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 第一章 最初乾净的纯白 冬日的冷冽空气与自领口飘散而出的温热鼻息,交织成一片令人愉悦的睡意。 台上的老师正在朗诵着课文,我将一侧脸颊枕进手臂里,伴着让人昏昏欲睡的声音,渐渐地意识模糊。 由于那特别突出的身高,自幼我便一直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后排的这里几乎完全地空荡,除了我,和我旁边的隐形邻居。这位邻居从来没在我眼前出现过,一次都没有。 有人说我的同桌同学身患某种罕见疾病,因此一直是在家自学。当我正胡乱揣测着同桌的身分时,眼皮慢慢不由自主地往下掉。 突然间,我身旁的空椅子似乎多了一个人影。 「那只是个愚蠢的幻觉啦,」我对自己说道。「你太累了。现在赶快睡觉吧。」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好睏哪…… 「嘿……」 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阵温柔的雾气给攫住了。 「啊啊啊啊啊!」我恐惧地惨叫道,全身寒毛直竖。什么跟什么啊? 接着我立刻意识到现在还是上课时间,所有同学肯定都听见了我的尖叫声,而那将会是我此生最令人尷尬的事情。 我继续紧闭双眼,等着其他人震耳欲聋的笑声。 什么声音都没有。 国文老师依旧唸着课文,同学们也只是安静地听课或者趴在桌上轻轻打鼾。 我马上睁开眼睛,对着那个尝试抓住我的人影吼叫。「你是谁啊──?不准碰我!」 「我是谁?」一个飘忽不定的声音说道。 眼前是个鬼魂般的男孩,就坐在我身旁的椅子上,那张从没出现过的同桌的椅子上。 我再次惊叫出声,我做错了什么吗? 那位患病的同桌死了,变成鬼来抓我走了! 「我有得罪他什么吗?」我努力地思索着。「我以前好像把脚放在他的椅子上过?」 「你……你不要过来,我不会再碰你的桌椅了,真是抱歉!」我慌忙对鬼魂喊道。 「抱歉?」男孩笑着说,脸颊若隐若现地在空气中浮沉。他绝对是鬼没错! 「你不要生气啦……」我感觉到眼眶有些溼润,便瞄向裤子。他再待下去,溼掉的可能就不只眼睛了。 「不要生气……」他重复着我的话语,右手朝着我的脸一抓。「啊啊啊你干什么!」我对他尖声大叫,双手反射性地遮住脸,想将男孩格开。 溼溼凉凉的水气。 那种滑腻沁凉的触感,彷彿烙印在我的掌心上,久久不去。是的,就像一阵雾。 可是当我伸手摸向被触碰的皮肤,冰冷依旧,却无丝毫溼气。 「你……」我抬眼瞪着他,恐惧莫名。「你干嘛要抓我?」男孩却再次攫向我的脸庞。 这次我来不及躲开,满心绝望之际,男孩的手在我眼前停了下来。 「什么?」我的眼神重新聚焦,盯着他的手看。 我想都没想地又尖叫出声。 男孩的右手,和他身躯的其他部分不同,是一条紫色的手。 他的血肉像是流动的洗笔水,有人拿了一支笔尖淡紫的水彩笔,在他的肌肤里搅动。紫色在他的手上蔓延,随着男孩的动作四处流淌扩散,晕成一片片炫目的花朵。 我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是还在上课吗? 没有人听见我的叫喊,也没有人发现这个男孩。 「你真的把我抓走了?」我的怒气一涌而上,委屈的泪水接踵而至。「为什么?为什么?」 我愤怒地想甩他一个耳光。鬼被打应该不会痛吧? 男孩一把扣住我的手腕。 接着他的手吃起我的外套。 两年前外婆送我的紫色羊毛大衣,天气冷的时候我就穿。如今这件外套已经磨损破旧,羊毛乱糟糟地打结纠缠,更褪成脏兮兮的淡紫色。可是无论它再脏,我都要穿。这件外套有外婆家的味道,有我卧室的味道,那是安全感的味道。 但是这隻无情的鬼,用他的手噬去我的袖子,长袖外套逐渐变成毛背心,我死命地挣扎,男孩却不肯放手。 「你不能吃我的外套!」我泪眼婆娑地喊着,却不知道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我只有这件外套,你吃掉它,我要怎么办?」 我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外婆的笑脸,还有我枕在外套紫毛里时的安心感觉,完全忘记自己早就被鬼给抓走。 我又抵抗了好一阵子,直到外套已经少掉一半,男孩才驀地放手。「你为什么要这样?」我崩溃地哭了起来,用袖口拭着泪水,却赫然发现袖子还在,只是我看不见它了。 「我没有,吃你外套。」男孩第一次说出通畅的句子,儘管断句的地方有些奇怪。 「可是它变透明了!」我举起袖子给他看,眼泪渐渐停止了。 「我吃,顏色。」男孩有样学样地展示他的右臂,从指尖到肩膀,全染成了淡紫色,在他的皮肤下流窜。 「吃顏色?你是谁?」我吸着鼻子问他。 「我是谁?」他头一歪,似乎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你是鬼吗?来抓我的鬼?」我害怕地问道。 「不,不是鬼,不是鬼。」男孩摇摇头:「不是来抓你。」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男孩沮丧地说,紫色已经晕染到他的右颊上。「我不知道。」 「为什么吃我外套?」我仍旧难以释怀地质问说。 「没有吃你外套。」他坚定地否定。「吃顏色,我要顏色。」 「那为什么吃顏色?」 「顏色。」男孩点点头,接着绽开傻笑。「很喜欢。」 他的笑容让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没有杂质的喜悦。 「如果你要顏色,我有带水彩,但能不能把外套……」我弯身从书包中翻出一盒水彩,准备递给男孩时,却发现他已经消失无踪。 毫无声息地消失了,彷彿从没存在过。 我呆愣地看着身旁恢復无人的空椅子,这时下课鐘响将我猛然抽离。 「啊!」我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叫出了声。 这一次,全班都回过头来盯着我看。 过了一会儿则是哄堂大笑。笑声像是遮蔽天空的海啸。 我低着头,感觉脸颊微微发热。 「佩拉,等一下跟我去办公室。」老师看到我手里的水彩盒,沉着脸说。「安静!下课!」她斥喝道。 「起立!立正!敬礼!」班长的声音像一杯将溢出的水,严肃的词语含着忍不住的隐隐笑意。 「谢谢老师。」我不情愿地起身鞠躬,咕噥着说。 贝丝小姐是一位很古板的年轻老师,有着俐落的深色短发,犀利的鹰鉤鼻,还有一双连厚重镜片也盖不住杀气的黑色眼睛。 我其实并不讨厌她,贝丝小姐虽然很严厉,却也是个公正的人。有一次我带来的玩偶被泰莎扭断一隻手,泰莎却和贝丝小姐说是我自己玩坏又诬赖她,我哭得好伤心,没有反驳泰莎。但贝丝小姐和其他人的反应都不一样,她狠狠地教训了泰莎。不过贝丝小姐说我带玩偶到学校来是违规的,于是玩偶还是被没收了。 可是当我拖着脚步跟在她身后走向办公室时,我觉得贝丝小姐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佩拉,你刚升国中,还有六年的书要读,怎么现在就一直上课分心呢?」贝丝小姐坐在她的黑色滚轮椅上问着。 「我、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说。 「你刚才上课是不是在画画?」 「没有。」这次我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没有画画。」 「那你怎么拿出水彩盒呢?」 我低头不语。难不成要和她说我撞鬼?连我自己听了也不信。 「抬头看我。」她厉声说道。「你刚才有没有在画画?」 「我没有。」我对上她尖锐的视线,拼命忍住不哭。 「那你是不是没有专心上课?」贝丝小姐换了个问法。 「……是。」我一开始的确准备要冬眠。 「既然知道就不要再犯。」她说完,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你的外套怎么缺了一隻袖子?我看你平常很爱惜的。」 「我……」袖子被别人吃掉啦! 「是不是用太久破掉了?」 「呃,嗯。」我同意了,反正贝丝小姐也很清楚我家的经济状况,这样的解释勉强合理。 「老师下一次给你一件新的。」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女儿有一件不怎么穿的外套,今天回去洗乾净再带给你吧。」 「……好,谢谢老师。」总觉得不该回绝她的好意。 「对了,你等我一下喔。」贝丝小姐转身打开抽屉,拿出了某样东西。「下次不可以再带来了。」 她将一隻完好无缺的玩偶塞进我手中。粉红色的布偶熊,粉红色的心情。 仔细一看,布偶的上臂有条歪斜的缝合线,参差不齐地咬紧小熊的右手。 「连顏色也没选对,」我微笑着想:「丑丑的小熊。」 我抱紧了布偶。「谢谢老师!」 贝丝小姐对着我微笑时,我才发现她已不再年轻。 第二章 羞涩盛放的粉红 我照常在男孩的手上涂涂写写。 几抹红绿在窗外跳动着,不过初春含苞待放的生命力并没有让数学课变得更有趣。 「你同学都在睡觉。」卡勒侧坐在我身旁,一隻手搁在我的桌面上。卡勒说他没有名字,不过他这么热爱色彩,我便替他取名叫顏色(color)。 「我本来也该在睡的。」我抱怨道,用笔头蘸了蘸水彩盘上的顏料,涂在卡勒的皮肤上。 第一次遇见卡勒之后,我以为再也不会看到他了,便没放在心上。结果隔天早上一到校,他又乖乖地坐在我同桌的位子上,好像那原本就是他的座位一样。 「好了,下一个顏色。」我慷慨地将调色盘端到卡勒眼前,他的瞳孔是天空的湛蓝色。 他犹豫了一会儿。 「快点啦!」我的慷慨并没有持续太久。 「这个。」卡勒指向鲜红色,又指了指牛奶的白色。「和这个。」我小心地用笔的尖端在他手上画出一朵粉色的樱花。 自从卡勒不断地死缠烂打,用他不怎么流利的语句央求我给他顏色,每天在卡勒的皮肤上作画便成了一种例行公事。 「这个是什么花?小小的好可爱!」卡勒讚叹道,儘管樱花过了不久便在他的血肉中糊成一团粉色烟雾。 我发现只要图画愈精细、色彩愈丰富,卡勒的形体就愈明显,说起话来也不再口齿不清。我非常担心有一天卡勒会吸收太多顏色,变成一个大家都看得见的男孩,所幸并没有。 不知为何,我觉得卡勒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男孩。 「这叫做樱花,会在春天的时候绽放喔。」我得意地介绍,对自己的技巧感到满意,即便那只是几个粉色的圆罢了。透过卡勤,我发现自己热爱绘画。画画的时候,世界开满了樱花,一簇一簇的樱花。 「樱花。」卡勒闭上双眼,似乎在消化这个新的字汇。 他张开樱粉色的眼睛。初春的娇嫩的樱。 「怎么了?」卡勒奇怪地问我,我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掉进了他的眼睛。 「我、我是想说,这样的话,你的头发应该要是绿叶的顏色。」我急忙回答道。 「绿叶是什么顏色?」 「绿色啊。」我不解地皱起眉头。 「是水彩的绿、青草的绿,还是山的绿?」 「不知道……」我困惑地说:「都可以吧。」 「你觉得是什么绿,就是什么绿。」卡勒认真地对我说,随后转头看向在走廊植栽旁飞舞的蝴蝶,留下满是疑问的我。「我觉得像是蝴蝶的绿。」 「那隻蝴蝶是蓝色。」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隻闪闪发亮的蝴蝶,牠的翅膀上波光粼粼,像是阳光融进了水。 「是吗?」卡勒含糊地说。他的声音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一手把玩着水彩笔,同时留意着数学老师的视线。他和贝丝小姐不一样,从来不对学生的上课状况置喙,但我还是不敢偷懒得太过光明正大。 「佩拉。」 我看向卡勒,却发现他仍漫不经心地眨着眼。 「佩拉?」我这才意识到声音来自前方。「你往那边看干嘛?」 「我刚以为是卡……我刚脖子痛。」我实在是很不会找藉口。 艾丽雅摀着嘴笑,她的嘴似乎上了桃色脣釉,闪动着隐隐的白色光点,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摸。 「你叫我是怎么了吗?」我提醒她。 「我看到你在画水彩。」艾丽雅盯着我一片空白的数学课本说。 「……对、对啊。」我有些心虚地说。 「可以让我看看你画的东西吗?」艾丽雅热情地问道,左手不停地捲着自己挑染的那撮紫色头发。 如果是别人,那肯定是准备让自己的嘴角放肆一下,不过艾丽雅只是很喜欢搭訕同学而已。除了卡勒,班上也就只有她愿意对我表达一点关切之意了。 「这个嘛,不太方便耶。」我佯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来没让同学看过我的画呢。 「拜託啦!我超喜欢水彩画的,可是我都不会画,让我观摩一下啦。」她张大双眼哀求道。 「让你观摩一下。」卡勒突然插话,伸出他的手放上桌面,示意我动笔。 我用尽全力去忽视卡勒,从书包里抽出美术课用的画本,打开其中一页给艾丽雅看。 一本书最容易被翻到的页面就是最常被打开的那页。 「樱花耶。」艾丽雅和卡勒异口同声地说。 这满页的怒放,便是为了今天,能在卡勒的注视下,不经意地开出一朵「小小的好可爱」的花。 「还有别的啦。」我指着书页的其他角落。「这是桃花,这是牡丹。」 由于平时是让卡勒选他喜欢的顏色再自行发挥,我便依照顏色分类来练习绘画,每页都是相近色系的图画。 「牡丹好漂亮啊。」艾丽雅伸手搓着画上牡丹的地方。「你画得很好看耶,好有古风气息喔。」 「谢谢。」虽然那朵牡丹花怎么看都像皱起的红色卫生纸,我还是道谢了。「你喜欢牡丹花?」 「牡丹感觉是有点老气,可是你不觉得很美吗?它盛开时的样子。」 牡丹花,富贵雍容的象徵,华丽盛放的百花王。 发着光的艾丽雅,和牡丹是多么地像啊。 「是很美。」我同意道。耀眼的花当然美丽,只不过对我而言,都太难以直视。 「牡丹。」卡勒直勾勾地盯着艾丽雅。 「艾丽雅,你在干嘛啊?」一个令人恼火的声音突然凑近,泰莎嫌恶地瞄了我一眼。「放学了啦。」 「放学了?」艾丽雅眨眨眼睛,语气有些困惑。 泰莎拉走了她。 我同样没有听见鐘声,不过卡勒待在身旁时,本来就和与世隔绝没什么差别。 但是那仅限于我。为什么艾丽雅也受到影响? 「也许只是碰巧没听见。」我想着,收起画本。 「她很漂亮。」卡勒喃喃地说。「我想和她说话。」 卡勒或许以为我没注意到,他试图将艾丽雅拉进我们的世界。 我并不讨厌艾丽雅,我也不觉得会有谁讨厌她。这个女孩是十全十美的代名词,成绩好、人缘好,长得又漂亮。但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刻意疏远她。她是遥不可及的。 不过还有另一个更直接的原因:艾丽雅和泰莎的感情,使我无法靠近。 如今卡勒的行为,更让我决定拉开与艾丽雅的距离,这样的人还是远观最美。 回家路上的社区种了一小排樱花树。每到樱花开放的时节,总是能够看见一旁的电线桿张贴「欢迎闔家前来赏樱」的公告。 「这是真的樱花?」卡勒怯生生地摸了一下花瓣,那朵樱花瞬间被织进空气中。 「当然是真的。」我也摸了摸花瓣。「你今天真的要和我回家?」卡勒一直以来都待在学校里的。 「当然是真的。」 卡勒摘下一朵又一朵逐渐褪色的樱,像是努力地掬起一把不断从指缝流出的水。 头顶突然多了些重量。我看到卡勒微微踮起脚尖。 天空下起粉色的雨,哗啦哗啦地下,配着微风的沙沙声响。 卡勒的脸藏在一片渐层的花瓣后方。又一片。他的笑顏在一片又一片的花瓣后绽放,他的声音乘着风,吹抚过脸庞。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樱花树。 第三章 高调闪耀的橘黄 炎炎夏日的烈阳带来了高二的新学期。 溽暑固然令人不适,却只有夏天的太阳能将万物照得容光焕发。 我和泰莎一同走进了校园。 「啊???───」泰莎打了个懒懒的呵欠。「哎,又开学了。」 「你也没剩几年能开学啦。」 「我可以大学延毕啊。」泰莎用手指梳着打结的灰色发丝,她的头发已经染坏了,发尾横三竖四地到处乱岔。「多当几年的学生。」 「哪有人想要延毕的啦。」我笑说。「话说你已经决定好志愿了啊?」 「还没呀。」泰莎抬头看着我,目光热切。「我就跟你念同一间怎么样?」她伸出一隻手臂勾住我的肩膀,我可以闻到柠檬沐浴乳熟悉的香气。 「我都跟你同班了多久,竟然还得在大学看到你。」我开玩笑说。我们就读的升学型学校,国中是可以直升高中的,而我和泰莎已经同班了四年。 自从艾丽雅国三时突然转学后,泰莎便逐渐与我要好了起来。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再度同窗,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是我完全始料未及的。 「你竟然不想看到我!」泰莎作势揉着眼睛哭泣。「我好伤心。」 「我根本还没决定大学要唸哪里。」我对她吐了吐舌。 我们跨过教室的门槛,找到了座位。当年卡勒坐的位置,现在坐着我曾经厌恶至极的人。 「你就去念艺术大学嘛。」泰莎建议说:「你去年不是有个国际绘画比赛的季军?」 「我可能会去吧。」我耸耸肩。 绘画能力受到国际的肯定,我当然想过去念美术专科的学校。但是我却还待在这里,被囚禁在这所高中,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起步的勇气。 外婆他们可说是散尽家财来让我就读这间学校,我们家是校内极少数的低收入户,而外公多大一把年纪了,还在为我吃苦工作。没日没夜地读书早已消磨掉我对绘画的执着,将卡勒留在身边成了我唯一持续作画的原因。我本想着把画给卖了,不过谁要买呢?就算在哪个比赛得了奖,也没这么容易出名。 也许我确实意识到了,唸书这条路会走得更轻松。 「你就应该去。」泰莎对我的不以为然感到恼怒,转头翻看课本。 「你是该去。」卡勒的声音悠悠传来,一隻手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随着图画品质的提升,卡勒现在能自如地控制他的能力,不至于让我的头整颗消失。其实那样看起来会很酷吧。 「为什么?」我问他,享受着卡勒的抚触。「我的功课也没有到很差啊。」 卡勒没有说话,只是持续他的动作。 他的手再也不仅仅是一阵雾了,它们变得坚实而温暖。 上课的鐘声一响,卡勒便消失无踪。从高一开始,他就不再占用我的上课时间了。 国文老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奶奶。她吃力地步上了讲台,摇摇晃晃地移向讲桌,麦克风传出她颤巍巍的嗓音。 「她什么时候才要去养老院住啊?」泰莎用力地翻着白眼。 我没有回答她。 如果贝丝小姐现在是站上讲台的人,我应该会更喜欢国文吧。 我是多么想念她的黑框眼镜和粉色布偶熊,还有她送给我的外套。 红色外套,那件一看就知道才刚剪下标籤的红色外套,硬是被她说成自己女儿不爱穿的衣服,却被我穿得比紫毛外套还旧。「欸,你觉得贝丝小姐还在教国中吗?我好久没看到她了。」我问泰莎说。 「贝丝小姐?」泰莎盯着我瞧。「你不知道她早就辞职不干了?」 「辞职?」 「她教完我们这一届就跑去唱歌啦。」泰莎说。「最近说年底要出专辑囉。」她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倾身凑近我的课本,开始画着微笑的太阳。 我怀着彻底的震惊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班导一宣布放学,我立刻抄起手机查询贝丝小姐的事。 三十二岁的年轻美女,及肩的黑发,没了笨重镜片,她的眼神中散发着狂放的自信与霸气。那个长出鱼尾纹的疲惫女人呢? 「这是贝丝小姐?」我把手机拿给泰莎看。「这是她吧?」 「是啦是啦,不用这么震惊吧。感觉没差很多啊,妆也不浓。」泰莎将书包甩上肩,朝我咧嘴一笑。「走囉,回家。」 我们在巷子的路口分别,泰莎雀跃的身影消失在渐暗的天空下。 「泰莎。」卡勒从路灯的影子里走了出来。「泰莎。」他对着泰莎离去的方向皱起眉头。「不喜欢泰莎。」 「你干嘛啦,她是我朋友耶。」 「不是朋友。」卡勒摇着头说。一整天没吸收顏色,让他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是朋友。」我好气又好笑地纠正他。「你该不会还在记恨玩偶的事吧?那都几百年前了。」 「四年前。」卡勒现在的智商显然很难理解夸饰法。「不是朋友。不只是朋友。」 「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敲敲他的脑袋。 「神智不清?没有。」卡勒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胸膛。「很聪明。」 我失声大笑。「你坐下。」 卡勒乖巧地坐在路灯下,吸去了杂草与灰尘的色彩,几隻虫子在他的头顶上飞舞。 「我有时候会忘记带铅笔盒,」我对卡勒说:「但我绝对会带着顏料。」 「顏料。」卡勒高兴地咯咯笑着。 我抬头看着苍穹。 这片被仰望了无数次的天空,不论如何总是那么美。 地平线收着夕阳的最后一丝馀辉。 那微乎其微的光亮,染遍了沉暮,渐层出几个世纪积累成的色彩。恐龙还活在地球上的时候,抬眼望见的天空,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 「是夕阳。」卡勒说:「漂亮。」 我打开水彩用具,开始试着调出一千万种顏色。「卡勒,你有没有梦想?」 「梦想。」卡勒思索着。「有。」 「我的梦想啊,」我在调色盘上挤出我鹅黄的顏料。「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用夕阳来画画。」 卡勒盯着我反覆叠色的笔刷。「你在画夕阳。」 「对呀,我在画夕阳。」我轻声呢喃着。「可是夕阳比我还会画画。」 灰扑扑的,像被尘土弄脏的淡蓝池水。 深夜里,星星噤声的祕密,都藏在紫色当中。 少女的双脣含着花神的泪,娇艳欲滴的粉红色。 早餐吐司里夹的鸡蛋,炸鸡脆皮外流下的起司,幸福来自热乎乎的橘黄色。 夕阳是万能的顏料。 全世界的色彩都交融在一起,却又好像各自分离了,轻柔细微地流转着,一口气泼在广袤无垠的画布上。 「你好像天空。」我抚着卡勒的手臂,他的肌肤下是互相嚙咬的繽纷。 「我的天空比较兇喔。」他笑着晃了晃自己的手,顏料搅和成一阵墨黑。卡勤缓缓起身。 「你等一下!」我突然有了个主意,将卡勤压回地面。 漆黑无边的大地,绽开一朵朵白色的花,一朵朵光亮的花,一朵朵渺茫。 「天黑了。」卡勒的灵魂已经飞走了,飞到星星上。 「回家吧。」我拉起他的手,卡勒的天空没有星星了。我弯身收拾书包,卡勒站在背后不发一语。 「好了,我们……」我转过身,陷入卡勒闪烁的双睛。 夏天的夜空,夏天的夜空啊,夏天的夜空就像流沙。 星星在他的瞳孔里不停地唱着歌。我听见了。 夏夜的味道,比刚出生的小猫咪还要柔软,比外婆买的一大捆白花花的糖葱更甜。 夏夜是一片温暖的黑暗。 他离开我的嘴脣之后,我还是只记得他的眼睛,和那忽明忽暗的星星。 一丝丝凉风吹起了前额的瀏海,又落下。 心跳为满天星星的合唱打着节拍,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盖掉了星星的歌声。但它们不在意,只是继续唱着。 「卡勒。」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眼里的星空一闪一闪地看着我。「怎么?回家吧。」 我真想用夕阳,轻轻地画他的脸颊。 我们回到家,餐桌上放了几盘冷掉的菜和一锅浮着油的汤。「姐姐又搞成这样,为什么吃完饭都不放冰箱?」我抱怨道。 「她大概是夜班要迟到了。」卡勒耸耸肩,逕自躺在地板上。 「你不要躺在这里啦。」我踢了踢卡勒,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我要睡个觉。」卡勒伸伸懒腰,闭上了眼睛。 我拉开椅子坐下,餐桌上的饭菜被幽暗灯光照得令人反胃,但我还是大口地吃掉了。 在这张桌子上,我总觉得全世界只有佩拉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拿出手机准备消磨时间,却发现锁定画面上跳出未知的讯息提示。 我点下讯息,密码输入卡勒自己宣称的生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卡勒,卡勒,醒醒!」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差点弄翻那锅油腻的萝卜汤。「你看,你看一下啦!」我衝上前用力地摇晃他。「你看这是什么?」我将手机萤幕凑到他眼前。 「什么?」卡勒睡眼惺忪地问道。 我直接把讯息内容念给他听:「卓拉美术工作室说,佩拉小姐,我们在几场绘画竞赛中持续地关注您的画作,非常欣赏您的能力及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希望能够邀请您成为我们的一员,由于您还未成年,我们将採取不定期寄送作品的方式,只要您有新的作品,我们会收购下来,也就是不会有催缴的问题。」我换了一口气。「衷心希望您在成年后能考虑成为本工作室的画师之一,薪水……」我兴奋地破了音。「稳定工作的话,一般薪水是我姐的快两倍啊!」 「蛤?」卡勒露出困惑的微笑。「你确定这不是……」 「卡勒,我可以靠自己赚钱了你知道吗?其实我超过了童工的年纪,现在应该是能去工作了才对。」我握紧了他的肩膀。「我可以靠画画赚钱生活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 「噢。」卡勒小声地说。「那真的很厉害,可是……」 「我不用再考虑要念什么学校了是吗?我可以不用在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里选一份做,一直做到退休?」我几乎是尖叫着对他说道:「我一直以为,我的技术没办法当职业画师!」 「你当然可以,你本来就可以。」卡勒挣扎着起身,一副准备劝告我的模样。「但是,它有没有可能是诈骗?它为什么特别找未成年学生帮忙工作,我很怀疑。当然不是在质疑你……」 「我知道。」我失落地说,紧张地查询着这间美术工作室的相关资讯。「欸,可是……」我仔细检查了所有详情和评论。「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它说本来就希望培育未成年画师,不要因为学业方面的迷惘放弃作画。」 「你还是去问问看业内人士吧。」卡勒建议说:「但是恭喜你啦!其实你本来就应该去美术专科的学校,去做相关的工作才对。」 「为什么?就说了我功课也不差。」我咕噥说。 「不是这个问题。」卡勒摇摇头,突然一脸认真地盯着我。「你爱画画吗?」 我看着他七彩的眼睛。「爱吧。」 「那就去做呀,去做你爱做的事。」卡勒轻轻地躺回地面。 「我本来怕画画赚不了钱。」 「你是为了钱作画?」卡勒的神情有些受伤。 「我是为了你。」我回答说。「真的。」 「是吗?」他的声音,像是那隻走廊上的蓝色蝴蝶,渐渐地飞远。卡勒再度闔上了双眼。 我坐在地板上,脑袋仍因兴奋过度而微微眩晕着。 我将卓拉美术工作室的通知截图,传送给泰莎。 她一如往常地立刻读了我的讯息。 「这太棒了!」她回覆道:「你现在可以靠这半工半读。」 「你不怀疑是诈骗?」 「可是你画得真的很好啊。」 「卡勒说要小心。」我很自然地提到了卡勒,才发现自己又说溜了嘴,但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之前乾脆就和泰莎说有这样一个朋友了。 「又是那个卡勒?他烦不烦啊?」泰莎和卡勒对彼此似乎都没有什么好感。可是我不懂,她又没看过卡勒! 「干嘛骂他啦?他怕我被骗嘛。」我反射性地袒护道。 「改天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位先生。」她加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符号。 「你绝对看不到他。」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是喜欢他喔?」泰莎像是早就打好字,等我一回覆便立刻传来这则讯息。 我看着泰莎的讯息,默默地脸红了。「呃,算是。」我承认道,想起了卡勒的眼睛。泰莎应该会为我高兴的吧。 从我们变得要好以来,第一次,泰莎对我的讯息已读不回。 第四章 悄悄凋零的棕褐 秋天时的老家很漂亮,也有些令人感伤。 我踩过曲折小径上的落叶,那真像踩着脆皮的糖霜蛋糕,彷彿会一脚陷进去似的。 沙沙,沙沙。 一隻松鼠鬼鬼祟祟地在树下翻找着什么,我对牠吹了声口哨。松鼠立刻转过头来,棕色的大尾巴充满了警戒。 「来啊,小松鼠。」我蹲下身子,双手捧成碗状。「来这里。」小学的时候,这片树林的松鼠都爱吃我手里的花生粒,我便每天都把几颗乾瘪的花生放进口袋,回家时就溺在林子里餵松鼠。餵久了以后,即使我没带花生,牠们也会来坐坐我的手。 「小松鼠?」我小心地向牠靠近。 松鼠头也不回地窜上了树顶,像一道栗色闪电。 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小学时被我餵过的松鼠?我悄悄叹了口气。 我环视这片小小的树林,曾几何时,已经变得不再熟悉。我还记得小时候帮很多树取了名字,但这些树似乎和从前长得不大一样了。即便如此,我仍和久未相见的壮壮、小美和绿绿儿打了招呼,虽然我不确定比较高的那棵是小美还是绿绿儿。 外婆的屋子很旧很旧了,比我小学时还要破烂,墙壁的顏色每次见到时都不尽相同。 屋子外面还有一个小房子,里面堆着各种发霉的杂物,那是吉米的家。 吉米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生病死掉了,死前一直持续地呻吟,用牠亮亮的黑眼睛看着我。没多久,那双眼睛就失去了光采。 我在牠的小屋里睡了一个礼拜,任凭外婆打骂着要我回房间睡觉。表弟说,终于没人跟他挤一张床了。 我打开外婆家简陋的小门。 这一小间房子是外公自己盖的,对于它的牢固性和卫生程度,我并不是太有信心。去到大都市唸书后,我才发现原来世界这么乾净,也渐渐养出一点洁癖。 「外婆,我回来了。」我朗声说道,内心莫名忐忑。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只要外公外婆卖了他们根本毫无生產力可言的果园,应该至少买得起附近的乡下房子吧?两老却坚持住在这破旧的砖房,以务农为业。现在年纪大了些,我还是不懂,不过人对土地可能也会產生感情的吧。 我一步步靠近屋内深处,却没听见回应。「阿婆?阿……」 「好啦,别叫了!」外婆用她发音不怎么标准的国语喊道。「当我耳聋啊?」 这么久没见,外婆还是一样。我安心地叹了口气。 一个身材娇小而结实的灰发女子,稳健地从近后门的房间里步出,头顶笼着泻下的天光。外公外婆平时是不在白日开灯的,只靠着客厅天花板上的洞口照明,那个像天窗却没有玻璃的洞,夏天时总能吸引一群数量可观的蚊子。 「佩拉。」外婆轮流扯掉她的园艺手套,随手扔在堆叠的纸箱上。 「外公呢?」我左顾右盼地寻找着外公微胖的身形。 「你外公还在园子里弄芭乐咧,」外婆不耐烦地摆摆手。「整天搞东搞西的,不要管他了。」 「我回来总得看看他吧。」 「他等下就来了啦,急什么。你怎么突然想回来啦?」外婆似乎终于想起要关心我,略显松弛的脸庞堆起和蔼的笑容。 总觉得她的笑容有些迟疑。 「当然是想看看你们囉,顺便……」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口:「谈谈在学校的事情。」 外婆格外低垂的眼角让她看起来很温吞,此刻却亮出锐利的警觉。「当然好,你先坐下,我弄点吃的。走这么久应该很饿吧?」 从公车站走到外婆家,也不过半小时脚程吧。 我有些为难地盯着几张发霉的藤椅,那些交错的藤条一定比我还老了,缝隙间满是棕黑色的污垢。 看着外婆身上脏兮兮的花裤,我顿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我是怎么了?小学时每天都坐在这里吃饭呢,长大后却又不敢坐了。 眼不见为净。三、二、一。我深吸了口气,一屁股坐进冷硬的藤椅。 「好久没回来了。」我试着把注意力转移到屋子的其他角落。尘土飞扬的天窗。随处散落的破纸箱。泛黄陈旧的粉红花边窗帘,被阳光照成发亮的橘色。 直至我见到一隻蟑螂抽动着触鬚,大摇大摆地从厨房窜出时,便放弃了观察屋子的念头。 「我记得小时候……」我迟钝地组织着言语。总不能直接说这里很脏吧。「没有这么……?」 「没这么脏吗?」外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出厨房。她的裤管全部塞进脚上的雨靴里,鞋子边缘喷溅了一圈泥巴。「以前人多啊。」外婆惨淡一笑,将瓷盘放上桌面。 外婆这句话彷彿将我拉进了比较亮的那个世界。 表弟和表妹总喜欢绕着桌子打闹,外婆会端着一锅汤对他们大声喝斥。二表哥很会抓蟑螂,事实上他什么昆虫都抓,以前甚至养过家里抓到的巨大蜘蛛。 吉米的猫朋友小咪简直爱死了家里的纸箱,成天窝在里头动也不动地打盹,后来牠变得比吉米还胖。姐姐会坐在老旧的藤椅中,愉快地翻动小说,一页又一页。 粉色的窗帘,它褪色污渍的位置,我记得一清二楚,有一块黄斑长得很像小咪。 「以前……」我欲言又止。 这栋破烂小屋,以前就这么脏了。 但是以前的它很温暖啊。 「谁回来过?」我问外婆:「过年之后到现在?」 「你表弟。」外婆淡淡地说,用竹籤刺起一块芭乐。 「然后?」 「没有了。」 「就他一个?」我有些惊讶地问,旋即感到害臊。我连过年都没回来,凭什么这样说?不过除了我和姐姐,其他人应该都住得不远才对啊。」 「年轻人都忙得很哪!」外婆戏謔地说道,眼神却带着无可奈何。「你们每个回来,我都要多煮菜,不回来才省得麻烦呢。」 我低头不语,把玩着手中的竹籤。 「你在大都市适应得怎样?」外婆转移了话题,嘴里嚼着水果。 「没什么问题啦,姐姐把我照顾得很好。」我想起每晚她都留下的那桌冷掉的饭菜。至少房租是她在付。 「学校呢?」 我告诉她艾丽雅和泰莎的事情,也提到贝丝小姐,不过我省略了她送我红色外套的原因。 「有没有偷交男朋友?」外婆突然笑瞇了眼。 「什么……」我猛然想起了卡勒,但恐怕外婆这辈子都看不见他吧。「没有。才没有。」 「确定?」外婆的语气呈现揶揄的极致。 「没有啦!」我断然否认说。「真的啦。」 「真失望。」外婆撇撇嘴,我觉得她这个动作很可爱。 「功课还行吗?」她又问。 「目前为止没什么大问题,可是……」我艰艰地嚥下口水。「阿婆,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我说明了艺术工作室的事。「我去年有拿一个奖。」我补充道。 「你要做什么我是不想管你,可是画画……佩拉,那个工作室是不是在骗你咧?」外婆担心地说:「等你毕业再看看好不好?也许到时候会找到更好赚的工作啊。」 「我……不是好不好赚的问题。」我又想到了卡勒,胸腔涌起一股怒气。「阿婆,我喜欢画画。」 「哪个小孩子不喜欢画画?」外婆不谅解地说。 「我不是小孩子!」我衝口而出,舌尖有些苦涩。 「你就是。」听到我愤怒的回应,外婆皱起眉头。「我不管这个,可是你阿公一直赚钱给你读书馁,你至少要唸完大学!」 外公的辛劳正是我迟迟无法做决定的因素之一。然而,外公的古板也是。而外婆只要碰上牵扯到她老伴的事,就会变得异常顽固。 「我会唸大学,但如果我要走美术的话,就要选唸相关科系比较厉害的大学。」我沉住气,一字一句地向外婆解释道。 「我哪知啦……」外婆看起来有些困惑。「可是你功课又不差。」 「跟功课没有关係。而且就算我要唸美术大学,我也不会荒废学业。」 「这个……」外婆踌躇了起来。「可是……」 「在聊啥咪?」外公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吓得冷汗直冒。明明外公的体型相当丰腴,走起路来却毫不含糊笨重,就像是胖猫小咪那样。 「唉呦……在讲佩拉唸大学的事情啦。」外婆似乎也被吓到了。 「有啥好讲……」外公顿了一下,努力讲出不含台语的句子。「你不想唸大学?」 「她要唸什么美术大学的啦。」外婆替我回答:「她说她画画很厉害咧。」 「你以后要去画画?」外公用几近质问的语气说着,他和外婆不一样,他的眼睛永远都那么令人畏惧。 「阿公,有人答应要给我工作了。」我拼命不让声音颤抖。「我可以自己赚钱付学费的。」 即使那是诈骗,也不代表我以后不能靠作画赚钱啊!但我必须先过外公这关才行,要说服外公,庄肃不苟言笑的外公。 「谁要给你工作?」 我重述了工作室的事情。 「那都是骗人啦,夭寿喔。」外公一脸「我早就知道了」的表情。 「就算……就算是,唸完美术大学之后我也可以去找真的工作室啊,或是帮人家做封面设计之类的。」 「画画是可以养活自己喔?」外公突然放大音量,「你不想唸书就说,东扯西扯一大堆是做什么?」 「我没有不想唸书,我功课又没有很烂。」我再一次把课业拿来当挡箭牌。 「功课没有很烂?那你就好好唸书啊!」看来外公的逻辑已经短路了。「我以前是不会唸书才干粗活的,你妈给你聪明的脑袋,你偏要輟学!」 「不要把以前的事拿来讲!」外婆警告道,她瞪着外公。 「我没有要輟学。」我反驳说。 「这跟輟学有啥两样?」外公发现自己被孤立,更加生气了。 「差别就在,我会唸完大学!」我吼道。学美术就等于輟学? 「现在和你爸一样是不是蛤?」外公显然非常不习惯被别人顶撞。「你爸就跟那个工作室一样,都是骗人的啦!我跟你说,史黛西就是被他骗走,结果咧?」 「不要再说了!」外婆倏地站起,对外公喝道:「我们在讲的不是史黛西跟贝克。」 「史黛西和贝克,」我想着,叹了口气。「果然把爸妈扯进来了。」 说实在的,我对爸妈没什么印象,所以根本不在乎他们的赴死小故事,外公外婆也从没提过。小时候常听见外公咒骂爸爸,让我一度以为爸爸是罪大恶极的坏人,然而现在我开始同情他了。 「她现在就跟她爸一样!说什么要做自己喜欢的事,还把史黛西搅进去!那傢伙根本养不活她们,还不是要靠我们两个?」外公失控地咆哮着:「我们本来买得起那个房子,全被她爸赔掉!钱跟女儿都给他了,都给他就好!」 外婆生气地指着外公。「你才是东扯西扯!不要把佩拉和贝克混在一起乱骂,她没有在跟你说这些!画画又不会出人命!」 「混在一起乱骂?哪里乱骂,都一样没出息!」外公那双可怕的眼睛突然转向我,那是对如猫一般的眼睛。「你就去画啊,就去画!画到你高兴!不要说我不支持你的梦想啥的,你就去画一辈子!」 「你闭嘴!」外婆疯狂地对外公尖叫,但是外公已经用力地甩上了后门。我第一次听到她用台语飆粗话。 「阿婆……」我愣在原地。 「不要理他,那可恶的老傢伙。」外婆气呼呼地说:「都过了那么久还拿出来黑白讲,真的是发疯。」 「我……我不喜欢看到你们吵架。」我承认道。「阿公不是故意的。」 「蛤?你阿公就是故意啦。」外婆手叉着腰。「虽然你阿公有点太超过,可是我啦,我也觉得你以后就这样会养不活自己馁。不能兼职还是什么的?」 我垂下目光。外婆终究是不支持啊。 「你爸让你阿公觉得被骗啦,他的成就那些的。他阴影有点深,只好怪你爸没出息。」外婆弯身将裤管确实地扎进雨靴,用以一个老人来说十分俐落的动作再次挺直腰桿。 「……我知道了。」 「你今天就回去吧,免得他又在那边……你多久没来了,他还要生气,吼,真是……」外婆嘴里不断碎唸着。 「那我走了,阿婆再见。」我恨不得能快离开这张椅子。 「你阿公是为你好啦。」外婆补上一句。 是吗?为我好? 外公当然辛苦,也不是真的讨厌我,可是那样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阿婆再见。」我想了想,补上一句:「我尽量早点回来。」 「拜拜,拜拜。」 我快步离开屋子,回到小树林里。我跑起步来。 外公外婆是从小把我养大的人,对我来说形同爸妈。 我停下脚步,喘着气,感觉到脸颊又热又溼。 我早料到不谅解和不认同,却没预期到这么多挫折感。就像小时候偶尔去市场上,要外公买给我一支糖那样,我知道他会拒绝,却还是一次次抱着无谓的期待,再为了期望落空而哭泣。多么愚蠢。 明明我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的,外公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看看那栋小破屋就能明白。 外婆是思想前卫的老人家,但她选择与自己的所爱一起困在回忆里,才说出了「都是为你好」这样的话。 我抹乾眼泪,踱出树林,向公车站走去。 无论如何,我都被否定了,被重要的人们否定,这样的否定可不如眼泪那般容易拭去。 当我再次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已经下了公车。 「我等等要去哪?」我慌乱地想着。在重大的人生抉择与细碎的日常问题间交错思考下,我的大脑有些难以负荷。「啊,火车站。」 「佩拉,佩拉,佩拉!」 我惊讶地转头。卡勒答应我会待在家的! 「走,跟我走,快,走……」卡勒神情恍惚地说,他的皮肤是小树林的顏色。 「跟你走?」我疑惑了起来。「发生什么事?」 「我感觉到她……」卡勒仍旧是那种醉生梦死的表情。「她在这附近。」 「谁?」 「跟我走。」卡勒头也不回地开始奔跑。 「你倒是给我用走的啊!」我的腿部肌肉显然还在晕车。 「她在这里……」卡勒完全对我的抗议充耳不闻。「去找她!」 「谁啦?」我挫折地大吼,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卡勒。 接着我看到了。迎面走来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孩,棕色长发,松垮的瀏海微微遮住她亮丽的大眼睛。女孩的鼻子小巧尖挺,双脣却像是使用了保护色,消失在白皙皮肤中。 「她看起来有点眼熟耶。」我瞇起双眼。「是谁啊?」 不过女孩在我想起她之前,抢先一步认出了我。因为她立刻转身就跑。 「喂,等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本能地追了上去。 「你也知道她是谁。」卡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牡丹……」 什么牡丹?牡丹花…… 「噢!」我惊讶万分地大喊:「艾丽雅!是你吗?」 女孩的步伐摇摇晃晃地停下了。她没有回头。 「艾丽雅?」我赶上女孩,在她身后止步。「是你吗?」 女孩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佩拉。」艾丽雅转过身,对我拉出一抹凄楚的笑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我也是,但你怎么会在这?」我问道。 「我现在住这附近。」 「你是因为搬家才转学?」我知道不是的,谁没事从繁华便利的大都市搬来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又不是来养老。 「呃……不算是。」艾丽雅果然否认了。「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我外公外婆住在这。」 「附近?」 「没有很近,那里超偏僻。」我噘起嘴说。 「这样啊。」艾丽雅心不在焉地回应。她并不像以前那样展现出热烈的社交本能了,感觉真怪。 然而看着艾丽雅的脸,就知道这几年光阴肯定澈底改变了她。飞扬蓬松的空气瀏海呢?光滑的长发?她的嘴脣苍白到几乎看不见,更别说什么桃色脣釉。 「你的挑染呢?」我注意到了这点。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说紫色的那撮?」艾丽雅的神情像在回忆几百年前的事—样。「对耶,对耶。我都要忘了。我染回来了。」 「你看起来真不一样。」我还是忍不住说了。「跟以前比起来。」 她没有回答。「我们不要在这里聊,好吗?找地方坐下来。」 我们肩并着肩,一起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所以……」我开口道。 「这里秋天时很漂亮。」艾丽雅打断我,捏起一片落叶。 「是啊。」 「我以前最喜欢春天了。我不知道……」她旋转着叶片。 「我喜欢冬天。但是秋天也不赖。」 「搬来这里之后我一直很喜欢秋天。喜欢事物渐渐凋零的样子。我觉得那好像有点病态,可是真的很美。」艾丽雅放手让落叶掉下。「我讨厌看到生命力旺盛的风景。」 这实在太不像以前的艾丽雅了,她到底发生什么事? 「为什么?」我顺着她的话问道。 「我觉得……」艾丽雅深吸一口气。「我觉得秋天很像我,忧鬱症的关係吧。我一直在凋零。」她像是听到什么冷笑话似地,乾笑了几声。 忧鬱症。那个乐观的、爱笑的、发着光的艾丽雅? 她看着我,而我的惊讶之情显然溢于言表,因为她接着说:「对你来说一定很怪吧,我为什么会得忧鬱症。」 「我是很惊讶。」我坦诚。「你的模样和说话的方式都变了。」 「这样问可能有点怪,但是,你以前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十全十美,真的。漂亮、人缘好、成绩好。」 「我可能太刻意了……刻意去维持那种形象,那慢慢变成习惯,你知道,让我压力很大的习惯。就像是每天都化浓妆出门一样。久了你就不得不画,那是一种武装。」艾丽雅的侧脸看起来好憔悴、好失落,彷彿随时都会掉泪。 「无论如何你人都很好哇。」我对她说。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艾丽雅心烦意乱地捲动原先挑染的那束头发,现在是棕色的,不过位置一模一样。「现在我比较像我。」 「你怎么知道呢?也许是生病的影响,才让你这么觉得。」 「就是因为我不是我,我才生病的。」艾丽雅轻轻微笑。「原本没什么感觉,就是偶尔胸闷或心跳不太对而已。后来我简直变成植物人,好像被压垮了。我几乎不吃东西。」 「我记得你转学的时候看起来很正常啊。」 「当然只是看起来。我那时候还没放下原本的样子,在那里我办不到。但搬来这里之后,我就渐渐接受了,我发现自己没必要讨所有人喜欢───反正这儿也没什么人。」艾丽雅呼出一口气。「找个以前认识的人聊聊,感觉好舒服。我刚刚看到你的时候还想跑掉呢,我居然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 「偶尔在意一下也很好啊。」我真心认为这是有必要的。 「压力真的好大。我回家要读书,去学校要交际,还得做到最好。以前每天都很想哭。」 「也许自我要求太高的人就算了吧。」我收回了意见。 艾丽雅笑了笑。「我现在好很多了啦,而且转到乡下的高中之后也不太需要读书。同学有一半是怪咖,但只要不惹他们就好,不用跟他们当朋友。」 我和她分享了一些学校的事情,她也很捧场,反应不太像是我想像中的忧鬱症患者。 「没想到你跟泰莎变得那么好。以前我和她交往的时候她很讨厌你耶,虽然我也不知道是怎样。」 「以前?那你们分手了?为什么?」我不记得泰莎提过这些事。「她不喜欢远距离恋爱?」 「不是啦,她好像不太接受忧鬱的我。」 「怎么这样啊?」我皱起眉头。「她没有鼓励你之类的?」 「有啊,以朋友的身份。」艾丽雅眨眨眼。「泰莎她喜欢那种闪闪发光的人。以前的我可能有点像是那样,但现在的我完全不是了。」 「你还是超讚的啦。」我说:「跟之前不同的讚。」 「谢谢!超开心。」艾丽雅瘦削的脸颊竟泛起红晕,她抬眼看了看天空。「不早了,你要赶快走了。我记得晚上没有很多班火车。」 「感谢提醒!」我赶忙站起来拍拍裤子。「拜拜,下次来找你!」 「等一下,你又没有我的联络方式!」 「喔……」真是不好意思。「你把电话号码都改了嘛。」 过了一会儿,我成为全校第一个拥有艾丽雅新号码的人。 「拜拜!」我回头喊道,身后挥着手的女孩似乎正在轻轻地发光。 刚坐上火车,卡勒就突然出现了。 「艾丽雅枯萎了。」他劈头就说。 「什么东西?」我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比起那个,我不是叫你别跟来吗?你为什么来了?」我气急败坏地问。 「我不能跟来吗?」卡勒的眼神中满是责难。「在你这么重要的时刻?」 「你答应我了!」我大叫。「你没有权利那样做!」 「我没有权利?你被外公赶出门了耶!只因为你想画画!」 「卡勒,钱和未来是很重要的考量!阿公他不是随便说说的。」我下意识袒护了外公。 「喜欢才是最重要的!你明明跟外婆那么说了。」卡勒一脸遭到背叛的表情。 「无论如何,干你什么事啊?」卡勒的离题令我火冒三丈,他就是不该跟来的。他不懂吗?我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难堪。 「干我什么事?」卡勒露出不可置信的模样。「你觉得这都不干我的事吗?」 「对!就是这样!」我感觉到血液衝撞着脑袋。「我早就叫你不要来了!」我吼着。 「我……我没想到你会这么觉得。」卡勒的声音像是一艘即将翻覆的小船。「抱歉。」 他消失了。 我因为一时口舌之快的胜利而感到沾沾自喜,却又十分愧疚。我气他不遵守承诺,但似乎太超过了。跟外公多像啊。 我掏出手机想听音乐,却发现泰莎拨来视讯通话。 「喂?」我戴上耳机,接通来电。「泰莎?」 「佩拉,你今天不是去找你外公外婆吗?后来如何?」泰莎的声音透过耳机听起来很粗哑。 「你怎么想到要现在问?」我苦笑说。 「你在哪?我以为你到家了。」 「还在火车上。」我提起艾丽雅的事。「有些小拖延。」 「好久没看到她了。」泰莎沉吟道。「她看起来还行吧?」 「跟以前差满多的,但她说有好转。」 「那就好。」泰莎点点头。「你的事呢?」 「嗯,他们反对。」我咕噥道。「我想说……」 「反对?」泰莎气得大叫:「不要理他们!」 「不要激动啦。」我赶忙安抚她,脑中浮现与卡勒吵架的场景。「我后来想说,就是……可能先停一阵子。」 「什么停一阵子?」泰莎的语气变得尖锐。 「画画先停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到……到高三吧,等我考到大学。」我小声地说。 「说真的,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泰莎瞪着我,杀气穿透手机萤幕传来。「你被两个老人家说服了?让他们随便几句话就决定你的未来?」 不,不,不。为什么每个人都要找我吵架? 干他们什么事啊? 我的未来、我的梦想,不是该由我决定吗? 「我没有。」 「你自己决定要放弃画画?」泰莎比我还生气。「我不相信!」 「我……」 「不要听他们的。」泰莎忿忿地说:「一个字都不要。」 「他们也是为我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胸口突然涌上一片凉意。像是从心底窜出的,像是一溜烟逃跑的松鼠。 「为你好?」泰莎的表情简直是气疯了。「真不敢相信你会听这种鬼话!」 她结束了通话。 我瞪着车窗,窗户映出佩拉狰狞的脸庞。这个人看起来好丑。 总觉得今天的我一直不够平静。太多纷争。 他们每个人都对我的想法指指点点的,根本没人尊重我的意见。 「这件事真的这么重要?」我想着:「当然是很重要,可是有重要到,必须和这些人闹不愉快吗?」 说实在的,以后的出路怎么样,我已经不在乎了。 火车的车顶擦过一棵树,那棵树以两片落叶回击。 两片叶子暂时贴在了车窗上,我定睛观察着。 上面的叶片有些不明显,像是失去了色彩而鼓动着,既不绿也非黄,叶脉显得刺眼极了。 下方的叶片则完全相反,昂扬的翠绿简直要溢出叶面,在万物尽枯的秋天就像是种张狂的炫耀。 进入山洞后,它们静静地沿着窗户滑下。无声无息。 我想我开始能体会艾丽雅喜欢秋天的原因了。 第五章 沉淀后又被扬起的淡灰 窗帘被外面刺骨的寒冷冬风吹得劈啪翻飞,那点凉意却是狭小书房中唯一的清新气息。 还有什么?我烦燥地看着贴在墙面上的计画表。 几张散落的考卷,角落全都朝上翘起。成堆的课本,放在地上还很容易撞伤脚趾。琳瑯满目的红色笔跡。 行事历上写着「模考、模考、模考」。模考比吃饭还稀松平常。我用左手扯着瀏海,几綹发丝掉在皱巴巴的习题上,掌心撑着前额时能感觉到青春痘油亮亮地盛放。 「再十分鐘。」我告诉自己。「再十分鐘就可以吃午饭了。」 「佩拉!麵好了!」姐姐的声音敲响了神圣救赎的鐘。 我蜷缩在皮革沙发里,抱着一碗牛肉麵打开了电视。 「明天要考试你还看啊?」姐姐捧着她的碗,在我身旁坐下。 「公民可能会考时事题啊。」我悠悠地转到新闻台,用力吸了一口麵条。「葱太多了!」 「有葱才好吃。」姐姐不以为然地回答。 热汤的蒸气裊裊滚上脸颊,刺痛着充满血丝的眼睛。 「接下来为您播报一则意外事故的新闻。明星高中的高三女学生,与同学相约跑山,不幸发生意外,几小时前宣告不治身亡。经警方查证……」 「现在高中生吼……」姐姐摇了摇头。 「讲得好像你多有歷练一样。」姐姐才大我六岁,出社会根本没多久。 「人家跟你一样高三馁。」姐姐举起筷子指指电视萤幕。「就这样死掉了……等一下,不会吧!」她惊恐地瞪着画面。 「怎么了?」 「你们学校的!」打着马赛克的校门口一闪而逝。 「蛤?」这下换我忙着凑近萤幕了。「现在谁不读书,跑去飆车?」话一出口,我就立刻血色尽失。 「不,不,不,不,不……」我盯着新闻画面。太模糊了。可是…… 「怎样?」姐姐好奇地问。 「没事,绝对没事,」我放下碗筷,粗鲁地拔掉手机充电线。「我得先看看。」 我颤抖着打开与泰莎的聊天室。 「喂,你人在哪?」传送。 上一个讯息是去年暑假时她传给我的,之后就再也没有简讯了。 「泰莎?」 没有秒回真的非常不符合她的作风。我打了她的电话。 等待的嘟声好像持续了几个世纪。我焦虑地咬着手指。 电话接通了。「喂?」 不是泰莎的声音。眼角立刻冒出水滴。 「喂?喂?请问泰莎……」 「抱歉,你是?」 「她同学。泰莎呢?」 「真是不好意思……」对方大概知道我心里有底了。「你是看了新闻吗?是的,那是她。我很抱歉。」 「蛤?」我绝望地破了音。「什么?」 「对不起……但是我们还在处理这件事,方便晚点联络吗?」对方补上一句:「我是她阿姨。」 「哈啾!」我用力地打了个喷嚏,电话就这样切断了。 我向后陷进沙发,任由鼻水与眼泪在脸庞上交纵。「她说什么?」 「你感冒了。」姐姐抽了张卫生纸丢在我脸上。「怎么,出事的人是你朋友吗?」 「我以前……以前最好的朋友。」我抽抽答答地说着,拿开卫生纸。「我们后来吵架了。」 「为什么?」 「什么?就是吵架了。」我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可是她死了耶。她死了。」 「你要不要讲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姐姐关切地问。「说出来会好一点。」 「发生什么?那很重要吗?她死了。」我闭上眼睛,姐姐没有再说话。 我们为什么吵架? 我不记得了。 她似乎一直对我有意见,于是我们发生了无数次的小纷争。厌恶是累积起来的,一颗颗的火药。嫉妒是狂吼着跃动的火。 黛安娜曾经让我非常不是滋味。她一头假假的金发,总画着夸张的眼线和棕色脣膏,脖子上居然还掛了金项鍊,更从不屑穿制服上学。黛安娜完全是不良少女的优良典范,而且是品味很差的不良少女。 即使如此,她在我们班上仍然很受欢迎,在校内也小有名气,大家给了她「飆车女王」的头衔。 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佩拉,你看。」某天泰莎向我展示她的手机。「黛安娜发限动了。」 萤幕上是黛安娜一身劲装,单脚跨上重机的照片。 「她未成年可以骑车啊?」 「拜託,连我都骑过。」泰莎翻了个白眼。「重点是,你不觉得她真的帅爆了吗?」 我怎么样都只看到新闻报导的题材。「呃,满帅的。」 「是不是?天啊,而且她技术有够好。」 「你看过啊?」 「上礼拜我们一起去跑山啊,黛安娜还特地教我咧。」泰莎神采飞扬地说。 「听起来很好玩。」 我渐渐和泰莎有了距离,渐渐跟不上她们的话题,我是健身房里疲累的跑者,试图追上捲动的柏油路。 我渐渐意识到黛安娜的引力比我强大得多。 她比我亮得多。 放弃绘画以后,我失去了光亮,同时失去了泰莎。 现在我又失去她一次,我禁不起这种失去。如同我禁不起卡勒的离开。 一隻手轻而有力地放在我的右肩上。凝固的悲伤被突如其来的温柔融作涌流,理智像纸糊的水坝,瞬间溃堤了。我紧紧地扣住卡勒的手,指甲陷入他柔软的掌心。 「卡勒───卡勒……」我呜咽着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断地连声道歉。我到底为了什么而道歉,那就和对卡勒的记忆一样模糊不清,可是我真的觉得好对不起他,我真的好像欠了他很多很多,多得无法再用加快的心跳偿还。然而他此刻就在这里。 「很痛耶,没有刺我的必要吧。」肩上的手掌动了动,姐姐疑惑地问:「你同学不是叫泰莎吗?卡勒是谁?」 我的喉咙失望地掉进胃袋,那不是卡勒。不是卡勒。反正他本来就再也不会出现了,不是吗? 我甩开姐姐的手,衝回自己的房间。 「啊啊啊啊啊───」我崩溃地对着书堆尖叫,嗓音嘶哑破碎,像是纸张被狠狠撕开,像是清脆高亢的裂帛声。「我对不起你嘛───」 我开始无可遏抑地掉泪,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哭。我看着书本被斑驳的水痕侵蚀,努力尝试在连续的抽噎间换气,却打起嗝来。 喉头被泪水拴紧,发出阵阵恼人的痠痛,像是小口啜饮着强酸。 「对不起……」我喃喃地说着,彷彿这句道歉就是唤回卡勒的咒语,彷彿多唸几次就能想起问题出在哪。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那天在火车上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卡勒了。突然地、毫无预警地、草草地结束。 我以为那只是偶然情绪失控所造成的争端,便没多费神留心。 过了一天,他没回来。一个月,他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就和我从未预期过他的出现一样,如此地随意率性。 人最不能够接受的莫过于措手不及。 失去卡勒的这一年,我埋首于书堆,日復一日地做着相同的事情,机械似地,渴望依循程序以排除问题。 只要我把绘画澈底从生活中抹去,一切是不是就简单多了呢? 时间把我的皮肤一刀一刀剐掉,赤裸裸地露出脆弱的肌肉和血管,伤口却从未癒合,反而长出荆棘般的尖刺。浑身是痛,又不许他人靠近,彷彿浴血的孤傲玫瑰,却远不及它的美丽。 即使这样我还是努力活了下来,虽然我知道今后的自己无法再次发光绽放。老天对我的存活许以泰莎的死亡。到底谁能够承受这么多呢? 不公平。一点都不公平。 想到这里,我的胃扭成一个又大又紧的死结,哭也哭不出声音了。颤慄的身体不再允许悲伤,只有心仍独自饮泣。 好冷……谁去把窗户给关上……? 我的眼皮慢慢地往下掉,这次我有满桌的雪白纸张作外套。 「佩拉,这是什么绿呢?」卡勒指着樱花问道,他正在翻看我的画本。 「那是粉色。」我奇怪地反问:「你怎么觉得像是绿色?」 「我喜欢绿色呀。」卡勒对我绽开粉色的微笑。不过我又为何觉得是粉色呢?「你喜欢画画吗?」 「……喜欢吧。」我蹙起眉。「你又问了一样的问题。」感觉他好像曾经问过,是什么时候呢? 「你和外婆说你喜欢画画的。」卡勒突然脸色一变,露出委屈万分的表情,眼里噙着泪水。「喜欢才是最重要的!」 「你在说什么?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笑着拉起他的手,我们一起站在夏天的星空底下。夏夜是墨黑的温泉,在身旁婉转地流动翻滚。「我来帮你画画。」 卡勒听话地倚着路灯坐下,他的手指沾到了一小片枯黄的落叶。夏天怎么会有落叶?卡勒的手看起来好具体,他捡起了叶片。 「那就不是我。那不像我。」艾丽雅用指尖反覆转弄着枯叶,乾裂的双唇带着隐隐笑意。「那是一种武装。」 「什么?你为什么要武装?」我困惑地发问。 「你为什么要武装?」艾丽雅的大眼睛望向我,深不见底。她放手让落叶掉下。 「我?」 「时间不早了,你要赶快走了。」她自顾自地拿出手机。「对了,你没有我的联络方式。」 「那你把号码给我吧。」我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记下她的电话号码。 手机的锁定画面有一则未读的简讯,我伸指按下,泰莎的脸跳了出来。 「可是你画得真的很好啊。」她诚恳地讚美道。 「泰莎!」不知为何,我看到泰莎时竟然觉得很难过。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你在哪里?」 「你在哪?我以为你已经到家了。」她皱起眉头。 「你在讲什么?」 「你到底在讲什么啊?」泰莎对我吼着,听到她的声音却让我感到很高兴。「你自己决定要放弃画画?我不相信!」 「不要生气好吗?」我恳求道,我现在愿意做任何事情,只求她继续对我说话。「我再也不会这么说了,我马上就画给你看……你想要什么顏色?」 我拾起画笔,上头满是灰尘,握在手中有种怪异无比的感觉,像是怎么也站不稳的不倒翁。我颤抖着挤出顏料,水彩却全都乾燥结块了。 「等我拿一下水……」我焦急地看向泰莎,手机的萤幕却是一片漆黑。「拜託你了,不要走!」我哭着,用尽全身的气力挤压顏料。顏料管的尖端刺破了手指,指尖涌出殷红鲜血。「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抬起沾满脏污的双手,抹着模糊的眼睛。眼睛好痒…… 当我再次睁开双眼时,红肿的眼皮有些撑不开。 我坐直身子,手肘上黏着一张国文考卷。面前的试题本噁心地蜷皱在一起,书页间掛着一大滩牵丝的唾液。 墙面上的计画表被一小张黄色便条纸遮住了。 「你还好吗?今天不要唸书了,放松一下心情。」我沙哑地唸出便条上的内容:「我有事,先出门。姐姐。」 我还好吗?我茫然地想着,起身走到浴室洗了把脸。冬末的冰水繾綣着森森寒气,代替满腹泪水滑下脸庞。 我步向餐桌,桌上的残羹剩饭不见了。我拿起手机,又是未知简讯。泰莎的脸会不会出现呢?那头质感糟糕的俏皮灰发,带着柠檬香气的黝黑皮肤。 我点开讯息。 是泰莎传来的。我高兴地差点笑出声,才想起那应该是她的阿姨。 「抱歉,今天中午没能与你通话,明天下午有意愿的话,可以联络泰莎的妈妈。这是泰莎的备忘录写说要记得传给你的内容,日期是去年年底。」 什么内容?去年年底的时候,我和泰莎几乎成了陌生人。难道是小学生写的那种绝交文吗? 我紧张地下滑,出现了一个音档。「猜猜看这是谁唱的?」音档的标题这么写着。 泰莎想要我听的歌? 「是不是曾经有一个梦?」一道低哑而动听的女声悠悠地传出。 「是不是偶尔会想念外面蔚蓝天空?」我专心地听着,好耳熟呀。有个老师以前上课时经常突然大声高唱自己最爱的芭乐老歌,所有神游的同学全都会尖叫着惊醒,不过其实她唱歌是很好听的。 是贝丝小姐的个人专辑?我惊喜地发了一会儿愣,发现旋律已进入副歌。 「如何证明曾经存在 曾经会厌恶曾经去爱? 若人生到头只剩无奈 你会不会会不会想要重来?」 歌词写得很普通,身为国文老师的贝丝小姐,选曲品味却永远是不及格。不过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难以遮掩地亢奋,就像鼓胀到极限的气球,饱含着情绪。我想起她任教时的疲倦模样,和学生们在她年轻脸庞上凿出的一道道沟壑。 「你是不是有一个梦?」结尾的部分她唱得好小声,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我享受着歌曲的馀韵,彷彿听见了泰莎唱着这首歌。我可以听到她在我耳边亲密的私语声,清晰无比。 手机忽然震动了几下,是艾丽雅的讯息。 「我画的,你看。」她在句尾加上一连串大大的笑脸符号,表现得非常像个典型的忧鬱症患者。 艾丽雅传了一张图片,又打出几则讯息:「医生说多做令人放松的事情会让我的症状有改善,像是写作或绘画之类的。你知道我本来就很喜欢画画,但是画得超级超级惨不忍睹,完全不敢拿给别人看。这是人家出道的处女作,只给你看喔,你一定要教我!」 素白的纸张上颤巍巍地冒出一朵嫩樱。就那么一朵,不过画工相当细腻。 我哼着贝丝小姐的歌,检视艾丽雅的作品。大致上都很到位,不过这笔好像再右边一些比较漂亮…… 檯灯亮着令人微醺的白光,所有的学业书藉都狼狈地散落在地板上,尘封许久的水彩用具骄矜昂首。 我沾溼了笔尖,准备来个完美的第一划。 「嘿......」 我的左手腕好像被一阵温柔的雾气给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