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只鸟的逃亡》 第1章 《哪只鸟的逃亡》作者:金鱼刃【cp完结】 文案: 有人在他的坠落里坠落 8年夏,倪诤在野水人民医院应下一桩交易,有个怪人痴心妄想,愿用一把手枪换自由。 交易失败,那人鸟似的飞走,倪诤却被无耻夺走心去,从此记忆里藏起一抹拭不去的蓝。他只当那人是候鸟,作短暂停栖;却偶尔也做梦,见似有归期。 一别九年过去,这抹蓝重见天日,此刻就在自己眼前。他们在慌乱的春里重逢,再也无路可逃。 - 倪诤x蓝焉 隐忍内敛与偏执痴情。初遇是穷小子和大少爷,再遇是花店老板和婚礼策划师。 先苦后酸再甜,两只飞鸟在灰色的十几岁惊惶相撞,终接住彼此的故事。 【这个世界是黑白的 你我之间是蓝色的】 第1章 楔子 -楔子- 零八年夏夜,倪诤和阿寺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奥运开幕式开始。老旧风扇呼啦呼啦转着,香樟树的味道迎窗飞进来,骑着风一阵阵往口鼻里钻。阿寺支起张四方小桌,两人一左一右地各坐一边,听电视里放北京欢迎你,为你开天辟地。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千人击缶开始时阿寺激动地往前挪了挪凳子,随着画面里数字的变换一起喊起倒计时:“10、9、8、7、6、5、4、3、2、1……” 倪诤望向墙上的钟,指针正指向晚八点整。阿寺和直播现场的观众一齐爆发出欢呼,隐隐约约还能听到隔壁一家人鼓掌的声音。 在这阵嘈杂之中一切微小的动静都被毫不留情地掩盖,倪诤耐心地等了五分钟,才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门外放的那件东西已经不见了。 他朝黑漆漆的楼道里张望了一下,轻轻合上门回到电视机前。一直等看到各国运动员入场,紧握在手里的翻盖诺基亚才嗡嗡嗡地振动起来。 “接个电话。” 他起身,阿寺点点头,仍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画面。倪诤走到阳台接起来,听了几秒才像是松了一口气,顿了顿说:“我知道了,谢谢您。” 从阳台往外面望,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楼下早餐店老张养的那只猫,悠哉游哉着闲庭信步。倪诤出神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快步走去开门,定定望向楼道墙壁上那个,已经积满灰尘的绿色订奶箱。 他有些不确定地打开箱门,随后手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 一个熟悉的,小小的蓝色米奇头mp3,安静地躺在订奶箱里。 他第一次见蓝焉的时候那家伙就是用的这个米奇头听歌。款式很流行,一只耳朵扭一下能调音量大小,另一只耳朵扭一下可以切歌。那时蓝焉递过来给他看,米奇头在手心里被攥得很热。 倪诤小心翼翼地把它从订奶箱里取出来,躲回房间找出耳机。他和蓝焉不知一起用米奇头听过多少次歌,因为没有屏幕,找歌一向很困难,蓝焉甚至背会了歌的顺序,然后熟练地转耳朵咔咔咔切歌。 倪诤把耳机戴上,动作有些急。此时此刻他忽然非常想听一首歌,然而从没有像蓝焉那样背过顺序,也不知道要转多久的耳朵才能找到。 他按住开机键。指示灯微弱地闪烁起来,音乐开始自动播放。 倪诤凝神听着,愣愣地低头看了一眼米奇头,随后认命般地闭上眼。 耳机里,吉他不经意的一个挑弦和扫弦,《不经意间》就这样开始播放。彭坦唱,我在想念你,有很多感觉。 二零零八年八月八日十八岁生日这天,倪诤收到了蓝焉的米奇头mp3,一开机就在放《不经意间》。 这一天过后,倪诤有九年时间再没见过蓝焉。 第2章 夏日飘雪 零八年七月,野水 蓝焉第四次望向病房门口。 那个手臂缠着绷带的人已经在门口站了足足十分钟了。 蓝焉这天是七点多醒的,值班护士来给他送药的时候住院部楼下忽然一阵喧哗。他端水喝药,不经意朝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小护士瞥见他这一动作,边低头测体温边说:“混混斗殴,可不得了……警察都来了。” 单人病房并不算大,总让蓝焉想到在外公家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空间逼仄得几乎使人不能呼吸,却像一个全世界都无法攻破的庇护所。 窗外天是阴的,把窗帘一拉,连那点惨淡的自然光也被隔绝在外。那阵喧闹在几句大声的呵斥里逐渐平息下去。蓝焉默不作声地缩回被子里,待护士离开后正打算阖上眼皮闭目养神,门锁却忽然在外面被人拧开了。 一个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安静地立在门边,穿着黑t和浅蓝色的牛仔裤,目光直直向他望来。男孩半边身子被门框挡住,蓝焉注意到他的左臂缠着几圈绷带,绷带边沿还渗着斑斑血迹。 他下意识地撑起身子半坐起来,一言不发地和陌生男孩对上眼神。那人很快把目光移开,环视了一圈房间开口道:“不是双人病房吗?” 蓝焉愣了一下:“我这是单人的。” “2楼12号……”男孩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单子,“没错啊。” “那可能是他们弄错了。”蓝焉盯着他手臂上的绷带,心想这一定是刚刚护士说的,斗殴的混混之一。 男孩闻言皱了皱眉,手伸向牛仔裤的侧边裤袋摸出手机来。他转过身去低声打电话,蓝焉看着他的后背出神。待男孩打完电话回过身,忍不住出声道:“要不要去护士台问问?” 第2章 “来的时候经过护士台,没人。”男孩说。 心道大概是还在晨间例行查房,蓝焉于是热心地说:“那你要不等会儿。” 他的意思当然是去护士台等候区,等护士们忙完马上就能处理。没想到那男孩点了点头,仍是默不作声地站在病房门口。 在这里等? 蓝焉偷偷去瞄他,那人垂眼望着地板的某一处,静默的眼睛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嘴唇紧紧抿着,也不言语,整个人冷得像恒久不化的山顶积雪。 七月,即使是阴天也极闷热。或许是病房空调打得太低,蓝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有雪花在飘。 他隔几秒就往门口悄悄望上一眼,男孩却倏地抬头,蓝焉来不及收回目光,有些尴尬地撞上他的视线。那人虽脚步未动,目光却有种把人逼得退无可退的意思。眼睛真好看啊……蓝焉想。 两人短暂对视这么一眼,他忽然头脑一热,发出不伦不类的邀请:“你要不要进来等?” 说完自己也意识到这话有些突兀,急忙想了个解释来补救:“开着空调呢,门一直开着不好。” 那男孩还没答话,他又说:“走廊空调打太低,冷。” 男孩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妥协般地朝门内走了两步,轻轻带上房门后却仍在门前立着不动,大概因为不算大的空间内只有他们两个人,此刻他才有些局促地蜷了蜷手指。 “要坐吗?”蓝焉看着他,指指床尾,“你可以坐一会儿。” “不用。”那人简短答道。 蓝焉又再说了一遍:“来坐会儿吧。”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般举止,只知心里总涌起一阵没来由的冲动,想离这个人近点,再近点,看清他漂亮的眼睛里,是不是真的寄存雪花。为何自己一向规矩的心跳失了节奏,一对上面前这人的双眼,连吞咽口水都有些困难。 在野水快待满三个月,第一次见到燃起自己些许兴趣的人,或许是因为炎炎夏日,忽地有这么一株披满雪的小雪松笔挺立于自己身前,他本就无聊至极的日子总算是多了点意思。 男孩犹豫一阵才慢吞吞地走过来。蓝焉扯着被子往床头缩了缩,慷慨地把床剩下的部分留给了那人,他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对方脸上的微小绒毛。 “你受伤……是因为打架?”蓝焉好奇道。 “不是。”男孩的每句话都很短促。 蓝焉有些不高兴。这人长得挺好看,聊起来真没劲。 他撇撇嘴不作声了,甚至开始后悔起自己刚才的“大方”来。看来也就是个没礼貌的小混混,充其量是个没礼貌但好看点儿的小混混。对着自己这样爱答不理,真是吃错药了才想着同他搭话。 两人谁也不看谁,就这么无言地坐了一阵,一直到门外响起护士路过的脚步声,男孩立刻起身去开门。 蓝焉虽然暗自一顿腹诽,这时还是抢先开口帮忙询问:“他的病房号是不是搞错了?” 护士接过单子看:“沈寺……确实打的是12号,应该是弄错了。可能是没有空床位了……我去问一下,你要过来等吗?护士台旁边有等候区可以休息。” 男孩点头,正要跟着护士一起离开,像是忽然才想起“收留”自己的蓝焉来,把头探进病房:“谢谢。” 蓝焉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份道谢,大度地朝门口摆摆手:“拜拜。” 男孩顿了顿,关上门走了。 蓝焉惆怅地躺回床上。他倒是有心想打探打探护士口里的斗殴事件,无奈那小混混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好兴致像被蹦床送上高空后,又唰地一下回落到地面。 蓝焉从病床床头抽屉里摸出一盒软糖来,拿了一颗塞进嘴里,也不嚼,就这样含着糖恹恹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糖是蓝世杰昨天拿来的。这是住院后蓝世杰第一次来野水看他,蓝焉对他不理不睬,这人自讨没趣地坐了一个上午后终于再也坐不住了,灰溜溜地要回荞城去。 临走时蓝焉还听见他交代那个瘦瘦高高的护士,要看住自己,不许乱跑。 这糖真齁。蓝焉像吐口香糖似的,噗地一下把它吐进垃圾桶,接着起身穿鞋下床。他的腿养了一个多月,已经差不多要好全,只是医生仍是叮嘱他少下地,他知道自己也跑不去哪儿,干脆安心做一棵在床上扎根的草,旱得快蔫巴了。 住院部走廊安安静静的,蓝焉往护士台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姐姐,我想出去买零食。” 那值班护士显然是有些为难,犹疑不决地说:“你想买什么?” “……”蓝焉想了想,随便糊弄道,“想买的东西挺多的。” “楼下小卖部就不少。薯片还是可乐?一会儿我带你去买。”护士笑眯眯,“你这腿还是要多养养,出医院太麻烦,就别出去了,啊。” 蓝焉顿时丧气起来。他不耐烦地应了句“好吧”就想回身走开,谁料想下一秒便撞上一个坚硬的肩膀。 “嘶……”被撞得有些疼,蓝焉稍稍往后退开去,“你这人……怎么不声不响地站在这儿啊!” 他说着皱眉望向那人,却对上一双缀着淡淡笑意的眼睛。 男孩的脸有着利落明晰的线条,眉目却稍显柔和,眼角眉梢漾了几分秀气。因此起决定性因素的是他的嘴角,不笑的时候,由内而外透着冷气,却并不驱人,只觉得眼前这人似会随时消失;而此刻因为浮起笑意,整张脸都生动起来,长而密的睫毛和深黑色的瞳,眼睛玉一样盈盈亮着。 第3章 蓝焉的脸霍地发起烫来,他直觉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又羞又恼地冲那人道:“你、你笑什么。” 男孩敛了笑意,向他说:“抱歉。”接着把手上的单子朝护士递去:“重新开了单子,麻烦签一下字。” 蓝焉瞅着他背影,在原地懊恼了一会儿:人家好端端站在那儿等,是自己没留神才撞了上去,怎么还好意思要别人道歉。他往前几步站到那男孩身边,好奇地看了眼单子:“你是自己来办住院吗?一个人?” “我朋友住。” 哦……是这样。蓝焉回忆起护士念的那个名字,沈寺,想来大抵是他那位朋友的名字了。 “那你叫什么?”他没忍住问。 天花板的灯洒着炽亮的光,倾泻在身边这人的脸上,有些晃眼。他的神色也因此在灯光下显得迷迷蒙蒙起来,看不太清表情。蓝焉眯着眼睛看过去,像透着雾和他对视,霎那间竟感到些许恍惚。 那人转头,垂眼盯住他。 “倪诤。”他答。 作者有话说: 如果觉得写得还行、有看下去的欲望,请给我点点收藏~也很需要一些评论来得到反馈!非常感谢(o^^o) 第3章 既定出逃 沈寺的病房最后被安排在2楼11号,隔壁就是蓝焉。这也是个单人病房,由于双人间没有空床位,他们只好补缴了费用住进来。 “贵可多了吧。”蓝焉坐在陪护椅上看倪诤剥火龙果。 “没事儿,我叔有钱。”沈寺笑嘻嘻道,“你也住单人间,看来你也挺有钱。” 蓝世杰倒确实挺有钱。蓝焉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再看向倪诤时,那人伸手递过来一个剥好的火龙果。 “你一直看我,想吃就直说。” 蓝焉的脸热起来:“什么啊……我没想要吃。” “哦。”眼看着倪诤要收回手去,他只好暂时摒弃自己那点无用的矜持,迅速把那火龙果夺似地接过来。 蓝焉啃了一口,继续偷偷瞄人。倪诤神色淡淡地同沈寺对话,或许因为在熟悉的朋友身边,周身散发的气息温度没那么低了,话也变得多起来。 此时已经是大中午,眼看着就是饭点,自己又没什么可插上话的机会,蓝焉只好有些不乐意地站起来:“我先回我自己那了。” “你要过来一起吃吗?”沈寺热情地问他,“我叔一会儿要叫人送饭过来,说做了干菜焖肉和梭子蟹炒年糕!你可以一起吃。” 想到医院盒饭惨不忍睹的卖相……听了沈寺的邀请,蓝焉忍不住咽咽口水,不好意思道:“那,那好吧。” 倪诤起身去洗手,经过陪护椅时投来一瞥,忽然对着他抬起手来。蓝焉警觉地往后仰了仰头:“嗯?” 倪诤的手顿了顿,指指自己的嘴角示意道:“火龙果。” 蓝焉摸向嘴角,有些愣愣地揩去那点红。倪诤似是很满意地点点头,出病房去了。 关门声“咔嗒”一声,蓝焉才仿佛回过神来。 刚才……那人盯着自己嘴角看的时候,为什么有种被施了定身咒的感觉,动也不能动。 他摇摇头,把这怪异的感觉从大脑里挤海绵那样挤出去:“我也去洗个手。” “好哦。”沈寺说,“我等饭来。” 蓝焉出了病房,倪诤正打完开水回来,拎着热水壶朝他微微颔首。他有些心慌意乱地移开视线,只觉那无声飘落的雪是下得越来越大了。 待他去完洗手间,沈寺的病房里已经多了一个人。此人身材健壮,留着小平头,戴个大金链子,凶神恶煞似东南亚黑帮大哥。他吃了一惊,却见沈寺仍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对着那大哥喊“叔”。 “这谁?” “隔壁病房的,挺好一人。”沈寺向沈志远解释,“我跟他说可以来一起吃饭。” 蓝焉忐忑地迈上前:“您好……我叫蓝焉。” 倪诤正在一旁把保温桶打开,闻言有些好笑地看向他。沈寺也瞅着他笑起来:“你紧张什么?” 蓝焉更不自在了:“我哪有紧张。” “兰烟?这名字有点娘。”沈志远蹙起眉上下打量他,随口粗鲁地点评道,“瘦不拉叽的,我一只手能整个举起来。” “……” 病房里静了静。 “行了阿寺,你在这儿好生住着吧,懂事点,有什么事打我电话。”沈志远倒是没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任何不妥,又交代了几句后,便大摇大摆地开门走出去了。 门一合上,沈寺就难为情地向蓝焉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我叔是个粗人,说白了也没什么素质,你别放在心上。” 蓝焉点头,也确实没怎么生气。他从五月底出了那事后在医院待了这么久,平时少有锻炼的机会,看起来清瘦好欺负,倒也正常。 倪诤始终没有出声,这时才瞥他们一眼:“来吃饭了。” 干菜焖肉还热乎乎的,色泽红亮诱人,梅干菜的咸香和猪肉的软烂搭在一起,油润不腻,实在是很下饭。 倪诤顾自默不作声地吃着,蓝焉三番两次试图挑起些话题,看他专心的样子只好作罢,边吃边问沈寺:“你叔叔就是你说的那个,老大?” 沈寺“嗯”了一声,脸上毫不掩饰地写了几分骄傲。 沈志远早年在道儿上混,野水这片的黑恶势力没有不知道他的。只是近几年明白这卖命路不好走了,选择金盆洗手改了行当,开起小城镇最高级的一家娱乐会所,叫“搁浅”。 第4章 “你叔我就好比是那鲸鱼,鲸鱼知道吧?那么大一条!”沈志远常这么说,“这鱼现在就是搁浅了。我想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沈志远在岸上也能混得风生水起。这名儿是不是还挺有文化?” 蓝焉听完沈寺的转述,竟不知从何吐槽起这位沈大叔。 “说起来这次我进医院也全怪他。”沈寺撇撇嘴。 沈志远虽然摇身一变换了身份,但早年和一个姓王的混混结下过梁子,那姓王的怀恨在心,昨晚带着人悄悄混进搁浅,想要教训沈志远一顿。没承想沈志远最近沉迷网络,压根儿就不怎么去那地方,只是成天待在家上网。姓王的扑了个空,又正好瞧见他的宝贝侄子,干脆拿沈寺出了气。 “我叔最近在网恋。”沈寺说,“不知怎么的就被一女的勾去了魂,恨不得一天24小时扑在电脑上。” 蓝焉:“……” 没想到这沈大哥看起来凶神恶煞,内心还咕噜咕噜冒粉红色气泡呢。 姓王的最后算是得逞一半,出气是出气了——沈寺毕竟也才十几岁的年纪,况且寡不敌众,混乱中被踹了几脚,腿折了。但他们还没能接着往下揍,就被沈志远安排在搁浅的打手们围了起来。 沈志远虽是以防万一养了几个打手在店里,但已经许久没遇上过砸场子这种事,打手们整日游手好闲没什么打架经验,竟一时没能占得了上风。 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斗殴。 沈寺凭白无故挨了顿揍,却还一副很新鲜的样子:“我小时候一直听他们说我叔以前是黑帮老大,我觉得好酷啊!但他早就不干了,我就一直将信将疑。昨晚我还故意问那个姓王的,我叔到底怎么他了,成功把他激怒,骂骂咧咧讲了一堆我叔年轻时的事迹……” 蓝焉噎了一下,心里想这沈寺怕不是个傻的。 “我记得你说你也是骨折。”沈寺好奇地问他,“你是因为……?” “啊,就是摔了一下。”蓝焉含糊地应道。 他说完又忍不住去看坐在角落的倪诤,没想到那人也正抬着头,安静地望向自己。 蓝焉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倪诤分明不会知道他是不是在随意敷衍,但被那人注视着的时候,总有种无路可逃的感觉。心里窜上一阵莫名的心虚,想吐出的每个字都在这瞬间卡了壳。 还是说,他其实不愿对着这个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的人撒谎。 每每想不通一件事时蓝焉总会忍不住心烦意乱起来,像有人在他身体里嚼泡泡糖,吹出一个巨大的泡泡,这泡泡不断膨胀变大,涨得他难受。 “想吃泡泡糖。”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倪诤愣了愣。 “我要去买。”蓝焉逃也似的起身快步朝门口走去,沈寺虽然一头雾水,却也开始嚷嚷起来:“那我也要吃!阿诤!我腿不方便!” “蓝焉,”倪诤于是无奈起身,在身后叫住他,“一起去。” 蓝焉脚步放慢了几分,内心却咕咚咕咚打起鼓来。从二楼下到一楼,再拐到小卖部去,这路程得有两三分钟。倪诤会不会又不愿意跟他说话?他要怎么熬过这两三分钟?他们会并肩走吗?还是一前一后? 倪诤很快跟上来,没有刻意等他,径自朝楼梯口走过去。蓝焉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泡泡像浮在水上,漂啊漂,晃啊晃。 两人默默无言地走了一路。蓝焉艰涩地搭话:“你要给沈寺买什么口味的?” “都行。” 又来了。蓝焉闭了闭眼,说十个字以上会死人吗?! “我其实想吃大大泡泡糖,但这里只卖比巴卜的。”他现在有点没话找话了。 “为什么?”倪诤回头看他。 蓝焉被这么一应,心都雀跃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去,跟倪诤几乎要肩抵着肩:“因为我做过对比实验,大大要比比巴卜吹起来更大。” 倪诤轻笑了一下,大概是被他在这年纪还尚存的童趣心逗到。蓝焉也不在意他是笑自己幼稚还是别的,他想此刻倒有点理解古代君王博美人一笑为何要那么大费周章。可真难啊,他今天只见倪诤笑过三次。他被撞疼的时候、在沈大叔面前紧张的时候、以及现在傻乎乎展示自己童心的时候。 怎么好像都是在出丑啊?蓝焉有些沮丧。倪诤却在下一秒说道:“那确实是大大更好。” 蓝焉猛地看向他。心里那个泡泡不知是不是晃得太久,支撑不住,暂时漏气似的瘪了下去,缩成一滩甜蜜的尸体。 真是轻松许多。他脚步都轻快起来。 “那为什么不出去买?”倪诤又问他。 “嗯……”蓝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向这个人说实话,“我出不去。” 他刚住院时蓝世杰打过一通电话,除了数落一顿让他以后别再干这种事外,没说些别的什么。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腿脚也不便,不可能来医院陪护。蓝世杰于是请了位照顾他的护工,说是照顾,其实也是变相的监视。 他就这样一直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到前几天,他向蓝世杰保证自己不会再做出格的事,也确实已经安分守己了好一阵子,蓝世杰这才同意撤走护工,留他一个人在医院继续养一段时间。 但也交代了护士,不能让他离开医院。 蓝焉见倪诤蹙起眉,明显是有许多不解,不过没有继续问下去。半晌才又开口:“要我给你带吗?” 第5章 蓝焉几乎要答好。这时倪诤正伸手去取装在罐子里的泡泡糖,转向他时,蓝焉下意识地摊开手掌,盯着倪诤把几颗糖轻轻放在自己手心。倪诤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温柔阴影。 “每个味道各拿了一个给你。”倪诤说,“这样行么?” 蓝焉忙不迭地点头。有种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装进了那个大塑料罐子,罐子被倪诤拿起来摇晃,他于是晕乎乎的。 蓝焉心一动,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他对身边那人小声道:“你可不可以帮我?” 第4章 蓝 倪诤这晚不到八点就关了店门,拉下卷帘门时旁边小书店的老板摇着扇子问他,小倪今天这么早关门啊。 倪诤点头:“有点事。” 他先去了趟搁浅,把沈寺落在那里的漫画书带出来,然后在搁浅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点苹果。到人民医院的时候沈寺正跟蓝焉在一起看电视,一个瘫在床上,另一个瘫在……陪护床上。 倪诤推门进去,蓝焉腾地一下从陪护床上坐起来:“晚,晚上好。” 沈寺对病房电视的屏幕十分不满,嫌弃太小看电视没劲,这时才欢天喜地地把漫画接过去:“靠,终于拿过来了。” 蓝焉坐在床上看倪诤往床头柜放苹果,视线始终随着那人动。这目光大概有温度,倪诤回身看了他一眼,安抚似的朝他做了个口型:别急。 蓝焉于是把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用力往下压。 沈寺转过来打了个哈欠:“蓝焉你几点睡啊。” “啊?这才……八点多啊。”蓝焉傻眼了,“你现在就困啦?” “是有点。”沈寺小心翼翼地挪了挪伤腿,“你很晚睡?我以为医院有严格作息时间呢。” “我每天大概十一点左右才睡。”蓝焉老老实实回答,“作息没那么严,护士半夜偶尔查房,只要关了灯,晚睡一般不会被发现的。” 他入睡很困难,通常是睁着眼睛用mp3听歌,听到稀里糊涂睡过去为止。 蓝焉又叹气道:“早点睡也好啊,不然你会睡不饱的。毕竟早上五六点就能听见别的病人起床去倒水洗漱,七点多走廊上就该有早餐车过来喊人取餐了。超级吵!被迫早起。” 沈寺被唬住了。他用手肘撞撞倪诤:“我靠,你听到没?” “嗯。” “靠啊,还以为来住院就是休息的呢。”沈寺哀嚎道,“都没法赖床,这算个什么事!不行,我要早点出去。” 蓝焉幸灾乐祸地偷笑,被沈寺抓到气鼓鼓瞪了一眼:“你在我这儿待多久了,不回隔壁去?” 蓝焉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哦。” 他关门出来,却不急着回自己那儿,靠在墙上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护士远远地见他呆立不动,万分不解地走过去查看情况:“干嘛呢蓝焉?” “我要把自己站成一棵树。”蓝焉笑嘻嘻道,“像不像?” 他在想,倪诤是棵披满雪的小雪松,那自己是棵什么。 护士扑哧笑了一下,对他这类发言像是已经习以为常,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蓝焉的思绪正胡乱飘着,倪诤推开门走出来了。他立刻高兴起来,朝护士台那里张望了一下,小声问:“现在走?” “好。”倪诤说。 两人鬼鬼祟祟地溜下楼去——事实上只有蓝焉一个人鬼鬼祟祟,因为倪诤永远把背挺得很直——然后朝住院部后门走,蓝焉说那个保安不认识自己。 保安没拦他们,边开门边唠家常似的问道:“这么晚了出去?” “不是陪护家属,来送东西的。”倪诤用方言说。 小地方的医院,管理本就疏松。保安不疑有他,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蓝焉心有余悸地跟在倪诤身后:“还好有个后门!我爸之前来医院的时候大张旗鼓,搞得正门那些保安大叔全认识他了……呃,顺便也认识我了。”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走在前面的倪诤忽然停下来,蓝焉果然一头撞上去,然后茫然地摸了摸脑袋。 他看到倪诤又在笑了。 “你……”蓝焉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突然停下来干嘛?” “打算做点什么,”倪诤问,“就买糖?” 他们在大街上默默地走了一会儿,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居民楼和各种装修简陋的小店,路边亮着几盏老旧的路灯。蓝焉手里攥着刚买的泡泡糖,只知跟在前面那人身后亦步亦趋,然而那人始终要比他快那么三四步,他于是低着头一步一步踩着那人的影子,心里生出几分柔软。 旁边巷子里忽然晃出个醉鬼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路中央走。蓝焉有些嫌恶地往一边避了避,但那醉鬼不知怎么想的,竟换了个方向直直向他晃悠过来。 他凑到蓝焉跟前,醉醺醺地问哪里有卖吃的。蓝焉忍着没发作,躲开那醉鬼脏兮兮的爪子:“我不知道。离我远点。” 醉鬼不乐意了,伸手便来抓他袖子。蓝焉没来得及躲,被这人扯住不放,有些慌了神。他正要抬脚去踹,却被走过来的倪诤攥住手腕,一根一根用力掰开那醉鬼手指。 醉鬼神智不清不依不挠,倪诤把蓝焉往自己的方向拽了把,他踉跄几步站定,几乎有种刚刚差点被拽进倪诤怀里的错觉。于是脸颊在夜色的掩护下烧了起来,手腕被倪诤触碰的那一块皮肤也热得像是发烫。 第6章 “走快点。”倪诤松开他,快步朝前走去。蓝焉连忙跟上去,走出一段距离才甩掉了那个醉鬼。 “要现在就找个地方洗手吗?”倪诤回身问他。 “嗯?” “那个人,”倪诤指指他身后,“刚才碰到你了。” “不用。”蓝焉愣愣地摇头。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倪诤大概怕他觉得恶心,便有些哭笑不得道:“我也没那么金贵。” 倪诤沉默着没作声,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问:“你为什么来野水?” 他确实觉得蓝焉金贵。一个和野水格格不入的人,究竟是怎么会来这里。 “我看起来不像野水人吗?我妈妈老家就是这儿啊。”蓝焉吐了吐舌头,有些尴尬地笑笑,“呃,也确实不像。我都不会说野水话。” 倪诤不应声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这条街的街口,倪诤在街角拐弯处的那家店铺前停下来,俯身去摸地毯下的钥匙。蓝焉好奇地抬头望向店面门头,上面几个蓝色字母:blue。 blue?蓝色啊……他心想,还挺巧。 倪诤把卷帘门放上去,蓝焉跟着他走进店里。看起来是家音像店,店面不大,装修得很简单,最显眼的地方摆着蔡依林周杰伦的专辑磁带。墙上挂满了花里胡哨的盗版周边,几个木质的货架装着各种cd。 “还卖mp3啊。”蓝焉走过去看。 “嗯,沈叔进的。”倪诤说,“也有你那种,不过是仿的。” 他说的是蓝焉用来听歌的米奇头,是艾利和推出的无屏mp3,当下很受欢迎的款式。正版的市场价得要五百多甚至六百,仿的就便宜很多了,一百五左右。 “哦……”蓝焉四下打量。这家音像店是倪诤家里开的吗?可为什么又会提到沈寺的叔叔呢? 倪诤去关门。蓝焉有些无措地站在一边看着,不知道要做什么。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一个稚气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来:“哥哥!” 蓝焉探头看去。一个看起来八九岁左右的小女孩站在倪诤身边气喘吁吁,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漂亮的蓬蓬裙,像个五彩缤纷的小蛋糕。 倪诤皱眉望着她:“不是让你这几天好好待在陈姨那里吗?怎么现在跑回来了。” 小姑娘认错般低着头:“数学的暑假作业我忘拿了。” 倪诤的表情这才和缓下来。 “你上楼去拿。”他摸摸她的头,“一会儿我再把你送去陈姨家。 小姑娘蹬蹬蹬跑进来,和站在楼梯边的蓝焉大眼瞪小眼。 “你好……?”蓝焉朝她摇摇手。 “哥哥!这是谁啊?”小姑娘转头看向倪诤。倪诤靠在货架旁慢悠悠地答:“小蓝哥哥。” 又冲蓝焉说:“我妹妹,叫倪谨。” 这一年,巴啦啦小魔仙正热播。倪谨在内心努力消化了一阵这个称呼,对着蓝焉甜甜笑道:“小蓝哥哥和电视里的小蓝姐姐一样好看。” 天啊。蓝焉没有多少和小孩相处的经验,内心尴尬得不行,强行挤出一个笑容来:“谢谢你哦。” 余光瞥见倪诤又露出淡淡笑意,他忿忿地别过脸去。这人……!怎么总在这种时候笑自己。 倪谨小跑着上楼去了。蓝焉望向倪诤:“你妹妹不住这儿?” 他看明白了,这个三层的店面,一楼用来经营音像店,上面两层大概就是倪诤家日常生活起居的空间。 他今天拜托倪诤带他溜出医院,是准备从后门跑掉之后在外面待一晚上,明早护士查房前再偷偷溜回去的。外公那里是不可能去了,他于是想着能不能去倪诤家里借住一晚。只是试探地问,没想到倪诤很爽快地答应了。 在医院关这么久,即使不是为了恶心蓝世杰,哪怕只在外面走一走他都很满足。何况……可以和倪诤相处这么久。蓝焉说不上来这种快乐的感觉是为什么,他只觉得和倪诤在一起要比前段日子好过许多,堵了一个多月的心绪在遇见这个人后总算有了出口。 “嗯。”倪诤答他,“沈叔让我这阵子帮着照顾阿寺,我没空管小谨,就先让她去相熟的阿姨那里住几天。” 沈寺被打那天倪诤正好要去搁浅找他,结果撞见好朋友被七八个彪形大汉围了起来。两边开始互殴时他还得去拉抱着腿喊疼的沈寺,混乱中自己的手臂也被刀给划伤。 “只有你管妹妹吗?”蓝焉想问倪诤他父母呢,又觉得不对劲,支支吾吾把这话咽了回去。 倪诤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蓝焉听见了一声坦然又仿佛自嘲的轻笑。 “去世了。”倪诤干脆地说。 虽然已经猜到几分,蓝焉还是傻了眼,站在原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别难过。” 倪诤有些想笑,心想这省城来的少爷倒还真是像张纸一样洁白,只是听他说父母去世,却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那样愧疚。这真诚有点蠢,让人忍不住想讥讽地笑出声,可又确实没什么可指摘的。 下一秒,他却听那白纸又说:“我妈妈前几年也去世了。” 倪诤有些怔住。他顿了顿,没再接这个话题。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蓝焉欲言又止,试探地问道:“那这个店面是沈寺他叔叔的吗?” “不是。”倪诤回过神,“是我家的。我爸妈出事后……沈叔就出钱把音像店开起来了,让我打理。” 第7章 他忽地犹豫了一下:“店名是我取的,你觉得怎么样。” “好听,我刚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巧。”蓝焉对他笑,“你这里叫blue,我又刚好姓蓝嘛。” 倪诤点点头,“嗯”了一声。又忽然李白上身似的,突兀地念出一句诗:“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什么……?”蓝焉愣愣地抬头看向他。 他觉得此刻的场景有些滑稽,憋着笑低下头。这人是诗兴大发么? “荞一中门口的宣传栏里。”倪诤的声音却很镇定,边转过身去理货架边说,“高一七班,蓝焉。” 蓝焉想起来了。李白的秋风词,他高一时被张贴在宣传栏里的书法作品。 他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来过一中?” 根据今天聊天内容得出的信息,倪诤和沈寺与自己同岁,按理说现在应是高考完,刚刚从野水当地的中学毕业才对。 他怎么会见过那张书法? “高一的时候去荞城参加过作文竞赛,考场就在一中。”倪诤飞快地打断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才说道,“而且我……高二就不在野水中学了。” “去年退了学。”他垂下眼笑了笑,语气听上去很是轻描淡写。 他第一次见到蓝焉这个名字就是这句词,小小的两个字端正地署在词句的左下角,他记了很久,因为从未见过姓蓝的人,也觉得这个名字很特别。沈志远要他打理音像店,他下意识就取了这个名字,蓝。 零八年初夏,倪诤在野水人民医院最好的单人间床尾病号卡上第二次看见这个名字,抬头就是名字的主人。 后来很多年这句词都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像要深深扎根进他的生命。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然而许多时刻,倪诤几乎想要忘记它,脑里只剩它的下一句。 第5章 两个世界 听见哐哐砸门声的时候蓝焉迷迷糊糊看了眼墙上的钟,还不到凌晨五点。 他这晚睡得很不好。倪诤把床让给他睡,自己在地上拿凉席打了个地铺。蓝焉于是整晚都很不踏实,一是因为不好意思霸占别人的床,二是他要和倪诤同处一室,这多叫人难为情。 “倪诤!开门!”外面的人还在砸门,一下一下很用力,蓝焉感觉床都在跟着震。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倪诤正在卷凉席,抬头和他对视了一下,轻声说:“没事。” 蓝焉懵懵地点头,看着倪诤走过去开门,一个男人挪了进来。为什么说“挪”,是因为这个人瘸了一条腿,虽然看起来气势汹汹,移动速度却稍显缓慢。此人极瘦,面颊凹陷,浑身上下郁气沉沉,几乎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蓝焉差点要怀疑他是不是吸食了什么违禁品,才会是这般模样。 但仔细瞧这人的脸,眉眼之间竟和倪诤有几分相似。蓝焉暗自揣度,这瘸子虽憔悴,但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原来倪家不止这两兄妹? “大早上扰什么民。”倪诤冷冷对那人道。 “这是我家,我还不能回来了?”男人沉着脸恶声恶气,“你锁着房门干什么?” 由于房间不大的缘故,很容易就能发现床上坐了个生面孔。男人盯了蓝焉几秒,忽然对倪诤露出个有些暧昧的笑来:“这是谁啊倪诤?” 倪诤不动声色地往蓝焉身前挡了挡:“你要干什么?十多天没回家,我以为你死外面了。” 蓝焉尚未弄明白当下这一局面,却还是对这话稍稍吃了一惊。尽管倪诤平时看起来不太好接近,但这确实是自己第一次见他讲这种攻击性强的话。 男人脸色变了变,也不再装模作样:“你说我要干什么?钱花完了。” “没钱就死外面,刚刚说了。”倪诤抛下这句话便不再理那男人,转身对蓝焉淡淡道:“走了,送你回去。” 蓝焉连忙穿鞋下床。 男人气得骂骂咧咧,拖着那条瘸腿就要作势动手。倪诤看也不看他:“再来烦我,就让沈叔来处理吧。看看他愿意给你多少钱。” 沈志远的名字明显让男人的气焰小了些下去,恼羞成怒地钉在原地。 蓝焉跟着倪诤下楼,有些担心地问道:“把他单独留在这儿真的没问题吗?” 这男人看起来是个暴躁易怒的疯子,要是等他们一离开,就在店里乱砸东西泄气…… “没事,店是沈叔开的,他不敢动。”倪诤说,“钱我藏起来了,他翻不到的。” “哦。”蓝焉自知没资格对人家的家事管太多,闭上嘴不再说话。 从刚刚听到的对话来看,那男人大概是倪诤的哥哥,看起来像个整日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蓝焉的心有些刺痛起来,倪诤没了父母,既要赚钱养活自己和妹妹,还得时不时救济这个没用的哥哥,可他不过也才近十八岁的年纪。 虽然不知道沈志远和倪家到底有些什么关系,但既然那废物哥哥这么忌惮他,苦于骚扰的倪诤为什么不直接让沈志远摆平,彻底解决这个拖累自己生活的累赘呢?蓝焉十分不解。 唉……他伤感起来。自己能为倪诤做些什么呢?给钱……?他倒是有很多钱,蓝世杰上一次来的时候就给了他两千。外公家里也还放着他从小到大攒下来的零用钱,蓝世杰在这方面一向出手大方,蓝焉确实不缺这些。 第8章 不过按照倪诤的性格,如果自己硬要给他钱,会被讨厌的吧。蓝焉胆战心惊地想。哪怕说是借……倪诤也一定不会接受的。倪诤似乎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沈寺作为倪诤的朋友,家境明显好上不少。他要是真的需要帮助,再怎么样也轮不着自己。 蓝焉丧气起来。夏天日照时间长,天这个时候已经开始亮起来了。两人出了blue,倪诤径自朝街对面的车棚走过去,不一会儿推出来一辆自行车。 蓝焉瞅着那有点斑驳掉漆的车身,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倪诤这是要骑车把自己载回医院? 可还没等他开始想象坐在倪诤后座上的光景,倪诤已经推着车往前走了。 “……?”蓝焉一头雾水地跟上去。 就只是这么走? “你不骑吗?”他闷闷不乐地问。 “嗯?”倪诤转过头,像是根本没有考虑载上蓝焉的可能性,“骑了那你怎么办?现在时间不急,走会儿没事。送完你我骑车回来,会方便一点。” “……”蓝焉嘴巴开开合合,愣是把“我可以坐后面”给咽了回去。 街口零零散散地有人出摊卖菜了。摊位上整整齐齐地摆着蔬菜水果,一看就都很新鲜,大概是才下地摘来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蓝焉从没买过菜,更没见过这种蔬菜摊子,跟在倪诤身后到处东张西望。 一个卖玉米的老奶奶明显和倪诤很熟,热情招呼道:“小诤来啦,要不要看看玉米?” 倪诤笑笑:“谢谢您,今天不买。” 野水方言和普通话差别很大,每次倪诤讲起本地话,蓝焉是一个字也不明白。他看着倪诤和那些相熟的老人对话,心想这人讲方言听起来却一点都不土,大概是自己听不懂的原因,倒像是在说另一种语言。 而且他讲话的声音……还真,挺好听的。 他们路过一个西瓜摊子,倪诤说给沈寺带个西瓜吧,便蹲下去挑起瓜来。蓝焉干站在一边看他把那些西瓜捧起来,暗自琢磨着这个价格是算便宜还是贵。琢磨完心里又一阵失落。他压根不了解西瓜的市价,刚刚一路走过来也发现自己有好多菜都叫不上名字,真是够蠢的。 要是让他一个人来这些菜摊上买菜,估计傻乎乎的能被坑去不少。蓝焉懊恼地想。 倪诤抬头看向他:“蓝焉,你来挑?” 蓝焉正神游天外呢,被这话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我不会……” 卖瓜的中年男人毫不客气地大声笑了起来,蓝焉的脸涨得通红。倪诤倒是没笑,站起来温声对他说:“过来,我教你。” 蓝焉面红耳赤地走过去,心想这回是真的丢脸丢大了。他慢吞吞地蹲下去,一边试图为自己找补几句:“我之前都没自己买过……” “我知道。”倪诤打断他,“你现在试试,以后就能自己挑了。” “哦……”蓝焉紧张地小声道,“是拿起来拍一拍听声音吗?” “也可以。听起来清脆的就是成熟的。”倪诤又指指瓜蒂对应的另一头,那里有个圆形的圈圈:“瓜脐越小的,皮就越薄,也比较甜。” 他看向蓝焉,这人蹲在摊前,耳朵红得像要滴出几滴果酱来,最后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胡乱挑了一个递过来:“这个可以吗。” “那就这个。”倪诤付完钱,回头望见蓝焉已经乖乖地拎起那个瓜等着了。他抬手想去把袋子提过来,蓝焉却倏地躲开:“我来拿吧。” 倪诤由了他去。两人一个推着车,一个拎着瓜,慢慢朝人民医院走。 “你刚刚怎么就不再确认确认?”那些拥挤的小摊被远远抛在身后,蓝焉像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拘谨的样子又渐渐消失了:“万一我挑的不甜怎么办?沈寺会不会不高兴?” “管他高不高兴。”倪诤说,“你很紧张?” “刚刚是有点。”蓝焉撇嘴,“我确实不太会嘛……那瓜摊老板一直在嘲笑我,要是你也嘲笑我,我真的丢脸死了。” 倪诤知道那老板没有恶意:“他不是嘲笑你。” 蓝焉“哦”了一声,心想其实他也不大在乎陌生人如何想他,他知道自己感到难堪,是因为在倪诤面前出了洋相。 “我是不是挺笨的?”他装作大剌剌的样子道,“你是不是偷偷笑话我呢?” “没有。”倪诤目视前方,“你要是在野水长大,也都会这些。” 倪诤忽然腾出只手比划了一下:“这里和这里,两个位置。本来就不一样,你应该懂。” 蓝焉哑口无言。他当然懂倪诤的意思,可心里下意识不舒服起来,觉得这话一旦说明白了,就仿佛划了条什么界限在他们中间似的。他不愿意这样。 他在原地顿了顿,最后勉强扯了扯嘴角,追上去嬉皮笑脸道:“什么不一样啊,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我还能多出点什么不成?” 倪诤知道他在装傻充愣,笑了笑不再接话。蓝焉松了口气,心口却像是堵了个被反复揉皱的塑料袋,窒闷感不容忽视地涌上来。 不一样又怎么样?也能做朋友啊。现在这样,不就挺好的吗?他安慰自己道。 第6章 小型地震 值班护士小齐这天七点左右开始查房,由于有位病人家属特意叮嘱过,小齐对12号病房的那个男孩格外关注一些。所以尽管12号并不在最边上,她还是习惯性地从这一间先查起。 第9章 这男孩……平时还算是挺省心的。小齐边推着小车往病房方向走边想。也没闹过,看起来挺乖一孩子,之前怎么就因为……进了医院。唉。 她敲敲门走进去,见蓝焉在床上睡得正熟,于是轻轻拉开窗帘,柔声道:“来量体温了。” 蓝焉睡眼惺忪地坐起来:“嗯。” 小齐满意地从12号病房出来,又在隔壁11号门口撞见了拎着西瓜的倪诤。 这个高高的男孩她认得,因为有副玉雕一样的好相貌,小护士们之间没少讨论他。 “你又来看你朋友啦?这么早。”小齐笑眯眯道。 倪诤点头:“买点水果来。” 沈寺一大早被喊醒,本来心情正不爽着,一看有个大西瓜从天而降,立刻兴奋地起床去洗漱:“靠靠靠,怎么一大早就过来!” “蓝焉买给你的。”倪诤把瓜往陪护床上一放。 “真的?他人还挺好,等会请他一起吃早饭。”沈寺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等一下,他什么时候去买的这瓜?” 蓝焉打着哈欠推开11号病房的门:“早上好——” “蓝焉!”沈寺抓着毛巾转向他,“你什么时候出医院去了?不带我?” 蓝焉顿时连哈欠都卡了壳,求救似的望向倪诤。 “你们俩怎么都不说话?”沈寺狐疑地盯着他们,“呔!从实招来!有什么奸情!” 蓝焉正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过去,被这“奸情”二字猛地刺了一下,浑身不自在起来:“说什么呢你。” 倪诤在沈寺脑袋上轻轻拍了把:“你腿这样,怎么带你?赶紧洗你的吧。” 三人最终热热闹闹地吃完了倪诤去早餐店买回来的早饭——沈寺腿断了,蓝焉也没法总溜出去,倪诤于是自动降级,成了跑腿的那一个。 “怎么才一天我叔就不管我了。”沈寺垂头丧气,“我还以为他会找人给我送早饭呢。” “这不是有人给你送了早饭?还送了大西瓜。”倪诤皱着眉催他快点吃,“快点,一会儿我还得去找倪谕。” 倪谕?他那个累赘哥哥吗? 蓝焉巴巴地开口:“那你今天还来吗?” “好啊!”沈寺抢过话,“我就知道你们瞒着我有事!蓝焉你跟阿诤才认识多久?盼他来医院干什么?” “……”蓝焉绞尽脑汁道,“跟他玩有意思啊。” “跟我玩就没意思?”沈寺十分受伤,冷笑一声,“你就是看我断了腿,没法一块儿瞎跑呗。好了我知道了,现在的我就是个废物。” 说着,他抱着腿把头埋进臂弯里去。 蓝焉慌了神,不是吧?!还哭了?这下自己成什么了! 他小心翼翼地去扒沈寺的手臂:“我不是那个意——” 却见这小子正低着头,笑得浑身发抖。 “……”蓝焉抬起头,倪诤明显也在掩饰笑意。 他顿时撒了手,佯装生气地说:“好玩吗。” 倪诤咳了几下,这时候才打起圆场来:“行了,沈寺就是这样,戏瘾大,你当他发神经就是了。”又替蓝焉解释道:“我昨晚带他出去了,所以他问我今天还来不来。” 是了,确实是这个理由没错。蓝焉满意地接受了这个听起来很合理的解释,干脆大大方方问他:“所以今晚你还来吗?” “你想我来?”倪诤说完,又生怕他回答似的,立刻跟上一句:“来吧,七八点过来。” 蓝焉怔愣地点头,心道那个“想”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若是倪诤给他机会回答,他大抵也是不敢说出口的。 可为什么会不敢说出口,他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是想要倪诤来医院带他溜出去,又不是说想他这个人。蓝焉摇了摇脑袋,心想自己确实太久没和同龄人打交道,一遇又遇上这么个特别的人,他的情绪一定是乱了套,毫无章法地全倾泻在这个人身上。 是这样才觉得哪里都奇怪吧。 一定是这样。 倪诤七点多果然又如约前来,蓝焉攥着一把泡泡糖在楼梯口等。他心情很好,每遇见路过的病人就要请人家吃糖。等倪诤到的时候手心只剩下一颗,蓝焉低头看了看,草莓味的。 “你吃吗?”他把手摊开在倪诤面前。 倪诤瞧着那泡泡糖,大概是被紧握在手中太久,光看外形就已经变得软趴趴的。他甚至能想象如果现在剥开糖的外衣,糖果会如何黏连在包装纸上,难分难舍。 一如他怕有个人等太久,匆匆小跑着来,此时汗湿了满背,皮肤也贴着衣服黏腻起来。 他把那糖接过来,两人一言不发地朝后门走。夏夜的天空像不断膨胀的泡泡糖胶质,空气在热浪里翻滚、沸腾,蓝焉觉得有源源不断的热气从脚底升腾起来,熏得他脸很烫。 “去哪儿。”倪诤在前面问。 “我想想……”蓝焉作冥思苦想状,“哎你别笑我了。我不是又要去买糖。” 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对野水并不熟悉,也不知道有哪些地方可去,只是本能觉得外面总是比医院要好的。现在却像无头苍蝇,失了方向。 还在荞城的时候,夏天是有很多地方能去的。哪怕是路边随意找一家肯德基,在空调强劲的冷气里也能待上好一阵。蓝焉爱和朋友去冷饮店,点杯喝的瞎侃一通,看饮料杯壁水珠凝结汇聚,眼泪一样流下来。 第10章 在野水……能去哪呢?也和倪诤去冷饮店?这儿有冷饮店吗?即使有,倪诤会愿意吗?会觉得浪费时间吗? 他正犹豫着要问出口,倪诤回过头来说:“想去搁浅看看吗?” 搁浅离人民医院其实不远,隔了两个十字路口,十五分钟的路程。蓝焉想象中的搁浅就如同寻常夜店,亮满闪烁霓虹灯牌,还不等进去就该扑面一阵熏人烟味。然而搁浅从外面看却只像是普通的旅店酒楼,并无夸张的门头设计,也无暧昧的灯光。 蓝焉跟着倪诤迈进去,一楼大堂宽敞明亮,富丽堂皇。有穿着精致的女人过来招待,见是倪诤后笑着摸了一把他的手臂:“小帅哥,又来啦。” 蓝焉盯着那女人的动作,心里不高兴起来。倪诤看起来很瘦,但手臂上肌肉线条明显,发力时流畅紧绷,很漂亮的轮廓。 说话就说话,摸上去算是个什么意思。蓝焉闷闷不乐地想。他忽然意识到倪诤是很招人喜欢的,眼前这女人不就是么?这股莫名其妙的不适感让他不禁在心里啐了自己一口,心道人家确有这资本,他还没觉得不乐意,又与你何干? “啊呀,又来个不认识的小帅哥。”女人朝蓝焉也眨了眨眼,被倪诤客客气气地打断:“我带他来随便看看,领我们上去吧。” “行啊。” 那女人慢条斯理地走在前面,领他们进电梯。蓝焉闻到她身上浓重的香水味,有些刺鼻,于是往倪诤那边躲了躲。倪诤斜睨他一眼,低声问:“不舒服?” “没。“蓝焉瓮声瓮气地说,“我好渴。” “我们这儿什么饮料都有。”女人靠在电梯角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会喝酒吗?一会儿姐姐请你喝一杯?” “罗姐,别逗他了。”倪诤有些无奈道,“别吓着人家。” “我哪有那么可怕。”罗姐嗔怪,“认生吧?看他一直黏着你,漂亮小伙这么内向呐。” 倪诤闻言看向他,轻轻笑了声:“是这样吗?内向?” 蓝焉往旁边挪了挪:“我哪有一直黏着你?” 不料倪诤收起笑容,忽然正色道:“你真的经不住逗。耳朵很红。” 蓝焉大窘,捂住耳朵恼道:“别看了!” 罗姐哈哈哈地笑起来:“阿诤,你带来的这个小男孩还挺好玩的。” 电梯停在四楼。门一开,嘈杂的音乐声轰地一下灌进蓝焉的耳朵。果然下面几层是假象啊,蓝焉想。倪诤跟着罗姐走出去,回身说别担心,进来吧。倪诤背后是藏在死气沉沉的小城里,炫目耀眼的另一个世界。蓝焉被那喧嚣鼓点震得心脏一下一下发麻,他看着倪诤,这是很短暂的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跨进那个世界去。 “好吵啊!”蓝焉手攀上倪诤的肩,对着那人的耳朵大喊,“你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倪诤点头,拉着他穿行过狂欢人群,朝最里面走去。蓝焉头晕目眩地任他抓着手腕,被带进一个很长的走廊。 倪诤推开一间房门,蓝焉跟着走进去,这房间的隔音效果竟然还不错,门一关上那劲爆的电子乐音量就削去大半。 “阿寺经常带我来这里。”倪诤说,“沈叔不让他上四层,他就偷偷跟罗姐要了这间房的钥匙,沈叔不在的时候跑上来蹭点吃的喝的。” 不愧是他。蓝焉在心里暗暗吐槽了沈寺几句,又想起长走廊两旁的数十个房间,好奇道:“那些人都在外面蹦,那这些房间是干什么的啊?” 倪诤顿了一下:“这儿是什么地方?你说呢。” 蓝焉消化了几秒这话,才反应过来倪诤的意思。沈老板真是……搁浅倒挺会做生意。他脑中闪过几幕刚才看见的情景,几对男女身体紧紧贴着,几乎就要擦出火来,在角落里耳鬓厮磨。 蓝焉的脸又烧起来。 那么,在用来做“那种事”的房间里,他和倪诤共处一室,这又算……操,你瞎想什么呢!蓝焉在心里痛骂自己,俩男的,能一样吗?这难道不就跟沈寺带倪诤来那样正常? “你想喝什么?可以让罗姐送过来。”倪诤问他,“我来付。” “我可以自己付。”蓝焉干巴巴地说,“想喝可乐,要冰的。” 罗姐端来一个大托盘,看样子像是给客人提供的标准套餐,五六瓶汽水和啤酒,几个格子里放了花生瓜子水果,甚至有包软中华。 “请你们的。”她把托盘放下,手在倪诤肩上搭了一下,“常来玩啊。” 两人默默无言地坐在床上喝完了可乐。倪诤斜靠在床头,垂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蓝焉只好陪着他沉默,规规矩矩地把空可乐瓶丢进垃圾桶,眼神又朝那托盘飞去。 “想喝就自己拿。” “这个也行吗?”蓝焉指指那两罐冰啤酒,“能喝么?” 倪诤顺着望了一眼:“你没喝过酒?” “没啊。”蓝焉握起瓶身看了看,“没成年不是不能喝么。” “好学生。”倪诤嘴角微微动了动。 蓝焉也不在乎他是在真心夸奖还是讥讽,拉开易拉罐仰头喝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下。 说实话,味道不是很合他心意。蓝焉心说,可乐可比这玩意儿好喝一百倍,都道酒解千愁,他没品出来哪里解忧,心里愁苦时必需些甜来中和,为什么不去借果汁消愁?若是图那一口辛辣刺激,可乐入口时不也差不离么? 第11章 他于是猜想,那么人们大抵是向往“醉”了。 他没醉过,却也不敢在这时候体验一番。身边还有个人呢。 蓝焉转过头,倪诤正直直朝他望来,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情绪。他想了想,又拿起那包烟来,问床头那人:“那你抽过烟么?” “我不抽。”倪诤说。 “你不会?”蓝焉得意起来,“让我来教你。” 烟他是试过的。从蓝世杰床头柜里偷偷拿出来,其实不好抽,刚皱着鼻子闻一下就咳嗽,之前他想来想去都觉得这玩意儿恐怕是装逼用的,现在忽地明白几分,抽烟喝酒,沾上瘾,麻痹大脑,让人短暂放空,却也让人崩溃犯错失去理智,人怎么总爱折磨自己? 他不喜欢,但看此刻终于有样倪诤不会的东西,顿时起了些兴致。 蓝焉装模作样点了根烟,想象着电影里帮派大佬的样子吸了一口,喉咙被剐蹭的刺痛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呛出声。倪诤笑了笑,语气淡淡:“你也不会。” “给我一根。”他身子往前伸了伸。 蓝焉把烟递过去,看着倪诤点上。那人轻轻衔住香烟一头,猩红的火侵蚀烟身,烟便在唇间摇摇欲坠。蓝焉目不转睛地盯着,觉得此刻的倪诤有些特别,嘴里飘着雾缭,视线也飘飘然起来,灵魂似乎除了苦涩再无其他。 烟雾里一双眼睛微眯着看过来,他对上那目光,身体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 蓝焉觉得自己心里住了一只沉睡的蝉,遇上倪诤就开始嗡鸣。于是心脏怦怦惊惶不安,密密麻麻发痒。嗡鸣声越来越大,世界好像发生了一场仅他可见的小型地震。 第7章 短暂同路 夏天闷热黏腻,总是那么容易就叫人失了胃口。蓝焉越来越不肯好好吃饭,倒情愿买上一根奶油雪糕充作午餐,燥热情绪便随着一块儿消融于舌尖。 倪诤推开门的时候蓝焉正拿着一根雪糕小口咬着,融化速度太快,奶油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滴了满手。他舔了一下手背,倪诤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把身后的女孩往前推了推。 “你怎么把小谨带来了?”沈寺又惊又喜,“过来吃水果!” “陈姨今天有事。” “哦哦哦。”沈寺明显很喜欢倪谨,“我说真的,那你就把她天天带医院来呗,也别麻烦人家陈姨了,白天就待我这,挺好的。” “可以吗?”倪谨朝哥哥仰起脸。 “你愿意的话也行。”倪诤蹲下去叮嘱她,“阿寺受了伤,你好好待着别调皮,我傍晚来接你。” 倪谨欢呼雀跃着跑到沈寺边上去了。 倪诤看向窗边,蓝焉正靠在那偷偷瞄他,对视的瞬间躲闪不及,干脆光明正大迎上他目光,先发制人道:“干嘛?” “不干嘛。”倪诤转身要走,“我走了阿寺。” “哎,这么快就走啊!”蓝焉装不过三秒矜持,快步跟上去,“回去管店?” “去荞城拿批货。” 倪诤说完这话,瞥见蓝焉果然欲言又止起来,像是做了一番挣扎才开口:“我能去吗?” “你三天两头往外跑,真不怕东窗事发?”倪诤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好好在医院待着吧。” 蓝焉一听,这人看来是不想带上自己了。他没了辙,却又不想就这么乖乖算了,于是仍紧紧跟着倪诤,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说服此人。 昨晚从搁浅出来,他像丢了魂儿似的,在街边对倪诤突兀冒出句“你长得还挺好看”,说完立刻有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蓝焉觉得迷茫,他长到十八岁,未曾做过的许多事都在遇上倪诤之后打破先例——比如夸一个男孩儿好看,他明明认得不少长相出众的男明星,但直觉觉得倪诤和他们不同。夸他好看——所以呢?接下来呢?该说你适合去当明星?说你有许多女孩儿喜欢吧?说什么?你长得好看,所以我,所以我,什么呢。 他隐隐约约觉出这人之于自己很特别,心里有个答案几乎要浮出来,又被理智按下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蠢,有些随便,有些不讲理。他们相识不过才几天,倪诤或许都没把他当作朋友,他却生出这么多大胆念头来。 他想起那晚倪诤谈起退学的事,自嘲地说比起同龄人来已偏了航向,不知脚下方向是对是错,越轨毕竟也无法回头。蓝焉想自己的生活是否也从原定道路越了轨,两个失去方向感的人才阴差阳错遇上彼此。 想到这他才猛地惊觉他们确是不一样的人。倪诤仍在寻找偏失的人生航向,他却早已决心舍弃轨道。 本就不顺路。 那先一起走一段也很好。 他把这阵情绪敲碎了憋回心里,像吃雪糕那样囫囵吞进肚子。情绪最终卡在咽喉、胸腔,乱七八糟洒得遍处都是,蓝焉甚至能感受到一阵生理痛感,他竭尽全力忍住,下咽。 倪诤在前面停下来。他抬头,见那人叹了口气,说:“算了。你来吧。” 荞城商业中心的电子城有本省最大的音像制品批发市场,蓝焉惊讶地发现这地方离荞城一中竟然只有三条街的距离。他问倪诤:“你之前也都自己来拿货吗?” “嗯。”倪诤专心致志辨认着要找的店,“坐长途车过来,不算麻烦。也只是几次,多数时候是沈叔开车去送来。” 他们刚才也是搭长途客车来的。车厢通风不好,混杂着汽油和皮革的味道,蓝焉晕车晕得厉害,难受到想吐。最后昏昏沉沉睡过去,醒来才发现在倪诤肩上靠了一路。 第12章 “你以前要是拿完货去一中附近转一转,说不定能遇到我。”蓝焉笑嘻嘻道。 倪诤不理他,心想哪里来那么多“要是”。 沈志远和批发市场的一家店达成了长期交易合作,每次要进新货的时候只需去取就好。蓝焉看着倪诤和老板交谈、交接货品,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欣慰来。他想倪诤才和自己一般的年纪,无论哪方面都做得很好,实在是很了不起。可他却是没有资格拥有这份欣慰的,他不过是个与倪诤人生格格不入的旁观者。于是心又黯下去。 两人合力抬着一大箱磁带往客运站走。倪诤原本不让他拿,然而蓝焉执意要帮着抬:“我空着手,成什么了?” 倪诤拗不过他,只得让他抬了半边。蓝焉在车上熟睡时他盯着这人的手看了很久,很漂亮的手,白皙,秀窄修长。他想这样一双手大概适合写书法、弹钢琴、画素描,总之不是跟他一起挤在脏兮兮的客运车里,抬着这么个箱子。 后来蓝焉脑袋一歪靠在他肩头,他为了不惊醒那人,把自己的肩膀变成了一个固定零件。因为离得太近,他能嗅到蓝焉身上的花露水味儿,喷在皮肤上久了气味变得柔和,淡淡的很好闻。他垂眼望过去,那人领口软软地垮下来,露出一大片光滑肌肤。锁骨下方有个明显的蚊子包,倪诤盯了半晌,忽然很想戳一戳它。 两人从野水客运站出来时已经是黄昏,风热乎乎地扑在脸上,蓝焉望向走在前面的倪诤,周身裹满落日的余晖,橙灿灿的。 有点儿像烤红薯。蓝焉心想。虽然离冬天还远得很呢。 因为自作主张地把人家当成一个烤红薯,他忍不住偷笑起来。倪诤在自己的比喻里还是挺可爱的嘛,蓝焉想。小雪松,烤红薯,明明一个冷冰冰,一个个热乎乎,但都是他眼里的倪诤,真可爱。 “在干什么。”倪诤回过头来,“走快点。” 在想象中把你放进烤炉里啊。蓝焉吐了吐舌头小跑着跟上去,盘算着要怎么把跟倪诤待在一起的时间延长再延长。 他承认自己有些自私,但心里明白过不了多久自己也许就要出院,之后不知再找什么借口去见倪诤。 这样想来,他们唯一相交的地方竟然只有人民医院。 倪诤正在把那箱货放在货架边的地上。蓝焉想了想,问那人道:“我以后能去店里下歌吗?” 刚刚倪诤掏钥匙开门时,他注意到blue门口贴着“下载歌曲1元1首”的提示。蓝焉在荞城的家里有电脑,还不止一台,当然都是自己把歌下载进mp3里。来野水之后没再更新过曲库,若是拿这个理由去blue找倪诤,倒是挺合理的。 倪诤没多想,无所谓地答道:“随便你。” 他们避开医生护士上了住院部二楼,还没等走近11号房,就听见一阵尖锐的哭叫声。 倪诤脸色变了变,快步走过去推开门。 病房里,他那瘸腿哥哥倪谕正抓着倪谨的胳膊,态度强硬地要将她扯离。倪谨小手死死扒着陪护床的床尾栏杆,哭得满脸都是泪。 沈寺断了腿无法行动,战斗力几乎为零,此刻正坐在床上破口大骂。 真是好混乱的一副场景。 “他想把小谨带走!”沈寺愤愤指着倪谕,“说要你去给他钱,他再把小谨还回来。” 蓝焉瞠目结舌:这还搞起强行绑架来了?! 有护士听见动静过来在门口探头:“干什么呢?安静点。” 蓝焉连忙帮着把那护士打发走。倪谕见倪诤来了,自己的坏心思刚有点苗头就被迫熄火,干脆撒开手耍起赖来:“叫你给点钱,就这么难?” ……真是厚脸皮啊。 蓝焉心里都起了些想给这混蛋一拳的冲动,却见倪诤只是站在原地冷冷道:“你要是吃不起饭,我给钱可以。你都拿这些钱做什么去了?去赌,去嫖,去败个精光。” “跟他废话干什么?”沈寺给倪谨擦掉眼泪,“以后别再给他钱了阿诤。” “听见了吗。”倪诤指着门外,“滚出去。再找倪谨试试看。” 蓝焉本以为倪谕听了这话会暴跳如雷,没想到那人只是冷哼一声,一瘸一拐地朝门口去了。出门时,似是被什么绊到,他扶着门框停了几秒,仿佛瘸腿疼痛难忍。 蓝焉眼瞧着倪诤的手指动了动,神色忽然复杂起来。接着又走过去,从裤兜里取出三百给倪谕:“就只这些。” 倪谕生怕他后悔似的夺过那三张钞票,嘴里还因为嫌少骂骂咧咧着。蓝焉看着倪谕离开的背影,感到万分不解。就因为那人,展示出了些许脆弱?就只是这虚假的脆弱,竟能激起倪诤的同情心来?倪诤不该是这样的人。 蓝焉脱口而出:“他是装的,你看不出来?” 倪诤没看他,语气淡淡:“知道。但他腿瘸是事实。” “所以……?”蓝焉忽然恨铁不成钢起来,他忍不住替倪诤打抱不平,“倪诤,连我都看明白了,这人就是个吸你血的废物,就只因为……你们有血缘关系?所以你忍不住接济他是吗?可他是个比你还大的成年人!把你拖累成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可怜他?” “蓝焉你算了,你少说两句。”沈寺忽然打断道,“你回自己病房去。” 蓝焉火上心头,他觉得倪诤是昏了头了,日子已经这么难过,为什么要平白给自己添点完全不必要的堵?生气的同时又有些痛心,生活里的难处怎么会像即将被倒进洗衣机里的脏衣物,哗啦一下全部往面前这个十几岁的男孩肩上压去。 第13章 他犟道:“我不回去。” 又说:“倪诤,我觉得这是种软弱。你明明能狠下心来的,我本来以为你能。” 最后一个字话音才落,他忽然被倪诤紧紧攥住了手腕,往门口的方向推了一把。那人力气大得出奇,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却明显是在压抑着怒气:“出去。” 蓝焉有些怕了,用力挣脱掉他的手,强装镇定道:“我说错了吗?” 倪诤盯了他几秒,牵过倪谨就往外走。蓝焉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心里又慌得不行,对着那人背影胡乱喊了句:“我是替你想。” 倪诤脚步顿了顿,回过身来:“别替我想,不值。”语气是柔的,像在抚慰他似的,蓝焉的心却一下子冷下来。 他隐隐约约知道,自己点燃了一个倪诤不愿谈起的易爆物,也意识到自己冲动之下说出的话,大概让倪诤不愿再理他了。 倪诤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蓝焉站在原地愣神,觉得自己被盆冷水浇了满身,水湿答答地往下滴,眼泪也要来凑个热闹。 “哎你……”沈寺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刚才我都提醒你了。” 蓝焉揉了把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我先回去了。” “蓝焉。”沈寺叫住他。 “你也别怪阿诤生气,这事对他来讲太难权衡……他够折磨的了。” 第8章 晦暗梦一场 blue在成为blue之前,是一家开了十几年的小菜馆。 从潘伊记事起,家里就穷得揭不开锅。野水下属有个村子,她就出生在那里。那时基本人人都种地务农,父母每天天还未亮就出门下地,一直到月上柳梢才回家,赚的钱却极少。潘伊和妹妹每天放学后都要去割草喂猪,做好晚饭等父母回来。饭是吃不饱的,她记得父亲曾嘱咐自己,从米缸里抓米的时候,每次都让米从手指缝里漏掉一些,煮饭时水放多一点,相当于喝粥。这样时间久了积少成多,就能省下不少米了。 过的是这般日子。 潘伊想,时间总会像那些从指间逃逸的米粒,倏地就流逝。只要还在过,就有可能,就有希冀。 后来乡镇里流行小生产厂私人承包,但不好做,接手的基本都是赔。有一个窑厂没人愿意承包,父亲想要咬咬牙包下来。由于风险大,母亲最开始极力反对,父亲却说,既然每天辛辛苦苦种地也是吃不饱,那不如赌一把。 父亲下定了决心豁出去,和母亲两个人开始认真经营窑厂。因为不懂烧窑的技术,得花钱雇师傅过来,这又是一笔很大的支出。每天需要把厂里很大的一个集水池填满,厂子在半山腰,要一担一担地挑水上去,基本一天都不停歇。 冬天天气冷,地上容易结冰,父母挑水时常常滑倒摔在路上,却也只得爬起来继续走,实在累了就轮流交替休息一会。烧窑的过程总问题百出,潘伊不清楚具体情况,只知母亲每日唉声叹气,说失败率很高,要烧出完美的青瓷成品太难。 她和妹妹潘云真正印证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很小的年纪就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同时还要打理好家里的一切,因为父母忙到没有精力去顾上他们。周末不上学的时候,姐妹俩就去厂里帮忙搬砖,母亲疼惜她们是小孩子,手还嫩得很,就让戴上手套,然而手套也并不真正管用,搬上个把小时皮肤还是会磨破,潘伊对伤口已经习以为常。她更心疼母亲的手,那样好看的一双手,却常常弄得鲜血淋漓。 老天爷或许也有怜悯之心,这苦吃着吃着,日子算是有了些起色,救活了这个快要被宣判死亡的厂子,生活条件开始好了起来。父亲留下最好的那些砖瓦自建了两栋房,那是村子里唯一的砖瓦房。 富起来了,眼红的人便也多了。当时承包一事是投票制,包厂是有期限的,每个月乡镇政府会组织投票决定各种事宜,包括分成和租金。有些嫉妒心重的,就各种使坏下调分成,父母能赚得的利润所剩无几,最后只得无奈放弃窑厂,说你们谁想接手做就谁做吧。 又过了一阵,父亲又包下一个茶厂。茶厂的运作模式是将整个乡镇分成十二个小队,每个小队把自家茶田采摘完之后由小队长去父亲那里领取分成,然后再下发每户人家。 变故就出在这里。一次发放分成时,发到最后一个队,钱不够付,父亲于是把手上的钱先交给对方,然后回家去取。来来回回一通折腾完,他忘了之前已经给过一部分,又发放给对方完整的钱款,等回去点账一算,才发现酿了大错。可这时对方已经不认了,这笔不小的数目就这样被吞了去。 因为资金出问题,茶厂也做不下去了。 潘伊这时初中毕业,选择放弃上学去打工。她在野水一个服装厂做了半年,小小的个子看起来很不起眼,却比谁都勤快负责。因她容貌姣好,身边不乏各种追求者,但没有一个是自己真正心仪的。 直到她遇见倪冬江。 倪冬江是个名副其实的穷小子,家徒四壁,母亲早早离世。倪父是军人家庭出身,早年因着战乱落得家破人亡,从北方沿路乞讨,一路流离至野水终于定居下来。虽穷但头脑机灵,平日里爱捣鼓药草,成了个土郎中。倪冬江被父亲独自抚养成高大英俊的小伙,十八岁跑去省城大饭店的后厨打工,攒了三年钱回到野水。 第一年他和邻居一起盘下个店面,想开家早点铺。早点铺开了一年,邻居觉得生意难做,入不敷出,于是退出不干了。倪冬江需要独自承担早点铺所需的一切费用,他权衡着利弊,犹豫是不是该放弃。 第14章 恰好这时,他和一个常来店里买包子的女孩恋爱了。 两个年轻人的爱情火焰一般轰地燃起来,女孩告诉他,自己正打算从服装厂离职,原本是想要跑去外地找新工作的。 我们一起把店开下去,好不好。女孩看着他。 倪冬江说,好。 于是早点铺变成了家常菜馆,两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口碑攒下来了,生意也红火起来。第二年他们领证结婚,儿子出生了。 倪谕四岁这年,发生了许多事情。倪冬江的父亲年初突发脑梗去世,祸不单行,没过几个月,潘父潘母在去看望女儿女婿的途中遭遇车祸,没能挺下来。家中三位长辈接连离开,潘伊心里虽万分悲痛,日子却仍还是得过。好在夫妻俩相敬如宾,互相扶持,在这世上起码还有彼此作为最放心的依靠。 并且,这年夏天总算有了桩可喜可贺的事,家里迎来一个新生命——第二个儿子出生了。 倪家两个儿子常被邻居们津津乐道,大儿子阳光开朗,从小展现出惊人的运动天赋,是校田径队的骨干队员;小儿子要寡言些,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七八岁时潘伊已经收集齐了厚厚一本他自己写的短诗。 都道,你们家俩孩子,一个文一个武,不得了啦。 后来又有了倪谨,一家五口其乐融融,那时只觉幸福是样随手能抓到的东西,世界渺小又庞大,对他们来讲不过是那一方温馨小家。 变故发生在03年。 这些年倪诤偶尔会恍惚,是不是又回到那个冬天,刺骨寒意钻进人的身体,蛔虫一样在肚子里安家。很难不被困住,旧日子像打碎的玻璃,无论怎么拼凑,拼到伤痕累累也都是徒劳。 那是十二月。菜馆煤气罐爆炸引起火灾,火势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二楼,潘伊和孩子们眼看着要被大火吞噬。事发时待在一楼的倪冬江和倪谕很快脱身,又试图用梯子搭救家人。潘伊先把最年幼的倪谨抱给倪冬江,倪谕则沉着担起大哥的责任,背着因吸入浓烟昏迷的弟弟小心翼翼下梯子。下到一半时,左腿被燃烧的木板砸中,倪谕疼得想要大叫,然而顾不上那么多,咬着牙一点点下到地面。 倪冬江把倪谨放到安全的地方,确认两个儿子也已经逃脱,焦急地想返回救出妻子。他爬上梯子拼命往里看,见潘伊已经躺在火海里不省人事,于是翻身跳进去,下一秒,忽然嘭的一声。 二次爆燃。 倪谕在街对面拖着伤腿,坐在地上呆呆地望向菜馆。此时是黄昏,他好像看见一朵巨大的火烧云,那架他刚刚爬过的梯子,在云里摇摇欲坠,然后散架一样倒了下来。弟弟在一边昏迷不醒,妹妹撕心裂肺地啼哭着,然而倪谕通通听不见,左腿血肉模糊,他几乎忘了疼,看痴过去。 浓重的嘶哑和倦怠向他袭来。倪谕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往后仰倒在一片污浊里,像被抛满塑料袋的臭水塘里翻起肚皮的死鱼。 原来死亡和分离,竟是一瞬间的事。甚至在救护和消防赶到之前,一家人就已置身两个世界。 这一年倪谕高三。虽然保住了左腿,但还是落下残疾。他的田径梦破灭,在高考前就选择离开了学校。不是所有人都有重新生活的勇气,倪谕日渐消沉,自甘堕落,脾气也越来越差,靠着一点救济金苟活,四处游荡,常常见不到人影。 家散架了。哥哥自暴自弃脱离社会,妹妹又尚年幼需要照顾,倪诤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艰难地撑到高二,终于再也挺不下去。 倪冬江和沈志远是小学同学,关系一直很要好。倪家出事之后,沈志远帮扶了许多,先是出钱把房子翻建,也时不时塞给倪诤一些钱,要他好好生活。倪诤高二时提出想退学,沈志远也曾苦口婆心地劝,你成绩这么好,眼看着只有一年多就高考,为什么不能再撑一撑。 倪诤却不想再撑了。 考上大学……可上大学的钱又哪来呢?倪谨才刚念小学,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他又该怎么办呢。 沈志远说你不用担心钱,大不了当成是叔借你的!可以打欠条,等以后你有能力了,再还给叔。 然而倪诤只是垂下眼,沉默,摇头。 他不是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对穷人来说,自尊心实在是最没用的东西。 他只是倦了。 人人都说,你再坚持坚持,等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等毕业找到好工作,都会好的。可他厌倦了对未来的规划,厌倦了这无尽的希冀,厌倦了一切空头支票一样的盼头,他很累。 如今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他想,他更愿意拿到实际的东西,比如靠他自己挣到的钱。哪怕失去本来“一片光明的前途”,哪怕只是做个小城里最普通的普通人,哪怕每天重复一样的日子,重复到死。什么理想,什么抱负,这些词语和他已无太大关系。活着,仿佛就足够。 所以,算了吧。或许他能靠着惯性过下去。 沈志远见他决心已定,只得叹气摇头。他自己没有孩子,把沈寺当成亲儿子疼爱,而倪诤和沈寺一起长大,他几乎把倪诤也看作自己的孩子。倪诤一直成绩优异,又沉稳有担当,他自然也盼过这孩子能拥有本该有的人生。 沈志远爱听歌,爱收藏专辑,是个音乐发烧友。他想了想,问倪诤如果自己打算开家音像店,愿不愿意替他来经营。 第15章 几个月后,倪诤望着曾经的倪家菜馆、现在的blue,想到自己小时候被潘伊一首一首记下的诗歌,孩子视角里的世界五彩斑斓。而他现在剥去这缤纷外壳,回望这一路,恍惚觉得只是做了一场晦暗的梦。 他走不出这漫漫长夜了。好像只是待在原地,守护安睡在梦境里的爸爸,妈妈,还未跌进阴霾的哥哥。 以及小小的自己。 第9章 馥郁沼泽 “虽然那家伙现在是挺……可恨的吧。”沈寺说,“但说到底,他确实是为救阿诤才瘸了腿。阿诤心里有道坎过不去,也没有办法。” 蓝焉沉默着望向窗外,说不出话来。 愕然劈头盖脸朝他砸来。 心脏一阵一阵地疼,喉头也漫上一股来势汹汹的不明情绪。原来我的小雪松,遭遇过一场惊天动地的雪崩。蓝焉想。而即使如此,小雪松还是挺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他真想摸摸它的叶子。 “阿诤不会怪你的。”沈寺安抚地对他笑了笑。 蓝焉点头,拔腿就往外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倒回来:“护士要是去我那儿,你能帮我打掩护吗?” “嗯?”沈寺迷茫地眨了下眼。 倪诤从陈姨家出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他原本准备跟陈姨道谢,并告诉她之后不会再麻烦她照顾倪谨了。 陈姨是位单亲妈妈,四十多岁的年纪,在野水小学当语文老师,儿子去了外省念大学,今年暑假留在那儿打工没回来。她正嫌一个人住闷得慌,执意要倪谨在自己家待着。 “小诤你说你真是,每天都给我买好菜送过来不说,小谨在这又不费我多大力气,讲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呀。” “是吧?”她笑着去捏倪谨的脸蛋,“我们小谨听话得很,从不捣蛋。” “你就安心忙你的。”她抬起头端详一阵倪诤,忽地叹口气,“你这孩子,把弦绷得太紧了。” 倪诤张了张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沈寺那个死小孩怎么样啦?你每天医院和店里来来回回跑,小谨要有人做饭要有人辅导作业,你还得拣着空余时间忙这些,不嫌事儿多?小谨还是在我这的好,你也趁机多休息一下,啊。” 他只得点头道谢。 下了楼,倪诤漫无目的地走上街,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儿。 音像店已经连着好几个晚上不营业了。他总用这时间去医院,陪某个人上演并不刺激的医院大逃亡。 倪诤觉得自己昏了头,其实沈志远给沈寺找了人负责吃饭上厕所这些琐事,那家伙根本就不需要他多少照顾。而他以照顾沈寺的名义时不时往医院跑,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倪诤有些想发笑,蓝焉确实比较特别,莫不是自己的玩心被这人激了起来。 爸妈出事后,这几年他把内心锁起,默认生活中不该出现轻松的事,这世道很奇怪,大家鼓励他走出来,却又好像觉得他不该走出来,不然为什么人人都以凝重态度相待,他常常在那些或怜惜或钦佩的目光里感到手脚发沉,像被绑上了铅块。 只有在唯一的朋友沈寺面前,他好像才拥有了些放肆大笑的自由空间。 接着蓝焉突兀地出现,他觉得那人像阵不合时宜的风,把他原本纹丝不动的头发吹得糊了眼睛,他不得不去狼狈拨开。 他破天荒偷了些喘口气的时间。 反正风只是短暂停留的东西。 倪诤自嘲地笑笑,真是幼稚啊,以后除去找沈寺,还是少去医院吧。他看一眼时间,决定回店里把货理一理。 然而离blue还有十几米距离时,倪诤看见有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门口,脚尖打节拍似的点着地面,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下一秒那人抬头望向这边,忽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蓝焉的头发被吹得很凌乱,站在风里像一个摇摇晃晃快要散了架的稻草人。倪诤平静地看去,蓝焉身后是大团大团的深色,黑夜那么那么浓,好像真沸腾着什么深藏的汹涌似的。 他径直走向店门口,仿佛看不见身边那人,掏钥匙、开门、推门,动作飞快又迅速。蓝焉忙跟着他挤进门来:“你为什么不说话。” “说什么。” “说……”蓝焉又卡了带,皱眉想了会儿,忽然泄气般地垂下脑袋,“你骂我吧,骂我总行了吧。” “骂你什么?”倪诤停下手上的动作,“你不是替我想么。” “哎,我怎么觉得你阴阳怪气的。”蓝焉见他没赶自己走,语气又扬起来,“是我不好,我得道歉,你原谅我吧。” “没什么不好。” “你这人!”蓝焉急起来,“我说话不经大脑,我是个蠢的,行了吧!” 他犹豫了半天,又小声道:“沈寺……都同我说了。” “嗯,然后呢。”倪诤专注地把新磁带摆上货架。 “你别这样。”蓝焉心里难受得慌,声音像空气在火焰尖上扭曲,顿了顿吐出短促的话,“对不起。” 倪诤这时才回过头,漠然扫他一眼:“那就把话听进去,别替我想。” “你是不是太善良了?”他朝蓝焉笑了笑,“这世界上比我更惨的人比比皆是,你要是个个都打抱不平过来,多不值。” 可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蓝焉心说。我只关心你一个。 第16章 “你在变着法儿骂我爱多管闲事吧。”他苦笑,“但我是真心的。” “打抱不平是真心的,道歉也是真心的。”他冲着那人后脑勺认真地说。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倪诤始终没有应声,蓝焉只好试探地迈上前:“我说我是真心的。” “知道了。”倪诤说。 蓝焉盯着他干净的后颈,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他其实不是嘴笨的类型,虽然谈不上能言善辩,但很少会遇上冷场。倪诤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一种具像化的焦虑包裹,天知道他有多希望这人能回应自己。 “要我帮你摆吗?” “不用。” 又这样。 蓝焉没了辙,只好没话找话:“把这些弄完你准备干什么呢?” “睡觉。”倪诤说,“你早点走吧。” “我不要。”蓝焉立刻道,“我就在这儿。” “我同意了么?”倪诤把最后一盒磁带摆好,“蓝焉,你怎么总这么没有分寸感?” 他回忆这几天时,总觉得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他们的距离拉近得太快,而这都要“归功”于蓝焉的……不按常理出牌。毕竟没有哪个人会在见第一面时就邀请人家共享一张病床。 这话并不温柔,蓝焉下意识委屈起来,想辩解,又怕倪诤讲些更重的话。最后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地板,心里却盼着那人再说点什么,他受不了沉默横亘他们之间太久,那让他喘不上气。 我也不是……对每个人都这样。他悄悄抱怨。 倪诤说完这话便把他当透明人,自顾自地做起事来。蓝焉看着他把柜台收拾了,把地扫了,把空纸箱压扁整整齐齐堆到角落,把门口的花搬进店里,最后关好大门。 果然厚脸皮有好处啊。蓝焉心想,自己还是没被强行撵走。 期间还来过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买cd,都很喜欢倪诤的样子,挑完东西付完钱也迟迟不走,围在柜台边说说笑笑。 蓝焉在一边默默听着,觉得心里不是滋味。杵在这干什么呢?不知道的以为你是店里的摆设。他在心里挖苦着自己,突然就很想缩到非常非常小,小到所有人看不见为止。 “我昨天晚上也来过,但店关着。”有女孩说,“最近很忙吗阿诤哥哥?” “嗯。”倪诤忽然扬起下巴点了点角落里的蓝焉,漫不经心道,“找他去了。” 蓝焉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心里却开始默念道,别缩小了,变大! 女孩子们朝他看了过来,蓝焉掩饰不住那份欣喜神情,对她们笑了笑,颇有种“对的他就是来找我了”的姿态。 倪诤关好门,绕去了楼梯后。蓝焉正想着这人去做什么了,见他从楼梯扶手边探出头:“过来。” 蓝焉走过去一看,原来楼梯下面的小空间别有洞天。倪诤在这里铺了一小块厚地毯,旁边是一张支起来的折叠小桌子,还有一台cd机。 “烦的时候我就半夜在这坐一会儿。”倪诤把灯给关了,在那块毯子上坐下来,背抵着墙,头也靠上去,是一个舒适的姿势。 蓝焉在黑暗中适应了会儿,模模糊糊看到那人的身体轮廓。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近,见倪诤并无排斥的样子,于是也摸索着慢慢坐下。 他把腿盘起来,发觉两人贴得很近,自己的膝盖碰到了倪诤的腿。 他悄悄地挪开了些。 “有什么想听的歌吗?”倪诤问他。 蓝焉胡乱地摇头,想起倪诤看不见,又闷闷出声道:“没有。” 他心里正乱着。倪诤说,烦的时候会在这儿坐,是自己把他……惹烦了吗。 他似乎也能看见,许多个深夜倪诤等着妹妹睡着后,把自己藏在楼梯下的逼仄空间。那时候,倪诤都会想些什么呢。 “那就还是老样子。”倪诤往前探,摸黑去开cd机。 里面大概原本就放着倪诤说的“老样子”,于是一按开关键,音乐就传出来。 “沼泽的同名专。”倪诤轻轻说,“我很喜欢。” 蓝焉安静了几秒,在前奏声里突兀开口:“对不起。” “你在因为我烦吗。”他往倪诤那靠了靠,用接近气声的音量说,“我最怕这样了,早知道该让你骂我一顿。” 又不骂人,又不赶人,还带他听歌。总有种即使道了歉,却仍感到惴惴不安的忐忑。这简直是种刑罚。像软绵绵的刀,一下一下往骨头上刮,说不上疼,但难耐。 “你每天到底在紧张些什么啊。”蓝焉听见倪诤的声音里带了丝笑意,“别说话,陪我坐一会儿。” 怎么又笑起来了?在笑什么啊! 他闭了嘴,暗自恼了一阵,却逐渐安心下来。看起来,那人已经没有在生自己的气了。 两个人在静悄悄的黑暗里分享了几首歌,蓝焉有点坐不住了,忍不住又挑起话题:“沈寺说你很小就会写诗。” “有什么用。” “要是我说我很想听,你会不会生气?” 倪诤睨了他一眼:“你都说出口了,又问会不会生气?” 蓝焉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那你就当没听见嘛。” “不会生气,但也不想提。”倪诤说。 “没事!不妨碍我觉得你很厉害。”蓝焉虽有些失落,却更想照顾倪诤的情绪。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轻轻抚了抚,又迅速移开。“我明白……你说的烦,其实就是伤心吧。” 第17章 见倪诤不作声,他又急匆匆补充道:“你别不承认啊——虽然沈寺说,从来就没见你哭过,但我还真就不信,这世界上有哪个人是没有眼泪的,怎么可能!” “我在想,要是一个人身体里积了太多泪水,心脏迟早有天是要被淹了的。”蓝焉认真地说,“你可别等心脏呜哇呜哇喊救命。” “那你呢?”倪诤转过来,忽然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心口,“你这里被淹没有?” 不等蓝焉回答,他又收回手淡淡道:“淹不淹的,也就这样了。” 蓝焉难过起来——他不知道倪诤说的“也就这样了”是什么意思,可身体瞬间像被抽掉了力气,松松垮垮地塌下去,心里也泛起一阵酸来。 他强打起精神,明知那人看不见,还是露出一个笑:“没关系,我刚刚又突然想到,心脏说不定会游泳。” 一点都不好笑。他颓丧地想。 “我有点怕黑。”蓝焉胡编乱造完理由,蛮横地往里挤了挤,和倪诤手臂贴着手臂,沾染上一点那人的体温。见倪诤似乎毫无反应,又顺杆儿爬地蜷起身子,把头靠到那人肩上。 他感到倪诤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于是也不敢再动。 小事儿,蓝焉想。倪诤若是不愿决堤,就由自己去在他的堤坝上野蛮地凿出个缺口。 再把湿淋淋的心捞出来,小心地收好。 整个世界都好安静好安静,他甚至听得见倪诤的呼吸声。 歌这时在唱:我慢慢地咀嚼着,被吞噬的感觉,我的心是一片,馥郁的沼泽。 然而蓝焉觉得,倪诤是一片馥郁沼泽。 黑暗中,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靠在那人肩上,慢慢咀嚼,被吞噬的感觉。 第10章 不经意间 “你说错了!变化术前面一句是什么?” “……什么噜噜,”蓝焉愁眉苦脸,“呼噜噜?咕噜噜?” “是布鲁鲁!”倪谨腮帮子鼓起来,“小蓝哥哥,你要被扣分啦!” “扣就扣吧。”蓝焉仰倒在床上,“可能我不适合当魔仙。” 他躺了会儿,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倪谨:“你想不想快点见到你哥?” “想。”倪谨点头,“但哥哥说中午才来接我去陈姨家。” “哥哥真坏,是不是?”蓝焉意有所指地胡说八道一通,“明知道你想他、盼他来呢,偏就拖着,只顾着管店。” “不坏,哥哥很好。”没想到倪谨不乐意地撅起了嘴,“你在背后偷偷说哥哥坏话,才是真的坏。” “……”蓝焉瞠目结舌。沈寺在一边不客气地哈哈大笑起来,趁机讥讽两句:“怎么跟小孩都斗不过嘴?” 蓝焉却没应声,靠回床上,望着天花板发起呆来。 他确实被想念包裹。 像小时候和母亲一起揉面,面糊湿答答黏糊糊,没揉几下就全部粘在手上,甩也甩不掉。他只好时不时在脑海里回忆一些瞬间,像往手上加面粉,黏糊的不适感才能得以缓解。 蓝焉知道这想念是难以启齿的东西,他很少去把它们剖开来观察,再认真分析。心里只是下意识地回避有关这些的思考,于是想念变得越发纯粹起来。 倪诤不再每天都来了。只是偶尔会把倪谨送过来陪沈寺玩一会儿,又或者替沈志远送点吃的过来。出逃医院的秘密行动就这样中断了,像开了场玩笑似的。蓝焉不知道他是刻意还是真的挺忙,却也无法做到开口问,更无法主动跑去找那人,他确实怯了。 他清楚自己是个不讲理的强盗,不由分说要挤进别人的世界。偶尔觉得倪诤和自己有太多不同,偶尔又觉得明明他们就是一样的人。两个世界的界限在他眼里好像一直那样模糊不清,看起来小小一步就能轻迈过去,他尝试勇敢迈了,却撞上一堵透明玻璃墙。 可即使是这样,他仍是在那边际线徘徊,徘徊,不愿退回去。 脸比城墙厚。蓝焉在心里痛骂自己。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非要人家指着鼻子对你说不欢迎,才肯灰溜溜跑走吗! 摇头,叹气。 小孩子不讲记仇,倪谨举着个桃子凑过来:“小蓝哥哥,其实你也不坏,你很好的。” “我怎么好了嘛。”蓝焉一动不动。 倪谨还真掰着手指数起来:“第一,总是给我糖吃。第二,跟我说话很温柔。第三,非常的坚强。” “怎么就坚强了?”蓝焉哭笑不得。 “因为小蓝哥哥在医院住了好久哇。”倪谨天真地说,“你为什么住院呀。” “我啊,”蓝焉想了想,“你羡慕小鸟吗?会飞的小鸟。” 倪谨点头。 “羡慕是吧,我也羡慕。”蓝焉笑了笑,“我也想飞。但是人类就是没有翅膀啊,所以我因为飞翔受了伤。” “那严重吗?”倪谨担忧地看着他。 “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那以后还飞吗?” “不知道。”蓝焉闭眼,“也许换个方式飞吧。” 中午倪诤来医院,推开门便见病房里三人正在上演小魔仙黑魔仙大对决。沈寺戏瘾爆发,倒是玩得不亦乐乎,而蓝焉台词念得心不在焉,被倪谨“批评”了好几次。 倪诤倚在门边看了会儿,心里忽然莫名跟着柔软起来,觉得自己像一床发霉的被子,阳光一晒便舒展开了。 第18章 “哥哥!”倪谨一溜烟跑过来,“你才来,我等得花儿都谢了!” “帮陈姨修水管耽误了会儿。”倪诤拍拍她脑袋,“可以走吗现在?玩这么开心。” “走吧走吧。”倪谨觉得肚子饿了,“对了,小蓝哥哥说想去下歌,能让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倪诤闻言抬起眼望向床边,有个人正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怎么不自己说。” “我怕你不让。”蓝焉幽幽道,“你不忙着呢吗。” “你又不会赖账,我为什么不让?”倪诤移开目光,“想去就跟上。” 蓝焉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 “得,我又成孤家寡人了。”沈寺愤愤地咬一口桃,“蓝焉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答他的是咔哒一下,快乐的关门声。 蓝焉合上门,心轻盈得要飞起来。他想到昨晚睡前读三毛的书,荷西给三毛回信说,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吗?于是三毛给在马德里合租的三个西班牙女孩留下租金和一封信,信上写着:走了,结婚去也,珍重不再见! 他此刻忽然也很想大喊,沈寺珍重不再见!护士姐姐珍重不再见!人民医院珍重不再见! 蓝焉在心里笑骂自己,不过是去一趟blue,不过是终于又能短暂和倪诤待上一阵,要去撒哈拉沙漠和心上人结婚的又不是你,怎么快乐成这样?真是神经! 又道,神经便神经吧。 那人让他跟上,他便毫不犹豫跟上。他早知他们不同路,却有太多瞬间想停下。 在岔路口之前。再走慢一些。 他们出了人民医院,蓝焉觉得这似乎是一场梦里的夏日午后。像还在念幼儿园的时候,午睡时听到街边洒水车的声音由近及远,时间黏稠又缓慢,安静,悠长,沉钝。一走进阳光,滚烫的热风便涌入肺里。 倪诤推着自行车走在前面,倪谨坐在后座上垂着头打盹,蓝焉慢吞吞地边踢石子边跟着,阳光耀眼却不灼人。他眯起眼睛看着倪诤挺得笔直的脊背,耳机里彭坦唱,回家的路上,有很多感觉,我在想念你,有很多感觉。 蓝焉摘下一只耳机塞进倪诤的耳朵:“听过这个吗?” 倪诤摇摇头。他转头去看蓝焉,蓝焉正笑着望向他,眼睛弯弯的。耳边这时唱到,相遇总在不经意间,不经意间。 蓝焉轻轻跟着哼:“能不能就是现在,让我靠近你,能不能就在这里,让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好浪漫啊这首歌。”他把音量调低了些,“我要是有暗恋的人,就把这些歌词讲给那个人听。” “人家女孩不一定见得就感动。”倪诤给他泼冷水。 “我脸皮厚,管人家感不感动,唱完我就践行紧紧拥抱这一句。” 倪诤短促地笑了一下:“是么。”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夏日,这座小城短暂地浸泡在金色里。野水是典型的江南城镇,窄巷、小桥、石板路、乌篷船、老街坊,外公说比起诗情画意这里更多是阴雨连绵,拥有斑驳的黑白,沉默的色彩。 蓝焉觉得倪诤和野水很搭,仿佛往那灰白老墙一靠,就融成同一个灵魂。灰蒙蒙,又柔软,又锋利,又具体,又虚幻。 我怎么能不跌进他。蓝焉想。 他们踩着阳光穿过街坊小巷,倪诤送完倪谨,带着蓝焉回blue。蓝焉慢吞吞地往米奇头里下完几首沼泽的歌,开始斟酌该怎么留久一点。 “你先回医院去。”倪诤刚接完一个电话,“我现在得去找趟沈叔。” “怎么了?”蓝焉有种不好的预感。 “是搁浅。”倪诤催着他往外走,“搁浅又出事了。” 第11章 枪 沈志远最近是倒了霉了。 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正高高兴兴准备出门见女网友去,突然接到警察的电话,说搁浅被举报从事色情交易,需要自己配合调查,如果情况属实还可能面临停业的问题。 这警察与他也已是“老相识”,在电话那头叹口气道:“前阵子才出了聚众斗殴那桩事吧?你说说,怎么老是你?” 沈志远心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经营的是正经娱乐会所,至多不过是提供了一些作用等同于酒店的房间,在这儿开房的都是情到浓处你情我愿,也算……色情交易? 他只好推了约会,硬着头皮赶到搁浅。 一楼大堂此时已是鸡飞狗跳,沈志远隔着老远便见着正拉拉扯扯的那几个人,心中迷惑散去了大半。 一个中年女人正哭哭啼啼地抓着罗馨的手:“你们可把我儿子害惨了……” 罗馨身后护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万分恐惧那中年女人,瑟瑟发抖地小声抽泣着。 几个警察试图拉开女人,她却作出一副泼辣模样,对着警察也又踢又挠,听不进去任何道理。 沈志远有些头大。 这中年女人他是认得的,叫孙洁,上个月就屡屡来搁浅闹过事了。她儿子今年刚满十八,是个不学无术的混子,常四处惹出些事端来。这人看上了搁浅的一个前台小妹,也就是罗馨护着的那个女孩,三番五次地骚扰人家,最后甚至动起了坏心思,半哄半骗地和女孩发生了关系。 事后女孩意识到自己被骗,躲着不再见他。没想到这人仍每天厚着脸皮来纠缠,女孩于是把这事告诉了要好的罗姐。 第19章 沈志远虽是个粗人,却一向对自己手下人很不错,他通过罗馨知道事情经过后,本打算花钱消灾,给那混蛋一笔钱让他滚远点算了。然而有人先看不下去,找了个僻静地方把那家伙狠狠教训了一顿。 动手的人叫赵秋池,和罗馨一样是沈志远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之一。沈志远得知后便也不再插手此事,由了他去。据说那混子是被赵秋池废了一条胳膊,吓得面色惨白,屁滚尿流地回了家。 他母亲孙洁此后便常来闹事,奈何她一个赢弱的瘦小女人,怎么也不可能仅凭自身讨回“公道”。她又自知儿子不占理,没法报警,不知怎么想出来要给搁浅泼脏水,撒谎说那女孩是和儿子进行了性交易,事后嫌给的钱不够,还找人动手。 “事情就是这样,小赵打了人,医药费用我们可以承担,至于其他的,警察同志你看看吧,究竟是谁在惹事。” 孙洁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证据呢?证据呢!我儿子跟只鸡睡了一觉,就莫名其妙被打……” “你嘴再这么脏,被打的可就不只你儿子了。”罗馨厌恶地推了她一把,“他俩压根就不是在搁浅发生的关系,搁浅到底存在什么色情交易了?至于你儿子究竟是不是受害人,你等着警察做完笔录调查清楚吧。” 沈志远心知那两人的事难以取证,最后估摸着就是和稀泥过去,该赔钱的赔钱,该批评的批评。搁浅大概也得战战兢兢地过一阵子,这儿虽确实没人卖/淫,但鱼龙混杂的什么事都有,以后还是小心为妙。 他赔着笑脸陪警察转了一圈,给倪诤打电话:“你知道你赵哥在什么地方吗?这小子又不接我电话。” 倪诤把蓝焉打发回医院,气喘吁吁地跑去老街口那家小茶馆。 赵秋池果然坐在那喝茶。 “跑这么急干什么。”他惬意地抬抬手,“坐。你也来一杯?” “别喝了哥。”倪诤皱眉,“沈叔找你呢。你手机又没电了?” “压根没带在身上。”赵秋池咂了咂嘴,“慢慢来,喝完茶再去,能有什么急事。” 倪诤只好坐下来。他知道赵秋池一向如此,几乎从来未见这人有过惊慌的时刻,永远都是不疾不徐,慢条斯理。 “你又打人了?” “哦,这事。”赵秋池无所谓道,“该打。不把他打死算不错了。” “……” “不过你可别把这事跟他讲。”赵秋池瞄了一眼正在煮茶的老板——那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男人,语气竟添了几分柔和,“他要是知道了,肯定又得怪我冲动。” 倪诤了然地点点头。 “你最近怎么样?”赵秋池又笑道,“整天在医院陪阿寺呢?” 整天陪……倪诤想点头,脑中却蹦出另一个人来。 怎么会又想到他。 “阿寺挺好的,恢复得很快。”他答非所问起来。 赵秋池又与他东拉西扯了几句,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准备去搁浅。倪诤给沈志远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后,慢吞吞地往回走。 回blue吧。 野水人民医院11号病房,沈寺正嚼着蓝焉给的泡泡糖侃天侃地:“刚我叔在电话里跟我说了,没多大事,搁浅不至于关门倒闭。” “那就好。”蓝焉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 他才来得及下载完几首歌,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节奏,和倪诤单独相处的机会便又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 老天爷怎么总不如自己的意。 “赵哥还是一如既往地正义啊。”沈寺憧憬地感叹道,“我一直就特别崇拜他。” 蓝焉“嗯嗯”应着,心里却在犹豫晚上要不要溜出去找倪诤,也不知那人会不会不高兴。忽然又听见沈寺说:“他跟阿诤关系也特别好。” 蓝焉立刻投去充满求知欲的目光:“是吗?” “嗯啊。”沈寺讲得兴起,腿不小心撞到床边的栏杆,疼得龇牙咧嘴,“赵哥对我们都很好。” 说是这赵秋池十五六岁便跟在沈志远身边做事,还未“改邪归正”时也常参与帮派间的纷争血拼,虽年纪小,却有股不怕死的劲头,用短短几年时间就一步步从不起眼的小打手成为沈志远最信任的手下人。 “这名字听起来倒不像是你叔身边的人。” “他改过名啊。“沈寺大咧咧道,“赵哥一开始叫赵华,他嫌这名字土,后来自己给改了。巴山夜雨涨秋池嘛,他觉得挺好听,就用了。” 说罢,沈寺眼中又生出几分羡慕:“我也想改名。” “改成什么?”蓝焉哭笑不得,“我觉得你名字挺不错的。” “是吗?”沈寺高兴起来,又开始向他科普赵秋池的事迹,“你别说,赵哥虽然名字听起来很文化人,但打架打得可凶了。小时候阿诤被人欺负,就是赵哥教的他怎么打回去。” “欺负?”蓝焉的心猛地揪起来。 “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沈寺说,“那群家伙本来就欺软怕硬,成天在路上管小孩儿打劫零花钱,阿诤没给,就被记恨上了。” 蓝焉脑中忽然蹦出个小倪诤的形象来,被大孩子们堵在巷子里,绷着小脸硬邦邦地说“不给”。 他脸上忍不住泛起一阵笑意。 “之后没再找他麻烦了吧?” “哪能啊。”沈寺点点头,“阿诤也是很厉害的,何况有赵哥护着呢。” 第20章 这赵哥,是个好人。蓝焉在心里暗暗下结论。 沈寺顿了顿,又神秘兮兮道:“哎,你摸过手枪吗?” “嗯?”蓝焉吓了一跳,“手枪……怎么可能啊?” “告诉你个事,我也是听来的,你别往外说啊。”沈寺小声道,“早听他们讲过,我叔年轻那会儿帮派血拼,会用仿制的手枪土枪。” 他把音量压得更低:“我前阵子去找赵哥玩的时候,聊到以前的事,他忽然掏出来一把黑乎乎的手枪,说是他以前用过的。” “但赵哥这人吧,说正经话和开玩笑都是一个表情。”沈寺懊恼地捋平床单,“到现在也不知道是拿玩具出来唬人,还是真的。” “应该是……假的吧。”蓝焉迟疑地看着他,“私藏枪支犯法啊。” “我当然知道!”沈寺忙不迭道,“这种事要是真的,那绝对被抓起来吃牢饭啊!所以不管真不真假不假,你可千万别往外说!” “知道。”蓝焉应着,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去。 如果是真的…… 他忽然生出些危险想法来。 第12章 你疯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没等蓝焉想好究竟要不要溜出医院,倪诤倒是先过来了。 蓝焉刚去开水间接完热水,正准备到护士台休息区顺手拿几本报刊杂志,却眼见那人提着个绑了漂亮缎带的蛋糕盒,不紧不慢地进了沈寺的病房。 隔着房门都能听见沈寺的笑声:“嘿嘿,就知道你还记着呢。” “赵哥给买的,他懒得来。”是倪诤。 蓝焉在病房门口站了会儿,听那两人说说笑笑地切了蛋糕,几次想推门进去,又生生忍住。 倪诤并没有问起他。 也是……倪诤来医院的时候,哪一次不是自己偏要呆在沈寺的病房,借机和他见上面。 不然呢,蓝焉暗自苦笑。人家有什么理由会进12号来找你? 他颓丧地从门缝最后看了一眼,拖着步子走回隔壁。 原来今天是沈寺生日啊…… 倪诤和沈寺关系还真是挺好的。蓝焉躺在床上想。抛去沈志远和倪诤家里的那层关系不说,这两个人本来也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吧。 他不禁想象,若是自己也与倪诤从小相识,也会成为这么好的朋友吗?那么自己生日的时候,也能和那人坐在一起开开心心地吃蛋糕吗? 说起来他的生日还远在10月,等到那时候……他们大概早就见不到面了。 蓝焉烦躁起来。 他忽然回忆起那天早上,倪诤比划着说“你在这儿,我们在这儿”的事。可现在想来,倪诤怎么就能把沈寺和他自己归为一类?如果要说穷富这档子事,沈寺的家境明明也和他差一大截吧?那为什么,为什么沈寺就能被他当作同类? 笨啊。蓝焉有气无力地捶了捶额头。都说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个才认识他几天的人,实在是太贪心了。 想要消除壁垒,可他什么都没有,甚至是最廉价的时间。 蓝焉叹口气,从枕头下摸出耳机塞进耳朵。音量开到很大,他又开始听沼泽的那几首歌。 沼泽。沼泽。这些天,他逐渐有些确信自己的陷入,不得不挣扎,又不敢太挣扎。 心里泥泞不堪。 他嚼着草莓味的泡泡糖,望着天花板闷闷不乐。倪诤坐在黑暗里听歌和一言不发抽烟的样子重叠在一起,猛地浮现在他眼前。雪松,红薯,这一刻蓝焉忽然又觉得,若是把野水看作荒烟蔓草之地,倪诤便是颗生在此地的草莓。原本自然生长,红白交半略微带点青色,被迫人工催熟后,周身布满艳丽的红涌之色。 这样一颗皮相优越的草莓,长在一片败井颓垣之间,很是扎眼。你以为它汁水丰盈,剖开来流出红色的汁液,一看竟然是鲜血伴着内脏一起凝固成了火焰。 而蓝焉像条案板上的鱼,被这火炙烤得浑身发烫。 说到底,还是因此负重了。 蓝焉闭着眼,把自己淹没在铺天盖地涌来的音乐声里,感觉此刻躺在这儿的似乎仅剩一个躯壳,灵魂飘去了很远的地方。忽地,他感觉左耳的耳机被轻轻扯下。 他看清站在床边的人,意识到那只手上一秒触碰到了自己的耳垂,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 “你,你怎么进来了。” “抱歉。”倪诤幅度很小地抬了一下手,蓝焉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正端着一个小纸碟,“阿寺说请你吃蛋糕,我敲了门你一直没应。” “啊……好。”他接过那碟蛋糕,切块上裱着朵粉艳艳的花。还挺漂亮的。蓝焉拿起叉子,在那人的注视下低头吃了一口。 说点什么好? 如果沈寺不提起,你也不会想到我吧?蛋糕味道还行,你吃了吗?今晚你不忙的话,我们要再逃跑一次吗? “祝沈寺生日快乐。”他抬起头望向倪诤。 倪诤微微点了下头,蓝焉眼看着他准备转身离开,胡乱问道:“你要不要吃糖?” 倪诤怔了怔,很快答:“不用了。” “吃吧。”蓝焉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水果流心硬糖,不由分说地打开盖子,“你要吃什么味道的?” “那就桃子味的好了。”他又自问自答般地说。 倪诤站在原地沉默了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把糖接了过去。 第21章 蓝焉将蛋糕搁在床头柜上,看着那人把糖放进嘴里。 舌尖,嘴唇,下巴,喉结。 倪诤并不含着,而是直接嚼碎了吞掉。蓝焉想象着流心糖浆在他嘴里包裹住支离破碎的糖渣,呲呲啦啦划过柔软的口腔。 他觉得喉咙干涩,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两人就这样,一个站在床边吃着糖,一个坐在床头抱着膝,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蓝焉右耳仍放着音乐,而左边是那人的气息,他的心不知怎么怦怦跳得很快。 见不到这个人的时候,总是觉得很沮丧,像回到之前独自住院的那段时间,每分每秒都被空虚填满;可一旦见到他,又无措起来,脑袋里乱成一团麻,不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蓝焉忽然问。 “我不过生日。”倪诤看着那碟生日蛋糕。由于时间久了,奶油抹面软趴趴的,像是随时会塌方。 “是什么时候?”蓝焉坚持地问。 “……八月八日。” “哦。”蓝焉垂下眼。 他很想给倪诤过生日,尽管倪诤说自己不过生日。 事实上自己也不是喜欢形式主义的人。从小蓝世杰就爱大张旗鼓地为他操办生日宴,宴请大批宾客来庆祝,然而那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每每只能无精打采地听蓝世杰在席上夸夸其谈。后来他明白这些铺张的宴会不过都是父亲社交的手段,用于发展和固化上层社会的人际关系网。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厌恶这些浮于表面的形式,那让他觉得不安。 可他想给倪诤过。想带那人去吃荞城最好的餐厅,订昂贵的冰淇淋蛋糕,不是为了什么,只是下意识想把好的都给他。 明明就值得。 又或是,仅仅捧着两块钱一个的干菜饼,蹲在野水老街路边分食廉价的小蛋糕。他也乐意。 只是想在这种特别的日子里,和那个人待在一起,分享时间。 可那人却说不过生日,他确实泄了气。 “沈寺……什么时候出院呢?”蓝焉没头没脑地问道。 “这个月月底吧。” 那之后……倪诤就不会再来了。 蓝焉忽觉心底泛上一阵稠密的茫然,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此刻自己一定非常像个傻子。 他卸了力气,“咚”一声侧倒在病床上,手仍圈着膝盖,婴儿般蜷着。 “怎么了?”倪诤站在原地没动。 “不舒服。” “帮你叫护士?”他听见倪诤走近了,声音也离得近了些,像是微微弯下了身子,“哪不舒服?” “别叫护士。”蓝焉闭起眼睛,耍赖般地说道,“是医院太闷了,好想出去转转。” 意料之中,那人不应话了。 蓝焉把脖子扭了个刁钻的角度,脸埋进床单里。这个姿势很难受,他却一动不敢动,有些担心倪诤的反应,又有些期待倪诤的反应。 那人的沉默多一秒,他的心就黯下去一分。 “非得我才行?”他听见倪诤笑了一下,“不是能自己出去吗。” “我只是邀请。”见他笑,蓝焉心里的沉闷一扫而空,语气也莫名理直气壮起来,“一个人多无聊?” “嗯,是。” 倪诤话里笑意未尽,倒像更浓了几分,是句哄小孩似的附和。蓝焉听出这是真心实意的笑,也来不及为自己是不是又被看穿了而羞耻,摸摸脑袋笑嘻嘻地坐了起来。 他明白,现在若是提出要倪诤带自己出去,一定还是会被拒绝的。但见那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厌烦,心里的阴霾一下子散去,亮堂起来。 反正还有时间。蓝焉暗暗想。 “倪诤我问你一个问题。”他坐在床沿抬眼瞅那人,“此时此刻你最想要什么东西。” “钱。”倪诤干脆地答道。 这答案还真是…… 蓝焉不说话了。两人之间静了一会儿,倪诤开口打破沉默:“你想送我生日礼物?” 蓝焉回过神:“嗯。” 倪诤看着这人呆怔的样子忽然又有些想笑。他开玩笑地说:“那我想要你那个mp3。” “我这个?”蓝焉疑惑地看了一眼手上的蓝色米奇头,“都用了大半年了,别要旧的,我给你买个新的。” “我就要你这个。” 见蓝焉愣了,他这才收起揶揄的笑:“是开玩笑,你自己好好留着吧。” “……哦。” “那我走了。” “等一下……!”蓝焉下床,“我还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倪诤转回头。 蓝焉支吾了片刻,迟疑地开口:“我听沈寺说了,那个叫赵秋池的人。” “嗯。” “他……没事吧?不是说打了人嘛。” “没什么事。”倪诤说,“好像是花钱和解了。” “我听沈寺说,”蓝焉顿了顿,“说他有枪。” 倪诤蹙起眉:“枪?”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是什么仿制手枪。”蓝焉小声道,“我本来猜想那绝对是在瞎吓唬人,但又听沈寺讲那位赵哥有多么多么厉害……所以也确实可能是真的,是不是?” 赵哥一直就爱逗沈寺,怎么可能有真枪。 倪诤没多想,只当他是好奇,不在意地答:“嗯,或许吧。” 第22章 谈论这话题毕竟还是过分大胆,俩人都不作声了。过了好一阵,蓝焉忽然问:“你想和我做笔稳赚的买卖吗?” “什么。” 蓝焉凑到倪诤耳边,温热的气息扑在面颊上,倪诤有点听不太清他在说什么。 病房里一片沉寂,蓝焉说完之后坐回床上,眼睛闪烁着看过来。 倪诤盯住那双眼睛。认识这几天来,他能看出蓝焉并不是个擅于伪装的人,各种心思与喜怒哀乐都常常写在脸上,不难分辨。 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干净和纯粹似乎从未褪去,可他却好像从来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蓝焉说:“我要那把枪。” 倪诤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冷静地吐出几个字:“你疯了。” 第13章 还作数吗 倪诤慢慢往家走。 刚刚在病房里,有个人对他说,现在手上现金有四千多,藏在外公家的卡里也还有十来万。如果同意做这笔买卖,事成愿意把所有钱都给他。 十来万。 他问那个人,枪是用来做什么呢。那人竟然只是耸了耸肩,说活着没意思,太无聊。 我是认真地想死,他这样说。但是怕疼,一枪毙命似乎没有多少痛苦吧,那么这就是最好的选择。 倪诤垂头望着脚下的路,想起早上吃饭的时候,倪谨很憧憬地说想拥有一架漂亮的钢琴,他于是盘算着,多攒几个月的钱,争取早点送妹妹去报班学琴。 此刻忽然很想笑。是一种气流从胸腔直涌鼻腔,无声渗出来的笑。但又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情绪,也许有不屑,有无力,有讥讽,又也许什么都没有。 他很久不知道讲什么。最后只对那人说,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你。 那人眼睛里瞬间流出种讶异来,像是早已笃定他会严词拒绝,又很快弯着眼睛笑道,那好,我等你给我答案。 死亡对倪诤来说不是什么很远的事,对蓝焉或许也不是。但他从不觉得这像是个会主动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在蓝焉说出那句话的一霎,倪诤几乎要以为这人在瞎编些理由,目的是为了给自己钱。 怜悯毕竟是很容易产生的。 然而蓝焉的神色却没一分说谎样子,眼里映着病房顶灯的光,亮闪闪的。 这种神情,真是碍眼啊。倪诤心想。 野水穷人太多了。他并非不明白有些东西无法以穷富划分,只是野水人的苦痛千奇百怪层出不穷,奋力抗争的尽头不过都是为了个“活”字。丈夫家暴,得活啊。欠债累累,得活啊。父母去世,得活啊。哪怕伤痕累累,他们这些人都在拼命对自己说,活下去,只要活下去就好了。究竟会不会有希望在后头,是没有人在乎的,也没有力气在乎。 而那人却说无聊。在人人朝不保夕的此地,有种扎眼的滑稽。 就好像在说,看见没有,我连死这件事,都比这里的人要潇洒。 倪诤终于还是笑了一声。 他去超市买了点打算送给陈姨的东西,远远瞧见街边停了辆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车,这个点沈志远不应该过来,那么车是谁的呢。 倪诤走得近了些,车牌号是外地的,一个和自己没有任何交集的省份。 他没多想,绕过车子继续走,却见blue店门口蹲了个在抽烟的高大男人,男人一见他便掐灭烟站起来,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几眼。 倪诤盯着那人不作声,正欲开口询问,男人温和地笑了:“你好。” “我是来找人的,按地址就是这儿。”男人指了指blue的门头,“可按理说该是个小饭店才对,是搬了吗?” 倪诤仔细回忆了一番,在确信自己不记得父母曾和这号人打过交道后,语气里带上点不友好:“你找谁。” 男人也没恼,从随身的皮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来:“找她。” 倪诤凑近看了眼,照片上一对年轻男女在草地上依偎着,非常亲密的样子。从五官看得出来,男的便是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而女的…… 倪诤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几乎要把照片上的女人看成潘伊了——如出一辙的鹅蛋脸和细长丹凤眼,若不是知道她左脸有一块淡红的胎记,他确实以为恍惚见到了年轻时的母亲。 倪诤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安的念头。 他从照片上移开目光,镇定地答:“我认得,这是我小姨。” 没等男人接话,又道:“十年前就死了,你找不到的。” 说完便不再出声,径自拿钥匙去开门,留男人在原地满脸惊愕。 倪诤迈进店里,回身准备拉上门,那男人连忙伸出手撑住,脸上堆了些讨好的笑:“怎么就死了?是怎么一回事?” 倪诤斜睨他一眼:“你找她什么事。” 男人朝店里张望了一下,心不在焉道:“照片上你也看到了,我和潘云从前相爱过。我是最近才知道,当年她怀了我的孩子,所以想过来看看孩子和她怎么样了。” “孩子没生下来,人也已经去世了。”倪诤顿了一下,“你请回吧。” 十年前他还在上小学,有天放学回家忽地见到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孩,女孩有着和母亲相似的眉眼,母亲告诉他,这是他从未见过面的小姨。 彼时潘云才刚满二十,挺着个大肚子,有些拘谨地坐在饭桌旁,充满歉意地跟倪冬江说,不好意思姐夫,麻烦你们了。她十八岁去广州打工,在那里认识一个男人,信了“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毫无保留地交出真心,最后却怀着孩子独自跑了回来。 第23章 在倪诤记忆里,潘云回来后几乎闭门不出,整日整日地待在阁楼上。有一次他跑上阁楼替哥哥找篮球,见潘伊坐在小窗边发呆,望着底下路人嘴中喃喃。倪诤问她在看什么,她受到惊吓般地回过神,看清是他后,从包里翻出一盒巧克力递过来,只是安静地笑。 倪诤有时会想象小姨从前的样子。潘伊说妹妹打小就很招人喜欢,也爱打扮,中学时攒钱买各种化妆品,学着画报上的模特画蓝色的眼影,涂紫色睫毛膏,穿花花绿绿的紧身连衣裙。高中毕业后又一个人跑去打工,常寄来些好看的照片,在镜头前笑得很明媚。 她和男人是在厂里认识的。男人是厂长的儿子,上名牌大学,穿名牌西装,开名牌车。在异乡漂泊孤立无援时,遇上一个对自己时时刻刻体贴温柔、为自己花钱毫不手软的人,她还是动了心。自此不管不顾地陷进去,任他宰割。 倪诤那时在书上读到一首短诗,诗人写花枯萎的过程,极美,又极惨烈。他后来每每回想起这辈子仅和自己相处了二十天的潘云,只觉若是在这世上单寻一个词来描述她最后的状态,枯萎二字再合适不过。 母亲有时会恨铁不成钢地说,等孩子生出来,要是长得像妈妈,便罢了;要是长得像那个畜生,她非往那小孩脸上吐口水不可。 潘云则虚弱地笑笑,说不行的呀。 然而她甚至没能见一眼孩子的模样,便在手术台上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98年冬天,潘伊和倪冬江带着一个熟睡的女婴,踩着雪回家。刚出生的婴儿,实际上并看不出来长得更像谁。倪诤摸了摸她皱巴巴的小脸,听母亲轻声说,以后这就是你们俩的亲妹妹。 “是怎么死的?”男人不依不饶地扒着门。 “跟你有什么关系?”倪诤忽然恶劣地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小姨死得冤,这些年你梦见过她没有?” 男人愣了愣,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一步:“怎,怎么了。” “大晚上的你来这儿找她,不怕她真的出现啊。”倪诤懒洋洋地扫他一眼,“滚,别再来野水。” “你这小孩……” 男人在原地懊恼了一阵,骂骂咧咧地开车走了。 倪诤拿了块抹布,仔仔细细地把店门擦拭了一遍。门口地毯上有半截男人留下的烟头,他盯了几秒,泄愤般地踢了一脚。 街道拐角处,蓝焉正看着一个老太太和水果摊大爷讨价还价。 在老旧电灯泡昏黄又微弱的灯光下,他瞧见老太和大爷的唾沫星子一起横飞,几只苍蝇在中间窜来窜去,忙着躲过这波口水攻击。大爷很坚持,无论如何都不肯让价,僵持之下蓝焉只好上前一步,说好了好了,我也来个西瓜,奶奶的钱我就一起付了,不用找零钱啦。 大爷没工夫去思考哪来这么个大手笔的傻小子,不可置信地接过那张红彤彤的票子,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硕大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就好像一团揉皱的草纸。 蓝焉满心欢喜地抱着那个皮薄汁甜的大西瓜,继续沿着街走。突然不知道从哪冲出来辆车,擦着他的衣角飞驰而过。司机从窗口探出个脑袋,在风声里留下一句怒斥:“找死啊你!” 受到惊吓的蓝焉手一松,大西瓜就这么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他愤愤地拾起半个瓜来,朝那车驶去的方向啐了一口:“瞎开的什么车,你才找死!我又没在大马路中央走!” 他憋着一肚子气来到blue门口,欲推门进去,又忐忑起来。正踌躇着,听见倪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干什么呢?” 蓝焉磕磕巴巴道:“你,你怎么不在店里?” “去扔了个垃圾。”倪诤越过他朝里走,“怎么跑出来了。” 蓝焉有点心虚地跟了进去。 在医院提出那个交易后,他躺在床上怎么想都不是滋味,倪诤模棱两可的态度让他感到莫名心慌。倒不如直接拒绝呢,他想。 尝试静心无果后,他到底还是偷偷溜了出来。本来打算在路上顺便买点水果带给倪诤,这样大概显得有点底气,然而飞来横祸,半个西瓜此刻正在他手上往下滴红色的汁水,蓝焉连忙拿手接着,好不狼狈。 “西瓜是给你的。”他声音里带了几分委屈,“都怪刚刚那辆车,司机跟吃了炮仗似的,在街上横冲直撞!害得我这西瓜也毁了。” “先拿个袋子装一下吧。”倪诤皱着眉头,“你去把手洗了。” “哦哦哦。”蓝焉乐颠颠地跑去洗手,一边用手搓泡沫一边偷瞄倪诤,见那人正蹲在地上摆弄着几个礼盒,好奇道:“那些是什么啊?” “礼盒装的巧克力和水果。” 礼盒装?要送谁啊? 蓝焉迅速冲干净手,走过去瞧了瞧。都是些很高档的包装,一看价格就不会低。他在心里思考倪诤买那些东西是准备送给谁,又觉得问出口不太礼貌,只好抿着嘴唇站在一边,看倪诤把那几盒礼物整整齐齐地在门边码好。 “你妹妹呢,还是在那个陈姨家吗?” 倪诤“嗯”了一声,指指地上的礼盒:“这些就是要送给她班主任的。” 班主任? 蓝焉迷惑地问道:“为什么要送班主任礼物啊?” 最近好像也不是教师节吧。 “上个学期小谨被她班上几个同学欺负,班主任只是和稀泥,两边最后闹得不是很愉快。”倪诤平静地说,“小谨心思太敏感,平时很懂事,不会主动告诉我这些事。我怕再出问题,但又不可能每天跟着她去学校,只能常给班主任送礼,拜托她多留心些。” 第24章 倪诤见蓝焉目瞪口呆的样子,又道:“没花多少钱。沈叔总收各种东西,他转手就丢给我,我正好拿去借花献佛了。” “什么啊,可这明明是老师分内的事啊!”蓝焉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如果真的出现问题,她就应该负责的,凭什么你还得送礼?” “做人情是很正常的事。” “我就是觉得没必要。”蓝焉不高兴道,“你不觉得这样有种……放低姿态的感觉吗?像是你上赶着巴结人家一样。” 倪诤忽地笑了。 “那我能怎么办?”他轻声说,“放低姿态……蓝焉,你以为像我这样的人,能时时刻刻拥有自尊吗?” 蓝焉怔住了。 糟了,好像又说错话了。 片刻,他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会这么想也能理解。”倪诤脸上始终挂着丝淡淡的笑,“因为你这种人,是永远不会做这种事的。你是该被巴结的那一方才对,是不是?” 他忽然想起生产前日苍白虚弱的潘云,想起父亲奋不顾身跃进火海的背影,想起倪谕得知腿废了后,在医生面前爆发出的一声悲鸣。 他实在觉得可笑。 世界确实是荒谬的,有的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把头埋得低到尘埃里去,有的人仅仅因为觉得无聊就想放弃生命。 蓝焉这个人,从名字到浑身上下哪一点,都和野水这个平凡的南方小城镇格格不入。他早该想到的,一抹碎冰一样晶透的蓝,怎么可能无声无息地融进这里。 小城的底色是阴郁的灰。 他抬眼:“你那个约定还作数吗?” 蓝焉愣了愣,很快回答:“当然。” 这个人,想要一把枪。 枪是真的吗……大抵不是吧。 但是,但是。 一种奇异的麻木裹挟着无力的悲怆感奔涌而出,倪诤望向蓝焉的眼睛。 “我可以帮你。”他说。 第14章 蝴蝶浪潮 “哦……那很好啊。”反应过来面前这人的话后,蓝焉勉强挤出个笑来,“谢谢了。” 明明真的答应自己了,该高兴才对。但为什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什么时候能给我。” “你很急?”倪诤顿了顿,“再过阵子。” 蓝焉又“哦”了一声,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室内变得极其安静,只有偶尔从外面街上传来的野猫叫声,和零星几辆汽车驶过的声音。时间大概有些晚了,该走了吧。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倪诤望了眼墙上的钟,神色霎时透出一丝无奈:“又得留下了?” 蓝焉静默地站着,并不回答。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觉得自己好像开始被动起来。 倪诤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的脾性,也懒得再对他多说,只在店内收拾了一圈道:“那上楼吧。” 蓝焉讪讪地点头。 “来的路上出汗了没?”倪诤又问,“出了的话就先洗澡。” 蓝焉答:“不了。”他从医院出来前才冲过澡。 倪诤便不再搭理他。两人踩着楼梯上了楼,走过倪谨的小房间,又走过倪谕早就被当成杂物间的房间,最后走进属于倪诤的那间。 倪诤拿着毛巾和衣服进卫生间洗澡了。蓝焉往床边的椅子上一坐,开始思考起枪的事情来。 倪诤会是认真的么? 听他那样说,像是很肯定那枪是真的。蓝焉在心里琢磨了一阵,又觉自己想法实在太多余,真不真假不假的,人家也已经答应你了。 他在脑中描摹那手枪的形状,黑洞洞的枪口像无底的黑色漩涡。他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开始加速了跳动,不太能辨别得清是恐惧、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到底离这东西太遥远。蓝焉心道。一个念头,要冒出来容易得像吃饭,可真正践行却并非易事。他深知这事已经超出了过去一切行为的“反叛”程度,危险又疯狂,并且若是真的能实现,那就在不久之后了。 这样想来,倪诤也是个疯子。竟然真的就这么答应自己。 蓝焉微微牵了牵嘴角。 身体每个细胞都像是在微微战栗,他在这阵莫名袭来的心脏抽痛中认真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在这个路口停下来的可能。 大概就算是那个人也不行。 蓝焉闭起眼,还是在脑海中扣动了扳机。 倪诤冲完澡出来时,见蓝焉毫不拘束地跪坐在在地板上,正试图调试那台老旧的电视机。他走过去,弯下腰捣鼓了一下连接线,电视画面立刻出现了。 “信号连接不好。”倪诤短促地解释。 蓝焉接过按键不太灵敏的遥控板,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谢谢啦。” 倪诤走向床边的脚步顿了顿,接着一言不发地坐到床头。 上楼前蓝焉和他讲好,今天必须让主人睡床,不然再也过意不去。他无所谓地答应了。又听那人嬉皮笑脸地补了句,或者你和我一起睡床也行啊。也不知是不是自己下意识蹙了眉,那人又很快正色,说是开玩笑的啦。 “你现在就睡吗?”蓝焉转头看他,“我就看一会,你要是想睡就不看了。” “看吧。” 两人就这样一起看起电视剧来,心思却都飞得很远。蓝焉盘腿坐在凉席上,忍不住去瞧床上那人。倪诤没有什么表情,电视屏幕在他脸上映出五彩斑斓的光,色彩和光点不断游走着,蓝焉有种错觉,他们此刻仿佛还在搁浅四楼,隐没心脏轰鸣声的巨大音乐里。 第25章 剧里有对情侣亲上嘴了。蓝焉不自在地别过脸,见倪诤虽没什么动作,却也微微移开了视线。这沉默酿出种无端的暧昧来,蓝焉心里那只蝉又苏醒过来,翅膀震颤了一下。 亲密戏份终于过去,倪诤转过头,蓝焉正望着空气出神。直到片尾曲前奏响起来,这人才抬头看向电视机屏幕:“这集结束了诶。” “嗯。”倪诤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靠在床头,“还看吗?” “等歌放完吧,就不看了。”蓝焉说,“其实更想看电影,但这剧也凑合。” “你都看什么电影?” 蓝焉以为他起了聊电影的兴致,语气扬起来:“什么种类都看啊,我很喜欢看电影的。” 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道:“但很多片看了就忘,印象深刻的也不太多。” “你对什么样的会印象深刻?”倪诤事实上对这个话题并无太大兴趣,只当是打发时间,随口问着。 “总得有些能让我记住的点吧。” “你知道那个电影吗,”蓝焉想了想有什么例子可举,迟疑了一下说,“《蓝宇》。因为主角跟我一个姓,我记得特别牢。” 倪诤闻言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蓝焉丝毫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快乐地哼起歌儿来。 一直到他跟着电视剧片尾曲一起哼完,倪诤才忽然开口问:“你知道那是什么电影么?” “嗯?”蓝焉迷糊了几秒,反应过来那人在说《蓝宇》,胸有成竹地答道:“我知道啊。” 他压低了声音把脑袋凑过来:“是讲——同性恋!” 倪诤见他这幅吐露秘密似的模样,不由笑了一下:“嗯。你怎么去看这个?” “想看就看了。“蓝焉漫不经心地拿起遥控板,“不难看。” 说完他关掉电视,起身走到门口,“啪”的一声按下电灯开关:“睡吧。” 倪诤便不再说话。他在黑暗里躺下来,听着那人窸窸窣窣走到凉席边的动静,轻轻阖上眼。 蓝焉睁眼到后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坐起来生了会儿自己的闷气,有些郁闷地挪到床边。倪诤的呼吸声均匀地响着,他睫毛很长,在沉睡中微微颤动。蓝焉不知怎么联想到蝴蝶的翅膀,忍不住伸出手,隔着空气虚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要是把手掌覆上这人的眼睛,睫毛动起来的时候会像翅膀一样轻蹭自己的手心吧。 他默默收回手,努力回想倪诤听自己说起《蓝宇》时的反应。 应该是没流露出反感和嫌恶。 蓝焉躺回凉席上,心里意外的平静。那个模糊的答案终于还是浮了出来——他忽然有些理解电影里蓝宇的心情了。 原来那些被理智阻挡在大脑深处的冲动,那些不受自己控制的心跳频率,那些下意识想要靠近倪诤的念头。 原来,原来,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说不准自己能否被归进那一类人——他毕竟没有对其他任何同性产生过这种感情。 然而对倪诤,他已有了笃定的想法,他原来是喜欢他的。是那种喜欢。 《蓝宇》里两个男人接吻的画面忽然在脑海里闪过,蓝焉的喉咙莫名感到难耐的干燥。他于是把手往下探去,在黑暗里想着倪诤滚动的喉结和结实的小臂慢慢动起来,有一瞬间他感到那些像睫毛一样扑闪翅膀的蝴蝶一起涌进了自己的胃里,像一阵黑色的浪潮。他突然有种想痛哭的冲动。 蓝焉抹了抹额上的汗,轻出一口气。此刻满脑子都是蓝宇对捍东说的那句话,他第一次觉得如此共情一句电影台词。 我是不是有病,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的。蓝焉望着天花板喃喃。 第15章 当然是 野水似乎下了自入夏以来最大的一场雨,倪诤把房间的窗打开后,清晨的空气瞬间裹着丝丝凉意蔓延进来。 蓝焉趴在凉席上打了个哆嗦。 一夜没睡好,现在连眼睛都睁不开。 “怎么突然有点冷……”他眯着眼睛坐起来,倪诤大半个身子正探进衣柜里,不知道在挑挑拣拣些什么。 “你在找什么呢……”蓝焉慢吞吞地走到他身后,没想那人忽然转过身来,两人几乎要身体贴着身体,同时滞了一下。蓝焉顿时清醒了大半,尴尬地后退一小步。 由于昨晚做了某些只要想想都感到脸红的事情,他现在完全没办法和倪诤对视。 倪诤手上拿着件薄薄的衬衫外套,顿了顿说:“现在不走?” 蓝焉慌里慌张地抬起脸:“走啊。” “早上冷。” 他接过那件外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倪诤是因为现在有些凉,要把这衣服给自己穿。 再抬头看过去,那人已经拉开房门下楼了。 蓝焉心里忽然浮起一阵按捺不住的悸动来,他猜想这感觉大概就叫甜蜜。毕竟是夏天,其实再冷也冷不到哪去,但他还是小心地把那外套披在身上,整个人不自觉飘飘然起来。 老天爷,倪诤的衣服,现在竟然在自己身上。 这样想着,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变态,但那股满足还是忍不住从身体里溢了出来。蓝焉蹬蹬蹬地下楼,撒欢小狗似的跑出店门。 “你还挺会照顾人的嘛。”他站在街边看倪诤锁门,半开玩笑本真心道,“我真是——太感动了。” 第26章 倪诤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蓝焉连忙住了嘴,把外套裹紧了些,生怕这人反悔。 倪诤并不应话,自顾自往前走去,心里确实生出几分悔意。他说不清自己怎么想到要给蓝焉衣服,莫非是习惯了在这种天气为倪谨准备外套?但蓝焉多大人了?自己犯得着照顾他么? 他心烦意乱起来,后面那家伙却浑然不知,竟还悠然哼起了歌。 ……像个小孩,给点糖就心满意足。 两人顺道在路上给沈寺买了早餐,倪诤绕进一个蓝焉从未去过的,叫做桂苑的老旧小区。 楼道很窄,他们一前一后地上楼,停在五楼左边那扇门前。蓝焉好奇地打量四周,灰白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广告,门边有一个墨绿色的订奶箱,开锁处已锈迹斑斑。 “沈叔以前的老房子。”倪诤边开门边解释,“现在基本只有我和阿寺有时候过来。” 房子不大,看得出来没有人常住,客厅满当当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蓝焉踮着脚绕过几本摊开在地上的漫画,在一张已经微微裂开的皮质沙发上坐下来。 嚯……真够混乱的。 “你坐会儿吧,我找一下阿寺要的那几本小说。”倪诤蹲下身翻拣起来。 蓝焉望着这满地狼藉,忍不住吐槽道:“沈寺是把所有家当都扔这儿了吗?” “这房子一直闲置着,阿寺很早之前就把这里当作秘密基地了。”倪诤说,“反正沈叔也不管他,他逃课的时候就常跑过来。我有时也来,总之我们俩想偷摸做点什么事的时候就过来这里。” 蓝焉听着,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 听起来像是这两个人总共享一些秘密……或是一起做些不为人知的事情……尽管只是朋友之间最普通不过的事。 怎么又开始吃起沈寺的醋了。 他正在心里痛骂自己,倪诤终于拎着几本书起身了。 “走吧。” 蓝焉“哦”了一声,乖乖跟着出门。 “现在不冷了吧。”倪诤有些怀疑地望了眼他,“还穿着外面这件,不热?” 蓝焉后背已经沁出薄薄的汗,却只是轻轻推了一下身前那人,催促道:“真不热,快走吧。” 倪诤便不再说话了。 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再不回医院就该露馅了,两人步子匆匆地往医院方向赶。倪诤把书塞进蓝焉手里:“我就送你到后门口,你帮我把这些带给阿寺。” 蓝焉点点头:“这个衣服……怎么办?” “脱下来给我啊。”倪诤脚步未停。 蓝焉没应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问出口:“我晚上给你吧?” “嗯?”倪诤没听清。 “我说,我晚上给你好了。”蓝焉又强调似的重复一遍,“医院空调打太低,你不是也知道的嘛,你看那些护士姐姐也都每天穿着长袖长裤的!” 这倒是真的。病房里能够自己调节,但走廊的空调不知道为什么总打得很低,有时穿着长袖病号服还好些,但蓝焉多数时间穿的都是自己的短袖,站在走廊上确实会觉得冷。 真是个天才啊。他在心里得意起来。短短一句话,既能晚点还倪诤衣服,又提前预定了晚上的内容——想抓紧一切机会和倪诤见面! “你一天在走廊上才待几分钟啊?”倪诤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不总跟阿寺待在病房里吗。” “多的去了。”蓝焉认真地说,“你看啊,我上厕所、打水、去小卖部买东西,都要出病房吧?而且还都得不止一次。再说了……” “行了。”倪诤懒得同他继续讨论下去,“随你。” 蓝焉喜滋滋地攥了攥那外套的衣角,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晚上会来吧?” “嗯。”倪诤一看他又一副想溜出医院的架势,起了些逗他的心思,“来拿衣服,然后回去睡觉。” “哎不是——”蓝焉有点急了,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远远瞧见有个眼熟的人鬼鬼祟祟地徘徊在医院旁边那条路上。 倪诤也发现了:“他怎么又来这里。” 是倪谕。这家伙正靠在路边一棵树上,东张西望的不知道在看什么。 “他最近倒是安分了几天。”倪诤停下来,“看来是钱又花完了。” 蓝焉脸上透出些不自在来。 “你别管他,赶紧先回去吧。”倪诤说,“晚上我会过来。” 蓝焉咬着嘴唇点点头,身体里雀跃和焦躁像两股不相干的细绳,纠缠着绞紧在一块儿。倪诤站在原地,看着他过了马路,接着低头快步走向后门。 蓝焉心不在焉地迈着步子,心里却明白倪谕大概已经看见自己了。快要经过那人时他加快了速度,并祈祷着在这个心情还不错的早晨,千万别生出些多余的事端来。 然而倪谕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了。 “走这么快干什么?” 蓝焉脚步顿了顿,没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倪谕却不依不挠地叫道:“等等我啊。” 他闭了闭眼睛,不安地转过身。倪谕已经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苍白的脸上挂着明显的黑眼圈,看上去一副怨气很重的样子。因为已经离得很近,蓝焉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这人……全身上下散发着宿醉后的憔悴。 “别跟着我。”蓝焉咬着牙低声道。 “行啊。”倪谕凹陷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显得很是狰狞,“都好说嘛。” 第27章 蓝焉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搭理他,抬眼却见倪诤快步往这里走了过来。他顿时僵在原地,手脚似乎被冻住了。 还是被看见了。 “蓝焉,”倪诤走到他身前,警惕地看了眼倪谕,“他跟你说什么了?” 蓝焉磕磕巴巴道:“没,没啊。” 他猛然发现,此刻倪诤站在自己和倪谕之间,几乎是一个把他挡在身后的姿势。 明明宿醉的不是自己,怎么脑袋开始晕乎起来。 “你要把我身边每个人都威胁一遍?”他听见倪诤冷声对那人说。 倪谕嗤笑一声:“你再这样跟我说话……” “好了好了!”蓝焉忽然出声打断道,“我要先回医院了。” 他边说边在倪诤身后冲倪谕挤眉弄眼地指了指医院。 倪谕果然止住了话,对着弟弟做了个粗鲁的手势,转身走了。 蓝焉松了口气。 “他没为难你吧。”倪诤皱着眉回过身来,“抱歉,我不知道他突然盯上你了。” “没事……”蓝焉不利索地撒着谎,“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嗯。”倪诤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一些,“他要是再这样,告诉我。” “好。” “那你去吧。” 蓝焉却定住不动。 “怎么了?” 倪诤以为他被吓着了,往前迈了一步,拍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他是个烂人了么?别理他就是了,他还没那胆子对你做出什么不好……” 他话还没说完,蓝焉忽然靠近,伸手抱住了他。 “……的事。”倪诤无措地往后缩了一下,那人却把他搂得更紧。 倪诤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放弃似的一动不动,由他这样抱着。 蓝焉把额头抵在倪诤肩上,有碎发扎在倪诤的脖子上。痒。 “吓到这程度了?”他轻声问。 很奇怪的是,此刻心里并没有产生那种讥讽的心情,没有想问至于吗,没有觉得这人太矫情,没有想要推开他。 倪诤忽然生出个念头。这个说着因为无聊想去死的人,此刻似乎是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表现出些许脆弱的样子。这种时刻于此人而言,还有多少?在荞城时有多少?在野水时又有多少?蓝焉的脆弱会并不少于任何人吗?会吗?那程度又是多少? 他发觉自己似乎确实,完完全全,不了解这个人。 蓝焉很快松开他,垂着头说:“没,就是忽然有点难过。” “为什么……?” 当然是。 当然是难过你这些年不知道应对了多少次这样无赖的纠缠,难过你摆脱不掉一个既是累赘又是伤疤的哥哥,难过你如果知道了我偷偷做的事,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讨厌我。 蓝焉艰难地笑了一下,摇摇头:“走了,晚上见。” 第16章 我替你自私 晚上大约过七点,沈寺抱着几包零食推开12号病房的房门,见蓝焉正躺在床上听歌,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就快要把天花板盯出个洞来。 沈寺有些滑稽地单腿跳进房间,朝他抛了一颗牛肉粒过去。蓝焉这才仿佛起死回生,眼疾手快地接住:“无不无聊你。” “你才是无不无聊。”沈寺往床沿上一坐,手里的零食哗啦啦滑落到蓝焉腿边,“躺这儿干嘛呢?” 蓝焉心里正乱着,不想搭理他,只含糊道:“休息呢,你别来扰人清静。” “哎,我现在能单腿跳着走了,你和阿诤出去的时候该带我了吧。” “不带。” “切。”沈寺不乐意地捏了把他的手臂,“我很稀罕似的。” 蓝焉闭起眼睛,只当这人不存在。身边不断传来沈寺大力撕开零食包装、吧唧吧唧咀嚼薯片的声音,他心中愈发烦躁,默默把耳机的音量调大。 以往每一次要和倪诤见面的晚上,他都怀着完全不加掩饰的期待雀跃,就像小王子五点的到来,会让小狐狸从三点开始快乐。然而今天,这份欣喜却反常地并未如期而至。 当然——他当然是希望和那人见面的。他怎么会不愿意。 可知道自己做了些足够感到心虚的事,早上又差点露了马脚,于是这期待自然而然打了折扣,掺杂进些许焦虑和不安。 “你这儿空调怎么开这么低啊。”沈寺忽然一激灵,“很热吗?” 他犹疑地转过来,掀开被子一角:“我靠你是不是有病啊蓝焉,穿着外套盖着被子,怪不得搞这么冷……” 是了。倪诤那衣服还穿在自己身上呢。 蓝焉扒开沈寺的手:“我乐意,冷就回隔壁去。” “神经……”沈寺嘀嘀咕咕着被赶回去了。 蓝焉定了定神,在床上坐了会儿,把米奇头塞进外套口袋后起身。 想见倪诤。 他拉开房门,而门外倪诤正把手搭上门把。 两人照常从后门走出来,倪诤没有问他为什么这时还穿着外套,他也没有问倪诤为什么嘴角破了。 倪诤说要去趟搁浅,蓝焉说好。此外便无再多对话,两人各怀心事地踱着步子。路边窜出一条小灰狗来,蓝焉受惊一般地快走了几步。小灰狗倒是很友好,一边穷追不舍地绕着他的腿转,一边猛摇尾巴。蓝焉逃脱不得,僵在原地望向倪诤。 倪诤笑了笑:“你怕狗啊。” 第28章 “嗯……小时候被咬过。”他总算摆脱掉那缠人的小东西,不自觉地往倪诤身边靠近了些。 忍不住悄悄抬眼望身旁那人,倪诤似乎有所察觉,忽然停下来道:“怎么了?” 蓝焉喉结动了动,在自己都未反应过来时,手指已经不受控制地轻轻抚上倪诤的嘴角:“你这儿……” 他顿了顿,还是自知失礼地将手缩了回来。接着无处安放似的伸进外套口袋,把米奇头攥得很紧。 倪诤并不回答,蓝焉有些紧张地擅自下定论道:“你打架了。” “要真是打架,就不会只破这儿了。”倪诤说,“只不过是挨了一拳,嘴角破了点皮。” 只不过。只不过?! “……是谁?”米奇头蒙上一层薄汗。 “他之前找人借过很多钱,我不知道。”倪诤平静地说,“找不到他,就来找我了。” 蓝焉觉得如果自己再用力一点点,米奇头说不定就要被捏碎了。 你总在替他应对麻烦,你为什么,他凭什么。 “怎么了,我又没什么事。”倪诤并不在意地说——真的不在意么? 蓝焉有些发不出声音来。 “赵哥说是昨晚又见着他去赌了。”倪诤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刚刚罗姐又打电话给我说他在搁浅喝酒……” 他忽然停了下来。 蓝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这时他们离搁浅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倪诤眼尖地瞧见醉倒在路边的倪谕,沉着步子走过去拽他。倪谕已经喝得烂醉,看清是弟弟的脸后,怪声怪气地笑起来:“哎哟。” 蓝焉看着两人对峙,心想倪诤其实并不是永远平静。他的情绪内容有特定的对象,除去这些人以外的世界对他而言并无特别,他永远施以模式化的淡漠和温和,更多是事不关己。往简单了说,这世上似乎没有人能牵动他的内心。这样一来,这特定的情绪便不再显得无力,而是有价值的。 他对倪诤来说,会有哪怕极少的时刻……是属于那些特定对象的吗? 倪诤没搭理倪谕的阴阳怪气,声音里压着怒意:“你又去赌了?哪来的钱?” 倪谕只是哑着喉咙笑。那张脸上明明是和倪诤相似的五官,笑容却很是丑陋。 “我给的。”是站在一边很久没出声的蓝焉。 他艰难地开口:“倪诤……是我给的。” 倪诤站在原地没有动。 转过来啊,转过来。蓝焉痛苦地想,让我看看你的眼睛,看看那里有多少难以置信,也看看那里有没有哪怕一丝厌恶。 他有些急切地补充道:“我和他说我可以给他钱,也会帮他把欠的钱还清,但前提是他不能再去打扰你和小谨。” 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难熬,倪诤。我其实犹豫很久,我明白你不会愿意我做这些,我明白也许这会让你讨厌我,我明白这对你来讲是惹人厌的、多余的、自作多情的善良。 可并不是,对我来说并不是。我只是因为喜欢,忍不住自私了一些。 面对一切有关你的事时,我当然情愿变得更自私一些。 我说过不想看到你的心被水淹。 我不想看你为难,我不想看你坚强。如果你那样选择,那么我也可以为你做些选择。 我替你自私。 倪诤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躺在地上的倪谕忽然疯子一般大声叫嚷:“倪诤,我的好弟弟!我这条腿因为你才废的,你不能离开我的,你说是不是?” “你不是说会答应我的吗?”蓝焉又惊又气,冲着那人愤愤道,“你……你怎么这样!” 倪谕却没看他,对倪诤嘿嘿笑着:“倪诤,你知道他有多好骗吗?他想给我钱,我肯定不拿白不拿啊,哈哈。” 蓝焉的身体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说起来,你最近天天跑得没影都是去干嘛了?”倪谕做出个遗憾的表情,“总见不着你。是又替沈志远弄钱去了,还是玩哪个妞去了?” 倪诤脸色越来越难看,倪谕还没住口,话锋一转道:“哦,我忘了你对妞没兴趣嘛。”他忽然转向蓝焉,微笑着说:“你还不知道倪诤是个搞同性恋的吧?别怪我没提醒你,你可要离这种脏东西远一点。” 蓝焉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他霎时明白为什么倪谕第一次在倪诤的房间里见到自己时,要露出那样暧昧的笑容。 倪诤看过去,蓝焉怔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感到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每次看到蓝焉脸上流露出那种神情他就很痛快,好似这人从未见过这世界阴暗的另一面,新生婴儿般干净得一尘不染。当保护膜被撕裂,茫然、惊讶、不安便全都在这人脸上涌现出来。 想死的理由甚至是活着太无聊了。 幼稚。 倪诤嗤笑了一声,狠狠踹了一下脚边那人,倪谕发出音量不小的惨叫。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啊。”罗馨也从搁浅出来了,“阿诤,别在这闹。” 她叫了几个搁浅的人出来,帮着把倪谕架起来。倪谕还在不管不顾地叫嚷,被倪诤用手肘用力顶了一下,终于闭上嘴不说话了。 “没事,先把他扔在休息室里。”罗馨看了一眼蓝焉,“酒醒再说。” 倪诤低声说“谢谢”,几个人合力把倪谕抬进搁浅去。 第29章 他走回门口,看到蓝焉还站在那里,低头望着地面上的水洼出神。倪诤掏出钱包数了十张红彤彤的票子,走过去递给他:“你给了他多少?先还你这些,不够之后再补。” 他顿了一下:“东西会按约定好的给你,这段时间就别见了。” 蓝焉抬起头来盯着他,没动。 倪诤见蓝焉不接那钱,也懒得废话,拉过他的胳膊将人扯过来,把钱塞进他的外套口袋。蓝焉被扯了个踉跄,堪堪扶住倪诤的手臂站稳。 “是我自己要给的。”他想要把钱再拿出来,“不用你还。” 倪诤的耐心快要耗尽,他没空在这里陪涉世未深的小少爷玩拉拉扯扯的戏码。他抓住蓝焉的手不让他动:“你当是给红包啊?离过年还有小半年呢。之前说好的是另外的报酬,这钱我没要。有借有还,就这样。” 他用力按了按蓝焉衣兜:“收好。”倪诤这件衬衫外套很薄,蓝焉觉得自己肋骨那里被按得生疼。 为什么这么快要走……连自己的衣服都不要了。 没等倪诤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不见?” 倪诤回过头,像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怪物,脸上现出几分好笑的神情。 “你听到了。”他无所谓地笑笑,“我是同性恋。” “可我没觉得有什么。”蓝焉执拗地注视着他,“为什么不见?” 倪诤怔了怔,这时才忽然确认一个猜想很久的事实。他不答话,半晌又转回身继续走。 蓝焉望着他的背影,咬咬牙小跑上去,凑到他身边:“你去哪?” 他跟着倪诤朝前走了一段路,看到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停在转角的路边。倪诤走过去蹲下开锁,蓝焉不依不休地靠近:“你送我回医院好不好?我一个人记不清路。” “旁边站牌有公交车直达,才一站路。” “我没零钱,只有你给的大钞。” “那你打车。” “我不想找成零钱,容易丢。”蓝焉厚脸皮地说。 倪诤看了他一眼,跨上车要走。蓝焉连忙颤颤巍巍地跳上后座,心一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搂住了前面那人的腰。 那人默不作声地由他抱着,很慢很慢地朝前骑。 蓝焉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倪诤没动。他小声地说:“都有点不想死了。” “什么?” “没什么。”蓝焉迅速地答,脸在他背上轻轻蹭了蹭,“今天的星星好亮啊。” 作者有话说: 蓝焉后来很久都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倪诤蹬着自行车,头发在风里飘飞的样子。而自己搂着他的腰,夜风拂过衣角,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像彭坦《少年》里的歌词: 梦一样的画面一样的情景/怎么都说不清/吹散弥漫在空气/这是我们的电影 第17章 心熔 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别,倪诤不等他站稳,便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骑着车走了。蓝焉在路边站了会儿,安静地把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觉得此刻并无什么具体的心绪,许多不透明的情感被无端地粗暴捆绑,翻搅在一起,涌动。 我是同性恋。倪诤这样说。 似乎……他们是同类人。 一种奇妙的身份认同和青涩的悸动共同交织在一起,蓝焉承认自己难以控制也没法抵抗。很久违地,他又窥见倪诤的未知一面,与之同时得到一份新的希冀。 他当然希望那人也能爱自己。 然而喜悦间,有股难言情绪却挣脱束缚,像石头缓慢绞出滚烫的岩浆,从心脏汩汩淌出来,颜色血一般鲜红。 为什么会觉得心痛呢。 你,还是忍不住越界了啊。手里的外套被攥紧又松开,蓝焉低下头,很想扬起嘴角,眼球却逐渐被一层湿润的水汽覆盖。 他神志恍惚地迈上住院部楼梯,几乎觉得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不能再更轻飘飘。 “小心——”身后有只手扶了一下他。 蓝焉转过身,一个个子很高的男人站在矮几级的楼梯上,关切地看过来。大概因为体型的原因,他看上去很可靠,明明头顶是不算太亮的楼道灯,却仿佛站在阳光里一样,让人觉得温和儒雅,沉稳踏实。 “没事吧?”男人放下扶着他的手,蓝焉这才注意到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个果篮,“刚刚看你有点没站稳。” 他摇摇头:“没事。” “冯郴!” 蓝焉和陌生男人一齐抬头望去,病号沈寺正倚在楼梯扶手上,肩膀被身边穿着无袖背心的人搂住。那人笑眯眯地又喊了一声:“冯郴,你怎么才来啊。” “在买这个。”叫冯郴的男人提着果篮走过去,“阿寺想吃吗?吃的话现在洗。” “不想。”沈寺打了个哈欠,“蓝焉你吃不吃?” 他挪了几步,试图单腿跳下楼梯,被蓝焉无奈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拦住:“行了行了,我上来了。” “倪诤不来啊?”沈寺往他身后张望了几眼,略带些失望道,“赵哥给带了飞行棋过来,我还想跟他下棋呢。” 啊,无袖背心男看样子就是赵秋池啊。蓝焉忍不住多瞥了他几眼,这人看起来很年轻,说是刚二十出头大概也有很多人信。之前听沈寺的描述,蓝焉猜想这样的狠角色应当会是沈志远那样的凶相,甚至脑补出一个彪形大汉,脸上几道可怕的疤。 第30章 然而赵秋池虽把头发剃得极短,五官却长得很是秀气,皮肤也显白皙。若不是早已从沈寺嘴里听过他那些精彩绝伦的血拼故事,蓝焉怎么也不可能把这幅长相和沈志远曾经那个圈子联系在一起。 他猛然想起自己和倪诤做下的交易,意识到面前这个人便是那把枪的主人,心中忍不住一颤,有些许做贼心虚般的慌乱。 “这是谁?”他听见赵秋池问,“沈寺,你小子还在医院交朋友啦?” “别瞎说,”沈寺撇嘴,“人家哪稀罕和我交朋友啊?跟阿诤好着呢。” 赵秋池“噗”一声笑出来,望过来的目光随即带上了几分探究。蓝焉本就心虚着,也懒得跟沈寺拌嘴,当下便想逃离:“我先回病房了。” 他朝着冯郴微微点了下头:“刚刚谢谢。” “去吧。”冯郴温和地笑。 蓝焉垂着头走进12号。 不知道倪诤现在去干什么了。 回去找倪谕那个疯子吗。 他对自己生气到什么程度呢。 这些钱要怎么办。 一千块,对倪诤来说数目不小了。 倪诤,倪诤,倪诤……满脑子都是他。 蓝焉鬼使神差地把手探进衣服,摸了摸肋骨下方被倪诤按疼的那块地方。 喜欢你。 那件外套被搭在床尾栏杆上,和床上坐着的人一样蔫头耷脑。蓝焉叹了口气,把它拿去洗漱间里里外外地仔细洗了一遍。 总是要还的。他一遍用力搓着一边想。他是不可能永远留着这衣服的。 总是要这样的。他不可能。 蓝焉把衣服拧干,认认真真地套上衣架。晾衣间里其他病人的衣服七零八落地挂着,他费了些功夫把它们整齐有序地排列好,最后留出个充裕的空位,把倪诤的外套挂上去。 晾好衣服去洗手台洗手,蓝焉抬头望见镜子里的自己,心不在焉,失神落魄,怎么看心思都根本不在这里。 有棵小雪松,轻轻地从泥土里浮了起来,在自己的脑海里飘啊飘啊,像只游动的水母,但怎么都抓不住。 啊,不过是自己的幻想而已。 小雪松是不会动的,它永远在原地,永远在那里。赶路人却是还要往前走的。 只是路过而已……蓝焉蜷了蜷手指。 “洗衣服呢?”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 蓝焉回头,见赵秋池正插兜立在那里,懒洋洋地微眯着眼睛。 他默默端起刚刚用过的脸盆,准备要走:“嗯。” “还挺厉害嘛。”赵秋池促狭地笑,“阿寺说你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还以为你十指不沾阳春水呢。” 蓝焉心里不舒服起来。他咬了下唇:“我没那么金贵,偶尔洗件衣服还是会的。” “所以说你厉害啊。”赵秋池逗小孩般的语气让蓝焉感到一种被戏弄的羞愤,他走到门边,尽量礼貌地对挡在身前的那人说:“麻烦让一下,我要出去。” 赵秋池存心针对他似的,脚步未挪半分。蓝焉忍不住提高了音量:“我说麻烦你……” “嘘。”赵秋池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指,靠近了些,“我能先问你,你为什么在洗阿诤的衣服吗?” 蓝焉怔了怔。 “这外套是我给他买的。”赵秋池抱起手臂,“刚刚在楼梯上看你拿着我就想问了。” 他用不可置信的语气道:“我们阿诤这么乖的小孩,什么时候开始使唤别人给他洗衣服了?” 蓝焉的脸开始发起热来,强装镇定地解释:“不是,他借给我,我当然要洗干净了还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自己要洗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倪诤不会那样。” 赵秋池没接话,看了他半晌,倏地笑了一下:“不是那样就不是那样,你脸红什么。” “我真的要出去了。”蓝焉往门外挤,手没拿稳,脸盆咣当一声掉在地上。赵秋池俯身拾起来,无辜地说:“跑什么,只是想跟你聊聊天啊。” 他把脸盆递到蓝焉手上,又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阿诤知道吗?” “知道什么?”蓝焉一头雾水。 “别装了,”赵秋池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小鬼头,你也是吧。” 五分钟后,蓝焉看着赵秋池在自己满抽屉的糖果里挑挑拣拣:“你拿够多了。” “别小气。”赵秋池往裤兜里塞了一把糖,吊儿郎当地在陪护床上坐下,“说吧,支支吾吾到现在了,想要问我什么?” 蓝焉盯着他左手手指上那个不起眼的素圈戒指:“他……之前有过吗?” 倪诤,有过吗?会和自己这般,有过爱慕的男孩吗?甚至是,交往过的恋人?会有吗?否则,他是怎么知道他自己是呢。 蓝焉紧张地等一个回答,他有些悲哀地发现自己对倪诤的喜欢似乎已经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只要一想到倪诤或许爱过别人,心里就好像被人塞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堵得那颗心窒闷发抖。浑身窜上一股燥热,是种直接、可怕的欲望:倪诤不要喜欢其他任何人就好了。 赵秋池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弯起来,是揶揄的笑:“没。” “你应该看出来了——我和冯郴,”他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我们被那小子撞破了。” 第31章 赵秋池想起僵立在房门口那个十五六岁的倪诤,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叫得是大声了点,他被吓坏了。” 蓝焉的脸像熟透的番茄,他几乎快要想象出那个尴尬的场景,连忙打断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问他,你没因为这个看不起哥吧。他只是摇头,说不会。”赵秋池说,“后来他又问我,喜欢男人到底是种什么心情。” “他说有个女同学在追求他,穷追不舍的那种。他没办法,答应试着交往了三天,但是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人家。” “你们这个年纪的男生,平时不都爱讨论女孩,分享点成人杂志什么的吗?阿诤说感觉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参与他们话题的兴趣。” “反倒是,”赵秋池淡淡地笑道,“反倒是有一次我们一起看电影的时候,他阴差阳错点开了我珍藏的好东西……我说看看也没事啊,然后清清楚楚地瞧见他——起反应了。” “反正我估摸着他是。他之后就总在看关于同性恋的书和电影,也不知道看出点什么名堂来了。后来还跟着我一起加了个同志群,可能也找一些人聊过,他自己心里大概有数。” “喜欢男人的心情是怎么样的……”赵秋池拆开一颗糖丢进嘴里,“我跟他说,你遇上了就知道了。” 蓝焉垂下眼。 这种心情,自己现在也已经知道了。 “不过他哥哥怎么也知道……” “哦,你说倪谕那家伙啊。”赵秋池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在手上把玩着,“这个怪我。我硬要送阿诤几本颜色写真,可能在家里藏起来了,结果被那家伙翻着了。所幸他会看眼色,也没到处乱说,他还指着阿诤吃饭呢。” “你跟倪谕都见过了?”赵秋池若有所思地看过来,“认识不算久,就跟阿诤走这么近了啊。” 蓝焉无意识地绞着手指,不知此刻自己该作何感受。 知道了好多倪诤的事情……但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想到那个和倪诤只交往了三天的女孩。就算,就算自己和倪诤是“路过”的关系,是否也有可能,发展一段短暂的感情?一天,两天,三天,多短都可以。这大抵算是自私,他警告自己别再越线,难道还不够任性。 更何况,不管不顾踏入人家生活的是自己,死缠着人家的还是自己,因为爱情心中时刻五味杂陈的仍然是自己。倪诤对他……到底有没有一丝喜欢?他当然要做好一切都是自作多情的心理准备。 蓝焉脑中闪过倪诤说“我可以帮你时”的眼神,心脏不受控地泛起刺痛,好像有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放了一把火。 你不应该死,不要死,甚至是,我不希望你死。 他没有说过任何类似的话。 第18章 末班车 七月末,蓝焉终于接到蓝世杰的电话,说差不多该是办理出院的时候了。 “你别说,还真有点舍不得。”沈寺站在病房门口看着他收拾东西,“你之后呢,回荞城?” “不想。”蓝焉如实回答。其实整理的时候,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该找什么理由留在野水。蓝世杰在电话里多多少少表达了想要他回荞城的意思,说他在这里太久让人不放心。 蓝焉理得心不在焉,时不时望望窗外,又望望门口。即使知道不可能,还是心怀侥幸,盼着有个人能来和自己见上一面。毕竟,是要离开医院了。 他和倪诤自上次那晚起便再也没见过,倪诤像是铁了心不再来医院,又或许是真的很忙。他问过几次沈寺,沈寺联系倪诤,那人也只说没有什么时间来。 “你们吵架了?”沈寺有一次问他,“我在电话里提起你,阿诤总没听见似的。” 也能理解。蓝焉心道。自己虽打着为他着想的名头,但也的的确确干涉了人家的生活。不过是认识短短十几天的人,是自己太想当然,自以为能帮到他,结果事情非但没解决,然而变得更一团糟。 另一方面,倪诤或许已经觉察自己对他的心意,不露面也是因为不知如何面对吧。 呼。没关系。蓝焉轻呼一口气,在心里自我安慰道,出院后恢复“自由身”,有的是大把时间去找他。何况两人还有一笔未完成的交易,只要倪诤够负责,他们总还是会再见面的。 他收拾完行李,和沈寺东拉西扯地聊了会儿天,很快听见蓝世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来。 “理完了?”蓝世杰往房内张望了一下,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手脚挺麻利的。行,我现在去办出院手续。” 蓝焉懒得答话,随手把蓝世杰当时买给自己的那罐软糖扔进垃圾桶。沈寺看得一愣一愣的,钦佩地竖了个大拇指:“靠,你对你爸够拽!” 蓝焉被逗笑了,正想回答些什么,却听见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清脆的,鞋跟撞击地面的哒哒声。直觉让他皱起了眉,几秒后果然见到了不想见到的人。 “你妈妈?”沈寺小声问他。 蓝焉嫌恶地摇摇头,不作声。 门口的那个女人很漂亮,妆容精致艳丽又不显得俗气,身上一条香槟色的露背吊带裙,是风情万种的美。 她和善地笑了笑:“小焉这阵子过得怎么样?” 蓝焉别过脸去,并不答话。女人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神色,很快又恢复从容:“终于要出院了,等会儿让你爸爸带我们去吃牛排好不好?” 第32章 “你来这里干什么?”蓝焉看向她,并不掩饰眼中的恨意,“这里不是什么晚宴,倒还用不着你出席。” 沈寺被他这直白的厌恶惊到,在一边傻了眼。 “你这话说的。”女人勉强笑道,“不是晚宴我还不能来了?我和你爸爸来一起接你回家呀。” “我让你来接了?”蓝焉冷声说,“你配么?” 他还想说点什么,被拿着单子忽然出现在门口的蓝世杰打断:“你说什么?没家教的东西!” “小孩子的话,我又不在意。”女人半真半假地拉了一下他,“别发火,办完了就走吧。” “我没家教,你不找找你自己的问题?”蓝焉蹭地站了起来,“不是你教得好么。” “你这臭小子!”蓝世杰作势要上前,被全程受到惊吓的沈寺蹿上前挡了挡:“那个,叔叔你好。” 蓝世杰这会儿才注意到有个外人在场,于是缓和了语气:“咳,你好。” 沈寺扭头做了个“我先溜了”的口型,蓝焉没好气地点头。蓝世杰望了一眼门外,压低声音道:“别逼我动手!快点,走了。” 蓝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仍是坐在床上没动:“你们走吧,我不走。” “你不走,你去哪儿?”蓝世杰又火大起来。 “回外公家。” “你好意思吗?霸占人家老人家的屋子!” “外公愿意让我住,怎么了?”蓝焉烦躁地说,“外公家是小了点,但我们两个人也可以住得好好的。” 他斜着眼睛看了一眼蓝世杰:“反正不是在你家,怎么住怎么不舒心。” “什么叫我家?”蓝世杰咬牙切齿,“你住了十八年的地方,叫做我家?别在这闹了,快点跟我回去。” “不去。” “世杰,你就别硬逼他了。”女人轻抚他的背为他顺气,“让他住那儿吧,咱们时不时过来给老人送点东西。毕竟之前出了那样的事,别把孩子惹急了……” 蓝焉在心里冷笑,心说你巴不得我不在荞城碍你的眼。蓝世杰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松了口:“最迟过完夏天。” 吃过午饭,倪诤坐在柜台趴了一会儿,感觉不到丝毫困意,于是直起身子开始发呆。 上午沈寺给他打电话,说蓝焉出院了,似乎是要回荞城。 他盯了手机的通讯录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去那个号码。很奇怪,他和蓝焉存下彼此的号码其实已有一段时间,但他们从未打电话给过对方。 曾经好像有底气一般,因为总在见面。不打电话也会见,又何必隔着电波说话呢。 而现在,能见面的理由无非也就剩下一个。 他甚至有一刻在期盼沈寺说的那种可能能够实现,蓝焉被带回荞城,再也不回来——最好是再也不回来,他就不用去完成那个,可笑又莫名其妙的交易。 然而他未能如愿。这个点店内本应很是冷清,却有个人推开blue的门,披着一身阳光走进来。 倪诤和他对上目光,那人定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开口:“我出院了。” 蓝焉抱着一件衣服,慢吞吞地走到柜台边:“我洗干净了。” 倪诤张了张嘴,默默把那外套接过来。蓝焉又重复了一遍:“我出院了。” 倪诤抬头望他,蓝焉并不躲闪,眼神直直地盯过来。 “嗯。”倪诤迟疑地应道。 蓝焉垂眼,自顾自说着:“一点也不开心,见到了不想见的人。” 倪诤猜想他说的大抵就是沈寺描述的“蓝焉那个超可怕的爹”,了然地点点头:“怎么没回荞城?” 蓝焉却答非所问道:“但也见到了想见的人。” 倪诤不说话了。 “我住回外公家了。”蓝焉的语气轻快起来,“所以在你把东西给我之前,我还会一直待在野水。” 倪诤只是沉默。这沉默像堵墙一样横在他们之间,蓝焉受不了这样,逐渐没了耐心:“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他执拗道:“倪诤,你和我说话。” 倪诤这个反应,究竟是什么意思呢。蓝焉顾不上思考这些,他只知道自己一放完行李就巴巴地朝blue过来,他没有这么想见一个人,想到一看见他,眼睛就有些发涩。 他的心情糟透了,败下阵来:“你别不理我啊……你是不是因为那件事还生我的气?那你想怎么样?你钱都还给我了,又这么多天不来见我……” 喋喋不休的控诉忽然止住了。倪诤抬眼,见蓝焉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得无奈地起身:“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是不是朋友?”蓝焉忽然问,“我出院了,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替我高兴。” “我也没有不高兴。” “就算不知道说什么,那你不是有手吗?”蓝焉耍赖似的张开双臂,“抱我一下。” 还没等倪诤有所反应,他的手又垂了下去,失望地说:“算了,反正你肯定会说不行。” “……”倪诤看他自己演完一场独角戏,眉心跳了一下,“过来。” 蓝焉快乐起来。他不介意把自己的小心思摆在台面上让人看清,他只在乎能不能得逞。 一步,两步。他走近倪诤,那人很轻地抱了一下他,又迅速松开,语气里多少带了点无可奈何:“好了吧。” 第33章 蓝焉厚脸皮地搂上去:“再抱一会儿。” 别推开,别推开。他在心里默念着,把头埋进倪诤的肩窝,莫名有些羞涩起来,身子不自觉地蜷了蜷。 想要,躲进他的怀里,圈住他的脖子,腿也挂在他身上。 蓝焉别过头,嘴唇状似无意地轻轻蹭过倪诤的脖子。他既想看看倪诤是什么反应,又有些不敢看他的反应,很快心虚地松开手,往后退了几步。 “谢谢。”他嘟囔着说。 倪诤的眼睛不自然地眨了眨,也不应话,转身把那外套叠好放在一边。有了这拥抱,蓝焉的胆子又开始大起来:“下午我能和你一起管店吗?”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他摸了摸柜台上的一盆多肉,“让我陪你,行吗?” “想留就留吧。”倪诤说,“但没工资付你。” 蓝焉忍不住开始占人口头便宜:“那老板以身相许?” 说完店里静了静,他意识到这玩笑指不定又要让空气凝固,忙准备随便找个话题糊弄过去,却见倪诤没什么表情地说:“不是和你说沈叔在网恋吗。” 蓝焉愣了愣,明白过来后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我确实不该打他主意。”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你明明知道我说的老板是指谁。 这样笑笑闹闹过后,蓝焉心情好转不少。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倪诤问他要不要午睡,沈志远前几天送了一张折叠椅。他看着倪诤把躺椅支起来,忽然很希望时间可以停在这个午后,阳光洒落在窗前,和喜欢的人不过是伸手可及的距离。 店里音量很小地放着音乐,这次不是沼泽,是超级草的moving。歌词唱,前行,前行,没有回去的路。没有停留的理由。 没有回头路了。蓝焉在心里默念。没有停留的理由,连那个人也不是。 就当自己是搭乘一辆末班车,再贪图一会儿最后的沿路风景吧。 第19章 温柔的网 蓝焉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妈妈。 陈茗穿的不是病号服,是条鹅黄色的连衣裙,缀着白色波点。她伏在外公家那张旧木桌上,低头像是在写些什么。 蓝焉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原来是日记。 他静静看着,陈茗握笔的姿势和自己很像。蓝焉想起小时候她抓着自己的手一笔一画写下名字的样子。蓝,焉,他们都爱写得方方正正。陈茗说,你的名字像是两个可爱的小方块。 有饭菜的香气远远地飘过来。外公在厨房里喊,该吃饭啦。陈茗搁下笔,捋了捋头发便蹬蹬蹬地跑了出去。 蓝焉拿起那个日记本。 一九八八 七月九日 今天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世杰。如今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遥遥相隔难以相见,世杰虽说不必大费周章,可我想不过是时间与空间,并非无法跨越的距离。 世杰在信中说,初到北方多有不适应,日子过得很是煎熬。我的心也揪起来,夜夜担心他是否吃好睡好,钱又够不够花。但他是极聪明又努力的人,无论在哪一定都能尽快安稳下来。 只是,仅仅一个礼拜,我就已经被思念给侵没了。 所以我买好了火车票,我要去见他。 一九八八 七月十四日 我在火车上,还有五个小时就能见到世杰。我快等不及了!迫不及待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嗳,这些不好意思的话也只能在这里写。 一九八九年 一月二十五日 世杰终于准备回荞城了,我们商量好了订婚的日子,真幸福。 一九八九年 四月十四日 今天,我是世杰的妻子了。 因为生意在起步阶段,现在手上并不宽裕。我们只是戴了很便宜的戒指,宴席也办得很简单。世杰似乎感到很抱歉,我其实并不委屈,忙完这天的时候,倒觉得异常满足。 许愿,日子要一天天变得更好。 一九九零年 十月十八日 我们家迎来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孩子。 世杰说,都讲儿子像妈,他要是随你,以后该长得多好看啊。 病房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一九九三年 九月二日 生意越做越大,我却没有多么开心。 只是觉得每天都很累,也没有太多时间照顾孩子,心里时常感到焦虑,却又没办法放下工作。 世杰劝我回家休息,不用整日去忙公司的事。但这怎么行呢?我们俩一同白手起家,互相扶持着艰难走过来,若是我忽然甩手不做,他的担子定会沉上许多。 更何况,我还不想在这样的年纪就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家庭主妇。 二零零零年 五月一日 今天小焉开家长会,虽然提早空出了时间,却还是临时出了点变故。晚上十点多才到家,阿姨说小焉不愿意睡,非要等我。他没提起家长会的事,只是给我展示了在学校画的画,他这样懂事,我忍不住偷偷哭了一会儿。 二零零一年 十月十八日 小焉的生日,我却和蓝世杰大吵了一架。小焉安静地吃完生日蛋糕就回房写作业了,我坐立不安了很久,很想进屋去抱抱他,又怕经过这样的事,他已经讨厌我了。 二零零一年 十二月二日 晚上睡不着,起来翻了翻相册,看到结婚照心里有些难受。我和蓝世杰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比当初我们南北相隔,还要远上许多。 第34章 二零零二年 五月三十日 今天办理了住院。 我其实是很害怕的。 二零零二年 十二月八日 小焉来看我了,瞒了他一阵子,终于还是让他知道了。 母子共处一室,竟对着彼此默默无言说不出话来,我感到惊愕和伤心,却也心知这些年对他的陪伴屈指可数,我是错的,不该奢求孩子再给予我过多。 二零零三年 八月十七日 真疼。 小焉被蓝世杰带着去香港玩了,最近总梦见他,希望他能够玩得开心。 二零零五年 三月二日 多希望这世界是虚构的,那么爱是虚构的,痛苦是虚构的,我们都是虚构的人,我变大,变小,变大,变小,我一遍一遍地问。 再往后忽然是大页大页的空白,他转头望向房门,陈茗靠在门框上,仍然穿着那条鹅黄色的裙子,笑吟吟地问,你怎么也在野水? 蓝焉挣扎着从梦境中大步跨出,睁眼一看墙上的钟,原来不过是过去了十几分钟。他慢慢地躺回折叠躺椅,觉得此刻店外的阳光像沙漏里的沙子一般灌进眼睛里,下沉,侵蚀。 “醒了?”倪诤不知什么时候搬了小凳子坐去店门口,正对着阳光翻看一本书,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嗯。”蓝焉闷声应了句,起身走去他身边。倪诤很专注地看着书,整个人被阳光沐浴着,连发丝都是发亮的。蓝焉蹲下来,目光也一起落在书页上,却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我刚才做了个梦,感觉好真实。”他轻声说,“我梦见我妈妈了。” 倪诤闻言沉默一阵,把书合上。蓝焉看清了封面上的书名,白先勇的《孽子》。 倪诤望向他,却不说话,蓝焉明白他这是愿意听自己说的意思,心中又微颤一下,竟觉得有些想哭的冲动,不知道是因为母亲,还是因为面前喜欢的人。 “她走是零六年的事。我有时候觉得她的离开像是把我的人生割裂了,往前是茫茫不可知的未来,往后是蒙了尘没办法轻易提起的曾经。” 倪诤想起那场大火来。 “妈妈是很坚强的人,生了好几年的病,一直在坚持。”蓝焉托着腮,“她算……女强人类型吧,其实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很少。” 从记事起,更亲一点的是家里的阿姨。小时候睡得早,常常是自己睡下了,陈茗和蓝世杰还没回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事业并不安定,每天焦头烂额很是疲惫。陈茗偶尔会送他去上学,明明前一天睡得很晚哈欠连天,只是为了在车程十分钟的路上抓紧问些儿子的近况。 蓝焉回想起那些短暂又模糊的上学路,陈茗问的似乎总是无关紧要的问题,昨天午饭吃什么了,写完作业看了什么电视,在学校有喜欢的科目吗,诸如此类。他那时候不懂,觉得她是没话找话,一五一十回答完后便不再说别的。 后来上了中学,他选择寄宿,每周回家一次,陈茗没有以前那么忙了,却也极少能见到面,后来她又生了病,长期住在医院。现在回忆起来,在事业稳定下来后,陈茗其实总在寻找机会与自己亲近,可幼时拉开的距离并非轻易就能填补,他也总不自觉地规避着这份充满歉意的感情。 蓝世杰则对自己少有关心,或者说他很少与父亲有什么交流,哪怕是挤出来的十分钟。整个童年,蓝焉对这些陪伴的缺失并非完全不在意,可不懂表达,且确实无能为力。于是亲情上的漏缺逐渐成了常态,他现在回想起来才后知后觉发现,有个人自始至终努力尝试缝缝补补,可他没能给她太多机会。 年纪渐长后,蓝世杰开始从可有可无的角色转变成了他“需要”成为的对象。所有见到他的大人都说,看你爸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你可要用功读书,长大要像你爸这么厉害啊!蓝世杰也开始带着他去各种社交场合,时常和自己谈谈心——当然是大番自以为是的人生感悟。非常奇怪,他和父亲的距离反而越来越近。 “你爸爸妈妈关系好吗?” “很好。”倪诤点了下头,“没见他们吵过架。” “小学的时候,有好几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推开门就是满地的碎玻璃。”蓝焉望着地面,“我爸爱摔东西,到处乱砸乱扔。” 他用轻松的语气说:“有一回我睡眼惺忪走到客厅,我爸正举起一瓶矿泉水,结果不小心砸到了我额头上,肿了个大包。” 倪诤看着他,动了动嘴唇。隔好一会儿,他别过脸去:“很疼吧。” 稍微一用力,他脖子上就浮现突出的血管。蓝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有点想哭。 当然疼,只是当时没人问他。 蓝焉把头埋进了膝盖。倪诤犹豫一会儿,还是下定决心似的把手搭在他的背上,轻轻抚了两下:“没事了。” “好想我妈。”蓝焉擦掉眼泪,“都怪我。” 倪诤耐心听着他讲。 蓝焉呼出一口气,稳了稳声音:“他们因为忙,有时候会叫一些朋友来陪我过周末。有个人……我叫她谢阿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她是来陪我最多的,给我送吃的喝的,玩具也大箱大箱地买。” “我妈妈生病后,她就来得更频繁了。我那时候很喜欢她,也依赖她,甚至要胜过依赖我妈妈。” 所以,那天放学后在商场撞到蓝世杰搂着谢莉莉时,他的大脑几乎是一片空白。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选择什么也没说,选择从未有过这段记忆,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自己对父亲出轨这件事并不知情。 第35章 “我妈妈受打击很大。”蓝焉已经镇定下来,语气冷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但她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其实我早就是知情者。” 陈茗那一年身体状况本就急转直下,这件事当然不是直接原因,却像对她生命的一锤重击。她和蓝世杰早已貌合神离,但谢莉莉是她认识超过十五年的最好的朋友,背叛感可想而知。 “是我的错。”蓝焉闭起眼,“我以为妈妈永远在那儿,我永远有补救的余地,但她不会再回来了,不会再给我被原谅的机会,后来意识到她有多爱我,我成了于她而言最大的罪人。” “甚至到现在,我也没办法阻止一切继续下去。”他的声音终于还是颤了起来,“你看,他们还是好端端地在一起。” “我太想她了……” 这忏悔戛然而止。 因为倪诤站起来,俯下身子抱住了蹲在地上的蓝焉。 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完完全全地罩住。 第20章 吻 外公家是一栋两层的自建楼房,蓝焉的房间在二楼最右边,角落有一个旧旧的实木大衣柜。 “好开心啊,外公很喜欢你。”蓝焉扑腾到床上滚了两圈,“原来你们之前就见过。” 倪诤看着他:“小心一点。” “没事儿,我早好了。”蓝焉不在意地拍拍腿,又抬起一条胳膊,“你拉我起来。” 说完他又觉得这和撒娇有什么区别,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于是胳膊又小心翼翼地收回去,却被倪诤抓住手指,使了点力气将他扯起来。 他松开得很快,蓝焉下意识反手去握他的手,两人都僵了几秒,蓝焉反而理直气壮起来,不肯再松手:“牵一会儿。” 倪诤不说话,任他把手指硬挤进自己的指缝。两人静静站着,一直到外公敲响了房门,才触电般松开彼此的手。 “小倪留下来吃晚饭吧。”外公笑眯眯道,“不用客气,外公才做了三个菜。” 他们一前一后地跟着外公下楼。外公腿脚不便,走得很慢,蓝焉一级一级地往下挪,时不时回头望望身后的人。倪诤垂眼看他,明明眼中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蓝焉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光是与他对视,就觉得空气里酿出一阵暧昧。 一张方桌,两人面对面坐下。外公一直给倪诤夹菜:“最近怎么样啦?” 从那一年父母出事之后,光顾过家里饭店的人几乎都这么问自己,最近过得怎么样。有些是客套的问话,有些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倪诤明白大家不提起潘伊和倪冬江的原因,但自己并非脆弱到那个地步。反而是小心翼翼的避之不提,往往使他一股不快之感直冲大脑。 “家里都还好。”他往嘴里扒了几口饭。 “那就好啊。”外公把三鲜汤往他面前推了推,“你一直都这么懂事,他们肯定放心的。” 蓝焉嘴里嚼着油焖笋,直勾勾盯着对面的人。在野水接触过的人并不多,他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对倪诤最常用的这个评价,懂事。倪诤平静的神情莫名让他感到委屈,是替倪诤感到委屈。 蓝焉在心里大喊,他不懂事他又能怎么样?他应该懂事,这是所有人对他的期许,像一种理所当然的默认。 而自己瞥见过他灵魂脆弱的一角,不知该是高兴,还是心疼。 吃完两人收拾了碗筷,准备去趟人民医院看看沈寺。这几乎是住院以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从大门走,蓝焉感到一身轻松。 倪诤虽仍是没什么表情,却仿佛也被他这阵情绪感染到,脚步跟着轻快起来:“怎么这么高兴。” “出狱了,可不该高兴嘛。”蓝焉开玩笑地说,“沈寺还被关着呢,一会儿可以好好嘲笑他一番。” “他也快了。” 他们走过12号病房门口。蓝焉步子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往里张望了一眼。病房还没入住新的病人,空空荡荡。他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死气沉沉的病房,又不是值得留恋的地方,究竟有什么可赋予意义的…… 蓝焉忍不住望向身边那人。 是因为你吗。 倪诤不明所以地对上他的目光:“怎么了?冷?” “没有。”蓝焉赶紧摇摇头,“就是想了一些事情。” 有大声抱怨的声音从11号飞出来:“无聊死了!” 是沈寺。他们敲开房门,沈寺叼着块饼干,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你们来干嘛?” “探监。”倪诤面无表情地说。 蓝焉噗嗤笑出声,心里忍不住泛上一阵近似于喜悦的心情:倪诤竟然会顺着自己的玩笑讲话…… “探监……”沈寺做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也跟着贫了几句,“我犯什么罪了?明天是不是就该去吃枪子儿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沈寺说出吃枪子儿那几个字的时候,蓝焉感觉到身边那人飞快地瞟了自己一眼。 他假装没注意到,低下头笑了笑。 他明明刻意不去想这事——或者说他实在没什么力气去想这事。 喜欢的人在身边。拜托。拜托。不是现在。就让他多在此刻停留一会儿。 三个人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多数时间是蓝焉和沈寺在交谈,倪诤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电视画面,也不知道究竟看没看进去。沈寺对近期热播的电视剧进行了一番深刻点评后,忽然捂着肚子叫唤起来,随后夺门而出,奔着厕所的方向去了。 第36章 倪诤看了一眼柜子上摆的可乐:“他肠胃不好,又馋嘴喝冰的了吧。” 蓝焉幸灾乐祸地笑了几声,两人之间又逐渐安静下去,没了声音,只剩电视上的女人在怒斥:“你太让我伤心了!” 蓝焉拿过遥控器,摁掉了画面。 沉默在不断发酵,他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了,迟疑再三开了口:“那个枪……” “你非得要吗?” “什么?”倪诤的问话说得飞快,他没听清,倪诤却闭上嘴不再重复了。 蓝焉只好自己说下去:“你看,马上就到八月了……我爸虽然松了口,也不一定能容着我一直留在野水,他那个出尔反尔的性子,指不准哪天就要抓我回去……” 他停顿了一下:“所以,你要在这几天尽快把东西给我。” 倪诤转过头,见这人安静地垂下眼睫,又忽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不过还是在你生日后吧,我挺想陪你过生日的。” “我说过我不过生日。” 倪诤的声音忽然带上点冷意,蓝焉没能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是因为什么,嘴角瘪了下去:“哦。” 沉默在他们之间流动。好一会儿,他才又问道:“倪谕发现的就是那些书么?” 倪诤愣了一下,蓝焉又补充说:“你中午不是在看书吗。” “你见过赵哥了?”倪诤很快反应过来,又坦然答道:“嗯。找了一些类似的书来看。” “所以你……你确定自己喜欢男孩是吗。” 从那晚在搁浅前被迫让蓝焉知道了自己喜欢同性这一事实后,两人并没有这样直接地聊起过有关同性恋的话题。倪诤大大方方,并不躲闪他的问题:“确定。” 蓝焉点点头,不再问了。他忽然觉得有阵莫名的疲惫从身体深处涌出,于是慢吞吞地坐到那张陪护床上去:“我想躺一会儿。” “躺吧。”两张床之间有米黄色的帘子,倪诤顺手拉上了,“睡一觉也没事。” “那我要在沈寺的床上睡。” “那你过来。”倪诤顺着他的话接道。 蓝焉笑了笑,老老实实地躺好了。 他侧头望过去,盯住那个一帘之隔的身影,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纷乱的想法挤成一团,浆糊一样在脑中被搅散。这是种无法忍受的心乱如麻,他感到自己有很多想对那人说的话,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倪诤。”他看着他。 “嗯。” “那你有没有过。” “什么。” “恋爱。” “……不知道算不算。”倪诤皱了皱眉,还是如实回答,“是和女孩,只是三天。” “嗯。”蓝焉了然地闭起眼,“那,拥抱、接吻什么的……有吗?” “问这个干什么。” “有没有啊。” 蓝焉的声音软下来,倪诤沉默了一下,干脆地答道:“只和你抱了啊。” 怎么觉得语气有种——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答案吗——的味道。 蓝焉在心里偷笑,又穷追不舍地问:“还有一个呢。” “没有过。”倪诤的声音透出些无奈,“不是躺着吗,又这么多话。” 蓝焉坐起来:“那你想不想。” “想不想什么……” “接吻。” 倪诤没再接话,不知是愣住了,还是装没听到。 “要练习吗?”蓝焉慢条斯理地说,“你好笨,你这样以后是追不到人的。” “是吗。”他听见倪诤用气声笑了一下,“你过来。” 你过来。过来。来。 倪诤站起身,一只手已经握住了拉帘。蓝焉这下才有点慌了神,下了床站在帘前结结巴巴道:“你,你先别拉开。” 帘子很薄,他们面对面站着,甚至能看清对方五官的轮廓。 倪诤凑近了些,蓝焉睁大了眼睛。 他感觉到自己的嘴唇隔着帘子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好了。”蓝焉努力眨了眨眼,听见倪诤的声音混在自己巨大的心跳声里,“出来吧。” 第21章 暴雨 蓝焉想象过无数次自己的初吻会是什么样的,现下心脏和嘴唇一齐密密麻麻发痒,他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摸摸倪诤的心跳,是不是也和自己跳得一样快,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怀疑,这是一场发梦的幻觉。 明明他们的嘴唇都没有真正地碰触。那么这到底算初吻吗,那么你对我到底算喜欢吗。 重要吗? 他动作很慢地拉开帘子。像电影里被放缓的镜头,倪诤的脸一寸一寸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到一丝与自己相同的心情,然而那人不言不语地望着自己,表情是不露出任何端倪的平静。 “沈寺怎么还不回来,掉坑里了?”他只好摸了摸头发,眼神乱七八糟地瞟向病房的任何角落,总之不要落在那个人身上就行。蓝焉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一时冲动出言“挑衅”的是自己,现在慌里慌张心脏狂跳的还是自己。 那人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真的像棵树似的,安静地立在那里。 蓝焉心事重重地低下头,想要这一页能快速翻过。不要问,不要提,今天不是说明白这个的时候,他还没准备好。然而倪诤没给他翻页的机会,半晌后忽然开了口:“你……” 第37章 “我想要先回家了。”蓝焉猛地转回身,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你,你也早点回去吧。我走了……替我跟沈寺说一声。” 没来得及去看倪诤的反应,他努力稳着步子迈出了病房,随后脚步逐渐加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 “回来了啊。”外公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嗯。”蓝焉失魂落魄地应了一声,轻飘飘地抬脚上楼去。此刻他只想扑到床上,听歌也好发呆也好,静静地躺一会儿,不然脑子里全是那个人。 “怎么这幅样子?”外公多瞧了他几眼,“你爸爸来过电话了,你记得给他打回去。” “知道了。” 蓝世杰又有什么事。 他躺倒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不情不愿地拨出蓝世杰的号码。那边很快接起来,讲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废话。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蓝焉打断他,“我还要忙,快说。” “你个小崽子有什么可忙的。”蓝世杰嘀咕了几句,忽然支吾起来,“那个……来接你的时候忘记跟你提了,你现在非要待在野水我就不说你了,但是八月中旬你要回来一趟。” “为什么。”听蓝世杰闪烁其词的语气,蓝焉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我跟莉莉呢前阵子已经正式把证给领了,八月中旬准备办个酒……我们聊过了,也不打算弄婚礼什么的,但办几桌酒还是要办的。你到时候得来,听到没?” “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蓝焉猛地挂掉了电话。 他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夏天的暴雨总是这样猝不及防就降落,倪诤回家了吗……会被雨淋湿吗…… 他把头埋进枕头里。 虽然蓝世杰和谢莉莉早就以夫妻名义同居,一张证件或是一场酒席也不过是辅证……但他一直有种错觉,只要这一天不来的话,一切好像还有余地。 而现在,什么余地都被生硬地钉死。 也试图宽慰自己,这些事与他又何干?别说他压根早就不在乎那两个人,何况他已经定下计划要离开……哪怕是蓝世杰说要再生个孩子,他心里也该毫无波澜的。可每次想起母亲,还是心里窒闷得慌,他从头到尾冷眼旁观,自始至终什么都阻止不了,究竟是谁赢了,究竟是谁得逞了。 “那我也先走了。” “行。”沈寺揉着肚子往床上一趴,“蓝焉真没事吧?今天总觉得他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现在还忽然跑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能有什么事。”倪诤顿了顿,“害羞了吧。” “哈?”沈寺瞪大了眼睛,“害什么羞?” “没事,”倪诤神色淡然,“你睡你的。” 他走出医院大门口,大雨忽地劈头盖脸砸下,在崎岖不平的道路地面上聚集成水洼。倪诤在路边报刊亭躲了一阵子,见雨势渐小,才不紧不慢地走进雨里。 他拐过路口,远远望见老街口花坛边有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似乎还微微发着颤,在风里看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走近,是蓝焉抱膝低着头坐在那里,手里攥着一把叠得好好的雨伞。 “有伞为什么不戴。” 蓝焉浑身已经湿透了,半睁着眼,有点儿可怜兮兮的感觉。 “你戴吧。”他抬手递出伞,头仍然垂着,“我马上就回去。” “特意在这里等着给我送伞?”倪诤没接,在他面前蹲下来。蓝焉抬起头看他,两人在哗哗的雨声中对视,这场面很可笑,有雨水顺着头发不断滴落下来,没有人伸手去抹。 “怎么了。” “没什么。”蓝焉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把伞往倪诤怀里一塞,“我要回去了。” “蓝焉。”倪诤无奈跟着起身,“我还有五分钟就走到了,但这儿离你外公家要十几分钟,你确定要把伞给我吗。” 蓝焉脚步一顿,忽然笑了起来:“我们俩好像神经病。” “你也知道。”倪诤朝他走过去,正想撑开伞,却听蓝焉轻轻叹了口气,回过身来像只小动物一样钻进自己的怀里。 衣服被雨打湿了,和皮肤黏在一起不太好受。蓝焉努力贴近倪诤的左胸口,闭上眼感觉有炽热的火焰。 “他们要办酒。”他舒舒服服地靠着,闭起眼睛嘟囔道。 倪诤没问是谁要办酒。怀里的人湿漉漉的,像一滩被水浸透的大型公仔。握着伞的手静静地垂下,瓢泼大雨中,两颗心贴得从未这般近过。 “不回家了?” “能一直这样也不错。”蓝焉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很容易让人变得心软,“陪我多待一会儿行吗。” “那就一直这样。”意料之外的,倪诤温声说,“陪你。” 蓝焉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你知道我们现在这样代表什么吗。”他小声道。 “为什么要想这些。”倪诤任他用脑袋在自己肩头蹭来蹭去。 他忽然发觉蓝焉很瘦,薄得像纸,被雨一淋,被风一吹,似乎就能飘走。 蓝焉觉得自己和倪诤待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永远都不合情理,全程由内心潮涌的悸动做主导,这毫不讲理。 他抬起头,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仰起脸吻了吻倪诤的嘴角。 两个人的嘴唇都是凉的,在短暂几秒的触碰后竟然温热起来。皮肤黏连的地方都变得很温暖,倪诤没说什么,雨水仿佛倒灌进他的胸腔,心脏真的有了溺水的感觉。 第38章 “回家吧。”蓝焉松开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外公家的方向走去。雨这时已经变得很小,淅淅沥沥,丝一般。周围所有的一切似乎都雾蒙蒙起来,倪诤大概还站在原地,但他没有回头。 雨水坠进身体。沉甸甸的,什么都是。 第22章 把我买回去 蓝焉这晚发起了低烧。 梦里走马灯似的,无数个画面交错而过,像大片斑斓的色彩被人随意掷在画布上,溶于彼此之间。人生不同时期遇见的人聚集在一起,顶着各自模糊的面孔对他微笑。蓝焉在那人群中恍惚看见了陈茗,她的脸上是陌生又熟悉的笑容,质问的语气却冰冷得让他如坠冰窟:蓝焉,你在做什么? 意识清醒已经是日上三竿,他满头大汗地坐起来,房里既没开空调也没开电扇,闷热得让人心烦气躁。蓝焉摇摇晃晃地下楼,外公正哼着小曲往桌上摆菜。见他面色潮红眼神呆滞,用不算严厉的语气呵斥道:“怎么了?昨天说是去给人送伞,送完回来倒头就睡,连个澡都不洗,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我……这就去洗。”他没什么力气解释,拿上换洗的衣服踢踢踏踏地走进淋浴间。 果然夏天的雨时效性太短,明明昨晚还是暴雨倾盆,今天却即刻变了样,烈日高高悬着。蓝焉无神地冲着澡,心里明白不只是天气,有一些东西在隐秘的地方一夜之间也变了样。他回忆起昨晚嘴唇相触的柔软,他问倪诤知不知道他们这样代表了什么,而那人只说为什么要想这些。 难道不是所有人,都会想要给自己无端狂涌的冲动要个名分?蓝焉默默地想。的确,他们现如今不明不白,倪诤的态度似乎是不愿深究,而他自己也断断不敢明晃晃把这份心意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他能说什么呢?问那个人,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事实上自己的内心已昭然若揭,不然如何去解释那几个大胆的吻和拥抱。 那接下来又该是什么,若是那人仅把他当消遣倒是好了,可他明明就也……蓝焉清楚地知道两个人都不过是在拖,自己无非是思量着不可越界却还是没能控制住心中悸动,现如今心虚后悔担忧一并袭来,一旦挑明会更糟糕;至于倪诤,蓝焉想不通他是怎么想,但无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两人都动了心,这已是不可挽回的一步。 假如现在明确了彼此的心意,不可避免需要思考这段感情的取舍去留,而他并不想思考这个问题…… 若是真能像昨日在雨中那样,“能一直这样也不错”就好了。 蓝焉浑浑噩噩地洗完澡,换上衣服去吃早饭。外公大概是图方便,咸菜白粥,很寡淡的一餐,他丝毫不在意地大口吞咽,现在哪怕是端上来山珍海味他也恐怕食之无味罢了。 “吃饭就好好吃,”外公瞥了他一眼,“心不在焉的干什么?” “哦。” “是不是跟你爸又吵架了?” “没。” 哪一次不吵的。他暗自腹诽道。 再说下去怕是就要听长篇大论的训诫了,蓝焉两三口扒拉完那碗粥,端起空碗就一溜烟往厨房去:“吃完了吃完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过低烧的缘故,总是觉得头昏脑胀。他把碗碟收拾进水槽,双手在水槽边缘撑着扶了会儿,缓了口气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刷起碗来。 动作机械地往碗碟上涂抹洗洁精,冲洗的时候蓝焉听见外面一阵交谈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他正在想一大早会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外公喊了他两声。 蓝焉擦擦手出去,他最烦被迫和不熟悉的长辈打招呼,不情不愿地抬起眼皮正欲张口,然而站在门口的人让他短暂发了会儿愣。 他说不上来此刻的心情,见到倪诤就高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成了条件反射一般的反应,可现在他与他之间不可控的东西已经太多,第二秒立刻占据心头的就是紧张与难受。 “我来还伞。”倪诤简短地说。 他手上提着的东西不止有伞,还有一箱纯牛奶。 “哎,给我们还送什么东西。”外公乐呵呵地接过来,“正好,留下吃午饭吧!” 倪诤摇摇头:“不了,昨天吃晚饭就很不好意思了。” “这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外公不由分说拉着他按在沙发上坐下,“刚好小焉那孩子不知怎么心事重重的,你们同龄人聊得来,你跟他一起玩会儿。” 倪诤闻言望了过来。蓝焉不高兴地别过脸去。 玩,有什么可玩的……共处一室不还是徒留尴尬,外公可真是什么都敢说……吃午饭,岂不是还有一上午呢。 他转身回厨房,硬邦邦地说:“留下吧,等我洗完碗。” 蓝焉以平生最慢的速度把碗碟清理完放进碗橱,走出去对着正和外公一起看电视的倪诤说:“上来吧。” 他兀自朝楼上去,听见倪诤在对外公说“那我先上去了”之后也很快跟了上来。两人什么话也没说,蓝焉一屁股往床上一坐,倪诤只是沉默地站着。不知怎么的,这场景让他想起初见时,病房里的他们似乎也是如此。 他有些恍惚起来。 “咳咳,”没了外公这个“第三人”的存在,蓝焉果然开始不好意思起来,忍着难堪道,“你坐啊。” 倪诤看了眼地上的小板凳,走过去坐下来。凳子很矮,他的腿又很长,忽然有些无处安放。蓝焉望着这一幕,忍不住想发笑,连忙又正色道:“blue今天就不开了吗?” 第39章 倪诤沉默一会儿:“吃完午饭回去就开。” “够随意的。”蓝焉下意识吐槽道,“沈寺他叔挺宠你的,由着你来。” “我因为你随意的次数还少吗?” 蓝焉一听红了脸,见倪诤的脸上终于爬上点笑意,故作镇定地抱起手臂:“什么乱七八糟的……” “想说说看吗?”倪诤打断他,“外公不是说你心事重重么,在想什么。” 蓝焉踌躇了半天,忽地垂下头去,小声嗫嚅着说:“我在想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又是长久的沉默。 他们清楚彼此之间对窗户纸即将被捅破的事实心照不宣,只是谁都不愿意做第一个打碎清醒梦境的人。 蓝焉生硬地转过话题:“说起来小谨她……” “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 “问我要枪,说要死,”倪诤平静地问,“是认真的吗?” 果然还是逃不过啊。 如果没有交易存在,情况一定比现在要好很多。蓝焉也明白,自己决心要飞走的事是两人在衡量感情时不可跨越的一道障碍。 怎么揭开心意,怎么抉择未来,都没办法。 “我当然是认真的,不是说过了吗。” 倪诤望着他:“为什么哭了。” “哪有哭。”蓝焉忽然很想把自己放进洗衣机里甩一甩,脱干水分。 他想了想说:“我知道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可我不需要再被动承受世界,这大概不是逃避也不是解脱,死亡是一种永恒的架空,我只是想把痛苦还给痛苦。” 这番话是不是显得太矫情了……他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倪诤,那人像在琢磨着什么,并不应话。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决定把内心所想的一股脑儿倾倒出来:“其实我改变了主意。” 那人猛地抬头。 听完他说的话,倪诤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难得磕绊了一下:“不……不可能。” “我就是这么想的。”蓝焉平静地说,“去了结了他,也就是了结我的痛苦。” 倪诤想,真的能了结吗? 之前蓝焉告诉他,自己的生日在10月18日。他有一次守店无聊,无意中点进一个花语百科网站,搜完自己的之后又无意识地输入了蓝焉的生日。 10月18日,在这天出生的人的生日花是树蘑菇。它的花语很好玩,是“神经质”,因为树蘑菇被手触摸或受伤时,会由白色变为土黄色,非常的神经质。凡是受到这种花祝福而生的人,纤细又容易受到伤害……但是,下定决心、努力尝试会发现全新的自我。 真是勇敢的花朵。 假如对死亡的蔑视可以被理解为勇敢,那么他想蓝焉也算是位大无畏的勇士。 可他此刻说不出话来。 “其实死没什么不好的。”蓝焉用安慰似的口气说,“而且我实在没办法了。” “我之前一直没告诉你们我住院的原因。”他笑了笑,“其实我后来想,在我妈去世之前我心里应该就开始生病了。她走这件事不过是起催化作用。” “我因为愧疚和悔恨陷入痛苦……我怎么可能没尝试过其他的方法呢?也是有过的,不过都未遂了。”蓝焉没事人一般地讲着,“后来我执意要休学来这儿,野水是属于她的小城。” “待了一阵……发现也没什么用,哀莫大于心死,求死的想法还是自始如一的强烈。所以有一晚,当这种情绪又一次发作,我傻乎乎地从二楼跌落下去,这才进了医院。” “也因此遇见你了。”他抿起嘴轻轻地笑。 “最开始活不下去的时候,也查过很多东西,网上说可以养小动物。”蓝焉说,“可是很小的时候,我养的鹦鹉被甘蔗渣噎死了,我养的小鸭子被洗澡水毒死了,我迟早也会把自己给养死的。” 是哪种死法呢? 倪诤会明白的吧。他想,相比其他同龄人的青涩懵懂,他们似乎都很早就被迫成为一个跌跌撞撞行走的成年人,被无数忧愁苦痛狂风般席卷着,和这些相比,情爱什么的,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小卵石了。 一颗将死的心。灰暗。破旧。 可他的心,还会为了一个人这样跳动。 他真喜欢他的心。 “对不起。”蓝焉吸了吸鼻子,发觉眼泪正在不断落下,怎么都憋不住。他忽然记起小时候半夜醒来,门一打开就是满地的玻璃碎渣,陈茗在被蓝世杰狠命掌掴,尚还年幼的他哭喊着想要过去帮忙却敌不过男人的力气,被推在地上,玻璃渣刺进他的掌心和胳膊,在陈茗凄惨的尖叫声中那些鲜血的红尽数放大直至蔓延到他的整个世界。泪眼模糊里他仿佛看到蓝世杰嘴里的那些脏词一个一个在空气里蹦来蹦去,然后零零散散地碎在地上。 那时他的口腔里常常莫名其妙地浮起一股黏腻的血腥味。陈茗是秋天走的,记忆里的冬天总是冰冷又难捱,陈茗以前总是告诉他,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春天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结果甚至还没有熬到冬天她就死了,蓝焉想在她的世界里是不是根本不存在春天这个季节。 那股血腥味一直没有散掉,像烙印一样死死扒在了他的喉咙里。 蓝焉捂住脸,透过指缝能看见倪诤坐在那里,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那里,定定地看向自己。蓝焉看不懂他的眼神,像一潭幽深的湖水一样简直快要把自己吸附进去。 第40章 不要看我了。蓝焉忍不住呜咽起来,别再看了,这样的自己实在太狼狈了。 “对不起……我知道我像个疯子,但我必须要逃跑了。”他擦干眼泪。 “逃跑之后还回来吗?”倪诤忽然问。 “嗯?” “下辈子。” “下辈子啊,”蓝焉晃着腿,想了一会儿后回头对他笑,“什么都行。做手表,做耳机,做衣服,做mp3。然后你就可以把我买回去,你觉得好不好。” 倪诤不答。半晌,他忽然起身走到床边,蓝焉被惊得往后一缩,又很快冲着他笑起来:“干什么啊。” 倪诤抬起手,擦去他满面的泪痕。 蓝焉心里浮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难过,他忽然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有多么不舍。 他攥住倪诤的手腕,拉他坐下来,然后闭起眼睛吻了上去。倪诤没有拒绝。 他浑身都在战栗,倪诤掰过他的下巴和他接吻,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这样绵长的吻……蓝焉哭着咬下去,倪诤的嘴唇破了,很快血腥气就在两人交缠的唇齿间蔓延。 现在我们是一样的了。 他难过地想要去抚摸倪诤的眼睛,想要他的睫毛在自己的掌心起舞。 这一刻他感觉自己像躺在案板上的鱼,倪诤是掌控了他生命的人,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他,内脏也全部掏出来给他,自己的骨血也可以焚烧起熊熊的火焰。 突然之间,他好像置身于梦里那个诡秘的世界。真想永远就这样,倪诤。他在那人耳边小声呢喃。 倪诤没有回答他,瞳孔像黑曜石那样灼目,一片墨色的焰火如黑海般铺天盖地地流动开来,蓝焉逐渐陷落其中,好像有雨点砸在他的身上,一道闪电劈下来,正中心脏。 第23章 造了孽了 两人吻得乱七八糟,蓝焉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搂住倪诤的脖子。倪诤第一次知道这个纸片一样的人竟然也能有如此大的力气,他感到怀里的人在发抖,心里忍不住一阵一阵难受起来,于是任蓝焉搂着,闭起眼细细舔舐他的嘴唇和舌尖。 原来认真地接吻是这种感觉,倪诤想。以前看电视和书里的人接吻,他总是不能理解两片嘴唇究竟为什么能够厮磨那样久,唾液在恋人的嘴里交换之后难道就会变得甜蜜?那天在雨里,蓝焉把嘴唇贴上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只有颤动着的忐忑和一股讲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般的轻描淡写并没有让他体会到那种所谓甜蜜,而现在,总算是明白一些。 此刻的吻不能用甜蜜来形容,但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就是想要时间再慢一些,想要在这个人身上索取更多,假如蓝焉提出要亲上一整天,他大抵也不会说“不”。 倪诤尝到一点咸的东西,是蓝焉的眼泪。被咬破的嘴唇有些发疼,他放开蓝焉的唇,轻轻地亲了亲蓝焉湿润的眼角,终于结束了这个又荒谬又似乎理所当然的吻。 “别哭了。” 或许是倪诤的动作实在太过温柔,蓝焉生出一种梦一般不真实的错觉。此时的他突然格外委屈起来,小狗一样往倪诤怀里拱了几下,刚刚止住的眼泪又突然开了闸似的掉,头埋在倪诤胸口“呜呜”地小声抽噎。 “老是这么黏人。”倪诤低低地说了句,手在他后颈上缓缓地抚了抚。 蓝焉在这轻抚中慢慢止住了抽泣,更加心安理得地靠在倪诤怀里。 再自私一次吧。他心想。五月他从外公家二楼跳下来的时候,蓝世杰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恨铁不成钢地说他这是自私。我和你妈妈辛辛苦苦赚钱把你养到这么大,你从小吃喝不愁,心里出了问题说要休学也让你休了,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是对你爹妈的不负责知道吗?你这叫自私! 那就算是他自私好了。既然这条自毁的路已经准备一口气走到底,在最后的时间里,再最后自私一次,偷一点点他没法做到不眷恋的温柔,也是可以的吧。 蓝世杰说他路走歪了。明明拥有一条早早被铺设好的康庄大道,被阳光照耀着,路两侧是一片盎然的茵绿。而他非绕到一个阴森的路口,毅然决然选择走上那条没有人烟、植物也都枯败的小路。 蓝焉想过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错。如果陈茗没有走,他是不是会毫无悬念地在康庄大道上一路走下去,永远不会有回头或停下来的渴望。他其实也并不十分确信死后的永恒,可假如现下这点贪恋算是自己最后能在手里握紧的一点东西,他这次选择不放开。 天知道他多想回到陈茗死前的任何一个时间,选择“不放开”。 所以,你别怪我。蓝焉抬头望向倪诤,这个人哪怕从下巴的视角看都这么好看。他痴迷地盯着,觉察到自己血管里仿佛流淌着一些细碎的东西,像玻璃渣,不断刺痛着自己。蓝焉忽然觉得自己本质或许是恋痛的,他对那人的爱里痛苦占了九成,且这种痛并没有让他清醒,却一定程度上让他陷入得更糟,糟透了。 这是反人性的期盼,期盼对方施予自己更多爱意,而倪诤大概是与痛苦共生的,于是他爱倪诤的时候,一切感官被放大无数倍,爱他就像在拥抱痛苦本身。 这一瞬蓝焉想,他或许是根本不需要倪诤给出任何回答的,他爱他是他自己的事,爱便爱了。那人若是给他一分爱,他能还回去十分,而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倪诤永远无须做些什么,他不答,自己也不会再去问。 第41章 你只用站在那里,我会像风一样拥抱你。 反正抽身是很容易的事。 倪诤的目光落在不具体的一点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蓝焉伸手戳了戳他的胸口:“好累啊。” 语气软得不行。 倪诤眼神总算聚焦,无奈地低头看向他:“哭累了?这不是让你靠着吗。” “嗯。”蓝焉颇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再靠一会儿。” “你下午也别回去了吧。”他又忽然急哄哄地说,“陪我好不好,想和你待在一起。” 想和你待在一起,这话无异于告白,倪诤感觉心脏一阵发颤,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不知如何回应这烫手的心意,犹豫不定了半天,最后只默默点头。 蓝焉心满意足地抿了抿嘴,继续放肆地问:“你之前真没接过吻啊?” 这个刚刚把自己吻得全身酥麻发软的人,分明就不像从没接过吻的样子。当然了,也不排除是他自己贱,那人哪怕只是触到他的皮肤,他的身心便全化成一滩液体。若不是被用力抱紧,这滩液体怕是要在阳光下蒸发了。 倪诤这次答得很快:“没。” 蓝焉故作淡定地“嗯”了声,却忍不住心里那阵窃喜,愈发得寸进尺,朝他仰起脸:“还要。” 倪诤看着他,蓝焉脸颊上还有明显的泪痕,此刻眼睛却笑盈盈地弯起来。倪诤从这双眼睛里倏然读到一种很浓重的东西,明亮,却在暗处悄悄生根发芽,如今已是无法控制的长势。 不知为何,他忽然感到一种不可抑制的恐慌,而这恐慌又很快被忽略了,因为蓝焉凑得近了些,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嘴唇。 “还要……”蓝焉又重复了一次,这次是真正意义上的撒娇,音调放得很软,倪诤甚至品出一丝甜腻来。他有点想笑,却并不感到反感。蓝焉竟然还有这样的一面,他想着,低下头含住了这人湿漉漉的舌尖。 很快唇舌交缠,有了刚才那次深吻的经验,这一次两人吻得更加投入,鼻息打在彼此脸上,翻搅的水声黏糊地响着。蓝焉面颊和鼻尖都微微泛红起来,难堪地感觉到有炙热的欲望从腿间直往上窜。他微微睁开眼,忽然视死如归般伸手往倪诤下身探去,果不其然也摸到一个发硬的东西。 倪诤僵了僵,停下亲吻,不太自然地松开了他。可还没等他说什么,蓝焉忽然起身,然后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倪诤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神:“蓝焉。” 蓝焉不理他,不由分说地把他的大腿分开了一点,膝盖往前挪了几步,然后仰起脸,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让我试试好不好,会很舒服的。”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然而血液上涌直冲脑门,他承认自己对倪诤是有不可想象的欲望的,他愿意让他舒服。 蓝焉手抖着去拉拉链,紧张地咽了咽口水,然后闭着眼睛把头埋了下去。 他听见头顶猛然传来“嘶”的一下吸气声。 这事儿蓝焉是头一次干,技艺生疏是必然的。但明显够用了,中途他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瞧见倪诤起伏的胸膛和因情动而失焦的眼神。蓝焉死死盯着他,盯住他眼里漫着的浓稠情欲,更加卖力地动作起来。 刹那间,他觉得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在这一刻“抓住”了倪诤。 我爱你。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喃喃着。又忽然整个人被倪诤扯起来,拉到怀里用力地吻住。 蓝焉又想哭了。 他们吻了一会儿,搂着彼此倒在床上。蓝焉听着倪诤的呼吸声,呆呆地望向天花板,突然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得要死。 他想,假如现在让他来选,希望倪诤爱或不爱他,他竟然完全无法果断做出选择。他当然希望倪诤爱他,又不希望倪诤真的爱上他。 蓝焉,你造了孽了。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第24章 红盖头 沈寺这天下午总算如愿办了出院。本来预计能比蓝焉更早走的,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不过这没有影响他此刻出狱般的欣喜,坐在回家的车上翘着二郎腿给倪诤打电话。本意是想炫耀一番,拨出去后又觉得没什么可炫耀的,于是得意洋洋的劲儿泄了一半,垂头耷脑地把手机贴在耳旁。 然而熟悉的声音并没有响起来,电话因为无人接听被自动挂断了。沈寺纳闷地甩下手机,准备拐个道去blue看一眼,这家伙不接电话到底在干什么。 车子还没开到blue门口,沈寺便远远地瞧见一堵冰冷的卷帘门,像把“不欢迎”三个大字写在了上面似的。他不信邪,非要下车看一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的心彻底凉了个透:门确实就关着嘛。 大白天的,倪诤不开店会在哪儿?进货去了?没听说啊。沈寺嘟嘟囔囔地回到车上,正准备给沈志远打电话问问,却见两个熟悉的人正从街口往这儿走。 可不就是倪诤和蓝焉。沈寺这下安心了,在车上等着他们走过来。他敏锐地发现那两人靠得很近,几乎是手臂贴着手臂,明明都一言不发地目视前方,表情却有种说不上来的不自然。 怎么怪怪的……沈寺嘀咕了一声。 他没多想,终于还是没忍住下车,朝他们小跑着过去:“嘿嘿,我也出来了!” “呀,狱友相见。”蓝焉被他搂住脖子,给了个让人窒息的拥抱,“快放开,我要被你勒死了。” 第42章 沈寺笑嘻嘻地松开他,又去搂倪诤的肩膀:“你俩去干什么了?店门不开,我打你电话也不接。” 倪诤拨开他的手,轻描淡写地说:“在蓝焉外公家里待了一会儿。” “嗯?”那种怪异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沈寺疑惑地眨眨眼睛,没想明白有什么需要在蓝焉外公家里做的事是比开店还重要的,只好换了个话题道:“我叔说晚上带我吃饭,我想叫上你们来着,去不去?” “好啊。”蓝焉点点头。 沈寺又望向倪诤,那人也“嗯”一声:“我们得先去陈姨那里接一下小谨。” “行,”沈寺兴奋地应道,“那我先回趟家放东西,你们去接小谨,一会儿我们在街口见好了。” 他和那二人道了别,车子很快一溜烟地拐过弯没影了。 蓝焉悄悄拿手碰了碰倪诤的胳膊:“哎,他会不会看出点什么来啊。” “你是希望他看出来还是不希望他看出来?”倪诤已经把自行车推来了,“放心,他没那么聪明。” 他见蓝焉目光飘来飘去,仍站在原地不动,有些无奈地拍拍自行车后座:“上来吧,还要我请你?” 蓝焉这才做出一副勉为其难接受的表情:“哦。” 他欢天喜地地跨上车,生怕那人反悔似的,紧紧抱住那截劲瘦的腰:“出发吧。” 此时接近黄昏时分,少年的发丝与衣角在迎面扑来的热风里往后飞着。蓝焉望着路两旁慢悠悠往后退的店铺和树木,心里忽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与满足。 人生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渴望,在野水的这段日子里,无数次想要把这样珍贵的瞬间珍藏,一幕幕刻在心底,像把黯淡夜幕上闪耀的星星摘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罐子里。 你呢……你会记多久。 “到了。”倪诤的声音把他从走神中拉了回来。 他们在超市里买了一些散称的饼干和糕点,准备一会儿送给陈姨。蓝焉非要拿上两盒价格死贵的巧克力,说一盒送陈姨,一盒给倪谨吃,不等倪诤阻止,已经急匆匆跑去柜台结了账。 倪诤拗不过他,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和收银员聊天,见他一副因为听不懂方言而迷惑不解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点笨,但可爱。他这样在心里评价这一刻的蓝焉。 “真的谢谢您一直这么照顾她。” “说这些干嘛。”陈姨笑吟吟地拍拍倪诤的肩膀,“倒是你,又给我送这么多东西来,这巧克力贵着呢吧?你呀,还是留着自己吃好。” “这是……蓝焉买给您的,小谨也有份,您收下吧。” 陈姨瞥了眼楼下:“就是刚刚和你一起来的那男孩儿?” “嗯。” “他是不是阿宗叔叔家那个外孙子?”她忽然想起来了为什么蓝焉那样眼熟。 阿宗是蓝焉外公的名字。 “是。”倪诤连忙点头。 陈姨明显对蓝焉家的一些事有所耳闻,了然地叹了口气道:“你们呀……都是好孩子。” 她顿了几秒,像是陷入回忆的漩涡:“他妈妈跟我是初中同学,成绩好,也招人喜欢,多漂亮一个人,怎么就……” 倪诤默默听着。 “当时她结婚,我们有几个老同学凑在一起闲聊的时候还说,她那个老公一看就不靠谱的,长得太精明了,不像是能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小孩满月酒我也去了的呀,他那时候还那么小一个,被人围着逗只会咿咿呀呀地笑,好多年了,刚刚一看,都长这么大了……” 陈姨望着楼下正在陪倪谨玩石头剪子布的蓝焉,脸上一副遗憾又欣慰的神情:“长得跟他妈妈还是蛮像的。” 她想起在蓝焉的满月宴上,陈茗忙里忙外地招呼着客人,终于坐下来安心吃东西的时候,有个同学打趣她说,你老公怎么都不心疼你,他倒只顾着喝酒吃菜侃天侃地,都是你在接待。 陈茗神色现出些微不可察的不自在,笑着回答,没事。 她猜想,大概早在那个时候这两人的婚姻就已经注定出现裂缝了吧。可怜了那孩子,这么小的年纪失去了妈妈,在他爸那样的人身边生活,也必定不会安定到哪去。 陈姨想着,让倪诤在门口等一会儿,进了房间好一阵子都没有动静。就在倪诤忍不住要喊她的时候,她手上拿着个暗红色的首饰盒出来了。 “这里面是我们还在上学的时候,大家一起去荞城玩,陈茗也在,所有女孩都买了一模一样的耳坠子。” “当时小偷比现在多多了,客运大巴上有很多顺手就把你东西摸走的人,回程路上我的那对耳坠子就这样不见了。”陈姨摸了摸首饰盒,“当时都是学生,本来就没多少钱,丢了东西急得不行。最后是陈茗安慰我,说要把她的那对给我。” 她笑:“我说不用,但回家后发现她偷偷塞进了我的包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忘记过这回事,耳坠子也好好地留着。刚刚突然想到它,你帮我拿给那孩子吧,他一定需要更多他妈妈的东西来做念想。” 倪诤接过那个承载着蓝焉妈妈少女时代纯净美好灵魂的首饰盒,对陈姨低声道了谢谢。 他走下楼,倪谨正凑在蓝焉耳边嘀嘀咕咕着什么。蓝焉一见到他便弯起眼睛笑:“来啦。” “嗯。”倪诤走过去,把首饰盒递给他,讲了一遍前因后果后,蓝焉也像陈姨那样轻轻地抚摸着盒体的表面,默默点头,然后珍惜地紧紧攥在手里。 第43章 “这是陈姨送给小蓝哥哥的礼物吗?”倪谨好奇地瞅着他们。 “是啊。”蓝焉摸摸她头发,“哥哥很喜欢。” 倪谨兴奋地蹦起来:“我也有!”她向倪诤展示了那件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抱在怀里的红色裙子:“也是陈姨送给我的,漂不漂亮?” “漂亮。” 三个人说说笑笑地往老街口走,准备去和沈寺会合。倪谨不由分说地要蓝焉坐在后座上:“小蓝哥哥你坐着,哥哥会推着走的,这样你就不用费力气啦。” 蓝焉哭笑不得:“这该是你的位子啊。” “小蓝哥哥,”倪谨忽然用气声轻轻说,“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和哥哥一直在一块呢?” 蓝焉和倪诤都是一愣。 “为什么这么问?”倪诤回头看她。 倪谨天真地笑着:“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很好,很开心,我们三个人都很幸福。” “想要一直待在一起,好像就只能是家人,可是小蓝哥哥不是我们的家人,我想到这个就有点难过。” 蓝焉觉得自己体内的水又漫了上来,把心脏泡得发皱。他强颜欢笑地说:“是啊,怎么办呢。” “不然哥哥和小蓝哥哥结婚吧!”倪谨忽然灵光一现。 蓝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率先咳了起来:“什,什么啊……” “我当然知道男生和男生不能结婚啊!”倪谨连忙解释道,“小蓝哥哥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走个过场?可以像玩过家家那样结婚嘛!” 她又去扯倪诤的衣角:“哥哥你觉得怎么样?” 蓝焉的耳朵已经开始发烫,他被这惊世骇俗的无忌童言吓得不轻,可又忍不住偷偷朝倪诤瞄去,想看看那人的反应会是如何。 倪诤像是笑了,轻声说:“可以啊。” 倪谨欢呼一声,拍拍已经傻眼的蓝焉:“小蓝哥哥当新娘子!” 她想了想,把怀里的红裙子往蓝焉脑袋上一铺:“这个可以当成红盖头诶。” 蓝焉视线受阻,手忙脚乱地要把裙子拿下来:“别闹了,我头上顶个裙子像什么样——” “来吧,牵手成功。”倪谨笑嘻嘻地打断他,硬是把他拉到了倪诤身边,然后认真地把两人的手放在一起。 蓝焉本来还在挣扎,却忽然感觉倪诤握住了自己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 他于是安静了下来。 临时司仪倪谨满意地看着两人紧紧牵在一起的手,颇像那么回事地、庄重地大声道:“倪诤先生,你愿意和小蓝哥哥结婚吗?” “嗯。” “你要说愿意!” “愿意。” “好,那小蓝哥哥……”倪谨又转向蓝焉,“你愿意和他结婚吗?” 倪诤垂眼望去,蓝焉迟迟不答,低着头看不清楚表情。他忽然发现被自己牵着的那只手在微微发着颤,于是沉默着把那手握得更紧。 “小蓝哥哥?” “愿……愿意。”蓝焉的声音已经带上点异样,所幸倪谨没听出来,满心欢喜地宣布这场婚礼可以结束了。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啦!”她高兴道,“咦,小蓝哥哥怎么……” 倪诤朝她比了个“嘘”的动作,耐心地等蓝焉平复心情。他没有松开那只手,牵着他慢慢朝前走。倪谨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蓝焉趁机抬手抹了把眼泪,听见倪诤毫不留情地轻笑出声。 “你笑什么?”他带着哭腔问。 “不愿意在小谨面前丢脸,怎么在我面前就一点都不装。” 蓝焉赌气般地甩开他的手:“反正被你看见我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踌躇两秒,又巴巴地把手重新塞进倪诤手心:“再牵一会儿。” “随你。”倪诤仍然坦然地目视着前方。 蓝焉用余光瞟他,听见他问:“为什么哭。”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蓝焉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假装不在乎地扭过头:“装的,想让你心疼我。” “心疼了没?”他嬉皮笑脸地去闹倪诤,却听那人面不改色道:“新娘子哭,当然会心疼。” 蓝焉呆呆地望着他,忽然觉得抑制某种冲动实在是很难的事情,因为此刻他不知道有多想无视掉周遭的所有人和物,扑上去用力地亲吻面前这个人。 他多想把头埋在这人硬实的肩膀上,肆意地大哭一场,多想把那句话说出来,是真的就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和你,永远待在一块。 第25章 我的爱放在这里 蓝焉在沈志远安排的饭席上喝得烂醉。 开始大家都吃得很尽兴,沈志远频频举杯道:“阿寺出院了,我最近也有喜事要成,来来,大家都陪我喝一个!” 包间里,一桌人欢呼着起哄,纷纷吵着要沈志远分享分享自己那桩喜事。 沈寺也想喝,被沈志远一瞪:“小孩喝什么酒?” 沈寺委屈得不行:“叔,我前几天都过十八岁生日了!” 倪诤始终不怎么说话,时不时给倪谨夹一筷菜。蓝焉小口啜着椰汁,眼神呆呆地落在虚无的某处。好快啊,他想。沈志远之前还沉浸在甜蜜的网恋里,这么快竟然准备和人家领证了。 明明就是寥寥几笔带过的日子,为什么觉得好像过去了好久呢。 沈志远今晚格外高兴,酒一上脸整个人都变得通红,拔高音量讲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一屋子人都闹哄哄的,唯有某个角落安安静静。 第44章 赵秋池朝那里望过去,沈寺因为没喝上酒不高兴,闷头吃菜;倪谨早早吃饱,正趴在一边的小桌上玩贴纸;蓝焉低头喝椰汁,看表情像是在神游天外;而倪诤一言不发地坐着,手中筷子已经放了下来,面上虽没什么异常,却也明显心不在焉。 赵秋池把手晃到倪诤眼前打了个响指:“想什么呢?” 倪诤回过神,摇了摇头:“没。” 赵秋池凑到他耳边:“你俩怎么样了?” 倪诤顿了几秒,仍是摇头:“没怎么样。” 赵秋池心说你这小孩挺不诚实,但看这两人的样子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估摸着现在心里都乱着呢,他也只好闭了嘴,自讨没趣地坐回去喝酒了。 哪想到蓝焉蓦然梦醒了似的,对上他的眼神,指指他手里的刚开的酒。赵秋池不明所以地回望过去,蓝焉见他不搭理自己,忽然起身走了过来,不由分说夺过那瓶酒,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嘴里灌。 除了他们几个没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赵秋池吃了一惊,却也未动手阻拦,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咳咳呛了几声。 沈寺跳起来:“我靠……我也要喝!凭什么他能我就不能!” “喝,”赵秋池抛给他一罐啤酒,“喝不死你。” 沈寺兴高采烈地接了过去。 蓝焉放下酒瓶,他没法判断自己喝了这些算不算醉,只觉每一口都烧心灼胃,头有些晕,但是能忍受的程度,心脏有发麻的感觉,也是酒精的作用吗?干脆喝醉好了。他要醉,要醉到昏睡过去,最好醒来一切都没发生,一切都不存在,逃,逃,逃。 他想着,傻傻地笑了一下,举起酒瓶又要灌。这次没能成功,蓝焉闭着眼睛等了半天,怎么那股辛辣苦涩没如愿流进自己嘴里,把自己的胃灼出一个大洞来。 他慢慢地睁开眼,原来是倪诤把酒从他手里拿走了。蓝焉瘪瘪嘴,探身过去要再拿,被倪诤攥住手腕:“够了,别喝了。” 蓝焉本能地觉得委屈。疼痛永远这样莫名,他挣开倪诤的手,忽然像瞬间清醒般正色,严肃地说道:“我这儿好疼。” 他指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我这儿疼,都怪你,都怪你……”说着声音又迷糊起来,眼神恍恍惚惚地飘向四周。 赵秋池远远看着,见那两人好一阵拉拉扯扯,其中一个还哭成那副鬼样……他摇摇头,苦啊。 手机的信息提示铃响起来,赵秋池按亮屏幕偏过头去看,是冯郴发来的短信:还不回来? 他对着屏幕笑了笑,一字一句地打:快了,再坐一会儿,乖乖等我 那边又发了什么,赵秋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想抬头看看那两个孩子拉扯得如何了,有没有发展到打起来的趋势,却一下子愣了神。 人呢?? 倪诤用力撑着软在自己怀里的蓝焉,无奈地对沈寺道:“我带他出去醒醒酒,你照顾好小谨。” 沈寺喝了几口就把那啤酒扔一边了,正在无聊地剥着虾。他抬头看了一眼晕晕沉沉的蓝焉,丝毫没觉得这两人的姿势是否太过亲密,爽快应道:“行,你们去吧。待久点也没事,我叔在兴头上,这局怕是得挺晚才散。” 倪诤点点头,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蓝焉出了饭店。任谁看都是在照顾喝醉的朋友,路上来来往往并没有对他们另眼相看的人。 “我讨厌你。”蓝焉口齿不清地说。 倪诤不应,慢慢扶他在路边坐下。蓝焉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扭头看过来,忽地又傻乎乎地笑:“我说讨厌你是骗你的,你别信。” “要是我已经信了呢?”倪诤垂眼望他,仔细地拭去他嘴角的酒渍。 听了这话,蓝焉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迅速瘪下来,小心翼翼收回手,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拧在一起:“没有的……我没有讨厌你的……真的。” “嗯。”倪诤轻声笑了一下,“好,真的。” “你信了吗?”蓝焉迟疑地问道,“你……不要假装你信。” “信了。” “骗人。”蓝焉毫不设防的眼神像某种待人宰割的动物,“那要不……你亲我一下,就代表你真的信了。” 倪诤失笑:“你是真醉还是假醉?别闹了,这是在外面。” “外面怎么了?”蓝焉提高了音量,惹得倪诤赶忙去捂他的嘴,他于是嘴里“唔唔”地发出些意义不明的声音。 两人推推搡搡了一会儿,倪诤拗不过他,终究还是趁四下无人时飞快地在他嘴角轻轻啄了一下。 蓝焉眼里堆积了水雾似的,盈盈地亮起来。 “像个傻子。”倪诤笑他。 蓝焉也不恼,终于安静下来,听着路边的嘈杂喧嚣微微眯起眼睛。两人就这样不知坐了多久,他的意识终于逐渐恢复清明,却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头往倪诤肩上歪去,猛地闭起眼装睡。 倪诤不戳破他,热风浪一样一阵阵扑过来,身边又有个温温热热的东西依偎着,他发觉身体不知不觉也开始有些发烫。 沈志远他们一帮人还迟迟未结束饭局出来。倪诤想了想,低头对蓝焉小声问:“我带你去个地方?” 蓝焉腾一下抬起头,立马把装睡的觉悟抛到了脑后。 夜里黑漆漆的,蓝焉被倪诤带着东绕西绕,对接下来他们要去哪里一概不知,却异常安心,只知道跟着前面那人走便好。 第45章 随着越走越偏,附近热闹的人声也似乎逐渐被黑暗吞没。蓝焉有些害怕,快走了几步和倪诤并排。倪诤瞥一眼他,借着昏黄的老旧路灯看清他略紧张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去牵他的手。 蓝焉感觉到自己的指尖被包裹在倪诤的掌心,心脏的嗡鸣声反而越来越大。他悄声道:“这里好偏僻,我们做什么都没人知道。” 这话当然不含什么暗示——他不过脱口而出,还没想到那层。然而倪诤倏地发出声轻笑,蓝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顿时红了脸。 不过还好那人也看不清。 “就是这里。”倪诤忽然停了下来。 蓝焉跟着顿住脚步,好奇地打量四周。这是块空旷的空地,灰白水泥地面,有两个极旧的篮球架,架身斑驳掉漆,球框上空荡荡的,没有网。看来是个被废弃的小球场。 球场左侧还有座很小的土地庙,能看出也许久未修缮了,破破烂烂。 “这块地方前几年就说要开发。”倪诤说,“但一直拖到现在也没动静,总之是很少有人过来了。” 他毫不拘束地在那球架上坐下了。蓝焉于是也过去挨着他坐,好奇地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看到那棵树了吗?” 蓝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是棵很难被忽视的树,很高。 “这种树叫苦槠。”倪诤的语气都放柔了些,“听说树龄有两百多年。” 真是活了好久。蓝焉默默地仰头看着树冠,这树似乎会一直这样立下去,那么它存在的时间将会无限趋近于永恒。 “小时候我哥常来这地方打球,我妈就带着我一起来,拿把板凳坐在树荫下给我念故事。”倪诤陷入回忆,把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那段被存留在此的旧时光。 “后来……每次我想跟她说说话的时候,就会来这里。”倪诤并未流露出任何哀伤,蓝焉却莫名难过起来,“我有时觉得她一直就在这,一直在,只要我还会来,她永远在这里等我。” “也许阿姨的灵魂就藏在这棵树里了吧。”蓝焉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倪诤的脸。 他们静默地对视。倪诤忽然低下头,哑着嗓子道:“可越长大,我来这里的次数就越来越少,我不知道为什么,时常觉得应该避开这些,所有,一切,我是个矛盾体,我既想走出这里,又想留在这里。” 他艰难地说:“我坐在这,可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不知道我能在哪里哭出来,或许对我而言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地方。” 蓝焉站起来用力抱住他。 “没事的,没事的……”他难过地说,“会有的。” 蓝焉觉得无力。倪诤的堤坝总算开了个小口,可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鲜红色血一般的液体。 有那么几分钟,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样静静地在苦槠前相拥,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 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这阵沉默。倪诤接起来,沈寺在那头催促:“酒还没醒完?他们快准备走了,你俩赶紧回来吧。” “知道了。”倪诤挂了电话,也跟着站起身,简短地说道:“走吧。” 蓝焉默默跟上。他不知道此刻说什么才能让倪诤更好过些——他有时觉得那些心迹他能懂,却也明白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讲些所谓“理解”的话。就好像倪诤也没有资格对他的选择做出评价。 但有一件事是他能做的。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掩饰爱意了。 经过那棵苦槠时,蓝焉停下来认真地对倪诤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倪诤怔愣地看着他,忽然对他接下来说的话有了某种预感。 蓝焉果然说:“我爱你。” 没有回答,周围只有夏夜虫子的鸣叫声。蓝焉又重复一遍:“我爱你倪诤。” 他瞥一眼苦槠,笑着说:“阿姨也知道了。” “所以啊,”蓝焉低头踢着一个陈年易拉罐,自顾自往前走去,“以后不想来就不来吧。” 他尽量压下心中那点苦涩:“我没法保证什么,但倪诤,我可以祈祷,祈祷对你说爱的人以后还会有许多,那么在你和这世界不兼容的时刻,起码能拥有一些勇气。” “这勇气有一部分会来自我,因为我给出的这点对你来说,或许很小很小,很轻很轻的爱。” “至于这块被你圈起来的小小领域,随时都能回来。记忆永远在这儿,今晚也是。”蓝焉轻轻说,“你能把我的爱,也放在这里吗?这样你是不是就会永远记住我?” 倪诤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树影随着风掠过他的脸,像谁忽明忽暗的人生。 蓝焉指指自己的胸口:“有句话是我借着发酒疯说出来的真心话。” “这里真的挺疼的。” 倪诤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沉默着将他抱住。一种几乎要把他勒窒息的抱法,像是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没关系。蓝焉想。 他知道倪诤不是会说我爱你的人。 但没关系。 第26章 最后一点仁慈 沈志远在桂苑的那处房子最近添了许多生气,沈寺、倪诤和蓝焉三个人常常在这里待上一天。能做的事很多,尽管如此沈寺还是整日抱怨时间过得太慢,殊不知对有的人来讲,这不过是余下的最后一点仁慈,得以让他慢慢收拾那点不舍与贪恋。 第46章 蓝焉没有半分狼狈,他偶尔依旧会觉得这一切都不像真的,他没有遇见倪诤,也不会知道那把枪的存在,那么还有回头的可能,可路其实一直未断,他想要掉头就走是随时可行的事情,现在就可以给蓝世杰打电话,回荞城,回那个宽敞精致的家。 那么所有的所有会真的像泡沫一样消亡,野水会被他抛在身后,这个夏天心脏的无数次震颤也可以当成幻象,总之若是把时间拆分成无数秒,每一秒他都有把头抬出水面的机会,只是他的心绪早已平静下来,他从未想过改变溺在野水的想法。 野水,蓝焉忽然觉得这个名字起得实在是很有意思。而倪诤是片沼泽,他误打误撞地陷进去,即使水面已没过头顶,他还是心甘情愿地继续下沉,甚至觉得在那底下要远比在岸上更呼吸自如。 他开始提前做些告别。蓝焉跟沈寺一起跑去花鸟市场,挑了一只毛色亮丽的鹦鹉。他自己养死过动物,说实话内心确有挥不去的阴影,但外公爱鸟,他也不想自己离开后老人家又变回孤零零一人,还是提着笼子回家了。 外公多数时候是情绪不外露的人,此刻却难掩惊喜,马上兴高采烈地逗起鸟来了。蓝焉放心地在一边看着,他知道外公会把鹦鹉照顾得很好,不像自己,永远笨手笨脚。 接着他去网吧,把qq上没回的消息都给回完。自来野水之后他就没再登陆过,一上线果然很多同学发来的信息闪个不停。大部分是客套的关心,抱着多多少少的好奇心问他为什么不声不响就突然休了学,和谁也没打招呼。有几个和他关系近一些的人知道他的情况,关切地问他最近“心情怎么样”。蓝焉其实很想回复说,我很快乐,我的心也很好,因为爱上一个人而健康地跳动着。不过最后还是只回,我好着呢! 他拜托在荞城的一位朋友订一架钢琴,八月中旬送到野水来。地址填的是blue,他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看错了,一定得给我送到正确的地方。 毕竟要是出了问题,那时已经没人能交涉解决了。 还有一些琐碎的小事去做,蓝焉花了两天时间,陆陆续续把事情一桩桩办完。他没列什么清单,全凭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过短短两天,他能考虑到的所有事都已经处理妥当,蓝焉再最后努力地思索了一阵,确认没什么遗漏的了,才放下心来。 那么现在只剩最后一个人要告别。 抓紧每一秒时间似乎是他们心照不宣的选择,倪诤不知道是怎么跟沈志远交代的,总之最近很少营业blue,尽可能多地和他待在一起。有时也会反常地不见踪影,蓝焉没心思去探究,一心等着交易正式进行的那天来临。 在这件事上他其实是极被动的。倪诤从来不提枪,既不说东西是否到手,也不拟出个具体的日期。于是这模糊的日子即使已经近在眼前,又仿佛遥遥无期。蓝焉觉得他大概想拖,有些难过,又有些苦涩。其实,还是来个痛快好。他心想。 就在蓝焉几乎认为倪诤要反悔的时候,他终于说,他已经拿到那东西了。 蓝焉这时在外公家的厨房切西瓜,外公出去散步了,听到敲门声他顺手拿着水果刀便出去开门。倪诤一愣,然后缓缓地说:“枪我拿到了。” 听到这句话,蓝焉心里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点点头:“好,你先坐会儿,等我切完西瓜。” 他回到厨房继续将瓜瓢分成规则的小块,心思还是不由自主地飘远了去。还是来了。他想着,一个没留神,刀刃磕到手指,碍于他反应很快,伤口不深,只是划拉开浅浅一个口子。 倪诤大概是听见了他那声惊呼,很快大步走进来,有些慌乱地问:“没事吧?” “没事,血都没出多少。”蓝焉说,“你刚刚是不是看到我拿着刀担心了?” “没有。”倪诤别过脸去。 “不是和你说过我怕疼。”蓝焉笑嘻嘻的,“伤害自己的事我肯定不会做,不然我也不会向你买……” “别说了。”倪诤打断他。 气氛瞬间诡异起来,蓝焉试图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怎么了。” 倪诤不搭理他,一转身出去了。 蓝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股无名情绪堵在胸口让人无法忽视,可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只好默默地将水果装盘,端着盘子上楼:“上来吃水果啦。” 他余光瞥见倪诤坐在客厅椅子上没动。然而几分钟后还是跟了上来,一言不发地迈进房间。 蓝焉收起被乱扔在床上的缠得乱七八糟的耳机线,坐下来轻轻叫了一句那人的名字:“倪诤。” “干什么。”倪诤硬邦邦地应声,慢慢走到床边。蓝焉仰头看着他,忽然想笑:“你干嘛突然跟我生气啊。” “别气了。”他把倪诤的手拉过来,孩子似的摇了摇,“咱俩可是新婚没几天,这就要闹离婚啊?” 倪诤在野水待了太久,一度觉得自己其实也和将死之人并无区别。 如果每个人心里都有个调色盘,那么他的大抵是只有黑白,调不出什么多余的颜色,形形色色的人在他生命里来了又走,都不是那么重要,他也并不在乎他人的色彩。 然而面前这个人从最初就总是在打破他的一切规则,调色盘或有意或无意地被打翻,他瞧见这人其实颜色也不多,最漂亮的就是一抹蓝色。 第47章 他一向留不住色彩的心底,竟轻而易举地被溅上这抹蓝。不是没试过去擦拭,一点用都没有。 蓝焉睁着晶亮的眼睛看他,一如刚见面时的样子。 倪诤突然无法克制地拽过他的手腕,两个人一起倒在床上,发出不小的声响。蓝焉抬手摸摸他的头发,轻声说:“倪诤,把床压塌可是要赔的。” 倪诤低头去咬他的嘴唇,两个人毫无章法地吻了一阵,才喘着气停下来。 忽地,他像卸了浑身的力气一般倒下来,压在蓝焉身上,头埋在颈窝处,整个人一动不动。 两个人静静地相拥,胸脯贴着胸脯心脏又一次离得很近。蓝焉望着天花板,努力地感受着身上那人的温度,慢慢地、贪恋地闭上眼睛。 第27章 总比爱他好 大概是十年前的事了,倪诤在某个夏天写过一篇很短的童话,讲一只拥有魔法的小兔子,它能够调制代表各种心情的魔药,每天唯一需要做的事就是看着药水在一口大锅里咕咚咕咚冒泡,接着将制作完的成品包装得漂漂亮亮的,去卖给森林里的小动物们。 神奇的魔法药水在动物们之间很受欢迎,其中最畅销的毫无疑问是:幸福。喝下代表幸福的魔药后,心里像有无数粒跳跳糖在一瞬间炸开,幸福噼里啪啦地绽放成一朵朵烟花。于是小兔子每次挎着篮子出摊的时候,幸福魔药总是立刻被一抢而空。 有一天,森林里来了位新朋友,是一只刚从猎人陷阱里逃脱的小鹿。小鹿刚来就闹出了大新闻,它问小兔子,可不可以卖代表悲伤的药水给它? 小兔子傻了眼。 这需要一份古老的秘方——由于从来不会有人渴望悲伤,小兔子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把如何调制悲伤忘了个一干二净。 它于是找啊找,在把那本厚厚的祖传魔药配制大全翻遍后,终于在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到了。小兔子单独支起一个小锅,开始为小鹿熬制“悲伤”。 它问小鹿,为什么想要买悲伤呢?像其他动物们那样,买上一小瓶幸福,不是很好吗? 小鹿说,我只是想要尝尝悲伤是什么滋味。 小兔子觉得不能理解。假如这话的意思是小鹿从未体会过悲伤的感觉,那么它难道一直被浸泡在幸福中吗? 它熬了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最后将一瓶透明的药水交到小鹿手里。 小鹿喝了下去,却没表现出半点变化。 果然没用。它摇摇头。 原来,小鹿从出生起就得了一种怪病,它在有光的地方会失去产生一切情绪的能力。只要被日光照耀着,所有情绪都会像蒸发了那样,瞬间无形地流出它的身体。它曾托朋友来小兔子这里买过幸福魔药,但没起任何作用。 除非站在不见光的黑暗中,否则小鹿的内心就像一个无底的大洞,什么都没有。 于是又想试试悲伤,仍然未果。 它向小兔子道了谢,慢慢地朝森林深处走去了。小兔子知道,森林深处是无限的黑暗,可那里也埋藏着诸多危险。 等等!它朝小鹿喊。小鹿停下了脚步,回身望着它。小兔子迟疑片刻,问小鹿你有朋友吗?小鹿摇头,它的缺陷注定了它的不合群。小兔子笑了一下,那么我们做朋友吧! 小鹿在小兔子家里度过了一整个夏天,小兔子带它去做了许多事,即使小鹿永远都是面无表情,给不出一点反应。 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小鹿终于打算离开了。它说算了,看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小兔子觉得眼睛酸酸的,上前拥抱了小鹿,抱歉,还是没能让你感受到幸福。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见面了? 然而下一秒,它惊讶地看着有眼泪从小鹿眼睛中流了出来。 我好像……能感受到悲伤了。小鹿说。 不过是个孩提时写的、无厘头没什么逻辑的故事,最近却总突兀地在他脑里反复出现。倪诤有时很希望所有不好的东西都能像小鹿那些情绪一样,被太阳蒸发掉,又或者变成湿漉漉的汗流走。这个夏天不知为什么让人觉得无限长也有限短,长得像是落在此地的阳光没有尽头,又短得能匆匆装下相遇和离别。 他一个人去了废弃小球场,靠在苦槠上发呆。 风一阵一阵吹过来,树叶窸窸窣窣地发出声响。倪诤往上望了眼,转过身轻轻地用手臂环上苦槠的树干。 苦槠太粗了。仅靠一个人的臂长无法完整地拥抱它。 倪诤将脸贴在那上面,闭起眼。 “他其实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用气声很慢很慢地讲,“这个名字,以前还没见到他的时候,我总是幻想名字的主人是个安安静静,很秀气的人。” 他笑了一下:“其实挺会闹腾的。长得秀气倒也是真的。” “他让我带他出医院,我也不知怎么就答应了。就好像后来他说要拿钱换枪,我也稀里糊涂那样答应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像是讲这些话需要很大力气,讲几句就得停下来缓一缓。 “我能反悔吗妈妈。”倪诤哑声说,“再来一次的话,我不会想要走进那个病房了。” “妈妈,可能我们这样的人说‘爱’很好笑。”他用手掌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可他那天和我说他爱我。他老是那样,可以自顾自地说上许多话,就好像他丝毫不在乎我的反应和回答,不在乎我是不是同样爱他。而我也的确给不出任何回答。” 第48章 那人总是在自作主张。闯进他无人问津的心底是,在打翻调色盘后选择抽身离开也是。而这些似乎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他该成全他吗?他能给他什么?他什么都给不了。 “我知道这之后就是永远不会再见了。”倪诤漆黑的视野被阳光染成橙红色,“他会恨我吗?” 回答他的只有风和树叶的声音。 “没关系。”倪诤笑了一下,“总比爱我好。” 倪诤去了趟冯郴的茶馆。 他拨开门帘走进去,赵秋池正在柜台后搂着冯郴的脖子热吻。瞥见来的是他,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将冯郴搂得更紧。 “……哥。” “嗯。”那两人总算难分难舍地松开彼此,赵秋池理了理被揉皱的衣服,转头看向他,“找我什么事?” 倪诤张了张嘴。 来之前,他觉得身体内汹涌着一股挥不去的郁结之气,忽然很想诘问赵秋池,那把枪在哪里?到底是真枪还是假枪?你究竟为什么要跟沈寺提起这枪?如果不是那样,那么蓝焉也就不会,也就不会…… 刚刚迈进店门的时候,他瞧见赵秋池和冯郴吻得那样投入,这画面又像枚钉子,硬生生钉进他心里,一下一下地,隐隐作痛。 天花板上吊扇呼呼地转着,他被这风吹了一会儿,慢慢恢复了平静。跟赵哥有什么关系呢?其实没有那把枪,那人也会离开他的。 他是不是还该庆幸,蓝焉找的是自己? 倪诤沉默了一下:“没什么事。” 这话当然没什么信服力,赵秋池瞥他一眼,招呼他坐下:“来坐会儿。” “就快到你生日了。”他慢悠悠地说,“想要什么?” 倪诤愣了愣,摇头:“不用。” “我知道你不爱过生日,但好歹今年你十八了。”赵秋池看着他,“你认真想想,就没什么想要的?” 倪诤垂下眼。如果要问他现下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当然是—— 总之那是奢望,是赵秋池给不了的。 “真不用。”他逃也似的起身,“我得先回店里了。” 这天倪诤只做了两件事。 一,去荞城。二,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永别。 第28章 晚点见 八月八日清晨,蓝焉起了个大早。 他轻手轻脚地换衣服、洗漱,本意是不打扰外公休息,没想外公比他起得更早,刚提着一袋子菜从外面回来。 正准备溜的蓝焉被逮个正着,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您怎么这么早就去买菜啊。” “不早点去,新鲜的菜就都被买完喽!”外公放下袋子看他一眼,“倒是你,太阳打西边出来啦?起这么早,总不会是要出门运动吧!” 蓝焉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任何听起来还算合理的答案,只好实话实话:“我要回趟荞城买东西。” 得赶班车,晚了可就来不及了。 外公也没问他是去买什么,只点点头道:“去吧,早点回来。钱够吗?” “够的。”蓝焉生怕赶不上车,在心里千恩万谢外公没有提更多问题,匆匆朝着客车站去了。 这是最早一班去荞城的车,车厢里几乎挤满了人。蓝焉站在密不透风的人堆里,又有些犯恶心头晕,他只好闭起眼,试图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满脑子都是倪诤的脸。 他下意识轻轻地笑了一下。今天去荞城,也是准备去给倪诤买生日礼物的——是了,今天终于是倪诤的生日。蓝焉又想起还在人民医院时自己和倪诤有过的关于生日的对话,忽觉有些恍惚。不过没多久的事,总觉得恍若隔世。 就好像,他和倪诤明明只是认识了如此短的时间,他却几乎觉得快要在想象中过完一生。 不过倒也没说错。他短暂的一生也快到尽头了。 一路的颠簸,客车抵达荞城。蓝焉几乎被人群推挤着下了车,终于得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他在原地缓了缓,径直朝一边等待的229路公交车走去。 在野水待了几个月,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些熟悉的车次和路线。229路车,几乎环经整个荞城,大半小时才来一班。以前还在上学时,偶尔也跟着同学一起坐车回家过,229路总是很拥挤,充斥着学生们的叽叽喳喳声。 蓝焉坐到荞城一中站下了车。正值暑假,整个学校都静悄悄的。他受着内心某种驱使走向宣传栏,静静地看着上面张贴的照片。是今年的高考状元,一个他听过名字但不熟的隔壁班同学。 蓝焉手指轻轻抚过那一处,他想原来这就是他们最初的起点。这个位置,曾经张贴了他那张被班主任强制要求写的书法作品,阴差阳错被来一中参加竞赛的倪诤记住。 倪诤看见他名字的那一天,天气怎么样?也像今天这样,丽日当空,周遭都是一片明媚吗? 蓝焉抬头看了眼学校的钟楼,很慢很慢地移开视线。他对一中没什么感情,对高中生活更是没有丝毫值得眷恋的记忆,因此此时没有什么不舍的心绪,只是忽然觉得心里莫名空荡荡。 还是说声再见吧。他在心里默默道。 绕进一中附近那条巷子,里面藏着家店面很小的手工饰品店。饰品种类很杂,价格也从十几块到几千块不等。蓝焉是带着目标去的,因此一进门就直接询问道:“老板,之前那个雪松木吊坠还在吗?” 第49章 老板是个戴着银框眼镜的中年男人,留着乱糟糟的长发,正缩在柜台后看电视。他闻声抬头,打量了一下蓝焉,站起身:“稍等,我给你拿。” 蓝焉松了口气。 他上一次来这里该是两年前了,无意中从班上女同学嘴里听说了这家手作饰品的存在,在某个周六离校后走进来看了看。当时只为新奇,没注意到什么特别喜欢的,然而却记住了有那么一条雪松木吊坠,因为对标签上的介绍印象尤为深刻:雪松的寿命为 650 年,拥有数以百万计的针叶,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能捕捉并储存光能,即它的整个光谱。在雪松的一生中,所有反射光能量的天体都会经过它。 老板将那吊坠仔细地包装好,包装纸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他递给蓝焉,扶了扶眼镜:“送给女朋友的?” “呃……”蓝焉红了脸,“也算是吧。” 他好奇道:“为什么这么问?” “这是西伯利亚雪松枝条手工制作的。”老板说,“从古代德鲁伊时代就发现了这种树。亚述国王使用雪松制成的护身符来说服其他王国的领主听取他们的意见,亚述的妇女佩戴这样的护身符来表达她们喜欢的男人的爱情咒语。” 爱情咒语么…… 蓝焉大大方方地应了声:“确实是想送给爱人,不过只是因为我觉得他很像雪松。” 想到自己对倪诤做过的那些比喻,他不自觉地笑了笑。 “挺好的。”老板点点头,“它也算是充满了西伯利亚针林力量的纪念品,来自大自然的护身符。因为雪松有天然抗菌作用嘛,树脂和酯类也能缓解疲劳,能量很纯净。” “谢谢。”蓝焉付完钱,对老板道谢后离开。 他将吊坠好好地收起来,想象着倪诤收到时的样子。那人大概会皱起眉头吧——他皱眉也还是那么好看,也许会说买这个做什么,又没有什么用,他也并不戴首饰。 可我就是想送。蓝焉在心里说。 他又坐车去附近的商场,直奔一家烘焙店。蓝世杰每年都给他在这家店订蛋糕,很高档的牌子。蓝焉把店员递过来的小册子翻了又翻,价格最高的是一款双拼的冰淇淋蛋糕,但他要想直接把冰淇淋蛋糕带回野水,怕是不太现实。 蓝焉最后还是选了普通的动物奶油蛋糕——当然,是最贵的款。店员说您可以在附近逛一会儿,半小时后来取就好了。蓝焉摇摇头,说我就在这等。 他看着烘焙师制作,做蛋糕的女孩看起来年龄不大,见他直勾勾盯着,搭话道:“你过生日吗?” “不是。” “那就是家人咯。”女孩擅自下了定论,蓝焉一愣,也没有反驳,只是“嗯”了一声。 蛋糕款式很是花里胡哨,女孩叮嘱他等会儿路上要小心,别给撞变形了,又问他住哪儿,离得远吗。蓝焉对这自来熟的问话并不反感,回答她说,要把蛋糕带去野水。 没想女孩猛地抬起头:“野水?我就是野水人诶。” 她顿时打开了话匣:“你也是野水的?我都好久没回去啦,来荞城上班得有两年多了。” 蓝焉静静地听她讲着,女孩说自己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家里重男轻女总是打骂她,她于是一气之下决心和亲人断了关系,跑到荞城来找工作,一待就待到现在。蓝焉想,像倪诤这样的人,原来还有很多很多。他们都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 “我现在过得还挺开心的,虽然钱挣得不多,起码能养活自己,也不用再看别人的眼色。”女孩笑眯眯地多加了些水果在夹心里,“祝你家这位寿星生日快乐呀。” 蓝焉认真道了谢,心道如果倪诤以后也能找到这样微小的幸福就好了。他不知道倪诤想不想要走出野水,又或是一辈子待在野水,他也明白不管自己怎样替那人去权衡,那都不过是他的自私。无论倪诤的选择会是如何,他无权干涉,只能像此刻这般,在心里默默祝他好。 是,他或许永远如倪诤那天说的,处在不同位置,无法感同身受。他只知道他想让喜欢的人过得越来越好,假如幸福太奢侈,他希望倪诤偶尔多些开心。这是自己现下唯一的渴求。 蓝焉提着蛋糕,小心翼翼地坐上回野水的班车。这一班次人倒是不多,他谨慎地将蛋糕放在腿上,一只手托着,一只手护着,生怕蛋糕像女孩说的那样,给撞坏。 万幸的是一路都很稳妥,蓝焉提着的那口气在离野水客运中心越来越近时逐渐松懈下来。而意外就发生在这时候,蓝焉提着蛋糕下车时,被身后一位心急的大叔推了一把,一个踉跄没站稳,蛋糕脱手飞到了地上。 他简直眼前一黑。 “你干什么啊!”蓝焉急得冲那大叔吼,“赶着去投胎啊!” 换在平时他的脾气绝没有这么坏,也极少说这些口不择言的话。然而这蛋糕对他来说实在非同寻常,这是他从野水带回来的、要送给倪诤的蛋糕,是他小心地护了一路、准备邀功似的去拿给喜欢的人的蛋糕…… 这是他能陪那人过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了。 蓝焉想着想着,眼泪忽然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他跑过去捧起蛋糕盒,里面漂亮的造型果然已经变得不成样子,奶油黏在透明的包装盒内壁上,变形得一塌糊涂。 蓝焉觉得此刻的自己与这变形蛋糕同样狼狈,站在原地默默地掉泪,心里梗得难受,连气也生不起来了。那推了人的男人一开始还理直气壮地想要骂人,一看他这副样也愣了,嘴里嘟囔了几句便趁机走开了。 第50章 蓝焉恨恨地朝他背影望了一眼,忽然拔腿追上去,使尽全身力气推了那人一把:“你还我蛋糕!还给我!” 男人被他推得差点摔倒,恼羞成怒地回过身来,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个婊子养的,怎么还赖上我了……” 蓝焉又一次扑了上去。 也许是因为体内缓缓涌上的悲怆,他的拳头很无力,起不了什么作用,反被那男人踢了好几脚。最后一脚踢中腹部,蓝焉跪在地上,泪水像层膜一样遮挡在眼前,无论是静静躺在地上的蛋糕、还是男人离去的背影,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他第一次有清晰的感觉,觉得自己几乎快要疯掉。几日以来的平和一下子消失了,像是要把什么情绪彻底发泄出来,他垂下头失声痛哭,可究竟是什么情绪,他又说不清楚。 这好像一个出口,最后的、能被抓到的出口。 许多人走过他身边,没有人扶起他,也没有人询问什么。蓝焉在野水不是熟面孔,此时又眼睛通红像个疯子,所有人只是那样路过他,像路过他的生命,用或好奇或嫌恶的眼神望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远。 这就是了。他的人生就是如此的。 然而有那么一个人不一样,起码还有那么一个人。 蓝焉缓缓从地上爬起来,浑身发颤地弯腰捧起那个孤零零待在一边的蛋糕。 他很慢很慢地朝老街走,毫不掩饰地抽噎着,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泪。这时是午后两点左右,一天之中阳光最炙热的时刻,蓝焉觉得自己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被一丝一缕地渗进金色的光,挂在面颊的泪痕几乎要变得滚烫。 他垂着眼,一步一步向熟悉的店铺走去。从老街口到blue,他几乎能闭着眼睛走这条路线。blue没有客人,静悄悄的。蓝焉推门进去,看见听到动静后下楼来的倪诤,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蛋糕撞坏了……”他抽泣着打开盒子给倪诤看。倪诤愣了一下,很快了然,将那蛋糕接过来放在一旁,用力搂住哭得满脸通红的蓝焉。 蓝焉的委屈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不管不顾地将头埋在那人肩上,呜呜地小声哭着。倪诤轻轻抚着他一抽一抽的肩背,低声道:“没事,没事。” 蓝焉说不出话来。他有种时间几乎要在此刻凝固的错觉,只觉这世上,只有在面前这个人的怀里,他才是心安的。 倪诤安抚了一会他,松开手,捧着他的脸皱起眉:“这里怎么回事?” 蓝焉这时才觉得右眼下方那块皮肤火辣辣地疼,应该是刚才那个男人指甲划到的。他用手去碰了一下:“在地上……摔了一跤。” 蓝焉抬眼看倪诤,从他眉眼间捕捉到担忧的痕迹,擅自将这担忧命名为“心疼”,心里慢慢地平静下来。倪诤的手很热,轻轻揩去他眼角的眼泪:“蛋糕是买给我的?” “嗯。”他点点头,放肆地用手环紧倪诤劲瘦的腰,“我跑到荞城去买的……在车站那里被人推了一下,没有拿稳。” 意料之外的,倪诤没有对他买蛋糕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他摸摸蓝焉的头发:“撞坏了就撞坏了,又不是不能吃。” 说完他便想去拿放在一边的蛋糕,蓝焉毫不难为情地挂在他身上,被倪诤单手搂着一点点挪动。倪诤望着怀里这个树袋熊一样的人,忽然使坏地用手指勾了一点奶油,往蓝焉脸上抹。 蓝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趁他不注意时竟然凑近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眼神里写着:故意的。 倪诤看了一眼他,忽然笑着问:“又不是狗。” “也可以是。” 蓝焉两只手搭上倪诤的肩,主动地去亲他的脸颊,用气声轻轻说:“就是小狗怎么啦。” 他们的距离太近了,鼻息打在彼此脸上。倪诤面无表情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头吻住他的唇。 蓝焉回应地很积极,呼吸间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嗯哼声。两人亲得难分难舍,就在蓝焉以为他们就要这样吻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倪诤忽然停了下来,将他再次搂紧在怀里,只是沉默,并不言语。 蓝焉埋在他颈窝处,小声问:“怎么了。” 又是好一阵沉默。倪诤像是踌躇了很久才把这话说出来:“枪,晚上就能给你了。” 蓝焉怔了怔,很快笑着回答:“好。” 他现在不愿意说这个,又抬起头道:“倪诤,你接吻好不专心。” 倪诤眼神很复杂,蓝焉却没有心思去试图分辨那里面都有些什么。他只想让这苟且偷得的瞬间无限拉长,再更久一些。 他又仰头亲上去。 两人黏黏糊糊了一下午,老天似乎也在有意成全,blue这天没迎来什么客人,虽生意惨淡,却给一双有情人留够了亲密的时间。 一直到傍晚,蓝焉要回外公家去吃晚饭了。倪诤正蹲在地上调试cd机,蓝焉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他。倪诤僵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推开。 蓝焉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呼出的气息让倪诤快要烧起来了。他喃喃道,倪诤,再亲我一下吧。 倪诤不知道自己的呼吸为什么要急促起来,他说你先站起来。蓝焉很听话地松开他,像脱落的翅膀那样,慢慢地、慢慢地离开他的背脊肩胛。 倪诤起身,拨开他的头发吻了一下额头。蓝焉眼睛晶亮,脸红扑扑的,很可爱。 第51章 倪诤心里闷得慌,轻呼了一口气,认真地对他说:“晚上我要去沈叔那里办点事,会把东西放在桂苑那边。沈寺可能在,我会提前放在门口。” “好。” “八点左右,你取了就走。” “好。” “我回来就去外公那里找你,我们晚点见。” “好。” 蓝焉听着他说一句点一下头,小鸡啄米一样。倪诤忍不住抬起手,最终还是只落在面前人的肩上:“那就这样。” 蓝焉快乐地朝他挥挥手:“那我先回去了,晚点见。” 第29章 珍重不再见 约七点,蓝焉和外公一起吃完晚饭,认认真真地把碗碟清洗干净。今天街坊邻居都格外高兴,晚上八点就是奥运会开幕式了。 街上没什么人,蓝焉慢吞吞沿着街走,思绪乱飘。他对奥运会没什么兴趣,却也觉得神奇,举国上下那么多人都在一天拥有同等的欢欣雀跃,即使是在离北京这样远的野水。这样看来,为生活四处奔波的人们能因此获得一些喘口气的机会,倒也很不错。 蓝焉低头看了眼表,还有五分钟就八点整了。他有些紧张起来,快步朝桂苑走。倪诤和他约好在那里“拿货”,那件在他出院之后还紧紧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东西,他终于要见到了。 还好,还能再见到他。蓝焉心想。今天他们待了一下午,说好晚上还要见面,等他拿了东西回外公家,又能很快见到倪诤了。 那么,那么还是有时间留给他思考的——今天下午窝在倪诤怀里的时候,蓝焉几乎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他想问出一个从未问过,但想问了很久的问题,问倪诤。他到底想不要要自己留下?如果那个人说想,他就先吻他,然后扔了那把枪。 但这念头一冒出来,便又很快被他摇摇头挤走。他的想法坚定了那么久,到最后关头难道真的要回头? 蓝焉看过许多关于救赎的爱情故事,深陷泥潭的主角似乎总能被爱人拉一把,脱离困住自己多年的痛苦。可他有时想爱并不是无论何时都能终结一切,他坚持那个想法与他爱倪诤也并不冲突。 那么自己是真的会因为倪诤想要他留下来,就放弃吗?蓝焉也想不明白。到了这个时候,他也分不太清,自己的坚持究竟是类同于“非要试试”的执拗,还是绝不回头的前行了。 蓝焉走进楼道,隐隐约约能听到各家在放电视的声音。他没有开灯,抹黑慢慢上到五楼,在黑暗中蹲下来,仔细摸索着门前的东西。 他知道此时沈寺就在与自己一门之隔的屋内。似乎还没和沈寺认真告过别呢,蓝焉心想。这么一想,当初若不是沈寺受了伤,他和倪诤也不会在人民医院遇见彼此。看来沈寺是起到一个红娘的作用?他无声地笑了笑。 在离开前,得想个办法跟他道别。 他手一颤,忽然摸到了那个东西。确实是枪的形状,被一个厚厚的黑色塑料袋裹着。蓝焉拿着袋子起身,心忍不住狂跳起来。这是把枪。轻轻按动扳机,就能让自己消失在世界上。 他将东西紧紧攥着,准备下楼。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从裤袋里取出米奇头,小心地放进锁口处锈迹斑斑的订奶箱里。 他没忘记倪诤说的,想要自己这个mp3。 尽管是个玩笑也想真的实现。 倪诤会不会发现呢?蓝焉在心里默默想着,一步一步缓缓下楼。纷杂的情绪在黑暗中被放得无限大,他忽然有些想释然地笑,又忽然起了些落泪的冲动。 出了单元楼,重新回到光亮里,蓝焉将枪鬼鬼祟祟地挡在怀里,东张西望了一阵,才放心地往外公家走。 快走到街口时,有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蓝焉正纳闷今天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竟然有车,被那车灯倏然晃了眼睛。 喇叭叫了一声。蓝焉眯着眼睛望向车身,心里忽然浮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这车……很是眼熟。 车窗降下来。坐在副驾驶上的是谢莉莉。 蓝焉先是疑惑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儿,接着是惊恐——因为接着车上下来了几个彪形大汉,夺过他怀里的黑色塑料袋,三两下就将他控制住,并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蓝焉拼命挣扎,含糊地发出声音:“干什么……” 谢莉莉微笑着指了指那袋子:“小焉,你买枪是准备做什么?” 蓝焉瞪她。 她是怎么知道的?? 谢莉莉也不恼,兀自说着:“你爸都让你别做这些傻事了,你怎么就不听呢……傻孩子,什么人都能信,你不会真的以为真枪能让你这么轻易就弄到手?” 蓝焉愣愣地看着她,某种未被证实的猜测忽然以极快的速度闪进他的脑中,心脏竟开始剧烈地疼了起来。 果然,谢莉莉眼神落在袋子上,嘴边挂上抹讥讽的笑:“当然是假的啊,别人用假枪糊弄你,你还真蠢到上了钩,拿这假枪有什么用?是杀得了你自己还是杀得了我们?” 她冷声道:“你早说啊,早说我就去商场给你买把玩具枪了,说不定还比这把做得更像点。” 蓝焉已经听不进她在讲什么了。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恨不得此刻冲去那人面前,揪着他的领子质问,为什么要骗我? 你拒绝我就好了,为什么要骗我? 为了钱?为了给我点可笑的念想? 第52章 你也觉得我很荒谬吧? 蓝焉呆呆地望着虚空,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谢莉莉见他已经心死般一动不动,满意地点点头,让那几个彪形大汉将他塞进车里。蓝焉任他们摆布,麻木地从车窗望向blue的方向。他想说我要回外公家,倪诤还在等我,他忙完了会来找我的。你们不能就这样把我带走,我要见到他,我要亲口问他,为什么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当猴耍。 然而他张了张嘴,发不出一点声音。 车子启动了。谢莉莉往后看了眼坐在中间的蓝焉,哄他似的柔声细语道:“别愣了,这事你爸还不知道,回去我替你说几句好话,你就乖乖听你爸的继续上学,啊。你以后会知道,没什么是过不去的,到头来其实都是小事。” 真的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蓝焉心里闪过无数个问题,以后该怎么办,还要继续找机会寻死吗,还是像谢莉莉说的那样,浑浑噩噩地得过且过下去…… 然而当车子驶出野水的那一瞬间,他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和倪诤,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 次日清晨,野水起了很大的雾,一团一团像是有人在不断吹造一样,笼罩住每一寸空气。倪诤醒得很早,又也许是一夜没睡。他望了眼昨晚熬夜看直播、此刻正在昏睡的沈寺,下楼,走进浓密的雾里。 静悄悄的,只有日光和鸟鸣与他作伴。他走到街口,在纷乱的杂草堆里找了一会儿,终于将那个黑色的塑料袋翻了出来。 倪诤托着袋子,慢慢来到一座桥上。这段路很熟悉,最强烈的记忆是那天他和蓝焉还有倪谨一起走在桥上,蓝焉告诉他,如果有暗恋的人,他会把《不经意间》的歌词唱给那个人听。而他假装没有识破蓝焉的话里有话,只是用别的话岔开去。 那天河面上被阳光镀了层金光,而今天雾气浓重,什么都看不清。倪诤在口袋里攥紧蓝焉昨天偷偷放在blue柜台上的雪松木吊坠,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阵,然后挂上脖子。那木块贴紧在他胸口,像是要和他的心跳融为一体。 他打开那个塑料袋,将那假枪取出来。其实做得挺逼真的,倪诤想,也不知道蓝焉有没有来得及打开看过。不过即使到了现在,他也到底没有问过赵秋池,沈寺说的那把枪是不是真的。 这把,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又串起他们见的好多好多面的枪。 多荒唐。 爱或许本就荒唐吧。倪诤心想他们的爱是实验性的,对彼此来说都是。捧着滚烫的真心靠近对方,而如今一切落幕后总算明白,当然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有些人就是这样可怜,连爱的权利也没有,或许也不需要有。 对不起,我没有你勇敢。 河面若隐若现,叫人不禁恍惚地想,究竟有多少秘密曾沉入其中。 笨。倪诤心说。他掂了掂手上的枪,忽然奋力向河里扔去。噗通一声,枪像一颗燃尽的彗星,又像一颗停止跳动的、死去的黑色心脏,就那样瞬间沉进水里,最后在雾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再见。”倪诤说。 他最后望了一眼河面,抬手轻轻摸了摸垂在胸口的雪松木吊坠,缓缓朝雾里走去。 -上卷结束- 作者有话说: 假如是电影的话,倪诤将枪奋力朝河里扔去时,《惊惶》的前奏就该响起来了。 爱会超越/一切藩篱/可我竟怀疑 爱就是奇迹/你就是希冀/我却没有勇气 - 好像没什么人看,但写到这里还是想说些什么。 长佩其实算是我新的起点,很遗憾的是相比之前并不顺利,也格外冷清,近乎单机写作的过程是第一次遭遇,说实话确实不怎么好受。 所以,对于我这样一个在创作中非常非常需要反馈的人来讲,竟然凭着要完成这个故事的信念坚持写了下来,真是了不起,夸夸自己。 也倾注了很多东西在里面,当然还是希望能有更多人读。如果有看到这里的朋友(大概没有吧)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谢… 已经坚持了一半,希望我能继续坚持!当然想给他们一个完整的结局。 第30章 咒语 小时候,蓝焉笃信自己的人生被分割成显而易见的两块,不过是孩童与大人,两者判若鸿沟,界线明晃晃直指十八岁。 身边的伙伴都期待长大成人,恨不得一夜之间去到那一年,迫不及待越过分界线,头也不回地跨进未知的世界去。 似乎等到了那时怎么样都是好的,一定比现在好就是了。 蓝焉对此般拔节的畅想并无半点渴望,他想若是过了十八岁便要长成与蓝世杰陈茗无异的人,也并无多少对比的必要。 于是他在无数个做广播体操时放空的间隙,悟出个现在看来仍然很时髦的道理:内容与分量不同的痛苦都是痛苦,所谓的逃离不过是从一个奔向另一个,是愚蠢的、自欺欺人又自取灭亡的行径。 后来在蓝焉的想象中,那条原本分明的界线便逐渐模糊起来,也或许是种笨拙的自我安慰,仿佛两个部分不伦不类地融合,他就可以自由穿梭其中,与那份未经历的痛苦提早混个脸熟,将来再碰上也不至于太过难堪。 而当真正来到十八岁,蓝焉绝望地发现早已认定的两部分已被悄无声息地篡改。他滑稽的人生被彻底分裂成两块,这回界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容不得半点混淆。 第53章 两者的长度差距很大,分辨的标准非常容易,仅仅是一个秘密般被封存的名字,与之相关的成了其中之一,而剩下的其余所有便成了另一部分。 蓝焉无法轻易念出那个名字。 一四年年初,蓝焉和阿萨跑去冰岛,在冰河湖停车场的一家小餐车边吃现炸的鳕鱼和薯条,感慨不知道比英国的炸鱼薯条要好吃多少倍。 阿萨大名叫连祺,由于刚认识时只肯让人叫他的英文名arthur,叫久了也就阿萨阿萨的叫,没人再记得他那文雅秀气的中文名。 两人算是阴差阳错成为朋友,有段时间蓝焉周末做约拍,某单客户就是阿萨和他当时的女朋友ella。ella约的是情侣街拍,说想作为恋爱两周年的纪念,三个人漫无目的地在伦敦走走拍拍,最后出片效果也很不错,可惜的是拍完没到一个月ella就提出要分手。 阿萨很神经质地联系了蓝焉,问能不能在之前和ella拍过的每一处地点再替他拍一组,他自己单人的。蓝焉当时喝多了睡得正熟,迷迷糊糊看完信息后发语音大骂他有病。然而第二天、第三天阿萨的信息还是坚持不懈地发了过来,他说求求你,我要以此埋葬我逝去的爱情。 是真的有病啊。蓝焉摇摇头,当晚梦见阿萨对自己痛哭流涕,说要从伦敦塔桥上跳下去。吓得他醒来后坐在床上出了很久的神,真能有因为爱情这么要死要活的? 最后还是没拍成,因为阿萨独自重游旧地,绝望地进行了自拍,一股脑全发了过来,问拍得如何。蓝焉在课堂上收到那几十张照片,阿萨在画面里像失去灵魂的机器人,哭笑不得的表情甚至给人一种诡异之感。 他沉默了。 得,还真有这么神经的人。 蓝焉后来每次回忆起来,都觉得那一时期的阿萨和之后的他是如此割裂。因为半年后两人碰巧成了室友,而阿萨简直和那个因为失恋失魂落魄的怪人判若两人。重新见面的第一天,他文质彬彬地向蓝焉打了个招呼,礼貌询问要不要帮忙拿行李。 当蓝焉满腹狐疑地问起ella,阿萨只说,什么狗屁爱情不过都是过眼云烟,ella是谁?我不记得了。 蓝焉差点以为他被夺舍了。 但这不妨碍他时不时就拿这事嘲笑阿萨,而阿萨每每作出一副贤人姿态,一笑置之。只是很偶尔的一次,他反问了一句,你生命里就从没有因为某个人失控过?没有因为虚无缥缈的东西犯过傻? 蓝焉确实愣了。 阿萨随意地说,其实犯蠢也没什么,发完疯想通了过去了也就这样了,我倒觉得一直把它藏在心里当根刺,表面云淡风轻毫不在乎的人才是真的像在闹笑话。 蓝焉张张嘴,其实很想反驳点什么,想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说。阿萨以为自己终于占了一次上风,跳起来往他腹部捣了一拳:“哈哈,我赢了!” 蓝焉又觉得他可能有精神分裂。 去冰岛是蓝焉提的,主要是跟风,因为那段时间朋友圈很多人都跑去拍极光。他其实兴趣不大,阿萨嘲讽他没有浪漫情怀,他说是啊,那玩意是能吃还是怎么的。说完他开始掰着手指给阿萨算,去玩一趟的钱够自己吃多少顿火锅。 阿萨惊奇地望着他,最后下了个定论:如果我们是情侣,一定早就因为观念不合分手了八百回。 蓝焉回,神经。 阿萨神经完又开始认真地担忧,说你最近吃得是不是有点太多了,确定没问题吗? 他某天半夜起来,看见蓝焉蜷在冰箱前一口一口吞掉了整整两大块黄油。 冷藏室发出幽幽的微蓝的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那一瞬间阿萨忽然很想用“潦草”这个词去形容蓝焉此时的状态。 倒不是最近开始的了。蓝焉心想。 他刚到英国那会儿就开始出现暴食症状,着迷于将各种高糖高脂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身体里。有时也吃一些很硬很硬的东西——喉咙会被血淋淋地划伤。一旦找不着吃的便会陷入无限的焦虑,有一次甚至一口气喝光了小瓶装的花生油。心情低落就触发自暴自弃的进食,像是要把自己吹涨成巨大的气球,祈求着哪一天可以啪地一下爆掉,彻底消失。 你为什么吃这么多啊。蓝焉有时候问自己。又不是爱,只是食物而已。 机械的摄入,刻板的重复,吃完了又狂吐。身体总是很虚弱,有段时间甚至处在极可怕的暴瘦状态。后来开始去看医生,所幸的是他愿意去看,但与其说愿意倒不如说是麻木的行进,想看看自己走到这一步,是不是还能回去,心里明白希望微乎其微,恐怕连医生也没用呢。 他感觉自己也在一点一点被什么东西蚕食。也许人就总是这样自作孽不可活的。 “干什么?”阿萨把自己那份薯条往怀里移了移,“你不会还想吃吧?你都吃了两份了。” 蓝焉沉默着回了他一个白眼。 他转头去看公路对面的钻石沙滩,硕大的透明碎冰躺在黑沙上,在阳光下闪烁如晶亮的钻石。 “美吗?”阿萨满嘴含着食物,口齿不清地问,“刚刚我看冰河湖上那些蓝白的冰川,哇,好壮观,也觉得好孤独。冰块剥落,被推进海洋,又被海浪冲上沙滩……真是好浪漫。” “这不就是气候变暖,冰川融化么。”蓝焉喝了口热可可,“浪漫的点在哪。” 第54章 阿萨瞪他一眼:“你可真够煞风景的。” 沙滩上有对情侣在拍照,女孩子拾起一块不大的碎冰,轻轻贴在颊边,对男友的镜头露出甜美的笑容。两人凝神望了一阵,阿萨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其实我们也想过要一起来冰岛。” 蓝焉反应了一会儿,冷笑道:“结果和你一起来的不是心爱的女孩,而是我这个扫兴的家伙。” “其实我也挺好奇的,气氛到了怎么也得感慨一下。”阿萨瞅他一眼,“你怎么做到什么反应都没有的?多美啊。” 阿萨咽下最后一根薯条:“还是说人不对?有时候我觉得只要身边是对的人,哪怕去个破犄角旮旯都能品出丝浪漫来。” 蓝焉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是喽,毕竟身边是你,当然毫无体验可言。” 阿萨没想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噎了一下,愤愤地别过脸去。 食物吃完了,两人都没打算立刻动身,默默无言地凝望着远处浅蓝色的天空。蓝焉有些出神,正歪着脑袋发呆,蓦地听见附近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那声音不很耳熟,听起来带着几分迟疑。阿萨显然也听见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蓝焉转头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见到卖可丽饼的餐车旁站着个染了金色头发的亚洲女孩,裹着黑色的羽绒服仍能看得出身材很是纤瘦。 那女孩看清他的脸后,音量提高了几分:“真的是你啊。” 见蓝焉一副没认出来自己的表情,她也不主动自我介绍,只是笑着望过来,像在耐心等他回忆起某个早已模糊不清的名字。 “林星欣?”蓝焉看着她眼下那颗痣,总算想起来。 “对了。”林星欣拍了下手,慢慢地走近,“刚才还没停好车就老远见着你了,还以为看错了呢,走过来一看竟然真是你。” 蓝焉尴尬地笑了几声:“嗯,我和朋友来玩。” 他指了指一旁带着礼貌微笑看起来却很欠揍的阿萨:“这是arthur,我朋友。” 林星欣冲阿萨点了点头,又打量着蓝焉道:“真是好久不见了。” 蓝焉堪堪忆起她和自己高中时曾做过短暂同桌,然而那时的记忆一旦挖掘出个小角便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潮水般倾涌而来,他像被浪花席卷着碎石扑了个满头满脸,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印象里林星欣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看起来对什么都不在乎,独来独往却异常活泼,对话时思维常跳跃脱线,这有种诡谲的轻飘飘之感。蓝焉记得当时班上有许多人视她为怪胎,最开始他也是,然而因为是同桌的缘故,不可避免地和她多了许多接触。 林星欣似乎对学习从不上心,却总能取得不错的成绩。蓝焉数学很差,课上总睡大觉,而林星欣永远在看言情小说。那时他们班的数学老师是某位副校长,毫无威严做派,整日笑眯眯的和蔼模样,印象里极少发火。蓝焉在课堂上和他偶尔有过几次睡眼惺忪的对视,却从来没有被呵斥过,这点蓝焉很满意。 林星欣比较像他的同盟,言情小说像铜墙铁壁将她包裹,看上去数学知识休想要飞近她周身。这也是蓝焉一直疑惑的原因,毕竟他埋头大睡是因为知道自己听了也听不懂,可林星欣同样光明正大地放弃数学,每次月考结果出来时排名却总在班级前十浮沉。 他那时觉得怪人的近义词大概就是天才。 林星欣早自习从不认真背诵,无论英语还是语文。由于离得近,蓝焉很多次听见她在轻声哼歌,哼唱声被淹没在朗朗读书声里,听得不是很真切,但能听出一直是同个旋律。他有一次心血来潮,将那朦胧的歌词记了下来,周末回家在网上试着搜索。最后还真被他找到了林星欣早读的固定内容,是blur的mellow song。 林星欣总说一些蓝焉无法理解的话,有时是自言自语,有时是直直冲着他来,但看起来似乎也不在乎有否回应。蓝焉当她是无聊时的消遣,像一个自动播放的收音机,乐此不疲地释放大量内容。 有一次她讲了个童话的畸变暗黑版本,听得蓝焉毛骨悚然。他拧起眉说好端端的故事怎么改成这样,而林星欣认真地说,这就是美好的本质啊。 那个上午蓝焉咬着笔头开始怀疑人生。 当然,林星欣偶尔也有可爱的时刻,譬如有时她要求蓝焉把英语作业借给她抄,蓝焉不太愿意,她便双手合十,小心翼翼地拜着,嘴上不停说拜托啦拜托啦。蓝焉的心于是软下来。每每这种时刻,他都觉得或许同学们需要改变一下一成不变的刻板目光,怪人也有值得拥抱的时刻,尽管她不在乎。 蓝焉印象里自己和林星欣有过一次真挚的谈心。这很怪,他们明明只是两个飘着的、互不关心的人。所以他猜想那大概也根本不是谈心,而是又一次古怪对话触发的真心外露。 林星欣告诉他,家里只有她和妈妈两个人。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蓝焉拼凑起一个事实,林星欣是私生女,父亲在外有自己“真正”的家庭,鲜少分给她原该拥有的父爱,甚至从小都拿她和“原配”的儿子做比较。那天讲到最后林星欣很迷茫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 蓝焉是那时候才知道她也不是什么都不在乎的人。 “我后来就联系不到你了。”林星欣看着他,“问了一圈,大家都断掉了和你的联系。” 第55章 “嗯,是。”蓝焉倏地从过往的记忆中回过神来,“我被我爸绑去医院治病了,后来又出了国。” 他补充了句:“我小姑在英国。” 去什么医院治什么病,他不具体解释,林星欣也只是笑了笑,没有多问,仿佛多年前那副“不在乎”的神情又在脸上浮现。 “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她只是这样说。 很突兀,但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并不显奇怪。 蓝焉瞥了眼在一边揣着手听起歌来的阿萨,应道:“什么事?” “我猜想你大概是忘记了。”林星欣说,“你音信全无之前拜托过我,要送一架钢琴去野水。” 她说话间用右手顺了顺头发,几根松落的金黄发丝从她指缝里掉落。蓝焉盯着那悠悠掉在地面上的头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道:“记得。” 林星欣的妈妈开琴行,这是林星欣在大课间告诉他的。后来他在野水最后几日想起这事,给林星欣发信息拜托了买钢琴的事,然后把钱汇到了她妈妈的银行卡上。 “你当时要求八月中旬送到野水……我妈妈八月十二日跳楼了。”林星欣平静地说。 蓝焉望着她,喉头发颤。 “所以迟了。等我料理完所有事找人把琴送过去已经是九月末,我按着你给的地址送到那家音像店,但没找着你说的那个人。” “店里的人说我一定是送错了,我和他们僵持了好几天,就是不肯签售。你给我留的那个号码也打不通,又怎么都联系不上你,最后只能原封不动地运回荞城。” “第二年我把琴赠与一中了,以你的名义。”林星欣垂下眼,“现在大概还在一中的音乐教室。” 沉默像是维持了许久,蓝焉发觉手里的热可可已经变冷,他仰头喝了一口,舌根发凉。 “……也不错。”他重复道。“也不错,能发挥作用就都好。” 林星欣语气里的愧疚像后调一样缓缓浮上来:“真的很抱歉。” 蓝焉摇摇头:“没关系。” “假如你还需要,到时候再联系我,我送一架给你。” “行。”假如这是能抚平她歉意的回答,那么客套没有意义。 本来也不是谁的错。 “好。”林星欣脸上现出一个淡淡的笑,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她又抬手捋了捋。 “我可以问吗?”她轻快地说,“看起来你一直不知情,所以说你当时和那个人也失去联系了吗?那个叫……” 不要说。蓝焉在心里默念。 那个名字已经许多年没再听过。没有人会对他提,他自己也不会讲。好像一个被魔法封存的咒语,只要藏起来,就不是定时炸弹,也就失去了威力。 不要说。 “……那个叫倪诤的人。”林星欣好奇地眨了眨眼睛。 浅蓝色的天空不知为何有些发灰,蓝焉在晃神的一刹,脑海中忽然奇怪地响起林星欣曾在早自习重复哼唱的那几段歌词,where have i been now?is this where i'm going to? 他想他们都没有答案。 第31章 真正的牢狱 十六岁之前,蓝焉觉得自己有着两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叫伤痕,一个叫希望。希望出现的时候伤痕在背后,伤痕出现的时候希望在背后,相互扶持着走过很多个春夏秋冬。 沉默是包裹自己的最好武器。很小便学会以沉默应对一切,哪怕是蓝世杰和陈茗。他并不是不爱说话的人,却常在长辈亲戚那里落个老实、寡言的印象。 只是因为家常空荡荡的。 年幼的蓝焉学会了和无际的天地对话,和飞走的蝴蝶对话,和静止的树木对话。因此他想自己是有两面的,只是愿不愿意的问题而已。很大之后他在野水遇见个人,发现那人的特定情绪只留给特定的对象。那时他觉得,某种程度上他和他恐怕是有些像的。 时间久了当然容易受人指点,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有人说这孩子实在古怪,怎么总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蓝焉,要多笑,多说话。你这样是不正常的。 那么他如那些人所愿,开始换上“正常”的模样。 蓝焉有时尝试追溯痛苦的源头,很多东西其实都模糊了,最早还残存回忆的大概是幼儿园。他到现在还记得一个同班的小男孩,名字与长相已无印象,却牢牢记住了自己滑下滑梯时被男孩踢中腹部的一脚,记住了午睡醒来时发现衣服裤子被男孩藏起来的不安,记得一次发烧请假三天,回去时被那男孩捏着鼻子笑道,他身上有病毒,大家不要和他一起玩。 他试了,也成功了,用“正常”的样子应对。没给任何人带去麻烦,只是笑着,好像也那样过来了。那时候年纪还小,许多概念也还模糊,却已经下意识觉得自己和同龄人是不同的,身边孩子们脸上的笑容都是真的,而自己整个人都虚假透了。 他幻想自己是绘本、童话里的人。他后来在陈茗的日记里看到这样一句话,多希望这世界是虚构的,我们都是虚构的人。 相同的心境竟然隔着时间相通了。 伪装像假面,在脸上贴久了逐渐摘不下来,甚至与脸融为一体。蓝焉偶尔意识到其实他和林星欣拥有着相似的灵魂,他也是那样“轻飘飘”的人。骨子里是尾风筝,看着很是自由,有时甚至洒脱,可实际不过虚浮在世界上空,游离在人群之外。事实上他对大多数人和事都不关心,这是很不好也很可怕的一点,因为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旦有了想要关心的对象便一发不可收拾,陷入自己为自己而设的、不堪设想的泥沼。 第56章 蓝焉第一次意识到哪里出错了是高二,那一学期的期中考前陈茗死了,从顶天立地的母亲到逐渐枯萎的病人,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蓝世杰没什么要缓冲的概念,倒是班主任劝他回家好好休息几天,等心情转好再去上学。 他整个人是木的,还是坚持去学校,去考完试。那场期中考蓝焉考得稀巴烂,主要原因是他在考场上控制不住地发呆,某些时刻几乎要以为自己也成了濒死之人,脑中回忆走马灯一般闪过,画面中的人事无任何逻辑,只是杂乱无章地演着。 考试成绩出来那晚全宿舍排队打电话,向家里汇报分数结果。蓝焉浑浑噩噩地迈进队伍,梦游似的拨了陈茗的号码。这很古怪,因为他以前也极少因为这种事联系陈茗的。电话自然是没人接,他愣愣地将话筒放回原处,忽觉仅是这样一串普通的忙音就将自己击垮。 半夜他被噩梦侵袭,梦魇巨石般压上来,蓝焉清晰地感受着精神力从自己身体里流失,他失去了面对任何事的力气。宿舍里静得能听到头发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他在这无边际的寂静和黑暗里无声流下眼泪,喉咙发出痛苦的咯咯响声,不太清醒地迎来了第一次真正的、彻彻底底的崩溃。像摇摇欲坠支撑许久的积木塔,只需抽掉关键的一根便轰然倒塌。 凌晨,他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下了床,从室友抽屉里摸出一把平时用来削水果的水果刀,紧握着刀身进了厕所。皮肤被划开的时候很痛快,他想警醒自己的麻木。说实话并不好受,痛感缓慢地涌上来,火辣辣的。蓝焉心想这事自己以后大抵不会做太多,这点快感根本无法抵消痛苦。当然了,又有哪个自残的人会有如此奢望呢?痛苦本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松抵消的。 室友迷迷糊糊起来上厕所,被他淌血的手臂吓得立刻清醒。自然是出自好心,第二天早上班主任就知道了这事。尽管他其实还打算强撑几天的。 他不知道班主任是怎么跟蓝世杰说的,只是打完电话后为难地找到自己,说你爸爸工作忙,可能没法来接你。他心道有什么的,他本来也没想要谁来接自己。班主任是很年轻的女孩,大概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状况,欲言又止地不放他去正常上课。要不老师先带你去医院看一下吧?她小心翼翼地问。 那天是他第一次去二院,也没想过哪怕两年后也仍会被蓝世杰关去那里。 班主任很好,陪着他在二院跑上跑下,他看到诊断结果的时候心里并无波澜,反而有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我果然是有病。他在心里想。若是医生说他没病,他倒成什么了? 最后是家里的阿姨去接他回家。蓝焉沉默着坐上出租车,一只手始终被阿姨紧紧地攥着。他叫她吴妈妈。吴妈妈年纪大了,并不懂这些被多数上代人斥为矫情的心理疾病,却瞧得出他的灰败,他的黯淡,一个人陷入绝望竟是这样的明显。 两人回家,吴妈妈抹着眼泪去做饭了,他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从未觉得偌大的家里这样冷清。这冷清加剧了他的孤独,蓝焉把电视打开了。频道被胡乱切换着,纷杂的声音却也没让他心定下来。换到某个娱乐新闻频道时,上面报导今日一位著名女谐星在家自杀,年仅二十五岁。 蓝焉认真地听主持人介绍女谐星的生平,说她“一向以欢乐笑容示人,未曾想背后竟有此等心酸”。蓝焉认识她,漂亮年轻,笑起来甜甜的,绝不像“轻飘飘”的人。他忽然起了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女谐星是在家里上吊自尽的,跪着。真的会有人跪着上吊吗?蓝焉想起自己喜欢的作家三毛,在医院以“丝袜吊颈”的方式自杀而结束生命。是厕所旁边的点滴架上,被尼龙绳丝袜吊着脖子,没有留下任何遗书。 丝袜的一头拴在墙壁上的铁钩,另一头牢牢套紧脖子。在这过程中,哪怕有一瞬间,她产生一丝恐惧或悔意,都能立即抓住马桶边上的扶手自救。 然而她不留片言只语,走得干脆利落,蓦然而决绝。 女谐星也是如此吗?只要双手不是被缚住,明明站起来就能重新大口呼吸到新鲜空气。 这是何等的绝望又是或是何等的释然呢,生与死似乎只是一念之间。可仍然去了。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蓝焉开始思考死亡,思考这不是逃避也不是解脱,毕竟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只是他们不需要再被动承受世界。这是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权利。 那晚蓝焉在窗口坐了很久,家是独栋并非高楼,因此没有身在高处的刺激感。他往下望,院子里有陈茗种的花,他叫不上来是什么品种,只觉那片淡紫色是浓重夜色里唯一的色彩。蓝焉朝着底下的花虚虚张开手臂,几乎要觉得自己拥有翅膀。 休学后他住进二院,二院精神科住院部在整栋住院楼最上面一层。同龄人意外的多,走廊上并不似他想象的死气沉沉,只是和普通的病房走廊没什么两样。他沉默地抱着书包跟在吴妈妈身后,路过一间病房时还瞧见有个长头发的女孩在窗前踢毽子。 和蓝焉同病房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老伴陪床。老太太爱吃苹果,每次都让老伴多削一个,笑眯眯地递过来,说小伙子,你也吃。偶尔三个人还会一起下棋,蓝焉教他们怎么玩飞行棋,常常笑弯了眼。 他在二院住了一个多月便被蓝世杰接了出去。很奇怪的是,在医院的这段日子无比平和,竟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安定,尽管每天都要不停吃药、检查、做心理治疗。 第57章 零八年秋天蓝焉第二次住进二院。蓝世杰来看他的次数挺多,他不知道谢莉莉是怎么和蓝世杰说的,总之这位一向易怒的父亲竟然温和起来,苦口婆心劝说他安心治疗,生活还得往前看呢。蓝焉有时在心里发笑,也不知道蓝世杰忍得多难受,才没把那些或暴躁或刻薄的话扔出来。 医生每天早上都来常规查房,身后跟着一群年轻的实习生。一个大概25平的房间里挤着八九个人,被问问题时所有人都围在床边朝他注目,简直让他觉得自己像被参观的猴子。蓝焉被一片白花花的大褂晃得眼睛生疼,有时干脆真挚地用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嘴里答非所问地胡言乱语一通。医生问他昨晚睡得怎么样,药副作用还是很强烈吗?他说医生你和男人接过吻吗,其实很不错,建议试试。一群人见怪不怪,兀自在本子上记着什么,他笑起来,自言自语地嘀咕,都不理我,罚你们一百天不准吃大大泡泡糖。 有一天他上厕所回来路过护士台,听见护士们谈论有个女孩子在被家长带出去散步的时候跑掉了。蓝焉知道那个女孩子,他刚入院那天就见到她在护士台边上大声尖叫,说她要出去剪头发,现在的发型太丑了。其实不算难看,只是大概进医院前被女孩自己用剪子胡乱剪过了,发尾狗啃一样乱七八糟。 其实还挺有个性的呢。蓝焉路过她的时候想。 女孩跑掉的当天晚上就被抓回来了。当然了,怎么可能跑得掉呢。这么大的城市,他们到底算什么呀。 蓝世杰也怕他跑,这倒是多余的担心。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跑去哪了。也不知道跑了,又能做什么。 有阵子阳光很好,暖融融地从走廊尽头那扇窗洒进来,像是要努力将这一层染成金色,即使这里没有人会在意。蓝焉在走廊里缓慢地踱步,觉得无聊像喷泉一样爆发。隔壁病房的女孩找他聊天,问他要不要参加她的“茶话会”,他乐得找事情打发时间,说好啊好啊。 四五个女孩子围在一起,都是平日里安安静静不怎么闹的几个,见加入个蓝焉也没有介意,大概是看他恹恹的,没什么捣乱的可能性。 蓝焉坐在一边听她们聊了会儿,都是一切正常人会讨论的普通话题,最近的电视剧,哪个明星的八卦轶闻,有点儿想吃什么了。聊着聊着忽然开始谈起“动力”,蓝焉意识到这些女孩应该都是想要积极治疗的,没到心如死灰的地步,仍努力抓着某种支撑坚持着。 一个女孩说:“我有时候也觉得不可思议,人怎么能靠一首歌熬下去。可我确实无法想象没有这首歌我现在会是怎么样,也许已经死了一万次。我家里人不许我提死这个字,每次一听就如临大敌,但我觉得对我们这种人来讲,死的确如影随形,潜伏在每一分每一秒,我把它看作很轻的东西,也做好了哪天拥抱它的准备,只是我现在还想要试试活。” 每个人发言时其他人都安静地听着,蓝焉心想这光景除了这儿还能在哪里遇见呢,没有人会比他们更加理解、包容彼此,没有大惊小怪的咋呼,没有或真或假的关心,也没有让人不适的探究目光。只有听。聆听。倾听。不发表意见也没关系。没人会评判你。想死想活都没关系。没人会劝你想开点一切都会好起来。 最后一个女孩诉说的时候没能控制好情绪,呜呜地小声抽泣起来。大家等着这哭声逐渐平息,接着房里陷入一阵平和的沉默。蓝焉望着微尘在窗外透进的光柱里打转着漂浮,忽然开了口:“我当时想死很坚决。” 有的女孩转过脸来望着他,有的一动不动地听着。 “刚才听你们讲‘支撑’,其实我不信有什么可以支撑我,也或许是我那会儿没找到的缘故。所以我一直觉得,在我头也不回朝着死亡去的路上,没有什么能够绊住我,毕竟谁也说不好停下来是好是坏,闭眼走到底也就没那么多顾虑了。” 他顿了顿,望向方才讲一首歌的女孩:“你刚刚说觉得靠一首歌苟活不可思议,我也不敢相信一个仅仅认识大半个月的人竟然把我绊住。” “我其实后来总想,他到底对我有什么特别的呢?爱情小说里总写,主角眼里的爱人是这世上最特别的人,可我说不出这话来,我不觉得他在我见过的人里显得最是无可比拟。要论起来,事实上他也没有出挑到所有人都能一眼看见他,可我就是栽了,栽得死心塌地。” “遇着他我还是决心要奔赴那个结果,我当然想过会不会为他坚持,但显而易见望不见好的结局,便不再去想。有时我觉得自己很矛盾,又想抓住他又想推开他,得了便宜还卖乖,贪心得要命。我想要是世界末日突然来临就好了,我不用去思考这些,又可以永远和他停留在某一刻。那么在一切一切的背面,我们就博得一些永恒。” “我在最后的关头切切实实地动摇了。我像个叛徒,背叛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意志,尽管那只是一点点停止的念头,比蚂蚁还小。可我无法不忽视这嵌在我决心上的微小裂缝,我在最后的时刻认真思考,我还留有一些极短的时间,我可以去向他确认一些东西,那些东西或许并不能决定什么,但我需要知道,因为他是唯一绊住我的人。” “没想到是他先推开我。”蓝焉平静地笑了一笑,“我没等到确认的机会。” 几人之间又陷入沉默。不知过去多久,最开始发言的女孩小声开口了,她问:“那现在呢?决心仍要继续吗?” 第58章 “现在?”蓝焉似乎觉得这问题很好笑似的,轻轻闭起眼,“现在我只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人生好像已经轮不着我来做决定,是死是活都可以,要我死我现在就能跳下去,要我活我也一辈子被那个名字牢牢困住,和死了没差。” 他指了指胸口:“也不知道谁欠谁。” 蓝焉记起自己对有个人开过玩笑说,住院像坐牢,被关得好苦。只是那时候没想到,人生剩下的时间都将时刻饱受这种苦楚。 他是活下来了。可那个人不在身边的世界,对他而言才是巨大的、真正的牢狱。 作者有话说: 这章之后就是下卷了!即将重圆^^ 第32章 loner 一七年年初蓝焉参与了一款游戏的内测,游戏名字叫《loner》。玩法很简单,玩家只需操控一架老式飞机行驶于无穷无尽的空间隧道,躲避各类漂浮着的障碍物。没有分数,没有目标,没有奖励,只有暗无天日的飞行,隧道尽头隐隐约约似有光。 十分“极简主义”的游戏。蓝焉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而这游戏本身极其单调,却让他没有卸载的想法。起初是因为配乐很厉害,飞行的气氛被衬托得很是静谧,甚至是孤寂。原本浮躁的心情不知何时变得平和,他这时才明白过来游戏名叫loner的原因。 每飞过特定距离时,会解锁一封书页故事。双人并行的日记独白,剧情其实不免落于俗套,却让人忍不住找寻下去。二战背景,来自宁静镇的腼腆男孩隆尼,在舞会上认识了善良的贵族小姐爱玛,两人相爱了。战争爆发后,隆尼被选中成为飞行员,与爱人艰难地保持着通信,直到小镇的宁静被侵略者打破,爱玛从地道撤离时被敌军所俘。她就此与隆尼失去联系,并在一次大规模的俘虏转移中,消失在据说无人生还的海上风暴中。 隆尼将飞机重新喷漆,加上了爱玛喜欢的黄色,就此驾驶着那架专100,一直、一直找下去。 为什么还要继续?你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了。蓝焉在心里问。隆尼当然不会回答他,只是依旧那样平静地前行,将尘封的记忆载入老旧的机身,没有停歇,方向似乎永远都在对准着画面尽头飘渺不定的微光。 “又在玩你那破游戏呢?”阿萨搡了一把侧躺在沙发上举着手机的蓝焉,“别玩了,今天不是约了林小姐吗。” 蓝焉不应,又让飞机飞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将手机扔到一边。最近入春,天气慢慢有些热起来了,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套头卫衣,浅紫色,倒衬得整个人格外柔和,像只刚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小动物。 上一单客人是在海岛举行的婚礼,他们跟去了一周,顺道度了个小假。做户外场地很辛苦,回来难免有些难以进入工作状态,干什么事都慢吞吞的。阿萨把工作室简单收拾了一下,催着助理小何去买早饭。 工作室租在繁华的商业广场,做的是婚庆策划。名字叫rosenstunde,指玫瑰色晨光初现的时刻,转义为愉快的时光。常译作“时光的玫瑰”,蓝焉在读保罗策兰诗集时注意到这个词,觉得很美,于是摘用。 开工作室的主意是阿萨提的,毕业后他在上海一家连锁婚庆公司做策划助理,天天嚎着想辞职。恰逢一五年年底蓝焉回国,原本只准备待一个月,却在阿萨的撺掇下头脑一热决定留在国内一起赤手起家。 他那时候还没开始正式工作,蓝世杰整日催着他回去,倒也不直说对儿子未来的安排,只暗自琢磨着得叫他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知道这小子怎么规划自己。蓝焉不肯,一是因为离开荞城太久,这些年也没想过要再回去;二则日子确实过得恍惚,有些恐惧走上所谓稳定的正确轨道,也怕一成不变的生活会多么难捱。 然而事事总不会都顺了自己的意。那年蓝焉被小姑逮着一起回国,蓝世杰果然没几天就沉不住气,问他毕业也有好段时间了,接下来究竟如何打算。他郁闷,只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来搪塞,心里烦得紧便跑去上海找阿萨喝酒。 阿萨问他心里怎么想,他趴在桌上说就是非留在国内也得跑得远远的,决不待在荞城。阿萨喝得也有点多,晕乎中萌生了不知从何而起的豪情壮志,说不如合伙开工作室吧,自己工作这一年多也有了点经验,恰好咱俩都是设计类专业毕业,做婚策倒也算对口。 蓝焉醉醺醺道,行啊。 阿萨行动力强,还真很快辞了职,着手准备创业的事。蓝焉硬着头皮加入,反倒开始心安起来:阿萨是个靠谱的人,也是个不错的朋友,有这样的伙伴在身边,以后的日子或许不见得会很难捱?那就试试。 起初两人准备就在上海起步,然而大城市难免使人焦虑,也到底没有足够的资本,还未正式开头便灰心了数百次。最后竟是蓝世杰“出手相救”,说愿意提供一笔启动资金,前提是在荞城创业。阿萨抢着答应了,有这好事还犹豫什么。蓝焉在一旁顺从也不是阻止也不是,最后只好如了蓝世杰的意。两人就此收拾收拾到了荞城,用那笔丰厚的启动资金创立了属于自己的婚策工作室。 自己做老板并不容易,在行业内摸爬打滚了一段时间才摸到些门道。蓝焉和蓝世杰的关系依旧谈不上和缓,但明白创业初期靠着蓝世杰的资源和关系走了不少捷径,再见面时便也收敛了些周身一点就炸的火药气。待工作室有了一定的口碑,接单也逐渐稳定下来后,很快还了蓝世杰一笔远高于启动资金的钱,颇有种要划清界线的意思。 第59章 阿萨不清楚这其中缘由,最开始想不通他为何有如此强烈的割席想法,却也在这两父子的僵硬关系中隐隐约约明白些问题,安慰他说一切都在慢慢变好,都会好的。 日子一天一天过,蓝焉偶尔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可以休息,可以逃避,尽管仍然与行尸无异,但总算有了些能做的事,生活不至于说有盼头,却也到底这样过下来了。忙碌的时候很多,他因此而得到一种麻木的心安,但谁会去深究这份心安是否虚假呢,毕竟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迷失,他不愿意迷失在本被藏起的回忆里。 “果然还是这家小笼包最好吃。”阿萨嘴里鼓鼓囊囊,挥舞着筷子含糊不清道,“蓝焉你多吃点啊。” 蓝焉近日有些食欲不振,吃了两个便恹恹地放下了筷子,转而喝起豆浆。 “哥你不吃了吗?”小何眼巴巴地瞧着蓝焉那份剩下的,“不吃的话我能吃吗?” 小何是他们今年新招的助理,一个挺腼腆害羞的男孩子,干活勤快,工作上也很少出差错,最大的爱好就是……吃。 蓝焉点点头,小何于是欢天喜地地把他那份扒拉走了。阿萨没好气地说:“我真奇了怪了,你怎么吃这么多还这么瘦?” 小何嘿嘿一笑:“天生的嘛。” 三人正吃着,有人推开工作室的门,咋咋呼呼地进来了:“早上好啊!我来了蓝焉!” 林星欣提着几杯咖啡往桌上一搁,丝毫不客气地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我来得够早吧。” 蓝焉抬起眼皮看了眼她,林星欣今天穿得很亮眼,肩上背的包看起来也价值不菲,再加上耳垂上随着晃动一闪一闪的硕大耳环,往那一站就是俩字,夺目。 “哟,这么美呢您。”阿萨那张灵活的嘴已经开始识相地夸起来了,“林小姐一来,我们仨都黯然失色。” 林星欣本就开玩笑似的故意端着,一听这话便顿时破功,哈哈笑起来:“没有啦。” 她捋捋头发:“他太忙了,一会儿才到,我先一个人过来。” 自冰岛那一面之后,蓝焉和林星欣断断续续有些联系。过年过节会互相发个祝福信息,偶尔也聊些高中时的事情,林星欣常问他什么时候有回国的打算,都被蓝焉敷衍过去。等真的回国开了工作室,又忙得没什么机会见面,直到最近林星欣才主动打电话过来,说自己准备结婚了,想把婚礼策划交给他。 林星欣和男朋友在北京上大学时认识,后来又一起去德国留学,谈恋爱已经七年有余。男方不是荞城人,但跟着一起在荞城工作,也计划好婚后继续定居于此,因此正式的婚礼还是决定在荞城办,之后再回男方老家办个略简单些的酒席。 前阵子已经商定好了大致的方案,爽快付了定金。蓝焉想给打个折也没接受,说结婚这事毕竟少有第二次的可能性,也成不了能常来光顾的熟客,你们就按原价收我钱就好。 今天是来试婚纱的,工作室和一家婚纱店长期合作,林星欣挑了一款定制,前几日完工,看成品很是满意,今天过来上身试试。 换上没多久男朋友也到了,小情侣在镜子前照了半天,甜蜜得很。阿萨在一边替他们拍了几张照,转身一看蓝焉又瘫在沙发上,呆呆望着那两人出神,于是有些不满地揉了一把他的头:“怎么了?精神这么差。” “他们看起来好幸福啊。”蓝焉小声道。 这话被林星欣听见了,回过头来笑道:“怎么,羡慕了啊?觉得孤独了就赶紧也找一个去。” 蓝焉不理她,嘴里嘟囔着“我才不想”便又窝起身子盯手机。划来划去看什么都没意思,最后还是打开了那个叫loner的游戏。 他还差收集最后一块剧情碎片。专100在氤氲着色彩的虚空中朝着尽头的残光飞行,那碎片倏然出现,标题叫“不是结局的结局”。 【今天的晨报上报道了一则新闻,刚刚开通不久的跨洋飞艇遇到了一个神秘的客人——一架早应退役的专100。机上人员事后接受采访称,飞机红黄相间,本来额定单人的专100上有一男一女两名乘客,但是丝亳没有影响飞行员做出很多高难度的动作。围绕飞艇几分钟后,两人向飞艇挥手致意,消失在天空中。战时曾任第三飞行大队队长的布朗博士称,两人很有可能是战后失踪的空军传奇飞行员隆尼?克洛维夫妇。】 这大概是个开放性结局,隆尼最后找到了爱玛,又或者爱玛已经上了天堂,隆尼为了寻找她,开着专100一刻不停地寻找她,直到燃料耗尽,化为一道光,和前方的微光融为一体。 蓝焉忽然想起这样一句不知从哪看来的话:“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的时候,你的内心已经兵荒马乱天翻地覆了,可是在别人看来你只是比平时沉默了一点,没人会觉得奇怪。这种战争,注定单枪匹马。” 这是loner让他想起的孤独。 “蓝焉,别看手机了,过来讨论签到区域的布景。” 阿萨喊了一声没人应,纳闷地又一次回头看过去。 蓝焉盘着腿蜷在沙发上,盯着老式飞机冲向黄色的光芒,喃喃道:“讨厌开放式结局。” 他真是讨厌各种意义上的留白。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个明确的结局才对。 不然,人不就一直被困住了吗。 第33章 重遇 第60章 林星欣的婚礼计划于下个月举办,晚宴地点订在觅湾,城北商业区最好的酒店,主仪式则选在户外场地,郁郁葱葱的草坪花园。这次的花艺布置是林星欣自己挑的,觅湾推荐的长期合作方,一家叫“绿天堂”的花店,据说是大大小小的场子做了几百场,很有经验,也极有口碑,报价很高。 事实上rosenstunde主打一个蓝焉主内、阿萨和助理主外的模式——阿萨这人能说会道,擅长与人交流,因此接待客户、和摄影花艺对接之类的活儿一般都是他去做;而蓝焉秉着能不跟人打交道则不打交道的原则,除去与客户沟通细节外,只安心窝在工作室内做策划和设计方案,以及充当一个默默准备物料和无情监工场地搭建布置的哑巴。 倒不是他真不行,只是觉得“没必要”。既然有阿萨在,他也懒得去费这份精力,各司其职不也挺好。 只是这天恰巧不如他意,本该阿萨出发去花店沟通花材,刚好工作室又来了新客户,蓝焉只好留他接待,自己孤身前往,颇有种悲愤的心情。 不知为何,心里有压不下去的烦躁不安,像是预感今天不太会顺利。蓝焉只当是自己心虚,深怕能力不足做不好这事儿,还自我安慰道,只是正常的沟通而已,能有什么事。 林星欣和他一块儿去,倒是提早开始兴奋:“我最重视的就是这一part了!鲜花可是仪式感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路上她叽叽喳喳,讲了些最近生活中的趣事,蓝焉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仍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林星欣见他听得心不在焉,有些不满地戳了下他的手臂:“想什么呢?” 刚好是通勤高峰,路上车多得恐怖。蓝焉握着方向盘半晌不答话,待车子挤出密集车流,才慢吞吞答:“没想什么。” 总不能说是因为他今儿自出门起就陷入无限的焦躁和心慌,不断涌起不好的预感吧。多不吉利的话。 林星欣撇撇嘴,扭头往窗外看去。蓝焉绕了条较偏的路,路边建筑飞快地掠过,她看着看着忽然惊讶道:“这条路的商铺门头都改成一样的了诶。” 蓝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正行驶在一中后门那条路上。 白玉兰开得正好,随风上上下下地摇曳着。车子不自觉地放慢了些速度,像是害怕错失这扑面的明媚春光。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林星欣托着腮,侧脸笼在斑驳光影中,忽地感慨:“咱们学校里也有很多棵白玉兰,每年这个时候食堂出来的那条小路总是落满一地花瓣,真是好美。” “高一我们班负责的那块包干区,就是天天扫路上的花瓣和叶子。”蓝焉也终于开口。 虽不愿承认,他确实也跟着掉进多年前的回忆残片里去。高中时代于他来讲并不是什么值得怀缅的美好时光,然而熟悉又陌生的此情此景,还是自然而然触发了些感喟,更何况身边坐着旧人,耳边听着旧事。 “咦,这家店竟然开到这里来了。”林星欣发出疑惑的声音,“我记得之前开在旁边那条巷子里,还挺难找的。” “什么店?”蓝焉专心看着路况。 “那家手作饰品店呀,叫树洞。”林星欣说,“老板自己画的logo太好记了,一圈年轮,我刚刚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也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位老板,但店面看起来装修得更好了,算起来也开了有十来年了吧……竟然一直坚持着。” 她扭过头来:“你没去过吧?当时很多一中女生都爱去的,虽然大多数人只是去逛逛,为了看看那些新奇漂亮的小物件。” “去过。” “诶?你竟然去过!”林星欣略微吃惊,“你自己去的啊?” “嗯。”蓝焉平静地目视前方,“还买过东西。” “真的?买什么了?” 她确实很是好奇,那会儿光顾那家店生意的多是女生,而自己和蓝焉做同桌一年,也没见他身上戴过什么饰品,蓝焉会在店里买了什么呢? 然而蓝焉却不再答话了。 终于到了目的地花店,店里一个正在插花的短发女孩匆忙放下园艺剪来接待他们。她看起来很年轻,脸红扑扑的,有些腼腆地端过来两杯茶水:“我是昨天和你们联系过的那个花艺师。” 蓝焉“嗯”了一声,准备单刀直入进入主题讨论方案。然而林星欣已经开始热络地和女孩攀谈起来:“你插的花好漂亮呀!入行多久了呀?” 蓝焉只好捧着那杯热茶在一边默默听着,也插不上什么话,得,顾客就是上帝,她想聊多久就聊多久吧。 他趁着这空当儿环顾了一下花店的环境,店里装潢很简单,店铺面积不算太大,但每个角落都被料理得很漂亮,很是赏心悦目。手边一个小货架上摆着各类小件工具,枝剪、丝带剪、花泥刀、美工刀、热熔胶枪一类,蓝焉无聊得很,遂东摸摸西摸摸,把它们拿在手里看来看去,实际上魂儿早飘到了不知哪去,暗暗埋怨着林星欣怎么这么能聊。 “蓝焉,她是我们学妹诶!”林星欣兴高采烈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也是一中毕业的,小我们两届。” 那女孩不好意思地看过来,羞涩地冲着蓝焉笑了一下。蓝焉只得也回以一个微笑,心里腹诽为什么一场正经的商讨变成了校友相认。听着那两人谈论一些高中的事情,他倏然间觉得身体里漫上一阵异样的感觉,今天与“过去的人和事物”擦肩又重逢的次数实在多得有点不正常。 第61章 浓重的不安感再一次侵袭而来,蓝焉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喉咙:“我们快谈正事吧,别耽误了人家工作。” 话题这才回到正轨上。蓝焉的心情轻快许多,很快进入工作状态,三人聊了一个多小时,确定下来现场鲜花布置的主要色系是白绿+淡紫淡粉,主背景墙采用悬挂花艺,过道两边引路区则混搭白色竹节椅和苔藓花艺装饰,主要花材会使用到马蹄莲、白紫色鸢尾、百合、铁线莲、风铃等等种类。 商讨就此告一段落,蓝焉与林星欣准备起身告辞。临走前林星欣心血来潮想要买盆龙船花回去养,于是又耽搁了些时间。 蓝焉站在一边等她挑完,右眼皮忽然跳了两下。 “好了吗?”他努力尝试抑制住再度袭来的心慌,回身催道。 林星欣端着其中一盆:“好啦好啦,就挑这盆。” 女孩领她去收银台结账,蓝焉有些焦虑地在一旁看着,小票缓缓被吐出来的时候,甚至有种冲动想去扯一把。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他不自在地按了按心口。 “走吧。”林星欣小心翼翼地抱起花。 蓝焉低低地应了声,正欲转身,蓦地听见外界嘈杂的喧闹声在这一瞬涌入店内——是有人拉开玻璃门进来了。 不知为何,他竟生生顿住了脚步,像被人用咒语钉在原地。 少女清脆的笑声随着风一起飘了进来:“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一个声音回答她:“在听。” 蓝焉猛地闭起眼。 呼吸仿佛也滞住,周遭空气似乎都凝固起来,可分明只有他一个人被束缚。 “蓝焉?”林星欣迟疑地喊了一声,“刚刚不是还在催吗?走不走了?” 对话陡然停止了。市井的嘈杂声随着门被关上而隔绝在外。他想此时此刻店内确确实实陷入了一刹那的寂静,只剩他急促的呼吸与剧烈的心跳。 到底过去了多久?像是无数个时间切片被折叠起来,飞快掠过的故事里,人与人重合,交错。 “……小蓝哥哥?”少女怯生生地问。 蓝焉深吸了口气,终于回转过身。 他不合时宜地想,原来当朝思暮想的人就站在面前,竟没有眼泪,没有喜悦,有的只是心脏本能的颤动,因而这时才叫人恍然明白,这颗残缺的心在遇上那人之后,从来、从来就没有属于过他自己。 第34章 特别的过客 倪谨的个子已经长得很高,想必在同龄的孩子中间是极出挑的。五官和从前相比倒是没怎么变,完完全全的等比例放大,眉眼间添了些少女特有的朝气,是介于稚嫩与成熟间的微妙平衡。 蓝焉粗略打量完她,又迅速避开她欲言又止的眼神。 都长这么大了。像是最好的时间参照物,他仿佛在面前亭亭玉立的女孩身上看见了流逝的时间。从前只觉日子过得悄无声息,死一样寂静,九年就这么一晃而过,人活一辈子能有几个九年?因而说长也长,可说短却也短,他对未来并无半分期许与希望,也清楚明白心中执念没有结局可寻,于是时间形同飞速掠过的风,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今天见着已出落成这般妙龄少女的倪谨,确实叫他恍惚。流年原来也是有痕迹的——怎么会没有呢。 至于她身边那人……蓝焉将目光移到地板上。他当然是不敢看的。只模糊一个身形,雾一样团在余光中,像他偶尔做的梦里,永远抓不住的光影。 九年过去了,他怎么样了?样子变化大吗?发型变了吗?还是不爱笑吗?眼睛仍像玉那样盈盈地亮着吗? 反正自己是定不如从前了。蓝焉在心里自嘲地想。他近些年仍憔悴得不像话,身材消瘦,眼下常年一片乌青,林星欣有时甚至问他要不要涂点口红拯救一下气色,不然整个人太苍白了,毫无精神气。他明明没得什么绝症,也并非真的整日闭门不出,可就是倦态不断,阿萨说他是内里灵魂歇了气,恐怕得把这心病治好才有得救。 有谁能来治他呢? 蓝焉无意识地拿脚尖蹭着地板上的纹路,有些焦虑地想要做点什么来应对当下的情况,可心里一团糟,实在剪不断理还乱,某一刻他想还不如做只鸵鸟,把头埋得低低的,谁都不要发现自己才好。 “蓝焉你傻了?”林星欣本来已经快要走出店门去了,此时没好气地往回走了几步,捧着那盆龙船花瞪他,“愣在那里干什么啊,你被谁用葵花点穴手了?” “噗。”蓝焉没来得及反应,有人先笑出了声。 然而除她之外似乎没人想笑,气氛像果酱一样粘稠厚重、难以搅动,胶着又诡异。倪谨连忙敛了笑,嘴角紧紧抿着,眼神偷偷在某两人中间跑了几个来回。 蓝焉又将头低下去。 你在指望什么呢?他问自己。像个傻子一样站在这儿,你有骨气还是有尊严?你这样那人就会多看你几眼?并不见得吧。当初那样不明不白地分开,现在干什么都显得难堪。若是稍微越点界,那便是无理取闹了。人家恐怕不想和你沾上半点关系,你何必要杵在这里让他难做? 别犯蠢。 他不声不响地朝门口迈去,脚步似有千斤重。 “走吧走吧。”林星欣欣慰地转过身,“哎,一会儿一起吃晚饭怎么样?你知不知道步行街那边新开了家泰国餐厅啊,上次我和我对象去吃了一次,味道简直惊为天人……” 第62章 “行。”蓝焉什么也听不进,只闷声应着,一只脚踏出店门,有些犹豫地顿了一秒,正欲继续抬脚,忽地听见身后有人道:“等一下!” 又是倪谨。 小姑娘头脑一热将人叫住,待对方慢吞吞回过身来倒不好意思地噤了声。她不自在地瞟了一眼蓝焉,求助般转向身边的人:“哥,我……” “你先去写作业吧。”倪诤打断她。 倪谨闭上嘴,不情不愿地点了下头,脚步却未动半分。她想悄悄看看哥哥的表情,正撞上倪诤垂眼飞来的一瞥,不由得瑟缩了一下——他脸上没有什么波澜,眼神沉静如水,似乎并无半分责怪意味,但倪谨对亲哥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她知道他这时是有些不高兴了。 然而为了什么不高兴,她暂时还没摸清。 倪谨莫名委屈起来。不过是没忍住喊了这么一声,何必要置气?她不是能忍着心里话的性子,脱口而出道:“我才不去写,我就想待在这儿怎么了,我都这么久没见……” 她声音骤然小下去。 到底是那么久没有再念过的名字,方才下意识喊出口,现在回过神来倒有些不好意思再叫。“小蓝哥哥”这个称谓像是锈在了舌尖,踌躇半天还是生生咽下去。 这已不是今天第一次尴尬的沉默。蓝焉立在门边,心说这下自己还真成了傻子,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偏偏对方还是红着脸的小妹妹,他也不好表现出什么,那人要是倪诤,他怕是已经开始顺势闹脾气了。 蓝焉不高兴。 他讨厌倪诤总是一脸平静的样子,像是什么也不在乎,任何人和事都激不起他的半点情绪,他到底在故作从容什么? 这么一想,他反倒厚脸皮起来,站姿也不再拘谨了,大剌剌地往门上一靠,却也不说什么,静默地朝倪谨看着,像是在等她开口继续,余光却始终紧紧扒着另一个挺拔的身影。 林星欣真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的手还维持着撑开店门的姿势,等了半天回头一看蓝焉竟然又给定住了。这小子没事吧?她懊恼地深吸了口气,才勉强忍住用圈在怀里的那盆龙船花给那家伙脑袋来一下的想法。 “蓝焉。”她无奈地第三次催道,“你是不是……” “找死”二字还未蹦出口,那边始终寡言的人总算又开了金口。 “那有什么旧要叙的就快叙吧。”倪诤淡淡地对妹妹道,下巴朝着蓝焉扬了扬,却不施舍他半点眼神,“等着你呢。” 倪谨到底还是面子薄,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又不好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耍性子,只好难为情地踱到蓝焉面前,嗫嚅着说:“真是好久不见了……”说完也觉得这话听着尴尬,讪讪地从校服口袋里抓出几颗糖递给他:“小蓝哥哥是来买花的吗?” 蓝焉低头看向她摊开的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三四枚花花绿绿的软糖,他一霎时有些恍惚。好多年前,也有个人这样朝自己摊开手,问他想吃什么味的泡泡糖。 倪谨有些好奇地瞄了眼一旁阴沉着面色却不能发作的林星欣,显然是将他们当成了一对:“你女朋友好漂亮。” 蓝焉瞬间被她这话拉出令自己火烧火燎的回忆来,皱着眉道:“她不是我女朋友。” 他接过糖,对倪谨弯起眼睛笑了一下:“谢谢。” 林星欣本想对面前这个小姑娘不知如何得出的荒谬结论作出点什么反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倪诤时,已经到了嘴边的吐槽却不禁止住了。 她自刚才那人开口说话时便起了些困惑,只觉这位长相酷似某位港星年轻时模样的男人看上去不太好接近,距离感很强,周身却又浮着一种沉稳可靠的气质,叫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她这会儿无意瞥向他,见那人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蓝焉身上,分明瞧不出什么特殊的意味,却无端叫她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认识了很久。 林星欣愣了会儿神,忽然笑吟吟地捧着花重新走回店内:“小周,可以再给我包一支玫瑰吗?” 小周就是接待他们的那位短发花艺师。方才店内气氛诡异,她一直站在柜台后面修剪花枝,没敢出什么声,这时才连忙迎上来:“好的哦,林小姐你看看这种喜不喜欢?这种玫瑰叫粉雾,特别娇弱,很多在运送时就折损了,这一次我们老板是将每朵花都包起来,才保存得这么好的。” 林星欣看了眼她说的那花,有点像蔷薇,每一枝都有好几朵;又有点像牡丹,花型饱满,层次繁复,构造精巧。小周拿出一枝时碰到另一枝的花,立刻簌簌地掉了好些花瓣,还确实是娇弱得很。 她点头道:“就它吧,那你给我包得小心一点。”又笑着说:“你们老板还真是用心。” “那肯定的呀。”小周看了眼花架边的倪诤,“老板自己也很喜欢这个品种,呵护得很周到的。” 林星欣顺着她的目光回头,像是才注意到倪诤似的,有些夸张地上前打起招呼:“原来老板在啊。” 倪诤向她点点头:“您好。” 林星欣仍是笑眯眯的:“合作愉快!小周点子特别多,审美也很好,我的婚礼花艺交给你们店还挺放心的。店开多久啦?也还没问您怎么称呼呢。” “四五年了。”倪诤耐心地回答道,“我姓倪,随您怎么叫都行。” “噢,姓倪啊。”林星欣回身望了眼蓝焉,“那是倪老板妹妹吧?好水灵的女孩子哦。” 第63章 倪诤“嗯”了一声。 原本只是几句再正常不过的客套交谈,林星欣却没有就此止住话头的意思,顶着笑脸查户口似的接连问着:“是上高中吧?我看她穿着一中的校服,成绩肯定不错。” “还可以。” “哎,倪老板你是不是下面乡镇的啊?刚才你跟妹妹讲方言,听你口音比较像野水那边的诶?我老家在野水旁边那个镇。” “嗯,是野水人。” “那咱们挺近的,算老乡!”林星欣热络地说,“现在年轻人创业确实都跑荞城来了哈!大城市嘛,出路多,比待在小乡镇有盼头多了。教育资源么肯定也是这里更好,倪老板家里很有远见啊,是特意为了妹妹才在荞城定居的吧?” “……”倪诤顿了顿,“不全是。” “这样啊。”林星欣笑,“挺好的挺好的。” 他们在这儿一来一回地你问我答着,另一边的两人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倪谨没刚才那么不好意思了,试探着同蓝焉搭话:“小蓝哥哥……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啊?” “商业广场那边,和朋友开了个工作室。”蓝焉口里应着,眼神却朝着倪诤望去。他对林星欣忽然开始热切攀谈的行为万分不解,却终于有个机会能够放肆地打量起那人。 他们都多大了?十八岁相遇,如今已经过去九年,几乎是要奔三的年纪,为何那人像是少年感依旧?花店里柔和的顶灯灯光穿过倪诤的发丝和眼睫,恍惚间蓝焉错以为他们还在十八岁的野水,倪诤身边不是花架而是摆放cd与唱片的木质货架。而他们困在blue小小一角,把拥抱的瞬间当地久天长。 “婚策工作室吗?”倪谨明白过来,“是这个姐姐要结婚吧?” “嗯。”蓝焉心不在焉地答着,见花架边那两人忽然一边交谈着一边朝门口走过来。他慌忙移开视线,身子不自在地转向门外,接着被林星欣从身后拍了拍肩,轻快地说道:“走啦,我买完了。” “哦。”他干巴巴地回了句。 倪诤一副送客的姿态,替他们推开店门:“注意安全。” 他们之间不过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对方的距离。蓝焉低下头,望着那人的脚尖,知道这话是对林星欣说的。 林星欣看了眼掉了魂似的蓝焉,冲倪诤笑了一笑:“是他开车啦。” 言下之意,该说注意安全的对象似乎弄错了吧。 倪诤沉默了几秒,终于转向某只使劲低头的鸵鸟:“路上小心。” 蓝焉终于抬起头,正撞上倪诤的眼神,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眼,都不太自然地别开脸去。林星欣一手抱着龙船花,一手握着包好的玫瑰,抬起胳膊肘搡了搡蓝焉:“倪老板跟你说话呢。” 蓝焉心里明白她这是知道了。 当时在冰岛,林星欣问起倪诤时,他随便找了些废话含糊了过去,她也没再问什么。这些年她常关心他的感情状况,阿萨也总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姑娘,他应付不过,干脆在某次饭桌上利落地出了个柜。那两家伙立刻接受了他对姑娘不感兴趣的事实,又很快诧异为什么在他身边也从没见有过什么合适的男人。话题每到这他便不再作出任何回答,可日子一久人家也不难明白他这是有着心病呢。 林星欣现在这样,一定是猜到这心病此时就立于他们跟前了。 他囫囵应了句“哦”,就头也不回地朝路边走。林星欣对倪诤苦笑一下,颇有些无奈的意思:“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好像一直不在状态,你说奇怪吧。” 倪诤没作出什么反应,得体地同她告了别。待看着那两人钻进停在路边的车子里,倪谨急忙道:“哥,你怎么不留一个小蓝哥哥的联系方式?” 倪诤已经转身走回店里,轻描淡写地说:“林小姐的单子是小周和他们对接,不需要我去联系。”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倪诤回头瞥她一眼,这丫头书包都还没放下,拉链上的毛绒挂件一晃一晃的。“快写作业去,晚上不是还要去玩吗?现在闲着,等明天返校前又该抱怨写不完。” 倪谨盯了他一会儿,愤愤地一屁股在角落的小桌边坐下了。她心神不定地掏出张数学卷子,怎么想怎么不高兴。 九年前蓝焉离开后,她曾问过哥哥许多遍,小蓝哥哥去哪里了,还会回来吗?倪诤总是沉默,这沉默有时让她生气,觉得哥哥很没用,为什么留不住她喜欢的小蓝哥哥,也给不出任何解释。 有一次倪诤告诉她,人一生就是会有很多过客,大多数人只是来了又走,就好像等她小学毕业后,也不会再见到大部分同学。可她始终觉得那是错的,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她确实已经忘了曾经熟悉的那些同学,潜意识里却觉得蓝焉是与他们完全不同的。 她一直记着他。记着他对哥哥笑起来时弯弯的眉眼,记得他总能不知从哪摸出些五花八门的小糖果,记得他和哥哥走在一起时头发被阳光镀上的那层金色,记得他偷偷对自己说,你哥哥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男生哦。 分明就是特别的。是完全不同的。 只是她也从没有问过,蓝焉对哥哥来说,是否也是位生命中特别的“过客”。 第35章 痛多久 蓝焉坐进车里,有些疲惫地往方向盘上一趴。 “咋啦?”林星欣边系安全带边明知故问,“怎么蔫了。” 第64章 蓝焉不理睬她,缓了几分钟后才慢慢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地将车开上路。 林星欣握着那支粉雾玫瑰,自说自话道:“那花店老板还挺帅的,挺符合我理想型,也不知道有女朋友没。” 蓝焉忍不住看她一眼:“我要录下来发给你对象听。” “终于肯说话了?”林星欣扑哧笑出声来,“你觉得怎么样嘛?是不是很帅?” 蓝焉闷闷不乐地从牙缝里憋出三个字:“一般吧。” 装。你就在这装。林星欣心想。她已经琢磨出蓝焉这家伙和那花店老板的关系必定有猫腻,虽不清楚细节,可傻子也能看出这两人完全不像是单纯的故人相见;再加上她对当年送钢琴找不到收件人的事仍抱有好奇,当即暗暗决定这个热闹自己是非凑不可。 “倪诤是吧。”她悠悠地回味了一下这个名字,“挺好。” 好什么好?蓝焉在心里忿忿道,为什么她还挺高兴的样子?这难道是什么好—— 其实他也说不清,重新见到倪诤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们竟然就在荞城又相遇了。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倪诤会在做什么,会离开野水吗,离开了又会去哪。其实若是他有心想找,又怎会找不到一个切切牢记于心的人。只是压根没想过、也不敢想他们能有什么别的结局,尘封的心意被判了死刑,该落幕的早就落幕。 如今倪诤倏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他确实觉得无比茫然。过去太久了,谁也不再了解谁。其实这样算起来,当年他又对倪诤了解多少呢?好像仅是凭着一腔赤诚真心,奋不顾身地扑上去,别的都不重要。 然而那毕竟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他了。 蓝焉知道现在的自己丢了不知多少勇气,畏缩、颓靡、不堪一击,整日浸泡在无望的散漫里,像发条生锈的木偶。想吗?想的。他怎么会不想他?可见着了,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像从前那样交付真心,他定是不敢了。可要他当一切没发生,将那人当作是再普通不过的来往过路人?他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还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蓝焉有些苦涩地想。 把林星欣送到家时正巧是饭点,然而泰国餐厅没能约成,阿萨给蓝焉打来电话,说约了朋友一起吃饭,让他一会儿到一家挺出名的私房菜馆去。 蓝焉没多想,和林星欣道了别便开着车过去了。阿萨有时会喊上业内的朋友组饭局,交流些工作上的事,那些人他都不熟,但每次都会很给面子地跟着一起。 可等到了菜馆门口,蓝焉四下张望,怎么也没见着阿萨的身影。 这家伙,刚刚在电话里催他早点去,结果自己倒是慢悠悠的,半天不见踪影。 蓝焉靠在车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耐住性子,给阿萨打去语音电话。那边拖拖拉拉半天才接起,赶在他呛人前先着急忙慌地辩解起来:“不许骂我,我可以解释。” 蓝焉没好气道:“你怎么还不到?什么解释?” “那个,我其实……”阿萨突然吞吞吐吐起来,“其实是之前那个小邮,你记得吧?我觉得他挺不错的,就自作主张替他和你约了顿饭。” “……”蓝焉眉心蹙了起来。 这个小邮是前阵子阿萨不知从哪认识的男孩,比他们都小好几岁,还在念大学。蓝焉和他在工作室门口简短地见过一面,结果就是这么粗略一眼,这男孩倒对他念念不忘起来,说想追他。 蓝焉自然是拒绝了。他以为在明确拒绝后对方早该没了那念头,却没想还有阿萨这家伙在这儿莫名其妙地助力呢。 “你神经病啊。”蓝焉不客气地骂,“吃错药了?明知道我对谈恋爱没兴趣,还搞这些幺蛾子,再自作主张就跟你散伙!” “哎哟……我这也是,”阿萨苦笑几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这也是为了你考虑嘛!不是,你到底心里装着谁啊?要为那人守身如玉?” 蓝焉不说话了。 阿萨顿了顿,换上苦口婆心的口吻:“我知道你说你不想谈,但我还是觉得试试总归不会有事,看你整天那潦草样儿,有人陪着哄着或许能开心点呢?说真的,人家挺好的,也是真心喜欢你,你给个机会又能如何嘛,要是相处下来不喜欢,那就再说。” 蓝焉沉默片刻,还是松了口:“卖你个面子,就只吃顿饭。” “……也行!”阿萨连忙道,“不往那方向去也行啊,你就当作是试试交新朋友,你们毕竟是……同类人嘛,肯定能有些共同话题!” “知道了。”蓝焉不耐烦地挂断电话。 得,就当来和陌生人约顿饭。 他锁了车往店里走,刚进门就瞧见小邮站在前台边。他穿得很大胆,短上衣搭牛仔裤,露出一截蜜色的腰来。蓝焉在心里默默夸了句穿得挺时尚,低头看了眼自己的穿搭——只是随便套了件卫衣,在高级私房菜馆的环境衬托下潦草得像个去操场夜跑的。 小邮果然一见蓝焉就笑了:“不是吧,来这儿吃饭哥你就穿这样啊?” 蓝焉有气无力地跟着他走进包间:“怎么了,我平时都这么穿。” “没事儿,还挺嫩的。”小邮拍拍蓝焉的肩,“我有些朋友就喜欢你这型,改天介绍给哥。” 蓝焉诧异地看他一眼。介绍……阿萨不是想撮合小邮跟他么……? 第65章 小邮无辜地说:“哎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不是那种爱死缠烂打的人,虽然萨哥说让我再争取争取,但我知道这种东西强求不来,早就死心了。” “那你怎么……”蓝焉疑惑道。 “多认识个朋友又不是坏事。”小邮无所谓地耸耸肩,“萨哥说让我俩约个饭,我想着也不错,可以和你聊聊天。他说哥最近心情不好?我在圈子里朋友多,萨哥大概也想让我带着你多玩玩,多认识些人。” “哎,听他的意思……哥好像是受了情伤啊?”小邮压低了声音凑过来,“被甩了?” …… 好你个阿萨。 蓝焉深吸一口气:“没什么甩不甩的。” 小邮哈哈大笑:“行吧!不管是谁甩谁,都是过去了!放心,哥喜欢什么款的尽管和我讲,我肯定多给你介绍几个帅的。” 蓝焉闷闷不乐地接过他递来的酒,喝了一口:“算了吧,我现在真不想谈。” “哦……”小邮若有所思地点头,“也行。不过念念不忘也是有时限的啦,这阵子过去了就会好很多了。” 何止是“这阵子”……都九年了。这时限这么久吗。 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倒一副很懂的样子。蓝焉望着他:“你也经历过?” “怎么没有。”小邮大咧咧地说,“嗯……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人,很久都走不出来。但你看我现在每天还是挺开心的。” “他是直男,有女朋友。”他闷了口酒,声音里添了一丝落寞,“我现在跟他还保持着朋友关系,偶尔还会见面。” “不会很难受吗?”蓝焉忽觉有些郁闷。 “我已经说服自己了。”小邮扯扯嘴角,“而且不说服能怎样呢?有些人就是再怎么样也没办法在一起的……只能接受。” 他说:“远远地看着他,也不错。” 蓝焉拿着筷子没动,突然很笃定地说:“但是很难受。” 小邮没了声音,沉默几秒后拿起酒杯笑了笑:“是,是会难受。” “很难受。”他苦涩地仰头喝了一口酒。 蓝焉一时也讲不出话来。他想爱实在是很奢侈的东西,两个人同频又相爱是件几率多么小的事,而能长长久久走下去又是多么艰难的事。开朗乐观如小邮这般的人,心里也有一道如影随形的旧疤,而这伤口被牵扯的风险是一辈子,即使他现在说起那个人来可以这样云淡风轻,伤痛带来的情绪却是无时不刻不在翻涌的。 自己又因为某个人痛了多久?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了会儿,蓝焉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起身走出包间接电话:“什么事。” 打来的是蓝世杰。他们上一次说话是什么时候蓝焉都快记不清了,总之突然打电话来肯定没什么好事。 “你在哪呢?”蓝世杰粗着嗓子在那头问。 “吃饭。” “在哪吃?” “我就是在厕所吃也跟你没关系吧。”蓝焉没工夫和他进行一场父慈子孝的做作问答,“要说什么?赶快说。” “怎么说话的?”蓝世杰先是对儿子的言辞指指点点了一番,才开始切进正题。他怕是也知道蓝焉对这话题会不高兴,语气里带上几分犹豫:“你记得你季伯伯不?他女儿快生日了,我看你要不要去参加一下,跟人家认识认识,很不错的一个小姑娘。” “……我是同性恋。” “什么?” “我说,我、是、同、性、恋。”蓝焉平静地重复了一遍,用最处变不惊的口气就这么对父亲出了柜。“爸,我再认真叫你声爸,我说了别来干涉我的个人生活了,我对你所谓的一切规划都一点兴趣也没有。” “你说你是什么?同性恋?”蓝世杰像是还没缓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 “对,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男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女人谈恋爱、结婚,做不到你想要的成家立业,说得够明白吗?还需要再解释吗?”蓝焉耐心地说,“我十八岁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了,不会出错的。你想听更多细节吗?我们接吻的时候他喜欢舔我的上颚,痒得我很难受,亲完整个舌根都是麻的——” 那边猛地挂掉了电话。 蓝焉握着手机轻出了口气,一团气浆糊似的郁结在心里。倒不是因为蓝世杰,而是他发觉自己又在下意识地回忆。 蓝焉收起手机转身想回包间,猛然和不远处站在前厅门口的人对上了视线。 倪诤手里夹着烟,应该是吃饭中途出来抽烟的。 “你……”他率先开了口。 蓝焉僵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是继续往包间走,还是面对自己不愿面对、却又实在想念的那个人。 “你也来这里吃饭?”倪诤掐灭烟,竟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是啊。”见那人这样毫无芥蒂地讲着话,不知道哪来的火气砰地一下窜了上来。蓝焉直直望向他,也笑:“来约会。” 你很高兴吗?看到我忘不了你的样子很高兴吗?是,我就是贱,因为你的出现我心里乱得厉害,你却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是吗?我不想看你笑,不想看你温柔体贴的样子,我讨厌你总是一脸平静的样子,我真想让你也生气,也难过,也恨我。 我傻。我徒劳地想要证明,我不是忘不了你。 倪诤闻言怔了一下:“这样。” 第66章 蓝焉感觉有很多话想说,想冲他大吼、大叫,那些话又全都哽在喉头讲不出来。可真蠢,他讥讽地想。正自暴自弃地打算掉头离开,倪诤身后的包间里走出来一个很漂亮的卷发女孩。 那女孩瞅瞅蓝焉,旋即转向倪诤,声音温温柔柔的:“抽完了吗?赶紧来吃吧,再不吃菜都快凉了。” 倪诤看了蓝焉一眼,转身跟着女孩进包间了。蓝焉自嘲地笑笑,也慢腾腾地走回包间去。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小邮诧异地望了过来:“怎么了?” “没事。”蓝焉绷着嘴角,“我爸的电话,交代了点事,麻烦。” 小邮顿时表示理解地点点头:“活着怎么有这么多麻烦。” 蓝焉闷声不响,眉头紧锁地喝酒。澎涌的辛辣从舌尖直冲脑子,四散开来,他霎时被呛出了眼泪。而后苦涩随之蔓延满口,好像只有靠酒精,心脏的跳动才能逐渐趋于平缓。 “哎你怎么喝这么多啊?”小邮夺下他手里的酒,又叹了口气,“是不是今天聊这些,让你难过了……很难过对不对。” “我也很难过。”他低声说着,用手背贴贴蓝焉的脸,“好烫啊……你喝太多了。 “你这样怎么回去啊?我让萨哥来接你?” “不、用,”蓝焉大脑一片混沌,撑着脑袋说,“我自己能回去……” “哥你别开玩笑了,你醉成这样要怎么自己回去。”小邮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你是开车来的?” “你、你要不帮我找个附近的酒店吧……”蓝焉昏沉地垂下头。 “啊?”小邮摸摸脑袋,“哥,一会儿我朋友来接我,干脆顺便把你送回家吧,给你叫代驾的话我也不放心。真的不用联系萨哥吗?” “不——用!”蓝焉大着舌头说,“他又要嘲笑我了……你听见我说的话没啊?我要去酒店住,今天好难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行。”小邮拗不过一个醉酒的疯子,很快去结了账,费力地把蓝焉架起来,“我问了前台,再往前点有家快捷酒店,我们先打辆车过去。” 蓝焉任由他架着走,感觉头痛得要命。快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见了倪诤的声音。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怎么醉成这样?”倪诤瞧见他之后愣了愣。他大概也是刚刚结完账,身边还站着那个卷发的女孩子。 蓝焉小声嘀咕:“关你、屁事……” “啊帅哥你们认识?”小邮抬眼看倪诤,“他心情不好喝多了。” 倪诤皱起眉:“你们现在去哪?” “我打算先带他去酒店……” “我送他去吧。”小邮话还没说完,便被倪诤沉声打断,“我开车过来的。” “谁不是……开车过来的?”蓝焉忽然挣脱开小邮的手,大声嚷嚷起来,“就你有车是吧?就你了不起?知道你过得好,我也过得好着呢!” 小邮被猛一甩胳膊,惊得踉跄了一下,又赶紧重新扶紧这醉鬼。倪诤不理会张牙舞爪的蓝焉,对着小邮重复一遍:“我送他去。” 小邮看出这两人确实是认识,但还是不放心地戳了戳蓝焉,悄声问道:“这谁啊?能放心把你交给他不?” “我是他朋友。”倪诤说。 “那好,我跟他是第一次单独出来见面,肯定没你熟。”小邮就真这么把蓝焉的胳膊放了下来,“那你们快去吧。” “要送你一程吗?”倪诤礼貌地问道。 小邮摆手:“不用了,我有朋友来接。” 他松开抓着蓝焉的手,还不忘在人耳边说一句:“哥,听我一句,你可别惦记你那老情人了,我看你这朋友就挺帅的,早日拿下啊!” 蓝焉模模糊糊地看见他朝自己眨了下眼睛。 …… 倪诤走过来想要扶他,被他强撑着意识躲开,颤颤巍巍地要自己走。 他只好无奈地拽住蓝焉的袖子,以防他走错方向:“车在这边。” 蓝焉歪倒在车后排座位上,晕晕乎乎地听倪诤在前面说:“那我先送你回去。” 副驾的女孩儿应了一声,有些好奇地问道:“这是你朋友呀?以前怎么没听过。” “很久没见了。”倪诤看起来不愿意多答半句话,女孩也只得噤了声。 “这样啊……” 待他把女孩送回住所,车里总算是彻底安静了下来。蓝焉闭着眼,几乎快要睡着了。 “再忍一下,马上就到家了,到家换了衣服再睡。”倪诤说。 蓝焉哼唧了几声,没在意他说什么。等到倪诤下车拉开车门来扶他,他才忽然清醒了大半:“这哪啊……不是去酒店么……” “你跟那个人第一次约会,就打算去开房?”倪诤低声道,“快点。” “到底跟你……有什么关系啊……”蓝焉不情不愿地下了车,趔趄了一步,又被他稳稳托住。 倪诤的家就在离花店不远的一个小区。蓝焉一进屋就口干舌燥地到处找水喝,像只无头苍蝇乱转。倪诤不慌不忙地进厨房去给他倒水:“你先坐着。” “我不要……睡你家。”蓝焉头昏脑胀,扑通一下歪倒在沙发上。 倪诤无视他的话,走到沙发旁把水杯贴到他嘴边。蓝焉急不可耐地抓起他的手咕噜咕噜灌了几口,水从嘴角流到下巴,再流进衣领,洇湿了大片前胸处的布料。 第67章 他满不在乎地擦擦嘴,又想躺倒下去。 “蓝焉。”倪诤轻叹了口气,“先把衣服给换了再睡。” 他伸手便去掀蓝焉的衣角,被一个激灵躲开了。 “倪诤……”蓝焉缩起身子,不乐意地把脸埋进沙发,“你真的好讨厌啊。” 既然他喝醉了……醉了是可以说这些的吧。 “你怎么能这样呢?”他含糊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呢?” 可那人只是沉默着不答话。蓝焉有些痛苦起来——好想哭啊。 “你,你想不想我?”他闭着眼睛,摸索着去抓倪诤的手,“那个女孩子,是你女朋友吗?” “别胡思乱想了。”倪诤任他抓着手,忽然轻轻地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蓝焉的睫毛颤了颤。他又想哭了。 太不公平了不是吗?凭什么你一举一动都能牵动我的心? 他呜呜着断断续续控诉:“所有人都骗我,我爸也骗我,我妈也骗我,谢莉莉也骗我。但是你不可以骗我知道吗?你不能。” “你为什么也骗我了?”蓝焉无助地用手挡住眼睛,“明明我不在乎的……我不在乎那些人……可为什么,你也这样……” 他觉得这些话已经不受自己控制,在酒精的催化下某种暗藏的情绪不断释放和蔓延,他甚至很想揪住倪诤的领子,和他恶狠狠打一架。眼泪止不住地流着,凭什么?爱总是这样不公平吗? 倪诤始终沉默着。等到小声的抽泣逐渐平息下去,蓝焉的呼吸声趋于平稳,他才抬起手,用指腹很轻很轻地擦去蓝焉眼角的泪。 到底还是没换衣服就睡着了。倪诤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拿来条毯子给他盖上。 不知道几点,蓝焉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梦里记忆的碎片铺天盖地,蝴蝶振翅般席卷成狂风,把他逼得退无可退。他恍惚地坐起,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发起愣来。 他下意识地叫了声阿萨,半天没人应答才蓦地想起这是在倪诤家。 靠……蓝焉揉揉眼睛起身,艰难地摸索着往有光线的地方走。等走近落地窗边,方瞧见有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 倪诤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微淡的月光里。蓝焉很仔细地端详他的背影,逆着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让他觉得这人像一只快要飞走的蝴蝶,影子被光切得支离破碎。 他走到他身边,毫无征兆地夺过他的烟放进自己嘴里。 倪诤垂眼望他,没出声。 闷了好久才慢慢吐出来。蓝焉隔着那几缕灰蓝色低头默不作声,半天才哑着声音说:“为什么不睡?” “睡不着。” “小谨呢?”蓝焉扭头看看身后的黑暗,“在睡觉吗?” “晚上跟同学出去玩,在人家家里过夜。”倪诤又摸出一根烟来,被蓝焉眼疾手快地将整个烟盒抢过去。 他皱眉:“干什么?” “别抽了。”蓝焉把烟盒塞进自己口袋,“小谨不在,我们正好谈谈。” 倪诤凝神看了他几秒。蓝焉毫不示弱地看回去,只觉心里有股不断膨胀的冲动,想要和这个人大吵一架。 他想,只要倪诤说出什么拒绝的话,他就要撒泼打滚闹上一通,你凭什么?凭什么逃避?你凭什么一点儿也不焦虑?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在苦苦挣扎? 然而倪诤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开,神色淡淡道:“谈吧,你说。” “……” 蓝焉张了张嘴,忽然哑口无言。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起。他有太多想问的了,为什么那时要骗我?为什么钢琴没能顺利送到?为什么来荞城生活了?你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有想过我吗?会像我想你那样想我吗?那个和你一起吃饭的女孩真的不是女朋友吗?过去这么久,你有和别的人交往过吗?一定有吧? 把这些问题在心里过了一遍,那股汹涌的情绪反倒哑了火。蓝焉半天没说话,待整个人平静下来后短促地笑了一声,认真朝着身边的人道:“我真后悔认识你。” 第36章 谁是飞鸟谁是孤岛 “是了。”倪诤面上仍未有些许波澜,只是点点头,赞同他似的,“是该后悔。” 蓝焉被这话噎得说不出话来,咬咬牙问:“你也后悔了?” “你不能——后悔。”不等倪诤回答,他用力攥住那人的衣角,“你不许后悔,不可以。” 倪诤一动不动地站着,忽然答非所问道:“阿萨是谁?” “嗯?”蓝焉愣了。 “你醒的时候不是在喊他吗。”倪诤状似漫不经心,“你们住在一起?” 这莫名其妙的问话将蓝焉定在原地几秒,他思索片刻,像是明白了其中微妙含义,忽地松开攥着倪诤衣角的手,笑了一下:“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关心我的感情状况吗?” 倪诤没应声,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只磊落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我你还不了解吗?”蓝焉指着自己鼻子说,“自轻自贱,没什么自尊心可言,简单来说就是挺不不要脸的,更谈不上爱惜自己。” “你当时不也是这么想的吗?”他笑,“想这个人有多神经,多可笑,放着好好活不要,偏想着去死。世界上可怜人这么多,凭什么我一个吃穿不愁的要寻死觅活?你是不是也在心里笑我,看不起我,明明委曲求全就能一切顺顺利利,非像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疯子,还觉得自己可对了。” 第68章 倪诤眉心紧紧蹙着,几次三番像是要开口打断他,最终还是闭上嘴保持静默。 蓝焉假装没注意他的欲言又止,语气反而愈加平静:“我就是这种人,所以别人给我点爱我就腆着脸凑上去了,就是贱,就是没脸没皮,对那点爱也没什么防备心,不知道那是会变刀子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从某个暗处的角落里飞出来,等着往我心上扎上一下。” “所以没谁会是特殊的。”他有些鼻酸,仍执拗地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谁也不会。我还是那么贱,谁抛给我点爱我都会接受,不论是真的假的。你走运了知道吗?我是个罐子,任何人的爱都能装,你恰巧做了第一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猜这罐子里有没有装满其他形形色色的爱?你会不会嫌它脏?” 他没有猜错,倪诤听完这话之后脸色蓦地变得很难看,大步走过来将他推在门框上,好疼。那人眼睛里好多情绪,蓝焉勉强捕捉到一些转瞬即逝的微小光芒。 倪诤打量了他一会儿,又很快松开手。可下一秒便被人像八爪鱼似的紧紧抱住,蓝焉有些粗鲁地使劲将额头往他颈边贴,嘴里嘀嘀咕咕道:“有多可笑呢?你是第一个给我爱的人,可连爱这个字也没和我说过。我有时候想我是不是理解错了?这爱或许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可我不是不在乎真的假的吗?我为什么会因为这个难过?” “我傻不傻,我被推开,被伤害,被一个人留在原地,也许也几乎快被忘掉……”蓝焉的眼睛红了,“可我为什么——我还是想要你的爱。” 他觉得好难过。隔了九年再见,明明思念的话还没来得及见光,就被扼杀在喉咙里。 “哭什么。”倪诤抚了下他的脸。 那么满的一汪水,蓄在眼眶里,看着要掉下来了,怎么就是不掉下来呢。 月亮被电线分割得七零八落。蓝焉轻轻松开手,刚才说了好多话,内心像被人凶狠地剖开了,让他极度不安起来。他悔得不再看倪诤一眼,逃也似的踉跄着朝沙发走去:“我先……睡一觉。” 蓝焉面朝里,蜷着身子侧躺在沙发上,紧紧闭起眼睛。又这样,他在心里自嘲地想,到底还是又将血淋淋的真心剖给人家看,明明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更痛。 不知过去多久,他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 倪诤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蓝焉只露给他一个单薄的脊背,看上去又倔强又脆弱。 倪诤坐在黑暗里,目光轻柔地落在这脊背之上,像是在极尽眷恋地抚摸他。 “我没有忘记你,这本来就是注定徒劳的事。”他轻声呢喃,“笨。我让你多了这么多难过,你应该明白你的人生不该再遇上我的。” 飞鸟离开孤岛不会溺亡,只是孤岛永远留在原地,乌托邦被撕裂,眷恋和想念是随时被打碎的浪。 而谁是飞鸟,谁是孤岛,于他们二人根本没有差。 蓝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厨房里有滋啦滋啦煎东西的声音,他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正巧见着倪诤围着围裙,把两个盘子端上餐桌。 这光景让他有些怔然,仿佛他们两个真的生活在一起,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 他慢腾腾地走到桌边,先是小心翼翼打量了几眼倪诤的表情,试探地开口道:“做早饭呢?” 倪诤对这种明知故问的蠢问题显然没有回答的意愿,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又回厨房去了。 “……”蓝焉吃了瘪,不高兴地在房子里走来走去,顺便好奇地东看看西看看。昨天没心思观察,现在倒发觉这屋内的布置很是和谐舒适,看得出来主人在用心打理。他正拿起电视柜上的一个玩偶端详,倪诤喊他:“快去刷牙洗脸,吃饭了。” “哦。”蓝焉踱到卫生间,发现那人已经给他准备好了新拆的牙刷和毛巾。他快速洗漱完,心里忽然变得平和起来,泛起些久违的绵软。 “我差点要以为自己又回英国了。”蓝焉拉开椅子笑嘻嘻道,“怎么放着那么多好吃的早餐不吃吃这些。” 培根卷香肠,烤好的面包夹煎蛋。 “小谨前阵子爱吃。”倪诤递给他筷子,“新鲜劲过了就不喜欢了,但总得有人吃完。” 还挺持家。 两人默默无言地吃完早饭,蓝焉知道自己没有久留的理由,为了保全自己那点可怜的颜面,准备抢在倪诤下逐客令之前溜之大吉。哪想手机忽然铃声大作,他猜一定是阿萨打来责问,一看来电显示竟然是医院的护工阿姨。 倪诤擦完桌子,就见蓝焉忙里忙慌地接起电话:“喂……” “哦哦好,我知道了。”听那边说完后他才像松了口气,“我现在就过来。” 倪诤心知自己并无过问的权利,因此没有出声。蓝焉挂掉电话,匆忙就往玄关方向走:“我先走了。” “这么急?”倪诤看着他,“没出什么事吧?” 蓝焉脚步顿了顿:“怎么,你还想留我下来喝几杯茶再走吗?” 他开完这个得寸进尺的玩笑,才正色道:“我去医院看看外公。” 医院?倪诤诧然。 蓝焉摸了把口袋,还好车钥匙在。可旋即又想起自己的车分明还停在私房菜馆旁边,只得懊恼地闭了闭眼。算了,打车去也行。他有些急,准备立刻开门走人,却忽地听倪诤说:“我送你去吧。” 第69章 蓝焉望向车窗外。一路上两人心照不宣地屏声敛息,谁也不说话。 想到昨晚坐在这里的是那个不认识的漂亮女孩,蓝焉心里便浮起些淡淡的不快,别扭得慌。他靠在座椅椅背上,悄摸去看倪诤的侧脸,倏地开始后悔刚才答应让他送自己去医院。 本想争取任何能够共处的时间,可等真坐在一起,又被诡异气氛包围。 出发前倪诤问他外公在哪个医院,蓝焉脱口而出人民医院。反应过来后两人都有些不自在,即使谁都明白此人民医院非彼人民医院,但记忆开了闸似的,让人想像懦夫一样逃进里面去。 荞城市人民医院。 等倪诤在住院部停车场停好车,蓝焉边解安全带边解释说:“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去年开始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反反复复生病。早上护工打电话给我,说他闹脾气不肯吃东西,非要……见我妈妈。” 外公的记忆好像停留在很多年以前,蓝焉每次去看他时总听他絮絮叨叨讲很多陈茗上学时候的事情。他一句一句应着,努力压下心里的难过。偶尔外公会记起他是谁,笑眯眯地问,小鬼头又长高啦?他只能别过脸去偷偷擦掉眼泪。 蓝焉领着倪诤往三楼走。推开病房门时护工在给外公喂水喝,见到蓝焉连忙起身:“哎哟,小蓝你总算来啦。” “辛苦你了张阿姨。”蓝焉担忧地望了眼半阖着眼皮的外公,“外公怎么样?” “水愿意喝了,饭还是不肯吃。”张阿姨放下水杯,“哎,一直在闹脾气,饭碗已经打翻好几次了,我也哄不住。” 蓝焉点点头,走到床边握住外公的手:“外公肚子饿不饿?我来看你了。” 外公睁开眼,用浑浊的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兴高采烈地回握住蓝焉:“牛奶要不要喝?” 蓝焉有些鼻酸。小时候每次跟着陈茗去看外公,离开时外公都会塞给他一瓶纯牛奶,还偷偷嘱咐他要听妈妈的话。 倪诤靠在门边,默默地看着蓝焉哄外公吃饭,踌躇半晌也上前叫了声:“外公。” 老人诧异地抬眼望他,又陷入那种滞愣的状态。蓝焉轻轻晃了晃他的手:“外公,你看这是谁?还记得吗,你以前老跟我夸的那个小倪!” 老人疑惑地重复道:“小倪。” “对!”蓝焉笑,“你说长得可俊的那个小伙子。我那时候不是住院吗,天天跟他在一起玩!” 外公盯着被褥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乐呵呵地一拍手:“哎呀,记不得了,记不得了。” 蓝焉有些失望地垂下头去,又忽然感觉到有人把手放在自己左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按,似是在安抚。 强装的平静终于被卸下,蓝焉猛地站起来:“我去把碗洗一下。”说完便全然不顾其他人的反应,快步朝着开水间走去。 开水间静悄悄的,没有人。他放慢步子,踱到水槽边将碗冲洗干净,对着水槽中的一湾漩涡出了会儿神。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来,蓝焉没回头也知道是谁,卸了力气般垮下肩膀。 “我是不是挺脆弱的?”他自嘲地笑笑,“这几年好像什么都在往不好的方向发展,有时候真的觉得这人生没什么意思。” “可又能怎么办?没意思也还是活。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在等一个出口,或是一根稻草,随着时间过去越发觉得没可能实现,人生就是极其无聊,不幸是多数,过去、将来、此刻,没一个抓得住。” “被我抓在手里的永远只有最徒劳的绝望。”他的声音小下去,“这绝望不是一举将人击溃,也不是一点点把人蚕食吞噬,它就是在那里而已,阴魂不散地藏在每一秒时间的缝隙。我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突然明白,我也不是不在乎,可我只能不在乎。这是我活着的办法。” 话音刚落,蓝焉被掰着下巴仰起脸来。倪诤凝神看他,这人受惊般微微闭起眼,泪已经淌了一脸。 他忽地叹了口气。然后将人扣着手腕扯进怀里。 第37章 我就不死 蓝焉觉得自己成了一具石雕,浑身僵硬,一动也不能动。 倪诤的手掌微微发凉,不轻不重地攥着他的手腕。蓝焉觉得身上的温度正源源不断地流向此刻拥住自己的这个人,浑身的血液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纷纷全部向着一个方向涌动。 上一次拥抱……是什么时候了。 蓝焉的眼眶开始发热。他努力睁大眼睛,头靠在倪诤怀里,死死盯住地面上一个凹陷的小坑。 倪诤不知道人原来可以缩得这样小,他搂着蓝焉,像面皮团住一小颗瑟瑟发抖的肉馅。他能感觉到蓝焉在极力蜷缩身子,假如自己的怀抱是个无尽的洞,那么他一定毫不犹豫坠进来。 蓝焉很瘦。抱在怀里并不舒服,甚至觉得硌人。腕骨硌在自己的掌心,倪诤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忽地觉得这个人于自己来说一直是如此,像硌人的骨头,永远无法让他忽视。 倪诤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抱住蓝焉。他明白不该抛出任何用于幻想的余地,这于谁都是种温柔的残忍。可当听见蓝焉哽咽的声音,看见蓝焉颤抖的脊背,这种冲动便令他无暇顾及任何事,一种错觉大雨一样侵袭他:如果不将他抱紧在怀中,这个人似乎即刻要从眼前消失。 抱久一点,时间能逆转吗? 第70章 蓝焉哑着嗓子开口:“倪诤,你知道我其实不喜欢拥抱吗?” 他没骗人。 “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去上海研学旅行,大家玩得都很高兴。我忘了当时是什么环节了,有个跟我关系很不错的男生兴奋地要给我一个拥抱。”蓝焉自顾自说着,“我当时一下子就僵住了。回去的路上,我很严肃地告诉他,以后别再这样,我是个不喜欢肢体接触的人。” “他很懵,虽然表示理解地点头答应了,可暗地里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这点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也值得这么上纲上线,搁在心里不放,真是莫名其妙。” “其实僵住的那一瞬我只是在想……”蓝焉垂下眼,“没人愿意拥住垃圾的。” 人是不是就是这样,越渴望的东西越是发了狠地推远。他一度觉得这样自作多情的“我不配”是纯粹的矫情与做作,只是他也不太在乎。 可他,可他竟贪恋倪诤的拥抱。 这些年他的记忆变得很差。也不知道是躯体化越来越严重,还是吃的那些药副作用太强。也或许是两者都有。可十八岁和倪诤的每一秒,不敢忘也忘不掉。因此今天倪诤将他拥入怀里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嘲笑自己——多少年了,努力贴紧那人身体的触感竟然熟悉得恍若隔日。 这九年,在梦里重演了多少遍呢。 蓝焉仰起脸:“只有和你在一块儿的时候,我不再想垃圾是不是值得被拥抱的事。我只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是垃圾也没关系,被你嫌弃也没关系,我就是要死死贴上来,死缠烂打不放开。” “倪诤……”他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掉下来,“你不要再跑了,我不想再放开你了,你也别放开我,好不好……” 倪诤望着他。蓝焉连嘴唇都在颤抖,这两片唇并不谈不上诱人,唇色很淡,甚至是发白,显得气色极差;又干燥到起皮,像是一片荒芜的沙漠。 可就是这样两片并不诱人的嘴唇,此刻竟让他起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 心里某种隐秘的东西几乎要撕开伪装,汹涌地流出来。倪诤几乎就要心一横,想要不管不顾地吻住怀里的人。 他想他是不是又做错了。在九年后见到蓝焉的第一秒,他明明就应该藏起一切思念,静默地消失在那个人的视线里。有时候他希望自己变得更勇敢些,勇敢到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什么结局都不在乎,只要当下抓住那一点热意,往后都一起挨冻也未尝不可。 可这毕竟不是他一个人的未来。 倪诤想起很多年前听过的话,那时他从谢莉莉那里得知蓝焉又住进医院,其实很想偷偷去看上一眼。少年人的考量总是没有那么周到的,曾经的决定谁也无法评判对错,可他天真以为至少能留住一些念想。然而谢莉莉问,他如今的痛苦是不是因你而起? 愣住。半晌才执着摇头,分明不全是。 谢莉莉笑,说如果爱与痛苦并存,痛苦是没法因为爱就忽略不计的。想要摒除痛苦,不就得先抛掉爱。 蓝焉呢,是这样的人,不懂取舍,只奔着想要的义无反顾去。他假装爱与痛能够共存,你也要陪他假装吗? 倪诤在心里拷问自己。他自己无非就是这样了,靠着点想念也能得过且过下去。可他没法不替蓝焉考虑。蓝焉说,想和自己在一块。他当然读得懂那份同等重量的思念,可权衡之下,谁能保证结局不被复刻,痛心不被重演。 他称得起“救赎”这种存在吗?他带去的厄运和幸运究竟是哪个居多些? 倪诤几乎有些痛恨起来。痛恨蓝焉为什么不忘了自己,那么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做个被心爱的人唾弃的懦夫,往后十年、百年都是独自赎罪的罪人,此刻也不必在这里做些可笑的权衡。可蓝焉——蓝焉为什么是那么、那么傻,他分明伤害了他,却仍是掏出血淋淋的心,要交出唯一的钥匙。 缄默中,蓝焉焦虑地候着那人的回答,同时努力睁大双眼,试图逼回眼泪。他并不想用这些脆弱换取倪诤的哪怕一丁点歉疚。 他想要的从来不是愧疚,不是同情,不是原来你这么爱我所以我也勉强爱你一下的怜惜。他怕那些。他只是想要倪诤的爱。 实在没有,那也只能是没关系。他爱他,是他自己的事。 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会让你为难。 “你……”他艰涩开口,却被那人倏地打断。 倪诤说:“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好吗。” 蓝焉看着他,眼睛里有些无措的茫然。他并非料不到这答案,只是一厢情愿地奢望着,他们能回到过去。 “好。”他许久才应声,声音干干巴巴像粗砺的残风。“好。” 走出住院部时太阳已经悬得老高,毫不吝啬地朝世界挥洒橙色光芒。蓝焉安安静静地在副驾上坐好,而倪诤手搭在方向盘上,不系安全带也不启动车子,沉默着不知想些什么。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始终望着窗外的蓝焉忽然转过头来,“这么多年,想过我吗?” 爱真的会消失殆尽得如此之快吗?蓝焉想,哪怕还有一点,还有一点点,他认栽了。 失去倪诤的每一个日夜,属于他们的回忆都仿佛绳索一般低垂在半空,紧紧勒住他的脖子。 是他自愿的。他从没有奢望过被窒息放手的自由。 第71章 倪诤,现在大家好像都更想选择唾手可得的东西,不愿展示自己赤裸裸的真心,人与人之间再难真诚,尽管这世界在我们十几岁时就已经不太好,尽管我早在好久之前就对它失望——可不该是这样的,不该这样的。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爱你,即使那时候我蠢得要命。 可你给我的爱,是很好的爱。 又是沉默。蓝焉挫败地垂头,他已经没有耍赖的力气。 “想。” 倪诤闭了闭眼睛。 蓝焉看着他,忽然觉得心脏隐隐作痛,一种无力的悲怆侵袭了全身心。 他凑上去抓住倪诤的衣领,强硬地将嘴唇贴了上去。 倪诤一动不动地任他胡乱亲着。蓝焉眼泪淌了一脸,正要松开时,却被倪诤用力扣住手,两个人再度吻在一起。 原来接吻也可以是这么痛的一件事,倪诤的嘴唇对他来说是什么久旱遇上的甘霖吗?抖得这么厉害,还是渴求一般地,紧紧贴着。 九年,对蓝焉来说在人生里像被洗成空白的磁带,再也播放不出什么声音了。 这是一种多复杂又矛盾的心情呢?被他放在心里,摩挲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甚至已经皱皱巴巴的名字,那个名字的主人他终于再见到了。可一切都回不到过去。 车内的所有空气似乎都在灼烧和撕裂。 难以抑制的喘息声、倪诤让人退无可退的目光、自己身体灼烫的温度,都像要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燃起来一样。蓝焉有些恍惚地盯着倪诤看,两个人的手扣得很紧,像是都在怕对方逃跑。倪诤的吻像九年前那个夏日暴雨夜倾泻的雨水一样,落在他的侧颈上。 蓝焉平静地想,他们大概就只能是这样了。 倪诤死死地把他箍住,吻他的力度也逐渐变得无所顾忌,两个人吻得乱七八糟,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蓝焉喘着气,狠狠咬倪诤的嘴唇,彼此的口腔里很快漫上温热的血腥味。明明接着吻,原来却是……这样的感觉。 他的眼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拿得起,也要放得下。 有短信提示音响起来,也不知是谁的手机。倪诤像忽然清醒一般猛地松开他。两个人各自靠回到座椅椅背上,直挺挺一动不动。蓝焉望着车顶说:“倪诤,我觉得我们现在好像两条死掉的鱼。” 倪诤低低地笑了一下。蓝焉却小声呜咽起来,哭累了,又摸索着去抓倪诤的手。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倪诤忽然哑声开口。 “好像怎么样都不太好……”他说,“对。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无论接下去怎么样,似乎都不太好。” “要是从一开始有选择的余地就好了。” 要是从一开始有选择的余地就好了。蓝焉在心里小声重复他的这句话,实际上倪诤看起来并不像在对他讲,只是自言自语地说着。 倪诤……你此刻会在想些什么呢?我好像永远都弄不明白。明明我们这么近地坐在一起,我的手臂挨着你的,各自心里却想着不同的事。两个攥紧彼此手的人,却比陌生人还要遥远些。 我很无措,一想到你,心脏都在发痒发烫。我要是也从一开始就有选择的余地就好了。那么我不会再选择那样仓促和你分别,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一定要抓住你,不放手。 其实我真的有想过。再来一次,和你一块儿,我就不死。 第38章 三生石(1) 工作室最近接连接了几个单子,蓝焉提前做设计方案,每天坐在电脑前像是生了根。阿萨对接其他各种事务,也快忙成个陀螺,常常唉声叹气地在工作室里踱来踱去,嚷嚷自己还没老就快把身体累垮了。 蓝焉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本就不怎么爱参与闲聊,至此更加沉默,只在阿萨和小何激烈争论该点什么外卖时抬一下眼皮,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吃什么都行”。 “哥,你是准备要修炼成仙了么?”小何不无担忧地问。 “他这几天一直这个样。”阿萨插嘴,“像是忽然变工作狂了,回家也不肯跟我多说几句话,一洗漱完就跑床上去躺着,不知道在故作高冷什么。” 蓝焉不搭理他们。 “别老盯着电脑了,我真怕你瞎了。”阿萨走过来拽他,“适当休息一会儿,出去跟我拿个快递。” 蓝焉不情不愿地被他拉着起身,面上一万个不愿意,却在记起今天自己也有个快递要取后一下子有了力气,简直是健步如飞地直奔工作室楼下的快递自提柜而去。 “……”阿萨望着他的背影,神神叨叨地扭头对小何道,“我就说他不正常了吧。” 蓝焉把包裹取出来,猴急似的立刻拆了。阿萨边输自己的取件码边好奇地看过来:“是什么?” 又错了。 蓝焉失望地将包裹内拆出的东西握在手心。 为什么这么难找? “又是那个mp3?”阿萨抱着自己的包裹走过来,见他垂着头立在原地,腾出只手掰开他握紧的拳头。蓝焉掌心是个蓝色的mp3,很小,造型像迪士尼的米老鼠脑袋。 阿萨知道他最近在网上淘这十年前的旧款老物件。只是很难找到正版,蓝焉在二手交易软件上接连收了四五次,可拿到手都是盗版,粗制滥造的程度一看便知。阿萨对为什么一定要收正版感到极其不解,首先他不明白在随时随地都能用智能手机听歌的现在去买一个过时的老款有什么意义,其次不论是为了怀旧还是别的什么,若是真想听,盗版不也照样能正常使用? 第72章 可蓝焉仍在坚持不懈地找着。他希望能买到一个正版的、蓝色的艾利和迪士尼款mp3,最好是全新的,再不济也不能太旧。 他也不知道这执念哪来。 当年他把自己的蓝色米奇头留在桂苑的订奶箱里,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它的归宿在哪里。蓝焉想,若是当时倪诤拿到它,现在也定不会再留着了。谁会在乎这样一个已然失去用途的破玩意儿呢。 可他在乎。 他觉得自己确实像阿萨说的那样,有些“魔怔”了。这段时间除去不知疲倦地工作,他发了疯一样地在寻找着当年和倪诤共有的那段时光里,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他去了学校附近的巷子里——现在是后门那条街上了——那家开了很多年的饰品店。店主已经换了人,是一个穿搭非常精致的年轻女孩。店内的饰品样式也都跟上“时代潮流”,还多了些诸如唇钉、眉钉这样的人体穿刺饰品。蓝焉记忆里的饰品小店变得陌生起来。 他问起曾经那个戴银框眼镜、留着长发的老板,女孩想了一会儿才笑着说那已经是上上任店主啦,听说是遇到了喜欢的人,回老家结婚去了,也不知道现在在做些什么。 蓝焉感慨地点点头。又问起雪松木吊坠,也只道店里已经很久不再卖这种款式。 走出饰品店时,天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像是快要落雨。蓝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不知不觉又拐去附近的商场,凭记忆找那家蛋糕店。确定是这儿没错,他在店铺门前站定,招牌上却写“重庆小面”。 蓝焉最后在路边一家连锁的中氏糕点店里买了一袋奶油小蛋糕,边走边往嘴里塞。面包胚裹着奶油被咽下去,竟叫他吃出种食之无味的感觉。 他知道,无论是米奇头、饰品店还是蛋糕店,也不过都是那段夏日记忆里的冰山一角。事实就是他没有多少痕迹可寻,要回野水?他知道自己是万万不敢的。自从九年前被谢莉莉带离那里,就再也没回去过。倪诤和倪谨都在荞城,那么即便回野水,blue还在吗?那个废弃的球场早就被拆了吧?那么他存放在那里的爱呢?也和他如今仍抑制不住的爱同样没有出口吗? 还是说,他要去人民医院二楼,要去那颗被倪诤赋予重要意义的苦槠前,睹物思人一番?可到底有什么可思的? 想见的人他明明已经见到,如今做什么都像是在自欺欺人,做无用功。几天前,是他自己亲口答应倪诤,答应“不再见面”的要求。 他成什么了? 在那人面前信誓旦旦做出应允,爽快得好像自己也能做到头也不回地抽身离开,结果转头就为了个破mp3在网上一天高强度搜几百遍关键词。 收到了全新正版的又能怎样?不是小孩子了,没有什么信物也没有什么魔法,拿到手那人就会回来不成?还是说想要抱着这破玩意儿过一辈子,等上了年纪说不定能去给人讲故事,就以“我十八岁那年拥有一个蓝色米奇头mp3,第一次见到我初恋时我就在用它听歌”来开头。 蠢不蠢啊?一如既往。 蓝焉将那盗版米奇头扔进路边的垃圾箱。 “诶诶诶?说不要就不要啊?”阿萨咋咋呼呼地叫起来,“买到假的你找人退货退款啊!” “不要了。”蓝焉径自朝着回工作室的方向走。 “哈?你之后就不打算再买了?” “不买了。” 蓝焉一口气快步走回工作室,疲惫地倚着门框站了一会儿。 他不想再找了。 即便他再收一万个米奇头,也都不是原来那个。就好像不论他再怎样固执,再怎样去四处寻找所谓记忆的痕迹,可那些全都比不上那个人真的在自己身边——他不找了。 骗自己,没意思。 “哟,蓝老板回来啦!” 林星欣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正坐在蓝焉办公的位置上和小何分食一盒草莓。 “要吃吗?”她举了举手里的塑料盒,“我来的路上买的,还挺甜。” 蓝焉对她霸占自己位置的行为十分不满,于是硬邦邦地应了句“吃”便幼稚地把整盒草莓抢过来。 林星欣笑嘻嘻地起身把蓝焉按回到椅子上,毫不客气地揉了一把他的头发:“你怎么啦?听阿萨说你最近不高兴。” 阿萨正气喘吁吁地抱着快递进门。他的包裹挺沉,拿着挺费力的,奈何蓝焉在前边走太快,他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小跑起来。还没来得及放下快递,又被蓝焉翻了个白眼:“你不到处跟别人讲我的事会死?” “瞧你这话说的!”阿萨唷唷唷地大呼小叫起来,“星欣是‘别人’吗?我担心你才跟她讲的好吧?” 蓝焉再度翻起白眼。林星欣已然成功打入他们工作室内部,阿萨嘴甜天天大献殷勤,知道的记得她是顾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给工作室投资了。 “到底咋了?” 林星欣给蓝焉捏了捏肩,力度大得他“嘶”地抽了口气:“疼。” 林星欣无辜地拿开手:“这就疼了?蓝焉你不能整天坐在电脑前了哈,得多活动活动筋骨,别还没到年纪就身体一堆毛病。” “就是,我也是这么说的。”阿萨过来凑热闹,顺便叼走一颗草莓,“你要是有什么烦恼就说出来,正好今天星欣也在,大家帮你出谋划策嘛。” “是吧?”他拿胳膊肘捅了捅小何。 第73章 小何嘴里塞满了草莓,咕咕哝哝地附和了几声,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 蓝焉被这三人围着,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到底也不好拂了朋友们的好意,他闷声说:“真没什么事,我自己调节几天就好了。” “你们没事儿做吗?”说着说着还理直气壮起来,“别一天到晚盯着我,我好着呢哥哥姐姐们。” 阿萨张了张嘴,想要接点什么话,最后夸张地叹了口气:“孩子大了,开始有心事了,什么都瞒着大人不说,这可怎么办是好。” “滚。”蓝焉毫不客气地呛。 阿萨反倒放心起来。蓝焉开始接他的玩笑了,这说明他状态或许变好了些。像前几天那样沉默寡言什么也不说,才叫人觉得恐怖。 林星欣瞅着这两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场嘴仗,忽然意味深长道:“想解决心事有地方治呀。” “哪?”小何愣头愣脑地问。 “花店呗。” “啥?啥花店。”阿萨疑惑地看过来,“蓝焉,你喜欢花?好好好,这好办,你喜欢玫瑰还是百合,我去买999朵送给你!” “神经病……”蓝焉忍无可忍,“你小子能不能别听风就是雨了!” “哈哈,我错了我错了,到底啥花店嘛?”阿萨也不恼,得寸进尺地挽住蓝焉的肩膀,“星欣你细说。” 蓝焉却整个人颓下去,声音也发闷:“别聊了,我真没什么可担心的。” “不聊不聊。”林星欣很快给阿萨使了个眼色,“那个萨哥啊,咱是不是该聊点正事了?” 那两人去旁边谈晚宴布置细节了。蓝焉将头埋进臂弯里,深吸了口气。 林星欣不知道他跟倪诤已经私下见过面,还做了不再有来往的约定。哎。这家伙一看就估摸着想要在这事上出点力,可事实实在是不尽人意,他和倪诤彻底没了可能,她也帮不到什么忙了。 算了,又想这些干什么。 蓝焉吃力地直起身子,准备修改修改设计方案。而另一边的两个人正事聊着聊着忽然开始聊起日常琐碎来,林星欣扭过头来冲蓝焉笑了一下:“蓝焉,我下午要跟男朋友一起去寺里祈福,你要不也和我们一起去吧,正好散散心。” 寺里? 蓝焉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去过寺庙了。是啊没有信仰的人又去那里做什么呢——可他竟鬼使神差地想要答应下来。 心病有救吗?花店救不了,米奇头救不了,就是倪诤本人也好像救不了。 那么佛祖呢?兴许佛祖能救他呢? “好啊。”蓝焉听见自己说。 第39章 三生石(2) 蓝焉不信佛,进过寺庙的次数寥寥无几。 今天天气很好,是适合出行的日子。因此即便是工作日,游人也出乎意料地多。三人随着拥挤的人流漫无目的地走着,林星欣和男朋友在前面亲亲热热地牵着手,蓝焉也不好和他们并排走,于是一个人跟在后头慢慢踱着,心里暗自笑自己像是那两家伙的小孩,亦步亦趋跟着,格外乖巧。 “渴吗?”小李回过头来,见他慢了些距离,体贴地拉着林星欣在原地停下。蓝焉不好意思叫他们等,连忙快步跟上去:“还行。” 小李就是林星欣的男朋友,也可以说未婚夫。他笑着扫了眼周围的游人,压低声音道:“我看这路上好多人手里拿着咖啡,在寺庙里有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不过挺奇妙的。” “东西结合?”蓝焉笑了笑。方才进来前确实见着寺旁有家装潢精致的咖啡店,干净的白色门头,古朴的瓦砾木质屋檐,单论气质倒是和这寺庙匹配。不过在一碗素面卖40块的地方,怕是一杯咖啡的价格也低不到哪儿去。 小李也乐:“咖啡店开在这种灵性的地方还显得蛮治愈。” 林星欣来了兴致:“那不然我们也去买?” 蓝焉倒是不渴,也不想被这种口味无功无过的景区网红款宰去没必要花的三四十块钱。小李于是带着些歉意道:“那我和欣欣去买,你先自己逛?” “好啊。” 游走于寺庙建筑之间其实不太适合用“逛”——空气中始终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是种让人忽视不了的浓厚禅意,即使没有信仰的蓝焉心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敬畏。 听说这里求姻缘格外灵验,因此游客中多是举止亲密的恩爱情侣。也有许多带着相机的人,蓝焉猜想大概是为了拍那株开了五百年的玉兰而来。他也凑了个热闹,白玉兰开得已是全盛状态,百花衬着黄墙红灯笼,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美得不似凡尘。 真是不负春光。 蓝焉站在人群里,舒服地眯起眼睛。 他记得林星欣心心念念惦记着要来看一块叫“三生石”的石头。要先他们俩一步去看看吗?他无意寻觅那块石头,脚步却不自觉地沿着鼓楼后面的小路走进去,穿过那一片小小的茶林。不到五分钟,石头便映入眼帘。 也不过如此。蓝焉有些失望。只是觉得十分没意思,一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只因被赋予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传说和典故,再在上面镌刻“三生石”三个篆字,竟成了什么可笑的爱情石、姻缘石。待要离开时却无意瞥见那简介石碑上的文字,硬生生滞住了脚步。 三生么,自然是前生,今生,来生。蓝焉先前并不了解那或许强加的典故,觉得这破石头既是用于情人间的盟誓,想必是一个酸溜溜的矫情故事。陷入爱情的男女因为困境相约来世,确实挺美的,也挺无聊的。 第74章 他草草扫过那故事。唐代李源与高僧圆泽禅师相约来世相见,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电光火石般,他心里没来由地震了一下。谁能想到这样依附于一块平凡石头上的千古佳话,其实无关男女,竟讲述的是两个男人的隔世之约。 这一刻蓝焉有些许茫然。在茫茫天色的默然凝视下,一时间他心中好似天崩地裂,又即刻恢复万籁俱寂。 摇头,强压下某种如鲠在喉的悲伤。明明是来散心的,不该再想这些。 三生石边有挂了祈福牌的祈福架,蓝焉踱着步子看了会儿,被那些刻骨铭心的祈愿弄得又震撼又感伤。挂在高处的某块牌子看不太清,他正要踮脚去细看,忽然有人在身后用不确定的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转身看到倪诤的一刹那,蓝焉想起来之前林星欣笑着同他讲,你去求事业求健康求感情,什么都可以,一起去拜一下吧,佛祖会保佑你的。 他听了林星欣的话。失魂落魄地跌进寺庙,失魂落魄地试图将自己扯离灰蒙蒙的记忆。可还没等他虔诚地叩拜,佛祖就听到了他的声音。 原来他的愿望是这样。 原来佛祖真的能把想见的人带到面前。 蓝焉身在佛门清净地,这一刻却心乱如麻,一切一切的静谧心安都离他而去。陡然听见巨大的击钟声,低沉绵长,一下下敲在他心上。他心里顿生惶恐不安,竟想要立即跪倒在佛祖面前,祈求可以给他爱人的勇气。 叫住他的并不是倪诤。 沈寺的头发长了许多,往后梳起,扎了个个性十足的小辫。比起九年前那个白白净净的男孩,他现在要更黑一些,褐色眼睛圆圆的,竟为他保留了几分稚气。 “蓝焉!”他又喊了一次,这回带上一丝笑意,“真的是你!” 蓝焉像被呼啸的风扼住喉咙。 他勉强扬起嘴角:“是我。” 竭力克制着望向沈寺身边那人的视线——可他知道,他能感受到,那人正安静地看着自己,就好像,他们之间还什么都没发生。 “我就说我没认错……”沈寺欣喜地走过来,“这些年你还好吗?当年你搬家去外地,离开得太突然了,我都没来得及和你告别。” 搬家去外地?倪诤是这么同他讲的? 蓝焉有些想要发笑。 他点头:“过得挺好的。” “真的太巧了。”沈寺还是像从前那样,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没想到吧,我和阿诤现在都在荞城生活了!你是也回来了吗?现在做什么工作?” “嗯,回来了。”蓝焉一边应着,一边借这机会扫了眼沈寺身后的那四五个人,“自己开工作室。” 倪诤身边站着个穿了淡紫色裙子的女孩,蓝焉觉得眼熟,回想一番才记起是那天在私房菜馆和倪诤一起吃饭的卷发女孩。 原来她把头发拉直了,显得很是优雅秀气。 蓝焉看一眼便不再看。他有些苦涩地在心里想,无论那女孩和倪诤是什么关系,他此刻必须要承认的是,他们站在一起是那样养眼。 “开工作室好啊!”沈寺高兴地拍拍他胳膊,“自己当老板,多好。” 他像是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同伴来,连忙回身给蓝焉介绍:“这几个都是我朋友,倪诤不用介绍了吧,这是小锡,这是阿森,这是老丞……” “我叫祁珊儿。”不等沈寺介绍到她,女孩主动开口道,“你叫我小祁小珊都可以。” 蓝焉不说话。 他有些许那天喝醉后的记忆。他记得在车上时,倪诤叫这女孩“珊儿”。 “老丞是摄影爱好者,我们都陪他来玩儿的!”沈寺解释,“顺道给自己求求事业运。” 那个叫小锡的哈哈笑着打趣他:“寺哥,别漏了说姻缘啊,你不是打算求早觅良人嘛!” “滚滚滚。”沈寺被说得不好意思,脸颊爬上一抹淡红。他望了眼蓝焉,还想再叙会旧,可见蓝焉面上表情不太自然,以为是兴致不太高,便也没有多问什么。 同时他也觉得奇怪,要是论当时他们的关系,蓝焉跟倪诤明显比跟他要亲密许多,可为什么这两人此刻久别重逢,都好像毫无波澜的样子? 沈寺心知情况不太正常,却也没来得及多想。祈福架前空出了位置,他急忙拉着大家上前:“快快快,现在想写的可以写了。” 三生石,据说只要是有情之人,来这里拜上一拜,就能三生三世不分离,永永远远在一起。蓝焉静默地望向那块石头,抬眼正瞧见倪诤在看自己,心里像被针戳了一下似的,倏地一疼。 沈寺向工作人员要了祈福牌,递给倪诤一块。阿森和小锡忽然开始起哄:“哎哟喂——” 祁珊儿红着脸往倪诤身后躲了躲,恼怒地嗔怪道:“别这么大声!” 蓝焉看了眼被朋友们推推搡搡但始终没有说话的倪诤,别过脸去。 赵秋池曾经告诉他,倪诤明明完全无法喜欢女孩。 倪诤明明只喜欢男人。 那么,那么——他不管现在祁珊儿和倪诤到底是什么情况,暧昧也好、单恋也罢——既然倪诤并没有承认过,那么,那么他就愿意相信她还并非倪诤的伴侣。 这该算做谁的旨意。他们约定不再相见,却又相遇在三生石边。 那么,倪诤,你不要怪我—— 第75章 约定已被打破,我不能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不能假装我可以再度失去,我不能假装我可以平静接受,我不能假装我认命,认了明明可以抓住你却仍然自愿放手的宿命。 我不认。 哪有就在眼前,还眼睁睁任你飞走的道理。 孤岛和飞鸟就是要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我一定会证明的,证明你也离不开我。 “给我也一块吧。”蓝焉对沈寺说。 沈寺递过来,坏笑着问:“你也求早觅良人?” 求什么早觅良人。兜兜转转,良人根本不必寻觅,就在原地。 蓝焉笑笑:“不,我求天长地久。” 几个人一起弯下腰写祈福牌。倪诤和他分别在桌子的两端,蓝焉看了眼一言不发的那人,低头兀自一笔一画用力写下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挂上祈福架。 牌子被挂进那些密密麻麻的心愿里,暗处的私心藏匿其中,也不知那些神仙佛祖能否看见。 沈寺好奇地凑过去偷看:“蓝焉,你怎么只写了自己的名字啊,不是求天长地久吗?你喜欢的人呢?” “心诚则灵,哪有这么多形式拘束。”蓝焉随口应道。 另一个名字,自然是写在心里。他的愿望如此恳切,佛祖定能听见。 “什么啊,阿诤你怎么就写了个事业顺利身体健康?真没意思!”小锡抱怨道。 林星欣发来信息问在哪,他们俩终于排完队买到网红咖啡。蓝焉回她很抱歉,临时有事要准备先走,回完信息抬头对沈寺挥挥手:“那我就先走了。” 他没再看倪诤。 打车回工作室。回程路上,蓝焉描摹着脑中莫名浮现的三生石,和那丑陋的石头对视一眼,心中忽然无悲无喜。 他想起离开的时候,旁边有情侣在争论:“李源十三个春秋不忘旧约,苦苦等待,却等到圆泽化入烟霞。圆泽最后唱着'却回烟棹下瞿塘'就不知所终了,可见有情人再见容易相处难。”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许得几世呢?恐怕连一世都难呢。 可我,可我。蓝焉在心里说,可我绝不要和你生生地永决。 作者有话说: 最近有朋友自尽去世,实在是没有心情写东西,因此卡着时间才上传。 很难熬,人为何总是轻飘飘活得像羽毛。我也开始向往蓝焉曾想要去的“永恒的架空”。 第40章 花 蓝焉没再提起过找米奇头的事。 阿萨有种错觉,这人无端变得精神了许多。甚至开始有些爱笑了,不再是常常木着张脸,五官间的生气像这个季节丰沛的雨水一样,猝不及防地朝人迎面扑来。每次看他弯起眉眼,阿萨才得以在心里悄悄印证林星欣对蓝焉中学时代的描述: 身上的少年气像青苹果一样清爽,笑起来泛着无害的甜味,又脆脆的,要是咬碎生涩的外壳,会有柔软的流心溢出来。 他借此窥到少年的一些影子。 “好吃吧?”蓝焉正因为接过去一包薯片对着他笑了一笑,阿萨见状趁机假装无意地问道,“你这些天好像挺爱笑的啊?有什么喜事说出来让我也乐乐。” “有吗?”蓝焉警觉地坐直身子,嘴角像是立刻被熨平了,“没有吧。” “明明就有。”阿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斟酌着用词,“那啥,焉啊,这会不会是……哎我左思右想,你要不要抽个时间去见见医生?我记得是不是好久没去了来着……” 蓝焉瞧阿萨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像是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这话说出来,恍然明白这人是在担心自己。 “放心,我没事。” “真的?” 这话当然没能叫阿萨彻底放心。他多少知道些蓝焉的心理问题,同住这么多年,也算得上是半个家属,他把蓝焉当亲人,确实是打心眼里盼他好。蓝焉的状态一直时好时坏,多数时间还是像一潭沉寂的水,而这阵子是头一次在他身上捕捉到,虽离饱满还差很远、于他来讲却已很是难得的生命力。 阿萨一边觉得意外,一边却也自然而然紧张起来。说到底不清楚这变化由何而起,生怕是蓝焉又在哪受了刺激,心态产生扭曲的转变。 毕竟,一个死气沉沉了好几年的人突然添上几分色彩,换了谁第一反应都该是疑虑与担心。 “绝对不对劲……哎我一时间也说不上来,但我发现这几天你整个人都明亮许多,我想想怎么形容这感觉啊,像是……像是突然有了冲劲,望不到头的日子有了盼头一样。” 阿萨抱着手臂:“倒不是说一下子换了个人,也不是说你现在就有多积极,但是我天天在你身边,你身上一点点变化我都看得特别清楚。总之……总之我不放心。” “你说对了。” “哈?” “确实算是有了盼头吧。”蓝焉低头拆开那包薯片,“有了想做的事,所以活下去暂时变得没有那么难熬。” “暂时?那也没用啊。”阿萨脱口而出,“这点希望就能让你……换了样子吗。” 话一出口,他便自知失言地闭了嘴。 蓝焉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是啊。” 他端详着手里的薯片,轻声说:“是倒过来的。是我需要变得更好,我才有抓住那点希望的可能。所以我要好起来,我必须要好起来。” 第76章 哪怕是极力装出来的也无所谓。 阿萨显然还想说些什么,被蓝焉往手上塞了那包压根还没吃多少的薯片。他看了眼工作室墙上的钟,见蓝焉起身,也不再开口,了然地捏起一片丢进嘴里。 傍晚五点。 蓝焉又要去买花了。 买花这事儿,蓝焉给出的理由是“最近对花艺设计想要有更多的研究”,很拙劣的借口,也或许根本没想着要掩饰。总之阿萨姑且认为他是有了心仪的对象,一边困惑对方是谁一边旁敲侧击地打探着。自然是没有这么个人,蓝焉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带回来一束花,而花的归宿并不是任何人的怀抱——阿萨有天进蓝焉房间找本书,在书架上一个大盒子里瞧见了团团干瘪枯萎的花。 阿萨不明白,花艺师小周也不明白。蓝焉她是认识的,花店最近比较重要的一个合作方。上一次同林小姐一起来时,只觉他不爱说话,比起林小姐要寡言许多,谈起工作来能立即变得专注,可多数时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种状态让小周想起一个人。她想起刚来绿天堂应聘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老板时的心情。倪诤身上也总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人没胆子上前搭话。面试的半小时里,她全程都憋着口气,这气一直到对方对她露出个笑来才被轻轻呼出。 那晚小周和合租室友一起煮火锅吃,庆祝自己得到份还算满意的工作。她讲到倪诤,脸被食物的热汽蒸得红扑扑的。室友打趣她,你不是看上那老板了吧?喜欢就追追看。 她想了想,摇头。 这想法她是不敢有的。 她知道,倪诤的距离感无法用高冷、冷漠这样的形容词来简单概括。怎么说呢……他只是往那里一站,就叫人无端生出种“这人不会同任何人交心”的错觉。倪诤像是把自己的心锁起来了,不会爱人。这种神秘感配上他令人无法忽视的外貌,竟有种神奇的魔力,让人忍不住想要窥探更多,想要试着走得更近。 可任谁都看得出这是多难的事情。 而蓝焉给她的感觉有些类似却全然不相同。他身上的距离感源自于总像在神游天外,却又不是单纯地出神,而是静静地思考着些令人难过的事。这是小周从他的眼睛里读出来的,或许不太准确,可蓝焉看起来确实有些忧郁。这样的人大概会同样锁起自己的心,却又有些悲怆的无力掩饰不住。 蓝焉是从某个周日开始每天来绿天堂的。 花店生意每天都很忙,店里除去小周和倪诤以外还有另外两个男生。早晨去鲜花市场进些新鲜花材,搬出绿植、多肉、陈列品,接着开始花材的整理和筛选。旧花材洗桶加水去烂叶烂花再修根,新的花材打刺除叶斜剪枝,时不时接待一些零售和提花的客户。店里没有客人来的时候打样和制作订单,列好补货清单,也为接到的一些大单子着手做准备。 那天傍晚倪诤开车去送一个订单,剩下他们几个一边闲聊一边做花盒。两个男生都是话少勤快的类型,只顾闷头干活,不怎么搭腔。小周正郁闷着,见有客人推门进来,手忙脚乱地放下手里的活起身。 蓝焉穿着棉白色的外套,浅色直筒牛仔裤,一晃眼真以为还是大学生的年纪。 “您好——”小周愣在原地。 蓝焉温和地对着她笑了笑:“你好啊,又见面了。” “来,来谈工作的吗?”小周仍是愣愣的,她往蓝焉身后看了眼,确实没见着林星欣。“可是……没有提前联系我诶。” “我就是来买个花。”蓝焉望着花架上的各类鲜花,“你给我推荐一下吧。” “啊?哦……!” 小周本着专业的服务精神连着介绍了好几种,一边说一边偷偷拿余光瞥着蓝焉。蓝焉听得并不认真,似乎让她推荐仅仅是为了走个形式,只随意地指指其中一种:“那这种给我包一束吧。” 趁小周专心包花的当儿,他又假装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老板呢?” “老板出去送货了。” “送货?他自己送?” “嗯。”小周点点头,“近的地方一般都是我们几个谁有空谁去送,如果太远或者订货量太多那就是老板开车去。” 合适的包装纸剪裁成恰当大小,折出错落有致的棱角包于花侧。透明胶带绕一圈固定,几枝鲜花加以草叶相衬,包装纸装饰后系上漂亮的丝带。这是一束包得十分完美的蝴蝶洋牡丹。 她小心翼翼地把包好的花束递过去,见蓝焉似是有些不知缘由的失望,却仍是彬彬有礼地向她道了谢。他付了钱,没再多说什么,拿着花准备转身离开,却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你能告诉他一声我来过店里吗?” 告诉谁?倪诤? 小周压下心中的不解,点头:“好。” “一定要告诉他。”蓝焉想了想,又道,“假如……假如他问起我来干什么,就如实跟他讲,好吗?” “我买了花。”他举起手里的花束摇了摇,脸上露出个无害的笑,“买给男朋友的。” 一直到倪诤送花回来,小周仍没从那句“男朋友”里晃过神来。 “怎么了?”倪诤瞧了眼工作台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花瓣与纸屑,“发什么呆呢。” 小周想起蓝焉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咽了口口水才开口:“诤哥……刚有人来买花了。” 第77章 “嗯。”倪诤没什么反应地听着,“又买的是康乃馨吧,马上到妇女节了,这几天康乃馨太畅销了。” “不是……是蝴蝶洋牡丹。” “这花最近倒是卖得少。” 小周局促地眨了眨眼——她忽然觉得该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或许是因为蓝焉的拜托太过莫名其妙——是啊,他要求她告诉倪诤自己去过店里,那句状似无意的“买给男朋友”还叫人听出种强调的意味。 实在是古怪。可又琢磨不透。 “是那个姓蓝的婚策师买的,他让我跟你讲一声。”她干脆一口气说出来。 倪诤去拿剪子的手顿了顿:“他让你跟我讲一声?” “嗯。”小周没忍住好奇,又添了句:“他还说他是买给男朋友的。诤哥,你们是之前就认识吗?他竟然是gay诶!” 倪诤没再应话。 小周噤了声,暗自嘀咕着自己是不是不该好奇,不然为什么气氛又像初见蓝焉的那个傍晚,陡然诡异起来。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自这天之后,蓝焉每天傍晚都要来买上一束花。 郁金香、粉荔枝玫瑰、波浪桔梗、蝴蝶兰、风铃花、小苍兰、金鱼草,各式各样的花被他买了个遍。倪诤有时在店里,有时不在。而这两人次次都如毫不认识一般,从没有一句对话。 蓝焉只是安静地来买上一束花,然后安静地离开。 小周每每接待他时,几次忍不住想要问问那“男朋友”的事。她身边没有同性恋,多少有些按捺不住好奇,又因这两人之间处处透露着古怪,生出几分探究心理。 按着初见那天倪谨的反应来看,蓝焉和倪诤分明就是认识的。可为什么现在又像是陌生人?并且……蓝焉是同性恋的事,倪诤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是早就知道了? 小周几乎要觉得自己活在某本小说里,无趣的生活忽然有了些乐趣,不过谜团一个一个环绕在周围,只有事件的主角知道真相,而她蒙在鼓里,抓心挠肺。 蓝焉抱着束紫色鸢尾走出绿天堂。 路边有残疾人卖唱,看样子是失去了双腿,趴在木板上努力抬着头。音响旁放了个残破不堪的罐子,装满沉甸甸的硬币。蓝焉沉默地看向他,想起九年前瘸了一条腿的倪谕。 没有多少人为这跑调的歌声驻足。原来伫立在这个城市的街头,来来往往的人与车呼啸而过,心里徒留空虚与失落。蓝焉翻了翻外套口袋,果不其然没有现金。他在原地站了会儿,走进街旁一家便利店,换了三张一百元的现金,塞进那黑糊糊的罐子里。 音响里响起句颤抖的“好人一生平安”。 蓝焉钻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将紫鸢尾放到副驾上。车子漫无目的地驶进车流,像一只失去生命力的甲虫,徒劳地奔波着。 不知不觉开到一中附近,两侧路上都是些穿着一中校服的学生。他看了眼手机,今天周六,而此时已经接近六点,即使是高三学生也该早就离校了。每栋教学楼都是一片漆黑,一中那座年代悠久的钟楼静默地矗立于昏暗夜色中,蓝焉仅是瞥了一眼,心里又泛起阵无端的怅惘。 他无意看向校门口的公交车站,有两个学生样的身影在站牌旁紧紧靠着。个子一高一低,看起来是一对情侣,在做分别前最后的温存。蓝焉笑了笑,心道青春是本太快翻过的书。 那两人中的女孩扎着高马尾,书包看着竟有些眼熟。蓝焉多留神了一眼,忽然猛打了把方向盘,将车驶向路边。 他靠边停车,降下车窗:“倪谨!” 女孩依偎着男孩的动作僵了僵。 她松开男孩的胳膊,心惊胆战地扭过头来。 “啊,小蓝哥哥——”像是松了口气,倪谨拍了拍胸口,“吓死我了!” “你以为是你哥?”蓝焉对她笑了一下,“这么晚还不回家,在这偷偷早恋呢?” “早恋根本就是个伪概念!”倪谨理直气壮地说,“爱情也要分年纪吗?任何年龄都可以有自己爱慕和喜欢的异性或同性啊,我这个年纪才是一个人感知力最旺盛的时候呢。” “也许吧。”蓝焉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又因为她提到“同性”而感到些止不住的欣慰,温声道:“还在等公交?我送你回去吧。” 倪谨欲言又止地看了眼身边的男孩。 “叫他也上来。”蓝焉说,“我先送他。” 倪谨的絮絮低语声被车载广播的音乐声盖过,蓝焉将音量调小了些,后座的两人立刻噤了声。 “每周都是自己坐车回家?”他先挑起话题。 “多数时候是吧。”倪谨答,“我哥偶尔来接我,上次不就是么。” 上次?蓝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那天在绿天堂的重遇,了然地点点头。 倪谨对他显然没有设防,攀着他的座椅从后面凑上来:“小蓝哥哥我能加你微信吗?” “能啊。”蓝焉专心看着路况,“你找你哥店里那个小周要不就好了。” “对哦!”倪谨一拍脑门,“我给忘了,还想着什么时候再遇上你问你要微信号呢。” 她说着就从书包里拿出手机,给小周发信息。 蓝焉失笑:“我记得高中生不允许带手机上学吧?” “哎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嘛。”倪谨戳戳他的肩,“这是备用机,我偷偷买的二手手机,我哥不知道我带手机上学,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小蓝哥哥。” 第78章 倪谨是住校生,这手机看样子是为了回寝室后跟男朋友联络才买的。蓝焉有些想发笑,又因为她不放心的嘱咐忍不住自嘲——他跟倪诤压根就说不上话,谈何告状呢。 这阵子他每天去绿天堂买花,说到底是在赌。他就是要去倪诤面前天天晃悠,他要赌倪诤的耐心,赌他有没有心软的可能,赌他什么时候忍受不了而自己得以开始彻底耍赖。 反正不是第一次没脸没皮了,只要达到目的又有什么。他知道自己假装有男朋友的样子很蠢,倪诤怕是早已看破,指不定暗地里还笑他傻。可他不在乎了,他想要他的爱,起码得做点什么。即使,即使永远如不了愿——也要一直一直缠着那个人,好叫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自己。 车子很快开到男孩家小区门口。男孩拘谨地打开车门,朝蓝焉道谢:“谢谢哥哥。” “不客气。” 倪谨不舍地说了句拜拜,安分地坐好。蓝焉往后看了眼,这姑娘正扭头从车窗望着那男孩离去的背影,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和你小男朋友挺要好的嘛。”他打趣。 倪谨红了脸:“嗯……” “同班同学?” “不是,隔壁班的,说起来还挺浪漫呢。”倪谨美滋滋地回忆,“我们都是文艺部的,去年国庆晚会上我弹钢琴他拉小提琴,有段时间经常去学校音乐教室练琴,常常跟他在艺术楼碰见,一来二去就变熟了。” “你……”蓝焉愣了下,“你弹钢琴?” “对呀!我小学转学到荞城来之后我哥就给我报班学钢琴啦!” “……也算用到了。” “什么?”倪谨困惑地眨了眨眼,又突然因为想到什么后悔起来,“哎呀我就不该跟你说的!你现在送我回去,等会儿见着我哥肯定会告诉他。” “小谨。” “嗯?” “我不告诉他。”蓝焉转过头看着她,“作为交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来的荞城?blue呢?不开了吗?” 倪谨是小学就转到荞城了?原来是那么、那么早就…… “啊。”倪谨怔怔地反应了一会儿,“blue,blue零八年就不再开了。” 第41章 留 零八年八月九日清晨,倪谨在床上吃巧克力。 这天她没来由地很早便醒了,叫了几声哥哥没人应,于是坐起身子揉了揉眼睛。她的房间很狭隘,即使开着纱窗也闷得慌。电风扇吱嘎吱嘎地对着她脑袋吹,像是苟延残喘还剩最后一口气。 倪谨爬下床,迷迷糊糊地穿好袜子和鞋子。下楼转了圈,哥哥不在。她便心安理得地奔向倪诤的房间,打开电视熟练地调到少儿频道。这个点没有爱看的巴啦啦小魔仙,而是在放一部她没看过的动画。 倪谨有些丧气地关掉电视机。 倪诤的被子在床上叠得好好的,显然是没睡过。她想起昨晚,因为家家户户都等着看奥运会开幕式,她便也去陈姨家凑了个热闹。只不过她对开幕式并无兴趣,只是惦记着陈姨家那只叫布丁的小狗。那小狗聪明得很,十五分钟就能学会握手的指令。倪谨喜欢它,偷摸着在它面前自称“姐姐”。 倪诤说去找沈寺,可大概九点不到就来接她回家。 “哥哥,开幕式好看吗?” 倪谨其实有点失望。按她原来的想象,哥哥这晚大概是会一直和沈寺待在桂苑,而她也好顺理成章留在陈姨家,同布丁多待一会儿。然而这计划被倪诤无情地打破,意味着她此刻只能乖乖回家洗澡睡觉——倪诤给她立了早睡早起的规矩,即使正值暑假也不会同意她看电视到很晚的。 倪谨仰起脸望向他,哥哥牵着她的手,平静地目视前方。他没回答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是催促她再走快些。倪谨觉得奇怪,哥哥表情虽无异常,步子却迈得格外急,像是……像是他此刻的面无表情,根本就是装的。 她踉踉跄跄地被倪诤带着快步走,忽然大气也不敢出。 待回到家,倪谨乖乖洗漱完躺上床,倪诤始终没有说些什么。她看了眼钟,提醒道:“哥哥,你的生日马上就过去了。” “嗯。” “过得开心吗?” 她知道今天倪诤吃到了特别好吃的蛋糕——傍晚时他拿给她一块,说是小蓝哥哥给的。倪谨尝了一口后就下定决心等到自己生日也必须买这种蛋糕,一听蛋糕是从荞城买来的,便眼巴巴地问:“以后我生日的时候也拜托小蓝哥哥去买,好吗?” 倪诤并没有回答她。 她想自己仅仅是托哥哥的福吃了一块蛋糕就能幸福成这样,那么今天哥哥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又吃了好吃的东西,这个生日一定感到很满足很开心吧? 她替他感到开心。 可倪诤依旧没有回答。 倪谨开始有些困惑,难道他是不开心?没等她问出口,他已经替她关了房间的灯:“早点睡吧。” 她只好听话地坠入梦乡。 哥哥一晚没睡吗?这么早又会是去了哪儿呢? 倪谨怏怏不乐地回了自己房间,趴在窗台上发了会儿呆。街道上雾蒙蒙的,像雨林,老旧的路灯在雾里站成一棵被灰蓝色包裹的树。大概是昨晚都顾着熬夜看开幕式,除去早起准备餐点的早餐店老张,路上并没有多少人,一时间十分静廖。 倪谨收回探出去的脑袋,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哥哥还没回来,现在没有早饭可以吃。她拿过床头柜上那盒巧克力,拆了一块珍惜地放进嘴里。这巧克力是蓝焉买给她的,很贵,她是第一次吃。 第79章 倪谨盘腿坐在床上,感受着苦味和甜味交融着在舌尖化开,心里琢磨着要把陈姨给她的一大包奶糖分一半给小蓝哥哥。 她正把那巧克力包装纸在手上叠了又叠,房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哥!”倪谨立刻下床,“你去哪了!我早醒了。” 倪诤提着一碗小馄饨进来了。他看了眼头发乱蓬蓬的倪谨,将那小馄饨搁在床头柜上:“刷牙洗脸了没?洗完吃早饭。” “哥哥你吃过啦?”倪谨抓住他的胳膊,“哥,我想把我的奶糖送给小蓝哥哥,你今天去找他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 倪诤沉默了一会儿才摸摸她的脑袋道:“小蓝哥哥回家了。” “回家了?” “嗯,回荞城了。” 倪谨瞪大了迷茫的眼睛。她想蓝焉大概是有什么急事,才这么突然就回家。可回家不代表他就不会再来野水,自己为什么会有压不住的失落感? “那,那他什么时候再来?”她小心翼翼地问。 又是沉默。倪谨觉得哥哥这两天很怪,问什么都不回答,或是模棱两可地将问题带过去。哥哥不是这样的,哥哥明明坦率、诚实,从来就是有问必答的。 她看见倪诤脖子上挂着条吊坠。吊绳材质是棕色的蜡皮绳,缀了些合金配饰,底下串着一个小小的木块。 她无暇去思考吊坠是从哪来的,只是执拗地盯住哥哥的眼睛,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沉默没有维持太久。倪诤忽然蹲下来,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扶着她的肩膀说:“那个奶糖……你就自己留着吃,好吗?” 倪谨闹了两天脾气。 她不肯吃东西,报复似的熬夜看动画片。无数遍地问,小蓝哥哥还会不会回来,为什么不回来了,得到的只有一如既往的沉默。 不是结了婚的吗?不是要永远在一块的吗?哪怕,哪怕是……过家家一般的玩笑,可那天她把红裙子盖到蓝焉头上、那两人在她面前紧紧牵住手的时候,她几乎要以为这是真的。 这一切是真的。他们会像家人一样永远待在一起。 可蓝焉飞走了。 倪谨想起蓝焉和自己说的“换种方式飞”,难道他指的就是这样离开吗? 倪诤拿她没办法,最后干脆不再管她,开始不闻不问,由了她去。这下倪谨才有些慌了,生怕哥哥再也不关心自己,眼睛眨巴眨巴着又凑上去。 两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过蓝焉。 倪谨有时希望哥哥是在开玩笑,小蓝哥哥只是回家一趟,多的是机会再来野水。可这分明是无望的幻想,因为从那天起,她再没见过蓝焉。 沈寺考上了北方的大学,八月底将要动身离开野水。他问倪诤将来有什么打算,真的准备在野水开一辈子的音像店?倪诤笑笑不作答。 他们正坐在冯郴的茶馆里,各拿着一根老冰棍。 “我说,”沈寺撕开冰棍包装袋,“我以后指定是不会待在野水了。我叔让我既然出去了就好好学,以后在外面也像他一样干出一番事业来。” 他拿肩膀撞了下倪诤:“那就留你一个在野水?” “不是还有小谨吗。” “别扯了,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沈寺说着沉默了片刻,“我可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以后我们都往外跑不回来了,那你也出去不好吗?” 哪有这么容易?倪诤想。他要留在这里,要负起该负的责任,守着爸爸妈妈留下来的店,守着……守着那片还未被开发的旧球场。他有什么可出去的?他活该被困在这里。哪怕一辈子也活该。 赵秋池和冯郴也准备去荞城创业了,沈志远给的资金。前阵子连在荞城的房子都找好了,这两天才告诉他们。看得出来这两人很幸福,将要一头扎进充满希望的未来去。赵秋池问倪诤要不要跟着一起,被他摇摇头拒绝。 “你倒是无所谓了。”沈寺清楚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我还不知道你,你就自暴自弃吧,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找不到向上的动力,是不是?那你想过你妹吗?” 他忿忿地吮了口冰棍:“你想过小谨吗?你在这儿把自己一辈子赔进去,小谨也跟着你一起?她多聪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么说也不怕你不高兴,你在这儿就是给不了她最好的。野水有点小钱的都把孩子送出去上学了,还有那些五花八门的兴趣班,学这个学那个的,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让小谨也有?” 倪诤非常不想承认,可这话确确实实刺痛了他。 倪谨想要的钢琴,也一直没买成呢。 “你没什么可顾忌的啊,什么都不是事儿,都是可以丢在身后的事儿。”沈寺醉了酒一样摇头晃脑,“我说真的,你还顾虑什么?倪谕?你傻不傻,这不正好是远离他的机会!我看蓝焉是没说错,狠不下心来也是种软弱。” 他越发恨铁不成钢起来:“你认真想想我说的话,我没说错吧?离开野水,离开这个……伤心地。什么都能留在这里,一切好的不好的,只要你想丢,就能丢掉。” “只要我想丢……?”倪诤愣愣地重复。 离开野水,所有伤心都能留在这里吗?晦暗的旧梦能丢吗?徒劳的无望能丢吗?日复一日的心灰意冷能丢吗? 他没用的、害了人的爱,能丢吗? 第80章 他藏起来的短暂夏日记忆,能丢吗? “那当然了,只要你想。” 倪诤单独找到倪谕。 倪谕这阵子安分不少,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倪诤问他在做什么,他嗤笑一声:“我要钱,你又给不起!我只好自己另寻出路去,哪指望得上你。” “我和小谨准备去荞城了。”倪诤如实告诉他。 意外地,倪谕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暴跳如雷,而像早料到会有这回事似的,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行。” 他缓缓吐了几口烟,侧过头来打量了下弟弟的脸:“确实俊,长得真像妈。难怪那小子心甘情愿被你玩。” 倪诤的睫毛颤了颤。 “什么意思?”胸口那阵窒闷感又不由分说地涌上来。 倪谕掐灭烟起身,无所谓地笑了两声:“可不就是被你玩吗?你能给得了他什么?他倒是大方,五万块钱说给就给。” “你到底在说什么?”倪诤猛地站起来,“什么五万块?” “他给了我五万块啊。”倪谕耸耸肩,“神经兮兮地叫我以后别再纠缠你……天真得不行,上过一次当还想再上一次。” 倪诤握紧了拳。 “不过么,这次我也不打算做恶人了,五万块还是挺多的。”倪谕咧嘴笑道,“该不该说这小孩对你死心塌地呢,不仅钱给到位,还给我找了个包吃包住的轻松活儿,够贴心吧?说什么要我放过你们……把我说得有多难缠似的。你看看,我现在有拦着你去荞城吗?” “我呢,也没那么不讲道理。愿意跟我好好讲条件,我自然也会好好考虑的嘛……” 倪谕还在喋喋不休,倪诤却觉得几乎快要听不清任何话了。 傻不傻。 到底为什么要做什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闭起眼。 你这样……叫我要如何将有关你的一切都抛在身后,丢在这里。 忘了我吧。他只能这样祈求。忘记我,忘记野水,谢莉莉说你之后大概率会被送出国,那就别再回来了。忘掉这里的所有,你会好的,什么都会好的,我想要你得到比我的爱好上更多更多的爱。逃离有千万种方式,撑到头也许就是出口。留在记忆里受罚,只他一个人就够了。 也让他自私一次。 即使到现在他也说不准枯木逢春这种事究竟存不存在。只是循着本能想要留住这个人,把他留在这世间,盼着奇迹哪天降临,那么自己成罪人也没关系。 人跟人的痛苦实在很难平等,有人天生缺少感知,有人让自己变成施虐者,天底下多的是这样的人,甚至不值得他付出什么情绪。他不关心这个世界,即使在自己经历父母双亡,生活被蒙上厚重浓雾之后。他想他早就认命,接受自己被打上鲜红烙印的人生,只顾漫无方向地踽踽前行便是了。可这样灰暗的人生,他第一次想要为一个人驻足,第一次想要怒吼,想要尖叫,想要向老天讨个说法,想要把心爱的人从根源拯救。 他自私,他做不到成全,他自作主张地把他留住。 这是他的罪。 他根本不会爱人。 八月最后一天,大家聚在一起吃了顿散伙饭。为即将前往北方上学的沈寺饯行,也是同他们几个准备去荞城的人告别。 沈志远喝得醉醺醺的,搂着赵秋池的肩膀不放手:“你小子一定要给我闯出一片天地来!我不会看错,你到哪肯定都能有出息。” “赵哥,我看好你哦。”沈寺也跟着拼命倒酒,“嘿嘿,其实我有想要拜托你的事!到了荞城,记得多照顾照顾阿诤,哎我也不是不放心这人,他厉害着呢,我就是……” 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好舍不得啊,一起长大,第一次要分开了,还隔那么远。” 赵秋池失笑:“这还用你拜托?阿诤我拿亲弟弟看的,你不说我也得照顾好他。” “我成年了。”倪诤说。 “成年了怎么了?”沈寺大着舌头,“我也成年了,可我还把自己,嗝,当小孩呢……” 想到倪诤十二三岁就已经被迫成了大人,他更是悲从中来,一时抑制不住内心的担忧,呜呜地哭了几声。 沈志远跟着大家嘲笑完侄子醉酒的样子,也转向倪诤,没有多说什么,只拍拍他肩道了句“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blue被转租给了一对准备开理发店的小夫妻。这些天沈志远帮忙替倪谨办完转学手续,在荞城的房子也已经找好。赵秋池让倪诤先跟着他们一起创业,多学习些东西,之后也能尝试自己独立发展。一切都像是准备妥当了,他真的要即将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野水。 而目的地荞城,是蓝焉生长的地方。 倪诤闷了口酒,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失去了一部分感知能力。感觉不到痛,只是有巨大的缺失感。这缺失感像把尖利无比的剑,横贯他的身体。 告别一切。 这一晚,倪谨半夜起来上厕所,正撞见结束散伙饭回家的哥哥。她惺忪着睡眼,嘟囔着小声说了句“这么晚才回来呀”。 倪诤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在黑漆漆的一楼柜台边站了好一会儿。她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见他静立半晌后取下了挂在脖子上的吊坠。 倪诤低头将它放进一个盒子。倪谨探头看去,盒子里除去那条刚被摘下的雪松木吊坠,还有一个小小的蓝色米奇头。 第81章 在一动不动地看了许久之后,他才慢慢地、郑重其事一般地,轻轻将盖子合上。 第42章 藏匿的石子 零八年,荞城时代广场周围的商圈还未被正式开发,零星几家购物商城正以极慢的速度拔地而起。倪诤不会想到这里几年后取代了城东步行街成为新的商业中心,一个城市最繁华的地方。就好像他也想不到沈志远花大钱出资建立的觅湾,此后竟成了这里最好的酒店。 冯郴也早不卖茶了,在觅湾当上了销售总监。吃饭时赵秋池老调侃他身上从茶香到铜臭也不过是一念之间,他笑笑说挣钱嘛,不寒碜,我这讲究的叫一个心甘情愿,就跟着你跑。话没说完便被赵秋池搂着脖子亲上好几口,留倪诤在桌边着急忙慌捂住倪谨的眼睛。 那两人这才装模作样地分开,冯郴“咳咳”几声道:“注意影响。” 那会儿两兄妹还没搬出去,四个人住在一起,倒也算和谐。冯郴和赵秋池一门心思扑在觅湾上,后来也确实赚得盆钵满盈;倪诤则开了一段时间的网店,主要还是干老本行,倒腾那些唱片cd。只是随着智能手机越来越普及,满大街的音像店在逐渐消失,市场在不断变革。愿意买的人当然永远有,但终究达不到他能光以此维持营生的程度。于是某个秋天倪诤选择关了网店,另谋出路。 倪谨转学到一中附小,在那里度过了最后几年还算无忧无虑的小学时光。她一直被哥哥呵护得很好,除去倪诤,当然也得算上冯郴赵秋池两个有钱的大哥哥。因此到了荞城后反而更是不愁吃不愁穿,全部心思放在学习上,照旧每年能拿三好学生。 开花店是她最先提议的。十一黄金周,除了住宿、餐饮业务之外,酒店会议和婚宴的订单也在快速增长。正值放假,小姑娘天天往觅湾跑,赖在赵秋池的办公室不肯走。她跟赵哥恐怕比跟亲哥还亲,首要原因当然是因为赵秋池不会管着她,用她在日记里写的话来说就是:哥哥在学习上管我很严,郴哥在饮食上管我很严,只有赵哥会说考多少分都无所谓,也只有赵哥会给我成箱成箱买垃圾食品!这就是不被拘束的自由! 赵秋池有时忙工作顾不上她,由着她在酒店上上下下地到处乱跑。倪谨偷偷摸摸跟着来参加婚宴的宾客混进婚宴大厅,被随处可见的鲜花吸引了注意力。婚宴上的花艺都是极美的,花团锦簇,浪漫得似花海。倪诤接了赵秋池的电话来接她,听她嘟嘟囔囔说羡慕开花店的人,每天都能见到那么多美丽的鲜花。 恰巧沈寺毕业回荞城,提起自己有个室友家里开挺有名的花艺工作室,最近开设了创业培训课程。倪诤这会儿正琢磨着自己小本创业要开个什么店,不太想做餐饮,于是跟赵秋池一商量决定开家花店,假如发展得够好,以后还能和觅湾合作。 绿天堂这名儿也是倪谨起的。冯郴在家里养了很多绿植,尤其喜爱一种叫绿天堂蔓绿绒的植物。倪谨跟着耳濡目染,说这名字还挺好听,咱店也用它吧。要多随意有多随意,绿天堂花店就这么正式开张了。 开业那天冯郴送来八个大花篮,赵秋池简单粗暴包了个两万块的红包,沈寺则扬言要包揽花店一天的生意,第一天的所有订单都由他来买单。 赵秋池鄙夷:“心里藏不住事,迟早酿出祸。” 可不是,沈寺确实是藏不住心里的快乐——他暗恋了大学四年的女同学最近联系上他,说要来荞城旅游,问有没有推荐的景点和当地美食。这种好机会错过了铁定不会再有,于是沈寺自告奋勇说要给她当导游,陪着吃吃喝喝。这不,明天就能从高铁站接到女同学了,这快乐哪藏得住? 他喜滋滋地在倪诤耳边喋喋不休:“我又有机会了!老天还是挺眷顾我的吧!” 去年倪诤在电话里听他抱怨过,说暗恋对象和别人恋爱了,而他在宿舍看了一晚上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哭得稀里哗啦。一年过去,那女孩大概是已经分了手,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不然沈寺这家伙也不会乐成这样,还去专门买了几套新衣服,理了个新发型。 “说真的,你这几年就没遇上个喜欢的?”沈寺大概是说自己说累了,话题一转拐到了倪诤身上:“我有时候真觉得奇怪,读书那会儿你就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可现在也到该谈恋爱的年纪了吧?身边的大家都拥有些甜蜜的烦恼,你就一点不眼红?” “眼红什么。”倪诤看也不看他,“是什么很好的东西么。” “怎么不好?”沈寺难掩不解,“难道不是大多数人都向往爱情吗?” 他试图列举:“你想想啊,交个女朋友,精神上能带来的慰藉多大啊。春天你们一起去公园野餐郊游,你替她拍照,她站在花海里对你笑。夏天可以去游泳去度假,和喜欢的人旅游可比和朋友家人要甜蜜多了吧。秋天呢,秋天我想想,秋天吃甜甜的炒板栗,看漂亮的晚霞漂亮的银杏叶。冬天,冬天可太幸福了,玩雪泡温泉,分享热乎乎的关东煮,这幸福感我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要溢出来了!” 沈寺怕是已经把自己和暗恋的女孩代入了这些想象,连表情都陶醉起来:“哎呀,更别说亲吻拥抱这些亲密接触了,你是没体验过当然不懂,跟心爱的人做这些真的会很满足很幸福。” 倪诤笑了笑。 第82章 “你笑什么笑?”沈寺手臂搭上他肩膀,“你别以为我在跟你开玩笑啊。我是认真的,你这个外形条件,又不愁找不到漂亮女孩儿。高中咱隔壁班那个蒋可欣还记得吧?她大学跟我离得近,偶尔碰到还支支吾吾向我问起你的情况呢,明显对你还有意思啊!” “还有那个谁谁谁……哎,我看你招的那个小周也不错啊,挺漂亮的嘛。” “别胡说八道了。”倪诤瞥他一眼,“什么这个不错那个不错的,人女孩子生下来又不是为了给你挑的。” “我不是那意思。”沈寺嘿嘿一笑,“总之我就是想说,你身边又不缺合适的女孩儿,喜欢你的我猜也不会少,要是真遇见满意的,谈个恋爱也挺好的嘛。别做你那孤家寡人了。” “你先自己脱离孤家寡人行列吧。”倪诤不客气道,“少操心我。” “怎么还好心当成驴肝肺啊你。”沈寺说不动他,悻悻地跑一边去和小周瞎侃了。 手上插花的动作没停,倪诤的思绪却有一瞬间像是飘去了很远的地方。 沈寺反应比较迟钝,是那种一定要明明白白讲出来他才会恍然大悟的类型。比如冯郴和赵秋池的事儿,早还没离开野水时就被挺多人看出来了,而沈寺愣是在大二那年寒假撞见两个人接吻才反应过来。因此这么多年也还不清楚好兄弟的性取向,仍傻愣愣地要劝人找女朋友。倪诤也没专门解释,通通用“不想谈”搪塞过去。 反正他猜想自己这辈子是不会想要开展一段亲密关系了。 说得像是在情场遍体鳞伤决定封心锁爱,可明明到如今真正喜欢过的人也只有一个。他甚至说不清他和蓝焉到底算不算谈过恋爱。 这行为常常被阿萨嘲笑说你莫非是要为谁守寡。倪诤常常思索仅短短一个夏天酿出的感情是否真的能做到有如此深切,自己的爱意是否又真的能长久到这般地步。为了一个短暂爱过的人,就笃定余生不会再有爱的可能? 他想了又想,自己总归是没有这么伟大的。 可为什么,就是再也提不起爱的欲望呢。 倪诤扪心自问,蓝焉不是个“阴魂不散”的存在。他之于他绝非常常出现在脑海的某个瞬间,他们并无夸张到那种地步。就好像沈寺为了论证恋爱有多美妙而列举的春夏秋冬,在倪诤看见别人拥有这些幸福的时刻,似乎也不会第一时间想起那个人。 事实就是如此。人活着怎么可能永远在缅怀过去? 可蓝焉他也……并非完全消失。 不会主动想起的名字,像颗貌似不起眼的小石子,不知藏匿在身体里哪个角落。血管、肝脾、心室,或许哪都有可能,也或许风一样在他身内飘荡。 这样一个渺小的东西,平日里见不到,可它就是一直在那里。而一旦意识到它的存在,石子坚硬的棱角便能把人的器官戳得鲜血淋漓,使得这身体的主人再也无法忽视。 方才沈寺讲,接吻,拥抱,是再幸福不过的事。倪诤想起自己人生寥寥几个吻与拥抱,想起蓝焉被搂在自己怀里的样子,想起蓝焉接吻时睫毛颤动的样子。那个人,体温总是很高,温温热热的一团,如果冬天抱的话,大概会很温暖吧? 他自愿放弃了拥抱、亲吻的权利。 那他呢?蓝焉呢? 会在别人的怀里耳尖发烫吗?会紧紧闭上眼被别人亲吻吗?会对其他人说“爱”吗?会像自己一样,宁可疼也还不肯扔掉那颗硌人的石子吗? 会吗? 会吧。 他比谁都希望蓝焉忘了自己。 “你哪捡到小周这个宝的?挺落落大方一姑娘,和顾客讲话伶牙俐齿的。”沈寺走过来用力拍拍他肩。倪诤猝不及防地被扯离沉思,手微微地抖了抖。 沈寺没注意,嬉皮笑脸地拾起一枝花:“我叔给我打电话了,叫你晚上一起回去吃饭。” “行。”倪诤干脆地应下。 沈寺前阵子找工作不顺利,死活找不到合适的。结果被赵秋池捞了去,让在觅湾学习一段时间,等有了足够的能力给个好的职位。倪诤感慨有人脉有门路就是不一样,人生永不会存在绝处逢生这一情况,因为永远都有后路。 沈寺也因此搬去了离觅湾更近的地方,在时代广场边上找了套房子住。沈志远一直惦记着这个侄子,最近天天往荞城跑,张罗这张罗那的,显得沈寺还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倪诤没精力掺合进他们,只顾忙自己开店的事,生怕沈志远也跟沈寺似的,不经意关心一句“怎么还没找对象”。 这不,什么都是躲不过的。 关店门已经是晚八点多,倪诤心说晚饭定是已经赶不上,没准儿今天这面是见不到了。然而沈寺倏地像扫帚星似的出现在店门口:“走走走,正好一起回去。” “你没回家?”倪诤诧异。 “我也不想和我叔多待啊!”沈寺夸张地挤眉弄眼,“下午走之后就跑去骚扰赵哥了,晚饭蹭的觅湾自助餐厅。刚我叔打电话催我呢,问我在哪里鬼混!我真服了,他说他去找老朋友吃晚饭了,现在要我回去,有事要跟我讲。” “既然是有事跟你讲。”倪诤说,“那我就不用去了吧。” 沈寺闻言忙拽住他手臂:“不行!你要是不让他看上一眼,他又得整天唠叨‘阿诤那孩子真是辛苦啊’……你这不是好好的嘛,快去见见他,让他放个心。” 第83章 两人拉拉扯扯地上了车,很快就到了沈寺家小区。沈寺不情不愿地上楼,倪诤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掏钥匙开门,玄关处一堆东西先映入了眼帘:牛奶,水果,养生品,坚果礼盒…… “这都哪来的啊。”沈寺纳闷地换鞋进门,瞧见沈志远正大剌剌地靠在沙发上剥橘子,而他身边还坐着个,低头看手机的卷发女孩。 第43章 爱人是一种天赋 “叔。”沈寺立在原地,干巴巴地叫道。 “回来了?”沈志远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打电话给你,你又要跟哪个狐朋狗友鬼混到不知道什么时候。” “什么狐朋狗友啊!”沈寺叫苦不迭,“叔,我交朋友的标准什么时候低过?你看看阿诤!他难道也算狐朋狗友么?” 倪诤刚换好拖鞋,闻声慢条斯理地走到他身边,朝着沙发上的沈志远微微颔首:“沈叔。” 他和沈志远确实是有挺久没见了。沈志远本就吃穿不愁,又人到中年找到真爱,和老婆在野水几乎是提前过上安详的退休生活,整日种种花草,打打牌。搁浅的生意依然很好,据说现在全是罗馨在打理,沈志远乐得做甩手掌柜,心安理得成了闲人。他来荞城次数很少,几乎都是去帮着赵秋池处理些觅湾的事情,因此也没怎么和倪诤见面,只从赵秋池嘴里陆陆续续听一些他的近况,偶尔在微信上发语音关心几句。 倪诤实际上有些刻意避着他。他知道沈志远对自己有些关心过剩,工作、感情,没什么会被漏掉。可说到底也是好意,父母去世后一直是沈志远在帮扶自己,若不是有沈叔,他怕是怎么也无法靠一个人撑起一个支离破碎的家的。那份感激,他明明白白刻在心底。 当初跟着赵秋池他们离开野水,其实心里也不少忐忑,觉得自己放弃了音像店,是辜负沈叔的善意。这念头可笑,沈志远当然支持他出去,一辈子困在野水能有什么好结果。可他到了荞城,也活得和浑浑噩噩没差,没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想着尽量让妹妹过上更好的日子。一直到准备开店,才开始有了更多规划,忙得没空去想各种杂乱无章的陈年旧事。 今天时隔许久再见到沈叔,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紧张,他其实很想让沈志远看见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可又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毕竟沈叔在所有他认识的人里,是最接近父亲的角色。 “嗯,来了啊。”沈志远对他笑了一笑,“今天营业第一天吧?怎么样?” 倪诤规规矩矩答:“没出什么问题。” “那就好。”沈志远点头,又转向沈寺,换上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你学着点,多大个人了,要稳打稳扎往上爬!” 沈寺因为迟迟找不到好工作,被沈志远总结为“能力不足”。他虽然有钱,可早年也是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过来的,对于侄子碰了壁就靠人脉进觅湾的行为颇瞧不顺眼,斥令他好好学习,提升提升自己的能力。 “哦。”沈寺不快地小声嘟囔。 沈志远把手上的橘皮扔进垃圾桶,像是才想起身边还坐着个人,连忙介绍道:“对了,这姑娘你们俩没见过吧?” 那卷发女孩看起来很懂礼数,从他们俩进门起便将手机锁了屏放下,端庄大方地坐在一边静静听着。此时她主动打起招呼:“你们好。” “祁珊儿。”沈志远讲了她的名字,“沈寺,她爸爸你见过的,你小时候那个经常来找我喝酒的祁叔叔。” “哦……你好。”沈寺不明所以地朝女孩道。 “人家是舞蹈老师,很出色的。”沈志远说,“舞室离这儿挺近,好像就在觅湾旁边吧?我也是今天和你祁叔叔吃饭才知道。你看看,人家多优秀,行动力多强,还没毕业的时候就开始着手准备办舞室的事,也很懂怎么经营,什么宣传渠道什么的,那些反正我也不懂,总之现在生意是红火得不得了。” “……” 沈寺有点想转头就走人。沈志远现在已经不满足嘴上批判自己了,还要找人来给他现场举例子了是吗! 他不大高兴地撇撇嘴:“嗯,是很厉害。” “没有啦。”祁珊儿摆手。 沈志远这才满意道:“你们既然离得近,我看平时也可以多约出来吃吃饭、散散步,年轻人就是要凑在一块才有活力,是不是?更何况年纪相仿也容易玩到一起去。” 坏了!沈寺大惊。 他偷偷摸摸拿手肘撞了下倪诤,递去一个“大事不妙”的眼神。 倪诤心下了然。 看这架势,沈志远是想撮合沈寺和那叫祁珊儿的女孩啊。他有些想发笑,长辈们的决断总是这样粗暴,不由分说往你生活里塞一个这叔叔的女儿、那阿姨的儿子,奢望化学反应能像爆米花那样莫名奇妙炸裂开来,两个在他们眼中极其般配的陌生人能够顺理成章凑到一块儿去。 倒是不像早些时候那样包办婚姻了,可又有什么区别?虽不讲究强逼,可也没过问你的意见,不想你究竟愿不愿意谈恋爱、是不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沈寺明显头皮都要炸开了。倪诤想到他明早还要去高铁站接暗恋对象,差点没笑出声来。真是命运弄人啊命运弄人,这小子这会儿没着没落不上不下的,既然给不了交代,便也没法名正言顺拒绝沈志远的提议。毕竟按沈叔那性子,若是沈寺坦白自己有想追的人,必定让他此刻落不下面子,恼怒训斥“早去干嘛了”“有喜欢的怎么不早追”“还没追到手就别说”。 第84章 “……叔。”沈寺深吸了口气,“我工作很忙的好吧?不是你让我在觅湾好好学习吗,我哪来的工夫跟人女孩吃饭散步啊。” 真有你的。倪诤被他试图逃避而找的刁钻角度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果然听沈志远不满道:“时间像海绵,你不会挤一挤?人姗儿都点头同意了,你倒忙起来了?” 倪诤心想,人家女孩哪是点头同意,分明也是不好意思拒绝长辈的要求吧。正想着,他撞上祁珊儿的目光,对方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很快挪开视线。 “哎哟叔……”沈寺抓耳挠腮地想着怎么反驳,被祁珊儿及时解了围:“沈叔叔,其实我工作也挺忙的,一周有四五天大课小课都是排满的,出去吃个饭的时间当然有,但肯定不多嘛。” 她笑:“我觉得沈寺挺好的呀,见他第一眼就觉得看起来是个挺踏实的人,我看呀您也别担心他的工作了,肯定会越来越优秀的。我跟他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有空了就一起约出来玩好啦。” 沈寺感激地看着她,配合地掏出手机:“对,对,现在就加个微信。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沈志远最终是被这两人联合讲得没什么话可说了,于是将话题转到了倪诤身上。他问起感情状况,倪诤只说没遇着合适的,兴许以后会遇见。其实他挺想坦诚,想说自己这辈子大抵都不会谈恋爱,更不会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可转念一想,有时候不把话说明白是为了对方着想,为彼此都留点余地能省去不少麻烦。 沈志远叹口气,也只得点点头。若非特殊原因,他倒也挺想催催倪诤,多管管他。可那孩子到底和他没有血缘关系,他反复掂量自己的话语也确实没什么份量,不该唠叨太多给孩子增加拘束和负担。对于倪诤,这个故人留下的孩子,沈志远唯一的愿景是他能平安健康地生活下去便已足够。 “那行吧。”他起身,“沈寺,你一会儿把姗儿送回家。我也差不多要走了。” “啊?要不住一晚再走吧!”沈寺挽留。 这当然是出于客套脱口而出的话,他心里正嘀咕着快走快走呢。 “住什么住,眼不见为净。”沈志远弹了他一个脑瓜崩,“你婶婶还在等我回去。” 这算是在秀恩爱吗?沈寺郁闷地同他道了别。沈志远动作麻利,走得飞快,屋内很快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祁珊儿也拎起包:“不好意思,沈叔叔邀请我来家里坐坐,说要给我介绍介绍你,我没好意思拒绝。” “没事没事,本来就不好拒绝!”沈寺忙道,“我还得谢谢你替我说话呢,不然真不知道我叔还会滔滔不绝到什么时候。” 虽不至于对祁珊儿生出那种好感,沈寺还是立刻把她划进“值得交朋友的人”一类里。多善解人意、多义气的一位女孩儿! 祁珊儿笑眯眯:“那我就先走啦。你不用送我了,麻烦,我打车回去就行。” “那怎么行。”沈寺抓起车钥匙,指指倚在门边的倪诤:“走吧,我还要送我朋友回家,送你也是顺手的事,不怕麻烦。” “那谢谢你。”祁珊儿眨了眨眼睛。 沈寺上了车,祁珊儿飞快地坐进后排,倪诤于是拉开副驾的车门。 起初没人说话,车内一片寂静。沈寺最受不了这种静,打开车载广播将音量调到适中。是个音乐电台,主播的气泡音听得让人昏昏欲睡。在一首爵士乐的旋律里,祁珊儿忽然开口了:“这条路今晚竟然没怎么堵。” “是啊。”沈寺接话,“我昨天经过这儿堵了十分钟。” 他们就着这个话头聊了会儿这一片的路况,倪诤始终没出声,偏过脸看向车窗外。一曲终了,爵士乐的声音逐渐小下去,他听见祁珊儿问:“你朋友也在这附近工作吗?” 她说的是倪诤。 “是吧。”沈寺说,“离得稍微远了些,但也没太远。” “做什么工作呀?” 由于是涉及个人隐私的问题,沈寺没立刻替他作答。 倪诤微微坐直身子:“自己开工作室。” 任谁都看得出来祁珊儿对自己有点兴趣,他不想给对方留有对他们双方来说都浪费时间的幻想,答完这句后便不再出声。 不过回家后,祁珊儿的好友申请果然发了过来。 倪诤给沈寺发信息:?你把我推给她了? 沈寺回了段语音:“记得我白天跟你说的什么不?谈个恋爱也挺好的。嘿嘿,没想到刚好她对你有意思,我乐得不用遂我叔的意去跟她相处,你可抓紧机会!人家一直在微信上跟我打探你呢。” …… 倪诤干脆地把好友拉黑,接着切出去点进和祁珊儿的聊天对话框。 她发过来的“想和你交朋友”,他还没有回复。 那边大概是等久了有些紧张,又传来一条:我这样是不是太冒犯啦?我跟小沈说感觉你很有意思,他就把你的微信推给我了。 有意思?他能有意思在哪。 倪诤想了想,低头打字:只交朋友吗? 对方明显未料到这个问题,片刻后才回:只能交朋友吗? 对。倪诤回。潜台词是,跟处对象沾边的一切念头,还是提前杜绝的好。 因为,爱人是一种天赋,而他不会爱人。 第44章 水与火 第85章 祁珊儿不明白什么叫“不会爱人”。 她一向是敢爱敢恨的类型,有喜欢的就追,追不到拉倒,追到了就认认真真投入一段亲密关系中去,为喜欢的人尽力提供情绪价值,对得起对方也对得起自己,哪怕最后分开也是好聚好散。这样算不算是会爱人? 前阵子陪失恋的朋友一起去旅游散心,看着朋友哭得稀里哗啦悔恨不抓住机会大胆示爱的样子,她更是下定决心不会放过任何爱人的机会。人就活一辈子,虽然很多人错过就是错过,可不胆怯就不会有后悔。她绝不要掉任何没必要掉的眼泪。 所以见到倪诤的第一秒,她就盘算着怎么和他搭上话了。祁珊儿从来不觉得一见钟情是错觉,陷入往往就是极莫名其妙的事。 她做好了抓住机会的准备,可倪诤竟然说,他不会爱人。 怎么才算“不会爱人”?那他对爱的定义又是什么? 她向沈寺打听倪诤的恋爱史,得到的答案是这人几乎就没有谈过感情,也从没见和谁暧昧过。她的斗志于是又昂起来:不就是不会爱人吗?不就是不懂爱是什么吗?不就是没体验过爱情吗?教会他不就得了! 这么一想,祁珊儿的心情又好起来,她抿抿嘴给倪诤回:那就先做朋友好了呀! 很聪明的话,顺着对方的意思应下,也给自己留足了余地。 见倪诤没立刻回复,她又道:那就早点睡,晚安! 另一边,倒不是倪诤故意不搭理她,而是沈寺在美滋滋做完月老之后马上遭了反噬,正在电话里哭天喊地。 “我靠……她给发信息说不麻烦我做导游了,她有同伴一起过来,我还纳闷有同伴又不耽误我陪她们玩,结果!她说她是和暧昧对象一起来旅游!!还要我推荐有没有适合暧昧期情侣去玩的地方……老天爷!真的要崩溃了,我再一次失恋了……” “你都没打探清楚人家的感情状况就准备追啊。” 见倪诤在这头云淡风轻,沈寺嚎得更惨了:“问了她室友,说现在没有男朋友啊!哪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个暧昧对象!” “所以你就不该拒绝沈叔,把自己后路全断了。”倪诤说。 沈寺“呸”一声:“少放屁!祁珊儿算后路么?她根本看不上我好吧?” 他撇撇嘴,忍着悲痛坚持继续履行做月老的使命:“你跟她聊得怎么样了?” “还没回。” “回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是不是不会和女孩聊天?我教你!”沈寺愤愤地说,“还有你干嘛拉黑我微信?快把我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你再琢磨怎么撮合我和任何女孩就永远别想被放出来了。” “……行吧。”沈寺悻悻道,“那你准备晾着她了?还是直接拒绝?但我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发啊。” 祁珊儿确实不好打发,按往常来讲,追不到的人顶多过去小半年也就没了新鲜感,她是懂取舍的人,可没想一喜欢倪诤就喜欢了好几年。倪诤说只能做朋友,她就真安分守己地待在朋友的位置上,不逾越半分。关系好的共同好友常常起哄调侃,她知道倪诤会不高兴,也及时笑着制止。时间一久,她几乎要觉得这样就挺好的了——作为朋友待在他身边,她毕竟只有这样的选择。 祁珊儿明白,正因为自己不作不闹有分寸感,倪诤才会默许她留在自己的生活里。他们没再提起过有关爱人的话题,可她常常不甘心,过去这么久,喜欢他的女孩来来去去也不少,其中不乏各种漂亮优秀的人,最终也没有谁能得到他没有天赋的爱。 一晃几年,时间好像真的印证了倪诤说的不会爱人。 可祁珊儿知道,他并非没爱过人。 那是一次生日聚会,她是派对的主人公。倪诤本来不愿意去,以工作为理由推脱,结果还是被爱到处凑热闹的沈寺拖了来。ktv包厢里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喝到最后一群人东倒西歪地躺在一起。倪诤酒量一般,平时喝心里都有个数,然而祁珊儿借着生日的机会给人拼命倒酒,叫他不好拒绝。待几瓶烈酒下肚,倪诤的眼神也不再清明。 祁珊儿见他仍不声不响地坐着,目光安静地落在某盘菜上,刹那间心里有点难过。 “你好像从来不把心事示人啊?”她轻轻地说,“到底有谁能走进你心里去呢。” 有人在鬼哭狼嚎地唱歌,达达乐队的《不经意间》。 倪诤的手指蜷了蜷。 他忽然哑声说:“好久没听这歌了。” “是吗?这歌确实有些年头了吧。” 祁珊儿没在意,然而倪诤自顾自地讲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是……水,他像火。” “嗯?谁像火?”祁珊儿凑过去听。 “如果我是一捧冰凉的水。”倪诤的语气放得很慢,讲这些话似乎让他很吃力,“火焰要贴上来我有什么办法?我有时候不知道该嘲笑火焰太自不量力,还是痛恨自己没有拥抱火焰的能力。” 水拥抱火焰,那不就灭了吗?祁珊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也不知道他在说谁。 “有时候……我觉得我和他的差距就在,他是那种不在乎被扑灭的人,你懂吗?”倪诤转过脸来,“可是,可是我怎么舍得。” 只要紧紧相依,火舌舔噬水,水以同样牺牲的姿态扑进火里,那一刻即使是结局是一起毁灭他们便能够趋于相同。可倪诤竟然只想避开。他不想要火被扑灭。 第86章 “去寺里的时候,你许了什么愿?”他忽然问。 “我许了……”祁珊儿稀里糊涂地开始回忆,“希望能赚更多钱,家人朋友身体健康,还有……” 她犹豫了一下:“还有希望你能喜欢我。” 说完这话她有些忐忑地别过脸去,不敢注视倪诤的眼睛。可对方似乎压根就没在意她的答案,没听见一般继续道:“我向佛祖祈求给他幸福。你看,我多没用,我只能拜托神仙多照顾他一点。” 那日在寺中,每每当他手掌伏向软垫,额头贴上手背,对着佛像虔诚闭起双眼时,许的愿望来来回回翻来覆去离不开那个人的名字。他心想自己确是不如那个人勇敢的,连祝福也通通只敢说给神明听。 祁珊儿愣愣地望着他。 话说到这种程度,怕是个傻子也听出不对劲来了。 “她?”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抖起来,“谁啊?沈寺不是说你没谈过恋爱吗?” “咚”地一声,在一边烂醉如泥的沈寺抱着酒瓶滚到了地上。 倪诤觉得头很痛,他用手撑住脑袋:“沈寺,我要回家。” “他醉了,听不到你说话。”祁珊儿努力稳着自己的声音,“倪诤,你回答我,你以前明明是喜欢过人的,对不对?” 倪诤抬眼看她,有些费力地尝试理解她的问题。片刻后,他抹了把脸:“嗯……喜欢。” “我当然喜欢他啊。”他的声音逐渐小下去。 唱《不经意间》的人切歌了。祁珊儿呆坐在卡座里,看着倪诤的头缓缓歪向手臂。 他说自己“不会爱人”,可他分明有爱过的人。甚至也许此时此刻仍爱着。 那怎么能叫不会爱?是他给那人的爱不够好吗?是他那时爱得还不够用力吗?那女孩会是怎么样的人,以至于他到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 是他单方面爱着那人吗?还是说他们因为什么事不得不分开?祁珊儿把头埋进膝盖。她想,勇敢和胆怯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从最开始就是输的。她想她可以不在乎爱情里是否有你来我往,不会爱人那就由她来爱,给不出好的爱那么坏的爱她也照单全收,可倪诤连这些机会也没有给她。若是先前只是抱着最后的幻想,想要用时间来赌这份感情的归宿,那么她现在是完全无路可退了——倪诤根本、根本就是会爱人的。 如果有人看过他说“我怎么舍得”的表情,便会明白。 只是这爱,他大概只留给藏在心里的人。 祁珊儿吸了吸鼻子,有些恶劣地想:这样也好,不管那个人是谁,如今倪诤的爱已经永远永远地封存,谁也得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上周五,小倪最喜欢的沼泽乐队宣布无限期休团。 只在迷笛看过一次现场,没想句号总是突如其来,最终还是没有答案风中飘。 难料世事无常,人生处处是遗憾,希望大家有想见的人、想看的乐队时,永远能够来得及赶在告别前。 第45章 要怎么罚我 “……就是这样了。” 倪谨别别扭扭讲了一路,从自己转进一中附小讲到花店生意越做越好,语气里带点察觉不出的委屈。回顾一遍这些年,才恍然惊觉光阴匆匆容不得半点后退余地,要论来荞城值不值当,那自然是值得,若不是在这儿安下家,她怕也学不了钢琴、考不了市前三百;可要说多喜欢,其实也没有。 荞城虽比不上北京上海繁华,却也将将能被归入大城市,底下多少像野水这样的小县乡镇,有源源不断挤破了头想要在此安稳定居的人。倪谨看网上那些北漂沪漂的人说,一个人在异乡奔波,明明有留在这里的野心,无助孤独还是随时困扰身心,整日像失去灵魂的影子混于拥挤人群中。荞城有时也给她这样的感受,尽管站稳脚步,根却还在记忆里的野水。 她算幸运,归程不过开车两小时,只是来这里后除去祭拜父母就很少再回去,倪诤像是铁了心要同野水断绝些什么,极少提起。冬至时跟着赵秋池他们一起回去祭祖,见哥哥长久立于父母墓碑前,沉默,垂头,像在告罪。 可又何罪之有。她想上前劝慰,嘴唇蠕动可讲不出话。倪诤这人,活得极矛盾,说洒脱也洒脱,说拧巴也拧巴。倪谨年纪渐长,懂的事越来越多,浅显摸出些她哥这几年的挣扎与辛苦。父母离开时她还小,对那场火灾完全没有印象,长大后却也做过噩梦,梦见倪诤伸手扯她于火海之中,流着泪的脸在滚滚浓烟后若隐若现。 她明白,是哥哥顶天立地撑起自己现在过的安定日子,拯救这事儿,怎么说都伟大,哥哥是自己人生里最了不起的英雄。除去在梦里,就没见过倪诤哭,可这世上有谁是丝毫不被痛苦束缚的?她知道他是在忍,他擅长忍,也愿意忍,又或者是从来没有人愿意接住他的眼泪,让他能够不设防地释放哀伤。 又或许有呢? 倪谨想起些模模糊糊的往事,快速瞥蓝焉一眼,挺想问问你当初怎么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然而车子转眼开到离绿天堂最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正是绿灯,前行顺畅无比,她只得咽下疑问,趁着最后十几秒再一次叮嘱:“你可答应我的啊,不能跟我哥告状。” 蓝焉没应,方向盘打得有点心不在焉。绿天堂的门头隔老远就映入眼帘,他减缓车速,心脏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知道自己古怪,这段时间每每能来花店见着倪诤,心脏总第一个起反应。像哈利波特额头上的疤,特定条件下痛起来便不受控制。 第87章 车靠路边停稳,倪谨在后排窸窸窣窣地调整书包肩带。她捋捋刘海,伸手去开车门,这时才注意到副驾上的紫鸢尾,门推一半又停下:“小蓝哥哥你买花啦?” 蓝焉点头,也不掩饰:“就在这里买的。” 既然已被知晓来过一次,也不好再跟进店里。他坐在座椅上不动,等着倪谨下车。 倪谨却仍半撑着车门:“我再送你几枝怎么样?最近一直在跟小周姐学插花,我也能包得很好看的!” “正好拿我练手?”蓝焉笑了。 倪谨一吐舌头,送你你又不吃亏。 许是正中下怀,没怎么犹豫就跟着进了花店。小姑娘书包拉链上的挂件晃悠着闯入视线,只觉心也跟着一起飘摇起来。店里只几个店员在各自做事,虽然方才来买紫鸢尾时也没见着倪诤,可此刻都已经快到饭点,难免有些纳闷。 小周从花架后探出头:“您好——哎呀,是小谨回来啦。” 倪谨应了声,东张西望找倪诤的身影。寻了一圈未见,心中莫名开始紧张,生怕哥哥是临时改了主意去接自己放学,要是让他撞见了什么不该撞见的,岂不是完蛋。 于是心虚发问:“姐,我哥呢……” “他身体不舒服回家休息一会儿。”小周道,“好像是昨天晚上出去喝酒了吧,今天一直精神不太好,上午又好几个大单,我们都忙得够呛,午饭后他就说头痛想休息了。” “啊?”倪谨惊讶,“他跑去和谁喝酒啊?喝成那样?” “不清楚。” 回忆了一下,傍晚被朋友开车接走,交代他们还有个附近小区的单没送。一直到花店快结束营业也没回来,微信上叮嘱关好店门,再见面已经是第二日早晨,撑着头坐在柜台后吃早饭,随口关心一句怎么面色不太好,说是昨晚朋友生日喝了太多酒。 小周答完倪谨,瞥一眼到处乱转的蓝焉,没意识到他是和倪谨一道回来的,半好奇半困惑:“还需要买点什么吗?” 蓝焉微笑:“不用,我是在等免费花束。” 那边倪谨听了这话才猛一拍脑袋:“我差点给忘了!”说着拉过蓝焉的手将人推到自己的专属小方桌边坐下,待客还挺有模有样:“你就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包好给你。” 蓝焉说不急,百无聊赖地打量起店外过往行人。失望肯定是有,毕竟今天一连来上两次都没见上想见的人,但收获也不小,起码终于从倪谨口中得知当年他离开后的一些事。 小姑娘的回忆挺跳脱,有些前因后果没明确讲出来。也没什么,他再怎么说都只是外人,凭什么给他讲这么清楚。蓝焉自己在心里捋了条时间线,串起那几个人这九年的历程。他们离开野水比他想象得早,竟在他走后一月不到。不知是谁先提的,赵秋池?还是沈志远?也有可能是冯郴。总之不会是倪诤,他有什么理由那么快就离开那儿呢? 人总是矛盾,其实早在许多年前便许愿那人无论在何处都能幸福便足够,最好当然是走出野水去新的地方,明明自己至今也仍与记忆做斗争,但还是希望他能走出去,走出阴沉灰暗的十几岁。可当听到他真的没用多久便能狠心离开,又莫名有些失落。野水对倪诤来说承载太多,几乎是困住他,绑住他,而他竟然真的,说走就走。 那么自己呢?蓝焉无意识将嘴唇咬得发疼。有关他的记忆,倪诤是不是也能做到很快便抽离?忘却?抛开?即使他那天说“想”。 这想念的份量,怕是绝比不上自己。 吃亏了,到底是吃亏了。心叹自己没骨气,即使如此还是绞尽脑汁怎么能离他的心更近些,那颗心九年前抓住过一回,没了九年后就退缩的道理。这样算不算太厚脸皮?不管,就要缠上你一辈子,谁让当年撒谎的是你,你做恶人,那你要向我赎罪。就当这是代价,叫你永远摆脱不了我。 窗外夜色浓重,蓝焉隔着玻璃看路边一只流浪狗安安静静趴在树下,黑溜溜的小眼睛好像正朝自己这儿瞅。他下意识冲小狗笑了一下,接着视线却被一片黑色阻挡。 蓝焉“啧”一声,偏过头想去看小狗,却对上黑色连帽外套主人的眼睛。 倪诤站在玻璃外。目光沉静如水,和他对视。 蓝焉愣住。黑色动起来,移动、消失、小狗又出现在视野、店门被推开的声音传入耳朵。 “哥!你怎么来啦,小周姐说你在家休息啊。” “躺了一会儿,有点精神了。”倪诤看了眼她手上的东西,“怎么正事不做做这个。” “这话说的,什么算正事什么不算正事啊?”倪谨举起花束向他展示,“认真评价一下,怎么样?我是准备送给小蓝哥哥的。” 倪诤点头,诚恳点评:“有进步空间,不过已经很漂亮了。”又转头去看坐在桌边那人,留给人一个安静的背影,和圆滚滚的后脑勺。 蓝焉一动不动。 任是刚才心里想得如何狂妄,一见到倪诤,总哑了火。满心的想逃,遭不住那双眼睛。所以之前每次来买花遇上也是如此,面上装得极镇定,却次次都付了钱就低头走人,因为一对视就脸红,伪装的从容将不攻自破。 他对那人永远是如此的。一边想逃,一边又想扑上去。只是不论哪种冲动都是出于喜欢罢了。 倪诤手里提了刚从外面打包回来的晚饭,递过去给小周他们。倪谨瞧了几眼菜式,没急着要吃,先忙着求表扬:“这次月考又是年段第二!” 第88章 “还打不过那个万年第一啊?”倪诤笑,“很厉害了,你成绩一直都很稳,我很放心。” 又讲了些这周发生的趣事,末了才忽然想起被遗忘在桌边的小蓝哥哥:“对了哥,今天是小蓝哥哥送我回来的。” “路上遇见了?” “嗯,在公交车站遇见了。”想到谈恋爱被撞见,倪谨有些心虚,“刚好在等车,他看见我了,就把我送回来了。” 说完,似乎是担心蓝焉出尔反尔泄了密,又冲着他补上一句:“是吧?小蓝哥哥?” “啊?哦……对。”蓝焉转回身,倏地见店里所有人都正看着自己,手脚一时不知道往哪儿放,无措地站起身,“就是顺道的事。” 头脑一热又开始瞎扯了吗。哪是顺道。 倪诤跟他说谢谢,语气真诚。 蓝焉的脸发热,无处安放的手胡乱揣进外套口袋:“真没事,反正我也正好闲着。” 那边支起一张折叠木桌开吃晚饭了,他想着该是自己离开的时候,毕竟倪谨花也包完了,再没有留下的理由,要是等倪诤开口赶客,心里恐怕会受伤。正犹豫着迈步,那人朝着他说:“吃晚饭了吗?没吃的话一起吃吧。” “饭够吗?”倪谨去数。 “够,我在家里拿面包垫过了,现在不饿。”倪诤说,“把我那盒饭给他。” 倪谨说“好”,乐颠颠地招呼蓝焉:“你过来坐。” 蓝焉站在原地,心里别扭起来。 不饿你干嘛还买自己那份?又不是知道我在这儿。明明就是本来打算吃,现在又找借口把饭让给我。 拒绝他归拒绝他,可怎么总这么心软啊? 想着,嘴角都几乎要翘起来。心里又有些发涩,真想叫你不要这么好,或者说,想让你只对我一个人好,把所有好都留给我,可以吗? 有点贪心了,不过想想总是不犯法的。 蓝焉咽了口唾沫,直直望向倪诤:“我就不吃了,一会儿还要去和朋友吃饭。” 又说:“有洗手间吗?我想洗个手。” 倪诤倒是没坚持,只点点头,给他指个位置:“那边有个小洗手间。” 蓝焉快步走过去,开门、关门,靠着门深吸口气。没事,脸皮已经厚得赛城墙了,哪多这一次。他安慰自己,接着下定决心般拉开门喊了声:“倪诤,这个水龙头好像坏了啊?根本不出水!” 外边倪诤听见动静,很快走过来:“怎么会?” 听着脚步声渐近,心脏也如擂鼓般狂震。 他要做件坏事了。 倪诤刚进门,便被人一把拉过,关上门用力推到门板上。力气其实倒不算大,对他来说能挣脱,不过倪诤还是没动。 面前的人看起来是想要做出副凶狠神情,在他眼里倒像是装成老虎的猫咪,连叫声都细声细气。 “怎么?”他瞧了眼水龙头,“骗我过来的?” 猫咪却忽然卸了力气,脑袋咚一下倒在他肩膀上,声音闷闷地说:“不骗你你怎么肯过来。” 又抬起头,直勾勾盯住嘴唇,毫不掩饰:“你有没有想对我说的?” 倪诤轻哂:“说什么?临终遗言?”他垂眼望蓝焉:“想揍我一顿还是怎么?” 蓝焉恼:“什么揍你一顿!”摸索着去扣他的手,把手指塞进他的指缝:“你之前说不能再见面,我答应了,但我又反悔了。” “嗯。” 嗯什么嗯……蓝焉心里不快,都来花店这么多次了,也算反悔很多次,怎么就一句话都不和我说?哪怕是责怪呢?哪怕是说蓝焉你这个疯子怎么答应了还老在我面前晃悠—— 真没想说的? “好吧,不说算了。”他又往前,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我反悔了,你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他仰起脸笑:“做错事该受罚,你要不要想想怎么罚我?” 这话实在语出惊人,倪诤盯他半晌,有些无可奈何:“第一次见有主动讨罚的。” 蓝焉被他盯着,耳尖已红得和煮熟的虾没有两样。还没等再想些话来辩驳,倪诤忽然低头吻下来。 蓝焉猛地闭起眼,身子不受控地抖了抖。 撬开,深入,接着舌尖被轻轻咬了一下。 “算罚么?” 嘴唇柔软的触感消失,睁开眼,那人似笑非笑,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第46章 一定要等 两人之间安静几秒,门外倪谨和小周的谈笑声清晰入耳。蓝焉这才刻意放轻音量,几乎用气声道:“就这样?” 得寸进尺。 话问出口后知后觉开始发怵,真是沉不住气,如此轻而易举讨得一个短暂的吻,心就酥酥麻麻安定不下来,飘飘然企图试探那人的底线。此举实在危险,好在倪诤表情瞧不出什么波澜,顿了顿说:“那还想怎么样?” “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样吗。”他语气淡淡,一副早已看透他内心的样子,“说要讨罚,我能骂你一顿还是打你一顿。” 心思被戳中,还是坚持嘴硬:“你要是真骂我一顿倒好了,可你就是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永远猜不透你心里在想什么。” 于他,或许于所有人,倪诤的内里世界是巨大的未知。九年前是,九年后也是。 蓝焉声音里掺了些不自觉的埋怨,本意倒不是真想在此刻质问出什么来,毕竟步步紧逼也没意思。然而听者有心,张了张嘴又陷入沉默。 第89章 倪诤心说,他有什么立场去骂他? 真要算起来,蓝焉哪怕对着自己破口大骂也是情有可原,当初做出那样的决定,虽是想着为他好,可欺骗对方、私自替他人做出决定,这难道不是再可憎不过的事。如今看他满心满眼都仍是自己,倪诤明白若是有心想解释,不管说什么蓝焉都会全盘接受,并且再次义无反顾地走近他。 可他毕竟已经决心让这说不上多好的缘分止步于此,那么还是不必解释,就让往事永远是消不了的疙瘩,挡在他们之间。 倪诤偏身握上门把手:“总之水龙头没坏就行。” 见他又避重就轻岔开话题,任是得了一个吻也没满足的蓝焉连忙抓住他胳膊:“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那继续说。”倪诤没看他,仍保持侧身的动作。 “再罚一次,再罚一次好不好。” 不满地强迫人转过来面对自己,蓝焉语调稍急,见倪诤低头便要掰他手指,出于本能地提高音量:“一次都不行!你是不是嫌弃我,嫌弃我你刚才为什么还主动亲我——” 话音未落被倪诤抬手捂住嘴,“唔唔”几声便没了声响。不甘示弱,伸出舌尖轻轻舔人掌心,得意地望见倪诤果然眉心蹙起,手却不得不仍覆于他嘴唇之上。 得,今天不仅没吃亏,还隐隐约约悟出件事来:不管做得多过分,倪诤好像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嘛。 蓝焉笑眯眯地握住他手腕把手从嘴边挪开,伸出根手指比了个一:“一次,就一次。” 不待细看对方表情,他主动扶着肩膀仰头亲上去。倪诤没动,由着他小心翼翼地亲吻、舔舐,呼出的气息热热地打在自己面颊。明明是主动的那个,蓝焉两腿却简直要发麻,身体软绵绵地失去力气,被倪诤用右手圈住腰撑住,便心安理得地整个人靠进他怀里。 不是要止步于此吗?推开啊。推开他啊。 倪诤搂着蓝焉,觉得怀里的人变成一片在雨中飘摇的树叶,叫人只想轻轻替他拂去表面雨珠。终究还是由了他去,将人搂得更紧些。 确实只是“一次”,可时间倒是不短。被倪诤拍拍背:“可以了。”蓝焉这才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看着那人道:“别不高兴,你欠我的。” “没不高兴。”倪诤捋平被他抓皱的衣服,也不否认,“确实欠你。” 那几个吻怎么还得完?蓝焉在心里想,几乎真要开始认真清算一个吻能还清多少。但最重要的是,不管倪诤怎么想,既然有了今天的让步,他就休想再甩掉他。 谁叫你心软,不拒绝不推开。是确实觉得亏欠我所以不忍心?还是明明你也很想吻我? 不管,亲到就是赚到。 蓝焉看了眼镜子,脸果然红成猴屁股,连忙拧开水龙头接水往脸上扑,余光瞧见倪诤正望着自己,内心羞耻感才慢慢爬上来。刚刚那个抓着人不放还试图强吻人家的是谁啊?! 他抹了把脸,没再出声,低头越过倪诤去开门。 再不出去,外面的人该以为他俩一起掉进洗手池了吧。 他倒其实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和倪诤有点什么。此刻这欲望更甚,恨不得随便拉个人讲上一天一夜,从野水讲到荞城,从心动讲到忘不掉,最后指指自己嘴唇扬扬得意,嘿,又亲到他了。要是有人疑惑他那样对你你怎么还死心塌地,那么偏要答他就是坏,坏得不得了,所有人都讨厌他去吧,不许喜欢他,更不许爱他,我一个人爱就够了。 然而这念头要是被倪诤知道,指不定觉得他是多变态的人。还是正经点吧,他们之间这才刚有点起色。 门把手拧了又拧,没拧动。 这才发觉手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抖,极力抑制却也停不下来,像被抽去骨头没了力气。 蓝焉瞬间慌了神,急着想使上劲,呼吸都开始急促,逐渐要喘不上气。下一秒,手腕被紧紧握住,倪诤从背后把他拥入怀里,是个安抚的姿势。 心稍微定了定,听见身后人在低声问“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蓝焉惊慌失措放开门把回转过身,他心里明白这又是躯体化或吃药的副作用,可对着倪诤怎么也说不出口,只能躲躲闪闪地垂下眼睫,想继续去开门,可又贪恋温暖的怀抱,发着抖虚虚抓住倪诤的衣角。 倪诤盯着他。 蓝焉的呼吸声很重,呼气吸气都艰难,像被人扼住喉咙。手抖还没止住,甚至有全身都开始发抖的趋势。 “最近有吃药吗?”他将人往怀里按,企图用安全感消除蓝焉此刻的焦虑。 刚到荞城那会儿想去偷偷看蓝焉,被谢莉莉拒绝。见他面对质问默不作声,也曾无奈给过几张照片,是蓝焉在病床上抱着膝盖发呆,面色晦暗神情呆滞,晚上吃药才能入睡,白天又因为嗜睡症状昏昏沉沉。满抽屉的药,一瓶一瓶一板一板,好几种都是蓝焉还在读高中时就吃过的。 他放大去看包装上的字,一种一种地在网上搜,光是各类副作用就触目惊心,再算上躯体化症状,心悸耳鸣失眠已是再正常不过,更甚也有解离、木僵、短暂性失忆,令他再说不出话来。 在野水的时候,为什么从来没有注意到?蓝焉偷偷摸摸咽下多少痛苦,就像他总在自己看不到的时候偷偷咽下那些药片药丸一样? 他愈发觉得自己是罪人,想起初次听蓝焉提枪时,内心还是讽刺和鄙夷。而在窥见他的挣扎后,又狠心阻止他的自我成全,留他一个人继续在无解中沉浮。这是害人,这是罪——可罪加一等的是,哪怕有机会重来,自己仍做不到放他去了却心愿。 第90章 实在太天真,为什么会觉得他的状态能比九年前要好?怕是只会更差。 “吃……有在吃。”蓝焉无措地被倪诤拥着,着急地想要去看他的眼睛,“我每天都有听医嘱吃的!这两年真的很少手抖了,真的……”声音几乎带上哭腔。 他满脑子都是四个字:被发现了。 要怎么办?不想让倪诤看见自己脆弱和不堪的状态,明明做下决定要为了他好起来,现在这副样子,你拿什么底气去爱人?! “情绪太过激动也会导致躯体化的是不是。”倪诤轻轻抚他背,“好,好,知道你有在好好吃药,做得很好,不是你的错。” 蓝焉安静下来。闭起眼,心开始绞痛。 倪诤偶尔的温柔总像某种残忍,风一样,到底要怎么才能抓住。自己像是喝过饮料就不愿意再乖乖喝白开水的小孩,每每遇上这种温柔便开始惊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次会什么时候来。 想问可不可以听你说爱我,踌躇半晌只觉不该太过分任性,强人所难有什么意义。于是只小声请求:“再多抱一会儿好不好。” 倪诤没答,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他明白,这要求是忍了又忍,反复权衡之后的求救。要他怎么拒绝,再狠心的人,也不可能在此时此刻再分出心思去顾及任何其他。 蓝焉说:“我会好的。” 又重复一遍:“我真的会好的。” 倪诤沉默几秒,替他擦掉眼泪:“好。没关系,慢慢来。”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 你可一定要等我啊。蓝焉盯着倪诤的鞋尖想。等等我,我真的会努力好起来,等到那时候,我再听你说爱我。你会的,你会的吧,你可一定要说。 不然,我都不知道好起来是为了谁。 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可能从很早很早起,我的潜意识里就在盼着重新遇上你。我坚持到现在,原来就是为了有机会重新爱你,也是为了再试试得到你的爱。 第47章 春天万岁 那天回家后才畏首畏尾向倪谨要倪诤的微信,被小姑娘吐槽怎么才加上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好友申请犹犹豫豫到半夜才发出,又懊悔为什么不早点迈出这步,现在人家一定已经睡下,而自己这会儿看不到申请通过怕是要睁眼到天明。 免不了又一通胡思乱想,睡是睡不着了,蓝焉缩进被子里反复点开倪诤微信的名片页。头像是joy division的那张经典专辑封面,unknown pleasures,人类发现的第一颗脉冲星cp1919,涌动的连续波形图案。他躺在黑暗里听了一遍这张专,神经亢奋起来,在跳跃的鼓点中陷入某种近似爆炸状态的不安。 通过了自己会开心点儿吗?可是怎么确定那不是怜悯呢?脑中又重播自己在倪诤面前手抖焦虑的样子,越是回想越是心惊肉跳,非得这样逼得让他拒绝不了自己?你快爱我吧你不爱我我就快疯了,虽事实确是如此,可这和得不到玩具就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小孩又有什么区别? 这焦灼的矛盾使得他心绪不宁,因而凌晨五点多收到好友申请通过的消息时,并无原先期盼的快乐,蓝焉只是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他看一眼时间,小心翼翼地打字:怎么醒这么早? 短短六个字打错两遍,他删了又打,点下发送时心怦怦怦怦跳起来。发完又是忐忑,早起一定是有要紧的事,人家根本没空搭理你,真是上赶着讨骂。 过去五六分钟,那边才回:去鲜花市场看看。 又跟了句:你没睡? 怎,怎么猜到的。蓝焉咬了下嘴唇,斟酌着用词:不是,就是醒来上厕所,顺便看了眼手机,刚好看见你把我的申请通过了。 倪诤也不知道信没信,发了个嗯,聊天框便不再有动静。 刷牙洗脸去了吧?蓝焉安慰自己,刚起床有挺多事要做的,况且都说了要去花市,没时间和你瞎聊是正常的,不要因为这个就患得患失,丢不丢脸。 他把自己给哄好了,想了想又多此一举地解释一句:你的微信我是向小谨要的,你别不高兴。 发完这话他便锁了屏幕,像掀起肚皮的死鱼那样直挺挺平躺着,手机紧紧握住放在胸口,心跳仍然不知疲倦地剧烈跳着。 这颗心定定是不受自己控制了,他想。倪诤手里是不是有个遥控器,连一根隐形的线,一端就接在自己这颗心上?他按一按,心便黯淡了,静止了,沉睡了,他再按一按,心又复苏了,亢奋了,抖擞了。 这心早已是他们二人共有的了。 蓝焉翻了个身举起手机。两分钟前又有了新的回复,倪诤说:我知道,她昨晚就和我说了。 第二条:我没不高兴。 最后一条:记得吃早饭,这几天太阳都很好,空的时候可以多出去走走。 七点多,阿萨被闹钟震得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缓过神来后磨磨蹭蹭花了十几分钟穿好衣服下床。上午约了新客户在工作室面聊,他趿拉着拖鞋往房间外走,习惯性准备掏出手机点个外卖,等到了工作室正好能吃上。 然而刚打开门,食物的香气就瞬间涌入他鼻腔。阿萨揉揉眼睛一看,坐在桌边捧着蛋饼的这个人的确是蓝焉没错——可他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太阳打西边出来啦?”阿萨走过去拉开张椅子,“今天怎么这么懂事,一大早就准备好早餐准备孝敬我了。” 第91章 蓝焉懒得搭理他,翻翻白眼把吃的推到他面前,简单解释道:“刚刚下楼买的。” 阿萨欣慰地拆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筷面后仔细看了看蓝焉的表情,试探着问:“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好?” 他刚从房间出来的时候,正瞧见这家伙对着手机傻乐呢。 蓝焉没应声,只是忙着在手机上划来划去。阿萨凑过去一看,真是奇了,对着天气预报都能看入迷。 “你傻了吧?”他不客气地呼噜一把蓝焉的头发,“天气预报也能看出花儿来?准备背着我改行当气象主播去了?” “别胡说。” “我胡说?”阿萨痛心疾首地摇摇头,“什么时候见你对这个上心过,哪回不是我提醒你明天有雨出门记得带伞?穿衣服也一向没个数,我老怀疑天冷了热了好像都跟你没什么关系,现在倒好,是要把这一周的温度都给背下来不成。” 蓝焉被数落也没在意,高兴地眯起眼睛:“接下去几天还真的都是大晴天。” “咋啦?”阿萨逗他,“你的伞暂时要失业。” “中午我不要午睡了。”蓝焉说,“我要出去散步。” 不管倪诤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那关心的话实在让他的心又禁不住飘起来,像是把暖融融的太阳给吞了下去,身体里不断热流涌动。春天真好啊,万物复苏,春光明媚,再适合不过重逢和相爱,他们之间坚硬的冰层,好像也在融化。 春天万岁! “你从来就不午睡。”阿萨不留情地揭穿他,“你突然哪来的闲情逸致散步?再说了,哪有人大中午去散步的?不都是晚饭后去公园和江滨走一走吗?” “你懂什么。”蓝焉丝毫不在意他的意见,“春天就是要多晒太阳,这样身体会越来越好,心情也会越来越好。” 以前怎么没见你有这么积极向上的觉悟呢。阿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嘀咕了几句,但想到蓝焉前段时间的状态,忽然有些后怕,立刻换上副表示全力支持的笑容:“那不错,确实不错,多出去走走,要不要我陪你?” 答案自然是嫌弃的不需要。两人一直吵吵闹闹到工作室,蓝焉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准备专心进入工作状态。 挺想和倪诤聊天的。可畏畏缩缩不知道说什么,聊天框点进又退出,最终还是继续做哑巴。聊什么好像都很没营养,蓝焉知道若是自己发了信息倪诤一定会回复,因为他是那样有礼貌的人,绝不会把人晾着不回。可这样一来,要是倪诤心里根本不乐意理他,却还要逢场作戏似的陪自己说话,那岂不是又给人添没必要的麻烦了吗? 你可不能把事情给搞砸了啊。蓝焉偷偷摸摸对自己讲。别急,别急,要沉得住气。 阿萨见他呆呆地窝在椅子里,一会儿低下头沮丧一会儿又想通般点点头,时不时还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些什么,生怕这个总在让自己担忧的人又开始出问题,走过去给他倒了杯温开水,试图转移注意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吧?这次的客户是俩男的。” 蓝焉果然抬起头:“男的?” “嗯。”阿萨示意他赶紧把水喝掉,“你嘴唇干得要命。” 蓝焉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整杯水喝完,搁下水杯听他继续说。“说是朋友推荐的,专门从外地跑过来找我们。”阿萨说着便忍不住喜滋滋地搓搓手:“咱俩有出息了吧?我看你在你爸面前是越来越有神气的资本了,瞧瞧,竟然还有从别的地方慕名找来的。” “谁在意他。”蓝焉不想提蓝世杰,“他们也是办婚礼?” “嗯啊。”阿萨拿手机翻了翻和对方的聊天记录,“说是在一起挺久了,都想有个比较正式的仪式,所以决定办个小型婚礼,只宴请一些朋友——哎,我上次还听小邮说他有个同学和男朋友去国外领证了,真好啊。” 话说罢阿萨便说错话似的紧紧闭上嘴。他知道蓝焉心里头有根陈年老刺儿,虽然他们干这一行几乎是天天“沾喜气”,可按道理讲,没人会在爱而不得的痛苦之中愿意天天去瞧别人是怎样幸福。更何况……更何况这新客户还和蓝焉是“一样”的人。 蓝焉果然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萨连忙岔开话题:“我准备点杯咖啡,你有没有什么想喝的?” 咖啡还没点成,工作室的门先被人推开了。蓝焉抬头望,进来的是两个提着袋子的男人,瞧不出准确的年纪,说是二十出头也信,可刚刚阿萨分明说他们在一起许多年了。一个留着长发,耳垂上耳钉在光线映照下闪闪发亮;一个个子略矮些,头上戴顶黑色鸭舌帽,笑嘻嘻地朝他们看过来。 “我姓向。”戴鸭舌帽的将手中袋子放到蓝焉面前的桌上,“刚才来的路上买了些吃的,想给你们也带一点。” 阿萨一边说着“你们也太客气了”一边将那些礼物收下,惹得蓝焉欲言又止地看他好几眼。 这人,真是脸皮比自己还厚。 四个人挨个儿打过招呼,也没急着聊正事,先坐下来一起吃了会儿零食。鸭舌帽全名叫向北,黑龙江人,阿萨听了这名字说你还不够北啊?难道要去俄罗斯?大家都忍不住笑起来。长头发那个则叫纪越,其实是土生土长的荞城人,只不过这些年一直跟向北住在北方,很少回来。 这两人毫不掩饰彼此的亲昵,紧紧坐在一块儿,肩膀抵着肩膀,手不知不觉便牵到一起去。蓝焉看着他们手上的戒指,沉默地垂下眼。 第92章 待阿萨给纪越展示一些其他客户的方案案例时,向北神秘兮兮地把蓝焉拉到一边,往他手里塞了块巧克力:“他们讲他们的,我们来聊会儿天!” 蓝焉将那巧克力攥进手心,一脸迷茫:“你不去一起听听吗?” “他先决定就好,我的作用是最后一锤定音啦。”向北摇摇头,“我们之间太了解对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了,也足够信任。”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睛里流出了掩饰不住的羡慕,蓝焉感觉到攥着巧克力的那只手被向北轻轻拍了拍:“你也是,对不对?” 神了,同类之间是真有雷达不成? 向北不等他回答又接着道:“做人就开心点儿嘛,我知道,咱们这个圈子的人实在离幸福太远,每个人遇上的操蛋事儿堆一起能有珠穆朗玛峰那么高。但能有啥办法呢?我身边认识的朋友,光因为向家里出柜不成自杀的就有好几个,各种各样的坎儿,迈过去也就迈过去了,迈不过去就永远留在痛苦里。” “十年前我加入了一个公益组织,做志愿者,开导过成千上百的同性恋者,也见识了成千上百不同模样的痛苦,说实话,我打刚才就看出你状态不对劲,应该不会观察错。” 蓝焉怔怔的,半晌才挤出句话来:“……我没事,我就是,看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太羡慕了。” “羡慕什么,其实我和他一路走过来也算历尽千辛。”向北叹了口气,“我幸运了点,总算和他一起走到终点。咱们这类人就是极矛盾,渴望爱又害怕爱,我不知道你现在究竟遇到什么坎儿,但听你这么说,一定也是有这样一个承载渴望的对象吧。爱本身就太苦了,对咱们这样的人是苦上加苦。这种爱容易把你毁了,再说能有什么办法,路走了这么久我也还是只摸出一个法子,就是学会忘记,学会看开,你明白吗?对咱们,别的法子都没用的。” 可哪有那么容易?说忘记就能忘记?说看开就能看开?要是只有这么一个法子,那是不是等同于说他们根本就是没有出路的?所有痛苦的尽头,就永远只有绝望? 蓝焉忽然“啪”地一下打开向北覆在他手背上的手:“你懂什么?你们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已经一只脚踏进幸福了!你对我什么都不了解,凭什么说别的方法没用?” 他说着说着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下来:“这爱没毁了我,这爱救了我,你明白吗?我不会选择忘记的,永远、永远不会,正因为我记得,我才得以活下来。” “你说能看开,根本就是在撒谎。”他咬着牙,“爱过他那样的人,任谁都看不开,任谁都放不下。” 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另一边的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查看情况。阿萨给他递几张纸巾:“哎哟……怎么哭了呢。” 向北也才从他这番话里缓过神儿来,尴尬地扶了扶帽子:“对不起,我看你不开心就想试着开导开导你,没想到惹祸了。” 一边纪越也带着歉意开口:“他老这样,经常好心办坏事,但人真的很善良,本意绝不是让你伤心的,我替他向你道歉。” 蓝焉没接阿萨的纸巾,抬起手胡乱抹了把眼泪,后知后觉自己是否太过敏感冲动,在阴潮的角落呆久了就变得脆弱不堪,忍受不了被别人的太阳灼伤,仅仅这样就情绪失控。 他缓了缓呼吸,垂着头低声对向北说:“是我该说对不起。” 向北性格大大咧咧,不至于把这点不愉快放心上,又往他手里塞块巧克力:“哎真的没事啦,我都说了是我不好,你千万别自责。我真的希望你开心一点,笑一个吧,你笑起来明明就很好看。” 蓝焉扯起嘴角笑了笑。 话题很快又回到正事上,向北这次不敢乱开小差了,老老实实坐在纪越身边听他向阿萨提想法。蓝焉则被阿萨打发去买咖啡,意图是想让他下楼走走,或许心情会好一点。 蓝焉慢吞吞朝外走。他拿出手机看了看微信,和倪诤的聊天记录仍停留在早上自己回复的“好”。蓝焉点开输入框,很想问他现在在做什么。想说今天来了对新客户,是两个男人,他们也和我们一样认识好久好久了,他们决定要办婚礼,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也愿意跟我办婚礼。那会有多幸福,你的这辈子都是我的,而我的这辈子早就是你的了。有人跟我说我们这种人的爱是苦上加苦,可甜的东西我竟然一点也不想尝,我只要你,苦也没关系,甘之如饴。 打打删删,最后什么也没发出去。蓝焉仰起头去拍高悬的太阳,刺眼的日光几乎让他以为此刻正是盛夏。他眯着眼按下拍摄键,将照片发给倪诤: “太阳真好,我听你的话出来走走啦。” 第48章 故意的 好天气只持续了一周不到,蓝焉的雨伞又任劳任怨地开始忙碌起来。他给倪诤拍工作室窗外连绵不断的雨幕,半真半假地抱怨说这下没法出去走走了,要不然去雨中漫步? 倪诤回:没让你把散步当任务,下雨天就乖乖休息。 蓝焉心满意足地将这条信息收藏。 分享照片从第一次开始就一发不可收拾,接待向北和纪越那天他拍完太阳发给倪诤,半天不见对方回复,感觉心简直蔫了半截儿,提着咖啡在路上以龟速挪动。哪想刚走到工作室门口,置顶的聊天框就浮起一个数字1。 第93章 倪诤没说什么,只是发来一张同样以太阳为主角的照片,看样子是站在花店门前拍的。路边香樟入镜,黄澄澄的圆像被勾在枝头。 蔫了的心又开始剧烈跳动。 于是从艳阳到落日,从天空到路边流浪小狗,蓝焉从没觉得自己的分享欲有如此旺盛过。被阿萨投喂了造型可爱的饼干要拍,今天吃的什么午饭要拍,看到被喷泉浇湿的调皮小孩也要拍。当然了,助长这欲望的最大原因是因为发出的照片张张有回应——倪诤会回复几乎每一张,尽管多数时候是只是寥寥几字:好看,拍得很漂亮,好吃就多吃点,早点回家。 这一周他都没去买花,也因此一面都没能和倪诤见上,可蓝焉明显比前阵子要更快乐,尤其在刷到一个叫“频繁聊天会产生恋爱错觉”的帖子后。 就是要强行把自己的日常嵌进倪诤的生活,叫他时时刻刻记着自己。 偶尔跟倪谨聊天,小姑娘也惊奇地提起来,说真是奇了,我这周回家,吃饭的时候老听我哥手机振,害他也频频拿起来看,可他平时压根不爱跟人聊天啊,没谁会总给他发信息,连我也从来不发。小蓝哥哥,你说我哥不会是网恋了吧! 先小心翼翼问,那他看信息的时候表情有不耐烦没? 倪谨说,还好吧,看不出什么表情。 蓝焉于是嘴角憋不住往上翘,一本正经回她:那说不定真是网恋。 就这么过了几天,隔着屏幕到底还是难免有因为思念而心痒难搔的时刻,忍自然是忍不住,于是找了个空闲的下午决定探探风。先上微信找小周拐着弯儿问倪诤在不在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拿起车钥匙就一溜烟儿没了影。 走得急,脚底板没长眼睛,一不小心在楼梯上绊了一跤。袖口蹭上墙灰,膝盖被磕出淤青,额头也鼓起个小包。只好沮丧地回工作室换衣服,拖拖拉拉了半天,外套拉链拉到一半忽然收到倪诤的信息:怎么还没到? 原来小周以为蓝焉又准备到店买花,早就跟老板打了招呼。 蓝焉急急忙忙地回:我还没出门。 懊恼和委屈叠加,又补充解释道:按理现在都快到了的!不小心摔了一跤,额头都起包了,倒霉死了…… 那边过了两分钟才回:发给我看看。 啊?发什么? 他还没琢磨明白这话的意思,倪诤直接发来一条语音信息。 “问你不是嫌你慢的意思,阿寺最近搬家,今晚乔迁宴请朋友去家里吃饭,中午问我你有没有空来,叫你一起去玩。我现在得替他去买招待客人的零食点心,怕来不及。” 又说:“给我看下额头。” 蓝焉的脸又慢腾腾地红了起来。看下额头,那是只要拍额头就好吗?还是要自拍啊?可他从来不自拍。 他别别扭扭地打字:别发了吧……等下就见到面了,到时候也可以给你看的。 倪诤等了半天,蓝焉什么都没回。担心是出了什么问题,正打算再发一条,那边终于传过来一张照片。他点开,这人显然对如何驾驭前置摄像头不怎么熟练,不好意思地注视着镜头,眼睛睁得圆圆的,耳尖一抹粉红。 他大概是衣服穿到一半,外套领口还松松地敞着。倪诤目光下移,扫过微微泛红的锁骨,随手将照片保存。 他拨出去语音电话,蓝焉很快接起来。 “家里有没有冰块?” “没有。”蓝焉闷闷地,“有冰牛奶。” “那就敷一下。” “哦……” “阿寺那里你去不去?” “去!”蓝焉匆匆拉好拉链,“我马上过去找你。” “不用。”听那头一阵凳子被踢倒的声响,倪诤忍不住笑了笑,“别急,我过去吧,接你。” 蓝焉在十五分钟后坐上了倪诤的车。刚拉开车门就见副驾座椅上放着个冰袋,他不好意思地拿起来,乖乖贴上额头。倪诤看着他系好安全带,淡淡地说了句:“就知道你没敷。” 蓝焉不出声,像被家长训了的小孩儿。实则扭过脸去悄悄对着车窗乐,半晌才转回来问:“去沈寺新家做客,我是不是要带点礼物啊?” “别带,他就是图个热闹,不会要的。” “哦。”蓝焉的目光牢牢扒在倪诤脸上,不肯挪开,“他怎么会想到通过你邀请我啊?” 倪诤心说这不都赖倪谨,前几天沈寺去上海玩,给倪谨从迪士尼带了些礼物,倪谨随口八卦说最近亲哥好像在网恋,被沈寺那家伙误以为真的有什么情况,拉到角落好一通审问。说是网恋也不错啊,你记不记得我叔当初也是网恋找到真爱的?你真是让我欣慰啊阿诤,终于迈出了主动寻找爱情的第一步! 倪诤懒得同他胡扯,实话实说聊天对象是蓝焉。然而聊这么频繁对自己来讲确实反常,所以还是拿了绿天堂和蓝焉工作室合作的事当理由。沈寺本还疑惑这两人是怎么聊上的,只当他是在替网恋找借口,听了这解释后大声报怨没劲,开玩笑说差点以为你在和蓝焉谈恋爱,听得倪诤眉心直跳。 “他知道我们有联系。”他最后只这样答。 蓝焉又“哦”了一声,心情禁不住明媚起来。是倪诤跟沈寺说的?倪诤会对别人提起自己? 车子开到沈寺家附近的商城,倪诤带着他直奔零食区。蓝焉主动担当起推购物车的任务,光明正大地在一边盯着倪诤看了个够,看他挑选时低头认真看包装上信息的侧脸,看他伸手去够高处货架时露出的结实小臂,看他俯身往购物车内添置商品时下意识扶住推把的左手。 第94章 有那么几次,那只手和自己的手几乎是碰在一起。蓝焉低头盯了会儿,抬起头时瞧见前面陈列薯片的货架边有对年轻情侣,也是这样一个挑东西一个推着车,两个人的手时不时一同握在车把上。 他的脸有些发热。 购物车内逐渐堆满五花八门的零食,倪诤又随便拿了几瓶大瓶装的可乐雪碧,问蓝焉还有没有想吃的。蓝焉摆手说不用,在倪诤的一再坚持下还是不好意思地指了些自己平时喜欢吃的东西,眼巴巴地望着倪诤替他一件一件拿进车里。 待到结账付款时,倪诤顺手从收银处拿了袋50片装的什锦味大大泡泡糖,付完钱递给蓝焉。路过商城出口附近卖车轮饼的小餐车,回头问蓝焉要不要吃,不等他回答就让老板来两个。 蓝焉拿着那包泡泡糖安静地站在倪诤身后。他望倪诤的背,忽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跟着陈茗在路边早餐摊上买千层饼,也是这样站在妈妈身后,而此刻的心安感同那时如出一辙。 老板动作很麻利,很快把香喷喷热乎乎的车轮饼递到他手上。两人各提一个大袋子走回停车处,倪诤把自己那袋放到后座上,蓝焉也跟着放,倪诤看他一眼说:“等会儿你那袋不用拿上去,自己留着吃。” 蓝焉这才发现自己手上那袋装的都是刚才倪诤让他挑的零食——结完账后是倪诤装的袋,他根本没注意到是被有意分成了两袋。 “啊……”蓝焉愣了半秒,“我不用的。” “本来就是买给你的。”倪诤没再看他,“你喜欢的就自己吃,要是一起拿给他们,跟那群人抢不过的,肯定没你吃的份。” “那我把钱给你。” “我不缺这点钱。” “我不是这意思……” “当成是你有在好好散步的奖励,行吗?”倪诤打断他,又指指他手里的车轮饼,“快吃吧,一会儿该凉了。” 蓝焉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副驾上端端正正坐好,低头去小口小口咬车轮饼。 一个紫米味儿的,一个奶油味儿的。他安静地吃几口,忽然郑重其事道:“那你以后可别忘了继续给我奖励。” 这话说罢,也没敢直接去看身旁的人,嘴里却连咀嚼的动作都停下来,紧张地盯着绵密的奶油馅料。好在那人很快轻轻地笑了笑,说好,知道了。 “零食只是散步的奖励而已,那好好吃药的奖励呢?”蓝焉飞速抬起头,“我这几天也都按时吃药了!” “你不是说你一直都有在好好吃吗?” “那,那偶尔也有不想吃的时候。”蓝焉胡编乱造道,“有时候天气不好我就不愿意吃,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本来是不想吃的。” “嗯。”倪诤瞧他一副着急的样子,有点想乐,“那怎么又想吃了。” “因为你啊。”蓝焉理直气壮,“所以是不是该给奖励?” “那下次再带你来买一回。” “谁要零食了?”蓝焉不高兴地抓住他的胳膊,“那我不要了。” “也行,我刚好省钱。”倪诤顺着他的话道,“坐好,我要开车了。” 蓝焉见他真不准备搭理自己了,憋着一肚子委屈不作声。可等了半天,车还是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纳闷地扭过头,见倪诤正看着自己,神情淡淡:“故意的?” 什么故意的? 蓝焉还没回过神来,倪诤的脸忽然在眼前开始放大,一个很轻的吻被印在自己嘴角。 倪诤转回身坐好:“吃车轮饼吃得嘴角都是奶油,难道不是故意的。” 蓝焉怔了怔,嘴角同眼睛一起弯起来。 他凑过去:“甜的话你再亲一下。” 第49章 踏入 倪诤不看他,视线落在挡风玻璃上。想也不用想,他就知道这人一定正在用那种又恳切又挚诚的眼神望着自己,这眼神于他并不陌生,而他也不得不承认,无论什么时候,他拿这样的蓝焉总是没办法。 本想说些拒绝的话,也给人泼泼冷水。毕竟自己一再忍不住无视掉亲手划下的线,保不准事态越来越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可蓝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攥住他的手指就往自己唇上贴。 指腹划过柔软,同时也被蓝焉轻轻啄吻着,这人好像在拼命用肢体语言告诉他,我这儿是属于你的,我整个人都是属于你的。倪诤几乎觉得大脑快宕机,第一个想到的词仍是“故意”。蓝焉到底是哪里学来这么多勾人的招式? 他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最后只说:“再不走阿寺该催了。” 右侧脸颊却忽地被贴上个温热的东西,蓝焉飞快地往他脸上亲完一口后便没事人一样地坐好:“好,那走吧。” 倪诤顿了顿,终是没再说什么。 沈寺的新家搬到一个高档小区,比之前租的房子离觅湾要远上许多,但住起来舒适不少。赵秋池有几次开玩笑说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有什么意义,被沈寺面红耳赤地反驳,还能一个人一辈子不成?说不定过几天就成两个人了!也不知是想转移火力还是如何,话题绕着绕着又总绕到倪诤身上,说你们先担心担心阿诤吧,我都快怀疑他是不是性冷淡了。 赵秋池倒确实同他聊过几回,不过感情毕竟是自己做主的事,也做不出什么长辈常有的姿态来。只是在赵哥那里,他心里藏的秘密却不算秘密,哪怕不明说也被一眼瞧透。偶尔的,赵秋池也会提起蓝焉,不说名字,可常感慨,说初恋竟有这样大的魔力。 第95章 倪诤心里清楚,蓝焉于自己并非用“无可代替的初恋”就能定义的存在,年少时也有过可笑的想法,觉得像是一辈子已经能一眼望到头,认定生命中怕是再不会出现这样一个人。那时只觉得幼稚,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怎么就笃信未来找不到另外的容器去盛放爱意。直到这么多年过去才慢慢明白,年少时以为的错觉竟然是真的。 是什么让那人成为这般存在的?蓝焉实在不是个完美的人,又或者说,完美的恋人。缺点要挑或许能挑出许多,可就是这样一个不讲道理闯进他世界的人,有着叫人无法忘却的魔力。倪诤这些年常质问自己,这难忘究竟是否有愧疚的加成。最后总在痛苦中闭上眼,意识到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便已经把心遗落在那人手里。 车在停车场熄了火,蓝焉转过身去够后座上的袋子,倪诤没让他拿,他只好两手空空地下车跟在那人身后。 “我等会儿能不能和你一直待在一起?”刚才在车上酝酿许久,现在终于忍不住问,“沈寺是不是叫了好多人,可我全都不认识。” 倪诤看他一眼:“怎么了,害怕?” 蓝焉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也怕生。” “你们去婚礼现场,也到处都是人吧。”倪诤轻哂一声,“什么时候变得怕生了,以前明明第一次见面就……”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蓝焉飞快地抢过话头:“那是工作,不得不面对,能避免的时候当然就避免。” 怎么只答前半句?倪诤想,后半句呢,你明明知道我脱口而出的是指什么,为什么单单第一次见我时就不怕生,主动同我搭话,甚至邀请我一起分享病床。 “随你。”他只这么说,“但阿寺你知道的,爱闹腾,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也许兴头上来也会为难你。” “没这么吓人吧,不是大家一起吃顿饭吗?” “那些人都爱喝。”倪诤说,“也爱劝人喝,你一个新面孔,他们怎么可能放过。别理就是了,直接拒绝,不用怕难为情,也都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 “那要是他们真的不讲理,你会不会替我挡酒啊?”蓝焉扯扯他的衣袖。 倪诤沉默半晌,只答:“又不是拍电视剧。” 没听到想听的答案,但也不至于泄气,至少今晚能心安理得做一块牛皮糖,黏着人不放。蓝焉拉着他的袖口正胡思乱想,倪诤垂眼看了一下,仍是纵容地让他抓着,嘴上说:“这样拉着像什么样,袖子都快被你扯长了。” “知道了。”蓝焉干笑一声,轻轻去拢倪诤的指尖,“那我牵这里。” 谢天谢地,倪诤没甩开他。 两人走向电梯,见有几个人说说笑笑地等在那里,蓝焉不得不松开手。某种程度上他很自觉,也很“懂事”,知道做事该拿捏分寸,不能太过火惹倪诤生气。私底下怎么缠着都好,在外人面前定是不敢的,倒不是他不敢,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倪诤一定不喜欢这样”。 “来了?”有人转过头瞧见他们,笑着冲倪诤打起招呼,“刚还聊起你。” 两男一女三个人,蓝焉仔细一看才发现全是那天在寺庙里见过面的。拎着酒的老丞和阿森,还有……正抱着手臂靠在墙上的祁珊儿。 “聊我什么了?”倪诤随口应了声。 “聊你和珊姐呀。”阿森“嘿嘿”笑了两声,明显是经常开这样的玩笑,“我俩给珊姐支招呢,说一会儿趁热闹玩玩真心话大冒险,把你到底对她是个什么想法给套出来!” “我对她是什么想法很早就和她说了。”电梯门开了,倪诤先一步走进去,“总开玩笑也没意思。” 阿森表情有些尴尬,从前他们起哄时倪诤都只是轻描淡写地将话题盖过,祁珊儿再接着半真半假地制止几句,玩笑话也就这么过去了。可今天两人都有些反常,倪诤像是终于对这样的玩笑感到冒犯和不耐烦,祁珊儿也被窘到一样,没怎么出声。 蓝焉紧紧跟在倪诤身后进了电梯,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站定。外面那三人接着进来,气氛漫上些不自在,老丞只好担起打圆场的任务,像才发现蓝焉似的:“这不是寺哥的老朋友嘛,那天我们见过的。” 怎么给人留下这么个印象,蓝焉想。他可不想在倪诤的朋友面前只做“沈寺的某某”,最起码得是“倪诤的”,这样开头。 想着,他脱口而出:“我先认识倪诤再认识沈寺的。” 说完便有些后悔,讲这些干嘛呢?好像宣示主权一样,可他现在哪来的主权可言? 听他这么说,倪诤没有出声,那三人中反而是祁珊儿先接了他的话:“是吗,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啊,我和他……” 话没说完,电梯门又一次“叮”地打开,沈寺家的门敞着,热闹的谈笑声潮水一样涌入他们的耳朵。蓝焉的回忆没能说下去,腿已经下意识跟着倪诤一起跨出了电梯。 他倏地有些踌躇。这光景无端让他想起九年前第一次去搁浅,面对陌生的世界,他不假思索地随倪诤一同踏入,仿佛只要身边有这人在,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都是心安的。后来每每忆起那个瞬间,总觉得似乎昭示他心甘情愿走进属于倪诤的未知,往后便再难轻易退出来。 那么现在,在他与那人的世界脱节九年后,老天爷好像又给他再一次“踏入”的机会。那世界里有想念九年的倪诤,有自己不认识的倪诤的朋友们,有倪诤新的人生,他踏进去,好似就能第二次走进倪诤心里。 第96章 “怎么才来!”沈寺出现在门口,“快进来快进来。” 祁珊儿他们先一步进屋了。蓝焉还有些愣怔,忽觉手心被人用力捏了捏,转头对上倪诤的眼睛。这是个安抚的动作,倪诤像是察觉到他的敏感情绪,松开手后温和地说:“快进去吧。” “嗯。” 一进屋,先被沈寺抱了个满怀:“够意思啊蓝焉!我还以为你会不乐意来呢,真给我面子,嘿嘿。” “恭喜你乔迁新居……”这家伙实在搂得太紧,蓝焉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不好意思啊,我都没准备什么礼物……” 沈寺后脑勺被倪诤一拍,才不情不愿地松开他,大大咧咧道:“没事啊,都没人带礼物的,今天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玩玩嘛。” 说着上下打量蓝焉一通:“你看你,是不是也被工作给压垮了?一点儿没精气神。其实我把大家都喊来也有这么个意思,你说咱们天天上班忙得累死,到头来还把身体搭进去,可不是得不偿失?所以就是要抓紧机会玩,该放松的时候就玩个尽兴,不然有的是后悔的时候……” 倪诤打断他的滔滔不绝:“有水没?我渴了。” “有,肯定有啊!”沈寺指指客厅,“你还跟我客气什么,喝什么吃什么都随便拿,我今天还刚买了很多水果,要吃你们自己弄。” 沈寺的朋友确实不少,这会儿客厅里已三三两两坐了十几个人。蓝焉来之前还一直担心会遇上赵秋池,扫了一圈没见着人才松了口气,乖乖跟着倪诤在最边上的沙发坐下来。 “要不要吃水果?”倪诤把来之前买的零食放在茶几上摆好,转头问蓝焉,“菠萝蜜?还是车厘子?” 蓝焉紧紧挨着他:“不用。” “傻呀,不吃白不吃。”一旁有个对着镜子补妆的女孩儿闻言俯身将果盘推到他面前,“别不好意思,又吃不穷沈寺。” 蓝焉有些不好意思,这才拿了些吃。 那女孩儿自来熟地向他自我介绍道:“你叫我叶子就行!我说怎么之前没见过你,原来是第一次一起来玩,你跟倪诤很熟嘛。” “以后多一起玩儿啊。”她眨了眨眼睛,“我们很欢迎新朋友的。” 蓝焉拣了几粒熟透的桑葚吃,指尖不可避免地被染上紫红色汁液。倪诤起身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一边对着叶子道:“别把他给带坏了。” “什么带坏?”叶子一惊一乍地说,“你这话说的,别让蓝焉以为我们是多不正经的人。”她转向蓝焉,告状似的:“小蓝小蓝,你知道倪诤这人有多无趣吗?每次喊他出去玩,总能有各种借口不去,赚钱是用来干嘛的?不就是用来花的嘛!我们这伙人的人生信条绝对是及时享乐,只不过倪诤是我们中的意外,哼哼。” 她话刚说完,便被另一个男生喊去电视前打游戏了。蓝焉转头看倪诤,轻轻用手戳他:“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啊?” “对他们的活动不感兴趣。”倪诤说,“没人乐意自己是劳碌命,我当然也喜欢享乐,但如果指的是每天到处吃吃喝喝,我没多大兴趣。我更愿意在家里待上一整天,看电影看书或者干脆好好睡一觉。” 蓝焉懂了:“那你还和我挺搭的。” 倪诤有点想笑:“是吗?” “是啊。”蓝焉悄悄去摸他的手,“我也宅,没工作的时候就闭门不出。” 可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倪诤心想。曾经不惜冒险也要逃离医院的蓝焉,仅仅得到一个自由的晚上就能欢天喜地。只是他没意识到蓝焉或许从来没奢望过自由,冒险或许仅仅是为了别的什么,比如去见喜欢的人。 “电影我可以陪你一起看,书也能陪你一起读。”蓝焉看他。 “任何两个人都不可能做到完全没有时差。”倪诤说。 “是,可还是有许许多多的人相爱了,走进同一个时区。”蓝焉执拗地盯着他的眼睛,“为什么连试的机会都不给呢?” 沉默。好一会儿,倪诤才开口:“试过一次了。” “我也有怕的时候。” 他有时也想,自己是不是太不知好歹?很多人甚至连第二次机会也没有,老天抛给他个能够重来的盒子,他确实连打开的勇气也没有。重来不是绝对的复制,走向不为他所掌控,结局也非他决定,再错一次的概率是多少? 还是说,他也学着极端,哪怕错也错到一起,死也死到一起,不管什么结局至少总是“一起”。可这太自私了。他没办法这样想。 沈寺点了一堆菜,又自告奋勇想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厨艺。被众人喝了倒彩后,反倒起了种越挫越勇的劲头来,试图做出几道完美的家常菜。 新家没开多少次火,很多调料都不齐全。倪诤被迫接了这没人要的差事,下楼去买生抽和蚝油。蓝焉想跟他一起去,结果被沈寺拉到厨房观摩自己炒酸辣土豆丝,待出锅尝一口后皱着脸勉强评价了句“太好吃”。 他好不容易逃出厨房,见祁珊儿坐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取水果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过去。可杵在原地也不是个事儿,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蓝焉于是慢腾腾地走到她边上坐下,两人中间隔了约莫两个人的距离。 祁珊儿没看他,小心翼翼地将车厘子的核包起来扔进垃圾桶,冷不丁问:“这车厘子挺甜的吧?” 第97章 蓝焉没反应过来她在同自己说话,半晌才答:“嗯,挺甜的。” “我们之前见过一面。”她看向蓝焉。 “我知道。”蓝焉讷讷地,“在寺里。” “你跟倪诤……”祁珊儿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你们是不是不止老朋友的关系?” 像是很害怕听到回答似的,不等蓝焉作出反应,她又快速接了句:“我都看到了,他给你递车厘子的时候,你低头就着他的手吃掉。我没见他喂过谁东西。” 他那也不是喂我,蓝焉心说。只是我脸皮够厚,不用手接偏要用嘴接罢了。 一方面有些不愿意和祁珊儿聊倪诤,一方面又有些高兴她看出自己和倪诤关系不一般。蓝焉想了想,道:“我还没追到他。” “追他?”祁珊儿像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你追不到他的。” 不是说从没见过他喂谁东西吗?蓝焉想,我就能做到。凭什么笃定我不行? “追他的人我还见得少吗?”祁珊儿自顾自地说,“他哪个不是爱答不理、唯恐避之不及?还说什么不会爱人,装得自己有多清高,其实就是个骗子,先是把你的心给骗走,还要编造一个接一个的谎言,让你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人能得到他的爱,好像这样心里就会好受点似的。” “蠢死了。”她始终低着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我一早就知道他心里其实有别人,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永远在自欺欺人。” “你也喜欢他?”她终于抬起头,“你放弃吧,就算他心里那人是个男的,你也不可能追上他的。除了那个人,他的爱是不会给任何人的。” 蓝焉隐隐约约从她的话里猜出什么,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栗起来。 “但哪有这么轻易放弃?我知道。”祁珊儿又自嘲般笑了笑,“我不还上赶着犯贱吗?可喜欢一个人就是贱吗?喜欢一个人就是错吗?” “不是……”蓝焉摇头,也不知道是对着谁说,“不是。” 第50章 无所顾忌和顾虑重重 “你当然不是了。”祁珊儿像再也忍不了一样,腾地站起来,“你当然不是了!” 这动静不小,客厅里其他人霎时都将目光汇聚于他们二人身上。蓝焉有些局促地抬头看看她,又默不作声地垂下眼盯着果盘。祁珊儿也站在原地愣了愣,被扔下游戏机赶来第一线看热闹的叶子揽住肩膀:“怎么啦怎么啦?好好的怎么还吵起来了。” “没吵。”她呼了口气,复又坐下,声音小下去几分,“不好意思啊,没控制住情绪。” 脸虽没朝着蓝焉,话却显然是对着他说的。蓝焉颇有些尴尬地转过脸去,并不想在这样的场合惹出事端,便也顺着她的台阶下了:“没关系。” 叶子一头雾水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再三确认“真的没事”后才满腔狐疑地走开。两人之间沉默几秒,祁珊儿伸手在五花八门的零食里挑了几颗奶糖递给他。蓝焉没吭声,稍稍直了直身子,把糖接过来攥在手心。 “去年也有个男生追他,就特别喜欢吃这种奶糖。”祁珊儿剥开一颗丢进嘴里,语调平静,“挺可爱的一个小男生,有点中二,说自己爱糖如命,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糖。大家都嫌他幼稚,没想到追起人来比我还主动,信誓旦旦跟大家说倪诤肯定喜欢男的,把人堵得生了好几回气。我那时候还挺庆幸,庆幸自己没像他那样穷追不舍,不然也早被彻底回绝了。倪诤就是那样的人,要是你把话挑明了,把事情摊开说了,他就绝对不留一点余地给你。” “你呢,”她看向蓝焉,“你怎么追他的。” 蓝焉将糖纸揉得很皱,抿抿嘴说:“我?我只会死缠烂打。” “死缠烂打?他怎么可能吃那一套。”祁珊儿笑得有些勉强,“他跟你生过气吗?” “我倒是想让他对我生气。”蓝焉摇头,“他不赶我,总由着我这样那样,可也不给我明确的回应,我不明白。” 这话和炫耀又有什么分别,祁珊儿想。她闭了闭眼,像是下定决心要接受心里那个逐渐清晰的事实,终于问出口:“你和他在一起过,是不是?” 最早有人猜测倪诤的性取向时,她没放在心上。哪怕是那年生日聚会上听到心上人酒后无意暴露的心里话,也没想过倪诤口里的那个人会是个男人。此后每年生日,总寻得机会将人灌醉,却再没套出更多话来,常以为结局确如自己所想,倪诤心里藏着的人再也没可能出现,可没料命运无常,总有一天安稳现状会泡沫一般被粉碎。 今天等电梯的时候,她远远瞧见他们走过来,蓝焉紧紧牵着倪诤的手,两人之间近得仿佛容不下咫尺间隙。可倪诤怎么会毫无反应呢?他应该甩开蓝焉的手,应该和他保持距离,应该告诉他我们没可能,告诉他自己完全不会爱人。怎么会呢? 她幻想过无数遍,被倪诤那般所珍视着的会是个怎样的人。是怎样的人,得以让他念念不忘那么久,秘密一样埋在心里从不示人。当猜测对象终于出现在自己眼前,她甚至开始失落,开始不甘——说到底,蓝焉有什么特别的? 长相、打扮,明知道倪诤绝不可能在意这些东西,她仍是忍不住去观察。哪一点是出众的,似乎都没有,可这样一个人,在缺席倪诤的人生如此之久后,一回来就能得到自己奢望许久也不可得的东西。 第98章 她心知这东西毫无公平可言,既不分先来后到,也不看谁更能胡搅蛮缠,归根结底由倪诤的心说了算数。可总还是想问为什么,又痛又悔,做不到平静面对。 她等着蓝焉回答,等着自己一厢情愿的感情被真正判处死刑。 和倪诤在一起过吗?蓝焉心想,这事儿恐怕连他们两个人自己也没法确认。十几岁的年纪遇到彼此,被爱这个不讲道理的玩意儿牵着鼻子走来走去,他今天或许可以大胆承认自己早在九年前就爱上倪诤,可却不敢笃定那个夏天是不是能算“在一起”。 “互相喜欢,就算在一起是吗?”他小声问。 祁珊儿怔了怔,没想到收到的回答会是个问句。这问句却比任何语气坚决的肯定句要威力更强,她忽地笑出来:“行,我明白了。” 看一眼刚提着几瓶调味品走进厨房同沈寺说话的倪诤,她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你要告诉他就告诉他吧。” 蓝焉反应过来她是指方才的对话,只说:“我不会的。” “随便你喽。”祁珊儿看起来也没打算接受这番“好意”,往沙发背上一靠,像在自言自语:“他是同性恋也和我没关系,既然心知肚明得不到回应,那喜欢早就成了我自己的事了,跟任何人都无关。” 蓝焉默默听着,心里有些发涩。他本就没多么讨厌祁珊儿,也不想做些无意义的“竞争”,而此时此刻甚至起了些奇怪的感同身受。爱本身有什么错,又或者说,错的只是爱本身而已,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 一言不发地吃完晚饭,席间沈寺频频悄悄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被他摇摇头否认。祁珊儿倒是兴致很高的模样,和大伙儿喝得满脸通红,也不知道脸上的笑是真是假。 倪诤拨了拨被蓝焉时不时夹进他碗里的菜,有些无奈地放下筷子:“你自己也多吃点,别一直给我夹。” 蓝焉低头摆弄手机,小声说没有胃口。倪诤看了眼他,拍拍他肩膀后起身:“你过来一下。” 其他人玩得兴起,没人注意他们。蓝焉跟着倪诤走到阳台上,听他问自己:“哪里不舒服?” “真没有。” “那怎么蔫成这样。”倪诤盯着他,“要是实在想回家,我现在送你回去。” 蓝焉吸吸鼻子:“那多扫兴啊,哪有这样的,玩到一半突然跑了。” 他想了想,还是没忍不住问出口:“有男的追过你?” 话题拐弯得太快,倪诤一愣,才反应过来。去年确实有一个,才二十出头读书的年纪,是叶子弟弟的朋友,跟着一起玩过一次后就对他念念不忘。那小孩爱吃糖,常常让他想起某个人来,那股胡搅蛮缠的劲儿也挺像,不知分寸感为何物,无理取闹一般走哪跟哪。这种相似有时让他恼火,好似梦里的人从天边到了眼前,定睛一看却是个赝品。 “有。”他说。 “他……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倪诤望向远处,从沈寺家的阳台上能看见时代广场星星点点的灯光,还有远处源源不断的车流。“没什么特别的,谁会去留心观察自己不在意的人。” 蓝焉也随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向夜景,时不时拿余光偷瞥他一眼。谁对倪诤来说会是特别的呢?没人会去留心不在意的人,他瞬间有些理解这话。九年间过客匆匆不断,好像再没人勾起自己一探究竟的兴趣,原来倪诤也是如此吗。 “那祁珊儿呢。”他问,“你好像跟她关系很好,可她明明就……喜欢你。” “是朋友。”倪诤大大方方地说,“我知道她喜欢我,很早就给了明确的答复,她怎么选择是她的权利。” 蓝焉点点头,干脆将心里的疑问一股脑抛了出来:“她和我说,你心里有个人,你的爱只给这个人。” 他轻轻抓住倪诤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夜风里站久了,此刻这只手摸起来微微有些发凉。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个人是谁?” 听了祁珊儿的话后,倪诤在这些日子里的纵容似乎一下便成了有迹可循。蓝焉不明白,为什么连苦涩的爱意也能一忍再忍,如果他爱他,他们彼此相爱,为什么自己进一步对方却要退一步,宁愿让出千步万步也不肯向前迈过来。 如果,自己就是这个被他藏在心里的人,为什么还不肯明确地把爱交给自己? 蓝焉实在有些想笑。他不懂究竟有什么能让人这样难以启齿,他想说我们可以好好谈谈,或许你有什么顾虑,我可以听,我可以想办法,我就是奔着你来的,就是奔着你的爱来的,你到底在怕什么?可又想到他们从前便极少有交心的对话,倪诤这人自始至终猜不透、看不清,自己像隔着毛玻璃看他,模模糊糊看不真切,连半点真心都挖不出来。 蓝焉想起九年前自己的大言不惭,因为窥到一丁点倪诤的悲伤便妄想自己能让他的痛苦决堤,可即使是九年后他也没能成功,倪诤在想什么,他还是怎么都猜不到。 “告诉我吧……”他几乎是哀求着,“快告诉我。” 倪诤望着他,沉默片刻,抬手拨了下他的刘海:“你明明就知道。” “我要听你说。”蓝焉抱住他的胳膊,眉心因焦虑而攒起来,“我要听你亲口说。” 这边两人在互相试探僵持不下,那边倒是玩得不亦乐乎,沈寺被劝着灌下几杯酒,大声嚷嚷着不能再喝:“你们这群人把我给害惨了,知不知道劝人喝酒天打雷劈啊?去好好学习一下酒桌礼仪!我都说了我要戒了!” 第99章 他不由分说地从人堆里挤出来,晃晃悠悠往阳台走。本想吹会儿夜风清醒清醒,忽觉胃里一阵绞痛,忙捂着肚子奔向卫生间,还不忘对着阳台那两人喊上一句:“你俩倒是聪明!就这么把该喝的酒给逃了!” 倪诤听他一喊,趁机捏捏蓝焉的手:“等回去再说。” “不行。”蓝焉铁了心要把话给问出来,“你要是不现在回答我,我就,我就……我就在这儿亲你!” 没想倪诤丝毫未被威胁到,反而一把松开他的手,面不改色地说:“那你随意吧。” 蓝焉被他这反应噎得说不出话来,面色涨得通红。他像是这时候才明白,一哭二闹三上吊对倪诤来说都没用,被纵容只是因为倪诤乐意,而他要是不再乐意,自己再怎样撒泼打滚也都是无用功罢了。 蓝焉丧气地侧过身去背对他:“你为什么总欺负我?” 这话倒让倪诤起了些反应,他顿了顿才道:“什么时候欺负你了。” “你还要我一件件说出来吗?”蓝焉有些鼻酸,“先不提……以前的事,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如果要让我死心,为什么不像对待其他追你的人那样对我,为什么不推开我,为什么一边留给我幻想一边不肯承认你明明也还喜欢我……” “我总觉得我离你好远。”他说,“怎么也抓不到你、看不清你,我也想有点骨气,可是我没办法替我的心做选择,喜欢的人怎么能说忘就忘?付出过的真心怎么能说糊弄就糊弄?” 蓝焉几乎觉得眼泪又要不争气地落下,虽然背对着倪诤,仍倔强地睁大眼睛,忍着眼眶的发酸热意。好像过了许久,一只手轻轻落到他肩上。 倪诤说:“是你。” 蓝焉猛地转回身去,那人却收回手,淡淡地接了句:“走吧,我送你回去。” 两人最终还是做了扫兴的人,提前离开,被沈寺半埋怨半舍不得地送到小区楼下。他有些醉了,拉着蓝焉的手左右晃着,小孩子似的:“蓝焉,我今天特别特别高兴你来了,上次见过面之后,我就总想着什么时候再找你一起吃饭,毕竟我们以前玩那么好呢,是吧……” 倪诤扒开他的手:“你回去吧,早点可以结束了,别又一群人玩到三更半夜。” “哎,我知道!”沈寺不高兴地瞪他,“我有分寸,一会儿就全都让他们滚蛋。”说完又转向蓝焉,傻呵呵地笑了笑:“以后多来玩!” 蓝焉也有些想乐,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明大家都成了生活中不断浮沉的大人,沈寺却仿佛还像好久之前那样,浑身上下透着种清澈的明亮。真好啊,真好。 “你是不是还没加我微信呢?”他笑,“下次想找我玩直接跟我说就好。” “对,对,差点忘了。”沈寺没好气地扫倪诤一眼,“阿诤也真不够意思,早该把蓝焉微信推我。” 倪诤失笑:“你又没问我要。” 交换了联系方式,三个人又一阵推推搡搡,沈寺总算准备扭头回家去。蓝焉冲他挥挥手,跟着倪诤往停车场走。 一路上默默无言,他几次想重新把话题拐回到方才在阳台上那一番真情流露上,可一看倪诤哪有说话的心思,只得闷头一路往前,心里憋屈得慌,却什么也做不了。 待人在副驾驶上坐定,才逮着机会开口:“你先别开。” 倪诤刚想去扣安全带,听了这话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瞥他一眼:“怎么了?” “什么怎么?”蓝焉凭空有些烦躁起来,“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就别想再打发我,不然就这么把我送回去,再晾上个两三天,说过的话又水汽一样轻飘飘散了,我对你而言就是这样能随意敷衍的人吗?” 倪诤沉默几秒:“不是。” “那你现在就给我答案。”蓝焉急切地看向他,“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你到底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蓝焉,我……” “或者你告诉我,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蓝焉打断他,试图拿出咄咄逼人的气势,“亲都亲了,还是什么都不算吗?那你为什么愿意亲我?” 他越说越恼,忽然心下一横,起身朝驾驶座跪爬几步,不管不顾地往倪诤大腿上一坐。倪诤下意识环住他的腰,有些吃惊地仰起头望着他。 蓝焉无措地将手搭在倪诤肩上,忍着不断涌上的羞耻感逼问:“你快说。” “……”倪诤闭了闭眼,“为什么不恨我?” 蓝焉呆了呆,觉得现在再提什么恨不恨实在有些好笑。当年的事实打实发生了,明明自己准备忘掉,不想再提,偏偏对方要将那委屈和失望重新勾起来,哪有这样的人?放着爱不要,偏要去确认恨。 “我爱你。”蓝焉趴到倪诤耳边,“我只想要听你回答爱不爱我,想不想要我。” 他不过想听一个答案,想听明确的爱,不要若有若无的暧昧。 怎么就这么艰难? 对视片刻后,倪诤别过脸去:“嗯。” “嗯什么嗯!”蓝焉捧住他的脸,“你说出来。” “我也……是。”倪诤盯着他,“但……” 他话没说完,被蓝焉胡乱地吻住。 “别但了。”蓝焉喃喃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别人捧着一颗心要送给你,你总在犹豫,总在后退,你想要它又有顾虑,你要这个把心掏出来的人怎么办。” 第100章 “你不放心吗?”他把头埋进倪诤颈窝,“可我只有这么一颗心了,我拿什么去骗你?求你,相信我吧。” “可有些事怎么能说忘就忘。” “我不在乎了,我不想去想了。”蓝焉反应过来他说的事是指什么,只是摇头。 不能有新的开始吗?爱对倪诤来讲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绳吗?为什么自己都愿意忘却的事,倪诤却迈不过去? 蓝焉有些疲惫地伸手去开车门:“你就是不够爱我。” “如果一心想要和我在一块,怎么还会顾虑这么多。”他从倪诤身上滑下去,“你走吧,我自己回去。” 第51章 醋 那晚过后,两人没再联系过。 蓝焉加上沈寺的微信,被拉进一个据说专用来约人吃喝玩乐的群,群里全是沈寺的各路狐朋狗友。他粗略扫一眼群成员列表,瞥见倪诤的头像也赫然在列,眉心突突跳了两下,耷着眼皮退出微信。 习惯是恐怖的事,时不时仍然想要分享图片给那个人,却又生生忍住。蓝焉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到了一个特别的节点,自己也该做点什么,而不是永远处于被动。倪诤的顾虑他不懂,也后悔那晚冲动将其归根于是对方不够爱。他明白倪诤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比自己更拧巴的人,权衡需要时间,可他无法再等下去。 能等到倪诤沉不住气吗? 小邮约他吃过几次饭,三番打探感情状况如何,蓝焉只赌气说现在自己把人晾着呢。小邮不清楚他们之间各种暗流汹涌,开玩笑说他挺懂怎么把人拿捏,被蓝焉惆怅反驳,不过是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那个人,而那个人只肯施舍给自己一点爱意。 “真小气。”他将盘子里的番茄戳得飙出汁液,食欲也全无。他觉得倪诤自私,连赤裸裸的真心也不肯相信,像是认定他还在耿耿于怀当年的事,可他还得怎么证明自己的爱意是百分之一百。小邮说那家伙顾虑的或许不是这个呢,要是真自私也不会这么想了。听得蓝焉一愣,慢腾腾将番茄送进嘴里,却不知道那人的疑惧还要他往哪方面去猜想。 吃完饭收到微信信息,打开一看竟然是在学校坐牢的倪谨。大串感叹号看得蓝焉心惊肉跳,匆匆扫过信息内容,担忧平息后反倒忍不住起了丝笑意。原来是倪谨谈恋爱东窗事发,说被年级主任逮个正着,不可避免地被要求请家长。 蓝焉问她能不能接电话,倪谨立刻拨来一个语音电话,在那头委屈巴巴:“我在寝室呢。” “嗯。”意识到自己不该幸灾乐祸,蓝焉清了清喉咙,“找我干什么啊?” 倪谨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又是班干部,平时在老师心里一直是懂事的得力助手形象。没想这样一个得意门生,高三的关头竟然谈起恋爱来,班主任对着她不好发火,只得给她下通牒,要求她主动跟家长解释明白这件事,并让家长来学校一趟。 见老师没直接联系倪诤,倪谨隧动起歪脑筋,灵机一动想到让蓝焉去充个数。她压低声音恳求道:“求你了小蓝哥哥,我哥知道了肯定会对我生气的。” 他有什么好生气的,他自己十八岁就已经跟我打过啵了。蓝焉一边想,一边狐疑地问她:“你们班主任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吗?我要是去了岂不是立刻就穿帮。” “见是见过……”倪谨心说还不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那都是高一家长会的时候了!班上那么多同学,老班怎么可能把每个家长的脸都记清楚啊?你装好点就肯定不会穿帮的。” 蓝焉叹口气:“露馅了我可不管。” 小姑娘在那头又是保证又是哀求,他心一软,只得点头答应。 和小邮分了别,径直开车往一中去。蓝焉估摸着这会儿正是午休,果然整个学校都静悄悄的,刚下车就瞧见倪谨站在校门口朝他招手。 他停好车,在门口保安室签了名字,被倪谨小声怂恿着写下倪诤的大名,心虚不已地朝保安点点头。转头一看倪谨,小姑娘这会儿早已看不出刚才在电话里的慌张,安安静静一副没事人的样子。 蓝焉逗她:“现在不怕啦?” “只要我哥不知道我就不怕。”倪谨领着他往高中教学楼走。 “你很怕他?”蓝焉忍不住好奇,“他管你管得这么严啊。” “我就是不想让他失望。” 这答案确实出乎意料,仔细想想又符合情理,蓝焉一时间竟然有些欣慰,拍拍倪谨的肩:“还挺懂事。” “不然我怕他干什么,我哥从不打骂我。”倪谨说,“他以前真的太辛苦了,最近几年家里才慢慢安定下来的,我老告诉自己不能总给他添岔子,所以也拼了命要考好成绩,就是想让他高兴点,没必要为我操些本不必要操的心。” 蓝焉了然地点点头:“那你不谈不就得了,也不至于现在被发现。” 他说这话是开玩笑,毕竟自己十几岁的时候也被荷尔蒙牵着鼻子走,知道青春期朦朦胧胧的悸动哪能是控制得住的。没想倪谨听了这话竟真有些丧气起来,那股质问“爱情也要分年纪吗”的劲头也消失不见。蓝焉本意并不是想让她愧疚,连忙安抚地拍拍她:“我觉得你哥就算是真知道了也不会生你气的。” “真的?” “当然了,你看你读书这么厉害,哪怕谈恋爱不也没影响你成绩吗?况且我看那男孩瞧起来挺老实的,你又不是被那种社会上的小混混勾去了魂,他有什么可生气的。反正如果我是你亲哥,我铁定不会生气。” 第101章 倪谨听完,睫毛颤了颤,低头说:“我有时候还真希望你也是我亲哥。” 蓝焉心里想,可别,我要是你亲哥,那就得发生些违背伦理的事情了。 他由此忽然想到倪谨另外一个真正的亲哥来,犹豫着问:“倪谕……是还在野水吧?” 倪谨怔愣一会儿,才点点头:“嗯,他一直在野水,偶尔会给我哥打电话,应该过得还挺好的吧,好像又去沈叔手底下做事了,总之没再惹出过什么乱子。” 到底是故人的亲生儿子,沈志远果然还是有在暗暗照顾着,蓝焉想。说实在话,倪谕当年虽确实讨人嫌,可每每一想到一切不幸的源头,总忍不住叫人感慨命运无常。倪谨现在长这么大,已经完完全全地远离了曾经那些纠葛,却不想他们一家五口人,明明也本可拥有属于各自的微小幸福。 倪谨的教室在一楼,教室里的学生们基本都正披着外套趴在桌板上午睡。两个人轻手轻脚地路过,往走廊尽头的班主任办公室走。倪谨这时才开始有些紧张,不停地叮嘱蓝焉演好点。 班主任姓陆,看样子是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有老师在午睡,她领着蓝焉和倪谨走到教学楼前面的空地上,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蓝焉却手脚冰凉,心跳加速,生怕说漏嘴把事情搞砸。 果然到了这个年纪,还是本能地有些害怕老师。他深吸了口气,对着陆老师露出个微笑:“陆老师您好。” “倪谨的哥哥是吧?”老师也客套地笑了笑,“突然把你叫过来实在不好意思,她应该跟你说过发生什么事了吧。” “说了说了。”蓝焉忙答,“陆老师,我已经教育过她了,早恋确实不正确,何况现在都高三了,小孩子拎不清孰轻孰重,我肯定会好好说她的。” 倪谨在一边绞着双手,一副认错任罚的样子。陆老师满意地点点头,也不可能真因为这件事就给得意门生什么重罚,只说:“她一直挺用功的,这个成绩保持下去高考肯定没问题,也要辛苦你们家长在家里多督促,多正向引导,关注关注学生的心理状况,大家一起努力,最后才有好结果嘛。” “是是是。”蓝焉忙不迭地点头,“您说的是。” 好学生犯错,请家长来也不过走个过场。班主任又说了些客套的褒奖,很快结束了这场谈话。倪谨挽着蓝焉的胳膊颇有些恋恋不舍,在反复叮嘱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后才匆匆进了教室后门。 蓝焉慢悠悠地朝校门口走。路过操场,想起方才倪谨说她就是在操场上和男朋友偷偷牵手才被眼尖的年级主任逮到的。蓝焉想到自己上学那会儿,每天吃完晚饭操场上总是有很多学生肩并肩散步,里边儿就常混着好几对小情侣。林星欣有段时间迷恋一个高三的学长,还每天跑到运动器材边上偷偷盯着人看,回到教室跟自己好一阵嘀咕。 想起曾经的往事,他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知道当初那些同学,此刻都天南地北过得如何,会不会像他一样,还能有机会回到学校里看一看,觉得如今的校园好像和记忆里也没什么两样。 蓝焉磨磨蹭蹭地逛了一会儿,才不怎么情愿地准备离开。这阵子阿萨不知怎么迷上了烘焙,天天在家捣鼓各种各样的面包和甜点,蓝焉于是成了现成的试吃员,被迫吃进肚子不少。要是好吃也就算了,可多数是堪比黑暗料理的失败品,饶是蓝焉这般嗜甜的人,也觉得再吃下去就快要了小命。 他跟保安打完招呼,钻进停在校门口的车。昏昏欲睡地在方向盘上趴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准备回工作室去。往窗外不经意地一瞥,却瞥见一辆格外眼熟的车刚在不远处停下。 嚯,那不是倪诤的车吗?! 眼见着好几天没见的人正下了车往自己这边走,蓝焉的大脑紧急拐了几个弯,那人怎么会此时此刻出现在一中门口呢?没道理啊,莫非是——自己和倪谨的秘密败露了? 不对,说不准是来给倪谨送什么东西的呢,他强行定下心,趴在车窗边喊了声:“倪诤!” 倪诤淡淡地看他一眼,像是毫不意外他会在这里,也不应答,没什么反应地经过他直直走向保安室。蓝焉有些慌了,倪诤两手空空,哪可能是来送东西的?一定是哪个环节出错了!他连忙推门下车,小跑到那人身边:“你怎么来了?” 倪诤正在俯下身签字,闻言头也不抬道:“我也想问你怎么来了。” 说完直起身子,指指签到名册上的上一个名字:“还想问问怎么有跟我同名同姓的人在半小时之前来过。” 人证物证俱全,蓝焉卡了壳,尴尬地站在原地,仍想试图狡辩:“我,我来母校看看老师啊。” “原来是这样。”倪诤搁下笔,“我是因为小谨的班主任给我发信息,问我还有没有离开学校,她忘了把一个提前招生的讲座宣传单给我了。我正好在附近,就告诉她我还没走远,马上到。” 蓝焉蜷了蜷手指,感觉嘴被胶水黏住,终于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来。见人拔腿就要走进学校,只得干巴巴地上前扯住倪诤衣袖:“让,让我进去拿吧。” 在老师面前被拆穿,多不好。 倪诤看了他半晌,才扬扬下巴道:“嗯,那你去吧。” 午休下课铃正好打响,校园里霎时开始热闹起来,蓝焉撒了手,又羞又恼地重新往教学楼走。这叫个什么事,平白无故又让倪诤看了次笑话。算了,都怪那个班主任,记性怎么这么差! 第102章 教室里,倪谨在后门饮水机处接水,百无聊赖地往门口望,正瞧见刚刚帮了自己大忙的小蓝哥哥快步从门口经过。她连忙举着水杯跑出去:“小蓝哥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蓝焉停住脚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这事才好。冒充的事儿被倪诤发现了,也不知道倪谨早恋的事还藏不藏得住。为了维护自己在小姑娘心里的形象,他只得暂时撒了个谎:“我想着来都来了,那就……顺道看看我上学时候的老师。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个办公室,就打算问问你们班主任。” 倪谨“哦”了一声,不疑有他地回教室去了。蓝焉松了口气,才走进办公室拿到了那张讲座宣传单,恨恨地攥着它往校门口去。 倪诤果然还在,正靠在车门上看着远处发呆。蓝焉硬着头皮走到他身边,将手里的宣传单递过去:“拿来了。” 不等倪诤有所反应,他又咬咬牙说:“你能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我怕到时候小谨会怨我。” “行。”没想到倪诤爽快地答应了,“她犯什么事了?成绩下滑了?打架了?还是谈恋爱了?” “这你就别管了。”蓝焉闷声道,“总之不是严重到要挨处分的事。” 倪诤笑了笑:“那以后你来当小谨的家长?” “我当就我当。”蓝焉梗着脖子看他,“反正你也不乐意我俩一起当。” 这话一出,又陷入诡异沉默。蓝焉顿了顿,果然还是一提这个就冷场,完全没心情在这里做些无意义的争论,转身便想走人。好巧不巧手机铃催命似的响起,他低头看了眼来电提示,头脑一热便接了起来。 “喂?” 是小邮前些天介绍给他的人,朝气蓬勃的体育生,长得算不错,个子比倪诤还高些。被小邮带着一起吃了顿饭,明显对他有好感,常发来信息套近乎,也试图约了几次饭,被蓝焉找借口回绝。也许是年纪还小信了真心定能打动人,仍每日坚持不懈地嘘寒问暖,送吃的送奶茶,蓝焉推脱不掉,只好全进了阿萨的肚子。 “嗯,我现在在外面。”蓝焉瞥一眼倪诤,做出副热络的样子,“不用了,你都送了多少了,有这个钱自己留着攒起来更好。想见我啊?那下次小邮来工作室玩你跟着他一起来。” 挂了电话才收起笑冷下脸,向着倪诤点点头:“那我走了,记得别在小谨面前乱说。” 转过身去,果不其然身后响起那人的问话:“有人在追你?” 不是挺沉得住气吗?蓝焉想也不想便答:“就允许有人追你啊?我也没无人问津到这个程度吧,就算不找人谈恋爱,炮友床伴我想找也一大把……” 倪诤的脸色始终平静,听了最后一句之后眼皮才忍不住突突跳起来。他皱了皱眉,上前几步扯住蓝焉:“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平时有多爱乱搞?” 蓝焉被拉了个趔趄,接着又被眼疾手快地扶住。心脏咚咚狂跳,他强行镇定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哪怕我去乱搞你也管不着吧……” 抓住他手腕的手骤然收紧,腕骨处被攥得生疼。蓝焉心里发痒,却仍是要赌气,执拗地别开脸去:“别这样看着我,都是成年人了,我的事我自己做主,跟谁谈恋爱、跟谁上床都是我自己的事,你没资格管我。” 倪诤看起来像是压着怒气,好一会儿才松开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行。” “我晚上去接你下班。” 蓝焉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愣地望着他:“什么?” “是不是我不答应你,你就好像压根不在乎对方是谁。”倪诤心平气和地抬手拍拍他的脸,“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我来,至少不会出问题。” 他说完便朝自己的车走过去。 蓝焉站在原地怔了几秒,忽然气极地大喊:“倪诤,你他妈有毛病是不是!为什么宁可跟我只上床也不肯跟我认真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小倪顾虑太多,还在努力迈心坎中,再一两章(?)就该正式在一起了 第52章 去你家 阿萨把烤箱搬到了工作室,甚至买了些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自封包装纸,闲下来的时候就把自己做的黄油饼干和牛轧糖一个个打包,装在一个精美的铁皮盒子里。 他看起来是真的乐在其中,一边欣赏自己的“杰作”,一边口里啧啧地感慨:“我这技术是不是还可以?哎,要是上学那会儿就学会做这些,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会为我倾倒。” 蓝焉坐在办公桌边没动,远远地看了眼他那堆卖相一言难尽的饼干,冷嘲热讽道:“真的吗?那些女孩不被你毒死就谢天谢地了。” “你不懂,我不跟你计较。”阿萨哼起小曲儿,“一看你就没有这种体验,口味跟卖相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心意明白吗?我喜欢你,所以愿意为了你花时间亲手做东西,这叫浪漫。” “你别自我感动了。” 蓝焉还想反驳点什么,又想起自己当年给倪诤买昂贵的蛋糕和雪松木挂坠,一厢情愿把米奇头留给对方,也曾暗戳戳自认为是“浪漫”,现在想来不过同样是自我感动,也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他撇撇嘴不再说话,心不在焉地翻着手头刚做完的设计方案。阿萨见没人搭理自己,也停下喋喋不休的嘴,凑过来轻轻撞了撞蓝焉的肩膀:“怎么了?看你魂不守舍一下午了。” 第103章 还能怎么,中午在一中门口有人说要来接自己下班,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会来。一旦有心事,连手机也刷得焦虑,时不时就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离工作室关门的点越来越近,心跳都不自觉开始加速,生怕下一刻那人就出现在工作室门口。 蓝焉拨了拨桌上摆的一盆多肉:“不拒绝又不接受到底是什么想法?吊着我吗?” “啊?谁啊?”阿萨瞪大眼睛,像听见了惊天大新闻,“你什么时候有的情况,怎么连我都不知道?” “八字没一撇呢还。”蓝焉支起胳膊撑着脸,“交流不了,完全交流不了。” 脑里闪过倪诤抓着自己手腕时的表情,实在是困惑这人到底在想什么。不敢说是占有欲,可若是纯粹担心他去乱搞染上什么病,为什么还要放心不下似的,说要来接他。 “那就我来”?这牺牲是不是太大。虽然自己也下意识用了点激将法,可看倪诤如此反应,却也不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床伴都可以,谈恋爱就不行? “交流不了就算了呗。”阿萨完全没当回事,“跟这种人去纠缠干嘛?指不定是看你好骗,哄着占点便宜。你可得擦亮眼睛啊,要不然让我替你把把关?” “做你的饼干去。” “哼……去就去。” 好像没人能诉说,又或许是自己的情况复杂到没法和朋友们诉说明白。蓝焉清楚不可能就此放手,可事情走向似乎总不受自己控制。 累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墙上指钟指向七点,阿萨把他那些花里胡哨的包装袋胡乱一拢:“到点了,走吧走吧,今天小邮请吃饭,一起吃日料去。” “嗯?”蓝焉眯了眯眼睛,“什么时候提的要约饭啊?” “下午啊,微信上和我讲的。”阿萨耸耸肩,“正好咱家冰箱里也没多少吃的了,我本来也想着在外面吃。哎别趴着了祖宗,挪挪你的屁股,怎么连下班都这么不积极。” 蓝焉不情不愿地起身,以极慢的速度把东西收拾完。阿萨关了灯,他站在黑暗里,情绪不由得被无限放大。果然还是失落了啊。盼着那人来,又盼着那人不来,可现在无意识地一拖再拖,也没见着人影。 蓝焉拿了水杯,锁好工作室的门,跟着阿萨一起往楼下走。没想小邮已经到了,就在楼梯口等他们,身边还跟着那个体育生,咧着嘴朝蓝焉看过来。蓝焉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下午自己在电话里让这人跟着小邮一起来玩,不过是在倪诤面前装样子随口瞎说的话,奈何话已经说出口收不回去,总不能现在突然给人家摆脸色。 蓝焉勉强对着他笑了笑:“你也来了啊。” 话没说完手里便被塞进一杯温热的奶茶,烘得人手心发烫。体育生大大方方地表达好感,倒让他手足无措,觉得这滚烫的喜欢像烫手山芋,根本就拿不住。 倪诤会不会也是这样想的?九年前自己死皮赖脸天天跟他在一起,如今也胡搅蛮缠一定要讨得一份货真价实的心意,倪诤也会觉得无法招架吗?也会偶尔觉得厌烦又不忍拒绝吗? 蓝焉垂下眼,低声道了句“谢谢”。心情却愈发沉重,脑子里一片浆糊,根本就没有任何一起去吃饭的心思,只想回家躺尸发呆。正欲开口找理由开溜,倏地听到有人叫自己名字,声音是令人心惊的熟悉。 他猛地抬头看向前方。路边停着辆车,车的主人靠在车门上望着自己。夜色深沉,明明看不清倪诤的脸,可只是远远看着他的轮廓,心跳就咚咚咚清晰可闻。 “认识的人吗?”阿萨侧头瞥了眼蓝焉,“听声音怎么感觉不是我认识的。” “你们先在这等等。” 他强行定了定心,小跑几步上前:“你,你还真来了啊。” “那不然还能是假的?”倪诤视线越过他,微微皱了皱眉。蓝焉随着他的目光回头一看,想起之前和小邮“约会”被面前这人撞见过,有些心虚地把头扭回来。 他清清喉咙:“我要和他们一起去吃——” “他就是你要约的人?”倪诤打断他,“还是另外那个大高个?” “不是,我……” “上来。” 倪诤不等他把话说完,便回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蓝焉在原地愣了几秒,咬咬牙绕过车头往副驾走,还不忘朝着不远处一头雾水的三个人喊上一嗓子:“我有急事先走了!你们吃!下回我请客!” 出于心虚不敢去看朋友们的表情,上车后坐得局促不安,只低头盯着手里的奶茶。奶茶有些凉了,车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蓝焉最受不了这种寂静,先开了口:“你把我和朋友的饭局搅了。” “不是你自己愿意上来的吗。”倪诤手握上方向盘,“我也没逼着你硬上。” “……” 蓝焉几乎要气笑,又听见那人说:“我带你回家吃。” 这话说得温和,他的心禁不住柔软起来,于是噤了声,抿嘴望向窗外。倪诤瞥一眼他放在腿上的奶茶,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喜欢喝这个?” 蓝焉回过神:“还行,平时喝咖啡更多。” “不是自己买的吧。” “不是。”蓝焉入神地盯着他的手看,“怎么知道的?” “我等了你大半个小时,看着那个人提着好几杯奶茶上去的。” 第104章 “哦……”蓝焉眼睛到处乱瞟,“他追我没多久,就是特别爱献殷勤,我都拒绝他很多次了,还是送这个送那个。但我也不是照单全收,偶尔收点小吃小喝,大多时候还是拒绝了。” “嗯。” “……” “所以就是准备和他约?” 果然话不能乱说,怎么还就着这个话题不放了。蓝焉闭闭眼,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顺着他的话胡说八道:“是啊,长得不错,身材也好,性格也挺讨喜的,能逗我开心……这样的确实很难遇到吧。” 他用余光偷看倪诤:“你说,这么好的选择对象,现在泡汤了,你要怎么赔我。” 他没把倪诤的话当真,床伴什么的,蓝焉没法将这个词和倪诤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太多剪不清理还乱了,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决,床伴这种话就好像是开玩笑。 然而倪诤说:“我说了,如果你非得这样那就我来。” 蓝焉愣着,头越来越低。他死命盯着自己的手指,声音里带上些不可置信:“你真是认真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是什么样的存在?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接受退而求其次?自始至终我要的都是你的爱,其他的东西我不要,要了有什么用?你明明,你明明就知道—— “我对你说的话从来没有不认真过。”倪诤这样说。 车停在倪诤家小区楼下,蓝焉失神地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他觉得有些疲惫,手里的奶茶彻底凉了,这冰凉像从掌心传到心底,心脏刺骨地疼痛着。 蓝焉不再说什么,下了车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倪诤让他觉得难受,自己一厢情愿的喜欢像皮球一样被狠狠掷在地上,久久得不到明确的回应。努力什么也换不来吗?他坚持够久了。 “蓝焉。”倪诤快走几步跟上,拉住他的手臂:“你又在抖,先停下来。” 两人在夜里僵持着,蓝焉慢吞吞地回过身,反手去抓倪诤的手。 “那走吧。”他盯着地面。路上崎岖不平,洒满路灯暖黄色的光。 “不是认真的吗?”脑袋昏沉,顾不上那么多了,蓝焉攥紧倪诤的手,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笑,“现在,上楼,去你家。” 第54章 交换心脏 把倪诤摁在沙发上的时候,蓝焉觉得头很晕,像缺氧一样,几乎要迷迷瞪瞪看不清眼前人的脸。倪诤的面孔在他的视野里好像eric haacht的抽象人物画,扭曲着,流动着,模糊着混乱着。 蓝焉忍不住去摸索,摸倪诤的脸颊,摸倪诤的眼睛,摸倪诤的嘴唇。他将手轻轻覆在倪诤的眼皮上,听见身下人有些无奈地问话:“蓝焉,你现在是打算霸王硬上弓吗?” “是你说你是认真的。” 蓝焉小心翼翼地捂着他的眼睛,忽地掉进回忆里去:“我以前就好想这样。你记不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抱着半个西瓜去找你,你留我过夜,我们还一起看电视。你睡着之后我偷偷趴在床边看你,觉得你的睫毛好长,又想如果把手覆上去,你眨眼的时候睫毛在我手心会不会像蝴蝶的翅膀。” 倪诤沉默了片刻:“不是我留你,是无论我怎么说你都会留下。” “嗯。我后来每次想起来,都庆幸我那时候脸皮够厚,不然一定会后悔。”蓝焉趴在他胸膛上,闭起眼睛心算:“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少到我现在仍能清晰回忆起每一天我和你做了什么。要是当时不抓紧分秒留在你身边,我甚至都要怀疑我爱上你的真实性了。” “你呢,你有没有怀疑过?”蓝焉把耳朵贴上他胸口,仿佛要从这个人的心跳频率来确认爱似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样短的时间里,怎么就能相爱呢?” 倪诤张了张嘴,想说爱哪是讲道理的东西,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抬起手,抚了抚蓝焉的头发。 “也有人只用一秒就爱上某个人。”他说,“一见钟情不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对你就是一见钟情吧。”蓝焉的声音闷闷的。 听见倪诤低低地笑了声,他又说:“你别不信,开窍是晚了点,可我后来想想,第一次见你那天,就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可能是你太好看了吧。”他终于将手挪开,安安分分地搭在倪诤肩上,“第一眼不看脸还能看什么,人就是头脑简单的动物。” “怎么开窍的?” “你猜。” 蓝焉眯起眼作回忆状,倏地笑出来。他想起那晚对倪诤初次涌起的性冲动,有些难为情,又不好意思讲我趁你睡着偷摸做了些坏事,也不可能说梦遗的时候梦里全是你亲我的样子。 最后只傻傻地笑:“因为蓝宇。” 还在初中的时候跟着几个同学一起看蓝宇,大家都是第一次看同性题材,同学多出于好奇心态,片子刚放几分钟就开始嗷嗷地怪叫起哄。蓝焉看得懵懵懂懂,却还是在一片鸡飞狗跳中安静地看完了全程。那会儿天真又爱装,以为自己看懂了,后来才发现是不懂装懂。一直到自己也体会到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而这种感情又不被允许不被理解,才真真切切明白爱是多难的东西。 “蓝宇说,我知道最终我还是要走的,我一直这么提醒自己,让自己在每天醒来的时候喜欢你少一点,在离开的时候就可以轻松一点。”蓝焉戳戳倪诤的锁骨,垂下眼,“其实我当年,很多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明白我们很难去说以后,去想未来,所以常常逼自己不那么在乎你。可心哪有这么听话,有时候觉得我是行将就木的枯树,临死还要去汲取你给的那点养分。我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第105章 倪诤的声音依然冷静:“这种事没有谁对谁错。” “我明白,我后来也想明白了。”蓝焉用鼻尖蹭蹭他的脖子,忽然安静下来不动了。片刻后,又说:“譬如这电影,我也不知道蓝宇和陈捍东谁对谁错,陈捍东绝不是个好人,他做了那么多伤害蓝宇的事,而蓝宇错在就那样把一颗心交了出去。爱坏就坏在,无论这个人多么烂,你还是忍不住想他,还是渴望他的爱抚,真是毫无道理可言。可尽管这样,我还是觉得爱这个东西好要多过坏,至少对我来说。” “蓝宇的结局也并不好。” “所以我大概潜意识里一直盼着我们的结局好。” 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寂静中,蓝焉闭着眼睛,身体紧紧和倪诤贴在一起,恍然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宇宙,这个宇宙里只有倪诤和自己,像<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洪荒时代未被开发的世界,一片混沌荒凉。可当他们牵起手,渐渐地有各色的花枝摇曳起来,有葱郁的树向着天空生长,灰色的天地像小时候买的涂鸦书,一点一点有了色彩。原来自己向往的是这样一个宇宙,一直都是。 他多希望闭眼再睁开,真的能到达那里。 蓝焉一点、一点地抬起脑袋,伸着脖子去吻倪诤。他只敢亲亲倪诤的嘴角,觉得喉头梗得难受,好像有很多话要说,却又字字说不出口。倪诤的眼睛离自己好近,蓝焉想要努力看清那瞳孔里究竟闪烁着什么,有温热的东西先砸在倪诤的眼角。 啪嗒。倪诤的睫毛颤了颤。 他忽地搂着蓝焉的腰坐了起来。蓝焉下意识用手勾住他的脖子,由上而下地望着他,怔怔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 倪诤抬起眼皮和他对视了会儿,腾出一只手去揩他的脸颊:“别哭。” “我没哭。”蓝焉别开脸不让他碰,不想自己脆弱的样子被面前的人尽收眼底,“我真的很少哭的,我平时不这样。” 倪诤替他补充:“所以每次哭都是因为我。” 蓝焉便不答话了。 “给我讲讲吧。”倪诤吻吻他的下巴,“这些年怎么样。” 蓝焉愣了愣,忽然别扭起来:“还能,还能怎么样……其实也算得上按部就班,我觉得我还是挺了不起的,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没能忘了你。” “所以你也不许忘。”他狼狈地吸吸鼻子,努力不让抽噎声溢出来,“我就靠这活着呢,你欠我太多了倪诤,我想我总要有一天得把这债讨回来,所以我不敢忘,也不敢死。我有时候真希望你也过得不好,我诅咒你,想让你也像我一样快被记忆折磨得要命,可每次我还是后悔,我扇自己嘴巴,我跟老天说不要,不要让你难过。” 倪诤问他:“离了我就活不了,是这个意思吗?” 蓝焉拼命点头。好奇怪,眼泪从未有过这么多,简直是唰唰地流出来,不受控制。他想那把钥匙果然一直在倪诤手里,只有倪诤,只有他,要打开心门就只这一个法子。 倪诤沉默几秒,拨开蓝焉眼尾被泪沾湿的发丝:“不会再后悔了?” 蓝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抢着答:“我还能怎么后悔?你再抛弃我一次两次我也不后悔,我的心已经在你那了,拿不回来了。” 倪诤看着他,片刻才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在哪?”倪诤按上他的胸口,那里咚咚,咚咚,好像有一整支鼓乐队,“我的心在这里。” 他平静地说:“所以我们都还活着。”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蓝焉痴痴地想,失去心还能存活,是因为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心脏。所以你听,两颗心还在永不疲倦地、怦怦地跳动。 原来是这样。 蓝焉还想说点什么,想说钢琴,想说米奇头,想说我爱你,最终溢出口的只有呜咽,而呜咽又被倪诤的唇堵住。 宇宙好像又出现了。蓝焉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被抱起来,平稳地放下,身上的衣服被那人小心地褪下,皮肤和空气接触的一瞬间有些冰凉,可下一秒另一副身躯压上来,又变成炽热。 胡乱喊了很多东西,好像叫了倪诤的名字,好像说了想你,好像说了我爱你。恍惚里听见倪诤问自己,是不是想要一辈子待在他身边,说过的话就要算数了。蓝焉点点头,迷迷糊糊地感到他的吻落下来,眯起眼坠入属于自己的乌托邦去。 醒来的时候倪诤在看手机,卧室里一片漆黑,只亮着床头的台灯。蓝焉躺在他臂弯里,抬起眼悄悄看倪诤沐浴在昏暗灯光里的侧脸,感受到心脏正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心安感霎时涌了上来。 “醒了?”倪诤放下手机。 蓝焉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我是晕过去了吗。” 他感到一阵羞耻:“我不知道你这么……” 倪诤笑了笑,摸摸他的发顶:“渴不渴?我去给你拿水。” “好。” 蓝焉乖乖在床头靠好,看着倪诤端水进来。他赤着上半身,只穿了条睡裤,蓝焉有些挪不开眼,又不好意思老盯着看,嘴里胡乱嘟囔着“快给我”便要伸手去接。 没承想倪诤逗他玩似的,把水杯举到高处。蓝焉急了,那人又兀自扭头喝了一口,他来不及反应,便被俯身喂了一口水。倪诤见他面红耳赤,只得收起逗人的心思,规规矩矩把水杯贴到他嘴边:“喝吧。” 第106章 蓝焉抿着嘴,红着脸扣住他的手:“还,还想你喂我……” 倪诤愣了下,轻哂:“懒。”说完还是遂了他的意,放下水杯后被蓝焉紧紧抱住,脑袋埋在颈窝里轻轻蹭着。 “在撒娇吗这是。” “就想抱抱你。”蓝焉闷声说,“等会儿可不可以抱着我睡。” 倪诤捏捏他的后颈:“可以。但睡之前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 蓝焉舒服得眯起眼睛,接着瞧见倪诤松开自己,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捣鼓了一阵。他好奇地望过去,倪诤不一会儿便朝着他伸出握成拳的手:“把手给我。” 蓝焉乖乖将手心摊开。 倪诤松开拳,一串被攥得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的掌心。蓝焉定了定神,不可置信地望着那熟悉的东西。 ——是一条雪松木吊坠。 “你还留着?”他吃惊地抬头。 “怎么可能舍得丢。” 时间过去太久了,木块有些变色,但仍看得出来被保存得很好。 “给我戴上吧。”倪诤说。 “好……”蓝焉有些鼻酸,“你知道戴上代表什么吗?” “戴了可就不许摘了。”他轻轻说,“坏了我就再买给你新的。要一辈子都戴着它。” 你要一辈子都陪着我。 倪诤平静道:“知道。” 他握住蓝焉的另一只手,用力捏了捏,做了个“对不起”的口型。 他知道蓝焉不想再听道歉了。 蓝焉险些又要流泪,也朝着他无声道,没关系。又用口型说,我爱你。 他有些想笑,倪诤还是和九年前一样,是那种不会清晰讲出“爱”的人。他不会说我决定要和你永远在一块儿了,不会说我们以后好好在一起吧。但足够了,已经足够了。他们之间不必多说,他都明白。 蓝焉将那吊坠小心翼翼地挂上倪诤脖子,心里一片虔诚。有些想即刻动身还愿,感谢佛祖菩萨真的将心爱的人送至自己身边,转念又觉得自己的神明好像就在眼前。 他笑:“戴好了。” 下一刻却愣住。 倪诤望着他,认真地说,我爱你蓝焉。 不是口型。 第55章 高尚 从客运中心走出来,倪诤第一次没有坐上去电子城批发市场的公交车,而是站在路边,等一个电话。 号码是蓝焉外公给的。那日下午蓝焉跟沈寺一起去花鸟市场,倪诤一人留在桂苑,思来想去还是径直去了蓝焉外公家,在门前徘徊许久才下定决心。 外公给他倒了糖水喝,也不立即问明来意,只稳稳坐着等他开口,像是早知道会有这天似的。 “是说小焉的事儿吧?”外公缓缓道,“孩子可怜哪,很孝顺的小孩,小时候乖得很,这两年他爸爸妈妈的事对他影响确实太大,那些病啊什么的,我也不懂,可好端端一个小孩总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他爸爸说他现在不省心,做事没分寸,我是不太信的,但小焉之前和我说,不去上学是不想影响同学,我看他天天去找你,是不是给你带去麻烦啦?要是有,就直接跟外公讲吧。这孩子不是故意的,他心不坏。” 倪诤犹豫再三,愣是没把准备好的话说出口。其实很想实话实说,可当捧着杯子看向外公,又想自己是万万没有理由拿这些事情去伤害一个老人的心的。于是斟酌一阵,才提出想要蓝世杰的联系方式。 外公静了静,叹口气说:“你要找小焉他爸爸啊?” 他小心翼翼观察倪诤的神色,是征询的语气:“小倪啊,外公跟你商量商量,能不能不找小焉他爸爸?他爸爸脾气实在是不好,两个人关系也已经差到不能再差了,我不知道你是有什么事要解决,但我怕这一找啊,又生出些事端来。” 陈茗去世以后,他与蓝家的联系不多,虽知女儿活着时受的委屈,可一辈子做足体面,也不好撕破脸皮,只得维持着表面的正常往来。他心知自己年纪大了,剩下的时间至多不过寥寥几年,可还有蓝焉这么一个外孙放心不下。蓝焉才二十不到的年纪,已经失去母亲,所以尽管明白父子俩之间的亲情算是名存实亡,可蓝世杰仍是至关重要。 他明白,只要蓝世杰愿意,蓝焉往后的人生很轻易便能一帆风顺,顺遂无比。因此排除不必要的矛盾,是必须做的事。 倪诤从蓝焉外公家出来时,手机里已经存下谢莉莉的电话号码。外公说,要是实在有什么事,就找小谢去吧。这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知道她对小茗有愧疚,几次三番要来找我赎罪。我说有什么罪可赎哪?事已如此,那就好好对待小焉吧。你去找她,她不会误事的。 倪诤站在路边,看车辆来来往往,生出种莫名的不真实感。他想这偌大的城市,不知汇集起多少粒渺小的沙,许许多多的人向往这里,蓝焉却偏特立独行,宁愿待在野水也不愿回到这儿。 可野水有什么好的呢? 手机铃终于响起来,他对着电话那头说了自己的具体位置,不多会儿便见着一辆红色的车稳稳当当停在自己面前。谢莉莉降下车窗,对着他笑了一笑:“上车吧。” 倪诤上了后座,规规矩矩地坐好,有些不太自在。这车看起来就很昂贵,车内也被打理得极精致,不像往常坐沈志远的车,有时连干净也做不到,还常常充斥着股汗味。谢莉莉的车就很整洁,车内空气漫着股淡淡的柑橘气息,让人心情愉悦。 第107章 “阿宗叔叔说你有重要的事跟我讲,我手头事情没办完就过来接你了。”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倪诤,“说吧,是什么重要的事?” 她对这小孩没印象,听阿宗叔叔说是跟蓝焉有关的事,也忍不住起了好奇心。然而倪诤抿着嘴,像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谢莉莉只好换了个问题:“你跟蓝焉怎么认识的?” 没想到倪诤冷不丁问:“你跟蓝焉妈妈是怎么认识的?” 谢莉莉愣了愣,被他出其不意的诘问打了个措手不及,几秒钟后才答:“十几岁的时候就认识了,怎么了?” 倪诤没应声,谢莉莉也不恼,竟接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阿茗小时候阿宗叔叔在临市工作,是我爸的同事,所以跟我关系也不错,差点还认了干爹。后来很多年没见,一直到十八岁,在喝一个亲戚的喜酒时又见到面,我和阿茗也是那时候认识的。” “阿茗性格比较内向,我外放,竟然意外地合得来。其实我和蓝世杰认识比她更早点,她一直不知道。”谢莉莉的语气很平静,“我们算是青梅竹马,也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面,我认识阿茗的时候,他们两个已经在一起了。” 倪诤脑门突突地跳,他很想问认识得更早就可以出轨了吗?认识得更早就可以伤害陈茗阿姨了吗?无数质问到了嘴边,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 他还有事要求谢莉莉。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接蓝焉回荞城。” “我怎么知道。”谢莉莉有些心烦意乱,“出院那天不就是去接他的吗?硬是不愿意走,要一个人呆在野水,野水有什么好的?” 是啊,野水有什么好的。倪诤在心里说。他定了定神,终于决定把和蓝焉的秘密交易全盘托出。 谢莉莉听完来龙去脉后没说话,半晌才问:“他准备拿枪嘣了蓝世杰?嘣完他老爸后再嘣自己?” 倪诤听见她在轻声笑:“蓝焉还真是……活在童话里的人。” “说到底懦弱不是么?”她说,“要是真想争口气,他拿出点本事来,叫他爸爸看看他能多有出息。这样自甘堕落,自暴自弃,我真的看不起他。” 可怎么才算懦弱,怎么才算勇敢?在无法感同身受的境地下这样轻蔑地评价他人的决定,难道就称得上清醒? 倪诤声音里带了些察觉不到的敌意:“我的想法是先瞒着他,希望你们可以尽早来把他接走,不要再回野水。” “我突然很好奇,你怎么这么高尚?”谢莉莉又打量他几眼,“刚刚听你那样说,你和蓝焉也没认识多久嘛?怎么就想着要帮他?” 倪诤沉默一会儿:“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不是为了钱吧?”谢莉莉慢吞吞地说,“你最开始答应他就是为了钱吧,蓝焉准备给你那么多。现在放着那么多钱不要,真不是另有所图?” 倪诤有些不想废话了。 他干脆道:“答应他是因为那时候还不喜欢他,想要毁约是因为喜欢他。他到时候给我转的钱麻烦你给我一个账户,我会一分不少地转过去,这钱仍然是蓝焉的,还得拜托你妥善保管。” 说完这话车子正在地下停车场停稳。谢莉莉手扶着方向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你说的喜欢是哪种喜欢?” 倪诤想也不想便答:“就是你想的那种喜欢。” 谢莉莉出了会神,半晌后点点头:“那他也喜欢你?也是那种喜欢?” 倪诤想起蓝焉说的“爱”,心开始不自觉地泛软。他最后只是说:“我们没可能了,这些都不重要。” 他知道自己的决定有多么自私与可耻,可在意识到自己对蓝焉的感情似乎不受控制之后,好像放他走成了太艰难的事。倪诤想,其实谢莉莉说反了,这样的自己才恰恰是最不高尚的。高尚的人应该尊重他人决定,应该学会放手,应该学会成全。而他做不到。爱使人蒙蔽,爱使人狭隘,爱使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自私的家伙,蓝焉这样的人该有未来,蓝焉要有未来,他想让蓝焉有未来。 即使蓝焉的未来是定定不能有他的。 “真是有意思。”谢莉莉的语气始终冷静,像局外人听故事似的,“以前听过同性恋的事,没想到竟然离自己这么近。蓝焉胆子也是够大的,要是让蓝世杰知道,指不定能被打废一条腿。” “你们这个年纪,知道喜欢是什么、爱是什么吗?”她又忍不住问,“才多大啊,刚高中毕业的年纪,蓝焉他是不是看了什么电影、网站,起了猎奇心理?我之前看新闻,这病好像是有得治的呀,喜欢男孩儿,简直和过家家似的……” “那你就当我们都病入膏肓吧。”倪诤打断她,“我从来不知道懂‘爱’还需要长到一定的年纪,还是说喜欢一个人竟然还需要资格?这话也许说得不太好听,可我挺想问难道你就懂爱吗,爱究竟是什么你又能说出个所以然吗。我没兴趣去评价你和蓝焉爸妈的各种纠葛是非,那么也请你稍微尊重一下我,我喜欢蓝焉,我很确定。” “至于他。”倪诤轻轻说,“我没法替他的喜欢做担保。如果是假的,那就最好。” 如果是假的,那么蓝焉就可以顺顺利利忘掉自己,或许能拥有新的未来,他从没像这一刻那么希望蓝焉不爱自己过,没有值不值得,没有应不应该,只是因为他爱蓝焉,所以希望蓝焉说过的所有爱和喜欢,都是谎言而已。 第108章 一路上倪诤始终寡言,突然蹦出这一长串话来,谢莉莉也有些怔了神。她看着倪诤,像是想拼命从面前这个年轻男孩身上看出点值得蓝焉喜欢的东西,最终还是挪开目光,没再发表什么可笑的观点。 “还得拜托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蓝焉的爸爸。”倪诤心平气和地说,“我暂定在八月八日晚把东西给他,晚上八点左右,到时候麻烦你来接他,我会把具体地址发给你的。” “也不要告诉他我为什么找你。”他顿了顿,“就让他恨我好了。” “为什么还要拖几天?”谢莉莉问,“把时间定得早一些,他也能早点死心回来。” 车厢里安静了几秒。 好像过去好久,倪诤才说:“那天是我生日。” “蓝焉说想陪我过生日。” 第56章 一万句话 “好紧张。” 这是林星欣第四遍说这句话,她说好紧张,好紧张,手抓着披在肩上的外套焦灼又缓慢地踱着步子,摇摇晃晃像只出行于雪地的企鹅。 蓝焉撑着下巴坐在一边,眼皮耷下来,简直昏昏欲睡。昨晚两个人几乎都没怎么休息,林星欣紧张睡不着,拉着蓝焉再三确认了场地和仪式的一些细节,待他刚躺下阖眼没多久,又得起大早披着朦胧天色赶去盯场地布置,一直忙活到中午才回酒店休息。 户外仪式预计在下午三点左右开始,在那之前还要进行一些外景拍摄,以及简单的仪式彩排,再加上换装、补妆的时间,行程还是安排得挺紧的。 清晨下了点小雨,林星欣一直担心仪式会被搞砸,好在很快就出了太阳。蓝焉始终耐心地安抚她,一边得跟阿萨他们一起搬花搬设备搬行架搬各种各样的道具,期间甜品台布置还出了点意外,待忙完一屁股坐下,实在是有些焦头烂额。 “累坏了吧。”林星欣停下步子转向他,“阿萨他们呢?我订了包间请吃午饭的。” “还在场地那边,很快过来。”蓝焉有气无力地看了眼和阿萨的聊天记录,随口开了个玩笑,“得多点些菜啊,大家都忙活得肚子空空,怨声载道了。” 林星欣点点头:“那我还能亏待你们不成?确实好辛苦,婷婷跟着你们盯了一上午,也快累脱水了。” 婷婷是她的闺蜜,今天以伴娘的身份来帮忙的。 “我以为这是个离幸福很近的职业。”林星欣眨眨眼。 “我以前也这么以为。”蓝焉笑笑,拿湿巾抹了把脸,“一入行就被颠覆了浪漫幻想,本质是服务业,成天听上帝颐指气使罢了。” “那我这个上帝当得怎么样?” “你?”蓝焉佯装思考,“你不错,可以颁发我服务过的最佳上帝奖。” “真的啊?”林星欣拨了拨头发,神情由焦虑转到洋洋得意,“我还担心今天哪个环节闹出点什么不愉快,会影响咱俩之间的友谊呢。之前就听别人讲,朋友间涉及金钱往来是特别忌讳的,出半点差池可能就让感情变质了。” 蓝焉对着手机屏幕戳戳点点,给微信首页备注了“憋住!”的人发去信息,对面半天不回,他盯着手机回答林星欣:“还行,有些上帝比你想象得可怕多了,能从各种细枝末节挑出毛病,对着宾客笑脸相迎完转头就把脾气都发在我们身上。可要是我们真做得不合标准也就算了,很多时候是被鸡蛋里挑骨头啊。” “那确实惨。” 林星欣跟着感慨了几句,见他目光不离手机,好奇地凑过来瞧了眼:“憋住是谁啊?” 蓝焉毫不脸红:“男朋友啊。” “哟——”林星欣露出个暧昧的笑,不客气地揶揄道,“真在一起啦?我说呢,怪不得最近看你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的。” 蓝焉笑出来:“别说得那么夸张。” “真的确认关系啦?” “嗯。”这回是认真的点头,“所以你和阿萨都别想着给我介绍对象了。” “谁管你处不处对象,我才不像阿萨那样,老妈子似的,整天操心这操心那的。”林星欣撇撇嘴,“但是憋住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蓝焉嘴角又翘起来:“为了提醒我憋住。” 他太想讲话了。他好像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讲给那个人听。 那天早上醒过来,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睁眼便是在面前被放大的雪松木块,仿佛被困在倪诤的胸膛,除了心爱的人什么都看不到。这里好像能容纳一切,是他一个人的小小世界,足以装下他的眼泪,他的踌躇,他的决绝,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将一切放在这里,连同他自己。 倪诤比他醒得晚些,眯起眼稍稍松开拥着他的胳膊,低声说他像个火炉,抱在一起睡太热了。 蓝焉垂眼一看,被子早被掀至他们两个人的腰际,忍不住笑出来:“那冬天我就派上大用场了,你把我当大型暖宝宝吧。”说完被倪诤摸了摸头发,答好。 咚咚,咚咚。他们靠得太近了,蓝焉听到缓慢而有力的心跳,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倪诤的。 他闭起眼说:“刚醒的时候还以为是假的,是在做梦,或者我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我想象出来的平行世界。” 倪诤看着他:“总是梦到我?” “没梦过这么甜蜜的。”蓝焉把脸贴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倒是老梦到你准备结婚了,领着女朋友或是男朋友来见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让我帮你策划婚礼。我每次都气得不行,在梦里破口大骂,要把你赶出工作室。我说,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吗?你就是给我一千万我也不接!” 第109章 倪诤想笑,又看不到怀里人的表情,于是只是沉默地听着。 果然,蓝焉安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在我梦里结了多少次婚啊?还每次都牵着不一样的人,你怎么这么花心?” 倪诤的呼吸软绵绵地打在他头顶:“那些人都是谁?” “不知道,脸看不清,像被打了马赛克。但穿得都不一样,发型也都不一样。”蓝焉说,“我很不高兴,也怕噩梦会成真,怕哪天和你再见面,你身边真的有别人。” 他声音闷闷的:“那还是别再见的好。你永远待在噩梦里吧。” 倪诤说:“不会的。” “不过我后来就真的再也没梦到你。”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因为不想再做关于你的噩梦,每天睡前都担惊受怕,可能老天也看不下去,干脆把你从我所有梦里抹去痕迹。”蓝焉苦笑,“他倒是一劳永逸了,可我的诉求只是要噩梦消失啊!我还想,我还想梦见你的……当然还想。” 阿萨有一次被客户喊去聚餐,回来醉倒在沙发上怀疑人生。意识瘫痪,问蓝焉,活着有意思吗?上班没劲,玩手机没劲,喝酒没劲,出去玩没劲,哪怕这么躺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干也没劲。蓝焉没理他,下楼去药店买醒酒药,脑子在夜风里被吹得搅成一团浆糊。 阿萨说,但是蓝焉,你知道吗,其实死才最没劲。 他还说,为什么要自己去死?蓝焉,你记住,人活着应该遵循这么一个准则,谁让你觉得活着没劲了,你就去解决谁,而不是自己死。 蓝焉想笑,笑着笑着心脏又阵阵钝痛。去解决谁?该模糊的很清晰,该清晰的又很模糊。原来世上还有这种活法,可以不安置倒塌的希望,可以不盼着有朝一日得到回音。那么这是有劲还是没劲?自己是想还是不想? 精疲力竭。精疲力竭。一潭死水。一潭死水。 想。当然还想。 还想在梦里回去十七八岁的野水,想看阳光,想看大雾,想看桥,看离得很近的流水,看压下来的夜空,看抓不到的风,看破碎的月亮。 还想看你笑一下,朝我走过来。 没劲。什么都没劲。但说不出“认了”这种话。好像真的说不出。 别离开我啊?哪怕是梦里。 “没关系。”倪诤说,“以后我都在,不用闭眼也能见到。” “对,没关系了,没关系了。”蓝焉也跟着重复,他只能这样重复。“老天就是剥夺我做任何梦的权利,也没关系了……” 你就在我眼前,那么我连眼睛都舍不得闭。没谁拯救谁,在一起也不见得没劲变有劲。但都没关系了。我路过你这片沼泽,跌落,陷入,长到这个年纪才得以在其中呼吸自如。 一万句话,哽在喉头。 “我真的有好多话想讲啊。”蓝焉说,“一万句话。可是我得憋住。” “怕他嫌你烦?”林星欣做思考状,“他连听你讲话的时间都没有啊?未免太小气了点。” “他才不小气。” 蓝焉把手放到唇边嘘了声:“我只是觉得好像慢慢说,就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在等我,在等我们。我要把这一万句话分得均匀些,是不是?要是现在一下子说完了,我要说什么,我好像只会说爱了。” 林星欣“哧”地笑出声来:“那你就只说爱啊。不停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说到他烦为止。” “他不会烦的。” “嘁,你就这么肯定?” “他要是烦了,我就把他绑起来,锁起来,天天在他耳边说……” 眼见越扯越离谱,林星欣叫道:“你当是唐僧给孙猴子念紧箍咒啊!造孽啊造孽!” 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齐笑起来。 有人笑着笑着便抹起眼泪:“你真是……” “结婚的大喜日子哭什么啊?”蓝焉还是笑,“我知道,我知道。” 林星欣吸吸鼻子:“要好好的啊。” “我知道。” 手机震了震,他低头一看,“憋住”终于回了信息:刚刚在开车,刚到觅湾。 “他们到了。”蓝焉匆匆忙忙地推开房门,“我先下去了!” 林星欣嘀咕一句:“不就是急着去找那个谁吗,手忙脚乱的。” 午饭在觅湾三楼的包间吃,大家心里都记挂着下午的拍摄和仪式彩排,吃得飞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点正事。阿萨嫌气氛太干,讲了个笑话,包间里一阵哄笑,瞬间变得热闹起来。蓝焉趁机往倪诤碗里夹菜,小声问他累不累——倪诤跟小周他们负责花艺布置,蓝焉看着他整整一上午都在几层高的脚手架上爬上爬下,看得心惊胆战,又心疼得不行。趁着休息间隙拉着小周到角落一问,小周叫苦连天,说婚礼花艺布置实在不是人干的活,累得像打了场仗,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就不想挪了。 “还好。”倪诤在桌子下捏捏他的手,“你呢,累坏了吧。” “我倒是真的还好。”蓝焉放软声调,“林星欣说宾客入场之前甜品区的水果随便我们吃,你记得多去吃点,不吃白不吃!” 倪诤笑:“知道了。” 又问:“晚上散场之后还是去我家?” 他们没谈过同居的事,仍然各住各的。只是蓝焉除去倪谨从学校回来的周末之外,几乎天天要往倪诤那里跑,原本是“一起吃个饭”、“给你买了好喝的”、“想见你一面”,最后总能赖在人家家里过夜,惹得阿萨天天骂人,说他没良心。 第110章 “看情况?”蓝焉想了想,弯起眼睛对着倪诤笑,“总去你那里阿萨都吃醋了。” 倪诤挑眉:“该吃醋的是我吧?” “那你趁阿萨睡着之后来找我,向我的窗户丢石子。” “罗密欧?”倪诤瞥他一眼,“那可是悲剧结局。” 蓝焉连忙去捂他的嘴:“别乱讲!我们跟他们不一样。” 倪诤存心想逗他:“你说说看,什么不一样?” 蓝焉冥思苦想了会儿,觉得哪哪都不一样,懒得一一列举,最后只说出个共同点来:“爱是一样的。如果是你,我也会想要不顾一切跳下窗台去找你。” 他用戏剧演员的腔调夸张道:“哦我的罗密欧,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看倪诤笑,蓝焉演得更卖力,正琢磨着莎士比亚还写过哪些经典台词,肩膀突然被重重一拍,差点吓得整个人弹起来。 他和倪诤一同回头,望见沈寺的脸。 沈寺在觅湾工作,早听倪诤说今天有蓝焉的客户要在这里办婚礼晚宴,到处找机会准备逮这两个人。刚刚在大厅遇见吃完饭跑下去透气的小周,问了倪诤和蓝焉在哪,便匆匆过来见好友。 蓝焉被吓一跳也没生气,正欲跟他打招呼,见他神情古怪,脱口问:“怎么了?” 沈寺一副要便秘的表情:“你们两个大男人吃个饭怎么还偷偷牵手?” 第57章 巴不得 论反射弧谁最长比赛当之无愧的冠军小沈,于一个礼拜前发现自己最好的朋友倪诤家里似乎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 那晚他跟着赵秋池一起在外面吃完夜宵,开车正好路过倪诤家小区,想起今天是周五,倪谨那小孩不在家,遂决定上门骚扰一下好友。 沈寺鬼鬼祟祟到了门口,扒着猫眼往里望,隐隐约约能看见亮光,于是心安理得地输入密码开了门。倪诤家的密码他一直知道,独居毕竟没意思,以前时不时就过来突袭见面,最近工作上事情太多,算起来已经近一个月没来找过倪诤了。 沈寺弯腰换拖鞋,重新直起身来的时候正对上倪诤的眼睛。倪诤手里拿了袋刚拆开的速冻水饺,显然是听见响动来玄关处看看情况的,见是他,没什么波澜地又回厨房去了。 沈寺忙跟过去:“夜宵啊?” “怎么就吃个速冻水饺啊。”他砸吧砸吧嘴,“你肚子饿了早说啊,我刚跟赵哥在外面吃完,你跟我讲一声,我正好给你打包一点拿过来,你是不知道,那家新开的烧烤香得啊……” “你来我家也没早说啊。” “我俩什么关系,还用通知你?” 小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倪诤丢了些饺子下水,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等水饺煮熟。沈寺见他没有丝毫想搭理自己的样子,有些尴尬地摸摸头发,也不好干站着,扔下句“我去放个水啊”便嘟嘟囔囔地往卫生间去了。 他暗自懊悔不该自讨没趣,认识多少年了,明明早知道倪诤是这副不爱搭理人的德行,还偏要凑上来展示一下存在感。真有病,不回家睡大觉竟然在这儿看倪诤煮速冻水饺…… 沈寺一边想着,一边推门而入,和洗手台前满脸泡沫的蓝焉面面相觑。 如果心情可以具象化,此刻他脑门上必定顶了个硕大的问号。 沈寺脱口而出:“你在这儿干嘛?” 蓝焉闻言挪开目光,弯下腰把脸认真洗干净,才慢慢悠悠地开口:“你又在这儿干嘛?” “来串门啊!” “这样啊,我也是来串门。” 沈寺大脑一时宕机:“你来串什么门?我和阿诤是朋友啊。” 蓝焉笑:“我和他也是朋友啊。” “哦,哦,对哦……” 沈寺看着他走出去,越想越不对劲。蓝焉和倪诤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他扫过洗手台,牙刷和漱口杯放了三套。 沈寺磨磨蹭蹭上完卫生间出来,看见蓝焉已经搬了个小板凳,坐在茶几前吃水饺。倪诤则靠在沙发上,拿着手机不知道在看什么。他转转眼珠,走过去挨着人坐下:“你最近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倪诤没说话,蓝焉被汤汁呛到,咳得停不下来。 沈寺赶忙拍拍他背:“没事儿吧?”待蓝焉摆摆手示意没事,又再度转向倪诤:“你老实说,是不是最近带女孩儿回家过夜了?别抵赖啊,不然你家怎么有第三个人的洗漱用品?” 倪诤头也不抬:“是蓝焉。” “什么是蓝焉?”沈寺懵懵的,“你带蓝焉回家过夜?” 蓝焉差点又被呛到,匆忙打断他们的对话:“不是,他的意思是,你说的那个第三个人是我。” “这不是一个意思吗?”沈寺有点头大,“那你为什么要住倪诤家啊?” “我跟我朋友吵架了。”蓝焉胡说八道起来脸不红心不跳,无辜道,“就是跟我一起开工作室的那个阿萨,你知道吧?我和他一起住,合不来,老产生各种大大小小的矛盾,这不就总想着来倪诤家里避难嘛,他好心才收留我。” 倪诤嘴角抽了抽。 “这样啊?”沈寺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很快便不疑有他,滔滔不绝起来,“我还以为你们俩好上了呢,吓死我了……蓝焉你知不知道赵哥和冯郴是一对啊?哎哟,我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蠢得要死,阿诤说他早就知道了,可我一直到前几年才发现赵哥是同性恋!我以为他俩只是好兄弟!也太会装了吧!” 第111章 倪诤说:“不是赵哥会装,是你眼瞎看不出来。” 蓝焉捧着碗喝虾皮紫菜汤,脸藏在碗后面偷偷笑。 沈寺无言以对,又把话题绕到蓝焉身上:“你以后来我家住啊,我家更大一点,你随便挑房间。” “这么财大气粗?” “那当然。”沈寺得意,“那不然你在这怎么住?阿诤家不是只有两个卧室吗?他的和小谨的……” 他说着说着又迟疑地停下来。 蓝焉忙接:“我睡书房!书房不是有张大沙发吗?躺起来还挺舒服的。” 沈寺皱眉:“书房?你还是来我家吧,沙发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床……” “他就喜欢睡沙发。”倪诤打断他,“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回家?还是你也想睡我家?客厅里的沙发倒是可以留给你。” 说话间,蓝焉把汤喝得干干净净,倪诤很自然地接过碗来,起身往厨房去了。沈寺盯着他的背影,嘴里嘀嘀咕咕:“你还好意思说!身为主人竟然让客人睡书房沙发!你该把卧室让出来的!” 蓝焉忍着笑拍拍他:“真的很晚了,你快回去吧。” “你也赶我走?”沈寺不可置信,“行吧,行吧,原来三个人的友谊是如此拥挤……” 他朝着厨房洗碗的倪诤喊:“倪诤!你这个负心汉!”接着两脚一蹬拖鞋,飞快地换上鞋开门走了,还不忘回头对蓝焉笑着做个鬼脸。 倪诤走出厨房,沈寺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蓝焉则咬着嘴唇快笑倒在沙发上。 “他怎么这么好骗啊?” “他反应迟钝,没琢磨出来。”倪诤挠他痒痒,逼得蓝焉连连求饶,“其实是因为信任你,才对你说的话深信不疑。” 蓝焉看着他:“你这么一讲我都要觉得愧疚了。” “那你骗他干什么。” “生气啦?” “没,我生什么气?” 话虽这么说,脸上表情倒是不难揣测。蓝焉笑眯眯坐起来将人紧紧抱住:“我不是不想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我是怕他接受不了。” 倪诤摩挲着他的手,有些不以为意:“他有什么好接受不了的,总得知道的。” “你没看到他说起赵秋池和冯郴时候的表情吗?看样子是真的伤心了,我们也瞒他这么久,他会不会怪我们?” “他不会的。” 蓝焉点点头,叹口气:“那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讲吧。”顿了顿,又问:“所以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还骗沈寺说,他是“搬家去外地”。 问完这话心里竟然浮起些失落来,明知他们之间的事没有向任何人全盘托出的必要,可谁不想光明正大地爱人,得到身边所有朋友的祝福? 垂下头,手被倪诤握住。 那人好像总能迅速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呵护他或许不为外界所理解的敏感。 倪诤说:“我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蓝焉猛地抬起头来,撞进他认真的眼神。 “赵哥他们一早就知道我们的事……至于阿寺,我不是不想告诉他,从前只觉得和你再无可能,那这些陈年往事又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我们又在一起。”倪诤轻声说,“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告诉他。还有我店里的小周他们,这些都是平时和我走得最近的人……哪怕是小谨,我也想让她知道。” 蓝焉心里泛软,又笑:“小谨就别了吧。” “怎么不行?她也快成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有没有跟她聊过关于感情的事啊?”蓝焉故意说,“她现在不就是我们当初遇见的年纪吗?” 倪诤无奈:“所以其实上次偷偷摸摸喊你去学校是因为她恋爱了吧,是不是。” “你竟然猜到了!” “我早知道了。”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之前有一次周六去接她,那个男孩帮她搬了一箱书,两个人站在后备箱那里也不说话,像是想要避嫌,可我又不瞎,看得见他们眉来眼去。” 蓝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又想到倪谨至今以为自己早恋的事藏得很好,之前还再三哀求他别向倪诤告状,不由得笑出声来。果然,自以为天衣无缝,殊不知早就露馅儿,不过是“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罢了。 蓝焉问:“那你不拦着她啊?” “我有什么资格拦。”倪诤又叹一声,“你也说了,我们在她这个年纪……” 两个人又同时笑起来。 笑够了,蓝焉若有所思地看着倪诤,伸手摸摸他的脸:“所以,你从来没和任何人讲过我。” 是这样吗?和我一样,把变成咒语的名字埋在心里,假装把那个湿漉漉的夏天洗成空白的磁带,只是不知道多少个夜深人静时,磁带悄然播放,不断重复,像不知疲倦。 倪诤说:“还是有人可以讲的。” “谁?”蓝焉愣住。 倪诤轻轻笑了笑:“你前阵子不是常去江滨公园散步吗?知不知道往足球场边上那条小路走,大概五十米的地方也有棵苦槠?” 蓝焉明白了。 鼻子有些发酸,他小声问:“什么时候再带我去看看野水那棵?” 倪诤吻吻他眼角:“只要你准备好了,随时。” 第58章 丘比特之枪 第112章 沈寺板着脸从包间出来,身边跟着拼命憋笑的蓝焉,和一脸云淡风轻的倪诤。 “好了好了,是我们错了。”蓝焉碰碰他手臂,“我是怕你会不高兴。” “你不告诉我我难道就会高兴了?”沈寺绷着嘴角,本来还想多生气会儿,一想到自己是公认的反应迟钝,顿时泄了气,懊恼地捶了下脑袋:“算了!怪我笨,竟然一点也没看出来。” 不好责怪蓝焉,只得转向老友:“你够不够义气啊?我说你为什么怎么劝都顽固不化,还以为你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结果竟然,竟然,哎!” 倪诤面无波澜:“告诉你能怎么样?我告诉你,你又得变着法儿给我介绍男孩。” “介绍男孩怎么了?你不就是喜欢男的吗?” “我只喜欢蓝焉。” “……”沈寺哑口无言,半天才憋出来句:“那,那你跟我讲不就好了?你告诉我你只喜欢蓝焉,我就不会想着给你介绍了啊!” 倪诤一副对事态会如何发展了然于胸的样子:“如果我那样讲,你会想办法满世界找蓝焉,虽然是好心,但是我不想要那样。” 沈寺愈加茫然:“为什么啊?” 倪诤却不再应话了。 蓝焉连忙打圆场:“不管怎么样,我们俩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不要再做没意义的假设了。” 沈寺瞅瞅他,又瞅瞅倪诤,想到自己像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再度恼羞成怒起来,“哼”一声便甩甩手走开了。 蓝焉担忧地望向他的背影:“他……真生气了啊?” “不会持续太久的。”倪诤牵过他的手,“闹小脾气呢,好好道个歉就消气了。” 新郎新娘带着摄影摄像出发去外景拍摄,蓝焉他们准备过去场地那边做最后的调整,再确认一些细节。蓝焉发微信催阿萨快点吃,半分钟后见着那家伙不情不愿地出来了:“走吧走吧。” 路上倪诤跟他交待了些花艺布置方面的事,阿萨只点点头,并不应声。 自从知道蓝焉和倪诤在一起、且倪诤就是蓝焉心里那个许多年都忘不掉的疙瘩后,他对倪诤总有些莫名的敌意。上午布置场地,两人几乎零交流,全靠蓝焉和小周传话。蓝焉笑骂他幼稚,被阿萨愤愤埋怨:“你就是为了他守活寡啊?” 这些年他陪蓝焉走过来,蓝焉的痛苦与挣扎他再清楚不过。说到底作为朋友还是有些心疼,由于不了解这两人之间的故事细节,心里不免充斥矛盾,一方面觉得该替蓝焉高兴,一方面又觉得倪诤真是个渣男,竟然狠心让蓝焉伤心这么久,该骂! 顺便还带上点恨铁不成钢:蓝焉这人怎么这么好哄? 然而今天接触下来,倪诤一直落落大方,看起来沉稳可靠,干活又动作麻利,从不出任何差错,阿萨的“仇恨”也有些动摇,态度很快便软了下来。 趁着彩排的间隙,他主动问倪诤:“蓝焉昨晚又跑去你那了?” “嗯。” 阿萨撇撇嘴:“见色忘友啊见色忘友。” 想了想又真诚建议:“不然你们搬到一起吧?我看蓝焉魂都丢你那了。” 倪诤笑笑,点头:“有在考虑,还没和他商量。” “那你们要是决定好了,我还得跟你交代一些事。”阿萨小声道,“监督他吃药和陪他复查之类的,以后就轮到你来了。” 话音刚落被蓝焉突然凑过来挤开:“聊什么呢脑袋靠这么近?” 倪诤说:“聊你。” “聊我什么?”蓝焉警觉,“阿萨你不会在编造我的坏话吧?” 阿萨“嘁”一声:“谁稀罕。”说完朝倪诤挤眉弄眼一番,背着手找林星欣去了。 蓝焉于是转向倪诤:“你们到底在聊什么啊。” “我有个事想和你说。”倪诤看他,“等晚上结束了告诉你。” 草坪仪式进行得很顺利,蓝焉在新郎新娘面对面告白的环节眼眶开始发酸发涨,偷偷去牵倪诤的手。仪式开始前林星欣一直因为这个环节而紧张,说自己和未婚夫是极少互相坦白心意的类型,现如今要当着所有宾客说那种话,有种被当众剖心的感觉,不免胆战。蓝焉心想,还好自己的倾诉欲面对倪诤时永远旺盛,也从不羞于讲出心里话。 或许不止一万句话。 到了抛花球环节出了些小意外,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那么早结婚生子,不婚主义者也大有人在,因而当林星欣将花束抛出时,大家竟然都作鸟兽散。蓝焉一看这情况,为了不让新人尴尬,主动上前一步接住了漂亮的花束。 林星欣回转过身,见接到的是他,脸上现出几分激动,张开手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蓝焉拍拍她的背,笑着说新婚快乐。林星欣松开手,竟有些要热泪盈眶的趋势,向司仪要来了话筒:“我要特别感谢我的老同学、负责今天仪式的婚策师、同时也是我的好朋友,蓝焉。我的婚礼策划方案不知道改了多少版,他特别负责任,按我的想法修改确认每一个细节,甚至昨天晚上还在陪我熬大夜。” 她看向蓝焉:“我刚刚本来有很多话想说,想祝你快乐,想祝你幸福,想想又觉得你已经在朝着幸福迈步了。好希望我们一起朝着明亮的地方跑,坏的东西都追不上我们。” 她又看看倪诤,张了张嘴,最后只是放下话筒,笑了一下。 第113章 蓝焉半晌没出声,自以为隐蔽地揩揩眼角,半真半假地抱怨:“她干嘛搞这么肉麻啊。” 被倪诤拍拍大腿:“想哭就哭。” 想反驳没哭,又觉得林星欣似乎说得对,离幸福越来越近,有喜欢的人在身边,流泪不用掩饰,也不用找借口。如此想着便不由得弯起嘴角,手去覆上倪诤的:“据说接到捧花的人也会很快步入婚姻殿堂哦。” 倪诤看他:“好。” “什么啊,好什么好?” “你是不是也想办婚礼?”倪诤问,“你之前不是说,也有两个男人来找你做婚礼策划的吗?你要是想,我们也办。” 蓝焉连忙摇头:“不了吧。” 他暗自想,倪诤现在简直是什么都由着自己,一种准备拿余下的全部人生来弥补自己的感觉,生怕他不高兴、不满足。 简直要被宠坏了。 “真的不想?” “真不想。”他趁周围乱哄哄的,飞快地亲了口倪诤,“我们早就办过了啊。” 倪诤蹙起眉,思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有些想乐,攥住蓝焉的手:“你说我们俩的司仪还记得这事吗?” 蓝焉也乐:“回去问问小谨,她还记不记得曾经拿裙子当红盖头玩过家家的事。” 晚宴结束得有些晚,蓝焉他们还得负责拆场,等到彻底忙完,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 蓝焉跟阿萨打了声招呼,说要去倪诤家里,又被念叨了几句重色轻友。他在一楼大堂等倪诤,迎面撞上刚准备离开的赵秋池和沈寺。 沈寺明显已经消了气,只是心里还残存一丝别扭,不好意思开口,扭过头去。赵秋池咬着烟,对他笑了笑:“准备下班了啊?” 蓝焉点头:“刚忙完。” “阿诤呢?” “还在上面,我在等他。” “确实没想到,你们又凑一块儿去了。”赵秋池拍拍他肩,“很有毅力啊。”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蓝焉,让蓝焉想起当年在野水人民医院见的第一面,因此这目光不仅不冒犯反叫人觉得亲切,他也忍不住笑:“那你和郴哥也挺有毅力啊,我听倪诤说了,你俩还住一起呢。” 赵秋池挑挑眉,笑着骂了句:“臭小子。” 沈寺本质话痨,终于还是找着个机会插话:“赵哥都告诉我了,你们当时就已经好上了……”他说着又懊恼地摸摸脑袋,“到底是怎么好的啊?我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赵秋池毫不客气道:“那是你笨。” 蓝焉看着沈寺顶嘴,两人推推搡搡,恍惚中觉得那卷磁带似乎又在播放,每一帧画面、每一声响动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就在眼前。 心脏是盛放记忆和爱意最好的容器。 他说:“其实是因为枪好上的。” “枪?” 赵秋池和沈寺同时开口问,又对视了一眼,眼里皆是迷惑不解。 蓝焉没打算和他们解释,语调轻快:“丘比特手里拿的大概不是箭,而是一把威力十足的枪,在我和他的身体里烙下隐形的洞,所以我们才这么艰难吧。” 相爱艰难,分离艰难,重逢艰难,再度相爱又是艰难。 沈寺被他这随口瞎编的话逗乐:“我当是什么枪呢?要是篡改西方神话犯法,你该被抓起来了蓝焉。” 蓝焉也笑:“时代在进步,神话设定也该跟着改一改了!” 不管是箭是枪,都穿透两个相爱的人的心房。多疼啊,很早就觉得奇怪,爱果然是由疼痛构成的吧? 也因为疼,才无法遗忘。 回家的路上,夜色浓重,倪诤握着方向盘准备谈谈搬到一起住的事。几次三番的踌躇后,他正欲开口,蓝焉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 电话那头的内容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倪诤用余光瞥向身边的人,蓝焉的呼吸变得急促。 “我爸。”他的手脱力垂下,“他叫我快点去人民医院。” 第59章 也是天堂 倪诤有时觉得能预见自己的死亡。 十几岁的时候梦见大片火烧云,鲜红得触目惊心,自己是只失去依靠的鸟,有气无力扑棱着翅膀,好像随时都要坠进火海去。梦里毫无求生欲望,反觉得越过云层便是唾手可得的安宁。 再后来,梦境里频频出现某个人,连声质问着什么,声音像从水里传来的,包了层膜,字字模糊。心急想要听清,那个人却离自己越来越远,伸长了手也再抓不到,最后竟听得砰一声枪响,醒来只余后背一片冰凉,原是不知何时出了满身冷汗。 那时候觉得这辈子能困住或杀死自己的好像只有这两样东西。回忆难逃,想念的人全都再也见不到。时刻似在咫尺的人却触碰不了,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那个飞走的人,到底是残存的执念,因此朦胧身影一触便沙一样散了。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年龄再长,有时候会想想人到底怎么生活——大部分时间什么也不想。只想自己是颗微小粒子,失去重心,悬浮,悬浮。小部分时间想到这个问题,观察有限的社交圈,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完事儿了就打心眼里觉得没意思。 能怎么样。不能自戳双目,也不好自我了断。 对抗无解与虚无,自己不是哲人,做不到积极发掘热爱生活的动力,也不至于整日伤春悲秋到茶饭不思,好像只是在这样过着,不问意义,不数时间,留下一点运转正常的痕迹。 第114章 这样死后他或许会得奖,不虚度光阴奖,不郁郁寡欢奖,不当缩头乌龟奖,正常人奖。人生拍成电影,是观众会问“有什么了不起”的类型。 有几次读聊死亡的文章,文里提“被忘记才是真正的死亡”。他想自己其实挺向往被忘记的死亡,血液完全冷却,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不会改变,什么也不用考虑,完完全全地消散。 什么都终有一散。 人。人与人。 死亡是所有人都会飞向的终点,结局。对自己来说无需忌惮,不过一场必落的雨。但这么多年来,身边人的死亡还是像随时涌上来的海浪,人生好长,就这么一次一次被拍倒在浅滩上,口鼻灌满咸腥海水,窒塞,难以呼吸。 蓝焉会不会也这样觉得呢。 见到蓝焉的时候,他正蹲在地上,夹着烟的手疲惫地垂下来。风很大,倪诤想蓝焉有时也像轻飘飘的一根羽毛,让人生出必须紧紧抓在手心的念头来,风往哪边吹,他就要往哪里飘走了。 见到倪诤,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你来啦……” 知道他这几天晚上都没睡好,倪诤只是走上前把瘪掉的烟盒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抽出来:“我上次被你抢走的那包烟?” 那晚他们在阳台面对面相望,终是未能诉衷肠。如今羽毛却安稳落在手心,分离又成了很遥远的事。 “嗯。”蓝焉揉揉眼睛,“我真不怎么抽的,今天在口袋里摸到了才想着抽一根。” 人好像总在越过时空给自己说过的话打上叉。年少时觉得借烟酒消愁实属苦上加苦的无意义行为,到了这个年纪,愁苦无从消解时却下意识想到点上一根烟。 并不好受,烟草味留在嘴里有些反胃。烦恼依然摆在那儿,只是蒙上一层灰色烟雾暂时看不清罢了。前几日还督促倪诤好好戒烟,怎么自己都没能忍住。蓝焉自觉地去把手里的烟扔了,对倪诤挤出一个笑:“不是让你顾自己上班就行吗,真不用来陪我。” “烟都抽起来了,我还能不来。”倪诤替他理了理衣领,“他们呢?” 蓝焉小声说:“还在里面。” 林星欣婚礼那晚他接到蓝世杰的电话,外公摔了一跤,脑出血走了。谈不上晴天霹雳,老人年事已高,身体情况也日渐糟糕,他很早就开始给自己打预防针,做足心理准备。可当死亡真正来临,还是变得不知所措,指尖都开始乏力。 倪诤陪了他一晚,第二天早上就被赶回去休息。接着几天见不着蓝焉人影,电话都没能打上几个,一说要来帮忙,只回忙自己的事就行。 可现在这幅样子,明明就是需要他。 “好累好累。”果然还是没忍住诉苦,“外公走了,连哭的时间都没有,有好多事要处理。” 蓝焉扶住倪诤手臂,觉得浑身力气都在流失,却又无比心安。全世界好像只有这么一个支点,足以支撑自己。 头不自觉埋上身边人肩窝,闻到倪诤身上好闻的皂香味。看着殡仪馆内外进进出出的人,别离变得拥挤,接连不断的告别,人们脸上或麻木或悲怆,堂前电子屏闪烁着逝者的名字,这些名字背后该有多少眼泪和伤痛呢。 倪诤不说话,就这样静静让他靠着。此处旁人匆匆,没有人注意他们,有种升腾起的错觉,天地静谧,蓝焉和自己都变得好渺小好渺小,可又好像拥有彼此就足够。 抬眼见到个熟悉的人,猛然坠回到现实世界。 谢莉莉穿了一身黑,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过来。倪诤冲她点点头,她淡淡地笑了笑,望着蓝焉头垂在他肩膀上,表情并未波澜,应是早些时候便和蓝焉谈过什么了。 阿宗叔叔去世,除蓝焉外没什么别的亲戚处理后事,她帮着一起忙里忙外了几天。今天出殡,告别式结束后总算寻得机会问蓝焉,前几日为何会在医院看见倪诤同他一起来,是什么时候又和倪诤联系上的。 蓝焉沉默,显然不愿多说,她有些莫名的紧张,想提起当年,没料蓝焉打断道:“当年的事我都知道了。” 愕然,想想也是,这两人复又联系上,想必早已经把所有事情都聊开了。 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你不恨我?” 那年她把蓝焉强行带离野水,心知此后与他关系只会越来越差,只是他们二人之间矛盾太深太重,一早便是针尖对麦芒,这辈子恐怕没有和解的机会,于是干脆恶人做到底,成全倪诤,且再不提起此事。 蓝世杰自始至终不清楚事情始末,她尽量做足他的心理工作,劝说让小焉先好好治病,人生新阶段到来后父子间定会愈来愈和睦。待到后来蓝焉出了国,总算是松一口气,毕竟是十几岁的孩子,像枯萎的植物一样扎根在医院,任谁也做不到完全冷漠对待。这些年心里一直有个疙瘩,怕仇恨的种子埋得太深,而自己本身就已亏欠这对母子太多。 未想蓝焉回国后,对她的态度反倒有了转变。不再针锋相对,虽仅是带着疏离的礼貌,也确实和缓许多。两人心照不宣都不再提当年,也都没料到还会有一天,旧时旧人又重回身边。 “恨,怎么不恨。”蓝焉垂下眼睫,“对你和我爸,该恨的还是恨。只是那件事,倪诤说那是他做的选择,我也已经想明白了。” “你不会感到愧疚什么的吧?”他笑笑,“也没必要,充其量只是我和倪诤之间的事。” 第115章 “你想明白了?” “他说他是俗人。”蓝焉说,“他是俗人,所以没办法做到眼睁睁看着在意的人奔赴死亡,他跟我道歉,说自己好自私,做不到成全。我在想,爱里好像没人能不自私,我也是个俗人,我也自私,决心要死又在最后关头奢望得到点爱,死了一遍后还对初恋念念不忘到无可救药。” 他说:“我要怎么去追究他的错。” 伤害是实打实的。恨是虚的。爱是真到摸得着的。他是一个罐子,明明谁的爱都能装,奇怪为什么总是填不满,原来永远有一席之地留给那个人。 除去那个人,谁的爱都不是他最想要的爱。老天让他没能死成,就好像注定亏欠的失去的都无法忘却,这辈子还要纠缠不清下去。 “我工作这几年也攒了些钱,盘算着买套房子。”蓝焉想了想,温和地笑道,“我还没和他提过,打算过阵子跟他商量商量。” 想买套房子,和你搬到一起,好好过日子。其实到现在也觉得不真实,恐惧这是梦,会破碎,会清醒,只是每当我一遍遍向你确认,你总能给我肯定的回应。在你这里,我好像可以心安理得地患得患失。除了真心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也清楚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事实上至今不知道选择继续走下去是不是正确的,没有答案,前路一切未知。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你就在我眼前。 蓝焉松开扶着倪诤的手,抬起头来,也看见不远处的谢莉莉。 “结束了?” “结束了。”谢莉莉看着他们,“怎么回去?我送你们?” 倪诤说:“我送他。” 谢莉莉笑着点点头:“行。” 她转身欲走,又像忽然想起什么来,冲着蓝焉道:“你爸死心不改,又准备给你张罗着相亲呢,准备带着人女孩去你工作室找你见面,我提前通风报信,别怪我没跟你打过招呼啊。” 蓝焉一愣,随即耸耸肩:“他已经单独来过一回了,上次我在电话里出柜,隔几天他气势汹汹跑过来找我,还以为阿萨是我男朋友,把他骂了一顿。” 他笑:“说他‘不知检点’,死了要下地狱。” 谢莉莉也笑出来:“他什么时候信基督教了?” 简单分了别,蓝焉抱着骨灰盒坐上倪诤的车,头仰靠在车椅背上,闭起眼。倪诤只当他累了,想要小憩片刻,轻手轻脚地替他系好安全带,忽地听见他开口道:“我爸说,按圣经里的说法,同性恋是罪,是不被神所喜悦,被神所厌恶的事情。同性恋和人性当中其他的恶,譬如贪婪,嫉妒,骄傲,愤怒,仇恨是一样的,都是罪,没有高低大小之分。” 倪诤眼皮跳了跳:“二十一世纪了。” 他抬起眼看蓝焉,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这话让你难受了?”倪诤揉揉他的脸,“要不然这样,下次他再为难你,就让我去跟他聊。” 蓝焉摇摇头。 他攥住倪诤的手指:“我和他讲,下地狱就下地狱,我不在乎。” 和你在一块儿,地狱也是天堂。 这话有点难为情,蓝焉没讲出口,却见倪诤没应声,只是凝视着自己,几乎以为下一秒他就要吻上来。 好一阵过后,倪诤说:“蓝焉,我们搬到一起住吧。” 第60章 相遇总在 五月底,蓝焉跟着倪诤一起回了趟野水。 倪谨前一晚参加同学的生日聚餐,玩了个尽兴,因此还剩下好几张卷子没做完。倪诤让她好好待在家写作业,偏是不听,要跟着一起去。 一路上蓝焉有些坐立难安,不自觉抠着手指,六神无主地往窗外望。许久没回过野水,总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又觉得这么多年过去,这座小城怕是早就改头换面变了样子,心中不免浮起几分怅惘和失落。 倪诤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趁着等红灯的间隙将手捉过来轻轻捏了捏:“手指头要被抠烂了。” 蓝焉回过神,轻叹了口气:“我有点紧张。” “又没有什么洪水猛兽等着你。”倪诤失笑,“别紧张,只是回去看看,以后还有很多机会来,很快就走了。” 他们的确待不了多久,倪谨傍晚要返校,得在六点前回荞城。昨晚两个人做好打算,去沈志远那里吃个午饭,下午再到处走走,简简单单的行程。 野水之于他们彼此都承载太多,好像落了灰的八音盒,一打开还是断断续续唱起来。此刻在爱人安慰下稍稍放松了些,又禁不住动起小心思:“那你亲我一下。” 倪诤瞄了眼后座闭着眼睛打瞌睡的妹妹,红灯还有三秒结束,两人短暂地接了一个吻,两颗脑袋凑在一起又迅速分开。 车子平稳地驶在路上,蓝焉做贼心虚似的别开头,好一会儿才小声问:“你说她会不会早就看出来了?” 这周两人正式搬到一起住,蓝焉在阿萨的阴阳怪气之下与他“含泪挥别”,喜气洋洋拎着行李住进了倪诤家里。两人聊过买房的事,探讨之下决定还是先把这个计划暂时搁置,等到倪谨高考完再说。 蓝焉心里别扭,觉得向妹妹出柜这事应该认真对待,然而倪谨一周有六天都待在学校,不好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因此踌躇了好些天都没能将该讲的话讲出来。待到倪谨周六回家,小姑娘又忙着去给同学庆祝生日,于是一拖再拖,这柜确实是出得艰难。 第116章 蓝焉目前的身份仍是“和室友吵架来借住”。 “看出来就看出来。” 倪诤倒是无所谓,他一直在盘算着什么时候找倪谨聊一聊,顺便把早恋那事也给一起谈了。进入高中后倪谨学业繁重,难得喘息的时间也基本用来和朋友去玩,兄妹之间已经挺久没有寻得合适的机会好好谈过心。 蓝焉瞧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想到之前这人说的“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还是忍不住扭过头偷偷勾起嘴角。 到达野水已经是饭点。倪谨睡眼惺忪地拎起书包下车,蓝焉正从后备箱往外搬大盒小盒的礼物,瞥一眼她敞着拉链的书包,感慨读书也挺辛苦,周末统共才放一天左右的假,布置这么多作业,孩子还得见缝插针地找机会赶卷子。 倪诤让妹妹提了些较轻的坚果礼盒,接着转向蓝焉,伸手想接过最重的那箱荔枝罐头,被蓝焉手忙脚乱地挡开,嘴里嘟囔着不用不用自己能行。倪诤瞧着他这副下意识想掩饰什么的心虚样儿,了然地笑笑便由了他去。 没料到刚走出几步就遭倪谨“数落”:“哥,这一大箱看起来就重,一个人搬多吃力,你怎么不帮着小蓝哥哥一起抬啊。” 得。真是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又看那一边抱着箱子面红耳赤的人,认了命,过去帮着一起抬。确实是一个人能拿动的重量,为了不违抗倪谨大人下的指示,两个人非一人一边地合搬着,又都闷声不响,且其中一个眼神飘忽不定的样子显得倒是更可疑。蓝焉进了屋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心虚是有多古怪,正正经经的情侣怎么倒生出一种偷情的错觉来?! 心道:等到倪谨这小屁孩回去上学,我想怎么跟男朋友亲热就怎么亲热,哪怕有恃无恐的撒娇耍赖倪诤都只会照单全收,亲个嘴儿更犯不着鬼鬼祟祟,再也不用顾忌什么,哼哼。 沈志远在客厅看电视,见着他们进了屋,高高兴兴地拉倪谨过去显摆自己刚买的家用点歌机,兴奋着兴奋着拿起麦克风一开嗓吼起来:“今天只有残留的躯壳,迎接光辉岁月……” 倪诤在角落把礼盒排列好,看了眼沉迷于唱歌的一大一小,没准备参与,径直往厨房去了。蓝焉忙跟在他后面,想到这好像还是自己第一次见沈志远的老婆,略有些紧张地对着手机屏幕理了理头发,压下去一根翘起来的发尾。 小声问倪诤:“我要叫她什么啊?” “跟着我叫吧。”倪诤说,“我叫她嫣姐。” “啊?怎么喊沈志远是叔喊他老婆是姐啊?” 倪诤笑了笑:“她高兴听小辈这么喊她,叫久了也就习惯了。” 嫣姐刚炒完一道菜,正在装盘,听见响动回过头来,笑容立刻在脸上绽开:“来啦?哎唷,这个抽油烟机声音太大,我都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过来开车这么久,一定累坏了,路上不堵吧?” 倪诤说:“还好。您别做这么多菜了,我们加起来总共就五个人,吃不完的。” “吃不完我和老沈留着晚饭继续吃呀。”嫣姐笑眯眯地看一眼蓝焉,“总算带回来啦。” 蓝焉拘谨地站着,方才插不上话,下意识往倪诤身边凑,整个人快要黏人家身上。这会儿被热情地打量着,不好意思地挪开了些,却被倪诤大大方方一揽肩膀,简直快要僵住,心里不断呐喊“长辈面前干嘛这么亲密啊啊啊啊”。 “嗯,带他回来给你们见见。” “我倒确实是第一次见,不过老沈说他很早以前就见过的。”嫣姐好奇道,“你们很早就认识啦?” 倪诤点点头:“很早就认识。” 顿了顿,又补充:“很早就在谈朋友了。” 蓝焉猛然想起野水话里谈朋友是谈恋爱的意思,又开始忍不住难为情,支支吾吾地小声反驳:“那时候不算。” “怎么不算。” “……就是不算。” 嫣姐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回地争到底算不算,笑意盈盈地打趣耳尖泛红的蓝焉:“小伙子,你脸皮这么薄呀。”又感慨:“那认识这么多年,也算修成正果。” 倪诤说:“会一直在一起的。” 蓝焉安静了。脸红红的,没再出声反驳。 五个人热热闹闹吃完午饭,许是怕蓝焉再感到难堪,饭桌上嫣姐没再问他们俩什么,话题最后集中在倪谨身上,惹得小姑娘叫苦连天,不情不愿说了几个意向的大学。 沈志远给她倒饮料:“你沈叔身体越来越差了,就不喝酒了,拿这个敬你一杯,预祝你高考顺利,金榜题名啊金榜题名。” 倪谨连忙道谢,学他的样把饮料一口灌了。沈志远满意地点点头,又转向倪诤和蓝焉——这两人这会儿已经没了什么要避嫌的觉悟,坐得老近,手臂紧紧靠在一块儿。 沈志远说:“你们两个小子,我也敬你们一杯。” 就这么一句话。没别的什么,祝福的情意放在心里,全都明白。 蓝焉忽地有些感动,有些说不出话来,只冲着沈志远点点头。传说中的黑帮老大现在已经到了能当爷爷的年纪,脸上沧桑的痕迹掩盖不住,蓝焉想起九年前,在沈寺的讲述中沈志远那句“我把你和阿寺都当亲儿子看待”。 他真心感谢他。 半晌也举杯:“和嫣姐多来荞城玩,我们和沈寺都想多和你们聚聚。” 第117章 沈志远笑了:“小鬼头,我可不当自己是留守老人啊,别瞎操这份心!” 大家笑作一团。 饭后休息了一会儿,倪谨原本安安分分在桌子边写卷子,没写多久又跑去和沈志远一起捣鼓点歌机。她唱歌也不错,听说拿过校园艺术节的十佳歌手,蓝焉想起那架阴差阳错被她弹过的钢琴,安静地笑了笑。短暂人生里好像发生了好多好多事,回忆被一桩一桩挤得很满,以前的自己不会想到的是,到了今天,对着一切都可以释然地笑出来。 嫣姐被倪谨怂恿着唱了首歌,唱毕放下话筒开始起哄让蓝焉也开开嗓。蓝焉咽了咽口水,本想找借口拒绝,忽然有了唱某首歌的念头,转过头问倪诤:“想听我唱吗?” 倪诤看着他点头:“好。” 他好像有种预感。果不其然,蓝焉跑去点歌机那里点完歌后,电视屏幕上开始播放《不经意间》的伴奏。 开头吉他一个挑弦和扫弦,倪诤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心像张单薄的白纸,可以被揉皱,可以被折叠,可以被撕碎。 到了此刻所有的所有都复又完好。 前奏里,蓝焉握着话筒回眸望过来,时空好像交错重叠,十几岁时的阳光,在这一刻似乎回落到他们彼此身上。 我在想念你,有很多感觉。 你是否能够看得见我被你改变。 你是否能感觉得到我对你依赖。 能不能就是现在,让我靠近你。 能不能就在这里,让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相遇总在不经意间… 不经意间。 很久违地,倪诤觉得眼球蒙上一层水汽。他眨眨眼,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后,垂下眼轻声唱着歌的蓝焉便是他人生视野唯一的中心。 第61章 终章 :lift me up 三人告别沈志远和嫣姐后,去给潘伊和倪冬江上了坟。 想给兄妹俩留出单独跟父母说话的空间,蓝焉对着墓碑默默鞠了一躬后,便准备退到几米远的地方。手臂却被倪谨抓着,絮絮叨叨把他再度拉回到墓碑前: “小蓝哥哥,你说爸妈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蓝焉没来得及答话,一边低头烧纸钱的倪诤开口道:“信则有。” “那我觉得应该是吧。”倪谨摸了摸墓碑,“有时候我会有种感觉,觉得爸妈在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或许也在保佑我。” 潘伊和倪冬江去世时她年纪尚幼,连他们的长相都是通过老照片才记在心里。这样想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深的联结,可冥冥之中未能延续的亲情好像还是在不断生长,提醒自己生命中有这样两位逝去的亲人,一直在以模糊的影子守护着自己。 她在墓碑前跪下拜了拜,承诺会继续好好努力,等高考结束出成绩后再来告诉他们。 蓝焉在一边默默看着。她说完,倪诤转向墓碑道:“爸,妈,我们走了。” 顿了顿又说:“我现在很好,我和蓝焉,还有小谨,我们三个住在一起。都会越来越好的。” 走出几步,他对倪谨道:“还要去给小姨上坟。” 倪谨乖乖点头:“知道的。” 又在潘云墓前烧了纸钱磕了头,把该交代的话都交代了,离开老旧墓园已经快下午三点。怕赶不上倪谨返校,于是决定最后去看一眼那棵苦槠,就动身回荞城。 小球场翻新了,添了些运动器材和给小朋友玩的游乐设施。几个小孩在玩滑梯,倪谨眼馋,往边上的秋千一坐,惬意地眯起眼来。蓝焉抬头望了望依然挺拔的苦槠,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它好像还是没怎么变。” 倪诤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去。碧绿的树叶在风里轻响,树梢被金色光线层层浸染,摆动,摇曳。苦槠好像永远带着他的记忆静静在此地矗立,就这么站成永恒。 蓝焉张开手臂试图抱住树干,被秋千上的倪谨瞧见,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一同将手臂环上来:“这树好粗啊,感觉得要三个人的臂长连在一块儿才能完完全全抱住!哥!你也来你也来!” 倪诤看着这两个人浑身舒展成海星状紧紧贴在树干上,禁不住想要发笑。终于还是走过去加入他们,时隔许多年再给这棵树一个拥抱。 是真的。三个人一起环抱树干,刚刚好。 微风徐徐,将面颊贴在上面,闭起眼。好像自己也成了万千树叶中的一片,安心依附于树身,只用在风中轻轻舒展身体,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考虑。 默契似的,三个人都一动不动,拥抱就这样静默地持续了几分钟。 几分钟后,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得笑出声来。 倪谨拍拍树干:“你也等着我来告诉你高考结果吧。” 离开球场的路上,蓝焉颇有些恋恋不舍,知道即将又要与阔别多年的野水再度告别,一边觉得今日实在短暂,一边到处东张西望地四处乱看,像是要把野水的每个角落都印在记忆里。 在老街口远远地望了眼blue的位置,当初倪诤离开野水时转租出去的那家理发店还开着,看起来生意不错。蓝焉本想过去看看,又觉得野水的一切早就换了新色彩,能留住那么一小些记忆里的东西本就不容易。终是没靠近,因此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过去,某些刹那也像是恍然又见九年前的blue。 趁着倪谨在路边小店买饮料喝,两个人偷偷在她身后牵了会儿手。倪谨咬着吸管回转过身,猝不及防瞧见蓝焉触电般把倪诤的手甩开。 第118章 她没作声,吸了会儿可乐,才重重地叹一口气:“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都知道了。” 上个周末放学,蓝焉和倪诤一起去学校接她,那会儿还没正式入住倪诤家,于是蓝焉只是留下吃了个晚饭。到了八点多准备回家,倪谨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倪诤说去送送小蓝哥哥,她“嗯”了一声,仍然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屏幕。 手机快没电了。她去找充电器,余光瞟见茶几上的盒子,里面是晚饭后自己和小蓝哥哥一起做的蓝莓白巧司康,吃剩下了一些,是准备让他带回家去的。 连忙抄起盒子下楼,正好撞见亲哥和几乎被自己当成亲哥看待的蓝焉像两块磁铁一样粘在一起,准确地说是蓝焉整个人快要挂在倪诤身上,这场面实在有些惊悚,因为下一秒她就看见亲哥低下头吻住了蓝焉。 待倪诤送完蓝焉回家,便见到倪谨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啃着司康一边思考人生。哥哥没跟她聊过自己的性取向,但因为知道赵秋池和冯郴是一对儿,所以接受得很快。比起发现哥哥和小蓝哥哥在一起这件事来说,更令她惊讶的是回过神来后自己竟然有些高兴。 他们是不是能成为一家人了? 蓝焉还想装傻:“啊?知道什么啊?” 倪诤则干脆复又握住身边人的手,被倪谨“啧啧啧”地吐槽:“不藏了是吧?” 倪诤说:“我本来就没想藏。” 蓝焉支支吾吾解释:“我觉得跟你说这个事得正式点儿。” 他有些懊恼。 “算啦算啦,我都知道了。”倪谨安慰他,眼神又扫过他们俩牵着的手,作势要捂住眼睛,“谈恋爱了不起啊?注意影响!” 倪诤不客气地讥讽亲妹:“放心,我们不是你,不会牵个手还被年级主任逮到。” 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事突然被当面戳穿,倪谨目瞪口呆,可看倪诤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于是也放下心来。转头听见蓝焉不留情面地笑出声,佯装生气道:“说话不算话,竟然偷偷告密。” 蓝焉连忙举起手喊冤:“我真没有,他比我知道得还早。” 倪谨墙头草本质暴露,立马狗腿地给亲哥捏捏肩:“我哥真开明!” 倪诤被她逗乐,问她还有没有在和那个男生偷偷摸摸谈。倪谨撇撇嘴说已经分了,快高考了耽误不起,商量过后觉得还是分开的好。 “就觉得这个年龄谈恋爱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说,“喜欢的时候是真的喜欢,但现阶段又谈不长久,好像总得分开,这喜欢可能也维持不了太久吧。” 蓝焉看了眼倪诤,心想原来我们是如此难得,十几岁时的喜欢,原来也可以维持那么久。 倪谨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一跺脚叫道:“哎,知道你俩是特例啦!认识这么多年竟然拥有了童话里的标准结局。” “什么标准结局?” “就是那种,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倪谨真挚地眨眨眼,“你们准不准备结婚?赵哥他们不是打算过几年就去国外领证了嘛。” “这个再说吧。”蓝焉想了想,“日子还长。” 日子还长。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一起度过。 “好嘛。”倪谨瞅瞅他,“毕竟早就结过一次了。” 蓝焉一愣。他看了看四周,倏然惊觉九年前倪谨扮演司仪的那天,他们三个就是走在这条街上。 他错愕不已:“你还记得?” 倪谨说:“当然记得。” 她也没想过儿时无意间许下的愿望,期盼小蓝哥哥可以一直留在哥哥和自己身边,许多年后竟然真的实现。那时苦恼要想永远在一起好像只有成为彼此的家人,想着小蓝哥哥要是女生就好了,可以跟哥哥相爱,或许能结婚,顺理成章成为一家人。 原来不是女生也可以相爱。 原来他们真的能成为一家人。 鼻子忽然有些发酸,一同沐浴在野水的阳光下,想起从前的许多事。他们每个人的人生绝不是童话,只是这一刻也觉得极尽幸运,生活竟时来运转,苦尽甘来,幸福具象化,是你望进我的眼睛。 路过老桥,倪诤脚步慢了下来,牵着蓝焉的手力道紧了些。蓝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河面,那里波光粼粼,日光琥珀一般流动于水之上。倪诤想起那把枪,也不知道它现在仍沉于水底,还是早已顺着水流不知去向哪里。 心里很多话,沸沸腾腾待要发声。 不过就像蓝焉说的,日子还很长。 “过去几年我总是做一些相同的噩梦。”倪诤望着河面说,“梦到你离我越来越远,枪响后就再不见踪影。” 蓝焉用力攥住他的手,看向他:“以后我们都只做好的梦。” 倪诤笑:“嗯。其实噩梦也不错,醒来看到你就觉得很高兴。无论好的坏的都是假的,都会醒来,都不是现实。” 蓝焉说:“就算这样我也希望你只做好梦。”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听见身后倪谨在小声抱怨:“好啦!别犹犹豫豫了,想亲就亲呗!就当我不存在,我不看你们!” 她气鼓鼓地背过身去了。 蓝焉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倪诤也笑,摸摸他的头发,把他拉近了些,将吻轻轻印在他的唇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