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节 ?  ?本书名称: 扶云直上九万里 [成长·逆袭参赛作品] 本书作者: 佛罗伦刹 晋江vip2024-1-19完结 总书评数:1143 当前被收藏数:1218 营养液数:1890 文章积分:37,051,608 文案 赵鸢,出身富贵,外祖父是开国名臣,父亲是一国太傅,而她是大邺第一奸臣预备役。 她善良,聪慧,正义。 作为开国第一位女进士,一路吃土,终于到了上任的穷乡僻壤。 不要脸的县丞看到她,嫌弃道:“县令给我找来的妾,未免太磕碜了。” 后来她和不要脸的县丞一路惩奸除恶,升级打怪,携手回到长安。 ... 亲朋好友都知道,赵鸢是李凭云众多舔狗里,最舔的那一只。 多年以后李凭云回忆起他们的故事:我们的相遇,是上天对我恩赐。 而赵鸢回忆起来:“我们的相遇,是他精心策划的一场杀猪盘。” 阅读提示:感情+剧情并进,主女主成长线,据读者反应前期比较平淡 但作者自己觉得写的很好(因为不允许在文案里写文笔小白之类的字眼,勿喷),架空历史,文笔党和历史党勿喷。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励志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赵鸢,李凭云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舔狗到头一无所有 立意:为天地生民而立命 第1章 寻找李凭云1 赵府的庭阁之间,斜阳无限好,落在赵鸢的身上,却如同一簇野火,令她焦灼难安。 距科举放榜已经过两个月,今年的进士都已由女皇亲自分配了官职,前往各地去赴任。 而她... 眼看着尚书省已开始着手准备下一轮科举,仍未等到自己的告身书。 这一年,是太宁八年,女皇登基的第八个年头。 对大邺朝政而言,太宁八年注定是不凡的一年。 这是大邺开科举六十年以来,第一次准许女子参加科举,可谓千古一举。 在女皇还是皇后时,就为女子入仕一事各处奔波,如此荒唐事,可想而知吃了多少闭门羹。 太傅赵邈是个明白人,他一早就看出女皇有御极之心,并且势在必得,为保赵家帝师门荫,暗中投诚女皇,为女皇谋事,帮助推动女子科举入仕。 赵家三代帝师,按照这规律,赵太傅的后人也该继承门荫,成为一位帝师,奈何家门伶仃,他膝下只剩赵鸢一女,所有的期望便都寄托在了这个女儿的身上。 可以说,赵鸢是为了这场科举而出生的。 在赵太傅的督促之下,她五岁成为童生,十二岁考入国子监成为一名生徒,十四岁过了尚书省策试,正式成为一名举子。 朝里的文武百官,原本以为让姑娘家科举是女皇瞎闹,只要没有女子能够中进士,以后得科举,女皇便不会再提及此事,于是没太把这当一回事。 没想到在两个月前的春试中,赵鸢这个姑娘,突破重围,荣登龙门,进士及第。 世家大臣们不乐意了,开始诟病赵鸢之所以能够登科,是因女皇故意为她泄题,对赵鸢入仕一事,屡次阻挠。 所以科举已结束两月,赵鸢的任命还没下来。 赵鸢呆呆看着斜阳坠落,一天又将结束,她在心中下定决心,若今年等不到她的官职,那下届科举,她就再考一次,考到朝里的大臣心服口服。 就在她起身决定回屋时,壮年的管家步履如猫朝她奔来,“小姐!皇宫来人了,老爷请你去书房相聚。” “可是我的告身书?”赵鸢激动道。 管家悄声道:“宫里的人是私服来访的,看样子,不是来宣旨的,我刚瞧见老爷眉头皱的老高了,怕不是什么好事,小姐,你做好准备。” 赵鸢沉重道:“最坏不过是取了我的进士身份,叫我不能入仕,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我能接受得了。” 说罢,她一路疾跑到父亲院外,然后换作缓步,温文有礼地走入院中,在太傅门外道:“父亲,我来了。” 赵太傅给她开了门,在书案对侧,坐着一个身着风披之人。 “鸢儿,这是宫里的柳侍郎。” 她端端正正给柳侍郎行了个礼,而这柳侍郎是个江南书生相,却说着一口急性子的关东话,等不到她站起来,自己率先起来,“赵姑娘,快别整这些了,你的告身书在我这儿,等急了吧。” 君父之权大于天,赵鸢不敢造次,有赵太傅的地方,总要他为自己做主。 赵太傅替她作答:“正好借此机会,磨磨鸢儿的性子。” 柳侍郎从怀中拿出一旨圣谕,念道:“进士赵鸢,朕今任命尔为凉州府太和县县衙主簿,官至从九品。” 赵鸢千等万等,终于等到了圣旨,她先是愣了一瞬,随即立马跪下,道:“小女...臣接旨!” 柳侍郎却迟迟没把圣谕递给她,而是合上折子,双手奉给了一旁的赵太傅。 “赵姑娘,你先起来。” 赵鸢见父亲和柳侍郎二人脸色并不好,她心中有万千疑惑,却不敢问。 赵太傅说,“你先起来。” 赵鸢得了父亲同意,才肯站起来,她低着头,听到柳侍郎说:“赵姑娘,陛下力排众议,才给你在太和县寻了个空闲职位。这个太和县呢...在陇右肃州以西,又得途径凉州晋王辖地,一路都是陛下仇敌,只怕前路不太平。” 赵鸢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她知道陇右是世族门阀圣地,同女皇具体有什么仇,还真不知道。 她诚实道:“为何...他们会与陛下有仇。” 柳侍郎瞧了眼赵太傅的意思,见他有所顾虑,便直说道:“赵太傅,往后赵姑娘若入仕途,那就是陛下身边的第一人,是同咱们一条道上的,陛下的意思是,朝里的事她知道的越早越好。” 赵太傅也无法预知让赵鸢入仕,是明智还是失误。他娓娓道来:“当年陛下登基,晋王在玄武门起兵,被靖安公压了下去,关内世族联合向陛下施压,晋王得以释放,他们又联合了陇右的门阀,保举晋王前往陇右,做凉州刺史。” 柳侍郎接着赵太傅的话道:“陛下大兴科举,挡了世族门阀掺和朝政的道,尤其陇右的门阀,迂腐脑袋本就与陛下不对付,赵姑娘是陛下扶持上来的进士,只怕他们不肯让赵姑娘平安上任。” 赵鸢理清楚其中厉害关系,堂堂正正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是为国谋事,相信他们不会为难我的。” 柳侍郎眼神瞟向赵太傅,寻思这赵家姑娘有点...耿啊。 柳侍郎这急性子按捺不住了:“赵姑娘,这不是为不为难的事情了。陛下让我转告你你,你若接了告身书,陇右门阀和晋王不会让你活着上任的;你若不接,就是放弃了本届进士身份,只能等来年再考科举,若还能中进士,她若有机会,会给你分配个安全的地方。” 赵鸢再是榆木疙瘩,也识出了帝王心术。眼下,她不论接不接这告身书,路都不好走。 接吧,就是去陇右找死,不接吧,就是再读一年书,还不如死。 赵太傅声音传来,“鸢儿,你凭着自己的心选吧,不论如何选择,都是天意,为父不怪你。” 赵鸢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赵太傅想让自己入仕的心,她想起自己挨过的板子,长过的白发,扪心自问,死也不想再读三年书。 登了龙门,没有再钻出去的道理。 她断然道:“下官要去太和县。” 柳侍郎终于微笑了,“不愧是陛下看重的人。” 接下来的谈话,都在谈她,又似乎和她没多大关系。 柳侍郎忧虑道:“陇右道上的世族知道陛下派眼线去了边关,肯定会在路上就设埋伏,陛下之意,是派兵护送赵姑娘去上任。” 赵太傅摇头道:“树大招风,这是鸢儿仕途的第一步,若由陛下派兵护送,只会落人话柄。” “可赵姑娘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 “我倒是有个法子。鸢儿和安都侯有婚约在身,若由安都侯护送她前去上任,于情于理,再合适不过。” 柳侍郎拍掌道:“怎么没想到这一出呢!安都侯府的逐鹿军平西有功,若让安都侯带着逐鹿军,以未婚夫名义送赵姑娘,名正言顺,旁人什么也说不得...哦不,该改口作赵主簿了!” 赵鸢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终于要当官了,至于赵太傅和柳侍郎的谈话,她稀里糊涂听进去了一些,又稀里糊涂全都抛诸脑后。 最后只听柳侍郎说:“赵主簿,赴任一事事不宜迟,请今夜迅速准备行囊,明日就该出发了。” 这么紧急?赵鸢慌乱地接了圣谕和告身书,赵太傅道:“叫你母亲陪你收拾行囊,我去安都侯府一趟,和裴瑯说明此事。” 于是七日后的此时,她已在遥远的戈壁滩上了。 为了躲避晋王耳目,他们一路乔装,不走官道,只走野路,比计划更快过了凉州,于今日黄昏抵达了玉门关驿馆。 自西域势力衰落之后,玉门关被掩埋在历史风尘之中,周围统共不过几十户人家,零星散落在沙丘之上,再无其它。 侍卫将赵鸢的行囊先搬进了驿站里,赵鸢被大漠落日吸引,爬上一座破落城墙,遥望浑圆璀璨的落日,她的心境抵达前所未有的开阔之境。 同她形影不离的,还有她的告身书。 告身书上,有女皇亲笔的“太宁八年”字样。 太宁八年,当是她人生中最好的一年。 若没有这场科举,现在她就不是在此看斜阳,而是同裴瑯成婚了。 正当她庆幸之时,一个身姿英挺的俊朗青年手持着剑,从城楼底下跑上来,“鸢妹,你为何独自在此?这里多高,万一摔下去呢?你还想不想当官了?” 赵鸢实在有些不愿意理裴瑯。 裴瑯是她的未婚夫。 娘胎里定的亲,她没得选,但姑娘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作为一名熟读女学的好姑娘,她认了。 只是吧,裴瑯这货...好是好,可他自幼丧父,承袭爵位以后,更是无人管束,养了一身长安纨绔子弟的毛病。别的毛病赵鸢也就忍了,花心这一项,她实在忍耐不了。 现在她远赴太和,同裴瑯正好眼不见心不烦,想到很长一段时间不用面对花心的未婚夫,她的语气也不觉温柔了些。 “裴瑯,这里不算高,而且地上都是沙土,摔下去,肯定摔不死的,顶多将我摔成伤残。” 裴瑯以为赵鸢是在顾左右而言他,他道:“鸢妹,你是不是还在生我跟阿愉的气?” “裴瑯,我是生气,可我不会因自己生气,就让你把她逐出府。阿愉伺候了你这么多年,你将她逐出府,她又能去何处?” 裴瑯也不知赵鸢是说真心话,还是说反话。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节 “别气了。”裴瑯生了一张招桃花的面容,他服软撒娇,哪个姑娘都受不了。 赵鸢索性背过身,不去看他。 “鸢妹,为了给你赔礼道歉,也为了祝贺你迈入仕途,我准备了一个礼物,路上没来得及送你,此情此景,倒是适合赠礼。” “不必了,裴瑯,你送不送我礼,日后你我都要成婚,何必铺张。” “你都不问是什么,就拒绝么?” 赵鸢心意已决,不论裴瑯送什么,她都不会被轻易讨好。 “嗯,我不想知道。” “若我说,我要送你的,是李凭云亲自刻的章呢?” 赵鸢自两岁半牙牙学语开始,说的就是之乎者也,说她是跟腐木雕的书袋子也不为过。 裴瑯是真了解这书袋子,知道能叫她心动的,唯“李凭云”那三字。 他从腰间锦囊出取出一枚方正黄梨花木印,“鸢妹,我知道你除了孔孟二圣,最是尊崇李凭云,三年前科举之后,他销声匿迹,我也是费了千辛万苦,才寻得这枚印。你对他墨宝最是熟悉,就算不愿收我的礼,也替我辩一辩真假。” 此时天已深蓝,裴瑯点燃一簇火,照亮手上那枚掌心大小的木印。 赵鸢转过身,从他手上拿起木印,瞧了瞧刻字的地方,印的是“闲云野鹤”四字。 裴瑯见她有心动迹象,趁机说:“你看,你心里也会有别人,不是么?三年前殿试,徐国公见过李凭云一面,听他说,那可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 赵鸢手心紧攥着印章,她冷声道:“你不要侮辱我对李先生的敬仰之情。我敬他,如敬孔孟二圣!大邺开科举七十年,他是第一个平民出身的状元郎,他春试写的那篇《律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何止是我,但凡是读书人,都崇拜他,敬仰他,这和你我之间,完全不是一回事。” 裴瑯见她逐渐变得愤慨,讨好道:“是我胡说,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经踏入仕途,偌大朝廷,日后总有机会见到李先生真容。” 会么?大漠无边无际,天与地之间,茫茫一片黑,在这样的天地间,想见一个人素未谋面之人,谈何容易。 “三年前科举后,李先生销声匿迹,今年春试出了考场,我听几个举子谈起他,说他瞧不上官场龃龉,辞了进士身份,闲云野鹤去了。” 裴瑯道:“谣言罢了。也许是被陛下分配去了偏僻之地。鸢妹,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可是进士身份,多少人从童颜熬到鹤发,蹉跎一辈子,也中不了进士,怎会舍得下状元身份,离开仕途,闲云野鹤?” “也许李先生,是个与众不同之人呢?” 天真。 裴瑯固不喜赵鸢木讷,却欣赏她的天真。 熟人不爱名利?就算是三年前的状元郎李凭云,也不可能是个例外。 当然,每届科举都有魁首,能叫赵鸢魂牵梦萦的,必有些过人之处。 ... 多年后,赵鸢和裴瑯再度谈起太宁八年,依旧觉得这是很好的一年。 因为太宁八年这一年,赵鸢终于遇到了李凭云。 而这一切,都要从三年前的一艘船...也许是一把火,或是一根白头发说起。 第2章 寻找李凭云2 大邺开科以来,虽说面向除贱籍以外的全部阶级,但读书向来是富贵人家的特权,因此,通过科举入仕的渠道,一直被世族权贵垄断。 三年前,也就是太宁五年那场科举,是大邺科举的一锤重音。 科举有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和明算六科,分科设问,各科互不干涉,当年春试放榜,女皇这个善变的女人,突然要加一场御试,要在各科题榜之人中,选出一个状元中的状元。 其中进士科共取前五名进入殿试,但当日殿试之时,其中一名进士突然在殿前发作羊癫疯,被拉去太医院诊治。进士科缺了一人,有失公正,女皇便让吏部从新科进士中,找一人来补位。 按照顺位找来的,正是当年进士科排名第六的李凭云。 当日,李凭云以补位的进士身份入宫,以六科状元身份出宫。 女皇察觉异常,如此出众之才,在春试中,却只获得第六的席位,必有蹊跷。她从礼部调出当届科举的所有试卷,一经查看,果然有权贵舞弊。 进士文章分三等,三等文辞藻丽工整,二等言之有物,而一等,则是李凭云的文章。 女皇下令彻查此事,动静之大,无人不知,李凭云这个名字,自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这三个字,一度被平民出身的读书人捧上神坛。长安之中,权贵豪杰,墨客游侠,无不想与李凭云结交。 在李凭云春风得意的时候,赵鸢长了人生中的第一根白发。 人到了岁数都会长白发,可问题是...当年她还是个十四岁的姑娘。 白头发这玩意儿,长了一根,就会长第二根,第三根...正在埋头准备国子监策试的她,更加自闭。 赵鸢因早早决定了要走仕途,一心读书,因此没什么朋友,她的母亲丹阳郡主怕她精神出问题,白发越来越多,便叫来裴瑯带她出去放松。 策试在即,赵鸢当然不能松懈。 当天裴瑯穿得像只花孔雀,在她窗前晃来晃去,“长安赶时髦的人都见过李凭云了,我特意等你出关,带你一起去见识见识新科状元。” 赵鸢从窗户弹出脑袋,脸上还有一抹墨迹,“李先生是新科状元,又不是耍猴先生的猴子,贸然拜访,只怕会打扰人家。” “博阳侯前天才跟状元郎一起喝过酒的,他说此人极其爽朗随和,鸢妹,你真想不想见见如此风尘物表之人么?” “还是不了,我一个姑娘家,又是你的未婚妻,不好会见外男。” “有我在你怕什么?况且,你要真进士登科,入了仕途,以后免不了和男人共事,鸢妹,做人和做官都不能太守规矩。” “我...我还没背完书,算了,不去嘞。” “背什么书?咱们是要去见新科状元郎,让他给你提点几句,不比背书有用么?” 裴瑯是天生的说客,赵鸢竟被他说心动了。她双目闪烁:“裴瑯,等我换身男装,就与你出门。” 她倏地关上窗,裴瑯的声音从窗外传来,“鸢妹,记得洗脸!” 为遮掩自己的白发,赵鸢找了副幞头戴上,耽误了些时间。 她和裴瑯坐马车去找李凭云,赵鸢扒拉开窗,奇道:“为何是去码头的方向?” 裴瑯道:“这你就孤陋寡闻了。李凭云在长安居无定所,一直住在一艘船上。” “住在船上,他不晕得慌么?” 裴瑯同赵鸢小的时候一起读书,还能说得上几句话,如今长大了,他在花花世界游荡,赵鸢却活成了一个书袋子,二人共同话题越来越少。 裴瑯越发觉得赵鸢不但木讷,还不解风情。 他道:“你不觉得住船上,很浪漫么,随波而行,物我合一,不正是你所崇尚的魏晋之风所追求的最高境界?” 赵鸢道:“为人可不能随波而行,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 “鸢妹,你太闭塞了。等你过了学馆策试,我得带你好好见识见识长安了,你知道长安为何是一座空前绝后的都城么?” 赵鸢脸色已经有些难看,裴瑯继续激动地说,“因为长安是一座最不需要规矩的城池。” 风吹开车帘,赵鸢确认了过,自己对这个花花世界没有兴趣,她只想赶快过了学馆考试,让自己的名字被送入尚书省,具备科举资格,然后一举登科,进入仕途。 过了闹市,车马来到码头。因赵鸢出门耽搁了时间,此时已是正午,烈日当头,湖面波光刺目。 二人下马,正好撞见一簇野火,在水中央旺盛燃烧。烈焰浓烟的缝隙里,隐隐可见,燃烧之物是一艘孤舟。 裴瑯跑到码头跟前,提起正在码头吃馒头的船夫肩膀,“李凭云呢?” 船夫木然看了眼这衣着华贵的公子,“走了。” 裴瑯:“走了?” 船夫:“对啊,人走了,早晨就离开长安了,走之前放了把火,把船烧了。” 在他们对话期间,赵鸢望着那野火出神。 她眼睁睁看着那艘船越飘越远,那把火,从热烈转为宁静。 那把烈阳下的野火,与纵火之人,同时烧进了她心中。 这日他们晚来一步,没能见到李凭云真容,但在赵鸢后来地科举生涯中,这三个字,无处不在。 今年春试的试题,考得便是三年前李凭云春试写的那篇《律论》。 赵鸢将他的文章早已烂熟于心,因此这场春试,她下笔如有神助。 至今赵鸢仍然铁定了心认为,自己能中进士,是借了李凭云的福气。 裴瑯送她李凭云亲笔所刻的印章,她自然要收了。 “裴瑯,我也不知要在太和县呆多久...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长安了,若你有李先生消息,或是在长安见到李先生,麻烦替我带句话,告诉他,这三年幸有他的鼓励,我才能进士登科。我亦会不负士人之心,做一个为民谋福的好官。” “鸢妹,仕途比你想象中要凶险万分,你往后一定得多张个心眼。” “我又不缺心眼,为何要我...” “侯爷!大事不妙!” 赵鸢话音未落,阿元的声音响彻玉门关。 阿元是裴瑯的武侍,不但身材魁梧,嗓门更是厉害,这一声吼,城楼都要震三震。 他疾步跑上城楼,边行礼边说,“前方探子来报,北凉人突袭玉门关,不知人数,已过了界碑。” “这群胡狗!”裴瑯厉声咒骂。 北凉是西域三十六国的残余势力,当年西域联合起来攻打大邺,裴瑯的祖父、父亲出征迎战,平了西域之乱,亦牺牲于此。裴瑯对北凉人,可谓是恨之入骨。 裴瑯虽是个纨绔败家玩意儿,但血性不灭,恰好此行他带着自己的逐鹿军,当即做决定道:“阿元,你护送鸢妹去赴任,我带逐鹿军迎战,不打得这群胡狗叫爹,我裴字倒过来写。” 阿元道:“是!属下拼上这条命,也要送赵姑娘平安上任。” 赵鸢听北凉人入侵,裴瑯要独自应战,她气节发作,固执道:“裴瑯,我与你既有婚约,这辈子是要患难与共的,绝不能丢下你。” 裴瑯虽然花心,但待她已是诸多宽容,他为了让她能清净读书,独自顶下了家中老主母的催婚压力,不厌其烦地教她朝中的利害关系。 要她弃裴瑯而逃,便是陷她于不仁不义! 裴瑯加快语速道:“鸢妹,有逐鹿军在,我不会有事。但若是我真出了什么事,你另觅佳婿,别忘了给我上香就行。” 赵鸢听裴瑯这么说,更不肯走,“裴瑯,你我婚书不改,我誓死为你守节。” 时不我待,裴瑯急着驱逐北凉胡贼,勒令阿元道:“阿元,带鸢妹离开!明日午时,太和县衙的人会在阳关迎接鸢妹,务必准时将鸢妹送到阳关!” 逐鹿军素来军令如山,一到真正危急时刻,便见真章。阿元二话不说,扛起赵鸢,“赵姑娘,得罪。” 赵鸢头脑一片空白,胡乱说着:“我的行囊...”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节 阿元道:“赵姑娘,命要紧,别管身外物了!” 阿元把赵鸢扔进马车,一路疾驰。 从玉门关到阳关,一路都是沙漠,阿元一手握火把,一手驾马,夜里的沙漠是一片死寂的黑暗,阿元最怕在夜里出事,一整夜都提心吊胆。 终于日出,阿元松了口气,可马蹄突然下陷,阿元意识到遇到了流沙,他一个一字马,从马背逃离,下落之时,用剑砍断了车厢勾绳,将车厢和马匹分离,避免车厢跟着下陷。 车厢分离瞬间,失去支撑,向侧翻仰而去。 睡梦里的赵鸢因这动静醒来,她意识到出事了,却不知出什么事,仓皇之中,大喊:“告身书!” 车翻了,阿元踩着沙去查看赵鸢情况,一只指甲缝里满是泥沙的手,攀上马车门,慢慢的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头钻出来,“好险,告身书差些掉了。” “赵...赵姑娘...你...没事吧?” 赵鸢抱着告身书从马车爬出来,“我没事,马车没了,咱们要如何赶路?” 阿元道:“我看前面有人家,咱们去借个驴车吧。” 赵鸢郑重地点头:“驴车好,我还没有坐过驴车呢。” 二人在沙漠里徒步了三里地,终于看到了一家农户,阿元痛心地用三两银子换了辆驴车,为赶能在午时赶到阳关,他不断拿鞭子抽驴屁股,眼看太阳快升到正头顶了,离阳关还剩十几里地。 阿元边赶车边安慰赵鸢,“赵姑娘你别急,我保证准时将你送去阳关,一刻不晚!” 赵鸢一路奔波,胃里翻江倒海,生怕开口就吐出来,一个字都不敢说。阿元反而以为她心急,更用力地抽驴屁股... 午时,阳关。 玉门关和阳关一带,寸草不生,触目可见,尽是荒凉,人烟全无。终于,阿元看到了几个士兵的影子,在士兵旁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提着“阳关”两个大字。 “赵姑娘,到了!” 赵鸢抬头向前望去,她视野中,恰有一辆马车,从地平线驶来,和他们快驴加鞭不同,对面那辆马车及其悠闲。 阿元警戒心极高,他迅速意识到那几个士兵有异常,特地放慢了速度,回头低声对赵鸢说,“赵姑娘,待会儿士兵问起来,就说咱们是去太和县探亲的。” 赵鸢也悄悄把告身书藏进了衣服里,“嗯,我明白了。” 阿元为探情况,直接下了驴车,牵着驴,慢慢往前走。 前方,那辆和他们迎面而来的马车,停在士兵身旁。 士兵问策马之人,“车内何人?” 车夫灵活地从马背跳下来,他嗓门尖锐,隔了十米,赵鸢和阿元都听得见他的话,“军爷,我们是县衙的马车。” 吃了一路土,终见曙光,赵鸢振奋道:“是县衙来接我的!” 阿元嘱咐,“赵大人,待会儿你不要暴露自己身份,我若不能陪你进城,你平安上任了,用化名写信去玉门关,给我们报平安。” 随着他们越来越近,氛围亦越发紧张。 一个士兵插科打诨道:“原来是衙门的马车,失敬失敬啊。” 另一个士兵握剑,对阿元道:“你们是何人?” 阿元正欲说话,对面马车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帘子,随后,车上走下一人。 那人走的摇摇晃晃,重心不稳,似下一刻就要摔倒,车夫立马上前扶住他。 青天白日,呛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对方满面青色胡渣,一双黑眼圈似是几夜未眠,一脸沧桑。 赵鸢不觉往阿元身后躲去。 酒鬼这玩意儿,谁碰谁倒霉。 赵鸢越是往后躲避,那人目光越是追逐着她。 “兄台...”阿元道。 那声音无礼地打断了阿元的话,嗓音懒散,略带嫌弃:“县令给我找来的妾,未免太磕碜了些。” 第3章 寻找李凭云3 赵鸢诚然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听过人说她愚,说她耿,唯独没听人说过她磕碜。 而起...被一个不修边幅的酒鬼嫌她磕碜。 不,酒鬼的话,怎能当真! 赵鸢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扶着阿元的胳膊,从驴车下来,正要作揖,那邋遢酒鬼竟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那可是她的手啊...是未来要执子之手的手! 怎可被酒鬼随便握去! 酒鬼对阿元说:“回去立马告诉你家主人,今天这个我勉强收下了,烦请下次送个干净点的过来。” 阿元立即听懂对方言外之意,他换上一张讪笑的脸,弯腰拱手道:“爷,您的话,我一定带到。但我们家姑娘也是头一次出远门,劳烦您好好照顾。” 酒鬼摆手道:“滚吧。” 阿元道:“我家姑娘长这么大,没离过家,可否让我再教她几句规矩,省得以后怠慢了大人。” 酒鬼稍稍用力,就把赵鸢带进了怀里。他拇指在赵鸢沾灰的脸上擦了擦,擦下一层厚厚的土,“这么大人了,还要人教你规矩?” 赵鸢在危及时刻,脑子转的及快。 她从阿元的话和眼神中明白了眼下的情况。 士兵八成是要阻止她进城入职的,而这酒鬼...是来帮她的。 她生怕露馅,自己仕途毁于一旦。 朗朗乾坤之下,只见这灰头土脸的姑娘突然大叫了起来,“元哥,我不想做妾!我知错了,让主人来接我,求求你了!” 酒鬼的车夫机警地挡住了士兵的视线,阿元也捏了把汗——赵姑娘的演技,还有很大进步空间。 赵鸢正要装作去抓阿元的手,腰间横上一只手臂。 那是货真价实男人的手臂,铁一样硬,它拉着她往后退,赵鸢一时忘了是在演戏,懵怔片刻,自己已被对方扛在肩头,“长得磕碜就要少说话。” 这下就连士兵都看不过去了,调笑说,“你们衙门也忒不怜香惜玉了,那母猪也是母的啊。” 赵鸢被扔进马车里,车夫催阿元说,“你赶紧走吧,赶天黑回去,跟你家主人报信,说人我们收到了,我家大人还算喜欢。” 马车里,赵鸢不知是头磕到了个什么东西,她抬起脑袋,揉了揉,然后从身下摸出一个...酒瓶。 随后,一道带着些许压迫感的黑影欺压而来,车室遍布酒臭。 是那个酒鬼进了马车。 车帘一闭,车室晦暗无比,酒鬼极其适合存在于这样糜烂压抑的氛围中。 “这位...”赵鸢斟酌了半天称呼,不知怎的,还是脱口而出,“大叔,敢问您...” 对方坐在她身旁,身子向一旁的车壁歪去,他的手在车坐下摸索,拿出一套衣服,“换上。” 大叔似乎不太友好。 赵鸢接过衣服,展开一看...“不可。” 太暴露了,非她良家可驾驭。 “想活着上任么?” 对方声音满布宿醉后的嘶哑,有种不通人情的寒冷,赵鸢听他说了“上任”二字,兴奋道:“您果然是县衙派来的人!” “我是,可以换衣服了么?” 马车外传来车夫的催促,“大人,新来的主簿大人准备好了吗?快到城防了,城防的士兵可没阳关那几个好糊弄。” 赵鸢明白了他们的用意,是要自己乔装打扮混进城去。 可是...她始终无法攻克戏中那道防线,让她在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身边换衣服,若让别人知道,得一辈子蒙羞。 “大叔...阁下...这位大人...可否...出去。” 酒鬼说:“六子,找个有荫庇的地方停车。” 车夫道:“大人,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呢?你上阳关找个有荫庇的地方看看,你要是能找到,我全部身家都给你。” 酒鬼说:“我记得附近有个废弃的战壕。” 车夫六子想起这茬,瞬间慌张,“大人,刚才的赌不作数啊。” “作不作数,我说了算。把车停到战壕边上吧。” 六子驾马去了战壕边上,赵鸢以为他要去战壕里躲避,让她在车上换衣服。她心想,真是多此一举。 “衣服是借的,别弄脏。”对方说。 话罢,她被扔进了战壕里。 这是一件经过汉女改制后的胡姬服饰,乍看暴露了些,穿在身上倒是得体。只是她穿惯了素衣儒装,头一次穿这样艳丽的颜色,有些不自在。 赵鸢谨记酒鬼的叮嘱,怕弄脏借来的衣服,便把自己换下来的衣物包在最外层,小心翼翼爬上战壕。 十几米外的马车边上,六子刚把身上最后一枚铜板献给酒鬼。 见赵鸢来了,六子欲哭无泪道:“新来的主簿大人,我给你提个醒,你以后千万别和咱家大人赌。” 赵鸢诚实说:“我不会赌博。” 酒鬼将六子献上的铜钱握在手心,看了眼六子,“来了个缺心眼。” 六子偷笑道:“咱衙门心眼太多了,正好缺个缺心眼的。” 赵鸢正想趁这会儿时间和二人认识一番,酒鬼催道:“上车,再拖延,城防士兵该怀疑了。” 赵鸢愣头愣脑爬上马车,随即酒鬼也上来了。二人并排坐在一起,赵鸢蓦地燥热,她不禁悄悄往旁边挪去。 “城防关全是晋王的人,过城防关时,你坐我腿上,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声。” “坐...坐...这位大人,小...小女有...有婚...婚约...” “拿了朝廷的告身书,便是朝廷的人,无人在乎你你是男是女。” 赵鸢见他说话平稳理智,想到刚才在阳关他浑浑噩噩的模样,便猜道他是装醉。 此时对方不知从何拎来一瓶酒,拔了酒塞,仰头直接饮了起来。烈酒过喉时,赵鸢看到对方凸起的喉结滚动,脖子上青筋暴起。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节 她牙关紧咬,想要跟对方表明自己的原则, 对方将酒瓶递给她,“喝了。” “大人...” “你赴任以后,今日马车里的事,不准外传一个字,以免坏了本官的名节。” 你的名节...赵鸢腹诽,你的名节...边关县吏,多是乡贡落榜读书人,或靠和县衙沾亲带故之人上位,算不得什么人物。 名节事大,但比不得性命,赵鸢接过酒,痛饮起来。 她是个很注重第一次的人。 第一次饮酒,应当是在风花雪月之中,与她心意相通之人,而不是这么个情形。 赵鸢越想越是恼火,喝酒的动作便越发豪爽,不觉半瓶下肚,她用手背擦了擦嘴巴,道:“这位大人,在下赵鸢,进士及第,今日患难与共,赵鸢定会记得大人恩德,敢问大人...” 何名何姓。 话未出口,外面六子三声声咳嗽,发来讯号。 酒鬼猛然拉起赵鸢的胳膊,将她拖到自己腿上。他的头埋在赵鸢脖子里,低声道,“忍着。” 赵鸢咬唇下唇,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声:“嗯。” 她因过于紧张,感官异常灵敏,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手一直悬空在她腰旁边,没有实质性触碰。 也许是喝了酒的作用,他的手一直在颤抖,指尖时不时轻触上她腰间软肉。 车外传来士兵粗糙的声音:“什么人?” 酒鬼的手蓦地贴上她的腰,五月的肃州热浪汹涌,他的手像从冰窖里刚拿出来一般冰冷。 “别...”赵鸢小声说。 她以为对方要趁机占她便宜,脑子烘热,谁知下一瞬,对方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军爷,这是咱衙门李大人的马车,不方便查,您通融融通呗。” “就算是司徒县令的马车,一样得查。李大人,多有得罪。” 士兵二话不说,用刀柄挑起车帘,两个空酒罐立马滚落马车,砸在士兵脚下。 车室里的男子挑起眼皮,一双浑浊而深沉的眼,淡淡看向他们,“老子教训自己的妾室,你们也要管么?” 在看角落,一个小鹿一般的身影蜷缩在地上,头发散乱,瑟瑟发抖。 一个正直一些的士兵上前,道:“李大人,有事好好说,女人不规矩了,骂了句就行,别动手。” “本官的私事,轮不到外人教训。” 六子悄悄对士兵说:“二位,这是李大人的私事,你们千万别往司徒县令那里捅。” “行了,李大人平日待我们不薄,过关吧。” 不远处,一个军阶高一些的士兵发现此处动静,突然大步走来。 六子提起警惕,打算快马直接冲过城防关,躲开对方检查。 没成想,他还没提起马鞭,两个提着篮子的胡女从城门口走出来,拦住那士兵,“爷,什么时候来的太和县?怎不提前告诉我?是不是有别人了?” 那士兵被两个胡女拦住,六子顺利过了城防关,进了城门,他长抒了一口气,对马车里说,“大人,还是你想得周到。” 良久无人回答,六子驾马过了闹市,突然闻道一阵污秽味道,他狐疑地把马车停在一旁,“大人?里面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这人给我拉出去。” 六子好奇地打开车帘,率先看到李大人阎王爷一样黑的脸,目光往下,其次看到了他袍子上的呕吐物。 六子不禁乐了,“新来的主簿大人,你要吐,喊我停车啊。” 赵鸢做出如此丢人之事,面如死灰,“兄台,我是打算要喊你停车,只是一张嘴...” 一张嘴我就吐了,赵鸢委屈地想。 她试图找借口,“其实这事,也不全怪我,这位大人身上的酒味太冲了...我也不是给自己找借口...哎,我赔大人一件衣袍吧。” 六子道:“大人,您就别跟姑娘家计较了,新来的主簿大人舟车劳顿,人不抱怨已经很难得了。” 赵鸢识相地蹦下马车,她站在平地上,朝着车内被自己吐了一身的人作揖道:“这位大人,既然您也是衙门里的人,往后咱们就是同僚,共同为民效劳,赵鸢愚钝,猜不出您心意,您若要与我计较,还请明示。” 不待车中的阎王爷回答,路边店铺的二楼开了窗,一个丰腴的身影探出来,大喊,“李凭云,你昨日又赊账了!” 听闻“李凭云”三字,如一道晴天惊雷劈下,直击赵鸢天灵盖。 她忘了礼数,作揖的手忽然垂下,目光愣怔着看向马车里的男人。 他坐在被酒臭污浊笼罩的马车里,满室落魄,唯他目光,随有几分黯淡,却不见消沉。 对方注意到了她目光的变化,他伸手将帘子放下,终于轻道了二字,“晦气。” 第4章 初来乍到1 到了衙门,李凭云目若无人地大步奔走进去,六子牵着马去马棚里,赵鸢不知跟谁,她犹豫片刻,忽一鼓作气,朝李凭云奔跑而去。 “李大人!在下赵鸢,今年进士及第,春试时,考得仍是以律治国,用的试题,正是三年前您春试的文章...” 她边跑边说,折腾了一路的人,竟全不带喘气。此时此刻,她眼里只有李凭云一人,完全忘了观察衙门里的异常。 李凭云没有丝毫要回头,或是与她说话的打算。他步伐更快,赵鸢腿不及他长,他在前方大步疾走,她在他身后小跑跟着。 “李大人,在下敬仰您...” 许久二字是没能说出来了,因为李凭云回头了。 这是一排砖房,李凭云站在房檐的阴影之中,他看上去休息不佳,眼里布着浓浓的红血丝。 他对赵鸢的回眸一瞥,眼神冰凉,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赵鸢疑是自己失礼冒犯,于是腰弯得愈发低,声音震耳欲聋:“在下敬您许久!” “知道了,”他斟酌了一下用字,“赵大人不累么?” 赵鸢摇摇头,坚定道:“不累!李大人,在下未婚夫安都侯亲护送我入职,昨夜我们本打算在玉门关下榻休息,结果遇到了北凉人突袭,对方来势汹涌,安都侯身边只带了一百名逐鹿军,在下请求衙门出兵支援。” 李凭云在腰间摩挲,赵鸢当他是在找令牌之类的玩意儿,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下一刻,对方面上出现一丝尴尬。 赵鸢不禁挑起眼皮,试图捕捉他这一丝丝不同寻常的表情。 “大人,又没带钥匙?” 六子甩着马鞭,从赵鸢身后走来。 李凭云道:“嗯。” 六子嘿嘿一笑,“匠人那里开一回锁是三文钱,李大人,看在咱们交情的份上,我就收你两文钱。” “没钱。” “大人,我有钱...” 六子看向自告奋勇的冤大头:“赵大人,您刚来,不兴破费,我就看在您的面子上,免费替李大人开一回锁,不过...得借您头上簪子一用。” 李凭云也好,六子也好,都看出了这赵鸢是个爽快之人。她二话不说,从头上拔下簪子,“这位兄台,簪子给您。” “嘿,赵大人,您喊我六子就行,我是咱衙门里的衙役,平时有啥事不懂,问我就成。” 赵鸢四处张望,她发觉这间衙门比她想象中要安静许多,“衙门其它人呢?” “司徒县令这两天告假,衙门就咱三人。” “那其它的县吏衙役呢?” “赵大人,您是长安来的,不了解咱衙门,稍后听我给您慢慢介绍。” 六子说话的功夫,就拿赵鸢的钗子挑开了李凭云的门锁。 赵鸢从门缝向里探去,还未瞧见屋中情形,李凭云忽向她走来。赵鸢的注意力便全放在了他的身上。 “赵大人。” “我在!” “借我三两银子。” 三两...六子心里琢磨,这人是真把赵鸢当冤大头了。 “好...我身上正好剩下三两...李大人,您清点一下。” 赵鸢直接解开腰间的钱袋,双手递给了李凭云。 李凭云没接,而是吩咐六子,“替我补上酒钱。” 六子拿过钱袋,给赵鸢打了个手势,“赵大人,我先带你去休息。” 赵鸢道:“可是裴瑯还在玉门关...” 头顶只听“通”地一声,李凭云关上了门。六子道,“赵大人,这事咱们衙门实在爱莫能助,县城内外的兵,都拿在世族们的手上,除非是有圣谕下来,就算是县令大人,也没权借兵。” “荒唐!”赵鸢斥道,“国家征兵养兵,竟被这群世族拿去当私役,难怪北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攻入玉门关。” 六子宽慰道:“赵大人,你莫担心,北凉人每季度都要来一回,他们顶多抢点粮食,抢完就走了,不是啥大事,百姓都见怪不怪了。” “官府就放任他们劫掠百姓吗?” 六子见这赵鸢着实有些轴,他换了个说法,“赵大人,各处有各处的规矩,您是大人,自有一番理想抱负,但想要替这方地方的百姓出头,得先了解了这方的规矩,您说是不是?” 赵鸢低下头,沉思片刻。斜下的日光将她影子拉出长长一截,六子说,“你刚吐过,现在肯定不舒服,我带你去房里,你呢,先洗洗风尘,我去给你备点稀粥小菜,您未婚夫那里,就放宽心吧,北凉举国上下,拿不出三万兵马,只敢劫掠,不敢伤人。” 六子一提醒,赵鸢才意识到自己一身污浊味道。 方才她一直同李凭云在一起,那人一身酒臭,又被她吐在袍子上,味道比她还要难闻些,不怪她忽视了自己身上的味道。 六子将赵鸢领到一处紧挨着县衙书阁的清静小院,陇右干旱,此处却独有绿意,这苍翠绿意的来源,正是庭中的两株松树。 院中备有独立汤房,寝房之中,布置简陋,却别有简朴之美。 六子停在门口,“赵大人,咱县里都睡土炕,你别嫌土,冬暖夏凉,谁睡谁知道。炕上给你放了几套换穿的儒服,若是不合身,您跟我说,我拿去找裁缝给你重新改改。” 赵鸢道:“你们费心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节 六子道:“嗨,这有什么,您是长安来的进士,司徒县令生怕怠慢了您,咱县令这铁公鸡,半只脚入土了,难得大方一回。” 赵鸢问:“县令几时回来?还有...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何咱们衙门只有三人。” “赵大人来了,从今往后,咱县衙就四个人了。”六子乐呵道。 “县衙配置,至少二十人,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县衙什么配置,由州府说了算,咱们归肃州府管,州府说衙门几个人,那衙门就得几个人。这事儿啊,您要追究,得去问刺史了。不过我劝您,既来之则安之,您是来这历练的,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调回长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六子虽然这么说,可赵鸢心中并不如此想。 哪怕是偏僻的边县,那也是吃皇粮的,朝廷拨给县衙的款是按二十个人头来算的,这已经是明晃晃的贪污了。 “赵大人,我先溜了,酒楼老板娘等着讨酒钱呢。” 六子步履轻而快,话刚说完,就没了人影。赵鸢迫不及待冲进浴房,洗去自己一身污垢。 衙门给她准备的儒服略宽了些,但士人就讲究个衣袖带风,反倒是正合赵鸢心意。 她折腾完,用簪子挽起半干的发,匆匆出门,迎面碰上提着饭菜的六子,“赵大人,您是去膳堂吃,还是在自己屋里吃?” 赵鸢心想若去膳堂,正好可以碰到李凭云,她便道:“去膳堂吧。” 一顿饭吃饭,别说李凭云了,就连个鬼影也没见着。赵鸢用茶水把干粮送进肚子里,询问六子:“李大人怎么没来用膳?” “八成是睡了,别管他了,他平时也不跟咱一块儿吃。” 赵鸢做梦也不敢想,自己竟与李凭云成了同僚。她不解道:“李大人是当年的状元郎,怎会被发配到此地...” 而且,昨夜裴瑯还与她提起过,李凭云是个年轻俊朗的公子,不过三年时间,怎么成了一个酒鬼大叔? “这么想知道么?” “嗯!” 赵鸢肯定地点完头,才意识到刚才这句话,不是六子问的,她倏地转头,慌乱地丢下手里的饼,站起身作揖:“李大人!下官并非在私下议论您...” 李凭云换了身干净的袍子,赵鸢想,他应是也洗过一回了,因为她闻到了清淡的皂角香味。 “不该问的别问。”李凭云撩开衣袍,坐在饭桌前,捏起一块饼,散漫地嚼了起来。 六子讪笑:“李大人,我给你盛粥去!” 六子去盛粥的时间,李凭云半阖着眼,恰好给了赵鸢打量他的机会。 她竟试图从这样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中看出什么门道来,属实为难自己了。怕被发现自己偷看了李凭云,赵鸢适时地挪开视线,盯着六子盛粥的身影,道:“六子挺勤快的啊。” 官场必备技能之和上司套近乎。 “赵大人,食不言寝不语。” 赵鸢的笑容僵在脸上,“在下冒犯了。” “衙门里没任官的流程规矩,赵大人既然已身处衙门,便要履行衙门的公务。九月要去州府述职,衙门里上半年所有的文书,都要重新抄写一遍送去州府。从今天开始,誊抄文书一事,由赵大人来负责。” “李大人,可否让下官送封信去玉门关...” “本官几时拦着你了?” 赵鸢的父亲赵太傅被称为百官之师,她见多了为官之人,在她心中,为官之人难免摆架子。 李凭云虽然有些难相处,但倒也没什么架子。 赵鸢得令,道:“那我这就去给裴瑯写信,李大人吩咐的公务,赵鸢一定尽心竭力!” 眼看赵鸢兴奋地跑出了膳堂,然后又停下步子,像只小鹌鹑一样晕头转向,李凭云端起粥,抿了一口,道:“向前直走。” 赵鸢仰头一看,正对面,一件破破旧旧的土屋子,上面挂着一个腐朽的木匾,木匾写着“明堂”二字。 此处便是衙门县吏办公之处。 赵鸢转身对膳堂里的李凭云做了一个大大的揖:“多谢李大人提醒!” 太和县的县吏配置是一丞两簿,因此,明堂一共就三张办公案几,县丞的案几和主簿的案几相对而设,各自的背后摆满书架,县里所有的文书都在此处。 那盛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之处,不用问,也知道是为赵鸢备的。 她坐下以后,先是疾笔写了一封信,写完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去玉门关。 她欲去起身寻找六子,却见李凭云的身影出现在明堂里。 赵鸢坐着,而他站着。他在光下,一身阴影全部投在赵鸢身上。赵鸢对“李凭云”这三个字,原本就存着非同一般的敬意,她不论从哪个角度去看李凭云,都觉得对方像是天上下凡的神。 哪怕是...从下而上,这最易看到人丑相的角度。 她无法占在寻常人的角度,公正客观地去描述李凭云的样貌,他只要站在此处,赵鸢就连呼吸都要比平时更花心思。 不等她起来行礼,李凭云从她身边绕过去,走到后面的架子上,赵鸢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动静... 良久,啪一声。 数十本折子砸在她的书案上。 赵鸢蹭一下站起来:“李大人!此等事务,下官自己来就行。” “先抄这几本。” “是...”赵鸢不敢抬头去看李凭云,视线落在他鞋尖之处,他白色的靴子上,竟沾染了一朵花瓣。 赵鸢使劲地辨认那花瓣来源,甚至忘了自己是个目不识花的姑娘。 “李大人,我已写完了给安都侯的信,我初来乍到,不知该怎么把信送出去,您若不嫌我愚钝,可否指条明路给我?” 李凭云转头走到自己书案前,拎起自己看的一本杂书,赵鸢视线跟随着他靴上沾着的那朵花瓣,心中琢磨,要不要提醒李凭云,有片花瓣住在了他的鞋上。 “赵大人,我嫌弃你愚钝,爱莫能助。” 嫌她...愚钝? 但对方可是李凭云啊,他当然可以嫌她愚钝了。 他不但能嫌她愚钝,他有资格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 他明明可以嫌弃天下所有的士人愚钝,却独独对她说了出来,这不恰恰说明了,李凭云对她,其实有那么一丝高看... 第5章 初来乍到2 赵鸢托六子把信送了出去,下午便一门心思开始了誊抄文书。 抄书恰好是她所长,作为一个将四书五经抄过不下百遍的书袋子,这几本文书对她来说,过于简单。 但和那些四书五经不同的是,这些文书,是李凭云所写的。 李凭云春试写的那一篇《律论》,曾被复刻成帖,供读书人珍藏,赵鸢及其熟悉李凭云的字迹,他的一手狂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同为文人,赵鸢能从那些飞扬的文字中,窥见他灵动自由的思想。 日落月升,赵鸢还差几个字就抄完所有文书,她锤了锤自己的腰,趁着天光离开前,疾速抄完最后几字。 本是无灯,明堂突然骤亮。 六子提灯跑进来,另一只手揣着一封信。 “赵大人,信差刚把信又原封不动送回来了,他说玉门关有战事,不准通行。” 大邺三十年无战无灾,听到“战事”二字,赵鸢慌措一瞬,她站起来,“我要去找裴瑯。” 她和裴瑯没有男女情义,但恩义深厚,裴瑯遇险,她不能坐视不理。 六子问:“赵大人,您认路吗?” 赵大人她自然不认路。 六子的问题,将她打回现实。她不但不知要如何前往玉门关,就算去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助裴瑯。 六子见她陷入沉默,以为是担心她的未婚夫安慰,他出言劝道:“赵大人,天下男人多的是,这个没了,正好找下一个,我们李大人就挺不错的,除了脾气拧巴了点,其余的...” 赵鸢如若未闻,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想通以后,直接走出明堂。 六子在她身后喊道:“赵大人,你不会真要自己去玉门关吗?” “我要找援兵。”赵鸢道。 六子看着她直来直去的背影,呐呐道:“找援兵?你自身难保啊。” 县令不在家,衙门里县丞最大,也就是说——赵鸢必须得求助李凭云。 她朝李凭云屋中跑去,隔着影壁,传来一阵悠扬大气的琵琶声,赵鸢脚步慢下来,她心中不禁感慨,不愧是李凭云,文章写得好,竟还如此精通音律。 她对着水缸,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仪容,然后走出影壁。 一个怀抱琵琶的倩影投在李凭云的窗上,隔着一层纸窗,赵鸢愣怔住...原来不是李凭云弹琵琶啊。 也是,琵琶是靡靡之音,李凭云是经世治国之才,他怎么会弹琵琶呢? 赵鸢走到门口,握了握拳,扣响了李凭云的屋门。 屋中,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谁?” “是我。” “你是谁?” “我是赵大人...李大人,是下官。” 险些造次。 赵鸢深深吸了口气,叹出来。 果然,她还没有习惯赵大人的称呼。 琵琶声忽然停下,寂静里,她听到一阵轻慢的脚步,随后屋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闭眼胡姬。 赵鸢和胡姬面面相觑,都对彼此的存在感到诧异。 “这位...”胡姬看着赵鸢的装扮,不知该怎么叫她是好。 赵鸢虽穿士人儒服,但一看便知是个女子。好在胡姬混迹风尘,长了一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嘴,她对着赵鸢感叹:“好清秀的公子。” 赵鸢当她误会,解释说:“姑娘,我也是女子,非女扮男装。” 胡姬用笑声掩饰尴尬,“我就知道,姑娘一看就是聪明人,怎么会做女扮男装这么愚蠢的事...” 赵鸢趁她发笑时,朝屋内望了一眼。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节 炕上热闹非凡,一个纤瘦的胡汉混血女子抱着琵琶,一脸好奇地看向她,而在她对面,李凭云正靠在一个丰腴胡姬的怀里,在他的手边,倒着一个酒瓶。 他阖着眼,面容虽沧桑疲惫,却并不落魄,反倒有种超然世外的自在之感。 嗯,不愧是李凭云。 “李大人,我能进去么?” “不能。” 赵鸢:“...” 她恭敬地向后退去一步,弯腰行礼,“李大人,玉门关起了战事,安都侯独自抗战,只怕寡不敌众,边关兴亡,匹夫有责,请李大人想办法搬取援兵。” 李凭云缓缓睁开眼,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痛了他的目光,他眨了眨眼,烛光在他眼中摇曳。 他的形容是那般落魄,目光却又如此光明。 李凭云双眼适应了光明,他望向赵鸢,“公文抄完了么?” “抄完了。” 饶是李凭云,也有些吃惊,那些公文,换作寻常人来抄,少说也得抄个三两天。 他遥遥看到赵鸢袖上的一抹墨迹,又见她抱拳的右手,指节变形,便知道她没有说谎。 “赵大人,救你未婚夫,那是你自己的事,与本官无关。” “李大人,眼下不是我要救自己的未婚夫,而是士人赵鸢想要支援安都侯。” “巧了,士人李凭云不想支援安都侯。” 李凭云声音又平又淡,赵鸢心中生疑——或许这人只是与三年前的李凭云同名同姓吧... 赵鸢的人生都泡在书堆里,刚刚入世,还来不及长出花花肠子,她耿直问道:“李大人,您是不是在为难下官?” 被李凭云靠着的胡女咯咯笑了起来,“李大人,您上哪里寻了这么有意思的宝贝?” 果然还是女人了解女人,听胡女夸自己有意思,赵鸢对她好感倍增。 “这位是衙门里新来的主簿,本官与她是清清白白的同僚关系,你们不要传出去坏了本官名节。” 几个胡女不约而同地笑起来,“李大人,您几时这么在乎名节了?” 重点不是他的名节!赵鸢咳了咳,试图把话题拉回自己这边,显然没人理她。 “李大人,这是不是闹着玩的。两国交界,关乎这我大邺天威,北凉人劫掠玉门关,践踏我大邺百姓尊严,身为百姓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理。” 刚刚给赵鸢开门的胡女恰有北凉血统,她变了脸色,“哪来的贱人,在此挑拨两国关系?” 她冲脾气地关上门。 赵鸢吃了一嘴闭门羹,站在回味着刚才发生的事,是...是有人说她...贱人? 当她气不打一处来的时候,屋门再次被拉开。 此次开门的不是别人,而是李凭云。 “你进来。” 赵鸢此时已经长了心眼了,她唯恐李凭云或是胡女为难自己,借口道:“李大人,这是您的寝房,我进去了,怕坏您名节。” “那有劳赵大人留在此处。” 赵鸢不知李凭云的意思,只好停在原处,见他转身回屋,随即拎着一坛酒过来。 “官场向来是酒桌论英雄,若赵大人能喝赢我,我就替你想法子。” 赵鸢见那沉甸甸的酒瓶,难免心生退缩之意。 她不算傻,不会不知道李凭云是在故意为难她,这酒摆在这,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赵鸢努力寻找借口,但此刻脑子浑浑噩噩,真是想不出来半点借口。 今日在马车上,她被李凭云稀里糊涂灌了半坛子酒,其实也不过如此。 屋中抱琴的胡女拨了一记琵琶弦,声势豪放。赵鸢被这记琵琶蛊惑,被掩埋在礼教之下的自由品格蠢蠢欲动。 “李大人,说话算话。” 她夺去李凭云手中托举的酒坛,扒开塞子,双手举起朝口中灌入。 李凭云身后的胡女看楞了,“乖乖哟,酒不是这么喝的,李大人,你劝一下她吧,小心给喝死了。” 胡女生性豪爽,也欣赏同样豪爽之人。见赵鸢如此爽快,琵琶女拨弦的力度加强,琴音愈发振奋。 赵鸢一下灌了大半坛子酒,“李大人,该你了。” 她唇上沾着酒液,晶晶亮亮。李凭云睇了一眼,单手接过酒坛。 “暴殄天物。”李凭云道。 他搬来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将酒倒入酒樽,慢慢喝了起来。 “该赵大人了。” “李大人...这...不公正吧。”赵鸢抗议,哪有他拿酒樽喝,却叫她拿酒坛子喝的道理? “赵大人若想要公正,便别来求我。” 当官难,当李凭云的下属更难。 赵鸢素不是什么清醒自持的人,别人劝她激她两句,她立马上头。 她便又举着酒坛,豪饮而下。 乌云遮月,夜色更暗,琵琶女弹累了,放下琴,走来门边,瞧着躺在椅子上酣睡的李凭云,由衷鼓掌,“能喝倒李凭云,姑娘,你不简单。” 赵鸢头脑已经昏沉,她指着睡倒之人,“你别装睡,起来继续喝啊。” 丰腴胡女连忙将赵鸢的手给压下来,“姑娘,赶紧逃吧,招惹了李大人,以后没你好日子过。” 北凉胡女也附和:“这货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你不是他喜欢的那一挂,听姐一句劝,趁着年纪小,赶紧找个会疼人的。” 赵鸢解释:“你们误会了!我乃李大人下级主簿...” 三个胡女面面相觑:“原来李凭云喜欢玩这种啊。” 赵鸢欲辩无言,只能在心里说,无知妇人,满脑子,只有那种事。 她见李凭云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了,只能先回屋,等明天再揪着他搬援兵。 赵鸢对三个胡女恭敬地行礼,“诸位,我先告辞了。” 她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身杀回来。 胡女们身躯一震,根据她们的经验,女人耍起酒疯,比男人可怕多了。 赵鸢站到檐下,老老实实地给李凭云行了一个礼。 “李大人,今日你赌输了,明日一定要帮我想办法救裴瑯。” 见赵鸢没有耍酒疯,胡女们同时松了口气。 “主簿大人姑娘,咱们有缘再会!” 没想到赵鸢又杀了个回马枪。 胡女们提起精神做好防备,没想到,赵鸢又老老实实行了个礼。 “李大人,下官告辞。” 琵琶女喊道:“主簿大人姑娘,要我们送你回去吗?” 赵鸢扬起手,摆了摆,“不必,我没醉。” 丰腴胡女说:“醉鬼都这么说。” 赵鸢的小院离得不远,她歪歪扭扭地往自己院子里走去,眼看房门近在咫尺,便开始低头在腰间寻找钥匙。 顷刻间,一个黑影从房顶跃下,而后松林里发出一声剧烈响动。 赵鸢酒醉,以为自己听错,手掌拍了下额头,然后继续开门。 直到兵刃交接的声音传来,她才瞬间清醒过来。 方才不是听错了,而是真的有人在打架! 她慌张回身,只见六子持刀护在她身前,“赵大人请安心就寝,这些人交给我来对付。” 赵鸢是个听话之人,她手脚利索地打开房门,躲了进去,又将房门反锁上。 给门落了锁,她才觉得自己不大不厚道,便询问外面打斗的六子:“可需要我的帮助?” 她的话被掩盖在了打斗声中,只听六子大笑道:“奶奶的,爷爷你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尽管放马过来。” 赵鸢本想实时待命帮助六子,但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抄了一整天书,又喝了一斤酒,她不拖后腿就万幸了。 打斗声铿锵错落,听得她昏昏沉沉。 这夜,赵鸢竟未洗漱宽衣,倒在床头闭眼就睡。 屋外的打斗利落收尾,太阳升起,太和县街头人声鼎沸,而县衙里却悄然无声。 赵鸢睡了个好觉,起床出门,眼看太阳高悬,竟过了当值的时辰! 她来不及更衣梳发,迅速跑到明堂,只见李凭云斜倚凭几,姿态若一尊优雅闲适的仙鹤。 只是那张脸,不笑的时候,素来严肃。 赵鸢以为他因自己迟到而不满,作揖谨慎道:“大人,今日我...” 第6章 做戏要投入1 赵鸢小时候因为说谎挨了不少竹板,这导致她长大以后并不擅长说谎。 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她更是编不出来谎言。 太阳高升,从明堂大门照进来,照在她身上,半身磊落,半身局促。 “大人,今日我睡过头了。” 可李凭云并未理她,他不叫她免礼,赵鸢不敢抬头起身。 明堂里,两人一个坐在席上,以手扶额,目光漠然。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节 另一个弯腰拱手,气都不敢喘。 六子跑进来时,以为看到两尊雕像。 他振奋道:“大人,尸体都挂在城门口了!” 李凭云平静的面色忽地震颤,他抬眼着六子,轻声道:“怎么一惊一乍的。” 六子反应过来:“我是不是吵醒大人了?” 李凭云道:“无事,只是小睡片刻。” 赵鸢傻了,敢情刚才李凭云是在睁着眼睡觉? 六子说:“昨天的刺客铁定是晋王派来的,城防关那几个士兵看到城门口的尸体,脸都绿了。” 李凭云大梦初醒,打了个哈欠,无精打采地面向赵鸢赵鸢:“上任第一天就遭暗杀,有趣么?” 赵鸢困惑道:“大人,太和县是肃州下属县,晋王是凉州刺史,城防士兵怎会是晋王派来的人?” “赵大人,这你就不懂了吧。”六子道,“晋王名义上是凉州的刺史,但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刘家人,先皇胞弟,整个陇右道的世族,排着队等着扶持晋王,咱们陇右十一州但凡有兵,必属晋王。” 赵鸢本以为自己只是来当历练一番,却没想到女皇这是把自己推进火海来历练了! 六子见她眉头深蹙,安慰道:“赵大人,有我跟李大人在,你不用担心,是吧大人?” 李凭云突然正色:“本官不容怯懦之人,若是区区几个刺客就能令你惶恐,不如早点回去做你太傅千金。” “谁?谁怕?”赵鸢挺起腰杆。 六子帮着赵鸢说话:“大人,赵大人可能是真的不怕。昨夜我们打成那样,人睡得香极了。昨夜我搞定了那几名刺客,本想安慰一下她,喊了半天,愣是没人理我。” “你。”李凭云淡淡开口,话头转向赵鸢。 赵鸢:“大人请吩咐。” 李凭云说:“收拾一下东西,今夜咱们要赶路。” “啊?”赵鸢完全不能理解这个安排,她虚心请教:“请问大人是要去何处?” “你不是急着救你未婚夫么。” 赵鸢解释:“大人,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想搬援兵去救他,并非要您亲自前去。” 李凭云轻蔑地扫了她一眼,“本官做事,不容你指教。” “大人,下官不敢,下官...是与您商量。” 六子解释:“赵大人,晋王昨天派人杀你未果,你说你要是他,今天还会不会派人来了?” 赵鸢咬牙切齿道:“我若是晋王,压根不会做出如此卑鄙之事。” 六子和李凭云交换了一番眼神,六子挫败地低下头,继续跟这缺心眼解释:“赵大人,咱们去玉门关,一是帮你未婚夫,二是去逃难的,我功夫再厉害,也不兴天天晚上和刺客斗来斗去。” 赵鸢仍在琢磨六子的话,她委实没有料到,自己刚一上任,就遇到了“暗杀”这么高级的斗争方式。 李凭云见这厮发起了愣,开口说:“你可以不去,正好和你未婚夫去黄泉结伴。” 怎么还咒人... 李凭云倏地起身,对六子说:“去准备些赶路的干粮,一入夜就出发。” 眼下,除了服从,赵鸢别无选择。 她问:“大人,那我呢?” 李凭云回头打量她半晌,“你...回去补觉吧。” 这是担心她休息不好么?赵鸢越来越是猜不透李凭云的意思。 入夜后,一辆马车停在县衙小北门。 六子来接赵鸢,跟她提前叮嘱:“这是临时找的马车,车里挤了点,赵大人您别介意。” 赵鸢道:“我来赴任的路上,风餐露宿,马车能有顶棚,我已十分知足,谈何介意。” 然而不久后,看到马车里李凭云的瞬间,赵鸢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她介意! 马车里就一条坐席,除了和李凭云并肩而坐,她别无他选。 可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怎能和外男共乘一车,还一起过夜? 赵鸢的脚往后退了一步,却正好被李凭云看见。 他厉声道:“你给我进来。” 赵鸢年幼时念不进书,难免遭到父亲的严苛指责,因此她最怕严厉之人。 李凭云声音稍稍一提高,她就不敢不从了。 “是,李大人。” 赵鸢硬着头皮上了马车,发现车里比她想得要宽敞些,她和李凭云虽是并肩而坐,但之间还有一拳的间隔,不至于身子挨着身子。 马车起初走在驿道上,还算平稳,一到山里野路,就开始颠簸了,两人被颠得一起一落。 车室空间太小,她完全不敢近距离去看李凭云,一直目视前方,坐得又端又累。 车轮突然从一个石头上碾过去,车厢向上腾空了一瞬,完成了一个大颠簸。 马车落下之际,一个重物砸向赵鸢肩头。 她梗着脖子朝自己肩头看去,只见李凭云的头颅靠在她削薄的肩上。 淡淡的月光流入车室,照得李凭云睡颜平静安宁。 赵鸢看了好一会儿,试图将他的容貌再看清一些。 可她猛然想起自己是个有婚约在身的女子,如此盯着其它男子看,有失妇德,于是立马转过头,紧紧闭上自己的眼睛。 她听到一阵轻微的鼾声,李凭云的呼吸似乎是一片羽毛,轻轻拂动着她的耳朵。 其实,赵鸢想,她不说,李凭云不说,不会有人知道马车里发生什么的,况且,她只是想要看看他而已,又不是做什么出格的事。 况且,他是她日后的顶头上司,她不得好好记住自己上司的样貌么? 对,看了就看了,看看而已,又不犯法。 从赵鸢的视角看过去,看不到李凭云脸上邋遢的胡渣,他高挺的眉弓和鼻梁占满她的视线,可在这样淡漠的脸上,却生了一排柔软纤长的睫毛,令他整个人看上去沉静温柔。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赵鸢肩膀忽然轻了,她想自己扰了李凭云的睡梦,忙道:“哦,那我不看...李大人,我没有!” 李凭云脑袋向一旁偏去,他打了个哈欠,在月光之下,他眼中盛着破碎的水光。 “六子,到下个县城找间客栈落脚。”李凭云道。 “得嘞,再走十里,就有客栈了,李大人,您再坚持一会儿哈,” “李大人,咱们不是在赶路么?”马车里,一个弱小的声音响起。 李凭云困倦地看了看赵鸢,“嗯,本来是在赶路,但现在本官决定先休息一夜。” 还能这样... “李大人...咱们赶一夜路,明天早晨就能抵达玉门关了,到时候您若是想休息,无人拦您...” “赵大人。”李凭云双臂抱在胸前,身体后仰,话语里有几分语重心长,“你横竖是改变不了我的心意,若我是你...” 他刻意停了下来,话音变得意味深长。 赵鸢追问:“若您是我会如何?” “若我是你,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就闭嘴了。” 这话说起来,有些不大中听。 好在赵鸢没有什么倔脾气,李凭云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她便闭嘴。她抿住双唇,瞪大双眼,表示从命。 除去进士、士人那些身份,赵鸢还有个最显而易见的身份:长安的贵族小姐。 她长了一张和苦难无缘的慈悲佛面,抿起嘴唇的时候,粉白面颊脸颊圆鼓鼓的,令人不由想起新生的猪崽子。 李凭云因这个想法而露出吝啬的笑容。 这是赵鸢第一次见他笑。 真是笑得莫名其妙。 她欲问李凭云为何要笑,想到自己正在闭嘴修行中,叹了口气,有骨气地转过头,背朝他。 戈壁滩上,一间二层楼高的客栈孤独伫立,六子把马车停在飘扬的酒旗下,进去询问了一圈,然后出来,“大人们,已经安排好了房间,你俩下来吧。” 赵鸢和李凭云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夜风如狼嚎,赵鸢不寒而栗。 在六子给李凭云递钥匙的时候,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六子打了个哈欠,“李大人,我去喂马了,你和赵大人赶紧去屋里吧,别浪费了春宵一刻。” 赵鸢慌乱道:“休要胡言乱语!” 李凭云低头看着她,笑容渐深,从冷清变得放荡不羁。 他手臂搭在赵鸢的腰上,“此处并无他人,你我无需避嫌。” 赵鸢被针扎一般,迅速从李凭云怀里弹开,“李大人,你你,你们...” 赵鸢还没想好措辞,忽然头脚颠倒,天旋地转,竟是李凭云将她一把扛在了肩头。 震惊之余,赵鸢回味着李凭云扛起自己的力量,感叹他一个士人,竟如此有力,等以后有机会了,她也得好好练练体力才是。 李凭云将她扛入客房里,顺手把门反锁。 片刻后,黑暗的屋子里亮起一盏灯,纸窗上,投着二人的影子。 从外面看去,只见李凭云解开赵鸢的罩衫,大手一扬,将赵鸢罩衫扔落地上。 一声凄惨的“不要”响彻戈壁滩,而窗户上映着的那两个影子,时而分离,时而融为一体。 第7章 做戏要投入2 赵鸢紧张地地看着李凭云脱了自己外衣,又看到他吹熄了灯。 黑暗之中,两个男人窸窸窣窣说起了话。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节 六子道:“大人,好了没?” 李凭云讽刺道:“未免太快了些。” 六子道:“大人,这么做是不是不妥,赵大人毕竟是个女子,名节比天大,万一事情不成,反坏了她名节,她要寻死怎么办?” “她自己转不开脑筋,本官爱莫能助。” “大人,好了没?未免有些久了。” “点烛火吧。” 屋中骤亮,躺在床脚迷糊睡了一觉的赵鸢也随之睁眼。 她睁开眼的时候,看到六子正在穿她的衣服。 赵鸢虽是个榆木疙瘩,但并不笨,她明白了李凭云弄这么一出,定有其它用意。 她正想开口,李凭云一双阴鸷目光朝她投来。 赵鸢这次学乖了,立马乖巧地闭了嘴。 六子穿上她的衣服,身形与她有九分相似。 在赵鸢惊愕的注视下,李凭云双手扶着六子的腰,朝床铺里走来。 李凭云用唇语对赵鸢说:“跟着我念。” 他接着用唇语道出了一句话。 李凭云唇形长得极佳,唇语清晰,赵鸢一看就知道他说的内容。 要她说这种话,不如杀了她算了。 六子用蚊子大小的声音说:“赵大人,这是为你安危着想,容我事后再向你解释。” 赵鸢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她咬着后槽牙,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李凭云阴沉着脸:“念还是不念?” 赵鸢这人也不胆小,但她最怕人黑脸。 不屈地盯了李凭云半晌后,她终于委屈巴巴地念出了李凭云方才的唇语:“李郎,你莫要等明日酒醒,就忘了今夜。我赵鸢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恶心。 真是恶心。 赵鸢强忍着要吐的冲动,见李凭云起身在六子脖子上吻了一下,拍拍他屁股:“回去吧,别让人瞧见了。” 六子模仿起赵鸢那刚直的身板,简直惟妙惟肖,就连赵鸢本人都以为是在照镜子。 在出门的瞬间,李凭云便用掌风熄了灯。 他借着月光寻到床铺,瞥了眼木桩子似的赵鸢,淡淡说:“委屈赵大人今夜先睡地上。” 赵鸢从牙缝里挤出五个字:“下官不委屈。” 她话音刚落,刀尖铿锵的打斗声响彻驿站。 赵鸢立马跑到门边,欲去看一眼外面状况,身后之人不咸不淡道:“不关你的事,早点睡。” 她只好回到床铺边上,见李凭云已经合衣躺下,退了几步拱手道:“今夜之事,请李大人给个明示。” 那人道:“听闻赵大人的父亲是当朝太傅,百官之师,他可曾教过赵大人,若想仕途长久,最重要的是什么?” 这题她会! 赵鸢胸有成竹道:“为官之道,在心怀生民,不畏万难。” 李凭云啧啧两声,他手指轻扣了两下赵鸢额头,道:“赵大人真是可爱啊。” 可爱一词,指令人敬爱。赵鸢听李凭云没由来夸自己一句,立马自谦道:“赵鸢刚刚上任,却未有所作为,担不起大人赞赏。” 伴着屋外打斗声越是激烈,李凭云忽发出一阵开怀笑意。 他似得了一个新的宠物,忽然有了耐心:“赵大人,过来。” 赵鸢唯恐他有要做出有辱斯文的事,她向后退一大步,后背贴在雕花柜门上:“大人有话直说。” 李凭云淡笑一声,道:“为官之道,无非八字真言——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你若事事都要问个究竟,便是四处给人留拿捏你的把柄,懂了么。” 赵鸢似懂非懂,正要往深处问,六子提着一个人闯进来:“大人,抓住了。” 被六子提在手里的,是个黑衣疤脸大胡子刺客。 他被六子挑了手脚筋,动弹不了,只能嘴上逞强:“你们杀了老子吧,十八年后老子又是好汉一条。” 李凭云的困意被这人扰得一干二净。 他瞥了眼赵鸢:“赵大人,闭目。” “为何?” 李凭云清淡地扫了她一眼,眼神仿佛在说着五个字:孺子不可教。 他从床上下来,越过赵鸢,赤脚走到六子和那刺客跟前。 “把他拿稳了。”李凭云对六子说。 六子道:“大人,我的手劲儿你放心,稳稳的。” “匕首给我。” 六子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李凭云。 李凭云拿着刀刃,朝刺客裤子上划开,宽大的裤子刷一下掉在地上。 两条大毛腿直晃晃立着,赵鸢立马闭眼背过身去。 李凭云用刀背在刺客□□之物划了两下,“晋王只派了你一人?” “贼婆杀我全家,她派下来的官亦是贼人!大邺江山是我们这些汉子打下来的,不能让它毁在贼婆手上!” 贼婆是反对女皇之人对她的蔑称。 赵鸢听到这人的话,心中已明白地七七八八了。 方才李凭云问此人可否是晋王派来的,他并未否认,这正说明他的确是晋王派来的人。 看来晋王杀她之心仍然不灭。而李凭云和六子今夜这场戏,正是为了请君入瓮将对方活捉。 赵鸢转身看向刺客,她忘了刺客被李凭云扒了裤子,匕首的寒光一闪,赵鸢看过去,目光恰好落在刺客身下。 看到刺客腿间黑漆漆毛茸茸一坨,她再次羞愤地转过了头。 李凭云的匕首在刺客那物上划来划去,“胡十三郎,边关出了名的江洋大盗,看来晋王真是交友甚广啊。” 江洋大盗?赵鸢觉得这间屋里,最像江洋大盗的可不是这个胡十三郎,而是另有其人啊。 六子附和:“现在江湖真是没落了,这点三脚猫功夫也配叫江洋大盗。” 赵鸢发觉这名不见经传的太和县衙真是卧虎藏龙,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就连一个不起眼的衙役,都能单枪匹马干倒江洋大盗。 胡十三郎悲痛道:“奶奶的,你们杀了老子吧!” 李凭云将难题抛给赵鸢:“这人是来杀你的,赵大人,你说杀还是不杀?” 经历夜里这一波动荡,赵鸢的醉意全无,已经可以清醒思考了。 她答道:“不能杀他,要留活口。” 若这人能指认晋王,则是扳倒晋王的大好时机! 李凭云收了匕首,用匕首刀背拍了拍胡十三郎的疤脸,“赵大人有好生之德,留你一命,待到了朝廷,你如实禀报晋王的罪过,才不辜负赵大人不杀之恩。” 在李凭云话音落下之际,屋里蔓延开一股尿骚味。 赵鸢忘了胡十三郎没穿裤子,回头去寻这味道的来源。 胡十三郎被李凭云吓尿了。 只见地上一片黄液蔓延至李凭云靴子脚底,赵鸢目光随着他被尿液浸湿的衣摆向上,对方的脸色看起来像是下一刻就要杀人了。 赵鸢立马识相地拱手道:“大人,既然刺客已被捉拿,危险已除,我就不打扰大人,先回房休息了。” 说罢,赵鸢一溜烟跑开,寂静夜色里,唯听胡十三郎一声惨叫。 第二日一大早,他们押着胡十三郎出发前往玉门关。 界碑前,一个老翁搭着摊子,叫卖凉粉胡饼。 六子说:“二位大人,沙漠里得徒步而行,咱吃点东西再走。” 李凭云坐在车厢里,看了眼人满为患的小摊,道:“妇人说了算。” 赵鸢早忘了自己是个女人这件事,她跳下马车,四处张望,除了在火炉旁烤胡饼的老妪,并没有看到其它妇人。 六子道:“赵大人,您意下如何?” 赵鸢道:“你说的有理,我们先吃点东西吧。” 玉门关地广人稀,一向荒凉,小摊的生意却格外火红。 几人围着方桌坐下,叫了一盆凉粉,两盘胡饼。 旁桌是几个临时凑在一起的混血商人,他们边等饭边聊天,其中一人问道:“这两天玉门关状况如何?我有一批瓜果,再不送过去就烂在箱子里了。” 另一个商人说:“还是趁早打道回府吧,瓜果在路上卖一卖,也许能回本。” “兄台为何如此说?” “我就是昨天从玉门关打道回府的,现在,玉门关被朝廷士兵守得严严实实的,不给放行。” “哪来的官兵啊?咱玉门关近十年没打过仗了,怎么他们一来就出事?” “听说是长安来的安都侯,这一家可都是好战分子。你们说,本来人北凉人抢完东西就走了,他们非要打,现在农民不能种地,牧民不能放牧,咱商人也不能卖货了。” 赵鸢义愤填膺道:“胡人犯我边境百姓,应则诛之,裴瑯带着逐鹿军浴血奋战,他们怎能如此辱蔑裴瑯。” 胡十三郎哼唧道:“妇人就好好在家生孩子,说什么天下事。” 赵鸢怒视道:“晋王身为凉州都督,不顾边关百姓尊严,只顾党争内斗,你为其走狗,不配与本官说话。” 李凭云和六子对视一眼,六子鼓掌叫好:“行啊,赵大人有风骨!有风骨!” 胡十三郎被六子打得浑身骨折,全身上下就剩一张嘴还算利索。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节 他朝着李凭云口吐唾沫星子,“李县丞,这娘们上边这张嘴这么厉害,你昨晚咋不糙这张嘴啊,我要是你... 六子拿起一块胡饼,堵住他的嘴。 这人自诩为玉门关第一大盗,一向自诩武艺高强,结果没料到昨夜碰到了六子这么个好手,他被治的服服帖帖。 六子一瞪眼,胡十三郎就闭了嘴。 李凭云掰了半块胡饼,讽刺道:“赵大人,现在明白为何不能打仗了么?” 赵鸢也是从邻桌商贾的话中得到启发,领悟了边关的情况。 “回大人,若是开打,百姓的生计都要叫停,得不偿失。” 赵鸢见李凭云不搭理自己,为了化解尴尬,便拿起李凭云掰剩下半张饼,纳闷地吃了起来。 六子吃完茶,忽然笑着对李凭云说:“大人,赵大人适应挺快的。” 喝粥的李凭云眼皮挑起,淡淡扫过同样在喝粥的赵鸢。 一顿饭吃的寂静无声,邻桌商旅的谈话也听得一清二楚。 赵鸢听到其中一人忽然扬声道:“你们知道为啥这次打了好几天,北凉人还不撤兵吗?” “为何?” “这次带兵的是北凉长公主,那可是全北凉第一美人,听说安都侯一见到对方首领是个女人,就立马不知道怎么用兵了。” 诶?有八卦? 六子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后,向赵鸢求证:“他们说的是真的么?” “一派胡言。”赵鸢气道,“安都侯世代忠烈,裴瑯的祖父和父亲为了平西北胡乱,埋骨嘉峪关,裴瑯怎会被胡女美色所惑!” 桌上几个男人谁也不敢吱声。 吃罢饭,一行人马不停蹄地穿越沙漠,终于在正午太阳升起来前,走出沙漠,抵达了苍凉的玉门关。 一行士兵驻守在玉门关界碑前,以为他们是要通关的商人,立马拦截:“此处有战事,不容通行。” 那人刚说完话,赵鸢冲出车厢,大喊:“阿元!” 阿元喜出望外:“赵姑娘!” 赵鸢从马车跳下来,“阿元,我带了李大人来,他一定有办法帮助侯爷,侯爷人呢?” 阿元面露难色,“赵姑娘,我先带你们去驿站,侯爷现在应该正好巡逻回来。” 话罢,由阿元领着几人去了驿站,赵鸢发现,此处战事好似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紧迫... 这几人前脚刚进门,后脚裴瑯便从外面归来。 赵鸢站在驿站门内,裴瑯站在门外,两人隔一道门槛,激动不已。 赵鸢见对方完好无损,心中大石终于落下,克制地唤道:“裴瑯。” 裴瑯没想到她会突然出现,不可置信道:“鸢妹?” “裴瑯!” “鸢妹!” “裴瑯?” “鸢妹...” 李凭云扫了眼没完没了的两人,六子急道:“你俩倒是抱一个啊!” 胡十三郎傻眼了:“乖乖哟,敢情这位女相公脚踩两只船。” 六子一掌打晕他:“闭嘴。” 赵鸢察觉到裴瑯异常,她原地不动,道:“裴瑯,你先进来,别让太阳晒着了。” 第8章 做戏要投入3 赵鸢将李凭云和六子引见给裴瑯,听闻李凭云三字,裴瑯那双被北凉人摧残得黯淡无神的眼睛,突然放光。 长安世族子弟们,出生在泼天富贵之中,物质上应有尽有,素来不以物喜。在家世相当,前程类似这样的条件下,能交多少豪杰能人,便成了他们攀比的目标。 裴瑯生性外放,好交友,但凡他看中之人,无人不成挚友。唯独李凭云,叫他错过了三年。 李凭云胡子比赵鸢见他那日更密,也许因为先知道了他的名字,再看他这副不修边幅的面貌,无论如何都有种世外高人之相。 裴瑯感慨:“李兄,真没想到,你我初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李凭云坐在茶桌前,晃着茶杯,“侯爷认得我?” “这有何稀奇!”裴瑯语气逐渐狂热:“就连鸢妹这么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对您敬若神明,天下谁人不识君?” 赵鸢腹诽,你同人家套近乎,提我做什么。 李凭云翻开眼皮子,目光落在赵鸢的脸上:“赵大人,你敬重我么?” “鸢妹当然...” 裴瑯正想举更多例子,被赵鸢打断:“裴瑯,李大人是来支援你的,战事上的问题,可以与他相商。” 说起这个,裴瑯突然严肃了起来。 往日在长安,裴瑯若是过门拜访,出于礼数,赵鸢要替他沏茶,她做惯了这事,见旁边放着一个茶壶,随手拿来就给李凭云和裴瑯二人倒茶。 茶壶才上了手,一只折扇轻揍了她手腕一下,折扇抵在她手腕下方,将她的手拂开。 赵鸢不明所以,正欲质问李凭云这是什么意思,六子眼尖,从她手上接过茶壶:“赵大人,您是大人,先坐下,小人给三位大人斟茶。” 赵鸢端正坐了下来,听李凭云问道:“战况如何?” 裴瑯道:“不乐观。玉门关外守着三千北凉兵,关内只有我安都侯府的百余士兵。” 李凭云喝了口茶,鄙夷地瞥向裴瑯,“北凉人向来只是派几十个人过来抢掠牲口干粮,从未有过百人以上的规模,敢问侯爷到底做了什么。” 裴瑯猛灌自己一杯茶,不肯言语。 赵鸢见他额角青筋起来了,询问道:“裴瑯,是不是有难言之隐?” 裴瑯摇头时,阿元跑了进来,他没看清楚这一屋子人,火急火燎地说:“小侯爷,北凉公主非要你此刻出城门陪她用膳,否则就要带兵入关。” 裴瑯面色突冷了起来,他手持佩剑,站起来,对赵鸢道:“鸢妹,我先去一趟,待晚上回来再向你解释。” 赵鸢并未起身送他,她坐得笔直,目光直直盯着裴瑯离去的方向。 在她正对面站着的六子见她目若寒刀,便偷摸拽着胡十三郎巧妙地挪向一旁,避开赵鸢视线。 六子对李凭云说:“大人,您说点什么吧。” 李凭云的嘴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此刻却开始装聋作哑,吃茶吃得无比专心。 六子见李凭云不予理睬,只能自己安慰了:“赵大人,这男女之间的关系,不一定只有一种,可能那北凉公主就是想跟你未婚夫切磋武艺呢。” 胡十三郎不知几时醒过来,附和说:“对,在床上切磋武艺嘛。” “奶奶的,就你话多。”六子从胡十三郎袖子上扯下一条布,手法利索地缠住他的嘴。 驿馆留了几个保护他们的士兵,良久后,赵鸢的声音突兀响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士兵一个个耷拉脑袋,避免与赵鸢对视。 沉寂半晌,角落里有个略带乡音的声音传来:“此次劫掠,带头的是北凉公主,北凉公主是出了名的好男色,侯爷英姿勃发,应战当日,便被北凉公主瞧上了,非得要侯爷入赘。侯爷当然不答应了,结果,北凉公主直接调来了三千骑兵,并且放话说,若侯爷不愿娶她,就直接开战。” 一个士兵狠狠瞪了眼角落中说话之人:“就你多嘴。” 赵鸢说不上这感觉,说来她自然是生气的,但也没有气到一发不可收拾,至少,她此时还能够理智思考,控制住自己。 她看向角落说话的青年男子,对方和她、李凭云一样,都是书生打扮,“请问阁下何人?” 对方见终于有人搭理他了,连忙上前,给李凭云和赵鸢拱手作揖:“李县丞、赵主簿,我是肃州刺史,田早河,此番是特地来拜会安都侯的。” 甜枣核? 哦不对,是肃州刺史? 太和县是肃州下属县城,刺史乃一州最高长官,没有刺史给县吏行礼的道理。赵鸢迅速起身,行大礼道:“下官赵鸢,是太和县衙门新上任的主簿。” 田早河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被李凭云整怕了,说话做事都要看李凭云的脸色。他见李凭云面色如常,温和道:“赵主簿,论官职,我是稍压你一头,但在官职之前,咱都是读书人。你是进士,我只是个乡贡,应该我先敬你。” 赵鸢怀疑这厮在捧杀自己,她遂将腰又往下压了压:“能中进士,全凭侥幸,下官不敢造次。” 按理说,李凭云职位也在田早河之下,可他完全没有给对方行礼的意思。他抱臂坐在一旁,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整个驿馆,除了赵鸢和田早河,没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田早河把注意力转到了李凭云身上,“李县丞,我信里说的事,您考虑的如何了?” “六子,田刺史有送信来么?”李凭云把矛头转向六子。 六子巧妙甩锅:“哎呀,前些天是来了一批信,司徒县令说,但凡来信,需先给他过目,估计还被县令大人扣押着呢。” 李凭云淡淡道:“田刺史,您是州府长官,不经县令大人,直接写信给我,他自然不满意,只怕这信我是看不到了。” 赵鸢想到明堂里堆积如山的信笺,难免怀疑李凭云在找借口。 若人这般敷衍她,她只怕脸上已经挂不住,而田早河居然还能赔笑:“那正当面商量。李县丞,乡试在即,能否请你找个时间,点拨学生两句?” “田刺史。”李凭云遗憾道,“此番前来玉门关,是赵主簿给我下了军令状,不替赵主簿解忧,我始终无法专心去做其他事。” 赵鸢再度被李凭云当了一回冤大头。 田早河岂能不知李凭云的套路,他道:“不急,不急,此事不急!只要李县丞别忘了就行。李县丞,咱们也有半年没见了,今个儿我做东,喝个不醉不归!” 赵鸢见他们要喝酒,生怕李凭云再给自己灌酒,她匆忙道:“二位大人,我有些头晕,先告辞去休息了。” 田早河将她的话当真,关切道:“赵主簿,要不要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看看?” 六子帮忙打哈哈,“我带药了,回头给赵大人煮点药,这里交给我,二位大人喝酒去吧,喝尽兴啊。” 除了大堂,赵鸢松了口气,对六子道谢:“六子,多谢你替我解围。” 六子道:“嗨,衙门里好不容易来了个李大人能看顺眼的主簿,可不能怠慢了您。” “李大人,他看我顺眼?” “嗯啊,赵大人,难道你看不出来么?”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节 其实是有那么点看出来的,但自己看出来,和别人看出来,这可不是一码事。 赵鸢故意装作困惑:“有么,我怎么觉得,李大人看我不顺眼呢。” 赵鸢终究阅历浅,任何人都看得出她的心思,唯独她自己看不出来,便放心地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一样是瞎子。 六子是个老江湖了,他语重心长道:“赵大人,要不然你趁机跟那裴小侯解了婚约,您同我们李大人,一个状元,一个进士,天生一对。” “休...休要胡说。”赵鸢语无伦次,“我对李大人之心,如俗人敬明月,信徒敬佛陀,清清白白。” 六子是听不懂他们士人之间的比喻,他打了个哈欠,“赵大人,跟我赌一把不?” 赵鸢发现这六子是有点赌瘾在身,她又嗤之以鼻,又有些好奇:“赌什么?” “在你离开太和县之日,若能保持对李大人不动心,就算你赢,赌注...就以你在太和县上任期间的全部俸禄为注。” “为何你说要赌,我就要跟你赌?”赵鸢不禁斜了六子一眼,“我和裴瑯婚约已定,这不但是我二人之事,更关乎两家人的礼节,恕我不能和你赌这种无聊之事。” 六子瘪嘴道:“赵大人,你真能容忍未婚夫同别的女人有染?” 自然是忍不得。 除了读书一事,赵鸢从未在别的事上受委屈。偏偏她染上了士人一贯爱面子的毛病,不肯在嘴上低人一等,“也不是头一回的事了,有何忍不了?” 六子抱拳以表敬佩:“赵大人的胸怀,佩服佩服。” 面子是撑住了,但抵达客房以后,赵鸢心烦意乱,压根无法理解裴瑯。 她亦看不进书,只能坐立难安地等待裴瑯。 等到夜里,对方终于从关口回来见她。 赵鸢与裴瑯尚未成婚,无法共处一室。裴瑯派来阿元来敲她门,约她在院中相见。 赵鸢下了楼,走到后院中,只见裴瑯正持着佩剑在月下踱来踱去。 看到赵鸢,裴瑯脚步一顿,懊恼悔恨道:“鸢妹,我不是东西,我...” 赵鸢察觉到了他的难以启齿,走上前,温柔地看着裴瑯:“小侯爷,你若觉得为难,便由我来问你。” 裴瑯是长安权贵子弟,青年才俊,身边少不了莺莺燕燕的追逐,可他素来都觉得赵鸢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好姑娘。 她出身高贵,温柔娴静,知书达理,全是优点。 只是...过于温顺,难免显得木讷了些。 裴瑯说,“鸢妹,我无意欺你。” 赵鸢发问道:“传闻说北凉公主是因为看上了你,才带兵守在城外,是还是不是?” 裴瑯的头颅沉了下去。 赵鸢又问:“只要你答应娶她,她便会退兵么?” 裴瑯的头颅又沉了下去。 赵鸢问:“你可曾告诉她,你已有婚约在身?” 裴瑯的头颅第三次沉了下去,赵鸢真想就地挖坑把他的脑袋给埋进土里。 赵鸢咬了咬唇,振作道:“这事本因你护送我赴任而起,我也有责任,明日我会去见那北凉公主,告诉她别再纠缠于你。” “鸢妹...”裴瑯蓦地抬起头,“有一事,我必须与你坦诚。” 赵鸢怔怔说:“你说,我听着。” “鸢妹,那天,北凉公主给我下了药,我同她发生了肌肤之亲,是我对不起你,你打我怨我,要与我退婚,我都认了。” 赵鸢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都说女人不能抛头露面,原来男人也不行! 她仰头看向广袤苍穹,心中万千滋味,只能强行克制,“裴瑯,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我的婚约是你祖父定的,你对不起的,是你裴家祖宗。” “鸢妹,你大可以将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赵鸢祖祖辈辈都是士大夫,两袖清风,一身傲骨,赵家人从来不屑口出狂言,赵鸢气急,牙齿摩挲着,隐忍道:“裴瑯,本来这就全是你的责任。” 她觉得再和裴瑯多说一句,就该七窍生烟了。 赵鸢不想失礼,她指着客房的方向,“你先回去休息,养足精神,有事明日再议。” “鸢妹...你...” 气到极点,她终于忍不住骂了句极难听的话:“你滚。” 裴瑯见赵鸢已经全然失态,他深谙女子信里,深知此时不能过多纠缠,该让赵鸢自己静静。 他咧嘴笑了一下,“鸢妹,那我先滚了。” 赵鸢背靠在五龙壁上发愣,心是凉的腰是疼的,她想要蹲下来,抱住自己。 在下蹲之时,忽而一道黑影向她投来,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那片阴影里。 荒芜大漠、凄冷深夜,风吹狼嚎。 此时会凭空出现的,只有妖魔鬼怪。 赵鸢吓得跌在地上,屁股上的疼痛叫她醒悟过来:世上是没有鬼的。 一阵酒香扑鼻,赵鸢抬头,看向那面色比鬼还难看之人,呐呐道:“李大人,你...你...” 她原本要问的,是李凭云为何在此,可一想他不可能凭空出现,也就是说,他从方才起就一直在此处。 赵鸢话锋一转:“你都听见了?” 第9章 做戏要投入4 大漠的月,最是清明。 在五龙壁墙顶,一株孤傲的野草,以明月为背景,在风中摇晃。 赵鸢心情糟糕透了,她跌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看上去实在狼狈,偏偏还要嘴硬:“李大人若是听到了我与裴瑯的谈话,就当是个笑话,一笑了之罢。” 她不是什么雷厉风行的女中豪杰,只是一个死读书的姑娘罢了,可她读了那么多的书,没有一本书能教她该如何面对婚恋问题。 好在她天性里有几分要强,在别人面前,无论如何也不肯掉泪。 李凭云低头看了她一眼,“本官什么都没听见。” 赵鸢缓了口气,“那就好。” 她意识到自己坐在地上实在失礼,用力起身的时候,小腿肚子忽然抽筋。赵鸢五官拧在一起,“李大人,可否扶我一把。” 李凭云薄唇轻吐出二字:“不便。” 赵鸢是呆子,不是傻子,自她赴任第一天起,李凭云就在为难她,她心知肚明。 平日里,她铭记着父亲教诲:出门在外吃亏是福,忍一时海阔天空。 可今日她遭此打击,腿又抽了筋,好像一生所有的不幸,都在今日发生。 腿抽起筋来疼得要命,赵鸢又急着站起来,她一时什么都不想顾及,决定破罐子破摔。 她双手抬起,紧紧拽住李凭云的衣袍下摆,借着力自己站了起来。 李凭云的衣服被她不断往下扽,衣领敞开,任由凉风灌进去。 他很少动怒,就算此刻恨不得剁了赵鸢的手,也只是淡淡说道:“赵大人,你有辱斯文。” 斯文? 国子监教书的先生们,谁不知道她最是斯文。 赵鸢站起来以后,看到李凭云敞开的衣领,提醒他:“李大人,你衣领开了。” 李凭云阴沉着脸:“我知道。” 赵鸢因读书的关系,身边很少有能让她倾诉心事的人,以前裴瑯是。可如今,她是因裴瑯才有了心事,她心中万千感慨,当下就想找人诉说。 赵鸢后退两步,“李大人,方才我与裴瑯的对话,您都听见了,对么?” 李凭云装傻:“没听见。” “您骗我。” 李凭云颔首,似笑非笑,“是,骗你又如何?” “哎。”赵鸢沮丧地叹了口气,她转过身,抬头望月,说道:“既然您都听见了,就再听我说几句心里话吧。” 李凭云没有当妇女之友的兴趣,“本官不想听。” 这厮不留情面地拒绝,那厮如若未闻,自顾自说:“国子监的女学生们,要多上一门女学。教女学的先生,是长安有名的寡妇,陛下亲自给她提过牌坊的。女先生告诉我,待我出嫁后,夫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君就是我的天,我的地。裴瑯失了贞,我便觉得,好似自己还没踏进那片天地,便先天崩地裂了。可是,李大人,你猜怎么着?” “本官不想猜。” 赵鸢忽然转过身,双目睁的圆圆的,传道一般,认真说道::“天并没有塌下来,地也好好的。李大人,我发现,只要我自己身子正,不做糊涂事,就能顶天立地。” 赵鸢不施粉黛,实在有些清寡,可这样清寡的脸上,长着一双不谙世事,满怀憧憬的眼睛,这一双眼睛,像两颗珍惜的黑色玛瑙,在暗夜之中,流光溢彩。 李凭云饶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也忍不住多看一眼她的眼睛。 “赵大人,太晚了,本官该睡了。” 李凭云是真的早已困得不行,他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半点儿劲都提不起。 赵鸢朝他弯腰作揖:“李大人,是我叨扰了。” 赵鸢低头的时候,李凭云看到了她头发上插了一根稻草。他懒得张口,便伸手指了指赵鸢的脑袋。 赵鸢重振精神:“李大人,下官会好好用脑思考的。” 李凭云无奈,他再次指了指自己发髻的位置,“这儿。” 赵鸢愣住,难道他不是让她多动脑筋么? 她不明所以地走到李凭云面前,伸出拳头,朝李凭云方才指的地方上轻轻敲了两下,“李大人,您这里疼么?” 李凭云的困意酒劲都被她敲散,他背着手走到赵鸢身旁,“以后未经准许,不许靠近本官。” 说罢,抬手揪起她发间的插着的稻草,上了客房的楼。 赵鸢靠在五龙壁上,长出了一口气。天上璀璨闪烁的星星,好像一张张嘲讽的脸,等着看她笑话。 她自暴自弃地想:赵鸢,你果真是个蠢人,做士人,护不了自己的百姓,做女人,管不住自己的未婚夫。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节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认输颓丧的办法。父亲教过她,路是人走出来的,不知道该怎么走的时候,就各个方向都去试一试。 北凉的军队再不离开,威胁的不止是她赵鸢的尊严,更是大邺的尊严。赵鸢能想到唯一让对方退兵之策,便是找援兵压制。 陇右道的府兵都被当地世族拿去当私兵用了,赵鸢连夜写下一封求援信,花了些自己银子,找信差快马加鞭送去距离玉门关最近的王家。 信差出发前,赵鸢义正严词道:“这封信,一定要在明天太阳下山之前送到王府,跑死的信马,都算我头上。” 此信杳无音讯。 三天后,北凉人没打进来,援兵也没来。 赵鸢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心神不宁,一旁的凉亭里,李凭云和田早河正在下象棋。 赵鸢朝他们走去,欲言又止,转身又继续踱步。 田早河询问李凭云,“赵大人是不是还在为安都侯的事生气?” 李凭云推了枚棋出去,“八成是给王府送的信被拒了。” 赵鸢听到李凭云的话,瞬间移动到凉亭里:“李大人,援兵不到,无法威慑北凉人退兵,您可有更高明的请兵之策?” “没有。” 田早河比李凭云又耐性,他一五一十地把整个陇右道的情况说给赵鸢:“赵主簿,北凉人只抢东西百姓东西,不动世族的利益,世族的人若是在意此事,便不会任凭北凉人在境内放肆多年了。我刚上任那年,也请过兵,你啊,多请几回兵,心死了,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能是怎么回事?这群世家大族,拥地自重,一无视百姓疾苦,二不顾国家尊严。我不信请不来兵!王家不应我,还有赵家李家,我不信他们都不应我。” 田早河中肯道:“他们还真有可能都不应你。” 北凉人压境不撤兵,田早河也想知道对策,他抬眼看先对面的李凭云说:“李县丞,以你之见,现下安都侯如何做,才能叫北凉人退兵?” 李凭云不假思索,“自然是娶了北凉公主。” 田早河思索了一下利害关系,道:“若安都侯能就此和北凉结成姻亲,不但能解燃眉之急,更有利于边疆长久安宁,不失为上策,只是要委屈赵主簿了。” 赵鸢脸色铁青。 “李大人,没别的办法了么?” 李凭云将田早河方才出的一枚棋子推了回去,“楚河汉界,深不可越,田刺史,卒未行,将可不兴先行越界啊。” 赵鸢似是被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李凭云一番话,醍醐灌顶。 是啊,何须请兵威慑?只需证明北凉将领越了边境,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将对方捉拿,将在手,不怕对方不退兵。 赵鸢后退一大步,双手搭在一起,朝李凭云行了一个大礼:“谢李大人提点!” 说完她大步冲向外面,找到守驿馆的士兵:“带我去找侯爷!” 田早河挠腮道:“李兄,你提点她什么了?” 李凭云轻轻勾起嘴角,“既然是提点她的话,怎能叫别人识破?” 田早河不满道:“咱们两县是几百年的兄弟县城,您是乡贡出来的,我也是乡贡出来的,我怎么能算外人呢?” 李凭云吃了田早河的将,说道:“田兄,想与我攀关系,先赢了我再说。” 田早河考试考不过李凭云,下棋也下不过李凭云,他服气,而且服得肝脑涂地。 “李兄,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沦落到太和县,给司徒打下手呢。” 李凭云道:“想知道么?” 被他勾起了好奇心,田早河努力地点头,表达自己的真诚。 李凭云轻轻笑了笑,他拂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转身离去,留下这样一句话: “你我都是乡贡出身,比起从何而来,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向何处而去。” 田早河还是有几分愚,他未能像赵鸢那样明白李凭云,只能困惑地摸了摸下巴,“不愧是李凭云啊,说话这么有水平。” 另一头,士兵带着赵鸢抵达玉门关。 赵鸢骑马骑得马马虎虎,玉门关没有植被覆盖,她吃了一路土,想着终于要见到裴瑯了,到界碑之前,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亲昵地拉住裴瑯的手。 裴瑯背着身,使劲把自己的手往回抽。 他出生在将门世家,自幼习武,力气大,手往回一抽,红衣女子险些摔倒。 她将计就计,索性摔在了裴瑯身上,抱住了裴瑯的腰。 赵鸢饶是裴瑯的未婚妻,作为一个克己守礼的好姑娘,她也不禁在心中感慨:真是爽朗。 士兵尴尬道:“侯爷,赵姑娘来了。” 裴瑯恰好被赵鸢撞见这一幕,百口莫辩,“鸳妹...” 第10章 做戏要投入5 正午的玉门关烈阳如火。 大邺和北凉以河道为界,东为大邺,西为北凉。西域诸国多年相互征战兼并,纷争不止,大邺一直坐收渔人之利。 二十年前,诸国得到高人提点,联合起来对付大邺,夺去河西,一路直逼大邺都城长安。一部分大臣认为皇室乃立过之本,危难之际,皇帝应带着宗室临时迁都洛阳。 可这一提议,遭到了彼时还是宠妃的女皇的极力反对,她以死相逼,让皇帝留在了长安,又亲自说服了老将裴安,也就是裴瑯的祖父,临时任命行军大司马,驱逐胡人。 裴瑯的祖父和父亲都死在那场战争中,裴家人的牺牲,换来了西北疆域的空前太平。那些惨败的西域诸国,重组成为北凉。 赵鸢尚活在非黑即白的理想之中,她见裴瑯还能同北凉公主拉拉扯扯,心中万分不解。 好在理智尚存,她告诉自己:你是大邺的士人,是大邺的脊梁骨,不能有丝毫弯折,亦不能有丝毫出格。 “北凉公主,我是大邺...” 她的自我介绍说了一半,裴瑯一个箭步,将她护到身后,对北凉公主说:“公主,请你尽快撤并离开玉门关。若两国真的开战,北凉必败无疑。” 那明媚妖艳的女子嗔怨道:“小气吧啦的男人,我不过是看上了你,你竟威胁要灭我国家,那夜你我快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北凉公主对裴瑯的警告视若无睹,她实现落在裴瑯身后的赵鸢身上,“裴瑯,她是谁?” 赵鸢打算再一次自我介绍,裴瑯抢先:“她是我婢女。” 婢...婢女... 赵鸢心中知道,裴瑯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她。她暂时咽下这口气,一言不发。 “我说,你找婢女的眼光也太差了些,这木啦吧唧的,能伺候好你么?” 木啦吧唧... 赵鸢心中默念,小不忍则乱大谋,小不忍则乱大谋。 说实话,在看到北凉公主的时候,赵鸢怂了。 胡人女子骨架高大,北凉公主高大丰满,面容惊艳,赵鸢和她比起来,不就像是一只碰到了孔雀开屏的喜鹊么。 她不想主动惹事,便找借口带裴瑯回去:“侯爷,驿馆饭菜已经备好,十里、太和两县的县官都在等您一起用膳呢。” 裴瑯点点头,而后对北凉公主道了别。 北凉公主朝他抛了个媚眼:“夜里我等你。” 赵鸢找借口带走了裴瑯,二人骑马走在前面,逐鹿军在后面跟着。 沿着被风蚀的干涸河床走了几里地,赵鸢才终于肯开口和裴瑯说话了。 “裴瑯,眼下已经不是你我的私事了。刚才我也看见了,北凉人的眼睛,跟饿狼似的直盯着玉门关这块地。我们得想个法子,一次性威慑住他们,让他们再也不敢随意踏入大邺境内。” “鸳妹,我已经写信回长安,调遣全部逐鹿军,你不用担心此事。” “若我有一计,用不着出动全部逐鹿军呢?” “鸳妹,涉外之事一项复杂,若你处理不好,太容易让人拿住把柄了。” “裴瑯,你先听我说完。” 赵鸢骑着马,慢悠悠往前走了几步,裴瑯跟上她:“鸳妹,你说。” 赵鸢望着远处的城门,悲壮道:“裴瑯,你愿意牺牲色相吗?” 他横眉冷对:“鸳妹,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赵鸢道:“你我之事,以后再议。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北凉人退兵。我今日一早突然心生一计,北凉和我大邺曾立协议,楚河汉界,互不干扰。若是北凉公主没有通行令私闯关内,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将她捉拿,用她来逼北凉退兵。” 裴瑯怔了很久,他没料到,赵鸢会出这种主意。 裴瑯和赵鸢自打记事起就相识了。 他幼年丧父,这么多年,赵家对他视如己出,他和赵鸢似亲兄妹一般了解对方。虽然别人都说赵鸢木讷老实,但裴瑯一直认为,这才是她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正是这种按章行事的木讷,造就了她的单纯善良。 此刻她的提议,虽是个可行之策,却难免过于狡诈,像是混迹官场老手使出来的,而非赵鸢这个清白正直的年轻士人。 “鸳妹,若是以前的你,绝不会用这样的小人手段。” 赵鸢呐呐道:“裴瑯,你这样想我么。” 裴瑯见她低落,安慰道:“鸳妹,我理解你只是想让北凉人尽快退兵。这件事,就按你说得来。” 赵鸢道:“裴瑯,委屈你了。” “今夜我会想办法引诱沮渠燕进入关内,然后以擅闯关内,破坏邦交协议的罪名将她捉拿。” 赵鸢听到裴瑯要夜里引诱她,女人的直觉发挥了作用,她敏感道:“你为何如此熟练?” 裴瑯哑口无言:“鸳妹,你听我解释...” 赵鸢气道:“回长安以后,你向我爹娘解释吧。” 入夜以后,赵鸢带着十几个逐鹿军,在驿站对面的废弃城楼脚下埋伏。 原本裴瑯都安排好了伏兵,不用赵鸢非过来一趟。但她越想越担忧,生怕裴瑯假戏真做,便亲自来监督。 月落枝头,一男一女共乘一马,朝驿馆漫步而来。月光照在女子白花花的手臂上,反射出讽刺的光。 正是裴瑯和北凉公主沮渠燕。 赵鸢下令:“上前捉人。” 十几名逐鹿军瞬时从城楼四周涌出,将沮渠燕和裴瑯包围。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2节 赵鸢在最后走出来,朝沮渠燕作揖道:“公主,您未经大邺朝廷允许,私闯大邺境内,触犯两国十年前所立的边境协约,本官将按律行事,请您在大邺境内做客几日。” 沮渠燕傻眼了:“你到底是谁?” “下官是大邺进士,太和县主簿,亦是安都侯的未婚妻,赵鸢。” 沮渠燕是北凉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横行霸道惯了,现在被摆了一道,立即怒气冲冲扬跃身下马。 裴瑯来不及拦,沮渠燕已经拿着马鞭朝赵鸢身上抽去,“裴瑯,你居然为了这种阴险的女人欺骗我。” 赵鸢一向被诟病过于老实,若不是因为鞭伤太痛,听到别人说她阴险,她此刻一定会暗自欣慰。 “鸳妹!”裴瑯匆忙跑到赵鸢身边,“你没事吧。” 赵鸢佯装平静:“没事,裴瑯,北凉公主是客,好好招待她。” “裴瑯,你竟然这么对我,你...” 北凉公主开始满口粗话地咒骂裴瑯,在那尖锐的咒骂声中,她独自回到驿站。 回屋以后,赵鸢解开衣服,低头一看,自己胸前有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蓦然委屈起来,抱着被子,眼泪啪嗒啪嗒掉。 赵鸢素来不算坚强,文章写不好,被父亲责骂,会偷偷掉泪,学馆压力过大,也会偷偷掉泪。 可那时候,都有裴瑯安慰她,他会在她伤心的时候,带她去长安街市看花,去茶馆观摩那些落魄文士斗诗。 现在,她不但失去了裴瑯的贞洁,还因为裴瑯,成了一个惹人讨厌的阴险女人。 赵鸢捂着被子痛哭了一场,哭得久了,第二日一起来,不但两眼红肿,更是头昏脑涨。 赵鸢终不能让自己这样消沉下去,用清水洗了把脸以后,她换了一身姑娘家的衣服,带着六子从农夫家里顺的糕点,前往关押着沮渠燕的厢房。 “赵姑娘?你...眼睛...” 驿站没有胭脂水粉,赵鸢无法遮掩自己肿起来的眼睛,她对士兵说:“昨夜被蚊子咬了,今日起来便肿了。” 另一个守门的士兵使来眼色,叫他别多管闲事。 “我怕北凉公主无趣,来送些零嘴给她。” 士兵道:“赵姑娘,若她要为难你,你就大声喊我们。” 赵鸢点点头,“你们辛苦了。” 她象征性敲了三下门,屋中传来沮渠燕酥软的声音,“谁?” “赵鸢。” “不见。” 赵鸢推门而入,端着餐盘,“我怕公主寂寞,特地拿了些吃食给你解闷 。” 沮渠燕冷笑:“果然裴瑯不在,你就不装了。” “公主,赵鸢没有装,裴瑯在与不在,我都如此。” “行了行了,你们汉人说话,我听了头疼。” “公主,我此番话,你就算头疼也得听。你也瞧见裴瑯不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儿,不论他和你有什么样的情义,家国之前,他率先放下的就是你。为了他,动辄三千兵马,值么?” 沮渠燕似盯个新奇玩意儿一样,盯了赵鸢片刻,“这位女相公,你知道我的身份么?” “自然知道。” “知道就好,我父皇最疼我,整个北凉都是我的,值不值得,当然全凭我高兴。” 赵鸢是儒家经典里泡大的,她一方小小的天地,只为父、君这两个角色而存在,从来没有“我”字。 说不羡慕,也是假的。 她好言相劝:“公主,若你冥顽不灵,三千北凉军队长久压境玉门关,正好给大邺朝廷讨伐北凉的借口,届时您还高兴的起来么?” 沮渠燕没有作答,她盯了赵鸢半晌,忽然笑了起来。 沮渠燕生得艳美,笑起来的时候,更如一朵芳华正好的牡丹,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赵鸢看的有几分痴愣。 若她是裴瑯,相必也难在这美人的攻势下保持自持。 “赵姑娘,就算你们大邺要攻打北凉,那我依然高兴,我高兴我生在了北凉,我的父亲不但疼我宠我,更是北凉的国君,他给我恣意的自由,不像你们汉人女子,未婚夫同别的女人好上了,也要忍气吞声。” 沮渠燕的话,不论是每个字单拎出来,还是合在一起,都没错,赵鸢偏生嘴硬,她忍耐道:“公主误会了,赵鸢不是忍裴瑯,而是守儒门之礼。” “少跟我扯那些儒不儒的,老娘听不懂。赵姑娘,你说,人活着,连自己的心意都无法说清,会扯那么多大道理,有什么用?” 赵鸢碰到沮渠燕,真是秀才遇上兵。她只能战术性转移话题,“公主,吃点点心垫垫肚子吧。” 沮渠燕是性情中人,只有性情中人,才能一眼识别人心善恶。她多少看出赵鸢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是劝她退兵,二是不想她被裴瑯伤心。 她捏了块糕点,快要送到嘴边时,忽调转方向,将糕点塞进赵鸢的嘴里,堵住赵鸢的嘴。 “赵姑娘,你就别在我身上花心思了。我要是你,这时候就该自求多福,陇右这帮世族素和你们的女皇不对付,你是女皇派来的人,你扣押了我,不怕世族拿来做文章?你人微言轻,那你做文章倒还好说,要是拿你们大邺的女皇做文章呢?你到时候可得里外不是人了。” 赵鸢一心只想让北凉退兵,着实没想这么远。 她也是没料到,一个恋爱脑的公主都比她更有远见,一时除了担忧,还有点儿自卑。 她咽下糕点:“多谢公主提醒。” 沮渠燕瞧见赵鸢红肿的眼,叹道:“你昨夜哭鼻子了吧,眼睛都肿成什么样了?怎么不拿脂粉遮一遮?” “我是来上任的,没有机会用到脂粉,便没有随身带着。” 沮渠燕说:“恰好我带了,给你遮一遮吧。” “你怎么还随身带着脂粉?” “要不然如何将你未婚夫迷得团团转?” 赵鸢无言反驳,沮渠燕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用深色的脂粉压了压她眼睛肿起来的地方,“男人是用来让你开心的,可不是用来让你哭的。” 沮渠燕温柔的力道让赵鸢不由对她生出了一些好感,可她觉得沮渠燕说的不对,她昨夜是哭了,至于是不是因裴瑯而哭,那就另当别论。 也许她只是在怜惜,自己这一生,还没能真正的体验过爱恨情仇,就被永远地和一个纨绔子弟绑在了一起。 那绑着他们之物,被称之“礼”,人人都说这个字,至于这个字究竟是什么,少有人能说得出来。 她也好,裴瑯也好,活在这片疆土之下的大部分人,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个字,却被它困了一生。 从沮渠燕屋中离开时,梳了妆赵鸢容光焕发,嘴甜的士兵夸她国色天香,她一路轻快地蹦跳着回屋,刚上了楼,楼下传来一阵唐突的跑步声,“赵主簿!” 赵鸢回身朝楼下望去,说话之人已经行无影地冲上了二楼,来到了她身边。 赵鸢行礼:“下官见过田刺史。” 田早河上气不接下气,人都快背过去了,还不忘给赵鸢回礼:“赵主簿,大事不妙了!” 第11章 做戏要投入6 赵鸢进屋端了杯茶出来,递给田早河,“田刺史别急,您慢慢说。” “慢...慢不了!今天一早肃州府接到告知,晋王这几日要来玉门关巡查,由王、郑两家的人作陪。” 赵鸢一听晋王和世族的人要来,眉毛高挑:“那是好事啊,若有晋王和两位世家坐镇玉门关,北凉人定会尽快退兵。” 田早河见赵鸢还是对他们抱有希望,喝了茶缓了会儿,向她道来:“赵主簿,眼下不是北凉人的事,而是你的事啊!你前脚扣押北凉公主,他们后脚就到,明摆着是来找你问罪的...你我虽相识不久,但毕竟是我州府的下吏,你出事,我也脱不了干系,这样,你先逃吧。” 田早河明目张胆地给赵鸢通信,又把话说道了这份上,想着赵鸢也该懂了,可她却不解地问:“下官无错之有,为何要逃?” “哎哟赵主簿,这不是犯轴的时候!” “我不是犯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晋王他们既要拿我问罪,正好,我也要质问他们,为何放任北凉人劫掠百姓。” “赵赵赵赵大人啊,你怕是民间传奇听多了,以为人人都跟戏文里似的,一张面皮,非黑即白。但现实中的仕途从来不是礼记中所写的天下大同,你是新科进士也好,我是州府长官也好,都只是大人物脚下的小兵小卒,人家一脚就能踩死我们,任何时候,都是先保命,再保官帽,该低头的时候就得低头。” 田早河是真急了,而幸好赵鸢也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她目光像旁掠去,思索对策。 但她人生经历过最大的风浪,也无非科举,并没有应对解决实际困难的经验。 田早河见她踱步半天,忍不住提醒:“赵主簿,为何不问问李县丞的意思?” 赵鸢为难道:“李大人会帮我么...” 田早河道:“赵主簿,李县丞这个人,风尘物表,独好美酒。你给他买点好酒,他肯定帮你。” 李凭云...好酒。 赵鸢回忆起来,自见李凭云的第一天起,他每日都在饮酒。 她不认为那是多好的东西,只晓得喝酒伤身。 赵鸢摇摇头,“多谢您给我支招,但此事我该找安都侯相助,而非去叨扰李大人,若因此惹了事非,也正好同肃州府及太和县撇清关系,不要连累你们。” “赵主簿,你刚认识李县丞,不知他的妙处啊。” 我不是刚认识他的——赵鸢在心中想道。 三年前,河水上那艘燃烧的船,或是更早的时候,那篇令大邺士人惊叹的《律论》,那才是她认识他的开端。 无论士人说他有多少传奇,她都只记得那篇文章,那一把火,还有那艘燃烧的船。 闲云野鹤,来去自在,那才是她心中的李凭云。 赵鸢道:“是我自己做了糊涂事,不能让别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赵鸢朝田早河作了一揖,“田刺史,我要速去告知安都侯此事,先告辞了。” 她说完,匆匆去了玉门关,干枯的河道,隔住虎视眈眈的北凉军队。 这群北凉人,不论心眼如何,有无侵略之心,各个生得人高马大,长一双幽绿闭眼,聚如群狼。赵鸢不敢想象这些人要是真打过来,该如何招架。 但她已经糊涂地扣押了沮渠燕,不能又灰溜溜地将她放回去,她这么做虽不仁义,那沮渠燕也打了她一鞭子... 赵鸢的想法越来越矛盾。 她知当官不易,却比她想得更加复杂,因为此后一言一行,都不再代表她自己。 她已经走错了一步,必须慎重再慎重。 赵鸢骑马来到裴瑯身边,“形势如何?” 裴瑯道:“鸢妹,你放心,沮渠燕在我们手上,这群胡贼心底惧怕我朝天威,要真打起来,他们只有举国覆灭的下场,现在只能拿沮渠燕逼他们退兵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3节 赵鸢道:“今早我去找过北凉公主...” “你去找她干什么?” “你急什么?” 裴瑯自知这事因他而起,不好辩驳赵鸢。只是,他在心中隐隐觉得,赵鸢变了。 她和在长安时完全不同,她的知书达理,听话懂事,都在慢慢消失。 赵鸢道:“早晨田刺史着急忙慌地来了驿馆,说是接到消息,晋王要来巡边,王郑两家作陪。前几日我写信向王家求兵,他对我的信视而不见,北凉人屡次三番侵略边关,他们视而不见,一听我们扣压了北凉公主,立马要来巡边,明摆着是来问罪的。” 裴瑯蹙眉片刻,道:“鸢妹,这事你别掺手,就当全是我一人所为,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 “裴瑯,虽也不是我自己想要参加科举入仕的,可是,既然我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不该再活在你和父亲的羽翼之下。我出的馊主意,是对是错,我都要为它负责。” “他们从凉州过来,最快后天才能到,我们还有一天时间,鸢妹,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去劝沮渠燕。” 赵鸢老老实实道:“我信不过你。” 若是信他,也不会有这一出事。 “裴瑯,我问你,你与沮渠燕之事,你可有半点主动?” 赵鸢从裴瑯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你从前去坊间作乐,母亲劝我不要当回事,因为长安的公子都去那里,你我尚未婚嫁,我也无法掺手你的事,可唯独北凉公主这一桩,我忍耐不了。裴瑯,你知道你与她之间,隔着祖辈的深仇么?你的祖父、父亲,死在胡人箭下,距今不满二十年,你怎敢在他们忠魂镇守之处,与北凉的公主有苟且私欲?” “鸢妹,我当时以为她不过是普通胡女...” “普通胡女就能和她如此了?裴瑯,光是我知道的,已经有好几桩了,我甚至不敢想,还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鸢妹,你从前不这样的,怎么一考上进士,人就变了?” 赵鸢知道自己没有变,因为她只是将从前想说却不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大概是从前考不上进士,只有和你成婚一条出路,只能忍你,现在我有别的路可选,大不了,你退了我的婚便是。” “你若真忍不了我,可以跟你父母提出退婚,你知道一个女子被退婚,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知道。 被退婚,意味着人言可畏,她会死于别人的猜忌和唾沫星子之下,所以她对裴瑯一忍再忍,忍到她忘了自己本不是个擅长隐忍之人,忍忘了自己想要什么。 “裴瑯,你总是想方设法把责任都推给我,可从来不是我要你与人苟且的!” 裴瑯是裴家三代独传,他父亲去后,由祖母将他养大,养了他一身骄纵性子,又长了一张风流面皮,能文善武,女皇几次公然赞赏他,在长安世家公子中,他也是翘楚,这样的人容不得别人挑刺。 他被赵鸢的话激中,拉缰绳调转马头,赵鸢追问:“你去何处?” “我去告诉沮渠燕,我答应娶她,让她退兵!” 赵鸢被气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阿元瞧见了,上前宽慰道:“赵姑娘,我们侯爷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不是一个意思!他明明是担心你被问责,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阿元,你不用安慰我,也不用替他辩解。我同裴瑯认识的时间,同你一样久,若他是你说的那样,我倒也不用担心招蜂引蝶了。” “赵姑娘,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我认得路,此处距驿馆不远,一路都有逐鹿军,你不必担心。阿元,多谢你的安慰。” 阿元不放心,派了几个士兵在她身后跟着,赵鸢知道有人跟她,她刚和裴瑯不但没有解决问题,还加深了矛盾,她心里烦躁极了,此刻只想要尽快摆脱这些看着她的人。 赵鸢快马加鞭,一路扬尘,跟得后面的士兵心惊胆战,生怕她从马上摔了下来,好在后来还是安全抵达了驿馆,见赵鸢下了马,他们才放心离开。 赵鸢回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太阳高悬在她头顶,她急渴望一口凉水,于是走到井边,自己打了桶水上来,先是手捧着喝了一大口,觉得还是不解热,于是一脸埋进凉水里。 “赵大人,你要洗脸的话喊我打水给送屋里去啊,你是太傅千金,当众洗脸,叫哪个爱嚼舌根的看见,该恶意编排了。” 赵鸢闻声,倏地把脸抬起,回头。 她身后站着李凭云和六子,六子手里,举着两个甜瓜。 赵鸢用手掌擦了把脸,斯文道:“李大人,六子兄弟。” 六子说:“我得先把瓜放地窖里存着,到晚上拿出来,冰凉可口,刚好解热,赵大人,晚上记得出来吃瓜。” 赵鸢道:“多谢六子。” 六子抱着瓜小跑离开,只留下一串话,“李大人,跟赵大人说话客气点。” 赵鸢瞅瞅李凭云,发现李凭云压根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 他们俩,可真是除了第一天比较熟之外,再无纠葛了。 赵鸢作揖:“李大人,赵鸢失礼了。” 她嘴角一直沉着,连假装的笑意都提不起来,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心情糟糕。 李凭云道:“既然知道失礼,下次注意些。” 不哄她一下吗?不哄也就罢了,好歹说话客气点嘛。 “是,下官记住了。” 李凭云背着手,从赵鸢身边经过,丢下四字:“衣领湿了。” 赵鸢低头一看,自己衣领被水浸湿一片。她转身朝着李凭云背影行礼:“多谢李大人提醒!” 看着李凭云的背影,田早河的话忽飘入赵鸢耳中,蛊惑似地不断重复。 「你给他买点好酒,他肯定帮你。」 你给他买点好酒,他肯定帮你。 他肯定帮你。 他肯定帮我的... “李大人!”赵鸢脑子一热,叫住李凭云。 就算李凭云不帮她,听听他的思路,让他提点一二句也是好的。 李凭云步子停在木楼梯前,他肩膀半倚在墙上,“何事?” “今早田刺史来找下官,说起晋王和王郑两家这几日要来巡边,不知李大人知道与否?” 赵鸢站在李凭云低处,李凭云看她时,眼皮轻阖,眼底有清光。 烈阳从顶棚的缝隙里照下来,在他身上打了一簇光束。 赵鸢想,不愧是李凭云,哪怕他依旧胡子拉碴,却注定是站在光中之人。 “知道啊。” 赵鸢道:“不知可否请指点下官一二。” “好啊。”李凭云果断说,“赵大人,你求我,我就帮你。” 这么爽快?简直爽快到赵鸢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一直在等着帮自己呢... 李凭云...原来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赵鸢城府还不深厚,眼神清灵。 她不知那束自李凭云面前倾斜而下的光,正照在她自己的脸上,她眼中的悲喜变化,都被李凭云尽收眼底。 第12章 做戏要投入7 无数灵动的粉尘在光束间飞舞,赵鸢同李凭云之间,只隔着一道台阶的距离。 赵鸢只要斗胆上一个台阶,或是李凭云愿意向下一个台阶,他们都会并肩而站。可一个人不敢向上造次,另一个不愿屈尊降贵,于是便早就了这个局面:一个低头低得颈椎疼痛,一个抬头抬得脖子抽筋。 赵鸢心里不断琢磨着李凭云的话,只要她肯求他,他就帮自己解决燃眉之急。 李凭云见她眼珠子左右乱转,半天不做决定,恰有几只苍蝇飞了过来,嗡嗡嗡嗡地惹人烦恼,他转身朝楼上走去,棚顶有一处木板掉了下来,刚好挡着路,李凭云弓腰低头从那里过去,这时赵鸢才反映过来。 李凭云转眼已经上了楼,赵鸢喊他道:“李大人,留步!” 她喊罢,两条腿蹬蹬踏上台阶,向上跑去,碰到那挡路的木板,她直接用手给挡了过去。 李凭云听到这急促的上楼声,提醒她:“别在我面前摔了。” 赵鸢感动不已:“多谢李大人担心。” “我不想替赵大人负责而已。” 赵鸢心里早已认定李凭云是一个嘴硬心软之人,她抿起嘴唇,纯真而羞涩地笑道:“李大人,我都懂。” “赵大人,想好怎么求我了?” “李大人,我不求您。” 李凭云的眼睛太幽深,赵鸢不敢凝视,起初她说话的时候,只敢望着他腰间的配饰,那些环佩玉饰品,她甚至能想象得到风吹起时,它们叮铃作响的撞击之声。 可随着她这句话说出口,心境发生了一些奇妙的变化。她仿佛被打开了一道门,门外的世界,她见所未见,于是她抬起头,一边看着李凭云的脸色,一边沉稳地说:“求人始终低人一等,我才华官阶虽皆不如您,可我有一颗想与您比肩之心。” 李凭云挑眉:“是么?那你想怎么样。” 赵鸢愈发大胆:“我要与您比酒量,若您赢了,赵鸢自然悉听尊便,若赵鸢赢了,请李大人替我收拾烂摊子。” “行啊。” 赵鸢寻思李凭云是不是忘了他们第一次比酒的情形,当时可是她赢了呢。李凭云这么爽快地答应,赵鸢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难道...李凭云明知自己会输,故意让她? 可她说到底,只是他的一个下官而已,他们相识也不过几日,他凭什么帮她... “李大人,我让六子替我买酒来。” “你要在驿馆喝么?” 经李凭云一提醒,赵鸢意识到自己不能在驿馆和他比酒。驿馆里,不但有她的未婚夫在,还有许多士兵,她偷偷喝酒,自然不能教他们发现。 “那李大人,我来定酒楼,就定明月楼如何?这是玉门关唯一一家开门的酒肆了。” “赵大人,为避人言,保护本官名节,你我分头而行,清楚么?” “清楚,这个自然清楚。李大人,今夜我在明月楼恭候,不见不散。”赵鸢朝李凭云作罢揖,又蹬蹬跑下了楼梯。 李凭云眯眼看着她拂动的衣袖、发丝,默数了三下,三下刚到,她又转了回来。 赵鸢站在院子里,抬头便能看到二楼走廊上的李凭云,她尴尬道:“李大人,我得先回屋一趟,再去订酒楼包房。” 一切都在李凭云预料之中,他朝赵鸢眨了下眼,然后就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4节 在李凭云转身那瞬间,赵鸢怀疑她从李凭云脸上看到了一抹笑容,是她看错了么? 不,她视力好得很!不可能是她看错了,都怪李凭云的胡茬挡住视线! 赵鸢睡了一觉,换了身方便出行的男装,打开门,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六子刚好从外面回来,他满头大汗,直冲井水旁边,打了一桶凉水上来,把头钻了进去。 赵鸢见他之状,心想这样是不大美观...可今日竟然被李凭云撞见她做如此不美观的事了,他会怎么看她? 赵鸢下了楼,六子瞧见她,问道:“赵大人要出门?” 赵鸢同李凭云两个单独出去,本是一件私密至极的事,她唯恐旁人知道,于是心生一计,借口道:“这几日心情有些郁闷,我想自己去散散心。” “没事儿!今晚喝两盅什么烦恼都没了,赵大人你放心,我们李大人挑的酒,肯定是酒中极品。” “你...你知道了?” “喝酒的地点都给找好了,赵大人,我江淮海拿人头跟你赌,李大人选的地方,绝对是这世上独一处的!” 江淮海应当是六子的大名,赵鸢劝他:“六子,赌博伤身,以后还是少赌为妙。” “还是赵大人体贴,话不多说,赵大人,你就回去好好休息,出发前我会喊你的,同我跟李大人在一起,你可千万别操心,只管舒舒坦坦当你的千金小姐。” 赵鸢原本想着自己请客,没想到李凭云找了地方,备了酒,这样显得她自己好像真似个废物。 她忧郁地回了屋,翻开随身携带的《道德经》,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六子来同她交头接耳。 门外的六子声音极小:“赵大人,李大人已经到了,现在我送你过去。” 她原本想着自己和李凭云男女有别,平日里的接触一定要谨慎再谨慎,没想到他比自己还会避嫌。 这分明是对的,赵鸢也不知自己心中又在郁闷什么,她临出发时,匆匆照了照镜子,确认自己仪容完好才放心出门。 她出门前,欲盖弥彰地同驿馆门口的士兵说:“六子是我衙门的衙役,我叫他带我去散散心。” “赵姑娘,你同这些人才认识几天啊,还是让我们派人跟着吧。” 赵鸢和李凭云、六子相识还不到七天,可人之间的相遇,并不总是因时间而定,有些人相识多年,从未见彼此真心,有些人,却注定一见如故。 她道:“六子武功高强,救我两次,你们有何不放心?” 士兵面面相觑,六子赔笑道:“二位军爷,赵主簿是朝廷命官,她若有三长两短,我还不得株连九族吗?” 赵鸢道:“我不过是去散心,你们就放心不得,那日后我长久在太和县为官,你们也要跟着我守在太和县么?” 在逐鹿军心中,这位未来的侯爷夫人一向是个温柔稳妥的人,他们颇为信任赵鸢,又见六子面容纯真,不像恶人,于是放了行,安顿道:“赵姑娘早去早回。” 赵鸢从兜囊里拿出些碎银子,赏给士兵:“这些天你们辛苦了,回长安得了假,好好犒劳自己。” 两个士兵收了银子,连忙谢过赵鸢。 赵鸢跟六子可算摆脱了士兵的眼线,六子驾马,赵鸢坐在马车里,六子赶马时,赵鸢询问:“我们是要去何处?” 六子道:“赵大人,到了你就知道!” 车马一直往荒凉之境行驶而去,离了有人烟的地方,戈壁滩上一片茫茫无际的黑,车马疾驰了近十里,穿过几个沙石堆,终于看见了灯火。 今夜乌云蔽日,那一点灯火,仿若天地伊始的第一颗星。 六子将马车停下,赵鸢下了马,看得更清楚,她发现这是一片干枯的河床,而那一点灯火的来源,是河床上停靠的一艘废弃木舟。 沙海之上的船舶,李凭云果然别出心裁! 六子道:“二位大人比酒,我就不参与了,我在外面溜溜马。” 赵鸢迟疑:“你若不去,我与李大人岂不成了...” 私会二字,她始终难以启齿。 六子知道她估计什么,爽朗道:“赵大人,身正不怕影子斜,只要自己问心无愧,有何可惧?” 这话正中赵鸢心坎,她道:“那我进去了。” 她上了船,走到舱前,这是一艘小型渔船,舱内空间不大,容纳二人刚刚合适。既然是废船,那也没别的装置,底下就铺着一层草席,草席之上,一人以闲适的姿势坐着,他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姿态自在恣意。 赵鸢恭敬道:“李大人。” 李凭云道:“你我没空废话,直接喝吧。” 赵鸢刚才只顾看他,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的酒坛。 李凭云拿起一坛酒,从船舱走出来。随着他出舱,船头的空间变得局促,见他朝自己而来,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忘了这是一艘小小的船,她后退一步,就要跌下船。 在她后仰坠落之际,李凭云伸出了手。 这瞬间,一切忽然变慢,赵鸢想,就算李凭云搂了她的腰,那也是为了阻止她摔下去,不算失礼。 反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人知。 在李凭云视角之下,一切全然不同。他只见赵鸢身子向后仰去,底下是铺满石块的河床,她若摔下去,摔成瘫痪。 他迅速伸出手,捏住她袖子一角,将她拉了回来。 赵鸢眼瞅着被李凭云捏地那块布料,感慨他可真是会保持分寸。 其实...也没必要这么注意分寸,反正是为了救她嘛,肌肤接触一下也无伤大雅的。 “赵大人,谁先来?”李凭云举起手中酒坛。 赵鸢道:“既然是下官提出来的,那下官先来。” “赵大人豪爽啊,这次我让赵大人一回。” 李凭云直接拔开酒塞,仰头将烈酒灌入喉咙,赵鸢见他喉咙滚动,一上一下之间,她的心崩崩跳个不停,心中的喜悦亦是前所未有。 蓦地她想起今日早晨沮渠燕对她说的那句话—— 「男人是用来让你开心的。」 她现在心跳这么快,什么烦恼都想不起来,一定是开心无误了! 可是,是李凭云让她如此开怀... 所以说,李凭云...是男人? 第13章 做戏要投入8 广袤苍凉的戈壁夜色下,一艘废弃的小船在干旱的河道里遗世独立。 一男一女站在船头,以挂在船舱门口的那盏孤灯为月。 “赵大人,该你了。” 李凭云将手中酒坛递给赵鸢,是邀她共饮之意。 “是。”赵鸢双手接过酒坛,也学着李凭云的样子,直接一饮而尽。 二人如此下来几个轮回,酒坛渐少,便由站着喝改成了坐着喝。赵鸢天生是个饮酒的好手,同李凭云来来了这么多下,仅是微醺。 她发笑道:“李大人,我是不是有些喝酒的天赋?” 李凭云与她醉时容易敞开心扉、本性毕露不同。 他越是醉时,越是沉默。 他一双幽深的眼睛始终盯着赵鸢脸上晃动的灯影,“赵大人醉了么?” “怎么可能,你看,我还能喝。” 她说完自己开了一坛酒,抱着喝了起来,喝了一大半,还不忘恭敬地用双手递给李凭云。 “李大人,该你了。” 她双手举着酒坛,停留在空中,半天没有人来接,赵鸢向前凑了凑,发现李凭云竟然闭眼睡着了?她把酒坛抱回怀里,往前挪了两下,同李凭云更近了些。 灯火照在李凭云脸上,有种鬼斧神工的惊艳之美,却又如同上好的白瓷,叫人不敢去触碰,生怕力气重了,将他弄得破碎,力气轻了,又玷污他的清白。 她的脸离李凭云越凑越近,上看眉眼鼻梁,真是惊人之作,往下看嘛,看到嘴角青黑茂密的胡茬,却又显沧桑。赵鸢得意地想,不愧是李凭云,就是同长安那些花蝴蝶不同。 “二位大人!”远处传来六子的呼唤,赵鸢做贼心虚,蹭一下向后跌去。 六子赶着马车过来,“时候不早了,咱们得赶紧回去了。” 赵鸢扶着甲板,踉踉跄跄站起来,“六子,李大人喝醉了。” 六子忙跳下马,大步跨上船,拍了拍李凭云的肩,“李大人,醒一醒,咱该回去了。” 六子下手极重,李凭云被拍醒,缓缓睁开眼睛,眼中布着血丝,冷淡地看了赵鸢一眼,“赵大人,你赢了。” “六子,听见没有,我又赢了!” 六子见赵鸢也醉了,哄孩子似的说:“哎哟,赵大人又赢李大人了。” 赵鸢将衣摆向上一扽,一个大步跳上岸边,朝马车跑了两步,又跑回来。六子一脸狐疑地看着她,生怕她脚下不留神一头栽进河道里。 只见赵鸢跑到岸边,及时悬崖勒马,身子站得板正,抬起素手,“李大人,我拉你上来。” 六子送了口气,转头回马儿身边时,又听到身后李凭云道:“六子,扶我。” 赵鸢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竟然又被李凭云拒绝了一次。 她只能伸出左手,朝自己尴尬地右手上拍出响亮一声,双手合住晃了晃,别扭地把手晃了回去,“那我先回马车上了。” 回程一路,赵鸢同李凭云共同坐在马车里,赵鸢喝了一肚子酒,再经马车颠簸,酒水在腹中翻滚,她脸色蜡黄,一直半阖眼的李凭云轻声道:“想吐么?” 赵鸢用鼻音道:“嗯。” “憋回去。” “是...” 六子听到他们的话,也放慢了速度。 赵鸢道:“那李大人,我可否拉开门帘,透透气?” “随你。” 赵鸢向探身,将车帘掀起来。吹了一阵风,吃了一点沙,呼吸了些新鲜空气,那股想吐的劲儿被压制下去了。 “李大人,今夜多谢你。” 李凭云后脑勺靠着车壁,仰着下巴,不咸不淡地问:“谢什么?”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5节 “我从小有个愿望,就是能住船上。这样我爹想要揍我的时候,我就能乘船远去,让他找不到我。” 李凭云似乎被勾起了一点兴趣:“为何要揍你?” “赵鸢是个木头脑袋,背书背不好,爹就拿竹板抽我手心,那竹板看上去细细一截,打下去可疼了。李大人,你因读书遭过罪吗?” “没有。” 赵鸢有些后悔这些问题,只有天资平庸之人,才会吃读书的苦,李凭云这般天赋,哪会因读书而遭罪呢?她这么一问,便暴露自己的浅薄了。 “我若得李大人一二资质,也许能少挨父亲两板子了。” 她还等着李凭云说下一句,却见对方眼皮已经阖上了。 赵鸢美好地憧憬着,马车忽然停下,赵鸢探身朝外面望去,六子回头道:“赵大人,快到驿馆了,您和李大人最好分开走,您先行一步,我们在您后面跟着。” “哎!”赵鸢叹气出声。 李凭云闭目出声:“你哎什么?” “没...没什么,李大人,那我先行一步了。” 六子好心扶她,赵鸢敲着六子咧嘴一笑,“我没醉,不用扶。” 她往下一跳,稳当地降落在地,一边朝六子和李凭云招手,一边往后退着远行。 六子道:“赵大人,注意背后啊!” 话没说完,哐啷一声,赵鸢跌进了一堆放置杂物的篮子里。 这可真是太丢脸了,赵鸢扶着墙自己站起来,迅速转身沿着小巷跑去。 六子回头看着马车里闭目之人,道:“李大人,赵大人已经走了,你不用装了。” 李凭云从马车上下来,六子啧啧了两声,“李大人,你说这赵大人,是不是缺心眼?咱这趟就是为了她的事来的,她跟您说一声,不就得了?非要拼什么酒,折腾这么一大圈,到头来还不是得你让着她。” 李凭云道:“知道天下什么最贵重么?” “李大人,我虽认字不多,但也不是傻子,天底下最高之物,当然是皇权了。” 李凭云笑了笑,高深莫测道:“错,天下最贵重之物,是女人的自尊心。” ... 赵鸢蹦蹦跳跳回了驿馆,当值的士兵们面面相觑,她此时满脑子都是李凭云的一颦一笑,没有发现士兵脸上的尴尬。直到穿过大堂,走入后院,恰好碰到了裴瑯从沮渠燕屋中出来。 赵鸢愣在原地,裴瑯也没想到这个时候她不在屋中休息,反而从外面回来。 他定了定,疾步走向赵鸢:“鸢妹,你听我解释...” “裴瑯,你不必和我解释。”赵鸢道:“是耶非耶,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心中若是无愧,何须内疚。” 她心里其实也是虚的,因为今夜她和另一个男子在一起喝酒了,而且那般尽兴。 赵鸢朝裴瑯行了个礼,道,“我要回去休息了。” 裴瑯鼻子刁钻,“鸢妹,你是不是喝酒了?” “裴瑯,分明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道,又想赖我么?” 赵鸢一喝酒,胆子比从前大许多,演戏的时候镇定自若,脸不红心不跳。裴瑯竟然被她唬住了,抬起胳膊在闻了闻袖子,似乎真是自己身上的酒味。 赵鸢趁机回到房中,稍稍清洗过后便倒头就睡了。这一睡直接睡到日上三竿,若不是院中传来裴瑯震怒之声,她只怕这一整天都要睡过去了。 “好好的人怎么能凭空消失,难不成会变术法么?” 赵鸢推开窗户向下看去,楼下院子里裴瑯怒发冲冠,提着剑,对面站着一排士兵,挨个受训。 半晌后推门出去,刚好在楼梯口撞到来找她的阿元:“赵大人,快去劝劝侯爷吧。” “发生了何事?” “刚刚有个弟兄去给北凉公主送饭,怎么都敲门都没人应,便找来侯爷,侯爷发现门被反锁,破窗进去,发现人去楼空...北凉公主不见了。” 不见了? 赵鸢大惊,北凉燕...啊不,沮渠燕若是在他们手上消失了,北凉就有正当理由向大邺发难,她同裴瑯两个都得完蛋。 “裴瑯,怎会如此?”她跑到裴瑯身边问到。 裴瑯安慰道:“鸢妹,你别担心,这事是我的责任,天塌下来我来承担。” “现在说担责为时尚早,一定得找到沮渠燕。” 裴瑯握着剑柄大步走出驿站,赵鸢小跑跟在他身后,他来到驿站前,唤来各个关口守着的逐鹿军,但没人见过沮渠燕。 裴瑯吩咐:“你们几个,各带一队人马,南北东西分头去找,找不到人,提头来见。”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所有人不约而同朝土城墙的方向看去,一匹红鬃马驮着一双人,从城墙处缓缓而来。 随着他们靠近驿站,马背上人的模样也逐渐清楚。 女的妖媚无比,正是沮渠燕,可那被她倚靠的男子,姿容完全压制了沮渠燕。烈阳照在他的身上,他比天上那轮太阳还要璀璨几分。 赵鸢眯眼仔细观察,发现那男子有些眼熟。 “云郎,咱们再去走走吧,我看到这些人就扫兴。” 赵鸢认出来了。 裴瑯:“李兄?你为何...” 李凭云跳下马背,朝沮渠燕伸出手,沮渠燕捏住他的手,轻盈地落在他怀中。 长安说是开放之都,但男女之间也不敢再大庭广众下如此接触,这一出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李凭云一手牵马,另一手搂着沮渠燕向裴瑯他们走来,“我怕公主在屋里呆了太久,便带她出去转了一圈,侯爷不要担心。” “可你们是怎么躲过士兵的耳目...” 裴瑯声音越来越弱,沮渠燕剜了他一眼,“当然是翻窗啊,笨蛋。” 赵鸢听到沮渠燕骂裴瑯笨蛋,努力憋笑,毕竟裴瑯在长安可曾受过这等待遇? 沮渠燕握住李凭云的手:“云郎,人家饿了,陪人家吃饭。” 李凭云扫了一眼齐聚在此的人们,“为何大家都聚在此处?” 裴瑯道,“无事,阿元,去叫厨房备饭。” 李凭云低头对沮渠燕道:“燕娘,我先送你回屋。” 一堆人呆怔着目送两人离去的背影,包括赵鸢。 她无法形容此刻百感交集的心情,非要说的话...是有那么一些出乎意料。 因为她从没想过李凭云剃须之后,与蓄须时判若两人,且他竟然为沮渠燕剃须,且他还摸沮渠燕的腰? 原来李凭云...也是个贱男人。 身旁的裴瑯,脸已经垮到脚下了,赵鸢淡然道:“节哀顺变。” 第14章 做戏要投入9 一众人都没想到,裴瑯和沮渠燕僵持了那么久,软硬兼施都没让她退兵,李凭云不过一句话就让让她带着三千骑兵离开玉门关。 退兵当日,裴瑯名为“护送”,实为监视。 赵鸢唯恐有诈,她在驿馆大堂里踱来踱去,一个回身,正好撞到匆匆赶来的田早河。 “赵主簿,我处理完衙门里的公务就立马来给你通风报信了,今早刚接到消息,晋王一行人已经到了黄沙城,按脚程来算,明天怎么也得到玉门关了。” 赵鸢起初心中还抱有希望,认为也许有那么一丝可能,晋王他们前来,只是普通的巡边,可看他们如此迅速,她也无法自欺欺其人了,这摆明就是来为难她的。 “田刺史,多谢你通风报信,可是你给我通风报信,不怕晋王为难您么?” 田早河边倒茶边说,“李兄是我恩人,你是李兄衙门里的人,我帮你,就是帮他了。对了,北凉退兵了么?” 赵鸢忧心忡忡道:“北凉公主嘴上答应了要退兵,李大人和安都侯去玉门关送她了,等他们回来,便见分晓。” 田早河急忙喝了口茶,“顺利退兵就好,赵主簿,我得回衙门了,最近有个大案子,百姓每隔几个时辰就要跑衙门外击鼓,要是被发现我玩忽职守就完蛋了,咱们回见!” 赵鸢将田早河送到驿馆门外,“田刺史慢走。” 田早河前脚刚走,后脚李凭云和裴瑯并驾齐驱,率着逐鹿军回到驿站。 赵鸢对马背上二人行礼:“侯爷,李县丞。” 裴瑯脸色深沉,看上去,没有好事发生。 人呢,最怕对比。 裴瑯是长安权贵子弟中的佼佼者,有目睹他风姿的文士为他写诗,称其“长安探花郎”,意思为:一见到裴瑯,长安城的花都探出了脑袋。 可他同李凭云并肩,却占不到任何优势。也许是赵鸢偏心,她天生就喜欢那些有闲云姿态的人,李凭云一张脸,无喜无悲,一身风姿自在又潇洒,有他在的时候,赵鸢就看不到别人。 裴瑯和李凭云相继下马,赵鸢忙问道:“北凉人可退兵了?” 裴瑯点头道,“嗯,已经退兵,此番多亏了李兄出言相劝,沮渠燕才肯答应退兵。” 赵鸢腹诽,他那是出言相劝么...分明是用美男计。 李凭云肩靠着马身,轻笑:“举手之劳。” 他剃了须,人年轻了十几岁,笑容尤其干净,似三月春风,吹得人心烦意乱。赵鸢尴尬地想起初见那天,她竟叫了李凭云“大叔”,一时不知该把脸面放在何处。 “侯爷,李大人。”赵鸢极力镇定,“田刺史刚刚来过,称晋王已到了黄沙城,无论如何,明天都会抵达玉门关。” 裴瑯听到消息,握紧手中佩剑,愤慨道:“来者不善,鸢妹,有我在,你不用怕他们。” 赵鸢摇摇头,“裴瑯,你在的时候,我能靠你,可是你回长安之后呢?我早晚都要独自去面对他们,宜早不宜晚。” “鸢妹,不是我小看你,而是你是个姑娘,男人在的时候,没有让你站在前面受人刁难的道理。” 裴瑯越是这么说,赵鸢越觉得裴瑯在小瞧自己。 “这是我和晋王、世族权贵的第一次会面,只有迎难而上,才不负陛下信赖,士人为君解忧,没有退缩之理。更何况,北凉已经退兵了,他们没有能向我发难得理由。” 裴瑯反驳道:“鸢妹,你想得太简单了。朝廷里的事,不是非黑即白,他们若想发难于你,不愁找不到理由。” 赵鸢道:“那我倒要看看,他们到底有多少害人的法子。” 裴瑯真想一榔锤敲破这个榆木脑子,把里面的水都倒出来。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6节 两人各自坚持立场,僵持不下,眼看就要吵起来了,一旁观战之人淡漠开了口,“先发制人吧。” 赵鸢和裴瑯同时看向李凭云。 裴瑯明白了李凭云的意思,“对啊,我怎么忘了胡十三郎这一茬了!晋王既然敢派胡十三郎来刺杀鸢妹,就该承担事情败露的风险!明天他人一到,我就抓着胡十三郎去问罪。” 他们来玉门关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比赵鸢前十几年经历的加起来还要多,她早把胡十三郎这个人抛诸脑后了。 她扬起下巴,坚定道:“我要亲自带着胡十三郎去质问晋王。” 若非她是赵鸢,裴瑯只怕会脱口而出一句“你有病乎”? “鸢妹,你才半只脚踏入仕途,不宜树敌,你我既有婚约,你的事便是我的事,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为你解决难题。” 赵鸢有更大的志气:“我是陛下任命的太和县主簿,出师为士,当顶天立地,由你庇护,只会落人话柄,叫人小瞧,裴瑯,不论你说什么,这都是我自己的事。” “鸢妹,就你这倔脾气,你爹不揍你才怪!” 裴瑯对付姑娘家有一套,但赵鸢显然是朽木成精了,他丝毫无法撼动她的意愿。裴瑯长出了一口气后,看到对面隔岸观火的李凭云,突然计上心头,“鸢妹,这也算是公事了,我无权发言,可李兄是你的顶头上司,你的任何举措,不该先请示他么?” 李凭云丢给裴瑯一个冷眼。 赵鸢不敢理所当然地直视李凭云,毕竟天底下再是顶天立地的人,在顶头上司的面前都要低头。 她以为李凭云一定是站在裴瑯立场上的,于是抿唇深思对策,可没想到,那人却道:“赵主簿,我准了。” “啊?”赵鸢怔怔抬起头。 顶头上司道:“顶头上司准你带着胡十三郎去见晋王了。” 李凭云一句话扭转了局势,赵鸢被赋予了权利后,瞬时慌了:她万一失败了呢?如果晋王穷凶恶极,那她岂不是去送人头了? 赵鸢唇色惨白地看着顶头上司:“...多谢李大人给下官机会...” 这将是赵鸢第一次独自面对权势,她为此茶不思饭不想。 她对晋王了解不深,只知道对方武将出身,无论在脑海中如何演练接下来的会面,结果都会变成这样的画面:晋王一刀砍了她的脑袋。 心头的压力陡增,赵鸢的抗压之法是睡觉,睡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被噩梦惊醒。她梦到自己的脑袋被晋王倒提在手上,他张狂地剪着自己的头发。 这是一场实打实的噩梦,而赵鸢梦醒时分,天色昏黑,她心中恐惧更深。赵鸢点燃烛火,起来洗了把脸,这时一道敲门声响起,门口站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大呼:“谁!” “我。” 赵鸢听人说过,当门外之人不必报名报姓,门内之人也能知道对方是谁的时候,便是关系由生转熟之时。 她迅速照了把镜子,确认自己衣冠整洁后便溜到门后:“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李大人,您怎会来找下官?” “送饭。” 听到“饭”这个字,赵鸢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她打开门,夜色之下,李凭云单手负在身后,赵鸢朝他身后探头,没见着饭的踪影。 “李大人,饭呢?” “让本官给你送饭,做梦呢?” 明明是他说来送饭的,难不成...难不成,李凭云在耍她? 不,一定是她多想了!李凭云这般人,怎么会愚弄别人? “跟我来。”李凭云直接转身。 赵鸢压根来不及问,抬脚紧跟李凭云的步伐。 “李大人,我们去何处?” 李凭云道:“要么现在回去,要么闭嘴。” 果然,人最怕对比。 赵鸢想到今天早晨李凭云对沮渠燕说话的语气,不但温柔,甚至叫她燕娘?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成了叫她闭嘴? 可不能因为她是同胞,就如此随意对待她啊! 赵鸢脑海里还在上演着各种戏码时,李凭云已经推开了柴房的门。 胡十三郎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眼睛一个青一个紫,嘴里塞着一个馊了的馒头,六子道:“这货我已经教训过了,大人,我们开始吧。” 赵鸢一头雾水:“李大人,开始什么?” 李凭云低头看着赵鸢:“你要带他去问罪晋王,不打算提前演练么?” 在李凭云面前,赵鸢唯有虚心:“如何...如何演练?” “当我是晋王,现在带着胡十三郎来找我问罪。” “下官不敢。” 六子“哎呀”了一声,“赵大人,你就别跟我们摆架子了,你现在不练,明天到晋王面前准会怯场。” 赵鸢嘴硬:“我不是容易怯场之人。” 李凭云和六子同时质疑:“是么?” “是吧...” “赵大人,别让我等。” 李凭云面色一冷,赵鸢就提心吊胆。 她慌忙道:“那...那我试试。” 六子对李凭云敬佩不已:“李大人,还是你拿赵大人有办法。” 赵鸢被架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步,她只能硬着头皮,按李凭云说的来。 她素来真诚且老实,不会骗人,尤其在李凭云——让她仰慕了三年之人的面前。 六子见她不知从何开始,指教道:“赵大人,先发制人,最重要的是气势,你跟着我的样子来做。” “好,六子多谢。” 六子腰杆一挺,个头似乎都比平时伟岸了,他揪着胡十三郎的耳朵,对着李凭云先学了一遍。 “赵大人,学会了吗?你照猫画虎就行。” 赵鸢点头道:“我试试。” 她不好意思揪住胡十三郎的耳朵,只好指着他,然后挺直腰板,气沉丹田—— “李大人,我...我真的学不来。” 李凭云刻薄道:“女人就是女人,不配读书入仕。” 激将法对赵鸢百试不爽,“不配”这两个字,像一根针尖扎在了她的软骨上,她声音不受控地冷了下来,“配与不配,我自己说了算。” 六子叫好道:“对了!赵大人,就照这个语气说!” 第15章 稻草蜻蜓1 李凭云、六子二人陪赵鸢排练到二更天,到了半夜,赵鸢的嗓子已经完全沙哑了,嗓音变得低沉而倦怠,正好达到李凭云他们期待的效果。 二人送她回屋,六子鼓励她:“赵大人,明日见到晋王,就这样跟他说话,他肯定不敢欺负你。” 赵鸢为了逗他们玩,特地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比男人的声音还低:“这样说话么?” 六子笑道:“赵大人,咱这是演戏,不是真的,你小心声音变不回来了。” 夜深至此,玉门关听不到半点人声,李凭云的哈欠打破了寂静。 赵鸢见李凭云困了,连忙恢复正常说话的声音,道:“今夜多谢李大人相助,明日在晋王面前,我一定不会露怯。” 李凭云完全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他拍了把六子的肩,“回去了。” 六子被李凭云传染,也打了个哈欠,“李大人,撑到现在,真是为难你了。” 赵鸢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连打两个哈欠,她不禁嘴角扬起:李凭云打哈欠竟然都能感染到她,看来他对她的影响,比她想的还要更深。 李凭云对她素来少言寡语,可是隐隐之中,她能感到对方在为自己撑腰。 同父亲教她背书,女皇为她授官,裴瑯护她于危难不同,李凭云帮她撑起了她的骨气。 这夜赵鸢做梦,梦到的也是明日自己在晋王面前慷慨激昂地问罪于他,问得晋王哑口无言。第二日起来后,自信充斥着她的胸腔,赵鸢走路的步子都比平日更大。 她刚下楼,一名逐鹿军正在院中向裴瑯会报:“探子刚刚回来,说晋王已经到肃州了。” “这么快?”赵鸢喃喃道。 裴瑯向赵鸢望去,“鸢妹,你同我一起去见晋王吧。” 赵鸢摇摇头,“你是侯爷,我只是个县城主簿,你以公之名会见他,我不便和你同行。” “你当真一辈子都跟我避嫌?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同意你做官。” 赵鸢听得有些愣:“我要做官,为何要经过你的同意?” “你...” 裴瑯到底是被宠坏了,少爷脾气一上来,什么残忍的话都敢说,“鸢妹,你以为你读了两本书,考上了进士,就真的能入朝为官了?你信不信,就凭你自己,没有陛下撑腰,没有太傅老爹,你这辈子都踏不进长安朝廷的大门。” “我不信。”赵鸢虽然生气,却极力克制住怒火,沉稳道,“我的路由我自己来走,不由你说了算。” 裴瑯一时也不知道让她读书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大邺上一个有主见的女人,已经坐上皇位了。 他也真是命里悲催,长安世家有那么多温柔体贴的姑娘,和他定亲的,偏偏是蠢且倔强的赵鸢。 他负气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这次不论晋王如何为难你,我都不会帮你。” 赵鸢广袖一甩,“不帮更好,我生怕你帮倒忙。” 裴瑯瞪了眼偷听的逐鹿军,“走了!” 那名逐鹿军傻乎乎地问:“侯爷,去、去何处?” “去见晋王,告诉他,我同赵大人毫无瓜葛。” 裴瑯走后,赵鸢一直在驿馆等晋王的召见消息。 她一个从九品的县吏,是整个大邺官员体系最底层的存在,晋王若不召见她,她无权直接去见对方。 明眼人都知道晋王此行是来发难于她的,她自己也已做好了应对准备,只是没料到,等了一天,晋王派人叫走了李凭云,却没有召见她。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7节 等到天黑,她决定不能如此被动,倏地起身后,唤来六子送自己前往肃州府。 六子不解:“赵大人,晋王还没有召见你,你贸然去了,万一吃闭门羹怎么办?” 赵鸢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他在肃州了,明知如此,却不去见他,犯了失礼的错。他不见我是他的事,我的礼数得要周到,所以,就算是闭门羹,也得吞了。” “赵大人,你真是越来越...” “越来越如何?” “叫我刮目相看...是这个词吧。” 赵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李大人手下当值,我得进步快一点,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过了一阵,赵鸢从马车里弹出脑袋:“下午时,晋王的人叫走了李大人,他迟迟未归,我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六子恍然大悟,“赵大人,你是为这个啊。” 赵鸢若是承认她担心李凭云,便是失节,若是否认,便是失心。 她装作爽朗道:“李大人是我上官,我和你一样关心他。” 六子不给她台阶下,“赵大人,我可是一点儿都不关心李大人。” “那...那你关心什么?” 六子扬手挥鞭,鞭子在空中飞舞,“我只关心何时能得我的自由身。” “何为自由身?” 说起这个,六子滔滔不绝:“自由身呢,分为三种,一是身体自由,你可以随意毁坏自己的身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不受他人责罚;二是抱负自由,想干啥事就干啥事,不用理睬他人眼光;三是意识自由,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全凭自己乐意。” 赵鸢道:“先不说其他,就这第一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能说毁就毁?” 六子歪嘴一笑:“赵大人,这是孝经里的话,属于儒家的道,但人生海纳百川,可不止儒家这一门道。” 赵鸢不是一个见识广博的人,她只是一个死读书的士人,往小了说,士人只是会写文章的普通人,往大了说,也不过是支撑皇权的一段朽木。 也许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种“道”,可她出生在狭窄的儒道之中,儒家的教条天然地将她束缚。 她不懂六子口中的“自由”,更为见过天下其它的“道”。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浅薄,赵鸢将话题转移给六子:“那你如何才能得自由身?” “简单啊,李大人死了,我就自由了。” “啊?” “赵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我是李大人的私奴,要么有人给我赎身,要么等李大人死了,否则我这辈子都得给李大人做牛做马。” 赵鸢的心中不禁悲悯起来,即便是大邺这样开明的朝代,百姓依然有良民和贱民之分。 二人谈话间,车马已经抵达了肃州府。 赵鸢去府门拜见,州府外的衙役一脸不愿待见之相:“没有你们县令盖印的文牒,你无权参见州府长官。” 赵鸢和善道:“兄台,下官是太和县的主簿,田刺史也认得我的。” “想和我们田刺史攀亲带故的人多了,我管你是谁。” 对方态度如此恶劣,赵鸢不知如何招架,但她认为对方态度虽不好,话却是有道理的,不能因为自己私下认识田早河就坏了规矩。 她打算转身回门外死等,六子见她退缩,忙跑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二位官爷,这是咱县令亲自盖过印的文牒,您瞅瞅这时间,正是几日前。” 对方结果文牒确认过,道:“待我去给田大人通传,你们现在这等着。” 赵鸢至今连县令的面都未见过,不知六子从何处变出了文牒,她同六子在一旁等待时,好奇地问道:“县令不是告假了么?这文牒从何而来?” 六子老道地说:“赵大人,这是假的。” “假的?这可是伪造公文!被发现了轻则入狱,重则砍头!” “赵大人莫慌,天塌下来,有李大人顶着,砸不着咱们。” “李大人可知道此事?” “赵大人啊,你也是高看我了,我哪有本事伪造文牒?” “你是说...这是李大人伪造的?” “这是你自己猜到的啊,跟我没得关系。” “李大人这么做,定有自己的用意。” 六子反应了片刻,“赵大人,你对李大人是否过于迷信了?同样是伪造文书,我造就是违反律法,他造就另有用意?你不能这么盲目啊。” “六子,你有崇拜的人么?” “没有。” “等你有了一个崇拜之人,便知道与其共事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话罢,一个麻灰色身影从衙门里走出来,“赵大人,有失远迎!” 赵鸢行礼:“下官见过田刺史。” 田早河道:“赵大人这么晚来是...” “下官来参见晋王。” 田早河压低声音,“赵大人,晋王到了肃州以后,并没有提起你,你还是先回去,等他提你的时候再来。” “他不见,那下官便再此等候,劳烦田大人替我通传。” 赵鸢上句话说完,又立马压低声音,“下午的时候,晋王的人叫走了李大人,天黑了还没回来,你可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田早河道:“原来你是担心李兄,赵大人真是有心了。不过你放一万个心,晋王没有为难李兄,他们在魁星楼玩乐,安都侯也去了。” 吃喝玩乐的事,怎么可能少的了裴瑯,只是赵鸢没想到李凭云也随他们一同去了。 “赵大人?” 赵鸢两道秀气的眉毛紧拧,她时常露出这样蹙眉沉思的神情,田早河见状,道:“赵大人若是不放心安都侯,我带你去看看吧。” 赵鸢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等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已经稀里糊涂地答应了田早河:“有劳田刺史。” “嗨,咱们都是一个州府的百姓官,公事上互相照应,私事上也该互相帮忙。” 赵鸢担忧道:“可是我们这样贸然前去,李大人...会生气么?” 田早河摸不着头脑了,“赵主簿,你不是以侯爷未婚妻身份去见侯爷么,李兄...应该不会生气吧。” 赵鸢全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根筋不对了,她现在要去见的人,一个是要打压她的王权富贵,一个是她不争气的未婚夫,可她偌大的脑子里,想的竟然只有—— 李凭云,他不会生气吧。 魁星楼距离肃州府也不过几里路程,这短短几里路程中,赵鸢就在各种不真切的妄想中度过。 肃州是整个陇右道最穷的一个州,魁星楼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宴酣场所,老板娘从前是长安的卖酒女,见惯了长安城里的达官贵人,纵然田早河是一州刺史,她也是爱答不理的。 “哟,田刺史,您不是瞧不上我们这勾栏场所么?怎么...”看到田早河身边的赵鸢,老板娘调侃,“是要给我们这里介绍卖酒的姑娘么?我们这儿只招胡女,不招汉家女。” 田早河憋得满脸通红,“这位是安都侯的未婚妻,当朝太傅家的千金,你休要无礼。” 老板娘身材已经走样,昔日精致的凤眼被眼皮的赘肉挤压成了一双刻薄的眯眼,“太傅千金居然来我们这里捉奸,可真是憋屈啊。” 赵鸢和田早河两人加起来,看过的书可以塞满一间房屋,却凑不出一张利索的嘴皮子,关键时刻,还得六子出马,“咱田大人和赵大人都是读书人,替百姓谋事,岂是你这勾栏娘们能贬低的?” 老板娘大笑三声:“长安城里的穷酸书生我见多了,米价都不识,靠我们勾栏的姑娘供养着,成天只会写酸诗,抨击这个,抨击那个,指望读书人替百姓谋事,不如指望勾栏里的姑娘治理家国呢,我们勾栏里的出来的人,可比你们读书人务实。” 田早河张口就要反驳,赵鸢劝住,“田刺史,我们此行另有目的,别误事。” 老板娘见赵鸢不接招,收了话题,指向楼上,“晋王他们在阁楼喝酒,自己去找吧,我就不带路了。” 六子道:“二位大人,我在楼底下等着你们。” 田早河对赵鸢做了个“请”的手势,六子见两人上楼了,同老板娘又斗了几句嘴,便去外面逗马乐。 他站在车旁,拍了拍马屁股,道:“兄弟,还是咱俩最逍遥自在。” 马吐了口气回应他,六子跳上马背,打算去四周溜一圈,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仓促地从魁星楼里跑出来。 他惊诧道:“赵大人?” 距赵鸢去见晋王他们不过转瞬,她人却独自跑了下来,六子自然担心了起来:“是不是他们欺负你了?” 赵鸢面色极其难看,六子回想相识的这段时日,时间不长,但经历不少,赵鸢脸上从未出现过这样的表情。 她是个极其好面子的人,不论发生了什么,都强装出一副镇定相。眼下赵鸢神情写满了“不可置信”,素来固执坚韧的目光,似是突然破碎崩塌一般。 六子见她一言不发,极道:“赵大人,你好歹说句话啊,谁欺负你了?我给你报仇去。” 赵鸢呆呆望了六子半晌,摇头道,“我无事。” “赵大人,真的无事?” 赵鸢回想方才在阁楼看到的那些画面,心口再度泛呕。 李凭云,也是那样的人么? 她默默道:“咱们先回去吧。” 六子道:“赵大人,不等李大人了?” “不等了。” “真不等了?” “真不等了。” 六子可以充分肯定,赵鸢心情突变的原因,定是因为李凭云。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赵大人,要想官场混得好,得学会藏心事啊。” 赵鸢嘴硬:“我能有什么心事?况且,我不过一个小吏,我的心事并不重要。” 六子叹气:“赵大人,这样可不行哟,你这样下去,迟早被李大人整死。” 第16章 稻草蜻蜓2 月明,无星,肃州这座昔日的边疆重镇在苍穹之下沉静无言,一辆马车自缄默的大地穿行而过。 赵鸢抱膝坐在车缘,脑海中不断回想方才魁星楼阁楼的那些画面。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8节 白花花的□□,比她偷看过的任意一本春宫都更要过份。在酒池肉林中,李凭云也没什么不同。 尽管是那样龙蛇混杂的场面,她依然第一眼看到了李凭云,彼时李凭云左手手掌正撑在一个胡女的脖颈上,右手握着笔,在她背上题诗。 那只写下《律论》,杀尽天下不公的手,竟然沦落到写淫词艳曲的地步。 此时此刻,赵鸢有两种情绪,它们复杂地交织。 一是惊,二是愁。 她惊的是原来李凭云同裴瑯之流没什么差别,愁的是她竟然如此爱多管闲事。 赵鸢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驾马的六子道:“赵大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我发誓,不跟李大人说。” 赵鸢见他发誓了,便放心倾诉起来:“昨夜李大人教我同晋王理论,我以为他与晋王等权贵是截然不同的人,可今日看到他和晋王一起作乐,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赵鸢的话逻辑不明,但六子迅速抓到了核心思想。 “赵大人,你是担心李大人诓你出头,故意整你吧。” “我不知道。” 在来陇右之前,李凭云三个字,就是高高的明月,世人都有白月光,而她心怀李凭云。 真正认识这人以后,发现他不但酗酒,还很好色,昨天和沮渠燕卿卿我我,今天就和卖酒女难舍难分。 不止风流好色,更区别待人!在沮渠燕和卖酒女旁边,他放纵温柔,对自己可曾有半点好颜色? 论姿色,她丝毫不输,论才情,她们谁比得过她?论性格,她赵鸢对他可是任劳任怨,凭什么他在她们面前流露真性情,在自己面前便高高在上,爱答不理? 世人的明月尚在,而她头顶那轮明月不断下坠下坠,任凭她生拖硬拽,他还是堕落了。它摔在地上,她伸手去捧月光碎片,结果被扎得手疼。 难道裴瑯说的都是真的,女人越老实,越无趣么...她注定只能当个无趣的人么? “赵大人啊。”六子苦口婆心,“你就是太在意李大人了。” 某人死鸭子嘴硬:“有么?大抵读书人注定要活在别人的评判之中,大家对我的一言一语,我都会记在心上,善则维持,恶则改之。” “咱李大人吧...”六子提起李凭云,露出一抹难懂的笑,“也是人,是人就有缺点。” 赵鸢乖乖受训:“嗯。” 六子道:“赵大人,见的人多了,你就知道但凡是人,都有千面,有最坏的一面,就有最好的一面,能看到人最好的一面,那是你的福分,也是你的天分。” “六子,你见过很多人么?” 六子玄妙道:“让我数数...哎呀,见得太多了,跟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不过来。” “那可否有人是让你印象深刻的?” 六子眯眼道:“还真有一个。” 赵鸢洗耳恭听。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月明星稀,玉门关那叫一个鬼见愁,我本来打算当夜逃出关的,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几个酒鬼在赌钱,手痒痒没忍住,就跟他们赌了几把,耽误了出关的时间。我兜着一包铜钱,打算在破城门洞地下睡一晚,大半夜,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抓住我的手,我半条命都给吓没了。后来我定睛一看,瞅出了那是个人,我摸了摸他的脉门,见那人离死不远,就给他分了半边毯子。那人奄奄一息的时候,说要跟我赌上一赌。” 赵鸢被吸引道:“赌什么?” “他说啊,赌他的命。我死人见多了好不?他要真敢跟我赌,必输无疑啊。那我就跟他赌,若他能活过天亮,我就后半辈子给他卖命,若他活不过,我就把他身上的细软都抽走。” “那人可是...李大人?” 六子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不愧是赵大人,聪明。” 凭李凭云现在地模样,赵鸢实在看不出来他也曾经历过九死一生。 六子道:“结果是什么,想必不用我说,赵大人也知道了。所以李大人这个人,你可以憎恨他,但不能质疑他。甭管他做什么破烂事,你照着他说的去做,准没错。” 赵鸢嗫嚅道:“那岂不是要我做他的提线木偶。” 六子提醒:“赵大人,能在李大人面前当个提线木偶,已经是咱的福分了,要想不吃亏,你记住我接下来这句话,李大人么,你越让他,他越对你得寸进尺,必要时候,还得对他态度强硬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赵鸢受益匪浅。二人回了驿站,赵鸢回了屋,六子提了盏灯坐在驿站对面的草坡上,一边编稻草,一边等着李凭云回来。 夜色越发深刻,终于听到一段急促的马蹄声。 片刻后,李凭云从车上下来。有种人喝醉了,不动如山,李凭云是这一种人,可今天他的步伐也不禁飘了起来。六子捏着稻草,跑到他身边,接替马车夫扶着他。 那车夫是晋王派来的人,将李凭云送回来,就转头驾马离开了。 李凭云道:“不必扶我,我自己能走。” “行吧行吧。”六子说,“反正你脑袋没掉,我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李凭云讽笑:“李凭云的脑袋,是谁都能拿走的么?” “是啊,天大地大,都不如你李凭云命大。”六子感慨一声,“我大半夜在这儿等你,一是担心有人要对你不利,二是趁你进屋前,给你提个醒,今夜赵大人看到了你跟晋王一起寻欢作乐,担心你和晋王同伙,故意诓她带着胡十三郎去送人头,你好好给人家解释清楚。” “我为何要与她解释?” “就凭她是咱县衙里日后唯一的主簿,不哄好她,谁给你干活?” 晋王是武将,灌酒的手段极其多,李凭云比平时醉的更厉害,明明醉成这样,他看水塘里自己的倒影都已经不清晰,却犹能想起赵鸢瞪一双圆卜隆冬的眼睛,虔诚地看着他的模样。 大抵他在浊世里停得太久了,有一股清流经过,才会记在心上。 “她有问题,便自己来问我,不来的话,自己心里憋着。” 李凭云径直往驿站院中走去,六子从身后递来一根稻草编的蜻蜓,“姑娘家都喜欢这些玩意儿,赵大人要是忍不住对你动手,你就把这个总给她。” 李凭云微靠在门框上,手指捏起那只稻草编织的蜻蜓,举在空中,搓动着它转动,“你还会编这个?真是深藏不漏。” 本是无风,可当李凭云转动稻草杆的时候,那只草蜻蜓的翅膀震动,仿佛有了生机,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六子得意道:“我师父给我起名叫江淮海,就是取了个海纳百川的意思,江湖上的玩意儿,只有你没见过的,没有我不会的。” 李凭云淡淡道:“是么?” “赌不赌?” “你只剩一条命了,拿什么跟我赌?” 六子瘪瘪嘴,“李大人,做人不能太自负啊。” 李凭云轻笑一声,捏着那只稻草蜻蜓进了院子。 手中这细小的玩意儿,看久了,也真的像是生灵,李凭云竟不舍将它扔掉。他低头向前走着,灯影之下,他的影子寂寥而磊落。 他忘了楼梯顶棚有处悬下来的木板,只顾往前走,砰一声,额头便砸在了木板上。 被木板这样一桩,李凭云的脚步就有几分虚了,恰在此时,面前扑来一个长发遮面的白影:“李大人。” 李凭云脚步连连后跌,好在他求生欲强,抬手紧紧抓住楼梯扶手,将身子固定稳了。 他来不及慌,也来不及疼,目光冷冽看着眼气的白影,镇定道:“赵大人有事么?” 赵鸢回来后先试着入眠,可她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今夜魁星楼里看到的画面。 诚然,李凭云和她此前幻想当中是有些出入的,未曾见过他的时候,她就用自己的想象为他铸了一座神身,他该比孔孟慈悲,比神佛庄严,真见了他,发现对方是个不大好像与的人,她也能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秉性... 可她始终无法接受李凭云和那些不学无术的权贵同流合污。 他是本朝第一个不是权贵出生的状元郎,他的出现,对天底下的读书人意义非凡。 赵鸢想质问他为何能够做到和晋王推杯换盏、同桌而乐,但话到嘴边,又不敢说了。 她凭什么问他?那个比神还高尚的李凭云,只是她自己心中的一个幻影罢了。真正的李凭云,是她的上司,是一个同她不该有瓜葛的男子,他活生生地存在于人世上,有他自己的来路和去处,她不能因为对方做了自己无法理解的事,就对他加以责问。 赵鸢心中天人交战时,人就站在楼梯上,完全挡住了李凭云的去路。 他冰冷道:“让开。” “李大人。”赵鸢鼓起勇气,“今夜我也去了魁星楼,我看到了你在卖酒女身上作诗。” 政治操守她管不了,男女私德总有她能入手的地方吧! 李凭云不知她何意,挑开眼皮,“嗯?” “我是太和县的主簿,负责端正县衙官吏的言行举止,您既然正在与北凉公主相会,就当对她一心一意,忠贞不二。” 李凭云也是喝醉了,脑袋反应比平时慢,才会斟酌她说的话。 人越醉,眼神越是浑浊,可李凭云的目光却依然敞亮如一面明镜,赵鸢在他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个多管闲事的自己。 难道...她就是传闻中的好事精? 在她自我质疑的时间,李凭云道:“赵大人,你犯了为官最大的禁忌。” “请李大人指教。” “为官之道,最忌假公济私。” 赵鸢也不傻,立马听出“假公济私”的意味,她慌张反驳:“李大人,下官不敢!” 李凭云却没有追问此事的意思,他轻咳了声,转头下楼。 房间在楼上,他下楼做什么?赵鸢害怕他喝多了,神志不清,于是小跑跟着下了楼梯:“李大人,您去何处?” “解手,赵大人要同往么?” 赵鸢脸色僵住,“不...不必...谢...谢李大人相邀。” 李凭云身影消失在影壁后,赵鸢在台阶上一会儿上,一会儿下,数了一共有十四级台阶。走到楼梯地下,赵鸢再一次转身往上走的时候,发现面前的台阶上躺着一只蜻蜓。 她以为那是一只受了伤的活物,便想把它放回到草丛中。赵鸢俯身轻柔地将其捧到手心,这才发现这是稻草编的蜻蜓。 “还真是栩栩如生,差点骗过我了。”赵鸢笑了笑。 她手捧着蜻蜓,站在台阶底下等着李凭云。 片刻后,那个身影摇摇晃晃地从影壁后出现,回想他们相识以来的日子,他每日都在饮酒。饮酒畅不畅快,赵鸢不知道,但一定很伤身的。 李凭云若是英年早逝,该是一桩千古憾事了。 他走来,见赵鸢还在,开口问:“赵大人,你不睡觉么?” 赵鸢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她是在等李凭云,脑子飞快一转,“我本来是在等侯爷回来的,他没同李大人一起回来么?” 裴瑯自大被沮渠燕抛弃以后,就视李凭云为情敌,今夜的宴后,他直接搂着同李凭云喝酒的胡女去了偏室。 李凭云懒得掺和他人之事,直接道:“我不知侯爷下落。” 赵鸢早就心里有数,裴瑯定是去鬼混了。 “李大人,有一事,下官不知当不当说。” 赵鸢再多说一句,李凭云就该困死过去了。他耐心渐散,“不当说就别说。”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9节 李凭云也猜到她要说什么,无非是为了带胡十三郎去找晋王的事。 “有事明日再说。” “可我不吐不快。”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上了楼,“憋着。” “李大人。”赵鸢紧张起来,握紧手中的稻草蜻蜓,“饮酒伤身,您...以后还是少饮几杯。” “嗯。”李凭云漫不经心地道。 赵鸢终于说出了心里憋着的话,她长舒一口气,脸上神情也明朗了起来。 “叮嘱完了?” “嗯,李大人,您早些休息。” 李凭云背着手垂头上楼,才上了两个台阶,又听到身后一声:“李大人!” 又来。 算了,当做没听见吧。 李凭云头也不回向前走去,一只白皙小巧的手自他身侧伸来,“您的蜻蜓落下了。” 他凝眉看了眼这只稻草蜻蜓,它乖巧地伏在赵鸢的掌纹之上。 赵鸢的手不大似个闺阁千金,因为常年握笔,指节变了形,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虎口处也有些茧子,倒也因为这些微瑕,让她的手有了托起一切生灵的力量。 “送你了。” 等赵鸢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回屋了。 “李凭云赠我礼物了?”她小声呢喃,先是不可置信,等慢慢相信了这个事实,脸上掩不住笑容,一切烦心和疲惫又被抛到了脑后。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也有男弟子偷偷送她礼物,可送来送去,都是些印石章刻之物。这是她第一次收到如此别致而富有生机的礼物。 随着她的手掌颤抖,蜻蜓振翅,跃跃欲飞。 “李凭云竟然送你礼物了。”赵鸢肯定地想,“赵鸢,看来你确实有些魅力的。” 第17章 稻草蜻蜓3 裴瑯在魁星楼里睡到日上三竿,半梦半醒中,掀开被子一看,立即惊醒。 他迅速握住床头的刀柄,大喊:“你是谁!” 一柔弱的汉人女子从被窝里露出脑袋,委屈道:“侯爷,昨夜是您搂着奴家回来的。” 裴瑯男女私德差,脑子却好使,他回忆昨夜,自己分明是搂了个胡女回来的,怎么过了一夜,就成汉家女了? “休要骗过本侯,是谁派你来的?” 对方道:“奴家婉柔,是鸨母的同乡,饥荒时家人都死光了,鸨母见我可怜,收留了我,但是来魁星楼的客人都喜欢胡女,奴这里一直没有生意,鸨母便找人教了我化妆的手艺,教我平日里打扮成胡女...” 裴瑯虽花心,对姑娘却素来温柔,尤其对方真是柔弱无依,我见犹怜。 婉柔突然转过身去,露出luo/背,“侯爷,昨夜李郎在奴家背上题过字的,这可以证明确实是奴家。” 昨夜一帮男人玩得尽兴,世族王家人提起李凭云是状元郎,让他献墨,李凭云也是豪情之人,直接在婉柔背上提了字。裴瑯检查过,那字迹还在,看来婉柔说的的确是真... 他最近总是被女人玩弄,十分恼恨,气色极差,“滚。” 婉柔应声,“是。” 婉柔衣服还没穿好,急促的敲门声传来。 裴瑯怒道:“谁?” “侯爷,是我,阿元!不好了,赵姑娘来了!” 他大抵是和陇右不对付,从前最省心的赵鸢,自打来了陇右之后也变得让他不省心了。 裴瑯唯恐赵鸢是来捉奸的,他从速穿戴好,破门而出,边疾步下楼,边对阿元抱怨,“昨夜就不该让李凭云先走,指定是他给鸢妹泄密了。” 阿元腹诽,自己不守德性,还有理说别人了。 主仆二人下了大堂,步子却不由慢了下来。清晨的魁星楼大堂一片狼藉,一个脏兮兮的乞丐毫不违和地站在大堂之中,他被绳子捆绑着,限制自由,绳索另一端被人掌握,那牵绳之人正是赵鸢。 在赵鸢正对面,晋王一身便衣坐在椅子上,大脚搭在脚蹬上,一个胡女跪在地上给他揉腿。 晋王是武将出身,练就了一身魁梧肌肉,即便歪斜坐着,散发出来的气势也是压迫强悍的。 赵鸢练了一路,语气异常沉稳,不卑不亢:“晋王,下官是陛下任命的肃州府太和县主簿,听闻您在凉州,本该路过凉州时就前去拜会的,但因上任日期紧急,便走了另一条道,正好错开了凉州。” 晋王长得五大三粗,却因在南方驻扎多年,张口就是一方吴侬软语,“赵主簿真是有心了,虽咱们陛下也是个女人,但能女子身份考中进士,也是在不容易。” 这话明夸暗贬,稍稍聪明点的人都能听出来,晋王是在说赵鸢能考取进士,都是因为当今陛下也是个女人。 赵鸢谦逊道:“今年进士科共十七人,赵鸢仅排第十,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你不好好学习,大清早来找本王,是什么意思?” 晋王不但对赵鸢是这个德行,当年对女皇也是这个德行。 赵鸢心道,说话如此不中听,活该被女皇针对。 不过,现在她才是被针对之人。 赵鸢侧身,手指向胡十三郎,“此人晋王可认识?” 晋王的反应出乎赵鸢意料:“胡十三郎啊,本王派去迎接赵主簿的人,赵主簿莫不是将其当成贼人,五花大绑了过来?” 晋王料定赵鸢有口难言,便指鹿为马,胡说八道。 赵鸢咬牙忍住怒意,两个深呼吸后,顺着晋王荒唐的口吻说下去:“既然他是王爷派来迎接我的,怎会持着凶器,半夜刺杀我?” 晋王看向胡十三郎,“我让你去迎接赵主簿,谁教你去行凶的?” “王爷,是奴才会错了意,都怪奴才爹娘,把奴才生的跟猪一样笨,理解不了您的意思。” 晋王和胡十三郎一唱一和,把赵鸢当傻子一样糊弄。 裴瑯忍不了,下楼道:“王爷...” “王爷!”赵鸢蓦地打断裴瑯的话。 她终于在昨夜想明白了李凭云叫她和晋王硬刚。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她是安都侯的未婚妻。 安都侯一家在武将当中有不可动摇的威信,四舍五入,赵鸢也是安都侯府的人了。 晋王和女皇博弈,安都侯是中间立场,晋王敢为难女皇,却不会为难安都侯。赵鸢借安都侯府的大树乘凉,至少能保她在陇右的安全。 这也是当初赵太傅让裴瑯送她前来的原因。 可赵鸢左思右想,自己不能依赖裴瑯。且不说她和裴瑯最近争执不断,就算他们二人相亲相近,她靠得了裴瑯一时,能靠他一世么? 这始终是她的仕途,不能总是由别人搀扶着她走。 她决心自己面对晋王,所以打断了裴瑯的话。 “王爷,想必...”赵鸢也陪他们一起装傻,“胡十三郎是真的误会了您的意思,我如今毫发无伤,您莫要责怪他。” 晋王眼神震了下,多亏眼皮厚,才没被看穿。 “赵主簿真是大度,胡十三郎,还不给赵主簿磕头?” 胡十三郎委屈道:“她她她绑着我,我跪不下去啊。” 赵鸢逼自己假笑:“王爷,这胡十三郎性情挺豪爽的啊。” 晋王捧起茶杯,“性情豪爽有什么用?连人话都听不懂,废物一个。” 赵鸢忽然弯腰作揖,“王爷,这种废物留在您身边,想来只会坏您的事,下官初来乍到,正缺个私奴,斗胆请王爷将胡十三郎赠于下官。” 把胡十三郎交还给晋王,就是把他刺杀自己的证据还了回去,交给裴瑯让他带去长安,那是借裴瑯之手,把证据交给陛下,这两条路,不论如何取舍,她都只是一枚棋子。 昨夜她在魁星楼看得一清二楚,这些男人,不论平日立场如何,上了酒桌,都是禽兽,没一个可信的。 她不能把自己交给任何人。 既已入局,哪怕当个破烂棋手,也好过当一枚棋子叫别人驱使。 对晋王来说,把胡十三郎按插在赵鸢身边正合心意。 “行啊,一个奴隶而已,回头本王就把他的奴契转给赵大人,当是给赵主簿新官上任的赠礼了。” “多谢王爷。” “□□娘的。”晋王突然大骂一声,赵鸢一个抖擞,以为他在骂自己,遂低着的头不曾抬起。 她在余光之中,看到晋王一脚踹向给他捏腿的胡女心窝,耳旁再度响起晋王的声音,“男人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婆娘该有的智慧。” 他看似在斥责胡女,实则指桑骂槐。骂完胡女,晋王又道:“赵主簿别见怪,本王就这暴脾气,看不惯自作聪明的女人,这胡婢擅作主张捏了本王的伤腿,本王骂她两句,应不为过,赵主簿回了长安,可不要去陛下面前告状啊。” 赵鸢隐忍道:“下官地位低微,要见陛下一面,难如登天。” 晋王忽然看向一旁的安都侯,大笑道,“小侯爷,你这未婚妻有点意思啊,本王跟她开玩笑,她竟然当真了。” 裴瑯挤出一个难堪的笑容。 晋王叫了人去准备了茶点,等茶点的时候,他同裴瑯谈话,赵鸢就一直站在旁边候着,直到茶点来了,晋王才道:“赵主簿,怎么一直站着啊?” 赵鸢道:“王爷没让下官入座,下官不敢坐。” 晋王道:“赵主簿,你是县吏的时候,咱上下有别,但你若是安都侯未过门的妻子,那咱就都是一家人,你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赵鸢脸上的假笑越发尴尬。 老鸨一一介绍介绍了点心,最后又补充一句:“这道莲子黑芝麻糕,是婉柔亲手做的,特地给安都侯补气血的。” 裴瑯脸色发沉,“我等在此吃茶,未允许你开口。” 这顿茶点是都是江南风味,赵鸢许久未吃到如此色味俱全的点心,甜食下肚,烦恼过半。 晋王用茶水把嘴里的点心送下去,道:“听说肃州田刺史学馆办的不错,王善人是凉州第一儒,此次本王与他前来,是向田大人取经,明天早晨我们去拜访学馆,小侯爷跟太和县丞同行,赵主簿作为大邺第一位女学士,前无古人,学馆的学子肯定乐意听得赵大人指点,明日赵大人就随我们一起前去。” 赵鸢明明知道晋王是借北凉一事向她发难不成,便拿访学一事当台阶下。可她诸多优点,偏有一处致命伤:耳根子软。 别人刁难她千句万句,夸她一句,她就不记恨了。 赵鸢忙道:“多谢王爷。”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0节 裴瑯不安地看向赵鸢,赵鸢同他对视一眼,便低头继续去吃糕点。 回程路上,二人大眼瞪小眼,相顾无言,只有胡十三郎一人叨叨:“女相公,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你也忒小肚鸡肠了。” 赵鸢不曾理他,到了驿站,她找人将胡十三郎押了回去,自己欲回屋,裴瑯叫住她,“鸢妹,我有话要跟你说。” 赵鸢站在青天白日之下,道:“你说。” “你真要把胡十三郎留在身边?” “嗯,有何不可?” “你这一招,倒是出其不意,但你以为晋王不知你的意图?你刚踏上仕途,不知这条道上能人多了去了,要想走远,必须藏住锋芒,出风头,就是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 “你是说我...爱出风头?” “你休要歪曲我的好意!晋王铁定不会放过你,这样,我挑几个逐鹿军,你在太和这段日子,让他们在背后保护你,我会同你父亲想办法,将你尽快调回长安。” 赵鸢来不及说话,一个小厮捧着一个玉佩跑进来,“侯爷,我是魁星楼的龟奴,您的东西落在了魁星楼,婉柔姑娘叫我一定交到您手上。” 赵鸢挑眉冷笑:“婉柔姑娘?” 她转身背对裴瑯,“裴瑯,我不要你的逐鹿军,我只求你能给我应有的敬重。” “我是杀人还是放火了?那胡十三郎倒是说对了,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就连你爹,都有两房妾室。”裴瑯哀求,“鸢妹,等你嫁过来,整个安都侯府都能交给你管,我只求我心自由。” “你心自由,为何要我委曲求全?裴瑯,我是女人,更是和你一样的人,我也求我心自由!” “你的心还不自由么?你如今满眼都是李凭云,我可曾为此说过你半句?” “我何时满眼都是他了?”赵鸢惊道。 裴瑯虽混,但也有优点,他的优点便是不双标,自己拈花惹草,却从不强求赵鸢对他一心一意了。 “...怕是除了你自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赵鸢第一反应竟不是裴瑯胡说,而是紧张地想:李凭云也看出来了么? 裴瑯见她露出羞愤的神情,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性本自由,一纸婚约就将你我人生捆绑在一起,本就不公。咱们都是受害者,就不相互为难了。你喜欢李凭云,大胆地去喜欢,只要别叫我给别人的孩子当爹就成..当爹也成,但孩子得随我姓。” “一派胡言!”赵鸢气道,“裴瑯,我真是想不通,人的嘴里怎能说出这样的糊涂话!” “你没否认自己喜欢李凭云,不是么?” “我是仰慕他又如何?我从未与他做逾礼之事,今日不会,往后更不会,我守住了夫子教我的道德!” “我真是...”裴瑯气道:“对牛弹琴。” 他说完,看到赵鸢表情呆滞凝重,以为是自己语气过于严重,开始找话找补,但赵鸢依旧如此表情,直到李凭云自他身后出现,越过二人,淡淡瞥了他们一眼。 赵鸢此时此刻,只能想到一句话:他听见了,而她—— 完蛋了。 第18章 稻草蜻蜓4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个李凭云神出鬼没。 无疑,赵鸢和裴瑯的对话被他听去了。 赵鸢的情史惨淡,非要追溯,只有两段。 第一段是在童子馆中读书时,偷偷爱慕当时教她们《诗经》的夫子,她升入国子监,终于鼓起勇气要将自己的思慕情告诉夫子,去了童子馆才发现夫子已经不在童子馆教书了。 第二段则是在国子监念书时,有男学生赠她了她一株木兰花,当夜就被国子监的先生告去了赵太傅那里,她被母亲罚抄了三遍女戒,抄完之后,手都没法拿筷子了。 她不但有婚约在身,更有礼教束缚,对李凭云的爱慕,大抵也会和前两段一样无疾而终。只要她不说,神鬼不知,永远不会结果之事,谁奈她何? 裴瑯知道赵鸢脸皮薄,试图为她找补:“李兄,我和鸢妹方才正在比赛,看谁更会说假话。” 这找补还不如不补。 李凭云昨夜又是宿醉,今日脸色苍白无色,他面无表情:“我无兴致窥听二位的私事。” 裴瑯对赵鸢虽无爱意,却有兄妹情意,他怕赵鸢伤心,护短道:““李兄,我们虽是闹着玩说假话,鸢妹却已敬你三年,你莫辜负了她对你的敬佩之心啊。” 李凭云眉间风平浪静,他目光自眼前二人身上逡巡一遍,最后落在赵鸢脸上,“赵大人,你们方才说什么了?我耳背,没听见。” 裴瑯:“耳背?” 李凭云道:“嗯,我右耳天残。” 赵鸢也是第一回 听说此事,她和裴瑯一样惊诧不已。 “李大人。”赵鸢用坚定的口吻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美玉无瑕而供人赏玩,君子有瑕,却令人敬仰。” 裴瑯不知赵鸢是何时练就的拍马屁功夫,这一通狗屁,出自她口,竟丝毫听不出奉承的意味。 李凭云不置可否,裴瑯正好私下有事要问他,赵鸢被打发了走之后,想到了被六子打散筋脉的胡十三郎。 既然从此以后胡十三郎是她的私奴了,她不能对他置之不理,中午时,赵鸢请阿元吃了一大个猪肘子,而后托他帮忙给胡十三郎疗伤。 裴瑯从小没爷娘管束,号称打遍长安无敌手,实则伤痕累累,从小阿元就负责起了他的跌打损伤,如今俨然是治疗骨伤的名医了。 他给胡十三郎接上了骨,胡十三郎仍满口叫疼,阿元将他各处关节捏了捏,突然拽起他手腕替他号脉,眉头一皱,“是软骨散的毒,此毒极狠,先叫人产生浑身骨裂般疼痛,半年至一年后,开始失禁,不出三年,一个壮年的身体功能就退化成八十岁的老人了。” 胡十三郎刚被接上骨头,浑身剧痛未散,说话有气无力:“兄弟,这可不兴乱说啊,软骨散是我们盗家祖宗的独门秘方,只传盗盟老大,四年前,老大江淮海被官兵剿杀,软骨散绝迹,除非世上有鬼,否则,这绝不可能是软骨散。” 赵鸢觉得“江淮海”这名字有些耳熟,胡十三郎打断她的回忆:“赵大人,你是不是故意套我话,想让我泄露盗盟机密?你这算盘可是打错了。我们盗盟子弟虽散落在五湖四海,但同根同源,绝不会背叛师兄弟。” 赵鸢求助阿元:“他这是在说什么。” 阿元讽笑一声,向赵鸢解释:“盗盟,就是盗贼联盟。始于魏晋,当时士大夫们寻仙问道,成立了道盟,江湖上不务正业的二流子就照猫画虎,成立了一个盗盟,都是些小贼乞丐,三教九流,不成秋后所以,但凡出个有点本事的,就能当老大,朝廷从来没把他们当回事。”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胡十三郎反驳道,“大理寺花了五年,换了七八个少卿,才抓住江老大,我看不是朝廷不把我们当回事,而是怕自己养了一堆酒囊饭袋!” 赵鸢听得正是兴起,被胡十三郎打断,她气急败坏而温文有礼道:“请你寡言!” 阿元趁赵鸢骂人时喝了口水,接着说:“几年前的江洋大盗江淮海,盗了赫赫有名的成王墓,一战成名,被三教九流尊为盗盟老大,朝廷为此苦恼多年,无奈之下,搬出悬赏令,向民间广纳良策,赏银高达百两。四年前,民间有人献计,说那江淮海有个致命弱点,就是嗜赌如命,大理寺的人听从其计谋,派人伪装成赌徒和江淮海打赌,若他能进入皇宫盗取陛下的猫眼石耳环,就管他半个月的酒钱,没想到他真去了,这一去,相当于自投罗网,人还没进玄武门呢,就被乱箭捅成了马蜂窝。” 胡十三郎道:“朝廷用了这种手段害了江老大,亏你还说的出口。” 阿元欲辩,赵鸢道:“好了,都是过去之事,值得争吵么?胡十三郎,软骨散一毒你莫慌,我会尽我所能替你解开的。” 阿元不想当场打赵鸢的脸,便叫她出去说话。 “赵姑娘,这软骨散,每一味毒配方都有不同,解软骨散毒的,只有制毒之人,除非你找到制毒之人,否则永远解不了毒。” 赵鸢一层层递进思索,要找制毒之人,得先找下毒之人。 下毒之人岂不正是... 眼前抱着木盆马刷而过的身影和她脑海中的身影恰好重叠。 六子挥手打招呼,“赵大人,阿元哥,中午吃啥了?” 六子! 赵鸢终于想到自己是在何处听过江淮海这三个字了。 【赵大人,我江淮海拿人头跟你赌...】 六子带她去船上找李凭云比酒那日,曾提起过他的大名,正是江淮海。 糟了,他若是江淮海,那李凭云岂不是会有危险? 赵鸢惊慌失色道:“阿元,我有急事,先告辞了。” 她跑了两步,又叮嘱阿元:“今日之事不要告诉侯爷。” 自离了长安和父母的监督,她就如同脱缰的野马,跑起来的速度越来越快,一溜烟就跑到了楼上李凭云的屋外。 赵鸢急促地拍门半晌,手掌拍疼了还是无人敲门。六子听到动静在楼下喊道:“赵大人,刚田大人过来将李大人叫走了,房里没人,你别敲了!有什么话我替你捎给李大人呗。” 她找李凭云就是为了告诉他小心六子的,怎可讲这话告诉六子? 赵鸢佯装镇定,“没有急事,等李大人回来再说无妨。” “嘿,赵大人,我瞧你手掌都拍红了,以为非常要紧呢。” 赵鸢实在无法把娇小的六子和江洋大盗江淮海联系起来,她越想越是恐慌,找借口迅速回屋。 下午时驿站没有其它动静,赵鸢静下心来,在书案前梳理清自己的思绪后,便迅速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趁无人时从李凭云厢房的门缝里塞了进去。 日落月初,她偷溜出了驿馆,来到被遗落的城墙之上。 此处楼高地偏,她约李凭云在此相会,绝不会被六子撞见。 更重要的是,这里离苍穹很近,足矣浪漫。 就算六子知道她约李凭云在此处见面,也会认为因情私会,故而不会跟来。 赵鸢坐在登楼的台阶上,她把灯搁在身旁,灯照着她,影子投在墙壁上。 李凭云登楼时,率先看到的是投在墙壁上托腮仰头的影子,她的睫毛根根纤长,似蜻蜓纤细的翅膀。 听到脚步声,赵鸢立马站起来,恭迎对方登楼。 “李大人,您来了。” 她站在楼梯口,没有挪动的意思,李凭云道:“你想站在这里说么?” “不,不...李大人,您请先上,下官跟在您后面。” 李凭云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迈步上了楼。到了楼上,他看到一处过去打仗留下的铁钩,那铁钩牢牢镶嵌在土墙里,李凭云走到赵鸢面前,“灯给我。” 赵鸢手举着灯,不解。 灯下看美人这话不假,灯火从下而上照向李凭云,这最容易将人照成鬼,可尽管如此,他的容颜依旧惊心动魄。 “赵大人,灯给我。” “哦,李大人,灯给您。” 她双手奉上灯。 李凭云提灯她左侧前走了几步,赵鸢这才发现他所在之处的瞭望口上,嵌着一个生锈的铁钩,相必是过去战争外敌攻城留下的武器。 李凭云将灯挂在了那只铁钩上。 “赵大人,说吧。” 夜色漆黑,一灯独明,李凭云比她见过的任何男子都要清高。在她的心中,浮现出一副被风沙吹拂的佛祖圣像。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1节 李凭云右耳对着她,今天早晨他才说过自己右耳听不见东西,赵鸢一直深深铭记,所以特地走到了他左边。 “李大人,若非事关重要,我也绝不会来这里跟你商量。” 李凭云听她声音严肃,低头看向她。赵鸢与他说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盯着他腰间的那几样配饰,此刻也是。他的角度不偏不倚,看到她紧蹙的眉头。 赵鸢有一对天生的新月弯眉,蹙起来的时候,弯眉就变成了剑眉。 “何事?” “是关于六子的事。六子曾无意中向我透漏,他本名叫做江淮海,竟与四年前被处死的江洋大盗同名同姓。” 赵鸢一边说一边观察李凭云的反应,但他只是轻轻挑了下眉,除此之外,脸上没有丝毫变化。 赵鸢想道:他和六子情谊过深,自己与他相识不足半月,于情于理,李凭云都不会信她,若要李凭云相信她,得先取得他的信任。 “不过天下同名同姓之人实在太多,不能凭这一点断定六子就是盗贼江淮海,毕竟天下人都知道他被朝廷剿杀,任他武艺再高,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赵鸢还在为难该怎么把话说委婉了,李凭云直截了当道:“六子的确是盗贼江淮海。” 赵鸢柳眉倒竖:“什么!” 李凭云挑眉一笑,“赵大人耳背么?” “李大人你早就知道了?那你还敢将他留在身边...不,李大人,你肯定是另有打算,对不对? ” 李凭云的笑容变得耐人寻味:“赵大人,你难道不曾想过,我和他是一伙的么?” 这样倒更说得通,赵鸢试探道:“李大人,是不是...他威胁你?” 在这短短的一瞬间,赵鸢对眼前之人生出了无限脑补和怜悯。她此时尚不知,当一个未经世事的姑娘开始对一个男人心生怜悯,就是她倒霉的开端。 李凭云勾着嘴角,轻轻摇头。 “赵大人,你猜错了。” 她自己泥菩萨过江,竟然还想救救李凭云。 既然李凭云没有受威胁的话,赵鸢不可避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他是心甘情愿和盗贼为伍的,可一个读书人,怎会与盗贼同流?除非...除非他根本不是读书人。 可李凭云是状元郎,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 除非...他根本不是李凭云,而是盗贼。 他若不是李凭云,那真正的李凭云去了何处? 难道... 不会... 被他杀而代之? 第19章 润泽天下1 李凭云走入大邺士人视野的那一年,赵鸢和其它读书人一样,对这个名字背后之人产生过无数个幻想。 她没有见过对方的面,单凭“李凭云”三字,便自己塑造出了一个狂放不羁的形象。而根据历史规律,能取“状元”之人,大多其貌不扬。 在她的幻想里,李凭云个头不高,不爱洗澡,一头蓬发,外貌虽拙,却叫人生敬。 敬仰和仰慕这两个词,看似相近,却传达着截然不同的情感。 赵鸢“仰”他,因为他的才华之高,如同横亘在士人面前的一坐高山。 “敬”与“慕”的一字之差,就差在了李凭云的相貌上。 他着实好看。 和时下男风盛行的极端阳刚与阴柔不同,李凭云生了张“阴阳调和”的脸。 他是端正标准的男相,可睫毛却异常纤长浓密,垂眸之时,浓密的睫毛遮住目光,那双眼睛变得晦暗幽深,目光破碎,让他看起来分外脆弱阴柔。 赵鸢也不是好男色之人,想不出更多能形容李凭云的辞藻,直接来说,他每一处,都长在了她的心坎上。 若眼前之人不是真正的李凭云,而是窃用李凭云身份的盗贼,那赵鸢对他的情感,就只有“慕”,而无“仰”。 只“慕”不“仰”,好办多了! 赵鸢一想他既然不是李凭云的话,二人身份平级,她还掌握着他的秘密,二人之间,她是占上风的。 调戏人之人,最大的乐趣是看被调戏之人的反应。李凭云垂眸凝视着赵鸢,等待着她惊慌失措。 可在他视线之下,赵鸢忽然深呼出一口气。 “既然你不是李凭云,那我也不妨跟你直说。” 赵鸢还没开口,她看到李凭云抬起头,于是她顺着李凭云的视线看去,天上的明月正渐隐在黑暗之中。 李凭云喉结滚动,“赵大人,月食了,有什么话,赏完月食再说。” 赵鸢也是第一次见到月全食,她被这罕见的自然之景吸引。月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随着黑暗缓慢地吞噬着月亮,赵鸢的想法又变了。 对方就算不是真的李凭云,自己冒然将心意告知他,也是失礼的举动。 她内心天人交战之后,想出一个“绝妙”的法子。 她跑到李凭云右侧,对着他“失聪”的耳朵道:“李...这位兄台,既然你不是李大人,那赵鸢也不怕冒犯你了,赵鸢对你心动是真,但你不要误会我是个不守妇德的姑娘,而是你...” 她含羞道:“长得实在太合我意。” 此人亲口说过他耳背,她此番剖白,既抒发了自己心意,又不必打扰对方。 她自顾自地说:“我也是人,食色性也,男人有贪色的权利,女人也该有贪色的权利。君子色而不淫,我既没有口出狂言,又未做出格之举,所以不怕人指点,果然,说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李凭云回眸,抿了抿嘴唇,“赵大人,我听得见。” 什么叫听得见,他亲口承认自己右耳天残的。 除非... “我是骗你的。” 赵鸢的眼睛瞪成葡萄大小。 “哪...哪一桩是骗我的?” “每一桩。” “李大人,我来之前喝了酒,方才所说,都是胡言乱语!”赵鸢慌忙找借口,“下官绝无冒犯之意,夜色已深,下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告辞!” 赵鸢扭头就跑,跑到楼梯口,听到身后一句厉声:“回来。” 脸都被丢到长安了,她实在没脸回头。 赵鸢硬着头皮,倒退两步,转身弯腰作揖:“李大人,有何吩咐?” “晋王叫你明日一起前往学馆?” “嗯,晋王邀下官一同前去时,下官受宠若惊。” “别去。” “啊?” “赵大人,你耳背么?” “不是...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不能去。” “我说的话你照做就行。” “那可是晋王...下官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失他之约。” “明日我会给晋王说禀明实情。” “什么情况?” “赵大人来了癸水,腹痛难安。” “可我癸水...” 赵鸢适当打住。“癸水”这样私密之事,她自己都难以启齿,可李凭云说这二字时,没有任何淫亵隐晦,他坦坦荡荡。 好似...对她毫不在意一样。 “李大人,下官决心要做个好官,不能总是躲着困难,请容下官仔细想想。” 李凭云道:“随你。” 夜渐深,二人并肩沉默地走回驿站附近,离驿站还有几十米远,李凭云看到驿站四周都守着逐鹿军,便停下了步子。 “赵大人先走吧。” “为何?” “避嫌。” “李大人...” “赵大人,你不在乎名节,但本官在乎,我不想听到你我之间的风言风语。” 赵鸢蓦地想到那日他和沮渠燕之间亲密的举动,心道:为何你同她在一起时就不在乎名节? “李大人,那下官先行一步。” “灯还给你。” 提灯是赵鸢带来的,回来的路上,却是李凭云一直提着灯,他将灯递向赵鸢。 赵鸢道:“灯留给李大人吧。” “不必。” 被心仪之人再三拒绝的滋味并不好,哪怕对方是货真价实的李凭云。 赵鸢并不是逆来顺受之人,她后退一步,道:“李大人,既然你不耳背,那不论是今天早晨我同裴瑯间的对话,还是方才城楼那一通话,你都听见了。赵鸢已有婚约,不能背叛礼教,能赠予自己仰慕之人的,仅有这一盏灯。” 赵鸢一口气说完,脸憋地通红,她转身羞愤地朝着驿馆方向奔去,逃离尴尬现场。 李凭云看着她飞奔的背影,呐呐道:“跑得真快。” 他提着灯散步回去,人刚上楼,看到一个身影在门口等待。 六子得意笑道,“李大人,喝酒去吗?我下午去遛马,碰到了一个胡商,赌了一把,得了一斤葡萄美酒。”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2节 李凭云将灯熄灭,“不喝,戒酒了。” “戒了?” “嗯,戒了。” 六子换了个姿势,郑重道:“咱们赌一把,你要是这次能戒成,就算你赢。” 李凭云挑眉道:“行啊,若我赢了,你就戒赌。” “叫我戒赌,不是要我命吗...”六子突然话锋一转,“你是因为赵大人戒的酒吧。” “同她何干?” “你戒了那么多回酒也没戒成,前几日,她一句叫你保重身体少喝酒,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你就开始戒酒,不是因为她还能因为谁?” 李凭云向后靠在栏杆上,眯眼道:“你偷听了?”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嘛。赵大人对你的关心可是溢于言表,李大人,你这次一定要戒酒成功,莫辜负她一片真心。” “往后别在赵大人面前提起我。还有,她收了胡十三郎做私奴,回县衙之前,你先将胡十三郎驯化好。” 六子不解道:“李大人,你对赵大人如此上心,为何不让她知道啊?” 李凭云冷笑,“不对她上心,我如何去得了长安?” “你这人...”六子摇头道,“你就做个人吧,踩着人家对你的倾慕上位,这可太不男人了。” 李凭云懒得理他。 六子伸了个懒腰,仰头恰见天色浓稠,他微笑道:“你是个臭混蛋,但赵大人真是个报喜鸟,她一来玉门关,玉门关就有雨了。” 在他做江淮海游历江湖的时候,观测天象是一向基本的技能。 听到“有雨”,李凭云竟然流露出诧异的表情:“明日有雨?” 六子道:“我看天象从来不会出错...我说,有雨而已,你这么高兴么?” 李凭云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他大步向前,推门说道:“本官明日要早起,不与你厮混了,告辞。” 六子被关在门外,牢骚道:“真不是个正常人,比玉门关下雨还不正常。” 晋王定下前往学馆的时间是巳时,李凭云辰时就到了肃州州府,恰好碰上有人百姓来告状。 晋王和陇右第一世族王家的王儒人坐在公堂后面听审,李凭云也奉命听审。 自南北朝期间,王家就是当地大儒,胡乱之时,前凉在凉州屠城,王儒人的先辈都是手无寸铁的读书人,却主动拿起了兵器,跟骁悍的胡人打了起来。城自然是没守住,却守了万世英名。据说王儒人祖上战死之时,瘦的只剩皮包骨头了。 那层皮是千疮百孔的汉人皮,那层骨是傲气正直的文人骨。 到了大邺,不再有胡乱,天下繁荣昌盛,而王家人的后代——以眼前这位王儒人为首,也开始变得油头粉面了。 来州府告状的是一个农民,状告当地的大儒不给工钱。农民不识字,生怕自己说话不被听到,对着田早河一通乱吼。 王儒人在晋王面前批评道:“早知道这个田早河是个草包,当初就不举他做肃州刺史了,连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都对付不了,如何管得好一个州府。” 王儒人说起话来,脸颊肉一抖一抖,晋王歪嘴道:“当初是你们几个选田早河上来的,说这话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话罢晋王看着李凭云,“李县丞,你听到巴掌啪啪作响了没?” 李凭云似如梦初醒:“回晋王,下官方才打了个盹儿,没听着。” 王儒人眯眼道:“李县丞,晋王面前你也敢糊弄?” 晋王道:“王儒,李大人虽然资历浅,确是不折不扣的天才,人家高中状元的年纪,你连文章都做不好,轮不到你我来教训。” 王儒人和晋王一唱一和道:“王爷,天才可不是夸人的话,历朝历代被称为天才之人,无非两种结局,要么英年早逝,要么泯然众人。李大人年轻,需要的是磨砺,您这样说,岂不是在捧杀他?” 任这二人如何演戏,李凭云只觉得困。 审案的田早河退了堂,大气来不及喘,先跑来后堂给晋王汇报案情。 晋王不耐烦道:“你肃州的事自己处理,不必跟本王汇报。是时候该出发去学馆了,小侯爷和赵大人夫妻俩还没来么?” 田早河道:“侯爷还没到,赵主簿已经来了,她一直在公堂外听审。” 众人乌央乌央地走出公堂,赵鸢深吸了口气,依次向面前比她位份高的人们行礼。 在场的有一位兼任王爷的刺史,一位刺史,一位大儒,和她品阶地位相当低下的只有李凭云,她最后一个才拜到李凭云。 许是因为李凭云不让她来,她却自作主张来了,赵鸢不敢和李凭云对视。 晋王道了出发,她等众人按照身份尊卑依次从她面前经过,汇入他们的队伍中。晋王走在最前,随行的王儒人和领路的田早河各在他左右方,赵鸢则与李凭云并肩走在最后。 到了衙门外面,也是按这个顺序上马车的。王儒人和田早河登马车时,赵鸢和李凭云两个小吏在原地等候。 赵鸢实在忍不住,偷偷瞄了李凭云一眼。 他的眼里看不到生气的意思,赵鸢心想,若这是她爹,她如此肆意妄为,一定会拿戒尺揍她。 不知李凭云是否没睡醒,他垂着眼眸,浓直的睫毛将他的目光遮蔽。 赵鸢试图看透他,好不容易,李凭云的眼睛终于动了! 他眨了下眼,转头看向赵鸢:“看够了没?” 第20章 润泽天下2 “裴瑯昨天吃错了东西,今天早晨起来,满脸红疹,他不能前来,他已经失约,我不好再失约,” 赵鸢费尽心思和李凭云解释她自己今日一定要前来的原因,可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借口。 别人说她是木头疙瘩,看来是没错的。她答应了晋王今日会来,就一定会来,哪怕是千难万险也会来,因为她实在不擅长说谎。 她等着李凭云的冷嘲热讽,对方确实似笑而非看了她一眼,“赵大人,你有种。” 这话不大中听,但听起来...怎么有些像是在夸她呢? “李大人...” 李凭云头也不回上了马车,一个衙役上前道:“赵大人,男女不得同车,晋王特地为您单独准备了一匹马车。” 赵鸢纵然担心马车有诈,但她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进了马车。 一路无惊无险到了学馆。车马停在学馆外面,众人下了马车,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书生步履匆匆而来:“老生拜见晋王殿下!” 老书生留着两道白色的鲶鱼须,他似十分宝贝那两道须,鞠躬弯腰时,还要以手捧须。对方乡音黏重,赵鸢只能将他的话听得一知半解。 晋王心眼不大,却最会装大度,他不知自己长了一张威严吓人的脸,故作和蔼的时候,有种拙劣的做戏样。 “致真先生快免礼,先生为肃州教出了无数位父母官,本王早就久仰先生大名,几日才前来拜访,哪堪先生厚礼?” 田早河尴尬解释道:“晋王,这位是马师兄,是我大师兄,师父的大弟子,师父本尊应该还在讲课。” 赵鸢听得惊讶:还能这样?她同李凭云对视一眼,李凭云见她这幅没见识的样,竟被逗笑了。赵鸢见他边的笑容涟漪一般荡漾开,她抿抿嘴巴,收回自己看他的眼神。 马师兄道:“师父正在抽查学生课业,马上就能出来了。” 晋王认错人,毫不尴尬:“那我们先找个遮阴的地方等着。” 马师兄道:“回晋王...咱们学馆是乡里人一起凑钱修的,刚好凑够一间讲堂,没多余的银子用来修凉亭和会客用的地方。” 肃州最开始是没有官学的。官学是世族大儒的附属产物,肃州是个生产农民和小贩的贫困地区,没出过有名的大儒,故一直无人兴办官学,直到三年前肃州本地出生的乡贡田早河出任肃州刺史,才给肃州申请到了办官学的资质。 赵鸢心生疑惑,创立官学,由朝廷拨款,就算她对金钱没有概念,也清楚朝廷拨的款不可能只够盖一间讲堂的。 给肃州修官学学馆的钱款去向何处,晋王心中最清楚,他不便对此事发表意见,只道:“那我们就去听听看致真先生讲课。” 一行人边走着,晋王对王儒人说:“王儒,当年在肃州没有官学,致真先生培养出了包括田大人在内数位乡贡,今日你得多向人家取经,眼看秋天将至,又到了乡试,凉州学馆若输给肃州,责任可都在你头上了。” 王儒赔笑道:“致真先生教了一辈子书,我才从大哥手中接受官学不到两年,王爷,您将我的名字跟致真先生相提并论,也太抬举我了。” 王儒场面话一套一套,晋王听得也有些不耐烦。他终归武将出身,还是更习惯武将说话的方式。 赵鸢偷瞄了眼学堂里的情况,十几岁的童生和老叟同席而学,在他们面前的,是个是个比马师兄年纪还大的小老头,他个头甚至不如赵鸢高,可腰板挺得跟竹竿一般板正,这便是致真。 晋王感叹:“这致真先生年轻时是不是当过兵啊?若本王手下的兵油子腰杆也能挺这么直,本王也能少发点火了。” 田早河道:“先生常说,读书人是大邺的脊梁骨,因此他教我们读书写字,姿态一定要正。下官还记得年幼时跟着先生学三字经,姿态不端,先生就叫我头上顶一碗水站着,要是敢砸了碗,或是让水流出来,就赶下官回家。” 赵鸢以为自己读书时挨鞭子就够惨了,没想到田早河比自己更惨。 讲学结束,致真没说下学,学堂无人敢动。 致真从屋中走出来,马师兄连忙给他介绍,“师父,这位是先皇胞弟,晋王殿下!他旁边这位王儒人,是凉州王家当家,凉州学馆新任馆长。” 致真个头不高,看谁都是抬着鼻孔。他鼻孔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李凭云身上。 “李先生,久仰大名。” 他无视了身份尊贵的晋王,无视了当地大儒王儒人,无视了自己教出来的肃州刺史田早河,唯独理会了李凭云一人。 赵鸢心道,不愧是李凭云。 晋王为了找回被无视的面子,说道:“不愧是状元郎,天下读书人,不认富贵王权,只认有才德之人,不愧是大邺的脊梁骨。” 王儒人接着道:“三年前李县丞舌战天下儒生,殿试一战成名,今日也叫我们凉州这群土老帽开开眼见。” 致真却不给王儒人面子,直接说:“士人的德行在心不在口,才华在笔不在心。乡试在即,今早我让学生们以自己参家的乡试的志向为题,作了篇文章,请李大人点拨一二。” 赵鸢期待着李凭云的回答,正好,她也想见识见识李凭云发挥实力。 可李凭云说:“下官眼睛最近酸涩,看不过来那么多文章,还请王爷安排。” 晋王道:“你就别推辞了,人老先生叫李大人看文章,你看就是,婆婆妈妈,畏首畏尾的,跟个女人似的。” 李凭云却是一笑:“下官自知天性优柔寡断,幸而有王爷在前领路。” 不止赵鸢,就连王儒人都被李凭云这话给惊到了——什么?陇右竟然还有比他更会拍马屁的人?他内心感慨,众目睽睽下说出这话,这李凭云简直不知“脸”为何物。 致真侧身,请诸人登门。 晋王昂首阔步走了进去,没了人高马大的晋王遮挡,致真看到了随行的赵鸢,突然肃穆道:“王爷,学堂重地,您怎可带个女人过来?” 女皇为女子开辟科举之路,致真曾不顾天威,公然声称女皇是在践踏大邺的脊梁骨。 他自己是个教书先生,生了五个女儿,没一个读过书的。 此老头是出了名的迂腐顽固,赵鸢来陇右不过几日,对此一无所知,但晋王在陇右多年,不可能不知道致真的迂腐恶名。 她恍然明白,为何李凭云不让她今日过来了了。 晋王装老好人道:“赵主簿是赵太傅的亲闺女,也是读书人,本王寻思,她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刚结束科举,正好能给学生们传授经验。”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3节 致真生平最厌恶之事有二。 一是女人读书,二是权贵舞弊。 致真怒道:“我的弟子寒窗苦读,为能参加科举,变卖家产,孤注一掷,不中举者,轻则家产全无,重则轻生,太傅之女轻而易举就中了进士,这就是天地最大的不公!” 李凭云早就知道,她今日能进入学馆之门——就怪了。 田早河解围道:“老师,赵大人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她的文章我看过,学生自问再学个十年,也写不出赵大人的文章。” 致真将火气转到田早河身上:“我看你也是被女色冲昏了头!” 王儒人拱火道:“赵主簿,要不你就别跟着进去了,你看,本来好端端的氛围都被你给...王爷,我就说别让赵主簿跟来了,我这厚嘴皮子说的话,总归有点道理的。” 赵鸢腹诽,您不是嘴皮厚,是脸皮厚。 这些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公鸭子一般叽里呱啦,赵鸢听得头疼。 若晋王要羞辱她,那他已经达到目的了。 赵鸢作揖道:“王爷,既然老先生不愿让下官入内,下官就不进去了。” 晋王说:“这哪行...赵主簿是本王请来的客人,焉有让赵主簿在外等候的道理?” 为官之道,很重要的一点是人若犯之,我便忍之。赵鸢此时已是一肚子火,还得硬着头皮给晋王搭台阶下:“王爷,时辰也不早了,快要正午,别误了王爷用膳。您不必担心下官,下官正好在周围逛上一逛,熟悉下肃州的风土人情。” 晋王怎么可能让她闲逛呢。 “始终是本王考虑不周,不如这样,赵主簿,今日午膳,本王宴请赵主簿吃顿好的,弥补过失,赵主簿,务必再次等候本王,咱们不见不散。” 这是不等他出来,赵鸢就不得离去的意思。 赵鸢到底没有能反抗的权力,“下官多谢王爷。” 学馆没有任何可以遮阴的地方,赵鸢就一直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过去,眼看太阳升到了头顶,学馆里还无人出来。 她恐怕自己是要中暑了,四下寻找了一遍,只有一口石井能够坐人,于是便走到石井旁坐下。被太阳暴晒过的石头能烤肉,而她此时的境况,正如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就被扔上烤盘的活鱼。 赵鸢不服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脑子想得越多,太阳就越是严酷,渐渐她脑子开始空白,视线变得虚无。 “姑娘!”一个公鸭嗓及时地叫醒她。 赵鸢一个抖擞,抬眼一看是个满身补丁的少年。 在她渺小的半生中,从没见过这样破烂的衣裳。长安的权贵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许多衣物只穿过一二次就丢给了街边乞丐。因此就连长安城的乞丐,也不会穿有补丁的衣服。 很快赵鸢的视线就被少年的眼睛吸引,他竟生了一双碧眼。 “姑娘,咱们学馆的致真先生最讨厌女子,你可千万别在我们学馆晕倒。” 赵鸢辩论不过致真和晋王,但对付这小少年绰绰有余。 她道:“我若能控制得了,倒也不会在你们学馆晕倒了。” 碧眼少年瞅了瞅她苍白的面色,从怀里的篮子里拿出一张饼,掰开一半:“姑娘,你这是气血不足,最容易中暑了,吃口饼吧,这是我娘早晨刚蒸的。” 赵鸢早就饿坏了,拿宫廷珍馐跟她换,她也不会交出这半张饼。 赵鸢道:“多谢你了,你人真好。” 她刚接过饼,碧眼少年自我介绍道:“我叫高程,我娘每天给学馆的夫子学生做饼吃,我趁着给学馆送饼的功夫,也能偷师一二。昨天致真先生布置学生写文章,我回家也作了一篇。这位姑娘,我看您是和状元郎李先生一起来的,作为赠饼的回报,您能否把我的文章递给李先生,让他给我点拨点拨?” 赵鸢受到一股受贿般的屈辱,她立马把饼归还给高程,“我还不饿,不吃了。”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怕饼太干?我这儿还有我娘酿的葡萄浆,刚从冰窖拿出来的!拿大街上能卖五文钱一壶呢,我见你和李先生如此登对,一定也不是个平凡人,我就送你了。” 和李先生登对?真是唇枪舌剑易挡,甜言蜜语难防。 这等恭维话语面前,赵鸢的原则瞬间倾塌。 第21章 润泽天下3 赵鸢从怀里掏出五文钱递给高程,“我是太和县主簿,不收贿赂。我买了你的葡萄浆,至于请李大人看文章一事,虽我是李大人的副手,但毕竟是个下官,也不能跟你打包票他一定会看,我就姑且一试。” 少年二话不说,他将背篓摘下,一通翻找,找了半天,从里面拿出来的却不是葡萄浆,而是一本簿子。 “这里头是我今年写的所有文章,女菩萨,你一定要让李公看到我的文章!” 赵鸢见是一整本文章,犯怵了,她和李凭云的关系...似乎还没好到这地步。 “能不能只挑其中一篇?” “当然可以!女菩萨,你随意挑一篇就行。” 赵鸢没想到这少年还挺猖狂的,她随意翻开簿子一页,扫读一眼,面色却渐渐凝重起来。高程道:“女菩萨,饼和葡萄浆都给你放这儿了,我还得去伙房,去晚了伙房师傅该找借口扣工钱了。” 赵鸢出神地点了点头,等她回过神来,少年走了已有几十步之遥。 “慢着!”她对高程背影道。 高程怕她反悔,皱眉说:“你是女菩萨,不能出尔反尔啊!” 赵鸢隔空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李大人看到的文章!一言为定!” 少年放心地离去,赵鸢一边喝着葡萄浆一边翻看高程的文章,她不禁感慨,天资一事,真是嫉妒不来。 这少年看上去也只有十四岁的年纪,声音还没变化完全,写出的文章却已是她再花十年功夫都追赶不来的。 就着葡糖浆吃完了饼,赵鸢已经完全迷失在了高程的文章里。突然一道阴云蔽日,电闪雷鸣说来就来,赵鸢扬头一看,满天黑云。 赵鸢想都没想,迅速将高程的文章收进了怀里,避免被雨砸湿。 硕大的冰雹直往她头顶上砸,砸了几下后,变成暴雨,她似乎被遗忘在了外面,始终无人出来寻她。 赵鸢心知肚明,晋王是故意为难她。 她抹去脸上的雨水,并没有退缩,更无求饶之意。 不就是淋雨么,晋王若真有种,就该拿箭雨往她身上砸,区区砸不死人的雨水,何惧? “是赵鸢赵大人吧!” 一个穿戴雨披斗笠的身影拿着把伞从雨中跑来,伞往赵鸢头顶一罩,挡住倾盆大雨。 赵鸢迷糊地看向给自己撑伞之人:“你认得我?” “是一个叫李凭云的公子叫我接你回驿站的。” 李凭云...撑伞的汉子身影挡在赵鸢面前,挡住学馆里的景象,赵鸢踮起脚尖,朝里面看过去,李凭云、田早河、致真几人围在一起说话。 难不成他有分身术? 一个陌生人跑面前借着李凭云的名头,就妄图带走她,她江湖经验是浅,却不至于蠢。 赵鸢警惕道:“这位大哥,多谢你啊,但我不能跟你走。” 那汉子道:“那位公子说了,你肯定会这么说的,他让我把这话转告给姑娘...姑娘,接下来说的话,可都是那位叫李凭云的公子说的,和我没关系啊。” 赵鸢道:“请说。” “那位公子说...你是个缺心眼的人,肯定不识好歹,不会跟我走,所以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你一看就知道了。” 汉子从腰间摸出一根稻草编的蜻蜓来。 李凭云赠她稻草蜻蜓一事,天知地知,他知她知,这用稻草编的蜻蜓,仿佛是他们二人间的信物。 赵鸢已经放下了疑心:“真的是李凭云叫你来的?” “今儿一大早我刚出活,就碰到了那位姓李的公子,他说今天有雨,付我双倍价钱,要我把你送回玉门关驿站。” “真的?” “哟,下这么大雨,谁不想家里呆着?我至于骗你一个小姑娘吗?” “人口拐卖屡禁不止,你拿跟稻草编的蜻蜓骗别的姑娘还行,想骗过本官,差了点火候。” 汉子不禁感叹雇车那位公子的神通广大,这姑娘说的每一句话,他竟都料到了。 汉子拿出杀手锏:一只腰牌。 “那公子说了,不管我说什么,你肯定都不信,所以叫我把这个给你,让你回去还给他。” 李凭云的腰牌!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实他的身份了。 现在她确信无疑,这马车的确是李凭云叫来的,可他...为何对她这般好? 赵鸢上了马车,车夫也想赶紧完成这一单生意,快马加鞭在雨中奔驰,这一快就出事了,刚出肃州,车轮就陷进了淤泥里,赵鸢想要下来帮忙,车夫说:“不用不用,你就别来帮倒忙了。” 没费多大功夫,车夫把马车从淤泥里推了出去,嘴里咒骂着:“乖乖喲,哪个脑子长坑的在路中央挖西瓜坑。” 他逆雨小跑,这场雨伴着雷鸣,声势极大,其它动静都被雨声掩盖,车夫浑然不知危险正在靠近,等他反应过来...他都没得反应的时间,就被人从身后蒙住了嘴,迷晕过去,丢在路边。 马车继续前进。 马车走了许久,赵鸢察觉出不寻常来,按照车夫的速度,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驿馆了。 她在车内问道:“大哥,还有多久能到驿馆?” “怕是得等到下辈子了。” 回答赵鸢的,是一个妩媚风骚的女人声音。 赵鸢惊呼:“北凉公主!” 沮渠燕笑咯咯道:“女相公记性真好啊!” 赵鸢推开马车车门,北凉燕一席草披裹身,翘着二郎腿,正拼命抽打马屁股。 赵鸢道:“你不早已带兵回了北凉?现下要带我去何处? ” 沮渠燕傲慢道:“自然带你去死了,难不成带你去玩儿啊,蠢笨的汉女。” 沮渠燕从小就意识到力量是女人最大的弱点,所以她练全了十八般武艺,一记手肘便将赵鸢拍晕了过去,赵鸢倒在她肩上,她又速速喂给赵鸢一粒迷药,将她塞回马车。 沮渠燕呢喃:“我也不想叫你当我的替死鬼,谁叫你偏偏要跟我长一样高的个头,怪你自己吧...我若难逃此劫,那你在地府等等我,咱俩来世投胎做亲姐妹,我多罩罩你。” 她将赵鸢丢在一处废弃的佛庙里,迅速将二人身上的衣物调换,驱马离去。 夜里赵鸢在破庙中醒来,雨还在下。她是冻醒的,眼一睁开,饥寒交迫,一道闪电伴着惊雷,正好照亮破庙里的怒目金刚。 赵鸢母亲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为教育她向善,恐吓她人做了坏事是要下地狱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4节 眼下这场景与地狱毫无差别,她头疼欲裂,以为自己真的掉进了地狱里受刑。 她反省道,自己从未做过坏事,若说有...便只有心向李凭云,背叛婚约这一桩。 “蠢货,你清醒点,世上何来神佛,别自己吓自己。”心中另一个声音责罚着她。 “醒了?” “啊!!!” 赵鸢惊叫出声。 大半夜,这破庙里除了虚弱的她,还有一个男人,不论对方是人是鬼,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出声,她的嗓子干涩欲裂。赵鸢终于意识到,自己应是发烧了。 “阁下,我长安赵氏,当朝太傅的独女,陛下钦点的进士,凡事好商量,你放我一命,不论你提什么要求,赵家都会满足你的。” 她扯着虚弱的嗓子,壮着胆和对方谈条件。 “赵大人,既然病了了,就少说两句吧。” 声音来自她背后,对方声线低沉,冰凉入耳。 “李大人?你怎会在此?我...我又怎会在此?” 李凭云回想今日回到驿站看到沮渠燕穿着赵鸢的衣裳在屋中等他,二人身形相当,他以为是赵鸢闯入了他房屋,还惊吓了一番。 他将一切始终简短地告诉了赵鸢。 沮渠燕带兵回北凉的路上,士兵突然与她反目,暗算于她。她一路遁逃到玉门关,实在逃不动了。 她的计划本是找个替死鬼拖延时间,自己趁机去搬救兵。 赵鸢不幸被她选中,成了那个替死鬼。 她也聪明地明白了,李凭云赶在了追杀沮渠燕之人的前头找到了她。 赵鸢察觉自己身上披着一件大氅,大氅上有淡淡的墨香,她捏了捏大氅衣角,“李大人,如此漆黑,为何不点灯?” “六子正在引开北凉追兵,你我在此藏身,不便点灯。” “我竟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李大人,我没什么江湖经验,见识浅,你莫见怪。李大人,我们何时能离开此地?” “等六子回来了。” “他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赵鸢的声音都在打颤,李凭云听出来了,她很冷。他在此处找到被迷晕的赵鸢时,她已经发烧。白天淋了雨,庙里湿寒,不发烧就怪了。 他身上还有一件袍裳,也只得脱了盖她身上。 “你不必担心他。” 黑天摸地,赵鸢察觉到他扔到自己膝上的衣服,“李大人,我不冷,你穿着衣服吧,别冻出风寒。” “赵大人金玉之躯,冻出毛病,我担待不起。” 太傅之女,安都侯未婚妻,这两个身份单拎出来,不论哪一条都是能压死人的。晋王想除她,也只敢在暗中动手,她若有三长两短,李凭云作为顶头上司得付全部责任。 赵鸢蜷在李凭云的大氅里,闷声道:“李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想做官,是不懂事,闹着玩的?” 李凭云无所事事,便也多和她说了两句:“赵大人,本官是真佩服你。” 赵鸢受宠若惊,李凭云竟然说佩服她!真该让那些瞧不起她的人都听一听这话,就连李凭云都佩服她,他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 赵鸢还没组织好回他的话,只听李凭云轻笑一声,继而说:“脑子都烧糊涂了,还能想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事。” ... 她又想远了。 赵鸢解释道:“李大人,我平时不是这样的,我...我挺正常的。” 只是见了李凭云,她心跳不由加速,呼吸不由急促,脑子里也不由出现一些前所未有的想法。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从其它女学生那里接触了不少新奇思想,国子监女学生们一致认为女子天生就比男子深情,若不擦亮眼睛被坏男人骗了,一辈子就毁了。 而赵鸢知道自己同裴瑯有婚约再深,自己不可能有别的感情,所以她总是默默关注着身边的男女私情,观察久了,也总结出了一条定律。 一个女子对男子的深情,往往始于皮相和才华,而后在相同的志趣、情操中发展开来。若二人之间再有条鸿沟,感情就会更加深刻。 在以上种种前提之下,加上一条救命之恩,便能叫一个女子为一个男子生死相许。 这条定律完全套用在了她和李凭云的之间。她本来就仰慕他才华,又沉迷于他相貌,如今李凭云救了她,以她的深情天性,只怕不久后就会为他做出背德之事。 想归想,但她赵鸢绝不能做出逾越礼教的行为。在情根深种之前,她当趁早斩草除根。 李凭云见她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她睡着了。他将稻草堆成一团,将盘腿而坐的姿势换成坐卧,阖上疲惫的眼皮。 “李大人,你多次帮我救我,以赵鸢目前能力,实在无以为报,你若不嫌弃,就认了我这个妹妹。我是家中独女,没有亲生兄长,只要李大人肯认我,往后我将如敬长兄一般敬着李大人。” 李凭云不作声,赵鸢听他呼吸沉静,不像是睡着了,就知道他听到了自己的话。 她先发制人,唤了一声:“大哥!” 李凭云一听便知赵鸢没少被民间故事荼毒。 赵鸢听不到李凭云的回应,反而听到自己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赵大人,我帮你是因为另有所图,你无需感激我。” 李凭云的语气没了平日里调侃逗弄的意味,雨声寒凉,他的声音亦如是。 第22章 润泽天下4 雨声凄凄,赵鸢闷声道:“李大人,我不明白。赵鸢生性愚钝,又屡次对你失礼,除了有几分姿色,家世尚可,可比我姿色好,比我家世好的姑娘,也是一抓一大把,赵鸢再无长物,有何可图?” “天底下姿色、家世能比之赵大人的,的确大有人在。” 啊这... 她这样说只是自谦,李凭云怎能当真呢。 “但能进士登科的,也的确只有赵大人一人。” 赵鸢今夜因发烧的缘故,脑子一直都不清晰,她自己说了什么,李凭云又说了什么,早已不记得。 可他这一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开一切混沌。 她能进士及第,确实有赵太傅的教诲加成,也有陛下给的逆天好运,正因如此,她进士及第后,等到的不是祝贺与认可,而是冷嘲热讽和担惊受怕。 没想到第一个肯定她的人,竟是李凭云。 是她仰慕了三年的李凭云。 “赵大人,你是陛下亲自任命的官,李某对你千好万好,只是为了利用你回到长安。” 李凭云明说了要利用她,可赵鸢只是觉得他比平时更近了几分。 李凭云原来也不是圣人,他和她、和普通人一样,也有私心。 赵鸢听到,在暗夜中,兀自笑着说:“赵鸢虽不想被人利用,可我想,李大人定是有一颗清白之心,才会如此坦荡。” 电闪雷鸣照亮赵鸢白瓷一般的面庞与明亮的眼睛。 大雨将神佛衰败的破庙笼罩,天地间听不到其它的动静,见不到任何一丝光。赵鸢同李凭云二人面对面躺卧着,她在病重,呼出气息热腾,拂扫过李凭云冰冷的脸庞。 赵鸢脑袋疼晕了过去,她的呼吸变得沉静,偶尔发出痛苦的□□。 李凭云离她还有一拳距离,她的身体像个火炉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气。李凭云的手落在她额头上,手下烫似一团野火在烧。 他摸黑起来,将稻草堆成一个简单的床铺,脱下自己的衣物垫在底下,将赵鸢放在那处躺着。 李凭云的衣物几乎都盖在赵鸢身上了,第二日清晨,他接连打了四五个喷嚏。六子从屋外窜进来,嘲笑道:“叫你不多穿件衣服吧。” “沮渠燕说的可是实话?” “她没骗人,确实是她的大哥邯郸王要杀她。昨夜那帮追兵里,有个嘴不严实的,透露了他们在这次来玉门关之前,就接到了邯郸王的指示,要在路上解决掉沮渠燕。咱们帮沮渠燕杀了追兵,现在惹上大麻烦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必要时刻,我得自己逃命,顾不得你死活。” 李凭云轻描淡写道:“你倒是想得远。” “这沮渠燕是你招惹来的,我可不替你承担后果了。” 赵鸢混混沌沌醒来,烧并未退,六子丢了一个热腾腾的烧饼过来。 他穿着一身女装,身姿极其妙曼,动作却豪放大气。 赵鸢饿极,和这二人在一起,也顾不上自己的形象,抓起饼大咬了一口,鲜美的肉汁在她口中爆开。 她吃地津津有味,六子吓唬她道:“这是我抢来的,赵大人,你吃了盗贼抢来的赃物,是不是也犯了分赃罪?” 赵鸢赶紧再咬一口,“那...还给你,我不吃了。” 李凭云穿好衣服,居高临下看着赵鸢:“赵大人,既然你知道了六子的真实身份,若想揭发,便尽早趁着你未婚夫和晋王都在玉门关的时候去告状,去了太和县,本官只手遮天,你便没有机会了。” 赵鸢从地上爬起来,“李大人,我江湖经验浅,人却也不傻,我若说要去揭发,你们还不得现在就灭了我的口?” 她拍拍身上的稻草,对六子说:“江淮海,昨日你与李大人又救我一命,只要你不再干杀人越货、偷鸡盗狗之事,我就当自己从不知你的真实身份。” 六子爽快笑道:“赵大人虽是名门千金,却有江湖侠士的豪情义胆。李大人,拉赵大人上船,真是明智之举。” 赵鸢不明白什么叫拉她上船,她退避一步:“我答应帮你们隐瞒,却没答应要上你们的贼船,我只想当个为百姓谋事的清官,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 李凭云抓着烧饼认真地填肚子,将赵鸢的话都当做耳旁风。 赵鸢同六子之间已经彼此坦白,她无所顾忌地问起了他的事。 “当初你是如何从玄武门的包围中逃出生天的?” 六子鄙夷道:“天下第一盗,‘第一’这俩字可不是嘴皮子吹出来的。” 赵鸢又追问:“广为流传的说法是你刚到玄武门就被包围了,你到底有没有盗取陛下的耳环?” “赵大人,你是说这副耳环么?” 六子凭空变出一副耳环,在这破败寺庙里,他手掌上白玉耳环呈现出举世无双的光泽。 赵鸢震惊不已!他竟然真的从皇宫的天罗地网中盗除了女皇的耳环,而且全身而退。 她嘴巴圆张,惊得说不出话来,六子笑嘻嘻道:“赵大人,我一个男人家留着娘们的东西没用,我看你也有耳洞,不如你拿去戴呗。” 这是货真价实的赃物,赵鸢万万不敢收下。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5节 她合住嘴巴,眉头紧蹙起来,似乎正严肃地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一副耳环。这时,李凭云从六子手中拿起耳环,朝赵鸢走来。 他身上带着雨水的冷气,赵鸢完全没料到李凭云会主动靠近她,她愣着看向他,眉目不觉流露出娇憨的温柔。 忽然耳垂被人轻捏住,那粗糙又潮湿的触碰令赵鸢的心陡然战栗。 赵鸢生了一对极有福气的耳垂,白皙肥厚,李凭云如捏到了一片绵云,极佳的触感令他的手忍不住磋磨了一下。 世上或许有矜持而聪慧的女子可以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但赵鸢绝不是这样的人,她和大部分姑娘一样,有一副浪漫而柔软的心肠,对感情有着质朴而梦幻的期待。 李凭云向她靠近时,她的本能是想迎上去的,可她所受的教化都在劝阻她。 她向后躲他,又忍不住关注他的神情。李凭云的表情没有丝毫愚弄之意,他清清白白,大大方方,沉静的眼神没有喜悲之色。 六子旁观者清,眼看赵鸢任李凭云将那副白玉耳环戴在她耳朵上,心中咒骂,李凭云这厮不要脸的,就会使用美男计,他们男人的脸都被丢光了,这个赵鸢也真是,区区美男计都识别不出来,以后也是昏官一个! 李凭云将耳环给赵鸢戴上,指腹轻拨了一下她的耳垂,那耳环轻盈地晃了起来。 皎洁圆融的白玉衬极了赵鸢,质本高洁无暇,后天雕琢反而会掩盖其本身的光芒。 “赵大人,收了赃物,就是上了我的贼船。” 李凭云的口吻带着几分哄骗的意思,赵鸢察觉到自己脸色涨红,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颗快要跳出胸膛的春心,只好退缩:“李大人...我高烧未退,哎...哎...脑子像被驴踢了一样混沌!” 李凭云没拆穿她拙劣的演技,他垂眸淡道:“现已平安,该回驿馆了。” 李凭云已在破庙里和她浪费一夜时间,他的时间决计不是这样来用的。他转身漠然离开破庙,六子凑到赵鸢身边,认真道:“赵大人,你不适合做戏,以后少演为妙。” “真的那么差劲么?” 六子摇头道:“赵大人,你是个内心磊落的人,不适合演戏骗人。” 六子的点评倒是中肯,但赵鸢却很要强,她暗中发誓,自己一定要提升演技。 回程路上,天放晴。一道彩虹悬在戈壁之上,成了荒凉大漠中唯一的景色。 马车里传来李凭云沉沉的呼吸声,他低垂着头,赵鸢盯着他高耸的眉弓鼻梁看了好一阵。 平日李凭云都是睁眼看她的,那双窄长的桃花眼像是从画里直接拓下来一般标致,瞳孔清黑,文人的温润饱含眼中。可此刻他闭上眼,忽视他的眼睛,赵鸢才发现他的面部骨骼之深刻不似寻常汉人。 大邺是民族交融的朝代,胡汉混血并不少见,李凭云深目高鼻,赵鸢猜想他肯定有胡人的血统。 回到驿馆,一男子在门前踱步,赵鸢下了马,心虚地问道:“裴瑯,你在等我?” 裴瑯道:“李大人呢?” “他睡着了...”赵鸢解释,“我与他只是同车而行,没有做任何越轨之事。” 裴瑯调侃:“你就庆幸这里天高皇帝远,没人瞧见我头上的王八帽子。” 赵鸢看见裴瑯下巴上一道女人指甲划痕,反讽说:“可真是不公啊,长安可是人人都知道小侯爷风流多情,而我赵鸢喜欢挑别人丢掉的垃圾。” 有了李凭云这个标杆,赵鸢开始看裴瑯各处不顺眼了。 六子唤醒马车里的李凭云,同一时候,沮渠燕扭着腰肢走出驿馆门口,她打了个哈欠,嘴似抹了蜜:“赵姑娘,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赵鸢义正严词:“这不是你该害我的借口,若是没有李大人和六子,昨夜我已做了你的替死鬼,此事不能一笔勾销。” “裴瑯,大家都是朋友,赵姑娘未免太斤斤计较了。” 沮渠燕之前横行霸道,是仗着自己有三千骑兵做后盾,现在他们反过来追杀她,她的处境一落千丈,只能靠这帮大邺汉人了。 有求于人时,姿态自然要放低。 却不料裴瑯这是第一次被女人玩弄,傲气的纨绔公子,对她视若无睹。 “女人间的事,男人不好掺手。” 沮渠燕在心里拿最难听的话来骂裴瑯是个没种的废物,恰是这时,李凭云下了马。 沮渠燕成过两次婚,裴瑯的情史在她面前都不值一提。天地间的男人,不论是胡人还是汉人,文人还是武将,权贵还是贱奴,除了丑男人,她几乎都玩遍了。 越是聪慧的女人,越渴望臣服——不单只是体力和地位臣服,更是心智上的臣服。 渠燕碰到了李凭云之后,产生了做棋子的忐忑感,她情不自禁流露出自己最真实的脆弱,碎步走到李凭云面前:“云郎!” “燕娘,昨夜睡得可安稳?” “云郎,奴家昨夜做梦都是那大黑熊一样的士兵要来杀我奸尸体,好可怕...” “燕娘,我在此,你不必怕。” 裴瑯和赵鸢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鸢妹,瞧见了没,李凭云也好色,这是男人本性,又不只有我一个这样。” 赵鸢直接转身,“我同李大人只是上下级关系,他私德如何,我无权评判。” 李凭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赵鸢也说不清。 她清晰地清楚自己仰慕他的才华,欣赏他的外表,并且感激他多次相助。 可除此之外呢...当她试图去触碰表象之下的李凭云时,却有一道无形的墙将她阻挡住,这道墙像是上天的劝告,赵鸢知难而退。 她恼恨自己的矛盾。 世上清醒者有之,如李凭云那般无视一切情感的存在,甚至将感情视作一种手段;纵情者有之,如沮渠燕裴瑯之流,不顾世俗目光,只管自己尽兴。 二者没有孰好孰坏之分,唯独赵鸢这样半瓶子水最坏。 她既无法清醒地抵御感情诱惑,又无法飞蛾扑火般纵情纵性, 赵鸢漫不经心走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沮渠燕身上的衣服看起来过分眼熟,她痛恨地拍了一下脑袋:“赵鸢,你个糊涂蛋,这么重要的事竟然被你忘了!” 她转头大步走向沮渠燕:“沮渠公主,你将我二人衣物掉包的时候,可看到我衣服里藏着一本簿子?那是学馆一个学生托我交给李大人的,十分重要...” 沮渠燕正在李凭云面前扮演诉苦的小娇妻,被赵鸢急忙打断,她没好气道:“扔了!” 赵鸢正色:“扔去了何处?” 沮渠燕趁机示弱道:“云郎,赵姑娘对我好凶哦,你好好教训教训她。” 不就装柔弱,谁还不会! ... 是她不会。 赵鸢对李凭云道:“李大人,下官自己虽愚钝,却能辨别文章好坏,那学生下笔有千钧之力,是个奇才,您看了他的文章一定会有同样的感慨。” 李凭云的双眸毫无波澜,心中却有个声音讽刺道:她,竟敢在你面前夸奖别人。 第23章 润泽天下5 赵鸢和六子从一个乞丐手里找到高程的文章,本子被泥水浸泡过,破烂不堪,字墨模糊。 赵鸢见是自己将别人崭新的文章弄成了这样,心中沮丧更甚,一路消沉,但她从来不是个能藏住心事的人,有解不开的问题,总想找人纾解。 将高程的文章擦拭干净,她从马车里钻出来,问六子道:“六子,我在长安有一朋友,她有一桩烦心事,我给你说来听听。” “赵大人,您还真重情重义,自己身上一堆破事儿,还惦记着别人啊。” 赵鸢抿了抿嘴,道:“她是个糊涂蛋,偏偏喜欢上不喜欢她的男子,于是她整日沉迷□□,正是搞得一塌糊涂,我该怎么才能骂醒她?” 六子腹诽,得亏这姑娘读过书,要是没读过书,来年江湖蠢人评比,她一定名列前茅。 “赵大人,这可不叫糊涂蛋。” “那叫什么?” 六子恨不得把自己的心眼做成一个药丸,塞进她肚子里。 “这是情窦初开啊!” “情窦初开不假,可也有些糊涂过头了吧...” 六子笑道:“赵大人,若不糊涂至此,怎能称得上情窦初开?你叫你那朋友放心,只要是人,都有情窦初开的一天,再清醒的人,情窦初开的时候也会犯迷糊,过段时间就不治而愈了。” 赵鸢将信将疑:“就连李大人碰到这种事,也会犯糊涂么?” 六子回头瞪了赵鸢一眼:“赵大人,咱们说的是人,跟他有个毛关系啊。” 二人趁李凭云不在时,好好交流了一番李凭云的缺点。别看平日里李凭云是一尊无人撼动的大佛,背地里细数他的缺点,竟能多达百条。 在六子总结的李凭云的缺点中,赵鸢对其中一条记忆尤深:李凭云腿毛极密。 她对此条表示质疑,李凭云怎么可能长腿毛呢?他的外表分明是那般无暇。 回到驿馆后,赵鸢直接将高程的文章重新抄了一遍。她有一项绝技,能够精妙地模仿别人的字迹,但凡她下功夫了,就连本人都看不出来。 她誊抄完毕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文章去找李凭云。 几日前她还有避嫌的心思,但沮渠燕一来,整个驿馆的男女关系变得混乱不堪,她千避万避,避不过人心污秽,不如不避。 赵鸢敲响李凭云的屋门,良久无人开门,她出声道:“李大人,下官有事找你。” 听到赵鸢的声音,李凭云的心莫名安定了。 他打开门,门外的赵鸢深深弯腰,双手捧着一本崭新的簿子。 至于他是如何得知这簿子是新写的?——因为它散发着浓浓的墨香,而读书人对墨的味道有着天然的亲近。 “李大人,这是学生托我给您过目的文章。” “昨日你并未进入学馆,如何跟学馆的学生接触,还拿到了对方的文章?” “严格来说,他不是学馆的学子。这个叫高程的学生是学馆伙房的佣工,在下官看来,他虽非学馆学子,却也是孔孟的学生,故称他为学生没什么不妥。” “赵大人不是不愿求人帮助么?为何现在突然转性了。” “下官的事不值得李大人费心。可这个学生不同,他比赵鸢在国子监见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有才华,倘若你能对他加以指点,假以时日,他必成大器。” 她沉浸在自己发现了惊世之才的成就当中,对李凭云的讽刺丝毫没有察觉。 李凭云连找借口的功夫都不愿花:“不看。” “为何?” “本官视力不好。” “那我读给李大人!” “本官听力也不好。”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6节 赵鸢才意识到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李大人...不必全读,您就随便挑一篇字数最少的文章,看一眼就成!” “赵大人,听不懂本官的话么?” 赵鸢知道李凭云性情不同于寻常人,既是天才,傲也无妨。可他眼下的行为,似乎有些...胡搅蛮缠? 不,李凭云怎么可能胡搅蛮缠呢,他定有其它用意。 赵鸢道:“李大人,您的意思下官猜不透,是下官实在太愚笨了。您不必急着拒绝,看起来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离开州府之前,您若睡前缺个催眠读物,就随意翻它两页。” 李凭云正想关门,楼下传来一记酥软入骨的女声。 “云郎,人家屋中有好多蚊子,你帮人家赶走蚊子好不好?” 赵鸢一听到沮渠燕的声音,后背发麻,她不觉咬住下唇,让疼痛提醒自己清醒一点。 “李大人,既然公主有事找你,下官先不打扰你们了。” 她逃离一般转身,刹那之间,手腕被人紧紧一抓,向后拽去。 李凭云利落地将赵鸢拽进屋里,关上房门。 “赵大人,你替我将北凉公主赶回北凉,我亲自去见写文章的学生。” 除了“状元郎”三字,李凭云再无别的名头,但仅凭“状元郎”这三个字,他就足矣成为天下读书人的信仰。赵鸢身为崇拜李凭云的读书人,非常清楚能亲眼见到李凭云是何种诱惑。 可她又困惑不已:“李大人,您和公主之间,不是两情相悦么,怎么才一见面就想要和她分开?” “赵大人,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赵鸢感受到了李凭云的紧迫,因为他仍然抓着自己的手腕不放。 泰山压顶不动如山的李凭云竟然在求她,这是她第一次在李凭云面前占上风,赵鸢忍不住小人得意,“李大人让我帮忙,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北凉公主确实不好对付,我不知缘由,只怕得罪了她,适得其反。” 李凭云对付赵鸢游刃有余。 他连修饰都懒得修饰,直白道:“她再不走,我就要被她睡了。” 李凭云的直白震惊了赵鸢,而她在李凭云的影响之下,思维也开始异于常人,“事关李大人的贞洁,此事看来十分紧迫...” 赵鸢的手被李凭云捏地生疼,她转了一下手腕,李凭云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捏着她的腕子。 他骤然松手,从赵鸢手里抽出簿子,不管她的回应,独断道:“成交了。” “李大人,我还没...” 李凭云打开门,将赵鸢推出去。 “赵大人,本官的清白就交给你了。” 赵鸢手中紧拴李凭云的清白,找到了沮渠燕。沮渠燕正在梳妆,还差眉心的美人痣未点,以为来者是李凭云,她娇羞道:“云郎,你先等等人家。” “公主,我是赵鸢。” 沮渠燕的声音突然变粗:“你来做什么?” 赵鸢厚着脸皮说:“有些闺中私事,相与公主谈一谈。” 沮渠燕这个聪明洒脱的女人也有弱点:爱八卦。 但凡不瞎的人都看得出赵鸢对李凭云情窦初开,她非常期待这个长安来的娇弱小姐会如何对付自己,遂给她开了门。 赵鸢捧着一盘甜瓜走进来,“公主的妆是不是没画完?” “见你,梳妆做什么?” 赵鸢扫了眼梳妆台上摆放的瓶瓶罐、胭脂水粉,对沮渠燕佩服不已:逃命竟然还有心思带着这些东西! 读书人说话委婉,要说一件事,必得先来个三五十句无关紧要的开场白。等赵鸢说完这三五十句话,甜瓜填饱了沮渠燕的肚子,她打了个哈欠,“你究竟要说什么?” “您是北凉王庭的公主,不能总是漂泊在外。” “我那不要脸的王兄在回王庭的一路上都布置了伏兵,我回北凉必是一死。” 赵鸢既然是来说服这只叛逆的燕子飞回北凉的,自然是做了功课的。胡十三郎在被晋王招安之前号称西域第一盗,对北凉王庭了如指掌,赵鸢恶补之后,对北凉内政也有了一定认知。 沮渠燕是北凉王庭的风流人物,北凉王庭分为复兴派和亲汉派,复兴派中的复兴二字,是指恢复北凉在西域的霸权,反对大邺朝廷渗入北凉王庭,而沮渠燕正是复兴派至关重要的人物。 拉拢沮渠燕,对边境统治将百利无一害。 “若由大邺兵将护送公主回到王庭,既保护了公主安危,又能威慑那些想对公主不利之人,公主,你意下如何?” 沮渠燕没料到赵鸢会有这么大胆的想法,她收了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沉思片刻道:“只怕你们大邺皇帝不答应,而且,等你们调兵过来,我老父亲人早死了,回去也无人替我撑腰。” “逐鹿军是安都侯府私兵,早在募兵之际,□□就给了安都侯府特权,情急之时,安都侯府可直接干涉边境纷争,无需上报朝廷。” “赵姑娘,好手段啊,你不想和安都侯成婚,就把他推到我这里来,你这招一石二鸟,实在高明,以前是我太低估你了。” 赵鸢顺着局势想到了这个主意,她可以对天发誓,自己一点私心都没有。 只不过除了上天和她自己,不会有人相信她。 赵鸢道:“公主,安都侯府和西域有不共戴天之仇,赵鸢只是提出这个想法,而真正能帮你之人是裴瑯。若计划成功,望你能以北凉王室之名答谢安都侯府。” 沮渠燕这才真正明白赵鸢的用意,说到底,她还是在帮裴瑯。 “看来是我将赵姑娘想得太坏了,赵姑娘处处为安都侯府着想,真是大邺妇德第一人!” “赵鸢谁也不为。” 赵鸢素爱讲道理,话是真不少,唯独在心虚的时候,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她原本的目的只是想完成和李凭云的交易,而后则想让他对自己心服口服,只是越发深入了解沮渠燕和她的地位,越发觉得将她平安送回王挺,是一件于多方有益的事。 沮渠燕玩弄着自己的发梢,努努嘴道:“我喜欢聪明人,赵姑娘,现在你能帮我,所以我听你的。只是,你的未婚夫与我,既有世仇,又有私仇,我猜他是断然不肯让逐鹿军送我回家的。” 赵鸢预想到了这一点,只是她只有一张嘴,得一个一个去说服。 从沮渠燕这处离开,她脚下不停地去找裴瑯。 裴瑯被沮渠燕玩弄感情,郁闷当中的他,叫来魁星楼的婉柔相伴。裴瑯琴艺超绝,他奏胡琴,婉柔给他伴舞。 赵鸢的出现打破了这琴瑟和鸣的一幕。 按理说,赵鸢这样的出身,琴棋书画是必修的。但光是读四书五经这一件事,就耗费了她十几年时间,她实在没有闲暇去学别的。 浪漫是要从琴棋书画、山川湖海中熏陶出来的。 赵鸢匮乏这种熏陶,在碰到李凭云之前,浪漫二字和她无关。而今李凭云的出现,直接触发了她人之本性中的浪漫,只是同后天熏陶的不同,这种浪漫更加直白,更加强烈,它让智者更智,愚者更愚。 如今赵鸢浑身上下散发着炽热的愚蠢,正如一块燃烧的朽木,不论扔到何处,都不讨人喜。 赵鸢轰走了婉柔,同裴瑯说了自己的计谋。 裴瑯竟将琴推翻,“鸢妹,你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么?是你说,安都侯府应当和北凉人不共戴天,如今你让我带逐鹿军护送沮渠燕?你是当官当昏脑袋了吧。” “护送的同时,也是威慑。我自是认真想过这样做的后果,让北凉欠安都侯府一个人情,对侯府有利无弊。” “难怪当初祖母反对你参加科举。”裴瑯冷笑,“你还没嫁过来呢,就想做侯府的主了么?” 赵鸢要参加科举,阻力重重,裴瑯替她清了一切非议,赵鸢对他无情但有义。她今日实在疲惫,不想争吵,“裴瑯,我读书、科举,赴任,以及今天向你提议之事,无一桩有私心,我给你一夜时间,你好好想想。” “不用了。”裴瑯扬起下巴,“鸢妹,我要纳婉柔为妾,你答应了这桩事,逐鹿军随你差遣。” 第24章 润泽天下6 裴瑯曾在他祖母面前发过誓,就算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也不会随便纳妾委屈赵鸢。 他要带婉柔回去,无疑是明确地挑衅着赵鸢。 眼前之人令赵鸢觉得陌生,却又无可厚非,毕竟这段时日,她连自己都认不清了。 若是过去,她一定非和裴瑯争个对错之分,然后不欢而散,陷入无尽的自我质疑之中。但如今却有一股力量推着她放下个人怨气,公私分明,照着她自己的心意,坚定不移地向前走。 这种自信之力,在过去从来没有。 在过去,从来没有人似李凭云那般信任她。 赵鸢握紧拳,道:“裴瑯,一言为定,你带婉柔回去,逐鹿军任我差遣。” 裴瑯见她来真的,蓦然严肃起来:“鸢妹,我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此番跟来的逐鹿军不到一百个人,怕是前脚刚到北凉境内,后脚就让人给灭了,这个办法铤而走险,不可取。” 赵鸢认真道:“我也想到了,若从长安调来更多的逐鹿军,时间根本来不及,所以我要找晋王借兵。” 送沮渠燕回北凉,将是干预北凉政权最好的机会,这是个美差,只会有人争先抢后去做。 可裴瑯不以为然:“鸢妹,你若借了晋王的兵,给晋王掺手北凉王庭的机会,陛下该怎么看待你?你别忘了,你是陛下的人。” “那是一百步之后的事,现在第一步都还没迈出去,不是担忧百步之后的时候。” 赵鸢说做就做,问裴瑯借了兵,当夜就差人送帖子去了州府。 晋王此时还不知沮渠燕一事,他也给赵鸢立过下马威了,打算隔天就回凉州,结果被赵鸢的拜帖拦住,不免发表一番不中听的言论:“敢情老贼婆派这个小贼婆过来,就是给老子找不痛快的,三天两头来拜见,老子又不是她爹,岂是她说见就见的。” 当天晚上大半夜,晋王命人回绝了赵鸢要来拜见的请求。 赵鸢在人情世故这一方面差点心眼,一心只想做自己认为对的事,第二天一大早就动身前往肃州州府,去求见晋王。 晋王和女皇势不两立,他不想见赵鸢,没有任何不妥。 赵鸢站在烈日之下等了半柱香,田早河退堂后,得知她来了,命衙差给她通风报信,“赵大人,你还是回去吧,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你可别中暑了。” 这是赵鸢第一次想出妙计,她胸腔被一股要“成事”的劲儿充斥,恨不得动员所有力量,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 “多谢田大人,但我得再等等,说不定过一会儿王爷就回心转意了。” 衙差见她满头大汗,好心道:“那赵大人,我再去问问田大人,能不能给你拿点冰水喝。” “多谢。” 衙差半路被告状的百姓拉走,不见回来。肃州府西门外,无人经过,太阳愈发嚣张起来。 她已经中暑,离昏过去就差一念之间,赵鸢撑开眼皮,鼓励着自己:赵鸢,做逃兵丢脸,你不能退缩。 在她恍恍惚惚时,头顶一片阴影投下,将阳光遮住,赵鸢抬起头,看到一把伞罩在头顶。 等她看到为她打伞遮阳之人的面目时,大为感动:“李大人,你怎么来了?” 赵鸢消沉有时,谦卑有时,独独每次喊出“李大人”三个字,语调向上扬起,带着势不可挡的振奋。 赵鸢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时辰,先不说有没有被晒干脾脏,脸倒是比昨天黑了七八度。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7节 “本官怕我自己再不来,赵大人该被晒成一块砚台了。” 劳其筋骨到了一定程度,就记不得克己守礼了。赵鸢直接拿袖子去擦脸上的汗水,她心中不免期待李凭云会温柔地给她递上一方帕子。 但李凭云没有。 递帕子之事,只有二人关系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为之,那是何其暧昧的举动,李凭云可不会因为我见犹怜就对她有所温柔。 赵鸢道:“李大人,晋王此刻正在会客,等他会完客就接见我们了。” 她话音刚落,晋王小厮从门口跑出来,“李县丞,晋王有请。” 赵鸢面子挂不住,只好僵硬一笑,“李大人,你也给晋王送了拜帖求见么?” 李凭云举着伞向前迈步,“跟我走。” 情窦初开时,常容易生出不切实际的错觉,将对方说的一些话当做命运的指示,而后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塑造出一个矢志不渝的自我形象。 赵鸢在心中说:李凭云让我去何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跟他走。 她踩着李凭云的影子,小声问他:“李大人,待会儿见到晋王,可有要注意的地方?” 李凭云淡淡说:“我在的时候,赵大人不必瞻前顾后。” 从前在长安,赵鸢被打压惯了,凡事都不自信,常常陷入自我怀疑。李凭云这句话,如假包换,是她此生听过最动听的话。 少女春心炸裂,以为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能无惧无畏前往一切高处。 见到晋王时,他正在房里练字。 晋王是太子第八个儿子,□□在位时,晋王写的字曾被□□拿来擦地板。这双双粗手只适合拿枪弄剑,不是个写字的料子。 赵鸢趁空扫了一眼他的字,寻思道,她这样仿人笔迹的好手也仿不来这一手丑字。 晋王洋洋得意道:“李县丞,你是状元郎,来评评本王的字写得如何。” “王爷的字是无价之宝,下官本以为自己写的一手天下无双的好字,见到王爷的墨宝,却不由得妄自菲薄。” 无价之宝?说的也没错,这一副字倒贴都不会有人买。 暗恋对象是个马屁精...算了,也不是什么关乎人格的大问题,忍了。 晋王道:“李大人真是个实诚人。” 他把目光转向赵鸢:“赵主簿,你觉得本王的字如何?” 赵鸢皮笑肉不笑:“王爷,赵鸢此次来...” 晋王惊乍地打断她的话:“赵大人,两日不见,你怎么晒成个黑炭了?女人可不兴黑啊,白了还能遮点丑,一旦皮肤黑了,是□□是王八,一眼就看出来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 蹬鼻子上脸。 赵鸢心生一计,先是对着晋王的墨宝一通违心的赞美,然后说:“王爷的墨宝不禁让下官想到了书法圣人徐知春,他是徐体的创始人,王爷的书法狂放不羁,与他如出一辙,王爷可曾练过徐体?” 晋王道:“临过一二张帖子。” 晋王的狗皮膏药王儒人眼珠子一转,也附和说:“王爷的书法和那个徐...也就一二分像,王爷墨宝中的豪气,岂是旁人能及的?” 赵鸢不禁流露出真心的笑意:“王儒人说的是。” 李凭云不由掀开眼皮,鄙夷地看了她一眼。 什么徐知春,分明是赵鸢瞎编出来的人。 “王爷...” 赵鸢和李凭云同时开口。 李凭云既是赵鸢的上级,又是赵鸢的偶像,还是她的心上人,见他要说话,赵鸢立马识相地闭了嘴。 李凭云将沮渠燕的境况简单说了一番,晋王眉头耸起。 只听李凭云接着以平静的口吻道:“若能趁此机会,腾熏裙号吴而四旧0八义灸佴更新漫画音频呜呜视频与北凉建立互惠关系,便能长久地消弭边境纷争,为王爷的政绩再添一功。” 赵鸢心道:真巧,她和李凭云想到一块儿去了。 晋王说:“说来听听。” 可李凭云紧接着说的话,赵鸢越听越耳熟。 “沮渠燕不敢回北凉王庭,是因怕路上有埋伏,若能以王爷的名义派兵护送她回北凉王庭,一来能将她拉拢,二来对北凉起威慑作用,可谓一举两得。” “李大人,你这就是纸上谈兵了,要起威慑作用,至少得派去三千兵马,如今各地都在裁军,就算本王宠信你,又有通天本领,也没办法给你找这么多兵。” 李凭云果断道:“只要一百精兵足矣。” 晋王不敢给将兵给李凭云去冒险,又舍不得事成之后的巨大利益,他将毛笔一转,笔头正好停在赵鸢的方向。 晋王道:“赵主簿,你昨夜拜帖求见,也是为这事?” 赵鸢缓缓梳理情况...李凭云和她想出了同样的计谋,而且,还抢在她前面告诉了晋王... 若由裴瑯派兵送沮渠燕回国,功劳是记在安都侯府和大邺朝廷的,而若由晋王派兵,功劳则是记在晋王个人头上。 所以,李凭云用了她的计谋,却帮助了她的敌人? 不,李凭云怎会是窃取他人计谋的抢功精?赵鸢誓死捍卫自己对李凭云的信任,坚信是自己小肚鸡肠,误会了他。 晋王一遇到大事,就喜欢把自己关起来闷头思考,他赶走旁人,让李凭云和赵鸢先回驿馆等候。 赵鸢和李凭云一前一后走着,天上乌云骤聚,雨说下就下,李凭云带来的伞正好派上用场。 他将伞撑开,向前走去,可赵鸢却没有和他并肩上前,而是留在了原地。 雨水噼里啪啦往她脸上砸,李凭云总归是无法让她被雨淋湿的,他撑着伞退回她身边,“赵大人闹什么脾气?” 赵鸢憋不住事,抬头询问李凭云:“李大人向晋王献的策,与下官的想法不谋而合...” 李凭云直接打断她的话:“不是巧合。这本就是赵大人的策略,本官身为你的同僚,借用你的计谋,相信以赵大人的胸襟,不会斤斤计较。” 做一场美梦需要无数机遇装在一起,而梦碎却只要一瞬间。 赵鸢对喜欢之事,向来盲目愚钝。 李凭云不喜欢她,无所谓;李凭云和别的姑娘逢场作戏,无所谓;李凭云对她百般哄骗,无所谓;李凭云是个马屁精,她无所谓。 然而抢功一事,她不但有所谓,还大有所谓! “李大人,你不会不知道对读书人来说,头脑里的东西虽看不见摸不着,却比金银财宝更加珍贵,不问自拿,这是盗贼行为。” 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雨水,李凭云的靴子被雨水打湿,他忍受不了这般潮湿的触感,便敷衍道:“是盗如何?有事回去再说。” 被最信任之人轻易背叛,赵鸢意志散尽,唯独剩一点儿骨气撑着她:“李大人,赵鸢虽是个糊涂人,但有一颗清白心,我与李大人并不同路,往后的路还是分开走吧。” 说罢她抬手遮住脑袋,遁入雨中。 李凭云看着那在雨里奔跑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讨苦吃。” 赵鸢无法接受李凭云拿她的计谋献媚晋王,她自己拦了辆马车,雨天马车价格比平日贵出一倍,她直接给了马车夫一把碎银。 她不知道城里跑的马车夫经常以“骡”充“马”,给她拉车的不是马,而是头骡子,前行的速度可想而知。雨天里,所有人的车马都疾行着,她乘坐的骡车被衬得像一只缓慢的蜗牛。 六子习惯跑快马,跟在骡子后面,实在憋屈。 他回头瞅了眼马车里的情形,李凭云鞋扔在一旁,裤腿卷起来,他赤脚踩着地,用手拧着被雨水打湿的袜子。 “李大人,赵大人是救过你的命吧,你不惜暴露锋芒,给人当靶子,也要护她。” 李凭云做事从不跟人商量,但六子在江湖上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李凭云的所作所为,他一眼就能辨出是非。 李凭云狡诈至极,已非人矣。 名震一时的状元郎,能忍三年无名,无人比他更会自保。在太和县三年,别人嘲笑也好,惋惜也好,他不动如山,他活成一个藏在酒里的缩头乌龟,谁都拿他没辙。 而赵鸢则是至愚至慧之人。 她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这让她可以无时无刻想出破局之法,可却没有与之相匹的格局见识,所以一身锋芒四处乱现。 陇右的政局远比她所见识到的更加复杂,女皇将她派到这个地方,也另有深意。 李凭云将自己当靶子立了起来,保护住了她的一身锋芒与单纯。 除了救命之恩,六子实在想不出李凭云这么做的理由。 李凭云拧干了袜子,接着拧裤腿的水,他以玩笑的口吻回答了六子的问题。 “赵大人对我的恩德,岂是区区救命之恩可比的?” 第25章 润泽天下7 随后的日子里,赵鸢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到临门一脚被人踢出局的苦楚。 护送沮渠燕回北凉,成了玉门关头一号焦点事件。在李凭云的陪同下,沮渠燕被送去了肃州州府,为了拉拢这位在北凉王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公主,小肚鸡肠的晋王第一次动用他的兵马。 裴瑯和赵鸢皆被排除在此事之外,一个比一个郁闷。 他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明月无声,赵鸢想起月食那夜,她和李凭云就站在同样的位置。 她的心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父亲的教诲中,留在礼教的保护下,那日他骗她不是李凭云,那是她的心唯一一次越轨。 赵鸢的初恋戛然而止,仕途同样不顺利,李凭云真正让她见识到了世上不讲武德之人,十有八九。 “裴瑯,此事是我不好,被李凭云窃取计划,让晋王抢了这好机会,为他人做嫁衣。” “鸢妹,这不是你的错,人心难测啊,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看不透身边人,要是连人心都能看透了,活着该多没意思。” 裴瑯养了许多除了写诗作赋别无所长的文人,他在那些人的熏陶下,看待问题总是过于形而上学。而赵鸢从小就被扔到治国之道的罐子里,面对真实的问题,她不会去深想问题的本质,只会去想如何破眼前局面。 “晋王说过,要送沮渠燕回北凉,至少得有几千兵马,但李凭云只问他要了百名精兵,人数远远不够。他不可能借晋王兵马去送死,我猜,他一定会问你借兵的,到时候可不能平白无故地借兵给他。” 裴瑯不寒而栗,内心腹诽:被抛弃的女人真是可怕。 “行行行,你是咱们安都侯府的主人,逐鹿军怎么用,都听你的。” 赵鸢能察觉到对于这门婚事,裴瑯已经自暴自弃。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废土里生出的小草小花轻抚着她的鞋尖,“裴瑯,我不招人喜欢,对么?” 裴瑯错愕了片刻,道:“不是...鸢妹,你太好强了,我们男人都是外强中干的家伙,只有柔弱的女人衬托出我们的强大。” 裴瑯如此,李凭云也如此么?赵鸢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李凭云同裴瑯,虽然都是贱男人,可他们各有各的贱处。裴瑯贱在太重视男女之间的事,李凭云贱在太轻视此事。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8节 世上安得如意郎君,能让她顺心如意呢。想破脑袋,再看看裴瑯这吊儿郎当的样,她叹口气,果然还是得靠自己。 赵鸢被李凭云背刺一刀,一直积着口气,她料准了李凭云一定会来找她借逐鹿军的,果不其然,两天后的下午李凭云从州府赶了回来,让六子找她去草亭里会面。 入夏以来,西北持续高温,出门待上片刻就要把人热化了,六子带着赵鸢去草亭,已是一头汗水,他把手里扇凉的芭蕉叶扔给李凭云,“二位大人,你们拿着扇凉,我去冲凉了!” 李凭云站在凉亭里,只有四分之一的身子对着赵鸢,他脑袋彻底转向一边,似乎没看到赵鸢过来。 赵鸢热得满头是汗,她瞅准了六子留下来的芭蕉扇,正要伸手去抓,爪子离扇子还有一拳距离,李凭云的大手飞快落下,拿走了扇子。 赵鸢看的一愣一愣—— 连扇子都要抢...他天生爱抢别人的东西么? 另一边,李凭云抓过扇子,扬手一扇,将拉杆上一对正在□□的蟋蟀挥进草丛中。 他转身将扇子扔在桌上,面对赵鸢:“赵大人。” 李凭云去了州府,两天没换衣裳,又赶上了最热的两天,赵鸢闻到一股汗臭味,于是心道,李凭云又如何,一样会臭的熏人。 她恭敬道:“李大人。” “坐下说吧。” “谢李大人。” 赵鸢为了避暑,穿了一件素白色丝质裙裳,她怕衣服沾上灰,先弯腰去拍打凳子上的灰,手一触到石凳,立马被烫得收了回来。 此时,那只芭蕉扇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刚刚好落在凳子上面。 某人还能更无礼一些么? 赵鸢用扇子将石凳上的灰尘扫去,用手摸了摸石凳表面,这温度足以烤肉了,她不由自主生出一个坏主意。 “李大人,您先坐,您不坐,下官不好坐下。” 李凭云是个容易被顺水推舟之人,赵鸢让他坐了,他就毫不客气地坐下。臀部刚一挨到石凳,就如被炙烤一般。 李凭云虽长着一双轻薄的桃花眼,但眼窝却比寻常人更深一些,当他眼睛向上看一个人的时候,眼窝深深下陷,透着一股情深劲。 而赵鸢早已今时不同往日,她心中得意道:美男计,没门儿。 “赵大人不坐么?” “李大人,下官有些困,站着清醒一会儿。” 她已经想好了,若李凭云要借逐鹿军,她就要做出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来,先婉拒他两次,等他三顾茅庐时,她再勉为其难地答应。 昨日她对着镜子演练了十几遍,此刻面对李凭云,成竹在胸。 “上次你拿给我看的文章,写文章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赵鸢记性其好,她不假思索:“高程。李大人,你看过他的文章了?” 李凭云道:“翻看了一两页,无事了,赵大人先走吧。” 就这? 大热天叫她出来,就问这一句? 赵鸢嘴皮子动了动,欲言又止。 李凭云道:“赵大人想问什么?” “护送沮渠燕回北凉的兵马一事...” “搞定了。” 赵鸢睁大眼,搞定了?不过两天,他就搞定了? 不可能,他一个九品县丞,官阶就比她高那么一丁点儿,不可能只用两天时间就搞定上千人的兵马。 “李大人是如何办到的?” “我为何要告诉赵大人?” 赵鸢还没正式开始衙门里的职务,就已经卷入了同僚间的激烈竞争。 “是赵鸢多嘴了。” “赵大人。” “我在!”赵鸢以为李凭云突然回心转意,要告诉自己他是如何搞定兵马的。 “明日我将送沮渠公主回北凉,玉门关已无要事,衙门应积了不少公务,请你尽早回县里办公。” 赵鸢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瞬间崩塌:“遵命,大人。” 回想来到玉门关,她只办成了两件事:一是对李凭云幻想破灭,二是给裴瑯纳了个妾。 对赵鸢来说,这段时间她经历了人生前所未有的厄运,而李凭云却敏锐地察觉到,命运的船只终于开始前行。 “此行快则半月,慢则一个月,我不在衙门的时候,赵大人拿着这个,方便办事。” 他从腰上摘下自己的令牌,放在桌上。 县丞的令牌是用最廉价的松木制成,工艺粗糙,但百姓畏惧官,这做工粗糙的令牌用来压制一县百姓,刚刚足够。 赵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他要陷害自己,迅速找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是您的贴身令牌,男子之物,赵鸳若是收下,只怕会惹裴瑯误会,赵鸢不能收。” 李凭云呐呐道:“赵大人还真是做官的料...” “李大人,您说什么?” “我说你可以走了。” 赵鸢产生被赶逐的屈辱感,一回屋就迫不及待地收起了自己的行囊。第二日,所有人兵分两路,一路由李凭云带领,送沮渠燕回北凉,一路由裴瑯带领,送赵鸢去太和县上任。 赵鸢和裴瑯两个始终想不通李凭云是怎么凑够兵马的,于是偷偷跟着李凭云去了边境,边境集齐了黑压压的大军,裴瑯直呼不可能。 赵鸢道:“也许是从天上召唤的天兵天将呢。不过这事让晋王落了大好处,可不能让陛下知道跟你我有关。” “鸢妹...”裴瑯道,“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她正在飞速将她身上的枷锁摆脱,露出她原本的样子—— 她远没有她自己料的那般善良,也并不大度,甚至还有许多坏心思,可赵鸢这个人,却因为这些不足而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二人迅速出了玉门关,到了界碑之前,只见逐鹿军们围成了一圈,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 赵鸢惊讶道:“六子?” 六子咧嘴笑开,“赵大人,李大人怕你一个人处理不来衙门的事儿,叫我陪你回去。” 因李凭云的缘故,赵鸢对六子的信任也有了裂痕。 六子亲和力十足,又知道不少江湖八卦,晚上他们搭营休息,六子就坐在篝火旁给逐鹿军讲故事。 赵鸢想和裴瑯聊聊他们的婚事,去找裴瑯,发现他也坐在篝火旁听故事。 她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似乎听到了“李凭云”这三个字,赵鸢本意只是去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但六子讲得眉飞色舞,她不由被吸引了过去。 “晋王那小气吧啦的样子,说什么都不肯给李大人借更多兵了,谁不知道北凉人性子恶劣啊,若李大人只带一百兵马护送北凉公主,不但会被捅成筛子,他们还会侮辱李大人的名声。整个陇右的世族,没人肯出兵,你们以为李大人没辙,会去求晋王再多给点人吧,但是你们猜怎么着——” 赵鸢可算知道那些传奇故事是怎么来的了——有六子这样的说书人添油加醋,李凭云也能流芳百世。 “李大人向肃州发了一道征兵密令,肃州境内的书生,但凡自愿护送北凉公主前往回国,就给他们记三年兵役,有了兵役,科举选拔就有了优先权,哪个读书人不愿意上啊?” “不可能吧,书生又不会打仗,万一碰上北凉悍将,那不就秀才遇上兵吗?读书人那点胆量,指望他们能跟北凉人对抗,大邺早玩完了。” 裴瑯斥责下属道:“蠢货,问出这等问题,逐鹿军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六子笑眯眯道:“小侯爷,稍安勿躁,听我给诸位解释。有晋王给的一百精兵打头阵,北凉人也摸不清剩下的后面跟着的是书生,还是真正的大邺精卫,李大人这一招,叫以假乱真。北凉能存活多久,完全在于咱们大邺乐不乐意开战,所以这些北凉人一看我大邺这么多士兵明晃晃压境,那肯定是给吓的魂都没了啊。” 赵鸢恍然大悟,李凭云这么做,的确有向晋王献媚之嫌,但他最终的目的,是给这些读书人谋求出路。 科举各层考试的选拔,向来有不少暗中的规矩,但是有一向规矩,雷打不动,那便是有兵役者优先。 在没有任何势力帮助的情况下,这些读书人唯一能为自己谋得的先决条件,就是兵役。可近年朝廷裁军,削减了兵役名额,他们唯一能给自己争取的条件也没了。现在有个可以获取兵役的捷径,他们自然会来争取,这就解决了士兵不足的问题,而晋王只需要付出一些兵役名额,就能作收巨大的外交利益,他当然会答应李凭云任何的请求。 赵鸢看着火星子噼里啪啦地闪烁,心中五感杂陈——不愧是李凭云啊。 大漠是赏月最佳的地点,没有何处的月比这里更加孤高。赵鸢的视线掠过嘈杂的人群,直向明月而去。 明月孤高,又如何? 她虽非明月,但注定要与明月比肩,明月之高,便是她此生要去的地方。 第26章 吃瓜1 在炎热的夏天赶路,是一种摧残。 赵鸢一行人赶到阳关,正达午后,守关的士兵跑去了城墙地下偷懒,苍茫无垠的阳关,除了一块被遗忘的戒备,只有一个穿着背心的瓜农。 瓜农身后拉着一辆装满西瓜的车,他不瘦不胖,拉起这一车瓜显得有些费力。 裴瑯他们一路走来,知道这条道上没有别的行人,瓜农的瓜一定是要滞销了。于是他好心拦下瓜农,买了这一车的西瓜,打算拿来犒赏手下。 熟料正在逐鹿军分瓜之际,瓜农突然跪在裴瑯面前:“官老爷,你要替我做主啊!” 赵鸢闻声从马车里出来,走到裴瑯身前:“发生了何事?” 裴瑯道:“难事。” 瓜农也不认识这帮人,但他认得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认得他们举得官旗。 瓜农哭道:“官老爷,太和县县令司徒的亲戚去年买了我家的地,说好给我二十两银子,当时只给了十两,说剩下的十两今年一定给我,这事是司徒县令亲自见证的,我就信了,结果今年按时去要那十两银子,他们我只给我一车瓜,说要抵消那十两银子,官老爷,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裴瑯疑惑道:“我朝耕地为朝廷所有,再租给农户,你何来耕地?” “官老爷,你们有所不知,当年两代安都侯平定胡乱,战事结束后,随军的士兵入了太和户籍,有军功的都有赏地,我爹是当年跟着裴家打胡人的,我家的地朝廷给的封赏。” 赵鸢既然要来太和县上任,便没少了解这里的情况。 此地本无太和县,当地居民成分复杂,有因灾难流离失所的南方流民,有失去家国的胡人,有当年随军的士兵,也有自古以来就在此地以游牧为生的牧民。 这里水源稀缺,处处黄沙旱土,然而为了边疆的稳定,朝廷愣是在天旱的地方变出了几亩良田。 除了瓜果,也没别的可种了。 瓜农动情道:“我老爹为了大邺,惹了一身伤病,我家世世代代就指望这些地了。要不是去年县里的李县丞说,读书就有出路,我媳妇非要把我家娃送去念书,我说什么都不会卖地的!大人,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 陇右的世族盘根错节,又有晋王只手遮天,裴瑯不是个有政治抱负的人,不想摊浑水,于是他看在瓜农和裴家有点渊源的份上,打算施舍一笔钱,让他拿去找别的谋生之策。 但这时,赵鸢却道:“先生,在下是太和县新任主簿赵鸢,一定会替你主持公道。”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29节 裴瑯心一凉——她就这么爱出风头么? 瓜农心也一凉——一个姑娘? 赵鸢天生佛相善面,看上去就不是能顶事的样子。 瓜农无视赵鸢,又转向裴瑯诉苦。六子老道地搂住瓜农,从腰间亮出一道令牌,“大伯,咱李县丞的令牌你认不认?” “当然认,没李大人,我家田就废了。” 赵鸢从他们言辞之间了解到李凭云在农民心中颇有口碑,提“李凭云”三个字和“玉皇大帝”一样好使。 六子对瓜农说:“李县丞把他令牌都给赵主簿了,那是不是说明,他信任赵主簿?你看啊,这李县丞都信任的人,肯定有过人之处。” 六子哄起人的功夫堪称一绝,瓜农被他说服地连连点头。 “赵主簿,你真能替我主持公道?欠我钱的可是司徒县令的亲戚啊。” 赵鸢始终铭记着父亲和夫子们的教诲,为官者,是为生民立命。她断然:“哪怕是司徒县令,巧取豪夺了你的田地,也得一亩不差地还给你。” 天真——裴瑯心道。 他见过长安的地主为难佃户,眼前这个瓜农能得十两银子、一车西瓜,已经算不错的境遇了。 可他知道若是反对赵鸢,将又是一段争执。等她吃了亏,往后自然就学聪明了。 故此裴瑯一言不发,将赵鸢送到太和县,听说太和县县令设了大宴等他,裴瑯最怕和这些乌漆嘛黑的官员车上关系,于是到了县城,看赵鸢平安入了县衙,就转头离去。 临行前,赵鸢拒绝了裴瑯要将这百名逐鹿军留给她的建议,裴瑯不想和她争吵,就暗中留了几名逐鹿军在此,哪知道傍晚就被六子发现告诉了赵鸢。 这些逐鹿军被赵鸢逐走,也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太和县,而赵鸢终于稳稳地踏上了仕途。 第二日中午,六子从医馆回来,恰好碰到刚从司徒县令那里回来的赵鸢。 她愁眉哭脸,心不在焉,若不是六子拦着,人大约就要撞上树了。 “赵大人,别皱眉,容易老。” 论容貌,赵鸢不输长安任何一位大家闺秀,却因读书辛苦而少年白头,她年纪小小,对衰老之事就失去了抵抗。 赵鸢叹气:“老就老吧,早死早了结。” 她定下脚步,狐疑地看着六子:“你干什么坏事去了?我可只准了你半天假。” 衙门总共四个人,除过一个不管事的司徒县令和一个任人差遣的衙役六子,还剩下的就是李凭云和赵鸢,县衙内外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在他们头上,李凭云不在,重担就压在了赵鸢身上。 此时就凸显了衙门人少的好处,她需要管理的只有六子一人,不过,这一人管起来也有些困难。 六子说:“赵大人,我这不是为了你的事才请假么,你可不能怪罪我啊,再说了,李大人不在,你就是咱县衙的顶梁柱,天塌下来你得顶着。” 赵鸢听厌了奉承话,她横了眼六子,“我有事同你商量,衙门只有你一个衙役,难免会有人手不够的时候,我想让胡十三郎在衙门里谋一份差事,你平日里带带他,正好看着他别干坏事。但既然他要给衙门办差,身体得先能抗住。此前你给他喂了软骨散,我答应过要给他找解药的,你若愿意给我解药,我赵鸢记你这个人情,你若不愿给我,我自己再想办法。” “赵大人啊...”六子道,“你可以不信李大人,不能不信我啊,我人品可是江湖有目共睹的好。你问我要解药,我肯定得给,但是嘛...好久没人跟我赌了,我手痒痒,赵大人肯不肯跟我赌一把?” “既然你是江湖中人,也该知道多少人因为赌博家破人亡,但凡赌博,就没有长赢的道理,你这一身好本事,如果能拿来行侠仗义,做正义之事,一定会...” 六子实在听不了人讲大道理,他跳到井头蹲着,“赵大人,解药我先给你,咱就赌李大人对你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包裹,“解药就在这儿,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怒道:“真是无聊!” “赵大人,你是个年轻姑娘,不是小老头,这年纪不做些无聊事,以后想再做些无聊事也抽不出时间。我可以先把药给你,若你赌输了,还我百倍药钱。” 赵鸢情场失意不久,对情爱之事嗤之以鼻,“我不会搭上自己的尊严去做如此无聊的赌注,既然你是新配的解药,只要我问遍县里的药馆,一定能打探出解药的配方。” “赵大人,有两下子嘛。”六子讪笑了起来:“可我还没说咱们怎么赌呢,我要赌李大人对你肯定不会有任何遐想,哪怕你俩朝夕相处,他对你也不会生出别的感觉来!” 六子能在江湖混这么久,除了一身过硬的武艺,嘴皮子功夫也厉害。赵鸢的自尊心比天还高,激将法对她来说百试百灵。 果不其然,上钩了。 赵鸢从六子手上将药包扯下,“那你输定了。” 夜里她趁抄文书休息的间隙,进行了深刻的自我检讨,她可真蠢,连激将法都没看出来。 气也没辙,只能当个教训。 又过一日,赵鸢赶早去明堂办公,六子拎着两个包子跑进来,“赵大人,不好了!” 赵鸢迅速抬头:“何事?” “昨天那向咱们讨公道的瓜农告上衙门了,遭大难了,谁晓得正好被司徒县令碰到,他不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股脑全告诉了县令,这下县令知道你私自应下了瓜田的案子,你完蛋了。” “这案子最后总归要告知县令的,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有何担忧?” “你以为县令是不知道他家亲戚侵占农田的事么?要不是他纵容,他家的亲戚敢横行霸道?赵大人,你别看司徒县令是个成天笑眯眯的小老头,他女儿是王儒人长子的妾,背后有王家人撑腰,你刚上任,还是低调行事为妙。我看这瓜田一事,等李大人回来再说。” 赵鸢道:“正是因为我新官上任,若一开始他就当我是个软柿子,日后定会处处拿捏我。瓜田这事我查定了,他若怪罪我,我就搬出李大人。” “赵大人,你学坏了啊。” 赵鸢道:“我方才去看了眼胡十三郎,他正在卧床装死,劳你去将他叫醒给他清洗一番,待我点完账,要去找他一趟。” 六子以为赵鸢昨夜就把软骨散解药给了胡十三郎,结果他将胡十三郎从床上捞起,对方还是个软趴趴的狗熊样。 胡十三郎朝他咧嘴一笑,满脸臭气:“六子哥,又来揍我啊?” “妈的,你几天没刷牙了,臭成这样,老子要给你好好洗洗。” 六子似给马儿洗澡一般,将胡十三郎内外都冲刷了一遍,又强行给他剃了胡子,这一看,胡十三郎长得其实还有点儿人样。 胡十三郎被换上衙役的衣服,快正午时,赵鸢端着一碗药来,推开衙役大通铺的房门。 赵鸢将药递给六子,“六子,先喂他一口。” 六子发现那是软骨散解药,似乎有些明白了赵鸢的意思,他似笑非笑地结果药,心道,赵鸢进步斐然啊。 胡十三郎喝了一口苦药,肝都快呕出来了,赵鸢轻描淡写道:“这是软骨散解药,千辛万苦给你找来的,你可别吐出来浪费了。” 六子不禁抖了抖鸡皮疙瘩,眼下赵鸢这一口胡话的样子,像是被李凭云附体了。 赵鸢搬出凳子坐下来,继而慢慢道:“我犹豫了不久,我若将解药给你,万一你继续帮着晋王害我,那我岂不是自讨苦吃,可是想来想去,你终究是一条性命,我虽厌你所为,却不能因自己的厌憎忧虑,夺你性命。” 胡十三郎被折腾的脾气全无,“小贼婆娘,你要杀要剐赶紧来,别婆婆妈妈给我整这一套虚的。” “六子,把药倒了吧。” “是,赵大人。” “别别别!女大人,女相公!好汉手下留...我刚才脑子抽风,说的胡话,你要撒气,叫六子大哥踹我几脚,可别拿解药开玩笑!” 赵鸢皮笑肉不笑,“既然往后你我共事,我就先把自己底线亮出来了。第一我分不清真话假话,你说什么我都会当真话看待。第二我分不清真情假意,你若仍然心向晋王,我也拿你没辙。你的奴契在我手上,我不强迫你替我办事,你待不下去,自己走就是,我也不拦,我只要你做到一事。” 赵鸢以退为进,胡十三郎毕竟还有人性,他嘟囔道:“你说吧,有啥要求?” “但凡你答应了我的事,都要尽力而为,不得偷懒,不得懈怠。” “我胡十三郎也是从道上混出来的,我们搞偷盗的,天生就一个‘勤’字,要是敢偷懒,就会被官府抓到,身败名裂,别的我不敢保证,这点没问题。” 赵鸢吩咐六子给胡十三郎喂完剩下的解药,板着脸离开。转身的一瞬间,她的表情立马松懈,一出门,便直接瘫倒在亭子里,直到喝了两口凉水,才压住心中的惊恐。 方才这招恩威并施用的不错,她颇为自大地想,不就是模仿李凭云么,一丁点儿都不难,简直手到擒来! 第27章 吃瓜2 胡十三郎软骨散的毒还没好,就被赵鸢一通唠叨,于是提前恢复了健康,前往瓜农的乡镇去打探情况。 赵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叫农民知道你是衙门来的。” “行了行了,啰里啰嗦,老子的江湖经验比你吃过的盐都多。” “这些银子你收下,路上吃好住好。” 赵鸢丢给胡十三郎一袋碎银子,胡十三郎接过来清点一番,嗫嚅道:“你这奸人!” 胡十三郎不知是哪里人,说话口音诡异。 赵鸢误以为他说自己是“贱人”,立马瞪起眼:“你说什么呢?” 胡十三郎用标准的官话重复三遍:“奸!奸!奸!我说你是奸诈小人!” 胡十三郎前脚刚溜出去,赵鸢后脚便被司徒县令叫走了。 她心道不妙,司徒县令定是知道了她在查瓜田的案子,想要阻拦自己深入调查。 赵鸢在明堂的衣冠镜前照了照,确认自己衣冠整洁,便匆忙去了县令办公处的静堂。 司徒县令在太和县县令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四十年,吃得肚皮鼓胀,今六十八岁高寿,两眼昏花,依然精神抖擞。张口一套官话,闭口又是一套官话。 他终于说完漫长的开场白,然后随意似地来了一句:“听说赵主簿在查瓜田的案子?” 赵鸢装傻:“何为瓜田?下官刚从长安过来,说来惭愧,还不曾了解过太和县的情况。” 赵鸢的演技比之过去,已有了质的飞跃。 但司徒赖在县令位置上几十年,老狐狸一只,轻而易举就看穿了赵鸢的套路。 “赵主簿初入仕途,不了解情况也情有可原。这事啊,得从一年前说起。整个陇西已经三年无雨了,农田颗粒无收,这些自个儿有地的农民啊,天天上衙门哭穷,嚷着要卖了地拿钱去做生意,本官没辙,恰好有个远房亲戚是做买卖的,那就找他出面买了农民的地,谁晓得今年下雨了,一下雨,土地就变成宝贝了,他们又开始哭天喊地把地往回要了,本官也冤啊,真不知找谁说理去。” 司徒县令一通话虽让赵鸢困惑,可她牢牢记着父亲所说的“民贵而官轻”:在官民纠纷中,判案官员的天然立场是要向着民的。 因而她并没有被动摇。 赵鸢装作犯难的样子:“啊,怎会这样?果然断案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司徒县令道:“赵主簿涉世未深,不知穷山恶水出刁民,这是当地民风的事,也不怪赵主簿。” 赵鸢讪讪一笑:“看来下官要学的还有很多。” 司徒县令左手盘核桃,右手盘念珠,眼珠一转,“赵主簿,这个案子,本官还是想让你放手去查。” 这一出让赵鸢开始摸不着头脑了,她不禁沉默,等司徒县令慢慢暴露他的真实目的。 “但李县丞也不知几时回来,赵主簿再被瓜田案分去精力,只怕衙门里正常公务无人处理。正好本官有个外甥,也是陇右王家家门中人,书香世家,是和咱们肃州田刺史同年的乡贡,之前在武州当主簿,因病离职,但好端端的男儿,不能总是赋闲在家,我就寻琢磨着,要不这段时间让他来咱们县衙帮忙。” 赵鸢从善如流:“这事全凭大人安排,下官毫无意见。” 司徒县令见赵鸢谦恭,料定她好拿捏,于是露出满意的笑脸。 “咱们县本来就是一丞两簿的配置,李县丞一上任,就赶走了好几个主簿,现在有赵大人和王道林两个主簿,我就指望你们压一压李县丞的气焰了。” 衙门空降个主簿过来,要备不少文书,至于由谁来备这些文书——自然是赵鸢。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0节 两天后的午后,司徒县令下完棋,领着一个清隽书生前来明堂。 此时赵鸢正在翻阅李凭云曾处理过地一桩土地纠纷案,听到了动静,她立马从抽屉里翻出一本《韩非子》覆盖其上。 她起身行礼,司徒县令摸摸肚皮,“赵大人,免礼,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的王道林,你这几日且专心忙瓜田案,衙门里有什么活都扔给他来办。” 王道林完美诠释了“文人弱骨”四个字,五官倒是好看,只是过于白嫩,没有精气神。 赵鸢不可避免地将他和李凭云做起了比较。 李凭云也是个文人,也不见得多么孔武有力,可他不论是立是坐还是躺,不论他颓丧或是傲慢,都隐隐有一股骨气撑着他,叫人只能抬头仰视他,而无法低看他。 司徒县令虽口头上说让赵鸢把衙门里的活丢给王道林,但她却不敢照做,生怕被抓到把柄。 她老老实实将司徒县令塞过来的文书整理完,夜色已深,赵鸢继续学习李凭云的断案手记。 “赵主簿?” “啊...”赵鸢被突然出现的王道林吓了一跳。 赵鸢翻看李凭云断案的记录,是为了深入了解太和县土地使用的情况。她不想被司徒县令和他的眼线知道自己为此事上心,于是边说话,边偷偷将手里的书往旁边挪。 “王主簿,今日是你任职第一天,不用办公,而且现在已经过了当值时间了,明天再来便可。” “在下从前负责公堂的清扫,习惯前一天晚上过来打扫干净,今晚本来是想来打扫明堂的,没想到赵主簿还未回去。” 赵鸢道:“我刚抄完文书,这就要回去了。” “赵大人可是想了解本地的农耕情况?” 赵鸢假笑道:“如今是太和县转牧为耕的重要时候,身为县里的主簿,自然要多了解些情况。” “赵主簿,恕我直言,你若想要解惑,最好的法子不是苦读书,而是去地里看看。” 赵鸢觉得对方言之有理,可却行之无道。 司徒县令嘴上说要她去查案,结果每天都布置大量的公文,她压根无法抽身。 王道林率先道:“赵大人,家父正好在太和县有几亩地,租给了佃户看管,您若愿意赏脸,沐休之日,可随我去田间了解情况。” 胡十三郎三日没有音讯,赵鸢已不指望他了,眼下有此机会,她不能放过。 大邺每月月初、十五、月末各有一次沐休,下一次沐休正是十五,赵鸢原本打算十五这天和王道林去田地里,恰好前天晚上胡十三郎终于回来,并带来一个不大妙的消息。 “这帮农民说个三两句就要哭天喊地,我屁都没查着,倒是我利用我广大的人脉发现,征地的土地主看似各有背景,实则都是和陇右世家沾亲带故的。” 赵鸢叹了口气,“世家操控各地官员,利用官员之手实施各种举措,名为惠民之举,实际上却是要将农民最后一点财产也剥夺干净。” “娘们家别老叹气,容易长法令纹。” 赵鸢瞪了他一眼:“我给了你五两银子,你去了半个月,就只带来一个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消息?” 胡十三郎眼珠子转了一圈,确认四下无旁人,低声道:“你猜去年农民大肆兜售祖田,是谁在后面煽风点火?” “我猜不到。” “...说来你肯定大吃一惊,不是旁人,正是你的心上人,李凭云李大人。” “李大人不是我的心上人...李大人?!” 赵鸢一时无法理清其中关系,胡十三郎煽风点火道:“什么状元郎,不过是世家的走狗罢了,赵大人,我虽不大喜欢你,但也佩服你是个心胸端正的娘们,我可提醒你,别被这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骗了。” 赵鸢道:“明日沐休,我会亲自去田里调查,你随我一起去。” 原定好了第二日出发,结果胡十三郎一大早开始闹肚子,赵鸢刚要和王道林两人出门,司徒县令又派人过来叫她去给寿星题字题字。 于是这次实地调查被推后到了月底的沐休。 有了前车之鉴,赵鸢这次做好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她一大早带着王道林、胡十三郎准时出发前往农田。 王道林是个贴心人,出发前给赵鸢送来一大包东西,其中有晕车时涂的草药膏,有解闷的精致糕点饮品,赵鸢颇为受用。到了田间,赵鸢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赵家也有田产,统一交给赵鸢二叔掌管,几年前他将所有的农田都用来种茶,当年赵鸢时随父亲下过一次茶田,恰逢雨天结束,茶农遍布田间。 比之当时农田间的盛况,太和县田地间少有农耕者,好不容易得到雨水浸润的土地无人问津,只是偶尔有几个放羊的孩童经过,羊群四散在田间,啃着荒草,牧童躺倒在树下睡大觉。 旱田里的一片绿,正是王道林家的葡萄园。 王道林道:“此地农民,祖辈都是乞丐流民或者蛮族,天性懒散,不知天道酬勤一说。家父特地请来西域的农学家,在此地建立葡萄园和梨园,事实证明,太和县并非蛮荒之地,土地气候及利种植葡萄瓜果。” 王道林喊来管理葡萄园之人,命其带着他与赵鸢走近葡萄园里。 “赵主簿,您是长安来的大家闺秀,应当未曾体验过亲自采摘的乐趣吧,想试试么?” 葡萄藤上的葡萄硕大碧绿,赵鸢微微一笑:“好啊。” 赵鸢伸手摘下一颗色泽诱人的葡萄,直接往嘴里放去,王道林及时抓住她的胳膊:“赵主簿不可!” 赵鸢望着自己被人捉着的胳膊,双目睁大,王道林立马松开手,“赵主簿,葡萄易生炭疽病,为防虫害,上面是撒了药的,不可直接下肚!” 赵鸢尴尬地笑了笑:“是我没有常识。” 王道林熟练地摘下一串葡萄,放进一个金盘里,让佃农拿去清洗。 片刻后佃农拿来清洗干净的葡萄,赵鸢忍不住又想伸手去拿,王道林拦住:“赵主簿,我先试试有没有洗干净。” 赵鸢莞尔:“多谢道林兄。” 王道林以身试“毒”,吃下一颗,没尝出异味,于是摘下最大最饱满的一颗,递给赵鸢:“赵主簿请。” 终于能吃到葡萄了,赵鸢刚捏起王道林手心的葡萄,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确定无毒么?” 这声音、这语气为何如此熟悉? 赵鸢来不及吃葡萄,转身望去。 身后的葡萄树前,一个颀长的身影伸手摘下一颗葡萄,赵鸢第一眼看到到对方被日光照得透亮的胳膊,青色的筋脉在其上爬行。 待她看清那人,呆傻了片刻,惊讶道:“李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第28章 吃瓜3 赵鸢提前算好过了时间,李凭云最起码也得在七天后才回来,可出现在葡萄园这个男子,不是李凭云,还能是别人么? 她又惊又吓,王道林一脸懵,赵鸢正了正色,介绍说:“王主簿,这位便是李凭云李县丞。” 李凭云挑眉:“主簿?” 赵鸢点头道:“王主簿是咱们衙门新来的主簿。” 李凭云凭着“王”这个姓氏,就大抵猜到了王道林的来历。 整个陇右的心眼加起来,未必有李凭云一个人的多,他和王道林不过相识片刻,已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赵鸢见缝插针问:“李大人,你怎会在此处?” 李凭云道:“回程中路过村子,最近正是葡萄成熟之季,顺路过来看看,二位主簿大人呢?” 赵鸢道:“我...呜!” 她嘴巴刚张开,发出一个简短的音节,李凭云便从葡萄藤上揪了一颗葡萄塞进她唇齿间。 此人可真会挑,满藤甜蜜爆汁的葡萄,他正好挑到最酸最涩的一颗。 葡萄苦汁在赵鸢嘴里溢开,她有苦说不出,一旁的王道林已经瓜农案子的始终诉说给了李凭云。 赵鸢正等待他的高见,只见李凭云仰头望天,喉咙滚了滚,最终叹道:“算了,这是县令委派给赵大人的任务,又有王主簿相助,本官便不插手了。” 这话道没什么毛病,可出自李凭云之口,就显得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了。 赵鸢将葡萄连皮带核吞了下去:“有王主簿相助,下官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劳烦李大人。” 她还生怕他掺和进来,又抢自己功劳呢。 中午王道林请他们在葡萄园吃了两道农家小菜,而后便打算一起回县城,到了城门口,城防关士兵检查通行证,赵鸢从马车里探出脑袋突兀道:“李兄,王兄,稍后我得去趟市集买些东西,便不跟你们一起回县城了。” 王道林道:“赵主簿要买什么,我让小厮去帮你买。” 赵鸢为难道:“是姑娘用的东西,不便假以他人之手。” 话说到这份上,王道林也不好跟着她上街,这恰给了赵鸢掩人耳目的机会。几人在西市口分道扬镳,赵鸢立马吩咐驾马的胡十三郎:“回刚才的村子里。” 胡十三郎懒洋洋道:“你是不是玩我呢?” 赵鸢道:“方才王道林和李大人在,我不便直接打探消息。” 胡十三郎调转马头的同时,幽幽道:“果然是老贼婆培养的小贼婆。” 赵鸢整一个下午都站在日晒之下,她初来乍到,吃了是个年轻女子的亏,不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无法令人信服,想成功打探消息,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挨个问。 终于有个在街边变卖骡子的农民肯搭理她,她与对方聊完,便给了他一笔钱,其余农民见来了一个冤大头,纷纷上前和她谈话。真金白银花了出去,却没收集到太多有用信息。 唯一能确认的,是去年确实是李凭云出面煽动农民向世族地主兜售祖地。 所以,昔日打破世族强权的平民状元郎,还是成了世族的走狗么? 这一天日暴晒让赵鸢又黑了几度,晚上王道林托胡十三郎给她送来了美肌的药膏,赵鸢看了眼,道:“我暂且用不着。” 胡十三郎信誓旦旦:“相信我,你黑了真不好看。” 赵鸢道:“肤色深沉一些,看上去更有威严。” “你不要的话,那我拿去用了啊。” 赵鸢狐疑地看了眼胡十三郎,发现他面上虽然毛发茂密,皮肤却光滑细腻,好似泥沙裹着的鹅卵石一般。 她道:“你拿去用吧。” 赵鸢在经历了一众刁难与背叛之后碰到王道林这样贴心温柔的男子,对比之下,难免心生好感,第二日中午,她托胡十三郎去买了太和县最出名的几样糕点,打算用来答谢王道林。 中午王道林被司徒县令叫了过去,糕点来了,赵鸢给六子与胡十三郎分了几枚,剩余的都放在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食盒则放在自己书案上。 她等不到王道林,怕糕点放久了口感变差,心中有些许焦急,明堂里兀然响起脚步声,赵鸢从书案上趴起来:“...李大人?” 太和县虽是一座建立在亘古荒芜之上的县城,但在“吃”这一项上,集中原内外之精华。小小圆圆一块糕点,上面雕琢这花团锦簇,江南的春天也不过如此。 “给我的?” “是给王主簿的。” 李凭云盯着那糕点半晌,僵硬的面色缓缓恢复到自然状态,淡淡说:“哦,本官不喜食甜,下次赵大人若要讨好本官,记得不要买甜的东西。” “李大人,是因王主簿带我去了他家的葡萄园,我才买了些点心来答谢他,并非你所言那样。” “本官与你说笑,你当真了么。”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1节 她可算找到李凭云除了是个抢功精以外又一缺点——不会说笑。 “不敢...李大人,我先处置公事了。” 赵鸢专心对了会儿账,王道林还不见回来,而她也渐渐因为另一件事分心。 一想到自己少有能和李凭云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也顾不上其它,赵鸢张口就唤:“李大人。” 李凭云抬头:“何事?” “你也知道我受瓜农之托,要替他要回祖田。我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发现农民失地,和去年李大人发布的一项措施密切相关,还请李大人替我答疑解惑。” 李凭云静静盯了她半晌,无数微小的尘埃闯进墨香横溢的明堂,在他们之间漂浮飞舞,不知何处而来,也不知将归向何处。 他的目光直白而冷静,赵鸢先败下阵来,解释说:“李大人,我不是怀疑你。” “赵大人,你信我吗?” “啊?” “你若信我,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你若不信我,我没有必要和你浪费口舌。” “我信!” 赵鸢几乎是在李凭云话音落下的同一时刻喊了出来。 他若肯实话实说,自然是好的。 “太和县的农民都是由牧转耕,手里的田地,也大多是因祖辈军功得的赏赐。他们过往不以农桑为生,并不掌握农耕技术,反倒浪费了田地。因连年干旱,去年出了几起弃地案,被弃荒地,都由官府直接充公,但官府又由各个世家操控,这些地的使用权既不属于朝廷,也不属于农民,而是全部归于世家。既然世族们觊觎这些土地,便用我的方式拿土地和他们做交换。赵大人,听明白了么?” “我就知道,李大人是好官。我也向农民打探过了,李大人以减免商税为饵,鼓励农民经商,这恰好符合他们牧民的天性,如此一举,既将让他们做了擅长的事,又喂饱了那些老虎狮子,叫他们可以消停一段时日,不在对农民虎视眈眈。” 李凭云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赵鸢见过的只有他的讽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的笑意。她被他这样直白地看着,脸颊立刻浮上一层红云。 “既然知道,那你问什么。” 好吧,是她想多了,李凭云还是那个李凭云,不可能对她说出中听的话。 赵鸢举起两根手指,对准李凭云弯曲指节。 李凭云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作揖。”赵鸢道,“简化后的作揖,是我在童学的先生教我的。” 李凭云近日心情奇好,北凉王庭的事尽在预料之内,衙门里来了个听他差遣的冤大头,今年太和县雨水不断... 自赵鸢来了以后,每一桩都是好事。 他面对赵鸢的手指作揖,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赵鸢一来,再也不用他抄写那些密密麻麻的文书了,双手解放,他甚至有了时间去翻看闲书。 李凭云看完了一本,伸了个懒腰,身体上抻的时候,目光无意瞥见赵鸢的书案。 “司徒县令不是让王道林负责账房的事了么?怎么是你在对账?” “快对完了。”赵鸢抬头道:“县令临时将王主簿叫了过去,而明天就是给州府交账的日子,王主簿怕自己对不完账,于是委托我替他对账,王主簿人好,平时没少帮我,我便应下了...李大人,早晨您嘱咐我的文书已经抄完了。” 李凭云双手抱在胸前,腰向后靠在凭几上,脑袋向后一仰,居高临下审视着赵鸢。 “赵大人,小心色令智昏。” 赵鸢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李凭云的意思,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李大人,你没有发现...” 她向四周环视了一圈,确认无旁人会突然闯入,然后用手掌轻轻搭在脸侧,似耳语一般,对李凭云道:“王主簿好男色么?该提防色令智昏的是你。” “赵鸢,你皮痒了是么?” 赵鸢做出消气的手势,“李大人,您开不起玩笑么?” 李凭云从不纵容任何人,他将手旁的废纸揉成团,直接朝赵鸢砸过去,赵鸢飞快躲到一旁,拍拍胸口:“好险。” “赵主簿,什么好险?” 王道林的出现救了赵鸢一命,赵鸢立马将纸团收到案几下,正儿八经地起身,同王道林道:“账已对完,王主簿,您最好再亲自检查一遍。” 赵鸢险遭李凭云毒手,心情却并不差。想要目标坚定地向前走,并不是一件容易得事,最厉害的弓箭手若没有靶子,也不知该把箭射向何处,而李凭云正是她的靶子。 她胸腔内充斥着自信,这桩瓜田案,她一定能办的漂亮,叫李凭云刮目相看。 这种想要证明自己的心理督促着赵鸢在明堂留到深夜,她将李凭云近三年处理过地各种案子分毫不差地翻看过一遍,将他断案的手段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自己的小院,沐浴时忍不住想,若是李凭云会如何处置瓜农的案子? 这案子的难点在于农田地并非被抢走的,而是被施加手段,诱导他们卖地,客观来说,瓜农也不占公道。而且深入查下去,就得查到司徒县令的头上。 她想了许久,仍是无解。 从汤房离去,赵鸢回到寝室中,打开衣柜翻找入夏时要更换的小衣。她的小衣整齐叠放在抽屉里,拉开抽屉,赵鸢拿出三件,又折了回去。 她喜欢藕色,前来太和之时,分明带了一件藕色的贴身裲裆,可方才翻看抽屉时却并未发现。 重新找了一遍,还是没能看到那件藕色裲裆,赵鸢不禁怀疑是自己记忆出了差错。熄灯睡下后,她躺靠在床上,为此事久久不能寐,她才多大年纪,刚入仕途,怎就记性衰退了? 夜深人静,睡梦里的赵鸢突然诈尸般坐了起来—— 那件裲裆是她科举当天穿的,是她吉祥之物,她不可能将它落下,若不是她将其落在了家里,那将是... 有人盗了她的裲裆? 第29章 吃瓜4 裲裆是女儿家的贴身衣物,象征着一个女儿家的名节,裲裆被盗,不大的县衙里又没其它能商量的女人,赵鸢又怒又怕,整夜都不能眠。 第二日一大清早,赵鸢穿好官服,顶着两只黑眼圈,怒火朝天走向后院。 衙门的男丁都睡在后院,她在院门口犹豫了一瞬,仍是直接闯了进去。 胡十三郎正在院中练棍,看到赵鸢两眼冒火朝自己走来,怕伤着她被碰瓷,立马一个花手将木棍收在身后,“你你你知道这什么地方吗?这是你能来的吗?” “你是不是偷我东西了?” 赵鸢给胡十三郎心中留下了奸诈腹黑的印象,胡十三郎恐她有诈,眼珠转了几圈,定住道:“你血口喷人!” “若是你偷的,我给你三天时限,三日后你若没有归还,此事就报官处置!” 赵鸢大部分时候是温和的,此刻她的言辞若乱砍下来的刀锋,胡十三郎不由重视起来:“你丢什么东西了?” 不知是哪一位先贤有与众不同的癖好,喜欢收藏女人,兼之妇女的衣物也成了其拿来炫耀的藏品,自那以后,妇女的“自尊”开始寄生于教条的笔墨之下,寄生旁人狭隘的眼中,寄生那些长长的舌头里,甚至寄生在衣饰脂粉上。 也许之后,它还会寄生于更多的地方,只是不论寄生何处,反正不会寄生在妇女自己的心中。 而女人的贴身衣物本与男人的短裤是同样的作用,但男人的短裤可以满接乱挂,女人的只能收纳柜中,同样的,一个只穿短裤满街乱跑的男人,会被叫做疯子,而不穿外衫的女子上街,都会被骂骚货。 女子私隐就连拿出来说,都似犯了触怒神佛的大罪一般。 赵鸢实在难以启齿,她拳头紧握,恶狠狠瞪向胡十三郎:“什么都没丢!” 赵鸢气急败坏地跑开,李凭云同六子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六子一边系腰带,一边斥责:“惹赵大人生气,想不想活了?” 胡十三郎一脸委屈:“你们冤枉人!” 李凭云瞅着胡十三郎这张大黑熊一样的脸,憋了半晌,道:“别做这幅表情,不适合你。” 赵鸢越想越是害怕,这事可不止是盗取裲裆这么简单,而是有人破开了她的门锁,随时都可能闯进她的住所。她还没走到明堂,背脊已经被冷汗打湿。 王道林从明堂门口绕出来,将她拦住:“赵主簿,司徒县令找你。” 赵鸢对着院中衣冠镜正好衣冠,道:“我这就前去。” 王道林忧虑道:“赵大人,司徒县令知道了咱们去瓜农村里调查一事,我担心他借此事为难你。” 赵鸢道:“多谢王主簿提醒,你别担心,这事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将你供出去。” “赵主簿,你误会了,我是...担心你。” 赵鸢叹气道:“该来的总会来的,大不了挨一顿骂就是了。” 司徒县令害怕自己一把年纪,因为和赵鸢扯上风言风语丢了官帽,特地在凉亭里见她。 赵鸢躬身行罢礼,司徒县令让她先坐下来,她却不肯起身,“大人,下官有罪!” 这招叫先发制人,从李凭云那里偷师到的。 事情完全没有按照司徒县令的预想发展,他将头顶稀疏的白发捋了捋,和蔼中不乏一丝油腻:“赵主簿,年轻人犯错是理所应当的,你别怕...” “大人,下官若早知道从农民手里买地的是您的亲戚,就不会执着此案了。” 司徒县令找她,无非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她对此事的了解程度,与其让他猜忌,她不如自己送出些料。 “赵主簿啊,你误会我了!”司徒县令开始做戏。 赵鸢忍不住抬头看过去,只见他一手捂额,嘴角抽搐。 难怪李凭云演技那般出神入化,原来是有珠玉在此。 要赵鸢学他们这样大喜大怒,尚有困难,她只能按照自己本身特色来——装傻。 “啊?” “本官这辈子为了太和县百姓鞠躬尽瘁,百姓送的腊肉都不敢收,不知本官做了什么事,竟让你质疑本官的清廉...” 不论是瓜农的控诉,还是从六子和李凭云那里打探的消息,收走农民土地的人确实是司徒县令的亲戚,她只差没去查司徒家的族谱了。 面对老戏骨司徒县令,赵鸢打算利用性别优势——装哭。 试问一个一只脚入土的老头子,如何去为难一个梨花带雨的小姑娘? 可当她情绪酝酿到位,发现自己实在挤不出眼泪,只好低下头,慢慢道:“司徒大人,您误会下官了,只是现在买卖双方各执一词,众说纷纭,下官实在不知听谁的,家父曾教诲下官,有不懂之处,一定要多向别人请教,下官查到了这一步,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才向您求助的。” 人的天性之一是好为人师,司徒这等老油条尤其是,他听赵鸢是来请教自己的,怀疑消了大半。而她刚刚又无意提到了她的老爹赵太傅,这给司徒提了个醒,对方是太傅千金,若在他衙门里出了事,他难逃干系。 倘若她是在衙门外出个什么事,就好办多了...陇右道里这么多世族,没有一家愿意让她插手土地的事。 司徒心生一计:“赵主簿,这不是你的错,而是查案子本就要投进去十二分精力,衙门每天一堆琐事托着你,叫你无法深入到百姓当中去,真正了解他们的诉求。现在李县丞回来了,衙门里的事就交给他去办,你呢,就带着本官的令牌,以本官的名义,深入民间,专心彻查此案!” 这回换赵鸢看不懂了,他叫自己以县令之名去查案,就不怕查到他自己头上么? “赵主簿,这是你头一回独立办案,说实话,本官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就让王道林在你身边,给你打下手,有不懂的,尽可以问他。” 司徒心眼多,话也多,赵鸢离开亭子,已是午时。她没有去食肆,而是走向自己院中。 若闯她闺房偷她衣物的是衙门中人,能行窃的时间只有中午,守株待兔不失为抓贼的手段。 于是赵鸢藏在院子对面的古松后面,双眼紧盯着自己的院子,没多久,一个身影晃着手里的钥匙,从她院中走出来。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2节 赵鸢看清楚那人,惊诧不已,她气急败坏地冲出去:“六子,亏我这么信任你,你竟对我做出这种事!” “吓死个人了,赵大人,你还真有做贼的天赋啊。” “你私闯我的院子,被我亲眼目睹,有无偷我东西,招还是不招?” “招个屁!我大中午一口饭都没吃,过来给你换锁,你不分青红皂白把我当贼,赵大人,真是寒心啊。” “换锁?” “胡十三郎说你院里进贼了,我就想给你换个贼撬不开的锁,找不到你人,我怕那贼又来,就趁这会儿时间给你换了,打算下午告诉你,赵...”六子金盆洗手已有三年,被人误会做贼,实在来气,他冷笑道:“难不成赵大人房间藏了什么东西,值得我冒着丧命的风险重出江湖么?” 赵鸢半信半疑,六子逼着她回院子里,将他新装的锁试了一遍,赵鸢发现自己真误会了六子,于是中午大方出手,请他大吃一顿才解决了此事。 衙门的伙食不比猪食好吃,六子一顿吃了四只鸡的腿,他拍拍肚子,打了个哈欠,问:“赵大人,你到底丢啥东西了?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赵鸢道,“也不是贵重东西,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六子的嫌疑已经完全排除,而胡十三郎、李凭云、王道林,甚至是司徒县令都在嫌疑人名单中。 胡十三郎仍是嫌犯之首,所以这次出外勤探案,赵鸢不打算带着胡十三郎,而是从司徒县令那里求来了六子。 在经费充足的情况下,出外勤是一桩美差,可当六子听说司徒县令只拨了五个铜板,又要被赵鸢一路说教,便不想前去了。 为了不和赵鸢一起出外勤,他使了狠招,去找伎馆的胡女给自己画了一脸水痘,借病不走。 李凭云夜里从明堂回来,本是来催六子还钱,推开门看到六子一脸水痘,他后退一步,“你把银子扔过来即可,人别过来。” 六子厚脸皮跑过来,“假的!糊弄司徒和赵大人的,银子的事再通融几天呗。” 李凭云一听他脸上的水痘是假的,便大步走进屋,他拎起六子的枕头,从里面倒出几枚碎银子。 “你不可能知道我把钱藏在这里的!你...” 李凭云挑眉讽刺:“这有何难猜?” 六子立马联想到赵鸢屋中失窃一事:“你是不是进赵大人屋偷钱了?” 李凭云手掌晃了晃那几枚细碎的银子,留给六子一个讳莫如深的眼神,让六子琢磨了一夜。 而赵鸢得知六子得了水痘,又开始操心起明日出外勤无人驱马。王道林和她一起离开明堂,将她送回庭院前,宽慰道:“赵主簿,你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只管坐在轿子里指使别人,而不是为这些琐事发愁。” 赵鸢也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并不觉得喜悦,她淡淡说:“我倒是不怕自己骑马受累,只是王主簿身子骨弱,怕你被颠坏了。” “赵主簿可真是可爱,”王道林眯眼笑了几声,“马车我已安排好了,明天一大早就在衙门西门等着我们,今夜赵主簿就睡个安稳觉,明天得早起赶路,赵主簿可千万别晚了。” 赵鸢在国子监时,曾因迟到被罚站过,此后与人有约,只敢早到不敢晚到。 天未亮她便起了身,因要行路,为图方便于是男装打扮。出了县衙西门,一辆马车停在门口,却不见车夫。 赵鸢合理认为车夫正在打盹儿,便有礼询问道:“车内可有人在?” 无人回应。 清晨寒凉,她见没有外人,便缩起脖子抱住自己,自言自语道:“这鬼天气,和李大人的脾气一样。” “是么?” 是谁在说话? 赵鸢呆若木鸡,愣着看向马车帘子被拨开,里面露出一个人来。 “李大人?你要外出么?真巧了,下官今日也要外出。” “王主簿误拿了六子的衣服,被传染了水花,不能前来,司徒让我陪赵大人出外勤。” “这水花传染也太快了些,李大人有无被传染?” “目前没有。” 李凭云打了个哈欠,从马车里爬出来,坐到车沿,“赵大人,上车,早去早回。” “咱们不等车夫么?” “嗯,有道理。”李凭云深思道,“可惜没有车夫,只能有劳赵大人亲自赶马了。” 赵鸢分辨不出来李凭云是在说笑还是认真,她只能一率当做认真的来对待,“李大人,下官头一回驾马,若是路上出了意外,让你受伤,你多担待。” 李凭云立削薄的眼皮一抬,眼窝深陷,“赵大人,不如你试试看。” 第30章 清官难做1 这趟不长不短的旅程,最终还是由李凭云担起了马夫的职责。 马车一路颠来颠去,赵鸢感觉隔夜饭在肚子里波涛汹涌,遂得出结论:李凭云不适合驾马。 他们要去调查的村子地广人稀,村子几步就能走完,李凭云把马停在荒地里,啃草的羊群看到来了这么一大家伙,立马成群跑去另一个田里。躺在草堆上睡觉的老农立马跳起来,挥鞭赶走羊群:“滚蛋!滚蛋!别在我家地里撒野!” 老农曾参与过大邺与西域九十八场战争中,一把年纪了,依然保持着当年军中的精气神,有一把浑厚的嗓音。他这一嗓子,惊起无数在午后打盹儿的飞鸦,乌鸦发出呱呱叫声,如同对老农的回应。 老农不加修饰的叫喊和乌鸦凄厉的啼鸣声交融在一起,在这蛮天荒地之间催生出要杀出一条出路的力量。 李凭云望着老农道:“士人常说曲高和寡,这老农与乌鸦之间,何尝不算知己呢。” 也许旁人不会知道李凭云在说什么,可赵鸢明白。 因为她和李凭云读过同样的书,考过同样的科举,同样被下放到太和县,他们历经过凤凰台上的繁华,也身处过同一片荒芜,她懂不懂李凭云,不由她来决定,亦不由李凭云来决定,而是由天命而定。 “李大人可有知己?” 李凭云状元名声在外,游枭雅士争相结交,他若想要一个知音,立马会冒出一大批和他志趣相投之人。 李凭云垂眸淡道:“从前没有。” 赵鸢生怕自己色令智昏,于是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不要对李凭云表示出任何阿谀奉承来。 她正直道:“曲高和寡,未必是件好事。道德经云,以其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 一只田鼠溜到李凭云脚下,李凭云最怕此物,他怕踩到这物,单脚向前跳了一步。 “滚!”他厌恶道。 赵鸢震惊不已。 “李大人,若我所言不妥,您可以与我明辨,何故口出狂言?” “我指你脚下的东西。” 赵鸢低头一看,一只田鼠正在吃她的鞋子。 她的脚趾瞬间无礼,背脊僵硬,“李大人,眼下如何是好?” “将它踢开!” “下官遵命!” 赵鸢气沉丹田,腰腹收紧—— “嘿!” 双膝一曲,一脚脚尖点地,另一脚抬起,一跳、一甩,那只可怜的田鼠被踢到了路边的水沟里。 赵鸢眼看自己重心不稳要摔下去,果断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李凭云胸前。 她一指点着李凭云的胸,一脚向后翘起,李凭云嘴快歪到了天边 :“赵大人真是娇俏哈。” 他胸肌一鼓,将赵鸢震开,“男女授受不亲。” “李大人,田鼠已经被我赶走了,不用怕!” 李凭云脸色越来越垮:“赵大人,办正事!” 赵鸢也知道他面子快要挂不住了,于是转身朝向村庄的方向走去,还不时伸手压一压上翘的嘴角。 她和胡十三郎走访便了村里的农户,看似得到了一堆消息,实则和最初的案子越走越远,所以这次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告状瓜农的家。 村里统共十几户人家,要打听到瓜农的住处不难。 瓜农家就住在村子最西边的水车旁,赵鸢边走路边和李凭云说:“李大人,待会儿我若是说了不应该的话,你就给我使个眼色,我一看便知,我若没看到,你就直接打断我。” 她自顾自安排,李凭云低头斜眼瞥她,“我没答应。” 赵鸢再一次被李凭云拒绝。她往日听国子监的女同学说,男子对仰慕自己的女子不论喜欢与否,素来都会温柔相待,为何李凭云对她总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难道...该不会...他发现自己对他的男女之情衰减了? 赵鸢脑子里各种声音齐上,有骂她不检点的,有骂她自作多情的,有安慰她的...总之,她短暂陷入了混乱状态,也没顾上看路,直接朝瓜农家门前绕过去。 忽然后背被戳了一下,赵鸢猜定是李凭云戳她的,想报他方才的嫌弃之仇,“李大人,男女授受不亲...” 回头,只见李凭云手握一根树枝,枝头的绿叶正对准她的肩膀。 李凭云手持净枝,身穿白衣,若一尊冷玉观音,只是这个观音会拿树枝戳人。 赵鸢对他的男女之情不禁又减了几分。 瓜农家门大开,瓜农正蹲在院中斗蛐蛐,浓浓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来,赵鸢心道,这便是诗人笔下的烟火人家。 “主簿大人,你怎么来了?” 瓜农见到赵鸢,立马前来相迎。 赵鸢故作老陈道:“这不是为了你家瓜田的案子么。” 瓜农眯眼敲了敲赵鸢旁边的李凭云,“这位公子瞧着眼熟啊。” 赵鸢正打算介绍,李凭云抢断她的话,“在下是赵主簿的护卫。” “有护卫...看来主簿是个大官啊!” 赵鸢赔笑道:“在下就一九品小吏,李大...哥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陪我走这一趟。” 瓜农的妇人端着一个大盘子从伙房出来:“我家老何一直提起县里来了一位女大人,我还想特地去县里瞅瞅呢!” 瓜农夫妻热情地请他们一起用餐,连年的干旱让农收惨淡,农户家里能拿得出手的只有蒸饼野菜,赵鸢学着他们的样子将野菜卷入蒸饼里,食材虽简陋,经过悉心烹饪后倒有一番自然风味。 赵鸢见瓜农吃饱,便趁机提起:“上回你跟我说的案子我一直在查,因买你家地的是我们县令的亲戚,我不敢贸然查过去,不过你们不要误会,这不是官官相护,而是因司徒县令是一县长官,我若想拿下此事,必须证据确凿。何大哥,我现在就想向你求个究竟,只要你把他巧取豪夺你家瓜地的来龙去脉都告诉我,有你做人证,我定替你主持公道!” “不用了!”瓜农忙道,“主簿大人,这是个大误会!” “误会?” 瓜农妇人知道瓜农嘴笨,怕他说漏嘴,立马抢过话,“我家老何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田契,误会了买我家地的老爷,我知道他告了官,怕他惹事,就找来村里的乡绅教他看田契,这一看吧,他才知道是他自己搞错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3节 瓜农也陪着笑脸:“对,早知道我就多识两个字了,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主簿大人,你要不信,我把田契拿给你看!” 赵鸢寻思,若这都相信,那她得把进士身份还给朝廷了。 瓜农起身进屋里翻找田契,妇人怕他又“弄错”,拍拍围裙起身道:“我得跟过去看看,要不然他不知道放哪儿了。” 赵鸢站起来看着农妇的背影呆了片刻,纳纳问身后的李凭云:“李大人,我看上去很好骗么?” 李凭云忙着观战草笼里的蛐蛐打架,并未听到赵鸢委屈的声音。 “老伯让开!我要回屋拿我的剑!” 身后传来一个淘气稚嫩的声音,赵鸢不见院里有老伯伯,她意识到这声“老伯伯”也许是在叫自己,愣着回头,一个小男孩正在她背后急的跳脚。 “你叫我...老伯?” “哎呀,老伯,我要回家拿我的剑,你别挡道了!” 这声“老伯”是喊她无疑了。 “你为何喊我老伯?” 童言无忌道:“你有白头发,看起来和我们村的老书生一模一样。” 被误认做老伯的妙龄少女失魂落魄地走到一旁,想同李凭云倾诉一番,却刚好看到对方黑发如锻的后脑勺。 唤赵鸢“老伯”的男孩冒失地跑进屋,刚好和他母亲撞了个正着,妇人拎住他的胳膊,朝着屁股连踹几脚,“叫你逃学!叫你逃学!” 瓜农拿着一张田契出来,笑呵呵道:“主簿大人,我家娃娃白天在乡绅那里认字,这狗东西不好好念书,成天逃学,不揍不成事!” 没人天生爱读书,赵鸢这书袋子也因读书一事挨过不少罚,她对那小子深感同情。 瓜农将田契都给他:“主簿大人你看,田契上是不是写着,司徒岂一家用六十两银子买我家十亩瓜地,一次付清?” 白纸黑字,令有官家印章,这是一份有效的田契。 但赵鸢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猫腻,她大的本事没有,唯独鼻子特别灵,这份“田契”墨香未退,一看就是刚立不久。 她感慨:“你们是不是觉得本官...” 斗蛐蛐的人终于开口了:“赵大人,人家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论断案经验和处事手段,赵鸢确实不及李凭云,她收住自己的话,吞回肚子里。 妇人提着一根老腊肉热情送客,赵鸢自然不能拿人家的腊肉,推推搡搡,最终被推出了瓜农家门。 出师不利,赵鸢心情自然不悦。李凭云调笑道:“赵大人心事沉重时,更像个小老头。” 赵鸢严肃道:“李大人,你如何取笑下官,下官都认,但若再拿白发取笑我,下官真的会生气。” “为何?” “因为自卑。” 李凭云或许没想到她的坦然,他错愕了一瞬,“你竟然如此在意几根白发?” “三年前我备考生徒,生了许多白发,靖瑶郡主与我同岁,却是新婚大喜,她的大喜之日,黑发如锻,我相形见绌,我娘和我试过了各种催生黑发的法子,却都不管用,说来惭愧,我一直对少年白头这件事耿耿于怀。如今李大人既然已经知道缘由,请毋再拿此取笑。” 赵鸢在他人心中难免留下不安常理出牌的印象,但李凭云却摸头了各种规律。 若她有不想告人的烦心事,就会坦白另一桩心事,将其从她的心里丢出去。 李凭云感慨,不留心事,这真是让人羡慕的本领。 “赵大人。” “嗯?” “想去看看我的丰功伟绩么?” 赵鸢虽看不惯李凭云的厚脸皮,却又不免羡慕他的自信。 “那...那就去看看吧,反正来都来了。” 李凭云的“丰功伟绩”,距离不过十几米远——村子西口巨大的龙骨水车和一头黄牛。 李凭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朝牛屁股上精准扔去,叫醒睡觉的黄牛,黄牛受了惊吓,蹄子乱踹,带动身上背负的连杆机构,水车转起,低处水渠的水被送往高处的田地里。 整个太和县的人都说这套引水机构是李凭云的功绩,而在赵鸢来之前,除了李凭云,县里也找不到其它可用的读书人,赵鸢有八成把握,这套储水引水工程是李凭云亲自所为,而非抢他人功劳。 其实水利工程早在先秦时就有记载,历朝历代各有创新,这一套并无新意,令人惊叹的是,它出现在这个西北荒凉的戈壁滩上。 李凭云是南方人么?赵鸢心里想道。 他只用两年就在这里修建了水渠水车,根本没有试错的机会,能做到如此,必是对水利烂熟于心。治水名人大多出现在南方,赵鸢便猜测他是南方人。 受长安江南男伎的影响,她对南方男子有着非常浅显的认知,认为他们都是柔弱纤瘦的。 李凭云却和“柔弱纤瘦”这四个字毫不沾边。 她还沉浸在这个新问题中,打算鼓起勇气问李凭云本人,回头却看见他坐在路边的石板上,鞋袜放在一边,修长的脚掌探入水渠中。 赵鸢眯眼看了看,心中有了定数。 他不是南方人。 南方男子不可能有如此茂盛的腿毛。 不愧是李凭云,真是个妙人啊。 远看是闲云,近看是乌云,上看是野鹤,下看嘛... 狗熊也。 第31章 清官难做2 (二更) 赵鸢碎步挪到李凭云身后,只见渠里的浑水淹没了他的一半小腿,李凭云身上无多的肌肉,筋脉修长,两条小腿形似雕塑,但凡没那层腿毛,就能拿去街上当做珍品叫卖了。 李凭云双手撑在地上,身体向后仰去,他闭着眼睛,将自己的脸全部暴露在日光当中,他的容颜如此动人魂魄,又如此明目张胆。 去年赵鸢母亲过寿,有人往赵家送了一尊来自健驮逻国的佛祖造像,赵鸢彼时想,那造像匠人在造像是,一定集了全部天地之灵,才能将阳刚与温柔、悲悯与灵动这些矛盾的品质雕刻在同一张脸上。 见到李凭云这张脸,才知再与众不同、形意具美的造像,也能于人世间找出一个模子。 她蹲在李凭云身旁,“李大人,瓜农明显是被人收买了,方才他拿出来的田契,一看就是为了应付我重新伪造的。我说司徒县令怎么会如此放心让我来村子里,原来是早有准备。” 赵鸢永远无法得知,自己的人生若是没有李凭云这朵乌云在,早已意外死亡了不下十回。 李凭云道:“你怎么看出来那是临时伪造的田契?” “那张田契用的是新墨,还闻得到墨的味道。只要我能找到旧的田契,就能证明瓜农被收买了!” “赵大人,你接手这案子的目的是什么?” “还瓜农一个公道。” “何为公道?” 李凭云穷追不舍,赵鸢并不怯他的追问,她心如明镜道:“大邺有九成的人口是农民,不到一成的权贵豪强却占着九成土地,农民好不容易有了几亩自己的地,也要被他们想方设法地抢走。农民卖地已成事实,我不能公然破坏田契,但他们欠农民的,一分也不能少。” “赵大人,你玩蛐蛐么?” “...不玩,李大人,为何这样问?” “方才我一进门就看到他家的蛐蛐了,是良种,放到花鸟市场上,少说也得七八两银子。还有他家孩子,你看见他的鞋子了么?” 赵鸢对蛐蛐确实不了解,只能从瓜农孩子的鞋子入手。 “他...穿的是线靴,而他爹娘穿的都是草鞋。” “瓜农买得起七八两银子一只的蛐蛐儿,他孩子穿得起线靴,还差赵大人那点公道么?” 赵鸢蹲久了,腿脚发麻,李凭云的话又似一榔头朝她脑门敲下来,纳闷之际,她直接席地而坐,“李大人的意思是,既然买方已经拿钱了事了,瓜农一家也满意了,这事就该不再追究?” “不然呢。” “不然...不然再追究下去,牵扯的人多了,就是自找麻烦了。” “聪明。” 赵鸢长叹一口气,“可我明知道是司徒县令利用职责之便,为讨好世族,利用农民的天真淳朴,巧取豪夺他们的土地,公然无视国家的土地政令,如何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好问题啊...”李凭云故意拉长尾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简单之事,赵大人不会么?” “李大人,我没您的天赋与洞察力,能中进士,一靠陛下开恩,二靠读书,我爹和国子监的夫子都说,读书是为了明目辨理,我不想双眼还未彻底睁开,就去学着闭眼。若这次闭上一只眼,下次再碰到要闭一只眼的情况,岂不就要瞎眼?我不想瞎,也不愿瞎。” “赵大人,闭上眼。” 赵鸢无奈地看了看李凭云闭合的双目,也闭上了眼睛。 “闭好了。” “现在是昼是夜?” 滚烫的阳光刺着她的眼皮,赵鸢道:“是白昼。” 李凭云缓缓睁开眼,赵鸢紧闭地双目渐渐松弛,但凡她不固执己见的时候,这张面容绝对叫所有人看了都心生喜欢。 坏就坏在了她长了一张剔透如镜的眼睛。 女子长这样一双眼睛,理应锦上添花。男人宠爱拥有这样一双如镜的眼睛——当这双眼睛照见的是花团锦簇,是绫罗珠宝之时。 一旦这双剔透清灵的眼睛,看到的是苍生之苦,是人心狭隘,那这双眼就会成为一种恶名,因为它破坏了长久以来“男尊女卑”所编造的人伦“公道”。 李凭云意味深长地笑道:“赵大人,就算你我都瞎了眼,白昼依旧,所以说啊,你我的公道没了,自然的公道恒在,你怕什么呢?” 赵鸢未看到此时李凭云的表情,只听他的语气,有种森然的正义。 分明艳阳暴晒,她却感到一股寒气。 赵鸢睁开眼,只见李凭云正在穿鞋袜,她窥见李凭云白皙修长的脚掌,又尴尬地闭上了眼。 李凭云穿好鞋袜,站起身来,低头看向苦闷地坐在地上的赵鸢,“赵大人,想做能让心情变好的事么?” 国子监的女学生当中经常会流传闺房传奇,什么《汉武帝和卫子夫》、《王昭君和亲之后》、《花木兰行军秘闻》,这些都是耳熟能详的作品。 赵鸢听到“让心情变好的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一些不可告人之事,譬如背德。 这也太大胆了些... 她倏地睁开眼,李凭云的身影在她身上投下一片暗沉沉的影子,于是李凭云成了李乌云。 当然,他给她的,除了阴影,还有别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4节 譬如...朝她伸过来的树枝。 赵鸢握住树枝另一端,李凭云稍用了些力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她心中不解:手都不让碰,如何背德? “赵大人喜欢逛街么?” “啊?” 李凭云将手中树枝指向赵鸢的鞋尖,赵鸢低头看去,瞧见自己的鞋尖破了一个洞,想来应该是被早晨那只田鼠啃的。 李凭云道:“你我现在回县里,还来得及买双鞋。” “李大人。”赵鸢莞尔一笑,朝李凭云作揖道:“多谢。” 回程顺风,到了县城里,离闭市还有些时候。 赵鸢抬头望着“真红楼”的牌匾,嘴巴张了张,“李大人,这不是卖鞋的地方吧...” “卖yin”和“卖鞋”的场所她是能区分开来的。 李凭云径直走入真红楼大门,赵鸢心生退缩之意,他竟也没唤她跟进去。 李凭云去了一段时间,真红楼里终于有人出来。 来人是个良家打扮的妇女,不过一看就知是真红楼的姑娘。自从西域大败之后,诸族为了求生,美貌的胡人贵女被送给大邺的王公贵族们,美貌的平民胡女就被送到了大邺做民间私妓。 这些女子自力更生,互相帮助,靠着能歌善舞和异域风情,很快便垄断了大邺的勾栏业,因此在大邺北部,尤其是边关地带,能看到的胡女都是从事勾栏行业的。 话又说回来,若是家国富强,胡女也好,汉女也好,谁会愿意背井离乡。 赵鸢定睛一看:“咱们是不是见过?” 胡女正是她刚来太和那夜在李凭云屋里见到的丰腴胡姬。 胡姬道:“当然见过,赵大人,我叫玉娘,一定比你年长,你得喊我一声玉姐。” 赵鸢道:“这听起来像个汉人名字。” 玉娘道:“赵大人,你想叫我原名也行,我本是龟兹人,原名叫做阿依扎提木克江伊拉诺拉仁娜亚沙缇。” “玉姐!” 玉娘受李凭云之托,带赵鸢去鞋铺买鞋。真红楼是鞋铺的最大的主顾,以真红楼的名义来买鞋能得到最大的折扣。铺主和玉娘一人一句在赵鸢耳边起哄,她直接买了四双。 买完鞋,玉娘又领着赵鸢去了后巷的一家制衣铺。 “这是给妇人家定做贴身衣物的地方,老板娘从前是世家门第的绣娘,手艺不比长安绣娘差。” 赵鸢道:“我没有要定做贴身衣物...” 话说了一半,她也察觉出不对。 玉娘说:“你要不要我不清楚,但李凭云是要的,他是县丞,你是主簿,谁官大我听谁的。” 赵鸢伸手按住自己胸脯——李凭云,他知道自己裲裆被盗了? 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裲裆被盗一事,李凭云是如何得知的?莫不是他盗了自己的裲裆? 这道貌岸然的变态! 赵鸢脸色蓦地僵硬,玉娘以为她害羞,开始拿出劝新来的姑娘接客那一套话术,“贴身衣物舒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千万别死要面子活受罪,时间还长着呢...” 赵鸢道:“我今日银子不够,改日再来买。” 玉娘道:“那你往后只能自己来了,我还有孩子要带,可没有闲工夫陪你逛街啊。” “你有孩子?” “对啊,我有孩子,看不出来么?” 六年前的玉娘弱柳扶风,生了孩子以后在变胖的路上一去不返。至于她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过路的书生。书生和□□的故事已经被说烂了,玉娘自己都懒得提。 至于玉娘的孩子,此刻则正被李凭云逼着背孝经。 孩子叫苦:“我不背,我以后要当龟公!” “继续背。” “我要我娘!” 李凭云将盖在脸上的扇子拿开,从榻上起身,“你娘回来了,你也得背。” “我不!我不!我就不!” 这小东西的套路逃不出李凭云的火眼金睛,他将玉娘儿子提起来,“跟我上街。” 李凭云提着他离开真红楼,对面是个卖糖人的摊子,小贩为了能来看姑娘,每天都在这摆摊,玉娘儿子馋他的糖人已。 虽说李凭云也不富裕,但买几个糖人绰绰有余。他将最新的样式都买了下来,瞧着一堆糖人,玉娘儿子就不闹了。 李凭云指着街边的石凳:“坐那儿吃吧,别让你娘看见。” 世上没有比孩子更好哄骗之人,几个糖人就足以让小孩对他掏心掏肺。 李凭云手里抱着糖人们,问道:“你为何不想读书?” 小孩大多只知道读书辛苦,可玉娘儿子却说:“读书没用。” “谁告诉你的?” “我娘说的。” 李凭云轻轻一笑:“你娘没说错。” 小孩只顾吃糖,根本听不进李凭云的话。 他看向城门之处,那正是斜阳的方向。红日将坠,天上的红云正与即将到来的长夜斗争。 “不读到呕心泣血,如何用笔救人。” 太阳毫无慈悲的下沉,这时,一个身影挡在李凭云和其之间。 夕阳与他远去时,那身影却朝他大步走来。 赵鸢身上衣带飘扬,环佩叮咚。 在她初入仕途这年,无人真正在意这件事,唯有李凭云这双不坠世俗的眼,看到了她身上背负着对苍生的热情。 赵鸢停在李凭云面前,话在嘴边,看到有小孩在此,又把即将出口的恶言吞了回去。 可终究不忍裲裆被偷的屈辱,于是她用唇语斥了李凭云一句。 玉娘儿子年纪虽小,却很会来事儿。 他机灵地破解了赵鸢的唇语,道:“李大人,她说你龌龊!” 第32章 清官难做3 斜阳在这座年轻而落寞的县城只留下了最后一抹余晖,玉娘上前揪住儿子的耳朵:“背会孝经了么?” 六岁大的小孩已会找借口了,玉娘冲着李凭云和赵鸢说:“我要回去教训儿子了,教训自己儿子,应不触犯律法吧?” 世上没有比气头上的母亲更可怕之物,赵鸢紧张地摇摇头,小声叮咛:“轻些教训,别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 赵鸢望着玉娘和儿子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母子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真红楼里。她长吁一口气,叹道:“读书果然必伴随着挨打。” 只剩她和李凭云二人,她打算就自己裲裆失窃一时好好教育他一同,正打着腹稿,身后传来幽幽的声音:“赵大人,为何要我龌龊?” 赵鸢闻言回身对上李凭云的面孔。就在她转身这一刻,真红楼华灯同时亮起。璀璨的灯火照着李凭云的脸,眼下这一画面,是最意志坚定之人看了都会被蛊惑的地步。 赵鸢在心中提醒自己:糊涂不要紧,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糊涂。 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做猥琐之事。 赵鸢质问道:“李大人,你为何要盗我私物?” “近墨者黑”这话不无道理,赵鸢的思维与众不同,李凭云和她多处几回,难免被同化。他第一反应竟是他盗走了她的心,这是她自己的事,与他何干? 可他毕竟是李凭云,意志坚定,不会受任何影响。李凭云很快想明白了她说的是哪一桩事。 “赵大人,我若要女人的贴身衣物,不会用如此可笑的手段。” “李大人,你说漏嘴了!我根本没告诉任何人自己丢了何物,你如何得知我丢的是贴身衣物?” 李凭云无辜地睁眼:“这很难猜么?” 赵鸢傻了:“你...你猜的?” “你丢了东西,气急败坏地找衙门的男丁质问,又不愿意启齿到底丢了何物,除了私密之物,还能是什么。” 冷静下来想想,她是表现得太过了,难怪李凭云会猜到。赵鸢挫败地坐在李凭云身旁,“李大人...你得谅解我,我一个姑娘家,独自处在一帮男人里,过得是草木皆兵。” “话说起来,赵姑娘出身名门,为何会不带仆侍只身赴任?” 赵鸢道:“我不是自己来的,原本跟了一个嬷嬷,两个侍婢,嬷嬷还没出城,就染了重病,剩下两个侍婢,一个在路上水土不服,病如山倒,令一个受不了舟车劳顿,求我放她回去了。” 李凭云忽轻笑两声,赵鸢从没听过他这般发自内心的惬意笑声,她转头看着李凭云,这样的笑声让他的面容看起来都柔和了。 “赵大人真是福泽深厚。” 赵鸢在李凭云调侃的语气中放下了戒备,问道:“李大人,当真不是你盗我裲裆?” “不是。” 李凭云这人,是就是,不是就是不是,他从不会有含糊不清的答案,也从来不屑骗人。 赵鸢握住拳头:“不是你,不是六子,是胡十三郎那家伙无疑了。” “他要你裲裆做什么?” “...李大人,这是我自己发现的秘密,你可千万不要泄密。” 她先说了一遍,可随着嫖客陆续来到真红楼,玩乐声将她的声音掩盖。 “赵大人,我听不见。” 赵鸢毕竟是在私下嚼人舌根,不好大声张扬,她叹了口气,壮士扼腕一般凑到了李凭云的耳边,“我发现胡十三郎特别喜欢用女人的物品,他先是将王主簿送我的美白膏药拿去用,我怀疑是将我的裲裆拿去自己穿了。” 随着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传递入李凭云耳中,她的呵气带来一些微不可见的震动。或许是尘埃,或许是李凭云心中某个地方。 他蓦地转过头,装作认真地询问赵鸢:“他穿得上么?”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5节 三年前,赵鸢只知道世上有个叫“李凭云”的人,还不知有这样一张脸。她将“李凭云”三个字翻来覆去地想,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有这样一张年轻英俊的脸,更不会想到仅仅是三年之后,她会离他这么近。 她今生第一次体会到“色令智昏”四个字,便是在此时此刻。 大邺虽是女皇当政,但这个朝代的解释权依然在少数贵族男子手中,也免不了和其它朝代一样,男子看待女子的目光,总是带着审视。 李凭云也曾不可避免地以这种目光审视过赵鸢——一个被礼教塑造出来的温顺名门贵女,未来的某位权贵夫人。 可此时他们是这样近,二人鼻尖与鼻尖相对。 这样近,李凭云能清楚看到赵鸢脸上每个微小的表情。他无法再去审视她,而是沉浸在了她的灵动的目光和大胆的想法中。 这是真正的平视。 赵鸢受惊一般站起来,“李大人,你的意思是,不是胡十三郎偷的,那排除之后,只能是司徒县令和王主簿了...司徒县令一把年纪,竟还能做如此卑鄙之事...” 李凭云上挑眉眼,“为何你不会怀疑王道林?” “王主簿...李大人,你相信我,他一定是喜好男色,我在长安见过一些这样的公子,王主簿和他们一模一样。” “赵大人,赌不赌?” “赌什么?” “若是王道林偷了你的裲裆,赵大人替我洗一个月衣服。” “若李大人你输了,王道林确实无辜呢?” 李凭云想了想,“那我便穿着女装,游街示众。” 一听李凭云要穿女装上街,赵鸢不假思索:“一言为定!” 李凭云勾起嘴角:“一言为定。” 不得不说李凭云是有些奇妙功效的,原本裲裆被盗一事叫赵鸢羞愤不堪,可同他将此事敞开了说,又拿来打赌,这仿佛不过一桩小事,再也不占据赵鸢内心的位置。 心事一少,觉也睡得好了。赵鸢踏踏实实睡了一觉,清晨险些迟到。而她的大脑在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后,变得十分有条理。在匆匆赶往明堂的路上,她忽然弄清了自己的心意。 夏季炎热,为了制造穿堂风,明堂前后两门同开,中间没有任何阻隔。 赵鸢从前门进入,她一步迈进明堂,抬头便看到李凭云正抬腿迈过后门门槛。 她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主意告诉李凭云,于是小跑到李凭云面前,匆忙作揖后:“李大人早安,李大人,我知道该如何处理瓜农的案子了。” 一半的李凭云身在明堂,另一半的李凭云还在梦中,他慵懒道:“昨日已经告诉过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再追究,息事宁人,大伙都乐意,却除了我。李大人,不论别人怎么说,我不能让自己失望。” 李凭云醒了醒神:“你打算如何审判?” “买卖双方都有罪!都得罚!”赵鸢笃定道,“地主的罪过在于贪,瓜农的罪过在于愚。李大人在《律论》中提到过,贪愚为人性之本,按照儒家的方法,以人道治人,用教化攻克人欲,同样的教条,拿去规劝不同的人,结果各有所异,因为人性虽相同,后天的境遇却是不同的,所以人也是不同的。” 《律论》是李凭云那年科举春试的应试文章,而后它成为了整治权贵贪腐的刀锋。 可他从不主动提及《律论》,甚至再去回想自己曾写过律论这件事。 他深信人来世间走这一遭,所做之事,皆是天意,上苍借他之手写了《律论》,将刀递到他手上,他成为了被选定的刽子手,个人意志不再重要。 因此他不以此为喜,不以此为悲。 起初赵鸢说她读过《律论》,李凭云不以为意。场面上的虚话,人人都能说一二句,直到此时,才知道她是真的读过,不但读过,而且烂熟于心,将他的思想化作了自己的思想。 李凭云本不想她再管这个案子,打算装困糊弄过去。 可是吧,这个赵鸢,她没有过往,所以不畏未来,横冲直撞撞过来,撞得他不得不醒。 赵鸢继续道:“若要实现以'律'治国,不能施行人道,而要施行‘天道’,以严苛且不可动摇的制度治贪,以高明无需人力的技术救愚。” 李凭云手背身后,“说吧,你想怎么做?” “李大人,我堂叔手底下养了一堆四处研究土地天气的农学家,我想请他相助,送几位农学家过来,研究出一套示意当地耕种的方案来,增产增收,农民看到了效益,当然不会弃地而走,更不会为了小利将地割让。至于这次的瓜农案,他们暗中交易,伪造田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律法是怎么写的,就怎么惩治。” 李凭云道:“有理。” 说罢,他负手回到自己位上,盘腿坐下来开始看书。 赵鸢本来隐隐期待着他的夸赞,就算不夸她点子想的好,也至少该夸一句她有坚持到底的精神。 见李凭云再无谈论此事的意思,赵鸢摇了摇头,转身回到自己席位上。 片刻后王道林进来,见二人气氛异常,他趁着给赵鸢送文书的功夫,小声询问:“你惹他了?” 赵鸢发自肺腑道:“不但惹了他,还惹了他祖宗八代。” 中午终于挨到放饭时,六子突然跳进明堂,通风报信道:“司徒大人来了。” 跟在六子身后的,是大腹便便的司徒县令。明堂顶上挂着一面镜子,取自“明镜高悬”之意。 那面镜子照下来,将司徒县令的脑门照得更加明亮清爽。 “既然你们三个都在,本官来问一问,昨天送往州府的账本是谁负责的?” 这是问责的语气,赵鸢不觉看了眼王道林。 王道林站出来:“回大人,是我递上去的。” “你个蠢货!送过去的账本,和年初的账没一处能对上的!多了近十条款项,要不是州府的林主簿和我是同窗,提点了我,帮我把账本拦了回来,咱们整个衙门班子都等着受罚吧。” 王道林忙看向赵鸢:“赵主簿,前几天我忙刘家的遗产案,让你帮我对账,你从哪多找了十条款项?” 赵鸢脸色僵住,比起推责,她先反思自己是不是确实记错了。 “不可能,我是照着衙门的月账一条一条对的,对了三遍,不可能出错。” 司徒县令与王道林相互对视一眼,王道林道:“是我粗心,不该假手于人,本来我也是想着,赵主簿是进士出身,怎可能在这种事上出错,才放心交给他的...” 赵鸢小声道:“可我提醒了让你再核对一遍的。” “行了行了。”司徒县令道,“赵大人一个姑娘,又是新手,犯错在所难免。这回送回来的账本,王主簿,你一条条对好了,再交给本官过目。” 司徒县令的态度看似包容了赵鸢,可这种“宽容”,比直言不讳的责骂更叫人难堪。 “赵主簿,瓜田案处理的如何了?” “回大人...” “县令,赵主簿资历尚浅,明显无法独立办理此案,叫她继续查下去,反而会影响衙门的声誉。此案我已有对策,当下之计,应尽早息事宁人。” 赵鸢面色凝滞。 小小明堂里,她是最末等,容不得有她发声之地。 司徒县令道:“瓜田一案虽小,但关乎咱们衙门声誉,交给赵主簿处理,的确不妥。不过,李县丞,你有何见地?” “瓜田一案,症结在于瓜农短视,不懂因地制宜。想要杜绝同样的事再度发生,得教会他们种地。下官打算请几位农学家前来帮助农民学习种地,杜绝后患。至于瓜农和买地人的纠纷,瓜农自己也说了是一场误会,可以就此了结。” 赵鸢眼睛蓦地瞪大。 难道传闻中的截胡再次发生了? 这分明是她的主意,怎么短短几个眨眼,又成了李凭云的主意? 司徒县令道:“本官也有请农学家来教导农民之意,只是一直以来匮于契机。李县丞,这事就交给你去处理。” 转而,司徒又叹气道:“赵主簿,您是太傅的女儿,未婚夫又是安都侯,何苦自讨苦吃呢?衙门里是男人做的事,比你想的更苦更累,你说你,现在像一尊大佛一样待在我们衙门,我既不敢怠慢,也不能让你啥都不干。” 王道林幽幽道:“司徒县令,赵主簿资历太浅,许多事都弄不明白,拖累衙门,要不然我带带她。” 司徒县令道:“行吧,只能如此,赵主簿,往后你多跟王主簿学学。” 赵鸢淡淡回道:“是。” 第33章 第二只蜻蜓1 (二更) 司徒县令让王道林重新做一本账出来,赵鸢开始“不舍昼夜”忙碌于此事。 王道林以“教导”的名义,将繁重的活都交给了赵鸢。 “赵主簿,可千万别犯上次的错误了,田刺史是个较真的人,他若看到我们新送去的账本和上次送的对不上,很难不认为是衙门年初谎报账目,挪用公款,这可是重罪,一不小心,司徒县令就有可能被革职。” 赵鸢道:“王主簿,上次送过去的账本是怎么回事,你我都清楚。州府每年三月收一次前半年账目,每年七月收一次前一年年账,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衙门做假账。咱们的年账我是照着衙门留底的月账一条条对过的,若真有错,只能是上半年交上去的账本里有亏空。” “赵主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鸢道:“王主簿,话我已说的清楚了,您也听明白了,我无需再说第二遍。” 王道林不是咄咄逼人那一挂人,衙门里若挑个看上去脾气最好的,铁定是王道林无疑。他微笑道:“赵主簿,你我不必如此生疏,县令让你听令于我,这是公事,私下里,咱们还是朋友,我好心提醒你,在衙门里做事,上级让你干什么,你照做就行,你也不愿惹事生非是不是?” 伸手不打笑脸人,赵鸢面对王道林的厚颜无耻,无处发泄。 眼看到了夕阳时,赵鸢将今日对的账递给王道林,王道林略看了一遍,道:“赵主簿,我不知强调了多少次了,衙门食肆承包一项,属于官吏俸禄支出一目,你怎又把它单拎出来了?” 明堂里,李凭云亦在。因有这个第三人在场,王道林斥责赵鸢的声音不觉又响了几分。 赵鸢道:“当月的账目就是这样记的。” 王道林叹了口气,“赵主簿,你若对我有不满,咱们可以私下调解,你可千万别拿公事开玩笑。” 赵鸢不服气道:“王主簿,你今早并未告诉我有这项禁忌,中午查账的时候,也未曾指出,现在当值时间结束了,却告诉我账出了问题,明天司徒县令就要检查了,我根本没时间去改。” 王道林道:“今天还有一夜时间,劳烦赵主簿辛苦一夜,将账本里的错给改了。” 赵鸢命里第一次遭小人,可算是体会到了何为“小人难防”。 王道林离去前,又一次“正义”地嘱咐她:“赵主簿,这次一定得把账给做好了,若不然司徒县令发起火来,不止你,我和李大人都得被你连累。” 夕阳被黑夜一点点榨干,明堂里,赵鸢和一盏孤灯作伴,同账本奋笔疾书。 而另一边,李凭云正要出衙门,被司徒县令拦在门口。 “李县丞,又去真红楼喝酒?” 李凭云笑道:“县令您真懂我。” 司徒县令肥胖的身子在夕阳下挪动两步,挪到李凭云身前,李凭云低头,恰好看到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像一面大鼓。 “今日州府下了消息,今年的乡试时间定在了九月初,为彰显科举公正,咱们县也得推十五名贡生出去。” “只剩一个半月时间,如何从县里变出十五名贡生来?” 大邺以官学盛行,但像太和县这样立县没多久的偏远县城,整个县拔都不出五个读书人,为了“节省”创办官学的费用,负责办学的官员和司徒县令商议了一番,得出了太和不产读书人的结论。 若真有想读书的人,要么花大价钱去乡绅的私学,要么找关系去不远的州府官学念书,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出路。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6节 所以说,要从太和县选十五个贡生出来,难度不亚于从沙漠里找出十五朵芙蓉花。 司徒县令道:“是啊,我也犯难找不出贡生。不过我来不是给你添加负担的,而是为你减负!现在你接手了赵主簿的烂摊子,一时半会儿也抽不开身,乡试一事,我想就交给王主簿负责,让赵主簿给他打下手。这事他们要是办好了,咱们衙门集体受赏,办的不好,由他们自己担责。” 李凭云道:“司徒县令此举英名,下官自然无异议。” 司徒县令拍一拍李凭云的肩膀:“李县丞,一起喝酒去不?” 李凭云微笑道:“我在真红楼已有约,不宜爽约。” 司徒县令做出一个“我懂”的表情,“李县丞,你真是跟本官年轻时候一模一样。” 司徒县令捋了捋头发,上了送他回府的马车。 李凭云拍了拍衣袖的尘埃,走向真红楼,而离开真红楼,已是夜黑风高时。 李凭云困到可以倒头就睡的地步,前脚迈进衙门后门,一个贼影从屋顶跳了下来。 “嘿,李大人!” 李凭云天生神胆,妖魔见了他都得绕到。他靠在门上,打了个哈欠,“何以在此鬼鬼祟祟?” “李大人,要不要去明堂瞅一眼?” “不去。” “可怜赵大人此时还在明堂办公!李大人,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怜香惜玉呢,明知道王道林故意给他下绊子,也不拦着,你这样娶不到媳妇的。” 李凭云干笑两声,“我又不娶她,为何怜她?” 六子和赵鸢有赌约在前,若李凭云不对赵鸢动心,则六子赢。若看眼前情况,六子必赢无疑了,但他又不禁怜惜赵鸢。 “你们这些读书人,就这么对一个姑娘家么?我们当盗贼的都知道,要把轻松的活留给贼婆,自己多吃点苦没什么的。” “你怜她的话,自己去帮她啊。” “我倒是想,就怕我这算数水平连累赵大人。” “你在此等候了大半夜,就为了和我说这事?” “非也非也,是想提醒你,今天我从信使那里打听到了消息,说州府给各县下了选拔贡生的命令,这可是难得的大肥差,你想离开此地,抓紧这机会。” “司徒已告诉我此事,你猜怎么着?” “我又不是赵大人,你跟我卖啥关子?” “这肥差落在了王道林头上。” “这司徒县令真是举贤不避亲哈,你怎么不再争一争?你手头有他所有贪污受贿的把柄,向他讨个差事,不为过分。” 李凭云摇摇头:“是不是肥差,现在还说不准。” 六子反应过来:“李大人啊李大人,你早从田刺史那里得了信,知道选贡生就在这几日,所以在这个时候特地抽身,把这差事拱手让给王道林?” “是啊,我李凭云真是个妙人呵。” “妙不妙我不好说,但李大人的心是真的黑。” “赞成。”李凭云轻飘飘经过。 六子回头喊道:“你真不去看看赵大人?” 李凭云径直回房,没有丝毫动摇。 一夜无恙,熹微降临。 赵鸢吹洗蜡烛,拖着疲惫地身躯和两只硕大的黑眼圈站起来,她弹了弹手里的账本,“这就叫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明堂通常是后走的一个锁门,她右手抖个不停,半天也没能将门锁扣上。 “赵大人,锁好门了么?” 糟了,有人! 赵鸢摆出正儿八经的冷脸,转身定睛一看—— 莫不是她一夜未睡,两眼昏花了?衙门辰时当值,她从没见过李凭云早到过,现在离辰时还有整整一个时辰,他不可能是来办差的,一定是她眼花了。 但她年纪轻轻,怎可能看错人。 “李大人,今日来这么早啊。我昨天连夜对账,一夜未眠,此刻衣冠不正,不便示人,便先回去洗漱了。” 她双臂紧紧抱在一起,而在双臂呵护下的胸脯,犹如一块平板,细看还有棱角突出的地方。 李凭云道:“赵大人,不要动。” “啊?” “有蜜蜂落在在你额头。” 赵鸢闻言,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挥。离开手臂的支撑,三本簿子前后从她衣服里滑落至地。她做贼心虚地弯腰去捡,李凭云已经先她一步,弯腰捡起其中一本。 他手指捏着那本簿子,晃在赵鸢面前:“赵大人,你盗取衙门账簿?” 人赃并获,赵鸢仍在做最后的挣扎:“其实我还没对完账,实在太困了,就想把账本带回屋看。” 李凭云没有将账本还给她的意思,而是拎着账本,推开明堂的门。 账本是衙门最重要的文件,日常都锁在箱子里,只有负责账本的人才有钥匙。昨天王道林将对账的活全推给了赵鸢,钥匙自然在赵鸢手里。 李凭云走到存放账本的架子前,“钥匙给我。” 赵鸢想到李凭云截胡了瓜农案一事,理智不肯再信他。她道:“李大人,我只是个打杂的,没有王主簿的命令,不敢随意打开柜子。” 于是赵鸢眼睁睁看着李凭云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他从一堆账簿里找到去年的账本,翻开一看,账本的墨迹未干。 赵鸢看得胆战心惊:“李大人,你私藏账房钥匙?” “赵大人,你故意在对账时犯错,从王主簿那里骗取账房钥匙,掉包了账本,该当何罪?” “衙门的月账和送往州府的年账对不的数额足有二十两银子,这是显而易见的亏空!我既然知道了此事,不能坐视不理。” 李凭云将三本月账一页页翻过,感叹道:“赵大人连夜抄了三本账,不细看,毫无破绽,也是厉害啊。” “多谢李大人夸赞...”她意识到不是说这事的时候,立马改口道:“既然李大人发现了,我自认倒霉。但这账本是司徒县令贪污的证据,我是不会放回去的。” 李凭云不禁后悔。 他后悔当初在玉门关时,没有珍惜赵鸢对他毫无保留的崇拜,让她如今防贼似的防着自己。 李凭云将手里的账本塞回赵鸢怀里:“赵大人,你紧张什么?” 李凭云笑意松懈,这却让赵鸢更加紧张。 “我没有。” “你不信任本官么?” 赵鸢看着李凭云地眼睛,二人对视半晌,她下巴点了点,“嗯,不信。” 第34章 第二只蜻蜓2 (三更) 赵鸢着实给李凭云上了一课:人心善变,昨日对你殷勤不断之人,今日就会对你爱答不理。 二人同在明堂办公,只要一个抬眼就能看到对方,赵鸢却做到了视若无睹、视而不见、闭目塞听... 而人向来是学坏容易,赵鸢来太和县不过一个月,便将各种损招都学了个遍。 她痛舍三两银子,委托胡十三郎将三本衙门月账送往州府田早河的手上,在赵鸢还未学坏之时,李凭云私下里总认为她是女装田早河,也就是说此人之耿直清廉兼愚蠢,是有目共睹的。 赵鸢将司徒县令账务造假的证据交到田早河手上,田早河没有丝毫犹豫,立马派人来太和县革了司徒的县令之职。 司徒误以为是王道林告发的自己,被州府的人带走时破口大骂:“王道林,你这王八犊子!本官竟然栽你手上!你不得好死!” 等司徒县令被带走了,衙门等人才直起弯了半晌的腰,王道林对赵鸢道:“赵大人,大快人心哈。” 赵鸢无法感到大快人心,她只有胆颤惊心。 昨天司徒县令还在府里颐气指使,今日就被摘了官帽,强行扒了官服,落马之官,待遇同贱民无异。 司徒被革职,县令一职空置,田早河从各县问询了一圈,乡贡在即,没人愿意来太和县当临时县令。 县令一日不来,衙门的事务无法继续,赵鸢也在等待信来的县令。若不出意外,应是李凭云被任命为代县令。 赵鸢和李凭云之间虽有了难以跨越的隔阂,但若论县令一职,无人比李凭云更适合。 往年的科举头魁,都会直接被派遣到各县任命县令,太和县应有司徒县令压着,李凭云不得不屈居县丞。他当县丞的三年,为民兴修水利,为权贵巧取田地,他理应做这个县令。 衙门荒废了三天,终于州府下了命令,由王道林代任县令。 赵鸢无法相信这个决定,胡十三郎决定给她答疑解惑:“县里的官员任免是州府说了算,而州府的官员任免由大都督说了算,如今陇右道地位衰落,明面不设大都督一职,但背地里各家族拥晋王做实质上的大都督,所以说,这县里官员的任免,还是晋王说了算,懂了吧。” 一连几日没有好事发生,赵鸢郁气缠身,道:“不懂。” “我看在你待我不薄的份上才说的,陇右道,是晋王的陇右道,不是皇宫里贼婆的陇右道,与其想着怎么折腾出事,不如讨好晋王,要不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加上又爱惹是生非的性子,晋王捏死你比捏死蚂蚁还容易。” 赵鸢望着天上的阴云时聚时散,默默道:“陇右道不是晋王的陇右道,也不是陛下的陇右道,它属于陇右百姓。” “我看你就是因为李凭云没当上县令,在这里黯然神伤。” 赵鸢历此一事,性子稳了几分,她沉声道:“胡扯。” 王道林刚任县令,沐休当日将李凭云和赵鸢叫过去议事。 他是凉州王家家门中人,受王家掌门人王儒人极深,说话喜欢兜圈子。明说暗说了一炷香时间,香火燃尽时,才说起正事:“州府给了咱们一个月的时间,要推举十五名贡生,这是衙门如今的当务之急,重中之重!但咱们县从来没有出过乡贡,更没有乡举的先例,劳烦李县丞和赵主簿在明日之前,各想出十个推举乡贡的法子。” 李凭云挑眉反讽道:“十个是否太少了?” 王道林道:“我知道李县丞是状元郎,有能耐,但赵主簿是个姑娘,我怕负担太重,将她吓哭。” 赵鸢微笑:“王主簿果然不同寻常男子,真是细心。” 她此话一出,屋里两个男子同时有了被嘲讽之感。 王道林就李凭云负责的农耕之事还有意见,将他留了下来。 赵鸢先行退下,王道林对李凭云道:“李县丞见怪,赵主簿这是和我耍小性子呢。” 李凭云已被赵鸢冷落了至少七天,他皮笑肉不笑:“看来赵大人小性子不少。” 王道林代理县令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去了独院,赵鸢从他书房退出来,正当她面前横过去一根晾衣绳,晾衣绳上一块缎料在风中飘扬。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7节 待她看清那块缎料的内容,浑身血液倒流,身上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那是她丢失的裲裆! 王道林竟将其公然挂在此处,衙门里虽无几人,但人人都看得到她的裲裆。 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奇耻大辱。 赵鸢控制不住地发起了抖,顿感乏力。 “赵大人,看来的确是王主簿偷了你的私物,愿赌服输,你得替我洗一个月的衣服。” 是谁这么事不关己... 是李凭云啊,那不稀奇了。 一想到自己的裲裆被这么多臭男人看过了,赵鸢想烧了衙门的心都有了,她冲身旁看戏的李凭云发出巨大的怒火:“你们怎可如此厚颜无耻!” 骂完人她大步跑离此处。 被误伤的李凭云瞥了眼她的裲裆,嗫嚅道:“又不是我盗的,真会冤枉人啊。” 王道林后脚端着茶杯出门,站在李凭云身后,对着那风里飘舞的裲裆,装作惊讶道:“我怎么忘收这物了!李县丞,此事事关赵大人清白,你万万不可告诉别人她的裲裆落在了我这里。” 李凭云扯扯嘴角:“是赵大人的么?瞧着不大合身。” 他负手离开,王道林却并没有将赵鸢裲裆摘下来的意思,他任凭赵鸢裲裆挂在自己院子里,以之示众,暗示众人自己和赵鸢非同寻常的关系。 这日沐休,赵鸢回头闷头睡了一觉,王道林的作为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艰险世道,她只能关闭门窗,紧闭窗帘将自己困在屋中,因为一出门,就要面对谣言猜忌。 她历经了一场噩梦,浑身冷汗被吓醒,门外传来无情的抠门声,赵鸢生怕是王道林,她从枕头底下抽出裴瑯送她的匕首,“谁?” “我。” 衙门有四个男子,可李凭云只需一句淡淡的“我”,赵鸢就知道是他。 “李大人,你来做什么。” “把脏衣服送来给赵大人。” 赵鸢强迫自己深呼吸冷静下来。 李凭云此举,十分完美地诠释了何谓火上浇油。 偏偏她自尊极强,不愿被李凭云嘲讽自己愿赌服输,赵鸢拉开房门,看到李凭云抱着一篓子衣服站在自己面前,脸上毫无惭愧之情。 她接过衣篓,转头就走。 李凭云叫住她:“赵大人!” 算他良心发现。 “何事?” “洗干净些,本官有洁癖。” “...” 赵鸢自己的衣服都是送去洗衣坊洗,她第一次去河道替人洗衣,难免有所担心,可到了河道旁,河道全是出来洗衣服的妇人,那些妇人见她笨拙,你一嘴我一嘴,将她培养成了一个洗衣高手。 妇人们每天都来洗衣服,她们的脏衣不多,等到了下午太阳下落之际,已经洗完篓子里的衣物,动身回家做饭去了。 赵鸢则才洗完一半。 士人的衣服繁琐厚重,李凭云真没同她客气,将脏衣服全给了她。 赵鸢将手下儒服当做李凭云本人,使劲砸下捣衣杵。 “想砸烂我的衣服么?” 赵鸢闻声,吓得将捣衣杵扔掉,一只大手凭空接住下坠的捣衣杵—— 赵鸢顺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看上去,窄袖、半臂、绣花、珍珠... 这一眼的惊魂,甚过她人生所有的相遇。 好一个男扮女装! 男扮女装、女扮男装这类事,若没有专门的功夫,极容易露馅。李凭云骨架舒展宽阔,各个角度看过去,都是个男人假扮女人。 但是他足够自信,一身大红色的女装穿在身上,不但丝毫不违和,反而有种冲突的美感。 这次换赵鸢差些掉水里了。 “李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我一个男人,陪你一个姑娘家在河边洗衣服成何体统?” 赵鸢心道,这还不如不陪。 李凭云如一尊庞然大物蹲在她身边,有模有样地捣起了衣物。 八年后,一位书画大家将自己游历各地的见闻画下来,其中最有名的一幅画,莫过于“捣衣图”。 浣衣女承载文人墨客对小民宁静生活的理想,那副捣衣图描绘了黄昏时分,一对浣衣女在河边捣衣。 斜阳将她们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在无尽远的地方,终于交会在一起,合二为一。 捣衣图一经问世,便有两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说那对浣衣女是姐妹,另一种则是说那对浣衣女是母女。 他们向问作画之人求证,画家只留下一句高深莫测的话:世间种种关系,究其根本,不过是一个人和另一个人先走向相遇,再走向分离。 而只要缘分在,千山万水,今世来生,有朝一日,总会再次相逢。 “还生气么。” 李凭云甩着筋疲力竭的手,问一旁歇息的赵鸢。 赵鸢道:“这是我自己的事,同李大人无关,李大人不必担心,更不用扮丑来讨我开心。” “丑么?” “...李大人往水里照一照就知道了。” 赵鸢本想着往后再不跟李凭云说话了,可女装李凭云实在叫人狠不下心。 赵鸢客观点评道:“李大人扮女装,还差些东西。” “差了什么?” 赵鸢目光向下,往李凭云平坦的胸前看了眼,然后迅速抬头,“李大人,等我片刻。” 她从脚边摘下一株草。 几日前她为打发时间,从六子那里学来了编织蜻蜓,此刻正好派上了用场。 惬意的晚风在河边吹着,赵鸢手中的草编蜻蜓渐渐有了生命,她微微一笑,道:“李大人,闭上眼。” “赵大人,想谋害本官么。” 他嘴上调笑,可眼睛却轻轻闭上了。 “李大人放心,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谋害你。” 赵鸢实在不想去看李凭云滑稽的女装,她的目光焦点只能集中在李凭云的脸上。 这是张看一百次一千次仍会让人惊艳的脸,佛祖说相由心生,长着这样一张面容之人,必有一颗肆意自我的心。 她捏着蜻蜓尾,一点点凑向李凭云的脸。怕自己的呼吸惊扰了他,赵鸢只得屏住呼吸。 可李凭云仍能感觉到她气息的震动,那些微小的吹拂扫过他的睫毛,李凭云猝不及防睁开眼。 在他睁眼的那瞬间,赵鸢心虚地将手将他耳边送去,猛地一插—— 那只蜻蜓被粗暴地插入了李凭云的鬓间。 第35章 第二只蜻蜓3 今日的夕阳比以往持续更长了些,橘色的光洒在李凭云身上,将他照得更加浓郁。 他是个冷相之人,可赵鸢想到他,率先出现在她脑海中的,是一团野火。 “李大人,王主簿让你我各想十个选拔贡生的对策,你可有进展?” “有进展。” 赵鸢拭目以待。 “事以密成,恕不能言。” “哈?哦...” “嗯?” “科举是各大衙重中之重的事项,李大人不告诉我,情有可原。那瓜农案子呢?李大人可找到了农学家帮助农民?” “赵大人,今日我盛装打扮,你确定要与我谈论公事?” “那谈什么?” “谈做女人的心得。” 这简直是无话可谈的意思。 赵鸢顺着李凭云的话,给他上了一堂“女戒”课。上完课,天色已黑,李凭云站起来,“回去吧。” 又是夜黑,二人又都是女人装扮,无嫌可避,并肩回了衙门。 到了衙门,赵鸢显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六子正在院里教胡十三郎行窃,而诧异之处,在于二人都穿了女装。 赵鸢纳闷:“这不是在做梦吧...” 李凭云抱着衣篓,“本官回屋了。” 赵鸢擦亮了眼,看了又看。 六子身材娇小,穿女装还算能看,胡十三郎就惨不忍睹了。他体毛厚重,穿上女装像是从波斯杂耍团里跑出来狗熊。 赵鸢惊道:“你们这是什么在干什么?” 六子笑道:“李大人说衙门里只有赵大人一个姑娘,怕你寂寞,就让我们换上女装陪你。” 李凭云向来满嘴胡话,而六子也跟他沆瀣一气,赵鸢转向胡十三郎:“你也听他们的话?”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8节 胡十三郎委屈道:“姑奶奶,我也不想穿,但李大人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被他们外貌震惊过之后,赵鸢才看清他们纱衣底下的裲裆,竟同她被盗那件一模一样。 六子拍胸脯道:“赵大人,我们当盗贼的都有颗侠义之心,有人受难,不会坐视不理。” “可是李大人主谋?” 衙门里人人穿女装,穿和她同样的裲裆,便不会有人怀疑挂在王道林门前的裲裆是她之物。 这事乍看是个喜剧,可赵鸢越想越悲从中来。 李凭云不会平白无故对她这么好,他一定在密谋着坏事。 男寝和县令的院子一墙之隔,李凭云正要入门时,王道林急急叫住他:“李大人!” 李凭云转身:“王主簿,有事找我?” “李大人,你竟然...” 王道林下午看到六子跟胡十三郎的女装打扮,气得不轻。他是衙门的后来者,说话不管用,就想让李凭云出面管管他们,鬼知道李凭云竟然也穿上了女装。 李凭云道:“王主簿见笑了。本官平日就有这癖好,从前司徒县令在的时候,不敢放肆,只能将女装私藏,王主簿若是不喜欢这样的打扮,本官换回去就是。” 王道林眯了眯眼道:“李凭云,赵鸢对你究竟有何恩惠?你为了她连这等下作事都做得出来,不怕让其他读书人耻笑你吗?” 李凭云道:“不怕。” “之前我还怀疑,耕地之事吃力不讨好,难见政绩,你怎会管这等事,原来是怕赵鸢得罪世族,替她善后。李县丞,我和其他读书人一样,一直以为你是天下顶清醒的人,得见之后,可真是大失所望啊。” 李凭云肯定了王道林对自己的评价,“本官就是容易色令智昏,天生情种,没救了。” 王道林少说也有几百个心眼,不会看不出李凭云在糊弄自己。 “李大人,我提醒你,耕地一事你已经惹到了各大家族,咱们都是给晋王办事的人,若让他们告到晋王那里,晋王知道了你替长安朝廷做事,你猜他会怎么对待吃里扒外的人?” “王主簿,为官之人,心胸不宜狭隘,本官所做的每件事,不为世族,也不为朝廷,都是为了百姓。这份胸怀,你还要多学学。” “你!” 王道林不信天下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好在他不是一个大度之人,现在他是县令,有的是法子让李凭云低头。 第二日王道林来到明堂,询问李凭云、赵鸢二人关于选拔贡生的想法。 赵鸢生怕李凭云再次盗取她的主意,于是先李凭云一步,说出自己的主意:“乡县的解试,通常都是由各学馆馆主举荐人才,再经过简单的面授送入州府,参加秋试。但太和县没有一间学馆,更别说举荐了。” 王道林道:“所以呢?” “王主簿莫急。我也打探过邻县的做法了,邻县衙门以州府官学平日的试题选拔贡生,但用官学的试题考核没有上过官学的学生,实属不公。陛下青睐有时策方略之才,选官讲求一个才能兼备,我以为,县里的考试应该分为两步,先是贴经问义,考查才学,再从中挑选佼佼者,面试策问,考查才干。两步到位者,才可获取贡生资格。” 王道林听罢,却又问李凭云:“李大人,你有何想法?” 李凭云摇头道:“赵大人所言,正是我所想。” 李凭云一反常态支持自己,赵鸢不敢相信。 王道林道:“赵大人的陈述虽无新意,但也算可用之计。选拔在即,赵大人尽快拟一份试卷出来,别耽误了时候。” 赵鸢明白了,他们这是白嫖自己的劳动成果,难怪先人会劝人藏拙。 可她应下了这门差事,仍是喜大于忧愁。 人人说科举、道科举,唯有真正献身科举之人,才知道科举的意义何在。 说科举是读书人的一生,也不为过。 经过了层层选拔,金榜题名,荣登凤凰高台,这仅是个人的荣辱。 而科举最终的目的,是为朝廷建立一支坚不可摧的文官军团,让天底下最优秀的读书人们齐聚朝堂,以笔为刀盾,捍卫这个国家与时代。 能参与其中,当为一个士人毕生的骄傲。 历届的进士,无人不是对四书五经信手就来的。王道林以为叫赵鸢在短期内出一道试题是为难她,殊不知正好撞到了她的长处。 她是科举的试验品,一出生就在为科举做准备,书读到白发早生这份上的,已不是寻常人,别说出一套试题,就算让她出三套,也不在话下。 两日后的清晨,李凭云和六子一边说着北凉那里传来的轶事,一边进入明堂。他们见赵鸢席上趴了一坨东西,二人先是提防起来,六子道:“李大人,我先上前一探。” 那坨东西抖了抖,身上披的裹布掉了下来,六子松了一口气:“李大人,是赵大人。” 李凭云道:“你赌她是早晨刚来,还是一夜未归?” 六子:“我赌是一夜未归,李大人,你输定了。” 李凭云道:“巧了,我也赌她一夜未归。” 六子在赵鸢面前绕了绕,随后摇头叹道:“赵大人这样下去可不行,她白头发比上个月又多了七八根。” “谁,谁说我长白头发了?” 赵鸢稀里糊涂起来,六子忙道:“李大人,你不能因为赵大人生长白发就对她区别相对啊。” 李凭云这人有一项神功——不论旁人如何污蔑陷害他,他都不会为自己辩解。 他回到自己席上,兀自拂开衣摆盘腿坐下。李凭云今日穿白衣,高傲地如一尊鹤。 李凭云总是能够鹤立鸡群...赵鸢很快反驳了自己的想法,就算李凭云是鹤,她也不能认为自己是鸡。 赵鸢连夜出了两套策试题目,托六子送给了王道林。策试时日无多,王道林没工夫为难她,李凭云给她放了半天假,赵鸢补觉结束,精神饱满回到明堂,明堂内外不见李凭云人影,反倒是她的书案上出现了一后沓文书。 文书上附字:多谢。 赵鸢瞬间明白了李凭云的意思——帮他归类文书。 赵鸢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最终决定帮他处理这些文书。 整理完文书,又是天黑。她掌灯回到自己小院,忽然察觉夜里衙门的灯火变多了,她以为是司徒被捕之后,有闲钱拿来提升衙门的基础设施了。 然而,直到赵鸢年迈之际,以“士人之师”留名于世,成为一名智慧的老者,也不知这些灯是为她一人点亮的。 年少人只问结局,埋头直行,一不留神就错过了今生最大的浪漫。 赵鸢住的是衙门唯二的独院,院外有一棵古松,这是整个肃州难能可贵的绿意。她的院门隐在古松后面,门虽陈旧,却是新锁。门把上挂着一个牛皮纸包,她好奇地将其拿下,在绳子的另一端,挂着一张纸。 纸张开头写了这八个字:白发转黑,独门秘方。 王道林有以美白膏药讨好她的前科,赵鸢以为这生黑发的秘方又是他送来的,心泛恶寒。 她闯到后院,胡十三郎正在院里拉筋,看到赵鸢出现在男寝,吓得差点扯着腿筋,“你咋又来了呢?” 赵鸢将这秘方送给他:“这玩意儿我用不着,你拿去用吧。” 胡十三郎用手指捋了捋自己茂密的黑发,“小贼婆,这玩意儿对你比较管用吧。” 六子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赵大人,这是真红楼的独门秘方,真红楼玉娘看你长了白头发,叫我送来给你,你不用的话我留着以后自己用啦,可不能暴殄天物。” 胡十三郎纳闷:“怎么给我用就是暴殄天物了?” 女人的直觉在这时候发挥了巨大作用。她和玉娘两面之缘,交谈不过几句,人家凭什么送她治白发的秘方? 她隐约知道送她此物之人是谁,那三字堵在她的心口,往前一步,就要撞穿她的心,带来她无法控制的后果,往后一步,便是自此深埋心底,不再问津。 赵鸢接过药包,“狐十三,明日你陪我走一趟真红楼。” “去那地方干啥啊。” 赵鸢和六子同时看向胡十三郎,而后互相对视。 天下真有不爱逛窑子的男人?或许有,但他们不相信。 六子瞪了胡十三郎一眼,“以后少挨老子。” 真红楼只在夜间营业,姑娘们平日里都得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赵鸢特地挑在正午去找玉娘。 胡十三郎扭扭捏捏不愿进真红楼大门,赵鸢将他一脚踹进去,一脸水肿的老鸨打个哈欠道:“客官,我们还没开始营业呢。” 胡十三郎以壮士扼腕的勇气道:“我是玉娘的客人,请她吃饭,叫她出来见我。” 二人以玉娘恩客的名义将玉娘诓骗出来,对面是珍宝楼,也是本县唯一的酒楼,玉娘和珍宝楼老板是熟人,本是赵鸢来找她,反倒由她请了赵鸢的午饭。 玉娘得知她是来归还治白发秘方的,笑得前仰后合:“你瞧我像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么?” “这么说来,不是你送的,那请问到底是谁相赠?” 玉娘是个老手,一眼堪破少女心事,她老练道:“赵姑娘,你心中早有答案,为何不直接找那人问去?非多此一举来找我。” 赵鸢死鸭子嘴硬,“我心中干干净净,一无所有。” 玉娘道:“让我猜猜你的想法...你一定是很享受当下的处境,害怕直接去找那人,戳破了纸窗户,就不能再享受现在所拥有的东西。” 她所拥有的... 是某人明目张胆的纵容。 “赵姑娘,我说啊...” “嘘——” 赵鸢突然听到隔壁包厢传来的声音,她立马勒令玉娘闭嘴,轻手轻脚走到墙边,将耳朵贴上去,仔细听着邻屋的动静。 第36章 第二只蜻蜓4 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不论多大土地,总能有一座专供人密谋或私会的建筑拔地而起。在太和县,珍宝楼就是这样的建筑。 奈何这座县城历史不久,没有专业的泥瓦匠,他们建的房屋既没有金玉其外,更没有实用性,赵鸢家中的衣柜隔音都比这里强。 隔壁之人的话音清清楚楚落在她耳朵里。 一男低音道:“你放心,这试题是衙门王道林王县令亲自交给我的,你只要把这上面的题目提前准备了,保准能进策试。” 另一个声音道:“那王道林不会骗我们吧?我可听说他之前是因泄密被赶出了先前的衙门。” “老弟,你就放心去考试,这试题花了我二十两银子,这可不是小价钱,我怎会不留心呢?那银子上都刻了记号,王县令要是敢骗我,我就去揭穿他!” 好你个王道林!竟拿我的出的题去赚钱——赵鸢心中暗骂。 考试就在月底,剩下不到十日,赵鸢琢磨着自己得提前想出对策。 二十两银子是何概念? 在太和县这样的穷地方,它是一座宅院,在长安,它是一匹好马,在赵鸢这样的贵族小姐身上,它是一串不值钱的珠宝。 这不值钱的珠宝,买断的是一个贫寒贡生的一辈子。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39节 科举被称为自古以来最公正的选官方式,它是千万贫寒士子心中的“公道”。 赵鸢出身进士,深知读书之苦,她在优渥的环境下尚且一度以为前途黑暗无光,更别说那些贫寒士子。 她深感自己背负着的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考试,更是一群人的公正,因此不得不慎重。 所以,哪怕她想向以往那样横冲直撞,也不得不先拐个弯,三思而后行。 在这时候,她顺理成章地想到一个人。 求人办事,不能空手而去。赵鸢从珍宝楼打包了二两猪头肉,提着前往衙门。 明堂空无一人,李凭云素来行无踪影,赵鸢无从得知他去了何处。自她在太和县任职的第一天起,李凭云就坐在她对面那位置,如今他不在,明明只缺一席,她感受到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空虚。 一直到今日当值结束,李凭云始终未归。赵鸢心神不定,于是拎着猪头肉去李凭云屋子找他。 李凭云一身常服,背着一个书生箱笼。 箱笼是读书人上京赶考的行囊,如今已称为读书人的身份象征。 可他不像那些被箱笼压垮背脊的书生,他永远有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赵鸢打趣道:“李大人,您是要上京赶考么?” 李凭云看到赵鸢手里提的食盒:“给我的么?” “嗯。” 他伸手接过食盒,“中午外出了?” “李大人,你要远行吗?” 李凭云道:“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大人,赵大人不必如此称我。” 他刚说完,六子拎着一个箱子从屋里出来,“王道林这王八犊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赵鸢刚一回来,就接到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李凭云被革职了。 李凭云一直以晋王为背景,王道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直接动李凭云,赵鸢忧心起来,晋王是个杀千刀的,若是他突然看不惯李凭云了,那此别岂不是... 永别? “李大人!” 两双眼一齐看向她。 “您永远是李大人。” 李是大姓,古往今来,光史书记载的李大人就不以数计,更别说那些沦为历史尘埃的“李大人”了。 然而在赵鸢心中,仅此一位李大人。 他是以一只孤笔改变大邺律制的李大人,是曾经名动长安的状元郎李大人,是一把火烧尽所有名与利的李大人。 他是让她有六分仰慕,两分嫉妒,两分憎恨的李大人。 他也是会穿女装哄她开心,护她尊严,为她治愈白头的李大人。 李凭云看向六子:“她没事吧?” 六子摇头:“不好说。” 时日耗尽,方知时日短暂珍贵。 赵鸢对六子说:“六子,你可否避开片刻?我有话想单独同李大人说。” “没问题,瞬间消失可是爷爷的拿手绝活!” 二人独自相处,赵鸢率先想到的不是他被革职的缘由,而是往后他们再也不能朝夕相对了。 离别的伤感催生出前所未有的勇气。 “李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李凭云和普天之下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怕女人问话。 “...注意尺度。” “李大人,洗衣那日,你为何要扮女装?” “想换个风格。” “那昨夜你为何要送我生黑发的秘方?” “怕你因白头心情不好,迁怒于我。” 这就是李凭云的本事,明明一片鬼扯,也能对答如流。 “李大人...” “赵大人问题是不是有些多了?” “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个问题...李大人,你是不是...喜欢我?” 赵鸢原本不是一个坦率的人,她和这个年纪其它的姑娘一样,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思虑,瞻前顾后,畏惧良多,怕做错事,怕会错意,怕丢脸,怕人指点。 可这样一个人,也能被纵容得胆大包天。 李凭云仰天看看,夕阳无限好,夕阳无限好... 夕阳无限好。 他的一生,若能永远停在此刻,那才是真正的无限好。 李凭云断然道:“不是。” 赵鸢爱面子,立即找补,“我就说怎么可能,还好李大人对我没有那种情义。” “赵大人...”他轻轻一笑,阴影似的压向赵鸢。 也许她一直在等这一步靠近,所以当他靠近之时,赵鸢没有任何退避之意。 他抬起手,那只手落在赵鸢脸颊一侧,食指轻轻拂过赵鸢脸上的绒毛,而他们之间的距离,最近也只是到此为止。 李凭云手掌压向赵鸢的后脑勺,将她脑袋往前捧了捧,低头覆在她耳边道:“赵大人,男人若是真喜欢一个女人,则满脑子都是下流念头,不可能不去碰她。我对赵大人,只有利用,没有喜欢。” “利用...利用...”赵鸢重复念着这二字。 念着念着,心境越发开阔明朗:利用好啊,这正说明了他们之间是公正平等、相互信任的关系,这岂是男女关系能相提并论的? “李大人,只要你不害我,尽管利用我!能助李大人回长安,是朝廷的福祉,更是是士人的理想。” 李凭云没有这般峰回路转的脑回路,他揉了揉赵鸢柔顺的头发,“我把六子留给你,不谢。” “六子和李大人交情深厚,李大人把他留给我,他也未必愿意,我有狐十三就够了。” 李凭云装作亲昵地揉弄她的头发,与她耳鬓厮磨,实际上是附在她耳边说着和风月毫不相干之事,“胡十三郎和晋王私下一直有联系,平时你可以信他,但涉及到晋王之事,一定避开他。另外,王道林和商人私下交易试题,此事你不必忧心,总有东窗事发之日。” “李大人,这次我听你的...”赵鸢的手突然抓紧李凭云的袖口,“你如何得知王道林卖题?” “赵大人多经历几回乡试就知道了。” “愿我仕途能有那般长久...” “赵大人,有我在,有何可惧?” 这话...未免太易叫人动心。 赵鸢是个真真进取向上的好姑娘,可一个人底色中的斑驳却无法随成长而抹去,感情用事便是她人性底色的斑驳,哪怕摔再多跟投,也无法得到改善。 偏偏这样的她,在情感最丰沛的年纪,碰到了野火一般无所畏惧的李凭云。 最烈的酒浇在野火之上,叫她如何守得住心。 在李凭云离开她那一瞬,她抓住对方箱笼的支架。 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的思念和遗憾已经开始翻江倒海,“李大人,若我没有婚约在身,定会光明正大为李大人心动,哪怕李大人对我并无相思之意。” 人生的第二次告白,比起第一次克制了许多。 当然结果始终如一。 李凭云道:“赵大人既有婚约在身,你我确实不便拉拉扯扯,放手吧。” 放手—— 还真不容易。 李凭云离开衙门,赵鸢知道这事并不简单。 胡十三郎前来告密:“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一个叫周禄的巡抚使,说是你心上人的旧识,跟王道林聊了不到半个时辰,李大人就被革职了,而且没有任何理由,李大人也一句话都不说,估计是有把柄在他们手上。” 赵鸢道:“周禄这个名字我似乎听过。” 胡十三郎道:“我好像也在哪里听过...” 二人盘算半天,也不知这个周禄是何人。 六子将李凭云送走,回到院子里见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提点道:“这人之前在洛阳县城当官,我盗取洛阳文侯墓时,跟他交过手,草包一个,结果你们猜怎么着?这草包两年后,竟被调去了京兆府当主簿。” 赵鸢拍掌道:“对,京兆府周主簿,洛州周氏人,从八品。科举的考官都是诗赋爱好者,周主簿考进士那年,因一篇《山水杂赋》备受瞩目,后来也是仕途顺遂的代表。” 胡十三郎也终于想起来了:“我说这人怎么能熟悉呢,就你说的那啥杂赋,当年我爱慕的那个姑娘,非让我送她此赋的拓本,结果我给买错了,我俩就吹了。” 赵鸢和六子面面相觑——胡十三郎喜欢的是姑娘?谁信。 六子道:“看来这货很讨姑娘喜欢嘛。” 赵鸢道:“这就是玄学了,我也是从我表哥那里听说,当年科举,陛下嫌这篇文章空有辞藻,不务实,但乐阳公主却非常喜欢,有乐阳公主和各大考官的保举,陛下不得不重新思考,于是命人将其乡试省试所写的文章都收了上来,发现此人不止擅长文辞,也是真有论见,于是便将他委派去了有礼部摇篮之称的东京洛阳。” 问题来了,周禄和李凭云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也不是同年科举,仕途毫无交集,怎会相识呢? 周禄此次任肃州抚使,是官阶上升的兆头。他来肃州表面的目的是监察乡试,暗地里的契机就不得而知了。 周禄宿在城外驿站,第二日,王道林特地从珍宝楼请来大厨,在衙门为周禄设宴。 二人私下是以见过几面,这次在衙门设宴,主要的目的,还是赵鸢。 赵鸢还未有动静,六子和胡十三郎二人已经把这当做了鸿门宴,千叮万嘱:“赵大人,你若察觉出不对劲,就打三个喷嚏,我在楼顶守着。” 赵鸢道:“周禄若想在长安做官,必不敢动我,你们就...哎,算了,有备无患。” 不出他所料,不但周禄不敢动她,连王道林也对她无比客气。 王道林一个边关小吏,不知“太傅”二字在长安的威望,周禄却很清楚。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0节 周禄道:“赵主簿,我动身出发前一天,恰好碰到赵太傅来京兆府问学,没想到今日就碰到赵主簿了。” 王道林道:“周主簿既然和赵主簿有此渊源,我可忍不住夸赵主簿了,赵主簿是女中豪杰,这次策试她可是出了大力!” 这是赵鸢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权势”的引诱,它将人扒得精光,让其身上的污浊腐烂暴露无遗。 脏,真是肮脏。 赵鸢谦逊道:“策试一事,我也是听王主簿差遣。说起来,衙门正是缺人的时候,不知李县丞触犯了哪条律法,竟在这时离开县衙...” 王道林冷笑:“一个贱民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不是周主簿来了,我们都被他骗过去了!” 普天之下,从来没有绝对的公道,就连科举这一古往今来最公道的举措,也将贱民排除在外。 赵鸢吃惊:“李县丞是贱民?” 第37章 第二只蜻蜓5 贱民不得参加科举,更不得入仕,这是共识。 周禄道:“李凭云他娘是被卖到南方的乐工,他爹是给我家送货的船户,爹娘都是贱民,他自然也是贱民。这个人,小时候仗着点小聪明,满口撒谎,我爹对他屡次容忍,最后也是忍无可忍,才把他转卖给一家农户,真没想到他竟敢谎称良民参加科举。” 王道林说:“老人把‘三岁看老’挂在嘴边,也是有些道理的。李凭云和太和的前县令司徒相互包庇,做假账亏空,仗着衙门县丞的身份作威作福,我同赵主簿此前屡受他欺压,要不是周大人来访,还不知得被他欺骗多久。” 赵鸢淡淡道:“李大人或许是贱民出身,但他也确实是陛下亲自册封的状元郎,他在太和县兴修水利,把老天都放弃的荒地变成可以耕种的田地,一个人的才干是骗不了人的。” 周禄道:“贱民就是贱民,笨一点儿的,小偷小摸,聪明一些的,就鸡鸣狗盗,再胆大一点的,欺世盗名,这是他们祖上传下来的劣根,就算那李凭云穿上士人衣冠,装出个冠冕堂皇的样子,也掩盖不住贱民天性,赵主簿,你得早日清醒啊。” 王道林道:“赵主簿,你以为李凭云是平白无故地巴结你?他看中的是你的出身,谁知道是不是想借你脱籍?” 何为贱民?他们是让人啃干了骨头上的最后一丝肉,还要叫人将其骨头杂碎泄愤。 赵鸢终于明白,权贵不许贱民读书入仕,并非他们没有读书的天赋,而是因为一旦他们学会了读书认字,便有了记录权贵恶行的工具。 李凭云是贱民... 贱民...话说回来,科举层层选拔,每一层都有专门的官员负责审核考生资质,他是如何一路顺风到达殿试的? 王道林见赵鸢心不在焉,便道:“赵主簿,尝尝猪皮冻,这是姑娘家大好的补品。” 赵鸢顺势夹了一筷子,尝了口,说道:“说起来,这是陛下最爱的食物,前年除夕我随父母进宫赴宴,吃到了陛下御厨做的猪皮冻,其实口味和今日所吃的这一口,也没多少不同。” 何为权贵? 这就是权贵。 参加宫宴,吃过女皇御厨做的猪皮冻,最重要的一点,是要云淡风轻、毫不在意地看待这一切。 见赵鸢从宴上下来,六子立马从房顶跳下来:“赵大人,他们没欺负你吧?” “欺负我...也不看看他们是谁。”赵鸢垂眸道。 思忖半瞬,赵鸢忽然目光有神:“六子,李大人呢?我有些事想问他。” “这真为难我了。”六子道,“那可是李凭云,行无影居无定,他只让我把他放在城门,下了车就不见人影了。” “若他有事找你呢?” “他说如果有要联络的必要,就在城西门往东数第十三、十四块砖的裂缝里插一根稻草蜻蜓,我也担心他,所以每天早晨都会特地去检查一趟,反正今日是没有。” “我们再去看一趟!说不定,说不定他中午正要去插蜻蜓,咱们刚好抓个正着。” “赵大人,你不用担心他,李大人命大,没那么容易出事儿的。而且他走了不到一天...” 是才不到一天么? 赵鸢也分不清,自己是要见李凭云,还是想见李凭云。 六子大方道:“行啦行啦,你要真着急,咱们现在就去城西门插蜻蜓,他要是看到,就知道你在找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多谢。” “谢啥,赵大人,别忘了咱们得赌约啊,他对你越上心,我赢面越大。” 二人去城西门插了稻草蜻蜓进去,赵鸢怕风把蜻蜓吹走了,所以她特地多编了几只蜻蜓。 然而三天之后,蜻蜓依旧挺立在残砖的裂缝里,没有风把它吹走,也没有人将它取走,更没有人来找她。 整整三天,李凭云杳无音讯。 中午时赵鸢又想去城西楼检查一次,六子知道她为了准备举办策试,几乎没有能喘气的机会,想让她趁中午休息一会儿,便在明堂拦住她,“赵大人,我去看就行了,你别累坏了。” “不多这一趟。” “赵大人,你找李大人,是想问他出身之事么?” “你早知道了?” “我跟你同一天得知的。” 赵鸢抿唇道:“若李大人是贱民出身,那他如今的功名,都得作罢。” 六子忽而认真:“说起李大人这个人,真是迷雾重重啊,他是什么样的人,只怕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赵鸢深有同感:“谁说不是呢。” 六子又道:“但是赵大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世上人,十有八九都被猪油蒙心,只分贵贱,不分善恶,赵大人,你和他们不一样。” 其实这件事的根本在于她信不信李凭云,她也许偶尔被雾障遮掩,可是在她内心最深最深的地方,坚定地相信着李凭云。 这一日依旧没有李凭云的消息。 解试已经报名结束,赵鸢在胡十三郎的帮助下,三天时间审了一百人的背景。她将最后一个合资质的考生名字写在花名册上,终于完工。 此时乌云滚滚,将黄昏压地晦暗无比,赵鸢想趁雨来之前速去外面吃一顿好的犒劳自己,但刚出明堂,就听到一声擂鼓轰轰。 她先当做是打雷声,毕竟太和县衙门的鸣冤鼓只是摆设,在司徒的懒政之下,七八年没人敲过它了。 咚咚咚——咚—— 如此有节律,已非雷鸣可以做到。 所以,真会有百姓敲那破鼓? 虽然她想当一名合格的百姓父母官,但非要在她出门觅食前鸣冤吗? 罢了罢了,身为百姓父母官,百姓吃不饱,她怎敢先吃? 怀着伸张正义、为民请愿的志气,她疾跑向县衙门口。 鸣鼓之人看到她,将鼓槌在手里转了一圈,放回鼓槌架上,道:“没想到这破鼓真能敲。” “李大人?” 赵鸢擦亮眼,当真是李凭云! “李大人!你看到我留的蜻蜓了?” “什么蜻蜓?” “...没什么。” “赵大人吃了么?” “没...没有。” “吃什么?我请。” “徐大娘家的烤羊腿。” 徐大娘的姘头是个波斯商人,她在上床的时候骗来了对方的烤羊腿秘方,自己开起了店。徐大娘烤羊腿是太和县为数不多的美食,整个县城都飘散着炙烤香。 但烤羊腿量大且价格昂贵,只有商人和贪到司徒县令水平的官员才吃得起。赵鸢平日大手大脚,到了吃羊腿的时候,就捉襟见肘了。 当她坐到王大娘食肆唯一一间雅座时,不可思议:“李大人,没想到你和徐大娘还有勾结呢。” 徐大娘一个人讲一整盘羊腿端到他们面前,“姑娘,你有所不知,当初要不是李大人给我主持公道,我压根开不起店。” 徐大娘是个寡妇,长安贵族开放的民风还未吹到太和县,寡妇被要求不能二嫁,不能抛头露面,只能孝顺公婆。她要抛头露面卖烤羊腿时,被公婆告上衙门,当时处理此案的正是李凭云。 赵鸢借着李凭云的光,吃到了大名鼎鼎的徐大娘烤羊腿,完全忘了李凭云是什么样的人。 “一条羊腿十两金,赵大人身为衙门命官,吃了我十两金,该当何论?” 赵鸢恨啊。 她怎么忘了李凭云这货是个奸诈小人了。 她喝口薄荷清茶,去去口中的油水,试着讨价还价,“我吃的这点儿,最多只有三两金。” 李凭云深知对赵鸢最管用的还是美男计。 他挑眉浅笑,“赵大人,帮我一回。” “我帮你!李大人,我一定会帮你回到衙门!” 多年后的岁月里,即使李凭云恨她恨到想要一刀杀了她,但只要一想到年少时她对自己满腔赤诚的喜欢,那些恨意便没了勇气。 他笑意渐深,“不是这一桩。有个学生和我一样出身贱民,想请赵大人网开一面,准许他参加今年解试。” 这可是赤裸裸的徇私枉法了。 赵鸢立马回绝:“不行。李大人,你我都是科举出来的考生,维护科举公正,是你我的责任,你怎可让我知法犯法?” 李凭云道:“赵大人,这是邀你与我同赃。” 亏你说的出口... “这学生你也认识,高程,当初是你将他的文章递到我面前的,他才华如何,赵大人比我更要清楚。” 赵鸢想到那个碧眼少年,想到那些让自己自惭形秽的文章,再想到他也是贱民出身,不禁质疑起科举的公正。 不公的从来不是科举,而是贪婪的人心。 “李大人,王道林买卖策试题目,我嗤之以鼻,你私下找我,让我将高程塞进太和的考场里,我和王道林又有何不同?再说,今日我为了高程一人作弊,那那些不认识你我,千千万万的贱民呢?” 李凭云面色瞬间冷淡,他望着窗边压来的阴云,道:“既然赵大人有自己的主意,我也不费口舌功夫了,不过...只要高程有机会参加解试,一定能走到春试,届时,他会成为赵大人口中那千千万万贱民的希望。” “李大人,我若知道你是为这件事才请我吃饭,我断然不会答应,你住何处?改日我还你一条羊腿,今日的羊腿就当我没吃过。” 感情中被爱更多的人一定是赢家,李凭云很自信,不论自己用什么借口找她,她都会跟自己。 “赵大人,天色已晚,而且看来是要下雨了,让楼下车夫送你回去吧。”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1节 他这般说着的同时站起了身,话罢就直接离开。 “惯的你...”赵鸢嗫嚅道。 她让店小二将剩下的羊腿打包,拎到马车前,直接对车夫道:“跟着李大人。” 车夫纳闷道:“咱这么大一马车,不太方便跟踪人啊。” 想想也是。赵鸢道:“那车夫大哥,你先回去,我步行回衙门,正好消消食。” “赵大人,咱没文化,又不是傻,你刚才说过要跟踪李大人的,咋可能是回衙门。” 赵鸢僵硬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不走?” 车夫从车厢里抽出一把雨伞,“今夜肯定要下雨,这是李大人给你备的伞,你打着伞,正好做掩护。” 赵鸢空有书袋智慧,缺了些街头智慧。她觉得车夫说的有道理,便接过伞,然后把打包的羊腿送给了车夫。 今夜干打雷不下雨,街上零星的行人看到有人打着伞鬼鬼祟祟,不禁不寒而栗,相互絮叨:“最近还是少在夜里出门,碰到精神失常,咱有理也说不清。” 赵鸢抓着伞连躲带藏,跟着李凭云来到一条熟悉的街道。 李凭云走入一栋豪楼,躲在暗巷里的赵鸢从伞檐的遮挡中露出一双嫉恶如仇的眼睛,狠狠盯着“真红楼”三个字。 好你个李凭云,几天不见人影,原来是住在青楼里了! 也罢,国子监的女学生都说,十个男的九个花,剩下一个是yangwei。 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贱民,不能是贱货! 赵鸢转头就走,刚一转身,撞到一黑面。 不下雨的时候,比打伞之人更不正常的是什么? 是身披雨披,斗笠遮面之人。 赵鸢以为自己碰到变态了,把伞砸向对方,撒腿就往人多的地方跑。 对方痛叫一声,然后追了上来。 第38章 恶人与狗1 夜黑风高,身着雨披之人对赵鸢紧追不舍,她只能往人最多的地方跑去——真红楼。 那人不料赵鸢一个官家小姐,跑起来和山间野兔似的,朝她背影喊道:“赵主簿,是我!是我!” 赵鸢听这声音有几分熟悉,却实在想不起来。情急之下,对方道:“是我,田早河!” 甜枣核?哦不,是肃州刺史田早河。 赵鸢停下来,回头盯着对方:“田大人?” 田早河将斗笠拨开一条缝,露出脸,“我这趟是私下的行程,怕被别人认出来,才遮着脸。” “田大人,您来太和县有何贵干?” “此处人多眼杂,咱们进去说。” 赵鸢向真红楼里望了一眼,大堂里胡姬正在抱着琵琶表演,对于太和这个小县城的草民们来说,这样的表演,是他们一生唯一的旖旎,所以不必过多描述,场面自然哄闹十足。 田早河带着赵鸢从正门进来,他骨子里是个墨守成规的读书人,就连胡姬小露的香肩都不敢正视,一路低头往前冒进,赵鸢随他来到了后院的杂房。 那是一间衰败的草舍,滚滚黑云在它的上方聚散变幻。 当惊雷劈下苍穹的时候,草舍里传来的读书声,穿破电闪雷鸣。 田早河和赵鸢停在窗外,赵鸢透过窗户缝隙向里面窥探,屋里十几个读书人盘腿而坐,有少年,有老者,其中最当瞩目的是一个碧眼少年。 而在他们正中央,不拿书本,侃侃而谈的,正是一身布衣的李凭云。 田早河道:“真红楼的姑娘们有养读书人的习惯,李县丞但凡有空,就来这里讲学。上次你们来玉门关,我才发现高程这孩子一直在学馆偷学。我想叫他去和其它学生一起上课,我的老师致真嫌弃高程出身,不肯收他。反而是李县丞得知此事,提出要亲自教他。” 这事若是要细说,还是赵鸢促成的。 赵鸢问道:“田大人今日是来看望高程?” 田早河道:“是为这个,也为别的,赵主簿,高程出身贱户,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但我田某人拿自己前程跟你担保,这孩子生来就是要读书写文章的,若他能参加科举,一定能走出陇右。” “田大人是一州长官,权力比下官不知大了多少,为何非要下官做此事?” 田早河道:“赵主簿,因我有事求你,所以也就坦白相告了。我同李县丞同年科举,他走上了凤凰台,我却止步省试,以我乡贡的资格,没有世族们在背后推着我,是不可能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们也不会无缘无故推举我,条件就是把他们的人安排在各处官府。陇右官府是他们的官府,田某是个出不了力的傀儡。 ” 提及过往,田早河满是遗憾,他一步错,步步错。 “我时常后悔,若当初没有接受他们的安排,而是再奋发三年,也许就能飞出陇右,到一个有公正在的地方去。现在我是没机会了,只希望能帮高程一把,让他天生的才华不被埋没在陇右道这不公之地。” 赵鸢道:“我也欣赏他的才华,但这毕竟是违背律令的时,若我将高程弄进了太和县的策试,日后东窗事发,咱们都是砍头的罪。” 田早河还没作答,二人的主意力被草舍里的一段对话吸引。 问话之人是高程,而被问之人是李凭云。 “读了书,就能救世人吗?若真是这样,为何每三年都有科举,那么多读书人都进朝廷做官了,日子还是这么苦?《礼记》里说天下为公,为何会有农民被夺去土地不干吭声,会有贱民多吃几口米就被主人当街打死?为何权贵世代为权贵,农民贱民只能世代是农民和贱民?” 高程的愤怒,是除了大邺那仅有一成的权贵之外,所有人的愤怒。 李凭云走到高程面前,他双手背在身后,向下睥睨着高程。他比高程高出不少,可二人之间却没有任何的不平等。 他们之间的对话,像是一个来自百年后的人对过去的自己答疑解惑。 “天下为公,本就是一个不切实际的理想。” 读书人,多少有几分天真,李凭云就这样直接地打破了他们的天真。 “知不可行而行之,是为愚。古有孔圣人之愚,才有今日平民读书入仕的机会,故人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而今黎明将至,若有人能继承孔仲尼之愚,终有一日,苍生会被送往光明之处。” 这原是一句相当有力量的话,可李凭云却是玩笑似地说了出口。 “你我若做不成光明之下的苍生,便做那读书的愚人。”他继续笑侃道,“世上这样的愚人多了,也许不切实际的事就实现了。” 包括赵鸢在内,每个人都在认真听着李凭云的话。 知不可行而行之,是为世俗眼中的愚,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 田早河轻笑道:“不愧是李凭云。” 赵鸢回头眨眨眼。 田早河道:“你们记得他是写下《律论》的李凭云,记得他是状元郎李凭云,却只有我记得,他是乡贡出身的李凭云。” 乡贡和生徒,是科举两种截然不同的路径。 乡贡需经乡县州省层层磨砺,才能最终来抵达圣地长安,而生徒则是那些生在长安的官学子弟。 李凭云是大邺开科举以来第一个乡贡出身的状元郎,哪怕史书不留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本身,就有着开天辟地的意义。 若有一日天下寒士能冲破阶级的高墙,是因为曾有个名叫李凭云之人,替他们走出了一条路。 这日赵鸢没有进门打扰李凭云和那些彻夜读书的士子,回到了衙门,她咬着笔在书案前思忖了大半夜,终于想出一个不用违法也能帮高程参加科举的办法——让其脱离贱户。 赵鸢想了一出万全之策:先托卖羊腿的徐大娘买下高程,这是因为徐大娘是她在太和县唯一认识的良民。等高程的贱籍转到太和县徐大娘名下,便由恰好管理户籍的她同意了徐大娘认高程做儿子。 如此一来,虽走了些后门,但手续齐全,没有任何违规之处。 高程赶在策试前两天,正式成为太和县的一名考生。 高程极其机灵,后娘亲娘都喜欢他,考试前夕,他亲娘赶来太和县陪他。亲娘后娘都是做买卖的女人,两个女人一见如故,先是打算一起做生意,后又干脆直接义结金兰。 高程有了两个疼爱他的娘,又脱离了贱籍,满腔感恩之情。然而两个娘亲忙着谈合开食肆的事,他无处抒发自己的感恩,便拎着一篮子饼来到衙门。 赵鸢收到饼,谢了他一句,高程道:“赵大人,您替我脱籍,以后去了阴间,我高家祖祖辈辈都供奉着您。” 赵鸢一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要去阴间,不寒而栗:“你还是供奉李大人和田大人吧,是他们拿出自己的俸禄,倾囊相助才从刘家人手上买来了你的奴契,你一定要记着他们的恩德。” 谈及李凭云,少年收起了自己的机灵劲,变得认真起来。 “我会的。” 此时赵鸢尚不知“李凭云”三个字对大邺的意义是什么,她只是简单地欣慰:她心仪之人,亦是让她敬佩之人。 赵鸢叮嘱了高程关于明天策试的适宜,高程信心满满:“赵大人,但凡是四书五经上拿下来的文章,就不可能考倒我。” 赵鸢食指朝他眉心点了一下,“回去好好复习,读书人切忌狂妄自大。” 批评不了某人,还批评不了缩小版的某人么。 ... 太和县这场选拔乡贡考生的策试,放在整个大邺的视野之中,只是为了彰显科举公正而做的表面功夫。 策试前一日,王道林被周禄叫去他下榻的驿馆,这是私下里的秘密行程,王道林一路担惊受怕。 “周主簿,有事派人给我送封信就成了,赵主簿素来不喜欢我,衙门里又全是她的眼线,若叫她发现我和你私下有来往,误会我事小,误会了周主簿,我可真是罪该万死。” 周禄道:“行了,少说废话。” “周主簿找我所为何事?” “明日策试,有百余学子前衙门应试。按常理来说,应由县里的最高长官主持,长官位置空悬,便由代长官主持。” 王道林心里打鼓,心不在焉道:“明日策试由下官主持,周主簿可有提点之处?” “监考看似是个威风的活,但极其容易出风险,周主簿为了避险,不如让赵鸢主持策试。” 王道林冷笑:“周主簿,下官也是衙门里一路过来的,会分不清好活赖活?我才是太和的代县令,除了我,没人能主持明天这场解试。” 周禄道:“既然王主簿如此在意明日的解试,那为何要做出泄题之举?” 没有不透风的墙,太和县这点破烂事,周禄派人简单一查就知道了。 王道林心里盘算了一番,突然下跪道:“周主簿,我欠了人赌债,衙门的这点俸禄压根不够我还债,您帮我瞒过此事,我什么都听您的!” 周禄扶王道林起来:“王主簿,你误会我了!正如我先前所说,监考是个易出事的活,买卖试题的事情败露,主考人是第一个要问责的。赵主簿是太傅之女,有门荫庇护,一旦她和安都侯成婚了,就是二品侯爵家的妇人,她失职了,顶多得几句提醒,而你失职了,丢的可是命啊。” 王道林心有不甘:“就因为她是太傅的女儿,所以我要把这大好机会让给她?” 周禄道:“这界科举不同以往,省试出题、监考的官员都是陛下亲自任命,严禁借着科举谋取私利,我这是为你好。” 王道林不傻,他很快明白周禄的真实用意:“周主簿是想让此事东窗事发,借机革了赵主簿的官职吧。” “王主簿真是心有大智慧。” 后来赵鸢为官多年,也不知道自己认认真真干活到底挡了谁的道。等她明白以后,却也无能为力。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2节 因为在官场上,“较真”和“女人”这两桩事,是她的原罪。 第39章 恶人与狗2 王道林回到衙门,照着周禄的吩咐,考生名册上随意找了一人,将其名字抹去,更换成周禄率先准备的人。 而王道林这个王氏家门中人,此刻才看到了事情的全貌。 原来王家人率先备好了替死鬼,由周禄带他来参加太和县的策试,策试结束后,再让其捅破泄题之事,赵鸢作为出题、审题、监考之人,难辞其咎。 作为一个只想以权谋私的吏,王道林也会鄙夷他们的行径。 为了除去赵鸢,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将一个考生从考试名册上除名。 当然,那被王道林除名的考生八成是考不中功名的,只是比起那八成的偶然,另一件事,是确信无疑的—— 他曾寒窗苦读,在那个得知自己有机会参加科举的夜晚,他终于敢做一回直上青云的美梦。 王道林对那名字道:“兄弟,对不住了,你啊,此生没这种命。我记着你的名字,等将那贱人逐出了太和,我封你个主簿,让你也过过官瘾。” 这是太和县策试的前一夜。 赵鸢再次犯了老毛病——紧张。 本来她只是个简单的监考官,但下午时王道林忽然告病,衙门没其它人手,只能由她先顶上。 这个因临危受命而焦灼的的姑娘无法预想到,短短几年后,就算面对满朝的刁难,顶着“大邺第一恶人”的名号,她依旧吃得香睡得好。 总之这夜她是失眠了。 “赵大人,赵大人!” 六子敲响她的院门。 赵鸢烦躁地咒骂了一声,穿上外衣到院中,“何事?” “今夜李大人在真红楼请客,去不?” 可笑,他们男人在勾栏请客,她去做什么。 “明日是太和乡有史以来第一场解试,意义重大,我得好好准备,便不去了。” “赵大人,我不是不知道你明天要监考,但李大人说有重要的事要见你。” 李凭云要见她?还是重要的事?或许是关于他和周禄的旧怨,或是明日的考试...这都是及其重要的事。 赵鸢摸透了,李凭云若无事关他自己利益的事,是决计不会找自己的。 她换了身夜行的长衫,随六子偷偷离开衙门,来到了真红楼。 真红楼的姑娘们自己出钱供养贫寒士人,此举往伟大了说,它彰显了本朝侠妓精神,往残忍了说,越是微弱之人,越有一颗拯救他人之心。 为了祝贺这些在真红楼白嫖的读书人终于有机会滚蛋,今夜真红楼不对外营业,他们紧闭大门,由老鸨主持,在大堂内为这些读书人设宴祝贺。 赵鸢素来看不惯这种未先成事,先享其成的行为,她一进真红楼,就四处张望:“李大人呢?” 六子道:“李大人在草舍等你。” 李凭云平日在草舍教书,他也住在草舍。这人在住这方面是真不讲究,只要能让他躺下,给一块草席就够了。 六子将赵鸢带到草舍前,道:“赵大人,你的月老去马车上补觉了,明早我负责考生入场,今晚能多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别走啊...”赵鸢呐呐道,“孤男寡女...不大合适吧。” 赵鸢站在草舍门前,微弱的烛光从门缝透出来。她手握拳,勇气可嘉地敲门道:“李大人,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透出来:“去窗边。” 赵鸢闻言走到窗边,她到的时候,李凭云已经打开了窗。 二人隔着一道窗站着,李凭云道:“赵大人,你是个姑娘家,我不好邀你进来,又染了风寒,不方便吹风,就这样站着吧。” “隔窗相望”在是诗文戏曲里形容男女相思的意象,赵鸢还没真正体会到隔窗相望的浪漫和纠结,这意象就被李凭云毁得一干二净了。 “李大人,吹风是死不了人的。” “喝了。” 李凭云不知从那个地方变出一碗酒。 “李大人不是要宴请大家么?为何只有我一人在此?” “六子没告诉你,我只请你一人么?” “你请我做什么...” “喝酒啊。” 他说的轻描淡写,赵鸢道:“李大人,你若想要饮酒,多的是人陪你喝,别拿我开玩笑。” 李凭云脸色一沉,赵鸢有几分怕他。她叹气道:“明天的考试,本是王主簿主考,我协助他监考,结果今天下午他突然声称自己病了,不能做主考官。他和周禄也没跟我商量,直接要我做主考官,周禄监考。我责任重大,实在不能饮酒。” 赵鸢不知对方到底有无听自己在说话,因为他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脸。 李凭云拇指扣着酒碗边缘的缺口,忽而轻轻一笑:“赵大人,越是重要的事,越要轻拿轻放。” “我...哎。” 赵鸢是无比佩服李凭云这性子的,有功不自傲,被革职也不见自哀,他永远都保持着对自己的笃信。 她索性从他地手里将酒碗接了过来,朝自己嗓子里灌了一口。 “李大人,你不喝么?” “某人劝告过我,以后要少饮酒。” 来太和县以后杂七杂八的事太多,赵鸢俨然已经忘记了“某人”是谁。 李凭云嗫嚅道:“但若是陪赵大人,就例外一次。” 他从赵鸢手中拿过酒碗,举起来喝下一口。 “李大人...”赵鸢被他不合礼数的举动给惊住了,想要提醒他不合适,李凭云已经将酒碗递了过来。 赵鸢双手接过酒碗,抱在怀里道:“若是李大人在就好了。” 李凭云难得再饮一回酒,整个肺腑都是热乎的。他不禁微微扬起嘴角:“赵大人听我的话么?” “我听。” “既然你知道周禄和王道林两个是冲你来的,为何还要应下主考一事?” “这二人两个各怀鬼胎,谁也不把这场考试放在心上。对他们来说,只要最后能选出十五个人去州府参加乡试就行了,但这次考试,题是我出的,人是我选的,我若不应下,根本不会有人对这些考生负责。” “为何非要为他们负责?” “那李大人又为何要躲在这教书论道?” 李凭云沉思许久。 他是个讨厌矫情的人,说不出真挚的话来。可此刻却是被某人的认真所打动了,他望着她充满渴望的眼睛,道:“因我和他们一样,是仲尼门下后生。” 赵鸢不知原来奸诈狡猾的李凭云还有如此纯真理想的一面,她受他鼓舞,唐突道:“李大人,我愿做愚人!” 他说愚人多了,理想便有机会成真。 若路上碰到的都是李凭云这样的人,那她甘做为后世读书人开路的愚人。 赵鸢的赤城热烈像一把金子做的刀,最是坚固,也最是珍贵。 而李凭云和她终究有所差异,他先是男人,而后是士人,面对这样好物,他宁愿珍藏,而非滥用。 在一阵沉默之后,李凭云道:“赵大人,你也装病吧。王道林胆小,你若不去主考,他肯定不会让主考官空悬,明日考试依旧会正常进行,顺利的话,让王道林受几句褒奖,若有纰漏,一切由他担着,都和你无关。” “装病...我身强体健的,如何能让人信服...” 李凭云给她倒满一碗酒:“多喝点。” 赵鸢:“...” 饮酒确实有效,赵鸢回衙门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鸡鸣,她疲惫起身,头疼欲裂,一边揉脑袋一边起身,口中振振有词,“李凭云,我信了你的鬼话...” 她现在头疼不已,的确是个装病的好时机。 赵鸢在房里踱来踱去,权衡着利弊。 若是装病不去,虽是逃避,但也给自己省了麻烦。可现在她面对的不止是王道林,还有一个将李凭云革职了的周禄。 她若此时退了,他们便大获全胜。 赵鸢突然推门而出,走到井旁,打了一桶冰冷的井水,她一头扎进刺骨的冷水里,让自己清醒过来。 去还是不去,自然要去。 她回屋穿戴衣冠,正装出门,先是来到后院踹醒胡十三郎:“起来,去库里拿试卷。” 对于整个科举来说,太和县的这场考试是可有可无的。但对太和县的官员来说,这是头一等大事。胡十三郎这最不服从纪律的前任盗贼,也异常重视。 试卷存放在衙门最机密的地方——银库。 银库钥匙由一县长官亲自负责,赵鸢和胡十三郎两人到了银库,等了半晌,仍不见王道林。 胡十三郎说风凉话道:“王大代县令今天要是不来,或迟到个一二时辰,考试延误的罪可全落你头上了。” 赵鸢嘴硬道:“我头铁,不怕。” 王道林显然是故意要刁难她,姗姗来迟。 赵鸢和胡十三郎诧异地盯着眼前一脸红疹的人,胡十三郎道:“王主簿,你这是捅蜂窝时被马蜂咬了?” 王道林道:“也不知吃错什么东西了,昨天只是浑身发痒,今天一早起来竟起了红疹...都怪这一脸疹子,耽误了时候。” 赵鸢道:“王主簿身体要紧,您不用担心延误考试,因有几个考生怯场昏了过去,我便自作主张,将考试向后推了半个时辰,时间刚刚好。” 王道林不知赵鸢何时长了心眼,便认为是李凭云给其支招,男人的嫉妒才叫可怕,李凭云同他从未有过恩怨,他竟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 王道林开库门提卷,他先自己清点了一遍卷子,确定试卷无异才交给胡十三郎。等他转头一走,胡十三郎屁颠屁颠地抱着试卷和赵鸢离开。 二人刚一出银库门,却见六子匆匆跑上前来。 胡十三郎问道:“你现在不应该在外面组织考生?跑着来干啥?外面万一乱了套呢?” 六子说:“恐怕咱俩得换一下了,租来的几个衙役说着一口土话,我不是本地人,压根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你是本地人,好交流,我就暂时把发号施令的权利交给你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3节 胡十三郎过去是陇西有名的盗贼,盗贼和普天之下任何的职业都一样,要想干出名气,一定得是个有抱负的实干家。胡十三郎就是这样的人,可他来了衙门以后,一直被六子压着一头。 眼下有个能让他出风头的机会,他自然要上。 “行了行了,看在咱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我就帮你这个忙,赵大人,没意见吧?” 赵鸢摇摇头。 胡十三郎把怀中的试卷交给六子,二人换了职责。等胡十三郎拎着刀离开库房,六子才问:“赵大人,你究竟卖着什么关子?” 六子会突然出现和胡十三郎调换职责,是有原因的。 昨夜他和赵鸢回衙门的路上,她人已经醉的分不清南北东西,却还记得唠叨自己让他今早和胡十三郎掉包,而且一定得避开王道林。 六子也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但时间有限,他来不及给李凭云通风报信,他一直猜想,最终得出一个合理的答案:胡十三郎是晋王旧奴,赵鸢怕他趁机给自己使绊子。 这关头,但凡胡十三郎给她打晕她,叫她无法主考,玩忽职守的罪责就轻飘飘落在她头上了。 胡十三郎一走,六子道:“赵大人,我护送你去监考。” 赵鸢神色严肃,轻轻道:“把卷子烧了。” “什么?” “六子,劳烦你把手里的卷子烧了,一定不要被人发现。” 第40章 恶人与狗3 太和县有史以来的第一场科举考试,状况横飞。 先是有个七十多岁的老书生当热晕,赵鸢命人将他抬下去休息,骨质疏松的老人家指着赵鸢的鼻子大骂:“我等了一辈子才等到太和开科举,你一个没断奶的女娃娃,竟敢剥夺我科举的资格,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赵鸢没辙,只能请来县里的大夫在旁边伺候着他。 其次便是有几个临时衙役受不了这活,抱怨声恰好被胡十三郎听见了,胡十三郎拎着几人出去“教训”了一通。 结束考试时,忽然有个考生站起来撕了试卷,他跳上桌子,扬起纸屑。 赵鸢想,他一定是疯了,于是唤人来将他送回了家。 太和县立县以来的第一场科举,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考试结束那一瞬间,百名考生完成了迈向仕途的第一步,而赵鸢也终于完成了自己仕途上第一个成就。她蒙头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便开始马不停蹄地阅卷。 赵鸢第一个阅到的是高程的卷。 县里的考试和其它地方一样糊去了考生姓名,但因她看过高程写的文章,所以一眼识别出了他的卷子。 试题有两道贴经,一道杂赋。 高程默写的经义一字不差,杂赋正是称绝。 赵鸢欣慰地笑了:“李凭云果然会识人。” 高程的文章恰如他那一双碧眼,艳丽卓绝,叫人过目难忘,久久流连,以致赵鸢再看别人的文章,毫无兴致。 正当她打哈欠时,王道林散着头发冲进了明堂:“赵鸢,你个贱人!” 赵鸢放下手中试卷,抬头冷漠地看着王道林:“阅卷是你我二人之责,王主簿为何现在才现身?” 王道林指着她的鼻子:“你一个屁都不懂的妇人,竟敢没有我的吩咐临私自更换试卷!” 赵鸢镇静道:“昨日考试前,我不小心将墨洒在了原先的试卷上,考生都在等我,我只能拿出之前多出的那份卷子发给他们。” “你明明早有准备,要不然从哪变出百来份卷子!” 是啊,她从何处变出另一套试卷呢? 整个太和县只有一个印刷作坊,恰好是王家人开的,她若想私印试卷,不但没有门路 ,更是违法。 可她明知道王道林卖题,若她把原先的试题发给考生,便是蔑视科举公道。 她自己是科举过来的,因女子身份,也受过一些不公的诽谤,她深知公道的重要性。 对一无所有的读书人来说,公道是他们的全部。 最后用在考试的这一套试卷,有百余份,是她一张一张亲手抄的。 面对王道林的指责,赵鸢不打算还嘴。 狗与她吠,何必计较。 “赵鸢,你想自己找死,到时候就算跪在我脚下像母狗一样求我,我也不会替你说半句话。” “王主簿,这话过分了。”周禄从明堂外走进来,指责王道林:“孔孟而圣面前,何出妄言?” 周禄毕竟是京兆府的官,正儿八经的进士,又是王家请来的人,王道林不敢得罪他,拂袖道:“周主簿,我可提醒你,这娘们最会装单纯,别被她骗去。” 周禄说了几句安慰王道林的话,将其送出明堂,而后前来安慰赵鸢。 赵鸢微微一笑:“周主簿若是不忙,提下官分担些压力,一起阅卷吧。” 周禄不敢不敬赵鸢,因她是太傅之女。 一品大员,三代帝师的独女,也只有王道林那头脑简单的东西敢对她口出狂言。 不过,显然周禄也没想到赵鸢会临时换题,他不相信一个女子会有如此胆量,便旁敲侧击道:“赵主簿,是背后有人给你支招吧。” 赵鸢察觉到他所说之人,是李凭云。 请她喝酒,害得她差点临阵脱逃,算给她支招么? “赵鸢背后之人,是勤学苦读的读书人,是以‘公天下’为理想的祖师爷,是开恩于天下女子的陛下。” 周禄却以为赵鸢在和自己打马虎眼,他劝诫道:“咱们读书人求学问道,有幸进士及第,荣登凤凰台,就不该再往低处看。” 何为高,何为低?评判的标准又是什么? 赵鸢来到太和县,认识了李凭云、田早河、高程、六子这些人,他们有人是贱民,有人是农民,有人是盗贼,可她会仰视他们的智慧、才华、人格与处世观,这些都是书上学不来的。 所以出身低微的高低,是世人眼里的高低,却不是她赵鸢眼中该有的高低。 她只信自己看到的。 赵鸢收了笔,主动问起周禄:“周大人,有一事我始终不解,既然李凭云是贱户,那他当初是如何躲过科举的户籍核实?” 周禄被问得措手不及,慌了一下,道:“我和他非同届举子,他参加科举那年,我已人在长安,说来惭愧,对家乡的事,我知之甚少。” 周禄只能说自己不了解,因为一旦他说了解了,在过去三年却只字不提,便是包庇舞弊。 乡试在即,赵鸢和周禄二人忙活了整整两天,批阅完了所有考生的卷子,列出了下一轮复试的名册,招贴在衙门的告示牌上。 而在这二人忙着阅卷时,王道林也不闲着。赵鸢临时更换考卷,他之前卖出去的题都不做数了,那些买题的人自然要来找他算账。 两天后,太和县的初试放榜。 衙门被参加考试的书生和他们的家人围得水泄不通,高程的两个娘手挽手冲在最前面,眼珠子贴在榜单上寻找高程的名字。 榜单上的名次总能引起是非,赵鸢曾就听过一桩乡试第二名放毒蝎子咬了第一名的手、第三名又将第二名杀人毁尸的故事,于是此次发榜,她特地打乱了名单。 此刻俨然对这些读书人来说,名次不是最重要的事,只要能入榜,便意味着他们过了第一轮选拔,离成为科举的举子又近一步。 太和县的这场人才选拔,虽说没能为朝廷输送有用人才,却成为了县史上的一笔浓墨重彩。 就像后来人们提起赵鸢这个官场传奇时,总要提到“李凭云”这个名字,这场考试,也伴随了她一生。 正当衙门口热闹之际,一队骑马衙役踏尘而来,停在衙门门口。 百姓没见过这阵势,只晓得看到官老爷一定要跪,于是自发地跪下。 带队的衙役跳下马,对赵鸢抱拳道:“赵主簿,你们衙门的王代县令买卖试题,结果又不对买家负责,被人买家告上了州府,田大人头一回生这么大的气,命我等将他带去州府审问。” 告发王道林的是县里的盐商。 整个陇右道,敢去衙门告状的百姓分两种,一种是能和陇右世族集团找到关系的,他们受了委屈,会先去私下里找他们的关系。 另一种则是和世族们不搭边的,只能找本州州长。 盐商祖上不是陇右人,和这些世族们非亲带故,平时也没少受他们克扣,他指望着让儿子参加科举,只要能拿个乡贡身份,他们家就能扬眉吐气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便在王道林那里花重金买来试题 谁料到赵鸢更换了试题,货不对板,盐商无处去讨公道,就直接上肃州府那里告发了王道林买卖试题的事。 田早河这人十分耿直,得知王道林舞弊,气得官帽子也不想要了,命人将他绳之以法。 不久后衙役们将王道林从衙门里押出来。 赵鸢从官多年,发现了一个官场定律,但凡是贪官污吏,被带走的时候总会满口喷粪,喷的大多是自己的同僚。 如司徒县令被带走时,喷的是王道林,王道林被带走的时候,喷的则是她。 “赵鸢仗着赵家门荫,□□县衙,早被李凭云睡了!她不是处子之身,你们查她!” 古往今来,怕是除了钻木取火的原始氏族,污蔑一个女子最好的法子,便是造谣她的清白。 贱民不得与良民同席,更别谈沾染别的关系,这是所有平民百姓的共识。 而平民,比起权贵,他们往往更瞧不起贱民,正因这种森严的阶级,他们平凡的一生才有了高人一等的机会。 可想而知王道林这句话的威力。 所有目光都转向赵鸢。 赵鸢心中冷笑,这王道林平日里装出一副温雅儒生的模样,讲话温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如此高声怒斥。 在那些带着探寻的注视之中,赵鸢缓缓走下台阶,走向王道林。 她同王道林面对着面,隔着仅是一步距离,王道林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姑娘...或说,看清这个人。 赵鸢是个极易受人影响的人,这本是一件坏事。 可她却有着人群中万分之一的运气,在她仕途中,有两个人对她有着决定性的影响。 一个三年前一身麻衣、一杆孤笔闯入御前的状元郎李凭云。 另一个,则是千古第一人的女皇。 只有她离你近了,你才能够看出她一身锐利的锋芒。 人群中不乏讨论。 大邺虽开明,但要让百姓开化,需要千秋万代的努力。这些一辈子生长在儒学统治下的小民并没有包容的思想,听到王道林的诽谤,他们也讨论了起来女人当官的不便。 她与李凭云一对年轻男女,同出同进,同席同行,谁信她的清白?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4节 赵鸢没有自证。 清白二字,向来难证。 女学的先生教她们身为女子,要有一双含羞的眼,一把莺燕细嗓。 她目光一刻不移地盯着王道林,震声道:“王道林,无牃上任,借职责之便,私自减免自家农田赋税,买卖解试试题,辱蔑律法公道,请州府明察。” 王道林不知赵鸢何时掌握了自家漏税一事,他此时脑子转的奇快,立马意识到司徒临走前,将整顿农田一事全权交给了李凭云,所以,幕后之人是李凭云。 可惜,这次王道林猜错了。 李凭云是有他包庇家族的证据,但他不会把这些证据交给赵鸢。 赵鸢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猜到以王道林的人品,必然会干出这一桩事。 于是她当着百姓的面,先提起他以权谋私的事——对寻常百姓来说,一生无非劳作、纳税、劳作、纳税...如此往复。 这一句足以将矛盾转移至王道林的身上。 王道林立即气急败坏,回骂道:“你就是李凭云的一条母狗,他让你往东你不敢往西,我真可怜你,注定只有竖起尾巴向他摇尾乞怜的命。” 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有种误解,认为名门所出的大家闺秀说一定是温言细语的。 其实不然,温言细语只是平日里的习惯。 细说起来,大家闺秀平时脚不沾地,手不劳作,各种补品供养着,体内了巨大的能量,一旦放开嗓子,能够达到溃耳欲聋的效果。 赵鸢此时便用这样的音量和气势对王道林说道—— “尔之竖子,我容你再三你不知悔改,从今往后,再有人敢造谣本官清白,以恶狗相论!” 此言一出,赵鸢便是彻底抛下了旁人目光。 她走在一条无人走过的路上,是也罢,非也罢,荣耀也罢,诋毁也罢,全成了其它人的事。 而她能做,是全力以赴捍卫她的选择。 一时间,整个太和县雅雀无声,唯有几只麻雀不知深浅地叫闹着。 第41章 威逼利诱1 (一更) 王道林被带走的第二天,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降临到赵鸢身上。 司徒被抓,李凭云被革,王道林被抓...太和县就剩她一个县官了,于是她成了实际上和名义上的一把手。 州府管着县府,州府的刺史有小范围的官员任免权,田早河害怕太和没有县令乱了套,便小小行使了一下自己的正当权力——委任赵鸢为太和代县令。 赵鸢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招兵买马,补充衙役,让衙门有个衙门的样子。 六子嘲笑:“赵大人,你这就是花架子,以前李大人在的时候,整个县就我俩办事的人,也能把太和治得井井有条。” 赵鸢指出他话中的错误:“那是因为从前司徒县令懒政,百姓伸不起冤,让你误以为职务轻松。” 她说的没错,从前衙门事少,是因为百姓不敢伸冤。 衙役虽是苦差,但却威风,不过两天,就新招了十几个衙役。这可苦了六子,得一个一个教他们规矩。 没人生来爱干活,六子不禁开始琢磨寻个机会溜了。 他们当盗贼的,基本素养要做到来无影去无踪。于是趁着夜黑风高,六子朝着太和县衙挥一挥大手,道:“永别了,安乐窝。” 他丢掉衙役六子身份,回归大盗江淮海,遁入夜色。 到了故地城郭,对着凄冷的城墙,回忆却顺其自然地涌上心头。 三年前正是在此地,他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李凭云。 李凭云初来乍道,境遇不比赵鸢好。陇右俨然是一个以晋王和世族组成的专断集团,朝廷派来的官,大多只有一种下场——在上任途中凭空消失。 李凭云非但从晋王的加害中活了下来,还将其哄得团团转。 各行各业的翘楚多少都有些傲气,不愿服人,那年亡命天涯的大盗江淮海遇到了命悬一线的新科状元郎李凭云,发现对方身上有自己所没有的特质,若问那特质是什么? 江淮海想,那是一种常人少有的格局。 李凭云作人的时候很少,但六子佩服他。江湖人重离别,他不能不告而别,于是又跑去了真红楼和李凭云告别。 真红楼正是热闹时,六子在另一栋楼的阁楼找到了李凭云。 相处这么久,六子也发现了他身上有一些明显的坏习惯。他不喜欢灯火环绕,哪怕读书看字,也只留一盏灯。 “嘿,李大人,勤学苦读呢...我呢,来也没啥大事,就是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李凭云放下书,也不问他要去何处,为何走,直接道:“回衙门去,别让赵大人发现了。” “好你个李凭云,你就不问小爷我为啥要走?” “这还用问么。” “...算你行。” 六子放下包裹,坐到高阁的栏杆上,身体向后仰去,上半身悬在夜空里,自由自在。 “李大人,不是我非要走,而是现在衙门的事儿太多了,我既要暗中负责考生安全,又要负责教训新来的衙役,还得招待伸冤的百姓,一天就十二个时辰啊,想当初我去皇宫偷东西也没这么累。” “你不必多此一举,因为不论你逃到何处,我总有办法让你回来。” 六子哈哈大笑:“李郎,这话对姑娘有用,对我没用。” 李凭云抬眼看向他,静静道:“三年前,大理寺为你发出了赏金令,有人向大理寺献策,用激将法诱你去皇宫盗取女皇耳环,三天后,你便收到了一封信,信中透露了朝廷的计划,你得以假死脱身。” 听到他的话,六子险从栏杆后仰摔下去。 他的手紧紧攀着栏杆,不可置信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因为向大理寺献策之人是我,写信给你之人也是我。” 虽然六子已经隐隐猜到了,但由李凭云亲口说出来,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他冲向李凭云,抓住他的衣领:“你耍老子是不是?” 六子是习武的盗贼,李凭云自然没有力气和他抗衡,被他直接推到栏杆前。 只要六子松手,他就会摔下去。 可他的眼里毫无惧意,反而有着蔑视生死的冷淡,就连识人无数的六子一时也难以分清,眼前的李凭云,究竟是人是鬼,是神是魔。 “你我素不相识,为什么要耍我?” “给朝廷献策是为赏金,通知你是因你从未杀过无辜百姓。” “哈哈哈哈哈...李凭云,你真当自己是神了?你凭什么审判我!” 李凭云挑眉道:“松手啊。” “你这狗娘养的。”六子骂道,“为了钱啥事都做得出来啊。” “不然呢?我身无分文,如何上长安赴考?” “拿朝廷的钱,考朝廷的官,李凭云,你不愧是贱民。” 六子这句话实在歹毒,可是用歹毒的话发泄完了,气也就消了。 “他娘的,到头来救我一命的,还是你。” 李凭云倚着栏杆,淡笑道:“再赌一回吧,你赢了,从此山高水长,你去何处我都不会过问。若我赢了,你继续留在衙门。” 六子不是普通赌徒,赌和下棋一样,碰到合适的对手,赌瘾会空前膨胀。 六子一掌拍在栏杆上,“既然你定了赌注,那赌什么,我说了算。” 李凭云轻轻颔首。 六子想到李凭云在还是个屁都不算的穷酸书生时,就敢给大理寺献策,这才是赌中好手,他不情敌,好一通想,最后想到能让自己稳赢的赌约,只有一样。 “明天赵大人若来找你,我赢,她不找你,你赢。” 变数。 唯一的变数。 李凭云人生里唯一的变数。 李凭云道:“愿赌服输。” 衙门忙的不可开交,就连巡查的周禄都被赵鸢借来处理事务了,六子笃信她肯定会求助李凭云。 无人知道六子昨夜遁逃之事,他想自己人都要走了,第二天索性睡懒觉不去当值。 正午时六子懒懒散散起了床,一出门,却发现门外摆了一满排食盒。 胡十三郎正在偷看食盒里的东西,被六子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我就看看里面啥东西,没想偷拿。” 六子伸着懒腰问:“这些玩意儿哪来的?” 胡十三郎道:“新来的弟兄们见你早上没当值,以为你病了,纷纷从各自家里拿来药膳孝敬你。” 六子的心出现了明显的动摇,他听到恶鬼在耳边低语——这就是权力的快乐。 “不会吧,我就教了他们两天,这待遇我受不起啊。” “你不要的话,给我呗。” “你咋尽捡人剩下的?” 胡十三郎恼怒道:“不给就算了,何必羞辱人家。” 六子也不知自己那句话戳他肺管了,将药膳丢给胡十三郎后,他就出门去跟踪李凭云了。 不出他所料,李凭云既然和他下了赌约,今天是决计会避开赵鸢的。 六子轻快地回到衙门已是下午,他要想赢了赌约,得说动赵鸢去找李凭云,于是在赵鸢找他的时候,他也在寻找对方,二人在影壁前碰了个正着。 赵鸢提着一包药:“听说你染了风寒,这里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风寒药,一天三顿,要按时吃。” 一时间,他的内心百感交集。 “赵大人,我没事,我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人谁不是身强力壮?” 赵鸢道:“还好你没事,要不然衙门这么多杂活,我真不知该怎么办。” “敢情你是怕没人给你干活?”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5节 “倒也不是...”赵鸢反应过来:“你是不是装病呢?” “谁装病了,赵大人,说话要讲证据,阿嚏!” 说病就病,毫无破绽。 赵鸢叹气道:“我知道这几天衙门压力是大了些,等忙完解试,我想升你做捕头,你看如何...” 每个盗贼心中都有个捕头梦,这诱惑可忒大了,六子很难不动心。 为了避免意志动摇,六子狠心道:“李大人今天在小溪村教农民储水。” 赵鸢自然不知他和李凭云之间的赌约,她没头脑道:“为何突然提起李大人?” 六子直接说出了赵鸢的打算:“你不是一直想找李大人回来帮你,又不知怎么开口么?我教你,你是个漂亮姑娘,给他送点好吃的,说两句好听的话,他肯定帮你。” “我做不出那种事,怪难为情的...” “他今晚就要起身去肃州了,你再不去来不及了。” “我这就去!” 小溪村在西边,赵鸢一路追着日落,一路奔赴向李凭云。 小溪村原本是个旱村,但是后来李凭云来了,给他们挖了水渠,再后来赵鸢来了,天下了雨。雨水储蓄在水渠里,成为涓涓细流,在田间的水车前汇聚,风吹着水车转动,无根的雨水化作甘霖,被引入田中,成为生命之源。 李凭云刚从地里出来,他一身麻衣,小腿卷起,两条坚实的小腿露在外面,以天地为幕,那两条小腿展现出浑然天成的男性力量。 夕阳中,他的容貌比任何时刻都要深刻。 赵鸢远远作揖:“李大人,我来找你了!” 李凭云心道:这也能找过来? 他同农民说了几句,农民乐呵地回家吃饭去了,水车旁边只剩李凭云一人。 夕阳无限好,无人在意黄昏将近。 “李大人,几日不见,你怎么开始务农了?” “赵大人不是想教当地农民正确农桑么?” “这活不是被李大人抢走了么...真没想到,李大人会亲自去教他们,更是没想到,李大人还是务农的好手。” “嗯,只要我想学的,没有学不会的。” 赵鸢不过是奉承,没想到对方丝毫不懂谦逊。 真是狂妄。 也狂妄,也坦荡。 “李大人,最近啊...” 赵鸢将衙门里的麻烦老老实实地告诉了李凭云。 说着说着,天就暗了。 李凭云道:“周禄是长安来的,他忌惮你的背景,可以找他帮忙。” “我已拜托周主簿帮忙了,但还是有一堆事...而且后天是复试策问,李大人若在,一定大有不同。” “赵大人不必装糊涂,周禄既然来了,那我的事你已经知晓。叫我回衙门任他差遣...”李凭云想了会儿措辞,“不如让我受你胯下之辱。” 赵鸢本来还是很放松的姿势,听到李凭云说“胯下之辱”,立马严肃起来,一板一眼道:“李大人,我怎会让你受此大辱?” 赵鸢做戏的功力不强,李凭云知道她将自己的玩笑当真了。 他扶着水车齿轮,轻轻笑道:“赵大人,周禄应当没少说我的事,你都知道了,还信我么?” 赵鸢不假思索道:“信。” 越是简单,越是掷地有声。 “李大人总是无条件地帮我,我也能无条件地信任李大人。” 信义和别的情感不同,在彼此相信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同盟无坚不摧。 李凭云听赵鸢这样讲,便卖起了关子:“要想我回去帮你,也不是不可以,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这哄骗无知少女的语气,一听就有诈! 但赵鸢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于公于私,她都希望李凭云可以在身边帮她。 她恢复理性,镇静道:“李大人请讲。” “赵大人若能亲李某一口,李某就回衙门帮你。” 第42章 威逼利诱2 大邺是个民风还算开放的时代,只是让一个有婚约的姑娘去吻一个男子,休说是在大邺,哪怕再过个千百年,依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 赵家世代帝师,赵氏一族,守着整个时代的礼教。赵鸢身为赵家人,自一出生就是儒家礼教的捍卫者。 是这时代也好,是家族教条也好,抑或是她自己,都不允许她去亲吻另一个男子。 若是一开始就不动心就好了。 赵鸢目光开始慌乱,脚步随着心一起紊乱,她一会儿朝左,一会儿朝右,用一切愚蠢的方法躲避着李凭云的注视。 他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她,引诱着她,等待着她。 终于赵鸢停下零乱的步伐,她低头盯着自己脚尖的泥,道:“李大人,咱们加起来都是个快四十岁的老人了,不兴开这种玩笑。” 李凭云抬起下巴,赵鸢的余光恰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 “我没同赵大人说笑。” 他语气里的确没有说笑的意味,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 赵鸢抬起头看着他的表情,恰逢黄昏已至,临近夜色,李凭云的眼睛无限深沉。 无论何时,她一看到这双眼睛,就会联想到“宿命”二字。 她的心脏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捏着,呼吸彻底乱了。 赵鸢猛吸了几口气,忽然撒腿就跑。 她是真正的官家小姐,淑女的礼仪束缚着她的手脚,可她跑起来却似山野的疾风。没见过赵鸢之前,就连李凭云也不相信一个官家小姐会跑得如此快。 李凭云盯着她冲上马车的背影,轻蔑一笑。 滚滚流水顺着地势落差冲撞向水车,月升日落,黑夜再次降临,这些都是天理,永恒不变,正如一个官家小姐永远不会亲吻一个贱民。 ... 六子本想着趁赵鸢不在时赶紧走人,拎着细软刚跑出门,就和赵鸢撞了个正着。 “赵大人回来了,哈哈哈,我出去消消食。” 赵鸢站稳,道:“你可否等我片刻?” “行啊...你这是饿死鬼上赶着投胎啊。” 六子坐在门台上等着赵鸢,屁股还没坐热,赵鸢已经出来了。 她手中拿着一封信递给六子:“这是我写给家里的信,非常紧急,你最神通广大,可否替我找个能走夜路的信差,务必把信亲自送到我爹手上。” 六子好奇道:“赵大人是不是出啥事了?咋这么着急啊?” 赵鸢道:“不是什么大事...” 于解试来说,这封信里的内容的确不是什么大事。 赵鸢不再打算求助李凭云了,后天就是复试,衙门里还有一堆杂事,片刻分心都不容。 到了晚上,赵鸢盯着衙役布置完了明日复试的场地,才终于吃了今天的第一口胡饼。 夜里她盘腿坐在床上,手持一只小小的镜子,对着镜子练习表情。 不知几时下起了雨,急雨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户。 “赵主簿!不好了!” 不好个鬼。 她匆忙将镜子丢在床头,三两下穿好衣服,拎起冲出去,两个新来的衙役围在她的院门东张西望。 “可是有命案发生?” 年轻的县官最期待命案,可衙役并没有带来这样的惊喜。 “回赵主簿,广德堂的屋顶漏了,雨水把咱们布置好的考试场地都浇湿了。” 赵鸢来不及思索,大步迈向广德堂。 广德堂就是明天考生参加复试的地方,为了营造出神圣的气氛,她学习国子监的布置,在广德堂两面挂上了儒家列圣的画像。 这些画像也被雨水淋湿了,淋湿后的诸位先贤一个比一个滑稽,没念过书的衙役们对着画像不停嘲笑,赵鸢来了才敛了笑容。 六子后脚赶来了,“我操,浇成这样了?” 赵鸢看到他拎着一个包裹,问道:“你拎着包裹,是要出远门?” 六子可敢实话实说?说他昨天溜出衙门半路闹肚子,只得返回,于是打算今天走,结果今天还没走出衙门就下了大雨? 于是他立马转移话题:“场地湿成了这样,恐怕明天没法在这儿考了。” “广德堂从漏过雨...”赵鸢沿着架子上的列子画像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转身对聚集在广德堂的衙役说:“我不知是你们谁揭了房顶的瓦片,今夜姑且不追究此时。但明日的考试,谁敢侵害考生的利益,本官一定追究到底,绝不轻饶。” 六子吩咐衙役将广德堂的狼藉收拾干净,他来到檐下,看到正在檐下观雨思考的赵鸢。 “赵大人,要不要我去查查,到底是谁故意破坏考试场地?” 赵鸢回头望向忙碌的衙役,衙门的衙役几乎全在这了,除了一人。 赵鸢道:“狐十三不在。” “这胡十三郎,我说怎么半天没见他人影,原来是躲在屋顶替他主子做坏事呢。” 赵鸢疲倦极了,她无力地轻声道:“李大人每桩事都说对了。” 李凭云让她防着胡十三郎,她不信邪,非留着胡十三郎。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6节 李凭云让她不要掺手解试,她不信邪,于是惹出了烂摊子。 她并非认为自己无能而沮丧,而是高山在前,难免妄自菲薄。 六子安慰道:“赵大人,这不怪你...你是人,那李大人,他又不是,有些事你想不到,很正常。” 赵鸢沉默不语。 六子说出自己的猜想:“我怀疑那周禄也不是好人,他不单是冲李大人来的,也是冲你来的,说不定,他就是晋王找来的人。赵大人,要不然想办法把复试往后推一推,等周禄走了再办也不迟。” 赵鸢闭上眼,她使劲思索着。 为何。 为何自己一定要让这场解试顺利进行。 她向内深挖着自己的心,最终,她的记忆回到了春闱当天。 走廊、雨、读书人。 春闱的场所是在尚书省议堂外的走廊。 长安春时最寒,若逢雨季,更是湿冷如归,那日正是雨天,她依然能够想起那些在漏雨屋顶下瑟瑟发抖的举子。 坐在她身旁的是个瘦弱的男举子,他因寒冷而不断颤抖,最终倒在科举的考场之上。 尚书省的胥吏核实了他的身份,发现是个下州来的乡贡,便直接将其拖走。 再后来谁也不曾提起那一条人命。 “明日的复试,直接在衙门外举行,百姓皆可旁观。他们若想使诈,就让太和县百姓都看看。” “赵大人,你要跟他们来硬的?” “六子,不怕你笑话,我这人爱面子,这种关头低头,恐怕面上无光。” 此前六子还曾疑惑过女皇为何会派一个毫无经验的世族小姐来到陇右,现在他终于看懂赵鸢了。 她是个没处事经验的女子没错,天真且理想,但她毫不柔弱。 赵鸢整宿未眠,临近天亮,六子为她煎了一副醒神药。 她略施了些脂粉,遮住青黑的眼圈,此时周禄已抵达了衙门。 看着衙役正往衙门大门前搬桌子,周禄不解:“赵主簿,这是...” 赵鸢道:“今日的复试本要在广德堂举行,屋里全是水,用不得,我们衙门就这么大点地方,我思来想去,只能在衙门门口举行考试了。” 周禄道:“这么大的事,赵主簿怎不派人来通知我?” 赵鸢微笑道:“让考试顺利进行,这是我的职责。周主簿是客,能应下官之邀来做考官,下官已经感激不尽,不敢再让周主簿操心。” 赵鸢已经熟练掌握了官场的说话之道,她的话,用直白的方式来说就是—— 关你屁事。 今日的考试是“答策”,进入复试的考生人数仅是初试的五分之一,赵鸢共备了四道时策题目,考生盲抽分组进行口头论述。 考试正好赶上了集市的时间,街上的百姓看到衙门口有热闹事,也不知具体在做什么,纷纷前来观望。 得知是衙门公开选拔科举人才,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几乎全县城的人都来观看了。 没念过书的百姓平日说读书人这不好,那不好,可看到他们出口成章,引经据典,还是会从心眼里生出尊敬。 赵鸢和周禄是从春闱杀出来的进士,考生们的论述,孰好孰坏,只听一句就知道了。 听多了旧策陈词,一夜未眠的赵鸢难免有些困倦,她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清醒过来。 一抬头,正好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鸢瞬时如同学生见了老师,无论做什么事都感觉没有自信。 周禄关心道:“赵主簿,是不是不舒服?” 赵鸢摇了摇头,他便顺着赵鸢刚才的视线望向人群,却并没看到有什么特别。 赵鸢再一看,人群里早已没有李凭云的身影。 她收了心,回到考试中来。 正好是高程所在的组答完所有的题,这道题以“办设私学的利弊”为论点。 高程是第一个应答,赵鸢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和高程相识,所以听罢高程的答案后,再听别人的答案,皆差了点意思。 见赵鸢将高程的名字摆到了第一位,周禄提醒道:“赵主簿,这个学生,听说是商妇的养子,瞧他一双碧眼,想来也不是良民出身,以他为魁首,未免对其它铁打良民出身的考生不公。” 这明目张胆的干涉,换谁谁不爽。 赵鸢犯了愁,周禄代表的是整个陇右集团的意见,若她一意孤行,则是把高程立成了靶子。 可天赋这事是掩盖不住的,高程从没在学馆里读过书,却不自卑于他的出身,反而能给出掷地有声的见地,大邺这个国度,难道不需要这样的人才么? 赵鸢犹豫不决时,六子端着茶盘走来:“二位大人辛苦,小的给你们倒茶。” 赵鸢眼尖地瞧见了他食指上套着一只稻草...蜻蜓。 稻草蜻蜓,只有六子、她、李凭云三人会编。 六子故意道:“哎呀,这哪来的蜻蜓...” 赵鸢当即明白,这是李凭云递来的蜻蜓。 他通过稻草蜻蜓给她递话。所以...李凭云究竟是什么意思... 六子又说:“竟是个假蜻蜓,我说怎么不飞呢,若是真蜻蜓,想往哪儿飞就往哪儿飞了。” 赵鸢当即道:“周主簿,我朝科举规定,只要是良民出身的读书人,皆有参加科举的资质。高程的养母徐家娘子,是太和县出名的孝妇,有其上,必有其下,她能收高程做养子,看来高程的品性是错不了的。” 男人有时只是单纯不喜欢被反驳,赵鸢这样说,周禄脸上有些挂不住,于是驳斥赵鸢的话:“赵主簿是国子监的学生,对乡贡的情况未知全貌,不知其中险恶。” 他竟不料赵鸢突然站了起来对着百姓作了一揖。 “我有一个问题,想请诸位帮忙回答。” 赵鸢的问题只有一个。 “诸位良民,请问判定良贱的,是户籍,还是外貌?” 百姓哄堂大笑,一大嗓门的大哥喊道:“当然是看户籍了,你们官府亲自发的户籍,你们自个儿不清楚吗?” 赵鸢淡淡看向周禄:“周主簿,制度如此,民意亦如此,高程为太和县解试第一,合乎制度,合乎民意,亦合本官的意思,你认为本官判断不公,便向上面参奏本官吧。” 周禄,为找回面子,只能自嘲一笑:“赵主簿不愧是太傅后人,在下佩服,看来是在下不懂民意了。” 人影交错中,赵鸢又看到了那个身影。 对方哂笑着朝她挑了挑眉。 赵鸢总算松了口气,而后又不禁微笑,但凡他看着她,她总会生出所向披靡的勇气。 第43章 少年之志1 太和县解试贴榜之日,正好赶上了中秋节。 定了举子,要立马把名单送往州府。 担心路上出事,六子主动请缨,亲自护送这份名单。 高程的名字俨然在榜单之上,他亲娘激动地晕了过去,后娘徐寡则免费送起了烤羊。 赵鸢自问也算是高程的半个恩人了,所以中秋这天一直等着徐寡妇送烤羊,等啊等,已是傍晚。 一个衙役站在明堂外,恭敬道:“赵主簿,卖烤羊腿的徐寡妇给您送来了一封帖子。” 赵鸢接过帖子,上面写的是邀她今夜去食肆,边吃烤羊腿,边赏月。 赵鸢当着衙役的面道:“告诉送帖子的人,本官不能去。” 这只是场面话。 谁会和烤羊腿过不去? 衙役离开后,赵鸢迅速回屋换了件便装,而后自后门溜出衙门。 还没到食肆,已经闻到一股浓郁诱人的香料味。 在门口当招财童子的高程看到赵鸢,高兴地朝她挥手:“赵大人!” 赵鸢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道:“我偷偷来的,不要声张。” 高程带着赵鸢进了二楼包厢,门一打开,包厢里高程的两个娘正在给李凭云劝酒。 二位高程娘都是市井闯荡的女子,劝酒的话一套又一套,赵鸢第一次见李凭云露出如此为难的样子。 高程亲娘是个豪放胡女,她端着酒杯,径直坐入李凭云怀里,丰美的臂膀绕过李凭云的脖子,把酒杯递到了他唇边。 赵鸢心道,你也有这一天。 “赵主簿来了。” 李凭云接过酒,不着痕迹将高程娘从自己怀里扔了出去。 他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对众人道:“诸位,非李某人不赏脸,而是赵主簿有令,不准李某人饮酒。” 赵鸢立马摆手:“本官不管这事的。” 高程亲娘看破不说破,“既然是赵恩人下令,那奴家也不强求了。” 她于是端着酒杯朝赵鸢扭腰走来:“见过我们高程的人都说这孩子是个读书料,但因为他娘是个贱民,他不得入学堂读书,不得考功名,赵主簿开恩,准许我家高程参加乡试,是改了这孩子的命,这杯酒是我敬赵主簿的,赵主簿必须喝。” 赵鸢疲惫不堪,着实喝不了酒。 高程亲娘见她面露难色,以为是她不愿。 “赵主簿可嫌我是贱民,不愿喝我敬的酒。” “不是!” 赵鸢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我赵鸢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罢了。你我共生世间,只论缘分,而无贵贱。” 高程亲娘拽着高程的胳膊,拖他至赵鸢面前。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7节 “高程,赵主簿是你的恩人,从此以后,你要叫她赵大人。” “大人”二字,是对崇敬之人或是父亲的称呼,并非人人受得起。 高程机灵道:“赵大人,你就是我的再世父母!来生我要给你做儿子。” 赵鸢嗔了他一眼,“话别说太满,万一来生你投胎成姑娘呢。” “那我嫁给赵大人!” 众人大笑,在这些笑声中,赵鸢探究着李凭云的目光。 让她亲他,然后呢。 酒过三巡,赵鸢实在扛不住,徐寡妇将她送到客房里去休息。 赵鸢倒头呼呼大睡,却也不过睡了片刻,就做了场噩梦。 梦里,先到有人给她下毒,她扔了毒酒,刺客向马蜂一样朝她扑来,而后六子赶走了刺客,又有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朝她舔牙。 寻常人碰到这种情况,会大呼救命,而赵鸢却大喊一声: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她喊破喉咙,蓦地睁开眼,发现一片黑。 床帏不知被谁拉上了,她仿佛被禁锢在一个漆黑密闭的牢笼里,瞬间慌神。 “让谁得逞?” 床帏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李大人...你为何在此?” “食肆人杂,你一个独身的姑娘躺在这,谁也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赵鸢拿被子闷着脸,捂住自己的笑声,乐得脚不受控地踢了几下被子。 李凭云坐在椅子上,喝茶看书,听不到赵鸢的动静,于是说:“若你醒了,我便离开了。” “李大人!”赵鸢从被子里钻出来,“你我男女有别,不便让你看到我卧床的样子...李大人,能帮我个忙么?” “嗯。” “能否帮我看看,今夜的月亮圆不圆。” 李凭云朝窗外望了一眼。 话说回来,十五的月亮,怎么可能不圆。 “不大圆,缺了一口。” “我知李大人在唬我,可我相信。” 李凭云轻轻一笑,“今天是你离家的第一次中秋,想家么?” 赵鸢摇摇头。 “这里比家中热闹。” 她抱膝坐起来,脸颊贴在臂弯。李凭云的身影从床帏透过来,正是她目光的终点。 她絮叨说了起来:“我原本该有个兄长的,他伤逝在八月十五这天,所以家中从不过中秋。” “第一次听你提起。” “他在我出生前就没了,我也从没见过他。我爹娘不愿提起,若不是裴瑯,我大抵是不知道他的存在。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先帝赏识他,命他入宫伴读,当年的长安子弟,无人不羡慕他。” 李凭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我入仕,是有些私心在的,因为我想证明给父亲看,哥哥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话音一转,语气变得惆怅。 “可是,单单一次解试,都要压得我喘不过气了,只怕会落得个少年早衰的下场。” 李凭云意识到走向不对,他转动着手中茶杯,“有话直说。” “李大人,你愿意回衙门帮我么?” “赵大人,我不愿。” “那...那若我答应了那天你在水车旁无礼的要求呢?” “戏言而已,赵大人,你当真了么。” “你...” 赵鸢有些来气,她咬着嘴唇,“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满意?” “就算我不在衙门,赵大人依然能做的很好。” 赵鸢生出了一种错觉,自己好像一条被李凭云牵着鼻子走的狗。 他乐意了,赏她一块骨头,她能高兴半天,他不乐意了,哪怕她如何摇尾乞怜,他都不愿意。 “李大人既然不愿回衙门帮我,你我之间没有同僚之义,如此共处一室,只会惹人秽语,请李大人出去。” 李凭云不哄人,他起身就走,赵鸢听到动静,双手扒开床帏:“李凭云,我说气话的,你听不出来么!” 李凭云人在门口,回头挑眉:“听不出来。” 她直接赤脚下床,踩着冰凉的地板跑到李凭云身边,“你若不满周禄,我会尽快赶走他。他的确跟我说了一些你以前的事,但不代表我信他,李凭云...” 她看着他的眼睛,清醒道:“你我共生世间,于天地立命,我从未在意过你的出身。” 李凭云从来都知道她不在意。 只是世人在意。 或许...不止世人在意,他也在意。 “赵大人,不好了!” 六子从墙上跳下来,一脸着急忙慌相。 李凭云和赵鸢同时松了口气。 他若不来,赵鸢不知该怎么继续,李凭云也不知该怎么接她的话。 赵鸢问道:“是不是名单出问题了?” 六子进屋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喝下。 “参加秋试的举子名单已经送给了州府,州府收了名单,已经派人去核实考生身份了。” 赵鸢道:“那有什么不好?” “问题是...州府现在不归甜枣大人管了,我去了州府,本想拜会一下甜枣大人,州府的胥吏告诉我,甜枣大人因算账出了问题,被晋王革职了。” “账有问题,应是州府主簿负责,和田大人有何关系?” 李凭云道:“田早河上任前,整个肃州的账没人能算得清,所以他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各县账务。” 赵鸢摇头道:“不该啊,田大人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考出的乡贡,怎会连账都算不清...” 六子和李凭云两双眼定在赵鸢身上。 六子道:“赵大人,你还装傻?” 赵鸢怕隔墙有耳,鬼鬼祟祟把门关上,对二人说:“你们也觉得是晋王冤枉甜枣大人是么?” 六子道:“晋王是先帝胞弟,咱们英名神武的陛下都拿他没办法,咱们还是别招惹晋王了。” “晚了。”李凭云道。 赵鸢道:“李大人,为何这样说?” “赵大人,你以为晋王为何会在秋试的关头将田早河革职?肃州是下州,下属五个县,却只有两个乡贡名额。” 赵鸢:“所以李大人的意思是...” 六子:“李大人的意思是,晋王早已内定好了肃州的乡贡人选,却和甜枣大人谈崩了。这个甜枣大人,我就瞧着他愣头愣脑,确实是个好人。” 赵鸢道:“这只是你们的猜想,内情究竟如何,咱们也不知道。” 六子道:“赵大人,赌不赌?” 赵鸢苦口婆心:“六子,戒赌啊!” “赵大人,你的机会来了。” 李凭云话里有话,赵鸢怕他阴自己,立马后退一步,“李大人,别卖关子,我听不懂。” “赵大人,咱们连夜去一趟肃州吧。” “今...今夜?” 想睡个好觉为何如此之难! “六子,备马车。” “得嘞!” 眼看着六子离去,赵鸢追出去,但盗贼江淮海岂是她能追上的? 她落寞地站在院中,“果然,六子眼里只有李大人。” “嫉妒了?” 李凭云站到她身旁,二人肩膀相触,赵鸢往旁边挪了点,“李大人,你到底要干什么?” “赵大人,我幼年读书时,常想着,若世上有一座学堂,能让平民百姓,甚至贱民,也能和王公贵族们读一样的书、认一样的字,你愿意成为这座学堂的缔造者么?” 赵鸢这人最大最大的毛病,就是经不住捧杀。 “缔造者”三字一出,直戳她的爽点。 “若天下有人能建这样一座学堂,他的后世之名,定能与孔仲尼比肩。” “别人做这样的事,李某人是不信的,因为赵大人出现,我才看到了希望。” 捧杀和美男计齐上,所说的又是她不敢奢想的理想,她如何能不动心。 赵鸢闻言,似笑不笑,最终暗自得意地对着月亮微微一笑。 人生多难得找到一个同道中人,而她和李凭云,正是同条道上的人。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8节 “李大人,我答应你,你想做什么,我都追随你,我...” “是我追随赵大人。” 太宁八年,八月十五,西北边关,月亮空前圆满。 李凭云仰头望月,唇角带笑:“走,去给赵大人招兵买马。” 第44章 少年之志2 田早河老家在肃州百里县的田村。 田村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田早河是这里千百年飞出的第一只凤凰。 田村第一凤凰此刻正在熟睡。 “田兄,田兄!” 田早河昨天刚被革职,他入睡之前,还在庆幸着自己是肃州唯一一位活着离任的刺史。 听到敲门声,田早河认为是有人要来取他性命。他光脚下床走到祖宗牌位前,跪下跪拜,心中默念:“列祖列宗,你们帮帮我吧。大丈夫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小辈不甘如此苟且而死。” “甜枣大人!是我们!” 田早河自认是个古板的读书人,不喜欢别人拿自己的姓名开玩笑,这样叫他的,只有六子一人。 他穿上鞋匆匆去开门,李凭云、赵鸢、六子三人齐齐整整站在他家门口。 “你们...李县丞,赵主簿,六子兄弟深夜莅临寒舍,田某惊喜不已,各位快请进。” “田...”赵鸢才一张口,李凭云朝她腰上掐了一把。 六子率先进门:“甜枣大人,我们二位大人赶了大半夜路来看你,可累坏了,你还不招待招待他们?” 田早河将几人请进来,自己去伙房翻找待客之物。 肃州是下州,刺史俸禄不高,田早河还得拿着自己的俸禄去救济底下的县成,家里只剩半碗米,是他接下来半个月的口粮。 他站在大锅门面前,望着锅里的半块腊肉,犹豫不决。 这是被他帮助过的某位衙役送来的,平时把肉放锅里,煮出来的米汤会自带油水味道。 “这该死的面子!”田早河一声叹息后,把腊肉拿了出来切成小片装盘,端入房中。 赵鸢见田早河家徒四壁,不忍吃他家的肉,李凭云可是毫不客气。 李某人:“这块肉过了火候,只尝得到苦。” 六子:“甜枣大人,你家没其它吃下肚的食物了么?” 这二人恬不知耻,赵鸢觉得脸上无光,厉声道:“够了!来人家里做客,你们竟如此贪婪。” 六子哈哈大笑起来,李凭云也不禁轻笑。 田早河懵逼,赵鸢抱拳道:“田兄,我得知了你被晋王革职,如今正是自由身,你是办学的好手,不知田兄可有意与我共事,为太和县修建一座学堂?” 田早河思忖片刻:“赵主簿,我是被革职的,你不怕我是个麻烦么。” 这巧了,赵鸢也是陇右的一大麻烦。 她肯定道:“有何可怕的?我不信以后能比现在更遭。” 田早河刚经历被革职的悲催事,心情自然是被堵着的,面对赵鸢的乐观,他颇生出一种厌烦。 “赵主簿,你未免太天真了,晋王是何许人也?陇右各世族又是何许人也?在陇右,你可以不按他们的方式来,只要你喜欢自找麻烦。” 田早河,或说每个男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女子本弱,认为一个姑娘家,涉身浑水,脏的是她自己。 李凭云忽笑道:“田兄,我们赵大人远道而来,够给你面子了。” 读书人,尤其是修儒的读书人,最是容易妄自菲薄。 田早河是凉州乡贡,被陇右扛把子王家的病秧子千金看重,王家坏了田早河原先的亲事,结果自家病秧子千金没两天也红颜早逝。为了补偿田早河,或说是培养他,先是举他去了凉州州府,后又将其下放到上县做县令历练。 田早河的官运离不开王家人的支持,他一直认为,没有王家人的暗中扶持,自己压根登不上肃州刺史一职。 面对铁打的状元李凭云,田早河认为自己像个偷取功名的小偷。 他于李凭云,总有几分敬意:“李兄,不是我不想帮赵主簿,而是现在我得罪了晋王,若赵主簿和我走的太近,恰好给了晋王为难她的机会。” 李凭云道:“你就说去不去。” 要说这读书人,是真的单纯,易误把凡人做神。 前有赵鸢,后有田早河,个个都把李凭云是来解救读书人的万能神。 李凭云相邀,田早河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他好歹还有些读书人的尊严,不想这么被人牵着走,于是提出—— “当初在玉门关,我和李兄下过几回象棋,若李兄能再与我下一场棋,我就答应你们。” 天亮之时。 六子打哈欠道:“甜枣大人,要不我陪你下吧,李大人他太欺负人了。” 李凭云也打了个哈欠:“还下么?” 赵鸢揉揉鼻子:“李大人,不要太欺负人了。” 田早河内心狂喜—— 果然是李凭云,一局都没让自己赢。 赵鸢本认为田早河从刺史沦落为衙门里的打杂小弟,应当多失落几天的。 可田早河一到太和县,就容光焕发,只以两天时间就把在太和县办学的难点都列了出来。 要说不愧是李凭云看中的人,和县里乡绅交谈几句,就发现了在太和县办学最大的问题不是师资。 “赵主簿,太和县过去没有解试,普通百姓想要参加科举,只能远去它乡,这其中路费、打点费、食宿费,本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负担得起的。倘若不读书取功名,而是去学种地或是一门手艺活,就能尽早养家糊口,稳赚不赔。” 赵鸢想法仍是刻板,“读书不单单是为功名,更是为修身养性,不能单以功名诱惑百姓读书。” 作为在场唯一一个非读书人六子,他讽刺道:“读书不为功名,难不成是为了跟孔夫子唠嗑么?” 赵鸢一时无言反驳。 田早河看出赵鸢的哀愁,道:“赵主簿,办学堂是双方的买卖,咱们愿意教书,也得百姓愿意学。眼下咱们要做的第一步,是让老百姓看到,在太和县,读书是能出人头地的,他们看到了甜头,自然愿意投入其中。” 赵鸢道:“正好秋试在即,若太和县能出个乡贡,百姓就能看到读书的希望,他们有了读书的意图,这事就好办多了。” 六子提醒这两个书呆子:“二位大人,别忘了,陇右一共十七个乡贡名额,肃州只得两个,底下五个县,几百号书生争这两个名额,万一太和县送去的十五个举子,一个都没中呢?” 赵鸢与田早河对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人。 田早河道:“就算肃州只有两个乡贡名额,其中一个,一定属于太和县的举子。” 赵鸢道:“我是国子监出来的生徒,我能肯定地说,高程这少年的才华,放眼国子监,没人能及他。今年秋试,只要他不发挥失常,州里的乡贡非他莫属。” 二人一拍即合,由田早河去劝说解试落榜书生来县里教书,赵鸢则负责鼓舞即将前往州里参加秋试的举子。 双管齐下,剩下的,只有钱的问题了。 六子出谋划策:“这简单啊,找李大人,他肯定有办法。” 赵鸢已经养成了“遇事不定李凭云”的陋习,只要旁人在她耳旁轻轻吹风,她就滑溜去了李凭云身边。 是夜,她带着胡十三郎来到真红楼。 胡十三郎只负责将她送到门口,不跟她进去。赵鸢前脚一走,胡十三郎就将她的行踪写在纸条里,让信差送给晋王。 在胡十三郎向晋王汇报的赵鸢行踪中,这姑娘三天两头逛红楼,连晋王都不禁瞠目结舌:这厮一女的,逛窑子比老子还勤快。 赵鸢已经熟悉了真红楼的布局,她一进门,直沿侧门绕到李凭云住的小破屋。 烛火照映出两个身影,赵鸢乍一看那俩影子,以为是有女人在李凭云的屋中,气不打一处来,却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 “太子过寿,京兆尹要我写篇杂赋献上,你若能帮我再写这一回,我就向晋王禀明,关于你的出身是我弄错了,我不过受几句批评,你却能继续当太和的县丞,这事对你有利无弊。” 李凭云讽刺:“在长安做了这么些年官,还是半行字都写不出来么?” 周禄想到若干年前,自己对李凭云拳打脚踢,逼他吞蝎子,把田鼠扔进他衣服里,那时年幼的李凭云压根无法还手,而今他长得这样高,自己只能仰视他,便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拿最恶劣的法子羞辱他。 可他现在到底是朝廷命官,言行举止要配得上他的身份。 威逼不成,只能利诱。 “我如今在京兆尹面前也能说得上话,京兆尹是赵太傅的学生,若被赵太傅知道自家愣头愣脑的千金被你个贱民利用,你这辈子也别想踏入长安。” 太傅不是一个有实权的官,却是百官之师,于当世的士人而言,他的地位堪比孔孟崇高。谁能留在长安,不过是他的一句话。 此刻,在门外偷听的愣头愣脑的太傅千金脑海只有三个大字:这贱人。 赵鸢紧紧攥住拳头,雪白的手背青筋凸起。 她同李凭云之间,从来清白,从来坦荡,却因他们出身的不同,一切都成了罪过。 这世人啊,他们的心眼为何如此肮脏。 “行啊。” 屋内,李凭云轻佻道,他仗着身高的优势,逼近周禄,“你一回长安,就告诉赵太傅,我利用了他家千金,而后我走投无路,只能揭露当初是我替你参加科举。” “你!” 李凭云的双眼平静如水,他无声审视着周禄。 周禄一拳砸空,他咬牙道:“李凭云,当年的事情败露,你我都是满门抄斩的罪。” 李凭云不屑地笑了。 “周主簿,你们周家四世同堂,满门抄斩,少说得杀百来个人。我李凭云孑然一身,你说到底谁吃亏?” 孑然一身。 哪有什么闲云野鹤,自在如风,无非是无人牵挂。 赵鸢本把他当做上天的赏赐,将他视为救急的菩萨,可原来李凭云...也是个孑然一身的可怜人。 这样一个人,走到这步,其中的艰辛是赵鸢无法想象的。 她不愿再去麻烦李凭云,只得趁他和周禄发现自己之前,默默离开。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49节 第45章 少年之志3 赵鸢没能从李凭云那里求到筹钱的方法,但在离开真红楼的时候,她却从此处人声鼎沸里找到了灵感。 隔日,她就颁布了一条县法,太和县内,若有商人愿出资建立学堂,其子嗣不论嫡庶,都可无偿进入官学学习,只要祖上三代身家清白,就能获取解试资格。 而对于手头没有钱的百姓,则以税代筹,只要交够了半年税,其子女就能入学读书。 百姓嘴上说着读书无用,可一旦真的有了读书的机会,砸锅卖铁也要挤进学堂来。 田早河主持筹款,赵鸢没见过这大场面,一时呼吸困难,便溜了出来透气。 一个瘦高的身影站在影壁前,脚步犹豫不决,看到赵鸢,他突然撒腿就跑。 他低估了赵鸢的爆发力,没跑两下,就被赵鸢抓了个现行。 光天化日,少年碧眼澄如一片海子。 “高程,你跑什么?”赵鸢道。 高程捂着胸,“我见,见赵赵大人,紧张。” “赵大人是会信你鬼话的人么?”赵鸢将他扯到影壁的阴凉处,“老实交代,来做什么?” “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袋,“...要不还是算了。” 赵鸢的人性早已被李凭云磋磨掉了,她迅速夺过高程手里的麻袋,几枚铜板洒在地上。 “哪来的?”赵鸢质问。 “赵大人,你别冤枉我,这是我平时替少爷们写文章换的辛苦钱!都是干干净净的!” 赵鸢狐疑道:“你带这么多铜板来衙门,做什么?” 在某些方面,高程俨然一个缩小版的李凭云,尤其嘴硬这一点。 “来消消食。” “你无冤要诉,擅闯衙门,少说也得挨个五大板子。” 要说少年为何是少年——好骗。 “赵大人,我...我这就走。” “回来!” 赵鸢捡起地上的铜板,“钱都不要了?” 高程道:“算了,都扔地上了...听说赵大人你要修学堂,你之前帮了我那么大个忙,我也没啥好答谢的,这几个铜板就当我的谢礼了。” 自从在某人的训练之下,赵鸢越来越精明。她立马明白了高程为何会出现于此。 他是想为修学堂的事出一份力,只是来了这里,发现募捐的都是县里的商人,他这几枚铜板实在拿不出手。 赵鸢夺过他的钱袋,“你的钱我收了,回头会把你名字记载募捐的功德簿上。” “赵大人...赵大人,你真英明。” 赵鸢敲了一记高程脑门,“往后对你赵大人,要诚实一点。” “赵大人,冤枉啊!您是我的大恩人,是我再生父母!” 提起父母,赵鸢便问道:“你的二位娘亲近来可好?” 高程摇摇头:“不大好。我娘本来就有眼花的老毛病,这几天给我缝上州府赶考的衣服,眼睛彻底瞧不见了。我二娘为庆祝我中榜,天天请客喝酒,结果喝吐了血。” 高程二位娘请所表现出来的,不过是正常反应。 赵鸢回想自己登科之日,自家父母那才是反常。 父亲只是和平常一样教训她往后要更加谨言慎行,母亲则是去佛堂把这消息告诉伤势的兄长。 她道:“你快回去照顾二位娘亲吧,另外,乡试的难度是解试的百倍,你不可掉以轻心。” 仅仅今日,衙门便募集到了三十两银子,建一座学堂绰绰有余。 钱是田早河亲自募来的,他最是高兴,抱着募捐箱转了两圈,实在抱不动,又把它放下,“赵兄,咱们有钱了!” 六子嗤之以鼻:“三十两银子,我们赵大人一只手镯都比这贵。” 既然要募捐,赵鸢身为县令要以身作则。她将身上唯一的镯子也捐了,如今是真正的两袖清风。 傍晚她去探望高程二位娘亲,买礼的银子都是从六子身上搜刮来的。 徐大娘抱病在身,但她食肆照开。高程做起了临时掌柜,内外招呼着,生意依旧红火。 高程两位娘亲盘腿坐在炕上边磕瓜子儿边聊天,赵鸢来了,便请她加入唠嗑二人组。 赵鸢婉拒道:“衙门里还有些公事处置,我不便久留。” 徐大娘道:“哎哟,当官还真不是个容易事,赵大人,衙门的活干不完就干不完,身体要紧,你这年纪轻轻的,万一落个病,以后不能生养了,那可咋办。” 赵鸢到底还是个姑娘,听到“生养”二字,脸颊泛红。 高程亲娘道:“赵大人,是不是因为那个巡抚使要走的缘故,最近多了好多公务?” “周主簿要走?” 高程亲娘汉话说的不流畅,徐大娘嫌她磕巴,替她说道:“就在你来之前,李县丞在咱家铺子里请那个巡抚使吃烤羊腿呢,说给他践行,他俩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 李凭云? 给周禄践行? 根据她昨夜窥听到的内容,这二人可是水火不容的关系啊。 还是说这个李凭云的胸襟,其实比她想的大一点点? 但不论如何,周禄不告而别,肯定是李凭云从中使诈。赵鸢不想当个糊涂人,她立马告辞,前往真红楼,却是人去楼空,没有逮到李凭云。 真红楼的老鸨怕她破坏生意,将她往出赶,“哎哟我的赵主簿,你天天来,我们还做不做生意啦?” 赵鸢解释:“我非有意打扰你们做生意,我是来找李...” “李凭云出门送人还没回来。” 赵鸢踢着裙摆离开,上了骡车的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地方。 送人当然是要去城门送了,于是她立马吩咐车夫前往城门。 赵鸢一路从长安向西,途径大大小小的城镇,越是向西,城楼盖得越是敷衍。 而太和县在这一众破败城镇里,尤其突出。 其它县城都是在县城四周建立城墙,而太和县,则是在一座被遗忘的城墙之后,建起了县城。 守城的兵油子都是老相识了,跟赵鸢打了声招呼,继续插科打诨。 城楼之上,野草遍布。李凭云的身影就在那些野草背后。 赵鸢提起裙摆,脚步蹬蹬地上了楼。 “李大人,你可让我一通好找。” 李凭云近日一身广袖素衣,风吹得他袖子呼呼作响。赵鸢朝城外望了一眼:“周主簿走了?” “嗯。”李凭云转了个身,面朝着赵鸢。 日暮之下,他眉目广阔。 赵鸢道:“就这么走了?” “对啊,就这么走了。” 赵鸢低头思忖片刻,猝不及防道:“李大人,你不简单。” 周禄能以李凭云是贱民身份的理由将李凭云革职,就说明他尚且还是贱民。 一个贱民,能平安无事地进入春闱,甚至走向殿试,被授官,按正常逻辑来说,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可能是:他非人,神也。 另一种可能是:朝廷百官非人,猪也。 俨然,这两种可能都不容易成立。那么只能不按正常逻辑来想了:李凭云背后有人。 科举舞弊是个常见的事,舞弊出几个进士,年年有之,可舞弊出一个状元,难于登天。 除非,这个状元背后,是一个极权之人。 “赵大人,话不能乱说啊。” 说话就说话,可这人双眼微眯看着她,一副逗宠物的模样。 赵鸢别的没有,骨气良多,她挺起胸脯,目光笃定:“周禄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你重整耕地,动了陇右世族集团的利益,他们派来了周禄,革了你的职。只是周禄没想到,你背后的人,是他得罪不起的,所以又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赵大人神机妙算,在太和县做个区区主簿,实在屈才了。” 他又何尝不是呢。 贱民出身是真,可他当初是在百官面前一骑绝尘的状元郎,这也不假。 他怎会沦落至太和县,做个任人宰割的县丞。 如此想来,他们一前一后来到这个地方,并非巧合。 赵鸢忽而问:“李大人,你冷么?” 她不按常理出牌,李凭云也有几分忌惮,他向后靠去,“穿的厚,不冷。” 倒是她穿的有些单薄,消瘦的肩膀在风中有了弱柳之意。 可她仰头看着他,迎着夜里的风,任其刀锋一般割着她娇嫩的皮肤,毫无退缩。 “李大人,我问的是,你身在高处,孑然一身,觉得冷么?” 李凭云是知道她昨夜去过真红楼找他的,可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和周禄的谈话。 她这样说,显然是听到了。 李凭云是长得好看了些,有些才华,但他也不免和天底下其它的贱男人一样,宁愿对方将他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不需要对方的同情。 尤其...尤其对方是个总将他高高捧着的姑娘。 “李凭云。”赵鸢直呼他的姓名。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0节 直呼其名,是属不敬,尤其在士人之间。 可赵鸢仍是这样唤了他的名字,在这一刻,她抛下了世俗赋予她的全部礼数。 “请你等等我。”她坚定而自信道:“我天资有限,走得比你慢一些,却很有毅力。只要你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走到你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李凭云竟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是如此坚定,像一把所向披靡刀锋,刺穿他这一生。 这句话还有后半句未说出口,赵鸢将其留在心底:到时候,我们都不会冷了。 李凭云失神地看着她,良久良久,久到月亮都升上了天,久到赵鸢心砰砰跳个不停。 赵鸢觉得自己这番话说的很是讲究,不以为有不得体之处。她内心忐忑:这厮难不成对我压根没有意思,所以才这幅狗德行? “赵大人,有事求我,直说就行。” 不愧是李凭云啊!她眨个眼就被看穿了全部目的。 赵鸢哈哈一笑,掩饰了被戳穿的尴尬,“李大人,真是英明,我这次来找你呢,是想着周禄已经走了,太和县也没别的麻烦,可否请你替我照看两天衙门?” 李凭云警戒道:“你去何处?” “秋试马上就要进行,其中多少龃龉,你我都知道。现在甜枣兄被革职,负责州内秋试的是参军梁威,他乃晋王旧部,怎可能公平对待我县举子?既然我已经预知这一点,就要提前做准备。” “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亲自护送举子去州府参加秋试,他们若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太和县的读书人,我会让他们得不偿失。” “好啊,我等你。” “什么?” 李凭云的回答出乎意料。 赵鸢以为,他得先批评一顿自己,再说一通教,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她个蠢货。 “赵大人,我等你。” 第一次得到李凭云的支持,赵鸢难以置信了:“李大人,不劝劝我么?” “你会听话么?” “李大人...难道,你不觉得我的办法太蠢,太冒险么?” “嗯,确实。”李凭云点头,“比起我来,是蠢了些。” 可若无人去做这些事,谁能给世人公道? 能给世人公道的人,必不是个蠢人。 她何其聪明,何其尖锐。 “...李大人,咱们读书人要注意谦逊。” “赵大人,早去早回,我等你。” 少年人不知“等”这个字的可怕,他开玩笑似地说出口,而她就为了这一个字,半生都在泥泞里鞭笞着自己向前走。 ... “不要停下...” 二十八岁的赵鸢自梦中惊醒,满室昏黑,长夜未明。 睡在她外室的侍女小甜菜听到了她梦里的呼喊,匆忙赶来:“大人,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呆呆看着窗外,那里还是一片浓黑,仿佛永远等不到天明。 见她此状,小甜菜心有灵犀:“大人,你是不是梦到那位大人了?” 她摇摇头,“不是,你去睡吧。” 小甜菜打着哈欠离去,而赵鸢独自坐到天明。 她不断对自己说,赵鸢,你要向前走。 你要向前走,向前走。 向前走。 不要停。 向前走,走出这片黑夜,他在尽头等你。 惟步履不停,才见得黎明。 可那日因为有雨,天明来得尤其晚。 第46章 生死在天1 赵鸢带着太和县的举子们上州府赶考,这是她政治生涯上第一次铤而走险。 六子想着赵鸢一离开,自己终于能偷懒几日了,当夜就摆起了大爷姿态,对将和赵鸢一同前往州府的胡十三郎炫耀:“这主子太勤奋也不是个好事,你看你,接下来几天,要照顾十几个举子的吃喝拉撒,再看我,我想干啥就干啥。” 胡十三郎恨不得把自己底裤糊六子脸上。 “可闭嘴吧,老子现在就撒泡尿让你看看你这幅小人嘴脸。” ... 要说一个女人带着一帮男人赶考,实在不像话。 于是赵鸢打算女扮男装,掩人耳目。 如今的她在各路人马的熏陶之下,已有了一定的江湖经验,直到女扮男装是很容易被识破的,于是特地从胡十三郎那里借来一副马鬃毛做的络腮胡,粘在脸上,又特意画粗了眉,用碳粉糊糊脸... 这要还能认出她是个姑娘家,她把赵鸢两字倒着写。 此次州府赶考,在衙门门口集合,她是领头人,自是第一个抵达。赵鸢同门口的衙役打完招呼,下台阶时,看到远处一对男...女向自己走来。 男子极高,步履轻慢,女子个头只到男子肩膀,走得又急又冲,风风火火。 二人到了赵鸢面前,赵鸢眨巴眨巴眼睛,“高...高程?” 这对男女中的女,妩媚妖娆,若非一双碧眼格外熟悉,赵鸢还以为她是高程的孪生妹妹了。 高程向赵鸢行了一个妾礼:“小女见过大人。” 而带着他前来的那男子,将他一把推向赵鸢,“这位兄台,劳你照顾舍妹。” 高程十分识趣:“亲哥,赵大人,这一别就是整整三日,你二人一定要好好告别啊。” 赵鸢教训道:“你再胡说八道一个字,本官赏你板子。” 李凭云第一次见赵鸢如此装扮...甚至是他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如此装扮。 若非他认得她身量,只怕也被她的装扮糊了过去。 李凭云低头看着她炯炯有神的目光,打趣道:“县里何时来了这般俊俏的郎君。” “李大人,你别拿我说笑。” 赵鸢这样直率的姑娘,也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只能垂眸避开他湿热的注视。 “去了州府不准拈花惹草。” 赵鸢下意识咬唇,结果忘了自己现在是个长着络腮胡的男人,于是吃了一嘴胡子。 “呸...李大人,我不是对你说的...” “赵兄请安心前往州府,家中有我照看。” 家...家。 赵鸢心想,平日她是女子,同他总得诸多避讳,可现在她是男子,兄弟之间,最高的礼仪是拥抱。 退一万不讲,就算兄弟之间的拥抱也是非礼之事,只要她的心是清白的,有何可怕? 她向李凭云作揖,“我视李兄如亲兄长,今日小别,若可行交颈贴面之礼,当别而无憾。” “赵兄,非礼勿言。” “我心清白,何谈非礼。” 李凭云淡淡扫过她热烈的眼睛:“赵兄,不是人人都似你心地清白。” 对她好到百无禁忌的人是他,用“家”这个字来诱惑她的人是他。 可这狗东西,总在她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时,一脚将她踹开。 赵鸢喃喃道:“李大人,你真会玩弄人啊。” 李凭云作揖道:“赵大人,若无别的事吩咐,草民先走一步。” 他给之以冷漠,赵鸢也回之以冷漠:“走吧走吧。” 当然,她的内心是希望对方留下来哄哄她的,李凭云那张嘴欺神瞒鬼,哄人是他最不算本事的本事。 可他竟真的...走了? 高程看热闹不嫌是大,偷听完毕,从驴车另一侧凑过来:“赵大人,我亲哥心里有你,要不然也不会叫我扮成姑娘陪着你。” “哈,你亲哥?” “对啊,我亲哥亲口说过,我比他自己少年时还要像他。” 遇到李凭云之前,赵鸢也不信心有灵犀这回事。可听到高程的话,她自然地懂得,李凭云的少年时过得并不如意。 时辰到了,举子们和负责护卫工作的胡十三郎都来了。 赵鸢自掏腰包包了三辆驴车,虽是餐风宿露,但读书人天生有苦中作乐的精神,他们一路上边啃着饼,边吟诗作对,赵鸢也加入了他们,做了一首诗。 在大邺往后几百年的统治中,大邺的读书人当中流传着这样一句口号:扶云直上九万里。 细品这句话,大有典故。 扶云直上,取的是庄子逍遥游“扶摇直上”的典故,比喻仕途猛进。 在漫长的岁月里,大邺读书人都习惯用“扶云直上九万里”来表达自己的仕途抱负,对这段岁月颇有了解的人,则能嗅到了背后血泪的味道。 无人记得,最初这句诗,仅仅是赵鸢看到那远在天边、悠然自得的云朵,有感而发的一句:“浮云直上九万里”。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1节 抵达肃州驿站,天色将晚。赵鸢跳下车,走向驿站柜台,对店小二做了一个揖:“小哥,我们是太和县的考生,需要一间独间,两个通铺。” 小二打着算盘,头都不抬:“客满了,不接不接。” 驿站客满,只得去找其它住店的地方,辗转了三四家,都没有空房。赵鸢想,后天就是秋试,各县的学子们前来赶考,客栈住满人也无可厚非。 她认命地离开,客栈里,一个正在打尖的商人追了出来。 “兄台留步!” 赵鸢回身,给对方做了一揖。 这书生误以为赵鸢是太和县的举子,自我介绍道:“这位兄台,我是本地的生意人,方才听小二劝你去别家店看看,我说啊,你还是别奔波了。” 赵鸢挑眉:“为何?” 生意人道:“客栈有项潜规则,优先接待上县的举子,你是下县的举子,没有客栈会愿意接待你。” 如此不公之事,赵鸢在长安也见过。 那是三年前长安春试,她随母亲去西华山礼佛,因癸水提前来了,不得不先回府。 回府的路上,在一处叫做小灵村村庄驿站外,碰到几个被赶出来的外地举子,时逢天要暴雨,她痛心掏空自己的小金库,为那些被赶出来的举子包下了驿站,让他们不必沦落街头。 若当初有人告诉她,你执意参加科举,遁入仕途,有朝一日连遮顶的瓦片都没有,她一定会有理有据的驳斥对方。 可看看眼下... 她成了那个被不公对待之人。 赵鸢嫉恶如仇道:“论出身区别对人,这不是猪油蒙了眼么。” 生意人立马道:“兄台,非礼勿言啊。” 县城分上县下县,州府分上州下州。若说太和是肃州最下等的县城,那肃州就是陇右道最下等的州。下州有下州的好,民风淳朴,生意人给赵鸢支了一招: 肃州是关口,商旅络绎不绝,客栈常供不应求。而住在郊外的农民面临地多人少的问题,于是就盖起了房屋,专为商旅提供住宿。 生意人道:“恰好,我舅母一家就有这样的空房,虽不如客栈位置号,但价钱实惠,客栈有的她家都有,你们人多,看在我的面儿上,我让舅母收便宜点。” 前往农家的路上,赵鸢感慨:“农民开舍迎客,这真是便利之举。” 胡十三郎幽幽问道:“赵大人,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种地方,名叫黑店?这种没官府许可的住宿,出了啥事都得自己承担,就算是碰到杀人放火,也只能自认倒霉。” 找住宿一事上,胡十三郎只动嘴不动手,赵鸢对他已是一肚子火,现在他又说风凉话,她直接道:“你能闭嘴么。” 生意人领着他们到了一处荒僻的农院里,在门外大喊:“舅母,舅母,有贵客上门!” 一风霜满面的农妇从门里走出来,看到满满三驴车的读书人,露出天降横财一般的笑容:“呀,哪来这么多读书人?个比个俊俏。” 女装打扮的高程显得弱小无依,他跳到赵鸢身边,悄悄道:“赵大人,这真是正经地方么?我也是肃州人,怎不知有这种地方...” 农妇热心道:“赶路饿坏了吧!陈大娘给你们做好吃的,吃饱饭,睡饱觉,祝你们个个前途无量!” 一个老年举子爬下驴车,对赵鸢道:“赵主簿,我住过这种店,没问题的,你放心吧。” 有了长者的支持,赵鸢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农妇朝屋里喊道:“小甜菜,快来带贵客们去歇脚。” 一个扎着花苞头的小丫头跑出来:“状元郎们,跟我走!” 小甜菜长得又俊又甜,赵鸢刚要上前交涉,高程大步上前:“妹妹,我跟你走!” 尽管高程表现得如狼似虎,但小甜菜呆呆的,还以为对方真是个姑娘,便拉起对方的手走入农院中。 赵鸢看着二人的背影,欣慰一笑:原来正常少年人的欢喜,是这般直接。 事实证明,这间农舍确实不是黑店。 小甜菜的父亲是个结巴,做的一手好菜,美食面前也没人去想这店是黑是白。她母亲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若非席间她自己提起,赵鸢可看不出来她是个孕妇。 赵鸢住在一家三口隔壁的独间,农舍隔音不好,她清楚地听到小甜菜的母亲对小甜菜说:“咱们这几天好好招待这些读书人,给你弟弟积攒福气,指不定他以后也能当状元郎。” 躺倒在床的赵鸢不禁微笑。 夜半三更,所有人都睡去了。赵鸢因有心事,睡眠浅,乍听到开门的动静,她率先想是有人起夜,可那动静极其迅速,不似读书人的身手。 一行人中,能有如此麻利身手的,唯有胡十三郎。 赵鸢是个及其口是心非的人,她满口自认谦卑怯懦,实际上有一颗天大的胆。 她麻溜地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胡十三郎“西域第一大盗”的名号非虚,他走出农院门时,就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 “奶奶的臭婆娘,地狱无门你非闯。” 赵鸢跟出门,农院大门上挂的灯笼摇摇晃晃,起不了多少照明作用,黑夜里,她不见胡十三郎的身影,正当四处张望时,背后伸来一只手,死劲捂住她的口鼻。 不予片刻,赵鸢便似一滩烂泥晕倒了过去。 胡十三郎将她扛在肩上,向荒地里走去,喃喃道:“横竖你不信我,这世上少一个不信任我的人,我也多一份清静。” 第47章 生死在天2 杀一个不会功夫的姑娘有多容易? 在这个时代,比杀一个贱民更容易的,是杀一个女人。 因为能杀赵鸢的法子太多了,胡十三郎反倒难以选择,他琢磨着,这姑娘不是恶人,待他不差,得给她个轻松体面的死法。 “对不住了,你太聪明,又太多疑,我没法留你。” 胡十三郎边自言自语,边将赵鸢放在地上,让她背靠土丘。 而后,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我师父是屠夫,我从小跟他学宰牛,西域最厉害的刀客未必有我厉害,看在你待我不薄的份上,我给你痛快一刀。王爷看到你的尸体,一定很高兴。” “王八蛋!” 伴着一声叱骂而来的,是一记飞石。在这样昏暗无光的环境下,那记飞石准确地击中胡十三郎的匕首,将其打落在地。 一黑衣身影灵敏地扑向胡十三郎,胡十三郎立刻赤手还击。 “西域第一盗?谁封你的?盗盟可曾同意?” 胡十三郎被对方压在身下,于是他拿火折子去烧的脸,在火点燃一瞬,微弱的光亮照亮了对方的脸。 胡十三郎难以置信道:“六子?” “你爷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江淮海。” 不论是对江湖还是朝廷而言,盗盟都是个特殊的存在。盗盟中人,似藏在泥土里的蛆虫一般,不见天日,却格外团结。 这名字听起来威风,可仔细一想,哪个靠正经手段能吃饱饭的人愿意去做盗贼? 盗盟成员,十有八九都是主人横死,无法谋生的贱民出身。对盗贼们来说,不论身在何处,为谁牛马,盗盟永远是他们的靠山。 和其它江湖门派一样,盗盟的老大一定是其中最厉害、最能令人信服的人。 胡十三郎听到“江淮海”三字,惊愕不已,一时忘了还击,正好给了六子狠狠揍他的机会。 “赵大人是短你吃喝了,还是把你当奴婢使唤了?你这狗东西竟然恩将仇报,真是盗贼之耻。” 六子一掌揍向胡十三郎的脸,这一掌太过用力,收手的时候,手上粘了一串毛绒绒之物。 六子抬手一看:“娘的,你胡子怎么粘我手上了?” 他再低下头,只见身下的胡十三郎双眼紧闭,一脸羞愤。 剥了胡子的胡十三郎长了一张极其文秀软糯的脸,皮肤像剥了壳的鸡蛋般滑腻。 六子立即想到:这不会是个女人吧? 不,当然不会。他俩同吃同住,共用一个起夜壶,胡十三郎是货真价实的男人。 但既然是真男人,干嘛戴着一副假胡子? 六子把胡十三郎的胡子转了两圈,“你光长腿毛,不长胡子啊?” 胡十三郎拼进全力去推六子,对方全是巧劲,他完全不是对手。 胡十三郎恨道:“你不如杀了我。” 六子垂眸思索该如何处置眼前的场面,这时土丘的方向传来一个冷淡的声音:“放他走吧。” 六子立马松开胡十三郎的衣领,跑到赵鸢身边,“赵大人,没事吧?” 赵鸢看向胡十三郎:“既然你对晋王忠心耿耿,我不为难你。” 胡十三郎踉踉跄跄站起来,没了胡子,一张幼嫩的娃娃脸如何都不显得可恨。 他已然十分了解赵鸢,她看着天真单纯,实际上是个狠人。 她能不借任何人的力量先后出去司徒县令和王道林,最后还落得一个好名声,这样的人,最是虚伪可恶。 可偏偏她又是那样真挚,甚至让他有时产生错觉:他们是朋友。 胡十三郎道:“晋王是我主,他救我之日,我就发誓终身效忠于他,赵大人,对不住了。” 赵鸢道:“还不快走?你要杀我,我若还容你在身边,岂不太傻了。” 胡十三郎犹豫不决,最终还是朝着赵鸢抱拳行了一礼,加快脚程离开此处。 “赵大人,后会...有缘再见。” 胡十三郎一走,六子立马把他的胡子扔到地上的沟里。 赵鸢仍然坐在地上,背靠土丘,她疲惫地叹了口气。 六子打趣:“赵大人,你该不会吓得腿软了吧。” 赵鸢道:“我想在此歇一会儿。” “随你,你不怕自己靠着的是人家祖坟,想歇多久就歇多久。” 听到“祖坟”二字,赵鸢立马跳起来,“失敬失敬...六子,你为何会在此处出现?而且如此及时?” “哈?哈哈?猜不到么?” “李大人让你跟来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2节 “不愧是赵大人,我看这普天之下的聪明人,除了李大人,就只有你了。” 赵鸢道:“咱们虽是朋友,但该道谢的地方不能含糊,六子,多谢。” “朋友...和盗贼做朋友,赵大人,你不怕辱没自己的名声么?” 天是一片黑,地也是一片黑,混沌中,传来赵鸢轻轻的笑声。 “我得先给你讲一桩我读书时的趣事。那年我九岁,裴瑯教我在抄书时作弊,被我爹发现,他将我关在书阁里,我不认错,他就不准我吃饭,结果那日我饿晕在了家中书阁里,我娘得知后,和我爹大吵了一架,当时我可真是恨死了读书了,我娘说,我是富贵人家的姑娘,不必为了读书吃苦,一直以来,我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读了更多书,然后考了进士,来到太和县。” 她习惯性地昂首寻觅月光,却不知自身就是光明。 “我终于知道了读书入仕的目的,正因为我读了万卷书,行了千里路,我眼里看到的,不再是尊卑上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哈哈哈哈,赵大人,冲你这句话,我认定你这个朋友了,有我江淮海为你护驾,你尽管杀尽贪官污吏,还天地一个公道。” 别说六子了,就连赵鸢自己也沉浸在了她的人格魅力中。 “六子,风大了,回去吧,今日不睡,怕过两天秋试,更是睡不着了。” 赵鸢朝着被她靠过的坟丘作了一记大大的揖,“兄台,您若泉下有知,就保佑我太和县举子一切顺利,不求他们一举登科,但求能被公平对待。” 六子惊掉下巴:“赵大人,你相信有鬼?” 世上有那么多不讲迷信的清醒姑娘,但赵鸢不是她们。她不但迷信,甚至到了见到神佛鬼怪必拜的地步。 赵鸢道:“宁可信其有...” 赵鸢是被胡十三郎扛来荒野的,回去的时候,她和六子二人是步行。盗贼有盗贼的故事,官家小姐有官家小姐的奇闻,二人有说有笑,甚至能找到许多共鸣之处。 “赵大人,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糊味?” 赵鸢道:“是有人在烤田鸡么...” “赵大人,你抬头看看...” 赵鸢依言仰头,远方的天际已被黑烟笼罩。 不等赵鸢明白这黑烟是何,六子脸色骤变,他沉默了半晌,呐呐道:“赵大人,你真是命大,又躲过一劫。” “方圆百里不见人家,那起烟之处...”赵鸢怔道,“是我们落脚的农家。” 六子还来不及劝,身旁的赵鸢已飞奔向农户家里。 女学的先生曾教她姑娘家的步伐要步步生莲,款款而来。这场大火没有烧死她,却烧尽了她学过的礼数。 她的鞋踩在泥里,衣角高高扬起。可她用尽全力跑到农户家前,只剩一片烧焦的残垣和无声的浓烟。 六子敏锐地闻到了焦尸的味道。 “赵大人...你等等我,我进去探查。” 赵鸢腿脚无力,向后瘫倒在地。 六子迅速跑进残垣里。显然意见,这场火起在夜里,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来不及逃脱。他先是找到了农夫农妇的尸体,又找到了举子们的尸体。 这些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土炕上,毫无反抗的痕迹。六子根据经验判断,是有人先迷晕了他们,然后放了火,这样一来就断了所有的生还可能。 他在震惊时,余光瞥见一片未烧干的纸张。六子蹲下来,捡起那张纸,辨出上面写着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字眼。 这一定是某个举子睡前读的书本,也是这群举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六子捏着这片残纸,本想拿去给赵鸢当个念想,仔细一想,这不是念想,而是负担。 受过高温的纸变得格外脆弱,六子轻轻一揉,它就成了灰屑,化为乌有。 六子从火灾现场离开,赵鸢就站在不远处。她痴痴站着,眼里无光。 六子曾发誓,他绝不会对任何贵族产生怜悯,只是这一瞬间,天地无一物,赵鸢孤零零地站着,他不免同情起她。 只因为她走了一条无人走过的道路,就要承受无人承受过的风险。 “赵大人,我看过了,是个意外。这些日子天干物燥,随时都有可能起火。” 赵鸢的目光慢慢汇聚在六子脸上:“是么?若是意外,不至于无人生还。” 六子不想赵鸢内疚,仍继续欺骗她:“赵大人,你是没见过火灾,那火势说来就来,不是想逃就能逃的。” “本官好歹是进士出生,今年参加科举共三千八百七十六人,入围春试的贡生有二百三十七名,最终进士登科的,只有十三人,本官很愚钝么?” “不是...” “那为何要骗我?” 六子见她穷追不舍,只好说出真话:“我不骗你,难不成要告诉你,这些举子和农舍一家是因你而死?” 生命的重量足矣压垮一个人,而且足足是十八条人命。 “因我...而死?” “赵大人,万物在你眼里是平等的,可在他人眼里不是。谁教你生在这个不公道的世上,命有贵贱,里面躺着的十几具焦尸加起来,就是不如你的一人的命贵重。”六子叹气,“看开点,好歹...你逃过了一劫。” 赵鸢望着那片焦土,愤怒流淌在她血液里的每一寸。 “冤有头债有主。”她呢喃着,同事屈膝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朝着那片焦土顶礼大拜。 “若你们真是因为赵鸢而死...赵鸢替你们手刃仇人。” 六子从她口中听到“手刃”二字,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 她那双贴在泥上的手,看上去像羽毛一样柔弱缥缈。 赵鸢自地上起来,短短一夜,她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沉狠戾。她对六子道:“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六神无主么?” 她像是在对六子说,又似乎是在透过六子,与别人对话。 “以为我会怕你们么。” 在遥远的未来,天各一方时,赵鸢这个名字无人不知,她被女皇称为劈向大邺贪腐的金刀,被她的政敌称为一把无情的屠刀。 而六子见证了她从一个上善若水的读书人变成一把刀锋的时刻。 是这一把火,将她身为小女儿的怯懦彻底烧尽,不论她是自愿还是被迫,从这夜起,她逼自己学会顶天立地。 赵鸢沉着道:“我担心附近有埋伏,我们先找个避难处。” 六子领着赵鸢一路徒步,天快亮的时候,他们找到一处废弃的军营宿下。 二人都筋疲力竭,倒头就睡。 赵鸢自仕途伊始,就染上了睡眠不好的毛病。她的噩梦格外多,梦里不是有人追杀她,就是有冤魂向她索命...这情况,一直持续到她的仕途结束之时。 “我不怕你们!”她惊叫着醒来。 天已经亮了,营帐外传来六子打鼾的声音。赵鸢走出去,烈日以经高升,明晃晃刺进她眼睛里。 她用手背遮住双目,好似就此跌入长夜。 是她...是她办了太和县第一场解试,是她主动要带举子们前来赶考,是她挑选了农户家,是她... 这原本是一条光明大道,她期待着和这些读书人在仕途相遇,改变这个被权贵垄断的朝代。 可是,还未在理想□□生,他们先稀里糊涂地因她而死。 「赵大人,就算你我都瞎了眼,白昼依旧,所以说啊,你我的公道没了,自然的公道恒在,你怕什么呢?」 公道恒在,赵鸢,你怕什么呢。 此时,天外飞来一块石头,地砸向赵鸢的脑门。 一道殷红的血水自她额头流下,染红了她的右眼。 “是你害死了我爹娘!我要替我爹娘报仇!” 一个少女的身影自营帐后冲出来,将赵鸢撞倒在地。 “小甜菜!你也太健壮了!” 碧眼少年踉踉跄跄跟上来,赵鸢坐在地上,血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可她看到那碧眼少年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如久经黑暗之人,看到一片青天。 小甜菜愤怒地拿石头砸向赵鸢,赵鸢灵敏地闪身躲开,顺势爬起来,欣喜若狂:“高程!” 第48章 生死在天3 赵鸢被石头砸的瞬间清醒过来。 “昨夜那两个黑衣人的目标分明是你,要不是你住我家,我爹娘就不会死!你是灾星!凶手!” 小甜菜从小帮家里干农活,她个头虽小,但担水挑粪、杀猪宰牛这些活都有涉猎,她拳头砸向赵鸢,高程压根拦不住她。 可此时的赵鸢有比小甜菜更大的力量,这份力量,是由高程的生还带来的。 她牢牢将小甜菜抱进怀里,“我不会让你爹娘枉死的,我替他们报仇...” 六子听闻动静醒过来,看到赵鸢满面是血,惊慌失措:“赵大人,你你你等我,我找找药...” 赵鸢用袖子拂去脸上的血,红的血印在洁白的袖子上,恰似她留给这个王朝的痕迹。 六子给赵鸢包扎完额头的伤,将小甜菜教训了一顿后,动身去给他们寻吃的。一个时辰后,他带回来一些野果,“方圆几十里就只有这口吃的,你们先填填肚子。” 小甜菜唾了一口:“你是杀人凶手,我不吃你的东西。” 高程解释:“赵大人,小甜菜刚刚痛失双亲,还在悲愤之中,等时间久了,她一定能想明白。” 赵鸢看向六子:“六子,你最会安慰人,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吧。” 六子拎起攻击力极强的小甜菜:“咱赵大人有令,我不能不从,老哥带你去个地方。” 六子带走了小甜菜,军营里只剩赵鸢和高程。 高程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昨夜亲眼目睹了杀人放火,此时惊魂未定。 “赵大人,那些人...是真的死了么?” 赵鸢的年纪不大,若她老老实实做她的太傅千金,如今也还是个被安慰的孩子。可在另一个孩子面前,她必须成为一个大人。 “嗯,他们都离开了。” “赵大人,昨夜我和小甜菜听到了放火黑衣人说的话,他们说...要让你死的干干净净,他们为何要害你?” “他们为何要害我...”赵鸢重复着这个问题,可她自己并不知道答案。“高程,你和小甜菜是如何逃出来的?” 这说来又是另一段故事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3节 高程的亲娘是个非常感性的女人,受她影响,高程成了一位感性的少年。 高程的父亲是原先戍边的军人,而她母亲是富贵人家豢养的胡姬,二人在一场宴上相识,一夜纵情。可没想到第二天裁军令就下到了边关,高程的父亲被迫离开。 没能同高程的父亲好好告别,一直是她母亲的遗憾,她总是将此事挂在嘴边,久而久之,也成了高程的憾事。 高程怕和小甜菜只有几日之缘,于是昨夜将她约了出来,打算对她直抒胸臆。 正当他肉麻的告白之词出口之际,那两个黑衣人出现了。 两个孩子瘦小,躲在木桶后面没被发现。 “赵大人,我是不是做错了...我不该害怕他们手里有刀,若我能再勇敢一点,也许就能救他们...” 赵鸢理智道:“你若勇敢一点,不但不能救活他们,还会死于他们的刀下。” “赵大人,怎么会这样...咱们来的路上还有说有笑,还说中了乡贡,以后官场上见面要彼此手下留情呢...怎么会这样...我还是不敢相信他们已经没了。” 赵鸢也不知道答案,她只能学着那些年长之人道:“人生无常,终有一天我们会习惯的。” 高程道:“赵大人,咱们拜一拜他们吧。” 赵鸢点头:“好。” 二人走出军营,来到荒野里。四顾苍茫,高程犹豫:“咱们也不能随便拜,佛家将人死叫做上西天,是不是该朝着西边拜?” 赵鸢道:“朝着东边拜吧。举子的目的地在于长安,长安在东边,日出也在东边...愿他们来世生在长安。” 她拂开衣摆,双膝跪地,朝着东边大拜三次。 举头三尺有神明,愿世上每条性命都善始善终。 “赵大人,明日秋试,我...” 赵鸢生怕此时高程对明日的考试有了退缩之意,她抿了抿唇,道:“高程,往后的路是你自己的,我不能帮你走,所以,我不干涉你的选择。” 高程一双碧眼睥睨长安的方向:“我有自信,一定能走到长安。” 李凭云选中的人,不可能是平庸之辈。 赵鸢感慨:“难怪他对你青眼有加。” “赵大人,你相信有朝一日我也能像李大人那样扶摇直上,甚至...超越他么?”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夸高程一句有志气,但赵鸢却较真道:“你问错人了,在我心中,李大人永远比天更高。” 那是她在最好的年纪中最喜欢之人,是她年少时的理想,任今后往来千万人,谁都比不了他。 “赵大人,你不相信,但是我相信我自己,总有一天,世人谈起那个扶摇直上的状元郎,是我高程,而不是李大人。” “你这小子,李大人待你不薄,你怎么净想着超过他了...” 后来的赵鸢东极长安,她回望在太和县相识的每一个人,原来每个人都曾在话里暗示过自己的结局。 她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送举子们参加秋试,就算太和县只剩高程一名举子,她依然要将他护送到底。 六子带着小甜菜回来,担忧道:“赵大人,纵火之人的目的不单单是杀你,让这么多无辜人陪葬,八成是想让你成为害死太和县举子的罪魁祸首,变成人人喊打的庸官,你和高程都活着,他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混蛋。”赵鸢痛斥。 “赵大人,我有一计,可让你跟高程平安进入肃州。” 赵鸢静静看着六子。 “既然他们的目的是你,那就由我扮作你,引开他们。我找两个江湖兄弟在暗中保护你么,你带着两个孩子乔装打扮一番,明天城门一开就进入州府,直接赶考。” “如今之计只能如此...六子,你多加小心。” “赵大人,我能从皇宫的埋伏中全身而退,会怕这两个小喽啰么?” 高程见场景被撞,挠挠头,“你们这样都是为了我,搞得我压力怪大。” 赵鸢沉着道:“高程,既然你选择了入仕这一条路,就当知道它从来不是一片坦途,而是巍峨高山。这一条路上,有铺路的人,也有登顶之人。我没有你和李大人治世的天资,只愿此生当个合格的铺路人。” 她从前也信勤能补拙,直到看到了李凭云、高程这些人,才发现在绝对的天资面前,那些奋力一无是处。 可那又何妨?在她的理想里,仕途不是一个人的道路,而是一群人的道路。 谁能让大邺成为更好的朝代,她就愿为之让路。 几人依着六子的计划行事,他们先赶路,于秋试当天的熹微赶到肃州城关附近的一处道观前。 道观的住持年轻时,是和六子师父打对台卖艺的武生,六子按江湖规矩叫对方一声“师叔”。 六子师叔准备了三件道袍,分别给赵鸢、高程、小甜菜。三人套上道袍,混入入城做法的道士之中。 而六子则换上了赵鸢的衣物,装扮成赵鸢,留在城外解决追杀赵鸢的人。 进城的路上,高程感叹:“我还想着六子兄这法子不靠谱呢,结果,他一穿上赵大人衣服,我都分不清谁是真的赵大人了!” 六子师叔道:“江淮海这小子,天资有限,他个头不高,块头小,当不了武生,只能扮演一些老弱病残,谁晓得这小子把一门手艺学到了精,学到了无人匹敌,他师傅泉下有知,心里肯定乐开花了。” 没有良民会去干江湖卖艺的勾当,高程立马意识到六子也是贱民出身。 于是高程道:“看来贱民出身的人,普遍厉害些。” 六子师叔道:“小子,听我老人家一句话,人性只有善恶之分,没有良贱之别,甭管是天皇老子,还是烂泥点子,最后的归宿都是他娘的烂泥点子。” 赵鸢在国子监读书时,学堂有一些热血的男弟子喜欢对江湖高谈阔论。 江湖的快意恩仇对权贵人家没经过风浪的少年们有着致命的诱惑力,彼时他们常常提起一些江湖上的神秘组织,说只要他们出马,没有办不到的事。 赵鸢本不信邪,直到高程意气风发从秋试考场出来,她才明白是自己孤陋寡闻,小瞧了江湖人脉的力量。 她最初担忧州府的衙役会为难太和县的举子,但负责组织举子的衙役其母是道观的忠实信徒,他看在六子师叔的面子上,不但轻易放行,还在考试途中给高程倒了茶水。 考完试,六子师叔在道观里请他们吃斋,“等这小子成功登科,你们太和县可得记着我们观的好处啊。” “一定一定”,赵鸢见势借势,“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六子师叔也是个爽朗之人,直言:“江湖之人哪有什么不情之请,能帮得上的忙一定帮。” “我要去凉州。” 高程诧异道:“赵大人,凉州是晋王的地盘,你要去送死么?” 赵鸢却是心意已定:“他宁可错杀十几条人命,也要除掉我,就算是送死,我也要死的明白。” 高程急了:“道道道长,我年纪小,人微言轻,你是长者,你劝劝她啊。” 六子师叔看热闹不嫌事大:“这位大人看面相,是福大命大之人,我赌你不会有事。” 高程道:“赵大人,你你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李大人交代?” “这是我的生死前程,不必跟别人交代。” 这帮人你一句我一句,小甜菜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也该说两句才有存在感。她没念过书,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合适的话—— “有种!” ... 凉州,建水亭,弯月如钩。 建水亭中,王儒人将周禄引见给晋王:“王爷,周主簿六年前进士及第后,一直在东都洛阳做二把手,他才干突出,前不久被调任去了京兆府。” 晋王是个典型只看外表的人,而周禄是时下典型的士人代表:白面窄肩。 晋王寻思道:“周主簿,你们文人是不是都不爱晒太阳?瞧你这皮肤白的跟豆腐花似的,比女人还嫩。” 周禄大失所望——那个鼎鼎有名的武神晋王,女皇唯一忌惮的晋王,竟是个粗俗之辈。 但为官之道,首先要会赔笑,周禄赔笑道:“王爷,下官家乡洛州连年阴雨,一年见不到几回太阳,于是就生成了现在这样。” 王儒人故作惊讶:“哦?周主簿竟是洛州出身,王爷,李凭云李县丞似乎也是洛州出身。” 周禄同王儒人这二厮早就串通好了台词,二人唱对台戏一般,你一句说我一句。 周禄道:“王先生,您一定是忙于办学,不清楚县里的情况,李凭云已不是太和县丞了。” 王儒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他犯了事?” 周禄道:“不止犯事,犯的还是大事。说起来,我和李凭云缘分不浅,他亲娘是个胡汉混血的女子,当年她卖身葬父,我祖母看她可怜,买下她做绣娘,但这女子,本身没念过书,骨子里又留着胡人的陋习,不受教化,在府上四处勾搭。也就是我祖母疼爱她,祖母临终前,还给她许了一门亲事,把她托付给了一个船户。李凭云便是在船上出生的,后来船户出海,发生海难,人没了,我父亲念着主仆之谊,将他们母子接回了家,我也算和李凭云一块儿长大,这厮自小就满口谎话,小时候骗钱,长大了骗功名,我是一万个没想到,他竟然敢冒充良民参加科举!” 晋王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的翡翠扳指,“你们洛州举办乡试,官府不核查举子身份么?怎让一个贱民混进了考场?” 第49章 生死在天4 周禄没想到这晋王一个武夫,实际上逻辑缜密的很。 他没能提前料到晋王会直接质疑李凭云乡试有猫腻,含糊其辞道:“这...各种内情,我也不知。” 王儒人解释道:“王爷,当务之急,不是追究李凭云是如何混过乡试的,而是他如何混入殿试,在天子眼皮底下夺得状元郎。洛州的官府是些酒囊饭袋,难道吏部的人也是些糊涂虫么?春试一道审核,选官一道审核,任官又是另一道审核,李凭云不可能次次侥幸躲过,除非...” 除非,连吏部也要听命于他背后之人。 人都会看错人,但晋王是个嘴硬的人,他道:“就算他是那贼婆娘派来的如何?他在太和县三年,对本王为首是从,论功劳,老王你也比不上他。” 王儒人无故被数落,他憋着闷气,耐心道:“王爷,陛下对咱们陇右,从来谈不上放心,要不然也不会把赵太傅的女儿派来,我敢保证,赵太傅家的千金,绝不是陛下派来的第一个奸细。” 话说道赵鸢,晋王唤来一个黑衣武卫:“人解决了吗?” 那武卫肯定道:“解决了,刘三兄弟俩一把火,直接烧了他们落脚的地方,一个人都没逃出来。” 夜如幕,一个宿卫疾行如风。 他双手捧着的,是一方卷轴。 那卷轴被一块黑布裹着,瞧不出真身,只能从宿卫谦卑的姿态中辨别出其价值不菲。 天下有两样东西,不必张口,亦能五体投地。 一是圣旨,二是读书人的文章。 这名宿卫大字不识一个,那些写锦绣文章的文士在他心中拥有异常崇高的地位。 “王爷!”宿卫捧着卷轴,一个俯冲,跪在晋王面前,“这是肃州梁参军送来的急件,让您一定亲自过目。” 梁参军今任肃州参军,田早河惹怒晋王被贬官以后,由他直接接受今年的秋试。 晋王打开那卷轴,目光渐沉。王儒人看到肃王眸光的变化,探身道:“王爷,这看起来,怎么像是乡试的试卷。” 宿卫道:“梁参军说,这份卷子的文才有状元郎的气魄,但肃州的乡贡早就定了人选,他问...是否能多给一个名额出来?”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4节 “乡贡的名额量是礼部定的,要再争取一个名额,本王就得舔着老脸去求那贼婆,那怎么能成。”惜才是人之本性,只不过,究竟败给贪欲。 王儒人道:“这个梁参军,真是一点也不识大体,送去长安的乡贡名额已经定好了,岂可临时变卦?” “多大点事儿?”晋王道,“不过本王也瞧着这文采有点文曲星的意思,找到这个举子,好好培养一年,指不定能把他送去长安,让本王瞧瞧,这是哪个县里飞来的金凤凰...” 晋王这才去寻这名举子的姓名,只见他眉毛竖起,将那文章一掌拍在桌上,随后一脚踹向方才报信说赵鸢一行人已死的武卫肩上。 “混账东西,你不是说刘三一把火无人生还么?为何太和县举子的文章会在此处?” 王儒人赶忙上前查阅那篇文章。他先是为其文采诧异了一瞬,然后很快注意到了落款之处——太和县,高程。 武卫冤枉道:“王爷,刘三兄弟俩从没失手过,他俩来信说解决了,我...我就信了。” 晋王震怒:“那你说,这文章是谁写的!” 晋王不管事的时候居多,不悦时,最多只是阴阳怪气几句,王儒人头一回见他震怒,腰弯得像个虾米,一旁的周禄亦是大气都不敢喘。 武卫也没想到自己偶尔犯懒一回就被晋王抓包了,只能忍气吞声,当晋王的出气筒。 “长金,把这试卷拿去,给本王烧得灰都不剩,若是留丁点痕迹,你就在黄泉路上等着刘三兄弟。” 长金是送试卷前来的宿卫之名,他跪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王爷!王爷!” 又一名宿卫匆忙跑来。 这夜如此不安宁,气得晋王一脚踹翻石凳,“他娘的快说。” “王爷,太...太太太和县赵主簿在府外求见。”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气氛凝固片刻,晋王喃喃道:“你他娘自寻死路,这回天皇老子也救不了你。” 晋王抓起桌上的卷子塞进长金的怀里,大步流星离开。 周禄摸了把头上的冷汗,王儒人松了口气,道:“真是好戏连连。” 周禄也算个文士,他一步上前,从长金那里拿来试卷,观摩了一番,又塞回长金怀里。 王儒人挑眉道:“如何?是不是惊为天人?” 周禄默默思索半晌,道:“是有惊世才华。只不过,学生见过更好的。” “三年前那位,老朽一直想拜读他的文章,奈何他入仕以后封笔不写,想来是老朽无福了。” 周禄道:“日子还长,李凭云是个读书人,不可能一辈子不写文章,老师总会看到的。” 王儒人摇摇头,一边转身离开,一边小声道:“王爷已经想到了他仍在替陛下办事,岂会留他?” 周禄道:“其实这也无可厚非。不过让学生吃惊的是,王爷竟真敢对太傅千金下手,而且如此明显,难道王爷不怕太傅么?” 王儒人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周主簿不觉得赵家占着太傅的位置太久了么。赵鸢没了就没了,只要没有证据,谁也不能证明是王爷所为。难不成赵邈那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还能再生一个进士出来?” 周禄沉默不语,王儒人警告道:“王爷这人,没念过什么书,但是脑子灵光,给他办事,千万要小心谨慎。你若敢有别的想法,过几天刘家兄弟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 周禄道:“学生只是不懂,您是当世大儒,王爷是您晚辈,对你诸多不敬,您为何从来无怨?” “王爷是先帝的胞弟,更有军功在身,他若要动,朝廷里有一大批武将跟随,你说为何?” 皇权这二字,离如今的周禄遥不可及。大邺的官员和前朝一样,如果不碰到一个激进的皇帝,想要升官,只能一年一年苦熬资历。 九成九的官员,熬到白头也不知道何为“皇权”。 同周禄一样对皇权遥不可及的,还有一人。 今年的陇右是福年,多雨。 凉州府门口一个尖老奴对赵鸢道:“赵主簿,下雨了,你哪来哪去吧,要不然淋着了你,我们没法跟王爷交代啊。” 这老奴嗓音尖细,身段雍容,赵鸢一看便知是晋王从宫里带出来的老太监。 真是同他主子一样阴阳怪气...她在心中想。 她虽头铁,但也怕病。其实这场雨开始之际,她就想着打道回府,明早再来见晋王,可是她的背后站着一排武卫,他们个个身长八尺,身穿铁甲,手持陌刀,如同一座森严的铁墙将她围堵。 晋王这是明摆着欺负她。 她终究只是个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姑娘,在一个只想除掉自己的人面前,学不会宽恕。 晋王不在,赵鸢就对着那老奴阴阳怪气道:“我赵鸢是个敢作敢当的人,不似那些缩头乌龟。” “你这姑娘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听说赵太傅家的千金知书达理,看来都是误传。” 赵鸢实在无聊,便跟老奴侃了起来:“长安的传闻里,谁家千金不是知书达理?” “说的也是...哎你怎么还跟我聊上了。” “您不跟我搭话就是了。” 至此,赵鸢终于出师:李凭云的厚脸皮已经被她学来了九成。 这招果然管用,对方愤然离去。 只是这一夜,再无人打开凉州府的大门。除了赵鸢和那一排看守她的武卫,整条街空无一人。 雨停了会儿,到了快黎明时又下,赵鸢虚弱地对不动如山的武卫道:“我不走,你们回去歇着吧。” 这些武卫是晋王亲自训练出来的,无人跟她搭话。 赵鸢只好道:“是晋王让你们彻夜守着我,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千万不要记恨在我头上。” 日出,雨停。 有个武卫终于熬不住了,他看着靠着柱子熟睡的赵鸢,同旁边的大哥说道:“这姑娘真是倔。” 那大哥道:“别跟我说话,我现在一说话就想睡觉。” 午时一到,凉州的衙门开始干活。 赵鸢醒了醒神,昨夜的老太监换了身衣服,从大门走出来:“行了,跟我走吧,王爷要见你。” 赵鸢本想着自己病了,正好讹一回晋王,没想到淋了一夜雨,只是睡一觉的功夫便又生龙活虎了。 晋王做凉州府刺史,表面上也是个有头脸的官,他今日自然穿着刺史的官服。 只是在赵鸢看来,那身官服真是讽刺。 晋王装模作样地把公文合上,“赵主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王爷,咱们就不打哑谜了。赵鸢想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让王爷宁愿杀害十几条无辜的性命也要除去我。” 晋王本身是个爽快人,阴阳怪气那一套是上了官场才学会的。没想到赵鸢会如此直率,他索性也不伪装了,直接朝赵鸢高声道:“害死那十几个人的是我么?” 赵鸢咬牙切齿:“不是你么?” “你不离开太和县,他们会死?” “你...”赵鸢秀才遇上兵,一时愤慨无言。 在愤怒面前,还谈什么自持。 她震怒道:“就算你是王爷,亦要杀人偿命!” 有一瞬,晋王也恍惚了。 对方的气势是他从未预料过的,眼前这个姑娘,俨然已经因愤怒面目全非了。 “难怪老贼婆会派你来陇右...赵姑娘,你本无罪,可你是老贼婆派来的人,就是本王的敌人。本王杀一个敌人时,不慎误杀了几条贱命,这需要理由么?你若非要一个理由,那本王告诉你,这就是你的命,而且,是你自己选的命。” “所以我送上门来让王爷杀了我,免得再伤及无辜,王爷动手吧。” 第50章 生死在天5 晋王张狂地大笑了几声:“赵主簿,本王以前是领兵打仗的,三十六计不见得有多熟悉,但还是会一两招兵法的。你想帮老贼婆解决本王,于是打算激本王杀你,然后本王落得个谋害命官的罪名,和本王一命换一命,是不是这样?” 赵鸢低估了晋王。 武断、冒进,她的弱点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在她官员最通亨的那两年,坊间有一波专事研究如何升官发财的人提出,赵鸢之所以受女皇宠信,除了她的女子身份,更因为她和其它官员不一样。 越接近权力中心的地方,官员们越是步履维艰。可当一个王朝在走向鼎盛之路时,最不需要这些步履沉重的人。 女皇需要的,或说大邺需要的,是一个敢于犯错的人。 赵鸢若早生或晚生几十年,也许会性格的弱点屡屡碰壁,可她偏偏生在了这个需要她的年代。 聪明的时候是真聪明,蠢的时候也是真蠢。她头脑中的“生死”观念非常简单:人生无憾,则死无怨言。 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进士,做官最高做到了代县令,还有,她遇到了李凭云。 无憾,可死矣。 赵鸢的手紧握成拳,仰头看向晋王:“王爷,您横竖要杀我,我横竖都是一死,只求给我个痛快。” 晋王哂笑道:“赵主簿,本王和那老贼婆斗法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丫头。本王现在改主意了,我不但不杀你,还要把你当座上宾。” 赵鸢输在了太年轻 。她对这个敌人的了解只有两点:女皇政敌,丧心病狂。 晋王和女皇斗的最厉害的那两年,赵鸢还在玩泥巴。 当年先帝病危,只许女皇一人近身,坊间传闻帝后的宫里散发着尸臭,疑似先帝已薨,晋王以解救先帝为借口带兵杀入宫中,不料被起夜的先帝撞了个正着。 晋王知道自己中了女皇的计,他知道自己逃不了夺宫的罪了,于是当场撞向奉天门前的石柱,当即昏死过去,再醒来时候,晋王就疯了。 晋王靠着装疯,一直苟活到先帝真正去世那天。 他本是夺位逼宫的佞臣,谁晓得半路杀出来个比他更荒唐的女皇,女皇成了讨伐对象,而当年的反贼晋王竟成为了受拥护的王位继承人。 那几年,大臣们簇拥着晋王跳起来一次,被女皇压制一次,跳起来一次,被女皇压制一次... 那个女人的厉害,赵鸢往后才能真正认识。而此时此刻,她和那个女人的宿敌——晋王的势不两立,与对方并无关系。 她只是纯粹想赢这个自大的男人,为那些惨死的举子和小甜菜的父母讨一个公道。 “王...” 晋王骤拔出架子上的刀,赵鸢被利刃出鞘的声音打断了话音。 刀尖直抵她的喉咙,但凡她的喉咙有轻微的震动,都会被刀尖割破皮肤。 这一切发生的实在太快,赵鸢当场吓得发不出声音来。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5节 可她不是一个表情丰富灵动的人,明明是不敢动,配上并不丰富的表情,就给人一种稳重的错觉。 晋王冷笑:“我就说老贼婆怎么会派个黄毛丫头来对付本王,原来是胆识过人,敢情平日赵主簿是故意装傻,让本王掉以轻心。” 晋王都如此说了,赵鸢自然是死撑着面子,将错就错,想象自己是一个泰山压顶岿然不动的大人物。 “王爷,您就这样对待座上宾?” “来人。”晋王唤来武卫,“护送赵主簿去休息。” 说是护送,实则是押送。 赵鸢被刀抵着脖子送到厢房,一看到屋中的奢华程度,她就想到了这样的可能性:晋王一定是要腐化她。 赵家世代清廉,想以贪腐之罪治她,门都没有。 可事实是如此么?事实是,晋王将她当座上宾招待,只想简单愚弄她一番,有问题的是赵鸢,她确实有多疑的毛病。 这毛病从前没有,遇到李凭云时初有苗头,直至这次在她身边发生了命案,这毛病被彻底激发。 后来有几年,随着她成了朝廷第一大靶子,这疑心病已经将她折磨地夜不能寐了,大病一回之后,才被迫改善。 赵鸢的本意,是来求死。若身为县官的她死在晋王手下,晋王将面临剥爵流放的处罚。不料晋王不按常理出牌,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她。 两餐美食下肚,赵鸢悟出了两个道理。 一是还是活着好,二是她被软禁了。 和吃苦主义的赵鸢不同,晋王是个享乐主义。 赵鸢这趟刚好赶上了晋王爱妾过寿,她被请去了宴席上。 晋王是个奇人,十分看重自己名节,怕人传他和赵鸢的谣言,勒令赵鸢男装出席。 宴席的奢靡令她瞠目结舌,她是个见过世面的长安千金,但看到宴上歌伎衣服上镶着的宝石,仍不免被闪瞎眼。 若是从前的她,会惊叹于那颗宝石的光芒。 而如今她是太和县主簿的身份,她见过县里的农民被强权剥夺生计,见过读书人连一间寒舍也负担不起,叫她如何再去感叹宝石的璀璨? 前来赴宴的,多是陇右官吏和望族。 朱门酒肉...何止一般臭。 晋王趁着台上歌舞表演时,对赵鸢炫耀道:“文言坊是坊间最好的舞乐坊,经本王亲自调教,在胡旋舞的基础上,加了破阵舞元素,宫廷歌舞伎,比不上她们一根头发丝。” 晋王言外之意,比不上这些歌舞伎的头发丝的,不止宫廷乐坊,还有因她丧生的那些人命。 赵鸢则是没听明白晋王的意思,回话道:“原以为凉州府的事务繁忙,没想到王爷还有这闲情逸致。” “赵主簿,这就是我跟你的区别,当官会用人就行了,别整的自己累死累活的。” “王爷...先帝有令,严禁官吏铺张浪费,八品以上的官员,每年私人吃穿用度不得过三十两银,您这场宴会,过于奢华了。” “先帝...赵主簿原来是说本王的皇兄啊...他去了太多年,本王都忘了这人的存在了。” “王爷,请注意您的言辞,您这是公然对先帝不敬。” 晋王哂笑道:“赵主簿,你是要去皇宫给老贼婆告状么?想来,老贼婆比我更恨皇兄。还是说,你想去黄泉路上,亲自在皇兄面前参我一本?若他知道你一个女人做了官,不知道先宰我还是先宰你。” “王爷若只是想看教训我,大可不必请我前来浪费一双筷子。” “以为本王愿意看到你这扫把星么。”晋王冷笑,随之转头看向躲在他身后的小妾,“是你说想要见识咱们大邺第一位女主簿的,人给你请来了,怎么又避之不见了。” 这一脸娇羞,不敢以目光直视赵鸢的美人就是今天寿宴的主角,晋王爱妾。 “王爷,赵主簿是朝廷官员,妾贱民出身,没有资格直视赵主簿。” “本王不是早就替你除籍了么...茹儿,你这样子真让本王心痛。” 色迷人眼。 就连赵鸢都看得出那爱妾是在装模作样,偏偏晋王看不出。 赵鸢不知,当年晋王之所以成为最不受宠的皇子,不单因为他字写的丑,不爱读书,还因为他格外“痴情”。 晋王爱妾匆匆看了眼赵鸢,然后小鸟依人靠在晋王怀里,“这位赵主簿,竟然是个美人,王爷,你...你让她做客,不会是...不会是...看上她了吧。” “乖乖,你胡说什么?本王当初请你入门时说的话,你以为是骗你的么?” “可赵主簿又有才华,又有美貌,你当真不会对她动心?” “老子就算瞎了眼,也看不上她...”晋王在处理感情上也是个糊涂蛋,他朝赵鸢招了招手:“赵主簿,回去歇着吧,别出现在本王和茹儿面前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赵鸢,自己被晋王的爱妾给耍了。她定是知道自己被关在州府里,误会了她和晋王的关系,心生妒意。 对方眼珠子一动,赵鸢就知道必有阴谋。 “王爷,让秦嬷嬷送赵主簿回去吧。” 晋王对此妾几乎言听计从:“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求你别质疑本王对你的真心。” 赵鸢不禁质疑人生:自己对李凭云也说过类似的话,这话说起来容易,听起来真...有些恶心了。 秦嬷嬷斜眼看一记赵鸢,“奴婢送赵主簿回去。” 秦嬷嬷是新招的奴婢,不大熟悉州府的路。今日文言坊的人过来,州府异常混乱,为了避开外面来的班子,她选了一条小路。 “大婶!”巷子里冲出一个舞伎打扮的小姑娘:“我我我内急,找找不到茅房,我们的舞蹈要上了,我我怕赶不上,您行行好,带我去茅房吧。” 秦嬷嬷深谙晋王德性,若今天的表演有令他不顺心之处,府上的下人都得跟着遭殃。 她对赵鸢道:“赵主簿,你等我片刻,我带这小丫头去解决内急。” 赵鸢点头道:“那我在此处等你。” 赵鸢在假山间踱着步,想寻找一片阴凉,忽然背后伸出一只手,将她拽进假山洞里,“赵大人,是我高程!” 接着外面的光,赵鸢看清了舞伎打扮的高程。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说来话长,小甜菜的远房表姐在文言坊弹琵琶,和今天的寿星茹娘是一起苦过来的,茹娘卖她了个人情,把我送了进来。” 赵鸢就知道那个茹娘不简单,只是没想到她是来帮自己的。 “赵大人,咱两差不多高,你换上我的衣服,跟着文言坊的人一起离开。” 赵鸢果断地摇头:“我不走。” “赵大人,你脑子没事吧?” 赵鸢道:“我的目的还没达成,我不能走...高程,你替我写封信给我的未婚夫裴瑯,告诉他我被晋王软禁,让六子想办法送到他手上,他知道该如何做,记住不要用真名。” 高程讶然:“赵大人,你你你定亲了?那李大人...” 李大人啊...提起这个名字,赵鸢总会忍不住莞尔,就连她的语气都变得温柔如水,“他是天上的云,只要能抬头看到他,我就心满意足。” 赵鸢是个入世极深的人,她这辈子,为女皇而活,为赵家家声而活,为儒家礼法而活,为报仇而活,她负载着一切的厚重。在她的人生里,有关于赵鸢的部分,只是很狭小的一部分。 那狭小地带,甚至容不得她自己,却容纳了李凭云。 赵鸢拍了拍高程的肩膀:“高程,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赶紧想办法离开吧,若你因为我而出事,我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赵大人...有句话,李大人真是说对了。” “他...他说我什么了?” “大邺最倔的驴都没你倔。” 第51章 生死在天6 州府的寿宴持续到晚上,宴酣之音入耳,赵鸢不禁自问,功名的尽头,必是腐烂的奢靡么? 她不知其它读书人是如何,但那些精妙绝伦的歌舞,那些酒后的仰天大笑,绝不是她要走的仕途。 毋宁死,她也要一身清白。 夜风肃肃,房门被敲响。她警觉道:“本官已经睡下了。” “别装了,这个时候你怎么可能睡得着。” “胡十三郎?” 赵鸢匆忙开了门,“你来做什么?” 胡十三郎是心思细腻的人,而赵鸢痛恨背叛,两人之间有了芥蒂,相处起来十分别扭。 胡十三郎不自在地说:“我瞒着王爷来的,有东西要给你,让我进屋。” 赵鸢心里虽然警戒,但还是强撑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请了胡十三郎进屋。 胡十三郎没打算久留,他从怀里匆匆拿出一团发毛的破纸,展开放在桌上。 赵鸢扫了两眼上面的内容,面色大变:“高程秋试的卷子为何会在这里?” “赵大人,你还不明白么?陇右的科举就是走个过场,乡贡早就定了人选,高程这小子是聪明,但他不是王爷选的人。王爷让人烧了这张卷子,恰好那人是个文盲,我拿别的试卷偷换了过来。” “你知不知道这卷子是晋王操纵科举的重要证据?你把它交给我,不怕晋王发现了为难你么?” “无所谓,我这条贱命是王爷给的,王爷要杀要剐,我都认。这张卷子送你,就当给你赔罪了,你这小贼婆...其实对我不薄。” “算你有点良心...”赵鸢迅速将高程的卷子收起来,“胡十三郎,我一直有一事不解,请你告知真心。” 胡十三郎其实挺喜欢赵鸢这小贼婆的,她知道了他的秘密,从未嘲讽于他,而是真心接纳。对他这样的人,这一点微小的善意,足矣让他为对方卖命。 “你问吧。” “晋王究竟对你有何恩德,你竟然对他如此忠心。” “王爷对我的恩德...”胡十三郎哽了一下,“比生我的人更深。” 胡十三郎和晋王之间的渊源,说来简单。 胡十三郎母亲年轻时是个有名的乐伎,但乐伎这一行是吃青春饭的,一旦稍有年老色衰的迹象,就会被逐下台。 看着年轻的乐伎走马灯似地登了台,胡母的内心逐渐扭曲,然而年老色衰的乐伎,几乎是最底层的人,人人都能欺压她,她只能将自己的不满报复在胡十三郎身上。 胡十三郎自小被她逼着穿女装,涂脂粉,学乐伎唱曲,他若不从,就会被吊起来毒打。 少年时晋王好乐,他听闻过胡十三郎母亲的名声,特地来拜会,不料撞见还是孩子的胡十三郎被悬在房梁上。 晋王那时还只是个纨绔皇子,没有养心腹的概念,他买下胡十三郎,便放他去自生自灭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6节 对晋王而言,这是举手之劳,对胡十三郎来说,哪怕是他的亲生父母,都未曾给过他这般恩德。 他先跟了屠夫学屠宰,后来经人介绍入了盗门,他名气大震时,恰是晋王来到陇右的时候。晋王俨然没想过当年救的小孩成为了陇右第一大盗,他利用胡十三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去杀太和县心上任的主簿赵鸢。 胡十三郎说:“晋王救了我的烂命,而他自始至终只要求过我做这一件事,我却帮不了他。” 赵鸢生怕胡十三郎突然改变主意要杀了她,她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命大。” 这句话是没错的,细数她这一生,遭过无数明枪暗箭,但除了李凭云刺她的那一剑,她都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 “我说你这小贼婆,城府是真的够深。”胡十三郎咋舌道,“你说你好好的县令不当,跑来招惹晋王干啥。其实王爷这人很好哄,你只要认错服输,他就放你走了。” 赵鸢心中想,他能放过我,可这一次我不会放过他。 “你就听我一句劝,回长安好好做你的官家小姐。朝廷里的事,动辄要人性命。王爷从前多尊敬你的李大人?现在知道了李大人和老贼婆是一伙的,还不是派人去铲除他?你比起他,终究还是差点心眼...” “他不是我的李大人...你刚才说什么?” 胡十三郎翻了个白眼,“王爷专宠李凭云,陇右世族不满许久,这次趁着他出事,陇右没一个人替他说话...诶,估计你也见不着他了。” 在此之前,赵鸢自己也未察觉李凭云对她是如此深刻,如此重要。 她困倦的双眸骤然有力,“胡十三郎,帮我最后一个忙。” “你别得寸进尺...” 赵鸢断然打断他:“将高程的卷子送往尚书省的孟司正,不得损毁。” 胡十三郎忍俊不禁:“说什么笑呢。” 赵鸢异常严肃:“我没同你说笑。” 有她在,不许任何人有机会伤李凭云半分。 胡十三郎收敛笑容,“把高程卷子送去朝廷,就是做实了王爷罪证,你让我背叛王爷?” 赵鸢道:“晋王让人毁了高程的卷子,你却把它偷了出来,其实你已经在我和晋王之间做出了选择,不是么?” “少在这挑拨离间!” 这一次,赵鸢要晋王必败无疑。 软禁朝廷官员和科举舞弊,其中任何一项罪名都能让晋王再无翻身之地。 晋王不知道高程的卷子尚在,她已有了五成胜率。 有五成胜率,为何不赌? 赵鸢冷然看着胡十三郎:“高程的卷子你拿走吧,你想毁掉它,或是帮我把它送去长安,是你的选择,我已经做出我的选择了,所有的后果,我自己承担。” “赵大人,你太自大了。”胡十三郎捏起高程的卷子,在赵鸢面前把它撕成两半。 “既然如此,你走吧。” 胡十三郎见她面上并无悲伤沮丧,冷静如同今夜的宁月。 她真是越来越像另一个人了。 胡十三郎心软道:“我可以帮你寄封信给李凭云,让他帮你出主意。” 赵鸢无不担心李凭云的安危,就算是她都痛恨背叛,更别说刚愎自用的晋王了。 这次李凭云一定九死一生。 罪魁祸首,仍然是她。若她能听他的话...也许就不会同时让二人陷入险境了。 她立即有了一个能于百里之外解救李凭云的蠢办法。 只要在晋王除去李凭云之前除去晋王,李凭云就会平安无事。 胡十三郎和赵鸢约好,明天一早他来取信。 给李凭云写信—— 写什么? 其实她有一生的故事想要托付给他,这一生,短暂也好,漫长也好。 赵鸢不擅长写信,给李凭云的这一封,是她一生第二次写信。 第一封信,是一月多以前写给裴瑯的退婚书。 情到浓时,自然下笔有神。 “李大人,我此生无悔。”她默默道。 哪怕动荡不安,这一年仍是她人生最好的一年,因为在这一年,她走了千里路,遇到了李凭云。 赵鸢写完信塞到门口的花瓶底下,胡十三郎趁人不注意取了信,匆匆离去。 中午有人给赵鸢送饭,赵鸢粒米未沾。 这就是她想的蠢办法:绝食。 只要高程通知了裴瑯,裴瑯会在第一时间赶来救她,并给晋王定一个残害命官的罪名。 起初晋王没把这当回事,认为是饭菜不合她口味,直到看管赵鸢的武卫禀告说她一天未进食,晋王才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丫头真是不知道什么叫苦,行啊,本王就如她所愿,让她吃点苦头。” 第二天,赵鸢就被转移了地方。 tai祖是武将出身,为了培养皇子们,他用上了军营里的惩戒方式。夸张来讲,晋王这辈子受过的罚,比赵鸢吃过的米还要多,他知道什么才是最折磨人的。 鞭子、扎针...这些只能刑罚只能折磨人的□□,有的时候,□□的疼痛反而会激励一个人的神志。 赵鸢被带到囚室后,仍然嘴硬:“王爷,你若要叫人辱我,最好将我折磨死,然后毁尸灭迹,若留我一条性命,我爹和陛下不会放过你。” 晋王云淡风轻道:“赵家的千金,裴家未来的当家主母,本王怎么敢叫人侮辱你?” 他走到囚室的烛台前,轻轻吹熄顶端的蜡烛:“年少的时候,本王三天两头被关禁闭,原以为多年过去已经早就克服了恐惧,可是现在深处这样的暗室中,仍会忍不住心悸...本王书念的不好,无法陈述其中滋味,只好请赵主簿亲自感受一番。” 赵鸢在大理寺做司狱那两年,“关禁闭”几乎成为了她的代表作。朝中心里有鬼的大臣,一听到赵鸢的名字,被关禁闭的恐慌遍布全身。 然而在仕途之初,她没意识到禁闭的可怕,和许多人一样,单纯认为不过是在黑暗的屋子里呆着,睡上几觉,很快就熬过去了。 可她不论是睁眼还是闭眼,她所能触及的,只有无边的黑暗。 时间过去了只有一日,她已然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若她还活着,怎么会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事物? 而她被关在无声无光的囚室里,整整七天。 第七天的时候,她终于听到声音。可由于她太久没有听到声音,并没有分辨出那是脚步声。 “赵主簿,本王也不是个狠心人,只要肯服输求饶,本王就立马八抬大轿送你回长安。” 赵鸢委实是个死要面子的人,她有气无力道:“下官已经好久没这样清静过了,现在叫下官出去,下官只觉得外面吵闹。” “啧...赵主簿,今早上有封信误送到了本王这里,我一看,这不是写给你的未婚夫安都侯的么?本王没有窥人私隐的恶癖,所以还没打开看,你先替他收着吧。” 赵鸢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高程送出给裴瑯的求救信。 她彻底输了,输给了她的自大。 赵鸢惨淡一笑,暗室里,无人能看到她的笑,只听得到她沙哑的声音。 “王爷,我是不是挺蠢的。” “蠢透了。” “蠢也无妨。”她缓缓道,“既然我没法替死在大火里的太和县的举子和农家夫妇报仇,那就为他们偿命...”她怔了怔,与其突然格外失落,“只是让父亲失望了。” 父亲这个角色,几乎是赵鸢人生的奠基。在她不知要为何读书的年纪,一直在为父亲而读书,她人生的归途,始于父亲的影响。 听到赵鸢的话,晋王也想起了自己的一些憾事,和赵鸢一样,他一直在追求父亲的认可。 但直到那个老不死的驾鹤西去,也未曾对他满意过。 这一点浅浅的共鸣让晋王心软,“你说你何必如此呢?赵姑娘,听我一句劝,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那十几条贱命加起来,也比不上你这一条命尊贵。” “何为尊贵!”赵鸢声音陡然升高,“王爷,何为尊贵!我县里的读书人等了一辈子,才等来这个应举的机会,农夫农妇勤勤恳恳,只为谋求一个安稳生计,他们何来不尊贵?卑贱的,是生在泼天富贵之中仍贪得无厌之人。” 晋王从没想过这些。 他是生在泼天富贵里的纨绔子弟,打仗时也不用他去冲锋陷阵,一生里最大的烦恼,无非是要不要当个皇帝玩玩。 赵鸢的话让他第一次开始思考,为何有人生来是贱民,而有人生来是权贵。这个问题困惑了他一辈子,即便日后他御极这个国家多年,也没想明白。 他没见过那对丧身火中的农民夫妇日出而作、日落未必而息,只为儿女将来不必像他们一样劳苦。 他没见过那十四名举子因读书布满虱子的衣服,没历经过他们历经的无数长夜。 黎明将至,他一把火烧光了这一切,天地之间,那些辛苦活着的人,无人知道他们来过。 可赵鸢见过。 为生民立命,她走的路越是远,越明白这句话的重量。她想要托起万千生民,就不能低头。 “你一个女人,竟敢说本王卑贱!” “我身为士人,勤勤恳恳读书,身为臣子,对待陛下忠心不二,身为儿女,对爹娘尽孝,身为女人...哪怕心有别人,也从无愧我的未婚夫,王爷却只看见我是个女人,被偏见蒙了眼的人,真是可悲。” “本王不信治不了你。”晋王恶狠狠一句,“赵主簿,你不是总强调自己是个读书人么,那本王成全你,让你尝尝那些贫贱读书人的苦。” 他拂袖而出,对外面的守卫道:“饿着她,本王不信她不低头。” 饥饿——挨过饿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惩罚。 守卫一生经历过两次饥荒,第一次是年幼时,那时河西□□,树皮和草根被啃光了,最后只能吃女人、小孩,他爹为了保护他,成了别人的食物。第二次是行军时,他们被困死城,断水断粮,战场上的同袍自刎而亡,将自己的肉分给其它的兄弟。 诚然大邺是个盛世,今朝也好,后世也罢,无数人歌咏它的强盛和浪漫。 这个国度的史书上看不到饥荒的痕迹,只有这个微不足道的守卫明白,在饥饿面前,莫说什么为人尊严,说什么铁血意志,所有的浪漫和理想,都比不上野狗口中嚼烂的碎肉。 五天后,赵鸢出现了一些肌体上的反应。 她开始畏寒、心悸、思维也发生了错乱。 晋王只是让她认错,并不想承担虐杀赵鸢的责任,所以每天早晚会让守卫给她送一碗水。 她在无光的环境下生活了半月之久,神志已不大正常。 守卫担心闹出人命,傍晚给她送水时劝她:“小姑娘,服输不要命,你这么犟下去才要命,王爷本意不是要杀你,你就去跟他认个错,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脑子是真的被关坏了,在这个关头,仅仅剩下一个想法:只要她成了强者,就不会有人因她而死。 她无罪,死者无罪,为何无罪之人要向有罪之人认错?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7节 “晋王草菅我太和县举子人命,本官前来讨回公道,本官何错之有?” 她口中一直在重复着“本官何罪之有”这几个字。守卫疑心这姑娘是疯了,前去向晋王禀报,却见州府门口火光一片,一群面生的黑衣甲卫将晋王书房包围... 第52章 第三只蜻蜓1 火光将凉州府照得透亮,逐鹿军气势雄浑。 “晋王司陇右科举,结党大儒,暗藏龃龉,以权谋私,蔑杀科举公正,枉顾敬宗庙社稷。今命太和主簿赵鸢,持朕之令,清肃科举贪腐。” “安都小侯爷,本王知道陛下一直视我为眼中钉,但总不能连证据都没有,空口白牙污蔑本王以权谋私吧。” 裴瑯凤眼冷睨:“王爷,先不论你清白与否,驳斥圣谕,乃于陛下不敬,仅凭这一条罪名,晚辈就能将你当场剿杀。” 晋王倒不慌乱:“那真是多谢小侯爷了,小侯爷长途跋涉,先进来喝口茶吧...” “不了。”裴瑯果决离去。 赵鸢不知日子过了多久,她想,是不是一辈子,也就这么长了...她还能见到日光么...还有机会么... 她想陪母亲再去拜一次观音,想亲口告诉父亲自己在太和县的见闻,想和裴瑯好好谈谈他们的婚事,想让六子带她去见更多的江湖侠士,想对高程、小甜菜、胡十三郎他们致歉... 还想亲自送太和县的举子们回家。 她的眼前似有微光,赵鸢以为自己做梦了,可紧接着,又听到脚步声,她以为是自己终于赢了晋王。 她不服气地想:我赵鸢就是死倔,我连死都不怕了,怕你不成。 囚室的门被打开,赵鸢落入一个怀抱。 那个怀抱有些冰冷,有些风沙的味道。 “鸢妹,我来接你回家。” 赵鸢多日未曾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讲话了,只是凭着直觉,虚弱无助道:“李大人,我想吃徐大娘家的烤羊腿。” 听到“李大人”三字,裴瑯一怔。 她不是喊她爹娘,不是喊天上的神仙,而是喊了另一个男子的名字。 “我这就找人去给你做烤羊腿。” 他抱着赵鸢走出暗室,经过晋王与众人面前,咬牙切齿道:“晋王你囚虐朝廷命官,有目共睹,罪上加罪。” 晋王没想到赵鸢竟倔到如此地步。 一个头一回出远门的姑娘,为了赢他一回,敢拿自己的命做赌注。 裴瑯抱着赵鸢走出州府,来到驿站,先吩咐人去备粥,他盯着仆妇给赵鸢喂完了半碗粥,才终于放心。 “鸢妹,你真是出人意料啊。” 赵鸢没有力气面对裴瑯的阴阳怪气,她眼珠子直直盯着屋顶横梁,心里回答他:是你从没想过好好了解我。 “绝食?你可真想得出来,就不怕把你自己小命搭进去。” 赵鸢心道:因为我有勇有谋,哪像你似的,只敢在背后悄悄骂晋王。 “你的事迹我记住了,以后当故事讲给咱们的儿女。” 赵鸢从床上诈尸一般坐起来:“你们没收到我的信么?咳咳咳咳咳...” 裴瑯喝了口水,“什么信?你要跟我退婚的信么?” 那日水车旁边李凭云要她亲他,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她不能背叛自己的婚约,却更不能背叛自己的心,所以她写信回家,想要同裴瑯解除婚约。 只是,她能靠着幸运赢得晋王,却不能靠着幸运赢了父权。 “你爹的脾气你不知道么?还好你不在他身边,要不然,你指定该跟他闹绝食了。” “...我爹...他怎么说的?” “你娘劝住了他。鸢妹,这婚事是命运强加在咱们身上的,咱们逃不掉的。我虽然不能专情于你,但外貌和家世都没得挑,又支持你当官,已好过九成男子。” “退婚吧。”赵鸢有气无力道,“是我背叛了我们的婚约,你们可以责怪我,但我不知悔改。” “因为李凭云么?” 这次赵鸢没否认。她是一个连纸上婚约都不愿背叛的姑娘,又如何能够背叛自己的心。 她是个幸运的人,赶上了对女子最公正的时代不说,还能屡次三番死里逃生。 这一生,本来已经很好了。 可因为李凭云的出现,“很好”的人生成为了“仅此一次”的人生。 裴瑯放下茶杯,“你不宜劳神,先休息,有什么事等你休息好了再说。” 赵鸢从小被母亲用各种补品喂养,身体恢复的很快,只休息了一天就恢复了八成精力。 小甜菜早上来给她送补品,见她坐在窗前看书,惊讶道:“你能下地了?” “我不但能下地了,还能活蹦乱跳呢。”赵鸢继续看书,“这补品太甜了,我不喝,你喝吧。” 小甜菜道:“我知道你可怜我,才给我喝的,我照顾你,只是因为照顾你的婆子今天有事没来,驿站又没别的女的了,你害死我爹娘,从此我成了孤儿,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施舍。” 赵鸢突然放下书:“想惩罚我么?” 小甜菜大眼睛一转:“想啊,可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惩罚你一个官家小姐,而且,你还是个官。” “你待在我身边,替我做一些琐事,我教你读书认字。” “读书能干啥?能让我报仇么?” “读书认字不能让你报仇,但能让你有自立之本。对待仇人,最恐怖的惩罚不是杀了他,而是自立坚定地活着。” “你也没比我大几岁,我凭什么信你?” “所以让你跟我读书认字啊,等你读了书,能够独立思考,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我再想想吧...” “你可别再想了!”窗外传来高程的声音。 赵鸢看到那个碧眼少年,如见一片青天。 “高程!” “赵大人!你没事可太好了,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向李大人交代!” 赵鸢看到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你放心,你的考卷我护住了,我一定会给你公平的结果...” “赵大人,今年考不上,我就明年再考一回,反正我现在是良民了,我年年考,不信考不中!” “那真是要让你失望了,估计明年和以后,你都不能参加秋试了。”裴瑯负手走过来。 赵鸢道:“何出此言?难道胡十三郎真的把高程的试卷送去了孟先生那里?” “是啊,我也觉得不可思议。孟司正是你国子监的先生,又是吏部出去的人,他能帮你把试卷递到陛下面前,这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胡十三郎真为你背叛了晋王,鸢妹,我真得重新认识认识你了。” 赵鸢道:“胡十三郎人呢?” “六子和他先回太和县了,他们似乎私下里有事要说,我便没留他们。” 赵鸢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家都没事...李...他呢?” 裴瑯道:“你这么在意,便自己回去看他啊。” 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被揶揄,赵鸢不禁难为情起来。她对高程和小甜菜说:“你们先去休息,咱们吃了午饭就回太和。” 小甜菜和高程边走边说:“这个侯爷真大度啊,竟然允许自己未过门的妻子提别的男子。” 高程仰头向青天,步履轻快:“这你就不懂了,长安是整个穹宇最繁华的都市,那里的人思想开朗,可以接纳一切事物。” “长安真有这么好?”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等我中了进士,就带你一日看遍长安花。” 两个少年远去,赵鸢忧心道:“只凭科举一事,能彻底扳倒晋王,瓦解陇右集团么?” 裴瑯道:“自然不行。” “那陛下要我查陇右科举舞弊,岂不是让我...往火坑里跳?” 谈起这事,裴瑯无法对赵鸢全盘托出,他只能挑些无关紧要的信息告诉赵鸢:“胡十三郎递给孟司正的,不单是能证明他们操纵科举的高程考卷,还有这几年他们操纵陇右官场、侵占农民土地的证据。” “你确定是狐十三送去的?” “你是怀疑我认不得那熊胡子小白脸么?” “只是有些惊讶,他一直追随晋王,怎么会收集晋王作恶的证据?” “你是陇右命官,你都不知道,我问谁去?不过这些证据,确实都是致命罪证。陇右王儒人买官、杀人、夺地,收取北凉贿赂买卖贱民,每一桩都证据确凿,再加上他们结党营私铁证如山,如此大好的机会,陛下自然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赵鸢这才明白,自己揪出的哪一点恶,不过是陇右的冰山一角。 裴瑯鼓励她道:“鸢妹,有陛下支持,你只管放心去查。” 下午裴瑯命逐鹿军先将赵鸢等人送回太和县,他负责将晋王等人关押,随后赶上。 劫后余生,赵鸢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她来太和县时间不久,可却产生了近乡情怯之感,只因城中有她思念之人。 她担心晋王加害李凭云,所以才兵行险着和晋王对抗,不过县城里依然一片平和之景,有些荒芜,亦很安宁,不似有事发生。 这一颗想要相见的哀切心砰砰跳个不停,到了衙门口,衙门依然是以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见识到了州府衙门的精神风貌,其中落差让她失望道:“我衙门这群懒汉...哎。” 瞧见他的是新来的衙役福八,福八是个大嗓门:“赵县令回家了!” 赵鸢立马谨慎道:“是代县令,不是县令。” “都一样都一样,县令,我们吃暖锅子呢,徐大娘刚送来的羊肉,那叫一个鲜香可口。” “我们这就来。” 赵鸢领着高程和小甜菜去后院,一伙人围着一口铜炉,铜炉冒出的热气升向夜空。 何其欢乐,仿佛今夜是为了团聚。 隔着人影错杂,赵鸢看到那个一身青色麻衣常服的身影。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8节 是她思念之人啊。 “云郎,你们的羊肉不好吃,回头我让手下人从北凉拉几头羊过来,你尝尝。” 云郎?赵鸢瞳孔放大,盯着人群里一个女扮男装的身影。 那狐媚子...竟是沮渠燕? 李凭云这狗东西!她离开不过半个月,他就和沮渠燕死灰复燃了? “赵兄!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李兄办成了一件大事,你听了肯定高兴。” 是田早河端着一盘饼走过来。 赵鸢定睛一看,那群围炉饕餮的人,有一半是胡人面孔。 她冷言道:“我怕自己再不回来,衙门就变成北凉人的衙门了。” “赵兄,你误会了,这段日子,沮渠公主来是和咱们谈生意的,若能在边境开通商道,这对两国百姓都是极大的福祉。” “通商?为何不提前与我商量?” “这...”田早河遁走,“这是李兄操办的,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鸢此时哪顾得上通商一事?她心头只有三个大字:狗男女。 高程呼唤道:“大人,来吃锅子啊。” 赵鸢道:“你们吃吧,我吃不下。” 她这样一说,便有些扫兴。沮渠燕狐狸眼扫过赵鸢的背影,“我看你们大人是气饱了,云郎,你说是不是?” 李凭云淡淡抬眼,任赵鸢的身影在自己视线中远去。 咫尺近,天地远。 第53章 第三只蜻蜓2 “我有事跟你说。” 赵鸢走到影壁前,被人拦住。 “兄台瞧着眼生...狐十三?” 眼前拦她的白面小生竟是胡十三郎。 胡十三郎没了满脸胡子,活像个美娇娘。 “你头一回见我?瞅我干啥?” 赵鸢紧盯着胡十三郎的脸,竟然找不出一丝瑕疵! “此次护送证据之事,多谢你。” “何谢有之。” 胡十三郎不习惯别人真挚的目光,他看向远方,这一瞬间想起好多好多事。 幼年的他,被屠夫收养。屠夫的女儿污蔑他偷自己的衣服,他百口莫辩,屠夫拿杀牛的刀砍了他一根拇指。后来屠夫死了,周围邻里的人都说他是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他们扒了他的衣服,在他身上撒尿、拿石子灌他嗓子。 他为了活命,偷了一个馒头,店主发现后拉他告官,诬陷他每天都去偷馒头。 除了晋王,没人救过他,可是除了赵鸢,没人信过他。 月亮倒映在胡十三郎的眼睛里,掩住那里的盈盈泪光。 “我不知该怎么谢你,如果你愿意,给我些时间,我会找到你原籍的官府,想办法恢复你的良民身份。” “不必了。”胡十三郎说,“不知道怎么谢我,就把李凭云给你养发的方子送我吧,反正我就喜欢这些娘们家的玩意。” “那如何足够?你送去的证据,足矣让整个陇右翻天了。” “你在说些什么?什么证据?” “晋王和世族们相互勾结,买官卖官的证据...” “我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把高程的卷子送给孟司正以后,就走人了。”胡十三郎讽笑道,“你高看你自己,也高看我了。你还不足以让我离开王爷,我也没那本事拿到你说的证据。” “不是你,那会是谁...” 赵鸢陷入沉思。 胡十三郎道:“你若没事,那我走了。我为你背叛了王爷,虽不知该拿什么颜面去见他,但大丈夫要为自己做的事承担后果。” 胡十三郎刚走开一步,赵鸢喊道:“慢着!” “你这小贼婆有完没完啊?” “现在凉州被逐鹿军管控,你去了也见不到晋王。” “那我就哪来哪去,咱当强盗的的,跟你们这种人不一样,走哪儿哪儿是家。” 赵鸢叹了口气,“若我愿给你一席之地,让你不用偷抢,有饭吃,有地方睡,你愿意替我办事么?” “你...”胡十三郎本想口出恶言,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何必呢。” “你想求一个安稳,我需要一个能让我信任的人,这笔买卖你我都不亏。” “算了吧,爷爷我最烦你们这些当官的了,你还是去找别人吧,六子...我看六子就很不错。” “你若不愿意,直接走就便是。若是想通了,明日换上衙役衣服,继续在衙门当值。” 赵鸢打了个哈欠,“我要回去歇着了。” 赵鸢走了两步,胡十三郎突然喊道:“等等!” 就知道有戏。 胡十三郎送怀里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我出凉州那天,所有的驿馆都被封了,你让我转交给李凭云的信没寄出去,你自己给他吧。” 赵鸢早已忘了还有这一封诀别信了。 她拿着信回屋,本以为自己的屋里该长蜘蛛网了,进了屋,屋中却纤尘不染,还有让她安心的墨香味道。 洗了把脸,换了寝衣,赵鸢躺上床。她盯着手里的信封发呆,寻思着要不然烧了吧。 反正李凭云也不在乎她...不在乎她险死在凉州,不在乎他是她第一个想要见到的人。 裴瑯说得对,人间的真心最是短暂。 在烧了这封信之前,赵鸢回想起了自己当日下笔如有神的情境,她写文章从未如此顺畅过,烧归烧,在烧之前她欣赏一下自己的文采,总不为过。 赵鸢打开信封,小心翼翼拿出里面的信,将其翻开时还在担心,若是自己被感动落泪了,对李凭云旧情复燃如何是好? 她纠结地看过去... 这肉麻玩意儿是谁写的? 吐了吐了。 真是她写的? 她怎会写出如此肉麻的字眼? 莫不是写信的时候被鬼怪附体了? 她立即将信揉成一团,握在两掌之间,谢天谢地这封信没送出去! “再不开门我自己进来了。” “慢——” 木门吱呀一响,门已被推开。 “李大人,你怎可不敲门?未免太无礼。” “赵大人,喊你多遍,你不应答,反而怪我了,李某冤枉。” 赵鸢看到他手中端着的托盘...托盘里的内容:一碗粥,一张饼。 他和沮渠燕美酒佳肴,只让自己喝粥吃饼? 难怪书中都是贱男人虐待糟糠妻的故事,原来这就是现实,她还同他八字没一撇呢,他已如此待他。 “你现在不宜吃荤腥,先喝点粥,胃养好了再吃别的。” “我没有胃口。” 她带着十五名举子前往凉州,只带回了高程一人,一想到那些因自己而死的焦尸,赵鸢胃口全无。 李凭云端着托盘朝她走来,随着他越来越近,赵鸢越是感到一股浓郁的悲伤。 李凭云用脚尖把凳子勾近,他坐在凳上,将托盘置于腿上,端起粥碗,舀了一勺:“张嘴。” “我说了没有胃口...你...男女授受不亲的,不用你喂。” “人各有命,赵鸢,举子之死与你无关。” “可...是我一意孤行,若非我异想天开,想要送他们去参加秋试...是我的错。” “既然你非要背负着他们的命,那就好好走下去,带着他们的抱负走到更高更远的地方。” “我可以么?” “赵大人啊...”李凭云用勺子搅弄着米粥,那一粒粒米花在他搅弄之下,翻腾不息,与命运的死水斗争。“你信天有正道么?” “...从前犹豫过,可经过晋王一事,我似乎是信了。” “不论它存不存在,只要你去追逐它,它就存在。赵大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赵鸢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正道。 “李大人这张嘴真是会哄人人,难怪北凉公主都放下对大邺的成见,前来帮你。你把粥放下吧,我自己来。” 赵鸢眼珠一转,李凭云就知道她的心思了。 “既然知道她是来帮忙的,你呕什么气。” 沮渠燕这时来太和县,一定不是偶然。赵鸢脑筋一转,就猜到李凭云是故意请她来的。 他知道周禄定要去晋王面前告他一状,于是周禄一走,他就写信给沮渠燕,名为商谈两地贸易之事,实则引沮渠燕带兵入城,威慑晋王派来除他之人。 沮渠燕受过他的恩,自然会帮他。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59节 但是! 赵鸢仍不买账,她猜出来是因为她聪明,李凭云不肯向她坦白,这又是另一码事了。 “算了,这粥我还是不喝了,实在没有胃口。” “李某同北凉公主只有君子之交,赵大人不要污蔑我的清白。” “哦?是么,你还清白啊,真红楼的姐姐妹妹一箩筐,比我的姐妹还多。” 赵鸢显然已经丧失理智,到了无理取闹的地步。 李凭云舀了一勺粥递到她嘴边:“喝还是不喝?” “喝...” 赵鸢腹诽:这是照顾人该有的态度么? “噗...”赵鸢一口吐了出来,那米粥倾数流到李凭云白皙修长地手上。 她赔笑道:“烫,要先吹一吹...” 李凭云冷笑:“赵大人倒是不跟我客气。” 李凭云把碗放在一旁,从身上寻找帕子,找了半天才想起来帕子被六子借去擦桌子了。 赵鸢从腰间抽出一方湖绿色的方巾,方巾上绣着一只蜻蜓,姿态生动。 她捏住李凭云的手腕,细心地帮他擦去手上的米粥。 李凭云的手看上去白皙无暇,摸上去又大又硬,赵鸢注意到他的指节有些许畸形,收了帕子,伸出自己的手:“李大人,你看,我的手指和你一样,因练字变畸形了,只可惜,我写不出你那样有千钧之力的文章。” 赵鸢的手不似寻常姑娘家的手,她的骨节突出,看上去是一双有力量的手。 可触上去,原来如此柔软。 李凭云不着痕迹收回手,说笑道:“赵大人的手有托举苍生的力量,要善用啊。” “别给我扣高帽子,我只求能把一桩桩事办妥了...话说,裴瑯告诉我,有人将晋王他们这些年的罪证都递向了大理寺,李大人可知是谁所为?” 李凭云另一手的拇指摩挲着被赵鸢捏过的手腕,看着她道:“赵大人,我是神么?我无所不知么?这段时间我自身难保,如何顾及你的事?” 他一串问题抛过来,赵鸢困惑:“难道...真的有神仙在我背后帮我...” 李凭云正打算顺水推舟,只听这迷信鬼道:“可我各路神仙都有供奉的,给老君和观音花的银子都差不多,这如何能找出到底是谁在帮我...” 李凭云轻轻一笑:“挨个问一遍,不就知道了么。” 赵鸢大眼睛清楚地盯着他:“他们要是能说话,就好办了。” 李凭云拿起碗递给她,轻声说:“吃饱了,就能想到办法了。” 赵鸢从未见过李凭云这般温柔,她假装低头喝粥,双眼却忍不住看向他。 李凭云的心,远比他所表现出来的更加高傲。 大多数人心中都有一片荒芜不治的泥潭,有人沉沦,醉生梦死,有人挣扎,以死为生。每个人,包括赵鸢,都在那片小小的泥潭里,痛苦地寻求一个清白的自我。 可李凭云,他不一样。 他从不对命运自哀,甚至,他对命运一切不屑一顾。 赵鸢在心里她悄悄想:我不介意。不介意你利用我,不介意你隐瞒我,因为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赵鸢放下碗:“李大人,你看,我喝完了。” 李凭云见赵鸢喝完了一碗粥,拾走碗勺,端着托盘起身,“我走了。” “李大人...” “嗯?何事?” 赵鸢摇了摇头,“没事,你走吧。” 于是李凭云真走了,看上去,他对她没有丝毫留恋、不舍,甚至是关心。 赵鸢嗫嚅道:“是我自作多情么?是我自作多情么?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李凭云端着食盘从赵鸢小院中走出来,迎面听到有人唤道:“李县丞。” 那人停足在松树前,玉树临风,李凭云目光淡淡扫过他腰间象征权贵世族的环佩挂饰。 李凭云道:“草民手中有物,不方便向侯爷行礼。” 裴瑯笑道:“你不是不方便,你是压根瞧不上本侯。” 裴瑯双手负在身后,走向李凭云,“本侯和那些吃饱了撑着的世族不同,不会无事登门。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向李县丞讨个答案。” 李凭云将手中托盘放在手边的石台上,而他的手中,仍紧紧攥着一只绣着蜻蜓的帕子。 那是赵鸢的帕子。 他抬眼,示意裴瑯问下去。 裴瑯不觉自讽一笑,他一个堂堂三品的侯爵,除了纨绔一些,样样都是一顶一的好,却在草民出身的李凭云面前落了下风。 “大理寺的孟司正是鸢妹在国子监的先生,六日前,他收到胡十三郎递来的一份晋王操纵科举的罪证,这正高程的试卷,李县丞对大邺律法如此熟悉,想必也知道,单单一份考生试卷,是不足以给晋王定罪的。” 裴瑯停顿,李凭云挑眉,示意他继续讲。 裴瑯接着道:“孟司正和我都想不到鸢妹会为了举证晋王,以身涉险,我二人犯愁之际,当夜竟出现了转机,这次胡十三郎直接来了我府上,送来了一份满满当当的证据。其中有近三年落榜学子的证词,亦有晋王和世家门往来勾结、买官卖官的铁证。光凭物证还不够,胡十三郎还带了几位人证,人是被陇右世家强行征地的农民,农耕是一国根本,陛下得知晋王和陇右世家如此玩弄大邺的土地,怒不可遏。” 李凭云淡淡道:“看来这次赵主簿是要将陇右道翻个底朝天了。” 裴瑯话音一转:“我和孟司正也是惊诧不已,不敢相信鸢妹在短短三两月,竟收集了这么多证据。于是在来陇右的路上,我问了胡十三郎那些证据从何而来,李兄你猜怎么着?” 李凭云挑眉:“怎么着?” 裴瑯道:“胡十三郎说,将高程的试卷送给孟司正后,他就一直在驿站睡觉,从没有送过第二次证据。我思索一番,胡十三郎本就是晋王身边的人,纵使他对鸢妹有义,却不会为了她背叛晋王。若胡十三郎没有说谎,那只有第二种可能了。” “是么?侯爷说来听听。” “有人假冒胡十三郎。” 李凭云点点头,“确实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 裴瑯道:“我要向李兄寻求的答案,正是关于此事。李兄深扎陇右三年,不知李兄可有眉目,究竟是谁有一双通天之手,能收集如此多的晋王罪证?” 李凭云沉思一番,裴瑯也在默默观察此人的神情,谁料他认真道:“莫不是有神仙在赵主簿身后帮她?” “哈哈哈...”裴瑯干笑道,“倒是不无可能哈,只是没想到李兄也信神佛之说。” 李凭云爽朗笑道:“宁可信其有嘛。” 裴瑯语气突然一沉:“既然此事李兄没有见地,那另一件事,李兄一定能帮得上我。” 李凭云心道,原来是在这儿给他设套呢。 他道:“侯爷有命,草民岂敢不从?” “陛下命鸢妹彻查陇右科举舞弊一事,实则是给鸢妹提升官声的幌子。她是赵太傅的掌上千金,是陛下一手培养的进士,怎会真让鸢妹涉险。” 李凭云道:“侯爷不必绕弯子,有事直说即可。” 裴瑯从怀中取出一纸文牒,“皇帝口谕,陇右道肃州府太和先县丞李凭云,令其任太和县县令,奉朕之命,清肃陇右贪腐,即日奉行。” 皇帝口谕,李凭云不得不跪。 “李县令,还不接你的告身书?” 李凭云双膝曲起,跪在裴瑯面前。 “下官叩谢天恩。” 裴瑯以为他跪下了,就会低人一等,殊不知尊卑上下,从不是由身份地位决定的。 李凭云他如此漠视一切,哪怕他做出最臣服的姿态,也难以让人相信他的臣服。 “李县令起来吧。”裴瑯亲自扶李凭云起来,“有一事,我还得求李县令帮忙。” 李凭云笑道:“侯爷今夜究竟带来了多少坏事?” “陇右的事交给李县令,陛下再是放心不过。陛下和赵太傅的意思是,趁此机会将鸢妹调回长安,但鸢妹的性子,李县令想来也清楚,她误以为能将晋王问罪,是自己的功劳,现在突然将她调走,她肯定不从。别人说干口舌,不比李县令一句话来得有用。” “所以,侯爷的意思是想让下官把这些消息转达给赵主簿。” 裴瑯又拿出一份文书,“这是将鸢妹调回长安的文书,此事不急,李县令可以一边整顿陇右,一边做决定。当然以鸢妹父亲的意思,自然是她越早回长安越好。尚书省的遴选考试在即,若鸢妹能赶在这之前回长安,以她的实力,进入尚书省不是难事。” 李凭云从裴瑯手中拿来赵鸢的调任文书,他看也不看一眼,直接道,“不需要那么久,一日便足够。” 裴瑯松了口气。 “不过,下官帮了侯爷这么大的忙,侯爷要拿什么来答谢下官?” “那就看李县令想要什么了。” 李凭云将赵鸢的调任文书夹在两指之间,脸上虚假的笑意骤然退散。 “若是下官想要...” 第54章 第三只蜻蜓3 李凭云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明晃晃的野心。 “若下官想要赵大人呢。” 裴瑯目光放空了片刻,忽然回神过来,上前就是给李凭云一拳。 他乃将门世家,自幼习武,这一拳砸过去,李凭云没有丝毫还手之力。 裴瑯捏着他的衣领:“你把鸢妹当什么了?” 李凭云垂眸,“把她给我。” “你若想娶鸢妹,就堂堂正正去她爹面前求亲,私下里让我把她让给你,她是个物件么?” 李凭云嘴角扯开一抹笑,若他能够,自然堂堂正正去求娶她了。 只是赵家的门第,从不容他这样出身的人入门。 李凭云从不认为上天对他不公。 他的生父是个船户,以渔为生,生母是个有着胡人血统的碧眼乐伎。官府不准船户上岸,父亲打鱼回来,母亲便抱着琵琶,带着他去街头卖鱼,母亲弹琵琶,他做买卖。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0节 他未曾因自己身上的鱼味觉得不公,未曾因自己无法像其它孩子读书认字而觉得不公。后来,他也未曾因为自己在科举中的不公对待而觉得不公。 这是他第一次憎恨上天不公。 不求权贵,只奢想自己是个良民出身。 可他连良民都不是。 裴瑯察觉李凭云嘴角诡异的笑容,他松开李凭云,“你笑什么?” “侯爷刚刚错失了一个保安都侯府平安的好机会。逐鹿军是侯府私兵,前些年陛下整顿私兵,独留了安都侯府一支,目的为何,侯爷想必也知道。能与晋王在军中声誉匹敌的,只有安都侯府。安都侯府兵原本是拿来制衡晋王的,一旦晋王定了罪,其下私兵统统收编,逐鹿军将是大邺唯一的府兵,早晚会收归朝廷,届时侯爷只剩一个爵位和散官官阶,如何撑起一个世家?” “裴家对陛下,对大邺忠心耿耿,陛下绝不会像对待其它世家那般对待我们裴家。” 李凭云挑眉:“那我们拭目以待,侯爷,下官先行告辞。” 李凭云每一步都走得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他走了很远很远,离开膳堂,又这样步履轻松地去了明堂。 明堂的书案上,堆积着满当的书文。他拿出笔墨,将昨日碰到的一桩案情记录在纸上,写着写着,李凭云突然将笔狠狠一摔,墨点溅到了他白色的麻衣纸上。 “李兄,这是...”田早河抱着一本书走来。 李凭云捡起笔,“无事。” “李兄,千错万错,笔墨无错。” 李凭云对别人的事从不过问,反而田早河自己忍不住说:“我受赵主簿之托在太和县办学,既然应下了她这桩事,必然不能让她失望。太和县没人盖过学堂,请匠人画的图,和正儿八经的学堂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只好亲自画了。” 李凭云道:“有劳田兄了。” 田早河低下头,自愧一笑:“我知道,邀我来的,表面是赵兄,实为李兄。你在我走投无路之时给了我一条出路。我想跟你一起在这条路上走下去,总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他停了停,继而笑道:“我年少寒窗苦读,当时的志向就是成为一名教书先生。今日只是太和县一间学堂,未来,我们会为天底下所有的贫寒学子建起学堂,让他们读书时,可以有屋檐躲避风霜雨雪,不怕热,不怕冷,吃得饱,穿的干净。让他们读书时,不但能饱暖、更能有尊严。” 李凭云怔了半晌。 痴。 田早河也好,赵鸢也好,他们不傻,却太痴了。痴于一条永远看不见终点的路,可是他领着他们走上这条路的,他无法停足。 “田兄。”李凭云从积压在案头的文书中拿出一张密函,递向田早河,“你自己看吧。” 密函有些年头,墨迹已褪色,上面的字,却依然锋利如刀。 那密函上写着:原陇右秋试第一田早河,更为王兆贤。此事机密,泄密者,杀无赦。 “李兄,这是...” “田兄那年参加秋试,阅卷人彭海东,乃王家门生。后因一些矛盾,彭与王家割席,我便从他手里拿到了这封密信。信上写的清楚,那年乡贡第一名是田兄,上长安赶考的名额,本属田兄,后来被王家人占了。” 田早河肩膀颤动,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反应来面对这晚来的真相,于是漫无目的走向明堂外。 今夜月色仍那般清白。 田早河抬着头,五味陈杂,良久后,他走回明堂,轻声道:“算了。” 李凭云错愕地抬起头。 “都过去了。就算翻案,又能如何?我被王家人架在肃州刺史的位置上,这对其它人,何尝不是一种不公?如今我是真真真真两袖清风,一身傲骨,李兄若肯收留我这个愚人,我会继续追随李兄。” 读书人总是有两个极端,一种,不计手段地争抢功名利禄,另一种,则如田早河这般什么也不争。 无事,他会替他们争来一切。 李凭云道:“行了,干活吧。” 二人伏案落笔,月落日升,仅仅休息了一夜的赵鸢,就开始着手政务。 她来到明堂,明堂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清晨的日光直射明堂的镜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赵鸢将镜子转了个方向,回到书案前,她先是看着对面的书案发了会儿呆。 那是李凭云的书案,她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坐着,哪怕各谋各事,不发一言。 她不知从何而起,手忙脚乱时,六子像往常一样跑进来:“赵大人,县令有请。” 县令?赵鸢惊讶道:“是新来的县令么?” 六子道:“算是吧,他正在书房等你,说是有要紧的事。” “哦...我这就去...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人好相处么...” “赵大人,我忙着替甜枣大人跑腿呢,先行一步!” 赵鸢对镜整理了衣容,心中略有遗憾,总以为太和除了她,无人能再胜任县令,看来她终究是欠缺官场经验。 赵鸢走向县令书房,门大敞着,她恭敬地敲了三下门,“下官是衙门主簿赵鸢。” 里面却是无人应她,赵鸢低头等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竟看到李凭云一身常服走向门口。 见是李凭云,她立马松懈了:“李大人?县令大人呢?” 李凭云道:“这儿呢。” “哪儿呢?”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进来吧。” “可是新来的县令...”赵鸢反应过来了,“你?” “怎会是你...李...” 话到嘴边只觉得烫嘴,李凭云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见她呆了很久,忽然激动大笑道:“我就知道,上苍不会亏待李大人的!我真是...我真是太高兴了!” 赵鸢得意忘形,李凭云轻轻拉起她官服的袖子,将她带向书房里,并顺势关上了门。 他松开赵鸢的手,指着书案上一只紫檀木的盒子,“送你的。” “送我...我生辰在四月,早已过了,最近也不是什么节气...” 七夕已过,新年尚早,这时候送她什么礼呢。 “谢赵大人在李某深处低谷时,不曾离弃之恩。” “李大人,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她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那只盒子。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它。 里面是一只叠放整齐的帕子。 “...我...我的帕子?”赵鸢尴尬道,“李...李...大人,这可算不得赠礼,你...你...你...算了。” 她到底在对这狗东西有什么期待? 赵鸢将帕子揉起来,塞进腰间。 李凭云轻笑道:“赵大人方才自己说了,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 赵鸢一个白眼翻上天。 “赵大人...”他一手负在身后,朝她走来。 赵鸢向后腿了一步,却被该死的书架拦住了退路,她肩靠在书架上,戒备道:“李李...李大人,非礼勿近啊。” 李凭云身影逼近,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他的肩是如此之宽,将她完全覆盖住。 “赵大人,你还心悦我么?” 如此珍惜的心事被他调侃地问出来,赵鸢恼羞成怒,“若没有正事,我...下官先告退了。” 李凭云哂笑:“赵大人,若你还心悦于我,再让我抢一次你的功劳。” “什么意思?” “陇右集团一案,由我来查。” 她九死一生换来的公道,不可能拱手让人,哪怕对方是李凭云。 “李大人,公是公,私是私,陛下下令让我彻查此案,我却将此案调查的权力让给你,岂不是忤逆皇命?你这是要我人头啊。” 李凭云抬眼看了看她圆滚滚的头颅,抬起了手,手臂绕过她耳边,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份文书。 “这是你的调任文书,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查这案子,但是你亲自揭发的晋王,若我是你,也不愿将此事交给别人负责。所以赵大人,与其把这事交给别人,不如交给我。” 别人,他。 他们见彼此的第一面,已将世上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别人,另一类,是彼此。 “不可能。”赵鸢夺过李凭云手中文牒,翻开查看,她神色凝重,最后重重合上了文牒,“这像什么话?县里的成就大部分是李大人的功劳,我只参与了解试一事,还害了十六条人命,将我调去吏部,未免太了不公正。” 赵鸢大步流星,“这文牒是裴瑯送来的是不是?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李凭云箭步上前,手掌抵住门,阻拦赵鸢的步伐,“你必须回长安。” 赵鸢转身,靠在门上,怒视李凭云:“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因为他和她的父母一样,不愿她涉险。 “没有为何。赵大人,与我做一桩交易吧。” 二人相隔这般近,赵鸢终于看清了李凭云眼中的疲态,这份疲惫让他有了破碎之感,赵鸢第一次察觉,原来李凭云也不是一块无坚不摧的石头。 她下定决心做个公私分明的好官,可一旦涉及李凭云,再坚固的决心也摇摇欲坠。 “李大人,你我之间也要以权谋私么?” “你接了文牒,离开太和县,我帮你退婚。” 第55章 第三只蜻蜓4 蝉鸣不停,赵鸢的心前所未有地烦躁。 李凭云说,要帮她解除婚约。 “不必。”赵鸢矢口反对,意识到自己太过较真,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李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衙门里的事,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我的婚事,也不必依靠任何人。” “若我想让赵大人依靠一回呢。” 他的神情依旧说不上认真还是玩笑,赵鸢已经被他玩弄怕了,她从李凭云胳膊底下钻出去,躲开他的桎梏。 “李大人,话不能随便说,我这人较真,不会说笑。”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1节 李凭云笑了笑,“行了,往后不会再跟赵大人说笑了。” 李凭云的笑是何其可恨,赵鸢真是恨不得撕破他的笑,看看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一颗怎么样的心。许多年后,她对他唯一的所求,是希望他能像如今这样混蛋似的笑上一笑。 “你...你真的想让我离开太和县么?” “赵大人在太和县,我办事的时候,还得处处顾及赵大人的自尊,施展不开,所以,请赵大人回长安吧。” “仅是如此?” “赵大人,听起来,你对我还有别的期待。” “既然是李大人心中所想,我成全李大人。”赵鸢仰起头。 李凭云知道,他们之间,她不愿占下风,他亦不愿。 “赵大人对我用情如此之深了么?” 赵鸢学着李凭云调侃说:“是啊,我若是个男子,要知道有人如此爱慕于我,只怕做梦都得笑醒。” 她朝李凭云作揖:“李大人,方才说笑了,下官告辞。” 这句“下官告辞”,像是一句狠心诀别。 她要走的时候,李凭云从来不留,这次依然。 他看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只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嘲讽道:真是活该你一世孤寡。 赵鸢是个行动派,她察觉李凭云是真情实意地想让她离开,于是一回屋就开始收拾行囊。她来太和县总共也没多少日子,行李不多,一夜就打包完了。 裴瑯惊讶于她的速度,“这么快要走?” 赵鸢道:“不这么快走,等你和北凉公主旧情复燃么?”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赵鸢抑制不住自己的性子,故意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不能,裴瑯,咱们这一回去就成婚,这辈子,就让这一纸婚约困的死死的,谁也别想有二心。” 裴瑯知道赵鸢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敢招惹,花了一天时间和沮渠燕一刀两断,隔日便带着赵鸢和小甜菜回长安。 赵鸢在太和时日不多,名声却很好,临走前时,同她有过交集的百姓来送她。 她原本还因为李凭云的玩弄,尚在气头上,一看到这些前来送她的百姓,她立马想起来,自己曾今是这片土地上的父母官。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她注意到了高程和他的两个娘亲。 徐大娘拉着高程的手腕,冲到赵鸢面前:“高程,快给你的恩人磕头。” 高程亲娘一手扣住高程的脖子,母子二人给赵鸢跪了下来,她教育高程道:“高程,往后不论你贫贱富贵,都要记得小赵娘子对你的恩德。” 高程道:“赵大人,我日后会好好读书,不会辜负你的。” 赵鸢对高程道:“借步说话。” 她同高程来到城门前空旷处,“你的秋试试卷,陛下亲自过目过,对你的才华大加赞赏。如今有李大人清肃陇右科举,他一定会还你一个公正。” “赵大人,你真的要离开了么?” “我离开...对你们是件好事,高程,咱们日后长安相见。” 高程还记得赵鸢被从凉州府救出来时的样子,或许她都不曾见过那般狼狈的自己,一想到赵鸢遭受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少年毅然道,“赵大人,你为了给我讨公道,差点饿死,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赵鸢笑道:“我不是为了给你讨公道,是为了讨我自己心中的公道。高程,你一定要继续读书,鸢姐相信,你一定会大有所为。” “鸢...鸢姐?” “咱们长安见。” 一行人到了肃州,路过了小甜菜父母的坟前,赵鸢让人停下。 她对小甜菜说:“去跟你爹娘告别吧。” 她和裴瑯二人陪着小甜菜来到坟地,小甜菜扑向父母的坟丘,恸哭道:“爹,娘!啊!啊!” 裴瑯疑惑:“这里是她父母的坟,为何无碑?” “当地的风俗,人死七年才能立碑。” “还有这说法?” “是啊,长安的贵人们有了丧,全城缟素,而贫苦农民有丧,只有一捧黄土,是不是觉得天命不公?” “鸢妹,你和以前不同了。” 赵鸢不置可否,她不知命运的船最终会将她载向何处,但不论去向何处,她的心中自有方向。 “你同太和的百姓都道别了,不同李县令告别么?” “提他做什么...” “鸢妹,你知不知道,缘分是有始终的。咱们是看着彼此长大的,我了解你,不和那人告别,等以后你们的缘分没了,你肯定会后悔。”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腔赤诚,而那人对她没有半点真心,哪怕明知她此次离开,也许再无归期。 赵鸢不想和裴瑯继续这个话题,她看到坟前的小甜菜一把鼻涕一把泪,于是拿出帕子,“我去给她擦眼泪。” 她走到坟前,将帕子递给小甜菜,“擦擦泪,你爹娘是世上最不想看你难过的人。” 小甜拿起赵鸢的帕子,捂着脸,“大人,我有罪,我爹娘死了,我...我往后该怎么办啊。” 赵鸢轻轻抱住她,“怕什么,有赵大人呢。” 当她说出这句话,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因李凭云而愤怒。 在太和县时,他是她唯一的靠山,现在他要她离开,相当于收回了他对她所有的扶持。 她恐惧没有他的前路。 赵鸢道:“小甜菜,就算无人依靠,我们依然能够顶天立地。” 她自信自己能够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只是有些遗憾,他对她始终不曾敞开心怀。 小甜菜止住哭声,“大人,你的帕子脏了,我替你洗了再还给你。” “不必了,你拿着吧。” 小甜菜点点头,突然来了一阵风,风拂起赵鸢的手帕,上头绣着的两只蜻蜓,生机勃勃。 赵鸢看着那一双蜻蜓,呐呐道:“不对啊...” 小甜菜抽搐着问:“大人,发生了什么?” 她的帕子上,本来只有一只蜻蜓,何时变成一双了? 赵鸢恍然大悟,前天李凭云说要给她送礼,并不单是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他送她的,是一只蜻蜓...不...是一双。 若她是天上的风筝,那李凭云就是牵线的手,她飞多远,多高,只要他想收线,她就会脱离自己的意志,直接向他飞去。 赵鸢立即起身,她飞奔回裴瑯身边:“你带小甜菜找个地方落脚,我有东西落在了太和县,得回去一趟。” 裴瑯哪里看不穿她的心思,他挑眉道:“让阿元送你回去吧,我就不扰你了。” “多...多谢。” 阿元带着赵鸢一路疾驰,到了太和县境内,已是黄昏将至。 夕阳染红整个太和县的上方,遥遥望去,这座城郭即落败,又瑰丽。 阿元道:“赵姑娘,城楼上有人。” 赵鸢抬头,她望向城楼。 他黑衣黑发,身形沉肃,再浓郁的夕阳都无法将他沾染。 赵鸢几乎是跳下马车,她朝着城楼狂奔而去,夕阳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角,她的黑发扬起,步履坚定。 “李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若说身体素质,还得看赵鸢,一口气跑上城楼,气都不喘。 即便李凭云心中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定会回来,但当她真正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心,仍然忍不住颤抖。 这世间,原来也有人为他回头。 “等人,赵大人又为何在此处?” “我来找人。” “找何人?我帮你找。” 赵鸢负气看着他:“此人天下第一自大,李大人若见着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特征如此含糊,叫本官如何帮你找?” 赵鸢的气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就全消了。她面色严峻:“李大人,我找的人是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是万古长夜的第一缕日光,李凭云当然想将她永远占有。 只是... 她尚有婚约,他尚是贱民。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彼此的一纸契约,更是千载万世的成见。 “赵大人,想清楚再说吧。” “我想清楚了。” 赵鸢眼不带眨,“李大人,诚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但聪明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好在有田兄六子高程在你身边,他们可以补你所短,你平日做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一定有益无弊,还有,你做事向来不守规矩...” 这番话真是出乎意料。 “闭嘴。”李凭云吐出二字。 “这就是你自大的表...现。” 赵鸢话音未落,李凭云已经将她搂紧在了怀里。 不是她曾幻想中清清白白的拥抱,而是她再他怀中,额角抵着他的肩膀。李凭云的大掌紧扣着她的后脑勺,她的脸贴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臂弯。 “李...” 她耳旁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那有力的震动,将她的话语淹没了。 李凭云用依然沉静的声音对她说:“明年春日,我去长安找你。”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2节 赵鸢手足无措,她静下来,询问自己:赵鸢,你究竟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道:不要他的帮助,更不要他的怜悯,我只想要...轻轻地触碰他一下,如此就好。 她抬起自己沉重的双手,轻搭在李凭云的腰上,“李...李凭云,说...说好了,我...我等你,你别...别忘了。” 长夜将至,李凭云松开她:“你走吧,天黑了。” 赵鸢点点头,所有的遗憾,都消解在了方才那个漫长的拥抱中。 李凭云忽然弯腰像她做了一记长揖:“这是士人之礼,愿赵大人此去长安,扶摇直上。” 所有人轻看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唯有李凭云将她当做士人看待。 若他是个白胡子老头也就罢了,可他如此年轻,如此俊朗,如此懂她,她一生见过最好的风景,都不及这一年的李凭云。 叫她如何能不倾慕他。 赵鸢回了李凭云一记长礼,“李大人,这一程与你同路,是我毕生之幸。” 第56章 无量菩萨1 十月初,安都侯府的马车低调地回了长安,一干人停在东市的赵府门外。 在这一座等级森严的四方城中,东市乃距离皇权最近的地方,达官贵人的府邸都在此处。而赵府的距离,距皇城东门不过五里远。 长安是个神奇的地方,在正中央的皇城高地里,礼乐即将崩坏,而越向外城郭走去,那里的人们越不将礼法放在眼里。 唯有东市里住的这些士人之家,固执死守着儒家礼乐制度,如同守着他们的最高荣誉。 放浪形骸的裴瑯在这里也不敢造次,他在马车外对赵鸢道:“鸢妹,踩着阿元的背下车。” 赵鸢轻便地跳下车,“不踩着别人,我就下不了车了么?” 裴瑯在她耳边提醒说:“此前你寄信回来,要和我退婚,你父亲收到信脸色十分不好,连夜进宫说服陛下将你调回来。你若是真心想要退婚,千万不要惹怒你父亲。” 赵鸢忍住想骂裴瑯优柔寡断的冲动,克制道:“在太和县时,你还说咱们是不可能退婚的,为何现在又改变主意了?” “反正你我的目的都是退婚,咱们只管朝着这个共同的目的去努力,原因不重要。” “对你来说不重要,对我来说很重要。裴瑯,你喜欢自由,难道我就喜欢被人摆布么?这是我的婚事,是我人生里最重要的事之一,进退却都不由我...真是可笑。” 裴瑯一口气提起来,又落下来。 “个中缘由我不能告诉你,但是鸢妹,你我情同兄妹,不论你想嫁谁,我都希望你是幸福圆满的...李凭云,此人城府太深,不是可托付之人。” 赵鸢立马意识到,裴瑯突然同意退婚,是李凭云从中作梗。 李凭云,竟然没有糊弄她,莫不成他对她...也是有几分珍惜的? “先把婚退了再说吧。”赵鸢淡淡说道。 为了避免赵鸢挨训,二人约好装作无事发生,甚至对好了台词。进了府,管家赵忠领着些许家丁来搬行李,跟在赵鸢身后的小甜菜看傻了眼:“你家这么大,你干啥非跑去太和县啊,还好你没被烧死。” 赵忠听到“烧死”的字眼,忙问:“小姐,你是不是在陇右遇到了危险?” 赵鸢道:“没什么,别听小孩子瞎说,父亲呢?” “近日尚书府遴选八品以下的青年官员,京兆府上有一位姓周的主簿,听说才德兼备,但是出身商贾之家,在长安也无亲故,京兆尹的引荐名额给了秦国公的公子,想来是觉得愧对这个姓周的主簿,于是领着他来咱们府里拜访,求老爷写上一封举荐信。” “京兆府姓周的主簿...”赵鸢琢磨着,“可真是冤家路窄。” “鸢妹,你认识?” 赵鸢摇摇头,“不算熟识。此人之前来太和巡查,打过几次照面而已。忠叔,既然父亲有客,我先去拜见母亲,劳你带着小甜菜去安顿。裴瑯,你要和我一起去拜见母亲么?” 裴瑯立马摇头:“我还是不去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得回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裴瑯对赵鸢的母亲有严重的心理阴影,平日里能躲则躲。 赵鸢讽刺道:“好一个忠勇无双的安都侯啊。” 这事得从裴瑯幼年时说起。 那年世上还没有赵鸢这个人,裴瑯才正学着说话走路,裴赵两家是生死世交,一向往来亲密。赵家独子意外丧生,这对一个母亲是致命的打击。 在赵鸢哥哥的丧礼上,她将年幼的裴瑯认作是自己儿子,先是塞着拨浪鼓和糖人给他,裴瑯被拨浪鼓和糖人蛊惑,随着赵夫人离开,谁知赵夫人竟然抱着他来到了寺庙里,要给他剃头发,说是让他好好学佛,给往后积福。 后来裴瑯被赵、裴二府人找到,人没事,只是头发没了。自那以后,裴瑯看到赵夫人和光头和尚就不寒而栗,哪怕赵夫人如今早已认清现实,清醒了过来。 “娘。” 赵鸢敲开佛堂的门,赵夫人正在念佛经。 她没想到赵鸢突然出现,愣了许久后,连忙放下手里经文念珠,“不是说明天才回来么?” “路上顺风,马车走得快,所以提前回来了。” “给你哥哥上柱香吧。” 赵鸢熟练地走到牌位前,抽出三根香点燃,对着牌位跪拜过后,赵母扶着她起身。 赵鸢记事起,母亲就在佛堂中度过。她是个不爱说话的清冷妇人,赵鸢有时爱她,有时怕她。此时此刻,赵鸢想说一些体己话,却不知从何开口。 赵家家风严肃,一回到家,她丰盛的情感便被堵住了。 赵母想了想,询问她:“做官是不是很辛苦?” 何止辛苦。她生在了赵家这样高的门楣,依然面临着九死一生。底层的官吏若没有靠山,都是命如草芥。 赵鸢摇头道:“虽有辛苦,但收获更多。” 赵母道:“千盼万盼将你盼回来了,原本想你回来能多陪娘几日,可这月中旬就是尚书省遴选,娘生怕耽误了你准备。” 赵鸢也是听到遴选、考试、选拔之类的字眼就头疼。她安慰道:“母亲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鸢儿,尚书省六部二十四司,你想去何处?” 赵鸢瞥了眼兄长牌位,抿抿嘴唇,“礼部司一国教育,要延续赵家门荫,自然是要去礼部。” 赵母握住赵鸢的手:“若没有赵家,你想去何处?” 赵鸢掩饰住自己内心的想法,微笑道:“娘,这一趟去了太和县,我认清了,没有赵家,我何处都去不了。” “你不必顾及你爹,让你进礼部,那是他的想法,不该是你的。” “娘,我...” 赵鸢话未说完,门口出现一个板正的身影,她立马上前行礼:“父亲。” 赵家从前朝起就担任着帝师之职,赵家先祖,有死于污名,有死于忠义。赵邈年幼时,正值王朝换代,他背负着的不止是赵家的家声,更是赵氏一族的兴亡。 他一己之力救活了赵家,也因此少年老成。 赵鸢同她的父亲赵太傅,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头脑里是父亲的思想,肩负的是父亲的责任。 赵邈进了屋,正欲讲话,赵夫人道:“先给谨辞上香。” 谨辞世赵鸢故去兄长的字。 赵太傅道:“人都死多年了,上香有何用。” 气氛变得紧张,赵鸢气都不敢出。赵邈直接看向赵鸢:“方才京兆府的主簿周禄来找我写荐信,无意提起他前段时间替京兆尹巡抚陇右时,遇上了你。” 赵鸢后背发紧,“他...他还说了什么?” “说你同太和县丞私情甚密,此言真假?” 赵鸢心中冷笑——无意提起?这个周禄,恐怕为了告她和李凭云的状,写了几十版腹稿了。 “父亲!您是我的父亲,怎么能用私情二字来污蔑女儿?那李县丞是一个男儿,女儿是个女子身,这二字若让旁人听去,还以为女儿不清白了。” 赵鸢的情绪骤然高昂——当然,是装的。 这自然是从李凭云身上学的招数:反咬一口,转移矛盾焦点。 赵母也冷冷道:“让女儿去做官之前,你就该料想到后果,怎么,结果不如你意,就要怪在女儿头上了么?” 赵鸢趁机充当好人:“母亲,父亲只是担心我,你也知道他这人,向来不善言辞。” 赵鸢用的这一招,赵邈自然一眼识破。但他并未揭穿赵鸢,而是淡漠道:“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向来对女儿家不公正,你更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又是这一句——赵鸢耳朵都生茧了,既然知道是世人的目光和口舌出了问题,为何不劝世人管好他们的眼睛和舌头,而是要教女儿束手束脚? “父亲,女儿一直记得这一点。我同那李县丞的关系,绝不是周主簿说的那样。他是县衙的元老,品级比我高,我与他往来,全是为了衙门里的公事,若说私教,无非向他请示了几回处事方法。” 她说着明晃晃的谎言。 赵鸢素不喜欢那些说着冠冕堂皇之言的人,可眼下,她连自己的父亲都骗。 她在害怕。 怕那比山还要沉重的父权压下来,自己就要断了对李凭云所有的想念。 “前些日子的退婚书,又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料到父亲肯定会问起此事,她早有对策:甩锅。 “这事您该问裴瑯才是,问问他当初送我去太和县任官,都做了些什么。” “裴瑯这孩子性子是散漫了些,但为此退婚,你实在太过冲动。这婚事是先皇定的,你私自退婚的事若被外人知道,整个赵家都要落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 “哈哈哈...”赵夫人忽然笑出声,“赵家,赵家,赵家。满口为了赵家,我看你就是要逼死你赵家所有的后人才满意。” 赵邈对赵鸢道:“你先去休息吧,此次尚书省遴选,一考经义,二要述职,内容繁多,你要好好准备。” 赵鸢朝父母行完礼,立马离开,她以自己最擅长的千里耳听到父母的争执—— 赵父道:“女儿面前,别再提谨辞的事。” 只听赵母字字如刀:“你是不是巴不得从没有过谨辞这个儿子?你若敢像对谨辞那样对我的鸢儿,我定让你赵家万劫不复!” 赵鸢深深叹了口气,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而赵家这一本经,太难念了。 关于这位兄长的生平,她都是从裴瑯那里听说来的。赵谨辞三岁写字,七岁能诗,十岁已经写得一手让赵邈都称赞的文章,用世人的话来说,是个天才少年。 这等天赋,这等门第,可想而知,就算他随便过过这一生,都不会差。别人还在念童学的时候,谨辞已进了国子监。整个长安城的读书人们,对他都是充满了嫉妒与期望,殊不知那就是谨辞人生最后的归途了。 早慧张扬的少年迷恋上了他们的工学先生。 赵邈一生为公,从未存私心,唯这一桩事。他不允许那个庶民出身的工学先生毁了自己儿子的人生,便找国子监祭酒婉言劝退了那位工学先生。 后来的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谨辞靠着超人的天赋,十四岁那年便过了礼部试,进了春试,一举夺魁,成为科举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3节 科举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登科之后,状元和新科进士们会在一处酒楼大宴三天,那栋酒楼位于长安西市中央,和尚书省对称地分布在宫廷两侧。有七层楼高,足矣俯瞰长安,远眺皇宫。 因它是长安离天最近的地方,被坊间称作凤凰台。 和报喜的泥金帖一起抵达赵府的,是谨辞从凤凰台上一跃而下的噩耗。 赵鸢出生于谨辞离世后的第二年,谨辞的一生是长安一曲绝响,却是她自一出身就被迫背负的责任。 可是,凭什么。 她也是堂堂正正的科举进士,她任过太和的主簿,太和的百姓喜欢她,她结交盗贼娼妓,赢了恶霸权贵,若没李凭云,差一步就她就能成为太和县令了。 凭什么她要做谨辞的影子。 中旬尚书省遴选新官,包括赵鸢,共二十八名青年主簿一早就来到了尚书省大门口,等待各部的胥吏领着他们前去策试。 进入尚书省的机会少之又少,严之又严,仅此一次。六部各部只给一个名额,落榜的优异者,则进入二十四司。各部考核分设在不同的考场,由各自的胥吏领进门。 赵鸢作为唯一的女性,又是太傅的女儿,她一出现就备受瞩目。 太傅的女儿,进入司教育礼乐的礼部,那是再顺其自然不过的一件事了,就在众人都以为她会进入礼部的应试队伍中时,她默默走向了吏部的方向。 第57章 无量菩萨2 尚书省青年官员的遴选要等下旬才放榜,赵鸢暂无其它职事,恰逢这几日是赵鸢故去祖父梁国公的忌日,她陪着母亲去寺庙里,礼佛七日,为祖父祈福做法。 到了七日的最后一日,观音中做法的器具都收了下去。赵鸢本想夜里偷偷来佛堂拜一拜自己的前程,人到佛堂,却看见在菩萨脚下跪拜的母亲的身影。 赵鸢的母亲梁国郡主年轻时出了名的明艳美人,自丧子后,便一头白发,娇颜不再。 赵鸢走上前:“娘,这么晚了,佛祖都睡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求菩萨保佑我儿啊,仕途顺遂。” 赵鸢微笑道:“娘,你不必担心我,尚书省那日,我表现如何有目共睹,仕途自然会顺遂的。” 梁国郡主在赵鸢的搀扶下起身,严肃道:“鸢儿,此次尚书省的考试,你究竟去了何处?” “爹想我考礼部,我自然是去礼部了。” “鸢儿,你以前从不跟爹娘撒谎。” 赵鸢后颈一紧,她紧握住袖口,“我...” 赵鸢从小到大,很少被母亲训诫,但凡母亲训斥她,必然是她犯了大错。 她立马跪在蒲团上:“母亲,我想去吏部,也考了吏部,当天尚书左仆射亲口夸赞了明辨是非,对我在太和县所为十分满意,父亲那里,您一定要帮我。” “鸢儿...”梁国郡主叹了口气,手掌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顶,“你以前最听你父亲的话,怎么去了一趟太和县回来,这等大事就敢擅作主张了?朝廷里有什么事你父亲是不知道的,你擅自报考吏部,竟还想瞒过他。” “娘,撒谎是我不对,但是...此次报考吏部的青年主簿,足有十二人,为何他们能考,我就不能考?” 梁国郡主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吏部是什么地方?每年吏部、户部二部犯事的官员加起来,比其它各部的总人头都多。别人报考,那是因为无人给他们指路。” 赵鸢觉得梁国郡主这番话说不通:因有人为她指路,所以她就必须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么?像父亲的傀儡,像兄长的影子。 赵鸢低头咬唇,等嘴唇快被她咬破了,她嗫嚅道:“娘,我总要学会自己走路,哪能让人永远掺扶着。” 梁国郡主将赵鸢抱在怀里:“儿啊,你不在爹娘身边的这段时间,爹娘担心坏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你想去哪里就告诉我们,我们会为你选择一条最平安的路。” 明明是母亲的怀抱,赵鸢却感到无比窒息。她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在她的眼中,自己不过是谨辞的影子罢了,可谨辞糊涂,不代表她也糊涂。 赵鸢将母亲送回屋,自己又回了菩萨殿前。 赵鸢做事追求一个公平,观音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地藏菩萨挨个都拜了一遍,最后她停在文书菩萨面前,双手置于头顶,深深叩拜。 “文殊菩萨,请您一定要保佑我仕途顺利,还有...若您允许我贪心的话...” 若贪心是被允许的,她希望和李凭云在这条路上重逢。 等了几日,到了尚书省放榜的日子。赵鸢和一众青年主簿在尚书省外已等候了一整个上午,天要雨不雨的,沉沉闷闷,下午时,胥吏终于将榜文贴在了布告栏上。 赵鸢可挤不过一群臭烘烘的男人,她看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沮丧而归,所有人都散去时,她才上前查看。 她当日考的是吏部,先在吏部一列寻找自己的名字,不料在榜首看到了周禄的名字。 周禄?榜首?我会输给这等宵小之辈?赵鸢不可置信。 她是读书人,谦卑的外表下,是清高孤傲的骨,想那日考试时的表现,周禄无功无过,远不及她。不过尚书省的尚书们,各有所好,也许综合考量过后,认定周禄比她更适合进入吏部,这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未进吏部,还有进底下各司的机会,赵鸢在吏部各司里寻找自己的名字.... 没有,还是没有...有了! 赵鸢二字,赫然写在礼部祠部司一列。 跟在赵鸢旁边的小甜菜刚认字不久,好奇道:“赵大人,祠部司是什么?” 赵鸢亦不相信这个结果,她边失魂,边解释:“是祠部司,掌管掌祠祀、享祭、卜筮、僧侣等事务。” 小甜菜知道赵鸢格外迷信,于是拍掌叫好:“赵大人,这可不正如你的愿了?掌管卜筮之事,那是不是你就能见到神仙了?” “我...”赵鸢回过神来,“我只是信奉,并不代表想和他们共事!” 祠部司,向来是权贵子弟们的最佳去处。祠部的事,看起来好似上管天文下管地理,皇家命数都关乎于此,但其实是一份顶闲的职务。 赵鸢知道这事背后必有蹊跷,正打算回府去质问父亲,周禄从尚书省里走出来,高声道:“赵主簿,听闻你进了祠部司,恭喜恭喜。” 赵鸢停下脚步,换了一副稳重的面色,转身朝周禄作揖:“周主簿,吏部三年才招一名主簿,是该我恭喜您才是。” “周某不才,能进吏部,多亏赵太傅的荐信,周某正想寻个日子上门拜访赵太傅,不知赵主簿可否先将周某的感激之情转达给赵太傅?” 赵鸢脸色黯如猪肝,小甜菜怕赵鸢被气死,于是装模作样抱着肚子道:“大人,我我我好像...来那个了。” 赵鸢道:“周主簿,女儿家私事,看来我得先告辞了。” 二人回到赵府的马车上,赵鸢立马骂了句难听的话。 小甜菜能看出来,赵鸢近日心情实在不佳,不用说,都是尚书省选官一事害的。 她好奇道:“大人,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当你的官家小姐么?我不来长安,都不知道原来你家世如此显赫。” “官家小姐...就一定好么?”赵鸢笑了笑,如果不是她做了官,永远不知道官家小姐的日子有多么悲惨。 官家小姐被锦绣繁华蒙蔽了眼睛,不知生民疾苦,不知山外有山。 “那您没有进入自己想去的地方,下来该怎么办?” 赵鸢没有质问任何人为何自己的名字最终会落在祠部司,因为她知道,就算她问了,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她的荣华富贵,她的才学机遇,都是赵家给的。 父权的正确性,若她敢质疑,便是不孝。 大邺官场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一日尚书省,终身尚书省。进了尚书省,从九品胥吏熬到五品郎中,几乎需要一辈子。 赵鸢成为祠部司一名掌管僧侣的主事,这位子说重要也不重要,说简单也不简单。 大邺皇室礼佛,每月宫中都有一次讲经,赵鸢的责任便是帮助礼部侍郎寻找民间的高僧入宫讲经、交流佛法。 整整两个月,赵鸢都在和和尚尼姑打交道,裴瑯也许久没见她了,于是假借办公来尚书省探望她。 此时赵鸢正被两个老和尚缠着送礼,她对付不过他们,于是假装晕了过去。 裴瑯将她一把接住,防止她直接倒地,那俩老和尚怕惹事,立马告辞。 “人走了。”裴瑯道。 赵鸢睁开眼,立马从裴瑯怀里蹦出来,“终于走了。” “年底将近,初三的礼佛是宫中重中之重的活动,想必这段时日长安的秃驴都跑来贿赂你,盼望能在新年的礼佛节上露个脸。” 赵鸢道:“你还笑?现在我一看到光头的,就想撒腿就跑。” 裴瑯本来是想跟赵鸢谈他们的婚事的,可看到她如此疲惫,便不敢提了。 二人坐下来,吃着食盒里的糕点,一个小吏匆匆跑来,愁眉苦脸地对赵鸢细声道:“赵主事,有贵人要见你。” 活来了,赵鸢抛下裴瑯,快步走向礼部待客的雅室。 见到亭中雍容华贵的女子,赵鸢呆了呆,立马下跪行礼:“微臣见过乐阳公主。” 乐阳公主是女皇的女儿,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性情是出了名的骄纵。赵鸢从前入宫,乐阳公主从未正眼瞧过她。 今已是十二月,乐阳公主身披三层狐裘,她拿毛茸茸的袖子扫着自己的下巴,“赵主事,原以为你能给咱们女人争口气,好歹考进吏部,让更多女子做官,怎如此没出息?镇日和和尚道士为伍?” 赵鸢从善如流:“是卑职才疏学浅,技不如人,辜负了公主厚爱。” “得了得了,你这官腔打的溜,偏生本宫不爱听。今日找你,是有事求你相助。” 赵鸢皱眉:“微臣一七品主事,不知如何帮得了公主?” “别的你帮不上,这件事,还真非你莫属。”乐阳公主勾了勾手指,“过来。” 赵鸢脚步挪动,走上前。 乐阳公主在她耳边道:“新年的礼佛节,我想请你举荐一位高僧入宫,此人身在洛阳白马寺,法号玄清。” 赵鸢早已将民间有声望的和尚名号烂熟于心,却不知有这样一位玄清大师。 眼下乐阳的行为严属行贿,她断然不能答应。 “公主,微臣只负责举荐高僧,最终谁能进入宫闱参加礼佛节,是由崔侍郎定夺的。” “谁不知道崔侍郎不管事?赵主事,你的心眼拿来糊弄那些和尚也许刚刚足够,糊弄本宫,到底嫩了点。” 赵鸢道:“公主,卑职...” “少跟我打官腔了,赵鸢,我舅舅是你们尚书省的长官,你当知道,只要我一句话,就能把你从尚书省赶出去。” 赵鸢肩膀一震,忽然有些晕眩。从前她在太和县,好歹是长安派去的人,不会有人明着压她。 这被权势欺压的感觉,叫她难以呼吸。 乐阳上前,长长的指甲勾起赵鸢的下巴:“赵鸢,别以为母后看重你,本宫就不敢动你。她越是看重的东西,本宫越想摔个粉碎。你无法将玄清弄来长安,就给我滚出长安。” 赵鸢一个退步,躲开乐阳的指甲,她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弯:“公主,卑职只说这事办起来有难度,没说不能办。既然是公主所托,卑职定竭尽全力,哪怕赔上官帽,也要把这位玄清师傅接到长安。” 乐阳冷笑道:“赵主事,不愧我母后对你另眼相看啊,原来是你和她一样,一肚子心机坏水。” “公主,您这话侮辱的不是卑职,而是您的母亲。” “本宫和自己母后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置喙。行了,今日就到这了,不要告诉任何人本宫来过。” 乐阳身影旖旎而去,赵鸢望着那华贵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4节 裴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公主找你所为何事?” 赵鸢回答:“公主跟和尚那码事。” “鸢妹,你可真俗气啊,不是所有的公主都跟和尚有一码事的。” “她要找的和尚叫玄清,人在洛阳,名不见经传,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八成是那一码事。” 裴瑯听到玄清这二字,目光一震:“也许真不是你想的那码事,鸢妹,那个玄清,是个老秃驴。” 赵鸢回过神:“你知道此人?” 赵鸢理所当然地认为:裴瑯广结善缘,知道有这号人倒也不足为奇。 “此人说来,跟你也有渊源。此人入佛门以前,是个教书先生,也非洛阳人,而是南边洛州的人,他是周禄的先生。” 赵鸢深思道:“周禄擅长作赋,他曾写过一篇《南荒山水录》,记录了南方蛮荒之地的地理水文,乐阳公主对其爱不释手,就把周禄引荐给了她的舅舅陈国公,周禄被补录为进士。他为官后,先在洛阳任职,将他恩师也带去了洛阳...可这和我有何关系?你知道我不待见周禄,莫把我和他相提并论。” 裴瑯见赵鸢分析的头头是道,却得出一个狗屁不是的结论,他摇头道:“鸢妹,你是我的亲姊妹,我对你的关心远比你想的更多。我之所以会找人调查这个叫玄清的和尚,也是因为你。” “别卖关子了,快说!” “周禄只是他后来带的学生,他有位关门弟子,你也认得,名字正好唤作李凭云。” 第58章 无量菩萨3 自女皇登基以来,原先皇室的皇子们相约剃度出家,以此来反抗这个女人,逼她退位,谁料女皇不但不吃这一套,还在宫里建了一座佛寺,以修行之名将这些皇子困在宫中。 不但如此,她更是发明了礼佛节,每年请九位民间高僧入宫为这些皇子们讲经。此节定在大年初一这天,其它人都在喝酒吃肉,庆贺新年,而这些皇子只能青灯古佛,此举正是为了提醒那些皇子们当初的做法有多么愚蠢。 礼佛节提前一个月,礼部会送来高僧的名单,由女皇盖印以后,便开始请名单上的高僧入长安,由祠部司对他们进行招待,并组织教他们宫礼。 今年这一切的负责人,便是祠部司新来的主事,赵鸢。 昨天下下午九位高僧齐聚长安,她将他们安顿在东市安静处的客栈,这日早晨,又亲自来迎接九位高僧来礼部,由宫礼的宫人为他们传授宫礼。 夕阳时,赵鸢亲自带人护送他们回客栈。 到了客栈,小二匆忙迎上来:“官人,不好了,不好了。” 赵鸢私下里总是穿着一身白色儒服长袄,这身厚重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有着超越年级的老成,她镇定道:“你慢慢说。” 小二道:“官人,今早刮大风,你知道咱们客栈是长安老字号,这瓦顶有些年岁了,昨夜不是下了大雪么,今天出太阳,积雪消融,西厢的一间屋子漏了水,恐怕是没法住人了。我们掌柜原本说给那间房的客人换个屋子,但最近年底,咱们客栈一间空房都不剩,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啊。” 赵鸢道:“莫急。请问是哪间屋子?” 小二跑回柜台,翻开登记簿:“西厢天字号,是玄清师父的屋子。” 赵鸢转过身,对一众高僧抱拳:“诸位,出了这事,是在下招待不周。玄清师父,若您不介意,可否先在我表哥私宅暂住一晚?等明日有了空房,让店小二给您挪个更好的房间。” 出家人不愧是出家人,碰到这种事毫不计较,玄清只是淡淡道:“有劳赵主事。” 赵鸢请人带玄清上了马车,又看着其它高僧回了屋,她从怀里揣出两颗闪闪发光的碎银,放在柜台上,对小二道:“多谢了。” 小二嘿嘿一笑:“官人,咱以前也是村里戏台子上的角儿,演啥像啥,不过也是这些和尚好说话,容易骗,要是碰上个胡搅蛮缠的,还真不定能相信咱们的话呢。” 赵鸢道:“明天玄清大师就会回来住,劳你给他换个清静的屋子。” 小二点头:“包在我身上,指定让和尚住的舒服。” 赵鸢本是对玄清怀着期待的。她天真理想地认为,教出李凭云的人,应该是一个世外高人。可据她观察,玄清就真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和尚,除了讲经更深入浅出些,没什么特别之处。 据裴瑯的调查,此人生平也十分简单,早年教书,后来妻子在瘟病中病逝,便入了空门,周禄在洛阳任职期间,兴修寺庙,于是将他请到了洛阳做住持。 此时玄清还不知道自己被赵鸢拐走了,到了一处奢华的私邸,下了马车,他对赵鸢道:“多谢赵主事劳心,今夜借住,打扰赵主事表哥了。” 哪有什么表哥,这处不过是裴瑯用来金屋藏娇的府邸,被赵鸢临时征用。 赵鸢道:“玄清师父,在下请您来此,其实是存了私心的。长安有位贵人,近期有心事,能否请您私下里替她化解一番?” 赵鸢见过各种各样的和尚,总结出一个道理:和尚是天底下脾气最好的人。 玄清意识到了赵鸢是故意将自己带来的,但并没有揭穿,而是说:“既然是有缘人,贫僧乐意效劳。” 对方的大方反而让赵鸢过意不去,她尴尬道:“有缘人...她与大师真是有缘人...” 裴瑯从府里走出来,和玄清打过招呼,给赵鸢使了个眼色,赵鸢立马道:“表哥,快领我们进去吧,贵人应当等急了。” 赵鸢口中的贵人,正在湖心亭等着他们。 玄清远远看到一席锦袍,裴瑯怕他跑了,命两个逐鹿军守住湖心亭通往陆上的断桥入口。 赵鸢小声提醒:“咱们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裴瑯道:“反正这和尚过完年就回洛阳了,得罪他事小,得罪公主事大。” 湖心亭里的贵人,正是乐阳公主。 乐阳等了半天,没想到等来一个长满皱纹,样貌普通的和尚,于是赵鸢和裴瑯看到她尖叫一声,从湖心亭跑出来,玄清被孤零零留在了亭子里。 赵鸢和裴瑯商量一番,决定由裴瑯去安慰和尚,赵鸢去给乐阳当出气筒。 乐阳跑进屋里,将视野之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赵鸢倒吸一口凉气:“公主,你砸的都是些仿品,要不我搬几件裴瑯的私藏来,让您砸?” 乐阳看到赵鸢就来气,她抄起花瓶朝赵鸢扔过去:“你早知道玄清是个其貌不扬的老和尚,却不告诉我,等着看我笑话,是不是?” 赵鸢躲过飞来的花瓶,心道,您也没问我啊。 她关上门,倒了杯茶俯首走到乐阳面前,“殿下,您先喝口热茶,去去寒气。” 乐阳接过茶杯,直接泼向赵鸢。 早知道乐阳有这一招,赵鸢特地在滚烫的茶里掺了凉水,免遭毁容。 乐阳见赵鸢脸上沾满茶水,一脸狼狈,她恢复了些许理智,“赵鸢,本宫是不是很傻?” 赵鸢深知,这时候搭话就完了,因此她双唇紧闭,一言不发,静静倾听着。 “我竟然和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和尚书信往来了整整五年,原来,坊间传闻的那些公主与和尚的风月佳话,都是哄骗人的。” “公主...长得又丑又老,也不是玄清大师的错。” “本宫只是说他长得其貌不扬,谁说他又丑又老了?”乐阳公主立马瞪向赵鸢。 赵鸢道:“玄清大师只是上了年纪,看得出他年轻时一定很俊秀的...公主,你与他书信往来时,不知道他的年纪么?” 乐阳沉默半天,支支吾吾道:“知道,只不过在我心里,他该是个道骨仙风的人。” 赵鸢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不能怪公主,要怪就怪这老和尚误导公主。” 乐阳怒道:“赵鸢,你再敢说他一个字的不是,本宫叫人缝了你的嘴。” 经赵鸢这么一歪曲事实,乐阳反而把真实情况都说了出来。 当年乐阳看了周禄的《南荒山水录》,惊为天人,于是召周禄入宫给她讲讲民间的见闻,周禄屁都憋不出一个,只好承认这些文章实际上是他的老师口述,由他记录。 乐阳崇尚玄清的才华,便与他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书信来往。 “起初,我只是想问问他外面的山水是什么样的,他倒老实,若是他去过的地方,就会画一幅画给我,若没去过,也不会骗我说去过。那几年我和母后闹得厉害,她把我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偌大的长安,无人理解我。我只能把心事写在心里...他是个学佛的和尚,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汪温润的溪流,他的安慰和劝导流进了我空洞的心里,填满了它...” 乐阳说着说着,茫然的眼神突然变得坚定。 “其实,他是和尚何妨?是老和尚又何妨?哪怕他是牛羊猪狗,我爱的,本就不是他的形色。” 赵鸢曾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女皇曾将乐阳关起来,不准她出宫,乐阳因此变得有些癫狂。只见她疯狂跑了出去,赵鸢立马追出去,追到断桥前,眼看她就要抓住乐阳的衣摆了,裴瑯一手挡在了她身前。 “鸢妹,这不是咱们这种身份能参与的事,明哲保身,不闻不问。” 天说变就变,随着夜幕降临,飞雪粒粒。裴瑯命人给乐阳和玄清送去了灯。 赵鸢和裴瑯站在远处的黑暗里,遥望着亭中公主和和尚的这幕戏。 和坊间传说里的公主跟和尚不同,这个公主是个痴狂的疯女人,而和尚是个容颜衰老的老和尚。 他们不知那里究竟在进行着什么样的对话,最后,玄清朝着乐阳行了一个佛礼,先行离开。乐阳冲着他的背影嘶吼,赵鸢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她究竟在喊些什么。 玄清走到她和裴瑯身边,双手合十行礼。 裴瑯唤人来带玄清去休息,待玄清走后,亭中的乐阳忽然扔掉灯罩,将灯架直接挥倒,亭中瞬间起了火势。 裴瑯大喊一声:“这疯婆子!” 话罢他飞奔向亭中扑火,赵鸢紧随其后。 裴瑯用大氅扑灭石桌上的火,黑色的纸屑在雪中飞扬,一张张焦黑残篇躺在石桌上。 原来乐阳是在烧她和玄清之间的来信。 裴瑯心道:好险,没烧焦他的汉白玉石桌。 “公主。”裴瑯铁面道,“天色已晚,臣命人送您回宫。” 乐阳闭上血红的双眼,小声道:“这偌大的江山,没有我的一片自由之地。” 乐阳这话声音极小,只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可赵鸢却听到了这句话。她不由试探地看向乐阳,却正好撞上乐阳投过来的目光,“赵主事,替我烧干净这些书信。” 赵鸢只好道:“是。” 裴瑯亲自将乐阳送上马车,又吩咐阿元:“务必亲自将公主送入宫门。” 等马车离去,裴瑯长抒一口气,转头回湖心亭去找赵鸢。 今夜雪下的大,不一会儿功夫,湖面已是一片茫茫。赵鸢一身白色儒袍,彻底与茫茫雪色相融。 裴瑯跑过去:“烧完没?” 赵鸢此时正站在亭里,将乐阳留下的书信一封封扔进火盆。 “公主和玄清通信五年,每月都有来往,一时半会儿烧不完。” “我帮你。” 裴瑯搬起一沓书信,先一封封过目。 “只看信的内容,这和尚完全没有勾引乐阳啊...看来真是乐阳一厢情愿。” 赵鸢一个白眼看过去。 “...鸢妹,你看我翻到什么了?” 赵鸢抬头看向裴瑯手中举着的一本册子,上头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南荒山水录》。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5节 “这就是当初让周禄进士登科的文章?” 裴瑯道:“没想到原本竟在乐阳手中,这可是好东西啊,我当年有幸看过拓本,若非是真正用双脚丈量过那些疆土,是绝不会写出如此广博的文章。” 赵鸢道:“和尚四处游方,见多识广,若是出自玄清之手,也不稀奇。。” 赵鸢见裴瑯看得认真,也生出了好奇心,“让我也看看,究竟什么样的文章能让乐阳公主爱不释手。” 裴瑯将这本杂赋递给赵鸢,“拿稳了。” 赵鸢接过来,翻开一页。 裴瑯见她眉头蹙起,神色凝滞,以为她是为里面的描述所吸引。 赵鸢突然间连着翻了许多页,动作稍显着急。” “小心别弄破了书页,这可是孤品。 赵鸢怔怔抬起头来:“这不是出自周禄之手,也不是出自那个和尚之手,这是...是李凭云写的...” 裴瑯愣了一下:“为何这么说?” “我不会认错他的字。” 那年他春试的文章被招贴在尚书省门口,她趁着无人时,偷偷带着纸笔,趴在布告栏前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摹。 在她认识李凭云这个人之前,已经对着他的文章苦学了三年,不会认不出他的字。 为什么,明明是他写的东西,却和他毫不相干? “鸢妹,我看你就是太久没见着他了,疑神疑鬼的。” 赵鸢自言自语似地:“神鬼若是清白,何惧怀疑。” 还不等裴瑯理解她这句话地意思,赵鸢健步如飞,奔入雪中。 ... 马车的车轮在雪地里留下两条清晰的痕迹,夜已闭市,无人出行。乐阳坐在马车里,她已哭过一场,偏生又是个好强的性子,哪怕她不想回到那个地狱般的宫廷之中,也不肯再流一滴泪。 马车前进的速度突然变慢,乐阳慵懒地质问驾马的阿元:“为何慢下来了?” 阿元犹犹豫豫道:“公主...好像有人在追我们。” 乐阳以为玄清也对她有意,以为是他想明白,同意带她出宫了,她立马道:“停下来。” 马车停下,乐阳跳下马车,正要回头奔去,只见在马车后紧追不舍的,竟然是个女子。 她见过长安的千金们,她们是那般无趣又柔弱,不可能有这般矫健坚定、不顾一切的身影。 直到那身影跪倒在她脚下时,她才借着雪地反光,看清她的脸。 “赵鸢?可是玄清要你来的?” 赵鸢原本和长安的姑娘们一样,无趣而柔弱。她的无畏和坚韧,是这年夏日,在边关的太和县遇到李凭云那一刻才生长出来的。 她虽跪伏在乐阳脚下,却并不比乐阳低贱。 “公主,请您说服陈国公将卑职调任去吏部。” 乐阳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捏了捏自己的耳垂,“你说什么?” “卑职想要去吏部。” “你什么东西,竟敢再本宫面前提要求?” “卑职什么都不是。”白雪落在赵鸢的手背上,很快消融成冰冷的水珠。她的声音在这无人的雪夜里,格外沉静,“卑职只是个一心向上的读书人。” 吏部是六部之首,主管整个朝廷的官员,是朝廷权力的核心。 酒囊饭袋们在朝廷坐吃山空,李凭云那样有盖世之才的人却只能在边关游荡。 是他的不幸,是朝廷的不幸,更是百姓的不幸。 乐阳并不喜欢听朝廷里的事,她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只要你能在这雪地里跪够七个时辰,休说只是在舅舅面前提拔你几句,你想要本宫的身份地位,本宫都能拱手送上。” 乐阳的马车离去,大雪如同一场诅咒,一点点,一片片积在了赵鸢的肩头。 第59章 守护李大人1 大年初三这天,长安西市开集,瑞雪纷纷,灯笼火红,几个穿着狐裘的胡商站在路边谈话,一辆马车驶过,溅起泥点子,弄脏了胡商的新袍。 他正欲喊住那辆马车,同行人拦住:“那是尚书省的马车,咱惹不起。” 那辆马车从西市行到东市,停在赵府门口。 赵鸢背着一袋子泥塑佛像下了马车,走进府邸,小甜菜来接应她,她将那一袋子泥塑递过去:“我今日陪礼佛节的高僧们去寺庙观摩,寺庙外头有卖佛祖塑像的,都是新款式,我挑了些给母亲佛堂做装饰。” 小甜菜问道:“赵大人,这些佛像开光了吗?” “小贩说都是开过光的,要不然我是不会买回家的,我很精明的...” 这时管家神情严肃地疾步走来,“小姐,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赵鸢在礼部干活的时候,小甜菜就在赵府学读书认字,她十分机敏,很快就摸透了赵府每个人的喜好——除了赵鸢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父亲。 她替赵鸢捏了把汗,“大人,你是不是犯事了?” 赵鸢捏了把她的辫子,“没事,你别担心。今日尚书省官员调动名单出来了,等把参加礼佛节的僧人平安送出长安,你家大人就要调去吏部了。” 饶是小甜菜也知道吏部的威力,朝中文武百官,生杀予夺,全在吏部。 “真的?大人,我这就把好消息告诉夫人。” 赵鸢神色一顿,“还是由我亲自告诉母亲吧。” 随后她跟着管家到了赵太傅书房里,书房内,她的父亲正似一尊石像板正地坐在书案前。 赵鸢见过许多读书人,他们的仪态都和父亲一样,严肃、刻板、拘谨。不论是独处还是和别人在一处,他们的对面好似总有什么东西在监视他们。 如今赵鸢想明白了,那个监视着他们的东西,读书人将其统称为“礼”。对于有些人,礼是正义的戒尺,而对于另外一些人,礼是权势的阶梯。 在她见过所有的读书人里,只有李凭云一人对那所谓的“礼”不屑一顾。 “父亲。” 赵鸢刚往前走了一步,赵夫人突然破门而入。她不由分说,按住赵鸢的肩头,“给你父亲跪下。” 赵鸢一个抖擞:“娘...女儿犯什么事了?” 不待赵太傅开口,梁国郡主已经斥道:“你还敢说?你明知道你爹和陈国公之间的关系,为求他把你调去吏部,竟当众给乐阳公主下跪,赵家的脸面都被你给败光了。” 赵鸢在雪中跪了乐阳七个时辰,已是长安人尽皆知的事。 “阿耶,阿娘,这事不是女儿的错,首先,公主让我跪,我不能不跪。其次,爹和陈国公关系不好,指不定他把我调去吏部,是故意气爹的,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都是你们的臆想而已。” 赵鸢话音刚落,梁国郡主一巴掌落在了她脸上。 “陈国公都到你爹面前耀武扬威了,你还嘴硬!” 赵鸢立马捂住脸,双眼发红,似有千般委屈不能言。 梁国郡主道:“你德行不端,是我当母亲的管教不当。谨辞,娘来陪你了...” 眼看着梁国郡主就要撞向青铜花瓶,赵鸢冲上前抱住她的腰,“阿耶,一切都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要让娘做傻事!” 赵太傅冷眼看着母女二人,“鸢儿,带你母亲回佛堂休息。” 赵鸢道:“是,父亲。” 她将赵夫人搀扶回佛堂,母女二人松了口气。赵夫人抚了抚赵鸢被打的半边脸,“娘打疼你了么?” 柔弱不能自理的官家夫人,又能有多大的力气。看起来阵势大,实则赵鸢毫无感觉。 赵鸢摇摇头,“娘,我爹他听不见了,别演了。多亏你这一巴掌,我才不用被罚去抄书。我都这么大人了,挨巴掌总好过被罚抄书。” 赵鸢从小就善解人意,梁国郡主因谨辞的事郁结于心,常年食素,身体也不大好,她没有多余的精力照顾赵鸢,赵鸢几乎是由府里的仆妇家丁们拉扯大的。 有些陈年旧事,她不想再提,可又怕赵鸢重蹈谨辞的覆辙。 “谨辞不像你这样谨慎,那孩子恃才傲物,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当年陛下未曾登基,陈国公任国子监祭酒,将你阿耶从国子监踢了出去,国子监的先生们纷纷声援你阿耶,二人梁子越来越深,你阿耶有先帝撑腰,他不能拿你阿耶如何,便从谨辞下手。谨辞和那个人的事,是他故意传给你阿耶的。他在你阿耶面前一套,在谨辞面前又是另一套,离间他们父子。别以为你阿耶他从不主动提起谨辞,是因为他已经走出来了。谨辞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那时,他是爹娘唯一的孩子。” 赵鸢也是第一次听母亲说起这件事,现在后悔已经晚了。若是她早知道这些恩怨,断然不会去求乐阳公主。 但事情已经发生了。 她不是谨辞,分得清轻重,晓得父母恩情。 赵鸢抱住母亲的手臂:“阿娘,你放心,我若能进吏部,一定会踏踏实实,给你和父亲争回这口气。” “鸢儿,娘就想你这辈平平安安,能按照你的心意,做你想做的事,你不要顾忌任何人。” 这些无条件的呵护,只不过是在弥补对谨辞的遗憾,赵鸢心里都知道,但没有怨言,谁让她投胎得晚,生在了谨辞后面,分到的父母之爱都是谨辞剩下的。 夜里等赵夫人睡了,她悄悄来到佛堂,对着谨辞的牌位坐下。 “我若是个男儿身,他们把我当你也就罢了,可我跟你甚至性别都不一样,他们仍然把我当你,你让我怎能释怀...”她怅然道,“若是你在天有灵,知道我因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就请保佑我...前程顺顺利利。” ... 礼佛节已结束七日。离回程还有三日,玄清和其它僧人外出回到客栈后,小二单独将他拦住,“师傅,有人给你留了个纸条。” 玄清打开纸条,看到字条上的自己,震惊道:“你可见过留纸条的人?” 小二道,“当然记得,送纸条来的是个极其好看的公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他那张脸呢,那风姿,那些自诩长安美男的,没一个能与之相比。” 玄清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孤傲的少年形象来。 他将纸条捏在手中,唤了辆马车,将自己送去纸条上写的地点:西码头。 西码头是个废弃的码头,几近干涸的河道上,停着一艘古老的船,此外无人。玄清没来得及多想,立马登船,试探问道:“凭云?” 他很笃定一定是李凭云邀他前来的,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字条上的字迹,出自李凭云之手无疑;二是因为约见之地是一艘船。 李凭云的生父是个船户,船户以捕鱼为生,是贱民的一种,众生只能生活在船上,若敢下船,被视为违法。李凭云的父亲因为擅自下船,被官府衙役一刀砍杀。 船舱突然有了光亮,一个身影持灯从舱内走出来,“玄清师傅,李凭云不在这,请你来的是我。” “赵主事?” 不知是因玄清老花了眼,还是因照明不足,他竟在赵鸢脸上看到了李凭云的模样。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6节 赵鸢朝玄清作了一揖:“在下在太和任职时,曾有幸和李兄共事,我二人志趣相投,李兄便将他的事都告诉了我。听闻玄清师傅俗名黄粱,多得您教诲,他才有今日。” 玄清显然不信赵鸢的话,那么傲气又卑贱的人,怎会容许自己跟当朝太傅家的女儿扯上关系? 赵鸢道:“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李兄那双手,既能写得出警世文章,又绣的了花,既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又将一切都玩弄股掌,即自傲,又怯懦,真不知大师是如何教出李兄这等奇人的。” 玄清只是想到那孩子,就深深自责。李凭云自幼经历人世冷暖,为了自保,他学会了伪装的本领,时善时恶,一人千面。 “赵主事,你不辞辛苦找贫僧前来,是想知道李凭云的事么?他是我学生,他想要隐藏的事,我也无可奉告。” 她出奇冷静,她沉声道:“周禄当年春闱落榜,因写了一本关于南方荒蛮之地的杂赋备受长安儒人们青睐,乐阳公主出面,请托了她的舅舅陈国公,也就是尚书省长官,再联合长安有名的学士,一起推举周禄,周禄被补录为进士。可他却坦白,那本杂赋是出自大师之手。” 玄清有一段取经游方的经历。那时他刚刚出家,为求顿悟,游历四海,从南到北,走遍了每片疆土。彼时南方是一片未开化秘境,他为了追寻佛祖涅槃的痕迹,来到南方。 而后,就有了那本杂赋。 玄清道:“那不是普通的杂赋,上头记载了当地的水文地理,于开化当地,有极大的作用。” 那是一段苦旅。玄清出行前,心中也很忐忑,于是他决定去市场买个奴隶,陪他同行。 洛川是个沿海的小地方,民风剽悍,谈不上教化。贱民和鱼虾骡马一起摆在市场上,成年贱民的价格用牙口来衡量,幼童则论尽量来卖。 玄清从前是个教书先生,囊中羞涩,他的积蓄还不够买半个幼年骡子。 在他放弃了要买奴隶的念头,转身离开之际,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他的僧袍。 他最先看到的,是他的手。 他的指甲盖小小的,不像是成年人的手,指甲缝里沾满血污。 “我跟你走。” 果然是个孩子的声音。 玄清对他说:“我没钱买你。” 那孩子看起来,该有八九岁了,虽然他很瘦小,但男孩子骨头重,称斤论两,他也买不起。 “我不要钱,我认得你,你是城南的教书先生,你教我认字,我什么都能干。” 干枯的头发盖住了他大半张脸,玄清突然察觉他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了。 直到他说:“我叫李凭云,我什么都会。” 玄清立马捂住了他的嘴巴。 他知道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个孩子了:在他父亲的船上。而李凭云这个名字,还是他给取的。 沿水地区有一种特殊的贱民,叫做船户,洛川的官兵历来有滥杀船户的习惯,他们之中有个说法,想杀人了,就拿船户练手。 因为对于船户,有个特殊的规定:不准下船。 一旦他们双脚着陆,就被视为造反,杀无赦。但是,又没人时时刻刻监视着他们,谁知道他们有没有下船?是否因私自下船被杀,全凭官差一张嘴。 被滥杀的船户决定反抗。 有个叫李旌的船户,集结了其它船户,决定对官差进行反击。那次反击胜出以后,船户们受到鼓舞,决定出海开辟新天地。几次大捷后,他们成了那片海域的霸主。 陆上的人都很怕他们,平时都绕着码头走。 玄清教书的地方离他们的码头很近,他因为文采好,在那一带小有名气。俗话说,最怕贼惦记,玄清好端端教自己的书,却被那帮船户惦记上了。 那天他正在讲课,一帮船户冲进学堂,把他带上了船。 在船上,他第一次见到了令人闻风丧胆的船户李旌,也是第一次,看到那个美丽的异域女子。 原来船户李旌并不是传闻中那样凶神恶煞,相反,他是个健美俊朗的男子,而那个异域女子正是他的妻子,她的腹部高高隆起。 李旌命人把他绑在甲板上:“给你三天时间,为我孩子起个好名,三天之后,给不了我满意的名字,就将你送去海里喂鱼。” 玄清只是一个小人物,在死亡的威胁之下,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悔恨命运,若当初不读书就好了,哪怕是学个手艺,也不至于落得这天地,非怪当年的他没有自知之明,做什么直上青云的美梦。 三天期限的最后一天,他是被海上的霞光唤醒的。睁眼那一瞬,天际万万丈金辉,壮丽的云霞如凤凰浴火,如鲲鹏翱翔。 他告诉李旌:“我取祥云为意象,愿这个孩子将来能直上青云,就叫凭云吧。” 李旌大字不识一个,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很好的名字。 他转身回了船舱,玄清站在甲板上朝船舱里窥去,他看到那个美丽的异域女子被李旌压在放杂物的箱子上,粗暴地亲吻着。 良久后,船舱传来李旌的声音:“咱们的孩子,就叫李凭云。” 第60章 守护李大人2 玄清自从给李旌的孩子起了名以后,就被他盯上了。他时不时把自己押上船,逼自己给船户讲课。 玄清虽是被强迫,但他很期待每次上船讲学,如果他运气足够好,就能看到船户的妻子。她和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海边的女人常年被烈阳暴晒,皮肤黝黑,而她每一寸肌肤都是雪白的。 李旌将她保护的很好,什么活也不让她干,她虽然只能生活在船上,却比皇宫里的女人还要尊贵。 在李旌的带领下,船户愈发猖獗,成为了威胁当地治安的势力,于是官府决定发动一次剿匪。 洛川的官服是个草台班子,里面养了一群就囊饭袋,几次开战,全部惨败。后来实在没辙,只能以官职为许诺,向民间征集剿匪建议。 为了求个一官半职,玄清走向了衙门。 玄清打听过后,才知道李凭云的母亲是被抢上船的,他想到每次自己上船讲学时,她看向自己的目光温柔如水,便认定她就是突破口。 那段时间,他每次上船都会给她带些市集上的小玩意儿。而随着李凭云长大,她李旌的矛盾越来越深,有一次玄清看到了她胳膊上的鞭痕,终于按捺不住,发疯似地吻她。 他们在幽闭的底舱里疯狂缠绵,他答应要让她过上正常人的日子,答应会一辈子善待她。 而她则答应玄清,会把李旌的动向全都汇报给他。 后来一切如他们计划中进行,只是他们不知道,这一切都被她的孩子看到了。 以致于李凭云和他熟了起来以后,总是嘲讽他:“她的话你也相信,后悔么。” 李凭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官府成功剿灭李旌后不久,她就嫁给了当地的大商户周兴昌。 她连自己的儿子都可以视若无睹,何况他呢。 人心的残忍,如一把打磨锋利的剑,毫不留情斩断了玄清的天真,他也自此看破红尘。 什么功名,什么情深,都不要了。 他将李凭云从市场上带了回去,让他清洗干净,随后二人便上了路,开始四方云游。 “到了南方,我开始教他写字,他嫌抄经无聊,就把自己眼里头看到的,都记了下来,后来就有了那本杂赋。” 赵鸢不平道:“那为何最后那本杂赋却署了周禄的名?” 玄清忽然大笑了起来:“是李凭云让给周禄的,那只是他学写字时随手而写,他根本不曾在意过。” 当时玄清看到李凭云的随笔,立马意识到,他教不了这个孩子。他的才学太少了,只怕会耽误他。于是他带着他回到了洛川,去找了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彼时已成了周夫人,成了周禄的继母。 玄清苦苦哀求,她终于答应了让李凭云陪着周禄一起读书,接受正统的儒家教育。 赵鸢喃喃道:“因为他不在意,所以,就要被不公正地对待么...” “赵主事,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对苦苦追求一个公正。可是何为公正呢?李凭云用一篇随手写的杂赋,换周父倾尽财产,把他送进了科举考场。他以贱民身份参加科举,对其它人是否又是不公?” 改贱为良是何其困难的一件事!尤其,李凭云是李旌之子。 赵鸢镇定后,说出自己的目的:“既然李凭云是冒充良民参加科举,若是被人识破他贱民身份,不只他,就连您也会受牵连。他屡次帮我,我无所回报,此次请您前来,是想向您求一样东西。” 玄清并不轻信于人,但眼前这个姑娘实在真诚。她虽是个姑娘,他却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她是一张没有谎言与欺骗所划拉过的白纸。 “你想要李凭云的卖身契?” 贱民没有户籍,唯一的身份凭证是卖身契。当初是玄清买了李凭云,那么,李凭云的卖身契就该在玄清手上。 赵鸢点头。 “李凭云和我因为他母亲的事疏离了,三年音信全无,我不能把他的卖身契交给任何人,那是他的命,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愿为他而死。” “我...”赵鸢道:“我做不到。” 李凭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么?让一个人为另一个人而死,这是多么不公平。 玄清道:“我同门师弟精通命理,他看过李凭云的八字,命有七杀,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克师克友,一枚孤星独立。凭云二字,是乃距离青天烈日最近之处,他要走的,该走的,想走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赵主事,你若无法拥有为他牺牲的决心,便不要妨碍他前行了。” “何为妨碍?!”赵鸢也有小脾气了,这臭和尚,先是让她为李凭云死,又嫌她妨碍李凭云,她自尊心作祟,撂下话来:“我若是个男子,你还会觉得我在妨碍他么?你一个和尚,还...还是个老和尚,看问题怎就这么俗气呢!谁说一个姑娘想对一个男人好,就一定是不怀好意!” 玄清被一个女人骗了一辈子,如今还是看不懂姑娘家的心思。 他反思自己方才的话,似乎也没什么错的。 一个注定有所成就的人,定会吸食周围人的生命,这是自然规律。 赵鸢自己气了会儿,便消了气,她命人先把玄清送回客栈,自己回府已过了宵禁,她做好了被父亲罚的准备,却没想到今夜赵太傅进了宫,尚未回府,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第二日赵鸢照常赶在规定的当值时间,一刻不早地赶到了尚书省。 尚书省的格局以吏部为大,拥有一间豪横的庭院。礼部次之,各司主事在同一间屋子办事。每日清晨由礼部郎中主持在这里进行晨间例会,今日长官还未到,底下的主事们便闲谈了起来。 坐在赵鸢隔壁的是同司负责国忌庙讳的杜郢,同赵鸢并称作礼部二闲。他祖父是勋臣,父亲那代获得世袭爵位,到了自己这代,因干啥啥不行,家中才给他求了这么一个清闲的职位。 杜郢对着赵鸢搭话道:“赵主事,你最近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恭喜恭喜,恭喜恭喜。” 赵鸢以为他在恭喜自己将调任吏部一事,便自谦道:“往后咱们少不了政事上的往来,有许多事还得麻烦杜主事通融。” 杜郢鼻孔喷出两道冷气,“谁恭喜你去吏部了?礼部诸司,没人羡慕你去吏部。我恭喜的是你的未婚夫裴侯。” “裴瑯?他有何喜事?我怎么不知?” “真的假的?这么大的事,你会不知道?裴侯来不及告诉你,你爹总有机会告诉你吧。” 赵鸢道:“我真的不知道,我爹什么都没跟我说。” 杜郢见状只能相信,他压低声道:“我父子俩无话不谈,我爹透露给我,裴小侯半年前就向陛下献策,为防止世家们把自己的人塞进朝廷,因选拔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来长安负责春闱,昨夜我爹跟你爹被招入宫,正是为商议此事。此举若有成效,那裴小侯可是功不可没啊。” 寒门出身的地方官员...赵鸢立即想到了李凭云。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7节 以他的才能,不该被困在太和县那个小地方。那不单是李凭云的损失,更是朝廷的损失。 “杜兄,消息朱不准?” “我爹说的能不准么?赵主事,你是不是信不过我们的父子情?” 赵鸢当然信得过,谁叫这位杜兄是有名的爹宝男呢。 她匆忙写了一封信,叫人快马送往太和县,向李凭云传达这个消息。 下午,赵鸢该去为各位高僧们践行,她生怕吃素,出发前命小吏去买了一个酱兔,打算先过个荤瘾。在司中等待酱兔之时,另一名小吏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赵主事,出事了。” “酱兔卖光了?” “赵主事,你怎么光想着吃了?不是兔子的事,是...是玄清大师,圆寂了。” 赵鸢脑袋里嗡一声,还不等各种念头涌入她的脑海,她已经戴上璞头,箭步走了出去:“跟我去客栈。” 玄清是礼部请来的高僧,客栈的人不敢动他的尸体,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板上,面色安详。 赵鸢天性爱幻想,她无法相信玄清是自然死亡,明明昨夜他还好好的,直到小二拿来一封信,“赵主事,今早玄清大师吩咐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赵鸢撕开信封,那信封上没任何多余的言语,只写了一个地址。 信上写,她想要的东西就在那个地方。 她为玄清处理完身后事,趁着沐休时,去了玄清信上写的地方。 那是个位于长安乡郊的寺庙,主持是一个龟兹和尚。龟兹和尚得知玄清圆寂,只道了句“阿弥陀佛”。 赵鸢道:“这位师傅,您可是觉得玄清大师的死有蹊跷?” 龟兹和玄清是老朋友了,他早就料到了玄清会有今天。 “能有个什么蹊跷?每年佛门都有几十个爱钻牛角尖的和尚,为求开悟,采取端方式。玄清这人啊,天资有限,一生不得志,误以为佛门是解脱地,殊不知,心里放不下执念,何处都是地狱。他那个徒弟就聪明多了...真是可惜,那么有天资的人,就是不愿当和尚。” “你说的,可是李凭云?” “能对玄清这拧巴的人不离不弃的,也就只有李凭云了。女施主,你是他什么人呀?” 赵鸢觉得这个龟兹和尚真不像个出家人,那有出家人还这么八卦的。 可是,她是李凭云什么人? “这是私事,不便透露。” “玄清让我给你的是李凭云的卖身契,那可是他的命根子啊!我怎敢把他的命根子交给一个黄毛丫头呢?” 赵鸢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于是她拿出自己的泥金帖、告身书、调任文书... “我曾在太和县待过一段时间,我曾是李凭云的上司。” 每个能开寺庙的和尚,本质都是生意人。赵鸢被威逼利诱捐了二十两香火钱,终于得到了李凭云的卖身契书。 契书之上,“贱户李凭云”这五个字已痕迹斑斑。 龟兹和尚慈眉善目道:“当初玄清带着那个孩子游方,我见他踏实稳重,花了一两银子把他从玄清手上买下来。可当天晚上,他就跑了。第二天早晨玄清又把他带了回来,我问他,跟着我不好么?那是他第一次跟我开口说话,他说不好。” 赵鸢好奇道:“为何不好?” 龟兹和尚意味深远道:“他说,我为人再和善,跟了我,只能做和尚。玄清虽然无聊,却是个读书人,只有跟了玄清,才能读书认字。我说,其实做和尚和做读书人没有区别,他说,他只想做读书人。” 李凭云也有那么执拗的时候?赵鸢实在无法想象,一个总是嫌弃别人倔的人,倔起来是什么样的。 她道:“自然是做读书人好了,升官发财不说,还能娶媳妇。” 龟兹和尚慈爱地看着赵鸢:“女施主,贫僧看你气质不俗,怎么思想如此俗气。” 赵鸢挨了一句骂,心里也没有不痛快。 她虽不能为李凭云除贱从良,却得到了他的契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得到了他的全部。 这个李凭云,任他多厉害,往后还不是得任她差遣! 玄清的死是悲,得到李凭云的契书是喜。一悲一喜相互抵消,她心无波澜地回到赵府。 赵府门前,两个尚书省的小吏正搓手取暖。 赵鸢上前:“你们是来找我的么?怎么不进去等?” 小吏面面相觑,最终,软性子那个先开了口,“赵主事,我们这一趟,带来的是个不好的消息。” 急性子的打断他的话:“赵主事,玄清大师的死,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中书省的人趁机参了咱们尚书省一本,上头下了令...让你先停职几日。” 出乎他们的意料,赵鸢非常平静:“此事本就是我职责之过,我该接受惩罚。” 小吏安慰了几句,便回去交差了。 赵鸢拿着停职文书,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能前行。 也不是不委屈,只是这点委屈是她必然要承受的,她自我安慰道:“赵鸢,你要顶天立地,这点委屈算什么。” 赵鸢被停职,父亲只是浅浅问了几句,便不再多谈,而母亲并不关心这件事,反而请了女学先生,教她妇礼。 赵鸢不愿学习妇礼,每日非要在床上赖到日上三竿。 昨夜下了一整夜的雪,她又找了个赖床的好借口。小甜菜穿着火红的棉袄,在窗前探出一个脑袋:“赵大人,裴侯来看你了!夫人让我盯着你梳妆打扮呢!” 未婚夫要见她,她岂能不见。 她任由仆妇在自己的脸上涂抹,梳完妆发,裴瑯在亭中等的已然不耐烦。 “怎么才出来?冻死我了。哟,鸢妹,你怎么也开始涂脂抹粉了?” 赵鸢何其了解裴瑯! 她嗔了一眼:“裴侯放心,我对你没半点念想。” “你被停职又不是我的责任,别跟我怄气啊,你这样子,你家人瞧见了,又该误解是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你做的不该做的事,倒也不少。” “行,你这么见不得我,我闭嘴...不,我走。” 裴瑯装模作样走到亭子外,赵鸢仍是爱答不理,他回头:“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而来么?” “为何?” “我本想着你被停职,带个好消息给你让你开怀,没想到你竟如不识好人心,我也不想说了。” 赵鸢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她以为,自己的运气已经到底了,她承受能力并不好,经不住又一个消息的震惊。 “那你走吧。” 裴瑯见她完全不吃套路,折回亭中。 “春闱在三月末,负责春闱的官员将在二月中旬抵达长安。” “是么,但这与我有何关系?” 裴瑯挑眉一笑,从怀中拿出一张花名册,名册上列着十几个名字。 李凭云三字,正在首位。 “来朝官员名单已确定,可有你眼熟的人?” “若...若是同名同姓呢?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一个李凭云。” 天下之大,自然不会只有一个李凭云。 “你就装吧,二月十四,我将在凤凰台上为李凭云设宴洗尘。” “是否太过招摇了?这次由你们负责春闱,朝廷也好,坊间也好,骂声一片,此时低调为好。” 裴瑯一听这些大道理就头疼,他一招反杀:“届时谁不敢去谁,谁他娘就是瘪犊子。” 第61章 守护李大人3 太宁九年这年的春闱,是大邺科举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陇右舞弊案揭穿了世族权贵相互勾结垄断官员选拔的真相,女皇为还科举以公正,从全国各地选了十三名背景清白的官员进入朝廷,负责今年的春闱监考与审阅。 从这一年起,科举不再是权贵们的特权。而李凭云的名字,正式进入大邺的历史。 李凭云原定十四这天到达长安,路上不知因什么事给耽搁了,实际上,十五这天才到。 当初赵鸢一得知要选拔地方官员的消息,就给他通风报信了,可从他通过选拔,再到他来长安,莫说回信,连个口信都没带给自己。 赵鸢想起他们在太和县时的画面,一切已远在天边。或许对李凭云来说,她只是个匆匆过客,不值挂念。 赵鸢并未打算去为李凭云接风,但裴瑯派了人来接她,并稍信给梁国郡主,说是要带她去会友。 他们的婚期本该定在今年,但今年吉时不多,春闱之后,紧接着是女皇寿辰,过这两个大日子,再没有合适的时辰,于是推到了明年。 赵鸢已经被默认是裴家未来的主母了,这时让她多与裴瑯相处,多认识些裴瑯的朋友,对二人没有坏处。因此,梁国郡主准许了赵鸢随他出门。 小甜菜将两件裙子展开:“赵大人,你现在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就适合穿红戴绿。” 赵鸢道:“我以前不是皮肤雪白,头发乌黑么?” 小甜菜诚实道:“不是,你以前风吹日晒,脸和脖子两个色儿,有白头发,还有雀斑。” 赵鸢:“...你选的这两件衣服,我都不穿。” 她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父亲是两朝太傅,祖父是开过勋臣而她自己是女皇钦点的进士,她身负三重身份,在长安这座以自由奔放闻名的城池里,她时刻要注意自己的形象。 穿衣梳妆,只能素雅端庄。 可今日是李凭云的接风宴...当初在太和县,她给他留下了极其糟糕的第一印象,这是扭转印象的大好机会! 她那么在乎他做什么... 最后赵鸢还是挑了一件水蓝冷白相间的保守襦裙,小甜菜瘪嘴:“这也太素了,大人,你听我的,你不是清冷型的,得穿热闹一点的颜色。” 赵鸢:“...今夜你就别随我一起去了,在家好好念书。” 小甜菜说话虽然不大好听,但很中肯。赵鸢在衣冠镜前转了一圈,的确太过朴素,彰显不出她的好品味,于是她拿出自己的藏宝箱,将压箱底的青金石十八子手串拿了出来。 她喜欢稀奇之物,一年前在市集上碰到了变卖家产凑回乡路费的吐火罗商人,她一眼看重这串青金石十八子手串,高价买入,平时怕弄丢了它,都舍不得戴着。 今日就戴它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8节 赵鸢到凤凰台,黄昏已过。裴瑯的手下将她领进凤凰台的雅间外,里面传来琵琶声,赵鸢不喜欢这种场合,不由皱眉,也许,她今天不该来。 裴瑯手下进去通传,没一会儿,雅间门打开,开门的裴瑯一身酒气,桃花眼轻调:“鸢妹,还以为你不来了。” 赵鸢道:“是我阿娘说,要我多管管你,免得你太过放纵,惹是生非。” 裴瑯回头对屋内人道:“你们评评理,我跟你们的赵大人谁更会惹事?” “鸢姐!” “赵兄!” 屋里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伴着一阵愉悦的脚步声,高程和田早河出现在了裴瑯身后。 赵鸢见到他们喜出望外:“你们来长安了!” 田早河道:“高程来参加春闱,我来帮李兄,往后还要请赵兄多照顾。” “一定!一定!李大人呢?” 她朝里面望了眼,没看到李凭云的身影,是去解手了么? 裴瑯故意不说:“你人先进来,入席。” 雅间里的空间被屏风分割成了两部分,屏风这侧是酒席,另一侧是乐师舞伎。这样布置,是因许多达官贵人并不愿意被看到他们出入这等场所,但酒席上又不能没有舞乐,于是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用屏风隔开。 屏风的另一侧有一排烛灯,灯火将乐师舞伎的影子投在屏风上,更添神秘风情。 赵鸢一坐下,就被投在屏风上的乐师影子吸引了目光。琵琶声拨若风雨,是女子的手无法达到的力道。也许对一个人思念到了极致,便会认出他的头发丝。 赵鸢只肖一眼,就辨认出了那弹琵琶之人是李凭云。 弦声酣畅淋漓,在抱着琵琶的李凭云旁边的,是舞伎的影子。那是一只赵鸢没有见过的舞蹈,热情奔放。 一曲一舞过罢,她好似在精神世界中历经了一场纵情,心神震动,久不能平静。 裴瑯等人不由自主地鼓掌叫好:“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赵鸢喝了口茶,镇压心弦的震动。 他们的表演结束了,裴瑯对手下说:“撤了屏风吧。” “慢着...”赵鸢突然来了一句。 裴瑯问:“你还想听么?”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一句,大概是太紧张了。 不过,她紧张什么呢? 她立刻找补回来:“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小心,不要碰坏了琵琶。” “还是鸢妹细心。” 屏风被移开了,背后乐师舞伎也露出了真容。赵鸢察觉自己心跳异常剧烈,脸也烫的要命。 好不容易相见了,她竟然怂到不敢看他。 这时,雅间门被推开,檐上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随之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赵大人,好久不见啊。” 赵鸢回头看向门外—— 再看看屏风的方向—— 敢情弹琵琶的人根本不是李凭云。 李凭云不是独身一人进来的,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薄纱遮面的女子,她盘着妇人发髻,穿着和李凭云衣服同色的襦裙。 赵鸢没有回答方才李凭云那句话,她耳朵里一阵嗡鸣,等她回过神来要给李凭云作揖,起身间,袖子拂过了茶杯,茶杯滚落至地。 赵鸢又慌乱地去捡茶杯。 如此慌张,丝毫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她反应如此强烈,只因那女子挽着李凭云的手臂。 “赵大人,见到我很意外么?”那女子道。 赵鸢不懂她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便投去目光观察。女子虽然遮着半张面容,妆容素淡,但完全遮不住她极具异域风情的样貌。 赵鸢攥紧手里的茶杯,目不转睛盯着那女子:“沮渠公主,没有朝廷的通关令,擅自出现在长安,您不怕被当做细作么?” 那女子正是沮渠燕,赵鸢做官的直觉告诉自己,她的出现另有目的。 沮渠燕掺着李凭云入座,她将自己夹在李凭云和裴瑯身边,手里挽着李凭云,身子却向裴瑯倾去:“裴郎,听说你和负责长安防卫的中郎将是发小,你会帮我么?” 裴瑯被这女人玩得团团转,脸色变得铁青:“鸢妹,沮渠公主此行是为求援,你放心,她不会作乱。” 赵鸢盘腿坐在裴瑯另一侧,“但愿如此。” 沮渠燕朝她飞来一个媚眼:“赵大人,同是女人,咱们又都跟裴侯有些关系,不要相互为难嘛。” 赵鸢气得七窍生烟,偏偏不能流露半分不悦。她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裴瑯道:“鸢妹,都是朋友,你不用端着。” 赵鸢用腹语道:“我天生端庄,改不了。” 高程咯咯笑道:“鸢姐,这么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会说笑!” 也就田早河这老实人替她说话了:“赵兄虽是女子,但心系百姓,亲民爱民,若非她,你绝无参加科举的机遇,不得对她不敬。” 赵鸢寻思,这颗甜枣怎么还是学不会说笑呢。 这帮人除了田早河,都是喝酒的能手。赵鸢传承了赵家家风,不喜酒色,别人都醉倒了,她依然清醒。 李凭云也和他们一样,酒喝多了,难免会流露出平时罕见的一面。他不会主动挑话题,但因为他这人平时就像个迷一样,大家对他的经历很好奇,问题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李凭云的一些回答是过于离奇了,比如什么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一条蛇缠在自己的腿上,比如路过一个土匪寨子,土匪头子要招他当女婿,比如在水里呆了一个时辰... 他每说一段经历,赵鸢就在心里悄悄反驳:我才不信。 后来她才知道李凭云说的都是真的,只是他的真话听起来像假话,假话却听起来像真话。 屋里有炭盆、烛火,酒喝多了,人也感觉燥热无比。 沮渠燕解开衣带,水青的外衫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玉雕般的肩颈。 她举起纹着吞金兽的酒壶,赤脚榻在矮几上,一个灵敏的旋身,酒液从酒壶中洒出来,倒霉的赵鸢被洒了一脸酒水。 不过,没人在乎她受的这点小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沮渠燕吸引了,包括她。 沮渠燕在屋子中间扭起了腰肢,跳起了胡旋舞,她脚腕上系着的铃铛叮当作响,衣摆飘飘,似仙似妖。 沮渠燕生性自由不羁,她的舞蹈和她一样。所有男子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面对这种诱惑,他们只有欣赏,而无亵玩。有一瞬,就连赵鸢这个姑娘都心动了。 难怪李凭云会同她相好。 沮渠燕畅快到了极点,她灌了满满一口酒,扔掉酒壶,款款走向裴瑯。 她抓起裴瑯的衣领,裴瑯未来得及后退,沮渠燕倾身吻上了他。这一吻,丝毫没有淫靡,只有热情。 裴瑯被她吻得动情,手不受控地要抱她的腰,沮渠燕一个闪身,离开了他。她来到田早河的面前,捧住那张老实方正的脸,对他也是热情一吻。 这下大伙儿才看明白,她是要挨个吻一遍。 高程尚且年少,他的初吻还想留给小甜菜呢,于是趁沮渠燕没有主意之际,手脚并用往外爬。 沮渠燕抓住他的后领:“别以为年纪小我就会放过你。” 她狠吻了一通高程后将他丢开。 沮渠燕连续几个漂亮的转身,终于,她回到了李凭云身前。 “云郎,还是你的嘴唇瞧着顺眼。” 沮渠燕的双手抬起,欲落在李凭云的肩膀上。 她亲遍了一屋子男人,去亲李凭云,也不稀奇。 可在她朝李凭云俯去之际,一股强烈的力道将她手腕向后一拉,沮渠燕原本就醉的晕晕乎乎,方才转了那么多圈,现在脑子都是混的。 她顺着那股力道转了个半圈,一双和刚才所有的嘴唇都不同的唇瓣贴上她的嘴唇。 屋里所有人都被这一吻惊醒了。 众人瞠目结舌,在他们视线汇集之处,赵鸢按住沮渠燕的脑袋,吻住了沮渠燕。 第62章 人设塌了1 赵鸢亲完沮渠燕,沮渠燕的脑袋是懵的,她自己的脑袋也是懵的。 她完全是无意识的,若她不吻沮渠燕,沮渠燕就要吻李凭云了。 她能容忍李凭云和别人相好,容忍他们私底下卿卿我我,可是在她的面前,她什么都不能容忍。 她松开沮渠燕,脸憋得通红:“诸位,醉酒不是滥情的借口,还望诸位自重。” 酒色场上裴瑯见多识广,唯独没见过女人吻女人,而且,主动的那个是赵鸢。他摸摸额头:“看来今天是真的喝多了。” 赵鸢推开门,逃脱了酒气缭绕的屋子。 她一口气跑到顶楼的观景台,四下无人了,她抽了自己一耳光:“赵鸢,你真是疯了!” 没想到自己抽自己也会疼,她委屈地趴在栏杆上,眼底倒映着长安的烟火重重。 听说当初谨辞就是在这里跳下去的。 谨辞为了一个男人,用性命和世俗的成见对抗,裴瑯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不改风流,沮渠燕想爱谁就爱谁,不受任何礼法舒服。 纵情的人,放肆的人那么多,为何不能多她一个。 赵鸢揉揉自己的脸,她对自己实在失望了。常人都是对别人糊涂,对自己清醒,她恰恰相反,对别人清醒,对自己糊涂。 此时春天还未真正来临,暮冬时节的夜晚最寒冷,她唉声叹气时,连续吐出白雾。 冲动。 太冲动了。 谁料到夜里这么冷。 赵鸢站在高楼上,双臂紧抱,两脚跺地,试图驱除寒冷。她冷得直打颤,以致于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不怕冻死,也不怕摔死么。” 赵鸢闻声回头,李凭云就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他手臂上挂着一件碧色披风。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69节 她微微扬头:“李大人,酒醒了么?” “赵大人如此荒唐,我不敢醉。” 你才荒唐呢。 他的手臂挨近赵鸢,赵鸢将披风取下来,裹在自己身上。披风领子上的一层白色绒毛裹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衬得她唇边的殷红更加刺目。 赵鸢呼气时,李凭云突然伸出拇指,在她唇边蹭了一下。 赵鸢急忙躲开,“李大人,你做什么。” “赵大人,你唇边沾了沮渠公主的口脂,我替你擦掉。” 李凭云在风月场上的游刃有余可不输裴瑯,赵鸢敬他的才华,却不想成为他的猎物。她急忙后退道:“李大人,我自己来。” 她低头在腰间寻找帕子,直觉有一道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赵鸢告诉自己:来事不慌,遇事能扛。 她特意将自己的动作慢了下来,缓缓抬头,对上李凭云的眼睛。 闹市的灯火照亮李凭云的眼睛,他的眼睛像镜子一样亮堂。赵鸢把他的眼睛当成镜子来照,用帕子擦掉自己脸上的口脂。 沮渠燕留在她唇上的口脂和她自己的口脂混合成了一种稀有的颜色,李凭云察觉自己的目光在她唇上停留太久,已经失礼了。他微微扬起下巴,目光在赵鸢脸上流连了一会儿,便转头望向长安的街景。 今夜吹南风,风把赵鸢身上的气味送向他。 如今的制香工艺已经达到了顶峰,贵族小姐也好,平民家的姑娘也好,都喜欢在身上涂上外邦的香粉。李凭云五感敏锐,他能辨出每一种香气,赵鸢身上的香闻起来又清淡又复杂。 清醒的果香和苦涩的墨香彼此压制,最后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冷木香。 正如其人,看起来单纯,其实很复杂。 “赵大人,沮渠公主此次来长安,确实有生死攸关的要事,所以我们才会假扮夫妻,方便入关,还请赵大人对她入关一事守口如瓶。” 赵鸢手扶着栏杆,轻轻晃动身体:“李大人,你在求我么?” “我不求人。” 还是那个熟悉的李凭云,傲的不可一世。赵鸢想了想:“若李大人能为我奏一曲琵琶,我就帮你这个忙。” “我也不会奏琵琶。” “李大人,你又不求人,还不会弹琵琶,除了使唤别人,还会什么啊。” 李凭云认真思索了这个问题,“还会操纵别人。” 赵鸢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看了会儿夜景,又转过头来问他:“六子呢?怎么没跟来?” 李凭云道:“他有事,晚几天来。” “哦...你们平安无事就好。”赵鸢又词穷了,她以为自己是个挑话题的高手,没想到,真的见了李凭云以后,想和他好好说说话,就得绞尽脑汁。 她索性放弃了和他嘘寒问暖的念头。 “李大人,知道你来长安,我备了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她从随身的锦袋中拿出一卷破烂的文书,递向李凭云,“玄清大师圆寂前,将你的卖身文书给了我,李大人,接着吧。” 李凭云没有伸手去接。 “赵大人不提,我都忘了自己是个贱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不能替你从良,但由你拿着自己的契书,这样也算还你自由了。” 李凭云笑了一声:“...我说笑的,赵大人。” 他盯着那契书破败的一角,神色淡然。 李凭云永远记得自己是个贱民,记得他父亲是船户,母亲是胡人,记得他是在海上摇摇晃晃长大的,记得父亲的血溅了他一身,记得玄清拿藤条抽他的手,训斥他:身为贱民,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年幼的李凭云发誓,要成为有用之人,一辈子不向人低头,不取悦别人。他要成为高处的人,让人人仰望。 他的左手轻轻抬起赵鸢捏着卖身契的手,赵鸢以为他要带走卖身契,李凭云却并没这么做。 他凝视着赵鸢靛蓝色的手串,将其从她手腕褪了下来:“赵大人,这个送我吧。” “这个不行...” 这个真的很贵。 李凭云道:“我刚来长安,拖家带口又囊中羞涩,你的手串价值不菲,刚好够我在长安安家置业,待我扎稳脚跟,还你一份大礼。” 赵鸢忙道:“李大人,同僚之间,应该有分寸的。” 李凭云呐呐道:“赵大人,我们只是同僚么?” 赵鸢听到这句话,心跳几乎停了一瞬。 人声鼎沸的长安夜市瞬间安静了,唯有李凭云低沉的声线:“赵大人,你是我的主人,当然要为我负责了。” 赵鸢错愕地看着他。 李凭云道:“既然我的卖身契在你手上,那我就是你的奴隶啊。” 赵鸢知道他这话里最多有两分认真,她低声控诉,“你还真是会耍无赖。” “过奖。” 赵鸢明明被李凭云耍的团团转,可她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喜悦。她怕自己难以控制这喜悦,匆匆给李凭云作揖:“李大人,我要告辞了。” 赵鸢扭头就走,李凭云转身靠在凭栏上,悬空的半身后仰,目送赵鸢离去。 他看到她大步走到楼梯处,忽然转身朝向灯架走去。 只见赵鸢将烛台从灯架上取下来,把那份卖身契书送入火苗中。 那一纸契书,顷刻被点燃,随风灰飞烟灭。 赵鸢手举起火烛,转过身面朝着李凭云,高声道:“李凭云,你是自由之身!” 灰屑被吹到了李凭云的脸上,他阖上眼睛,手中捏紧赵鸢的手串,内心颤动不已。 赵鸢催着裴瑯喝了醒酒汤,然后送她回府去。现在已过了宵禁,赵府所在的东市一片宁静。赵府离皇城不远,也笼罩在皇城的庄严肃穆之下。 裴瑯坐在车头,马车摇摇晃晃,他昏昏欲睡。车夫将马车停在了赵府门口,裴瑯打了个哈欠,寻思送走赵鸢,自己就能进车里睡个好觉了。 当他看到赵府门前站着的身影时,却睡意全无。裴瑯险些惊掉下了马背,他立即跳下马车,抱拳道:“赵太傅。” 赵太傅明日有早朝,通常这时候都就寝了。今日守在门口,只怕是在等他。 这就是裴瑯不愿意娶赵鸢的另一原因。他年纪很小时,祖父和父亲都战死在沙场,不久后母亲也没了,没人能管束他,他无拘无束惯了,也养成了现在这个自由烂漫的性子。 而赵太傅则是出了名的严厉。 赵太傅道:“你与鸢儿哪怕是成了婚,也不能在外厮混到这个时候,更何况,你们还未曾成婚。你是裴家的顶梁柱,当尽早立业,慰藉你祖父和父亲的在天之灵。” 裴瑯颤巍巍道:“是。” “我先回去了,叫赵鸢早点回屋休息。” 裴瑯松了口气,赵太傅走后,他把赵鸢从马车上叫下来。赵鸢晚归被父亲抓包,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裴瑯一路将赵鸢送到她的院子里面,他是真真不喜欢赵府,自从赵谨辞出事以后,这里一切都很压抑,整个宅子像是一个巨大的祭堂。 在赵鸢院子正对面,是一个佛堂,佛堂亮着为谨辞点的长明灯。裴瑯望着那一豆灯火,失神片刻,道:“鸳妹,我真的不想娶你。” 赵鸢一口老成道:“裴瑯,人不能一辈子花天酒地,总要成家立业,担起责任。” “可是比起成家立业,我更喜欢长安的酒色。我不能为你放弃长安的美景,也不想耽误你。” 赵鸢冷笑:“不想娶我,便去求陛下退婚吧。” “你明知道,我不能和你退婚。” 裴瑯虽无官职,但手握逐鹿军,裴家的逐鹿军素有镇国神兵的称号,女皇想要让逐鹿军为自己所用,唯有让裴瑯和太傅一家牢牢绑在一起。 他要退婚,唯一的办法是把逐鹿军献上,但那和欺宗灭祖有何不同?毕竟,逐鹿军所效忠的江山,姓刘,而非姓陈。 赵鸢推开院门,“你回去吧。” “你就真的甘心嫁给我么?” 不甘心,能怎么办呢。李凭云说过帮她退婚的,可此次见面,他只字不提,看来真的只是当初为让她离开太和县,随手拈来的借口。 她今夜明明滴酒未沾,却也一身醉意。赵鸢额头抵在门框,缓了一阵,回头对裴瑯说:“我甘心,你也早日认命吧。” 自这天之后,赵鸢真的摆出了认命的姿态来。不但每日去陪裴瑯的祖母,还主动请了女师对她进行四项教育。大半个月就这样过去,离春闱只剩三天时间,赵鸢惦记着高程,一大早就从家门溜了出来。 李凭云和其它负责今年科举监考的官员官职挂在尚书省名下,此次选地方官来主持春闱,动作突然,吏部来不及为这些官员编制,便把他们安置在了一处离尚书省不远的荒寺里,那寺叫做重明寺,李凭云等官员也被成为重明司吏。 一般官署都会有衙役或是胥吏在值班,重明寺周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赵鸢站在门外,踮脚朝里望去,忽然灰尘簌簌落下,她仰头一看,重明寺的牌匾摇摇欲坠。 在牌匾坠落之前,赵鸢及时溜了进来。她走到院中练习八段锦的老书生面前:“前辈,请问李凭云李司吏在哪间?” 她虽然穿了男装,但看起来仍然是个姑娘。赵鸢在长安被养得细皮嫩肉,八段锦老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个贵族小姐,老头威严道:“此处是官署,女子不得擅闯。” 地方上有不少勤政实干的官员,但他们有个统一的缺点:思想迂腐。 赵鸢道:“我是李凭云的...表妹,来给他稍信。” “赵兄!” 田早河拎着两桶水,从门外进来。 赵鸢对老头挑了挑眉:“我就说我是李司吏的亲人吧。” 赵鸢走上前去:“春闱在即,我来看看你们,李大人跟高程呢?” “李兄是监考官,高程是考生,怕落人话柄,高程自个儿住在驿站。李兄嘛,病倒了。跟他一同来的司吏,平均年龄也得五十了,活全压他身上了,昨天他外出讲学回来,晚上发烧,昏迷不醒的。” “讲学?” “城南有个废弃的讲经台,城里有大儒出资,募集教书先生公开为百姓讲学,我和李兄轮流去,半个月已经挣了二两银子了,要说还是长安人出手阔绰。” 赵鸢琢磨着,不应该啊,李凭云顺走了她五十两银子买来的手串,何故潦倒到要去讲经换银子的地步? “李大人没有变卖我的手串么?” “什么手串?” 田早河看起来毫不知情,八成是李凭云贪污了她的手串。赵鸢摇摇头,“没什么,那他现在何处?” “寺里缺水,煎药都不方便,李大人请了一天假,去了安都侯的私宅,赵兄你别担心,有沮渠公主照顾他,李兄一定会早日康复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0节 原本赵鸢也不是非常担心的,李凭云常年雨打风吹,除了酗酒,再没别的不良嗜好,可听说他跟沮渠燕在一起,她又不得不担心了。 只是,她能以什么身份担心他呢。 她不再想李凭云,而是关心起了田早河:“那你呢?” 田早河因受晋王牵连,进士身份也没保住。他却十分乐观:“我在这里照顾李兄啊,平时还能教书挣钱,干的都是自己想干的事儿,可比以前当刺史时畅快多了。” 赵鸢道:“甜枣兄,当初在太和县,你对我有大恩,我感激不尽,若是生活上有困难,你别同我见外,尽管开口提。” 田早河哈哈笑道:“有李兄在,能有什么困难?赵兄,你不是来找小程的么?我带你去找小程。” 长安南城,在比鬼市附近有一个巷子,巷子里都是小本营生的客栈,平日多数是三教九流的江湖客在这里落脚,一到春闱之际,江湖客就主动把床铺让给了考生。 高程住在一家叫大通元的驿站里,这家大通元里,全是大通铺,二十多个考生挤一间屋子,屋里一进去,一股让人作呕的酸臭味。 这就是传说中的书生味:脚汗加劣等墨臭。 高程不在屋中,田早河和赵鸢寻着挂在床头的姓名牌找到他的床铺。 “这孩子。”田早河说道,“生活习惯可真不好。” 田早河当初做刺史时,是出了名的爱干净。高程床上被子衣服全部堆在一起,他一边骂着,一边上铺给他整理。 叠好衣服,再叠被子。 田早河掀开被子,他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之物,赵鸢紧闭双眼,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赵兄别怕!”田早河护着赵鸢退避几步,他顺手抄了一把伞,用伞尖翻开高程床铺上的东西。 一只碧眼波斯猫被开膛破肚,藏在了高程的被子底下。 第63章 人设塌了2 田早河挑起了猫的皮囊,肠子稀里哗啦掉在了床铺上,血淋淋一片。 赵鸢那里见过这场面,猛转身冲出去干呕。田早河气得浑身颤抖,赵鸢脸色苍白回到客房中,她逼着自己直视被扔在地上的那只死物。 一双碧眼,死不瞑目。 高程的眼睛是碧色的,这是对高程明晃晃的威胁。 此时,外出的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春闱在即,住在通铺里的乡贡们既是盟友又是对手,这样的关系让他们难免冷漠麻木,对其他事并不关心。 没人在意这里个外来者的身份,他们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抱起书本,继续温书复习。 屋里静得吓人,忽然间,一声质问打破了寂静。 “这是谁干的?” 有的人投以余光,有的则继续埋头看书。 赵鸢再次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是谁欺负高程!” 鸦雀无声了一阵,住在高程对面的一个年轻乡贡道:“这位官人,大伙儿都是过来考试的,一心扑在书本上,没空去害人。你倒是该问高程,他招惹了谁。” 田早河否认道:“我再三叮嘱过小程,别惹是生非,小程的母亲把他托付给我,他不会不听我的话。” 赵鸢一步上前,打开窗户,本来没人关注她要做什么,她突然拎起脚下的背囊,往窗外扔去。 被扔背囊的乡贡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鸢道:“今天你们不说是谁欺负了高程,便经历一遍他所经历的,好跟他感同身受。” 众人都是外地来的,怕惹到了长安的地头蛇,为明哲保身,终于有人把这几天高程的遭遇说了出来。 “高程似乎是惹到长安里做官的大人物了。那个人来找过高程两次,第一次高程回来还好好的,第二次脸上就挂了伤。我们看那个人穿着不像普通百姓,也不敢多问。” 田早河问道:“你们可知道那人姓谁名谁?” 再度沉默。赵鸢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闪躲,立马意识到,他们肯定知道什么。 高程是她亲手选出来的学生,太和县的举子只剩高程一人,她没能保护好他,有愧于心。赵鸢恐吓道:“本官乃尚书省礼部主事,诸位日后考功升迁,都要经礼部之手,你们是说还是不说?” 世人追名逐利并不无道理,权势再任何时刻都有绝对的力量。 终于,有个年纪大的乡贡颤巍巍说:“高程招惹的那位,似乎是吏部的人。 “对,我听他的侍从叫他周主事。” 真相大白,吏部的周主事,不正是周禄么。赵鸢被愤怒冲昏了头,田早河头脑清醒地问道:“高程呢?” “他...他昨晚没回来。” 赵鸢已经冲出去了,田早河险些追不上她:“赵兄,去何处!” 赵鸢道:“去找周禄要人。” “你怎能肯定小程在周禄那里?咱们还是先找李兄商量,从长计议。” “李大人清醒的时候,他说了算,他病的时候,我说了算。” 赵鸢笃信高程在周禄那里,但她虽然气愤,却也没冲动行事。前往尚书省之前,她先去了安都侯府借了几名逐鹿军。 兵分两路,一路去找高程,一路跟她去尚书省找周禄算账。 身为未来安都侯府主母的她,打狗又何须理由! 一行人阵仗庞大冲到了尚书省,今日守门士兵认得赵鸢,见她不由分说要闯,立马拦住:“赵主事,您正在停职期间,若没有凭证,不可擅闯。” 赵鸢道:“叫周禄来见我!” “这...” 赵鸢道:“叫他出来,我有大礼要送他。” 虽说赵鸢被停了职,但她是太傅的女儿,而周禄出身商贾,兴许也有些别的势力背景,和这位赵主事却是不能攀比的。毕竟,朝中若论家世背景,能和眼前这位相比的,寥寥无几。 士兵进去喊周禄,等待期间,田早河把赵鸢拉到旁边去:“赵兄,咱们这么过来,实在太鲁莽了,稍后见了周禄,有什么事我来,对付这种人,我大言不惭,确实有几分经验。” 田早河过去在晋王和陇右世族之间长袖善舞,自有一番赵鸢学不来的处事智慧。 周禄以办理公事为由,让他们在风雪天里苦苦等待。正当逐鹿军众人打算直接去拿人时,去找高程的逐鹿军前来:“赵姑娘,高程找到了...” “人呢?” “人...是在鬼市贩子手里找到的,受了些伤,已经送去医馆了。” 赵鸢被冷风吹了一个时辰脑袋,冲动散去,她寻思着,眼下最重要的其实不是找周禄算账,毕竟她手里没有周禄陷害高程的证据,当务之急,应该是安抚高程,要他安心考试。 当她打算带人离开之际,一回头,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在面前。 “小程...” 天寒地冻,高程一身单衣,半脸血污。 田早河冲上去,把自己的棉袄披在他身上。 逐鹿军追上来:“赵姑娘,这小子受了伤还灵活地跟泥鳅似的,我们根本抓不住他。” 赵鸢摆摆手,走到高程面前:“高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程咬牙切齿道:“是周禄找到我,让我陷害云哥泄题。想害云哥,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赵鸢气急败坏地朝高程脑袋敲了一记,“胡说些什么,这里是长安,你们是我的人,我会让你们出事么?” “鸢姐...” “赵兄!” “赵姑娘!” 赵鸢冲着尚书省门口大喊:“让周禄出来见我!” 这一喊,喊出了地痞流氓的气势。 长安多悍妇,守门士兵知道,这些名门出身的小姐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于是又一次进门去催周禄。 “周主事,不好了,赵主事带着一帮人,来势汹汹,非要见你。” 周禄合上手头的书,“她已被停职,还叫她主事?” “你先想办法把人哄走吧,待会儿长官们下朝回来看到她闹事,咱们可不好交差。” 周禄也没料到赵鸢会主动挑事,他穿上官服,随士兵走出尚书省,只见赵鸢一身男装,领着一群逐鹿军,还有田早河跟高程这两个不三不四的人,颇有气势。 周禄语气不无轻蔑道:“赵姑娘不在闺中学做妇人的规矩,领着一帮男人来官署门口,可实在不妥。” “是否不妥,不是周主事该操心的事。周主事,当初尚书省选人,你向我爹通风报信,将我从吏部除名,我不与你计较,你若再敢为难高程和李大人,咱们前仇新账一起算。” 周禄不禁讽刺大笑。 眼前之人,无非就是命好了点,投了个好胎,有个好爹,又有李凭云在背后帮她,要不然,以她才华与姿容,可有资格跟自己同朝为官? 他收住笑容,忽上前一步,在赵鸢耳旁小声道:“赵姑娘,这是我和李凭云的恩怨,不想伤及你。” “你同李凭云...是指你偷他文章的恩怨么?” 这话切实戳中了周禄的肺管子。在李凭云出现之前,他一直是洛川的才子,见过他的人都夸他才华出众,可他三年乡试未中,而李凭云,那贱种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一切。 “赵姑娘,你连这都知道,难道不晓得李凭云是个贱民么?你是礼部的官,应该清楚以贱充良,参加科举,何罪当有。” 赵鸢扬头看着周禄:“那你大可以直接拿这事做文章,何必大费周折,从高程身上下手呢?还是说,当年的科举,还有别的隐情?” 周禄没想到赵鸢反应如此快,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大斥一声,扬声骂道:“赵鸢,你三心二意,人尽可夫,还想陷害本官,莫以为你是太傅的女儿,就能为所欲为!” 又是这招,是她看得起周禄了。 赵鸢看周禄的目光充满了无语。羞辱一个女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冠以□□之名,但周禄不了解她,父亲严格,却信任她,裴瑯花心,却宠爱她,她有足够的底气去面度一切诋毁。 她并不在意周禄的诋毁,可一个影子自突然冲上前,一拳打在周禄脸上。待看清了,才发现那人竟是高程。 见有人打架,尚书省的士兵立马动手拉开高程。 “你们别碰小程!”田早河满脑子都是高程要参加春闱,他不能受伤,于是脚步如飞去从士兵手中夺人。 周禄大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这些人上门滋事,还不赶走他们!” 高程一得到自由,就发疯似地冲向周禄,他和周禄扭打了起来,赵鸢没想到事态演变至此,她呆在原地,士兵将高程拎起来,往外扔去,没想到这一扔,直接把赵鸢给砸倒在地。 逐鹿军们看到赵鸢摔倒,撸起袖子:“敢伤未来的侯爷夫人,你们不要命了是吗?” 于是两帮人互殴了起来。逐鹿军是正儿八经的名将之后,打起架来普通士兵还真不是他们的对手。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1节 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下,没有人能保持清醒。赵鸢趁着拉架的功夫,偷偷用脚尖踹了周禄一脚。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厉斥传来,当然,除了观战的赵鸢,没人听见。她看向从尚书省门口走出来之人,瞬间理智了过来。 来者是大理寺司直孟端阳。 当初正是孟端阳帮忙将高程的试卷递给陛下,才有理由给晋王定罪。而她跟孟端阳的渊源,也非轻易能说清的。 他出身律学世家,少时家中被抄,多亏发小救济,将他引见给赵太傅,才躲过一难。那位发小,正是裴瑯。他因品性正直,被赵太傅收为门生,又作太子詹事。 太子出事后,此人前程尽毁,被发配去了大理寺坐冷板凳,因其清廉,几年后,重新进入女皇视线,被大理寺重用,升任司直。 原本,赵鸢和他不过是师兄妹的关系,但孟端阳坐冷板凳那几年,为补贴家用,在国子监作律学先生。 这位师兄兼未婚夫发小,便成为了她的先生。 没有不怕老师的学生,尤其这个老师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半个时辰后,大理寺狱。 赵鸢的官场生涯,进出大理寺狱无数回。她将许多人送进这里,也有许多人想把她送进这里,可这位未来的大奸臣,第一次进入大理寺,罪名是滋事官署。 赵鸢出神地凝视着墙壁上的裂缝,轻叹一声,完了。 苦心经营十八年的淑女形象,彻底完了。 第64章 人设塌了3 当年国子监求学,赵鸢的律学学的最好,邺律疏她能一字不落地背下来,当日她一定不会料到自己会因滋事而被关进大理寺。 孟端阳亲自“招待”了她,接下来该去府里给父亲告状了。如今一切都于事无补,她躺在草铺上翻来覆去。牢房阴暗,不知时辰。 也不晓得过去了多久,狱吏进来打开了牢门:“赵主事,请回吧。” 赵鸢问道:“是太傅来了么?” 狱吏不知她在说什么,答道:“是周主事不追究了。” 周禄会这么厚道?赵鸢不信。她皱眉琢磨着,狱吏又说:“赵主事,赶紧出去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呆久了容易沾晦气。” 狱吏将她带出去,牢房门口,田早河跟高程正在等她。三人面面相觑,最终同时发出一声叹息。 显然,这声叹息的意思是:你们怎么这么没用。 另一个狱吏跑过来跟送他们的狱吏交涉,几句话后,那狱吏道:“上头也没说不能进来接,让他进来吧。” 三人在牢房门口等了半晌,冬春交叠之际,长安突然飘雪,一个白色布衣踏雪而来,那人打着一把朴素的伞,手里拿着另一把伞。站在雪花飘飞的大理寺狱前,他气质超然,狱吏也不由敬他三分。 高程先一步冲上去:“云哥...” “李兄...” “李大人” “别叫我,受不起。” 真不留情面。 李凭云咳了两声,把手里的伞递给田早河。 刚从牢里放出来的三个人面对李凭云的冷脸,什么都不敢说,毕竟,如果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聪明点儿,就不会落到这地步了。 赵鸢瞧“牢狱三人组”中其它二人都有伞了,她眨巴眨巴眼睛:“那我呢?” 李凭云微微抬起伞檐,赵鸢站在雪地里,昂首挺胸,脸蛋被晒得粉扑扑的。她看上去是个守旧规矩的人,其实天不怕地不怕,哪怕刚刚发生了这样难堪的事,依旧精神饱满。 若非此人是赵鸢,李凭云大抵只会说一句,这姑娘,欠收拾。 但她纯净的眼睛饱含期待,让人不忍欺负。李凭云把伞递给她,“赵娘子,打着这把。” “那你呢?” 自然是跟另外两个倒霉鬼挤一把伞了。 于是,赵鸢独自打着一把伞,另三人打着一把伞,一前一后走出大理寺,又走出尚书省。 尚书省门前,周禄一席白色貂裘,立在雪中。 赵鸢腹诽,同样是白衣,李凭云穿似仙鹤,别人穿就像傻貂。 如今和周禄撕破了脸,她也懒得装了,直接无视地从他面前走过。周禄玩味地瞥了她一眼,随后转向李凭云:“李司吏,人已经放了,往后我也会对此事既往不咎,你该兑现承诺了。” 李凭云比周禄高出半个头,他低头看着周禄,“在这里么?” 男人的嫉妒,比女人更可怕。此时李凭云就连身高高出周禄半头,都成了一种罪过。 周禄不愿承认过去那个任他打骂的野种比他更高,比他更强壮,明明那时就算把他的头按在水里,他也没有反抗之力。 周禄狠戾道:“就在这里。” 李凭云把伞把递给田早河,自己从伞里走出来。 此时已是下午,不少官吏从家赶往尚书省,见到门口有热闹,都停下来观看了。 众目睽睽下,李凭云平静地拂开衣袍,双膝着地,跪在了周禄面前。 他眼里没有分毫屈辱,静如清晨的湖泊。 李凭云叩首道:“多谢周主事大人不记小人过。” “云哥!你疯了!是他先挑事的,你干嘛跪他!”高程冲出去,拉着李凭云要他起来。 田早河阻止了高程,对他轻轻摇头。 对李凭云来说,跪谁都不重要。就算不跪周禄,他还是要跪其它位高权重之人,不跪权贵,还是要跪君王,不跪君王,要跪神佛。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赵鸢站在几级台阶下,雪花飘进她的衣服里,冷得钻心。 老实说,她活到今日,除了在父亲老师面前,她还不需要为谁低头,自然也没有人会为她低头。偏偏今日为她低头的人,是李凭云,她对他本来只是发于内心的崇拜与喜悦,他这一跪,让她那些简单的感情不再简单。 反正她很快就要和裴瑯成婚了,在那之前,她还能为她的心上人再付出一些。 赵鸢将伞骨合上,步伐坚定的走向李凭云的身旁。 周禄不知道她又来做什么,只见赵鸢双膝屈起,将伞往地上一放,跪在周禄面前,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道:“周主事,是我一时意气,不满自己门生的遭遇,想替他求个公道,所以怠慢了您,您大人有大量,请宽恕我。” 周禄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他万万没想到赵鸢会做出如此举动。 赵鸢跪在周禄面前,并不委屈。她直直看向周禄,目光如同盯着猎物的鹰隼。 “请周主簿宽恕!” “请周主簿宽恕!” 田早河跟高程也扔了伞,相继跪在周禄面前。 周禄意识到了赵鸢的诡计,低声道:“赵鸢,你想让我当中出丑是么?” 自己都被关大理寺了,赵鸢也不打算给对方脸面,她挑眉:“若是个美人,怎会怕出丑?” 就连李凭云都没料到这么一出。赵鸢实在聪明,懂得以退为进,她这么一跪,闹大了事情,周禄在尚书省的名声尽毁。 可是值得么?为了他,受此委屈。 周禄当官这几年,什么样阴险狡诈的人都碰到过,但眼前这一双,不是他能对付的了的。 一个天下第一不要脸,一个举世无双阴险。 他阴冷道:“李凭云,赵鸢,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 周禄气急败坏走进尚书省,这四个人还跪着。他们都等着别人先起来,结果没人起来。 李凭云侧目对赵鸢道:“赵大人,跪上瘾了么。” 赵鸢腰杆挺的很直,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她匆匆跳起来,对李凭云伸出手。 李凭云看了眼她的手,却并没有握。 他自己站了起来。 赵鸢兴致勃勃:“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咱们难得凑一起,走,我请客。” 高程道:“鸢姐,都这样了,你还高兴。” “你们不觉得方才我对周禄说的话,都很妙么?都不像是平日的我能说出来的!” 她没有捡起伞,直接跳入雪地里,蹦蹦跳跳向前走去,雪地里留下一串她的脚印。 李凭云也没有打伞,他踩在赵鸢的脚印上,他的脚印很快掩盖住赵鸢的脚印,跟上她,“这件事没那么快结束,你带着逐鹿军滋事,裴侯替你背了黑锅,正在宫中受审。” “裴瑯...” 赵鸢停下脚步,回头问李凭云道:“李大人,我是不是...惹大麻烦了?”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被放出来了,逐鹿军却还没有。逐鹿军是侯府的私兵,私兵公然在尚书省闹事,这其中可做文章的地方太多了。 李凭云将他们带回沮渠燕的住处,这里是河道上停着的一艘三层高的游船,沮渠燕给几人熬了驱寒的姜汤,没多久,裴瑯便从宫中回来。 他面色失落,赵鸢几乎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子。 她走上前:“裴瑯,陛下罚你了么?” 裴瑯摇了摇头,“小事一桩,已经没事了,孟端阳那里我也拦住了,他没有去你爹面前告状。晚些时候,我送你回去,到了你爹面前,责任推给我就行。” 赵鸢回想起小时候,她打碎父亲的名砚,抄不完文章,都是裴瑯出来替她顶罪。裴瑯对她其实很好的,若她有个亲哥哥,应当是裴瑯这样的。 她也曾想嫁给裴瑯,好好做他的夫人。 赵鸢道:“咱们明年就成亲了,有事一起担。” 裴瑯虽不愿娶赵鸢,但二人一起长大,他们有着不可撼动的感情,唯有看到彼此平安,自己才能心安。 他笑着搂住赵鸢的肩:“打架这事,我在行,你不行,以后看谁不顺眼,我替你出头...阿嚏阿嚏阿嚏。” 裴瑯打了几个结实的喷嚏,李凭云道:“船上还剩几副治风寒的药,燕娘,为裴侯煎药吧。” 沮渠燕道:“附近有个汤馆,得了风寒,去热汤里泡一阵,比吃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云郎,要不然,你和裴侯去泡泡热汤。我跟赵姑娘也去。” 高程:“我也去!”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2节 李凭云默默看了他一眼,“田兄,带高程回去温书。” 田早河胳膊夹住高程的脖子,“还有两天就考试了,泡什么澡。” 长安的汤馆是出了名的花样多,沮渠燕带他们前去的这家,一进门就有浓浓的淫靡风尘气息。通往汤池的走廊两侧贴满不同姿势男女的画像,赵鸢担心自己上了贼船,退缩道:“我还是不去了。” 沮渠燕娇笑道:“赵姑娘,你是长安城里的官家小姐,应当还未试过男女共浴吧。” “龌龊!”赵鸢瞬间面红耳赤。 她刚换过泡汤的衣物,汤池里的蒸汽渗进轻薄的衣料上,衣料仅仅贴在身上,几乎透明。她的肩头和胸脯上,都透着健康的红晕。 裴瑯将沮渠燕的话信以为真,立马抗拒道:“千万别,她爹会杀了我的。” 赵鸢一个雏儿跟着三个老流氓,格格不入。她逃跑之际,被沮渠燕拦腰扔进了女汤里,沮渠燕脱去衣物:“跑什么?你亲我那夜,可是很主动的。” 赵鸢这人,是有些有贼心没贼胆,又喜欢情绪用事。 她忍气吞声道:“沮渠公主,请你自重。” 热气渗入毛孔,温暖的汤水消除了一切疲惫。赵鸢躺在浴池檐上,体会着颐养天年的快乐。 “沮渠公主,我是不是对裴瑯太不刻薄了?” “是太刻薄了,先不说裴瑯相貌英俊,有世袭的爵位,还手握逐鹿军,他的脾气,也算男人里顶好的了。” 赵鸢翻了个身,趴在岸边,下巴枕着胳膊:“其实小时候,我是很爱慕裴瑯的,在长安,我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人,就连陛下也夸他是能代表长安的男儿,有他当我的未婚夫,我很是得意。刚开始,他有了暖床丫头,我很不高兴,我娘和他的祖母都说,我年纪小,要让他先长大,才知道疼我。我忍了那回,后来,他大概是知道了开荤的乐趣,开始流连于烟花之地,他祖母很生气,我爹也因此训斥过他多次,但他们都对我说,等成婚以后就好了。他们越是让我忍耐,我越是厌恶裴瑯,而后...就渐渐忘记他对我的好了,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躲着走,后来考科举,去太和县,也只是为了拖延婚事。” 沮渠燕轻轻一笑,心想,原来赵鸢还有这么惹人怜爱的一面。 “你既然厌恶他,为何不退婚呢?” “我们的婚事是先皇定下的,除非陛下下旨要我们退婚,要不然,谁都阻拦不了。” “那你就如此听话?” “我别无他选。” “你当然有别的选择。当年我父亲让我嫁给别族的老头子,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还是非逼我嫁,我就睡了他最得意的将军,手握北凉骑兵的将军都听我的,他让我嫁,我就敢反,后来,屠了对方的部落,婚事也不了了之了。” 赵鸢打心底里佩服,不愧是马背上的女人,真是彪悍。 “赵姑娘,你也不是个老实人,怎么面对男人,这么笨啊。” 谁说她不老实了?她赵鸢可是以老实著称的。 “那要...那要怎么办?” “想要男人对你死心塌地,让他捧着你,爱着你,永远离不开你,最重要的啊...” 第65章 蠢蠢欲动1 “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要把他当个人对待,应该把他们当条狗。” 赵鸢噗嗤一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李凭云像狗一样趴在自己脚下的画面,随即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为什么,她还是会想到李凭云呢? “沮渠公主,你觉得,裴瑯和李大人,他们现在正在聊什么?” “他们?脚指头也能想出来,自然是在聊你跟我谁的身材更好,谁的样貌更合他们的心意。” 沮渠燕猜的没错。此时此刻,男汤的屋子里,几个□□上身的侍女鱼贯而入。裴瑯挑了一个看起来顺眼的,“李兄,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请。” 李凭云昏昏欲睡:“我不用。” 裴瑯往李凭云蛰伏在水里的身体看了眼,“真不用?李兄长这么好,不嫌浪费么。” 侍女伺候了一会儿裴瑯,裴瑯正舒服的时候,李凭云对那侍女道:“你出去吧。” 裴瑯乍得睁开眼:“李凭云,这是什么意思?” 李凭云惬意地闭着眼,水波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肌肉,像是一双柔弱无骨的手。 “裴侯从宫中回来一直心事重重,我有一计,能为你解忧。” 裴瑯的脸色大变,他对侍女挥了挥手:“你出去。” 侍女走后,裴瑯质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今日赵大人带着逐鹿军去闹事,若有心人要做文章,时刻能以造反罪名夺你侯爵之位。裴侯之所以能平安出宫,是因为裴侯祖母尚在,陛下忌惮安都侯府,而非对你纵容。” 裴瑯今日进宫,确实遭了女皇一通批评,中书门下的老臣指着他鼻子斥责他,说他把好好的逐鹿军带成了地痞流氓。 他是孤儿,是女皇和这些老臣把他拉扯大的。他任他们指着鼻子骂了两个时辰,一言不发。 父亲出征是,女皇已统揽朝政,他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逐鹿军,誓死效忠刘家,以后你继承了逐鹿军,就要守住刘家的江山。 “无非剥我爵位,鱼死网破,裴家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你可以死,那赵大人呢?让她跟着你一起受陛下猜忌,让她陪你鱼死网破么?” 当初在太和县裴瑯就察觉出了异象,李凭云是个及其聪明的人,他屡次帮赵鸢,必有所图。起初裴瑯以为他只是利用赵鸢回到长安,可若是如此,他大可以直接教唆赵鸢,反正赵鸢最抵抗不了美男计。 “李凭云,你究竟为何对鸢妹如此上心?若是想攀附她,你有许多机会,何不利用?” “不能是因为我喜欢赵大人么?” 裴瑯默认李凭云是不会喜欢赵鸢的,毕竟吧,他也是个男人,有个像赵鸢那样人傻钱多的姑娘送上门来,早把对方哄上床了。 “到底是为何!” 裴瑯自幼习武,李凭云一介书生,也怕他冲动起来折了自己的脖子。 他淡淡一笑:“赵大人对我有恩,我不过想报恩罢了。” “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如何对你有恩?” “三年前科举,我上长安赶考,同其它乡贡住在一处荒寺中,荒寺塌了顶,恰好赵大人路过,为我们一掷千金,包下客栈,给了我一席容身之地。” “仅是如此?” 如此...还不够么? 在风雪摧残一个读书人的尊严时,有人驱逐风雪,托起他们无人在意的尊严,这样还不够么。 即便身在热浴,李凭云仍然能回忆起那年长安的春寒。他这人做事总是慢人一拍,当年并未见到赵鸢的面,是后来到了客栈,听一同赶考的乡贡说起,才知道那位是太傅家的女儿,是安都侯府的未来的夫人,还是国子监的弟子。 在这三重身份的加持之下,赵鸢自然是个窈窕淑女的形象了。 李凭云想着想着,突然笑了一声。 裴瑯觉得这人简直有病,别人只是随手施恩,他就一路跟到长安来报恩么? “李凭云,你笑什么?” 李凭云摇了摇头,“裴侯听错了。” 他笑的是,在他心目中,赵家小娘子端庄大方,仪态万千,他们的相逢,该金风玉露,该是一眼终生。 可太和县初见,他赠她一身酒臭,她还他一身呕吐。 李凭云很快收敛笑意,睁开眼道:“废除私兵,是板上钉钉的事。逐鹿军和侯位,只能二选一。” 裴瑯不喜欢政治,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李凭云的用意:他在劝自己将逐鹿军献给女皇。 裴瑯轻而易举地扣住李凭云的喉咙:“李凭云,你究竟是谁的人?” 李凭云没丝毫闪躲惧怕之意,他平静道:“我是谁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听我的话,裴侯才能活。” 裴瑯想道,当初在边关碰到沮渠燕率兵刁难,因李凭云出面才解了围,而自己也因此被女皇记了一功...赵鸢被晋王关押,亦是李凭云在幕后动作,赵鸢不但平安无事,还得到了回长安的机会。 至少,李凭云还未害过他们。 他并不愿意相信眼前之人,出自事实也好,出自男人的自尊心也好。可是,李凭云身上有一股超脱的力量,让人无端想要信任与臣服。 裴瑯松开他:“你给我听好,不论你怎么害我,我都能接招,但你若敢害鸢妹半分,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听到赵鸢的名字,李凭云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裴瑯,他配威胁他么?至少他从未让赵鸢伤心为难过。 自汤池出来,裴瑯直接将赵鸢送回了家中,李凭云和沮渠燕则向雾气茫茫的码头方向走去。 大风扬起,冷入骨髓。李凭云将身上大氅脱下,递给沮渠燕。 李凭云似有心事,脚步并未迁就沮渠燕。 沮渠燕跟上去:“真是稀奇,咱们认识这么三年了,头一次看到你这幅死男人的模样。” 他们初识正是在一个雪天,不过是在遥远的大漠上。大漠的雪和江上的雪如出一辙,风雪天,四处雾气,不见前路。 她彼时被兄长派来的人追杀,她的男人为保护她死于马蹄之下。逃亡途中,沮渠燕风雪里迷了路,擅闯了大邺境内,正好碰上了被县令派来守边的李凭云。 她被这个书生抓住,原本想直接杀了他,却又被他的样貌所惑,不忍下手,才被对方钻了空子,提出合作的要求。 要说起来,好看是天下最大的本事。李凭云仗着自己是个好看的男人,神佛都敢骗,沮渠燕被他哄得团团转,意识到的时候,为时已晚,自己的身家都在对方手上了。 她常说,李凭云这人,长了张菩萨面,生了一副狼心狗肺,活该命有七杀,天煞孤星。 在李凭云的眼里,女人只有一个用处:拿来骗。 一年前,李凭云写信给她,信中说,太傅的女儿要来边关任职,她的未婚夫是安都侯,虽是个浪荡纨绔,却手握兵马,前途不可估量。 沮渠燕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一对长安的冤大头要来了。 沮渠燕率兵袭击他们的前一天,只顾着观察裴瑯,并未注意赵鸢。用她的话来形容赵鸢,便是:颇有姿色,毫无趣味。 二人的安排很简单,男的交给沮渠燕,女的交给李凭云。她为她的子民谋千秋万代的平安,而他... 鬼晓得他谋的是什么。 李凭云不喜欢钱财,也不贪美色,也许他谋的是地位吧。 “今日我才算真正认识了你的那位赵大人,想知道她跟我说了些什么吗?” “不想。” “她向我坦白,其实她从小就爱慕着裴瑯,奈何裴瑯三心二意的,根本不懂她的心意。我瞧着啊,她其实比她自己认为的,更在乎裴瑯一些。” “无趣。”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3节 “我倒是觉得那位赵大人有趣的很,说她傻,有时又像个人精,说她守古板,竟敢在官署门口打人,说她脱俗,结果满脑子情情爱爱,简直浑身都是矛盾,多么活生生的一个人啊。” “我是说你无趣。” “李凭云,你个狗娘养的,真是活该命有七杀,天煞孤星。” ... 赵鸢第二日穿衣时,才发现钱袋子不见了。她仔细回想,昨天在船上她拿了钱袋子出来,给高程银子让他换个住所,八成是那时候落在了船上。 若是别的东西,丢也就丢了。现在她停职在家,没有俸禄,私房钱是她唯一不向父亲低头的底气了。 趁着父亲上朝,母亲去礼佛,她溜去了码头。 昨夜刚下了雪,没法出船捕鱼,码头冷冷清清。赵鸢找到沮渠燕的船,没人看守,她直接爬了上去,走入船舱。 船舱柴火烧的十分旺盛,赵鸢将披风摘下,叠好放在坐席上。 她张望了一番,似乎无人,便又出生唤道:“沮渠姑娘?” 船里异常安静,柴火燃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清晰入耳。赵鸢闻声音望去,这才注意到船舱里挂着一张布帘,布帘上隐约透着一个躺着的人影。 赵鸢掀开帘子一角,目光探进去,那里放着一张摇椅,而李凭云正躺在摇椅上沉睡。 他右手安静地放在上腹,左手捏着一本书,垂在火盆上方。赵鸢眯起眼,向前探头,试图看清楚他手里捏着的是本什么书,李凭云的手忽然一松,眼看那本书要掉进火盆里,赵鸢箭步冲上前,在书被烧着之前,将它从火盆里捡了出来。 “烫...” 这一出动静惊醒了李凭云,他睁开眼,似乎神志还留在梦里面,眼神迷离。 赵鸢道:“李大人,我来找东西,不用招呼我...” 不待她说完话,李凭云左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右手穿入她的发髻中,摁住她的后脑勺,啃噬似地咬上了她的嘴唇。 第66章 蠢蠢欲动2 李凭云的吻不似亲吻,更像是侵略。赵鸢脑海一片空白,李凭云钻了这空子,舌尖顶入她的唇齿间。 李凭云的手掌贴在她的背上,她的胸脯被紧紧按在他的胸膛上,前胸后背同时被烈火炙烤。 他刚喝完药没多久,唇齿见苦涩的药味侵占了赵鸢,赵鸢脸颊凭空流下两行眼泪,湿凉的触感让她回过神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她已经决定要安安分分嫁给裴瑯了,她过去念的书文里的每一个字,都在斥责她。 “张嘴。” 赵鸢完全失去了思想,她成为了李凭云手中的木偶,他让她做什么,她都乖乖照做。 火盆里的木柴本要烧尽了,赵鸢无力地松开手,手里的书卷再次落入火盆,成了引子,瞬时间,火盆升起旺盛的火焰。 风吹船动,赵鸢陷入了一片虚无。 李凭云放她呼吸了半瞬,紧接着又以一种更为柔情的节奏触碰她的嘴唇。 赵鸢的身体不能自控地战栗,她猛地推开李凭云。 李凭云向后退了一寸,望着身下人,眨了眨眼,目光逐渐清醒。 而后启唇,说出了一句让赵鸢永生难忘的话。 “赵大人,怎么是你?” 怎么是她... 赵鸢也想知道,天底下傻子那么多,最傻之人,怎么偏偏是她。 明明有了婚约在身,还允许另一个人如此对待自己。 她拎起李凭云挂在摇椅扶手上的衣物,扔到他脸上,趁李凭云被蒙住脸的时候逃离了这艘船。 衣服从李凭云脸上滑落,他卸力般地倒在摇椅上,望着空洞洞的船梁,一时间,很多念头趁虚而入,钻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那年他在船舱里看到那个女人被玄清压在身下,目光如泣如诉,想起那年官兵杀上船,那个男人被砍了二十七刀,他的血溅了自己一身,想起那个女人风光大嫁,对他视而不见,想起他在市集上跪了三天三夜,直到玄清出现,想起周禄把他的脑袋按在污水里,骂他贱种。 可这些都不如赵鸢推开他的那一瞬。 赵鸢一路跑下船,此时码头已有了渔民往来。她边走边想,为何要逃呢? 她没有错,吻她的是李凭云,认错人的也是李凭云,她的错,无非是对他动心。 不该由受伤的人逃离的,秉着这个念头,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船的方向走去。 船舱里太闷了,李凭云端起炭盆,走出船舱把里面的柴火倒入水中。 回船舱之际,一片清冷,他反而更习惯这样的温度。坚决如鼓声的脚步踩着甲板而来,李凭云万万没想到赵鸢会杀回来。 “赵...” 赵鸢不由分说冲上来,她太过健康饱满,李凭云又是个病人,再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直接被赵鸢撞倒在摇椅上。 她柔软的手探入他的腰带里,将其扯开,李凭云终于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了,他皱眉道:“赵大人,我还是清白之身,你别冲动。” 赵鸢骑在他腰上,一言不发,只顾撕扯他的衣服。 李凭云摆出一副予宇欲求的样子,赵鸢见只剩一件里衣了,便停了手。 “赵大人,怎么不继续脱了?不必怕我冻着。” “我怕脏了自己的眼睛。” 她将李凭云的衣服揉成一团,抱在怀里跑出去,李凭云跟了出去。 她手臂豪气一挥,李凭云的衣服被她一件件扔进水中。 李凭云来长安统共带了三件换洗衣物,船上更没有他的备用衣物,他眼看自己衣服越飘越远,不假思索跳入水中,将它们捞了回来,狼狈地爬上甲板。 赵鸢见他全身湿透,气也不由消了,“李大人,人在病中,就该老实点。” 李凭云沉默地盯了她半晌,突然大笑起来。 他笑得时候,恰逢江上日出,朝阳照在他脸上,如同为他的笑容打上了一层佛光。 他浑身湿透,单衣浸水之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起年轻男子健美的身体。李凭云的发梢、眉毛都沾着水珠,他好似透明一般,精美易碎。 赵鸢心中默念,我佛慈悲,若能叫我对这个人心如死水,永无波澜,如磐石,永不动辄... 可是她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佛祖怎么能帮她做到呢。 赵鸢抿了抿唇,“李大人,我回去了。” 李凭云快速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他离她很近,赵鸢稍稍一动脑袋,头顶就要撞到她的下巴。她浑身僵硬,李凭云一步步将她逼回船舱里。 “李凭云,别跟我耍无赖。” 李凭云将她压在挂鱼网的墙壁上,见赵鸢没有像刚才那样推开他,他低下头,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唇。 赵鸢一耳光轻轻招呼到他脸上,“无耻。” “兴之所至,有何无耻,你若喜欢,日后你成婚了,也可以时常如此。” 赵鸢被他逼到夹缝里,无处可躲,她被迫地回想李凭云说过的话。 【你接了文牒,离开太和县,我帮你退婚。】 【赵大人对我用情如此之深了么?】 【明年春日,我去长安找你。】 他所有的好,都在那句“赵大人,怎么是你”当中消失了。 赵鸢嘴唇轻轻颤抖着,李凭云还想吻她,赵鸢不允许他如此随意地对待自己,她偏过脑袋,躲开了李凭云即将落下的吻。 “李大人,我羡慕你们纵情,羡慕你们恣意,羡慕你们不顾世俗眼光。但我无法成为你们这样的人。你觉得我古板也好,守旧也好,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信条,我会对自己从一而终。我心中只有自己的未来的夫君,不会再有你,你也不要再对我无礼。” 李凭云觉得,她并不古板,也并不守旧,她只是有点儿没有自知之明。 赵鸢庆幸自己做出了对的事,可她心底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其实并不想成为自己口中那样守旧古板的人。她想要和他们一样坦荡地面对自己的欲望,哪怕那欲望是不正确的。 她垂下头,无奈笑了。下一瞬,却被人捧起脸颊,被迫仰着脖子。 李凭云的吻再度落了下来。 他实在是个有灵性的人,凡事都能无师自通,有了前两次的经验之后,这次吻得节奏及好。他发现赵鸢被吻的时候不会呼吸,于是这一次特地迁就着她放缓了呼吸。 她仰着头,而他低着头,他发梢的水珠滴在她的脸上,李凭云用手掌轻柔地擦过去。 赵鸢腿脚发软,怕自己跌到太丢脸,只能抓着李凭云的胳膊。当她刚刚碰上李凭云的胳膊时,他离开了她,轻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再无动作。 赵鸢错愕地看着对方:“你...” 李凭云道:“行了,以后你我互不相欠。” 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不对,谁欠他了? “李凭云,话说清楚,谁欠你了?” “难道我不曾告诉你,春闱过后陛下寿辰会向天下士子征集贺词,若贺词被礼官选中,就能进宫面圣得到恩赏么?” 他何时说过这话了! “此言当真?” “若是假的,我便不会问你讨这么多便宜了。你想官复原职,这是最好的机会。” 赵鸢忽略了他前面那句无耻之言,她揪住李凭云的衣领:“历年都是春闱之后,礼部才会着手女皇寿辰,这是礼部内部机密,你从何得知?” “神仙托梦。” 赵鸢寻思着,这狗嘴里是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了,可在公事上,他从未错过。 她丢开李凭云,“李大人,往后我不会再来找你。你...好自为之,好好养病。” 赵鸢走得很急,完全没看脚下的路,不慎被甲板上的木桩子绊了一个趔趄后,她泄愤地踢了脚那木桩。 李凭云坐在舱门口,一边看她气急败坏,一边轻轻笑着。 赵鸢回家换掉潮湿的里衣,便坐在书案前,琢磨贺词的写法。 提前得知女皇寿辰征集贺词,这意味着她比别人多出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 父亲说她写文章没有匠气,粗拙不堪,故此她一直对此不自信,而贺词,不是一般的文章。 献给陛下的贺词说得通俗来说,就是漂亮的马屁。赵鸢一来写不出锦绣文章,二来不会溜须拍马,把自己硬生生折磨了一个月,还是只字未动。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4节 她焦头烂额,到了春闱出榜当日,离女皇寿辰满打满算只有一个月,文章没写出来,人倒是珠圆玉润了几分。 小甜菜跟着她一日十餐,一顿不落。一大早,她两个辫子甩来甩去,匆忙跑来赵鸢屋中:“赵大人,今日春闱发榜,咱们也去凑热闹吧!” 赵鸢疑惑,小甜菜吃的不比她少,怎么不但没长胖,还长高了? 果然,青春是羡慕不来的。 她换上青色儒衫,拾起伞:“走吧。” “天要下雨么?打伞做什么?” “遮阳。” 这是绝对的经验之谈。去年她迟迟收不到泥金帖,只好每日都去国子监门口等榜。虽说才四月,长安却已经炎热起来,彼时赵鸢没有经验,活生生被晒脱了一层皮。 一大一小二人乘马车来到国子监前,虽说每年登榜高中者,不过寥寥十几人,来看榜的人却能将国子监围得水泄不通。 几乎整个长安的书生都聚在国子监门前等待着发榜。榜上之人,既是他们膜拜的对象,又是想要追击的目标。 小甜菜常年在山野奔跑,腿脚比这群书袋子利落。她灵活地钻进人群里,在榜单上搜寻着高程着名字。 三甲没有,二甲也没有...他的名字要么在榜首一甲的席位,要么就是落榜了。 赵鸢见小甜菜迟迟不归,便用伞护着身子,从人群里强挤了进去。告示墙下,高程和小甜菜并肩而立,视线同时看向一个地方。 赵鸢朝这两个孩子看的方向望过去,是一甲名单的位置。 位于十八名进士榜首的名字,被以血红的朱砂涂盖,只隐约可见“高程”二字。 小甜菜:“这是中了还是没有...” 赵鸢科举出身,非常清楚这张榜的含义,国子监贴出来的榜,不可能有误。唯一的可能,是放榜之后,有人用朱砂涂抹了高程的名字。 高程固是有异于常人的天赋,放在茫茫众生里,不过一个普通考生,何故屡次三番遭人不公对待! 赵鸢忍不住浑身颤抖,此时此刻,她想到的不单单是高程,还有过去的她。 【榜上有她名字,无非因为有女皇和她父亲当靠山,没有他们,单论才能,她再念几辈子书,也不可能当上进士。说什么要天下男女公正,她的存在,是对公正二字最大的讽刺。】 过去那些人的话语,同今日他们讽刺高程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碧眼胡人,杂种一个,敢中榜首,岂不是在讽刺天下儒生。” 明明没有明文规定,儒生只能是汉人男子,但普世观念却擅自将女人和异族排除在儒生队伍之外。 赵鸢心里明白,他们不是瞧不起女人和外族者,而是通过贬低欺凌他人,以做高自己上位者的身份。 科举能消除官吏队伍中的用人不公,却难以消除人心的偏见。 面对狭隘,要么沉默退让,要么用权威施压。 她攥紧手中伞柄,转过身去,雨伞在她脸上投下一片阴影,“是谁涂掉了高程的名字?可知擅自损毁官府布告,该当何罪?” 第67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1 在风流人物辈出的进士榜中,赵鸢这个名字也不过掀起了短暂的风浪。今日来观榜的书生,有很多已不记得谁是赵鸢了。 他们充满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将高程护在身后的女子,她身着男装,但娇小的身骨并不能完全支撑起身上的儒服,那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并不合适。 “小娘子,这不关你的事,不要多管闲事。” “高程是我门生,诸位都是孔孟门徒,你们说,我该不该维护自己的门生?” 有人认出赵鸢是去年那位女进士,人群里开始窃窃私语,不久便传遍了她的身份。 混在人群里一壮年书生道:“去年就是她顶了我们的名额!不躲着我们走,还敢公然大放厥词!” 高程经历上次周禄的刁难后,吃一堑长一智,小声劝道:“鸢姐,我相信朝廷不会坐视不理的,他们人多势众,咱们不要招惹。” 赵鸢也怕节外生枝,见没人再议论,便打算带高程离开。这时,一本《孟子》自人群中飞来,直接砸中了她的脸。尖锐的书籍划过她的肌肤,流下一道血痕。 赵鸢惊惶看向这帮读书人... 她亲手葬送将自己的青春年华,就是为了和这么一群人为伍么? 高程见赵鸢受了伤,冲那帮人大喊:“你们公然伤人,信不信我报官!” 赵鸢抹了把脸上划伤的地方,手上沾满了自己的血。她被鲜红的血液刺激,麻木地看向那帮书生,“你们今日如此对我们,是因为我们是女人和胡人,还是因为我们看起来比你们弱小?” 那些人鸦雀无声了瞬间,立刻又有人说:“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哪怕你父亲是太傅,错了便是错了,陛下不给我们公平,朝中的大臣们也并非都是有眼物质之辈!” “我何错之有...”赵鸢呐呐道,“若我有错,无非是对书中圣贤之言,信以为真。” 高程宁愿被砸的是自己,也不能看着赵鸢受辱。他捡起地上的伞,当做武器,对那躁动的群书生挥去,“是谁动的手?” 就在动乱发生之际,几十名甲衣士兵穿入人群,用陌刀筑起一座城墙,将赵鸢他们和这些书生隔开。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动我安都侯府的夫人。” 裴瑯穿过人群,狠戾地看着那群书生。俗话说,一个失智的书生能顶三个兵,在书生们的视角中,他们是受迫害的一方,于是毫不畏惧逐鹿军的镇压,反而升起了反抗情绪。 国子监门口乱做一锅粥,士兵和书生厮打在一起,这是前所未有的景象。 几个身穿官服的文官从国子监走出来,见此场面,怒火朝天。那气晕过去的,正是国子监祭酒,身旁两名郎中扶住他,“这是遭了什么祸...来人,去请金吾卫!” “慢着。”其中一个身穿七品浅绿官服的年轻官员终于开口。 几位官员同时看向他。 这人是今年的监考官,重明寺来的七品司吏,今日放榜,代表重明寺参加晨会。他官职最轻,资历也最浅,会上轮不到他说话,因此没人注意他。 “几位长官,此事不宜闹到宫中,请容学生处理。” 虽然这个年轻官员没什么来历,但他的话并没错。国子监门口闹出这么大的事,传去宫里,依女皇的脾气,整个国子监班底都要换人了。 他们决定先让这个年轻人去拖延时间,让他们想出更好的对策。 祭酒程明道:“一方是安都侯和太傅之女,一方是长安学子,两方都不能得罪。” “是。” 那年轻人从容地走向闹事的地方,出乎他们意料的事,看到他,那场动乱立马停了下来。他说了几句话,官员们没有听清楚,只是看到在他说话之事,所有人静静聆听,最后,那些失智的书生竟然齐刷刷向他弯腰作揖。 祭酒程明问身旁的博士:“此人是谁?瞧着似乎有些眼熟。” “回祭酒,似乎是叫...李凭云。” 听闻这三字,三年前的殿试场景立马浮现在程祭酒面前。 “竟然是他...难怪...难怪。” 一旁的博士是从地方上调来的,并不熟悉李凭云这个名字。 “祭酒,此人是什么来历?那些书生竟对他毕恭毕敬。” “过去长安有句风靡一时的话,叫万古一人李凭云,世间再无状元郎。” 李凭云此行来到长安以后,无事便外出讲儒。今日观榜的书生,不少都是听他讲儒的学生。他的才华不必赘述,但看这些年长于他的书生肯叫他一声“先生”,就已昭然若揭。 动乱平息后,程祭酒率众官员前来收拾残局。 他看到榜上被涂抹的高程的名字,便已心里有数。 “赵鸢,你是国子监学生,知法犯乱,该当何为?” 赵鸢素来清楚国子监的处事方式,眼下能给此事画上句号的,只有她。她上前一步,弯腰作揖,对书生们道:“赵某言行有失,冒犯各位,特此向诸位赔礼致歉。” 厚重的儒服将她腰杆压弯,她低下头,一双双靴子落入眼帘。 进入国子监,成为一名儒生,她学的第一课是谦卑。 程祭酒看向榜单上被涂抹的高程的名字,温和道:“不过是名字被涂抹了,来人,拿来笔墨,本官亲自为这名小兄弟题名。” 程祭酒是寒门出身,不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都有极好的声誉。他将高程的名字重新写在榜上,对书生们说:“大邺高祖亦有多族血统,自我大邺开国以来,海纳百川,只要是心向大邺万民者,皆为我大邺子民。” 程祭酒又命人给书生们赠了粽子,这场闹事彻底落下帷幕。 然而,国子监大门一闭,他的和颜悦色消失的无影无踪,脸说变就变。 “赵鸢,裴瑯不着调,你不管着他,反而还学他!” “程夫子,今日是我的错,和裴瑯无关...” “还想替他顶罪是吗?我看着你们两个长大的,你们什么德性,我能不知道!” 裴瑯被祖父托孤给这帮老臣,他们拿裴瑯当自家孩子训斥。赵鸢曾恨不得和裴瑯毫无瓜葛,可看着裴瑯被骂得狗血淋头,心里不是滋味。 赵鸢主动握住裴瑯的手,“夫子,您别骂了。等我们成婚后,我会管着他,叫他好好过日子的。” “最好如此。今日之事,若不是李司吏出面解围,断不会如此轻易解决。赵鸢,你二人,进来向他斟茶道谢。” 赵鸢后悔道:今日出门前应该看一眼黄历的,这是祸不单行。 脸也伤了,腰也弯了,敬李凭云一杯茶,也不会少块肉。给李凭云敬茶时,赵鸢心里还在想,不如还是少几块肉了,凭空掉肉的机会,多么难得! 正当她自我劝告的时候,身旁茶盏落地,茶杯摔了个粉碎。 裴瑯装作惊讶道:“李司吏,茶杯既然碎了,看来今日不宜向你致谢啊。” 程祭酒气煞:“你这逆徒...” 裴瑯握紧佩刀刀柄,扬头道:“既然诸位觉得我有错,我这便进宫向陛下请罪。” 赵鸢终于明白过去李凭云看待自己是什么样的心情了,真是孺子不可教! 程祭酒对她素来比对裴瑯温和,见她脸上血已成痂,痛恨道:“若是留疤了,我怎么跟你爹娘交代...” 这会儿终于想起她的脸了! “程祭酒,重明寺有除疤的药物,可以立马叫人送来。” 谁在说话?空气么?她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有劳李司吏了。” 赵鸢被送入国子监的斋堂里等药。她在国子监求学时,中午便在这里休息,墙上的字画都是她亲手所作,许久没回来,一切还维持着原样。 赵鸢躺在榻上,盯着梁上的蛛网发呆。 这一年仕途,似大梦一场。 当初国子监的女学生们为了防止男弟子闯进来,都会在门框上挂上占风铎,若有人从外推门,铃铛便会作响。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5节 沉默许久的占风铎发出久违的脆声,赵鸢慌乱地从榻上爬起来。 李凭云端着一盘子瓶瓶罐罐向她走来。 “坐好,我给你上药。” 赵鸢不服气道:“你会么。” “以前贩药为生过一段日子。” “李大人真是多才多艺。” “赵大人才知道?” 赵鸢也怕脸上留疤,她乖巧地坐在椅子上。李凭云捧起她的脸,仔细给她上药。 他的鼻息喷在赵鸢脸上,像羽毛搔痒似的。赵鸢悄悄抬起眼皮,第一次见到李凭云如此全神贯注的样子。 “李大人...” “别说话,专心。” 赵鸢兀自叹息一声,闭嘴不言。 李凭云小心翼翼地将纱布贴在她的脸上后,一边捏着白巾擦去她下巴上的血迹,一边问:“委屈么?” 赵鸢不知他指的究竟是哪一桩。是指被人轻视?还是指被砸伤脸?是指被迫道歉,还是指向他敬茶?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不委屈。” “那这样呢?” 李凭云猝不及防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赵鸢五雷轰顶一般,脑袋里只剩两个字:又来? 是的,又来。 李凭云趁她呆住的片刻,捏住她的下巴,强吻了进去。赵鸢抄起桌上的瓶瓶罐罐,能拿来对付的他的武器都用上了。 但这些对李凭云无法构成威胁,反而帮他清除了障碍。他将赵鸢压在桌上,恶狗一般撕咬着她。 “委屈么?” 赵鸢终于得了自由,朝他胸口狠踹一脚,李凭云顺势后躺在榻上。 “你你你有病是么?我委不委屈,关你屁事!你若再敢招惹我,我...我...” 赵鸢到底不是什么贞洁烈女,说不出自损的话来。 李凭云躺在她昔日休息的榻上,支着脑袋,看着她轻轻发笑。 他的眼里毫无□□意味,反而有无限的悲悯。 赵鸢恨自己无能,她手掌拍向桌子,“是,我委屈。” “赵大人,你是个姑娘,没人不允许你委屈。以后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赵鸢强忍的泪水还是滴了下来。她走到榻前,双眼通红地看着他:“我委屈的不是被人砸,更不是被迫认错,我委屈的...是被你耍来耍去。李大人,从此以后我会对裴瑯一心一意,再也不会寄望他人!” 李凭云坐起身,仰头看着赵鸢。 “就算你和他退婚,以我的身份,也不能娶你。” “我不想退婚了,裴瑯虽不是良人,可他从不骗我。我宁要一颗破烂的真心,也不愿再被外人坑蒙拐骗。从此往后,你我老死不相往来,我若再控制不住自己,自甘轻贱...” 她扬手拽下墙上一幅字,将其撕裂。 李凭云从残片中判断出来,那幅字写的是“花好月圆”。赵鸢如今的书法已经出神入化,那副字明显青涩,想必有些年月了。 “李凭云,若我再与你相见,犹如此字。” 第68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2 赵鸢赋闲在家,她把自己的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鸡鸣而起,先念佛经,再练字,做完这两样,便跟着厨娘学做羹汤。下午则跟着女先生学习女红、妇仪。 至于给女皇的贺词,则一直拖到礼部停止征集那天早晨,才终于写完。 赵鸢并不认为自己的贺词能被选中,她将大把时间花在如何成为一位合格的妇人上头,她的仕途,还有...李凭云,都被她暂时忘掉。 四月末,牡丹花开遍长安。赵鸢瞧窗前花开的富丽堂皇,便拿出朱砂来描牡丹,当她正仔细观察牡丹姿态时,小甜菜突然闯入画面。 “赵大人!赵大人!”小甜菜抱着礼部送来的书函跑到赵鸢窗前,上气不接下气喘了半天:“礼部来信了!您的贺词被选中了!您可以进宫了!” 赵鸢愣着将笔提在半空,墨沿着笔尖坠下,滴在纸上,工整的牡丹轮廓上出现一笔瑕疵。 “赵大人,愣着干什么!好好的画都给你毁了!” 赵鸢不由分说丢下笔,把辛苦描的画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里。 “什么画,玩物丧志的东西!”她冲出门,跑去佛堂找正在诵经的母亲。 “娘!娘!”她跳进门槛,一个扑通跪在梁国郡主身边,梁国郡主被她吓慌了神,一时间以为她被什么邪祟附体。 “你这是怎么了?” “我入选了!陛下选中了我的贺词,陛下寿宴,我能跟礼部一起入宫了!” “鸢儿,你想见陛下,娘带你求见便是,何必通过礼部呢?” “这不一样!”赵鸢肯定地说,“和您一起进宫,顶多只算朝廷官员的亲眷,此次,我是以士人身份入宫的,陛下历来都有寿辰赐官的习惯,说不定,我能求陛下让我官复原职!” 梁国郡主叹了一声,“你和裴瑯的婚期已经定了,就不能收心么?姑娘家,太有野心总归是不好的。” “我只是想试试,陛下是否会同意,现在还说不准呢,娘,这次入宫的事,我还没和阿耶商量,你能不能替我告诉他?” “你让我怎么说呢?说你贼心不死?还是说你擅作主张?” “您也不能净捡难听的说啊!” 梁国郡主无奈地看着赵鸢:“鸢儿,你就那么想当官么?” 赵鸢沉静片刻,点点头。 她想让大邺史册上有她的名字,想从世俗陈规中一步步夺回自己的所属权。 梁国郡主对赵鸢多有忽视,赵鸢也从小乖顺,从不会问她索要什么,如今她难得提出要求来,梁国郡主也只能答应帮她了。 一眨眼就到了女皇寿辰,赵鸢去礼部学了两天规矩,终于能以一名文人的身份进宫面圣。 今年共选中了三篇贺词,除她以外,还有两名都是文学世家出身的士子。她和他们一样穿着礼部派下来青色儒服,头戴纶巾,书生模样。 负责带他们入宫的黄门侍郎道:“几位的贺词,是百里挑一选出来的,也都是历经了周折。由其赵家娘子这一篇,原本被礼部的官员扔进了废纸篓子里,又被今年的礼官捡回来了,他力排众议,将赵家娘子的文章送到了陛下面前,陛下看完,龙心大悦,说您没给国子监丢脸。” 赵鸢心跳不止。 女皇又一次将她从无望中捞了出来。 对一个普通的士人来说,能碰到赏识自己的人,已是毕生之幸,而赏识她的人是女皇,是历朝历代第一人。她虽未见过女皇,却满心都是对她的虔诚和忠心。 不过,让赵鸢失望的是,她和女皇之间的距离隔了一整个大殿。 今日女皇寿宴,以启元殿为起点,离女皇最近的,是太傅,而后依次是一品官员、皇室宗亲、文武百官。 赵鸢他们的排位在最后,意味着他们还没有真正进入大邺的权力等级中。 依照大邺礼制,皇帝大寿先祭天地乾坤,再祭祖宗,再万民,祭完这三样,最后由礼官唱贺词,贺词唱罢,一个早晨过去来,正式开始宫宴。 赵鸢他们几乎是跪在犄角旮旯里,礼官唱词时,其它两名士子窃窃私语。 矮个说:“今年礼官是何来头?怎么如此面生?” 胖子道:“一个月前才刚从牢里面放出来,你当然觉得面生了。” 矮个又感慨:“那可真是不容易。” “今年柳侍郎派信给我,说选贺词的礼官换了人,贺词不能再按以前的章法写了。我便找人去探了探这位礼官的来历,此人姓冯名洛,三年前进士及第。” “难怪...难怪是从牢里面放出来的,这位冯官能活着出来,必有后福啊。” 三年前科举舞弊案,人尽皆知。春闱笔试第一甲李凭云被顶替了名次,结果在殿试上一飞冲天,牵扯出科举判官行贿案,无数官员因此入狱。 冯洛不但是当年的考生,他的叔父更是当年的受贿考官。在当时的情况下,冯洛是否提前知道考题已不重要,女皇要的是杀一儆百的效果。 冯洛叔父被斩,冯洛连坐入狱。 这事当年被称作“冯门案”,只不过,很快这些风波都被“李凭云”这个名字盖住了。 李凭云和冯洛为同年贡生,李凭云来长安没多久,冯洛就被放了出来,冯洛成了今年的礼官,而李凭云提前知道女皇征贺词一事...赵鸢难免长个心眼,莫不成,李凭云和冯洛认识? 若是这样,冯洛选中她的贺词,是否又是李凭云在背后作祟! 那人真是个王八蛋,自己做贼就罢了,非把她也拉上贼船,若她的贺词是因李凭云的关系才被选上的,这功名不要也罢。 此时,冯洛正好唱到了她的贺词。 赵鸢对自己的贺词没有信心,原本想着要丢人现眼了,但当她的贺词伴着乐官们奏弦击缶被唱出时,她自己也惊了。 那真是她写的么? 为何...如此好。 旁边的矮个士子投来惊叹的目光:“赵家娘子,是你写的么?” “你质疑我么?” “旁人看贺词,只看字上的内容,殊不知,贺词最重要的是节奏。赵家娘子的贺词下笔豪放,不拘一格,而抑扬顿挫颇有离骚之风。” 赵鸢这人就是不经夸,别人一夸,她就装了起来。 “想来是我以屈子为心中圣贤,多少受了他的影响。” 二人轮流夸了一通赵鸢,赵鸢开始洋洋得意起来。可遥遥祭台之上,冯洛念完了她的贺词,忽然扬声对大臣们道:“今年收到了一份特殊的贺词,贺词内容与其它颇有不同,故唱词时不需礼乐相和。” 乐官们停下奏乐鸣鼓,偌大皇城忽然安静。 随着冯洛高声唱出拿份贺词,皇城愈发沉默,也愈发神圣。 虽为贺词,通篇却无一个“贺”字。因为那篇贺词,写的是生民疾苦。 在遥远的大邺边关,听不到皇宫里的琴瑟和谐。 因为近处北凉人的马蹄声盖住了遥远长安的礼乐声。 因为旱天黄土上满是饿殍挣扎。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6节 因为贪官脏手掐住了无辜百姓的喉咙。 生民之苦,无需奏乐,本就是一曲万古悲歌。 赵鸢听罢,对另外二人说:“这篇贺词,真是让我无地自容。” 她曾是边关的一名百姓官,当她膜拜皇城巍峨时,却将她的百姓抛诸脑后。 女皇见群臣鸦雀无声,缓缓走下祭台,对百官道:“昨夜,冯卿将这份贺词送来,朕看罢了 ,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想拿来和众卿分享。往日,朕做决定,都要经过众卿反复斟酌、衡量,今日是朕寿辰,便不顾陈俗,擅作主张免除边关五年农税。” 此时的赵鸢还不懂什么叫作“政治作秀”,她的身影没入百官之中,与他们一齐叩拜,高呼:“吾皇万岁。” “此文为新科状元高程所作,大邺如今正缺这样秉笔直书的人才,吏部听命,今任命高程为监察御史,监察百官,诸卿可有异议?” 监察御史隶属御史台,直接为皇帝所用。百官就算有异议,也无权提出来。 高程能去御史台,赵鸢比任何人都高兴,只是...高程的前程定了,那她的前程呢? 女皇转身走回祭台,百官面面相觑的时候,无人注意到天上的动静。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啼划破长空,所有人抬头望去,一只隼低空掠过百官的官帽,立马有武将大喊:“拿弓箭来!” 话还没传开,那只隼竟掠过了女皇面前。 它松开爪子,一粒石子儿似的玩意落在祭台上,御前侍卫惊慌失措地去护驾,女皇看向祭台上落下的那枚物体,是一颗菩提子。 大邺尚佛,菩提有智慧之意。 未等御前侍卫来得及护驾,那只隼已向高空的云层展翅而去。 冯洛大呼:“此隼乃天兽祥瑞,将有大吉!” 赵鸢是祠部司出身,祠部司有一项职责是将各地的自然征兆解释为祸福吉凶,她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景象是有人故意为之。 这马屁拍的,她心服口服。 无论这“祥瑞”是真是假,女皇是龙颜大悦了,特地为百官加餐,就连赵鸢这席也没落着。 宫宴,除了流程更繁琐,场面更宏大,和普通的民间宴席说不出其它区别。赵鸢心里只惦记自己如何才能让女皇注意到她,她端着碗筷麻木地送着饭,丝毫无心歌舞。 此时,表演场上的乐官退下,换上抱着胡琴的乐师。礼官道:“陛下,这是安都侯特地为您献上的歌舞。” 说裴瑯是整个长安城最会享受的人也不为过,裴瑯为女皇寿辰准备节目,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场上胡琴、琵琶、排箫、箜篌、战鼓齐鸣,胡乐和汉乐交叠奏出大气磅礴的邺宫礼乐。 今年状元高程的胡人混血身份,再次引起胡汉融合的话题,裴瑯进献这样的表演,倒是别出心裁。 赵鸢边吃边想,裴瑯这次是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在众人心中的纨绔形象啊。 “嚯!” 一旁吃食的胖子大喊一声。 赵鸢仰头看向表演场上,只见那舞娘腾空飞起,绷着脚连转几十个圈,身若惊鸿。 这是把杂技团搬来了么?赵鸢寻思着。 赵鸢和表演场相隔太远,看不见舞娘的身姿,只能看到她转到战鼓旁边,拿来鼓槌,铿锵有力地击了三击鼓。其它的奏乐听闻这三声击鼓,瞬间停止演奏,鸦雀无声。 那舞娘再次来到表演场中央,她双手合十扣在胸前,弯膝下跪,掷地有声道:“北凉沮渠燕,率北凉臣民心意为陛下贺寿,祝陛下寿比天齐,大邺千秋万代。” 赵鸢险没拿稳筷子,当然,没拿稳筷子的不止她一个。 沮渠燕的父亲北凉王正是垂危之际,沮渠燕她兄长手中夺来了北凉军权,她作为北凉实际的操控者却称大邺的女皇为陛下,这意味着臣服。 “北凉愿臣服□□,请求□□庇护。” 收复西域都护府,这是几代皇帝所谋之事,在女皇这一代终于实现了。 她放声大笑道:“今日果然有大吉!来人,请沮渠公主上座!” 赵鸢眼睁睁看着宫人为沮渠燕在上座加了单席,而自己只能抬头仰望这一切。 今日她怕是没有机会能和女皇说上话了。 沮渠燕落座前,忽然道:“陛下,臣女有两个不情之请。” 比起收复藩国的功业,任何代价都不值一提。女皇慈爱道:“沮渠公主请讲。” “第一个请求,是为北凉境内百姓。请女皇能像爱护自己的子民一样爱护北凉百姓。” “既北凉愿意称藩,北凉的百姓,就是我大邺的百姓,不论是孤还是各位大臣,都会对他们一视同仁,那你的第二个请求呢?” “第二个请求是为臣女自己。臣女如今已过婚嫁之年,想为自己在大邺寻一门好亲事。臣女与安都府裴侯,一年前于边关相逢,一见倾心,斗胆请陛下为臣女赐婚!” 女皇思忖一会儿,道:“公主可知道,裴侯与我朝太傅有姻亲之约,这是先帝做主的婚事,太傅为大邺鞠躬尽瘁,朕不能因为你而委屈了太傅一家。” 安都侯一族是开国勋臣,若能与北凉联姻,对稳定西域大有意义。 沮渠燕忽然看向宴席上的宾客们,高声道:“赵家姑娘,你可愿意将裴侯让给我?” 赵鸢是万万没料到,自己竟然是如此进入女皇视线的。 她惊惶地站起来,在这匆忙瞬间里,已经想好了说辞。反正父亲就坐在女皇身旁,一直都是他给自己做主的,现在把决定权推给他就成了。 她的婚事,过去不由她自己说了算,以后大抵还是。 宫人将赵鸢领到女皇面前,这一路,她能察觉到百官们的注视。 若她不同意退婚,就是不顾全大局。而若她同意退婚,就是懦弱可欺。 两难之际,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突然穿入她的耳朵。 【赵大人,你是个姑娘,没人不允许你委屈。以后受了委屈,要说出来。】 李凭云实在会操纵人心,明明他今日不在场,依然操纵着她的行为。 临面圣那一刻,她双膝用力地跪在女皇面前,趴伏在地,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第69章 受了委屈要说出来3 大邺是以儒治国的国家,上至天子下至万民,都活在以“儒道”正身的信条中,人只被允许接纳、宽容、感恩,而不被允许索取。 赵鸢公然在殿前诉委屈,此举多少显得不得体。女皇发声前,群臣谁也不敢先出声,大臣们有的为她捏把汗,有的则等着看她和赵太傅的笑话。 就连一向包容她的裴瑯也想,赵鸢莫不是突然疯了? 赵鸢跪在女皇脚下,再次高声道:“陛下,臣女委屈!” 她连叫两次委屈,大臣们颇有些理解了。太傅的女儿,虽比不上沮渠公主的政治价值,也应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被公然抢婚,委屈才是人之常情。 女皇沉默地看着臣服于自己的这个姑娘。 她虽是自己选出来的进士,但以她目前的官职,还没有资格面圣。女皇对她的了解,也不过是赵太傅的女儿,既然是赵太傅亲自教出来的,那秉信当与太傅无差。 赵太傅是擅长忍辱负重的人,没想到他的女儿竟敢做出当众喊冤这般有失风骨的事,女皇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她继续一语不发,而眼神也变得压迫起来,以此试探赵鸢的能耐。 赵鸢喊了两次委屈,没能得到任何回应。她不禁心灰意冷,内外宫廷这么多人,莫非没有一人能理解她的委屈么? 她用骨气缓缓撑起自己的腰板,仰头,直视女皇的眼睛。 “陛下,为两国百姓和睦,臣女不能不让,可我与裴侯自幼订婚,青梅竹马,要我退让,如同让我拿刀子剜了自己的心。” 裴瑯和沮渠燕倒吸一口凉气——退婚不是赵鸢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么?他们为她铺好了路,现在只需她轻轻点头就好了,她不会在这时候犯轴吧... 允许官宦世族们的嫡女参加科举,这是女皇亲自颁发的政令,是她所谋多年之事。可这么些年,成百的女学生往国子监里送,一路杀出来的只有赵鸢。 女皇颔首看向眼前的姑娘,在她的眼里,她看到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勃勃野心。 而且,她是这么年轻。女皇不禁想,若自己在她这个年纪,能有她的野心,她的机遇,就不会受那些委屈了。 “赵家小娘子,朕是一国之主,一来要为大邺着想,二来要为每个臣民的尊严着想。朕不会委屈你的,今日是朕生辰,朕赐你一个愿望。” 赵鸢尚未习帝王之术,她不知女皇的赐恩,其实是一场考验,她给出的答案将决定她的未来。 赵鸢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以双手、额头贴地,伏在女皇面前:“陛下,微臣本为尚书省礼部祠部司主事,年初时,由臣邀请入宫讲经的高僧在长安圆寂,微臣因此被停职,求陛下再给微臣一次机会。” 女皇完全不知这事,她侧头问一旁的陈国公和赵太傅:“赵卿,陈国公,赵家小娘子所言,是否属实?” 陈国公虽是女皇的亲兄长,但他如今官爵加身,全是仰仗女皇,他说了一番找补的话术,违心地抬了抬赵鸢。 赵太傅则是一向秉公处置的态度:“此事确实为赵鸢失职,停职是正常处理。” “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女皇嗔怪道,“朕与诸位大臣,可有人从未犯过错的?高僧圆寂,顺应天道,你们却将罪推到主事官的头上,朕若不知道此事,那赵家小娘子就会被永远停职。她是太宁八年的国子监进士,国子监千辛万苦培养的进士,你们说远望就冤枉,是瞧不起她年轻,还是瞧不起她是个姑娘家?” 赵鸢方才喊冤时没有恐惧,此时女皇一番体恤的话,竟让她颤抖不已。 她指甲陷入手心,心中道,原来委屈真的有用。 女皇道:“小赵卿,今日朕为你主持公道,从明日起,你官复原职,继续在礼部主事。” 赵鸢不可置信,激动道:“微臣谢主隆恩!陛下天恩,微臣永世难忘!” 女皇此时的目光又变得和蔼可亲起来,“抬头说话,让朕认认我大邺第一位女进士的脸。” “是。” “朝廷的琐事太多,朕忘了你的名字,来,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赵鸢吸了一口气,平静道:“回陛下,微臣赵鸢。” “鸢字该如何写?” “回陛下,赵鸢的鸢,不是渊远留长的渊,也不是鸳鸯戏水的鸳,是鸢飞鱼跃的鸢。” 女皇心中想到了“狼顾鸢视”四字,方才,她明明在这个姑娘眼里看到了狼鹰的目光。 一旁的礼官冯洛闻声,顿然道:“鸢,即为隼,恭贺陛下,这是上天赐给陛下的礼物!” 女皇早年为妃时被囚道观,对神鬼之说虽谈不上深信,但非常敬畏。她听闻冯洛的解释,大喜道:“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赵鸢愣怔了,她算哪门子祥瑞?而且,祥瑞是兽,她是人啊。 她诚惶诚恐道:“陛下,臣不敢,臣...只是个庸人,只愿不负多年所学,为万民效力。” 她每句话都发自肺腑,但落入这些老谋深算的大臣耳中,就另有解释——这赵太傅的女儿,真是擅长马屁之道。 女皇道:“大臣们,听清楚了么?” 女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褒奖了赵鸢,尚书省也不敢闲着,趁吃席时,陈国公传令让吏部赶忙去写让赵鸢的复职文书。 这一切对赵鸢来说太过震撼,她回到席位,感觉到不时向自己投来的目光,浑身不自在,于是连喝了两杯酒给自己壮胆。 酒喝的太猛,想吐。她溜出去寻找清静,失神地走着走着,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宫女。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7节 赵鸢立马后退做礼:“对不住,我方才走神了。” “赵大人,长安的酒也能把你喝成这样,看来你没有好好锻炼酒量啊。” 赵鸢蹭地抬起头,眼前这个宫女...看身姿扮相,的确是个宫女没错了,但说话的调调怎么如此耳熟! “六子?” 扮作宫女的六子哈哈哈笑道:“赵大人,厉害啊,一下就认出来了。” 赵鸢第一反应是他来皇宫做什么,不会又来偷东西吧。 “今日女皇寿宴,从军队调了近千名精兵防守,你不要轻举妄动...还是快随我出宫去吧。” 六子莞尔一笑,双手交握吹了声手哨,一只隼从屋脊后飞来,落在六子肩头。 赵鸢谨慎地四下张望,生怕被人看到。 “赵大人莫担心,皇宫我比你熟。” “这只隼...是你放进宫的?是李凭云...指使你这样做?礼官冯洛是李凭云同年的进士,他可是受了你们的指使?”” “不愧是赵大人,虽难说聪明,直觉却很准。” 赵鸢总算知道六子为何没和李凭云一起来长安了,想必是去抓隼了。 整个朝廷被他如此戏弄,赵鸢气不打一处来,“赶紧带着你的畜生离开皇宫,若被人发现,我也要被你连坐。” “非也,这不是我的畜生。”六子道,“这是拿赵大人你的银子买的,准确来讲,这是你的畜生。不过...鹰隼乃飞天之物,以畜生相称,实在委屈,况且陛下亲口所说这隼代表了你,你怎能自己骂自己呢。” “我何时给你银子买这装神弄鬼的玩意儿...” 赵鸢恍然大悟。 凤凰台重逢那夜,李凭云拿走了她的手串,他扬言要赠她一份大礼。 他的大礼,原来是指这一切。 赵鸢抓住六子的袖子,扭身就往外跑。 “赵大人,你去哪!你仔细被别人看到了!” “去找李凭云。” “别别别。”六子抱住柱子,“他说...让你别找他。” 赵鸢仿佛听到了什么震撼人心的消息,她眼神空洞地看了六子半晌,然后一刹那回神:“他、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她。 凭他比她聪明么?凭她喜欢他么? 六子弱小无依地靠着柱子:“我想,他是怕你。” 赵鸢猛地抬起眼皮,目光凶狠:“我是会吃了他么?” 六子寻思道,还真说不准。 他生怕这位赵大人一犯倔,让他们的努力都付诸一炬,便劝诫道:“赵大人,你生李大人的气,但千万别意气用事放弃自己的官位,你就当我威胁你好了,如今这个让每个人都满意的局面,是咱们一起换来的,当好好珍惜。” 这算哪门子“一起”。 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事,而她全程被蒙在鼓里,最后坐享其成。 赵鸢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样被隔绝在外,不喜欢这样被动。 她不敢想象如今局面背后,到底藏着多少辛苦算计。李凭云无权无势,能做到这一切,想必不易。 而在他的这个局里,自己究竟是目的,还是手段? 可事实已经如此了,好像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赵鸢掐住自己的掌心,漠然道:“转告给李大人,我感激这一切,定当万分珍惜这得之不易的官职,也会如他所愿,不去找他。” 六子临走前,忧心忡忡:“不会是我不在这几天,你俩吵架了吧?” 赵鸢果断道:“没有。” 第二日,天还未亮,赵鸢就去了礼部等待复职。她被停职后,由隔壁的主事杜郢代为主事祠部司,得知赵鸢回来,杜郢前一天晚上就把这些天祠部司的各类文书都送到了赵鸢桌上。 赵鸢翻开书案上的文书,看了不过两页就头疼不已。文书记录看似是个简单枯燥,但要做到条理清楚、井然有序,需要下极大的功夫。 她翻出四五只蜡烛,在书案前摆成一排,齐齐点燃,然后专注地整理了起来。 为这一刻,她等待了太久。 她如珍如宝地对待每一个字,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的夏选,赵鸢受到了她在中央朝廷的第一次破格提拔。 大邺的朝政,先中书门下尚书三省,尚书省由都省统领六部,六部之下公分设出二十四个司。 一部的最高长官为尚书,其次为侍郎。 尚书主外,侍郎主内,在各部内部,侍郎有着最大的话语权。 而赵鸢,此次正是被提拔为礼部侍郎....的佐吏主事。 虽官品未变,但她实际负责的事务从祠部司扩大到了整个礼部,若遇上侍郎出事,她是除了侍郎以外最熟悉礼部事务的人,她有义务暂时施行侍郎的责任。 当然,这是个概率极小的事件, 赵鸢是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如此之“好”,上任侍郎佐吏不过半个月,她所效忠的这位侍郎就被御史台查办了。 他被监察御史带走当天,赵鸢也被带去问御史台问话,她上任侍郎佐吏时间不久,一直在外办事,确实不知对方所作所为,在御史台喝完茶,同高程聊了几句就被放了出来。 此时另一名侍郎佐吏徐昌正在太阳底下焦急踱步。 “赵主事,你可算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 “宫里来了懿旨,北凉公主要回北凉去了,指定...要你去送行。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你要是不愿意,我代你前去。” 赵鸢被沮渠燕当众抢婚以后,就被视为弃妇了。沮渠燕点名让赵鸢送行,在外人看来,这是胜者的耀武扬威。 赵鸢却道:“这本来就是礼部的职责,既然是沮渠公主点名要我送行,我若不去,岂不让人以为我对她避而不见?” 赵鸢很清楚,这场送行,她代表的不是她个人,而是赵家,是礼部,更是大邺,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不容有失。明日是骑马送行,她临时抱佛脚,大半夜在后院复习骑马,到了四更,又亲自给官服熏香。 五更时,小甜菜从床上爬起来,透过窗看到一个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她拎着栓门的木棍出门,打算给对方当头一棒,却发现那走来走去的鬼影,竟是赵鸢。 “大人,你大清早扮鬼做甚呢!” 赵鸢道:“你醒的正好,若是瞧见我驼背了,就拿棍子敲我一下。” “这是...” “今日给北凉公主送行,全长安的眼睛都盯着我,我不能卑微。” 小甜菜无措地揉揉眼睛:“这...何必呢...” “我不想让人看我的笑话。” 小甜菜丝毫无法理解赵鸢,即便后来陪了她很久,依然无法理解这个人。 过去她不理解为何赵鸢非要让她读书认字,今夜不理解赵鸢为何死要面子活受罪,后来不理解她为何要那般固执的与所有人为敌。 多年后,赵鸢面临死刑的那个夜晚,小甜菜回忆起这个清晨,才发现命运早就为她写好了结局。 “好了好了,我陪你练就是了。” 赵鸢将下马、拱手、作揖、弯腰一套动作练了几十遍,等到了真正送行时,每一分寸都拿捏地十分妥帖。 此次沮渠燕回北凉,由逐鹿军的统领阿元亲自护送,俨然已是女主人的姿态。阿元上次带着逐鹿军远行,还是为了送赵鸢去太和县上任。 他知道赵鸢骑马地功力,当年裴瑯带着整个逐鹿军,教了她整整一年,愣是没教会。于是侧身对赵鸢悄声道:“赵姑娘,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话风落在沮渠燕耳中,不等赵鸢作答,她扬声道:“听闻赵主事马术精湛,不如我们比试比试,看谁能先穿过这片树林。若你赢了,我以北凉的名义,赠你百匹良驹。” 赵鸢心道,我为了送你这一程,一夜没睡,不暴毙就谢天谢地了,除非脑子有病才跟你会答应跟你比试。 赵鸢婉拒道:“公主,下官是奉命行事,不敢私相授受。” 沮渠燕料到了赵鸢一定会装模作样,她妩媚一笑,压低声道:“赵鸢,你若能追上我,我就告诉你我同李凭云的关系。” 沮渠燕刚说完,如离弦之箭飞奔而去,众人惊慌不已,还不等他们乱成一团,赵鸢丢下一句:“阿元,不准跟上来。” 第70章 平步青云1 琼林玉树之间,两个身影如飞,仿似山鹰猎豹,掩不住对自由的向往。 沮渠燕是马背上长大的,赵鸢全凭一口好胜心气追赶着她,但她马术有限,追了几十米远,身下的马匹已不受她控制,她的手忽然脱缰,为了不摔下马,只好紧紧抱着马脖子。 沮渠燕听到身后动静不正常,回头看到赵鸢狼狈的模样,哈哈笑了几声,调转马头,驶向赵鸢身边拉住她的马缰,制服住了赵鸢的马。 “赵大人,你知道这样很危险么?你若坠马摔个瘫痪,我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赵鸢不甘心道:“接着比吧。” “比什么比,论骑马,你再修炼个几十年也不是我的对手。拉紧缰绳,这次再松开,我可不管你了。” 赵鸢技不如人,只好认了。 沮渠燕放慢速度,慢慢悠悠向前晃着,赵鸢跟在她身旁,“虽你让我成了笑柄,但与裴瑯退婚,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还是要向你道一声谢。” “你若要谢,便去谢李凭云吧。” 赵鸢从沮渠燕的口中听到李凭云的名字,不由拉紧缰绳,“陛下寿宴,是...是他要你那么做的?” 沮渠燕回以赵鸢一个温柔的笑容:“鸢妹,你太好骗了。” 赵鸢嘴硬道:“我...没有。” “若我告诉你,他不但指使我在你们女皇寿宴上抢婚,当初在太和县,也是他让我去勾引你未婚夫的,你还会这么想么?”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笨蛋,我们北凉王庭距边关有百里远,若非提前收到消息,怎会那么巧劫到你们?” 赵鸢试图反驳沮渠燕,证明自己不是她口中的“笨蛋”,“不可能,他不可能提前知道裴瑯护送我的。” “我也好奇他从何而知这消息的,可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不是么?” 赵鸢仔细回想自己初到河西的一幕幕,先是裴瑯和沮渠燕勾结,随后又是李凭云对她有意无意的撩拨,最后,再由李凭云以救世主的姿态劝说沮渠燕退兵,若说是巧合,则实在牵强。 如果这一切都是李凭云策划的,那么他对她的那些好,又有几分真假?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8节 “可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呢?” 沮渠燕眯眼道:“我也想知道是为什么。这个人,实在太复杂了,沙漠的天气都比他的心思简单。如今我得到了他允诺我的东西,与他便不再是朋友,告诉你这些,只是给你提个醒,不要太深陷其中。” 赵鸢矢口否认:“我没有。” “没有么?今天你在我面前,头仰得跟只得了颈椎病的鹅似的,难道不是因为李凭云?赵鸢,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你骗不了我的。” “你几时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沮渠燕调侃起来:“不是最好的朋友,凤凰台那夜你亲我做什么?” 赵鸢面色白一阵红一阵,沮渠燕怕她憋坏了,正色起来,“我心里装着我们王庭的子民,你心里是你们大邺的百姓,咱们注定是朋友。” 她跃下马,向赵鸢张开怀抱:“我们马背上的民族没你们这么多规矩,朋友之间,不必互相低头,一个拥抱足矣。” 赵鸢生怕沮渠燕使诈,迟疑了一瞬,还是选择翻身下马,接受了沮渠燕的拥抱。 “赵鸢,我臣服于你们大邺,绝非因为我软弱。我男人为了保护我们的子民而死,我也能为他们献上一切。我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只能用这种方法,待我嫁给你们大邺时,希望你能成为一个让你们大邺的姑娘骄傲的好官。” 她会么?赵鸢不禁自我质疑。 如果这一切都是李凭云的局,那就意味着,若不是他,她压根走不到这一步。 随着一切越来越好,她却越来越迷茫了。 回礼部的路上,赵鸢一路沉思。 李凭云为何要这么做?促使沮渠燕和裴瑯联姻,他能得到什么好处?突然看到城门口巡逻的士兵,一个大胆的猜想浮出心头——他的目的是逐鹿军。 逐鹿军是裴家私兵,若裴瑯与北凉联姻,届时逐鹿军和北凉军队有任何联系,都会被视为威胁朝政,那么,朝廷就有名正言顺的理由收编逐鹿军了。 最终获益人,只有一人: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若李凭云是为女皇效力,便能解释为何李凭云能提前得知裴瑯会护送她去太和县上任。 权势森林之下,他们皆为蝼蚁。 今年春闱以后,李凭云这个名字仿佛销声匿迹了。当初为春闱而设的重明寺被正式收编进了礼部,重明寺官员也成了礼部的正式官员,然而,在这些官员里并没有李凭云的名字。 也就是说,目前的李凭云只是一个有品无职的闲散人员。 赵鸢去了一次码头找李凭云,人到码头,才发现船上住着的是一群备考秋试的书生,她逮住一个书生,从对方口中得知李凭云在女皇寿宴之后就不住在船上了。 此时赵鸢和李凭云唯一的联系只有高程了,可高程被派去了外地监察,田早河也跟去帮他了,她想在长安找到李凭云,有如大海捞针。 至此,她终于相信当初在太和县的一切,都是李凭云的精心策划。 她有利用价值的时候,他无处不在,如今没了价值,他便避而不见。 赵鸢不得不认栽,自己不够聪明,才会被他耍的团团转。 可她不甘心,不够聪明,她可以学得精明。 赵鸢打算从重明寺的官员那里入手,一通威逼利诱后,终于得到了李凭云的蛛丝马迹。 他仍在长安,只是从码头搬去了鬼市住。 历来历代,谈起长安,必然离不开鬼市,鬼市向来都是鱼龙混杂的地方,而大邺的长安鬼市,除了各色流离失所的人,还多了一类居民:无主的贱民。 赵鸢第一次是穿着官服,带着侍卫前往鬼市的,看到官兵,鬼市的人一哄而散。赵鸢没了主意,只能央求裴瑯陪自己去。 裴瑯嘲讽道:“你说你,想要找到李凭云,问我借几个逐鹿军,不出半天就找到他了,自己瞎折腾什么。” 赵鸢投去一个冷眼,裴瑯给自己找台阶:“知道为何我们这些出色的男儿,为何就是不愿意娶你们这些高门贵女么?自尊又强,又喜欢自作主张,谁娶谁受罪。” “裴侯,三岁小孩才需要让人巴着哄着,您拿自己跟三岁孩子比么。” “鸢妹,那李凭云也是个和我年岁相当的男人,你不也巴着他哄着他么?” 赵鸢当即翻脸:“既然你不愿陪我去鬼市,那我自己去。” 裴瑯瞧着赵鸢离去的身影,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扪心自问,他其实一直很嫉妒赵鸢,嫉妒她父母不但安在,更是只有她一个掌上明珠,只有被保护的人,才能拥有这样纯粹的爱恨。 他派了几个逐鹿军私服打扮,跟着赵鸢一起前往鬼市。 长安入夏,暴雨不断。一入鬼市,霉湿的寒气扑鼻而来。赵鸢一身书生装扮,并不起眼,但仍被一双手拉住了衣角。 潜伏在暗中的逐鹿军正打算上前行动,赵鸢对他们摇了摇头。 拉住她衣角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孩,她蹲下来:“你想要什么?” “你...你买我吧,你不买我,我爹娘就要阉了我,送我进宫当太监。” 赵鸢见不得可怜人,她拿出钱袋,“要多少银子?” 小孩伸出五根手指。 “五两么?” “五十两。” 五十两...赵鸢记得李凭云的卖身契上,写了不过一两银子,果然是长安,贱民奴隶的价格也比别处贵。 “不然这五两你先拿着当定金,我让朋友去取银子...” 小孩刚打算点头,看到迎面而来的人,他立马转身逃跑。 赵鸢拿着钱袋的手停滞在半空,不知该喊那小孩,还是该面对突然出现的人。 “赵大人若是嫌银子太多,不如拿来接济我啊。” 赵鸢将对方上下打量一番,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英俊如常,“以李大人的皮相,不患无人接济。” 夏天潮热,李凭云只穿一件麻布单衣,风稍稍一吹,衣料紧贴在身上,胸前的凸起若隐若现。 赵鸢本是在调侃他,注意到他胸膛之处,自己先红了脸,“方才那个孩子怎么一见你就跑了?” “这里的孩子经常以卖身为借口,诓骗傻子。” “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一开口就是五十两...你骂我?” 李凭云咧嘴笑开,“是啊,才发现么?” 森森黑夜,他的笑容如同旭日一般刺眼。赵鸢想,这便是胜利者的姿态么? 可她赵鸢不是弱者。她正色道:“哪怕这里是鬼市,也非法外之地,是幼童,也非法外之人...” 李凭云打断她的大道理,“你大老远跑过来,就跟我说这个?” 兵书说,两军对垒,最怕先输气势。赵鸢紧绷着脊背,佯装稳重道:“可有方便说话的地方?” 李凭云想了想,“没有。” “那就去你住处。” 李凭云沉默几许,轻轻抬眼瞥了一眼赵鸢,转头负手向前走去,“你若不怕我对你做些禽兽之事,就跟来吧。” 赵鸢云淡风轻道:“没事,我带了防身匕首。” 李凭云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其中含义不言而喻:就凭你? 赵鸢挺起胸膛:“还不快带路?” 从鬼市入口穿行至李凭云住处的路上,全是揽客的风尘女,但凡见了李凭云,都得来一句“李郎君”。在这污杂的环境里,赵鸢干净得令人发指。 赵鸢才知道长安还有这一面。 她惊讶地看着一个乞丐将几枚铜板塞进风尘女子的衣服里,而后猴急地携着对方进入了一座古塔。 李凭云头也不回,沿着那二人的行径进入塔中。 赵鸢立马拉住他的袖子:“你去何处?” “回家。” “你...住这里?” “赵大人,从前我就活在这种地方,你介意么?” “那你希望我介意么?” 李凭云没有料到一向实诚的赵鸢会把话抛回来,他缄默地向楼梯走去。 李凭云住在塔顶的阁楼里,一扇布帘,就是他家房门了。赵鸢跟着李凭云矮腰进去,人还没看到房里的样貌,一个垫子被扔到脚下,“坐吧。” 阁楼天花板低矮,赵鸢的身高无法在里面完全挺身,更别说李凭云了。 他在那扇窄窗之前席地而坐,赵鸢将垫子衬在身下,曲腿坐了下来。 她浅浅环顾了一下四周,何止家徒四壁,整个阁楼,除了一张床铺,一张垫子,几件叠放整齐的衣物,再无其它。 这样清苦的环境,换做是她一定会发疯的,不知李凭云是如何忍受的。她向李凭云看去,只见他松弛地倚着身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带着淡淡笑意。 她突然后悔跟他上来这个举动了。 就在赵鸢试图逃离李凭云的注视时,窗外的景色吸引了她。从这个视角望去,皇城以外的长安城一览无遗。 她看到一个白砖黑瓦四方四正的建筑,陡然兴奋道:“那是我家的书阁,我小时候就是在那里读书认字!” 李凭云的下巴轻轻靠在她肩头,“指给我看。” 第71章 平步青云2 李凭云的?呼吸轻轻拂过赵鸢耳朵, 她感觉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自己脚心扫来扫去,她浑身?不适,却不是?因为?反感这种接触, 而?是?渴望更为强烈的感觉。 “赵大人, 耳朵怎么红成这样?” 李凭云伸手揉了揉她耳根,赵鸢惊得?一把推开他:“李大人, 我来是?要跟你说正事的?。” 李凭云顺着被她推倒的?姿势, 手撑着脑袋,道:“说吧。” 他姿态越是?松弛, 赵鸢越是?坐立难安。她紧张地跪坐在李凭云面前,手掌撑在大腿上, “李大人, 你,你愿意来礼部帮我么?” 李凭云心思深沉,诡计多端, 十句话里?有十句半是?假话,但他有一个?特质让赵鸢十分敬佩——他从不拖泥带水。 “不愿意。” 赵鸢也不是?个?能轻易被打倒的?人,反而?, 她习惯越挫越勇。她继而?说道:“我在礼部虽然只是?侍郎佐吏,但若有你相助, 我们两个?携手, 早晚会出人头地的?。” 李凭云一时也有所不解。他见过不少姑娘, 谁不是?想找个?好人嫁了? 他竟还期待她能说些别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79节 “赵大人,恕我冒昧问上一句, 你就这么想出人头地么?” “嗯。”赵鸢笃定地点头, “我想让我爹对?我刮目相看。” 李凭云知?道赵鸢家中一些事,她有个?哥哥, 是?长安公认的?神?童,后来因父子矛盾,在凤凰台了结了性命。 她虔诚地等待着他的?回答,李凭云眼里?却只看得?见她洁白的?一段脖颈。 他骤然想起那?个?女人,还有那?让他永生永世铭记的?一天。 那?个?女人高高抬起下巴,朝阳照在她脸上,她白的?发光,李凭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得?到她雪白的?脖颈。 她雪白的?脖颈与自己布满血污的?身?躯形成刺目的?对?比。 而?在她手里?,是?一把尖刀。那?之前,李凭云只见过生了锈的?鱼刀,他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干净的?刀刃,第一次见,那?刀刃对?准了他。 尖刀落下之际,身?旁那?个?血流成河的?男人突然扑过来将他推入水中,那?把刀直戳男人的?肺腑,他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就像那?些死鱼一样。 那?男人是?他的?父亲,女人是?他的?母亲。 后来他想起那?个?女人,已不记得?她的?面貌,只记得?那?和刀一样寒冷的?脖颈。 少年时的?李凭云,已经开?始讨姑娘喜欢了,这世道不论男女,单有姿色,而?无好的?出身?,只能沦为?猎物。周围的?女人知?道他是?孤儿,师父玄清也不看中他,于是?都对?他虎视眈眈。 他记得?她们的?脖颈,有些缀满泡沫似的?软肉,有些布着树皮一样的?纹路,还有一些纤细修长,但她们都有一个?同样的?特征:脆弱又浪荡。 李凭云记得?,那?时寺庙隔壁的?暗娼馆子有个?小姑娘同他年纪相当,她得?了客人的?赏钱,总会偷偷藏起来买肉给他吃,而?他则教她认字作为?回报。 那?时年少,李凭云也想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为?她赎身?。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把自己交给李凭云,那?日那?姑娘将头发梳成一条油亮的?辫子,露出脖颈,该动情的?关头,李凭云忽然不受控地掐住那?一段细脖子,吓得?对?方落荒而?逃。 李凭云参加科举前一年,她为?别人殉情了。李凭云不懂这些女人,精的?精死,傻的?傻死。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扣住赵鸢的?后颈,将她按向自己。 赵鸢在即将被李凭云扣入怀中之前,及时伸出手扶住地,以一个?诡异的?姿势跪趴在他面前。 楼下传来风尘女高亢的?声音,赵鸢咽了咽口水,“李凭云,别仗着自己好看,就为?所欲为?啊...你...你到底答不答应?” 李凭云如若未闻她的?傻话,他的?眼神?变得?极其?阴暗,“赵大人,你会抛下我么?” 赵鸢不假思索道:“是?我请你的?,当然不会抛下你...” “那?你会为?我舍身?么?” 这回赵鸢愣住了。 朝廷...不会吃人的?吧,怎么还轮到舍身?的?地步了?他对?她再温柔一些,叫她献身?倒还有一点点可能。 不过看这架势,李凭云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可不是?闹着玩的?。 赵鸢清楚,自己的?心眼在李凭云面前根本不够用,她如实摇头。 她对?感情的?要求很简单,两个?人,一辈子。再多的?付出,就超过了她的?理解范围。 李凭云不出意外?地回她一身?冷笑,他手掌轻揉了揉她的?脖子,松开?了她。 没了李凭云手掌的?支撑,赵鸢一屁股坐在地上,她被自己狼狈的?举动逗笑了,哈哈笑了一阵,一本正经说:“李大人,咱们这不是?在谈论婚丧嫁娶...” “若我娶你,你愿意为?我舍身?么?” 赵鸢瞬间方寸大乱,她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李凭云的?问题,当下一心只有逃离。猛地一起身?,脑袋哐一下撞上顶梁,人被砸的?晕头转向。 李凭云将她拽入怀里?,翻身?压在木板上:“回答我。” 他硬邦邦的?身?体压着她,如同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事到如今,赵鸢只能回道:“我不愿意。” 李凭云闻言,讽刺地笑出声来。 赵鸢的?耳朵里?听不到别的?,唯独李凭云的?讽笑。她失落地看着顶梁,幽幽道:“你待我,不过是?利用而?已。我明知?如此,干嘛还犯傻呢。除非...” 除非,他待她除了利用,还有别的?情分。 她的?声音轻轻颤抖着,李凭云捏住她下巴:“赵大人,我随口一说,你认真什么?” 赵鸢将眼泪给逼了回去,到底谁先认真的?? 李凭云低头深吻住她,她手脚被按死,被动迎接这个?强势的?吻。赵鸢愤恨地想,等她对?他的?喜欢消耗殆尽,就一刀子刮他脸上,让他再也不敢这样欺负自己。 可是?。 她憎恨李凭云这般不顾她心意地对?待她,当他的?唇贴过来的?时候,她仍想轻轻抚摸他的?背。 李凭云见赵鸢既不躲避,也不迎合,没了趣味,松开?她:“赵大人,你不过一个?主事官,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赵鸢明白他的?意思了,于李凭云而?言,她的?价值已经殆尽。 她不服气道:“我不会永远只是?一个?主事。” “赵大人,你想升官,找错人了。” “我没有找错人!在太和县,你能提前知?道我和裴瑯的?行踪,对?付晋王的?时候,你有办法把证据送去御前,你主司科举,没人敢反对?,陛下寿宴,你深谙她老人家迷信,连礼官都能收买,你的?靠山是?陛下,我找你,有何不对??” 李凭云没想到赵鸢会把这些联系起来,不知?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他拎起一件外?袍,披在身?上,“今天在这里?的?若不是?我,你一个?弱女子,走不出鬼市,我送你回去。” 赵鸢冲向门?口,拉住他的?胳膊:“李大人,你真的?不愿意帮我么?” “不愿意。” “那?我就当是?被狗白白啃了那?么多下了。” 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赵鸢完美阐释了这句话,就连李凭云都忍不住说她:“赵大人,你好歹是?个?姑娘,能别拿自己的?清白说笑么?” “只准狗啃人,不准人喊冤了?” 李凭云发现这人真是?给她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明明刚才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该是?讳莫如深,她反而?更活蹦乱跳了。 眼看她一脚踩空,李凭云拽住她后领,“走稳些。” 刚完事的?乞丐从赵鸢身?边路过,眼神?猥琐地瞄向她,李凭云不着痕迹挡在她身?前。 赵鸢边走边说:“要不然,我借你点银子,你住客栈,别住这里?了。” 李凭云说:“这里?离讲学的?地方近,又不收银子。赵大人,除非你能给我更好的?选择。” 多年以后,赵鸢活成了李凭云,才懂得?他这句话的?含义。 她在《诗经》中读到过一句话: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世上有千千万万条坦途可走,千千万万个?诱人的?选择,那?些都不是?李凭云想要的?。 非我心所愿,不屑一顾,我心所愿之,不惜舍身?。 也许现在李凭云对?她却有些不同寻常的?感情,可那?不是?他的?所愿。 李凭云租了辆马车,二人一路沉默,这段时间不论对?谁而?言都很煎熬,到了位于东市的?赵府,赵鸢才敢喘息。 太傅府是?离皇城最近的?地方,东市以内,尽是?高官府邸,这里?戒备森严,壁垒重重。 这日之后,赵鸢逼着自己不要去想李凭云,几日后,稍有成果。 尚书省内,她中午用罢膳回到礼部,像往常一样碰到几个?官吏在闲聊,他们聊天一向不带她,赵鸢也和往常一样无视而?过。 在她即将进门?时,一个?官吏跑过来:“赵主事,听说新?来的?那?位李郎中曾与你在边关共事,你和他熟不熟?” 赵鸢纳闷道:“什么新?来的?郎中?我怎不知?呢。” 官场上许多消息都在酒席上流通,她的?身?份注定了被排挤在外?,有任何新?的?消息,她都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听说是?四年前的?状元郎,那?年科举销声匿迹后,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这人的?名字了。如今一举被提拔成郎中,看来,这些年是?韬光养晦呢。” “这人先平了晋王之乱,又稳得?住长安那?帮文人,被破格提拔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赵主事,你倒是?说话啊,你跟他到底熟不熟,这人到底好不好相处?” 赵鸢回过神?来,难怪李凭云被编入礼部的?重明寺官吏中没有李凭云的?名字,难怪她请他来帮忙,他坚决推拒,原来是?早有了着落。 从一个?七八品小吏被提拔至正五品的?礼部郎中,这等际遇,恰如他的?名字。 凭云,平步青云。 五品以上官员的?聘任是?一套繁复的?流程,新?官真正上任时,距离他接到制授已过去一段日子了。所以上次她找他时,他已接受了制授,却故意隐瞒她? 赵鸢用套话敷衍了这些询问的?官员后,便回到郎中的?官署内,为?他收拾掉前人的?痕迹。 礼部郎中,岂不又成了她的?顶头上司? 这事越想越觉得?自己可笑,不过这样也好,从此以后,她只会顾着自己,再也不必为?闲人操闲心了。 回到赵府,几辆陌生的?轿子停在门?前,赵鸢进门?,唤来管家:“今日有客?” 管家点头道:“陆侍中,刘舍人,孟司直都来了,他们在老爷书房里?,似乎有要紧事。” 太傅虽无实权,但其?威望斗重山齐,在朝中门?生万千,极容易成为?靶子。赵太傅历经三?朝,行事慎重,从不私下参与大臣们的?聚会,更别说召人来家中。 赵鸢敏感地察觉到近日朝政有大事发生,她还在犹豫是?否要去偷听时,管家又道:“小姐,老爷叫你回来了,立马去见他。” 赵鸢隐隐觉得?此事和李凭云有关,她先给自己立好了规矩,待会儿无论父亲说什么,她都一问三?不知?。 反正已经当了十八年缩头乌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第72章 平步青云3 进?入书房, 赵鸢知书达理地给几位长辈行了礼,依次是陆师叔、刘师兄、孟...孟老师。 看到孟端阳的?冰块脸,赵鸢不由发怵, 生怕他把自己因寻衅周禄而被关大理寺一事告诉父亲。 赵太傅先让赵鸢在旁听着, 赵鸢隐约听懂了一些,近日?尚书省人事大变革, 女皇从其它各省寺调了不少青年官员进?入尚书省, 他们的官职在四至六品之间。 此次人事调动?稳准快,选官调任时没有半点风声透露出去, 于尚书省而言,这?是一次巨大的?轰动?。 李凭云是其中之一, 孟端阳也是, 他由大理寺被调任至刑部成为二把手,刑部侍郎。和其它各部不同,如今刑部虽隶属于尚书省, 但其和大理寺、御史台一样,直接听令于女皇。 这?分明是个好?事,可他的?同门, 中书省的?刘舍人却显得不大高兴。 “李凭云那?种巧言令色之辈,怎配和孟师弟一起接受提拔?我看啊, 陛下就是还?没放下太子的?事, 故意借此机会, 用那?等肖小之辈羞辱咱们这?些正儿八经的?士大夫。” 也不怪刘舍人为孟端阳鸣不平,孟端阳是正儿八经的?律门世族出身, 十三岁那?年由先帝钦点进?宫做太子伴读, 十四岁任太子詹事,若非女皇登基后发生了废太子事件, 他的?仕途应会扬帆而起。 那?年太子造反,殿前公然侮辱女皇,斩之。 孟端阳被发配去了大理寺,太傅最?得意的?弟子,当年春风得意的?太子府第一詹事,十三年官龄,其中有一半时间都在大理寺司直这?个无足轻重的?职位上?打转。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0节 所有人都默认孟端阳这?辈子不会再受到提拔,此一举,轰动?不比李凭云带来的?小。 赵鸢腹诽,拿李凭云和孟端阳比,对?这?二人都是不公。 一个是贱民,一个是寒门,各有各的?磨炼,也各有各的?前程。 赵太傅道:“陛下这?么做,自有她的?考量,你我不应私下揣摩圣意。今日?将你们叫来,一是为了端阳,是为了鸢儿的?事。” 赵鸢呆道:“我...我有什么事,我好?端端的?,许久没出错了。” “今日?你们都在,我便?也不瞒你们了,李凭云是陛下的?人,自四年前他中了进?士,就在为陛下办事,如今陛下将他安排在礼部,想必有别?的?用意,礼部已不是安生之地,所以?,劳烦陆师弟在中书省内为鸢儿寻一个安分的?职位。” 这?位陆侍中也是从先帝时期活过?来的?老臣,早已修炼成精,话说的?圆满无比:“鸢儿性子沉着,倒是适合做案头?上?的?事,又是个姑娘,许多?事由她来做,比我们这?些男人适合。” 这?话就相当于:除了案头?上?的?事,你做不了别?的?。 赵鸢小声道:“我不想去,你们说的?合适,未必是真的?合适。” 此言一出,四座惊起。 在座的?诸位,都是当世排得上?名号的?儒学学士,他们克己复礼,一辈子的?终极目标,是把自己活成圣人。严于律己,也严于待人,在他们的?维护的?道德体系之下,晚辈没有否定他们的?权利。 赵太傅沉声道:“鸢儿,经中内容可还?记得?” 赵鸢不知从何生出胆量:“忘了。” “那?便?抄到你烂熟于心为止。” 赵太傅从不动?怒,他的?压迫感是无声无息的?。赵鸢自记事以?来,父权已是不容抗拒。 她本能惧怕道:“是,师叔、师兄,孟老师,我去抄书了。” 她屏住呼吸,僵硬着走出书房,这?一刻,父亲没有喜怒的?声音再次传来:“去年你为了那?人寄家书回来要与裴瑯退婚,我今日?回你,我赵家的?门第,不是什么人都配踏进?来的?。” 赵鸢僵在门口处,始终没有勇气去辩驳。 那?为刘舍人又开始帮腔了,“师妹,这?我可得替你爹说话了,朝廷里的?事你不明白?,李凭云出身低贱,却能成为陛下亲信,此人野心之大,城府之深,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我见过?他一面,为人也确实傲慢,想必他接近你,只是为了借你接近你爹,你可千万别?被哄骗了。” 赵鸢想反驳,又实在无从下口,因为他每句话说的?都是实情。 李凭云野心勃勃,心思狡猾,又傲慢无礼,更重要的?是,他接近她的?目的?并不单纯。 但他从未掩饰过?。他百般提醒,数次拒绝,是她没骨气地喜欢上?了他。 她淡淡道:“多?谢刘师兄提醒,我和你们一样,是父亲的?学生,分得清是非黑白?。” 赵鸢失神地走向祠堂,拿出一沓纸,自我惩罚似地默写着礼记。 什么君父,什么神鬼,是救过?她的?命么?凭什么都要凌驾于她之上?。因为内心的?愤怒,她手腕不受控制,笔墨直接飞了出去,纸上?津了墨,不能再写。 赵鸢捏起废纸,在谨辞的?长明灯前点燃,将其仍入火盆。 她抱膝坐在蒲团上?,怔怔望着火盆里的?火焰,憋屈道:“我真没用。” 在心上?人面前,她不敢许诺舍身,在父亲面前,她不敢捍卫心上?人。 这?般活着,实在憋屈。 赵鸢窝囊地把头?埋起来,晚风吹着她的?发丝,远看过?去,像是在啜泣。被派来做说客的?孟端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哄姑娘地经验,可眼前这?个姑娘,是恩师的?女儿,不得不哄。 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鸢妹...” 赵鸢听到动?静,从睡梦里醒过?来,她辨认了一番来者,认出是孟端阳以?后,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孟老师。” 孟端阳记得赵鸢以?前对?他可不是这?么慎重,那?时他还?没去国子监教书,她见到自己,总是清甜地唤上?一声“师兄”。 以?前的?赵鸢看起来懂事,但只要和裴瑯厮混在一处,什么坏事都敢干,有一回他们两个在自己的?书袋里装了一只麻雀,气得他与裴瑯绝交。 时间真快,一眨眼,裴瑯的?小尾巴已经开始独当一面了。 “坐下说话吧。” 赵鸢牢记着国子监的?规矩,正襟危坐在蒲团上?。 孟端阳取了三根香,在谨辞牌位前拜了一拜,“你阿兄若还?在世,想必如今已是长安城大名鼎鼎的?人物。” 赵鸢提醒道:“我阿兄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我同他,其实也不熟,你若是有话,直接跟我说吧。” 孟端阳发现赵鸢小时候那?股蔫坏劲儿又回来了,兀自尴尬了一阵,便?也盘腿坐下。 “你父亲要将你调离尚书省,绝非是因为不信任你,而是怕你被牵扯进?是非之中。” “若真怕如此,当初不逼着我考进?士就好?了,我在尚书省孤立无援,好?不容易来个李大...郎中,他又要我调去别?处,我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木偶。” “可你有没有想过?,朝廷里,每个人都是陛下的?木偶?” 孟端阳的?事迹赵鸢也有所听说,当年女皇废太子时,孟端阳为了给太子喊冤,在皇城外跪了三天三夜。那?年正赶上?暴雪,导致后来孟端阳的?身子骨都不大健朗。 赵鸢突然噗嗤一笑,孟端阳被她笑的?莫名其妙:“鸢妹,你笑什么?” “笑你居然会做这?样的?比喻。” 孟端阳严肃道:“我绝非与你说笑,虎毒尚不食子,咱们的?陛下可以?对?亲生的?太子下手,你又有多?大把握,能从朝中全身而退?她将你安排在朝中,只是为了拿你去对?付你父亲。” 赵鸢也正色了起来:“若是如此,父亲动?用私权将我调入中书,岂不是留了把柄,那?我更不能离开尚书省了。” “你说的?没错,但目前陛下还?不会动?中书门下,你去中书省,至少能得几年安稳。” 几年又是多?少年呢?赵鸢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漫长的?岁月。 她想着想着,眼神坚定起来,“我觉得,陛下是真的?赏识我。” 孟端阳不知赵鸢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单纯。 赵鸢忽然发问:“孟老师,我记得,你夫人是难产而亡的?。” 孟端阳与妻子是青梅竹马,二八年华结为夫妇,那?年太子一案,两人新婚不过?两年,孟端阳在雪地中为太子鸣冤,他的?妻子临盆时意外出血,大小都没保住。 她难产而亡时,才是赵鸢如今的?年纪。 赵鸢继续道:“若不是陛下开恩,允许女子入官学,参加科举,入朝为官,如今的?我,又能比她好?多?少呢。” 孟端阳的?冰块脸上?出现一道裂缝。 “孟老师,我提起这?个,不是为了戳你肺管子,而是希望你明白?,你们男人觉得容易的?路,未必是真的?好?走。虽然我是被稀里糊涂推上?这?条路的?,可我想在这?条路上?走下去,若有幸能走到一个被其它女子看到的?位置,也许,世上?会少一个因难产而亡的?女子。” 孟端阳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能讪讪一笑:“这?些是李凭云教你的??” “是我读过?的?书,走过?的?路,见过?的?人教我的?。” 孟端阳也是聪明人,赵鸢话说的?这?么明白?,他没有劝她的?余地,也没有资格。 见赵鸢心里想的?明白?,人也没事,孟端阳打算去赵太傅那?里交差了,起身时,赵鸢再度开口:“若我随你去刑部,既能让父亲省心,也不必离开尚书省,而我以?我和李凭云的?交情,往后刑部办事也会更方便?,这?是一个三全其美?的?办法。” “此事绝非你想的?那?般容易,你给我三天时间考虑。” “我们这?些小官的?调令,不像你们这?些大人物一样繁琐,孟老师,我最?多?只能给你一天。” 孟端阳没想到赵鸢也有如此狡猾定的?一面,“鸢妹,你变了。” 不用别?人来说,赵鸢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样不好?么?” “与好?坏无关,你变得更像自己了。” 赵鸢迷茫地看着孟端阳离去的?背影。 孟端阳能屡次让女皇为他开恩,绝非一个没有主见的?人,他行事果断,第二天就分别?向赵太傅、吏部、礼部的?长官递了书函,提出要将赵鸢调入刑部。 礼部的?官员们得知这?个异类终于要走了,一想到以?后不用再说悄悄话,巴不得放鞭炮庆祝。 赵鸢被调入刑部的?那?日?,正好?是李凭云上?任的?日?子。 尚书省六部中,吏、户二部争得你死我活,工农二部的?人只会埋头?苦干,刑部向来神秘,礼部历来都担任粘合的?作用,新任礼部新来一位郎中,各部都派人来祝贺了。 赵鸢在礼部从没见过?这?样的?热闹景象,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她难免感慨一句:官场啊,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地方。 她背着书篓朝刑部之处走去,迎面而来一个黄门宦官:“这?位官人,赶紧把您的?背篓给奴才,让奴才替您背着,这?大热天的?,多?累啊。” 赵鸢同别?的?官员不一样,她是这?里的?例外,若敢拿架子,第二天必有人说她仗着是太傅的?女儿欺负奴才。 刑部和礼部一廊之隔,今日?尚书省的?黄门和胥吏都去了礼部贺新官,混脸熟,没人顾得上?帮她搬家。 赵鸢对?面前的?黄门道:“不必了,今日?礼部郎中上?任,你去他那?里混眼熟吧。” “真是不巧,奴才和那?位李郎中太熟了,不必凑这?个热闹。” 赵鸢听出了熟悉的?语气,她后退一步,警觉看着对?方:“你...抬起头?说话。” “这?么快认出来了?赵大人,太无趣了。” 面前弓腰垂头?的?黄门挺直腰板,活生生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鸢道:“六子,这?里可是尚书省,你假扮内官,不怕被发现么?” “当然怕,我们当贼的?,最?怕官府。但谁让我欠李凭云的?呢,他说,怕你瞧见礼部门庭若市,心里不舒坦,记恨他,所以?让我来送你一程。” 赵鸢笑道:“李大人多?虑了,升迁调贬,是朝廷里的?常事,况且来刑部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有什么心里不舒坦的?。” “我也这?么说的?啊,可他说了,这?八成也不是你自己的?选择。赵大人,你是我和李大人养大的?官,在我面前装什么装呢。你说,是不是心里不舒坦呢?” 赵鸢嘴硬道:“没有,我来刑部,是自愿之举,新来的?刑部侍郎是我的?先生,我主动?申请调入刑部,是为了帮他。况且,既然是李大人觉得我心中有怨,他大可亲自前来,托你前来,又算什么。” “赵大人,你看不出来么?他在跟你置气啊。陛下寿宴后,本意是让他进?都省的?,他嘴上?说,进?都省太高调了,后来又拒了户部的?官儿,是他自己想来礼部的?,这?不明摆着冲你来的?嘛。” 赵鸢摇了摇头?,“他不会为我而来,以?前不会,以?后也不会。” 她见识过?李凭云的?算计,为了他想得到的?,他可以?肆意出卖自己的?感情。 不,他那?个人根本就没有感情。 只是,他到底想要得到什么呢。 不是权势,不是钱财,更不是美?色。 李凭云,他究竟在谋什么呢。 转眼间,六子已经送她至刑部大门。 六子把她的?背篓还?给她,装模作样行了个礼,“赵大人,来日?方长,甭管他为了什么,咱们友谊长存。往后若咱们在官服相遇,还?望多?通融。” 赵鸢大道理未说出口,六子已经溜走了。 赵鸢抬起背篓,背在身上?,转身步入刑部大门。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1节 进?门第一步,便?被这?沉默又严肃的?氛围给震慑住了。 第73章 男人都是狗1 刑部官署大?门贴着?一副极为通俗的对联:一把明镜心头挂, 两手横刀斩恶畜。 “刑”是?一国良心的底线,能吃这口饭的人,必不能轻易被钱权色所诱哄。普通门第出身的士子, 难免心中有所贪婪, 因?此刑部门槛极高,能进刑部者, 才华是?敲门砖, 务实?是?必备条件,最终决定去留的, 还是?看家世。 刑部官员,各个身家显赫, 显赫到什么程度——万两黄金都?不足为奇。 当然, 如此形容刑部的年轻官员们,显得过于累赘。简而言之,这里有一窝子男版赵鸢。 刑部诸郎君, 因?为都?出自?高门,又都?有才华傍身,于是?造成了彼此看不上的局面。 赵鸢来的时候, 他们各看各的书,明明晒着?同一片太阳, 也恨不得隔出百八十道阴影来。 赵鸢作?揖道:“诸位, 我是?新来的主事赵鸢。” 鸦雀无?声。 正如赵鸢瞧不起那些平庸男儿一样, 这些高傲的刑部青年也瞧不上她一个靠女皇和父亲上位的姑娘。 官场厮混了这段时间,赵鸢也学会了表面和颜悦色, 心中骂爹骂娘。 忽然间, 她感受到一股熟悉的寒气。赵鸢弯腰上前,同那自?屋中走出来的人行礼:“孟侍郎。” 孟端阳道:“我要去都?省会见尚书, 你把大?理寺送来的案子归纳整理后,待我查阅。” 又是?案头任务。赵鸢是?个喜欢并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人,可分配给她的总是?案头上的工作?,原因?是?姑娘家心细,适合做案头工作?。 厌烦归厌烦,刑部的这份差事是?她自?己求来的,还是?得认真完成。 赵鸢小时候脑袋不灵光,学经?作?赋,都?是?靠大?量的摘抄,因?此她不但擅长书法,还格外擅长案头工作?。抄了大?半个月文书后,她将刑部近五年来的冤案都?烂熟于心了,终于按捺不住,主动请求孟端阳给她更有难度的职务。 孟端阳不知道赵鸢在礼部有个外号,叫“赵损”,鸢即是?隼,与损同音。赵鸢担任礼部侍郎佐吏的日子,为求各司办事,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得了此恶名。 于孟端阳而言,对赵鸢首要是?护她周全,所以没有比案头工作?更合适的了。赵鸢递上要更换职务的书函,他打算直接躲过去,每日天不亮就来到刑部,处理完事务,等赵鸢当值时,他正好外出。 这日孟端阳出门,不过抽空喂了几只流浪小猫,来到官署,天色已?亮。 赵鸢坐在官署前的台阶上,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瞟两眼书,打一阵盹儿。 朝阳照在她身上,她身上浅青色的官服明亮皓洁。 “孟侍郎!”赵鸢听到脚步声,立刻起身行礼。 孟端阳不想浪费她的时间,直接说?:“你不用?每天拦我,调职之事没有余地。” 孟端阳不愧是?父亲的学生,这一副冷脸的样子,和父亲如出一辙。 赵鸢早有准备:“若是?没有余地的事,我定不会前来求你。我找你之前已?经?调查清楚了,欧阳主事因?天花无?法继续任职,典狱司主事暂无?人选。” 孟端阳也没料到赵鸢竟会主动申请调去典狱司,他讶然道:“你可知刑部诏狱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诏狱是?关押陛下钦定犯人的地方,里面的都?是?罪大?恶极,祸国殃民之人。可是?,按照尚书省的升迁规矩,司中无?主事,半月内必须有人填补空缺,并以本?部人选为先。我虽有主事之责,干的却是?下级主簿的闲活,如今典狱司需要主事,按规矩也该我去。” 孟端阳立刻否决:“不行。” “我在太和县担任过县令,管过县城里的刑狱,在祠部司时,同五湖四海的僧道方士打交道,从?未怠慢过,我又是?你亲自?教过的学生,《大?邺律疏》我烂熟于心,放眼刑部,没有比我更有资格担任此职位的。若你担心我父亲会不同意,我去求他。” 赵鸢的辩驳有条不紊,孟端阳想起来,以前赵鸢在国子监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她生来活泼,被国子监的书文硬生生压抑成了少年老成的模样。 “典狱司的都?是?苦差事,迎来送往,刑讯逼供,都?要你亲力亲为,而且这些苦别?人也瞧不见,你只能落得骂名。” 赵鸢道:“只要是?主事该干的活,我就能干。” 赵鸢意志坚定,而按正常规矩,此时也确实?该由她填补典狱司主事一职。孟端阳自?然不会同意她去典狱司,可耐不住别?人想让她去。当天下午,吏部的盖印的文牒就下来了。 同任职文牒一起送给赵鸢的,还有典狱司主事的制服。 普通的七品官员制服是?浅青色,但典狱司因?是?和囚犯打交道的部门,浅青色欠缺威严,所以制服是?深沉的藏青色。 朝廷官员的制服由礼部准备,礼部为赵鸢准备的制服还没下来,她只能穿上一位典狱司主事留下来的制服。臭男人穿过的衣服,那真是?又脏又臭,隔天恰好是?沐休,赵鸢便带着?制服回了家。 小甜菜将衣服里里外外洗了三遍,将衣服晾在院子里时,还在跟赵鸢抱怨着?:“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我怎么觉得你越走月低呢?放着?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当,非要把自?己塞进臭男人的衣服里。” 赵鸢望着?舒展开的制服,它与天同色。 “今日穿这不合身的衣服,是?为了以后像我这样想要入朝为官的姑娘,能穿上合身的制服。” 小甜菜当然听不懂她说?的,在她看来,赵鸢完全是?自?讨苦吃。不过赵鸢自?己情愿,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的。 沐休这日,赵鸢一觉睡饱,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想要穿上那身典狱司主事的服饰。 门一开,赵太傅与梁国郡主二人站在太阳底下,一个比一个严肃。 虽说?是?在同一个家中,但赵鸢作?为女儿,也很少见这夫妻二人一同出现?。她迎上前,“阿耶阿娘,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太傅开口问道:“这身制服怎么回事?” “你们看到什么,便是?什么。” 梁国郡主对赵鸢素来没有要求,今日是?第一次对她如此严格:“鸢儿,你糊涂!那典狱司是?什么地方?里面关着?的都?是?罪大?恶极的人啊!是?整个尚书省最脏的活,你要做官,娘不拦你,可不能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一定是?陈国公,你是?你爹的女儿,你的动静,他能不清楚吗!” 赵鸢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她劝导道:“典狱司主事一职空悬,总得有人来做。” 梁国郡主不愿意苛责女儿,她转向赵太傅:“鸢儿不懂朝中利害,孟端阳也不懂么?你去把孟端阳叫来,我亲自?问问他是?怎么想的!” “孟端阳他也是?公事公办,我不去典狱司,难道要写一辈子文书么?我写的手都?烂了,不想写了!”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都?觉得眼前的女儿变得十分陌生。赵鸢向来都?是?恭顺懂事的,可是?,她真的从?来如此么? 赵太傅日理万机,梁国郡主一心侍佛,赵鸢是?由赵府和裴府的下人拉扯大?的,说?起赵鸢,他们只能想起一个知书达理的空壳。 赵鸢看着?沉默的父母,心里更加委屈,她冷声道:“若是?赵谨辞做了和我同样的事,你们也会质疑他么?我想,你们只会觉得他血气方刚。” 听到赵鸢提起谨辞,父母二人俱是?失神。赵鸢长这么大?了,原来,谨辞已?经?离开了这么多年。 赵太傅道:“谨辞他比你冷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谨辞死在赵鸢出身之前,她谈不上和谨辞争宠,因?为无?论如何,她争不过一个死人。 赵鸢一把拽下晾衣绳上挂着?的藏青色制服,抱在怀里,越过父母。 梁国郡主追问道:“鸢儿,你去何处!” “我回刑部呆着?。” “好好的沐休之日,你去刑部做什么!难不成和那些犯人呆着?么?你回来...” “让她去吧。”赵太傅拦道,“过几日,她便知难而退了。” 赵鸢已?经?走远,凭着?一腔郁气,她一口气走到了尚书省。 大?邺人的骨子里崇尚享乐,沐休之日,整个尚书省只有几个值班的胥吏,平时日理万机的官署一旦没人,也不过几个冷清的空房子。 忽然头顶一声闷雷,她抬头,只见天上乌云汇聚。 雨说?下就下。 赵鸢冒雨前往官署,锁上门换上典狱司主事的衣服。典狱司前任主事欧阳是?个七尺男儿,赵鸢穿他的官服,实?在不合身。腰身肥大?、手脚过长,都?是?其次,最要命的是?她的肩膀撑不起这件衣服。 它和过去那些谨辞穿过的儒服一样,压得她透不过气。 赵鸢挺起胸膛,走向牢狱。 刑部大?狱关押的,据说?是?谋逆之人,但若是?真的谋逆,是?绝对不被允许活下去的。这间冷清的监狱,关押的更多是?连坐的家人朋友。 赵鸢在沐休之日突然前来,今日值班的狱卒们猝不及防,桌上的酒肉和叶子戏都?来不及收。 赵鸢生性活泼善良,为了服众,她只能强行收起自?己的慈悲,换作?一脸冷漠。 眼前的酒肉气象让她怒不可遏,可她转念一想,但是?威严未必能服人,于是?冰冷地打趣道:“酒肉可管够?要不要我帮你们再添点?” 话?是?好话?,用?她的语气说?出来,让人不寒而栗。赵鸢调来之际,他们就了解清楚了她的背景。虽是?个姑娘,但是?太傅家的闺女,侍郎的嫡系学生,据说?身后还有女皇撑腰,总之不是?他们敢给脸色的人。 “不...不用?了。”一个机灵的狱卒见机行事,“赵主事,兄弟们连着?当值了半个月没回家,今天是?沐休,我就想着?,买点好吃的犒劳弟兄们,正好有点心,您也尝尝。” 赵鸢耳根软,却实?货。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外形精致,散发?着?浓郁奶香,并非狱卒俸禄买得起的。 赵鸢道:“不吃了,我去狱中看看。” 那机灵的狱卒又说?:“啊赵主事,今个儿兄弟们起得晚,还没打扫,里面全是?灰,呛着?您了怎么办?要不您先回官署去,我给您送些茶点过去,您吃饱喝足,休息好,我们把里面打扫干净亮堂了,您下午再来。” 牢狱有干净亮堂的么? 赵鸢察觉到对方在阻止自?己进入狱中,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机灵狱卒回答:“回赵主事,小人郑东。” 赵鸢道:“郑东,这些酒肉的来源,本?官不跟你们追究,但在典狱司,我是?主事,进不进得了刑部大?狱,你们说?了不算。” 她径直朝囚室的方向走去,郑东突然大?喊一声“赵主事来了”! 狱卒收贿放家人亲眷去牢里见囚犯,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过错。但这件事发?生在赵鸢的眼皮子底下,她不容许。 她杀气腾腾地往里走着?,倒不是?气怒,而是?因?担心。 她上任之前,刑部已?经?发?配了一波囚犯,如今里面关着?的,只有一位年过五荀的长者。此人是?先帝在位时的中书舍人,先帝亡故后,以拟假兆的罪名被捕,先是?被关入大?理寺,后又被发?配至边关服苦役,前些日子又以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押回了京兆府的牢房,兜兜转转,最终被送入刑部大?牢。 二十年牢狱生涯无?人问津,如今突然有人来探望,赵鸢难免不多长心眼。 在长廊尽头,火光暗暗照亮一个身影,赵鸢看清那身影,停下了脚步。 她讶然道:“李大?人...” 第74章 男人都是狗2 李凭云闻言回首, 便看到一脸错愕的赵鸢。她因一时吃惊,忘了要挺胸昂首,人被身?上的制服压住了, 赵鸢身?量不矮, 却仍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若换作别人非要把自己塞进不合身的衣服里,李凭云大抵是瞧都?不会瞧一眼。偏生是赵鸢, 这样薄的命, 非要撑起她难以承担的厚重。 赵鸢很快收起自己惊弓之雀的神情,“李大人为何会在此处?” 李凭云微微一笑:“自然是来探望赵大人了。” “李凭云, 你不要骗我。” 她上前推开李凭云,囚犯恭顺地躺在地上的麻布毯上, 双眼无?忧地合着, 眉宇舒展。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2节 赵鸢张口?喊对方的名?字,可她张口?瞬间,李凭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他胳膊从赵鸢后侧环过, 捂住她的嘴。 “只要你不声?张,他就是病死的。” 赵鸢转过身?,双眼猩红:“我们不能这样。” “陛下给他的路, 他不愿走?。我给他一衷毒药,他服了, 是以死谋生罢了。我知道你想追究, 可你要问谁追究?刑部大狱里关着的人, 大部分是这样的结局,你若想追究, 只能怪你自己来?错了时辰。” “李凭云, 你这是谋杀!” 李凭云轻笑:“那?你去?告我啊。” 赵鸢转头就走?,李凭云了解她的脾气?, 她肯定会真的去?告他的。在事情闹大之?前,他拦住她,从腰间拿出一纸密令。 密令没有署名?,没有盖印,但她辨字能力一流,仔细辨认过后,确信这是出自女皇亲笔。 她猜到了李凭云是替女皇办事,问他时他也没有否认,可亲眼撞破,仍然?难以接受。 赵鸢并没不对朝廷报以过分理想化的期许,相反,她很清楚这是什么样的地方。她的祖父,乃开国勋臣,她的舅舅本是长安道总兵,在女皇登基前一年,突然?抱病还?乡,自此不再问朝事。 父亲那?些?老友,一个个被捕入狱,那?些?熟悉的叔伯们默默消失,一切都?有迹可循。 她只是暂时地无?法相信,李凭云也是那?些?人。 那?些?以清白换权势,枉顾人命的人。 李凭云看?穿她心中所想,并不为自己辩解,他拎起赵鸢肥大累赘的肩头,道:“你那?里有针线么?我给你将这衣服改合身?些?。” “针线是有,不过李大人,你给我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总得让我先处理了。” 李凭云是礼部上官,按规矩赵鸢该把他请入刑部会客堂里,但她没有。她将李凭云塞进了自己平日休息的官舍里,自己出门去?处理牢房里那?具尸体。 一般主事级别的官员是没有专门的官舍,但赵鸢是这里唯一的姑娘,孟端阳特地寻了一间空闲的屋子,给她当做官舍。 赵鸢想方设法地让自己不被特殊看?待,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想在男人堆里做事,不愿迎合,就避免不了被孤立。 官舍不大,李凭云三步就能丈量。屋里一切从简,床铺和书案,都?是最简陋的款式,李凭云能够想到,赵鸢若不为官,以她的身?份,这辈子也不会住进如此简陋的地方。 屋中最扎眼的当属塞满典籍的书架,赵鸢摆在台面上的书都?很规矩,四书五经,六艺史学。 狭小的空间容不得多?放一张椅子,李凭云只能轻轻坐在床沿。他明显感觉到身?下藏着一本书,李凭云不屑做鬼祟之?事,但赵鸢久久不回来?,他耐不住好?奇,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 翻开残破的书封,李凭云看?了一眼,喉结滚了滚,耳根蹿红。 他飞快把书放了回去?,坐在床上喘息了久久,心神才宁静了。 牢里死人,对狱卒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郑东提议,直接把人送去?义庄,从前都?是这么干的。 赵鸢打探了一圈,才知道死在牢里这位前朝舍人无?亲无?故。一个无?亲无?故的人,咬着牙活了这么多?年,他的心中该有多?少冤屈?赵鸢不敢多?想下去?。 她联络了义庄,又请了以前在祠部司认识的和尚为他做法,火葬结束,天已经黑了。 她被这身?制服压得透不过气?,只想赶快脱下它。官舍那?一带黑灯瞎火,想必李凭云早已走?了。 赵鸢推门进去?,点亮蜡烛。屋子亮了起来?,照亮了床铺上躺着的人。 李凭云只有半个身?子躺在床上,下身?落在地上,想必是没防住睡着了。 他睡得如此平静,丝毫不像刚刚杀过人的。 杀人——赵鸢也不知这个词准不准确,毕竟他手不见血,充其量只是递刀之?人。她走?到床边,默默坐下观察李凭云的睡容。 她想到当初太和县时他不经意的温柔,想到后来?他富有侵略性的吻,不禁蹙眉:这个人,真的只是在利用自己么? 从没有分毫真心么? 李凭云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一时间难以适应光明,于是用手捂住了眼睛。 耳旁传来?赵鸢的轻笑:“李大人,睡得好?么?” 人刚睡醒的时候,很难思考。李凭云也如此,比起平日,他此时颇为诚实:“赵大人,你怕我么?” “怕。你深不可测,什么手段都?会用,什么人都?能利用,谁能不怕。” 李凭云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想要松手,手中的柔腻又让他不舍。 “赵大人,只要你跟着我,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赵鸢抽开自己的手腕,轻轻笑道:“不是说要帮我改衣服么?针线给你拿来?了,要我换下衣服么?” 李凭云空洞地摇摇头,“不用。” 他拿来?针线,在灯火旁穿针引线,十分专注。赵鸢坐在旁边,静静等待着,也静静凝视着。 “李大人,你真的会缝衣服么?” “嗯,小时候衣服都?是自己缝的。” “你娘呢?” “死了。” “李大人生的这么好?,没有姑娘为你缝衣服么?” “我在寺庙里长大,不准近女色。” 赵鸢噗嗤一笑:“那?你以前也是光头么?” 李凭云骗过太多?人,他不是一个有真心的人,但针线活容不得人一心二用,他被迫认真回答着赵鸢的话:“我不想当和尚,没有剃度。” “为什么不想当和尚?” 李凭云可算知道了,为什么赵鸢饱读群书,学问做的却不深。因为她太喜欢刨根问底,什么事都?想钻研出本质来?。 “没有为什么,你过来?站好?。” 赵鸢走?到李凭云面前,她并不相信李凭云会改衣服,等着看?他出丑,于是走?到他面前站着。李凭云绕到她身?后,将肥大的衣服腰身?向后合住,低着头,一针一针缝着。 “赵大人,你审完了我,该我审你了。” 赵鸢道:“我的心干干净净,不怕你问。” “为何要来?典狱司?” “我也是进士出身?,千里挑一出来?的,我不甘心总是做整理文书的活,大不了,不过是搞砸了,也好?过没有迈出这一步。” “今天陛下处死了刑部牢房的人,是对孟端阳的考验,他若敢追究,便是自毁前程,赵大人聪慧,不必我教,也知道要怎么同他交代。” “你让我骗孟老师?” 李凭云的手紧了紧,“这里是朝廷,真假不重要,对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活到最后。” 赵鸢她笑道:“李大人,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李凭云正在收腰身?的线,“这是在救你。今天典狱司的主事若不是你,也不至于这么难办。” 他的手忽然?伸入赵鸢腰内侧,赵鸢惊呼,李凭云抽出那?里藏着的防身?匕首,将她袖子割开一个口?子,按照自己割开的线条重新把袖子缝起来?。 赵鸢打趣说道:“若是给我改了衣服尺寸,就算贿赂了,那?也太容易了,想贿赂我,少说也得用上美男计。” 李凭云许久没有回应。赵鸢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太无?趣了,她尴尬地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李凭云沉默地把她肩头的衣服重新缝过,原本松松垮垮垂落的布料变得□□有形,衣服也轻盈了不少。 “好?了。” 李凭云将针线放回桌上,“赵大人,我走?了。” 赵鸢不知自己在愣些?什么,也许是惊叹于李凭云的无?所不能,也许是为别的。 门被推开、关上,两次声?音截然?不同。赵鸢猛然?记起,外面还?在下雨。 她抓起伞,跑了出去?。雨势不小,李凭云不打伞,没有任何遮蔽,步行在雨中。 赵鸢没有见过比他更难看?透的人了。说他是个好?人,他利用自己的感情,说他是个坏人,他又从未伤害过自己。 哪怕他对她再坏一点。他对她的好?,再少一分,她的心也不必如此纠缠。 偏偏多?了那?一分,让她这根愚木开出了不安分的花。 “李大人!”她喊住李凭云。 李凭云本不想留的。她的恩情,他早已还?完了,他吻她的,不过情不自禁,反正他们又不谈婚丧嫁娶,过去?了,也该忘了。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一个除了自己,心中再无?其它的女人,他需要的是完全的臣服,很显然?赵鸢不会这样做。 所以,他不需要赵鸢。 可她蹚水追上来?的脚步声?,像一根坚硬的绳索,他越想逃脱,越是拽紧他。 他还?未曾拥有她,已被她的真诚伤得体无?完肤。 大雨浇湿了李凭云的身?体,他在雨中,坦然?一如往常,回身?道:“赵大人,何事?” 赵鸢垫脚抬起伞,挡住他头顶倾泻而下的雨。 “李大人,伞。” 原来?只是来?送伞了。 李凭云错愕半瞬,抬手接过她递来?的伞,他的手有些?微不可见的颤抖。当他试图告诉她,下雨的夜里不要出门了,赵鸢已跑了回去?。 她一如既往,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拒绝的余地。 回去?的一路上,李凭云尽可能地不去?想赵鸢。越是如此,脑海里越是她的身?影。在这颗充满谎言的心中,她是唯一的纯粹。 六子在尚书省大门前等他。白天李凭云说是来?办事,六子就一直等到现在,他没好?气?道:“得亏我现在金盆洗手,换作几年前,你敢让我等这么久,我定拿刀砍了你的头。” 李凭云甩了甩伞上的雨水,合住伞,抱入怀中,“去?柳侍郎府上。” 第75章 男人都是狗3 李凭云从尚书省离开, 直接去了黄门侍郎柳霖的私邸中。 女?皇自入宫以来,跟随至今的,唯宦官柳霖一人。此人深受女皇宠信三十年, 为人低调, 前些年才置了私邸。一间四合院子,柳霖自己只占了一间, 家里?伺候的只有一对上了年纪的盲公哑婆, 唯一奢华的,是养了一只血统纯正的波斯猫。 那只猫是外邦献给女?皇的礼物, 被女?皇赏给了柳霖。这只波斯猫是夜行动物,见?到李凭云来, 喵呜一声逃到了屋顶上。 柳霖今夜睡得浅, 听到猫叫,马上惊醒。 他披衣来到院中,看到李凭云, 惊慌问道:“事情办妥了么??” 李凭云点点头,“服了毒,我盯着?他死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3节 “刑部的人呢?搞定?了么??” “嗯。” 柳霖总算松了口气?, “还?想着?你再不来,明天咱们竖着?进宫, 横着?出来。我这就派人入宫给陛下送信, 明日陛下一睁眼就能看到好消息, 早朝定?会重赏你。” 李凭云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便?不邀功了。” 柳霖派哑婆去找人送信, 亲自泡了茶请李凭云。 离早朝不过三个时辰, 李凭云也不打算睡了,于是喝了他的茶。柳霖对盲公道:“前几日家乡寄来的特产, 给李郎中准备些。” 不多时,盲公捧着?一个托盘来到茶室,所为“特产”,便?是一颗颗沉甸甸的金子。李凭云想,这柳霖少?年时就入宫做了阉人,何来家乡呢?他的家乡,是金窝银窝才对。 “听说李郎中尚未在长安置业,我作为过来人,知道你们年轻人的难处,能帮的就尽量帮一把?。” 李凭云没有被金子吸引目光,他反而看向盲公的脸,此人一张布满密纹的脸上,有两?个黑窟窿,他的眼睛是被活生生掏出来的。 这金子,李凭云想接,因为没人不喜欢金子,有了这些金子,可?以盖学馆,盖房屋,庇佑天下寒士。 可?他不能接,如果接了,他和柳霖就彻底绑在了一起。 这金子是柳霖对他的试探,接与不接,都对他不利。 李凭云脱口而出:“柳公,我不要金子。不过,我确实有一所求。” “有何所求,连我家特产都比不上?” “我想要赵太傅家的小娘子。” 柳霖听罢,嗤嗤笑了半晌,暗中道,原来不是不爱金子,只是更爱美色。 “真?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这事怕是除非神仙显灵,否则谁都帮不了你。李郎中,赵家跟咱们不是一路人,陛下身边,有人在晚上做事,有人在白天做事,要是两?帮人搅和在了一起,不就混沌了么??再说,赵太傅那人,女?皇尚得看他三分脸面,光是提拔你一事,他已?经摆了一个月脸色了,他岂会把?女?儿嫁给你?” 李凭云终于借别人之口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总结成?三个字,就是他不配。 李凭云流露出失神的表情。明明不过是利用赵鸢的名字解难题的假意之举,他的却似乎真?被伤到了。 柳霖笑着?说:“当初把?赵家小娘子送去太和县,我就跟陛下提醒过,你们郎才女?貌,若是生情了怎么?办?陛下非说你这人,太清醒了,别说是赵家小娘子,就算是嫦娥,你也不会多看两?眼。” 李凭云淡漠道:“日日相处,哪能避得开呢。” “说起赵家小娘子,听说她去了刑部典狱司,难怪陛下喜欢她,她可?真?是陛下的报喜鸟。” “此言何意?” 柳霖没了睡意,便?和李凭云聊了起来。 “这赵家小娘子啊,上辈子肯定?是积了大德的。她参加科举那年,三甲名字里?有她,尚书省的大臣们为了不让她进朝廷,天天进宫和陛下闹,陛下原本都退缩了,但国?师算了赵家小娘子的八字,说是旺陛下,我本以为是赵太傅买通了国?师,于是又拿着?她的八字去找民间高人,无一例外都说她的八字旺陛下,你也晓得咱们陛下对这些深信不疑,下定?决心要保住赵小娘子的进士身份,最后和陈国?公几次协商,两?人都让了步。尚书省同意保住她的进士身份,但是给个无关紧要的名次就行了。这赵小娘子也真?是争气?,你在太和三年,晋王那里?没有半点动静,她一去,你就办妥了。你说,她不是陛下的报喜鸟,谁是?” 远在庙堂上的人说的容易,什么?报喜鸟,那分明是她九死一生换回来的。 李凭云还?记得太和县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看到她第一眼,他觉得真?是个矛盾的人。 是的,没错,是矛盾。 她穿着?一件灰蒙蒙的,死气?沉沉的衫子,小半头白发,不像个年轻姑娘,像个小老?头,可?她有一双蓬勃的眼睛,锐气?逼人。 柳霖又说:“不过,这当然不是说除去晋王全是她的功劳。李侍郎的功劳,陛下都看在眼里?,否则怎会力排众议,叫你去礼部当郎中?如今礼部侍郎一职空悬,只要你别出岔子,这肯定?是你的位置。” 李凭云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死于捧杀的人还?不多么?? 他用套话回了柳霖的话,喝了口茶,话锋一转,“不过,鸟终究是鸟,哪怕是天上的雄鹰也又被猎人射穿的一日,何况一只小小的报喜鸟呢。” 李凭云嗅到一丝危机,他克制住自己的表情,抬眉笑道:“柳公,此言何意?” 柳霖摆摆手,示意盲公退下。 “李郎中,多亏你的功劳,晋王已?于黄河溺亡,余下家眷,送往刑部问审。” “此事与赵鸢又有什么?关系?” 几句交谈,柳霖便?断定?了李凭云是个好色之徒,他料定?自己拿捏了这个年轻人,又有好为人师的习惯,便?透露给他:“刑部总得派人来接反贼余党吧,这接应囚犯一事,向来是典狱司的职责。万一这些人在路上出个三长两?短,你说是要陈国?公负责呢?还?是刑部负责?刑部侍郎是赵太傅的学生,接囚犯的是他的女?儿,他会眼睁睁看着?陈国?公为难他们?我敢说,只要陈国?公敢动手,赵太傅一定?有办法把?他逐出尚书省。” 如此一来,女?皇不用亲自动手,不必背负任何骂名,就能除去陈国?公。 死在送监路上的囚犯,多不胜数,用头发丝也能想出来陛下要处理这些人的方法。最常用的,是派人假扮贼匪,半路杀人,离奇一点的,可?以借用天灾。 皇权之下,人命非命,心非心。 李凭云突然预料道,若是赵鸢去接这些囚犯,她肯定?不会让他们死的。他知道死人是什么?味道,赵鸢身上,只有生灵的味道。 过了一日,上朝的重点,果然是晋王余孽送刑部受审一事。女?皇在朝廷上将接囚一事派给刑部,散朝时,李凭云听到几个大臣去找孟端阳打探此事内幕。先不说孟端阳也是上朝时才得知晋王余党入长安一事,就算他提前知道,以他的性格,不会透露半分出来。 李凭云走着?走着?,便?有些心不在焉了。 “李郎中!孟侍郎在叫你!”高程唤了他好几声,李凭云终于听到。 他回身作揖。 这会儿朝散的差不多了,启元门只剩零星几个官员。 孟端阳一身冰冷的正气?,挡住李凭云的路。 “听刑部的胥吏说,看到你前夜从刑部离开。” 李凭云猜他是想打探刑部大牢死了囚犯一事,这就说明赵鸢听了他的话,没有把?他供出去。 李凭云道:“我与赵主事是昔日同僚,前夜去找她叙旧,有何不妥么??” “如此荒唐的话,李郎中竟也说的出口!”赵鸢是他恩师的女?儿,不说是被众星捧月,娇生惯养,她进了仕途,多少?人想方设法呵护她的名声,李凭云轻描淡写“叙旧”二字,就污蔑了她的清白。 高程也发觉了李凭云话中有所不妥。 私底下,他们拿赵鸢来打趣,他都会立马黑脸,眼下竟然公然说出自己前夜和赵鸢在一处,好像是... 是故意的。 男人谁不是混蛋?路边的野猫多看他们两?眼,都觉得人家是他们的私有物了,何况是一个满眼都是自己的姑娘?孟端阳是赵鸢的师长和上级,更是一个青年男子。 赵鸢那厮蠢货,不就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又有几分姿色的男人么?。 见?李凭云直勾勾盯着?孟端阳,却不发一言,高程解释:“孟侍郎,你别误会,云哥和鸢姐是货真?价实的朋友,我们一起患过难的,以前没注意过的事,以后注意就好了。” 孟端阳是正儿八经的士族,他清高,自傲,看不起这些乡贡出身的人,他们为了向上攀爬,爬的面目全非,不分黑白。 他对李凭云没有好脸色,“此次去武安接囚犯,是赵主事的职责,但恩师和我都不会放心让她独自前去,她鬼迷心窍,只听你的话,所以,烦请李郎中帮忙劝服她。” 李凭云回想了一番,赵鸢听过他的话么??很少?。那这次,她会听他的么??当然不会。 李凭云口头应下,等孟端阳走后,高程翻了个白眼:“云哥,他是来找你帮忙的,还?一副教训人的嘴脸,要不是看在鸢姐面子上,谁稀罕跟他说话。” 李凭云边走边说,“行了,这等废话,不必再说。” “我觉得,他们不像是要保护鸢姐,而是不信任她能办成?这件事。” 李凭云若有所思地说道,“等你成?了家,就明白为何他们不愿让赵鸢去了。” “那你呢,你想让鸢姐去么??我是想鸢姐去的,当初查晋王的案子,她被迫退出,心里?别提有多委屈了。如今由她去接晋王府的囚犯,也算有始有终了。” 李凭云默默走了许久后,突然问了另一个问题:“田兄呢?” 当初高程上长安赶考,两?个娘千叮咛万嘱咐,只差给田早河磕头,希望田早河能看好高程。他无官一身轻,专心在高程旁边当奶娘,事无巨细地照顾着?。 “云哥,我觉得甜枣哥他最近有女?人了,总是见?不着?人。” 李凭云嗤笑:“你懂什么?叫有女?人么?,回去给他递个话,我有事找他。” “何时?” 李凭云改变主意:“算了,我亲自去找他。” 李凭云换上布衣,自己驾马出了城。长安西郊有个村落,村子坐落在山窝里?,以出山匪闻名。他在山洞里?找到田早河时,田早河正在给村里?的小孩教写字。 李凭云没有打扰他们,他在洞口静静听着?,烈阳照得他睁不开眼,他合上眼,想到一些小时候的事,想到科举,后来又想到了赵鸢。 “李兄!”田早河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很难打听到么??” 李凭云和田早河彼此欣赏,彼此羡慕。田早河羡慕李凭云的聪慧无双,李凭云则羡慕他的大智若愚。 男人的交往,如此简单直接,只要有欣赏,就能为对方出生入死。 李凭云有求,田早河二话不说就应下了。李凭云离开前,田早河问他:“赵兄那里?...你提过了么??” 自然没有。李凭云不知怎的,竟有些怕赵鸢。 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惧怕过什么?,甚至想不明白自己在怕些什么?。 他架着?马,沿河走着?。 正是长安夏日,绿树阴浓,楼台倒影,有风来袭,满城蔷薇香。 这是无数人读书人,读书读瞎了眼,写字写断了手,也要梦回的长安,他终于来了长安,看到的,却只有血流成?河,白骨如山。 第76章 灾星1 在孟端阳叫赵鸢过去之前, 赵鸢已从狱卒口中得知了要去武安接囚犯一事。这事八成是落在了她头上,第一次带外勤,她跃跃欲试。 不过她也清楚, 这是?苦差, 孟端阳那厮最怕她爹,不会轻易让她出外勤的。 果?然?直到快散衙时, 孟端阳才亲自前来, 赵鸢等?着看?他好戏,孟端阳却对此事只字未提, 而是?说:“今夜有位国子监的同僚宴请我,你应该也认得, 随我一同?前去吧。” 赵鸢猜到是为了此次外出接囚犯的一事, 她没多?问便答应了。 设宴的酒楼离尚书?省相距甚远,想必也是?为了掩人?耳目。 赵鸢随孟端阳到的时候,菜肴已经备好了。一桌菜, 她挑不出一个不喜欢吃的。究竟什么人?,竟然?比她还了解自己的口味? “孟老师,你的同?僚何时来?” 孟端阳道:“快了。” 赵鸢没有先动筷, 她望着窗外黄昏,脸上没有神情?, 黄昏余韵的红光落在她脸庞上, 衬出一抹不属于少年人?的深沉。 包厢门被推开, 赵鸢条件反射般地起身回礼,看?到来人?的模样, 她话哽在了喉间。 孟端阳道:“既然?李兄来了, 我先退避了。” 赵鸢没忍住,笑了出来, “孟端阳,真有你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4节 他知道自己不会听话,就搬来了李凭云。这帮男人?,也许脑浆都灌进肠子里了,凭什么以为她会乖乖听李凭云的话?凭她对他从不遮掩的爱意么? 荒唐,荒唐极了。 赵鸢沉住气,道:“李大?人?,没想到你和孟老师还有私交。” 李凭云道:“先吃饭吧,饭菜凉了。” 赵鸢食欲全无。 “不吃也罢。”李凭云说,“出长安接囚犯一事,就让田兄替你跑一趟。他熟悉晋王身边的人?,比你更合适。” “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不愿让我去,派别人?去就行了,何必大?费周折的来劝说我?在你们?心中,我是?个一意孤行的人?么?” “那你可以不去么?” 赵鸢言之凿凿:“不可以,不过是?出几天外勤,至于如此?大?惊小怪么。” 李凭云低头倒茶:“我不希望你去。” 赵鸢闻言,静了静,又笑了笑。 她拾起筷子,先是?夹了一筷子爱吃的鱼肉,又夹了一块爱吃的猪肉,然?后是?一筷子爱吃的青笋... 赵鸢吃到七八分饱,放下?筷子。 “李大?人?,赌一把吧。” “赌什么,你说。” “如果?这次我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往后你不得对我有半分假意。” “若你无法平安回来呢...” 赵鸢目光如炬:“没有这种假设。” 当李凭云拗不过赵鸢的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如今的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傻爱慕着自己的姑娘了,她有了主见,有了防人?之心,也有了识人?之眼,而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两人?谈判,最终的结果?是?赵鸢亲自带狱卒去接囚犯,田早河与她一同?前去。 赵鸢知道自己接了这活,父母那里肯定不悦,她在官署躲了几天,临出发前一天才偷偷回家收拾了行李。 出门前,赵太傅的轿子正好停在府门口。 赵鸢闷声唤了声“阿耶”。 她拎着行囊的样子,让赵太傅难以控制地想到谨辞离家的那天。赵鸢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心中猜出他又在想谨辞了。 她同?父母的回忆,总是?和谨辞有关。 他们?心中是?没有她一席之地,她越是?要给自己挣出来。 “父亲若没别的吩咐,我得赶路了。” 赵太傅“嗯”了一声,等?赵鸢远走,他忽然?道:“你此?去且大?胆行事,不必有后顾之忧。” 赵鸢干脆地答了一声“知道了”,脚步轻快地离开。 此?次接应的地点在武安,武安隔壁是?汾县,那里是?女皇的娘家陈家。若走汾县,虽然?进,但避免不了要去陈氏一族拜会,这样一来就要多?花半天时间。赵鸢决定舍近求远,绕过汾县。 一路上,田早河教同?行的狱卒们?认字,赵鸢一人?倒有些无聊。 艳阳如斯,她望着天际缕缕浮云,心里浮现的却是?另一朵云的样子。 “赵兄,喝口水。”田早河递来水袋。 赵鸢摇摇头:“我不渴,渴了再喝。” 出外勤有个十?分现实的问题——解手?。她终究是?个女流,不能像这些男人?一样,□□一开就能解手?,只?能从源头解决问题。 两人?聊起来,赵鸢问:“田兄最近在做什么呢?高程赐官以后,咱们?许久未见了。” “在小程身边帮他擦屁股,顺便教教学生。” “教学生?” 田早河笑得一脸慈祥:“李兄一有空就去鬼市教贱民和贩夫走卒,我和他都是?太和县出来的人?,自然?不能落于其后,我就在村里教教乡下?孩子,比天赋我比不过李兄,没准我的学生比得过他的学生呢。” 赵鸢才知道李凭云一直在鬼市讲学,从未间断过。 说起李凭云,她语气多?了几分前所未见的娇纵:“我说怎么不见他人?影呢,还以为他当了大?官,就花天酒地呢。” “赵兄,李兄不是?会花天酒地的人?。他升了官,女皇赐他官舍和小妾,他都没要。别看?他如今一步登天,他的心里,始终只?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说来听听。” “万民的清醒。” 赵鸢陷入沉思,田早河道:“李兄跟我说过,他的抱负,一个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将来。礼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要告诉万民知道,礼节荣辱,与饱暖无关,这些是?上天赋予人?的本性,没有不公,便没有不屈,没有不屈,便不会有恶。而实现这个抱负,唯一的途径让万民都有书?可读。” “清醒...”赵鸢不大?明白这二字,但她仍道:“田兄,你们?所愿一定能成真。” “哈哈,李兄说了,理?想二字,重要的能不能实现,而是?愿不愿意去争。” 李凭云不愧是?一流的说客,仅是?田早河转述,赵鸢心里也一阵澎湃。只?是?,很快她又陷入了自己小小的悲欢中,既然?李凭云已经有了想要争取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它的都是?被他放弃的... “田兄,你如此?了解李凭云,我想向你打听,李大?人?他对我...” 赵鸢话音未落,官道旁树林里的动静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鞭笞声混杂着辱骂声传来,田早河道:“是?陇右人?,他们?说的是?官话。” 赵鸢命令道:“郑东,带兄弟们?一起去看?看?。” 郑东担心道:“赵主事,万一是?匪呢?咱还是?不惹这个麻烦了吧。” 林中又传来一阵笑声。 赵鸢道:“若是?匪,这距离咱们?也逃不了。” 她看?向郑东腰间佩刀,想了不过一瞬:“给我一把刀。” 郑东一时情?急,说漏了嘴:“赵主事,这可不兴啊,李郎中再三叮嘱我,不让你碰危险物件的...” 赵鸢道:“我和他谁是?你顶头上司?” 李凭云平日对他们?这些底层小吏温文尔雅,比起好脾气的李凭云,易怒的女人?更不能得罪。郑东只?好递出了刀。 赵鸢第一次握刀,刀很沉,她的手?经抽了一下?,带头进了林子。 郑东等?人?都知道赵鸢不但是?太傅的女儿,更是?礼部、刑部、安都侯府三方要保的人?,不敢怠慢,立马横刀上前,在赵鸢前头领路。 林中,几个官差装扮的人?对一个人?拳打脚踢,口中说着无言秽语。 “跑啊!你再跑啊,不是?喜欢当娘们?吗?爷给你舔。” 借着几人?的缝隙,赵鸢勉强看?到了正在被□□的人?。那人?一头长发,衣服被撕的破烂,肌肤如雪,但听他奄奄一息的喘息声音,却是?个男人?。 口出狂言的官差正在解腰带,身后一声怒喝:“住手?!” 那几名官差回头望去,看?到一群穿着朝廷制服的官差,领头的却是?个年岁不大?的姑娘,他们?心想,八成是?偷来的衣服。 有人?目光猥琐:“哪来的小娘们??这官差衣服压得你不合身,不如换我来压你。” 和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一把刀。 赵鸢坐在马背上,双臂举刀,直砍向那人?的脸。 人?没事,好好地一张猥琐脸,被从中间劈成开,血汨汨流下?,一向见惯酷刑的狱吏也看?呆了。 赵鸢握刀的手?越发沉重。她不是?本意,她只?是?想吓唬对方,可刀太重了,它拽着她的手?向下?。 罢了,砍了就砍了,还能怎样。 她沉声道:“我乃刑部典狱司主事赵鸢,往后谁敢在我眼皮底下?欺凌无辜,下?场只?会更惨。” 那帮官差吓呆了,跪伏在地:“小人?不知是?赵主事,赵主事,我们?是?在教训逃犯,并非在欺凌无辜。” “刑部有惩戒逃犯的规矩,可不是?像你们?方才那样。” 田早河跑到那名逃犯跟前,对方低着头,田早河给他披衣服的时候,看?清了他的容貌。他惊了一阵,道:“赵兄...” 赵鸢闻言上前,在日光之下?,那名逃犯无处遁形。 赵鸢哑然?:“狐十?三...” 胡十?三郎声音嘶哑道:“赵鸢,老子不欠你的,要杀要剐你随意。” 没想到当初她给了胡十?三郎自由身,他还是?回到了晋王身边。胡十?三郎没有害过她,也没有背叛晋王,她敬他的忠心。 赵鸢笑道:“堂堂西域第一大?盗,沦落至此?,真丢盗盟的脸啊。” 胡十?三郎啐了一口,赵鸢对郑东说:“此?人?既然?越狱,按逃犯处置,罚过之后,单独关押。” 郑东道:“是?。” 欺凌胡十?三郎的官差被赵鸢威慑,忙带着她们?去和自己的头头会和。 赵鸢本以为,狐十?三都能遭此?欺凌,囚犯里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更别说了。但见到时,才发现他们?被保护的很好。 此?次押送囚犯的领头叫龙溪,是?典型的陇右人?,本分厚道。欺凌人?的几个官差一路被他管束,心里积怨,胡十?三郎在临近长安时突然?逃跑,他们?借着追逃犯的机会,抒发怨恨。 方才多?嚣张,到了龙溪这个顶头上司面前,还得乖乖听话。 赵鸢是?刑部的人?,官职虽小,管四?海狱吏刚刚足够,龙溪对她亦是?恭敬。 赵鸢短短半个时辰,感?受到了何为权力。 权力,是?绝对的力量,它和身份地位其实没有直接联系,最本质、核心的,还是?暴力。 她此?时此?刻拥有的一切权力,不是?因为她是?谁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的官职,而是?因为她失手?砍下?的那一刀。 龙溪献上囚犯名册:“晋王府抄家一百二十?七户,过黄河时,晋王意图反叛,有三十?人?随其叛乱,当场斩杀,抛尸黄河,还剩九十?七个活口。” 赵鸢对着名册,一一清点。 路过一个青年囚犯时,她脚步停滞了。 那时当时她被晋王关押时,看?守她的侍卫。他没有同?她说过半句话,别的侍卫出言调戏,他会帮忙挡回去。在赵鸢快要饿死的时候,他曾偷偷递来一碗清粥。 善意,往往比大?奸大?恶更折磨人?心。 押送囚犯,是?少了人?就得掉脑袋的活。赵鸢清点了三遍人?头,包括女眷。 问题就出在女眷上,赵鸢分明记得,晋王有个叫茹娘的小妾,晋王对她爱不释手?,她帮过自己,赵鸢对她印象深刻,可囚车里的茹娘,和她见过的茹娘完全对不上脸。 她大?抵是?逃走了吧,赵鸢心想。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5节 她合上名册,对龙溪和众人?道:“清点完毕,自此?刻起,由刑部押送晋王同?党,各位陇右同?僚辛苦了。” 龙溪临走前,同?赵鸢嘱咐:“今日这个逃犯,虽然?被挑断了脚筋,但是?有武功,赵主事多?加防范。” 赵鸢记得胡十?三郎离开太和县之前,手?脚很利索的。他武艺不低,在西域难逢敌手?,又怎会被挑断脚筋呢。 押送之事不得耽搁,赵鸢望了眼天,突然?下?令:“今夜在汾县驿站落脚。” 郑东道:“赵主事,现在赶赶路,天黑就能回长安了。” 赵鸢道:“天上云成絮状,怕是?有雷雨,行路在外,安全第一。” 郑东抬起头,天上的云一卷一卷,像棉花一样堆成团。 他好奇道:“赵主事,你怎么知道?” 太和县时候,李凭云天天盯着天看?,赵鸢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便抽空看?了讲天象的书?。 她呢喃道:“老天爷,既然?要来天灾,就免了人?祸吧。” 但人?祸哪是?她说免就免的? 既然?要赶在降雨前到达汾县,就得快马加鞭。乌云一路追着他们?,赵鸢果?断道:“走小路。” 郑东十?分犹豫,走小路若出了事,他们?也别想活着回长安了,可这姑奶奶今天突然?长了反骨,一意孤行,就要走小路。 一行人?刚踏上小路,几十?名黑衣山匪从天而降。 郑东哭道:“我就说吧,走小路准出事!” 赵鸢总算松了一口气,“等?了这么久,诸位也该累了。” 田早河想赵鸢怕不是?疯了,还没来得及组织抗匪纪律,几名狱卒突然?冲上前,随后,另一帮人?马持剑杀了出去。 田早河看?着前方杀成一片,道:“赵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鸢故作老道:“李大?人?都提醒我此?行不易了,我这么听话的人?,会不做准备么?” 第77章 灾星2 逐鹿军平日里是小侯爷的跟班玩具, 真正作战时,力量不容小觑。 打赢后,阿元拉开“劫匪”的面?罩, 内外检查了一通后, 笑呵呵道:“就几个普通的劫匪,还好哥几个儿正好路过, 正好, 送你们一程。” 郑东愕然:拔刀如此迅速,真是正好路过么? 在?阿元带领的逐鹿军护送下, 一行人平安赶到了汾县驿站,时间刚刚好, 前脚到了驿站, 后脚电闪雷鸣。 阿元趁着?郑东带人登房时,在?一旁对赵鸢说:“方才那帮拦路的劫匪,是阉人。” “这意思是, 都是宫里来的...” “八成...不,十成。宫里不会把有武艺的阉人放出来的。” “所以?,我, 杀了陛下的人?” 阿元笑笑:“赵姑娘,你?还不明白么?是陛下先要派人杀你?, 当?然, 她的目标肯定不会是你?, 而是晋王府的囚犯,你?充其量, 是个陪葬的。” 赵鸢不寒而栗, 反讽道:“能成为陛下的刀下亡魂,真是三生有幸啊。” 阿元道:“赵姑娘, 这下你?该明白了,为何小侯爷宁醉生梦死,也不入朝做官了么?” 赵鸢对恩怨一项拎得清,“我的仕途是陛下给的,她是我的恩人,要除我,我也无话?可?说。” “赵姑娘,你?这是愚忠。不过这事也好交差,侯爷进宫对陛下说放不下你?,所以?找人跟着?你?保护,他在?陛下心中一向?是个不着?调的形象,用儿女私情很容易就化解了麻烦。” 赵鸢听够了这些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安顿好囚犯,她吩咐阿元:“有金疮药么?” 阿元拿出随身带的包包罐罐,正好还剩下半包金疮药。 赵鸢拿着?金疮药,去了关?押胡十三郎的柴房。 逃犯只有重?病看?守的待遇,郑东亲自上阵看?守,门窗封死,胡十三郎插翅难飞。 赵鸢道:“我去看?看?他。” 郑东:“赵主事,这不大好吧...” 赵鸢道:“他身受重?伤,又?被锁着?,你?不必担心。” 她进了柴房,被枷锁铐住手脚的胡十三郎瑟缩成一团。他知道赵鸢来了,冷哼道:“用不着?你?可?怜我。” 赵鸢道:“可?怜你??我闲得慌么?问你?两件事,第一,当?初你?已经知道晋王在?劫难逃,为什么还要回去晋王府;第二,囚车里的茹娘不是真正的茹娘,真正的茹娘去了何处?” 胡十三郎抬起脸,他咧嘴笑了。 “赵大人,你?知道什么是情义么?” 忠孝是什么,她很清楚,情义是什么,却未见其状。她是一个做事讲理的人,哪怕是喜欢上一个人,也要分析出喜欢对方的道理来。殊不知,许多事都是发于内心,它?们没有道理。 “情义能当?饭吃么?” “我爱王爷,我能为他死,但他心里装的是茹娘那个小贱人,所以?我会想方设法救茹娘,情义就这么简单,你?懂了么?” 赵鸢最讨厌别人看?不起自己?,往日长安城里那些长辈瞧不起她,她不敢反抗,对付这条将死的狐狸,绰绰有余。 她朝胡十三郎断了脚筋的地方踢了一脚,“你?自夸归自夸,少拿我跟你?比较。” 胡十三郎忍不住痛叫,赵鸢蹲下来,用钥匙打开他手脚地镣铐,丢下金疮药:“情义救不了你?,但是金疮药可?以?。上完了药,懂事的话?就自己?扣上镣铐。” 说罢,起身,拍拍袖子,深藏功与名,离去。 赵鸢知道胡十三郎肯定不会坐以?待毙,她给他打开镣铐,是仁至义尽,至于他走不走得了,那是他的本事。这样做,是真正的互不亏欠。 虽然拦了女皇的人,但她今日做的每一件事都出自自己?的决策,发于自己?的内心,她在?自满中睡去。 在?所有人安睡时,一场山雨迅猛来袭。 汾县三面?环山,一面?邻水。驿站坐落在?汾县辖区的山区琼庄,琼庄别名穷庄,村民未受教化,山匪穷出,究其根本,还是因为这里土地贫瘠,种不了庄稼,没有农收,何谈教化。 原生村民大部分迁徙去了别的地方,或去长安谋生,村里只剩老?弱病残,房屋没人修缮,一刮风就摇摇欲晃。 今夜不是刮风,而是暴雨。 水涌土崩,顷刻间,整个村庄被泥沙覆盖。 赵鸢和所有人一样,在?梦里被掩埋,她醒来的时候,房梁压在?她的背上,丝毫动弹不得。都说人遇到危难时,要么看?到佛光,要么看?到走马灯,赵鸢什么都没看?到,她只是昏昏欲睡。 就这样睡吧,下一辈子,这官谁爱当?谁当?去。 沉睡之际,身上的压力瞬间消失,赵鸢被一把扛起,那人拼命往山上跑,赵鸢只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跑,一直在?跑,跑了很久,天还没亮。 他们跑到了山顶上的土地公公庙里,赵鸢被扔在?土地公公神像旁边靠着?,她口干舌燥:“狐十三,发生什么事了?我做梦了么?” 狐十三破口骂道:“做梦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山裂了,泥沙把整个村子都埋了,我就说,贼婆当?政,天必灾!” 山裂没裂赵鸢不知道,于她而言,天已经塌了。 她踉跄跑出土地公公庙,暴雨之后的一线黎明格外绚烂。 上是壮烈的黎明,下是破碎的苍生,她夹在?其中,罪无可?恕。 全被埋了,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房屋被埋了,村民被埋了,典狱司和她一起前来的狱卒被埋了,晋王府的囚犯被埋了,帮过她的侍卫被埋了,因她而来的阿元和逐鹿军被埋了,田早河被埋了。 赵鸢冲下山坡,胡十三郎拉住她,“你?想干嘛?” “去救人!” “奶奶的,要是能多救,我就多救几个了。你?看?看?,一个房梁就能压死你?,你?这身板,救谁去?天灾来了,连你?自己?都救不了。” 赵鸢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去汾县官府搬救兵,无论如何先救人!” 胡十三郎平日里总是看?不惯赵鸢,看?不惯她满口仁义,看?不惯她道貌岸然。但到了真正的危急时刻,她能迅速压制住自己?的感情,让理智做主。 一个弱女子,一个伤员,没有马,没有骡子,全凭一双脚从村庄奔到汾县衙门。 汾县是女皇的家乡,县里说不上繁华,但处处透露着?天下第一“儒”县的庄严。 赵鸢找上衙门,汾县县令得知此事,立马着?急了衙门全部人手。可?笑的是,偌大县衙,可?立即调用用的人手不到十个。 胡十三郎看?了眼那些人,“就这几个人,是去救人还是送死?你?们楞大个衙门,没人么? ” 汾县的张县令不好意思告诉赵鸢,前几天女皇娘家,陈家要修新宅,征用县衙的人手,他不敢拒绝。 “赵主事,陈家有兵,救援刻不容缓,可?以?问陈家借兵,兹事重?大,他们不会见死不救。” 赵鸢接受了这个提议,他们兵分两路,胡十三郎带人去救援,她和张县令去搬救兵。 此行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刚走没几步,又?下了雨。和昨夜的雷暴不同,白天的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 赵鸢想起几年前国子监女学里流传过的一句打油诗,雨打芭蕉琵琶声?,听闻此声?误终生。 文人笔下的雨,原来真的只是诓骗闺中女子的谎话?,它?用美好的意向?掩盖了现实的真相,剥夺年轻女子们认识它?的权力。 除非亲眼所见,绝不会相信真正的落雨,是冰冷无情的。 陈府和县衙一街之隔,没有准备车马的时间,两人冒雨跑到陈府门口。 世族养私兵,是我朝惯例。但能够光明正大让私兵看?门的,除了陛下娘家,再无其二。 门口守着?的两个士兵,一个凶神恶煞,一个人高马大,张县令怯生地对那人高马大的士兵行礼:“有劳兄弟传话?给陈公,汾县张疏求见。” 赵鸢见这个张疏一脸博学多才相,感情胡子越长,胆识越小。 她震声?一口气道:“昨夜暴雨琼庄糟了泥石流,村民和刑部押送囚犯的队伍皆被掩埋,请陈公搬兵救援!” 凶神恶煞的士兵吼道:“大清早嚷嚷什么?死你?家人了么?” 张疏赶忙道:“二位,这位是上头来的主事,陛下钦定的进士...” 他的话?没说完,那士兵骂了一声?:“窝囊废”,张疏中断了陈述,脸上陪着?尴尬的笑。 高个子士兵进府递话?,赵鸢和张疏二人在?檐下等着?,雨势变了几重?,才终于有个人出来了。 来者和张疏年纪差不多,四十岁左右,一张圆脸,大老?远就笑呵呵的。 张疏小声?赵鸢介绍说:“这是陈府管事。” “张县令!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管事穿着?一身金边缎衣,身后站着?给他打伞的士兵。 张疏脸上始终挂着?笑:“陈管事,琼庄发了山灾,整个村子都没埋了,可?否请陈公借我几百士兵,前去援救琼庄百姓?”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6节 管事故作为难:“张县令啊,老?爷的难处你?应当?知道的,咱们陛下因军队的事,跟娘家闹了几次,没有陛下圣谕,咱们哪敢私自用兵啊。” 这话?是明摆着?拒绝了。 张疏继续赔笑:“被埋的,不但有咱们县的村民,还有尚书省的官吏,他们都是陈国公的手下,是自家人,不能见死不救吧...” “哦?这么说来,这事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既然是三爷的人遇难,那只要三爷跟老?爷说一声?,兴许老?爷就会同意调兵支援,我给你?们支个招吧,你?们现在?赶紧写信给三爷,有了他的章,老?爷那里就好说了。” 陈国公在?陈家排行老?三,故陈家人都称他三爷。 张疏的笑容终于装不下去了。 汾县送信去长安,一来一回,最快也得一天时间。到那时候,救什么人?救鬼去吧! 女皇要清楚世族势力,天下最恶毒的世族,就是她的娘家! 张疏的手筋抖动,多年读书,换来伏低做小,换来无能为力。 此时,身旁传来一个怒不可?遏的声?音:“别忘了是谁养着?你?们这群趋利避害的小人!是黎明百姓,给你?们种粮食,给你?们做奴役,为你?们赋税让你?们住在?高楼广厦之中,如今他们有难,你?们见死不救,你?们在?是杀人!” 那个声?音里的愤怒,仿佛能够震裂天地。它?击穿了盛世背后的真相,碾碎了人心的腐朽。 说这句话?的,竟是个年轻姑娘。 管事愣了愣,“张县令,这位姑娘是...” “我乃刑部主事,太宁八年进士出身,赵鸢。” 管事恢复笑面?:“原来是赵主事,不如二位先进府喝茶避雨,我这就派人去长安送信。” 赵鸢看?穿了对方的用意。他在?用缓兵之计,也就是说,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出兵救人。 她高声?道:“张县令,咱们走,朝廷命官托着?的是百姓的脊梁骨,不是什么人都配让我们弯腰。” 张疏叹了口气。他能预想到赵鸢得罪了陈家的后果。女皇虽和娘家闹别扭,但毕竟是一家人,哪能容一个外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家人? 可?赵鸢说的这番话?,给他们这些夹缝里做人的基层官员出了口恶气! 每一个字都是大忌,每一个字都无比正确。 张疏跟着?赵鸢离开,两人一老?一少,步入雨中。 张疏想了想,还是先安慰对方吧。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嫉恶如仇,被整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 赵鸢并未理会张疏的话?,张疏以?为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他又?说道:“这种事,这种人,见多了,就知道压根不值得动怒。” “张县令,我爹有钱。”赵鸢突然道。 张疏想,我当?然知道你?爹有钱了。当?了一辈子一品大员,再是廉洁,也不会缺钱。这姑娘好端端说这做什么,难道是被气傻了? “张县令,可?有人能帮我送信去长安安都侯府?” “当?然,当?然。” 赵鸢也不知道自己?的决策是对是错,又?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人命当?前,不容她瞻前顾后。 “我写信向?长安求援时,麻烦张县令从民间招募援兵,挖出一个死人,十两银子,救出一个活人,三十两银子,能提供救援工具,五十两。” 张疏心算了一番,以?琼庄的人口来说,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他这才明白,原来,赵鸢和年轻时候的自己?并不一样。 第78章 灾星3 张疏亲自在?衙门口敲鼓, 引来?百姓围观,在?银子这个最直接的诱惑下,不到一个时辰就征集了几十名壮丁。 赵鸢张疏带着这些人赶到琼庄, 胡十三郎带领着救援的衙役已经筋疲力?竭。他们有人的手烂了, 有人的累晕了过去,可是力?量太弱小了, 这些人挖了一早晨, 只救出了几个老人。 赵鸢像被抽走了魂,冷静而麻木地指挥着:“驿站方位有能加入援救的青年男子, 先?集合力?量救出他们。” 她每多说?一个字,每多想?一次后果, 都会有人因她而亡。 赵鸢没有让自己乱了阵脚, 眼下参与救援的人远远不够,她又传令给招募来?的百姓,多招一个人, 多十两银子。 前来?加入救援的壮年源源不断,可是,仍然远远不够。 赵鸢从茫然慢慢变成绝望。张疏道?:“赵主事?别担心, 我已从各县求援,再加上安都侯府援兵, 一定能成功的。” “等援兵到了, 我也该死了。”赵鸢道?。 张疏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此时赵鸢突然冲出去,她跑到被泥沙掩埋的断壁残垣里, 用她的双手拼命往下挖。 泥沙, 泥沙,还是泥沙!终于触到了一丝不同?于泥沙的质地, 赵鸢抬起自己的手,她的手中?,是一捧血。 胡十三郎见她疯了一般,跑来?将她拽起来?:“你干什么?不要命了是吗?” “底下埋着的,有我的朋友和下属,他们若因我而死,我要这命有何用。” 她推开胡十三郎,继续用双手去挖泥沙。 胡十三郎望着她坚定又麻木地身影,心头浮现两个字:值了。 当?初为她背叛王爷,被王爷挑断脚筋作为帮她的代价,昨夜冒死救她,赵鸢这条命,值得! 天?黑时,他们只救出了少数人,其中?有阿元、郑东和几名逐鹿军,他们休息了片刻,便拖着残躯来?营救。 到了晚上仍在?下雨,阿元和张疏都担心有二次危险,但赵鸢果断说?:“接着挖。” 今夜虽有雨,但雨势趋近平稳,天?象正常,突发暴雨的几率不大?,未必会发生二次危险,可是如果停止营救,那么被掩埋的人,必死无疑。 这场灾难彻底摧毁了赵鸢作为一个姑娘的柔弱,这里有遇难的人,有受伤的人,有营救的人,她必须为他们负责。 她体力?不支,坐在?营帐里照顾了会儿伤者,又出来?和他们一起救人。 郑东举着干秃的火把:“赵主事?,天?太潮了,火点?不起来?。” 黑灯瞎火,怎么救人呢。 黑夜里,连绵的山脉仿佛吃人的恶鬼。赵鸢用指甲掐着手心,逼自己尽快想?出对策。 正是这时,通天?火光照亮对面的山头。 张疏大?喜过望:“援兵!援兵!援兵来?了!” 那些光亮在?黑夜里移动着,天?地间,他们很渺小,就像一只只萤火虫。 对困在?琼庄的人而言,那就是希望之火,是他们看过最美?的光。 赵鸢不敢松懈:“阿元,也许是逐鹿军,你速去接应。” 阿元道?:“是!” 接下来?,是仿佛没有终点?的等待。 和火光一起而来?的,还有马蹄声。根据马蹄声判断,少说?有百人。赵鸢死去的心渐渐复燃,她一动不动盯着火光的方向,几匹快马当?先?,领头之人跳下马背:“赵大?人,你这回运气不大?行啊。” “六子...” 六子撸起袖子,“跑在?前面的兄弟,是我昔日的同?门,都是你最瞧不起的盗贼,今个儿我们帮你救了人,你可要知恩图报啊。” 六子说?罢,赵鸢双膝曲起,跪在?泥地里。 “各位大?恩大?德,赵鸢没齿难忘。” 六子赶忙蹲下,“赵大?人,你别这样,李大?人和裴侯在?后面呢,他们瞧见了,让我情何以堪。” 赵鸢像是突然灵魂归为:“李大?人...他也来?了?” 六子笑了笑:“我就说?嘛,你在?李大?人心里的地位,非同?小可。” 六子他们开始救人以后,李凭云和裴瑯带的人马也来?了。 此时,赵鸢正抱着一个刚挖出来?的孩子,几人互相看了看,都不做声,默契地分头行动。 赵鸢哄睡了帐篷里的孩子,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她走出去,盲目四顾。 她知道?自己正在?寻找什么。 她一直以来?寻找的,是一份真正的信任。 这世上会有一个人,让她为之深信不疑么,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对方么? 赵鸢想?,她找到了。 在?交错的营救人影中?,她看到了李凭云的身影。他披着一件黑色避雨的大?氅,蹲下身,小心翼翼拂去一个姑娘身上的泥沙,然后将她抱了出来?。 在?他回身之际,赵鸢转过了身。 “鸢妹。” 裴瑯扛着把铁锹,一张俊脸上全是泥污。 当?然,赵鸢比他更狼狈。她脸上、头发上,手上,衣服上,鞋子上,全是污泥和血迹。她的手破了,鞋子也破了。 “裴瑯,对不起,我没保护好逐鹿军。” “你跟我计较什么呢,现在?人手够,你先?去休息。” 赵鸢回头看了眼援兵,疑惑道?:“看他们身手笨拙,不像逐鹿军,你是从何找来?的援兵?” “那些人,不是逐鹿军,他们是李凭云找来?的书生。” 裴瑯收到赵鸢的信,不假思索召集逐鹿军,在?城门口,被人给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是李凭云。 他说?:“裴侯隐藏了逐鹿军的实力?多年,若是如今将逐鹿军暴露在?陛下眼皮底下,很难不成为俎上鱼肉。” 裴瑯以为李凭云去了尚书省,就会保护好赵鸢。他愤怒地揪起李凭云的衣领,将他摔在?城门上:“鸢妹在?求我,我能置她不顾么?” 李凭云以为裴瑯对赵鸢无情,他错了。 一起长大?的情分,面对彼此的赤诚,是多少后来?者都比不上的。 裴瑯以为李凭云对女皇忠心耿耿,他也错了。 李凭云为了自己的前程,替女皇出谋划策,但他并不忠于女皇。 他效忠的,始终是一个清白人世,是他的心。 “我不会让赵大?人出事?,也能为裴侯保住逐鹿军,请裴侯再信我一回。”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7节 孤傲的李凭云,在?裴瑯面前说?出“请”字,便输的一塌涂地了。 他所谓的办法,就是带着长安城里的书生、盗贼前来?营救,因为他无权无势,只有这些信众。 赵鸢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天?真的塌下来?,书生也能顶半边天?。” 裴瑯揉了揉赵鸢乱蓬蓬的头发,“我找人送你去临近的县城,洗一洗吧。” 赵鸢摇头:“人没全部救出来?,我不走。” “你说?你,怎就如此自不量力?呢?这是天?灾,没人能预料,也没人能阻拦。” 赵鸢道?:“我没有能力?,但我有责任。” 裴瑯叹气:“罢了,你从小就这样。” 裴瑯投身救援,到了后半夜,赵鸢见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她悬着的心终于能够放下片刻。 有人死了,有人受了重伤。一切太匆忙,还来?不及统计。她不敢去有人的营帐里,四处都是旷野,唯一清静的地方,是被尸堆隔开的小河洲。 赵鸢跑到尸堆背后,她无措地蹲下,眼泪没骨气地往外流。 她哭的太伤心了,没有听到脚步声。 李凭云方才?见她离开,掌灯跟上来?,没想?到会见到这场面。 赵鸢算不得坚强,但她很骄傲,很好胜,眼泪这样脆弱之物,不属于她。 他吹灭了灯,在?一片黑暗里,静静听着她的啜泣。 赵鸢不愿在?人前示弱,她擦了眼里,用浓重的鼻音说?:“李大?人,见笑了。你来?帮我,礼部的事?务怎么办?” “赵大?人,你忘了这几日是沐休么?” 朝廷的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是没有沐休一说?的,沐休之日,要么忙于政务,要么忙于笼络人脉。 所以,李凭云是为她来?的么?她不敢相信,也不敢问。 李凭云静看了她片刻,弯腰把灯扔到一旁,“过来?。” 赵鸢没有听他的话,她无动于衷地抹着眼泪。赵鸢骨子里要强,又染了文人爱面子的毛病,她最怕李凭云看到自己这样子了。当?初李凭云不让她来?,她不听他的话,自信满满要亲自前来?,结果搞成了这样。 李凭云抓住她的手腕,“我不会记着的。” 赵鸢被他拉到了怀里,原本已经麻木的心,再次脆弱了起来?。 她抓住李凭云的袖子,头埋在?他怀里。 李凭云的目光依次落在?尸山、救灾营帐和远方与天?地相融的断壁残垣。 这是一场始料未及的天?灾,它无可避免,恰如他和赵鸢的这场相逢。 赵鸢的哭声减弱,只剩隐隐啜泣声。她抓着李凭云衣袖的手依然用力?,李凭云问她:“饿么?我出发前随手抓了个果子。” “饿...可是更困。” 她如是说?着,眼皮越来?越沉重,许久听不到她的话音,李凭云晃了晃她,她竟站着睡着了。 李凭云叹了口气,他单手翻过赵鸢的身子,另一手穿到她的腿窝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并不是个羸弱的姑娘,可抱起来?,依然轻飘飘的,李凭云觉得她随时会融化在?自己怀里。 他抱着她从尸山之后走了出去。受灾地的临时营帐不多,救出来?的百来?人挤在?同?一个营帐里,李凭云找不到一处能让赵鸢休息的地方。他四下望了望,离营帐不远处,有几根被遗弃的梁木。 他抱着她走到梁木旁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后半夜,雨停了,天?上出现了星空。李凭云看着远处的星空,他本不是一个多虑的人,这一刻,脑海却不受控浮现许多人,活的,死的,许多事?,坏的,和更坏的。 “知道?么...”李凭云喃喃道?,“碰到我,是你走运。” 他低头闻了闻赵鸢的头发,皱皱鼻子,心想?,一个姑娘家...不,一个人,怎能馊成这样。 因为这个人是赵鸢,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李凭云向天?祈祷:希望不要染上她的馊味。 也许,他真正要祈祷的是,长夜永存。 赵鸢两天?两夜未眠,浑身力?气被抽干,这一觉睡得格外踏实。待她醒来?时,天?已大?晴。她不知时辰几许,环顾周围,陌生而空旷。 这些天?的记忆慢慢回来?,她记得,在?她入睡前,营帐里挤满了人,怎么现在?空无一人呢? 赵鸢飞快冲出营帐。 “赵大?人!好不容易熬的红糖姜汤,差些被你撞翻了!” “六...六六子...人呢?怎么全没了?” “早晨张县令派人过来?,把受灾的百姓都接走了,你们官衙的人,和李大?人带来?的人,留在?这里收拾死尸。” 听到百姓已经转移,赵鸢来?不及松口气,她紧接着问:“田兄和囚犯呢?” 六子道?:“甜枣大?人砸伤了肋骨,吃了点?沙,倒是没性?命之忧,已经送去县城了,对了,你先?喝姜汤,我熬了大?半天?呢。” “那晋王府囚犯呢?” “赵大?人,人各有命,生死强求不来?,晋王府的囚犯,全没了。” 第79章 血衣1 几人用了一上?午的时间, 把这些尸体分成两部分摆放,一部分是琼庄村民,一部分是此次送来的晋王府囚犯。 阿元拿着名册上前:“晋王府囚犯九十七人, 胡十三郎一人生还, 九十六人遇难。” 李凭云道:“当日关押囚犯的草棚被上?游房屋砸倒,再被泥沙掩埋, 九十六人皆为老弱妇孺与伤残, 若有生还,才是奇迹。” 裴瑯道:“此事, 先别让鸢妹知道。” “晚了。”李凭云道,“我已让六子?告诉了她。” “李凭云, 这关头, 你是存心找事么?”裴瑯冲上?去拧住李凭云的衣领,将他?向后推去。 李凭云淡淡道:“这些人的命,都是赵大人的责任, 为何要瞒她?” 裴瑯本?不愿这时提起昨夜的事,但此时此刻,李凭云事不关己的模样让他?及其不爽。 赵鸢终究是个尚未出阁的姑娘, 昨夜李凭云抱了她一夜,逐鹿军和典狱司的人, 还有长安那些八卦的书生盗贼, 都看到了。 “李凭云, 你算个什么东西?替鸢妹做主?” “我与赵大人惺惺相惜,君子?之交, 不知裴侯又是以?什么身份问责于?我?” 裴瑯彻底被激怒了, 他?将李凭云扑倒在地,将其按在泥潭里, 一拳砸向他?的脸。 “鸢妹看不穿你的这些把戏,不代表别人看不穿。你一面吊着她,一面败坏她名?节,让她对你死心塌地。你敢说,你不觊觎她的身份么?” 无稽之谈,李凭云懒得解释。 正七倒八歪休息的书生和盗贼们,看到李凭云被裴瑯打?了,不问缘由?冲上?来帮李凭云出头,逐鹿军看到裴瑯被围攻,也围了上?来。 赵鸢从?营帐里出来,就看到书生、盗贼和侯府养的兵打?的不可开交。 六子?急眼:“赵大人,快去劝架啊!” 赵鸢头脑混乱不堪,她无力道:“让他?们打?吧,看谁能打?死谁。” 见?赵鸢不顶事,六子?只能自己上?了。两种力量互殴,唯一能停止的办法是出现更强大的第?三方力量。六子?一边活动身手,一边劝架,两帮人被制服地服服帖帖。 裴瑯带着逐鹿军,来到赵鸢面前:“鸢妹,我和逐鹿军都是来帮你的,你胳膊肘向外拐,真是让人寒心。” 赵鸢挨了一顿骂,她并不反驳。 裴瑯带着逐鹿军去山野里打?猎发泄,赵鸢往停放尸体的地方走去,她脚步愈发沉重,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去看那些囚犯的尸体。 她蓦一侧头,看到李凭云脸上?的伤,惭愧道:“裴瑯偶尔是冲动了些,我替他?向李大人赔罪。” 李凭云摸摸嘴角的伤,轻笑着问她:“赵大人,你已不是他?的未婚妻了,拿什么身份替他?赔罪啊?” “身份不在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还在。” 是啊,一起长大的情分,岂是外人能插手的。李凭云上?前一步,低头附在赵鸢耳边轻轻说,“那赵大人可要好好赔偿我了。” “李大人,可否容我先我安置这些遗体?” “你打?算如何安置?” “就地埋藏,立碑。” “戴罪之身,不容立碑。” “刑部尚未给他?们定具体罪名?。” 六子?说:“可赵大人,这些人,没人知道他?们的生平,晋王是逆贼,若是以?晋王亲眷身份给他?们立碑,恐怕下一个要立碑的,是你自己。” 赵鸢想了想,“不能以?晋王亲眷身份立碑,也不知道他?们原本?的身份,那就以?我恩人的身份给他?们立碑。” 这些遗体已经?面目全非了,只能堆在一起火葬。六子?砍了快木头,赵鸢亲自给墓碑题字。 做完这些事,又是一天过去,要返回长安只能再过一日。 赵鸢正准备回营帐休息,张疏突然到访。 “张县令,这时候前来,可是受灾百姓出事了?” 张疏愁眉苦脸,两根眉毛连在一起,“赵主事,百姓无恙,是你要遭殃了!” 赵鸢苦笑:“这我当然知道,晋王从?犯在我手中无一生还,我活该遭殃。” “赵主事,若只是死了人,这事倒还好办。我一散衙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是因?为得到消息,昨夜,陈公亲自入宫了。” 赵鸢喃喃道:“他?不是年?事已高,怎么还跑这么快...” “哎哟赵大人啊!”六子?提醒道,“你真是会操闲心啊。” 张疏道:“陈公这时亲自入宫,八成是冲着你去的,光死了囚犯这一条罪名?,就能要你小?命。” 赵鸢沉默。 张疏道:“赵主事,陈家如此害你,无非是因?为那天你在他?门口骂的那几句,要不,你去认个错,陈公一八十岁的老儿,还敢跟你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斤斤计较不成?” 赵鸢发问:“我句句属实,何错有之?他?该向汾县百姓认错才是!” 张疏又苦口婆心说了一堆道理,六子?搂着他?,“张县令,咱不对牛谈情了,吃了没?我们刚煮了粥,你吃点?粥吧...” 到了放饭时间,众人围在临时架起的大锅前吃粥。早晨斗殴的两帮人现在和睦相处,裴瑯举起粥碗:“今日是我冲动,在此,我以?粥代酒,向李兄和各位赔个不是。”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8节 男人熟络最好的方法就是打?上?一架,跟李凭云来的书生盗贼们,见?贵为侯爷的裴瑯主动敬酒,也纷纷回敬。 在所有人闹哄哄地喝完粥后,李凭云缓缓端起碗,示意回敬。 裴瑯走到李凭云旁边坐下,道:“李凭云,你这个人,我看不透,也不想看透了,咱们是因?鸢妹走到一起的,往后只要你不害鸢妹,咱们就是朋友。” 李凭云轻轻晃着手里的碗,“侯爷有话?直说,不必委屈自己。” 李凭云这个人最令人难解的地方正是,他?很坦白,可越是坦白,越是让人猜不透。 裴瑯心中默默骂了句娘,道:“那我就直说了。李凭云,我瞧不上?你这种为了往上?爬心机算尽的人,但眼下陛下的亲爹要鸢妹的命,除了求你,我也想不出能帮她的法子?,只要你能救她一回,你是要我的命,还是要我家财,我都给你。” 李凭云摸了摸碗口,“我不要裴侯的命,也不要钱财。我奉皇命行事,为君解忧,裴侯若诚心要帮赵家,便向陛下献上?逐鹿军。” “不可!祖父生前曾再三嘱咐,逐鹿军,只能效忠刘氏王朝。” “裴侯,你没得选。收私兵是必行之事,此番刑部接囚,本?是陛下对付陈国公的招数,没想到被赵大人带着逐鹿军,拦了陛下派去的人马,赵大人又意外惹怒陈家人,将暗处的矛盾放到了台面上?,不惩治赵大人,陈家人不会善罢甘休。陛下受了委屈,你说,她会拿谁来出气?” 诸侯世家手拥私兵,是开国时的时宜之策的后果。如今世族手中的私兵明显威胁到了皇权,自然该收了。此番裴瑯讨了女皇嫌,又人在长安,自然是第?一个被开刀的。 裴瑯权衡利弊,发现这是一场死局。 他?将粥碗抛起,拔剑将碗砍成两半。 “我和鸢妹到底做错了什么!当初我们两小?无猜,因?她猜忌我与赵家结亲,对她不利,就拿美□□我,离间我和鸢妹。那时我怯懦,顺了她的意,让鸢妹伤心多年?,如今还不准我帮她么?” 裴瑯的质问,没能打?动李凭云半分。 李凭云这人,他?仿佛没有喜怒,恰如那冷漠无穷的苍天。裴瑯看不惯天命,可他?不能向苍天发怒,怒火便转移到了李凭云身上?。 他?那剑指着李凭云,“不就是要死么?那大家一起死,成全这无极皇权!” 李凭云丝毫不畏那剑。 他?生来一无所有,因?此没有他?怕的。 他?平淡道:“此番是赵大人和逐鹿军的劫难,更是机遇。” 在平静的李凭云面前,裴瑯羞恼地无地自容。明明他?是侯爷,有兵权,有地位,在眼前这人面前,他?好像什么都不是。 因?为李凭云拥有他?梦寐以?求之物:自在。 他?明确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论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只为了他?自己。 “献上?逐鹿军,能保鸢妹,那我呢,又能得到什么?” 人没有不贪的。裴瑯已经?有了和北凉的婚约,有了无上?地位,他?还渴望更多好处。李凭云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怯懦而贪心的人,他?们固然有道义,有情义,可那些道义、情义,也不过是一种点?缀罢了。 大概只有赵鸢的那样的傻姑娘,才对这些空话?深信不疑。 “长安禁军统领之位,当配得上?裴侯身份。” 裴瑯讽刺道:“李凭云,你以?为自己是谁?老天爷么?还是你比老天爷还厉害,老天爷都拿不准的事,我凭什么信你。” 李凭云想了半瞬,道:“因?为我是李凭云。” 同一时刻,营帐里,赵鸢躺在行军床上?扮演死尸。 放弃希望的人,与死何异? 她看着角落的蛛网,纳闷道,营帐搭起来才两天,就有了蜘蛛网,这玩意儿生命力怎如此旺盛?见?缝插针地织网,若她有蜘蛛一半的生命力,此时应该去想办法,而不是躺在这里了。 她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只想躺着不想动弹,若装死能躲过一劫,那就这样下去吧。 “赵大人。” 门帘外,一个端着粥的身影被灯火照亮。 赵鸢懒得坐起来,换身干净衣服见?人了,她懒懒道:“李大人,你进来吧。” 李凭云拨开门帘,进来就瞧见?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她这几天不曾更衣,不曾沐浴,若非睁着的双眼有光,和死尸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衣服上?全是污血,那么多人的血,都粘在她的衣服上?。 李凭云把碗放在桌子?上?,“趁热喝。” “喝不下。”赵鸢呆呆道,“李大人,我完了。” 李凭云正用勺子?搅弄着米粥,闻言,动作停止了一瞬。 “我先是伤了陛下派来的人,后来又忤骂了陛下亲爹,我自己有难,我也认了,但我以?赵家的名?义欠了百姓大几千两银子?,若赵家一次性拿出那些银子?,就给了陈家参奏我爹的理由?,我爹怕是该恨不得没生过我这个女儿了。估计这回我是活不成了,可是就算我死了,地府地下,还有晋王和晋王府的人,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上?天入地,我无处可逃啊。” 李凭云舀了半勺粥,尝了尝温度,还是有些烫。 赵鸢终于?换了一个姿势,她侧头看向李凭云。自己出了这么大的事,心弦难以?松懈,而他?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都极其放松。 出发前她对他?放下豪言,二人打?赌这一程的结果,赵鸢输了个彻底。她知道,李凭云在等自己认输。 眼下情形,容不得她再固执了。 赵鸢翻下床,太?久没吃饭的她,腿脚发软,向前跌去。她及时用双手抓住李凭云的袖子?,站在他?身后,“李大人,求你帮我。” 第80章 血衣2 李凭云放下勺子, 他低头,看到一双苍白可怜的脚。 赵鸢的鞋袜都在烤火,她赤着双足, 衣摆上的血污衬得那双足更是白嫩干净, 脚趾圆润,青筋隐现, 似若在刚上了釉的新瓷上画了几笔写意。 李凭云目光转移到她脸上, “赵大?人,你不必求我, 我已答应了裴侯会帮你度过此劫。” “.可是...以我对你的了解,裴瑯今日当众打了你, 你大?抵不会轻易帮他的。” “作为代价, 裴侯会将逐鹿军献给陛下。” “不可!”赵鸢抓紧李凭云的袖子,“逐鹿军是裴瑯的全?部,将逐鹿军交给陛下, 是让裴瑯亲手断掉自己的软肋,绝对不行!李大?人,这?是我犯的事, 不该让裴瑯为我付出代价的。” 李凭云将袖子从赵鸢手里抽出来?,“赵大?人, 既然你和?裴侯能为彼此付出如此之多, 当初为何不愿成婚呢?” 但凡换一个人如此问, 赵鸢肯定以为是嫉妒了。可对方是李凭云,他是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嫉妒这?种低劣的情绪。 为何不成婚?这?话, 李凭云没资格问。 “李大?人, 既然你大?费周折,连同?沮渠公主做戏拆散了我俩, 这?便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李凭云冷笑一声,这?问题便作罢了。气氛骤冷,赵鸢闻到自己身上发馊的味道,道:“或许我这?样,不适合求人帮忙,等我梳洗后,能用美人计了,李大?人再给我答复也不迟。” “我帮你。”李凭云转过身,低头看着赵鸢。 她的眉眼?如此温柔,而她的心,是完全?不同?的样子。 “你...凭什么帮我。” “因为你漂亮。” 赵鸢挠了挠耳朵,“李大?人,你说什么?” “从此刻起,直到全?身而退,这?段日子,你必须对我言听计从。” 赵鸢和?李凭云有一点很像。他们?都不服输,被踩得越深,越想要爬的更高。 “李大?人,我听你的。” 这?是赵鸢第一次向李凭云示弱,她心中有所不甘,暗暗发誓,总有一日,她要让李凭云平视自己。 李凭云抬起手,捏住赵鸢的脸颊,“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是自今日起,不论人前人后,都叫我云郎。” 赵鸢瞳孔蓦地?放大?:“这?...不合适吧。” 李凭云另一手握住勺子,舀了一碗粥,送入赵鸢口中。米粥不凉不烫,温度适宜,米香为赵鸢带来?了些活力。 “李大?人,这?称呼听了,容易让人误会,我的名声倒是不打紧,但你是大?官爷,被人听到我这?般唤你,若是被人误会,我与你有私情如何是好呢?” 赵鸢也是个奇人,每次遇到难事,总会变得更聪明一些。她明晃晃地?试探着李凭云,李凭云不知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装作没听出来?,他说:“你若觉得这?称呼不合适,那就自己寻个恰当的。裴侯今日打了我,我仍记恨他,所以,这?个称呼得比跟他的亲昵。” “我对裴瑯,是直呼其名,李大?人若想比这?更亲昵,我只能称你为...李凭云老哥了。” 李凭云抛给她一个冷漠的眼?神,赵鸢一个抖擞,脱口而出,“云哥。” 李凭云端起粥碗,放在她手中,“先吃粥,我告诉你该怎么做。” 赵鸢端着粥碗回到床边坐下。 李凭云道:“如今的破局之法?,在于‘解释’二字。若是陈公的话先进了宫,此事的解释是,赵大?人玩忽职守,引来?灾祸。若是由赵大?人解释,此事便是陈公见死?不救,枉顾百姓性命。” “可是,陈公的话,已经入宫了。” “只要陛下的问罪敕令未下,你就是无罪的。中书拟令,门下审查,少说要一天时日。中书门下的大?臣受你父亲恩庇,哪怕你父亲不说,也会为拖延时间。只要你能在敕令下达之前,向陛下陈情,就能救你自己。” “陛下...她会信我么?而且,我一个七品主事,没有面圣的资格。” “赵大?人,有我在,你怕什么。” “...”赵鸢嘴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李凭云又道:“喝完粥,明日一早,你我乔装做夫妻,走?最快的道,穿汾县赶往长?安。” 赵鸢同?李凭云混久了,偷得他一二智慧,他说完这?句,她立马就想到了下一句,“然后让六子假扮成我,带着郑东等人绕汾县而行,因为陈家人知道我会躲着他们?走?,一定会在这?条路上设伏,拖延我回长?安的时间,这?一招,是瞒天过海。” 赵鸢会偷师,又师从最好的老师,李凭云肯定她的聪明于勤奋,同?时不禁惋惜。 若是...若是... 她这?般聪慧,这?般与他匹配。 若是他非贱民?就好了。 “李大?人,可否...让胡十三郎和?我们?同?行?你我扮夫妻,给他个书童小厮的角色,哪怕让他扮个丫鬟都行。” “行啊,他扮正房,你扮妾室。” 赵鸢默默塞了一大?口粥。 哎,多提这?一嘴干什么! 吃罢粥,赵鸢在一堆盗贼中找到了胡十三郎。盗贼大?多生得粗犷,或像六子那样,长?着一张毫无记忆点的脸,胡十三虽为盗贼,在他们?之中也是格格不入的。 赵鸢丢了块石头,砸向他肩膀。 胡十三郎迅速抓住从身后飞来?的石头,一瘸一拐朝赵鸢走?来?:“小贼婆,我没了脚筋,身手还?在,你别欺人太甚。” “这?次山灾,九十七名晋王府囚犯,无一生还?,包括你。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路,是远走?高飞,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第二条路,是当赵十三,在我身旁做事,你不用非得留须,可以穿女人衣服,涂蔻丹,用我的珠宝首饰,也可以穿男人的衣服,在典狱司谋一份正当的事,谈不上自由,但能自给自足。” 胡十三郎记得小时候自己被母亲强迫穿上女装,同?乡的女孩子都来?笑话他,那些姑娘小小年纪,打起人来?不比男孩子轻。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89节 他讨厌所有的女人。他比她们?都漂亮,比她们?更渴望女人的身体,比她们?更爱男人,可他却被她们?视为异类,被她们?侮辱。 可最终,救赎他的却是一个女人。 胡十三郎相信,她能够和?王爷一样不歧视自己,却不会像王爷那样抛下自己。 胡十三郎双眼?湿润:“我跟你走?。” 赵鸢双手击掌,“现在该你报答我了。”她身手指向百米开外那个在月下看着自己的身影,“李大?人至今尚未谈婚论嫁,他啊,一直想体验妻妾成群的滋味,但是呢,他穷酸,娶不起媳妇,你便扮一天他的妻,圆他美梦。”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此番若是大?难不死?,必成祸害。” ... 兵分两路出发之际,一行人在山下告别。 赵鸢穿着身上的污衣,一一答谢过前来?帮忙的逐鹿军、书生、盗贼。 “今日大?恩,赵鸢铭记于心。” 她给他们?深深作揖,李凭云道,“他们?不会平白无故地?帮你,日后还?请赵大?人你多照顾。” 闻言,赵鸢嘴角扯了扯,她转向李凭云,“是,云哥。” 六子:云哥? 他脸色变幻万千,没好声地?对赵鸢道:“赵大?人,回长?安了请你喝骨头汤。” 赵鸢:“骨头汤?猪骨还?是牛骨?” “你的傲骨。” 李凭云伸出手,“你输了。” 六子不甘愿地?掏出一枚银子,郑重放在李凭云手上,“往后我江淮海再跟你赌,就是你孙子。” 上了路,赵鸢好奇地?问李凭云,“你和?六子又赌什么了?” 李凭云:“爷在外面赌博,轮不到你这?妾室过问。” 赵鸢父亲从未纳妾,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妾室的地?位。她感叹:“若是有朝一日,能一女多夫,云哥如此不温良恭顺,怕是做妾都难。” 胡十三郎腹诽:就你赵鸢?过了这?么久还?拿不下李凭云,竟然还?敢奢想一女多夫。 李凭云抬起下巴,傲慢道:“李某只要对我忠贞不二之人。” 胡十三郎:“小贼婆,你背叛他了?” 赵鸢黑脸:“闭嘴。” 三人出行,两个“女人”,李凭云只好亲自驾马赶路。 进了汾县城,马车速度越来?越慢,到最后直接停了下来?。 赵鸢担心是遇到了困难,她拉开车帘向外看去,李凭云正穿过人群,走?向对面的食肆。 胡十三郎凑上来?:“他干啥去?” 赵鸢道:“也许是要见什么人。” 胡十三郎:“他不会卖了你吧?” 赵鸢:“有可能。” 两人四双眼?紧密地?盯着李凭云,只见他先同?食肆老板娘交涉,然后寻了个干净的位置坐下来?,过了一阵,老板娘端来?一碗羊汤,一叠蒸饼,一盘小菜。 胡十三郎:“有没有可能,他自个儿去吃饭了?” 赵鸢:“不可能。” 两炷香该烧尽了,李凭云手里拿着一包干粮回来?,“你们?吃些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面面相觑——敢情您老人家自己喝羊汤,吃小菜,让我们?啃干粮? 胡十三郎道:“李凭云,是你说刻不容缓的,居然自己跑去吃好吃的?” 李凭云道:“此处距长?安五十余里,你们?能不吃不喝,我不能。” 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赵鸢历经了灾难,人也沉稳了起来?,她道:“既然李大?人不着急,说明他心里有数。” 李凭云轻看她一眼?,目光幽深。 遇灾那日起,赵鸢就没梳洗过了,衣服脏不说,头发油腻腻的,只能梳成两股辫子,她尴尬道:“李大?人,既然你有闲情去吃早膳,可否容我去买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你叫我什么?” “云...云哥。” “你有银子么?” “没有。” “那便穿着这?身脏衣服,没有我准许,不准换下。” 他扔下干粮,转身上马,继续驾车。 车室内,胡十三郎拱火道:“瞧瞧你这?怂样,那老贼婆的老爹都敢骂,到了李凭云面前,屁都不敢放。” 赵鸢默默低下头,胡十三郎一语中的,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胡十三郎突然讽笑道:“你觉得不公么?天底下的贱民?、草民?,他们?生出来?就被这?样对待的,不行恶中恶,做不了人上人,做不了人上人,就只能被人往死?里欺负。” 那么,李凭云也曾遭遇过这?些么? 他藏得太深了,没人看穿他的过往,也没人猜透他的未来?。 李凭云又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胡十三郎:“他又折腾什么?火烧眉毛,这?人怎么不急呢?” 李凭云丝毫不急。汾县的文玩市场是出了名的热闹,他一上午都在逛文玩,赵鸢虽知道李凭云做事定有原因,但没想到如今自己头上玄着一把刀,他仍可松弛至此! 果然,他心里没她,没她。 李凭云一路三心二意,又是逛街,又是游山玩水,到了最近的长?安西?门,天黑了。 长?安城防森严,过了宵禁,对通关文牒查得更是严格。 赵鸢看清远处城防官的脸,紧握手,“守城的是陈炳,陛下和?陈国公的外甥,他一直被寄养在陈国公身旁,一定是帮陈国公的来?拦我进城的。” 李凭云把马车停到一旁树林中,“狐十三,下车。” 李凭云绝非一个善人,胡十三郎怕自己离了赵鸢,李凭云对她做出轻薄之举,正犹豫之时,赵鸢提醒:“李大?人喊你下车呢。” 胡十三郎冷笑:“小贼婆,你要是被他欺负了,可别怪我见死?不救。” 胡十三郎出了车厢,换作李凭云进来?。 他不由分说,解下腰带,赵鸢仓皇地?闭上眼?,李凭云声音淡淡传来?,“你也脱了。” 第81章 血衣3 李凭云脱到只?剩贴身?里衣, 虽说是夏天,夜里始终寒凉。他催道:“赵大人再不脱,我便上?手了。” 赵鸢委屈道:“李凭云, 你, 你...我是个未嫁的?姑娘,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吗?” “你不脱, 如何换上我的衣服?” 赵鸢睁大眼:“换上你的衣服?” “此处没别的?男装供你挑选, 怪就怪你没有先见之明,让胡十三郎穿女装扮我的?夫人。” 李凭云话虽轻佻, 目光却看着别处。赵鸢匆匆脱了自己的?衣服,换上?李凭云的?衣服。 李凭云将她?脱下来的?血衣藏进车座底下, “赵大人, 会扮车夫么?” 赵鸢明白了李凭云的?意思,简单道:“会。” 平时?女扮男装肯定是会被揭穿的?,但?她?几日未清洗, 身?上?散着尸体?的?馊味,双目难掩戾气,换上?男装, 只?会被当做是一个愤愤不平的?少年?。 李凭云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格外宽大, 赵鸢卷起袖子和裤腿。 李凭云道:“换胡十三郎进来吧。” 赵鸢一言不发地动身?, 一个猝不及防的?念头闪过李凭云脑海, 他忽然握住赵鸢的?手,往她?手里递了一个东西。 赵鸢和胡十三郎换了位置, 摊开掌心, 一只?稻草编的?蜻蜓躺在自己手心里。 赵鸢将那?只?稻草蜻蜓别在耳朵上?,扬起马鞭, 朝城门而去。 她?驾马水平不高,到了城防关,险些?直接冲进去,禁军持长枪拦住,“何人敢擅闯长安?” 赵鸢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通关的?路引,“回军爷的?话,我是礼部李凭云里郎中府上?的?奴才?,替我家主人出城办差,回来晚了,只?能走西门。” 大胡子军官接过路引,也不着痕迹收了赵鸢递上?来的?一枚银锭子。 大胡子军官仔细检查着路引,他每次皱眉,对赵鸢来说都是磋磨。终于大胡子军官放下路引,但?他并没把路引还给?赵鸢,而是派另一个士兵:“去请中郎将过来。” 陈炳,四品中郎将,统领禁军十二卫。 女皇继位前后?几年?,往长安要职中安排了不少陈家子弟,陈炳是其中之一。他虽任中郎将,却是文人出身?,心思缜密。看过路引,陈炳又一动不动盯着赵鸢看了半晌。 赵鸢想,自己现在不能躲,她?下跪后?,主动道,“官爷,我家主人等我回去复命呢,若等他睡了我才?回去,明日他定饶不了我。” 陈炳道:“你说你是礼部郎中家的?奴才??” “正是。” “你的?路引真假难辨,现在城外歇一晚上?吧,待我送去京兆府确认后?,自会放你进城。” “官爷,这路引是我家主人给?我的?,不能有假吧...您再看看,你看看啊。” 多亏在太和县的?历练,赵鸢将一个没念过书的?车夫演的?入木三分。 大胡子军官凶神恶煞地怒斥:“大胆奴才?,竟敢怀疑中郎将的?话!来人,给?我抽他!” 这时?,马车阵震动。 陈炳挑眉:“这马车里,装的?是什?么?” 赵鸢赶紧跪伏下,“回官爷,奴才?...奴才?不能说。”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0节 陈炳吩咐两名士兵:“检查马车。” “本官在此,谁敢造次?” 陈炳闻声,嗤笑几声,极为不屑,“原来是李侍郎。您是陛下钦点的?状元郎,尚书省的?红人,可守城有守城的?规矩,今日就算是我舅父入城,也得检查,如此抗拒,难道...李侍郎金车藏娇了?” 李凭云掀开车帘,下车作?揖,“中郎将,明日我还要上?早朝呢,还请您通融。” 湿凉的?夜里,李凭云只?穿了一件单衣,半截锁骨露在外面,自有一片风流。 “李侍郎啊李侍郎。”陈炳大笑几声后?,突然厉声斥道:“我让你跟我装!” 他的?长枪擦过李凭云的?肩膀,挑开马车帘子,一双白皙的?腿露在众人眼中,里面,是一个惊慌失措的?女子,她?如受惊的?小狐狸,慌张地躲在李凭云的?大氅下。 大胡子军官在陈炳耳旁低声说:“和国公送来画像上?的?人不一样。” 陈炳耍了一记花枪,收回长枪,意味深长道:“李侍郎,人不风流枉少年?呐,有福,有福!不过啊,可别忘了陛下提拔你,是让你给?朝廷办事的?,千万别因美色误了公事。” 陈炳万万没料到李凭云马车里藏着的?不是赵鸢,驾马的?才?是。 过了进城这一关,赵鸢并没能松一口气。 茫茫长安,下一步,又该是何处呢?夜里四处处都是查宵禁的?士兵,马车若是停下来,就会有士兵来检查。 回家么?让父亲对她?大失所?望。还是回尚书省?让陈国公来个瓮中捉鳖?明日亲自拿她?去见陛下? 她?请示李凭云:“李大人,我们要入宫么?” 李凭云打了个哈欠,“没有陛下召见,你如何入宫?” 赵鸢心里窝火,表情谦恭:“还请李大人指教。” 赵鸢这样乖巧的?样子实在罕见,李凭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叫声云哥听听。” 赵鸢面无表情:“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云哥。” 胡十三郎:“李大善人,你快让她?别叫了,叫魂呢。” 李凭云道:“赵大人,先找个无人处,换了衣服再说。” 赵鸢把马车停进一个小巷子,李凭云将胡十三郎赶下车,命他去看守。 这次换衣服,赵鸢动作?麻利多了,她?上?了马车二话不说把李凭云衣服脱了下来,李凭云见她?毫不避讳,用低哑的?声线道:“赵大人,你可是个未嫁的?姑娘啊,矜持点。” 赵鸢恨不得把脏衣服塞进他嘴里,看他还敢不敢勾引人。 她?麻木地将自己的?血衣往身?上?套,动作?急迫,李凭云桎住她?的?胳膊,“我伺候你穿。” 他拿着赵鸢的?手,穿进袖子里,“这是我给?你缝过的?衣服,世上?只?有这一件,赵大人要好好珍惜啊。” 他离的?很近,赵鸢嗅到他身?上?浓墨的?味道,咬牙道:“李大人,你若喜欢提线木偶,我送你两个便是,何必如此玩弄我。” “这是摆布,不是玩弄。” “有区别么。” “待你穿好衣服,便去公主府找找乐阳公主,她?随时?都能带你入宫,见了陛下,是要如实相告,还是添油加醋,你自己决定。” 说起乐阳公主,赵鸢想到当初在大雪中的?七个时?辰下跪,浑身?发冷,“不成,乐阳公主和陈国公关系甚密,她?岂会帮我。” “赵大人,心存恐惧,看到的?都是威胁。你若想赢的?漂亮,就没有惧怕的?权利。” 他为赵鸢穿好腰带,右手穿入腰带里,将她?拽向自己。 李凭云的?鼻尖轻轻抵上?赵鸢的?,“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不但?要说给?公主听,还要说给?你自己听。” 赵鸢终究是个欠缺男女经验的?姑娘,在这关头,她?竟然被李凭云蛊惑了心神,她?从没这么近地看过他的?眼睛,在野心勃勃之中,有她?的?倒影。 越清晰地认识这个人,越沉迷其中。 你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知道靠近他的?人,都会得到庇护。 李凭云的?声音如一道蛊,迷惑人心:“纵使今我大邺,权宦专横,草菅人命,我赵鸢无惧无畏。我生为刀锋而非朽木,人道腐朽,我斩它腐朽;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与它争道。那?些?陈腐的?旧道,终会礼崩乐坏,我赵鸢,才?是这个朝代?的?将来。” 赵鸢读过所?有的?经典圣贤,他们教她?谦卑,教她?自省。她?从没读过如此狂妄之言,从没一个人,教她?去争,教她?自信。 从来没有。 她?被李凭云的?话所?惊,所?摄,长久以来的?信仰,一击即碎。 李凭云掐住她?的?腰,命令道:“说啊。” 赵鸢没见过李凭云这个样子,他突然变成了一团火,好像自己不按他的?话来说,他就要把自己烧成灰。 她?一字一字,僵硬地复述着。 “纵使今我大邺,权宦专横,草菅人命,我赵鸢无惧无畏。我生为刀锋而非润玉,人道腐朽,我斩它腐朽;为狂流而非善水,天道不公,我与它争道。那?些?陈腐的?旧道,终会礼崩乐坏,我赵鸢...才?是这个朝代?的?将来。” 在自己生硬的?语气背后?,赵鸢听到了信仰碎片被重新拼凑的?声音。 她?想,今夜,自己终于触及了李凭云真假莫测的?外表之下,那?滚烫的?灵魂。 赵鸢自己去了公主府,乐阳公主不见她?,赵鸢不肯走,她?便命仆侍告诉赵鸢,让她?先跪着。跪到天亮,公主自然会见她?了。 赵鸢别无他法,只?能跪着。为了不让自己睡过去,她?一直重复呢喃着李凭云的?那?句话。 那?句话像个咒语,而她?像个失心疯的?人,一遍一遍念着,假话说上?一千遍,终将成真。 眼看天快亮了,若早朝前她?还见不到陛下,早朝上?陈国公定会提起琼庄的?灾祸,她?必须要争。 为自己争,为枉死的?百姓争,也为李凭云争。 她?用尽浑身?力量大喊道:“陈公拥兵自重,却在琼庄天灾时?,以污儿儿漆无二八一更多资源欢迎加群置百姓于不顾,我要面圣伸冤!” 公主府周围都是权贵官邸,这些?权贵,一面最重视脸面,另一面又极爱窃听八卦,赵鸢整这一出,免不了给?公主府引来目光。 乐阳可以不见赵鸢,但?所?有人都会顺理成章地怀疑乐阳和陈国公有所?不和,要不然,赵鸢要见陛下参奏陈家,为何偏来找乐阳公主? 乐阳气急败坏地让人把赵鸢带进来,她?来不及换上?见客的?锦袍,也未来得及着袜,大步冲到院中,打算给?赵鸢一个耳光,打烂她?的?嘴。 这记耳光没能落下,因为乐阳被赵鸢的?模样惊住了。 赵鸢一身?血衣,双眼猩红,就像... 就像一个惨死的?人,突然活了过来。 “你这是...” “殿下,下官刚从琼庄的?尸海里爬了回来,若非走投无路,绝不会来打扰您。” “你在门外所?吠,可是属实?” “句句属实。” 乐阳比赵鸢更明白这件事背后?的?博弈,她?踱了几步,停在赵鸢身?前,居高临下道:“外公和舅父,比生我的?母亲待我更好,本宫要为了你,背叛他们?” 赵鸢非常清楚亲缘是最难离间的?,但?它也并非无懈可击。 乐阳若真和陈家父子没有嫌隙,岂会为她?开门?开门这个举动,已经出卖了乐阳对陈家父子的?惧怕。 “因为他们是男人,而我是个女人。” 赵鸢的?答案让乐阳啼笑皆非,她?以为自己是这皇城之下唯一的?疯子,没想到,赵鸢比她?更疯。 “他们以保护公主之名,剥夺公主自由,以家人之名,行强权压迫,公主怕他们,我不怕。” 乐阳使劲浑身?力气扇了赵鸢一耳光。 赵鸢疼得想哭,她?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扬起狼狈的?脸,坚定地说道:“有我在,公主不用怕他们。” “赵鸢,今日当权的?若非我母后?,你爹若非太傅,你算什?么...你算什?么...你算什?么!” “我是一个年?轻的?读书人,年?轻的?读书人,当是这个朝代?的?刀锋,是狂流,苍天许我存在,父亲许我读书,陛下许我做官,我的?意义,是开辟一个不别亲疏,不殊贵贱的?大道之世,权贵拦我,我斩权贵,天道阻我,我逆天道。区区陈家父子,还不足让我畏惧。” 当她?真正相信自己所?说的?话时?,别人是否相信,已不重要了。 赵鸢读书时?,每一刻都在质疑读书做官的?意义是什?么。若不读书,她?也是个让人羡慕的?官家小姐,有着金玉满堂的?美好人生。 直到此刻,她?才?终于寻到冰山一角。 读书做官的?意义,不过是在浊世里,守全?一份清醒罢了。 第82章 初次朝会1 乐阳是先皇最小的女儿, 幼年的乐阳极为受宠,先皇每次和大臣议事,都要把她抱在怀里。等那些大臣一退下?, 先皇就会像个普通人一样指点、数落那些大臣们?的不是。 他是个乐知天?命的皇帝, 乐阳记忆里的父亲总是笑呵呵的,他唯一一次在乐阳面前展露愁容, 是因当时的尚书令大恶人梁荣杀死一个年轻官员, 又?给他头上安了一堆虚假的罪名。满朝文武,有那被害官员的老师, 有他的同窗,同僚, 好?友, 无人敢站出来反抗梁荣。 他自嘲不是个好?皇帝,帝王没有血性?,所以年轻的读书人也没有血性。 那时乐阳不知父皇所说的血性是什么, 直到他被母后害的久卧病床,外?公和舅舅在他病榻前对他极尽羞辱,他依然没等到一个血性?之人。 乐阳在陈家父子的教养中长大, 他们?离间她和母亲,乐阳痛苦不堪, 她用酒、用寒食散、用一段段荒唐的□□麻痹自己, 内心深处, 她也在等待父皇口中的那个“血性?”。 这一刻,乐阳在赵鸢身上看?到了。 在上朝前一刻, 她带着赵鸢入了宫。 当然, 决定性?因素并非赵鸢那番蛊惑人心的说辞,而是她的身份。她的父亲赵太傅虽很?少问政, 却在文官中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 当年女皇登基,朝中也是见过血光的。现在能活下?来的文官,多少受过赵太傅的庇佑。 见识过当年那场政变,才知道谁是真正的人心所向。 女儿带着朋友去见母亲,皇宫谁也不敢阻拦。有惊无险入了宫,赵鸢却突然怕了起?来。 即将要见到的,不只是大邺的皇帝,还是对她恩重如山的人。 乐阳将她带到北斋堂,这里是女皇夏时起?居的地方?,离上朝不到半个时辰,宫人已在北斋堂院内备好?一切,女皇却还在梦中。 赵鸢在偏室越等越紧张,比起?女皇,公主都变得亲切了。她小声问公主:“殿下?,我身上是不是很?难闻?” 乐阳睁开睡眼,“何止难闻,简直让人作呕。” “万一恶心到陛下?该如何是好?...要不,我去换洗一番?” 乐阳挤出一个阴森的笑:“你放心,她连亲生儿子的肉都敢吃,天?下?没有比她更恶心的人。” “殿下?,陛下?醒了,召您前去。” 乐阳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跟着吧。” 赵鸢把面圣时的陈情词在心里念了几十遍,到了女皇面前,还是忘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1节 真实的女皇并不像坊间传闻那样穷奢极侈,恰恰相反,她吃斋念佛,喜清静。晨间伺候她的,不过三名宫人。 三人井井有条地伺候女皇穿衣、梳洗。 女皇坐在梳妆镜前,宫人给她梳发时,她手指抚着眼尾的皱纹,轻声问:“天?没亮就入宫,所为何事?” 乐阳挪开步子,露出身后跪着的赵鸢。 她一身污脏,和一尘不染的北斋堂格格不入。 “下?官赵鸢,有冤要申。” “原来是你,小脸肿成这样,朕险些没认出来。” 女皇并不是一个好?性?情的人,她待赵鸢的温柔,连乐阳都察觉出了异常。 乐阳赶在赵鸢说话前,道:“她今夜来找我,脸上已经受了伤,我问缘由?,她也不说,八成是外?公派人干的。” 这位公主真是说谎不打草稿,陈公平白?如故多了一记罪名,赵鸢这巴掌挨得不冤。 “八十岁的人,同一个十八岁的小娘子过不去,真是越老越糊涂。”女皇柔声对赵鸢说:“赵鸢,听闻你去了刑部,当知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必有所顾忌,尽管直言。” 此时赵鸢年十八,尚不知权谋深奥。她受尽委屈,女皇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她觉得一切都值。 “陛下?,我依职责前往武安接晋王府囚犯,因山匪拦路,误了些时辰,回程遇到了大雨,便在琼庄落脚,夜里雨势变大,山体崩塌,我因夜里难眠,逃过了一劫,可其它?人没能幸免,整个村子都被泥沙掩埋了,我去汾县找人救援,衙门的官差被陈府借用,我知道陈府有兵,又?同汾县县令张疏去借兵援助,但陈府管家一直推脱。我气不过,便在陈府门口骂了几句。后来,裴瑯找了他的朋友来帮我,但太晚了,加上晋王府囚犯,死了三百二十一人,重伤一百七十人,我身上染的,是他们?的血。” 女皇什么风浪没见过?天?灾的时候,往往难留活口。 她捕捉到赵鸢话中的漏洞:“你是怎么撑到裴瑯带着援兵来的?” “向民间招募,按人头和工具发银子。幸好?张县令和汾县百姓相助,在裴瑯来之前,救下?了许多人。” “那银子又?是何来呢?” 这是个及其玄妙的问题,赵鸢也意识到了。 女皇生活如此朴素,若老实说银子从?赵家来,那就完蛋了。 赵鸢忙伏地:“下?官不知道。当时下?官只想着要赶快找人营救,下?官...没别的法子了。现在总共欠了汾县百姓五千三百两银子,下?官当时没想到自己能活着回来,还没来得及想后招。” 不论赵鸢的话是真是假,女皇都很?满意她的回答。 如果?她说的是真话,证明她是个诚实的人,如果?她说的是假话,证明她是个聪明的人。 “赵鸢,朕教你一个凑齐银子的法子。” 赵鸢屏住呼吸,连颤动都不敢。 寂静的暖室中,黎明的光替代烛光,照在女皇身上,“朕没银子,但大臣们?有。待会儿,你随朕去上朝,到了朝廷上,你把方?才的话,原封不动地跟大臣们?说一遍,他们?不敢不给你银子。” 赵鸢以为自己幻听了,上朝? 大邺朝会,非有涉及朝政安危之事,五品外?的官员不准上朝。 赵鸢在心里琢磨着应答之策,女皇声音再度传来:“赵鸢,你怕么?” “下?官不怕。” 对于常参加朝会的官员来说,朝会是个打盹儿扯闲的地方?。 今日女皇和往日一样,来晚了。 中书令杨祈是个有才而无能的酒疯子,一辈子恃才傲物,说话不顾场合分寸,等得心烦了,便当众说:“敢情她削减了流程,是为了自个儿多睡一二个时辰。这个月,她就没一天?准时来的!” 大臣们?没人理会他。 过了会儿,所有人昏昏欲睡,大殿前的礼官敲了钟,黄门侍郎柳霖领着两班黄门,为女皇开路。 打盹儿的大臣们?睁开眼,行大礼迎接陛下?上朝。 百官跪伏的时候,孟端阳听到身后的郎中辛子昂道:“侍郎,...那是...” 孟端阳轻轻抬头,在女皇身后,跟着一个不该出现在常朝上的身影。和光鲜亮丽的百官不同,她身着一件满是血迹的污衣。 她恭顺地跟在女皇身后,走在离女皇最近的地方?。 赵鸢出长安接囚犯,按计划,她应该今天?早晨抵达长安,他下?了朝回到刑部就能看?到她了。 女皇坐上龙位,柳霖领着赵鸢侍奉在侧。 满朝文武自然都注意到赵鸢了,有人认识她,有人不认识,但这不妨碍他们?对今天?的朝会有了预判。穿血衣上朝,今日必是有冤。 他们?看?着赵鸢,赵鸢也看?着他们?。 大邺是个大盛世,从?高?祖执政后期到先皇统治时期,全部京官必须参与朝会,人越多,礼越繁复,越能彰显盛世。可到了女皇执政,削减了参加朝会的名额,如今除了御史台全员外?,只有正五品以上,三品以下?的官员才能参加早朝。 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是虚名,不直接参与朝政,五品以下?的则是跑腿办事的人,而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才是大邺江山真正的头脑。 和历代五品官员年岁偏高?的景象不同,女皇在位时期,重点提拔青年官员,朝会班子里,不乏年轻面孔。 尚书省有孟端阳、李凭云,中书省有冯洛,武将中,更是有一众陈家子弟。 赵鸢的出现,让今日早朝一开始就陷入凝重。 女皇首先让赵鸢陈情。 赵鸢跪在大殿前,将这些天?的遭遇再次复述了一遍。 女皇目光扫过底下?的大臣,“此次灾后由?百姓自发救援,朝廷欠了汾县百姓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于我大邺国?库,这不是个吃紧的数目。但欠银子事小,欠了百姓信任事大!此次是天?灾,更是人祸!京兆府对琼庄灾情知而不报,朕的娘家对百姓见死不救,朕有愧于琼庄百姓,这五千三百一十八两银子,就由?朕与诸卿一起?出了。诸卿给个数目,剩下?的,朕来出。” 五千余两银子,实在是个太小的数目。底下?这些官员去地方?办事,三日的招待费也该七八千两银子了。问题就出在这个“小”字上。 谁先出?出多少?为何会比别人出的高??又?为何会比别人出的低?银子来源是什么?每桩事,都要这些大臣殚精竭力地去思考。 今天?这个钱,出多出少,出与不出,都会成为日后被收拾的把柄。 赵鸢看?着那些退缩的大臣,心里发寒。 救人你们?推三阻四,捐钱你们?畏畏缩缩。 她手掌握拳,道:“下?官愿献上三年俸禄。” 朝官俸禄并不多,一个七品主事,三年俸禄大约二百余石。他们?真正的银子来源,是家中的田产地产。 “臣也愿捐三年俸禄。” 赵鸢闻声望去,出声的人,竟是李凭云。 李凭云兜里有几个银子,她很?清楚,奉上三年俸禄,他这是不打算娶妻成家了么? 大臣们?一听,预支俸禄这是个好?方?法,过去的银子可能不干净,但将来的银子一定是干净的,于是统统效仿,都捐出俸禄、田收,就是没人愿意说一个具体的数目。 其实这也怪不得这些大臣,女皇多疑,手段狠辣,朝政人人自危。 “臣出一千两。” 此言一出,引众人竖耳,究竟是谁这么大胆赶在朝会上露家财? 看?过去,原来是孟端阳,那没什么了。 孟端阳是寒门出身,少年入仕以来,家破人亡,监狱几进几出,他不可能有钱,这一千两,大概是要变卖祖宅了。 “一个主事的话,你们?也能轻信么?” 一声质问将事态带向另一个方?向。 第83章 初次朝会2 陈国?公站出来?, 一会儿怒指百官,一会儿怒指赵鸢:“难道不用派人去调查清楚么?既然是?天?灾,死伤无数, 为何赵鸢能?全身而退?作为下臣, 出事应立刻向长官汇报,整个?尚书省却没人收到任何消息, 这事, 就没可能是赵鸢渎职害死囚犯姓名之后,演的一出戏么? 大臣们这才看清楚了局势。 这不是?上天?和人的矛盾, 而是?陈国?公和女皇之间的矛盾。他们不由松了一口气,兄妹掐架, 外人看热闹就行。 陈国?公为官数载, 女皇登基,他功不可没。朝中对女皇的讨伐声多于支持声,她需要自己的娘家人, 陈家有私兵,光这一条足以震慑讨伐她的文臣们。 但矛盾不会消失,只会越积越多。 在最开始的计划里, 女皇是?要借这个?机会,利用赵太傅去对付陈国?公。接囚的刑部官员, 本应该和晋王府囚犯死在一起的。只要陈国?公发?难刑部, 赵太傅不会坐视不理, 她只要坐收渔人之利。 而如果赵鸢能?死在这这个?局里,效果一定更佳。 没料到, 这个?小小的赵鸢, 她不是?入局者,而是?破局者。 事态虽没按计划发?展, 但如今局势尚可,就算拔不去陈国?公这根扎了她多年的刺,也能?给他一个?提醒。 她更没料到,面对陈国?公的当众质疑,赵鸢竟反问了回?去。 赵鸢被陈国?公指着鼻子训斥了一通,她闭目静思,脑海里有一个?初步的计划,却不知该不该实行。于是?,她悄悄抬起头?,看了眼?李凭云。 李凭云微微颔首。 她一个?眼?神,他已?意会。 赵鸢挺起腰,抬起下巴,与陈国?公对视:“陈尚书,您是?质疑我大邺士人的品性,还是?质疑陛下的判决?汾县县令张疏得知灾难发?生,向长安送了二十封急信,没有一封能?够出汾县境内,到底是?何人拦住了报灾的信,您当真不知么!” 女皇心中本已?有了决定,赵鸢掷地有声的质问,让她心生动容,决定静观其变。 女皇没想到,这么多年,第一个?站出来?捍卫自己帝王威严的,会是?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 人群里,声音最大、怒火最盛的人,往往有着绝对的权威。可赵鸢镇静的反驳,竟让大臣们觉得陈国?公不堪一击。 陈国?公身旁的户部侍郎斥责:“大胆!赵邈就是?这么教你的!朝堂之上,你竟敢如此犯上!” “圣上在上,谁敢称上。” 出言之人,竟是?孟端阳。此人是?先?帝钦点入宫为官,当初女皇登基,他是?反对派中最年轻的官员。 表面上他是?当众维护起了女皇,实际上维护的则是?赵家父女。 赵鸢突然向女皇叩拜,“陛下恕罪,下官确实有所隐瞒!当日下官先?去汾县官衙求救,发?现县里的衙役都被陈家征用,于是?又去了陈府求援,陈府管家不愿通传,他告诉我,让我写信给尚书令,有了尚书令的章,陈家才会出兵。救援时间紧迫,当时下官一时冲动,对陈公出言不敬。下官愧对上官信任,愧对父亲言传身教,愧对国?子监诸位夫子敦敦教诲,请陛下依法惩治。” 赵鸢这一招以退为进,李凭云都没料到。 他的心思和其它人不一样。 在满朝风雨中,他置身事外,看着赵鸢的双眼?渐渐出现幻觉。 他看到她的背上生出一双羽翼来?,它扑通扑通地挣扎,挣扎戛然而止,死寂半晌,突然奋力一挥。 一只雄鹰扶摇而上,冲入云霄九万里之高。 女皇叹了声气,“国?公,赵鸢是?目无尊长,可你身为尊长,也欠了几分?包容。赵鸢所说是?否属实,请汾县县令张疏前?来?,一问便知。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灾情调查、赈济之事,便交给...李凭云,朕命你为汾县巡察,这事就交给你来?办。”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2节 女皇这是?一句暗语。 汾县不但是?受灾的地方,还是?女皇的娘家。去汾县察谁?自然是?察陈家。 明白人都看懂了,让李凭云去察自己的娘家,说明陛下对他极其信任。 女皇从龙椅上站起来?,顷刻间,一只活物从大殿外冲进来?,一头?撞向龙椅,黄门侍郎柳霖马上惊呼:“护驾!” 等禁军前?来?护驾时,众人已?经看清了造成这一场动乱的罪魁祸首是?什?么。 是?一只隼。 它冲向龙椅,撞死在皇位上。 女皇寿辰之后,隼就代?表了鸢。 冲撞皇位,不必筮官来?占卜,没学过?周易的三岁小儿也清楚这件事是?隐喻赵鸢冲撞了女皇的皇位。 陈国?公大呼:“是?谁把这畜生放进宫的!” 赵鸢嫉恶如仇地盯着陈国?公,谁?眼?下想要害她的还有谁?除了你们陈家人,还有谁敢! 女皇迷信也是?众所周知,群臣鸦雀无声,不敢多做解释。这时李凭云突然道:“这是?天?上飞的野物,地上走的宫人如何阻止的了?天?降异物,当召筮官占卜吉凶。” 担任筮官的,正?是?当初女皇寿宴,称赵鸢为祥瑞的礼官冯洛。 “陛下!”冯洛惊跪在御前?,“这只误打误撞的隼,为大邺挡了灾!” 吉凶辞,向来?由人解释,经冯洛这一解释,众大臣心里只觉得妙哉,女皇道:“既然是?为我朝挡灾,当以厚葬。这只小畜生的后事,便由赵鸢去处理吧。” 赵鸢知道自己是?渡完劫了,她不敢松懈,挪到御前?,小心翼翼捧起那只隼的尸体。 女皇要下朝时,她忽然想到:“陛下,那下官失职一事呢?” 赵鸢是?女皇力排众议挑上来?的人,她赶在百官面前?这样问,恰说明她是?个?上进的人,女皇对她不由多了几分?喜欢。 “孟卿。”女皇唤来?孟端阳,“赵鸢是?你的手下,对她的处置,你来?定夺。” 孟端阳道:“琼庄受灾一事尚未查清,不能?给赵鸢定罪,便先?停职处置。” 这个?结果赵鸢不得不接受,经历此难,她察觉要想做个?好官,勇和谋,一样不能?缺。她如此冒进固执,能?得这个?结果,已?是?莫大幸运。 散朝后,她跟着孟端阳往外走,走出启元门,赵府的马车在等她。 赵鸢拜别孟端阳,抱着死隼的尸体,上马车离去。 陛下命她处理隼的尸体,她不敢怠慢。回?家沐浴更衣后,便找到义庄,像给人入殓一样,下葬了这只阿隼。回?到家中,家里一切如常,父母未谈及此事,唯一反常的,是?今日晚膳父母同席,这个?三口之家似乎从未坐在一起吃过?晚饭。 长安东市宵禁,西市正?是?繁华。凤凰台上,今日有个?南方来?的舞乐班子献歌献舞,不同于坊间盛行的胡女,南方来?的佳人婉约秀致。 冯洛透过?雅室的珠帘,看得如痴如醉。 他与李凭云是?同届考生。李凭云是?当年的状元郎,他名次稍稍次之,那年本以为是?大鹏振翅,将与天?比高。 那年李凭云的名次被调换,引来?女皇对当年科举的追查,当年科举考官皆是?陈国?公的亲信,冯洛的叔父作为其中之一,被关入刑部问罪,后畏罪自杀。 冯洛父亲为了保住冯洛的功名,将所有家财献给了陈国?公,可最后,冯洛还是?被判定为舞弊。 一关三年,出来?冯家已?经没了。 若非眼?前?之人,他如今还在牢里数虫子呢。 “李兄,陈国?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吃瘪,我别提有多高兴了,今日你是?要不醉不归,还是?要醉倒温柔乡,都算在我的账上。” 李凭云依稀记得赶考那年,冯洛恃才傲物,对女色不屑一顾。如今,也只剩这点依赖了。 李凭云说出一句欠揍的话?:“我不近女色。” 冯洛给李凭云倒着酒,意有所指地笑道:“李兄,你与那赵家小娘子究竟是?何关系?竟为了她不惜把自己送到陈国?公眼?前?。” “我帮她,因为她是?个?好官。” 李凭云的父亲是?被官府的人所杀,他见过?太多官员,也当过?官,深知其中不易。赵鸢他看到这么多人里,唯一会为贱民鸣不公的。 冯洛半信半疑,“只是?如此?” 李凭云道:“只是?如此。” 李凭云的脸上只有两种表情,一是?如沐春风的淡笑,二是?冷漠。这样的人,心事往往藏得很深。 冯洛道:“姑且当你没有骗我。原以为这赵鸢是?个?草包,没想她第一次上朝,临危不乱,应变能?力也够快,下朝时我偷偷看了眼?陈国?公看她的眼?色,巴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了。” 李凭云端起酒,轻抿一口,“说她做什?么。” “李凭云,你若信得过?我,我再卖你个?人情。” 李凭云:“我不喜欢欠人情。” 冯洛心里暗骂了几句,可谁让人家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陛下对赵家小娘子的喜欢已?经溢于言表了,你想不想让你的小娘子更受宠一些?” 皇帝的宠爱是?免死金牌,谁不想要。 李凭云道:“你想如何?” “李兄,这件事是?我冯家的秘密,若非你救过?我的命,我是?不可能?泄露给你的。当年我有位姑婆,曾是?宫中产婆。陛下入宫怀的第一个?龙胎,就是?她接生的。” “死去的废太子么?” “是?,也不是?。别看陛下如今威震四海,我姑婆说,当年她只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为了诞下皇长子,月份不够,陈家父子就命人去催生了。至于催生的法子,是?命人割开女皇的腹,从里面取出婴儿。当时陈家人请了数位先?生算过?,每个?人都信誓旦旦说是?一定是?皇子,谁知破肚取出来?的竟是?一位公主,因是?不足时辰生出来?的,公主哭了几声,就断了气。于是?他们偷梁换柱,拿一个?男婴换了公主。陛下是?天?子,也是?女人,都说舔犊情深,陛下对待太子的狠心,足矣说明对这位公主的思念。若我在你小娘子的生辰八字做些手脚,让陛下深信她和死去的公主有某种联系,等她的,将是?泼天?的恩宠。” “此事运作不易,稍有不慎,你便是?死罪。” 冯洛狂妄地笑了几声,“死?有何惧?不能?活的酣畅淋漓,我时时刻刻都是?行尸走肉。反正?总有人要受宠,为何不能?是?个?敢仗义敢言的好官?李凭云,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的尊严,你看上的人,我冯洛拼上性命也要帮你得到。” 和冯洛的不拘形迹不同,李凭云冷静如常。 冯洛又拉着他喝了一坛酒,烂醉如泥后,唤来?两个?舞伎入了内室狭玩。秽语入耳,李凭云的定力逐渐消弭。 他想到赵鸢第一次抱他,想到他第一次吻她,她的身子那样软,她的气味那般干净。 一股邪火直冲他的任脉穴,他完全失控了。 第84章 初次朝会3 回?到长安的赵鸢似乎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了, 她躺在自己家中?的床榻上?,浅浅进入睡眠不久,便感觉一堆冤魂将她包围。他们血肉淋漓, 一身怨气。 赵鸢骤然惊醒。她难过地蜷缩成小小一团, 口中?呢喃着:“我不是有意害你们的...” 那些梦中出现的冤魂,撕扯着她脆弱的内心。 她怕到不敢睡。 门外好像吹着风, 窗户方向传来叩动声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看到一道?黑影飘在窗外。 赵鸢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有痛感, 这不是梦。难道?,真的是那?些囚犯的冤魂来找她了么? 她攥紧手心, 震声道?:“现在的我轻如蝼蚁, 你们若想讨我的命,不该是现在。” 窗外的黑影仔细思索着她的话,嗯, 倒是挺能装的,不过这话,骗人可以, 骗鬼不行。 他是鬼,因为无家可归的人, 和鬼有没有区别。 “不过...”赵鸢的气势弱了下来, “我还有许多想要做的事, 你们能不能让我活着偿还?” 鬼影闻言轻声一笑,“赵大人, 是我。” 赵鸢几乎是从床上?跳起来的, 她赤脚跑到窗前,不假思索地打开窗。 李凭云穿着一身白袍, 肩膀倚在她窗前的合欢树下,他的璞头被他拎在手上?,转着圈把玩。 还真是见鬼了! 赵家处在东市,是一品大员的府邸,家中?守卫森严,他如何进来的? 赵鸢只顾着思考这个问题,忘了自己亵衣外只有一件透明的蚕丝罩衣。她的黑发披在腰间,极黑,像她眼珠子那?样黑。 当初李凭云给了她治白发的偏方,她几乎每日都用?,现在一头乌发又黑又亮,李凭云少年时学?观相,乡间有个说法,发越黑,命越坚韧。 赵鸢是山珍海味养大的官家小姐,身上?的肌肤欺霜胜雪,她刚沐浴过,风把她身上?淡淡的蔷微香气送到李凭云的鼻间。 他还是更?习惯赵鸢身上?的墨味,这味道?,十个贵族小姐中?九个在用?,庸俗,不衬她。 合欢花的绒毛飘落在李凭云的肩头,赵鸢伸手去?拂,李凭云却拦住她的手。他将她的手举在一旁,眉目含着罕见的温柔,赵鸢心说,就?算是尼姑看到他此时的风流相,也该动春心了。 所?以,孔圣人,老夫子,孟夫子,庄子...诸子先贤,还有阿耶、阿娘、阿兄、陛下,来自西方的佛菩萨,东方的老君王母,我对他动心,是可以宽恕的吧。 他们只是隔窗注视彼此,心底就?生出正在庇护的祥和感。 风刮进赵鸢的衣服里,她猛然想起自己穿着太不得体,“李大人,容我去?换身衣服...” 李凭云松开她的手。 赵鸢飞奔回?去?,在衣柜里翻倒半天,红的...太艳,粉的...太嫩,蓝的...夜里看不清颜色,黄的...就?这件了。 这件鹅黄的交领穿起来复杂,赵鸢躲在屏风后换衣服,时不时露出脑袋去?看李凭云还在不在。 李凭云想到自己今夜所?为,是真的可笑。大半夜东躲西藏,翻墙而来,只为了等她换一件称心的衣服,在此之前,他不知原来自己对姑娘家能有这般的耐心。 赵鸢穿着那?身鹅黄色春衫走向窗前,李凭云未见她这样穿过,眼神不由更?加深邃。 赵鸢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她觉得很奇怪,李凭云喝醉酒,要么一睡不醒,要么脸比平时更?臭,今夜,他虽未笑,可眉梢眼角都含着笑意。 是喝了假酒么? “李...” “赵大人,想亲我么?” 对方的一本正经让赵鸢怀疑自己幻听。 “李大人,你说什么?” “我允许你亲我。” 赵鸢手扶在窗棂上?,嗤笑:“李大人,你太自大了。” 李凭云认字读书都很晚,在他开始习儒学?之前,早已有了稳固的处事观,他从不谦逊,别人寒窗苦读,几十年未必能中?一回?乡贡,他替周禄考试,中?了一会?乡贡,自己考试,又中?了一回?,他可以轻松读懂每个人的心,像他这样的人,凭什么要谦逊? 赵鸢也认为,李凭云这样的人若还要谦逊,就?不公了。 “赵大人,你太磨叽了。”李凭云换了个姿势,赵鸢还想理论?,他伸手拽住她衣襟前的带子,将她拽向自己,拖住她的后脑勺吻住她。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3节 他吻了她的唇片刻,又含住了她的耳珠,轻轻撕咬,轻轻舔舐。赵鸢一个激灵,“别亲那?里。” 李凭云松开看了她半晌,又捧住她的脸吻上?她的唇。 情到深处,赵鸢脱口而出:“李大人,你会?娶我么?”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问题一出口,赵鸢自己也是一惊。 李凭云吮了一口她的唇瓣,轻言道?:“不会?。” 赵鸢虽是冲动问出口的,但?得到这个答案,怒气占了上?风,她扭头就?要走,李凭云及时伸手握住她的胳膊,“别走啊。” “我若对你不狠心一些,真当我能任你欺负了。” 李凭云的手慢慢滑落至她的手上?,他的拇指在赵鸢手背上?摩挲着,“我不干涉你往后你寻觅良婿,只是你若厌倦了为人妻的日子,想学?男人三妻四妾,除了你明媒正嫁的夫婿,谁也不得在我之上?。” 这混账话,赵鸢听着不禁笑了。 “李大人,你以为你是谁?” “以为我是你的心上?人。” 赵鸢意识到,就?算李凭云,也有醉到糊涂的时候。她收敛笑意,严肃问道?:“李大人,你可曾婚配?” “不曾。” 李凭云想,赵鸢是不大熟悉贱民这一条制度的。 不可夸阶级通婚,不可私自成婚,不可读书,贱民生的孩子仍是贱民,世?世?代?代?就?这样循环往复着。 赵鸢又质问:“那?可曾与人许过终身?” 李凭云目光一暗,“有过。” “为何她不在你身边?” “她死了。” 赵鸢虽然单纯,却也知道?没人能比得上?死人。 “...为何而死?” 握住赵鸢的那?只手渐渐收紧,“她是邻巷的暗娼,一次就?挣几枚铜钱,全拿去?养书生了。后来那?书生考上?乡贡,在街上?见了她,视而不见。又过了一年,那?书生上?长安赶考,遭受了不公,跳江自尽,她便跳了城墙,随他去?了。” 听到这个故事里并没有李凭云的身影,赵鸢小步向前,靠近李凭云几分,“那?...当时的你呢?” 李凭云想起来,好似回?忆起了一个笑话,放声大笑。 赵鸢唯恐他狂放的笑声引来家丁,伸出手捂住他的嘴,“小声点。” “当时的我,因被她抛弃,伤心不已。” 赵鸢摆出并不相信的表情,“怎么可能,你怎么会?伤心。” “赵大人,当年我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郎,还没有高程年纪大,如何控制自己不伤心呢?” 李凭云清楚所?有人的秘密,而他的过去?却是个谜。赵鸢决定要扒出他的过去?:“她为何抛弃你?” “我伤了她。” 赵鸢博览群书,不由得想歪,“你...有特殊癖好么?” 见她瞳孔闪过一丝惊慌,李凭云声线压低,“是啊,我有特殊癖好,喜欢折磨人。” “李大人是挺会?折磨人的,这我倒是看出来了...” 李凭云忍不住把她跟那?个傻姑娘比较。比过方知,赵鸢是真的很聪明。她总是以看似愚钝怯懦的方式,让人掉以轻心,然后在暗中?夺回?主导权。 “赵大人,我要走了。” “李大人,礼部膳堂是有名的油水厚,吃久了难免想换个口味,我见官员们的家人常会?自己做午膳,你喜欢吃什么?明日我下厨,给你送过去?。” 赵鸢说话的顷刻之间,李凭云的笑意、醉意全都没了。 他又恢复平时冷漠疏远的样子,甚至带有一丝压迫感,“赵大人,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和其它女人一样洗手做羹汤。” 赵鸢道?:“李大人,你是帮了我许多,可你我之间是公平的,你为了什么,那?是你的事,我要做什么,是我的事。你若真想插手我的人生,明日中?午,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李凭云觉得,自己和赵鸢之间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是他连哄带骗把她拉进去?的,现在到了要出来的时候,她却将各个出口都堵死了。 或许如她所?说,明日给他们一个机会?? 不行。 尚书台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给他送饭,前脚走,后脚便是满城风雨。 他能想到日后人们会?如何指点她。 与贱民同?流者,贱。 他给了自己一个机会?,便是给了别人中?伤她的机会?。 李凭云道?:“赵大人,我的名节贵重,请你珍视。” 赵鸢澈如冷泉的眼睛固执地盯着李凭云:“李大人,亏我聪明,才听出了你的拒绝。可我赵鸢这人吧,只要我想做到的事,一定能做到,我想,我喜欢的人,也一定会?喜欢我。既然你不肯给我答案,那?我便自己试错了。” 李凭云刚张口要让她死心,赵鸢垫脚吻上?了他,她的舌尖轻轻划过他的,先吮了一下作为试探,而后又吮了一次。 李凭云浑身热血涌上?大脑,他失去?了理智的能力。 他亲过她几次,或是出于?嫉妒,或是出于?戏谑,每一次都有着明确的目的。 李凭云,你知道?么?无需计算,无需防备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那?种感觉,是一把火里滚过的刀,自脊梁骨劈下,劈开你的自以为是,再用?最?浓烈的酒灌进你的身体,疼得酣畅淋漓。 李凭云,无所?不知的你,知道?么,被爱的感觉,是刺骨的疼。 赵鸢放开他,极力克制着颤抖:“李大人,明日午时,不见不散。” 她兀的关上?窗户,屋里没有蜡烛,照不出她的身影,李凭云只能盯着窗棂上?的菱花花结。 他的心里全是赵鸢这个名字,挥之不去?。李凭云想,自己只是醉了才会?这样。反正此时他是喝醉了,一个喝醉的人,应该有犯错的权利。 他抬手摘下一朵合欢,插在棂条的缝隙里,嘴唇翕合,无声道?:“赵大人,不见不散。” 李凭云是翻墙来的,也只能翻墙走。不过,他忘了自己是从那?面墙翻进来的,刚出了赵鸢的院子,他就?犯愁了。 赵府是个历经沧桑的老宅,布局复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摸索找到赵鸢闺房的。 太晕了,脑子里有一团雾,他想不出来。李凭云在池塘边蹲下,捞了一捧凉水拍在脸上?,池中?小金鱼惊得四散,他想起来了,自己是从西边来的。 他仰头看星辰,找到西边,走了几十米远,看到一抹灯光,李凭云意识到那?里有人,便转向躲避。 有人提灯而来:“李郎中?,我是赵府的管事忠叔,老爷吩咐我,从正门送您离去?。” 李凭云作揖:“多谢。” 忠叔将他送到赵府大门,站在牌匾前,向外张望了一圈,“李郎中?没有随行车马么?” “没有。” 忠叔腹诽,好歹是个读书人,脸也不要,命也不要,不怕被人当贼射杀么?真是个狂徒! “我叫府中?车马送你吧。” “不必了,尚书省官舍离这里只有一炷香的脚程,我步行即可。” 忠叔道?:“那?我也不强人所?难了。我家老爷有句话让我转达给你,他说,不论?是做人做事还是做学?问,首要的是,勿忘来处。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说,李郎中?是聪明人,一定能听懂他话中?的含义。” 李凭云朝忠叔轻轻作揖:“学?生谨记太傅教诲,告辞。” 李凭云才迈开一步,便听到关门的声音。 他回?头望过去?,那?是象征着读书人正道?的府邸,此时它大门紧闭,守卫森严,将自己拒之门外。 李凭云笑了笑,转身离去?,对这一切,他并不以为意。 第85章 弑子之母1 下弦月, 本?月将尽,新的月历一旦开始,尚书省率全国各地衙门将开始新一轮科举贡士选拔。 长安南郊有一处别苑, 主人姓隋, 听说是一名老进士,家中养了?三千门生, 这?间宅子, 年年都会走出几个贡士,不?但在进士科拿去名次, 连最难考的秀才科也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实际上,这宅子主人不是别人, 正是尚书省的长官, 陈国公。 抛开女皇长兄这?个身份,陈国公今年六十?有三,是三朝元老。他的宦海跌宕起伏, 二?十?岁中进士,因选错了队伍十年不受重用,三十?岁那年, 先帝在猎场狩猎时落马,他一个文臣率先冲上去保护先帝, 被马蹄踏折了?腰, 一朝进入中书省, 成为肱骨之臣,当年陈国公带着一众中书舍人, 革新搞得风生水起?, 遭了?旁人眼红,被抓住把柄后, 又是五年牢狱。 直到如今的女皇,曾经的惠妃得到先帝宠爱后,他才被放出来。 如今朝廷除了?陈国公,没人敢称位高?权重?。 正式这?位三朝元老,当今第一权臣,此时正跪在院中的石板路上,夜里凉风渗入他的腰椎,他痛苦不?已。 “你我父子如今真是不?行了?,竟让一个小女娃指着鼻子骂,这?真是我陈家立族以来的奇耻大辱。” 说话的人正襟危坐在门框处,身如百年松。 陈国公道:“父亲,赵家那小贱蹄子,兴许真的是命大,那么大的天灾,让她平安无事地避过了?,不?是神仙帮她,还能是谁?” “你已过知天命的岁数,还信命理这?一说?你没能管好手下的人,让他们逮着你老爹欺负,尚书令当成你这?狗德行,也没谁了?。” “我手下的人...请父亲明示。” “距汾县衙门的人说,帮赵鸢救灾,出谋划策的,是信任的礼部郎中,你手下的人私自离京,难道你就?没疑问么?” “果然是有人相助!我就?说凭赵鸢自己?,怎么敢在朝会上反驳我。” “那个李凭云,是何人?” “此人是四年前的进士科状元,因破了?陇右世族科举舞弊案,被提拔入京主持今年科举。礼部正有空缺,想必陛下是怕赵邈的人垄断礼部,才把他安插进了?礼部做郎中。” “区区蜉蝣,也敢妄图撼动你父亲,儿?啊,为父憋屈。” 陈国公知道父亲的来意?,此次女皇命李凭云去察汾县受灾一事,若他一不?小心查到陈家其它的事,为彰显自己?是明君,女皇难免大义灭亲。 “回父亲,此人虽是威胁,但他的威胁,远小于赵邈,如今礼部侍郎一位空悬,他相当于礼部实际的二?把手,有他在,儿?子在朝中方可和赵邈抗衡啊。” 陈老太爷拐杖剁地,斥道:“混账东西!我陈家世代?名儒,净教了?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虽陈老太爷已是个老叟,可被他扒光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用淬火铁鞭毒打的阴影始终蒙在陈国公心头?。 “回父亲,我派人查过李凭云,这?人背景干净,空闲时除了?在鬼市教那些贱民读书认字,哪都不?去,想除去他,恐怕暂时找不?到把柄。”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4节 陈老太爷举起?拐杖,用拐杖尾端戳向陈国公脑门,“你还是不?灵光啊。我来之前,找过柳霖那阉人,听他说,吏部有个叫周禄的小主事,和李凭云是同乡。” 陈国公颤巍巍道:“父亲,我这?就?叫人找周禄过来。” 这?是个寻常的宁静夏夜,但所有人的命运,都因这?个夜晚而改变。 第二?是阴雨天,适合休息,赵鸢没听到叫早的更声,一觉睡醒来,窗外下着软绵绵的小雨,合欢树的绒花落满窗前。 她自言自语道:“不?用当值可真好。” 她又直挺挺躺了?下去,打算伴着雨声睡一个回笼觉。 闭上眼睛,她开始回味昨夜的美梦。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月色,合欢花,李凭云。 昨夜不?是梦! 赵鸢诈尸一般从床上弹起?来,她想到昨夜信心满满告诉李凭云要做饭送给他,趿上鞋就?往伙房方向跑去。伙房炊烟袅袅,饭香扑鼻,已到了?要用膳的时间,此时再从头?开始学下厨,李凭云显然要饿死?了?。 赵鸢拿来食盒,将饭菜装得满满当当,唤来车夫前往尚书省。 尚书省是天下第一衙门,六部二?十?四司坐落在皇城以西的永乐门外,这?里向来威严肃静,今日门口却围满了?书生。 守门士兵拿着兵器哄人,尚书省乱作一团。 车夫道:“小姐,这?是出什么事了??” 赵鸢在尚书省也待过一段时间了?,她清楚,这?等热闹,只有一个可能:有贪官落马。 “应当是御史台来捉人了?。” 车夫不?寒而栗:“这?尚书省的官员可真难做。” 赵鸢道:“各行各业都一样,身正不?怕影子斜,没什么难做的。” 门口乱成一锅粥,她暂时进不?去大门,只好先在马车里等待。赵鸢刚把食盒放在身侧,一声巨响传来,车夫惊叫一声,然后传来士兵呵斥。 她撩开车帘,向外看去。 一块板砖落落在地上,一个书生被士兵制服,想来,是那奋青书生拿板砖砸贪官了?。 “李凭云,枉我以你为友,你竟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天道何公啊!” 赵鸢听到“李凭云”三字,跳下马车,跑到人群里。 两个官差押着李凭云,李凭云没带官帽,他的发髻颇有些凌乱,周围的书生们不?停谩骂,他始终冷漠地目视前方,任何人都进不?了?他的眼睛,任何话都进不?了?他的耳中。 而今日被派来拿人的御史台官员,恰是高?程。 高?程铁青着脸对那些书生说:“李郎中尚未定罪,他仍是朝官,你们若再敢对朝官不?敬,依律处置。” “多少人熬到鹤发,熬到了?油尽灯枯,取不?得半分功名,李凭云一个贱民,却能进士登科,哈哈哈哈哈,上天要亡我大邺士人!” “贱民”的字眼刺痛赵鸢的心。 她无法计较后果,推开前面挡着的人,要去同那些谩骂李凭云的人争论,肩膀却被人扣住,赵鸢回头?,六子一身书生打扮,混在人群里,低声说:“今早洛川县令向御史台弹劾,状告李大人瞒天过海,以贱民身份参加科举,这?回八成是有人要整李大人,弹劾前脚到,后脚就?有人在城里贴了?告示,问罪李大人。这?些书生真是些白?眼狼,平日他们没少受李大人恩惠,这?个时候,却好似跟李大人有着深仇大恨,仿佛他们没考上进士,都是李大人害的。” 赵鸢自己?经历过这?些书生的愤怒,知道这?些人愤怒的根源。 他们是最金贵的男儿?,有盖世才华,却求官无门,而贱民和女人却能踏上仕途,换成是谁,心里都会不?公。 不?公存在于方方面面:出身、相貌,智识,但这?些不?足以造成人与人之间的天壤之别?。 真正的不?公是什么? 是当旁观者像被开水烫了?的泥鳅一样大失方寸,当局者的宠辱不?惊。 赵鸢很想上前帮李凭云谩骂回去。她想问问那些读书人,贱民如何?礼崩乐坏之际,孔夫子能说出有教无类的话,而大邺这?样繁荣昌盛的年代?,读书人眼里却容不?下一个贱民。 六子说:“此事这?么快就?传遍长安,有九成是有人故意?为之,我让道上的兄弟去查一查。” 赵鸢道:“不?用查了?,是周禄。朝中年轻的官员,只有我和他知道李大人的出身。” “这?个王八犊子,我卸了?他的胳膊。”六子拳头?作响。 赵鸢摇头?:“周禄亦有把柄在李大人手上,他绝不?敢弹劾李大人,想必这?一次他背后还有其他人。” 六子问:“那现在该怎么办?” 赵鸢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到了?山穷水尽处,李凭云都会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现在他走到了?山穷水尽,谁能给他一条路? 赵鸢道:“我去求我爹。” “你爹...会帮李大人么?” 赵鸢预想不?到未来,她的懦弱在此刻尽显无疑。 可是当她看到人群里那个泰然自若的身影时,心底也会生出一股力量,催逼她挺起?脊梁骨,为他全力以赴。 回府的一路,赵鸢都在琢磨说辞。 这?些年来,赵太傅专注培养国子监授课的博士,他既不?收学生,也不?问朝政,嫡亲弟子出了?事,也不?多过问。要说动他去帮李凭云,赵鸢只觉得难如登天。 到了?家门口,她仍未打好腹稿,忧心让她没能注意?到府前停泊的陌生的轿子。 入了?门,忠叔打着战栗,“小姐,宫里来了?人,带了?圣谕,召你入宫。” 女皇要见她?赵鸢灵敏地感觉到,一定是为了?李凭云的事。 她换了?身正式的着装,赵府门前那辆低调的轿子,正是女皇派来接她入宫的。 轿子从谨门入宫,那里是宫人通行的偏门,赵鸢也猜到了?,此举是为了?掩人耳目。 她意?识到,此次李凭云出事,远比表面上看起?来的复杂。 轿子穿过太液池,来到女皇起?居的北斋堂。 一个严肃的中年宫女走来:“赵小娘子,陛下正在沐浴,请你随奴婢来,奴婢伺候你更衣。” 赵鸢行礼后,也不?敢多问,任由?宫女将她折腾一通,最后送入居鹤宫。 居鹤宫是女皇专用的汤池,屋中处处可见白?鹤雕饰,有些是瓷的,有些是玉的。 女皇半靠在浴池边,两个年轻宫女跪在身后,一名给她捏背,另一名用香露在她背上涂抹。 赵鸢不?敢直视圣体,她跪在女皇背后,小心谨慎地呼吸着。 “惠荣,你去伺候赵家小娘子。”女皇懒洋洋地吩咐道。 原本?伺候女皇的一名婢女起?身,盈盈来到赵鸢面前,“赵小娘子,奴婢侍奉您入浴。” 赵鸢立马磕头?:“陛下,下官不?敢!” 几个女婢咯咯笑了?起?来,女皇也笑了?,“你们这?群小蹄子,平日只有朕在的时候,可不?敢这?样放肆。看来,你们都很喜欢赵小娘子呢。” 惠荣和另一名宫女推着赵鸢进了?汤池,汤水温度适宜,池底机关冒着带药香的水泡,倘若面前换个人,赵鸢肯定得惊叹此水只应天上有。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面圣,竟是在浴池里...这?些年未曾听过女皇有男宠的传闻,难道,女皇近的是...女色? “赵小娘子,你是自周文王以来,第一个在朝做官的姑娘,怎么,你也和那些庸俗之辈一样,怕朕么?” “下官不?敢。” “那为何不?敢抬头?看朕?” 赵鸢想,若她的帝王是个男人,此时她都不?至于如此窘迫。 可她的帝王是个女人。她和千秋万代?中所有的帝王都不?一样,因为她的与众不?同,才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赵鸢缓缓抬起?头?,在她目光上移的过程中,无意?看到了?清澈的池面下,女皇的身体。 她的肚子上有一道很长的疤,那条疤是一条巨大的裂缝,几乎是盘旋在她金贵的身体上。 赵鸢没能藏住眼底的惊慌。 女皇柔声问她:“朕的疤吓到了?你么?” 第86章 弑子之母2 “这是我生?第一个孩子时, 留下的疤。当初朕和文妃二人同月怀上龙胎,谁先生?出孩子,便是皇长子。文妃宫里的产婆已经待命了, 朕肚子里?却没有半点动静。后来?, 在她临盆当夜,朕的亲哥哥命人拿刀划开了朕的肚子, 那年, 朕还不到十五,也?不知自己是究竟怎么活了下来?, 命保住了,这疤却怎么都消不掉, 莫说你这没出阁的小娘子, 有时朕自己低头看到这疤,也?会被吓到。” 赵鸢还不知道生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等她知道的时候, 就再也?不想了解这回事了。 她听到女皇的回忆,眼睛不觉有些湿润。 她靠着父亲和女皇的庇护,走到今日, 已觉得步履维艰,而眼前的人, 又经历了多少才走上了九五之?尊的高处呢? “陛下, 下官不是怕, 下官只是...心疼。” 她说完,又立马低下头, 不敢直视圣颜。 赵鸢本长着一张不知人间?疾苦的天真面容, 入仕以来?的种种,让她的眉宇变得更悲悯犹豫, 目光却更沉着稳重?。这是一张难得的善面,女皇身边的女官们对她有着天然的好?感。 跟随女皇多年的齐老嬷嬷说:“赵家小娘子真是个珍珠似的人儿。” 赵鸢被夸得脸红,女皇轻轻笑了笑,而后命那几个年轻宫女下去,只留下齐老嬷嬷和惠荣两个。 “礼部李凭云郎中的事,也?不知你听说了没。” 赵鸢在女皇面前不敢欺瞒,她颔首道:“李郎中是下官入仕以后的第一位长官,对他的事,自然会比别?人更关心一些。” “赵小娘子,今日朕唤你在此相会,是因为厌烦了假话,想跟你说说真话。李凭云原本就是朕安排在太和县对付晋王的人,四年前殿试,朕一看到他,就知道从今以后,大邺再也?选不出这样的状元郎,所以,哪怕知道他是个贱民,也?破格重?用?他。他没有让朕失望,可如今,朕却让他失望了。” 赵鸢沉默。 “朕的老父亲和哥哥啊,他们总认为朕的皇位是靠他们才得来?的,他们见不得朕擅自用?人,此番,是想借李凭云来?提醒朕。呵...”女皇一声讽笑,“赵小娘子,你是不是也?替李凭云感到不公呢?” 女皇话中满满试探,赵鸢深处热汤,却如履薄冰。 “回陛下,下官...下官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对李凭云有意,对么?” 赵鸢咬住嘴唇,脸颊通红。 “你若对他无意,朕便不叫你来?了。还有一事,你应当不知,当初李凭云向朕坦白了他是贱民,不但朕知道,你父亲也?知道。当时朕和你父亲商量过,如此贤才,为他特赦一回,也?不为过,你父亲的秉性你也?知道,自然是言辞数落了朕一番。可奇的是,李凭云自己也?不愿,你同他的关系,也?算不一般了,你可知他为何这么做?”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5节 赵鸢心中虽然震惊,却有着确信的答案。 因为那是他的身份,是他的根源,是他的自我。 他不以此自卑,便没人有权力低看他。 李凭云此人,似云似水,随意淡泊,这些只是他的壳,他内心是刀锋,是狂流,无人能撼动,无人能阻挡。 “陛下,下官对李郎中是一厢情愿,对他的了解,也?仅限于他想让我看到的。” “是么?”女皇挑眉,“赵鸢,倘若朕告诉你,眼下能救李凭云的只有你,你会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么?” 赵鸢不假思索:“下官愿意。” “要?洗清李凭云假冒良民的罪名,其?实和容易,只要?证明他是良民就行。子女的身份是随父母的,拒朕所知,李凭云的母亲尚在人世,朕已为李凭云做好?了身份,只要?他母亲愿意出来?作证,证明李凭云是良民所出,弹劾不攻自破,往后也?不会再有人拿出身这事威胁他了。他祖上都是良民,对你也?有好?处。” 赵鸢试探道:“陛下,下官愿意为陛下和李郎中做任何事...下官可以见一面他么?” 赵鸢的请求在情理之?中,女皇道:“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狱中,徐少卿素难说话,但既然你是替朕做事,朕也?会替你排除万难。” 赵鸢带着女皇暗谕从宫中离开,夜凉雨疾,赵府一片漆黑。赵鸢来?到父亲书房前,里?面亮着灯,赵鸢对着父亲的剪影道:“阿耶,我方才从宫中回来?,明日要?离开长安,前往洛川一些时日。” 赵太傅的声音在良久后才传来?:“是为李凭云一事?” “是,也?不是。” “何为是也?不是?” 她握紧手中圣谕,沉肩仰头:“您知道的,当初我从太和县寄信回家,乞求退婚是因为他,所以此行既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赵鸢,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赵太傅的声音甚至称不上威严,仿佛她天经地义就该知道自己不能与一个贱民为伍。 “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心上人。我有难时,他是第一个帮我的,他有难,我也?该第一个帮他。我前来?,只是与您辞别?,并?非征询您的同意。” 年轻人总是意气当头,为了情义,不顾一切。 谁年轻时又不是这样呢?赵太傅想到曾出生?入死的那些好?友,他们的躯体被挫骨扬灰,他们的姓名被史书抹去。 争了一辈子天理,最终只争来?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你执意要?去,没人能拦你。此番是你自己要?去的,明日出了赵家门,便不再是赵家人。” “我总算知道当年赵谨辞为什么要?从凤凰台跳下去了,父亲,当年你也?对他说过同样的话吧。” 赵鸢没有等到父亲的回答,她长叹了口气,走到门前,隔门道:“方才你所说的,我就当是气话。我只是奉圣谕行事,又不是要?私奔,母亲那边,有劳替我多说几句好?话。” 她作了一揖,回屋收拾行李。 人生?第一次为爱奔波,这件事的意义已远超它背后的苦楚心酸了。想到要?去见李凭云的母亲,赵鸢特意带了一套看上去知书达理的衣裙。 第二日一早,女皇派来?的人带她前往大理寺。 她既不是李凭云朋友,又不是李凭云亲眷,此次会面是违反律令的,因此徐少卿特地为她备了大理寺狱卒的服饰。她换上狱卒制服,由狱吏带往关着李凭云的牢房。 狱吏知道赵鸢是上面派下来?的人,弯腰行礼后,便离去了。 大理寺的执行力极强,李凭云昨日才被关进来?,现在已经受过了两轮审讯。 此人对自己冒充良民参加科举的罪行供认不讳,甚至用?不上给?他用?刑,因此此时的李凭云,还是好?整以暇的。 赵鸢站在牢房外面,里?面的人盘腿坐在地上,手指沾水在地上画画,她不禁啧啧称奇:刀架脖子上了,还有这闲情。 对方并?未抬头,却知道是她来?了。 “赵大人是否觉得我身穿囚服,别?有一番风情?” 赵鸢声音僵硬:“李大人,需要?我拿镜子给?你照照自己现在的样子么?” 赵鸢无法说出穿囚服的李凭云和穿官服的李凭云有何不同,哪怕穿女人的衣服,他仍是他。 “既然不是因为我别?有风情,何故看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 赵鸢仰起头,让不听话的眼珠子滚回原位。 她弯腰对李凭云做了一记长长的揖,十分隆重?,“李大人,我在长安用?过午膳,就要?前往洛川拜会令母了,可有话要?我带给?她?” 李凭云面色忽然阴戾:“不准去。” 赵鸢道:“这是圣谕。” “赵大人,你没想过圣谕为何会送达给?你么?是因你惹人怜爱,还是因你办事有力?” 赵鸢听出他话中浓浓的讽刺意味。她也?是娇养长大的姑娘,父亲对她固然严厉,也?鲜少说过重?话,李凭云这混蛋,敢这样讽刺她,以为她脾气真的很?好?么? “我知道,陛下让我去洛川,是因为我傻,我笨,我蠢。” 面对如此有自知之?明的赵鸢,李凭云语气缓和,“知道你还去?” 李凭云自始至终盘腿坐在地上,赵鸢低头俯视着他,这个角度看他,似乎又有所不同。 人可以有很?多面具,但灵魂只有一个。穿过那些傲慢的面具,她触摸到的灵魂温柔而包容。 起初她被那个傲慢的面具吸引,等她清醒时,已坠入他灵魂的陷阱中,永无重?见光明的可能。 她知道李凭云不愿接受任何人的干涉,在此事上,他们有根深蒂固的矛盾。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通过窄窗的阳光洒在李凭云的睫毛上,他垂下眼,“就算你为我舍身忘死,我也?不会感激你。” 赵鸢弯下腰,脸贴近囚室围栏,眼里?的碎光一闪一闪,她仔细端详着李凭云,“李大人,我不贪你任何东西,只求自己的爱慕有始有终。” 她起身离去,“李大人,回见。” 在她离去之?际,身后掷地有声:“赵鸢 ,我从不耻为贱民,” 她站在长廊尽头,光在她的身后,她扬声道:“李大人,世道待你不公,你若不委屈,我便替你委屈。” 这一刻,李凭云如同被人捏碎了脊梁骨。他的傲慢,他的冷漠,全?都碎掉了,只剩下孤独的内心,在湿冷的囚牢里?无法逃脱,寒颤不止。 他并?不是个容易动容的人,此刻脚下像被一条无形的锁链牵引着,他踉跄地站起来?,震怒大喊:“赵鸢,你这是自找死路。我命中有数,不必你来?干涉。” 赵鸢手背在身后,继续往前走,“就算是死路,我也?会想办法把它走活了。” “你回来?!” 赵鸢从没听过李凭云的话,这次依然。她走出牢狱,松了口气,呢喃道:“赵鸢,干得漂亮。” “姑娘家还是长得漂亮更重?要?。” 赵鸢被这冷不防的一声搭话吓破了胆,定?睛一看,六子一身狱卒打扮,神?不知鬼不觉地与她并?肩。 “六子,你来?干什么?” “那赵大人,你又来?干什么?” 不必说,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相同的,都是为了救里?面那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赵鸢问:“我方才与李大人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听到了,他说你去送死,你不听劝,偏要?送死。” 赵鸢数落道:“我一番慷慨感言,你竟只听到这层意思,看来?人还是要?多读书。” 六子道:“我文盲都懂的道理,你一个读书人却不懂,我看你这书也?都白读了。真为你好?的人,怎么舍得让你跋山涉水,舍身犯险呢?从前李大人说你蠢,我还替你争辩呢,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 赵鸢咬牙切齿:“他敢背后说我蠢...” “他当你的面没说过么?” “是谈论这个的时候么?!” 两人从后门离开大理寺,六子刷刷脱下狱卒衣服,赵鸢看呆了眼,狱卒服饰底下,是一套女装,六子将帽子扔进大理寺院,长发披下,俨然一个娇俏的小美女,就连神?态也?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六子用?姑娘的声调说:“你们陛下让你去李大人老家,不安好?心。若陈家人在那儿设套,你不是自投罗网么?” 赵鸢道:“那你说,我去是送死,那我不去呢?” 六子哑口无声。 确实,她不去呢? 不去就是抗旨不遵,再也?得不到女皇信任。对一个志在仕途的人来?说,没有君王的信任,才是真正的死亡。 赵鸢道:“既然我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心无旁骛地走好?眼前的路。” “你其?实心里?有数,方才为何还跟李大人吵起来??” 赵鸢狡黠一笑:“你可曾见过他那般失态的样子?” 六子回想见李凭云的第一面,那时他身负重?伤,依然是一副老子命大的狗德行,和他相识四年了,的确没见过他失态。 “好?啊你个赵大人,现在真是贼精贼精的,李大人你都敢算计了。” “贼精...贼...”赵鸢顿悟一般道,“你在洛川可有兄弟?” “倒是有,只是洛川临海,海贼多,我们是内陆贼,两者互不往来?,能帮忙的兄弟不多。” “陛下拨了一支暗卫随我前行,只要?找几个人在周府跟前盯梢即可。” “我们盗盟把负责盯梢的人,叫守关人,这不是一般人能干的,赵大人,你可不能让我的兄弟白忙活啊。” 赵鸢心里?算盘珠子噼里?啪啦飞快作响,“我的俸禄还在还上一回赈灾银呢,首饰也?快变卖光了,你不要?狮子大张开。” “俗了俗了,你把我想俗了。”六子说,“赵大人,我喊你一声大人,因我相信你前途无量,顶天立地,所以这回,我想替我兄弟们求个免死金牌,往后你飞黄腾达,在朝中担任要?职,别?为难我们兄弟。” “一码事归一码事...” “李凭云要?是出了事,我就回去当我的盟主,我可没有任何损失,所以,也?不是很?在意他的死活。” 赵鸢明知六子这是用?来?激她的玩笑话,可就连说笑,她都不愿说出自己不在意李凭云这般字眼。 因为她...真很?在意李凭云。 “我答应。” 六子大笑离去:“李凭云没看错人,他这辈子值了。” 他一身女装,笑声却粗鲁豪放,这反差看得赵鸢瞠目结舌,直到六子快走远了,她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撒腿追上去:“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又拿我打赌了?你站住!给?我解释清楚!” 第87章 弑子之母3 赵鸢此次前往洛川, 打着跑镖的名义,胡十三郎和六子伴在左右,这还不算气派, 最气派的是身后跟着的皇帝亲卫。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6节 胡十三郎和六子走在前方开路, 想到当?了一辈子贼,竟给官差领起了路, 胡十三郎感慨道:“这是什么世道啊。” 六子冲他挑眉:“敢不敢溜溜他们?” “罢了, 别惹是生非。” 胡十三郎话音未落,六子驾马飞奔而出。随行的亲卫军只负责跟随, 见前方领路的飞奔,以为?碰到了追兵, 便也?奔的奔, 跑的跑。 马车里的赵鸢晃得头晕眼?花,她大喊:“镇静!镇静!” 队伍突然一个急停,赵鸢在被甩出马车之?际, 双手死死抓住马车门框,她定睛向前看去,六子坐在树枝上, 冲女皇亲卫们勾唇一笑:“哎哟,一不小心看花了眼?, 跑得快了些, 诸位多多包涵啊。” 赵鸢以为?是女皇拨给她的亲卫太草包, 却还不了解眼?前戏看更多完结文加qqun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弄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六子从书上飞跃而下,精准地跳上马背。 “赵大人, 咱们得加快行程了, 你坐稳了!” 李凭云的家乡沿海,若是日出而行, 日落扎营,需走大半月,六子领的是最近的一条道,翻山越岭,用了十天便赶到了洛川。 赵鸢曾寻过?此地的县志,二百年前,这里是一片未开化的孤域,一位来自关?内洛川县的人文人发?现了这个地方,便再此扎营教书,教化当?地渔民,有了教化,有了制度,有了豪屋,也?有了阶级。 后来当?地人为?纪念那位替他们开化的先生?,便以他的家乡洛川命名此地。 他们抵达时已是深夜。曹操见海,写下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千古名句,赵鸢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海,却不幸是一个没?有明月的黑夜。 她人生?的第一片海,如巨兽之?口,吞没?天地,如笔下化不开的浓墨,也?如李凭云冷漠的双眼?。 洛川的特色是海上客栈,赵鸢一行人包了一艘船住下。女皇亲卫是一群不能怠慢的人,赵鸢安排他们第二日休整作息,自己?却一大早便下了船。 赵鸢穿上男装,维持书生?身份,六子贴上胡子,扮作一个老叟,胡十三郎换上女装,扮作婢女,三人前往周府。 先前六子已派人打听过?了周父情况,这些年周父疾病缠身,一直深居简出,生?意?由周禄堂兄操持,家中事务则由周夫人把持。 这位周夫人,也?就是李凭云的母亲。 赵鸢听惯了护犊情深的故事,无法理?解一位抛弃年幼儿子的母亲,正因如此,她更想亲自会会这位周夫人。 不过?,无论如何他都?是生?李凭云的人,赵鸢不敢欠缺礼数,她双手捧着一个黑檀木盒,里面装着三支上百岁的人参,这便是她的见面礼。 甚至,她已想好?了套近乎的说辞。 三人从早晨等?到中午,去通传的家丁一去不返。登门拜访,遇到这种情况就是被下了逐客令。 胡十三郎热的满头是汗,“咱们还是明天带着陛下圣谕和亲卫一起过?来,看他们还敢不敢这样。” 六子教训:“这叫先礼后兵,你懂不懂。” 胡十三郎:“就你懂啊。” “吵吵吵吵了一路还吵,烦不烦啊。”赵鸢斥道。 胡十三郎道:“嫌烦咱就打道回府。” 赵鸢抿了抿唇,沉思半瞬过?后,拿定了主意?。她把人参交给六子,“你去求见周夫人,就说...是李凭云的未婚妻。” 那二人大眼?瞪小眼?,六子提醒:“赵大人,这事关?你的名节,可?不能随便乱说。” 赵鸢道:“自被裴侯退婚以后,我的名节还有用么。” 赵鸢被退婚后,同?等?出身长安世家青年们避之?不及,出身低太傅府一等?的又怕高攀不起。明明是最合适嫁人的年纪,赵鸢第一个放弃的,便是自己?的名节。 六子不肯动,赵鸢道:“还不去么?” 六子欲言又止,他再次上前求家丁通传,这次带来的终于是个好?消息,周夫人肯见他们了。 周家经商,家底富庶,又出了周禄这个进士,满门荣光,周府院中的刻碑、屋内墙壁上的字画,皆出自名家之?手。 仆侍带他们到会客的厅堂,厅堂中正中是一口天井,天井正中央放着一尊汉白玉缸,缸中两条锦鲤环绕,赵鸢看出了这口缸的寓意?正是鱼跃龙门。 科举除了命令禁止贱民参加,对其它各阶层人士也?是有着隐性的门槛,士农工商,商者是最末流,周禄以商人之?子的身份中进士,可?谓难如登天。 仆妇给三人送完茶,茶凉了,一个碧瞳美妇款款而来。 赵鸢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便是李凭云的母亲。她美得令人忘记呼吸,肤白如雪,红唇胜火,分明是天底下第一明艳的美人,却张了一双冷漠的眸子。 和李凭云那双黑沉的眸子不同?,她的一双碧眼?,如同?一双被万古寒冰封住的珍宝。 周夫人坐下来,仰头审视赵鸢:“你要见我?” 赵鸢一身清隽的书香气息,看一眼?就知道是好?人家的姑娘。 周夫人讽笑道:“不知小娘子家中大人官居几品?让我听听,我儿究竟攀上了哪家高枝。” 周夫人好?像在打探远房亲戚的近况,赵鸢不平道:“李凭云他是礼部郎中,官居五品,前途无量,不必高攀任何人。” “小娘子,你还未同?他成亲呢,怎能断言他是龙凤还是蛇鼠?” 赵鸢命胡十三郎和六子退下。 二人面面相觑,没?人先走,赵鸢怒道:“没?听到我的话么?” 他们第一次看到赵鸢这样,却能理?解她。周夫人那句“是龙凤还是蛇鼠”,侮辱的不但是赵鸢和李凭云,也?是他们。 胡十三郎扯了扯六子袖子,“咱们走吧,女人的事交给她们自己?。” 周夫人预料到了赵鸢找自己?是有所企图,她也?让自己?的仆人退下。 赵鸢仍对眼?前的女人抱有一丝希望,不想拿皇命来逼她,她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行为?致歉,而后说出自己?的请求。 周夫人听罢,笑得花枝乱撞。 她给自己?倒了茶,喝了口茶,不可?思议道:“你当?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女人么?当?年你们官府的这些人干什么去了?现在让我给他找个良民出身的爹,我如今的丈夫要如何想?” 赵鸢当?然知道让一个女人认别人做丈夫,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她提出这个请求,是默认了天下母亲都?会理?所当?然为?儿女付出。 “若不是李凭云身陷囹圄,事关?紧急,我也?不会提出这样无理?的请求。”赵鸢自知无理?,她抿了抿唇,道,“夫人,我实话跟您说,我不是李凭云的未婚妻,我与他同?朝为?官,李凭云的才能有目共睹,陛下对他青睐有加,他是本朝最年轻的郎中,前途无量,却为?出身所困,寸步难行...只要您一句话,上有陛下在,没?人敢细究,更不会有人敢给您的名节泼脏水。” 周夫人恶狠狠道:“这状元母亲啊,你们爱谁当?谁当?。” 赵鸢不解道:“您怎么能说这话,就算他不是状元出身,没?有进入仕途,也?是您的骨肉。” “我的骨肉...我的骨肉...何为?骨肉!”周夫人长长的指甲陷进茶几的裂纹里,“未曾掐死他,已是我对他最大的宽恕了。” 赵鸢脑海里全是那个淡泊高傲的身影,就连天上的月光都?偏爱他,为?什么会有人想要如此对待他,而且这个人是他的生?母。 赵鸢问:“既然想要掐死他,为?何当?初要生?他出来?” 她的诘问戳中周夫人痛处,她拍案而起,指甲崩裂,“你以为?我想生?他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拿铁链绑在船上,不生?这个孩子就被绑一辈子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抢到破船上么!你以为?我愿意?被人□□么!” 这个答案远超赵鸢的想象。她一腔热血为?李凭云挺身而出,却不慎生?挖开了另一个女人的内心。 可?是....李凭云又做错了什么呢? 周夫人来到赵鸢面前,裂开的指甲划过?赵鸢年轻的脸庞,“小娘子,我真羡慕你,想为?心上人挺身而出,就有一堆人护送你而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想活成你这样。可?那年我已经怀了那个孩子。” 周夫人的语气变成了温柔的耳语:“你知道我是如何有了他的么?要被一个可?怕的男人天天□□,没?日没?夜地□□,我不能逃,因为?那是海上,我若敢逃,他就会把我扔进水里喂鱼,俗话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肯定不知道鱼也?是会吃人的。李凭云不但是贱民的后人,更是反贼,是□□犯的后人,他天性就是个逆贼,世上本就不该有他这个人。” 赵鸢同?情她的遭遇,那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袭来。 明明是制度的错误,是官府的无能,承受后果的却是女人和孩子。 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赵鸢道:“我携了圣谕来,若夫人是依圣谕行事,无功无过?,若是您主动请命,李凭云平安以后,我会尽我所能在陛下面前为?您求一个诰命夫人的封赠。” “诰命夫人...一个诰命夫人的名字,值几两银子?这位小娘子,你朝四方看看,你看看这豪屋,你看看那些狗奴才,你看看我身上的绫罗绸缎,我缺荣华富贵么?区区一个诰命夫人,就想买断我一辈子受的苦,你们休想!” 赵鸢见周夫人情绪起伏剧烈,怕自己?再刺激到她,于是告辞离开。 转身那瞬,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事:这个女人不单单是李凭云的生?母,在母亲身份之?前,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她尊重了她的选择,可?是...李凭云怎么办呢? 他的死路,到底如何才能走活? 赵鸢想到李凭云,两行委屈的清泪簌簌流下来。他无声无息地渗入了她的人生?里,而她却只能做他的旁观者。 他也?是个...可?怜人呐。 他明明是最该委屈的人,却从未埋怨过?上天不公。她好?替他委屈,好?怨恨自己?无能。若她再狠心一些,强逼周夫人,一定救得了李凭云。 但她无法狠心。 赵鸢停在回廊的柱子背后,默默擦干眼?泪,她大口呼吸着,平定自己?的心绪,然后摆出温和的笑颜走向院中的六子和胡十三郎。 “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说什么呢?” 胡十三郎道,“六子说会看八字,我让他给我看一看。” “你俩可?真闲。”赵鸢扬眉:“六子,也?给我算算啊。” 六子道:“赵大人,八字只出卖小人物的命数,你是大人物,八字命理?对你来说没?有用。” 赵鸢心情糟透了,却也?强挤出一丝毫无破绽的讽笑:“鬼话。” 她昂首向外走去,边走边问六子:“你派来这里盯梢的人呢?” 六子支支吾吾,胡十三郎替他说道:“若是有责任心的人,万万不会出来当?贼。也?就你人傻,连贼都?信。” 这就是人跑了的意?思。赵鸢无功而返,亲卫来询问她明日安排,赵鸢道:“我已向李郎中的生?母传达了圣谕,一切稳妥,明日咱们就不要兴师动众去叨扰人家了。” 几个亲卫客套地夸了赵鸢几句,等?他们离开后,六子愣住:“你脑子抽了是么?女皇的亲卫你也?敢骗?要是几日后,李凭云那娘不肯出面作证,你就是欺君之?罪。” 赵鸢垂下头,不答话,她将桌面上的茶杯先弄乱,又重新摆整齐,再弄乱,这样重复了三五次。 见到周夫人,她终于明白了李凭云为?何不愿让她涉足他的过?往,他其实是怕再被抛弃一次,怕被她看到身上的疮痍。 六子第一次在她眼?底看到与年龄不符的疲惫。赵鸢这姑娘,说傻那是真的傻,可?这世道上不能没?有她这样的人,若没?了她这样的人,那些泥土草芥还有什么期盼? 他从赵鸢手里夺过?茶壶,倒了一杯茶,把苦茶当?烈酒,一饮而尽,空杯摔地,“李凭云这人,八字邪乎,大不了咱们把他劫出来,一起归隐山林,过?世外桃源的日子。” 赵鸢苦涩一笑:“若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倍感悲哀,曾经凌云壮志,以为?考中了进士,就此推开了青云之?门,没?想到这道门后面,是各怀鬼胎,心机重重,连她自己?也?变得如此了。 二人一筹莫展之?际,胡十三郎匆忙跑进来,“赵大人,外面有个妇人,说是周府的仆妇,她从前认识李大人,想要见你!” 赵鸢黯淡的目光重唤生?机,她仿佛抓到了一株救命稻草:“快有请!” 第88章 审判1 来见赵鸢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女人, 她尚未盘发,应是没?婚嫁过的,脸上虽盘满深刻的皱纹, 却也能?从五官看出美女的模子。她黑黝黝的眼睛紧紧盯着赵鸢, 有?几分紧张。 赵鸢给对方斟了茶,“这?位娘子, 先坐下喝口?茶吧。”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7节 对?方坐在椅子上, 喝了口?茶,缓解了紧张, 而后却摆出一副故作世故风尘的姿态来,“你是李凭云什么人?” 赵鸢回她的只有短短一句:“他是我心上人。” “我就说嘛, 云哥儿是天上下凡的神仙, 怎么会看上你。” 赵鸢不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她美在气韵,这?几日舟车劳顿, 加上水土不服,原本娇润的脸蛋变得面黄肌瘦,憔悴不堪。 赵鸢极力摆出一个和善的笑:“您认识李凭云?” “怎不认识?我看着他长大的。当年他娘任由他被周禄兄弟俩欺负, 我可?没?少给他偷药...哦,对?了, 我是春华, 周府伙房里的老丫头了, 人都叫我春姐儿。” “周禄还有?兄弟?他们经常欺负李凭云么?” 春姐儿嗤笑,“这?人啊, 都是恶有?恶报的, 周老爷本来有?两个儿子,老大周尧, 人聪明,书读得好,周老爷花重金给他请了个官老爷当干爹,但这?周尧品性顽劣,有?一年夏天他们兄弟俩合计着把李凭云丢水里,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掉水里去了,兄弟二人都不会游泳,李凭云拖着周禄回来,周尧呢,淹死了。这?下周老爷只能?扶持老二周禄读书了,但这?个周禄吧,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实在没?有?写文章的才能?,给县衙贿赂再多银子,当年的县令老爷也不肯给他乡贡的名额。既然贿赂不成,那就老老实实考呗,可?凭周禄的才能?要能?考上乡贡,那就怪了!李凭云便和周老爷谈条件,说他若能?帮周禄考上乡贡,周老爷就要想办法送他去参加秋闱。有?什么比家里能?出个乡贡更值得光宗耀祖的?周老爷权衡再三,答应了李凭云的条件,没?想到,李凭云一考即中!后来听说,他又替周禄写了百八十封干谒信,周老爷和旁人不一样,他是个有?良心的人,看到李凭云这?么帮自家儿子,便买通了县衙的人,让李凭云混进了秋试考场,谁知他这?么争气,又中了一回乡贡。” 赵鸢觉得这?是个漏洞百出的故事。 周家兄弟两个人对?付李凭云一个,怎会是他们意?外落水?而且死的正好是有?用的那个? 既然周老爷要帮李凭云,为何?不直接去官府为他赎身,而是要冒着风险贿赂县衙的人? 可?她没?有?戳穿对?方。 春姐儿道:“实不相瞒,我呢,也是周老爷的人。这?院子里的女人,谁又不是周老爷的人?只是李凭云他娘,真?是个狠角色,她把周老爷占的死死的,生怕别人觊觎她的地位。听说你今日找了周夫人,被赶了出来,我特地来给你指一条明路。周老爷这?人,比周夫人更怕官府,你还不如去找周老爷帮忙。” 赵鸢道:“可?是听说周老爷在养病,拒见一切外客。” 春姐儿抛了一个别扭的媚眼,“云哥儿是个好人,我春华受过他的恩惠,现在是我报恩的时候了。三天后的午时,你来周府找我,我带你去见周老爷。” “真?的!”赵鸢狂喜。 不过她的喜悦立马就被现实浇灭了,三天后...她恨不得此刻就逼周家夫妇证明李凭云是良民出身,三天,她根本等不了。 “可?否快些...” 春姐儿讪笑:“周老爷虽是商户,却是咱们洛川的大善人,岂是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身子不好,时清醒时糊涂的,咱总得挑他清醒的时候吧。” 赵鸢自一开始就没?往周老爷身上想过,现在有?个女人突然冒出来,说要带她去见周老爷,她直觉这?事背后有?蹊跷,便先假装应下,然后叫胡十三郎送对?方回去。 她站在甲板上,细细捋清脑海里的乱麻。 六子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后,“赵大人,你觉不觉得,方才来的那女人,似乎是故意?在拖延你的时间?而且,我怎觉得她话里有?话,好像故意?引导我们认为是李大人害了周家长子,只怕她是周夫人派来的幌子。” 乱花迷人眼时,赵鸢做了一个痛快的决定:“不等狐十三回来了,你跟我去找周夫人。” “还去?你想去,人家会见你么?” 赵鸢眼中倒映的斜阳,如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这?一面,不见也得见。” 夜深,周夫人送走前来送账的伙计,将方才颠鸾倒凤的床铺收拾干净,房门忽然被敲响。 她警惕道:“谁?” “夫人,是我。” 这?是方才那伙计的声音。周夫人和这?小?伙计的关系维系了大约半年,半年来,伙计都是穿上裤子都匆匆逃走,从不敢未经她同意?私自回来,她存了疑心,这?时地上的钱袋映入她的眼帘,周夫人便心想他是回来取钱袋的,于是开了门。 “你们...” 门外站着两个人,他们打扮成府上的家丁,却根本不是熟悉的面孔。 六子轻而易举夺门而入,继续用那伙计的声音道:“夫人,我家大人要见你,打扰了。” 一个有?几分萧肃的身影自六子身后走出来,周夫人定睛一看,分明是白?天自称是李凭云未婚妻的那个姑娘。 她穿着黑色的家丁衣服,冷硬的布料和深沉的色泽抹去了她身上地善意?,她脸上不再有?任何?温和,不再有?任何?善良。她像看着一个异物那般看着周夫人,眼里只有?冷漠的探视。 周夫人在她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不寒而栗,“你又来做什么?我不是告诉了你,让你死了这?条心么?我算死,也不会帮一个□□犯的孩子。” 赵鸢看出了周夫人的恐慌,她趁势以主人的姿态坐下,“周夫人,本官现在以朝廷命官的身份问你,贵府可?有?一个叫春华的伙房仆妇?” 周夫人刚想叫人,六子抽出一把匕首,架在脖子上。 周夫人向后跌了一步,“那是伙房的事,我是主子,怎会知道奴才的名字。” 赵鸢又道:“她方才来找我,称自己是周老爷的人,能?帮我见周老爷。” 周夫人闻言突然嗤笑:“小?娘子,你怕不是又被人骗了?我家老爷不能?人道多年,怎会有?其它女人?而且...她凭什么让你见到老爷?” 赵鸢道:“此言何?意??” “老爷每年入夏都会去辽东消暑,行?程只有?我同禄儿两个知道,她如何?得知?”周夫人讲着讲着,关于春花这?个人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她了笑一声,“过去西边巷子有?个拉暗娼的女人,叫春华,那孩子成日同那些人厮混,当年他中了状元,朝廷的赏银没?拿来孝敬我这?个亲娘,反给了那些暗娼。” 赵鸢如同被人凭空扇了一个耳光,这?虚无的疼痛令她骤然清醒。 她观察周夫人的神情,不像在说谎。如果?周夫人说的是真?的,那那个叫春华的女人...是李凭云派来的么? 她不敢再想下去。 “我还有?一个问题,请周夫人知无不言。” 周夫人被匕首抵着喉咙,她没?有?隐瞒的权利,没?好气道:“你问吧。” “听说周家原本是兄弟两个,周家老大溺水身亡,此事,与李凭云有?关么?” 周夫人瞳孔蓦地放大,她无意?识地躲避着赵鸢的目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鸢更直接地问道:“我在问你,周家老大是李凭云害死的么?” “这?关我什么事?那孩子一生下来就和我没?关系了,他只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掉下来了,就和我没?有?关系了。这?位小?娘子,从你身上割下一块肉,你会时时供关注着那块烂肉么?” 六子见赵鸢说不出话来,他怒吼道:“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好歹是当娘的,怎么能?这?样称自己的孩子?” “人...贱民也配称人么?” 六子失控地将匕首往周夫人皮肤里送进去,心里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杀了这?个女人。 “我们走吧。”赵鸢淡淡道。 “赵大人...” 赵鸢有?种预感,他们如果?逼问下去,会逼死这?个可?恨又可?怜的女人。 她同六子离开,回客船的路上,恰好碰到跟踪春华回来的胡十三郎。胡十三郎耷拉着脑袋,“人我跟丢了。” 六子暴跳如雷:“跟丢了?你干什么吃的!” 胡十三郎解释:“她一路上又是买胭脂水粉,又是买酒,又是串门,她串门时候我打了个盹儿,人就没?了。” 赵鸢更能?肯定春华是受人指使?来找自己的,“六子,能?否请你盗盟的兄弟,查一查这?个春华?我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些碎银子,给他们当跑腿费吧。” “...咱们见什么外啊,都是为了李大人,能?帮的我都帮,只是我不明白?,查人这?回事,你为何?放着陛下亲卫不用,反而找江湖上的人帮忙呢?” 赵鸢道:“一来,他们是陛下亲卫,我不敢怠慢,二来,我不敢信任他们。” 六子道:“行?,这?事交给我来办。” 六子在一间茶馆门口?挂起风马旗,不过一夜,就聚齐了盗盟的兄弟,他拆了风马旗,将号令发布下去,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来了信。 赵鸢把胡十三郎留在船上和女皇亲卫周旋,她以上周府求见为借口?,随六子去了春华家中。 一个瞎眼算命先生举着“懂半仙”的旗帜,在西巷附近踱步,六子一出现,他把旗子卷起来收进布袋里,将眼白?使?劲一翻,翻出黑眼珠来,“盟主,上次一别...” 六子道:“没?空扯闲,叫你们查得人查清了么?” 懂半仙道:“这?个年纪的暗娼啊,一抓一大把,脂粉一抹,脸差不多白?,皮肉差不多松,兄弟们也是废了好一番功夫...” 说着说着,他发现六子身旁男装打扮的公子,“盟主,你□□还带娘们啊?” “闭上你臭嘴,这?位是刑部的命官。” 懂半仙道:“盟主,咱们门派不是有?规矩,不准勾结朝廷么?” 六子朝他腿上一脚:“她是我恩人将来的妇人。” 赵鸢咳了咳,“去找春华吧。” 懂半仙一边带路,一边说:“咱们有?个兄弟,绰号洛川嫖皇,就差这?个春姐儿没?睡过了,就在几日前,他想过来试一试,你们猜怎么着?人没?在家,听和她同道的娘们说,上长安玩去了,回来还给她们带了长安的脂粉。” 六子对?赵鸢小?声道:“恰是李大人被关的时候,她是不是知道了李大人的消息,去长安找李大人了?” 赵鸢似乎没?听到六子的话,她心不在焉地走着,好像海雾里丧失方向的船舶。 六子能?够理解她,她那般崇拜李凭云,如今被迫得知李凭云不但有?可?能?杀人,还有?可?能?同暗娼有?染,如何?承受得了。 西巷过去是有?名的烟花场所,烟花之地紧邻佛寺,也是洛川一奇景,随着佛寺无主,烟花场所竟也败落,如今只剩一片危房在西风中摇摇欲坠。 一般而言娼有?三种结局,命惨的早死,命勤的早嫁,命懒的,就靠着这?档营生活一天是一天。春华就是个懒人,宁愿一辈子做娼,也懒得折腾着去嫁人。 春华和几个老寡妇合住在一个四合院落里,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靠织布营生的寡妇,听说他们是来找春华的,白?眼往天上一番,指了指一个贴着窗花的屋子。 懂半仙追着老寡妇,非要给人算上一卦,六子已经推门而入了,唯有?赵鸢留在原地,她盯着那片窗花,目光迷茫。 窗花是一只兔子形状,栩栩如生的模样,诉说着剪窗花之人可?爱的心思?。 “赵大人...”六子脸色惨白?地从春华屋里退出来。 赵鸢回过神,大步上前,春华赤身裸体地悬挂在屋子正中间,悬着她的白?绫,比烈日刺目。 她死了,把肮脏的身体留给现世,用一颗洁净无暇的心奔赴来生。 第89章 审判2 赵鸢和六子把懂半仙关在门外, 他们给春华的尸体?穿上衣服,将她放在床上。 六子在枕头旁发现了一封信,他把信递给赵鸢。 这与?其说是一封信, 更像一封陈情书, 上面诉说的是春华的一生。贱民女?子的人生大同小异,唯一的特别之处, 是李凭云教她们写字读书的那一段岁月。 春华字写的好看, 铁画银钩,不?输赵鸢。 在这封陈情书的结尾, 笔划突然变得笨拙沉重。 那是八个字:身为贱民,非我之罪。 春华没有家?人, 也没有近朋, 她是贱民,不?得入土为安,赵鸢和六子将她火葬了, 留了一捧骨灰,同那封陈情书一起埋在迎春树下。 “赵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还要?继续和周夫人周旋么?” 赵鸢说:“不?要?再打扰周夫人了。” “但是这样回长安, 你要?如何向女?皇复命?”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8节 “六子,你知道陛下为何会派亲卫护送我么?” 六子道:“我就?一跑江湖的, 哪敢猜帝王心?” “这一局啊, 对弈的人是陛下和陈国公, 我也好,李大人也好, 都是他们的棋子。若我办成了事?, 便能为陛下保住李大人这枚棋,陛下赢面大, 我若办不?成,不?但陛下会输,我也会成为弃子。” “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懂,赵大人,你就?说你想怎么做?” 赵鸢听到自己?的内心回答道:若必为棋子,我也不?甘做弃子。 “陛下派亲卫护送我,应当是预料陈国公会派人阻止,如今我们没等到陈国公的人,陛下派来的亲卫不?会就?这样空手而归的,我若是他们,便会杀了我,用我的死去对付陈国公,他们一定会这样做的,因为这是唯一的解法。” 六子一拳砸在树干上,叶片摇摇欲坠,将落未落。 “他们凭什么这么对你和李大人!” 赵鸢笑了笑:“因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正因不?仁不?公才是万物的规律,所以仁义公正才值得追逐。” “当年我敢闯皇宫,区区大理寺不?在话下,我带着?李大人离开,你们随我去江湖,江湖虽有是非,但比朝廷干净。” 赵鸢摇头,“这条路太窄了,后面的人太多,回不?了头。而且...这是李大人自己?选的路,他不?会跟你走?的。” 自踏入仕途那日,赵鸢就?被收走?了自怨自艾的权力。她伸了个懒腰,“找几?个死尸化妆成刺客,陛下的亲卫交了差,我就?能全身而退了。” “好...这简单...但...真这样简单么?” 赵鸢目露狡黠。 六子不?明所以,在他和赵鸢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她猝不?及防抽出自己?腰间的匕首,朝胳膊上一划拉,鲜红的血液从从衣料里面渗出来,她疼得龇牙咧嘴:“做戏要?做全套,这是你们教我的。” 六子骂了一句“疯了”,便也拿匕首给自己?划拉了几?刀。 二?人在乱葬岗寻来尸体?,佯装了一番恶斗的惨状,加之二?人一番表演,轻易骗过了女?皇亲卫。 一行人带着?几?具不?会说话更不?会自证身份的死尸浩浩汤汤返会长安,临近长安,却因雨被困在了洛阳。 六子趁药铺打烊前抓了几?副药,分别是防风寒的和补气血的。回到下榻的客栈,他一脸谄媚地把防风寒的药送给女?皇亲卫,然后拎着?补气血的药去找赵鸢。 赵鸢开了门,匆忙转身,“六子,你来做什么?” “给你抓了些补气血的药...回长安得给你招个会武功的丫鬟了,我看?小甜菜那丫头挺适合学武的,回去教她几?招。” “谢谢六子。” 六子察觉到这不?是赵鸢的声?音,猛地抬头盯着?椅子上坐着?的赵鸢。 忽然,身后的门被人反锁。 面前的“赵鸢”抬起头,莞尔一笑,“六子哥哥,奴家?好看?么?” “我日。”六子惊呼,“我就?说,赵大人何时像个婆娘了!” 眼前身着?赵鸢常服的,竟是胡十三郎。男人妩媚起来,那真的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身后传来冷酷如刀的声?音:“你说谁不?像婆娘?” 说话的人才是赵鸢,她走?到六子面前,“这几?日让狐十三在此假扮成我,你我先回长安。” 赵鸢一身女?皇亲卫装扮,显然做足了准备。六子腹诽了一句“真能折腾”,“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见李大人一面。” 赵鸢提出这个请求是情理之中。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她对李凭云的喜欢深入骨髓,这个年纪,犯相思再正常不?过。 六子是性情中人,他以为这样才是对的,才子佳人,相互奔赴,这才是应该的,而不?是像他们以前那样互相试探,谁也不?肯上前。 六子笑道:“行啊,这是成人之美,我愿舍命成就?佳话。” 回长安的一路,赵鸢真正见识到了这位天下第一盗的实力,躲避官差、闯入禁地对他来说比家?常便饭还容易。镇守长安的禁军万里挑一,竟被一个盗贼耍的团团转。 赵鸢提心吊胆,终于到了大理寺外?,六子偷来大理寺狱卒的令牌,“大理寺的狱卒夜里有饮酒的习惯,咱们先换上狱卒的衣服,我在他们酒里加点料,替你看?门。” 她换上大理寺狱卒的衣服,在外?面的草丛里一直等到夜里交班的时候,趁着?交班时随六子混进牢房里。一切有条不?紊,没有意外?。 六子放倒狱卒后,对赵鸢挤眉弄眼:“我第一次当红娘,怪紧张的,你赶紧去和李大人私会吧。” 赵鸢没有解释自己?并不?是来和李凭云私会的。她若解释了,六子一定不?会帮她来的。她点了点头,朝牢房深处走?去。 李凭云的处境比她离开长安前更差,他被关在禁室里,禁室是一间只有三步宽窄的房子,没有床铺,犯人连觉都睡不?得。 她来的时候,他正靠在墙壁上闭目休息。淡淡的月光照在他挺拔的鼻梁上,泛出一层冷光。 人是不?能站着?睡的,李凭云并没有睡着?。他听到脚步声?,疲惫地睁开眼,看?到面前人的瞬间,他的眼神颤抖了。 只有片刻,他又成为了以前的李凭云。 “赵大人来散步么?” 赵鸢淡淡道:“我来审你。” “审我...陈国公向陛下倡议,三日后由百官在国子监共审我的案子,若朝中有半数的大臣认定我无罪,我便能无罪。为彰公正,由赵太傅主持问审,陛下和赵太傅都允了他的倡议,不?知赵大人今夜是奉了谁的命来审我?” 朝中的大臣也分党派,一派以陈家?为首,结党营私,万恶尽作,另一派恪守旧制,古板腐朽,这两?派人,都不?会帮李凭云的。 赵鸢答道:“奉我自己?的命来审你。” 李凭云难得露出一个柔情万种?的笑容:“赵大人,你想知道什么?” “洛川有个叫春华的娼妇,你认得她么?” “认得。” “她说周家?曾有两?兄弟,兄弟二?人溺水,你只救了周禄,你是故意不?救周家?长子的么?” “不?是。” “是你设计他们落水的么?” “是。” 李凭云脸上始终带着?那抹笑意,坦荡,轻蔑。 “是你害死周家?长子的么?” “是。” “是你指使春华来找我的么?” 他顿了一瞬,“是。” “为何不?亲口?告诉我?” “赵大人,我有没有教过你,做坏事?要?守口?如瓶?” 赵鸢眨眨眼,“你没教过我,不?过现在,我学会了。既然要?想坏事?烂在心里,为何又要?借春华之口?告诉我?” 他的笑容愈发放肆,“大概我生性喜欢玩弄人,想看?看?赵大人这般是非分明的人,知道自己?把一个坏人奉若神明后的反应。” 赵鸢低声?骂了一句无耻。 以为他从不?肯诉之真心,她就?不?了解他么? 他将自己?审判的权利交给了她。她判他无罪,他才是清白的。 赵鸢又问:“你同春华是什么关系?” 李凭云听到她的问题,大笑出声?,他的笑让赵鸢恼火,她提高?声?音,“我问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赵大人,我都命悬一线了,你还在乎这个?” “她死了你知道么!她一辈子什么错也没有,因为你她第一次离开故土,因为你,她死了!” 李凭云恍神了一瞬,他脑海里闪现出一些和春华有关的画面。他少年时给玄清打扫佛寺,一身佛香,人也比现在更英俊,暗娼们争着?对他好,仿佛对他好了,就?能洗涤她们身上的污浊。 他那时年岁不?大,却很清楚她们为何对他好。春华和别人不?同,她是真喜欢他的,她揽客时若见到他,笑容总会变得格外?虚假。 他给她们的回报,只能是教她们读书认字,让她们日后找到别的营生之计,实在找不?到了,便在书中求个清净,但她们都觉得读书太苦,暗娼又不?是什么名妓,会张腿就?行了,学诗词歌赋不?能让她们多挣几?钱银子。 只有春华一直跟他读书,他中状元那年,赏银给了春华,想让她拿去做些小本买卖,但春华却把那些银子给了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男子。 仅此而已。 他对赵鸢说:“她不?是因我死的,她是被这世道逼得走?投无路了。” 赵鸢执着?地想要?一个明确的答案:“那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李凭云第一次发现,其实赵鸢也只是个寻常姑娘,其实她很娇纵的很,只是无人在意罢了。 女?人一旦读书,必然要?要?杀死自己?女?人的身份,正如贫贱者想讨公正,必然先臣服于强者的规矩。 世上有一条万世不?改的定律,便是不?公。 他平淡道:“正如赵大人心中所想,我十几?岁时就?同她厮混了,她连性命都愿为我舍弃,我为何要?拒绝?” 赵鸢痛斥道:“李凭云,你真是个混蛋!” 李凭云心想,他就?是个混蛋,泥里爬出来的恶鬼,伪装成佛的样子,只有眼前这个傻姑娘才会被他骗一次又一次。 他的笑容忽然变得无赖起来:“你们这些不?谙世事?的官家?小姐,不?就?喜欢救赎蛆虫么?赵鸢,过来,我教你怎么取悦我。” 赵鸢被恶心地浑身战栗。李凭云见她一副嫌恶的表情,敛了笑容,他静静看?着?她。 过了一阵,李凭云说:“赵鸢,你知道什么是贱民么?” 赵鸢本以为只要?有一颗海纳百川之心,便会拥有悲悯万物的能力。当她亲眼目睹李凭云的母亲和春华的遭遇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悲悯是何等自以为是! 用强者制定的道德去看?待弱者,无论目光多么和蔼,都是轻视。 她摇头,不?断呢喃:“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 在她无助的目光中,李凭云解开囚衣衣带,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分明是如此年轻的身体?,却布满陈年旧疤,有鞭伤,有烫伤,有铁刺划过的伤... 赵鸢来不?及看?第二?眼,眼泪便将她淹没。 她的反应让自己?和李凭云都始料未及。李凭云没想过她会哭,他以为,她就?算难过也会强忍住的。 他登时无措起来,手穿过围栏的缝隙,试图去触碰她被泪水浸湿的脸颊。 赵鸢残忍地后退了一步,李凭云却被围栏阻挡,他的手无法再向前一寸。 他收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脸上的戏谑、无措全都不?见了。只剩平静,海一样的平静,夜一样的平静,吞噬一切的平静。 “赵大人不?必为我担心,三日之后国子监问审,我会全身而退。” 赵鸢漠然:“你太自大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99节 “我李凭云命里没有输这个字,赵大人,敢不?敢跟我再赌一场?” 她道:“有本钱的人才会赌,我没有本钱,便不?奉陪了。” 李凭云无奈笑了笑,她错了。 没本钱的人,才会孤注一掷。 她远远地给他作了一揖,千言万语,说出口?,只有一句告辞。 第90章 审判3 赵鸢离开大?理寺, 去城外躲了一夜,等到女皇亲卫带着尸体来到城外,掩人耳目地同胡十?三郎换回身份, 有惊无险入了皇城。 她向女皇复命之时, 恰好陈国公也在场。陈国公并没有派人手去阻挠赵鸢,他对赵鸢带来回来的尸体大?发雷霆, 赵鸢做戏习惯了, 眼泪说来就来。 她的伤是货真价实,眼泪货真价实, 所?以旁观的人看来,她的话也应当是货真价实的。横陈在宫殿里的“刺客”是否是陈国公派去的, 已不重要了。 女皇痛斥了陈国公几句, 又亲自安慰了赵鸢,并派亲信柳霖用御辇送赵鸢回赵府。 回家后,真正的问题才浮出水面。 现在整个长安都知道明?日李凭云将于国子监接受百官问审, 主审官是赵太傅,为李凭云求情的人不多,但有之。 偏逢了长安雨季, 高程和田早河天未亮就跪在赵府门口求见赵太傅,随后又来了几个李凭云的学?生?, 他们?不怕死地跪在雨中。 通常跪在那?里的, 都是赵鸢, 她第一次看到旁人跪在那?里,并不觉得高尚, 只觉得他们?傻。她吩咐小甜菜给他们?送了伞, 送了吃的,却?并不敢去见他们?。 赵太傅自然不会?见他们?, 一道高门,隔开的是两路人。 一大?帮人跪在赵府门外,实在不成体面,管事忠叔带着家丁将他们?轰走,赵府门前清静了不到一个时辰,又有人来跪了。 这次跪着的人,忠叔不敢擅自送客,对方来头太大?了,于是去了书房请示赵太傅。 赵鸢同孟端阳像两尊雕像一样在书房站了半个时辰,听到是国子监程祭酒来了,赵鸢自告奋勇:“爹,程祭酒是我的夫子,我去送他吧。” 赵太傅允了,赵鸢念及程祭酒年纪跟父亲差不多大?,不但带了伞,还给他带了件披风。 “程夫子,我爹明?日主审,今日又同我娘拌了几句嘴,今日早早就歇下了。您有什么话?,我明?日一早就转告给他。” 赵鸢从前在国子监读书时,程祭酒已是国子监二把手了,她印象中的程祭酒易怒易躁,人前一个样,人后又是一个样。他那?样可怕,又那?样高大?。 如今他跪在雨中,佝偻着身躯,看上?去十?分渺小。 赵鸢不忍骗他,她给程祭酒撑起伞,劝道:“夫子若是为李凭云的事而来,大?可不必。您和他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呢。” “孩子,李凭云是个年轻的读书人,我是国子监的祭酒,我不忍心看这样一个栋梁之材陨落,举贤良之才,匡扶社稷,匹夫有责。” 赵鸢于程祭酒的悲怆中窥见自己?的狭隘。 “您和我父亲相识多年,他的性情您比我更?清楚,只认礼法?,不认人情,您在这里等他,是无用?的。” 程祭酒连连摇头,“他不是这样的...过去他不是这样的...鸢儿,你一定?不知道,你父亲是我的先生?,今日的李凭云,和当年的他一模一样。当年国子监只收王公贵族的子弟,赵家衰微,他只能在国子监伴读,那?时的我,在国子监给王公贵族们?端茶倒水,你父亲撞见了我在门外偷听夫子授课,他没有告我的状,反而把他的书借给我,是他教我儒教之外,还有法?家、道家、墨家,是他教我屈原投江,商鞅变法?,董仲舒罢官教学?,伯牙绝弦,是他带我们?效仿魏晋清谈,你父亲是我见过学?识最广博,思想最自由之人,他只是...被?困在了二十?年前,走不出来了。” 二十?年前,大?邺王朝权势更?迭,赵太傅昔日的学?生?和好友死的死,疯的疯。 “坊间都传谨辞为情自刎,不是的,不是的...他是为你爹死的!他不死,你爹就活不成了啊。谨辞死了,你爹的魂也死了,李凭云不能死!大?邺的年轻士人不能死!李凭云不能死啊!” 猩红的双眼让程祭酒看起来几乎疯癫,赵鸢害怕地后退了两步,程祭酒突然倒地,她惊慌地叫来忠叔,众人合力把程祭酒抬进了赵府厢房,又赶忙请来了大?夫。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赵鸢和孟端阳陪着赵太傅在檐下等程祭酒苏醒,灯笼里渗出来的光照亮了赵太傅的白发。赵鸢这才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的父亲,自她出世?那?天,他就已经是谨辞的父亲了,她认识的,是谨辞的父亲,而不是她的。 孟端阳此番前来,也是为了明?日之事,不过不是为了给李凭云说情,只是谈论一些规章事宜。 师徒二人都不善言谈,赵鸢打破沉默,“阿耶,我对李凭云有过儿女私情。” 两个冷酷的男人同时看向她,赵鸢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了,阿耶,请你明?日判定?他生?死时,不要存有任何私心。” 赵太傅点了点头,“你们?退下吧,我陪着程祭酒。” 二人离开厢房后,赵鸢给孟端阳行了个礼,“孟老师,我回屋了,恕不远送。” 孟端阳在月光门下踱步几许,还是叫住了赵鸢,“鸢妹,有一事,你必须知道。” “何事?” “明?日审判,谁都不能帮李凭云,帮了他,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为何?” “只有有朝会?资格的大?臣才能参与明?日的审判,你不在的这段日子,裴瑯向陛下献上?逐鹿军,换了中郎将的官职,只为帮李凭云。若明?日再有别的大?臣帮他,必定?引起陛下对他的忌惮,对他这样出身的人来说,帝王的猜疑,相当于死刑。” 赵鸢似是眼花了,她竟看到一只白色蜻蜓落在自己?脚尖。 她突然想到李凭云常穿着白色素衣,文士之中,素有居蓬衣白的典故,出身低贱的书生?被?统称作白衣。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就穿着白衣,后来来了长安,出门讲学?的时候,也总是穿白衣。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袒白给了所?有人,只是无人在意过,包括她。 她想到曾经在祠部司听一个和尚讲过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深陷瘟疫中村子里来了一个年轻人,村民见到那?个年轻人身后有金光,便认定?他是拯救他们?的佛祖化身。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先是跪拜他,后来又用?石料给他铸了一座永恒的佛身,可他们?觉得自己?还不够虔诚,于是又是卖身又是卖血的,换来金漆涂在他的身上?。 村民成功造了一尊伟大?的佛像,而那?个年轻人,则被?困在佛像里,活活闷死了。 李凭云是那?个被?困在佛身里的凡胎之躯,而她只是愚蒙的村民罢了。 孟端阳道:“明?日问审只定?罪,不定?刑。之后的量刑权力在刑部,我欠过他人情,会?在法?理之内,从轻发落。” 赵鸢从那?个愚民与佛的故事里回过神,她抿唇一笑,“孟老师,明?日这一局,他不会?输的。你们?太小看他了,上?天不帮他,他自己?会?,你愿不愿意跟我赌一次?他不但会?赢,还会?大?获全胜。” 若说李凭云的执念是低贱的白衣,那?么赵鸢的执念,就是李凭云。 孟端阳从赵鸢眼中看到了一抹不加掩饰的欲望,它并非对权势的渴求,也不是男女之间渴求。而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渴求,仿佛那?两个生?命,原本该是一体的,它只是被?命运短暂地分成了两半。 在这条狭窄而笔直的路上?,他们?终会?相逢,当他们?合而为一时,势不可挡,一切的世?俗陈规都要为他们?让步。 审判前一夜,李凭云被?恩准在普通牢房里睡个好觉。 押送他去国子监的是平时看守他的狱卒,牢门打开时,李凭云竟还在睡觉,一名衙役笑道:“李郎中,做春梦呢?” 李凭云睁开眼盯了他片刻,衙役被?他盯得心慌意乱,此时他心中想的是,上?天可真不公,为什么有人刚睡醒就长这么好看?为什么自己?睡醒以后肿的像泡了水的馒头?为什么? 为什么? 他是个读书人,却?一点架子也没有,他是第一个愿意教他们?这些狱卒读书的人,为什么这么好的人,却?要成为阶下囚? 另一个狱卒说:“李郎中,梳洗一下,该上?路了。” 李凭云轻哼了一声,“又不是去上?刑场,说什么上?不上?路的。” 一个年纪小的狱卒已经开始哽咽了,“李郎中哥哥,你这么好的人...” 正常的像李凭云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烦人哭。他挠挠耳朵,“我又不是要死了。” 经验丰富的狱卒说:“以我的经验来看,很有可能会?被?判流放。” 李凭云用?一句话?断绝了他们?的假想,“若我此番平安无事,你们?每人给我一两银子。” “那?要是...不平安呢?” “若不平安...就去我坟前扒拉纸钱吧。” 那?个经验丰富的狱卒推翻自己?方才说的话?,“那?我赌你会?平安无事,我在大?理寺当了二十?年狱卒,没见过你这么敢赌的。” 离开牢狱,他们?是最低贱的存在,不再敢嬉笑,麻木的面具一戴,又是称职的大?邺官吏了。 狱卒们?的心难免沉痛,李凭云刚来的时候,他们?也像对待其他犯人一样对他,该打的没少打,但这个人好像打不坏一样,不管他们?怎么折磨他,他都一副“你们?耐老子何”的模样。 狱卒也是人,后来他们?都开始替李凭云疼了。他们?也不能每天都折磨犯人,闲来就会?赌钱,李凭云偶尔点拨两句,赌局结束后,他们?竟然发现自己?都赢了钱。 后来李凭云赌赢了一支笔,他开始用?那?支笔在牢房里写字,他用?笔墨把字写在床单上?、墙壁上?,狱卒耳濡目染,也学?了些之乎者也。 这群大?老粗狱卒在昨夜就商量好了,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李凭云听到半个侮辱性的字眼。 李凭云是贱民之身这件事,激起了书生?的群愤,他们?发了疯地写诗攻击、咒骂李凭云。因此,此行最要提防的是书生?闹事,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围观群众中并没有多少书生?,反倒是婆娘居多。 离李凭云最近的那?狱卒道:“李郎中,这些不会?都是你的相好吧?” 李凭云还是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这就是长得好的麻烦。” 狱卒好奇道:“李郎中,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说笑?我送过的其它官员这时候要么忙着悔过,要么忙着到处骂人,你就一点都不害怕么?” “我李凭云博学?千古,唯不认得两个字,一是输,二是怕。” 这话?太过猖狂,但出自李凭云之口,没有丝毫违和。他年轻、英俊、以贱民之身,在十?八岁的年纪高中状元,将大?邺所?有的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他活该受万众敬仰,活该如烈阳刺目,因为他是人心所?向,因为是被?割断喉舌的贫苦百姓的现世?菩萨。 狱卒小声道:“李郎中,我表姐夫在朝中当官,我给了他十?两银子,三桶油,四袋米,他答应我,今天会?把鱼符挂在树上?,替你撑腰。” “李郎中...到国子监了。” 李凭云今日第一次抬起眼皮,国子监的金匾之下,站了约一百来号人。大?多数都是书生?装束,田早河和六子都在其中,还有些听过他讲学?的书生?,还有鬼市偷跑来的贱民。 他们?堵在国子监门前,喊着李凭云无罪,国子监外守着的,是刚收归禁军的逐鹿军,他们?围城一道铜墙铁壁,镇守森严。 李凭云享受着这些追捧与呐喊,他的傲慢被?助长,他对押送的狱卒挑眉一笑,无限得意。 直到,那?个站在离人群百米远的伶仃身影,落入他的眼底。 她被?这些狂热的读书人和贱民孤立了。 自她被?送上?这条路第一天起,注定?是孤立无援的。她做不了真正的书生?,也做不了一个普通的姑娘。 她一席书生?白衣,迷茫地望着国子监的人群,直到,她看到缓缓而来的囚车,还有囚车里那?个傲慢的身影。 李凭云脸上?出现一抹讽笑,她凭什么来...她凭什么以为自己?穿上?书生?的衣服,别人就会?把她当个书生?看待。她明?明?是个女人,一个连自己?婚事都无法?做主的女人,凭什么守护一个罪人。 李凭云想让她回去,但他嘴唇打颤,无法?说出半个字。 他知道,赵鸢宽恕了他。有她的宽恕,他才是清白的,可是...可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罪孽深重。 她被?他推向了所?有人的对立面,孤立无援。 李凭云轻轻说了声“等我”,他们?隔得太远,赵鸢看不到他的口型,只能看到他被?押入国子监的背影。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0节 第91章 胜天半子1 今日的国子监问审, 受审的人是以贱民身份欺世盗名?,参加科举,入仕为官的状元郎李凭云, 审他的是这条仕途上的其?他人。有他的先行者, 也有他的后来者。 这场审判的地点在国子监中央大?殿,大?殿中央, 屹立着一尊三米高的孔圣铜像, 在孔圣铜像后是一颗活了三百年的古榕树,它见证了两朝三百年间选官方式的变革。 鱼符是大邺官员身份的象征物, 太傅问审之后,判李凭云无罪的官员, 便把自己的鱼符挂在那株古榕树的树枝上。 问审尚未开始, 古榕树上已经挂了一枚鱼符,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鱼符为金制,五品以上的为银制, 其?余的为铜制,那是一枚银色的鱼符,阳光掠过它的表面, 迸发出一层刺目寒光。 那是一枚新制的鱼符,不必猜, 百官也知道他隶属于新上任的中郎将, 裴瑯裴侯, 过去长?安城有名?的纨绔。 这位裴侯承袭安都侯府爵位,他的祖辈都是安西的大?功臣, 其?身份尊贵, 并非普通官员可?数落。 陈国公领着尚书省众官员站在孔圣铜像右侧,他问今日的主审官赵太傅:“太傅, 问审尚未开始,裴侯就把鱼符挂在了树上,是否不合规矩?” 这样的问审是大?邺头一遭,没有可?参考的先例。 赵太傅不慌不忙走到孔圣铜像脚下的鹤膝桌前,拿起上面盛放着的圣旨。 “依陛下同中书商议出来的规矩,并未规定悬挂鱼符的时机,没有不合规矩一说。” 在陈国公鹰眼追视之下,赵太傅合上了圣旨,放回原处。 这时裴瑯道:“我与李郎中相识于边关太和县的穷乡僻壤里?,他在那蛮荒之地?垦出片片绿野,这鱼符,我是替太和县百姓替他挂的。” 一只鱼符挂在树上,多少显得寒酸可?怜,对陈国公并不造成威胁。 陈国公不再追究,赵太傅终于暗中松了口气。 他眼前的这幅圣旨,打开后,竟是一片空白,上面什么都没写。 他凭着多年经验揣摩女皇的意思,实在揣摩不透,看来今日只能听天?由命。 这整一国子监的大?臣,光尚书省就占了一半。依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李凭云都赢不了,更何况,国子监那四方镇守的禁军,都是陈家人培养出来的人,有武力镇压,谁还敢帮李凭云? 朝廷里?的破事,无非你争我夺,已很难嚼出新鲜感了。今日实在是个?例外,李凭云被禁军押送上前时,所有大?臣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脸上,包括赵太傅。 赵太傅不上朝,他对李凭云的了解还仅限于四年前的科举,至于他这几年的情况,只听旁人提起过几句。孟端阳说,此?人为人倨傲,但做事有分寸,知进退,是个?异常聪明的人,府上的管事忠叔说,这是个?非常英俊的年轻人,难怪小姐喜欢。 那些听闻此?刻化作了一个?具象的人。 他身穿一席低贱的白衣,被剥夺了发冠,但白衣素洁,黑发如云,昂首向前时,目空一切。 今日汇聚在国子监的大?臣,都是所谓的国之栋梁,他们要?出身有出身,要?党羽有党羽,就连自己这样慎独的官员,为官多年也难免有一两个?朝中好友。 那个?名?作李凭云的贱民,他只有他自己。 赵太傅听说他生?父是个?船户,而国子监是大?邺最高的学府,从?那艘船上走到国子监,他其?实已经赢了。此?刻他跪在百官的目光中,被低视,被嘲讽,可?他不低头也不折腰。 有些人跪着,也能顶天?立地?。 赵太傅道:“李凭云,洛川县令举证你身份尚为贱民,未曾赎身,可?为实情?” 李凭云从?未否认过这事,被关在大?理寺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贱民身份供认不讳。百官面前,依然如是。 他回道:“是为实情。” 在世人心中,贱民就该是自卑的,是低着头的。 李凭云却不是那样。 他刺目地?笑着,不卑不亢。 中书省官员中发生?一阵异动?,有人道:“他是在嘲讽我们么?” 嘲讽他们一帮酒囊饭袋,靠着几代祖宗的荫庇,混的还不如他一个?贱民。 赵太傅又问他:“五年前,你伪造良民身份,参加洛川县秋闱,可?为实情?” 李凭云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你以贱充良担任朝廷命官,欺上瞒下,可?为实情?” 这一条,其?实是不属实的。他殿试之后,就向女皇禀明过实情,当时赵太傅就在女皇身侧,女皇近臣,都知道他的身份。 何谈欺上瞒下。 李凭云目光与赵太傅对上,道:“是为实情。” 赵太傅沉默一阵,走向百官面前,“李凭云对贱民身份供认不讳,诸位可?还有要?问的?” 李凭云的坦荡使?得诸人一早准备好的腹稿做空,陈国公四处看了看,见没人吱声,他冷笑道:“这李郎君也是难得一见的俊俏,陛下被这么一个?货色蒙骗,也情有可?原。” 赵太傅道:“陈尚书,勿妄论圣上。” 他看回李凭云,“李凭云,你可?有话要?说?” 李凭云和赵太傅对视时,他陷入了短暂的放空。 他突然想到了赵鸢。很快,他逼自己集中注意力。 抛开赵太傅是当朝唯一官居一品的大?臣不谈,其?本身的学问也令人臣服。李凭云道:“太傅是天?下之师,学生?有几处不解,想请太傅答疑解惑。” 赵太傅回想起四年前那场殿试,他见证无数次科举,围观了那场殿试,也会?兀自感慨:李凭云之后,大?邺再无状元郎。 他对李凭云的发问不敢掉以轻心,慎重道:“只限你三问。” 李凭云淡淡道了声谢,然后发出第一问:“请问太傅,何为士?” “士,既读书人,孔夫子之前,在卿大?夫之下,庶人之上,擅六艺者统称为士,孔夫子之后,士人不争轻重尊卑贵贱,而争于道,读书求道者,皆可?为为士。” 李凭云的第二问是:“大?邺律法可?有明文规定,不准贱民读书求道?” 赵太傅道:“高祖立国,尊崇儒道,伸张有教无类,并未有此?规定。” 李凭云的第三问是:“贱民可?以读书求道,科举明文规定,士子可?投牃自荐,却又禁止贱民应举,请问是贱民读书问道错了,还是律令矛盾了?” 眼看赵太傅没有回答这一问,陈国公提醒:“太傅,此?贱民擅长?诡辩,可?别被他绕进去了,科举明文规定贱民不得应举,防的就是这种有些小的才能,却没德行之人。” 刘舍人亦道:“咱们这些臣子,都是官学出身,一步步考功上来的。不敢说自己学问做的多好,但一颗忠正之心,上无愧于君,下不惭于民,那贱民是在何等处境下长?大??娼优!奴仆!隶卒!不能让一滴墨,污了满池清水。” 刘舍人是赵太傅的学生?,他的话,八成就是赵太傅的意见。 赵太傅扬声道:“诸公可?以开始判决了。若认为李凭云无罪者,请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 整个?国子监沉寂了很久,蝉鸣声也逐渐式微。 一个?身影上前将自己的鱼符挂在树上,打破沉寂。挂鱼符的人是御史台的高程,众所周知他同李凭云交情深厚,若这时他不站出来,倒是太过忘恩负义了。 此?外,便没有了。 几只鱼符在风中摇曳,显得孤单。 礼部有几个?受过李凭云恩惠的官员,想要?把自己的鱼符挂上去,但树下持刀的禁军让他们望而却步。 陈国公不耐道:“既然满朝上下只有裴侯和新科状元二人挂了鱼符,多数大?臣认为此?人有罪,太傅,定罪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了赵太傅身上。 他用二人交谈的声音问道:“李凭云,你可?还有要?说的?” 李凭云无声地?摇了摇头。 赵太傅秉着一口气,环顾四方。那么多人,那么多双眼睛,没有半点?悲悯。 众目睽睽之下,赵太傅解下自己的鱼符和腰带,然后将自己的官服脱下,一片哗然,李凭云也不知赵太傅这是何意。他将自己的官袍叠地?四方四正,置于孔圣铜像下,又将自己的发冠摘下,置于官服上。 “夫子在上,学生?以衣冠为凭,证实此?子无罪。” 衣冠是一个?读书人的全?部尊严,而太傅的衣冠,象征着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尊严。 所有人都为赵太傅此?举讶然不已,包括李凭云。太傅以衣冠保李凭云,意味不言而喻。先是国子监的众师生?,紧随赵太傅其?后,脱下自己的衣冠,证李凭云无罪,而后是赵太傅的学生?,是礼部众官员... 满朝栋梁用他们的尊严,证明一个?贱民的无罪。 陈国公怒道:“区区一个?贱民!竟敢如此?分割朝政!来人,给我诸了这贱民!” 禁军正要?动?手,裴瑯高声怒斥:“没有圣谕,谁敢!” 立马,逐鹿军从?四方包围了禁军。 赵太傅回身,他看到在蓄势待发的刀光剑影中,一个?个?跪着的白衣官员,开辟了一条清白之路。 “判定李凭云无罪的大?臣已过半数,李凭云以贱充良参加科举的罪名?不成立。李凭云,你无罪了。” 李凭云知道自己会?赢,可?他没有预想过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赢这一局。 他对着赵太傅的方向伏身,“学生?多谢太傅。” “你已非带罪之身,不必再跪,起身回去等陛下懿旨吧。” 李凭云扶着膝盖站起来,又向这些为他卸下衣冠的大?臣们作了一记长?礼。 国子监外,等的人甚是焦灼。 赵鸢在等待审判结果的人群里?,看到了几个?眼熟的面孔,似乎当初李凭云被捕的时候,也是他们对李凭云出言不堪。 她本就不被那些书生?接纳,昨日对高程和田早河闭门不见,加之六子,他们都将她排除在外了。 报信的博士从?门缝里?钻出来,带来里?面的消息,赵鸢踮起脚往前凑,努力想要?分辨那为博士的口型,但隔得实在太远了,她什么消息都听不见。 突然国子监大?门被打开,门外陷入安静,所有人都朝那道门望过去,死?死?盯着它。 在一道道目光中,李凭云走了出来。 他从?阴影里?走向烈日底下,白衣折射日光,给他的身体笼上了一层光明。 他赢了。 他正大?光明地?从?世人的偏见中走了出来,用他的无畏杀死?腐朽的旧观念。 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这个?朝代的未来。 李凭云才出门,田早河带头的书生?就围了上去,他们把他围得水泄不通,赵鸢想要?上前抱住他,可?她想到了那夜大?理寺自己的退缩。 她...她凭什么为他高兴呢。 她步伐悄悄向后,似乎在寻找一个?体面离去的方式。就在赵鸢打算逃离时,一只利矢从?国子监里?飞出,直穿李凭云的肩骨。 国子监里?传来一声大?喊:“有刺客!” 门外守卫的逐鹿军立马入内,国子监大?门被重新紧闭。 “李凭云!”赵鸢脚步先于理智飞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将挡着她的人一个?个?推开,直到她和李凭云面前再无阻拦。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1节 李凭云的肩膀渗出鲜红的血液,赵鸢慌道:“六子,止血...止血!” “哦...”六子也被这只飞矢吓傻了,赵鸢一喊,他的神才回来。 他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但却无从?下手。 李凭云紧紧抱住了赵鸢的背,他把头埋在赵鸢的肩上,佝偻着背。 他虚弱道:“赵大?人,白衣低贱,不衬你。” 赵鸢喃喃道:“以后我不穿了...” 李凭云狠狠嗅着她身上的墨香,赵鸢觉得这比喻不大?恰当,但此?时的李凭云,就好像一只漂泊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小狗。 “李大?人,先让六子给你包扎...” 李凭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的审判。自他决定入仕第一天?,就在等待着。他以为这一天?会?是自己的结局,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赵鸢,我娶你。” 第92章 胜天半子2 “赵鸢, 我娶你。” 李凭云的声音不大,但近处的人都听得见。 赵鸢的心跳停了一拍,她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 周围的人都化成了虚影。她甚至出现了耳鸣, 一阵钟声自遥远的地方敲响,那声音回荡在无极天地间, 她的命运自此一锤定音。 直到国子监里传来哭天喊地的求救声, 叫声充满恐慌。 赵鸢如梦方醒,赵太傅此时正在国子?监里, “李大人,我先去找我阿耶。” 李凭云紧抓着她的手:“赵太傅不会有事的。” “你能肯定么?”赵鸢双眼通红, 嘴唇颤抖道:“李大人, 那是我父亲,我今日走开,永远不会心安。” 她抽回自己的手, 从后门方向跑去。 李凭云唤道:“六子?,跟着她。” 六子?站在原地,不为?所动, “你看不明白吗?她有家,有门第, 跟咱们不一样。” 这天?, 六子?第一次没?有听李凭云的话。他?知道赵鸢进入国子?监, 未必能平安回来,但他?没?有去救她。 国子?监这场动乱彻底平息, 已是三天?后的事。狼藉收拾了整整两天?, 一切才恢复原状,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那日赵太傅和赵鸢回府后, 赵府就被重兵包围了起来,不得?出入,直到第三天?,黄门侍郎柳霖带着圣旨前来赵府。 “太傅,不知赵姑娘情况如何了?” “腿上无碍,只是神?志还未清醒过来。” 赵鸢此时正和母亲坐在在书房的屏风背后的椅子?上,她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和柳侍郎的对话。 伤了腿是真的,神?志不清也是真的。 她只要回想起那日国子?监里的画面,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她见过死?人,却没?见过杀人的过程。那日逐鹿军分明是进去捉拿伤害李凭云的刺客的,可他?们和禁军打了起来,在混战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被无辜伤及。 血流成?河。 屏风另一侧,柳霖道:“如今陈国公?交出了禁军,由裴侯的逐鹿军代为?统领,陈国公?当日受了惊吓,中了风,至今未愈,尚书省不能没?有长官,陛下的意思,是想请太傅出山,主持尚书省的局面。” 赵太傅事后才想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国子?监问审,根本?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为?了将百官聚在皇宫外的地方,效仿指鹿为?马。指鹿为?马的典故里,是鹿是马不重要,而在这场问审中,李凭云是否有罪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站在帝王身侧。 那日伤李凭云的刺客,想来也是做的一出戏,以捉拿刺客之?名,逐鹿军名正言顺地进入国子?监,开始一场屠杀。 任何站在帝王对面的人,他?们都不放过。 赵鸢记忆里最后一个画面,是逐鹿军围攻保护着陈国公?的陈炳,陈国公?当场中风倒下。 李凭云是这场屠杀最大的帮凶。。 赵太傅对柳霖道:“我这些年?只顾教书,已有几?年?不知朝事了,只怕难以胜任。” 柳霖清楚赵太傅此举是在避难,不过女皇早料到了他?会推拒,之?所以特地叮嘱柳霖问他?,也只是为?了给?赵家一个面子?,算是答谢他?在国子?监支持李凭云的行为?。 “这真是可惜了。”柳霖说,“不过,还是请太傅再?考虑考虑这事。” 赵太傅道:“不知柳侍郎是来宣什么旨的?” 柳霖将圣旨推到赵太傅手边,赵太傅打开圣旨,眼深冷若寒潭。 柳霖柔声道:“此番夺回禁军,全是李郎中的功劳,他?以身入局,解了陛下多年?的心头大患,陛下高兴的很,就赏了他?一道空白圣旨。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陛下原以为?,他?定是索要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却向陛下求了一道婚旨,要娶赵小娘子?...哎呀就说这赵小娘子?是有福之?人,这李郎中,前途无量啊。” 赵太傅极力克制着愤怒才避免将圣旨摔在柳霖脸上。 赵夫人按捺不住,从屏风后面冲了出去,“一个贱民,也敢高攀我们家!陛下要羞辱我们赵家,何必用这种法子?!” 柳霖尬笑道:“郡主原来也在...我也是替陛下办事,陛下肯定没?有郡主说的那层意思,如今礼部侍郎之?位空悬,国子?监问审过后,陛下钦点?由李凭云主持今年?秋闱,并特赦贱民参加科举,这几?乎是明说,李凭云就是礼部侍郎了,如此年?纪,身居如此高位,不知长安城里多少世家小姐等着吃这块肉呢,人家呢,一心只有赵家小娘子?,若能结成?好事,定是一段佳话。” 赵太傅手下圣旨,道:“李郎中是个大人物,鸢儿不懂事,只怕高攀了人家。虽说婚姻大事要父母之?命,但往后的日子?是鸢儿自己过的,等她醒后,看她自己的意思吧。她若想嫁,又有陛下圣旨,我们想拦也拦不住。”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响动。柳霖探首望去,赵太傅不着痕迹挡住了他?的视线。 赵鸢冲出后门,趴在草丛边上干呕。 她想到李凭云,就想到那日国子?监里的惨状,那些溅在她身上的血,还有...被踩烂的官员,她干呕不止。 嫁,她良心难安,不嫁,她抗旨不尊。 赵太傅收下圣旨,送柳霖离去。赵鸢在外面听到父母的争吵,至于他?们到底在吵什么,她懒得?知道了。她坐在池塘边,将自己双脚浸在寒凉的水中,刺激自己不要迷失。 她恨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赵鸢啊赵鸢,你在李凭云身上糊涂了一世,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清醒。 就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么?就不能老老实实做个蠢货,欢天?喜地把自己嫁给?他?么。 李凭云大获全胜,可她从未如此觉得?自己低贱过。 这一旨圣意否定了她所做的一切,好似她存在的意义,只是作为?一个男人的战利品。 眼下的困局,没?有任何解法,唯有逃避。几?日后,赵家便以赵鸢养病为?由,举家南下,去了梁国郡主在青云川的老家。 青云川地处秦岭腹地,依山傍水,入了秋层林尽染,湖光山色,正是好时候。赵鸢的亲舅舅梁国公?在此颐养天?年?,一家人一到青云川境内,就有士兵接应护送。 梁国公?曾官至大将军,二十年?前告老还乡后,便开始沉迷钓鱼。赵家下午到的,晚膳吃的是全鱼宴,梁国公?老当益壮,兴致勃勃介绍这些鱼分别是什么。 坐在赵鸢身旁的是容安,梁国公?的小女儿,赵鸢的表妹。 容安年?纪比赵鸢小,却已然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了,席间,容安对赵鸢小声说,“这人的衰老,往往是从钓鱼、养鸟开始的。” 赵鸢觉得?容安说出这话很有趣,她试图笑一笑,可每次到了想要笑的时候,她就想到了那日的国子?监,随之?而来的,是所有死?人的面孔。 容安见她不会笑,便又说:“表姐,你是不是郁结于心?女人的伤,因男人而起,还是要因男人而愈。” 席间忽然安静,梁国公?老脸难看极了,“容安,你若是吃撑了,就出去消消食。” 赵鸢疑心容安不是十四那年?就成?婚了么?怎么一直待在娘家,几?日后才知道,容安耐不住闺中寂寞,出轨被夫家抓住,梁国公?舔着老脸威逼利诱容安的夫家,她才不至于被休,而是体面和离。 不过,在容安口?中又是另一回事了。 容安在家里被关了大半年?,一肚子?苦水无处可倒,好不容易来了赵鸢这个年?纪相仿的,逮着就要抱怨她那不能人道花样又多的前夫。 赵鸢总结,这件事的本?质,就是一出失败的盲婚哑嫁。 青云川多山水,时间在这里仿佛不会前行。眼看到了秋闱,赵鸢在父母那里分别旁敲侧击,他?们并没?有回长安的意思。 一日赵鸢见梁国公?单独召唤了赵太傅。赵太傅在朝中人人敬仰,实际上当年?也是梁国公?主下嫁,在梁国公?面前,他?向来是挨训的份儿。 赵鸢本?来是想去看父亲挨训的,却偷听到了国子?监那件事的结局。 那一场血流成?河的动乱被抹去了痕迹,记在史书上的事件,只有李凭云以身为?天?下贱民请命,赵太傅携众文臣衣冠相护。 “你说你是不是糊涂?明知那李什么是妖婆的人,还大动干戈护他?,你是嫌自己太傅的位置做腻了,还是脑子?被驴踢了?” 听到赵太傅被训话,赵鸢叹了口?气——赘婿难当,诚不我欺。 这场谈话,几?乎是梁国公?单方面的责骂,最后梁国公?劝赵太傅回朝,赵太傅说:“陈国公?已离朝,如今正当秋闱,我门生诸多,身在长安,难免落得?陈国公?的下场。” 梁国公?又是一通粗口?。 粗口?过后,他?砸了桌子?,“当年?我就该一刀砍了这妖婆,现在刘家皇室后继无人,国子?监一难后,她亲掌长安军事,如今又让那贱民做礼部侍郎,主事今年?科举,文武两条路上全是她的爪牙!只怕我大邺离改朝换代不远了。” 几?日后,青云川秋闱发榜,梁国公?家里堵满了来送谢礼的书生。一般世家大族在这时候都会低调行事,梁国公?反其道行之?,他?把这些书生请进来,让他?们一个个当面汇报出身。 赵鸢以为?此行为?过于张狂,又过了几?日,梁国郡主将她叫去:“鸢儿,你舅父从今年?青云川的贡士里,挑了几?位背景干净的青年?才俊,明日起,你和容安多和他?们接触接触。” 于是赵鸢稀里糊涂地开启了相亲之?旅。 要说青云川也是人杰地灵,出了多位才子?,但考上贡士的,净是些磕碜玩意儿。 见多了磕碜玩意儿,莫说对相亲这回事没?了兴趣,对男女之?事更?是清心寡欲。 十月末是青云川的赏枫期,赵鸢为?了逃避相亲,和赵太傅去泛舟。 脱下沉重的官服,父女二人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起来。赵太傅在船头作画,赵鸢端详着父亲的画,山不像山,水不像水,超脱自然,造诣非凡。 赵鸢从未见过父亲作诗作画,来了青云川,听梁国公?府上老人说道,赵鸢才知道父亲年?轻时诗画双绝。 赵太傅和梁国郡主相识之?际,还在国子?监教书,俸禄低微,为?了养家他?仿起了古画,把赝品拿去卖给?不懂行又想附庸风雅的商人武将。 当年?梁国公?过寿,梁国郡主辗转买到了赵太傅画的赝品,寿宴当天?被一个不懂看人眼色的县令戳破,梁国郡主怒不可遏地找到作画之?人,原本?是去兴师问罪的,谁料对方是个温文尔雅的书生。 她不顾父兄阻挠,嫁了赵太傅。 这些故事,赵鸢都是来了青云川才听说的。自她出生起,就不见父母同席,她一直以为?他?们也是因父母之?命被捆在一起的。 看到赵太傅的画,赵鸢不禁想起家中藏着的谨辞的字画。谨辞不但得?了父母全部的爱,更?得?了父亲真传。 赵鸢问道:“阿耶,我是不是很无用?没?有琴棋书画的造诣,又是被退婚之?身。” 赵太傅道:“你的确没?有琴棋书画的造诣。” 赵鸢道:“其实...诚实有时未必是种道德。” 赵太傅笑了笑,赵鸢的确没?有文人的天?赋。作诗作画是要灵气的,她的灵气不在这一处。 “你的天?赋比之?谨辞,有天?人之?别。但论做官,你胜他?一筹。赵鸢,十七岁进士登科,不论今朝后世,都很罕见。”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2节 “那...我还能回朝廷么?” 赵太傅摇了摇头。他?手中的画纸仿佛因这句话而感到失望,随风飘起。 赵鸢见父亲作了一上午的画落入水中,脑袋发空,直接蹲下去捞,结果身子?一翻,人跌入了水中。 糟了,赵家父女只晓得?读书,不擅水性。 赵鸢抓着画的手伸出水面,奋力挣扎。眼看要呛水了,腰身被一股力道提起,她如见了浮木,紧紧抓住眼前能抓的一切。 “小娘子?,不会泅水,还敢往水边跑啊。” 赵鸢吐了一口?水,傻眼地看向眼前浑身湿漉漉的男子?。 在被青云川的磕碜玩意儿们伤害眼睛之?后,眼前之?人好似天?神?下凡,俊朗得?不成?体统。 第93章 胜天半子3 那日将赵鸢从水里捞出的男子, 名唤姜洛,是青云川的茶商。 姜洛空有一腔才华,但碍于出身, 入仕无门, 平日寄情山水,他在湖边遇到赵鸢父女时, 正在河边垂钓。 赵鸢父女答谢过姜洛, 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想过了几日赵鸢和容安去游湖时, 又?碰到了姜洛。 “赵姑娘!” 赵鸢倍感意外。容安悄悄拉住赵鸢的袖子,低声说:“表姐, 你好福气?啊。” 赵鸢嗔了她一眼, 随后姜洛便邀请她们二人?去茶园赏茶。一来二去,赵鸢同姜洛就熟悉了。 用容安的话来说,这人?除了出身不?行, 其它各样都是顶好的。赵鸢察觉到了对方三不?五时向自己示好,初始也躲着他,直到她来月事?, 姜洛冒雨送来姜茶。 随后她时不?时赴约,反正也不?聊别的, 就是品茶、发呆、品茶、发呆... 容安教育她:“一份姜茶就能将你打动, 表姐, 被裴侯退婚以后,你太缺爱了。” 赵鸢懒得听她老气?横秋地指责, 便打算出门去姜洛府上发呆。还没出院门, 就被母亲派人?拦住,请去了梁国公书房。 长辈们坐成一排, 梁国公率先开口:“那姜洛是什么货色?一个卖茶的,卖茶的!把他塞回娘胎,再重新投胎十次百次也配不?上我?梁国公的外甥女!赵鸢,你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道理还不?懂吗!” 赵鸢无意?识就反驳了梁国公,“我?又?不?是和人?家谈婚论嫁。” 她心想,自己就算是想,也没那胆量。圣上赐婚的圣旨如一把刀悬在她头顶,那圣旨一日不?收回,她就一日不?得与旁人?婚嫁。 梁国公作威作福惯了,头一回被人?顶罪,眼睛瞪得像铜铃。 赵鸢连忙道:“我?怕是神志还没恢复好...既然?舅父这样教诲了,我?以后便闭门不?出,同谁都不?来往。” 赵鸢走?后,听到屋中梁国公开始指着赵太傅的鼻子教训。 她觉得这场面很滑稽,却笑不?出来。赵鸢感慨,人?呐,真?贪心,人?家不?想娶自己的时候,上赶着人?家,现在对方带着御赐的赐婚圣旨来了,她又?想躲。 容安见赵鸢闷闷不?乐地回来了,迎上去:“表姐,你不?去找那个卖茶的么?” 赵鸢纠正:“他有名有姓,叫姜洛。” 容安朝亭子里的仆侍挥挥手,赶走?他们。 “表姐,你真?的为了那卖茶的,要拒绝和礼部侍郎的婚事??那...那可是礼部侍郎啊。” 赵鸢懒得理她。 容安锲而不?舍:“卖茶的是长得好看,但你若嫁他,他就得入赘你们家,赘婿你懂么?像你爹那样,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赵鸢:“饿了么?饿了的话,让小灶台给?你做些吃的,渴么?渴的话我?给?你煮点茶。” 容安跺脚:“表姐,你知道么,你太习惯逃避了。” 赵鸢道:“有么?” “爱就是爱,上就完事?,我?是过来人?,你听我?的,真?爱一生只有一回,错过了会?终生后悔的。” 赵鸢挑眉:“所以你做出了私通这等事??” “哎呀表姐!你怎么能戳人?家痛处呢!人?家还没走?出来呢。” 赵鸢起?身离开,“你慢慢往出走?,我?回去睡觉了。” 赵鸢睡了大半个下午,醒来时天色已黑,她猝不?及防睁开眼,凭空嘶唤了一声:“李大人?!” 她做噩梦了。梦到那日国子监里,李凭云也在,梦到屠刀刺入他的胸膛,他满身是血。她想去抱他,却发现自己握着那把刀。 赵鸢在祠部司时研究过术士解梦的把戏,说穿了,这不?过是利用人?心的贪嗔痴,加以巧言令色,让听着信以为真?。 她终于弄清了阻拦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是恐惧。 她怕接了那道圣旨,有朝一日,李凭云也会?落得惨死的下场...不?止李凭云,还有父亲。她不?愿接受失去的可能性?,所以只能后退,只能逃避。 窗外雨打竹林,赵鸢打开窗,雨点泼向屋中,赵鸢愣愣地站在窗前,任雨点击打着她的脸颊。 她想,若自己是个男子就好了。若她是男子,愿为他马革裹尸,万死不?辞,偏生自己是个女子,在最?容易动情的年纪遇到了李凭云。 淋了半天雨,打了个几个喷嚏,病了一场后,赵鸢看开了。 大病初愈时,她做了两件事?,一是托人?去打听李凭云的消息,二是给?姜洛送信,告诉他自己已有婚约。 第一桩事?进展顺利,据委托人?说,本年秋闱及其壮观,农工商出身占了乡贡人?数的一半,他们甚至众筹造像歌颂女皇。 女皇在民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簇拥,这一切,都是李凭云带来的,他受赏得宠是理所应当。 赵鸢琢磨着,秋闱也结束了,按理说,负责秋闱的官员当有几日沐休的。李凭云却从没联系过自己,哪怕是派人?捎个口信。 第二桩事?,进展也不?顺利。姜洛收到她的信,竟然?找上门来。梁国公府的家丁拦住他,赵鸢怕他们动粗,起?身,打算出面解决。 容安丢下手里的小黄册,抓住赵鸢的手,“表姐,你若是出去,姜洛肯定觉得你对他放不?下,俗话说的好,烈女怕郎缠,你实?在担心的话,我?替你解决。” 赵鸢半信半疑:“你能行么?” “我?府上的家丁,还能不?听我?的话么?” 赵鸢想,说的也是。 于是,三日后,赵鸢再次被梁国公叫去问话。 “鸢儿,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容安跟那个卖茶的私通?” 赵鸢傻眼。 在此?前,她浑然?不?知容安和姜洛有私下的交集。 梁国郡主也在场,她维护赵鸢,冷声道:“青云川都知道那个茶商和鸢儿是好友,容安插了一脚,鸢儿还什么都没说,你倒先指责起?了她?” 兄妹二人?开始互相插刀,赵鸢弄清了来龙去脉,那日容安说帮她解决姜洛,然?后就直接跟他回了茶园,几杯酒下肚,趁姜洛喝醉,容安便把他给?睡了。 一个半月后,容安被诊出了身孕。 这件事?自此?和赵鸢再无关?系,她在旁看戏看得乐此?不?疲。 梁国公当然?不?同意?容安嫁给?一个卖茶的,这父女二人?吵得府里鸡飞狗跳,最?终梁国公抛下狠话:“若你执意?要让那个卖茶的入门,就从我?府里滚出去。” 容安抱着尚未凸显的肚子:“他有名有姓,叫姜洛,还有,你以为我?离了你这老东西,就没地方去了么?” 没想到容安还真?有地方可以去,出乎众人?意?料,容安竟然?靠着梁国公这些年给?的零用钱,给?自己偷偷买了一座宅邸。 眼看容安就要显怀了,姜洛不?得不?娶,二人?把婚事?定在小年夜当天。 这场婚事?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三书六聘,容安身边也没什么人?帮忙操持,闲到长毛的赵鸢被容安征用,既当娘家人?,又?得当送嫁丫鬟,还得当宾客。 容安肚子还没大,脸先胖了起?来,大婚前夜她哀求赵鸢:“表姐,这是我?最?后一回嫁人?了,你能不?能别抢我?风头?我?求你了。” 容安拉着赵鸢说了大半夜的话,说她如何羡慕赵鸢能够读书入仕,能够远行,能够穿官服... 赵鸢打了个哈欠,她抱住容安:“不?单单是明日,以后的每一日,你的风头都不?会?被别人?抢去。” 容安趴在她怀里睡了,赵鸢嫌弃地给?她拭净口水,睁眼等待着天明。 不?必读书,不?必处理衙门里的事?,赵鸢才知道自己能有多懒。容安大喜之日要见宾客,她却连妆都懒得梳,最?后还是容安自己看不?下去了,“表姐,你要不?然?,涂一点口脂,再遮遮黑眼圈...” 赵鸢给?自己抹了一层淡妆,又?特地挑选了一支不?抢风头的素叉。 镜中人?正值芳华,淡妆浓抹都是好看,只是缺了些什么。 这些漂亮的衣服,得体的妆容,人?人?都能穿戴,而官府的制服,才是她赵鸢的勋章。 赵鸢是国子监动乱的见证人?,她猜到自己八成是回不?了朝廷了,往后就两种结果,一是嫁给?李凭云,二是嫁给?其他人?。 幸亏她心大,立刻找到出路:谁好看我?就嫁谁。 成亲进行还算顺利,宾客虽不?多,也撑起?了场面。 今日前来观礼的宾客,八成都是姜洛那边的人?,赵鸢看到闹伴娘的苗头,立马躲去院子里。 躲在假山林里,听不?到宾客的喧闹声,赵鸢拍拍胸脯,出言骂道:“这帮流氓。” 若她还是朝官,定要罚他们板子,取缔这陋习。 她刚刚剧烈奔跑过,心跳正在慢慢平复,未曾注意?一只手自身后伸来,直覆向她的小腹,将她身子向后扣去。 赵鸢还没来得及叫,就被拉进了洞里,一片乌漆墨黑中,她的唇被含住,扣着她的手不?断在她腰臀之间流连。 赵鸢不?敢声张,她甚至没有抵抗。对方得寸进尺地开始吻她的脖子,手也愈发放肆。 趁着对方埋首在她胸前时,她的手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发簪,拔出来,毫不?犹豫朝对方背部的方向刺过去。 可对方用一只手轻松地打落了她的簪子。 “赵大人?,就算你不?想嫁我?,也犯不?着行凶。” 赵鸢瞬间湿了眼眶。 她颤抖着说:“李凭云,你就是个无赖。” 第94章 自古书生多负心1 李凭云横抱起赵鸢, 走?向最近的一间屋子,他踢开?门,回身将赵鸢压在门上亲吻, 反拴住房门。 房门被晃得发出哐啷的声音, 赵鸢双手在身后慌促地找着门闩。李凭云右手绕过去,强硬地她两?只手腕困在一起, 左手则温柔地在她脸颊上流连。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3节 半年?不?见, 赵鸢长成了一个温柔娴静的姑娘。没了官服支撑的她,纤弱展露无遗, 李凭云的抚摸愈发爱怜。 他舔舐着她的脖子,喃喃说:“瘦成这样, 不?怕我?心疼么?” 赵鸢冷冷道:“你真的会心疼我?么?” 若真是心疼她, 这半年?,不?会连一封信都不?写给她。 李凭云怔了片刻。他从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情爱一事上,更别说哄人了。又也许其实他知道赵鸢想要听?什么, 可他故意不?说,因为他讨厌被牵动、被掌控。只要永远不?说出在意,便永远不?会担心被抛弃。 门外?一个男子的声音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僵持。 “鸢儿。” 赵鸢慌了起来, 她强作镇定?回道:“姜大哥,我?有些累了, 见厢房无人便进来歇着了, 你...不?要进来。” 李凭云听?到这声亲昵的称呼, 急火攻心一般掐住赵鸢的脸,低头狠狠吻着她。他吻得很凶, 甚至故意弄出声音来。 赵鸢怕姜洛察觉出屋中还有他人, 她被迫纵容李凭云的胡作非为。 门外?的姜洛说:“鸢儿,我?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但这句话我?今日若不?问你,会遗憾一辈子。当初你落水,我?救你上岸,便对你一见钟情了,我?不?管别人如何指点,就是想高攀你,若不?是容安...你会嫁给我?么?” 赵鸢瞬时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好看顶屁用,要么花心,要么优柔寡断,要么无耻。 李凭云手探进她裙底,用唇语道:“说啊。” 赵鸢也是没料到他会做出如此无耻的行为,双目瞪大盯着李凭云。 李凭云唇角扬起,眼神幽深地盯着她耸动的胸脯。 赵鸢咬牙切齿道:“不?会。姜大哥,我?与?你是朋友之义,从未有过其它。容安是我?表妹,请你以后对她一心一意。” 李凭云摇了摇头,他的唇再次凑过来,赵鸢无处闪躲。 李凭云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这么说,他会认为你是忍痛割爱,为何不?告诉他你已?有婚配?” 他说完不?忘吮了一下赵鸢的耳珠,赵鸢一个激灵,倒吸一口冷气。 “姜大哥,我?在长安已?有婚配,回了长安,就该成亲了,你对我?确实有所误会。”她怕姜洛再不?走?,李凭云会活吞了自己,催促道:“今日是你和容安的大喜之日,你作为新郎官,不?该缺席太久。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赵鸢想到自己当初之所以和姜洛走?的近,也无非是因为他有几分?眼前人的影子。 如今真迹就在眼前,方知他真的是独一无二的——论无耻,天下无人能及。 姜洛失意而归的脚步声传来,赵鸢仍无法彻底松口气。李凭云的脑袋顶在她胸前,赵鸢快要急哭了,“李凭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只简简单单说了几个字:“凭你心里?只能有我?。” 他抱起赵鸢走?向榻前,将她放下,赵鸢条件反射地弹起来,往门外?走?。 这一次李凭云没拦她,事出反常,赵鸢停下步子,回头向他看去。 李凭云卸下自己的腰带,他的外?袍、深衣相继坠地,他把自己□□地呈现在赵鸢面?前。 赵鸢看到他创痕累累的身体,想到他曾经的遭遇,便心如刀绞,恨不?得将那些欺负过他的人都碎尸万段。 她别过头去,“你这是做什么?” “引诱赵大人啊。” 李凭云向后坐在榻上,双手摊开?,形成一个怀抱的入口。 赵鸢为自己悲哀。自己这么好的姑娘,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偏偏碰到了李凭云这样可怕的人。 在他处于低位时,只让她看到高傲的一面?,当他身在高位时,便露出脆弱可欺的一面?来。他手段精准,不?需要多?余的话,就让赵鸢对他死心塌地。 赵鸢红着眼看他:“李大人,你疯了不?成?青云川四处都是我?舅舅的士兵,我?舅舅和长安的人一样,他不?会对你留情面?的。” “赵大人与?我?半年?不?见,不?想抱我?么?” 赵鸢摇头。 “李大人,那日在国子监,我?亲眼所见逐鹿军打杀朝廷大臣,死了这么多?人,你们?竟也能粉饰太平,你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包括要娶我?这一桩,我?都没法信任。” 国子监问审那天以后,李凭云也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我?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赵大人,李某落子无悔。” 赵鸢不?是贱民。她从小被圣贤之言包裹着,大抵一辈子都要活在圣贤的囚牢里?了,莫说杀人害人这桩事,便是地里?的污泥,她都不?曾真正沾染。 她努力告诉自己,风花雪月,小情小爱,在大仁大义面?前,须臾便可消弭。 “李大人,你虽有陛下赐婚的懿旨,但婚姻之事,还得有父母之命。你我?的婚事,爹娘同意,我?便嫁,他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原以为李凭云至少会伤心,他却冲她恣意一笑:“赵大人果然忠孝两?全。” 赵鸢背过身,走?到门边,心里?要一走?了之,脚步又被牵绊。 她有太多?事想亲口问李凭云,想问他国子监发生的一切,他到底是设局人还是局中人?想问他在这场局中,自己究竟是什么角色? 当然,她更想问的是,他肩伤恢复的好么?主持秋闱又有哪些趣事和苦差?她未接受陛下的赐婚,他伤心么?半年?来没给她写过一封信,又是为何? 李凭云见她迟迟不?挪动步子,哂笑道:“赵大人不?是要走?么?” 他神情笃信,料定?她一定?会回到他的手上。 赵鸢道:“李大人,该走?的是你,往日你待我?虚情假意,我?获益良多?,便不?计较你的存心利用,今日你的所作所为太过分?,你明知我?重名节,却故意对我?行非礼之事,无非是想让我?无颜再嫁他人,可是...我?只是心里?有你几分?,而不?是非你不?可。” 李凭云的笑容渐渐冷却。 他因赵鸢的犹豫不?决而心生怜悯。 那日国子监之后,她的忠勇被辜负,对前程的坚定?彻底破碎,而他,是始作俑者?。 此时他没有比沉默更好的回应。现在的这个赵鸢,只是个被碎片勉强拼起来的躯体,哪怕是最轻柔的抚摸,也会让她彻底坍塌。 赵鸢逼自己狠心了一回,而她对李凭云能做的最大的狠心,也不?过是逼自己不?要走?向他,不?说告辞,也不?回首。 自这日回国公府后,赵鸢就一直盘算着回尚书省的事。梁国公和女皇势同水火,若她直接提出,无异于自寻死路。 赵鸢采取了怀柔的策略。 自容安私自出嫁以后,赵鸢就成了梁国公府上的重点关注对象。为了不?让赵鸢嫁给女皇的爪牙,梁国公发动了全部人脉为赵鸢择偶,恨不?得年?前就把她嫁出去。 前来求亲者?走?马观花,赵鸢冷眼旁观。 男人的娶亲,更像是寻找一颗点缀陋室的珠宝。就这点来说,李凭云本质和那些人无异。 除夕夜,赵鸢陪着父亲在谨辞灵位前守夜。曾有一个老?和尚说过,只要除夕这夜,守着亡者?灵牌前的长明灯不?灭,新的一年?中,亡者?转世的俗胎就能平平安安。 青云川在长安南边,冬日湿寒渗骨,赵鸢怕父亲的身骨受不?住,寻来毛毯披在他身上。 赵太傅却把毯子拿开?。 “寒室才能守心。” 赵鸢并不?全然认同父亲苦行僧似的自我?惩罚。她在心里?回话:寒室不?但能守住心,还能守住风湿。 “谨辞这里?我?守着,去陪陪你娘吧。” 赵鸢将回长安的请求吞进了肚子里?,向赵太傅行过礼,便去找梁国郡主,仆妇告知梁国公主在梁国公书房,她还没踏入院中,就听?到了梁国公的怒喝。 “成天谨辞谨辞的,你儿子已?经死了二十?年?了!” 屋中传来梁国郡主的哭声:“谨辞没有死,谨辞还活着,他昨夜托梦给我?了,他说他过得不?好,我?要去陪他!” 赵鸢没有体会过丧子之痛,她理解不?了母亲为何能二十?年?如一日地念叨谨辞,而对自己这个大活人视若无睹。 梁国公道:“今日我?就要替咱爹娘教训你,赵鸢不?是你的孩子了?这些年?你对她尽过当母亲的职责么?” 赵鸢认可地点点头,还是舅父公道。 “你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当年?我?就说别让她念书,弄得现在男不?男女不?女,那些求亲的人,一听?她在刑部当官,都吓跑了,把女儿教成这个样子,你得负全责!” 赵鸢听?不?下去了,什么叫这样子?什么叫男不?男女不?女?难怪他女儿宁嫁作商人妇,也要离开?这破爹。 赵鸢提声道:“阿娘,舅父,是我?。” 梁国郡主慌乱地擦去眼泪,“鸢儿,你先别进来,你舅舅发疯骂人呢。” 赵鸢想,反正他们?都不?需要自己,不?如回去睡觉。回屋路上飘起小雪,雪飘进她领口中,赵鸢打了个寒颤,于是加快脚步,一边念叨“赵谨辞真是好命”,一边小跑回屋。 整个梁国公府,今夜只有赵鸢安睡。 新年?当日,按礼法要先祭故人。怀胎的容安在今日也回了家门,梁国公府一行人浩浩汤汤前往梁国公家的祖坟。 祭拜途中,梁国郡主心不?在焉,梁国公训道:“别让爹娘看到你这幅丧脸。” 梁国郡主道:“我?一想到我?们?家谨辞走?的时候,尚未及冠,连个像样的坟地都没有,便觉得亏欠了他。” 容安在青云川受梁国公欺压惯了,如今好不?容易来个梁国郡主,她仿佛有了同盟,装作惺惺相惜地抱住梁国郡主,“姨母,我?听?了都难过,谨辞表哥在天之灵知道你这样,该有多?难过啊。有些人天生冷血,爱说风凉话,巴不?得他走?了以后没人给他送终,你别管那些人怎么说。” 赵鸢都有点可怜梁国公了。虽然梁国公说话实在难听?,但操持这么一个大族不?容易,任何的柔情都会成为外?人攻击他亲人的漏洞。 回程路上,容安一直陪着梁国郡主说话,赵鸢这个亲女儿只有在旁打瞌睡的份儿。 “姨母,你不?是想知道谨辞表哥过得好不?好么?我?认识一位扶乩的高人,或许可以请他帮忙问问表哥的近况。” 赵鸢两?眼睁开?:“不?行。” 当时在祠部司,她主张过一场清扫民间骗术的举措,其中有一项骗术就是扶乩。 扶乩是占卜的一项,一人为乩身,通过神灵附身写下文字,传递神旨。赵鸢也是迷信之人,当初在祠部司时亲眼所见扶乩骗术被揭穿,她震撼良久。 容安皱着眉头,“表姐,为何不?行?我?们?只是想知道谨辞表哥过得好不?好,又不?是要害人。” 梁国郡主满怀期待与?请求的目光让赵鸢吞回了自己的话,她想,扶乩的目的并非真的与?神灵对话,管他骗不?骗术,达到让母亲心安的目的就足够了。 她剜了容安一眼:“那人多?少银子?” “表姐,我?这就要说你了,勤俭持家是好,但这是钱的事么?请高人出山的银子我?来出,哪怕让我?倾家荡产,也要满足姨母的心愿。” 赵鸢:“那有劳表妹倾家荡产了。” 容安平日不?着调,张罗起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来,竟难得靠谱。 才过了一天她就将扶乩的“高人”请到了姜洛的茶园里?。原本只有赵家三人前去的,临行前,梁国公突然说害怕容安丢人,于是自己也跟了过去。 因梁国公临时决定?要加入,众人抵达姜家茶园,晚了一刻。容安挺着肚子在门口踱来踱去,终于见到人影了,她急道:“你们?怎么才来,让高人久等,神仙该不?乐意了。” 赵鸢心说,怪力乱神的东西,还敢拿架子了。 扶乩的场所就在茶园的院子里?,木盘,乩笔、乩身、唱生都已?就位。 姜洛向诸人介绍道:“这位是扶乩的先生。” 赵鸢目瞪口呆—— 这人不?但不?要脸,连命都不?要了。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4节 第95章 自古书生多负心2 茶园里除了赵家父女, 其?余人都没见过李凭云。 李凭云假扮乩身请神上身时,赵鸢一直用余光关注着父亲的表情。那张老脸是?一如既往的麻木,赵鸢眼珠都快飞出去了, 还是?什么都没瞧出来。 她只能在暗中祈祷李凭云演完这场戏赶紧走人。 扶乩是?骗术, 和其?他骗术一样,它的本质是利用人心。李凭云的脸天生带几分神性, 这让他的乩身更有说服力。 他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众人目光, 只见他手握乩笔挥舞手臂,一边唱咒, 一边在沙盘上涂写。 大伙儿不由上前凑去?,争相去?看他写的字。 梁国郡主呼道:“是?谨辞的字!是?谨辞!吾儿给我写信了, 他给我写信了!郎君, 是?谨辞给我写信了!” 梁国郡主在狂喜之中,第一个奔向赵太傅。 这是?赵鸢有?记忆以来,父母第一次亲近。 赵太傅看到沙盘上的文字, 也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真?的是?谨辞的字迹。 明知一切是?假,也宁愿被骗。 李凭云身旁的唱生唱出沙盘上判词:“我于重霄生羽翼,振翅遨游九万里, 惜我父母多?牢伤,已为人间自在身。” 梁国郡主痛哭不已:“郎君, 咱们儿子没有?怨你, 他一点都不怪你。” 赵鸢旁观着这场大戏, 忽然瞥见李凭云走过来,她警惕地冲他摇头, 对?方浑然不顾。 “老爷, 夫人,神灵还有?句话要我转告二位, 珍惜眼?前人。” 梁国郡主拉住他的袖子:“谨辞还说什么了吗?” 李凭云淡淡道:“他说,不要让自己的兄弟姐妹成为第二个他。” 梁国郡主看向赵鸢,仿佛大梦初醒。 “鸢儿...娘对?不起你。” 赵鸢怕极了这种场面,趁梁国郡主哭大之前,反客为主抱住她,“娘,这没什么,我不委屈。” 她抬起头,看到一个十分诡异的画面。 梁国公虎视眈眈地盯着父亲,而父亲则警惕地看向李凭云。赵鸢无奈地向李凭云耸耸肩。 李凭云漠然看她一眼?,带着一伙人告辞。正好?到了中午,姜洛留下众人在茶园用膳。 梁国郡主突如其?来的母爱让赵鸢无所适从,但她表达母爱的方式,局限于帮赵鸢找一门好?亲事。赵鸢见自己的亲事在席上被抛来抛去?,脸色冷却?,连装都不愿装了。 旁边的容安孕吐了一下,“姜洛知道表姐的舅父也跟来了,非得让人做大鱼大肉,我闻不得荤腥,表姐,你陪我去?透口气吧。” 赵鸢还来不及看梁国公的脸色变化,已经被容安拉走了。 容安怀孕以后,更是?无所顾忌地吃喝玩乐,体型是?从前的倍宽,高挑的赵鸢被她衬得娇小羸弱。 她倒是?比屋里的那帮长辈更清楚赵鸢的不好?惹,出了门抱住赵鸢的胳膊,“表姐,不要冷着脸嘛。” 赵鸢蹙眉:“你同那个扶乩的先生是?如何认识的?” “哦,你说李侍郎呐,是?他找我的。要不是?我肚子里怀着姜洛的孽种,一定会把?李侍郎拿下的。表姐你也真?够不识好?歹的,如此英俊的郎君,竟舍得让他追着你跑。” “什么叫不识好?歹?” “表姐,你就承认吧,你也就多?读了点书,考了个进士,除了这些,你有?什么特别的?那李郎君长的跟天上神仙似的,可?比你好?看的姑娘一抓一大把?,论容貌,就是?你高攀人家。” “刘容安,你再说一句。” “我有?什么不敢说?难道要我违背良心,夸你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么?” 赵鸢使劲掐住容安的脸,“你知道你的脸肥成什么样了么?要我跟你说实话么?” 容安圆乎乎的双手使劲拍打着赵鸢,“悍妇,松开你的爪子!” 赵鸢入仕以来,脏活累活没少干,比手劲儿,容安这种娇生惯养的闺门小姐还真?不是?对?手。 容安怕赵鸢把?自己掐毁容了,哭道:“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你和李凭云是?如何认识的?” 在赵鸢威逼之下,容安只能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几日前她去?赌钱,赌瘾上头,把?姜洛的茶园都给人赔出去?了,是?李凭云出谋划策摆平了此事,交换条件是?陪他演今日扶乩的戏码。 赵鸢松开容安,想教训她,但容安陋习多?到让人无从下口。 容安可?怜巴巴看着她,“表姐,你还嫁李侍郎么?你要是?不想嫁的话,能不能替我问一问,他喜不喜欢大肚子的?” 赵鸢爪子抠向容安的脸,“你能不能安生几日?” 容安瘪了瘪嘴,“那人家天生就想当?个dang妇嘛,表姐你不还想当?官呢,女人当?dang妇可?比当?官更合理。” 以赵鸢对?李凭云的了解,他若出手,必有?所图。她问向容安:“李凭云可?给你留了话?” 容安道:“没有?。” 赵鸢猜想李凭云是?用了春假来找自己,过了年,沐休就结束了,他也该回长安了。 可?惜她识破了他的把?戏。他就是?在给自己制造恐慌,他故意不留地址,分明是?等着自己找上门。 容安:“要不,我派人帮你找找?青云川我熟人多?,找个人的下落不难。” 赵鸢道:“不必了。” “啊?表姐,我见的男人比你吃的米还多?,这个李凭云,绝对?是?很喜欢你了,他如此大动干戈帮你母亲解忧,又有?心思,又有?行动,人还是?个四品大官,你就别挑了,真?的,男人七老八十了,照样三妻四妾,咱们女人一过二十,就成了昨日黄花,只能认人挑选。” 赵鸢眨眨眼?:“是?他要娶我,而非我要嫁他,我上赶着人家,只会被看轻。” “嚯,看轻你如何?捞在怀里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 容安喋喋不休地传授起了经验,赵鸢一个字也没提听进去?。 凭什么她想见他一面,他连个口信都不愿给她,他想见的时候,她就得屁颠跑着过去??赵鸢越想越不公平——自始至终,他从未明确过对?她的心意。 她只是?钦佩他,喜欢他,却?没有?给他玩弄自己的权利。 最?后,她克制住了去?找李凭云的冲动,再次听到李凭云的消息,已经二月了。 今年的春闱取缔了门第限制,上至帝王,下至贱民,举国关注。李凭云作为今年春闱的主事人,大邺万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据赵鸢的观察,目前大伙儿对?李凭云有?三种态度。第一种态度,是?把?他当?成救苦救难神来盲目崇拜,第二种态度 ,是?把?他当?礼崩乐坏的罪魁祸首,而第三种态度,则是?把?他当?赌马场上的一匹马,津津乐道他以后的命运。 青云川的官学背后最?大的资助人是?梁国公,贡士上长安赶考前,由教书夫子带着他们来答谢梁国公。 梁国公在亭中招待他们,赵鸢不过是?询问了几句今年试题,就被梁国公勒令退下。 她知道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而是?梁国公狭隘。只是?不知他是?狭隘女子论政这件事,还是?因?她是?女皇帝选出来的进士。 今年有?多?位女贡士,赵鸢觉得不该在女贡士面前加个女字,因?为女弟子读的是?同样的书,考的是?同样的试,谋的是?同样的官,非得加个女贡士来区分,倒像是?她们占了多?大便?宜。 随着更多?女贡士的出现,她这个第一女进士也渐渐被忘记了。 赵太傅那里完全没有?回长安的意思,在青云川呆了大半年,赵鸢已经开始耐不住寂寞。 这日她陪赵太傅钓鱼,终于问了出来:“父亲,我还能回长安么?” 长安,在读书人群中,特指朝廷。 赵太傅刚上钩的鱼,被赵鸢的动静惊走了。 赵太傅一边收线一边说:“当?日国子监陛下如何残害异己,你亲眼?目睹了,若想回长安,便?要做好?颠倒是?非黑白的打算。” 想起当?日赵太傅仍然心有?余悸。倘若那天他没有?站出来帮李凭云呢?是?否也和那些同僚一样命丧国子监了? 答案是?肯定的。 赵鸢道:“也许...陛下也是?逼不得已。” “起风了,回去?吧。” 赵鸢不愿回去?梁国公那里,梁国公和母亲一瞧见自己,就开始说叨她的婚事。 “赵姑爷,长安来了旨,是?给您的。” 梁国公一家是?皇脉,赵太傅桃李满朝,在梁国公府里,只得一个“姑爷”称呼。 赵鸢紧张地和父亲一起接旨,这张圣旨很可?能是?召父亲回长安的,而一旦父亲回了长安,就必须面对?和李凭云的婚事。 来使道:“赵太傅,春闱不能无人主持,在这个关头,朝中除了您,陛下找不到第二人了。” 春闱不是?礼部?侍郎的职责么?为何会无人主持? 赵鸢的心脏突然剧烈跳动,她被不祥的预感的吞噬。 赵太傅接了旨,留来使喝茶,来使说急着回宫复命,赵鸢道:“父亲,我去?送客吧。” 赵太傅猜到她的心思,倒也没阻止。 赵鸢二人行到府外的马车前,拿下腰间的玉佩,“使者赶路辛苦,玉有?辟邪净心的效果,您就收下吧。” “不愧陛下对?赵小娘子赞许有?加,真?是?个聪明人。” 赵鸢道:“我只是?有?些小聪明罢了,比不得各位的大智慧。眼?下是?想请教您一件事,不知为何陛下会突然召我父亲去?主持春闱?按理说,距春闱不满一个月,不该更换主事官的。” “赵小娘子是?想打听李侍郎吧。” “真?是?瞒不过您。” 来使长叹了一声?,“他人在大理寺,等候发落。” 赵鸢听到自己体内发出“轰”一声?。 怎么...又进去?了? “为何...他会在大理寺?” “是?犯了杀人罪。” 第96章 自古书生多负心3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5节 “赵小娘子, 咱家是奉命传圣旨的,其余的事,不?大清楚, 也不敢乱说。能告诉你的, 就是这事若有余地,便也不会来搬赵太傅回长安了。” 赵鸢脑袋里一团乱, 她恍恍惚惚走回府内, 走着走着,又突然跑出门, 但使者已经离去。 她又跑到赵太傅的屋前,这次连礼数也忘了, 直接推门进去, 赵太傅正在收拾行李,见?赵鸢如此失礼,还?没?来得及提醒她注意礼数, 赵鸢已经跪在了他?面前。 “父亲,请您带我一起回长安。” “此番我回长安是为公事,不?知几时能回来, 你?留在青云川陪着你?母亲。” “没?商量的余地么...” “没?有。” 赵鸢不?敢告诉父亲是她是为了李凭云要回去的,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是为了李凭云, 只怕永远都回不?了长安了。 “我总不?能一直留在青云川。” “出去吧, 为父想?安静片刻。” 赵鸢求赵太傅不?成?, 便想?从梁国郡主那里下手。她又转去了母亲的院里,还?没?入内, 梁国公的暴呵传来:“要不?是你?当年非得嫁那姓赵的, 咱们家也不?至于跟杀人?犯惹上关系!” 梁国郡主辩驳:“当初太傅在国子监救下那人?,岂料他?会杀人??现今当务之急, 是赶紧给鸢儿?寻个郎君,让她和?那杀人?犯撇开关系。” 赵鸢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他?们吵闹。 她没?有让自?己兵荒马乱,回去抄了半本经书后,她做出了大胆的决定。 这不?是她做过最大胆的决定,却是唯一一次为她自?己做的决定——出逃。 下午她去了姜家茶园找到容安,威逼利诱,让容安以邀她出游为幌子,送她去长安。 容安平日虽混了些,但也是个性?情中人?,什么都没?多问就答应了赵鸢。 不?过青云川去长安只有一条官道,为了避开赵太傅,她们抵达长安已是一月后了。 此时春闱刚刚结束,长安春正好,满街樱色,才子佳人?相伴游街。容安悸动道:“若当年我父亲没?有得罪陛下,如今我也在长安赏花呢...表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自?然是不?能回赵府,赵鸢道:“去裴府。” “表姐,还?是你?厉害,被?人?家退了婚还?有脸上门呢。” “闭嘴。” 容安乖巧地闭了嘴,她摸摸自?己的肚子:“儿?啊,以后可千万别娶这样的女人?,要不?然娘得被?你?气死。” 裴府是裴家老祖母主事,她向来不?喜欢赵鸢,赵鸢没?有入门,把容安安顿在客栈以后,便去裴府外面守株待兔等着裴瑯回来。 裴瑯驾马回家,瞧见?门外有个姑娘踱步,先慌了一瞬,害怕是来讨风流债的。 等他?靠近了看到是赵鸢以后,不?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慌了。 “鸢妹,你?怎么会在这?” 赵鸢舟车劳顿,脸色极差,声音亦因疲惫而变得麻木。 “李凭云呢?” “鸢妹,这个名字,以后你?最好不?要再提。” “他?现在何处?” “三司定了他?的罪,已经送往刑部,等待行刑。” “他?所杀何人??” “周禄。” “不?可能!” 赵鸢突然大吼一声,裴瑯皱眉道:“我知道你?偏袒他?,但证据确凿,尚书省的胥吏亲眼看到大年初一那天他?请了周禄出去游河,然后周禄就突然告假还?乡,要不?是开春护城河水化开,周禄尸体浮出水面,没?人?知道这人?已经死了。如此天衣无缝的死局,除了李凭云,还?有谁做得出?” 赵鸢只有一个信念:李凭云是被?冤枉的。 不?是因为李凭云不?会杀人?,而是他?不?屑杀人?,而且,是周禄这样的无耻之徒。 她回味着裴瑯的话,突然反问:“你?是说,周禄是过年时死的?而且有人?看见?了李凭云同他?在一起?” “此次审讯,是孟端阳亲自?审的,他?的话还?能有假?” “过年的时候他?一直在青云川,初一那天,我们全家都见?到了他?,这个时间,分?明是有人?不?想?他?掺手春闱,又知道他?和?周禄有仇,所以嫁祸于他?。” “是,就算你?说的没?错,又如何?大理寺和?刑部的人?是废物么?他?们不?知道李凭云是被?冤枉的?鸢妹,李凭云有没?有杀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想?不?想?让他?活。” 赵鸢只想?问三个字:凭什么。 凭什么,要由别人?去决定他?能不?能活? 她来不?及悔恨在青云川未能答应他?的婚约,“裴瑯,我有证据证明李凭云没?有杀周禄,陛下不?会坐视不?理的,你?能不?能带我入宫?” 裴瑯摇头道,“鸢妹,我知道你?怀疑这是陈家人?在报复李凭云,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你?涉险了...人?各有命,你?趁早放下吧。” 赵鸢不?知道他?要自?己放下的是什么。 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用心的喜欢么? 是教她自?立、教她处世、教她勇敢的人?么? 还?是让她放下自?己的良心,眼睁睁看着他?被?诬陷? 她笑?了。 因为李凭云从不?会劝她放下,若是他?,他?只会告诉他?不?要恐惧,不?要胆怯。 “既然如此,我先告辞了。” 裴瑯没?能拦住赵鸢,放眼长安,他?并非唯一能带她入宫的人?。赵鸢又去了公主府,在门口等了一整夜,第二天乐阳公主终于同意带她进宫了。 赵鸢没?接女皇赐婚的圣旨,害怕因这个举动影响女皇对自?己的印象,故进宫的一路上都在刻苦地练习着见?了女皇要说的话。 她相信只要能证明李凭云没?有杀周禄,女皇一定会想?办法救下李凭云,毕竟女皇那样看中李凭云。 今日藩国朝贡、科举发榜等事都凑在了一起,朝会结束后,女皇又召见?了藩国使臣和?新科进士们,直到快入夜了,赵鸢才得到女皇的召见?。 她已经将待会儿?要说的话背的滚瓜烂熟,害怕自?己表现不?好,她将自?己放空,就连李凭云这三个字,都不?敢想?念。 柳霖领她进入御书房:“赵小娘子来的真是巧,恰好太傅也在,你?说你?,想?来探望陛下,何不?同你?父亲一起入宫呢?春闱那几日,陛下一提到你?,就满脸骄傲,知道你?来了,她老人?家心里也偷偷高兴呢。” 得知父亲也在,赵鸢更多了几分?把握。她的证词或许有假,但赵太傅绝对不?会做假证。 御书房里,除了父亲和?女皇,只有两名年纪大的宫女。 女皇本来愁眉不?展,见?到赵鸢突然和?颜悦色了起来。 “臣女赵鸢拜见?陛下。” “赵小娘子,朕以为是当初赐婚的圣旨吓到了你?,你?好久没?来看望朕了,赶紧起来说话。” 赵鸢跪地不?起,“陛下,臣女要为李凭云伸冤!” “哦?” 赵鸢按照练习好的那样说出证词。 “过年时,李凭云来青云川找我,初一那天,不?但我看加了他?,我父亲、母亲、舅父一家都在青云川见?到了他?,除非他?会分?身术,否则,是不?可能在过年时杀害周禄的。” 女皇看向赵太傅:“赵卿,你?家姑娘所说可属实?大年初一,你?们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 赵太傅漠然道:“臣从未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 赵鸢错愕地看向父亲:“你?说谎!当日扶乩,我们都看到他?了。” “陛下,大抵是小女神志尚未恢复,认错了人?。” “我怎会把别人?认做李凭云!当初我前往太和?县上任,是他?在城防关接我上任,他?是我在仕途上第一位同伴,亦是我要嫁的人?,就算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赵太傅刻意回避了赵鸢的目光。提起“李凭云”这三个字,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一头未经驯化的幼兽,全凭天性?,鲁莽、愚昧。 一个判了死刑的人?,她还?要嫁么? 女皇打量着赵鸢,眼中掩不?住欣赏。 这才是她选中的人?,血性?、刚强,加以磨砺,必成?利刃。 “赵小娘子,周禄的案子,李凭云虽未认罪,但大理寺找到了证据,刑部定了死刑,三司复审过,刑罚不?变。朕何尝不?想?救他?,可这个朝廷是文武百官的朝廷,这件事上,朕能做的,和?你?一样。” 赵鸢体会道,“无能为力”是天下最冷漠的四个字。她对当初太和?县的赶考学生们无能为力,对死在天灾中的晋王亲眷无能为力,对遭人?陷害的李凭云依然无能为力。 每一次,只差一步她就能改变他?们的结局,偏偏只差了那一步。 “陛下,太傅说谎!凭什么他?的证词就是可信的?我没?有为袒护李凭云捏造证据,这是事实,我表妹、舅父、我母亲,他?们都能作?证!” 赵太傅怒道:“赵鸢你?大胆,圣上面前不?得造次!” 女皇垂眸道:“赵小娘子,不?是朕不?信你?,既然赵太傅说你?神志不?清,那你?先回家好好休息。李凭云秋后行刑,等你?神志清楚了,有大把的时间替他?伸冤。” 赵鸢是靠着父亲和?女皇的力量走在这条与众不?同的路上的,可如今父、君之权变成?两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她的身上,她几乎快要窒息了。 她麻木地谢过君恩,退出御书房。 皇宫里玉兰领着三千繁花,争相绽放,她的心在这个春夜骤然衰败。 李凭云也好,她也罢,这个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他?们能乘风而上,意气风发,终不?过是借着风势。当风停了,他?们曾飞的多高,就会坠得多深。 天之深远,地之牢固,皇城巍峨神圣,君父之权不?可撼动,圣贤之言千古流传...他?们存在的意义,仿佛只是为了嘲讽他?们的渺小。 或许从前她对李凭云的感情,不?过是浅显的仰慕。但自?这个夜晚,她引以为傲的君权与父权彻底崩塌,她向往的皇城不?过是为了藏污纳垢,当她发觉自?己信赖的一切都是假的以后,唯有她对李凭云的那分?仰慕,那分?不?舍,是真的。 赵鸢恍恍惚惚向外走着,她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进食喝水,眼前的景象渐渐变成?了幻影,她看到一个个无辜的冤魂来接她。 “赵小娘子!” 在宫人?惊呼之中,赵鸢晕倒跌落在地,正当宫人?打算去唤赵太傅时,一个华贵的身影停在他?们面前。 宫人?们立即行礼:“奴才见?过公主。” 乐阳公主道:“赵小娘子是跟我进宫的,我带她回府。不?过,她同赵太傅正在赌气,特意躲着赵太傅,你?们可不?能告诉赵太傅她是同我走了。” 第97章 一场冤案1 赵鸢一觉睡了一天一夜, 乐阳派来照顾她的婆子傻了眼:“这姑娘也太能睡了。” 另一名年幼婢女端着药上前:“张姐,她几时能醒?她不醒来,这药灌不进去, 咱们怎么跟公主交差?”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6节 张姐眼珠子转溜一圈, 分?不清是在翻白眼还是在密谋坏事,“公主交代?, 要做的人不知鬼不觉, 既然下毒不成,那就用别的法?子, 总之,得等赵家找来之前, 解决了她。” 那婢女问:“您有法子么?” “我有个远房侄子, 刚从?牢里?放出来,给钱啥事都干。官家小姐碰到歹人,宁死不屈, 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且听说这赵小娘子是个节烈之人,如?此?死去, 倒也合情合理?。办法?是歹毒了些,但咱们也是替主子解忧, 老天要怪罪, 怪不到咱们头上。” 末了, 张姐给了婢女一个地址,让婢女去找他?的远房侄子, 如?此?一来就算官府查出什么, 她也撇得清。 张姐在?心里?盘算着时间,婢女带着远方侄子回来, 也得晚上了。她去厨房寻了菜刀,藏在?袖子里?,推开赵鸢入睡的厢房门。 怕打草惊蛇,她提着刀,借着月光直接走到床前。 “想做出我自戕的假象,却?选了一把切肉的刀,您是小瞧了官差,还是另有所图?” 张姐的刀还没落下,脖子先被人用带子勒住。 为了让别人能把自己?当一个书生看待,赵鸢从?来都是用发带束发,而非用簪子。没想到那象征着书生身份的发带,如?今成了她杀人的武器。 她手下毫不留情,有多少力就用多少力。 张姐举起菜刀,博同情道:“小娘子饶命,奴家也是可怜人,那贱男人坐牢的时候,他?家里?人都是奴家照顾的,他?一出来,奴家把所有钱财给他?,结果他?去吃喝嫖赌,小娘子,要您死的是公主,奴一个下贱之人,不敢违抗公主的意思,您饶奴一命,奴送您回家。” 赵鸢把打了勒紧张姐脖子的衣带拧紧,打了结,拽着她往外走:“这里?可有马车?” “有的...小娘子您放开我,我带您去。” “我也想信你的话。”赵鸢像是有了慈悲心,声音突然柔软了起来,“可现在?我谁都不信了。” 她的手劲陡然变大,张姐双手挣扎,趁她挣扎之际,赵鸢反手拎起身后的香炉,朝她头上砸去。 张姐两眼一翻,倒在?地上。赵鸢怕她像自己?一样装晕,捡起地上的刀,在?她脸上晃了晃,发现她没有反应,便将人捆了起来,换上她的衣服。 只是换上张姐的衣服,她仍没把握逃出这里?。乐阳既然想要害她,绝不可能只派一个婆子,一个婢女。 她就算吃饱喝足了,也不一定逃的出去,何况现在?饥肠辘辘。 求生欲让赵鸢壮胆去了厨房,她赌乐阳为了掩人耳目,不会派太多人,果然厨房没人,让她赌赢了。 不过...也没吃的。 她在?米缸里?掏了一把生米送入口中,实在?无力咀嚼,便又从?水缸捞了一把水。 水把生米送到喉咙处,卡主了。赵鸢冲出门,将嗓子里?的米全都吐了出来。 这时一只烧蹄膀映入眼帘。 “不能想,越想越饿。” “赵大人,这是真的,吃吧。” 赵鸢呆着眨眨眼,“六子?” 六子道:“胡十三郎还在?外面?等着,事不宜迟,咱们边走边吃。” 宅子里?的侍卫已经被六子尽数放倒,赵鸢跟着他?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你们何时来的?这里?荒郊野岭的,要找过来并不容易,看来你们是一路跟踪过来的,那为何今天才出手救我?” 六子腹诽,不怕女人聪明,就怕聪明人唠叨。 “赵大人,蹄膀好吃么?” 赵鸢咬了口蹄膀:“有些凉了,热一些会更好,我觉得这蹄膀没炖够火候,蹄膀最好的做法?是先炖烂,再用火炙烤,最后撒上干料。” 真是吃的都堵不住她的嘴...看来是憋坏了。 因为李凭云的事,六子没有搭理?赵鸢的话。他?边走边看着天上的一轮残月,它太孤高,以至于凡夫俗子想要赠他?圆满,却?无从?入手。 树林里?,胡十三郎在?马车旁心急如?焚,看到赵鸢啃着蹄膀的身影,他?冲上来:“怎么才出来?” 六子讽刺道:“我若太早出手,赵大人便不会对那个婆子痛下狠手了。” 赵鸢听出六子的讽刺,她怔了不过片刻,就猜到了他?待自己?这种态度的由?来。 当日?李凭云被关在?大理?寺,他?们登门求情,她拒之不见,他?旗开得胜,求娶她,她迟迟不肯答应。 说到底,他?先是李凭云的朋友,而后才是她的。 胡十三郎问:“赵大人,接下来去哪?” 六子道:“赵太傅私下派人翻遍了整个长安,让自己?的父亲如?此?担心,赵大人真是不孝,送赵大人回府吧。” 赵鸢丢掉蹄膀骨头,胡十三郎嫌弃地给她递来帕子。 赵鸢接过帕子,背过身清理?了一番自己?,再转身面?对他?们的时候,已是一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刑部?狱位处尚书台内部?,不像大理?寺那般好闯,李大人是刑部?死囚,只有我能见到他?。” 六子冷笑起来,是啊,李凭云是贱民,是死囚,是走在?前面?冲锋陷阵的人。 她赵鸢难道真以为这一路是靠她自己?么? 六子将手里?的刀扔给胡十三郎,“赵大人,你想知道究竟是谁陷害李大人的么?” 赵鸢直觉敏锐,加之回到长安的种种迹象,她心里?已经对此?事有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答案就在?她心中,她只需要借由?别人之口告诉她,好让她不再抱有希望。 六子道:“李大人从?国?子监出来以后,周禄怕报复,便去讨好乐阳公主,那婆娘玩得厉害,除夕当夜,周禄窒息在?她屋中。陈国?公一边叫人替她处理?周禄的尸体,一边进了宫。周禄好歹是进士出身,是朝廷官员,他?的死必须有人负责,咱们李大人命不好,恰好过年那几天告假离开长安,三司会审,他?不认罪,却?也不肯透露自己?那几日?的去处,给他?定刑的,正是你的老师孟端阳,我想,他?那么明察秋毫的人,不会再李大人没有认罪的情况下给他?判刑,谁知他?一出手就是死刑。赵大人,你崇拜的君王要他?死,你效忠的朝廷要他?死,你的父亲,你的老师都要他?死,你让他?如?何活?” 六子的每个字都像一把刀,每个字都刺穿赵鸢心头。被刺到最后,她反而进入一种麻木而平静的状态。 她不为自己?辩驳,也不追问过去的错误,只是肯定道:“离行刑还有三个月,他?不会听天由?命的。” 国?子监之后,朝廷的大臣恨不得他?就地暴毙,而行刑时间却?离定罪有足足三个月,赵鸢知道,这一定是李凭云自己?争取来的。 他?从?来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只要上天愿给他?一线狭路,他?都能争来一片光明坦途。 “当初在?琼庄遇难是我失误,我怕狱吏们报复,一方面?待他?们不薄,另一方面?找了他?们的把柄,如?今再加以利诱,让他?们放我去见李大人也不难。” 胡十三郎一听赵鸢私下找人把柄,后背一凉,“你咋还干这种缺德事呢?” 因为她想做一个好官,而好官和好人,不是同一回事。 赵鸢对六子说:“你一定也有想和李大人说的话,对不对?” “就算你有办法?进入刑部?,现在?赵家人满城找你,你如?何躲过他?们的耳目?” “我会先用裴瑯的笔迹写信给我父亲,有劳你假扮我的样子,在?裴府周围晃悠几日?。” 赵鸢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变成了这样一个心机沉重、不择手段的人。她只知道,命运的铡刀要落下来,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 一日?过去,入夜,万物凝重,几只蝉在?寂静中挣扎呐喊。 刑部?狱今夜注定热闹,新任的典狱司主事郑东只留了几个亲信看守大大牢,这座死寂的囚牢比平时更加阴森。 “柳侍郎有出来的迹象了么?”郑东问向刚去巡查的狱吏。 狱吏道:“看样子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郑东道:“你在?这看着,我出去给赵主事报个信。” 年轻狱吏的目光穿过狭长的走廊,落在?那间牢房里?,他?看到那个年轻人盘腿坐在?地上,他?手里?握着一支笔,正不慌不忙地写着什么。 这个人身上有太多冠冕加持,他?是大邺第一位不是世族权贵出身的状元郎、亦是我朝最年轻的礼部?侍郎。摘下这些冠冕,当他?们开始直视他?的时候,也开始真正地敬佩他?。 狱吏记得他?刚被送来刑部?的那个夜晚,他?安静地坐在?和今天同样的位置,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借他?的匕首。 狱吏怕他?自戕,不肯借匕首,他?才说明缘由?,原来是之前受刑,腿上的肉坏死,他?想挖掉那块烂肉。 狱吏第一次做这种事,握着匕首的手颤抖不止,对方却?笑着问说:“疼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紧张什么?” 整个刑部?,哪怕是最底层的狱吏都知道他?是被冤枉的。寻常的杀人案,从?捉拿到判刑,快则四五个月,慢则五年、十年,朝廷酒囊饭袋的老爷们,却?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找到了完整的证据链,毫无疑义给他?判了死刑,好像他?们并不是想为死者伸冤,而是想尽快让李凭云去死。 在?李凭云面?前站着的,是衣冠堂皇的柳霖。 他?惋惜道:“李侍郎做事一直慎重,万不该为了儿女私情,毁了自己?的前程。” 李凭云一边写字,一边问:“此?言何讲?” 柳霖亦是贱民出身,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掩盖自己?的出身,当李凭云以贱民的身份堂堂正正走出国?子监后,他?才终于对自己?的身世释怀。 对于他?,实在?惋惜。 他?清楚李凭云心里?什么都明白,也不怕戳破真话:“所有人都猜想,是因当初你利用国?子监一事除去陈国?公的羽翼,所以他?借机陷害你,但陈国?公终究是臣,他?一个大臣,何来本事造出这么多证据冤枉你?除夕那夜,陈家老爷亲自进宫,却?并未提出让你顶罪。他?只是让陛下看清楚朝廷的大臣究竟听谁的,当日?国?子监受审,你也看到了,真正的人心所向,不是陛下,更不是陈国?公和他?的父亲,而是赵太傅,你该有多糊涂,才敢和赵家结亲?” 柳霖废话的时候,李凭云已经写完了手上的东西?。他?将纸张叠起来,装进信封,自嘲道:“柳侍郎,是李某贪心。” 柳霖道:“赵太傅也是老奸巨猾,立即看破了陛下心思,举家避难,李侍郎,咱们和那些高门世族不一样,他?们不论善恶,利益紧密相连,而咱们贱民出身的人,一辈子能靠的,能信的,只有自己?。” 李凭云双手将信封交给柳霖,“新法?十策,已写好第三策,请柳侍郎献给陛下。” 柳霖还想和李凭云再唠一会儿,但李凭云已经写完了他?要来取的东西?。 他?惋惜道:“李侍郎你可要千万保住自己?的性命,要不然,本官以后真不知该找谁说真心话了。” 柳霖终于走了,李凭云的耳朵清净了。 他?可以死,但绝不能被唠叨死。他?闭眼坐着,脑海一片自在?安宁,完全不为未来而忧虑。 直到一阵脚步声打破久违的宁静。 那脚步声坚定而沉重,不像是狱吏的,也不像是柳霖的。 “赵大人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睁眼,果然是赵鸢,又被他?猜中了。 第98章 一场冤案2 赵鸢有两套典狱司主事的官服。新的一套已经被刑部收回去了, 她?身上穿的这套,是当初李凭云一针一线为她改合身的。 而她手上端着一壶酒,提着?两只杯子。 她?居高临下, 挑眉道:“李大人还记得这间牢房么?” 李凭云道:“记得, 你初任典狱司主?事,我送走的那位大臣, 就住在这间。” 他说罢, 露出一个松弛的笑容:“赵大人,你说, 他是不是来找我报仇了?” 赵鸢第一次看到他笑得如此自在,他好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无忧无虑人。她?想, 李凭云若不做官,大抵就是这样一个洒脱自在的人。 赵鸢柔柔地看着?他,她?意?外?发现, 吸引她?的,从来不是他身上的官服,不是他的抱负, 也不是他的智慧,仅仅是这个人而已。 她?承认, 自己比想象中的, 更喜欢他一点, 只是他们之间的走向,从来是由?他做主?的, 他主?宰着?她?的感情, 而她?对他,总是束手无策。 从今夜起, 他们之间的关系由?她?来做主?。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7节 “李大人不用怕,我命好,冤魂野鬼来了,我替你挡着?。” 她?蹲下来,将酒壶和两只酒杯放在地上。 李凭云被关多日,喝惯了馊水,那酒壶里装的,于他就是琼浆玉露。他贪心?地盯着?酒壶,赵鸢却没有让他喝的意?思。 她?又站了起来,“李大人,三司审你的不作数,我审的才?算数。” 李凭云插科打诨道:“依赵大人与我的关系,用审这个字,生疏了。” 赵鸢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故作烂漫:“那你说,我和你什么关系啊?” 李凭云道:“我欣赏赵大人的为?人,赵大人垂涎我美色,算是君子之交。” “谁垂涎你美色了。” “当初赵大人亲口说的。” 赵鸢回忆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话?。时光若能倒转,她?一定会捂住当初那个自己的嘴。 就算时光不能倒转也无妨,她?和李凭云还有未来。 赵鸢收敛笑容,神情渐渐沉重,“李大人,你对我,是男女之情么?” 李凭云想了一瞬,不过一瞬。 他摇摇头。 “那为?何要娶我?” “我坏了赵大人婚事,这是我欠赵大人的,况且我也要娶妻,赵大人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娶你省心?。” 赵鸢气极反笑:“李大人,你知道刑部每年会审多少因冲动而起的情杀案么?” 李凭云抬了抬下巴:“赵大人,你舍不得。” 她?的怒火被他恃宠而骄的笑容抚平。她?一直都清楚,李凭云对她?的喜欢并不多,更确切来说,他这人没有太多感情,只不过情之一事,是和食粮一样,只要是活人,就有需要的时候。 他只是不想在感情上花时间,所以?草率且独断地,决定喜欢她?而已。 他敷衍地撩拨她?、诱惑她?、也敷衍地喜欢她?、娶她?。 赵鸢终于蹲下来,不再让李凭云仰头看她?了。她?高抬起酒壶,给两只杯子了都倒了酒,“李大人,我答应了,喝了这杯酒,你我就是夫妻。你不必喜欢我,但只要我还喜欢你一日,你就不准喜欢别人。” 李凭云依然平静:“我是个死?囚,赵大人你何必呢。” “因为?我知道,你虽非我的良人,甚至算不上是个好人,可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对第二个人这般动心?。” 她?把酒杯推向李凭云的方向,然后注视他的指尖。 他没有动作,“赵大人是在逼我做负心?人。” “是么?是人就好,我不介意?。” “你一个官家?小姐,这时候跟了我,不怕被看轻么。” “李凭云,我不是你的赏赐,也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我活在我自己的心?里面,而非活在你们的目光里。” 她?说话?时的神情是柔和而淡漠的,一个人为?何会突然变成这样?一定是在被打压、被轻视、受了委屈之后。 李凭云和深情二字没有丝毫干系,但他知道赵鸢变成这样,自己要负责任。他终于抬起了手,那只冰冷的手,穿过栏杆,举起那只酒杯。 “我喝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哄她?,让她?早些?离开罢了。 成婚这是,不是只有一颗欢喜心?就够的。三书六礼,父母之命,一样不可少,等她?离开这间牢房,他们之间又是清清白白。 赵鸢见李凭云喝了酒,也把自己这杯一干而尽。 李凭云喜欢和赵鸢在一起喝酒,她?不扭捏,也不吝惜真心?,若他是个男子,他会视他为?知己,留着?他痛饮一夜。 可惜了她?是个女子,就算她?说不在乎别人的目光,人言终究会变成伤害她?的利箭。这世道比贱民还低微的,是女人,她?的清白,就像他身上的罪名一样,由?别人的言语决定,自己做不了主?。 赵鸢放下酒杯起身,她?的身形投下一片阴影。她?做了一个扭身的动作,李凭云以?为?她?得偿所愿,要离开了。 “在这啊...”她?喃喃自语,从腰间搜罗出一把钥匙,有些?笨拙地打开了牢房的门锁。 “在太和县的时候我被整怕了,害怕来了典狱司,他们整我,凡事都留了心?眼,就连牢房里的钥匙都多备了一把,这不派上用场了?银子没白花。” 她?光明正大地走进来,李凭云觉得好笑极了,“赵大人,你要劫狱么?” “合卺酒过后,该洞房花烛了,床上还是地上?” “赵大人疯了么。” 赵鸢坐在床上,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真如一位等待采撷的新妇,“李大人,原来让一个正常人疯掉,只需要告诉她?,她?所信仰的一切,原来都是假的,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的啊。” “离开这里,你脚踩的每一寸地,你抬头所见的每一片天,都是真的。” “可是地上铺满了粉饰太平的砖块,天是一望无际的黑,黑得我都看不清我自己了。” 李凭云今夜第一次站起身,他蹒跚走到赵鸢身前。 赵鸢这才?知道,他今夜一直坐在地上,不是因为?傲慢,而是不想让她?看到他受刑的腿。 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游离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眼睛。 “看得见我么?” 赵鸢点了点头。 “看不清自己和脚下的路,那就听我的,走吧,不要为?了任何人自轻。” 赵鸢浅笑道:“你们男人想睡女人,是理?所当然,性情所至,女人想睡男人,为?何就成了自轻?” 她?笑容单纯,目光乖顺,似乎是做好了要引诱他的准备。李凭云当然是想占有她?的,但绝非是这样的情形。 现在的他,能许她?什么? 在他迟疑的瞬间,赵鸢解开了自己的腰带。 挺阔的官服之下,浅青色的抹胸薄如蝉翼,几乎与她?的皮肤融为?一体?。 “李大人,嫁衣应是红色,但我独爱青色,今日是我新婚之夜,嫁衣是什么颜色,由?我自己决定。” “赵大人,我向你求过亲,又喝了合卺酒,跑不掉的。洞房花烛,等我出去以?后找个干净的地方。” 赵鸢恍若为?闻。 “其实我猜测过,李大人也不是不喜欢我,而是怕对我动了真心?,我却像你母亲一样将你遗弃。” 李凭云身体?突然僵硬,他像被困在一个狭窄的盒子里,呼吸不得,心?脏被挤压成薄薄一片。 李凭云努力?平复着?那颗疯狂挣扎的心?脏,他尝试着?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赵鸢被李凭云欺压久了,见到他这副模样,有几分得意?。 “不过,这不重要。依照李大人的习惯,目的为?先,真心?次之。你不同我洞房花烛,往后我和别人春宵一度,你不要后悔今夜。” 她?穿好衣服,起身洒脱离开。 在她?推开牢门的瞬间,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道拖回木床上。 李凭云压在她?身上,“赵鸢,今夜你做了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赵鸢被他压得胸闷,她?有些?委屈:“那不行的,我不喜欢贞节牌坊,还有,是你跟我,不是我跟你。” 李凭云懒得跟她?抠字眼,他手探到她?腰间,撕扯了几下,没有解开她?的腰带,赵鸢捉住他的手,“我自己来。这是我私藏的官服,也是唯一一件自己留着?的,你不要弄坏它。” 他们都心?知肚明,她?如此珍视这件衣服,只因上面有他的针脚。 赵鸢解开官服后,悄悄在李凭云耳边说:“我贿赂了郑东,今夜整个典狱司只有你我。” 可李凭云既不脱衣,也没有进一步动作。 赵鸢本就是借酒壮胆才?敢这样的,李凭云一沉默,她?就立马落入下风。 “李大人,都这会儿了,你不能反悔。是你先亲我的,这会儿装矜持,是否过于虚伪。” 李凭云看出了赵鸢伪装之下的笨拙,深吸了一口气。 他俯下身开始亲吻赵鸢,赵鸢被他吻得浑身发软,暗暗期待着?下一步动作,但李凭云好像只会亲吻似的,逮着?她?的唇啃个不停。 她?做出了一个武断的推测:“李大人,你该不会没碰过女人吧?” “闭嘴。” 这显然是恼羞成怒的反应。 原来什么浪子,都是装的啊。果然要论装,还是李凭云更会。 赵鸢左手勾住李凭云的脖子,右手大胆地探向另一个地方,“李大人,我以?前和裴瑯有婚约的时候,学过这事,你跟着?我来。” “这会儿提别人的名字,想死?么?” 赵鸢中肯地点点头,坊间小黄册,诚不欺我。 虽然是她?挑头的,但李凭云进来的时候,受罪的也是她?。 她?疼得直敲打李凭云的肩,李凭云一改平日的温和散漫,如若没有听到她?的挣扎,只顾让她?记住这疼痛。 像赵鸢这种?姑娘,谁有本事让她?刻骨铭心?,她?就会为?谁矢志不渝。 赵鸢想到素女经对此事美好的描述,痛斥道:“恶毒糟粕,祸害千年。” 李凭云淡淡道:“赵大人自己没有参透其中真意?,赖书本做什么?” 赵鸢朝李凭云身下看了眼,眼珠一转:“既然书上说的都是对的,那你怎么和书上长得不一样?” 李凭云镇定自若:“因编撰的人没见过我。” 赵鸢记得教她?素女经的先生说过,男人只有在脱下衣服的时候会暴露本性,床笫间的狼鹰才?是真正的狼鹰。 李凭云真是个聪明的猎人,第一次横冲直撞,第二次已经游刃有余了。 赵鸢清醒地看着?自己坠入名为?“李凭云”的深渊,走入一片未卜的前途,可她?没有任何挣扎与反抗,他是她?理?想和欲望的寄生,是她?的云端,也是她?的泥潭。 她?捧住李凭云的脸,凝视许久,目光如一汪滚烫的酒液。 她?有许多想要倾诉给李凭云的,想要承诺给李凭云的,可她?一个字都没有说。 情意?重而言浅。 李凭云笑睨她?,“赵大人真是个痴人。” 说罢,他再一次吻上她?。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8节 第99章 一场冤案3 赵鸢穿好衣服, 出?于羞赧,她想尽快结束这个新婚之夜。 她关上牢房的?门,重新锁上它?, “李大人, 下次郑东当值,我还会来的?, 你想要什么东西?我带给你。” “赵大人来就行了。” “你真的没想要的么?” “真的?。” 赵鸢抿抿唇, “那我带些好吃的?过来。” “嗯。” 赵鸢深吸了口气,提心吊胆地离开。她很努力才忍住没?有回头, 她怕回身看?到李凭云看?她的?目光,又怕看?不到他的?目光。 李凭云把嘴边的?“赵大人”三个字吞了回去。 叫了她回来, 该说些什么?他们?好像从来没?有以?男女的?身份正经相处过, 他也不大会说姑娘喜欢听的?话,不如让她这样走了,省得?他再花心思。 李凭云躺回床上, 这里?还残存着赵鸢身上的?墨香。 他沉浸在她的?气味中,一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 李凭云,你到底想要什么? 当你前途未卜, 忘乎生死时,你想要的?, 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佛慈悲, 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要求的?,又是什么。 下一次赵鸢来的?时候, 是三天?后。 她来之前, 先托郑东送来了美酒佳肴。过了一阵,牢房门被打开, 一个身影走来。李凭云并未抬头,因为只听脚步,他知道那不是赵鸢。 “李侍郎。” 孟端阳向他作揖。 李凭云端坐在床台上,他没?有起身。 孟端阳和这个时代许多寒门清贵一样看?不起眼?前这个人。 他没?有丝毫操守,助纣为虐,草菅人命,有愧“士人”二字。即便明知他并非有罪,而是因朝堂斗争而遭陷害,他们?对他的?评价也只有二字:活该。 孟端阳不掩饰他的?嫌恶,只是出?于礼数,照常作揖,李凭云未向他回礼,他也懒得?计较了。 “孟某今日前来,只问李侍郎一事。” 李凭云心中猜出?他要问什么了,他“谋杀”周禄之罪铁证如山,所以?孟端阳来找他,定不是为了他的?罪行?。他们?这些清贵,素不屑同他往来,所以?,他只能是为了一件事...或是为了一个人。 李凭云料准了,却只料准了一半。 “是你指使赵鸢在大理寺门外喊冤?” 李凭云的?目光地动山摇。 他从未高看?过赵鸢对自己的?情感,那不过是一个姑娘家浅显的?喜欢罢了,今日她喜欢他,明日就会喜欢别人,仅此而已。 他更未奢求过她会为他做些什么。 “是我,如何??” “你可知是谁要你死!”孟端阳震怒,“陛下要你死,整个朝廷要你死!你明知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为何?要拖她下水!” 李凭云淡淡抬眉:“所以?您刑部侍郎也清楚我没?有杀周禄,明知道那些所为的?证据、证人都是伪造,依然判我死罪,是么?” “李凭云,当初国子监之乱,你用残酷的?手?段铲除异己,按照朝廷律令来判,你有冤,按照天?地正义来判,你罪有应得?。人在做,天?在看?,昔日修罗手?中刀,今日刀下魂,上苍不会冤枉任何?人,朝廷有多少人死于你的?阴谋之下,你就该背负多少罪过。可鸢妹是无辜的?,她唯一的?罪过,就是在善恶未分之时,遇上了你这么个人。” 李凭云阖眼?轻笑,露出?不置可否的?张狂模样。 “偏偏除了我这么个人,她谁也瞧不上,孟侍郎何?苦呢。” 这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孟端阳恨不得?冲入牢房抓住他的?衣领狠狠给他一拳。 李凭云半睁开眼?,垂眸道:“知道她为何?对我死心塌地么? 我李凭云固不是君子,与她之间却从来公私分明。” 他们?的?理想是理想,私欲是私欲,从不会跟这些人一样混为一谈。 “李凭云,我瞧不起你。”孟端阳发现李凭云不但是个聪明人,更是个混蛋,他终于放下了所有礼数,讽刺道,“你配不赵鸢一片痴心。” 李凭云默不作声。 “鸢妹快来了,她买通狱吏,私下见你一事,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若再怂恿她替你喊冤,若是惊动陛下,为了她和恩师,我只能以?权谋私。” 孟端阳固然看?不起李凭云,可他又何?尝看?得?起自己?甚至,他是嫉妒李凭云的?。 凭什么他一个贱民可以?活得?如此恣意??凭什么人人低头的?世道,他可以?不卑微? 因他城府过人?因他命好?因他是注定名垂青史的?那一列人? 其实答案很简单,就像李凭云这个人一样简单,只是无人愿意?相信他是一个简单的?人。 因为李凭云只是李凭云,他不会照着书中圣贤的?样子去活,自始至终,他都是贱民李凭云,被抛弃时他不自弃,被践踏时他不自卑,仅此而已。 只是无人信他。 孟端阳离去无多久,赵鸢便来了。 想到孟端阳为了让赵鸢好过一些,甚至可以?无视规矩,放任她出?入深狱,李凭云内心燃起熊熊妒火。 不等她拿钥匙开门,便将她拽上前,扣着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赵鸢听到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再疯狂呐喊——真刺激。 她天?性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李凭云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礼教的?囚牢,释放了她。 吻罢,赵鸢手?掌擦拭嘴唇上李凭云的?痕迹。赵鸢以?前满脑子装着圣贤之道,若是从前被他如此吻过,她一定要拿大道理来规劝他。 李凭云这一吻直接碾碎了她心里?圣贤的?警钟。 她忘掉了那些虚假的?规训,只想守住这偷来的?时光,与他享人伦之了,俗称谈情说爱。 这时赵鸢才发现自己并不会调情。她好像一个关押多年终被释放的?囚犯,在面?崭新的?世界时,茫然如一个新生儿。 她不清楚李凭云喜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倒是刘容安说过,男人都喜欢□□。 赵鸢笨拙地问:“李大人...你觉不觉得?...我有几?分像个□□。” 李凭云方才吻得?过火 ,开口时声音一派嘶哑:“你是□□,...那我该是何?人了?” 赵鸢打开牢门:“当然是我的?李大人。” 李凭云坐在床边,朝她招手?:“过来。” 赵鸢进到牢房,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里?不是牢房,而是世上最自在的?地方,她把自小学习的?礼义廉耻关在门外,唯独此间囚室,才允许她做一回她自己。 而囚室里?的?另一方,是她私定终身的?丈夫。 一想到自己如今是个妇人了,赵鸢有几?分失笑,有几?分羞涩。她步子变得?犹豫,李凭云拉住她的?手?,把她送入自己怀中。 他环住她的?腰,在她脖颈间沉溺地亲吻着,赵鸢的?衣襟被他咬开,他勾唇笑道:“赵大人喜欢青色?”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竹青色里?衣。 青白二色,最是低贱,也最是执着。 赵鸢勾住他的?脖子,扬起下巴:“相识了这么久,你终于肯了解我了。” 是啊,都相识那么久了,他们?却才有机会好好了解彼此。不是作为士人李凭云和士人赵鸢,而是作为李凭云和赵鸢。 她出?身官宦之家,教养严苛,有一颗不羁之心。 他生于泥潭,长于浊世,有一双清白的?眼?睛。 李凭云说:“你们?这些官家小姐,除了自由什么都有,最易被一无所有的?无赖吸引,你已经被我这个无赖祸害过了,往后别再被别人哄骗。” 赵鸢不服气地辩驳:“我甘愿被你哄骗,因为你比我强大,等我比你强大之日,你就骗不了我了。” “那若再碰到一个比你强的?人呢?” 再也不会碰到这样的?人了。 天?下强者有之,在她最纯真的?年纪里?,李凭云只有一个。 赵鸢道:“李大人,我属狗。” “我乃未羊。” “...李大人,我不与你论生肖。说自己像狗听起来是在自轻,但我生性忠诚,不会背信弃义。” 李凭云调笑的?神情只做了一半,便无法继续。他伸手?抚向赵鸢的?长发,在赵鸢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颤抖着。 是他低估了赵鸢。 他一直认为,这种?涉世未深的?姑娘,她的?喜欢该如同朝露,美好却短暂,当她真正拥有他的?时候,就是要抛弃他的?时候。 他的?道不是人世情爱,与她共走一程,只是偶然,是她的?执着,在他干涸的?道路上种?下一粒活的?种?子。 他唯一的?罪过,是不该招惹赵鸢,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爱。 他让赵鸢靠在自己胸前,“如今陛下异己已除,我对她唯一的?用处,是杀我以?正朝纲,我有今日,既得?偿所愿,也罪有应得?,我不冤,你别再去大理寺了替我喊冤了。” “国子监之乱,你是罪魁祸首,该人人得?而诛之。但我替你伸的?,是被诬陷杀人的?冤屈。哪怕我的?父亲,先生、陛下,朝中所有大臣都无视黑白,我依然会为你伸冤。” 赵鸢似乎是为了汲取更多的?力量,她用力地抱着李凭云。 “李大人,我没?有读书的?天?赋,读书对我来说,太辛苦了。我好不容易读出?了点儿出?息,所有人都告诉我书上之言是骗人的?,我不甘心。” “赵大人,为了我,认输一次吧。” 赵鸢离开李凭云的?怀抱,摇了摇头。 “李大人,我不是因你而读书做官,也不会为你服输。” 李凭云宠溺地捏住她的?下巴:“真倔啊。” 赵鸢心中反驳,你又何?尝不是呢? 明明有更好的?路可走,你却抛弃了那些锦冠华衣,抛弃生前身后名,只为对得?起自己出?身时穿的?那身白衣。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09节 “赵大人。” “李大人。” “赵大人,你知道夫妻之间都谈些什么吗?” 两人平日里?能言善道,说起做夫妻的?事来,一个比一个无知。 赵鸢摇了摇头,“没?和别人做过夫妻,也没?见过别的?夫妻相处,不大清楚。” 也没?人教过李凭云。他曾见过别的?男女相处,男女之间,要么风花雪月,要么两厢哀怨,实在难以?令人提起兴趣。 老?实说,他的?理想很简单。走自己选择的?路,然后老?实本分地娶个老?实本分的?姑娘,向大多数人那样白首齐眉,儿孙满堂 与他白头共老?的?人不必懂他,甚至不必爱他,两人相敬如宾,一眼?到尾,不相互爱慕,百年以?后也不相互牵挂。 命运于他的?残忍正在于让他今生遇到了最懂他也最爱他的?人,叫他如何?不牵挂。 他认真寻着话题:“赵大人,你可有什么特长?” 赵鸢挠挠头,心说成婚还要考特长么? “背书,算么?” “不算。” “那你呢?李大人,你有什么特长?” 李凭云道:“太多了。” 如果不读书,他或许会当一个看?相的?江湖术士,会当郎中,会当乐师,会当侠客,甚至是当和尚。 可三百六十行?,只有读书才能为他的?白衣正名。 “赵大人可曾听过手?埙?” “不曾。” 李凭云双手?交握,以?手?为乐器,吹出?一曲悠扬长调。 后来赵鸢才知道那曲子是他家乡小调,只赠知己。他对她,从来重恩义,亲情缘。 此时她只是满目爱慕地望向他,时抿唇微笑,时沉思,待他吹完,便轻轻靠在他身上,她不会挑话题,便与他十指交握,用十指相扣这个动作告诉他,她愿意?等他。 而李凭云始终没?有告诉赵鸢,他们?第一次相会,并非是在太和县,而是在更早的?长安,他自私地希望在赵鸢的?回忆里?,他们?相遇之际,万里?晴空,而他们?的?前途炽如烈日。 天?黑了,郑东亲自催促赵鸢离开。 赵鸢隔着囚室的?门,向李凭云做了长礼:“李大人,你于寒室守心,我于浊世守节,珍重。” 郑东想,不愧是读书人,道别都如此发人深省。 他没?有看?到,李凭云在暗中做了一个手?势。那个是蜻蜓的?手?影,是赵鸢和李凭云之间的?暗语,除了他们?,无人能参透。 赵鸢看?到那个手?势,会心一笑。 第100章 最后的审判1 赵鸢离开刑部, 孟端阳站在一辆马车前,直面向她?。 她的太阳穴跳了跳,弯腰行礼。 孟端阳穿着常服, 表情还是平素的清冷模样, “鸢妹,老师说你在外面玩够了, 该回?家了。” 除了裴瑯, 赵鸢在长安没有别的朋友。她顿感无法自立的无奈,父母之命在先, 除了遵从,别无选择。 赵鸢问:“我还能来看他么?” 赵鸢贿赂刑部衙差, 私闯牢狱, 在大理寺门口喊冤,这一桩桩事,让孟端阳已?无法再将她?看成一个不谙世事的姑娘。 他不打算骗她?:“我已?将郑东调去了别的地方, 你不能再来了。” 赵鸢深吸一口气,“好,我跟你回?去。” 回?到赵府, 赵太?傅坐在高?堂之上?,他的手里拿着一本家训等待赵鸢。 赵家是大儒之家, 自祖辈起家风严谨, 赵太?傅年轻时没少被其毒害, 他因此发誓绝不用家训来规劝自己?的儿女。而不加规劝的后?果?,就是前?有谨辞, 后?有赵鸢。 赵鸢看向父亲的目光带有嘲讽。 那日女皇面前?, 他否认在青云川见过李凭云的瞬间,便失去了赵鸢的敬重。 一个目带嘲讽的女儿, 一个铁面无情的父亲,气氛剑拔弩张。 虽然?孟端阳不擅劝说,但也试图从中周旋,“老师,鸢儿私见刑部重犯一事,除了我和几个狱卒,没其它人知道。回?来的路上?我教训过了她?,她?已?知错。” 赵鸢毫不领情,她?反问:“我去见自己?的郎君,于你们构造的规矩有罪,于我自己?何罪之有?况且,你们不都知道,他是被替公主顶罪的么?” 赵太?傅怒道:“住嘴!” 赵鸢讽刺一笑,“好,我住嘴。” 自这一刻起,赵鸢再也没同赵太?傅说过话。赵太?傅给她?下了禁足,她?被关在书阁里,只能透过书阁的一扇小窗看向外面的世界。 她?想起自己?的童年、少年,都是这样度过的。 如果?没有李凭云,她?的一生都将这样度过,而且她?会甘之如饴,无怨无悔,像个傻子一样。 两天后?,赵太?傅把小甜菜送来陪她?。小甜菜原以为赵鸢应当是形销骨立,满身?怨气,结果?不然?,她?不但吃好睡好,还有心思看闲书解闷。 “嘿,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有心思看书?” 赵鸢道:“不然?呢?我要一哭二闹三上?吊?” “你要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许老爷就放你自由了。” 赵鸢摇了摇头,“我爹他认为我年少无知,认为我不识大体,看不起我阅历浅,看不起我年轻气盛,我若照你说的做,他只会更看不起我。” 小甜菜不解道:“可是,你们是父女,老爷一定是为你好的。” 赵鸢看向窗外的一道道瓦片,“如今是我看不起他。” “...这两日,孟侍郎带了几位年轻公子过来,我长了个心眼儿,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似乎是在谈论你的婚事。” 赵鸢目光失焦:“好啊,他敢逼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我便从这里跳下去。” 小甜菜真怕她?做傻事,跑上?去抱住她?的腰,“赵大人,你别跳,李大人那么厉害,他一定不会有事,他一定会来娶你。” 巨大的迷雾笼罩了赵鸢。 长安四?通八达,道路千百,没有一条是属于她?的。 小甜菜走后?,她?重拾笔墨,借着蜡烛的微光,写?下一封长达千字的申诉状。 一封不够,她?便写?一千封,一万封,写?到长安人人都知道李凭云的冤屈! 这样笔墨不停地写?了两天,赵鸢终于病倒了。一场高?烧将她?烧得不省人事,梁国郡主得知她?病了,立刻从青云川赶回?长安。 赵鸢能下床行走,已?过了三日,这日长安下着绵绵细雨,辉煌的城池被烟雨笼罩,一片灰青色,万物寂无声。 赵鸢甚至想不起来她?与李凭云分别了几日。 她?连鞋都来不及穿,穿着单衣就冲出门。走廊里,一人长身?玉立,赵鸢高?兴地大喊:“李大人!” 那人缓缓回?身?,露出面容,赵鸢脸上?的欣喜逐渐消散。 “裴瑯?你来做什么?” 看到赵鸢这样子,裴瑯心中内疚,若当初他没有退婚的心思,赵鸢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 他故作轻松说:“听说你前?几日在大理寺门口伸冤,被你爹抓回?来了,我来看看笑话。” 赵鸢了解裴瑯,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他不会主动上?门拜访。 “是啊,好笑么?” “鸢妹,你要告的人,是九五之尊,是让你参加科举,让你入朝为官的陛下,你不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么?” 赵鸢嫉恶如仇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的女儿杀人,陛下与之同谋,我爹,孟先生,你,你们都知道内情,你们都是包庇犯!” “你啊,真是读书读坏了。鸢妹,睁眼看看真实的世道吧,先有君,而后?有臣民,而后?才有规矩,才有律法,才有书。这世道,和书上?写?的不一样。” 赵鸢知道自己?是个书呆子,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们是俎上?鱼肉?因为他们年轻么?因为他们是女子,是贱民么? 赵鸢不想在这个时候接受说教,她?强颜欢笑,“你今日不必当值么?特地来教训我?” 裴瑯欲言又止,低头看到她?光着的脚,“进?屋吧。” 赵鸢仰首:“我已?与李凭云有约,你是外人,我不便与你共处一室。” 裴瑯不禁苦笑起来。 赵鸢啊赵鸢。 赵鸢啊赵鸢。 你真傻。 “今日我来和赵太?傅商议你我的婚事,沮渠那边,我会尽量平衡,不会让你受委屈。” 赵鸢当自己?是在做梦,她?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发觉没有痛感,看来的确是梦,于是她?僵直地转身?朝屋里走去,试图回?到床上?继续安睡。 “鸢妹!三日后?李凭云就要处决了,你明知陛下要他死,还敢去大理寺伸冤,他亲口求我娶你,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 赵鸢面无表情地回?头,“那就让陛下杀了我,死于她?私念的人,不多?我一个。” “你还不明白吗!你父亲也好,李凭云也好,还有我,我们都在想方设法地保住你,你怎能说出这种话?” 赵鸢发出连连冷笑声,而后?笑声戛然?而止,她?箭步冲到裴瑯面前?,“不是定的秋后?行刑么?为何变成了三日后??” 李凭云千叮万嘱,不必让她?知道太?多?。 三天时间很快,她?睡两觉,吃几顿饭,就过去了。而后?花个一年半载忘掉他,她?也不过二十岁,正当人生好时节。 裴瑯打算照李凭云的话做的,只要狠心一时,就能帮赵鸢一辈子。 可是... 赵鸢哀切地看着他,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裴瑯,你别骗我,行吗?” 裴瑯一手紧紧攥着佩剑,一手砸向柱子。 “御史?台有人写?了一篇问罪书讨伐李凭云,陈国公在朝会上?带头逼陛下尽快处死李凭云。”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0节 御史?台的人是陈国公的鹰犬,当初国子监之乱,御史?中丞唐茂清被当场砸死,想必鹰犬虽亡,爪牙犹在,他们一直在等这个机会。 人心啊,怎么可以坏成这样。 “得罪陈国公的是我,是我...” 裴瑯喃喃道:“鸢妹,声讨李凭云的不是陈国公的人,是高?程。” 赵鸢错愕地抬起头:“高?程?” “他这篇声讨李凭云的文章写?得文采斐然?,陛下爱才,已?将他从御史?台调入了礼部,难得你爹和陈国公同时赏识他,他此次不是平调,而是升迁,礼部郎中,专门负责明年科举。” 赵鸢寸步难行,雨声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绪。 她?感觉自己?成为了一只离岸的小舟,岸上?狂风乱炸,摧屋倒檐,而她?被这阵风越推越远,既安全,又孤独。 赵鸢拭去自己?脸庞的泪水:“我不嫁你,我的婚事,陛下说了不算,我爹娘说了不算,李凭云说了更不算。” “鸢妹,别任性。” 一些?人的成长需要历经数年,一些?人的成长只需要一瞬间。 赵鸢用笑容粉饰一切:“你和沮渠公主已?有婚约,事关两国邦交,你想让我做平妻还是做妾?” 裴瑯哽咽道:“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鸢妹,咱们一起长大的,你不信我吗?” 赵鸢摇头说:“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了。” 不过是一个转瞬,赵鸢就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她?冷静地说:“你若想帮我,就让我见高?程一面。” “你想哭就哭,想骂就骂,别憋着自己?...我帮你。” 赵鸢笑意浓深,“天还没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 裴瑯今日请了一整天假,中午盯着赵鸢吃饱饭,便带她?去了御史?台的官舍。 高?程早晨接到了告身?书,半月后?将于礼部上?任,白天,他在御史?台进?行交接事宜。 他在朝廷无权无势,没有任何靠山,无人能预料到他的未来,他不敢窃喜,只敢忐忑。他是御史?台年纪最小的官吏,按例,调迁之前?,年长的官吏应该给他办一场送行宴。 但今日御史?台里等待高?程的只有一个个冷眼。 试问朝廷有谁不知道李凭云对他的恩情?他写?问罪书,声讨李凭云,恩将仇报,路边乞丐都要唾弃他一口,更别说这些?清高?的士大夫们了。 高?程交接完后?,膳堂只剩两个冷硬的馒头了。他包起那两张馒头,默默走回?官舍。 御史?台的职责是监察百官,官舍分布在长安四?处,高?程没有背景,他被分配在距离御史?台最远的官舍。 打伞回?到官舍,馒头刚好吃完。 官舍门口,赵鸢掌着伞,一席青衣立于马车旁边。 高?程是个早慧的孩子,终究是个孩子,见到赵鸢,不觉哽咽起来。 赵鸢柔声道:“受委屈了吧。” 高?程突然?扔掉伞,跪在细雨中,大哭道:“鸢姐,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云哥会被提前?行刑,我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写?的,我不知道!” 他泪眼看向赵鸢:“鸢姐,云哥要怎么办?” 赵鸢举着伞走到他跟前?,替他遮住雨。 “不要自责,明日你照常去礼部任职,如今礼部由我父亲掌管,有我在,你不用怕。” 高?程哭着问:“那云哥呢?” 没了李凭云的他们,就像失去母亲的小兽,而他们要面对的,是吃人的权利场。 “高?程。”赵鸢的手放在高?程肩头,“是谁教唆你写?那封问罪书的?” 高?程咬紧后?槽牙,沉默地摇头。 “陈国公么?”赵鸢试探道,“你若是贪图富贵之人,那便是我当初看走了眼,不过...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她?又说:“陛下么?李凭云杀周禄一案,没有翻案的可能,她?不急着除去李凭云。而朝里看不惯李凭云的权贵大臣,不在少数...到底是谁呢?” “鸢姐,我不能说。” “切。”赵鸢嗤笑,“有什么不能说?李凭云让你守口如瓶,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是他教唆你!” “鸢姐...你...你怎么知道?” 这事别人要用猜的,可赵鸢不用。 她?在学不会自爱的年纪,先爱了李凭云,在尚不了解自己?的年纪,先懂了李凭云。 如今的李凭云被女皇猜忌,被群臣声讨,他几乎没有活路,便以一死为高?程谋个光明坦途。高?程对他最是忠心,会毫不动摇地完成他未完的事业,所以这一招,他除了性命,什么都不亏。 只是她?呢? 在他不断算计的心里面,在他远大的抱负中,她?在何处? 第101章 最后的审判2 赵鸢和裴瑯回到府中, 家里已备好热气腾腾的饭菜,梁国郡主坐在桌前,招呼道:“你父亲今日特地早早回家, 亲手?熬了鱼汤, 娘我馋的不行,他非说等?你回来才能动筷。” 赵鸢蹙眉:“你们是不是想给我下药, 让我迷迷糊糊地和裴瑯成亲?” 裴瑯低咳道:“这我可不敢, 不能这样。” 梁国郡主和赵鸢同时笑出声,嘲笑裴瑯胆小。 赵太傅正色:“裴瑯, 若是无事,留下来用膳吧。” 赵太傅留饭, 裴瑯不敢不从。 “是...” 赵太傅夫妇并没有问?赵鸢下午去了何处, 晚膳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谈,鱼汤凉了,忠叔端来一个炉子, 把鱼汤架在上面,不多久,鱼汤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冒气沸腾的热气。 透过热气,赵鸢看到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兜兜转转,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裴瑯仍是她?的未婚夫, 父母也未因谨辞产生嫌隙,好像这就是她?人生最好的模样。 那?过去经历的一切呢?要不然, 就当是做过的一场梦。她?不是个记性好的人, 应该过不久就会忘记的。 饭罢,不可避免谈起她?的婚事。 梁国郡主的意思很明确, 赵鸢是前梁国公?的外孙女,往后嫁入裴家,地位只能比藩国公?主更高。 赵太傅话?虽不多,但句句都给了裴瑯压力。裴瑯背后直冒冷汗,想要求助赵鸢,赵鸢直盯着鱼头发呆。 她?切身体会到何为“鱼肉”。在这张桌子上,她?的自由比那?只死鱼能多几分?用力翻腾之后,还是被?称斤论两得?交易,非说不同,无非是比它价格更贵一些。 她?想问?父母,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同李凭云行房,还会如?此?在意嫁入裴家的地位么? 她?想问?裴瑯,如?果不是李凭云所托,他会排除万难娶她?么? 答案如?此?明显。 不论你是贱民之女,还是官家小姐,都是一样的。父权之外有夫权,夫权之外有君权,在强者统治的世道上,弱者是有罪的。 “阿耶阿娘,此?事不单是我们的婚事,更牵扯到两国邦交,我相信裴瑯,给他一些时?间吧。” 裴瑯松了口?气:关键时?候还是得?看赵鸢。 裴瑯提心吊胆离开?了赵府,赵鸢陪梁国郡主念完了佛,深夜时?分,母女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梁国郡主为了转移赵鸢的注意力,便讲起了自己和赵太傅的相识。 赵鸢笑着问?:“我爹还有出丑的时?候呢?” “当年他卖假字画骗人,不但被?我发现,还被?别人告过官呢。也就看他一个寒门书?生生得?不错,娘才出手?相助。” 梁国郡主抱住赵鸢的手?臂,“鸢儿,你也知?道我跟你阿爷,如?今没多少情意了。娘跟你讲以前的是,是希望你能明白,人的忘性是很大的,尤其是男女之间的事,你再看看你容安表妹,以前跟别人也是要死要活的,现在嫁了新女婿,日子合合满满,对以前的事只字不提。” 顷刻间,赵鸢已经泪流满面。 她?明明知?道李凭云是个混蛋,也明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忘了他,可是...现在的她?不想忘记那?个混蛋啊。 梁国郡主多年来第一次和赵鸢谈心,没想到赵鸢哭成了这样,她?手?足无措地问?道:“鸢儿,是不是娘哪句话?说错了?” 赵鸢抱住梁国郡主,“娘,我已经失身给那?个人了,裴瑯娶我是保护我,你不要为难裴瑯。” 听到“失身”二字,梁国郡主如?遭雷击,她?的心剧烈跳了一阵,强作镇定,“鸢儿,这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你别怕,娘帮你想办法。” 赵鸢摇头哭道,“娘,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要死了,我...就想见他最后一面,以后我就死心了。” “鸢儿!他一个贱民!一个死囚!你清醒点!” 赵鸢掩面哭泣,“娘,就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发誓,见完这一面就再也不提这个人了。” 梁国郡主本来就对女儿有愧,赵鸢几乎哭死过去,她?于心不忍,扣住赵鸢的肩膀,郑重吩咐:“鸢儿,见了那?人最后一面,你就再也不许提这个人,失身之事,你就当从未发生过!” 赵鸢不断点头,“娘,我真的能见他吗?” 梁国郡主吸了口?冷气,“孟端阳私下里欠我一个人情,你爹也不知?道,我去同他说。不过...鸢儿,这件事,你一定要守口?如?瓶。” 母女二人相依而眠。 夜半,赵鸢听不到雨声,她?睁开?眼,盯着黑暗默然片刻后,冷笑了一声。 她?最厌恶虚情假意,如?今也要用假哭这种烂俗招数来骗母亲了。后半夜里,她?一直在想见到李凭云要说的话?。 想同他道的情意,以前都说过了,没什么可补充的。她?思来想去,只有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在定终身以后抛下她??凭什么擅作主张让她?嫁给别人? 单凭她?爱他这一条,远远不够。 最终,孟端阳在李凭云行刑前夜松了口?,允许赵鸢偷偷见他一面。 出于报复心态,赵鸢盛装打扮了一通,她?想让李凭云后悔——她?这么好的姑娘,舍弃她?,是他的损失。 可是在临近出门前她?脱下了那?身华服,换上了最朴素的书?生装束。 如?果女人只能被?审视,被?赠予,被?交换,被?安排,那?么,她?从此?只做读书?人。 孟端阳不敢保证赵鸢规矩,便说:“鸢妹,我陪你进去。” 赵鸢没有拒绝,“有劳孟老师。” 牢狱里的灯火将赵鸢影子投在地上,孟端阳低着头,跟着那?片影子前行。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1节 纵然孟端阳对赵鸢有别的情愫,但多年后他想起赵鸢,想到的只有她?的影子。 那?是读书?人的影子,不辨男女,清高,不屈。 按照衙门惯例,行刑前的囚犯都有断头酒喝,李凭云的囚室里却只有一副纸笔。 他被?用了黥刑,额头上刻了“杀”字,看上去有几分可怖,而他正闲适地盘腿坐在地上,数着来者的脚步声。 赵鸢好似看到了太和县的那?个李凭云,那?只闲云野鹤终于要回到他的山野了。 “赵大人,你终于来了。” 赵鸢反问?孟端阳:“他没有断头酒么?” 孟端阳道:“断头酒,都是囚犯自己要求的。他不要,我们不能硬塞给他。” 赵鸢呢喃:“原来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当着孟端阳的面席地而坐,平视着李凭云。 李凭云睁开?眼睛,与她?对视。 他们都很平静,至少此?时?此?刻。 孟端阳说:“我去外面守着灯火,你别留太久。” 赵鸢道:“多谢孟老师。” 伴着孟端阳离去的脚步声,二人的目光渐渐深邃。 李凭云先?笑了一声:“来见我,还要别人陪么?” 赵鸢问?他另一个问?题:“李大人,明日行刑,你怕么?” 李凭云摇头。 他的确不怕。 在赵鸢没有参与的人生里,他经历过许多次生死。 “年幼时?,路边的算命先?生说我命不过二十三,我将信将疑,不免提心吊胆,如?今我终于要死了,那?算命先?生的话?算是应验了。” “那?我呢?你明知?自己如?此?下场,还来祸害我么?” 他转过头躲避赵鸢的目光,“赵鸢,我一直在骗你。我这种人,不值得?你付出。” “谁说你值得?呢?”赵鸢抱住膝盖,“我太笨了,才想和你这种人长相厮守。” 李凭云素来独身,只有别人欠他,他从不会亏欠任何人,而此?刻他连直视赵鸢的勇气都没有。 他亏欠了她?的情,实在无能偿还。 二人缄默良久,李凭云捧起地上那?副写满文章的折子,递向赵鸢:“赵大人,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陛下想除旧制,必先?有新法。大邺重文而轻武,重虚礼而轻工程,重选官而轻百姓,重刑罚而轻人心,不论是军改、土改、水利还是律法改制,都要由人来做,所以这新法十策的最后一策,是改教育。等?有朝一日,书?生不再为黄金良田而读书?,士人不再怯懦,百姓就能免遭疾苦。” 赵鸢字字认真读过,反问?李凭云:“你说的,就一定是对的么?” 李凭云含笑道:“赵大人,我是贱民,我和士大夫们不一样,我是从险滩赤脚走到朝堂的人,朝中文武,无人比我更了解我们的国家。” “既然你如?此?自信,为何不给你自己寻一条活路出来,亲手?实现你的抱负?” 李凭云笑意凝结,他低头说:“赵大人,我累了。” 赵鸢简直哭笑不得?:“我就不会累么?” “国子监之难后,朝中近半数武官被?杀,文官人人自危,陛下不除我,他们难以心安,文官有怨,则朝纲不振,赵大人,我帮陛下杀武官夺之后,已注定今日结局,今年科举选上来的人,没有世族背景,都是陛下亲信,我已不再是不可取代之人。对陛下而言,我死了,比活着用处更大。这江山终究还是一人的江山,万民尽是脚下泥土。但是你...你不一样,你是陛下改制科举后的第一位女进士,是她?最大的功绩,于她?而言,你是真正不可被?取代之人,只有你才能完成我的愿望。高程在礼部站稳脚,至少需要三年,届时?朝中已无人记得?我,你可以重得?陛下信任回到朝政,上有你父亲庇护,下有高程辅佐,有劳你替我走完剩下的路了。” “是这样么...”赵鸢喃喃自语,“看来,我对李大人而言,真是很重要的。” 李凭云听出来了她?的反讽,他抿抿唇,朝赵鸢伸出手?:“赵大人,过来。” 赵鸢站起来,慢慢挪到他面前。 李凭云握住她?捏着折子的手?,“有这一策在手?,朝廷那?些庸人,不配质疑你。” 赵鸢说:“你让我拿着你的心血,踩在你的尸骨上去讨功名。” “是讨我们的功名。” 赵鸢的手?蓦地挣脱,那?折子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她?咬牙切齿道:“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李大人的大礼,我受不起。” “赵鸢,你听我说...” 赵鸢打断他的话?:“你和我爹他们一样,用自以为是的经验去臆测我的未来,这何尝不是在欺凌我?” “就当是我欺负你,赵大人,听我这一次,这样对所有人都好。” “李凭云,你以为你是在做圣人么?”她?后退几步,突然声嘶力竭:“你怯懦!” 这一声“怯懦”,回荡在牢狱之间,也回荡在李凭云的余生里。 “李凭云,死是最容易的,一刀毙命也好,千刀万剐也好,双眼一闭,万事皆空。而活着和爱别人,需要日以继夜的坚持与付出,你以一死来逃避责任,你怯懦!” 赵鸢不知?自己还能用什么样的面目来面对李凭云,她?逃避了。 她?转身朝着牢狱出口?的光明逃去,因为她?也是怯懦的。 赵鸢离开?的瞬间,李凭云的心剧烈鼓动,一瞬间,他额角的青筋凸起,他抓住栏杆,大喊赵鸢的名字。 赵鸢没有回头,他甚至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呼喊。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奋力正争取过,所以不悔今日。 若说有悔,不过是未曾在寒室中守住一颗坚定的心。 第102章 最后的审判3 《周礼》:刑人于市, 与众弃之。 大邺建朝以来,规定五品以上的官员范式,赐私下处决。而李凭云以礼部侍郎的身份犯杀人罪, 赐绞刑, 行刑地点为京兆府外。 这意味着,李凭云最终还是是作为贱民而死。 今日赵太?傅沐休, 梁国郡主请了一位佛法?高深的僧人来家中讲经。赵鸢穿着一身?素袍, 伴在母亲身?旁。 眼前的一切,祥和安宁。 她?是?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 佛法?对她?来说索然无味,她?灵魂出窍般地盯着僧人身?旁的漏刻, 时间在她?心中无痕地消失。 一股巨大的悲哀莫名而来。 她?突然站起?来, 被附体一般向外跑去,梁国郡主立即站起?来:“鸢儿,你去何?处?” 赵太?傅眼神示意忠叔喊人拦住赵鸢。 家丁黑压压站成一排, 挡在门?洞前,堵住她?的去路。 天大地大,无处可?追。赵鸢转过身?, 用?警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母:“你们都知道李凭云没有杀人!他被冤枉,你们都是?帮凶!” 梁国郡主求助赵太?傅:“鸢儿这是?怎么了?为何?又同那个?杀人的贱民扯上关系了...” 赵太?傅拍了拍梁国郡主的肩, 安抚她?的情绪, 然后遣走家丁, 安排他们退到院门?处守着,再吩咐忠叔招待僧人, 照顾梁国郡主。 “赵鸢, 你跟我来。” 赵鸢失魂落魄地随父亲到了祠堂里,赵太?傅点了三柱香, 祭拜先祖,“鸢儿,去拜你兄长。” 赵鸢不情不愿地给?谨辞上了香,赵太?傅跪在蒲团上,没有起?身?,他对赵鸢说:“当年陛下掌权,要除刘姓,改国号,将这江山社稷改姓为陈,你兄长煽动国子?监的学生,联名写文章声讨陛下,陈家命人抓了其它的学生,折磨致死,你舅父保住了他,他逃了出来,跑到长安最高的地方,斥责陛下,以死明志。但在他死后,没人知道他们当年做的事,连他的生前事也要被编排谣传,赵鸢,你认为他做的对么?” 赵鸢默默跪在赵太?傅身?旁,“不对。” “你如今想做的,和他有什么区别?” 在赵鸢的沉默中,赵太?傅继续说道:“是?啊,李凭云没有杀人,不但我知道,整个?朝廷知道,大抵长安人也都知道。但正?如他当初国子?监之乱,你我都知道陈家大半子?弟和近臣死于那场动乱,但我们只能?装作不知道。是?为父的错,只教你学会仁义礼智信,却没教你,当官最重要的,是?压抑自?己的良心,学会装聋作哑。” 赵太?傅是?个?节操很高的人,他教导赵鸢的,都是?如何?去做一个?“忠良”。能?说这一番话,也是?走投无路了。 赵鸢问?他:“这些年,你对我哥哥,对当年国子?监死去的学生,心中有愧么?” 赵太?傅面上的表情不着痕迹地变化,他思?考良久,说:“我先是?大邺的太?傅,而后才是?你兄长的父亲,是?学生的老?师。唯一的目标,是?为百姓塑造一位贤明的君王。” 面对未知的前途,赵鸢迫切渴望一个?带领自?己前行的人。 “那...我会忘了李凭云么?” “会有那么一天的。” 赵太?傅话音刚落,忠叔着急忙慌跑过来,附在他耳旁:“老?爷,皇宫失火了。” 赵太?傅扶着忠叔踉跄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祠堂。 赵鸢躲在祠堂里,不一会儿,闪电划过天际,惊雷阵阵,暴雨说来就来。 她?被赵府的高墙保护,不受风雨吹打,也被这四方高墙囚禁,剥夺了得知真相的权力。 赵鸢闷头抱着自?己睡了一觉,醒来时,天晴了,她?从太?阳的方位得知已经到了下午...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李凭云了么? 她?没有哭,反而是?疯了一样大笑了起?来。她?一边笑着,一边走回自?己的书房,透过门?洞,她?看到自?己屋门?敞开,一行和尚围在自?己院中,滚滚浓烟从他们中间升起?。 赵鸢跑上前,推开在火盆前念经的僧人,火盆里正?在燃烧之物,是?一件衣服。 那是?她?典狱司的官服,肩膀处有李凭云缝过的针脚。 赵鸢踢翻火盆,其它东西的残屑倒在地上。 李凭云赠她?的稻草蜻蜓,李凭云向她?求婚的圣旨,她?画的李凭云小像... 赵鸢字字如刀:“谁让你们这么做的?” 僧人面面相觑,这时,柴火房跑来一个?小丫头:“赵大人!” 小甜菜扑进赵鸢怀里,哭了起?来:“夫人...夫人说和李大人有关的东西,都不能?留。” 念经的僧人双手合十:“赵施主,此乃死者遗留之物,当随死者而去。” 赵鸢冷眼看着他们:“李凭云没有死,我同老?天爷打了赌,他不会死。” 在场的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不再把赵鸢当成一个?可?以正?常交流的对象。 灰屑被吹到赵鸢的裙角上,她?望着那残存的半身?官服,低语,“佛祖不是?慈悲为怀么?上苍不是?有好生之德么?就这么欺负我啊...”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2节 她?自?嘲一笑,摸了摸小甜菜的脑袋,“拿扫帚把这里打扫干净,该扔的都扔了。” 此时她?只想躲在一个?宁静的地方,没有烦恼,没有委屈,也没有李凭云。 赵鸢在祠堂躲到深夜,心一阵绞痛,一阵麻木,两种错觉相互交织着,即使她?只是?静静坐着,也被折磨地疲惫不堪。 入夜后不见赵太?傅回来,她?掌灯回房躺下,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她?就想到了李凭云。想到他们并不美好的邂逅,想到他在乡间的水渠旁泡脚,想到他穿着女装陪她?洗衣,想到他赠她?绣着一双蜻蜓的帕子?。 这一生,她?再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岁月了。 今日受刑的,其实不是?李凭云,而是?她?。 赵鸢刚合上眼,门?口传来了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小甜菜喊道:“赵大人,是?我!” 赵鸢疲惫地给?她?打开门?,小甜菜抓住赵鸢的手:“小姐,你快跟我来...六子?哥带着甜枣大人来了...我把他们藏在了下人们的伙房,你去看看...” 赵鸢还没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小甜菜已经拖着她?朝伙房跑去。 六子?席地而坐,察觉到赵鸢的脚步,他警觉地抬头,露出凶狠的目光。 赵鸢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毯子?上,那里裹着的好像是?一个?人。 赵鸢把门?反锁:“六子?,这是?怎么一回事?” 六子?挪动僵直的双腿,几日不见,他面容更消瘦。 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十两银子?。” “小甜菜,去把我屋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过来。” 小甜菜去搜罗可?以变卖的物件时,赵鸢蹲下来,拨开田早河身?上盖的毯子?。 他的半边脸已经变形了。 “你要十两银子?做什么?” “给?高程安葬。” 赵鸢思?绪扭成一团乱麻。 “你是?不是?骗我?” 六子?抬起?眉目,难看地笑了:“对,我在骗你。” “到底怎么回事!” “赵大人,你别激动,我说,我说行吗?今天李大人行刑,监刑的是?你的先生,孟端阳,高程跑到刑场给?李大人喊冤,被他拦住,结果女皇的老?爹也来了,他逼李大人当着所有围观者的面,承认是?自?己杀了周禄,李大人不肯,高程也不肯,他拿着御史台收到弹劾女皇老?爹的折子?控诉他,然后...然后他就被活活打死了。田大人护着高程,也被打了个?半身?不遂。高程死不瞑目,然后...女皇老?爹又说,看他那双绿眼睛渗人,就让人把他眼睛挖了出来。我上义庄问?过了,可?以安葬,安葬费,十两。” 小甜菜拿着一个?玉镯闯进来,“赵大人,这是?杨家夫人过年时送的...” 玉镯在漆黑的伙房里依然光泽莹润,赵鸢呆呆地看着它。 在这个?时代,一个?玉镯和一条人命,是?等价的。 六子?从小甜菜手里抢过镯子?,“田大人有劳你照料几日,等我安葬好了高程,就回来接他。” 赵鸢点头说:“你自?己小心。” 六子?在门?口停足,“你没有别的想问?的么?” 赵鸢说:“没有。” 六子?捏紧手里的镯子?,他不懂这是?什么玉,只知道肯定是?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握在手上不热也不凉,而是?温的。 “赵大人,李大人没有死。” 赵鸢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她?微微一笑,“我知道。” 六子?闪身?离去。他本是?侠盗出身?,哪怕是?森严的皇宫也能?来去自?如,区区赵府不在话下。 以前混江湖,没少帮兄弟们处理?后事,但给?高程处理?后事的时候他犯难了。高程一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二是?个?读书人,后事处理?不好,投胎转生了还会受委屈。 长安坟地的等级依然森严,风水最好的地方,只埋皇亲国戚,次之的埋达官显贵。 义庄的人给?高程换好了衣服,问?他:“人埋哪儿?找好位置了吗?” 六子?把银子?拍在桌上,卷起?高程的尸体,“剩下的你们不用?操心了,我自?己埋。” 他拉着高程的尸体,连夜跑了二十里地。 这里是?皇陵。 潜伏到了清晨,皇陵守卫交班,六子?混了进去。 他把高程的尸体带进了大邺高祖的寝陵,“孩子?,以后逢年过节,满朝权贵都会来给?你磕头认罪。来世投胎去帝王家里,没人敢欺负你。” 离开皇陵,他迷茫了。 他自?认是?个?“侠”,江湖侠客四海为家,大道条条,不拘一条。六子?抹了把眼泪,自?言自?语道:“我他娘就是?当狗的命。” 他驾马回到了长安,已过一天,烈日滚烫。六子?回到鬼市,吃了两口饭,睡了会儿,从床铺底下拿出一身?刑部狱吏的衣服换上。 夜里,他来到了刑部的大牢里。 李凭云如今应该在做什么?六子?想,若他是?李凭云,学生挚友因他而死,这会儿就一死了之了。 可?是?事实上的李凭云在做什么? 他在下棋。 囚室里摊开一张棋桌,李凭云和孟端阳各坐两端,各执一子?。 孟端阳这厮破天荒地穿了常服,他说:“李兄,承让。” 李凭云说:“再来一局。” 乘胜追击是?人的天性,孟端阳着了李凭云的道,答应了他再来一局。这局李凭云险胜,孟端阳认为他不过是?侥幸,便再来了一句。 三局里,李凭云胜了两局。 孟端阳终于意识到:“李兄,玩弄人心,你是?高手。” 李凭云说:“李某无意戏弄,只是?想赢罢了。” 他快走时,撂下一句话:“筮官冯洛因在皇宫纵火被关押至大理?寺,他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明日就会来刑部陪你。” 伪装在狱卒里的六子?咂舌,为了李凭云,死的死,伤的伤,被抓的被抓...这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他们如此信奉? 这是?和李凭云本身?已经没多大关系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们的信念。 李凭云听到冯洛入狱,依然不为所动,只是?对孟端阳说:“孟侍郎,你我相识一场,请免冯兄于无妄之灾。” 孟端阳道:“我也只能?让他少受些皮肉苦,如何?发落,由不得我做主,李兄,再会。” 李凭云忽然跪下向孟端阳行了一记长礼:“多谢孟侍郎救命之恩。” 孟端阳双手交握,“你误会了,不是?我救你,是?苍天不诛你,愿李兄日后珍重。” 孟端阳走后,李凭云盯着棋盘发了一会儿呆。 几只飞虫在他手旁飞来飞去,他蓦地想到今日刑场上的一幕幕。 高程死了,田早河被打得半死不活,他咬掉了陈公的耳朵...而后皇宫失火,再是?一道惊雷劈向了绞刑架。 随后,一场大雨剿灭了一切。 真的是?苍天不诛他李凭云么? 他不为他们难过,不为他们愤怒,他只是?觉得,他们真笨。这么多人的性命、前途,换他一个?,值么? 他走回那张窄床,先是?正?面躺着,而后蜷缩了起?来。六子?在暗中观察着他,过了没多久,他看到李凭云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他发出一声声如同困兽的呜咽。 他被遗弃、被贱卖过,被打压、被欺凌过,也被恨过。 为他而死,为他而伤的那些人,他从没给?过他们真心,尽管如此,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把他从地狱托举回了人世。 六子?一直等到李凭云平静了,默默上前,“呀,我这是?瞧见什么不得了的事了?” 李凭云听到熟悉的声音,没有瞬间抬头。 他似乎在收整自?己的心情,过了好久一阵,才缓缓抬头。 六子?看到一双比以前更加平静的眼睛,李凭云的眼睛让他想到四个?字——苦海无边。 第103章 殊途同归1 一场暴雨后, 长?安入夏。炎炎夏日,家?里?藏个半死的人不容易,很容易发出臭味引人注意?。 小甜菜给田早河擦完身子, 对赵鸢抱怨, “我每次端着水来?你屋子都像做贼一样?,小姐, 你是怎么忍受和这么臭的人共处一屋的?” 还能怎么忍受?去书房呆着呗。 六子三天不见归来?, 赵鸢寻思着,也?不能一直把田早河藏在自己闺房里?。 她拎伞而出。 今日裴瑯在城门当值, 赵鸢来?到城门口,以送伞的借口把裴瑯拉到一旁, 裴瑯白了眼起哄的逐鹿军, 远远对他们说:“等我收拾你们。” 这二人青梅竹马,男才女貌,旁人看来?实在般配的不得了。 赵鸢把田早河藏在自己家?里?的事告诉了裴瑯, 裴瑯皱眉:“高程尸体不翼而飞,田早河不见踪迹,陈老儿谣言田早河是晋王余党, 逐鹿军前天接了密令,碰到有几分像田早河的, 一律捉拿送去陈家?, 你怎么敢把他藏在家?里??” 赵鸢也?不废话:“这忙你帮还是不帮?” “我说不帮了么?朝我发?什么火...”裴瑯出了口气, “鸢妹,我不是帮你, 是帮李凭云。当初要不是他, 逐鹿军跟着我,现在还是长?安人人嫌弃的混子, 我以前觉得,逐鹿军只效忠刘皇室,我一定是对的,但从来?没问过他们愿不愿意?。现在大伙儿谋了正事,你看他们,个个面子倍儿足。李凭云给了我兄弟一条正道?,这回我帮他。” 李凭云大难不死,赵鸢再也?想不起他那些无赖事迹,她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人的好。 他默默地为所有人选了最好的路,只是没人信他。 赵鸢把伞交给裴瑯,“打着伞吧,仔细晒伤了。” 这么些年赵鸢第一次对自己关照,裴瑯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别对我这么好啊...” 赵鸢堵住他的话:“甜枣兄现在只剩眼睛能动了,明天,你借着向我提亲,搬两个大箱子过来?,把他运出去,你只要提供一个安全的住宿就行了,胡十三郎闲着没事做,我会安排他和小甜菜照顾甜枣兄的。” 裴瑯点?头应好,答应完,才说:“你真要我去提亲?” 赵鸢说:“你怕我嫁你?” 裴瑯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以前的赵鸢还好,眼前这个赵鸢,既胆大包天,又心思缜密,他觉得自己不是她的对手。 他含混过关,赵鸢压根没听他在说什么。立夏已过,她手脚冰凉,借着给田早河抓药的功夫,给自己也?抓了一副除寒的药。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3节 回到府上,六子正光明正大坐在她书?房里?喝水。 赵鸢说:“以后来?之?前,先?打声招呼。” 经此一事,所有人都变了。他们因李凭云短暂凝聚,也?因李凭云而认清彼此之?间的不同。 变化最大的还是赵鸢和六子。 他们是李凭云最亲近的两个人,分别成为了那人不同的化身。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六子摊开掌心,一只稻草蜻蜓躺在他手上。 “我能帮你见他。” 赵鸢迟疑了,“我见他有何用?一不能让高程死而复生,二不能让免他的罪。” 六子说:“他行刑那日,雷劈了刑架,那个叫冯洛的筮官在御前大喊,说什么“苍天不斩李凭云,万古长?夜有尽时”。你们陛下最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免了他的死罪,改为流放。七日后,他就要离开长?安,前往北地为陛下修佛像。” “李大人的命真是强悍,希望此次死里?逃生,能让他珍惜性?命。” 六子咬牙握拳,“你因高程的死恨他么?” 赵鸢摇摇头,反问六子:“你呢?他离开长?安以后,你去何处?” “我认准了他这个朋友,他去何处,我去何处。” 赵鸢只是喃喃说了句“真好”。 六子离开赵府,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得劲,见赵鸢一面,这是李凭云唯一一次请求他,他怎么就办不妥呢? 他曾经闯入皇宫盗取女皇耳环,从赵府盗个人出去,不是难事。 不过,盗人有聪明的办法,也?有笨办法。他是李凭云的朋友,自然不会选择笨办法。 他换上女人的装束,只奔城门,找到裴瑯。 六子很喜欢这个小侯爷,又蠢又性?情,不像那些读书?人都满心算计。 “侯爷,奴家?有一事相求。” 裴瑯一个哆嗦,这男人扮起女人来?,真没女人什么事了。这人是李凭云的跟班,赵鸢的朋友,裴瑯对他并不排斥。 “你说吧。” “明夜我要带李大人出来?透透气,劳您把赵大人带出来?,让他二人见上一面。” 裴瑯铁青着脸:“你知不知道?鸢妹是我什么人?” 六子继续笑着:“这我就不大知道?了,我只晓得,玉香楼有位叫绵绵的姑娘有了身孕,若您的未婚妻沮渠公主知道?这事,只怕两国邦交不保。” 裴瑯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如何得知?” 六子说:“我们混江湖的,混的就是个机灵劲儿。明夜劳烦侯爷您请出赵大人,顺便帮忙拖住刑部的孟侍郎,方便我带李大人出来?,绵绵姑娘腹中胎儿,我会帮您解决的。” 裴瑯的眼神立马嫌恶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六子眉峰一挑,不置可否。他和李凭云是你们这些人,而裴瑯和赵鸢则是另一些人。 他懒得解释,解释只会丢了骨气。 六子款款离去,裴瑯立在原地发?了一阵呆,握着陌刀回到城门,喊来?阿元和几个亲近的兄弟,安排明天去赵府“提亲”的事。 在到赵府之?前,他也?以为自己是要去提亲的。他越想越不对劲,提亲的大箱子是装聘礼的,他要把田早河运走,必然要把箱子带回去,哪有人提亲把聘礼带回去的—— 半柱香后。 小甜菜站在院门大骂:“你个负心汉,还敢上门跟我家?小姐提亲?带着你的金银珠宝,有多?远滚多?远!” 裴瑯真恨不得把箱子里?的田早河给扔出来?!这个赵鸢,真越来?越不做人了! 想到还有六子的“威胁”,裴瑯沉下气来?,对小甜菜连哄带骗,“妹妹,我想起还有重要的事没跟鸢妹说,但现在我赶着回去当值,你能不能跟鸢妹传个话,让她去北郊的私宅等我?” 小甜菜把裴瑯的话传达给赵鸢,赵鸢没有怀疑。 裴瑯在北郊的那栋私宅,是他金屋藏娇的地方,赵鸢心烦的时候也?会过去住一两夜。 她按照经验,想当然地认为裴瑯叫她过去是为了赶莺莺燕燕。 现在田早河也?被塞进了那间宅院,她正好过去看看田早河。 既然是要帮裴瑯赶走莺莺燕燕,“正房”气势是不可缺少的。自李凭云出事以来?,赵鸢难得认真梳妆一回,衣服还是从前的衣服,首饰还是从前的首饰,她还是从前的她,装配在一起,却是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未曾察觉自己消瘦了许多?。 赵鸢少年白发?,在美人辈出的长?安,她从不认为自己漂亮,退去少女的天真稚嫩,便只剩了一把文人清骨。 小甜菜美滋滋说:“还是得打扮,赵大人真漂亮。” 赵鸢漠然说:“漂亮能救人么?” 高程一死,她深刻地意?识到,漂亮和读书?都不能救人,只有权势才能救人。 她坐上裴府送来?的轿子,摇摇晃晃到了北郊的私宅。讽刺的是,这宅子本是当年两家?结亲时,裴家?送她的聘礼,牌匾上写的还是“赵府”。 这里?比平时更冷清,赵鸢张望一番,没瞧见莺莺燕燕的身影,厨房备了点?心,她待在自己的常住的厢房里?,一边翻书?一边把点?心往嘴里?送。 虽然她嘴上说漂亮无用,心里?也?悄悄觉得自己胖一点?好看,于是毫不客气地吃完了整整一碟子点?心。 点?心吃完的时候,正好翻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这一页。 尽道?而死者,正命也?。 赵鸢在心里?驳斥,孟夫子难道?没有家?人么?教人“顺受其?正”,不怕被教之?人的家?人打他么? 想到高程那两位母亲,她发?出一声冷哼。 什么警示格言,无稽之?谈,只误书?生!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赵鸢怕耽误回去晚了,起身去推门,手还未放倒门上,房门被从外拉开。 门外站着一个身披斗篷的男人,他的额间刻着一个森然的“杀”字。 赵鸢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李大人...” 为何再此四字没说出口,李凭云夺门而入,将她压在门板上放肆地吻了起来?。 李凭云反手拴门,扛起赵鸢扔到榻上,扯开她的衣服覆身上去。 李凭云的低喘传来?,赵鸢无声地承受着,夜幕降临时,她抓住他的手臂,“李大人,疼。” 李凭云慢了下来?,爱怜地亲吻起了她。 她抱住李凭云的脖子,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而已。 良久之?后,赵鸢慢慢说:“我们离开长?安吧,这里?的人太可怕了。” “我若是逃了,便要此生背负污名。赵鸢,在长?安等我。” 赵鸢放开手,“好,我等你。作为回报,我想回朝廷,为高程报仇。” “小程的仇,我会亲手报的。我不在的时候,你能照顾好自己么?” 赵鸢一反常态平静道?,“李大人,我不是只在床笫间给你安慰的女人,是我把高程送到你身边的,你的事我可以不掺手,但高程喊我一声鸢姐,他两个娘亲都把他托付给了我,我无法对他的死视若无睹。” 高程的死,田早河的伤,冯洛入狱,彻底粉碎了李凭云看似强悍的外壳。 里?面躲着的那个人,只是个怯懦的孬种。 他乞求赵鸢:“听我的话,赵鸢,我求你了。” “听你什么话啊?”赵鸢扬声说,“听你的话嫁给裴瑯做平妻么?” 李凭云狠狠抓着她的胳膊,额角经脉凸起,“三年,最多?三年...不,两年。你等我两年,我会弥补你受的全部委屈。” 赵鸢的胳膊被他掐出红印来?,她轻轻说:“李大人,你不能仗着我爱你,就把我当个物件一样?典当给别人。” 她不忍再看李凭云的眼睛了。 他的目光已经完全破碎,赵鸢理解为何会有人说,当一个女人开始怜悯一个男人时,便开始了对自我的欺凌。 她让李凭云靠在自己怀里?,“还想来?么?不来?的话,我要回去了。” “别这么对我。” “真该把你以前趾高气昂的嘴脸画下来?,留到今日给你看。” “随你怎么说。” “要不然,你放过我吧。我会找个对我一心一意?的好人嫁了,你在外受苦时,也?找个温柔体己的姑娘照顾你。” 李凭云恶狠狠捂住赵鸢的嘴,“闭嘴。” 赵鸢嫣然一笑,舌尖划过李凭云掌心的纹路。 “说笑呢,你别凶我。”她环抱住李凭云消瘦的腰身,“李大人,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李凭云听到这句话,一身傲骨被粉碎。 他以为他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时,至少能让她得偿所愿。 他第一次让人失望,那个人,是这世上唯一爱他之?人。 李凭云拼凑起自己最后的一寸傲骨,阴狠道?:“你可以恨我怨我,单不能忘了我。” 赵鸢终于明白了,李凭云最爱的只有他自己,他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里?,他是那里?唯一的君主,掌握着全部规则。幸得他有几分才智,才让那个虚假的世界不被戳破。 现在,一切都粉碎了。他不伟大,不高贵,只是个自以为是的普通人。 她也?一样?。 她不勇敢,不坚韧。 所以他们的结局,注定和他们一样?,是不完美的。 她只是明白的太晚了。 原来?人不怕糊涂一时,最怕是半路清醒,却回头无路。 赵鸢和李凭云十指交握,柔声说:“好。” 李凭云抱了赵鸢一会儿,感觉自己正在慢慢活过来?。他头脑恢复宁静后,对赵鸢道?:“陛下曾诞下一女,庚申月丁酉日,冯洛已买通宫里?的老宫人,并作好了一本‘无字天书?’放在龟兹和尚那里?,明年陛下寿辰,龟兹和尚会带着这本天书?进宫面圣,按照天书?上的规律算下来?,你恰与那位公主生辰契合,明年陛下寿辰,你一定要想办法入宫。” 赵鸢指腹摩挲着李凭云的掌纹:“李大人,你信命理一说吗?”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4节 李凭云并不迟疑:“我相信。” “既然你信,那我和老天爷打赌,我赌你长?命百岁,若我输了,我今生不得善终。” 第104章 殊途同归2 李凭云离开长安这日, 长安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北凉的沮渠公主以和亲名义抵达长安,实为送故人。 隔着一片护城河,她看到流放的队伍。和李凭云一同被流放的还有?与?他同届的贡生冯洛, 沮渠笑着对身边人说:“李凭云真是幸运, 不管走哪一条路,身边都有?人愿意?陪他。” 裴瑯困惑道:“我还是不明白, 他到底是个好人, 还是个坏人。” 沮渠燕道:“他只是太聪明了,就像会游泳的人更容易溺水而亡, 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咱们都得了他的恩惠,不是能数落他的立场。” 沮渠燕吹响短笛, 天边飞来一群鸿雁, 那群鸿雁始终跟随着送刑的队伍。 一个士兵望见?顶头的鸿雁,笑道:“今儿真是个好天气。” 今日是长安入夏以来最好的一天,既不闷热, 也无风雨,万里晴空瞧不见?一片云。 就连路边荒草都知道,李凭云注定会回到长安。 和李凭云同行的冯洛是个贵公子出身, 坐过几年牢,也没?吃过跋山涉水的苦。他带着脚镣, 步履维艰, 李凭云撇眼看他:“你何必呢?” 冯洛擦了把汗, “你不懂,这叫士为知己者死。” 同批流放的其它?罪犯, 都有?家人来送, 冯洛的家人死于冤狱,他和李凭云一样?孑然一身。 他想起那年科举初见?李凭云, 这些?年,他不论在逆境还是高处,从来都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德性。 冯洛想起当初,不由笑了笑。 李凭云问他:“你笑什么?” “想到了咱们太宁五年的科举,当年进士科贡士二?百七十一人,最终只有?你我走到了殿前,只你一人天下留名?。记得么?当年咱们两个是最后出考场的。” 李凭云依稀想起当年结束笔试,冯洛缠着问他策问是如何答的,彼时他只想回驿站大睡一觉,便敷衍了过去。 如果还能重来,那时他一定会认真地?回答了冯洛的问题。 “慢着!慢着!” 队伍后方?传来一个老者声音,送刑的士官回头,看到一个老者风尘仆仆而来。老者的小厮率先?上前,“官爷,我家老爷是国子监的程祭酒,流放的犯人里,有?位他的学生,可否请官爷通融通融?” 小厮把一颗沉甸甸的银子塞进士官手上,士官说:“我们急着赶路,黄河渡口的船不等人,别说太久。” 程祭酒的马车飞奔向前,停在李凭云身旁,他下车作揖,朗声道:“今日长安别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是朝堂之悲!愿君长安北去,终有?归期!” 李凭云的眼眶有?些?湿润。他和程祭酒非亲非故,也无私交,自己何德何能。 李凭云回礼道:“多谢程公,程公保重。” 他借着同程祭酒说话的功夫,得以回望长安。 这座恢弘繁荣的城池,素来与?他无关。上一次辞别长安,是五年前,他带着满腔意?气西去凉州,大抵是知道自己总会回来,那时的他没?有?眷恋。 如今的他,到底在眷恋着什么? 后来的多年,李凭云想起长安这座城池,不是风雨莫测的朝政,不是九五至尊,不是他意?气风发的少年岁月。 他想起的是另一个人。 他终会回到长安,因为这里有?等他的人。 纵使那个人,今日没?来相送。 李凭云离开了,远处,沮渠燕问裴瑯:“赵鸢没?来送他么?” 裴瑯道:“谁知道她怎么想的。” 沮渠燕说:“大抵是心里有?怨。” 鲜有?人知今日是李凭云流放的日子,对于长安士子而言,今日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新一轮科举于今日正式开启,各州、县的官府放榜招生。 经?李凭云一事,赵鸢能想到自己是无法再回朝廷做官了,她早早备好了报考所需的“家状”,将“家状”呈交给长安县衙。 回府时,小甜菜问她:“你不是已?经?考过了么?为何还要考一次?” 赵鸢道:“陛下和我爹是不会允许我再回到朝堂的,这是我唯一能替自己争取的。”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赵鸢伸了个懒腰:“科举真好。” “好什么好,赵大人,你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这多耽误嫁人啊。” 赵鸢道:“若没?有?科举,我就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走。那不叫选择,而是走投无路。” “嫁人就嫁人嘛,以你的门第,一定能嫁个好郎君,难道你还没?吃够做官的苦吗?” 赵鸢笑而不语。 做官不但苦,还得泯灭良心。但是,世上大道千千万,只有?这一条路,能还李凭云清白,也只有?这一条路,能还她的心一片清白。 赵鸢去高程的衣冠冢前祭拜过,又去看望田早河。田早河现在是活死人的状态,除了勉强能吃喝拉撒,其它?的一概不能。 小甜菜啧啧道:“真可怜啊...谁能想到,他以前也是当大官的。” 田早河眼睛空洞洞看着赵鸢,赵鸢知道他能听到自己说的话。她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田兄,我们一起等大雪初霁。” 胡十三郎端着一碗药进来,“哟,这不是赵大人吗?” 赵鸢说:“小甜菜,你在这里照顾田兄。” 胡十三郎闲了大半年,最怕没?事干,他抱紧药碗:“那我干啥?” 赵鸢说:“陪我外出一趟。” “去何处?” “北关楼。” 北关楼是北城门的另一说法,今日李凭云自北关楼出长安。 赵鸢他们抵达北关楼,还看得见?送刑队伍的影子。 赵鸢今日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衣,倘若此?时李凭云回头,一定能看见?她。 他未曾回头,她也未曾呼唤。 赵鸢朝着李凭云离去的方?向行了一记长礼。 这天赵鸢一直停留到城门闭门,她擦去脸庞的泪水,笑着问胡十三郎:“你觉得我会飞黄腾达吗?” 胡十三郎:“我觉得你挺会做白日梦。” 赵鸢:“敢不敢跟我赌一回?不出三年,长安人人都会知道我赵鸢的名?字。” 胡十三郎:“你想臭名?昭著吗?” 赵鸢:“我要青史留名?。” 胡十三郎:“你是不是伤心得脑子坏掉啦?” 赵鸢:“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胡十三郎:“别文绉绉的,我听不懂。” 赵鸢:“你何时改姓作赵十三?” 胡十三郎:“等你青史留名?那天再说吧。” 赵鸢如今最不愿的就是回家。几日前她扔了裴瑯的聘礼,梁国郡主以为她不中意?裴瑯,便请了长安城最有?名?的媒婆来给她说亲。 媒婆刚开始还信心满满,三天之后—— “赵家娘子,你可别挑了,你是不知道自己现在什么名?声吗?那些?骂的难听的,说你是被贱民?搞过的破鞋,世家公子们哪个不在乎家声?这个杜家郎君,长得是磕碜了点,但人大度啊,等你年纪大了,就知道这多可贵了!” 赵鸢听不下去,暗中吩咐胡十三郎给媒婆下了绊子,而后她再也没?来过了。 这日赵鸢正在书房看书,小甜菜捧腹大笑着跑过来:“你猜那个狐狸十三是如何为难人家媒婆的?” 赵鸢用?团扇给小甜菜扇风:“如何呢?” “他先?假装是要求亲的公子,委托媒婆下聘,然后又扮作被求亲的娘子,不收媒婆的聘礼。媒婆看出来他俩长得挺像,她就说他们是兄妹,哈哈哈。” 这是一桩很好笑的事,赵鸢发现自己竟笑不出来。 “你回头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他。” “嗯,对了,长安县衙可有?回信?几时秋闱?” 赵鸢放下书,“八成是资质不够,没?接到县衙的文牒。” “那...那怎么办?” 赵鸢道:“来日方?长,大不了孟先?生,程祭酒,我挨个去求他们。” 小甜菜挠挠腮:“这不是多此?一举吗?现在老爷做了尚书省左仆射,你已?经?是进士了,他给你在尚书台安排个活干,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赵鸢道:“尚书省左仆射算什么?在朝廷,真正的高官,是拥有?陛下信任的人。孟老师和程祭酒他们无权决定我是否能回到朝廷,此?举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给陛下递话。今年科举没?有?女进士,国子监女学人数也比往年少,陛下会需要我的。” 小甜菜突然抱住赵鸢。 她身上黏糊糊的,赵鸢挣扎:“你干什么?” 小甜菜说:“我就是想抱抱你。” “小姐在么?” 门外有?人唤道。 赵鸢道:“我在。” “夫人请小姐去前堂,安都侯府又送来了聘礼。” 赵鸢后背一阵森然,换好衣服去见?客,来者却?出乎她的意?料。 梁国郡主脸色异常难看:“沮渠公主,我家鸢儿的外祖父,是高祖皇帝的结拜兄弟,他在世的时候,最是疼我,我的女儿虽不是一国公主,但她是大邺第一位女进士,是我们梁国公府的骄傲,我这做母亲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受委屈。” 沮渠燕脸色更难看。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5节 赵鸢道:“阿娘,我可以和沮渠公主私下说几句么?” 梁国郡主同意?了,“娘去念佛了,鸢儿,不要失礼。” 赵鸢绕着聘礼走了一圈,蹙眉道:“你们非要我嫁裴瑯么?” 沮渠燕一脸讪笑:“我这个正房都亲自来求你了,你说呢?” 赵鸢突然冷脸:“为何?” 沮渠燕怀疑赵鸢故意?装傻,她甩甩手屏退其他人,“为何?你说为何?要不是李凭云不放心你,就冲你娘刚才对我说的话,谁爱管你呢!” “我很好,不劳他操心。” “好什么?你以为你能一辈子躲着不嫁人么?你嫁给裴瑯,也不用?和他行夫妻那档事,等个两三年,李凭云回来了,和离起来也方?便,嫁给别人可没?这么容易了。” 赵鸢固执道:“我不想嫁裴瑯,不想当平妻...不是说女人要帮女人么?你能帮帮我么?” “帮个鬼啊。”沮渠燕骂道,“等你被迫嫁给歪瓜裂枣,要跟歪瓜裂枣行房的时候,别后悔今日!” “你们是想保护我?还是想保护我的贞洁?” 沮渠燕从小舞刀弄剑,没?读过几本?正儿八经?的书,论嘴皮子功夫比不过赵鸢,她手掌拍向额头:“你就听李凭云一回吧。” 赵鸢给她倒了杯凉茶,“我嫁给裴瑯,只能做平妻。我受不了这委屈。” “就你赵鸢委屈了?我不委屈?裴瑯不委屈?李凭云不委屈?” “你们委屈,不代表我也要委屈自己。” 沮渠燕对牛弹琴累了,喝口凉茶,坐在放聘礼的箱子上,“那你有?什么安排?你的婚事,总会有?个定数的。” “你知道祝英台么?” “哦,那个有?名?的痴情种么?” “祝英台志在沙场驰骋,幼年习诗文,少年女扮男装游学,入书院读书,才情不输梁山伯,才能与?他一见?如故,她追逐自由,反抗旧礼,如此?精彩的一生,却?只落得一个‘痴情女子’的身后名?,我替她惋惜。” “你拿梁山伯那软货比李凭云,辱没?他了。” 赵鸢道:“他不是梁山伯,我也不是祝英台。我对李大人的情,自他决定抛下我那一刻,就该结束了。往后的路,我只需要考虑我自己。” “瞧现在这情况,你们女皇也没?有?想要你回朝做官的意?思,你不嫁人还能如何?” 赵鸢轻描淡写说出二?字:“出家。” 第105章 殊途同归3 沮渠燕和裴瑯二人真怕赵鸢剃度出家, 隔三差五就要来赵府探探风声。 随着两家往来增多,赵鸢的年纪一天天见长,裴赵两家的婚事也成了定数, 朝中同僚见了裴瑯, 无不揶揄一句:“裴侯齐人之福,我大邺真男儿?也。” 裴瑯有苦难言。 裴赵两家的事传到?女皇耳中, 女皇并未多言, 只是下旨警示裴家,不准有人在沮渠公主之前入门。 这?意味着, 裴瑯可?以娶赵鸢做平妻,但赵鸢必须在沮渠之后。 梁国郡主对这?安排尤其不满意, 改变不了现状, 只能数落赵太傅:“都怪你,当初让她读书?,耽误了嫁人的时?候。” 后来裴瑯每天散衙都会来赵家拜访, 裴瑯人俊嘴甜,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哄得?梁国郡主认定了他这?个准女婿。 七月流火, 沮渠燕和裴瑯联姻,成为裴家少夫人。 八月萑苇。 裴瑯在八月有一日沐休, 他特地来陪赵鸢。自娶妻成家后, 裴瑯日日人面桃花, 比过去?还俊朗几分。 他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的骑射服,挺拔英朗, 赵鸢同他自长安街市而过, 风拂起马车的帘子,露出裴瑯的一个侧影, 便引来无数回眸。 八月湖中芦苇繁茂,穿梭于芦苇之间,不少姑娘为了看?裴瑯一眼,用她们的船包围了裴瑯的船,过了一会儿?,一些?文人也被引了过来。 他们随性作诗,好不自在。 人群散去?后,赵鸢说:“招蜂引蝶。” 裴瑯却问了她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鸢妹,你喜欢长安么?” “无谓喜不喜欢。” “长安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地方了,千秋万代,你再也找不到?如此自在的地方,我裴瑯,是为长安而生的。” “这?么说的话,种马也能说自己是为沙场而生。” “...别侮辱我嘛。” 赵鸢作呕吐状。 裴瑯把?船划到?一处僻静的芦苇荡,放下船桨,任船在芦苇之间漂泊。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帖子,无声地递给赵鸢。 赵鸢看?到?封皮上的“聘”字,直接回绝:“不嫁。” “你是读书?人,我怕千篇一律的聘书?配不上你,便苦练书?法,亲笔写了这?封聘书?。” 赵鸢翻开?以后,挑了几处错用的典故。 “好,等我重新写过,再拿给你看?。” 赵鸢有一种错觉:裴瑯正在求偶期。自八月以来,他对她一改以前不耐烦的态度,每三日送一小礼,七日送一大礼,风雨无阻。 她随手把?聘书?扔进湖里,“裴瑯,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裴瑯在求偶一事上,从未有败绩。赵鸢这?样问难免伤了他的心。 “鸢妹,你不相信我是真心想?要娶你么?” “你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你了,你骗不了我。” “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 “别让别人听?见你裴侯也穿开?裆裤么?” “...” 九月,裴瑯祖母过寿,赵鸢受邀前往。裴瑯是前朝的郡主出身,自认家门高贵,对沮渠燕这?个夷族儿?媳十分不满意,当着所有宾客的面,明捧赵鸢,暗踩沮渠燕。 为了讨裴家祖母的欢心,前来所有宾客,用抹了蜜的言语把?赵鸢高高供起来,就连赵鸢自己也产生了错觉,若是没有沮渠燕,她和裴瑯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往事如云烟。 她远没有自己认为的坚强,宾客对她追捧,裴瑯待她温柔,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沮渠燕被冷落,不免拿赵鸢来撒气。 赵鸢过石桥时?,她故意拦住赵鸢的路,扬着下巴对她说:“你真可?怜。” “你说什么?” “让开?,我要过路。” 赵鸢站在桥中央:“不让。” 沮渠燕指着她的鼻子:“信不信我动手啊?” 赵鸢推了沮渠燕一下,“你动手吧。” 沮渠燕抬掌就要打她,手掌落下之际,她紧紧抱住赵鸢,“你嫁过来吧,咱们以后作伴,我陪你。” 赵鸢没能参加今年的科举,又不被女皇待见,闲人一个,每天最大的消遣就是观察这?些?人,据她观察,自八月以来,所有人都很反常。 她颈间一阵冰凉,沮渠燕好像...哭了? 赵鸢说:“我方才和你开?玩笑的,你别哭啊。” 沮渠燕吸了把?鼻涕,“你随我出去?一趟。” 沮渠燕带她离开?侯府,重点避开?裴瑯。马车行驶了很久,来到?一处荒草从中的废宅。这?里是裴家的宅邸,因无人打理而荒废了。 进门的一瞬,赵鸢的心毫无预兆跳了起来。天地不知,唯有她知道自己在期盼着什么。 沮渠燕推开?杂货房的门,赵鸢看?到?里面关着的人,惊讶不已?:“六子?” 六子瘦了很多,他的眼眶深深凹陷,双眼无神。 见到?赵鸢,他突然发疯地冲了过来,双手掐住赵鸢的脖子,“他唯一放不下的是你,我这?就送你去?陪他。” 沮渠燕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她使劲推开?六子:“你为难她做什么?李凭云是她害死的么?你怎么不去?为难那些?真正害他的人?” 赵鸢站在原地,方才被掐脖子的恐惧似乎并没有进入她的心底,她只是形销骨立地站着,像个新生儿?一样,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六子从腰间扔出一块碎布:“这?是什么,你认得?吗?” 一块碎布,透露不出任何?信息。 赵鸢说:“这?我怎能认得??” 六子突然抱头痛哭了起来,“以前师父让我学泅水,我不肯学,我眼睁睁看?着船翻了,我救不了他,我救不了他...” 赵鸢箭步上前,抓起六子的衣领:“把?话说清楚,你救不了谁?” “他北上的船在黄河遇了劫匪,船翻了,正值汛期,没人愿意下水救人,送刑的官差无一活口。我跟踪那些?劫匪,亲耳听?到?他们是你舅父梁国公?派去?的人,这?片碎布,是从那些?人身上扯下来的,我调查过,这?是青云川的产物,你还想?抵赖嘛!” 赵鸢捂住自己的耳朵,啐了六子一口:“骗子。” 沮渠燕一个不留神,赵鸢跑了出去?,沮渠燕怕她做傻事,追了出去?。 赵鸢跑到?荒草从中,野草将她单薄的身躯淹没,不久沮渠燕听?到?一阵悲伤的哭声。 安慰的话再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她蓦地想?到?自己的心上人,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可?至今想?起那个人,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任岁月迢迢,命运崔嵬,这?一生的故事旧辞换新章,再无少年人。 送刑船在黄河翻船,船上人员无一幸免,死的都是差吏囚犯,本?是件不值一提的事,但因此行有更重要的目的——为女皇修佛像,所以女皇对此事极为看?中。她唯恐是为自己修佛像这?事得?了天怒,便下令大赦天下,且全国缟素一月,以祭此船。 赵鸢和裴瑯的婚事终于定下来了,新年过后,裴瑯娶她过门。 这?事是她自己点了头的,赵太傅和梁国郡主虽不满意赵鸢做平妻,但赵鸢自考上进士以来,他们就提心吊胆,如今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待嫁的日子,赵鸢甚至为自己请了一位女先生,积极学习起了为“妇”之道。她也时?常去?探望沮渠燕,并在沮渠燕和裴瑯祖母之间转圜,还未正式嫁入裴家,她就获得?了“孝妇”的美名。 扶云直上九万里 第116节 裴家祖母以前谈不上喜欢赵鸢,有了沮渠燕的对比,恨不得?把?赵鸢当亲生孙女。 离过门还有半个月,赵鸢带着小甜菜做的糕点来探望裴家祖母。 “人来就行了,带什么礼物,真是见外。” 赵鸢抱住裴祖母的胳膊:“祖母,是我自己喜欢吃的东西,才想?和你分享的。” “这?丫头嘴也太甜了。” “我们小甜菜做的糕点可?比我的嘴甜多了。” 裴祖母人虽老,但嗅觉还未失灵,她皱皱鼻子:“你们可?闻到?了焦糊的味道?” 赵鸢立马松开?裴祖母的手臂:“祖母,怕是我身上的味道。前夜我家里祠堂走水,连带着书?阁也烧了,我们赵家藏了百年的圣贤书?,都给烧干没了。” “啊?这?么严重么?家中可?有人受伤?这?样,我派几个人过去?帮手吧。” 赵鸢道:“庆幸没人受伤,家里人手也够用,多谢祖母关心...只是...” 见赵鸢面露难色,裴祖母说:“裴瑯欺负你了?” 赵鸢抿抿唇,“没人欺负我,是我家走水的地方是祠堂,只怕迎亲时?,不大吉利。我心里有个主意,还没跟我爹娘说,想?先来问问您的意思。” 裴祖母说:“你这?丫头从小就有见解,祖母能帮你的一定帮。” “祖母,历来都有新科进士在凤凰台举办宴的传统,当年我登科时?,未曾受邀登凤凰台,这?是我最大的遗憾,我想?在凤凰台出嫁,为自己多年苦读,求一个善终。” 娶一位女进士回家,于武将出身的裴家也是一妆光宗耀祖的事。裴祖私心想?让赵鸢的婚事比沮渠入门时?更隆重,二话不说买下了凤凰台,将凤凰台作为聘礼的一部分。 裴家给足了赵鸢风光,梁国郡主十分满意,大婚前夜她从赵鸢那里回来,对赵太傅得?意道:“我找了好几位大师,都说那人的命,压着咱们鸢儿?的命,你说我迷信是不?现在看?看?,咱俩到?底谁是对的?” 赵太傅说:“你不怕鸢儿?知道了真相恨咱们吗?” “恨就恨吧,为人母,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一个贱民毁了一辈子。” 那日国子监问审的画面陡然印入赵太傅脑海,与之重叠的,是当年谨辞从凤凰台跃下的身影。 他从这?些?年轻人的命运中看?到?了这?个王朝的未来,大邺终将亡于腐朽,亡于偏见,亡于年轻人的消弭。 裴瑯带着他的十里红妆来娶赵鸢这?个清晨,大雪初霁。 他穿着新郎官服,事不关己地从一众看?热闹的目光中打马而过。凤凰台前围满了人群,裴瑯以为都是来看?新嫁娘的,一阵烦躁。 身旁的阿元道:“侯爷,你看?那里...” 裴瑯抬头望去?,在凤凰台最高处,赵鸢一袭白衣,她站在危楼边缘。 殉情。 裴瑯脑海里立马出现了这?个念头:赵鸢要为李凭云...殉情! 她是何?其刚烈,他们凭什么以为她舍得?忘掉那个人? 梁国郡主已?经?吓晕了过去?,赵太傅在她背后苦口婆心的劝着她。 赵鸢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把?剪刀,她捧起自己一抹黑发,毫无留恋地剪了下去?。 不予片刻,长安上空黑发飘飞。 裴瑯冲上高楼,大喊:“鸢妹!他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赵鸢回头望了眼裴瑯,如若未闻,继续剪着自己的头发。 她一头长发被剪得?稀碎,只剩短俏的发茬。 赵鸢对着裴瑯漠然一笑,而后高声道:“我赵鸢是大邺的进士,天子门生,不做平妻,也不做节妇,只做朝官。” 当风起时?,那些?碎发乘风而上,朝云间飞去?。 是理想?的吉光片羽,是年少的好梦残片。 她的白衣广袖飘荡在风中,如白鹤振翅。 当风落时?,一切都静了。 在无边的寂静中,赵鸢的笑容慢慢消失,她的五蕴皆空,轻成了一缕魂魄。 有个声音无助地问她:“你想?去?如何?处?” 她听?到?自己坚定的回答—— “我要去?世上最高的地方,因为,那里有我求的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