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耽美1v1】见》 一、成都 这是崔建军第一次坐火车,此前他坐过与此最相像的交通工具是刚刚修好的一号线地铁。崔建军去过很多次火车站,但从来没有机会坐着它去外地逛逛,只是在月台上接送来来往往的客人,朝着给他塞糖的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挥手。再后来,他提着行李箱在月台上和父母拥抱,蒸汽白烟逐渐清晰,他对着母亲的嘱托点头,向他们告别——是他们向他告别。还在上初中的建军目送载着父母和同事的火车慢吞吞地起步,没一会儿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小点。楼上的老奶奶拉着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拍打,拄拐杖背过脸流泪,颤颤巍巍地领着他回到空军大院。弟弟在全托幼儿园,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说不怕那是假的,不过这对少年小崔来说也是解放的开端,打架不用担心告状,作业可以随便写写,他的朋友们也一样,整天在外面追追打打,活动都不带重样。 这样愉快的日子没有延续多久,他收到一封来自农场的信件,父亲没有询问他近况如何,而是告诉他全国文工团的招募马上开始,让他务必找一个加入,最好是在北京。他不能再待在学校里,没有父母,他很可能会被派去当知青,到那时他想再回来就不是一张车票的事了。建军小号吹的不错,之前和父亲练习,已经能把《贝尔曼小号协奏曲》完整地吹下来,他也喜欢这门乐器,玩的再疯也还记得要练一会号。他对语文老师的挽留不感兴趣,若不是为了考试,他根本看不进那些书。去了好几场来北京招人的选拔,最后拿到的是四川政治部文工团的邀请。把书包里揉成一团的地理课本翻出来,在地图上找到两个小点,连起来正好是国土上的一道对角线。 他坐了三天的火车,车窗外的景色从白到黑,从城市到一望无际的麦田,车厢里的聊天逗骂随着行进由北京话变成唐山话,再到晦涩难解的湘音土语。崔建军抬起头,只在电视机里出现的黑白江河卷携着涛声在桥下流逝,湿润的水汽扑在结了一层脏灰的窗上,打出一个个圆圆的小点。他透过它们註视西南的层峦叠嶂,桥头岸边竖着的鲜红旗帜比青绿的山水更加惹眼,在江风中烈烈振作,如同胡同里扣解放帽端举树枝的顽童们鼓起的胸膛。四川文工团只在北京招了他,可能是因为北京人都不大乐意去那么远的山区,不过崔建军倒是无所谓,去哪不是一样?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他有大把的精力无处可使。周围的声音嘈杂起来,乒里乓啷的瓶瓶罐罐撞击,拉链麻溜的划拉,兴奋地谈天说地转为再会,在火车尖锐到闷长的鸣笛里,建军从床铺上起身,提着皮箱和背包,随着攒动的人流跳下车,踏上西南陌生的土地,这是成都。 他在车站转了一圈,很快就在入口处看见举牌的女孩,穿着绿军装,脑后一条乌黑油亮的大麻花辫,牌子上是硕大的几个字「四川政治部文工团」。他走过去,还没开口,女孩就认定了自己,让他把行李放下,和他在人挤人的车站艰难地握了个手。「我叫刘悦!你好,崔建军,很高兴见到你。欢迎你加入我们文工团!车在外面,咱们先出去吧。」 他没什么机会插话,大半时间都是听女孩嘰嘰喳喳地说明和询问,偶尔回答一两个问题。「你是北京来的?我小时候去过几次北京,人可真多!不过你们那水没我们这的好,喝了嗓子疼,衣服也洗不干凈。哎,你怎么会来这?我们这边的人想去北京都想疯了!你这一来,要回去可就难了。」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刘悦简直活泼地有点不像话。吵吵闹闹了一路,刘悦拉着他从绿皮卡车上下来,又走了一段路,这才看见军区大院宽敞的大门。门口的卫兵认识刘悦,很快就放他们进去了。文工团占了四栋楼,两栋宿舍,一栋排练厅,还有一栋专门用来演出的礼堂。「为什么这么大?你傻啊,这可是给全四川最好的舞台!平常都锁着门,大型演出才开放。你先去报道吧,一楼左拐就是了,会有人带你领洗漱用品的,我先回去了,这一早上等你我都困死了。」 做完登记报告,人事处干事把他介绍给一个比他大一岁的男孩,他俩一个宿舍。张领高高胖胖,来团里已经四年了,陪他领了床垫衣服,收拾完正好去食堂吃晚饭。「我是弦乐队多的那个,你是管乐,我一个人在这住了一年了。平时早上排练,下午听报告,晚上学习,我们这边娱乐活动不多,不过还能怎么办,凑合唄。」他端来一盘辣椒炒肉和一叠馒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崔建军,「这是咱食堂能找到辣椒最少的荤菜了,你要实在吃不下去,吃馒头也行,我也是住了一两年才习惯的。謔,可以啊!不要水?」 建军咬着筷子,小米椒的冲劲有点延迟,他在张领的嘿嘿笑里塞了一个馒头到嘴里,咬了几口,含糊不清地解释:「我是朝鲜族,冷面必须放辣椒。我家不放这种冲的,破坏味道。四川人就只吃辣?那有什么意思!」 「别对我嚷嚷,我是山东的,要是没馒头我早打道回府了。欸,是谁接你来的,李干事?」 「不是,好像也是团里的,叫刘悦。她说晚点来找我,我现在还不知道她在团里干什么。」 「刘悦?」张领的面色古怪起来,「她不是吹笛子的吗!怎么跑去接你了?她……」 「我什么我?」 饭碗鐺的一声落在桌上,崔建军抬起头,刘悦都没打个招呼,拖着把椅子就坐下来:「我这不来了?怎么样,北京爷来这山沟沟还住的惯吗?」 他知道她没恶意,只是习惯这样没遮没拦的说话。「反正比我家好,我家就我一人,每天放学都得去邻居家蹭饭。你也是管乐部的?」 「是啊。可惜你不是个女的,我宿舍也空了两三年了。」 「别,还是您一个人住吧,宽敞。」 「不知道空军文工团是什么规矩,在我们这,新人都得去新兵营拉练。不过你看上去身体还挺棒,应该没什么问题。」 七扯八扯过了晚饭时间,刘悦应着一个女伴的呼唤,和他们说了再见就离开了;二人回到宿舍,张领做贼一样把门关上,确定周围没人才敢告诉他:「你还不认识刘悦吧?想追她的能从这排到大院门口去,只是没人能入她的法眼,或者说,她爸的。这些人的梦想要么是嫁到首长家,要么是入赘到首长家。」 「哪个首长?」 「刘副司令员。其实她完全可以去家属院住,比这环境好多了,但她就是不愿意。哎,这种有条件的子女才能有资格这样,要是我这么做,饭都吃不上。想入赘到她家的可就更多了,不过那个级别的不可能在文工团找吧。」 「她母亲……?」 「去世了。一直没续弦。看样子她还挺喜欢你,你要不努把力?」 「这种好事你怎么不上?你得再减减肥。」 「去你的!」 「哈哈哈哈……」 二、夜色 一个月的拉练结束,崔建军回到文工团,正式开始了小号手的生涯。虽然他才15岁,比周围大部分人都小一点,看上去不太爱说话,熟悉以后大家发现他是个挺不错的人,不时讲两个冷笑话逗地他们哈哈大笑。指挥对他也挺和善,他的小号比几个比他大的孩子吹的不遑多让,因此平常也没有什么吃紧的要求,按进度学习和排练就是了。成都的秋日透着一种沁润的凉爽,建军把乐谱盖在脸上,斑驳的树荫打下来,思绪沉浸在无边无际的漫游里。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美好的独处时光:「你怎么一个人待着?」 崔建军叹息,他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了。脸上的乐谱被挪开,来人看见他皱起的眉头,不满地嘟囔:「不欢迎?亏我好心好意特地找你,你不愿弹就算了!」 「弹什么?」他马上坐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誒,等等啊,我错了,到底是什么?刘悦!」 女孩站住了,马尾辫在风中飘来荡去,就是不肯回头看他一眼。他三步并两步追上去,她却突然跑开了。崔建军站在女宿舍楼门口,宿管老太太在台阶前摆了张竹椅,看见他来了立刻放下手里的毛衣针,警惕地盯着他,他只能对着台阶上嘻嘻笑的女孩大喊:「你要怎样?」 「不怎样。你答应帮我办件事,我就下来给你。不同意?那算了。」 「哎,哎!我同意行吧?我在这等你,你快点下来!」 在他苦苦等待的时间里,每一秒他更加后悔自己随意许诺给刘悦帮忙,真不知道是替她捅马蜂窝还是去偷东西,要是拿下来一个破烂,他就强烈抗议她的欺诈行为。不过等到看见刘悦抱着个大家伙下楼的时候,之前的烦躁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刘悦矮着身子躲过他的手,边走边弹:「着什么急?你悠着点成吗?你又不会,先看看我怎么弹的再说。」 崔建军哪还听的进去那些,两只眼睛发光一样盯着她手里的乐器,蓝漆漂亮又平整,琴身边缘是两条柔曼的不对称曲线,比古板的提琴新奇多了。刘悦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扭扭螺丝又调调背带,把琴搂在怀里,一手按弦,一手拨弄,很快就弹出了曲调。刘悦磕磕绊绊地弹了首小星星,结尾来了个炫技的扫弦,哗啦一声拨云见日。建军看着她把琴带摘下来,迫不及待地就把琴抢到手里:「这是什么?我从来没见过!」 「你当然没见过,在友谊商店都买不着,只能批条子进来。这是吉他!雅马哈的,不是解放前的大路货。不过这个不是很好学,我还在慢慢琢磨。」 「用手弹吗?」崔建军学着她的样子,一手按一手拨,弹出几个音来,叮叮当当很是悦耳,「我听说过这个,但是吉他不是流氓乐器么。你……喔,行吧。我说那老太太怎么对你就一声不吭。」 刘悦朝他挤眼睛:「你在乎那么多干嘛?找你来就是看你有点天分,不会和他们一样啰哩啰嗦。不知道有没有教材,我弹好几天了也没弄明白怎么搞的。」 他看了看日头,时间不早,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听报告了,他们抱着这么大个东西引来註意不好。他把琴还给刘悦:「晚上找机会去楼顶弹,那里空。你刚刚要我帮你办的事是什么?」 「我还没想好,要你帮忙再说吧。我先上去了。」 一整个下午建军都在为只接触了不到五分鐘的吉他而心神恍惚,根本没心思听团长和他们宣讲的文件。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团员都在宿舍待着或者操场散步,白天的排练楼没有人,建军悄悄推开门,摸着黑走上楼梯。走到二楼的时候,他听见楼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音,看来是刘悦等他等的太无聊了,但这样吹岂不是故意吸引别人註意?他快走几步奔上楼,天台的门没锁,推开门,幽暗的笛声水一样散在夜色里。远处的围栏边立着一个持笛的背影,他都没仔细找他心心念念的吉他在哪,直接走上前去:「你怎么在这吹了?你……」 黑影放下笛子,美妙的声音中断了,崔建军越往前走看的越清楚,这身高,哪里会是个女孩的背影?但是团里吹笛子的一共就三个,两个是女生,这人也不像剩下那个啊?再犯嘀咕也没用,他已经走到离那人没几米的距离了,影子转过身来,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们团没一个人戴金属圆框眼镜,也没有人会在秋天就穿大衣。他借着一点散落的灯光仔细端详那张脸,辨认出来的时候反射性地挺直了背。 「首长好!」 背着光他根本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能感觉到男人的目光从上到下的扫视他,最后停在他的脸上。「你好。不用这么紧张,把我认错了?」 「是……我以为是……」才出口他就想打自己,这儿有几个吹笛子的啊?刘首长不会以为自己在惦记他家千金吧?不然怎么解释他黑灯瞎火地跑这来?崔建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刘首长低头看他,手里还在摆弄笛子:「你叫什么名字?」 「崔建军。我吹小号。」 「我认识你。来这里不久,还习惯吗?」 天!刘悦说了什么!脑海里掠过几个最惨不忍睹的画面,建军低着脑袋,声音越说越小:「还行……不是!我是说,很好。大家都对我很好,吃的也好,我也学了很多。」 「放松点,悦悦只提了你的名字,她的事我从来不多问,我也不会和你打听她的事。」 「啊,好。」 短暂的沉默。建军不知道聊什么,事实上他恨不得现在插上翅膀从楼顶跳下去,这样就能以最快速度离开现场。但他不能这么做,只好站在一旁听从发落。刘副司令员没有问他的学习生活思想状态,反而是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你喜欢音乐吗?」 「喜欢,我听交响乐长大的。」聊到音乐他明显底气足了点,起码不再和之前一样畏首畏脚的。 「你有没有试过小号和笛子一起演奏?」 他眨了眨眼睛,有点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邀约:「没有。我现在去拿!」 刘源点点头,看着他一溜烟地跑下楼去。建军冲到二楼,随手抄起一把小号,又狂奔上楼;他可不敢慢吞吞地怠慢了首长。他气喘吁吁地跑到对方面前,刘源还在欣赏夜色,转过身来:「这么快?不用着急,我今天没什么事。」 「是吗?我以为您很忙。」 「吹曲子的时间还是有的。等等吧,你先休息一下。」 崔建军抱着小号站在一旁,刚才真不该百米冲刺的,自己气息不稳根本吹不好,还得让首长等自己。刘源没有和他继续搭话,倚着围栏眺望深邃的天空,建军从他身侧望过去,几颗星星在天际闪烁,远处能看见巡逻的大探照灯转来转去。听见他呼吸均匀下来,刘源转过身:「咱们开始。」 吹什么?他把号嘴靠近嘴唇,又拉开了点距离,还是先听听首长吹的是什么再和比较好。首长没戴军帽,细软的黑发在夜风中飘动,嘴唇吐出平缓的气流,悠扬的笛音如一胧轻烟升起又落下,他没听过这首曲子,只是随着心意举起了小号。没有指挥,西洋管乐和民乐混在一起能好听吗?在吹出第一个音前他还在犹疑,合着音律的节奏,他按动了小号的按键。 起先他还有点找不准拍,要么快要么慢;刘首长照顾他,只吹了一小段循环的曲调,建军慢慢跟上来,笛子高亢他低沉,笛子婉转他直接,一应一和。他还不知道两个人能玩出这么多花样来,印象里,排练很多遍的乐团才能整齐划一的演奏,可他明明是第一次和首长吹,居然跟的这么好,还能加点花活。刘源放下笛子,语气透着愉快:「很久没有和人一起这么演奏过了。你吹的很好。」 「您也是。」建军不是客套或者恭维,刘源的笛子确实很好,比团里那三个都好,技术稳固,气息绵长,更重要的是演奏的情感。未成曲调先有情,音乐是另一种诉说的方式,虽然他不确定自己完全听懂了里面的含义,还是能感受到沉静下涌动的纷杂情感,就像他一样。首长对他的赞美微微一笑,拍拍他的肩:「早点回去休息。」崔建军目送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门后,过了很久他才拎起小号走下楼去。刘首长是个很好的人,吹出那样曲子的人,不可能坏到哪去——起码现在自己还挺喜欢他的,一点架子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刘悦揉着额头过来,一会说自己头疼没法来,一会说她肚子痛实在走不动路。他摇摇手指:「第一,你就是忘了,别扯东扯西,昨晚张领碰见你了;第二,你今天晚上过来;第三,那次帮你忙的机会现在用了,我不欠你的。」刘悦听他这么说,张牙舞爪地表示反对,崔建军扶着额头不理她,眼前闪过的却是黑暗里那个模糊不清的微笑。不知为何,一阵心虚击中心底,他甩甩脑袋,把这阵异样的情绪驱散开来。 三、摇滚 这之后他再也没在天台上听到笛声。他和刘悦隔三岔五地在上面弹一两个小时,虽然一无所有,凭着满腔的热情,还是摸索出不少音阶和手法。建军把找出的音和对应点位记在本子上,想着学会了吉他就要拿它弹一首自己写的曲子,现在他还没写出来,等技术合格再说。崔建军没有把那天晚上的事告诉她,看样子她爸爸也没对她说,日子还是一如往常的过。这之后建军随团去了一次下乡慰问演出,穿着绿军装跟着指挥吹奏《东方红》《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演奏没什么问题,只是台下那些官兵明显在听到红色娘子军报幕时才抖擞精神,巴不得赶快跳过管弦乐队千篇一律的歌曲。等他们回到团里,已经是寒冬时分了。库房发了冬季的棉衣和被褥,这还是他在南方过的第一个冬天。 食堂师傅难得奢侈地包了一大盆猪肉饺子,虽然看着多,但他们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没几下就干了个精光。晚上他们围坐成一圈唱革命歌曲,一开始还挺欢腾,但南方没暖气,吃饱了又倦,声音也稀稀落落下去。好在政委有事不在,没人管他们。崔建军无聊地坐在角落,一只纤细的手搭在他肩上:「走。」 他猫着腰慢慢挪到后排,直到他们从后门溜出去一段距离,才小声问她:「又去哪?」 「你总算不大惊小怪了,但还是问的很没必要。我哪一次带你去过差的地方?」 他知道她又在卖关子,硬撬也撬不开她的嘴,索性随她去了。他们走出文工团的区域,还在往前行进,路口的岗哨看见是刘悦,没拦他们。崔建军却浑身不自在,按理来说他根本不该进军队驻扎的地方,要是他偷偷溜进来,少说记个处分,多则乱枪打死。巡逻的士兵看见他们的打扮,都会怀疑地关註一会。刘悦对此早已习惯,在前头走得欢快:「你知道这里还有个电影院吗?」 「……你说我们每周末院子里放的?」 「你能不能有点想象力?算了,和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说什么,这可是真正的好东西。你待会克製一下,别激动地跳出去了。」 他走到一栋三层小楼前,门口把守着两个卫兵,刘悦认识他们,还和两个小伙子打了个招呼。门后的装潢是想象不到的精美,走廊铺的全是红地毯,军靴走在上面也悄无声息,建军对这夸张的装饰咂舌:「我也就在和平饭店见过。」 「放外边就是资產阶级风气了,对吧?这里不对外开放,没人知道。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带你看点好的。」 走进二楼的一个房间,与房门的朴素形成对比的是里面宽大的银幕和一排排舒适的皮椅,位子旁摆着果盘,崔建军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根本没找到能落座的地方,觉得哪都不自在。刘悦看他迟疑的样子,硬是拉他坐在第一排:「今天又没什么人,你去后面干嘛?也别想跑,没我你连大门都出不了。没事,把灯关了,这么黑没人看的清你……」 「刘悦,你说清楚,到底有谁会来?」 「咱们团的政委团长都在开会,今晚应该不来,军官我就不清楚了。」 「你……」 「王师长好。您还是坐后面?等会就开始放。」 崔建军坐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后面又陆续进来一两个年轻军官,看样子比他们大不了多少,刘悦小声对他说,这是某团长的儿子,那是某旅长的。他把背挺的笔直,头都不敢转一下,但这些人对他并不感兴趣,正眼都没给他一个,在后面自顾自地聊开了。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刘副司令员。刘悦朝她爸爸随意地挥手,崔建军感到自己有站起来说些什么的必要:「首长好。」 刘源像是刚刚才发现他,眼神从刘悦移到他身上,明明他们坐在一块。他朝崔建军頷首,稳步向后排走去。好处是起码没和他在一排,坏处是所有人都能从后面看到他,也许他们只是在看电影,但后脖颈被盯着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好在电影不久开始放映,转移了他的註意力。胶片哗啦啦转动,男男女女抱着吉他在沙滩边弹唱,建军恨不得慢放再慢放,好看清楚每个音是怎么弹的。他还在为一扫而过的性感裸体而震惊,一种从未领略过的声音从喇叭里流泻而出。画面一转,几个卷发男人穿着修身剪裁的闪亮衣服,鼓槌一敲,轻拨吉他,直触灵魂的电流音响起。留着小胡子的主唱高举双手,台下黑压压的人潮随之放声欢呼,摄像机每次放大,拍到的都是快乐的笑脸。 「wewillwewillrockyou——」 排山倒海的回应,没人在乎他穿的不伦不类,没人说这是靡靡之音。长卷发男人踩了一下按钮,吉他单纯的音色立刻变得狂野起来。他们满头大汗地演出,主唱夸张地挥舞麦克风,时而旋转时而飞奔,字幕打出了歌词大意,他如饥似渴地望着滚动的白字,做出口型,脚尖轻轻打着拍子。如果不是一线理智提醒他背后还有人在,他早就和那些外国青年一道站起来大声歌唱了,歌唱还不够,他想和他们一起跺脚拍手,一起拥抱。真实的、每个音符都让人刻骨铭心的音乐……好像才过去不到十分鐘,银幕上却开始滚动片尾字幕。 他梦游一样跟在刘悦背后,尽可能记住每一个画面。刘悦看他的模样,乐了:「我和你说过吧?怎么样?」 「摇滚乐……太好听了。」他想了半天,只发出一句苍白的感叹。 「要是有机会,真想让全国人民都听听。」 「是啊……有机会你下次多看看他们是怎么弹的,怎么能发出那种声音?」 「就一遍,我哪看的过来?又不是天天放内参片。我问问我爸,能不能找到录歌的磁带,要是有,就可以慢慢听了。」 「真的?刘首长他同意吗?」 「为什么不同意,那把吉他也是他给我的。你觉得他们都很严肃?今天晚上播那些画面,谁站出来说这是反动资料了?那个李处长,看到美女还在淫笑,」她嫌恶地抽了抽鼻子,「都是人,装什么无產阶级革命英雄。老百姓看就是里通外国,他们看就是引以为戒。哼……」 他对这番惊人之语表示赞成,只是提醒她小心点,别被听见。刘悦无所谓地摆摆手,二人在宿舍门口分别。张领已经睡了,呼嚕大作,如雨点般的鼓声。崔建军睁着眼睛,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反芻每一个瞬间。疑念跳了出来:刘首长为什么会来看这部电影?他也喜欢摇滚乐吗?他更愿意相信首长被打动了。既然能感动他,大家也总会有机会听到的……疲倦上涌,他放弃思考这些难解的问题,陷入沉沉的黑甜乡。 四、旖旎 冰雪消融,冬去春来,青城山浮起了青青草色,与苏醒的鸟兽虫鱼相比,风声鹤唳的人们显得格格不入,但这已不是首次,大家也就习惯了。写入宪法的接班人坠机而亡,不消说对所有人都是个爆炸消息,他的死不仅仅是在思维里產生影响,也让无数人脑浆四溢魂断青烟。所有被视为林系的官员将领都被隔离、审讯、关押甚至枪毙,革命中国向来是不能容忍任何一个可疑的叛徒的。但谁也没想到这个万人唾弃的反动分子会如此长久的徘徊在人民日报,陪同他一起被批斗的是一个两千年前的老头。电视机里的女主持人义正严辞慷慨激昂,这池浑的不能再浑的水被倒进一缸墨,又一个提心吊胆的春天开始了。 元亨利贞,刘源的名字是民国的一个算命先生取的,本打算用乾卦四德之首,后面父亲拍板定了个带水的同音字。凭此因缘他也有过收集文玩古籍的爱好,不过他早早嗅到了危险的气味,果断舍弃了它,毕竟没有什么能比政治生命更宝贵。批林批孔是个噱头,上上下下都看的出来剑锋指的是缠绵病榻的总理,狂热的红卫兵在苦寒苍茫的盐碱地里革命,食肉者盘算着借此再分得一杯羹,老百姓饿地两眼昏花,遵从主席的指示,八大军区的司令员互相对调,明示军队不要再过度插手政治事务。就在这个一团乱麻人人自危的时节,他不合时宜地生发了一些变化。 说不清楚是从哪一天开始,也许是积累到一定程度,他终于决定正视它——以一种难堪的方式。丧偶多年,一直没什么需求,兴致来了招个漂亮的女人,大多时候早上自己解决。但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这是第四个他把裤子弄脏的清晨,他在洗手间看着画报上涂脂抹粉的笑脸毫无波动,昨天医生告诉他身体一切正常。梦境的一角从灰烬里復燃,鲜活的画面在脑海里一把抖开,他把手伸向下体,不受控製地继续下去。 ……像剥糖那样剥去衣服。千篇一律的绿军装,蓝裤子,里面是衬衫,如果他不喜欢这么麻烦的,就只穿一件贴身的白背心。军队的衣物没被修改都大一号,罩在身上像件松松垮垮的吊带裙。从背心侧面或者下面伸进去,能摸到少年柔软鼓起的胸肌,青春期的激素没把他的个子拔高多少,倒是让他的胸脯和女孩一样挺了起来。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很扎手,但刘源不会自讨苦吃,一定等汗水把它们都浸湿了,他才顺着摸下来。十六岁的身体刚刚长开,也许他曾经悄悄拉过哪个姑娘的手甚至亲过她的嘴唇,但一定没机会体验过绝顶的快感。用什么理由誆骗他,让他心甘情愿走进精心准备的陷阱?刘副司令员不用强的那套,太愚蠢也太费力,小号手看上去泯然眾人,眼睛里写的却是绝不屈服。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就够了,年轻人想要的太多,碰巧自己都有,只要一样作为回报。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果实发酵。他会一点点教他,让他习惯最微小的细节。 刘源紧锁着眉,他的手变成了男孩的,他睁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比印象里还矮一点,小指勾着小号,腮帮略微鼓起,让人想捏一把。第一眼看见崔建军,自己只把他当成一个灰扑扑的影子,却没想到此后每一天他都不合时宜地来访,在本该一片漆黑的深夜光芒万丈。他没有发光,人体不是光源,刘源是用心看见的。当建军在前排不受控製地摇头晃脑的时候,刘源借着幻灯机的那点光线贪婪地咬住厚厚的棉大衣下露出的一小块后颈,视线顺着缝隙拐着弯下沉,游走到每一个角落。如果这里只有他们,他可以把小崔搂在怀里,伴着激烈的音乐让他在自己手里射无可射,让那张还稚嫩却已经初现棱角的脸流下不受控製的破碎的眼泪,他会让建军贴在银幕上射精——同他的偶像面对面,画面被交合的影子挡住大半。 他咬紧牙,在放肆的想象里达到了迄今为止最满足的高潮。随便洗了手,他对着镜子整理好呼吸和表情,推开门又是那个丝毫不乱的刘首长。刘源不是没有反思过,在崔建军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朝思暮想地惦念一个人,连他的女儿也没有。他和小崔的交集一只手都能数清,在小崔眼里,自己是刘悦的父亲,是高高在上的首长,总之不会成为爱情的对象。刘源不能用正常男女的方法追求他,假如他们一个年纪,偷偷摸摸地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比建军大了二十多岁,这里不允许同性恋,只有革命友谊。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很清楚,要么忍痛割爱,要么鋌而走险。他的情状和一本被批成大毒草的书籍十分相似,文质彬彬看似得体的男人遇见一个可爱可怜的少女,他就拋却所有道德观念和风险意识,从假结婚到谋杀全盘包下,只为了吻一吻少女在裙摆下游弋的圆圆的膝盖。刘源没法烧书一样把欲望付之一炬,还有一句名言:办法总比困难多。那么多年南征北战都过来了,只要规划得当,没什么是不可能的。 紧张的氛围落到文工团,表现为大幅增加的思想匯报和政治学习任务,人们说话前要留神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崔建军不喜欢这些冗长而千篇一律的戏码,一会斗私批修一会忆苦思甜,他没机会练吉他,晚上也一片灯火通明。 不过再苦闷的日子,少年们也有苦中作乐的办法。不知道谁从库房里翻出一只足球,他们想方设法给它打气缝补,洗干凈后和供销社橱窗里的别无二致。建军和张领他们组了个小型的足球队,没仔细分前锋后卫,纯粹是踢个乐。但玩乐在争分夺秒抓生產、灵魂深处闹革命的时期有些不好表现,他们从操场回来时,意外地碰见了刘首长和李团长。其他人都默默退后一步,把建军顶在前面,好像他是一个人抱着足球玩,他们是来捉他归案的。李团长眉毛一拧就要骂人,刘首长看了看等着挨骂的建军,风轻云淡地来了句「年轻人运动,强身健体」,楞是把李团长的话给噎了回去,躲他背后的几个这才站出来又是敬礼又是点头。刘源正和旁边的书记员吩咐事情,註意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来,军帽阴影下的眉眼似乎对着他弯出了一点弧度,建军正疑心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几人已经走远了。张领扯着背心扇风,看见崔建军在原地沉思,凑过来调侃他:「怎么首长对你这么好?是不是已经把你划到预备女婿的队列了?」 「不是没可能啊,不过老崔家就是一吹号的,要啥没啥。也许首长是依女儿的类型吧?」 「那老崔下星期就得提干了,两个月当团长,明年就在这别两道杠……哎!轻点!」 建军阴着脸,一人肚子上补了一拳,把那几个吃里扒外的揍地半真半假地叫唤。足球在地上滚动,他们又追着球跑起来,忘了刚刚的插曲。 五、惹祸 这之后不久,崔建军又摊上一件麻烦事。文工团去基层演出,路上遇见一个衣衫襤褸的老太太,抱着王干事的腿求他们赏点吃的。王干事是个恶毒愚蠢的军二代,看也不看就一脚踹过去,还嫌弃她的衣服蹭脏了鞋子。老太太倒在土路边低低呻吟,王干事大骂她不长眼睛,崔建军就走在离他几步路的地方,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趴伏在泥土里,浑身的血「嗡」一声往天灵盖上蹿,没思考殴打师长儿子的后果,直接一拳把绣花枕头给撂倒了。王齐根本没料到自己会被袭击,仰面摔倒在地,掀起一片灰尘。建军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骑在他身上一顿老拳往鼻梁颧骨招呼,两个人滚来滚去扭打成一团。等他们终于被分开的时候,身上都掛了彩,但明显姓王的情况严重多了。 「你敢打我?!崔建军,你居然敢打我?」 建军被张领牢牢锁住腰,听了这话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要挣开束缚向前冲,吓得王齐下意识往后缩,引来窃窃的笑声。张领使了吃奶的力气扯这头倔牛:「你们就站着?快来拉他啊!」 他们像两只斗鸡一样伤痕累累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尽管建军动手在先,在场的人都暗暗支持他,王齐的恶劣行径臭名远扬,若不是因为有个好爹,干的那些事早够送去坐牢了。建军平时是个挺好的人,有忙都会帮,但他毕竟打了师长的儿子,不走也要脱层皮——还不如赶紧打道回府。 王齐用袖子擦掉鼻子里流淌的鲜血,恶狠狠地剜他一眼,一边接受团长的悉心劝慰,一边控诉崔建军的罪大恶极。建军冷冷地站在一旁,不说话。李团长让他们俩分开,不准参加演出,回去再算帐。大家都以为不出一星期就再也看不到小号手了,没想到一星期后,被调走的居然是王齐。 「你他妈……真是这个。到底怎么做的?」 张领冲他竖大拇指,建军忍无可忍地推他一把:「我不知道,你都问一个小时了!能不能找点别的事做?闲的没事去多写几本心得报告。」 「你不想说就直接说,我不问,别说不知道。哎,」张领冲他挑眉,「是不是那谁帮你的啊?」 「什么那谁?」 「你还装什么?还有谁手眼通天的捞你?你太不知好歹了吧?」 「我他妈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立刻滚出去,不然你就是下一个王齐!」 「脾气这么大干嘛?不是我拉你,你都要把他打死了。打死他没什么,你要被枪毙。」 「咚咚咚!」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吵闹。建军打开门,居然是李团长:「崔建军,你现在跟我来一趟,刘首长找你。」 「嘿……!」 张领在他背后小声发出得意的惊叫。建军面无表情地摔上门,与此同时他也一肚子疑惑,找他要做什么? 这是崔建军第一次走进军区办公楼,李团长把他带进办公室就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建军一个人。刘源在开会,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他一个人站着很是无聊,不自觉地四处张望。左侧是一面书架,里面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不是红宝书也不是斗争文件,而是外国小说和歷史书批判选。墻上掛着的列寧和主席像在军区大院随处可见,让他在意的是小几上的唱片机,他在爸爸的单位看过,这东西可价值不菲。右侧有一扇小门,是关着的,应该锁了,崔建军没试,万一后面是个办公室可就尷尬了。办公桌背后是两扇很大的玻璃窗,映出一片蓝天白云树影婆娑,采光很好。桌子上放着好几个文件袋和书本,笔筒里插着毛笔钢笔和铅笔,混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两三本笔记摊开在桌上,一支鎏金的派克钢笔还没有盖上盖子,在空气里孤独地挥发墨水。崔建军想伸手把盖子盖上,身后的门却打开了。 「首长好!」 崔建军下意识地回头问好,低头看见自己拿着对方的笔,手忙脚乱地把笔盖合上,放回原处。刘源把茶杯搁在桌上,建军默默往后退了两步,看着他坐进椅子里。 「谢谢您,」崔建军把手背在身后,继续说下去,「没有您,我早就被团里开除了……」 「解放军时时刻刻要为群眾着想。你製止了他,做的很好。」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王师长要让你上革命军事法庭,报告递到我这来了。我把这事调查清楚,证据确凿,他自己把申请撤回去了。」 「是……刘悦告诉您的?」 「兼听则明,我也问了李团长和在场的几个人,他们都愿意为你出来作证。王齐之前干的那些事没法追究,现在让他吃个处分,不算过分。」 「谢谢您。」建军是真心的,刘源的细心和正直在哪个级别都少见。首长不置可否地微笑,双手交叠:「还有一件事。」他把崔建军刚刚合上的钢笔拔开,从抽屉里找出一张白纸,写下一串字后递给他。「拿这个条子,有事就来办公室找我。如果我不在,可以找隔壁小张。你要愿意等也行,我这书挺多,有想看的拿着。」 「这……」崔建军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刘源把那张纸在空中挥了挥,他下意识接过来,看着上面风流的签名,大脑转不过弯来。 「你别有压力。顾及王师长的面子,团里没法给你公开表彰,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奖励。」他伸手,阻止了建军的问题,「很微不足道,抱歉不能给你提供更好的。」 「我不该拿,我只是做了很普通的事……我还打了人。」 看他这么固执,刘源只能拋了好声好气的温柔面孔,音调降低,嗓音里多了几分威严:「建军同志,拿着,这是命令。」 「是。」 「这样就好。作为副司令员,关心每个同志是我应该做的,这也是我份内的职务。还有一个东西要给你,下个月到,记得来拿。」 崔建军捏着那张字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左转又右转回到寝室的。路上他一直问自己:这是真的吗?刘首长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一份大礼?真的是因为他见义勇为?会不会是刘悦的缘故?他拿着这张纸条回去,白的也得说成黑的了。打开门,张领欠揍地问他:「駙马爷回来啦?」 「……」 「首长是夸你还是骂你了?那是啥,他给你的?」 「一边去,烦不烦啊。」 建军把手心里的字条展平,夹进带锁的本子里。也许他有一天会用上这个。 六、司令 一个月后,建军如约去了司令部。凭着那张纸条,去哪都没人拦他,要抓他做思想匯报的政委都松了手,以为他有什么重要任务。其实建军清闲的很,一路上走马观花,慢悠悠晃到司令部,站在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门:「进。」 扭动把手,刘源抬头看见是他,严肃的表情松动不少:「小崔?听听这个。」他掏出一盘磁带,放进录音机里,一阵滋滋的电流声后,是熟悉的旋律——那部片子里的!不会有错,那天他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凭着记忆写谱子。惊喜之余,他又悄悄看了眼首长,对方表情一如往常,静静聆听着狂野的乐曲。直到一首播完,他按下暂停:「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风格,按着那部电影选的。怎么样?」 「这太贵重了,」虽然这么说,崔建军的眼睛一刻都没离开过桌上的磁带盒,鲜艷的封面上写着英文字母,从这个角度看不清楚,「而且,这个不能在团里听……」 「我知道你会这么说。不给你就浪费了,悦悦已经有个一样的。是不能公开听,但一个人听还是没问题的。用这个沃克曼,插上耳机,在宿舍听,」刘源把那台银色的小机器推过来,「别说不,难道你真的不想要?」 建军满眼只有那个精巧的机器,这是一个机会,如果他还为了面子拒绝,可能真的再也拿不到了:「我……想要。」 「这就对了。我希望你走进这里,不要顾及别的,保持诚实。虽然我是你的上级,但人格上我们都是平等的,不要怕冒犯到我,就像我不怕冒犯你。」 「是。」 「拿着吧。我还选了别的几盒,按照我的口味选的,下次你来我放给你听。」 「首长,我能问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提前空出时间来。」 圆眼镜后的目光柔和地闪动,刘源对于他「蹬鼻子上脸」的问题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反而很高兴他能说出心里话:「下个星期,还是这个点。你有时间吗?」 「有!」 「那到时候见。」 「他把那玩意看的比命还重」,这是他舍友说的。看见崔建军大摇大摆地逃了思想匯报,又满面春风地回到宿舍,张领不免好奇想要上前一探究竟。崔建军牢记着首长的指示,每天抱着随身听不撒手,一脸陶醉地摇头晃脑哼歌,离开宿舍马上锁进抽屉,生怕有谁趁他不在的时候弄坏了。对此张领表示十分鄙夷,随身听是很少见,也不用这么提防自己。不过在他有幸分享过一只耳机后,他把前言全部收回,天天缠着建军让自己听一会。 「你别和任何一个人说。咱们一个房间,实在没办法。」 「嘿!老崔,我们都过命的交情了,你还把我当外人?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再也不说你是首长女婿了,行不?」 「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了好了,你上次扒到哪段谱了,我继续……」 中国的一切都是计划的,包括爱情。虽然结婚要经组织考察,私底下涌动的感情却不是一张纸能约束的了的。尽管因为现实的阻力它们很难成形,那些泛着幻梦的泡泡依旧在少男少女的青春里留下过鲜明的印记。他频繁出入首长办公室,再迟钝的人也咂摸出不对劲来,何况是在相对封闭的文工团,谁出点什么事第二天就传开了。 虽然明面上没人公开说(多半是因为刘悦我行我素的风格和崔建军打架不要命的名声令人忌惮),背后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流言到处传播,建军却没法解释。他能说什么?首长请我听摇滚?他不听我吹小号就难受?奇怪的是,流言中心的另一位主人公却对此满不在乎,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忽视。是刘悦的作风使然,不感兴趣一律懒得理会,还是这些磁带都是刘悦的用意?建军不是自恋狂,只是看这父女俩反常的表现,连他自己都要相信他明天就要给李团长交结婚申请了。但从来没有人和他表达过类似的意思,刘悦待他还是一如往常,和他打招呼,给他两块进口糖果,和他聊自己怎么爬格子的,再说她没法把吉他拿出来,现在天天和她的新室友刘珺丽在房间练,等这段风头过去再说。崔建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问题卡在喉咙不上不下,最后还是吞了回去。他要怎么问?你喜欢我吗?虽然知道回答多半是否认,可万一她点头怎么办?我喜欢她吗? 刘悦是他见过最独特的女孩,独特到他没法不假思索地回復。在他搞明白这点以前,他不能冒冒失失地闯上门。而刘首长那边,他隔一两个星期就去一趟,一来二去成了习惯。他不好意思打扰日理万机的首长,但每次离开刘源都让他下个星期某天再来,得了命令的建军不敢不从。他去也不是每次都能拿到磁带,从国外运到北京再到成都要花很长时间。在那的一两个小时里,有时他和刘源聊天,有时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或者干脆带着他要写的报告坐下来,写完他再回去。一开始崔建军觉得很没必要,但刘源坚持这么做,还说他可以把报告交给自己,这样就不用对着稿纸搜肠刮肚,写点有趣的生活故事给他盖章。崔建军可不敢大张旗鼓地拿着盖首长章的报告回去,还不得被闲言碎语淹死?后来他发现团长根本不管他交不交,好像他已经从文工团调去司令部了。建军正盼着没人管他,再说刘首长办公室的环境可比他宿舍好多了。张秘书给他泡茶和咖啡,看他跑累了还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冰可乐,这样稀罕的东西建军从来没见过。闲着就从书架上找两本小说,这些书也是别的地方都看不到的,必须打着内部资料的标识。 七、既会 假如不存在白,黑就没有意义。如果崔建军没有听见披头士的歌声,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团里吹革命歌曲。一旦领略过真正的音乐,他对那些千篇一律的旋律再也提不起半分兴趣。这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期:他过早地意识到自己是一颗种子,浑身都是破土的热情,可若不想在寒冬死去,就只能默默忍耐直到春天来临。春天是个多么虚妄的词,歷史的气候不按时序更替,那些在1950年渴望解冻的人,二十五年后依旧没有等来春风,在这里,头脑发热的血雨腥风才是常态。这些苦闷没法轻易诉说,身边的人们还在沉睡或者装睡,叫醒他们太过危险。戴上耳机,暂时从红绿两色的世界逃离,补习班学的单词一个个从嘴里蹦出来,起码他还有事可做,已经很幸运了。 也不是没有人和他交流。他能和张领分享耳机,碰见刘悦的时候同她聊两句新近听到的歌。他借此试探过她的反应,刘悦没有对送磁带的事表示更多。「为什么我要帮他跑腿?我不是他的附庸,他要给你,那是他的想法,和我没关系。你是没去过好玩的地方吧,哪儿不比那些人进进出出的开会有意思?」 建军只能应和她,显然他们不是一种状态。刘悦很容易看到电影和书,窝在自己寝室当然比在父亲的办公室放松;不过这对崔建军来说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他以前也就沾过空军文工团的光,听几首古典乐。他没问的另一个问题是,为什么你爸偏偏要给我?只是刘悦肯定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自讨没趣了。 时间过的既快又慢,他没想过为什么刘首长明明工作缠身,还能固定抽出一下午陪他坐着,而他们的交集也不再囿于办公室,顺带一起吃饭散步变成常有的事。建军一开始很紧张,耐不住刘源强拉,他不情愿地跟着去了。饭菜当然比团里的美味,又是长身体的时节,刘源看他一边克製一边咽口水,好笑地给他多拿了两个碗打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你得自己当家作主啊!」一来二去,他也不再推脱。食堂不乏向首长问好的军官,不过他们都以了然的目光看向崔建军,用夸刘源儿子的口吻顺带夸奖他。从那些夹杂着疑惑和羡慕的眼光不难看出,自己已经冠上了副司令女婿的名头,他只能訕笑着接纳这些误解。 首长说,他们是朋友。朋友是开放的,不求门当户对,只要合的来,谁都可以成为朋友。以这个角度看,他和首长走到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建军不用斟酌用词,有什么问题直接问,刘源放下笔,认真倾听他的诉说。他既不嫌问题幼稚,也不随便用级别压人——每次刘源用命令的口吻,都是因为建军不愿收那些花样繁多的礼物。他左提一箱牛奶右带一盒糕点回去,吃不完的都便宜了张领,那家伙自从沾他的光,再也不八卦了,这点倒是不错。 交流不只限于生活琐碎,从摇滚乐这个带有禁忌意味的词开始,语言的大门彻底敞开。首长和父亲学过一段笛子,在音乐方面没他专业,不过也懂的不少。也许是看他喜欢摇滚,书架上添了许多外国音乐乐器的书籍。建军为这连着好几晚通宵翻阅,刘源见他气色不好,勒令他把摇滚的书留在办公室,别把身体弄坏了,这么做的结果是他跑来司令部的频率大幅增加。刘源不觉得他烦,有时建军看他忙,自己一个人默默翻书,两人互不干扰。除了摇滚,他也是第一次看见尼采、索尔仁尼琴、萨特的名字,密密麻麻的铅字点燃了沉寂的黑暗,他才发觉除了自己脚下的路,身旁还有茫茫的旷野。广阔通衢和羊肠小道星罗棋布,大家走着自己中意的那条,这世界上原不是只有一条路的,也不一定要往前走。拋开那套熟悉的革命语言体系,一个崭新神秘的天地朝他敞开怀抱:他靠诗人笔下雋永的意象和几张黑白插图描绘千里之外的天地,即便没去过美国,也有一个属于他的加州在脑海里浮浮沉沉。 首长的眼镜是有由头的,随便取一本书,字里行间都有勾画批註。崔建军顺着圈圈点点看下来,就像首长陪他一起读一样。他不时被笔记逗乐,刘源抬起头问他笑什么,他把那段话念出声,之后他们都忍不住笑起来。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首长给他解释,再从书架上找出几本让他参照着看,比他闷头一个劲想方便不少。 「这么多带子,还没哪首歌把笛子放里边过。」 「外国人不了解中国民乐,这种歌只有靠我们自己写,」莫名的豪情充满胸怀,建军朝对方发愿:「以后我写一首带笛子和小号的歌,这样就可以一起演啦!」 「好想法。那我等着小崔同志的大作了……」 溺水者对浮木的情感能称之为爱么?这个问题需要分类讨论。获救者上岸后或者怀有淡淡的感激,或者拋之脑后;而当他还在水里挣扎,在求生欲的挤压下,那根木头就是他所能看见的全部,除了紧紧抱住它,别无选择。这样唯一而炙热的情感,算不算爱?十八岁的小号手没有考虑这些,因此,二十八岁的摇滚歌星会对1975年的一场暴雨记忆至今。 八、淹没 可配合bgm:淹没 中午天色晦暗不明,下午指挥把他们叫来排练一首加急的交响乐,到晚饭的点才放他们走,等他们走进食堂,豆大的雨珠倾斜一地,「劈里啪啦」把几个路人砸的抱头鼠窜。往年的第一场春雨都轻缓温润,这次却来势汹汹,老天把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水分泼了出来,气势滂沱地唤醒沉睡的生灵万物。不过对于脆弱的凡人而言,这并不是什么可喜的现象,已经有几个连队穿着雨衣集合,去往各地参与洪汛救援。之前崔建军说好了去司令部,看外面雨势大的吓人,他打算过会再去,等了半天也不见有小的趋势。张领把没及时抢救回来的裤衩搭在椅背上慢慢晾着,看见室友翻箱倒柜地找雨鞋,一脸不可思议:「你又要去?现在都七点多了,万一首长不在不是白跑一趟?你不看看外面这水涨的……哎!」 回应他的是房门重重拍上的声音。 并不如建军此后多次怀疑,刘源一手策划了那个雨夜;他把自己想的太神机妙算了。事实上,那天他根本没想到崔建军会来,倒是希望男孩在宿舍好好待着,别出去疯跑感冒了。不过要说刘源有多清白也不准确,毕竟确实是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地盯着小号手的一举一动。在他们从熟络到交心的一年多里,刘源出色地表现了西南军区副司令的耐力和策略,兵家三十六计都使了出来。是哪位将军最先把爱情比作战争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纵然关系变化缓慢,日积月累下来依旧十分可观,从警惕到慢慢卸下心防,再到对他充满信任和依赖。以前崔建军还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现在搂住他的肩膀腰际,对方不但不紧张,反而乐呵呵地冲自己笑。 他们独处时的交际若被第三人看去,是会被诧异琢磨的:刘源捏着糕点送到建军嘴边,他还在看书,自然而然地偏头就着男人的手一口吃掉。柔软的唇瓣拂过指腹,像一个调皮的吻。刘源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指尖隐在宽大的袖口下缓慢摩挲。他借着拂柳絮的名义触摸那头短短的黑发,毛毛糙糙却不扎手。崔建军第一次端着他的水杯还有点诚惶诚恐,后面习惯了,还大胆地提议让他尝尝可乐——刘源从柜子里翻出一罐,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不论是以首长和文工团团员、老丈人和未来女婿还是忘年交的身份,这些举动都稍嫌亲密。对刘源来说这是杯水车薪,但小号手是个天性敏感的孩子,略有差池就可能把他吓得逃之夭夭。低级的猎人亡命追逐,高级的猎人一箭封喉,顶级的猎人不动干戈,投其所好。他知道建军要的是什么,摆脱孤独的伙伴,指路的明灯,依傍的臂膀,扮演这些对廝杀半生的首长而言简直轻而易举。在这个年纪轻易得到别人艷羡的物质和精神条件固然好,不过,小崔同志,代价是什么? 每份礼物都有价码。他不只是想他敞开内心,还要他敞开衣裳;他不会知道每次他踢完球满头大汗地跑进办公室,热地用手扇风敞开军装时,自己是用多么混沌的眼神黏着锁骨和胸口的肌肤,简直是要在上面剜下一块肉来。他不会让建军感到不适,大衣和书桌遮挡了欲望的指向,和男孩度过的每一天都是甜蜜的折磨,要么想念对方辗转难眠,要么诱惑太大难以自持。再怎么靠近也有他现在绝对不能碰的区域,只有在梦里才能放肆兇狠地占有他。 崔建军是做了准备的,只是他低估了风雨的威力,才走出去不到五步张领的伞就被狂风掰折了伞骨,风阻拖的他往后退了几步,差点跌在泥坑里。他拽着雨衣捡积水少的路中心走,雨珠子弹一样击打着遇见的所有物体,在水泥地上反弹一尺多,溅在裤腿上。就算低着头,斜刮的雨水依旧不依不挠地从缝隙渗入,风一刮冷的彻骨。他抱着胳膊加快脚步,短短二十多分鐘的路程他走了快一个小时。为防止雷击,司令部的灯熄了大半,勤务兵都提前回去了,所幸首长办公室还是亮着的。 除了昏昏欲睡的门房,一楼到三楼他都没遇上一个人,安静到空旷的大楼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回荡。走廊的灯是灭的,司令办公室的门缝下透出些许光线来,他在裤子上蹭了蹭手,反而手上的雨水更多了。无奈,他只能叩了三下门,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进。」 「我……」刘源吃惊地看着他,崔建军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发觉自己的雨衣把地板弄脏了,费劲地把它脱下来,里面的军装也没干到哪去。他拎着皱巴巴的雨衣,也不知道该掛在哪,干脆团成一团堆在墻角。 「下这么大雨为什么要来?感冒了怎么办?你考虑过自己的身体吗?!」 首长几乎不用严厉的语气训斥他,建军看司令动怒了,低下脑袋,试图解释:「说好今天来的。」 「来重要还是健康重要?你没有轻重缓急吗?」 「但是……您也在这啊。」 刘源被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堵的哑口无言。他可以嘴硬说自己是忙工作,但冥冥里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感应到等待和被等待。刘源挥挥手,让他靠近些:「过来。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小房间,崔建军知道这是首长午睡的卧室。刘源把桌上的台灯打开,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厚厚的毛巾:「把湿衣服都脱了。」建军把变成墨绿的军装脱下来,看着刘源严肃的眼神,他只好把裤脚滴水的外裤也脱了,还好里面的背心只是湿了一些,没有大碍。首长命令他坐在床沿,不由分说地给他一通擦拭,把他的头发都揉地炸起来了。 窗外掠过白亮的闪电,雨水劈劈啪啪地敲打玻璃,一簇树枝在外面瑟瑟发抖,不时在窗户的一角出现。房间很小,他和刘首长挤着坐在一张单人床上,温暖的呼吸打在脖颈上,弄的他有点发痒,又不敢乱动惹首长发脾气。一声沉闷的惊雷骤然炸裂开来,是刚刚那道炫目闪电迟来的声波,崔建军转过头,话到嘴边被他忘在九霄云外。他和首长离的实在太近了,近到能看见镜片里反射变形的自己的影子,脸侧有鼻息吹拂的触觉,近到对视的时候他好像瞥见了首长重重掩映下猝然暴露的心绪,但那一瞬并不足以让他明白地分辨出来。屋外大雨如註,喧哗的声响压不住比擂鼓还急促的心跳,他碰到另一个人的嘴唇,没有躲开。 起先只是贴上试探着摩挲,刘源主动含住他的下唇轻吮,力度不大,仿佛这是一种友爱的仪式。在印象里,对方一直都保持着进退有度的速度,如果他不愿意,可以一甩头挣开。不过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他亦步亦趋地模仿,好像首长在亲身传授他接吻的方法。亲吻从干燥过渡到湿润,不知道什么时候张开了嘴,刘源温柔地纠缠他的舌尖,扫过口腔,他还没学会换气,隔一段时间刘源就稍微松开点些,唾液的丝线连接在二人之间,没等他来的及脸红,又被捧着脸挑开了牙关。男人向上舔了一下敏感的上顎,温暖的手抚过还泛着湿凉冷意的皮肤,像一团滚烫的火燎过体表。建军可耻地发觉内裤被顶起一个弧度,下半身毫无遮拦,被看的一清二楚。修长的手指不顾他的惊慌的闪躲,极富技巧性地抚慰挺立的前端,抹拢捻挑让他舒服的忘了挣扎,喘息被对方全部吞进嘴里。等他最后黏糊糊地射在内裤里的时候,刘源意犹未尽地啄了啄他的鼻尖,起身找了套干凈的新衣裳给他。 舌根的甜味还在嘴里回荡,雨势渐微,现在可以放心回去了,可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再踏进这里。这算什么,意乱情迷还是普通的帮助?他没心思纠缠下去,胡乱搪塞了一番询问,只想赶紧离开。泼墨的乌云破开大半,皎白清澈的一轮弯月高高悬起,月光磊落地洒在地板上。刘首长送他到门口,崔建军满心都想着外面的世界,却听到一声清楚的叹息。 「我爱你。」 刘源低头望他,没有闪躲他的凝视。是建军先逃走的。起先是走,后来是跑,每一下都像踩在他心上。他握着门把手,对着空落落的走廊站了很久。 九、空间 他没再去司令部,首长也没有找他。星期四下午突然空了出来,连张领都察觉到不对,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刘首长打算把他发配边疆。崔建军坐在椅子上看画册,听到这话又想起手上这本也是刘源给的,一甩手扔到床尾,任凭张领怎么八卦也对着单调的白墻一言不发。 他需要独处的空间,一想到那天晚上,他就没法认真思考下去。一切都奇诡的像个荒唐的幻影,除去那些不可言说的事跡,更让他震惊的是那句毫不掩饰的表白。爱?他只有九岁的时候对一个扎羊角辫的女同学这么说过,上初中就不再随便用了,喜欢足够得体。爱只能大胆泛滥的用在父母和毛主席身上,除此外对任何一个人倾诉都是沉重的负担。爱不是短暂轻浮的感情,凭什么接受它,凭空空的两手还是半瓶水晃荡的大脑?野蛮生长的爱情不仅无人祝福反而困难重重,在这个时节更是脆弱不堪,谁来证明他们不是在谈情说爱时阴谋破坏文化大革命?最崇高的审判往往靠最下流的揣测支撑。崔建军试图找出刘源对自己执迷的依据,苦思冥想也没得出结论,后来他想自己就算找到也没什么用,又没法随便改掉。他不能探究别人的心理,那自己呢?他对刘源是什么态度? 团里不乏偷偷摸摸谈情说爱的少男少女,借着文艺兵的名头,他们比军队的其他人更方便找到幽会的场所。崔建军不爱打听这些,知道一两对公开的情侣没事就一起出去压马路,团里都起哄让他们赶紧交恋爱报告上去。书里的主人公可以今天跪倒在一个女人裙下,明天又高喊着为另一个女人而死,但在这儿,别说频繁地更换感情,连确认都需要批准。 还没等他理清楚思绪,一件更令他诧异的事发生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心情低落,正好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干脆翘了排练一个人去后山。夏天树林里蚊虫极多,小路被疯长的野草全堵死了,一般人根本不愿到这地方来,不过这对建军来说没什么,他只想找个清凈的地方休息一会。他用树枝拨拉地上的乱草顽石,前面是条不知名的溪流,清冽讨喜,在前方涌流的水声里,还有一个不属于自然的人声。谁不排练跑这来了? 「别管那些,我有办法,你还不相信我吗?」 「我……」 「我绝对不要和你分开,我会受不了的。」 「可是……他们发现我们怎么办?」 「那些俗人根本想不到这上面来。在宿舍把门一关,谁知道?就算有人看见,也可以说我们只是一起玩,又没有证据,死不承认就是了。这可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想出去看看……谁!」 一只硕大的蜘蛛在他眼前爬过,建军往后一跳,窸窸窣窣的声响暴露了藏身处。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他的动静,他分开茂密的竹子,尷尬地问了声好:「嗨。」 「是你啊。」 刘悦抱着胳膊,她身边的刘珺丽吓得脸色苍白,在刘悦背后躲躲闪闪地不敢看他。「你来这干嘛?不去排练?今晚上等团长点名批评吧。」 「你们不是也在这么?」 「你管的着吗?」刘悦一只手圈住比她矮一头的女孩,安抚地拍她的背,「偷听别人说话爽么?」 刘悦把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崔建军举起双手,表示他毫无敌意:「我们不是第一天做朋友了,别把我想成那么坏的人。你们喜欢怎样都行,我不干扰你们,假如你们是一对,我祝你们幸福,假如不是,祝你们友谊天长地久,最后祝咱们三不会被罚去扫厕所。」 刘珺丽先捂着嘴笑了,她从刘悦臂弯里走出来了些,虽然还是没有眼神接触,起码是正面对着他。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不少,刘悦挑眉,话一说开事好办多了:「我收下前面一个,最后那个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和珺丽都请了假的。」 「哎,扫就扫吧,上次我把他的玻璃杯摔了,公报私仇让我扫了一个月,」建军双手揣兜走到河岸边,鞋尖沾了一些细软的泥沙,「你们要想我走,我就回去,山里除了这都是虫子。」 「……不用。你留下来吧。」 之前他没和刘珺丽交流过,全靠刘悦顺带提及。除了刘悦,也不见她怎么和别人说话,团长倒是说过她好几次性格内向,结果她的脸更红了。刘珺丽发话,刘悦也不再反对,示意他有话就说。 「你们打算去哪?」 「还没开始报名,如果选上了,我们就能去北京了。正好是你家,是不是挺有意思?要不你也一起跟着报,好几年没回家了吧。」 「我就算了,家里没我的房间,我弟弟还要住,回去说不定正好把我抓去下乡。为什么突然要去北京?在这边你爸还能帮衬你。」 「你想一辈子在这山沟沟待着?成都也是山沟沟,只是比下面的的大一号而已。可别提我爸了,他精的很,能瞒一时,瞒不了一辈子,走远点才安全。」 「他不是那么古板的人吧?」 「给你看点书你就觉得他不古板?说和做是一回事,自己和别人又是一回事。我不确定他知道以后是什么态度,但我不能冒这个风险,如果在四川被他发现,他想让珺丽明天走,珺丽都留不到后天。要是我闹自杀逼他,动静大了反而传的更广。」 建军没想到她想的这么復杂,连自杀的计划都搬出来了,连连摇头劝她打消这个念头:「别这么紧张,你觉得非去不可那就去,没必要这样。你们是要去北京的文工团还是别的什么?去多久?」 「文工团。再过一段时间北京就会来地方选人,我觉得我们的水平还是够的,也不用靠我爸。要是在外边能稳定下来,不打算回来。不过我也没一直在北京长住的计划,那的菜实在太难吃了。」 「北京演出最多,排练就够受了。」 「慢慢看吧。再难也得走,我爱她,没有退路……哎!好了好了,我不说,别掐!」 少女打闹的欢笑声渐渐隐去,他躺在吱呀作响的床板上望着黑暗的虚空,刘悦是第二个在他面前提起爱的,他知道她们关系好,没想到已经好到这个地步。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刘悦从不反驳緋闻,这是计划好的,说不准就是她放出来的假消息,一手混淆视听可谓天衣无缝,自己还傻呼呼地当真了。不过对于被利用他也没什么怨言,刘悦心地不坏,如果直接和他讲,他也愿意陪她把戏演完。她们警惕也是应该的,同性恋是个严重的罪名,要是再搭上刘悦平常干的那些事,发生什么都不为过。 她爱她,他看的出来。刘悦是个满不在乎的人,却对刘珺丽那么认真,什么都规划好了。古今中外的爱情都相似,不管不顾又理智冷静,一边绝望一边憧憬,不是极端痛苦就是极端欢乐。爱情就是彻底失衡。刘悦的恋爱让另一件事更加清楚,那就是首长从来没想让他当女婿,他看上的是自己。不能说那晚首长强迫他,虽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不过他确实没躲也没抗拒。我讨厌那些吻吗?他砸摸着嘴,过了这么久也记不得具体情状,只有那缕泛滥的甜味令人印象深刻。首长从他的生活中隐退,他们恢復了从前素不相识的距离,也是,若不是刘悦,他们本来就不会结识。 他会在一些时刻突兀地停住,遇见问题,随身听里的磁带嗡嗡倒转,翻一本书到第三遍,侧边页是抹不掉的字跡。他看着它们,在一轮日落或月圆下,人群或孤寂里,翻倒的不知所谓的词句无法出口。在压抑里赞叹英雄,沉闷中吶喊高音,谁能接受这样格格不入的形象?他可以顽固地一口咬定这只是缺少新磁带和书籍的缘故,但磁带和书可不会说话。 潜意识是无解的谜题,对任何人都是如此。崔建军又回到那间狭小的房间,孤灯像书里火红的壁炉,把墻上的影子拉得很长。隔窗的暴雨旋成一首催眠的曲调,他坐在对方腿上,顺从地张开嘴。鼻尖相抵着磨蹭,黑眼睛泛起柔情的波澜,他被捧着脸,对待宝物一样亲吻嘴角,舌尖相接时,美妙的暖意似乎不是在物理层面而是从互相触碰的灵魂中迸发。冷气被驱散了,他无所顾忌地陷进宽阔的怀抱里,素雅的手只是虚拢在上方,他就急切地想往里送。头顶传来模糊的轻笑,男人近乎纵容地取悦他,动作嫻熟点到为止,濒临极点的前一秒,耳边响起一个低哑又郑重的声音。 我爱你…… 是他的声带在振动。掀开被子,毫不意外地看到短裤上的污渍,崔建军起身,换上准备好的裤衩。他之前以为是太久没有紓解导致的,但这情况已经断断续续的持续一个月了。梦是现实的补完还是反面,如果只是单纯思念一个失去的朋友,他为什么会夜夜做这种旖旎的梦? 十、生日 「这啥?」 「你猜猜?」 「一箱狗尾巴草中间放三块石头,左边写崔中边写建右边写军。」 「嘿!」张领拍案而起,踩着拖鞋蹦到他面前:「你小子怎么说话的?你领哥是那种人吗?你还点头?哎算了你今天老大不和你计较,拿着拿着!」 塞到他手里的是一条裤子,卡其色的喇叭裤,市面上还不多见,一条要不少钱。把它展开,长度刚刚好,大小也适合,不用想也知道张领肯定比划过才让裁缝做的。崔建军把裤子叠好放进衣柜,拍拍他的肩膀:「行啊!这个真不错。你生日年末吧?等着啊!不过这是你的礼物,那这是什么?」 张领脸上浮现出一个古怪曖昧的表情,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眉毛上折下弯,被建军一戳痒痒肉破了功,趴在一边笑地直喘气:「你干嘛……你再这样我不说了……好好我说,咳咳、咳,你让我缓缓……」 「好事,司令部寄来的。首长肯定不会故意挑你生日通知发配边疆的噩耗的,所以这应该是给你的生日礼物。不过也说不准,万一里面是铁锹帐篷呢?」 建军没空抢白他,面上没什么波动,听见首长二字他还是忍不住一阵心惊肉跳。慌什么,大不了他卷铺盖回家,和崔东挤挤又不会死。这么安慰自己,他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钉的严严实实的木箱子撬开,里面是个黑色的包裹,第一眼看到他就认出来了—— 「琴!」 张领想飞扑上去抱住,被建军提前拍掉了手:「能不能耐心点?弄坏了你给我赔?」话虽如此,他拉拉链的时候手也在哆嗦,看形状应该是没跑了,不过万一里面是封遣散信怎么办? 他们同时发出一声倒抽的冷气;温润平整的琴面,刷的发光的螺钮,紧绷绷的弦,一股清新的木质香气扑鼻而来,他又忍不住嗅了好几下。张岭没笑话他的傻样,他也凑着脑袋费力地想闻一闻,无他,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珍贵了。 建军抱着吉他,用从刘悦那学来的三脚猫功夫试着拨弦,他还记得指法和对应的音阶,弹的还挺顺畅,之前练习的没全忘光。他把琴递给手痒许久的张领,听到对面一阵「嗷呜」怪叫,弹出来的音乱七八糟,之前没机会上手练习,第一次摸还算可以了。 「这和刘悦那把一样吗?」 「应该不是,她的吉他标识和我的不一样。gilbson,这个可贵了!」 「哎呦呦,首长真是,嘖嘖,予以厚望啊……」 说到首长二字,崔建军才想起这是谁送来的。面色一沉,他快速扫视了一圈房间,把掛在张领身上的吉他背上,随便套了件外套就往外冲,把迷惑的呼唤拋之脑后;「你怎么还去?老崔?小心点别给人看见!」 刚刚弹琴耽搁了一段时间,老实说他也不知道首长这个点还在不在。所幸天黑了,不然他背着吉他在外面大摇大摆乱晃,保不齐要被哪个军官扣下来。八点多暑气还未消散,院子里不少纳凉扇风的老人,他偷偷摸摸地穿行在阴影下,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虽然大半年没来,司令部大院的岗亭还认得他,抬起头,窗帘拉的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已经走到这了,怎么说也没有回去的道理,望着灯火通明的大楼,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怵。要兴师问罪吗?问问这吉他是什么意思,开始还是结束?乱糟糟的念头缠成一团,怎么也找不到头绪,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踏上台阶。 门卫耷拉着眼睛懒得理人,楼梯上遇见一两个行色匆匆的文职人员,看见这庞然大物,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平淡地移开。难道他们还把自己当成预备女婿?也是,这些人又不知道这对父女私下的习性。默默腹诽着到了四楼,门缝里却没有一丝光泄露出来。建军失望地叹息,这已经是他克製以后的结果了。扭头四望,王秘书的办公室也是黑的,估计不在。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他转身要走,又频频回头看向那扇门,不切实际地幻想着下一秒它就会从里面打开,就在他终于决定放弃的时候,一阵细微的笛声勾住他的脚步。 他缓慢夸张地抬起腿又放下,尽可能屏声静气,不要惊扰门后的乐声。侧耳贴在门上,婉转的笛音骤然放大,越听越觉得耳熟。他一定在哪听过,就算没有,也绝对见过谱子。笛子的谱子本就不多,他费力地辨别着走向,默背出下一个音符——这是他写的! 为什么他会有自己的谱子?也许是不小心夹进书里忘了拿出来。他之前说过总有一天要写有笛子的摇滚乐,听了几打带子后试着编写过一段笛子的独奏,只是组合起来倒更像流行抒情。崔建军靠着门,手上不自觉地弹出第一个音,然后是第二个;门后的声音短暂微弱下去,但没有停下,很快循着旋律跟了上来。管弦丝竹顺畅地杂糅在一起,清风流水一般浑然绵长,让人忘却暑夜的燥热和吵闹。音乐比话语直接,他沉浸在融洽的弹奏中,直到曲终才慢慢停下。亲手演奏自己的曲子比照着别人的谱子弹舒服多了,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挥洒自我。门后一片安静,崔建军知道对方在等待,深吸一口气,他转过身,拧动把手。熟悉的场景一下把他拉回几个月前,台灯散布明亮的黄光,刘源握着笛子,在大书桌后看着他。崔建军还想等他发问,看对方的样子是非自己先说不可了。 「这是送给我的?」 「你打算还给我?」 「不!」崔建军急忙否认,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太急躁,紧张地扯了扯被吉他背带压皱的衣摆,「为什么给我?」 「你觉得呢?」男人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细看竟有几分落寞,「生日快乐,是我想送给你的。如果你不喜欢,送给别人或者扔掉都行。它是你的,处置权在你,不用还我什么。」 刘源低下头去不再看他,显然是送客的意思。大门敞开,距离只有几步路,只要他转过身,就能心安理得地带着一把漂亮的吉他回去,关上门想怎么弹就怎么弹。但他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 「我来……我觉得……我……」 首长抬起头,被那双镜片后的眼睛严肃地凝视着,崔建军没来由的声音发虚,本来就没组织好的话语被扯的支离破碎,他自己都搞不清该说什么。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距离并没有让他镇定下来,结巴的毛病反而犯地更厉害。刘源耐心地等了一分鐘,直到空气陷入沉默:「小崔,很晚了,你先回去吧。」 崔建军盯着鞋尖,听见熟悉的称呼,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团成一团沸腾起来。过于亲密的画面在脑海里闪过,他不是个擅长言辞的人,也不会厚着脸皮追问,能做的就是行动。脚比大脑先动作,明明离办公桌还有一段路,下一秒就到了办公桌前。书桌是道分水岭,后面属于不可侵犯的私人领地,走的太近会被当作居心叵测或傲慢无礼,更别提这是首长的地盘。但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他要做的事比走的过近更加冒犯。刘源才转过头,建军能看清首长脸上的困惑,万一他早就放下了?目标近在咫尺,时间容不得他多想,现在自己站在他这边了。首长转过身,虽然他比崔建军高,在这个距离还是不得不抬头仰望自己,微微张开唇,看口型是要叫他的名字,再接上一句毫无必要的质疑。问题还是等到之后再问,之后想问什么,他都会回答—— 男孩几乎是撞到他身上,没有剎车,他下意识伸手扶住,贴上来的却是柔软湿润的嘴唇。建军没找准位子,轻轻啄在嘴角,没等他反应就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往后跳,在离书桌一米远的地方定住。刘源摸了摸脸,上面还残存着呼吸的潮意,小号手焦躁的程度肉眼可见,尽管能克製住逃跑的冲动,眼睛还是不敢直视自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首长已经悄悄放松了眉梢,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崔建军同志。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爱你。」少年没有抬头,也许是太害怕未来的狂风骤雨,这会可能从枪毙到流放都想过了。他就是这样,寧愿一个人胡思乱想,也不愿找人倾诉。听见吉他声的时候,自己就猜到了他的来意。琴声很愉快,建军又不是白拿礼物的个性,如果不是特意还给他,就只能是因为之前的事。难得听他这么说,刘源不再逗他:「过来。」 男孩挪近了点,可谓微乎其微。「过来。」他已经碰到桌沿了,再叫就得从上面翻过去。「篤篤」,首长叩了两下桌面,「你刚刚怎么过来的?」 ……要杀要剐都随便,既然局势不由他掌控,不如光明磊落一点。建军抬起头,走到离首长半米远的地方。他正紧张地等待判决,拋来的却是一句没头没脑的发问:「你亲过姑娘吗?」 啊? 男人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拉,崔建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对方却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我说,你亲过姑娘吗?」 他当时是想要确认还是否认?这没有意义,因为他根本没来得及回应,就被按坐在首长大腿上。刘源拽着他的衣领往下拉,直到他们的呼吸互相吹拂在一起。他不记得男人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对方爱抚意味地揉着他的后脑,骗他接纳入侵的唇舌。不同于上次的温柔小心,刘源饥饿到恨不得把他整个吞掉,先是搅地一通天翻地覆,又下死劲吸吮舌尖,直到舌根都被嘬到有点发麻才稍稍松开。建军被吻地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凭本能试图拉开距离喘口气,却发现腰被提前箍住了。他转过头,被虎视眈眈的猎手正好捉住,不解风情的话语硬吞进肚,被轻轻咬磨口腔内侧的软肉,膝盖都开始颤抖。嘴角溢出的唾液被不留痕跡地舔掉,刘源像是想一次性在他身上发泄许久未见的激情,一点都不肯放过。到最后崔建军干脆躺在男人怀里不再抵抗,直到稍稍松开怀抱,他才意识到自己居然靠在首长胸口上,连忙起身。刘源没强拉,看着少年狼狈的模样,不觉好笑:「你是不是没亲过别人?否则怎么都对不准位子?」建军看着他,眼睛不知是因气恼还是亲吻闪闪发亮:「我亲过!」 胆子大了,学会顶嘴了。刘源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见了自己总是畏畏缩缩,勇敢点好。「什么时候有时间?」 「明天……还有后天。」 「那两天都来。」他拍了板,崔建军仓促地和他道别就急忙溜走了。男孩需要时间缓冲,今晚的接触不够消解这么久的相思之苦,但也不着急一天搞定。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他还记着陷入织物的触感。建军明天会来,后天也会。我们……来日方长。 十一、分手 他们的关系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能够恢復原先无话不谈的状态,建军当然高兴。因着冷战的缘故,他许久都没听到新磁带,刘源居然还按着约定两星期固定买一盒,正好一股脑全送给他。 但他们不再是单纯的朋友。只看相处的前两小时,人人都会认为这是一对难得的忘年交,长幼有序和乐融融。直到临别前的五分鐘,崔建军放下书本,望望掛鐘又看看窗户,首长从工作里抬起头,挥手示意。他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被拉近轻吻,像书里绅士的贴面礼。刘源不是没有表现出对他独有的爱护,大庭广眾之下帮他整领子都是小事,从司令部送来的东西已经多到吸引了一整层楼的註意。崔建军把琴盒推到床底下,招呼张领帮他把剩下的放起来,再不济分掉。「大哥,咱们就一个破屋子,能往哪放啊?这么多都要长虫……」 次日建军在例行的亲吻后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刘源对他的顾虑表示理解,不过驳回了减少补给的申请,最后命令他留下来吃晚餐,理由是他在长身体,不能少补营养,起码每天要喝一瓶牛奶。「你比别人矮半个头,等到骨缝愈合就长不高了。」我都成年了……崔建军把话吞回肚子里,各退一步,当场吃总比扛一大堆回去好。 「打铃了。我们现在去食堂?」 建军踌躇许久,伸出手,轻轻啄了一口他的嘴唇。这次找对位置了。刘源本打算让他适应一段时间,没想到小家伙自己先找上门来了。他这第二春就已经烧的铺天盖地,小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及也是正常的。不过他不是心急到失去理智的人,为了最后的享受现在吃点苦没什么,如果他实在想「学」,可以适当加快点进度。 首长细心的滴水灌溉融了崔建军比坚冰还硬的脾气。日歷上过了一个多月,建军觉得他们才过了三天,但是要看做的事,没有半年绝对不够。他踩着晚饭号的尾声走进那间小卧室,靴子在木地板上落下咚咚的回音。刘源比他更了解自己的身体,抚弦一般划过吸气时显形的肋骨,牙齿不轻不重地含住下唇廝磨,双手顺时针揉开僵直的膝盖。上次他着急忙慌逃走了,现在就算想跑也没法——他下半身只有裤衩,上身倒是和进来时一样整齐。首长只让他脱掉裤子,他皮肤不算白,奈何直接坐在男人腿上,两条白花花的大腿被对方深色的长裤映衬,简直不能更醒目。这姿势很尷尬,情到浓时短裤被支起一个弧度,挡也挡不住。刘源把一切收尽眼底,并不动手,而是让他自己抒解。 他是想要人帮忙,可不是和检阅队列一样被盯着打飞机……崔建军硬着头皮摸索,平常嫻熟的活计现在倒笨手笨脚起来。刘源偶尔出声指点,闭眼,食指往上,这儿最多能坚持多久?顺时针绕着摸,你自己知道哪里最舒服,不方便借力就坐起来。 首长只是拉着外套,连内衫都没碰到。黑暗里那缕常年縈绕的特殊气味变得清晰起来,崔建军认出这是茶叶与干枯烟草混杂的香味,和木质家具与泛黄的草本书皮一起构成了这间房间的底色。也许这熟悉的气息给他不少安心感,他不再像刚开始一样畏畏缩缩。快感慢慢累积,濒临绝顶的前一秒,一双微冷的手隔着内裤握住前端,惊的他不顾指令睁开了眼。没等他推拒,大拇指熟稔地一抹,难以言喻的快感顺着脊椎直冲天灵。和那天一样……小号手不满足地舔舔嘴唇,没註意男人加深的眸色。刘源把他露在腰带外的半截衬衫掖进去,拍拍他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除了皱巴巴的床单再看不出任何旖旎的跡象。他目送着楼下圆圆的后脑勺隐入树林,从窗户转到办公桌。 「补习」进度可谓慢的磨人——他看过小说,也跟着蹭过几部内参片,大致了解男人之间的床幃之事。但他连首长解皮带的样子都没见过,更别提想象赤诚相对的画面。如果真走到最后一步……就算是正常尺寸,要放进身体也足够可怕了。或者他主动?先不提首长会不会允许他这么做,就算同意了,他也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崔建军摇摇脑袋,维持纯粹的帮扶关系也行,如果对方需要,他也可以提供服务,虽然这画面更难想象。刘首长衣柜里倒是掛了衬衫和外套,但他常年把扣子扣到最上一粒,春秋季早早披了大衣,建军想不出他还会有脱衣裳的样子。 十月份来的很快,几辆军绿的皮卡碾过水泥路上灿金的落叶,小黑板上各式各样的通知加了一张新的,落款盖的鲜红的北京文工团政治部章。团里不少人想考去北京见见世面,但是政审和考核标准都不是一般的严格,像他们这样有基础的初审就被扫地出门好几个,后续的还要看北京那边的交接和缺口。崔建军看着朋友们满怀激动的进去又垂头丧气的出来,拍拍失败者的肩。 「老崔啊,北京到底什么样子?算了,我去了也水土不服……」 这当然是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他多久没回北京了?过年都没回去一趟,平日想不起来,他都快以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了。北京干燥的灰土黄沙在车道两旁飞扬,胡同口的老槐树扑簌簌地往下落毛毛虫,一不小心就掉路人一头一脸。家里隔三差五给他写信,叮嘱他找个时间回家看看。相纸里崔东的个子像小树一样挺拔起来,他用衣袖把饼干盒盖背面擦了又擦,里面的脸没什么变化。他没有单独的照片,把随团的合照和几十块工资放在信封里,钱被原封不动的退回来又加了二十,母亲让他多补充营养。团里的生活也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一条条回復下来,建军对着桌上那行「有没有女朋友」思忖许久,终究没有动笔。他潜在的女朋友吹了,和她室友私奔去他老家,而他却和她老爸不清不楚地搅在一起,光是想想就够惊世骇俗。他已经是成年人了,没必要事事都和父母匯报。至于回家的事,前几年他都把名额让给同事,今年和团长写个申请应该不难。 毫不意外,刘悦和刘珺丽的名字并排出现在定稿名单上。他寻思着送她们点什么当饯别礼,特意去集市逛了一圈,带回来一块和他俩气质都相差甚远的玻璃镇纸。这样嫻静的艺术品只能在刘珺丽手上长时间保存,换他们任何一个,不出半个月就不知道掉哪个旮旯里了。她细眉细眼地冲他微笑,回头想在宿舍也找点什么给他,被刘悦嚷嚷着拦住了。他给刘悦的礼物是从司令部那翻到的一本小说,这招借花献佛还挺有用,刘悦没读过这本冒险题材的,挺高兴地收下了。她们着急收拾东西,临时找不出礼物还他,约定到了北京再看。崔建军摆摆手,她们去北京找的恐怕还不如家里寄的,有心就够。刘悦把刘珺丽支去检查行李,看着四下无人,压低嗓子问他:「我爸那边怎么样?」 「什么?」崔建军没反应过来,看着她不耐烦的表情大为窘迫。为什么突然问我?她应该不知道他们的事,但天知道刘悦是不是又从哪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跡……建军被撞的往后走了几步,刘悦把胳膊肘从他胸口收回:「你怎么这么笨?我爸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大小姐,你居然问我?那不是你爸吗?」 「他肯定知道我申请调去北京,但什么也没说。我也没正式告诉他。」 「这么大的事……」 「那也是我的事。你不是没事就去他办公室玩吗?他有没有问你什么?」 「没。」 刘悦柳眉倒提,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没想出什么紕漏:「那先这样吧,走一步是一步。如果他那边有什么动静,你一定来告诉我。」 「哎,你干嘛这么怕他?一共也没几天了。」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最后几天才不能出乱子……以后我在北京也帮不了你,你最好——」她昂起头,建军猜她想说「好自为之」或者「回头是岸」,但她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下死劲一巴掌呼在他背上,「保重!有朝一日咱们在北京胜利会师。姐们先长征两万五去了!」 刘悦坚持不要任何人帮忙,吃力地把几大蛇皮袋东西搬上后备箱,那把吉他不甘人后地冒出头来,像一支独角。刘悦不知从哪掏出一副墨镜,顿时让团里所有姑娘淘来的都成了名副其实的蛤蟆镜。虽然方才搬东西稍稍弄散了整齐的麻花辫,戴上墨镜她又摇身一变成了靚丽的明星。崔建军半跑半走地送车队到大门口,直到姑娘们的黑发在远处混成一团似真似幻的色彩,最后全部消失在转弯的路口。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有塑胶鞋底和秋叶咯咯吱吱的摩擦声。埋着头不知走了多久,建军抬起头,远处出现的不是文工团熟悉的四层小楼,而是司令部空地上标志性的招展红旗。 十二、登堂 「她走了。」 「嗯?」 「……刘悦。」 「明天应该就到了。怎么,你担心她?」 「她肯定能照顾好自己的,要说担心,也该是你吧?」 「早不是小孩了,成年了该自己做主。她想去哪都一样,看她自己。」 崔建军看着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坐回去。刘源没追问,反而拋出另一个问题:「这个周末,有空么?」 「有。」文工团周末休息,他也没什么其他活动。 「星期五来,带你去个地方。」 他没问刘源具体地点,军区里不认识的地方太多,不过无论是哪,有首长都是畅通无阻。张领一进门就看见室友心情颇好地翻衣柜,找出他送的那条喇叭裤在身上比划,不用猜,肯定又要去司令部。不过拿人手短,他早就答应不再拿这事打趣,老崔走了正好自己可以占着吉他。空手去不太好,他四处环顾一圈竟没有什么属于自己,吃的喝的都是刘源送来的。天色已晚,他挠挠头拿起钥匙就火急火燎地出了门,一路快走到司令部。这个点大楼里还有不少人,不过副司令的窗户已经黑了。他正张望着,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他肩膀上:「这么早?离八点还有二十分鐘。」 建军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熟悉的眼镜才放松下来:「您不来的比我还早?」刘源双手插兜,秘书和警卫都不在身边:「走吧。」 群山寂静,月色寥落,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个,除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他看着水泥路上奇形怪状的树影,正想找个话题,刘元先开口了:「吉他弹的怎么样?」 「还好。书上写了一些基本的,没写的我只能自己扒,速度要慢点。您也会吗?」 「不会,我会的都是管乐。除了笛子,嗩吶也能吹一点。我爸还打过让我去干红白事的主意,打仗死人多,生意旺。」 「后来去了吗?」 刘源好似不经意地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身边拉近了些:「学校拿着成绩单让我爸送我继续读书,要是当初去了戏班子,我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解放后戏班子几乎全部失业,即便有几个好运的进了文艺团体,也保不齐因为之前的「歷史问题」被翻旧账。大会上不乏批斗这些前朝戏子的身影,无论吹的唱的,少则学习班多则改造,仅仅落得饥一顿饱一顿已经算是万幸。 「过去的都过去了。上星期给你的那盘,听了没?」 「当然!呃……」 「anightoftheopera,」标准的发音,使建军一口大碴子味的英语相形见絀,「这张发行不到半个月,一听我就知道它一定是今年最好的专辑。」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英语不好,好多词都不明白。词还是次要,最重要是我不知道那些声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词典没有可以来问我。我不确定每个都会,大部分应该没什么问题。」一路聊了半天,崔建军都没註意他们走的是哪个方向,看见不远处的岗哨亭,他隐约记得刘悦曾经提起过这里,这儿是…… 「首长好!」 刘源朝立正敬礼的卫兵点头,向他解释:「这是家属院。」 家属院设在司令部后,平常不准陌生人出入,他没机会走近,今天是第一次看到。黑夜里看不清细节,但从守卫人数和路旁修剪整齐的灌木也不难看出环境讲究。虽然都冠着大院的名头,这里的布局却和北京的四合院大相径庭。从筒子楼到成排的水泥平房,再到有篱笆圈起的院子,军官的地位不同,住处也有差距。当然,不管哪种都要比他们那两栋破破烂烂的宿舍强多了,毕竟这里住的多半是完整的家庭。就在他伸头伸脑四处查看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一扇合拢的大门。 刘源推开院门,里面是个小小的院子,地上摆了几盆植物,现在不是开花的季节,看不出是什么品种。空旷处有棵挺拔的小树佇立着,上面一片叶子都没有,徒留光秃秃的枝椏,刘源註意到他的目光,指指地上还没扫掉的落叶:「前两天这棵银杏还长满了叶子,现在全掉了。来年秋天它会很漂亮的。」 「没种别的树吗?」 「地方小,种的太多阳光不够。咱们这不缺树,什么样的都能找到。」 院子深处坐落着一栋漂亮的双层房屋,被院墻和树叶遮的严严实实,过路人连屋顶都难见到。外立面不是千篇一律的水泥灰,而是漂亮的红木。从雕花的木板窗就能看出,这间房子非同小可,存在时间可能比他都长。刘源从口袋里找出钥匙开门,打开电灯,室内顿时亮起来。建军单腿站着在门口脱鞋,这里平常只有刘源一个人住,地板很干凈。首长这样的忙人没有时间每天扫地,后勤部的人帮忙打扫。鞋垫旁有一双蓝色的棉拖鞋,应该是刘源提前找出来的。他有些拘谨地站在客厅,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建军抬头,刘源脱了大衣和军装,身上只有一件略单薄的衬衫。平时首长看上去显得万分高大,都是因为怕冷穿的太多,现在腰带一扎,建军倒觉得他比自己还瘦几分。 「傻站着做什么?」语气里倒没有怪罪他的意思,更多是调侃,「噢,差点忘了,我还没带你参观呢。左边这间是书房,办公室里的书大多是从这拿的,想看就自己来书架找。右边这间是厨房,不过我一般都在食堂吃。」 「您会做菜?」 「一点点。要是想开小灶,可以让食堂师傅来帮忙,不过这样太麻烦了。这是洗手间,这是主卧。楼上是悦悦的房间和杂物室,还有另一间客房。」 崔建军顺着刘源的示意坐下,沙发坐着很舒适,不自觉就往里陷,发觉自己没个坐样又赶紧爬起来。刘源在厨房捣鼓,打开冰箱橱柜一通翻找,哗啦啦地洗杯子:「你先开电视,我还要点时间。」 崔家过的不错,但他们没有闲钱购置电视,了解消息报纸足矣,要实在想看得去团长家蹭。明明他们就在北京,信号依旧差的不行,换来换去也只有三四个台。这台电视不是团长家劣质的国產货,画面居然是鲜艷的彩色。屏幕里的主持人说着一串嘰里咕嚕的洋文,讲的太快,他都分不清是哪国语言。 刘源端着托盘从厨房出来,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泡茶,而是拿了一听可乐和一瓶酒:「找到想看的了吗?」 「我不太会用,」建军拿起可乐看了看,放回去,转而读起酒瓶上的标签。 「想喝?这个度数可有点高,别喝醉了。」 建军斟了两杯酒,打开拉环,倒了一半可乐到自己杯子。褐色在透明的酒液中慢慢扩散,透着磨砂玻璃好似飘逸的薄纱。他在小说读到过酒保调酒的剧情,可乐白兰地意外的不错,清爽中泛着回甘,比首长那杯风味更佳。杯壁掛着可乐的液滴,刘源抿了一口,嘴唇不偏不倚地落在小号手刚刚品尝的位置。 建军没註意首长的小动作,因为此刻喇叭正流出一段激烈的音乐,电视机里坐着四个青年,正是刚才被他们同时誉为年度最佳唱片的作者们。穿奶油色尖领衬衫的主持人语气愉快地向观眾介绍,建军敏锐地捕捉到弗雷迪的名字。刘源在一旁听译,今天他们来宣传新专辑,布莱恩说了些乐队创作的插曲,调侃一番,接下来就是现场演出。先是一组状似杂乱的鼓点,吉他鸣叫,贝斯长吟,音乐立刻丰富起来。弗雷迪穿着漂亮的紧身衣,亮片随着大幅度的动作摇摆。一番互动后他坐在钢琴前,手指灵巧地上下翻飞,张开嘴,男女老少都为他们而陶醉其中。建军一脸兴奋地盯着电视,忽略了首长若有若无的註视,直到四人站起来对着摄像机说再见,他才从狂热里抽出身来。 十三、入室 白兰地前调平淡,后劲绵长,换了一两个节目,一瓶酒已经见了底。他热的身上只留了件背心,不停用玻璃杯冰敷发烫的脸颊,杯子都变温了。刘源酒量比他好,喝的也比他多,平时白玉一般的脸升起两团緋红,衬衫扣子解开三颗,小半个胸膛晃来晃去,看得小号手眼睛都直了。若不是崔建军用残存的理智一遍遍提醒自己,或许他真的会下意识地去扒那件脆弱不堪的衣裳。他瞇起眼睛去看墻上的掛鐘,这针指的是哪? 「十一点了。」这个点宿舍门已经锁了,不过张领手上有大门钥匙,回去麻烦点也无伤大雅。他抓起外套欲走,却被一只手握住手腕。建军扭过头,正撞见刘源直勾勾地盯着他,抿着嘴很不满意的样子。他还未见过首长有这样孩子气的表情,一时间没有言语,许久等不到回应的首长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建军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掏口袋,钥匙在里面丁零当啷乱响,刘元瞇起眼睛,快被他逗笑了。被拽住的左手猝然抬高,回过神来已经躺到在沙发上。让酒精泡的发麻的舌头被一口吮住,一只手插进他的发间,随着深吻按摩头皮,几乎要让他叫出声来。对方嘴里也是一股酒味,混在一起更加不清不楚。酒后本来气血就旺,现在首长整个人压在身上,胸贴着胸手攥着手,膝盖还不偏不倚地顶在腿间,挤挤挨挨蹭的他蠢蠢欲动。刘源仿佛毫不知情,只是纯粹想离他更近点,他的下半身硬的无法忽略,快戳到首长身上了。早不是初次情动,小崔的第一反应还是被抓住干坏事似的蜷起膝盖试图遮挡。见他这样,刘源干脆拉着他的手向自己下身探去。崔建军像被猫挠了一道,飞快地抽回手,不过首长早已用胳膊困住了他的去处。 「真的要走?」 被逼到沙发一角的男孩又偷偷低头瞄了一眼他的军裤。刘源笑了,他藏不住一点心事:「我提前向李团长打过招呼,要借他的小号手『用』一天。」 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真到头反而哪哪都哆嗦起来。推开主卧的门,装潢是统一的中式风格。家具很简单,落地灯、双人床、衣柜,床单和被褥都是朴素的白棉布,显眼的是偌大一张床上只摆了一个枕头。床头放着几本英文书和一支钢笔,正是首长平常用的款式。墻上掛着一副水墨花鸟画,环境颇为素雅。 「每次都是我,咱们发扬一下民主精神,今天你来吧。」 建军猛地抬起头,刘源倚在床头,失去眼镜显得更加亲和,挽起的袖口仿若白蝴蝶,欲露不露。能自主摆弄首长,这可不是随便就有的机会。尽管刘源从未说过他不可以这么干,潜意识还是警告他最好不要自作聪明,男人有一百种不动武的方法让他吃苦。现在有言在先,就算是首长也得信守承诺。不过,第一步是什么来着? 胡萝卜掛在眼前,男孩背对着他脱了外裤和背心。虽然个子不高,但部队里并不缺乏锻炼,胳膊大腿都有肌肉,在暖黄的灯光下呈馥郁的蜜色。他和梦中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不同的是现在的男孩如此鲜活,从天堂坠落到他腿间的天使,小心翼翼地调整那对蒙尘的翅膀。他想了一会,先动手解开几颗摇摇欲坠的纽扣,现在他们坦诚相待了。建军盯着他出了神,像是这辈子没见过似的,刘源捏了捏他的手,把他从神游里唤回来。他试探着把手按在对方小腹上,暖热的温度从掌心传来,抬头正撞见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自己:「继续解?」 解!怎么能不解?毛主席有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既然脱了第一件,第二件也就顺理成章。牛革皮带与地板撞击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一条军绿长裤落在上头。建军看了一眼,立刻把头转向墻角的窗帘,又慢吞吞地移回来。他绝对是整个大院里唯一一个看见这幅光景的人。首长的阴茎很干凈,没什么色素,甚至可以用漂亮形容,尺寸却是夸张的地步。抬起脑袋,男人依旧笑瞇瞇地看着自己,那句承诺并不是虚言。想到此,他咽了咽口水,把对方已经勃起的阳具和自己握在一起。 建军专註于手上的动作,因此没有看见首长撑在身旁、攥地青筋暴起的拳头。男孩话不多但很聪明,一学就会,不过对他来说,技巧只是其次,真正发挥作用的是崔健这个人。见他低着头喘息加剧,刘源知道他已近边缘,只差临门一脚。 麻痹的快感侵袭全身,建军睁开眼,尷尬地发觉精液淌到了首长身上。胡乱擦了擦,也没有干凈到哪去,刘源依旧挺立着,丝毫没有释放的意思——这该怎么办?继续这样做吗? 刘源看出他犯了难,牵住他的手:「你相信我么?」 「接下来交给我。」 建军像只被狼叼住喉管的鸟,仰着脖子动弹不得。刘元一边吮着很不安分的喉结,一边揉捏圆挺的臀肉,力度大的要烙下手印来。他肖想这么干已不是一日两日,天知道他某日推开门,看见男孩弯腰拾笔的背影后花了多久才平復下来。崔建军身上其他地方都瘦骨嶙峋到硌手,唯独胸与臀尤其丰满,既软又弹,终年被衣料包裹的肌肤十分嫩滑,简直是勾引人把玩。怀里的男孩被他揉的叫出了声,不习惯被人褻玩这里。 刘源从抽屉里翻出一罐乳膏,从包装上的花体字母就能看出是进口的高级货。软膏微微泛凉,涂在私密处激的他忍不住向后躲,反而与首长贴的更近。有润滑剂辅助,食指进入的并不困难,只是建军一想到首长握笛拿笔的手插在自己体内,穴肉就不自觉收缩,试图把他赶出去。刘源低头吻那双柔软的唇瓣劝诱他放松,手上细细摸索,终于在触到某点时听见小号手猝然加重的喘息。 「嗯……」 手指加到第三根,得益于首长高超的技术,并没有太多疼痛,只是被打开时有种涨满感。他把头别到一边避免尷尬,也正因为无法目睹,脑海中的画面反而更加奇怪。刘源亲亲黑发里埋藏的泛红耳尖,没过度玩弄他,抽出手指,在柱身上涂抹均匀软膏。建军低头看着抵在腿间的那根物什,几乎想要反悔了——怎么可能进得去?这也根本不像小说和电影里演的那样欲仙欲死,根本就是骗人的吧?但是,说过要相信首长的……腿被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脸上散乱的发丝被拨开,刘源望着他的眼睛,一点点抵入。 一声尖锐的抽气;半晌后他意识到声源来自于自己的喉管。润滑再充分也无法完全消除不适感,腰下的软垫只能稍微起到缓解作用。建军疼的呲牙咧嘴,稍稍放松后,正好仰面看见首长把唇抿成一线,微微昂起头紧闭着眼。吊顶的灯光从发旋鼻梁倾泻而下,呼吸的水汽在空气中短暂悬浮后又散开。他已不復年轻,却有张被时间垂青的脸,至少崔建军认为首长比自己好看不是一星不点,从刘悦灵秀的眼睛就能看出来。在这个场合想起好友,不免让人羞愧——这可能是多年前她的母亲和父亲同床共枕的地方,而他却隐瞒了朋友,在她对他坦白一切后。 刘源克製着深入的欲望,小崔个性坚强,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定不好过。他笼住半勃的阴茎,手指托弄着双球抚慰,这儿是他的敏感点。辅以耐心的安抚,不一会儿建军就又精神起来,扭着腰想往他掌心蹭。刘元却收起手,对着少年泛红的眼睛微微一笑:「还痛吗?」 「唔!」 几乎是在他摇头的瞬间,对方就开始了动作,每一下都朝着最深的地方抽插。他应激地想要朝后躲,却被拽着腿动弹不得。首长的手劲大的吓人,次次都变着法朝腺体挤压,建军觉得他在骑一匹烈马——不,是疯马。方才刘源只是探明白浅尝輒止,现在才是动真格的。崔建军哪里体会过这种刺激,除了条件反射无济于事的挣扎别无他法。他不知道自己叫了什么,也许是求饶,总之一定很大声,响亮到在房间里回荡。皮肉拍打的水声不停,对方劲大到快把阴囊都塞进去了。不过一会,小号手已经缴械投降,后庭高潮漫长而炫目,对于刚开苞的建军来说实在是太多,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 刘源插在他身体里还没出来,细细体味着少年痉挛的穴肉包裹着自己,温暖紧致吸的他差点泄了身。他按了按眉头,把射精的冲动强压下去。崔建军还没彻底平息,又被摆成侧身的姿势深入。像是要仔细品尝他,男人的速度并不快,每次都顶在最深处,朝黏膜各处试探。湿热的呼吸打在脖子上,舌头在皮肤上盘旋,建军觉得自己被猛兽盯上了。刘源从背后搂着他,正好能摸到少年平坦的小腹随着动作轻微鼓起凹陷,每每擦过腺体,穴肉色情地咬着他不放。即便是这样温存的姿势,建军也没能支撑太久,前端吐出稀薄的液体,刘源低头寻他的唇,往肉穴里顶撞了几十下,积攒许久的浓精全部灌了进去。他不舍地退出来,男孩腿间慢慢淌出白浊,看着他又是喉头一动。但建军已经累的快要昏倒在床上,刘源给他草草擦拭了一下身体,搂着他沉沉睡去。 十四、廝磨 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眨眨眼,还在回味残留的梦影,手中与粗布棉麻相差甚远的丝滑手感唤回了他的註意。天花板干凈如新,电灯罩是明亮的米黄色,没有一点钨丝烧灼的痕跡。这不是宿舍,他猛然扭过头,身侧已是空无一人。他们终于还是迈出这步,昨晚扔在地板上的衣衫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椅子上叠成小块的布料。崔建军抖开一看,哪是什么新东西,分明是他之前落在首长办公室里的军装,合着被刘源收来搁家里了。昨天事毕他直接倒在床上,后穴的液体还留在里面,他赶紧跳起来,冲进浴室清洗。 整顿好推开门,餐厅传来杯盘碰撞的清脆声响。桌上摆着两碗米粥一碟包子,刘源慢慢吹着青花瓷勺里的热粥,一面翻着手里的牛皮本,大约是秘书为他准备的剪报之类。建军拉开椅子,道了早安便埋头只管吃,刘源从厨房拎来杯牛奶,让他慢慢咀嚼,今天清闲,没什么可着急的。 「还痛吗?」 冷不防问起,建军差点没把牛奶喷出来,咳了好几下才顺过气来:「……没、没什么大碍。」 「感觉如何?」 崔建军抬头望望又低头看看,没找出转移话题的招,刘源从餐桌对面望来,等着他的回復。「有,有点奇怪。……我喝醉了,记不清楚。」 昨天自己有点太粗暴了,差点就没克製住,不过小崔接受能力还不错,至少没有受伤或者抵触。吃完早饭建军好好逛了逛,墻角其貌不扬的大花瓶是清朝的古董,被首长用白泥掩掉官窑印种水仙,楼上某人房间——偷偷打开门瞧了一眼,要不是桌子和床板不能搬走,还以为这是间毛坯房。书房里的书多到堆在地板上,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架子上的cd和磁带。吃完午饭他才慢悠悠从首长家出来,丝毫没註意家属院里行人远远投来的打量目光。 一只水桶先于怒吼砸在他脸上。建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双手拽住他的衣领拼命撕扯:「你!昨天!到底!去哪了!」 首长和团里打了招呼,可没和张领打。建军被他摇的头晕眼花,这家伙力大的很,扯也扯不开:「你先放开!放手!」 张领用力一摔,脸色铁青地瞪着他,崔建军被他盯地发毛,浑身不舒服:「你……」 「我昨天,」张领深呼吸,努力平静下来,「找了你一晚上!不只是我,隔壁兄弟也被我叫起来了,我们连后山都摸过了,还去了司令部。」 「怎么进去的?」 「翻窗户!」 「我也没想到。昨天我本来要回来的……」 「你到底去哪了?」 「首长家。我喝醉了,一醒就回来了。」他扯了个慌,张领狐疑地抱着胳膊,「你就在那睡到大中午?你都没过门就能进他家了?!嗬……」 好说歹说半天,最后建军允诺把吉他借给张领一周,送他磁带才了事。张领这回气的不轻,他也觉得过意不去,既然首长那有的是磁带,送就送了。没过几天他又被传至司令部,进了门心照不宣地扯扯闲篇,不过多久又偷摸着进了隔间,吻的难解难分,热烈非凡。 「身体是灵魂的神庙,你如何对待它,它就如何回馈你。身体不是用来接受惩罚苦修,了解它,了解自己,接受这份礼物。」 这段话挺有道理,假如不是讲者正在指奸他会更有说服力。比起第一次的紧张和痛苦,这次体感明显提升不少,前后一同被抚慰,难以言说的电流自鼠蹊部迸发,在小腹流蹿。刘源把下巴搁在他头顶,正好是个环抱的姿势,牢牢把他圈在怀里,力度大的甚至有点窒息。之后又和他约法三章,「第一,回去不准碰自己——」 「凭什么?」建军觉得莫名其妙,他的身体他做主,再说就算他碰了,还能发现不成?温暖的呼吸縈绕在耳畔,他缩了缩脖子,被一口吮住耳垂,酥麻地骨头都快化了:「我向你保证,我也一样。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更愉快……本来就不多,你说呢,小崔同志?」 建军最受不了首长这样叫他,声音低地像在拨他的心,答应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出了口。刘源低头轻轻吻他的脸颊:「第二,如果违反了约定,要受惩罚。」 「你也一样?」 「我也一样。第三,如果你完成了约定,有奖赏。」 小号手只遵守了诺言不到三天,第四天就在床上辗转反侧,窗外野猫站在树梢放声大叫,吵人地睡不着。很快又有几只猫在远处应和,接着是忽高忽低不肯歇息的喵喵声。都十二月了,它们还精神的很,他习惯性地向下摸去,总之是睡不着,不如破一次例,反正首长也不知道…… 「你失信了。」 「我没有……」 建军试图抵赖,刘源摊开手,稀薄的精水黏在洁白的手心,看的他一阵口干舌燥:「这可不是一星期的量,还有,你说谎总是脸红的像猴屁股。」 他怎么把这遭忘了!「那万一你也犯规了怎么办?」 「你想试试?」 首长的声音很冷,这不是玩笑。建军看着他腿间明显的凸起,摇了摇头:「我认输。惩罚是什么?」 「你马上就知道了。」 首长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稀奇的小玩意,上面纹刻的螺纹给人不详的预感。之后的事他不愿再仔细回忆,他被迫含着跳动的机械玩具被按在首长腿上扇屁股,力度绝不是调情。被打忍忍也没事,难堪的是他竟然硬了,火辣辣的疼痛伴随微妙的羞耻,自己不像在呼痛倒像是放浪的呻吟,到最后他也分不清是想躲开还是往上蹭。刘源并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直接取走了振动机器,双手抱胸冷眼旁观他的狼狈模样。崔建军咬着牙看向他,首长只丢下一句话:「你还有下个星期的机会。」 愤怒与不甘起了作用,他寧可每天顶着晨勃浇冷水,也绝不摸自己一下,顺带着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去司令部。直到约定的时间,他才不情不愿地敲门:「进。」 悠扬的小号声在屋里徘徊,动听的他一时间忘了置气,循着声音走到留声机前。唱片转动,旁边摆着一个打开的盒子:miles·davis。 「jazz……」 建军念着封壳上的单词,他在词典上看到过这个名字,但从未真正听过爵士音乐。黑人穿着浅色西装举起小号,唱机里不止有小号婉转的音色,还有鼓和低音提琴,只是这鼓音和摇滚交响的鼓声都不同,声音轻,节奏缓,又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刷上一下,挠的人心痒难耐。不过最吸引他的当然还是小号手,他喜欢小号,听过许多鸣奏曲,没有谁能吹出这样跌宕起伏又自由奔放的音乐。 「上次说好的奖励。还满意吗?」 分心是对这首曲子的褻瀆,他不吭声,等到声音停止才应了一声。一进门就被打岔,现在他都没心情生气了。 「过来,」刘源勾勾手指,「还有。」 「够了吗……」 建军双手撑在办公桌边缘,上半身悬在空中,因为桌上到处是杂物和墨跡未干的纸,他怕把它们压坏了。在他身后,刘源陷在椅子里,一只手抓着半边臀,另一只手握着那只派克钢笔在穴口里进进出出,透明的肠液沾在上面。他的外裤散落在地板上,外套搭在沙发扶手,那是刚刚被抱着接吻的时候脱下来的。刘源让他留了一件背心在身上,不知道是怕他冷还是喜欢看:「记不记得?第一次来,你就是拿的它。」 建军低着头不说话,耳朵却红透了。刘源把笔抽出来放在桌上,建军的视线范围内。他把皮带解开,崔健听见声音,腿不由自主地分开了点:「我能把它们挪开吗?不方便。」 「直接碰到桌子会冷,你靠着也没关系。」 建军只能接受这份关心,他没法回头,书桌上的影子靠了过来,先是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屁股,看见他有点紧张地抖了抖,又调笑他:「多少次了,还这么紧张?」 「我……啊……」 手从背心下伸进去,两指捻着乳珠拨弄,大拇指随便揉了揉乳晕,乳粒马上挺立起来:「牛奶都喝了?」 「喝了……太多了,还、还没喝完。」 「是牛奶喝多了还是摸的太多了?」刘源一边揉着他的胸一边冷静且恬不知耻地问他,他居然认真地回答这个问题:「都有?」 「那就都有。这里呢?」刘源掐着他的臀,用手指分开湿润的穴口,崔建军能感到被註视着,他前面都硬的流水了,鉴于上次被惩罚的惨状,又不敢自己随便摸。看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刘源没再为难他,咬着他的耳朵低语:「打开点。」 刘源的速度并不快,他不是那种莽撞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廝磨。但就算这样,对于年轻的小号手来说也太超过了。他才刚刚习惯了同性的交合,粗长的阴茎全部插进来,一直到最深处才停,退出去的过程也缓慢地磨人,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嫩肉被带着翻挤。此前他唯一有过的高潮体验就是手淫,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被男人的阴茎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没多久他就撑不住了,也不管会不会弄脏那些文件,趴在桌上被抬高了臀肏,撞到甘美的一点,他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整个人笼罩在刘源的阴影下,过多的快感逼出眼角的泪花,崔建军被桌子卡住哪也去不了,只能被夹在中间顶撞。 「首长,我想射……」 「同意。」 肩膀传来一阵湿润的痛感,刘源咬了他一口,突然加快速度大开大合起来,建军都没空抚慰自己,呜咽着被硬生生肏到了高潮;他射在自己的靴子上、地板上、首长的大衣上。刘源还没这么快结束,把他翻过来,崔建军不习惯被这么赤裸裸地盯着,下意识地想双手环胸,被挺腰撞了一下又倒回去。刘源看着他慌乱地逃避眼神接触,下身一记抽动:「都这样了,还害羞什么?」 「嗯……不……」 「小崔同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我代表团里奖你什么好呢?」 他的手被刘源握住,十指相扣。刘源俯下身子,蛇一样的舌头顶着乳孔吮吸胸口,明明什么也不会有的,建军崩溃地想。等刘源终于吃够了,奶尖早就被吸的泛起水红,在一片亮晶晶里显得分外淫靡。他仰视着刘源,再次半勃的阴茎被夹在中间磨蹭,舒服的他眼睛都瞇起来了。瘦削的小腹被阴茎顶出隐隐的弧度,又要到了,建军不能自控地把腿分地更开,挺着腰几乎是往刘源的阴茎上送,快点……哈……啊! 令人麻痹的快感烟花一样炸开,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只能仰面倒在桌上等着高潮平息下去。首长的赏赐就是灌溉他,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浊白的液体顺着大腿流下来,刘源伸手擦掉,换来建军轻轻的颤抖:「不舒服?」 「舒服。」 首长笑了,把指尖的白浊抹在他脸上,把他涂成个花猫:「回去记得洗干凈,不然对身体不好。下次来。」 十五、红裙 1975年的冬天和往常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年轻人每日排练、报告、跳舞的压腿、吹奏的跑圈。被爱情滋润的小号手飘飘乎不知其然,首长从内参和人员变更的蛛丝马跡里提前註意到大事的征兆,今年註定不会是一个顺利的新年。总理身体欠佳已不是什么秘闻,年事已高又远在深宫,神仙皇帝也回天乏术。但刘源从来不是无望地企盼救世主的人,事情既要发生,那就接受,好好打算才是上策。 崔建军当然不明白这些,要是他在家可能还能顺耳听到些消息,成都和北京隔了十万八千里,一无所知也属正常。他对刘源暂时收缴他的随身听书本和吉他颇为不满,但这既然是首长送的,要拿回去自己也没办法。事实证明刘源此举非常正确,没过多久,团里就突击搜查个人物品了。 建军从楼下收发室拿到一沓信,数量比预料的要多。粗略扫了扫,都来自北京,有些来自家里,有些写着某个许久不见的朋友的名字,还有两张用的是北京政治部文工团的信封。父母还是老样子,让他不要担心,希望他抽时间回来一趟,实在不行请个病假,他们能在这边找到医院开住院证明。三五年不见的哥们儿还记得他,没有长篇大论,简短的寒暄后又是问他能否回来聚聚。最后是刘悦的信,她已经安顿下来,过的还算不错,不过总怀疑她爸在周围安插了眼线,否则怎么都是挑好的东西给她。第二封抱怨北京干的能做木乃伊,不过沙尘暴她还挺喜欢,龙卷很威风,上次说好的礼物随信赠,是她手里的最后一个。建军早就习惯这人跳跃的思维,抖抖信封,落出一块冰凉的金属坠子,不是革命像章,而是一把微缩的合金手枪模型,握在手里沉甸甸,上面掛了个环。他没把它穿在钥匙上,免得到时候一起丢了。他已经想好过年的时候回去一趟,即便十年前全中国就停过春节了,儿时其乐融融的气氛还是让人情不自禁的怀念。说是不准过,哪户人家不会悄悄多买点猪肉羊肉,哪怕只有一晚,也算是给一年划个句号。他们家条件特殊,父母因战争流离失所,没有开枝散叶的大家族。不过四口人也过的很温馨,这么久没回北京,就算信里写的多好,也总想回去亲眼看一看。 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团里的排练暂停一日,元旦也是刘源的生日。这是他从刘悦的回信里得知的,只是里面没少几句揶揄和挖苦。建军没把这放在心上,他一直收受首长的好意,却没什么能还的,每次他有这个意图,都被半柔半半刚地推拒,总是「你开心就好」搪塞过去。这哪能算什么回报? 「别玩了,过来帮我看看谱子。」 张领正抱着椅背修理一把坏掉的弹弓,头也没抬:「啥谱子?你说的哪首?」 「我写的那首。」 「怎么了?不挺好的吗?」 「不是还没写歌词吗?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张领终于来了兴趣,一把捞过那张涂涂改改的草稿:「当我痛苦的时候……你会拉着我的手……怎么写起情歌来了?早叫你申请考回北京去。」 「算了,你别看这个,我觉得不适合。」 「……你不要走,好了,我知道你想的很。」建军把谱子抢回来,在乐谱集里翻了半天,掏出另外一张:「你看这个。」 「你什么时候写这么多?倒是一块拿出来,掖着发霉吗?」张领跟着哼了哼旋律,手有点痒痒的想去抱吉他:「曲子还真不错!『而你总是看着我,偷偷把酒喝』,不会是说我吧?」 崔建军扯了扯嘴角:「你爱这么理解也行。」 「挺不错,就是这块有点单调,要不要再加点和弦变化?」张领也是专业的,给他提了不少参考意见。讨论修改一遍后,作者拿定主意不再改动,背上吉他就走。这回张领不再追问,几个月来他已经厌倦这套早出晚归的戏码,闭着眼睛也知道他要去哪。 他来首长办公室比回家的次数还多,不过也从来没人赶他出去,似乎已经习惯司令部里不时出现的小号手。首长不在,他准备把吉他卸下来,想想还是进里间,省得琴声传到走廊上。这张已经见证无数场情爱并且今后仍将如此的床现在干凈整洁,看不出丝毫不端的证据。建军从未考虑过这些事,不过也只能劳烦首长一个人收拾,毕竟谁也不适合干这种活,话说回来,首长小小一个公文包,放的下床单么。琴已经调好,拨片也带了,身为作者早把乐谱背的滚瓜烂熟,万事具备,只等首长回来。他半斜着倚在床头,眼睛漫无目的地凝望天花板,余光扫到衣柜最上边露出来的一点料子。把衣柜打开,里面一水的绿军装白衬衫,没什么新鲜东西。抽屉里却另有洞天,在一打白床单下面,压着一条鱼尾裙。把它抖开,款式是露背的吊带设计,像是电影里金发碧眼戴宽檐帽的法国女人穿的。它摸起来比丝绸柔,一不小心就要从指缝溜走,这样的好东西就连友谊商店也买不到。夕照把裙摆涂成橙红相融的美妙色彩,什么样的美人才撑起这条裙子?刘悦?不可能,她嫌裙子不方便,在文工团这么久一次也没穿过;那还会是谁,能有这么一条进口的裙子放在首长的衣柜里?或许是某个曾经也在这张床上与他有过一夜的女人……为什么她不把它带走? 裙子一点褶皱也没有。他把它贴在肩头,布料顺滑的下垂,剪刀状的尾巴在小腿肚收拢,她和他身高相仿,肩膀宽度也类似。建军看着它,扭头确认房门合上,伸手解开衬衫领扣。 房间里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是幅什么模样,不过衣料紧贴在身上的丝滑触感倒是很舒服。寒意顺着足底攀爬,他对着窗户看来看去,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离远了又看不清楚。折腾半天也没结果,他想起来外间书桌放着一个徽章,用背面也许能看清。不过他进来的时候,貌似没关外面的门,还没等他想好要不要出去,门把手传来扭动的声响。 任何语言都难以描述他看到的景象。青年穿着那条衣柜最角落的红裙,赤脚站在床边,小一码的衣袖箍着两条劲瘦的胳膊,年轻的身体把胸口完全撑了起来,裙摆随动作摇晃,露出大腿肌肉的线条。他就站在那,像被咬了一口脚跟飞速转身,裙摆卷起一股小小的气流。天边野火似的霞光在裸露坚硬的脊背上燃烧,略长的发丝垂下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半个柔和的鼻头。小崔,他在心底惊奇地喃喃,你穿它像窗外的山和水。 崔建军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揪着裙子不知道是该脱掉还是走开。刘源慢慢走近,眼神却是虚笼在他身上。首长让他转过身去。建军照做了,面对开裂的木纹和蒙尘的玻璃,看见一只雀儿在枝头蹦蹦跳跳,首长的目光抵在后心,随着鞋跟与水泥地发出的轻微碰撞声响愈发浓郁。小雀梳着自己的羽毛,脑袋四处转动,倏忽间抖抖翅膀,跃出视野。轻微的机械响动,建军认得这声音,就在他不顾一切要回头看的时候,肩膀增添了一份重量。男人环住他的腰,鼻息轻轻扫在颈间,坚硬冰冷的武器放进手心:「别怕,这是相机。」 刘源没让他褪下裙子,而是把那条崭新的高定时装从裁口撕开,直撕到大腿根。崔建军边喘息边伸头张望床头柜上平平无奇的枪,不明白为什么它能照相。不过他倒是在沉醉的深吻间隙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推着首长要起来:「我的吉他……喔……」首长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捋着他流淌前液的阴茎爱抚,没故意卡着,让他痛痛快快释放了一通。抹掉铃口最后一滴精液,刘源抓住他的手,让他坐上来。 建军不太熟悉这个姿势,进入的时候闹了个小笑话,不过老师耐心,无伤大雅。很快他就慢慢习得技巧,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刘元从下而上註视着少年难耐的表情,眼睛半敛着,一把唱歌的好嗓子现在哑的不行,在这个时候,他才肯多叫几遍自己的名字。从裙子里伸进去,触到结实的大腿,身上人蓄积的力气一下散开,直接把他吞到最底。两人同时呻吟出声,只不过建军叫的更高亢,他又高潮了,被托着臀撞击,肉棒一抖一抖地吐出些许液体。肌肤上的阴影由酡红逐渐转至靛青,到最后,天完全黑下来了,屋子里一点光也没有。那条裙子从建军身上滑到床下,已经扯得不能穿了,不过等手枪里的胶卷冲洗出来,它又可以出现在首长的相册簿里。刘元把被子拉过头顶,凭感应准确地吻在少年的额上,咸涩的汗水味道。可惜它再也不能穿了,我应该先和你拍张合影。 崔建军在黑暗里偏头看他,婚纱照吗?刘源摇头,早就没有婚纱了,除非是四十年前上海滩教堂的新娘。婚姻只是一张纸,什么也说明不了。对了,祝你生日快乐,我本来准备了一首歌……他没说下去,促狭地等着男人接话。刘源摸着他的脑袋说,投桃报李,八月送出吉他,现在收获音乐,你给了我两份礼物。 一个星期之后,成都下起了薄薄的雪。在白茫茫一片的世界里,成百上千个扩音喇叭翻来覆去地念着同一句话。 周总理去世了。 十六、突变 在这场漫长革命的第十个年头,总理苦苦支撑的生命如同细细的红线,悄然无声地断成两截。刘源对接下来的事已有预感,但谁也不会想到事情会壹下闹成那个样子。周从来不是壹个善良到愚蠢的人,但就算是有限的善意与理智,对于那些平白无故蒙受大难的人们也是无比宝贵的存在。周以总理之位压在天平壹端,对面却是四个人,现在他走了,还有谁能落在另外壹端?中国难道要世世代代永永远远地黑暗下去,重復这套血腥恐惧的游戏? 长安街缀满了白色的花,严寒渗透进破碎的心灵。摄像机慢慢地沿着街道扫过,记录下每壹张难忍的、悲痛的、绝望到歇斯底里的脸。这样的心绪自然也传进了部队里。四川的情况尤为復杂,这是邓的故乡,两派争的尤为激烈。建军是北京孩子,也能看出身边土生土长成都人另壹种意义的低落。军队举办了专门的哀悼仪式,他站在队列里,看着首长站在高台上壹字壹句地念读讣告,难过而不失分寸地擦拭眼角,带着全军深深三鞠躬。大家不约而同地走到街上去,泪眼朦胧地目视着苍白壹片的冬夜,每个人的脸都像是復制出来的。他们路过闹市区,看见工人和群眾争地不可开交,差点就要打起来了。过路人放慢脚步想听个究竟,看见墻上那张争议的大字报时倒抽壹口冷气,这是公然抨击副总理张春桥啊!不壹会儿,警察赶来了,把报纸壹把扯掉,威吓尚未散去的人群。他们压低帽檐快步走开,互相交换着眼睛里不可思议的感情。崔建军和张领落在后边,不时回望纷乱的街角。他没有询问张领的意见,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他是对的。 有多少人看过那张引人註目的大字报尚未可知,没几天首长找他,眼镜后是挡不住的乌青,语气却极其严肃:“5号你是不是去了市区,看见那张大字报了?” “是。”他不知道首长是如何知道的,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刘源揭开瓷杯盖,窝在椅子里轻轻啜着冒气的茶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想知道你的。” “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们想的壹样。” “还是你先说吧。不说出来谁也不知道。” 于是建军原原本本地说了,他本来对刘源就没什么可隐瞒的。刘源听完了,没有发表意见,而是让他不许再出军队半步。为什么——首长举起桌上的壹份红章文件,上面用墨水笔写着当日大字报上的落款和罪名。如果你再走晚壹点,也许他们就逮走你了。建军终于忍不住问他:“那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你没猜错,我想的和你壹样。” 邓不仅没有如人们所愿成功接班,文匯报反而在激愤难消的时刻暗暗詆毁故去的总理,南京街头出现了对着中央文革小组煊赫头脸们破口大骂的标语。浙江流传着以假乱真的遗言,而斗争漩涡中心的北京,在清明那天彻底爆发。人群突破禁令,涌进广场,也许大家对未来不再抱有希望,当你站在人群之中,就像壹滴水融进了海洋,不再感到害怕和畏惧。大学、工厂、商店、部队、部委,在英雄的纪念碑下,几百万人似乎都感受到亡魂冥冥间的寄托,放下的每个花圈,都像是给未来的四人帮准备的。第二天,人们看见趁夜清空的广场,怒不可遏地与警察扭打在壹起。接着便是清场、镇压、秋后算账。这已不是新手段了。 尽管动过念头,建军还是没有去成北京,他的证件早被首长扣起来了。他只能眼巴巴地守着那个小收音机,里面传来滋滋作响的报道。事情永远不会像人想的那么好,没出半个月,他又看见了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墻上。还是壹样的高台,还是长长的位席,壹个头破血流的年轻男人被脖子上掛的两三个大叉牌子勒的快低到地底下,屁股撅高,两手平伸。很显然这不是第壹站,他已经快站不住了,摇摇晃晃间被边上的青年军人厉声呵斥,下意识地绷紧身子。批斗不是个简单的报告活,而是壹场难度不低的表演,多为雨点般的数落,偶尔辅以雷霆状的殴打。这可怜的人已经对所有谩骂都充耳不闻,却还要灵敏地及时谴责自己。他胸前镇压反革命的牌子在推搡间晃来晃去,大戏快到结尾,首长竟出现在高台最中间的位子上,宣读革委会的死刑预决。 “你不是和我想的壹样吗?他明明什么都没做错!” 军绿的影子背对着他,过了很久,对方才从窗边转身。“怎么想并不代表我能怎么做。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应该不清楚。”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这绝不是开脱的道理。这判决肯定过了刘源的目,他不点头这章根本盖不下来——“革委会里不是我壹个人。他这么做,说明已经有面对的勇气。而且不是我要他的命,”刘源伸出壹根食指,朝虚空示意:“是中央的要求。” 现在建军也说不出话来了。刘首长再能呼风唤雨,也只是地方上的副司令,怎么可能比的过姚文元。这并不是他第壹次看见有人平白无故的死去,但这次毕竟是他亲眼看见还打心里认可的。看到对方受罪,好像是代替自己受下的,起码他还敢站出来……刘源看他壹下没动静了,稍稍放温声音宽慰:“不是没有转机。判决下来了,走正式的执行程序还要时间,北京那边忙,我尽量能拖壹段日子是壹段日子,最好当然是让他们忘掉这件事……要是更进壹步,姚文元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他仅对建军说过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崔建军习惯了这些,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即便希望渺茫,也总比壹片黑暗要好的多。 “只要你不走……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不用担心。”湿润的触痕印在额上,男人捧着他的脸,在外时刻紧绷的表情骤然柔和起来。建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庞,主动凑上去,同样很轻很轻、几乎只是嘴唇擦过的碰了他的鼻尖。我也是,他用眼睛不好意思,却很认真地这么说。 十七、出游 未来究竟会怎样?凡人咀嚼这个问题就像嚼一块发麻的芋头根,低垂沉静的星河下,处处燃烧着动荡的火焰。有人是螺钮,旋一旋发动整部机器,有人是滚轴,顺从命令运行指令,更多的人是野草,或者碾伏,或者挺立,全凭运气。植物是没有腿的,种子落到哪就在哪长一辈子,人要是想把它们挪挪位子,植物也非干不可。 然而,毕竟活一天有一天的乐趣!年轻人最善于给自己找乐,若实在无事可做,招呼几个人蹲在路边赌车牌单双号也能磨半天。崔建军一手揣兜,一手颠着那把微缩模型,枪在军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土制的冲压的部队的,北京十四五的中学生都能从仓库摸一把。但它不一样,这是首长那把神奇摄影枪的原型。朝黑洞洞的枪口里望,隐隐约约能照出膛线,看不清具体是个什么样子。建军很想把它拆个底朝天,他有丰富的拆收音机经验,就是装好不打保票。刘源告诉他,这枪只有一把,特意让司机做的。那个时候人人都会点五花八门的本事,因此他并不吃惊,了解这枪的稀有后倒是更感兴趣了。不过首长看它很紧,总是随身携带,一时没有合适的机会,注意力又转向别处去了。 一根冰棍落在他身边,奶油的。张领本来就胖,夏天对他而言是酷刑,离了电扇根本活不下去。建军拆开包装咬了一口,甜味直渗进天灵盖后边。暑气蒸的人头昏脑热,所幸军区依山傍水,气候适宜,比起市区要凉快不少。正是中午,最调皮的小年轻也不愿顶着毒辣的日头出来,非得再等三刻鐘不可。天南海北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张领问:“老崔,以后你还一直打算在团里过吗?” 这问题问住他了,他还没有好好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家里人都在北京等他,首都环境也比成都好不少,不管怎样合计都是回去最好。不过他要是回北京,注定要和刘源分隔两地不能相见。的确,异地的佳话也有不少,但也意味着暴露的危险增加,而且自己肯定忍不了分开这么久。这个问题还不紧迫,要是哪天首长调去北京,自己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回家了?不过,估计那天刘悦得八百里加急回成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吉他是他最知心的朋友,他也想像beatles那样组个乐队写些自己的歌,但人手和器材都是问题,况且,这种音乐会惹来乱子,特别是在这种紧张的时候。建军就算是个楞头青,也不代表他傻。 “你吶?反正你是山东的,有机会去咱们首都看看唄。” “我倒是想,不是上次人家没看上我么……” 无所事事的下午,他去司令部找首长,正巧在大门口碰见刘源吩咐司机备车。见他来了,刘源朝他挥手:“正好,我要去市里一趟,你和我一起来。” 戴着墨镜的司机给他们拉开了后座的门。建军本来想去副驾驶沿途看看风景,刘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去后面坐着。首长的皮卡和他之前坐过的好像不大一样:前后排掛了一层帘子,可以拉开,现在是拉上的,可能是方便乘客在后排休息。这样他就没法看前面的路了,他想伸手掀开帘子,却被身旁人的眼神制止了。 “不行吗?” “外面太阳大,掀开晒。” “那我把车窗摇下来。” 车窗是单向透光的,这么做当然是为了副司令员的安全和隐私考虑。刘源说了目的地,让司机把车载收音机调到最大,放他喜欢的eagles。建军一边听一边轻轻哼着调,迎面刮来的风把他的头发吹的左右飘摇,他看了一会外面翠绿的树林和高山,转过头问:“咱们去哪?” 他没把话说完,因为他看见首长拍了拍身边的位子。“你负责买点喜欢的东西,我去开会。”他向右边挪了点,刘源牵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膝盖上,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不准他掀帘子了。首长按动手边的按钮,刚刚打开的车窗再度合上。 还好他没系皮带,否则金属碰撞的动静也太大了点——他完全没意识到这想法是被卖了还数钱。男人拍拍他的臀,他会意地稍微抬起一点,方便对方把他的裤子拉下来。他有点难堪地发觉前端感应式的微微勃起,好像自己渴望这个很久了。刘源当然注意到了,在他背后发出模糊的低笑,指尖在会阴处打转,搔出男孩一阵细小的喉音。 这只是开胃菜。握过笔也握过枪的手指伸进后穴,崔建军呼吸一滞,在只有他们两个的空间里,任何举动都被放大无数倍。托他常常往司令部跑的福,刘源早就物理意义上的把他摸透了。建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又哭又笑丢盔卸甲地倒在男人怀里,一点自控能力都找不回来。 肠壁被略长的指甲轻轻搔刮,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痒意。他本能地动了动身子想调整位子,身后人像是怕他逃跑,狠狠掐了一下穴肉,建军因这一下袭击跌到男人怀里,倒像是他自己要坐上去的。 “刘源……” 崔健压着嗓子恳求他,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自己的声音甜得不行,简直是撒娇;刘源却对这样的情状很受用,一手箍着他的腰,在后穴作乱的手温柔地按摩了几下腺体,听着耳畔男孩的呼吸乱的不成样子,临到边缘又停了下来:“等会要出去,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忍忍行么?” 虽然用的是探询的口吻,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容拒绝,刘首长不知从哪揪下来一根带子,灵巧地绑住他勃起的前端。高潮被中断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建军难受地在他腿上扭来扭去,被警告性地咬了一口颈椎。首长只用食指和中指就把他插地颤抖不已,黏腻又色情的水声从身体里传出来,被玩熟了的肠肉已经知道挽留带来快感的入侵者,咬着那两根手指不愿松开。 “是往这边走吗,首长?” 前座司机突然扯着大嗓门发问,把崔建军吓了一跳,里面吮地更紧,不由得让刘首长想象代替手指的是别的会有多么美好。事实证明司机只是不认识路而已,喧闹的音乐完美地掩盖了后面的动静。刘源不咸不淡地给司机指路,故意在这个时间快速有力地按压内壁,听着小号手闷闷的喘息,又挤进一根手指,近乎残忍地揉弄敏感点。肠液顺着指尖流到手掌,蹭的到处都湿嗒嗒的。他偏过头,想主动索吻讨好,除了被吮住舌尖吻的更兇外并无多大改善。 作乱的手指突然抽了出去,刘源抽了点纸,给他草草擦了几下穿好裤子。建军前面硬的发疼,眼圈都有点红,扭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到了市区,路人都好奇地望着这辆少见的汽车。他赶紧整了整衣服从首长腿上跳下去,默念着五讲四美分散注意力,尽量忽略无法抒解的欲望。所幸他的裤子比较宽松,就是这几个小时他都得一个人忍着了。 十八、动物 出来一趟根本没玩到什么,集市里找不到厕所,他也没有逛的兴趣,干脆坐在树荫下看了一下午来来去去的车马人流。回程路上他坐在车厢最侧边,离刘源远远的,头转过去不肯看他。皮卡缓缓停在院子门口,司机帮他们开好了门,崔建军虎虎生风走在前头,看上去很是大逆不道,作为下属,应该跟在首长后面才是。他正在气头上,哪会在乎这些规矩,没当面把门摔上就很给面子了,假如是在宿舍,他一定会这么干。也不是第一次来刘元家,建军熟门熟路摸进厕所,第一件事是锁门,谨慎地环顾四周,除了洗手台卫浴和马桶再没什么别的。放心褪了裤子,看见被捆的可怜巴巴的下体就一阵火起。解决完这个,要是不给个说法他俩绝对没完。当然,不能被刘源听到自己在干什么,他聪明地打开水龙头,细碎的声响被哗啦啦的流水掩盖,男孩急不可待地探向下身。 刘源不紧不慢带上大门,不用猜他也知道建军冲进厕所里了,动静这么大是欲盖弥彰,哪有洗手洗这么久的?他没立刻揭穿,把大衣掛好,算着时间差不多,去书房取备用钥匙。尝试扭动把手,不出其然是锁上的,钥匙插进锁孔,旋转半圈,一张惊慌又诱人的脸映入眼帘。 长裤和内裤还松松垮垮堆在脚踝,建军下意识想跳起来,在「为什么不打招呼」「出去」和「你做什么」里面,一个新选项出现了。刘源在门口看着他,他冷漠地直视眼前的瓷砖,机械地抚慰自己。凭什么每次都是我让步?这次也是,门都不敲就拿钥匙开门,到底还尊不尊重我了?他们陷入诡异的沉默,刘源伸手把水龙头关了,走到他面前。要做什么,把我拉起来?赶我走? 建军再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画面,比他年长一倍的男人主动跪在他身前,把他停下的手拿开——不知为何,刘源一握住他的手,他就忘了挣脱。他还在思考男人的意图,对方已经更进一步,张口吞下头部。 现在到他不知所措了,他下意识想合紧腿,生怕被咬到。刘源强硬地抵住他的大腿不让他动作,温暖湿润的口腔根本不是右手能比拟的。残存的自尊和理智提醒崔建军这不应该,不该让首长做这样的事,狡猾的舌头一卷一吸,在嘴边晃悠的拒绝就只剩下难忍的喟叹。他克製住按压男人后脑的念头,不敢看那张平素不怒自威的脸吞吐自己阴茎的模样。实际上建军已经不小心看到了,他低头时刘源正巧抬头,直勾勾盯着他茫然的表情,故意从上到下缓慢舔舐狰狞的柱身。建军快要晕过去了;他见过首长各种表情,床上也看过,把自己操开的时候对方也最多是微张唇喘息,大多时候他被搞到意识模糊,刘源还好整以暇。没有哪次是这样,堂堂副司令像色情画报上的女郎一样给自己口交。男人唇边泛起若隐若现的艷丽笑意,妖精一般边吸吮边轻轻抚弄囊袋,全不在乎前液蹭在脸上有失体面。少年被快感迷乱,挺着腰向他嘴里送,尔后又意识到什么似的睁开眼,急急忙忙要往后退:「快放开!」 按着大腿的手加大力气,吞吃肉棒的速度毫不留情地加快,他咬着下唇在首长嘴里射精了。头发上、脸颊上,到处都是腥膻的液体,刘源把眼镜摘下,面目倏然变得陌生而柔和,直到把柱身上粘连的最后一滴吮干凈,才松开他:「还好吗?」 崔建军摇头又点头,大脑处于混乱状态。刘源舔了舔嘴角,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今天没考虑到你的感受,是我的错。你原谅我了吗?」看他不吭声,首长握着他才发泄的前端又要往嘴里送,建军连忙推开他:「别!别这样!……我很好。你快起来吧。」他实在不习惯这样低头和首长说话,太变扭了。刘源站起身,瘦高的阴影笼罩下来,恢復了首长的气度。建军有点慌乱地抬头,脸颊被手托住:「愿不愿接受补偿?」 「唔……」 怎么又是这样,他大张着腿艰难地把首长吞进体内,才射过的阴茎又颤颤巍巍地精神起来。臀瓣被恶趣味地揉握,刘源喜欢看他反射性地缩成一团又被强製拉开的模样。每次刘首长说些冠冕堂皇杂七杂八的瞎话,他就被乖乖誆去物理意义上任人拿捏。大腿根被把握住分开,湿滑的舌尖从脸侧流连到胸口,要不是建军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他真会以为自己是只香喷喷的烤鸭。明明不是初次交欢,还是觉得变扭,好像从里到外都被看光,毫无隐私。微弱的不适感随着男人技巧极强的撞击被拋之脑后,建军扶着洗手台的边缘,嘴里的呻吟断断续续,臀不自觉地翘高,邀请似的寻求快感。 刘源把手移到富肉感的胸脯上,经过悉心开拓,这里也能很快感应刺激。他的罩杯都能和姑娘相提并论了,一把握不住乳肉,不少从指缝中露出来,只是随意拨了拨,乳头就迅速充血挺立。建军被撞地头晕目眩,首长抵着他的前列腺研磨,一阵强劲的拉力把他从过电的快感中拽出来,他抬起头,正好在镜子里看到刘源揪着他的乳粒又拉又捏,玩的都要变形了。首长註意到他的视线,手上动作不停,附在他耳边低语:「好看吗?」 刘源的嗓音似乎有魔力,他眼睁睁盯着镜子里交合的淫乱场面,就是移不开眼。自己满脸緋红半仰着头,胸被揉地乱作一团,撞击声一刻不歇。之前留在身上的青红痕跡还未消散,现在又添了不少新的记号。视线在镀银玻璃相接,剎那间他好像望见一丝阴騖在镜片后闪过,随着对方偏头的动作又烟消云散。 「嗯……呃、别……」 几小时前饮下的冰镇汽水在胃里打转,建军撑着台沿的手有些发软,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清晰。现在说有点扫兴,可膀胱的压力已经到了预警的界限,他好像都能听到腹部哗啦啦的水声:「能、能不能停一下?我想上厕所……!」 束缚非但没有松开,掐着腰际的手反而收得更紧。没等他来得及反抗,身后又是一阵恶意的抽插,轰然泛滥的酸软快感从尾椎攀爬至头皮,他差点没站稳。建军捂着肚子如遭重击,别撞了,他真的要尿出来了——刘源垂眸扫过他忍耐纠结的表情,对着发红的耳朵轻轻呼出一股气流。很微弱,吹拂的呼吸像落了一场小雨,与之相差甚远的是身下近乎残酷的抽插。他的体力只够撑着滑溜溜的台面不倒下,首长知道他哪里最脆弱,此刻偏偏故意对准那几处,手掌貌似体贴地抚摸他的小腹,实则是在感受阴茎侵入的深度。他竭尽全力让自己不要太过关註尾椎和小腹的尖锐快意,起码忍到去马桶,但是——呜—— 「你不射,」慢悠悠的捋动,「怎么尿的出来?」 说不清是眼前一黑还是白光闪过,那几秒鐘他短暂失去了意识。唤回他的是一路蜿蜒到小腿的淅淅沥沥的热意。竟然在厕所失禁了……没等他细想这到底有多荒谬,插在体内的阳物还未发泄,就着不断收缩的穴肉左突右冲,在层层堆叠的潮水边缘兴风作浪。熟悉的酸软在小腹处团聚,只靠对方阴茎支撑全身,摩擦的快意再度飆升。湿湿凉凉的软体蹭过脸颊,建军才发觉脸烫的可怕,镜面里首长正好收回鲜红的舌尖,上面晃着他无法控製的眼泪。 刘源说了些什么,也许是「放松」「耐心感受」,或者是其他宽慰他的话,建军没听进去,让他感到可耻的不是被迫尿在浴室里,而是自己居然这么短的时间又被撩拨硬了,汹涌的快感让他几乎放弃理智和尊严,只想快点释放。临近边缘,他被翻转过来,终于得以正面看见刘源的模样。他很少见到对方用如此炙热的眼神直接和自己对视,毫不遮掩糅合的爱欲,接触他的却是再轻柔颤抖不过的一个吻。 「别压抑。我们都是动物。」 自此崔建军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对稍显过分的要求不再强烈反对,虽然实操还是不免露怯,却比之前好多了。衣冠的归衣冠,禽兽的归禽兽,捫心自问他确实喜欢灵肉的结合,又何必要遵循什么规矩——从萌发爱情那刻起,他们早就触犯了所有的法律。 十九、欢淫 浸淫床榻之欢久了,少年也从原始的蒙昧渐渐觉出乐趣来,动情了也会自发勾着他的腰。有段时间太忙没见,久别重逢他还想着和人聊聊近况,倒是崔建军支支吾吾不愿多讲,后麵干脆跑来主动讨亲。刘源使心眼逗他,蜻蜓点水表示一下,又故作君子和他聊些不咸不淡的,看着人变化莫测的表情差点没笑出声。纠结半天,建军终于放弃脸麵,跨在他大腿上磨蹭,不管不顾地搂着自己乱亲一气。刘源不再假装看书,食指毫无阻碍地插进渴望的穴肉。他居然提前扩张好了,怪不得进来的时候满脸春色。想到他屁股还在流水就大摇大摆在外麵晃,刘源没由来的妒火中烧,咬着耳朵説了点过分的荤话。建军涨红了脸,嘴里嘟嘟囔囔下麵却含着他的手指轻微收缩,他没注意到,和刘元在一起久了,身体已经慢慢开始习惯掌控以及之后的快感。首长很满意这种变化,匠人亲手採石雕刻的璞玉和展览柜的成品不是一回事,自己的作品是倾注心血和感情的。 “春天来了……” 建军听到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想往里躲。嗡嗡的机械振动,他被佈帛蒙着眼睛,手脚被红绳捆紥在一起,最多隻能蹭蹭床单,连坐起来都办不到。就在副司令在外间和旅长师长轮流谈话的时候,他在这间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被压迫去了两次。房门很单薄,儘管锁上了,脚步声、来者高低不同的嗓门、首长低沉而不容置喙的命令还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鑽进来。幸而他嘴里还多了一个口球压着舌头,不至于让他不自觉叫出声。现在房门打开了,儘管建军知道门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视野受阻还是让他不免担忧地联想到可怕的情节。 “你看看,把床弄成这样。”这对崔建军没什么攻击力,毕竟又不是他自告奋勇要体验五花大绑的。建军像条鱼一样在床上弹动,黏糊糊的液体掛的身上到处都是。他身上系的是刘源从日本的绳艺书上学来的绳结,麻绳从两肋腋下穿行至大腿腰部,正好是无法行动又不至血液不畅的地步。他在原地欣赏了一会自己的作品,直到不满的呜呜声越来越大才走了过去。他知道他想要什么,食指伸进口球的孔洞,触到柔软的舌麵。建军仰着脑袋却看不见他,挣紥着想扯掉桎梏,刘源安抚地拍了拍他赤裸的肩膀:“安静。” 也许是刘源扯动了绳子一端,绳结缓缓地开始运动,胸前的结顶在乳头上,私处的结慢慢陷进穴口抵着阴囊,没打磨干净的粗糙纤维刮擦着皮肤,刺疼的痒意难以忽略地掠过脊椎。口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合不拢的嘴角流下,随着绳结收紧,还埋在身体里的按摩棒愈发卖力起来,正巧一端顶在腺体,不过一两分鐘他就难以忍受地射在床单上。刘源坐在離他稍远的地方,隻靠拉紧放缓绳子来操纵他。小崔看不见自己这副煽情的样子,他稍稍一拉就把小号手悬空提溜起来,私密部位暴露在空气里。乳头红肿着等着人捏,平坦的小腹隐隐显出硅胶软棒的形状,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把那匹红佈濡溼了,紧紧黏在眼皮上。 在解放他之前,还有一件事。首长从大衣内袋里掏出那把两用的手枪,把子弹叮叮当当地卸下来倒在桌上,建军听见响动,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当塞在身体里的死物被取掉,冰冷的金属靠在温热的皮肤上时,还是惊了一大跳。枪管在会阴处磨蹭,他反射性地想挪开,反而被绳子缚的更紧;它似乎变得像蛇一样细长、弯曲,枪口从臀缝嵌入一小块,接着是修长的枪身。这是把很漂亮的盒子枪,机械凹凸不平的设置顶着肠壁,刺激的他后脖梗都缩了起来。扳机扣动了,伴随着喀噠几声轻响,首长把枪取出,手指伸进已经被拓过一遍的肠肉。小号手还在为从里麵拍摄而羞恼,被按到熟悉的地方又鬍乱叫起他的名字,北方人的儿话音割捨不掉,“刘源儿”听起来调皮又大胆。 等他终于被仰麵推倒在床上,下体已经潮溼的一塌糊涂,未待首长顶弄几下就夹紧他的腰,催他快些。刘源从善如流地搔搔他的下巴,看他像隻猫一样扬起脖子瞇眼睛。他们换着法子在简陋的小床上做爱,有时像鱼,有时像狗,还有时像鸟。肉体在情爱里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哪怕不説话,从些微的动作和神态就能感知对方的快乐。建军跪在床上,上半身已经脱了力,趴在被褥上休息,刘源把着他的腰肏,屁股抬高,撞击出直白的声响。每次看见他咬着牙或者叼住床单,首长都会故意笼住他吐水的阴茎,非逼的他忘情不可。他不会説甜言蜜语,不过对刘源而言没什么,他喜欢听崔健的声音,説什么都行。迷乱的气息随着军队晚间突兀急促的号声而渐渐停息,首长替他擦掉股间的白液,整理好衣服,同他随意聊一会天。 “你之前不是説要回家看看吗?”刘源从抽屉里裁出一张假条,籤好名:“拿着,什么时候都行,想待几天就待几天,你父母该想你了,去报个平安也好。” 崔建军接过纸条和証件,连首长都催,他再不回去真有点説不过去了。打了招呼,收拾好行李,记下朋友们央他带的各式礼物,啟程前几日,唐山发生大地震,铁路全线中断,计划流产。当时沮丧的建军一定不会想到,不过小半年,他就成功地回到了北京。 二十、餐桌 张领对着玻璃拉了拉衣领,洗到发白的解放帽好好的扣在头顶。路上热闹非凡的车水马龙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他想仔细看看那些人手里拿的穿的东西是个什么样子,又怕被人笑话。虽说家乡距京城不远,但他出来后一直没找到正经工作,要不是对方特意邀请,自己也不可能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一对年轻人抱着诗集从他身边翩翩而过,男孩子踩的脚步正是当下时兴的霹靂舞,不过这些对他来说都还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直到他按着地图拐了七八个弯,才真正被眼前装潢精美的饭店所震撼。来来往往的都是西装革履的老外,门口还站着两个抹口红的侍应生,里面一片叮叮当当刀叉碰撞之音,绝不是他所能担付的起的消费水平。他不认识其他地方,颇为局促地站在店门稍远的转角处,免得她们转过来问他要不要进去。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人影折返回来,在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张领打量着面前的蛤蟆镜小姐,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看自己,回头好几次,低头又抬头,她还站在对面,半天才颤巍巍发出一个音来:「领儿?」 张领楞楞地望着她,墨镜下是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秒已被拥进一个紧紧的怀抱。刘悦在他耳边又哭又笑,劈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他还没来得及接受这个事实,就被跌跌撞撞地拉进了马克西姆。他看外星人一样望着眼前的女孩,她长高了,头发绞短了,堪堪遮到下巴。刘悦吸了吸鼻子,眼眶通红:「对不起……」 「不怪你,也不怪他。」这是真心话,却没想到让对面的姑娘更忍不住了,眼泪骨碌碌地沿着脸颊滚落,啪嗒啪嗒洇进白桌布里。张领连忙扯了纸递给她,她没接,随便抹了一把脸:「知道你的事后,我再也没写信回去了。我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但我一个人……很难查到你的去处。你瘦了,那里是不是什么都没有?本来这和你根本没有关系……」 张领把帽子放在桌上,他能对付风吹日晒,却没法对付多年未见泣不成声的朋友。他的青春,他们的青春,如同一艘轮船,破开时层层叠叠代的海浪迅速飞驰。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相貌,重新走入城市,脸上的疤痕与胡渣似乎都是另外一个人身上长出来的。这片土地变的太快,他只见证了变革的开端,却没能目睹之后的疾驰。见她情绪稍稍平復下来,他按捺不住地拋出在他心底盘桓已久的问题:「老崔呢?他还好吗?」 刘悦没想到他第一个问的就是崔建军,被烫了似的囫圇了一会,慢慢点头:「他很好,在北京歌舞团吹号,接唱歌的活。」像是怕张领会离开,她赶忙补上:「他一直在这,前段日子随团去沉阳演出了,最多明天就能回来。」 张领点头,挪了挪身子,他还是不太习惯屁股下光滑柔软的皮革质感。盐碱地刀子一般的烈风在他身上不知割了几道口子,闪亮的银碟子映出发红的瘢痕组织,他的脸在难得充盈的暖气里发痒的紧。怪不得刘悦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他和她已经不是文工团里懵懂无知的青年了,命运把他推向大西北,留下一副日日劳作的囚徒的身心。她还在为不属于她的错而悔恨耻辱,不过他早就想通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这么选。 唱机里传来婉转轻柔的歌声,两位老友坐在餐桌两边,四目相望,话语哽在喉头。刘悦的口红被抹开了,在脸上晕了一道不小的痕跡,但她不在乎这些。她原本清澈的声音还带着些嘶哑,涂着透明甲油的十指在橘黄的光晕下慢慢收紧。 「当年……到底是怎么闹成那样的?」 终于来了。张领放下举在嘴边的酒杯:「他应该没全说吧,你知道的有多少?我来补完剩下的部分。」 烤的滋滋冒油的牛排横亙在木桌中间,热气腾腾,香味诱人,姑娘的表情却是快滴出水来的凝重,动也不动一下锋利的餐刀。盘子里盛着一块沉重的过去,她现在不得不充当第一个解匏它的人。刘悦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多了几分镇静:「那么,从我所知的地方开始……」 1976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有人说那场伤亡惨重的地震是上天不详的征兆。九月,毛主席离世了。他的健康随着慢性病的发展与年龄的增加愈发消磨,从越来越少的露面便可见端倪,只是人们在十多年的运动里早已没留下什么理性判断,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毛主席万寿无疆」刷在白墻上、印在红本里,掛在每个人嘴边,已然成为一条默认的公理。他是常胜不败的领袖,新中国伟大的开国主席,是所有工农革命群眾从身到心的依靠。有知心话告诉毛主席他老人家,他会为咱们排忧解难,这是连大字不识的老太太也明白的。直到这条消息顺着幽灵般扩散的无线电波在村头厂区的大喇叭、革委会办公室的小收音机里转为字字有声的讣告,重復到第十五分鐘时,大家才认识到这个事实。那天是全中国泪水最多、哭声最响的一天,平时最坚强的汉子也嚎啕的像个小孩,人们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悲戚之声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红旗垂落,大江南北陷入久违的沉寂。这种沉寂倒不是深夜的安静,而是被单调响声剥夺一切的荒芜:除了哭声和嘶哑的干吼,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没有音乐、没有言语,许多人像活死人一样彻夜坐在床上一动不动,不时吸吸鼻子证明自己还活着,直到熬不住才昏倒过去。他们真心想陪着毛主席一起走,太阳熄灭了,他们的天也塌了。不过真正的太阳依旧在天边散发熊熊的光与热,尘世间一个人的生死无法影响亿万千米外的恒星,这是许久后人们慢慢领悟的道理。还有许多人不能接受这一点,抱着无人问津的锣鼓与袖章在泥污中重復当年的口号,他们不愿承认自己的青春是一片徒劳。虚无对中国人是个很陌生的词,但这种感觉却在人们心底疯狂滋长。巨山倾塌,后面那片多年未见、空旷无垠的天空刺痛双眼和心脏,它等待着被填满,但没人知道拿什么去添。 崔建军也是拭泪的一份子,却和常人有所不同。他嗅到歷史排气管里不同寻常的气味,辛辣刺激,蓄势待发。倚仗和枷锁一同被抽去了,这片不停革命的土地迎来新的变革,它终将裹挟着大洋彼岸的声色犬马和图钉纽扣势不可挡地冲进山野门堂,而人们习惯买卖生意同习惯批斗运动一样快,前者甚至比后者更自然。不过这是很久之后的事,对于建军来说还只是停留在心头隐隐的预感状态。他当时想的是又没法回北京了,这一下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那天是四川军区全军吊唁毛主席的大会—— 刘悦的声音卡住了。张领看着满桌色泽丰盛一口未动的餐肴,点点头:「那天是四川军区吊唁毛主席的大会。」 二十一、法庭 那天是军队少有人来的这么齐的一次,从士兵到连长,炊事到后勤,高高低低的脑袋挤满了礼堂,一抬头都肿两大眼泡,女生哭,男生更是哭。没过多久首长来了,人群渐渐安静下来。悼念仪式一年前已有过一次,不过这回明显更失控。老崔在我旁边站着,低着头,这是他的习惯姿态。讲话的一段间歇里,座位中间响起一阵骚动,我们站在边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人们慌张地向四周散开,样子像躲炸弹。它的确是。断续的电流声后,一阵极不真实的歌声回荡开来,我想这是我这辈子听到最可怕的音乐——哪怕三天前我还听着它入睡。 你可以想象柔曼靡靡、热情洋溢的美国女歌手的声音对礼堂里的人们有多大的破坏力,不亚于当场向他们发射一枚导弹。我看向崔建军,他也正抬起头来看我,脸上是毫无血色的空白。哪怕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一个基本事实还是铁一样浮现在眼前:军队里有这盘磁带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但我还在出于求生的本能否认这个判断,因为我和老崔出门前绝对没有把磁带机带到礼堂来,假如带了,那也该在我们身边出现,而不是礼堂的中央。万一真就是另一个傻冒呢?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我听见了几声关于我们的嘟噥,文工团的人有几次看过我们在外面听磁带。在一片哭泣、质问、斥骂与女歌手浑圆婉转到刺耳的歌声里,我一边张望,一边试图理解当前的状况。突然歌声停止了,一个人高举着磁带机踩在椅子上,待所有目光聚集到他身上后,得意而高声地大喊起来:「这是崔建军的!」 他的脸在喧哗中转过来,是王齐。我顿时明白了,宿舍的抽屉肯定被他撬开了。他已经不是文工团的一员,年轻军官们簇拥着他,想必有几个也参与了盗窃。我抓住老崔的手,他的手明明也是骨肉做的,此刻却僵硬的和石头一样,纹丝不动。 「老崔……」 他看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知道他没主意,这么突然的事放谁身上都傻了。王齐是奔着要他的命来的。他刚说完,人群已经发出了愤怒的吶喊,若不是距离阻碍,早就有几百只拳头擂向老崔的胸口。我拉住他的衣角,试图在被发现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我以为的拉拽实际上虚浮不堪,力气还不如梦游的儿童。老崔没动,他也动不了;我们的位置在边缘,大门不在这个方向,要想出去必须穿过重重人头,在这个时间点简直是羊入虎口。我意识到这点,便想拉着他坐下,好躲开王齐探照灯般扫射的眼睛。可他依旧站着,仰着头(现在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了),周围的一团乱麻似乎与他无关。我把头埋进膝盖里,先是听见一声狂妄激动的叫声,「我看见了!他在那!」,紧接着是一个通过音箱传递,冷漠而威严的声音:「大家坐下。」 他的声音有种令人无法违抗的力量,狂热的礼堂慢慢安静下来。我抬起头,后排争论的团员闭上嘴,王齐扯了扯袖子,发觉气氛已去,尷尬地爬下椅子。崔建军也大梦初醒般慢慢坐下。他仰着头,所有人仰起头,望向主席台上的首长。 「同志们,当务之急是完成哀悼。王齐,你把录音机交上来,之后由军委会进行调查,我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打断主席悼念的反动分子。」 首长的措辞很合理,礼堂不适合打架,没人提出异议,除了王齐:「首长,还请我等会再上交,以防出了什么差错,」他站起来,把磁带翻了个面,「请各位帮我做个见证!」 我睁大了眼睛。小收音机里传来一阵我最熟悉的歌声:「你不要走……」我看向身边的崔建军,他同之前无数次的会议一样,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的膝盖;我又看向刘首长,他没有动作,面孔在远处模糊不清。那首声音清澈、微微颤抖的歌在几千人头顶旋绕,像一只找不到窗户的小鸟。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是谁?你的朋友还是父亲?张领没有追究刘悦话里的指代不清,某种意义上,这两个人很相似。他握住盛温水的酒杯,这是他在北京少有接触到的温暖。刘悦脸上的泪痕已经干涸了:「你继续吧。」 我至今还记不清楚之后的一系列事是如何发生的,比如我是被谁反剪住手,被谁架出礼堂,又被推进禁闭室。总之我在陌生的铁架床上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被关押了。宿舍里的东西恐怕已被他们扫荡一空,包括那些封面暴露、曲调大胆的磁带、老崔的乐谱、吉他……不用细想这些事被揭露后我们的结局。还有刘首长,他面对这些证物,又会做何解释?以他的位置自可以否认两个默默无闻的文工团团员的指认,刘悦远在北京,他一口咬死自然毫发无伤。可老崔怎么办? 我万万没有料到第一个进来的不是保卫部门的人,而是刘源。他看上去很疲惫,身子笼在那件惯常的大衣里,没带警卫。我在禁闭室待着,依据进食时间推算大概是深夜。他回头看了一眼,迅速把门关上,挥手让我坐下。 「张领,建军经常同我说起你,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不用解释,我知道是王齐干的,他承认了,但他的偷窃同你们房间里搜出来的东西比不算什么。(我暗自咒骂自己,老崔前几天说了要把录音机还回去,是我求他多留几天)吃喝补品都是小事,现在最麻烦的事是,今天,建军的收音机在主席的祭奠仪式上响了。所有人都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可以销毁证据,没法消掉这么多人的记忆。」 他闭上眼睛,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自己都没註意到我的声音染上了哭腔:「……我们会死吗?」 「如果算上所有东西的话,会。不过我不打算让两个孩子扛。磁带、机器、吉他,都是我给你们的,如果问起了,全推到我头上就行。」我没有问这之后他会怎样,太幼稚。我点头,他叹了口气,低垂着眼望向一地破败,眉毛深深拧起,有一瞬我还以为看到了老崔;不过这是错觉。首长还是首长。他扶住积灰的铁架子,下定决心似的看向我:「张领,还有一件事……」 「这就是他要你干的。」 「……王齐想建军死,他爸更想我死。他在赌我会不会救他,如果建军上庭,一定是死刑。我已经用尽办法了,但他的声音同我相差太远……」他直直地望着我,我觉得他并不是在看我,而是远方的某个影子。他的眼睛湿润了,话语比梦囈还轻:「我说谎了,我没办法救他……」 我没有在意这句意蕴丰富的独白。我问他,我的声音是否可以冒充老崔。他说可以,于是我说,那就说这是我的歌。我听他唱过这首歌,记得歌词,让老崔推到我身上。他用力攥住我的手,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之后他抱住我,说他会尽力周旋,我不会被处死的,过了这阵让我尽早减刑,他会关照我的家人。我觉得一切都安排好了,让他安心离开。 「他怎么能这么干?!」 「我不是为他,我是为了老崔。我诚心诚意愿意受罚。祸有我参的一桩,他是我的哥们,是我在文工团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所以我上了法庭。」 二十二、北京(正文完结) 然后我最好的哥们,张领,得到一份冒名的判决。刘源对我说他安排好了一切,我只用咬死东西都是他的,录音机里的磁带不属于自己。我正是这么做的,那时我惊慌失措,只能抓住身边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我一个人待在隔离的房间里,除了一次探访和两次讯问,再没有人找过我。我没註意刘源通知我时反常的轻柔语气,我只顾着翻来覆去地想念父母兄弟,童年伙伴,冬日早晨安静的空军大院;我想活,想正常地走在街道上,同任何一个囚犯一样害怕流放与死亡。我向虚空许下荒诞不经的发愿,之后又嘲笑自己的幻想。新中国没有神佛,毛主席去世了,谁会回应我的许愿?记不清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两三天,三五天,半个月,都差不多。 我被带进一间屋子,坐在侧边的位子上,迟钝地註视着依次进入的法官、穿团级军装的陪审员和刘源,以及我桌上的证人牌子。证人?门推开了,我看见走上被告席的张领。 「张领!这不是你干的,为什么你会来?」他凄凉地望了我一眼,嘴边掛着一个强挤出的笑:「老崔……」 「证人无端喧哗,藐视法庭秩序,责令离开法庭!」法槌落下,两个士兵迅速抄起我的胳膊,拖着我离开房间。我没能参与走过场的审判。 第二天我被释放了。我同游魂一样走在路上,所有人都对我避之不及。来到文工团的小楼,宿舍门大开,抽屉翻的乱七八糟,磁带和杂志全不见了。张领的被子摊开在床上,衣裳不翼而飞,撞开阳台的门,瓷砖台面上只有一个孤单的牙杯。我总觉得他没有走,只是出去踢球,晚上就会推开门朝我亲热地叫喊……我无知无觉地站起身,徘徊至一处公告栏,上面是鲜红的大字报:「文工团弦乐组张领私藏资產阶级黄色磁带、书刊,恶毒攻击詆毁毛主席,是典型反军乱军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四川革命委员会判决其劳动改造20年……」 禁闭半月的虚弱无力被这张不可挽回的判决重新点燃,冲进司令部时我的手还在不受控製地打哆嗦,刘源坐在书桌后,同我之前进来的无数次一样。我用力摔上门,不管不顾地朝他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让他替我受罪?」 「小崔……」 「不要叫我,他人现在在哪?」 「去青海的路上。」 「你让张领当替罪羊,你怎么逼他的?20年,你让他去青海劳改20年?万一他回不来呢?」 刘源收敛了温和的态度,换上他惯常的训斥口吻:「崔建军,你才是应该反思的人。他是为了救你,不是你,所有人都没这出事!你知道我为你跑了多久吗?」我正瞪着他,目光转向他眼角加深的鱼尾纹,没有言语,「呵,还有他爸,埋了多少个坑,就等着推我下去,踩上一万只脚……你不觉得羞耻吗?你现在是最安全的人,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难以控製的泪水涌上眼眶,我擦了擦脸,尽量保持声音清晰:「别转移话题,你骗了他!」 「他是自愿的,他愿意为你去死。」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冲到办公桌前,抬手扫掉一个笔筒,鋥亮的钢笔、古朴的毛笔滚了一地,红木桌子拍的山响:「是你指使他的!如果没有你拍板,他怎么可能这样干?」 他没有反驳,镜片后的眼睛毫无波动:「为了救你。」 「我没有向你乞求,」望见他嘲弄的神色,我发觉自己的话不对,当时我确实惊慌失措地攀附他,但我绝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用朋友换自由,我愿意坐牢!我自己的祸自己承担,让我去……」 「去死?」求生对每个人都是最大的诱惑。我咽了咽口水:「对!」 「你不会这么做,我们都清楚。」 「我会,因为这是我的错!你又有什么资格分配别人的命运?就因为你是司令,呼风唤雨,你就可以随意让一个人去受半辈子苦?你觉得我会为此安心?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凭什么这么对他?」我喃喃着,质问变成了自问,罪恶和背叛攥紧咽喉,挤出苦涩的汁水。张领是我在文工团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我说过,只要你在我身边,你就不会有事。」 我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盯着刘源。当然,除了爱,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让刘首长冒这么大的风险偷天换日?我痛苦地感到跳动的心脏还在轻颤。可我当初又为什么爱上他?绝不是草菅人命,也不是漠视他人。平等是假的,自由是假的,我享受的一切甚至生命都是靠权力换来的。我终于正视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事实,可代价已经付出,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办公室只剩下我一个人,夜晚由一滴水扩散成整片海洋。刘源不在,王秘书不在,世界失语般安静。我身上只披了件单衣,这时才觉出冷,可我现在没心思顾及。我强压住心底翻腾的风暴,在硬壳封皮的《牛虻》里找到一把钥匙。屋子里很安静,我深吸一口气,打开办公桌的抽屉。 抽屉里的东西并不多。一根竹笛,一本牛皮本,一块姓名章,还有一摞文件,我在纸堆里如愿以偿地抽出三年来的档案和证件。除了他的东西,还有几张格格不入的乐谱。带笛子的摇滚乐……我没有带走它。 在那个密不透风的深夜,我收好了一切东西。宿舍没什么多余的物品,音乐、文学、朋友,一齐烟消云散,唯一能证明它们存在的是脑海里并不可靠的回忆。我没有同任何一个人道别,用一直闲置的假条在车站买了回家的票。成都的肥沃土壤同我五年前第一次踏上时没什么两样,一路上我搂着包裹,紧张地关註周围的风吹草动,生怕有人突然冲进来把我押走。 西南的湿润与绿意自窗外抽丝般流失,故乡正在前边招手,并不能带来安心的感觉。我没有欣赏风景的气力,在座位上昏昏沉沉的做梦,直到乘务员不耐烦地将我推醒。人潮汹涌的月台上没有警察等我,这是唯一安慰的事。苍白的日光刺破云层,北境苍茫的风刮去旅客一身浊气,同行讲四川话的一家三口在拐角处消失,小男孩步履蹣跚的背影融进嘈杂声,而我独自向前走着,走着,满心空茫地走进北京。 崔健 1981年1月1日 二十三、尾声 世上只有一个崔健,没人再提起崔建军的名字。醉醺醺的夜晚,男男女女挤在北京地下的一家小酒吧里,胸贴着胸背贴着背,浑身都在冒大汗。崔健挤着嗓子发出压缩后的声音,右手飞快扫弦,几乎要把钢丝弹断。他吼着掏心掏肺的歌词,在这样躁动的时刻,过往如流云般疾驰而去,呼之欲出。而他只是凝视着那张相片上极其相似的脸,黑白分明不茍言笑的眼睛,隔着书本上的枪林弹雨锐利地穿透记忆。师长、爱人、朋友,对方扮演的角色太多,哪怕他已经足够成熟独当一面,见识过如此多的伟大与渺小,依旧无法抹掉那些印记。他不是一个雕在肋骨下方的纹身,是掰开揉碎又溶解的碎片,在青春期里随着体格一同上窜。崔健不爱看书,除了在那间有双开大窗户的办公室;他不再唱幼稚的情歌,又不自觉地从过去写的旋律里摘出一两个和弦。他爱过几个男女,真心而真诚,不久又分道扬鑣。即便是崔健这样不愿怀旧的个性,也无法否定那段军队岁月对他的影响,正如他无法否定一无所有对他的意义。成都潮湿的雨点连绵不绝,北京的风沙干燥的像飞,风沙同风雪一样刺骨,不带半分柔情。 爵士乐就是做爱,他把这句话復述一遍,博来一阵戏謔的口哨。小号和萨克斯缠绵,吉他与键盘交颈。他向其他人介绍乐手,我的好哥们,老战友——一个颇有文革年代下乡知青味道的称呼,在摩登北京已显得十分过时。最后他对自己说,爱我的人,我爱的人。刘元很爱笑,脾气火爆,侠肝义胆。这张鲜活面孔的主人正蹦蹦跳跳地吹奏心爱的萨克斯,他们眉眼极其相似,又判若两人。 这世上只有一个刘元,就在我身边。 十年后他又见到了崔健。体育馆里山呼海啸,他坐在盖帽警察中间,一身绿军装与从前分不出太大差别。他们离的很近,近到能看清崔健汗湿的头发和敞开领口上的纽扣,看清那个从不远处突破防线飞奔至舞台上拥抱他的年轻姑娘的笑脸。崔健的眼神从他身上扫过,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他看的人太多,看他的人也太多了。疯狂的观眾蹬破座椅,撕坏海报,撞开大门,却又无比默契地举起打火机,黑暗的座席里闪起一簇簇摇曳的火舌,手拉手一齐合唱,连坐在他身边的年轻警察都悄悄用脚尖打着拍子,倘若不是职责所系,怕是早就冲上台了。 正如他的名字一样,他毅然决然地丢下了父辈的愿望与歷史的阴影,添上人字旁,真正自由而健全地为自己而活。崔健没有在舞台上提起他同成都的不解之缘,在一首长长的纯器乐曲后,他握住话筒,快速扫一眼观眾,声音低沉而清晰:「希望我们去年听到的枪声,真的是最后一枪。」 在骤然爆发的欢呼、呵斥与尖叫的浪潮里,首长仰起头。他在千里之外了解年轻人遭遇的一切,北歌、七合板、ado、一无所有、退团……他不见崔健已经十年了,对方的影视资料却一张不少地按时落在信箱里。他的头发留长了,在cd封面穿上规整的小西服,半羞涩地偏过头,牛犊般的眼睛印刷成一片黑色的噪点。他在二十五岁迎来了第二次变声,不再唱那些腻腻歪歪的翻唱歌曲,一遍遍近乎固执地写下自由、爱情和理想。乐曲引诱他麾下的年轻军人蠢蠢欲动,行军间隙偷摸哼起北方的新潮歌儿。他老了,小崔长大了,琴弦燃起丛丛烈火,把整座场馆烧成一片激情的海洋…… 南泥湾醉人的旋律从身后袭来,司令员停下脚步,转身,馆墻上张贴的巨幅海报在鼓噪与季风中微微颤动。红与黑凝固成一张沉静而倔强的脸,无言地註视眼前的旷野与城市、革命与暗伏、小孩与老人。彼时已是1990年,歷史尾巴在雕像后悄然飞逝,时代把城市涤荡成一片新鲜的苍白。它等待着创造,不需要怀缅。 二十四、荫(番外完结) 这几日京城乍暖还寒,天气虽算晴朗,凌冽寒风依旧驱得行人早早添衣,行道乔木簌簌落了一地红叶,静美得揪心。建军在巷口同哥们儿道别,一辆红旗已早早等着了。贝斯手同志在嘴里磋牙花:「嘖嘖,老崔,你家那亲戚到底什么来头?捎一段唄,省的咱们挤公交。」 「得了吧你,胡同院的知道个什么!」 「哎,三儿,你歌舞团的不也说不出来……」 崔建军拍拍他俩,没和几个北歌的兄弟继续逗闷子,招呼一声上了车。他不是没提过,自己有腿,不需要大张旗鼓的接送,但对方依旧坚持把私人司机调配过来,一来二去成了惯例,只要车一到,他就明白是邀请自己赴会来了。司机早和他熟了,从前座递来一盒包好的巧克力饼干:「他给你的。」 大门打开,两边岗亭里的军人立正敬礼。汽车驶入庭院,他把没吃完的饼干送给司机,背上吉他,颇为愉快地欣赏了一会院子的风光。这里环境幽雅,树木修剪的整齐干凈,曲水流深,晚上还能看见星星。尤其是角落的两棵银杏,一树金黄随风摇曳,美不胜收。建军敲门,一张热情的脸立刻向他迎来:「哎哟,小崔来啦!坐坐,我给你倒杯可乐,吉他给我,我帮你放起来……」 他耸耸肩,接受王妈的好意。两层小楼宽敞别致,长桌上已摆了三四个菜,目测还少一半。建军问过她为什么不少做点,吃不完又要倒,王妈瞪着眼睛连连摇头:「啊呦,那怎么行!首长是日理万机的人,吃的不好了怎么上班!儂瞧瞧,这都是上好的山泉水养的鱼,一条要卖二十块……」不用说,滋味鲜美透顶。 他吸着玻璃杯里的可乐,随意歪倒进柔软的沙发。身下浅色皮沙发算是整个客厅里最格格不入的家具了,看墻上的行楷门楹、古画屏风和展示柜里的珐瑯掐丝盆景,怎么着也该放个木头的,不过因为建军嫌硌得慌,很快让人换了新的。 首长家是全北京最先供应暖气的,一进门建军就脱了棉袄大衣。电视还没到播放电影栏目的时间,抽屉里有新碟片,他粗略扫了一眼,挑出几张感兴趣的,赤脚走上楼梯。二楼很宽敞,比四川的房子翻了一倍。推开主卧门,没人;客卧,他就没见过过有住人的痕跡;储藏室,一些看不太懂名贵的要命的古董摆的整整齐齐,有几次他看见上面没撕掉的标签,博物馆里摆的却是仿品。最后是书房,他推开门,差点和来人撞个满怀:「哎!」 一只手抚上脸颊,抹掉残存的饼干碎屑:「总这么马虎。」 建军顶嘴:「特意给你留的。」 对方把手指放进嘴里,眨眨眼:「会不会太甜了?上次你说想吃香蕉船,今天特意找了个法国厨子做。排练的顺利吗?」 「挺好,他们总问我从哪拉的雅马哈音箱……」 晚饭时只有他们坐在桌边。自打首长升入中央,刘悦便先声夺人签下团里的国外长期匯演,颇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建军前几年在文工团安生待着,刘源当然不会留他一个人在四川,大笔一挥,他和张领直接越过层层考核,进了一等一的总政歌舞团。父母不知道首长的事,只当儿子在四川表现优异,他回来那天还在老莫摆了几桌宴,闹的建军同客人们硬吹了一晚上牛。晚上轿车便接他前去私会,刘源咬着他耳朵狎戏,问他怎么同亲戚们解释功绩,是这(手指划过青年不停滚动的喉结),还是这(解开膨起军裤的前襟)?建军脸红的不行,头埋进鹅毛被褥里,脑子因莫大的爱意烧成一团浆糊。 他在总政歌舞团还是第三把小号,团长多次笑脸试探,确认崔建军真的一点也不想要首席小号的交椅方才作罢。他的小号不错,可绝没到首席的地步,反而摇滚乐让他更熟悉吉他。况且,首席小号不能随意翘班——就算团长不作声,他也不想在同事面前太过显眼。倒是张领在旁边艷羡不已,巴不得泼天的福气能分点到自己头上。有时他也觉得惶惑,这样的恩宠真的合适吗? 在单位也有几个女孩找过他(他很清楚不是因为自己的脸而是背后的靠山),不过没出两回就不见了。不过他倒乐得这些人散开,并不是他不喜欢美丽女生,而是有人在背后暗暗盯着,连他和谁约会都一清二楚。建军为此抗议过不止一次,得到的只有惩罚:首长慢条斯理地为他系上贞操锁,铁具束缚住前端,他被固定在定製的木马炮机上,被机械奸的泪眼朦胧,最后隔着冰冷的铁具射精了。我爱你,唇瓣吻掉他脸上的泪水,只有你。你永远不用怀疑这点。黑眼睛里充满柔情,他偏偏最扛不住这招。 晚饭用毕,王妈在厨房收拾碗筷,刘源招招手,让他上楼来。崔建军早有了主人的觉悟,赖赖地仰面倒在床上听cd,比吃了香蕉船还开心。刘源路过,瞥见t恤下露出的一线腰腹,想起青年在足球赛上也做过类似动作,不由哂笑。决赛他没空去,特意让警卫在前排录了全程。小崔在绿茵场上飞奔喘气,英姿勃发,作为前锋准头极优秀,和北京歌舞团踢的有来有回,最后一轮点球大战惜败对面。想来也是他太热爱运动,明明这几年正餐零食换着法的餵,小崔还是瘦的能摸到肋骨,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虐待他呢。 回到书房,掩上门,他没动桌上的工作笔记本,拉开抽屉下的暗格,找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建军自童年起的每张照片都在这儿,满月酒、刚会走路、天安门、全家福、毕业典礼……一些是他找建军要的,另一些是特意调的。打1972照片明显增多,正是他来四川的那一年。相册记录了男孩的春夏秋冬,现在他已经这么大了……刘源不无感概地抚过一张照片,少年裸着半身背对镜头,火车窗外是一片大好青山,映的他像春天的精灵。他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模样,永不停歇震颤的车厢,情爱和希冀混杂成不肯散去的清淡气味。现在又可以加一张了,他把建军「骑马」的特写放进塑封袋,摸了摸照片上人惊叫的o型嘴巴,轻轻微笑起来。 「还不睡?」 楼下的灯已经熄了,首长关上书房门,回到卧室。小崔埋在被子里,他走过去,揉揉青年满头的乱毛。窗外的树影被秋风吹的飘飘摇摇,衬的屋子更加温暖如春。 「上次你参加的比赛怎么样?」 「没过,第一轮就刷下来了。他们还是不能接受摇滚乐。不过轻音乐团有人打算做个歌手联唱的节目,我打算再去试试。」 「放心,你会成功的。睡吧……」 一个星期后崔建军在单位收发室收到一封信,是轻音乐团发来的百名歌星演唱会的邀请。他没有多想,哼着歌,愉快地推开桑榆掩映下的红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