠抱着琵琶半蹲致歉,“只是水云间的规矩,娘子过府,要提前记名。田郎今日之邀,奴后日午时定赴约。” “哎,田某爱娘子之音,却苦于水云间之妨碍,”田大郎叹惜,“田某愿为娘子赎身,日日听娘子弹琵琶,不知娘子何意?” 姜棠名声在外,今日又夺得魁首,身价翻十倍不值,也只有巨贾如田家才能如此一掷千金。 只是襄王有梦,神女未必有心。姜棠拒绝道:“田郎厚爱,不胜感激,只是奴身微贱,不敢肖想。田郎若是喜欢,常来水云间也是一样的。” “诶,怎么能一样……” 不等田大郎说完,同坐在二楼的虞括笑出声,说:“人家都这样拒绝你了,自然是不钟意你,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突然被人打断,田大郎有些恼怒,“谁?” 虞括冲右侧田大郎所在的方向拱了拱手,“在下虞括。” “原来是虞小郎,”见是虞府,田大郎客气了几分,“你说她不中意田某,她中意谁,难不成是你?” “我与姜娘子,乃知音好友。” “知音好友,那虞郎为何不帮姜娘子赎身?”水云间的常客,谁不能说一句知音好友,可却不是谁都有那个财资底气说话。虞氏虽仕宦之族,但虞括毕竟一个十六七的少年郎。 虞括暗笑,手指有意无意敲在案上,“也未为不可。” “大言不惭!” 气氛已有些紧张,水云间的老板娘出来打圆场,才轻轻揭过这一页。 趁着休息的间隙,姜棠按照之前和虞括的约定,捧酒到雅间,专门答谢虞括,又忧心忡忡地说:“虞郎不该为了奴与田大郎起冲突的,更不该说为奴赎身那样的逞强话。此事若宣扬到虞府,虞郎不免又要遭训。” 虞括接过姜棠的酒,喝了一口,抿了抿,笑道:“为棠儿如此,我甘之如饴。我说的话,自来算数,也不是逞强之语。棠儿若愿意,我便替你赎身。” “虞郎……” “你若愿意,我便替你赎身”,这样的话,有多少人对她说过,但他们莫不是图一时新鲜,轻她贱她,又怎么会有真心,所以她宁愿一辈子做水云间的歌妓。 她也不是生来就是贱籍,曾经也是良家子,不过被人拐卖到秦楼楚馆,被逼着学习一技之长,学不好就要被打、挨饿。 她被打怕了,站在井边,看见乌泱泱的井水倒映出自己红肿的左脸,想要了却残生,又害怕死亡。 她就要接受终身低贱的现实,一个与她同岁的少年郎,从井边走过,问她是不是为井中美人倒影倾倒。 她捂着自己青红一片的脸,以为少年是在取笑她,眼泪掉了下来。 他递过来绢子,笑说:“美人要笑才好看。” 她打掉他的手绢,怒道:“低贱者只能人前笑,人后也不许我哭吗!” 他捡起被小草刺起的手绢,拍了拍灰尘,又递给她,与她说,他不知道时时保持微笑的人是否低贱,但一定是坚强的人。他还告诉她,人之贵贱不在地位,而在本心。 这个满楼红袖招的温柔少年,在井边陪着她哭了一个下午,现在又要助她脱泥潭。 她其实一点也不坚强,所以此时又泪眼朦胧,声音哽咽,“奴愿意的。” 少年点头,从腰间解下玉佩信物,唤人取来了百金,便替姜棠赎了身,一点不含糊。 今年的仙音大会尤其特别,因为刚选出来的仙音娘子还没一个时辰便归自由身,此时正和虞括走在街上。 姜棠除了带了一些贴身之物,水云间的一切都没带走。她和虞括并排走在一起,听他安排。突然,虞括步停语滞,看着面前人群。 顺着他的目光,姜棠看见一名英姿少女,笔挺而立。人流往来不绝,只有那名少女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婵妞。”虞括浅笑轻唤。 史婵没有应,也没有挪步,只是怔怔地看着虞括,蛾眉微皱。 她因为婚约被拘束在家里,已经十分不痛快,今天好不容易和端阳偷跑出来,却遇见虞括从水云间出来,还带着个歌女。 他这么不在乎她吗,觉得与她订婚也无所谓? 这样的真相让史婵有些无措,她刻意躲避虞括的目光,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被买完风车的端阳勾住手臂。 一边的端阳察觉史婵神情古怪,看了看前面,秦异、虞括、姜棠并排站在一处,已猜出几分,呆愣不敢言。 前方的虞括也觉得史婵奇怪,要近前问询,还没走出半步,史婵已经甩开端阳跑开。 “婵姐!”端阳十分担心,也跟着史婵跑走。 几个恍惚,端阳与史婵的背影已隐没在人群,秦异也开始发蒙。他看得很清楚,端阳手中拿着风车,原本眉梢都带着喜气,看见他们三人,兴尽忧来,只会眨巴眼睛。 秦异满脑子只有他出门时想的那句话:自来名门闺秀不喜男子出入此等场所,觉得有损风雅。 有损风雅,他最不想在端阳面前看到的结果。 第20章赢得青楼薄幸名 城中的绯闻乐事,总是不胫而走。不用一日,虞括为仙音娘子姜棠百金赎身的事已传遍晋城,甚至有传言虞括购置了一处宅子安置姜棠,准备金屋藏娇。 这些或真或假的传闻中,没有带上秦异的名字,但是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陈玉薇昨日已从终南口中得知秦异和虞括一起出入水云间,心中应该升起鄙夷,今日不知为何又来了。 秦异请陈玉薇到厅堂,两人相对而坐。秦异斟了两杯温茶,问:“陈姬今日前来,有什么事吗?” “嗯……”陈玉薇扭扭捏捏地说,“我听说,公子昨日,去了……” 或许最规矩的闺秀连风月场所的名字都羞于启齿,陈玉薇吞吞吐吐就是说不出“水云间”三个字,于是秦异帮她补充,“水云间吗?是的。” 陈玉薇神情失望,最后一次挣扎,“公子去那儿,是有什么事吗?” 原来是来寻根究底的。分明这么讨厌歌楼舞榭,昨日知道就放弃该多好,再怎么问也改变不了他去了水云间这个事实,自讨苦恼。 已经发生的事,谁也无法改变,所以他不会后悔,因为后悔无益,但是他却始终忘不了端阳那时的神情,无措而惊讶,像她手里被风吹不停的风车。 怪他看得太清楚,记性又太好。 秦异苦笑,这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毕竟是他邀请虞括同去的,结果让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然而端阳无措害怕的,只是虞括与史婵,与他无关,他又何必耿耿于怀。陈玉薇也会亲自向他求证,她却漠不关心。 低头饮茶的陈玉薇久久没有听到秦异回答,抬头看了他一眼,觉得秦异好像走神了,于是唤了一句:“秦公子?” 秦异回神,回答得一点也不委婉:“去水云间能有什么特别的事,吃酒听曲罢了。” 这样的话整个摧毁了陈玉薇的幻想,她彻底死心,于是起身告辞。 秦异送走陈玉薇,让终南收拾了杯盏清洗,又叫终南把茶叶收起来。 他觉得他自己的藏水可比别人送的祁红好喝多了,尽管无色无味,滑过喉咙时,却带着背阴处的些微凉意,可以浇灭夏日的烦躁。他亲自去墙角大水缸里舀出清水,端坐席上,喝了几口,如是想。 轻尝慢抿,虽在厅中坐了良久,秦异一壶水也没饮尽。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要这样被他虚度,终南上前回禀:“端阳公主来了。” 杯中清水早已与常温无异,明知清神醒心的效果不再上佳,秦异还是慢慢饮了,将终南晾了一会儿,才说:“请。” 终南引着端阳近前,端阳十分熟稔地坐到秦异对面,开口就问:“我好渴,子异你有水喝没有?” 秦异放下杯子,“异为公主泡茶。” 端阳却连忙摆手,要自己拿起茶壶斟水,说:“不用了,天气好热,我不想喝热茶,你养的水就很好。” 秦异连忙按住她提壶的手,说:“这水是生的,不能喝。” 端阳不解,“不是说要煮沸后置于阴凉处吗,怎么会是生水?而且明明你刚才还在喝。” “煮沸后倾入瓷缸”,他当初给她的信笺里明明白白写着,她竟然还记得,以此反驳他。 可他说她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就算是子虚乌有的原因,反正她也没多在乎。 想到此处,他一把把茶壶里的水泼了出去,又让终南取来了茶具与茶叶,给端阳泡了一壶滚烫的热茶。 茶被推到端阳面前,杯口热气腾腾。端阳看得心惊,准备凉一会儿再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秦异,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竹拨子,试探问道:“子异,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就算那壶水真不能喝,以他之行事,应该让人拿走,而不是这样泼出去。虽然他还是往常的语气神态,可她真的被那一泼惊到了。 给自己倒茶的手偏了一下,淌出这个浅褐色,秦异轻轻抹掉,否认道:“没有。倒是公主,怎么有空来了?” 什么叫有空,她昨天还来了,却受了他的气,然后跑去和婵姐玩。好不容易偷溜出史府,遇见他和虞括逛水云间出来,还带着个歌女。 原来是这个有事,难怪要赶她走。 若不是为了婵姐,她也要给他甩一次冷脸才愿意理他。 她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讥刺,舔了舔嘴唇,开口问:“我听说,虞括昨天在外购置了一处房产,将水云间那个歌女安排在了那处?” 果然是为虞括史婵的事才来的,与他无关。 秦异没什么心情回答,却见她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又舔了舔干燥的唇,表情急切地问他:“可是真的?” 嗯…… 秦异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幼稚,最后唤终南取来了清水,给她重新倒好一盅,回答:“假的。” 端阳松了口气,喝下清凉的水,解了干渴,“我就说嘛,虞括哪有那么多钱。” “房子不是昨天买的,而是早就有的,”她高兴得太早,只是前半段是假的而已,秦异话锋一转,“姜娘子确实暂住在那处。” “什么!”端阳拍案而起,“他不会真准备养外室吧,他把婵姐当什么!” 这个他可就说不准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他本来保持缄默就好,却将祸水引到自身,“是异不好,那日是异要子括一起去水云间的。” “啊?”端阳原以为是虞括带的秦异,原来是秦异主动相邀,但是寻秦异的错,却是本末倒置,“虞括本性如此,与你何干。就算你不请他,他就不会去了吗?” 是的,他这样说也与他无干,她能这样想很好,果然大度端庄,也省得他费口舌解释。 心中却有些莫名的不痛快,大概是天热的。 秦异竟然不知该如何回复,正要喝水缓解一下烦躁,史婵从门外大跨步走进,赞同道:“端阳说得没错。” 突然被叫到名字的端阳回首一看,起身到史婵身边,“婵姐,你怎么进来了?” 原来史婵一直等在门外马车里。 秦异起身迎接,还没来得及离座,史婵已经拱手,道:“公子,史婵有一事相求。” 第21章琵琶弦上说相思 夏午,最宜小憩。 虞括用膳消食后,有些困倦。他躺在床上,正准备小睡一会儿,秦异身边的终南匆匆前来,说秦异请他过府,有要事相商。 紧要事,也是稀罕事。 相处日久,虞括越来越觉得秦异其实为人冷淡内敛。恪守礼节,从不越界,主动相邀更没有几次。但这并不妨碍虞括与秦异愉快相处,毕竟意趣相投又不论是非的人难找。 君子之交淡如水,大概就是这样的。 好友难得专门派人来请,虞括自然不会推辞。起身更衣时,袖子牵动,不小心摔碎了他最爱的美人觚。 青润冰洁,瓷中上品,相伴多年,却没舍得用来饮过几次酒。 心痛。 虞括叹惜一声,叫人收拾了埋到他院中桃树下,等他回来祭奠,便跟终南赴约。 穿过大厅,虞括却一直没有见到秦异,终南还要带他深进,一直到后院。 渐行渐近,耳闻轻轻乐声,直到他跨过一扇门洞,才辨清是琵琶声。 紫藤花架下,浅彤色佳人背影婷婷,端坐于秀墩上,半抱琵琶,信手拨划,作一曲《出阵曲》,至中段,声犹激越。 是史婵,用的正是及笄那日他送的琵琶。 器亦有性,这柄琵琶所用皆为老料,木质疏松,传音通透,但低音处略有不足;还有史婵弹奏时的小习惯,喜欢比别人用力。这些都逃不掉虞括的耳朵,所以他根本不用近前细看,远远就听出是婵妞在弹琵琶。 这么激越的曲子,虞括几乎没听史婵弹过,比那些温柔小调可顺耳多了。史婵本来就咋咋呼呼的,力气也比一般女孩子大一些,弹这样的曲子正好能遮掩用力过猛的坏习惯,反而让人振奋高昂。 曲至尾声,轮指作结,干净漂亮。虞括不禁拍手,赞道:“妙,怎么以前没听你弹过这支曲子?” 史婵犹抱着琵琶,背身回答:“因为我以前觉得你不会喜欢。”她一直在找他喜欢的东西,至于自己的感受,总可以退到其次。 “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史婵的话多有暧昧,但因为是史婵,浪迹歌舞场的郎君并没有多想,一笑而过,又问,“你也是子异请来的,他人呢?” “不,是我让秦公子叫你来的。” 虞括觉得不对劲,“你要见我,如何还要这样拐弯抹角?” 史婵不答,轻拢慢捻,又弹一曲柔情调,问:“如何?” “也不错。” “你又骗我,”史婵语调轻快,十分大方地承认,“其实我不善弹小调,也不是说不会,只是雷厉风行惯了,无论弹什么曲子,都有一股冲劲,不够温柔。不过你乐意,我也愿意弹给你听。 “但是弹得不好就是不好,就算你不说我也还是弹得不好。” 虞括一定不能去当老师,只说好不说坏,她这些年一点长进都没有,肯定和他有关系。 史婵笑出声,抱着琵琶站起,深呼了一口气才转过身正对着虞括。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琵琶,“这柄琵琶,还是留给你的知音人吧。” 虞括眉头微皱,“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其实不情愿和我结亲,我也……不想了。我会和我爹说清楚的,到时候由史府退婚,你父亲也不会责怪你。”说罢,史婵微微欠身,就要作别。 还君明珠,互不相干,她连最后的退婚也替他想好。 这桩婚事,虞括确实不太愿意。一直闹在一起的玩伴突然变成自己的未婚妻子,怎么想怎么别扭。所以无论何人问起,或是道一句“青梅竹马,郎才女貌”,他都会回答是家中安排。 然而今时今日她要说散,他们就要彼此自由,虞括心中却浮起一股怅然若失,比摔碎美人觚还要心痛。 “史婵,不要说胡话!”他身边怎么尽是自作主张的人,订婚时因为他没有严词拒绝也就算了,退婚也不用征求他的意见吗? 不,她不是胡言乱语,只是不想再勉强。见虞括要逼近,史婵抬手阻止他,“你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她怕她又会动摇,像之前无数次一样。 史婵以为,她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就算是靠婚姻绑在一起。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份感情是排他且自私的,而且需要他的回应,她总有一天会变成他口中的怨妇。 她不希望自己成为那样的女人,也不希望这份感情被这样消磨殆尽。他以后也会有自己喜欢的人,她希望他能幸福。 所以这样终结是最好的选择。 但还是忍不住想哭。 史婵不想他看见,于是从紫藤花架下逃走,眼角水光闪烁着温暖的阳光与浅浅紫色。 八岁之前,史婵的父亲一直戍守西北边陲,史婵和二哥一起在草原与大河中长大,也觉得眼泪不轻弹。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母兄长疼惜她都来不及,她又怎么会有伤心事,所以她基本没哭过。 除了刚进太学那天。 上京的贵女郎君并没有那么好相处,笑话她粗鲁俗气。史婵气不过,和他们大打出手。但是他们人多势众,她一点好处没讨到,被扯散了头发,揪掉了耳坠,还划破了耳垂,血流不止。 他们也不见得有多好,被她打肿了鼻子,抓破了面皮。 史婵甚是嫌恶地把指甲里的血丝抹到衣服上,一点都不退缩。 他们还要来,突然有人冷笑一声,一个好听的声音响起:“你们竟然欺负一个小女孩儿。” 随后一个蓝衣少年从旁边走来,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挡在史婵面前。 为首的张郎顶着一张青肿的脸,不甘心地说:“虞括,你看清楚,到底谁欺负谁。” 被叫做虞括的少年抬扇遮住半张脸,神情莫辨,但站在他斜后方的史婵看得很清楚,他竟然笑了,略有嘲讽的意味,在打架控诉的严肃场面。 “等下祭酒要来了。”他说。 一句话就吓得那群人如鸟兽散,史婵也要走,却被他拉住,问她:“你去哪里?” “等下祭酒要来了。”史婵重复他的话。 他轻笑,甚是得意地说:“我骗他们的。”他在一边看他们打架,她那么勇猛,原来也怕祭酒惩罚。 他收起扇子,拿出手帕,轻轻替她抹掉耳垂上的血珠,问她,“疼吗?” 心中的委屈一时上涌,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流个不停,她回答:“疼,好疼!” “好了,知道了,别嚷了。”他颇为无奈地替她又擦干眼泪,待她耳上血止,从地上捡起她的耳坠子,用绢子包起来还给她,又要拉着她走。 “去哪儿?”史婵问。 “太医署。”他回答。 “可血已经止住了。” “傻丫头,不是流血才要看大夫的,你身上还有其他伤吧。” “这是逃课。” “你跌了一跤,我带你去看大夫,老师开明,不会追究的。”他理由都为她想好了。 “可……”不等她再说什么,少年已经拉着他去了太医署。 确实受了些皮外伤,还好没有伤筋动骨。他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家里人来接她回去。 不过那天他并没有再回太学,在外面玩了半天后直接回了虞府。 分明是他想逃课,史婵揉了揉肩膀,如是想。 可不管如何,她都应该谢谢他。 虞括,她记住他了。 抱着这样的心情,她开始关注他。她知道他生性温柔多情,见谁有难哭泣,都会帮扶一把。她也知道他喜欢听琵琶,所以开始学习。 她希望他们能有擦肩而过的缘分,然而天不遂人愿,那一年他们毫无交集,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直到九岁那年,她和端阳一起去虞府给虞括祖父祝寿。 他好像已经记不起她,史婵心中略有失落,又觉得这样很好。那次打架初遇,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他不记得正好。 就当这次是他们的初遇,她恭恭敬敬地与他道安。 然而他们性格真的不太和,不出一个月,两个人的秉性都暴露无遗,打骂才是常态。 可她还是喜欢这个温柔少年。 然而今天,他们之间所有的嬉笑怒骂都结束了。 她趴在端阳怀里,眼泪打湿了端阳的裙子,哭诉:“芝儿,我好难过。” 听着婵姐哑哑的哭声,端阳也觉得揪心。她第一次见婵姐哭,却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拍着史婵的背。 等到一切悲伤的声音都停止,端阳才从屋里出来,替史婵掩了门,看见秦异站在外面,解释说:“婵姐哭累睡着了。虞括呢?” 秦异回答:“拿着琵琶回去了。”虞括也曾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听到史婵声嘶力竭的哭声,默然离开。 如果分开会让自己难过,为什么要分开?一个歌女,又何至于此? 果然情爱难解。 秦异问:“她心中这样难舍,为何还要退婚?” 端阳摸着史婵泪湿的衣料,回答:“虞括浪荡惯了,而婵姐又性子刚烈,是不会接受虞括纳妾的。他们本来就没多合适,长痛不如短痛吧。” 位崇性烈,端阳又何尝不是。端阳和史婵,是一样的,她们要忠贞的感情,可谈何容易。幸好端阳生来是公主,只要不和亲,普通驸马是不可以随便纳妾的。 内心忠贞太难保证,至少名义是忠贞的。 身前的端阳走下屋前台阶,踱到他跟前,接着说:“舅舅也不会希望婵姐以后难过的。” “舅舅?”秦异疑问。 “我没跟你说过吗?婵姐是我表姐,”她又补充说,“虞括是我表哥。” “子括与史姬是表兄妹?”他可没听说史家与虞家还有这层关系。 “不,婵姐的父亲和我生母是亲兄妹,虞括的母亲和养育我的六英夫人是亲姐妹,所以他们之间没有亲缘关系。” 原来如此,一人身系两大家族的端阳公主,及笄之后,一定更引人注目。 第22章山长水阔知何处 伤心的泪水就像夜间的露珠,会在第二天早晨的熹光中晞干,唯留下微湿的痕迹。 史婵顶着哭红的眼睛,和父亲说不想嫁给虞括,当天史家就和虞家退了婚。 史婵听到聘礼已经退还、父亲也没有为难虞括的消息,心中的石头落地,生出一股轻松。 她撑了个懒腰,想出去溜达,但是家里人不放心,一定要很多人跟着,史婵也就没那么想了。刚好家中又有好多东西要整理,史婵便安心待在家里帮忙,空闲的时候就看一看檐下的鸟窝。 雏燕将要离巢,却不小心摔到地上。史婵见了,赶忙叫人搬来了梯子,用干净的衣物包着把小燕送回窝里。 才下梯子,有侍女禀报,姜棠求见。 姜棠,传闻中虞括为之一掷百金的歌妓。那次大街上恍惚见过一面,不过因为彼时心思混乱,史婵并没有仔细看。 她来有什么事吗? 史婵擦干净手,走到姜棠等候的小厅,见姜棠仪态端正地坐在一边,背挺腰直,手侧的茶一口未动。 恭敬等候的姜棠见到史婵,起身见礼,“参见史姬。” “姜娘子多礼了,”史婵虚扶了姜棠一下,请她入座,自己也坐到对面,问,“姜娘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只是……”姜棠身体不自觉前倾,扣着自己的袖子,略显紧张,“只是奴听说,您和虞小君,退婚了?” “是。”史婵大方承认。 “是……因为奴吗?”姜棠小心翼翼地问。 史婵沉默了一会儿,想说不是。但这一瞬间的语塞,姜棠已经明白,连忙辩解:“史姬误会了,虞小君与奴只是朋友,并没有私情。奴所言句句属实,史姬若因为奴与虞小君生出嫌隙,奴万死难辞其咎。” 刚刚还吞吞吐吐的,轮到帮虞括说话便伶俐清楚。史婵憋笑,“你不会是来替虞括说情的吧?” “不……” 姜棠下意识否认,却被史婵打断,“你真的不喜欢他?” 可能是旁观者清,此时她放下一切成见看姜棠,只能见一片卑微的真心,和自己当初一样。 被点破心事,姜棠脸颊泛红,张嘴又要说不,见史婵笑容款款,润了润唇,苦笑了一下,真诚道:“不瞒史姬,虞小君替奴赎身时,奴确实动过不该有的心思。不过虞小君并没有那个意思,后来替奴暂时安排食宿,也只是尽朋友之义而已。所以奴没有骗您,您也千万不要因为奴误会虞小君。” “喜欢一个人所以想和他在一起才不是不该有的心思,”史婵拿过茶壶盖,盖到自己的小口杯子上,推到姜棠面前,“我和虞括退婚,是因为他不是适合我的盖子,我也不是适合他的茶杯,和娘子没有什么关系。” 在旁人眼中,他们或许是天作之合,但是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姜棠瞬间明白,微笑点头,“奴懂了。京中少年郎君如云,史姬定能找到合适的茶盖。” “这恐怕难,我四月底就要回西北了。” “史姬要走?” “我本来也没多喜欢这里,以前不过是想着虞括才留下的。我祖父在西北也孤单,我正好去陪陪他老人家。” “奴后日也准备离京去信城,”姜棠十分可惜地说,“怕是不能相送了。” “你为何要去信城?” “晋城虽大,但城中之人大多识得奴,所以奴打算去信城,重新开始。奴身上还有一些积蓄,应该够奴在信城安稳过一生。” “如此,娘子一路保重。” “奴也祝史姬……” “叫我三娘吧。”史婵打断姜棠,听了半天的“史姬”,她还真有些不习惯。 “三娘……”姜棠扭捏喊了一句,微笑道,“一路顺风。” 临走之前,能和姜棠有这一席谈话,又得她一句祝福,史婵还是很开心的。不过虞括竟然不来送她,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西行的马车停在城墙外,眼看出发的时间就快到了,虞括还没来,史婵翻了个白眼,“这么多年的朋友情谊,虞括也不来送我们?”她分明让秦异给虞括带了话,他却还是不来。她都不觉得有什么,他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 孤身前来送行的秦异看了一眼城墙,替虞括分辩:“也许子括有其他的事耽误了。” “对啊对啊,”要一同西行的端阳在一边应和,“虞括应该不会不来的,我们再等等?” 史婵并不吃这套,“我还不知道他,他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能变成没事。”虞括糊弄老师、家里人的伎俩她可没少见。 “他有事耽误了也好,不来也罢,我们都不等他了。”说着,史婵就要拉着端阳离开登车。 “异还有一物要给史姬与公主,”秦异赶在她们迈步离开前叫住她们,指了指终南手中药膏和纸包,“此去路途遥远,天气又炎热,这是避阳暑的广藿膏和一些蜜饯。” 一旁的端阳听说包的是蜜饯果子,连忙拿过来,看见纸包上有宋记的记号,兴奋说:“这是宋记的!” “是。”秦异微笑点头。 史婵也拿起药膏掂了掂,对秦异拱手,“如此,便多谢了。端阳,我们该走了。”说完便向马车走去。 端阳看见史婵已经走到马车旁,与秦异作别,“那我也走了。” “公主一路平安。” “子异你也保重,”她从袖子里摸出什么东西,塞到他右手,将他的手握成拳,“我会每月给你写信的。” 一条细细软软的东西,好像绳子。 秦异微怔,嘴角挑起,道:“好。” 在催发声中,秦异目送车队行远,这几天心中莫名的堵塞感也随着辘辘而去的车轮散去,他却并不觉得有多轻松,反而有点空落落的。 他握紧右手,回城,登上城楼,对立在墙垛旁的虞括说:“药膏已经交到史姬手中。” “嗯,”虞括扶着被阳光灼得有些发烫的城墙,眺望车队离开的官道,只能看见青青树木,“史婵说了什么?” “她说多谢。” “多谢。”虞括也重复道。 “你可以自己送的。” “不了,”他和史婵现在不适合相见,“以后还有再见的时候。” 明年这个时候,史婵肯定要回来。 虞括伸了个懒腰,转身要和秦异一起离开,看见他右手实握成拳,好奇问:“你手里握着什么?” 端阳送的东西,他还没看是什么。 秦异摊开手掌,一根由几色丝线搓成的彩绳躺在他掌心。 “五色缕?”虞括一看到秦异为避风、虎口掐着的绳头就来了兴致,攀上他的肩膀,“端午快到了呢,我们去喝酒吧。” 第23章泛泛东风初破五 赵国的习俗,每至端午,会编戴五色缕辟邪。但今年的这个时候,端阳还在西北路上颠簸劳顿,想来是没办法好好过端午的。 然而却不必多担心她身疲心累,到了西北边城,粗猎的风一吹,旅途的所有辛苦顷刻就会散尽。她会比在晋城更有活力,一如她去郊外草场跑马。 读完端阳的来信,秦异如是想。 这是她的第一封信,在五月下旬,足足写了三张纸,不过并没有什么紧要事。 她说,蔚地的天气比晋城凉快很多,天也要更蓝一些,仿佛触手可及。一望无际的草地,一直蔓延到与天相接的地方,她可以骑马,一天一夜。 她还说起她七岁的时候学骑马,外公把她扔到马背上就不管了,轻轻一拍马屁股,她就和马一起跑了出去。没走几步,她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幸好是一匹没长大的小马,又没跑起来,她没有摔伤。可是也够呛,她屁股疼了好几天。 原来是这样学会的骑马,难怪她这样教别人。秦异扶额,好像又要开始头晕目眩。 当初她请求赵王跟着史婵一起去西北蔚地,说是想念外公,其实是更想念广阔的草原与奔驰的骏马吧。 赵王肯放她远行,也有联络感情的考虑。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此时已在千里之外,他可以许久不见她。 而后端阳每个月末廿六廿七都会来信,长短不一,但都是一些琐事,时不时还会附带一些别的东西。 趁着夏天的尾巴,牧场的一匹母马生小马驹,端阳给它取名粉末。她又去了浅滩捉萤火虫,结果被野外的蚊子叮了好几口。 幸好蔚地的秋天来得很早,八月已经风狂露冷。白草铺地,如霜似雪。不知是为了表明自己没有夸张还是别的,她在信中附了一片白草叶子。不过经过几天的长途跋涉,叶片已经干萎枯瘪,叶背已成白灰色。 在比这片叶白更纯洁的雪中,她们踩着冬日的暖阳出去狩猎,收获颇丰,打了一只锦鸡,她把最好看的尾羽送给了他。 读至信尾落款“端阳手书”,秦异把红如烈焰的羽毛插进笔筒,又把信放到一边,执笔回信。 他的回复从来不长,因为他从来没有写过这样平常的书信,所以除了道谢以外,他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幸好她的信中总有问他近况如何、晋城天暖天冷的句子,不至于让他无从下手。 其实相较于应付她的人,应付她的信可简单多了。 一如往次,写下最后一句“公主平安”,他落下自己的名字,把信交给终南。 终南此时正在后院喂鸿雁,得秦异指令,当即放下手中的事出去送信到驿站。 冬天的晋城,本不该看到鸿雁的身影。这只鸿雁大概是南渡时不小心落单,稀里糊涂到了秦异庭院。秦异暂时收留了它,有时候还会去喂它。不过没过几天,甚至没等到开春,它就飞走了。 这真是秦异认识端阳后最平静的一段日子了,持续了大半年,长得他甚至有些不习惯。如果不用给她回信,他会不会更轻松? 不知道是哪个小鬼听到了他的话,助他实现心中所想,下个月廿六他真的没有收到端阳的信。 不,只是廿六而已,月末还有好几天,说不定只是迟了,他可不能开心得太早。 廿七如此,廿八如此,他却还是不安心,手指轻轻敲扣桌案,沉思良久,问起身边的终南:“今日也没人来送信吗?” 在一旁收拾东西的终南觉得奇怪,“公子您忘了,明日就是除夕,驿站今日已经放假了。” “放假了?” “是,放假了。” 呵,放假了,他不可能在这个月收到任何人的来信,又是年节,可能整个正月也不会收到。 他可不信是路途耽搁或是驿站信件堆积如山没来得及给他送,只能是她根本没写。 她不写,他可就不用回吗。这就是他要的平静,果然很好。 蹲在书架前的终南见公子掐着纸角,搓出好多碎屑,宽慰道:“年底事多,端阳公主一时忘记写信也是有的,公子不必挂怀。” 终南不知自己的话哪里触及到了公子逆鳞,公子瞥了他一眼,不怒自威,“你说什么。” 他没有挂怀,她违背了她的诺言,这个认知只让他想笑、想嘲讽她,可惜她不在面前。 如若再见,他一定会让她羞惭满面。 他想了整整一个年节,讥讽的话在心中过了万遍,只差东风。 独立香枫树前,秦异看着光秃秃的树枝,觉得冬天还很长。终南匆匆忙忙跑来禀报,喜上眉梢,“公子公子!” “什么事?”如此惊慌,秦异有些不悦。 “端阳公主!” 秦异伸手摸了摸干枯的枝条,冷漠问:“她如何?”呵,难不成正月十三驿站已经收假? 他在等终南的后文,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子异!” 信中的称呼突然变成耳得的声音,秦异一时手抖,折断了脆生生的细枝,缓缓转头看见红衣少女向他奔来,色如那根漂亮的锦鸡尾羽。 是不是每个冬天,她都会像太阳、像热焰,向他跑来。 这团炽人的火焰越来越近,沸腾的血流过心脏,温热冰冷的肌肤,面部也变得柔软。 他扬起嘴角,叫她:“公主。” 她微笑着看他,突然好似发现了新奇的事物,敛笑走近,凑到他跟前,手从自己头顶比到他鼻间位置,兴奋道:“子异,你长高了!” 因为他们许久不见,变化都被放大。 “公主也长高了。”秦异不动如山,看着她靠近。低头,看见她靥边的红晕艳如山坡上的虞美人。 她的腮这样红吗,是不是还有些干裂? “公主怎么两颊生红?” 她比完身高,往后退了几步,解释说:“被风吹得。为了赶在今天回来,我陪外公过完初一就偷偷跑回来了,一路上骑马,累死了。” “有什么急事吗?”这样给自己找罪受,偷偷跑回来还要挨训。 “你的急事,”她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很宝贝地拍了拍,笑嘻嘻地递给他,“这个送给你。” 秦异接过,反复翻看,又听她说:“你的生辰礼物,打开看看。” 正月十三,他的生辰。 他的手有些发热,依言打开盒子,看见一块韘形佩玉,下坠龙纹觿。 “这是什么?”秦异问。 “觿韘。” “为什么要送异这个?”他自然知道这是觿韘。 “在赵国,能治烦者配觿,能决乱者配韘。我觉得很适合你。”赵国的习俗,会在成人礼时送男子觿韘,意味着少年已能独当一面。但是秦异是秦国公子,弱冠之年说不定已经回秦国了,所以她决定现在就送给他。 治烦决乱,那他应该首先治治她。 不过还是算了。她大概是早就做好今日回来送礼的准备了,连他也没有告诉,一路上又马不停蹄。情有可原,也不能全算她食言而肥。 他还应该向她道一声:“谢谢。”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雁鸣,清亮而余长。 第24章天上人间情一诺 春初的风还是冷的,端阳才纵马挥汗,在庭中站一会儿,微湿的里衣贴着脊背,透出一股凉意,打了一个寒战。 一同站树下的秦异看了一眼端阳,合上手里的盒子,说:“公主进屋喝杯茶吧。”说着,伸手本欲请端阳进厅中,又想起因年节之中鲜人拜访,前厅并没有多燃炭,于是转而领她到了书房。 书房不大,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整面墙的书架,架上摆满了书。 屋子里暖洋洋的,端阳一进门就脱了裘衣,走近书架,基本上都是几册一函的大部头,惊问:“子异,这些书你都看完了?” 吩咐完终南的秦异亦走到书架前,探手取下茶罐,摇头,“七八成吧。” “七八成……”那也很多了,这还只是他来赵国两年看的书,她上回向他借的异国地志还在架子上搁着没看完呢。 端阳随意在书函上点了两下,假装无事发生,突然看见夹在两部书中间的一本小册子,孤零零的,抽出来一看,名字十分俏丽,“《桃花记》,这是什么?” 捧罐的手一顿,秦异揭开罐盖,镇定问:“公主不知道?” 她摇摇头,天真一笑,“我倒是看过一本名字相似的,叫《桃花诗集》,收录了许多带桃花的诗文。这个也是吗?”说着,她随意翻了翻,一眼看出是戏本子。 子异也会读这种书吗? 她控制不住嘴角上扬,偷偷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看茶的秦异。 不自在,她的目光让他。 “这是子括给我的,”秦异从她手里抽走书,搁到最高处,走到一边,燃起红泥小火炉,“异替公主泡茶。” 端阳偷笑,跟着坐到秦异对面,点了点水壶,问:“这回水是不是生的,我能不能喝?” 他的话,即使过了大半年,她也没有忘记。 可惜这回他还是不能让她喝这个水。 秦异提起壶柄,置到火炉上,“天冷水凉,公主小心肚子疼。” “才不会,我身体可好了。” 像她腕上的银镯子,光辉灿烂。 秦异会心一笑,将茶具列好。 等到水沸,他才从茶罐里捻出一点茶叶,用滚水温洗、冲泡。举手投足间,有条不紊。 动作娴熟而优雅,又因为常年操琴,指节修长而分明,端阳觉得光看着他的手就觉得赏心。 端阳一只手撑着下巴,乌黑的眼珠跟着秦异的的手转动,嘴角越咧越宽,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的只以为她在傻笑。 秦异也以为她在傻笑,停下倒水的动作,看了她一眼。 被发现了…… 端阳突然喉咙发痒,假意咳一下,摸了摸鼻尖,转过脸,想抓住什么东西缓解尴尬。 右手边堆了一堆刻刀软刷,还有刻到一半的玉章。端阳拿过一个刻好的,沾了印泥在纸上盖了个印,精美简练,是秦异的篆书,震惊,“子异,你还会刻章?” 太假了,她根本没有她表现的那么震惊,只是想转移话题,而且还摸了鼻子。 算了,他又一次仁慈放过她,开始泡茶,回答:“前段时间无事学的。” “你学了这个也不和我说?” “这有什么好说的吗?” 端阳抱怨道:“你的信太官方,什么事也不和我说。分明换了老师、学了章刻,却只会道谢问安,简直就像公文。” 他写的是公文,那她写的就是流水账。 秦异不和她计较,反问:“俞博士的事,公主难道不知道?”她离开晋城之后,他不便再跟着吕信在北宫学习,确实居家了几天。不过才七天,俞叔业就守丧期满回京,他便又跟着俞叔业在太学学习。 前后相隔之短,他不信她不知道俞叔业回京在即。 所以又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本来也没多用心在每日的课程上,更谈不上对授课的老师有什么感觉。 章刻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呢……”他最近学了什么、读了什么,他又如何想的,他从来不说,她又怎么会知道,端阳小声嘀咕一句,又问,“我也想要一个这个可以吗?” 他却答非所问,“茶煮好了。” 热乎乎的茶水推到面前,端阳端起,轻轻一抿,热茶顺着喉肠温暖了整个身体。 身边的炉子里燃着炭,“哔”一声,爆出些许碳灰,摇荡在空中。透过一粒一粒蓝灰色的灰尘,端阳看见侧墙上挂着琴与剑,一左一右。 她的……不对,已经送给他了,是他的清霜剑。还有他的琴,从秦国带来的琴。 “子异。” “嗯。” “你给我弹琴好不好,我好久没有听过你弹琴了。”端阳盯着侧墙上的琴,轻声请求。 这样简单的要求,秦异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不好。” “为什么!”端阳转头看他,不满质问。 “异琴艺拙劣,才会让公主听着听着睡着了。” 谁又比谁心宽,一个个都喜欢翻旧账。 端阳连忙辩解:“那次是因为我喝了酒,这次我肯定不会睡着了。” 秦异饮了一口茶,无动于衷,“不信。” “哦——”她恍然大悟一般,“你肯定只给陈姐姐弹琴。” 血口喷人,张口就来。 他不分辩亦可,还是说:“异和陈姬已久不往来,更没有给陈姬弹过琴。” “不——信——”她原话奉还,咬字清晰,甚是得意,“除非,你弹琴给我听。” 不等秦异答应,她已经开始思考曲目,兴致勃勃,“上次我听睡着那支曲子,是《梅花吟》吗?那就弹这首吧。我还想听《光陵赋》。” 得寸进尺的小公主,已经忘了今天是他的生辰。 隔着一片茶香热雾,秦异望见端阳明亮如星子的眼眸,无奈一笑,放下茶杯,起身到琴边。 秦异摸了摸琴弦,感受到了一点干涩,才恍惚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快半个月没有碰它。 怎么会隔了这么久?虽然不喜欢,但他每日都会坚持练琴。 他看看了一眼无知无觉的端阳,唯一庆幸她想听的是《梅花吟》。 心身已过千遍,他闭着眼睛都能弹下来的《梅花吟》。 虽然一个指法不错,秦异还是有些不满意,觉得音太涩了。 其实已经很好,至少端阳是这么觉得的。待到曲终,端阳鼓掌叫彩,“好听。” 秦异擦了擦琴弦,调侃说:“公主没听睡着的曲子,就是好听的曲子,异记下了。”任她此时如何甜言蜜语,也揭不过当初她睡着那一页。 端阳嘟了嘟嘴,见他已经起身,问:“还有《光陵赋》呢,你不弹了?” 音色欠佳,虽然她未必能听出来。但如果不能尽善尽美,他宁愿不给她弹。 “等下次公主来吧。” “下次……”端阳叹了口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呢。外公硬留下我过节,我本来应该初八再回京的,结果过完初一就跑了。父王肯定会罚我思过,到时候我就不能出宫了。” 果真怕什么来什么,端阳才说完,结因跑进来回禀,赵王已经知道她们回京了。 端阳拍了拍了脸,感觉有些火热,鼓起勇气站起来。正要走,又怕秦异时隔太久忘记今日的诺言,特意嘱咐:“子异你可要记住今日答应我的,下次给我弹《光陵赋》。” “异会一直等着公主的。”他回答。 第25章冰泉冷涩弦凝绝 回宫之后,端阳应召去见赵王。端阳在殿下站了许久,赵王才搁下阅完的折子,又拿起一本,语气平淡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是。”端阳答道。 “说好的初八,你怎么今天跑回来了?” “儿臣想和父王、母后、夫人一起过元夕,所以就回来了。”端阳讨巧回答。 “和父王一起过元夕?”借口太拙劣,赵王哭笑不得,还要故作严肃,“那你怎么一回来就跑去了秦异的府邸?” “儿臣自知有错,自请思过一个月。但又舍不得大半年不见的朋友,就想趁机见一面再回宫。” “你倒很有自知之明,”不过思过一个月也太轻了,自请也就请个意思,这样的小心思都瞒不过赵王,“那怎么不见你去见虞括?” “虞括惹得婵姐不开心,儿臣不想见他。” 还是那个爱憎分明的六公主。 “如此,就按照你说的,思过一个月吧。”赵王被她逗笑,轻轻放过嘴甜的小女儿。 “那……能不能等元夕过后再思过?” “你不是回来陪寡人过元夕的吗?”赵王反问。 端阳听懂了,欢欢喜喜告退,又去给六英夫人请安,才回了寝宫,关起门来和结因庆幸有惊无险。 端阳说得有些口干,嗓子发紧,叫人上茶,饮罢再开口,声音已经沙了。 结因亦不知因由,十分担心,便要起身去传太医。端阳见天色已晚,怕惊动六英夫人与父王,况且又不觉得喉咙疼痛,心想睡一觉起来就好了,扯住结因的袖子不让她去。 谁知还没撑过半夜,端阳就发起热来。 无病无灾的公主第一次发烧,整个人已经化身热炭,神智不清,连呻吟也没有,只是蜷缩在被子里发抖。结因也是偶然醒来看了一眼才发现,摸了摸端阳的额头,滚烫,当即就慌了,连忙叫了太医。 一时之间,整个寝殿挤满了人,伺候的侍女、六英夫人、太医,纷纷围在榻边。 待到太医诊完脉,六英夫人焦急问:“端阳如何?” 年轻太医盥了盥手,回答:“公主旅途劳顿,致使风邪入体。臣先为公主针灸,再服一剂汤药,汗发出来就好了,夫人不必担心。” 诊治的是太医署的后起之秀,医术高超。听他语气轻松,六英夫人放心了不少,“麻烦太医了。” 端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日暮。她全身无力,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腕子在一个温暖的手里。 侧头,隔着一层轻薄白纱,她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坐在她榻边,着一身黑绿色太医署官服,气态昂藏,正在为她把脉。 好眼熟…… “葛……”端阳张口,却只能发出气音,不知是气虚还是喉咙沙哑未好。 青年听到她在叫他的名字,发现她已经醒了,精神还好,微笑着替她说完,“葛冬青。” 是的,葛冬青,“葛覃”的“葛”,“冬天”的“冬”,“青色”的“青”,她想起来了。他上次穿的是白衣,所以她没能一眼认出来,她一直想再见见他的。 于是她笑着又叫了一声:“葛大夫。”虽然气弱。 “公主醒了就好。” “我……怎么了?” “公主昨日夜里发烧,现在烧已经退了七八。”幸好遇上他昨夜当值,若换宫中保守的太医,此时可醒不了。 “可我还是头晕,没有力气。” “烧还没有完全退,头晕没力气是正常的,稍微吃点东西就好了。” “那我的喉咙呢?” “也是风寒所致,只要这几日不出声,只肿不疼。” 所以她这几日都只能像这样用气声说话,若是环境嘈杂些,她就是个小哑巴,“那我什么时候能好?”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 意思就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端阳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她以为自己听懂了,结果没想到烧退就用了两三天。 退烧后,端阳自觉已经完全好了,可还是要吃药调理。六英夫人更是不放心,一直不许她出门。 就当是禁足思过了,她也没什么怨言。 可那个药真的太苦了。 喝了几日,端阳实在是不想喝了,偷偷把药倒在庭中树下,连结因都不知道,结果葛冬青替她请脉,突然问起:“公主把药倒了?” “怎么会!”端阳当即否认。 指下的脉搏快而有力,葛冬青已经有了判断。 葛冬青示意端阳换手,诊了一会儿,说:“公主身体很好,所以好得也比别人快。但是病好了,并不代表身体好了。若不好好调养,身体便会有亏损。公主的身体一日没有调理好,太医署的药便会送一日。” 话已至此,端阳知道没有瞒过葛冬青,好奇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臣从庭中经过,闻见了药味。”不过试探一问,她的脉搏彻底出卖了她。 端阳不知道自己说谎时的脉搏有多快,只赞他,“你鼻子真灵。” “终年与药草为伍,医者大都鼻子灵敏。” “你学医多久了?” “从五岁起,至今已有十五年。” “五岁?五岁怎么学医治病?”她五岁的时候字都没认全。 “只是认药背书,不求甚解。七八岁时,才开始学药理行经。真正给人诊脉,已经是十三四岁时的事了。” “好厉害……” 端阳在宫中憋久了,也没有个说话的人,觉得葛冬青的经历很新鲜,想问他师从名医,第一次看的病是什么,葛冬青已经收拾好药箱,告辞离开。 端阳不好耽误他,让结因送送他,心想可以明天再听他讲故事。 第二日,葛冬青按时来请脉,端阳问出昨天没来得及问的问题:“我听说你的师傅是葛仙翁,他是不是只看疑难杂症,那你第一次看病难吗?” “家师确实是葛仙翁,”葛冬青竟不知世人对他师傅有这样的误解,亦或只是不谙世事的公主如此理解,有些想笑,“确实有很多重症之人找师傅医治,但是师傅也会给山下的村民看诊,所以臣第一次看的病,不过是普通的风热。不过因为是第一次,摸脉摸了很久,还诊错了。” 端阳听罢哈哈大笑,“那你师傅罚你没有?” “师傅脾气很好,不曾罚过臣,”提到师傅,葛冬青语气温柔,似十分怀念,一边收回脉枕,“今日的脉已经请好了,臣先告退了。” 他把脉可真快,端阳心想。 就这样每次趁把脉时说上一两句,如此三四天,端阳竟也学会了甘草黄连。 在黑汤苦药中度过了辛苦的一月,天气开始回暖,猝不及防袭来一阵春寒,炉子里慢慢减下来的炭又开始火热烧起来。 端阳看着一丝飞灰也没有的银丝炭,一拍额头,突然想起正月里想让结因给秦异送炭,结果一病就忘了,连忙让结因带了炭去秦异府上。 多日不见,也不知秦异在忙什么。练琴还是练字?哎呀,他不会在太学念书吧,那结因可见不到他了。 端阳呆坐一边等着结因回来,侍女喊了两声她才回神。 “公主,太医来请脉了。” “哦,”确实是时候了,她都忘了,“快请。” 来者却不是葛冬青,而是年近四十的陈太医。端阳细问方知是父王最近精神有些萎靡,传了葛冬青去看诊,以后她的脉便由陈太医请。 出不了这个门,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 端阳心中默叹了一口气,伸出了手。 幸好没过几天药就停了,六英夫人这才准许她在宫中闲逛。 可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这日一大早,端阳前去六英宫请安,陪夫人用了早膳,听夫人吩咐绿蒲去太宰署取日用之物,连忙讨好说:“儿臣替母妃去取。” “你又想跑出去玩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太宰署就在宫城,儿臣如何出得了宫。” 六英夫人只当端阳有别的方法跑出去,觉得关了她一个月也够了,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要是回不来,我就再关你半个月。” 端阳拼命点头,当即就跑去了太宰署,替六英夫人取了东西,拐个弯就去了太医署。 太医署内,葛冬青正在配药,刚戥好最后一味,抬头看见端阳公主站在门口,躬身一揖,笑问:“公主怎么来了?” “我替六英夫人取东西,顺便来太医署看看,”端阳说着跨门而入,走到药台前,指着他刚才用的小铜秤,问,“这是什么?” “戥子,用来称药的。”葛冬青一边包药一边解释说。 端阳见他已经不用,拿过来玩了玩,又问:“我听说你最近去给我父王看病了,我父王身体还好吗?” 葛冬青手中的药纸一下没折好,撒出来一块天麻。他捡起来重包,回答说:“还好。” “嗯,”端阳点点头,把手里的秤伸到葛冬青面前,“这个怎么看?” “这是一两……”葛冬青指着秤杆上的刻痕一点点教她。 学生太好奇,老师也很认真,他们都没有注意到门外不远处一个浅青色身影。 他站在春初微弱的阳光下,却被日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微缩的瞳孔里映出少女高兴得摇头晃脑的背影,他听见她说:“我前几天翻书,冬青,原来是一味药材。” 葛冬青回答:“是,气甘味苦,性凉无毒,去风虚,灭瘢痕。” 以葛冬青之能,必定与医书上一字不差。果然,她夸道:“你记性好好。” 原来她从来不吝赞美之词,永远一视同仁,不管对谁。 有风吹过,袭来一阵寒凉。他的四肢已经冻僵,再多的银丝炭也暖不回来。 他不会用这样冰冷僵硬的手指弹琴,给她。 僵直的四肢让他成为一个完全静默的旁观者,可还是引起了屋内人的注意。 正在闻药的端阳看见葛冬青一直微笑着盯着屋外,转头一看,见秦异就站在外面,随手就扔下了手里的药材,向他奔去,一边喊着:“子异!” “你怎么来了?”端阳未曾想过能在这里见到秦异,高兴之余又开始担心,“你身体不舒服吗?” 他不回答,只是和葛冬青对视,面无表情。 “哦,”端阳反应过来,和葛冬青介绍,“这是秦七公子异。” 从来温和谦让的七公子,不行于色时竟让人觉得有几分冷峻。 葛冬青向秦异颔首,微笑道:“秦公子。” “子异,这是太医署的……” 不等端阳说完葛冬青的来历,秦异已经开口,称他全名,“葛冬青。” 第26章正是河豚欲上时 秦异与葛冬青,原来认得吗? 端阳正在奇怪,听葛冬青问:“秦公子今天也是来取药的吗?” 原来是因医药相识。 可为什么用“也”,子异有什么宿疾? “子异……”端阳眉头不自觉皱起来,斟酌问道,“你经常来取药吗?” 秦异知道自己失言,可他完全无心考虑这些。葛冬青似笑非笑的嘴脸,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 “子异?”秦异一直不回答,端阳觉得奇怪,耐不住性子拉了拉他的袖子,又叫了他一声,“子异?” 秦异余光扫到端阳近侧的脸,似有隐忧,猜到她心中所想,收回目光,回答她:“只是取一些决明子。” “哦,”端阳放心了不少,“我刚学会了用戥子,我帮你称。” “你称?” “你不相信我?” 他当然不相信她。他甚至生出一个恐怖的念头,结因送炭时说她大病一场也是假的,实则因为她流连此处,无暇顾及其他。 “你天天来太医署玩闹、摆弄这些东西吗?”他问。 “没有,”她挠了挠头,憨笑,“今天第一次。” 好好听的话,却不知真假。 可不相信又能如何?抉择权又一次不在他手里,“我如何信你?” “这个很简单的,”称几两决明子而已,哪有她学不会的,端阳自信说道,“我真的会了。”说罢,端阳拉起秦异的手往里走,碰到他微冷的指,想他在外面肯定站了很久。 门大敞着,屋内也不见得有多暖和。葛冬青站在药柜前,见他们携手同入,冲秦异颔首。 秦异仍旧没有回应,好像他们素不相识。 叫他名字的时候倒是声音洪亮,一点都不像不认识,葛冬青心觉有趣。 葛冬青看秦异笑话的心思没多久,端阳已经凑到药柜前,问:“葛太医,决明子在哪里?” 葛冬青笑答:“公主稍等。”说着,从药柜上取下决明子,放到一边,又替端阳布置好包药的纸,才让她动手。 端阳有模有样地摆弄了几下,问秦异:“你要多少?” “五六两即可。”手好像被稍微握暖,秦异动了动手指,仍然僵硬,原来只是错觉。 “你先坐,我称好了给你。” 一点决明子而已,他为什么要坐下来等,何况他一点也不想呆在这里。一定是空间太逼仄,他才会有心闷的感觉。 奈何端阳第一次做药童,笨手笨脚,还硬求秤杆十分平衡,折腾了不短时间,唯一值得夸赞的是她完全没有假他人之手。 端阳把包好的决明子递给秦异,好奇问道:“你要这么多决明子干什么?” “最近眼睛有些不舒服。”秦异一边伸手欲接,一边回答。 作为医者,葛冬青在一旁补充:“决明子性凉,不可多服,半两即可。” 听葛冬青如是说,端阳连忙把药收回来,动作之急,纸边化作锋利的刃,甚至划破了秦异的手,但她并未感知到,“那我替你称成一小份一小份的,这样你就不会多吃了。” 秦异收回略有刺痛的手,正要拒绝,端阳已经雷厉风行地拆开了纸包。 最后也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秦异看着端阳慢慢分成几小份,嘴也不得空闲,一直在问他:“你最近在干什么?茶喝完了吗?俞博士教了你些什么?” 是因为不专心吗,一边摆弄戥子一边还想和他说话,越到后面,本来应该越熟练,她却动作越慢。 他不会猜到,非她愚笨,她只是想多和秦异说说话而已,又不想他知道自己的小心思,所以用这样的小手段拖住他。 但是再慢也会有做完的时候,端阳有点小不舍,正巧有小内官带着一个食盒进来,说是赵王赏给葛太医的。 不等葛冬青谢恩,端阳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接过食盒,揭盖一看,是一条热乎乎的鲀鱼。 原来已到了食鲀鱼的季节。 “子异你过来看,是鲀鱼,难怪这么香。”端阳冲站在一边的秦异喊道。 送鱼的小内官也觉得与有荣焉,“是呀,这是今年进贡的第一批鲀鱼,王上特意差奴送来给葛太医,足见王上对葛太医的看重。” 端阳点头道是,“今年,我都还没吃过呢。” “多谢王上。”葛冬青作揖谢恩,送了几步小内官,折返回来时端阳和秦异已经坐到桌边,于是说,“公主和秦公子留下一起用吧,臣去叫人取碗筷。” “不用了,这是父王赏你的,我们怎么能吃,”端阳叫住葛冬青,招他过来坐,“你快尝尝,赵国的鲀鱼和吴国的鲀鱼比,如何?” 葛冬青依势坐下,自嘲回答:“臣之前并没有吃过鲀鱼。” “吴地不是盛产鲀鱼吗,你怎么会没吃过?” “鲀鱼并不少见,但此物有毒,尤其是其五内与血液,而且没有解药。一般的厨子处理不好,出了人命就跑了,然后换一个地方继续。所以在我们那里吃鲀鱼,运气不好就一命呜呼了。臣非重口腹之欲之人,也不想赌运气。” “无解之毒?”端阳第一次听说,放低了声音。 “是,无解之毒,中毒之后,不用一刻钟,就会全身发冷,最后呼吸衰竭而死。” “好恐怖。” “公主不必担心,只要处理干净就无事。御厨手艺精湛,还有专人……” “试毒”两字被葛冬青咽了下去,“公主绝不会在宫中吃到有毒的鲀鱼。只是出了宫,此物还是少碰为妙。” 侍候在旁的结因看了看时辰,提醒端阳:“公主,一个时辰到了,再不回去夫人要生气了。” 端阳叹了一口气,依依不舍地与他们二人告别。 突然少了两个人,屋里好像顿时冷了几分。 今日第二次送人的葛冬青回来后并没有坐回去趁热食用鲀鱼,而是接手端阳没有分包好的决明子给秦异。 秦异却没多领葛冬青的情,语气冷淡地问:“你不吃了吗?” “我小时候,师傅老让我解鱼取毒,我现在看到鱼就觉得腥臭。倒是七公子,应该没吃过吧,如果感兴趣,可以带回去尝尝。”葛冬青将整理好的药递出去,瞥了一眼桌上的食盒,浅笑说道。 惺惺作态,面目可憎。 秦异接过药转头就走,听见葛冬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七公子,以后记得常来。”其中的嘲弄,他不用回头,也能猜到。 葛冬青! 有一股无名之火入侵他的理智,逼他握紧手里的药,以此镇心。 痛却先从拇指背传来。 抬手,秦异看见那道不小心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 仍有微痛。 那就更痛一些。 无论如何,葛冬青不能和端阳生出瓜葛。所有的筹谋,绝不能在临门时搁浅。 没错。 为了他的筹谋,只是。 第27章多情多感仍多病 清明草长莺飞时,也是端阳重得自由出入宫禁权利时。 难得今年清明日光朗朗,没有下雨。端阳和结因行在街上,又见熙熙攘攘的人群,竟生出了恍若隔世的感觉。 忽有花香扑鼻,原是卖花娘子靠近。于是她们二人各买了一个花圈,戴在头顶。 端阳正扶着头上花圈问结因好不好看,有三两童子人手一个纸鸢撞到端阳身上。端阳还没回神,童子已经跑远,含糊地扔下一句“姐姐对不起。” 姐姐…… 叫得好甜啊…… 上次阿翊也这么叫她,求着她一起去蕲山放风筝,但是她没有答应。这个时候,武宁的冰雪大概还没有融化吧,更不要说放风筝了。还有婵姐,往年清明,她都会和婵姐一起去蕲山踏青,如今却是相隔千里。虞括也久不往来,听说他最近在卫尉寺任职,不知是散官还是真心上进…… 原来,这些亲近的人,都已经不在身边。 然后有一天,秦异也会离开。 她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 无礼冲撞的童子已经走远,站在一边的结因见端阳的花冠被撞歪了一点,正要伸手替端阳扶正,听见端阳望着东边说:“我渴了。” 前面有茶馆。 结因正要说,公主已经拉住她的手,转身离开大街,说:“我们去子异府上讨口水喝。” 隔着小半个晋城,专门去秦公子的邸馆,只为讨一口水喝? 结因不明就里,被拉着到秦公子邸馆时,正巧碰上终南拿着一袋东西出来,面色惨白。 终南明显受到了巨大惊吓,冒了满头冷汗,看到端阳公主已经到门口,强作镇定,躬身行礼,“参见端阳公主。” “你怎么了,这样仓皇?”端阳担心问道。 低着头的终南把手里的东西往袖子里藏了藏,回答说:“刚才有一只好大的老鼠乱窜,奴被吓到了。” 站在端阳身后的结因眼尖,指着终南的手问:“那你手里拿了什么?” “这……打死的老鼠。” “打死的老鼠还要这样好好包着?”结因觉得其中定有猫腻,责令,“打开!” 命令掷地有声,终南却只是拼命摇头,不愿意交出来布包。 见势,结因上前与之争夺。二人推搡抢拿之间,布包掉到地上,散开,里面三层皆是染满血的白布,甩出的一块巴掌大青色石块也带着斑斑血迹。 血腥味呛鼻,端阳冷着声音问:“这是什么。” 话音未竟,终南当即跪倒,以头触地,却不发一言。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端阳又重复了一遍,言语间是从未显露的上位者威严。 见已无遮掩的可能,终南一边拼命磕头,一边回答:“是奴该死,奴不该见公主来了就慌张去回禀,明知道公子手中刻刀危险还害公子分心。奴不该!奴不该!奴不该……”说到最后,已带着哭腔。 血,刀,秦异…… “子异呢?”短短三个字,端阳觉得自己声音都在抖。 “在书房。”终南话音刚落,端阳公主已从他身边穿过往书房而去。 公子吩咐,不能让公主进去! 终南刚要起来追赶,一边的结因晕眩躺倒,他连忙接住,便来不及阻止端阳公主,只得喊了一句,“公主别进去!” 可已经迟了,端阳推开总是敞开着的书房门,同样的血腥味如潮水般涌来,秦异整个人趴在案上,左手按着自己的右臂,右手握着一块白绢,已经浸出血来。 唇色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苍白,满面冷汗湿了鬓发。端阳跪下扶起秦异,只见他双目紧闭。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吼道,才发现自己唇齿都在发抖,“结因,传太医!” 可是没有人应。 距离太远,声音传不出去,结因也已经见血晕倒。 “不……”怀里的秦异竟然还有几分神志,要说什么。 可她来不及细听,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把秦异好好放躺在地上,跑出去命下人牵出了她当年送给秦异的宝马。 虽则长年不曾飞驰,神驹速度不减。 端阳骑马横冲直撞到太医署,下马寻到葛冬青,开门见山,“子异手被割伤,流了好多血,葛大夫跟我去看看吧。” 宫城之内是不许纵马的,端阳公主无视禁律已经不寻常,听得是秦异受伤,葛冬青顿时严肃起来,“什么!” 来不及追问惊讶,葛冬青心中有数,当即收拾好了东西,和端阳公主一起回去。 他们一来一回之际,终南已经安置好结因,也扶了公子上榻,其余的事却不敢多做,怕又伤了公子。 纵使收拾了一番,葛冬青看到那个血量也着实惊了。 来不及细问,葛冬青放下药箱,准备掰开秦异的右手检查伤势,却如何也打不开。 分明秦异还有意识,手却握得死紧,一点不肯松。 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话。 葛冬青凑近耳朵,只听到微弱四个字,“让她出去……” 让谁出去? 葛冬青环顾了一圈,心中可笑他万分疼痛之际还有心思想这些事,又觉得此人当真可怕,于是对所有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才好专心给他看伤。” 话已经说到如此地步,端阳与终南只得离开。 在外等候时,端阳让终南领路去看了结因,确定结因只是一时晕血、并无大碍才退了出来。 刚替结因掩好门,端阳又看见终南手里拿着之前的血布与玉石要出去,于是叫住他:“你要去干什么?” 惊吓还没缓过来的终南停步,回答:“公子受伤之际,叫奴一定找个没人的地方把这些东西扔掉。”甚至连叫太医都要处理掉这些东西后。 “为什么要扔?”玉石扔了岂不可惜。 “不知道,公子没说,可能是觉得沾了血不吉利吧。” 当时只有满眼的血,端阳没太注意甩出来的具体是个东西,便伸手向终南要过来看了一眼。 是一块青田石的印章,但还没有刻完,血凝固在篆字的缝隙里,可以清楚认出一个“端”字,另一个“阝”才开笔。 那天她见他的的印章精美,也想要一个,秦异却顾左右而言他。端阳以为他只是不想直接拒绝,才假装没听见。 “既然要扔掉,”端阳将印拢进袖子里,吸了吸鼻子,“就给我吧。” 第28章清明时节雨纷纷 秦异醒了。 脑子仍是一片昏沉,良久才感觉到掌心的灼热与刺痛,试图动动指尖,力气甚至传不到臂膀。 “醒了?”耳侧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是葛冬青。 刚才硬灌他喝了一碗麻沸散、如今正优哉游哉地在他房里看书的葛冬青。 秦异缓缓转过头,虚弱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不看天色,不用问时,葛冬青胸有成竹地回答:“快午正了。” 一个多时辰,一碗药,葛冬青对药效的拿捏从来没有失手过。 秦异却没心情夸赞葛冬青医术高超,或是感谢他的妙手,冷漠地问:“你怎么还在?”带着一点逐客的意味。 “你是我的病人,我当然要守着你。你要是死了,我可就难办了。” “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配上一幅冷酷的表情,好像他葛冬青欠他秦异的。葛冬青不怒反笑,叉手在胸前问:“七公子,我到底哪里惹你不快了?” 果不其然,秦异不回答。 总不能是为了被按头喝药吧,可那也是为了他好。 也许他能够忍受缝六针的痛苦。不,不是也许,而是肯定,毕竟他连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那我换个问题,你掌心的伤口平整划一,是你故意割的吧。”别人或许难以相信,葛冬青不会奇怪秦异能做这样的事。 提到这件事,秦异转头盯着葛冬青,面容更为冷峻。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她的,”葛冬青刻意咬字,面容却很和善,“所以为什么?” “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好吧好吧,七公子,”秦异那些屁事他也不是那么感兴趣,只是想起秦异的狠心,觉得可怖,“秦异,就算哪天你亲手杀了你父母,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才说完,葛冬青又觉得此话可笑。那个位置,注定没什么父子亲情。 罢了,葛冬青拿起药箱,叮嘱了几句记得吃药,当心今天夜里发烧,准备离开。 才转身,葛冬青听到秦异低沉的声音,“葛冬青,做好你该做的事。” 是警告吗? 就这样背着身,葛冬青微笑回答,虽然秦异看不见,“我一直在做我该做的事,否则,我就不会救你。”说罢,阔步离开了房间。 房外,端阳手里摩挲着一块青色石头,仍然在等候,见葛冬青收拾好东西出来了,站起来问:“子异怎么样了?” “秦公子已经醒了,公主可以进去了。结因醒了吗?”他已经给结因扎过针,算时辰应该早清醒了。 “醒了,药也喝过了,我让她在屋里好好休息。” “如此,那臣先回太医署了。”说罢,葛冬青拱手告退,步履轻松地离开了东三街。 目送葛冬青离开,端阳转身看着秦异的房门,捏了捏手里的玉章,深呼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房间已经收拾整洁,秦异躺在榻上,闭目养神。 “你醒了,手疼吗?”她尽量捏出一个笑容,不想让他看到一脸苦相。 秦异却没有看她一眼,睁开眼睛望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问出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你带葛冬青来的?” “是。”端阳点头。 “你跟他很熟?” “嗯,他教了我很多东西。” “良师益友?” “算是吧。” 一个月就可以有这样的交情,秦异叹道:“呵,真好。”苍白的脸上,笑容也是毫无血色的。 口里说着好,听起来却像冷笑。 端阳只当他是因为虚弱,紧捏着手里沾着血迹的玉章,低头自责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你才……” “是。”他接话,从未如此直接。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何至于此。但凡她能乖一点,不要和葛冬青走得那么近…… 秦异已经全然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侧身朝里,“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玉章的角抵在大拇指,已经抵出一个小坑,有点痛。端阳猛地抬头,看着卧榻上秦异的背影,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可不是幻听…… “好……秦公子,好好休息。”端阳如此答应,送上最后的慰问,将手里的青田石章放在他榻边几子上,像他那样直接地离开这里,步入庭中。 已经有些阴沉的天落下几滴雨,打在端阳脸上,俄而汇成淅淅沥沥的小雨。 抹掉眼侧雨水,她纵马冲入细雨中。 她就说,清明怎么会不下雨。 第29章残妆和泪污红绡 四季分明的晋城春短夏长,三月初时的日光照在身上,已经能感觉到一点燥热。正是这些微的热气,让端阳夜间有些不安神,早晨醒来,时时是倦倦的。 正要为端阳梳头的结因见到公主左眼下有一星点红肿,惊道:“公主,你脸上怎么出红疹了?” “什么?”坐在妆台的端阳捧起小镜子,凑近一照,肿的地方还没一粒芝麻大,用手碰了碰,并不觉得疼,于是无所谓地说,“什么红疹,我看是蚊子咬的,没什么事。” “这个时候就有蚊子了?我看是公主天天想着秦公子的事,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脸上才生出这东西的。” “你胡说什么!”端阳一下扔掉棱镜,“我哪里睡不好吃不香?再说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么多天了,气还没消…… “好好好,没关系没关系,是我说错了。我先帮公主梳头。”结因拿起妆台上的梳子,如是哄道。 她不知道公主和秦公子之间又生出了什么嫌隙,打从清明那天从秦公子处回来,公主便一句不许提秦公子,今日旬休也不说出去。但生气归生气,还是舍不得人家,前几天还叫她偷偷送了人参等滋补之物过去。 算日子,她今天又该跑一趟了。 待到辰正时,结因带着东西出宫,端阳也开始读书。 念的是一直没读完的异国志。因为会经常碰到难解的地方,要圈出来到时候请教吕信,所以端阳读得很慢。 今日一章都要看完了,结因却还没有回来。 端阳有些担心,正要派人去寻,结因小跑着进来,口里喊着:“公主,不好了!秦公子的手化脓了!” “你说什么!”手里的书掉到案上,端阳连忙起身,近前细问,“请太医了吗,子异现在怎么样?” “不知道,我赶到的时候,终南正要去太医署,但听说一直在发烧。” “怎么会?”上次结因去看不是还好好的吗? 端阳有些慌神,提裙就要往外跑。 可又想起他那天的话,那些过分的话。 端阳松开捏裙的手,驻足不前,“我又不是太医,去了有什么用,还平白给人家添堵。”说不定还会气得人家病得更厉害。 “不去!”端阳坐回原位,赌气似地说,捡起书继续看。 但她哪里能看得进去。 相伴多年的结因自然看出了端阳的故作无情,叹了一口气,上前抽走端阳手里的书,硬拉着她出宫,“与其自己生闷气、白担心,不如去说清楚,好也罢歹也罢,总算有个交代。”她最不想看到公主不开心的样子。 结因完全不理会端阳矫情无力的抵抗,拉着扭扭捏捏的端阳径直而去,赶到秦异邸馆时,葛冬青才帮秦异重新处理好伤口出来,脸色有些不善。 善于分辨脸色的端阳连忙拦住葛冬青询问。葛冬青虚伪假笑,语气和善地说道:“告诉秦异,他的伤口要是再不注意,右手就别要了。”说完,微笑的眼角化作紧皱的眉头,用力振了振袖子离开。 这么严重? 端阳被葛冬青的话和态度吓到了,也顾不上自不自在,夺门而入,开门见山质问:“你到底怎么搞的,天气也不热,伤口怎么就化脓了?” 刚包扎好伤口的秦异正倚坐在榻上,披着一件单薄春衫,见端阳进来,浅笑,“公主来了?” 只用一眼,他远远看见她脸上有一粒红点,于是起身走到她面前,看清了她确实红肿了一小点,指了指她左眼下,问:“你脸怎么了?” “是我在问你,你不要转移话题。” “你脸怎么了?”他却硬要问出一个无关痛痒的答案。 “被蚊子叮的!”端阳不耐烦地回答,责问他,“你有心情关心别人的脸,不如好好关心关心你自己。你真想以后连字都写不了吗!”当时见了那么多血,她已经被吓得不轻,现在他还要吓她,明明她还要生他的气。 她吸了吸鼻子,觉得委屈。 眼睛微微发红,真是个可怜的小公主。 为了安慰泫然欲泣的小公主,他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写不了字的。”就算右手真的再难握笔。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秦异拢了拢外衫,走到案边,左手执笔,本想随便写几个字,灵机一动,叫端阳过来坐到对面的绣墩上。 她当然不会乖乖听话。 于是只能他沾好墨,走到她面前,“闭上眼睛。” 端阳不知秦异意欲何为,不但不听,眼睛反而得更大,像只戒备的猫。 “不闭眼睛,到时候可别躲。”说罢,秦异抬笔就往端阳脸上去。 冰凉湿意贴上眼下的肌肤,端阳下意识闭眼往后躲,却被秦异的胳膊按住,还被他呼喝,“说了别躲。” 觉得过了很久,毛笔才从她的脸上退开,她伸手要摸一摸,被他捉住不老实的手,“别摸,墨还没干。” “你在我脸上画了什么?”她眉头紧皱着问。 “一朵花,刚好遮住你脸上的红痕。” “哪有拿黑墨点妆的,”端阳无言以对,又问,“你是左撇子?” 对面的秦异又用左手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字体潇洒,又是和右手字完全不同的风骨,算是默认。 “可你平时都是用右手。”她从来没有发现过异常。 “刻意纠正过,不过有些事还是会更习惯用左手。” 比如章刻吗?难怪割伤的是右手。端阳恍然大悟。 “为什么要纠正?”她八弟也是左撇子,却没有被强迫纠正,父王还说左撇子的孩子聪明。 可秦庭不同于赵宫,他也不是赵国八公子。和别人不同就会引人注目,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然而他选择诙谐回答:“因为找不到左手琴。” 此时秦异的笑真的越看越刺眼。 “你还笑得出来?葛太医说你的右手都快废了,到时候你拿什么弹琴!” “他骗你的。”秦异低头看了看自己缠了几圈白布的右手,觉得值得,至少她还愿意来探病。 “给我看看!”端阳不相信葛冬青拿这种事骗她,走过去抓住秦异的手要好好看看。 才碰到秦异的袖子,秦异已经把手藏进长袖里。 端阳的动作凝固在半空中。 对了,他的伤是她害得呢,怎么会乐意给她看,他甚至不想看到她这个人。 那就如他所愿。 端阳冷笑一声,就要起身离开。 却被他拉住。 他忙问:“你要去哪里?” “不用你管,我以后不会再来打扰你了,秦公子。” 又是这个称呼。 时光好像倒流回清明那天,混着她毫不留恋离开的脚步,她的告别变得异常刺耳。 伤口突然又那样疼痛起来,慢慢侵蚀全身,最后攫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不得。 是这份疼痛,让他又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手下的力气,好像要捏碎她的手腕。 他知道等自己平静下来又会懊恼此时此举,像那几日一样,徒对着空落落的屋子以及安静摆在几子上的章刻,独自凝愁,可他克制不住这份暴虐。 “放开我!”端阳用力挣扎,却毫无作用,他只会越抓越紧,让她彻底崩溃,“秦异你有没有道理?你自己刻章伤了手,凭什么怪我?那我为了给你送礼,烧了小几天,是不是也可以说是你的错?” 泪水最后还是流了下来。从清明积蓄到现在,一滴清泪从桃粉色的眼眶滑落,经流墨色花纹,混成浓黑,滴落在他手背。 灼热的泪水,烫得人手抖。 秦异渐渐松开她的手腕,看见她雪腕玉臂上已经微红。 “对不起,”他抬手,包住她半张脸,用拇指轻轻抹掉她眼下的黑色泪痕,“我只是怕伤口吓到你。” 胆小的公主不经吓,而人们又都爱圆满的东西。 第30章细缠五色臂丝长 青梅成熟的季节已经来临,终南月前腌了一些紫苏青梅,刚准备取出来一点看看成色,虞家小郎正好寻来。 虞括在卫尉寺当差小半年,来往的次数屈指可数,俨然一个大忙人。今日虞括难得来一趟,青衣黑冠的官服还未褪,秦异却还在太学未回。 虞括听说秦异不在,本也还有别的公务,便懒得下马,从怀中掏出帖子,扔给终南,“既然子异不在,我就不进去了。这个是端午宫宴的帖子,你记得给他,就说我来过了。”说罢,去亦匆匆。 说起来,这已经是他们在赵国过过的第三个端午了。往年因公子并不热衷节日喜闹,在门口插几根艾草就算过去了,今年宫中竟筹备了夜宴。 宴会设在紫华殿,戌正三刻开始。薄暮时,终南送秦异到宫门口,便止步等在马车旁。 终南掏出一块干饼,恰逢端阳公主从宫外回来。 端阳乘的是宫内车舆,无需下车,只是撩帘时看见等在车旁的终南,以为秦异在车中,对身边的妇人说:“姑姑,你和表姐先去,我随后就来。” 端阳说完,便和结因下了车,急急行到终南那边,问:“子异也来了?他在车里?” “公子已经进宫了,”终南指了指宫门,略有歉意,“公主怎么是从宫外回来的?” “父王让我去接姑姑赴宴,我刚从长公主府回来,”端阳略有失落,见终南手中的饼啃了一半,心觉他辛苦,“我记得你叫终南?” “是,公子赐的名。” “可有什么来历?” “奴八岁时被派到公子身边照顾公子,当时公子正在读诗,便以诗名作奴的名字。” “《诗经·秦风·终南》,这个我知道,是秦人赞美其君之词,”终南看起来比秦异至少大两岁,端阳算了算他们两的年龄,有些惊异,“子异六岁时已经开始读《诗》了?” 在一般人眼里,公子从来不是智慧出众者。 端阳公主这般神色,好似全不知情。终南不敢多说,含糊过去,“公子的母亲有时候会带着公子读书。” “子异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秦异鲜少提及他在秦国的事情,连母亲端阳也只听他提起过一次,知道他母亲位分不高,只是个女御。 “公子的母亲,”终南斟酌开嗓,“夏姬是个大美人,尤善跳舞,公子和她有六七分相似,但是身体一直不好。” 是个大美人却不甚得宠…… 端阳点头明了,叫来结因给终南准备一些吃食,笑说:“你在这里等也辛苦了,有些吃的好解闷。”说完,便进了宫门,准备去赴宴。 时辰仍尚早,紫华殿内还有人陆陆续续进来,亦或两三坐得近的在一起寒暄。 按照品阶排序,秦异坐在上首,一言不发,只觉得吵闹。 果然人多了就嘈杂。 秦异两手交迭,左手食指在右手无名指关节处扣了几下,不知何时能开宴安静,一个十三四的小侍女行到他面前,恭敬道:“秦公子,王上有请。” 赵王丹的旨意派一个这么小的侍女宣? 秦异揉了揉右手无名指,微笑颔首,起身跟着小侍女出了紫华殿。 转角停在一处凉亭前,小侍女请他稍候,随即离开。 四下无人,静谧自怡。秦异倚着美人靠坐下,极目所得,一片彩绣辉煌,雕梁画栋,与长空缺月一起,倒映在水阴波暗之上。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靠近。 脚步声、珠翠声。 起时是轻快的,越到近处,越小心翼翼。 “嘿!”促地一声呼吓在耳边响起,秦异才回头,看见端阳笑脸盈盈,步摇珍珠串凝落在靥边,问他,“吓到没有?” 明知故问。 “吓到了。”他回答,又转过头去看湖上,有白鹚飞过,驻足于湖中丈高白石塔上休憩。 “骗人,”端阳搡了他一把,不满他的敷衍,“我刚刚在宫门口遇到终南了,知道你也来了,才让人去叫你的。我叫她跟你说是父王要见你,你当时心里怎么想的,害怕吗?” 为什么会害怕,何况他知道不是赵王丹。 端阳挨着坐到他左边,说出了从来不敢告诉别人的心情:“其实,每次父王宣我,我都有点害怕。” 目光稍转,秦异瞥见她绞腰带的手。 赤色腰带被打成蝴蝶结,又被解开,她说:“怕……一不小心,惹父王不高兴。” 只有在君王的界限内,她才是最得疼爱的女儿。 她起身到亭外水边,望着乌泱泱无边际的湖水,问:“我这几天都没出宫看你,你知道我在干什么吗?” 他不知道,她也不用他答复,自说自话,“下个月初六我就要及笄了,好多事,一旬休就要去试礼服,熟典仪。”不用等到生辰,每个人都在提醒她已经长大。 “前几天婵姐来信,说她今年不能回京参加我的笄礼了。阿翊在武宁,估计也回不来。”少女一边说一边蹲下,采了一朵湖畔杜若,背影模糊在一片朦胧夜色中,看不见表情。 忽的,她转过头来,又激动地说道:“及笄的礼服可好看了,子异你到时候一定要来观礼。” 昏黄的灯火打亮她半张脸,流水潺湲,杜若生香,她像书中的湘女真挚。 然而,在这样真挚的笑容中,他不会答应她任何要求。 那样就像,安慰的妥协。 既然过节,那就开心一点。 “这个给你。”秦异从怀里掏出前几天才做好的东西,招呼端阳过来,放到她手里。 是那枚青田石印章,“端阳之印”四个篆字已经完全刻好。 端阳摸着印章上凹凸的痕迹,反应过来,嘴角忍不住上挑,“你手好了?” “嗯。”秦异点头。 “那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端阳又重新坐好,从自己腕子上解下今晨带上的五色缕,“这是我自己编的五色缕,用艾草汁浸泡过的,可以驱虫辟邪。” 说着,端阳伸手要系到他右手,秦异不着声色地把手收进了袖子。 受伤的右手,他还是不愿意给她看…… “子异,”端阳想了想,问,“你会看月相吗,今天是什么月?” “初五,”天象之学,他略懂一点,“上蛾眉月。” “那你觉得是缺月好看,还是圆月好看?” “自然是圆月好看。”世人不都是这样的眼光吗。 “可月亮真的圆过吗?”端阳起身,背手在身后,来回踱步,像个老板大臣,最后坐到他右侧,故作深沉,“方其圆时,即其缺时。如果世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圆月,为什么不愿意接受缺月?它们原本就是同一个月亮啊。” 盈缺迭代,无穷无极。她自己尚且会为不美满的故事结局难过,还想用这样的诡辩糊弄他,哪有那么容易。 秦异正要开口,一时疏于防范,端阳已经捉住了他的右手,甚是得意。 他挣扎了几下,不得甩脱,皱眉轻斥:“放开!” “不放!”她一点也不怕,握得更紧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都不愿意松手,最后以秦异眼睛首先酸涩败北。 秦异揉了揉眼睛,耳边响起少女轻佻的笑。 笑声在看到他掌上略有狰狞的伤口时戛然而止,明明她在西北见过更多更严重的伤势,还是有些动容。 端阳轻轻摸过秦异小鱼际处的伤疤,替他系好健康长命的五色缕。 五色丝线紧紧纠绕,混成不分彼此的颜色,缠上他的手腕,粉嫩的指甲有时刮过,微痒,他听见她叫他:“秦异,端午安康。” 他低头俯见她的眼睛,乌黑的眼珠倒映着点点湖光,他说出信中重复过万万遍的话,“端午……安康。” 然后,她一不小心打成了死结。 第31章舞裙香暖金泥凤 按照赵国的习俗,五色缕要扔进端午之后的第一场雨中,如此所有的邪祟也会随之冲走。 端阳不小心把五色缕系成了死结,只能颇为歉意地让秦异到时候拿剪刀剪开。秦异觉得好笑,如此不如不带,也只能应好。 然后当天夜里,宫宴方散,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夏天的阵雨,总是这样猛而急,让人猝不及防。回到邸馆时,秦异的衣裳已有些微湿凉。 沐发浴身后,秦异拿起桌上的剪刀,用刃抵着才绑到手上没两个时辰的五色缕。 五色丝线即将被挑断。 他却松了力气。 算了。 他搁下剪子。 这场雨,大概算不上是端午之后,再等几天好了。他站在窗前听雨,如是想。 未几,雨停风歇。终南端来驱寒的姜汤,顺便说起了偶遇端阳的事,“今天,端阳公主问起了公子的母亲。” “她问了什么?”秦异吹了吹热气,一口饮尽。 “公主问女御是什么样的人,奴回答女御身体不太好,公主就没问了。” “嗯,”秦异把碗放下,从一旁拿出一柄金玉匕首,递给终南,“这柄匕首大概值二十金,你明日去把这个当掉。” 秦国的锻金工艺举世闻名,这把匕首更是出自秦国名匠之手,雕金嵌玉,工巧而锋利,刚好可以藏于袖中而不察,是秦异当初来赵国时受的赏赐。 “这是公子带着防身的匕首,为什么要当掉?”终南不解,更不敢去接。 “匕首再买一把就是了,”秦异把匕首扔给终南,不容置疑地吩咐道,“当完匕首就去岩绘斋买些上好的彩料,尤其是头绿和石青,要多一些。” “公子要画丹青?” 颜料出自矿石,一般的已经价格不菲,故而在赵国这几年,公子偶尔几次画画都是水墨,至于那一手绝妙丹青,迹绝久矣。 想到此处,终南十分兴奋,第二天按照秦异所说置办了一切。 拿到颜料时,秦异还算满意,于是开始打底、上色。一卷小幅的人物山水,费了将近一个月的光阴。 一个月后,六月初六,端阳的笄礼如期而至。 作为赵国第一位及笄的公主,又受尽君王疼爱,端阳的笄礼比一般公子的冠礼,盛大隆重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笄礼在待月阁举行,替之及笄的正宾是吕信的夫人,辅助的赞者是虞括的母亲。 待宾客定座,殿内钟声敲响第一下,礼官开始唱词。吟罢,端阳着一身黑衣赤边的采衣从内厢出来,正襟危坐。 东阶下的吕夫人盥手,上前为之加上玉笄与罗帕,并祝颂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一加之后,端阳起身谢礼,回到东厢,换上素色襦裙,再次跪拜,簪上玉钗。 如此往复三次,直至端阳簪钗戴冠,换成大袖长裙,饮酒受训,跪谢父母,曰:“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坐在宾客位的秦异,隔着一层薄纱画屏,只能凭一个剪影,看到端阳衣着头饰越来越华丽。 那日她说的礼服华美是真的,只是他不得看真切。 一直到宴散,端阳没有再出来,秦异也准备离开,又被那日传话赵王有请的小侍女拦住去路,领到那处凉亭。 珠翠满头的少女正坐在美人靠上,低头看手里一幅画卷。见到秦异,连忙起身,奔到他身边,一举一动都有滴滴铃声。 赤色长裙外加有十六条凤尾长带,每根长带末端都有银铃,声声清脆。 端阳注意到秦异的目光落在她裙角,特意转了一圈,扬起裙角与长带,“好看吗?” 像火凤甩尾,珠玉为冠,长袖作羽。 如此看,却有点不太像他画的。 她展开画卷,问:“这是你画的对不对,画的是什么?” 眉为山黛,裙为水碧,铺排一片青绿色的湖水,仙子凌波于上,辨不清裙色与波涛。右上角题诗,“帝子降北渚,逍遥兮容与”。 “湘水仙子。”秦异回答。 “我还以为你画的是我呢。”端阳打趣说道,然后将画卷收好。 从构思到收笔,他想的都是诗文里描绘的水中仙,当然不是她。 秦异抬手,干咳一声,右边袖口滑落。 端阳眼尖,指了指秦异右手,“这个,你怎么还没取掉,不是跟你说要扔到雨里吗?” 五月初五到六月初六,其间不知下了多少场雨。 秦异低头,五色缕还缠在腕间,仿佛私藏的信物,最终被人抓包。 “忘了。”他说,然后勾住绳子,微微用力,想要扯掉,却只是勒出一线红痕。 “正好今天六月六,日月同数,我帮你取掉。”说着,端阳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轻易划断,将之抛入水中。 她亲自系上,又由她亲自解开。 线随水去,端阳将簪子簪回发髻,正要问秦异戴正没有,结因挥着手大步跑来,“公主,九公子来信了!” “快拿来我看看!”端阳忙道。 那个混账东西,到今天也没一句祝福,她当他心里已经没她这个姐姐了。 端阳接过结因递过来的信,一字一句读来,本就笑逐颜开的眉眼,更是乐陶陶。 “秦异你看。”端阳把信伸到秦异眼前。 秦异看到赵翊的手迹,起首,“弟翊言,阿姊近安否”,然后是祝贺及笄之语,最后几句,最让端阳生喜。 上面说,楼烦已定,下个月班师回朝,他们大概九月抵达京都。 第32章万里归来颜愈少 天高云淡,风过暑散。木桶里的井水在院子里晒了一个多时辰,秦异伸手探了探,不凉不热,刚好适合用来清洗棋子。 但凡不能一个人做的事,秦异都不太接触。他也不太下棋,因为无人对弈,即使有时无事会摆一局残局,但三两天也未必能破。棋子就这样摆在棋盘上,难免有些积灰,故而他每半年都会洗一次。 黑白双色共三百六十一枚棋子,都是瓷制的,谈不上贵重,但他总是按照宫里的习惯,用温水浸洗。 用干净的布一粒粒抹干,秦异正在将棋子收进棋盒,终南进来禀报,端阳公主来了。 又来了? 秦异脑子里一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还没有长考,已经开口让终南把端阳带进来。 额角有微微汗意的端阳提裙走进,不用招待,十分熟稔地坐到秦异对面,见秦异将手里的一粒白子扔进棋盒里,好奇问:“你要下棋,一个人?” “没有,只是刚洗了棋子而已。”秦异将收拾好的棋盒盖好,又吩吩咐南取来杯盏与清水。 “那我们来下一盘吧。”君子四雅,琴棋书画。正好让她看看,他是不是于文于雅,样样精通。 闻言,秦异又将盖子揭开,把黑棋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先行。 “我才不要你让,我们猜先,”端阳随手抓了一把棋子,“你猜是单是双?” 秦异随手从棋篓里抓了两颗。 端阳松开手,掉出五粒棋子。她有些得意地说:“是单,你猜错了,我执黑先行。” 这样乐呵,他看她也挺想先走这一步,但愿她不要先行也输太惨,那样太丢脸了。 起势结束,秦异大概看出端阳的棋力,于是收了棋路,一边落子左上角,一边问:“公主不是说今天要陪六英夫人去参加红枫宴吗?” 端阳瞧出破绽,紧接着落子,揶揄说道:“什么红枫宴,蕲山上的枫叶有些还是青的,不知道母妃为什么要设宴,还硬要带我去。一排排全是一品夫人,倒是也有几个女郎,可我都不太认识。后来母妃让我们几个小辈到一边儿去玩,我就趁机溜了。” 小辈之中,自然不止女郎,这样的宴会,当然也不只是为了看枫叶。 这是第几次了?打从她及笄以来,总是有这样那样由头的游宴,大部分是六英夫人主持的,多有世家子弟,赵王也默认。 其中苦心,不言而喻。 然而小公主好似还不太开窍,总能找到机会偷溜,反倒是来他这里勤了很多。 可再不通,也挡不住各世家睽睽众目、大献殷勤,一切只是早晚的问题而已。 那就再晚一点,再晚一点…… 秦异抬头看了一眼端阳,她还在等他落子。 她若出宫置公主府,于他……之谋事,有大害,他这样想。 端阳见秦异一直盯着棋盘,无端陷入长考,等得有点心急,打趣说:“一步棋,你怎么想了这么久?你是不是棋艺不好?” “无人对弈,自然棋艺不好,”这盘他要和棋,而且要和得不留痕迹,没有输赢,才会让人念念不忘,“你以后无事,可以常来。” “好呀。”端阳见棋盘上局势,想秦异原来除了骑射,也不是什么都会,倒有几分可爱,十分高兴地答应。 想起骑射,端阳又忆起一事,“哦,对了,今年的曲围秋狩马上就要开始了,你想不想去?” 王室四季的狩猎,不知凡几,端阳每次都会来问秦异一句,然而他每次都会拒绝,连理由都是一样的,这次也不例外:弓马不熟,不去。 “一年之中,以秋狩最盛大,你不是说你没去看过打猎吗?”端阳仍然记得那次吃鹿肉时他露出的落寞表情,他不去看看实在可惜。 “不用了。”秦异对马射实在没什么好印象,任她如何巧舌如簧也不会改变。 “去了也不是一定要打猎的,就去看看也可以。你真的……” 端阳还要劝秦异,背后传来一阵甲片相撞脆声,混着少年一声嘶喊:“阿姊!” 是在叫她吗? 这个声音,陌生又带着熟悉,一时激红端阳眼眶,手中的棋子也应声掉落,在棋盘上打了个圈。 端阳回头,看见日日思念的少年郎,身着甲衣,疾步进来,英姿飒爽。 她有些腿软,扶着桌角,慢慢走到他面前,想要抱他,却摸到他身上乌黑冰凉的铁甲。 “阿……翊……” 她的阿翊长大了,原本略有肥肉的脸被武宁的风吹出棱角,眉眼刚毅,个子也如萧萧翠竹蹿得老高。 “你长这样高了。”分明是开心的事,端阳却有点哽咽。 “阿姊,我好想你!”赵翊又叫了一声,猛地抱住端阳。 铁甲硌得端阳生疼,眼泪也不争气地流下来。 端阳抱住他,攀住他的手臂,却听到他轻轻冷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了,”端阳连忙松开赵翊,摸了摸他的手,担心问,“受伤了?” “没有,前几天和景大哥比试磕了一下。”一些青紫,在军中是稀松平常的事,他不太上心,说得也云淡风轻,但端阳显然不放心。赵翊不想阿姊总是替他担心,又说:“景大哥也回来了,就在后头。” 话音刚落,又有两人前后进来。 为首的青年俊才,大概十九二十岁,亦是一身黑甲。手扶长剑,红披猎猎,身姿岩岩如苍松孤立,气势健健似骄阳临照。 常年行军,自带一股严肃之气,尽管他面有笑意,端阳还是下意识站好,乖巧叫了一声:“景哥哥。” 挺拔而立的霍景应了一声,笑说:“两年不见,端阳越来越漂亮了。” 突然被夸,端阳揪着自己的腰带,羞涩一笑,“没有……” “人靠衣装。她今天本是陪六英夫人赴宴的,打扮了一番,自然是漂亮的。”一同前来的还有虞括,插嘴调侃了一句。 此话确实惹笑了霍景与赵翊,端阳却撇过头去,看也不看虞括一眼,“我不要同你说话。” 自从虞括进卫尉寺,忙多闲少,今天才第一次和端阳打照面。这个态度,却叫人好生奇怪。 “公主殿下,”虞括叉手而站,不解问,“我最近忙里忙外,自认不曾得罪您,如何得您这样横眉冷对?” “你自己心里知道。”端阳咬牙切齿地说。 还是为了史婵,可这事他也束手无策,谁能想到端阳及笄她都不回来。 “她人都不在这儿,万事休矣,”虞括摊摊手,“要不然公主殿下去书一封,叫她回来?” “你自己怎么不写信叫她回来?” 笑话,他虞括的信,八成会被史婵祖父截下,然后原路退到他手里。何况史婵是什么性子,要是在信里服个软就能让她回心转意,也不至于此了。 虞括一时哑言,叹气一口。 才回晋城的霍、赵二人不知虞括与端阳所谈何事,但从他们的对话与神情中知道并不愉快。 为缓解这一时的沉默,霍景看向端阳身后的少年,明知故问,“这位是秦七公子吗?” 长身鹤立的公子,尽管委命于赵,也没有半分卑怯,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盯着他。 那样的眼神,莫名让霍景想起草原上蛰伏的野狼,只是收敛了几分锐利凶狠。 端阳正要介绍,赵翊已经抢话草草带过,“是,他就是秦异。” 说着,赵翊拉着端阳就往外走,赶紧离开此处,“阿姊,景大哥,我们走吧。” 无法挣脱的端阳被带出门外,回头看了一眼秦异,抱歉笑了笑,见秦异点了点头,才安心和赵翊离开。 同来的虞括却没有和他们一起离开。于是秦异问:“子括不走?” “你要赶我走?”他们久别重逢,虞括可不想打扰。 “岂敢。” “我今日好不容易休息,赵翊那小子在红枫宴找不到端阳,就以为端阳在我那里。找上门来不见人,又拉着我到这里来,可没少折腾我,”虞括一边絮絮叨叨抱怨,一边坐到秦异对面,看见下了一半的棋局,黑子局势大好,口中啧啧,心想秦异棋艺不过尔尔,便想占个便宜,“下棋呢,我与你下。” 已经轮到黑子走,秦异示意虞括继续落子,问:“刚才那是何人?” “那是霍景,字伯行,长平侯霍桓将军长子。伯行承袭家风,从小在军中历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用兵灵活,不拘古法,曾两次功冠全军,十七岁已得王上亲封少将军、长平世子,承袭爵位。” 如此年少,已战功显赫,实在让人艳羡。 “他和端阳公主、九公子,好似很亲密?”从她的称呼中已可见一斑,她又何曾那样笑过。 “他们三个的剑术,都是霍大将军教的。一起练过剑,自然亲密一些。”说起霍景的剑艺射术,虞括也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子括何故叹气?” “今年的秋狩伯行肯定会参加。往年我还能争一争,今年肯定非伯行莫属,”狩猎的兴致凭空被打击了几分,面前的局势也越来越不妙,虞括眉头微皱,大概明白秦异之前在给端阳喂棋,十分认命地问秦异,“曲围秋狩,你不去看看?” 第33章酒酣胸胆尚开张 暌违数载,再度相逢。端阳与赵翊在宫外玩得昏天黑地,若不是赵翊与霍景还有犒赏之宴不得不去,两姐弟还要玩到更晚一些。 三人分道扬镳,分别往前朝后宫而去。 有些忘乎所以的端阳回到自己宫中,方才跨进宫门,便见六英夫人坐在殿中,顿时冷意淋头。 宫中侍女也不提前和她说一下,平时白对她们那么好了 端阳干咳了一声,笑嘻嘻地凑上前,“母妃。” 上座的六英夫人此次却不买账,拂开她的手,冷声问:“去干什么了?” “儿臣……儿臣去见九弟了,”端阳搬出赵翊当挡箭牌,心想母妃知道阿翊回来肯定就不会计较这些事了,“阿翊今天回来了!” 然而六英夫人早已心知肚明,“我知道。” “母妃知道?”端阳有些不甘,“那怎么不跟我说?还带我去什么红枫宴。” “犒赏三军,那是前朝的事,你去掺和什么,”还偷偷溜走,当她这个做母亲的不知道,“做公主也没有个做公主的样子。” “儿臣知错了。”端阳低头服软,拉了拉六英夫人的袖子,被挣脱,又扯了扯。 如此三番两次,六英夫人也气不起来了,乜了一眼端阳,无奈说道:“你跟阿翊一样,认错从来不往心里去,不过你惯会哄人而已。” “那母妃还生气吗?” “要是真生气就不会眼巴巴过来给你送衣服了。”六英夫人说时,一边的绿蒲托着一套橘色长裙上前,让端阳过目。 长袖如飞燕展翼,裙尾似芙蓉委地,又有金线蝴蝶点在各处,每一旋步都漫步于蝶戏中。 端阳提起裙子,在身前比划了一下,忍俊不禁,“给儿臣的?” 六英夫人点点头,“再过几日就是曲围秋狩了,我特意让人给你做的。” 秋狩和金蝶芙蓉裙可不应该搭在一起。端阳觉得怪异,“去打猎穿这个衣服?那还打什么猎?” “你已经十五了,别天天想着骑马射鸟。这次,你和贵族女郎待在一起。” “那儿臣不去了。”端阳又把衣服扔给绿蒲,赌气说。 “你敢!就穿着这身去,我会让绿蒲盯着你的。”说完,也不容端阳再分辩,六英夫人便走了。 恭送完六英夫人,一边的结因收好芙蓉裙,试探问道:“公主你真不去了?” 刚才还噘着嘴的端阳立马变脸坏笑,“去,当然去。”穿在身上的衣服难道不能脱吗? 心中自有主意的端阳老老实实地穿上华丽的裙子,一路上装乖卖巧,与六英夫人同车去往曲围。 王室狩猎,不得马虎。负责的官员已经早早安排下,鸟兔豕鹿,放回山林,只等着贵人们一展拳脚。 往年狩猎,赵王必会亲自射一头野猪。但最近赵王头困身乏严重,不能参与围猎。不过,赵王的兴致还是不减,以一个心愿为头筹,放手这些年轻人争。 一声云角,马蹄扬尘,千骑入林。 坐在观景台上的六英夫人观望着骑马挽弓的飒爽男儿,十分欣慰,又瞥见心不在焉的端阳,轻声提醒:“你不看看他们?” “这有什么好看的,”耳边的马嘶鹰唳,端阳已经习以为常,“儿臣也可以。” “你就是太疯了。我就说王上不该准你去蔚地的,心野的。”六英夫人颇为抱怨地说。 左耳进右耳出的端阳并不上心,对着结因干咳了两声。结因受意,装作不小心把茶水泼到端阳裙边,又连忙跪下告罪。 “怎么这么不小心?”六英夫人回头只见端阳衣服湿了一大片,不疑有他,连忙让结因带端阳下去换衣服,免得受凉。 终于找到机会离开,端阳连忙跑到一边小林子里,解开结因早栓在此处的马。 端阳摸了摸马鬃,正要解衣上马,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男声,“端阳。” 被发现了,这也太快了吧,一颗扣子都没来得及解…… 端阳长叹一口气,慢慢回头,看见霍景骑在马上,一身劲装,弓箭齐备,身后跟着几个随从。 “景……景哥哥……”端阳尽量微笑,不过还是觉得脸有点僵硬。 “你要干什么,骑马?”霍景看着端阳假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翻身下马,“你穿成这个样子还想骑马?” “我里头穿了胡服,把外面这件袍子脱掉就好了。”端阳辩解,希望霍景能网开一面。 “不像话,你公主之尊,怎么能当众脱衣,”霍景说完端阳,又训话结因,“结因你也是,公主胡闹你也不拦着,还助纣为虐,快点把马牵回去。” 被霍景教训时,端阳一个字也不敢吭,低头看了一眼结因,示意她听霍景的话把马牵走。 霍景见端阳像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好笑安慰道:“好了,我不会告诉夫人和王上的,我送你回去。” 狩猎是有时限的,第四次云角吹响时结束。霍景可不能因为她耽误了。端阳正要拒绝,听见右手边草丛里有异响,转头一看,两只灰兔从草丛里跳出来,叫了一声,“是兔子!” 时时警戒着的霍景早一步注意到,已经搭好弓准备射箭,端阳却按住他的胳膊问:“能抓活的吗?” 于是霍景收弓撤箭,吩咐仆从活捉那两只灰兔,便拉住端阳的手要送她出林子,“等他们抓住了我叫他们给你送去,我先带你回去,免得王上担心。” “不用……”然而霍景不容拒绝,她的言语显得那么无力。 端阳正要认命,忽然背后又有人叫她。 叫她的乳名。 “阿芝!”声如石磬,清而有力。 是秦异的声音,她一下就听出来了。 端阳回头,看见秦异一身藏青色胡服,意气风发,正向她走来。 她挣开霍景有些放松的手,向秦异跑去,半途被灌木刮住裙子,正难解难分之际,秦异已经走到她面前。 于是端阳便没什么心情管裙子了,憋笑问:“你怎么来了,你不是说不来吗?” 秦异替端阳轻轻扯了一下,就把裙角轻纱与灌木分开,说:“子括让我来的。” “我请你来你不来,虞括请你来你就来?” “你知道的,子括一向不好拒绝。” “我知道了,以后有什么事,让虞括去叫你就好了。” “子括可没你那么闲。”秦异从端阳袖边拔掉一根衰草,如是说。 不远处的霍景见他们两人旁若无人地聊天,上前称呼:“秦公子。” 上次两人已经见过,却因为赵翊捣乱没有好好认识。端阳正要为秦异介绍,秦异已经走到她身前,朝霍景推手揖礼,“长平世子。” “常闻秦公子品貌非凡,今日一见,果真如是,”霍景抱拳行军礼,又寒暄道,“听说秦公子和端阳之前在一起读书,端阳顽皮,承蒙照顾了。” “哪里,”秦异并不接受他的承蒙,“公主聪慧,读书鼓琴,启智修心,常得先生夸赞,今非昔比。” 是敬谢,而又有些带针。霍景听出来了,觉得有趣,正要叫端阳一起离开,远处云角吹响。 霍景望了望观景台的方向,又听见秦异好言相劝。 “世子的时间不多了,就先走吧,”话未说完,秦异已经作揖恭送,“异会送公主回去的。” 如此,他好像不得不离开了,霍景想。 第34章露脚斜飞湿寒兔 霍景带着一众扈从骑马离开,深入林中,渐渐看不到人影,秦异仍然微躬着相送。 端阳拍了拍秦异的背,提醒他:“景哥哥已经走远了。” 闻言,秦异站直身子,正准备走,袖口被端阳拉住。 秦异回头看去,但见端阳目光躲闪,吞吞吐吐地说:“我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把脚……给扭了。” “脚扭了?”秦异连忙伸手扶住端阳,怕她摔倒,有些不悦,“怎么不早说?” 如果让霍景知道她脚扭了,霍景肯定不会继续围猎。霍景若因此丢了头筹,她会不安的。而且,她不想霍景送她…… 端阳偷偷瞟了一眼秦异,答非所问:“可惜景哥哥让结因把马牵回去了,我们只能在这里等结因过来找了……啊——” 秦异捏了一下她的手臂,让她吃痛,否定她的下下策,“万一结因迟迟不来,就一直干等着?” 扭伤至何种程度尚不知,怎能寄希望于如此不确定的选择。 “那……”端阳灵机一动,“我可以扶着你蹦回去。” 异想天开,不着边际。 秦异反而被逗笑,蹲下身子,说:“上来。” 端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靠着没受伤的那只脚往后退了半步,有些无措,“不要!我很重的……” 她真的很重,刚才还喝了好多水,她不要他背。 然而他没有起来,转头静静看着她。几瞬凝望,最后无奈回头,说:“上来,我腿要蹲麻了。” 有枯叶从天上落下,谢到少年的背上。端阳摸了摸发痒的鼻子,移近,替他捡起枯萎的桐叶,靠到他背上。 少年的手从她膝窝穿过,猝然袭来一阵恍惚凌空感,然后他已经站了起来,背着她往前。 端阳手圈着秦异的脖子,感受到他坚稳向前的步子,小心翼翼地问:“秦异,我重不重?” 十五岁的女孩子,大概都这个重量吧。没背过,不知道。 “要不然你先放我下来休息一会儿?”端阳一直深吸着一口气不敢放,怕压坏他,却憋得心跳越来越快,尤其是还贴着他微曲的背,感受十分强烈。 才走了几步就休息,平白耽误时间。 “我有主意了,”端阳摇了摇他的肩膀,“我在这里等你,你叫人过来接我。” 这是围猎之所,她又行动不便,怎么可能把她扔下。 “秦异……”她又在背后叫了一声。 秦异不耐烦地给了点反应,“干什么?”不要再在他耳边聒噪了,还有她手里的落叶,挠得他脖子发痒。 然而这回不是喋喋不休的劝阻,她说:“你脖子上有颗痣。” “什么?” “你脖子上有颗痣,你不知道吗?”她用指腹点了点那颗小痣,“就在这个位置。” 颈后发际线处,触感清晰,略有冰凉。 秦异晃了晃脑袋,“别乱碰。” “为什么?” 因为痒。 但是他没有和她说这样的话,夸张了几分告诉她:“那是天府穴和哑门穴所在,乱碰会死人的。” “你还会针灸之道啊,”端阳用叶子挠了挠他侧脸,有些嫉妒,“你有没有什么不会的啊?” “当然有。” “什么?” “骑马。”秦异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不是说这个,”端阳哈哈大笑,“我感觉你好像什么都会。哦,不对,下棋不太行。” 那只是她以为而已。 秦异回答:“因为闲得。” “我也很闲呐。”端阳不服气地说。 他的无所事事与她的不一样,而且秦异一点都不觉得她很闲,晋城她都玩了几遍了。 “人不可能什么都会的,有些东西,我也只是略知皮毛而已。” “也对。” 说着说着,秦异已经一口气把端阳背到营帐。结因就等在帐外,见公主是被背回来的,手忙脚乱地凑上去,一边询问一边扶住秦异背上的端阳。 秦异却没空理会,将端阳背回帐内,放她坐到墩子上,擦了擦头上的汗,便也搬了个墩子坐下,抬起端阳的脚放到腿上,脱了她的鞋袜看了看,觉得伤势还好,便让结因去准备冰块叫太医。 忧心忡忡的结因忙不迭跑出去,叫也叫不住。端阳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不是很疼,敷一敷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兴师动众的。” 听得端阳的低语,秦异替她揉按时,稍微用力按了一下她脚踝,就听她呼痛。 如此,看她还如何说不要紧。 秦异冷笑一声,“来猎场,还穿得这么花枝招展。自讨苦吃。” “是母妃要我穿的,我不想的,”端阳扯了扯自己的裙摆,心中也有些憋屈,“母妃也真是的,干嘛硬要我穿这个来曲围。” 六英夫人要干什么,但愿她永远不要知道。 秦异不言,沉默着为她揉伤,又听她问:“对了,你刚刚叫我什么?阿芝……你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子括告诉我的,”心中早有理由,秦异不假思索回答,“以为他骗我,就叫着试试看。” 正在此时,有侍女抱着两只灰兔进来,回禀道:“刚才霍小将军差人送来了两只野兔,说是公主要的。” 端阳十分兴奋,想起来抱一抱,被秦异按住腿,说:“你还动!” 端阳害怕秦异手下不留情按疼她,便蔫了,老老实实坐好。她正要叫侍女把兔子抱过来,秦异已经叫侍女退下,问她:“你这么喜欢那两只兔子?” “喜欢呀,”端阳回忆起幼年时的事,“我小时候也养过,是外公捉给我的。不过宫里不方便养,母妃也不准。” “兔肉细嫩鲜美,我以为你捉来吃的。” 端阳憋笑,说:“我觉得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那你还笑。” 两人对视良久,最后端阳彻底没憋住,捧腹大笑。 笑声未歇,结因已经请来随行太医,秦异便离开了。出帐时,秦异遇见刚才那个侍女,还抱着兔子,便上前吩咐说:“公主最近想吃肉,你把这个交给膳房吧。” 抱兔侍女也不疑有他,将野兔送去膳房,晚间端阳桌上便多了一道炒冷兔。端阳不知此事,只以为膳房凑巧做了兔肉。 用膳期间,秦异又来看她。于是端阳邀他一起尝尝,说起厨子手艺很好,一点腥味也没有。 秦异听罢,说:“看来那两只兔子确实肉美味鲜。” “什么……”端阳惊得险些咬不住筷子,一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此时已经变成她盘中餐,“我还想能养几天呢……” 秦异看着端阳一言难尽的表情,从一边拿出一个笼子,里面装了两只巴掌大的白兔,说:“野兔难驯,不适合养在身边。如果实在想养,家兔比较合适。” 端阳却笑不太出来。 “为什么还不高兴?”秦异问。 “嗯……想想,就这么吃了人家,还是有点难过。” “忘了它吧。”就像秦王弘的后宫,年年桃花新面。喜新厌旧,从来不是难事。 秦异从笼子里抱出一只雪兔,放到她手里。 毛茸茸的一团,如雪似霜,被她抱在胸前。秦异看着她,忽然想起月夜的梦,坦然说道:“果然很像你。” 尤其是捧在手中的感觉。 第35章报君黄金台上意 太医是不是世上最胆小的人端阳不知道,但一定是嘴巴最大的人。端阳分明交代不用惊扰六英夫人和赵王,结果太医前脚离开,后脚她脚伤的事已经人尽皆知。 第一天围猎结束,得一天休息,霍景趁闲暇去探望端阳,却见她不在帐中好好养伤,蹲在一边的草地里逗弄兔子。 霍景靠近,蹲下,视线与端阳平齐,关心问道:“听说你脚扭了,怎么还在外面瞎闹,好些了吗?” 正在喂兔子的端阳把草戳到兔子嘴边,回答说:“没事,已经好多了。” “不是有秦异送你回来吗,怎么把脚给扭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踢到凳子扭的,”另一只兔子又凑近抢食,端阳轻轻拍了一下那只兔头,“团子你怎么老和圆子抢吃的。” “团圆”是端阳帮兔子取的名字,寓意吉祥。霍景低头一看,两只红眼雪毛的玉兔紧紧黏在一起,被打了也不跑,疑惑问:“我昨日给你抓的兔子呢?” “呃……”端阳抬高手腕,引着抢食的团子站起来,犹豫着回道,“吃了……” “吃了?”霍景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有点哭笑不得,“你要我给你抓活的,就是为了吃?” “活的……新鲜!” 果然还是个小丫头,霍景心想。 “你若还有什么想吃的野味,可以告诉我,我可以打给你。”说着,霍景摸了摸端阳的头。 “不用了……”她被六英夫人命令禁止乱跑,她现在一点吃的心情也没有,“对了,景哥哥昨天收获怎么样?肯定又是第一吧。” “不是,昨日子括领先,”霍景微笑摇头,伸手扶端阳起来,“外面风大,我送你进帐。” 其实端阳的脚伤没有大碍,她也还想再玩一会儿,但无奈他们的关切,还是和霍景回了营帐。 围猎一共五次,猎物总数最多者为魁。真正鹿死谁手,还要看之后两场的成绩。 七天后,最后一次围猎结束,虞括第一,其次才是霍景,赵竣紧随其后。这个结果,颇有些出人意料。毕竟在此之前,大家都以为无疑是霍景独占鳌头。 赵王也备为意外,指着虞括,赞他少年英雄,“虞家小郎,好好好,真是越来越出色了。虞家能有你这样的后辈,是寡人之福,赵国之福。你说,你想要什么?” 被点名夸赞的虞括不慌不忙出列,“微臣备沐王恩,也不曾想到能胜,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何赏赐,待臣回去想好了,再回禀王上。” “好。”赵王爽快答应,又对下首的霍景说,“伯行,你得了第二,寡人也要赏你一样东西。”说着,赵王从一边侍者手里拿起一把玉柄金格的长剑,拔出三寸,“霍氏的剑法高妙。这把黄金玉龙剑,伴随寡人多年,今日就赏给你罢。” 说完,赵王收锋回鞘,却叫端阳:“端阳,给你景哥哥送去。” 一旁的端阳还在替虞括偷乐,突然被叫到名字,惊了一下,反应的一瞬间,想过以脚伤推辞,最后还是作罢,躬身道“是”,上前接过老沉的金剑,捧到霍景面前。 黄金玉龙剑,足足有二十斤。端阳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不懂事,想要拿玉龙剑玩,结果砸到脚上,哭得稀里哗啦,赵王对她说,以后再不让她碰玉龙剑了。 时隔多年,赵王大概已经不记得此事,觉得她已经长大。实则她仍然承受不来这份重量,所以手被压得疼痛颤抖。 受剑的霍景看着低头一言不发的端阳,又看了一眼她细嫩双手握的剑,接过,谢恩。 随后,各子弟按照各自所得例行封赏完毕,今日围猎方告一段落。 整整五次狩猎,十四岁的赵翊虽然不及虞括、霍景、赵竣,也得了不错的成绩。观景台散,方才送毕赵王,赵翊便兴高采烈地跑去和端阳炫耀。 端阳虽然表面应和,但却有点魂不守舍。赵翊正要问端阳怎么了,一边的六英夫人催促他们快回去休整,晚间还有庆祝的宴饮。 时辰确实不早了,赵翊自己倒是没关系,但阿姊还是要好好梳洗打扮的。想到这里,赵翊也不缠着端阳,目送端阳和六英夫人回帐。 转头一瞥,赵翊看见秦异竟然还没走,一直盯着他们这个方向,心知他没安好心,走上前去嘲讽:“哟,秦公子,近来可好?” “谢九公子挂念,异无恙。” “你得我阿姊庇佑,自然无恙,”赵翊摇头,装腔作势替秦异可惜,“不过这样的好日子,不会有多久了。” 赵翊说的是什么意思,秦异很明白。以今日之情境,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结束。然而他还是要装作不解赵翊的真意,逞强微笑。 此时的赵翊已经不会被秦异的假笑激怒,话锋一转,问:“前段时间,秦国向魏国宣战,你知道吗?” “略有耳闻。” “那你猜,谁会赢?” “异不通军政,不敢妄谈。” “呵,你当然不敢妄谈,因为赵国会出兵,秦国必败。你也是,”当年剑指的警告现在也作数,赵翊提醒秦异认清自己,“区区质子,不要想打我阿姊的主意。阿姊和景大哥才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 何止天造地设,还是马辔相持。 不过这些,赵翊说的,不算。 秦异这样想。 也只有这样自欺欺人地想。 然后,趁着幻想还没被打破,秦异一言不发掉头离开,把赵翊扔在身后。 第36章昨夜星辰昨夜风 天朗气清的秋夜,月光皎洁,映照得天空格外高敞。在这片漫漫无边际的穹庐下,不远处有人宴饮,有人歌舞。 月明星稀,天高地迥,秦异抬头看着苍顶寥寥几颗星,脑子空荡荡。 就像这片茫然夜空。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右肩,他向右回头,那人却从左边冒出来。 是本应该在那边篝火旁庆祝的端阳,此时却在捂嘴偷笑,得意于这样简单把戏的成功,问他:“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去那边玩?” “你不也在这儿吗。”秦异反问。 “我是吃过喝过从那边过来的。” “过来干什么,那边不好玩?” “不好玩,”端阳摇头,坐到一边的小土堆上,瞥了瞥站在两丈开外的绿蒲,抱怨说,“早知道就真的不来了。母妃知道我乱跑还把脚扭了,真的让绿蒲姑姑天天盯着我。我哪都去不了,更别说骑马了。” “你脚伤了,还想着乱跑。” “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我脚伤得严不严重你还不知道吗?”端阳提起裙子,扭了扭脚腕,“你看,早好了。” “他们是为你好。” 端阳叹气,无奈何地说:“我知道。”然而没有人问她想不想要。 秦异见她一脸不爽快,问:“你真这么想去骑马?” “想,”她摊摊手,释然一笑,“有什么用。” 不疯不狂,太阳变成月亮。 可是天上有一个不完美的月亮就够了。 分明他应该乐见其成,因为他本来就拿她的活力毫无办法,却伸手拉她站起来,给她一点希望,“也不是没有办法。” “你有……”端阳收了收声音,害怕绿蒲听见,“你有什么主意?” 果然,她的热情可以轻松点燃。他靠那么近,也不害怕引火自焚,附耳轻说:“你去叫结因……” 端阳听完,震惊之余,只有一个担心,“终南……会愿意吗?” “你应该担心的是,结因会不会答应。” 秦异预料得不错。回帐之后,端阳让绿蒲等在帐外,和结因商量。结因一开始不肯,端阳好说歹说,保证一个时辰一定回来,结因才松口。 于是端阳立即换好衣服,打扮成终南的样子,趁着夜色不明,堂而皇之跟在秦异身后,从绿蒲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出来。 直到走到无人处,端阳还有些心跳加速、不敢相信,“我们这样就出来了?” 这就是做不起眼公子为数不多的好处,没人会多在意他身边的仆从,不过她可没时间大惊小怪。秦异提醒她:“记得你只有一个时辰。” “我们去哪儿?”分明是她要出来玩,她却抛出这样的问题。 “你不是想骑马吗?”所以他应该先去要一匹马给她。 而女子的心思总是善变的,她此时又不在乎骑马了,拉上他的手,不由分说,带他往东跑去,“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登上一小块山坡,往下眺望,可以看到无数个湖沼,牵丝带缕,彼此相连,在月光下,荡起层层波澜。 “这是星宿湖,”端阳指着那一大片泉潦,“如果现在是白天,湖面会反射太阳的光,波光粼粼,就像星星一样。” 夜里自有星辰,湖水有知,不与争辉,所以此时水色暗沉,只与秋月两相和,但并不妨碍名字里的诗意。 不过秦异猜这八成是她自己瞎取的。 果不其然,她坐到坡上,不打自招,“我取的,好听吗?” “说不定它早就有名字了。”秦异给她泼冷水。 “无所谓啊,它可以只是我的星宿湖。”她这样说,完全不在乎湖的感受。 所以她遭到了惩罚,忽至的夜风,吹得小公主打了个喷嚏。 秦异低头,见端阳揉了揉鼻子,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让她好好穿好。她却说:“我不冷的。” 相较于她自己,其实端阳更害怕秦异冻着,但是显然秦异不理会,叮嘱她小心着凉。 端阳低头拢了拢还有余温的衣服,陡然想起自己带了驱寒的好东西,在怀里掏了掏。 站在旁侧的秦异眼见端阳凭空拿出一壶酒,震惊道:“你还带了酒?” “随手带的,”端阳扯开封布,尝了一口,心觉甚好,高举给秦异,“要不要来一口,暖暖身子。” 秦异接过小酒壶,摇了摇,还有一大半,也坐到坡上,仰天饮了一口,还没下咽,被呛得咳了好几声。 好烈! “你没事吧?”她关切地凑过来问,还给他拍了拍背,却也挡不住她幸灾乐祸的笑。 她故意的。 秦异擦了擦嘴角,又饮了一口,已经习惯很多,没再闹笑话给她看。 端阳确实是故意的,她知道他饮酒节制,却不是为了看他出丑,“这是武宁烧春,天冷的时候喝,一下子就暖和了。” 武宁……烧春…… 难怪这么难喝。 壶口已经抵到嘴边,秦异肚中翻腾,把酒还给端阳,不想再喝。 “不喝了?”端阳不知他为什么喝到一半停下来,头撇到一边还酒给她,如是问。 端阳接过酒壶,刚想再喝一口,秦异又转过头来抢了回去。 他海饮了一口,全不似平时的慢斟慢饮、从容自得。端阳担心他到时候不舒服,劝他:“少喝点。” “你舍不得?” 那么宝贝的清霜剑、祁红都送他了,他竟然问她是不是舍不得。 “我是怕你喝多了醉了,”端阳玩笑说,“我可背不动你。” 既然不是舍不得,那他就会饮尽最后一滴。 一旁的端阳见秦异完全不改喝酒章法,也不再念叨。 毕竟有人难得疯魔,总要有人纵容,就像他纵容过她。 坡下的星宿湖空明澄澈、波平如镜,明月倒映在水面,映出了上百个月影。忽有白鹭飞鸣而过,停在湖中央。 端阳的目光也随着白鹭游移,“我还从来没有晚上来看过,不过还是白天好看一点,下次我们白天来。” 下次?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下次出门,他们或许就不再是同行看花人,而她又会带谁来看她的星宿湖? “还有几个下次?”秦异苦笑,轻声问。 “你说什么?” 少女的眼珠在夜里漆黑如玉,透着懵懂。 秦异又喝了一口酒,说:“没什么。” 如此,是否能醉倒?和她一样做一回痴人,不知道、不挂念,一样无忧无虑。 可她其实听到了,明白他欲说还休、戛然而止的意思,双手撑地,身体仰挺远眺,语意低沉,“我也不想嫁人。” 清醒的话最振聋发聩,白鹭划然而去。秦异转头看她,但见她目光深远地望着湖面。 身侧的目光有些灼热,端阳回对上秦异的眼睛,坦然一笑。 六英夫人的苦心,几次三番的相看,她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而且还有史婵在前。 及笄当日,史婵与虞括的婚约已经定下,她又会有多少富余。当初不知,所以她还能说那些风凉话,现在想来,虞括也堪为良配。 “我现在终于理解婵姐了,嫁给一个相熟的总比不相熟的好。” 相熟的…… “霍景吗?”秦异捏着壶颈问。 “景哥哥?”她竟然还认真想了想,“挺好的,如果是景哥哥……” 她当然会觉得好,所以她才会明知道隐含的意思还替赵王赐剑。霍景也不同于六英夫人安排的郎君,赵王的默认已经变成暗示。 所以她会如愿。 可他不希望她如愿。 他按住她双肩,语气恶劣而强势,“不可以!” “什么不可以?”端阳不懂他突如其来的强势暴躁。 什么,都不可以! 不可以替那个人拿剑,也不可以喝那个人的酒…… 可她还要喋喋不休地说那些学剑的过往,说他们的两小无猜,说:“他人很好,一直就像大哥哥一样照顾我们。” 他不想听! 不要再说! 只要看着他! 他捏住她的腮靥,强迫她闭嘴。 “秦异?”她满脸疑惑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臂。 她的手是凉的,风也是凉的。 气血却开始翻涌,手不自觉颤抖。他想抓住什么,可此时此地的一切,都不是属于他的。 明年,他就会离开这里,像那只踏野孤鹭。纵有花香鸟语,离开时也义无反顾。 他能留下什么?一切都会像凉风散去,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你醉了吗?”美丽的幻影问他,用最温柔的话语撕裂他的表情。 污浊的水再藏不住,顺着那些刻意视而不见的缝隙突破冰层,发出冰川崩裂的声音。 一定是狰狞而丑陋的。 于是他捂住这双漆黑的眼睛,然后轻轻吻住幻影的双唇,如初春桃花瓣一样鲜嫩,而冰凉。 在所有的梦里,他都不敢吻她。 因为不想承认,欲因情生。 第37章任是无情也动人 亲吻是什么感觉? 是窒息的。 时至今日,端阳时不时回忆起亲吻的感觉,被秦异亲吻的感觉,仍然会呼吸困难。 她被捂住了眼睛,脑海里秦异最后的表情是眉蹙神苦的,好像还有些生气。 他为什么要生气,又为什么要剥夺她的视觉?看不到他的表情,她甚至不知道他亲她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个表情,愁眉苦脸的。 眼前霎时陷入黑暗,只有指缝透出丝丝微光。端阳还来不及想秦异意欲何为,忽的,唇边一热,天地顿时安静。 那一刻,四肢僵硬,五感尽失。 那样太夸张了,其实她还保留了一些感觉,因为她感觉到了他温热的呼吸,打在她鼻翼。 还有胸膛里的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咚咚咚? 原来是因为她忘记了呼吸。 窒息感渐渐袭来,端阳挣扎了一下,唇齿却不小心含住了他的下唇,原本他们只是双唇紧贴。 呼吸一下泄了,与他的气息厮磨在一起,难分彼此,尽是醺醺酒味。 惹得人醉。 在这股迷昏昏的的味道中,端阳却越来越清醒,清楚地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但是她没有觉得受到冒犯,反而闭上了眼睛,动了动无力的手指,捏住他的袖口,想要顺势而上,像他一样,搂住他。 指尖刚碰到他的腰,他却放开了她。 光明重现,眼前人,又变成了神色寡淡、冷静自持的少年。 秦异的表情,比他的话还少,偶尔失态,也会立即用微笑掩饰过去。 他刚刚亲了她,虽然此时他没有用浅笑缓解尴尬,不过他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正常吗? 像她,眉眼低垂,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她摸了摸发痒的鼻子,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刚才吃了烤肉,嘴里有没有怪味道?最近天气有点干冷,她的嘴唇干不干?还有,她不小心含住了他的下唇,是不是太矜持…… 她还想问一个万分矫情的问题。 为什么要亲她,是喜…… 然而,她太犹豫,一直转着腕子上的银镯子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问,秦异已经站了起来,说:“我送你回去。” 这是那天他们之间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这几天他们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错过了那时的疯狂,端阳现在竟然胆怯得不敢见他、问他,只会自己偷偷想这些事。 她躺坐在榻上,摸上自己的唇角,想他的答案,到底是点头还是摇头。 “公主……” “公主?” “公——主!” 耳边突然响起不明的声音,越来越大声,端阳被震醒,慌乱回应:“嗯?” 原是结因,从外面进来,见端阳又在出神,关心道:“公主最近怎么老是发呆?” 端阳一愣,“有什么事吗?” “哦,霍景小将军前几天送来的红榴锦,已经做成衣服了,”结因呈上太宰署刚送过来的红榴锦衣,“公主要不要试一下?” “不试了,又不会大了小了。你去收起来吧。”端阳兴致索然,如是交代。 闻言,结因拿着衣服准备收起来,转身就碰到六英夫人和九公子赵翊,连忙请安。 “母妃!”端阳也一惊,赶忙掀开被子,却被六英夫人压住了手,示意她不用起身行礼。 赵翊站在一边,见端阳头还没梳地坐在榻上,问:“阿姊怎么还没起来?” 端阳不答,反问赵翊:“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来看阿姊的。” “你不是说要好好练剑,天天往霍府跑也看不到人。怎么,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才没有,”赵翊连忙辩解,“是父王罚我,不许我今日出宫。” “你又惹什么事了?”端阳也只是开玩笑,没想到赵翊又闯祸了,恨恨地问。 “非我之过,”赵翊摊摊手,“今天朝上,二哥力谏父王不要出兵,陈述了诸多救魏之弊,和太子哥哥吵了一架。我不过事后抱怨了一句,却被父王听见,说我妄议兄长。” 原来如此。 端阳稍稍放松,“朝中议事,两派相持,不是常事吗,你又有什么不平?” “可赵秦素来仇敌,二哥竟然如此主张,我说也说不得了吗?” 哪有什么素来的仇敌,不过是恒久的利益。 只是不可否认,赵国与秦国的关系,一直微妙。 坐在床侧的六英夫人见端阳微微叹气,又开始心不在焉,打了赵翊一下,怪道:“果然不该带你来,你少与你姐姐讲那些前朝的事。我与你姐姐有话说,你们都先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六英夫人替端阳撩了撩额发,“我听说你最近精神萎靡,胃口也不太好,请太医看过了吗?” “看过了,没什么事,”端阳信口胡诌了个借口,“嗯……只是季节变换。” 那一瞬的停顿,六英夫人已经心知肚明,“端阳,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端阳一笑而过,“母妃多心了。” 这个年龄的少男少女,谁没有一点心事。打从围猎结束,端阳就开始不正常,干什么都蔫蔫的,如此数十日。六英夫人一开始以为是为霍景,后来听绿蒲说起,那天晚上,端阳还和秦异会过面。 秦国七公子异,那个不骄不躁的少年。 六英夫人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问:“芝儿,你觉得伯行如何?” “文韬武略,年少有成。”她笑说,带有憧憬。 “那你觉得,秦国公子异又如何?” 秦异,如何? 口齿向来伶俐的公主却哑口无言,低头认真想了很久,还是没有评价。 “芝儿,”谁不是从情窦易开的少女岁月走来的,六英夫人如何看不出来,“你是不是喜欢公子异?” “没有!”端阳当即否定。 如果不是,她应该插科打诨过去。如此激烈的反应,反而是欲盖弥彰。 一起玩到大的有那么多,甚至虞括,为什么偏偏是那个秦国公子。 “芝儿,我虽然不是你们的生母,但一直视你和阿翊为己出,希望你们将来都能有个好归处,”六英夫人搂端阳到怀中,轻柔地说,“古往今来,老死异国的公子有几个?公子异终有一天是要回秦国的,到时候赵国也庇护不了你。他为公子,身份不比你低,往后他要是纳妾,你会更痛苦。” 所以,及时舍去这段无果的感情吧,趁自己还不至于陷入不说之耽中。 六英夫人大概是怕她哭,紧紧搂住她,希望给她一个怀抱发泄。但实际上,端阳并没有多难过。 她现在万分庆幸不曾问出那个问题。答案于他们两个都无意义,因为他们都是被选择的人,无论是她,还是秦异。 所以秦异来到了赵国。 是她得意忘形了,忘记了要做一个好公主。 重新回到现实,端阳心里异常平静,只是好奇,搂住六英夫人,“母妃也痛苦吗?” “不,我不痛苦。”六英夫人回答。 “为什么?” “我希望你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六英夫人松开端阳,摸着她的额头,满脸透着歉意的慈爱,“芝儿,忘了公子异吧。霍景是个可托终生的人,你父王也乐见其成。” “母妃,”端阳伸手抚平六英夫人的眉头,笑说,“儿臣真的,没有喜欢,公子异。” 第38章东风夜放花千树 po18td.com 冬日的雪悄悄融化成水,从屋檐滴落,滴滴答答。端阳就坐在屋内檐下,燃着火炉,伴着水滴声,读诗。 摘花回来的结因搓着手进来,给端阳拨了拨碳火,一边暖手一边说:“公主,御前的人来传话,霍景小将军邀您元夕夜行。” “嗯,知道了,”端阳放下书,将手炉给结因,吩咐道,“等会儿你去把那件红榴锦衣拿出来熏熏吧,元夕那日就穿那件。” “好!”说着,结因也不等暖手,就起身出去开始收拾。 端阳见结因去亦匆匆,会心一笑,重新拾起诗集,想翻回原来的位置,却停在一百二十八页。 李太白之词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书页之间夹着一张三指宽的纸笺。 端阳捡起,翻转过来一看,是熟悉的字迹。 养水之法,秦异写的。 当初觉得这个字好看,随手夹在书里了。 这个字,是他左手写的,还是右手写的? 左手右手,都和她没有关系。 伸出手,她要将之投入火炉,夹纸的指,却无论如何松不开。 最后,她站起身,走到书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朴素的樟木盒子,把信笺放了进去。 盒子里装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双鱼白玉珮,各种信件,还有那个汝窑胆瓶。 当初秦异吓唬她说里面装了穿肠毒药,端阳也没有打开看看,就收在箱子里。夲伩首髮站:po1 8 az.c om 此时,端阳拿起胆瓶,瓶口处的缺口仍然尖锐锋利,稍不注意,就会被划伤。 “果然是,穿肠毒药。”端阳无由来地自言自语一句,又看了一眼挂在东墙的湘水女神图,辞旧迎新之联,随便呼来一个侍女。 端阳把所有东西整齐放进盒子,合上,交代道:“把这个锁起来放到架子最上面,还有那幅画、横联,都收起来。”说完,便出了书房。 这夜,端阳有些心神不宁,迟迟没有入睡。她觉得头有点硌,随便一模,从枕下摸出一块乳白的燕纹玉玦。 高高举起,正好挡住窗外将圆未圆的月亮,一丝微光从缺口流出,流入她的眼睛。 这是她今年原本要送的玉,一块不完美的月。 然后,她把月扔入草丛中,砸到石头上,传来玉碎的声音。 在这声石与玉的碰撞中,她安然入睡,迎来了正月十五明亮的月光。 端阳穿上又香又暖的红榴锦衣,梳好发髻,和结因一起乘车到了约定的地点。 霍景早就等在那处,伸手扶端阳下车,想摸摸她的头,却苦于她满头珠翠,只夸她漂亮。 端阳退后半步,微微点头道安,谦逊说是红榴锦好看。 二人结伴,顺着漳水一路看一路走。 元夕夜最热闹的地方是漳水岸边,因为亥初时会有烟花大会。摊贩也都挤到这里来,原本还算宽敞的漳水岸边,一时之间变得车水马龙,狭窄拥挤。 离亥时还有大半个时辰,游人如织,或带着面具,或提着灯笼。端阳与霍景也混在人群里,左顾右看,还凑了个热闹,参加了灯谜大会。 端阳提着霍景猜灯谜得到的玉兔灯笼,转了转,觉得可爱。 抬头之间,透过摇曳的烛光,端阳恍惚看到远处站着一个深衣郎君,头戴鬼怪面具。 他好像在看她。 分明这么远,还有人流涌动。 她产生了这样的错觉,也痴痴地盯着他。 这一眼,时间也仿佛慢了下来。 耳边嘈嘈的人流声,突然传来霍景的问询:“要不要放河灯?” 端阳回神看了一眼霍景,再转头搜寻刚才的身影,已经不见踪迹。 大概,是灯火迷了她的眼睛。 端阳重新看向霍景所指。 莲花河灯漂浮了一水,有些已经悠悠荡荡到了水中央,星星点点散落在水面。 端阳看见众多与她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蹲在河边放灯,只摇摇头,说:“不用了。” 至少现在,她没有什么期许的东西。 话音刚竟,河对岸升起了孔明灯,原先只有一两个,渐渐多了起来,成百上千,似要点亮星空。 这是烟花盛开的前兆,歌舞升平的缩影。 人群慢慢凝滞不动,汇集起来。 灯火光转,鱼龙夜舞,这就是此时此刻的晋城。 举头而望的端阳一时看呆了,探出左手,想要握住天边玉壶。 遽然,一只宽大的手握住端阳另一只手腕,拉着她往外跑,猝不及防。 这是一双少年的手,被风吹得有些冷,掌心还有一道一寸六的疤。 端阳跟在他身后,只能看见深色的衣角以及面具的系带,似波涛晃动。 他们在人群中逆行,缝隙中游走,钗横鬓乱,举步维艰,提灯成为累赘。然后,端阳松开了玉兔灯,任之随潮流而去,与他一起迈步向前。 道路渐渐熟悉,最后到了一家染坊后院,他们停了下来。 他却不曾放手,将她逼退到墙角。 绿色的鬼神面具距她不过咫尺,端阳仔细感受到了他渐渐热起来的手,以及那道粗糙的掌中疤,喘着粗气问:“秦异,是你吗?” 是他,不会错,尽管他不作答。 他手上的疤,还有这双静水深流的眼睛,她不会认错。 也只有他会带她来这里,就像她带他来一样。 端阳抬起自由的左手,轻轻取下眼前之人的面具。 明暗交界的线渐渐从他脸上褪去,微弱的火光最终照亮他的脸,风逸俊秀的五官彻底清晰。 “秦……异……”少女叫少年的名字,用还未稳定的气息。 然后,他捂住了她的眼睛,亲吻她。 如出一辙的做派,却完全没有上次的温柔老实。 一如一场狂而热的风,席卷她的唇齿,带着柔软的刀与甘甜的霖。 她就要在这场暴躁的风中动摇身心,迷乱于这场骤雨,天边炸开一束星花。 震耳欲聋的烟火声将端阳的理智拉回,端阳开始挣扎,却无论如何推不开他,最后一狠心,咬中了他的舌边。 铁腥味在两人之间弥漫,他没有放开,只是一瞬间的松懈,却被少女趁机搡开。 “放肆!”端阳呼吸不畅地吼道。 “呵,”唇边挂着余血,他也不擦,冷笑一声,妖冶而无情地嘲弄,“你也会放肆?” “最放肆的,就是你。”他在暗处绞尽脑汁,她却和霍景在一片海晏河清中过元夕。 她要为此付出代价。 然而他不及她的狠心,所以被咬得口血直流的是他。 “河灯,好看吗?”秦异用袖口擦掉她唇上沾的血迹,鲜血与深色布料混成黑红色。 “当然。”端阳赌气地说。 “那看来,河灯没有我好看,”秦异勾起她的下巴,毫不留情地拆穿,“不然你怎么会不叫喊,心甘情愿被我带走?”三心二意的女人。 现在的秦异,一定不是晋城最俊美的少年,反而一身邪气。 “放开我!”端阳把面具推到秦异怀里,走出没半步,又被他拉住。 秦异触摸到端阳的红色袖口,织纹细密。他低头一看,心火更旺一分,“武宁红榴锦,霍景送你的?” 红榴锦只有武宁才产,颜色火红,但其实也算不得上品。 “这样的料子,你也看得上?”秦异略有嫌弃地说,“专门穿这件衣服,你真准备嫁给那个莽夫?” 莽夫,他竟然这样诋毁霍景。 他现在简直极尽嘲讽之能事,完全不像他平时的言谈举止。 是气到极处。 可她现在也很生气。 “与你无关。” “小公主,”他却不怒反笑,“你嫁不成他的。” “你什么意思?” “过几天,你就会知道了。”秦异凑近牙尖嘴利的小公主耳边,轻声说。 “刚才,就当你欠我的生辰礼物。虽然你咬了我,我也不与你计较,”耳边热腻的呼吸不容忽略,端阳想逃,秦异已经放过她,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又将绿鬼面具强塞给她,“这是回礼。今天到此为止,乖乖回宫,下次我陪你来看。” 话音刚落,前面街道有一队金吾卫经过。 怕是来寻她的。 端阳望见一惊,正要提醒秦异,转头只见到他远去的背影。 如同鬼魅,隐入黑夜。 第39章春有百花秋有月 鬼怪吓人,故而面具也做得丑陋无比。 端阳端着绿鬼面具,从鼻子摸到眼睛,感受到一片空洞。 空洞得像她的心,不知为何物,一片乱糟糟。 她一把把鬼样面具扔到案上,恶鬼的鼻尖贴案,转了几个圈,缓缓停下来。 然而面具里好似寄居着鬼魅,一时全部幻化出来,缠着她,让她不得安宁。 结因从外进来,一手一块碎玉,凑成完整一个玉环,询问端阳:“公主,扫除的侍女在那边草丛里捡到一块碎玉,是公主的吧。” 一分为二的玉玦,被重新拼好送到她眼前,甚至不见那一条刻意的缺缝,变成带有伤痕的圆满。 怎么会圆满。 一看到这块玉,端阳就会想起元夕那夜。 乱我心者,弃我去者,都会是他。 “谁捡的,扔出去,扔到湖里去!” 这样看谁还能捡回来。 她没有那么潇洒,也从不那样自由,做不到抽刀断水、散发扁舟。 所以,不要再像鬼魅一样烦忧她了。 端阳一把拿过碎玉,提起裙子赶到池边。 所有的烦恼,连同这块玉,一起扔掉。这样,她就可以回归平静了。 端阳举手正要掷出,身侧响起一个老迈的声音:“公主,王上诏见。” 前来传话的,是赵王身边老人。 端阳心下一沉,一下从烦躁中生出几分镇定,收敛了表情,探问:“所为何事?” “奴不知,”老内官和颜悦色道,“今晨前方传来捷报,王上心情甚悦,想来不是坏事,公主快去吧。” 前方的战事,与秦魏有关。赵王最后还是听了赵俊的谏言,不仅没有出兵救魏,反攻魏国北路。 可这事,不应该与她有关。 端阳战战兢兢地前去觐见,却在宫殿门口远远看见秦异。 他刚从殿内出来,昂首挺胸,嘴角微挑。 很细微的表情,可端阳还是看出来了,那是满满的志在必得。 他很少会露出这样得意的表情。 擦身而过时,他轻轻说了一句:“别怕,凭他做主。” 什么? 端阳回头,还想探究一二,他已经跟着内官走出好远准备出宫,而身边的人在不停地催促着端阳进殿。 殿内,燃着很浓的香料用以提神。紫烟从龟鹤的嘴里吐出,阶上,赵王虚软地靠着手枕,欹枕而坐。 端阳跪在殿下,看不见赵王神色,只听到他疲软而喜悦的声音:“芝儿已经这么大了,要嫁人了,可有心上人没有?” 端阳摇头,道:“儿臣不要嫁人,只想陪父王一生一世。” “孩子话,”赵王指了指她,状似玩笑说,“我瞧伯行就很不错,还有那个秦国的公子异。这两个都是你从小玩到大的,你喜欢哪一个?” 这是赵王第一次正面问端阳的意愿,端阳却有点慌乱。 秦异为何会和霍景一同提起,之前的暗指又算什么? 君王的意图是不可妄自揣度的,只要没有言明,一切都不算定音。 如果不知偏向,她该怎么答? 她想起了秦异方才的话。 端阳吞了一口口水,以头触地,这样就没人能看到她的神色,只能听到她异常平静的语调:“全凭,父王做主。” “若是父王选的你不满意怎么办?” “父王选的,儿臣不会不满意。” 父女两人的对话以她表明自己的乖顺作结。端阳起身告退,与结因回到自己宫中,掩了门,只觉得一阵心惊。 二十天不到,形势大变,到底发生了什么? “结因,”端阳喊着,“备车,我要出宫。” 听到“出宫”二字,结因突然想起,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递给端阳,请她稍安,“刚才有个小奴,说秦公子捡到了您的荷包。” 这确实是端阳的荷包,忘了是哪一年过年时端阳让结因送过去的,里面还装了瓜子和福字,现在又回到她手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纸,十六个小字:“至多四月,不可出宫,事定再见,阅后即焚。” 至多四月,如此笃定的语气。 他是不是都料定了,她会怯怕,她会按捺不住想去问他,所以提前叮嘱。 端阳看向案上的鬼面,没有眼睛,表情邪恶。 端阳双手端起面具,摸了摸已经有些掉漆的鼻子,喃喃道:“结因,我突然觉得,秦异或许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那样光风霁月,那样温和谦让。 指尖抚摸到的粗糙质感让端阳慢慢冷静,摒弃那些烦躁、害怕、急切,她终于想明白了几分。 她可能不知道时限为何,但眼下她不能去找秦异探究,因为她才说过任凭做主。 三月,前方传来最后的胜利讯音,一切变得更明白:秦国大败魏国,赵国也从中得利,收回了痛失五十年的濮丘。 再过几日,赐婚的旨意下达。 在束缚臣子的忠诚与联系两国的关系中,赵王选择了后者。 赐婚那日,正好是三月二十七,没有超过他预言的期限。 一切定音,端阳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轻松,甚至没有急着去追问一些答案。 最后还是秦异差人来请她的。 她去了,却正好赶上秦异突然有客还未散,便跟着终南到了后院亭中。 栏杆上绑着一支鱼竿,想来秦异之前在此钓鱼。 宫中的湖,随便就能看到鲤鱼游荡,这湖则不然。 端阳坐下,拿起鱼竿,扬起看了看鱼钩,鱼食都已经泡发,也没有愿者上钩。 端阳重新串好鱼食,嗖一下甩出去钩子,安静地看着鱼鳔。 风过了几次岸,鸟又鸣了几声树。秦异分花拂柳而至,看见端阳撑着下巴,呆呆地看着湖水,静悄悄地走近,低头凑到她耳边,“我钓了许久,没钓上来,你如何?” 四周太安静了,她早听到他的脚步声,所以没有惊慌,懒洋洋地问:“你这湖里,真的有鱼吗?” “谁知道呢,”秦异坐到端阳身后,“有时候钓鱼,也不为钓鱼,打发时光而已。” “打发时光,也讨个趣儿。一下午,什么也没钓上来,谁还会钓?” “我会。”他一直都在仿若无鱼的池子里垂钓。 “你这么相信这池子里有鱼?万一没有、根本不可能钓到鱼呢,不怕白费功夫?” “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就像没人能保证,这个池子里一条鱼也没有。就算没有,也可以变成有。钓不到,只能说明,功夫不到家。” 做到如此极致,大概只有秦异了。 至少她不行,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希望渺茫,她宁愿不期待。 端阳摸了摸鱼竿上的竹节,“我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父王最后不选霍景?” “因为你外祖。”秦异回答得毫不含糊。 “我外公?” “君主最忌拥兵自重,”赵王此时病入膏肓,疑心重,更是如此,只要稍微煽动几下,“你外祖虽不及霍氏,可也是将门。若是有更好的人选,你父王当然就不会把你嫁给霍景。” “谁?”王室之中适龄的女孩儿,除她以外,根本没有。 “你姑母的女儿,再过一段时间,应该会被封为郡主。” “珍姐?可她和霍景根本不认得。” “你以为霍景娶你是真心?”他言语无情,略带讥讽,“他也只是为了让赵王安心。” 霍氏太过耀眼,与其被动接受放权,不如主动顺君王之意。 “那你呢?”你是不是真心,“你算计过我吗?” 他没有直面这个问题,“这是第三个问题。” “有,还是没有?”她追根寻底,不容他搪塞。 她要血淋淋剖开他这颗心,直面最惨淡的灵魂,也要找到答案。 那就剖开、直视,反正在星宿湖边,元夕夜下,冰川破裂,面具也被揭开。 最牢固的五色丝线已经将他们绑在一起,她亲手打成死结,她逃不掉。 他最终的回答:“有过。” “什么?” 然而他还是没有道出最后的真相,“想你给我这池子里投点鱼苗,日子过得好一些。” 他竟然感到一丝害怕,问她:“你怕我吗?” 她也拿他的招式对付他,“怕过。” 有过,怕过,那就都过去了。 “马上就会到秋天了,”他靠到她背上,迎来了久违的放松,对着正翠绿的垂柳,歌颂秋天,“秋天好,不冷不热的。” 然后,他就这样睡着了。 端阳微微回头,看见少年好看的眉眼,继续钓鱼。 第40章整顿金钿呼小玉 九月廿六的午后,云逸风高。端阳端坐于半人高的菱花镜前,描眉上妆。 少女的散发被梳头姑姑高高盘起,如云峰高耸。凤首钗簪在发心,吐一颗东珠坠于额间。 端阳点了点额心的珍珠,在一片铜光中看见有人从身后屏风出来,是久别的人儿,嘴角不住上扬,“你来了。” “来了,”来人走到镜前,撑着端阳双肩,感叹道,“去年和我一起玩闹的还是个小丫头,今年我回来,小丫头就要嫁人了。” 当初她们约定,谁先嫁人,另一个就要送嫁。起初她们两个都觉得,必定是端阳当傧相,毕竟端阳年龄小些。 果然世事难料。 出嫁之日,女方家人或多或少会有些伤感。端阳见她脸上却不只是不舍,更多的是担忧,于是摸上她的手,问:“婵姐,你不替我高兴吗?” 虽然说什么都已经迟了,史婵还是说出了不合时宜的真心话:“如果是霍景,我会替你高兴。” 端阳拍了拍史婵的手,笑说:“秦异也很好。” 史婵只当端阳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轻叹了一口气,告诉端阳前段时间的军情:“秦国和魏国大战一场,秦国大捷,魏国割地求和。” “我知道。”河西之地,为了争夺这个地方,秦魏至少打了五次。 “你不知道!”史婵半蹲下来,凑到端阳面前,“秦国虎狼之志不减,你和秦异的婚姻,不过是赵国的示好,你不应该答应!如果以后出了什么事,你夹在秦赵之间,秦异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他连斡旋的机会都没有。难不成指望他当秦王保护你吗?” 端阳假装认真思考,玩笑道:“也不是不行……” “得了吧。秦后虽无所出,然秦王宠妃之子公子昪,才能出众,谁不知道他是未定的太子,”史婵不屑一谈,“再说了,他还是先想办法回秦国再说吧。除非现在秦国内乱,王上派人护送秦异归国,不然他连回国的理由都没有。” 史婵越想越觉得不值,口出狂言:“王上真是病中糊涂,竟然做出这样的决定。” “别乱说!”端阳慌忙捂住史婵的嘴,环顾一圈,不见下人有何异样,松了一口气,“难怪虞括说不能太早告诉你。” “谁?”她说怎么九月的婚事她八月才知道,回京之后直接观礼,原来是那家伙搞的鬼。 “好了,”端阳从妆奁里拿出凤尾钗,递给史婵,微微一笑,“帮我戴上吧。” 其实端阳一直很羡慕史婵,想什么就是什么。 一切也不像史婵想得那样,这场婚事,她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个“好”字,也轮不到她答应。 她承认,她曾经想过,她到底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在这场博弈中,她是筹码,被推着走的筹码,不得自由。 这个隐隐的认知让她生厌,所以她刻意回避这个问题。 可是再如何无视,心中的疙瘩一旦长成,就无法忽略,所以她接到婚书的时候,没有太多的高兴。 然而,春日里,她和秦异一起钓鱼,她看见秦异略有疲惫地靠在她背上,突然不再茫然。 那些因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果。 她是愿意嫁给秦异的,与之共度余生,相互扶持。 最后一支凤尾钗插进发里,穿上霞光一样红艳的花鸟朝凤裙,待嫁的女儿对着镜子转了一圈,问身侧的史婵,“好看吗?” 面若秋月,唇如香枫。在秋月白与香枫红中,他们的公主就要出嫁。 “好看,”史婵抚过嫁衣袖口的虎纹,一把抱住端阳,“芝儿,你要幸福。” 史婵偷偷擦掉泪水,松开端阳,接过女官递过来的扇子,让她遮面,“我们走吧,不要错过了吉时。” 刚才史婵的抽噎声还停留在耳畔,端阳知道婵姐哭了。端阳突然也很想哭,但是还是强忍住,因为她知道,她要是哭了,史婵更忍不住。 哭了可就不好看了呀。 端阳心中又过了一遍这句话,笑着接过月扇,轻声道好,随着众人出门,拜见过赵王、王后与六英夫人,登车出宫。 离开这个她生活了十六年的王宫。 随着马车一摇一晃,端阳心中的不舍与难过便慢慢散了,转而化成期待与好奇。 她将车帘轻轻撩开一条缝,看到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象。 大婚之前,赵王说之前的邸馆太小,已经重新给秦异指了个住处。 小是不小,只是可能太简陋了些,所以被趁机换掉了。 新府邸她也没去过,不知是什么样的。 转而,彩车已经到达最终的归宿,气派而喜庆的门楣,一众人在门口等待。 一身玄色飞鸟纹的公子南面一拜,女官才掀帘扶新妇下辇,将之送到郎君身边。 在一片笙箫乐声中,他们并肩走过谷豆与红席,寓意今后坎坷相伴、多子多息。又于庐中同牢共卺,甘苦与共。 拜跪拜得是荣辱共进退,不欺不弃。 结发结得是恩爱两相追,不疑不移。 礼成。 随着主礼人最后一声礼赞,端阳被送回内室,准备沐浴更衣,而秦异还有外面的宾客需要招待。 在一片蒙蒙水雾中,端阳整个身子沉在水里,仿佛就像梦一场。上午她还在听姑姑讲规矩,午时用过一点饭就开始梳妆,黄昏离宫,真正迎亲连一个时辰都不到。 好像也没干什么,就成夫妻了。 不对,当然有要干的事! 端阳猛得从浴桶里站起来,翻身出来,随便擦了擦就开始着衣,小跑着回了新房。 秦异还没回来。 幸好。 热气将端阳的脸熏得白里透红,她此时松懈下来,觉得又躁又热,用手扇着小风,坐到榻边。 她还没放松一会儿,外头传来侍女问公子安的声音。端阳一把把结因推出去,吩咐道:“就说我睡了!”说着,她已经把自己裹到红被中。 新婚之夜,是这样的吗? 结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听从吩咐,上前挡住秦异,欠身道:“公主有些疲乏,已经睡下了。” 睡了?他刚刚还在门外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秦异隔着结因看了一眼,榻上一个蚕蛹,连头也没漏出来。 不闷吗。 “既然如此,”秦异扬高了声调,“那我去书房睡吧。” 说罢,他作势要走,果然端阳没忍住,一个鲤鱼打挺起来,“我还没睡着呢。” 结因扶额,为自家公主叹息,然后被秦异命令退下。 其实结因私心只想只听端阳的话,但是从此以后,他们夫妻一体,秦异也算她半个主子,而且新婚之夜,她确实不该留在这里。于是结因也没有再向端阳请示,与其他人一同出了新房。 房中龙凤烛长燃,只照出两个人影。端阳有些不自在,抢先发话,不让秦异逮住她装睡的事,“新婚之夜,你怎么能走?” 然而秦异压根没想抓住此事不放,却被她反过来诘问,那就不要怪他嘴上无情了,“你不是睡了吗?” 端阳干咳了两声,“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他们没闹你?” “没什么好闹的,也没人闹我。”秦异边说边坐到榻边。 一旁的端阳绷紧了身子,退到最里面,眼神漂移,就是不敢看他。 她是在怕? 秦异眉头微皱,转瞬明白她的紧张与害怕来自何处,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想逗她。 然而那样太不持重文雅,在她面前,他不应该如此。他放浪形骸的一面已经显山露水,更不能再雪上加霜。 所以他克制住了这份顽劣,选择放过她,“我们睡觉吧。” 第41章旋暖熏炉温斗帐 “我们睡觉吧。” 若是一个月前的端阳听见这句话,不会有任何旖旎的想法。 然而此时,她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我不困!” 秦异不会猜到端阳曲解了他的意思,只是想她说谎瞻前不顾后,傻得可爱,“你刚才不是说累了吗?” 他是个坏人,她已经知道。一双慧眼看透虚假,不屑于此,甚至有时候以拆穿为乐,尤其对她。正如现在,明明知道她刚才在说假话,还要这样问话。 对付坏人,要么更坏,要么装傻。 端阳选择了后者,假装没听见,“秦异,我们来背书吧。你会背《兰序》吗?我背一句你背一句,怎么样?” 新婚夜干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但是秦异敢肯定,肯定没人背书。 小公主这个时候开始好学。 秦异顺势躺到外侧,手枕在脑后,闭目而憩,问:“有什么奖惩吗?” “奖惩?”端阳只是一时灵光现,没想到他如此逐利。 秦异睁开一只眼瞄了端阳一眼,又闭上,道:“你输了,便为我舞剑。” 这个不难,端阳爽快答应,又问:“那若是你输了呢?” 他不会输。 他如此自信,没有给出自己的筹码,直接说:“我先开始,‘暮春之初’,该你了。” 端阳随即接上一句,便也像他一样躺下,只不过是背对着的。 一言一语,数个来回,又轮到端阳。端阳打了个哈欠,对道:“放浪于形骸之外。” 又错了。 好学是好事,不过这样半吊子水平招摇可不行。秦异听她不是这里少字就是那里加词,心里好笑。 只是这样接下去还睡不睡了。 下一句,“静躁不同”,他已经不想接,于是沉默以对。 躺在一侧的端阳久久听不到秦异的声音,好奇回头,轻轻叫了一声:“秦异?” 还是没有回应。 睡了? 端阳翻了个身,在一片昏昏红色中看见秦异的背影,轻轻戳了戳他的脊梁,试探道:“你睡了吗?” 他们隔得很远,她要伸直手才能碰到他。 然后,她又看到他脖子上隐于发后的那颗痣。 他清醒的时候,不会让她碰。 于是,端阳挪近了几分,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 困顿的猛兽却突然醒来,一下转身,把住少女的手按在头顶,压在她身上,凶狠地说:“我看你是真的不想睡觉了。” 该如何回答?睡,不睡?好像都不对。 端阳的呼吸不知何时从嘴里发出,又粗又长,还带有一丝颤抖,传入她自己的耳朵。 他们这样近,这样明显的喘息,会不会也传到他耳畔;这样粗重的呼吸,有没有打在他脸侧。 然而他还是冷静的、平缓的,至少她没有感觉到如她一般的紧张。 那就由冷静平缓的他回答。 “你呢,”端阳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你要睡吗?” 稚嫩的少女,以为将问题抛给男人,就可以高高挂起。 但是夫妻之间的事,没有一方可以置身事外。而这样的问话,本身已经表明一切。 清醒过来,她会羞愧欲死。 他这么了解,也知道自己应该接过话语,但又清醒地明白,现在不是时候。 所以,他只能告诉她:“天晚了。”然后,缓缓放开了她。 压迫感随着少年身体的移开而消失,端阳咬了咬唇,却没有办法做到秦异那般从容。 心跳加速,双颊发烫,整个人像被热水淋过。而这张面皮只有这么厚,就要被烫破。 她在懊恼自己的莽撞,同时又恨秦异。 反正已经没脸了,还有什么可在乎的。 端阳的报复欲一下全部涌上来,起身,勾住秦异得肩膀,强迫他转过来,然后头撞了上去。 是的,是撞,而且力气还不小,秦异的嘴唇直接磕到牙上,吃痛却喊不出来。 因为小公主糊了他一嘴,还有模有样地轻轻舔了他一下。 大多是从他那里学来的,但仍然拘谨生涩,全靠一腔孤勇向前。 但是他却迷失在这青涩而又略带馨香的吻中,与她纠缠在一处。男人的强力以及他隐藏之下的强势,甚至让他渐渐夺回主动。 他将温驯而又大胆的女子搂在怀里,解开她腰间系带,手枕着她的头颅,压着她躺下。 一旦触到枕头,女子却开始推拒,侧身一躲,滑出他的怀抱,两人黏腻在一起的鼻息随即分开。 她坐在一边,咧开磨红的唇,坏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睚眦必报,“这是我还给你的。” 红衣玉肌,散落的领口露出半抹凝露香云。 她是从情天情海幻化出来的神仙鬼怪,鲜妍妩媚,而又不失憨纯袅娜。 不然,她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还他? 秦异一把拉过她,掌贴着她后腰,“那你还得还我一次。” 端阳微微后仰,脖子伸展出一条好看的曲线,不卑不亢,“就当你欠我的。” “可我从不欠人。”秦异道。 他在情风欲雾中明白,他们已经是夫妻,注定厮磨。 那就做彻底一点。 他的手探进她广袖,顺势摸上她的小臂,一路嫩滑,却在内侧触到条形的略硬肿块,凹凸不平。 是伤疤。 这个位置。 秦异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秦异正要掀开袖子看一看,却被端阳扳回下巴,柔声柔气,“不要看好不好?至少今天不要看。” 此时,端阳终于有些懂秦异的心情。那是她当初为他挡剑留下来的伤痕,她不想他此时看见有损她美丽的东西。 “好,我不看,我们都不看。”秦异不强迫她,将脸抵到她颈项,紧紧抱住她。这样,哪怕她不听话,也不能低头看见他。 “阿芝,”他不忘哄她,“闭上眼睛。” 常年操琴舞墨的手,略有薄茧,从衣襟伸入,贴到她腰上。 痒。 还有他缠绵耳侧的吻,已延伸至她咽喉。 出于少女羞涩的本能,端阳早已扬颈闭眼,紧紧攥着秦异的衣服。 枫红的衣裙彻底松垮下来,滑落肩头,卡在手腕处,露出匀称的后背,任他扶弄。而他还要不够,一手捧住了她的乳。 一掌不可握。 “嗯……”端阳微微喘息,可他们肌肤都贴在一处,没有什么细微的声音能逃脱彼此的耳朵。 她知道他会听见,更加不自在,想躲,却无处可躲,只得左右扭身挣扎,攀上他的背,狠心地留下了几条抓痕。 他的上衣已不知何时脱下了,被她不知不觉间。 柔软与坚实相遇,端阳紧紧搂住秦异,轻声哀求,“秦异,我害怕……” 像一株丝萝,从上至下,紧紧缠绕住他。而他不再需要放开,他也不想放开,尽管他怜惜她。 桃花少女被刺破时,不敢高声,只会暗暗皱眉,一口咬住祸首的肩膀。 他们交迭在一起,发乱影动,和月夜梦里一样的情景。 但这不是梦,因为他也在痛。 她咬着他疼。 然后流出泪来。 新承恩泽,越发娇软无力。 秦异替端阳理了理汗湿的鬓发,将她重新裹好衣服,最后吻在她眉心,相与枕藉。 他从后面抱住她,手从她脖子下穿过,握住她左手,另一只手握着她右手,搭在她的腰上,将她彻底锁在身边。 然而端阳不习惯这样被束缚的姿势,娇吟一声,翻身搂住了秦异。 红烛昏罗帐中,他们相拥在了一处。 第42章画眉深浅入时无 日长风荡,水晶帘动,画眉吟唱,如意如意。 端阳醒过来的时候,日已上三竿。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石榴红色的帐顶,顿时清醒,再转头看了一眼身侧,空空荡荡无人。 端阳撩开帐帘,见结因一直站在外面,忙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正二刻。”结因回答。 这么晚了…… 端阳揉了揉脖子,小声问:“秦异呢,什么时候起的?” “公子卯初就醒了。”结因回答。 卯初?比端阳早了一个半时辰。 端阳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公子说反正无事,不用叫您。”实则结因叫过,不过端阳翻了个身并没有醒来。 秦异没有家人在晋城,就这样纵容她。在宫中,她可从来没起这么晚过。 “第一天就如此,”端阳懊恼地问结因,“他不会以为我平时也这样吧?” “不会的,公主明天早些起来就好了,”结因笑着说道,伺候端阳洗漱,继而为她盘好发,“公子吩咐膳房备了早膳,一直温着。我去给公主传膳。” 一众侍女鱼龙而入,端上来清粥小菜。玉白的碗盛着玉白的粥,上面撒落几朵红色小花,看起来精巧可爱。 端阳食欲大振,接过小碗尝了一口。 舌尖率先感到一阵辛辣,随后便有一股清凉之味直达舌根,并伴着一缕淡淡香味萦绕鼻尖。 端阳看着结因,疑惑道:“有药味。” 结因也不知,正要拿过端阳的碗细嗅,一旁的姑姑连忙阻止,轻声回答端阳:“里面加了六英夫人赏的当归,给公主补气用的。” “当归?”端阳不解,她身体一向很好的,“我为什么要补气?” 姑姑抬袖偷笑,心想公主还没公子懂得多,多亏公子体贴,“公主刚经人事,正宜补气养血,以后也好生养。” 听罢,端阳顿时脸红一片。 结因却还懵懂无知,想要细问,“什么是人……” “结因!”却被端阳硬生生打断,“你去外头摘些花回来插上。” 现在正是秋天,千红凋零。结因指了指外间摆的菊英,想说已经有花,又听公主催促,“快去!” “哦。”结因不情不愿答应,跑到花园里随便摘了一把开花的草,回来时,公主已经用膳完毕。 结因握着一束花花草草送到端阳面前,问:“公主为什么不让我问?” 端阳低头捧着花,指尖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米粒大小的花心,小声说:“等你嫁人了,自然会有人告诉你的。” “结因是要一辈子伺候公主的,”结因从没有想过离开嫁人这种事,“那我岂不是一辈子不能知道。” “你这样偷懒,”端阳摇了摇手里的花束,假装嫌弃道,“我才不要你一辈子跟着我。” “那公主把花还给我。”说着,结因已经探手去抢。 坐在墩子上的端阳迅敏站起,扬高右手,往外逃去,“来呀,看你抢不抢得到。” 她们两个厮闹在一处,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自己院子。 端阳跑在前面,留头看着身后的结因,正要下三级台阶,回首便见一个白衣男子走在前面。 身量高挑,白衣翩翩,上面带有不少药渍。 “葛太医?”端阳驻足而问,身后的结因却没来得及刹住脚步,直接撞到端阳的背上。 庭中的葛冬青听见此声,精神一怔,慢慢回头,见端阳公主捧着一束紫红色的小花,提裙向他曼步走来。葛冬青躬身一礼,“端阳公主。” 端阳虚扶了一下葛冬青,惊喜问:“葛太医怎么在这儿?” 葛冬青扣了扣腰间锦囊,斟酌道:“微臣,是来……” “他昨日喝多了,”不用葛冬青多接话,左侧传来一个声音已经替他回答,“就留了一晚。” 声音的主人从长廊一路走来,一直到端阳身边。 袖子里,秦异与端阳的手,牵在一起。 葛冬青低头看见,自惭笑道:“微臣酒量浅,昨日不小心喝多了,现在正准备走呢。” 闻言,端阳正准备相送,身边的秦异已经冷漠发话:“恕不远送。” “不敢劳烦。”葛冬青也十分知趣地不再多留,转身离开。 待到葛冬青的背影彻底从眼中消失,端阳拿手肘轻轻撞了一下秦异,笑问:“你是不是不喜欢葛冬青呀?” “何出此言?”秦异问。 凡此种种,端阳觉得秦异的表现已经够明显了,但是她不想罗列,只说:“就是感觉。” 同性相斥,所以秦异厌恶葛冬青,一如葛冬青厌恶秦异,但是他们都要套上虚假的伪装,礼尚往来。 “你只要离他远一点就好了,”秦异替端阳理了理跑乱的鬓发,转而问,“昨夜接文,算我输了,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你替我描眉!”端阳一边说一边摸了摸自己的眉尾,又泄气道,“可我眉毛已经画好了。” 那只能等明日了。 秦异见她瘪着嘴,轻笑,“你眉生得好看,不用多描,换一个吧。” “你哄我的,不想给我画罢了。”端阳娇嗔道。 “竟被你猜到了。”秦异一脸可惜地说。 “你说什么?”端阳知道他是戏言,还是忍不住拍了他一下,欲做严厉,却憋不住笑,“你再说一遍。” 秦异自然不会依她所言,反而拉住她的手,带着她回房,让她乖乖坐好。 秦异从妆台一侧拿起劲草小笔,沾了沾水油胭脂,坐到端阳对面,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描下一只飞燕衔花。 一笔一顿,端阳只觉得冰凉作痒。待到落成,她捧起小铜鉴,左右看了看,心中甚喜,面上却不领情,“这是你自己要给我画的,可不是我让的,所以明天你还是要替我描眉。” 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过愿赌服输。 秦异将笔随手搁下,正要回话,有侍女进来回禀:“公主,婵姬求见。” 第43章尊前不用翠眉颦 史婵是来告别的。 一听到这话,端阳拉住史婵得袖子,暗皱眉头,“才回来半个月,怎么又要走?” 史婵拍了拍端阳搭在她胳膊上的手,解释道:“我本来就是替祖父回来看你的,现在你的婚事落成,我也是时候回去向祖父‘复命’了。” 定远侯常年驻守蔚地,不能回来,这次端阳大婚,只有史婵、史惟扬两兄妹千里迢迢前来参加。 端阳甚是感伤,问:“不能再多留几日吗?” 史婵摇头,无奈道:“我也想,不过二哥职务在身,过几天就要启程回去了。” 史婵自然也是要跟着一起走的。 花开花落、聚散离合,总有其时。开时聚时有多欢喜,落时散时就有多冷清。虽常愿花开不败,人聚不散,及到花谢宴散时,万般悲伤,也无奈何。 “好吧,”端阳抱住史婵,“你回去了替我向外公问安。” 四天后,端阳与秦异一起去城外送别史家兄妹。 此去一千八百里,渐行渐远渐无书,触目几多烦闷。 端阳遥望他们离开的古道,不禁嗟叹。正在此时,端阳隐约听见身后有人来,回头看去,是之前派出去叫虞括的小奴,正气喘吁吁地跑回来。 去时一人,回时仍一人。 端阳不见虞括,心情雪上加霜,“虞括呢,怎么没来?” 满头大汗的小奴回答:“虞小郎不在卫尉寺,也不在家中。问了许多人,无人知他去向。” 虞括明知道史婵今日走,竟然连去向也不留。 上次一别,两年有余,这次一走,不知又要什么契机才能再见。那家伙上次还让她写信叫史婵回来,结果史婵回来也不见他做什么,今天还不见人。 “果然男人都是信不得的!”端阳骂道,全然没想起站在她身边的秦异。 上次虞括在城楼上暗暗送行,这次秦异也不知他下落,无奈自己被他连累,提议:“今天天气好,我们去附近玩一圈吧。”散散心,也不至于太抑郁。 附近就是芳林寺,寺门口有一株八百年古桃树,上面挂满了写着愿望的红丝带。 桃树一般只有二三十年的寿命,此树却有八百高龄,故而人们都传说是月老播种,红男绿女纷纷来此求良缘,若是来日果得良人,还要来此还愿。 端阳与秦异来到树下,见一对少男少女对着树拜了三拜继而离去。秦异轻声问端阳:“你之前来此许过愿吗?” 端阳摇头。 她知道芳林寺求姻缘很灵,她也来玩过,不过那个时候她压根不想嫁人,所以根本没求过这些东西,现在好像就不这么觉得了。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端阳心想。 端阳拿过一条红布,龙飞凤舞写下四个字。秦异要凑过来看,她连忙对折掩入手心,“不给你看。” 可他还是看到了两个字,“偕老”,心中已经知道大概,嘴上却不说,退后两步不打扰她。 端阳将红带系好,走到秦异身边,两人正要携手离开,身侧传来一声呼唤:“子异!” 两人双双转头。 来者是赵竣,身后还跟着一众朝臣文士,携妓出游至此。 赵竣之前在秦魏之战中力排众议,又出谋划策助赵取胜,官阶连升,俨然成了晋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赵竣招着手已经到他们面前,端阳微微欠身,叫一声“二哥”,秦异也拱手问好:“二公子。” “哎,”赵竣不满秦异的客气,拍着秦异的肩膀说,“你已经和端阳成亲,应该随端阳叫我二哥。” 秦异微笑点头,便不再接话。 旁边的端阳紧接着问:“二哥怎么在这里?” “我们正准备去登蕲山,”赵竣指了指身后众人,也邀请他们二人,“你们要不要一起?” 一群文人政客,实在无聊。 端阳正要婉言推辞,秦异已经直接拒绝:“不了,异与公主还有其他事,不便叨扰。” “也是,你们夫妻新婚燕尔,自有乐趣,下次我再请子异你们到我府上。”赵翊说时,身后已有人催促,他便草草告辞了。 端阳与秦异恭敬送走赵竣等人,也动身离开芳林寺。路上,端阳好奇问:“你与二哥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赵竣老远看见他们叫的竟然是秦异而不是她这个妹妹。 秦异语气随意答道:“去年曲围秋猎时,有猎狗突然发疯,向我袭来,多亏公子竣在一边,一箭射死疯狗。回到晋城后,我曾亲自登门致谢,因此有些交情。”这些都是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的事。 然而端阳只是冷淡地“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是什么态度? 秦异低头看道端阳神情严肃,试探问:“怎么了?” 端阳只是担心,“我刚才看见二哥请的那一群人,其中不乏文人才士,还有许多位列九卿的高官……” 那日早朝赵竣的高谈阔论,端阳已经听赵翊说过。赵竣极力反对赵国出兵救魏,历数魏国失信失义之举,甚至搬出了前魏王盟燕伐许的事。 当年魏国与燕国结为同盟,即便如此,事成之后魏国尚且能置燕国于不顾,一家独吞整个许国。如今赵国救魏,魏国又能回报赵国什么。不如趁魏国手忙脚乱之机,夺回濮丘。 一向站在大多数人那边的赵竣,这次却在满朝救魏的声音中固执己见,还有那些陈词,旁征博引,端阳觉得这一点也不像赵竣会说的话,或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门客。 因为事涉助秦攻秦,端阳没有和秦异细说她的考量,只表示了满心忧虑,“我听说二哥最近一直在挑太子哥哥的错。父王病重,若是此时朝中动荡……” 原来是为此事。 秦异放松了一丝,说:“不会的,不用担心。” “为什么?”他这样肯定。 秦异回答:“太子靖嫡嗣位正,且忠敏勤勉,乃人心之向。” 太子乃王后所出,一直勤政无错,不是轻易能扳倒的,最重要的是可允许别人动作的时日已无多;而赵竣,不过得了蝇头微利,竟然不顾君心,当众结党。赵竣所能得到的,也就如此而已了。 端阳点头表示赞同,“二哥这个人,好大喜功,我确实不太喜欢他。” 在此事上,他们达成了一致。 秦异牵住端阳的手,半开玩笑地说:“我也不太喜欢。” 第44章长安古道马迟迟 晋城外十里,史婵正跟着二哥史惟扬骑马赶路,忽见陌头蓝衣少年郎,口衔柳枝,倚在树边,一手牵马,一手玩鞭。 蓝衣少年见甲胄队伍渐近,吐掉柳枝,牵着马到官道中间,挡住前路。 史婵勒马,居高临下看他,大吃一惊,“虞括?” 说着,史婵就准备下马,却被史惟扬伸手拦住。 史惟扬见到虞括万分不悦,没好气地问:“虞小郎怎么在这儿?” 马下的虞括恭敬一礼,“史校尉,下官虞括,奉旨与校尉一起赴蔚地参军事。” “什么?”史惟扬眼皮跳了几下,怕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你参个狗屁军事!” 粗鲁言语之中满是不屑,而虞括也有备而来,从袖中掏出赵王的旨意与任命书,“下官有符节为信,史校尉请过目。” 史惟扬示意下士取来任命书一看,白纸黑字,还加盖了太尉官印,确实是正儿八经的武职任命书。 史惟扬五指紧攥,疾首蹙额,“虞括,你好样的!” “史校尉谬赞。”虞括微笑承受。 “谁在赞你!”史惟扬一把将捏皱的任命书扔给虞括,“给老子跟到队伍最后头去!” “是。”虞括应承,让道站在一边,等到最后一个士卒从眼前走过,方骑上马跟在队尾。 手握缰绳慢慢行进的史婵回头看了一眼,当即被史惟扬抓住,“看什么看,你少关心他。” “我没……”史婵正要辩解,看见史惟扬面色不善,嘟囔着答应,“知道啦。” 白天,史惟扬总是盯着史婵,一直到夜里,史惟扬神神秘秘地不知要去办什么事才放过史婵,史婵这才有机会脱身。 史婵偷偷跑到虞括营帐想质问他又发什么疯,掀开帘子那一刻,气势都做足了,虞括却不在帐中,值守的士兵也不知他去了何处。 虞括在军中没有几个认识的人,史婵只当他出去打个水之类的,就一直等着。也不知等了多久,她眼皮都打架了,他才回来。 外出的虞括一边揉着肩膀一边进帐,看见史婵撑着下巴坐在毡子上,睡眼朦胧,问:“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还不快回去睡觉。” 闻听虞括之声,史婵顿时睁眼,精神十足,“这句话应该我问你才对。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是说了奉旨参军事吗,”虞括捂着肩膀,坐下,丝毫不讲客气,“给我倒杯水吧,我渴死了。” “你自己没手吗?”史婵不悦问。到底谁是主谁是客,竟然使唤她? 虞括微微抬了抬自己右臂,一脸苦相,“我这胳膊都快脱臼了。” “脱臼?”史婵说着就要给虞括看伤。 “别别别,还没脱臼呢,”虞括连忙拒绝,“给我倒杯水吧。” 一边的史婵见虞括右手动都不动一下,可怜他,给他倒了杯水,没好气问:“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好端端变成这样?” 虞括接过喝了,便开始诉苦:“还不是你二哥。大半夜硬拉我出去比武,下手也没个轻重。” 史惟扬不同入仕的大哥,是一直跟着祖父长大的,单手可举百斤,而虞括一向富生娇养,这样被史惟扬揍一顿可不是说着玩的。 史婵好心替虞括按了按肩膀,没感觉到伤筋动骨,心想二哥下手还是轻了,应该打得虞括知难而退才对,嘲道:“活该!不好好在卫尉寺任职,跑来当什么参军。” “轻点!”这个小女子手下不留情,虞括连连叫疼,“我这是肉做的胳膊!这么大力气,没事都被你按出事来了。” “你还挑三拣四!”说着,史婵更用力了几分,“老实交代,王上怎么会答应你入伍?” 虞家压根和军武不沾边,而且他爹就他这么一个儿子,王上怎么可能答应。 虞括颇为得意地说:“之前我秋狩得了头筹,王上许诺我一个愿望。我嫌京中无聊,就请求让我去蔚地当参军。” 虽然王上确实为难,但君无戏言也只能答应,而他爹,怕是现在还不知道他走了。 史婵不知道虞括这么大胆子,一点没和家里商量,只希望他认清好歹,“你跑到我祖父帐中当参军,你不怕死吗?” 其实打从史婵哭着要退婚,虞括就知道免不了要挨史家人的揍。亲赴蔚地,简直无异于送上门讨打,他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有什么怕不怕的。何况再过分也不会比今夜更差了,毕竟史家祖父还要留他狗命。 然而虞括还是要嘴上服软,“被打成这样,确实有些怕了。” 史婵冷笑一声,挫他锐气,“就你这样,还能秋猎得头筹,还当参军?我看不用半个月你就会叫着要回来。” 她这说的什么话,也太小瞧他了。本来也逃不掉被教训,难不成他真的和史惟扬大打出手吗?他要是真那么不济,今日这条胳膊真要断在史惟扬手里了。 “那我们来打个赌吧,”虞括暂时吞下这口气,“若是我坚持了半个月,你当如何?” “不如何!”史婵无情拒绝,撇清关系,“你坚持不坚持和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和你没关系,我可是你未婚夫婿。” 史婵仿佛听到一个惊天笑话,双手交叉站在一边,哭笑不得,“虞括你脑子是不是丢了?两年前,我们两个就已经退婚了,聘礼都退了。” 她父亲去虞府退亲那天,她亲眼看见聘礼被抬出史家大门,一件不剩。 可她光知道聘礼退了。 虞括好心告诉她真相:“聘礼就原原本本在我家仓库里放着呢,以后再抬回你家就是了。反正生辰帖没退,就不算退婚。” “生辰帖?”她手里可没有写着他生辰八字的东西。 “就是这个。”虞括一边说一边起身从行李里掏出一张喜色红帖。 史婵说怎么没看见自己的呢,原来根本就没要回来。 “还给我!”史婵就要动手抢,却被虞括灵活躲过。 “怎么还动手抢呢。”虞括举起史婵的生辰帖在她眼前晃了晃,然后收进怀里。 史婵气得直跺脚,“可我没有你生辰帖,不算!” “估计在你爹娘手里吧。” “我爹明明说……” “傻丫头,你爹骗你的。”明明上门就是和他爹一起训他,把婚期延后了。 原来他们联合起来骗她! 可那又如何,就算婚没退成,她不喜欢、不想嫁,哥哥爹爹还会逼她不成。 “只是写着生辰的帖子而已,我喜欢可以写一百份一万份散出去,”史婵毫不在乎地说,“你以为我还会想嫁给你吗?” 绝情的话。 可他还能笑得出来。 他就这样含笑走到她面前,直视她的眼睛,笃定地告诉她:“你会。” 第45章一曲新词酒一杯 家风往往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格。虞氏一家子文官,虞括性子也偏温情,但他自幼文通武达,自然不会比别的少年少一份傲勇。 比如那天夜里。 史婵也不知道该说此人突然自信好,还是说他善于调情更合适,反正两者她都不擅长应对。 他低头和她说话,笑意融融,成竹在胸,只是两个字,她就跑了。 她竟然跑了! 她怎么能就那样跑了?她应该打爆他的狗头,让他知道她不是好招惹的,他那套水云间伎俩不要用在她身上! 可万事休矣,史婵悔不当初。 所以史婵决定看见虞括绕道走。 因为有史惟扬一直看着史婵,史婵的退避都可以看成事出有因,所以虞括并没发现史婵对他的态度躲闪,不过那些鬼鬼祟祟却逃不掉他的眼睛。 那日,他们路过梓县,宿在客栈,史惟扬的旧友得知后前来探访,两人侃侃而谈,一边的史婵便借机回了房。 被使唤个没完的虞括刚做好史惟扬安排的一堆破事,正欲回房,却见史婵偷偷摸摸出了后门。 以虞括对史婵的多年了解,史婵肯定有瞒着她哥的事情。 果不出他所料,史婵从马厩里牵出她的小红马,骑着就向东而去。 见势,虞括也骑上马跟了上去。 一马两声铁蹄,史婵没跑出多远就发现有人跟着她,于是勒紧缰绳叫停,回头看向来人。 见只是虞括,史婵松了一口气,试探道:“你怎么在这儿?我二哥……” “放心吧,”虞括驻马在她跟前,知道她的担心,“我没告诉你二哥。” “咳,我不是说这个,”史婵逞强不承认自己害怕史惟扬,干咳一声,“你干什么跟上来?” 她为了不惹人怀疑,什么也没拿,还专门观望了好久,确认没人察觉才走的,即使这样他也跟上来了。 “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什么也不拿走人,到头还要我给你把东西送回去,”这些都是他玩剩下的,虞括真心实意嫌弃,“史婵啊史婵,你能不能学点新招,我可以教你的。” 虞括竟然有脸说这样的话,逃课早退最多的非他莫属,她就只不守规矩那么一两次,现在被他拿来说事。 “要你管!”史婵气愤道。 虞括耸耸肩,不再嘲弄她,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史婵歪头一笑,玩味十足,料他听到就不会想跟着她了,“去信城。” “信城不是两天前就经过了吗,你要折回去?”虞括没有觉得这个地方有什么不对劲,但是敏锐地从史婵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察觉到有鬼,“你去干什么?” 虞括的问句一出,史婵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你不知道?” “你真当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都知道。” 他竟然忘得一干二净,亏得人家那么喜欢他! “狗男人!”史婵轻声骂了一句。 虞括没太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你别跟着我!”话音未竟,史婵已经调转马头,扬鞭而去。 虞括当然不会听她的,也不放心她一个人,便与她一起策马前往信城。 到达信城后,他们两人牵马并排走在大道上。史婵问了几次路,才弯弯绕绕找到信中所说的民街小巷。 巷子离繁华中街不远,此时也正是青天白日,却家家闭门掩户。 第一次来此的虞括轻声玩笑:“信城竟然比京城还没人情味吗,邻里之间如此陌生。” 刚说完,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一家平平无奇的民宅,却是门户大开,里面传来男人的粗鲁吼声。 怎么可能会有男人? 门外的史婵当即意识到不对,扔下虞括就往里冲,只见三四个壮汉对着一大两小三个女子大逞威风,嘴巴不干不净,“姜棠,快把那两个丫头给我们,不然连你一起卖到莺语楼去!” 其中一个瞧姜棠不为所动,就要上前动手拉人。 史婵一声喝止:“谁敢放肆!” 那几人听得背后有人,纷纷止住动作回头,只见又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娘子,也不放在心上,还好心劝了一句:“小娘子,我们莺语楼拿人,你不要多管闲事。” “闲事?”史婵还没被这么无礼对待过,怒不可遏,“你们莺语楼算什么东西!光天化日,如此行径,简直目无王法!” “王法?”他们几人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呀,哥哥带你去学学王法好不好?”领头的走到史婵面前,伸手就要勾她的脸,却反被擒拿住。 史婵用力把他的食指往后一掰,然后一脚踹中他下腹部,“你姑奶奶!” 被踹倒在地的那人狠狠吃痛,面部狰狞,食指第三关节已经脱位,整个右臂都痛得使不上劲。 “你个小娘儿们!”那人恼羞成怒,左手随便拿起一根棍棒就往史婵身上扑,其余三人见了,也抄起家伙上前助阵。 史婵是练过的,就算对面一个莽汉,单挑她也未必会输,但一下冲上来三个提棍的男人,她也有点难以应对,只能退让防守。 拴好马进门的虞括见到这个场景,速即拔剑扔出,“婵妞,接剑!” 定光剑,净重三斤二两。史婵稳稳接住,一阵剑花飞舞,就打得他们连连败退。 一旁的虞括正看得起劲,见有人要从背后偷袭史婵,一剑鞘就打在那人脖子上,直接将人敲晕,啧啧念道:“这么大人了,还行这种小人之举。” 晕的晕,伤的伤,那群人见打不过就准备撤,还不忘留下狠话:“你们等着!” 史婵低眉摆弄着剑穗,毫不在意,“好啊,我在定安侯府恭候大驾。” 他们听说定安侯府大名,也不敢逞凶,抬着晕死过去的人就逃了。 受庇护的姜棠一直抱着两个受惊小女孩,站在史婵与虞括身后,看他们并排站在一处,身姿飒然,一人持剑一人持鞘,相照相应,默契十足。 “没事了,”姜棠安慰两个丫头,然后施施然上前,欠身道谢,“多谢三娘、虞小君相救。” “姜娘子言重了!”史婵一下将剑扔给虞括,赶忙扶起姜棠。 “棠……”虞括收好定光剑,顺嘴就要一叫,反应过来今时不同往日,立马改口,“姜娘子。” 姜棠听到,掩面一笑,心想风流少年也有收性的一天,又叫来那两个胆小小丫头,“露白月明,还不快来谢恩。” 被唤作“露白月明”的两个小女孩是一对双生子,十岁左右,出落得一般无二,只眼下一颗泪痣方向不同,一个生在左眼下,一个生在右眼下。 “你们是双生姐妹?”史婵第一次见,原来真的长得一模一样,十分好奇,“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啊?” 左边泪痣的女孩首先回答:“我叫露白,是姐姐。” 右边泪痣的女孩接着说:“我叫月明,是妹妹。” 史婵摸了摸她们的头,又问姜棠:“刚刚那群人怎么回事,为了这两个孩子?” 姜棠点头,“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坐下说吧。”说罢,姜棠吩咐露白月明下去准备茶水,与他们娓娓道来。 这两个孩子是被牙子拐卖的,自己是何来历她们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姜棠见她们可怜,就从牙子手里买下了她们。可谁知那牙子转头又收了莺语楼的钱,卷赚两头后人就跑了。莺语楼寻不到那人,就叫人来姜棠这里闹事,要抢回这两个孩子。今日幸好史婵和虞括来了,不然露白月明是铁定保不住的。 “他们那帮人!”史婵越听越气愤,拿起剑就要走。 “你要去干什么?”虞括伸手拉住她,怕她鲁莽行事。 “干什么?当然是去莺语楼教训他们!” 但凡青楼,十有八九上面有人,晋城如此,信城也不会例外。这次抢到姜棠家里,她插手也就算了,真闹起来,给定安侯府结下什么仇家可不好了。 虞括强迫她坐回去,说:“教训一顿然后呢,万一他们记仇趁你不在、加害姜娘子怎么办?不如就这样,你今日也放出话了,他们肯定不敢再来捣乱了。” “虞小君说的有理,三娘不必去了,”姜棠在一边应和,给史婵又倒了一杯茶,掀过这页,“三娘怎么到信城来了?” “我们经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你,”史婵一拍脑袋,想起礼物落在马上,“哎呀,我还有东西要给你呢!你等一下,我出去给你拿。” 一旁的虞括瞥见史婵咋咋呼呼的背影,摇头轻叹,正要喝茶,才发现杯中茶已尽。 虞郎何许人也?风流明媚,一顾倾人。姜棠从前也只见过他笑,万事不挂心,原来他也会偷瞄哪家女郎。 以前也不是没有,在川流不息的大街上,他可以第一眼看到她,笑容灿烂。 可能他们都不曾了解过自己。 姜棠给虞括斟好茶,拿起茶盖,轻轻盖到虞括杯上,笑说:“成对的茶杯和茶盖,虞小君这回可要端好了。” “什么?”虞括听得糊里糊涂,正要询问,史婵已经去而复返,姜棠起身去接史婵的东西。 他们在姜棠处没有多呆就准备离开了,不过好像并不打算直接回去。 他们骑上马,扬鞭而去。虞括说:“此处离清河甚近,我们去那边玩玩吧。” “没钱!”史婵回答。 “我有啊。” “你哪来那么多钱?”她当初就很好奇,一千两说掏就掏。 “等你嫁给我就知道了。” “呸!”史婵啐了一口,“我还没问你呢,端阳要成亲了,你为什么拦着最后才让我知道?” “你看看你这个脾气,还用问我为什么拦着吗。” “我什么脾气,你说清楚!” “说不清楚——”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姜棠站在城门口看着他们策马相伴的身影,会心一笑。 此时的他们,才真是令人艳羡的。 青梅竹马,天作之合。 第46章而今渐觉出蓬蒿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冬至将近,按照祖例,赵宫上下应该大张旗鼓准备祭祀之礼,但赵王身体每况愈下,这几日更是一直缠绵病榻,起身不来,便将一切交由王后、太子与太子妃置办。 冬至这日,赵氏公族天不亮就赶到宗庙外,分昭穆排班立定,等待王后、太子与太子妃凤车金驾到来,主持祭祀。 已经出嫁的公主没有资格去祭祀先祖,但端阳仍要入宫向父王、母妃请安。 赵王因为身体不适,十天有六天不受定省。这回端阳去,也只见到了传话的内监。 从赵王宫门前离开,已是辰时二刻,端阳随即便去了六英宫。 此时,六英夫人才将将起来,还未用早膳。夫人见端阳来了,喜不自胜,忙问她吃过没有,留她用些吃食。 端阳满口答应,见六英夫人眼下青黑越来越重,问:“母妃怎么现在才起,最近没休息好吗?” 六英夫人一边给端阳夹菜一边说:“昨天夜里轮到我侍疾,熬得有些晚,所以起晚了。幸好王后这几天不在宫中,我不用去请安。” “父王病了有大半个月吧,太医怎么说?” “王上的病情,太医署守口如瓶,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六英夫人及时止住,夹起一颗糯米糍团到端阳碟中,问她,“你出嫁一个多月了,公子异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 “这样就好。”六英夫人欣慰道。 用完早膳,六英夫人又留了一顿午饭,故而端阳一直在宫中呆到午后。 一回到家中,端阳马不停蹄就去了书房找秦异,却只见一个小奴在收拾书案。 端阳问那小奴:“公子呢?” 小奴回答:“公子出去了?” “去哪里了?” “不知道。” “哦,”端阳把手里的梅花递给他,吩咐道,“这是我从宫中摘的早梅,你找个瓶子插起来摆在那案上吧。”说罢,便转身回了自己院中。 漳水之畔,薄江阁中,秦异正坐在窗边,眺望远处云起错落的亭台楼阁。 江景大好,对面之人却气若雷霆,大煞风景地质问他:“之前我按照你说的,明明除掉了赵靖在御史台的心腹之臣,父王也重重责罚了他,为什么还会让他主持祭祀!” 听罢,秦异收回远望的目光,替他斟茶,不疾不徐,“王上病重,当然是太子主事。” “我来找你不是为了听你说理所当然的!” “那二公子想听异说什么?” “你不要明知故问,我知道你有办法扳倒赵靖!” “二公子太瞧得起异了。” “呵,你这个时候给我装傻?” “异学浅才疏,确实不知……” “秦异!”赵竣拍案而起,怒目而视,威胁道,“我已经得罪赵靖无路可退,可主意都是你出的!” “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赵竣冷笑一声,“呵,只你怂恿我助秦弃魏一事,其心就可诛!” “何谓可诛?”秦异低头饮了一口茶,觉得勉强,远不及祁红,“二公子忘了,异是秦人。” 不仅是秦人,还是秦国的公子,为秦国谋事,是理所当然。而他,赵国二公子竣,却与秦国公子暗通款曲,有叛国通敌之嫌。 赵靖若得知,正好可以借机发难。 危坐对面的秦异放下杯盏,泰然自若,“异早就告诉过二公子,异所求,有私心。” 是的,他说过。 那日秦异借口感谢赵竣搭救,不速即来,开门见山:“以异浅见,赵国不宜出兵助魏,而应联合秦国。” 赵竣还没听过这样的无稽之谈,可笑问他:“赵秦之间素有争端,我为什么要上书弃魏合秦?” “若论争端,恐怕赵魏之间的过节更远更深吧。当年赵国伐卫,得濮丘。魏国假仁假义出兵救卫,转头就囚杀了卫君,将濮丘据为己有。身死濮丘的赵国士卒忠骨未化,二公子独忘乎? “五十年,秦赵魏,已今非昔比。秦赵皆大国。赵国若助魏,与秦国一战,必然损失不小。而魏国自惠王后,国力日衰,根本无以为报。 “秦魏,世仇。赵国又何必为了区区薄信寡义的魏国自残躯体?相反,若此时攻魏国北部,势必能成,迫其割地,夺回濮丘,一雪国恨,于您也是大功一件,裨益良多。” 秦异讲了许多,从国家利害,到个人升迁,均头头是道。赵竣听完,确实心动。 然而赵竣不想自己太被动,不屑道:“你是在教我做事?” “不敢,”言笑自若的公子当即低头施礼,“异只是替二公子计谋,妥与不妥,凭二公子决断。” 赵竣心满意得,问出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秦异回答:“异是秦人,当然有私心。此举也是为秦国考虑。” 没有人无私心。赵竣一直以为秦异那样诚实地说出为了秦国,是为了表示坦诚,现在想来,那竟是赤裸裸的预告! 赵竣强忍住被戏耍的怒火,“你不怕我杀了你?” “异就在这里,”秦异笑容可掬,“除了晋城,哪里也去不了。” 晋城,他刻意咬重这两个字。 秦国公子死在赵国,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赵竣切齿问道:“你不怕端阳知道和你离心吗?”秦异和端阳,数年相处,总有情谊,否则怎会示意他进言赐婚。 “离心?异娶六公主,只是希望在赵国能过好一些,”秦异却无所谓,只是替自己可惜,“毕竟异可能这辈子都回不了秦国。” 假的!都是假的!秦异帮他是假,娶端阳也是假。唯一真实的,是此人达到目的后,便不会顾及他人生死。 而他,已经不再有筹码和秦异谈判。 原本以为秦异是伥他是虎,原来一直是秦异在玩弄他。 只要秦异在赵国一日,杀不得,逼不得,他一日不得安心。 “亡命之徒!”赵竣一把摔碎茶杯,拂袖而去。 秦异从茶几上又拿过一个茶杯摆好,倒好一杯,冲着空旷的雅间说了一句:“人已经走了。” 应声,一名白衣男子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到原先赵竣的位置,“你和他说的,我都听到了。你是真的没办法,还是不想帮?” 秦异眺望窗台,江水东去,逝者如斯,转眼已快四年。 秦异答非所问:“他没有时间了。” 白衣男子更正道:“是赵王没有时间了。” “有什么区别吗?”秦异乜了那人一眼,“赵竣此人,短智而急进,见小利而忘大益。他若为君,赵国将深受其苦。” 白衣男子讪笑,他才不信秦异会担心赵国的未来,“那可是你二舅子,你就这样评价?” “我只是和端阳结亲,不是赵国。” “你分得真清,希望端阳公主也可以和你一样。”白衣男子如是道。 当初,他真的天真地以为秦异接近赵竣只是为了端阳公主。 老虎一旦得到好处,只会想着继续攫取利益。秦异只要让赵竣尝到一次甜头,以后都要任其驱使,简直无异于与虎谋皮。 少年足智,终成凶器。 他如此感叹,问秦异,成为赵竣手里的一把刀,难道是他所愿。 他们是一样的人,秦异更甚,不会喜欢被人利用。 秦异给出的回答异常冷静,“钓鱼,当然要下饵。何况,谁知道谁才是执刀的那个呢。” 如今看来,秦异不仅从猛兽中脱身,还捕获了老虎。今天一席话后,一心不想秦异留在赵国的人又添一员。 所以,端阳和赵竣,到底什么才是秦异真正想做的,什么又是顺便? 秦异,一把凶器,最终剥下了老虎的皮。 “赵竣说得没错,你就是个亡命之徒,”白衣男子好心给他忠告,“不过命只有一条,希望你运气足够好,每次都能赌对。” 秦异回答:“杀人是最不智的解决办法。”他赌的是人心,不是运气。 “哈哈哈,”白衣男子笑出声,反问他,“那你一直在干什么?” 这个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手握屠刀。 秦异振了振袖子,逐客,“你可以走了。” 第47章数声风笛离亭晚 葛冬青要回吴国了。 外出回来的结因放下手里的东西,随口与端阳说起:“我刚才遇见葛太医了,见他一个人,还背着个包袱在租马车,我就上前问了一句。葛太医说他师傅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他准备回吴国照顾师傅。” 葛仙翁是年将一百的老人,唯一的弟子却常年不在身边。如今师傅来信,游子终于归乡,趁着欲养亲还待。 正在刺绣的端阳放下手里的绷子,吩咐结因:“备马,我要出城。” “公主出城做什么?” “给葛太医送行,”端阳看了看屋外,“他应该还没有出城。” 此时,葛冬青正乘着马车一路悠哉悠哉,忽然听到车外有女子疾声问:“车上可是葛冬青葛太医?”葛冬青撩帘一看,正是端阳公主身边侍女。 那侍女一见他,喜笑颜开,指着道路右侧长亭,说:“葛太医,我家公主已经恭候多时了。” 端阳公主…… 葛冬青心中惴惴,下车随侍女到长亭内,果见端阳公主坐在亭中石凳上,姿态端庄。 葛冬青望了一眼周遭,判断没有其他人,问:“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座中的端阳见葛冬青施然而至,起身示意他就坐,“我是来给葛太医您践行。” “我听结因说您是独行,未免有些孤单,”端阳让结因从食盒中端出饭菜,亲自给葛冬青倒酒,举杯道,“我与您初识也有四年,还得过您多次照顾,所以特意来给您送行。仓促之间,只得一杯浊酒,还请葛太医莫怪。” 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遥想当年,他孤身一人来到晋城,转眼三年有余,以为去时也是形单影只,竟然也会有人十里相送。 葛冬青微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尝到微微苦意。 他放下酒杯,说:“我已经不是太医了,公主叫我葛冬青就好。” “您年长,端阳不敢冒犯,”端阳又替两人斟满酒,笑问,“您有字吗?” 葛冬青一怔,摇头,“师傅还没来得及给我取……”他离开吴国时才十六岁,还没到取字的年龄。 “那您这回回去正好可以让葛仙翁给您取字了。” 葛冬青饮下第二杯酒,报以一笑,“我这几年一直在外面,师傅他老人家怕是都不愿意认我这个弟子了。” “怎么会?先生和葛仙翁的感情这么好。” “公主何出此言?” “嗯……”端阳仔细想了一下该如何形容,“感觉……很亲厚。” “是,师傅救我一命,赐我名字,教我医术,待我甚厚,无以为报。”他的神态十分平缓,然而在这份平静缓和之下,又让人觉得带着一点浅浅的悲伤。 原来葛冬青是被葛仙翁收养长大的,一直想要报答师傅的养育之恩。 这样的人,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汲汲营营。他的行事理由,只会有一个。 “当初先生离开吴国,是为了报答葛仙翁?”端阳问。 葛冬青一愣,点点头,“我师傅一直都在研究治疗心疾之法。我听说王宫中有医书记载,所以想看看。” “那先生看到了吗?” “还没有。”葛冬青落寞摇头,拿过酒壶,自斟自酌。 什么时候他才能看到传说中的秘方,没有人知道,但他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无论这条路有多漫长艰难,他为此甚至离开了吴国。 端阳也不做他言,微微一笑,指了指左手边的蒸鱼,介绍道:“先生不要光顾着喝酒,也吃些菜。这是食味居的招牌,清水鲫鱼,不知合不合先生胃口。先生尝尝?” 一侧的葛冬青依言执筷取下一块鱼腹肉,又听端阳玩笑道:“我记得先生说过不敢在家乡吃鲀鱼,所以本来想给先生准备鲀鱼的,可惜这个季节没有。” 手里的筷子交错,夹碎了那块玉净松软的鱼肉。 “公主竟然还记得……”葛冬青放下筷子,看着那盘腹破的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记得公主当初说鲀鱼毒恐怖。公主知道还有一些毒过之而无不及吗?” “先生不会和我说是人心吧。”端阳偷笑,这种答案可太老套了。 “我只是一介郎中,只懂药理,”他能告诉这个温柔敦厚公主的也只有冰山一角,“鲀鱼毒的可怕之处在于没有解药,但还有一些毒,药效极慢,可能三年才能见效,却能杀人于无形。 “或许也可以说它是药,因为每天微量服用,可活络经血。不过一旦超出时间,毒副作用就会慢慢显现,不出三年,精尽人亡。 “然而其中的剂量、时长太难把握,一般大夫不会使用。久而久之,人们只觉得它是毒。 “这就是毒药,互为表里。” “公主,你心如璞玉浑金,更要分清日常接触的几分药、几分毒,”葛冬青凝视杯中,酒上漂浮着绿色泡沫,浊得映不出人影,“就算最后没分清……也请不要过分自责。人都会有走眼的时候。” 万物皆如是,药毒一体,说不清黑白好坏,如葛冬青般能游刃有余分辩驾驭者,少之又少。 认真听教的端阳亦端起酒杯,感谢道:“谢先生教我。” 二人同饮一杯,算是最后的告别。 端阳送葛冬青登车,站在车下问:“其实,我还有一事想问先生。我父王的病情……” 如此欲言又止,端阳公主心中其实已经大概有数,不过想确认一遍。 葛冬青侧头看了一眼天空,提醒她:“要变天了,公主当早日绸缪。” 乌云暗沉,北风送寒,晚来天欲雪。 端阳远眺一眼,“无论如何变化,我们都要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 天尽处,是青山。青山之外,更有苍穹。 “希望公主能一直记得今日所言。”葛冬青如是说,与端阳彻底告别,吩咐车夫策马,向东南方吴国而去。 端阳一直目送葛冬青的马车消失于路尽头,才与结因一同回去。 一进家门,端阳就看见秦异坐在堂中,颇有闲情地饮茶。 秦异见她风尘仆仆而归,招她到近前,笑容浅浅,关心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去给葛先生送行了。”端阳道,心知秦异不太喜欢葛冬青,不知他会不会生气。 秦异面上表情不改,给她倒好茶,问:“你怎么知道他今天走,他跟你说的?” 端阳摇头,“是结因偶然碰见的。” “他与你说什么了吗?” 说了好多,有些她听懂了,有些她没听懂,但每一件事都谈不上轻松。 端阳端起热茶喝了一口,透过杯沿看向屋外,回答:“他说,要下雪了。” “是要下雪了,”秦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予以肯定,“过几日是小年夜,我们出去逛逛吧。” 趁还来得及兑现承诺。 第48章冬夜夜寒冰合井 从腊月廿三开始,人们正式开始筹备年货,市集终日不散。夜里,家家户户更要拜火祭灶。 宫中也是要送灶神的,不过除了王后,众女眷都要回避,因此端阳并不知道该如何置办。她去问秦异,秦异难得说出了“我也不知道”五个字。 节日是聚众的乐趣,与孤寡之人无关。 秦异合上手里的书,给她出主意:“你可以去问问掌事的姑姑,让她帮你。” 掌事姑姑是六英夫人亲自挑选给她的陪嫁,宫中的老人,一问俱知。最后一切都交给了掌事姑姑料理,端阳做了个甩手掌柜。 拜完灶神,端阳从厅堂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月亮在她右手边。 在晋城的正北方向,是赵国的王宫。自从她的请安被“免去”,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进宫了,不知道今日宫中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吩咐完其余事的秦异也从大堂中出来,看见端阳呆呆地看着东北方向叹气一口,上前给她披好斗篷,问:“在想什么?” “在想阿翊、母妃还有父王。”端阳回道。 秦异认真给她系好斗篷带子,拉住她的手,说:“时辰不早了,我们出门吧。” 马车早就恭候在门前。秦异扶端阳登车后,正要踩上轿凳,突然听到右边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整齐划一。 循声而望,秦异只远远看见队伍最后面两三排,都身着重甲,往城北而去。 是驻守在城外的驻军。 封锁消息,增调人手,赵靖越来越谨慎了,看来就在这几日了。 “你怎么还不上来?”端阳探头出来问。 秦异转过头,微笑回答:“刚才有纸屑从我眼前飞过,许是谁家烧给灶神的纸钱。”说完,他便上车吩咐车夫赶车。 他们此行是去漳水岸边。小年夜,水边游人竟然如织。 端阳趴在虹桥上,俯视桥岸边川流不息的行人,说:“我原来以为不会有什么人的。” 她原想既然每家每户都要送神,大概不会有什么人外出,而且她也不是特别有心情出来。真正目睹才知道,小年夜像他们一样出来散心游玩的这么多。 毕竟她没有这个时候出过宫,更不知道民间的小年习俗是怎样的。 少顷,遥闻一阵唢呐锣鼓,既而有人吆喝,不过距离太远,一个字都听不清。 端阳指着那边,大着声音问:“那是要干什么?”人群围聚,中间空出一个三丈宽的巨大圆地。 “抡花,”他今天带她出来就是要看这个的,“快开始了,我们过去吧。” 抡,即用力挥动。空地中央的桩上架着一根花筒,五个壮汉慢慢转动花架,花筒内燃烧的木炭向四周甩溅铁花,像繁星闪烁。 未几,花架转动得越来越快,金花四射、流光溢彩,形成一个光线交织的光环。 飞溅的星火好似要往人脸上扑,他们站在最前面,秦异拉紧了端阳的手,抬袖遮住她半张脸,以防被溅伤。 在一片夺目的光中,端阳微缩的瞳孔中,满是点点银花绽放,又如星辰堕落、熄灭于眼前。 抡花结束,秦异问端阳:“好看吗?” 端阳点点头,“好看的。” “你觉得烟花好看还是抡花好看?” “嗯……都好看,”烟花绚烂在天上,抡花流溢在眼前,“你不是都不过节的吗,怎么知道这个?” 这个答案证明她还算满意,那他也不算食言。 秦异拥着她从人群中走出,回答道:“之前终南来看过,和我说了一次。”权力的更迭,并不会影响普通人的快乐,每一个小年夜都会有这个表演。 他们花了些时间才从人堆里挤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凑上前,一手提着个小花篮,一手拿着些护身符,问端阳:“夫人,要买一个,保平安的。” 红布万字纹,绣工其实粗糙。端阳看了一眼,问:“可以保长寿吗?” “可以的。今天灶王夜,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带上这个,灶王爷第一眼就能看见你,第一个保你平安长寿。” 那岂不是人人都是第一。 端阳笑出声,可爱她人小嘴甜,买了一个。那小丫头喜不自禁,祝他们夫妻平安幸福,又去找下一位买家。 一旁的秦异知道那是痴妄,还是问端阳:“要去芳林寺求符保佑吗?” “不了,”端阳摩挲着手里的护身符,线头有些扎手,说:“小年夜,小小年纪还要奔忙生计,只当是做好事了。” 冬天的夜里实在是太冷了,端阳又没带手炉,平时暖乎乎的手竟然开始发凉,故而他们没逛多久,秦异便带她回去了。 甫进门,便有人上前通禀,宫中有人来了。端阳走进大堂,看清来人,上去就抱住她,问:“绿蒲姑姑,你怎么来了,宫中怎么样?” “公主,”绿蒲福身道安,颦眉蹙頞,开门见山,“王上崩了……” “啪”一声,端阳手里的护身符掉到地上。 第49章碣石潇湘无限路 赵王驾崩,梓宫于君王寝宫停放数日,宗族子女、百官皆要进宫瞻仰遗容。 时隔一个月,端阳再一次走进这座气势恢宏的寝宫,往昔正坐堂上的君王已经僵硬地躺在金棺中。 满眼的白缎、白灯,还有跪伏一地的姬妾、未成人的公子公主,啼哭不止,有些甚至哭晕了过去,被扶下灵堂休息。 端阳跪在灵堂前,在这样浓烈的丧葬气氛中,却无论如何挤不出眼泪。 她想,她可能不够孝顺,只是在听说驾崩的时候掉了些许眼泪,又连忙抹掉。 父王若知,大抵不会高兴。 他不会不高兴的,从此以后,悲欢苦乐都和他无关,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才是描述这个状态最直接的用语,但人们总在逃避,所以用曲折的辞藻粉饰。 上完香,端阳从殿前八十一级汉白玉台阶上下来,起先还很从容,随着步子的加快,下坠感越来越强烈,根本停不住。 她身体前倾的角度越来越大,好像一旦下到最后一层就会摔倒在地。 她好害怕。 人慢慢长大,害怕的东西好像也变多了,因为不再不知无畏。 她小时候很喜欢这样飞冲的感觉,撩起裙子一直从最上边跑到最下面,后面跟着一大堆侍女内官,生怕她摔了。 她才不会摔,因为父王每次都在台阶下面接着她,然后会把她举高。 可是现在没人在底下接住她。 她借由俯冲而下的速度,一路狂奔出宫,登上马车,一把抱住车里的人,“秦异!” 秦异非赵臣,今日大敛不用进宫,又放心不下她,所以一直等在外面。 果然,她已经泪流满面,灼热的泪水一颗一颗滚落到他肩头。 秦异还抱住她,抚上她乌黑冰凉的盘发,“我们回去吧。” 车轮一旦开始滚动,就要无止休向前。前途并不明媚,可任谁也没有退路,他们又是否可以这样一直依偎着前行。 这种不确定感让秦异辗转反侧,明知道她此时心思恍惚,还是开口告诉她:“今早得到消息,公子竭已经在回赵国奔丧的路上了。” 赵国四公子竭,四年前入秦为质,如今秦国派遣使者前来吊唁并护送赵竭归赵。 “秦使离赵那日,我也会跟着回去。”秦异说。 靠在肩头的端阳吸了一口鼻涕,却没有说话。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就靠在她耳边,他知道她肯定听清了,她却不说话。 她是赵国人,怎么会心甘情愿背井离乡。 所以她不表态,一切只是迫于他们的夫妻关系。 秦异抱着怀中人,很紧,心中的想法却很宽松:他要的全心全意没有也没关系,反正他们死生都是要在一起的。 他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端阳被秦异抱得有些痛,竟从中感受到一股脆弱。 大概是错觉。 端阳止住眼泪,问:“他们会等国丧完再走吗?我想给父王送完葬再跟你一起去秦国。” 她从始至终都没想过秦异会一直呆在赵国,只是没想到互换质子的条约会以这种方式终止。 听到端阳如此说,秦异却抱得更紧了。 端阳实在难受,拍了拍秦异的手臂,“好痛,秦异,你先放开我。” 然而他置若罔闻,不松不放。 因为狂喜塞住了他的耳朵。 第50章咸阳古道音尘绝 x y 、uzh ai w u.o 赵王丹下葬,太子靖继位。各国使臣陆续入赵,参加完丧礼,又留了几日恭祝新王登基,方才各自归国。 秦国的使团是最后一个走的。他们安然护送公子竭回归晋城,同时请求新任赵王带公子异回国。这件事看起来理所当然,但却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 在秦异的去留上,赵王靖显得不够断然,一开始当着秦国使节的面心疼六妹,想留下公子异,最后又顶不住赵竣那帮朝臣极力反对秦异留赵,还是放他们回秦国了。 可能只是做做样子吧,告诉秦国端阳公主之重,赵国和秦国联姻之真。 坐在秋千上的端阳百无聊赖地想。 于时,结因拿着好几件夏衣从房里出来,向端阳请示:“公主,夏天的衣服要带多少呀?” 这些都是太宰署做的衣服,赵国宫廷的款式,暗绣虎纹。 去了秦国,自然有秦国的服章礼仪。 端阳随手摸了摸,光滑服帖,吩咐道:“一切从简,随便收拾几件就好了,估计到那边也不会有机会穿了。” 结因明白点头,转头正要回去开始忙活,又被端阳叫住。 “结因,”端阳从秋千上站起来,走到结因面前,握住她的手,“我前几天已经和母妃说了,让你进宫侍奉,等……” 不待端阳说完,结因插话,圆眼皱眉,“公主要赶我走?” “不是赶你走,是让你去母妃身边。” “公主不要我跟着不就是要赶我走吗?我不去!”说着,结因就要往下跪。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h eiy esh uk u.c o m 端阳赶忙扶结因起来,语重心长地告诉她:“我是要去秦国,人生地不熟,可能这辈子都回不来了,你跟着我去干什么?” “如果连我也不跟着公主,公主岂不是真的人生地不熟?”结因知道待在赵国更快活,但这些快活都比不上和公主在一起,“我说过要一辈子陪着公主的。”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朝夕相伴,情谊比亲姊妹还亲。端阳送结因走也是希望她能更顺遂,如果结因这样不愿意,她又哪里舍得。 “好了,别哭了,”端阳轻轻抹掉结因眼角的眼泪,“我们一起去。” 不过半年,端阳告别赵国王宫,又要告别赵国,这次甚至不能好好道别。他们动身离开晋城那天,只有赵国的兵马一路护送,到秦赵交界处便止步不前,玄鸟纹的车舆继续载着他们穿崤山、入秦川。 一路往西,地势越低,天气也连带着热起来。经过数十天的长途跋涉,端阳懒洋洋靠在秦异身上。突然,端阳感到一阵鼻子发痒,怎么揉也没用,“阿嚏阿嚏”直打喷嚏。 闭目休憩的秦异听见动静,转头见端阳鼻子都揉红了,从一边拿过绢子给她掩住口鼻,轻声告诉她:“是柳絮。” 灞水之侧,遍植杨柳,三月飞絮,白濛濛,雾茫茫,蔚为壮观。 “你怎么没事?”端阳掩住鼻子,发不出鼻音。 “习惯了。”秦异回答,然后撩起车帘,看见灞水清清,穿流而过,杨柳依依,无风婀娜。 多孔石桥横跨灞水,即是东出的必经之地——灞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古今多少人物,在此分离告别,故此桥又名“断肠桥”。车轮断肠过,北面的城墙随即映入眼帘,威严高大。 “我们到了。” 咸城,他离开四年的地方。 第51章素衣莫起风尘叹 神话中的断肠桥,横亘在生死两端,灞桥也不遑多让,毕竟车慢马慢,一朝分别,便是终生。 在离别如参商的分合天下中,秦异成为幸运的那个人,从此桥去,又从此桥回。 马车最后停在灞桥西岸、咸城之外。秦异携端阳下车,向接他进城的范苒作了一揖,“当年范大人送异入赵,今天又是范大人接异回城,此恩不敢忘。” 这哪里算得上恩情…… 为官二十余载,从太卜署到鸿胪寺,范苒还是颇为感叹公子异这份忍辱负重。他从上至下端详了一遍这个刚刚年满十七岁的少年郎,玄衣缟裳,长身鹤立,褪去稚气面庞,一如既往仪表堂堂。 时光在少年人身上总是尤为明显,一切好像还在昨日,实则已经四年倏忽而去。 范苒还礼回去,百般滋味在心头,最终化作一股欣慰,“微臣不敢,七公子才是,辛苦了。” 互相见过礼,范苒便引着公子异、端阳公主一齐入城进宫。 沿着咸城中央大街燕道一路向北,就是秦国皇城。从南正门右侧小门进入,立见一片青砖铺就的巨大广场,宽约百丈,辽阔空旷,风过无阻。 广场的尽头,一座立于三重高台之上的大殿伫立。飞檐深展,庄严宏伟,即使站在彼端,也要仰而望之方能见其全貌。此即为秦国举办国会等大典仪的前朝第一殿——玄元殿。殿之左右各有一出阙楼拱卫,东为翔鸾阁,西为栖凤阁。 从翔鸾阁下穿过,便可见其后的北辰殿,规制比玄元殿略低,左右有公卿官署房舍,乃日常听政之所。 秦异以公子之身质赵,有功于国,又有端阳公主相伴归来,故而秦王携诸臣子在北辰殿迎接秦异归国。 文官居右,武官居左,整齐严肃。四十出头的秦王弘坐在中间王位上,着一身黑底黄襟的朝服,圆脸长髯,红光满面。 陛上秦王受秦异三拜,频频点头,笑眼微眯,眼角皱纹更加明显,“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异儿一路幸苦了……” 为质的最大辛苦并不在一路上的风尘,而是处于诡谲多变时局中朝不保夕的担心。一旦两国开战,质子首当其冲,更有甚者可能被祭旗,这也是所谓的邦交之功所在。所以质子归国后,一般都会有丰厚的封赏,对此大家心照不宣。 一番嘉赞后,秦王下诏大赐,同时封公子异为廷尉左监,秩千石,于长安街置七公子府。 城西长安街的公子府邸早已经布置好,一应仆从俱全,只等主人到来。 秦异与端阳进门粗略逛了一圈,于正厅见过几个掌事人,已经是午时。 房中终于只剩他们二人,端阳一下泄了气,倚倒在靠枕上。 秦异见她这样一番蔫蔫的姿态,笑问:“累了?” 端阳点点头。 他们从清晨起来搞到现在,基本没有休息的间隙。 而且秦国的宫殿真的太大了! 刷的还都是黑漆,看得人压抑。端阳初来秦国,本就拘束,又见这番景象,一直跟在秦异身后,连大气也不敢喘。 端阳躺坐在一边一点都不想动,只转了转眼珠,见这间屋子的装饰也十分古朴凝重,长叹道:“我以前看书上说,秦国有三个赵国那么大。我今天算是见识了。你们宫殿修得也太大了,还都是黑乎乎的。” 赵国喜赤,秦国尚黑,端阳初见这样的营建风格,自然诸多不习惯。 秦异好心给她倒了一杯水又取笑她:“你看的什么书这么不严谨?即使加上那些少人烟的土地,秦国的疆域也没有三个赵国那么大。” “那也很大了!”端阳接过水,“我要是生在秦庭,我都不会想出门。” “其实一开始秦国的宫殿还没赵国大呢,”建筑的变迁史同时反映了国家的兴衰,秦异对此如数家珍,“秦国发轫西垂,北有胡狼,民受其扰,一直不如山东诸国富裕。直到穆王驱逐胡族,统一西北,秦国才勉强入诸国之末。 “你今天见到的玄元殿、北辰殿,后面还有一座垣微殿,实际上都是现任秦王嫌弃宫殿太小下令扩建的。 “不过确实修太大了,采光不太好,营造的官员又过分强调黑色,所以暗沉沉的,到了冬天尤其费灯。” “噗嗤,”端阳听到秦异最后一句戏谑没忍住笑出声,也调侃道,“难怪你眼睛不好,原来是住的地方太黑。” 端阳向秦异身边倾了倾,侧头小声问,“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廷尉左监是干什么的啊?” “廷尉寺一个副官,”秦异想了想,回答道,“主要负责审理公家的案件。” “哦,那就和赵国的廷尉评事差不多,”秦赵在官职上也不尽相同,端阳类比了一下,眉头紧敛,担忧道,“廷尉主掌天下刑狱,在我们赵国,其下署官历来都是择取律学世家子弟担任的。你父王让你任此职,不怕人不服吗?而且我看这个官职,官位不大,职能倒是挺得罪人的。” 但凡一个京官,品秩都是六百石以上,再低,连参加一般官署议事的权利都没有。廷尉左监,品秩高一级,千石,却要处处找一堆两千石公卿高官的麻烦。 举荐他到这个位置的,真是个好心人。 “确实有些费力不讨好,”秦异低头,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圆润的杯沿,语态轻松,“不过,主要还是看怎么当。” “那你准备怎么当?” 秦异食指点了点桌案,露出苦笑,“先把律书三百册读完再想吧,你陪我一起读吧。” “啊?”端阳用力推了秦异一把,严词拒绝,“你走开!你当官又不是我当官。三百册,我才不要读!” “你反正没事。” “我现在有事了!”端阳不服气地说。 他们正在说笑打闹,有人上来传话,宫中布宴,请他们进宫赴宴。 闻言,端阳背对着下人,偷偷冲秦异做了个苦脸,才起身整理仪容仪表,随秦异乘车原路进宫。 车上,秦异收起刚才一时的轻松,捂着端阳的左手,与她细说待会儿的宴会:“等下宴会,应该会男女分席。女眷由王后统领,宫中凡嫔位以上者,皆会出席。王后华氏,性情……还算宽厚,你不必怕。不过有一人,你见了一定要绕道走。” “谁……”端阳还未曾见过秦异眉头这样紧皱,硬生生挤出一个“川”字,也绷紧了精神。 “叶阳夫人陶氏。”即使现在想起冬日的水,秦异也会咬牙切齿,然而这不是畏惧也不是恨,只是紧张端阳会与叶阳遇上。 秦异手握得更紧,十分郑重地叮嘱端阳:“华王后无子。叶阳夫人本就受宠,生下长子昪后更加嚣张跋扈、心狠手辣。所以你千万不要和她起冲突。” 端阳被秦异盯得有些不自在,点头答应,左手搭在他过分用力手背上,“她做过什么事?” 秦异的视线从端阳身上移开,正视前方,却没有焦点。不愉快的记忆飞速从他脑海闪过,而他避重就轻,“她曾经当众杖死过一个自己的贴身侍婢,后来才发现,那个侍婢怀孕已经两个月。” 无论多少人怀疑不是巧合,没有人敢站出来置疑,因为叶阳夫人是公子昪的母亲,十有八成的未来国母。 席上,端阳坐在自己座位上,看着对面空出来的位置,沉思。 俄而,有礼官唱道:“王——后——到!” 在这一声尖锐绵长的宣读中,后宫妃嫔、公子妻室、百官夫人皆出列半蹲身子,低头行礼道安:“参见王后!” 凤座背靠的屏风中应声走出一个人影,正是华王后。 端阳站在第一个位置,不敢太抬头看,只瞧见一袭庄重玄色深衣,莲步姗姗。两个侍女在后面托着披风长摆,等王后站定方才放下,露出精美的日月纹。太阳用金线,月亮用银线。 华王后站在凤座前训话,端阳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也能从的语气中想象出华王后的大方,“阳春三月,鱼腹中籽盛,这次膳房准备了一道鱼籽羹,味道鲜美,请诸位共尝,大家也不要拘束……” 一语未了,只听后方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 话音未竟,只见一位少妇款款而来,着一身百蝶穿花大红襦裙,轻柔丝织裙尾自然垂落,跟随她的步子一荡一漾,轻快灵动。 她行至华王后面前,也不行礼,只呵呵笑道:“我来迟了,王后莫怪。”说罢,她旋即转身,双手微抬,示意众人免礼,“你们都起来吧。” 这番仪态,好像大家拜的是她。 端阳心觉此人放诞无礼,并不动作,一旁的人却已经起来,口中念道:“谢叶阳夫人。” 叶阳夫人笑意融融,挑眉却见一旁还有人半蹲着身子。 此人坐在第一的位置,着白衣、去妆饰,叶阳夫人一见便知她是守孝的赵国公主,还是近前问:“你怎么还不起来,是新进宫的?” 此语甚是侮辱,华王后在上训斥了一句:“叶阳不得无礼!这是赵国端阳公主!”说罢,便叫端阳公主平身。 “哦,”叶阳夫人绕着端阳走了一圈,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你就是端阳公主?” 端阳背脊直挺,并不回答。 “倒是生得丰腴多姿,”叶阳夫人最后停在端阳左手边,轻声细语,“那个舞姬之子,去了一趟赵国,不仅有命回来得封得赏,还娶了你这么个大美人,真是好福气。” “不过这么点微薄的功劳,可不足成大事。还多亏了昪儿举荐,他才能任职千石。”叶阳夫人从端阳案上端起酒壶,倒了一耳杯,递到端阳面前,示意她饮酒。 端阳皱了皱眉,甚至没看一眼,直接拒绝:“端阳仍在孝期内,不便饮酒,请夫人恕罪。” “是我忘了,公主见谅,”叶阳夫人口中道歉,却面无愧色,站在端阳面前接连饮了三杯后,表情严肃,“公主是不是忘了向长辈行礼?我站在公主面前良久,三杯酒都已下肚,公主却不拜。赵国的公主这样不懂规矩吗?” 被目无王后、藐视公子的人说没规矩,不知为何,端阳竟然有点想笑。 端阳想她大概受秦异影响太多,明明很生气,还能笑着和善回答,“我乃赵国公主、七公子之妻。只拜天神父母,不拜妃嫔媵妾。” 第52章午醉醒来愁未醒 端阳以前很好奇,为什么不太见秦异生气。冷遇也好,被刺也罢,他甚至能以此谈笑风生。端阳只当他迫于身在异国的无奈,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了。 唾沫横飞、面部狰狞,可能正中他人下怀,还徒伤身体,致使自己丑陋。所以有时候与其恶狠狠说出讨厌,笑容款款委婉讽刺反而更让人觉得阴阳怪气和恼怒,气还撒不到笑脸人身上。 最后憋出内伤,只能掷杯,像此时的叶阳夫人。 对叶阳夫人不加掩饰的怒火,端阳完全没有理会,说完那句讥刺的话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在场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 十六岁的端阳公主性格竟然这般强硬,而叶阳夫人也是十分张扬强势的。强强相遇,不知如何收场。 眼看叶阳夫人双颊泛红、柳眉吊梢,怒火就要喷薄而出,上座华王后嫣然一笑,“好了,开宴吧。” 叶阳夫人面色不善地瞄了一眼华王后,冷哼一声,随即弃席而去。 叶阳夫人走了,宴会的气氛仍有些死沉,只有华王后还算轻松,不时和端阳说笑,直到宴散。 送完王后凤驾,端阳正要去和秦异汇合,一个侍女主动跑到她面前,自称华王后身边侍女怀袖,华王后怕端阳不识路,特意让她来领路。 端阳认出这个侍女之前给华王后提过裙子,于是欣然接受。 她等在宫门处。成群结队的人往宫外去,端阳望着,目光从一个个身影上扫过,最后定在一个人身上。 在数不尽的陌生面孔中,只有这个人是她要等的。 端阳的脸上不自觉浮起笑容,站在原地不动,只等他过来。 不过他怎么这么慢?头低垂着,只看眼下的路,步子也略有迟缓。终南紧跟在他身边,神情紧张,一副随时准备搀扶的样子。 端阳意识到秦异的状态不太对,拨开人群,连忙上前,搂住秦异,在他衣间闻到一点酒气,问:“你喝酒了?” “嗯。”秦异把头搭在她脖颈处,嗅见了熟悉的香味,含糊应了一句。 秦异的酒量浅,稍微喝一点就开始恍惚。端阳拍了拍他的背,戏谑道:“你喝了多少醉成这样?怎么不让终南扶一扶,万一摔了怎么办?” “我没醉,”他摇了摇头便站直了身子,一笑露出四颗牙齿,示意自己还很清醒,“你看。” 秦异喝酒不上脸,看起来还是那个温柔公子,不过他清醒的时候可不会这样眼神迷离。 喝醉的人从来不说自己醉了。 端阳不和他争辩,搀住他左臂往马车方向走,敷衍承认:“好好好,你没醉。” 回到府上,端阳扶秦异躺下,又喂他喝下醒酒汤,问:“好一点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 秦异侧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直按着额头,没什么中气,“头疼……” “我替你揉揉。”说着,端阳脱鞋爬上榻,把秦异的头挪到她腿上,食指按着他太阳穴,轻轻打着圈揉按。 端阳的手法娴熟,力道也刚好。没按多久,秦异的眉头就熨帖了,呼吸平缓,好像就要枕在她腿上睡过去。 端阳觉得这个时机刚刚好,趁着秦异晕晕乎乎的,支支吾吾地说:“嗯……我跟你说一件事。” “嗯。”秦异给了个反应让她继续说下去,慵慵懒懒。 “就是……不是我不听你的话,不过叶阳夫人真的太讨厌了……” 还没等端阳说完,秦异已经知道她的下文,心想她无事献殷勤原来是因为这个,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端阳小声道歉,却没什么诚意与惧怕。 “道歉干什么?”秦异睁开眼睛,从下面看她的脸更圆了。 “我……”她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她确实对他食言了,一时没忍住。 “要你不要招惹她,是不想你吃亏,而不是要你一味忍让。受了欺负还回去,你道什么歉?”端阳平时温柔体贴,飞扬护短也不含糊,遇上叶阳,十有八九会出状况,秦异早有所料。 话虽然这么说,秦异还是很享受她此刻的乖巧,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肉,软乎乎的。 这样贴心的话是很容易哄得女孩子开心的。端阳抿嘴偷乐,语气中却假装不乐意,“别捏我的脸。”然后也想去捏秦异。 她的爪子还没碰到他,秦异一把敏捷抓住,顺势拉端阳一起躺下,“陪我睡一会儿吧。” 此时正好是午休的时候,他们已经应付了大半天。 端阳却没有那么困顿,直挺挺躺在里侧,盯着头顶的帐子发呆。 “舞姬之子。” 她脑子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闪过这句话,配合着叶阳夫人轻蔑的语气。 秦异这么忌讳她接触叶阳夫人,只是因为一个侍婢吗? 秦异的母亲,又是怎样的人?她好少听他说起这些事。 “秦异,叶阳夫人有对你做过什么吗?”端阳舔了舔嘴唇,状似漫不经心,“我们……什么时候去见你母亲?” 然而身侧只有平静的呼吸声。 端阳转身侧躺,枕在自己臂上,静悄悄地看他。 秦异仰卧在榻上,从侧面看他的睫毛尤其纤长,像凤蝶的翅膀,静止在梢头,没有丝毫颤动。 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 第53章陇西鹦鹉到江东 次日清晨,一切按部就班。秦异早早起来去了廷尉寺上任,端阳一个人呆在家里,闲来无事去花园逛了一圈。 阳春三月,分明是花如海的时候,园中却尽是草叶,绿得人发慌。 大概是匆忙之下备置的宅子,细处还有待打磨。 端阳正在和结因商量种些什么花好,昨日那个王后侍女怀袖前来传话,华王后有请。于是端阳暂时放下这些打算,和怀袖一起进宫。 秦后居中宫兰池,是后宫中唯二位于中轴线上的建筑,前承秦王居住的章台,后辖东西十二宫,以凸显其辅佐君王、协理后宫的地位。 端阳到兰池宫时,华王后正跽坐在半旧的腥红软垫上泡茶。 乌泥火炉里燃着热炭,烧壶里的水已经烧得咕噜滚烫。华王后挡住袖口,拿起烧壶,将滚烫的开水浇过每一个茶具。 每一抬手,都透着优雅端庄。 怀袖还没来得及禀告,站在一旁金挂架上的学舌鹦鹉突然喊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在滑稽可爱的拟人声中,华王后转头,看见端阳正要行礼,赶忙叫她免礼,伸手请她坐到对面。 经过鹦鹉架旁时,架上的鹦鹉被生人吓住了,张开翅膀,露出脚上银链。秋千金架精致好看,不过有一点动作就会开始乱晃。鹦鹉站在上面摇晃扑腾了好几下,才勉强稳住平衡,然后叫了一声“万安万安”,还带着一点“叽叽”的杂声。 端阳被叫声吸引,偷偷瞥了一眼,华王后随即问:“端阳公主喜欢鸟?” 端阳微笑回答:“端阳没见过这种鸟,长得好看还会学人说话,觉得新奇。” 华王后叫人连鸟带架拿到面前,用竹签子逗弄了几下,笑说:“这是蜀地那边特有的玩意儿,叫‘鹦鹉’。我曾祖当年奉命攻打蜀国,开战前夕占卜,有鸟站在树上大叫‘旗开得胜’,果然大捷。曾祖觉得是华氏瑞兽,就带了几只回来。家里一直养着,如今已经传了好多代。你若是喜欢,这只就送给你罢。” 长者赐,不可辞,辞之不恭。 端阳敬谢道:“谢母后。” “免礼免礼。”旁边的鹦鹉突然没头没脑地接了一句,引得小宫娥纷纷偷笑。 华王后也被逗笑,对着鹦鹉指指点点:“你今日话倒多。” 华王后随即吩咐人把鹦鹉拿下去,与端阳闲聊了几件这只鸟闹出的趣事:“这鸟有时候净捣乱。就前几天早上,十三公子来向我请安。我还没出来呢,他就跪下了,一直跪到我来。后来才知道是这只鸟喊了一句‘王后驾到’。他也不敢抬头看看,还以为他做错了什么事我要罚他,没差点哭出来。” 十三公子卉,和他的排行一样,只有十三岁。 当然,过了生日就不是十三公子十三岁了。 端阳觉得秦卉好生可爱,笑说:“十三公子年纪小又乖巧。”若是赵翊被鸟耍了,非得把那只鸟的毛拔了不可。 “确实乖巧安静,没事就喜欢看看书,”华王后想起瘦小的公子卉,怜爱道,“可惜他母妃去得早,他胆子也小。” 正说着,外面侍女进来通禀:“王后,永泉君华终求见。” “让他进来吧,”华王后点头示意,然后对端阳说,“这是我三弟,你可以叫一声国舅。” 王后的话刚说完,有个中等体格的男人跨着大步进来。端阳料他就是永泉君华终,起身行礼,不想他行事匆忙,根本没看见端阳,上来就说:“二姐,大哥还是不愿回来!” 华王后连忙抬手打住华终,转头和颜悦色地对端阳说:“你还没去见过七公子的生母吧,我让怀袖带你去。怀袖,带公主去宜春宫。” 华终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见她已随怀袖离开,好奇问华王后:“那是谁?” “端阳公主。”华王后回答。 “就是你说的那个甚骁勇的赵国公主?” 出生赵国的端阳公主,一身赵国不屈不挠之风,一来就煞了叶阳夫人的威风。宫中可好久没有这种大快的事了。 华王后想想就觉得身心舒畅,对华终即将说的事也没那么窝心了,“大哥如何,还是不肯入仕吗?” 第54章云鬓辞镜花辞树 七公子的母亲是个女御,叫夏姬,颜色姝丽,曾经是个舞姬。 这是端阳仅知道的,至于具体的品格喜好,端阳一无所知。 她没问过,秦异也没说过。 宜春宫在皇城西北角,位置偏僻,所以并不是人们常说的西六宫之一,只住有夏姬一人。 宫门两侧树木葱茏生长,看不见鸟,却一直有鸟鸣声传来。 登上白石台阶,跨进宜春宫正门,就是一片广阔的外院。院里种着两棵大槐树,足有一丈多高。在槐树浓荫下,还有一株比人高一点的梅树。一个妇人高挑挺立,站在梅树前。 夏姬。 终南说得没错,秦异与他母亲极肖,尤其是那双眼睛,似柳叶又较之宽厚,如桃花又比之细长,所以不笑时温柔,笑时又多情。 端阳一眼就认出面前的人,蹲身行礼,“见过母妃。” 夏姬的年龄应该比华王后、叶阳夫人小,但是看起来却比她们老,可能是疏于保养,华发早生,再加上一身朴素和容易显旧的米色,更觉得没什么气色,只是胜在身量苗条婀娜。 “母妃”,夏姬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她心中一动,以为是阿异回来了,怔怔地回头,却只看到一个贵族女子。 不是她的阿异,她不认识这个人…… 面前这个少女,不,不能说是少女,因为此人已经盘发嫁人,竟然向她行礼,还叫她母妃。 夏姬暗淡的目光又重新亮起光,问:“你是……端阳公主?” “是。” 秦异在赵国娶的公主,原来生得这样一幅好模样,还如此得体。就算他们只是因为两国联姻勉强在一起,夏姬也觉得很满意。 “公主请起,”夏姬连忙走到端阳面前,扶她起来,望了望门口,“阿异也来了?” 阿翊? 端阳随即反应夏姬说的是秦异,看着夏姬期待的眼神,端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知该怎么开口,“他……今日去廷尉寺上任……没有来。” “没有来……”夏姬低眉,又忧从中来,“他做了廷尉?” “不是,廷尉左监。” 夏姬不知道廷尉左监是干什么的,她只知道廷尉的官都不好当,尤其是具体做事的人,容易得罪人。 夏姬一双蛾眉似蹙非蹙,两靥生愁。 端阳只当夏姬在伤心秦异没来,信口胡诌:“母妃不要难过。秦异才上任,还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有些忙,所以一直没来。他已经说了,等过几日得空了就来看母妃。” 端阳哄人的功夫很到家,不过这次端阳哄不了夏姬。 因为她是秦异的母亲,清楚他的秉性。 他性子含蓄内敛、沉默寡言,不会说这样的话,对她。当年在宜春宫,母子两人甚至可以一整天相对无言。 但是夏姬还是很感谢这个公主的好心,莞尔一笑,“没关系,他已经来过了。” 端阳不懂,秦异什么时候来过,怎么没和她说? “昨天中午的时候。”夏姬指着大门。 她像往常一样站在那棵梅树前,不经意回头,就看见阿异站在大门口,被她发现后就走了。 多年侍奉的文音说她是错觉,七公子都到宜春宫门口了为什么不进来。但她很肯定,那不是她思念的幻觉,她从来没有因为太过思念而产生幻觉。那就是他,阿异,他一直站在门口。 近乡情更怯也好,不肯过家门也罢,他平安就好。 “阿异……还好吗?” “他很好。” “那就好……”夏姬又走到那棵梅树旁,望着郁郁葱葱的枝叶,欣喜安慰,放下了悬在心上四年的石头。 端阳也跟上前,由树叶粗略辨认,“这是碧桃吗?”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开花,光秃秃只有叶子。 “不是,”如果不是园艺人,很难分清这几种树,夏姬给端阳解释,“是梅树,果梅,每年都会结梅子。” 梅树有两种,花梅和果梅。花梅的花很好看,但是不结果;果梅结果,不过花没有那么热烈。 这棵果梅是夏姬生下秦异那年春天种下的,和秦异一样大,十七岁,只能算一棵小树,但是每年正月都会开花。 花开的时候,就是秦异过生日的时候,所以每年那天,夏姬都会给秦异做梅花饼。 今年的花期已经过去了,果实开始孕育,枝叶间隐约有绿豆大小的果子。 “这是宜春宫里唯一一棵开带颜色花的树,又长得矮,阿异一伸手就可以摸到,所以他小时候最喜欢这棵树。”夏姬娓娓道。 “小孩子最喜欢摘花了,”端阳偷笑,十多年前,这棵树比现在还矮,肯定难逃魔爪,“这样也能结果,辛苦这棵梅树了。” 夏姬却摇头,安然浅笑,“他不摘花。” “不摘花?”这样说起来,端阳确实没见过秦异伸手摘花,他一般都是站在树边看。 “果梅开花少,摘了就更秃了,所以他不摘花,就在树底下捡几片花瓣夹在书里。他还经常蹲在这里数蚂蚁。” 初春的时候,风还是冷的,十岁出头的少年站在这个位置,一伸手,一片粉色花瓣落在他掌心。他捻起花瓣,看见一只蚂蚁从这面爬到那面,最后爬到他手上。 “好孤僻……” 端阳竟然脱口而出,当着秦异母亲的面,当下就开始后悔,想着说点什么挽回。 而夏姬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并不觉得不妥,“宫中没有和他玩得近的孩子。我记得他五岁的时候入学,我给了他一条梅花手帕,当天就被人用墨水弄脏了。所以他小时候一直很孤僻,六岁落水之后,更加寡言少语……” 住在宜春宫的人是寂寞的。 但寂寞的同时意味着平安。 夏姬甚知此理,所以安于寂寞。 今日她却有些话多。 可能每一个母亲在适当时机、和适当的人都喜欢谈论自己的孩子,话匣子一旦打开,轻易关不住。 端阳也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陪夏姬说了好久的话,全部都是关于秦异的。 故事讲完的时候,晚霞已经满天。 端阳也回到了家中,寻思这个时间秦异应该已经下值了,秦异连晚膳都没回来吃,只让终南回来传话说会晚些回来,不必等他。 于是端阳一个人索然无味地用了晚饭,稍晚又开始喝汤养胃。 没吃几口,外头走廊上的鹦鹉突然开始叫唤个不停:“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正是华王后送的那只鹦鹉。 一开始还以为是多聪明一只鸟,结果还不如一般的八哥。八哥虽然黑是黑了点,丑是丑了点,但是也不至于看见人就说“有人来了”。 端阳听得烦了,就让结因把鸟挂到外面去了。此时它又叫嚷起来,端阳这才想起春夜寒冷,担心那只鸟受冻,放下碗出门一看,秦异站在鸟笼前。 “你回来了,吃过了吗?”端阳提起裙子,行步如风上前,“怎么第一天就回来这么晚,有很多事?” 秦异的视线从鹦鹉转到端阳,微笑点头,示意自己吃过了,“廷尉寺的事比较多,以后我要是回来晚了,不用等我。” “本来也没准备等你。”端阳嘲笑他自作多情。 秦异难得没有反驳,抬眼看了一眼华氏的鹦鹉,问端阳:“你今天去见了华王后?你们说了什么?” “没说几句,华王后的弟弟,永……”端阳捏着下巴,开始回忆那个只听了一遍的名字,有些费力。 “永泉君华终。”秦异帮苦恼的她补充。 “对,就是这个名字。永泉君后来来了,说了一句大哥不愿意出山,王后就把我支走了,”端阳随意敲了敲金鸟笼,惊得里面娇贵鹦鹉乱跳乱叫,想起华王后与她讲的先祖事迹,“华氏是不是很厉害?” 秦异没有鹦鹉前头说话的习惯,叫人把鹦鹉拿到别的房间好好照顾,一边与端阳回房一边说:“厉害,是秦国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如果不是华氏,现在的秦王还说不定是谁当呢。 “不过这都是以前了。永泉君的父亲华霆,临终前本来想传位给德才兼备的长子华绾,结果华绾卜筮,竟然得‘遁’卦。于是华绾决心隐居钟山,让弟弟华终继任。永泉君比他哥哥可差多了,一无魄力,二无才智,震不住底下的人,人心慢慢就分散了。” 当年惠王驾崩,太子继位,是为武王。武王在位没有三年,因病去世。武王没有子嗣,只能兄终弟及,秦弘就是被岳父华霆扶上来的。 所以秦弘能当上秦王有一半归功于娶了个好女人,当然,这本身就是权贵押注,也不能全说为了谁,不过华王后确实在当年的夺位中来回奔波小产,自此再不能怀孕。 若非如此种种,加之华氏的衰落,原本末流之家的叶阳夫人怎敢如此嚣张欺上压下,陶氏又哪有机会乘秦昪的青风直上。 但是华氏的余威还是有的,再加上前朝与秦昪不和的丞相王凘一派,前朝后宫,竟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争夺的焦点,便在储君之位上。 王氏、华氏、陶氏,究竟谁能成为第二个华霆。 旁边的端阳听得一知半解,只觉得祖先荫佑挡不住子孙无能,即使是从龙之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事关家族继承,这么重要的事,竟然靠算卦?说隐遁就隐遁。”端阳觉得这样未免有些儿戏。 “因为华氏一家笃信玄学。” “玄学,天意?” 天意?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 秦异也从来不信,他觉得华绾也不至于全盘接受,不过是急流勇退罢了,“这种东西,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追根究底,是因为华绾本来就无心出仕,所以后来无论永泉君和华王后怎么劝说华绾出山,都无济于事。” “原来如此,”他们坐到案边,端阳给秦异盛了一碗汤,说,“八宝攒汤,润脾胃的,尝一点吧。” 端阳单手撑着下巴见秦异慢条斯理喝汤,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扣在案上,最后说:“我今天,还去看了你母亲。” 这个母亲,指的自然不是华王后。 秦异可能是吃到了诸如莲子的硬物,细嚼慢咽许久。 “嗯。”良久,他才回应了一声。 此后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除了汤匙碰到碗沿,恪守食不言的礼仪。 吃完后,他把碗放回原位,并没有接端阳的话,而是好整以暇地告诉她:“我要去读律书了,你陪我一起吧。” “啊?”端阳顿时什么心情也没了,注意力全部移到此事上,“你说真的呀,我以为你开玩笑的呢……” “当然是真的,谁跟你开玩笑。” “嗯,我不要……”端阳瘪了瘪嘴。 “不行。”他说。 第55章闲来垂钓碧溪上 rir iwen.c om 秦异嘴上不饶人,实际上也没有真让端阳一直陪着,也就第一天闹了一会儿,就让她回去休息了,然后一个人继续挑灯夜读。 秦异本来眼睛就不好,夜里就灯看书久了就会眼干。端阳就在他身边待了那么一会儿,就见他揉了三四次眼睛。 于是次日,她亲自去了太医署,问了一个点睛明目方子。 与其说是方子,可能说是药膳更合适。 厨房熬好后,端阳怕随便叫个人去送,他一时搁到一边忘记喝,于是亲自端着汤去找秦异。 昏黄的灯火下,秦异一手捧书,目不转睛地盯着米白色的书页。可能因为读的内容太过严肃,他的表情也很凝重,偶尔还会皱眉沉思。 光影交迭,是因为有人进来。秦异抬头,看见端阳,放下手里的书卷,“你怎么来了?” “厨房熬了汤,我给你端过来了。”端阳见秦异手上恰好是空的,于是直接把碗塞给了他。 碗壁触手并没有刚倒出汤汁的滚烫,是刻意放凉过的。温热顺着秦异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心窝,他嘴角微莞,也不问碗里是什么,一口就喝了。 趁着秦异喝汤的间隙,端阳随手翻了翻垒在秦异案上的书。 一堆是看完的,一堆是没看完的,每一堆都摞得老高。 律书三百,端阳一开始以为秦异是夸大其词,现在才知道,真的有三百多。看后续章节就到:qu yu shuw u.co m 一行行条文往端阳眼睛里跳,她只觉得头疼,语气幽怨地问了一句:“这什么时候能看完啊?” 秦异回答:“快了。”重中之重只有那么几十册,他已经读得差不多了。 端阳只怕他眼睛受不了,又无可奈何,叹气问:“明天你休沐吧,还要去廷尉寺当值吗?明天亲蚕礼,王后设宴,你要去吗?” 这大半个月,秦异的生活可谓繁忙而单调,每天一大早去廷尉寺,晚上回来还要接着看书到半夜,连休沐也要去廷尉寺当值。 “明天不用去廷尉寺,不过我要去见丞相王凘,怕是不能陪你入宫。”他说。 “王丞相什么时候递了请柬过来?”秦异平时都不在家,请柬都是端阳在收,难不成她落了这么重要的帖子? “王凘直接让人送到了廷尉寺,所以你不知道,”秦异把喝完的碗还给端阳,催促道,“好了,你快回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进宫吗。” “你也早点休息,仔细你的眼睛。”端阳叮嘱道。 翌日上午,端阳换好朝服,宫里就有人来接她。她卷帘出来一看,却只有一个面熟的宫女等在大厅。 端阳经常出入兰池宫,故而兰池宫的几个侍女她都看着眼熟,只是叫不出名字。端阳好奇问:“你叫什么名字,怀袖呢?” “奴名怀衿,怀袖姐姐这几天病了,所以奴替姐姐当值。”怀衿毕恭毕敬回答。 端阳点头明了,便与怀衿一同进宫。 半个时辰后,秦异看着日晷上的时刻终于指到巳时,乘上终南早已准备好的车马,也出发去了丞相府。 丞相府后院,从城中渭河引水,人工开凿了半亩方塘。沿着水上长廊曲折萦回,有亭翼然。亭中,一位长髯老者躺在躺椅上,手里松松软软地握着一柄鱼竿,身上盖着白狐腋毛被,闭目似在休憩。 灰喜鹊拖着烟蓝的细长尾翎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日头偏移了角度,影子被拉长。突然,水里的浮漂上下摆动,震动顺着鱼线传到竿上,被人感知。 假寐中的王凘猝然睁眼,“鱼儿上钩了!” 话音未竟,王凘猛一扬竿,只见鱼钩上咬着一条一斤左右的鲤鱼,一旁的小厮连忙拿着竹篓子上前取鱼。 王凘把鱼竿交给下人处理,这才看见一直站在一边的青衣少年郎,更是喜上眉梢,“七公子!老夫真是越老越昏了,七公子来了也不知道。”随即王凘瞪了一眼站在秦异身边的奴仆,声音低沉,“七公子来了竟然不通禀,拉下去杖毙。” 负责带路的仆人突遇无妄之灾,一下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眶绯红,连连告饶。 秦异皱了皱眉,一副不忍的样子,抿了抿嘴,低头慎重道:“丞相大人……是异……见大人在休息,不让他们禀告的。” “既然七公子替你说情,就只打你八十杖吧,还不快谢公子仁善,”王凘见秦异这幅姿态,一如往昔,十分满意,吩咐其他人,“你们干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七公子看座。” 八十杖打下去,不死也残了,可是那人还是要谢恩。 一边哭一边凄厉地喊。 旁边的秦异眯着眼睛不忍听闻,脚下踉跄了一下,坐到王凘对面,正襟危坐、背脊挺直。 王凘感受到了秦异的紧张,眉目含笑,斜倚到躺椅上,开始叙旧:“七公子,许久未见了。” “四年光阴,承蒙丞相挂念。大人身体可还好?” 王凘摇摇头,长叹一声。 秦异不解问道:“异观丞相精神矍铄,必定长命百岁,何故叹气?” “老夫是在为七公子叹气呀,”王凘语重心长地说,“王上至今没有分封一个公子,七公子委身于赵四年,业已成家立业,如此也无分封,唯独对无大功的长子昪青眼有加。他日若长公子继位,七公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这……”王凘的话正中秦异利害,秦异听完一脸忧心忡忡,嘴上却不敢有异议,“异闻,‘明君知臣,明父知子’。父王圣明,决定分封与否又看重谁,异……不敢置喙。” 王凘听出来秦异还是有些动摇的,奈何生性软弱,于是接着说:“不然。臣人与见臣于人,制人与见制于人,岂可同日而语。而且太子未立,公子昪也不是人心所向。公子若有心,老夫愿意助公子夺得权柄。” 这样的话,四年前王凘就说过了,今天再听到,秦异还是面色有些惊惧,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眼神闪躲,最后为难回答:“废兄立弟,是为不义;父有属意而畏死不奉,是为不孝;能薄而材谫,因人之功勉强得位,是为不能。此三者,皆逆德也,天下不服。此身死不足惜,若社稷倾危,异无颜见先祖……” 若果真为不义不孝不能,无心于此,四年前秦异就应该直接告诉秦王、秦昪:王凘心怀叵测。 秦异四年前不揭发,今天又来这一趟,心里也是有所希冀的,不过还是怕死,毕竟有争权夺势的三公子弆在前,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可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哪有那么容易松口。 王凘顺着秦异的话往下,“桀纣荒淫,故有商汤伐夏、武王灭商,具是以臣弑君,百姓不仅不责难,还以之为顺天应人;楚君弑父以立,世人也不以为不孝,反而天下称义。公子既然熟读经义,难道不知‘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顾小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 “七公子太久不在秦国,大概不知道,十公子开‘莫名其妙’疯了。公子开又是何其孝义。可见有时候我不犯人,人亦犯我,”王凘掀开狐毛被,起身走到秦异身边,拍了拍他的肩,“七公子不想落得公子弆那样下场,可也千万不要成为公子开第二呀……” 王凘见秦异时不时刮着右手食指指甲,正要继续开口,相府管家近前禀告:“大人,鸿胪寺卿范苒大人求见。” 旁人的突然靠近让秦异一下警惕,王凘感觉到了手下青年的肩膀乍然收紧。 秦异转头,看清来人,松了一口气,起身朝王凘一拜,“丞相还有客,那异先告辞了。” 王凘点头,并不挽留,等秦异走到亭外,对着他的背影最后一劝:“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七公子好自斟酌。” 秦异顿足,忍住没有回头,阔步离开。 在亭外不远处等候的终南和秦异一同出了丞相府,问:“公子,我们回去吗?” 脚下的影子还差三寸就完全到脚底,端阳应该在用膳了。想到此处,秦异也觉得肚子有点饿了,正要点头回应终南,忽的看到转角一个白色身影一闪而逝,眯了眯眼睛,发话:“绕道长宁街,然后去空碧楼。” 长宁街是城西最里的一条纵街,民舍多于商铺,空碧楼就是西南角少数几间酒家之一。登上空碧楼最高一层,临窗远眺,可以隐隐看见咸城南面的屏障——南岭,再往南,就是沃野千里的蜀地。 当年,秦惠王采纳司马错的建议,攻打巴蜀,广秦地、富秦民,又占据地利,为以后顺水而下攻打楚国做准备。 秦王以馈送金牛、美女为名,诱使蜀王开凿南岭山脉山谷缺口。贪财重色的蜀王派五丁力士开山拓道,从此难进难出的蜀国有了“金牛道”。 随后,巴蜀发生内乱,秦军借机入蜀,长驱直入。山东诸国却还不自知,作壁上观。 葭萌一战,蜀国灭亡。 五十年光阴如流水,刀光剑影已经淡出记忆,只留史册独自刻印寥寥几笔。而人们孜孜不倦追求的天下大势,殊不知在一条小小金牛道上已可窥见一斑,可惜无人在意。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秦异和终南一前一后登上空碧楼最后一层,看见一个白衣青年,捏着壶颈豪迈喝酒。 终南正要喊:“各……” 刚吐出一个音节,那人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生分地说:“谭某参见七公子。” “‘谭’?”秦异皱了皱眉,问,“哪个‘谭’?” “西早覃。” “这个字做姓时读‘秦’。” “是吗?无所谓,总归是这个字。” “你什么意思?”秦异有些不悦。 “没什么意思。” 秦异接着问:“覃什么?” “覃某就是覃某,没有覃什么。”他完全没理会秦异的纠正,不改口音,无论对错。 秦异眼皮跳了跳,面色不善地盯着覃某,不想和他开玩笑。然而覃某一直嬉笑不恭,时不时喝几口小酒。 直到女掌柜上来续酒,覃某低声告诫秦异:“这儿的老板娘是蜀国人,虽然她不太会说中原话,你也少提这个字。” 什么字,自然是“秦”字,而他因为不识字音,将错就错。 秦异侧了一眼倒酒的半老蜀娘,冷漠道:“你不好好呆在范苒府上,要跑来这里住?” “我是丞相府的逃客,住在范大人那里,要是被发现了,不止我没命,范大人也会被连累,”覃某微笑着接过空碧老板娘的酒,点头致意,目送她下楼,“这里多安全,都是异国人。巴蜀苴庸,总之没有秦国人。若不是我提前和老板娘打了招呼,你以为你能进来?” “你既然知道王凘不会放过你,今天还这么大胆子在他门前晃悠?” 秦异真是不识好人心,范苒大人特意去丞相府解围,他好心跟着,秦异反倒说他胆大包天。 “没有你大胆,”覃某一边腹诽一边说,“你明知道王凘和华绾不对付,还去见王凘,你不准备依附华氏了?” “与其说他们不对付,不如说是政见不合。只要华绾在钟山一天,华氏对王凘就没有什么威胁。相反,秦昪和王凘之间的私怨,可比你想象的深。” 王凘与华氏,一个求权,一个求贵,一个没有后宫的依凭,一个缺少前朝的力量,真是刚好。 覃某品了一口酒,口中啧啧,“其实也容不得你不去,你要是不去,就不是那个怕事的七公子了。”秦异当初装孙子可装得太像了,他那个时候差点被骗过去了。 “只是七公子,你可千万别两边不讨好。像三公子弆,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有十公子开,疯癫被幽禁。”覃某好心劝道。 “出师未捷身先死?”秦异轻蔑一笑,原话奉还,“你才更应该注意。” 覃某耸了耸肩,无所谓,腕子旋圈摇着酒杯,嘴角微微挑着,吊儿郎当,眼里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不见,“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不要让端阳公主掺和进来。” 顿时,秦异冷冷瞪了他一眼。 这个眼色太眼熟了,覃某连忙撇清,“我只是担心端阳公主什么都不知道到时候坏事,毕竟你现在在廷尉这么辛苦一半是受她连累……” 覃某话还没说完,秦异打断他:“我与她,夫妻一体,没有连累。” “但无可否认,公子昪给你送来一个西洲案,就是看端阳公主和华王后走得太近了,摆明了要你得罪华后。” “我会处理,”秦异完全不理会覃某,自信得有点刚愎自用,“你去告诉范苒,是时候了。” 他们,才是真不对付。 覃某嗤笑一声,拍了拍手起身,准备离开。 秦异一句话叫住他:“缓解腰痛的药呢?” 哦,是了,药,他都快被秦异气忘了。 覃某自嘲一笑,在袖子摸了摸,拿出一个装着药丸的小瓷瓶,连带着一个小竹筒掉了出来,一直滚到秦异脚边。 这个竹筒比女孩儿的小拇指还细一圈,开口处又接了一根细长的竹枝,用白蜡仔细密封。 “这是什么?”秦异捡起竹筒问。 “鲀鱼毒,从一个吴国大夫手里买的。我有一个心律失常的病人,总不见好,就想试试。不过这东西太难控制了,用多了轻则昏迷,重则心衰。那个大夫也不和我交流一下,害我试验了好几次。还剩一点,一起送你了,”这一点,足够致人死命,覃某十分慷慨,“你要是哪天疯了,就趁自己清醒的时候喝了,效果绝佳。” 相较于疯癫,孤傲的灵魂宁愿死,这样对他自己、对她、对大家都好。 “希望你不要用到。”覃某微笑着祝福他。 第57章相逢何必曾相识 春天,过去了。 端阳倚坐着美人靠,环顾一圈庭中树木,心想,当初想整饬一下园子,这一耽误,什么也没干成,平白辜负了春天。 她低头揉了揉抄书酸痛的手腕,叹息一声。 “大好时光,做什么在这里长吁短叹?”长廊的尽头一个声音渐渐近了,一如既往清如玉石。 端阳抬头看时,秦异已经站在她面前。 她浅笑,指着那边结出花骨朵的石榴说:“时间过得好快啊,石榴花都快开了,我当初还想趁春天多雨种点花的。” “想种什么花?” 端阳摇摇头,“没想好。” “那你的想想真的就只是想想而已了。”秦异打趣她光想不做。 但她没有像平时那样娇嗔着推他一把,还是一脸暗淡,连笑也是莞尔的,规矩不露齿。 苦涩。 这小半个月她一直这样恹恹的。起先秦异以为她只是因为罚抄不开心,还想以她的性格不至于此。持续的时间长了,秦异心中担心,开始重新思考其中原委。 秦异握住端阳的腕子,替她揉了揉,说:“我们出去走走吧,正好今天有空。这么久了,也没一起出去过。” “不了,”没想到她会拒绝,说出来的理由十分为他考虑,眼神也有些微闪躲,“你好不容易闲下来,好好休息吧。你不是还要谱新曲子吗。” 密阴的无心之语,她却当真了。 秦异用力拉端阳起来,“就是因为好不容易闲下来所以才要出去,天天闷在家里是谱不好曲子的。陪我出去换个心情吧。” 这样好说歹说,生拉硬拽,端阳最后才和秦异一道出门。 咸城的建设,规划平整。中间有燕道,东西各四条纵向大街,东纵街的名字中都带“永”字,西纵街都带“长”字,再加上九条“康”字横道,寓意“久久永长康”。 室外街热闹拥挤的气氛让人的心情也跟着躁动起来,他们信步走在长秋街,忽然听到一阵锣鼓喧天,探进人堆里一看,原是一队胡人在表演戏法。 一人冲着火把喷出一口酒,火焰烧出去老远。 端阳正在拍手叫好,一个人把锣平摊伸到她面前,嘴里说着什么。端阳听不太懂,呆呆愣愣地不动,秦异已经扔下了半两碎银子。 “你听懂他说什么了?”端阳一脸倾慕。 看他们打扮,应该是翟国人。翟地偏远,语言体系也很复杂,如果不是对此有研究,说不清一二。 他的答案要让她失望了,“没听懂,反正给钱没错。” 恰好此时表演结束,人群开始离散,有人不小心推了端阳一把。她一下没站稳,幸好秦异扶住她,带她离开了此处。 他们沿着长秋街慢慢走,从北向南,一路上看见好多写着别国地名的酒旗,什么荣城烧鹅、燕都火烧,甚至还有晋城的桃酥。 满耳朵的叫嚷声,若细细分辨,可以听出不下六种语音。光秦国就有东西两种方言,以东部官话为主,巷子里几个童子唱着“白水岸堤”的歌谣,就是比较正宗的东部关中语。除此之外端阳还听到了韩、楚、燕等国的口音。 喧嚷的人声如潮般涌来,端阳要拔高声调才能让身边的秦异听清,“咸城里好像很多异国人?” 身侧的秦异没有回应,好似没听见她说话。 他的视线落在左手边巷中围圈唱歌的童子身上,目光如炬。 “秦异?”端阳又喊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被直呼名字的秦异收回悠远的目光,微笑摇头,拉端阳接着往前走,一边解释:“当年秦国贫弱,孝王定了两条国策。一为求贤,但有才能强秦者,无论出身,可居高官、领国政。像丞相王凘,就是蔡国人。二为引人,鼓励山东之民来秦国从农从商,以此富秦。咸城作为国都,外地人当然尤其多。” 不要怕背井离乡,因为这里有无限的机会,只要有足够的本事,就可以在咸城安家。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秦国因为先天贫弱,所以一直在思富图强。穆王定国,孝王图变。招贤引能,也是秦国快速跻身强大的一大内因。 “众多像王丞相那样的寒微之士来秦国做官,世家贵族不会有意见吗?”端阳问。 毕竟官职只有那么多,一介寒士甚至当上了百官之长。 秦异点头,“当然有。即使强硬如孝王,也花了好长时间才推行,杀了不少人。”史书已经轻轻翻过这一页,寒士与世家的争斗,却远没有结束。 说着说着,他们已经走到打着晋城桃酥招牌的饭馆,他们便进去坐下点了点吃的。 正在等上菜,秦异对端阳说:“你先坐一下,我去买点东西,马上回来。”说完,秦异便带着终南稳健离开。 也是凑巧,秦异前脚离开,后脚店小二就端上了他们点的桃酥。 端阳拈起一块尝了尝,皱了皱眉。 不够甜,可能是入乡随俗,改了配方,终究是差了点味道。 端阳正要叫结因也尝尝,一个身形完全挡住光线,投下一道深紫色的背影。 端阳仰头,随即看到一个头戴玉冠的紫衣青年。 他生有一双凤眼,眼尾却不上挑,微笑时更加迷离。生就这样的眼形本怪不得他,但他上下游移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 他在打量她。 “小娘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不寂寞吗?”话未毕,他刻意扫了扫衣摆,已经坐下。 坐在秦异的位置。 “狂徒放肆!”结因护到端阳面前,冲来人吼了一句。 紫衣青年拿余光瞄了一眼结因,伸手拿了一块酥,咬了一口,评价道:“娘子的侍女也生得不凡,不愧是主仆。” “你!”好色之徒的评头论足让结因大动肝火,结因就要上前抡他一拳,端阳伸手抵在她腹部,不让她动手。 登徒浪子,调而戏之。 端阳在赵国的时候也遇到过一个。 那次,她和婵姐、虞括一起出去玩,遇见一个世家子弟戏弄卖花的女子,言语放荡处比此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路过的婵姐哪里忍得住,当即就要上去揍人。 虞括拉住史婵,给来京都不久的史婵上了第一堂课,“京城里面最不缺的就是当官的,你永远不知道与你擦肩而过的是什么背景。初来乍到,所以最好不要‘明目张胆’动手。” 嫉恶如仇而又直来直去的婵姐没听出虞括的暗指,转头就要收拾虞括,虞括无奈补了后半句:“不过我在晋城十多年,我都不认识,大概不是什么人物。而且,我们有端阳。出事了公主顶着!” 被拉出来顶风的端阳踹了虞括一脚,然后婵姐十分愉快地把那人揍了一顿。 事实证明虞括说的没错,那人没什么来头,不过虞括和婵姐还是因此受罚了,端阳反而因为身份幸免。 因为罚他们的是史婵的大哥。史家大哥哥是史婵这辈里唯一出的文人,不喜欢打架斗殴,也不喜欢史婵滥用武力。 此时此刻坐在端阳面前的这个人,端阳不认识,不过想来非富即贵。 紫色,自来不是一般人能穿的颜色。 “结因,我们走。”这里不是晋城,端阳只怕又惹出什么事,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紫衣人却不想轻易放美人走,拉住了端阳的袖子,“小娘子别急着走呀。” 端阳不愉,强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命令道:“放手,我已经嫁人!” 他自然看出来了,她梳着妇人发髻,还在孝期。 女要俏,一身孝,果然说得没错。一水素净,惹人怜爱,偏又面若银盘,眉黛唇红,说不定是新死了夫君的寡妇。 倒是别有风情。 紫衣青年聊有兴致地问:“你是哪家的娘子,我却未曾见过?” 端阳挣了几次,没有挣脱。 忍无可忍…… 端阳瞪着狂徒,正要拿起碟子砸他脸上,突然闻到一阵冲天的酒气。 一个落拓布衣男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握住了狂徒拉扯的手腕,说:“我记得,在你们秦国,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人,当笞五十吧。” 说着,布衣男子竟硬生生把狂徒的手掰开了,接着用力一甩,把那人推出去老远。 登徒浪子踉跄了几步,站定后揉了揉发痛的腕子,咽不下这口气,没好气地反问:“罚我?你以为你是谁?” “在下于?,”他今天又碰了壁,还输了钱,看到这群达官显贵就来气,所以嘴下不留情,轻蔑一笑,“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你们秦国不是一向律法甚严吗?秦国先王还定下规矩,‘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当年太子犯法,孝王惩戒的事,可是天下皆知呢。怎么,你爹是孝王,还是你是太子呀?” 无论是孝王还是太子,都入土百年了。 这样的调侃,顿时惹得哄笑一堂。 被嘲笑的人左顾右看,觉得脸上无光,指着他们两说:“哪里来的泼皮无赖,你难道是这个寡妇的相好?” 什么寡妇什么相好! “你!”端阳气急,正要上前,出去的终南小跑着跨过门槛,喊了一声:“夫人!” 三人同时回头,朝门口看去。 “终南?”生事者见到来人,惊得下巴都要掉了,指着端阳的手指不住打颤,不敢置信,“你是……” 七弟秦异的妻子,赵国的端阳公主。 他一下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只会干笑道歉,“呵呵呵,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失礼了失礼了,我只是想交个朋友,呵呵呵……那我先告辞了。” 端阳还没搞清楚状况,那人一溜烟就跑了。唯一清楚状况的终南见五公子已经走远,凑到端阳跟前说:“夫人,主人在外边等您。” 见事情已了,于?也准备离开,终南拦在他面前,说:“侠士留步,我家主人有请,想当面致谢。” 请他,是都看到了的意思? 于?觉得奇怪,这家主人明明看到自己夫人被调戏,却不出面,只派仆人来解围。 可他没闲情计较这么多,只想有没有谢礼,于是欣然跟了上去。 秦异就站在不远处的车外,手里拿着一包蜜饯。他微笑着迎上端阳,随即向于?拱手道谢:“方才多谢足下出手。” 于?清了清嗓子,朝面前的青衫郎君拱手自谦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我观足下言辞,于律法一事好像颇有研究,不知足下现在何处谋事?” “啊,这……”他于?初来秦国,处处碰壁,真不知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秦异看出于?的为难,改口问道:“敢问足下家住哪里,日后定有重谢。” 一般说改天,就是没有以后了。 于?想起自己欠的一屁股酒债,心里犯嘀咕,直截了当,“我无家无业,居无定所,要谢就今日吧。” 如此直言不讳,秦异眉头微皱,以为自己听错了。 “玩笑话而已。”于?看秦异表情转变,也转了话锋,随即摆手离开,不留一物。 有趣的酒徒。 秦异看着于?消失于热闹的街角,转身牵住端阳,与她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四角垂落的铜铃叮当响,秦异把手中的蜜饯给她,“刚才那个出言不逊的人,是秦弄。我原以为你会教训他,所以没有出面。” 不想妨碍端阳出手,这是其中一层原因。 早在秦弄扯端阳袖子之前,秦异就已经到了饭馆门口。一旁的终南当即就要上前,被他拦住了。 一旦身份点破,端阳就不能动手了。秦弄,揍一顿,也未为不可。 可她竟然忍住了。 一旁的端阳揣着蜜饯,来回摸着外层的包装,没有急着打开,“那是你五哥。” “一开始你并不知道他是谁,”秦异从端阳手里拿过纸包,三下两下打开,伸到她面前,“尝尝看好不好吃。” 端阳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喊他的名字,“秦异……” “嗯?” 女子一贯舒展的眉头皱成一条紧绷的线,她问:“公子昪是不是一直在找你麻烦,因为我一直顶撞叶阳夫人?” “不要听密阴胡说。” 是密阴告诉她的,他怎么都知道? 端阳还没开口,听见他继续说: “有些人,注定要遇上。” 他要走到众人之上,他不想保护一个人也只能用曲折委婉的方法,像今天,为了避免直接与秦弄结怨,只能让终南出面。 而这条路太窄,一旦选择走上,就注定和一些人狭路相逢。 秦昪、叶阳、华氏、王凘…… “只有绝对的强权,才能保持中立,”秦异替她把一缕鬓发挽到耳后,“我们只是站到了叶阳和秦昪的对面,选择了华氏。” 端阳似懂非懂地点头,“兰池宫那个案子,你有什么头绪吗?准备怎么办?” 秦异不知道端阳为什么会好奇这个,顿了一下,如实说:“那人八成是被陷害的,他也打死不承认和那个自尽的宫女有私情,可惜死无对证。不过他既然会去赴约,其中应该别有隐情,我想有个人可能知道点什么。” “谁?” “西洲的一个同乡,你也认识,怀袖。” 可是怀袖还没被传讯过,毕竟是王后身边侍候的人。 端阳张了张嘴,想开口。可一旦开口,就意味着求情。她只是纠结了一下,说:“怀袖也是这么说的,她为此事私下来求过我。不过怀袖说他们虽然有情,但没有逾矩。” “你想帮她吗?”他问。 说是公事,又起于私怨;说是私情,又搅着公案。 “秦异,”端阳抱住他,“我不想你难做,也不想无辜的人……” “我知道。” 他一直知道。 第58章几度呼童扫不开 “日下草上,私心重重;白水岸堤,有华无实。” 这首歌谣已经在咸城的大街小巷传唱。十数个男童聚在一处,拍手作歌,其声如一。 他们嘴里都含着果子蜜饯,吐词不是很清楚。但最后一句,每次听见都像针芒一样,刺得永泉君太阳穴突突。 有华无实…… 站在阁楼雅间的永泉君紧咬牙根,手掰着木质窗框,一不留神,木屑刺进他的食指。 他顿时感受到指尖传来的异物感,翻手一看,指腹有些发红,不痛,却让人心里发毛。 然后,有人替他关上了窗,说:“一些市井谣言,永泉君不要放在心上。” 无根之语,才谓之谣。这四句话,却暗有玄机。 永泉君用力捏了捏手指,把木屑搓了出来,问:“范大人可知这首童谣是什么时候唱起来的?” 趁着大好时光一同出游的范苒摇头说:“这如何可察,只听说最先是一个红衣小儿唱起来的,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城的小孩儿都学会了。” “那那个红衣小儿呢?” “不知去向。” “不知去向……”永泉君低低念了一句。 荧惑星主火,是以色红。古有警戒之说,上天命荧惑星化作小儿,传唱谣言,小儿习唱,即是童谣,小则寓一人吉凶,大则系一国兴旺。 黄口小儿唱的谣谶,四句有三句好似没有实意。永泉君不解,转头求助范苒:“范大人,我听这歌谣,好似谶语,别有含义,只是不知该如何解说呀?” 范苒张了张嘴,最后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是微笑摆手,转身回了桌案旁,坐下倒了一杯水。 永泉君跟了上去,接手范苒的提壶,替他斟茶,“范大人曾任太卜令,为王上解梦解谶,通天晓地,还请范大人不吝赐教。”说着,永泉君双手捧着茶碗送到范苒面前。 “永泉君言重了。”范苒颇为为难,最后还是接过茶碗,放到一边。 “这几句谶语,也好解好破,”范苒沾了沾水,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字,“‘日’在上,‘草’在下,夹一个‘私’……” 手指每挪动一下就是一笔,永泉君的眼睛盯着范苒的手,等看到那个完字,一惊,皱眉,“‘昪’?” 范苒点头。 若按照此法,“白水”,就合作一个“泉”字。 华氏的封地在重泉,继承的华终字子永,故称“永泉君”。“白水堤岸,有华无实”,难道不仅仅说的是二姐无子,还暗含整个华氏不会有好结果? 范苒轻轻把水写的字抹掉,继而说:“华氏一门,前朝有永泉君谋划,后宫又有王后照应,既荣且贵。可这一切,都仰赖君上恩情。王后无子,王上最宠爱的公子,非长子昪莫属,而长公子的母亲叶阳夫人素来与王后不和。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若哪天王上驾崩,公子昪继位,只怕华氏将蓬蒿满庭,萧条冷落,生死亦只在旦夕之间。” “唉!”永泉君叹息痛恨,“我又何尝不知啊,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外面看起来一如既往光鲜亮丽,可其实里子已经开始崩坏,这几年尤其如此,不然他们也不至于还要看叶阳、陶氏之流的脸色。华氏姐弟苦此良久,去问华绾。然而华绾一心求道,只说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华绾说得轻巧,顺得门庭衰落,钟山哪里还有他的隐居之地。大哥枉为聪明人,为何不懂这个道理! 想至此处,永泉君无奈一哼,转头恭敬向范苒请教:“范大人方才说此谶好破,敢问如何破?” “倒有一条权宜之计。” “什么?”永泉君一听,来了精神,抓住范苒的手臂。 “此事的关节之处还在于王后无子,不如趁此时在诸位公子中结交一贤孝者,收到膝下。如此,国有嫡嗣,王后也有依靠,方可保华氏万年富贵。” “范大人说得容易。秦昪如日中天,哪个公子比得上?何况这个时候收养子,几个人会真心认这个嫡子?” “非也!”范苒当即驳回永泉的担心,与他剖析,“没有公子比得上公子昪,是因为他们的生母没有有力的母家,而王后刚好缺一个儿子。朝臣们心里认不认没关系,只要宗法承认,此人就是秦国的嫡嗣,在身份上就胜公子昪一筹。而且,秦国自来以功勋论英雄,公子昪虽居长,却无尺寸之功,只要此人有功勋在身,还有谁敢说长论短,又何愁事不成?” “建功立业又要几年?”永泉君有些心急。 范苒旁敲侧击,“永泉君怎么忘了长安君旧事?” 燕国太后爱子长安君。 当年燕齐两国交战,燕国向秦国求助,秦国要求燕国以公子为质,当时的燕国王后主动请求让幼子长安君为质。原来燕国王后只是希望长安君能凭这份功劳长享膏腴,不想后来燕太子突然薨逝,长安君因此被立为新主,是为燕王储。 目下,不正有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吗? “哈哈哈,”永泉君大喜,劝道,“范大人喝茶,喝茶。” 第59章凝碧池头奏管弦 仲夏五月,苍龙七宿飞升至正南中天,至重午日,龙气最盛,正是敬龙酬龙的好时候。 秦国居崤函之内,习俗与山东诸国有异。端午这天,要用朱砂在一寸宽一尺长的缁色布条上写上“驱虫辟邪”等字样,然后用来扎菖蒲,悬在门上。 这是端阳第一次在秦国过端午,她听人说完其中的讲究,便叫人在屋外摆了一张小案,笔沾朱砂红墨,仔仔细细写了几张黑布条。待墨迹干透,小丫头再拿去绑好菖蒲艾草束,递给小厮爬上梯子插在门上。 女孩儿们围在一起,一个个争先指点,这个说“上面一点”,那个又说“下面一点”,没个定准。 只可怜梯子上的小厮手忙脚乱,幽怨问:“到底是上面还是下面呀?” “插低了。”终于来了个好心人,一锤定音。 寻声望去,只见府邸的男主人气定神闲跨过门槛。 “公子——”簇拥一处的侍女纷纷散开躬身行礼,露出中间的华服女子。 佳节良日,端阳穿了一身宝蓝色的广袖薄衫,露出半截凝脂后颈。丝罗轻盈垂顺,只是转身,也微微撒开袖摆裙边。 髻中簪的蓝宝石珍珠步摇晃出圆润的声音,淹没在稀稀拉拉的问安声中,端阳转头看见秦异,笑意盈盈,“你终于回来了,我还怕来不及正想让人去廷尉寺叫你呢。” 临时有事的秦异在廷尉寺闷头看了小半天卷宗,好不容易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见一阵阵笑声,思绪一瞬间放空,如今见端阳和小侍女头上一个个都扫了额黄,知道是端阳在和她们玩闹。 “约黄能效月,裁金巧作星,”他一边吟诗走近端阳,最后低头轻声说,“不过我怎么觉得你涂反而有些显黑。” 端阳原来听他吟《美人赋》中的词句,还有些羞涩,哪知他煞有介事地说她黑,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就你话多!你快去更衣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飞龙在天之日,宫中有午宴,不大不小,王亲之间相聚,他们自然不能迟到。 秦异换上稍显正式的玄色长衫,便摆手让终南退下,冲一旁的端阳说:“过来,给我戴冠。” 这样不寻常的要求让端阳一愣,随即轻笑,“凭什么?”他刚才还说她黑呢。 “你帮我戴冠,我便送你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秦异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摆在一边的冠子。 端阳站在原地不动,又偷偷看了他几眼,最后不得不认输,走到他身后,比着镜子为他正好冠。 礼物什么的她不在乎,不过是不想拖延下去罢了,但是也没有平白让他占便宜的好事。 端阳拍了拍他肩膀,伸手向他讨要,“好了,我的东西呢?” 秦异拉住端阳的手,坐到他的位置上,从妆台上取来她描红妆的笔,三下两下在她额心绘出一朵五瓣梅花。艳丽的颜色顿时压住额上鸦黄,雅致动人。 “好了。” “就这?”端阳还以为什么呢。 端阳正要端起小镜子好好照照,秦异已经拉她起来,“别看了,走吧,不是说怕来不及吗。” 午时将近,宫门口已经停满了车,人八九已经来齐。秦异却不着急,携端阳下车进宫,边走边和端阳说他前几天在廷尉寺听说的趣事。 一个人准备绑架自己朋友,然后向朋友家里勒索一笔钱财,于是雇了一伙四个人。这四个人买了蒙汗药,却不知道应该放多少,于是第一个人吃一点,第二个人吃两点,第四个人吃四点。绑架过程很顺利,可惜勒索信没寄出去多久就破案了,官府当场抓获一个主谋和三个帮凶。 “不是有四个帮凶吗?”端阳问。 “第四个睡醒的时候,人在医馆,旁边是捕快。”秦异回答。 “哈哈哈哈哈。”端阳听秦异一本正经地讲笑话,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你给我讲的这些案子,都能编书了!” 他们正在说笑,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驶过,差一点撞到秦异,然后听车上一个低沉的声音叫停,马车正好停在他们前面一点。 车里的人撩起了帘子,没有探头,叫了一声:“七弟。” 车下的秦异没有因此扰乱步伐,慢条斯理上前,向车内的人行了一个礼,“大哥,大嫂。” 跟在秦异身边的端阳也躬了躬身,微微抬头,看见暗沉车内一个头戴翡翠掐丝金冠、二十多岁的男子,正是秦昪,身旁坐着他夫人李瑶。 车上车下有天然的落差,秦昪俯视他们两个,目光转到这个只闻其事迹不曾见过真容的赵国公主,“端阳公主笑声好爽朗啊,我大老远就听见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端阳不假思索回答:“端午佳节,普天同庆。” 这个公主,也不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嘛。 秦昪点点头,转而问秦异:“宫中有宴,你们怎么来得这么晚?” “廷尉寺出了一点杂事,所以来迟了。”秦异说。 “什么杂事就不能明天再处理吗?”秦昪皱了皱眉,语气见颇有些替秦异怨怼廷尉寺。 “是异没有把握好,没能将即将收尾的卷宗按时处理好。” “七弟初涉公务,没有经验,有失误也是理所当然,”秦昪秉着前辈长者的风范,“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你们可得加快脚程了。” 说罢,秦昪放下帘子,催攒车辇,辚辚而去。 宫中驾车的恩宠,饶是当年身为太子的赵靖,也未曾有过…… 端阳正在神游,秦异敲了一下她的额头,拉回她的神思,“走吧。” 筵席布置在御花园,坐席早已设好,后宫嫔妃按照等级坐在一处,公子公主一处,再是君候世卿,排列得井井有序。 秦异与端阳方才坐定,秦王、王后一前一后入席,宴会正式开始,众人一起举杯,共饮一盅清酒。 此酒入口绵密,端阳觉得滋味还可,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秦异,不见他神色有什么异常,喉结却连连动了好几下,分明是分几口咽下去的,即使这样,放下的酒盅里还剩一大半。 端阳憋笑憋得嗓子发痒,然后转头吩咐小丫鬟取来一壶清水,让她清清喉咙。 回头之际,端阳看到斜对面一个十三四的少年在看她。两人的眼神相撞,少年十分自然错开了目光。 端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转身坐好,又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这次果然逮到那小子在偷看。 不过是玩笑的一眼,他却好似吓到了,一脸难堪惊惶,慌慌张张撇过头,然后就不再看她了,一心一意在摆弄着什么东西。 好像是……石头? 没有璀璨的光辉,也不见温润的色泽,非宝非玉,看起来就像是路边的普通石子,他却看得津津有味。 端阳一手撑着下巴看他,觉得有意思,扯了扯秦异的袖子,问:“那个小孩儿是谁?” 坐在旁边的秦异顺着端阳撅下巴的方向望去,回答:“十三公子秦卉。” 秦异与秦卉相差四岁,秦异离开秦国时,秦卉还只有九岁,又寡言少语,所以他们两个连话也没讲过几句。关于秦卉,秦异脑海中只有一点寡淡的印象,记得秦卉好像酷爱博物学,每次见秦卉他总是在摆弄石头,不分场合,一如现在。 不合时宜,亦或是大智若愚? 两者兼而有之吧。 秦异自顾自端起酒盏,发现盏中酒尽,于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壶重新斟满,抿了一口,却是清水,混着盏壁残留的酒味。 有人换了他的酒壶…… 秦异的手指在杯沿点了几下,低头看了一眼完全被秦卉吸去注意力的端阳,刻意把酒盏伸到她面前,明知故问:“你做的?” 她却没有拿正眼看他,只是斜睨了一眼,算是承认,“我可不想你到时候又头疼,拉着我躺一下午,什么事也干不成。” “你又想做什么事了?我记得谁前几天还说想做石榴花笺,我瞧院子里的石榴花都快落完了吧,也不知道开始了没有。”秦异故意这么说,惹得端阳不淡然,还装模作样地大闷一口,好像喝的真是酒。 果然,端阳转过头来瞪着秦异,装腔作势,“要你管!下次不帮你了。” 他们在私底下玩闹,端阳完全没有留心别人在谈论什么,秦异却突然看向主席,端阳云里雾里回神认真听了几句,不知为何提到吕季诚,然后就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宴会过了一半,轮到晚辈的才艺表演时间。那边琵琶才弹完,他们突然想起端阳的老师吕信,也是当世的琴艺大家,便想要端阳弹一曲。 这可不大妙,且不说端阳许久没练琴手生,她的琴技本就捉襟见肘,在座又是常年淫浸在雅乐中的,更是不堪入耳。 自娱自乐弹琴修身也就罢了,否则贻笑大方之家。 吕信当初就是这么评价她的。 端阳有些畏缩,老实承认,“老师教我诗书礼乐,可我实在愚笨,琴艺不精,不敢献丑。” “公主自谦了,不要紧张。你看十六公主的琵琶弹得磕磕绊绊的,不过一家人宴乐而已。”一个妃嫔说。 可十六公主才十岁,她难不成和个十岁的小孩子比吗? 端阳来回摩挲着手上的银镯子,正准备起身,秦异已经站了出来,说:“其实端阳的剑术才是一绝,只是她藏而不露,儿臣时常听她提起却未曾见过。不如父王母后让她舞剑,也让儿臣辨个真假。恰好儿臣曾经受过吕先生的指点。儿臣鼓琴,端阳公主舞剑,不知可否?” “既然如此,”华王后点头,“怀袖,去取我的凤鸣岐山,给七公子。” 听到“七公子”三个字,端阳总算舒了一口气。于她而言,舞剑可比弹琴简单多了。 端阳拿过侍女捧给她的剑,突然想起她和秦异从未合过琴音,又开始担心,偷偷问秦异:“你要弹什么曲子?” “前几天我才新作的,你听了问是什么名字,我说还没有名字的那首。”秦异坐到琴案边,低头专心定音。 “啊?”端阳一惊,他闲暇作曲那会儿她就听得断断续续的,完整的曲子她才听过两三回,“就不能换一首吗?我怕我不熟。” 其实他完整弹下来也只有两三回,没有十足把握保证丝毫不错。 可天时地利人和,多难得,还有面前的凤鸣岐山。 当初周天子东迁,秦君襄护送。周天子为了嘉奖这份功劳,将岐山以西的土地赐予秦君。秦君感恩,命人斫琴。取用百年桐、杉,阴阳调和,十年乃成。其声如凤凰鸣叫,清亮洪越,故秦君取名“凤鸣岐山”。 “没事,”秦异的大拇指和中指分别勾着二弦和七弦,用力一掐,二声如一,“开始吧。” 乐声起势舒缓凝重,时有吟猱,余音绵长悠远。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轮指,听似音节混乱,实则紧促有序,如水流汇聚入深渊。紧随其后的七十二番滚拂,更是裹挟着滔天巨浪的气势。声音渐弱,轻轻几个泛音,江水化作雨露,飘忽清冷。 仔细听辨,中间有数段和《光陵赋》很像,技法绚烂处,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端阳剑随琴动,挥洒自如。到曲调激昂处,刺出的每一势都带着万钧雷霆。滚拂了多少遍,她挽着剑花便旋了多少遍。忘我处,发簪松动、急转而出也不知,乌青长发逸在风中。宝蓝的广袖翻转,化作汹涌波涛,又一瞬间随乐曲归为平静。长裙旋开摊在地上,如红日映深水,唯有剑指苍茫,刃映天光。 琴曲剑影,相呼相应。琴好,剑好,人更好。 上座的华王后看得有些呆了,觉得十分亲切,“这首曲子,却未曾听过……” 秦异起身扶起旋坐在地的端阳,回答说:“这是儿臣自己作的曲子。” “自己作的?”华王后有几分惊喜,“倒是有几分泉地的韵味,让我想起了以前在那里听的民谣。” “儿臣这次从赵国回来,一路经过许多地方,不时采风。相融相会,这才偶然作了这首曲子。”所以其中杂糅了重泉、栎阳等多地的调式,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秦昪听到的曲意显然和华王后不同,他半开玩笑地问:“以前怎么不知道七弟的琴艺这么好?之前还骗我说公务之事忙不过来,我看你是一门心思都在研究琴谱上了。” 秦异谦虚以对,回答:“这些不过消遣儿戏,哪里堪比大哥辅政繁忙。” 秦异话音刚落,下面传来一个尖锐的女声:“啊——蛇!” 第60章欲待曲终寻问取 美人舞剑,流畅飘逸,矫健敏捷。 十三公子却只看到端阳公主头上的蓝宝石发簪。 她转得太用力,发簪甩出去老远。秦卉眼珠盯着发簪抛出去的弧线转动,连忙起身跑到草垛里捡起发簪,却发现一条藏在草丛里的青蛇。 他当时也吓了一跳,手脚一下子僵住,不敢动作,仔细观察过后,方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没毒的。 旁边的妃嫔却没有这么镇静,见到是蛇,一声尖叫,差点把秦卉的耳朵给叫聋了。 场面一下子乱了,叫喊声不绝。 秦卉捂着耳朵,声音弱弱地说了一句:“这条蛇没毒的!” 然而并没有人听,慌乱中已经有人叫来了侍卫驱蛇。 秦卉见势头不好,一咬牙,伸出一只手抓住蛇的七寸,高高举起,整条蛇足有半个他那么长。 现场一下安静,却不是因为心定,而是被十三公子的英勇给震住了。 秦卉两颊发热,低头小声说:“我去把它处理掉。”然后掉头就跑掉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秦异,他轻声提醒华王后。王后这才回神,斥了一声呆在原地的侍卫:“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追十三公子!” 不出半会儿,侍卫们去而复返,回禀那条青蛇已经被打成肉泥,十三公子也无恙,这场虚惊才算过去。但秦王还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与叶阳夫人早早离席,华王后也暂时回兰池宫更衣,留众人自娱自乐。 不久,怀袖姗姗而至,低头曲膝,转达懿旨:“七公子,王后召见。” 端阳看了看怀袖,又看了看秦异,面有忧色,而秦异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便随怀袖去了兰池宫。 怀袖……也不知道西洲的事怎么样了,怀袖好像没什么异常。华王后单独见秦异要干什么? 端阳单手撑着下巴发呆,一边转着杯子。突然,一个小小的影子投到桌案上。 是那个英勇少年,此时正站在她面前,递给她一根蓝宝石银簪,说:“还给你。” 是她的花形簪,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方才端阳见情景太过慌乱,就没让人去找了,原来被秦卉捡到了。 “啊,谢谢,”端阳笑着接过簪子,问,“你在哪里捡到的?” “那里。”秦卉一脸稚气地指着不远处的草丛说。 正是刚才藏蛇的草丛。 端阳的眼皮一跳,想起他刚才的壮举,“你……胆子也太大了,都不怕蛇的吗?” 秦卉歪了歪头,反问:“那条蛇又没有毒,我为什么要怕?” “没毒?”端阳只觉得是小孩子不懂,“我见过那种绿色的蛇,我外公明明跟我说有毒。” 秦卉想她肯定和自己第一眼看见时一样认错了,解释道:“你说的是竹叶青,刚才那条是翠青。它们长得很像,但是翠青没毒,死了之后会变成宝石蓝色,就跟你簪子上镶的宝石一个颜色。” 秦卉越说越来劲,指着端阳手里的簪子,一脸艳羡,“你簪子上镶的,是蓝宝石,源自西域,很珍贵的。” 小小年纪,却很博学。 端阳转了转手里的银簪,深邃干净的蓝色在日光下流溢生彩,象征冷静的智慧。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在看她头上的宝石。 端阳十分慷慨地又把簪子递出去,想送给这个博闻强识的少年,“给你。” 他明明喜爱,却往后退了半步,不接,有些胆怯,低头问:“做……做什么?” “你很喜欢石头对不对,那就给你。”在她手里不过一件饰品而已。 秦卉见端阳的眼睛眯成半月形,没有深藏不露的笑容,犹豫着伸手拿了过来,转头就跑了。 然而没跑几步,他又退回来,嗫嚅道:“我替你捡簪子,你也替我做一件事,好不好?” 送他的蓝宝石,不能算是谢礼吗,他怎么这么贪心? 端阳觉得这个小孩儿好有趣,抬袖掩笑,什么也没说直接答应了他。 等到端阳跟去秦卉住的宫殿,知道是什么请求,她就不觉得有趣好玩了。 秦卉神秘兮兮地只让端阳一个人进屋,从角落里端出一个中等大小的盒子,小心翼翼,生怕有磕碰。端阳受他影响,双手接过,小心谨慎。 盒子不重,但端阳总感觉里面的东西在动弹,于是问:“这里面装了什么?” 秦卉回答:“那条翠青蛇。” 端阳一瞬间瞳孔放大,眼睛都要瞪出来了,秦卉却好似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不……不是说打死了吗?”她的手臂好像失去了知觉,却偏偏能觉得盒子里的东西越动越厉害。 “我骗那个侍卫说蛇我已经放了,他不好交差,我就让他说已经打死了。”打成肉泥,这么惨烈的情状,不会有人还想看一眼确认真假。 呵呵,端阳干瘪的笑挂在脸上,心想十三公子的智慧,并不全在死板的书本上。 秦卉感觉到了端阳的紧张,宽慰道:“你不要怕,它真的没毒的,胆子还小,根本不咬人。不信我拿出来你看看……”说着,他就要上前掀盖子。 端阳连忙一只手扣住盒子,往后退了好几步,“不用了!” 没毒,还被关在盒子里,有什么好怕的,笼子里的狼,她也不是没见过。 端阳心中暗示了自己好几遍,定住心神,“所以你想要我做什么?” “把它带出宫放掉。”秦卉开门见山。 “为什么不直接在宫里放生?” “在宫里,它肯定活不长,”秦卉悲观而万分肯定,“宫里头到处都有人,没有好隐蔽的地方,放了也很容易被人再碰到。” 好心的十三公子只有一个,不是每次都能遇到的。 端阳低头沉思,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为什么秦卉时而壮勇,时而畏缩。 端阳还没来得及抓住那一道思绪的光,秦卉开口说话:“你若是为难……” “如果我不答应,你怎么办,再去找别人?” 没有什么别人可以找了。 秦卉低头,“我……不知道,可能会养起来吧。” 宫中养蛇,简直比她宫里养兔子还胡闹。要是被抓住了,有他好果子吃。果然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惹事的年纪。 “叫声阿姊,我就答应你。”端阳心中已经答应,还要逞一时之快。 不应该叫嫂嫂吗? 秦卉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姐……姐。” 虽然声音很小,不过端阳还是听见了,也不为难他,戳了戳秦卉的额头,“你这次簪子可捡得太值了。”既拿到了蓝宝石,又让她帮忙。 答应完后,端阳便端着盒子离开了秦卉的住处,准备回席上等秦异。 穿过探春小道,端阳正好碰见夏姬孤身一人,于是上前行礼问安,“母妃怎么在这里?” 从宴会方向过来的夏姬看见端阳也是一个人并无随从,赶忙扶端阳起来,“我久坐有些腰痛,准备回去。” “那我陪您回去。”说着,端阳已经走到夏姬右侧,一手扶人,一手拿盒。 宜春宫离此处不算远,端阳送完夏姬正准备离开,半卧在躺椅上的夏姬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到跟前来,问:“公主有事吗?陪我说会儿话吧。” 端阳见过夏姬很多次,但是夏姬从来没留过她,就算她是秦异的妻子,所以端阳始终觉得和夏姬隔了一层,疏离冷淡。 今日夏姬一反常态想和人说话,端阳心中又惊又喜,放下东西,依言坐到夏姬旁边,关心问道:“母妃的腰不好吗?” “我早年跳舞,有些旧伤,坐久了就会疼,不过还好。”这些许年,夏姬的舞早就荒废,只留下一身病痛。 对于舞者而言,伤病是日积月累而成的。一旦停止舞蹈,瘀积的痛苦就会一齐爆发。夏姬是半路出家,十二岁以跳舞为业,十九岁被临幸,满打满算才七年,所以只是久坐腰痛。像还留在宫中当教习宫人的卫姬、许姬,一舞二十几年,每逢下雨,浑身上下都疼,苦不堪言。 卫姬、许姬,和夏姬一样,是当年一起在舞坊的舞女,在沦落末流之前,她们是普通的平民。庶民女子大多没有姓氏,她们的名又被达官显贵嫌弃粗俗,所以在正式学习之前,教坊会给她们重新命名。 来自哪里,就称作什么。 卫姬出生卫县,许姬出生许县,夏姬来自夏地。 世事如流水,夏姬想起了舞坊乐府的一些往事,感慨万千,“四年,阿异的琴,弹得这样好了。” “他每天都练琴的。” 是的,就算阿异其实不喜欢弹琴,他也会坚持学。 他不喜欢琴,因为他不喜欢奚子。 可今天乐曲里,分明能听出《光陵赋》的影子。 夏姬觉得匪夷所思,寻问端阳,这也是夏姬留端阳的理由,“他竟然会弹奚子的《光陵赋》?” 一边烹茶的端阳给夏姬送上一杯,理所当然地说:“他会弹,而且给我弹过好多次。不止《光陵赋》,他手上有一本奚子的手稿琴谱,每整理好一首,他都会弹给我听。” “《奚氏琴谱》?”夏姬一诧。 确实该惊讶的,端阳当初知道有琴谱传世也吓了一跳。端阳耐心解释:“是的,他说他从秦国的书库里翻出来的。”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夏姬欲言又止。 这么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端阳听夏姬语气,觉得其中有隐情,眉头和夏姬一样蹙起来,犹豫地点了点头。 夏姬有一瞬间的怅然,低头,在透亮的茶水中看见自己皱纹满生的面容。 她一直以为琴谱丢了,原来被阿异带去了赵国。可之前他明明翻都没翻过,竟然还会着手整理。 只有少年人的心境,才可以有这样翻天覆的变化吧。 因为还年轻,不惧变化。 陪着一起变化的,正是眼前这个女孩儿。 夏姬慈和地看着端阳,指着一旁的架子,说:“左手边第三层有个盒子,公主替我拿过来吧。” 夏姬打开端阳取来的盒子,拿出里面的铃铛,放到端阳手里,“我还没给公主见面礼,这个,虽然不贵重,还请公主收下吧。” 这是一个七彩琉璃铃铛,精致好看,摇晃时会发出铃铃声,如金石相碰,却更圆润,有玉磬之意,却更清亮。 铃铛外壁上刻的线条都只有发丝细,不是花纹,而是文字,但是端阳不认识。 从宜春宫出来,端阳一边走路一边举着铃铛观摩,确认自己确实没见过这样的文字,准备到时候问问秦异。 正想着,秦异已经迎面走来。 秦异从兰池宫回来,不见端阳,问了几个侍女,说刚才见到端阳公主和夏姬往宜春宫方向去了,便寻到了这里,正赶上端阳从宜春宫出来。 端阳见到秦异,却连忙掏出了手帕,遮住了半张脸,背过身去。 秦异走上前,左看她,她便转向右边,右看她,她就转向了左边,总之不想拿脸对着他。 秦异觉得奇怪,问:“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她眼神飘忽。 没什么总拿帕子遮住下半张脸? 秦异挑了挑眉,突然看着前面喊了一句:“看那边!” 端阳信以为真,转过头去。只是一下分心,秦异已经趁机扯走了她的丝巾。 只见端阳被蚊子咬得肿了半个嘴角,滑稽可笑。 也有他看她出丑的时候,秦异毫不留情地笑出了声,甚至露出了虎牙。 端阳搡了秦异一把,“笑什么笑!没被蚊子咬过吗!” 论招蚊虫叮咬,他可不能和她相提并论,只是这大白天的,她哪里惹得嘴上叮这么大个包,“你是不是往树下钻了。” 没有,她只是从树下过,冷不防被咬了一口。 “别笑了!”端阳懒得和秦异解释,拧了他一把,把铃铛递给他,转移话题,“见多识广的七公子,你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也不知是什么文字,我看不懂。” 秦异拿起,对着日光仔细看着铃铛,琉璃反射的七彩日光投射在他半边脸上,压不住笑意的嘴角。 这个铃铛,他幼时夏姬经常拿来逗他玩,上面写了一句古夏朝的偈语。 “长夜安隐,多所饶益。”他一笑,然后看着端阳,认真说。 目光移转,他随即看见了夏姬。 她站在树荫下,手里拿着端阳落下的盒子,看着他们,怔怔出神。 第61章上有黄鹂深树鸣 秦王有诏,宣七公子异觐见奏事。 诏令传至兰池宫,秦异正在和华王后下棋。秦异听完内侍的传话,放下正酣局势,拱手请退,“那儿臣先告退了。” 坐在一边观棋不语的永泉君目送一身淡青的秦异跨出兰池宫的门槛,随即转头问向华王后:“二姐这几天一直宣见公子异,可看出来什么没有?” 华王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棋局,战况胶着,评价道:“此子谦逊有礼,且又聪慧,确为可造之材。” 永泉君火速反问:“那二姐还在犹豫什么?” 华王后叹了一口气,不知该下哪一步才算好,将手里的棋子扔进棋篓,吩咐怀袖收拾残局,“七公子的生母健在,来日他若为君,两宫太后并立,终究不好,不如公子卉。” “十三公子虽然生母早亡,但是年纪未免太小了,又有几分痴顽胆怯,”永泉君从来没有想过石头一样的秦卉,努力劝说,“七公子的母亲舞姬出身,既不受宠也没有依靠,就算当上了太后,也不足为惧。公子异也清楚自己的出生排行,没有生过这样的心思,一向谨小慎微,却还是难逃针对,心中肯定有怨怼。二姐此时提拔他,他肯定会感念二姐的恩德。” 秦异现今的处境,也有华王后与叶阳夫人不和的因素。 华王后如何不知秦异确实是不二人选,可心中的疑虑难消,不然也不会这么迟疑了,“就怕夏姬到时候怂恿七公子。公子异年岁已长,我于他并无养育之恩,毕竟亲不过生母。” 永泉君还要继续说,华王后摆手打断他,“容我再想想吧,你先回去。” 华王后起身走到琴案旁,看着案上的凤鸣岐山,想起端午那日秦异弹的曲子,深呼了一口气,沉声吩咐:“怀袖,摆驾宜春宫。” 宜春宫,得益于夏姬的安分守己,华王后几乎不曾亲临过,也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会来。夏姬也没有丝毫准备,陡然看到王后驾到,跪拜在地。 “平身吧,”华王后环顾了一眼,“院子里的花木,你倒是整饬得很上心。” 院子里槐树,已经长得比房顶还要高出许多,郁郁葱葱,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闲来无事,随意莳弄罢了。”夏姬紧跟在华王后身后。 “若宫中人人如你这般,宫中不知能少多少纷争,我也能学你偷闲怡情。” “王后贵为国母,日夜操劳,后宫平和,妾等才有此闲情。” “平和吗?”华王后自嘲一笑,自言自语,“成了国君之母,大概才算真的国母,也就有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了。” 王后成太后,这是诅咒君上的言语! “妾惶恐!”夏姬听到华王后说出这样不得了的话,当即又跪了下来。 “这里只有我们二人,你不要怕,”华王后和颜悦色扶夏姬起来,推心置腹问道,“你老实和我说,这么多年,你一直住在这冷僻的宜春宫,儿子还被派到赵国当质子,你真的一点怨言也没有、真的甘心?” “妾……” “我要听真话。”华王后神态冷肃。 夏姬俯首,呆呆地摇头,“妾未有过不甘心。” “未有过不甘心?”华王后重复了一遍,仰头看了一眼巨大的树冠,赞道,“这棵槐树得你精心照顾,长得竟然比我宫里的还要好。” “王后过誉了。”果然华王后来者不善,夏姬不敢多说。 “树是好树,不过这样破败的庭院,最多也只能长成这样。不如移到广阔之地,沃土之中,天高地迥,任其生长,或能成栋梁,”华王后越说越激动,最后又丧气看着夏姬,说,“但终究精心照顾了十七年,树如子,你大概不舍得吧。” 这番移树论,夏姬听得糊里糊涂,直到最后一句试探的问话,夏姬恍然大悟,“王……王后……”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即人。 夏姬这番半吞半吐的震惊模样,证明她听懂了。华王后有些许欣慰,自己不用和愚蠢之人说话。 不愚蠢,所以夏姬明白,自己给不了更多,甚至有可能成为阻碍的桎梏。 可她不能替秦异做决定。 所以她没有回应,只是低头沉默。 而华王后屈尊来此,心中已经有决断,本来就容不得旁人拒绝。 华王后把夏姬的态度当作一种不忍心正面回答的默认,继续问:“如果有一天,这棵树结出了果实,你会不会觊觎?” “妾不敢。”夏姬咬紧后牙槽,卑微回答。 一旦有了权力,就没有什么敢不敢了。 “你如何保证?”华王后冷漠地问。 第62章不如怜取眼前人 秦异奏完事从章台宫出来,停在台阶上,想到自己口袋里的东西,犹疑了一下,还是径直往出宫的方向去了。 宫门口,一个宫女远远看见秦异,上前拦住他的去路,说:“公子,女御想见见您,请您去宜春宫一趟。” 传令的是宜春宫的宫女,文音。 秦异摸了摸自己右袖口袋,便随文音掉头去了宜春宫。 宜春宫小小的正堂内,已经摆好茶点,夏姬端庄跪坐在小案前,看见秦异,抬头微笑。站在后方的文音随即颔首告退,秦异回头一看,文音已经掩门出去,堂内只剩他和夏姬二人。 “坐吧。”夏姬说,然后她提起了茶壶,给秦异倒了一杯茶水,推到秦异面前。 对面的秦异,面貌已经长开。十三岁时虽然瘦弱,脸上仍然带着一点童稚之子都有的圆润,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到了,骨相清晰。坐在她面前,比她还要高了。 “我们好久没这样相对而坐了吧。”小时候的秦异和长大了的秦异在夏姬眼中有一瞬间的重迭,一样神色俨然,一样着绿衣。 然而终究是不一样了,毕竟四年已经过去了。 少年人一腔热血,不喜欢怀旧感伤,尤其当对面是夏姬时,秦异觉得十分不自在,干巴巴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母亲找儿子,一定要有事吗?”夏姬还击了秦异不通人情的直接。 秦异一时哑口,皱眉看向了别处。 这幅表情,就像她以前捉他帮她做口脂一样。他当时十分不愿意,觉得太小家子气,却又拒绝不了,只得不情不愿在一旁捣梅花花瓣,就是不看她,以此发泄不满。 这是秦异四岁时候的事。 夏姬见秦异面色难看,指了指他面前的梅花饼,莞尔一笑,“好久没做了,也不知道手艺退步了没有,尝尝吧。” 夏姬亲手做的梅花饼,自从母子分离,夏姬就没再动手做过,秦异也没再吃过。 秦异拈起一块,尝了一口,味道好像没有变。 其实他也说不上来,任凭什么味道,太久不吃都会忘记。 秦异细嚼慢咽,猝然听到夏姬的问话,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秦异,你想当秦王吗?”夏姬问。 这个问题,足够严肃,足够她直呼秦异的姓名。 秦异放下拈着梅花饼的手,不置可否,反问:“为什么问这个?” “你想,”夏姬肯定地说出自己的答案,却还是给了选择的余地,“是不是?” 知子莫若母。秦异小时候就好强。手帕被污后,秦异诘问她,为什么都是秦王的儿子,父王从来没来看过他,还有那么多人欺负他。夏姬回答不上来,他负气回屋,当天没有吃晚饭。也是从那天起,他读书更用心,想要博得秦王一顾。六岁的时候秦王突然驾临学宫,考公子策论,秦异如愿以偿,甚至压过了秦昪的风头,争得魁首。 然后他病了,因为冬日落水,从此不再提这些事。 他又是那么执着,说一不二,落水后卧床三月也翻书不止。如果他心里真的放下,怎会如此。 所伏者久,其志不小。 “那你还问什么?”如果心里已经有答案,还问什么。秦异不否定,间接接受了夏姬猜测的野心。 “阿异,这条路,远比你想象的艰难,你会失去很多,”流血漂橹,一孤王道,夏姬已经能想见,“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原来是要劝他,很符合她避世的性格。 可他不是她,不会走她的路。 秦异稍微用力,脆弱不堪的梅花饼碎在指间,“夏氏一味退让,又得到了什么?” 夏朝灭亡了,杞国也灭亡了。 对他而言,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经做好准备,一条路走到黑,直到灭亡。 “你一向很有主意,也不会听我的。”不用再多说,夏姬已经明白秦异的决定,可以成全他。 毕竟他已经长大了,她尊重他。 也有人会替她继续陪着他。 那天端午宫宴,夏姬去还端阳公主落下的盒子,站在树下看见秦异与端阳公主一起仰视琉璃铃铛,笑容可掬。 有多久没有见到他这样开怀的笑容,不是那种一贯待人接物的内敛而温润,这样无遮无掩,映衬着七彩琉璃光。 宴会上,他们也会相视一笑,因为一杯酒来回打骂,一起弹琴舞剑。 那时,夏姬好像明白,秦异为什么会整理琴谱、弹那些曲子。 他的琴声,有了理由。 “阿异,人生难得真心人,又有相守的机会,你要好好珍惜,不要像我一样。”往事如云烟尽散,她才发现,她并没有什么人生智慧可以传授。 “我不是个好母亲……”夏姬嗫嚅了一句。 秦异只看到夏姬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听清楚具体说了什么,下意识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走吧。阿异……”夏姬还想碰碰他,可她光是最后叫他一声,已经声音不稳,再多动作,一定会引起他的疑心。 “我累了……”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以前秦异会反感夏姬对于那段情事的感怀,越后悔怀念,越说明她的错误、怯懦。现在,他只觉得悲哀可怜。 可是一切后果都来自自己的选择。 秦异起身,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他本不想今天、亲自给她的。 他把小瓷瓶放在案上,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开口,离开了王宫。 回到家中,正好赶上午膳,秦异却没什么胃口。 自从交出那瓶药离开宜春宫,他总觉得心里慌慌的不安生。 天好热,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冒汗。 秦异不想午憩,坐在一边看史书,看到陵母伏剑处,烦躁,一把把书扣下。 正好,终南小跑进书房,附到秦异耳边,小声说:“公子,宫中的消息。” 秦异拆开终南从怀里拿出来的信,信里详细记叙了华王后对夏姬的忧虑,稍时,华王后去了宜春宫,宜春宫内的私下会谈,只字没有。 华王后去了宜春宫。 宜春宫…… 站在一边的终南看见秦异脸色越来越白,拿纸的手一直在轻微颤抖,担忧叫了一声:“公子?” 秦异回神,把信一把乱塞到终南怀里,什么也不说撒腿跑了出去,撞上了宫里来的内侍。 被撞得不轻的内侍冲秦异的背影大喊道:“七公子,大事不好了!” “等我回来再说!”秦异扔下话。 也没有午休的端阳从长廊过来,本来是看秦异寝食难安,担心他中暑热,送来了降暑清茶,只见秦异像风一样从眼前穿过,不管不顾身后事。 秦异何曾如此过。 “公子!”在后的内侍一下跪倒在地,悲痛道,“夏女御殁了!” 一瞬间,话音传到秦异的耳朵。 他止住脚步,怔怔地转头,看到内侍身后的石榴树。 五月末,园里最后一朵石榴花,整朵落了下来。 他的心,也一瞬间不再慌慌跳。 第63章白云千载空悠悠 石榴多籽,花色火红,寓意吉祥,故而秦国无论平常人家还是贵族庭院,都多种石榴。 范苒临立窗前,听人通禀道:夏姬误食鲀鱼,中毒身亡,华王后勃然大怒,处死了当天尚膳局的很多人。 听罢,范苒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重新拆开。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写,信的内容也很简单,只交代了寥寥几句。 “夏杞姒氏顿首鸿胪寺卿范蔚之大人”,范苒看到信首这句话,轻轻叹息了一声。 “蔚之”是范苒的字,“夏杞姒氏”是夏姬的自称,很正式的自称。 姒,一个传承千年的古老姓氏,祖先大禹,曾经开创了一个延续四百多年的王朝——夏。四百多年后,夏为商所灭,后来周又灭了商。 胜利的周天子实行分封,将夏朝的后裔分封到杞地,继续对夏君大禹的祭祀。 然而,作为一个前朝遗民建立的小国家,夏杞国国力微弱,历来不被人重视,遭人鄙夷嘲笑,曾先后受到齐国、燕国等势力的攻打,被迫数次迁地。 夏姬出生杞国贵族,就是在连年的迁徙辗转中长大的。 夏姬十一岁那年,杞国最后终于亡于楚国。 对,终于。家国飘零久,大家都知道迟早要面对的命运,但是国破家亡的时候,楚国的军队仍然遭受了强烈的抵抗。 无谓的抵抗罢了。 大火熊熊地烧,夏姬逃出生天,却和家人走散了。 或许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但是她不敢这么想,义无反顾踏上了寻亲之路。 然而归处在哪里? 她当掉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镯子,钱却少得可怜,不到半年,她连吃饭的钱也没了。后来,她被人卖到秦国做舞姬。 这一年,她十二岁。 她是贵族之后,不敢忘记家训。她发现那个人拿钱就走,知道自己上当了,立刻想跑。还没跑出门槛,就被人抓住关了起来。 她决定绝食抗争。 晚饭,她没有吃。 早饭,她看了一眼,忍着熬了过去。 午饭,她盯着门口的食案,有肉有菜,咽了一口口水。 她扶着墙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步子却越迈越宽,猛地端起碗,扒饭入口,菜都不用,狼吞虎咽,差点噎死。 她猛咳了几下,眼泪无声无息流了出来。 不是为自己的屈服,而是醒悟。 她突然醒悟,原来她并不是孤勇,只是胆小懦弱。 她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不知存在的理由。 但她想活,所以她不问寻亲的希望是否渺茫,自我欺骗,开始流浪。 她想活着,苟且也好。 进食意味着屈服,当天,她就被放了出来,正式被送进宫廷舞坊。 舞坊的人问她叫什么。 杞国遵循古老的传统,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所以她应该称姒姬。但是姒这个姓太扎眼,所以她说她是夏姬。 夏县,杞国国都的旧址,仍在沿用这个名字,不过已经归齐国了,所以没有人怀疑。 “齐国”夏姬在教坊度过了还算平静的四年,当时夏姬的计划和很多人一样,很简单,就是跳舞,到了年岁也不必出宫,留在宫中做一个教习宫人。 她会这样平淡地走过一生,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又或许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毕竟打从跨进秦宫那一刻,她已经算半个宫里人。 秦王弘元年,为了庆祝新君继位改年,时任太卜令的范苒向秦王引荐了自己的知音好友奚子。秦王恩准,奚子便做了乐府的琴师。 舞坊和乐府,一墙之隔。舞坊年轻美丽的舞娘们听说乐府来了个乐师,都偷偷跑去看,夏姬也被拉去凑了个热闹。 奚子弹了新作的《光陵赋》,虽只有半阙,却令闻者伤心。 行走在幽幽山谷中,长途跋涉,却黯然不见前路。 夏姬没有听完,转身离开。 奚子也没有弹完。他没有想到围聚了这么多莺莺燕燕,美则美矣,只是话音聒噪,把琴音都掩住了。 奚子停手,环顾了一圈,恰好看见一个女子在人群里黯然抹泪,悄悄离开。 如何这般落寞? 奚子看着夏姬离去的方向,心中发问。 天缘凑巧,不过几日,他们又相遇。 夏姬朝奚子欠身问安,膝盖还没弯下去,听他问:“娘子听我弹《光陵赋》,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她,不知道…… 她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狡辩道:“你的琴声那么伤感,却怪别人流泪?” 一听,奚子呆了一下,又很快释然,解释说:“这首曲子,前半阙讲的是深入山谷,长途跋涉。后半阙讲的是登上顶峰,一览众山小。来日我弹后半部分给你听。” 一半辛苦,一半甘来,才是完整的《光陵赋》,她只听了一半,所以觉得伤感。 可夏姬听完完整的曲子,沉思了一下,说:“可我还是觉得你的琴声悲伤……” 悲伤,在这首曲子中,可能在所难免吧。 因为《光陵赋》本来就是奚子为自己做的。 奚子原是奚人之后。奚人,就是罪奴。他母亲是奴隶,他是小奴隶。 小奚人母亲早丧,每天兢兢业业劳作。有次他从小主人门前经过,听见铮铮琴音,当即被吸引。从此以后,他每天都会偷偷跑到小主人屋外偷听,还自己用木板、丝线仿制了一把七弦琴。虽然发不出声音,他也学得像模像样。 这件事情很快被人发现,他被人抓到主人面前问罪。 他怕极了,抖得像个筛子。 但是主人看到他自己做的蹩脚琴,不仅不予追究,还让人摆出了真琴,让他试弹一下。 他的琴技,像模像样,一点也不蹩脚。 主人十分欣喜,当即决定让他和小主人一起学琴,称他为“奚子”。 “笃信好学,死守善道。”主人当时告诫奚子。 主人仁心,小主人却不守善道,觉得和一个奚人同学是耻辱,趁主人出游,拔掉了奚子十指指甲。 然后,奚子逃走了,后来又遇到了范苒。 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感激,奚子没有改名。 名起微末,经历了种种,奚子才有如此盛名。然而这些伤感往事,都牢牢印刻进了记忆,不用特意回想,不自觉带入了琴音。 他们都有悲伤回忆,所以一个奏弦歌,一个知雅意。 何其有幸,又添一知己,奚子想。 音相知,情相生。一个弹琴,一个跳舞,时光就在摇摆的绿罗裙边溜走,夏姬好似找到了归处。 奚子问她,等她二十五岁,愿不愿意随他出宫。 夏姬低头,细若蚊吟,“愿意的。” 她答应的第二天,被选召到秦王寿宴上伴舞。 那天秦王弘喝醉了,一身酒气压在她身上。 很重。 压得人喘不过气。 推不开,挣不掉。 眼泪,从眼角滑落,流了一夜。 自从那次听琴,她已经很久没哭这么凶了,她以为这世上没什么再值得她痛哭流涕。 原来,再死一次,这样痛。 长得好像没有尽头的夜也终究只是好像,一切都有尽头。黑暗过去,日光微弱。夏姬洗完澡。不等她去找奚子,奚子冲了进来,表情痛苦。 看他表情,是已经知道了。夏姬拢了拢领子,害怕露出又青又红的肌肤。 夏姬不敢看他,分不清他的表情有几分疼惜,只见奚子一把拉住她的手,把她往外带,“我们走!” “去哪里?”夏姬不明就里。 “逃出去,我已经和看门的人……” 不等奚子说完,夏姬停住了脚步,拂开了他的手。 不要天真了,她已经被秦王临幸,只能老死宫中。就算逃出去,秦国不会放过他们的,举世闻名的琴师一朝变成东躲西藏的逃犯,不会有人可怜。 逃,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像弱小的杞国,一味退让,最后也难逃被征灭的命运。 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他们的安身之处了。 “我已经被秦王临幸,封嫔封妃,富贵荣华享之不尽。你只是一个琴师,我为什么要逃,和你一起当逃犯?”杀人不过头点地,她这番话,践踏了他的尊严与爱意,实在诛心。 夏姬做不好色厉内荏的模样,在自己崩溃前,转身回了屋。 掩门,这一个动作就花光了夏姬所有的力气。她背靠着门缝,瘫软了下去,缩成一团,头深深埋在膝盖里。 宫中被秦王一夜临幸的宫女不知凡几,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册封,夏姬就属于被转头遗忘的那列人。 可叹,她怀孕了。 她因此成了宜春宫的夏女御。 原先,夏姬并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她打不掉。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夏姬慢慢习惯越来越大的肚子。 就这么一直怀着,突然有一天,腹中的胎儿踹了她一脚。 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悸动。 她小心翼翼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来来回回,又被轻轻踢了一脚,嘴角微莞。 正月十三,这个孩子足月出生,软乎乎的一团。哭的时候很闹腾,睡觉的时候很安静,握住她的手指就不撒,别人抱都不行,只和她亲。 阿异,她的阿异,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她看着他爬步、走路、吃饭、喝水、牙牙学语…… 在宜春宫这方小天地里,他们母子二人其乐融融。可一旦出了宜春宫,拜高踩低,他们甚至要看下人的脸色。 夏姬怯弱,只希望阿异平安健康长大,所以从来不计较这些炎凉世态。但是有次,一个宫妃婢女放狗追着秦异跑,夏姬看到,把阿异护在身后,一巴掌扇到了那个婢女脸上。 夏姬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刚强。那一刻,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人人都知道杞国必亡,却还是拼死抵抗。 就算知道不敌,也有想要保护的东西,不问理由,不管对错。 阿异,就是她竭尽全力想要保护的。 事后,夏姬被宫妃惩罚跪了一下午。起来的时候,一下没站稳,就要栽下去,幸亏有人扶住了她。 是奚子。 夏姬一愣神,只道了一句谢,漠然离开。 奚子不多言,也出了宫。 当年夏姬的话,确实让奚子伤心难过了一阵,几番大醉后,经范苒提醒,恍然而悟。 出逃,不仅他们从此暗无天日,还会牵连一众看守,以及举荐他的范苒。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很多事都看淡了。相思相望相亲,都不及平安。 奚子举杯对月,对范苒说:“蔚之,我今天见到那个小孩了,一直远远躲在树底下,陪着他母亲。我看他很聪明,说要教他学琴,他答应了。” 那个小孩,就是夏姬的孩子,秦王的第七子,公子异。 从母亲到孩子,一直默默无闻,不受重视,连取名这种事秦王都懒得做,甩给了太卜署。 “异”,范苒选这个字做那个孩子的名字,是希望他如异珍不蒙尘。公子异也算不辜负范苒的期望,含锋不露。 入晋城前一夜,秦国使团宿在城外三十里的驿馆,只等天亮进城。 将近亥时,范苒终于处理完公务,想喝杯水宽衣就寝,却发现茶已经被自己喝得一滴不剩。 范苒正想唤人,转头见到陪他一起的小厮已经熬不住瑟缩在一旁打瞌睡。范苒无奈摇头,不想扰人清梦,起身随便披了件衣服就准备出去寻水。 一开门,隐隐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一身单薄春衫,站在竹阴柏影下,仰望夜空。 范苒赶忙凑近,脱下衣服给他披上,劝道:“这么晚了,公子怎么还不睡。夜里冷,当心着凉,公子快进屋吧。” 春露沾衣冷,公子异无动于衷,问他:“范大人,您会占星,那您看今天的星象,有什么预示?” 季春之初,月暗星潜,正如公子异的前路,生死未卜。 对于公子异而言,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安眠的夜晚。 “明天大概会下雨,”范苒仰头看了一眼,从中推测,“人们迷茫踌躇的时候喜欢观天象,好像天象会预示未来,说到底只是移情。难道明天下雨,该做的事就不做了吗?一切听鬼神,那置三公九卿于何地?当年周王攻商,连卜两次都是凶,周王什么也没说,只让再卜一次。第三次,得吉兆,周王即刻举兵,大败商军于牧野。” 占星也好,观月也罢,本质只是一种工具,昭示受命于天的正义,君王以此驭下,臣子以此匡君。 “但行王道,不惧鬼神。”范苒说。 “何谓王道?”公子异问。 “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无偏无党?”公子异含念了一遍,“可如今的秦国,从公子丞相至卿士大夫,朋党相为。自从王凘支持的公子弆暴毙,秦昪更是变本加厉。如果秦昪继位,朝堂上不知又是怎样的血雨腥风。王凘深知,不会束手就擒,已经开始物色新人选。” “这是公子私下见王丞相的理由?”范苒诘问道。 他知道公子异应约去见了王凘,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但猜测左右不离这些。如果公子异看中此时的间隙,想乘王凘之势争一争,只怕不仅无法冯虚御风,到头来反而自己深陷朋党之争的漩涡,谈何权衡。 范苒问话中夹杂的微怒并没有令公子异有一丝退缩,公子异反而失笑,转身离开,“这些只是实现道的术。” 就像观象占星,也只是一种术。 范苒追问他的背影:“公子的道是什么?” “脚下的路而已。”公子异没有回头,也没有停留。 道和路,都是拿来践行的。别人走得,他也走得。 心志雄壮,然而缺少与之匹配的实力,即使如此,也要坚持吗?范苒问秦异。 秦异的回答让他既惊且喜:“秦国,也是从一穷二白走过来的。” 所以就算没有夏姬的信拜托他以后多加照顾,范苒也会尽力斡旋,就像当时促成秦赵联合攻魏,此时左右劝说永泉君。 “夏妫氏顿首再拜”,信至此终了。范苒读完,把信伸到灯台,就着烛火,烧成灰烬。 范苒从抽屉里同样拿出一封没有写明何人启的书信,交给来人,“覃先生,这个,麻烦你交给七公子,顺便转告七公子,勿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第64章落红不是无情物 夏姬的葬礼草草料理,秦异一大早送葬回来,便进了书房。 隔着紧闭的房门,可以听见闷闷噪噪的琴声。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琴声停止,书房里彻底失了声响。 午时,终南端着简单的午膳站在外面,轻敲木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好站在门外候命。 六月酷暑,下午悠长。终南身燥心焦,等到日头都开始偏西,房里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终南敲门提醒:“公子,公子,已经酉时了,您好歹吃点东西,这样下去身体吃不消的!” 门板被敲得噼啪响,里面的人没有一点回应。 既不呵人退,也不让人进。 终南一跺脚,准备去找端阳公主,转身就见端阳公主不知何时已经在他身后,眉头紧皱,十分严肃。 “公主劝劝公子吧,”终南央求道,“公子早饭中饭都没吃,这怎么行……” 感觉从来只是自己的东西,旁人是如何也劝不住的。秦异不是不想吃,是根本吃不下,就算一整天没进食,他都没有饿这种感觉。 她也经历过,她父王驾崩的时候。 不等终南说完,端阳打断他,“你们先下去吧。” 四下无人,端阳伸手想敲门,却发现门根本没栓。 端阳推门而入,又轻轻合上,房间里迎来一瞬的光亮又顷刻恢复暗沉。她往里走了几步,看见秦异躺坐在榻上,早上穿的深黑色长衫还没换。一侧的青铜香鼎冒着淡烟,居室里充盈着似有若无的香味。 在闷沉沉的房间里,咯吱咯吱的推门声显得十分尖锐。秦异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转头看去,却是端阳,扯出一个笑,伸手让她过来。 秦异左手大拇指第二关节处,有经年的琴茧,就算他这几天心事重重没有弹琴,只要手势正确,重新操琴也不至于受伤,现在却可以清楚看到琴茧偏下的位置,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被磨破,最后流出血来。 端阳眉头一皱,握住了他的手。 好冷…… 秦异牵引着端阳挨着他坐下,轻轻抚摸她的眼角,问:“怎么青了?” 或许他应该拿镜子好好照照自己,就会发现他的面色更疲惫暗淡。 “没事,没睡好而已。”端阳摇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想捂暖他。 他却松开了手,扶她躺到他膝上,手放在她肩头,说:“睡吧。”房里点了安神香,她肯定能好好睡一觉。 房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是多了一个人不平静的呼吸声。 端阳仰头看到秦异瘦削的下颌骨、目光茫然。端阳心中一痛,盖住秦异放在她肩头的手,哽咽道:“秦异,难过就说出来吧。” 秦异一愣,低头看她,感觉她比他还要难过,想端阳可能误会了。夏姬死了,有些秘密也随她掩入黄土,于他而言其实是一种释然,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难过。 秦异替她理了理鬓发,微笑说:“还记得那个琉璃铃铛吗?那些你不认识的字,其实是古夏朝的文字。她其实是杞国的贵族。” 古夏朝,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或许没有那么遥远,夏朝的后裔后来被分封到杞国,不过杞国也已经灭亡了,二十四年前,被楚国。 一听到这句话,端阳脑子里蹦出一堆想法,难怪她一直觉得夏姬言谈举止风度不俗。 “不要多想,”秦异好像能看穿端阳的心思,捂住她的眼睛,“杞国已经灭亡快三十年了,夏氏一族也十不存一。” 而以夏氏的懦弱,又怎么可能会有复国的雄心壮志。 怯懦,秦异觉得这是最贴合夏姬的形容。 夏姬有不输任何人的美色、舞技,甚至还有一个王子,她却不敢出头,低声下气,以至于最末等的宫人都能给她脸色看。 年仅五岁的秦异,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处处矮人一头,分明他也是秦国的公子。秦昪、秦弆又如何,书读百遍也未必能背顺溜,实在庸俗。 他会向所有人证明,他的才能才是超众的。六岁冬天的那场策论,秦异独占鳌头,秦弘第一次夸他,他斜睨了一眼秦昪、叶阳夫人,面色真是难看。 北风吹雪,天气明明寒冷,他挺胸抬头,只觉得浑身火热。 而这一腔的热血,没过几天,就被推入了冰寒刺骨的池水中。 当时,秦异蹲在池塘边,看见水面隐约映出一个人影。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栽进水里。 整整三天,秦异烧得不省人事。他醒过来后,一直在回忆那个水中倒映,觉得眼熟,却如何也对不上人。直到叶阳夫人假惺惺来看他,他看到叶阳夫人身后跟着的侍女。 就是她! 秦异一阵咳嗽,感觉肺要从喉咙里吐出来。叶阳夫人觉得晦气,当即就带着人走了。 彼时,秦异拼命想找到推他的人是谁,找到了,他却突然陷入了迷茫。 迷茫自己知道又如何,还不是束手无策。 那一个寒冷的冬天,秦异卧床一个多月。闲暇时,夏姬像以前一样带他读书。以前都是《诗经》《书经》,有次却突然换到《道经》第八章。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夏姬读道。 突然的改弦易张,秦异知道夏姬想告诉他什么。她安身立命的方法就是不争,想劝他也步她后尘。 呵,这样自欺欺人的谎言,秦异只觉得可笑。在拜高踩低的宫闱,退一步意味着退百步,只有把一切握在手,才有可能把握生死。 他要做赐予的人,而不是受摆布的那个。但他首先要活着。 所以从那以后,秦异回归了之前夏姬那种明哲保身的状态,做起了庸碌的七公子。 但是他们又有着根本的区别。秦异隐忍,而心中已经立起了一座更高的山峰要攀登,脚下的路如何曲折对他而言都只是暂时的,他对待夏姬得过且过的处世心态也从怒转为不齿。 这种不齿,后来又化作了一种冲天的恨! 秦异八岁那年,不小心听到夏姬和奚子说话,猜到他们的私情。 那个他以为对他好、教他弹琴的奚子,竟然和自己的母亲是旧相好。 秦异感觉世界顷刻崩塌,什么清静无为、明哲保身,只是因为夏姬不在乎而已,她在乎的只是她的情郎! 一切都是假的! 他又是哪里来的孽种! “啪”,夏姬扇了他一巴掌。 那也是夏姬唯一一次打他。 夏姬自己也慌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掌心,蹲下身子抱住秦异,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说不是那样,眼泪止不住流。 秦异完全听不进去,推开了她,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王宫很大,没有边界。 这么大的王宫,他也能撞见秦王和一个宫女颠鸾倒凤,淫言浪语,不堪入人耳目。 《诗经》中的真善美都是假的,这才是人最原始的欲望,丑陋的欲望,只有色,没有爱。 秦异强忍着不适,逃离了此处,又回到了原点。 原来宫闱之大,并没有他的第二个容身之处。 从那以后,秦异没有再去跟着奚子学琴。再过半年,奚子病逝,托范苒把琴谱给了他。 琴谱,秦异自然没有翻过,却不知是谁不小心收进了他去赵国的行装。 奚子病逝已经五年,这个结却没有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解开。 秦异从箱子里翻出琴谱,当下心中一阵烦躁,想要扔掉,看到墙上挂的清霜剑,决定不如利用一番。 利用《光陵赋》的直接后果是,他免不了要弹这首曲子。 他其实并不怎么喜欢弹琴,无奈琴乃君子之艺。他更不喜欢弹奚子的曲子,可是端阳想听。 端阳那年冬天专门从蔚地快马加鞭回来给他送生辰礼物,为了答谢,秦异答应择日给她弹《光陵赋》,几经波折,最后夏天才兑现约定。 他弹完后,端阳问他《奚氏琴谱》整理好没有,他有没有新学的曲子。 秦异一怔,那不过当时随口一说。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竟然给端阳讲了奚子当年的经历:奚子从奴隶做到秦国的宫廷乐师,曾与一个舞姬两情相悦,却被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横刀夺爱。 得益于吕信的教导,端阳对奚子早年的曲折经历略有耳闻,至于琴师与舞姬无疾而终的恋情,还是第一次听说。 端阳听得津津有味,感叹了一句可惜可怜。 秦异不以为然,心中却有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语意玩味地说奚子的曲子总有一股苦情,所以其实他并不喜欢弹。 端阳却没有当作一个玩笑听听而已,因为这是秦异第一次和她说不喜欢。 端阳仔细想了一下,说:“琴曲背后的故事,是让人更好地了解这首曲子想要表达的意境。你知道的,其实我不太懂琴,如果事先不知道这些故事,很难听出这些曲子蕴含的细微感情。 “可我始终觉得,每个人的经历不同,弹出来的意境也不一样,重要的是弹琴的人的心境。我没有听过奚子弹《光陵赋》,不知道他弹的是高兴还是难过。我只知道你弹得意气风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音乐,对端阳来说很简单,“高兴”“难过”就可以概括基调,重要的不是乐章,而是人。 她希望秦异也想简单一点,不要勉强,所以说:“不过,不喜欢就不喜欢好了。一直勉强自己做一件事,喜欢的东西也会变成讨厌的。就像我其实挺喜欢画画的,但第一个教我画画的老师天天逼我,我就不喜欢了,就算后来换了一个老师,我还是不喜欢。” 秦异觉得端阳是在为自己没长进找借口,戏弄了一句,随即陷入沉思。 一句话说多了,自己也会打心底相信,这就是暗示,就像他不喜欢弹琴一样。 他真正理解端阳的惋惜,是在星宿湖边。端阳已经做好嫁给霍景的准备,他无由来地想起夏姬和奚子。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他会和夏姬一样。 也许正是那一刻,那些愤怒、不齿、痛恨,都已经放下。 阔别四年,重新回到秦国,至少,他应该亲口对夏姬说一声“我回来了”,那样就算母子心照不宣的和解,而他因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夏姬,却只是站在宜春宫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 三个月,重新相见三个月,他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说出口。 前十三年他生活的宜春宫,彻底变成了一所空落落宫苑。从此,他再路过宜春宫的门口,不会有人站在庭中的槐树下,冲他浅笑。 像小时候抱他坐在她腿上,她带他读书一样,浅笑。 “我小时候读书,很多字不认识,她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我读。 “后来习字,年纪小笔力不足,她扶着我的手带我写字。她的字很秀气,每次落笔都会一顿。我也学她,先生就骂我,我就不想跟着她写字了,花了很长时间才改过来这个习惯。 “六岁那年冬天,我掉进水里,也是她把我救上来的。她病得不比我轻,还要照顾我,也是那个时候起,她每逢寒天,膝盖都会疼……” 回忆一点点涌上来,他以之为懦弱的女人,实际上做过这么多事。 为何不一直软弱下去,就那样一辈子守着宜春宫不好吗? 她以为她死,她出生夏朝、和奚子相恋的秘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愚蠢! 愚蠢到他要笑出泪来了。 他不得不承认,他可能不曾了解过夏姬。 “这就是我会失去的东西?”秦异喃喃自语。 他低头,看见端阳卧在他膝头,已经睡着了,干净的颧骨处,有一痕水渍。 秦异轻轻帮她拭掉。 这滴来历不明的水痕。 第65章桐花万里丹山路 2w 96 .co m 端阳做梦了。 梦里,在下雨,她感觉有雨水滴到她脸颊,冰冰凉凉的,很真实的感觉,真实到她醒来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 很干燥,没有泪痕。 只是梦而已吗? 端阳揉了揉干涩的眼角,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晨,却不见秦异在房中,起身打开门,看见等在外面的结因。 “公子呢?”端阳问。 “刚才王后召见公子,公子已经进宫了,”这几天公主也没吃好没睡好,结因见到端阳的面色,有些担心,“我叫人端水过来伺候公主梳洗吧,再吃点东西。” 端阳点点头,回到书房里,坐到平时秦异坐的位置。 桌面很干净,公文、信件、书册,都分类码在一边,放眼望去,整整齐齐。 突然,她看到一方米黄色丝绢,压在一本书里,只露出半个角。 端阳探手抽出那本书,翻到夹丝绢的那一页,讲的是王陵的母亲为了成全儿子的功业,伏剑就诛。 书里夹的丝绢原来的颜色并不是米黄的,只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发黄发皱,右下角绣着一朵梅花,线头已经松了,半片都被墨水染污,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我记得他五岁的时候入学,我给了他一条梅花手帕,当天就被人用墨水弄脏了。”请记住夲文首髮站:2 w 89. co m 端阳想起第一次见夏姬,夏姬说的话。 那不是梦吧。 端阳攥着帕子,眼眶发胀,流出泪来。 时间,没有留给他悲伤的间隙,他就要投身于这股浪潮中。 兰池宫,华王后本在写字,看见秦异来了,暂停用笔好言安慰:“出了这样的意外,谁也不想,我已经下令处理了尚膳局。你也别太难过,要注意身体。我看你面色不太好,好像又瘦了,正好你二舅舅前些天给我带了一些虫草,你带回去补补身子吧。” 一身玄黑的秦异站在下首,拱手道:“谢母后。” 华王后满意他礼数无缺,伸笔沾墨,明知故问:“我记得你还没有取表字吧?” “是。” “我已经向王上禀告,给你取字,就叫‘正卿’,”华王后一边说,一边行云流水写下这两个字,让怀袖送到秦异手中,“意为端方正直,你觉得如何?” 巴掌大的字,用的墨很重。华王后不等墨干就让人随意移动,秦异收到时字体已经有些损伤。 具体是哪两个字其实不重要,秦异也没有多看,听罢华王后的话,稽首谢恩:“儿臣谨遵教诲。” 华王后会心一笑,扶他起来,携他去外间坐下,说:“正卿,过几天,按照惯例,王上要去钟山行宫避暑。今年,王上想顺便在钟山为诸位公子选妃。我有一个侄女,名唤华妍,容貌姝丽,和你年岁也相当,想许给你……” 这句话像石子投入深潭,秦异沉静的瞳色终于有了一点波动,他正要开口,华王后赶忙说:“你不要忙着拒绝,我知道你已经有家室,端阳公主我也很喜欢。我只是想让妍儿做你的平妻,和端阳姐妹相称,无尊卑贵贱之分。妍儿恭谨贤淑,一定可以和端阳好好相处的。” 只是? 平妻,说到底只是好听一点的妾而已。因为赵国端阳公主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可以和离或是降位为妾,华氏竟然想出这样闻所未闻的办法,而华终也竟然舍得自己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小女儿做妾。 为了彻底将他和华氏联系起来。 他如果拒绝,反而会让华氏不安心。 秦异略微思索了一下,说:“妍表妹兰心蕙质,只是儿臣德薄才末,表妹又未见过儿臣,贸然回应恐有不周。还请母后安排,见过后再向表妹询情,才不冒犯妍表妹。” “这是自然,我早有安排,钟山之行,你记得随行,”华王后心喜秦异并无异议,示意怀袖抱出早就准备好的琴,“这把凤鸣岐山,是秦国的开国之君命人斫的,后来惠王赏赐给了我曾祖。今天,我把这张琴送给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此琴宗旨。” 凤鸣岐山,感恩怀德。 秦异垂首,领琴而去。 离开兰池宫后,秦异并没有直接回府,转而去了空碧楼见覃某。 他们早就有约今天相见,覃某却迟了整整一个时辰。 迟到的覃某丝毫不在意,推门看见秦异迎窗而立,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七公子,近来可好?” 秦异没有回应这个极度讥讽的问候。 覃某轻笑一声,转头看见摆在案上的琴,凑过去瞧了一眼,金徽玉足象牙轸,摇头啧啧,“这莫不就是凤鸣岐山,华氏给你的?也不知弹出来是什么样的。” 说着,覃某伸手随便拨弄了一下,传出通透沉稳的声音,混着秦异的回答:“这把琴是拿来供的,不是弹的。” 覃某觉得可笑,“这么一张好琴,却只能一辈子藏在椟中,可惜。”饶是他没有什么音乐修养,也听得出这是一张绝世好琴,却失去了最基本鸣声的价值,干脆改名叫“凤哑岐山”好了。 “听说华王后给你取字了,”端方诚稳谓之正,覃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圈秦异,觉得没有一点贴合秦异的地方,只觉得讽刺,冷笑一声,“呵,正卿。” 面对嘲弄意味十足的覃某,秦异却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没有多看覃某一眼。 这种无所谓的态度,真是无趣…… 秦异以前虽然也讨厌无趣,可好歹会给点反应的。 覃某叉手站在一边,看着桌上费尽手段得来的琴,说:“你得偿所愿了。” 凤鸣岐山,是感恩怀德之琴,华王后把这张琴赐给秦异,用心显而易见。 “得偿所愿?还远着呢,”秦异眺望远处的南岭钟山,凌云豪迈,转身问覃某,“范苒要你交给我的东西呢?” 闻言,覃某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交给秦异。覃某见秦异一目十行,草草扫视,问:“西洲的事,你就这么拖着?” “事缓则圆。”此事迟迟没有证据结果,又在这个风口浪尖,早没人还记得一个侍卫的风流韵事了。 “只怕你这个廷尉左监做不长了,”要不是西洲是个硬汉,谁经得起秦异这么耗,“还有王凘,你一越成为王后之子,怕是不好和他交代吧。” 秦异将看完的信重新塞回信封,成竹在胸,“他会满意我的交代的。”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种敲门方式,不是空碧楼的老板娘。 外面不是有终南守着吗? 覃某一瞬间绷紧,望着房门,正准备问秦异,只听秦异淡淡地吐出一个字:“进。” 来者是个放浪落拓男子,看见秦异,眯眼皱眉,最后终于想起来了,一脸疑惑,“是你?” 覃某也一脸迷惑,他从未见过此人,不知秦异又要搞什么名堂。 “足下请坐。”一旁的秦异见于?果然来了,示意他入座。 于?随便坐下,甩下手里的一袋金,哐一下砸在桌案上,“你的?” “我说过,日后定有重谢。” “那那封信是什么意思?千金之赏,只是引我来的空话?” “不是。” “哦?”于?身体前倾,斜嘴一笑,虎视眈眈,“你有一千金给我?” “没有。” 于?冷笑,翻了个白眼。 秦异目不斜视,“我说的千金,是足下的才能。” 于?不屑一顾,“就算我于?的才能值这个价,那也是我的东西,和你有什么关系?” “纵有一身凌云壮志、冲天才气,投靠无门,也是枉然。” “你调查我?”于?眼眶微缩,眼神变得危险。 “何必调查。足下专修律法,但是现在的廷尉卿姓陶,是长公子的母家。长公子出生名门,一向任用世家子弟。像足下这样孤身入秦的寒微之士,只怕登再多次门,连面见长公子的机会也没有,何况自陈自荐。” “阁下……”于?来了点兴趣,放尊重了一点,“难道有更好的去处?” “丞相王凘,出身寒门,广纳门客,可以一试。” “阁下难道不知王凘和秦昪势同水火?王凘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廷尉寺。” “如果举荐你的人,是廷尉左监呢?” “七公子?”于?一惊,七公子也掺和进来了?和王凘? 可于?又想起三公子的结局,直摇头,“那更不妥了。牵扯到王储之争,等到长公子继位,不要说官职了,我性命都难保。” “足下看过这封信,再做定夺不迟。”秦异把信贴着桌案推到于?面前。 这是一封普通的引荐信,文辞优美,仔细读才能发现其实含糊,甚至没有写明引荐的人,随便谁都可以拿去用,唯一特别的是加盖了永泉君印信。 于?一下看出来这是华氏向王凘的示好。若是华氏和王凘联合,自然华氏赢面更大一点。 于?把信收进怀里,问坐在面前的人:“你是谁?” “引荐你的人。”他说。 于?却没有想太多,以为是说把他引荐给王凘,心想此人故作神秘不想说就算了,谢都没有道就走了。 说句实话,于?给覃某的感觉并不好,不止因为于?来去如疾风骤雨没有招呼,还有他急于求利的眼神。 覃某问:“他是谁?” 廷尉寺,王凘插不进一点手,一直是王凘的一块心病。秦异把信交给此人,还要推荐他做廷尉左监,是把华氏的示好和廷尉寺的空缺一起送到王凘面前,难怪秦异说王凘会满意他的交代。 “淳于?。”秦异回答。 覃某当然不是问他姓甚名谁,但是这个名字却和他的自称不一样,心中奇怪,“他不是叫于?吗?” “化名罢了,”秦异乜了覃某一眼,覃某他看看他自己,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他是齐国淳于人,本来是齐国公子郁门下谋士,后来又改投齐宣王的同母弟齐敏君。宣王去世,齐敏君欲杀太子屏自立,反被镇压。他见齐敏君大势已去,齐国也无容身之地,改名换姓来了秦国。” “数易其主,”覃某评价道,“非忠也。” “为什么不说是识时务者。” “这样说起来,和你倒是一丘之貉。所以你也不怕他再见风使舵几回,不仅敢用他,还要举荐他做廷尉的官?”覃某说完,自嘲一笑。他也至少给三个人效力过,实在没资格说这种话。秦异把见风使舵说成识时务,他应该感谢秦异的。 “刚正不阿的人才麻烦,”秦异说,“只要风够大,他的舵就不会转。” 覃某哑然,果然他一个看病的,不懂这些。 覃某放弃过问秦异这些屁事,告知他:“过几天我准备离开咸城一趟。” “去哪里,干什么?” “师傅七年死祭,回去扫墓。”七,是魂归之数,反正咸城也没他什么事。 覃某放下手里的茶杯,起身准备离开,突然想起范苒的嘱托,微笑着对秦异说:“对了,范大人让我转告你,不要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可眼下正有一件事,秦异不得不用激进些的手段解决,一定会引来秦昪的针对。 “走之前,帮我做一件事。”分明是在求人,听起来却像硬邦邦的命令。 覃某戏谑道:“你要我帮忙做的事可不少,只是这回最好不是什么麻烦事,后天我就准备出发了。” 麻烦事吗?是挺麻烦的。 秦异想起来也觉得烦躁,“华氏要我娶华妍。” “开什么玩笑?”覃某一开始还觉得是可笑,有端阳公主在秦异娶哪门子的妻,转念一想觉得不对,严肃逼问,“你要纳妾?” “平妻。”秦异纠正道。 “你要娶华妍做平妻,”覃某重复了一遍,笑道,“娥皇女英,坐享齐人之福?” “华妍愿做女英,端阳却不是娥皇,我也不想做舜帝。”秦异不假思索回答。 “做不做舜帝,只怕轮不到你做主。”华王后推给他的亲事,拒绝了一桩还有下一桩。 “那就一劳永逸。” 决绝而平静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平常的事,实际上他要做的可能改变几个人的命运。 覃某听出了秦异已经有计划,仍然不客气地回敬了一句:“一开始不拒绝,事后想办法。” 这就是秦异一贯为人处事的方式。如果拒绝会带来不好的后果,那他就假装答应,背后找补。只要最后结果不变,嘴上说了什么对秦异而言没有区别。 覃某对此嗤之以鼻。 “不是每次都能补救的,”糟心事真是一件接一件,他一个局外人实在没精力掺和,“走了。” 覃某背身离开,正准备拉门,听到秦异声音低沉地问:“鲀鱼毒,误食,痛苦吗?” 误食? 呵,难道不是秦异投的吗,他也沦为帮凶。 世上没有不痛苦的死法。 覃某想这样告诉秦异,想看看他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波平如镜。 覃某想起了夏姬,作罢,回答:“相较于其他死法,已经算好的了。” 第66章阶前点滴到天明 夏季的骤雨如约而至又杀得人措手不及。在大作的风雨中疾行,纵使带了伞,也难免弄湿衣摆。 秦异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换衣服。系好领口最后一粒盘扣,他坐到软垫上,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有一瞬间的脱力。烛光跳跃,闪得他眼睛有些发疼。 秦异闭上眼,捏了捏鼻梁。 然后,他听见一阵推门的声音。 是端阳的脚步声。在安静空旷的卧室,她的每一步都伴着一声铃响。是她银镯子上挂的小铃铛。 秦异靠在三足几上,闭着眼,只听见她放了个什么东西在他面前,发出闷闷的声音。 “喝点姜汤暖暖吧,小心风寒。”她说。 秦异睁开眼,看见面前赫然放着一只白瓷碗,碗里盛满了深褐色的汤水,说是药也有人信。 只是滋味比药还上头,辣辣的。 秦异喝完,觉得不是滋味,正要喝口水漱漱口中的味道,端阳已经拿起盛姜汤的碗,倒了半碗温水,又递到他面前。 “喝口水去去辣味。”端阳体贴地说。 无味的水冲淡碗壁残留的姜汤,兑出淡淡的黄色。 秦异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端阳,安静接过她手里的碗。一口闷,感受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苦辛,觉得端阳不是要他冲淡味道,是要他一滴也别浪费。 对于他的态度,她应该还算满意。端阳咧出一个笑容,牵过他的手,摆成手掌向上的样子,然后把一个东西拍到他掌中,“给你!” 秦异拿过手一看,是一颗冬瓜糖。 吃两颗,就不苦了。他还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 “这么小气,只有一颗?”秦异拈起挂满糖霜的冬瓜糖,含进嘴里。 “只有一颗,剩下的我吃完了。”她理直气壮地说。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口诀奏效,随着甘甜在唇齿间弥漫,甜腻也被忽略,秦异确实觉得松快好受一些。 见秦异面色柔和了一点,端阳也放心了一点,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去处理了一点事。” “今天华王后找你有什么事吗?” 虽然知道端阳只是随口一问,秦异的心情还是无可避免地一瞬间沉入谷底。 端阳敏锐地察觉到了秦异情绪的异动,紧张起来,“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秦异轻轻揭过,握住端阳的手,拉她到面前,“华王后给我取了字,还让我们过几天跟着去钟山行宫避暑。咸城的夏天可不好过,正好你怕热,记得好好准备一下。” 咸城比晋城热,冬天还好,夏天真的很折磨人,尤其对端阳。 端阳却没什么心情高兴。 秦正卿,从此以后,这个名字会在宗谱上永远和华王后联系在一起,在他母亲去世的第四天。他心里大概也是五味杂陈的,所以神情恹恹、强颜欢笑。 “好。”她抱住他,在这个雨夜。 外界的声音渐渐变小,那些激扬文字、江山指点,暂时从他心里消失。 他也抱住了她。 次日。 说起来奇怪,明明淋雨的是秦异,身体不健壮的也是秦异,结果端阳第二天开始闹肚子。 秦异开玩笑说,她是偷吃太多糖遭报应了。端阳啐了他一口,心里开始默默反思,自己肯定是因为最近饮食不规律所以害病了,可可恨秦异比她还作息饮食不调竟然一点事没有,都怪他。 到了晚上,端阳就没心思胡思乱想了,她只想睡觉。 看着端阳体虚气浮到只能躺在榻上,秦异的眉头都快绞到一块了,问她还有没别的不舒服的地方。 端阳摇摇头,“也没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是觉得没力气,想睡觉。” “那就睡吧。”他捂住她的眼睛,轻声说。 这种病态,一直没有好转,故而端阳那几天一直躺在床上修养,钟山行宫,自然是去不了了。 秦异替她告了病,叫她好好养着,他很快就回来。 这又不是他一个人外出巡游,还有快有慢,避暑自然是要等到八月份暑气散了才算结束。 端阳叫秦异不必多担心,催促他赶紧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如此,秦异一个人随着仪仗去了钟山。 同行的还有秦弄。 秦弄心里还梗着那天无心冒犯端阳公主的事,想找个什么时机和秦异解释一下,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一时没扯下脸找秦异开口,没想到拖到今天在钟山行宫给遇上了。 此处也没有别人,是个好时候。 秦弄叫住秦异,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七弟啊。” 沿着青石路踱步的秦异突然听到后面冒出一个声音,回头看到是秦弄,回应了一声,“五哥。” 等到秦弄跟上秦异,他们一起往前走了几步,秦弄咳了一声,清清喉咙,说:“上回……在饭馆,只是一场误会,我无意冒犯弟妹的,七弟你可别放在心上。” “什么?”秦异懵懵懂懂问,好似听不懂。 秦弄惊诧秦异一脸什么也不知道的表情,“弟妹没和你说?” 秦异摇头,“说什么?” “没什么!”秦弄连忙摆手,心想公主不愧是公主,如此识大体不声张,免得他们兄弟难堪,“想来弟妹也没放在心上,你也别去问了。” 秦异点头了然,问:“五哥这是要去哪里?” 心底的尴尬化去,秦弄生出几分喜悦,“正准备和子直一起去韶音台看看热闹。” 秦弄口中的子直,正是大将军梁弥之子、梁倚的表字。将军梁弥乃秦国宗亲,因军功封梁地,故称梁氏,与太尉武越、大将军李崇,同为秦国柱石。 三人中,又以太尉武越军功最卓着,威望最高,手握虎符,统帅全国军事。但毕竟岁月不饶人,武越花甲之年后,领兵出征的次数渐渐就少了,主要交由李、梁二人。 目前,李崇在西北抵御戎族,梁弥奉命攻打韩国,皆不再京中。 一东一西,珠联璧合。两家的儿子,亦同在卫尉寺任职。李崇之子李纪,居中尉丞,主京城巡防;梁倚,禁尉丞,守卫宫禁,互为表里。 秦异说:“韶音台正在排出好戏,异正好也想去看看。” “那正好,一起吧。”秦弄邀秦异同行。 韶音台下座席,一个与秦弄年岁相当的青年正在看台上的花旦唱戏,正是梁倚。 “戏排得如何?” 梁倚听见有人问,回头一看,秦弄终于来了,上前猛地一拍他肩膀,“我等你半天了。” 梁倚话音未竟,跟在秦弄身边的玄衣男子冲他拱手问候,礼节具在,“梁禁丞。” “呃……”梁倚搭在秦弄肩上的手突然有点不自在,觑向秦弄。 咸城真正的守卫是南北两军,有数万之众,又以拱卫宫城的北军为精,然而北军的调用权在太尉手上,所以梁倚这个禁尉实则是比不上手握南军的中尉的,梁倚也就担个闲职而已,还没人这么正儿八经地唤过他官职,所以梁倚怎么听怎么奇怪。 梁倚挠了挠脖子,对秦异说:“七公子客气了,你叫我表字就行了。” 秦异微笑承情,“听说令尊前几天已经攻下陉城五邑,势如破竹,恭喜子直了。” 不过半年,父亲梁弥和长兄梁仰已经攻破韩国五行山以西的防线,捷报不断。每次有人提起此事,梁倚都会喜上眉梢,一边示意他们入座,一边说:“哪里哪里,全是王上明断。” 秦异面西坐在下席,道:“下一步,是要攻南阳,直取尚野吧。”只要攻下尚野,切断韩国在五行山的天然屏障,攻韩,便如探囊取物。 原来攻南阳是要取尚野,梁倚一下豁然开朗,对秦异侧目而看,“七公子真知灼见啊!家父已经接到命令,修整几日便要往南阳而去。” “异班门弄斧了。” 他们两的行兵推演,秦弄没兴趣听,撑着下巴看戏,甚是苦恼,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断梁倚:“这唱的什么?咿咿呀呀的。” “《紫钗记》啊。”梁倚说。 秦弄摇头,表示没听过,“这一句也听不懂,有什么意思,你叫我来?” “叫你来看戏的,不是听戏的!”梁倚恨秦弄不解风情,朝台上的花旦递了个眼色。 “啊?”秦弄不甚理解,盯着花旦看了许久,才明白过来是梁倚爱色心起,“脸上都画成那样了,你也看得出来?” “看身段!” 台上花旦接过书生拾起的紫蝶钗,簪到发中,微微偏头,水袖掩面,不胜娇羞。 丰胸细腰,确实很符合秦弄一贯的喜好。 秦异也看了一眼,耳边听见秦弄语气不屑,“要我说呢,这些都比不上华妍,那才是人如其名,容貌妍丽。” “你见过人家吗就这么夸,”梁倚嘲笑秦弄说空话,拿手肘捅了捅秦弄,出了个馊主意,“这次王上不是要给你赐婚吗,听说华妍也来了,你可以向王上、王后求求。” “她可是华家的宝贝,我可不敢打她的主意。我看……”秦弄看向刚被华王后收到膝下的秦异,“七弟倒是可以。” 闻言,秦异回过神来,转头说:“五哥不要开玩笑了,异已有家室。” “也是,弟妹也是人间绝色。” 秦异面色有些不善,瞟了一眼评价的秦弄。秦弄却没注意到,自顾自感叹:“若得一见华妍,也无憾了。” “你呢就是,”梁倚与秦弄认识十几年,知道他大多数只是过过嘴瘾,“有贼心没贼胆。” “传闻总把七分美说成十分,若真见了,未必有这近在眼前的紫钗女子美。”秦异突如其来一句。 梁倚觉得很有道理,附和着对秦弄说:“七公子此话说得不错。别整天做白日梦了,看看眼前的紫钗美人吧。” 台上的紫钗美人唱完后,他们三人便各自散了。 傍晚,秦异用完膳,正在擦手,怀袖前来传令。 “公子,”怀袖欠了欠身,“明天酉时,王后请公子过去用膳。” 怀袖看了神态自若的秦异一眼,低头补充道:“华姬也在。” 第67章当年拼却醉颜红 翌日,秦弄晚饭后消食散步,经过湖边,看见水中两只鸳鸯缱绻缠绵,便有些出神。 他边走边看,冷不防有个人撞到他身上,什么尖角玩意儿碰得他手疼。 “哪个……”秦弄当即想发难,转头见是父王身边的高英,还有散了一地的折子,立马赔礼道歉,“哎呀,高内侍,我刚走神了,没看路,不好意思。” “五公子哪里话,是奴见王上急要这些折子,冒失了。得亏撞上的是五公子,若是旁人,不知怎么为难奴呢。”高英圆融说罢,便开始俯身捡折子。 秦弄也帮忙收拾掉得远的。他捡起一份完全散开的折子,正要合上,不小心看到上面一个熟悉的名字,眼睛随便瞟了一眼,还想细看,高英伸过手,拿走折子,还冲他笑了一下,说劳烦了。 皮笑肉不笑。 然而秦弄没心情腹诽这些内侍一个个阴阳怪气,笑脸送完高英,脸色一变,回了自己寝宫。 没错,确实写的于?的名字,秦异上的折子,要举荐于?接任廷尉左监的位置。 他们两个怎么遇到一起了,还要举荐。为什么举荐?于?没和秦异说什么? 秦弄在房中来回踱步,不晓得时间几何,始终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突然有人门都没敲就推门进来,把秦弄下了一跳。 “你怎么了,一惊一乍的,还不点灯?”梁倚看到秦弄一脸惊悚,猜他八成有鬼。 见是梁倚,秦弄惊魂稍定,“你来得正好,我有要事找你商量。”说着,秦弄推着梁倚坐下,又回身张望了一圈屋外,不见什么人,轻轻掩门。 坐在一边的梁倚见秦弄神秘兮兮只点起一根蜡烛,仅够照亮他俩,觉得新奇好笑:“你能有什么要事?” “我跟你说,我刚看到秦异上的奏折,要举荐于?做廷尉左监。”秦弄一边倒茶一边说。 “秦弄你不要命了,去偷看奏折!” “你小声点!”秦弄比了个禁声的手势,“我哪有那个胆子,不小心看到的。” “谅你也没有,”梁倚松了口气,“所以呢?这要升迁了,举荐个接班的,不是常事吗?你怎么关心起这事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重点是于?啊,于?!” “于??”梁倚终于在秦弄的一再强调中抓住了重点,“谁啊,没听过。” “就……有天……”秦弄嗫嚅着,道出了自己那日无心得罪端阳公主还被于?打趣了一番的事。 听罢,梁倚拍了拍秦弄肩膀,夸道:“呵,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五公子,够可以的啊,赵国公主,弟妹,你也敢毛手毛脚。” “我当时真不知道她是端阳公主!”秦弄拨开梁倚的手,“别在这里说风凉话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秦弄拿过两个杯子,分别代表他自己和秦异,一边摆弄一边说,“我,非礼了人家夫人,换你你能忍?” 梁倚摇头附和。 “是吧,换我我也不能忍啊,”秦弄又拿过一个杯子代表于?,“现在于?和秦异遇到了一起,哪天于?见了我,认出我来,和秦异一说,一切大白,这梁子算彻底结下了。今时不同往日,秦异现在可是王后嫡子……” “等等等,”梁倚打断秦弄,“这个梁子,不是打从你对端阳公主无礼就结下了吗,何必等于?认出你来?” “秦异压根不知道这事。我昨天本来想和秦异谢罪的,才知道端阳公主一个字没告诉秦异。端阳公主不像是嘴碎的人,既然一开始没告诉秦异,以后应该也不会说。可于?那个市井无赖,就不好说了。” “哦,那还不简单,”梁倚把代表于?的杯子拿了过来,“把他做了,一切迎刃而解。” “怎么做?”秦弄凑近问。 “买几个刺客……”梁倚用手在脖子前划了一下。 “何必买呢,你家不就有吗,借我几个呗。” “这……不太好吧。” “你也知道不好啊!”秦弄一把抢过杯子,骂道,“你什么馊主意,还买凶杀人,你怎么不去杀!你真当廷尉陶谦是吃素的,还是秦昪会顾念兄弟之情?今天我弄死于?,明天就得蹲大狱。” 秦法森严,梁倚也不过是开玩笑而已,认真问道:“诶,我问你,你觉得你七弟,是知道的可能性大,还是不知道的可能性大?” “这我哪猜得准啊。我自然是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最好永远不要知道,”秦弄绞尽脑汁,也只有一个不甚高明的主意,“你说,是不是还是我主动去找秦异把事说开比较好?” “你蠢啊!”梁倚已经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推秦弄的脑袋,“他知不知道根本不重要。” 他们两一块光屁股长大,半斤八两,被梁倚说蠢,秦弄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此时也不得不虚心请教,“什么意思?” “秦异要是知道装不知道,不过是效仿楚庄王灭烛绝缨,足见他是有气量的。若他有气量,你谢不谢罪又有什么妨碍?他若心胸狭隘,你把事情捅开了,不仅于事无补,反倒闹得彼此尴尬,”梁倚指着秦异的杯子,“要我说呢,你不如趁现在,送个顺手人情给他。” “怎么送?” “廷尉左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上了折子,还要廷议。虽说由原职举荐是惯例,不过你大哥肯定不会轻易放手。你呢,到时候就把你那些破事润色一下,只夸于?不畏强权。反正你已经名声在外,王上肯定不疑,说不定王上真就用了于?。就算不用,你也出力了,于?也不好说你闲话。秦异以后就算知道,你在廷上这样轻描淡写揭过承认,他也不好发难。” 秦弄听着,频频点头,然而其中关系,一知半解。 梁倚拍了拍秦弄的肩膀,“你慢慢想,我先走了,还有小美人等着我呢。” “小美人?”秦弄听到这个词,一下放下梳理的思绪,问,“哪来的小美人?” 梁倚耸了耸肩,“他们盛情难却,说有一批好姑娘,我便让带来看看。” “你胆子也挺肥的,”秦弄一拳打到梁倚肚子上,“这种好事,你也不想着我?” “你跟我不一样,你是来选夫人的,不合适,不合适。” 梁倚拍着秦弄的肩膀安慰完,就准备走。刚开门,梁家的小厮找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郎……老夫人……老夫人叫您过去……好像很生气。” 听到老娘找他,梁倚半身僵直,嘴角抽搐。一边的秦弄幸灾乐祸,把刚才拍肩膀那几下又还给梁倚,推他出门,“哈,你无福消受了,我帮你去看看是什么美人。” “便宜你小子了!”梁倚恨恨地说,便随小厮回了梁老夫人处。 天已经黑透,今天又是个阴天,云多妨月,故而路上黑黢黢的。 秦弄与提着宫灯的贴身小内官乐呵呵地往梁倚住处而去,准备把小美人接回自己宫里。 除了王上、王后,其余随行而来的人能带在身边伺候的人不会超过四个,像秦弄、梁倚这种男子,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只带了一两个小厮。 梁倚住在荷花池旁,到时,却不怎么见人,正好方便秦弄行事,于是秦弄十分熟稔地推门而入。 屋里只在角落里点了几盏灯,昏沉沉的。秦弄看了一圈,并不见什么女子,心里犯嘀咕,不知梁倚是不是又骗他。 忽然,他听得一声细微的女子娇喘,寻声望去,只见床榻上被褥拱起,好似有人睡在那里。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掀开丝被,顿时露出一张姣好的女子面庞,以及一股似有若无、暖熏熏的酒味。 不知是不是被子不透气,她额上沁出微汗,发丝濡湿贴在脸上。一双眉似蹙非蹙,两面靥醉泛酡红,娇喘微微,酥胸起伏。 如此……如此……天仙般的人物,竟是哪里来的? 秦弄看呆了,心儿像打鼓一样,竟忘了该如何动作,只恍惚间听她含糊了一句“水”,才找回些心神,笨手笨脚地给她倒了来。 秦弄把女子从被褥里捞出来,扶她坐起,才发现她只穿了一身雪白的里衣,发间亦只有一只紫蝶钗。 原来是昨日白天唱戏的小娘子,不仅身段好。 隔着柔滑的丝衣,触碰到女子温软的身躯,秦弄颤着手将茶杯递到她嘴边,“水……水来了。” 她凑上前去欲饮,红润的唇贴在杯沿时不小心碰到他的大拇指,秦弄颤抖的手更加不稳,水全部洒了出去。 “我……我再与你倒!”说完,他正欲起身,双目迷蒙的女子握住他的手,探头,伸舌,将他指尖挂的一滴水珠,卷入口中。 一滴而已,却如甘霖,她还咂摸了几下。 那几下舔舐,惹得秦弄气血上涌,再不管其他,脱下了外衫,罩在她身上,要抱她回去。 “好热……”她挣扎了几下,不想穿衣服,却没什么力气,打在人身上,软趴趴的,自然没有挣扎过这个男人。 “热……”她又渴又热,只想有人救救她,委屈地流出一滴泪来,搂上了他的肩膀,依在他怀中,随他抱着离开了此处。 第68章梦啼妆泪红阑干 距离酉初,还有一刻,酒食已备,怀袖、庄儿分别侍立在侧,华王后坐在席上,明显有些不悦。 赴长辈的宴请,秦异却还没来。 坐在一侧的华妍观色察言,心里也有些打鼓。 今日一同进膳的目的,姑母并未言明,但是华妍心里知道,是为了见见那未曾谋面的正卿表哥,或是将来夫婿。 来钟山前,父亲已经和她交代过,这桩婚事。 平妻,亦或是妾,都不是她所愿,然而父亲和姑母主意已定,不容更改。就算她平日是如何受宠爱的小女儿,此时也只能默默接受,心中唯愿端阳公主好相处、七公子能善待她。 “姑母喝茶。”华妍低头替华王后斟茶,便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公子异,偷摸摸看了一眼,却只是个小内官。 小内官是来替七公子传话的:“禀告王后,七公子在陪王上、华绾大人下棋,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所以特意差奴来向王后、华姬告罪。” 闻言,华王后面色却有好转,甚至流露出微微喜意,对着华妍嗔怪道:“他陪他父王,便不要我这母后了。” 华妍心知姑母是乐见王上与公子异亲近的,说:“王上与姑母一体同心,陪王上,也是陪姑母。” 见华王后展颜,下面的内官接着陪笑说:“王上赏了公子一壶果酒,特意让奴带来,献给王后、女郎。” “嗯,”华王后点点头,“呈上来吧。” 侍奉在侧的怀袖接过御酒,给华王后、华妍各斟了一盏。华王后酌了一口,劝华妍道:“香而不醉,正适合饮用,你也快尝尝。” 华妍依言饮了一杯,确实好喝,又听那内官说:“还有一份礼物,是公子特意准备,送给华姬的。”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个细长的锦盒,呈送给怀袖。打开,正是一支嵌紫水晶的蝶形钗,温柔典雅。 “他有心了。”华王后捻起钗子,簪入华妍髻中。 华妍本就生得极美,眉若弦月之细,眸似秋水之清。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只钗,锦上添花。 “好看,”华王后赞道,嘱咐小内官,“你回去记得提醒王上和公子,不要过于忘我,误了用膳时辰,伤了身体就不好了。” 如此,原定三人的宴席,变成姑侄二人,御酒却饮尽了。 诚如华王后所言,果酒的酒味清淡,三杯两盏下肚,华妍却觉得有些醉意。 见势,华王后也不多留,叫了怀袖、庄儿送华妍回去好好休息。 走到半途,怀袖对庄儿说:“你们先去吧,我去吩咐膳房熬碗醒酒汤。” “正是,免得女郎受宿醉之苦。辛苦姐姐了,那我们先走了。”说罢,庄儿便领着其余人向华妍宿处而去。 待她们伺候好华妍洗漱宽衣就寝,怀袖刚好带着醒酒汤过来,喂华妍喝完醒,一切安排妥帖,才离开。 夜深人静,自家女郎又早早休息了,守在外间的庄儿亦有些困顿,打起了瞌睡。 迷迷糊糊之际,庄儿感觉到一个人影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庄儿揉了揉眼睛,见是怀袖,笑问:“怀袖姐姐怎么来了?” “我替王后来看看女郎。”怀袖回答。 “在里头睡着呢。” 庄儿起身要随怀袖一同去看,怀袖按住她,体贴说:“你睡吧,我看一眼就走。” 庄儿迷迷糊糊地点头,正要睡过去,怀袖进去又掀帘出来,一巴掌扇到她脸上,“女郎不见了!” “什……什么?”方才十四岁的庄儿哪里经历过这样的事,懵懵懂懂不知如何是好。 “还愣着干什么,去找啊!” “去哪里找?”庄儿哭哭啼啼地问。 “你把她们都叫上,往东边找,我带人去西边。切记,不可声张!” 庄儿抹干净眼泪,便听怀袖的话带人在内苑找人。 然而,找了大半天,都不见人,此时,已是子时。 钟山行宫如此之大,内苑占其三分之一。若要彻底清查,凭她们几个是远远不够的,更遑论还有外臣男子居住的外苑。 眼看已经无计可施,怀袖只得领着哭成泪人的庄儿,惊醒华王后,将前因后果交代一遍:“王后,奴刚才去看华女郎,却不见女郎在闺房。与庄儿她们找了一圈,没有找到。” “什么叫不见?难道活生生一个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给我找,仔细了找!”华王后睡意一扫而空,下令无论内外,务必找到。 这夜,除了王上处,扰得整个钟山行宫不得安生。然而外人只知道有贼人偷了王后东西,王后大怒,誓要查出此人。 子正时,怀袖逮到一个小宫女,说见到华妍往莲花池去了。她们在莲花池边找了一圈,并不见华妍。再查下去的结果,十分让他们这群下人为难。 怀袖附耳告知华王后,华王后还未听完,一把摔出手里的瓷杯,怒不可遏。 华王后带着怀袖、怀衿,携着风雨雷霆之势而去,撞见秦异从他那边过来。 “你怎么来了?”华王后问。 “儿臣听说母后遇贼,担心母后,所以赶过来看看母后,”秦异面有忧色,言辞恳切地说完,不解问,“怎么找到五哥这里来了?” 秦异话音刚落,伺候秦弄的内官纷纷跑了出来,跪伏在地,声音老大:“参见王后!” “五哥呢?母后来了,怎不见他出来?”秦异问。 此人反应还算快,惊惧回话:“五公子正在穿衣,马上就来了,请王后稍等!” “五哥这是在做什么,哪有母等子、君等臣的道理?”秦异好笑问。 鬼知道他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华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进去,被秦弄的内官眼疾手快抱住脚,挪不动半步。华王后积蓄的怒火一时全部上涌,一脚将此人踹开,径直进了秦弄的院子。 推门一看,秦弄果然在狼狈穿衣,从地上捡的衣服还搭在肩上,身后床上睡着一个裸背女子。 怀袖上前一看,正是华妍,掩嘴惊呼了一声,随即用被子裹住华妍,将她摇醒。 晕晕乎乎的华妍感觉自己脑子里都是黏糊糊的浆,被人猛得摇了几下,睁开眼。 她尚未解为何怀袖一脸悲伤地看着她,只是感到自己不着一缕睡在被中,转头见到姑母咬牙切齿,一个男人跪在姑母脚边,当即明白了过来,藏到怀袖怀里,尖角:“啊——” “闭嘴!”华王后低声命令道,“穿好衣服,都去前厅!” 一切收拾停当,一众相干人等齐聚前厅,秦弄和华妍跪在地上。 华妍啼哭不止,哀求道:“姑母,替妍儿做主……” “别哭了!”华王后此时只觉得华妍的哭声聒噪,没有半分怜爱,“你喝醉了为什么大晚上不好好在自己房里待着,还要跑出去!” “我没有!” “有个小宫女都看见了你还说你没有?” “定是污蔑!” 华王后示意怀袖将之前声称见过华妍的小宫女带上来。华妍一见此人,上前拎住她的领子,厉声问:“你说,你是不是在撒谎,谁指使你的!” 目击的宫女亦被吓得泪眼汪汪,向王后磕头道:“王后明鉴,奴不敢撒谎!奴确实看到女郎了,一样的衣服,往莲花池方向,脚步还有点虚浮,像是喝醉了……” “那你为什么不拦着我!”华妍才止住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小奴哪里敢。” 她一个小宫女,哪里敢拦。 “够了!”华王后一掌拍在案上,镇住了所有声音。 “姑母,我真的不知道。我喝醉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华妍知争亦无用,跪到华王后腿边乞怜,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一睡起来就变成这样了。 任哪个女儿家酒后出这样的事都是委屈的,秦弄,趁虚而入,更是该死。 “秦弄?”华王后叫他。 秦弄身躯一抖,思绪却还是乱的,不知如何回话。 一旁的秦异开口,将这一团乱理出了个头绪:“五哥与华表妹素来不识,大概只是偶然撞见,并不是有心。” 秦弄顺着这个思路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华妍醉酒,不小心跑到梁倚房中,偏又被他截走。 事已至此,若如实托出,把梁倚拖进来也无益。于是秦弄说:“是,儿臣本来是去找子直的,不想子直被梁老夫人叫去了,便在荷花池边逛了一小会儿,遇见华姬睡在石头上。儿臣不知是华表妹,一时鬼迷心窍,见色起意,酿成大错,还请母后责罚!” “荒唐!” “母后息怒,”秦异也跪了下去,“依儿臣所见,此事还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否则对华表妹……名誉有损。” 那一时的停顿与欲言又止,华王后知道秦异是想说事关华氏的声誉。 华王后抚额,只觉得十分头痛,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正卿觉得应该如何化了?” 第69章风动荷花水殿香 夏末,池中荷花只剩下几朵孤零零地开着,等到这些花也谢了,夏天,也就彻底结束了。 端阳躺在凉亭竹簟上,一耳听着不远处的水车哗啦,一手绣着竹叶。 一刻不闲的结因冒冒失失地跑过来,大呼:“公主不好了,公子要娶二夫人了!” 端阳指间一顿,针尖刺破手指,一滴血点在淡青绢面上,红豆大小,格外突兀。 “你说什么?”端阳抬头问。 “我刚听几个下人在说闲话,说公子要娶华妍当二夫人。” 华妍…… 端阳虽不曾见过她,却听过她的名字,是个大美人儿,美到让京中这么多女子都自行惭秽。 若是旁人,这样的闲言碎语最多信三分,若是华王后的侄女,就另当别论了。端阳摸着绢面上的血滴,心神不宁。 “公主,怎么办?”结因见公主只是皱眉,却不说一句话,十分心急。 恰在此时,有人禀告密阴公主前来探望。 “快请!”端阳扔下手里的绷子,吩咐结因,“将这里收拾一下吧,再去准备些瓜果。” 将将收拾好,密阴公主领着何玠进到凉亭,见端阳要起来见礼,连忙按住她肩膀说,问:“今日可大好了?” “已经好了,”端阳示意给密阴、何玠看座,“六姐今天怎么来了,还带着玠儿?” 何玠吃瓜吃得无比开心,密阴捏了捏他的脸,无可奈何,“今天不用上课,他硬吵着要出来玩,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能见见六姐的女儿就好了。” “下次你来我府上,就可以见到妹妹了。”密阴盛情邀约。 虽是傍晚,暑热还没散。密阴他们从外面来,一进了端阳这里,反倒觉得十分凉爽,于是感叹道:“你这里好凉快啊!” 一直待在亭中的端阳自然没有这样的感觉,听密阴这么一说,指了指那边的水车,笑说:“大概是因为那个。” 因为端阳去不成钟山避暑,秦异就差人搭了三个水车。水车无休无止地转着,传出“吱拗吱拗”的声音,淋出来的水将夏日浇得透心凉。 顺着端阳指的方向看去,密阴随即明白过来,“宫中有清凉台,也是用水车,把水引到檐上,水再从屋檐上流下来,可凉快了。既然搭了水车,怎么不搭个那样的?” 端阳摇头,打趣道:“他月俸才千石。房子那么大的水车,他一个月就只能买块板子。”如此奢侈高调,只怕还未建成,御史大夫弹劾的折子已经上几次了。此时的秦异,只恐树大招风。 密阴抬袖掩笑,说:“哦,对了,还未恭喜。七弟升迁了,现在是司农寺太仓令。” 司农寺日日和钱粮打交道,就没有不肥的差事。一越坐上太仓令的位置,主掌全国稼穑、米粟,还要得益于华氏。 想到此处,端阳有些心梗,问:“这次钟山之行,六姐怎么也没去?” “妹妹那么大点,我怕经不起上山下山,又不想扔下妹妹。何况他们是去选妃的,我也懒得去凑这个热闹了。” 听到“选妃”,端阳脸色一变。 密阴什么也不知道,颇为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端阳低头转了转手上的银镯子,“只是……还有些不舒服。” 见此,密阴不疑有他,不再多打扰,起身告辞。 日光流转,月影相接。恍恍惚惚,就到了晚上。烛光里,端阳坐在床边,摩挲着好不容易完成的腰带,心里却很憋屈。 忙活了这么久,结果这个时候沾了血,不能用。 端阳把腰带扔到一边,转头间,瞄见秦异风尘仆仆地回来,正要跨过门槛。 站在一边的结因也看见了。她正有气呢,想替公主发出来,却被公主叫住:“结因!” “你们都先下去。”端阳如是吩咐。 结因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路过秦异身边时,十分不善地瞟了他一眼。 秦异自然发现了,只是当下没心情探究,径直向端阳走去,问:“好了吗?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这都快两个月了,秦异回来第一句还是她的病情。端阳觉得秦异未免有些过于担心,“早就好了。说来,我没日没夜睡了那几天,好像后来还精神了很多。” 这些天在钟山,秦异始终不安心,恐有什么意外。亲自见到端阳,得她亲口验证,秦异提在心上的这口气才松下来。随之,一路上的风尘之累又侵上心头。秦异挨着端阳坐下,从后面抱住她。 端阳轻轻推了他一下,有些不喜,“别靠着我,热。” “都快八月了,还热?”此时此处,分明凉快得很。 “你也知道快八月了,当初还说什么很快回来。” “原来是在怨我。” “我哪里敢怨七公子。只是想起你在钟山游山玩水,我守着府上半塘衰叶枯荷,未免有些孤寂。” 秦异玩着端阳腕上的银镯,说:“钟山没有什么好玩的。” “那你在钟山……都做了什么?”端阳试探问道。 “没干什么,”都是一些不值与她一提的事,秦异想了想,最后说,“见到了华绾。” “就没见到几个……漂亮的女郎?” 秦异摆弄的手一停。 端阳嘴角一抽,离开他的怀抱,站到一边,继续说:“你们不是去选妃吗?华妍,是个大美人吧?” “这是谁告诉你的?” “谁告诉我的重要吗?” 端阳难得严肃,秦异却笑了,说:“我和华妍可没半点关系。这样的话,不要乱听,更不能乱说。王上已经给华妍和秦弄赐婚,年底之前就会成亲。” 这样的结果,实在让秦异唏嘘。 大费周章,百无一用。 他左手食指有意无意地扣在大腿上,瞥见床里边一条青白似鸭卵的长带,捡起来一看,原是条腰带,绣着绿竹与兰花。 只是这红黑色的一点是什么? 秦异正要细看,端阳一把抢了过去。 四目相对,端阳觉得有些尴尬。 自己煞有介事地与秦异对质,却闹出这样一个糊涂笑话。 端阳干咳了一声,低头摸了摸发痒的鼻子,说:“我给你缝了条腰带。” 听完,秦异也站了起来,抬起双手。 “干什么?”端阳不解。 “不试试吗?”秦异看了一眼自己的腰。 大晚上的,有什么好试的,又不会长了短了。 不过此时端阳心虚,不与他争辩,乖乖到他跟前,低头替他解带。 解到一半,端阳突然觉得不对劲,差点又要被他忽悠过去。 不是华妍,可以是其他女人呀。 端阳状似无意地又问了一句:“他们选妃,叫你去钟山干什么?” “我去钟山,不过陪衬,”秦异微笑解释,把自己甩得干干净净,“秦昪与他夫人李瑶也去了。李瑶是将军李崇的女儿,一柄长刀舞出来,可是会出人命的。秦昪,总不可能带着那样的李瑶去选妃吧。” “那你可知,”端阳作势将手抵在秦异喉咙,“我的剑,也是会出人命的。” 她的剑,从未沾过血腥,以后也不会,不过是逞强之语而已。 虽然不至于出人命,慧剑斩情丝,她却能够做到,而且不会犹豫。 一如史婵对虞括。 当年,秦异就已经明白。 端阳不见秦异有什么回应,只是笑着看她。端阳轻轻在他脖子上摸了几下,似抚慰又带着指甲的痛痒,感受到他颈侧汩汩流动的血脉,轻声说:“你若负我,我就一剑杀了你,然后回赵国……” 话还没说完,一阵凌空感袭来。秦异扶着她的腰,一把把她抱着坐上了桌子。 端阳毫无防备,惊慌之中,双手扶着秦异的肩,手里还拈着刚从他身上解下来的腰带。 他仍在笑,看她的眼却微微眯起,直勾勾,带着危险的气息。 他要惩弄她,惩弄她的故意。明知道他脖子怕痒,还挠他。 可端阳不怕他。 因为她坐在桌子上,反而比他高一个头,气势十足。 “秦异……”端阳凑到他耳边,要说什么。 温热细微的气流抚得秦异耳窝发痒,他转头看她,瞬间被她捕获。 唇齿相依,一翕一张间,流出微香。 她一定吃过花露之类的东西,遗留一丝馨泽于深处,一不小心泄露出来,在彼此身与身的碾磨中愈发浓热,裹挟着深情,与欲望。 须臾,情与欲纠缠成一片,难解难分,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拥抱着,一起陷入这片又香又热的海里,越沉越深,迷离混乱。 沉迷中,端阳顺着本能的指引,手指从他的鬓边探入发中,腿勾到他腰上,轻轻蹭动了几下。 胆子大了! 秦异一把把端阳压到桌上。 在这样突如其来的压制中,端阳却没有放松,手挂在秦异肩上,腿勾在他腰间,拉着他一起坠落,然后洋洋得意地看着他。 这双如沐春风的眼睛,却这么傲慢,真是让人生气。 如今不怕了?他倒要看看,小公主,能神气多久。 秦异从端阳手里抽走了腰带,盖到她眼上。 “不要!”端阳马上意识过来,他又要遮住她的目光。她拉住他的手,不甚开心,“为什么总不让我看你?” “乖些……”他说,没有其他的解释,然后用了强力的手段,蒙住了她的眼睛,并将她的手按在头上,不许她趁机挣脱。 说不要就是不要! 端阳扭着身子反抗了几下,却无果。 分明是个文弱的人,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欺负她现在软弱无力,一只手就困住了她,一点也挣扎不掉。 还有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脚踝,顺势探进了裙子里。 轻轻几下,罗裤已解,掉到地上。 有些粗糙的手,在她小腹处盘桓了几圈,径直插到腿间,越过丛林,趟过溪水,追溯进源头的洞穴。 “秦——”敏感的身体因异物的侵入而仰起腰,却奈何不了那指间有意无意的进出撩拨,又塌陷到桌面。 绣鞋罗袜早在她主场蹭动时就一并掉了,圆润的脚趾暴露在空中,随着他的动作,蜷缩,一个个松开,又收紧…… 她怕了他了,放开她! 秦异把耳朵凑到她唇边,听到她咬着唇发出闷闷的哼唧声,心情大悦。 他就说,小公主是只纸老虎,神气不了多久。 “什么?听不清。”他竟然说,甚不留情地送入更多。 呃嗯——混……混蛋! 端阳心中暗骂,借助潮涌的力气,挣脱开来,翻身趴在了桌子上,脸颊藏到手臂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喘息。 有轻佻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紧接着,他好心替她理了理头发,靠到她背上。 这个姿势! 端阳心中大呼不好,已无力回天,被生生压着,完成了未竟的最后一步。 小别胜新婚,大抵如是,虽然是她有心。 他们躺在榻上,仍然沉浸在旖旎热浪里半梦半醒。端阳悠悠地问出了方才的话:“秦异,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会有个孩子?”何玠真可爱,她其实有些许羡慕密阴。 秦异静窥着端阳,手搭在她腹部,沉默了片刻,给出了极不像他的答案:“这个要看缘分的。” 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70章众芳摇落独暄妍 下半年唯一大吉的日子,在十月份,公子弄与华氏女的婚期便定在此日。 十月的咸城,已经很冷,庭院树木的叶子都落光了,光秃秃一条,但是因为四处张着彩灯、红绸,所以并不觉得萧条。 席宴上,秦弄举杯从这桌敬到那桌,方才有些醉意,就被梁倚几人推着进了新房。 与屋外比起来,房内尤其暖和,加之刚才被冷风吹散的酒意又有些上来,秦弄开始冒汗,脑子也有些犯迷糊。 陪嫁的姑姑看见五公子终于来了,忙不迭笑脸相迎,扶着秦弄入内,催促他却扇。 华妍端庄地坐在榻上,手举着一把小扇,遮住真容。 虽然看不真切,但秦弄知道扇后之人颜色无双。 他轻咳了一声,笑着伸手轻轻拨开华妍的月扇,只看见她通红的眼眶,一下清醒过来,心中那一点激动喜悦也凉了。 “你哭了……”他陈述道。 华妍仍旧低着眼,目中无神,没有回话。 “女孩儿家出嫁,哪有不哭的,”姑姑瞧情况不对,连忙卖笑打圆场,“公子与夫人喝合卺酒吧。” 闻言,秦弄转身坐到案边,端起酒瓢。 华妍却没动。一边的姑姑看不下去,硬是把华妍搀了起来。没往前走几步,华妍嫌恶地挣脱姑姑的手,自己坐到了秦弄对面,盯着他。 只是盯着他。 姑姑着急地把酒瓢呈到华妍面前,她也不接,好像不知他们应该合卺同牢。 秦弄看在眼里,不想勉强,苦笑道:“你……应该不想再喝酒了。不喝就不喝吧。” 宴上他要是真醉了就好了,就不用来面对了,秦弄心想。 秦弄放下了手里的合卺酒,心中有很多话,只化作局促不安的一句:“你……好好休息……”说完,便起身离开。 秦弄替华妍掩上门,听见里面姑姑气急败坏,“姑奶奶,夫人不是交代了你吗,你们是要过一辈的,这是何苦呢!往后日子该如何过呀!” “滚!”华妍吼道,还摔了什么东西。 往后的日子,该如何过? 门外的秦弄轻叹,呼出的气都化成了白雾,从他眼前飘过。他拢了拢衣服,准备继续去喝酒,暖暖身子。 秦弄在春风得意楼喝得昏天黑地、不知年月几何,左思右想得出的结果,就是无解。 这日子,恐怕不好过。 秦弄叹出不知第几口气,门外有人敲门。不等秦弄回应,梁倚已经推门进来,见到如此场景,笑问:“这才新婚,就唉声叹气?果然婚姻是牢笼,夫人是猛兽。” “你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梁倚自斟一杯,与秦弄碰杯,免得他一人饮酒寂寞,“之前还说对不起人家要好好待人家,怎么一娶回家就变卦了?” “我怎么想的是一回事,人家压根不想见我。” “你还有怨言了?就你做的那些事,她把你碎尸万段都是轻的。” “你别在这里给我说风凉话,”秦弄现在也正是一肚子气没地撒,正好逮住梁倚,顺嘴问起,“我还没问你呢,那天你不是说别人给你送美人吗?怎么就变成华妍了,那美人呢?” 梁倚耸了耸肩,“这你得问我娘了。不知道她怎么就知道了,二话不说就把人带走了,还若无其事地把我叫过去。我到我娘那一看,吓个半死。硬生生跪到了子夜时分。我娘也真是心狠……” 后面的事,便是秦弄所经历的,真是无巧不成书。 梁倚越说越来劲,开始细数他老娘的惨无人道。秦弄没心情听,喝了几口闷酒,神已游去天外。 忽然,梁倚话锋一转,推了秦弄一把,劝道:“兄弟,现在全城都在说,你新婚之夜不陪着夫人,在春风得意楼宿醉三天三夜。你们这毕竟是王上赐婚,还有永泉君和华王后,你一直呆在这儿也不是个事呀。” 尽是嘴碎的人!秦弄腹诽,觉得梁倚的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问:“你刚说什么?” 梁倚啧了一声,点明厉害:“我劝你与其到时候看华氏的脸色,不如回去看华妍的脸色。” “不是这个,上一句。” “全城都在传你宿醉春风得意楼,华氏知道是早晚的事。” “不是。你说我在这儿……呆了几天?” “三天。” “哎——呀!”秦弄追悔莫及,一把扔下杯子,火急火燎地跑了回去。 幸好时辰还不算晚,秦弄赶回去的时候,华妍刚出门要上马车。 秦弄凑到华妍跟前,有些局促,“你今天归宁,我差点忘了,怎么也不让人去叫我……” 全城都知道他在哪儿,华妍不让人去找他,只是不想找他而已。 想到此处,秦弄干笑,见华妍退后了半步,抬袖捂住口鼻,有些嫌恶,才反应过来自己喝了这几天酒,肯定一身酒气,于是说:“我先去换身衣裳,你等一下,很快的。” 于是,秦弄草草梳洗了一番,与华妍一路乘车回了华府。 女儿回门的大日子,永泉君华终却还忙于公务,并不在府上,一切交由华夫人主理。 这顿饭可谓十分冷清,没有热切嘘问,也没有觥筹交错。华夫人端庄持重,华妍面无表情,只有秦弄觉得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华夫人想留华妍说几句悄悄话,秦弄便随便在华府后院逛了一会儿。 秦弄看了一眼懒洋洋的日头,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原路返回去找华妍,便遇到了她。 和几个年轻妇人。 是永泉君的几个妾室,本来聚在一起家长里短,见华妍经过,便开始含沙射影。 “这女孩儿家家呀,千万要清清白白。还没嫁人,就和男人上床,最后只能草草嫁人,嫁衣都来不及做新的,要拿别人的改了穿,你说好笑不好笑。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急嘛,反正也嫁不了别人了。” “哪能不急,说不定肚子里……”另一人比了个大肚子的样子,“幸好我女儿随我,乖巧懂事,不似某些人恃宠而骄,外表清高,内心下贱。这种事,多丢人现眼啊。母家没脸,压根不想要她回门,还会被夫家看轻。我听说,人家新婚之夜在花楼过的呢。” 说罢,几人笑作一团,完了才假装突然看到华妍,对着华妍那张横眉怒目的脸,“哎哟,妍娘怎么在这儿,还一点声儿都不出。” 她们互相挤眉弄眼,“我们不是在说你。” 华妍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巴掌。为首的妾室被扇蒙了,立即扬起手往华妍脸上招呼,被人半空截住。 “你好大的胆子,本公子的夫人你也敢动手!”秦弄眉头紧锁,一把搡开那妇人,若不是那妇人身后还有人接着,必定要一屁股坐地上。 妇人见是秦弄,怒火只得压下去三分,恭恭敬敬喊了一声:“五公子。” “既然识得我,怎么不跪?哪里来的下等仆妇,如此无礼。” “妾身……乃永泉君侧室!” “原是岳父小妾。我看你们嘴碎得像市井没事做的老泼妇,才看走眼的。莫怪莫怪。”秦弄笑道,便要和华妍一起离开。 “公子就想走?”她何曾受过这种大辱,咬牙切齿地说,“公子的夫人当众掌?长辈,就这么算了?” “你一个姬妾,算哪门子的长辈?”秦弄好笑问,“怎么,你还想去我岳母那儿讨个说法?背后议人长短,只怕一个巴掌算便宜你了。” “哦,对了,你方才也瞧见了,我是个急性子的人,与夫人是一见倾心,一刻也不想耽误。你方才说你女儿随你,我寻思面相尖酸刻薄,定是没这个缘分了,更不用说嫁进王侯世家,所以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女儿的婚事没时间筹备,”秦弄把那几个老女人晾在身后,和颜悦色地对华妍说,“夫人,我们回去吧。” 出了华府的门,原先和秦弄并排走的华妍立即加快步子,和秦弄拉开距离,也不用人扶,风风火火上了车。 秦弄也跟着上去,只看见华妍靠着角落坐着,眼眶又红了,见到他来,偷偷抹了一下眼睛。 城里的风言风语,家中的冷嘲热讽,这段时间,她必定是没少受的,她父亲甚至没等她归宁。好好一个娇娇儿,哪里受得了这些。 一切,都要怪他。 “我……对不起你。”秦弄见华妍袖子都擦湿了,递给她一块绢子。 华妍一直没接,秦弄愣愣地收回手,倚着靠背,说:“我知道,你肯定心里恨死我了。”他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还要嫁给他,换谁谁不恨呢? “我本来也配不上你。你不喜欢,恨我,都没关系,这都是我该受的。等再过几年,我求个合离,你就可以找个喜欢的人嫁了……” 喜欢,再听到这个词,华妍觉得讽刺。 她是父亲母亲最小的女儿,最不缺喜欢,她听得最多的也是这个词,以至于让她误以为自己很懂这种感情。 永泉君以前有一块很喜欢的白玉,喜欢到天天带不离身,最后只是因为某位大人说了句好看,就送了出去。 永泉君并不觉得可惜,甚至还很高兴,因为这块美玉,讨好了那位大人。 她,就是华家的一块美玉,藏在椟中,只等着合适的时候出手。结果收获这块玉的人,不是华氏希望的那个,甚至还让整个华氏蒙羞,所以他们不再喜欢这块美玉,甚至开始厌弃。 华家对她的喜欢,就像对一块玉的喜欢一样,脆弱如泡沫,只是看似美好。 根本不用多碰,就破了…… 就破了! 一旁的秦弄见华妍突然大哭,上气不接下气的,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上前安慰:“怎么还哭得更凶了……” 他抬起手想帮她拍背顺气,最后也没上手,只是劝道:“别哭了……” 华妍抬头看着不太精明的秦弄。 少女时期的所有美好希冀都破碎了,那些东西,本来也靠不住,她应该找到更可靠的东西,重复往日的骄傲与荣光。 母亲说得对,就算她每次看到他都会想起那些恶心的事,就算他现在没什么出息,他也是秦王给她指的丈夫。 这是一份无法推卸的责任,远比缥缈的感情稳定,将他们两个紧紧联系在一起,何况,她有他喜欢的东西。 旁人谤她、嘲她,不守名节、所嫁非人,她偏要与公子弄过得好好的给他们看。 “秦弄……” “啊?”这还是华妍开口和他说的第一句话,秦弄被华妍喊蒙了,半天才应了一声,“嗯……” “叫车夫赶车吧。”她擦干眼底的泪,哽咽着说。 秦弄这才意识到马车压根没动,挠了挠头,催促着回府。 夜里,华妍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头一回冲他笑,喊他“夫君”,与他约法三章:不许酗酒,不许嫖娼,不许夜不归宿。 秦弄原来就想好好待华妍,见她释怀往事,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自此,华妍态度大变,虽说处处管着他,但是平时还是有说有笑的,秦弄只觉得乐在其中。 家和人美,秦弄每天笑不拢嘴的,他那些朋友可算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几次约秦弄喝酒,他都推脱不去。 某天,梁倚与人同上春风得意楼,想叫上秦弄,秦弄直摇头,说家里有事不去。 “我看哪里是家里有事,是家有悍妻,”梁倚打趣道,“五公子,你莫不是,怕夫人吧哈哈哈。” 话未说完,几人哄堂大笑。 “谁怕了,”受不得激将的秦弄眉毛一扬,“去就去!” 说罢,便与梁倚他们勾肩搭背着去了春风得意楼。 五公子府中,华妍守着一桌菜,等了半天没等到秦弄回来,便派人去寻人。 一旁的姑姑附到华妍耳边,轻声说:“公子随梁小郎他们去了春风得意楼。” “春风得意楼?”华妍不解,看见姑姑一脸难为情的样子,猜到不是个干净地方。 秦弄真是好样的,才几天,就原形毕露,瞒着她去那种腌臜地方! 华妍一掌拍到案上,吩咐庄儿:“备车!” “夫人这是要去哪里?”姑姑问。 “还能去哪!”华妍没好气回答。 “夫人去不得!春风得意楼哪里是女子能去的地方!” “凭什么去不得,”旁人的说三道四已经不足让她惧怕,华妍昂首挺胸,“让开!” 春风得意楼内,几个人喝酒赏乐,十分兴起,秦弄心里还想着华妍,故而收敛了几分。 突然,有人破门而入,打断了乐声。 秦弄抬头一看来人,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夫……夫人……” 华妍看了一圈在场的红男绿女,言笑晏晏道:“春风得意楼?好得意啊,公子。” 旁人尴尬,秦弄更觉得脸烧,上前轻声认错:“夫人,我错了,我们回吧。” 华妍并不想当众撕破秦弄的脸面,见秦弄服软,随和而不失礼数地道了一声:“各位,不打扰了。”便与秦弄一起上车回府。 车中,华妍拎起秦弄的耳朵,训道:“你怎么答应我的,这才几天你就忘了?左耳朵右耳朵出,糊弄我?我还不够你看的吗?” 秦弄知道此时辩驳只会火上浇油,一个劲认错,“我错了,我真错了,夫人松松手,疼疼疼……” 他们正在车上掰扯,马车猛地停住,华妍差点栽到车板上,得亏秦弄扶住她。 也正是得益于这一停,华妍捏耳朵的手松了。秦弄捂着捏红的耳朵,佯装恼怒掀帘,“怎么了!” 原是于?低头没看路,差点撞上马车,还多亏车夫反应快。 于?见是秦弄的车架,赔笑道:“见过五公子。在下方才边走边在看文案,一不留神,冲撞了车驾。” “于大人没事就好,”秦弄一见于?,也和善起来,又想起于?已经升任廷尉左监,这还是他们俩第一次打照面,就多问了一句,“大人遇到什么大案子,这么忙?走路还要看文案。” “五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城郊滑坡,一个戏班子里死了几个人。小案子,他们懒得管就交给我了。我才从那边过来呢。”于?说完,没再多寒暄,就和秦弄告别了。 车里的秦弄回头,见华妍还没消气,怕她还要揪他耳朵,顺着于?的话与华妍说笑道:“说起来,那次,我还以为你是戏子呢。” “你为何会把我当作戏子?” “之前我和梁倚还有秦异去看了出戏,叫《紫钗记》,你那天也戴了只紫钗……” “我并没有戴。”那天事后整理秦弄房间,并没有收拾出她的发饰。经秦弄一提,华妍才想起,确实有一支紫蝶钗,不翼而飞了。 正是秦异送的。 酒也是他的…… 坐在旁边的秦弄见华妍脸色不好,心里默默骂了自己一声。 好好的,提这事儿干什么。 秦弄握住华妍的手,觉得有些冰,想道歉,听见华妍没头没脑地念着:“公子异……” 庄儿伺候她就寝,没理由还给她戴钗。她说她怎么那么容易醉,反应还那么反常。 华妍此时只觉得胆寒,握紧了秦弄的手,“你以后离秦异远一些!” 第71章秋槐叶落空宫里 在秦国的第一个新年,端阳是在秦国王宫里过的。 正月初一,端阳、秦异一大早起来,进宫参拜秦王、秦王后,一直到正午方才结束,与群臣同享国宴,然后还有晚上的步寿宫家宴。 这天大部分时间,端阳都和华王后呆在一起,看见怀袖、怀衿进进出出几次,回禀宴会准备之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国宴、家宴,哪一个席面都不小,都容不得一点闪失。在赵国的时候,都是赵王后和六英夫人一起操持,华王后却能一人独揽,而且料理得井井有条。 如此老练,不愧是当初争夺王权的华王后。此时端阳亲眼所见,更是惊叹。 随着晚宴时辰将近,华王后准备和怀袖去步寿宫看一眼,交代端阳与怀衿一起去通知秦异,到时候一道去步寿宫。 一两个时辰前,秦异被秦弄叫去,想来此时还和他那几个亲的、堂的兄弟在一起。 端阳领命去寻秦异,才知秦弄他们早散了,左右问了不少人,却没人知道秦异的去向。 端阳沉思了一会儿,决定与怀衿分头找,怀衿往西她往东。 东边端阳平时去得多一点,也更熟悉。但是一圈走下来,秦异的影子也没见着。 端阳埋怨了一句,正在此时,一个黑色背影出现在她面前。端阳心中一喜,大喊了一声:“秦异!” 可能是距离太远,他并没有回应,而是继续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快步向前。眼看他就要消失不见,端阳跟了上去。 端阳就这样跟着秦异,也没留心是怎么走的,只觉得越来越偏僻,最后见秦异推门进了一座废置的宫殿。 长杨宫。 端阳抬头看了一眼宫匾,望了一会儿推开没关的大门,心里觉得有些不对,不像是秦异的作风,但还是跟了进去。 长杨宫内,两旁的雪积了老厚一层,中间步道却是干净的,正前方是正厅,门虚掩着的。 端阳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唤了一声,“秦异?” 仍旧无人回应。 屋内却传来低沉的回声,听起来像是男子的呻吟。 端阳蹑手蹑脚地走到里面,所闻所见,几欲作呕。 傍晚,屋里的日光微弱。可这一点微弱的日光,足以让她看清眼前的一切。 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反胃的屎尿骚臭味,满地都有粪便,有些已经彻底干了。一个男人蜷缩在角落里,穿着一身破旧的棉衣,光着手脚,头埋在膝盖里,头发乱蓬蓬的、打着死结,根本分不清年龄。 端阳强忍着恶心,掉头就要离开,却发现门不知被谁关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端阳一拳打在门框上,气自己好奇莽撞。随即,她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赤脚走近,惊惧回头,见到那人已经从里面出来,离她不过两丈,怒斥道:“别过来!” 他没有听,抑或是根本没听懂,依旧一边傻笑一边靠近。 端阳瞅准旁边半人高的竹节灯台,靠着门挪动,一边与他保持距离,一边移到灯台旁顺手抄起。 铜灯台比她平时使的剑重很多,她要两只手才能举起,但手中有了依靠,她心里一下安定了许多。 “你别过来!”端阳与他打着圈儿周旋,问,“你是谁?” 刚问完,不知为何他一下兴奋起来,朝端阳猛扑。端阳看准他不太灵活,一个转身就避开了他,他却因为没停住脚步,结结实实磕到了桌角。 他揉着发痛的地方,脸上彻底没了笑,哭哭闹闹地要抓住端阳。 端阳躲闪不及,如同挥剑一样用力挥着灯台,打在他手背那样尤其怕痛的地方。然而他却好像不太知道痛一样,还是慢慢靠近。 正在端阳疲于应对之际,突然有人打开了门。 端阳分心看见一个身量未足的人影站在门口,还带着光晕。 是秦卉。 秦卉不小心撞见端阳进了长杨宫,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她出来,心中担忧,也顾不得那么多,就进了长杨宫。 一进宫门,秦卉便看见房门挂着锁,听到里面传出打斗的声音和端阳的威吓。 秦卉上下摸了一圈,掏出端阳当初送他的簪子,三下两下撬开了锁,一推门就看见端阳和一个疯男人在一处撕打。 端阳认出秦卉,怕他危险,连忙喊道:“快走!” 正是这一分神,那人已经靠近,扼住了端阳的脖子。 不要看此人瘦,毕竟是个接近成年的男子,实际上力气不小。端阳只瞥见他侧颈有一道黑线,就被扼住咽喉,呼吸开始不畅。 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秦卉见此,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手一个劲打颤,手中的簪子和铜锁碰撞发出了声音。 这个声音,对那人而言好像很新奇,那人的注意力有些微转移。秦卉立马注意到了,试着用簪子敲打铜锁,竟然真的有用。 那人只是稍微松了一点力,端阳趁机掰住他的手肘,施了个巧劲往里侧一合,再一推,就把他摔倒在地。 端阳一摆脱,火速拉着秦卉往外跑,抢过秦卉手里的锁,三下两下锁好,再拉着秦卉逃出长杨宫。 他们二人合力关上了宫门,都有些脱力,秦卉直接坐到了地上。 端阳无力地倚在墙上,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想起刚才的经历,满是后怕。 她还没缓过来,就听见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盛装的叶阳夫人驾临此处,格格不入。 “端阳公主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莫不是被什么东西吓住了?端阳公主这么刚勇,应该不至于吧?”叶阳夫人微笑浅浅地看着端阳,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秦卉,“哟,十三公子也在啊。” 端阳站直了身子,看见叶阳夫人花团锦簇,她身后还站着一个玄衣侍卫。 除却那张脸,身量体形与秦异极像,连身上那件衣服也是。 端阳皱了皱眉,上前半步,挡在秦卉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一个礼,“参见叶阳夫人。” “公主竟然也懂进退了?”叶阳夫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抬袖轻笑,“公主也记得提醒七公子才好。满招损,谦受益,凡是讲究一个度。不要以为上了大船就能乘风破浪了,知进不知退,小心落水。现在是冬天,池水冷,虽然冻不死人,可也免不了大病一场。高烧不退,一不小心……就疯了。” “谢叶阳夫人教导。”端阳一直低着头,只是简单地回应了一句,不知是不是真的吓怕了。 野猫慢慢收起了爪子变得温驯起来,叶阳夫人反而觉得索然无味,轻笑一声便离开了。 叶阳夫人一走,秦卉就软了,抱着腿坐在地上。 端阳心疼秦卉今天见到那些事情,蹲下拍了拍秦卉的背,宽慰道:“我陪你回去吧,好不好?” 秦卉抬起头,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于是端阳牵起他的手,送他回去。 一路上,秦卉还是怔怔的。端阳想和他说说话,于是问:“你怎么会到那儿去?” “我看见你在前面,本来想偷偷吓你一跳,”结果没想到是他被吓一跳,秦卉语气严肃地质问端阳,俨然像个小大人,“你为什么去长杨宫,你不知道那是禁地吗?” 她不知道,如果知道……按照当时的情景,她可能还是会跟着那个假秦异进去吧。好奇害死猫,说得就是她,端阳心想。 端阳跳过假秦异的事,问:“那里面关的是谁?” “十哥哥……”宫里的人虽然闭口不提,但其实都知道,所以秦卉没有什么好避讳的。 据传两年前疯的公子开,竟然被幽禁在那种地方。 端阳想起表现像三岁小孩的公子开,语气也放沉了:“他是怎么疯的?” 问话刚出,秦卉松开了端阳的手,站在原地不动,眼神回避,“我不知道……” 端阳看着自己被松开的手,愣了一下,继而走到秦卉身边,揉了揉他的头发,调笑说:“我知道你不知道,我就随口一问,以后我不问了。别站在这儿了,怪冷的,我们快回去吧。” 秦卉没有想到端阳是这样的态度,点点头,然后呆呆地跟在她后面,继续向前走。 他听见她语调轻快地问他:“上次你生辰,我送你的璆琳青黛,你喜欢吗?许愿望没有?” 璆琳青黛,又称璧琉璃,传说生辰那天对着它许愿,可以直达上听。 “没有,”秦卉回答,“我只想快点长大,快点离开这里。” “长大了烦恼才多呢。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天天就想着跑出去玩。” “你十三岁就能出宫?宫外有什么?”他从来没出去过呢,不知道等到他十五六岁能不能出宫置府,满是好奇。 “可以出去呀,我有时候还会和我弟弟一起去城郊骑马打兔子,”好久没说起这些了,端阳突然觉得有些怀念,望了一眼天,“宫外……有更广阔的天吧。” “你弟弟?”秦卉听得满是羡慕,“跟我年纪一样大?” “不,他比你大几岁,不过一点也不懂事,很闹腾。” 嘴上说着嫌弃的话,眼睛却是笑的。 “你一定很疼他。”秦卉说。 “我就这么一个亲弟弟。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有人说他不祥,我小时候还替他打过架,那时候我才四岁。” “赵国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后来我母妃,也就是六英夫人,知道了,处罚了一大批伺候的人。就宫门口那种大平地,跪满了人,全是脑袋。我们打架的几个,就跟着罚站。上上下下就这样一治,再没人敢说了……” 就这么一路说一路走,端阳把秦卉送到寝宫门口,准备离开,“好了,我要去找秦异了。你看到他了吗?” “七哥哥好像向宜春宫去了。” “宜春宫?”听到这个地方,端阳心中涌起一股悄怆,面上仍然挂着笑,与秦卉道别,“我知道了,你进去吧,我走了。” “七姐姐!”秦卉赶忙拉住端阳的袖子。 端阳以为秦卉还有什么事,目光探究地看着他,只听他憋了半天憋了一句:“叶阳夫人说的话,不是吓人的!我不想你变成十哥哥那样!” 她当然知道不是在吓唬他们,秦异当年落水也不是偶然,有些人,生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事是她做的,还专门带着那个侍卫在身边,威胁警告。 端阳一笑而过,问秦卉:“你听过骑虎的故事吗? “有个猎人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老虎,情急之下,猎人不小心骑到了老虎的背上,一路横冲直撞跑到集市。集市上的人看了,都说这个猎人有本事,竟然敢骑老虎。虎背上的猎户却怯生生地说,那是因为如果他下来,立马就会被老虎吃掉。” 如今的情形,正如骑虎,只有进没有退。 秦异的目无下尘以及言辞间对权力的向往,端阳早就明白,他不是甘心久居人下的人,看到华王后赐的琴,心里已经万分肯定。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虽然前路艰难,只要有方向,难行一点,又何妨,她会陪他一起走完的。 这是他的选择,也是她的选择。荣辱与共、进退同心,他们立过誓的。 “下回,我带你出宫玩。”端阳笑说,然后决然地去了宜春宫。 第72章落梅横笛已三更 宜春宫的门是开着的。 端阳跨过门槛,一如既往,第一眼看见的是庭中一左一右两棵巨槐,还有树下的梅树。冬天里,枝条光秃秃的,托着一层白雪。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都不一样了。 白雪枯树,冷冷清清。连负责扫除的宫人都偷懒,步道上的雪不曾扫过,平整的雪面上有一串突兀的脚印,看起来是新踩的。 端阳顺着脚印走到室内,果然看到秦异坐在案边,望着窗外。 这是秦异旧时的书舍,一切陈设都没变。东南角有一张小榻,累的时候就躺在上面睡一会儿。北面靠墙摆着书架,他所有的书都收在上面。书架正对着一扇巨大的窗户,阳光照进来,十分敞亮。寻完书,一转身,就可以从看到窗外的桃树槐花。 此时的窗外,却没有什么好看的。 秦异听到轻轻的脚步声,收回目光,看到端阳,笑了笑。 端阳说:“我找了你半天,原来在这里。”她应该想到这里的,虽然他从来不提。 秦异指着案上刚挖出来的酒坛,“突然想起文音之前跟我说,梅树下埋了一坛青梅酒,让我记得有空挖出来。”边说着,秦异示意端阳坐下,给她倒了半盏。 端阳端起正要喝,不见他的杯盏,问:“你不喝吗?” “我酒量不好,怕到时候醉了。”他说。 酒水入口,即可以尝到一股梅子的清香,百转千回。酸酸甜甜的,却没什么酒味。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果汁。 这样的梅酒,即使是他,也不会醉。 他不是害怕自己沉溺在醉酒中,而是清楚地知道,酿酒的人已经不在了,所以宁愿不喝。 端阳捧着空空的酒盏,沉默不语。 “不合胃口吗?”秦异想端阳大概更习惯烈酒。 端阳摇头,“不,很好喝。” 秦异又给她满了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秘方,放了什么东西,确实比旁的青梅酒好喝。” 端阳指尖摸着杯口,提议道:“可以去问问文音姑姑。” 文音自请去给夏姬守陵,并不在宫中,若要请教,要走老远的路去郊野。 他没有作声,提起了靠在案边的小花锄和酒,起身说:“时辰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端阳指着他左手拿的小锄头问:“这是要干什么?” “埋回去,又带不走。”秦异摇了摇这坛暂且属于秦宫的果酒。 挖酒的坑并未回填,秦异把青梅酒原原本本放了回去,土堆随便一推,就把酒埋了回去。 大年初一不宜动土,他们两个都犯了禁忌,于是开年不久,他们双双遇到难事。 首先是秦异。一年之重的春种即将开始,司农寺初八初九就忙了起来,本来就有一堆账等着秦异核对,结果一个属官忙中出错,秦异更是忙上加忙。 秦异从司农寺回来取个东西,顺便用晚膳,却不见端阳,问起伺候在端阳身边的老人,只道端阳一大早轻车简乘去了城郊,一直没回来。 秦国城门下钥的时间比赵国早半个时辰,秦异看了一眼天色,心中担心,阔步出门,正好撞上秦弄送端阳、结因回来。 远处的秦弄见到秦异站在门口,脚步一顿,并没有再上前,就和端阳作别了。 秦异目送秦弄远去,转身问端阳:“你怎么和秦弄在一起?” 端阳道:“我们误了时辰,差点进不来城,幸好遇见秦弄,捎了我们一程。”万幸秦弄与守门的小将有交,交代了几句,堂而皇之地就进了城。 “你出城干什么,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端阳蹭了蹭鼻子,“我听说城外梅花岭的梅花开了,就想去看看。” 心虚。 秦异眉头微皱,正要说话,终南在一旁提醒司农寺的人来催了。听罢,端阳推着他往外走,笑容款款,“好了,你先去忙吧。” 秦异无法,叹了一口气,“回来再与你说。” 而等他回来,已经是夜半三更。 屋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是给他留的。秦异就着淡淡的烛火,看见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睡脸安详。 他想替她理理捂在鼻子处的被子,一伸手,感受到自己不太灵活的手指,在外冻得有些发红,担心沁醒她,在火炉边坐了一会儿才上榻。 其实当夜端阳是故意早早上榻的,不过她只是想装睡,躲开秦异的追究,结果没想到秦异这么晚才回来,一不留神就睡着了。更没想到的是,随后几天,秦异日日宵衣旰食,案牍劳形。 夜深人静,书房内孤灯长明。端阳前来探望,手里端着东西,不太方便,敲了敲门,本意是想秦异帮她开门,结果里面只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字,“进。” “是我。”说着,她也不等秦异了,直接拿膝盖碰开了门。 坐在书案边的秦异毛笔一顿,抬头,看见端阳只穿着一身袄子站在门外,连忙起身,“快进来,外面冷。” 秦异替端阳关上门,转身问:“你怎么来了?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他明明看到她手里带的是吃的,有人大晚上来给他送宵夜,他语气里竟然没有多少开心。只是今天日子特殊,端阳便忍了,把点心摆好,说:“我给你做了点吃的。” “我不饿。再说,这些事有终南就行了。你快去睡吧。” 终南敬畏秦异,根本劝不住秦异。 端阳拉着他的袖子坐好,指着自己琢磨了好久的糕点,“我都做好了,不饿也尝尝。” 秦异无奈摇头,正准备伸手,低头一看,愣了一下。 梅花饼。 “你忙得昏天黑地,连自己生辰都忘了。”端阳笑说。 原来今天是正月十三,他光记得过几天元夕晚会一系列花销的事了。秦异看着这些,大概也猜到了,端阳那天没有去看梅花,而是去看文因。 “快尝尝。”端阳在一旁催促道。 秦异捻起一块,咬了一小口,是很熟悉的味道,却夹杂了陌生的淡淡酒香,仔细一看,饼里包着紫黑色的梅渍馅儿。 他低眉一笑,说:“我以前吃的梅花饼,实际上只是梅花形状的饼而已,里面是没有馅儿的。” 她知道,可她并不是为了让他缅怀过去。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端阳说,然后掏出了两个盒子,送到秦异面前,“这是送你的礼物。” “怎么有两个?” “去年不是没为你庆祝吗,这次一并补了。” 秦异随便打开了一个箱子,里面放着一本旧书。秦异当即认出了书名,问:“你去挖了那坛酒吗?” 梅花饼里的馅儿就是拿酒里的青梅碾碎做的。端阳去梅树下挖酒,想取些梅渍,蹲在秦异埋酒的位置,结果挖出来另外一个坛子,打开一看,里面竟然放着奚子的琴谱,原稿那本。 秦异埋的。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但端阳大概知道秦异为什么会埋。 他已经放下,可还不明白。 对于夏姬而言,从始至终,重要的都是、只是秦异。夏姬希望的,从来不是这本奚子传给秦异的琴谱。 所以她把琴谱取了回来,把秦异手抄的那本放了进去。 “这本琴谱,不是你从书库里借出来的吗?要还回去的。你就给埋了?幸好我看见了,给你换回来了。”端阳并没有直言直语。 “换?”秦异瞬间抓住字眼,问,“你把我那本埋了?” “嗯!”端阳点头。 秦异好整以暇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又要花个一年半载,整理一本新的?” “啊?”端阳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想到这点,心虚问,“要不……我明天又挖出来,给你抄一份再埋回去?” 秦异失笑,“你是狗吗,挖了埋、埋了挖。” “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端阳一时嘴快,脱口而骂。 一旁的秦异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屋顶,又看了一眼她。 同在宇下。端阳明白过来,一度十分懊悔。 秦异捂嘴,控制住没笑出声,问:“另一个盒子里是什么?” 说着,秦异打开那个盒子。里面装的是璆琳青黛,足有拳头那么大,虽然宝贵,可实在有碍观瞻。 秦异有些嫌弃,“上次你给秦卉的也是这个东西,那个好歹让匠人雕琢了,给我的连雕都不雕了。” 两块璆琳青黛是端阳一起得的,那一块小的更润,所以端阳让人雕琢了送给爱金石的秦卉,这块大的蓝色纯正,适合研磨了做颜料,边边角角也不能浪费。 “大的许愿更灵。”端阳信口胡诌。 “秦异,许个愿吧。”此时此刻,她就那样撑着下巴,看着他,期待地说,唇红得像湖边早开的桃花,宣告着不言说的春天。 第73章映日荷花别样红 秦异和秦卉一样,没有什么想要说给神明听的愿望,因为他只相信事在人为。 但是对着端阳期许的目光,秦异还是做了做样子。 他低了低头,随即说:“好了。” “这么快?”端阳颇为怀疑,“你许了什么愿望?” “不是说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有这说法吗?” “有的。”秦异微笑回答,整理了一下手边的东西,准备明天再处理,拉起端阳一起回了寝居之院。 正月里还很冷,他们尚能彼此依偎在被中。等到夏初,端阳只想一床玉簟睡在外头,奈何蚊虫太多。 秦异说,今年的夏天已经很和善了,端阳还是有些耐不住,等到去了钟山避暑才好一点。 在钟山行宫居住了一段时间。这天上午,端阳出门散步,碰见秦卉站在一棵半人高的树前,呆愣愣地不知在看什么。 端阳凑了过去,除了叶子没瞧出什么玄妙,于是轻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啊——”心无旁骛的秦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慌张转头,见是端阳,松了一口气,嗔怪道,“你吓死我了!” “你看什么呢,这么出神?”端阳笑问。 “嘘——”秦卉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甚是得意地指了指青青枝叶间。 顺着秦卉的指向,端阳这才发现悬挂在枝杈间的浅绿色虫茧,形状像极了新叶,很难发现。 不过须臾,茧开始蠕动,破口,一只虫子钻了出来,却并没有爬走,而是紧紧挂在破茧上,仿佛静止在了这棵树上。良久,嫩黄的翅膀终于渐渐展开。 “原来是只破茧的蝴蝶……”端阳这才看明白。 说时,柔弱的翅膀扇动起来,蝴蝶一下就从他们眼前飞走,飞向绵延不断的群山。 秦卉望着自由振翅的蝴蝶,微笑说:“是蛹。” “什么?” “蝴蝶不作茧,那叫蛹,作茧自缚的是蛾。” “原来如此,”端阳与秦卉一同望着远方,说,“这还是我第一见蝴蝶羽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一开始还觉得心里发毛。”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觉得很神奇。”脆弱的翅膀,原来是这样一步步长大。 秦卉眼中的着迷,那么浓。端阳低头看着秦卉,揉了揉他的头发。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呼唤,是终南来传话:华王后召见,秦异派他来寻她,等她一起过去。 端阳和秦卉看蝴蝶看得出神,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实际上已经过了好一阵子。 听终南说完,端阳也不再多做停留,与秦卉告别,跟着终南去秦异那处。 远远地,端阳看见秦异站在树荫下的背影。端阳正要上前,倏地从秦异的影子里露出一个紫衣女子,和秦异相对而立。 大概能看清正脸,是有过几次谋面的华妍。 他们是在说什么吗,然而端阳并没有看到华妍张嘴,只觉得华妍神情悲愤。 要不要等一下过去? 端阳还在想,华妍抬手就扇了秦异一巴掌,随即转身离开。 猝不及防,端阳惊吸了一口气,呆在原地。 声音不算小,所以一下就被发现了。 秦异转过身来,神情没有什么异常,好像无事发生,只是说:“我们走吧。” 华妍那一巴掌可能并不重,所以没有留下明显的掌痕,但是秦异左脸上仍然有一道细细的红痕,大概是指甲刮的。 华王后一眼就发现了,十分不喜,问秦异:“你脸上怎么了?” 不等秦异回话,端阳已经替秦异遮掩过去,“是端阳不小心,玩闹时划伤了公子……” 华王后默了一会儿,方说:“你们夫妻间的事我本不应该多嘴,但是你们一个公子、一个公主,身份尊贵,也不要太胡闹。过来见过你大舅舅吧,我记得你应该还没见过。” 华王后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男人,体格清瘦,却精神明达,风度条畅,正是闻名已久的华绾。 端阳随秦异施礼。华绾冲他们颔了颔首,随即微笑问秦异:“我刚听王后说,你现在在司农寺任职?” “是。”秦异点头回答。 “农桑乃国之根本,至微至细,你在司农寺,刚好可以好好学学,”华绾低头啜了一口手中的茶,是上好的雨前翠,说,“今年雨水充足,应该会有个好收成。” “异觉得仍需远虑。” “哦?你有什么见解?” “异前段时间翻阅往年的存档,发现关中时有旱涝……” 秦异的话还未说完,内监的声音突然响起:“王上到!” 座中的华绾从容起身,华王后也连忙上前迎接,“王上怎么来了?” 秦王弘昂首阔步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华绾,示意大家就坐,“孤本想去找子合下棋,听说子合在你这里,所以来了。在聊什么?” 华王后笑答:“正卿正在和大哥说农桑之事,很是相投。” 秦王喊的是华绾的表字。 华绾也是被王后请来的,在此坐了还没有半刻,只说了三四句话,华王后却用“很是相投”形容。 华绾看了一眼华王后,心中已经明了华王后的意图,但笑不语。 秦王坐到华王后旁边,冲秦异点了点头,“孤也听听。” 于是,秦异继续刚才没有说完的话:“只是儿臣翻阅往年记录时发现的,想向舅舅请教。当年,惠王高瞻远瞩,收服巴蜀,派李氏父子出任蜀郡太守,修堰治汶水,巴蜀大治,从此蜀地时无荒年,惠泽秦国。 “然而,关中乃秦国腹地,人口百万,一旦旱涝,纵使有天府蜀郡支撑,也难免动荡。秦国在内不安,对外亦会后继无力。 “关中号称八百里,其实渭河以北满是沼泽、澙卤,无法耕种。那么大一块土地,只能荒废,实在可惜,于是儿臣调查了当年蜀郡修堰的资料。李氏父子借用堤坝将汶水一分为二,引清水入内江,浊水入外江,同时将部分泥沙留沉,使两岸耕地更为肥沃,旱时可灌溉,涝时可泄洪。 “关中亦有清泾浊渭,儿臣以为,若能效仿李氏父子,或能解关中之困。” 秦异论完,秦王良久不语。 秦王恍然一笑,说:“想不到你还懂水利之事。” “儿臣也只是异想天开。” “见解倒是独到,”秦王转头问华绾,“子合你以为呢?” “年少多思,是好事。”华绾道。 秦异的论述,条理清晰,华绾听完也觉得豁然,也明白秦异措辞的恰如其分。 秦异作为太仓丞,既然已经想到这个地步,不可能不知道,蜀郡也支撑不起的是连年的征战。楚国、魏国,还有如今的韩国,大战小战不计其数。秦异对此只字不提,只轻描淡写地说出“对外也会后继无力”,也是对他那位好战父亲的妥协。 是个明慧又有度的公子。 华绾心想,难怪华王后不惜利用他促成他们父子相会。 看破不说破,在秦王面前,这几位公子如何,他也不想多做评价。 华绾话音落下没多久,殿外内官突然急报,呈上一部文书,“王上,武太尉有急奏。” 秦王皱了皱眉头,接过武越的奏帖,还没全部看完,啪一下合上,怒不可遏,“哼!去传王凘、秦昪到高泉宫议事。” 话音未竟,秦王已经起身,转头欲叫华绾,看到旁边的秦异,说:“子合……还有你,也一起吧。” 转眼,殿中只剩下华王后和端阳两人。 这样不明不白,华王后总觉得有点不踏实,于是派人去打听了一番,却什么也没打听到。 武太尉的上书,又如此机密,华王后也探不出一点口风…… 端阳想了想,轻声说:“大概是军报吧。” 然而秦王这么生气,想来不是什么捷报。 其实也可以说是捷报。 秦韩尚野之战,大获全胜,经由尚野与韩国联系的丹陵郡一下被切断命脉,成为秦国囊中之物。 丹陵郡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于是韩国决定将丹陵郡献给秦国求和。 丹陵郡守却不遵王命,反手将舆图献给了赵国。 赵国接受了。 “赵靖那个黄口小儿,自己的家事还没搞定,就要和我秦国作对!”高泉宫内,秦王面南而坐,破口大骂。 王凘也附和道:“丹陵郡十七县,何其广阔丰饶。秦国与韩国交兵一年有余,赵国却不费一兵一卒就将丹陵郡名正言顺纳入囊中,是可忍孰不可忍?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乘胜追击,让梁弥直取丹陵。” 赵国已经接受舆图,此时攻打丹陵郡,面对的不仅仅是韩国,还有赵国,不可冒进。 王凘激进,华绾并不同意,缓缓道:“王相莫要言之过早,绾以为此事还可再议。自从赵武王胡服骑射,赵国骑兵威震天下,甚至以一国之力灭了国中国的中山。放眼六国,谁能出其右?丹陵郡守深知此事,才将丹陵郡献给赵国。秦国若欲强取丹陵,无论成功与否,必然和赵国有一场恶战。两强相斗,相互损伤,韩国才有喘息之机,正中韩国下怀。” 一人主战,一人主议,一放一收,互不相让。 于此事上,他们并没有参杂多少个人恩怨,只是素来政见不合。 秦昪也有自己的考量,嘲了华绾一句:“华大人怎么总长他人志气,纵然赵国之马射天下无匹,难道我秦国的男儿就不英勇冠绝吗?赵王既然接受了丹陵郡,难道想不到今日之处境?” 秦王听他们争论不休,瞟到一直不说话的秦异,问了一句:“异儿,你怎么看?” 此话一出,秦昪一惊。 原来他就在奇怪为何秦异会在此,此时父王竟然特意问秦异的看法,心中不甚愉快。 秦昪乜了一眼秦异,见他久不开口,突然想明白。 秦异的夫人是赵国公主,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尴尬。 就算没有他的赵国夫人,秦异是华王后一派,立场必然与华绾一致。 他的答案,定然是不会让主战的父王满意了。 秦昪心中窃喜。 第74章烟笼寒水月笼沙 钟山大概注定不是端阳的久留之地,来此不过半个月,她就要跟着秦异回咸城了。 只有他们要回去,秦王的命令。 随之而来的,还有秦异的谪令。 世事真是变幻莫测,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密阴恭喜秦异升迁,转眼他就降成了六百石郎官,甚至还不如他刚回秦国那会儿。 端阳坐在辘辘远去的马车上,回望着山顶如翼展的行宫屋顶,心中感慨万千。 身侧的秦异握住了她的手,端阳转头看见他面色平静,虽然不知道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曲折,却瞬间安心了下来。 如果没有看到那份折子,端阳应该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这样的太平年岁。 那天早晨,端阳与往常一样和秦异一同起来,送他出门后便准备用膳,突然看见衣架旁边摊着一份折子在地上。 秦异的公文一般都收在书房,掉在此处,大概是随身携带之故,不小心从衣服里滑出来的,等下他肯定要回来找的。 难得,秦异竟然会落东西。 端阳会心一笑,走过去准备收起来,弯腰时看见上面有“赵”之类的字眼,一时奇怪,从头读到了尾。 两刻后,秦异果然去而复返。 端阳侧身坐在案边,看见秦异回来却没有问什么,表情有点冷肃。 秦异也脸色一暗,停住步子,站在门口环顾了一眼。 “你是在找这个吗?”端阳伸出手,问。 她手中拿着的,正是他写的进言。 秦异镇定地伸手拿住信,微微用力,端阳却没有松手。 她死死盯着他,“秦国,要攻打赵国?” 语气听来更像是陈述,而不是疑问。 她已经看到了。 秦异顿了一下,也许这个反应才最合适,回答道:“是。” “为什么?”单刀直入。 秦异也言简意赅,“赵国接受了韩国本应该献给秦国的丹陵十七县。” “怎么可能!”赵靖是个太平君王,怎么可能突然卷入秦韩之争。 “丹陵毗邻赵魏,进可攻退可守,赵国接受,也不是没有道理。” 端阳语噎,沉声问:“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 “武越要亲自带兵,你不是赵国人你当然不会担心!”端阳有些激动,连带着声音也高了几分。 话刚出口,端阳想起手里的这份奏言。 奏表中的陈词,已经极力劝阻,她不是没看到。他降位,大概也是因此。 说出这样的话,未免让人寒心。 端阳看见秦异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一时觉得手中的东西滚烫,将折子放到案上,撇过头去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 罢了,端阳起身绕过秦异离开。 他们此时,最好不要见面,不是相对无言,就是针锋相对。 不过好在府邸够大,不少住人的地方。 端阳倚在偏院躺椅上,初秋偏暖的夕阳晒在她身上,她看见晴空几只鸿雁排成行飞过。 “秋天了,大雁要往南飞了,它们有经过赵国吗?” 端阳自言自语了一句,结因端着茶水过来,恰好听见。 晋城在东北方向,与秦国有重山阻绝,南渡经过秦国的飞雁,大抵是从更西边飞来的,而不是赵国。 公主何有此问呢。 “公主想家了吗?”结因替端阳倒好茶。 端阳没有回答,收回目光,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转而问:“信送出去了吗?” 结因点点头,“已经拜托了商队将信送到虞大人手中了。” 商人游走列国,消息最是灵通,故而之前公主让她去找赵国商人打听消息。 结因在城西找到一支赵国商队,听他们说现在形势对赵国大好:梁弥奉命率军攻打丹陵,赵国也派了霍将军应对,两军于兴平交锋,赵国初战告捷。 公主听罢,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反而紧锁眉头,“秦军远道东出,又才结束与韩国的尚野之战,乃疲惫之师,面对霍桓带领的赵国精锐,自然讨不到好处。可是秦王已经下令让太尉武越增兵前往,接替梁弥。武越野战之名,如雷贯耳,只恐等援军休整好,才是苦战。” 诚如秦异所说,丹陵郡乃赵魏韩咽喉,赵国不会坐视丹陵落入秦国手中,秦国也绝不会白白让赵国占这个便宜。 为今之计,不如趁着赵国有初战之利,连结齐国、魏国、楚国,以合纵之势逼迫秦国讲和,还丹陵于韩国。 想到此处,端阳一下起身,提笔写了一封信,让结因送到赵商手中,无论代价,带回赵国。 商人逐利,在外又有一股乡土之情。他们听说她们是赵人,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可结因还是有些不明白,“公主,您说的这些,难道那些大人想不到吗?”何况商队再快,也要大半个月才能送到。 “想得到吧。”公主说。 “那为什么……” 不等结因说完,公主已经回答:“我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了。” 其中夹杂着无力与颓丧。 结因嘴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公主,不是所有的事都能自己解决的,我觉得您和公子应该好好聊聊。”而不是搬到偏院,避而不见。 不得不承认,结因对秦国起初没有好感,连带着对秦异。结因态度的转变,全因为公主。所以一开始结因听说秦国对赵开战,十分气愤,又心疼公主夹在中间,还当着公主的面骂了秦异几句。 后来,结因奉公主的命令去找赵商探听消息。咸城之大,结因又没什么门路,奔波了几天都没什么结果。 有天,结因正准备再出门,遇见终南。 终南问她出去干什么,她没什么好脸色,只说出去给公主买些东西。 终南也不恼,笑着与她说,听说城西有一家专卖赵国物件的商铺,她可以去帮公主挑挑。 城西那家商铺的主营便是赵国人,与一支赵国商队往来多年。顺藤摸瓜,便找到了商队的落脚处。 结因自知不算聪明,不过也能想到,这是公子的苦心。 可再良苦的用心,对方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偏巧两个人,都不是十分开朗的人,闷着那么一点心事。 什么事总要摊开来说才好。 “公主是在生气公子没有告诉您吗,这么重要的事?”结因说,“公子是有点独断,不过也是为了公主好。” “难得,你竟然会说他的好。你前几天不还骂他呢吗。”端阳轻轻一笑,随即低眉。 有什么好问的,他只会说,他会处理,不要担心。 她怎么可能不担心,然后,他们又会起口角,一如那日。 秦异瞒着她的事,大概比她想的多。 无知无觉的快乐,真令人害怕。 秋意一天天变浓,夜里突然下了一场雨,淋得桂花全开了。 端阳从房廊经过,闻到一阵馥郁的花香,方才想起今日已经是十五。 搬去偏殿,日子好像也宁静了,甚至差点忘了日月几何。 是不是有点安逸过头了? 端阳觉得奇怪,问身边的结因:“今日是仲秋了吧,今年宫中没有置办宴会吗?” “应该有吧……”结因含糊回答,“我记得前段时间还听几位姑姑说起这事儿呢。公子昪献了一株奇桂给秦王,说是能四季开花。秦王很高兴,还让叶阳夫人准备仲秋宴会,到时候一同赏花。不过叶阳夫人嫌麻烦推了。” 要端阳说,为了一场宴会忙里忙外,确实费神,不过秦王亲口吩咐,是无上的恩宠与信任,叶阳夫人又是好强的性子,却出乎意料地推辞了,难怪会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今日分明有赏桂之说,她却没有收到请柬。 端阳思索了一瞬,随即对结因说:“公子在吗?你去问问他去了何处。” 片刻之后,结因去而复返,回答道:“公子进宫了,刚走不久。” 果然。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端阳立即吩咐道:“帮我梳妆备车。” “去哪儿?” “进宫。” 然而端阳手中并没有请柬,在宫门处耽误了一会儿,幸亏遇见了密阴公主,眼睛也没眨一下就替她圆谎请柬丢了。 顺利进入宫禁,两人同行的路上,密阴问起:“你怎么没有和七弟一道?” “他……有些公务在身,故而我们没有一起,谁知他连我的请柬也一并拿走了。”端阳如此回答,也一点不脸红心跳。 听起来像是忙中出错,但是一想到秦异在廷尉任职那段时间一点错也挑不出来,密阴就不太相信了。 “七弟不让你来,也情有可原。”密阴道。 一语中的。 察觉端阳神色一怔,密阴宽慰道:“秦国吃了败仗,总会有些风言风语,你也不要放在心上。照我说,哪有什么常胜之师,何况是和你们赵国。这么多年了,哪一次不是讲和,非要你打我一拳,我打你一拳才行。就为了这些事,大家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一片十七个县的土地,可不算小,看似你来我往的输赢,却决定着谁更有底气。 密阴公主在时局上谈不上敏锐,然而期盼却是殷切的。 端阳有时候也在想,有没有那样的国度,没有战争,没有征服,人和人之间平等共处,百姓安居乐业? 她想去往那样地方。 最后她们到了宴会之地,没有早一刻,也没有晚一刻。 秦异站在不远处,身边立着华王后,正在询问端阳的去向。 “她……”他不知要找个什么借口,然而无论什么理由,或多或少会让人觉得她在逃避。 赵国的公主,才不是懦夫。 秦异才吐出一个字,端阳已经上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接道:“儿臣刚才在与六姐聊天。” 秦异显然没有料到端阳的出现,神情中闪过一丝愕然,很快又消失不见。 他们目送华王后离开,端阳转身看着秦异。 他好像瘦了一点。 他一向不爱惜自己,八成是饮食不调。 端阳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声音却像卡在喉咙。 这一瞬的对望,已经有侍女过来催促他们入座。 最后,端阳还是什么也没说,无声从秦异身边经过。 他们坐在一张席上,用的是一张案,吃的是同一份菜色,端阳却觉得彼此之间相隔甚远。 还有时不时旁边人投来的目光。 迫于这样盛大的场面,没有多少煞风景的言论,然而却逃不过人的心眼。 一切都是这么兴致索然,意趣寡淡。 端阳拿起左手边的酒壶,自斟自酌了一杯。 是女子饮用的桂花酿,没什么滋味儿。 端阳暗暗瞟了一眼身边人。 他的目光聚焦在高台上,秦王正在致辞,再有几句,就该一起举杯了。 端阳随手就拿过了秦异的酒壶,斟满,一口,果不其然,更为爽烈。 然后,她将她的酒,放归了秦异身前。 许是这酒后劲大,难得的,端阳竟然觉得有些面庞发热。 然而渐暗的天色遮住了她的异常,直到她准备登车打道回府,脑子突然有些发晕,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差点摔倒。 是秦异从后面扶住了她,搀着她上了马车、好好坐好。 她像是十分困倦,头靠在车壁上,双目紧闭。 秦异握着端阳的手,只觉得冰凉,眉头微皱,说出了今日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凉吗,她只觉得身体火热。 秦异脱下外衫,罩在端阳身上。 可端阳只觉得身上火烧火燎,毫不留情地掀开了他的衣衫。 这一掀,却让秦异一顿,以为她心中还梗着他瞒她秦赵之战一事。 秦异捡起滑倒脚边的衣服,缓缓道:“本想等过段时间定下来再告诉你的。赵国已经准备派人去联合齐魏,你无需多担心。” 赵国有千万种办法逼迫秦国退兵,这场仗,本来就打不长。 端阳缓缓睁眼看着秦异,不知道是身体难受还是心更难受。 她艰难地开口:“秦异,我不是笼子里金丝雀。你为什么,什么也不愿意和我说……” 她不想做笼中雀,供人支配;也不想做金丝鸟,备受呵护。 她愿意相信,无论过程,他们的结合,是出于本心,而不是借用她的羽毛,亦或是想把她关入另一座笼子里赏玩,所以不要什么都有结果了才和她说,理所当然地替她承担,替她做出“最好的安排”。 然后,因为惧怕被隐瞒安排,她将不再敢向他坦白心意。 咫尺,却天涯。 他明白她所有不言说的意思,然而这是他的本性。 纵使她说过无数次她所钟爱的只是月亮、无论圆缺,但是一切可能比她想象的丑恶。 她会害怕,然后离开。 所以,他选择独自背负。 秦异捧住端阳的脸,抱住她,轻声说:“对不起。” 他仍要为他所做过的一些事道歉。 道歉,是会试着改变的意思吧,端阳心想。 端阳头靠在秦异肩膀上,经这么一闹,觉得很累,不舒服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尤其是肚子,一阵翻腾。 “秦异,我头晕……”端阳晕晕乎乎地说。 “酒喝多了,你先睡会儿,等到了我叫你。”秦异说完,扶着她,让她好好休息。 没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秦异摇醒端阳,搀着她跨过门槛。 “到家了。”秦异说。 只这一句话,只见端阳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第75章我醉欲眠卿且去 端阳公主抱病,深夜请了数个太医看诊,闹了一宿,七公子今日亦告假在家。 一大早,华王后正在受几位公子公主的晨省,就听到怀袖禀告的这个消息。 华王后眉头紧锁,问:“昨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就病了?” “太医令看过,说是因为喝了酒,又吹了风,受凉发热,风邪入体。” “风寒邪症,搞得如此兴师动众,怕是病得不轻。等下你去……”不是亲母子,眼下正是一个疏通关系的好机会,想到此处,华王后改口,叫参拜的公子公主们先退下,“我要出宫去看看端阳公主,你们就先回去吧。” 众人纷纷退去,唯留下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儿在原地踌躇。 华王后见秦卉不走,问道:“还有事吗?” 秦卉犹豫不决,但方才听怀袖说话,心中十分担心,吞吞吐吐地开口:“儿臣……儿臣也想……去探望……” 十叁公子木讷呆憨,更不善交际,常常独来独往,没想到和端阳公主的关系却很好。 华王后乐见其成,微笑着答应了。 七公子府经历了一晚上的折腾,女主人还未醒,阖府上下都十分沉寂。 撩开床帐,端阳安安静静躺在榻上,盖着一床丝被,面色潮红,一看就知道烧得不轻。 华王后的声音也下意识放低,问身边的秦异:“太医怎么说?” 秦异望着双眼紧闭的端阳,沉静地说:“太医令说,此病来势汹汹,要好生休养。” 往日的秦异也很从容镇静,说话不紧不慢,然而这次,听起来有一种别样的压抑。 大概是一晚上没休息好的缘故。 何止一晚上,到现在为止,秦异还未曾闭眼。 “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一个没好,另一个又病倒了。”华王后一边叮嘱一边往外间去,秦异跟在后面听着。 一旁的秦卉趁无人,悄悄趴到端阳榻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没有想象中的烫,放了一点点心,用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说:“七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 秦卉对着端阳苍白的面色,不经意瞄见她侧颈有一条黑线,一开始以为是头发,伸手想替她捋好,一摸,却没有什么凌乱的发丝,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的。 秦卉一个没蹲稳,猛地往后一栽,坐到地上。 随即,他慌慌张张地爬起来,跟到华王后身边,随着一起回了宫。 一路上,秦卉一句话也没说,面无表情,只是发呆。 华王后只觉得十叁公子又犯痴傻了,没有多理会。 然而那呆滞的表情背后,隐藏的是深切的不安与恐惧。 那些噩梦又开始缠上他。 秦卉梦见了十哥哥。 十哥哥是个很好的人,对他也很好。 十哥哥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多走动走动,别老一个人闷着,一直看书会看傻的。十哥哥还经常拉他一起去蹴鞠,不过他太矮,和他们格格不入,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坐在一边看十哥哥他们踢。 结束的时候,十哥哥走过来揉了揉他的头,说等他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一起玩了。 然后,他们乘着橘黄的夕阳一同回去。 这么多年,他大概是长大了,秦卉想。 但他们再没有机会一起玩了,十哥哥也不再记得他。 一开始,十哥哥只是记性开始变得不太好,后来他常常静坐发呆,旁人怎么叫也没反应,神智越来越不清。 太医们,束手无策。 秦卉偷偷跑去看他,叫他:“十哥哥……” 十哥哥看着他,把手里的蝉蜕给了他。 秦卉颤着手去接,脆弱的蝉蜕却从翅膀处断裂,掉到了地上。 十哥哥没有继续傻笑,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断翅,眼角迅速滑过一滴清澈的眼泪。 连同这副躯壳,是不是也会变得破破烂烂。 不会的,不会的! 秦卉跑了出去,追逐着蝉鸣,想找到一只完整的蝉蜕。 夏日炎炎,然而四周十分安静,得益于辛勤的宫人一处一处粘蝉。 难道一只也不剩吗? 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秦卉在一株松树上发现了一只。 他爬到树上,小心翼翼捡起,喜极而泣。 突然,他听见女人的声音。 秦卉看见有两个女人慢慢走近,下意识往里面躲了躲。 他看不见她们,也希望她们不要看见他。 然而还是可以听见她们的声音。 其中一个说,语有愠怒,“公子开为什么没死!” 另一个答道:“许是……耽误久了,此物最好半月内让人服下。” “许是?”那人反手就是一巴掌,听声音下手不轻,“你有几个脑袋,敢跟我说‘许是’!” “是奴误了时机,”答话的人一下跪倒在地,“所幸十公子已经疯了,也不足成大事。” 良久,那人扶她起来,语重心长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也是为你好。” “是。”她起身,目送那人离开,观望了一圈,埋了个巴掌大地漆盒在松树下,方才离开。 树上的秦卉,只觉得手脚冰冷,扑棱一下,从树上掉下来,掉到了长杨宫。 长杨宫里,只有十哥哥。他身上有千万只虫子,从他的耳朵、鼻子、眼睛、嘴巴,钻进去。他越来越痛苦,面目狰狞,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地上。 再次站起来,十哥哥的眼睛里,只剩下浑浊。 十哥哥一步一步走进他,把他逼到角落,扼住他的脖子,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明明知道,却不救他?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害怕,害怕暴毙,害怕疯癫…… 他是个独善其身的胆小鬼…… “十哥哥……对不起……”秦卉哽咽道。 梦里,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惊醒过来。 一坐天明,秦卉手里握着圆润的璧琉璃,什么也没有等到。没有人唤醒他,他也没唤醒任何人。 端阳公主仍然没醒,太医院的人也含糊其辞,说不清眉目。 秦异接连告了几天的假,今日终于见人,还如往日一般矜持不苟,神色间却更疏远阴沉。 他也压着一口气,顷刻就会崩塌。 秦卉从树荫下走出来,拦住秦异的去路,“七……嫂嫂,还好吗?” 秦异已经麻木,像应付所有的寒暄一样,只说:“还好。” 已经六天了,一点醒来的征兆也没有,就算是昏迷,不吃不喝,能活过一个月吗。 他们终将,眼睁睁看着,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气绝于最后一口吐纳。 就像当初那样。 他没有趁着十哥哥最后一丝清明时,送出那只好不容易找到的蝉蜕,最后亲眼看着十哥哥被送进长杨宫。 他原来一直没有长大,还是个胆小鬼。 秦卉低下头,摩梭着手里的璆琳青黛,“是叶阳夫人害了十哥哥。” “你说什么。”这没头没脑的一句给秦异也整蒙了,严肃问道。 “我看到了,”秦卉异常坚定,没有退缩,上前半步,把那个从树底下刨出来的漆盒交给秦异,“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个请求。” 第77章酒醒只在花前坐 天气日渐转凉,风邪杂症易缠身,不少医馆人满为患,宫中也有不少贵人病倒。 最棘手的,莫过于秦王的病症。 小半个月过去了,药一日叁餐地喝着,但是没有一点效果,秦王仍然觉得身体疲乏。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如今王病了,一直不好,太卜寺奉命卜了一卦,昭示着君王为土木所累,祸在章台之西。 秦王随即命人去章台西侧查看,竟在一棵树下掘出木偶人。 竟有人施巫术,意图害孤! 秦王勃然大怒,下令彻查。起初只是在宫中,并无什么收获,随后,廷尉左监揭发宗正令,记了首功,秦王当即命他负责一切搜查事宜,定要根除这种邪风。 廷尉左监所到之处,必是翻箱倒柜,容不得一点污秽,已有许多人下狱。一时之间,咸城上下,人心惶惶。 唯有少数一些坦荡之人毫不慌张,秦昪便是其中之一,不过当他看到于?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的鄙夷更胜一分。 于?带着一队人马,直接就闯入了他的府邸,毫无教养。 秦昪冷笑了一声,明知故问:“于?,你这是要干什么?” “长公子,臣下奉命搜查,还请公子见谅。”话音刚落,于?摆了摆手,示意其他人开始搜查,一时之间鸡飞狗跳。 秦昪的眉毛不可抑制地跳了跳。 还未有人敢这样行事,拿着鸡毛当令箭。 于?本就是他的眼中钉,如今越看越不顺眼。秦昪警告道:“于?,你不要太得意。” “岂敢岂敢,臣下只是例行公干,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海涵,”他态度十分谦逊,甚至作了个揖,随即环顾了一圈,目光最后停在门楣处,自嘲道,“想当初,臣下敲破了这门,公子也不肯抽空一见,门槛都没碰到就让人赶走了。没想到,如今我也有正大光明走进来的一刻。可见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 “我的门槛,自然不是蝇营狗苟之辈能碰的,”不等于?说完,秦昪打断道,“此处已脏,等下,便叫人清扫干净!” 于?仿佛没听出言外之意,虚心请教,“臣下前段时间读辞,有一句不解,何谓‘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屈子是教你识时务,善其身。”秦昪也不吝赐教。 于?嗤笑了一声,“臣下却以为,水既是浊的,只怕越洗越脏。” 这是指桑骂槐,说他本也不干净。好一根如簧巧舌,难怪可以左右逢源,攀上华氏那根高枝。 “你!”秦昪正要教训他,只见一个人从后面窜出来,将一个布娃娃呈给于?。 于?低头看了一眼,微笑道:“长公子今天,怕是打扫不了屋子了。” “怎么可能!”秦昪一时失语,随即反应过来,恶狠狠地说,“于?,你陷害我!” “长公子怎能凭空污人清白,明明臣下一直在和公子聊天。公子莫慌,臣下会如实禀告王上的,”眨眼,于?脸色变得狠戾,转身离开,下令,“守住长公子府,一个也不许离开!” 顿时,大门被把住,总是门庭若市的长公子府陷入一阵死寂,于?也马不停蹄地带着这个消息进宫。 秦王已经缠绵病榻数日,听说秦昪也涉及巫蛊之事,嗑了好几声,也不知是不是气的。 今日王后亲自侍疾,听到秦王沉闷的咳嗽声,连忙坐到榻边,替秦王拍背舒气。 “王上保重身体,”华王后也震惊于这个消息,面色既气恼也悲痛,“昪儿怎如此糊涂狠心!秦国总有一天是他的,旦夕也不能待吗,而必欲弑君父!” 此话正触到秦王忌讳,连带着这段时间身体受病魇折磨的怒火,一瞬间爆发,“孤还没立太子,谁说秦国是他的!就算是,如此逆子,怎堪大任!” 君王一怒,众人瞬时下跪。 “传孤命令,封锁秦昪的府邸,解除他的一切职务,待查清楚为止!”秦王一阵心绞痛,继续对于?说道,“你继续负责此事,检举者有功,包庇者死罪,一个也不许放过,孤定要扫清此等风气!” “是,微臣万死不辞。”于?领命而去,于是咸城上至王族高卿,下至黎民百姓,无有一人逃脱盘查。 七公子处,自然也没有例外。不过鉴于府上有病人,搜查的动静温柔了许多。 一直到于?与秦异朝堂上相遇,于?才知道秦异那句“举荐人”原来不是故弄玄虚。 然而没有人知道,王凘和秦昪以为他背后是华氏,华氏以为他是范苒推荐,他们都忽略了一个敌人。 公子异,一个隐藏在众多影子后的人,才是真正的操纵者。 秦异会亲自见他,将一些筹码摆在明面上,是为了定住他的心。 此人算得可真多。 于?可不想和七公子作对,和秦异闲聊起来:“说起来,公子的母亲夏姬也是齐国人,我和七公子算半个同乡。” 秦异听完,却没有露出亲切的表情。 哎呀呀,七公子早就成王后的儿子了,现在提已逝的夏姬,简直太不合时宜。 于?暗悔,讪笑着就走了。 于?一走,覃某从暗处出来,望着门口,摇了摇头。 果然,他还是不太喜欢于?,更甚于秦异。 “此人也是只老狐狸,找了个与秦昪有仇的人,若被查出来,还可以推给那人,”覃某转头看着秦异,“你当心他反咬你一口。” “他就算不是只狐狸,也不至于把两头都堵死。”秦异胜券在握。 覃某只是想劝秦异提防此人,不过想来秦异也用不着他劝,因为秦异不会有全心全意托付的人。 覃某也不明白秦异为何能一直信心满满。 “现在的结果,和你设想的如何?你特意避开叶阳夫人侍疾的日子,有华王后的‘美言’,秦昪也只是禁足免职而已。”覃某有些许幸灾乐祸。 “他多少会有些父子之情。” 秦异口中的“他”,指的是秦王。 覃某看秦异表情,并不觉得是夸赞,反而听出了几分讥讽。 果然,下一刻,秦异说:“那就给他下一剂猛药。” 如今的场面,已经和秦异最初的计划大相径庭,覃某不得不提醒他一句:“你不等弱冠了吗,还有华绾?” 主少国疑,华绾不在,王凘独大,有的是头疼的地方。 怎么看,现在都不是一个好时机。 秦异大概也很清楚,所以沉默了一下。 “他们逼我的,”良久,他开口,“他们不想我好过,那就都别过。” 覃某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大概是第一次,覃某听出他外泄的恨意。 即使他现在表情平静,还是能听出他强忍着的冲天怒火。 他在报复。 无人能劝。 可他们身上背负的,又如何偿还? 她不醒,又偿还去何处? 大概……是偿还不了了,覃某心想,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叁十五天,早就超过了最后期限,希望渺茫。 秦异却不这么想。 异于常人,也必然有不同于人的大难不死之福。 她一定会醒过来,他坚信到现在。 “是不是,阿芝?”秦异靠在床榻柱边,握住端阳的手,轻轻问。 “你不是想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醒过来,我就告诉你,”他不知道她能不能听见,自言自语,“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决不食言……” 他摆弄着她的手指,不复往日的柔软与丰腴,越说越没有力气。 “生死各半,听天由命”的意思不是有五成把握会醒,而是人力无法干预。 平常的事,他总相信在人为,现在,他该怎么做,她才能睁开眼看看他? 秦异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力。 与一日复日沉重、逼人发疯的绝望,他不知道他还能靠着信念走多远。 “与尔偕老,”他想起他们一起在桃树下,她写下的文字,念出来时只觉得黏涩,“你说过的,不能背弃。” 发未曾白一根,如何算偕老。 “小骗子,不要再睡了,”他碰了碰她的脸,“我好害怕。” 她脸上的血色,都流走了,足足装了一瓷盅。秦异亲眼看着她放血叁日,每每想起,都会觉得心悸。 “你……” 恍惚间,秦异好像听到一个极细的声音响起。 秦异低头盯着端阳,却没有再等来那个声音。 幻觉…… 他闭眼揉了揉自己的眼角,突然感觉到另一只手里攥着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如一股电流过身。 不是幻觉。 心脏仿佛都停摆了,他试探地喊了一句:“阿……阿芝?” 她的手又动了一下。 “你……才是……”又是那个声音,她慢慢睁开眼,补全了这句话,气若游丝,“骗子……” 她醒来,像琉璃梦境一样的人儿,他害怕触碰,只敢静静观望。 端阳从蒙昧中渐渐找回意识,看到秦异的脸,只觉得苍白得可怕,眼角却是红的。 端阳想抬手,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问:“我……怎么了?”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干涩地回答:“你醉了……” 醉死月余。 说罢,他撇过头去。 第78章溪云初起日沉阁 在夏姬的故事里,秦异的眼泪不稀罕。 他哭得最惨的一次,大概是在四岁那年。 那年夏天的清晨,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留下一阵清凉与满地树叶狼藉。 秦异从屋里出来,伸了个懒腰,突然看到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从半空中掉了下来,掉在庭院里。 他小跑着过去,蹲下来。 是只小鸟,羽毛乱糟糟的,还一个劲儿地抖。 “小可怜。”说着,他把小鸟捡了回去,寻了几件旧衣裹住。 那个早上,他什么也没干,书也没念,字也没写,就盯着那只鸟。 是还不够暖和吗,它怎么还在抖? 秦异抿了抿嘴,起身准备再去找个汤婆子。等他牵着夏姬、带着汤婆子回来,鸟已经一动不动。 “它怎么了?”此时的秦异尚不理解,但他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心里很难过。 夏姬在想如何和小孩子解释这样的事,是编一个听起来美好的故事,还是赤裸裸的现实。 最后,夏姬说:“它的翅膀淋湿了,死掉了。” 心脏停止跳动,不再对任何人有任何回应,身体由轻盈变做僵硬,这就是死亡。 好重。 秦异克制不住手抖,“是我没有把它的羽毛暖干,它才冷死了……” “不是你的错,”夏姬蹲了下来,摸了摸秦异的头,“世间万物都会死,就像树上的花一样会凋谢。它们落到土壤里,土壤变得更肥沃,树会长得更好,结更多的果。小鸟吃了,哺育更多的小鸟。世间万物,生生不息。” 秦异只听进去了一句,一股幽怆袭上心头,“阿娘……也会?” “是。” “我不要!”他突然抱住夏姬,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 “别哭别哭,还要好久呢。” “那也不要!”夏姬的这句话根本算不得安慰,所以一点效果也没有。 “好啦好啦,我们去把小鸟埋吧,”夏姬给秦异擦了擦脸,问,“就埋在那棵梅树底下好不好?” 他摇头,“我想把它埋在槐树下面。” “好,”他们一起埋了那只鸟,夏姬觉得秦异还是有些闷闷不乐,于是说,“说不定它肚子里还有种子,会长出一棵大树。” 他不关心会不会长出一棵新的树苗,但他希望那棵槐树可以长得更好。 秦异看了一眼夏姬,什么也没说,回了屋。 初听这个故事的时候,端阳在想什么? 哦,对了,在暗笑。 原来谁都有小孩子的时候,秦异也概莫能外。 但她始终难以想象秦异哭的样子。长大了的秦异,总是那么平静,不形于色。即使夏姬那次,她也只是隐约梦见花谢雨落。 她躺在绵软的梦里,没有力气起来。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在碎碎念。 声音很远,她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有一句。 他说,害怕。 她挣扎着从梦里起来,看见声音的主人坐在榻边,眼里光亮一闪而过。 她想抬手替他揾泪,久卧却让她连手也抬不起,只能微微动动手指。 他强行镇定了下来,语意仍有些颤抖,唤来终南,附耳吩咐了几句。 他转过身来,重新握住她的手,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才问完,又前言不搭后语地让她不要说话,好好休息。 她确实需要好好将养。卧床月余,她的五脏六腑都或多或少受到了损伤。 终南去而复返,带着一个头戴帷帽的白衣男子,身形莫名有几分熟悉。 白衣男子替她诊过脉,便与秦异离开了许久,大概是交代病情。 端阳自己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亏损,前半个月,她总是没什么力气,一天有大半的时间在睡觉,好不容易能多走几步了,咸城已经进入冬季,她只能终日呆在暖阁里。 端阳撑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子,觉得有些无聊,叹了一声。 “夫人何故叹气?”秦异用剑柄随意一撩,门帘就开了,踱步进来,微笑问道。 端阳回头,指了指他,“你怎么拿着把剑?” “给你的,怕你没事做。大夫也说要适时动一动。” 清霜剑,平时都是挂在秦异书房的,今日他特意取了过来。 端阳正要接过,秦异一扬手就躲开了。 刀剑冰冷,秦异怕冻到她,暂时不想让她碰,只说:“等用完膳吧。” 说时,秦异把清霜剑放到一边,问:“按时吃药了吗,今日如何?” 白天的时候,秦异大多是不在的,但每天都会按时下值,陪她吃饭、聊天,还安排了一堆人围着她转,定时加炭,嘱咐她穿衣、吃饭、吃药…… 她确实算不上让人省心的家伙,可秦异也大可不必如此事无巨细,已经到了极致的地步,就像在呵护一件有裂痕的瓷器。 可他也有他要做的事。 “秦异……” “什么?” “我现在很好,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秦异愣了一下,低头默语:“是,会好起来的。” 他已没有一而再、再而叁承受失去的力气,他要真正掌握予夺之权,就在这几日。 “过段时间,我会叫人送你去一个地方。”秦异说。 “去哪……” 不等端阳发出完整的疑问,秦异已经交代出一切:“秦昪被软禁,秦弘病重,事变就在这几天了。你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秦异本不想端阳知道这些烦心事,毕竟不利于养病,但他答应她了,不再瞒着她,而且不和她说清楚,她不会答应,“过几天,我就去接你。” “好,”她说,“我等你。” 第79章峨眉山月照秦川 端阳离开的时候,是傍晚,轻车简从。 她从车帘的缝隙瞟见秦异的身影越来越远,握紧了手里的清霜剑。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全,她重新抱起清霜剑,竟觉得有些重。 马车悠悠,来到城西角。 端阳戴好幕篱,扶着结因从马车上下来,抬头一看,是一家名叫空碧楼的酒家。 酒家老板娘四五十岁,已经等在门口,招待端阳上楼安顿,便准备离开。 “多谢!”端阳把剑挂在东墙,转身道谢,却见老板娘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方才想起秦异与她说,这儿的老板娘不太懂中原话,于是只点了点头致意。 房中的炭烧得尤其足,端阳在屋里呆了一会儿,觉得有点闷燥,于是推门出去准备走走。 走廊窗户上有绰绰的影子,端阳一时好奇,推开窗户,只见一团团飞絮。 雪。 咸城的初雪。 端阳伸手去接,雪花一下在她掌心融化成水,留下冰凉的感觉。 她低头看着掌心的水渍,连有人站到她旁边也没意识到。 “天气寒冷,夫人身体还没好,不要对着窗户吹冷风了。”说着,空碧楼的老板娘替她关上了窗。 端阳有点惊喜,“原来您会讲中原话。” “我在在咸城住了快五十年了,自然会讲,只是不爱说而已。” 不爱说…… 端阳若有所思。 老板娘十分爽快,一笑置之,“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说。” “是因为不喜欢秦国吗?” 秦蜀之间,有灭国之恨。这好像是人们最能想到的理由。 “我未曾去过蜀郡,听说那里的冬天,不会下雪,”老板娘看着窗户上的雪影,慢慢说到,“在蜀郡还是蜀国的时候,我爹娘就背井离乡来到咸城,做点小本生意。一切都很顺利。后来我娘怀了我,我爹也决定把生意做大点,还专门请了先生给取了个名字,就是这座空碧楼。我爹觉得这个名字很好,也给我取名叫空碧,大家都叫我碧娘。 “我爹娘在这一呆就是五十多年,一直没回去过,偶尔会跟我讲点家乡的事。他们说,蜀地以前很穷,所以他们才会来咸城。谁能想到现在的蜀郡,竟成了天府之国。他们有想过回去看一眼,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年纪都大了,只得不了了之,最后也没回成。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替他们回去一趟。 “说到底,蜀地于我而言,只是一个很远的地名。蜀国灭亡的时候,我甚至没有出生。这样的我,说对蜀地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才是骗人的。我爹娘以前提到蜀国没了还会难过,我其实没什么感觉。” “也许……你应该已经算秦国人?”端阳说。 “蜀国与秦国,于我没有什么意义。我所希望的,就是好好经营这家酒馆,”碧娘却摇了摇头,摸着窗户的木痕,“八百诸侯,到如今,只剩下寥寥几个,兼并之态,可想而知。秦国吞并了蜀国,楚国兼并了杞国,包括夫人的母国赵国,不是也灭了中山吗? “这是个乱世,朝夕就可巨变。今日之大国,明日之覆沙。说不定,秦国哪天也会为人所灭。失去家国、流离在外的人,数不胜数。夫人如果在这里多呆几天,就会知道,这些人为了活着,有多努力。我有这座酒家立身,已经算很好的了。 “仗打了几百年,其实平头百姓只是想好好生活,在哪里,谁统治,其实不重要。如今的蜀郡人,大概也是感谢秦国的。” “不重要?”端阳不甚理解。 “对你们当然重要,因为国家是你们的,你们也是这么觉得的。可对我们而言,不过换一个人供养而已。” 她们毕竟不是同样的人,一个贵族,一个平民。面前的这位夫人,或许不能理解她的感情。 碧娘不欲多言,最后嘱咐了一句:“夫人早点休息。” 第一次听到完全不同的观念,端阳确实在思考,听见碧娘的叮咛,回过神来,“嗯,多谢关心。” 碧娘指了指隔壁房间,“是有人让我转告夫人的。” 相邻的房间住的,正是这段时间日常为端阳诊脉的那个白衣男子。听结因说,她昏迷那段时间,也多亏这位大夫。不过这位先生很古怪,一直带着帷帽,从不说话,看病时还不许多余的人在场,每次终南都会带结因离开。结因不曾睹过他的真容,连名字也不知道。 端阳也不曾见他摘过斗笠、听他说话,他只沉默切脉。 望闻问切,只依靠其中两项,也能救她于水火,医术想必高超,这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 说起来,他们身形也有几分相似,都爱穿白衣,衣服上沾着一点污渍。这就是医者的共性吗? 端阳上前,敲响了门,“先生?” 门内传来了一声闷响,意味着有人。端阳继续说:“这段时间承蒙先生关心,不知能否一见,当面道谢?” 话毕良久,里面没再传出一点声音。 端阳心想可能是冒犯了,正想告别,门缝里挤出一张纸。 端阳抽出来一看,只有八个字:“面容丑陋,不想示人。” 端阳低眉,十分抱歉,“是我唐突了,先生莫怪。” 门缝里又递出来一张纸,上面写着:“天气寒冷,夫人保重身体。” “谢先生关心,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想起来,她竟然连救命恩人的名字也不知道。 “覃某。” 端阳拿到写着名字的纸,念了出来,觉得挺有趣。 名为某人,姓与秦异同音。 第80章莫邪三尺照人寒 x t5 1 0. co m 大雪下了叁日方停,雪深的地方,可以没过半个小腿,行动不便。 离宵禁还有小半个时辰,不过这样的天气,大概不会再有客人,所以这几天酒楼打烊都很早。 小伙计正准备关门,叁五个穿着毛袄的大汉掀开了厚毡帘进来,口里哈出白气,叫道:“伙计,上几壶酒,要热的,再给我们几个安排几间上房!” 来的这几位,算是酒家的熟人。 伙计陪笑道:“不巧了,这几天叁楼上房满了,二楼还有几间,各位要不然将就将就?” 那几人抬头看了一眼叁楼,没什么人来人往,十分安静,只有两个女人坐在走廊上。 看来今天不是个好日子,像他们一样被困在城里的不止一个。 “行行行,有的住就行,快上热酒。” “好嘞,上热酒!”小伙计冲后面的人喊了一声,招呼他们坐下,闲聊了几句,“几位大爷不是准备今日出城吗?” “嗐,城门早就关了。”他取下头顶的兽皮帽,直摇头。 “这不还没到关城门的时候吗?” “这谁知道,也没提前张榜。” 另一个大汉指了指天,调侃道:“我看是有大事发生,上面那位估计是不行了。” “嘘——”伙计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求饶道,“这可不兴说的,几位大爷当心祸从口出。”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震天响。 叁楼走廊上的人听了一会儿,那几个大汉已经开始喝酒,说得全是不着边际的话,于是提议道:“夫人,我们回去吧。” “嗯。”端阳点点头,便和结因回了房。 一直到半夜,那几个人还在喝酒划拳,吵得很凶。 端阳沐浴完,坐在妆奁前梳头。结因在一旁收拾,又听到楼下一阵哄笑,没好气地说:“那几个人有完没完了!” 说着,结因就要出去叫他们安静,端阳连忙叫住她:“随他们去吧。” “可……”结因还没说完一个字,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 “谁呀?”结因凶凶地问。 一个年轻的女孩声音回答:“掌柜让我来送点点心。” 吵得心烦,还有什么心情吃点心,结因腹诽。 端阳抬袖掩笑,催促道:“好了,去开门吧。” 来送东西的,是一个很好看的女子,尽管她穿得很朴素。结因见过不少美人,也一眼看呆了。 空碧楼竟有这样的美人? 她冲结因行了一礼,端着点心进来,放到桌上,盈盈一笑,说道:“厨房新做的,掌柜让我送给公主尝尝。” 镜前的端阳一顿,视线从自己的发尾转移到镜中,透过镜子看了一眼那个女子,起身过去,贴着东面墙站着,打量了那女子几眼,点了点头,微笑说:“替我向掌柜道谢。” 那女子低头欠了欠身,抬头之际猝不及防掀起了桌布,顿时扬起的碗碟全往端阳脸上扑。 结因一惊,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直往端阳刺去。 “公——主!”结因向端阳跑去,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匕首距人不过半丈,端阳已经拔出身旁的清霜剑,往前送了半步,抵住女子的咽喉。 耳畔陆续传来一阵碗碟破碎的声音,眨眼间,手持匕首的女子,已经不敢再上前。 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 “你早有防备?”不然没人可以躲过这一击,何况反杀,她不甘心地问,“你如何看出来的?” 有一个破绽太明显,称呼。 在外的时候,即使是结因,也只会称呼“夫人”。 而且她太漂亮了,漂亮到不适合出现在这里。 端阳无心指教她的刺杀伪装,问:“谁派你来的?” 她一笑,像狐狸一样妖媚:“七公子……” 端阳转了转手里的剑,好让剑刃贴着她的脖子,威胁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然而她只笑,不再多说半个字。 死且不畏。 端阳拿这样的人没办法,只能让结因先把她绑了。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哀嚎尖叫。 什么? 端阳一瞬间的神情变化,逃不过暗杀者的眼睛。她准备最后拼命一搏,才前进了半步,胸口一痛,低头一看,青莹若霜雪的剑身没入了她的胸口。 顺着宝剑,她看到她要杀的人,也脸色苍白地看着她、手抖个不停。 力气一瞬间全无,她躺到地上,听到那位公主的嘶吼。 “大夫,快去叫大夫!”那位公主冲身边的婢女喊到,跪到她身边,捂住她的伤口,抽噎着声音,“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会冲上来,你不要死!” 可一点用也没有,血不停地从指缝窜出来,滚烫的、粘腻的。 好痛,连呼吸都是痛的。她侧头看着这位公主绝望的表情,却笑了出来。 他们不会好过了,她知道。 然而她最后也没有完成公子所托,没有办法回去,和他复命。 想到这里,她的笑也没有了。 “公子……”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她也不能叫出他的名字,徒留遗憾的泪水。 结因、碧娘、覃某处理完外面的纷乱赶到时,只看到这样一副景象。更多免费好文尽在:iy u zh aiw u.x yz 刺客已经死了,身下是一片血泊。端阳浑身是血瘫坐在一边,对着刺客那双不瞑目的眼,眼中也没有任何光彩。 “公主,你没事吧,”结因上前抱住端阳,“这里太不安全了,我们回去吧。” “不能回去!有人都追到这里来了,你们府上肯定更不安全。”碧娘说。 空碧楼已经暴露,公子府必也已成为捉鳖之瓮,两个地方都不能呆。 “那去哪里,这里这么危险!” 碧娘一时也没有办法,哑口无言。 一旁的覃某凑到碧娘耳边,轻声说了叁个字。 “范大人?”碧娘豁然开朗,当即要拉起端阳离开,不料却被端阳轻轻拂开了。 他们追踪到此处,兵行险着,必定发生了不得了的事。 端阳伸出手,只看到一手的血迹,迟缓了一下,在裙子上用力抹了好几下,勉强弄干净,才覆上女子好看的眼睛,轻轻抚平。 然后,她捡起一边不染血渍的宝剑,撑着身体,费力站了起来,说出了话:“去秦弄府上。” 端阳拖着步子走到门槛,却被人挡住。 “先生,”端阳想直视他的眼睛,却只能看到一层白纱,“宫中到底什么情况?” 覃某摇头。 “你不知道?”端阳皱眉,“那秦王,他到底是死是活?” 他又摇头。 “让开。”端阳说,硬生生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从楼梯下来的时候,端阳瞥见了前厅横躺着好几个人,有黑衣的刺客,装扮成平民的侍卫,还有……还有那几个扰人的大汉。 不久前,他们还在喝酒。 眼角突然有点酸,端阳揉了揉眼睛,毅然离开了空碧楼。 秦弄对他们的来访毫无准备,甚至十分惊讶,毕竟这个时辰,可不适合串门,尤其是当他看到端阳披头散发的样子。 “弟妹怎么来了?”秦弄奇怪问道。 “五公子,”这是端阳仅予的问候,直入主题,“要变天了。” “什么?”秦弄眼皮跳了跳,敏锐地察觉到自己要卷入不得了的纷争,皮笑肉不笑,“确实,天也晚了,弟妹还不快回去。” 说着,秦弄就要送客,端阳上前半步,说得更明白:“事变就在今夜,还请五公子帮忙,盯住城门的动向。”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秦弄不能卖糊涂,“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帮不了你,你找错人了。来人,送客!” “公子谦虚了。公子交友广泛,又时常晚归,大概与城门守卫关系不错,不然上次也不能那么容易送我回去。” 当初的好心,竟然被人反过来抓住,赖也赖不掉,秦弄心里郁闷得很。 见秦弄不说话,端阳继续说道:“我知道五公子不想卷入此事,可公子也要为了华妍夫人想一想。” 端阳咬紧了华妍的名字,让秦弄十分不舒服,“你威胁我?” “我只是提醒公子,还有尊夫人。” 一旦秦昪上位,华氏一定会落得个下场凄惨。虽说华妍已经出嫁,可终究是华家的女儿。 秦弄知道,但他一直希望通过两边都不招惹保全他之所爱,毕竟他也算他们的兄弟。 他到底是继续中立,还是有所偏向。 秦弄左右为难之际,身后传来华妍的声音:“好,我们答应你。” “妍儿,你怎么出来了?”秦弄连忙上前扶住挺着大肚子的华妍,“怎么就答应了,妍儿你别孕中犯傻。” 她可不傻,她清楚得很。 她出身华氏,就注定秦昪不会对他们多宽仁,再拒绝端阳,岂不是两边不讨好,不如顺水推舟。 秦异,可没他们想的那么简单。 华妍拍了拍秦弄的手,安慰道:“你就照她说的做吧。” 秦弄左看右看,华妍和端阳都不是好打发的,啧了一声,带着几个人出了门。 第81章试与挑灯仔细看 不过半个时辰,秦弄已经打听清楚。 一个多时辰前,长公子和中尉丞李纪从东门出城了。 从东门出去,再走二十里,就是灞河,南军屯兵处。 秦弄现在才觉得一阵后怕。之前他还去侍过疾,这几天王宫彻底封锁了,所以外面一直流言不断,看来父王是真的不行了……可能已经不行了。秦昪要化被动为主动,准备直接逼宫,与叶阳夫人里应外合。 果然他不该听华妍的,再精明的人,怀孕的时候也不清醒了。 秦弄把得来的消息先偷偷和华妍说了,心里暗暗着急,又不敢说重话,“你不该答应他们的。南军有两万多人,一旦出动,能血洗整个咸城,这怎么赢?不如我们和他们说无事发生,先骗他们离开……” 不料华妍一点也没被打击,仍然信心满满,说道:“南军不论是人数还是器械,都不及北军,未必不能赢。” “没有兵符,就算是梁倚,也调不动北军一兵一卒。” “兵符现在何处?” “武太尉去了前线,王上收回了北军调兵符,还没有交给任何人,应该就在宫中、王上身边。” “现在宫中,王后最大。”华妍点拨道。 到现在为止,华妍算是彻底看明白了秦异,想起当年之事,满满的荒唐感。 然而现在没时间给她感怀,她把所有的情况一字不落地告诉端阳。 端阳公主只思考了一瞬,说:“借贵府车驾一用。”为避人耳目,她是直接从空碧楼的暗门走过来的。 “公主要去哪里?”华妍问。 端阳没有回答。 “去找密阴公主吗?”华妍十分肯定地给出了她的答案,果见端阳神色一变。 北军虽人多力强,也没有绝对胜算。如今咸城内,不是秦昪一派、又有能力的,只有何驸马了。 华妍奉劝道:“何家清贵得很,素来不参与这些争斗。密阴公主也只是为人和善,你不要以为得过她几次关照就算关系好。你说不动他们的。” “和善”这个词,带着一点成熟,华妍觉得人们用来形容密阴并不贴切,密阴公主更像是远离纷争、天真烂漫,这一切都得益于何萧长期以来的保护与他们夫妻之间的信任,但这并不妨碍人们知道,想以好相处的密阴公主为突破口拉拢何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倔强的端阳公主显然不是知难而退的人,“不试试怎么知道。” 华妍笑了两声,说道:“我和密阴公主也有一点交情,我与你一起去,说不定能帮到你,路上也安全些。” “夫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 “我的身体我知道,公主不必担心。” “不行!你怎么能去!”一旁的秦弄越听越生气,觉得华妍简直是在胡闹,但是华妍根本不听,只得妥协道,“实在不行我去。” “秦昪大概马上就要点好兵马进城了,你要去看着,我无事的,前几天不还和你一起出门了吗,”华妍也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和秦弄说完,示意了端阳一眼,“公主,我们没时间耽误了。” 说罢,华妍挺着肚子就走了,端阳只得跟了上去,虚扶着她。 端阳觉得,她此时最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华妍,华妍倒是一脸轻松,习以为常的样子。 马车上,华妍问道:“事到如今,你跟我们交个底,现在宫中到底是什么情况?” 端阳反问:“你觉得呢?” 端阳表情一点也不虚,华妍却轻笑,原来端阳也不是很清楚,“端阳公主,故弄玄虚可不好。” 端阳也没有被拆穿的羞恼,维持着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六公主府近在眼前,华妍交代端阳:“等下你先不要说话,跟在我后面就好。” 这个时辰,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来访,密阴公主都不一定会见,可当她听说华妍一个人来找她,除了惊讶以外,还有几分生气。 密阴比华妍大几岁,华妍很小的时候在华王后身边待了几年,她们也是因此认识的。密阴记得,那个时候,华妍老喜欢跟在她屁股后面,叫她密阴姐姐。后来华妍回了华家,待字闺中很少出门,她也嫁人了,交往就日渐少了。 密阴再见到华妍,是在她指婚之后,内湖旁边。 华妍来宫中领了华王后的赏赐,偷偷跑到湖边,想把东西扔到湖里,却又不敢,最后蹲到角落里默默哭了起来。 华妍与秦弄的流言,密阴听了几句,只觉得华妍可怜。 这么一个举世无双的妍娘,竟然嫁给了秦弄。 密阴上前关心华妍,说知道她的委屈,让她有什么话都可以告诉她。 华妍哇哇哭了出来,眼睛已经不能再肿。华妍说了很多,她不想成亲,不想嫁给秦弄。说到一个地方,她尤其肝肠寸断。 华妍说,她姑妈、爹娘,都不要她了,她没有家了。 密阴其实不懂华妍为什么会说自己无家可归,但她仍然安慰华妍,有什么难过的事,可以来找她。 往后,华妍来找过她几次,为了之前的事道谢,逢年过节送礼,但从来没有诉过苦。 成亲之后,华妍好像反倒没有那么多不甘不愿,如今孩子都七个月了。 密阴出去,劈头盖脸对着华妍就是一顿,“怀孕七个月还大晚上乱跑什么,是不是秦弄欺负你了?” 华妍默默站到了一边,露出她身后之人。 那人脱下兜帽,妆发与侍女无异,却是端阳公主的脸。 “端阳?”密阴皱了皱眉,“你怎么这副打扮?” “六姐,端阳有一事相求……” 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端阳公主请回吧!” 何萧在书房听说有人造访,匆匆赶了过来,站到密阴身边,隔开了密阴与端阳,“端阳公主所求之事何某帮不了,也不能帮。” “何大人不问我所求何事,怎知帮不帮得了?” “何某只忠王事,故而不论端阳公主所求何事,何某都不能帮。” “如果有人意图谋逆,也不管吗?” 何萧脸色一变,“王上驾崩了?”秦昪还不至于造秦王的反,可他前天还见过王上,驾崩得也太突然了。 端阳摇头,“秦王只是病重,有人却想要趁机谋反。大人口口声声忠于秦王,难道可以坐视不理?”秦王死了是兄弟相争,何家决计不会干预,秦王没死是谋反,何家不能置身事外,所以端阳虽然不清楚秦王的情况,也只能这么说。 奈何何萧并不信秦昪好端端谋反,甩了甩袖子,说:“王上若有令,何某自然责无旁贷。” “等王上下令,一切就迟了!” “何某无诏而动,和谋反又有什么不同?” 何萧这样的态度,让端阳无从下手。端阳咬了咬牙,冷笑一声,“王上赐何大人绣衣,将五千甲兵交给大人,希望大人能代王行事、讨奸除恶。却原来是个亦步亦趋之人。” “端阳公主真是巧舌如簧,”何萧仍旧温和,“不过是想实现你们的私欲罢了,端阳公主不必激将。何家不会参与的,端阳公主不要多说了,请回吧。”话音未竟,何萧就要扶着密阴转身准备离开。 端阳握紧手里的清霜剑,剑鞘上的花纹卡得她手里疼。 何家和此事本来就没有利益关系,利诱不行,难道威逼? 正在此时,一个两叁岁的小女孩揉着眼睛走了出来,奶声奶气地问:“阿娘,抱抱。”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密阴连忙跑到女儿身边,催促道:“快回去。” 说话间,一把剑已经架在密阴脖子上。 小女孩哭了出来,第一次无人理会。 端阳转头对何萧说:“何驸马,现在,这个忙,可以帮了吗?” 剑下的密阴却没有那么害怕,她不相信端阳会杀人,“你不敢杀我。” “是吗?”端阳将剑迫近了密阴的咽喉几分,“我身上的血,就是不久前留下的。” 此时,众人才看清端阳斗篷下的衣裙,暗沉沉的原来都是血渍。 密阴表面不为所动,发抖的声音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恐惧,“我……不信……嗯——” 剑刃毫无防备地往前送了半寸,直接在密阴脖子上拉了一道口子。 “好!”何萧一下慌了手脚,“我答应你,你不要伤害密阴和孩子。” “如果你照我说的做。”端阳脸上浮出浅笑,只让人觉得瘆人。 “你要我做什么?” “公子昪无诏集结南军四校尉,意图谋反,罪不容赦。南军校尉四人、李氏,其家属亲眷,尽数收押,”端阳补充道,“何大人,这是命令。” 以亲人要挟,这就是他们夫妻的一贯手段吗? 何萧咬牙切齿,“你们夫妻,真是疯了!” “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果秦昪不派人来刺杀她,她甚至不会离开空碧楼,“何大人,你该去了。” 被挟持的密阴见何萧要走,哭喊道:“夫君——不……要……”可惜话音没有传给何萧,就被端阳打晕了。 何萧离开视野的一瞬间,端阳彻底脱力,扶着密阴瘫坐在地上。 一边的华妍彻底看呆了,她想不到端阳会做到这一步,也分辨不出端阳的话是真是假。 秦弄真该来见识见识,这才是真的威胁。 华妍慢慢向端阳走去,端阳却虚软无力地抬起剑指着她。 华妍轻轻拨开剑,“我不是你的敌人。”随即示意结因和庄儿安顿好昏迷的密阴,自己也去安慰着哭个不停的小女孩儿,哄她和密阴睡一觉,明天醒来阿爹阿娘就好了。 小女孩很听话,乖乖地就去陪阿娘睡觉了。 仍然坐在地上的端阳呆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女孩。 密阴的女儿,密阴几次邀请她来看,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见到。 端阳苦笑。 “你当时动过那样的心思吧,劫持密阴的女儿。”那一瞬间的表情变化,如果不是华妍站在端阳身边,她不会看清。 “你们夫妻,真是一丘之貉,”话到嘴边,华妍又改了一下口,“你比秦异稍微有点良心,秦异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处境。” 最后端阳还是没有对一个孩子下手,如果何萧真的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端阳应该也不会怎么样,不过端阳身上那团莫名其妙的血渍,真把他们都唬住了。 华妍一边向端阳走去,一边轻柔地说:“你应该也听说那些传言了,华王后本来想让我嫁给秦异的。最后没有成,你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吗?” 秦异一开始也不是想撮合她和秦弄,而是想把她推给梁倚。梁家的军权,才是他想要的。结果没想到那天,梁倚自己佳人有约,却被梁老夫人知道,连梁倚和佳人一起叫去了,才有了后面这些事。不然,他们连她都送不进梁倚房中。 真是无巧无不巧呢。 当然,要想做成这些事,怀袖,应该是秦异的人吧。 后面回忆起来,华妍恍惚间听到一个女子说:“小人为一己之私,要坏姑娘清白,姑娘莫怪,以后定效犬马。” 真可笑,害人还说什么赎罪。 华妍自言自语,声音轻缓却让人感觉不到温柔,实则是想挑拨,“秦昪强势的一个原因,就是有李家的支持。秦异想拉拢梁家,其实是想掌控北军与之抗衡,不过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武太尉会不会是秦异让去……” “我没兴趣知道那些陈年往事,”端阳打断华妍的低吟,那天她撞见华妍掌?秦异,就已经知道那些事情并非捕风捉影,“妍夫人,恕我直言,他母亲新丧,华王后就让他纳妾,也没人问过他乐意不乐意。” 此时此刻的端阳和秦异,有绝对的信任。 华妍见自己的希望落空,向端阳伸出手,释然道:“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做妾,拜他所赐嫁给秦弄,也挺好。” 端阳握住华妍的手,站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声:“谢谢。” 为从前,为现在,为以后,为所有的事。 “哈,”华妍笑出了声,“我收下了。” 正说着,秦弄火急火燎地找到这里,气还没喘匀,“他们带着人进城了。” 第82章夜深篱落一灯明 屋外有莹白的雪,映着朗朗的明月,显得十分透亮。 李瑶一路走来,推开门,只见秦昪坐在一片暗沉中,撑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不点灯?”李瑶问着,走到了灯台前。 “不要。”秦昪闷闷地说。 李瑶没有听,接连点了好几盏,房间一下明亮了起来。 李瑶灭了手里的火折子,把烛火送到秦昪身边,“公子不必为那些见风使舵的人心情不好。” “你不懂,”秦昪甩开了李瑶,走到窗边,窗外的冷气稍微能让他冷静一点,“父王为何突然这样不信任我,软禁了我一个月。” 李瑶跟上前去,安慰道:“王上本就多疑。” “不,他就是害怕、不想放权。以前处处受制于华霆,好不容易华氏没落了,他拿回了秦王的一切尊严与权力,他不会容忍出现第二个威胁他的存在。他表面看重我,只是想让我和王凘抗衡,所以一直不立我为太子。现在他要死了,却越来越疯狂,越来越看不惯别人拥立我。” 这几天的禁锢,才让秦昪想明白这么多年的疑惑:储君之位,不到秦王死,不会定,和他做得好不好没有关系。 他首先是秦国的王,其次才是一个父亲。 想到此处,秦昪只觉得心寒。 “公子,”李瑶握住秦昪有些冰冷的手,“爹爹和哥哥,会一直支持公子的。” 李家,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华氏不过一个空壳,掀不起什么风浪。 秦昪搂住了李瑶,默默念了一句:“是呀。” 正在此时,有人突然闯了进来。 秦昪正要发火,一看是高英,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高英是他安排在父王身边的亲信,怎么会大晚上毫不忌讳地跑到他这里。 果然,高英扯着尖细地嗓子说道:“大公子,王上已崩!” “什么!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消息。”秦昪心里咯噔了一下,心中更多的是不信。这样天大的事,宗正第一时间就要昭告天下。 “七公子在宫中侍疾,秘不发丧,华氏就等着明日灵前册立公子异,杀一个措手不及。”高英急得火烧眉毛。 秦昪冷笑了一声,“笑话,华氏一句话就想灵前册立,问过满朝的大臣没有?” “奴还听说,有丞相参与其中。” “王凘?”有王凘拟旨,加盖玉玺,就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果真?” 高英点点头,附到秦昪耳边,补充道:“太医给王上看病,据说王上乃是中的……百日蛊。” “什么!”秦昪一时之间有些体虚,幸好有李瑶扶着他,“怎么可能……” “公子,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高英也上前扶住秦昪,“不能等到明天早上啊,届时他们一旦将百日蛊的事公之于众,公子落得一个不贤不肖的名声,一切就都迟了。华王后与公子异在宫中,还没有防备,公子不如现在动手。” “现在?” “现在!” 秦昪推开了他们二人,在屋中来回踱步。 是他小瞧秦异了,以为把秦异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无事了,没想到反而因此丢了廷尉左监,被他们逼到这个程度。 史书会记下他逼宫的这一幕,然而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楚穆王弑父,也不妨碍他成为一代明主。 “来人,整顿兵马!”秦昪此时异常地有底气,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再派一路人马,包围秦异的府邸,女眷亲信一个不许放过。” 来人回禀道:“大公子,公子异府上已经人去楼空,有人看到前几天有一辆马车去了城西。” “那就去城西。”如果不重要的人,秦异为什么转移,人在他手里,就多一份筹码。 “公子不可,那里民众众多,而且多是异国人,只怕军队还没到,人已经跑了。属下以为派刺客去比较妥当。” “就依你所言,”秦昪摸了摸很久没穿的甲胄,举起了剑,“传我命令,清君侧!” 李家统帅的南军,主咸城巡防,每一座城门都是亲信,所以他们能够悄无声息地出城。等到他们领军入城,兵临宫门,华氏已经没有时间调兵防御,宫城的几千守卫,根本不足以抵挡两万精兵,识相的话,就应该直接打开宫门。 毕竟,他也不想死伤太严重。 太阴门外,先礼后兵。李纪喊给门卫的话还没完,城墙上闪出一个影子,唾口大骂回来:“放肆!君王无故,你们着白衣闯宫是何意?是要造反吗,不怕夷叁族吗?” 秦昪眯了眯眼睛,始终看不清人脸,听声音才分辨出来是穿着战甲的华终。 垂死挣扎,意图恐吓的华终。 秦昪一脸暴怒的样子,“父王已崩,华氏却秘不发丧,才是居心叵测,意图谋反!” “诅咒王上,诬陷王后,罪加一等!长公子,你现在悔过,还来得及。” “清君侧,还秦国一个太平,我何罪之有!倒是永泉君不要执迷不悟,螳臂当车。” “看来公子是无论如何也不听劝了。”华终摆了摆手,随即有人带着一排人到城墙上,“各位将军可不要因为受叛逆蛊惑,妻离子散。王上说了,只拿首罪,从者不问。各位想清楚。” 说着,华终取下了一个男孩口中的布条,男孩当即哭喊了起来:“爹救我!” 那一排被绑着的,正是底下一些小将的家人。 军心一下有些慌乱。 “华终!你竟然用这样卑劣的手段!王上已经不在了,一切不过是你假传旨意,动摇我军。你五千守卫对两万精兵,不过强弩之末。你若赶伤他们一分一毫,我定将你整个华氏挫骨扬灰。”秦昪说罢,军心稍定,一箭就向华终射去。 霎时间,城门上不知哪里冒出来许多弓箭手,拉弓轮番上阵。 是南军的支援,怎么可能! 华终笑得猖狂,发泄出了长久以来被压迫的恨意,“秦昪意图谋反,就地诛杀。” 甲兵交接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夜,一直传到章台。 秦异两耳不闻窗外事,摆了一局棋。 据传此局是两位大师范子与施子的对弈,关键之处杀法精谨,惊心动魄。 首先黑子托一手,露出破绽,引白子吃棋,转头又顺势整形,逼白子补位。如此一来,白子已经逐渐陷入了黑子的节奏,无法收场。 果然内含巧思。 秦异正在心中感叹其中的精妙,听到有身着甲胄之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放下棋谱,站了起来,微笑着迎接。 “正卿贤甥,你好计谋啊,”华终笑得合不拢嘴,扔下一个死人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公子昪已经伏诛,这是他的项上人头。” 秦昪被关这么久,心中没底,蠢蠢欲动。秦异与华王后便假装王上已死,商量秘不发丧的事,还透露秦王之病有蹊跷,刻意让高英听见,引秦昪自投罗网。 血落得满地都是,秦异只觉得恶心,语气里还要有一点难过的叹息,“大哥伏诛……” “此事终于了了,贤甥为何叹气?” “了了?”秦异摇摇头,“公子昪既死,王凘此后再无掣肘。眼下时局不稳,异想向舅舅借一样东西。” “什么?”说时,有人从背后捅了永泉君一刀,永泉君瞬间瘫倒在地上,“为……为什么?” 面前的青年没有回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垂死挣扎,眼中透出的是冷漠与不屑。 “竖子,悔不该帮……”话没有说完,永泉军已经气绝。 声音闹得有点大,寝宫里传来虚弱呻吟声。 “扔进乱军中,做成死于暗剑。”秦异吩咐道,跨过所有的血痕,鞋履上没染上一点污渍,走到寝宫内。 床上的秦王一脸苍白,已经时日无多,断断续续地问:“异儿……外面……发生了什么?” “秦昪谋反了。”他丝毫没有考虑过重病之人受不得刺激。 “竖子!”秦王气得半坐了起来,最后又跌落到床上,摔得咳个不停。 “所以我已经枭了他的首。”他说得那么轻松,就像打死了一只老鼠。 “你!”这种时候,一个儿子杀了自己另外一个儿子,秦王想破口大骂,一口气堵在胸口,喘息不得,“你……你……” 事情可远不止如此,秦异补充道:“以及秦昪生母陶氏。” 说着,秦异示意终南端出来两个盒子,一一打开,里面是两个血迹斑斑的人头。 正是他的爱子与爱妾,正瞪大着眼睛看着他。 秦王一只手死握着锦被,一只手指着秦异,“你……你……杀害兄长……孤要……” “不,害死他的是你。沉迷权术,不立储君,讳而言死。你不仅害死了你的儿子,还害秦国深陷党争。好在你还有点外政,也能当得起一个‘襄’字。” 辟地有德曰襄,甲胄有劳曰襄。以此为谥,颂扬君主有开疆拓土之功,又暗讥为君者叁翻四次用兵。但总而言之,算是个好谥了。 “能知道自己的谥号,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秦异叫了一声,“父王。” “呃——”秦弘那口气,最后也没有舒过来,他蜷着的手松了,只留下满是褶皱的锦被。 怀袖端着白玉碗进来,低头怯生生地说:“公……公子,药已经煎好了。” 秦异最后看了一眼那张气急败坏、丑陋到极点的脸,“倒了罢,收拾好这里。”说罢,他面无表情地转头,离开了章台宫。 终南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出去。 明月朗照,映着白雪,公子站在章台高耸的台阶上,眼中是恢复平静的咸城,远处,是整个咸城最庄严宏伟的叁座宫殿。 公子此时在想什么? 终南上前问:“公子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秦异瞥了一眼终南,分辨不清悲喜,“沐浴。” 他不能带着一股血腥味回去。 实则他没有沾到一滴血,如同天上的清月。 在月光照不到的房间,端阳抱着膝盖坐在榻上,一手攥着琉璃铃铛。 门窗都是合着的,灯也没点,一片漆黑。端阳连自己也看不清,手里的琉璃铃铛不会反射出绚烂的光彩。 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指尖反复摩挲的刻痕。 忽然,有推门的声音。 “谁!”端阳猛然抬头冲着来人问,一手握住了一直放在身边的清霜剑。 那人一身玄衣,踩着柔软的月光,一步一步靠近。 “阿芝,我来接你了。”他说,坐到榻边,抱住了她。 端阳呆呆地看着来人,直到触碰到他侵上冰雪寒气的锦衣,才找回一点意识。 他终于回来了…… 手里的剑和铃铛掉到一边,在夜里传来清脆的碰撞声。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鼻头被他冰冷的发冻得通红。 长夜安隐。 多所饶益。 第83章九天阊阖开宫殿 秦王弘二十二年冬,秦王病重,子昪逼宫未遂,身死太阴门,秦王大怒,杀秦昪生母陶氏,立嫡子异为太子,遂崩。 昨夜的血雨腥风,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随即就传来了秦王驾崩的消息。众大臣又惊又疑,一大早集结在北辰殿。丞相、华王后还有公子异皆着一身素白姗姗来迟,丞相给出的解释只有这样短短一句话。 不少人有些不信服,但一看朝上少了小半的人,四周都是带甲的卫士,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华王后抹了抹泪,宣布道,国丧后准备继位大典,随即又哭了起来,廷下的大臣也接二连叁哭出了声。 《礼》中规定,天子之丧,斩衰叁年。秦国先王宽仁,留下遗诏,叁日即可释服。自此,秦国的国丧,只须服丧叁日,但器乐礼仪,仍然不可简慢。 华王后在灵前守了一个白天,眼泪也是从早流到晚,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勉强用了一点晚膳。 华终已经一整天没见到人影了。 华终是有一点邀功心切的,当时毛遂自荐去守门,结果到现在还没有下落。 华王后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正在此时,内侍禀告道:“太子求见。” 秦异上前给她请安,轻声说道:“母后……舅舅已经找到了。” “他在哪里?”华王后放下手里的玉箸,急切问道。 “母后节哀,”秦异低下了头,“永泉君死于乱军暗剑,尸体已经收敛了。” 有那么一瞬间,华王后呼吸不得,反应过来秦异的话,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啊——终弟!我当时……不同意你去带兵,你偏要去!” 秦异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许久,不忍道:“母后节哀。此时朝中不稳,二舅舅又去了,母后还需早日为华家打算。” 华王后突闻华终身死的消息,险些哭晕过去,勉强回复道:“华氏现在只有终弟两个儿子了,他们,才多大……” “母后可修书给大舅舅,让大舅舅主持大局。” 华王后此时神智不甚清明,但还是知道华绾的性子的,“他不会出仕的。” “昔时有永泉君,故而大舅舅不仕。今日华家已无人主事,母后只要如实告诉大舅舅情况危急,他一定会出山的,”秦异提议道,“此事宜早不宜迟。” 华王后抽泣了良久,说:“就……就依你所言吧。” 说罢,华王后扶着怀袖起身,去写了一封信,讲起当年的兄弟情谊,方才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冒出来,眼泪滴到信纸上,糊了字迹。 情真意切,溢于言表,华绾也十分悲恸,派人给华王后传话,劝她节哀,却绝口不提下山的事。 华王后又接连去了几封信,华绾仍旧不为所动,只回了四个字:急流勇退。 自从华霆去世,华氏风光不再,谈何退出急流。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这一步,却是华氏无人的结局。 华王后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葬礼结束后,专程与秦异去了钟山。 回来的时候,是叁个人。 华绾下山的消息一时传遍咸城,成为咸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华氏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王凘听说华绾回城,一把扔下手里的笔,骂道:“那个永泉君早不死晚不死,赶上这个节骨眼。华氏把华绾请回来,必然会要公子异给华绾加官封爵。” 一旁的管家替王凘收拾好笔墨,说道:“主人不必担心。主人辅佐太子,有从龙定主之功,谁能动摇主人的地位。主人贵为秦国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华绾还能越到您头上?”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华绾才名早立,越老越没有私心,所以一直很有威望,不乏人追随。我和他素来政见不合,届时难免束手束脚。” “若是一点私心也没有,怎么还会为了华氏的荣辱下山?” “呵,谁知道华氏怎么说动华绾的。华王后真是能言善辩,和年轻时一样,”王凘冷笑道,“应该改称太后了。” 新王登基典礼在即,所有人都会迎来新身份。 厚重的钟声敲响,画角长鸣。 端阳坐在人高的铜鉴前,看到自己一身深红,以及自己略微扭曲的脸。 镜中忽然闪出一个人影,端阳心停了半拍,回头一看,只是一个小侍女,来请她出去。 吉时已到。 秦国崇尚水德,尊崇玄鸟,故而秦王的朝服是玄黑的,沉重庄严,使人望而生敬。王后的朝服则极华极美,色比秋天正浓的枫叶,袖口领间辅以玄色,纹鸟绘花。两相对比,相辅相成。 正阳门大开,万人的仪仗从此一直排列到玄元殿。玄元殿前巨大的广场,站着秦国所有六百石以上的文官武将,以及楚、齐、燕、魏的使节。 他们并肩站在正阳门下,如同彼时归国一样,仰头看向前方屹立于高台之上的玄元殿。 此时,踏上绵软的红毯,穿过众星拱卫的广场,来到玄元殿下。 叁重高台,九九八十一级白玉台阶。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只有耳边的珠翠声清脆,也淹没在了响彻云霄的钟鼓声中。 迈上最后一级台阶,他们一起登上玄元殿,站在这个国家的最顶点。 从此刻起,他即是这个国家新的主人,秦王异。 礼乐不止,太常卿宣读秦王异下的第一道诏令: 先王崩殂,谥襄,是为秦襄王。明年改元。尊王后华氏为太后,夫人赵氏为王后; 公子昪与母陶氏谋反未遂,枭首除名。秦昪妻儿,同废为庶人,与其余牵连者,同交有司定罪; 永泉君华终死于国难,加封十县,二子共同继承。华绾道誉洋溢,封右丞相,与左丞相王凘同辅国事。 诏书一毕,群臣拜倒丹墀,朝见秦王与王后,高呼万年。 万年万年万万年。 耳边全是这样的声音。 端阳有些头胀,看向身边的秦异。 今天,他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们好像站在一排,实则他更靠前。 他站的位置,就是王国权力的顶峰,亦或是说他所站之处即是巅峰。 他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微笑,俯视着一切。 半个身子的距离,她离他这么近,却那么远。 端阳也低头看着台阶下的人,却没有实感,就像她登阶时的感觉,虚浮,她脚底下踩的,不是坚硬的白玉,而是一团虚空的权力。 就在前几日,数万人为之厮杀。 宫门处,就是最淋漓的战场。 转瞬已经布置成了登基的盛典。 鲜红的地毯映入端阳的眼中,忽然化做一滩,人的鲜血。 她又看到这些东西了。 端阳觉得头晕,抬手抚额,深红的袖子,像是凝结的血渍,沾在她手上。 血,女子的血,到处都是,捂不住,擦不掉,沾在她手上。 刺穿皮肉的顿感,好像也停留在手上。 冷汗冒个不停,手止不住地抖。 眼前一黑,端阳只听到一阵慌乱的声音。 第84章鸿飞那复计东西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以前云游的时候,覃某有幸遇到一次民间嫁娶,他们口中唱着这样的民歌。 春情缱绻,乘月相会,夜见夫容,求君怜子。 想来,那对夫妻也会多得莲子。 而真正宿在兰池宫的这位,不会再有这样不知祸福的经历。 当初,他提醒过,是药叁分毒,长期服用,或多或少会有损身体。 中蛊昏迷,放血叁日,损伤根本。 病体未愈,雪夜奔波,寒气入体,已是积重难返。 兰池宫的贵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命运?当年的王后华氏,如今的王后赵氏。 诊完脉,覃某在位置上坐了许久。 都说年轻人不知悔恨,为何他现在心中这样难过,难道二十叁已经算老了? 叁年前,他多自信气盛,胸有成竹地说,可以调理回来。 这句话,成了帮凶。 他从小跟着师傅学习医术,最远到的不过隔壁村子,大部分时间是呆在山上。 他小时候问师傅,天下是不是没有他治不好的病? 师傅摇摇头,说道:“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治得好就治,治不好也没办法,他这么想,也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师傅却把他叫到跟前,说他并不真正懂得何谓生死,不能轻言有命。因为他见得太少。 山中樱树,可以只见山中岁月,人却不能。 他见过病死,见过病愈,但生命远不止此。 冷漠,不是超脱。 他骨子里是有一点难驯的,但从来不违背师傅的意愿。所以他虽然觉得自己和师傅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并没有顶嘴,而是乖乖地说“谨遵教诲”,行事也收敛了几分。 后来师傅去世,他有一点理解了,原来死亡不是能那么轻松面对的。 但也仅此而已,他其实没有什么变化。 现在想来,师傅说得太轻了,他何止冷漠,还有自私。 未见世间百态,怎知生命轻重。师傅见了那么多,其实也有很多放不下,不然也不会临终还在惦记治疗心疾的药方。 覃某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墨绿色的官服,冷笑,起身交代清楚端阳的状况,接着说:“她体内蛊毒早就清了,晕倒是因为身体还没好就到处奔波,体虚不支。她现在身体亏得太厉害了,只能慢慢调理回来。生育……可能也会变得困难。” 大夫一般不把话说死,秦异心中有数。 孩子于秦异而言,是可有可无的,他甚至不觉得小孩儿有什么好。得知这个结果,秦异却比自己想象的难受一些。 端阳只会比他过之而无不及。 “只要身体好了,这些都不重要,”秦异警告道,“孤不想从第叁个人嘴里听到这件事,你知道什么该说不该说。” 覃某不是一个喜欢谈论病人秘辛的人,秦异这话着实没必要,何况他在秦国也呆不了多久了。 果然,秦异催促道:“孤已经下令,祕府任你出入。找到你要找的,尽快离开咸城。” 覃某有点庆幸,秦异至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没有再以此要他做别的事。 终偿所愿,覃某却没有那么欢欣。年节将近,他一个人孤零零在秦国,尤其想念山中岁月。 秦王异的新年,同样不太好过。 一则刚刚登基,琐碎事务繁多,二则端阳的精神一直恹恹的。 不知是不是病得太久,端阳脸上勉强恢复几分气色,但神情总是木木的,即使秦异一理国事就派使臣与赵国讲和的消息,也不能让她打起几分精神,话也较以前少了很多。 一如现在,她斜倚着叁足几,看着面前案上的梅花,发呆。 忽然,结因高高兴兴地跑到端阳跟前,说:“王后,公子卉来了。” 端阳收回呆滞目光,“快请!” 秦卉好像又长高了,迈着步子进来,行礼道安:“臣弟见过王后。” 这是秦异继位以来,他们第一次见面。端阳见到秦卉这样恭恭敬敬,生出了好些恍惚。 “快起来!”端阳扶起秦卉,笑问,“你怎么来了?” 秦异还未登基,秦卉就搬出了宫廷。他一直很担心端阳的身体,又怕打扰端阳养病,所以听说端阳好些了才来。秦卉本以为秦异没那么好说话,谁想秦异不仅同意了,还让他有空多进宫。 “我跟王上说想来看你,王上准了,”秦卉看着端阳,她颧骨都出来了,觉得很难过,“王后瘦了好多。” “你倒是长高了,”端阳拉他坐下,“以后记得常来看看我。宫里怪无聊的。” 秦卉低头,“我……准备月底离开。” “离开?去哪里?” “王上封我为文思君,我准备月底请奏回封地。” 新王登基,分封兄弟。如果在咸城没有其他职务,诸公子一般都会回封地,何况这是秦卉一直以来的愿望。 “离开好啊,咸城不适合你,可惜我不能陪你出城看看了。”她在宫外时,秦卉在宫中;秦卉出宫了,她已身在宫内。那句话,终究成了无法兑现的诺言。 端阳有些伤感。 故事重提,秦卉方知道端阳是真的对他好,心情更沉重了。 他对不起她,那个时候,也不忘和秦异谈条件,为自己谋未来。 秦卉哽咽道:“七姐姐,你要注意身体。” 第85章谁怜憔悴更凋零 秦卉,终于变成蝴蝶,飞走了。 端阳送别秦卉,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去了密阴公主的府邸。 她以为她又要吃闭门羹,谁料阖府上下都出来迎接她,高呼:“恭迎王后。” 她连忙下车扶起密阴。密阴退后半步,轻轻避开,“王后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唤六姐了。 “公主终于肯见我了,”端阳收回半空中尴尬的手,“我……是来向密阴公主请罪的。” “不是我肯见王后,是我不能不见王后,”密阴不卑不亢,“王后为君我为臣,王上和王后怎会欠我。” 昔时端阳来,是七公子之妻端阳公主,论辈,密阴与她平起平坐。 此时,她已经是秦国的王后,一君一臣,故而密阴大张旗鼓迎接她。 也是在告诉她,不管密阴的答复如何,不过是迫于无奈。 当时留在脖子上的伤已经好了,心上的伤却如何好不了。 “你有挚爱要保护,我也有。我明白你,但也仅此而已,”密阴不是做事做绝的人,想给彼此留点颜面,“王后,我见到你只会不愉快,但我又不得不见你。你若真想求个心安,也不必如何,只要不再来找我。” 密阴不需要道歉,也不想要道歉,这就是答复,态度明确。 端阳想辩解,话到嘴边,又觉得那么无力。 密阴说得没错,愧疚只是一种遮掩,苦求他人接受,只是为安自己心罢了。 端阳低头,“我知道了……”说罢,背身上了马车,驱车离开,背后此起彼伏响起恭送的声音。 马车上,结因见端阳一脸丧气,心里也不好受。她最见不得公主这个样子,可她最近老是见到公主这副表情。 结因说:“公主不要难过了,当时的情形,也是迫不得已,并没什么错。” 没错…… 端阳默念着结因安慰她的话,只觉得伤悲。她此时此刻才这么真实地明白,没有人再敢寻她的错处,更不会有人对她施罚。 可罪即是罪,不会因为无人施罚而改变。 她要永远背负这无人制裁、无处可偿、无法分担的罪,在黑暗中潜行,永不安宁。 永不安宁…… 这是不是算作另一种惩罚。 那就如此。 端阳吸了下鼻子,抹掉眼角不知何时涌出的泪,挤出一个笑,“我没事的,不要担心。” 自怨也于事无补,血骨将她托到万人之上的位置,当好这个王后,是她唯一能做的,勉强算作偿还。 此时,马车突然一个急停,端阳和结因一脑袋就撞在身后的板子上。 结因气冲冲地撩起车帘,“干嘛呢,怎么赶车的。” 透过车帘,端阳看见一人身着白衣,坐在高头大马上,正是秦弄。 端阳探头出去,便听秦弄说:“妍娘想见你。” 华妍专门让秦弄来拦车,必然是有事。端阳二话没说,就让车夫调转了车头。 端阳其实没怎么来过秦弄府邸,上次也是晚上,所以并不清楚秦弄府上仆从几何。但端阳一路从门口走来,总觉得人影稀拉,有些冷清。 唯有华妍这处,人来人往。 端阳一进华妍的门,就闻到一股奶香味儿,再走近了一看,华妍头裹着巾子,正躺在榻上,轻轻拍着一个小婴孩。 华妍见端阳来了,想起身行礼,被端阳拦住。 “别起来,”端阳坐到榻边,忍不住笑,“生了,什么时候生的?” “就前几天,二月十四。”说着,华妍坐了起来,把孩子抱到端阳怀里,“王后抱抱吧。” “我……我不会。”端阳从小到大没抱过这么小的小孩,奈不住华妍盛情,僵硬地接过软乎乎的一团,一动不敢动,怕抱坏了。 过了许久,端阳才找到点感觉,轻声问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女儿,”华妍回答,求道,“王后,帮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吧。” “我?”端阳手指着自己。 华妍点点头,微笑道:“还请王后赐名。” 端阳摸了摸小孩子熟睡的脸,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她出生在二月十四,辛卯月癸酉日,阴月阴日,不如就叫‘阴曼’吧。” “阴曼。”华妍摸了摸女儿的头,轻轻叫着。不知为何,端阳竟听出了几分依依不舍。 随后,华妍殷切地看着她,“王后,求你收养这个孩子吧。” 端阳突然明白华妍的如何这般情绪,不敢置信,“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们要去汧阳,路途遥远,现在天气又冷。这么小的孩子,我怕她受不住,所以想求王后收养阴曼,”华妍停顿了一下,“等我们安顿好了,再接过去……” “我去和王上说,让你们缓一段时间。”骨肉至亲分离,不用想也觉得心痛。 “王上并没有催,王后求情,王上肯定会答应。可缓得了半年一年,缓不了四年五年。我是她的母亲,怎么忍心带着半小不大的孩子到处跑。”华妍说。 现在已经这么舍不得,一年半载后,更割舍不下。 秦异远比她想象的有手段。 秦异看似抬高华氏,分设左右丞相,让华绾和王凘分庭抗礼,还给华氏加封加爵。可他却略过华绾,让永泉君的两个儿子共同继承,实则是分化削弱了华氏。 爵位封地一人一半,每人占得的都大不如父辈。华绾作为华氏真正掌权的人,却无爵位,终究是弱了几分。 王凘眼睁睁看着自己相权分散,气个半死;华太后沉醉在满门荣耀中,不知其意;华绾大概明白,却不是在乎功名爵位的人。 每个人都想拿捏秦王异,最后反而被秦王异安排得明明白白。 秦异顺便还为自己博了个“贤孝仁义”的美名。 秦昪“造反”,按律,妻族李氏、母族陶氏当尽数夷灭。李、陶两家确实被捕入狱,加上其余牵连者,咸城的监狱一时人满为患。没过几天秦异又去了一趟牢狱,下令大赦,还复了陶谦和李崇的职。自此,李崇也成了他的拥趸。 秦王异如果真的仁义,当初就不会用那样下作的手段污她清白。不要奢望帮过他就能加官进爵,何况他们之间有旧恨。当年秦弄冒犯端阳公主,她掌?公子异,任何一件旧事都经不起提。 她已别无所求,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个孩子,在端阳身边,定能平安长大,说不定还能保他们夫妻一命。 可怜她的女儿…… 母女之间好像有感应,本来在熟睡中的孩子突然哇哇哭了起来。 华妍强忍着泪水,让秦弄扶她起来,跪在地上,以头触地,眼泪倒流滴在地上,“求王后怜爱。” 第86章风前欲劝春光住 端阳一天跑了三个地方,回宫之后,只觉得心力交瘁。 她沐完浴,操起了许久不动的针线,坐在榻上、盖着腿,一边绣一边等秦异。 他们好像还和以前一样,他有他的章台,但秦异忙完,还是会回她住的地方,无论早晚。 不过他忙了许多,尤其是这段时间,又是过年改元,又是春耕播种,所以他回来的时辰摸不准,端阳也不想去碍他的事,只能干等着。 绣着绣着,眼前的鲤鱼跃水花样越来越模糊,不知觉间,她就睡过去了。 不多时,她恍惚听见有人推门的声音。衣服窸窸窣窣地越来越近,来人小心掀开了一点被子,只露了一点风,就躺好了,随后挪到她身边。 是秦异,他已经沐浴完,身上是暖的,还带了一点潮气。 端阳悠悠忽忽地睁眼,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吵醒你了?”他靠着她的背,搂着她,“约莫亥时,睡吧。” 原来她一下就睡了这么久。 “没有,是我自己睡醒了,”端阳有一下没一下地说,“我今日出宫,去看了妍夫人。她生了,是个女孩儿。” “嗯。”秦异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懒懒的。 “我给她取了名字,叫‘阴曼’。” “嗯。”他仍旧简单回应,声音越来越小。端阳转头一看,秦异已经闭眼,好似沉入梦中。 端阳往他怀里靠了靠,也接着刚才的睡意,一枕天明。 次日清晨,秦异起身去上早朝。端阳见他辛苦,命小厨房熬了鸡汤,准备中午给他送去,顺便说完昨晚未竟之话。 章台宫外有好几个侍女内官守着。他们见到端阳,正准备行礼通禀,端阳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现在正是用膳的时辰,端阳靠近门口,却听见里面还有议事的声音。 她本想暂时离开,却隐约听见有人提到她。 听声音,是有些年纪的。他说了一长串,端阳没太听清,只有一句话,像魔咒一样萦绕在她耳边。 “况且王后没有子嗣,不该居六宫首位。” 端阳只觉得难堪,好像有无数只眼睛在看着她。她想逃,转头撞上了捧汤的结因,瓷盅摔到地上,在空旷的房间里尤为响亮,顿时打断了里面的说话声。 内间的秦异眉头紧皱,从高位上走下来,不见人影,只看到地上的碎瓷片与一地汤水。 他心中浮起不祥的感觉,冷着声音问:“刚才谁来过?” 贵人面前当差的警觉让他们瞬间感知到一丝不妙,方才守在门外的侍从跪倒在地,回答道:“王后……刚才来……” 话还没说完,秦王斜着眼睛看着他们,怒火中藏,像个阎王,“谁教的你们规矩。” “王上恕罪!王上恕罪!”他们拼命磕头求饶,心里害怕多过委屈。 秦异震怒之余,更多的也是害怕。 那些话,端阳听到了多少。应该不多吧,不然以她的性子,必然会直接闯进去,而不是不动声色离开。 秦异按捺住慌神,也假装无事发生,并没有马上追到兰池宫,而是和那几个大臣商量完后续的事。 但终究心里梗了根刺,秦异全无心思在批阅奏折上,勉强熬到午后,便去了兰池宫,亲自确认端阳的态度。 端阳正在绣一只小儿肚兜,上面的鲤鱼荷花,栩栩如生。 她见他来了,笑容款款。 秦异坐到她身边,问:“怎么在绣这个?” 端阳回答:“你昨晚困迷糊了,我有和你提起妍夫人的孩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你给她取名‘阴曼’是吧,是哪两个字?” “‘太阴’的‘阴’,‘曼妙’的‘曼’,因她出生在阴月阴日。” 秦异点点头,指着她手里才起了个头的红肚兜,“这个是给她的。” “是,”端阳放下手里的绷子,“妍夫人想让我暂时抚养这个孩子。” 初听这个消息,秦异也是一惊。 端阳补充道:“汧阳旅途遥远,刚出生的孩子怕是受不了长途颠簸,所以他们想让我暂时抚养阴曼,等阴曼大一些了,再送去汧阳。” 见秦异不说话,端阳开始胡搅蛮缠,“反正我已经答应了,你不同意也不行。” 秦异回神,笑说:“我没有不同意,就把她接进宫里吧。她既八字属阴,就封‘阳兹公主’,封地嘛……” 虽说也有公室女被封为公主的先例,但是阴曼月都没满,封号封地就一应俱全,倒不像是暂养。就算是秦王之女,也没有一出生就这样大封的,何况他才登基。 端阳见秦异越说越离谱,赶紧打住他,“她才多大,就算你喜欢,也不能这么乱来,这些等她大了回父母身边再说。” “都依你。”在这事上,秦异异常地好说话。 端阳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秦异,你是不是很喜欢孩子。” 秦异一愣,不想自己的态度让端阳有这样的误解。 他只是觉得端阳过继一个孩子也好。 秦异不知如何表达,听见端阳问:“如果我像华氏那样,一生无子,你会废我吗?” 端阳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或多或少有些了解。 没有子嗣,正是中午提到的。 明明知道端阳这样平静的态度意味着他的担心是多余的,秦异还是免不了紧张,“中午的时候,你听到了什么?” 端阳撇过头去,重复那句血淋淋的话,“他们说我没有子嗣,不配为后。” 秦异松了一口气,掰正端阳的肩膀,解释道:“你不要听他们胡说,那些不过是他们的借口。你是我的发妻,我绝不可能废你!” 什么借口,自然是让秦王选妃的借口。 他将近弱冠之年,身边只有一个在赵国做质子时娶的妻子,媵妾一个也无。 公子专情,秦王却不能如此。 所以自从改元,三天两头有人进言让秦王广开后宫。 华太后也委婉劝过几次,不过秦异总是拿国丧当借口。好不容易先王入土满百日,秦异又说要忙修渠,暂时不想这些事。 华太后苦于当初牵线搭桥出了那档子丑事,所以一直以来没脸多说什么。华太后又觉得秦异这样油盐不进不是办法,所以下午来找了端阳。苦口婆心与端阳说了许久,端阳才知道这些事。 秦异进门半刻前,华太后才走。 大臣也好,华太后也罢,他们的居心可能没有他们口口声声说得那样冠冕堂皇,单纯为王室子嗣考虑,有人希望家中女儿凤凰飞天,有人想探听圣意,但他们都说得没错。 “秦异,”端阳维持一个好王后的笑容,“你该选妃了。” 第87章几处早莺争暖树 jileha i. co m 这些话,比端阳想象的更容易说出口。 秦异皱了皱眉,强扯出一个笑,这样就能当只是夫妻间的普通玩笑,“别说气话。” “就这几天吧,正好开春,讨个好彩头……”端阳自说自话,完全没理秦异。 秦异一掌拍在案上,面色难看。 端阳一愣,继续说:“这是你继位第一次选妃,不容有失。我没有经验,不如交给母后吧,我也好学学。老人的眼光肯定好一些,也不违孝道……” 她倒是虚心受教、甘愿退居二位。第一次?听她的意思,还会有叁次四次?真是个大方得体的好王后。 秦异在前朝已经焦头烂额,现在她也要逼他。她难道也不懂吗? “随你吧!”秦异心中郁结,没什么好说的,说完就甩袖走了,留端阳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兰池宫。 端阳重新拿起绣样,针从鱼眼睛处扎进去,感觉到了鱼的疼痛,吩咐道:“去告诉太后吧。” 华太后行事雷厉风行,得知此事全权交给她,立马开始着手准备。 将将开春,各家将自家女子的名字、年龄、户籍上报,由宗正寺核验、画像呈递上来,再经过太后、王上、王后初步筛选,确定最后选阅的名单。 端阳一幅画像也没有看,也没有如她之前说的跟着华太后料理学习。她亲自去接了阴曼进宫,就一直呆在兰池宫照顾。 小孩儿虽然连话也不会说,却是分得清母亲的。一离开熟悉的环境,阴曼白天晚上哭个不停,谁抱也没用。 小孩娇弱,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两叁天就把嗓子哭哑了,接着又是发热,整日耷拉着脑袋,什么也吃不进去,瘦了不止一圈。 端阳是白天抱着哄,晚上拍着睡,听她哭比自己哭还心疼,见她不吃自己也吃不下。请到首髮站pow enx ue2 .c om阅读 一群人没日没夜地围着小阴曼转,总算是把病给养好了。经过这么一遭,阴曼大概也习惯宫里了,开始有些笑脸。 阳春时节,出了点太阳。端阳趁着好日头,带着阴曼出去晒晒日光。 阴曼躺在她的月亮小床里,端阳就坐在一边慢慢摇。摇着摇着,端阳就睡着了。 春天里的风很舒服,带着一点太阳的暖气,又不过分热。早莺争树,燕子啄泥,此起彼伏有婉转鸟啼。 莺燕的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嘈,端阳从瞌睡中醒来,放眼一看,柳树依依中走来一群穿红着绿的少女,笑声清脆。 “那些就是今年进宫的美人吗?”端阳低声问。 美人并不是特定的位份,世妇以下皆可称美人。刚进宫的女子没有头衔,要等王上给她们选定,一般侍寝后封作女御,所以暂时只能这么称呼。当然,也有人做一辈子的美人。 旁边的姑姑回答道:“王后记糊涂了,选秀在明天呢。” 经人一提,端阳才想起来,华太后早几天定了明日在静宜宫选看。按礼,王后也要到场。 看样子,她们才十六七吧。真好,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明日再盛装一扮,更叫人看了赏心悦目。 “是我糊涂了,”端阳发了一点汗,抱起阴曼回了兰池宫,“我有些不舒服,回去吧。” 隔日,华太后坐在静宜宫,等了半刻,只见端阳的侍女前来告罪,说王后今天身体不适,不能来了。 端阳不是忙着照顾秦弄的女儿,就是身体不好,可以说从头到尾没有帮什么忙,甚至于一些本来应该王后主持的后宫之事,也要华太后裁夺。不过这正合华太后意。 然而合意不表示满意,华太后虽乐得大权在握,心底还是对端阳这样连面都不露有些不悦的。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十分慈祥地在众人面前说:“王后一直身体不好,就好好休息吧。王上呢,怎么说?” “王上还在垣微殿主持辩会,说无暇过来,一切由太后定夺,”怀衿十分机灵地贴到华太后耳边回答后半句,“不过有一位蒲姬,王上看了画像很喜欢,希望太后多加留意。” 秦王欲在关中修渠,发布榜文:天下凡有才能者,皆可入秦。秦王也十分看重此事,亲自在垣微殿主持辩会,测各位先生的才华。 修渠哪有那么容易,以为找几个刀笔吏,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成了?华太后并不看好此事,不过看秦异刚继位难得有这份热情,不想给他泼冷水。 年轻人总是喜欢凭喜好行事,他不来也好,免得该选进宫的他不喜欢,她钟意的他又不爱。 一如他要的蒲姬。 华太后额外多看了一眼这个蒲姬,出生一般,容貌也算不上出众,不知秦异喜欢她哪一点。 最后这次选妃,留下的居多,离开的大凡是家世单薄的,唯有一个秦异指名道姓的蒲姬例外。 夜里,端阳看到最后的名册,密密麻麻罗列了五六折,约莫有四十人。 怀衿说:“这些美人现在都住在一处,太后已经给她们安排了住所,请王后过目。” 端阳觉得唇舌发苦,草草过了一眼,将名册放到一边,拿起刚才还没读完的书,淡淡地说:“我知道了,你回去回禀吧。” 阴曼今天睡得早,奶娘已经带下去了。兰池宫难得安静,端阳精神却很难集中。 她眼角余光扫到书沿边,不小心瞟到一边青绿色的名册,目光不知不觉偏移到名册上。 旁人看不出来,只以为她在读书,她自己也在发呆,根本没感觉自己的分神了。 火光忽然明亮,是有人端着新烛向她走来。 她眼睛一眨猛地回神,抬头一看。 是结因啊…… “看书怎么不多点几盏灯,这么暗,眼睛会坏的,”好像是错觉,结因觉得端阳看到是她有些失落,“王后不是病了吗,早点休息吧。” 端阳侧过头去,很大方地承认:“我没病!” 结因愣住,顿时懂了。 世上的女人,大多是不想和人分享男人的,何况是亲自给他挑女人。 结因放下灯,坐到端阳身边,“王后不开心,王上也没有那个意思,当时又为什么要劝呢?” 不仅劝了,当时那个情形,结因甚至觉得公主有几分逼迫的意思,直接就把秦王气走了,到现在也没再来兰池宫。就算是不能拒绝华太后,也不用做到那个程度,现在只能后悔伤心。 “迟早,要如此的。”端阳轻语,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臣子说她无子不配为后,太后也让她多为秦国子嗣考虑。后宫佳丽叁千,也是君臣之间的纽带。这个妃,迟早要选的。 她想得很明白,所以逼自己决绝,也逼秦异决绝。 她要做个好王后呀,她心想。 不! 她是天下最口不应心的人。 她希望他说不要。 可他甩袖走了。 她称病,他也没有来看。是哪个美人让他牵肠挂肚,蒲姬吗? 端阳想起了六英夫人当年和她说的话,已经应验,“他身份不比你低,往后他要是纳妾,你会更痛苦。” 她问:“母妃也痛苦吗?” 母妃说自己不痛苦,却没有告诉她如何做到。 她不如六英夫人能干、豁达,不知怎么管理后宫、怎样排解、怎么做好一个好王后,她只是一个,表里不一、任性至极的人。 母妃,到底怎样,才能不痛苦? 第88章水殿风来珠翠香 今年的春天,花园里的花开得格外艳丽,也艳不及十六七的少女。 美人如云,笑声如莺,从花间穿过。 她们已经各自安顿好,正要去兰池宫参见宫中的嫔妃。 秦王新登基,宫中只有一位王后。 数十少女汇集在兰池宫外,谨守礼仪,鸦雀无声。片刻后,王后身边的侍女出来传话:王后今日身体不适,各位的心意领了,不用见了。 王后身体不好的事,人尽皆知,不过宫嫔进宫第一面也不见,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底下的美人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跟着又去见了华太后。 真论起来,她们都是华太后选进宫的,自然对太后多一层亲近。 太后也十分和蔼,嘱咐她们和睦,有什么都可以回禀她,还分赐了赏赐。 赏赐有多寡,拿得最多的,是太尉武越的孙女。 美人刚进宫,都没有阶品,看似平起平坐,却在母家上存在细微的差别,这些差别会无时无刻体现。 丞相都分左右了,太尉还是武家独一份。武姬的地位,不言而喻。她进宫,就是为了当王后的。 这日,武姬去向太后请安,在华阳宫外,正好遇上蒲姬。 蒲姬可谓她们这群人中最出人意料的了。父亲不过一个县长,身上也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偏偏就让秦王记住了,故而大家总是礼让她叁分。 武姬却不以为意,只觉得蒲姬小家子气。 武姬看不上蒲姬,奈何她们住得近,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连给太后请安都能遇上。 武姬见蒲姬匆匆而来,嘲道:“我见你老早就出门了,怎么现在才到?” 蒲姬向武姬行了个礼,回答说:“我先去了兰池宫请安,才来晚了。” “兰池宫那位,难道见你了?” 一开始几天,她们也去兰池宫。兰池宫那位十天有九天身体不舒服,剩下一天想静养,总之是完全不闻窗外事,一心养病带孩子。渐渐的,她们也都不去兰池宫了。 武姬不屑,这位王后实在不称职,还不如早点换个人来做,如果不是有太后主持大局,宫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蒲姬低声笨笨地说:“王后没说可以不去,这是规矩。” 说时,太后侍女怀衿请各位美人进去。 一旁的武姬一听蒲姬的话,怒火中烧。 这个小妮子是含沙射影说她不懂规矩? 蒲姬一个县长之女,如何能让人事事让叁分、和她武氏并驾齐驱,只因王上指名道姓? 君王的喜爱,是另一个让她们出现差距的原因,也是至关重要的原因。 然而王上整日忙于朝政,连月来根本没有进后宫,大概也不记得蒲姬了,她必要夺回先机! 武姬在自己宫里,气得水都多喝了叁杯,和贴身侍女碎碎念:“那个蒲姬,如此放肆,他日若是第一个得到恩宠,还不更猖狂。我不能坐以待毙。切玉,你说该怎么办?” 侍女切玉思索了会儿,提议:“王上还是公子时,十分爱琴乐。奴听说,王上每天下午会经过曲水,那里有座清凉台,美人在那里弹琴,必然能引来王上。” 武姬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第二天,她们便去了清凉台。 入夏以来,十分炎热,尤其是这午后。清凉台台如其名,建在曲水边,巨大的水车把水引到檐上,从屋檐上流下来,形成一道水幕,还没到清凉台内,就感觉到凉快。 武姬跨步入台,却见已经有人抢先一步。 那人着一身浅葱,胳膊搭在额上,水绿的广袖薄纱遮在面前。台外水滴如珠玉嘈嘈落入曲水中,她安然睡在亭中。 “你是何人,在这里干什么?”武姬问。 青衣女子挪开手,露出一张脸,骨相圆润,乌发微盘。她懒懒地躺在凉席上看着武姬,不答反问:“你是谁?” 此处离舞坊近,此人又穿得轻浮,大概是舞女一流。武姬没时间和她多啰嗦,摆了摆手,“我乃武美人,今日要在这里练琴,你到别处去睡吧。” 青衣女子坐起,却没有离开的意思,看了周围一眼,“在这儿弹琴?” 琴声本来就不大,这儿又这么嘈杂,实在不利于听琴。 她给武姬指了个方向,“那边是琴阁……” 经人一说,武姬也发现了这不是一个弹琴的地方,有些脸红,但不肯服软,示意切玉把琴放下,大有不罢休的意思,“我今天就是要在这里弹琴,你快走!” 青衣女子的表情开始有些不悦,皱了皱眉,好心劝到:“武美人,宫中规矩森严,需谦恭和顺,待上以敬,待下以礼。何况你才进宫,切忌骄横行事,欺下犯上,否则罪责及身。” “哦,听你的意思,是想去告我?你是想去找王后啊,还是太后啊?”滑天下之大稽,她武姬何等身份,一个舞女也想让她罪责及身。武姬冷笑一声,给青衣女指条明路,“王后不管事,宫里是太后说了算。你大可以去告诉太后,看太后理不理你。” 规矩规矩,每个人都和她说规矩,等她成了王后,看谁还敢和她说规矩。 青衣女低头,无话可说,起身离开,正撞上另一个侍女端着杏过来。青衣女子的步伐没有停留,边离开边对那个侍女说:“我们走吧。” 武姬左看右看,觉得那个侍女很眼熟。 不过她现在没时间多想,揪住切玉,没好气地问:“这是弹琴的地方吗,你看怎么办!” 切玉灵机一动,“美人可以边弹边唱,琴声小,但是歌声大啊。” 随后,武姬奏起琴歌。但她们在清凉台等了许久,也没等来秦王。 武姬十分懊丧,准备明天再去。刚回到宫门口,就见一群人站在那儿。有人冒出来向她报喜:王上派人来宣旨了。 武姬又惊又喜,心想功夫不负有心人,王上必然是经过清凉台时看到了,理了理头发,上前迎接。 旨意简短,武姬的笑容还未散完,旨意已经宣读完毕。 不敬王后,罚跪两个时辰,扣奉半年,不许再去清凉台。 “美人就不用起来了。”那人说道,便回了章台。 申正时候的太阳,最毒辣,庭中一点阴凉都没有,况且此处人来人往,她要当众出丑。 武姬跪坐在原地,茫然无措。 不敬王后?她甚至没见过王后,何来不敬之说?难不成她与那舞女争辩时,王上恰巧经过听见了?她不过说了一句王后不理事,还是实话,竟要这样罚她! 武姬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越想越憋屈,想哭,如此却只会让别人看更多笑话,生生忍住了。 第二日,破天荒,王后宣见了早上前去请安的美人,当然只有蒲姬一人。 这是蒲姬与王后的第一面,蒲姬毕生难忘。 蒲姬的父母并不指望蒲姬能入选。进京前,蒲姬的父母最多交代的,是守礼,尤其是在宫中这种繁文缛节多的地方,更要知礼守节,才能长久。 所以她才会每日早半个时辰,先到兰池宫请安,别人只当她傻里傻气、不知变通。不过王后从来不见她,久而久之,来兰池宫于蒲姬而言,也像走过场。 今日王后突然说要宣见,蒲姬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进去请安,连头也不敢抬。 兰池宫里空荡荡的,只有她和王后两个人。蒲姬以为王后要生气,害怕怒火全发在她身上。 却是很温柔的声音,“起来吧。” “谢王后。”蒲姬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你就是蒲姬?”王后问。 “是。”蒲姬头垂得更低了,她并不想人人都记得她的名字。 然而王后不知为何夸赞道:“蒲草坚韧,倒是合你的名字。” 蒲草卑微,从乡里到上京,人们只说她人轻名贱,父母给她取名时,想得也是贱名好养活。 蒲姬猛地一抬头,一时忘了不能直视上位者的眼睛,又慌慌张张地埋头,“妾……名贱草,谢王后夸奖。” “我单名一个‘芝’字,若按照你的说法,也是贱名了。” 王后语气调侃,蒲姬却吓得不轻,连忙谢罪,“王后恕罪,妾不是这个意思。妾不知道王后闺名,冒犯……” 蒲姬还没说完,只听见轻轻的笑声,“我说笑的。别老低着头了,脖子不酸吗?抬起头来吧。” 那一抬眼,蒲姬看到的是王宫真正的风采。 她周围的美人,都年纪小,大多活泼轻佻。面前之人,桃李年华,面容姣姣,笑意微微,端方正坐,从容雅致。 只是,蒲姬觉得王后的眼睛,并没有她表现的那么开心。宫中锦衣玉食,什么都有,王后为什么不开心? “怎么了吗?”王后见蒲姬良久不说话,问道。 “王后……和妾想的不一样。” “你如何想我的?” “王后不喜欢见人,妾以为王后不好相处。” “你既然知道我不喜欢,还天天来?”因此,端阳才说蒲姬坚韧。 “妾唯恐失礼,所以才日日叨扰王后。” “你若不天天来,我倒心安些。” “啊?”这话作何解?蒲姬一脸疑惑地看着王后。 “所以我确实不好相处,”端阳自嘲道,随即对着在场寥寥几人说,“之前那段日子,我一直在养病,没有接待各位美人。从明日起,每天定省如旧。无故缺席者,按宫规处理。” 听的人少,传的人多。不用片刻,王后的命令已经人尽皆知。 武姬被罚,正是因为不敬王后。已有前车之鉴,于是第二天,宫中的美人全部都去了。 武姬不想去。 她不去请安,才不白背不敬的罪名! 切玉知道自己主人是性倔的,但宫里毕竟是宫里,容不得闹脾气,劝道:“美人,王上罚您不敬王后,可见是看重王后的。您要是真不去,其余都是小事,只怕真惹王上厌烦。” 切玉说得对,不能刚进宫就惹秦王不痛快,那她也就不会痛快了。 武姬忍了性子,起驾去兰池宫。武姬一见凤座上的人,嘴角抽搐。 此人,不就是她在清凉台遇见的青衣女子吗。 好呀,她说怎么王后突然要晨昏定省,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武姬咬牙切齿行礼,“那日,不知是王后,冲撞了王后,还请王后恕罪。” “不知者无罪,起来吧。”上座之人道。 这个时候装作好心! 武姬脸色煞白地回去,方才坐定,兰池宫的赏赐也到了。 一对白玉佩。 武姬随手拿起一只,啪一声扔到地上。 “赵氏!”装得好贤良,自己不出马,却向王上告状,让她无法向太后申辩,“她以为她这个王后还能当多久!” 第89章玉楼金阙慵归去 武姬面和心不和地说冒犯,端阳却知道是实话。 她确实失职,只想着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同住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至死不往来。未来,她还要面对很多事,逃避是没有用的。 她要重新树立威信,这本不是一个容易的过程,没想到第二天请安,所有人都到了,包括武姬。 后来端阳听结因说,秦异惩罚了武姬,才明白她们何以如此。 “王上怎么知道那天的事,你们说的?”端阳问。 结因拼命摇头,她根本不知道清凉台内发生了什么,还是后来听说武姬被罚,才猜到是武姬冒犯公主。 清凉台平时去的人并不多,只有公主日日下午在那里避暑。不知道武姬为什么突然来了,强占了清凉台不说,就新鲜了一天,害得公主也不想去了。 一想起这件事,结因心里就不舒服,“武美人那样跋扈。听说前几天一回去还砸了您赏的玉佩,您也该教训教训她才是。” “你怎么这么多听说,打哪儿听的?” “就是大家闲聊的时候听的。” 看来武美人的人缘不太行,想看她受罚的大有人在。她在自己宫里摔东西,传到兰池宫。 然一而再再而叁的惩罚,并不能立威,反而会让人觉得严苛。 “既然已经是她的东西了,她怎么处置都可以。”端阳说。 也不怪武姬那样横眉冷对,肯定以为是她吹的枕旁风。 那也要她这口气够长,能从兰池吹到章台。 端阳望着门外,远处是章台的屋顶,淡淡地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秦王宫里只有一条河,是渭水支流,从西北角流进宫内,向南,再向东,时隐时现,或宽或窄,最后与东南角外的护城河相通。九曲回肠,故名曲水。 她们沿着曲水散步,水边弱柳招风,好不惬意。 遥遥的,端阳听见丝竹管弦之声,才发现已经到乐府舞坊附近。 “结因你听,好像有乐声,”端阳仔细听了一会儿,“他们弹的是什么?” “是《飞天曲》。”一个声音回答道。 数月不闻,陌生,却熟悉到骨子的声音。 端阳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 《飞天》是迎宾的曲子,舞乐司突然排这个干什么? “过几天蔡且回来,会在上阳宫设宴,”他好像能猜到她心中所问,边说边从她身边经过,下到青石台阶,没有听到脚步声,回头望着她,“陪我坐一会儿吧。” 下了这个坡,就可以到清凉台。居高临下,站在这里,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清凉台,但是在清凉台却不容易发现这里。 端阳缓步跟上去,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憋出一句:“蔡且是谁?” “魏国来的谋士,”秦异微微扬眉,如遇知音,“才妙绝伦。” 怎样的能臣名士,才堪秦异这样的夸赞,不枉他大告天下。 端阳却有点担心,“秦国连年征战,此时修渠,是不是太耗人力?” “修渠,不急。” 此时的秦异,却没有他之前表现的那么急切。 端阳奇怪,突然想起秦异的诏书:凡天下“有能”之人。 他不是要修渠,而是借此大揽人才。 朝中之人,只知王凘华绾,王权太弱。他亲自主持辩会,一步一步扶持自己的力量。 能一开始就看透秦异的意图,千里迢迢入秦,与秦异相谈甚欢,蔡且此人,必定不凡。 端阳出神,不小心踩空。旁侧的秦异眼疾手快扶住端阳,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下石梯,进了前面的清凉台。 端阳任由牵着,也没挣扎。 说起回朝,端阳顺嘴问:“去赵国的使者,回来了吧。” “嗯,”秦异放开端阳的手,坐到石凳上,倚着凭栏,背对着端阳,低头看着水面,问,“阴曼怎么样了?听说这么大的孩子最难带了。” “都是奶娘辛苦,我没有什么。”端阳也坐了过去,以为秦异在看鱼,屋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水里,根本就没有鱼,也不知道他盯着在想什么。 “前段时间阴曼病了,听说你没日没夜地看着,你记得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体。”秦异道。 “那都是两个月前的事了。” “是呀,两个多月了……”古人云,一日不见如叁秋兮。二月便是叁甲子。秦异已经不知时间是过得慢还是快。 批阅政务时过得快,独坐时过得慢。 外面的水幕,像雨一样,应着远处传来的《飞天曲》,格外使人静心。 秦异闭上眼睛,慢慢地说:“今年要守孝,事情也多,所以不能去钟山避暑,你若是嫌热,多来清凉台坐坐。” “往年我也没去几次。” 听起来好像颇为怨怼,秦异却微不可察地笑了。 轻轻笑声隐没在水声中,端阳听得不甚清楚,抬头一看,秦异已经闭目睡去。端阳在他眼前招了招手,一点反应也没有。 端阳瞥见终南站在台外,起身过去,眼神示意秦异已经睡了,放低声音问:“最近朝务很多吗?” “已经熬了好几个晚上了,”终南点点头,“也就每天这个时候会来这里逛一圈。” 端阳没听出终南的弦外之音,皱了皱眉,“他眼睛不好,你稍微劝着点。” “王后又不是不知道,奴哪里劝得住。”终南说。 旁人以为巧遇,实际是必然。 一个常来清凉台避暑,一个常从坡上经过,不然哪有那么巧就刚好看见武姬对王后无礼。 身和心,有一个苦就够了。 终南有点虚地劝道:“王后得空可以去去章台。” “宫中那么多美人,何苦我去呢?”端阳嘀咕了一句。 突然,有人一路高呼着寻来,“王后!” “嘘!”端阳连忙比了个噤声的动作,还是吵醒了秦异。 秦异捏了捏眼角,“什么事?” 来人看了一眼秦异,又看了一眼端阳,回道:“武美人压着蒲美人到兰池宫,说要王后去治罪。” 端阳皱眉,“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 “去你那儿看看吧。”秦异想了想,拍拍袖子起身,牵起端阳,往兰池宫去。 去看蒲姬吗? 端阳反应过来他的话,挣了挣,没挣开。 兰池宫,武姬坐在一边喝茶,见到人影进来,起身却见是两个人,一名年轻男子牵着赵氏。武姬当即行了跪拜大礼,“妾参见王上。” “说。”秦异携端阳坐下,淡淡开口。 武姬没有料到秦王会来,怕秦王对她的印象更坏一层,但现在之势,也容不得她收场了,何况她也是秉公办事,“妾看到蒲姬与侍卫私相授受。” 武姬直接抓了个人赃并获,蒲姬和那个侍卫俱跪在一边。 蒲姬一个劲磕头认错,“王上恕罪,马上就是端午了,妾只是托人带点东西回去,报个平安。” 秦异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不为所动,“后宫的事,王后做主。” 一旁的端阳手指扣在案上,来来回回,心下烦躁。 蒲姬是秦异要的人,武姬一贯向着太后,突然要她处理,无非是想挑拨。 秦异也是,一听到蒲姬的事,忙不迭往这里来,来了又不管。 他以为她想帮他管女人? 罚重了,显得她没气度,罚轻了,又让人觉得她偏私。偏偏轻重之间,都在人心。 “宫中严禁私相往来,不罚不足以明法纪。但端午将近,思乡也是人之常情。法理不外乎人情,又念蒲姬是初犯,罚俸两月,抄写宫则叁遍,”端阳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目不斜视,把决定权交给秦异,“王上以为如何?” “王后通情明理,孤以为甚妥,”秦异摆了摆手,示意在场众人,“你们都下去吧。” 蒲姬叩头谢恩,眼眶哭得通红,倒别样惹人怜爱。 众人一走,端阳一下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案上,杯盖与杯身擦出刺耳的声音,“刚才跪着的,就是蒲姬。” 秦异愣在一边,不知又哪里惹端阳不快。 他不知道她有什么好不快的,这些女人明明是她让选的,反过来生他的气。 两个月还不够长吗? 她何时这么愚笨,他借口来兰池宫,还不能算过去?枉他夸她通情明理,应和她是后宫之主。 蒲姬,名字倒是有点耳熟,但这些美人的名字他大多过了一眼,觉得熟悉也正常。 “你点名要的人。”端阳又说。 秦异豁然开朗,轻笑,“原来如此,原来是她。” “就是她。”瞧他笑得。 “我看过一眼她的画像……” 众里寻他,一见钟情? “那天太后让我去,我不想。若只是推诿有事,太后必然以为敷衍,可能推延。我若嘱咐她留心一人,她便不会这么觉得了。”秦异一边喝茶,一边慢慢诉道。 端阳不知道秦异说这个干什么,突然醒悟,“话术!” 秦异真的只是看了一眼,看了一眼名字! 秦异但笑不语,起身把空茶杯放到端阳头顶,“马上要端午了,我的好王后。” 第90章一点残红欲尽时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眼见秋天都要过去,余热不退,蟋蟀唧唧吱不停。 端阳做了个蟋蟀罐子,放在一边,时不时发出好听的声音,可以用来哄阴曼。 端阳正抱着阴曼在玩,侍女禀报道,蒲姬来了。 前几天,端阳叫人送了几株桂花给蒲姬,蒲姬今天特意带了桂花糕来谢恩。 端阳把阴曼交给奶娘,让她们带下去玩,对蒲姬说:“你不用特意过来的。” 蒲姬笑说:“王后尝尝,看还合不合口味。” 入口松软,滋润细腻,甜而不腻,带着淡淡的桂花清香。端阳嗜甜,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了。 “很好吃,”端阳拿着咬了一口的桂花糕,沉默了片刻,问道,“我这几天读了一本书。书中有一个女子,本来可以终生侍奉父母身侧,后日还可嫁于良人为妻,不想经过高门大户门口,被强留做人家妾室。但是那家郎君只是因为不想遵守长辈的话,随便点了个人。一句话就改变了那女子一生的命运,后来又对那女子不闻不问。换做你是那名女子,你会怨吗?” 王后对人和善,却从来不会问这种问题。王后所言,好像若有所指。 蒲姬想起王后对她越来越好,明白了几分,摇头,“不怨。” “为什么?” “那个女子嫁人,不一定夫妻和美。高门大户中锦衣玉食,不用操持生计,又有什么不好。” “若入的宅门比海还深,永远不能再出去,只能老死其中,此生与良人无缘,更不能再赡养父母呢?” “妾不知书中女子如何,妾家中还有好多兄弟姐妹,父母不愁赡养。何况妾进宫,也算光耀门楣,”蒲姬笑容款款,“王后什么都有,所以觉得情爱、自由弥足珍贵。妾什么都没有,所以觉得这样就很好。悔既无益,不如顾好眼下。” “悔既无益,不如顾好眼下……”端阳轻声念了一遍,看着手里的桂花糕,“我不及你。” 蒲姬给端阳倒了杯茶,“王后说哪里话。人与人都是不同的,选择自然就是不同的,没有及不及。” 她们正说着,秦王就来了。 蒲姬不便再留,十分知趣地告退,临出兰池宫,回眸看了一眼。 秦王和王后坐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相对而笑。 已经大半年了,秦王每个月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为数不多的几次也是和王后在一起。太后旁敲侧击,秦王总是说政务繁忙。 秦王对她们没有情,也没有欲。男人如果好色,这些事是拦不住他的。 如果真能如王后所言,平安老死宫中,也是善终。 有很多人,年纪轻轻,就凋敝了,像经雨的菊花瓣,稀稀拉拉落了一地。 风雨无情,管你重九还是十五。 一大早,蒲姬起来,看到落了一地的金菊,觉得可惜。 她给王后请安回来,路上听见两个人在议论。 重阳追亲忆远,秦王早朝时发布了一道诏令:追封夏氏为太后。 夏太后是秦王生母,追封有什么奇怪? 王上初登基时不追封,偏偏选在重阳节追封,而且没有和太后商量。听说太后早上动了好大的气。这不是摆明了给太后难堪吗。 自古君王,不容人议论长短,尤其是不光鲜的过去,更是不可说不可说。 蒲姬悄悄加快了步子,回到自己寝宫。刚喝口茶的功夫,侍女脸色苍白地跑进来,张望了一圈,附到她耳边:“美人,刚才王上撞见两位宫妃议政,大怒,杖责四十,幽闭平阳宫,下令严禁后宫参政议政。” 啪,手里的杯子没拿稳,摔到地上,碎成七八片。 平阳宫,是历代幽禁犯了大错嫔妃的地方。当年的平阳夫人犯了大错,就地圈禁,终身不出。后面进去的嫔妃,也没有再出来过。 蒲姬低头看着碎瓷片,心中恍惚。 她们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被打得半死不活,要一辈子被关在那种鬼地方。 何至于此呀! 宫中人人自危。 彼时,端阳正在华阳宫陪侍,初听侍女禀告这个消息,心中一颤。 本就心情不好的华太后脸色更为冷峻,“去叫王上来。” 今日是重阳,秦异本来就是要来华阳宫给华太后请安的。 秦异命人奉上了一堆珠宝,“给母后请安。重阳佳节,孤特意为母后挑选了几样礼物,不知母后是否喜欢。” 华太后没有分神看一眼,“我听说你处置了两名宫妃?” 秦异微笑,“母后好灵的耳目。” “宫中已经人尽皆知,人心惶惶,”华太后语气不善,“她们不过是说了几句,年少无知,并非有心,何至于幽禁!为君怎可如此不仁!” “母后此言差矣。当年昭王年幼继位,其母宣太后主政。至昭王继位四十一年才彻底收回宣太后预政之权,驱逐四贵族,自此下令后宫不得参议政事。 “孤年近弱冠,又有忠臣在侧,非当年昭王之情状,也不敢不尊先王遗训。她们二人明知而故犯,孤用重典,是希望众人以此为戒。 “母后明德,也应做表率。否则世人若以为母后要效仿宣太后,就是孤的过错了。” 宣太后晚景凄凉,迁居庸城,临终也没有见到儿子一面。 秦异在警告她。 他任命了一批有识之士,尤其是那个蔡且,创修秦蜀栈道,商旅联槅,短短半年,位列九卿。 以前他心有忌惮,现在他可以明目张胆追封夏氏。他有了自己的羽翼,她已经压不住他了。 秦异维持着他一贯谦逊得体的风度,“孤还有国事要处理,先告退了。” 秦异渐行渐远,华太后仰天长笑,“哈哈哈。秦王异。我倒真是给秦国选了个好王!” 说罢,桌上的东西一把扫落,崭新的物件应声而碎。 权臣与外戚,不容于龙目,何况华家两样都占了。秦异所做种种,更多的是针对华太后。 这是迟早的事,可端阳还是觉得为时过早了,不太像秦异稳健的风格。 端阳回到兰池宫,吩咐结因:“带太医去给那两个受罚的美人好好看伤,不容怠慢,等伤好了再让她们去平阳宫。一切份例照旧,不许苛待。” 结因有些为难,“这样不太好吧,万一王上怪罪……” 端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结因下去办,“王上只是下令幽闭,她们还是王上的美人。有什么不好,我会亲自和王上说的。” 秦异敲山震虎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两个女子幽闭的结局也已经注定,何时去长阳宫真的重要吗! 端阳并不喜欢这样的手段,但也没有办法。那个位置流的血还少吗?也许这是必须要经历的阵痛,等秦异真正站稳,这些也就过去了。 只是可怜了那两个女子。 宫中的女子那么多,她可怜不过来。 四十仗可不轻,直打得人皮开肉绽,现在时节又不好,伤口化脓,反反复复折腾到冬天才好全乎。 诚如端阳所说,没有人关心她们何时、又是怎样进得平阳宫,被人抬进去,亦或是走进去。大家只担心自己的言行,格外谨慎起来,绝口不提不问朝中的事。 连武姬也收敛了几分。 但她还是比很多人有底气。秦王惩罚的那两个人,家世不过中等,不久之后她们的父亲也被惩罚了。 而她家叁代功臣,秦王还要倚仗武家呢。 不过赵氏专宠,还说她的坏话,实在让人讨厌。 武姬心里烦得很,一颗石子扔向曲水,在冰上弹了几下。 切玉附到她耳边,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美人,家书。” 武姬大大方方地拆开信,嘴脸上挑,“呵,赵氏的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曲江水终于暖了,饶是秦王,这回也保不住赵氏了。 第91章半壕春水一城花 秦王异二年正月十二,秦异冠礼前一天,所有人都在等待。 侍女送上明日预备穿的王后朝服,端阳走近,轻轻抚过上面金丝绣成的凰鸟。 冠者,礼之始也。 王庭之鸟,一飞冲天,一鸣惊人,无人可遏。 端阳收回手,正要示意侍女把衣服收好,武美人身边的切玉前来相邀,说美人家人送了一些吃食,正在清凉台设宴,敢请王后施爱移步。 “家人送的?” 武姬竟然如此招摇,她自己无所谓,只恐赴宴的人惹祸上身。 端阳想了想,摆手示意把朝服放好,便去了清凉台。 清凉台临水而建,夏天凉快,冬天却极其寒冷,就算笼了炉子、加了屏布,还是寒冷难耐,不知道为什么武姬要选在天寒地冻的清凉台设宴。 到了清凉台,端阳见武姬只摆了一张小案,刚好供两人对坐,也没有旁人,更觉得奇怪。 武姬听到脚步声,恭恭敬敬地起身参拜,伸手示意端阳坐到对面。 武姬十七岁,站着的时候比端阳要矮一些,相对而坐时,却看不出差别。 武姬给端阳斟了一觞酒,“王后尝尝这酒味道如何,顺便暖暖身子。” 端阳微抿了一口,味感香烈,感觉十分熟悉,“赵酒?” “王后离开故国叁年多,还不忘家乡味道啊。这正是,正宗的晋城烧春。” 端阳再一看,案上摆的,也都是赵国小食,问:“武美人特意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武姬前后陈词一致,“家中送了些吃食,想着王后应该会喜欢,我也正想和王后好好聊聊。蒙王后不弃,抬爱光临。” 武姬倒是难得的客气。 端阳放下酒觞,“天气冷,不如去别处聊吧。美人小心着凉。” “从哪里开始就要在哪里结束。身冷了,心就不冷了,”武姬撑着下巴,遥望远处乐坊,“王后不觉得这里很安静吗?王后听,乐声动听,随风而来,好不风雅。他们奏的是什么?” 大正月里,曲水上的冰还没有化,清凉台的水车早就停转了,十分凄清,可以清楚地听见乐坊演奏的及冠大乐。 端阳回答:“他们正在排演明日王上加冠大典的乐曲。” 武姬低眉浅笑,“我听着,还以为凯旋之音呢。秦国打了大胜仗,真是王上冠礼最好的礼物。” 秦国之兵,分为两路。秦赵已经休兵,目前在外的,只有西北一支。李崇带领他们驻守边防、抵御戎族,不会轻易回来。 端阳拿着酒觞,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案面,试探问:“胜仗,和谁打?” “当然是王后的母国——赵国,”武姬端起酒壶,摇了摇,“两年了,这场仗,终于是打赢了……” 不等武姬再说,端阳掷杯,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保持微笑,“呵,你在开什么玩笑。秦异派了使者,与赵国讲和。秦赵早就休战了。” “王后还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秦使被杀,血溅赵廷。举国震怒,喊着要废你。要不是秦王怜你,你的王后之位,安能坐到今日!” “不可能!赵国要联合齐魏和秦国讲和,赵靖怎么会杀秦使!如果真的这样,秦异怎么可能不和我说……”秦异是什么样的性格,端阳越说越心虚。 后宫不得议政,看来他们的这位王后,知道的比她想象的还少,真是可怜。 “赵王靖已经死了,就是被他的亲弟弟、你的好哥哥——赵竣杀的,”此事细节武姬也不是很清楚,但肯定比这位深宫中孤立无援的王后强,“赵竣以为秦国新丧、内政动荡,齐赵魏联军兵强马壮,想要迎战,甚至听信佞臣之言,杀了秦使。谁知道齐国和魏国都不买他赵竣的账,甚至举兵攻赵。 “赵国有这样的君臣,腹背受敌,怎么可能是秦国的对手?” 赵王靖本欲准备趁秦国新丧,联合齐魏逼秦国讲和。赵王靖去往会盟的路上,被赵竣暗杀。赵竣自立,自负联军强盛,改弦易辙。然而赵竣作为当年劝谏赵国助秦攻魏的主力,此仇,魏国还没有忘,直接退出联盟,起兵攻赵,扬言为赵王靖讨公道,平定赵竣。齐国见势不妙,也退出了联盟。 “霍桓呢?”端阳不相信,赵国还有那么能臣名将。 武姬自斟自饮,“霍桓的儿子病死,你难道奢望一个老年丧子的人扭转乾坤吗?” “景哥哥……死了?病死了?”他一个行军打仗的人,身体那么硬朗,不是死于刀枪,而是死于疾病。 天何妒英才,何妒我伯行! “何止霍景,”所有的一切,都起源高泉宫之议,“先王曾经问王上,要不要助韩攻赵。你知道王上是怎么答的吗?” 有时候武姬也在想,王上如果爱赵氏,为什么会那样答,如果不爱,为什么一直维护赵氏,“王上回答,可矣。后来还提议我祖父支援梁弥。此后秦国和赵国周旋了将近两年。就在前几日,秦国已经拿下赵国晋城,虏获战俘四十余万,尽数坑杀!” 晋城已破,战俘尽杀。 这几个字,像雷霆劈顶。 端阳睫毛轻颤,表情却很平静,“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当年议事,我祖父也在场,现在祖父又是王上的心腹之臣,我当然知道。” “他当年,”端阳仔细回忆当年的事,扶着桌角,勉强站起来,“明明被贬官了。” “枉你也是一国公主,难道不知道官职高低与权力大小有时候并没有关系吗?”武姬也站了起来,一边信步一边说,“先王本意平调,王上恳求先王,说自己不熟悉政务,甘做副手,实际上前线的战报都要经过王上的手……” 话还没说完,武姬被推倒在地,手磕到桌角,疼得眼冒金星,端阳已经跑出去老远。 武姬却没有生气。 王上加冠前一天胡闹,饶是王上脾气再好,也忍不了吧。 宫中禁奔驰,但王后就是王后,看见了也无人敢拦。 只有平宣门的守卫,恪尽职守。看到一个女人衣发凌乱地跑过来,亮出了佩剑,要压住她。 “放肆,我你也敢碰!” 侍卫被这么一吼,仔细一看,竟是王后,立马跪倒,“王后恕罪!” 话音未落,王后已经跑出平宣门,来不及追。 他们也不能追。 王后虽然犯法,但和王后动手也是大不敬之罪。 侍卫长当机立断,叫人回禀王上、太后:王后强闯平宣门。 平宣门乃前朝与后宫之门,门后是章台宫,门前是垣微殿。 就是从那次端阳不小心听到废后之声,秦异的一切事务,都搬到了垣微殿处理。 就是那次! 这是端阳第一次在宫里跑这么快,跑这久,垣微殿近在眼前,她却觉得遥不可及。 风好冷啊,她的脸,都要被吹裂了。 冷不防,端阳踩到一块冰,扑到地上。 手掌撑在地上,磨破了皮。 好痛。 身体这么痛、这么冷,为什么还能感觉到心痛、心寒。 她眼前出现一双黑靴。 端阳慢慢抬头。 故人。 熟人。 一身官服,不减当年风采,只是换成了秦国的颜色,淡了叁分。 她不用自欺欺人了,去找秦异要什么答案,眼前之人,就是答案。 端阳嘴唇颤抖着,哭笑不得,“葛冬青……哈哈哈哈,‘葛覃’的‘葛’。” 他伸出手,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葛覃’的‘覃’。” 第92章满目山河空念远 冬天里这么冷,她却出了一脸汗。精美的发髻早就跑散了,飞出来的碎发混着汗,粘在两鬓。脸颊上除了跑出来的红晕,还沾着好多跌倒时的灰,灰头土脸的。 葛冬青看到端阳的第一个想法,是逃,却见端阳猛地就栽到了地上。 他小跑着过去,想扶她起来。 她看着他,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眼神穿透了他,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从他身边穿过。 葛冬青望着女子的背影,单薄而倔强,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地走向垣微殿。 他们,都逃不掉了,也不用逃了。 端阳也没力气跑了。 前朝是不允许宫妃涉足的,垣微殿的侍卫见到端阳,这样蓬头垢面,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行礼,“参见王后。此处不适合王后来,臣派人送王后回去。” “滚。”王后只有一个字,声音冷冷的,像叁尺窖里的冰。 一个不防,王后拔出了侍卫腰间的剑,就要硬闯。 “王后您不能进去,王上正在和蔡大人议事。王后,不要为难小人了……”他们怕剑,也怕王后,不敢真动手动脚,半拦半劝,还是进了垣微殿。 殿内秦异面南而坐,见到端阳这副模样,心中一沉,吩咐蔡且与众人退下。 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秦异从高台上下来,走到端阳面前,想握住她的手让她放下剑,“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还摔了?” 端阳微微一抽手,避开了秦异,语气冷淡,“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不能等我去兰池宫问,先回去。擅闯前朝,可是死罪。”端阳现在这样太不对劲了,秦异有点害怕,哪怕暂时也好,他不想面对。 她已经死了心,顾左右而言他的话术对她不再有用,她只想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我问你,为什么你继位,赵国没有使臣?” 赵国…… 秦异握紧了拳,转过身,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韩国,也没有来。” 此时此刻,他还有借口! 也许是在那个雪夜,端阳再不想举剑,也举不起剑。每每看到剑刃,端阳就会想起那个漂亮的女人倒在她的剑下,想起自己杀人的罪,手控制不住抖。 现在,她的手却很稳,用秦国的宝剑,抵住秦王的喉咙,“秦国的使者,真的回来了吗?” 秦异不答。 “回答我!”应声,宝剑往前送了半寸。 剑刃锋利,单薄的肌肤侵出血色。 秦异的痛,不来自脖颈。 他僵硬着脖子,暼见端阳,一字一顿,“既然已经知道,又何必问我。” 变相的承认。 当时端阳精神不好,没有心思深思,只以为秦国的使臣还在路上。按照当时秦赵的关系,赵国没有使臣也属正常。现在想来,秦国明明一早就派出了使臣,国书更是八百里加急,如果不是别有隐情,赵国怎么可能不派使节。 如果不是打仗这样的大事根本不可能瞒着她,当初秦异甚至不会让她知道秦赵已经交战。如果一定要有人告诉她,秦异宁愿是自己,以防她知道更多。那封奏折,就是刻意掉出来给她看的,让她误以为一切与他无关,他甚至是受害者。 “你骗我……” “毒杀我父王……” “让秦襄王出师伐赵……” “坑杀四十万赵国士卒……” “灭我赵国!” 她吼破了喉咙,沙哑地陈述条条罪状,他都无法辩白。 “是。”秦异一咬牙,全部接受。 毒杀赵王,赵竭回国奔丧,范苒才能趁机劝谏接他回国。 秦国出师伐赵,武越奔赴前线,咸城北军的调兵权才能收回。 坑杀士卒,灭亡赵国,却不在他意料之中,是赵竣愚蠢。 秦异想告诉端阳发生的所有变故,面前女子冷眼一刺,一剑就要刺进他的胸膛。 秦异下意识握住剑,剑锋割破他的左掌心。秦异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要杀我?” 这么多年的夫妻情谊,她竟然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要杀他。 不要说不忍心,她现在看见他就觉得心肝具裂,一句话都不想再和他说。端阳用力一推手中的剑,秦异手掌的伤口被划得更深,捅进了皮肉。 她边推边走,直要刺穿他的心。 不,他没有心。 他一句话就改变了一个人命运,一句话就禁锢了两个人终生。还有多少人,因为他的一句话,葬送未来。 她要刺穿他身体,为她父王偿命,为那四十万军士偿命,为赵国偿命! 秦异节节败退,注视着端阳悲愤的眼睛,里面除了恨,什么也没有。 “你不能杀我,”他被绝望推到柱子边,已经退无可退,索性放开了手,任她动作,“杀了孤,秦国会血洗赵国,你难道还想见四十万妇孺被坑杀吗?” 剑,停了下来。 妇孺老幼何辜! 他原来一点良知都没有! 端阳嘴角抽搐,冷笑,为赵国的过去举起剑,又为赵国的将来放下剑。 端阳低头,在锃亮的剑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一个狼狈的赵国公主,一个亡国的赵国公主。 她不能带着他下地狱了。也好,她不想与他同行。 她抬起剑,架到颈边。 “你不能死!”秦异吼道,急中没有生出多少智慧,磕磕绊绊地说,“你不能死,你……你还有一个弟弟。过几天,赵翊会随军押送回咸城。你若自裁,他也活不了多久。” “阿……翊……”端阳念着这个名字,恍如隔世。 阿翊的名字,读起来要咧开嘴,就像笑一样。她的嘴在笑,眼却在哭。 他竟然用阿翊威胁她,他还能用什么威胁她?还有什么! 端阳提着剑,怒目圆睁,往他而去,拉着他满是血的领子,叱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我哪里对不起你!” 为什么要害死她的父王,害死她的将士,害死她的赵国。 为什么,害她不能死。 “为什么……”端阳瘫坐在地上,悔恨起自己。 母妃说的没错,婵姐说的没错,她不应该嫁给这个狠辣无情的人。 端阳高举长剑,决绝一挥。 “不要!”秦异以为这样还不能劝住她,大呼。 剑影斩落,细长的青丝应声而断。 “我恨你……”她说,把剑和发,都扔了出去,颓废地站起来,离开了垣微殿,毫无留念。 断发绝情,他们不再是结发的夫妻。 秦异拖着步子,捡起地上的剑。 上面的全是他的血迹,沾着一两根她的断发。 原来,终有一天,她也会对他刀剑相向。 他掌中的伤痕,和她臂上的,到底哪个更深。 没有人会回答他了。 第93章落花寂寂委青苔 秦王异二年正月十二,秦王冠礼前一天,王后无故在后宫奔驰,擅闯前朝。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结因刚好从蕲年宫视察回来。 结因一时也慌了手脚,来回踱步,左右没等到端阳回来,准备出门找端阳。 才出兰池宫的门,就见端阳回来了,孤零零的。 端阳的样子,结因差点第一眼没敢认。钗横鬓乱,一身污泥,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宫人们向她行礼,她的脚下像灌了铅,一步一步,从众人中穿过。 结因跑上去扶住端阳的手臂。 离得近了,结因才真正看到端阳的眼眶通红,是刚痛哭过,眼中没有焦距,像死水一样。 端阳以前养过兔子,兔子死了时候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结因一颗心揪得喘不过气来,“王后,您这是怎么了?” 端阳对她的话有反应,转头看她,红肿着的眼睛蓄着泪,“你叫我什么?” “王后……”当然是叫她王后。结因害怕,想和端阳说不要吓唬她,华太后那边的人也闻讯来了。 华阳宫的宫人看到王后这般仪表,还不整理,没好气地说:“王后,太后请您过去,聆听教训。” 端阳瞥了他一眼,眼里只剩下狠戾,瞪得人心里发毛,“出去。” 宫人轻咳了一声,“王后,你今天犯了大错,还不主动去向太后谢罪,怎可如此态度。” “去取玺绶。”端阳说。 结因要动,端阳抓紧她的手,一声制止:“你不许去碰!” 旁边的小侍女会意,捧出王后之玺。 端阳目不斜视,看都没看一眼,冷冷地说:“扔出去。” “大胆!”宫人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忙抢过玺印,护在怀中,“王后你怎可如此目无纲……” “滚!”端阳突然变得暴躁,上前要轰他出去。结因一把抱住端阳,拖住端阳,“到底怎么了,怎么了!王后您不要吓我!” 她吓到结因了,她现在只有结因了。 端阳冷静了下来,捧起结因的脸,反复揉着她的脸,“我是赵国的公主,不是秦国的王后。”端阳抱着结因,反复重复着:“我没事,我没事……” 太后的人早就连滚带爬回了华阳宫,将刚才兰池宫的事一五一十回禀了太后。 华太后摩挲着手里的王后之玺,问:“她真要扔了?” “是,她还差点要杀了奴。王后如此失德,还请太后处置。” 现在已经不是别人要怎么处置她,是她自己不想当这个王后了。 “王上那边怎么说?” 宫人摇头。 华太后将王后之玺放到案上,“先封闭兰池宫,一切等秦王冠礼之后再说。” 襄王有梦,也要神女有意。这个王后之位,只怕要易主了。 第二日蕲年宫,群臣到场,贺秦王加冠之喜,恍惚中好像看见了秦王掌中有血痕,王后也忽感风寒缺席。 王后违禁之事早就人尽皆知,他们一联想,便猜到秦王的伤从何处而来,借机参道:“赵氏言行无状,擅闯前朝,毁伤王上。且为亡国之后,不堪为国母。宜与废黜。” 秦异拢了拢袖子,没有耐心再听他们讲下去,但还是要做样子。 他以前擅长做样子,现在却觉得心烦。 “桃花夫人亦为亡国之后,然辅助楚文王休养生息、重视教化。文王死后,又倾力辅佐楚成王,除逆安邦。 “王后与孤,相识与微时,患难与共数年。武越坑杀赵国战俘四十余万,现在群臣又要孤废王后,是要告诉天下人,秦王乃薄情寡恩之人、秦国是不仁不义之国吗!” 秦异一把把废后的折子扔了出去,又语重心长地说道:“燕赵之地,民风慷慨,捐躯赴国,视死如归。如若欺凌,必遭反噬。孤敬重王后,是要告诉赵国,告诉天下,秦国既然攻其城就会保其民。收地难在收心,如果连赵国都收服不了,谈何大业。” 与这群人打交道,不能太软,也不能过硬。 秦异知道,这样的借口,顶不了多久。他要有耐心,等武越班师回朝,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他有点疲于应对,“孤累了,你们先退下吧。” 秦异用手背揉了揉眼角,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瞟见终南欲言又止,问道:“有什么事?” 终南上前,跪伏在地,“王后……王后两天没进食了……” 秦异闻言就站了起来,往外走了两步,掌心的伤口抽痛了一下,他停了下来,又疾步走了出去。 兰池宫,好像突然变冷清了,明明它的主人还住在这里。 秦异像是涉足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每一步都十分犹豫。兰池宫内,端阳端端正正跪坐在中央,身边的饭菜已经凉透了,一点热气也不冒。 “出去。”她的喉咙那天吼哑了,声音越来越沙。 秦异皱了皱眉,“你是要学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吗?” 他知道,她恨他,也恨自己,恨不能和那些人一样,以身殉国。 赵国人,就是这么傻。 现在还能栓她在人世的,只有她弟弟。 她一言不发,因为她不想再和他废一句话。 秦异的手稍微一动就痛,冠礼的时候他能一直忍着,现在却忍不了了。秦异在痛中生出一股怒,“你至少要留命见赵翊!” 只有这个名字,能让她动容。端阳眼珠动了一下,紧咬着后牙槽,“我要见阿翊。” “赵翊随军……”秦异脑海中闪过昨日说的日期,动了动左手手指,不甚灵活,“还要小半个月才能到。不过孤看你这个样子,也不用见了,等你想通了再说吧。” 秦异瞟了一眼饭菜,“是谁把残羹冷炙摆在王后面前,拖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一个人就被拖了出去,哭着喊着叫饶命。 秦异不为所动,对着其余宫人继续说:“王后不食,是你们伺候不周。以后王后要是哪天不吃饭,伺候饮食之人一律斩首。” 一侧的宫人纷纷跪下,痛苦流涕,“王后救命!” “秦异!”端阳拍案而起,与秦异平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秦异有一丝庆幸。 她憎恶秦国,耻食秦粟,对这些秦人却还有一股怜悯之心。 也许她只是憎恶他而已。 望她这股怜悯之心还能再长一些,她的命也能长一点。 秦异甩袖离开兰池宫,“王后失仪,即日起退居望夷宫。” 住在兰池宫,她只会成为众矢之的,她自己也不会放过自己。 望夷宫好,那里足够冷清,足够寂寞,或许还足够……让她忘记身在秦庭。 宫中每一座宫殿都有故事。先代秦王宠爱夷族夫人,为她建了一座望夷宫,取长望东夷之意,以慰思乡之情。后来夷夫人色衰失宠,秦王也没再去过望夷宫。 高楼起,高楼塌。起伏无常的,又岂止君王的恩宠。 终南从望夷宫回来,向秦异复命:“王上,奴已经把信交给王后了。” 秦异背手站在窗前,“她说什么了吗?” 终南摇头,“没有,王后看到信,就哭了。” 端阳公主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冷得像一块冰。 终南想起多年前的端午佳节,他啃着干粮在宫门口等公子,端阳公主让人送来了热乎的吃食。那份温热,变成这样冰冷的模样。 奉命送信的终南心中苦涩,从怀里掏出信封,呈与端阳公主,“公主,这是九公子写给您的信。” 端阳公主眼角泛红,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拿起信,犹豫了好久,终于打开。 看到信的一瞬间,她就哭了。端阳公主把信纸扪在胸前,蹲了下去,痛哭流涕。 终南看到了,信上面只有叁个字。 弟翊言。 时至今日,他们该说什么,以眼泪,以沉默,以一封无字的家书。 “孤知道了。”秦异摆了摆手,让终南退下。 秦异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左右各有一道伤疤,一新一旧。 左手的伤不深,不过他强求用受伤的左手写字,伤口好了坏,坏了好,真的差点不能再握笔。 他又真正握住了什么。 他终于成了秦王,富有四海,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利,得到万人朝拜的尊仪。这本是他一直追求的,真正得到,又觉得,原来不过如此。 身在高位,也不过如此,还是要受人掣肘。 是因为天下的权力,还没尽入他掌中吗? 分散了宰相权力,选拔了天下人才,限制了后宫外戚,他做了这么多,可还不够。 世家、寒门,政事、军事……他还有好多事要做,到底做到哪一步才算够? 累。 他也好累。 他抬头一看窗外,院中红梅傲雪,暗香疏影。 那一年在赵国,他们四人在白雪红梅中吃鹿肉、打雪仗,也是这样的场景。 她奇怪他没吃过鹿肉,他故意说起自己母亲身份低微,惹她不忍。 亲善的小公主,不是他的对手。 现在想来,他们的初识,就充满着利用和欺骗。他接近她、接近虞括,不过是希望得知葛冬青的进展、赵王丹的近况。 他是个丑恶的人,需要用美好的外表隐藏自己,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想让她看见他不那么好的样子。 现在,所有的不好,都赤裸裸暴露在阳光之下。她亲善,却绝不软弱。 虞括曾经说,端阳爱憎分明。他当时不以为然。 她的宽仁,让他误以为她不会恨任何人。实际上,她从来不会停留在爱恨两难。她只是不会轻易去讨厌一个人,但是她的恨一旦种下,绝不会改变。 哪怕他们那样相爱,她也不会留恋。 她在桃花树下写的“偕老”,到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还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她爱过他吗,她从来没有说过。 但她咬牙切齿地告诉他,她恨他。 “那就恨吧。” 第94章明月何时照我还 最后,端阳也没能见到赵翊一面。 赵翊被封为上原君,到咸城不过叁天,就被送到了上原。端阳被告知此事时,赵翊已经在去上原的路上,只留下一封手信。 上原乃赵国之地,赵翊有食邑而无封地,秦国此举,是为了笼络人心。说是回食邑之地,不过是换一个地方软禁。 端阳恨,那个人真的可以绝情狠心到不让他们姊弟见一面,然而她的恨早就满出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慢慢的,只剩下麻木。 唯一能给她一点慰藉的,是赵翊每个月的来信。赵翊提到自己在上原的日子,总是报喜不报忧,劝她多保重。不过端阳还是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他隐隐的烦闷颓丧。 前段时间,秋夏交替,他病了一场,心态好像也有点不同。 病中躺了小半个月,他也静了半个月,再走出屋子,觉得仿佛换了一个世界。 院子里的梧桐叶落了,一旁的香枫树红得深邃,像一团火。 赵翊想起一句偈语,“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时光如水,不为人事所留;春去秋来,自有每时风景。 “人生不过叁万天,往者不谏,来者可追。恰如庭中之树,有叶落亦有叶红,切莫沉湎。忧能伤身,愁能致病,书不尽言,万望阿姊保重自身。”赵翊在信中写到。 “春来花自青,秋至叶飘零。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出自《妙色王求法偈》。释尊用七句佛偈回答了摩柯枷叶,如何无忧无怖。 世上读过此偈的人何其之多,又有几人能做到心自在,体自然,无忧亦无怖。 端阳捏着阿翊的信,口中轻声诵出了《求法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以前读的时候不懂,现在依旧不懂。 结因收拾好秋衣进来,见端阳又在看信发呆、口中念念有词,问道:“公主要布干什么?” 端阳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信收到了小盒子里。 她把阿翊的信,都存在这个盒子里,一年多了,已经迭了好厚一沓。 看着这些信,端阳心中最想的,是见赵翊一面,可她离不开这里,阿翊也离不开上原,他们这辈子怕是都见不了了。若是这样能换阿翊平安,她也甘愿了。 端阳小心翼翼挂上锁,摸了摸盒子。 盒子里装的是信,结因知道,公主很宝贝,叁天两头会拿出来看一眼,但她不知道是谁写给公主的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闹成这个样子。 因为擅闯前朝吗? 公主什么都不和她说。 结因很担心,握住了端阳的手,“公主……” 端阳慢慢地转头,看向结因,注意到窗外的阳光,想起阿翊的信,笑了一下说:“外面阳光好,我们出去看看吧。” 结因忙不迭点头。 望夷宫外有一处很好的花苑,但从来没有人来看,除了打理的宫人。或许可以说,望夷宫外方圆五里都无人打扰,因为结因一年多从来没见到过。 公主不常出来,也没有心力注意这些。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公主变得木木的,对外界的一切,反应都很迟钝。 她们才走了一会儿,公主就停了一下,说:“我有点累了,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好。”结因扶端阳到一旁的亭子里。 秋高气爽,端阳倚着美人靠,俄而一阵清风过,端阳好像闻到了淡淡的桂花香味。 她好像还听到了风里的歌声,少女的声音,缠绵婉转。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好熟悉的曲调,她在哪里听过?听歌词,是思乡的歌吗? 端阳冲结因招了招手,“你去看看,是谁在唱歌。” 结因依言找到了一个莳弄花草的小侍女,“公主,她就是唱歌的人。” 此人约莫十五六岁,右眼下有一颗泪痣,有点胆怯,照猫画虎行了个礼,“参见公主。” 端阳示意她站起来,“你唱的是什么歌,我听起来好耳熟。” “奴唱的,是《南歌子》。”小女孩回答。这是她和姐姐学的,秦国的公主,也听过吗?她想起自己的两个姐姐,都没了,又开始难过。 “《南歌子》……”端阳重复着。 词是新的,但曲是旧的,她听过两遍的,难怪觉得耳熟。 史婵和虞括,他们的婚事成了吗? 端阳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你是哪里人?” “奴是……”她停顿了一下,回答说,“太原郡人氏。” “太原郡?”端阳反应了一会儿,太原郡是赵国五郡之一,现在已经不说赵国了吗,“赵国,还好吗?” “秦国并没有苛待赵国,不过,我们总是低人一头。”不然她也不会被派到望夷宫弄花弄草了。她发了一句牢骚:“赵国死了那么多人,整个王室都殉国了。上面说高风亮节,下面却欺负亡国之人。” 亡国…… 轰一声,结因好像听到了什么炸掉的声音,愣在原地。 她们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她要听糊涂了,赵国怎么可能灭亡。 结因望着端阳,希望她斥责这个宫女胡言乱语。 却见公主并不惊讶悲痛,只是淡淡地说:“九公子翊,不是还活着吗?”她也还苟活在世。 小女孩儿不解摇摇头,“九公子早就死了,就在晋城被攻破那天。九公子站在城墙上,大骂秦军,跳城殉国,以国葬之礼下葬。”她还被强迫默哀,她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 九公子……死了…… 赵国,也没了…… 结因腿一软,坐到了地上,默默流出眼泪。 原来,原来都是真的。公主早就知道,却不告诉她,宁愿一个人郁郁寡欢。 公主却欣慰地笑了。 大骂秦军,真的很像阿翊的作风。 端阳起身往回走,经过结因身边时,口中再次念起那一句,这回结因听清了,“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已无所爱,不再有忧惧,亦无痛苦。 原来这就是答案。 母妃,我终于明白了。 念罢,端阳眼前一黑,一口血喷了出来,是比香枫还浓的,血红色。 第95章长烟落日孤城闭 xu n hua n li. c om 角声已经吹响,远处的将士,时不时唱起赵国的军歌: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史婵坐在黄土堆上,也跟着哼。突然,她看见虞括和史惟扬走了过来,连忙站起来往他们跑去。他们两个神色紧张,史婵还没跟上,他们就进了营帐。 史婵讪讪拍了拍身上的土,又坐到了土堆上。 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她都不知道自己唱了几回歌,虞括终于出来。 虞括注意到缩在角落里的史婵,掉头往她这边来,笑着伸出手。 史婵握着虞括的手,借力站起,也笑着问:“饿了吗,我们去吃东西吧。”说着,就要拉虞括走。 虞括没有动,反而用力拉住史婵不让她走。 史婵疑惑回头。 虞括替史婵抹了抹脸上的灰,说:“婵妞,我和你哥哥商量了,送你回去,今夜就……” “我不走,凭什么你们能呆我不能呆!”不等虞括说完,史婵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更多免费好文尽在:po w enx u e7.co m “听话!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虞括第一次这么凶。 他竟然说她是来玩的,他看到她身上穿的这身铠甲了吗。 史婵一把甩掉虞括的手,跑回了自己的营帐。 秦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晋城,如果他们挡不住武越,赵国有亡国之危。 这里所有的人,都有死守的觉悟,她也有。他们却让她逃。 史家的人,是不会逃的,她六岁跟随祖父和父亲在西北,只见过敌人逃。 史婵摸着自己身上的战甲,听到背后有人掀帐进来,不用猜也知道是谁,重复自己的主张:“我不会走的!” 虞括脚步一顿,拎着食盒和酒就进来了,笑着给她谢罪:“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该不征得你的同意擅自做决定。你若想留下来,就留下来吧。” “你征也没用,我是不会同意的。赵国的将士,是不怕死的。”史婵斩钉截铁地说。 “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带了点吃的东西。”虞括把饭菜摆了出来。 天早就黑透,史婵已经不记得自己干坐了多久,气都气饱了。 虞括倒了两杯酒,端起一杯,与史婵对饮,“给你赔罪。” 虞括鬼点子多,史婵不喝。 见势,虞括一口闷了,把酒杯倒了过来,一点不剩,示意酒中并没有什么把戏,“未来和死亡,还不知哪个先到,你今夜连酒也不陪我喝了吗?” “乌鸦嘴呸呸呸。”史婵二话不说喝了自己那杯,又给虞括满上,让他漱漱自己的臭嘴。 虞括倒是胃口很好,又是吃菜,又是喝酒,好像一点也担心。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没心没肺,佻达放荡,既热衷曲赋,又耽于声色,晋城第一豪奢浪子。 现在想想,他一直做彼时的那个纨绔子弟,也未尝不好,这样就不用卷入黄沙漫天的战场,不用奔赴明天的生死局。 她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她走的,她又何尝不希望他们能好好的,可是他们都已经没有退路了。 史婵握住虞括的手,成拳,紧紧的,说:“虞括,生同衾,死同穴,我们一直在一处。” 虞括愣了一下。 他追了她这么久,若是以前听到她这句话,大概会很高兴苦尽甘来。 “傻丫头,”虞括反握住史婵的手,凝视着她深情的眼睛,摸了摸她的头,“等我们回晋城,就成亲吧。” 喝一杯像样的合卺酒。 虞括话音刚落,史婵没由来地觉得身体发软,意识也越来越迷糊。 酒里……可他不是也…… “你……”史婵连话也说不清了,倒到虞括怀里。 “生同衾,死同穴,我舍不得的,”虞括捧着她的脸,替她抹干眼角的眼泪,“对不起,总惹你哭。” “史婵,要好好活着。” 虞括还碎碎念了很多,史婵只听清了这一句,彻底晕了过去。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温暖的锦被里,入眼是秋香色的罗帐。 他又骗她! 史婵掀起被子就要出去,一众的侍女都跑出来拦她。 “我要去找他们,别拦着我!” “娘子,体谅一下虞郎的苦心吧!”她们跪在史婵面前,呈上一个信封。 史婵接过,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掉出来一封信,还有一个红帖。 是她的生辰帖,却并不是原来占卜先生写的,是虞括的笔迹。 “卿卿如晤,以书暂别……”史婵念出了声,苦笑一声。 还不是夫妻呢,就叫她“卿卿”,说到了晋城就成亲,却退了她的生辰帖。 不,他退的是个假的,真的还收在他怀里。如果他们暂别后再见,还是未婚夫妻。 “你好狡诈!”史婵骂到。 那她就在这里等他,等他回来,骑在高头大马上,从虹桥经过,绣阁上的女子都为他的英姿倾倒,红袖招展。 然后,他停在她的门口,来迎娶她。 他解下腰间的佩剑,要送给她。她伸手去接,马上就要碰到了,他却收回了手。 他摇摇头,开着玩笑,“不能给你这个,我可不想到时候家宅不宁。” 她一拳打到他胸口,他弯腰呼痛。 她知道,他是装的。 虞括的骑射很好,男人和女人打架更不可能输,但是虞括并不喜欢舞刀弄剑。 以前他们教训别人的时候,史婵负责动手,虞括负责助威。 虞括大概就是大哥口中,有武力,却不滥用武力的人,史婵想。 他好美食,好烟火,同样也好国。 这就是虞括。 她从八岁开始就喜欢的人,从来不是他的对手,竟然被他放倒。 他听到她的埋怨,必然会得意地说:“要不然怎么叫你傻丫头呢。” 她愿意一直傻等,等他们凯旋。 听,是不是吹响了画角。门外散乱无序的人影,是在忙手忙脚迎接他们回来。金属碰撞,是编钟鸣乐。 史婵站了起来,走到她的甲胄前,旁边放着定光剑,闪着冰冷的寒光。 安定光明,这是未来的赵国。 她拿起剑,一手攥着虞括的信,唱起了歌:“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第96章昨夜闲潭梦落花 端阳从梦中醒来,晕晕乎乎的,听到有人在哭。 侧头一看,结因一直守在榻边,双眼通红,问她:“公主你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端阳摇摇头,和结因讲起自己的梦,很高兴,说着说着,又有点惆怅,“结因,我刚才梦见阿翊、婵姐、虞括、景哥哥、六英夫人他们了。他们来接我,我好开心。可我被什么东西绑住了,动不了。我低头一看,我身上穿了一件秦国的衣服。我来不及脱,他们就走了……” “公主……”结因还没听完,搂住端阳,泣不成声。 “我的泪流干了,又换做你了,”端阳拍着结因的背,安慰道,“结因,不要哭了,我们流的泪已经够多了。” 结因咬着唇,强忍住泪意,呜呜咽咽地答应。 端阳替结因擦干泪,说:“我等下想梳个头。梳头的桂花油是不是很久不用了?你帮我去取新的来吧。记得多取一些,免得再跑。你再去一趟兰池宫,妆奁右手边抽屉里那个樟木盒子,你知道的,也帮我拿来。” 结因点了点头,正要离开,见葛冬青提这个药箱进来,连忙挡在端阳面前。 “你先去吧,”端阳拉了拉结因的衣服,转头问葛冬青,“葛先生怎么来了?” “听说公主咯血了,我来替公主诊脉。”葛冬青回答。 其实这一年来,葛冬青都有暗中帮端阳调理身体。这次咳血,不知是不是当年的毒复发,他不放心别人诊脉,亲自来了。 端阳公主并没有说什么,伸出了腕子,“麻烦先生了。” 时至今日,端阳公主还能叫他一声“先生”,葛冬青受宠若惊。 但他们都知道,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端阳公主看着无人的前方,眼中没有焦点,随口说了一句:“我以为,你早就离开秦国了。” “公主何出此言?” “赵国留不住你,秦国也留不住你,”端阳第一次给葛冬青送别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葛冬青没有根,所以他还在这里的理由是什么,“治疗心疾的医术,就在秦国吗,你还没有找到?” 葛冬青指尖一颤,低头收起了脉枕,“公主记性真好。” “有时候记性太好,不是一件好事。” “公主,逝者已矣,切莫过度哀伤,于身有害。往前看看吧,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葛冬青劝道。 郁结于心,端阳公主的身体已经一亏再亏,容不得再损了。 “当年说自己只懂药理的葛冬青,也开始张口闭口天下大势了吗?”端阳轻笑。 “公主当初不是也说过,不管风云如何变化,人总是要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吗?” “可见,都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端阳有些可怜地看向葛冬青,知道他永远不会理解,于端阳而言,这并不是简单的赵家之天下变成秦家之天下,她不是亡国的夏姬,也不是空碧,“葛冬青,你是个没有家的人。” 他从记事就是孤儿,收养他的师傅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对他而言,吴国只是埋骨的重重青山。 他不曾拿起,所以可以轻松说一句大势如此、安之若素。 “可公主的恨,除了伤害自己,又有什么用呢?”葛冬青不懂。 端阳摇头,“我已经不恨了。” “不恨?” “不恨。”端阳重复道。 所有的感情,都会被时间消磨,恨意也不例外。 一年多了,她现在已经没有这个心力去恨,也不想杀那个人了。 她的剑,曾经刺穿过一个人的胸膛,血一瞬间喷出来。那种感觉,她一辈子不会忘记。或许在极端愤怒绝望的时候,她可以一剑刺进他的心脏,现在她连提剑的力气也没有了。 空碧说得没错,战争与纷乱,是吞噬生命的毒火。她的亲人朋友,还有数以万计的百姓,都葬身在这团名为战争的火焰中。四十万军民,赵国那一代的青年男子都被坑杀。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女儿,她们都和她一样。 她们经不起这样的惨烈了,就让她们拥抱这样的天下大势,走向连年战争的尽头。 而她,要永远忘记这一切。 端阳起身,翻出了很久没穿的赵国衣服,上面绣有赤虎纹,颜色依然鲜艳。 端阳摸着上面的纹路,等结因带着桂花油和樟木盒子回来,吩咐道:“结因,替我梳头吧,我今天要穿这件衣服。” 铜鉴里人影模糊,这样的发髻衣饰,好像回到十五六的样子。 端阳打开陈旧的樟木盒子,看到那只灰绿色的胆瓶还在,说道:“去请秦王来用膳。” 第97章江水流春去欲尽 “王上,结因又来了,请您过去用膳,”终南捧出结因交给他的玉佩,“王后说,她会等到您去为止。” 秦异正要朱批,手突然抖得厉害,写出来的一横竟然歪了。 他放下笔,沉声道:“下去。” 辨不明用意。 “是……”终南把玉佩放到案上,默默退了出去。 秦异注视着案上的双鱼比目白玉佩,良久。 双鱼首尾相抵,各只有一只眼睛,比目成双,相伴而行,谓之比目鱼。那年端阳刚满十叁岁,他送她此佩作为庆生与赔罪的礼物,是不是也快十年了。 十年的最后光景,他们是在厌烦与憎恨中度过的,可能还会一直如此,走过下个、下下个十年。 他盼望着时间冲淡一切,她突然要见他,他又心生畏惧。 他们已经多久没见了,久到能够消弭这份国仇家恨吗?她翻出这块玉佩的时候,会不会也念起旧日? 秦异伸手捡了起来当年的赔罪礼,走出了死气沉沉的章台宫,一个人开始游荡。 月上柳梢,他经过兰池宫,经过宜春宫,经过清凉台。 最后,他到了望夷宫。 望夷宫的露台,是整个秦王宫里最大的,四周悬着白纱,纱下挂着银铃。风一过,白纱飘动,银铃作响。 端阳穿着一件红衣,没有盘发,就像她十五六岁的打扮。 她坐在露台中,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盏油灯、一个樟木盒子、一壶酒、一对酒杯、几碟下酒菜。 “你来了?”她说,“可惜,饭菜已经凉了。” “秋夜冷,不要坐在这个位置。”他也坐了下来,把手里攥着的玉佩放到一边,看到那个盒子,觉得眼熟。 端阳没有接话,斟了两杯酒,说:“陪我喝一杯吧。”端阳说罢,一口饮尽。 宫装袖口的虎纹,昭示着这件衣服的来历。数年前的衣服,已经不再合身,尤其是袖口。她倒酒的时候,露出半截腕子,上面的银环好像变大了一圈。 秦异也一口饮下,尝到了颗粒感,还微微发苦。 “酒中有毒。”端阳放下酒杯,淡淡地说。 秦异皱了皱眉,却不相信。平时进出她宫中的物品严加清点,她手里绝对不会有毒药。 端阳从樟木盒子里取出一个小胆瓶,“记得当年那个胆瓶吗?你说里面装的是穿肠毒药。我把蜡封给融了,里面装的白色粉末,我加进酒水里了。” 秦异松了眉头,“那不过是云苓粉末罢了。” 也是,他这么慎重的人,怎么会把毒药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你果然,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真话,”说罢,端阳把瓶子抛了出去,“再过个几年,你是不是准备告诉我阿翊病死了,让我一辈子都活得不明不白。” 秦异心一沉,面上却不表露,“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端阳瞄了一眼那个盒子,里面还装着一大堆信笺,有的署名“秦异”,有的署名“弟翊”,字迹大相径庭,却都出自他的手笔。 她能看出其中微妙的相同点,还是受他提点。 秦异小时候养成的写字小习惯,其实一直没有改过来,落笔会轻轻一顿。 “你的左手字,花了多长时间临摹阿翊的笔迹,两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一笔即就?”端阳也不得不夸秦异一句,“你真是洞察人心,竟然想到给我一封空白的信,慢慢地字才多起来,这样我也不会怀疑。” 也许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她不愿意怀疑赵翊已经不在人世。 不,他是真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口吻写那封信,试了很多次,都觉得她肯定一眼就会看穿。他做什么事都是胜券在握,唯有这一次,诚惶诚恐。最后没有办法,大着胆子送了一封空白的信。往后的无数日子,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看破那些信是他伪造。 她得到了真相,秦异此时又自信不是从这些信中得到的。 “谁告诉你的?”秦异想起暗卫的禀告,“是白天那个婢女?” 他是不是又要要挟她? 她一辈子都在顾及,以前是阿翊,后来是秦异,再后来是后宫中所有的可怜女人。现在,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你总是问是谁说的,以为封了他们的口,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可你杀得尽天下人吗?你不怕史官记你残暴冷酷吗?” 他怎么会怕呢,他那么有手段。谋得了王权,篡位的却是秦昪。 端阳以为自己足够了解秦异,原来,她所了解的,从来只是假象。 眼前的这个人,敏感记仇,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虚伪,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样子。 “你真可怜。”她说。 “你说什么?”秦异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你真可怜。我当年在阁楼上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你可怜。”端阳尤记得那年初见,外面下着雨,天是一片灰蓝色,他瘦瘦小小的从车舆上下来,连撑伞的人都没有。 这么小就要背井离乡,到敌国做质子,真可怜啊,端阳当时想。 这些,大概都是他不愿再提的过往。 果然,他面色难看地制止道:“不要说了……”他已经是秦王了,她,怎么能这么怜悯地俯视他? “兄弟相残,弑君鸩母,”她还说个不停,“孤家寡人。” “够了!”秦异怒吼。 她叫他来,就是为了以平静的语气羞辱他、激怒他,逞口舌之快吗?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弑母? 郁结多久的怒火,他背负的真相,在这一日全部发泄出来,“你以为赵国的灭亡只和秦国有关吗? “当年秦赵相抗两年,两国皆粮草短缺。赵国向燕国、齐国借粮,他们都等着坐收渔利,无人肯借!魏国甚至趁机攻打赵国,以报当年之仇!赵国无法,这才孤注一掷,与秦国死拼,最后战败。 “赵国的灭亡,山东诸国,韩、齐、燕、魏,没有一个逃得掉!你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 事实上比这还复杂,赵国的内因,也是压死骆驼的稻草。霍景病逝,霍桓一夜苍老。国难当前,赵竣还想着排除异己,趁机换帅。 丹陵之战,赵国全军覆没。 纵使如此,赵国的将士仍高唱赵国的军歌,不投不降。 武越无法,下令坑杀。 “武越坑杀士卒之事,我一开始并不知情,后来我也因此惩戒了武越,革了他的太尉一职!”是赵竣那个蠢材,让一切走向不可收拾的地步,把赵国推向灭亡的深渊。一直到现在,他都主张善待赵国,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端阳觉得,秦异当了王之后,脾气好像变坏了很多,以前声嘶力竭的是她,现在换做他了。 “所以呢……”端阳静静听完秦异的滔滔大论,“现在的太尉,是谁?” 秦异不说话。 端阳轻笑。 他说得多好听啊。他革武越的职,到底是因为这些,还是军权?或者一箭双雕。这是他最爱的把戏。原来他一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端阳举杯,算是为他大权在握庆贺,讲起了她的梦,“我今天做了个梦,梦到阿翊他们来看我。可他们一看到我的装扮,就走了。” “秦王陛下,”她这样称呼他,俯首在地,“我不想找谁算账。废了我吧,随便立一个你喜欢的女人为后。我不想阿翊以后来梦里看我,都要面对一个秦国王后的姐姐。” 一瞬间,秦异感觉到了一阵心痛。 他的心,原本是空落落的,好不容易塞了些东西进去,她又要剜去,然后告诉他,可以填些稻草。 她一向这么残忍。 “你休想!”秦异气得手抖,咬牙切齿地说。 哪怕腐烂成一团,他也绝不可能如她所愿。他宁愿她恨,也不要她如此心平气和、满不在乎。 甚至,跪拜他。 他不敢在这里多待,逃离了这里。 端阳直起了腰,看着面前行将熄灭的油灯。 果然,秦异不肯放过她,她死后都要和他合葬一陵。 同心的,死不同衾,异心的,生死同穴。 可她什么也不想留下。 端阳拿起灯,把灯油倒到樟木盒子里,一点火星滴了进去,所有信件,瞬间燃烧。 火焰过后,只剩一摊死灰。 第98章情疏迹远只香留·完结 咸城八月,桂花未开,宫城里却飘满了桂花的香味。 夜半,望夷宫突然起火,火势顷刻变得凶猛。睡梦中的人尤不知,等反应过来时,火势已经不可遏止。 入秋以来,咸城良久没有下雨。浓烟滚滚,天将甘霖,火才停了下来。 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只剩下一片滚烫的灰尘。 热浪许久才散尽,宫人们开始收拾残局。 起火的是常年无人的偏殿,其余人都在殃及正殿前逃了出来。 只有一人,一直到现在没有找到人影。 秦异站在望夷宫外一天一夜,身上的披风已经湿透。 他丝毫感觉不到。 两名侍卫抬出一个人,蒙着白布。 秦异感觉手脚发冰,走上前去。 “王上,”终南挡在秦异面前,“不要看……” “让开。”秦异命令道。 终南不为所动。 “孤让你让开!”他又喊了一遍,推开终南,掀开白色的遮掩。 一具焦黑的尸体,面目已经全非,像婴儿一样四肢蜷缩着,回归最初的姿态,硬邦邦地躺在担架上。 手腕上,曾经光辉灿烂的银镯,已经和碳化的骨肉融为一体,变得又黑又糊。即使整个手掌被灼烧得只剩下骨头,那个镯子,也不是可以取下来的尺寸。 秦异,跌倒在地上,雨水混着黑灰,染黑了他的衣服。 是她,真的是她。 在一片焦灼难辨中,不可磨灭的证明,谁也没办法自欺欺人地认为有人助她金蝉脱壳,自欺欺人地认为她还活着。 谁也不能! 她死在他们认识的第十年,还差七个月年满十年。 十全十美之十年,只差一点。 空气里弥漫着桂花油的味道,秋雨寒凉,浇灭了宫灯,再不会有人在阁楼上看他,在帘后等他归来。 第99章沅有芷兮澧有兰·番外 她是秦襄王二十年进宫的,因家中贫寒,弟弟要治病。 她原本叫什么,好像叫“早儿”,因为她是早产所生。 一般的早产儿,瘦瘦弱弱的,她却从小到大健壮得很,比她病恹恹的弟弟好多了。可她的爹娘为了一个病秧子卖了她,还说她是家中的长女,要多为弟弟着想。 那谁来替她着想呢? 她想哭,教导的女官拿棍子训她:“宫里的人,只能哭贵人。你这样哭丧似的,小心被发落到永巷。还不快去提桶水来。” 这就是深宫,哭也不能大声,笑也不能大声。等到她二十五岁,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早儿撅着个嘴,去了水井边。 和她同一天进宫的,还有杜鹃。 杜鹃看到她一脸苦相,调侃道:“怎么,姑姑又说你了?” “没有。” “姑姑也是为你好,”杜鹃耸了耸早儿,凑到早儿耳边,“诶,我今天看到了一个贵人,和你长得好像。你真有福气啊。” “什么福气,我就是我,才不要长得像别人!”早儿飞了个白眼,把桶扔到井里,用力扭着轱辘,把水打上来。 她看着水桶里的倒影,摸了摸自己脸。 她这样瘦不拉几,就算有几分颜色,又哪里有福相。 果不其然,她的祸,比她的福先到。 那一年冬天,咸城下了很大的雪。秦襄王病逝,她终于可以哭个够,可是已经没有眼泪,就那么几滴,还是生挤出来的。 秦王异继位,恩施天下,准许年满二十的宫女出宫。 她刚满十九…… 有时候,人生的际遇,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不过好事是,老宫女走了,小宫女就熬上去了。 章台宫的宫人不知规矩,被一一发落了。大内官来挑人,看到早儿,十分不悦,当即下令打发她到永巷做粗使活儿。 姑姑替她求情,“不知这孩子哪里冲撞到您了?这孩子眉清目秀的,也还算懂事,还请您饶了她吧。” “不是我要拿她怎么样,实在是她这张脸,到时候惹贵人不悦,怕是洗衣服的命都没了。”大内官说,就让人发落了早儿。 秦王刚登基,宫中的贵人,只有王上、王后、王太后。 又是因为这张脸,她就说吧,这算什么福气。 早儿心里恨死了她这张脸,恨死了她爹娘。 永巷也是个看资历的地方。她刚来,别人就把那些不好的活儿全扔给她。 大秋天的,还下雨,让她去宜春宫扫地。 这里曾经是王上生母夏太后的旧居。女御福薄,没等到王上继位就过世了。王上仁孝,追封夏姬为夏太后。 夏太后死后有荣,生前居住的宫殿因为太过冷僻,大家又不用心照料,一副落败的样子。 庭中的槐树,长得好高好高,身上缠着一些干枯的藤蔓,叶子却早早落光了。 毕竟是秋天嘛。 早儿窃喜,这样她就好扫地了。 所以她每次都很乐意去大老远的宜春宫扫地,能偷闲,还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她这个态度惹来了别人的怀疑,有人偷偷跟着她,抓了她的现行,揪着她的耳朵要把她送去永巷姑姑那里领罚。 她苦苦哀求,但那人就是不肯放手。 经过梅园时,有人叫住了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寻声望去,一位少妇披着红狐领披风,从梅花林中走了出来。 红,乃正色。她穿,尤其好看,好看到早儿只能看到她。 杜鹃说的没错。 早儿腿一软,跪到了雪里,头埋了下去。 “她犯了什么错吗?”王后问揪着早儿耳朵的人。 “回禀王后,这个丫头跑出来偷懒,奴带她回永巷领罚。”那人回答。 “一年叁百六十日,谁能勤快一辈子呢,”王后说,“快起来吧,雪里冷。” 早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却不敢抬头。 王后觉得奇怪,走过去一看,惊喜道:“你长得和我真像,比我的姊妹长得还像我。” 早儿原本以为王后会不喜欢她,没想到王后直接把手里的梅花给了她,让她一起去了兰池宫。 一束梅花,早儿离开了永巷。 她感激吗?她是感激王后的,但她又会想起自己当初是因何被赶到永巷的。 歹也是因为这张脸,好也是因为这张脸。 她是很像王后,可也只是形似,那份雍容华贵的气度,永远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她们站在一起,没有人会认错。 人和人之间的参差,有时候这么小,又如天堑,这些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又该如何跨越? 她就是她,才不要学别人呢!二十五岁,她就能出宫了。 早儿合上了镜子,倒头大睡。 兰池宫里不缺使唤的人,留给早儿的差事,只有喂鹦鹉了。 宫里的鸟都这么五彩斑斓的,早儿感叹。 这只鹦鹉,据说是太后祖上从蜀国带回来的鹦鹉后代,很珍贵。如果她不小心把这只鸟养死了,她要不要陪葬? 想到这,早儿打了个寒战,小心翼翼给它喂了一口小米。 忽然,背后响起一阵参拜声:“参见王上。” 早儿连忙转身跪下,只看到一双黑靴稳健地从面前经过。 秦王,是什么样的? 她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背影如松,坚毅直挺。 秦王原来是这个样子,这么气派、这么年轻。 也是,王后也才十九岁,和她一样大,王上能大到哪里去呢。 大家都说她和王后长得像,她整日在兰池宫游荡,秦王却根本没注意到她。 早儿端着镜子,顾影自怜。她要是脸上能有点肉,像王后一样丰腴就好了。 她的愿望没来及成真,王后退居望夷宫。 秦王厌烦了王后,她是不是又要被发回永巷?秦王会不会也连带着讨厌她? 早儿终日惴惴,然而没有等来对兰池宫的发落。 兰池宫的主人还是赵王后,名义上。 因为很多人心里都不认同,包括王后本人。 早儿曾经路过望夷宫,行礼问安:“见过王后。” 王后却仿佛没有听觉,连头也没回,一如她的心,不再为此所动。 早儿没有想到,这一面,竟然成为永诀。 大火惹来的秋雨,下个不停,又浇灭了烈火。 早儿回到兰池宫,眼泪刷刷地流。 金架上的鹦鹉,不通人的悲喜,上下乱窜,说着吉祥话:“驾到驾到,万安万安。” 兰池宫的主人,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一岁,不会回来了…… 它这样不识时务地开口,总有一天会被炖了的。 早儿走到鹦鹉面前,解开它脚上的银链,将它抛向天空,“去吧。” 鹦鹉在雨中盘旋几圈,又飞回了黄金架。 它的羽毛被打湿了。它被迫来到秦国,永远也飞不回梦里的故乡,飞不回往昔的蜀国了。 “傻鸟!”早儿敲了一下鹦鹉的头,望着雨幕,盼着四年,能早点过完。 二十二岁前夕,她准备就睡,经过黑黢黢的正殿时,听到咯噔的声音,以为有老鼠,举着灯就进去了。 那夜有一点月光,她推门一看,竟有个男人坐在黑暗中。 他艰难站起来,向她走来,口中念念有词。 早儿当时吓了一跳,没太听清,像是香草的名字。 他走到烛火能照亮的地方,早儿这才认出他来,慌慌张张行了个礼,“参见王上。” 他停在了她面前,神情恍惚、失落,五味杂陈,“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第一次正眼看他,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威仪,战战兢兢地回答:“奴……叫早儿。” “早儿?”他突然笑起来,却没办法让人感觉到和善,“你不要怕。孤给你取个新名字,就叫‘芷’。以后,你就是芷嫔。”说着,他又走入了黑暗。 秦王寡欲,连世妇也没几人,来路不明的芷姬一夜之间成嫔,不到一年又封了芷阳夫人,不知惹来多少侧目。 她们只是嫉妒秦王的宠爱而已。她终于苦尽甘来。 芷阳沉迷在这份狂喜中,只是有时候会觉得空虚,不过转头又忘了。 一天,她去探望阳兹公主,见阳兹正在写字,凑上前看了一眼。 “日与善人居,如入芷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阴曼写到。 只是这个“芝兰”,怎么写成了“芷兰”? “公主这个字写错了,是‘灵芝’的‘芝’。”芷阳指着说。 阳兹摇摇头,“我没有写错。那是母后的名字,要避讳的,古书不也常两字混用吗。” 芝,原来是先王后的闺名。芝兰,即芷兰。 现在想来,那个月夜,他叫的,是“阿芝”吗? 芷阳端起镜子,摸了摸自己的略显丰腴的脸,镜中的虚影,也摸了摸自己的脸。 每一抬手,都符合宫中的礼仪。 这些,都是她刻意学的。 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变成了她曾经羡慕的样子。 她真的才知道自己这独一份的恩宠由何而来吗?她只是不愿意去想。她以为,他看她的时候,除了看到这个虚影外,肯定有那么一刻,看到她这个人。毕竟站在他面前的,一直是她。 渐渐的,她已经分不清虚妄与真实。有人给这场幻境破出了一道口子,她却没有勇气走出去。 她喜欢他的权势,她得到了,她喜欢他的恩宠,她也得到了,她喜欢他的真心,她却不可能得到。 春天的时候,她又去了一次宜春宫。宫中的槐树,远看仍是一片绿,近瞧,原来已经长满了菟丝子,树心已经空了。 也许那个秋天,这棵树就已经不知不觉枯死了,只剩一副完美的躯壳。 她摸着宜春宫里已经空心的树。 他们都是被这座深宫、这个时代夺去灵魂的人。 第100章我是人间惆怅客·番外 燕国在最北边,冬天很冷,十月份就会下雪,一盆热水泼出去,会瞬间凝成冰晶。 一群人等在屋外,一边搓手哈气,一边来回走。 突然,一声小儿啼哭,他们一个抢一个挤进狭小的房间,围在啼哭不止的小孩儿身边,笑得合不拢嘴。 燃着热炭的房内,一下热闹了起来,婴儿的哭声,大人的笑声。 一旁的葛冬青也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冲榻上脱力的产妇点了点头,起身洗了个手,掀开羊毛毡,走了出去。 面前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平原,覆满了白色的霜雪,一条大河从中穿过,将大地撕成东西两片。 下雪的时候,总是格外安静。葛冬青站在冰冻的河水边,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 “师傅!”一个小丫头一路踩着雪,笨拙地跑到葛冬青身边,口里哈着白气,“那群人也太高兴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师傅也真是的,出来也不叫我一声。” “我瞧你也挺高兴的。”葛冬青说。 小苏叶调皮一笑,挠了挠头,“不过我看着好疼啊,生孩子一定是天底下最疼的事了。” “人所能经历最大的痛苦,”葛冬青低眉,缓缓说道,“是被活活烧死。” 苏叶心脏一滞痛,“师傅怎么知道,经历过的人……不都死了吗?” 葛冬青摸了摸小徒弟的头,笑道:“很好,很严谨。” “什么嘛师傅。”师傅又逗她,苏叶娇嗔道。 她也望着远处河的对岸。天和地是一片白茫茫,延伸至世界的尽头,满地灰色的枯草。唯一一点暖色,是目光尽处破败的红色旗帜,在猎猎狂风中招展。 他们已经走了好远好远、好久好久,久远到苏叶已经不知身在何方。 “这是哪儿?”苏叶问。 “易水边。”葛冬青回答。 他们站在燕国的土地上,对面就是曾经的赵国。 易水之畔,燕赵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葛冬青想起小时候听一个燕国女孩儿唱过这首歌,他还记得,她叫冬儿。 她和她的父亲一路从北边的燕国走到南方的吴国,来到句乘山。 天底下的人,来句乘山的,无不是来向葛仙翁寻医问药,他们也不例外。 冬儿天生心疾,求医数年,无人能治,有先生说,冬儿可能活不过十二之数。 天底下的父母,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孩子死的,冬儿的父亲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葛仙翁身上。 葛仙翁给冬儿把了把脉,只说:“你们先住下来吧。冬青,带他们安顿好。” “是,师傅。”葛冬青点头,把他们带到了西厢房。 小姑娘一点也不怕生,冲他咧嘴笑,“谢谢你,小哥哥。” 她和他以前见过的上山的人都不一样,那些人都病怏怏的,从来不笑,没事哭啼啼的,好像明天就会死一样。 她却很爱笑。她有心疾,笑不大声,但是很灿烂,露出雪白的牙齿。 唯一的问题是,她总爱跟着他,聒噪得很。 他给人看病,她跟着,他磨药,她也跟着。 “小哥哥,你好厉害。” “小哥哥,这个是什么药?” “小哥哥,这个怎么用啊,你教教我呗,我好帮你。” 葛冬青放下药杵,冷眼看着她,“你话好多。” 她吐了吐舌头,笑着说:“我只是好奇而已。” 他这个态度,她还笑得出来。葛冬青不解,“你怎么老是笑?” 她突然变成蔫了的含羞草,“我的父母,已经很难过了。如果我不开心一点,他们会更难过。我不想他们难过。” 她知道,她的生命已经无多,她还有很多没体验过的生活,这些都是遗憾,但她不敢表露。也许,只有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她才能说出来。 “小哥哥,这些话我只对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哦。”她又恢复了笑容。 葛冬青没有理她。师傅一辈子没有失过手,而且她的身体,不是越来越好了吗,他看再过不久他们就能回燕国了。 大家都是这么以为,不料,她的病情急转直下,冬天的时候,她只能躺在床上。 葛冬青每天给她送药的时候,她会趁机抓他聊几句天。 后期她的话已经不多,有天却说了很多。她问他:“我叫‘冬儿’,因为我是冬天出生的。小哥哥名字里也有‘冬’,也是冬天出生的吗?” 葛冬青不知道自己生辰几何,因为他是师傅大雪天捡到的。据师傅说,捡到他的时候,他满身青紫,而他的母亲已经被冻死。所以师傅才选“冬青”做他的名字。 “只是一味普通的药名而已。”葛冬青回答。 “真好……” “什么?” “因为冬天,太冷了……”燕国的冬天那么冷,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有没有冻伤? 冬儿把药碗还给葛冬青,第一次说药苦,可怜巴巴地求道:“小哥哥,这药好苦,我想吃糖,你帮我拿一点来好不好?” 她没有等到那一口糖,也没有走过自己十二岁的冬天。 葛仙翁不久也离世,临终还在念着秦国祕府收藏的医书,相传里面有扁鹊不传之秘方,可治心病。 葛冬青埋葬了师傅,叁个月后,离开了吴国,投奔秦相王凘门下,想经由王凘引荐进入太医署。 但是王凘只是看中了他的医术,一心想留他在府中做门客,决口不提引荐他的事。 葛冬青侍奉王凘一年左右,明白不能指望王凘,正在思索别计的当口,遇见了秦异。 王凘一直看不惯秦昪之行事,支持的公子弆又猝然离世,王凘要重新物色一个公子。 当时的秦异,十二岁出头,生母无宠,自身又胆小懦弱,对王凘而言,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王凘找上秦异,言明要扶持他上位。 秦异惊慌失措,“异无德无才,上面还有几位兄长,大哥更是才能旷世。异不敢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他起身时,还腿软了一下。 葛冬青端着药进来,服侍王凘服药,正好看到这个场景。 胆量越是小,越方便王凘操控,秦异确实很合王凘心意,葛冬青当时想。 不久仲夏,他们又相遇了。 葛冬青从宫中垂杨小道路过,看见秦异在树荫下读书。 还挺好学。 葛冬青想着,准备离开,忽然听见一阵呼救声。 有一个女孩儿失足落入水中,就在就离秦异不到叁丈的水面瞎扑腾。 秦异肯定听到了,甚至可能看到了,却没有过多的反应,合上书径自离开。 那一刻,葛冬青明白,这个人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他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他想让人看到的。 十二叁岁,已经有这样的城府,敢和王凘周旋。 与其依附不靠谱的丞相,不如靠王子找到藏书。 于是,葛冬青跑去和秦异对质了,或者说威胁更合适,赤裸裸拆穿了秦异的冷酷无情。 秦异面不改色,只送给了他四个字,“空口无凭”。 秦异只要打死不认,他说得再怎么栩栩如生也没用。 这小孩儿真难搞,全身反骨,他这样单刀直入,是不是适得其反?葛冬青头疼。 不久,秦异被指为质子入赵。这一去,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 葛冬青也只得认命自己失算,秦异却找上了他,想跟他做个交易。 葛冬青承认,彼时的他,更多的是想看个乐子。 随后,葛冬青逃离秦国,成了赵国的太医,其间没有和秦异见过一面。 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轨迹前进,他们不见,可以避免很多怀疑。 如果不是有绝对的信任,绝无可能双方互不联系实施一个计划。他和秦异仅仅是交易关系,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信任却比想象的牢固。即使有时候他们只是隔着一层花木,秦异在那边取药,他在这边整理药方,他们也彼此不闻。 除了那次端阳公主来太医署玩闹,秦异突然叫出他的名字。葛冬青万分吃惊,草草帮他掩饰过去。 十五岁的少年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葛冬青以为,即使是秦异,总会有一点情爱,何况他们还成亲了。虽然为时已晚,赵王的药,可能要停了。 秦异和端阳公主成亲那天,秦异却问他赵王的最后期限,以及女子避孕的方法。 并不是从那一刻开始,他才算秦异的帮凶,而是打从他入赵,他已经对不起端阳公主。 冬儿说很羡慕他,可以救世济人,不像她只能拖后腿。实则他凉薄自私,根本没救过几人,还伤害了很多人,心中没有一点愧疚。 因为在他眼中,他们本就是阳寿无几年的人,他不过是将日子提前,毫无负罪感。 端阳公主,如花的年纪,死在烈火中,难道也是阳寿将尽吗? 他信誓旦旦为了师傅,师傅若有知,九泉之下,怕也不能瞑目。最可笑,他根本没有在秦国找到传说中的药方。 一切都是假的吗,那这么多年,他又在做什么呢? 原来,从始至终,他们都活在虚幻中,秦王异如是,端阳公主如是,他,亦如是。 一场雪,掩盖了土地上所有的战事创伤,也掩盖了一切污秽不堪。天气回暖的时候,雪会化成水,滋润草木,开出花来。 这片土地,会留下新的传说,供人传道。 葛冬青和苏叶坐在茶楼,听说书先生讲过去的故事。 故事中的朝代年纪一概隐去,名字也只用简单的称呼代替,不知几分真实、几分虚假。 即使这样,苏叶也听得津津有味,惆怅感叹:“秦王真痴情,王后去后,不忍拟谥,也没有再立后。” 葛冬青吹了吹茶水热气,慢慢说道:“谁知道他是不是不想任何人分走这份好不容易得来的权利?他好不容易清干净那些外戚,再立一个王后,岂不是自找难受?为了先王后,这个理由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而且还落得个深情的好名声。也有可能是他觉得没人可以和他平起平坐。” 这么一说,这个爱情故事就一点不令人动容了。 苏叶撅了撅嘴,“师傅你真煞风景。”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的,如果窥见这个故事的全貌,剖开那些利益纠葛,大概就没人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了。 葛冬青一笑,“本来就不是个令人动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