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有宴》 第一章“哟,太子怎的跪在这里?” 酉时伊始,天色还未暗,余霞成绮,微风习习。 行宫树木繁多,白日里虽有炽阳,尚且阴凉,太阳一旦下山,立马就能冷下来。 谢簪星远远看到主殿阶下五丈开外跪得笔挺的人,唇角的笑意愈发遮掩不住,目光都没挪开,话却是在问身边的侍女:“跪了多久了?” 引商上前一步道:“回娘娘的话,听说从围场回来就跪着,少说有两个时辰了。” 殿前铺的是大片大片的厚石板,坚硬,又无遮无蔽,两个时辰前是日头最旺的时候,晒了那么久到这时候骤凉,身子再好的人都要吃点苦头。 谢簪星弯了弯唇,袅娜走过去,停在跪着那人两步开外,微微弓腰,轻声笑问:“哟,这不是太子殿下么?怎的跪在这儿了?” 即使是跪着,他也仪态端正。仅仅是这么微微倾身,谢簪星都能看到他额角微微的细汗,眉心浅浅的皱痕,发白的面和唇。 但这似乎处于下风的人连眼睫都没抬,更没有回应只言片语。 难得看见他这狼狈样子,谢簪星更不在乎受他冷落,站直身子,“哼”了一声转脚往殿里走。“骨头真硬。” 她没再施舍哪怕一个眼神,像是只将人这么奚落一番就已经满足,照旧姿态万千。只待走远些,旁边侍女刻羽才压低了声音劝道:“娘娘,那位终究是储君,还是……” 谢簪星根本不耐烦听她讲完,“御前斗械,罪同谋反!陛下岂会轻易姑息?” 刻羽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开口,只是同引商对视一眼,两人面上都是如出一辙的无奈。 ——即使御前械斗罪责难逃,可这不也是护驾心切么?虽是虚惊一场,若圣上不欲责罚,到底是功能抵过。 谢簪星在殿门前站了会儿,李公公出来轻声将人请进去,招呼外面布菜。 皇帝午后浅眠了会儿,此刻刚起身,侍女在旁边伺候更衣。谢簪星上前接过了侍女手上的腰带,环着腰扣好,起身时手被牵住,她也就顺势偎进人怀里。 “阿星。” 谢簪星轻轻应了一声,顺着他往外走,问道:“陛下未曾休息好吗?妾给陛下按按?” 皇帝摆摆手,显然不愿多说,坐到桌前,“用膳罢。” 行宫简朴,正厅圆桌正对着大门,几回谢簪星不经意抬头都能瞥见阶下端正跪着的太子殿下,遑论坐在主座的皇帝,睨下去几次,似乎有些不虞。 谢簪星倒是恨不得不闻不问,让明济就这么跪下去,但她已至嫔位,怎么着也是个庶母,不问一声实在说不过去。她夹块排骨放到皇帝面前的碟中,清了清嗓子道:“陛下,晚间有些凉了。” 皇帝抬眼瞥她,筷子停下来,似笑非笑道:“求情?” 谢簪星将筷子端端正正摆下来,手垂至膝头,眉眼垂顺,似有纠结:“太子虽莽撞,终究是护主心切。妾是忧心惹人非议。” “谁敢!”玉箸重重按在瓷碟上,清脆的一响。指尖旋即敲了敲桌面,隔着桌布闷闷两声响。 室内刚刚掌了灯,显得内与外的明暗差异更加鲜明。他站起身,自上而下地睥睨着微暗的夜色里跪得端正的太子,道:“御前斗械,他是自己不想要命。” 谢簪星也跟着站起身,瞧了瞧外面,眼里分明半点悲悯都没有,却还是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轻声道:“石砖到底是硌人,山上夜里更是寒凉,妾刚刚路过的时候瞧见太子脸色都发白了。” 厅内就随着她轻轻的尾音沉寂下来。皇帝沉默着凝视着外面,不知道究竟是不是聚焦在那个人身上,还是发散到别的地方去了。 片刻后,像是有些讥嘲,又似乎是释然,意味不明哼笑道:“朕的太子还真是人心所向。” 随后他背身往里走,头也不曾偏地吩咐道:“跪到子时叫他回去。” 李公公跟在后面应了一声,谢簪星却在原地捏紧了手指。她显然不是真为了求情,而皇帝也不可能只因她两句话软了心肠。说到底,就是内心早有成算。 夜里谢簪星终是没有留宿,皇帝到底是心里不大痛快。 出了殿门,谢簪星神色温和向小黄门点了点头,听着殿门在后面合上,光影隔绝,她的神色也渐渐冷凝,隐没在黑暗里。 不远处跪立着的黑影岿然不动,谢簪星只看了一眼,转身便走,直到路边某个石块绊了个踉跄,她扶着侍女的手臂缓缓站直,耳畔的轻呼或是忧问都朦朦胧胧似的缥缈,只有胸腔的那股淤堵才是鲜活的。 ——即使犯了这样的错,皇帝也根本不打算废太子! *** 剧情流难产之后的脑子一热冲动开文的换脑小甜文,解压之作,或许咯噔,不出意外是小短文,总之未有定数。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本人坑德美好,确信。 第二章三子明澄 谢簪星母族早就覆灭了,平日里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明济不痛快无非是凭着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和对太子的漠视。 宠爱是真的宠爱。“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是为月嫔。一个嫔妃,住的是坤宁宫。 皇帝再宠爱谢簪星,也不常叫她侍寝。 或者他房事也淡薄,别的妃嫔更不传唤。 但今夜宴酣而归,人露醉态,眼里的情意更是藏不住,真真是情真意切,恨不得给她摘星戴月。 谢簪星不知道他眼中沉重压抑的情意究竟从何说起,但罪臣之女入宫荣宠万分本就是恩赐,皇帝究竟是图她青春貌美还是与故人的几分相似,她根本也不在乎,她需要一个依仗。一个能庇佑她跟明济对抗到底的依仗。 早年披星戴月地熬着处理政务过度消耗的健体随着皇帝年迈日渐萎靡,夜里整罐整罐端进去的汤药也都治标不治本,这让谢簪星忧心。 她连皇嗣都没有,更不能失去皇帝。 谢簪星趁着他难得的憨醉婉转直言道:“陛下,妾伺候安寝?” 她提着嗓子,声音轻轻软软,像是紧张得狠了,微微有些发颤。 侍女太监早退下去了,谢簪星一个人扶着他,两人的脸只在咫尺。皇帝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几许,勾着她的肩膀往榻边走。 皇帝虽瘦了不少,到底是重,谢簪星原本勉力扶着的手都发颤,这会儿又几乎是被人夹带着踉踉跄跄往榻上跌。 她微抖着手解两人的衣衫,脖颈的鼻息炽热潮湿,到现在也很陌生。 没等她剥开二人,手就被人不耐地挥开,按着腿磨了两下,湿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洒在皮肉上。 谢簪星愣了一下,也不动了。任由身上的人趴到鼾声轻起。 直到自己喘气都有些艰难,她才微微偏头,看到压在自己手臂上的另一只手。 ——黑黄,枯槁,微微皱皮。 底下压着的一只手却鲜妍。 皇帝还是老了。 谢簪星用了点力将人翻过去躺好,自己躺下来歇了几口气,才悄悄捏起被角,在腿上反复地、用力地揉搓。 进宫一年,只有这三次,结果都不尽相同,她终于没办法心存幻想——她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有皇嗣。 她当然不会难过,但她很忧心。 - 翌日启程回宫,山路上轿辇颠簸得让人乏力。谢簪星掀开卷帘,打眼瞧见前头不远马背上的人,轻轻皱眉。 少年连背影都清俊挺拔,冠帽束发,正襟危坐,马背颠簸而腰不摆。虽比武将欠半掌,但硬。 谢簪星没看多久,车架便慢下来,直至停滞。 皇帝睁眼问道:“怎么回事?” 没听到李公公回话,反而是三子明澄先答:“回父皇,前头有樵夫,遭了野猪,锦衣卫正开路。” “你们这回围猎倒是手下留情了。”皇帝哼笑,也没往下追究,“好生安抚百姓。” 明澄应了,没立刻下去,反倒是解下来腰上的水囊,“天气闷热,儿臣晨间备了藿香水。” 得了应声,水囊便递进李公公手里,隔了片刻送进轿辇。 藿香清热解暑,凉意滑过喉咙,人也清爽不少。 “难为你费心。”皇帝放下杯子,道:“一早起来开路也辛苦了,月嫔亲自做的梅花酪,你也尝尝。” 李公公听了吩咐,又掀开帘子探进来端碟子,过后听到明澄谢赏退下。 皇帝瞥到旁边的人,转了转杯子,笑道:“你这是什么神情?” 谢簪星在旁边沉默了一阵,此刻听到问话了,正了正坐姿,低眉道:“妾是瞧见陛下与闳识父慈子孝,心里欣羡。” 皇帝唇边的笑意淡了点,像是怜悯,另起话题,突兀道:“阿星进宫,已满一年了罢?” 谢簪星眼睫颤了颤。 ——上次皇帝这么问话,转头给她升了嫔位。 第三章“儿臣逾越。” 清早微凉,花叶上都凝了一层露水。 “歪了!”引商抱着竹筛往前小跑了一步,还是接了个空。 刻羽举着竹竿敲着桂花树侧边的树枝,此刻举了太久,手臂颤抖,显然把握不住方向了。“换你来罢。” 桂花正是最馥郁的时候,这时候采下来晒干,用不了多久就能做上新鲜的点心了。皇帝很喜欢谢簪星做的点心。 谢簪星靠得很近,微微仰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晨光从树叶间罅隙漏下来,映在脸上几个小小的光斑。 刻羽正松了劲,轻轻呼了一口气,竹竿一歪,敲在一根树枝的根部。枝干狂颤,抖落一片金黄的小花瓣。 “母妃。”温和的男声从背后传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近在咫尺了。 谢簪星听出来是谁,没顾得上掸满身的小花,回身轻唤了一声“闳识”,往他身后看了眼,笑道:“刚见过你父皇么?” “晨省。”明澄颔首,又道:“还未曾恭喜母妃。” 封妃虽是没有大张旗鼓地操办,但也是下了圣旨,满朝皆知。谢簪星弯了弯唇道:“劳你挂心。” 明澄应了几句,道:“早些时候绕近路,瞧见停园的秋菊开得很好,母妃要去看看么?” 按理说三皇子并不在谢簪星名下,于礼就该止于寒暄,但谢簪星顿了顿,道:“是还未曾见过呢。” 谢簪星带出来的两个侍女缀在不远处跟着,明澄微微落后半步,二人间也不过相隔半丈,是以当他轻轻叹了口气的时候,谢簪星很轻易就听到了。 她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何故叹气?” 明澄似有纠结,默了好一阵才道:“今晨父皇瞧着懒倦,不似往日,念及此,忧心父皇康健,可立府在外,实在有心无力。” 明澄早两年就已经册封王爵,出宫立府,若非初一十五昏定晨省,无诏不得入宫。 谢簪星听他这般说,也只能宽慰:“你有这份心,陛下足以欣慰。” 绕过假山,再进景门,大片的秋菊开在路两侧,细长的花瓣卷曲紧簇,姹紫嫣红。 “母妃乃御前亲信,下次再见若能向儿臣略说一二,以慰宽心,那便再好不过了。” 谢簪星颔首,“那是自然。” 沿着小径,二人断断续续说了些话,像是也没个重点,全是子对父的关切,谁也没有真的去赏花。 直至走到另一侧景门之前,明澄才慢下脚步,道:“时辰不早了,儿臣该出宫了。” 谢簪星刚拐过景门,往旁边靠了靠,回身道,“慢些。” 明澄微微弯腰行了个礼,又突然抬脚补上来一直落后的那半步半丈,一下子靠得极近,抬手轻轻在她头发上碰了碰,“母妃头上好多桂花。” 谢簪星吓了一跳,下意识偏头,只看到景门的石砖,将二人正巧与侍女隔开。她听到侍女的脚步声,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明澄像是才意识到自己这般举动多于理不合,也退后半步低腰道:“儿臣逾越。” 侍女已然跟上来,谢簪星不好多说,提了提唇,道:“走罢。” 她没抬头,听见稳健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才轻轻吐出来一口气。 今天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儿子对庶母的寒暄,反而像是一种——投诚,示好。 一个已经有封地和爵位却迟迟没有之藩的皇子,在向御前宠妃示好,野心昭然。 但他又狡猾,真真是围着皇帝的安康在说,即使她向皇帝透露些,他也未必会信。 ——就像太子无数次那样。 谢簪星皱眉,这种投诚来得突然,稍显逾矩的亲近又让人心慌。 “回宫。” 她提起脚步,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环顾,竟然真的在边角的凉亭里看到一个负手站着的人。 ——那个身影她太熟悉了。 她定睛看过去,明济同样凝视着这处。 冷然的审视。 第四章“你父皇很喜欢我。可是他老了。” 宁王明澄生母端妃为人低调,出身并不显赫,但这么多年来也站稳了脚跟,族兄荫庇步步青云,官至兵部尚书,其门客不计其数。 明澄自个也会来事儿,温驯讨巧,自来跟皇帝亲近。及冠后更是与平章政事之女结为姻亲。 至于之藩,皇帝从来没有主动提过这事儿,加之前年太子监国期间抄了右丞相谢氏三族,皇帝对此颇为不满,是以众议纷纷,疑云东宫是否即将易主。 但这一年半载的,太子不断领罚,也没真听说皇帝拟了诏书。 对于明澄的示好,谢簪星实在是很心动。 毕竟他除了没有个储君的名分,拥有的已经太多了。 ——而太子,除了那个守在边疆的将军姨夫,什么都没了。 明澄圆滑,抛出来橄榄枝都含混不清,谢簪星不敢跟他合作。 这样的人,除非拿捏到他的致命把柄,不然吃了哑巴亏都只能往肚子里咽。 困在深宫里的谢簪星当然没什么本事拿到一个有权有势的皇子的把柄。 ——但是如果这个把柄是她自己呢? 谢簪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胸口剧烈地起伏两下,心跳快得吓人。 她迅速转头环顾,内室只有两个侍女,各自在忙着手里的事,没注意她这边。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平了平呼吸,压住胸口的悸跳,脑子乱得发懵。 这样当然不对。就算当时那样的无助,她都没有弯下自己的膝盖。 只是这样的傲骨究竟还是被磨灭了。 她冷静下来,端起茶水,碰到唇边还是温热的。 她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外面渐黄的天光,太阳要下山了,今日是八月十五。 她启唇,吩咐侍女准备热水和华服,这时候才惊觉自己嗓音都有些发涩。 - 先皇后故去后,这样的中秋赏月宴一贯是端妃出席的,今年换了谢簪星。 谢簪星宴席上有几回目光悄悄扫过明澄的馔案,每次都能与他对上视线。这时候明澄便会微微弯唇一笑,像是一直注视着她,只等她不经意分下来的一眼。 谢簪星越来越紧张,几乎有些如坐针毡。 毕竟这是在是太荒唐、太下作、太违反纲常了。 但她又实在是别无他法。 大约是她扶额的动作实在太频繁,皇帝终于问起:“身子不舒服?” 谢簪星于是抬头颔首,道:“不胜酒力。” 皇帝见她脸颊微红,鼻头蒙汗,信以为真,“哈哈”一笑,挥挥手道:“偏殿歇着去罢。晚些再出来吃月饼。” 这倒是省得谢簪星再找借口离席。她顺势起身离席,绕到后面之前偏头往明澄那边看了一眼,见他似乎点头,才微微加快了脚步。 她特地支开了引商刻羽,捏着手指站着等,汗水蒸发肤体转凉,随着木门推开刮进来的一阵冷风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眼前有些朦胧,呼吸发紧,看到颀长的人影站在门边,她下意识盖灭了手边的蜡烛。 门边的人还是没动,也不曾开口,外面微弱的烛火只能勉强勾个人形。 “关门。”她嗓子很紧。 看到他踏进来一步,背手带上门,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未几,谢簪星才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向前迎了两步,很轻地清了清嗓,道:“刀尖上走路,你也该有些诚意。” 她故作镇定,可是嗓音里还是带着一丝颤抖,听着有些弱势。 她脚步停住,也不敢继续向前,她不知道明澄究竟敢不敢用这样的诚意换皇帝的枕边风。 但她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明澄,你父皇很喜欢我。” “可是他老了。” 后半句轻飘飘的,散在二人之间无形的空气里。 *** 大声告诉我,这个无脸男是谁! 第五章涉身泥淖中 门前的黑影自打进了门就一直沉默着站在原地,此刻听完她的话更是没有任何表示。 话已经说出了口,谢簪星反而冷静,对他的反应感到疑惑,她不认为自己会错了意。若是会错了意,他也不该在这里。 谢簪星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他骤然发声就显得震耳而冷沉:“你知不知道这话说出去就是死罪?” 谢簪星心跳漏拍,刚刚过度的紧张让她忘记去确认来人的身份,这种事情本就不该让第三个人知道,何况面前的这个人还是太子! 谢簪星垂手,脚步几不可查地向后蹭了一步,神色语调却恢复了一贯面对他时的讥诮,“你不妨去告状试试?” 她心里自然忐忑。即使不曾成事,即使明济当真告到御前也未必会治罪,可最怕的就是帝心猜疑。 她既不想与明济独处一室,更担心明澄在这个时候出现,不免急着脱身,却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被人猛然拉住了手肘。 安静昏暗的偏殿里,能听到步摇因为急停而摇摆的金属碰撞声。两个人同时转过脸,只能看见眼里微微的光亮。 在绝大多数时候,明济都会将她尖酸刻薄的冷嘲热讽落井下石照单全收,沉默着像是全然不曾入耳。有时候他会忍不住皱眉,目光不善地回视她,这时候谢簪星往往会阴阳怪气地赞一句“太子好涵养”。 但是不管是在何种情况下,他都没有这样近乎粗鲁地钳制住她。 他的拇指按在手肘那一块最硬的骨头上,手指收紧,捏得很痛。 “谢氏一族,文人风骨,直而温宽而栗。”他在黑暗中直视着她的眼睛,“谢氏嫡女,非谢家之宝树,接凛凛霜前竹。” “——你如今呢?” 谢簪星呼吸停了一息,用力挣开他的手,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直而温,宽而栗。” 她脚尖一转,站定在他面前,微微仰着头,语气里似有轻惑:“这算是殿下给谢氏一族留点体面的追谥,还是殿下在下旨赤族前已知的真相呢?” “谢簪星。”他声音森冷,几乎咬牙切齿。 “放肆!”谢簪星扬手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力气震得自己手心发痛。“我当太子又比我稳重几分,竟如此好为人师。” 谢簪星嘲讽这一句,声音都因极怒而颤抖,甩袖绕过他,最后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开口:“就算再恨我,又何必要涉身泥淖中?” 他这次没有再用那种严厉的说教口气,甚至有些隐约的无奈和沉痛。 谢簪星终究是没有再回应,脚步不停地走出偏殿。 直到门开了又甩上,脚步声远到一丝一毫都不能捕捉到了,门才再次被推开,一身黑衣的人开口问道:“殿下,淑妃娘娘这事儿咱们要插手吗?” 十五的月亮很圆,清辉并着外院的烛火投进来,在殿中映出一个斜斜的白色方影。而在这片纯白中,破出一个人形。那道身影站得笔挺,清正如竹。 许久,那身影才像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不必。不要声张。处理干净些。” *** 一些杂糅。 “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滕王阁序 “要看凛凛霜前意,须待秋风粉落时。”——于潜僧绿筠轩 第六章他们的视线在夕阳的余晖里,短暂而深 话虽说得硬气,但谢簪星并不见得真有这个底气。每日太子晨省昏定,谢簪星都提着心,生怕过后皇帝就直接杀过来质问。 一连忐忑了好些天,日子还是照常过,皇帝中午傍晚都会过来用膳,但并不留宿,仍是回到养心殿处理公务。 秋分这日祭祀,浩浩荡荡的仪仗摆到皇陵,中午没能过来用膳便也罢了,再晚些谢簪星坐到日将落也没能等来人。 仪仗是午后回了宫的,今日又非初一十五,皇帝没道理不来。 谢簪星亲自端了百合羹,走到养心殿前时听到里面什么重物落地,好大一声响。 小黄门刚进去通传,谢簪星站在门前有些踌躇,随后听到细碎的脚步声,李崇德弓着腰出来赔礼,道:“劳烦娘娘侯一会儿,太子殿下正在里面呢。” “这个交给奴婢端着罢。”李崇德见她手里正端着托盘,又往前蹭了两步。 谢簪星讷讷地任由他接过手里的托盘,心里猜道大约是秋狝的风波过去了,明济终于抽出精力来对付自己来。 她胸口突突地怦动,轻声问道:“是因着什么事儿?” 说到这个李崇德便嗟叹一声,说不上来是怒其不争还是哀其不幸:“今日太子殿下呈上来的经幡比原先定好的要少一半,且竟是单数!这多不吉利!” 经幡原是不用太子亲力亲为,但奈何前头出了秋狝这事儿。 今秋秋狝开幕之际,皇帝射出第一剑后众人策马趋林,四散开来,太子却在半道勒马掉头,对着圣驾拉弓。 正是刚刚开场的时候,众人终究没走太远,见状皆是瞳孔骤缩,驭马回赶。 纷乱之中原本用来狩猎的弓箭纷纷举起,不知道究竟是向着皇帝还是向着太子。彼时皇帝弓箭刚离手,见状直接夺过侍从手中的弓箭,挽弓如满月,若不是嘴里高呼“护驾”的太监慌乱将他围住,太子殿下是生是死如今或未可知。 最终便是太子殿下将一人射落马下,称其御前带甲,形迹可疑,怎知那是负责围场的锦衣卫,上前述职罢了。 虽说太子交代有理有据,可御前斗械,不也是大罪么?何况当时场面可实在是纷乱,万一真有不臣之臣混迹其中,圣驾安危如何保全? 当日皇帝愤然离席,到最后只罚了跪了大半天,附加抄写祭祀经幡若干,名曰自检自省,修身养性,也算是轻拿轻放了,如今又来这么一出,当然是旧账新账一起算了。 谢簪星松了口气,见李崇德仍是满面愁苦地絮叨:“你说太子怎就……” 他的话音骤然断在这处,随后听到愈发接近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平整的厚石上清晰可闻,每一步都沉稳,每一步都间隔都匀称。 谢簪星先看到正红的衮服随着他抬膝的动作向前荡出一个弧度,随后轻轻拍在跨出门槛的腿上,在侧边的开缝能看到里面裹紧小腿的长靴,两种不同的布料碰撞带起轻响,谢簪星随之抬眼。 夕阳的余晖艳丽,那种昏红的光随着他走出门槛完全地覆盖住他的脸。微微上扬的眼尾与眉骨平行,下视时丹凤眼的扇形眼褶便被拉得更宽。 他们的视线在夕阳的余晖里、在人前,隐秘地、短暂而深刻地交缠。 随后他那两片抿到淡薄的嘴唇分开:“娘娘。” 这大概是他长到现在刻进骨血里的涵养礼教所迫使他最后展现的一点尊重,点到即止,他甚至没有停下脚步。 第七章“母妃比儿臣想象中大胆得多。” 殿内没有人说话,两个小太监正伏在地上,一个手上攥着砚台,另一个正清理着地上的污迹,簌簌的声音和谢簪星的脚步声差不多大。 谢簪星不过看了一眼,又听得上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涩哑、沉重、黏浊,像是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要一同咳出来一般。 谢簪星加快了脚步,将托盘搁置在案牍边角,伸手为皇帝顺背。 等咳嗽声彻底平复下来,粗沉的喘气声从咽喉中透出,谢簪星才面带忧色劝慰道:“龙体要紧,何必如此动怒。” “阿星。”他的手紧紧握着谢簪星,声音像是厨房里老旧漏风的鼓风机,呼呼喝喝,嘈哑难听。 “太子真是太令朕失望了。”他仰靠在椅背上,双目阖起,像是倦怠,嘴唇嗫嚅,“若是我们……” 他说到这处,眼皮骤然抖了一下,并没有立即睁开,似乎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随后褶皱的眼皮掀开,直视着她,突然问道:“阿星觉得,太子与宁王,究竟谁更适合做这个储君?” 谢簪星几不可查地怔了一下。 她与明济再不和,也仅限于碰上的时候打个眉眼官司,口头嘲讽两句。她并没有能力陷害一个储君,更不知道储君在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地位。 皇帝手眼通天,未必不知道谢簪星不喜明济。于是谢簪星只是打开一直搁置在旁边的百合羹,舀起一勺送到嘴边吹凉,轻声回道:“妾不懂这些。陛下觉得谁好,臣妾便觉得谁好。” 皇帝沉默着将羹汤含进嘴里,没有说话,眼皮垂下敛住一切神色。 瓷勺有时候轻轻碰在碗上,“叮当”一声脆响。谢簪星不时讲着小话,说桂花晒干了,酿了蜜浆,改日去坤宁宫用膳。又说来时路过御花园看到哪朵秋菊开得最盛。 皇帝笑笑,最后一勺羹汤下肚,才说:“后日就过去。” 谢簪星想撒娇问问为什么明日不来,话到了嘴边最终没问出口。 “早些回去休息罢。” 谢簪星放下碗具,没立刻走,而是蹲下身,将脸颊贴在皇帝膝头,眼神抬起,在烛火底下熠熠生辉,“陛下也要早些休息。” 没人看过淑妃这个样子,所以也没人知道她撑起眼皮往上仰视的时候最能触动帝心。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像是有些动容,最终说道:“去罢。后日去看你。” 谢簪星踏出殿门,天上月几近满圆。明日十五了。 - 一早的晨雾刚散,太阳都还没冒头,天是鱼鳞灰色。 引商刻羽一个端着陶盆,一个握着小锹,捏着花茎在根围铲捣。 谢簪星盯着西侧的景门看了一会儿,又转头看向另一边,道:“守着,别让人进来。” 话说完,往后退了两步转向西侧景门。 进宫问安的皇子不得携带侍从,待听到一串脚步,谢簪星从假山后面探头,看清了人才悄声唤道:“闳识。” 她站出来,明澄停住脚步,视线交汇,谢簪星问道:“中秋那日宁王失约了。” 她停顿一息,明澄没有说话,像是等待着她的下文。谢簪星深吸一口气,“本宫想知道,是本宫会错了意吗?” 明澄双唇微启,像是想开口说话,东侧却传来几声交谈,夹杂着男音。 谢簪星一慌,拽着明澄的胳膊将人拉进假山背后,直至交谈声彻底停住,没有人路过,大约是被引商刻羽拦住了。 腰间倏然一紧,谢簪星抬头,步摇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并不特别熟悉的男声响在头顶,夹杂着一丝笑音:“母妃比儿臣想象中大胆得多。” 谢簪星眼睫颤了颤,极力在这种陌生的怀抱里放软自己,声音却显然更有底气:“父死子继,权看宁王殿下有没有这个魄力。” 第八章另择良木 最初进宫的时候谢簪星并没有这么仇视明济。 谢相曾任太傅,太子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谢簪星此前未曾见过太子殿下,但是不止一次听到父亲一遍遍用最美好的修饰词包围着“太子”这个代号。 琨玉秋霜,芒寒色正。 即使下狱是太子亲信亲自送的旨,谢簪星也相信那绝非太子本意,是谢家受奸人所害,落进圈套。 即使进宫后,谢簪星也相信父亲口中清正端方的太子殿下一定会还谢家一个清白。而在此前,她只需要得宠,不叫他们在狱中受苦。 可最后她连满门抄斩的消息都是在宫女抱团讲小话时不经意听到的。 她出不了宫,更不敢在圣驾前放肆,只能守在御花园等东储口中的真相。 那天昏定太子在养心殿待了很久,谢簪星也在花园里等了很久,直到华灯初上,月上柳梢,她才踉跄着跑到那团黑色的身影前。 她还唤他“殿下”,却磕磕巴巴不知道从何问起,“他们在狱中还好吗,殿下?” 明济没有说话,在室外愈发难以视物的黑暗中,谢簪星连捕捉他的神情都难以做到。 “殿下不是说相信谢氏、会为谢氏昭雪的吗?” 她这一声质问轻得几乎是种自我安慰。她往后退了小半步,被挡住的月华映在她脸上,眼里的水亮和面上的濡湿在一片暗色里几乎惊心。 “抱歉,谢贵人。”很久之后他才出声,声音微哑,似是叹息。 微微的亮光映射在他脖子上,明与暗的界限不太分明,随着喉结的滚颤而斑驳。谢簪星几乎能听到他喉咙间微哽的水声和放得很轻的呼吸声。 他最后脚尖微转,擦身的那刻停了一息,“活着。” 他像是还想说什么,脚步停留的时间比他简短的两个字长得多,但他最终没能说出口。他的脚步不似平日稳健,似是有些跛,但是动作放得很轻,不太能捕捉到。 谢簪星抬头看了眼,月亮已经完完整整地升上去了。今日的月亮很圆。 “该加水了。”旁边冷不丁一声提醒。 谢簪星手腕抖了一下,鲜红的朱砂墨汁被带出来,砸到另一只手的手背上。 皇帝瞟了一眼,朱笔也没有停,笑道:“在想什么?” 谢簪星干脆将朱砂墨条放下,道:“妾磨了一上午了,手腕都酸了,陛下怎的都不休息一会儿?” “娇气。”皇帝哼道,“若是磨不动了便换人来,你自己要逞英雄,还糟蹋了朕的朱砂。” 谢簪星拿帕子把手背都搓红了,知道皇帝是故意逗着她好玩,也顺坡下驴,不依道:“陛下说话真是好令人伤心,妾不也是想要陛下多休息休息,陪陪臣妾么?” 哪知皇帝真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鼻梁,眼睛阖起来,道:“是该休息休息,这奏折看得朕头疼。” 谢簪星绕到皇帝身后给他按头,轻声问道:“怎的了,又是左司郎中写了密密麻麻三页小字吗?” “之藩之藩,”桌案上摞了好厚一堆奏折,皇帝从上抽出两本敲了敲桌缘,“不用看都知道又是中书省那帮人约好了上奏。” 他伸手拉下谢簪星的手捏住,回头看她,问道:“阿星也认为宁王该之藩吗?” 谢簪星顺着拉力站到皇帝身边,眼睫轻轻垂了垂。 皇帝平日里看着十分康健,甚至精神都能称得上矍铄,唯有气怒过头的时候咳喘骇人,几乎下一刻就要昏厥过去。 谢簪星不是没试过从皇帝这里入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给太子遮掩,每当提到谢氏一族,皇帝就会不耐地结束话头,只道木已成舟,宽心便可,皇宫必不会薄待她。 她不敢去赌帝王之爱究竟能容许她几次犯讳。皇帝和东储都无法指望,她只能另择良木。 谢相寒花晚节,不该为千夫所指。 谢簪星眼皮抬了抬,道:“若真之藩,父子相隔,怕是往后都很难再见了罢。” *** 换了新封面,快看! 最近会有些忙,尽量上午码,码完了就定时18。不然的话就是晚上十一二点。今天稍微早点。 第九章君与臣,父与子 大殿正门并没有关上,依稀有风进来,非常轻微,连卷动纸张都不能。 皇帝敲着奏折,沉默了好半晌才挑了挑眉调侃道:“若真下旨之藩,端妃估计又要到朕面前哭哭啼啼了。她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 谢簪星笑了笑没说话,将茶水换了新的,又见皇帝把奏折一扔,叹息似的道:“朕跟前也就这么一个……儿子了。” 与太子是君臣,与宁王才是父子。 谢簪星不动声色将茶盏捧起来,轻声道:“陛下喜欢,就多留几年。闳识还小呢。” 皇帝“哈哈”一笑,结果茶盏道:“闳识如今那般高了,也就你还将他当孩子。” 谢簪星歪了歪头,道:“闳识本来也就是妾与陛下的孩子。” 她太会抓心,皇帝看着她,笑声就这么低下来,可嘴角却还提着,神情却显然变得更柔和。 虽嘴上说着歇一歇,到底是只缓了这么片刻,砚台上薄薄的一层朱砂墨都还未干,狼毫笔又提了起来。 谢簪星在旁边陪了一天,大多数时候都安安静静,磨墨倒水亲力亲为,也不喊累。有人疼的时候才要娇气呢。 日头西斜,将将要落的时候明澄就过来了,内侍通报,刚进去见了半个礼皇帝就叫他平身,“这日子是过得越来越混沌了,闳识来了,朕才知道今日十五了。” 皇帝刚下案桌,明澄伸手虚扶一下,“案牍劳形,父皇多歇歇。” 说完他又像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抿唇笑道:“尤其若是翰林学士说柿子熟了、左司郎中问父皇安诸如此类的奏折,不看也罢。” 皇帝哼笑一声,不置可否,撩着衣摆坐上坐榻,明澄随后坐在前面的圆凳上。皇帝瞧瞧明澄,又偏头看着谢簪星,“早先刚念叨你呢,这就来了。” 明澄也挑眉看看谢簪星,然后视线转回来,接道:“哦?念叨儿臣什么了?” 皇帝不答,反而道:“你这一天都在忙什么?闲的时候也带着王妃多去长春宫转转。你母亲最近总念叨。” 后宫哪是随便能转的,这是恩典。明澄意外且惊喜,站起身来又要行礼,“谢父皇,过后便去。” 皇帝摆摆手让他起来,又问是否用膳,顺势将人留下来。晚膳将将用完的时候,李崇德进来报太子已在外面等着了。 皇帝神色淡了些,命人将饭席收下去,才叫通传。 明澄也跟着起身换至外厅,道:“那儿臣便先退下了?”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道:“你回避什么,那是你皇弟。” 明澄也不说了,掀开了珠帘,便见太子抬手躬身,“臣请问圣驾安否何如。” “安。”皇帝摆摆手,“起来罢。” 明济起身,视线在明澄和谢簪星身上扫了一圈,没说什么,上前挽起袖子亲自换茶。 像是因为他的突然闯入,刚刚的其乐融融不复,没有人说话,视线却都凝在跪坐在桌案前的太子身上。 衣袖被他按在小臂上,露出来的一节腕骨突兀,不太见光而保留住原本的青白肤色。因为拎起重物,青筋微突,依稀随着动作搏动。 他放下茶壶,捧着小小的茶盏,过长的手指因为这个动作迭在一起。 茶盏在他手上停留了一会儿,送到皇帝面前的时候能看到微红的指腹。 皇帝视线从茶水上离开,上抬,问道:“太子有话要说?” 明济没有否认,道:“青州私盐盛行,官商勾结的事,有眉目了。” 皇帝皱了皱眉,正色沉吟,“这件事儿本就是你办的,接着查罢。” 明济领命,后面的明澄神色未改,眼睫却慢慢抬起,审视着端坐着的太子。 外面已经全然暗了,一前一后的脚步声远去,像是带着风也一起刮出去。 皇帝捏着谢簪星的手,却面朝着打开的殿门,眼神放得很虚,兀地提议:“下月随朕去敏华寺住一个月罢。” 烛心哔剥一声,灯罩内的火焰晃荡,面上的阴影也跟着摇晃。谢簪星眼睫颤了颤,温声问道:“太子……监国吗?” “太子。”皇帝启唇唤了一声这个代号,没有下文,意味不明。 第十章“究竟还要将我认错几次?” 隔五日,宁王从长春宫用完午膳,在停园逗留片刻。 “青州案,廿八于三法司审理,届时恭请圣驾旁听。”谢簪星从宽大的梧桐树后面现身。午后的阳光金灿,从最侧边的衣摆,慢慢将她覆没。 大约是绣衣上的金线刺眼,明澄偏头看她时眯了眯眼,转而皱眉道:“廿八?” 谢簪星点了点头,抬头看他,“大约是证据确凿了。” 明澄转问:“何时启程去敏华寺?” “下月初一。”谢簪星隐忧。搭上一个皇子本就是兵行险道,搏命挣扎,此刻真被太子打压下去,败不旋踵。“要紧吗?” 明济不答,牙齿咬了咬,颊肉鼓搏,视线垂下片刻又转回到谢簪星脸上,“你呢?也下月初一?” 谢簪星道:“早些,廿五便去了。” 语毕,明澄偏头沉了口气,出气很快,从鼻腔擦出来的气音几乎能叫人听个分明,眉头却仍皱着,说不上来是松了口气还是头痛欲裂。“廿八卯时,太子至敏华寺,烦请拖住。” 谢簪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问。 明澄绝非没有手段的,太子近日忙于青州案,皇帝特恩准不必日日晨省昏定。虽说太子仍是一日不辍,但已有恩典在前,做些文章可太容易了。 可是—— “要拖住多久?” 太子心细如尘,也绝非轻易能糊弄住。 “至少卯时尽,辰时始。” - 敏华寺最后一排院落是专门为皇室准备的,此刻只住了谢簪星一个主子,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都安静得出奇。 心里藏着事,三更天的时候谢簪星才闭上眼睛,浅睡了一个时辰便被惊醒,睁眼一看,窗户已经打开了。 夜里谢簪星趴在窗户边上吹风,忘记锁好了。 她干脆披衣起身,重新站到窗边。山间多晨雾,原来是从后半夜起。 薄雾水珠在空气中浮动,谢簪星伸手在外面停了一会儿,手心有几不能察的潮湿。 她站了很久,脑子放得很空,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虑慌张,可是整个人却都木讷,什么都没法深想。 站了许久,直至披散下来的发丝都沾上薄薄的水雾,谢簪星才动了动已经僵直的腿。 外院有很轻微的脚步声,并着从小腿传上来的酥麻耳鸣轻轻敲响在耳际。 现在最迟也才到寅时罢? 带来的两个侍女住在前院的禅房,后院不会有别人。 谢簪星理了理衣服,推开门的动作很轻,正巧看到侧房门扇合上的最后一丝缝隙。 她走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窗边木框发出不小的动静,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也只捕捉到窗户甩上的最后一丝动静。 她怔愣片刻,收回目光,转身将门关好,才回身向床榻边坐着的人前走了两步。“明澄,怎么这么早来?” 屋里没点灯,外院也没有烛火。寅时初,与三更半夜一样的昏黑。 床边的黑影慢慢动了动,身体微微歪斜,不知道是松了劲,还是有些不好受。 没听到他回话,谢簪星有些忐忑,心里想的全是三法司、与明济周旋的那点事。“事有变故吗?” 床边的身影慢慢站起来,随着他的动作,一点点拔直,身形却有些不稳。 谢簪星视线追随着发冠那团模糊的黑影上移,在他站定后微微下移,停到大约是眼睛的位置,听见他像是冷哼了一声。 谢簪星这才发现微微凌乱的呼吸声,似乎有些重。 “你究竟还要将我认错几次?” 谢簪星陡然一僵。 *** 很想加快进度啊,但这周估计有的忙了,头疼,事情都攒到一起了,明天估计晚更,可能会到十一二点或者更晚。 首次加更会在50珠或100收哈。 第十一章托身白刃里 昏暗,连看清身形的虚影都费劲。 听觉变得敏锐,他靠得越来越近,脚底厚纳的布底蹭过地砖的时重时轻,甚至有些凌乱。可确实是越来越近。 直到他停在她跟前,可能他也看不清,逾越了正常礼仪的安全距离。那种气息的压迫感似有其形,谢簪星仰头,往后蹭了一步。 “宁王绝非善类,不要与之为伍。” 明济的声音近得可怕,在头顶轻轻炸响。哑沉且带一丝可疑的颤抖,似是无奈,又像是纵容。 他说完这一句,微有停顿,随后往旁边稍侧一步,衣袖擦着她的衣摆过去,摩挲出细响。 “宁王待我如何,你又怎么知道?” 这种下意识的呛声大约是习惯使然,即便已知她一贯不识好人心,但是一贯视若无睹的太子殿下这次却像是被踩到了痛脚,就着擦肩的极近间距转身面对着她,“待你如何?” 他甚至再上前半步,几乎贴到她身上,那种迫人的灼热气息几乎代替了晨间清冷的薄雾将她包裹。 谢簪星很少跟异性靠得这般近,再想往后退两步,腰后却被人掌住,虽不至于身躯紧贴着身躯,到底是近在咫尺。 “待你如何,现在知道了吗?”他语带讥嘲。 借淑妃的名头传谣圣驾至敏华寺叫他扑空,若非他夤夜出行,开审前决计赶不回去。用药再防一手,明澄根本就没考虑事败谢簪星如何自处。 他低着头,炙热的鼻息几乎喷在她的脸上。到这种时候谢簪星再也不能忽视他的种种异常,眼睛在昏暗中睁圆。 明济已经松开她,克制地拉开一步距离,压抑着愈发难忍的灼热和昏然,痛恨道:“谢簪星,账得慢慢算,急了,就容易犯蠢。” 明济察觉到她微屏的呼吸,即使压抑着也勾人的气息,让他越来越僵,难以克己。他再退两步,分明不打算再与她分辩,却还是在她开口的瞬间停在原地。 “殿下总是乐于规劝,我不明白。”谢簪星似是疑惑,可是喉咙微哽,让她的嗓音也跟着颤,“殿下是想让我放下过去,安分守己?还是觉得我所执着的谢氏阖族于殿下不过鸿毛呢?” 明济很是沉默了一阵,最终又是动了动脚,想走。 这次拦住他的,是从腰侧环上来的一双手,和背后紧贴的温软。 “我已在白刃里了,殿下。再多一道剑光抵着我的脖颈,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笑起来,轻轻软软,“可殿下呢?” 好像每一次,她都把“殿下”两个字叫得很轻。明济实在有些难熬。 他神智还算清醒,可是肉体的折磨实在不容小觑,何况身后还有这一个肆意引诱的人。 可是怎么能是她呢? 他伸手去掰她的手。她的手捏得很紧,十指在他身前绞缠,比他的手心凉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的手覆盖上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停留、包裹、收力,像是很亲密。 转而他用力去掰、去扯。 即使他此刻几乎兀自挣扎到手抖脚软,浑身发汗,但是狠下心来扯开一个女子实在不在话下。 他用了不小的力气,但是把她扯开之前都没听到她呼痛哪怕一声。 几乎是分开的一瞬间,他就已经迈开腿,两三步跨到门前,手已经碰上了门,但是—— “殿下,别走。” 明济懊恼,她的话是什么圣旨吗?为什么自己就要停下来非听她说完不可呢? 门开了一个缝,身前却钻过来一个人,将门重新压上,紧贴着他。 他有些恍惚,突然问道:“他让你拖住我是不是?” 这句话说到最后已然是在陈述。 他为此感到溃败。 一个可以轻易勘破的局,只要偷换一子,便牢不可破。 *** 原来文名叫《白刃里》来着 谁懂,我在高速上码字! 第十二章湿润、柔热、缠绵 唇齿相交,湿润、柔热、缠绵。 克制地握拳在身侧的手像是终于挣脱了某种束缚,猝不及防松开,用力按在门框上,带出一声嘈乱的响动,以及门板的震颤。明济几乎能看到已然紧贴在门板上的谢簪星也随之颤栗一下。 她几乎已然整个人融在门上,连呼吸都清浅几不可闻,像是想要以此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怎么可能呢?玩火自焚。 他的头低着,抵在她的额头,唇即使刚刚分开,也只停在毫厘之外,随着呼吸的动作起伏,时不时浅贴,暧昧得出奇。 天似乎亮了一点,不再是那种黑沉的昏暗。至少视物明显容易了很多。他的手指伸展,按在门板上,低着头审视,手指用力,收捏,重复着这种缓慢的挣扎,手指扭曲的弧度骇人。 倏然,他微微低身将人托着腿抱起来,脚尖一转,直直往床塌边跨步。 重心一偏,谢簪星下意识伸手去扶,双手按在他的肩颈,随后真切地慌张——他是真打算继续! “明济!你疯了?!”她开始蹬腿、手向下掐他的胳膊。 因为用力将人抱起来的动作使得他的胳膊肌肉紧绷,隔着衣物捏上去的时候坚硬骇人。她转而握拳打他,锤到肩膀鼓突的骨头,激得她眼眶一热。 “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他刺道,旋即将人丢在榻上。 谢簪星压在散开的床帷,顶上嘶拉一声,轻纱撕开一道。 她坐起身,脚底推着往后缩,“你怎么敢!” 金玉坠地,腰带砸落发出脆响。明济撩开散了小半的纱帐,低腰探进来,衣襟被他挑开拨散,动作依旧从容,不知道是实在分不出心神再说话了,还是打定主意不再搭理。 他随后伸手将骤然起身的人拦腰勾住,顺力将人压住。 谢簪星晨起不过披了件外衣,即使进门前特意理过,到底是单薄,甚至不用怎么用蛮力拉拽,就已经散开了大半,内里雪白的里衣在这种微夜色里几乎扎眼。 谢簪星伸手,掌心毫无阻隔地贴在他的胸膛,热汗不间断地溢出,连旁边松散挂在身上的衣物都变得湿重。 明济抓住她的手,包裹住,又展开,压向自己的胸膛,沉沉出了一口气。 她的手在他的掌心里缩成拳,用力地挣开。他也没有再勉强,转而手放下来,在她的襟口摸索,像是憋得狠了,指尖犹带颤抖。 谢簪星手臂展直,对着头顶的人影用力挥了一掌,却在半道被截住,但他又自己放到了脸上。 掌下的脸颊滚烫,像是被水淋过。 腰几乎是被人钉死在床上,挣不动。 腿被捏起来一只,压在侧边。 谢簪星着急,被摸得很不舒服,却又挣不开,张嘴又要骂,他忽然低身,在她的唇瓣上十分清浅地亲了一口,手指屈起来,在她眼下一刮,带走一些冰凉的水迹。 似是叹息,又似快意,“哭,也来不及了。” 抑或是宣判。将谢簪星从中撕裂。 第十三章殿下呀 他动作并不粗鲁,甚至说得上慢条斯理,谢簪星都能感受到自己被缓慢撑满撕裂的细疼。 她动了动腰,被捏得更紧,他又往里面送了一些。 谢簪星这下彻底没了力气,喉咙里哽咽,濡湿的水声,急剧地吸气,话都说不出半句,叫也叫不出来。 她也不愿意让他太舒坦,捏着曲在她身侧的两只小臂,把指尖竖起来,用力按进肉里,怎料明济突然直起上身,膝行往后退了一掌的距离。 塌下来的半边床帐散在他身上,被他顶起来,另一头盖在谢簪星头顶,被他牵动,一来一回地摩挲着她的脸颊,不大舒服。 谢簪星眼前都被水汽模糊,纱布随着呼吸顶起又落下,擦在脸上染上点湿痕,冰凉又窒闷。 明济后撤的动作太过迅速且鲁莽,谢簪星的指甲被撇得很痛,颤颤巍巍抬起来撩开覆面的床帐,看到明济跪坐得板正,头低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呼吸的幅度很大,头顶的纱帐也跟着起伏,像是极力隐忍着某种近乎可耻的冲动,身影在她含水的视线中上下浮动。 只是他的手还抓在她的腿上。炙热,潮湿。 谢簪星头偏了偏,眼眶里蒙着的水雾滑下来,隐没到枕头里,她也随之松了口气,吞咽一下,终于把嗓眼里的淤堵咽了下去,极不舒服地哼了两声,曲起腿试图抽回。 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谢簪星以为他停下是悬崖勒马,不打算再继续,是以当抽腿时又被紧紧按在原地的时候惊疑不定,“你……” 她往下也没说出什么,声音带着整个人一起颤抖。明济却没说话,双手从她腿侧滑到底部,勾着夹到自己腰侧,随后再次矮身、沉身。 “明……”她连一个字都没吐全,大概是实在太吵人了,他低头吻她的唇,随后撬开,贴合,连空气在此都多余。以至于谢簪星的痛哼都只有短短一声含在喉口的鼻音。 明济按着她的腿根,不肯她动,弓腰喘息。唇齿分开,将他的喘息泄露半声。 但他也仅仅再缓了这么瞬息,随后手滑上来,垫在她的腰底,毫无章法地蛮干。 即使渐入佳境有些隐约的快意,但他到底是不温柔,没防备被他狠顶一下,头顶撞到了床头,脑袋发晕。 明济终于慢了点,将她整个人往下拖,手掌覆盖在她头顶,也没有揉,也没有哄,就那么盖着,然后像是压抑着,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脸颊,“别再哭了。” 声音哑得像是经年不曾开口说话。 谢簪星听见他说话脑袋也有些发晕,情绪十分低落、十分难受,甚至比之身体上此刻的疼痛要难忍一万倍,于是最后还是呜呜咽咽。 她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一贯清正端方的太子殿下此刻衣衫不整,喉结并着睫毛一起猛颤。 她把手提上去,撑在他的胸口,心跳的搏动比他此刻的动作更加凶悍。 她突兀地弯唇,叹息一样:“殿下呀……” *** 该作者有些养胃 第十四章逆臣悖文公,已故谢相 世上最残忍的刑罚也不过如此了。 谢簪星浑身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听见门框又被叩响两声,昏昏沉沉被人摆弄,冰凉的毛巾擦身,水汽蒸发,她连缩紧身子的动作都仅仅以动了动手指结尾。 直到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她才眯着眼睛睁开,随后垫在颈后的手臂颠动,正红的外衣盖到她脸上,视线里只剩金红的光晕。 她实在看着不剩多少余力,眼皮也睁不开,明济把人放下来,视线停了瞬息,走到门又是片刻停顿,像是也迷茫于如何收场。背手阖上门,抬头看了眼,约莫辰时两刻了。 “殿下。”房顶上跳下来一个人,声音压得很低。 山路上不能跑马,从敏华寺到大理寺至少要两个时辰。 “走。”明济眉头蹙出一道痕,走了两步又停滞,压着声音吩咐,“偏房的被褥都卷走。” “烧掉?” 明济没有立即答复,却也只停了两息,“先送回东宫。” 是因为山顶焚烧,形似烽火,太过危险了罢。 - 再怎么紧赶慢赶,太子还是迟了一刻钟。踏入大殿时,太子殿下风尘仆仆,冠冕不正,喘气声压都压不住。 让圣人坐等,御前失仪,都是大不敬。 皇帝虽有不虞,到底是人前留了脸面,令其先行会审,只待秋后算账。 青州私盐案不是一件小事。西北瓦剌虎视眈眈,时不时闹出点动乱,军饷也一波一波地往西境送,官方盐业却捉襟见肘,赋税大降,入不敷出。 私盐要一个州、一个县地整治,青州便是这个出头鸟。 寻常的商贾百姓不至于有这么大的胆子,再退一万步说,有这个胆子,也没这个能耐。官场上的事情讲究一个釜底抽薪,抓到一个张三下狱处决,以后照样会有千千万万的李四。 太子主审,圣上旁听。一声令下,青州知州被人带上来。 都是原先审过的,签了字画了押,在圣人面前再叙一遍罢了。 青州知州跪在堂下,微微抬眼,见太子殿下端坐正堂,圣人从旁,宁王立其后,再低头时显而易见地颤抖。 贩卖私盐也就那么回事儿,有些运粮的商队拿到了盐引,却没有资质,第一时间卖不出去,当然就想着走捷径。 前半段没什么好听的,后面知州话头突然卡住,褶皱的颈皮滚了滚,吞咽声几乎在整个厅堂响彻。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面颊滑到下颌,反着正午大盛的阳光。 “少詹事,是罪臣族侄。”他的声音随着下颌那滴水珠里的光芒一起颤动。 堂内一瞬寂静,杯盖盖在茶盏上的脆声却响彻厅堂,皇帝眉眼轻抬,视线落在跪在正中的人身上。 明济心一沉,早在敏华寺中便知此事绝不会轻易收场,视线在皇帝与宁王那边撩了一圈,却还算沉着,惊堂木一拍,喝道:“圣驾在前,何故翻供?” 那知州抖如筛糠,整个人跪趴在地面,声音闷闷传出来:“得见天子圣颜,罪臣惶恐。” 他又是停顿,像是换了好几口气,才道:“太子殿下以罪臣家眷胁迫,罪臣不得不从。已效穷途之哭,罪臣终不愿欺上瞒下。” “詹事府,少詹事。”指甲叩在梨花木扶手上笃笃两声响,皇帝视线意味不明地从明济身上扫了一下。 “是。”知州身子伏得更低,“少詹事曾师从逆臣悖文公,已故谢相。” 堂内随着他的最后一个颤音再次静下来,主座的太子殿下却倏然站起身。 第十五章“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ri r iw “混账!”明济倏然起身,惊堂木一拍,震响满堂。 詹事府辅佐太子,谢相又曾任太傅,对太子颇为亲厚。都是太子身边的人,是什么意思甚至不必宣之于口。 “谢相廉隅自重,两袖清风,”明济几乎怒不可遏,“已故,便能任由尔等泼脏水么?!” 谢相恶谥“悖文”,那便是钉在棺材板上的佞臣,如今反而从主断谢相案的太子殿下嘴里说出来“廉隅自重,两袖清风”,也不知道打的是谁的脸。 不过这重点难道在已故谢相身上吗?詹事府与太傅同为东宫官属,扣这么一顶大帽子上来,至少也是个治下不力的罪名。 况此刻太子在臣下面前暴走失仪,确是不大体面。 “太子。”皇帝不轻不重唤了一声,面上无甚表情。 明济一顿,往皇帝那边看了一眼,话头生生止住,“前日知州已签字画押,临场改口定有缘由,还请陛下明察。” 明济抬了抬手,吩咐道:“呈令状。” 白纸黑字,写的是知州如何私联商贾,又是怎的洗钱分赃,自己从中获利几成,余下的又怎么经由若干朝臣,转至——平章政事。 “哟。”皇帝看完,哼笑两声,将令状卷起来,敲了敲明澄的小臂,头也不曾回,“还有你那岳丈的一份力?” 明澄闻言,抖了抖袖子接过令状展开一扫,便撩袍跪下,道:“父皇,儿臣绝不信以平章政事的品行会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白纸黑字,画了押的供述,你哪里来的一句‘不信’?”虽是在质问,可皇帝的语气并不严厉,浑像是父子唠家常。 明澄道:“岳丈虽官至高位,但性情直爽随和,难听些说是懦弱也不为过,哪里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 他抬头往主座瞥了一眼,拱手道:“皇弟往日亲口下的谕,如今也敢说一声‘廉隅自重’,那儿臣相信平章政事,便不需要理由。” 皇帝闻言神色显然淡了些,摆摆手叫人起来,偏头问道:“太子,三司会审,这就是你审的结果?” “陛下容禀,”明济又揖一礼,偏头示意手下,“青州案疑涉事诸位官员今年开年来账本均已收缴,各钱庄账目也已收录。诸公进账时间多有相似。”看后续章节就到:quyu shuw u.co m 堂下听令呈上来几批书卷,翻开其中已用朱笔标记,后又有一侍从抱着木匣上前,打开见一摞书信。 “来往书信,亦有存证。” 五位侍从各抱着托盘或木匣,阵仗着实骇人。可明澄却是往后退了两步,一派从容,面不改色。 明济皱了皱眉,大门敞开,正午阳光大盛,微黄的纸页远远看着十分扎眼,翻动中发出微微的摩挲声。 按理说这些卷轴送到皇帝面前之前太子是该要检查一遍的。但偏偏有那么一出给耽搁了。 明济捏了捏手指,气息微屏,盯着刺眼的阳光端详着皇帝面上的神色。 皇帝的眉毛始终轻轻皱着,但也不像是看到了什么确凿的证据之后的愤然,实在有些意味不明。 厅堂一度寂静,众人视线都凝在同一处,于是堂下骤然的惊呼便格外骇人。 皇帝手一顿,眉头皱得更深,“怎的了?” 旁边端着账目托盘的侍从立刻后退两步跪下来,颤颤巍巍伏首道:“陛下恕罪!小人只是不小心碰到知州……” 堂内一度寂静无声,要真有什么大动静,早惊动人了。但此刻知州已经斜躺在地上,嘴里含含糊糊痛哼个不停,又实在不像是轻轻碰了一下那么简单。 皇帝被吵得头疼,账本一丢,轻叱道:“成何体统。” 底下的人当即去地上拉人,谁知一碰更加交换,拉扯间衣带松散,衣袖滑到手肘,内里的血衣、身上的鞭痕便一览无余。 皇帝看清,眉头陡然松开,下一瞬又皱得更狠。“太子真是好大的威风。” *** 怎么写着写着这么正剧了 第十六章身陷囹圄中 原先知州还只是倒在地上哀嚎,来了两个人左右一架,像是碰到了什么痛处,竟直接昏死了过去。 “这是,屈打成招了?”明澄瞧着人被带下去安置,回过神来颇有些惊疑。 本朝崇德,屈打成招本就是个不大光彩的事情,用在这种事情上亦有失偏颇,即使真拿到了签字画押的令状,谁又能确保公允。 明济还不待开口,一只茶盏已经重重摔到了跟前,砸碎在脚尖。碎瓷片弹起,在织锦衣料上划过浅浅一道痕,布面的织丝崩开一角,茶水却更肆意地洇湿一大片的袍脚,从衣摆处淋落,夹杂着褐色的茶叶。 “混账!哪里学来的蛮夷作派!” 天子一怒,百官震惶,偌大的厅堂几乎只能听得到错落微屏的呼吸声。 明济撩袍跪下,“臣并未滥用私刑,姜知州心性不坚,并不曾咬死。陛下明鉴。” “你不曾,那是朕?还是宁王?”皇帝站起身,踱到他面前,“人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你倒是说说,有谁能越过了你去?” 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谁不知道青州案是太子主审的?自打青州知州押解入京,太子连睡觉都在大理寺,左右卫率内外围着,当值的府官都几日不曾放行,其阵仗不可谓不大,谁还能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地动手? 明济心里当然有算计,但无凭无据的指控,最终也只是越描越黑。 见他不说话,皇帝伸手取来令状和账簿,“少詹事姜解,司经局洗马郭显。” “自己呈上来的计簿,怎的不放聪明些?”皇帝手一松,卷轴计簿落下,砸在跪着的人身上,摊开的书页中各处有朱笔批注,可不曾圈起的名字也不算隐蔽。“太子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罢。” 皇帝甩袖,随侍刚喊一声“圣驾起”,皇帝刚迈开的脚步却又停住,偏了偏头问道:“今晨太子去哪里耽搁了?” 这是个陈情的机会,主审无故缺席、大理寺上下迎接圣驾,当然有空子可钻。可是明济眼睫颤了颤,轻轻闭了闭眼睛,唇角绷直,最后道:“臣夤夜入眠,起迟了。” 陈情,怎么陈?陈什么?说储君昏聩愚钝中计被人骗去了敏华寺、途中饮了做了手脚的水,来回路途遥远,所以漏了空子吗? 晨起时明济亲手给她穿的衣服,她身上种种骇人的痕迹绝不是这么两三个时辰能消下去的。 这件事,不能查。 明济没有抬头,看不到圣上的神情,只能听到头顶一声冷呵,“那就先回东宫歇一个月罢。” 低垂着的视线里黑色的靴面不染纤尘,抬起时顶起衣摆。靴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旁边侍从小心翼翼将胳膊伸过来。明济吐了口气,手搭上去借力撑起来,眼皮抬起来看着外面明亮的砖瓦,眼前一阵晕眩。 摊在地上散乱的卷轴书页,被风吹卷,朱红色的印记随之飞舞,耀武扬威。明济垂下来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抖。 第十七章将军姨夫 太子又又又被禁足了! 次日百官长阶下等待,交头接耳,压着声音慨叹。只是慨叹之余,亦是见怪不怪。 青州案最终是交由大理寺全权办理了,风声压得很紧,但平章政事照常上下朝,似乎是摘了个干净,反倒是詹事府少詹事换了个人,事罢各方也都绝口不谈,倒也是怪事一桩。 前头来了这么一出,太子监国的事儿也不了了之了。再见到明济已是在冬月。 入了冬,端妃身子不大爽利,成日缩在暖房里,谢簪星被召见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时候夜里留宿在乾清宫,晨起时明济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昨日皇帝睡得晚,今日晨起便耽搁了会儿。谢簪星捏着金带两侧,环腰扣好,跟在皇帝身后,往外走了两步,隔着珠帘能看见外殿站在熹光里的明济。 太监打起珠帘,脆响声声,明济随之微微垂首躬身,“臣请问陛下安否何如。” “安。”皇帝走过他面前,只是摆了摆手。 早膳早在皇帝起身时就已经摆上了桌,此刻谢簪星坐在皇帝身边布菜,明济则在前面茶桌上搓茶。 “太子今日心情不错?”皇帝头也没抬,调羹放到碗里搅出微不足道的水声。 明济将子盅放到托盘上,再呈到御前,道:“今日收到了建威将军的家书,称此战告捷。算算日子,约莫已经启程回京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带着很轻柔的笑音。谢簪星从未听到明济如此放松的时候,筷子顿了顿,视线抬了抬,正巧看见明济低着头抿出一个笑容,又极快消失不见。 谢簪星怔了怔,似有些恍然。 ——原来他笑起来竟是有一个很小的笑涡的。 “哦?朕倒是还未曾看见文书。”皇帝不咸不淡回了一句。 明济面上的神情淡了些,回道:“战报应当已达兵部了,许是掺在今日的奏章里呈上。” 皇帝不置可否,像也只是随口一说,转而又道:“那应当腊月中旬便能抵京了?” “是。”明济微微抬了抬头,眼神凝在碗勺上,“后头连着年,应当能多留几日罢?” 皇帝吃饭吃得快,早年养成的习惯,此刻碗已经见了底,也没有叫人添,只是拿起小盏,吹了吹茶水,含含糊糊出了个声,道:“再说罢。” 话说到这份上,明济也没有再追问,安安静静在旁边又换了次茶,等到皇帝起了身,才行礼告退。 整个晨间,他的视线都没有往谢簪星身上偏一次,就如同此前的每一次。 只是这次他在退至帘外时,头却显而易见向东偏了偏。 东边隔着一道水晶帘和已然扎起的帘帐,床榻上已然收拾齐整,瞧不出人躺过的痕迹。 皇帝政事勤勉,明济知事以来日日晨省昏定,从未见至寅时才起。 他的视线很快收回,像是不经意一瞥。但是收回之际却又转回了西边。连日以来的头一回,谢簪星跟他的目光交汇。 皇帝正低着头擦手,视线里见她倏然攥紧的巾帕,抬头问道:“怎的了?” 谢簪星心跳有些快,唇上都有些发干,似有些心虚,低下头擦手,回话时声音很轻,是以那丝颤抖也不明显,“无事。” 敏华寺那一回几乎是被谢簪星刻意忘在脑后,他们谁都没有承受东窗事发的能力。 但,那个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十八章“是我没能留住他们。” 庆功宴开在腊月二十。 冬日的天暗得早,这才申时,天空已经蒙蒙灰了。午间雪下得大,外面地上都已经积了不浅的一层雪,人走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响。 殿门挂了厚厚的门帘,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在外。不多时门帘又被小黄门打起来,灌进一阵冷风,跟着进来一个人。 他进了门,先在原地站定了,孑然一身,偏头掸了掸自己肩头的落雪。 “哟!御卿!” 时辰还早,皇帝还不曾到场,但殿里已经来了好些人,听见这一嗓子,纷纷转了头,熟些的直接迎了过去。 郑御卿也不再管身上已经快化的细雪,提步往里走,笑容已经上了脸。 旁边新入朝的年轻翰林还不能将这个名字和职位对上号,直到听到旁人轻声招呼了,自己也跟着称一声“建威将军”。 这声说出来他自己也愣住——无他,郑御卿相貌实在是太儒雅了,怎么都不像是战场上厮杀的将军,反倒该是在中书翰林里当值。 郑御卿点了点头,走到旧识面前寒暄了没几句,门帘再次被打开,满殿的声响断层。 明济视线一放,殿内一扫,径直往这边过来了,听得周遭一片行礼,便先应了声,视线却始终停留在郑御卿身上。 众人都知道建威将军与太子沾亲带故,又是久别,便自觉稍微散了散。明济看着郑御卿,唇角轻轻牵起来,很快又压下去,轻轻咳了一声,声音里却显然留着愉悦:“好久不见了,姨父。” 郑御卿只是浅浅笑了笑,目光在明济身上逡巡。大约是实在分别了太久,这种微妙的陌生感让人迟疑。隔了一会儿,才问:“殿下在宫中可还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明济视线稍微偏了偏,大约是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姨父比我想象中回得还要迟叁日。” 他们并肩往侧边踱了两步,郑御卿面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都十足的亲和,“顺路去逐州看了看同凛。” 明济闻言神色稍淡,默了一息才问:“他在那边还适应么?” “嘿哟!活蹦乱跳的!”郑御卿回想起来似是有些高兴,“不过两年没见,性子活泼了好些,日后回京,口头上未必还会吃你的亏了!” 明济弯了弯唇,笑意却不怎么真切,“那是最好的。” “说起来那小子如今真跟炭一样黑了。”郑御卿皱眉,转而又似自洽,偏头又瞧了两眼,“你倒是闷白了不少。” “出门出得少,自然就白了。“ 他们在下首的首个馔案前停下来,便有随侍再搬来一把椅子。 明济伸手挥退侍者,亲自拎起茶壶。两个人一个倒茶一个看,像是一时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直到紫砂茶盏被他推出,指尖蜷着收回,明济才轻声问:“还走吗?” 郑御卿左手挽袖,右手拿起茶杯,在唇边碰了碰,朦胧的白色雾气似乎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才道:“臣年纪大了。” 明济眼睫颤了颤,嘴唇张了张,还没说出话,便听他又说:“端看圣意。” 明济捏着自己的茶盏,视线久久地凝在自己放在桌面上的指尖。 大约是实在不想重逢后头次见面就如此沉重,郑御卿便给他讲边疆的趣事。 生死一线的战场上,哪有那么多趣事。他说郑同惇被罚去烧火,干柴不停地往灶膛子里塞,最后那顿饭黑成了炭。又说同惇首次砍下敌人首级,乱军中他也走不脱,边冲边呕。 明济的神色越来越淡,淡到郑御卿都有些讲不下去。 “表哥当是文臣。”明济抬头,面上是笑颜。 郑御卿有些无言,笑道:“他如今纯然是个武将了。” “他没回来。”这句是陈述。 明济轻轻笑了声,却似无限怅惘。“是我没能留住他们。” 第十九章“御卿。” 小小的茶盏在他指尖微微倾倒,淡褐的茶汤顺着指节往下淌,在馔案上汇成一小滩水。 郑御卿几不可闻叹了口气,伸手将茶盏提出来,眼睫垂在指尖,“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从袖口摸出帕子,将明济的手拉到自己的膝头,沿着指缝擦拭。 “男儿当报效家国,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他似乎有些恍惚,手头的动作慢得不像话,以至于茶汤都顺着指节滴落,让他的衣袍也变得深重。 这时候郑御卿的眼神才抬起来,落在明济脸上,沿着他的眉眼逡巡,轻笑安慰道:“殿下不必介怀。” 明济的指尖碾了碾,实在说不出来什么话,轻轻出了个笑音,自嘲似的。 聊到这里不免冷场,沉默直至隔着门帘李崇德的唱声传进来,帘子再次被打开,皇帝最先走进来,后面跟着谢簪星。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退至两侧,直至皇帝走上主座坐下,才摆手免礼。 明济视线抬起来,正巧看到谢簪星视线从郑御卿身上收回,擦过他的时候稍微顿了顿,又面无波澜地移开。 到底是班师回朝,宴上氛围轻松欢快不少,皇帝直接将郑御卿的坐席安排在右下首。 菜都上了两道,门口再次传来响动,明澄解下披风递到后面,向正堂行了礼,才道:“儿臣来迟,请陛下恕罪。” 皇帝挑眉,笑道:“宁王最近倒是不大守时。” 明澄面色微恼,无奈道:“近来通怀街不知怎的比往常拥挤许多,今日已经早一刻钟启程了,孰知马车仍是寸步难行,耽搁了许久。” 皇帝也不过随口一说,手虚虚抬起来,正要叫人坐着,明澄却似刚刚注意到下首的郑御卿,笑道:“途中见将军府门庭若市,本王还道定不会垫底。将军这是提早了多久?” 宁王府和建威将军府都在通怀街上,相去不远。 郑御卿被点到,起身拱手唤了声“宁王殿下”,才道:“想着人多便早些出来了,也不曾留意时辰。” “早些是稳妥。”明澄点点头,不在这个话题上多作停留,似乎当真只是随口寒暄,转而又道:“还未贺喜建威将军。” 郑御卿回了一礼,垂首道:“臣分内之事。” 这当真是足够谦逊内敛了。 宁王归了位,丝竹管弦都上殿来。打了胜仗,大家心里都松快,并不如平时拘束。隔着舞袖鬓影,点头示意,遥相举杯。 皇帝面上也仍然带着淡淡的笑意,而后微微垂首,视线不知道落在哪一处。 谢簪星挽着右边的袖子亲自斟了杯酒推到皇帝右手边,酒杯旋即被手指勾过去,却没有提到唇边。 微皱的手指按在杯沿,与黄金雕琢的沟壑纹路两相映衬,酒液在晃动中泼出来一滴,藏进指节的褶皱里。 谢簪星微微抬眼,看着半隐在泛灰胡须里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吐出两个没有声音的音节。 御卿啊。 她的视线收回来,盯着馔案的边沿,神色没有分毫变化。 一个将军,太得民心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 我说我不能断更来着,一断更就容易破罐子破摔。 怎么说呢,扑得很安心,我还以为不会有催更呢,嘿嘿。 以及接下来估计是很长一大段剧情,再有床戏都接近尾声了,所以我还在想要不囤一段时间一起放出来。 第二十章今夕何年 将近年关的时候,连雪花都飘得忙碌。 皇帝连着小半个月没有宿在后宫,这日难得抽空过来用膳 。饭罢,谢簪星将头歪靠在皇帝肩头,说想去敏华寺祈福。 年末的时候民间是最爱烧香祈福的,连着两个月空气里都是香火的气味。 或许是愧疚于近来的冷落,皇帝只是沉默了一阵,便道:“去罢。” 于是次日一早谢簪星便启程。 天还没有亮透,絮絮的雪花飘飞,挂到睫毛上,融进眼睛里,谢簪星还只是定定坐着,无悲无喜,只随着辇轿的晃动而晃动。 行至花园道,远远有另一道踩雪声。待近前,伞面抬高一点,果真是晨省的太子殿下。 底下的人都低着头,两位主子却都没有什么礼节的来往,视线胶着,像是某种较量。 宫里禁止跑马,马车候在宫门外。小黄门将人抬出来几丈放下来,谢簪星扶着引商的手站稳,刻羽早将伞移到了她头顶。 等她站稳,两个人各腾出一只手来,替她将大氅帽子扣上系好。其实也就这么两步路。 她往马车走了几步,车夫已经把小马凳放正了。 一只脚踏上去的时候,谢簪星忽地回首看了眼。 此刻朝晕初现,天边洒金,絮絮缕缕飘散的雪片沾上了熹光晨风,浮光照映宫阙,谢簪星骤然出了个笑音。 又或者只是讽然的气音。毕竟她面上实在半分笑意也无。“今夕何年啊。” 她喃喃一声,周遭围着的几个人却全然没听清,只得问:“娘娘有何吩咐?” 谢簪星也不搭理,弓腰进了马车。 贵客未至的时候敏华寺并不会拦着寻常百姓,因此庙里香火也充足,半山腰上甫一下马车就已经能闻到香火气。 这段路车马难行,谢簪星也没要人抬,自己走上去的。到了寺前,额头上已经出了汗,胸口也在起伏。 也不知道该说诚心还是不诚心,敞开的殿门里每尊神佛她都拜,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听不清说的什么。 最后她才去了偏殿殿祠堂,没有要人跟着,偏首道:“本宫为陛下供奉一盏长明灯,你们殿外候着罢。” 供灯的偏房门是成日关着的,风吹熄了灯火不大吉利。于是一众人连着引商刻羽都等在外头,眼见着殿门关上。 谢簪星除了沾雪的大氅,丢在门边,往里走了两步,内里走出来的小和尚替她将长明灯安置,却只放在角落,而非主位。 此间也供奉逝者的长明灯。 灯后只有一个实在窄小的匣子。 谢簪星撩开裙摆,膝盖直接触地,发出“咚”响,随后以额贴地。 首叩俯首许久,随后她再叩两次,心里不合时宜地嘲道:若是为一人叩一首,大约今日都回不去了。 她呼出一口气,挺腰,随后站直,刚刚的小和尚再次端了一盏灯出来。 这次放在了主位,谢簪星却看都不曾看一眼,只道:“多谢小师傅。” 小和尚轻声回了句,谢簪星已经转身打开了门,侍女最先迎上来,还不忘捡起地上的大氅。 中午的斋饭吃完,便是启程回宫。 近郊一处滑坡路阻,只能从闹市绕过去。 年末真真热闹,又逢集市,街上都是采买年货的百姓,马车实在难行。仪驾不曾带许多侍卫,硬生生停在了路中间。 年纪小的孩子认不得官家的车架,更不怵官威,没有大人拦着,便是横冲直撞,撞上车架的时候连小窗都抖了两抖。 “我是建威将军!今日定要将你们瓦剌歼灭!” 磕到车架上的小孩儿大概就是“瓦剌统领”,此刻被人按住,仍然在挣动。 侍卫见小孩子冒犯,沉着声音训斥。小孩子愣了愣,竟让这“瓦剌统领”给跑了,“建威将军”也不管这侍卫说什么,马上从侍卫手肘下面窜出去。 谢簪星敲了敲车壁,道:“不必管。” 侍卫不再动作,前头倒是传来好大一阵欢呼声,嚷嚷着“建威将军威武!建威将军骁勇!建威将军万岁!” “建威将军。”谢簪星听到这里眉头一挑,喃喃念了句,转而“扑哧”一声笑出来。 引商便附到窗边问道:“娘娘在笑什么?” 谢簪星像是心情颇好,道:“孩童当真活泼有趣。” 引商还未来得及附和,便听她道:“左右堵在了这里,下去玩玩罢。” *** 我认输了诸公,本人绝不再立任何fla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