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她养虎为患》 第1节 本书名称: 师尊她养虎为患 本书作者: 吞鱼 晋江vip2024-2-3完结 总书评数:32835 当前被收藏数:37597 营养液数:34414 文章积分:1,111,233,536 文案 都说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姜狸穿成了无情道剑尊拿来祭天的小青梅,一只狸花猫妖。 姜狸穿来的时间更不幸—— 故事大结局,男主飞升在即,正在飞回来砍她斩情丝的路上。 姜狸一路逃跑,以为自己很快就要原地去世。 谁知,姜狸误入了小说中大反派玉浮生的坟墓。 姜狸在墓地里待了二十年,日日对大反派的坟祈祷: 神啊,要是能够回到三百年前,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虐死男主就好了。 一睁眼,姜狸真的回到了三百年前。 * 回到三百年前,姜狸抢走了无情道男主的机缘、夺了男主的门派。 秉承着男主的就是好的原则,过上了无比风光的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三百年前的玉浮生—— 大反派玉浮生,本体是一只神兽白虎,据说白虎生性凶残冷酷,嗜杀无比。 可谁也不知,三百年前,幼年白虎也曾受尽人间苦楚,在放逐之地苟延残喘,过着温饱都不能,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的日子。 姜狸决定收他为徒,报答恩情—— 虽然,她是一只猫,幼年大反派却是一只白虎。 但是问题不大—— 徒弟乖巧懂事,分外惹人怜爱。 小猫一拍徒弟脑瓜,小白虎立马:喵喵喵! 她一挥爪子,小白虎立马:原地翻滚。 众所周知,老虎的师父是猫。 而小猫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 都说养虎为患,十年后——姜狸看着一个爪子比她脑瓜还大、还越来越像是前世大反派的徒弟。 姜狸开始提心吊胆徒弟突然黑化、欺师灭祖、毁天灭地。 直到某一日,姜狸闭关之时—— 面色阴沉的大反派徒弟踏进了洞府。 偷亲了她一口。 姜狸:“……” 姜狸:!!!∑(Дノ)ノ * 后来,玉浮生听说,师尊有个青梅竹马。 ——恩爱非常,琴瑟和鸣。 ——飞升到一半都要来见她一眼,爱得不行。 大反派歪了歪头。 那一日,飞升到一半的男主被硬生生从登仙梯上拽了下来。 大反派充满占有欲地搂住了他的师尊,亲昵地蹭蹭她。 他问她: “师尊不是想要我学猫叫么?” “徒儿以后都学给师尊听,好不好?” 【阅读指南】 一、慢节奏、慢节奏、慢节奏,重要的事情强调三遍喔,整篇故事只讲感情,只有情感推拉,所以是很慢节奏的日常,写得磨磨唧唧,不一定所有人都吃得进去这个画风 二、男女主都不写事业线,全都一笔带过 三、感觉不对劲/不合胃口/不喜欢速速跑路,因为后面大概率也不会喜欢~最后,请不要在评论区吵架,大家开开心心聊天,和平一点哇~ 非常感谢(*^▽^*)!微博@吞鱼嗷呜~欢迎来玩呀 【预收(戳专栏可见)】:《和灵异故事男主he了》作者/吞鱼 故事一:《灵异爱情故事》 因为被骗钱背负债务,她十分绝望找了个郊区闹鬼的烂尾楼打算了却残生。 第一天,烂尾楼灯光闪烁、出现血字。 第二天,她打算找个地方上吊,一个英俊的厉鬼出现了。据说,他是个很强大的厉鬼,无数道士法师都不能拿他怎么办,一己之力让郊区彻底荒芜,成为这片地区的怪谈。 她以为他要索命。 结果厉鬼和她谈了一整夜的人生。 后来—— “箐箐,我给你买了蛋糕。” “你哪来的钱?” “冥币。” “……” “箐箐,我有钱帮你还债了,你不要死。” “谢谢你,但冥币还不了哇。” “我夜里去鬼屋打工了。工资一个月70块,全都给你。” “我白天还可以分身去兼职。这样只要打130年的工,就可以帮你还清债了。” “……” “你是不是被老板骗钱了???” “走走走,我们索命去。” 故事二:《山村惊魂夜》 周粥粥在一座荒芜的小山村开了一家民宿,客人寥寥。 每个晚上都有个带着伞的绅士前来住宿。 奇怪的是,不管是天晴还是阴天,绅士的伞上都有淅淅沥沥的水珠。他穿着上个世纪的服装,打理得一丝不苟,不仅长得十分英俊,还会说八门外语,十分风趣幽默。 但是—— “女士,可以教教我怎么用这个闪着电光的可怕小盒子么?”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 “女士,这个装着人的奇妙大箱子很有趣,但是有点吓人,可以关一下么?” 她抬头看了看电视机。 “……” 她发现客人没有影子。 她发现客人的体温零下八度。 但是为了贪图每天一千块的房费,她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怎么说呢,穷比鬼可怕多了。 直到某个夜晚,电闪雷鸣、刮风下雨。 她看见墓地里爬出来了无数可怕的骷髅,朝着一个方向涌去。 风吹开了窗户,大门砰地打开。 绅士站在门口,掏出了一朵玫瑰花。 彬彬有礼地询问: “亲爱的女士,能和我约个会么?” 故事三:《鳏夫》 她嫁给了认识三个月的亿万富翁,却在婚后半个月莫名其妙死去。 变成阿飘后,她飘来飘去寻找自己的死因。 她的丈夫自她死后,穿上了厚重的黑大衣、打着黑伞常年为她守孝,英俊而深沉的鳏夫,身上总是有着危险的气质。 他出身医学院,曾经是一位杰出的医生,有着非常好的解剖手法;他过于冷静理智,可以轻松欺骗所有人的眼睛;他身价不菲,摆平妻子的死就像是打了响指那么简单;他有一座阴森的地下室,从来不让任何人踏入。 人们都说他是杀了她的凶手。 直到夜深人静,她飘进了那件地下室。 第2节 她看见了她的丈夫摘下了眼镜。 捧着她的照片,眼泪一滴滴地往下掉。 故事四:……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爽文 轻松 师徒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狸 ┃ 配角:玉浮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养虎为患x 以身饲虎√ 立意:珍惜爱你的人 第1章 楔子(前世) 在沧州的第一场雪落下,修真界也开始张灯结彩庆祝新年的时候,姜狸正在逃亡的路上。 天气很冷,沧州外的密林危机四伏、路上可以得到的食物也变得很稀少。但是姜狸不敢进城。 她还穿着刚刚穿越过来时那套婚服。只是大红的外袍早就扔了,里衬也变得破烂。她在一棵背风的大树底下,生了一团火,缩在角落里,警惕地看着天边。 天色一黑,她就立马将火堆熄灭、避免被人看见火星。 整个夜晚,她都靠着火堆里的一点余温度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了妖的缘故,她并没有做人的时候那么怕冷,在雪地里睡上一夜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就在半年前,姜狸还是个刚刚考上大学的高中毕业生,结果在火车上看了一本小说,她就莫名其妙地穿越了。 而且让人绝望的是,她穿的不是种田文,也不是甜宠文,而是一本虐恋情深的小说。 男主江破虚和女主角一起长大,两个人青梅竹马、郎情妾意,早早就约定三生。 结果天有不测风云,男主突然失踪了。 再回来的时候,江破虚失忆了。 按照套路,他应该带一个恶毒女二回来,气死小青梅,但是这本小说不按照套路出牌—— 男主他,改去修无情道了。 失忆的男主修无情道修得心硬得像是铁,冷得像是一坨冰,要斩去情丝飞升。 于是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小说里,女主拼命感化男主,无数次剑下逃生,和男主纠缠半生,历经艰难险阻终于让男主认清自己的感情。 过程可谓是虐得肝肠寸断。 姜狸很不幸,她没有穿到男主刚刚回来的时候、没有穿到男主和小青梅私定终身的时候;她穿到了婚礼前夜。 ——男主会在婚礼第二天,给女主一剑。 然而,在成神那一刻,男主会想起一切。他后悔不已、痛失所爱、走火入魔。 但是问题来了:姜狸不愿意用生命给他一个教训。 所以,姜狸在大婚前夜,跑了。 这一跑,就是半年。 这一路上,姜狸不敢用自己的身份,甚至连典当首饰、灵器都不敢。 她也想过求助——她记得剧情里面女主角原来似乎在一个小门派生活。但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打听到了小门派在哪儿,却一整夜都没有敲开宗门的大门。 毕竟,要杀她的是剑尊,谁愿意惹这么大一个麻烦呢? 那个时候姜狸坐在门槛上,像是一只掉进雪地里的流浪猫。 姜狸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只能不停地往前逃;但是具体往哪里逃,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还没来得及了解这个世界就开始狂奔,连怎么感应灵气都不知道。但是她凭借着从贝爷那里学来的一些野外求生知识、凭借着原主身为猫妖的本能,奇迹般地逃了半年。 姜狸的心态还是很乐观的。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她坚信,只要再跑远一点、也许男主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然而,心理防线的击破来得很快。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和往常一样,等到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姜狸才敢生起火,勉强烤干了被雪水浸透的衣服,感觉到体温渐渐恢复后,她继续往前走。 但是走着走着,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就看见了雪地的尽头,一个抱着剑的男人正在看着她。 和想象中的无情道修士不一样,江破虚的气质虽然冰冷,但是看上去却并不尖锐。他看着姜狸的时候,既不生气、也不暴怒,反而有种波澜不惊的平和。 姜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她匪夷所思地问: “你一直跟在我后面?” 江破虚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看上去还有点意外。 仿佛在问:你不知道么? 那一瞬间,姜狸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崩断了。 江破虚很平静地对她说: “狸狸,回来吧。” 那种语气就好像在告诉她: 他想要杀她的时候,她是完全跑不掉的。 姜狸当时想:其他虐文女主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她们跳河、被关、流产、挨打,九死不悔。 身体健壮、内心堪比超级赛亚人。 而姜狸,姜狸受不了了。 死亡的恐惧已经把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就在不久前,姜狸还在21世纪,每天需要烦恼的仅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现在,姜狸快要疯了。 她看着上面男主角那张脸,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要创死所有人的。 如果是从前,她一怒之下只能怒了一下。 但是现在——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是她知道剧情。 她的头脑从来没有那么冷静过。 ——这狗日的虐文世界,她要创死所有人。 大概也是因为那股傲慢,江破虚和上次一样,并没有拦着她。 姜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终于,她找到了小说中,藏着大反派骸骨的禁地。 她看见江破虚脸上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姜狸充满报复心地想: 她活不了了,那江破虚也别想活了。 她毅然决然地跑进了那座禁地里。 她看见了一只碧眼青睛的猛虎。 一只狰狞、鬼气森森的绿色碧绿色的兽瞳正自高处往下俯视、锁定着那只狸,那种被大型猛兽视为猎物的战栗感,让她浑身僵硬。 她似乎听见了兽类沉重的呼吸声。 她在极度的恐惧当中一步步地往后退。 ——但是她内心畅快极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直到一阵寒风吹过来,她才发现那只巨兽只不过是一尊石像;只是因为那双栩栩如生的兽瞳,才给了人猛虎在呼吸的错觉。 她拼尽全力,却并没有把大反派唤醒,也没有弄死男主角。 那一刻,姜狸终于崩溃了。 她嚎啕大哭。 她以为自己死定了,江破虚要来杀她了。 但是一直哭到了天黑,她发现江破虚仍然没有进来。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里有禁制,外面的人根本进不来。 ——江破虚没有追上来要她的小命,她的天也没有塌下来。 她才感觉到了后怕。 这里毕竟是大反派的埋骨之地。 据说,他很残忍嗜杀,早年陨落前就声名在外。 被他所杀的妖都会变成伥鬼、为他所驱使。 据说全盛时期,他的手底下有上万的伥鬼。 她觉得这座禁地里阴气森森,到处都可能冒出可怕的伥鬼来。 但是江破虚在外面,她只能待在那座阴森可怕的坟墓里。 她以为在这里住着会朝不保夕、提心吊胆,然而,也没有。 这处禁地在狭窄的山谷之间,每天只有风呼呼刮去。 因为不用逃跑、流离失所,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她翻出了原主储物戒里面的书本,终于知道了灵气是什么;她兴奋地学会了第一种术法。她的假想敌是江破虚,她扎了一个小人,每天早上都要给小人施展十八种酷刑。 狸花猫喜欢趴在那只巨大猛虎的雕像头顶睡觉——因为这是山谷里唯一可以晒到太阳的地方。 晴天,阳光会透过缝隙撒进来。 第3节 不久前她崩溃得想要创死全世界,现在她觉得,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活下去了。 有一天,姜狸看见了这座墓地的主人。 呼呼的风声里,她看见了一个披着大氅的高大青年。 大雪无声地落下,穿透他的身体,寂静地飘落在地上。 姜狸害怕极了,她屏住了呼吸,生怕引起那个大反派的注意。 ——但是,玉浮生到底是已经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多年前遗留的一缕神识。 那抹神识没有意识,也不会说话,只是凭借着本能保护着这座禁地。 关于虎神玉浮生的传说有很多。 她知道他是这千年里成神的第一只大妖,只是陨落在了一百年前。 这个名字像是璀璨的流星一样一闪而过。在他的巅峰时期,人们甚至不敢提起他的名字;据说,他用了邪法成了神,却遭到了反噬,在灭了妖界十三墟后,很快也就陨落了。 若说江破虚是千年来最为惊才绝艳的天才是不对的。因为在玉浮生活着的时代里,他的光芒才是独一无二的。 只是人死如灯灭,风雪漫天里,只剩下了一缕残魂看着天上的雪花落下。 …… 因为经常看见那抹残魂出现,渐渐的,姜狸也习惯了,有时候她觉得孤单,就尝试着和那抹影子说话。 残魂的意识是很少的。只是偶尔姜狸对着他说话的时候,残魂会微微偏过来一点,低下头看着她,就像是在听她说话一样。 所以这片禁地虽然很清冷,但姜狸却并不寂寞。 姜狸认为命运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小说里的江破虚修炼无情道,感应到了天地间即将有浩劫发生,他肩负起了责任,决定斩断情丝飞升成神,阻止即将来到的劫难。 但是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和女主角却情根深种。 就像是那个著名的列车问题,在创死五个人和一个人之间,江破虚选择了一个人。 道理姜狸都懂。 但是她对那抹残魂说:“你说,凭什么啊?” 蝼蚁还想偷生呢,姜狸也想活啊。 而且江破虚为什么不想办法解决自己身上的情丝,要解决她呢?有那个和女主角虐恋情深的时间,绝情水都研究出来第五代了吧。 姜狸还耿耿于怀自己穿来的时间不对。 “要是穿到三百年前就好了。” 她说,如果穿到故事的开头,她会大杀四方,打得江破虚落花流水。 她说,她也是天纵奇才,要不是没有成长的时间,狸花可是战斗力很强的—— 区区剑尊,小小化神。 她站在那只巨虎的身上指点江山,把爪子拍得虎虎生威。 姜狸在吹牛。 ——只是她意难平,总是要过过嘴瘾的。 反正,残魂也不会反驳她。 她怪运气太差、江破虚脑子不好、天时地利她一个不占。 姜狸知道自己是在怨天尤人,她钻了一个很大的牛角尖,但是她孤零零地待在一座坟里,只有一个残魂为伴。 她钻不出来。 又一次她以“要是穿到三百年前”为开头的时候,姜狸发现那抹残魂在看向一个方向。 她问:“好冷啊,你在看什么呢?” 那缕残魂没有反应。 她顺着他的视线抬起头。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看这片天空。 ——贫瘠的冬天竟然也有这样璀璨的星星。 …… 渐渐地,姜狸接受了现实。 她不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样怨天尤人,满心都是诅咒这贼老天;也不再将一切归结于倒霉,总是希望自己突然间变得幸运、一下子就摆脱虐文女主的命运。 春天的时候,姜狸兴致勃勃地种了一些花。 有一次,她看见那缕残魂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花边上。像是在看它们。 她很好奇地观察了一会儿,又花了点时间把花绕着他的坟种了一圈。 来年,整个禁地里就开满了野花。 她渐渐掌握了一些力量,刚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那种朝不保夕、小心翼翼也慢慢地消失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成了一只猫妖的缘故,偶尔她看书的时候注意力会被飞来飞去的蝴蝶吸引。 这种蝴蝶叫做冥蝶,多在坟墓边出没。 山谷寂寞,除了和残魂说话,实在是没有什么娱乐。 狸花猫喜欢在虎神像上面蹿来蹿去地扑蝴蝶,等到玩累了,就蜷缩在火堆边无所事事地玩自己的尾巴。 她寂寞地玩了一会儿后,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那缕残魂缓慢地移动了过来,低头看着那只狸猫,他坐在了火边,大氅就盖在了那狸猫的身上。 …… 大雪渐渐穿透了他的身体,却没有一朵雪花落在她的头顶。 …… 时间过得很快。 对于作为人的姜狸,每一年都很漫长;然而对于妖而言,时间的流逝很不明显。 就像是蝴蝶,一碰到翅膀就溜走了。 她时常闭关一段时间,天地间就从酷暑到了寒冬。一开始姜狸还会拿着石头刻正字记时间、试图给每个季节分月份,后来实在是分不清,也就不记了。 姜狸不知道自己在这座禁地里到底待了多久,十年?二十年?她看见飞鸟来了又去,冥蝶春生冬死,换了一批又一批。 唯一不变的是那抹长久地待在这座坟墓里的残魂。 姜狸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这座禁地里面躲上一辈子。 而江破虚,也一定会在天地浩劫前找到破开禁制的办法。 果然,在某个清晨,姜狸正在享受着冬日少有的阳光,突然间,她听见了奇怪的声音。 她抬头,就看见禁制裂开了一道缝。 这座庇护了她很多年的藏身之处要碎了。 此时,姜狸的修为已经到了金丹中期。虽然,和男主角硬抗仍然没有胜算。 死期将至,但是姜狸发现自己还挺平静的。 她这些年一直在禁地里,没有去刷江破虚的好感度,江破虚的心本来就硬得和铁一样,现在杀她更是没有心理负担。 但也许是因为时间过去真的太久了,恐惧、害怕这些激烈的情绪都被时间冲淡了。 她对那抹残魂说:“我可能快要死了。” 她和残魂打了个商量,问他能不能在这里给她分块地儿,她在这里待了好多年,不想埋别的地了。 她又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了禁制彻底碎裂。 那一天,姜狸听见了禁地外面的包围声,听见了簌簌风雪里嘈杂的人声。 姜狸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残魂。 她带上了原主放在储物戒里,多年前和男主角定情的匕首。 她把匕首藏在袖子里,想起了一句诗。 风萧萧兮易水寒。 她被自己逗笑了,朝着禁地外大步走去。 这是一个和她穿过来那天一样漆黑的冬夜,她踏出了山谷,感觉到了凛冽的寒风。 她看见了江破虚。 和多年前一样。 他负手站在不远处,很平静地说:“姜狸,你总是要出来的。” 姜狸抓紧了袖子里的匕首。 她知道实力悬殊,但是至少她的修为不同当年,拼尽全力也许能刺破他的护体灵气。这样做虽然杀不掉他,还会让自己死得更加干脆,但是好歹出一口气。 她朝着江破虚露出了一个笑容,朝着他飞奔了过去。 姜狸听见了风声从耳边呼呼飞过。 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小说里的女主角,反而比较像是电视剧里小宇宙爆发的小炮灰,注定在一个高光时刻后悲剧地死掉,唯一一点作用就是为剧情增加一点波折。 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死掉。 然而,并没有。 那是姜狸第一次见到那抹残魂真正的样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戴着一张面具。 虚空当中,那抹残魂脸上黑色的面具破碎、湮灭,白衣黑发的青年回眸,碧绿的眸子朝着她望过来。 平心而论,那不是一双多温和的眼睛,反而在黑暗里显得鬼气森森,和他的本体一样,是一双碧绿色的兽瞳。 风卷起了雪花,飘向天地。 第4节 短暂地看了她一会儿后,那抹残魂化作了一只碧眼青睛的巨大白虎。猛虎身形如同山岳,发出了让人胆寒的虎啸。 她被他挡住了。 …… 姜狸手里的匕首落了下来。 姜狸知道他不过是玉浮生残留下来的一抹残魂。 力量有没有正主的十分之一都难说,似乎连自我意识都没有。 她经常不知道那抹残魂,究竟是在看花还是在看她;究竟是在听她说话,还是安静的、毫无意识地偏过头。 那一抹残留的神识究竟是凭借着本能在保护这座禁地,还是在保护她? 姜狸不确定。 但是姜狸知道,他又救了她。 …… 姜狸在禁地里等了许久。残魂都没有再出现,她开始惴惴不安起来。 她花了很长时间梳理了小说里的时间线,她推测出来,大反派复活大概不是因为有人闯进了禁地里,而是因为后来的天地浩劫。天地浩劫之时,鬼气涌入,会唤醒四方鬼怪。 这些鬼怪里,大概也包括了早已死去的虎神玉浮生。 可是小说里她没有逃进禁地,江破虚也没有破坏禁地、和残魂直面对上。 他打得过江破虚么? 他还能复活么? 她等了一天又一天,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姜狸看着飞来飞去的冥蝶,茫然又难过。 一直到某天早上,姜狸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手链。 珠圆玉润,十分漂亮。 姜狸试着叫了一声:你还在么? 没有人回应她。 后来,一直到她重回到了三百年前,才知道那串手链名叫做:浮生溯。 那是一件可以溯回时间的神器。 当时的姜狸却并不知道。 她攥着那串手链,急急忙忙地想要追上去。 在天光熹微的之时,她提着灯笼找了很久。 他是不是复活了? 他是和小说里一样的人么? 她往前跑,就好像门后面一定是那抹残魂。 她推开了那扇禁地的大门——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雪。 天地间茫茫一片。 第2章 一只虎爪 三百年前,江破虚还没有去修无情道的时候,还住在沧州一个名叫山青镇的小小地方,是一个长相很清秀的少年。 他有一个小青梅,是山上的一只狸花猫妖。 只是最近,十六岁的江破虚,觉得自己的小青梅变得很奇怪。 小青梅是一只很温柔的狸花猫妖,从不大声说话,很是温柔羞怯;但是最近,她的脾气变得很差。 江破虚送她小雏菊,趴在墙上的猫就一巴掌把他的花抽飞; 江破虚邀请她去一起逛灯会,狸花猫就朝着他翻一个大大的白眼; 江破虚和她表白,那只猫就问他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她改还不行么? 小青梅变得阴阳怪气,而且从来不肯变回人,每天就趴在墙上露出那种饱含睥睨的表情。 虽然,猫似乎就是这种生物了,别的猫也是这样爱答不理,但是习惯了小青梅小意温柔的江破虚却有点茫然、又有点委屈。 他每天都去探望小青梅,但是屡屡遭受冷待。 在遭受了一个月的白眼后,江破虚发现小青梅终于主动来探望他了。 那是一个昏昏沉沉的下午,少年抱着剑靠在门框上睡着了。 那只狸花猫就悄悄地走了过来。 江破虚的听觉十分出众,几乎立马发现。但是他以为小青梅要偷亲他,于是继续装睡。 甚至还有点紧张。 结果,江破虚听见了“擦擦”的声音。 他发现姜狸正在朝着他磨爪子,比比划划的位置是他的颈上大动脉。 少年惊悚地睁开了眼睛,和那只面色凶狠的狸花猫对上了眼神。 江破虚以为小青梅会解释一下,或者道歉。 但是狸花猫十分理直气壮看着他,白了他一眼就快速飞走了。 是的,姜狸是想要杀了江破虚。自从重回三百年前,姜狸就在打算着怎么把江破虚的脑瓜子当球踢。 但是显然,杀掉男主是没有那么容易的。 ——江破虚的身上有护体灵气。 作为此方世界的天选之子,他要是能够那么容易杀死,也不会成为后来那个无情道剑尊了。 所以,姜狸并不惊讶。 比起天选之子很难杀这一点,更加让姜狸惊讶的是,江破虚的眼神。 ——原来日后那个波澜不惊的无情道剑修,在三百年前,也有过这样明亮热情的眼神。 但是,姜狸到底不是小青梅,比起谈恋爱,她更想要活下来。 她知道他有护体灵气后,就转变了思路。姜狸开始想办法改变剧情了。 在冷战了许久后,性格大变的小青梅终于愿意搭理江破虚了。 这一天早上,她突然对江破虚说: “我听说在不远处的衡云山,有一种名叫停云的花,我很喜欢,你给我摘一朵回来,好不好?” 说实话,江破虚竟然有点受宠若惊。 ——因为姜狸自从上次掉河里醒过来后,就从未给过他一个正眼。 于是他连忙答应了下来:“那狸狸,你等我带回来,我给你烤兔子腿吃!” 姜狸停顿了一下。 等到江破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她突然间在他的背后非常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谁稀罕呀。” 姜狸看见不远处江破虚的身形僵硬了一下。 姜狸知道他听见了。 她却松了一口气。 她实在是不想当这个虐文女主,她希望这段孽缘快点结束。 江破虚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的第二天,就会有门派前来收徒;他本来会好风凭借力,送他上青云。 他会进入天衍宗,然后在一次宗门任务当中遇见危险,失去记忆,再次回到宗门后,他毫不犹豫地转修了无情道。 但是就在刚刚,姜狸把他支开了。 ——只要江破虚不进入仙门,不管是延期、还是这辈子只做一个凡人。 他都不会再失踪、失忆了。 …… 姜狸虽然是只猫妖,但是她前世修炼到了金丹期,自然比当时的凡人江破虚要更加容易进入宗门。 天衍宗挑选弟子的人,如约而至。 参加挑选试炼的时候,姜狸毫不意外地成了天衍宗的弟子。 当她跟着大师姐坐上了飞剑、离开了那座沧州小镇的时候。 姜狸看见了气喘吁吁赶回来的江破虚。 少年似乎急切地朝着她说什么,隔着云端,她听不清楚。 她趴在剑柄上,揣着手,觉得自己的心硬得像是修了一千年的无情道的石头。 大师姐问:“小师妹,那是你的什么人么?他看上去好伤心。” 姜狸飞快道:“不熟。” 大师姐:“……好吧。” “但他好像哭了。” 姜狸:“……” 姜狸探头,发现十六岁的无情道剑尊在用胳膊擦眼泪。 姜狸立马火烧屁股一样地让大师姐御剑速度快一点。 第5节 急急急,这段孽缘她真的是半秒钟都忍不了了。 ——姜狸觉得自己这回好像改拿了恶毒女配的剧本。但是她好不容易回到三百年前,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 修真界的岁月过得很快,姜狸从炼气突破到筑基期的时候,她收到了江破虚寄过来的一封信。 姜狸没看。 她把信烧给了小青梅。 ——她从没有觉得抢走机缘对不起江破虚;她唯一觉得愧疚的人是小青梅。 但是这件事姜狸没有办法和任何人说。 于是她就对着黑暗的、无人的角落说话。 她已经离开那座禁地了,身边不再只有一座孤坟、一个残魂。 但是仍然没有改掉对着没人的角落自言自语的毛病。 她问那个不存在的残影: “我变得坏了,是不是?” …… 姜狸从前时常说,只要回到三百年前,她就会大杀四方。 大概是因为躲在禁地里那些年,姜狸除了修炼没有任何娱乐,重新修炼起来的速度真的很快。 妖族在人界很是遭受歧视,但是姜狸脾气很差,谁要给她脸色看,就会在第二天被一只狸花猫从山的东边打到西边。 姜狸的师尊是个白胡子的老头儿,姜狸的大师姐也很温柔。姜狸几乎就要忘记了前世躲在禁地里孤寂的岁月。也快要忘记自己当年刚刚穿过来时候的日子了。 只是,每一次下山的时候,她总是往妖族堆里凑。 “你听说过一个叫做玉浮生的人么?” “你听说过妖界十三墟的主人么?” …… 大师姐说:“狸狸,那些外面的妖鱼龙混杂,你怎么老是和他们混在一起?你是想要打听妖界的消息吗?” “唉,也就是说你两句,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姜狸摇了摇头。 ——原来三百年前,既没有妖界十三墟,也没有一个叫做玉浮生的人。 …… 跨过筑基到金丹的门槛,姜狸再次闭关醒过来的时候,她又一次听到了一个关于江破虚的消息: 他出现在了妖界的放逐之地附近。 姜狸很清楚地记得,江破虚在原本的剧情里,就是在路过放逐之地的时候失踪的。 姜狸立马提起了警惕心。 虽然剧情早就偏离了,甚至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是姜狸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剑,准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她的剑叫做捧鱼。 大师姐夸她名字取得好,别人的剑都叫什么弑神、天煞的,而她就不一样了,叫捧鱼,十分之内敛。 姜狸没好意思说—— 其实寓意是小鱼干摩多摩多。 姜狸是跟着一支商队一起走的。 放逐之地虽然属于妖界,但是在妖界和凡间的交界处,实在是偏远非常。如果不跟着熟悉道路的商队走,很容易找不到地方。 这是姜狸第一次踏上妖族的地界。 姜狸知道,妖界此时并没有后来的十三墟。但是妖界弱肉强食,有一个最强大的妖皇。 据说,妖皇是一只虎族。 ——而玉浮生,就是一只白虎。 于是,当某一次听到商队里的人聊起来妖界诸位大能的时候,姜狸就和大家打听了一下妖皇、虎族的事。 然而,妖皇不叫玉浮生。妖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里面,也根本没有这个人。 不过,姜狸倒是从商队的大娘那里得知了一个八卦。 “妖界的前任太子,据说是虎神转世呢。” “但是他一出生,现任虎王就直接弑父杀兄上位,还将最小的弟弟流放到了放逐之地。喏,就是你要去的那个地方咯。” “不过,这也就是个传说。” 姜狸突然间问:“虎神转世?” 但是大娘却不以为然。 ——因为整个妖族,个个都说自己是某某神转世。属于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 而虎神转世,大娘能给她数出三百几号人物。 于是,姜狸也只将这件事当做了一则路上听到传闻。 很快,他们就到达了放逐之地。 但是他们来的时间十分不巧,那重峦叠嶂的山间,弥漫着非常浓郁的瘴气,也就是传说中的“鬼打墙”。 就算是强大的修士,也会在附近等待瘴气散去再进去,可以省去很多的麻烦。 大娘说,最迟要半个月瘴气才能散。 于是,姜狸这就告别了商队,在附近的小镇里花两块灵石临时找了一个落脚点,打算等待着瘴气散去就进入放逐之地。 这是一个风大雪大的夜晚,呼呼的寒风刮了很久。 小木屋里的火光还有肉粥咕噜噜煮沸的声音在空寂的夜空里显得非常突兀。 ——对于一些山间饥寒交迫的小动物而言,有种强大的诱惑。 一阵呼啸的风吹开了木窗。 姜狸正准备起身关上窗户。 突然间,姜狸听见了一些十分细小的动静。 她停顿了片刻。 外面万籁俱寂,只有看不见尽头的连绵山脉。 姜狸推开了门。 然而,就像是很多年前,姜狸推开那扇禁地的门一样,门外雪茫茫一片。 仍然是空无一人。 只不过,这一次,地上留下了一串梅花脚印。 这里的冬天冷得出奇,有野猫跑进小镇里觅食、取暖并不奇怪。 但是,姜狸停顿了片刻。 她盯着雪地里的梅花印许久。 她伸出一只爪比对了一下。 发现大了一圈。 第3章 两只虎爪 在山间一处空旷的院落里,爆发出了阵阵的叫好声。 小孩儿的喉咙里发出了如同野兽一般的声音,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在雪光的倒影中,闪着野性而凶残的光。 而他的对面,竟是一只巨大的黑熊。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那只黑熊朝着角落里的小孩儿扑了过去。 然而,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只见那与黑熊撕咬的,赫然是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色幼虎。 小白虎死死咬住了熊的脖子,发出了低低的嘶吼声音。黑熊咆哮着疯狂地甩动、试图摔打掉那只幼虎—— 几乎要将幼虎的左腿撕下来,但是幼虎死死咬住不放。 这是一场万分精彩的熊虎斗,周围的侍卫们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仿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见血肉迸溅的场面,嘴里喊着“上啊!”“快!咬死他!” 这场要将对方置于死地的斗争,最后以黑熊的落败告终。 黑熊轰然倒地。 对面看守的侍卫们顿时露出了扫兴的表情。 有一个高个子的侍卫不满道:“下个月,城主又要来看情况了,若是不满意,赏钱又没了。” 看守这里是个苦差事,既没有几块灵石,也有什么乐子可以找;偶尔,放逐之地的城主,也会来这里,侍卫们就会引来几头妖兽来让他们的“前太子”斗上一斗,以此取悦那位看守放逐之地的虎族城主。 不过为了让城主满意,侍卫们时常会找一些没有开智的野兽进行“演练”。 大概是没有看见想象中的场面,侍卫们败兴而去。 小兽的呼吸声如同破碎的风箱。 那只左腿被撕咬过的幼虎趴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试图站起来,但似乎是伤情太重,那小小的身影被淹没在了风雪里许久,也没能爬起来。 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这座院落再次恢复了寂静。 这一次,是一只黑熊。 下一次呢? 第6节 看着最后一个侍卫拖着那具熊尸离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地上的小孩儿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爬到了避风的角落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天黑了。 小孩儿看了看自己的伤腿——上面的抓痕十分狰狞,不过血液很快就被风雪冻成了渣子。 其实对于小白虎而言,疼痛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在大雪天,对于痛感的知觉会变得非常麻木。 然而,受伤也意味着饥饿。 就算是山间的猛兽,在严寒的冬天也很难寻找到合适的猎物。更何况有一条腿不再灵敏,这样一只受伤的幼兽,在这寸草不生的冬天,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而侍卫们,只在乎讨好虎族,根本不会在意他的死活。 于是,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冬夜,等到警觉地确定所有的侍卫都已经离开后,小白虎还是出来觅食了。 可是走了不到半座山,小白虎就不得不停下来、缓解一下那条伤腿的疼痛。 好香。 他不受控制地盯着远处暖黄色窗户里那咕噜噜的肉粥。 小孩儿吞咽了一下食物的香气,企图缓解腹部的烧灼感。 然而,在听到了开门声后,小白虎立马警觉地藏了起来。 …… 姜狸低头看着那只虎爪印,很自然地顺着脚印找了一圈,发现那虎爪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她并没有再追下去,而是回到了那间木屋。 想了想,姜狸找了个大碗,将自己的晚饭分了一大半出来。 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的小白虎远远地听见了大门“吱呀”一声,下意识地摆出了进攻的姿态,把伤腿藏在后面,警惕着那边的动静。 “咚” ——是什么东西放在地上的声音。 许久之后,小白虎从大石头后面露出一个脑袋来。 地上放了一碗散发着温度的肉粥。 …… 姜狸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肉粥都冻得发硬了。 经过了一整夜,那梅花脚印也早就被大雪覆盖。 姜狸比画着自己爪子的大小,认为不太可能是玉浮生;毕竟玉浮生的本体是一只巨虎。 不过,白天姜狸仍然去了一趟镇上,买了一些灵兽肉。 快天黑的时候,她又在门口放了一碗肉粥。 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在沧州逃亡的经历,姜狸在陶罐下面放上了有点余温的炭火,让肉粥不至于凉得太快。 然而一整夜,外面都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 第二天,饥肠辘辘的小白虎仍然一无所获。 但是小白虎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那户人家门口又放了一碗粥。 小白虎知道山脚下会有人捕猎野兽。 一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浑身被水打湿的小白虎也曾试图靠近人族的居所取暖。但是很快,小白虎就得到了一个严峻的教训:一只捕兽夹。 小孩儿警觉地看着那碗肉粥,朝着肉粥露出了尖锐的兽牙。 …… 第三天。 小白虎是被饿醒的。 玩忽职守的侍卫们仿佛终于想起来了山上的院落里还有一个小孩。 院落的大门被推开了。 侍卫们丢过来了一只烤兔子。 就在饥肠辘辘的小孩儿下意识地准备去抓那只兔子的时候—— 他听见了那三个侍卫正在交谈: “什么妖皇太子?你看,他既不会说话,连吃东西都只会用手抓。” “不信?那你看他一会儿怎么吃不就知道了?” 那三个侍卫发出了放肆的大笑声。 小孩儿的动作僵住了。 他露出了尖锐的兽牙,朝着他们发出了从喉咙里的、属于虎类的嘶哑威胁声;甚至还摆出了进攻的姿态,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来咬死他们。 但是越是露出那种被激怒、如临大敌的样子,对面的侍卫就笑得越发放肆。 “哟,多凶啊,只可惜咯,半点灵力都没有。” “小太子,你吃呀,怎么不吃了?” 举在小孩面前的烤兔子很香。但是小孩儿却再也没有伸手。 而是用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三个侍卫,看着他们的喉管上下起伏,想象着牙齿刺破皮肤、咬断他们脖颈的画面。 小孩儿的牙齿在嘎吱嘎吱地打架,仿佛是在嚼碎骨头一般,碧绿色的眼睛,像是燃烧起来的鬼火。 但是渐渐地,火熄灭了。 忍下去。 侍卫们来的次数不多,每次丢过来一些残羹冷炙,也仅仅是为了取乐看笑话。 一开始小白虎听不懂,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后来渐渐地,他知道了他们那是在笑他用人形吃东西,却像是兽类一样,太粗野、太难看。 小白虎也曾经尝试着学他们的样子,但是他们笑得更大声了。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忍。 忍下去。 但是……到底要忍多久呢? 没有吃那只烤兔子的下场就是半夜饿得睡不着。 小孩儿睁着眼睛看着那扇漏风的窗里飞进来的雪花。 突然间想起来了那碗飘着香味的肉粥。 第四天。 侍卫们没有来,那只烤兔子也不翼而飞。 小白虎醒得很早。今天那条伤腿没有什么知觉了。 小白虎在山里逡巡了很久,翻找过每一个可能藏着猎物的角落,但是伤腿拖慢了小白虎的速度,能够逡巡的范围变小了很多;敏锐的听觉也因为饥饿变得迟钝了很多。 一无所获的小白虎来到了山脚下,又看见了那碗肉粥。 他靠近了那温暖的火堆,几乎要上前。 但是看着那片雪地,小白虎还是忍住了。 ——他仿佛看见了埋藏在雪地下面的捕兽夹,或者从天而降的捕兽笼。如果是从前,小白虎也许会在这种情况下尝试一搏。 尖锐的虎牙可以咬碎铁器,拼着受点轻伤也许可以全身而退。 但是现在,他那条伤腿几乎没有知觉,根本没有可能挣扎出去。 …… 第五天。 姜狸看着门口再次被冻成了冰的肉粥。 她又看向了外面千里冰封的山峦。几乎不用想,这样的天气里,根本找不到猎物。 姜狸问了住在隔壁的木匠。 木匠说:“这雪至少还要下半个月。” ——天气不会转好,姜狸担心那只幼虎会饿死在外面。 这天晚上,姜狸想到了一个办法。 她熄了灯、打开了木屋的大门,露出了里面空空荡荡的房间,假装自己出了门。 …… 果然,小白虎出现了。 当饿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空空如也的腹部会像是无数蚂蚁在爬,十分难耐地灼烧着、把最后的理智烧干净。 小白虎盯着那碗肉粥已经很长时间了。 直到一只小鸟落在了那碗肉粥上。 小鸟飞走了,并没有死掉。 饥肠辘辘、但是十分警惕的小白虎终于从大石头后面出来了。然而小白虎的动作已经明显变得非常迟缓了。 如果没有饿得快要产生幻觉的话,小白虎大概会很快意识到不对劲—— 就在不远处的屋顶上,站着一只很漂亮的狸花猫。 肉垫踩在积雪厚厚的屋檐上是没有声音的。 姜狸认出来了那双碧绿色的双眼。 第7节 狸花猫在屋顶坐了下来,看了很长时间。 许多年后,玉浮生堕成妖鬼,灭妖界十三墟,以至于擎天柱崩塌,世界摇摇欲坠,凶残强大至极。 他死后的一座孤坟、一个残魂,都能庇护姜狸在化神期修士手底下躲过二十年。 然而三百年前—— 雪地里,那只小白虎舔了舔那罐肉粥。 竟然是温热的。 它立马狼吞虎咽了起来。 把飘落的雪花也一起吃了进去。 第4章 三只虎爪 姜狸对那本虐文的剧情记忆十分深刻: 江破虚失忆后,他的无情道还没有修成,偶尔还是会隐隐有些记忆的碎片浮现。 ——但是每次快要想起小青梅俏丽的影子的时候,江破虚就会想起玉浮生还没有死,这个大祸患存在一天他就一天不能停下,感情只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 每一次男主觉得头好痒,要长恋爱脑了。 男主的师尊/师弟/师兄就会跳出来质问他:你道心不稳,你忘了玉浮生了么?感情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在故事前期,玉浮生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给了江破虚无尽的前进动力。 但是等到男主真的修成了无情道,玉浮生就陨落了。 姜狸非常怀疑,大反派就是他们虐恋play当中的一环。 但是同样的,因为太背景板,姜狸对于玉浮生的过去也知之甚少。 姜狸看着小白虎吃完了肉粥,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小白虎非常警觉,察觉到有人跟踪后,立马飞快地跑了起来。 她看见小白虎在雪地里趔趄了一下,小小的幼兽几乎被雪淹没,又飞快地爬起来、继续跑。 姜狸没忍心再跟。 …… 但是这一趟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 至少,在回去的路上,姜狸撞见了两个妖族侍卫。 她藏在树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那小太子又跑去哪里了?” “放心吧,他跑不出放逐之地的。” “可别死在外面了,不好交差啊!” …… 熹微的晨光里,一双琥珀色的猫瞳盯着地上走过去的两个妖族侍卫,又看向了小白虎消失的方向。 小太子么? ——姜狸想起了在商队中打听到的一则传闻。 小太子的事情并不是秘密。至少在这座距离放逐之地非常近的小镇上,本地人知道的并不少。 姜狸在集市上的面摊上,花了两个灵石和老板打听了一下。 说起那位被流放到这里的小太子,身世实在是坎坷。 他出生没多久,皇兄就杀了父亲上位,母亲也被皇兄一起活殉。 姜狸知道妖界弱肉强食、十分残酷。但是当听到活殉这两个字的时候,仍然感觉到了一种毛骨悚然。 “大概是五年前吧,妖界大乱,放逐之地也换了个虎族当城主,据说就是小太子的皇叔。” 在那个深夜,连同新任城主一起来的,还有被丢进了深山里的小太子。 这些年,城主时不时就会来这里“关照关照”那位小太子,镇上的人经常看见虎族的侍卫带着野兽上山。 “那小孩儿可怜呢,寒冬腊月的被泼水,毛都冻成冰了。” 姜狸安静地听着老板的讲述。 突然间,姜狸听到了一点动静,她低下头,发现手心里的冥蝶在发颤。 重回三百年前,姜狸的身上除了多出了一串手链“浮生溯”;还跟过来了一只冥蝶。 冥蝶一般只能活一年,这一只却很多年都没死,就是一直没什么反应。 姜狸就当做剑穗挂在了捧鱼剑上,练剑的时候蝴蝶翩翩起舞,还怪好看的。 于是就一直没有取下来。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见到了玉浮生后,那只冥蝶就开始微微发颤。不,应该说是在发抖才对。 在刚刚姜狸打听小太子事情的时候,每听到一句,冥蝶就会抖得就像是秋风当中的落叶一般。 ——姜狸以为是风吹的。 然而,姜狸并不知道,冥蝶发抖是因为: 她刚刚打听到的、每一个出现在老板嘴里的名字,最后都被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城主死得最惨,惨叫声响彻妖界十三墟足足三百天才断气。 据说,就算是过去了很多年,有人路过那儿,时常还能听见那凄厉的惨叫: “好疼啊!好疼!你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 很多年后,妖界十三墟的主人最喜欢赏赐属下虎皮大氅。 ——这件是他的皇兄。 ——那件?那件是他的皇叔。 …… 冥蝶听见姜狸似乎叹息了一声,“小可怜”。 冥蝶看见姜狸花了两块灵石,续租了那座小木屋。 回去后,姜狸找到了隔壁的木匠,说要定做一只遮雪的猫棚。 姜狸比划了在冥蝶眼中一个十分惊悚的大小。 木匠纳闷,“什么猫这么大?” 姜狸说:“银渐层。” 她想要做什么? …… 山的那一边,回到了那座院落里的时候,小白虎的脚步非常迟缓。 因为当理智回笼,小白虎想到了一件事:这样的严寒当中,是绝对不可能有鸟出没的。 他想起了曾经被用于戏耍他的幻术。 那碗粥很可能是骗他吃下去的。 小孩儿回到了院子里,关上了漏风的窗户,以为自己会死掉,眼神呆滞地看着屋顶好一会儿,他很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小孩在避风的角落里蜷缩了起来,睡了一个很不安稳的觉。 然而等到被刮开的大门惊醒,他发现自己非但没有感觉到疼痛,反而因为补充了一些食物,恢复了一点力气。 他关上了被吹开的大门,看着山的那一头。 有点困惑。 小孩儿猜测,也许是为了让他降低戒心,等到他放下戒备的时候将他活捉。 …… 第六天的下午。 小白虎第一次在白天来,因为想要确定这个阴谋。 碧绿色的兽瞳盯着里面的人,准备看着这个人布置陷阱。 但是大门打开了—— 她坐在了雪地里,生火、掏出了砂锅,开始做饭。 今天的是板栗炖鸡。不仅香,还非常甜。 她一边炖,一边往火堆里面丢板栗煨熟。 小白虎看见了那个人的样子。她不像是虎族的侍卫一样凶恶,也不像是皇叔一样魁梧,她看上去…… 很温柔。 仿佛是察觉到有人在偷看,姜狸动了动耳朵。 她直接在雪地里当着他的面吃起了晚饭。 她好像听见了小动物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姜狸起身,朝着那块大石头走去。 小白虎下意识想跑。 但是姜狸在距离他两米远的安全距离就停下了,放下碗就回去了。 小白虎迟疑了一会儿,看着那扇紧闭的门。 又看了看那热气腾腾,剩了一大半的板栗炖鸡。 第8节 她在告诉他:吃过了,没毒。 …… 第七天早上。 姜狸打开门,看着空空如也的陶罐,笑了一下。 她知道小白虎的戒心很重,所以她并不着急去接近他。 晚上的时候,小白虎来觅食,姜狸坐在木屋里面没有出来。 不过,姜狸开始尝试着和小白虎说话了。 她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白虎听到突然间响起的声音十分警觉地抬头,发现她没有出来,这才安下心来。 没有得到回应,但是里面的人还在继续说话。 她说她叫做“姜狸”,是去放逐之地找人的,会在这个地方住上一段时间。 她说她今天买肉买多了,吃不完。 问他明天想吃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小白虎“交流”。因为除了嘲笑和辱骂外,他从来没有听过其他的声音,更加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 小白虎听得很认真,而且都听懂了。 一直等到她絮絮叨叨地说完才离开。 …… 姜狸有点失望。 她以为小白虎还没有放下戒心,所以才拒绝交流。 但是这回她猜错了。 因为小白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小太子一出生就被丢在了山里,被一位哑仆养大,仆人不会说话,于是小太子也就不会说话。就像是一只真正的野兽那样长大。 不会说话、也没有名字。 他沉默地回到了那座院落里。 晚上,侍卫们来巡视。 从前,小孩儿会尽量无视他们的存在。 但是今天,小孩儿竖起了耳朵,认真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 第八天,姜狸推开门。 她看见了地上摆着一朵小花。 冬天哪来的花呢? 她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朵活灵活现的小绒花。 ——像是从什么首饰上面掉下来的小配件。 有点起毛边,但阳光下看上去很漂亮,更加像是真花了。 小孩子都喜欢收集一些东西,小白虎的藏品都是一些小石头、或者偶尔捕猎留下来的兽牙。 那朵绒花是最漂亮的藏品了。 姜狸有种惊喜的感觉。 ——因为她发现了大石头后面小小的身影。 姜狸问:“是送我的么?” 小白虎没有说话。 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十分紧张地盯着外面的雪地,很害怕听见那种饱含嘲讽的笑声。 姜狸笑眯眯:“我很喜欢。” 她把绒花挂在了冥蝶的旁边。 冥蝶在风中摇晃了一下。 …… 第九天。 姜狸让木匠定做的小雪棚做好了。 于是,吃东西的时候,小白虎再也不会吃进去纷飞的雪花了。 避风又温暖。 大小刚刚好。 小白虎抬头打量着这简易的小棚子。 ——这是给他的么? 小白虎有点高兴。 …… 姜狸十分阴险。 因为有棚子遮挡视线,小白虎就看不见树上的她了。 突然间,姜狸的视线停住了。因为从这个角度,她终于看见了小白虎的后腿。 小白虎把自己受伤的那条腿藏得很好,除了行动缓慢一点,根本看不出来任何问题。 但是此时,姜狸发现,那条后腿上是狰狞的、和兽类撕扯后的三道抓痕,深可入骨,而血液早就凝固,在白色的绒毛冻结成了冰渣。 也许是没有了知觉,小白虎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条后腿,正在无意识地微微发抖。 姜狸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会饿成这样。拖着这条伤腿,他根本不可能去更远的地方觅食。 姜狸有点着急:他到底伤了多久了?十天?半个月? 她想要叫住那只小白虎。但姜狸并不知道要叫他什么,毕竟现在的虎族都姓陆,玉浮生可能是后面改的名字。 她悄悄接近,试探着,发出了一个21世纪时,人类对于所有猫科生物都会发出的声音:“咪咪?” 然而,姜狸大概无法想象,小白虎从未接受过好意,以至于面对她的善意时,不仅无所适从,还充满了困惑。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喂养一只幼虎呢? 现在,小白虎认为自己得到了答案。 在听到了她叫“咪咪”后,像是被一盆冷水浇了下来。 人们会怜惜、可怜那些弱小的生物。 如果你是一只小狗小猫,也许可以很快找到好心的妖族或者人族,因为天生无害,非常容易激起扶贫怜幼的心情;但如果你是一只老虎,那在一出生,就必须习惯残酷的丛林法则。 她大概以为他是一只出来觅食的小猫。 原来不是给他的。 小白虎很平静地看着那碗肉,却再也没有去碰。他看了一眼那亮着灯的小木屋,慢慢地后退。 然后飞快消失在了雪地里。 …… 小白虎又躲了起来。 ——本应如此,所以也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他听见了姜狸的脚步声。 他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在距离他两米外停下。 但是并没有。 姜狸见过很多的幼崽,大部分都是摔破皮就要哇哇大哭,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能忍的。 她必须要确定小白虎的伤势。 她的脚步非常急切、也越来越近。 小孩下意识地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喉咙里几乎要发出那种低低的、威胁的咆哮吓跑她。 面对侍卫们的嘲弄之时,小白虎会愤怒、暴怒。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被愚弄的愤怒,而是一种不愿意让她发现的窘迫和失落。 于是小孩那种攻击的姿态消失了,变得紧张了起来。 他不想让她发现,他是一只偷吃猫食的老虎。 ——他不是故意要去吃她给的猫食的。 ——小孩以为,那是给他的。 于是,在姜狸着急地上前的时候。 她听见了一声很小声的: 喵。 第5章 四只虎爪 姜狸本来想要拨开那堆满了积雪的草丛的,但是听到了那一声猫叫的时候,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那明明是一只小白虎,但他现在在装猫——是不想让她发现,他是一只老虎么? 其实学得很不像,比起幼猫的叫声要沙哑了许多。 第9节 隔着冷空气,她仿佛能够感觉到小孩儿的紧张。 明明下一秒她就可以掀开草丛,但是姜狸没忍心揭穿他。 这实在是一个很招人疼的孩子。 她选择了妥帖保管幼虎那一点小小的尊严。 她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瓶灵药,放在了草丛边: “这是疗伤的灵药,你把药涂在伤口上就会愈合。” “你自己可以吗?” 草丛里没有动静。 …… 一直等到姜狸离开后,小孩儿才从草丛里面出来。 晚上,小白虎回到了那座院落。 他从来没有用过灵药,于是那个盖子他都折腾了很久才打开,然后小心翼翼地涂在了那条左腿上。 被撕扯的时候的确是很疼的,但是现在已经没有痛觉了。偶尔小白虎都快忘了自己的腿还有伤。 灵药涂上去,热乎乎的。 他观察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好像真的愈合了一点。 小孩儿抱着那瓶灵药睡着了。 有那么一瞬间,小孩儿想: 要是他真的是一只猫就好了。 …… 第十天。 姜狸盯着那又重新变成冰粥的罐子发愁。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 好消息是雪慢慢地停了,今天早上太阳出来了。也许是天气变好的缘故,山林里也不再死寂一片,终于有小动物出来活动了。 但是坏消息是,小白虎没有再来山脚下觅食了。姜狸转了一圈,连一只爪印都没有看见。 姜狸必须确定小白虎的后腿好得怎么样了。 她甚至有点淡淡的后悔:昨天要是直接把小孩儿捡回来看看就好了。 于是,姜狸不再像是之前那样为了小白虎放松戒备一直在这间小木屋里等着他,而是在天一亮的时候,就去集市上买了一只野山鸡、提溜着来到山上寻找小白虎的踪迹。 果然,她在半山腰发现了一串虎爪印。 她把山鸡放在了地上,山鸡扑腾一下就藏进了草丛中,姜狸就蹲在了树梢上,开始守鸡待虎。 果然,小白虎发现了山鸡,很快就出现了。 姜狸观察了一下,小白虎的动作虽然不算是多迅猛,但是看上去比昨天好一些了。 ——那条后腿不再发抖,而且三两下就咬死了山鸡、显然恢复了一点。 姜狸松了一口气。 要不要去集市上多买几只野山鸡? 下山的时候,姜狸如此盘算着。 突然间,她注意到了一些细微的动静。 是一只小动物踩雪的响声。 …… 小白虎这一次觅食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山脚。 当知道她在喂的是猫后,他就下定了决心,再也不来吃猫食了。 他以为她很快就会忘记那只在大雪天找她觅食的猫。 但是在半山腰准备回家的小白虎,看见了姜狸出现在了重重的瘴气当中。 他犹豫了一下。 这座山有着非常浓厚的瘴气,经常有人在这里迷路,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涧摔死。 小白虎还是跟了上去。 …… 姜狸以为他想要靠近自己,特意放慢了脚步。 但是并没有,小白虎只是远远地跟着,和她保持着很远的距离。 一直到姜狸来到了山脚下,小白虎才停了下来。 姜狸十分纳闷,直到在冬日的夕阳中,看见了小白虎被拉长的影子。 姜狸突然间意识到: ——他在送她回家。 小白虎就蹲坐在了雪地里,目送着她回家。 影子像是一个小小的、英勇的骑士。 …… 姜狸见过很多的幼崽,上高中的时候最讨厌帮阿姨带小侄子,她觉得幼崽不仅难以沟通,还非常吵闹,每一个都好像是小巨怪。 但是现在—— 姜狸承认自己从前有点太装了。 她有点想偷猫。 …… 第十一天。 姜狸照例带了两只山鸡上山。 但是一直等到了天色渐渐变黑,小白虎都没有出现。 姜狸有了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她的灵药是天衍宗里拿的,药效非常好,两天时间过去,小白虎的腿伤应该愈合了才是。但是为什么今天却没有出来觅食? 忽然,树上的姜狸注意到了不远处一个忽上忽下的东西,她定睛一看,发现那被抛来抛去的,竟然是她给小白虎的那瓶灵药。 ——那是个哼着歌的妖族侍卫,正在一边走一边上下抛着那瓶灵药。 “上品灵药,还怪值钱的。” 顿时,一股难言的怒意涌上了姜狸的心头。 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在这个冬天伤得那么重,他竟然抢走了小白虎的救命药! 那个得意洋洋的侍卫突然间感觉到了背后有风声传来,紧接着在雪地里一个趔趄,咕噜噜地滚下了山涧,砰地撞上了一块大石头。 树上的狸花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视线投向了不远处的走来的两个侍卫。 他们的手中牵着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雪狼,纳闷道: “老三人呢?” “算了,大概是下山喝酒了,别管了。” “快带着狼上山吧。” “明天城主之子要来了,咱哥俩可得好好表现表现。” …… 姜狸看见了他们手中牵着的那匹凶恶无比的雪狼。 那是一只有成年人大小的巨大雪狼,雪亮的獠牙看上去咬合力十分强。 那就是他们准备拿来给城主之子祝寿的礼物么?想到了打听到的传闻,姜狸心中一沉。 她强行按捺住了怒火,悄无声息地跳上了树梢,跟在了他们的后面。 山顶上,渐渐地出现了一座院落。 这座院子看上去十分破败,屋顶也不知道多少年没有修缮了,雪花直接从屋顶落了下去。 木窗也早就摇摇欲坠,大风一刮,甚至直接掉落了半扇窗。 …… 被抢走灵药的第二天早上,小白虎发烧了。 寒风呼啸,但是小孩儿却浑身发热。 他说:“水……” 这座破败的院落里是没有打井的,只有外面的积雪。从前他总是把雪水化了喝的;但是现在小孩儿没有什么力气,连眼皮都很难睁开。 外面的传来了动静,他听见有人骂骂咧咧地踹开了门。 有个侍卫犹豫了一会儿:“他不会真的死了吧?” 其中一个立马道:“你忘了,他可是那个什么的转世,怎么可能这么容易死了?” 大门又关上了。 小孩儿说:“水……” 也许是明天城主的小儿子要来,今天的小院子里热闹了很多,前院也多了很多的侍卫。 但是仍然没有人搭理躺在后院角落里的小孩。 他睁开了那双碧绿色的眼睛。 好难受。 第10节 好渴。 …… 小孩儿蜷缩在角落里,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了大半天。他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只觉得原来生病和饥饿一样难受。 但是渐渐的,他好像听见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好像是大门再次被打开了。 姜狸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甚至没有看见那个小孩儿在哪。他蜷缩在角落里,很小一只。看上去不过是四五岁的样子,双目紧闭,精致的小脸上却一片潮红。 姜狸伸手摸了摸,发现滚烫滚烫的。 姜狸本来想要立刻把小孩儿抱着离开这座小院、山下去找大夫。 但是因为明天城主之子要来,院外多了很多的妖族侍卫。这些妖族侍卫的修为并不高,可是姜狸知道这样肯定会惊动放逐之地的城主,小白虎的处境一定会更加艰难。 但是幸好,那些妖族侍卫都在前院打牌喝酒,并没有人管后院小白虎的死活。 姜狸布下结界,确保外面有风吹草动自己都能发现后,关上了呼呼漏风的窗户,来到了小白虎的面前。 姜狸一开始以为小白虎是感冒发烧,但是她很快就发现,是小白虎的腿伤变得更加严重了。 寒冬腊月,小孩儿穿着十分单薄,空空荡荡的袖口还漏风,裤管也短了很多,裂开的伤口渗出的血迹沾满了裤脚。 大概是感染引发了的高烧。 姜狸升起了火堆,看着煮化开的雪水。 她叹了一口气,只觉有些凄凉的酸楚。 小说背景里寥寥几笔概括的过去,展开在她面前的时候,却让她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她觉得应该是很疼的,因为他睡着的时候是蜷缩着的。 小小的身体蜷起来就更小了,而且睡得很不安稳。 她脱下外套,自己的大氅裹住小孩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醒了?” 他下意识地挣了一下。 姜狸以为小孩儿会和从前一样警惕,她担心他挣扎太过,让腿伤裂开。 但是并没有。 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小孩以为姜狸看见了他的原形,下意识地想要藏起来。但是等到看见自己的双手、意识到自己现在是人形后,他就不动了。 小孩只是睁大了那双眼睛,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注视着她。他烧得面色潮红,看上去并不清醒。 她递给他水喝,小孩儿就很乖地就着她的手喝了水。 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小白虎想告诉她: 她给他的灵药被抢走了。 他想要抢回来,但是被丢进了雪堆里。 然而,也许是因为他盯着她看的时间太长了。 她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 姜狸烧水煮了纱布。 姜狸卷起了小孩儿空空荡荡的裤腿,动作很小心。 她犹豫了一下:“如果疼的话,你就咬住纱布。” 她有点不忍心,碰到了那深深抓痕的时候,姜狸以为他会呼痛,但是并没有。 这真的是姜狸见过最能忍痛的小孩了。从始至终,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甚至有点好奇地看着她的动作。 姜狸帮他冲洗完了那深深的抓痕,清理好后又敷上了厚厚一层灵药。 她刚刚准备起身去找纱布。 那个刚刚还很安静的小孩儿却立马紧张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喵”,抬头揪住了她的衣摆。 姜狸低头看着那小孩儿。 他有点紧张地看着她。 仿佛是怕她不信,又发出了一声很小声的“喵”。 第6章 五只虎爪 姜狸就让小白虎揪着她的衣摆,一整个晚上都没有走开。 一整夜,小孩都烧得迷迷糊糊的,几乎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含糊地呓语着。 姜狸不停地喂水、帮他降温。好不容易体温降下去了,小白虎终于沉沉地睡下的时候,天边已经快亮了。 然而,更加糟糕的是,姜狸发现外面的侍卫们已经醒过来了,他们开始打扫前院、准备迎接那位城主的儿子。 当山下传来了喧嚣的时候,姜狸不得不先藏了起来。 …… 小孩儿睁开了眼睛,以为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他昏沉沉地爬起来准备关上窗户、却看见了地上火堆余下的灰烬。 他困惑地盯着那灰烬看了看。 他低下头,看见了腿上包扎得仔细又妥帖的纱布。 是幻觉么? 但是他抬起头,发现周围空无一人。 …… 城主的小儿子名叫陆攀,严格来说,是小太子的族兄。 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是个特别圆润的小胖子。 在小白虎的父皇还没有死的时候,这种虎族里游手好闲的二代,连给小太子提鞋都不配。 但五年前虎族变了天,高高在上的小太子变成了阶下囚,在虎王的默许下,谁都能来踩上一脚。每回在城主父亲那儿受了气,陆攀就会来这座山上找小太子。仿佛只要看见小太子露出狼狈的姿态,就能够得到一种诡异的快感。 这一次,陆攀笑嘻嘻地使唤人牵过来了那匹巨大的雪狼,打开了折扇坐在肩舆上。 “喏,看见了么?” “那块灵兽肉,只要你和那只雪狼打一架,谁赢了,这块灵兽肉就归谁。” 侍卫们推搡着小太子。 但是这一次,小太子却站在角落里迟迟不动,也没有变成原形。 按理说,山间野兽,天生天养,当然一开始是完全没有羞耻心的。从前被戏弄,小白虎只会觉得愤怒。 但是,就在不久前,有个人和他说话、交流,甚至给他搭了雪棚,就好像是他是什么值得被尊重的人;这份尊重对于小孩儿而言是非常陌生的。 于是他发现,从前习以为常的与野兽争食、被其他人嘲笑,突然间变得难以忍受起来。 “上啊,怎么不上了?” 小孩儿平静地看着对面的人:也许,他不应该因为偶尔遇见了一个人的好,就忘记了自己属于怎样一个残酷的世界。 小孩儿还是变成了白虎,发出了吼声,龇出了兽牙。 高烧的后遗症让它的动作慢了半拍,但是陆攀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他一声令下,那匹雪狼就朝着站在角落里的它扑了过去。 就在这个时候,姜狸动了。 她的指尖凝聚了一股灵气,朝着雪狼打去。雪狼在半空中被击中了双眼,顿时发了狂,甩着脑袋,竟然直直朝着正在看好戏的陆攀扑了过去! 小胖子被突然袭击,妖族侍卫们立马手忙脚乱地扑了过去。 小胖子惊慌失色地掉下了肩舆,在雪地里滚了两圈才被人扶起来。 在踹翻了两个妖族侍卫后,他带着人怒气冲冲地走了。 出人意料的是,虽然怒瞪了小白虎,但是小胖子却在临走前恶狠狠地叮嘱了那个侍卫一句: “看好他,千万别让他死了!” …… 突然间,姜狸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他不需要你帮他。他能咬死那匹狼的。” 姜狸顺着声音低头,揪住了那只小冥蝶。 她震惊:“你是活的?” 小冥蝶:“……” 在小冥蝶细细的声音里,姜狸终于搞明白了它的来历。 ——其实它是老熟人了,从前姜狸在墓地里闲着没事干,就没少抓着它玩儿。 坟墓的冥蝶都是玉浮生从前拿鬼气和尸骨养出来的,群死而弍二五九一寺齐却只有一只开了灵智。然而冥蝶胆子很小,智商也不高,从来不敢让玉浮生发现它的存在。 如果不是姜狸遇见了玉浮生,可能冥蝶一辈子都会当一只塑料挂坠。 但比起一无所知的姜狸,冥蝶知道玉浮生的暴虐残忍。小白虎每喵一声,冥蝶就会想起玉浮生手底下倒霉蛋的惨叫;冥蝶很害怕等到玉浮生长大后,会因为这件事杀了他们灭口。 等到隐约察觉到姜狸的意图后,冥蝶终于忍不住了。 它开始劝说姜狸改变主意: “只要再等上十五年,他就会杀光这里的所有人!” 第11节 “别看他现在这样,其实咬死那匹狼、那个小胖子不成问题。他只是在权衡利弊、隐忍不发。” 这样一只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隐忍的猛虎,怎么可能会是需要人帮助的小猫咪? 但是很快,冥蝶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幼年时期大反派—— 在看见了被吓跑的陆攀后,小白虎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困惑地看着他们的方向。 诚如冥蝶所说,像是陆攀这样的废物,它明明能够咬死他,但是每一次、每一次小白虎都忍了下来。 这种隐忍让它仅仅是被丢在山上,而非被人关在兽笼里。 这只幼年的凶兽,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毅力。 但是此时,它那种平静的、藏着野火一般的眼神消失了。 小白虎盯着那只莫名其妙瞎了眼的雪狼尸体,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变得惊慌失措起来。 它立马变成了人形,紧张地藏起来了自己的兽牙、虎爪。 朝着四周张望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着院落里跑。 姜狸低头看冥蝶。 冥蝶:“……” …… 姜狸发现侍卫们都走了,立马跳下了墙头,一边朝着小白虎的方向走,一边问小蝴蝶: “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快说。” 小蝴蝶明显想要隐瞒,但是姜狸已经揪住了它的翅膀。 小蝴蝶无奈,只好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 ——虎王弑父上位,留下了小太子这样一个巨大的威胁,虽百般折辱,却一直圈养着他,当然不是因为虎王仁慈。 而是,那么多个虎神转世的传说里,只有小白虎是真的。 所谓怀璧其罪。小白虎的身上,是有神骨的。 姜狸问道:“他们是不是想要养大他,再取他的神骨?” 小蝴蝶没有说话。 它默认了。 她问:“那他们成功了么?” 小蝴蝶:“成功了。” 姜狸的脚步一顿。 …… 在小蝴蝶的描述里,姜狸终于拼凑出来了小白虎的未来: 幼年父母双亡,背负着血海深仇长大,受尽□□和欺辱;少年时被取走神骨,陷入绝境;青年时,玉浮生选择用了邪法成神。 姜狸久久不能回神。 天选之子的人生是一帆风顺的。就算是低谷时期,总会有戒指老爷爷出没;贫贱和微寒也往往是一时之困,他们前程远大,只要一阵好风,就可以直上青云。 但也有人隐入尘埃里,藏在故事的角落中,在绝境里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不幸,都让命运驶向一个更加偏离的方向。 在每一次次的挣扎当中,都会变得更加不择手段一点、更加扭曲疯狂一点。 姜狸知道,很多年后,妖皇不复存在,一场大火后妖界四分五裂,妖界出现了一个十分残暴的主人。 他手底下有万千伥鬼,是所有人心头的阴霾,变得强大无比。 但是剔骨的寒冷却一生都没有摆脱。 以至于死去很久、只剩下了一缕残魂,他的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 …… 天上又开始纷纷扬扬地下起了细雪。 姜狸的脚步变得很迟缓。 一开始,姜狸只是想要来看一眼那抹残魂。 直到她发现他现在年幼、弱小,姜狸想要报恩; 报恩的方式有很多种。 但是当小孩送给了她一朵花、小骑士坐在远处送她回家、他对着她发出了一声喵。 姜狸的想法开始发生了变化。 小蝴蝶还想要劝。 姜狸却说:“你见过我闯进禁地里的样子么?” 那一年,她冲进了大反派的墓地里,她想,神仙、佛祖、上帝,随便什么人吧,救救她,她不想死。 但是,神仙、佛祖、上帝谁也没有出现。 只有一缕残魂,庇护了她二十年。 …… 细雪中,小孩儿跑回了后院。 他以为她发现了自己的本体。 他知道自己是一只十分凶残的白虎,从前上山的人族,一看见它就会露出恐惧的表情、用最尖锐的捕兽夹对付它;就连时常欺辱它的侍卫们,偶尔也会在它发出嘶吼的时候,泄露出一点畏惧。 他看见了那个人影远远地看着他,似乎看了许久都没有上前。 小孩紧张地攥紧了掌心。 但是渐渐的,他感觉到那个人的眼神,并不是厌恶、恐惧,而是像春风一样的柔和。 小孩儿的面前多出了一块饴糖。 她蹲了下来,笑眯眯地问他: “我还缺个徒弟,你想不想,跟我走?” 第7章 六只虎爪 很多年后,小白虎长成了少年。 师尊跟在他后面,千方百计地让他学猫叫。 但是在故事一开始,小白虎还不会说话,大概是被哑仆养大的缘故,他只会发出本能的兽吼,或者那种从喉咙里的含含糊糊的声音。 为了不让她发现自己的本体,他对于学猫叫这件事有种难以纠正的执念。 姜狸一边煮粥,一边教他:“叫师尊。” 小反派很警惕又谨慎地开口:“喵。” 姜狸忍笑:“叫师尊~” 小反派:“喵、喵。” 她顿时笑得眉眼弯弯。 小反派不知所措,但他知道那不是嘲笑,而且她笑得很好看。他下意识地靠近了她一点。 他知道她叫做“姜狸”。 于是他叫了她一声:“狸狸。” 这个发音并不难,但是精确地叫出来,小白虎在心里念了很多遍。 姜狸又问了一遍,愿不愿意跟着她走? 这回小孩终于听明白了。 然而,他却并没有如姜狸所想的那样立马点头。 小白虎想离开么? 曾经,更小一点的小白虎无数次尝试逃离这座山、朝着城镇里面跑,他幻想着逃出去后不必再被欺辱的生活,然而在一次几乎成功的逃亡后,小白虎发现了一件事。 它的身上有一条细细的、无形的锁链。平常是看不到的。但是一旦它跑到了足够远的距离,那条锁链就会在空气中浮现,无声地嘲笑它的痴心妄想。 它试图去抓去咬,但是每一次,除了发出愤怒的吼声、咬到空气外,它挣不脱、也逃不掉。 那是一条“缚仙锁”。 这条锁链也许对于后来的玉浮生而言不值一提;但是对于此时的小白虎而言,就像是一道永远跨不出去的天堑。 发现他看上去很失落。 于是,姜狸很有耐心地问他为什么不愿意跟着她走? 小孩却只是揪住了她的衣摆,没有再发出声音。 他看着她,很想问: 她能不能多留在那座小木屋里一段时间? 但是小孩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个小小的愿望被他藏在了心里。 …… 姜狸隐约感觉到小白虎有所顾忌,于是也不再追问,只是笑眯眯地塞糖给他吃。 ——至少,他并不抗拒她的接近。 下午换药的时候,姜狸发现他的腿伤已经开始愈合,情况有了明显的好转,她认为小白虎应该很快就会恢复。 但是一到夜里,小白虎就开始高烧不退。 第12节 姜狸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心急如焚。 但是在这座院落里待了两天,姜狸知道侍卫们时不时就会来巡视一圈。 然而此刻,就算是冒险惊动虎王,姜狸也必须带他下山了。 小蝴蝶看见她着急,细声细气道:“我、我有办法。” ——它是冥蝶,可以制造一些幻境。像是在山上留一个幻境迷惑几个侍卫、几个二世祖还是很容易的。 姜狸二话不说,直接用大氅包住小孩,朝着山下的镇上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医馆、药铺早就全都关门了。 姜狸就一家家地敲门。 好不容易敲开了一家医馆的门,但当大夫看见了她怀里是个小孩儿后,立马面色大变,立马就要关门。 姜狸很着急,拉住了大门:“大夫,就开点药,我们马上走。” 大夫却气急败坏:“你想害死我一家么?” 砰地一声,门关上了。 姜狸想要朝着下一家走去,却突然间感觉到了一股拉力。 半空中浮现了一条紫色的锁链。 一端延伸向流放之地;一端,正是她怀中烧得浑身无力的小孩。 小冥蝶叹气: “这是缚仙锁,哪有那么容易离开这里?” 姜狸抱紧了怀里的小孩,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摇头了。 但是她仅仅是停顿了片刻,又继续往回走。 姜狸锲而不舍地敲开了一家药铺。 这一回,她把小白虎藏在了自己的大氅里。 她说:“大夫,家里有人发烧,能不能开点药?” 因为没有提到小孩。 她终于顺利地拿到了药。 …… 姜狸回到了那座小木屋,把小孩放在了床上,开始煎药。 她也试图给小白虎注入灵气,但是她的灵气一进去,就发现他身上好几处的筋脉都是断的,灵气进去就散了,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姜狸只好像上次那样,不停地用温水擦拭降温。 这一次,借着灯光,姜狸十分清楚地看见小孩身上的伤痕。 陈旧的伤疤让人触目惊心,背上还有上次遗留下来的大片大片的紫红色瘀青。 姜狸的手指有点颤抖—— 她有点后悔没有把那些侍卫全都踹下断崖了。 一直进谗言试图阻止姜狸的冥蝶,此时也不吭声了。 …… 小孩睡得很不安稳,像是在噩梦,出了一身冷汗。 姜狸实在不忍心看见这只小兽再露出那种担惊受怕的样子。 于是,看见小孩醒了,她就一边熬药,一边笑眯眯地和他说话,试图去安抚他的情绪。 “我知道你为什么拒绝我了。” 小孩闻言顿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把那条缚仙锁绑住的右手往后藏。 姜狸却笑眯眯地看了一眼,说道:“这是缚仙锁。虽然名字很吓人,但是就像是门锁一样,总是有钥匙的,你说对不对?” 在她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小孩愣住了。 他将信将疑。但是无疑,姜狸的态度让压在小孩心头沉沉的石头,松了一点。 “等到离开了妖界呢,我就带你去天衍宗。” 她描绘着天衍宗的样子—— 那是人族里面数一数二的大宗门,山清水秀、气派非凡。房子都是雕梁画栋、飞檐走瓦。 她会带着他回到宗门里拜师,到时候他就和她住在一起。 他会有一个严厉的师叔;不过,他的师祖很和气,会偷偷给他糖吃。 他们还可以一起在望仙山峰上晒太阳,暖洋洋的,很舒服。 她会教他剑法,带着他去街市上玩,还会给他买很多很多的糖葫芦。 她笑眯眯地问他:见过糖葫芦么? 小孩摇摇头。 …… 火光跳跃,外面落雪无声。 他听得很认真。 突然,姜狸愣了一下。 因为她看见了那个眼神平静的小孩露出了一个笑,烧得红扑扑的脸蛋上,眼睛亮晶晶的,很可爱。 “师父会带你回家的。” “我保证。” …… 这是相遇的第十三天。 早上,小白虎仍然没有退烧。 姜狸没有给小孩治病的灵药,在镇上也找不到愿意给小孩看病的大夫。 恰好外面的风雪停了,缠绵的瘴气也渐渐地散去了,木匠告诉姜狸,现在能进城了。 姜狸看了看连绵的山川,打算去放逐之地碰碰运气。 她回去就抓住了小蝴蝶。 ——它毕竟是玉浮生养出来的妖宠,虽然总是进谗言,但是没办法伤害小白虎。 姜狸对它说:“你在这里看着小白虎,我去城里看看情况。” 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小白虎,关紧了门窗,带着捧鱼剑,朝着放逐之地走去。 瘴气散去后,重重叠叠的大山没有了鬼打墙,行走变得顺畅了许多。 姜狸花了两个时辰就进了城。 她的目标十分明确,直奔医馆。 她打算看看有没有精通儿科的医馆,最好孩子多一点,这样就能够让小冥蝶施展幻术浑水摸鱼过去了。 ——然而,没有,都没有。 这里毕竟是苦寒之地,灵气稀少,都是些被驱逐的成年妖族。 她观察了半天,发现带一个孩子进来,实在是太惹眼了。 她没有找到合适的医馆,却无意中得到了江破虚的消息。 像是江破虚这样的剑修,还是个人修,出现在放逐之地也非常惹眼。半年前,有人见过一位剑修进城,就在城内的一家医馆里休养。 医馆叫做百草堂。 坐馆的是个人族医修,姓张。 姜狸进去后问了一句,那个坐馆的医修就回忆道: “半年前,的确是有一个剑修来过。” “他啊,脑袋摔破了。” 姜狸顿时饱含希冀地问:“摔傻了?” 医修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失忆了。” 姜狸:“……” 她的心情一时十分复杂。 她问那医修:“你知道他后来去哪了吗?” 发现姜狸看上去没安好心后,医修立马警惕了起来,摆摆手,只说不知道。 姜狸试图花灵石买通,但是对方岿然不动。 见实在打听不出来消息,姜狸正准备离开。 突然,她停下了脚步。 她转头看了看那个张姓医修—— 他一定就是男主的机缘。 众所周知,男主的东西就是好东西。 他上辈子的宗门天衍宗就特别好,势力庞大,大师姐、师尊都很和气,还非常护短。 抢了这个机缘之后,姜狸给出了五星好评。 在放逐之地人人都对小白虎有所耳闻的情况下,上哪去找一个不会去告密、医术高超、舍己为人的绝世好大夫? 姜狸看了看那位医修,心想:天无绝人之路。 这个瓷她碰定了。 第13节 …… 小孩做了一场梦。 昨天晚上姜狸描述的场景对于小白虎而言,就像是如梦似幻的泡影。其实小白虎没有告诉她,很多话他都听不懂。 他不知道雕梁画栋是什么意思,住过最好的地方是这间小木屋;他第一次吃糖是姜狸昨天给他的。 原来甜的是这个滋味。 他也不明白晒太阳为什么会暖洋洋的。放逐之地的阳光十分稀少,照在身上的温度也是冰冷的。 对于每一次想要食物,就要以性命相搏的小白虎而言,不挨饿,生病有人照顾,已经是最美好的事了。 但是听见她的描述,小孩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憧憬。 然而醒过来之后,只看见了咕噜噜冒泡的肉粥。 他环顾四周,推开门,没有看见姜狸。 小孩失落地站了好一会儿。 一觉醒过来,就像是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但,很快,他听见了一个细细的声音: “你师父去放逐之地找医馆了,下午就回来。” 小冥蝶很害怕玉浮生,于是只敢飞在距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它以为只要告诉了小白虎,他就会乖乖回来躺下,这样狸狸回来就不会责怪它了。 但是并没有。 小白虎坐在门口等着姜狸、看着路口的方向。 外面的风很大,他还发着烧。 小蝴蝶壮起了胆子: “外面风太大了,你进来等吧。” “狸狸马上就回来了。” 但是他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等了很久。 …… 姜狸回来得很快,才刚刚过了午饭的点,就已经到了山脚下。 她一下山,就看见了木屋门口那个小小的身影。 她连忙上前,问他等了多久? 他叫她“狸狸”,摇摇头,表示没有等很久。 但是姜狸已经看见了他发丝上结冰的雪花,还有欲言又止的小蝴蝶。 姜狸其实应该责怪小蝴蝶,并且告诫小孩不能这样。 但是看见他揪住她衣摆的动作时,她突然意识到—— 这个孩子吃过了太多的苦,他并不会理所当然地接受她的好意。而是如履薄冰、非常害怕被丢下的。 就像是锲而不舍地学猫叫一样,他也会一直固执地等着她,直到确定她真的会回来。 姜狸想让他安心下来养病,不要再这样提心吊胆。 于是她装作没有发现这件事,把他牵着回了小木屋里。 姜狸问他知不知道师尊是什么意思? 小白虎诚实地摇摇头。 她说:就是会教导他、陪着他长大的人。 她非常认真地说: “不要担心,师父不会不要你的。” “一辈子都不会丢下。” 他鹦鹉学舌: “一辈子?” 她笑眯眯地点头。 第8章 七只虎爪 天色快黑之前,姜狸让小蝴蝶改变了小白虎的瞳色,带着他连夜进了城。 改变瞳色后,小孩的辨识度大大降低,被姜狸裹在了大氅里,很顺利地进了城。 再次来到了百草堂门前,姜狸抱紧了怀里的小孩。 今天得知江破虚的消息,姜狸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很多年前,江破虚是姜狸的阴影,是她在禁地里时无数次惊醒的梦魇。但是不知什么时候起,姜狸发现自己不害怕这个人了。 也许是从前世不自量力揣着匕首想要刺杀他的时候;也许是在看见少年剑尊一边追着剑哭……姜狸突然意识到,这个人原来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高山。 于是得知江破虚再次失忆,姜狸没有多少恐惧。 这一世,她背靠天衍宗,家大业大;她的修为已经到了金丹后期。就算他重修无情道,也再也不可能把她逼得走投无路了。 当她带着小白虎,无比顺利地敲开了百草堂的大门之时,姜狸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张大夫是个好人,至少在看见姜狸怀里的小孩时,并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立马关上门,而是打开了一条小缝,让姜狸带着小孩进来。 …… 小孩仍然在发烧,但是野兽的直觉并没有被削弱。 从前,他一直住在山上,不断地被训练与野兽搏杀。人来人往的医馆里能够听见各种混乱的脚步声和交谈声。 小孩紧绷着身体,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触动敏感的神经,只是因为姜狸一直牵着他才一直保持安静。 但是当有人接近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张大夫伸出手给他诊脉,小孩喉咙里立马发出了那种饱含威胁的声音,下意识地摆出进攻的姿势。 姜狸就干脆把小孩抱了起来,按住了他的手腕。 猝不及防被她抱在怀里,小孩僵硬了一下。其实可以挣开的,但是小孩感觉到了她的力度很柔和。 姜狸知道小白虎其实很聪明,于是一直都在和他交流,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告诉了他,他们是来看病的。 她直接问:“还记得我路上说的话吗?” 等到张大夫再过来给他施针的时候,那只警觉的小兽就安静了下来。 ——他不是放下了警惕,而是,不想给狸狸添麻烦。 然而,这种“拼命放松”的状态下,小兽努力压抑着攻击性,被死死盯着的张大夫根本没办法下针。 姜狸知道,要是这个大夫不行,就没有人可以救小白虎了。 她想了想,问:“还记得猫是怎么叫的么?” 紧张的小孩下意识地“喵”了一声。 猝不及防,张大夫被逗笑了。 紧张的气氛一扫而空。 甚至于,开完药后,张大夫还掏出了一块糖递给了小孩。 小孩愣了一下,转头看见了师尊笑眯眯的样子。 那一刻,在小白虎的心里,狸狸就拥有了一种神奇的力量。 从前,小白虎也曾经遇见过很多的陌生人,但是他们会用兽夹抓它,用水泼它,受伤的时候靠近他们的营地取暖,只会被一脚踹开。 在遇见她之前,世界都是恶意、坏人; 但是只要跟在她的身边,世界就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 因为过高的警觉心,小孩睡觉的时候都是警觉地蜷缩在角落里。 被当做野兽养大,他身上属于野兽的那些习性显然不止高度警觉这一点。 来这里的第二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小白虎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抓。 但是在伸手之前,他看见了医馆里其他人都在用筷子。 小孩知道自己吃东西的时候很难看,每一次都会引起侍卫们的哄堂大笑;他也知道,如果他在这个时候露出丑态,狸狸也会被一起嘲笑的。 于是小孩犹豫了半天,始终没有去碰早饭。 姜狸问他:“怎么了?” 小孩有点窘迫,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不想让她嫌弃自己。 但是姜狸已经猜到了。 她没有立马教他用筷子,而是去外面重新买了一份手拿的牛肉烧饼。 ——这样就算是大口大口咬,也不会让人觉得怪异了。 小孩抬头看着她,眼神很明亮。 那种饱含忐忑、恐惧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 因为一整个冬天的饥寒交迫、屡次受伤,被激发出来的高烧来势汹汹,一直到第二天的晚上,高热才退下去。 姜狸还需要张大夫帮她接上小白虎的筋脉、处理身上的旧伤。好在,冥蝶的幻境能够撑上一段时间,暂时不需要担心被城主发现。 第14节 百草堂的二楼有房间可以租住,姜狸花了几块灵石租了一个月,暂时安顿了下来。 但是,出了好多冷汗的小白虎却没有换洗的衣服穿。 小孩至今还裹着姜狸的大氅,他身上唯一那件衣服还是短了很大一截的,在冬日里空空荡荡,看着十分伶仃可怜。也没有鞋子穿,从前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着脚在雪地里走。 也许是习惯了,小白虎从来不觉得这样有多冷。 但姜狸看着他身上空空荡荡的袖子,却很是难受。 于是,等到他退了烧,姜狸第一时间就牵着小白虎去买新衣服、新鞋子。 试衣服的时候,小孩从未穿过那么柔软的布料,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力气一大就扯破了。 因为担心爪牙弄破新衣服,穿上新衣服后,小孩有点束手束脚的。 姜狸还给他买了两双毛茸茸的靴子。 穿上柔软的靴子,找不到平衡感的小孩神色十分严肃,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慎重。 ——但是很暖和,而且走路再也不会被尖锐的石头划伤了。 他有点高兴。 姜狸夸他“真好看”。 他抿唇露出一个有点羞涩的笑来,叫她“狸狸”。 唇红齿白的小孩,眼睛很漂亮,看上去终于有了一点这个年纪小孩的样子。 只不过,他很懂事,姜狸还要买,他就扯住了她的衣摆,摇了摇头。 …… 就这样,他们在百草堂住了下来。 白天,张大夫就会给小孩施针、疏通经脉。 其实是很疼的。 小孩很能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是每一次治病的时候,姜狸就会坐在旁边教他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试图去哄他。 一开始,是一些很日常的词语,比方说“吃”、“拿”。 渐渐的,小白虎可以完整地表达自己的喜好了。 他说的第一个句子是: “喜欢,狸狸。” 姜狸笑弯了眼,问他:“那张大夫呢?” 小孩很认真:“不喜欢。” 和所有的小孩一样,大夫都是很不讨喜的。 扎针的张大夫:“……” 姜狸告诉他,他的名字叫做“玉浮生”。 玉呢,是虎神的姓。 浮生就是浮生若梦的意思,是个很美的名字。 小白虎听不懂“浮生若梦”这么深奥的东西,叫她“狸狸”,表示没听明白。 姜狸也很难和一个小孩解释清楚。其实她问过自己的师父,浮生有没有什么别的含义。老头就和她说因果,什么前世因,今生果的,从须弥芥子讲到浮生三千…… 阳光下,姜狸揣着手沉思许久,低头告诉徒弟: “就是什么咖啡/因、咖啡果的。” ……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白虎学会用筷子了。 因为掌握不好力道,经常捏碎木筷,姜狸特意买了两根铁制的。 姜狸说:“吃饭一定要快,不然抢不过别人。” 于是,小白虎学会了斯文又快速地吃饭。 小孩的左腿上狰狞的抓伤渐渐愈合了,身上的瘀青也一天天地散去,虽然走路的时候还能够看出来有些一瘸一拐的,但是看上去好了很多。 小白虎已经会叫“师尊”了,只不过,就算是学会了叫师尊,他仍然很喜欢叫她“狸狸”。 虽然,他仍然不喜欢别人靠近,但是越来越适应在百草堂的生活了。 百草堂有个后院,晒了很多的干草药,等到出太阳的时候,姜狸就会带着小白虎去后院晒太阳。 小白虎很喜欢听姜狸给他讲故事、或者念书。其实大部分听不懂,但是她的声音很好听,小白虎可以听一整天都不会腻。 每次姜狸说晒太阳,他就会抱着小板凳跟在她的后面。 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听姜狸说话。 偶尔,姜狸夸奖他的时候,小孩就会露出一个笑来。 …… 你养过花么? ——姜狸的心情就像是看着一株小花,从泥土里钻出嫩芽,小小地结出来了一颗花苞。 …… 姜狸渐渐放下心来。她从未把小白虎当做那个大反派来对待,在她的心里,他应该像是普通的小孩一样幸福快乐地长大。 她看见百草堂也有几个和他同龄的小学徒,也许过段时间,小白虎还能交上新朋友。 只是,张大夫告诉了她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小白虎以后可能会有点跛。 姜狸回去后就揪住了装死的小蝴蝶,问它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虽然,姜狸得知了前世的大反派玉浮生的确没有跛,但是她仍然有点不放心。 看着小孩一瘸一拐地搬着小凳子坐在了她的身边,仰头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一刻,姜狸明白了“怜惜”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 姜狸开始思考怎么解开小白虎身上的缚仙锁。 冥蝶说:“只要找到钥匙,就能打开。” ——但是钥匙在哪里呢? 听着小冥蝶报了一大圈人名,姜狸想了想: “最大的可能性,应该是藏在城主身上。” 小冥蝶说:“放逐之地的城主,修为至少在元婴期,狸狸,你当真要去么?” 姜狸点头:“我想尽快带小白虎回宗门看看腿,师父应该有办法。” 城主府就在城南,但是守卫森严。 在确定小白虎待在百草堂足够安全后,姜狸开始每天下午出去踩点。 冥蝶一开始的确很担心——毕竟比起自己的主人,这只蝴蝶显然更加喜欢姜狸。 但是显然,姜狸是一只身手矫健的狸花猫。体型小、速度快的猫在偷鸡摸狗这件事上有种杰出的天赋。 冥蝶眼睁睁地看着姜狸在城主府飞檐走壁、出入如同无人之地。 只不过,姜狸在外流动作案的时候,仍然记得按时回家。 小白虎经常坐在角落里等着她,她不回来,他就不会动弹。 姜狸很难纠正这一点,于是干脆给小白虎找了一个绝佳的观景点—— 在二楼的房间里打开一条窗缝,就可以看见下面熙熙攘攘的街道。 这样,每一天,小白虎就可以趴在窗户上等着姜狸回来了。 小白虎没有告诉姜狸,其实他从前很讨厌“等待”。 它不止一次进过城,只不过是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囚车进来给城主取乐的。受伤了,就在城主府的角落里舔舔伤口。那个时候它也曾经在笼子的缝隙里看着这座热闹的城池,只有冰冷的仇恨和无力的愤怒。 “等待”总是带来无尽的屈辱和痛苦,就像在泥潭里摔倒却爬不起来的绝望。 但是现在,小白虎却很喜欢等待狸狸回来的过程。 因为每一次,狸狸都会带着糖果、点心回来,然后笑眯眯地牵住跑下来的他的手,说:“咱们一起回家。”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白虎都认为: “家”就是“狸狸”。 第9章 八只虎爪 百草堂的小学徒,经常趁着姜狸不在的时候,叫小白虎“小跛子”。 ——因为小白虎穿得好看,还有一个天天买点心糖果的师父。 小孩间的恶意是直白、不会掩饰的。 每天小白虎一瘸一拐地走过去、一个人趴在窗户上等着姜狸的时候,小学徒就会在后面嘲笑小白虎: “跛子!” “瘸子!” 然而,小白虎不会像是那些受到欺负就哇哇大哭的小孩。 小学徒根本不是这只幼年白虎的对手,但是小白虎却从不和他打架。 小白虎知道狸狸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医馆、带着他躲在这里治病,他不会给狸狸添麻烦的。 这点小插曲,不值一提,小白虎没有告诉姜狸。 每一次她回来,他都会立马飞奔过去,朝着她露出一个很好看的笑容,于是姜狸也就一直没有发现这件事。 第15节 …… 直到某天下午,姜狸提前回来了。 她远远看见了小白虎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小孩。 姜狸以为小白虎终于有同龄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她有点高兴,没有立马过去,而是悄无声息地跳上了屋顶,偷听两个小朋友在聊什么。 但是姜狸却听见了一声: “小瘸子!” 偷听的狸花猫忍了忍。 “你师父不会要一个小瘸子的!” 狸花猫跳上窗户,直接飞进去把小学徒给暴打了一顿。 等到打得小孩儿哇哇大哭,姜狸才变回人形,揪住了那小屁孩的领子,一路把他拖到了张大夫面前。 最后,小学徒灰溜溜地被姜狸抓着过去,给小白虎道了歉。 姜狸: “被欺负了不要忍着,师尊会帮你出头的。” 小孩低下头,看见了一只尾巴蓬松、十分漂亮的狸花猫。 他很乖巧地“嗯”了一声。 小孩伸出手,虚比了一下。 发现师尊只有他的本体一半大。 小白虎心想:好小。 …… 姜狸知道很多寄人篱下的小孩,都会在被欺负后不敢发声,时间长了性格就会变得很自卑。 这天晚上,那只狸花猫就趴在了小孩的床头,挥舞着爪子,手舞足蹈地告诉他,以后遇见了这种霸凌要怎么添油加醋地告状。 小孩听得很认真。 但其实,小白虎并不是害怕,而是他真的不在乎。 和狸狸住在百草堂的这段时间,是小白虎从出生起,度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每一天都能够吃饱、穿暖,不必出去和猛兽相斗,还有狸狸陪着他。 像是“小瘸子”这样的骂声,比起侍卫们更加刻薄尖锐的嘲讽,不值一提。 人在很快乐、很幸福的时候,是会忽略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的。 姜狸告诉他:“以后不管遇见了什么事情,都不要瞒着我,好不好?” “任何事吗?” …… 姜狸关上了门。 但是小白虎却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小白虎一直有件心事。 ——他骗了狸狸。 他一直都把自己的本体藏得很好,就连睡觉的时候也从来都不会变回虎形。 这件小小的心事,其实是小白虎心中的一根刺。 小孩时常会觉得自己是个很卑鄙的小偷、骗子,和狸狸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彻夜未眠后的第二天,小白虎也想过和姜狸坦白这件事。 这天下午,他坐在那只尾巴蓬松的狸花猫旁边,犹豫了很久。 突然间,她递给了他一只很漂亮的风车,姜狸说:“你吹吹看。” 小孩愣愣地,吹了一下。 ——于是风车转动了起来,无数的冥蝶就从风车里飞了出来,在阳光下翩翩起舞。 还有一只落在了他的鼻尖。 阳光下,简直像是梦境一样美丽。 因为怕被妖族侍卫认出来,姜狸不能经常带着小白虎出门,她担心小白虎觉得闷,就经常带一些好玩的回来哄小孩。 她在空中甩甩漂亮的尾巴,看见小孩愣住的样子有点得意。 她问:“小浮生,刚刚想和师尊说什么?” 这一幕美好得像是在梦境里。 小白虎抓着那只不断飞出冥蝶的风车,很久都没有出声。 就好像是只要发出一点点的声音,梦就会碎了——他会回到那个冰冷空荡的院子里,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没有狸狸、没有百草堂,又冷又疼。 于是,小白虎摇了摇头,朝着她露出了一个笑。 姜狸并没有照顾过人的经验,但是这半个月却出奇地顺利。她时常有种自己很适合当师尊的错觉。 但是渐渐地,她发现,比起自己见过的孩子,小徒弟太乖了。 他从来都不和她提出任何的要求和意见。发现姜狸很喜欢看见他笑之后,每一天回来,他都会朝着她露出那种可爱的笑容。 次数多了,姜狸就知道了:小白虎在努力讨好她。 姜狸说:“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告诉师尊。” 小孩终于提出了第一个要求。 犹豫了很久。 “狸狸,我想,抱你。” 狸花猫显然愣了一下。 但这是小浮生第一次提要求。 她想了想,走了过去,跳进了徒弟的怀里。 他抱住了那只漂亮的狸花。 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他发出了一声“喵”。 狸花就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用脑袋蹭了蹭小孩的脸蛋。 …… 藏好你的爪牙、收起你的戾气。 你要学会做一只小猫,就可以不再流浪,会被疼爱。 只是夜深人静、师尊睡着的时候,小孩也会变成那只小白虎。 它看上去不再那么瘦了,没有光彩的皮毛也因为姜狸的投喂变得柔顺了许多。 小白虎靠近了那只熟睡的狸花猫,悄悄蹭了蹭师尊。 这是它唯一会显露自己本体的时刻。 …… 百草堂里满是药香、平静安逸的日子,很快就被打破了。 冥蝶的幻术是在月底失效的。 这个时候小白虎的筋脉已经都接上了,除了有点跛,已经没有大碍了。 在最后一次施针后,街上的巡逻的妖界侍卫越来越多了。 姜狸不再偶尔带小白虎出门,也不让小白虎在窗边等着她了,而是让小白虎待在房间里。 她在外面买了很多连环画、九连环。这样白天小白虎乖乖地在房间里也不会觉得闷了。 一开始,小白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有一天,他听见了二楼楼下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他掀开了一道缝。 ——是陆攀。 陆攀带着虎族的侍卫,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查。 姜狸带着小白虎在外面藏了半天,等到躲过了搜查才回到医馆。 她不想让小孩跟着一起提心吊胆,告诉他: “不要害怕,师尊很快就会带你回家了。”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开始收拾行李,把给小白虎买的东西都一块儿打包好了。 晚上,姜狸悄悄关上了房门。 …… 盗窃钥匙不是一件容易事,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踩点,姜狸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唯一的问题就是,必须一击必中、全身而退。 冥蝶和姜狸商量了一整夜。 冥蝶说:“狸狸,保险起见,我们一起去吧。” 冥蝶的幻术是可以保命用的,姜狸没有拒绝。 如果说姜狸是要去刺杀城主,那她的确没有把握打败一个元婴期的虎族;但是姜狸仅仅是窃个钥匙,把握就非常大了。 然而,凡事只怕个万一。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敲响了张大夫的房门。 她递给了他一块令牌:“如果明天我没有在天黑之前回来,麻烦您先把小浮生藏起来。” 第16节 姜狸说:“这是天衍宗的令牌,到时候您只要传信给我的大师姐,她会知道怎么办的。” 张大夫长叹:“我怎么惹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姜狸笑了:“没办法,谁让您是个好人呢。” …… 等到凌晨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姜狸推开了门。 ——她没有注意到,隔壁的小白虎,一整夜都没有睡。 小孩想要拉住姜狸的裙摆,但是姜狸已经把他塞进了张大夫的灵药房里。 小孩一直在等。 寒风呼啸,吹起雪花如同星子一般回旋。 ——他知道城主府在哪里。 那里一度是小白虎的噩梦、无法摆脱的泥潭。因为无数次被拖过去斗兽、挨打,躺在笼子里苟延残喘的时间太难捱,它总是睁着眼睛看着外面的一切。 于是,它熟悉城主府的每一块地砖的形状。 等到天色开始发黑,小白虎终于忍不住了。 幼虎的眸子渐渐地变成了竖瞳、尖锐的虎爪伸出来、地面被抓出了深深的痕迹。 仿佛只要再等上一刻钟、姜狸还不回来,坐在角落里的小白虎就会直接冲出去。 然而,寂静的百草堂里,张大夫拨弄算盘的声音停了下来。 “不要给你师父添乱。” …… 当百草堂点起了灯,雪花再次飘落的时候。 姜狸和冥蝶终于回来了。 她的身影一出现,小孩就冲了过来,抱住了她。 这是小徒弟第一次这样强烈地表达感情,姜狸有点吃惊。 她搂住了小孩,笑道: “师父回来啦,是不是等了很久?” 然而,小孩没有回答。 小白虎对血腥味有种野兽般的直觉。 ——他闻到了狸狸身上的血腥味。 …… 姜狸很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她低下头,发现小白虎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想要逗他学猫叫。 但是这一次,他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发出“喵”。 她纳闷极了,变成了猫凑过去想要看清楚他的表情。 狸花猫绕着那个闷闷不乐的小孩打转,用脑袋拱了拱小徒弟,又朝着他喵喵叫了好几声。 玉浮生是一只十分懂得隐忍,又十分狠辣的白虎。在它很小的时候,无论面对怎么样的嘲讽、痛苦,都表现出了惊人的隐忍和耐力。小兽的眼睛里只有熊熊燃烧的仇恨和愤怒,积蓄着焚烧一切的力量。 这种力量后来让他灭了十三墟、剥了所有践踏过他的虎族的皮。 但是此时,小孩低头抱住了那只狸花猫。 姜狸感觉到脑袋上有湿润的东西。 小白虎想要立马抬手擦掉,但是姜狸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在姜狸刚刚穿过来的时候,她一定是个很粗心大意、完全无法和小孩共情的师尊;但是在禁地里孤独又冷清的二十年,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模样。 她说: “下雪了,是不是?” 小白虎狼狈地想要擦掉眼泪的动作停下来了。 那只毛茸茸的狸花就任由小孩抱着她,在窗边一起看了许久的雪。 第10章 九只虎爪 苦难会有尽头么? 过去的几年里,小孩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在寒风中跋涉的时候,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但是现在,姜狸伸出手,那将他困死在这座苦寒之地的缚仙锁“咔哒”一声,解开了。 看着有点空。 姜狸在小孩的手上戴了一只长命锁。 上辈子的玉浮生命不长、死得也很早。 于是她特意买了福寿绵延的款式: “长命锁会保佑我们小浮生平平安安、快快乐乐长大。” 小孩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那一瞬间,苦难真的好像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 姜狸拉着小白虎和张大夫告别,离开了百草堂。 姜狸顺利拿走了锁,但也不可避免地惊动了城主府,他们必须在今天早上第一批出城。 小孩很紧张,他知道狸狸受伤了,于是一路上都保持着警觉守在狸狸的身边。 ——直到姜狸在旁边买了只烤地瓜塞给了徒弟。 被盘问的时候,小孩正在忙着帮师尊剥地瓜,没来得及紧张。 妖族侍卫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对师徒。 作为虐文女主,姜狸是那种清纯小白花的长相,但是姜狸怕冷,放逐之地老是下雪,她就总是忍不住把手揣起来,形成那种经典的农民揣。 于是那种清纯的长相,就多了一种朴素的说服力。 被盘查的时候更是脸不红、心不跳。 她说小白虎是猫妖幼崽,竟真的被浑水摸鱼过去了。 小白虎在路上问师尊,为什么把手揣袖子里? 姜狸说因为这样很暖和。 小白虎试了一下。 于是城门口就多了一大一小两只揣着手手的猫科动物。 守门的妖族多瞅了两眼,愣是没发现什么不对。 …… 御剑是最快的办法,但是太显眼了。放逐之地的位置特殊,一路上他们必须横跨大半个妖界。 一旦缚仙锁打开,很快整个妖界都会动员起来,届时各种盘查、搜寻会更加严苛。 姜狸选择了跟着不同的商队走。 商队一但停下来他们就会进入附近的城内、然后快速换另外一支队伍跟。 在这样频繁的切换中,姜狸带着小白虎甩掉了两三波追兵。 终于,在逃亡的第三天,他们离开了放逐之地的辐射范围,进入了更加广袤、荒蛮,也更加难以被搜寻到踪迹的妖界腹地。 一路上出奇地顺利。 越远离放逐之地,气候也就越温暖。 姜狸:“小徒弟,你看——” 小白虎探头出来,看见了十里桃花灼灼。 从出生起就待在放逐之地的小白虎,除了雪就是雪,从未见过春天降临,万物复苏的时节。 那只狸花猫跳上了枝头。 于是小孩的脑袋上,就下了一场桃花雨。 …… 只不过,伴随着时间的推移,妖界的追兵越来越多了。他们就不得不一刻不停地赶路,再也没有停下来看风景的闲情逸致了。 大概是虎王已经得到了消息,妖界搜捕他们的人不知道翻了多少倍。他们没法进城,就连荒郊野岭的路都开始难走了。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小白虎都会看见师尊坐在火堆前,对着地图发愁。 冥蝶以前跟着前世的玉浮生,倒是熟悉妖界的路。但是大部分的路上都有追兵。 姜狸知道,就算是为了小白虎的神骨,虎族都不会那么容易放他们走的。 看见小冥蝶着急得转圈圈,姜狸叹气: “实在没办法,我就传信回宗门。” 天衍宗家大业大,派人过来接应并不困难。 姜狸闯城主府受了伤,并不重,但是她每天夜里都要休息调息。 等到姜狸睡着后,黑暗里,小孩睁开了眼睛。 他爬起来给快要熄灭的火堆添了柴。 第17节 自从知道姜狸受伤以后,每天晚上,小孩都会爬起来偷偷给师尊守夜。 只有小蝴蝶知道这件事。 然而它害怕玉浮生,从来不敢告诉姜狸。 …… 肉眼可见的,他们走得越来越艰难。 在连续三天的赶路后,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后的追兵,他们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姜狸决定在附近的一个妖界村落里休息一个晚上。 窗外狂风大作,借住的房子十分不保暖,小白虎想着给师尊守夜,但是因为赶路太辛苦,竟然直接睡了过去。 小白虎很久没有做噩梦了。 时隔几个月,他又梦见了从前的事。 从前,陆攀喜欢骂他是“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父母。 侍卫们也都说:要不是生下了小白虎这么个冤孽,也许老虎王夫妻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小白虎每次都会冷冷地看着他们,并不相信。 直到某一天,陆攀笑嘻嘻地问: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哑仆?” ——小白虎知道自己是被一位哑仆养大的。那是在他刚刚出生的时候,虎王为了不让还是婴儿的小孩饿死,派了一个哑仆过来。 但那时候的记忆实在是太久远了。 梦里的陆攀笑嘻嘻: “那个哑巴啊,就是因为对你太好才死掉的。” 他绘声绘色地描述虎王当时是怎么拉开一把弓箭、怎么射向了那个哑仆,哑仆怎样滚落山崖,摔得粉身碎骨。 梦里的小孩发出兽类的吼声、愤怒地想要撕碎对面的陆攀,但是被死死按在了地上。 …… 狂风吹开了窗,被惊醒的小孩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直到看见正在打坐调息的姜狸,小孩才找到了一点安全感。 黑暗中,他起来关上了窗,挪动着坐过去、靠近了师尊一点。 感觉到窗户的缝隙漏风,小孩侧过身、替师尊挡住了呼啸的寒风。 只是没来由的,小白虎有种不祥的预感。 很快,这种预感就成真了。 是夜,寂静的村庄里响起了一些细碎的动静。 虎王已经派出了各方人马兵分数路、到处搜捕小白虎。 其中一支妖族队伍恰好在附近,带队的虎族,好巧不巧,正是陆攀那个小胖子。 姜狸睁开了眼睛,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 大概十来个妖族,修为也都在筑基后期。 她抽出了捧鱼剑。 “小浮生,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 小孩抱着姜狸的剑鞘,听着师尊在门外被妖族团团围住。 小白虎知道,师尊很厉害,比起一般的虎族侍卫不知道强了多少。那天张大夫的话他多少听进去了,每次他都会努力不给师尊添乱。 但是今天,小孩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他不顾小蝴蝶的阻拦,来到了窗户边,打开了一条缝。 突然间,小白虎看见了一个人。 ——是陆攀! 陆攀是个二世祖,但是他有个放逐之地城主的爹,在虎族里地位不低,被派出去搜查也很正常。 小白虎的视线停住了。 陆攀一直躲在侍卫们的身后,藏在密林里。此时,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弓。 那支带着浓浓妖气的箭矢,在黑暗中瞄准了姜狸的后背。 仿佛梦魇重现。 就在陆攀即将拉弓的时候—— 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小白虎迅猛如闪电地将陆攀扑倒。它死死咬住了对方的胳膊,在被甩飞出去之前、生生撕下了对方的一片肉。 弓箭掉落在地上,陆攀大叫痛呼,试图去抓武器反击。但是小白虎直接扑过去咬住了他的喉管! 陆攀很快也变作了一只黄褐色的猛虎,试图甩开它。 但是小白虎从未有这么发狠的时刻,伴随着陆攀凄厉的惨叫声,小白虎被摔在地上也不松口、被甩得撞在石头上也不松口。 分明比小白虎大了一圈的陆攀,竟然怎么翻滚也甩不掉一只幼虎,只能发出被血液呛住喉管的声音,渐渐地失去了动静。 …… “小浮生?” 姜狸将一个侍卫丢开,显然已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朝着陆攀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 趴在地上的小白虎缓缓爬起来。 刚刚凶恶无比的它,碧绿色的兽瞳却微微一缩。 听见那个声音后,下意识地,它想要把脸擦干净,但是雪白的毛发上全是飞溅的血液,越擦越脏; 它想要躲在角落里,把超过小猫体型的部分藏起来,看起来没有那么大; 但是姜狸显然已经看见它了。 它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和惹人怜爱的漂亮小猫截然不同的,狰狞猛兽的影子。 它的爪子下还是刚刚咽气的陆攀,死状凄惨狰狞。 它是一个卑鄙无耻的骗子。 此刻骗子无处遁形。 …… 它后退了两步,在姜狸想要接近的时候,快速地朝着村庄外的密林里跑去。 它并不想面对狸狸可能会表现出来的惊讶、厌恶的眼神。 也许,她还会鄙夷它没有尊严、想出这种招数妄图得到她的怜爱。 它越跑越快、几乎把风声都甩在了脑后。 也不知道跑了多远,渐渐的,它听不见后面的任何声音了。 它找了一个角落休息。 小白虎知道,只要等上一个晚上,明天狸狸就会和小蝴蝶离开这里。 这样也好。 身上的血液分不清是陆攀的还是自己的。 它没有去舔舔撕裂的伤口,而是愣愣地发呆。 走的时候它什么都没有带,只有那枚长命锁还系在它的爪子上。 它用爪子拼命扒拉干净长命锁上的血迹。 …… 失魂落魄的小白虎根本没有意识到黑夜的寒冷。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它一直抱着那把长命锁。 等到天边微微发亮的时候。 它才仿佛从梦中惊醒。 狸狸大概已经走了。 它平静地想。 它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准备朝着密林的深处走去。 突然,它闻到了一股香味。 ——不远处,姜狸正盘着腿、在往火堆里添柴。 小白虎立马躲进了大树后面。 它不敢看她,就连虎尾都被它嗖地藏了起来。 许久之后,大树后面的小白虎终于平静了下来,它盯着自己被血液染红的虎爪,心如死灰道: “师尊,我是一只老虎。” “我不是一只小猫。” …… 被宠爱的猫会理所当然地想: 谁会不喜欢我呢?我是发光的蒲公英、会动的棉花糖。 被遗弃的小动物会想: 谁会喜欢我呢?我是腐烂的矮蘑菇、发霉的马铃薯。 第18节 如果有人爱我,她一定摘错了花,过一会就会把我丢进垃圾桶。 第11章 十只虎爪 小白虎也不知道师尊看见它这副狼狈的模样看了多久,只是心如死灰地等待着师尊的审判。 伴随着一声无奈的叹息,它的心脏抽动了一下。 师尊出现在了它面前。 小白虎想要把脸藏起来,但是她已经伸手捧住了小白虎的脑袋。 姜狸告诉它一个残酷的事实:“我早就知道了。” 她告诉它,从刚刚见到它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而且它学猫叫也学得很不像,她一直都知道的。 它浑身僵硬,垂下了脑袋,就连虎尾也无精打采地蜷缩了起来。 但是很奇怪,师尊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只跳梁小丑,也不像是在看一个骗子,她的眼神就和从前一样明亮又温柔。 渐渐的,它意识到了什么,从满是血污的爪子中间抬起脑袋。 “你就不想想,我为什么早就知道了,还没有把你赶走么?” “老虎?老虎怎么了?不就是大一点的猫么?” 一只猫爪,放在了徒弟血糊糊的白虎爪旁边。 爪爪开花,比比划划。 “是不是一模一样?” 小白虎看着师尊小一号的爪,迟疑着看看自己的虎爪。 狸花猫蹲坐在它的对面,歪头看着它,又问: “长得是不是也很像?” 小白虎愣住了。 狸花猫说: “所以,老虎就是大猫猫。” “小浮生也没有骗人。对不对?” 姜狸想要告诉它: 就算是一只狰狞、凶残的白虎,也是有人疼爱的大猫猫。 躲起来有人哄,离家出走也有人来找。 她给了小徒弟独处的时间,重新回到了那火堆边继续烤肉,等待着小徒弟想通。 姜狸早就发现了小白虎的心结,本来,姜狸决定回到宗门里安定下来再和小徒弟谈谈,关于它锲而不舍地学猫叫这件事。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解决的机会提前来了。 她揣着手手等着烤鸡熟,偷偷瞄了那棵大树好几眼; 等到小徒弟探头的时候,她就立马正襟危坐,做出沉思状。 ——哎呀,山鸡都烤熟了,来不来吃啊? 姜狸让冥蝶去偷看小徒弟有没有哭。 冥蝶害怕以后被灭口,不敢往那边飞。 姜狸无奈,只好在烤熟后,撕开半只鸡放在了大树旁边。 好一会儿后,她听见了狼吞虎咽的声音。 她松了一口气。 能吃,看来已经不是心灰意冷要离家出走的样子了。 等到姜狸熄灭火堆、准备起身的时候,身后果然跟上了一只小白虎。 小白虎浑身都是血,爪子上也有伤,走路还一瘸一拐的。 姜狸走一段,它就跟一段。 姜狸停下来,小白虎就立马藏在了树丛后面。 她在心中叹气。 因为内心充满了困惑和不解,小白虎还是没有上前。 于是姜狸直接走过去,把小白虎给一把捞了起来。 还怪沉的。 一路无话。 那只小白虎,却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师尊不嫌弃它。 它偷偷蹭了蹭狸狸的脸。 …… 姜狸离开前处理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尸体,徒弟就乖乖跟在一边帮忙。夜里小孩还觉得狸狸不要他了,心如死灰,现在却寸步不离、走到哪里都要拉着姜狸的衣摆。 也许昨天夜里太匆忙,姜狸发现一个妖族侍卫还没有断气。 正准备送他上路,衣摆就被那个半死不活的侍卫死死拉住了。 他开始胡言乱语,祈求姜狸不要杀他。 他说:只要姜狸将小白虎交出去,就会得到虎王的赏识,要多少灵石就有多少灵石。 但姜狸无动于衷,甚至已经抽出了剑。 侍卫带血的手死死抓着她的衣摆:“不!别杀我,别杀我,我带你去见虎王!你不要相信这个崽子!” “虎族降生的孩子都是黄褐色的,只有它一出生就是白色的!这是大大的不祥之兆!它会、会给身边的所有人带来……” 话还没有说完,姜狸已经快速把这个侍卫给送去西天了。 但是小白虎已经听见了。 挂在姜狸剑上的冥蝶已经开始瑟瑟发抖了。长大后的玉浮生,最讨厌听人说什么“不祥之兆”,每当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冥蝶们所在的墓地就会多出一些养料。 果然,小孩站在原地,死死抓着那只长命锁。 突然,冥蝶听见了姜狸的声音: “别听他胡说,白虎才不是不祥之兆。” “你听过基因突变么?” 小孩摇头:“没听过。” “没听过是因为妖族的书读得太少了。说白虎是不祥之兆,都是因为没文化。” 冥蝶:“……” 因为徒弟再次受了伤,姜狸必须先带他去处理一下。她打算在附近找一家客栈。 行走在山路上,因为刚刚发生的事情,小白虎有点沉默。 其实,小白虎的心中仍然非常地困惑,还有一点受宠若惊。 从前,他认为自己要藏得好好的、不能露出马脚,才能跟在师父的身边;但,也许是因为一路上姜狸都拉着他的手,她的态度让小孩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 在路上,小白虎迟疑了许久,还是拉了拉师尊的衣摆。 他说:“师尊,其实、那个人,说的没错。” 他将侍卫们嘲笑他的话都告诉了狸狸。 这些事情沉沉地埋在小孩的心中,已经成了腐烂的伤口、不愈合的疮疤。 对于一个刚刚学会说话没多久的小孩而言,组织语言就花了很长的时间。有些词小孩说不出来,就会停顿很久。 姜狸很耐心地听着。 从“天煞孤星”到“克死双亲”; 从“天性薄凉”到“养虎为患”; 从父母的死,到哑仆被他害得滚下山崖。 …… 山路很漫长,小孩就抓着那只长命锁,平静地阐述着。 腐烂的疮口被自己揭开,小孩的语气里甚至没有什么起伏。 摧毁一个人,也许身体上的痛苦并不算什么,精神上的摧残却是毁灭性的。 因为小白虎身上的神骨太重要了,虎王既要养大小白虎,等待神骨养成;又不能真的养虎为患。 于是,他虐待小白虎、打压这个孩子。 更加重要的是要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认为自己低贱到了尘埃里、彻底粉碎一只猛虎的心气。 姜狸知道这些话对于一个孩子而言意味着什么,越听越鬼火直冒。 但是她却控制住了,没有打断小白虎的话。 ——小孩从未对谁敞开过心扉、这是非常珍贵的信任。 她认认真真地听完了,这开口才问小孩: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会那么说你么?” 姜狸斩钉截铁道: “因为他们是坏人。他们不喜欢你才会那样说。” 小孩愣住了,在夜风中有点呆呆的。 “他们不喜欢你,所以什么都是你的错。” 第19节 姜狸说: “但是师尊很喜欢你。” “师尊会很偏心、会很不讲道理地喜欢你。” 小孩捏紧了那枚长命锁,眼睛热热的。 …… 他们进入了一家客栈。 姜狸要了一些热水,从储物戒里拿出来了从百草堂带回来的药物,让徒弟变成白虎方便她上药。 面对面地在她再次显露出虎形,小白虎看上去还是有点局促不安,被她擦脸的时候,悄悄把沾满了血的爪子藏在了后面。 但是师尊直接抓住了它的虎爪,浸泡在热水里洗干净。 小白虎紧张了半天,没有发现她露出任何不喜的神色,既不嫌弃它体型大、也不讨厌它比小猫尖锐许多的爪子。 而且师尊还夸它“很漂亮”、“毛色稀有”、“十分威武”。 甚至还兴致勃勃地掏出了梳子要给它梳毛。 小白虎用湿漉漉的脑袋蹭了蹭师尊的掌心,本来下意识地想要舔舔师尊,但是被师尊嫌弃地推开了。 小白虎既高兴,又有种不真实感。在百草堂的时候,就算是做梦,它也从未想过师尊会这么夸奖它的虎形。 然而,过一会儿,它又忐忑地问师尊:会不会觉得它天性凶残呢? ——比方说它咬死了陆攀。 姜狸挑眉:“你不是为了救师尊才去咬陆攀的么?” 她用热水把小白虎沾满血液的毛发清洗干净,爪子擦得干干净净,用梳子在阳光下把它打结的虎毛梳开。 小白虎还在继续细数,它曾经杀过多少猛兽、甚至还单打独斗杀掉了一只黑熊。 它试图告诉自己的师尊:它既不娇小可爱、也不温驯。 ——那,你还会像喜欢猫一样喜欢我么? 师尊一开始还配合地发出“哇”、“好厉害”的声音。 但是渐渐地开始嗯嗯地敷衍它。 因为她已经开始饶有兴致地在小白虎的脑袋上扎小辫了。 徒弟:“师尊,我以后、可能会长得比门还要高。” 姜狸沉思: “那是要换个大盆了。” 听见小徒弟没有声音了。 姜狸:“然后呢?” 徒弟:“……” 它郁闷了。 姜狸说,要是它闲着没事干就帮她把烤板栗剥了。 她忙着编辫子,腾不出手。 小徒弟:“……喔。” 他们坐在窗边晾干虎毛。 等到和煦的春风吹过去,在阳光下,小白虎的毛也就迎风招展、变得蓬松柔软。 ——今天,师尊使唤它剥了好多板栗。 但是它好幸福。 腐烂的矮蘑菇,变成了发光的蒲公英。 第12章 一只猫爪 他们并没有在那家客栈里待上很久,姜狸很快就带着小白虎重新上路。 小白虎一直很担心自己会拖累师尊。 但是,在那天离开客栈的时候,姜狸笑眯眯地和小白虎打了个赌:“信不信,五天内,师尊就会带你逃出妖界?” 小白虎以为师尊在安慰它,一路上都十分愧疚,紧紧跟着师尊,努力不给她添麻烦。 一开始小白虎还能分得清朝着哪个方向走,但是一路上不知道跟着师尊钻了多少小路后,小白虎开始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昼夜不分的赶路后,小白虎的时间观念都开始模糊了。 他只能问师尊还有多远的路。 但是每当小徒弟问,师尊就告诉他“快了快了”。 白虎灰头土脸,那只狸花猫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是就在小白虎记不清甩掉了多少追兵、又跑了多久之后,师尊突然间拍了拍徒弟的脑瓜。 她笑眯眯道:“徒弟,你看。” 在第五天的早晨,旭日初升之时。 小白虎惊讶地发现,他们真的到达了妖界的最后一座城池,一线之外,就是新的世界。 师尊说了五天,当真一天都不差。 姜狸抽出了捧鱼剑,朝着小徒弟伸出手。 御剑离开妖界的时候,小白虎碧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变得像是琉璃一样亮晶晶。 每个小孩子心中都有一座高山,给予他们安全感,成为他们成长中仰望的目标,乃至于成为一生都想要追逐、成为的对象。 在小白虎的心中,师尊就成了那座高山。 虽然她是一只比他小很多的小猫。 但是她拥有无所不能的超能力。 …… 终于,姜狸带着小白虎回到了宗门。 姜狸的大师姐叫做成瑶。 在那本虐文当中,大师姐就是那个无数次拿鞭子抽江破虚,让他一心无情道的天衍宗刑堂长老。 但,从进入宗门开始,姜狸就被掌门师尊丢给大师姐带。每次大师姐训斥她,她就甩着尾巴装作没听见;每次大师姐罚她,她就变成一只狸花猫在大师姐的旁边转来转去喵喵叫。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师姐都对她非常头疼。 好不容易,小师妹长大了,成熟稳重了,金丹后期了。 她出门一趟。 ——带回来了一只小拖油瓶。 大师姐和姜狸对峙了一会儿。 大师姐:“银渐层?” 姜狸点头:“银渐层。” 姜狸:“他还会喵喵叫。” 大师姐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因为成瑶非常清楚:虎是妖界的皇族。 小师妹带回来一只虎族,会给小师妹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是,姜狸拉住了大师姐: “他叫玉浮生。” 大师姐停下了脚步。 她回头看了姜狸一眼。在很多年前,姜狸天天下山去找的恩人,就叫做玉浮生。 …… 掌门师尊并不勤快,常年闭门修行,天衍宗的大事小事全都交给大师姐,于是,姜狸很快就拿到了小徒弟的身份命牌。 小徒弟的名字也直接记在了姜狸的名下,成为了姜狸名下唯一的徒弟。 就这样,小白虎可以长长久久地留在天衍宗了。 姜狸把命牌挂在了小白虎的身上,“走,咱们回家。” 自从进入金丹期后,姜狸就拥有了独立的住处,叫做望仙山。因为位置偏远,姜狸独占了一座山。 他们的屋舍就在山脚下,是座非常漂亮的小院子。 姜狸带着小徒弟回来的时候,修真界的新年才刚刚过完,院子外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桃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 姜狸曾经在那座小木屋里和小白虎描述天衍宗的样子,现在,梦境就变成了现实。 从未走出过放逐之地的小白虎,第一次知道阳光原来是有温度的;第一次看见望仙山开满山花的草地,才知道原来土地不只覆盖皑皑白雪,也有绿茸茸的新草。 小白虎困惑地伸出爪子碰了碰了草地。 姜狸让它打个滚试试看。 小白虎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发现草地比床还要柔软。它抖了抖脑袋上的草屑,惊讶得像是一只小土包子。 师尊就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说: “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了。” “喜欢么?” 小白虎用力地点头。 然而,住进望仙山的第一天晚上,小孩却睡不着觉了。 第20节 荒芜的放逐之地气候恶劣,每个夜晚狂风都会刮着雪粒拍打窗户。但在这里,春风是和煦的,吹进屋子里的也不是冰冷的雪粒,而是飘落的桃花花瓣。 他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推开窗户就能看见对面房里的师尊。 师尊说这里是他的新家,但是小白虎却觉得很不真实。总觉得一闭眼,梦就醒过来了。 …… 姜狸一连三天,都发现小白虎半夜偷偷睡在她的门口。 ——融入新环境是很难的。 尤其天衍宗距离放逐之地十万八千里、还全是人族。除了姜狸,这里的一草一木对于小白虎而言都陌生至极。 三天时间里,他跟着姜狸寸步不离,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接触外面世界的样子。 只要有人接近望仙山,小白虎就会立马警觉地抬头;一直等到对方彻底离开这座山,小白虎才会慢慢放松下来。 就像是它每天夜里趴在姜狸的门口一样,小白虎在十分尽职尽责地守护着这座山和自己的师尊。 对于流离失所太长时间的小孩而言,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守护自己的新家,就变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但是,姜狸却是要让小徒弟融入这个新世界的。 她看着门口趴着的那只小白虎,想了不少办法。 从那天开始,每天早上,姜狸都会主动带着小徒弟绕着天衍宗溜达,一起围观外门弟子们嚯嚯哈哈地练剑;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她就带着徒弟回来,在望仙山山脚下晒太阳。 姜狸很快就教会了小白虎打滚、用大树磨爪子。 梳梳毛、在草地上打打滚。 慢慢的,精神紧张的小孩不再时不时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警觉地关注外面的声音了。 除此之外,姜狸还开始不停地使唤小徒弟。 不管是端茶倒水,还是扫地捡落花,明明她用点灵力都能干了,但她通通交给小徒弟去做。 小冥蝶目瞪口呆。看着前世那个阴鸷又嗜杀的主人,每天扫地、捡落花,擦完桌子擦凳子,擦完后就眼睛亮晶晶地去找姜狸。 像是一个不辞辛苦的小长工。 姜狸一点也没有使唤小孩的负罪感,她坐在摇椅上笑眯眯道:“真厉害。” 其实有时候,小徒弟也会怀疑师尊是不是在故意欺负他。 比方说每一次他把地扫干净了,师尊就会立马丢板栗壳下来; 他刚刚捡完花瓣,师尊就会迈着猫步慢悠悠地跳上树枝。 但是每当姜狸笑眯眯地夸他一句,小徒弟就会立马反思自己: ——师尊对他那样好,怎么会欺负他呢? 然而,就在姜狸的指手画脚、压榨童工当中,肉眼可见的,小孩的戒备、紧张渐渐地消失了。 小孩熟悉了这座山的每一个角落,也习惯了望仙山的落英缤纷、绵绵绿意。 小孩终于有了一种真切的感觉: 他没有在做梦。 他真的到家了。 …… 这个时候,已经是他们回到天衍宗的第十天了。 乐此不疲欺负徒弟的姜狸,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自己师尊的身份。 姜狸知道玉浮生前世就是天纵奇才,修炼起来一定非常快。但是她并不着急。小徒弟一直被当作野兽养大,说话都刚刚学会,其实是不认识字的。 姜狸决定先给小徒弟补文化课。 ——就从名字开始学起。 姜狸要教他“玉浮生”怎么写。 小徒弟却说: “狸狸,我想先学你的名字。” …… 小徒弟抓着毛笔,一笔一画地照着她的笔迹描“狸”。 不远处,冥蝶在阳光下绕着姜狸飞来飞去。 冥蝶也喜欢叫姜狸“狸狸”,虽然每一次叫姜狸“狸狸”的时候,小白虎都会用那双酷似前世的碧绿色眸子盯着它,但是冥蝶愣是壮着胆子没有改口。 一起经历了逃亡后,姜狸和冥蝶的关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她本来也不讨厌蝴蝶。 在听冥蝶说住在剑鞘上不舒服后,姜狸就给冥蝶开辟了一片小花田,等到花开,冥蝶就有新家了。 只是,姜狸没有注意到,因为这件事,小徒弟从昨天开始就闷闷不乐。 狸狸使唤他扫地、擦桌子、捡花瓣。 却给小蝴蝶种花。 他在练字的时候,姜狸就和冥蝶在说话。 ——小孩频频往那边看。 姜狸却根本没有发现。 姜狸问了小蝴蝶一件事: 上一世的玉浮生也不认识字,到底是怎么看懂那些功法的呢? 小蝴蝶想了想,说:“其实他是认字的。” 只是那时候的小白虎不认识姜狸,也没有江破虚的好运。小孩很聪明,干脆伪装成普通妖族去山下妖族们的学堂里偷听。 姜狸问:“后来呢?” 小蝴蝶说:“后来就被当成偷鸡的赶出去了。” 姜狸:“……” 前世,如果没有绝佳的天赋、惊人的毅力,玉浮生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对于别的孩子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对于前世的小白虎而言,却要赌上尊严,千方百计、历尽艰辛。 就像是一颗杂草,在阴暗的夹缝当中拼命地生长。 …… 小徒弟感觉师尊来到了他的身边。 小徒弟没有抬头,想着窗外的花田,闷闷地低头继续练字。 但是突然间,额头上就被师尊亲了一下。 小孩愣住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是小徒弟抿唇,写着写着,嘴角就露出了一个笑来。 他不嫉妒了。 虽然师尊给小蝴蝶种了一片花田。 但是小徒弟觉得,这一刻,他的心上也“啪”地开了一朵小花。 第13章 两只猫爪 在望仙山下,小白虎听到的第一个启蒙故事是《白雪公主》。 姜狸说他是白雪公主,虎王是恶毒后妈,小蝴蝶是七个小矮人。 小徒弟想了想,问她:“师尊,你是王子么?” 姜狸:“……” 小徒弟很认真地说:“可是师尊,你亲过我。” ——白雪公主就是被亲之后救活的。 姜狸告诉小徒弟,王子和公主是爱情,但是亲吻也可以发生在亲人之间。这是一种表达喜爱的方式。 但小徒弟明显没有听明白。 他很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白虎公主、姜狸是狸猫王子。 ——姜狸再也不想给徒弟讲童话故事了。 姜狸感觉自己不能乱教小孩,于是第二天就带着徒弟去山下的集市上买了全新的《三字经》《千字文》作为启蒙教材。 小徒弟很聪明,姜狸教他认字,他一遍就能学会。 小徒弟身上没有小孩子的骄纵、无理取闹,也从来不会觉得读书写字苦闷。 姜狸让他写一百个大字,小徒弟就能够从早上坐到晚上,要姜狸催他去睡觉了,他才会乖乖放下笔。 一整个春季,小白虎都跟着师尊在桃花树下读书、启蒙。 望仙山没有玩伴,只有姜狸和小蝴蝶。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应该是很寂寞的。但是某种意义上,小白虎的世界里是没有“玩耍”的概念的。 现在他吃饱穿暖,每天可以跟着师尊晒太阳、聊聊天,就感觉非常幸福。 只是,春去夏来,从五湖四海招收来的新弟子们陆陆续续到达了天衍宗,宗门空前热闹了起来,姜狸不能留在望仙山下日日陪着小徒弟了。 姜狸是天衍宗掌门的亲传弟子,辈分是很高的。 大宗门里的修士不像是散修,只需要自己修炼就好,更多的时候要顾及整个宗门的繁荣昌盛。 踏入金丹期后,她不仅要帮大师姐处理宗门事务,平日里还需要去教外门弟子一些基础的剑法、心诀。 姜狸一直觉得天衍宗的运行结构很像是前世的大学——她现在的身份很像是大学助教。等到她进入元婴期,就会和大师姐一样成为正式的长老了。 第21节 新弟子们一到,姜狸必须去给他们上课了。 幸好,经过了一整个春季,小徒弟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姜狸把小徒弟留在望仙山也不用太担心。 姜狸布置了功课让小徒弟做,嘱咐小蝴蝶陪着他,还买了一些故事书,让小蝴蝶念给小白虎听,这样小徒弟在山上也不会太无聊。 然而一整天,姜狸都忍不住时不时看向望仙山的方向。 晚上回去后,姜狸一进门就看见了等着她的小徒弟。 ——他把望仙山打扫得干干净净,功课也写得整整齐齐。 一点也没让姜狸操心。 她夸他“真懂事”,小白虎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 新弟子刚刚入门这段时间,是姜狸最忙的时候。 有时候回来晚了,匆匆检查完了小孩的作业,小白虎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但是小徒弟从不会抱怨姜狸回来迟了。 每次她一出现,小孩就会眼睛亮晶晶地跑过来抱住她。 姜狸想:大概是买的故事书很好看吧? 毕竟,孩子的注意力是很容易被转移的。 …… 一直到某个盛夏的下午,姜狸回来拿东西。 因为每次姜狸一回来,小徒弟就会立马露出笑容。姜狸以为小徒弟这一天都过得很愉快。 然而远远的,她就看见一个小人。 小徒弟早早写完了功课,但是他没有让小蝴蝶念故事给他听,而是坐在台阶上等待着师尊回来。 等待的过程中,小孩就在树上的树叶。 八百片、八百零一片…… 狸狸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 姜狸的心突然就软了下来。 这一天晚上,姜狸提前回来了。 小徒弟眼睛亮晶晶地等待着师尊检查他的功课。 但,只要一检查完,狸狸就要催他去睡觉了。他们一天的交流也就结束了。 他知道狸狸很忙。但是狸狸很久没有和他聊天、晒太阳了。没有师尊,小白虎发现滚草地其实也不快乐、晒太阳也不会多暖和。 想到这里,小徒弟又有些低落。 然而,姜狸却突然问他:“小浮生,想不想跟着师尊一起去上课?” 小孩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下来。 “每天都可以和师尊一起么?” 姜狸笑眯眯地点头。 姜狸说话算话,真的就把小徒弟带上了。 她教那些新弟子剑法的时候,小徒弟就坐在最后一排听。 其实,小徒弟并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尤其是经常有人似有若无地扫他一眼。 虎是喜欢隐藏在黑暗处一击必杀的生物,这些打量会让小白虎下意识地警觉起来。 ——但是小徒弟很喜欢跟在师尊身边。 师尊舞剑很好看、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 阳光下,小徒弟看得很认真。 一开始姜狸以为小徒弟是在看着她发呆,她担心小徒弟觉得无聊,想过要不要塞几本连环画给小徒弟。 但是很快,姜狸就惊讶地发现: 她示范过的剑法招式,小白虎只看一遍就能够全都记下来;她讲过的剑诀,小白虎虽然听不懂,但是却能记住读音、全文背下来。 如果不是姜狸还暂时没有教他引气入体,也许小徒弟学得比所有人都要快。 姜狸不算是天才,她也没有教过天才,但是她知道,对于玉浮生这样天赋异禀的孩子,是不能用常人的方式对待的。 于是,就连去给筑基期弟子们讲课的时候,姜狸都会带上小徒弟。不管听得懂还是听不懂,都会让他坐在不远处听她讲课。 等到上完课,她还会特意来问一遍小白虎: “有哪里听不懂么?” 其实小白虎问的都是一些很简单的字词问题。 比方说“抱元守一”是什么意思,“乾坤”是哪个字、怎么写。 姜狸知道,小徒弟听不懂一些词语、对于很多成语也是一知半解。 好几次,姜狸都听见身后弟子们在窃窃私语——大概是觉得姜狸身后跟着的小豆丁才这么点大,能够听得懂什么? 但是姜狸浑不在意,只要小徒弟问了,她就会耐心地解答。 她日复一日坚持带着小徒弟上课,熏陶着剑法、心诀。 她不知道小徒弟记住了多少,也没有试图去打听。 但是姜狸心中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待。 这一世的小徒弟不必历经艰辛,走上十几年的弯路,他接受着最好的教育,会不会比前世的玉浮生还要惊才绝艳、光芒灼灼呢? 要知道,前世玉浮生成神的时候,不过百岁而已。 弟子们都说姜狸师叔是带小孩儿来玩的,姜狸每次都笑眯眯地不搭话。 只有姜狸自己知道。 ——她正怀揣着等待花开的心情。 ……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姜狸师叔身后总是跟着一个寡言少语的小徒弟。 小徒弟长得玉雪可爱,但是不爱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他时常安静地坐在角落里,就像是姜狸师叔的小影子。 小徒弟并不合群。 虎本来就不是群居动物,所以才会有“一山不容二虎”的说法。在本能里,小白虎就没有结交朋友、玩伴的意识。 有其他弟子来找他搭话,小孩就会用那双平静的碧绿色眼睛看着对方;就算是听见了一些议论,小白虎也不会关心。 ——他只关心自己的师尊。 然而,这种态度,却让好些人认为他目中无人。 有人偷偷给小白虎起了个外号:“小面瘫”。 小白虎毕竟是妖族,姜狸带的新弟子们却全都是人族。 妖族在人族当中是异类,难免会有些遭受歧视。就连姜狸一开始来到天衍宗,也经历过这个时期。 偏偏小白虎是姜狸的亲传弟子,小小年纪就成了内门弟子,还时常能够跟在姜狸身边接受教导,十分惹人眼红。 有一次,姜狸临时被大师姐叫过去帮忙,才离开半个时辰就出事了。 ——有几个十一二岁的外门弟子,仗着自己有炼气期的修为,想要偷偷捉弄一下那个小面瘫。 “把他推进池子里,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然而这几个弟子们的算盘打错了。 小白虎的确没有引气入体,但是从能爬开始,就是日日和猛兽厮杀,想要活下来就是以命相搏。 小白虎不能算是一个修士,但是它是天生的战士。 …… 在姜狸赶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池子里湿漉漉的小白虎。它的身边还有几个看上去更加狼狈的弟子,脸上都挂了彩。 战况一目了然:没打赢小白虎。 姜狸把他们一个拎出来站好,生气道: “你们几岁了,联合起来欺负一个小孩?” 那几个弟子非常不服气。 “师叔,你包庇徒弟,明明打架斗殴却只罚我们!” 姜狸没理会他们,把那几个弟子罚去打扫了三个月的灵田。 ——她非常清楚,那几个炼气期的弟子浑身上下都是漏洞,被娇养长大的孩子,连敌人都没见过一次。 小白虎完全可以直接扑过去把他们咬断气。只是因为她的叮嘱才没有下死手。 …… 因为这件事,姜狸终于知道,私底下小徒弟不仅被人议论是妖族,还起了个“小面瘫”外号的事。 ——这已经算是某种意义上的霸凌了。 姜狸有点生气,她觉得小白虎虽然不爱说话,但是个爱笑的孩子,怎么就面瘫了? 她警告了那些十一二岁的小孩们,不准他们再乱叫外号。 这才带着小徒弟回了望仙山。 小白虎掉池子里弄脏了虎毛,浑身湿答答的。姜狸把小白虎带回家洗干净,夜里就在外面的树下坐着吹风、晾干虎毛。 姜狸问它:“被他们欺负,是不是很生气?” 第22节 小白虎抖了抖虎毛,刚刚想说不生气,但是,它发现师尊摸它脑袋的动作温柔了许多。 下意识地,它点了点头。 姜狸担心小徒弟对天衍宗其他人产生抵触心理,陪着它说了半夜的话。 睡觉前,她还亲了亲小白虎毛茸茸的脑袋。 ——要知道自从白雪公主事件后,姜狸再也没有亲过小白虎了。 …… 事后,姜狸反思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带着小徒弟去上课可能有点冒进了。小徒弟和那些弟子有年龄差,被大孩子欺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姜狸以为经历过这件事后,小徒弟不会再想要跟着她去听课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小徒弟洗漱完,面色如常地抱着书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狸问他:“不怕又被别人欺负么?” 她并不会每次都及时赶到,要是人再多一点,小白虎又不能下死手,被那群大孩子联合起来欺负怎么办? 小徒弟却很平静地说:不怕。 ——只要被人欺负,狸狸就会亲他。 为什么要怕? 姜狸:“……” 第14章 三只猫爪 姜狸不可能真的让徒弟再被欺负。在这件事之后,她长了记性,有事她就会先把小白虎送去大师姐那里,再不济也要先送回家让小蝴蝶照看,绝对不会让小孩一个人待着。 整个夏天,小徒弟都和师尊如影随形。 跟在姜狸身边时间变长了,渐渐的,小徒弟发现了师尊的一些本质。 姜狸时常买一些小零食塞给徒弟。 小徒弟并不爱吃什么板栗坚果、糖果的。最初的稀奇过后,白虎就回归了标准肉食动物的口味。 一开始小徒弟是想要拒绝的。但是渐渐的,小徒弟发现,喜欢吃这些的人其实是师尊。 小徒弟发现这件事后,每次都老老实实地揣着姜狸的零食。 她在上面讲心法,小徒弟就在下面剥板栗坚果。 等到她结束了工作,小徒弟就会把一天的劳动成果递给她。 每次大师姐问姜狸,为什么买那么多零嘴,她不是辟谷了么? 小徒弟就会默默地抬头看着师尊。 果然,姜狸:“浮生还小,他贪吃嘛。” 小徒弟:“……” 天气渐渐地变得凉爽了起来。某天早上姜狸发现,小徒弟的衣服短了一点。 当初捡回来的时候,常年忍饥挨饿、穿着破破烂烂的单衣的小孩,现在被养得很好。也许是营养跟上了,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姜狸挑了一个有空的下午,带着小徒弟去山下的集市上买衣服。 还没到成衣店,师尊就已经买了花里胡哨的虎头笔洗、虎头布娃娃,会动的风车、吹一口就会发出“呜呜”叫声的喇叭…… 师尊说小孩一定会喜欢。 小徒弟:“……” 一直以来,朴实的小徒弟都认为自己只要两套衣服换洗就足够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姜狸都会给他买很多种款式。 在小白虎眼里,那些衣服都长一个样。 但是渐渐的,小徒弟发现,师尊很喜欢每天早上给他换不同的衣服,然后戴上不同小动物款式的帽子、配饰。 打扮徒弟,显然是姜狸的一大爱好。就像是师尊热衷买那些花里胡哨的虎头笔洗、虎头娃娃一样。 小徒弟就默默地抱着大一堆的东西跟在了师尊的后面。 小徒弟唯一拒绝的就是毛茸茸的兔子耳朵。 ——姜狸怎么哄他都不愿意戴。 他唯一提出想要的衣服就是那件有两个口袋的袍子。 ——可以装下师尊所有乱七八糟的小零食。 …… 姜狸并不是不考虑小孩子喜好的那种师尊。但小白虎是个很特殊的孩子——他没有爱好。 大概是挣扎在生死线上太长时间,这个小孩的想法朴实得令人心疼。这让姜狸总是忍不住想要买些哄小孩的东西来哄他。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姜狸把那些小玩意递过去,小徒弟就会叹气。 姜狸:“……” 等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新入门的弟子们已经学完了基础的剑法和心诀,姜狸的工作陡然轻松了起来,有了大把的时间。 接下来的一整个秋天,没有意外的话,姜狸都会在大师姐的明镜斋帮忙盘账。 毕竟天衍宗家大业大,灵石年年如同流水一般花出去,光是看账本都是个大工程。 姜狸把小徒弟一起捎带了过去。 往年天一冷,姜狸就喜欢坐在火边烤东西吃。 大师姐不食人间烟火的明镜斋还专门给她安排了个炉子。 从前姜狸还需要自己烧个炉子,看个火候。现在每回来明镜斋,小徒弟都会主动帮师尊干活。 大师姐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小徒弟鞍前马后、端茶递水;姜狸揣着手、窝在火堆边甩尾巴。 她终于忍不住问姜狸:“他不是你恩人么?” …… 大部分时候,姜狸看账本,小徒弟就坐在师尊的旁边写功课。 和专心致志的小徒弟不一样,姜狸干一点活就要摸一会儿鱼。 她摸鱼时的一个乐趣就是观察小徒弟。 小徒弟和初见时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小徒弟身上那种患得患失、生怕被姜狸丢掉的不安消失了。他渐渐从日复一日的形影不离中找到了缺失的安全感。 大概是姜狸投喂得太好,小白虎现在看上去玉雪可爱,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神态当中竟然有了一点沉稳。 别的孩子会担心他贪玩、不上进。但是小徒弟却是截然相反。姜狸反而担心他太不活泼了。 姜狸觉得很神奇,她时常能从小徒弟的脸上看出了“稳重”两个字。 尤其是他认真写功课的时候,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徒弟是个严肃的好徒弟。 姜狸却不是个严肃的好师尊。 小徒弟一本正经板着小脸看书的时候,姜狸就会时不时会凑过去瞅一眼徒弟看书看到哪了,并且进行一番指指点点。 丝毫没有打扰小徒弟的自觉。 小徒弟老老实实地写大字,师尊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衍宗的八卦。 一直到小徒弟无奈地停下笔,看着她。 姜狸才会笑眯眯地坐回去,在摇椅上重新开始看账簿。 但是,师尊往往安静不了多久。 隔了一会儿后—— “徒弟啊,你吃不吃枣子啊?” 小徒弟:“……” 放下笔,叹气。 …… 这天下午,小徒弟对姜狸提出了一个正常小孩都不会提的要求: 他想要加功课。 小徒弟现在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端端正正;他还认了一千多个字,姜狸买回来的故事书不用小蝴蝶念,小徒弟就可以自己读了。 现在再去听姜狸讲的内容,他已经不会听不明白了。 小徒弟想要师尊多布置一点功课,这样他就能够学得更快、提前开始修炼了。 姜狸认真地看了看小徒弟。 很难想象,就在去年,小孩还只能发出兽类的吼声表达自己的情绪。现在他说话不打磕巴了,能够流利地、条理清晰地说清楚自己的想法。 但,姜狸拒绝了这个要求。 小徒弟的功课已经足够多了,进度也非常快。 姜狸察觉到小徒弟有点失落。 ——自从来到了望仙山,小白虎不再做噩梦、不再提心吊胆,看上去已经遗忘了过去的阴影。 但是姜狸知道,这都只是表象。 童年的阴影是很难走出来的。 被百般欺凌的过去会成为跗骨之蛆。 小徒弟的身上一直有种野火般的坚韧。心上压了太多沉甸甸东西的他,拥有一种对自己近乎冷酷的自律。 这个孩子没有爱好、不喜欢玩耍。过去的苦难和仇恨,提醒他不能停下来。他本能地拥有野心、渴望力量,不停地想要往上爬。 第23节 但,前世玉浮生的人生就是一个悲剧。 他不择手段地完成了自己的复仇。 报仇后,他解脱了么? 不,为了复仇千辛万苦活下去、以痛苦为养料长大的人,等到复仇结束了,活着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前世的玉浮生,本来就是一个带着浓浓自毁倾向的人。等到报仇雪恨后,他生命的支点也就消失了。 于是,他就像是流星一样陨落了。 姜狸从未试图告诉小徒弟放下仇恨,更不会劝小徒弟遗忘过去。 但是除了仇恨之外,她希望他的生命里多一些东西。 从小种下的,关于热爱生活、享受生命的种子,会支撑他在报仇雪恨后继续往下走。 修士的生命漫长,只有仇恨支撑千万年的长度,那就活得太可怜了。 姜狸笑眯眯地对小徒弟说: “你的年纪还小,以后长大了有的是苦要吃。小孩子的童年就要快快乐乐的嘛。” “人又不是生来就为了吃苦的。” 她让徒弟抬头看看外面。 外面秋雨绵绵,梧桐叶纷纷往下落。 小徒弟想了想。 终于搬着板凳和师尊一起坐在了窗边。 姜狸往红枣茶里面加了一勺糖,递给了小徒弟。 两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雨。 于是,整个秋天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香甜气息。 …… 因为师尊爱摸鱼,经常他们要在明镜斋到磨蹭到深夜才能回家去。 但是小徒弟很喜欢牵着师尊的手,和师尊穿过天衍宗金黄色的梧桐树林,走过漫长的石板路,踩着落叶回到望仙山。 这一路总是很漫长。 从前,小徒弟不明白师尊的一些做法。比方说,能够辟谷为什么还要吃各种点心零食,明明可以御剑飞行,为什么每次出门师尊都要带着他走路? 但潜移默化中,到底不一样了。 ——他开始经常希望这条回家的路再漫长一点。 …… 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新年的脚步声也快要到了。 掌门师尊终于从闭关当中出来了。 姜狸给小白虎戴上了虎头小帽,提上了灯笼,带着小徒弟去拜访长辈。 姜狸告诉小白虎,让他不要叫“师祖”,要叫“爷爷”。 在开门的时候,少有的,小徒弟露出了一点紧张的神色。 在小白虎见过的人里面,喜欢他的人屈指可数,他并不害怕被别人厌恶,但这是狸狸的师尊、长辈。姜狸郑重其事地带着他来拜访,他不想要让姜狸失望。 按照姜狸说的那样,小孩对着那个白胡子笑呵呵的老爷爷叫了一声“祖师爷爷”。 果然,祖师爷十分和蔼,不仅给了他护体法器、还塞了小孩一把糖。 他回头,就看见了师尊笑眯眯地看着他。 …… 姜狸带着小白虎去见了一圈人,最后拜访的是大师姐成瑶。 大师姐对待小白虎的态度一直有点平淡。她认为这个孩子会给姜狸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而且虎族凶残,并不是能够驯服的妖族,他长大后恐怕不会这样听话。 但是姜狸在小徒弟的背后,双手合十,朝着大师姐做了一个“拜托拜托”的手势。 大师姐:“……” 她也塞了一把糖给小白虎。 姜狸牵着揣着大把的糖果的小徒弟回家。 姜狸说:“看,大家都很喜欢你,是不是?” 小徒弟很平静地看着师尊。 ——其实他知道,并不是这样的。他仍然不够讨人喜欢。 他感觉到了祖师爷的目光带着一些审视;成瑶师叔态度平平,对他从来不算热情。 他们给他糖,仅仅是因为狸狸牵着他的手。 但是小白虎已经不介意了。 小徒弟抬头问:“那,师尊喜欢我么?” 姜狸点头。 于是,小徒弟立马露出了一个笑容。 …… 新年夜,姜狸带着小徒弟爬上了望仙山山顶,两个人排排坐放长明灯。 人族地界到处张灯结彩、灯影憧憧。 这是他们到天衍宗生活的第一年。 姜狸说:放飞长明灯后,愿望被神看见后,就会实现啦。 贪心的师尊许了几十个愿望,手里的长明灯像是批发一样往天上飞。 小徒弟却只许了一个愿望。 朴实的小徒弟认为,如果天上真的有神的话,在贪心的师尊几十个愿望的衬托下,他的区区一条愿望一定会被优先实现。 ——小徒弟想要和师尊就像现在这样,一起度过漫长的岁岁年年。 永远不分开。 第15章 四只猫爪 冥蝶的新花田春暖花开的时候, 姜狸终于开始教徒弟修炼了。 小徒弟有了一把剑,不过是特质的桃木剑,姜狸给他在剑上刻上了名字。于是小徒弟走到哪里都要和姜狸一样抱着把剑。 桃花树下,捧鱼剑翩翩起舞,落花也就纷纷落下。 姜狸很臭屁地给徒弟展示了三百米开外把花瓣斩成八片的技能,在小徒弟眼里,师尊的身上就笼罩上了一层偶像般的滤镜。 小徒弟想着师尊一定是用这项技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然而,小徒弟很快就发现,其实这个技能师尊一直拿来隔空削苹果、偶尔也用来打苍蝇。 尽管如此,小徒弟仍然希望自己长大后成为像是师尊一样厉害的人。 …… 小徒弟引气入体了。 小徒弟进入炼气期了。 姜狸打算送小徒弟去“上学”了。 姜狸可以一直让小徒弟留在望仙山,她的修为不错,教到金丹期不是问题。 但,小徒弟性格太孤僻了,在望仙山也没有玩伴,待在天衍宗这么长时间以来,一个朋友都没有认识。 姜狸希望尽可能给他一个健全的童年。 于是,她决定让小徒弟去上内门弟子们的大课。 和外门弟子不一样,内门弟子精挑细选,对于天赋的要求很高,往往一入门就拜入了某某长老的名下,个个都是亲传弟子。 只是有些长老经常闭关修行,这些内门弟子们就会统一交给灵犀长老教导。其中还有不少都是挑选根骨好,从小培养的孩子,和小白虎年龄差不多。 姜狸带着小徒弟去拜访了灵犀长老,这件事就定下来了。 …… 小徒弟上学的第一天,望仙山只剩下了姜狸和小蝴蝶。 自从家里有个小徒弟后,姜狸就改掉了自言自语的毛病,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听,小徒弟还会认认真真回答她。 她好像也习惯了身后跟着一只小尾巴,每一次回头都会看见小徒弟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如影随形的小影子上学去了,望仙山有就显得有点冷清了。 姜狸和小蝴蝶聊了一会天,实在是待不住,就跑去了大师姐那里主动帮忙干活。 然而忙了一会儿,姜狸又忍不住想:不知道小徒弟在灵犀长老那里怎么样了? 大师姐让她不用担心。大师姐的徒儿也都在,会帮忙照看小浮生的。 只是,因为小徒弟之前被欺负过,姜狸有点不放心。 于是闲下来的时候,她就会时不时溜达过去看看他们上课。 …… 大师姐的徒弟铃官、铃铛比小白虎大一点,都在灵犀长老这里,他们自告奋勇要照顾小师弟,也的确这样做了。 只是小师弟沉默寡言,又格外聪明,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照顾的地方。 “浮生浮生!你师尊又来看你了。” 第24节 小徒弟抬头,就看见了墙头上那只狸花猫。 他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意。 ——于是铃官他们才知道,原来玉浮生小师弟,也是会笑的。 欺负小孩的事情没有再次发生。反而,他们很羡慕小师弟的师尊对他这么好。因为他们的师尊只会过问他们的功课,对其他的事情都并不怎么上心。 等到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姜狸问小徒弟,在灵犀师叔那里过得怎么样? 小徒弟想了想,说一切都很好。 ——其实也有不好的地方。比方说铃官他们经常会讨论自己在凡间的父母,有的小弟子还会想家想得偷偷掉眼泪。 小徒弟父母双亡,当然无法和他们共情;他们问他的父母,小徒弟也只是很平静地说:“死掉了。” 小白虎不是天生冷情,而是它一出生就父母双亡,被丢在山里像是野兽一样长大。在来天衍宗之前,小白虎甚至不知道,父母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只是,听见他们偶尔聊起自己的父母有多么宠爱他们的时候,小徒弟却一点也不嫉妒。 因为他有一个比所有人都好的师尊。 …… 上学后,小徒弟要跟着师长同门们,第一次下山历练了。 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小徒弟第一次和师尊分开,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 “师尊,灵犀师叔说三天后就要出发。” 姜狸有点担心。 不仅仅是因为小徒弟是里面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还因为玉浮生作为大反派,他的运气是很差的。 偏偏在这个世界里,气运这个词是真实存在的。气运加持如江破虚,是真的可以处处遇见贵人;气运衰微如小徒弟,也是真的会命途多舛。 小徒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倒霉蛋——每次和师尊玩游戏都会输,师尊放水也没赢过。 就连剪刀石头布,小徒弟都没赢过。 也许别人出去一趟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气运很差的小徒弟就要遇见一些坎坷了。 只是,姜狸不可能让小徒弟一辈子待在望仙山上。 她没有阻拦,只是塞了一堆护体法器给小徒弟,和他讲了一大堆出去历练的注意事项。 小蝴蝶在旁边飞了一会儿,很快就被啰唆得跑出去了——它发现狸狸变了,一句话她都要车轱辘说好几遍。 但是小徒弟每一回都会认真听着。 “嗯,师尊,我会小心的。” “好,师尊,我带上。” …… 又长高了不少的小徒弟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听着姜狸的念叨。 ——虽然,小徒弟认为师尊在杞人忧天。 它是一只白虎,比一般的野兽都要凶残的猛兽;但是在师尊眼里,它好像变成了一只小猫崽。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小徒弟很喜欢听师尊念叨他。 只是,离开前,小徒弟让师尊答应他,不要偷偷跟上来。 ——山高路远的,狸狸回家要很迟了。 姜狸答应了。 但是小徒弟跟在师兄师姐们队伍的后面,远远就看见了一个白色的身影。 小徒弟无奈。 他往前走了几步,追上了灵犀长老,和长老说了声,折返回去找姜狸。 “狸狸,不是说好了在望仙山等我回家么?” 姜狸因为自己出尔反尔有点讪讪。 刚刚想要说自己回去了,但是下一秒—— 小徒弟叹了一口气,仰头看着自己的师尊: “师尊,你乖一点,不要让我担心。” 姜狸:“……” …… 姜狸回去后,在明镜斋笑得前仰后合。 大师姐问她怎么了。 姜狸如此这般一说。 大师姐也忍不住笑了。 她有点改观了,似乎,姜狸那个小徒弟还不错。 姜狸问大师姐:“你以前教铃官他们的时候也会这样担心么?” 大师姐摇摇头。 姜狸想,也许是她第一次带徒弟,太杞人忧天了。 然而大师姐却说: “不过,我当时看着你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 那时候她脾气还没有那么好,大师姐天天担心她和同门吵架、闹矛盾。 姜狸顿时笑了。 …… 果然,小徒弟顺顺利利地回来了。 但是回来后,小徒弟却看上去有点沉默。 姜狸以为是历练时表现不佳,但是灵犀师兄明明对小徒弟夸了又夸。 好不容易休假了,久违的,姜狸决定带着心事重重的小徒弟去外面散散心。 在路上,小徒弟突然对姜狸说: “师尊,我好像变得胆小了。” 对于一只次次都以命相搏的猛虎而言,胆小是件很可怕的事情。 从前,小孩在那座小院落里,被虐待、殴打,被丢去给数倍于他的猛兽相搏斗,小孩只有愤怒,从未有过对死亡的恐惧。 在那个时候,只要小白虎怕死,他很快就会悄无声息地死掉。 小孩甚至还平静地想过,他会悄无声息地死在一个下雪的天气里,也许是在院子的角落,也许是某个不知名的山坳中。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出去历练一次,小白虎突然间发现,他好像不再像是从前那样勇敢了。 这件事给小白虎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他发现自己畏首畏尾,厮杀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师尊、想到望仙山,想到如果不小心死掉,师尊会怎么样。 ——小孩不知道这种情绪叫什么,只能被这种感觉所困扰。 他从历练回来就心事重重。最后,只能求助于自己的师尊。 姜狸听完之后却很高兴。 她想了想,说: “这种感觉呢,叫做牵挂。” “牵挂?” ——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想家的感觉,就叫做牵挂。 “有牵挂不是一件坏事,它会让你变得更加谨慎。当你拥有了想要保护的东西,你会比从前更加勇敢。” 小徒弟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时间过得很快。 小徒弟又长高了一点。姜狸认为他已经不能算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于是,她开始给上学的小徒弟零花钱了。 每周,小徒弟都能够拿到一块灵石。 对于同龄人而言,这已经算是非常富裕的零花钱了。 姜狸既有师尊的补贴,又有大师姐塞的灵石,她是很不缺灵石花的。于是对小徒弟也格外大方。 姜狸希望小徒弟可以培养一点小爱好,或者和小伙伴们一起出去玩。 但是姜狸很少见到小徒弟花钱。 小徒弟一直把灵石放在床边的小盒子里,一拿到零花钱就放进去,渐渐有了十分可观的小半盒。 姜狸很纳闷。 她以为小徒弟是从前过得太苦了,所以现在不敢花钱。 于是,姜狸经常带着他下山,去集市上拿着各种东西诱惑小徒弟。 但是小徒弟岿然不动,像是个小守财奴。 半颗灵石都不肯花。 姜狸想了个办法:和小徒弟一起下馆子,试图哄骗小徒弟买单。 小徒弟想了想——决定和师尊aa制。 姜狸悄悄问小蝴蝶:他前世也这样么? 小蝴蝶:“……” ——当然不是,前世的玉浮生是十三墟的主人,富有整个妖界,怎么会这么抠门呢? 姜狸觉得,自己好像把前世的那个大反派养成了小小葛朗台。 第25节 …… 直到她过生辰那一天,小徒弟抱着那只小盒子下山,拿出了攒下的所有灵石,买了一只昂贵又漂亮的暖手炉。 小徒弟把手炉放在桌子上。 若无其事道: “师尊,这样你就不用老是把手揣进袖子里了。” …… 那只暖手炉很耐用,注入一点灵气就能够保持半个月的温暖。 姜狸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但这只手炉她用了五十多年。 一直到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冬天后,这只暖手炉褪色了、掉漆了,不幸坏掉了。 姜狸都没有丢掉它。 第16章 五只猫爪 上学的第二年。 小徒弟开始有了自己的审美。那些毛茸茸的可爱帽子、配饰,小徒弟也再也不愿意戴了、可可爱爱的虎头鞋也不爱穿了。 小徒弟很认真地说:“师尊,我长大了,那是小孩子才戴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小徒弟就看见师尊戴上了那只毛茸茸的兔耳朵招摇过市。 ——兔子耳朵甚至一拉还会动来动去。 第三天,大师姐的脑袋上多了一对姜狸送的狐狸耳朵。第四天,祖师爷戴上了姜狸同款兔子耳朵。 小徒弟:“……” 姜狸说:小孩子不喜欢,但是大人真的超爱。 …… 这一年,小徒弟脸上的婴儿肥开始褪去,渐渐的,小时候的可爱长相发生了一些变化,乍一看,已经有了以后清俊的雏形。 这个时候,小徒弟已经脱离幼崽的行列了。 最明显的一个变化就是:小徒弟再也不愿意让师尊帮它洗澡、梳毛了。 每次洗澡前,都要很严肃地提醒师尊,不许看他洗澡、不许靠近浴室。 姜狸:“……” “小屁孩。” 从前姜狸很喜欢给小白虎洗澡——有种洗小狗的快乐。 但是就在去年,有一次,小白虎洗澡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虎毛被打湿成团的样子。 渐渐有了美丑意识的小白虎觉得自己这样毛湿答答的实在是太丑了。 于是,每一次,小白虎都要洗干净、吹干毛,变成人形后,才会出现在姜狸面前。 小孩有了隐私意识是件好事,姜狸很尊重小徒弟。 只是,在这一年的中秋节,姜狸突然间想起来,她已经很久见到小徒弟的虎形了。 其实这也不怪小白虎。 因为姜狸每次看见它变成本体,都会过来薅虎毛,薅完了当蒲公英吹;然后把它的毛倒着梳一遍;最后给它上扎五颜六色的小辫子…… 但每当小白虎想要去舔那只狸花猫,都会被师尊嫌弃得一爪子拍开。 ——这种不公平的待遇,让小白虎耿耿于怀,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小白虎都没有在师尊的面前变回本体。 小白虎已经不是好糊弄的幼崽了,他很清楚地认识到了一点: 师尊就是喜欢欺负他玩。 但是中秋圆月高悬,师徒俩坐在大树下吃月饼。 姜狸说有点想念它的虎形了,刚刚见面的时候才一点点大呢。 于是,小徒弟还是变成了本体。 月色下,白虎的虎毛比月光还要皎洁,有种神圣的光泽;它碧绿色的兽瞳不再是小时候圆溜溜的样子,显然霸气了不少。 和刚刚被师尊捡回来的时候,几乎就比小猫大一点的孱弱模样完全不同了。 当它走出来的时候,“龙行虎步”就成了具象化的词语。 就是—— 徒弟环顾四周:“师尊,你在哪里?” 师尊让他低头。 徒弟低下头,终于看见了师尊。 它困惑地凑了过去,发现师尊比印象中变小了好多。 当然不是师尊变小了,是徒弟长大了。 它下意识地和从前一样,用大了许多的脑瓜凑过去想要蹭蹭小猫。 但是它现在身长一米。 ——是狸花猫的五倍长、三倍宽。 它一蹭,狸花猫就猝不及防被蹭得一头滚进了草丛里。 姜狸:“……” 小白虎自己也有点不知所措。 它再也不是一只可以伪装成小猫咪的幼崽了。 但是也有一个好处。 小白虎凑过去,这回它一只爪子就可以把师尊按住了,它低头想要舔舔师尊的毛——这是小动物表示亲昵的本能。 狸花猫忍了忍。 实在是无法忍受。 抬起爪子,飞起来暴打了徒弟。 …… 白虎神兽的本体是非常大的,等到成年后,可能真的是只光是高度就有三米的巨兽。 然而,长得这么大也没什么用。 ——姜狸发现徒弟现在是个大小非常合适的虎毛沙发。 等到冬天到来,动物都会长出更长一些的御寒毛发。 姜狸开始薅它的虎毛做抱枕、毛毡、坐垫。 徒弟:“……”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 自从上学后,小徒弟在灵犀长老那里表现很好。 渐渐的,小徒弟和铃官他们交上了朋友,偶尔也会一起练剑,成群结队出去历练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找不到队伍。 姜狸知道小徒弟聪明、天赋高,但是他年纪尚小,太快进阶筋骨就定型了,以后很可能长不高。 于是她就有意识地让徒弟压一压修为。 对此,小徒弟也没有意见。 他的表现虽然很优秀,但并没有多么惊人。在其他人的眼里,小师弟玉浮生就是个沉默寡言、天资不错的小同门。 虽然有点“别人家的孩子”的嫌疑,但是到底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姜狸时常会忘记,小徒弟是前世那个阴鸷的大反派。 来年开春,姜狸觉得小徒弟再用小木剑就不合适了。她打算让小徒弟去剑冢取一把真正的剑。 剑冢里有无数名剑,每个天衍宗弟子都可以进去取剑。但与其说人选剑,不如说是剑选人。 当初姜狸进入剑冢,捧鱼剑就是一个朝着她飞来的。 她告诉了徒弟不少注意事项,就把徒弟送进了剑冢里。 草长莺飞的春天,青团格外好吃。 姜狸煮着花茶配青团,本以为茶煮好了,徒弟就回来了。 但是一直到天色渐渐地暗淡了下来,茶温了好几遍,小徒弟都没有回来。 姜狸的心中有了一种隐约的不安。 她带上了剑和小蝴蝶一起在剑冢外等着。 …… 晨光熹微之时,一缕鬼气萦绕在了剑冢的山峰外。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 大师姐来了。 灵犀长老来了。 常年不管事的祖师爷也来了。 这个时候,剑冢外已经是鬼气冲天,天边都染上了阴翳,白天看上去像是昏暗的夜晚。 小徒弟出来了。 他带出来了剑冢里被镇压了许多年的上古邪剑。 第26节 ——那是一把浑身漆黑,满是鬼气森森的剑。 据说,那是上古战场上沾染了无数鲜血凝聚成的鬼气,十分之阴煞。 但是这把鬼气冲天的剑,在小徒弟的手里,乖巧地收敛着、仿佛见到了猫的耗子。 当小徒弟抱着这把剑走出来的时候,姜狸仿佛看见了前世的玉浮生。 就算是再天真的小孩子,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人群都会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了。 小徒弟脚步停顿了片刻,他平静地抬头问师尊: “师尊,这把剑,是不是很不祥?” 姜狸蹲下来,用力抱住了小徒弟。 她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想到了一个词:命途多舛。 有的人前进的路上一帆风顺、有的人成长过程却要磕磕绊绊,总是要比其他人多一些坎坷。 剑是会择主的。这样的一把鬼气冲天的上古邪剑择主,往往会预兆着一些不太好的事情。 更何况天衍宗是标准的名门正派? 姜狸带着小徒弟去见了掌门祖师爷。 虽然她认为师尊应该不会因为一把剑就把小徒弟赶出去。但是那遮天蔽日鬼气的阵仗,实在是千年难得一见。 出人意料的是,师祖并没有要赶走小徒弟,反而对姜狸说: “偌大的天衍宗,难道容不下一把邪剑么?” 祖师爷把小白虎叫进去谈了很久。 姜狸并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出来后,姜狸问小徒弟。 小徒弟就说:“我答应了师祖,不会做让师尊不高兴的事。” 姜狸松了一口气:至少,她现在不用担心小徒弟被赶出去了。 …… 只是,姜狸并不知道。 祖师爷的问题是: “你会做出违背纲常伦理、为天道所不容的事情么?” 小徒弟的回答却是: “我不会做让师尊不高兴的事。” 这是一只比姜狸想象中要心思更加深沉一点的猛兽。 邪剑择主,从来不会选错主人。 …… 从那天后开始,抱着那把鬼剑出现的小徒弟,自带所有人退避三舍的气场。 铃官他们也和小徒弟渐行渐远。 小徒弟开始每天形单影只,练剑也没有了搭子。 有一次,铃官他们都下山去了,姜狸却发现小徒弟还待在望仙山。 她刚刚想笑话他两句:小徒弟竟然还学会旷课了。 但她很快就回过神来了。 不是旷课。 是历练要和同门组队。 找不到同门一起,自然就去不成了。 姜狸没有怪铃官他们,孩子们的想法都很简单,友谊全凭喜好,本来就更加直接一些。 姜狸只是犹豫了片刻,直接问小徒弟: “师尊今天要盘账,你要不要跟着师尊?” 自从上学后,小徒弟就不再跟在姜狸身后了。 时隔三年,姜狸又开始带着徒弟去大师姐的明镜斋蹭吃蹭喝了。 和孩子们不一样,天衍宗的师长们对小徒弟的态度都没什么变化。 …… 短短的三个月,小徒弟被落下来的次数越来越多,跟着姜狸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这段时间,姜狸经常会看见小徒弟走在人群后面,寺二耳儿五久仪四齐身边自动出现一片真空地带,一个人孤零零的,怪可怜的。 姜狸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从何说起,酝酿了好久。 在一个下雨天,又被落下的小徒弟坐在姜狸的身边帮她算账,热姜汤咕噜噜地冒泡。 外面春雨绵绵,室内却静谧又温馨。 姜狸想了想,还是开口了:“浮生?” 察觉到师尊的小心翼翼,小徒弟停了下来。 这段时间,师尊一直变着法子给他塞好吃的,还经常带着他下山出去玩。小徒弟当然知道为什么。 但是,从前在放逐之地,小白虎就是一个人,没有朋友、亲人,也没有人说话。从前习惯了,如今也不觉得有什么。 ——况且他现在还有师尊。 小徒弟刚刚想要告诉师尊。 却听见了姜狸的声音: “师尊从前也一个人生活了很多年。没有朋友,也没有人说话。你经历过的事情,师尊也知道是什么感受。” 小徒弟安静了下来。 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师尊说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和平时不太一样。 窗外细雨纷纷,让姜狸想到了一些从前的事。 二十年在禁地里孤独的岁月,让姜狸很喜欢热闹,哪怕就坐在热闹旁边感受着人间烟火,她都会觉得很快乐;她很讨厌没人说话的感觉,于是她在天衍宗有很多可以相互拜访的朋友。 在姜狸的眼里,孤独是一件很难忍受的事情。 当她发现小徒弟被孤立后,她就开始想象小小的徒弟在人群中间形单影只的样子。 她知道说话没人搭理、只能看着水滴一滴滴落下来的感觉。 ——她曾经被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淋得湿透,至今都没有缓过来。 于是当小徒弟也遇见了同样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想要撑开伞,保护他度过一整个雨季。 姜狸不知道要怎么解决孤立的事情,她开始努力回想,试图告诉小徒弟要怎么自娱自乐、享受生活。 她想要告诉小徒弟,没有朋友、没人说话,也不要自怨自艾。 她回忆着那二十年的经历,断断续续。 说一段、想一段。 窗外细雨落下。 姜狸没有察觉到小徒弟的神色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些坦白的话都咽了下去。 徒弟开始回应她了。 她说一句,他答应一句。 “嗯,师尊,他们都不理我,我很寂寞。” “找不到朋友,我很难过。” “师尊,我有点怕黑,夜里你多陪我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 怕黑的不是小徒弟。 怕寂寞的也不是小徒弟。 小徒弟其实不明白那是什么。 但是这一刻,他凭借着本能和直觉,隔着三百年的时空,在哄着那个寂寞地数着水滴的小姑娘。 第17章 六只猫爪 为了解决小徒弟被孤立的事,姜狸在那把鬼剑上挂上了一只很符合它气质的幽灵猫傀儡。 小徒弟练剑的时候,幽灵猫就会跟在他的后面飘来飘去,有种诡异的萌感。 小徒弟想说,师尊这样做是没用的。 小白虎小时候尝试过很多的办法,也从未改变别人的看法,厌恶和嘲讽如影随形,只要他还是他,似乎就逃不开异样的目光。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 其实私心里,小徒弟是相信“天煞孤星”这个说法的。 一个小小的改变,就能够扭转别人的看法么? 但是姜狸却很自信。 于是,小徒弟还是把傀儡娃娃挂了上去。 就像很多时候一样,小徒弟很听姜狸的话,这种听话伴随着他长大,渐渐地变成了一种纵容。 然而,挂上娃娃没几天,神奇的事发生了。 第27节 渐渐习惯当隐形人的小徒弟,发现周围人开始偷偷地瞟他;他走到哪里,他们都忍不住悄悄打量他身后的傀儡娃娃。 几天后,最先忍不住的是铃官。 他凑过来问: “浮生小师弟,你这傀儡娃娃在哪儿买的?” …… 小徒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他回到了望仙山去问姜狸,姜狸就露出了那种神秘莫测的表情。 她又分别给那只傀儡娃娃换上了蝴蝶结、会动的耳朵、会发光的绿色猫眼石…… 小徒弟再也没有被孤立了。 小徒弟被同门们淹没了。 面无表情抱着邪剑的小徒弟:“……” 小徒弟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他又问了好几次,然而每次姜狸都会说:“秘密。” 他盯着那只傀儡娃娃,不明白为什么只要挂上它,连带来灾祸的邪剑都不再让人畏惧了。 他只能归结于小时候的经验:师尊拥有无所不能的神奇力量。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古邪剑的影响渐渐地淡化,注意力一转移,很少有人讨论这件事了。 小徒弟的生活终于恢复了正常。 这个时候,姜狸建议小徒弟可以给自己的剑取个名字了。虽然这把剑带来了一些风波,但是到底是小徒弟的本命剑,姜狸还是希望小徒弟和自己的剑磨合顺利的。 她掏出了好几本诗集,但是徒弟对于那些文绉绉的名字都不感兴趣。 小徒弟想了想:“叫勾曳。” ——师尊的剑叫做捧鱼,含义是小鱼干摩多摩多。 饱含着天上掉鱼的美好愿望。 但是徒弟认为师尊的想法总是不切实际。 因为天上不会平白无故地掉小鱼干。 于是,务实的小徒弟给自己的剑取名勾曳。 勾曳,就是鱼钩的意思。 这样,师尊天上掉小鱼干的梦想就可以实现了。 但是这样的话,小徒弟是不可能告诉师尊的。 师尊追问了好几天。 小徒弟抱着剑: “秘密。” …… 这一年的冬天,小徒弟进入筑基期了,可以跟着师长们出门参加万宗大会了。 这是修真界十年一次的盛事,十分热闹。 师徒俩都很期待。 姜狸把这场盛事当做了一次冬游,她在储物戒里面囤了一大堆好吃的。听说万宗大会在昌城举办,还有修真界知名的温泉山,姜狸已经开始期待到时候和小徒弟搞温泉煮蛋了。 然而,出发前一天,大师姐却叫住了姜狸。 “这一次万宗大会,虎王也会来……你那个小徒弟,是虎族的吧?” 姜狸喜悦闲适的心情,瞬间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回家的路上,姜狸叹了一口气。 姜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让小徒弟走出过去的阴影,她希望他像是个普通的孩子一样快乐地长大。 但是,实在是太难了。每次当小孩幸福平稳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现实总要一遍遍提醒小孩那些痛苦的过去。 姜狸回到了望仙山,却没有在家里看见小徒弟。 她找了一圈,最后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见了一个抱着剑的小身影。 他的影子长长的,看起来有点孤零零的可怜。 …… 小徒弟知道这件事比姜狸要早一些。 乱七八糟的小道消息,在天衍宗弟子们中间传播的速度是最快的。大家听过妖王要来,已经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这个时候的小徒弟,虽然早早显示出来了沉稳的性格,但是他年岁尚小,听见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那些忍饥挨饿、毫无尊严的过去,小徒弟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 但是其实没有。 “听说妖王就是虎族呢。” “浮生小师弟,你也是虎族,见过虎王么?他长什么样呀?” …… 小徒弟没有回答,抱着剑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人群。 小白虎见过虎王么? 他见过的。 那是遇见师尊前的某个冬天。 城主府里,它被人推进了兽笼里,奄奄一息、十分狼狈之时,小白虎见到了一双靴子。 说起来可笑,小白虎对于自己仇人的印象,就是一双靴子。 绣着金线的洁白靴子,干净得像是来着另外一个世界。 然而停留在小白虎面前的时候,靴子上就溅上了白虎的血。 城主立马弯下腰、招呼仆人帮虎王擦干净靴子。 而弄脏了靴子的小白虎则遭受了一顿鞭打。 缩在笼子里的小兽想要躲开,可是鞭子就像是雨水一样抽打下来,小孩疼得想要蜷缩起来,可是无处可躲。 从前小白虎知道,城主是它的仇人、侍卫们是它的仇人,只要打败了他们,它就自由了。那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白虎活下去最大的动力。 直到在那一天,鼻青脸肿的小孩发现,在他眼里强大无比的城主,只配给虎王提鞋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崩溃和绝望击败了那个小孩。 小孩睁着眼睛看到了天亮,强忍着剧痛摸着鞭伤发抖。 那是小白虎毕生难忘的一天。 当再次听到虎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他就像是回到了那个冰寒刺骨的下雪天。 他很讨厌当时那个绝望又弱小的自己。 小孩躲在了大石头的后面,平复了很长时间才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听见了师尊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 他说:“师尊,你不要看我。” 她说:“好,我不看。” 她坐在了那大石头的后面。 好一会儿后。 小徒弟的面前,多出了一串糖葫芦。 小徒弟:“师尊,我不是小孩了。” 姜狸说:“但是师尊想要哄你。” …… 姜狸知道,小徒弟到底不是后来的玉浮生,他无法预知未来,也根本不明白,虎王只是他人生当中微不足道的小小阻碍。 对于现在的小徒弟而言,虎王就像是心上的巨大阴影。他带来了小徒弟整个幼年期的创伤和痛苦。 姜狸想过这次就不带小徒弟过去了。 ——但是出发那天早上,小徒弟还是抱着那把剑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狸想了想。 她决定还是带着小徒弟去。 万宗大会上,姜狸带着徒弟藏在人群里,远远看着高高在上的虎王招摇过市。 ——他是小徒弟名义上的兄长,长得确实和后来的玉浮生有三分相似。 姜狸感觉到小孩牵着她的手慢慢地捏紧了。 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当中,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鬼火一般熊熊燃烧。 小徒弟没有察觉到,自己怀里那把邪剑四溢出浓浓的黑气。 姜狸注意到了,但是她没有问。 好几次,姜狸都想把小徒弟带走。 但是她忍住了,始终没有松开。 一直到虎王的车辇离开了。 姜狸问:“记住他长什么样了么?” 小徒弟点了点头。 她这才带着小徒弟匆匆地离开。 说好温泉蛋、冬游也都泡汤了。姜狸注意到了邪剑的异常,不愿意让宗门里的人看到,直接带着小徒弟回了望仙山。 第28节 然而,回去后,小徒弟就发了一场高热。 小徒弟的身体很好,最麻烦的幼崽期也没让姜狸操过心,但是也许是时隔多年见到了仇人,情绪起伏很大。 回到望仙山,一沾着枕头就开始发烧了。 那些流离失所、颠簸无依无靠的过去反复出现,梦都不再安稳。 但是当小徒弟从噩梦中一睁眼,就看见了坐在他的床前的姜狸。 自从小徒弟上学之后,姜狸就很少进他的房间了。但是她现在又像是小时候那样陪着他了。 她一边熬药,一边和小徒弟说话。 浓郁的药香弥漫开来。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回去报仇雪恨呢,师尊不会拦着你。” “但是你不能着急、不能贸然去妖界送死。” 姜狸警告完后,开始认真地和小徒弟掰着手指头计算: “你看。” “进入金丹期,最快要五年。” “进入元婴期,最快要十年。” ——虽然有哄小孩的嫌疑,但是她的语气那样笃定。 “等到十五年后,你就可以去妖界报仇雪恨了。” “届时,你可以杀掉他们、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但是你一定要记得一件事。” 小徒弟抬头。 姜狸摘下了小徒弟脑袋上的一朵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 “要记得跟着师尊回家。” …… 那一刻,心中翻涌着无数想法的小徒弟平静了下来。 小徒弟突然间觉得:煎熬着的仇恨和愤怒都好像不值一提了。 仿佛只要按照师尊的话,按步就班地长大,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发生异动的邪剑也安静了下来。 他答应了师尊,然后就像是小时候那样,凑了过去、靠近了师尊一些,用脑袋蹭了蹭她。 …… 这是小徒弟童年的最后一个冬天。 他从小遭受过很多的挫折和不公,比其他的孩子都要过得艰辛许多。好不容易来到了师尊的身边,也是小风小浪不断。 但跌跌撞撞长大的路上,师尊一直牵着他的手,为他遮风挡雨。 有师尊在,于是,风刀霜剑消失了。 属于童年的记忆就定格在了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师尊坐在窗前,笑眯眯地和他说话。 …… 这个时候,在小徒弟的眼里,师尊就是他的整个天空。 她那么强大又坚定。只要她牵着他的手,一切都好像可以轻描淡写地解决。 在这个下雪天,小徒弟以为这个认知永远不会改变。 ——然而,长大就是一个很奇妙的过程。 是发现仰望的大人,某一天变得不再遥不可及; 是从小敬仰的高山,某一天发现可以跨越了。 是蓦然回首,少年发现,小时候拥有无所不能超能力的师尊,从他的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猫。 第18章 七只猫爪 时光倏忽,三年的时光一成不变地过去。 第四年的春天悄无声息降临。 修士本来就容颜永驻,姜狸和从前仍然没有太大的区别,笑起琥珀色的眼睛仍然很好看。每年还是在夏天去教外门弟子、在秋天带着小徒弟去明镜斋蹭吃蹭喝。 只是,当初跟在姜狸身后的小豆丁已经渐渐地长大了。 玉雪可爱的小孩彻底褪去了婴儿肥,显露出来清晰的轮廓,已经是个清俊至极的少年了。 只是偶尔,他垂下长长的睫毛,被半遮住的碧绿色眼睛会有种阴鸷的感觉。 这一年,他的喉结变得清晰了。 少年的肩膀也开始渐渐地变得宽阔。 小时候就不愿意让姜狸进他的房间,现在连换衣服都要避开她了。 这些变化悄无声息,在姜狸不知不觉间发生了。 她对此甚至有些反应不过来—— 就好像是昨天才栽下去的小苗,今天就突然亭亭如盖了。 有时候,姜狸下意识地在天衍宗一群小豆丁当中寻找小徒弟。 结果一转身,却看见了一棵挺拔的小白杨。 只有在发现小徒弟的衣服短了一截的时候,姜狸才会有一点点真实感。 徒弟小时候的帽子、手套全都戴不了了,去年秋天才做的新衣服又要换新的了,靴子的尺码也变化特别快。 姜狸时常会有点慢半拍才意识到小徒弟不是个小孩的事实。 有一次,徒弟练剑的时候伤到了肩膀。 姜狸找到了药箱,像是从前一样十分自然地让他换衣服。 小徒弟莫名其妙地沉默了好久,姜狸转头看见他没有动静,以为是什么很严重的伤不敢告诉她。 结果,小徒弟犹豫了好久,突然说: “师尊,你能不能闭上眼睛?” 姜狸:“……” 姜狸狂笑。 她一边笑一边把药箱递给了徒弟,自己转了过去。 徒弟:“……” 小徒弟总是对她说“师尊,我不是小孩了”,但是姜狸一直到此时才意识到。 春天下雨的时候,姜狸下意识地帮徒弟撑开油纸伞,要牵他的手。 但是这一回,徒弟却握住了油纸伞的伞柄,接过了伞。 姜狸突然间“咦”了一声,十分惊讶道: “小浮生,你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徒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他手中的伞。 少年说:“师尊,今年过年的时候,我就长得和你一样高了。” 姜狸觉得很惆怅,徒弟不知不觉间就长这么大了,不再是她可以抱起来的小老虎了。 …… 他很少像是小时候一样撒娇了,也不许姜狸再捏他的脸了;姜狸也不再像是小时候那样经常去灵犀长老那里去探望徒弟了。 今年灵犀长老开课后,徒弟还特意叮嘱她,要是她去探望他们,要提前告诉他。 姜狸本来有点失落:徒弟不像是小时候那样黏人了,难道是嫌她管得太多了? 但是姜狸还没有失落多久,很快就知道原因了—— 天衍宗有一门功法,需要在修炼的时候赤着上身。 每次看见姜狸跟着其他的师长过来,小徒弟就会马上把外衣穿上。 并且要求铃官他们也通通把衣服穿上。 ——谁也不能在他的师尊面前衣冠不整。 姜狸问他,小少年就垂下眸子,很认真地对她说: “师尊,你是女孩子。” 他认为所有人都不能在他的师尊面前失礼。 姜狸:“……” 姜狸认真回忆了一下自己遥远的少女时代。 她忍不住问小徒弟,他们是不是画了一条三八线,不许和女孩子说话? 少年:“……” 小时候,徒弟孤僻、没朋友,经常会被排挤、欺负,是姜狸眼中标准的小可怜。 当年会被排挤的小可怜,一眨眼就成为了沉稳可靠的浮生小师弟。虽然话不多,但是渐渐地,那群少男少女们,隐约有了以小徒弟为首的架势。 姜狸在这些年教会了小徒弟很多的东西:如何修炼、怎么得到更强大的力量,还有如何与人沟通、合作。 小徒弟一开始并不明白师尊为什么非要让他融入天衍宗。他想过自己不需要朋友,但是当和铃官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小徒弟突然发现:似乎有朋友的感觉,也不坏。 他体验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29节 ——修真界本就是强者为尊。 如今,小徒弟不管说什么,铃官他们都会下意识地听从。 包括他那个“谁也不能在他师尊面前失礼”的小习惯。 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狸路过天衍宗那群下河游泳的皮猴子,看见姜狸的影子,那群小屁孩都会立马纷纷藏进水里,等到她走了才出来。 姜狸:“……” 这一年的夏天,小徒弟莫名其妙地变得非常话少。 他本来就话不多,但从前至少会回应姜狸的话。 然而这段时间,他的话少得只剩下了“嗯”、“好”。 姜狸当时还以为小徒弟越长大越高冷了。 直到高冷的小徒弟某次不小心一开口—— 姜狸发现小徒弟开始变声了。 变声期的少年,声音怎么听都不会太好听。 他一开口,姜狸立马笑得前仰后合。 徒弟:“……” 他就知道是这样。 小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师尊。 他警告:“姜狸。” 姜狸:噗哈哈哈。 少年气恼不已,转过去不搭理姜狸了。 但是姜狸还偏偏喜欢逗他说话,绕着他转来转去,非要他叫几声“师尊”来听听看。 他不愿意说话,姜狸就趁火打劫,借机提出了很多要求。 她笑眯眯道,“徒弟,你不开口我就当你同意了。” 徒弟:“……” 有句古话叫做:死要面子活受罪。 ——少年硬生生三个月都没说话。 以至于铃官都好奇地凑过去:“浮生浮生,你真的不打算说话了?” 铃官笑嘻嘻地说: 他和铃铛开了赌局,整个天衍宗都在赌他什么时候开口,希望让他透露一点内幕出来。 高冷的小师弟终于开口了。 让他滚。 …… 家里那个死要面子的小哑巴,姜狸虽然一开始笑了两天,后面就想到他要面子,还是去给小哑巴买了梨子回来做吊梨汤。 就连那个赌局姜狸都忍住了没有下注。 比起小时候有点清脆的童声,小徒弟的声音沙哑了一些,但是听着听着也就习惯了。 偶尔,他用现在的声音叫她“师尊”,姜狸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不过,姜狸为了鼓励小徒弟,时常夸奖他:怪怪的,但听习惯了还怪好听的。 徒弟:“……” 装哑巴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小徒弟发现自己的剑会说话了。 他去问了姜狸。 姜狸想了想:“勾曳剑来自上古,大概有残存的剑灵在里面。” 姜狸让他小心提防,毕竟这把剑有点邪性,恐怕没有那么容易驯服。 徒弟没有告诉姜狸一件事: 勾曳剑自从那天夜里苏醒后,一直在试图劝说他欺师灭祖。 …… 上古邪剑的历任主人,无一不是来历非凡、会带来无上灾祸的大祸害。 勾曳剑选中玉浮生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白虎神兽的转世。 ——虎神可不是什么善神,而是大名鼎鼎的恶神,又历经坎坷,浑身凶煞之气。天生反派的命格。 一开始,勾曳以为玉浮生在忍辱负重。 心机深沉的主人在名门正派里扮演一个友爱善良的正派弟子、潜伏在姜狸身边伏低做小、端茶倒水。 等到时机成熟,他就会显示出来狼子野心。 吞并天衍宗、灭妖界,霍乱四方。 但是等啊等啊。 等到了本应该狼子野心的未来魔星,在望仙山学会了扫地、做饭、合面。 ——然后时不时把师尊烤好的爱心小饼干打包好分给同门。 一脸阴鸷的少年熟练掌握了在小饼干上十秒画猫猫头的技能。 勾曳实在是忍无可忍。 它开始兴风作浪了。 就像是很多年前小蝴蝶天天在姜狸面前进谗言一样,苏醒后的勾曳剑也开始天天对玉浮生进谗言。 勾曳剑花了很长时间试图勾起他的野心和贪欲。 一直以来,小徒弟都把勾曳的话当做耳旁风。 但是当勾曳剑说到姜狸的时候—— 少年把勾曳剑放在了案板上。 开始拿着勾曳剑擀面。 勾曳剑无声尖叫。 姜狸路过,大惊失色:“你怎么拿剑擀面?” 勾曳剑尖叫:就是就是啊!它可是上古邪剑啊! 姜狸:“多不干净啊!” 勾曳剑:“……” 勾曳剑忍辱负重,潜伏了下来观察玉浮生。 在此期间,虎神转世的日常是这样的: 早上,起床扫地,叫师尊起床,师尊说再睡一会儿,遂抱着剑在门口等半个时辰; 中午,教同门练剑,不经意露出师尊给他买的平安符,听同门羡慕他有个好师尊,面无表情,但暗中点头; 晚上,跟师尊散步,聊天,帮师尊提剑、拎东西。 故意走快一些,听师尊抱怨他腿变长了、让他走慢一点。 然后慢下来,听师尊哒哒哒追上来的脚步声。 勾曳剑:“……” 勾曳剑:平淡得令人发指啊!无聊得令人发指啊! 然而不管怎么样,勾曳剑期待的腥风血雨是不会到来的。 秋天到了,又到了年底盘账的时间。 姜狸带上了徒弟这个免费劳动力。 小时候,小徒弟天真地以为师尊真的是在锻炼他的计算能力,勤勤恳恳干活,就为了得到师尊一句夸奖。 那个时候,小徒弟心想:师尊让我锻炼,她对我真好。 但是长大了一些后,少年已经渐渐识破了姜狸的诡计。 姜狸是只很讨厌麻烦的猫。她在21世纪就是个文科生,从前算术就不行,现在改用算盘算天文数字,就更加算不明白了。她扒拉来、扒拉去,算了三遍,都是天衍宗倒欠别人几万灵石。 她皱着眉头沉思许久。 徒弟等了一会儿。 果然,三分钟后。 姜狸若无其事地说:“浮生,来,师尊考考你。” 徒弟:“……” 狡猾的师尊还有很多的借口:锻炼他的动手能力(扫地);锻炼他的自理能力(做饭);锻炼他的交际能力(帮师尊跑腿)……不胜枚举。 她状似无意地瞅了徒弟好几眼,变成了猫从他的桌子上路过,趁着徒弟没注意,把另一本账本也扒拉到了徒弟的桌子上。 然后迈着猫步优雅离去。 徒弟:“……” 隔了一会儿。 徒弟抬起头,果然发现那只猫蜷在了摇椅上慢悠悠地翻起了话本。 尾巴一甩一甩的。 勾曳剑说:看吧,她就是在利用你偷懒。 第30节 少年垂下的长长睫毛,在尚且青涩的面容上投下漂亮的阴影。 明明是十分冷淡的样子,碧绿色眼睛里却有笑意。 ——嗯,他一直都知道。 第19章 八只猫爪 勾曳剑终于发现了一件事。 就算是知道姜狸狡猾、懒惰,在欺负小孩上诡计多端,欺骗他的时候也不够高明。小徒弟都会心甘情愿、并且不会认为师尊这样做有什么不对。 就算是知道了姜狸的本性,十四岁的少年仍然对着师尊有种盲目的信任。 勾曳剑从前很难理解:她教你的东西,其他人都可以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 然而,勾曳剑渐渐明白了,那是来自于幼年时期的认知,那种崇拜和濡慕,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动摇的。 十四岁的玉浮生仍然认为自己师尊是无所不能的。 她拥有让所有人都喜欢的超能力。只要有她在,一切都会逢凶化吉。 有师尊在每一年,无论是春夏秋冬,都漫长而幸福。 自从遇见了师尊,他最讨厌的下雪天都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 这是从儿时起就根深蒂固的认知。从她把他带出放逐之地开始,她就成了小孩的整个天空。 就算如今,他已经和师尊一样高了,这个认知也不可能一下子转变过来。 勾曳剑不是在动摇信任,它是在试图把少年心中的神拉下神坛。 然而,就在勾曳对挑拨离间逐渐绝望,不再天天叨叨后。 一个空前的机会到来了。 …… 事情的起因是,在小徒弟十四岁那年,姜狸要突破了。 姜狸已经停留在了金丹期很长时间了,突破是顺其自然的事情。只要进入元婴期,姜狸就会升任天衍宗的正式长老,待遇更上一层楼不说,还能得到更多的资源。 只是,姜狸内心有一些隐约的担忧。 她穿的这本虐文里,一直到死,女主的修为都不会有什么突破。而姜狸现在境界隐隐约约松动,要进入元婴期了。 ——某种意义上,应该算是“逆天改命”。 她这些年读了很多的典籍,非常清楚这种类似于“改命”的情况,会让她的元婴雷劫变得空前得困难。 本身元婴就是一个门槛,无数修士陨落在元婴渡劫中,被打回金丹期,终其一生都不得寸进的也不是少数。 随着雷劫越来越近,姜狸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 这可能是她修炼之道上,面临的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 姜狸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担忧当中。 然而,姜狸能够倾诉的对象只剩下了大师姐。为了不让徒弟担心,她甚至连小蝴蝶都不能告诉。 她在大师姐的洞府里变成猫转来转去,和大师姐讲述自己的不安。 姜狸听说过有的人元婴雷劫的时候会遇见九十九重天雷,她深深觉得那个倒霉蛋很可能就是她自己。 但是一回到望仙山,姜狸就会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小徒弟从小就十分敏锐,更何况和姜狸朝夕相处,很自然就发现了师尊的异常。 但是少年去问姜狸的时候,她却笑眯眯地告诉他:“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他盯着她。 心想:狸狸骗人。 只是看见她的神色,少年还是把话给咽了回去。 见到小徒弟没有再追问,姜狸松了一口气。 她并不打算告诉小徒弟自己的担忧。 ——在姜狸的记忆当中,小徒弟仍然是当初那个患得患失的小孩,她总是尽力地想要给他营造一个更加安逸的环境、替他遮挡一切风雨。 在姜狸的眼里,他还是当年的小豆丁。 他还那么小一点,她要很努力才能把他保护好。 于是下意识地,她把那些负面情绪都藏了起来。 姜狸大部分时候都很耐心。 只是偶尔,她也是个很粗心的师尊。 她忘记了,少年已经长得和她一样高了。 也许明年、也许几个月后,他就比她要高了。 她已经很久都骗不到自己的小徒弟了。 …… 少年垂下了眸,遮住了眼中的情绪。 勾曳剑看着他越走越慢,落在他师尊的后面,顿时幸灾乐祸: 她不仅天天利用你,还把你当小孩、忽视你、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你,她根本不信任你。 她还撒谎了,以为你是小孩子,所以很好骗是不是? ——出人意料的,一直当它不存在的少年竟然破天荒地停下了脚步。 勾曳剑大喜。 “我乐意。” 勾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她骗我,我乐意。” 勾曳剑:“……” 勾曳开始大骂: ——玉浮生,你就是她免费的小跟班。 ——玉浮生,你就是她不要钱的小奴隶。 少年冷冷道:“我也乐意。” 少年认为,师尊骗他都是有理由的,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大事。 …… 然而,这天下午,出去了一天的勾曳剑飘了回来,十分幸灾乐祸道: 你的师尊要进阶了,元婴期渡劫。你不是说你师尊骗你,都是有理由的么?但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有什么理由瞒着你呢? 少年看书的动作停下来了。 勾曳剑说:你要是不信,你半夜起来看看。 他一开始是不相信勾曳剑的话的。 然而,这天夜深人静后,听见了外面细小的动静后,少年睁开了眼睛。 他掀开了帘子,看见了正院的灯还亮着。 少年看见了姜狸坐在院子里,地上摆着很多的护体法器。 什么金钟罩、避雷符……还有摆了一地的幸运符。 全都是渡天雷劫的时候要用的。 姜狸正在一个个地清点,确保每个都能正常使用。 但是点着点着,点到了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穿着月白色的中衣的少年披散着长发,捡起来了一个十字架,问:“师尊,这是什么?” 姜狸:“……” 是上帝。 姜狸轻咳了一声,把东西抢了过来。 她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又熬夜修炼了么?” 少年掀起碧绿色的眸子,看着她。 姜狸若无其事地把东西都装了起来。 她说:“其实,这些都是给你以后金丹渡劫准备的。” 徒弟点点头。 他问:“姜狸,你有没有事情要和我说?” 姜狸嘀咕了一句什么。 少年的脚步一顿,终于听清了。 姜狸:“又不叫师尊,没大没小的。” 徒弟:“……” …… 一直到渡劫前几天,姜狸都认为自己没有在徒弟面前露馅。 白天,徒弟去灵犀长老那里了,姜狸就窝在明镜斋。 她絮絮叨叨地和大师姐说,要是她不小心被天雷劈死了,让大师姐照顾小徒弟、小蝴蝶,还有望仙山的花花草草。 第31节 大师姐听得耳朵起了茧子。 她问: “让我照顾他,那你怎么不告诉你徒弟呢?” “你还要找个那么远的地方渡劫。” “怎么,不想让他看见?” 姜狸扒拉了一下流苏: “浮生长大了,如果觉得他的师尊不厉害了,以后就不会听我的话了。” 大师姐摇摇头,“浮生不是那样的人。” 姜狸当然知道,只是—— 不仅小孩有自尊心,大人也是有自尊心的。 她习惯了小徒弟用崇拜的眼神看她,她也非常喜欢这一点,就好像在那只小崽崽的世界里,她是无所不能的。渐渐的,她就有了属于大人的包袱。 就算在外面遇见了很多的风浪、变得狼狈不堪,但是回到家,对着自己保护着的小崽崽,她也会风轻云淡地告诉他: 有师尊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现在,她要遇见一个很大的考验了。 她突然间发现自己有点贪生怕死。 但是她不愿意让小徒弟发现这一点。 就算有一天,徒弟会长大,迟早会发现姜狸是个普通人。 她也希望这一天来得迟一点。 …… 小徒弟以为姜狸最后还是会告诉他元婴渡劫的事,只是会迟一点、晚一点。 但是他等了很久。 一直到最后,姜狸都没有和他说实话。 准备渡劫前的那天晚上,姜狸让小徒弟好好待在家里。 她说:“浮生,师尊走了。” 她一步三回头,以为可以看见依依不舍的小徒弟,像是小时候一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结果发现少年面无表情地抱着剑、盯着她。 长如鸦羽的睫毛下,碧绿色的眸子有种冰冷的犀利。 简直是凶神恶煞。 姜狸:“……” 小虎崽长大了,真不可爱。 姜狸悻悻离去。 …… 隔着雨幕,师尊的身影消失了。 小徒弟知道,自己应该在这个雨夜乖乖地待在望仙山,为了让师尊放心,他应该像是小时候一样待在家里,和冥蝶说说话、看看书。 但是,今天,少年却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渡劫这样危险,如果她回不来了,她也要把他当做小孩哄骗。 小徒弟甚至猜到了,姜狸会让成瑶师叔告诉他: 你的师尊出去云游了,要三百年后才能回来。 乖乖在家等着师尊哦~ …… 小徒弟一直在勾曳剑面前维护自己的师尊。 但是就连他都没有察觉到,其实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乖巧。 再温顺,他也是一只猛虎,总也藏不住爪牙、做不到一直在她的羽翼下,乖乖地当一只小猫崽。 勾曳成功了。 第一次,小徒弟不打算听话了。 大概是因为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渡劫这件事上面,姜狸带着捧鱼剑离开得又快又急。 于是没有注意到,她的身后,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跟了上来。 她看着苍茫的夜色,纷纷的细雨。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把忐忑、不安的情绪统统压了下去。 姜狸在前面走,白虎就在后面跟。 白虎和从前的体型不可同日而语。但是当它潜伏了下来,肉垫无声地藏在了野草间,这种善于捕猎的猛兽,就连再敏锐的修士都难以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在她的身后,开辟出来了一条安稳的路。 于是,像小时候那样,她身后的世界寂静又安全,有个英勇的小骑士在送她回家; 只是现在,小骑士长大了。 虎爪已经可以全部覆盖她的足迹了。 如果不是勾曳剑,少年不会选择跟上去。 这样,等到天晴了,姜狸回来了,这不过就只是少年记忆当中平平无奇的一个雨夜。 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狸和“师尊”是不可分割的。她在小白虎的心中就像是无所不能的神,儿时,小幼崽一直用濡慕的目光看着她。 从前,师尊是儿时的濡慕、崇拜,在小白虎心中被无限神化。 他从来不会注意到,姜狸笑起来嘴角有个小梨涡很好看;他也不会注意到,姜狸琥珀色的眼睛在太阳下有漂亮的潋滟。 姜狸是小白虎的神,神怎么会有美丑、善恶的区别呢? 一直要很多年后,“师尊”的光环消失了,他才会去认识到“姜狸”这个人。 这个认知可能要五年、八年,乃至十年,甚至一辈子都无法跨越。 但是就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这么快。从这个下雨的夜晚开始,他会用一种全新的眼光去认识“姜狸”这个人。 第20章 九只猫爪 轰隆的雷声炸开。 劫云密布,天边一片漆黑。 远远的,玉浮生看见了师尊渡劫的全过程。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看上去忐忑又不安。 她努力站得很笔直,但是抓住剑柄的手开始发白。 玉浮生以为师尊的那些幸运符,就像是小时候给他的长命锁一样,是一种祝福和传统。 但是在这一刻,少年发现了一件事: 她在害怕。 这个认知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少年的世界。 ——师尊,怎么会怕天雷、怕死呢? 答案也很简单:没有人不怕死、不怕天雷。 只是师尊从前总是笑眯眯地告诉他:浮生不要怕,师尊在,什么事情都不会有。 …… 勾曳剑其实没安好心。 它想让玉浮生发现,他的师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只是一个连天雷都会感觉到畏惧的普通人。 勾起一个少年的狼子野心,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 当玉浮生意识到自己的师尊并不是不可战胜,也会懦弱后退的时候,还会再将她当做偶像一样崇拜么? 风雨中的白虎怔怔地看着那个朝着天雷飞去的身影。 她似乎没有他记忆中的从容。 小时候牵着他的手挡在他身前的神明原来是肉体凡胎,她很努力地站起来,替他遮风挡雨,因为每一次都装作云淡风轻,小孩真的以为她无所不能。 对很多人而言,当他们发现权威坍塌的那一刻,叛逆期也就到来了。 然而,那只威风凛凛坐在风中的白虎却突然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情绪。 因为被姜狸养大的缘故,徒弟没有什么很大的野心。 少年被师尊教得很好,很早之前就规划了自己的一生。 报仇雪恨后,少年只想要回到师尊的身边,做她一辈子的小跟班。 但是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 他看见了师尊发白的手指。 ——我想牵着她。 他看见了师尊一次次朝着天雷飞去。 ——我想挡在她前面。 她害怕天雷。 ——我想有一天,天雷再也不能伤害她分毫。 第32节 这种感觉来得又快又急,就像是成长也是猝不及防发生的。 他突然间感觉到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风雨中的那只白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虎爪。 ——我想要保护她。 …… 白虎本来打算直接跟上去,却突然停了下来。 从前,少年是不会理解大人的窘迫。 他的心中,强大的师尊是不可能害怕天雷的,她不愿意告诉他,只是因为她把他当小孩。 但是现在,少年隐约察觉了师尊的小心思。 大人的倔强和自尊心,有时候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她躲着他、不肯告诉他,仅仅是因为不想要他发现她害怕。 这个认知非常荒谬,但,徒弟好像早就习惯了包容家里那个不太靠谱的大人。 白虎蹲坐在了不远处,它时刻守在原地,盯着那边的天雷。如果师尊遇见危险,它会随时冲上去。 如果一切顺利,它就会坐在原地,等师尊渡劫结束,再悄悄离开。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姜狸的元婴天雷没她预想中恐怖,虽然是七七四十九重,比别人的要凶险许多,却好歹留了一条活路。 不至于九十九重天雷把她直接劈回原型。 当渡劫结束,山的那边的劫云渐渐地散开。 就在徒弟以为渡劫顺利结束,准备在师尊发现之前离开的时候。 ——山的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 …… 姜狸当然没有被天雷劈死。 只是最后一道比半座山还粗的天雷把她劈得站不起来了而已。 她身上的护体法器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报废。 幸好掌门师尊的护体灵气还在身上。 她躺在坑底半天没缓过来。 但是筋脉没断完、骨头还有几块没碎,渡劫一切顺利。 姜狸心想渡劫前求神拜佛还是有点用的。 本来,在姜狸的设想里,她在外面渡劫结束,去大师姐那里修养十天半个月,就可以回望仙山了。 届时,她就可以风轻云淡地对小徒弟说: ——师尊进入元婴期了,厉不厉害? 她几乎可以想象徒弟充满崇拜的眼神。 她吭哧吭哧从坑里爬出来,却隐约听见了小徒弟的声音。 姜狸一开始以为是幻听,直到远远看见了徒弟的身影。 姜狸:“……” 爱面子的大人立马嗖地躲在了一块大石头后面。 她提高了声音:“浮生,别过来。” 小徒弟的脚步停下来了。 日复一日,姜狸下意识地在小徒弟的面前维持风轻云淡、高深莫测的师尊形象。 就像是现在,姜狸在大石头后面,快速将被天雷劈得焦黑的一双手臂用破烂的袖子藏起来,她努力扒拉了一下头发,让自己看上去整齐、优雅一点。 她云淡风轻地对大石头后面的徒弟说: “徒儿,你怎么来了?” “区区天雷,不用担心,师尊没事。” “修炼本就是逆天而行,吃一点苦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石头后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锐利的眼神盯着那块大石头。 从前,小徒弟乖巧至极,下意识认为师尊什么都是对的。 然而当跳出了这个认知后,小徒儿突然间意识到—— 师尊是个普通人。 她会为了大人的自尊心欺骗他; 她也会在受了重伤后,装作若无其事糊弄他。 她还很笨。 就像是现在,地上的血迹,正在蜿蜒地朝着他流淌过来。 姜狸正坐在那大石头后面,用袖子擦自己脸上的灰。 徒弟的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声音从头顶传来,“姜狸。” 他抓住了她被劈得漆黑的手。 徒弟说:“区区天雷。” 姜狸:“……” 他看向了她的侧脸上一道灼烧的痕迹。 徒弟说:“不用担心。” 姜狸:“……” 被徒弟看着,姜狸很尴尬。 姜狸转过了脸,变回了一团猫,蹲在了一边,不肯搭理徒弟了。 徒弟在大石头边叫她“姜狸”。 那只猫甩了甩尾巴,炸着被烧焦的毛,装作没有听见。 徒弟想要把那只被劈得毛都打卷的猫抱起来。 被狸花猫一爪子拍开。 狸花猫扒拉了两下自己的脸,胡子竟然掉了下来。 姜狸:“……” 师尊不理他。 徒弟最后只能从储物袋里掏出了一套衣服,放在了师尊的身边,默默地转了过去。 ——姜狸其实死要面子、被拆穿后就会耍赖。 ——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很习惯这一点了。 徒弟熟练地认错: “师尊,对不起,我不该过来。都是我的错。” 好一会儿,徒弟才听见大石头后面传来了动静。 衣服嗖地被拽走了。 徒弟掏出了一瓶灵药。 姜狸:“区区小伤,修炼本是……” 徒弟接上:“逆天而行。” 徒弟背对着她,把药推了过去的: “师尊,疗伤也是逆天而行。” 姜狸:“……” 她擦了擦脸上的灰。 想到徒弟看不见,她这才把药接了过去。 劫雷可以重塑筋骨、拓宽筋脉,好处无数。但是并不代表被雷劈的过程不痛苦。 少年听见了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吸气声。 他捏紧了掌心,控制住了自己转过去看她的欲望。 小徒弟轻声问:“狸狸,很疼么?” 师尊是只猫妖。猫怕烫,一点热茶烫到舌头都能嚷嚷好几天,天雷劈在身上应该是如同热水泼油一般。 然而这一次,石头后面的人却十分倔强: “修炼本是逆天而行,别担心,师尊不疼。” 小徒弟:“……” 好一会儿后,他问:“师尊,要我背你回家么?” 姜狸努力把脸上最后一块黑乎乎的印记擦干净。 她撑着剑站起来,云淡风轻道:“不用,咱们可以御剑回去。” ——筋脉还没修复,一定疼得厉害。 徒弟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有主见了。 他直接说:“师尊,我背你回去。” 姜狸刚刚想说徒弟这么小不点……话到了嘴边,突然恍惚意识到,少年的肩膀宽阔,已经可以背得起她了。 第33节 她犹豫了片刻。 看了看自己黑乎乎的掌心。 想了想,最终还是趴在了少年的肩上。 她下意识地想要撑一下,不让全身的重量压着小徒弟。 但是少年说:“师尊,你很轻。” 姜狸很是不自在。 大人总是想要在小孩面前维持形象,不管遇见多大的风浪,都想要在小孩面前表现出来云淡风轻的一面。 被拆穿的时候,总是心虚又气恼。 怕死是丢人的事情么? 当然不是。 但是姜狸不想让徒弟觉得自己的师尊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姜狸选的地方又偏又远,是个距离天衍宗有一段山路的犄角旮旯,路不好走,少年背着她,步子却十分稳。 她悄悄看徒弟。 少年的睫毛很长,垂着眸子的时候会有绮丽的阴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狸没忍住。 她小心翼翼地问背着她的少年: “徒弟,你会不会觉得,师尊不厉害了?” 徒弟说:“没有。” ——姜狸觉得小徒弟在骗她。 察觉到这个回答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 一向话不多的徒弟,想了想,还是开口了: “师尊,我只是觉得……” 姜狸竖起了耳朵。 徒弟停顿了片刻: “小时候保护我,一定很辛苦。” 她就是这样孤身带他走出了放逐之地,让他这样一只孤僻、冷漠的野兽成为了人人喜爱的小师弟。 小时候,小白虎以为那是师尊的超能力。 但是现在,他想: 师尊做他无所不能的守护神,一定很辛苦、很努力。 这样小的一只猫,到底是怎么撑起他的整片天空的呢? 他说:“姜狸,你很好,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 姜狸:“……” 她突然间不吱声了。 她趴在少年的肩膀上,突然有点想哭。 徒弟好像真的长大了。 她趴在他的背上,呼吸浅浅。 其实在悄悄吸气。 山路漫漫长,地上的落叶一地,还有大雨过后的清澈水洼。 少年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姜狸,我长大了。” “以后有事情,不要瞒着我。” 姜狸说了好。 她又别别扭扭道: “徒弟,你要给师尊一点面子。” “好。” 隔了一会儿。 她问:“徒弟,你能不能把今天的事情全都忘掉?” 徒弟:“好。” 这条路就像是小时候,每个秋天和姜狸一起走过的石板路一样漫长。 少年发现,猫妖的体型和虎族有很大的差距。她比他想象中要轻、要娇小得多。 她的手攀住他的肩膀,是一双少年可以轻松包住的小手。 他几乎想不起来,为什么小时候她可以一整个牵住他的手。 也许等到再过一年,他就可以低头看她了。 下雨了。 天晴了。 小徒弟的心中突然间被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充盈了。 ——他想快点长大,变成一把大大的伞。 每当下雨的时候,都挡在她的头顶。 让她永远不会淋湿。 …… 然而,师尊却还没有察觉到徒弟的变化。 爱面子的大人,在发现自己的包袱好像还没有全部掉完后,渐渐找回了当师尊的自信。 姜狸知道自己身上有一些小毛病,比方说偶像包袱重、爱面子、嘴硬,她也很难做一个像大师姐一样成熟稳重的师尊。 但是姜狸对小徒弟说:“以后,师尊会改的。” 姜狸一直在努力当好一个师尊。她并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师长,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姜狸总是会和小徒弟承认错误。 她还想要说些什么,少年却停了下来。 “师尊要改。” “狸狸不用。” 第21章 十只猫爪(合并章) 回到望仙山后, 少年一夜之间就变得很有主见了。 姜狸被天雷劈得伤很重,药堂长老将她里三层外三层缠成了一只木乃伊,千叮万嘱她要好好休养,切记不能动用灵气、不能碰水。 小徒弟把注意事项全都记了下来, 听得很认真。 姜狸养伤期间, 徒弟不让她下床、不让她碰水,把医嘱执行得一丝不苟。 姜狸从前觉得小徒弟性格孤僻、沉默寡言, 时常要逗他多说两句话。 ——现在不用了, 光是让姜狸喝药这件事,徒弟就能提醒个八百遍。 姜狸实在是闲得发慌, 想要偷偷下床出去透透气,但是徒弟每次都不许。姜狸只好趁着夜色渐深,徒弟正在睡觉的时候出去。 结果她刚刚悄悄推开门。 ——对面的灯就亮了。 少年抱着剑, 幽幽看向她:“姜狸。” 白天,姜狸想要去洗个脸。 少年把剑横在她的面前:“姜狸,你想要干什么去?” 他神出鬼没、如影随形。 ——徒弟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 无论姜狸什么时候想离开,都阴魂不散。 小徒弟开始做她的主了,姜狸这个师尊只能在望仙山长蘑菇,坐在床上看话本打发时间。 姜狸和小蝴蝶说:“你有没有觉得小浮生好像变了。” 冥蝶不解:“哪里变了?” 姜狸说:“他现在就好像那个, 小管家婆。” 冥蝶:“……” 姜狸说:“你说, 他小时候怎么看不出来这么啰唆?” 冥蝶:“狸狸,你转头。” 姜狸转过头,少年正抱着剑靠在门边看着她。 他越长越大, 现在个子隐约比她要高了一点了。 小时候碧绿色的眸子还是圆溜溜的可爱, 现在却渐渐地变得狭长, 眉弓压下来,看上去和他本体的白虎有几分相似, 有了点凌厉迫人。 徒弟问:“师尊,怎么不说了。” 姜狸:“……” …… 第34节 姜狸觉得徒弟现在有点造反的架势。 他不仅对她管东管西,还老是用不同的警告声调叫她“姜狸”。 姜狸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的威严遭到了挑战。被徒弟管着让她偶尔会觉得很丢人。然而每次想要反驳,又觉得徒弟是关心她。 养伤期间,姜狸只能老老实实地听徒弟的话。 等到伤好了一些,可以用灵气了。 姜狸开始试图找回一点作为师尊的尊严。 她总是喜欢在徒弟面前展示自己新晋元婴大能的实力。 就连喝水的时候都要秀一下元婴期暴涨的灵气,用一套花里胡哨的特技; 吃火锅的时候,都要展示一下高阶剑招,给徒弟削一朵萝卜花; 徒弟的面前飞过一只蚊子,她都要若无其事地一剑把蚊子切成两半。 徒弟:“……” 她还无数次假装路过徒弟的练剑现场,揣着手,风轻云淡地给他一点指点。指点完了,就会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小徒弟。 真的很浮夸。 但是幸好,徒弟每次都十分捧场。 少年会抱着剑含笑看着她。 她每个剑招,他都看得目不转睛、挪不开视线。 他的眼神还是和从前一样专注,但是和小时候那种饱含敬仰的视线,又有了一点点区别。 ——看上去还是很崇拜她。 但是姜狸总觉得怪怪的。 她在徒弟身边绕来绕去,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姜狸想:应该是错觉。 …… 察觉到了师尊的小心思后,少年开始经常主动找师尊指点。 他会不着痕迹地挑选一些不算简单的问题,去姜狸面前去问她。 师尊抱怨他:“怎么这都不会?从前教的都忘了么?” 当然不是忘了,也不是不会。 而是问完之后,师尊会很高兴。 那只老是背对着他的小猫,就会甩着尾巴去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甚至会扑一会儿蝴蝶玩。 少年站在门边,无声地笑了一下。 勾曳问:这有意思么? 少年说:有意思。 少年冷冷地对它说: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但是不管做什么,我的事都不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闭嘴。” 勾曳剑竟然真的就闭嘴了。自从那天之后,勾曳剑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现小徒弟还是和从前一样崇拜她,渐渐的,姜狸不再担心自己在徒弟面前的形象了。 她找回了做师尊的自信。 ——虽然从始至终,小徒弟都认为她是个很厉害的师尊。 …… 姜狸实在是个很迟钝的人。 小徒弟变化一天一个样,然而姜狸仍然只是在嘴上抱怨他“主意越来越大”了,实际上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个小孩。从前小徒弟不觉得有什么——只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师尊迟早会发现这件事。 但是现在,徒弟开始意识到姜狸太钝了。 姜狸答应了小徒弟不再隐瞒,也的确做到了,可也仅此而已。 小徒弟发现,似乎还不够。 他想要参与姜狸的人生。 …… 姜狸即将成为正式长老,她带的最后一届外门弟子就要结业了。姜狸是要去监考的——能从她手底下过十招的弟子,就能够通过结业考核。 然而,姜狸现在刚刚进入元婴期,境界还不够稳固,很难掌握好力度——她担心自己不小心把人打成重伤。 姜狸最近很为这件事发愁。 她在摇椅上翻来覆去地看着弟子名单,想着要不要托个人情。 她和徒弟嘀嘀咕咕,从灵犀长老数到了大师姐,但是好像谁也没有空。 突然间,徒弟问:“师尊,我呢?” 姜狸愣了一下。 少年很平静地说: “姜狸,我去年已经可以打败金丹修士了。” “外门弟子里,修为最高的只到筑基期。” 下一秒,一只漂亮修长的手就把名单接了过去。 少年问:“三十个人?” 姜狸愣愣地点头。 少年言简意赅:“我去。” …… 试炼那天早上,姜狸不放心,还是跟了过去。 这是小徒弟第一次帮她办事。 她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子,担心他被别人欺负、过程出岔子,于是想着自己坐在后面看着,能够帮徒弟兜个底。 但是,姜狸这个师尊,从头到尾都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少年扫视了一圈,勾曳剑在他的手中,朴实无华却又杀气腾腾。 诚如小徒弟所说,外门弟子天赋好的寥寥无几,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不少人就算比小徒弟年纪要大、修炼时间更长,也很难在他手中讨到好。 更加难得的是,玉浮生的身上没有少年天才的骄狂。 他不仅会对参加考核的弟子进行点拨,甚至会淡淡地鼓励几句没通过考核的弟子。 少年朝着她走过来的时候,弟子们都心悦诚服地叫他“浮生师兄”。 姜狸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小时候,一点点大的小徒弟在下面乖乖地看着她。她总是要牵挂的那只小不点,现在,却已经是可以帮姜狸分担的小大人了。 考核结束,两个人朝着望仙山走去。 走了一会儿,徒弟突然间停了下来。 他说: “姜狸。” “你现在可以试着,依靠我一下了。” …… 家里的小虎崽长大了。 可靠又沉稳。 但是莫名其妙的,姜狸有点心酸又惆怅。 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大师姐。 大师姐却惊讶了: “你才发现你徒弟很靠谱么?” “我还打算下次宗门大比让他打头阵。你连个小小考核都不放心他?” 姜狸:“……” 姜狸结巴了。 她说小徒弟去年还戴着毛茸帽子,屁颠屁颠地跟在她的身后;前年还被她拿着糖葫芦哄呢。 大师姐却说:“那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么?” 姜狸认真回想了一下,发现还真的是这样的。 她抱着手炉看着窗外的梧桐飘落: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 姜狸悄悄地观察起来了长大的小虎崽。 自从姜狸渡劫之后,徒弟似乎更加努力了,每天挥剑的一百下变成了一百五十下, 他主意很正,从很早起,他就开始主动调整姜狸给他的功课了——好像很早就不那么“听话”了。 他在别人面前话很少,但是其实很有分寸,不着痕迹地就让铃官他们那群小孩绕着他转。 从前大师姐不算喜欢他,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师姐经常将一些事情托付给他去做。 第35节 同样的事情还发生在灵犀长老身上。 不管是大师姐还是灵犀长老,长辈们已经提前一步发现了小虎崽已经变得沉稳可靠了。只是姜狸当局者迷,慢半拍才意识到这一点。 现在,他再也不让姜狸撑伞了。 姜狸一出门,油纸伞就会出现在她的头顶。 ——小徒弟好像比她高了。 他撑着伞,稳稳的。 两个人沿着石板路往前走。 姜狸渐渐地发现,徒弟的步子要比她的大了不少。 她要是不走快点,徒弟总是要慢下来等她许久。 …… 重新审视小虎崽后,姜狸开始慢慢地改变对待徒弟的态度了。 从前,望仙山是姜狸的一言堂。她说东,小徒弟不往西。她也习惯了把小徒弟使唤得团团转,小徒弟从来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但是现在,姜狸认为不能像是从前那样了。她开始试着把小徒弟当作一个成年人、家庭里的一份子来对待。 她开始试着询问徒弟的意见、有事和徒弟商量。 ——这样做,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 十一月份,姜狸要和其他长老一起,下山处理兽潮的事。 从前姜狸出去办事,只需要对徒弟说:“乖乖待在家里,师尊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将徒弟带去灵犀长老那里托付好就行。 但是现在就很麻烦了。 姜狸告诉了徒弟要出门后。 徒弟会询问她: ——去哪里?办什么事?几个人? ——什么时候回来? 姜狸不仅要在徒弟犀利的目光中交代随行人员、敌我数量,还得和徒弟保证回家的时间。 徒弟还会发表意见:“我不想去灵犀长老那里,我可以在望仙山照顾好自己。” 姜狸想了想,没有坚持。 走之前的晚上,徒弟还会让姜狸把法器一个个掏出来,他检查完姜狸的行李之后,才放心。 姜狸看着他,郁闷地想:这孩子可真能操心。 临走前,少年抱着剑叮嘱她: “姜狸,要是等不到你按时回来,我就去找你。” …… 姜狸本来是很郁闷的。 她觉得现在的小徒弟真的太啰唆了。他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不靠谱的师尊,照顾她、叮嘱她,这让姜狸好气又好笑。 她小心眼地觉得徒弟是小瞧了她。 这天和长老们入住村庄的时候,姜狸一边嘀嘀咕咕地说着徒弟的坏话,一边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了一只长命锁。 ——是小时候她给小徒弟的那一只。 虽然已经不戴了,但是少年一直把这把长命锁保护得很好。 她失笑。 让她戴上保平安么? 突然,被小虎崽照顾这件事,似乎也不是很难接受了。 闹兽潮的村子条件很差,但是吃着小徒弟买的板栗,披着他准备的斗篷,姜狸一整夜都睡得很好。 …… 十二月,姜狸顺利回来了。 她溜溜达达地回来了,揣着小徒弟塞给她的手炉,哼着歌儿。 雪花飘飘摇摇。 她看见望仙山上亮着一盏灯。 推开门,少年正把面条端上桌,摆上了两双筷子。 姜狸在门口站了好久。 她突然间觉得,徒弟长大了其实还挺好的。 有人等她回家的感觉,真好。 …… 过了年,小徒弟就十五岁了。 这是个很微妙的年纪。 微妙就微妙在,姜狸这个年纪的时候天天和爸妈吵架、顶嘴。伴随着徒弟一天天长大,一日日有主见,姜狸以己度人,认为徒弟的叛逆期可能要来了。 姜狸未雨绸缪,去找大师姐讨教要怎么对待叛逆期的徒弟。 大师姐表示这非常简单。 修真界的孩子们可没有21世纪的好待遇,师长们不会和他们谈心,强者为尊的世界里—— 大师姐很淡定:“打到不叛逆就行了。” 姜狸:“……” 大师姐建议:“你要是下不了手,我来替你打。” 姜狸谢绝了。 倒也不是姜狸溺爱徒弟。 ——而是小徒弟小时候挨的打太多了。 她刚刚把小虎崽捡回来的时候,那么小一只,身上青青紫紫的瘀青、撕咬的痕迹触目惊心。 如果人的一生吃的苦有定数的话,姜狸很希望小徒弟小时候已经吃完了一生的苦。 然而,姜狸等啊等。 十五岁的少年既没有突然间脾气渐长、顶撞师长; 也没有变得特立独行,突然要在身上打两个洞。 徒弟虽然变得爱操心了、啰嗦了、龟毛了、斤斤计较了,但是总体上,还是和去年没有什么两样。 姜狸竟然有点失落。倒也不是姜狸盼着揍徒弟。 而是姜狸偶尔会有一点小小的期待:小徒弟会像是别的孩子一样小小地反抗一下师尊。 ——就像是被宠爱的孩子才会恃宠生娇一样。 少年并不知道,最近一直盯着他的师尊在盼着他逆反一下。 他只是知道,姜狸最近老是看着他长吁短叹的。 这天早上,她又开始了。 徒弟正在帮她看账册,抬头问她:到底怎么了? 姜狸说:“浮生,其实你有时候没那么懂事也是可以的。” 徒弟看着她。 姜狸说:“比方说师尊让你帮忙,很多都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其实你是可以拒绝我的。” 少年却突然笑了。 “狸狸。” “我喜欢这样。” 但是姜狸不信,人怎么会喜欢干活呢? 她觉得大概是小时候的经历,才让小徒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担心小徒弟是一直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才乖巧懂事、不像是其他的孩子那样恃宠生娇。 于是,姜狸又开始怂恿徒弟: “你要是顶嘴,师尊不会生气的。”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也不会不高兴。” “你没有那么贴心、那么包容,师尊也不会难过的。” 徒弟:“可是师尊,我乐意这样。” 不是因为师尊没有给他足够的安全感。而是因为,他很喜欢纵容她的感觉。只是这一点,告诉了姜狸,她也不会相信。 于是,人间四月芳菲尽,桃花纷纷落下。 少年只是含笑看着她。 …… 姜狸一直都知道小徒弟是个天才。前世那样苦难的环境里,玉浮生都能够成为一颗无比璀璨的星,今生有这样好的环境,耀眼是件很正常的事。 五月,宗门大比在山下举办。 小徒弟越级打败了金丹修士。 小徒弟拿下了魁首。 小徒弟成为了同辈弟子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一切都顺其自然,就连长老们前来恭喜姜狸的时候,姜狸都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第36节 ——其实,如果不是骨骼还没长好,徒弟此时已经是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了。 在宝石初显露出来了峥嵘头角,于是万丈光芒就再也难以掩盖了。 但是,姜狸从来没有想过,其实除了天赋,徒弟身上还有更加引人注目的地方。 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姜狸带着徒弟去山下游玩庆祝。 他们进入了繁华的明安城。 姜狸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很多人的视线都开始朝着他们的方向瞟。 她一开始以为是他们穿着天衍宗的服饰太招摇。 但是渐渐的,姜狸意识到他们似乎在看小徒弟。 姜狸是很好看的,但她并不是那种一眼惊艳的明艳大美人。 ——小徒弟却是。 姜狸第一次发现,徒弟其实长得很漂亮。 束发的少年,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像是碧玺,鸦羽睫毛垂下的时候有点鬼气森森,却说不出来的绮丽。 只是因为白虎的气质有些凶悍,抱着一把古朴的剑,看上去实在是生人勿近,才没有人敢上前来搭讪。 但是走到哪里,人们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当他们两个走过了一条花街的时候—— 楼上突然掉下来了很多的香囊和红绸,砸了小徒弟一身。 上面探出许多小女娘的脑袋,笑嘻嘻地往下抛香囊。 姜狸拉着小徒弟跑,跑了两条街才逃开。 她看着不停摘着身上香囊的小徒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回去的路上,徒弟黑着脸警告她: “姜狸,不许笑。” 姜狸走在前面,肩膀一抖一抖。 忍笑忍得很难受。 …… 回到了望仙山后,姜狸开始和小蝴蝶偷偷叫小徒弟“小漂亮”。 姜狸问:“小漂亮回来了么?” 小蝴蝶就说:“小漂亮到山脚了!” 玩得乐此不疲。 有一次,徒弟听见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两只在说谁。 这天晚上,姜狸正纳闷地问小蝴蝶:“小漂亮呢?怎么还没回来?” 门口就走进来了一只白色巨虎。 那只猛虎足足有两米多长、成年人那么高,碧绿色的兽瞳眯起的时候,很是有万兽之王的气势。 白虎低下头,从嗓子里发出了兽类威胁时含混的喉音,逼近了摇椅上的姜狸。 小白虎长大了,现在的猛虎一声兽吼就可以震动整片山林、一只爪子就有姜狸整个人那么大。 十分之凶猛悍勇。 于是,从那天后,姜狸再也没有背地里叫过他“小漂亮”了。 她开始偷偷叫他“大漂亮”。 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姜狸突然间发现,其实在天衍宗里,也有很多的小姑娘偷看小徒弟。她应该担心的恐怕不是徒弟的叛逆期——而是他会不会早恋。 …… 其实,姜狸的担心是对的。这个年纪的弟子们已经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他们已经开始关注身边的女性,甚至更加早熟的一点的,早已经有了心上人。 只是小徒弟从不参与这些话题罢了。 很快,姜狸听到了一个八卦—— 六月,灵犀长老收了一个新徒弟,叫做尤云。 尤云小师妹不仅名字好听,人也很好看。 美丽动人的小师妹光速俘获了铃官的芳心。 但是尤云小师妹并不喜欢铃官师兄,铃官表白被拒,心碎得想死。 大师姐揍了徒弟好几顿,铃官还是一蹶不振,显然情伤一时间难以愈合。 大师姐眉头紧皱,联想到铃官和尤云年龄加起来还没她零头大,对此只有一个评价:“臭矫情。” 姜狸很热衷于听这种八卦,虽然这爱恨纠缠的两位主角可能还要挂儿科,她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等到回去之后,姜狸问了小徒弟。 徒弟说:“是有这回事。” 恰好,铃官和小徒弟的关系还不错。 姜狸想起大师姐发愁的样子,总觉得大师姐光是揍可能起不到什么效果,于是她想了想,塞了徒弟一把灵石,让他帮个忙,带着铃官出去散散心。 …… 其实,少年很不想听铃官的心事。 奈何,铃官是成瑶师叔的大徒弟。师尊又和成瑶师叔关系最好,这些年没少欠了师叔人情。 少年不得不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地抱着剑听铃官的碎碎念。 什么小师妹的眼睛像是天上的星星。 什么小师妹温温柔柔,笑起来酒窝里都是甜的。 什么小师妹笑起来,眼睛里有月亮。 铃官说了很多暗恋小师妹时的心理活动。 少年听完了。 指出了铃官的自我矛盾之处: “所以你的小师妹,眼睛到底是星星还是月亮?” 铃官:“……” …… 铃官说玉浮生小师弟不解风情。 这倒也是事实。 这个时候的少年心里装了太多的东西,除了坎坷的过去、将报未报的仇恨外,只剩下了满满的,他的师尊。 他要操心的事情很多,要照顾家里的那只猫、要提防着不靠谱的师尊背着他做什么不靠谱的事情。 他有着蓬勃生长的野心——虽然野心的尽头也是他的师尊。 他有关于未来的无数规划,这些都督促着少年日夜不停地修炼、壮大自己。 少年时候的玉浮生,是注定不会将任何的目光分给其他的女性的。 于是,他是显得有点不解风情,甚至有点迟钝的。他不明白铃官的爱慕之心,也不明白同龄人为何总是会被小女郎们吸引。 但是他又是耀眼又好看的。 少年时的玉浮生长相很漂亮,他话不多,并不像是同龄人那样聒噪跳脱;他沉稳可靠,是所有师长都愿意托付的对象。 姜狸把他教得很好,他既不粗俗,也不高傲;他懂礼貌,又会听姜狸的话,愿意照顾其他人。 这样的少年,很难不吸引异性的目光。 七月份,姜狸带着小徒弟在明镜斋开小灶的时候,开始经常可以看见很多人成群结队地来偷看小徒弟。 这幅场景,总是让姜狸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叽叽喳喳,闹闹腾腾,凑在一起看长得好看的帅哥,偷偷暗恋个谁,讲讲谁和谁在一起的八卦。 姜狸总是忍不住去看他们—— 他们青春逼人、朝气蓬勃。 他们窃窃私语着,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她身边光芒万丈的少年。 她感叹着时光眨眼过去。 ——却没有发现,在这个阳光耀眼的下午,少年突然看着她,发了很久的愣。 …… 也许是因为最近听铃官念了太多遍他小师妹眼睛的缘故。 这天下午,徒弟下意识地打量起了姜狸的眼睛。 从前,虽然模模糊糊地知道师尊和他不是一个性别,小徒弟顶多会意识到不能在师尊面前衣衫不整。 她是好心捡到他的神,是性别模糊、没有美丑区别的。 但是现在,少年突然间发现一件事: 姜狸很好看。 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好看。 她的长发在阳光下柔软蓬松,和狸花猫的毛色非常相似;乍一看,她的长相是温柔恬淡的,但是琉璃似的眼睛里却会有狡黠天真的感觉,这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个很机灵的小姑娘。 ——真奇怪。 少年心想:为什么他从前没有发现呢? 第37节 他不由自主地说:“狸狸,你的眼睛真好看。” 姜狸被夸得愣了一下。 回过神来之后,她有点得意地朝着徒弟眨眨眼。 小时候,每当姜狸偷偷带着徒弟做了什么坏事,或者背着大师姐吃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她就会朝着小孩做这个动作。 但是第一次,徒弟愣住了。 阳光下,师尊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璀璨的星星。 …… 灵犀长老下课后,一群少年一起去山下的集市采购。 他们挤挤挨挨、吵吵闹闹。 铃官正在说着些什么,玉浮生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少年担心着妖界的动静、筹谋着复仇,他的脑海里总是操心着自己的师尊、提防着勾曳剑。他总是有很多心事的。 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件。 不算沉重。 只是他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 突然,他看见了集市上卖碎灵石挂饰的摊位。 他的视线被那细细的碎灵石吊饰所吸引。 自然而然的,他停了下来。 亮晶晶的,像星星。 铃官问:“这是女修才会喜欢的东西,你看那个做什么?” 大部分时间里,玉浮生都是个和师尊截然不同的实用主义者。他从小就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 但,破天荒的。 少年买下了这串既不值钱,也毫无用处的挂坠。 他藏在了手中。 像是抓住了师尊眼里的小星星。 第22章 一声喵呜 星星吊坠被压在了枕头底下。 偶尔在晚上, 少年才会拿出来看一看。 悄悄的变化,只在一些细枝末节上。 少年开始盯着师尊发呆。 这一点变得很频繁。 甚至帮姜狸打伞的时候,他都会突然间停下来,被她耳垂上的一颗小红痣吸引。 看上去有点呆。 姜狸问他在看什么?她脸上有东西么? 徒弟慢腾腾直起身子, 说:没有。 他说:是花瓣。 师尊的头上有落花。 姜狸有点莫名其妙, 她觉得徒弟变傻了。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落花呢? 她忧心忡忡地给徒弟买了核桃。 师尊推推:“徒弟, 你补补脑。” 徒弟:“……” …… 秋天悄然而至, 天衍宗建在山上,降温总比山下来得要快一点。 家里的小漂亮已经很久不戴师尊买的毛茸茸帽子了。 少年总是说太幼稚, 他长大了。 姜狸只能在试衣服的时候过过瘾,怀念一下徒弟小时候和她穿同款的小虎崽时光。 降温后,姜狸举着一只虎头帽, 对着徒弟比比划划,刚刚遗憾地想要收回去。 莫名其妙的,少年看了看那只虎头帽。 他接了过去。 姜狸以为徒弟大概是为了逗她开心。 但是紧接着好多天,徒弟都戴着师尊同款的毛毛帽。 姜狸试探着递给了他一只兔耳朵。 他竟然一声不吭地戴上了。 姜狸一捏,面无表情的少年头顶就竖起了半只兔耳朵。 还怪好看的。 姜狸惊讶至极,她绕着徒弟转圈圈, 问徒弟不嫌幼稚了么。 徒弟仍然觉得很幼稚。 ——但是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 地上会出现一大一小两对同样的耳朵。 姜狸搞不明白徒弟的脑回路。 只能归结于小漂亮的少男心就像是海底针。 …… 很快,小漂亮收到了第一封情书。 ——是一只纸鹤飞进了望仙山。 姜狸还以为是宗门的传信,打开看了一眼, 就立马合上了。 她放在了徒弟的桌子上。 姜狸问:“小漂亮, 你不看一眼么?” 小漂亮看了, 写了一封回信。 姜狸揣着手手把脑袋凑过去看热闹。 本以为能够看见徒弟的一手八卦。 结果发现小漂亮把人家的错别字全都圈了出来。 姜狸:=口= 姜狸仔细打量了一下徒弟。 小漂亮眉清目秀的。 ——没想到是块实打实的木头。 …… 虽然,小漂亮从早到晚都很忙,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修炼,还有操不完的心,大概是没有空谈情说爱的。 但是随着他长大,早恋是个需要进行讨论的问题了。 姜狸想了想,还是打算和小徒弟谈一谈。 “师尊不会阻止你找道侣。” “但是不能太早,至少要到你能够明辨是非、承担起责任的时候,再去考虑这件事。” 徒弟却打断了她:“师尊,不会的。” 他是那样的笃定。 姜狸却说:“以后得事情谁说得准呢?” “难道你想要一辈子待在望仙山么?” 少年很平静地说:“对,我想要一直待在师尊身边。” 姜狸很少听到徒弟孩子气的发言。 她果然被逗笑了。 少年知道,师尊是不信的。 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很清楚,师尊一定认为这是“孩子话”。 然而,恐怕只有勾曳剑才知道。 在玉浮生的人生规划里,他会花二十年的时间去妖界复仇;复仇结束后,他就会回到望仙山,在这里度过一生。 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第二个人。 在少年的心里,望仙山是他的家。 家就是他和狸狸,最多再加个小蝴蝶,连勾曳都要被开除出去。 这个认知是固定的、不可更改的。 他不会找道侣—— 因为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都不再是他和狸狸的“家”了。 第38节 …… 情书事件还有后续。 姜狸也没有想到,写情书的竟然是尤云。 原来是某次下山试炼的时候,小徒弟救了尤云小师妹一次。 显然,比起长得有点朴实的铃官,徒弟长得更符合少女的审美。 说是暗恋,但是性格张扬的尤云小师妹藏不住事,姜狸经常看见小姑娘跑来偷看小徒弟。 尤云小师妹的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 徒弟被姜狸教得很好,每次都非常礼貌地回绝了。 但是那情书仍然和雪片一样飞来。 有一天,少年突然问姜狸:“灵犀长老不教徒弟认字的么?” 姜狸凑过去一看。 发现小师妹写的是:玉o生,我o欢你。 ——事情的真相很可能是:尤云小师妹认字不多,看不懂少年拒绝的回信。 姜狸笑得前仰后合。 终于,在某个下午,被拒绝无数次的尤云小师妹鼓起勇气和小徒弟表白了。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 少年听完了。 就在小师妹忐忑得要哭出来的时候。 他很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喜欢,是什么?” 小师妹结结巴巴地解释: “就是、就是想要在一起一辈子的人。” 少年很平静地说:“那我喜欢我的师尊。” 小师妹:“不是那种喜欢,就是、就是……” 小师妹说他长得好看,她看了就高兴。 他精准指出:“你喜欢我的脸。” 小师妹:“……”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肤浅,尤云小师妹说了他很多优点。 ——什么性格好、有耐心,会照顾人。 但是听完后,少年竟然笑了。 玉浮生在外人面前很少笑的,微微勾起嘴角就如同冰雪消融。 少年给出了一个神奇的答案: “喜欢我的性格?” “那你一定会喜欢我师尊。” 小师妹一头雾水。 走之前,少年告诉她:他叫玉浮生,不叫玉o生。 这场莫名其妙又没头没尾的暗恋匆匆结束了。 而玉浮生也很顺利地从暗恋对象,荣升尤云小师妹暗杀榜第一名。 姜狸在明镜斋喝茶的时候听说了这件事,在窗边笑了好久。 徒弟突然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碧绿色的眸子十分犀利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心肝脾肺都看透。 姜狸被看得不好意思笑了。 她讪讪地停了下来,借着喝茶掩饰尴尬。 徒弟撇头:“有什么好笑的。” 姜狸觉得小徒弟有点不高兴。 但是她有点摸不着头脑。 …… 表白事件后,铃官伤心至极。只不过,很大度地没有和玉浮生小师弟反目成仇。 只不过,铃官总是不可避免地羡慕他受欢迎。 此时十五岁的玉浮生,俨然成为天衍宗最受欢迎的弟子。师长们喜欢他、同门们信赖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 铃官长吁短叹地说师弟是“万人迷”。 但是少年却总是冷静地纠正他:“不是这样的。” 受欢迎的少年人,总是会得意、骄狂的。 但是玉浮生却从来不会这样。 少年很清楚,他身上那些被人喜欢的性格、特质,都是姜狸教出来的。 白虎凶悍、孤傲,它不是人,既没有同理心,又十分冷血。 玉浮生并不喜欢指点其他人,他觉得他们很笨,很弱小,在妖界一天都活不下去;他也不耐烦去一遍遍去教那些外门弟子,他其实认为天衍宗在浪费时间和资源。 ——他唯一的耐心全用在了师尊身上。 其他人,又算什么呢? 小时候,矮墩墩的小徒弟就告诉过姜狸—— 他觉得师兄弟姐妹们都很笨,很弱,他不想和他们玩。 师尊说:集体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 师尊说:蝼蚁抱成团,也能抵抗滔天的洪水。 于是,小白虎开始试着融入他们。收敛了白虎的孤傲。他学会了和人打交道、相处、学会了如何融入群体。 这些好的性格,全都是姜狸一点点耐心地打磨出来的。 如果有人喜欢他身上那些美好的品格。 ——一定是因为狸狸太讨人喜欢了。 …… 姜狸也意识到了徒弟今年的受欢迎程度有点超过了想象。姜狸猜测,大概是宗门大比拿了魁首的缘故。 徒弟经常收到很多的邀请,偶尔找不到小徒弟,就会来找姜狸带话给他。 孤僻自闭小虎崽变得合群又受欢迎,姜狸非常高兴。 只是,徒弟从来没有答应过任何邀约,一结束正事就会回到望仙山。他很少在外面逗留。似乎对成群结队地出去活动也没有什么兴趣。 ——如果没有功课,他甚至宁愿在姜狸身边帮她剥瓜子壳。 姜狸起初以为是零花钱不够,但徒弟明明攒了很多的灵石。 她忍不住旁敲侧击了一下。 徒弟告诉她:“师尊,望仙山很有意思。” 姜狸说:“哪怕在家里给师尊煮面条?” 徒弟正在看着火候准备下面条。 闻言,他低头看着那只猫。 “嗯。” ——给师尊煮面也很有意思。 对于少年时期的玉浮生而言,照顾家里的猫就是他最大的兴趣爱好。投喂姜狸,也是一件很容易让他得到满足感的事。 这比在外面交际要有趣得多。 姜狸跳上了台面,对徒弟建议: “其实带朋友回望仙山也是可以的。” “我们可以做很多小饼干,在外面招待你的朋友。” 徒弟停了下来,漂亮的眸子垂下,看着她: “姜狸,我不喜欢别人来望仙山。” “家里有两个人就够了。” …… 姜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徒弟作为一只白虎,可能有某种天生的领地意识。比方说画一块地作为地盘,谁也不准进来。 毕竟虎是万兽之王,对生存环境有所要求也很正常。 姜狸试着去理解小徒弟。 但是渐渐的,姜狸发现,偶尔有外人来望仙山坐坐,他都要把望仙山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确保一点气味都没有残留。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 姜狸发现徒弟正在幽幽地盯着天上飞过去的大雁留下的一根毛。 姜狸:“……” 某一天,姜狸正在看书,听见了一声虎啸。 惊飞了林中无数鸟雀。 从那天后,南飞的大雁开始绕着望仙山走。 第39节 姜狸看着回去若无其事煮晚饭的徒弟:“……” 姜狸怀疑徒弟可能从很强的领地意识,发展成了龟毛的洁癖。 为了确认这个猜想。 姜狸趁着徒弟去练剑,特意鬼鬼祟祟爬去徒弟床上滚了一圈,留下若干猫毛。 晚上,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徒弟只是在掀被子的时候停顿了片刻。 然后若无其事地睡下了。 姜狸:? 你不是很龟毛么? …… 一年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大师姐说:“今年新弟子入门,你的门下可以多收几个徒弟了。” 在姜狸的认知里,徒弟=小白虎,这个概念根深蒂固,以至于大师姐突然提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但其实按照天衍宗的规矩,元婴期的长老,其实可以收十位徒弟的。 姜狸想起了徒弟那强烈的领地意识。 她犹豫了一会儿:“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姜狸觉得徒弟现在还小,她也不着急收新徒弟,这种事完全可以等到十几年后再去考虑。 …… 仿佛是去年过得太平顺,新年伊始,修真界就发生了一件惨事。 横空出世的邪修肆虐一方,造成了很多城镇的恐慌。 天衍宗作为大宗门,自然要前去一探究竟。然而,派出去的云霄长老一行人却遭遇了袭击。 消息传到了天衍宗的时候,云霄长老的魂灯已经灭了。 噩耗传来,宗门中处处挂白。 弟子们都很有眼色地不再嬉笑打闹。 掌门师祖被惊动,和大师姐一起匆匆带着人过去镇压邪修。 姜狸和灵犀长老则被通知去明镜斋处理宗门事务。 姜狸匆匆带着小徒弟去明镜斋坐镇。 灵犀长老已经到了,脸上有悲色,两个人面面相觑,都齐齐叹了一口气。 悲剧已经发生,接下来就是处理后事了。 然而,还没有等姜狸坐下多久,前面又有弟子来了消息。 云霄长老没有道侣、没有孩子,只有一个徒弟庆崇留在世间。 庆崇听到师父陨落的消息,急火攻心,直接晕了过去。 云霄长老已经死了,遗孤一定不能出事。 姜狸将手头的事交给了徒弟。 自己朝着药堂匆匆赶去。 …… 夜渐渐地深了。 灯花燃尽。 窗外大雪下了许久,师尊还没有回来。 徒弟披上了大氅,带上了师尊的手炉,去药堂接师尊回家。 他的身影一出现在药堂,许多弟子就围了上来。 众星捧月的少年听着周围人七嘴八舌,时不时回应一两句。 虽然话不多,但将谈话的节奏牢牢抓着。 以至于谁也没有发现,他其实在走神。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师尊走的时候似乎没穿外套。 他们朝着里间走去。 突然,徒弟的视线停住了。 因为即将见到师尊,嘴角扬起的微微笑意消失了。 隔着雪花,玉浮生看见了师尊的身边还有一个人。 ——那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正是云霄长老的徒弟庆崇。 姜狸蹲在庆崇面前。 姜狸轻声细语地哄着他。 姜狸摸了摸他的脑袋。 姜狸掏出了糖葫芦。 …… “浮生师兄,你怎么了?” 少年垂下那双碧绿色的兽瞳,很轻、很和气地说:“没事。” …… 十六岁,少年还不明白喜欢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但他已经开始尝到了嫉妒的滋味。 第23章 两声喵呜 姜狸很照顾庆崇。 一方面, 这是她作为天衍宗长老的责任;一方面,庆崇也确实非常可怜。 但是在哭得眼睛红肿的庆崇提出来想要去望仙山住的时候,姜狸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四两拨千斤就拒绝了, 将他暂时安置在了明镜斋。 姜狸已经不会像是从前那样忽视小徒弟的意见了。她现在把徒弟当做家庭的一份子去看待。在明知道徒弟有极强的领地意识的情况下, 她是不可能带庆崇回望仙山的。 只不过,这样做就很麻烦了。 至少, 因为要多照看一个人, 姜狸回望仙山的时间越来越晚了。 第一天晚上,徒弟在望仙山等到了半夜, 姜狸才回来。 徒弟听着外面细微的一声吱呀,还有很轻的脚步声。 他问她:“师尊,怎么样了?” 姜狸隔着窗户叹口气, 语气里充满了对待庆崇的可惜。 少年垂下了眼睛。 他知道,庆崇现在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师尊,他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嫉妒和介意,就会显得既没有同情心、又很不得体。还会让师尊觉得他小心眼。 于是他隔着窗户,体贴地表达了同情,然后催促师尊回去睡觉。 第二天早上。 徒弟起来给师尊准备了早餐, 目送打着哈欠的师尊离开。 他看着师尊又折返回来, 揣走了一枚茶叶蛋。 师尊说给庆崇的。 徒弟:“是么?那祝师弟用餐愉快。” 勾曳实在是忍不住了。 勾曳:别笑了。 勾曳:我害怕。 等到下午,徒弟来明镜斋帮忙。 他贴心地建议师尊今天可以早点回家睡觉。 姜狸停顿了片刻,无奈道:“可是庆崇说, 他晚上怕黑睡不着。” 怕黑? 没记错的话, 庆崇和他的年纪差不多。 徒弟面不改色:“是么?师尊, 那我去陪他。” 姜狸犹豫:“可是我听人说,庆崇他晚上在明镜斋偷偷哭。” 徒弟微笑: “没事, 师尊,我会安慰他的。” “师尊,你还信不过我么?” 姜狸还想要说什么。 但是徒弟已经大步朝着明镜斋后院走去了。 ——再不走,勾曳剑都要被他捏碎了。 姜狸探头看了一下徒弟离去的背影。 第41节 庆崇的确不如他。 但是他欺负了庆崇,转头师尊就会觉得庆崇更可怜了;而他如此刻薄地欺负一个可怜人,对比之下,就显得更加卑鄙无耻了。 师尊会怎么看他呢? 这个认知,仿佛一盆冷水当头浇了下来。 少年安静了一会儿。 他问自己: ——玉浮生,你到底怎么了? 其实有个师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什么会涌动着无法熄灭的嫉妒。明明庆崇修为差、不够努力,完全威胁不到他的地位;师尊最宠爱的弟子还是他。 庆崇处处不如他,这就如同一只猛虎在嫉妒兔子一样可笑。 而且这只猛虎还在千方百计地证明: 那只兔子不如我。 ——玉浮生,你到底怎么了? …… 一整个晚上,徒弟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这几天姜狸都会在晚上去明镜斋看庆崇,然后整座望仙山就会变得安静又空旷。 姜狸忙得似乎都要忘了她还有一个徒弟了。她不记得过问他的功课,甚至不记得回来看看他。 那只因为嫉妒显得可笑的白虎藏在黑暗当中,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但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听见大门打开的声音。 却闻到了空气里浓郁的香味。 他犹豫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院子里,姜狸摆好了一桌子的菜,招呼徒弟过来吃锅子。 自从庆崇出现后,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一起吃饭了。 少年站在原地不肯动。 他的视线扫过了一桌子的菜,问:“姜狸,你不去看他了?” 姜狸说:“今天不去了。” 少年冷冷道: “庆崇不是天天梦到他师尊,每天晚上都要哭么?” 姜狸: “我怕小漂亮晚上也要梦见他师尊,偷偷躲起来哭。” “……” “以后不要背着师尊偷偷欺负人家了。” “……” 他抱着剑,明明是一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出去欺负人的大猫,此时却像是被欺负的那一个。他不说话,侧脸看着就像是小时候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不肯告诉师尊时一样。 自从徒弟十岁后,姜狸就没有看见徒弟喜怒形于色了。她突然就心软了。 徒弟已经长高了,手比她的大、个子也比她高很多,如今甚至要微微低头看着她了。与其说是把少年拉进怀里,还不如说是她主动走进了他的怀中。 她像是小时候那样抱住了徒弟,“浮生,不生气了。” 少年浑身僵硬。 她的气味很好闻、体温就和小时候一样温暖。闯进了他怀里的一瞬间,那些沸腾的、折磨他的情绪全都消失了。 姜狸正要退出他的怀抱之时候,却突然被少年反手抱住。 几乎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徒弟好大一只。 ——姜狸觉得好沉。 “小漂亮,你是不是在撒娇?” 第24章 三声喵呜 望仙山上, 一轮明月悬挂在桃花树梢。 树下,坐着一大一小一对师徒。 姜狸决定和看上去莫名委屈的小虎崽好好谈一谈。 她说:“师尊不是不在意你了。” 姜狸说: “徒弟,我只是觉得,我和云霄长老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云霄长老去世的事对姜狸震动很大。 姜狸一直觉得, 修士活个几百上千年不是问题, 她又是猫妖,似乎活个上千万年也很容易, 除了江破虚带来的危机之外, 她从未考虑过生死的问题。 但是突然,她身边一位强大的元婴修士就这样陨落了。甚至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大战, 只是在一个平静的冬夜,噩耗就传来了。 姜狸被这件事弄得百感交集,总是忍不住想起世事无常。 她叹了一口气: “其实, 师尊是觉得庆崇和你很像。他也无父无母,都是从小被师尊带大的。” “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少年的脸色一黑。 他下意识就想要打断姜狸这种不吉利的话。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让师尊出事的。 但是他看见了月光下,姜狸认真的侧脸。 她伸手扒拉着手里的一枝桃花,神色有点惆怅。 他默默地把话咽了回去, 扭头听着师尊的诉说。 “没有了师尊了以后, 你就没有亲人了。”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我希望有个人像我现在做的一样,关心你、照顾你。难过了、想师尊了, 还有人拿糖葫芦哄你。” 少年愣住了。 “浮生, 你明白了么?” “师尊不是偏心。” 她只是认为, 如果她现在做得好一点,天衍宗的师长们都会看在眼里, 真的有那么一天,小徒弟也不至于无依无靠。 姜狸偏过头看着徒弟,笑眯眯道: “所以我们小漂亮,不要生师尊的气好不好?” 那一瞬间,他竟有些说不出来话。 月光如水。 他的心也像是这般,被月光融化了。 …… 姜狸的话很管用。 管用到徒弟那翻涌的嫉妒和酸涩全都消失了。 甚至还多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在那天的谈话过后,玉浮生再也没有去找过庆崇的麻烦。 每当看见姜狸安慰庆崇的时候,他都能心平气和;就算是看见庆崇的手里拿着师尊给他的东西,他也只是看一眼,就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只是觉得你有几分像我。 会哭又如何? 姜狸还是最喜欢他、最爱他。 他变得宽宏大量了,甚至还会主动照拂庆崇一二。看见姜狸偷偷朝着他竖大拇指的时候,他悄悄勾起了嘴角。 勾曳剑叹为观止。 它问:你师尊不过花言巧语哄你两句,你就真信了。 徒弟却反问: 她会这么照顾庆崇的感受,她会用这种话哄庆崇? 就算是哄我的,那又怎么样呢?她在乎我。 勾曳:“……” 好烦,这邪剑真的是一天都做不下去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一月的月底。 姜狸当然不是天天绕着个小孩转,因为云霄长老离开,手头上的事情就都分了下来,她其实忙得脚不沾地。 照拂一下庆崇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况且,再伤心,又不是几岁的小孩,姜狸这段时间的关照、安慰,也足够他调整心态了; 第42节 姜狸最多给庆崇塞一点灵石,偶尔过问两句,再多的,也没法管了。 她把大部分的时间都留给了小徒弟和工作。 为了哄好最近受了冷落的小虎崽,姜狸还经常折小纸鹤给徒弟传信。 姜狸的纸鹤总是折得很胖。 每当玉浮生看见窗外有一只胖得飞不动、在半空中划水的纸鹤,就知道是师尊来信了。 这个时候,少年就会嘴角上扬。 他将师尊的胖纸鹤每一只全都收藏了起来。 …… 姜狸长老要收庆崇作小弟子的风声也渐渐地消失了。 就在这件事快要结束,望仙山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时候。 二月初,某次,玉浮生下山,撞见了庆崇和其他人说话。 庆崇在姜狸面前的时候总是一副思念云霄长老的模样。但是现在在山下的茶铺里,他眉飞色舞,容光焕发,毫无悲色。 庆崇正在凑过来的一群外门弟子中间笑嘻嘻地说话。 十几岁的孩子就是天真懵懂的么?不,就算是在21世纪,也有街上那些惹是生非、没有道德底线的小混混。 在资源稀缺的修真界,有着残酷的丛林法则。外门弟子和内门弟子挤破头,怎么会没有点心机和手段? 失去云霄长老的庇护后,庆崇一朝从云霄长老的亲传弟子,沦为了普通的内门弟子,他天赋平平,不抓紧机会很快就会失去资源。比起灵犀、成瑶这些长老,姜狸只有一个徒弟。 而且她年纪最轻、脾气最好,这也就代表着好糊弄。 虽然姜狸师叔没有那么关注他了,也没有说要收下他,但是庆崇仍然很自信,早就将自己当做了望仙山的一份子。 庆崇笑嘻嘻道:“你们看好罗,姜狸师叔好拿捏,望仙山又只有一个徒弟,以后我多哄哄,拿到了灵石和丹药,就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身边的人立马谄媚地拍他的马屁,问他怎么讨师叔喜欢的。 庆崇:“装装哭、掉两滴眼泪罗,女修就是心软。” 其实姜狸已经对他没有前段时间那么好了,但是为了证明自己受到姜狸师叔的关注,他还特意从储物袋里掏出了那串糖葫芦。 他撇嘴: “什么糖葫芦,把人当小孩哄,还不如给点实在的灵石。” 话音落下,他就把手里的糖葫芦丢进了湖里。 …… 不远处,玉浮生盯着那串像是被丢垃圾一样消失在湖心的糖葫芦。 他安静地注视着。 不是每一份善意都会被好好对待、妥帖珍藏的。 姜狸不是好拿捏,她只是觉得,你有几分像我,如果我如果没了师尊,我会和你一样可怜。 糖葫芦的确很幼稚,她当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从小就拿着糖葫芦哄我,并且百试百灵,她下意识用这种方式对待你。 你怎么敢的呢? 茶铺里嬉笑打闹的众人渐渐地意识到了不对劲,笑声慢慢地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白衣少年正在不远处含笑看着他们。 庆崇头皮炸开了,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叫了一声“浮生师兄”。 其他人也忙不迭叫:“浮生师兄。” 出人意料的,玉浮生却没有问刚刚的事情。 仿佛刚刚听到的话,他并不放在心上。 玉浮生含笑说: “庆崇师弟,灵犀长老让我叫你过去。” “我正好也有事要和师弟谈一谈。” …… 一路上,庆崇都提心吊胆。但是渐渐发现玉浮生很和气和他聊着天,丝毫没有动怒的意思。 危机解除。 庆崇松了一口气,屁颠屁颠地跟了上来,笑嘻嘻地拍师兄的马屁。他以为玉浮生这样的少年天才,一定会很不服姜狸,于是说道: “师兄,是我方才狂妄了,师兄这样的天才,说不定会在二十岁进入元婴期,到时候望仙山是您说了算才是。” 玉浮生微笑:“是么?” 庆崇说师兄可是一只威猛的白虎,把他的本体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玉浮生又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为什么要丢掉糖葫芦?” 庆崇笑嘻嘻地说:“不值钱嘛。” …… 此时,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天衍宗的山脚下一处山坳中。 庆崇问:师兄,你怎么不走了。 庆崇问:师兄,不是灵犀长老找我么?长老呢? 下一秒,刚刚还和煦的少年,笑容消失了。 白虎少年抓住了庆崇的后衣领,猛地将他掼倒在一块大石头上面,发出了“砰”的一声。个子不算矮的庆崇在他的手中竟然就像是一只麻袋一样。 猛虎的巨力让庆崇整张脸都快被石头挤变形了。 玉浮生逼迫着庆崇抬起了头,阴鸷的眉眼有某种凶悍的意味。碧绿色的兽瞳看上去十分凶残。 庆崇发出了惨叫。 他很平静地问:“为什么要丢掉她的糖葫芦?” …… 从小,玉浮生就知道,师尊是和他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她是一只感情很丰富的小猫。而他却是一只猛虎。从小,小徒弟有很多不能赞同师尊的地方,等到长大了一点后,他渐渐意识到,姜狸的想法太和平了,很多认知都和这个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格格不入。 但是他从来不会想要去纠正、改变姜狸。 他认为,狸狸就这样很好。 从小,徒弟就像是个守财奴一样,吝啬地藏着姜狸的每一分好。分出去一点点都很舍不得。 于是,他无法忍受有人不识好歹。 他拍了拍地上鼻青脸肿的庆崇的脸: “她可以到处发好心。” “但是你怎么能不领她的情呢?” 她只是看你有几分像我。 才施舍了一点点的好意。 你竟敢把她的糖葫芦像是垃圾一样丢掉。 望仙山的确有一只脾气很好的狸花猫师尊,笑起来像招财猫一样可爱。 但是要认为她好拿捏就打错了算盘。 因为她还有一只猛虎徒弟。 …… 这是天衍宗附近最偏僻的一座森林,惨叫声根本传不到外面去。 “好了,收拾收拾,别太难看了。” 庆崇痛哭流涕,连连道歉说师兄他错了。 “知道回去要怎么和师尊说么?” 此时的庆崇看着那个含笑的白衣少年,就仿佛看见了慢条斯理披上人皮的凶兽,忙不迭地点头:“知道!知道,是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和师兄一点关系都没有!” 临走前,玉浮生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地上的庆崇,“对了,以后不要用你的脏手碰我师尊。” …… 这天下午,徒弟来到了明镜堂,像是往常一样等着和师尊一起回家。 姜狸已经很久不在徒弟面前提庆崇了。大概是因为她认为庆崇已经走出了失去师尊的阴影,对他的关心程度已经和铃官差不多了。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说起了今天发生的一件奇事。 庆崇摔跤了,眼睛上摔了那么大一个黑眼圈,脸肿得和个面瓜似的。 姜狸嘀咕:“也不知道怎么摔的,难道是头朝地?” 徒弟抱着剑,心想:怎么摔的?他亲手揍的。 姜狸说:今天她看见庆崇,一靠近,庆崇就立马噌噌往后躲。 徒弟漫不经心地听着,突然间冷冷地“哼”了一声。 春日的黄昏,师徒漫步在回望仙山的路上。 一大一小,一前一后。 一个拈拈花惹惹草,左看看右看看。 一个面沉如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着走着,少年突然有种想要对姜狸揭穿一切的冲动。 他想要对姜狸说:庆崇一点也不像他,庆崇就是个白眼狼。 看,你对别人好心,人家根本不念你的好。这种烂人就是往死里揍,才知道识相两个字怎么写。 第43节 但是想到了那串沉湖的糖葫芦,莫名其妙的,他把话咽回去了。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停了下来。 他对姜狸说出了一个沉思了很久的结论: “姜狸,你没我不行。” 姜狸:? 他说:“姜狸,你眼光真差。” 珍珠鱼目分不清。 他说:“姜狸,没有我,你会饿死在家里。” 饿得喵喵叫。 他又说:“姜狸,没有我,哪一天你被人骗光了灵石都不知道。” 穷得两袖空空。 姜狸:“……” 怎么办,小虎崽的脑瓜好像进水了。 他究竟是怎么得出这个神奇的结论的? 但是说完了这一串没头没脑的话之后。 徒弟的心情突然变好了。 ——看吧,姜狸。 全世界,只有他会被她一根糖葫芦就哄得团团转;也只有他会理解她的温柔和体贴,将她的每分好都记在心上;也只有他懂得她,别人都不行。 他又又又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凑过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蓬勃朝气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明明是一头猛虎,眼神亮晶晶却像是只得意的小狗。 然后小狗伸出手,揉了一下姜狸的脑袋。 姜狸:? 姜狸:“逆徒!逆徒!” 姜狸瞬间怒气冲冲,追着徒弟要摸回来。 他们走过的地方,繁花盛开。 少年嘴角的笑越扬越高。 越走越快。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姜狸。 迟早有一天,你会知道。 全世界,我最喜欢你。 第25章 四声喵呜 庆崇到底只是他们生活当中的一个小插曲。这么一个内门弟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在那天之后,庆崇看见了姜狸就像是见了鬼一样,根本不敢靠近。也再也没有洋洋自得地说过自己要进望仙山的话了。 很快,姜狸的生辰就要到了。 徒弟小时候是很抠门的, 铃官和他一起去集市上买东西, 精打细算的小虎崽都会面无表情地和商家讨价还价,省下的钱做什么呢? ——师尊喜欢的毛茸茸帽子、师尊的新手套, 师尊窗户上的新灯笼。 十二岁之后, 徒弟就再也没有要过师尊的零花钱。 小虎崽可以靠着接宗门里的任务赚灵石,而且, 因为很能打,同门们遇见了过不去的试炼,总是会花灵石去请他帮忙。 这样日积月累下来, 小虎崽的小金库越来越充盈。有时候姜狸都怀疑徒弟是个隐形的大户。 姜狸一直笑话他,说他在攒“媳妇本”。 小虎崽每次都会瞪师尊。 姜狸揣着徒弟小时候送的手炉,开始期待徒弟今年的礼物了。 这些年,姜狸一直在试图纠正徒弟的金钱观。要不是姜狸经常带着他下山买生活用品,小虎崽可能会不愿意添几件新衣服。可是对待姜狸,小虎崽又很大方。 甚至, 小虎崽以为冥蝶是姜狸养的, 还会给冥蝶买新的灵花种子。 姜狸曾经试过拒绝小虎崽隔三差五的小礼物——可是她在他十三岁那年拒绝小虎崽的礼物后,徒弟闷闷不乐了整整一周。 姜狸问他怎么了。 十三岁的小虎崽说:师尊,我的生活没有盼头了。 姜狸:“……” 姜狸于是决定, 把给的小徒弟零花钱都攒起来, 等到徒弟长大了再一起给她。 至于小徒弟的礼物, 能拿出来用的,她都一直在用, 不能用的也都收好了。这实在是很好的纪念品。 九岁的砚台、十岁的一支金钗、十一岁的昂贵剑穗…… 一转眼,徒弟已经十六岁了。 姜狸旁敲侧击问徒弟想要送什么小礼物。 徒弟却突然间说:“师尊,我今年把灵石花光了,不送了。” 姜狸还有点失落,心想十六岁的纪念品没有了。 但是一转头,却发现徒弟嘴角上扬。 姜狸:…… 幼不幼稚啊小屁孩。 …… 其实,姜狸每一年也会给小徒弟准备礼物。 小徒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姜狸就把他的生日定在了新年。 理由很简单:这样,全天下都会在这一天庆祝他的出生。 每一年,小虎崽都会在新年收到师尊双份的礼物。 修士年复一年的生活,是需要一点调剂的。不管是送礼物的人还是收礼物的人,都会感觉到期待。制造惊喜就像是在白开水里加入一点糖。 不知不觉间,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生活里的小小惊喜。 只是今年,少年的确没打算动用自己的小金库。 听说了云霄长老的事情后,玉浮生就想要给师尊做一件护甲。 姜狸那天说的话,还是让他记在了心上。 姜狸是元婴修士,能够起到作用的护甲十分珍贵。徒弟盯上了一只犀牛妖兽的皮。犀牛皮水火不侵、刀枪不入,等级越高,越是耐用。 这场围猎,玉浮生准备了足足半个月。 一开始,大家都觉得就凭借他们几个少年,根本不可能搞定犀牛妖群,但是铃官他们跟着少年踩点、摸清犀牛妖兽的行动轨迹,一步步制定围猎的计划。 一群半大的少年,突然间觉得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只是,最后潜入犀牛妖兽的巢穴,还是要玉浮生一个人去的。 铃铛着急得跺脚:“唉,都快天黑了,师兄怎么还没出来呢?” 就在一群少年都要急得去找师尊的时候,不远处的妖兽巢传来了巨大的虎啸声,紧接着地动山摇。 片刻后,少年回来了。 他一身都是妖兽血,白虎化作的少年碧绿色的眸子,衬着一身的血看上去有点阴鸷吓人。 但他抖了抖剑的血,收剑入鞘,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明显又心情很好的样子。 少年把几只昂贵的犀牛角丢给了铃官,让他卖了换灵石,分给大家。 铃官笑嘻嘻地接过去,朝着玉浮生挥挥手。 少年换好衣服,就去找师尊了。 ——他可以给师尊做一身护甲了。 这个礼物和从前那些小孩子送的昂贵小物件不同,这是实用的、可以保护师尊的,意义完全不一样。十六岁,可以保护师尊了。 但是当少年来到了明镜堂,却听见了里面有声音出来。 成瑶说: “后天就是新弟子入门,你选两个吧,今年有几个天赋很好的,不能再拖了。” 最后,姜狸还是叹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问问浮生。” 少年脸上还有被妖兽划出的一道血痕,愣愣地站在了门口很久。 一直到有人叫他“浮生师兄”,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春风吹起了少年的长发,他垂下了眸子。 低头看着手里的犀牛皮。 …… 发现玉浮生的低气压其实不难。 因为少年去闯了天衍宗的问剑崖,那是给弟子们的试炼之地。 问剑崖有无数机关、万千重剑影,很少有弟子会主动来这个地方,也很少有人可以闯过十重剑阵。 第44节 但是每当玉浮生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在这里待上一整天。白虎这种凶兽是天生喜欢危险的感觉的。危险和死亡,反而会让这只白虎感觉到放松。 等到天黑后,少年终于出来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坐在出口大石头上的铃官。 “是不是因为你师尊要收新徒弟了?” 他垂眸,没有说话。 “其实当初我师尊收铃铛的时候,我也很生气。但是后来铃铛很乖,还会跟在我后面叫师兄,时间久了就习惯了。” “师尊也会偏爱最早收的那个徒弟嘛。你看,我叫铃官,我师弟叫铃铛,一听就知道师尊更加喜欢谁。” 少年试着笑了一下,但是笑不出来。 问剑崖下。 他抱着剑坐在了大石头上,听着铃官和他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铃官大部分时候都很像是只二哈,虽然比小师弟大一些,但是经常屁颠颠追在小师弟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来像是“师兄”的一面。 “师尊就是要收很多徒弟的呀,不收徒弟,怎么壮大师门呢?” “有句话不是说了么,桃李满天下。” “师弟,我搞不懂你。” “为什么会想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呢?你这样想,其实对姜狸师叔很不公平,你对亲人的占有欲太强了。” 少年垂下了眸子,脸上一道细细的血痕被他擦干净了。 十六岁的少年很天真地认为,只要赶走了庆崇、揭穿了这个小人,就能够永远和师尊在一起。 原来,没有庆崇,也会有其他人。 铃官告诉他,要为师尊着想,不要这么霸道。 月色下,少年想说,不是的,他不是霸道。 他只是…… 想要反驳,他却找不到一个精准的词语描述自己对待师尊时候的心情。那不是亲情的独占欲。 可,那又是什么呢? …… “徒弟,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徒弟面色如常,告诉她: “今天在外面捕猎妖兽,耽误了一点时间。”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但是在姜狸旁敲侧击地问他愿不愿意多两个师弟师妹的时候,他还是没有控制好。 为了不让师尊看出端倪,徒弟转过了身,匆匆拿起了面条,打断了她, “师尊,可以的。我没有不愿意。” 姜狸显然愣住了,没想到徒弟答应得这么快。 她说:“如果不愿意的话,师尊是可以想想办法的。” 高大的徒弟背对着她:“不用了,既然要收徒弟,早晚都是一样的。” 姜狸发现了徒弟不太对劲,她想要绕过去看看他。 但是徒弟却先一步转开了脸,“姜狸,谁都可以,就是庆崇不行。” 姜狸顿时笑了:“还在介意之前的事么?” 徒弟就告诉了那天撞见庆崇真面目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将庆崇丢她糖葫芦的事情,换成了庆崇丢他送的剑谱。 果然,姜狸听完之后非常生气,“他怎么能这样呢?” 听着师尊在身后嘀嘀咕咕的声音。他低下头,不知不觉间,面里又加了一勺盐。 吃晚饭的时候,姜狸问: “小漂亮,你真的不介意么?” 他说不介意。 姜狸看了看面前的那碗面。 ——说不介意,可是为什么,面是咸到发苦的呢? 吃完了一顿夜宵,两个人都有点沉默。 姜狸想说什么。 徒弟突然间说: “这张桌子太小了,以后要是有了师弟师妹,得换一张大的吧。” “望仙山的院子有点小,要加盖几间小屋子才住得开。” ——的确,再有弟子进来,就没有地方住了。 姜狸下意识地夸了徒弟体贴。 接下来,两个人都没说话了。 徒弟不是和师尊怄气。 他只是非常清醒地知道,铃官说的话是对的,这个世界上,很少有一对一永不分离的关系。师徒关系甚至不是平等的。你总要去接受自己不是唯一这个事实。 少年分不清楚两种喜欢之间的界线,只是在心里试图说服自己去相信铃官的话。 可总有个声音在说:不,不是这样的。 那是什么呢? …… 第二天,是姜狸的生日。 姜狸起来的时候,发现徒弟已经出去练剑了。 姜狸打开了图纸,想要改一块地方给新弟子。 但是她绕着望仙山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位置。 反而,在桌子上发现了一个崭新的木盒。 打开后,是一件很结实的护甲。 姜狸坐了下来,展开了护甲,看了很久。 她突然间发现望仙山很小很小,只够容纳两个人,一只蝴蝶。 多一个就开始显得拥挤了。 十几年了,望仙山永远只有他们两个人。 春天,大猫在桃花树下给师尊当沙发,被师尊薅虎毛;夏天,他们在山顶看萤火虫,抓几只回家可以当照明的灯笼;秋天,把晒好的杏子拿出来,徒弟一起做果脯;冬天,大雪降临,皮毛柔软茂密的徒弟就是师尊的暖手炉,他们凑在火堆边,烤着红薯说些家长里短。 时光就悄悄从指缝里溜走了。 姜狸合上了图纸,心想: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这一天,新弟子进宗门。 姜狸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和大师姐说: “今年还是算了吧,师姐你派点别的活给我。” 大师姐问:“是因为你徒弟不同意?” 姜狸想了想:“不是他不同意,是我的问题。” 姜狸之前犹豫,是因为壮大天衍宗是作为长老的责任,成年人的世界里,总是要考虑更多的东西,说不干就不干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她不收新徒弟,总是要去做点别的补上的。 姜狸先前想,如果徒弟不反对的话,其实收个小徒弟也不碍事。 可是现在,姜狸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个喜欢改变现状的人。至少,收了新徒弟了,她就要考虑很多新的问题,在望仙山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自在惬意了。 十几年过去了,姜狸早就把小徒弟当做了亲人。很多修士自由自在,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浪迹天涯,从来不会想要一个小小的家。但是姜狸不一样,她很喜欢她小小的家。那里有一座山、一些桃花树,一只小虎崽。 她发现自己还没有做好让这个小小的家发生变化的准备。 …… 晚上,姜狸回来了。 徒弟在院子里练剑。 他以为姜狸会带回来两个小不点,但是姜狸的身后空无一人。 ——也是,房子还没建好,带回来也没有地方住。 “浮生,师尊有话和你说。” 姜狸把徒弟拉到了大树下坐着,塞给了徒弟一杯热茶。 “师尊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做不到一碗水端平。” 是了,新弟子年纪小,需要照顾,要多关心关心。 徒弟捏紧了掌心。 第一次,玉浮生发生自己可能真的不是好东西,因为兽类的本能在蠢蠢欲动,一瞬间,白虎的虎牙冒了出来。属于兽类的暴虐杀意,让他垂下了眸子,遮住了陡然间变得凶残的虎瞳。 他克制了许久,才平静了下来。 低下头,说:“好。” 姜狸说: “师尊是很偏心的。” “如果有其他的徒弟,师尊一定会给你开小灶、对你最好、最偏心。” 少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第45节 ——那是什么呢? 是经常苦涩,偶尔甜蜜。 她笑眯眯道: “如果只有一块糖,我会藏起来给你。” “这对其他人不太公平,是不是?” 姜狸深知自己不是什么铁面无私的人,而人一旦有所偏向,那就无法做到公正。新进来的弟子一进来就要面对一个偏心的师尊。不患寡而患不均,其实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今年,就算了吧。” 少年愣住了,他的脸上还有昨天被划伤的细痕,看着自己的师尊发怔的时候,竟有点可爱。 她揉了揉少年的脑袋。 他好一会儿才问: “那明年呢?” “明年也算了吧。” “后年呢?” 她笑眯眯地说: “后年也算了吧。” 第26章 五声喵呜 蠢蠢欲动的勾曳剑, 郁闷地发现了一件事: 它小看了姜狸。姜狸的确不是个强势的师尊,但是她早就无师自通了驯兽之道。她笑一笑、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就可以将猛虎驯成她手心里的小猫咪。 这天晚上,他们凑在一起庆祝了姜狸的生日。 徒弟被她哄得很乖, 乖到接下来姜狸让它变成本体梳毛都乖乖照做。 师尊让它翻身就翻身, 伸爪就伸爪,就像是一只脾气很好的捏捏乐。 虽然, 这只捏捏乐已经大得离谱了, 一爪子可以把望仙山拍得地震。 那只碧眼青睛的猛虎,白毛毛都被师尊扎上了五颜六色的小揪揪, 但是它浑不在意,用毛茸茸的大脑袋去拱师尊的手心。拱了还不够,还要蹭蹭师尊的长发。 说开了之后, 积聚在望仙山上的阴云都仿佛散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一起离开望仙山。 姜狸看着徒弟上扬的嘴角,坏心眼地拿他小时候的名言笑话他: “徒弟,怎么样,没有师弟了,你的生活现在有盼头么?” 徒弟的笑容僵住了。 师尊哼着小曲儿溜溜达达地路过自己的小徒弟。 …… 收徒风波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去了。 天衍宗新弟子入门, 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没过多久,更热闹的事来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铃官终于和自己心心念念的尤云小师妹在一起了。 发现这件事, 是在春天快结束的某个下午。 天衍宗附近有一片开满野花的小山坡, 姜狸经常会在太阳好的时候和徒弟一起去野餐。而那座小山坡后面, 就是天衍宗著名的情人林。 好巧不巧,这天, 他们撞见了铃官和尤云小师妹。 少年在草地上拿勾曳剑给师尊削苹果,削着削着发现师尊去遛弯半天没有回来。 徒弟担心师尊,就朝着密林走去。 本体的视野更加广,于是他变成了本体,白虎悄无声息地踩上了树杈。 很快,徒弟就发现不远处的矮树丛上,蹲着一只探头探脑的狸花猫。 狸花猫的脑袋下面,多了一只大号猫猫头。 “师尊,你在看什么?” ——不远处铃官和尤云抱在一起,亲得忘乎所以。 姜狸立马伸出了爪要捂住徒弟的眼睛。但是白虎的脑瓜太大了,狸花两只爪捂了半天都没有够到徒弟的眼睛。 狸花爪子拍拍大白虎脑瓜:“自己捂着,小孩子不许看。” 白虎老老实实地抬爪。 姜狸看得津津有味,并且十分阴险地准备找大师姐打小报告。 但是姜狸又有点担心徒弟看见少儿不宜的东西。 白虎的脑袋特别大,狸花猫蹲在白虎的脑瓜上,低头根本看不见徒弟到底捂严实了没有。 她狐疑地探头。 徒弟无奈地托了一把,狸花猫才没从它脑袋上掉下来。 亲了一会儿后,铃官和尤云走了。 姜狸刚刚打算带徒弟回去。 但是很快,有动静吸引了两只猫注意力。 紧接着,两只猫猫头同时探头,看着地上滚过去的一对小情侣。 他们滚过去,又滚过来。 两只猫猫头同时跟着转过来、转过去。 然后小情侣一抬头,就对上了黑暗里两双发着绿光的猫科动物眼睛。 一声惨叫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 姜狸看完八卦意犹未尽。 但是看完后,姜狸又似有若无地瞟了徒弟一眼。 因为一直住在望仙山上跟着师尊长大,小徒弟生活环境非常单纯。 恐怕就连接吻这件事,他都是刚刚才知道——原来咬在一起不是在吃人,而是和亲脸一样,是表达喜爱。 一路上,姜狸频频去看徒弟,欲言又止。 万一学坏了怎么办? 但姜狸想多了。 因为玉浮生不是人。 虎族是很难理解这种要把对方的嘴巴啃掉的行为。 比起接吻,虎族表示亲昵的方式是咬咬对方的后脖颈,或者给对方舔舔毛。 而徒弟一直在试图舔舔师尊,只是师尊嫌弃它太大只,这么多年都没有得逞;小时候的小白虎也想去咬咬师尊的后脖颈,只是每次都会被姜狸一巴掌拍飞。 等到长大一点后就更加不行了,因为白虎的脑袋太大了,很难精准咬住狸花猫的脖颈。 就在三年前,小白虎试图去咬咬师尊。 然后一口把师尊的脑袋给吞了下去。 姜狸叮嘱:“徒弟你不要学坏,不能乱亲女孩子。” 徒弟面不改色地回答: “好。” ——他会努力练习怎么叼住师尊不把她一口吞进去的。 …… 第二天,玉浮生再次见到铃官的时候,铃官果然是容光焕发,心情很好的样子。 铃官悄悄地对小师弟说:“我和尤云在一起了。” 少年反应十分平淡,甚至还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 他心想:都看见了。 但因为铃官上次安慰他,他选择了投桃报李,坐在一边听铃官炫耀了半天。 “我和尤云约定好了,等到我们两个人都金丹期了,就结为道侣。”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 “那可能要好几十年,到时候,你们还会这么想么?” 铃官笑嘻嘻: “师弟,你还小,不懂男女之情的。” “再长时间我们都不会变心的,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只要和小师妹结为道侣,我们俩就能够一辈子在一起。” 少年突然愣住了。 …… 这一天下午,在明镜斋煮姜茶的时候,姜狸被徒弟问了一个问题: “姜狸,道侣就是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人么?” 姜狸被问住了。 但是这的确是个需要好好回答的问题,毕竟,徒弟已经十六岁了。 第46节 姜狸其实也不是很懂。因为江破虚的缘故,姜狸对情情爱爱有一点心理阴影,在天衍宗生活了那么长的时间,她也从未想过去找道侣。 ——修真界恋爱有风险,万一谈着谈着对方就去修无情道了怎么办? 江破虚和小青梅也是真心喜爱的一对,但是一场波折来临,什么青梅竹马、山盟海誓?还不是脆弱得像是纸一般。 但是,姜狸当然不能和小虎崽灌输这么黑暗的爱情观,万一徒弟去修无情道了怎么办? 姜狸很严肃地告诉徒弟:“你先答应我一件事。” 徒弟问:“什么?” 姜狸道: “这辈子,你不能去修无情道。” “望仙山,无情道修士和狗禁止入内。” 徒弟:“……” 在徒弟保证过之后,姜狸才开始组织语言,一边想一边开口。 姜狸说:世界上很少有一对一、充满独占和排他性的关系。就算是父母和子女,父母会生第二个孩子,孩子长大后也要离开家庭;就算是朋友之间,也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姜狸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但是道侣不一样。道侣是要互相喜欢、互相扶持,相伴一生的人。 她缓慢地述说着自己关于道侣两个字的解读,于是听着她的声音的少年就愣住了。 其实姜狸所说的爱情、道侣关系充满了不切实际,是基于言情小说和话本故事的自我发挥。 但是在这一刻,少年注视着她被光阴模糊的侧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姜狸抱着一杯茶,还在缓慢地描述着。 白头到老,是个很美好的词语。 姜狸说,妖族只有在妖力衰微、即将濒死的那一天才会白发苍苍。但是如果那一天,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靠在一起“白头到老”,死亡都似乎不那么残酷冰冷了。 可以和一个人白头偕老,是一件很幸福很美好的事情呢。 他看着自己的师尊,从她的描述里,少年感觉到了一种向往和幸福在不远处降临。就像是暖洋洋的阳光洒在了身上,于是春暖花开,绿草如茵。 姜狸转过头来: “可是小徒弟,你才十六岁,问这个做什么?” 窗外凋谢的桃花翩翩落下,堆积成了一场落雪。 春风穿过窗吹进来,少年还在被她描述的“白头偕老”的幸福击中,久久无法回过神。 可是下一秒,他就听见了师尊含笑的声音。 “你见过多少风景,去过多远的地方?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么?” 少年不说话了,他垂下了眸子。 好一会儿后,少年的声音传来。 “我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 “可是姜狸,我也想要和你白头到老。” …… 那时候,姜狸笑眯眯地吹开了姜茶上落下的桃花,没把徒弟的话放在心上。 就像是他小时候问过她很多个问题一样,姜狸回答后就会忘记。 姜狸只以为这是小虎崽少年时天真的呓语,就像是小时候小虎崽问她白虎公主和狸猫王子一样。 是年少时的梦话,长大后就会付之一笑。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却撞上了师尊笑眯眯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落花、姜茶、天空的倒影。 但是没有他。 少年愣愣地看着她。 姜狸却没有注意到徒弟的异常。 她转头兴致勃勃地和大师姐聊起来了铃官和人家私定终身的事情。 说话声依稀传到了少年的耳朵里。 “他们才多大,我看他们俩谁也坚持不了一年。” 姜狸说:“是啊,都是一群臭小鬼。” …… 少年缓慢地垂下了眸子。 在这一刻,他突然变得无比清醒。 比他大的师兄都是“臭小鬼”。 那他自然也是师尊眼中“臭小鬼”中的一员。 她是不会喜欢一个“臭小鬼”的。 在这一刻,才刚刚明白了自己心意的少年,突然间清晰又残忍地意识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不是修为、地位,而是时光。 是年少的玉浮生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时光。 是师尊走在前面,经历过的无数阅历和人生。 师尊比他懂得多、成熟得多,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成年人。 而他今年十六岁,只是她们眼中的“臭小鬼”。 她的眼睛里没有他。 可是,少年的玉浮生是无法改变这一切的。他无法做到下一秒就十年过去,变成一个可以被她正视的男人,站在她的面前。 这一切,只能交给漫长的时光去解决。 等到有一天少年变成了肩膀宽阔的青年,足够强大成熟,他就能够站在她面前。 说出那一句:姜狸我想和你白头到老。 …… 十六岁的春天就这样悄悄燃烧到了尽头。 初恋是懵懂的、方寸大乱的,就算是小蝴蝶嘴里的“大魔王”也一样,少年会不知所措、患得患失。 只是,白虎是一种天生就擅长隐忍的生物。前世的玉浮生面对那样的苦难都能隐忍几十年,白虎与生俱来拥有绝非常人的耐心、冷静。 在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少年身上那种患得患失消失了。情窦初开的懵懂快速被收敛。青涩和无措也被藏了起来。 长大是幼崽到少年,一天一个样的变化。 成熟却是少年到青年,不动声色的蜕变。 夏天刚刚到,徒弟的房间就多了一面镜子,还有一道记录身高的刻痕。 姜狸问徒弟:“最近有没有新的盼头?” 徒弟说:“长大。” 姜狸心想这算是什么盼头呢?但是她还是意识到了少年那种迫切长大的心情。为了资助徒弟的新事业,姜狸给徒弟买了好几桶羊奶。 徒弟:“……” 徒弟那天非常生气,把给她买的流苏塞给了冥蝶。 姜狸说:“真是个臭……” 徒弟停了下来,“臭小鬼是不是?” 少年逼近了她。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 “姜狸,迟早有一天,你不能再这样叫我。” 粗心的师尊,没有发现少年藏在眼底里的失落。 他告诉自己:要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 他会很快长大的。 也许明年,后年,大后年……她就会意识到了呢。 在这个夏天的伊始。 少年学会了鱼的十六种做法。 姜狸问徒弟,徒弟就说最近很喜欢烹饪。 只是其实,比起烹饪,他更加喜欢看姜狸吃东西时的样子。 吃鱼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很亮。 这个时候,他就会看着她笑。 在姜狸抬头的时候又会悄然移开视线。 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喜欢,不动声色地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像是从前一样跟在师尊的后面。 姜狸没有发现徒弟的变化,她只以为是发现望仙山不会进新徒弟后,小徒弟找到了安全感,不再用那种患得患失小狗般的眼神看她了。徒弟变得沉稳是件好事,姜狸乐见其成。 只是,他赚的灵石似乎越来越多了。 姜狸经常看见徒弟又往那只小匣子里面塞灵石,和往日一样笑话徒弟攒钱是在攒“媳妇本”。 但是从前那个被她戏弄了就会生闷气的少年消失了。 徒弟看了看她,移开视线,垂下了眸子。 “嗯。” “不知道攒十年够不够。” 第47节 “十年不够,一百年也可以。” 姜狸觉得徒弟想得还挺远的,笑眯眯夸道:“小漂亮还挺有计划的。” 但是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徒弟叫住了她: “姜狸,我……” “我很能赚灵石的。” 她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听到下文。 只有夏天的知了在远处叫个不停。 …… 他藏得很好的,只是有的时候,难免会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幸好,姜狸很粗心,他泄露出的细枝末节,她从来不会察觉。 八月盛夏,姜狸第一次带着弟子们出门试炼。那个月,他们一行十来人都得守在荒郊野岭的孤坟边,等待邪修路过。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因为他们很可能守上两个月、三个月邪修都不会路过此地。 弟子们心情浮躁,姜狸在弟子们面前风轻云淡,让大家少安毋躁,今天画饼邪修马上就要来了,明天画饼邪修的踪迹要找到了。 其实私底下没少和徒弟抱怨。 她说这里一眼看过去除了坟头就是坟头,她做梦都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行走的坟包。 徒弟抱着剑听着,被她逗笑了。 她随口一说,少年却记在了心上。 臭小鬼,也有臭小鬼的好处的。至少成年人不会做的傻事,臭小鬼都会做。 晚上,姜狸蹲在墓碑上数着看不见尽头的坟包。一低头,眼前就出现了一大捧花,绚烂地绽开在她的面前。 在坟墓丛生的荒郊野岭,少年不知道怎么拼凑出来一大捧的漂亮的幽兰花。 他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姜狸好奇地跟上了徒弟。 走到一半,少年突然间说:“姜狸,你回头。” 姜狸回过头,就看见了漫天流萤。 她坐在大石头上,和少年一起看了大半夜。 “徒弟,你抓了多久?” 少年轻描淡写道:“没多久。” 她捧着脸看萤火虫。 于是也没有注意到,少年盯着她侧脸的眼神。 …… 她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臭小鬼,尚且不是后来强大又稳重的玉浮生。 先入为主的成年人会下意识地忽略许多细枝末节。 但是当很多年后回首往事。 她会发现,当时的少年,那颗在岁月里被遗忘的,金子般闪闪发光的真心。 第27章 六声喵呜 不收新的内门弟子进望仙山, 姜狸多了很多在外带着弟子们历练的工作。她也不是总是能够带着小徒弟的。经常是在明镜斋坐着坐着就接到了消息要出门,连通知徒弟都只能用纸鹤。 今天去找找失踪的弟子、明天去抓抓邪修,日子忙得脚不沾地,经常十天半个月不着家。 留在了望仙山的徒弟, 每次回到了家之后, 都觉得很是寂寥。 这些年过去了,因为少年经常送它灵花, 冥蝶渐渐地不那么害怕他了。 冥蝶说:“小漂亮, 狸狸还没回来。” 少年说:“嗯,知道了。” 夜晚静悄悄, 少年就坐在师尊的房门口一遍遍地看着师尊用纸鹤捎过来的信。 从前,他觉得望仙山就是他的家。但是师尊离开后,这里显得冷清又寂寥, 本来温馨的家,似乎也空旷了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想:也许,家并不是一个地点,而是一个人。 …… 姜狸如今是元婴修士,很少有对付不了的情况。 在外一切都好, 只是时常觉得牵挂小徒弟。 某一天, 姜狸风尘仆仆地回来,已经是凌晨了,她放轻了脚步准备休息一晚就走。 其实她完全没有必要绕一圈回家。 只是, 姜狸这才发现, 原来漂泊在外的人是会很想家的。 ——小虎崽一定很想她。 姜狸一走到了房门口, 就看见了少年抱着剑坐在台阶上,也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徒弟说:“师尊, 你把我带上吧。” 姜狸犹豫:“可你在灵犀长老那边还有功课。” 徒弟说:“师尊,你觉得庆崇可怜么?” 姜狸愣了一下。 徒弟说:“师尊,我很想你。” 徒弟问她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他跟在她身后上课的样子? 姜狸笑了,“好吧。” “那你年底的考核要跟上。” 姜狸在心里找了个理由:徒弟大了,再天天跟着灵犀长老上大课,也该带在身边历练了。 第二天,身后跟上了小徒弟,姜狸莫名其妙地也松了一口气。 这些年来,他们实在是很少分离的,仅仅是十天半个月而已,两个人都感觉到了对彼此的牵挂。 玉浮生离开前,还捎上了一只小蝴蝶。 这样,漂泊在外,就变成了一家人出去秋游。 他们都找到了归属感。 这一年的邪修肆虐,处处不太平,姜狸格外地忙。他们在外跑了大半个修真界,一直到了过年的时候才收到了消息可以回宗门了。 只是,今年的新年就要在外面过了,本来应该是很凄惨的,但是漂泊在外的一家人却热热闹闹地去逛凡间的庙会了。 姜狸带着小徒弟,肩上趴在小蝴蝶。 凡间的庙会上,人流如潮,灯火璀璨。 他们走到了尽头,打算进庙宇里转转。 姜狸和小蝴蝶去挂祈福袋了。 少年的视线却长久地停在了月老祠前面的红线上。 他买了两根红线,藏在了袖子里,不能送出去。 最后还是送了师尊一根祈福的五彩绳。 少年认认真真地绑在了姜狸的手腕上。 长长的睫毛垂下来,专注的眼神认真又动人。 离开的时候,徒弟说自己的剑穗掉里面了,要回去拿。 姜狸嘀咕了一句,在外面等着。 等到师尊看不到的地方,徒弟脚步一转,来到了月老祠前。 他仰头看着红线缠绕的月老祠,垂下了眸子,求了一道签。 “求什么?” “姻缘。” 签文打开,是一句化用的偈语: 本来无一物,偏偏惹尘埃。 …… 不是上上签,却也不算坏。 他盯着签文看了许久,放了回去。 他追上了自己的师尊,打着油纸伞,和她穿过了花灯重重的大街。 雪花无声落下。 姜狸说:“下雪了。” 天太冷了,呼出的空气都变成了白茫茫的雾。 徒弟和她一起抬头,看见了雪花翩然而至。 上一次她这么说的时候,还是在放逐之地。抱着第一次哽咽的小虎崽,告诉他生活会越来越好。 姜狸做到了,她真的把小虎崽养大了,还养得很好。 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小蝴蝶吃糖,她吃栗子,徒弟负责剥壳。 他们穿过了街巷,一起慢悠悠地朝着天衍宗走去。 …… 第48节 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望仙山,姜狸带着徒弟心满意足地讨了一圈的红封,一家人排排坐在门口分灵石。 姜狸的分红包法: 徒弟一块,我一块; 蝴蝶一块,我一块。 师尊是很狡猾的。分完后她还会偷偷从徒弟那里扒拉两块灵石过来。 但是没办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徒弟都假装不知道。 这一年,徒弟十七岁了。 不知不觉间,徒弟已经快长完了,他不再都需要每个新年都去裁剪新衣、定做新鞋子了,也不需要姜狸更换大床的尺寸了。这代表着望仙山省下了一笔开支。 但是问题随之而来,因为回来后,姜狸发现,徒弟好像有一米九了。在外面还不明显,只觉得徒弟又长高了。 但是回到了望仙山,发现徒弟竟然已经和门框差不多高了就十分惊悚了。 不过,徒弟是虎族,比人族要高大是很正常的事情。 姜狸看着那门框,心想:徒弟应该以后不长了吧,万一要是明年长到了两米可怎么办?这门是不是要换个高一点的了? 徒弟看见师尊一直抬头看着门框若有所思,想了想,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师尊的腰,把她举了起来摸门。 姜狸缓缓回头和徒弟对视。 你干嘛啊? 徒弟默默地又把师尊放下来了。 若无其事地假装只是路过。 姜狸:“……” 仿佛是突然间意识到徒弟出去半年变化很大,姜狸开始盯着徒弟上下打量。 如果说十六岁还是个能够被称呼“半大小子”的年纪,那么十七岁,就已经是少年朝着青年转变了。 单薄的少年骨架已经长成了,肩膀变得宽阔,明显的喉结已经突显,轮廓已经接近青年的成熟了。 姜狸惊奇地意识到,徒弟的变声期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过去了。 现在的声音低沉又好听。 姜狸视线扫来扫去,最后盯上了徒弟的大手。 姜狸抓住了徒弟的手,借口要给他看手相。 他下意识地想躲,被姜狸啪地拍了一爪,只好无奈又老老实实地把手递给她。 徒弟的手也是修长好看的。 而且好像比去年大了一点。 姜狸突然间想起来修真界的许多流行的话本。她很难理解里面那些高贵冷艳的仙子们,为什么不管高矮胖瘦,个个都是巴掌大的小脸。 姜狸翻着徒弟的手,灵机一动,把徒弟的手盖在了脸上。 ——对比之下,可真是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徒弟:“……” 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含笑看着她,笑了很长时间。 望仙山准备的家具都是按照姜狸的尺寸定做的。 前几年还凑合,今年回来后没多久,姜狸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小木碗在徒弟面前其实已经变得很袖珍了。 吃饭的时候,徒弟抱着个小碗看上去很奇怪,还怪可怜的。 姜狸想了想,把锅递给了徒弟,让徒弟先凑合用。 徒弟:“……” 小板凳也不够大了。 小板凳对于徒弟而言有点局促,两只大长腿都没有地方放,像是一只被迫屈在小角落里的大型野兽。 徒弟当然不是一天就变大了,而是之前都能凑合,他又很朴素,什么都不挑。碗小了就多吃两碗,板凳小了就站着。 出去半年后再回来,就能够很明显看出来差异了。 姜狸感叹:养老虎可真占地方啊。 她去了山下,重新订了一套大尺寸的家具。 …… 新的一年回到了望仙山后,和从前也没有什么不同。除了师尊天天带着木工在望仙山叮叮当当打新家具外,生活一切照旧。 只是在四月份,发生了一件事。 山下的集市里出现了据说是从合欢宗流出来的双修功法《风月录》,有人浑水摸鱼把这些功法塞进了藏书阁。一群弟子从藏书阁里浩如烟海的枯燥功法当中,突然翻出来了一本活色生香的《风月录》,顿时交头接耳,争相传阅。 玉浮生回来后,很快就有师弟想要来讨好他,说有什么新奇的功法。他微微蹙眉,警告他们不要去练什么歪门邪道。 自从上次教训了庆崇之后,这群新进来的弟子们依稀听到了一些风声,都有点怕玉浮生师兄,于是很快就讪讪地走开了。但是铃官却被勾起了兴趣。 一串窃窃私语带着好奇、揶揄的笑声传了过来。 玉浮生翻过了一页。他一直在寻找上古邪剑的来历,随着他越来越强,勾曳剑上的鬼气也就越来越浓重,只是上古的典籍浩如烟海,很难找到有效的信息。 他经常在这里一翻就是一整个下午。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其他弟子都已经走干净了。 藏书阁的已经点上了灯。 路过那本合欢宗秘法的时候,鬼使神差的,他停了一下。 …… 天衍宗是名门正派,讲究清心寡欲。弟子们也被明令禁止修行邪法,而合欢宗的功法大多是采补之术、有伤天和的。 很快,这件事就被藏书阁的管事发现,告到了灵犀长老那里。 几乎大半个宗门的弟子都被罚去了刑堂反省。 因为个个好奇心都很重,所以几乎人人都看过。 姜狸打算和其他长老一起去刑堂看看。只不过别的长老是去痛心疾首的,姜狸则是打算过去看热闹的。 尤其是她听说灵犀长老那边的弟子全军覆没,徒弟很可能也在其中——要知道,徒弟从小就懂事稳重,从未犯过错。 结果姜狸来到了刑堂,在一堆跪着的弟子当中没有看见小徒弟,一抬头,才发现徒弟抱着剑,是唯一一个站着的。 那架势,显然不是被罚的那一个,而是帮灵犀长老罚人的那个。 姜狸看不到徒弟的热闹,还有点小失望。 只是,在师徒俩回家的路上。 姜狸问徒弟到底看了没? 徒弟很平静道: “没被罚,自然是没有犯错。” ——他当然看了。 只是没有那么蠢,还能被抓个正着。 姜狸惊讶于徒弟的回答。 徒弟竟然也看了。 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但是回过神来,她又突然间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少年谁没有好奇心呢?她又什么都没有教过他,不好奇才比较奇怪。 回去的路上,姜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这方面的粗心。 徒弟已经十七岁了,而她好像漏了教育中的重要一环。 因为一直被她养大,身边没有特别亲近的男性长辈,姜狸也不会想起来和徒弟讲一些青春期的生理变化。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就像是很多小姑娘生理期会以为自己来初潮是绝症一样,是很必要的一堂课。 她发了愁。 等到和徒弟回到了望仙山,她揣着手手望了好久的天。 终于打算开口了: “徒弟,就是,你之前有没有遇见一些不好告诉师尊的小烦恼?” 徒弟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师尊。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师尊难以启齿。 但是听姜狸说了一会儿,徒弟隐约意识到了她是要说什么。 联系一下之前发生的《风月录》之事,其实并不难猜。 他立马转过了身。 泰山崩于前都能面不改色的人,竟然不敢继续听下去。 他偏过头,匆匆打断了她: “姜狸,我不想听。” “你不要和我说这个。” 姜狸没有注意到,徒弟腾得烧红的耳朵。 他不敢看她,只能匆匆地朝着自己房间走去,把门一下给关上了。 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抱着剑靠在了门板上,垂着漂亮的眸子,那张一贯面无表情的脸此时一阵阵发烧。 姜狸敲了敲门:“徒弟?” 好一会儿,里面才有声音传来:“姜狸,我真的不想听。” 姜狸想了想:“那好吧,如果你有什么……” 第49节 徒弟深呼吸一口气:“没有。” 勾曳剑噗嗤笑出了声。 他让勾曳剑闭嘴。 …… 一个“本来无一物”,所以大大方方; 一个“偏偏惹尘埃”,所以难以启齿、心有波澜,就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 姜狸心无旁骛,问得自然。她甚至认为这件事就像是小虎崽一开始发现自己声音变难听了一样,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从前上学的时候,师长也会上生理健康课,就算是在天衍宗,其他的长老也会教弟子们这些事,只是因为姜狸太粗心,忘记了这件事而已。 就像是小时候的小虎崽认为师尊没有性别一样,姜狸也是如此。修士的时间观念是非常淡薄的,在姜狸的心里,放逐之地的事情就好像发生在三四年前一样。小虎崽还是小虎崽。 ——然而,其实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她不是察觉不到徒弟的变化,而是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转变。 第二天,姜狸也不再提这件事了,徒弟莫名松了一口气。 她这么轻描淡写地抛出一个小小的问题,竟然逼得这只白虎如临大敌,前世那个堪称大魔王的反派,竟一时间连和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本以为这事就此终结了。 这天下午,灵犀长老把他叫了过去。 ——灵犀长老语重心长地和他聊了半个时辰“成长的烦恼”。 徒弟深呼吸了一口气。 是的,姜狸认为小徒弟是因为害羞,换个同性的长辈就不会害羞了。修士们因为修炼道法的缘故,对于这种事情的接受度也很良好,灵犀长老很自然地接受了她的委托。 姜狸觉得灵犀长老很靠谱又耐心,这事情一定办得很妥帖。 姜狸回来之后,没看见徒弟,叫了一声“小徒弟?” 她听见了哗啦啦的水声。 “吱呀”一声,刚刚沐浴完的徒弟靠在了门边上阴恻恻地看着她。 少年个子很高、肌肉流畅,他咬住了束带将一头黑发用手指简单一梳,就朝着姜狸走过来。 他的身体不是养尊处优的洁白如玉,而是有着小时候留下的刀疤、鞭痕,但是这些完全不影响美感。 虎族流畅的肌肉有着强悍的爆发力,就算是变成了人形,仍然保留着虎族的原始兽性,这让他此时看上去攻击性极强。 徒弟停在她面前,很平静道: “姜狸,你是不是去找灵犀长老了?” 那平静的语气下,却仿佛暗藏着波涛汹涌。他已经长得很高了,阴影已经可以完全笼罩住她。他不是个小孩,而是一个快要长成青年的雄性。而且比起人族,虎族更加凶猛、攻击性更加强。 少年压下来的漂亮眉弓和那双鬼气森森的碧绿色眸子,在盯着人的时候很有侵略性。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徒弟:那种感觉就像是只乖巧老实的小猫咪,突然间在你眼前变成了一只庞然大物。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往前一步,几乎是步步紧逼,直到把她逼到了墙角。 徒弟微笑: “你想要教我什么?” “来,姜狸,你现在教。” 姜狸:“……” 第28章 七声喵呜 姜狸跑了。 在被逼到墙角的那一刻—— 固有的认知塌陷了, 他们短暂地变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有某种的吸引力的。 眼神对视着的时候,少年的眼中炽热滚烫的东西几乎让她无法直视。 姜狸莫名其妙地后退、最后选择了落荒而逃。 因为今天的徒弟给她的感觉很不对劲。 她可以用可爱、乖巧等形容词安在徒弟的身上。但是第一次,她发现虎崽竟然也可以用性感来形容。 这太颠覆认知了。然而,审美在某种时候是非常客观的。少年有着蓬勃的朝气和虎族的矫健, 他美得像是一件有点狂放的艺术品, 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他都是带着一种兽性、原始的冲击力的。 她无法再将眼前的这个人, 再当做一只毛茸茸的小猫崽, 或者可以揣在兜里走的小可爱了。 她甚至无法忽视他身上的那种侵略性。 徒弟还保持着原来的那个姿势,许久之后才直起了身子, 看向了姜狸紧闭的房门。 …… 事后,姜狸也有点莫名其妙,为那时候为什么会退缩而感到奇怪。 但是姜狸有一个优点:只要不涉及教育问题, 大部分的时候,她都是勇于指责他人、极少检讨自己的。 晚上,吃夜宵的时候,耿耿于怀的姜狸开始对徒弟指指点点:怎么能不穿好衣服就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多有碍观瞻,多不文明? 徒弟微笑: “姜狸, 你不是把我当小孩么?” “小孩就是这样的, 不怎么知道廉耻的。” 姜狸:“……” 落入下风的姜狸一夜都没能睡着。 狸花猫是一种记仇到可以爬十八楼痛殴别家猫的生物。 第二天,姜狸早早回到了望仙山,蹲守徒弟, 伺机报复。 终于, 徒弟回来了, 准备沐浴。 窗台上就嗖地蹲上了一只狸花猫。 圆溜溜的猫眼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徒弟:“……” 他脱了上衣,露出了漂亮的上半身。 手指停在了腰带上。 本以为狸花猫就该吓跑了。 但是狸花猫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炯炯有神地继续盯着他看。 徒弟:“……” 两个人对峙了大半天, 温热的水都变凉了。 姜狸一转昨天被逼到角落里小猫咪的颓势,甚至还换了个姿势揣着手手围观。 攻击性极强的白虎徒弟却被她打量得浑身僵硬,下意识地开始回想自己的身体是不是足够好看,身上的疤痕会不会太难看。 最后,只能无奈道: “师尊,我真的要沐浴了。” 狸花猫甩甩尾巴,趾高气扬地走了。 她觉得自己昨天是产生了错觉: 不还是个臭小鬼嘛? 回去前,她还去徒弟的床上留下了若干猫毛示威。 小漂亮想造反,想得美。 晚上,徒弟把被子掀开,就看见了一串猫爪。 徒弟:“……” 他挫败地盯着对面亮着的窗户。 月亮啊月亮。 你什么时候能够发现呢? 他听见了师尊正在心情很好地哼着跑调的歌,模糊不清的调子传过来,月色都仿佛变得朦胧了。 他失笑。 枕着师尊的气息,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 这对师徒的较劲还没有结束。 第二天,师尊又找到了一个绝佳的反击徒弟的机会。 弟子们下山试炼的时候出事了。起因是当真有弟子偷偷修炼了《风月录》,在试炼中,灵气错乱,激怒了一只发狂的妖兽,场面一片大乱。 幸好当时玉浮生在场,救下了好几个差点被一口吃掉的弟子。 姜狸匆匆赶过去收拾残局,将弟子们一个个打包送走,该认罚的罚,该收拾的收拾。听说徒弟只是受了点轻伤,姜狸松了一口气。 把徒弟带回了药堂之后,姜狸从长老那里讨来了灵药,抬头打量着徒弟的侧脸。 欺负徒弟的坏心眼开始蠢蠢欲动。 她往徒弟身边一坐,学着徒弟那种云淡风轻的微笑,示意徒弟把上衣脱了。 第50节 徒弟:“……” 他僵硬了好一会儿。 从前,小虎崽不愿意在她面前脱衣服,所以他已经很久没有让师尊上过药了。 但是现在拒绝,又显得之前的行为太刻意。 于是徒弟还是在姜狸的注视下,把上衣给脱了。 她一靠近,那只凶兽就下意识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微微往后躲了躲。 徒弟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她的气息一靠近,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当她的手指按在伤口处止血的时候,他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扭头: “姜狸,我自己来就行了。” 她气定神闲地看他: “怎么自己来?你背后长了眼睛?” 徒弟:“……” 姜狸把他按在了原地。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撇开了视线。 他知道姜狸是故意的,她的心里面一定在笑话他: 臭小鬼,看,又不好意思了吧? 徒弟克制住自己不露出任何的端倪,因为注意力高度集中,于是浑身僵硬,唇角都绷得紧紧的。 但是当他抬头去看姜狸的时候,却呆住了。 ——她靠得太近了,睫毛一眨一眨,眼睛是漂亮的褐色。 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她说:“好了。” 然而一转头,就发现了徒弟在盯着她看,眼神和那天一样炙热充满了侵略性,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仿佛全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一般。 姜狸以为这是逆徒想要反击的预兆,十分警惕,心中盘算了无数种招数如何和这逆徒斗智斗勇。 ——但是并没有,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做。 姜狸刚刚想要说些什么,徒弟就移开了视线。 伸出去的手却被徒弟抓住了。 他垂下了眸子,拿着帕子,仔仔细细又认真地擦过她的每一根手指上的药膏。过程中既没有笑话她,也没有和之前一样企图以下犯上,做多余的事情。 他只是很认真地:“姜狸,你的手总是凉的。” 姜狸愣了一下。 徒弟朝着她笑了一下,乖巧得仿佛任由她欺负一般。 于是,张牙舞爪的猫也就渐渐收敛了爪牙,乖乖地任由徒弟擦手。 大手的温度很高,她的指尖却是凉的。 一直到被焐热了,他才松开了她的手。 …… 回去的路上。 徒弟说:“下次不要赶得那么着急了,我不会出事的。” 徒弟说:“我会照顾好自己,不会让师尊担心的。” 姜狸下意识地喔了一声。 她手里的东西被徒弟接了过去。 徒弟问:“姜狸,你的账本看完了么?” 她说:“看到一半,就听到你出事了。” 徒弟说:“走吧。” 明镜斋里,就像是过去很多年一样,他们安静地翻着账册:姜狸看一本,徒弟看三十本。 姜狸看着坐在对面的徒弟,他已经高得可以挡住她面前刺眼的阳光了。 姜狸意识到,徒弟真的长大了。再粗心大意地把他当做个性别模糊的小虎崽看,已经不合适了。 …… 姜狸大概明白了虎崽之前在介意什么。 姜狸并不是真的没有分寸,她想了想,第二天就在对面安了门帘、窗帘。 望仙山的地方窄,她就把柴房改成了一间新的浴室。 ——是的,虎崽真的已经长成了一个甚至需要考虑“避嫌”的大人了。 ——再把他当作个小鬼来谈论“成长的烦恼”,的确是不合适了。 等到徒弟下午回家的时候,就看见了那帘子。 左边画了只猫,右边画了只虎。 他愣了一下,看向了姜狸。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他叫了一声姜狸,姜狸转过头,徒弟就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脑袋。 姜狸:“……” 这天过后,日子也没有什么区别。最多只是姜狸不再帮虎崽买贴身衣物,进屋要提前敲门,对方洗澡的时候不能靠近窗边而已。 就是,姜狸经常看见徒弟进屋洗澡前会十分谨慎地把木窗关上——确定一根猫毛都不能飞进来才开始洗澡。 姜狸:“……” 臭小鬼。 姜狸的报复就是趁机从窗户中潜进徒弟的房间,在徒弟的床上翻滚、跳跃,把他的被子抓出流苏边边。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只会关浴室的木窗,从没关过卧室的木窗。 偶尔,她也会忘记避嫌这件事。 比方说把白虎当做沙发、暖手袋、瞭望塔的时候。 姜狸想起来的时候就会觉得有点不太合适,毕竟他们都是妖族,但是每次想要放开的时候——白虎毛蓬松软和又温暖,大脑瓜抱着特别舒服。 姜狸就会觉得:算了算了,毛茸茸怎么会需要避嫌呢? …… 今年,虎崽要进入金丹期了。 其实虎崽的修为在十五岁那年就可以突破金丹期了,如今骨骼长完了,自然不用再压了。于是,自然而然的,他快要准备金丹雷劫了。 这个消息传得整个天衍宗沸沸扬扬——因为只要玉浮生今年顺利渡劫,无疑就是修真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尤其他作为虎族,结妖丹的难度更甚。 姜狸被众人恭喜声淹没了一整天。 她想了想,回到了望仙山后就开始翻箱倒柜。她虽然有点意外,但是这些年一直在替徒弟攒着,于是准备工作倒也不匆忙。 姜狸知道徒弟的气运很差,可能比她的雷劫还要凶险,于是从他几岁时候就开始攒防御法器。 等到徒弟回来之后,就看见了一地琳琅满目,无处下脚。 姜狸说:“小漂亮,快来!” 这个时候的玉浮生,修为已经压了近三年,金丹期的雷劫再强也不过金丹,就算是气运太差,也不用担心。 毕竟上一世的时候,被剔了神骨的玉浮生都能够硬生生抗下九十九重雷劫。 他需要么?当然不需要。 但是他还是乖乖坐在了仓鼠似的师尊的身边,被她一地的琳琅满目挤在个狭小的角落里,屈着腿听她一个个地介绍过去。 “这个是护心镜、那个是天水甲……” 灵犀长老根本没提过雷劫的事,其他的弟子也没有想过赠送过防御法器,因为他们都知道玉浮生很厉害。 姜狸准备一大堆东西,是因为,她很担心她的小虎崽。 虽然大部分时候,他都希望她能够觉得他高大可靠。可在此时师尊柔和的眼神当中,他很愿意再当一回那只小虎崽。 姜狸兴致勃勃举起一只镯子,“徒弟,你试试这个!” 她往徒弟的手上比划。 突然,她愣住了。 ——因为徒弟十岁那年买的镯子,已经戴不上了。 放在徒弟的大手上,显得很小很滑稽。 姜狸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一地的小玩意—— 这些年攒的法器,一大半都已经尺寸不适合了。 她的声音渐渐地消失了。 一个人的成长,往往是另一个人的失落。 她讪讪道:“没想到买小了那么多……” 她想说那时候小徒弟还那么小,她特意买了大了两圈,以为足够了,可是徒弟长大得太快了…… 她刚刚想要收回去。 下一秒,那只大手就反手抓住了那只镯子。 徒弟在地上找了根绳串了起来,系在了手腕上。 第51节 他说:“刚刚好。” 姜狸乐了。 她说:“那还有那么多呢。” 徒弟就说:“姜狸,我有很多的虎毛。每一根上都可以戴一只。” 姜狸被逗笑了。 她抱着膝盖在徒弟身边坐着,和徒弟小声说话: “那个时候你才一点点大,总是叫我狸狸。” “我教了你好久你才会叫师尊。” “那个时候你晚上总是做噩梦,一被魇住就会叫狸狸……” 她说一句,徒弟就耐心地回一句。 夜色微凉,他们就这样对着一地的琳琅满目,说一些从前的事情。 渐渐的,她的声音变小了。 师尊靠在徒弟的肩头睡着了。 她很轻。呼吸又很浅。 他小心翼翼地让她枕着,一点都不敢动弹。 那天的月色很美。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月亮。 高悬头顶。 …… 虽然大部分的法器都用不上了,但是因为数量足够多,还是可以挑出一些拿来顶上的。 姜狸安心了许多,她觉得做好渡劫的准备就好了,接下来只要等待劫云降临就行了。 直到大师姐问了她一句:“你给你徒弟选好山头了么?” 姜狸茫然了好一会,才啊地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 在天衍宗,金丹期就是一个分水岭。进入金丹期,从此在天衍宗就不能被当做小孩看待了,要搬出师尊的住处,分出来单过了。 就像是当年姜狸搬出掌门师尊的大殿,拥有了一座开满桃花的望仙山一样。 大师姐很贴心地选了离望仙山最近的一座。 “这座山挨得很近,也方便串门。” 大师姐问她:“怎么样?” 姜狸下意识地点点头,“挺好的,就这座吧。” 等到选完了,姜狸在窗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是啊,徒弟长大了,已经到了需要避嫌的年纪了,虽然修真界并不讲究男女大防,但如今还和她住在对门确实有点不方便了。 徒弟个子又高,望仙山的建筑又小又矮,只是他很乖一直没有抱怨过。 长大的小雏鸟要离巢,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姜狸只是没有想到,原来“长大了”这件事,意味着他们的小家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到见到了徒弟后,姜狸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好一会儿后,她说: “师尊呢,帮你选了一座山,很近的,离望仙山几步路。” “等你闲下来了,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看。” …… 回去的路上,气氛有点沉闷。 姜狸故作轻松道: “徒儿,我给你的新山头取个名字吧。” “就叫明知怎么样?” 徒弟下意识觉得这个名字可能不是明理知礼的意思,诡异地停顿了片刻。 果然,姜狸说:“因为明知山有虎。” 徒弟:“……” 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莫名其妙地都笑了。 徒弟问:“姜狸,你真的舍得我搬出去么?” 姜狸说:“明天我们就去看看……” 徒弟:“姜狸,不要转移话题。” 姜狸无奈。 她走了一段路。 “不舍得。” “但是你总是要长大的嘛。” “我又不可能让你永远那么小,永远跟在我后面。” 身后的人很久都没有反应。 但是过了好一会儿,他大步上前,一把牵住了师尊的手。 “姜狸,其实,我也可以站在你身边的。” 第29章 八声喵呜 这一次, 姜狸终于愿意正视徒弟的话了。 她仅仅只是愣了一下,就说:“好呀。” 她反手抓住了徒弟的大手。拉着他朝着望仙山走去,笑眯眯道: “浮生你呢,以后肯定会修炼到元婴期, 与师尊并肩作战。” “师尊一直等着那一天呢。” 她甚至还摇了摇徒弟的手。 这一回, 她终于把他当做了大人,甚至寄予了厚望。 可是…… 第一次, 徒弟产生了一种感觉:也许分开住一段时间, 也不算是件坏事。 徒弟偏头看向被她牵着的手,无奈和低落就如同潮水般袭来。 要与你共白头, 你当做孩子话; 要与你并肩前行,你笑眯眯只说加油。 你的眼睛干干净净,倒映着的我却狼狈得像是被大雨淋透。 但是还好。 至少可以拉着你的手, 走一段春天的小路。 …… 金丹雷劫如期而至,徒弟渡劫的时候,姜狸就在望仙山上盯着。 就像是那时从剑冢当中带出勾曳剑一般,玉浮生的金丹雷劫动静也很大。鬼气如同阴云一般密布了天边,和劫云一起遮得天边如同黑夜。如果第一次还能说是上古邪剑带来的巧合;那么第二次,就有点解释不清了。 鬼气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亡者之气凝聚形成的至阴至邪之气。姜狸猜测, 也许这和徒弟是虎神转世有关,虎神本来就可以驾驭万千伥鬼,在这个世界本来就算是亦正亦邪的神。 可上一世玉浮生靠着邪法成神, 姜狸一直提防着徒弟会重蹈覆辙。 等到徒弟回来之后, 姜狸就直接问道:“那些鬼气会不会影响到你?” 徒弟说不会, 见她不信,还主动伸出手腕让她查探。姜狸探了探他的气脉, 松了一口气。 她没有注意到徒弟似乎有话想要和她说,却好几次都没能开口。 在度过金丹雷劫后,玉浮生发现了一件事:他的丹田里,多出了一半的鬼气。 甚至于,比起灵气,他利用鬼气更加得心应手。 如果是普通妖族,迟早会被鬼气吞噬掉灵智,变得混沌失控。但玉浮生似乎天然有着某种压制着鬼气的能力,就像是他天生就能克住勾曳一般。 然而,天衍宗是名门正派,从小时候拔出勾曳剑那一天,玉浮生就知道了自己是特殊的。不管在妖族还是人族,只要他展现出来这种特殊,就会被排挤、猜忌。 他回家的路上想过要不要告诉姜狸,可是当看见她紧张的眼神,他打住了。早在很久之前,虎崽就学会了对家人报喜不报忧。 姜狸告诉他:“不能修炼邪法,也不能投机取巧。” 徒弟说:“好。” 姜狸说:“不要害怕那些鬼气,只要清心正念,诸邪自然退散。” 徒弟说:“好。” ——他无法告诉姜狸,也许不是诸邪退散,而是,也许他本身就是那个“诸邪”。 那些鬼气他并不害怕,他置身于鬼气当中,就如同鱼入水中。 这件事本身就像是活人喜欢睡在棺材里一样奇怪。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告诉了姜狸后,姜狸会问他:棺材冷不冷?要不要加个枕头、垫床被子?她一定会忧心忡忡地担心上很久。 但这个问题已经已经不是人力可以解决的了,说出来只不过是让师尊担心。 于是他只是告诉师尊:什么事都不会有。 …… 第52节 姜狸本以为渡劫那天的鬼气会引起很大的轰动。小时候,虎崽被孤立,姜狸想了很多的办法。她以为那只幽灵猫傀儡又要派上用处了。 但是两天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长老们都认为是上古邪剑的缘故,勾曳是个很好的背锅侠;其他的弟子虽然有点好奇,也仅仅只是私底下议论几句。 徒弟已经长大了,他是天衍宗最年轻的金丹修士,十几年的时光,他彻底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得到了大部分人的信任。 小虎崽已经羽翼丰满,可以解决自己身上大部分的事了,不需要姜狸绞尽脑汁保护他了。 姜狸把那只有点旧的幽灵猫收回了储物袋。 莫名的失落就像是潮水一样涌来。 ——而且,徒弟是时候搬去明知山了。 姜狸不能表现出来太多的不舍。毕竟她已经是当师尊的人了,要表现得比徒弟成熟。 如果虎崽还小,小崽就可以含泪看着她说师尊我舍不得你,姜狸就能顺水推舟把徒弟留下来;可是小虎崽长大了,已经有了面瘫和高冷的架势,再也不能像是小时候那样拉着她的衣摆说不舍得了。 姜狸想:要是金丹期了还不搬出去,虎崽会被别人笑话离不开师尊的。以后他当上长老了,还住在师尊那里,说出去怪难为情的。 姜狸悄悄去看了明知山。明知山很大,院子有点旧,大师姐派了弟子过来修缮,姜狸让他们熏熏屋子、除除潮气,再将旧家具翻新晾晒一下。 姜狸想:这么大又空的地方,徒弟一个人住,会不会有点冷清? 但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了——虎是独居的生物,徒弟的洁癖严重,领地意识又特别重,怎么会不习惯呢? 一只虎独占一座山头才是应该的。 姜狸在明知山发了好久的呆。空地上,仿佛出现了一只比猫崽大一点的小虎崽,凑过来蹭蹭她的掌心。 徒弟,长大了,该离家了。 …… 为了避免自己临场后悔,第二天早上,姜狸就收拾好了东西,把大包袱塞进了徒弟的怀里。 徒弟无奈地接住大包小包。 他想,也许,分开住也是一件好事。如果一直朝夕相处,姜狸根本不会有正视他的一天。 更何况他现在每天修炼时,难免会有鬼气跑出来。他暂时还无法将这些鬼气掌控好,并不想让鬼气影响到姜狸。 不管怎么看,去明知山都是最佳选择。 但是,当他看见了姜狸假装风轻云淡的侧脸时,心却软成了一片。 徒弟站在门口叫住了她,“师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她师尊了。姜狸回头,就看见徒弟放下了包袱,大步朝着她走了过来,一把搂住了她。 虎崽的怀抱很宽阔,将她密不透风地紧紧抱住,非常有安全感。 徒弟说:“师尊,不要难过。” 徒弟说:“还是和从前一样,什么都不会变。” 姜狸说:“小拖油瓶,师尊甩掉你,还不知道有多开心呢。” 徒弟又抱了她一会儿,低声和她保证以后还是可以一起吃饭、散步,还是会回来帮她扫地煮饭洗碗。 但是姜狸已经把他推开了,嘀咕着他太啰嗦,让他快走。 徒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少了一个人,望仙山空了下来。 姜狸想:照顾了那么久的小拖油瓶终于长大了,真是轻松了。 从前,望仙山上有个小管家婆一样的虎崽,姜狸被他从左耳念到右耳,总是觉得虎崽严肃又啰嗦。 但是等到他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又席卷了她。她看着对面空空如也的窗,就像是心上也缺了个角落。 独自住在望仙山的第一天晚上。 小蝴蝶陪伴着她,她坐在床边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只幽灵猫,看了很久都没有一点睡意。 月色很美,她发现自己有点想徒弟了。 她悄悄地跳上了屋顶,来到了明知山。 两座山,不过是几步的距离。 她是元婴修士,想要不惊动徒弟还是很简单的。 肉垫悄无声息地落下。 她悄悄地蹲在了徒弟的窗台上,看着他的睡颜,走过去,蹭了蹭徒弟的脸。 狸花猫蜷缩在徒弟的窗台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睡着了。 等到第二天早晨,她在徒弟醒过来之前,悄悄跳上了窗台,跑回了望仙山。 她走了之后,徒弟推开了门,看见了台阶的猫爪印。 他坐在了台阶上,垂眸看着那印记。 声音消散在了清晨的风中。 “狸狸,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才好呢?” …… 第三天,她照例在徒弟的窗台上睡觉。 睡着睡着,外面就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雨。 徒弟坐在了窗台上,大氅就挡在了那只狸花猫的头顶。 雨很大,可是没有一滴落在她的身上。 …… 第四天,窗台上多了一个用虎毛做的猫窝。 姜狸看见了猫窝,很是不自在,几乎想要掉头就跑。 但是她走出去了两步,又悄悄地挪了回来。 她蹲在了窗台边看了看徒弟似乎睡得很沉。 还是趴在了猫窝里。 猫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第五天,徒弟去集市上买了一大堆东西回明知山。姜狸在山脚下看见了徒弟提了个大袋子,非常之好奇。 猫想:这是最后一次了。 猫悄悄跟去了明知山。 ——她发现徒弟正在拿着勾曳剑挖地。 姜狸心想:徒弟真是越来越捉摸不透了。 她蹲在树梢上好奇地看着徒弟劳动了一下午。 等到终于种完了。 她远看像是一片绿油油的小葱东西,凑近了就闻到了一股幽香。 是木天蓼。 俗称:猫薄荷。 她高兴地在木天蓼田里打了几个滚,压弯了好几株,姜狸心虚地扶了起来。 她继续在徒弟的窗台上睡,临走前她谨慎地拉平了猫窝的褶。 确定没有一根猫毛残留后才满意离去。 …… 姜狸认为,徒弟这样做就是在委婉地表示“师尊我好想你”的意思。于是从第六天,姜狸开始找借口让徒弟回望仙山住。 比方说望仙山的屋顶漏水了(她捅的)、徒弟的功课要检查了、下雨了、刮风了…… 但是借口总有用完的一天。 这一天风和日丽,师徒俩在明镜斋坐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姜狸想要叫住徒弟,却发现借口好像用完了。 望仙山的屋顶都修了五次了。 今天天气很好,既没有刮风、又没有下雨。 徒弟的功课查了十次了,再查就不礼貌了。 姜狸到底是没好意思继续用那些老借口,最终只能和徒弟一起离开了明镜堂,朝着山的那边走去。 走到了分岔路口,又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 姜狸低落地朝着望仙山走去。 徒弟突然叫住了她: “师尊,明知山的屋顶漏水了。” 姜狸愣住了。 她好一会儿才转过来问他:“那还修得好么?” 他看着她,笑了: “今年都修不好了。” 他知道和她分开一段时间才是治病的良药,因为朝夕相处中,迟钝的师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产生变化,必须要一剂猛药,才能改变一些现状。 但是当她偷偷过来蹭他的时候,玉浮生就知道了。 姜狸是他的克星。 一辈子都克服不了的克星。 第53节 她想要维持原样,那他就回到望仙山。 “那明年呢?” “明年也修不好了。” “后年呢?” 姜狸的手被徒弟牵住了。 “一辈子都修不好了。” …… 就这样,一个月后望仙山再次恢复了热闹。 明知山也没有被荒废,偶尔,玉浮生会在需要修炼鬼气的时候住上几天。而师尊也会被木天蓼吸引,经常会被徒弟发现在猫薄荷田里打滚。 于是,不到半个月的时间,明知山上就多出了猫爬架、烧烤炉,还有师尊的摇椅、话本。 这里迅速成为了他们的后花园。 搬家的事情告一段落,很快,姜狸就要准备给徒弟派差事了。 一般来说,进入金丹期后,都是派去教新入门的外门弟子。不过,也有其他的去处,比方说医堂、刑堂,或者去当管事,姜狸之前对这些都没有兴趣,也就没有去考虑。 姜狸想了想,还是决定问问徒弟的想法。 徒弟说:“去刑堂。” 虽然姜狸从没和徒弟讲过天衍宗的形势,但是其实六七岁的时候,小虎崽就已经摸清楚了天衍宗的形势。毕竟,在小时候那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下,没有超乎常人的直觉,小白虎是很难活下来的。 这些年,掌门师祖渐渐地流露出了让姜狸的大师姐接手天衍宗的意思,大概在几年之内,成瑶就会成为新任掌门。那么姜狸作为成瑶关系最近的直系师妹,势必会成为天衍宗的第二号人物。 在几位长老中,要选一个全天衍宗最讨人喜欢的长老,姜狸一定是第一。她和气又擅长以理服人,就连不认识她的弟子都能和她聊上半天。 但师尊太好说话,心也太软。 玉浮生不认为自己的师尊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上位者就是要得人心、受人喜爱,亲和力本身就是一种稀缺的能力。 她只是缺一把强有力的刀。 于是他说:“我去刑堂。” 姜狸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姜狸和大师姐嘀咕:不知道小徒弟在想什么,刑堂这种地方事多又讨人嫌,个个出来都是鬼见愁,到底有什么好去的? 大师姐看了她一眼:“你真不知道为什么?” 姜狸心想难道还有什么深意么?上个班而已,不至于吧。 她在明镜斋坐了一会儿,和大师姐聊了半天,终于坐不住了。 徒弟上班第一天,姜狸打算溜达过去视察一番。 姜狸霸占了徒弟的位置,抱着杯茶看着他工作。 玉浮生不再像是十五岁时那样模仿自己的师尊,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和蔼可亲了。少年是会盲目模仿自己崇拜敬爱的人,但是青年却会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气质逐渐沉稳,轮廓也已经褪去了青涩,不管是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是个漂亮得过分的青年了。他的模样也越发和前世的玉浮生重叠在了一起。 偶尔,姜狸会有种看不透自己从小养大的徒弟的感觉。这种感觉自从有了明知山后,越发明显了。 姜狸注视着徒弟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击在茶杯的边缘,视线从他的手转移到了脸上。 姜狸发现,她好像很难在看见眼前的青年的时候,再将他和那个泪汪汪抱着她的崽崽联系在一起了。反而,徒弟不管是外形还是气质,都越来越接近那个陪伴了她二十年的残魂。 她困惑了片刻就立马转移了注意力。 徒弟罚了人,姜狸转头就去嘘寒问暖,一堆小弟子们哭得泪眼汪汪,围着姜狸说话,姜狸收买人心得非常快乐,被小崽子们感激的眼神包围着。 等到送走了那群小崽子们,姜狸还特意溜达回去找徒弟。 姜狸说:以后呢,他就在这里唱黑脸,她就在外面唱白脸。 她问他:师尊是不是特别狡猾?没办法,大人是这样的。 她没有听见声音,抬起头,却看见了徒弟在含笑看着她。 窗外下起了雨。 他的眼神好温柔。 好像快要将她融化在里面。 她竟一时看愣了。 第30章 九声喵呜 徒弟开始上班后, 姜狸每天从明镜斋到望仙山的两点一线多了一个新的串门地点。 这一年的冬天,徒弟的十八岁生辰来到,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青年了。 徒弟在刑堂的住处很宽敞,就是因为刑堂阴冷的气息, 有点凉飕飕的。冬天大雪飘飘, 这里也是冷冰冰的。 姜狸买了一堆垫子毛毯,把最喜欢的虎毛抱枕也一块儿带了过去。 徒弟则给怕冷又馋嘴的师尊买了个锅和炉子。 不忙的时候, 姜狸就会来虎崽这里。 他在看卷宗的时候, 她就在旁边摸摸鱼、煮煮茶。 就是偶尔,煮茶的姜狸会听见一些声音:比方说一些鬼哭狼嚎和惨叫。 毕竟刑堂很多时候, 也不仅仅是管那群小屁孩看不看禁书这点事,天衍宗家大业大,出个把叛徒和邪修也不奇怪, 甚至有时候从外面抓一些邪修审问也是很正常的。的 徒弟面不改色,甚至还朝着她笑了一下,问她是不是有点吵?他会让他们小声一点的。 姜狸顿时觉得有点瘆得慌。 有时候,徒弟给她切糖块,会突然间停住,然后出去洗手。姜狸一开始以为徒弟的洁癖发作了, 后来后知后觉想起来可能是因为碰过血。 姜狸回去后就对小蝴蝶长吁短叹: “你说说, 小漂亮现在是不是看上去有点变态了?” 路过的徒弟:“……” 姜狸还在和小蝴蝶忆往昔,怀念小虎崽从前惹人怜爱的幼崽期。那个时候他笑得多可爱天真,哪里像是现在, 笑一笑都像是揣着一肚子的坏水。 一转头, 就看见了徒弟在微笑着看着她。 姜狸:“……” 徒弟问她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姜狸说没有没有, 连忙假装很忙溜走。 刑堂里会没收很多的禁书,姜狸有一次发现了书架的秘密, 开始公然在徒弟的眼皮子底下翻禁书看。 这些书应有尽有,什么元婴仙子爱上我,霸道妖尊强制爱,数量最多的还是各种乱/伦的禁书,在其中最多的就是师徒虐恋。 姜狸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感叹道: “在话本里当师尊,真危险啊。” 徒弟:“……” 姜狸把书塞回去的时候,身后的徒弟冷不丁来了一句: “师尊,你也要注意安全啊。” 姜狸:? 偶尔,姜狸会翻到两本特别好看的,但是内容又不太好意思在徒弟眼皮子底下看,于是姜狸打算偷偷夹带私货回望仙山。 走的时候,徒弟突然叫住了她,“姜狸。” 姜狸袖子里揣着本书,左看右看装作没有听见。 他大步走了过来,伸出手,直接从师尊的袖子里精准地抓出了一本。 徒弟看了一眼图文并茂的内页,漂亮的眉微微一挑。 他突然问:“师尊,你喜欢这样的?” 姜狸:“……” 姜狸狡辩:“不喜欢,怎么会喜欢,就是好奇,你不也好奇过么。” 他点头:“我记住了。” 姜狸:“……” 不是,你记住了什么?你说清楚,你记住这个干嘛? 姜狸觉得徒弟上班后变了太多。不仅一肚子坏水,还十分之凶神恶煞。可见上班对一个人的摧残是从身到心的。 偶尔,姜狸也会变成猫在附近溜达散步,找个屋顶盘着居高临下,偷听到弟子们的对话。 弟子们都在议论大师兄。 如今的玉浮生已经不是“受人欢迎的小师弟”了,除了铃官和铃铛之外,所有的弟子都要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大师兄。 大师兄平常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情绪,看上去很有点生人勿近,但是因为长得很好看,站在那里像是一幅画一样,所以不算是吓人。 ——但是进过刑堂的弟子就不会那么想了。大师兄平平淡淡的时候还好,代表事情很容易就过去了,大师兄微微一笑就代表着要横着出去了。 姜狸听他们七嘴八舌地给徒弟增加人设,一开始还在频频点头。 直到她听见: “大师兄那里有个锅,是拿来煮人肉的。” 姜狸:“……” 谢谢,那不是给她煮茶的么? 他们说:大师兄还喜欢吃甜食,看来吃得越甜,人就越狠。 他们说:大师兄那还有油盐酱醋、烤架烤盘,路过刑堂的时候经常会听见惨叫,然后就会有烤肉的香味传出来。 食人魔形象跃然纸上。 第54节 姜狸立马心虚地爬走。 …… 这一年天衍宗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铃官和尤云的爱情故事还在上演。就是铃官多了一个外号,因为尤云喜欢把铃官的名字写成o官,于是铃官就悲惨地丧失了本名,变成了“圈官师兄”。 刑堂多了一位新的煞神。玉浮生是很适合这个地方的,毕竟虎族本身就具有某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身上煞气足够压人。当俊美的青年微微含笑看着人的时候,实在是鬼见愁。 他办事效率很高,看起来像是个工作狂,但每天都会掐点回家。 如果去问他,他就会说:“喂猫。” 偶尔,大师兄的肩膀上会爬上一只猫。 偶尔,会有人看见大师兄帮那只猫端茶送水。 知道的明白那是大师兄的师尊,不知道的都以为这位鬼见愁其实是个猫奴。 慢慢的,弟子们开始偷偷试着去塞点东西贿赂玉浮生。 小鱼干、柿饼,就像是流水一样地上供过来。 玉浮生从来不收。但是某一天,他看见了一只很漂亮的镂空小球,上面雕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狸花猫。 他摘下了自己身上戴了很久的那枚玉佩。 ——问那位弟子能不能换。 于是,虽然食人魔传闻越来越广,大家好像也不是很怕他了。 …… 成年的玉浮生如今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鬼气了,那些暴虐的、邪恶的鬼气在他的指尖就像是听话的小兔子。 从前,勾曳还试图挑唆、控制玉浮生。但是在他彻底掌控了那些鬼气后,勾曳就不再冷嘲热讽了,它甚至还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主人”了。 这种变化是很微妙。 天衍宗是很少有鬼气的,只有后山的那一片墓地中有一些,偶尔,玉浮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到墓地,置身于鬼气和黑暗的死亡之地。 这件事他谁也没有告诉。他的心思越来越缜密,将一切线索都抹得干干净净。 但是这一年冬季快要结束的时候,姜狸还是发现了徒弟秘密。 因为想要瞒住朝夕相处的亲人,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姜狸这天夜里找到了空旷的墓地深处。 那些森森的鬼气,全都朝着徒弟一个人涌过去,在他的周身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场面十分之诡异。 姜狸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 她并不生气,只是空前地认识到了一个事实: 虎崽是真的羽翼丰满了。 他毕竟,前世就是那个掌控了妖界,让人提到名字就闻风丧胆的玉浮生。白虎当做猫养,养了十几年也不会真的变成猫。该露出爪牙的时候还是会展露。 很奇怪的是,别人看见这幅场景应该立马转身就跑,但是姜狸却感觉一点也不意外,她甚至找了块碑告了声罪,坐了下来。 于是玉浮生一睁开眼,就看见了师尊撑着下巴看着他笑,还朝着他眨了眨眼。 师徒的矛盾没有爆发,反而两个人都靠着墓碑坐下了。 徒弟问她是怎么发现的,姜狸也觉得很神奇。 她说:“你的衣服上有潮湿的青苔味道。” 而天衍宗大部分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墓地会有这种气味。 ——这就没有办法了,因为只有姜狸能够凑近去闻他身上的气味。 姜狸问徒弟:“你每天晚上坐在这里餐风饮露,冷不冷?” 虽然猜到师尊会这么问,但是他还是忍不住笑了。 “不冷。” 他低声和师尊解释了起来。从他金丹期的新发现,到如何利用鬼气。 低沉好听的声音娓娓道来,让姜狸觉得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因为从徒弟的解释当中,姜狸可以确定,徒弟不是在用邪法。 ——反而更像是一种天生的能力。 姜狸想了想: “小漂亮,还记得小时候我教过你什么么?” “凡事呢,要无愧于心、无愧于天地,不能损人利己。” 但是话一说完,姜狸又有点后悔了。 虎崽已经不是什么都需要她教的小孩了。 她低下头拔了拔地上的野草: “师尊现在和你讲这些大道理,你肯定会觉得烦了,不爱听了……” 徒弟打断了她:“姜狸。” 她转过头。 徒弟说: “我喜欢听的。”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的。” 姜狸笑了。 心底里那种莫名的失落消失了。 徒弟直接问:“狸狸,你怕我为了得到鬼气滥杀无辜?” 姜狸连忙说:“你是我亲自教出来的,怎么会呢。” 但是这么笃定地说完之后,她的底气又没有那么足了。 小虎崽不会,玉浮生呢? 就算是前世的玉浮生对她有恩,她也不能否认,玉浮生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反派。 她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徒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亲手养大的小虎崽了。她其实很清楚,伴随着徒弟的成长,他以后会回到妖界,会复仇,会做出很多小虎崽不会做的事情。她能够管住现在的虎崽,那以后呢? 他们的分歧会越来越大,和她渐行渐远甚至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徒弟看着她很久,说: “狸狸,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玉浮生的心很硬,没有同理心也漠视生命。从前他的命就不值钱,每天和野兽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天然就有对生命有种漠然。 但是从小,玉浮生就有个名叫“姜狸”的原则。 在他平静的眼神当中,姜狸放下了心来。 她伸出手了要和他击掌为誓,就像是虎崽小时候那样。 他伸出了手,却反手将她的小手抓住。 …… 从那天之后,姜狸开始每天晚上和徒弟一起去墓地。 第一天,她带了帐篷和枕头被子,徒弟一套她一套。 徒弟低头看了看姜狸的烤肉架。 姜狸理直气壮:要是被抓到了,可以说是他们在墓地里露营烤肉。 这不比他被逐出宗门的好? 徒弟:“……” 徒弟疑似黑化,要走大反派路线了。姜狸说是没有不安也是假的。 毕竟有句话叫做: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 而且姜狸现在也不能像是从前一样对小虎崽想什么了如指掌了。 她能够做的,就是像是牛皮糖一样跟在徒弟的后面,他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 这一天晚上,姜狸在墓地里等了很久,但是徒弟一直没有如约来墓地。 在徒弟迟到的十五分钟里。 姜狸脑补了很多,什么徒弟出去杀人越货、挖人祖坟,活剥虎皮。 她没罚过小虎崽,小时候因为虎崽太惨了舍不得,再等些年,徒弟进入元婴期,她就要打不动了。姜狸摸着捧鱼剑想:——不如趁着现在打一顿。 姜狸听到了脚步声。 姜狸闻到了血腥味。 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并不生气,而是一种很难受的感觉。 结果姜狸转过身,发现徒弟手上提了两条灵湖鱼。 徒弟平静地问:“清蒸还是直接烤?” 姜狸:“……烤吧。” 徒弟把鱼肉切片,滋啦啦地放进烤盘里。 香味渐渐在坟地里爆开。 徒弟熟练的姿势很利落,做事的时候话不多。 这段时间徒弟的变化太大了,姜狸时常会觉得他变得很陌生。她担心他变坏、担心他们渐行渐远、担心他越长大她就越不认识他了。但是对此,姜狸却没有任何办法。 可是此刻,徒弟坐在她身边,闻着好闻的香味,她的心突然安定了下来。 徒弟刚刚伸出筷子翻了个面。 第55节 姜狸就凑了过去,炯炯有神地看着徒弟。 徒弟:“……” …… 徒弟成年后就变了。变成了一个天天夜里去墓地,肚子里全是坏水,还总是冷笑的阴险大人。既不天真,也不可爱。 姜狸时常要怀念一番当初的小虎崽。 但是他做的菜还是一样好吃,还是会听师尊的话,于是属于师尊的那点大人的不安和无所适从,也渐渐地消失了。 如果还有点困惑的话,那大概就是她偶尔会发现,徒弟经常会用那种很奇怪的眼神注视着她。那注视不尖锐、不咄咄逼人,甚至有点温柔,却像是暗藏着滔天的波浪。 四月,姜狸接到了一个公差。 在亭溪镇一带,出现了一位专门祸害新婚夫妻的邪修,经常在新婚之夜出现,将夫妻双双吸成干尸,因为是个女邪修,是以人称“鬼新娘”。 得知好几批修士都铩羽而归,连鬼新娘的面都没有见到后,姜狸打算隐藏身份暗中查探,不要打草惊蛇。 这回姜狸连其他弟子都没有带,只带了一个很能打的玉浮生。 ——徒弟当然没有意见,简单将刑堂的事情脱手,就和姜狸一起离开了天衍宗。 因为鬼新娘的存在,这座镇上十分萧条。 姜狸本来打算在附近找一对新婚夫妻贴身保护,谁知道这里的人都被吓破了胆,未来几个月的婚礼全都被取消了。 姜狸想了个办法,和徒弟假扮新婚夫妻,引鬼新娘出来。但若还在亭溪镇就目的性太强了,所以姜狸将地点选在了隔壁镇。这样,假装一对心存侥幸的夫妻,鬼新娘上钩的可能性更大。 对此,徒弟全程都没有意见。 第一件事:买衣服。 他们找到了附近最大的成衣铺,开始挑选婚服。 …… 成衣铺,二楼。 软红鲛绡垂下来,层层叠叠的纱幔掀起了一阵阵的香风。 暧昧的光影投下来,打在徒弟的面颊上,映照得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有点愣神。 师尊每隔三分钟就会从纱幔里面探头出来,问他:好不好看。 徒弟就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说他没审美,看什么都好看。 她穿了一身绿的出来,徒弟也微笑着说好看。 姜狸低头看着□□绿,嘀咕了一声。 ——徒弟的确是没有审美的。因为当师尊换上了第一套红色婚服的时候,他的心就乱了。 从第一套开始,他就看得愣住了。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师尊,根本就无法思考了。 姜狸说要扮夫妻,徒弟想要拒绝,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徒弟想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如今定力已经练得很好了。 可是当她笑盈盈地在他面前转了个圈的时候,他的视线再也不能从她的身上移开了。 那年,少年也曾在月老庙前,求过一段姻缘。 也曾幻想过一场镜花水月:他们结为夫妻,白头到老。 如今,水月就在他的眼前,就站在那里。 仿佛伸出手,就可以和他一起完成那个白头偕老的诺言。 于是,她问他好不好看的时候,他再也回答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说: 好看、好看的。 再好看也没有了。 □□绿好看、西瓜红好看、都好看。 他就这样抱着剑愣愣的站了许久,也许是反应有点迟钝了,脸上竟也没显示出什么异样。 直到听到了师尊叫他进去,他才恍然回过神来,掀开了重重叠叠的纱幔。 姜狸正在试红盖头。 带着金色流苏的红绸,堪堪遮住鼻尖,掌柜说是最时兴的款式。但是现在,红盖头的流苏打了结,半天都解不开,反而越缠越紧,整个蒙在她的眼睛上。 听见动静,姜狸十分自然道:“小漂亮,你帮我解一下。” 她并不知道,徒弟正愣愣地看着她。 她久久听不到回应,又看不见徒弟在哪里,于是下意识地根据声音往前走了两步。 她抬头寻找他的面庞,呼吸就在一掌的距离;她往前走,他就像是被下了咒语一样往后退;就这样一步步地摸索着,猛虎就这样被一只小猫逼到了一个狭窄至极的角落,窘迫地缩起了修长的身躯,愣怔又可怜地低头看着她。 近得几乎可以听见呼吸声。 她仰头去找他,于是他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柔软的唇上涂了胭脂,唇珠饱满,看上去非常柔软。 惶惶的灯影之下,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 鬼使神差的,他几乎就要低下头、去咬住那唇瓣。 铃官说他不懂男女之情,玉浮生向来不以为然。但是这一刻,他突然间明白了。少年的玉浮生在月老庙里求姻缘,其实只是想和她永远在一起,还没有来得及想过什么旖旎心思,甚至那是不夹杂什么欲的,只是好喜欢她这个人,好想和她白头偕老。 那是一种很纯真的爱。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了。 原来那是怦然心动、色授魂与。 他低下头,想要靠近她一点,咬她、亲她。 野兽般的呼吸很沉重。 她偏过头,于是这个吻落了空。 他下意识地要去追,就要低下头急切吻上去的时候—— “浮生?” 他恍然惊醒。 此时,唇齿几乎只有一指之隔,她一抬头就能擦过。 他慌张地拉开了距离,转过了身。 “浮生?” 青年的胸膛急促地起伏,还在努力控制住呼吸。 他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 第一次,他觉得这里的空气那样稀薄。 他说:“狸狸,你不要靠我太近。” 声音有点沙哑, “这里,这里太挤了。” 她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去碰他:“那浮生,你在哪儿呢?我看不见你。” 她一碰到他,他浑身就紧绷了起来,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他慌张地避开了她的触碰,大步流星地离开。 仿佛是要把那旖旎的镜花水月甩在身后。 “小漂亮,东西还没有解开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候,玉浮生突然间意识到:做不了亲人了。 永远都做不了。 他没有转过身看她,而是背对着她,勾曳剑出鞘。 嚓的一声。 红绸落下。 她的眼前一片大亮。 她困惑地摘下了那红绸,却只看见了他落荒而逃的背影。 第31章 十声喵呜 做戏要做全套, 姜狸又带着徒弟租下了附近的一家庄子,联系了喜婆,简单布置了一下喜堂,打算从客栈迎亲, 一路去庄子上拜堂。刚刚好庄子也在郊外, 不会误伤其他人。 全程徒弟表现得非常配合。 前段时间,姜狸还觉得徒弟的心思变得深沉了。谁知道出来一趟, 就变成了一只大个子的呆瓜。 扮个新郎都能手足无措, 出神地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经常要姜狸拉拉他的袖子他才会回过神来。 姜狸莫名觉得现在的徒弟很好欺负。她试着让徒弟试了十八套婚服, 结果他全程一声不吭,像是很好摆弄的大型犬。 姜狸想要让徒弟试试红盖头,结果徒弟还真就俯下身, 任由她嘻嘻笑着掀红盖头。 徒弟乖得有点离奇,仿佛她伸出手笑着指着一条河让他跳下去,他都会照做,甚至会问她开不开心。 这都快要鬼迷心窍了。 姜狸开始觉得,这个地方的空气里是不是被鬼新娘下了什么蛊,徒弟吸一口就变傻了。 然而, 她不知道, 她的笑就是那缠人的鬼、无形的蛊。她笑一笑,那只凶兽就失魂落魄,连心都可以挖出来逗她一乐了。 只是, 偶尔凑近了, 徒弟会下意识地和她拉开距离。 姜狸笑话他:“现在当假新郎就害羞了, 以后真有道侣了可怎么办?” 谁知道这句话一出来,任劳任怨的徒弟就生气了。 第56节 他双唇紧抿, 撇过头去。 抱着剑不吭声了。 他们回到了客栈,姜狸说要开一间房。 徒弟却说要两间。 姜狸转头看他:“我们不是要成亲了么,为什么要开两间?” ——又不是凡间新婚夫妻需要避嫌,修真界不讲究这些。 徒弟:…… 姜狸问徒弟为什么坐在那里不动。 徒弟浑身僵硬。 一杯杯地喝茶。 他说:师尊睡就行,他守夜。 姜狸哦了一声。 从小他们就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来,独处一室都早就成了习惯,姜狸在徒弟面前很自在,于是也就没有注意到—— 徒弟一整夜都离她远远的。 此时,姜狸的全部心思都在干活上。 蔓延的鬼气、肆虐的邪修,在三百年前,还是名门正派互相争抢的业绩。大宗门的江湖地位都是靠着铲奸除恶保持下来的,作为长老,姜狸自然很在意。 然而,这回盯上了鬼新娘的不只天衍宗一家。 想到了假婚的也不止姜狸一位卧龙,还有三队凤雏。今天和徒弟订婚服的时候,姜狸甚至看见了御剑门的身影——御剑门可不是小鱼小虾,是仅次于天衍宗的剑修大门派。 同时段,小镇上还有三队人马在鬼鬼祟祟地准备办婚礼,鬼新娘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想要抢先一步,就要先吸引鬼新娘的目光。据说鬼新娘最憎恶恩情小夫妻,越是情浓越是遭恨。 姜狸想要和徒弟排练一番,争取在成亲当日脱颖而出。 徒弟还是乖巧状态,含笑道:“是么?师尊要怎么排练?” 他心中带上了一点点的期待。 结果,姜狸的馊主意就是在床上翻话本。 是夜,她一边翻一边画圈。 姜狸让徒弟含情脉脉地盯着她。 徒弟:“……” 姜狸觉得徒弟眯眼怪吓人的。 姜狸让徒弟邪魅一笑。 徒弟开始敲桌子了,一边敲,一边微笑着回头。 姜狸:对对对,就是这副阴险的样子。 姜狸让徒弟气血上涌,把脸憋红,就像是今天她给他吃糖葫芦时那样。 完了。 徒弟的脸彻底黑了。 乖巧到鬼迷心窍的徒弟终于清醒了过来,开始对着她冷笑。 雷区反复横跳直到心满意足的师尊安然躺下,睡得很香zzz。 …… 次日,婚礼开始了。 好巧不巧,这一天“成亲”的有四对。 还都朝着郊外走,四队人马在巷子口,轿子都撞在了一起。 姜狸掀开帘子一看,打量了一下对方身上的气息。 ——果然,抢业绩的来了。 姜狸立马拉住了旁边的新郎,凑过去和他说话,让他一会儿表现得自然一点,要装得像一点。因为觉得徒弟最近有点呆,姜狸又开始出馊主意了,她示意徒弟别人做啥他做啥,排练过的内容也都安排上。 徒弟默默地听着没说话。 因为他认为按照排练的内容,鬼新娘瞎了才会选他们。 …… 郊外的路不好走,雨后的泥潭和水洼,让轿子接二连三地陷进泥里。 这时,天边已经隐约有了淡淡的鬼气,众人心中都知道:来了。 第一对的新郎,已经开始伸出手,扶着新娘往前走了。 姜狸从轿子里探头出来,观察了一会儿。直接掀开了帘子,一只手提起了裙摆,朝着徒弟招招手: “小虎子,快来扶哀家。” 小虎子? 徒弟无声地微笑了一下。 姜狸没有等到徒弟来扶,就要困惑地转头看他的时候—— 青年抓住了她的手。 猝不及防,她就被徒弟单手捞起、干净利落地打横抱了起来。 裙摆在空中打了个旋。 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有点惊慌失措地看着徒弟。 他说: “地上脏。” “不要弄脏了鞋子。” 说完就大步抱着她,径直走到了一堆吹吹打打的队伍前头。 徒弟很高大,步伐很稳。 姜狸想要松开搂住他脖颈的手、又不知道松开后手往哪里放。她努力镇定下来,看了看徒弟,小声说:“这样太打眼了,会被人看出来的吧?” 结果徒弟停都没有停一下。 “不会的。” “狸狸,你信不信,今晚鬼新娘只会来找我们?” 她想问他为什么。 却只能看见了徒弟下颌线漂亮的线条,他似乎笑了一下。 ——因为所有人都可以看见,走在最前面、将所有人甩在身后的一对年轻的男女,他们穿过了杏花雨纷纷、大步向前。 见到这一幕,谁也不会怀疑,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再相爱不过的爱侣。 …… 一路上,徒弟都没有停下来。 姜狸觉得很不自在。他们可以凑近说小话、可以肩并肩靠在一起,甚至于共处一室、互相拥抱。这些亲密早就如同水滴一般融入了他们的生活中,自然又平淡。 可是现在,徒弟的大手穿过她的膝盖将她稳稳捞起来,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就这样密密麻麻地将她包围。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她甚至可以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有种莫名其妙的心慌。但是她微微一挣,徒弟就感觉到了,他笑了笑:“师尊,鬼新娘看着呢。” 于是姜狸就没法现在跳下来了——毕竟这是她想出来的馊主意。 她以为他很快会把她放下来。但是他甚至绕过了拜堂的正堂,忽略了满堂的宾客,直接朝着布置好的新婚屋走进去。 她问徒弟,仪式不搞了么? 他说:“我不想第一次拜天地,是演给别人看的。” …… 接下来只需要等待鬼新娘晚上来造访了。 姜狸和徒弟都没有睡。 徒弟在外间守夜,姜狸在里间调息打坐。 两个人都在等待着鬼新娘的到来,手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剑。 渐渐的,在外间坐着的玉浮生,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来了。 玉浮生陷入了一场幻境。本来,他应当很容易勘破这种低级的幻术的。 但是刚刚在幻境里睁开眼,他就愣住了。 幻境里还是那软红鲛绡、红丝绸缎。一对爱侣在纱幔的角落里抵死缠绵,他遮住了师尊的眼睛,肆意的掠夺和侵占。从前,徒弟只想要虔诚地亲吻师尊的手背,但是这幻境里却放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 玉浮生一剑捅穿了那重幻境。 他不停地往前走,试图摆脱这荒唐至极的画面。他不想亵渎她,师尊就像是月亮一样皎洁,这荒唐的景象如何可以安在她的身上? 他极力否认着、试图斩碎一切。 但是打破了一重又一重,还是软玉温香、荒唐万分的景象。 鬼新娘又是什么货色,能有强到可以困住虎神转世乃至于上古邪剑的幻术? ——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他的心中最深处就是这么想的,他就是这么肮脏地渴求着师尊的爱。而且已经不是他自己标榜着的那种,纯洁的、清高的爱,而是难以启齿的下等卑劣。 等到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喘了一口气。 他豁然起身,看见了桌子上那燃烧快到尽头的红烛。他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魇草的香味,当即用茶水灭了那烛光,周围陡然黑了下来。 勾曳剑幽幽地说:你师尊真是好心啊,她竟然愿意收留你这样一个卑鄙肮脏肖想她的坏东西。 第57节 第一次,玉浮生没有反驳勾曳剑。 他闭上了眼睛,野兽般的呼吸在寂静的夜空当中变得非常沉重。 一遍又一遍地念清心咒。 …… 姜狸正在调息,等到结束了一周天的运转后,她这才睁开了眼,却发现徒弟已经不在内室了。 “浮生?” 姜狸下了床找了找,就看见了不远处的徒弟。 他很大一只,不知道为什么,抱着剑坐在离她最远的角落,看上去有点落寞又自厌的样子。 姜狸朝着他走了过去,但是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了他沙哑着嗓音开口:“师尊,别过来。” 她感觉不对劲,下意识地又走了两步,就听见他近乎哀求的语气:“狸狸,你别过来。” 姜狸打住了,她问他有没有事?他说没事,只是让她回去睡觉。 昏暗的灯影中姜狸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是,她似乎看见了他发红的眼角,感觉到了他不太正常的呼吸。 姜狸犹豫了片刻:“是不是想休息了,师尊可怜可怜你,换师尊守夜吧?” 但是徒弟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头,看了她好一会儿: 姜狸,你真是假好心,假菩萨。 要是真的可怜可怜我,就来亲亲我、解救我。 佛祖还有舍身饲虎呢。 ——玉浮生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如此恶毒地、狼心狗肺地想着。 他微笑着说不用,哄着她去睡觉。 姜狸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却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魇草香味,她脚步停了一下,不再犹豫,径直朝着徒弟走去。 她快步来到了徒弟的面前,抓住了徒弟的手,“小漂亮,不行,我得看看你的脉,幻境若是影响到了神志会……” 但是徒弟就像是受惊了一般抬起了头,立马转过身不想被她看见,可是姜狸已经蹲在了他面前。 ——她甚至想要去点蜡烛,看清楚他的样子。 一瞬间,他都要气笑了。 他想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她知道他在幻境里见到了什么?知道他想对她做什么? 但是姜狸就要管这个闲事。 是了,她就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都十七了,她还要把他当小孩子,大大方方地想要教他“成长的烦恼”,算什么?他在她眼里连个男人都不算。 就算是现在这个闲事,她也是想要管的。 她知道那是什么么?就要管。 他求她,她不听;他躲她,她非要看。一定要让他告诉她:他在肖想她、想得肮脏又卑劣,她就满意了。 在姜狸想要点燃蜡烛、看清楚徒弟样子的时候,她猛地被这只凶兽抵在了门板上。 四目相对,红烛噼啪燃烧。 他的体温很高。浑身上下起伏,青筋突起,粗重的呼吸几乎如同野兽,碧绿色的眸子盯着她,仿佛要看清楚她的眼睛里面到底还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空空如也、连他的影子都没有? 呼吸交接的片刻,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他的眼神,但是这一次,他低下了头,追逐着她的呼吸,让她无处可避。 他们额头几乎抵在了一起。 她叫了他一声:浮生……你、你靠得太近了。 她似乎想要问他怎么了,动作间想要推开一点距离。 徒弟却不慌不忙,继续追着她的呼吸,和她鼻尖相抵: 嘘,师尊。 不要动,我听见她要来了。 你听见了么? 第32章 一声嗷呜 他们靠得太近了, 近到姜狸想要转过头去都要担心会不会不小心碰到徒弟的唇。 徒弟说:师尊,她就在窗外看着呢。 他捧住了她的脸,于是她就不能躲开了。 他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些,继续缠绵地追逐着她的呼吸, 视线停在了她的红唇上。 如果姜狸仍然无动于衷, 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恼恨至极地咬上去。如果她的眼中空无一人,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幸好, 姜狸慌了。 这段关系里, 她始终是游刃有余、悠闲自在的,轻轻松松地就将他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但是现在, 发现他似乎想要一口咬上她的唇,她开始躲闪他的眼神、开始移开视线,她的呼吸乱了, 慌张至极的样子,似乎想要逃跑、又想要和他说些什么、阻止这一切发生一样。 他几乎真的要亲上来了。 就在她屏住了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徒弟灼热的呼吸上,心惊胆战地等待着的时候。 突然,他笑了一下。 ——终于,第一次, 他在她的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她不再游刃有余、置身事外了。 她比他还要慌张。 于是那种滔天的、翻涌的愤怒情绪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徒弟停顿了片刻,在师尊紧张至极、几乎快要心脏停跳之前,他移开了一点。 他想:慢一点, 慢一点, 刚刚一定吓坏她了。 他甚至还很好心地微微拉开了一点距离, 给了她足够的空间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几乎要夺路而逃。 幸好, 这个时候,鬼新娘真的来了。 当窗户被风吹开了一点,姜狸立马抽出了捧鱼剑,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鬼新娘是个金丹期的邪修,来无影去无踪的,还会一手好幻术,是以很是棘手。但,姜狸是只猫妖,她的听觉灵敏、嗅觉也敏锐,猫的速度又极快,是这种邪修天然的克星。 姜狸知道,鬼新娘身边还有不少帮手,按理说她不会把这么多的邪修丢给徒弟,但是这一回,解决了鬼新娘后,她莫名其妙在花园里磨蹭了很久。 但是当她走出竹林,还是没躲过等在外面的徒弟。 他上前,就像是从前那样要帮她擦干净手上的血。 但是姜狸立马转过身说:不用,那边有水缸,她洗洗就好了。 她在水缸前,把手洗了又洗。 徒弟解释道:那个时候,鬼新娘在外面看着,所以他当时才情急之下…… 姜狸尴尬地胡乱地点头,说她知道的。 徒弟说:师尊理解就好。 徒弟又说:他不是故意冒犯,也没有打算对师尊无礼。 解释完了这一句,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尴尬了起来。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话说了。 如果说话还好,不说话气氛就更怪了。 姜狸盯着地下。 这水缸可真水缸。 这石头可真石头。 姜狸想要告诉徒弟:她不会在意的,那不都是为了引那鬼新娘出来么?但是现在说出来,就显得有点欲盖弥彰、好像她很介意一样。 一直到这个时候,姜狸才意识到了和徒弟装夫妻是一个多么馊的主意。 虎崽还是很乖的,他现在还一直想要和她道歉。 只是当那垂着眸子显得有点阴鸷的漂亮眸子,视线似有若无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她实在是无法忽视他的目光——徒弟在盯着她发烧的耳垂,视线逐渐转移到了她耳垂上那颗小痣的位置。 那种感觉又来了,她心慌得几乎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她是师尊,总是不好在徒弟面前露怯,姜狸连忙开口吩咐,让徒弟处理一下现场,她去街上看看还有没有同伙。 然后匆匆跑了出去。 …… 直到外面的冷空气吸入肺部,她才松了一口气。 姜狸是不会主动往那方面去想的。因为在她的心里,徒弟是朝夕相伴的亲人、是她看着长大的小虎崽,这是非常难以逾越的认知。 ——就像是橙子和西瓜。姜狸坚定地认为徒弟是个大橙子,就算是这颗橙子变得和盘子一样大,她也会觉得:哈,变异大橙子! 她怎么也不会往西瓜的方向想。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不自在。只能将这种感觉归结于的尴尬和惊慌。 姜狸在河边蹲了一会儿,风一吹脑子才渐渐地降下了温。 她在看着河面上飘落的花瓣,却没有注意到桥上有个陌生人看了她很久。 天边下起了雨,陌生人走了过来,给她打了把伞。 姜狸听到了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姑娘,我们从前见过么?” 姜狸转过头,就看见了个穿着御剑门织金白袍的青年剑修。 姜狸盯着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这位道友,瞧你的气息,应是修无情道的修士吧?怎么会和我见过呢?” 江破虚脸上难得出现一点为难,他解释道: 第58节 “我从前忘记了一些事情,不知道为何,瞧见姑娘便觉得十分的眼熟,故前来一问,姑娘从前可曾认识我?” 姜狸拍了拍裙子站了起来: “道友,搭讪的手段也太落后了。” “你们修无情道的,还是不要到处找姑娘搭讪了。” 身为无情道修士这样被排揎,江破虚显然有点尴尬,刚刚想要解释。可是姜狸已经走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路过了他,钻进了雨里。 姜狸猜测,江破虚应该是和御剑门的人一起来的,目的大概也是那位鬼新娘。 这些年姜狸一直没有听见他的消息。谁知道,没有天衍宗,还有御剑门,他还是和上一世一样修了无情道——既如此,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了。 倒也没有什么叙旧的必要。 …… 姜狸走了两步,就看见了自家的虎崽。 高大的徒弟撑伞乖巧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只是目光从江破虚的身上收了回来。 他问:“那个人是师尊的熟人么?” 姜狸说:“不认识,一个不相干的路人罢了。” 是么? 那个陌生人还在盯着姜狸的背影,玉浮生不着痕迹地挡住了那个男人看向姜狸的目光,回头,碧绿色的眼睛眯了起来。 好讨厌。 想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 姜狸和徒弟走了一段路,以为过了那一阵就不尴尬了。 但是没有,他一牵住她的手,那种熟悉的,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感觉又来了。 她第一次发现,虎崽的漂亮修长的大手可以将她的手整个包住,而且他的体温还比她高很多。 她有点不自在,但是甩开又有点伤人。 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牵着虎崽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怎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姜狸只好找借口,说要去买糖炒栗子,她假装自然、不动声色地松开了虎崽的手,噌地一步蹿到了摊位前。 这样她两只手都能抓住东西了。 姜狸生怕虎崽发现她不想牵着他会很伤心,于是一直在认真剥板栗,不敢抬头看他。 但是姜狸猜错了。被她松开了手后,她以为会伤心的虎崽却看了看自己的手,愣了许久。 你尝试过在茫茫雪原里跋涉么?无论你走得多远、多努力,眼前除了白就是白。你尝试过在深渊里投石么?除了黑就是黑,没有任何回音。 喜欢自己的师尊就是这种感觉。 她永远对他的亲密无动于衷、永远不能理解他的告白,她是那样爱着他、关心着他,这份爱却成为了当年少年的玉浮生,淋过的一场大雨。 是他送不出去的红线,藏了好几年的星星挂坠。 但是现在,她终于惊慌失措地松开了他的手。 前所未有的欣喜,让他的目光变得那样的怔愣。 近乎有点受宠若惊地盯着她,看了许久。 …… 姜狸想:回到了望仙山就自在了。 但是这天夜里,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她一闭上眼睛,就是虎崽将她逼到了墙角,鼻息交缠的一幕。还差半分就要贴上的唇、咚咚的心跳声,缠绵暧昧的画面挥之不去。 这画面开始自动播放,在她脑海里仿佛上演。 姜狸坐了起来,在床上捂住了脑袋,抓乱了一头长发。 她悲观地想,怎么办,她可能无法直视自家徒弟了。 姜狸悲观地思考了一下人生,突然发现窗户没关。 虎崽正在对面看书,昏黄的灯光下,穿着单薄的月白色的里衣,灯光衬得他面如冠玉,漂亮至极,他抬头和她对视了一下,很乖巧地笑了。 “师尊,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姜狸立马活见鬼似的把窗户关上了。 姜狸觉得自己这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可能是应激了。 但是这件事姜狸怪不了别人,因为是她自己想的馊主意。而且姜狸不能和任何人倾诉,怎么说?说她差点和徒弟亲上,现在尴尬得想死? 姜狸给自己做了一个晚上的心理建设。她掏出了小虎崽小时候送她的各种漂亮小玩意试图忆往昔。 但是当虎崽早上过来叫她起床的时候,听见了门后面青年已经变得沙哑低沉的嗓音,她躲在门后面愣是没把门打开。 她说:“徒弟,你先走吧,我今天不去……” 但是徒弟说他煮了小黄鱼面。 姜狸说不不不她不想吃。 徒弟就要推门进来。 姜狸立马大声说:“我在换衣服,你不许进来!” 话一出口,姜狸又后悔了,她觉得不应该用这个借口,总觉得有点暧昧。 但是门外的徒弟已经听到了,敲门的动作一顿。 “换衣服?” 他重复了一遍,姜狸的心脏就跟着跳了一跳,脸上疯狂发烧。 但是在诡异地停顿了三秒钟后,徒弟又从善如流地接上了刚刚的话:“那我不方便进来,师尊,面条放门口了。” 姜狸:“……” 说话不要大喘气! 姜狸没出来。她一直竖起耳朵,等到听见徒弟走了,这才悄悄地打开了门。 姜狸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换衣服就换衣服,他们不是天天住对门,谁不在自己屋里换衣服?还有昨天的事,其实亲人间,亲了就亲了吧,反应这么大干什么?又没有真亲上,只是个乌龙。 她应该像是以前风轻云淡地把这件事给忘了。尴尬的事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从前她被天雷劈还被徒弟撞见,不也马上忘了么? 但是姜狸发现,从前如同吃饭喝水一样自然的亲密无间,突然间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变得很诡异到让她想要逃离望仙山。 她发愁地坐了一会儿。 突然间,姜狸灵机一动。 ——她可以闭关啊。 姜狸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浮躁了,是心静不下来的缘故。也许昨天的魇草她也闻到了,有点影响修炼了。 其实姜狸从前就想过闭关,但是那个时候虎崽还很小。修士闭关的时间很难估量,万一她不小心闭关了个十几年,她实在是不能把才七八岁的小虎崽就丢在山上不管了。 当时她不能放心闭关,现在却是可以了。而且江破虚都出现在了御剑门,也给了她一点危机感。 姜狸觉得自己真聪明,真机智—— 等到她闭关个半个年一年的,再醒过来,徒弟都忘了那件事了,尴尬的感觉不就过去了么? 于是,等到徒弟晚上回来的时候,姜狸就和他说了这个决定。 她以为徒弟会表达不舍或者不愿意。 但是沉默了一会儿,徒弟收回了看着她的视线: “正好,师尊,我也想要去妖界看看。” 姜狸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开始准备闭关。闭关的洞府就在望仙山的半山腰,里面有个聚灵阵,灵气充裕,是个极佳的风水宝地。 简单和大师姐交代了一番,姜狸就火速闭关了。 快得和屁股着火了一样。 …… 姜狸很惊慌。但她越惊慌,徒弟就越受宠若惊。 这种感觉演变成了愉悦,愉悦到了就连刑堂都感觉到了春风般的温暖,那双有点阴鸷的眸子,现在就连路边的花花草草的眼神都变得很温柔。 那些阴暗的、见不得光的情绪也消失了,就像从狰狞的兽重新变成了只乖巧的大猫。 是了,姜狸一向很擅长驯兽的。 他的耐心回来了。 他甚至没有怎么打扰师尊去闭关这件事——虽然他明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妖族的寿命是很长的,他有足够的时间和师尊耗,何必急于一时呢。 …… 姜狸闭关的时间里,刑堂的事情对于玉浮生而言是游刃有余的,甚至还有工夫帮闭关的师尊处理了几件急事。 徒弟是很能干的,尤其是在懒猫师尊这么多年的压榨之下,他的办事能力比大部分人都要强很多。 这半年里,他在妖界做了很多事情。比方说杀了一些妖,知道了虎族的许多秘辛,甚至找到了老虎王的旧部;他去了妖界的虎族禁地,抓了几只伥鬼,并且快速得心应手起来,就好像是他天生就会这么做一般。 但是这些惊心动魄的事情,似乎没有在他的心中留下什么影子。 姜狸把他教得生活十分规律,她闭关了,他还是那样过。只是,姜狸不在,他就不喜欢吃东西;姜狸不在,他讨厌下雨、下雪。 她教了那么多年让他去享受生活,但是她一不在了,他还是活得毫无趣味。 唯一有意思的还是去给师尊买礼物,想象师尊露出惊喜的样子,笑眯眯地把眼睛弯成月牙。 第59节 小时候,这是小虎崽生活中唯一的盼头。 现在也是一样。 他翻出来了那只幽灵猫,傀儡发旧了,塞多少灵石都飞不起来了,他去妖界找了很多的工匠才修好。 他做事的时候,那只旧旧的幽灵猫就飘在他的身边。就像是她一直在一样。 他每个月都会去师尊闭关的洞府里。 姜狸的结界对他是没用的,因为小时候她就教过他怎么打开。徒弟还是尊师重道的——至少打开后他会原样替师尊封上。 他只是很想她,就坐在一边看看师尊。 他就像是小时候一样,和师尊说说最近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姜狸都听不见,但他喜欢这样,可见自言自语是个会被传染的坏习惯。 时间过去得很快,说说话、想想师尊,日子就一天天地溜走。 这一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姜狸闭关已经半年了。 他和从前一样来到了这座洞府。很快,他就察觉到了姜狸身上的气息发生了变化,是快要结束闭关的征兆。 他愣了一下。 思念就像是潮水一样涌了过来。 他想:大概明天、后天师尊就会醒过来了吧?醒过来她就会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她一向很擅长掩耳盗铃的。 不过,没关系,他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他现在有足够的耐心。毕竟对于她来说,亲自养大的徒弟,是个肖想她的坏东西,一定会把她吓坏吧?没办法,养虎为患是这样的。 他低头注视着她,呼吸就在她的面颊上,缓慢地掠过她的睫毛、鼻尖。 但是,他什么过分的事情都没有做。 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她并不是对他没有任何反应的,他还不至于去吓坏她。 于是,他收敛起来了爪牙,仅仅是小心翼翼地将蜻蜓点水般的吻,虔诚地落在了她的唇上。 他的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一触即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唇上。 …… ——那时,姜狸是醒着的。 第33章 两声嗷呜 等到徒弟走后, 姜狸睁开了眼睛。 姜狸觉得,应该是雪花吧,雪花吧,雪花吧? 外面寒风呼啸, 徒弟可能是发丝上沾着的雪, 掉她脸上了。 这臭小鬼,可真是的。 至于感觉到了他的呼吸声—— 可能凑过来这么近, 就是为了在她的脸上滴一朵雪花吧。 姜狸缓缓躺了回去。 “……” “……” 姜狸觉得可能是自己出关的方式不对—— 她完全可以再闭关个十年、一百年的, 等到醒过来重开就好了。 她如此自我安慰着,但是闭上了眼睛, 愣是进入不了状态。 心潮那叫一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洞府里,狸花猫上蹿下跳、左右突击,挠了好久的墙。 出去?不出去? 就这样磨蹭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徒弟又来了。 姜狸继续躺着。 在徒弟在洞府里坐着和她聊天的一个时辰里, 她想的不是出关不出关,而是如果昨天不是雪花,徒弟不会又过来偷亲她吧? 不会吧?是雪花吧? 姜狸这样想着,越躺越是浑身僵硬。 她心想:他要是过来亲她,她就起来给这逆徒一巴掌。但是问题来了,如果一巴掌过去, 徒弟真的是头发丝碰到她脸上去了怎么办? 听着徒弟用低沉好听的嗓音, 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姜狸被江破虚追杀的时候都没有那么忐忑过。 但是幸好,这一次,徒弟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 姜狸一个激灵, 立马爬了起来。 姜狸决定结束闭关:毕竟继续闭关下去, 徒弟明天又来了怎么办? 姜狸陷入了巨大的精神内耗当中。 在姜狸的眼中, 虎崽是乖巧又懂事的,长大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虎崽都在包容她、照顾她,他们虽然没有血缘,却已经认定了对方是无法割舍的家人。 十几年的亲情太浓,让她下意识地在否认。 可是如果,那真的是个吻不是雪呢? 姜狸强行镇定了下来,装作没事人似的,离开了洞府,风轻云淡地告诉徒弟她出关了。其实姜狸的内心波澜壮阔,眼神一直偷偷往徒弟的方向瞟。 敌不动、我不动。 姜狸打算观察一下自己的徒弟:橙子橙子,你究竟是橙子,还是个大西瓜? 过去了半年,也许是在外面磨砺了一番,虎崽身上最后一丝青涩也消失了。他没有了少年人的尖锐,看上去内敛了许多,也不像是从前那样凶神恶煞,反而气质沉淀了下来。 反正,从外表上看,看不出来什么狼子野心。 姜狸收到了虎崽送的很多礼物,她光是拆都拆了一个下午。 姜狸问他:“你哪有那么多的时间去买?” 他很平静地说:“想师尊了,就去买一个。” 看着一地的琳琅满目,突然间,姜狸的心就变软了。 她嘀嘀咕咕地把东西收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了徒弟身后飘着的幽灵猫。 ——那个不是坏了么?而且虎崽二十岁了,又经常在刑堂,怎么还喜欢这个呢? 姜狸想,她丢下了徒弟去闭关半年,他大概是很想她的吧? 她莫名其妙地发了一会儿呆。也许就是因为很想她,才老是过来和她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吧。 …… 姜狸出关,是想要抓住徒弟的不对劲,但是显然,姜狸高估了自己。她没能多么镇定下来,反而,她开始不对劲了。 出关第一天晚上,徒弟去洗澡了。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洗澡有什么提一笔的呢?姜狸经常在徒弟洗澡的时候坐在大树下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十几年都这样过来了。 但是装夫妻后的尴尬又回来了,那个无法分清楚的吻甚至加深了这种尴尬。就像是往心里塞了一只鬼。 她在摇椅上有点坐立难安,因为这是第一次,姜狸意识到了徒弟是个异性。 而且他已经不是小孩了、也不是那种没有任何吸引力的男人,反而,虎崽的身材高大、长相漂亮,碧绿色的眼睛掀起来的时候,显得很有攻击性。 不管是在妖族还是人族,都是很受欢迎的异性。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等对方洗澡这么暧昧的事情呢?一墙之隔,赤果相对。尤其是妖族的五感很敏锐。能够听见水声,对方的呼吸声,感觉到氤氲潮湿,带着对方温度的水汽。哗啦啦是正在冲水,滴滴答答是水珠从濡湿的发丝滚落,窸窸窣窣是穿衣服的动静。 他出来了。 虎崽刚刚洗完澡,黑色的头发湿漉漉,显得皮肤是玉一样的白。 于是这个空旷的小院突然间变得狭小逼仄了起来。 徒弟问她为什么不去洗澡,姜狸就说今天不想洗;徒弟问她为什么不换睡衣,姜狸说因为不喜欢。 他还要再问,姜狸已经变成了猫,嗖地蹿走了。 …… 原来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是一件这么奇怪的事情。 姜狸突然不想当着徒弟的面去洗澡了,就连穿着睡衣就在徒弟面前晃这么稀疏平常的事情,都觉得不对劲了起来。 ——可明明去年、前年,徒弟就已经成年了,她怎么现在才觉得不对呢? 第二天,徒弟离开了望仙山,姜狸偷偷跑回来洗澡。 屋漏连逢夜雨。 因为心神有点恍惚,她洗澡的时候忘记拿衣服了。 她刚刚打算元婴出窍,去拿件衣服—— 突然,窗外传来虎崽的声音:“姜狸,你又把衣服落外面了。” 姜狸心脏骤停。 窗户吱呀一声,一只洁白如玉的修长手指打开了一条缝,就和平常一样把衣服放在了窗台上。姜狸把他教得很好,虎崽甚至是背对着她的。 他靠在了窗户上,姜狸可以看见他影影绰绰的高大背影。 但是那个古怪的念头就浮上了心头:他是个异性。 她突然不自在了起来,脸上发烧,耳朵也烫得惊人,她躲在了水里莫名地心慌,她想要快点洗完澡——可是她一动,水声就非常清晰。 姜狸甚至注意到窗户上那个影子听见声音,微微偏过头来的动静。 第60节 ——他在听。 这个念头让她莫名其妙紧张,在浴桶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但是幸好,虎崽开始说话了。 “师尊,明镜斋那边说后山的剑阵出了一点问题,需要师尊去修补……” 他的语气很平淡,就是平日里说话的感觉。 可是,玉浮生是个声音很好听的异性。就是拥有小说里面形容的那种“低沉磁性”的音色,响起来的时候,莫名有点让人耳朵麻麻的。而且不是那种很正派的嗓音,天生带着点危险感。 尤其是现在,沙哑低沉,仿佛被水汽传递着,就响在了耳边。 她突然间觉得听着他在外面说话,洗澡的时候麻麻的,很没有安全感。 突然,他停顿了片刻,因为里面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 莫名其妙地,她明知道他看不见,还是躲在了屏风后换衣服,直到穿戴整齐,她才松了一口气,慌慌张张地想要离开浴室。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隔着窗户,徒弟不会发现她的惊慌。 突然,徒弟在窗外垂下了眸子。 微微偏头看向了里面。 那种危险又磁性的嗓音响了起来: “师尊,洗个澡而已,紧张什么呢?” 姜狸差点在地上滑一跤。 …… 出关的第三天。 姜狸去修后山的剑阵了,离开的时候,被剑气划伤了小腿。 姜狸没打算告诉徒弟,准备背着他,悄悄在夜里自己涂点灵药就算了。 姜狸这点小心思却没能瞒住徒弟。 她才刚刚到刑堂,正在翻卷宗的徒弟就闻到了血腥味。 他的视线立马犀利地扫向了姜狸的小腿。 修真界的打打杀杀的,哪可能没有点磕磕碰碰?所以亲人之间互相照顾、帮忙处理伤势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姜狸磨磨蹭蹭、不肯告诉徒弟,是一个很离谱的原因:她不想在徒弟面前把裤子卷起来。 姜狸从前很喜欢逗徒弟,仗着自己是师尊,最喜欢看虎崽耳朵发红的害羞样子——尤其是他长大了,总是一本正经的,姜狸就更喜欢这样逗他了。 那个时候,姜狸眼里的徒弟就是小时候的那只小虎崽,一逗就炸毛,她最喜欢在他面前摆出师尊的长辈架势,嘲笑徒弟害羞。 现在,姜狸终于意识到了徒弟是个异性、是个男人了。她开始感觉到不自在了、觉得别扭了,但是有句话叫做天道好轮回—— 徒弟把卷宗放在桌上。 他阴恻恻道: “姜狸,你自己把裙子卷起来,还是我亲自来?” 姜狸:“……” 她和徒弟对峙了一会儿。 徒弟开始拿茶水洗手了,那双如玉的修长手指挨个擦干净。 徒弟开始戴上手套了。 他抬眸看她。 姜狸磨磨蹭蹭地把长靴蹬掉,把裙子卷了起来。 她嘀嘀咕咕:“只是一点擦伤,大惊小怪做什么?” 结果他掀开一看,是一道被剑气刮出来的一掌长的血口子。 他深吸一口气,抬眸看着姜狸,非常危险地微笑反问:“擦伤?” 姜狸立马不吱声了。 她的小腿被徒弟按在了他的膝盖上,他一只手钳制住了她的腿,避免她乱动,一只手去拿灵药。 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后,姜狸觉得这个姿势特别不妥,她想要缩腿又被他冷冷地、警告地叫了一声“姜狸”。 ——小漂亮竟敢大逆不道地警告她,但是现在这个姿势,她的气势弱了很多,她只好老老实实地踩着他的膝盖。 灵药火辣辣的触感,让她控制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他下意识在伤口上吹了吹—— 就像是小时候姜狸做的那样。 这个举动做完了,两个人都有点发愣。 他回过神来,立马拉开了距离,问她:疼不疼? 她结巴了,说不疼、不疼的。 她呆呆地看着徒弟,等到他和她说了一大堆,让她不要碰水、记得换药的事情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说哦哦、好的。 姜狸走神了好久。 直到正在收拾东西的徒弟,漫不经心地提醒了一句——他问她是不是很喜欢这样踩在他膝盖上? 姜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腿:徒弟已经包扎好了很久,但是她一直在发呆所以没有放下来。 她立马嗖地把腿缩回了座椅里。 姜狸尴尬地不知道往哪里看,只好假装去看风景。但是视线总是忍不住往徒弟的身上飘。 突然间,她发现了一件事: 平日里,徒弟是有点洁癖的,手上沾点灰都要洗好几遍。 但是此时,他的衣服上却有个皱巴巴的脚印,在那整洁的衣物上显得很刺眼。那个印记在徒弟身上,看上去既突兀、又明显。 姜狸看了一会儿那个印子,想要问他干嘛不整理一下? 但是在他的视线带着点困惑飘过来的时候,她立马嗖地移开了视线。 …… 窗外雪花飘落,屋内燃烧着噼啪的炭火。 徒弟把果盘零嘴推给她,还贴心地从书架上精准翻出了本禁书给她打发时间。 姜狸从前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徒弟是个小屁孩,她可是他的师尊; 但是现在,她突然间坐立难安了起来。 她有点不好意思在徒弟面前看了。 姜狸决定看点正经东西。 她瘸着腿单脚跳到了书架边,翻了半天——刑堂还真的没有几本正经东西。 姜狸正要离开,突然间,从书架上发现了自己之前经常看的几本心头好有被翻看的痕迹。姜狸自己都闭关半年了,谁翻看过呢? 姜狸顺手拿出来一翻。 妖精打架的画面旁,是一行遒劲的笔迹。 姜狸:“……” 姜狸惊悚地看着对面煮茶的乖巧徒儿,这种做笔记的方式还是姜狸教给他的。 ——但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书上写批注啊! 姜狸刷地脸红了。 她活见鬼似地把书塞了回去。 …… 姜狸觉得这个关还不如不闭。 闭个关出来,她终于发现徒弟是个异性了,而且还可能有着某种狼子野心、对她图谋不轨,姜狸失去了平常心。 她怎么在心里念臭小鬼都没用了。 她变得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而且很多事情都变得暧昧了起来。 洗澡暧昧、看书暧昧。 就连牵手也很暧昧。彼此的体温传递,十指连着心,又互相扣在一起。他的体温高一点,她的体温低一点。她的手指轻轻动一动,都像是在挠他的掌心。 对视也很暧昧。吃饭也很暧昧。打伞也很暧昧。 亲人和情人,只差了一个后鼻音的距离。各自待在安全线之内的时候,只觉得这些日常平淡如水;但一旦跨过半步,一切就变得惊心动魄。 她以为自己可以明察秋毫,抓到徒弟的小辫子,去分辨那个到底是雪花、还是带着徒弟身上寒气的吻。 但是显然,姜狸好像先变得有点奇怪了。 ——逃避可耻但有用。 姜狸借口要帮大师姐看账本,要求加班,赖在大师姐身边不走了,经常在深夜才回望仙山。 徒弟当然发现了姜狸的变化。 但是对于玉浮生而言,他现在很有耐心,师尊的身边没有其他人,又并非对他没有任何反应,他保持适当的距离,给她一些空间也未尝不可。 …… 这天夜里,姜狸踩着夜色回来。 她鬼鬼祟祟地在望仙山的门口张望了一下,发现徒弟不在院子里等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本来是平平无奇的一个晚上,但是突然,她听见了徒弟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古怪的喘息声,姜狸浑身一个激灵。 她放轻了脚步,很害怕撞破什么奇怪的场景。 ——本来,这也没有什么,人之大欲也。 第61节 如果是从前,姜狸顶多觉得有点尴尬,然后抱着那种师长的心态嘀咕一句臭小鬼,然后回避一下就算了。 但在姜狸意识到徒弟是个异性,而且极可能对她图谋不轨之后…… 她的脑子里跑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画面。伴随着里面依稀传来的粗重呼吸声,渐渐的,她的手抖成了帕金森,整个人也开始气得发抖,一阵气血翻涌。 心想逆徒、逆徒,她今天就要打死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 他怎么敢的!怎么敢想着她$@*! 她气势汹汹地推开了门。 心想什么橙子西瓜的,她今天就要把这个欺师灭祖的逆徒打成个瓜皮—— 徒弟正在和几个活木桩对打。 天衍宗弟子们经常使用的那种木桩,专门练习身法的,因为在天衍宗找不到合适的对手,虎崽一直以来都在用这种简单的木傀儡进行练习。 只是姜狸闭关半年给整忘了。 看见她气势汹汹地推门,徒弟下意识地回头。 他没有穿上衣,因为正在对战,浑身的肌肉紧绷,眼神还有很强的攻击性,看着她的时候,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他愣了一下,“师尊,你怎么来了?” 扑面而来的野兽般的气息,还有徒弟没有穿上衣的画面,都让姜狸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徒弟没有追问她为什么推门。 甚至还很好脾气地邀请她要不要一起? 姜狸连忙说不不不不,打扰了,师尊还有事。 …… 他盯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表情有点困惑: 她以为他在干什么?为什么刚刚看起来那么生气? 突然间,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他僵硬了一会儿。 然后缓缓地抬头看向了她的背影。 姜狸已经跑进了对面的门口,鬼使神差地转头,就发现虎崽正在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朝着她露出虎牙笑了笑。明明应该是很可爱、很少年气的笑容,但是姜狸愣是读出来了一种虎视眈眈的意味。 姜狸立马砰地把门关上了。 靠在门上缓缓下滑。 她坐在地上捂住了头。 姜狸心想:你真的是,想到哪里去了,真的是魔怔了! …… 玉浮生的确是肖想过自己的师尊,也曾有着肮脏的卑劣的想法,但是他还真的没有那样做过,还没有来得及往那个方向发展——至少现在还没有。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觉得亵渎师尊是件很卑劣的事情。 他那些肮脏的想法都被他藏得很好——至少目前,他会让姜狸觉得他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徒儿。 但是问题来了。 他都这么用心地当个乖巧的好徒儿了,最近看师尊的眼神都收敛了很多,也没有步步紧逼,做出什么吓坏她的事情。 那师尊怎么还会这么想呢? 他站在门口,盯着她紧闭的房门看了很久。 ——原来那天,她是醒着的啊。 第34章 三声嗷呜 姜狸并不知道徒弟已经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她在门后面进行了一下战术复盘。 姜狸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去试探徒弟, 反而容易搞得自己心慌意乱。 她是师尊,不管徒弟是不是想要以下犯上,只要她摆出长辈的架势,就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只要姜狸自己做到心如止水, 把徒弟看做小屁孩, 臭小鬼还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想到这里,狂跳的心脏渐渐地恢复了寻常。 第二天早上, 姜狸很早就起来了。 今天是外门弟子们的大比, 姜狸和徒弟都是评委,两个人坐在了角落里看比赛。 在大庭广众之下, 姜狸的底气跟着水涨船高。 她一改之前面对徒弟时的惊慌,慢悠悠地捧起了一杯茶,朝着徒弟露出了那种八十岁老太太的慈祥笑容:“浮生啊。” 徒弟端详了师尊一会, 没作声。 “你还记得八岁的时候夜里做噩梦,喊师尊的名字么?那个时候你才到师尊腰那么高,说话还奶声奶气的,一晃眼你都这么大了。” 姜狸对徒弟发动了攻击:忆往昔。 她慈爱地看着徒弟: “浮生啊,这么多年来,师尊一直都把你视如己出。” 姜狸对徒弟发动了攻击:视如己出。 果然, 徒弟那轻轻敲着茶杯的玉白手指停顿了片刻。 姜狸觉得自己应该敲打到位了, 转头开始喝茶、看比赛,神态安详平和得像是即将入土为安的老奶奶。 观赛过程中,姜狸还要时不时指指点点一番, 开口“哎呀老了老了”, 闭口“你们年轻人”。 是的, 姜狸觉得老母亲的辈分还不够高,她直接一举抬到了老奶奶的辈分。 ——小虎崽就乖乖当个孙子吧。 突然, 徒弟微微一笑,重复道: “视如己出?” 姜狸感觉到后背嗖地窜上一股寒气。 在徒弟那种危险至极的目光当中,狸奶奶开始坐立不安: “哎呀,师尊年纪大了,坐一会儿就开始腰疼了。” “不行了,要退场了。” 玉浮生盯着她。 姜狸是个并不喜欢改变的人,她在试图维持现状、把一切拖回应有的、她能够感觉到安全感的舒适区,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什么都不要改变。 ——已经发生过的也最好永远不要被揭露。 而玉浮生用行动告诉了她:想都不要想。 在狸奶奶站起来的下一秒,一只玉白修长的大手就搭住了她的肩。 轻轻地将她按回了座位上。 徒弟露出了那种二十四孝好徒儿的表情,微微俯身,体贴地问道:“师尊腰痛?” 她想要继续“师慈徒孝”,他倒不介意顺她的意。 姜狸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徒弟的大手来到了姜狸的身后。 ——穿过厚厚的大氅、扶住了她的腰。 二十四孝好徒儿的身高一米九几,压迫感是很强的。那只大手能够很轻易地掌住她的腰,他微微扶住了她,于是那种触感就清晰地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传递了过来。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徒弟区别于常人的体温,甚至他练剑时留下的薄茧隔着布料摩挲的触感。 姜狸不安地动了动,耳朵开始发热。 刚刚想要说点什么,徒弟已经先开口了,徒弟说他看过一本名叫《疏筋通脉》的医书。 如今师尊年纪大了,腰疼,有事弟子服其劳,都是他应该做的。 狸奶奶连忙说不不不不了,她怎么好意思麻烦小徒儿呢? 徒弟说:那怎么行呢?师尊腰痛,他于心不忍。 他的动作很规矩,是真的按照医术来。 但他只是轻轻摩挲了一下,那种奇怪的触感就从腰直蹿天灵盖。 徒弟微笑道:“师尊,放松点,下面还有人看着呢。” 姜狸:“……” 姜狸更加坐立难安了,既要“享受”徒儿的“服侍”,又要时不时不安地扫一眼下方的人。其实他们的位置很偏,他俯下身和师尊说话,其他人都以为他们在交谈,冬天的大氅又很宽大,没人会注意到座位后的动静。 他的手骨节分明,用指关节揉捏的时候,不紧不慢,还会十分孝顺地询问师尊揉捏得舒不舒服,这个力度够不够? 姜狸的脸和耳朵都红得快要滴血,但她在装慈爱,还必须回答徒弟。 被小辈揉揉腰捶捶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在她的心里,徒弟已经不是小辈了,她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把他当做小孩去漠视了。 可是姜狸还在嘴硬,还在不愿意承认。 突然,徒弟问: “师尊,你不是说将我视如己出么?” “徒儿有个疑问。” 姜狸装出不介意的样子,慈爱道:“徒儿啊,什么事呀?” 二十四孝好徒弟碧绿色的眸子眯起,扫过她快要端不稳的茶杯,毕恭毕敬道: “那,昨天晚上,您那么生气,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姜狸心里有鬼。她先误会徒弟想着她做不轨之事,这件事本来就有点难以启齿,本以为昨天那个乌龙过去了就过去了,谁知道徒弟竟然知道了! 他竟然还揭穿了!还要和她解释! 第62节 姜狸:“……” 姜狸:啊!啊啊啊啊!! 脆弱的“视若己出”立马被风一吹就戳破了,碎得漫天飘零,渣渣都不剩下。 见到师尊开始手抖了,他微微一笑,打住了。 徒弟让她把茶水端稳一点,然后缓缓收回了手,很温驯地坐了回去。 徒弟还在时不时看她一眼,似乎在等她的答案。 但是怎么说?我没有误会你在想着我**?还是我没有生气? 姜狸再也坐不住了,她趁着徒弟低头喝茶的功夫,跑得像是身后有鬼在追。 …… 姜狸在明镜斋转来转去,转了好多个圈。 转到了大师姐问她是不是吃了个陀螺? 姜狸往师姐旁边一坐,问师姐,要是徒弟不听话怎么办? 对此,大师姐只有一个字:罚。 姜狸说:那如果她有点心虚呢? 大师姐看了她一眼,告诉姜狸正确的为师之道:千错万错都是徒弟的错,师尊怎么会有错?徒弟要反驳,就往死里打。 姜狸顿时有种被菩萨点化的感觉。 姜狸朝着大师姐合掌拜拜,转头就朝着刑堂去了。 姜狸罚徒弟,一来希望让徒弟永远不要提起那件事,可以封口;二来可以打压一下虎崽最近越发嚣张的气焰。 她一踏进了刑堂,徒弟就看见了她,刚刚想要朝着她走过来。 姜狸大喝一声:“玉浮生,你给我站住!” 他还真的乖乖站住了。 姜狸绕着徒弟转了两圈,想让他在外面罚站、或者揍几下。鹅峮似而儿弍五九一嘶7但是徒弟到底不是个臭小鬼了,是已经主事的人了,当着底下人的面,姜狸总不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姜狸想了想,决定让虎崽面壁思过。 并且把“尊师重道”四个字罚抄一千遍。 ——理由是他今天的态度很不恭敬。 姜狸问他有没有意见。 问话的时候,她一直提防着他反驳: 毕竟虎崽长大了,可没有小时候那么听话了。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徒弟恭恭敬敬地一揖:“师尊教训的是。” 徒弟罚抄去了。 姜狸坐在一边喝茶,很是满意地打量着徒儿。 一切都好像是回到了虎崽小时候,他坐在对面老老实实写她布置的功课。 瞧瞧,多乖巧? 见徒儿罚抄了一会儿,姜狸凑过去检查。 姜狸决定只要发现一个字不工整,她就可以再找机会罚他了。 但是,虎崽做事实在严谨,每个字都端正漂亮。 姜狸找不到训斥徒弟的借口,只好借题发挥,开始给他讲“尊师重道”的道理。 这一切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 姜狸注意到,徒弟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她耳垂上的那颗小痣。 她摸了摸耳朵,他就从善如流地移开了视线。 姜狸松了一口气。 徒弟乖乖地听着她的教导。 高大的徒儿笼着自己的师尊,漫不经心想着将她推倒在案几上、覆住她的手指是如何的光景。 她问他听明白了没有。 他终于移开视线,看着她的唇,乖乖点头说好。 因为徒弟的态度还算是乖巧,姜狸镇定了下来,找回了当师尊的从容。 这时,徒弟不徐不疾地开口,危险的音色显得很是意味深长: “师尊,你白天这样罚我,你就不怕我夜里怀恨在心?” 姜狸上下打量了一下徒弟。 姜狸:“你是师尊还是我是师尊?” 哈,你怀恨在心,又怎样?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是姜狸仍对徒弟那个“怀恨在心”产生了一点疑虑,她疑神疑鬼了一会儿。 最后觉得徒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故布疑云。 姜狸在香熏炉里加了一片香片,悠哉悠哉地躺回了摇椅上,把手边的书翻开一看: 《第四十一回:白天罚徒弟,夜里徒弟罚》 姜狸缓缓地关上了话本。 “……” 姜狸开始头顶冒烟。 摇椅上的姜狸变成了只沸腾的开水壶。 但因为之前有过误会的前车之鉴,姜狸无数次偷瞄徒弟,愣是不好直接质问,万一真的是个巧合呢? …… 虽然姜狸心里一直这样说服自己,晚上,姜狸还是借口自己的屋子有点潮,搬去了明知山,打算在明知山先住一个晚上。 徒弟没有说什么,只是跟了过来帮姜狸铺床、打扫屋子。 姜狸看着徒弟乖巧至极的样子,心想:果然是个误会。 徒弟让姜狸晚上睡觉的时候,要关好门窗、检查好门栓,注意安全。 这一切和过去也没有什么区别,从十几岁开始,虎崽就是这样的小管家婆。 姜狸也习惯了。 她嘀咕:“在自己家里要注意什么安全……” 高大的徒儿十分贴心地替她关上了窗户,讲了个熟悉的冷笑话: “明知山,有虎啊。” 姜狸:“……” 一句话,让师尊为我失眠一整夜。 徒弟走了。 明知山只剩下了姜狸一个人。 所以不是误会、根本就不是误会吧?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吧? 姜狸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结界。但是徒弟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她这些年对他倾囊相授,这些结界他不一定打不开,姜狸开始后悔把徒弟教得那么好了。 姜狸在床上坐着,也不明白自己在紧张什么: 其实,徒弟不可能真的胆大包天、对她做什么过分的事。姜狸是元婴修士,而现在的徒弟又不是前世的虎神,她教训个徒弟还是很容易的。 反而,她要是一夜不睡,不显得她怕了他了么? 她发了一会儿的呆,还是躺了回去。 其实,姜狸感觉到不安和害怕的,大概只是某种岌岌可危的变化。望仙山是她的家,虎崽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想要一切永永远远不改变。因此,一切变化她都是否认的、畏惧的。 姜狸开始自我安慰,也许,徒弟不会来呢?也许一切都是个误会呢。 …… 但是玉浮生是会来的。 他的性格和姜狸截然相反,是个十分强硬的行动派。 虎视眈眈了那么久,为什么不来呢? 夜深人静,明知山皑皑白雪吱呀一声,有踩雪的声音传来。 姜狸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了结界被人打开了。 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甚至能够感觉到大门打开的时候,带进来的寒风。 姜狸躺在床上还在装睡。 姜狸知道,徒弟绝对不会真的对她做点什么的。但是当徒弟那种如有实质的视线渐渐地落在她的身上的时候,姜狸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 她突然间想到了闭关的时候。 ——现在她可以确定了。 那哪里是雪呢?那时他的呼吸那么清晰,明明就是个微凉的吻。 徒弟不是不敢做什么的乖宝宝,他可真的太敢了,在幼崽时期就敢杀熊,能是什么善茬么。既然都知道了被虎盯上了,还指望老虎吃素么? 她感觉到他停在她的面前。 那种虎视眈眈的感觉又来了。 姜狸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似乎听见了一声轻笑声。 第63节 微凉的指尖轻轻地从她的面颊滑过,在她的唇上危险地停留了片刻。 那一刻,莫名其妙的,她的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白天的小剧场: ——师尊,白天这样罚我,就不怕我夜里,怀恨在心? ——白天罚徒弟,夜里徒弟罚。 姜狸整个人都开始寸寸僵硬。 姜狸没有睁开眼睛,于是她也就不知道,触碰她的其实并不是手指。 黑暗里,他坐在一边看着她,周身遍布奇怪的鬼气。那鬼气并不是普通的黑色,而是幽绿色的,和玉浮生的眼睛很像。 他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师尊,鬼气却十分放肆地包围了她。 于是,姜狸感觉到了那指尖渐渐地从她的下巴、脖颈处危险地往下滑。 姜狸一骨碌坐了起来: “逆徒,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结果她一睁眼,发现徒弟坐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 姜狸:“……” 姜狸用被子捂住了脑袋。 她捂了一会儿自己,在把自己闷死前,终于把脑袋抬起来了。 姜狸问他半夜不睡,阴恻恻地坐在旁边干什么? 徒弟说,晚上睡不着觉,想在师尊身边坐坐。 “小时候不也是这样么?” 姜狸莫名松了一口气。 但刚刚她质问徒弟的时候声音有点大,她有点心虚地开始往回找补: “徒弟,你最近总是奇奇怪怪的,师尊又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所以有点疑神疑鬼。” 姜狸尴尬道: “哈哈,想也知道,徒弟你怎么会想要欺师灭祖、大逆不道呢。” 但是更加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徒弟没说话了。 他微笑着看着她。 姜狸:“……” 姜狸下意识地把被子拉到了鼻尖。 徒弟换了个坐姿,继续看她。 姜狸:“……” 姜狸:徒弟!徒弟!你倒是说句话反驳一下啊! 第35章 四声嗷呜 在一片寂静的对峙当中, 徒弟的欺师灭祖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了。气氛可以称之为剑拔弩张也不夸张。 姜狸僵直了一会儿。 她觉得待在床上开始不安全了,和徒弟共处一室也变得非常危险。 她还要装傻,身边的鬼气就开始蠢蠢欲动, 冰凉的触感爬上了她的手腕。 她再也装不下去了。 因为她也不能确定, 继续装下去这逆徒到底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因为他看起来像是会逼到她认清现实为止。 是的,她亲自养大的孩子, 就是这样大逆不道地肖想着她。 没有误会。 他甚至不愿意反驳半句。 她说:“我知道了, 别吓唬人了。”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拨开了那鬼气, 于是鬼气就很乖巧地如同潮水般退后,就像是毫无攻击性一般。 姜狸很难接受亲自养大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对她有了不轨之心——这种事,只有发生在话本里、发生在别人身上才比较刺激。 发生在自己身上, 说句惊悚也不为过。就算是已经有了心理预期,在他默认的时候,姜狸还是既茫然,又不知所措。 她就像是突然间被掀开了壳的乌龟,在原地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但是徒弟还在看着她没有动弹。 姜狸:“浮生,你好歹给我点时间想一想。” 姜狸:“你先出去, 好不好?” 徒弟终于收起了那副随时要欺师灭祖的架势, 和刚刚那个逆徒判若两人。 玉浮生是个杀伐果决的行动派。在发现师尊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后,他再也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对姜狸而言,这是不过几个月的事情;可对于玉浮生而言, 这已经是喜欢她的第五年了。 每一年, 他都会去求姻缘。可是月老是不会管虎神的姻缘, 五年里,他从来没有等到过师尊的一次回顾。 他不是个好人, 做事不择手段,心机又深。显然没有从姜狸身上学到几分美德,大概唯一的优点就是对师尊执着的爱,又显得太偏执、咄咄逼人。 在离开明知山之前,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直到姜狸的灯熄灭了,他才转过身去。 他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 第二天是个大雪天。 在这天,发生了一件非常意外的事情。 成瑶长老突然说要见他。 在前往明镜斋的路上,他已经在心里漫不经心地盘算了一圈。会是什么事呢?大概是在后山的墓地里吸收鬼气的事吧。 对于这件事,他早就想好了万全的应对之策。 但是他进来的时候,成瑶的第一句话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师尊的?” 玉浮生抬起了眸,阴鸷的眉眼却没有任何的变化,反而露出了一个和平时一样温驯的笑,回答滴水不漏。成瑶愣是没有抓到话柄。 是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个跟在姜狸身后的小虎崽,就成长到了现在这幅模样。成瑶也隐约知道一些在妖界的事情,她很清楚,如果不是为了姜狸,也许天衍宗已经困不住他了。 但是问题不大—— “你不说,我就去找你师尊。” 果然,玉浮生沉默了一会儿,当即就承认了。 他说都是他一厢情愿,和师尊没有关系。她至今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回应过他,他只是在单恋自己的师尊。 他将姜狸撇得一干二净。 成瑶说:“算你还有几分担当。” “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人家会怎么看你师尊?会在背地里怎么议论你师尊,她要怎么在天衍宗立足?” “人家最多说你一句年轻气盛、少年风流,那你师尊呢?” 她的语气非常尖锐。成瑶是护短的,而且非常偏心,要护只护她的小师妹一个,她是绝对不会让姜狸陷入那种被人指责、笑话的境地里的。 他很平静地说:“不会的。” 他不会让别人发现这件事的。 成瑶冷笑道:“我不信。” “纸包不住火,如果被别人知道了。怎么,别人要把事情捅出去说你师尊的是非,你就要把别人的舌头拔了?” 她发现姜狸的那个徒儿竟然安静了下来,笑了一下。 成瑶:“……”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你师尊知道她养了这么个好徒儿么?” 他想:从前大概不知道,最近应该知道了。 成瑶摇摇头: “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了。我可以派你去御剑门,我已经写了推荐函,你去御剑门当个长老也不错,明日就可以准备启程了。” 他很冷静道:“我不去。” 成瑶:“这不是你说了算,那张推荐函我送到了你师尊面前,你猜她,会不会同意?” …… 玉浮生没有走——他不能在刚刚挑明一切的时候把姜狸一个人丢在望仙山,无论如何都不能走。 留下的代价就是受罚。 天衍宗的宗规不算严,但是师徒之间却是任何宗门里都不能容许的。 ——三十鞭吧,也许是四十鞭,他记不清了。 然而等到他从刑堂出来,就看见了桌子上摆着姜狸盖了印章的推荐函。 外面的雪花飘了进来。 天气太冷,将人寸寸结成了冰。 第64节 有个声音在心里说:她同意了。 ——这就是师尊的答案么? 他低下头,盯着“姜狸”两个小字看了很久。 身上的鞭伤麻木的疼,但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想起了成瑶长老的话: “你了解你师尊,我也了解我的师妹。” “你不走,一直跟在她身后也没用,她是永远不会喜欢上你的。” “亲情在她的心里,比爱情重要得多。” 他看着那小小的章,在黑暗里发了很久的呆。 一直到血慢慢地滴在了地上,啪嗒一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捡回来了地上的止血灵药。 因为手抖,竟洒了一半。 勾曳问:你后悔么? 玉浮生想:一点也不后悔。 只是,师尊好像是,不要他了。 …… 因为徒弟戳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这一整天,姜狸都有点魂不守舍的。 虎崽越长越大,她已经被他落在了身后,她好像总是慢半拍,停留在过去那些时光。 她一直想要追上渐渐长大的小虎崽,可是等到她追上了。 小虎崽却告诉她:他现在已经不想当她的徒弟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自己的师尊了。 他想和她当恋人。 姜狸其实是很茫然的。 当看见了那封推荐函的时候,姜狸呆愣了好久。 其实,姜狸一直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就是她好像管不住徒弟了。这种感觉从发现他能够吸收鬼气开始,就出现了。 徒弟已经不需要她教了。她的结界他就当无人之地,说进就进;为人处世的道理,他无师自通;心机手段,他样样不缺。他甚至都不用她教的灵气了,他改用鬼气了。 他长大了,就不需要师尊教导了。 他想要和她当恋人,就要迫不及待地解除他们的师徒关系了。 ——他要申请去御剑宗了么? 也是,御剑宗有一位化神期的大能,剑法妙极绝伦,江破虚也在御剑宗,可见这是极好的机缘。 姜狸知道,虎崽大了,心野了。他已经不把她当做师尊看了。他不仅对她图谋不轨,还要离开望仙山,去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前世他多风光,这辈子却被她养成了天衍宗一个小小的刑堂长老。 他想要去更好的地方,她怎么能阻拦他的远大前程呢? 她翻出了很久不用的印章,犹豫了好久,还是盖上了。 她回到了望仙山,坐在了那棵桃花树下。 小时候,他老是抱着她的腿叫她狸狸,叫她师尊,像是只小跟屁虫。她伸出手,就可以保护住她的小虎崽。 但现在他越长越大,她就再也当不了小虎崽头顶的天空了。 她有点想回到过去了。 …… 这天晚上,玉浮生很晚才回来。 ——因为用很厚重的熏香遮掩身上的血腥味,花了很长的时间。 姜狸以为他不回来了,可能已经去御剑门了。 所以一直坐在了桃花树下发呆。 当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之时,她才回过神来。 姜狸问他:“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失魂落魄地抬头。 他想过她拒绝了他—— 但是现在,回家都不让了么? 他嘲讽地想:玉浮生,你还真的是,一条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 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能说: “对不起师尊,我去明知山睡。” 姜狸说:“你站住。” 他停在了原地。 姜狸说:“浮生,你现在长大了,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想:她都不要他了,他还听她的话做什么呢? 可是他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地钉在了原地。 夜色当中,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你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就不叫我师尊了,天天叫我姜狸姜狸。你一点也不尊敬我。你心里还有一点当我是你的师尊吗?” 他安静了一会儿,垂眸。 ——不叫她师尊是喜欢她、不想一辈子当她的徒弟;不叫她狸狸是因为这个称呼太亲昵,生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思。 但是他没有反驳,只是说:“师尊,我错了。” “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他沉默不语,只好移开视线、低下头,努力不去看她。 …… 因为喜欢她,他不想当她一辈子的徒弟。 然而,他在努力挣脱亲情的束缚之时,却毫无意外地会伤害到那个柔软小蚕茧里的人。他挣扎的步子越大,她就越会觉得受伤。 姜狸不知道他的喜欢有几分、有多重,她只知道,他受不了亲情的束缚了,她的小蝴蝶要留下她一个人,飞走了。 姜狸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可是黑暗里,眼睛已经红了一片: “你呢,从小就聪明,有108个心眼,和师尊玩骰子,每次明明可以赢都让着我。小时候我就教你不可以对亲人用手段,现在你长大了,你那八百个心眼,全都用在了自己师尊身上。” 他扯了扯嘴角,轻声说: “刚刚还是108个心眼,现在又变成了800个。” “师尊,我的心,到底是个漏斗,还是个筛子?” 姜狸让他闭嘴。 于是,他安静了下来。 ——可是不这样,这一辈子,你都不会看我一眼。 至少现在,你能把我当个男人看了,是不是? 玉浮生就是这样的人。他就是做事不择手段、心机深沉又喜欢算计,小时候他就知道,想要活命就要去争、去抢,一旦犹豫就会死。他喜欢她就要去争取,抓到一线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他看着地面,说:“师尊,我错了,对不起。” “我没有不把你当做师尊。” 姜狸却问他:为什么不敢抬头看她,玉浮生,你是不是心虚了? ——就在一分钟前,姜狸刚刚说不许他用那种眼神看着她。 但是徒弟不能说什么,只能无奈地抬头看她。是了,姜狸其实一直在徒弟面前就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只是她经常会忽视这一点。 但是当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姜狸显然已经发红眼睛。 他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姜狸很少哭的,她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而且有种和外表不符的坚韧。从小到大,遇见了天大的事情,她都会笑眯眯地告诉他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现在,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偏头过去。 “我知道你现在厉害了,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那一瞬间。 他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简直应该去十八层地狱里待着。 他狼狈地低下头,不敢盯着她。 但是又不想让她哭,想要哄她,在原地局促得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他以为姜狸哭是因为他做了错事,不该喜欢自己的师尊。 那怎么办呢? 他能把喜欢干嚼生咽下去么? 他想不到答案,只能浑浑噩噩地站在那里听着。 姜狸还在谴责他,声音哽咽得断断续续: “御剑宗有化神修士,比我强,比我厉害。你想要去找别人教你,还回来做什么呢?望仙山那么小,早就放不下你了是不是?我、我、我白养你那么大,你就是、就是……” 她说着说着,他终于听明白了。 突然,他抬起了头,受宠若惊地看着自己的师尊。 ——她是因为他要去御剑门才哭的么? 第65节 “你还敢那样看着我,我的住处你说闯就闯,我的结界你说进就进,既然不把、不把我当做师尊了,还回来做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她: “师尊,你没有要赶我走?” 那一瞬间,他就像是从地狱重新回到了人间。 只可惜,哭得很专心且投入姜狸根本不搭理他—— 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的时候,徒弟掉河里了她都不会看一眼。 徒弟要上前,她就哽咽着让他滚; 徒弟一动,她就让他走了就永远都别回来; 他还不能一直看着她,因为他看的时间一长,姜狸就会问他,是不是又想要欺师灭祖了?怎么,长大了,又想要来威胁她这个师尊了? 他只能不远不近地站着,像是块手足无措的大木头。 ——还很碍事。 因为姜狸一边抽泣一边还埋怨他越长越大,在望仙山很占地方,他长得高,还非常影响望仙山的光照。 他越长大,越讨人嫌。 徒弟只能无奈地听着,心里一片苦涩。 他第一次看见师尊哭成这样,很是想要去哄她的,可是他站在原地翻遍了全身,却没翻出来什么东西,只有袖子里的那枚星星吊坠可以拿出来哄她。 他低下头,将吊坠上的血迹用掌心仔仔细细擦干净。 他说:“师尊,其实我是来告诉你,我不去御剑门。那封推荐函,已经被我烧了。” 只可惜这句话他足足说了三遍,姜狸才听清楚。 那抽噎声戛然而止。 她立马问他为什么不早说? 徒弟:“……” 徒弟低头:“师尊,我错了。” 许久之后,她问:“那为什么不去了?” 他想说因为他想要守着师尊——但是经过了刚刚的事,他不敢说这种类似于表白心意的话了。 他不想被姜狸扫地出门了。 于是他只能低声道:“回来,给师尊煮面。” 她伤心了太长时间,还没缓过神来,虽然停下来了还在一抽一抽的。 他的手心那枚星星吊坠已经被他捂热了。 他走了过来,这回姜狸终于没让他滚了。 他蹲在了师尊面前,把东西递给她。 那是少年时,第一次心动的时候,玉浮生买回来的那一只。 因为师尊的眼睛就像是星星一样,他经常拿出来看一看,后来就放在了袖子里一直揣着。 可是姜狸不知道。 她看着那明显是小姑娘才会喜欢的碎灵石吊坠。 她说:“玉浮生,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哄。” 但是这一次,他很固执地没有收回吊坠。 “师尊,小时候你都是这样哄我的,长大了,我也可以哄一哄师尊,对不对?” “师尊,你很好,我从未想过不认师尊,我从小就想要给师尊当小跟班,现在也一样。” ——只是因为太喜欢她、太想要和她在一起,甚至超过了徒弟对师尊的范畴而已。可是这种狂热的、病态的爱,他要怎么和她解释得清楚呢? 他在树下和她说了很多。 他试图告诉她,他想要反过来照顾她、保护她,不是因不把她当师尊,而是和她当时的心情是一样,他从未想过离开她。 “狸狸,家人是就会想要保护彼此的,对不对?” 姜狸停了下来,渐渐地在他的目光当中被安抚了下来。 心脏里就像是塞了一颗酸酸的橙子。 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至于那些冒犯、不恭敬。 徒弟说:“是我算计师尊、冒犯师尊、都是我不好。” 只是,说了那么多,他都不愿意收回那枚吊坠: “师尊,你收下,好不好?” 他的语气太可怜了。 她抬头打量徒弟,却发现他今天显得有些狼狈,那种阴鸷的模样和游刃有余都消失了,他的面色苍白得像是白纸一般,唇上也没有任何血色,他和她说话的时候,都像是在强打精神。 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被丢掉、又淋了一场大雨的大狗狗。 她的视线停在了那吊坠上,最后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星星吊坠。 姜狸说:“你不要装可怜,装委屈,你心眼最多了,有……” 他笑了一下:“八百个。” 他说:“师尊,能让我靠一会么?” 他站了太长时间,大氅下的里衣透出依稀的血迹。 姜狸说:“我告诉你,玉浮生,你以为经过昨天,我还会相信你那一套么?你撒娇也没用,我已经看透了你——” 话音落下,她的肩膀上一沉。 呼吸声在她的耳畔。 他说:“狸狸,就一会儿。” 第36章 五声嗷呜 其实, 玉浮生已经知道姜狸的意思了: 她让他不要那样看着她,她指责他的冒犯和不恭敬,其实就是间接地告诉了他:她只想要和他做师徒,并不想要他逾矩。 聪明人是不需要说得太明白就能被点醒的, 摊开来说就不体面了, 也伤情分。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听话听音了:姜狸虽然没有赶他走,但是已经拒绝他了。 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这样和她撒娇。毕竟在她的眼中, 他就是个狡猾的、心眼八百个的坏人。 不过呢, 她也没有说错,他这个坏人还是骗了她, 借着这个靠着她的机会,短暂地将她搂入了怀中。 最后,姜狸没有推开他, 她安静地任由他抱了一会儿。 许久之后,姜狸想要推开他了,转过头却发现,徒弟靠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 也许是今天徒弟看上去真的很可怜,她犹豫了一会儿, 没有推醒他。很沉很大一只的徒弟, 姜狸费了一点力气才把他拖回房,放回床上。 靠在床上的时候,他似乎眉头皱了皱。 姜狸看了看他苍白的面色, 想要去检查一下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是当她想要伸出手去解开他的衣服的时候——她又停了下来。 她最后也只是拿了灵药放在一边, 坐在徒弟的床边看了一会儿, 才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姜狸走了以后很久, 他睁开了眼睛。 他沉默地看着姜狸给他的那个灵药瓶,很久后才拿了过来,瓶子上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在他表现出来了狼子野心后,师尊没有把他赶走,望仙山还能接纳他,就已经很好了。 还能去奢望什么呢? 他也不能再和她表白了,何必呢,他不想惹姜狸生气、将她逗哭了。 可是不甘心。 就这样枯坐了一个晚上。 …… 第二天,他再次见到了成瑶长老。 成瑶看了他一眼: “你看,留下来也没用。她还是拒绝你了。” 他以为成瑶是来故意嘲讽他的。毕竟,从小开始,姜狸的这位师姐就不喜欢他。 但是,成瑶却给他讲了姜狸刚刚来天衍宗时的一些事情。 他的眼神柔和了下来,安静地听着。 姜狸刚刚来天衍宗的时候,比现在的玉浮生还要小很多。成瑶一开始觉得这个小师妹是只狸花猫,一定是个贪玩的。但那个时候她修炼不怕苦、不怕累,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就这样一路修炼到了金丹期。 “你知道她第一次哭是为什么?” “当时掌门师尊骗她,说只要她好好练剑,捧鱼就可以修炼出剑灵来,谁知道她努力练到了第八重,捧鱼还是没有剑灵,她才知道掌门师尊是骗她的。” “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因为没有剑灵,就没人陪她说话了,她好孤单。” 后来,明镜斋就多了一把摇椅,一只小炉子,大师姐的桌子上就趴上了一只狸花猫。 他愣住了。 沉默了许久。 那姜狸第二次哭呢? 就在昨天,他惹她伤心了。 第66节 半晌后,他才说:“好。” 他回到了刑堂,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雪。 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亲情就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茧,姜狸用十几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只柔软的,让她有安全感的小茧。他想要挣扎出去亲情的茧之时,却忘记了她那么害怕孤单。 他为什么要非要剥开这茧飞出去呢? 其实姜狸说得没错,玉浮生就是个心眼很多的坏人。他最喜欢在她面前装可怜,他不择手段,步步为营,手段又很强硬。但是呢,玉浮生唯一的软肋就是自己的师尊,大概唯一有良心的时候就是对待姜狸的时候了。 就这样吧。 哪怕心有不甘,也不要去伤她的心了。 …… 自从惹姜狸伤心那天开始,徒弟就在望仙山备受嫌弃。他在房间里待着,姜狸就说他在屋里盘算着坏事;他在院子里坐着,姜狸就说他太占地方;就算是坐在树上呢,姜狸也要说他的呼吸声打扰了她看书。 就连小蝴蝶都不搭理他了。 姜狸和小蝴蝶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大概是在说他的坏话。 如此悲惨的待遇,其实也很好解决,装可怜卖个惨就好了,比方说拿受鞭刑的事情告诉她。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低着头说:“对不起,师尊我错了。” 那姜狸是怎么发现他受伤了的呢? 姜狸注意到徒弟最近经常很晚才回望仙山,回来的时候面色都很苍白。 徒弟身上的熏香味越来越重。 香到路过的时候,姜狸都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徒弟下意识道歉:“熏到师尊了,对不起。” 然后失魂落魄地离姜狸远了一点,就像个备受排挤的小可怜,远远地看着姜狸。又不是很敢上前的样子,仿佛是怕姜狸骂他。 姜狸:“……” 那天被她训了,伤心了之后,徒弟就是这个样子了。 但是姜狸实在是不放心徒弟,去敲徒弟的门,“浮生,你的伤还没有好么?” 徒弟说:“师尊,我没事,你先不要进来。” 他做了伤她心的事。 他不敢再使手段了。 因为他很害怕再有下一次,姜狸就开始讨厌他了。 …… 但是姜狸怎么可能不管自己的徒弟呢? 她实在是不放心,偷偷跟着徒弟进了刑堂。等到徒弟消失后,姜狸直接抓了个刑堂的小弟子逼问,问完了,她才知道了徒弟日日受鞭刑的事。姜狸朝着地牢的深处走去,终于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徒弟。 姜狸的心里就一下子酸涩得要命。 徒弟垂着头,闭着眼,面色白得和纸一样靠在角落里。很像是小时候躲在那个破旧的小院子里一样。 他睁开眼睛看见是她,下意识地要躲进黑暗里,但是姜狸已经快步上前,蹲在了他的面前。 “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肯说。 姜狸伸出手去扶他,他又要拒绝。 姜狸生气地说:“玉浮生,你还听不听师尊的话了?” 他愣住了,低声乖乖说“好”。 她伸出手要扶起他,这一扶,手上就沾满了他的血。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气得有点发抖。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想要叫师尊,又有点不敢惹她。 就这样,姜狸把他扶到了刑堂后面的内室。 姜狸要把他的外套掀开,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姜狸的手,姜狸拍开他的手,他才无奈地松开。 她看着他身上交错的伤痕,翻出灵药的时候都在手抖。 玉浮生以为,她会觉得他在装可怜,于是连吭都不吭一声,可是当他抬起头,却撞见了她的眼神。 姜狸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管遇见了什么事情,都可以告诉师尊的么?我难道还会不管你么?” 他在她的这种目光当中渐渐地愣住了。 姜狸起身要走,他下意识地拉住了她的衣摆。 她说:“我去找大师姐求情。” 他这才松开手,朝着她笑了一下。 姜狸走到了门口,转头看见了徒弟还在看着她。眼神就像是小时候,很怕被她丢掉的时候一样。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浮生,师尊没有不要你。” …… 姜狸转头就去找了大师姐。 大师姐没有隐瞒她,很平静道:“他把你的罚也一起领了,怎么,你还想挨打不成?” 姜狸愣住了:“是因为他不肯去御剑门的事?” 大师姐:“国有国法,宗有宗规。他对你不敬,本就是大逆不道。” ——她已经网开一面,让他分好几日打完了。 姜狸踌躇:“那现在也罚够了,接下来的就算了吧。” 大师姐不说话。 姜狸着急了,她绕着大师姐开始转圈圈。 转到了二十圈的时候,大师姐实在是忍不下她了:“行行行,你把徒弟领回去,去望仙山自己罚吧。” 姜狸走到了一半,又转头说: “师姐,我有分寸的,我……” 明镜斋的门啪地关上了。 姜狸讪讪地滚了。 …… 漫天大雪,天色渐渐晚了。 等到回到了刑堂,徒弟靠在床上,他面色苍白,倒水倒了半天都倒不准。 姜狸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她快步上前,按住了徒弟的手。转过身帮他倒了一杯热茶,塞进了他的手里。 “你那八百个心眼子就知道用在我身上,大师姐让你自己罚,你就不会给自己放水么?” “刑堂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了,那么多的弟子,就不知道使唤他们么?” 他愣愣地看着姜狸。 姜狸回来了,就像是从前一样抱怨着他,她还愿意关心他。就像是现在这样,回到过去就很好了。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可,还是不甘心。 “你怎么这么傻?只要你和师尊好好解释,暂时去御剑门,师尊不会怪你的。以后也可以找机会回来嘛。” “何必要留在这里受苦呢?师尊不是以前教过你,小杖则受,大杖则走么?” 他抬起了头,看着她。 他伸出了还沾着血的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突然间,姜狸看懂了。 ——为什么呢? 因为他喜欢她。 姜狸的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 有些话,玉浮生知道,聪明人就不该讲了。讲了也许师尊就真的不要他了。讲了就不体面了。可是不亲口告诉她一回,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算了。 心有不甘。 是到一百岁、一万岁想起来的时候,还会心有不甘。 …… 这一天晚上,月色和雪色融为一体,分不清天与地,谁更为皎洁。 “师尊,我的心里呢,有一轮月亮。” “每当我一靠近,她就走远。” “师尊,你说。” “月亮也有照到我身上的那一天么?” …… 月色动人。 他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这月色一般。 姜狸却躲开了他的视线,松开了他的手。 第67节 她匆匆忙忙地起身,仿佛要找点事情做一般,煮了一壶热茶,背对着他忙碌起来。 其实盯着飘起的烟看了很久。 姜狸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情。 刚刚来天衍宗的那时候,她觉得很孤单。修真界是极少有亲密关系的,大家都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宗门,早就习惯了独自一人生活。所有人都各自修炼,动不动就闭关几个月,很长时间里都不会碰一次头。 姜狸的师尊年纪大了,早就隐世了;姜狸的师姐是个工作狂,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三个月下来,都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都是修士了,是世外高人了,怎么还会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呢,大家都冷淡又客气。 人人都很忙,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那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那座困了她二十年的孤坟,但是好像她比在孤坟里还要寂寞——至少还有一个孤魂陪着她呢。 姜狸是个格格不入的异类。没人理解她的生活习惯,她为什么要吃东西呢,为什么要散步呢?真奇怪啊,她的话真的好多,怎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呢? 怎么会怕一个人呢?书上都说了:大道至孤,你这是参不透嘛。 后来呢,就有了一个小虎崽。他小小一只,跟在她的身后,她说什么歪道理,他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他陪着她吃饭、散步,天天叫她狸狸、师尊。她话多,他就句句不落地应着。 望仙山小小的,是她和小虎崽的家,岁月漫长,他们相依为命。就像是两只躲在冬季洞穴里依偎着互相取暖的小动物。 终于,她抱着一杯茶,坐回了他的身边,看着窗外。 “浮生,人这一辈子呢,可以喜欢上很多人。” “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的人、二十岁喜欢的人、三十岁喜欢的人,都是不一样的。修士一辈子那么长,遇见的人不计其数。” “但是家人只有一个,对不对?” 他沉默了下来,眼神就像是突然灰败下来的月光。 姜狸说: “你只是年纪太轻,一时冲动。” “等到你上百岁的时候就不会这么想了,说不定还会觉得这件事是你的黑历史呢。” 他笑了一下。 视线和她一起看向了窗外。 哪里是一时冲动?从十六岁到二十一岁,已经过去五年了。 只是少年人的喜欢,总是会被人冠以“轻狂”二字,就好像是年长者的爱意才能称得上厚重,年轻一点呢,说出来,都会被人当做笑谈。 但是他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问: “那,师尊,你有一点喜欢过我么?” 姜狸盯着外面的月亮。 ——听说对着月亮撒谎会尿床。 ——算了不管了。 她笑了,“没有,师尊不喜欢你这种类型的。” 其实姜狸有个初恋。虽然对方没有和她说过话,但那时候在坟墓里,她又没人说话,只有他陪着她。他长得又好看,眼睛好漂亮,个子又高。 她没事干追着尾巴玩的时候,是悄悄暗恋过他的。 这件事冥蝶都不知道。她谁也没有告诉。 不过那都是前世的事情了。 至于今生呢,她只是把他当做了徒弟看,当个小孩养大,也没有什么再续前缘的心思,只是觉得虎崽很可爱,他们的小家好幸福。 徒弟长大后呢,亲情之外,不是没有一点点的心动。比方说那个时候他看她的眼神很温柔,好像可以把她淹没在里面;比方说他跟在她的身后,用影子将她包裹住的时候。 然而,顶多是一点点的好感,既不起眼,又无关紧要。 她分不清徒弟的喜欢有多重,也许不过是他少年时的一时冲动。徒弟可以任性,他陷进去了,只是年少轻狂,抽身的时候可以干净利落。 可是如果他的一时冲动,她却当了真,那怎么办呢。 恋人做不成了,他们还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继续做亲人么? 姜狸就没有家了。说她畏首畏尾也好,胆小鬼也好,她喜欢她在望仙山小小的家,那是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好不容易找到的小小幸福。 她承担不起后果,倒不如及时止损。 “你就当我放不下当师尊的架子,接受不了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儿吧。” 在感情问题上,年长者总是要冷酷得多的。见得多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不会脑子一热,和个小姑娘一样冲动了。 “小漂亮你呢,还很年轻。见过的人太少,遇见了一个人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那一个。可是如果你走出望仙山,去到更远的地方,见过更多的人,就会知道她不过是芸芸众生当中最普通不过的一个。” “等到你以后往前走,会遇见千千万万个……” 他却打断了她。 他转过头,看着如水的月色。 很平静地说: “姜狸,没有了。” 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第37章 六声嗷呜 因为受伤了不好挪动, 养伤期间,他一直住在刑堂。 说开了也好,至少那点心有不甘也被一起浇灭了。姜狸的态度,让最后的一点念想都消失了。 他很平静地想:原来如此, 从未喜欢过啊。 他觉得心上空空荡荡的, 像是被扎了一个大大的洞,风吹过的时候都在漏风。 姜狸一直在照顾徒弟, 只是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了。 一个长久地看着外面发呆, 一个人总是忙忙碌碌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等到他的伤好了,姜狸就对他说: “浮生, 师尊呢最近有点忙,可能这半年都不会怎么回望仙山了,你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么?” 怎么, 怕他不死心么? 玉浮生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他虽然是个冷硬,但是心也是肉长的,在被她伤过后,也是知道疼的。他也是需要时间平复心情的,不至于还没心上的大洞还没长好又凑上去, 让她再捅上一刀, 他大概还没有那种自虐的爱好。 他垂下了眸子说:“好啊。” …… 姜狸离开了刑堂,心情也跟着低落了下来。 她觉得两个人都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一下的。 其实两个人各自都有需要忙的事情。 姜狸本来也不轻松,大师姐开始接手掌门的印记了, 姜狸要帮忙的事情变多了, 干脆直接住在了明镜斋。她还要抽时间去查江破虚的事, 很少有时间想起那天的事情了。 就是呢,姜狸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早上起床会鬼鬼祟祟地摸摸床单。 对着月亮撒谎的人会尿床。 ——幸好是假的。 撒谎的人过得好好的,其实不会有任何惩罚。 姜狸听说徒弟开始频繁地去妖界。 每一次碰面,姜狸都能够感觉到徒弟身上更加浓重的鬼气。 好几次,姜狸去刑堂找徒弟,弟子们都说他不在。她知道他现在应该对虎族开始下手了,大概是很忙的吧。 但是次数多了,姜狸终于发现了一件事:徒弟在躲着她。 有一次,她从灵犀长老那里顺来了一盒很好吃的酥饼,下意识地揣着去找刑堂徒弟。但是当她推开刑堂内室的门的时候,里面空空荡荡的。 姜狸发现书架上她爱看的书都不见了,被徒弟收了起来放进了箱子里,钥匙被他放在了她的小桌子上。 姜狸想:这不就是你想要的么? 她坐在熄灭的炉火边,一个人吃光了一盒酥饼。 姜狸一个人抱着那盒吃光的酥饼回了望仙山。 突然,她感觉到身后不远不近地跟上了一个人,那个人影高大又熟悉。 隔着重重叠叠的桃花林,姜狸有种转过身的冲动。 但是姜狸没有。 ——既然没办法和他在一起,那就不要给他希望。于是她忍住了,快步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 等到春天结束了,徒弟渐渐地不躲她了。 两个人见面也寒暄,也偶尔会同路一段。 姜狸经常路过刑堂的时候,发现徒弟窗前的灯一直没有熄。 他一直保持着拿笔的姿势,直到夜半三更的时候才会回去。 姜狸站在远处远远看着他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想: 刑堂怎么有那么多的案卷要看呢? 直到某个夏夜,姜狸坐在了明镜斋,郁闷地打开了账本,打算开始每年一度的受难日的时候—— 她发现那本已经被核对完了,上面是很熟悉的笔迹,墨迹还很新鲜。 她在书架上一卷一卷地翻过去,发现她未来半年的账本都被核对完了。 夏天的雨总来得很着急。 第68节 姜狸发了很久的呆,才想起来过去关窗。 大师姐问:“怎么了?” 姜狸把账本塞了回去,匆匆说了句没事。 窗外的夏雨淅淅沥沥。 她坐回了摇椅上,蜷缩着膝盖把自己蜷成了一颗球。 撒谎的人还是有惩罚的。 ——不会尿床,也会失眠。 …… 就这样,秋天来了。 姜狸去了一回御剑门。 她是去打听江破虚的消息的。 御剑门有一位化神期的剑君,这一世的江破虚,正是那位化神剑君的大弟子,据说很受器重。 江破虚前世的机缘大部分都是靠着天衍宗得到的,姜狸提前进入了天衍宗,于是大部分的机缘都被她给截胡了。 本来,姜狸应该高枕无忧了才对。 但是御剑门这位化神期的剑君——姜狸记得,这位前辈会在五年后飞升失败。 姜狸有点怀疑,以江破虚天选之子的爆棚气运,这位剑君会在陨落之前,将功法传给他。 打听到这个消息,姜狸心情很是低落。 她心想:这都是什么滔天的狗屎运啊。 姜狸在御剑门附近的街道上瞎逛,很快就感觉到身后有人在跟踪她。 姜狸用余光一看,果然是江破虚。 她知道自己打探消息不算隐蔽,多少会惊动他,江破虚失忆得不是很彻底,上次就对她有印象,现在难免会心存疑虑。 姜狸很想现在就动手杀了他—— 但是江破虚不是个无名小卒,还有一个剑君护着。 她绕了许久,才把这人甩掉。 街上很热闹。 姜狸看见了一家面摊。 听说孤独的最高境界就是一个人吃火锅。 现在也没差了。 她一边吃面一边盘算着江破虚到底什么时候发现情丝的事。 这时,有个杂耍的散修艺人走了过来。 “姑娘,有个人给你点了一出火树银花。” 姜狸愣了一下。 她看见黑暗里,绽开了银色的、金色的火花—— 更吹落、星如雨。 好漂亮。 但是旋即,姜狸气势汹汹地站了起来。 她以为又是江破虚。 她心想都不是去修无情道了么,可真烦人,虽然她想暗杀他,但是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蹲在御剑门等着她来杀么? 姜狸找艺人打听了一下花灵石的人在那里。 她追到了巷子里,怒气冲冲地一抬头—— 不是江破虚。 是玉浮生。 她的怒气就一下子哑火了。 …… 隔了许久不见,他的眉眼变得有点阴鸷了,大概是鬼气越发强盛的缘故,那双碧绿色的眸子越发鬼气森森,和前世的虎神,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了。 唯一的区别就是,虎神的脸上不会露出他现在的表情。 显然,她脸上的怒气让他误会了。 玉浮生以为,姜狸生气是因为发现他偷偷跟着她、偷偷给她送烟花。 是了,她让他不要喜欢她。 不要念念不忘。 他狼狈地转过了身。 沉默了一会儿: “师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刚刚看见你一个人……” 看见你一个人吃面,有点孤单。 他把没分寸的话咽下去了。 解释道: “只是顺路,路过了这里。”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顺路,从妖界到御剑门十万八千里。 他顺的哪门子路? 谎言一戳就破。 姜狸转过身,也不去看他。 “浮生,师尊没有怪你,也没有生气。” “师尊还有事,先走了。” 她走得很快,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 这天夜里,姜狸在客栈休息。 玉浮生就站在了不远处地方,遥遥望着那扇暖黄色的窗户。 他想:看一会儿,等到她关了灯,就该走了。 然而,鬼使神差的,她推开了窗户。 他一僵,立马转身就走。 寂静的深夜里,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小漂亮!” 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她,没转身。 她走了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浮生,我们还是家人,对不对?” 他低下头看着她。 姜狸有点忐忑地问:“快到年底了,今年你还回家过年么?” 我们和好吧。 他扯了一下嘴角,“好啊。” 她笑了,就要拉着他回去,却被他拽住了,他低声和她说还有人。 姜狸看向了他的身后。 他介绍了一下——是在妖界的手下。 姜狸愣住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松开了他的手。 她有点讪讪地说:“原来小漂亮都有手下了呀,真厉害。” 她想起来了徒弟有手下了,总不好当着别人的面叫他小漂亮了,又立马住嘴了。 她问他是不是还有事? 他说:还有些事要处理。 姜狸松开了他的手,匆匆忙忙地上去了,“不耽误你时间了。” 等到看不见徒弟了,姜狸才松了一口气。 低落却又像是潮水般涌了过来。 姜狸想—— 你真是自作多情,徒弟说不定真的是顺路来的。路过的时候,看见孤零零的师尊觉得她可怜,送你一朵烟花,你又当他念念不忘了。 其实人家忙得很,说不定早就忘记了那件事。 年轻人的热情来得快去的也快,当真的才是个大傻瓜。 …… 雪花落下,冬天到来。 快要过年了。 第69节 今年,徒弟还会回来过年么? 姜狸买了很多的糖果、零食,在望仙山贴上了窗花。 贴对联的时候姜狸要踮脚,就被身后的人接了过来。 徒弟问她:“糨糊呢?” 姜狸愣了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碗递过去。 徒弟比她高得多,很快就贴好了。 姜狸抱着手炉看着徒弟,笑了一会儿。 望仙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就和过去的几年一样,姜狸厚着脸皮带着一米九的徒儿去讨红包,遭受了无数个大白眼后,揣了好多袋的糖果和红包。 晚上,姜狸和徒弟、小蝴蝶分红包。 姜狸本来要拿走徒弟的那一份,突然停住了—— 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再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纵容了。 她有点心酸地从自己的怀里掏了一半的灵石给徒儿。 说不清是心疼灵石,还是别的。 玉浮生也愣了一下。紧接着,从善如流地接了过来。 姜狸说:“越长大越费灵石了。”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他们好像恢复到了从前的时候,却总觉得隔了一层。 窗外大雪纷飞。 每年他们都会在一起守岁,今年也不例外。 姜狸和徒弟下棋,输了的人要在脸上贴纸条。 姜狸一抬手,就把纸条“啪”地贴在了如今显得有点严肃的徒儿的脑门上, 他就和僵尸似的被定住了,低头无奈道:“师尊。” 姜狸抿嘴,乐了。 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小游戏打破了他们之间那显得有点僵硬的气氛。 徒弟和过去一样让着她。 姜狸又要去贴,他就往后躲了躲、被她逼到了墙角。 玉浮生已经很久没有闻到她的气息了—— 她让他死心,望仙山全是她的气息,刑堂到处都是她的痕迹,在哪里都忘不了,他就只好去妖界待着了。他在妖界的时候,只能看看那只旧旧的幽灵猫,记不得多少次梦见过姜狸了。 而现在,她就这样笑盈盈地看着他,凑过来的时候,他的呼吸都停滞了,她离他那么近,仿佛一伸出手就可以将她搂入怀中。 第二张纸条就贴在了他的下巴上,他才如梦初醒地低下了头。 他的眼神变得十分晦暗,因为她的气息和接触绷紧了全身。 等到姜狸下一次凑过来的时候,他声音沙哑,低声下气求了好几次让她别贴了。 “师尊,你别靠那么近。” “师尊,你、你站远一点。” 但是姜狸却以为徒弟在耍赖。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立马侧过了身,想要躲开她的接触。徒弟还要躲,她就钻进他的怀里去贴,垫脚精准贴在了徒弟的左脸。 然后,姜狸就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 ——因为她好像被什么硬东西给膈着了。 姜狸:“……” 姜狸很无助。 她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贴个纸条而已。 姜狸还站在徒弟的怀里——这也不是她没分寸,而是徒弟的占地面积有点大。想要贴到他的脸,往哪儿站都是他怀里。 野兽般的呼吸声十分沉重,因为此时的眼神十分有侵略性,徒弟不得不撇过头不去看她,还有点被她发现的窘迫。 气氛尴尬又瑟琴了起来。 姜狸后退了两步,很无助地开口撇清关系:不是我的错,是你、你…… 她把锅甩出去之后,还结结巴巴地提出了一个十分无理取闹的要求: 让徒弟快点平静下去。 他转过脸,垂下了眸子,有点可怜兮兮又狼狈地从榻子上扯了一条毯子,低声说:我尽量。 坐立难安的三分钟过去了。 姜狸忍不住问了:你真的尽量了么? 她的气味还萦绕在鼻尖。 他忍了忍。 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声音沙哑地说:“狸狸,你别瞪我了。” 姜狸说:瞪你怎么了。 你都那个什么我了,我还不能瞪你了? 他终于抬眸看着她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攻击性很强,盯着她的时候像是择人而噬的野兽。 他说:你说呢? 姜狸:“……” 她不敢看他了。 姜狸弱小无助又可怜地转了过去,坐在了榻上,脸红、耳朵也红。 她皮肤白,于是小小的耳垂上那一颗小痣就红得滴血。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深吸了一口气:师尊,你就不能先出去吗? 姜狸:哦哦忘了忘了。 姜狸连忙尴尬地逃离现场。 但是把门关上之前,姜狸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 她让他不要再想她了。现在不要想、今天晚上也不许想,以后也不能想。 最重要的是,他在里面的时候千万不能想着她那个什么。 他忍了忍,但是心里还是像是破了个大口子。 姜狸还要说什么,却被他直接打断了。 在这天晚上,积压了快要一年的情绪爆发了。 他们两个吵了一架—— “姜狸,你管天管地,难道还能管我想什么?” 姜狸脚步一顿。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可是、可是她也没想到他那么容易就……但是她一向是很会指责别人的,于是她立马就抓住了重点反驳了过去:“你平时怎么想我又不管,但是你也不能想着我就、就……” 他掀起了眼皮,把毯子丢开,冷冷道:“怎么,又觉得我冒犯你了?那怎么办呢,你杀了我算了。反正我这条命也是你捡回来的。” “来,勾曳在那里,你捡起来捅一刀。” 姜狸:“……” 姜狸:“我们是师徒关系,你怎么好、怎么好想着我就……” 他讽刺道:“我叫你名字了么?我在那个什么时候叫师尊还是叫狸狸了?” 姜狸:“……” “姜狸,我就是想你了,白天想、夜里也要想,一天想个一千遍、一万遍。” “就算你是我师尊,你还能管我脑子里怎么想的不成。我就是想千千万万遍又如何?除非你杀了我,不然这辈子我都要觊觎你、肖想你。” 他盯着她耳垂上那颗小痣,笑了一声,声音危险又沙哑: “这就受不了?” “姜狸,你最好祈祷哪天不要落在我手里。” 他打开门就往外走。 姜狸以为他要离家出走,下意识地追了两步,问他要去做什么。 他说:“去冲个冷水澡。” 他脚步一顿,回头冷笑: “怎么,师尊还要跟过去,听听我是怎么叫狸狸的?” 第38章 七声嗷呜 姜狸以为徒弟气势汹汹离开的。 但是其实这样一只阴鸷的, 歹毒的兽,却像是受了天大的伤一般,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洗着冷水澡的时候, 甚至流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 姜狸, 你满意了么? 他并不是没有羞耻心的。在她面前那样,还被她要求不许想他, 他也是会觉得窘迫的, 与其说是刚刚在凶姜狸,不如说是彻底破罐子破摔。 冰凉的冷水滑过身体, 他的心也渐渐地冷却了下来。 他自嘲一笑。 第70节 算了,反正姜狸也不会喜欢他,他在意她怎么想做什么呢? 然而, 他路过姜狸的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姜狸的灯还没有熄灭。他打开门,看见了桌子上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他站了很久。 …… 姜狸当然没有去听墙角,她设了一个隔音结界,钻房间里去了。她既生气又恼。脸气得红成一片。 徒弟十分恶意地揣测,以为她嫌弃他了, 其实姜狸并没有嫌弃他。 等到冷静了下来, 她忍不住又想起来了逆徒的话: 天天在想她。白天想,夜里也想。想她千千万万遍。 莫名其妙的,她甩了甩尾巴, 在床上转了两圈: 喔, 原来他去妖界, 没有忘了她,也没有三分钟热度, 反而对她念念不忘、依依不舍,爱得不行呢。 旋即,姜狸又低落了下来:就算这样,那又如何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最是知道这个道理的,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要摇摆不定。姜狸是做师尊的人,要对自己亲自养大的徒弟负责任的,如果两个人中间一定要有个人要理智一点的话,只能是她。 她揉了揉脸,抱着膝盖,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 大雪纷飞的年夜,隔着一道门。 一明一暗,是两个失意的人。 …… 两个人在大年夜吵过一架,气氛倒是不尴尬了,反而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徒弟时常冷笑,师尊时常瞪人。 徒弟去了一趟妖界,变得牙尖嘴利。 姜狸气得七窍生烟,但是又说不过他。 望仙山的画风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猫:喵!喵喵喵喵喵! 虎:吼。 姜狸气得想要去他的床上滚一床的猫毛、抓烂他的床单,打翻他的茶杯。 他也懒得装了,既然挑明了觊觎,干脆明目张胆起来。 徒弟抱着剑靠在墙上,冷冷道:“师尊要奖励我?” 姜狸:“……” 两个人都在生气,都在张牙舞爪地武装自己。只是姜狸的表现明显一点,徒弟看上去淡定一点罢了。 玉浮生表现出来风轻云淡、懒洋洋的满不在乎,其实心里呢?每当和姜狸吵一次,心里就恨她一分,恨到恨不得直接一口咬住她的脖子,一口叼住她的耳垂,恨不得将她生吞、给嚼下去。 把这个可恶至极的姜狸给吃掉算了。 …… 就这样鸡飞狗跳了几天之后,姜狸突然主动去刑堂找徒弟了。 徒弟刚刚从地牢出来,一看她这个熟悉的架势,扫一眼就心中了然。 他一边洗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又想和我谈谈心?教育我?” 他心里恨她呢,恶毒地盘算着呢。 结果,姜狸看了徒弟一眼,抛出了一个惊天大雷: “浮生,其实,我有个初恋。” “……” 玉浮生的动作僵住了,修长的手指蜷起,指关节发出了清脆的一声咔。 姜狸说: “我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好多年过去了,还老是想起他。” 姜狸转过身,不敢看徒弟。 她的这个故事的原型其实是前世的虎神。毕竟姜狸没谈过恋爱,很难凭空捏造一个出来。但是她不敢让徒弟发现原型是他,还加入江破虚和小青梅的故事进行了一番魔改。 于是魔改之后,就是和她青梅竹马的虎神。 姜狸等了一会儿。 很神奇,徒弟没有和前几天那样出声讽刺,表现得十分镇定。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 “是谁呢?师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提起过?” 他开始很有耐心地询问她长得什么样。 姜狸以为他是想要确认这个人是不是真实存在,于是绞尽脑汁开始添加细节。 姜狸讲得越具体,他听得越认真。冰冷的愤怒和嫉妒也开始熊熊燃烧。 扭曲的嫉妒让他幽深的眸子酝酿起了一场幽绿的风暴。但是他看上去确实平静的,仿佛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 他们接过吻么?那个人也曾经像是他一样跟在她的身后么? 他十分温柔地询问:“他个子多高呢?有没有什么出众的特征呢。” ——抓回来,是扒皮还是抽筋呢? ——他碰过姜狸么?要把他的手给剁下来喂狗么? 当他听见姜狸喜欢趴在那个人身上晒太阳的时候,他的视线终于转向了自己的师尊。 他恨死现在的姜狸了。 他表现得很温柔,开始用那种刑讯逼供时候的诱导语气,试图从姜狸的口中诈出更深的信息。 但是听着听着,他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姜狸在瞎编。 她的心上人面目模糊,性格成谜,问深了她就开始转移话题。 ——这是很自然的,其实姜狸都还没和虎神说过话,说是单相思也很勉强,只能说姜狸想象力丰富,和自己的脑补谈了一场初恋,又过去了好多年,那点初恋的感觉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甚至不敢转过来看他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地板。 嫉妒的怒火平息了,但是另外一种怒火又燃了起来。他盯着她的耳垂,看着她还在波嘚啵嘚的小嘴,恨不得将她一口咬死。 是啊,姜狸可以去喜欢别人,喜欢随便什么人,瞎编一个人都行。这个人可以是圆的、扁的,长的、方的,反正不会是玉浮生。 她唯独不会喜欢自己的徒弟。 她宁愿瞎编一个什么人来,也要让他死心。 她的心怎么就那么狠呢? 苦涩的滋味呛在心口,涩得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因为他觉得再看着姜狸,他可能会气得七窍生烟、失去理智,做出什么把她一口咬死的事情来。 他盯着那水盆。 心想:她到底什么能瞎编完? 突然,他看见了水面的倒影。 一瞬间,他愣住了—— 他将姜狸的心上人的外貌特征记得死死的。 他绝不可能记错。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水面上那个人的眉眼、鼻子、薄唇。 他有点不敢置信地回头看了一眼姜狸。 那一瞬间,就像是冰天雪地里,突然间绽开了一朵小花。 姜狸那张可恶至极的小脸突然间变得可爱动人了起来,那让人憎恨的波嘚啵嘚小嘴,突然间变得柔软又甜蜜。 她不再是一只嗡嗡嗡到处乱扎人的小蜜蜂。 她变成了一颗可口的蜜糖。 简直是天下第一的甜心。 姜狸还在描述她念念不忘的那位初恋白月光。 突然,她感觉到徒弟看着她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就像是恶毒的毒汁变成了流淌的柔情蜜意。 姜狸狐疑地转头:“你笑什么?我没骗你,真的有那么个人。” “他很厉害的,和你这种小年轻不一样,一个打你十个。” 徒弟看着水面,矜持地点头:“嗯。” 确实。 姜狸说:“我不喜欢那种太热情的,最好对我爱答不理,那种不会说话的高冷男人,十分之迷人。” 徒弟微微一笑:“是么?师尊,您的爱好还挺特别的。” 找点不同的地方,还真是难为师尊那小脑瓜了。 姜狸狐疑地看了一眼突然间心情变得非常好的徒弟。 她有点紧张地回忆了一下自己刚刚的描述:逻辑没问题,很严密啊。 徒弟心情很好地继续问:“那他的眼睛呢?”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 突然,她打住了。 第71节 他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望着她: “姜狸,告诉我,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她一瞬间被他的眸子所蛊惑,几乎要说出那个答案。但是她立马回过神来。姜狸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黑色。” 徒弟问:“黑色有什么特别的?” 姜狸:“五彩斑斓的黑。” 应该生气的。 但是他现在看姜狸哪里都很可爱,嘴硬也很可爱,装傻也很可爱,说漏嘴心虚的样子也很可爱。 徒弟很冷静地点了点头,“喔。” 姜狸:他喔是什么意思?他怎么那么冷漠? 姜狸总结了一下中心思想:“浮生,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徒弟点点头:“好。” ——既没有发疯破防,也没有伤心欲绝。 姜狸狐疑地看了看徒弟,问:“那你死心了么?” 徒弟叹了一口气,十分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死心了,心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扭过头,不去看她,背影寂寥又可怜兮兮的,因为很大只,看起来非常凄凉。 姜狸心中的狐疑终于打消了:这才对嘛,徒弟刚刚一定是在故作坚强,算了,让他消化一下吧。 她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师尊。 她有点寂寥地在摇椅上摇了一会儿,又有点低落。她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她是当师尊的那一个,坏人只能她来做,有什么办法呢? 告诉了徒弟她心有所属,他应该就不会喜欢她了吧。 她叹了一口气,心里又空落落的。 但是姜狸并不知道—— 故作坚强?不喜欢她了?死心了? 那只看似可怜兮兮的猛虎,在背后盯着她的眼神简直是具象化的虎视眈眈。 这一年里,姜狸让他不许想她、不能看她。他不得不找了很多事转移注意力,但是思念还是草长莺飞。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容易压抑的感情,有那么容易克制的爱意呢? 好不容易见到她了,又被她发现了窘迫的一面。他们两个中间,最霸道的其实是姜狸,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管天管地,还要管他喜欢她。凡事不如她意了,她就要生气,就要这不许、那不行。 但是她呢?枉他真的信了她的鬼话,当真心如死灰了一段时间。 可是现在,他发现了姜狸的破绽。 他是很恨她的。恨她的心狠、口是心非、把他的真心反复扎来扎去,蹂躏他的一颗心,还要指责他想她太多。 但是他现在不恨了。发现她心里有他后,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呢? 他就像是饿了一整年,突然间嗅到了一丝血腥味的敏锐野兽。 那八百个心眼子,算计得都快冒烟了。 …… 这天下午,徒弟终于下班了。 姜狸提高了音量,对着徒弟的背影说:“浮生,我们俩说好了的,回去之后,你不要再想我了。” 这句话是在玉浮生的雷区疯狂试探。 姜狸预想中徒弟的破防没有发生,听见她的要求后,徒弟变得很沉默。他语气很消沉地开口:“师尊,我不会再想你了,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想你一次,就画一笔记一个正字。想你一次,可以挨一鞭。” 姜狸一听:好乖啊虎崽,但是这也太变态了吧。 姜狸犹犹豫豫道:“徒弟,这不太好吧,师尊也不至于这么过分。你克制一下不要想太多就好了,千万不要自残啊。” 徒弟看了看她脸上的表情。 他话音一转:“只是呢,公平起见,师尊也不能想我。” 姜狸立马开口:“我每天想我的白月光还来不及,想你做什么?” 他脚步一顿,突然低头凑了过来,露出个和外表截然不同的少年气笑容:“狸狸,你真的没有在想我么?”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姜狸,眼神犀利地就像是要把她的心剖出来称个斤两,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个名叫玉浮生的人。 靠得那样近,鼻尖几乎要抵住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她立马后退两步,“没有,就是没有。” 徒弟笑了: “既然没有,那这不是正合你意?来,我们俩签字画押吧。” “想对方一次,就要记一笔,挨上一鞭子。很公平对不对?” 姜狸口口声声说她一点也不想他,可见这个赌局对她百利无一害,她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姜狸顺着徒弟的视线,看见他手腕上那根冒着寒光的银色鞭子。那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她的注视下,慢腾腾地绕了一圈,宛如银色的毒蛇在吐信子。 姜狸一改刚刚犹犹豫豫的口吻,快速转变口风:“无聊、幼稚,谁和你赌这个?” 她指责道:“浮生,你在妖界学坏了,我们天衍宗可不搞这一套,徒儿,你怎么能那么极端呢?打你,难道为师就不心疼么?” ——刚刚他说打自己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个口气,她当时可蠢蠢欲动了。 姜狸跑了。 她振振有词说不和三岁小孩计较。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心里做填空题: 双标的姜狸、不肯吃亏的姜狸、严于律人宽于待己的姜狸。 口是心非、喜欢骗人的姜狸。 不过呢,没有关系,今天的姜狸说了很多甜言蜜语。 她在意他。 ——所以是可爱又迷人的姜狸。 他不和她计较。 …… 姜狸不知道徒弟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她觉得徒弟可能是被她刺激得变态了。 姜狸了解自己亲自养大的虎崽。这辈子的虎崽被她养大,看起来情绪稳定,被她教得很好,但是人还是那个人,玉浮生上辈子干了什么,他这辈子也是可以做干得出来的。 他知道她有个心上人之后,怎么会那么平静呢? 今天他真的好乖。一会儿用那种柔情蜜意的眼神看着她,一会儿又温柔地给她端茶送水。 姜狸被他看得背后发毛。总觉得这徒弟在想着干什么坏事呢。 回家的路上,徒弟突然心情很好地问她:“姜狸,你听过一语成谶吗?” 徒弟说他在妖界找到了一部记录谶言的上古残本。 姜狸警惕了起来,心想,这逆徒难道是想背地里对她下蛊么?好啊,她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结果徒弟十分恶毒地对她进行了诅咒:撒谎的人今天晚上会尿床。 姜狸:“……” 玉浮生,你吓唬谁呢,幼稚鬼啊你。 姜狸揣着手手摇摇头,心想:唉,年下是这样的。 就这,还想她爱上他呢? 再修炼一百年吧。 姜狸溜溜达达地走了。 …… 夜深人静。 姜狸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办法,小漂亮去了一趟妖界回来就浑身冒黑气,整个人就像是在毒汁里泡过一样咕噜噜冒坏水,妖界的歪门邪道那么多,万一真的学了什么咒术呢? 姜狸是这样的,她不信什么流言蜚语、也不信什么歪门邪道,但是你和她说,在枕头下放灵石会发财,她第二天就会往下面塞摩多摩多的灵石。 而且姜狸是心虚的。她想过徒弟么?想过的。 分开的时间里,思念在发酵。喜欢到底是什么呢?是在他纵容的目光当中的得寸进尺;还是习惯了一个人的陪伴呢? 有时候她总是下意识地叫小漂亮,一回头,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的;她经常有种徒弟在她身后的错觉,可是回头去找,原来只是一只路过的小动物。 她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件事。 但是姜狸,你说着心上人的时候,眼睛里到底看的是前世的虎神,还是今生的小漂亮?虚幻的暗恋和真实的人,到底为谁心动不是很明白么? 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心虚的人会担心尿床。 姜狸辗转反侧了好久才睡下。 第二天早上,姜狸一睁眼就下意识地开始猫猫祟祟摸床单。 刚刚松了一口气。 窗户刷地打开了,穿着白色中衣看上去一脸温柔、十分宜其家室的徒弟打量了一下她伸进被子里的手。 姜狸:“……” 虎:微笑盯—— 猫:我叠被。 我叠叠叠叠叠叠。 第72节 第39章 八声嗷呜 姜狸很是心虚了一阵。 但是徒弟很有礼貌地没提撒谎的人会尿床这一茬。 他当然不是好心, 而是突然间发现姜狸好像对他有意思—— 这简直是最佳的情绪安慰剂。 他现在精神状态十分稳定,心情极好,热情礼貌,乐于助人。 只不过, 这种稳定的精神状态, 在发现姜狸三天没理他之后,迅速消失了。 姜狸突如其来的冷淡, 起因是突然发现了徒弟的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徒弟在妖界新收的手下, 叫做悦影。徒弟特意告诉了姜狸,算是报备——这样悦影来的时候, 就不算擅闯天衍宗了。 一开始姜狸还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天晚上,姜狸突然想去墓地找徒弟。 既然都说开了, 姜狸还是想和徒弟缓和一下气氛的。姜狸对一个人好的方式就是投喂。她缓和气氛的方式就是准备了很多的好吃的,带上了帐篷,来到了后山的墓地,打算陪着徒弟收鬼气。 姜狸一直觉得虎崽一个人在后山墓地里待着怪冷清的。姜狸在夜色当中提着灯笼来到了墓地,打算慰问孤苦伶仃的徒弟。 “小漂亮!” 然而,不远处, 两个人同时回头。 姜狸就看见了徒弟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悦影长得很漂亮, 是在修真界里极少见的明艳美人,站在雾气弥漫的墓地里,就像是一朵有毒的罂粟花。 孤男寡女, 坟前月下。 不得不说, 两个人看上去还挺搭的。 姜狸一直想让徒弟死心, 然后两个人恢复正常的师徒关系,去做亲人。 但是当她悄悄看见徒弟身边真的多了一个人的时候。却好像没有那么高兴。她站在不远处看了好久, 心想这不就是她所期待的么? 姜狸走了过去,问候了一下徒弟和悦影。 悦影说,她是流落在妖界被玉浮生顺手救下来的,现在跟在他的身边做事。 姜狸听完了她的身世,想了想,还掏出了一只护体法器作为见面礼。 然后她笑着对徒弟说:“你们还有正事吧,那师尊就不打扰你了。” 姜狸越走越快,等到离开了坟墓,脚步才慢了下来。 她垂下头,整个人沮丧至极。 …… 等到姜狸走了,玉浮生的视线转到了悦影的手上,轻声问: “你说,她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她也觉得你很可怜么?” 悦影的身形开始摇晃、在半空中变成了虚影,连忙把东西递了过去。 他才收回了盯着悦影的目光。 ——悦影不是人,她就是一只伥鬼,而且是玉浮生从坟墓里抓回来的一只厉鬼。 所有的伥鬼都本身畏惧玉浮生。 他低声说:“她那么关心你,你说,我要不要把你给变回鬼气?” 那只伥鬼立马嗖地消失在了他面前。 …… 姜狸在望仙山早早睡下了。 其实,徒弟迟早会找道侣的。总有这样的一天到来的,他会遇见其他比她更加好的人,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年轻人的一时热情,来得热烈,去得也很快。对着月亮问她的时候眼神多温柔,但是这样的眼神也可以很快看着别人。 姜狸安慰自己——幸好没陷进去,不然现在多丢脸呀。 姜狸也是要面子的,要是别人知道她和徒弟谈恋爱,徒弟又喜欢上了别人,她就真的在天衍宗混不下去了,她还要不要做人了?别人都要在背后笑她当师尊当得像个笑话。 现在这样,一切都会回到正轨上去,就很好了。 姜狸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头去问小蝴蝶,“小漂亮上辈子有没有过心上人?” 小蝴蝶犹豫了一下:“没有。” 玉浮生前世手段毒辣,落在他手里都没有一个好下场,住处常年都是惨叫声和冤魂,以至于妖界十三墟谈他色变,根本没有女修敢接近他。 要知道,他的身边就没个活人啊。 ——而且悦影,冥蝶觉得悦影应该也不是人。 姜狸听完了:“这样啊。” 但是她的心情好像还没有好转过来,冥蝶想要逗她开心,但是飞了一会儿,发现姜狸在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 隔了一会儿,脚步声传来,徒弟敲了敲门: “师尊,悦影今天是来传消息的……” 姜狸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浮生,你呢,现在长大了,和别人来往,不需要和师尊报备了。”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笑了:“师尊不会介意的。” 门外的人站了一会儿,姜狸连忙催他去休息了。 徒弟是很了解她的,于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但是他不太清楚姜狸到底是因为什么? 直到——姜狸开始在悦影出现的时候避嫌了。悦影一出现,她就开始装作很忙的样子,起来给他们两个人腾出空间。 一次两次,他以为姜狸是不想听他们聊妖界的事情,每次都会压低音量,快速结束交谈。 直到第三次,姜狸轻轻地把门替他们俩带上了。 玉浮生:“……” 那一瞬间,他差点把手里的墨锭捏碎,脸上的笑容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姜狸把他当什么人了。 三心二意、朝秦暮楚? 每当他觉得可以宽恕姜狸的一切的时候,她都可以找到新的地方来刺激他、把他气得七窍生烟。 上一次,姜狸瞎编出一个白月光;这一次看见他身边出现一个人,就要迫不及待地把他丢出去。 他推开了姜狸的房门。 他几乎想要现在就把那只猫着后脖颈拎起来,问她到底有没有心? 他冷静了一会儿。 竟然开始想:能不能布置下天罗地网,定制一对缚仙索呢? ——但是那样的话,她是会很恨他、厌他,她要是对他说一句滚,他是会失魂落魄的。而且他会永久失去她怜爱的视线的。 得不偿失。 但是当他冷冷地推开门的时候,却看见了姜狸恍惚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叫了一声:“浮生?” 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了小时候姜狸和他讲过的一个故事。 ——嗡嗡乱飞的小蜜蜂爱扎人,但刺也是小蜜蜂身体的一部分。扎过人之后,小蜜蜂也就失去了一半的身体,会找个角落很快死去。 当时,小虎崽牵着狸狸的手,仰头问她: “既然如此,师尊,小蜜蜂为什么还要扎人呢?” 师尊笑眯眯地说:“因为小蜜蜂想要保护自己蜂巢呀。” …… 姜狸就是那只乱扎人的小蜜蜂。把他扎完了,自己也要元气大伤地躲起来。 可是她伤完了人,又露出这种无辜又茫然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 他被她扎了,还要下意识地反省自己,是不是亏欠了她。 姜狸若无其事地问:“浮生,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单刀直入,冷冷道:“姜狸,你见过有人约会在墓地里么?” 姜狸:“……” 话音落下,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一件事:几年前,少年时的虎崽给她在墓地里送过花,还带她看过一场很美的夏日流萤。 姜狸愣了一下,因为她突然间意识到——那可能是一场约会。 他也意识到说漏嘴了。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冷笑着扯了扯嘴角:峮四2贰二吾玖一似柒“姜狸,我在你心里就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 他看见姜狸低着头不说话。 姜狸低头的小动作那一瞬,他手指都开始发抖了,身上的鬼气开始翻涌,眼神阴冷得仿佛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生吞活剥了。 窗外的小蝴蝶以为他要大开杀戒,吓得飞出去了老远。 一场家庭的内部斗争一触即发。 他叫了姜狸两声,她都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他意识到了什么。 姜狸似乎在发呆,她低着头不想让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姜狸是难受了。她说好的要和徒弟做亲人,就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在意。可是人的感情是那么容易控制的么?她心酸酸的,难过得要命。 姜狸是个胆小鬼,她赌不起、豁不出去,没办法放下一切束缚和徒弟在一起;她心不够硬,只能强忍着舍不得,躲起来装作什么都不在乎。 因为是做师尊的那个,她还要冷静又理智一次次推开徒弟。神啊,这也太难为小猫咪了。 她低着头,像是一只找不到回家路的迷茫流浪猫。 她很消沉地想:徒弟比她心硬多了,要不他们俩换换吧,他来当师尊得了。接下来就逐出师门、叛出修真界、黑化破防、宁我负天下人都可以走流程了。 第73节 她挨点打也行,黑化也可,当女魔头好像还挺爽的,被叫逆徒好像也很爽——难怪每次她叫他逆徒,虎崽就会越发得寸进尺,换位思考一下,是挺爽的哈。这破师尊谁爱当谁当去吧。 她心灰意冷地抬起头,发现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徒弟好像也在发呆。 …… 在发现师尊难受后,玉浮生的怒气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就像是突然被抽干净的空气。 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他吃姜狸的醋。小时候,她给小蝴蝶准备花田,等到大一点了,姜狸又去照顾庆崇。她总是笑眯眯的,一副很大度的不和他计较的样子。 就连当初尤云小师妹给他写情书,姜狸都能凑过来当做八卦看。 她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沉沦的只有他一个。这么多年来,他最恨的就是她满不在乎的样子。 但是现在呢?姜狸竟然难受得蹲在角落里失魂落魄了,她似乎还有一点吃他的醋了。 他有点受宠若惊。 他坐在她旁边冷静了好一会儿,才从这个从天而降的馅饼回过神来。他用那种神奇的、看稀罕一般的眼神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姜狸的样子。 他觉得姜狸今天是个稀罕的宝贝,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在悄悄嗅他。 ——是嗅他身上有没有别人味道么? 是了,师尊最喜欢在他的床上蹭猫毛、留下气味了。 她悄悄挪动了一点,垂头丧气地坐在了他一米远的地方。 ——是以为他心有所属,她要开始和他保持距离么? 她原来也会为他接近别人而生气,她对他也是有占有欲的,不是没有心、不是块捂不热的石头。 情感的事最忌讳一个人泥足深陷、一个人隔岸观火。这只可恶的小蜜蜂也不能嗡嗡乱飞了,她低落地靠在了一边,也开始泥足深陷了。 因为他,玉浮生。 那一刻,他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赐:玉浮生何德何能呢,能够得到自己的师尊如此的垂青呢? 此刻他的眼里,现在的姜狸就是全天下最稀罕的宝贝。 姜狸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在理智和情感的天平上努力地往理智上加砝码。 突然,徒弟抓住了她的手。 姜狸被他吓了一跳,她使劲拽了拽自己的手,试图从徒弟那只修长漂亮的大手里挣出来。 但显然是徒劳的,徒弟径直抓过她的手,亲了她的手指一下。 他看向她的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过,就像是星星一样。 姜狸:“……” 姜狸毛都炸了。 因为徒弟的笑容越来越大,很像是那种变态杀人犯杀完人后露出的那种笑,还用那种奇异的眼神打量着她,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她一般。 甚至还缠缠绵绵地叫她“狸狸”。 他抓住了她的手指,放在薄唇边亲了又亲。 姜狸心里那点酸涩的感觉都被吓飞了。 姜狸:妈呀,变态啊! 第40章 九声嗷呜 姜狸嗖地变成了一只猫, 炸毛跑了。 被亲过的手背那个吻的存在感好强,好像被烧了一下发烫,烫得她莫名其妙脸上也开始发烫,她摸了摸脸, 好一会儿脸上的热度才消退。 徒弟敲门要和她解释, 站在门外把悦影的事情解释了一遍。 如果一开始他对她的心意还有所怀疑,对于那个虚构的心上人还有一丝不确定的话, 那么现在, 他可以确定了。姜狸心里是有他的。 姜狸也不再和徒弟闹别扭,看见悦影的时候, 她的态度也正常多了。 玉浮生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误会也就解开了。 这天下午, 玉浮生刚刚回天衍宗,一进来,就有已经等候多时的弟子拿过来了一个东西,“大师兄,姜狸长老说了,这是她替悦影转交的东西, 请您保管好。” 他看见了那据说是姜狸送过来的那枚香囊。 这香囊里面装的当然是妖界消息。 但是姜狸不亲自来递, 肯定是误会了。 为什么这么推测——因为姜狸从前帮人递过很多的小手帕、小香囊。 姜狸也不是不听徒弟解释的人。所以姜狸这回不是误会他和悦影有什么了,她肯定是觉得悦影在单相思、送香囊是表白。 这也没什么。 但是她都误会了…… 她、还、要、送。 他一瞬间竟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耳朵里都是嗡嗡的。 姜狸就是有本事把他的情绪高高调起,又马上摔下去。 让他喜怒无常、情绪被她玩弄得跌宕起伏。 虎神转世, 也快要被姜狸给气死三百次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才压下那种被她气得气血翻涌的感觉。 他的指关节咔了一声, 直接把香囊捏成了粉末。 …… 姜狸在刑堂,和平日里一样坐在摇椅里等着徒弟回来。 脚步声响起来的时候, 姜狸正在雕刻着一只木傀儡,一抬头,就看见了徒弟的身影。 他看上去很平静,但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样,有种幽深得让人背后发毛的惊悚感。 姜狸低下头说:“你看见那个香囊了?” 徒弟没有说话。 姜狸叹气:“人家托我转交给你的心意,我难道要背着你偷偷丢掉么?” 他的声音很轻,平静道:“所以我的心意,你就能随意丢掉对不对?” 她说: “师尊只是觉得自己没有立场替你做决定。” 她低头雕了一下那只傀儡。 徒弟很冷静地开口: “姜狸,我就和你这种没心肝的人不一样。” “你还记得前年一起出去的时候么?有个人想要送花给你,我就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打得他再也不敢看你一眼。” “我十六岁那年,隔壁宗有个长老找我打听你的消息,说是要给你找个道侣。后来他看见你就跑,你一直很困惑为什么吧?” “姜狸,这么多年来,你的桃花我见一朵就掐死一朵。” “我也没有立场,但我就是掐了,你为什么不掐?” 姜狸:“……” 姜狸瞠目结舌,她震惊地看着徒儿,她想说因为她不是那么残暴的人啊。 ——难怪徒弟越大,她就越不受男修欢迎,她还以为自己花容月大貌不及当年。 他直接掐住了她的脸: “姜狸,我不是告诉过你,悦影不是人,她是伥鬼么?” 姜狸拍开了徒弟的手,缩在了摇椅里继续雕那个傀儡。 隔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 “就算是没有她,也会有别人,你以后总是要找道侣的嘛。” 他充满憎恨地盯着她头顶的发旋,轻声问:“是么?” “师尊想让我出去找个道侣,然后和她在一起,回来找你当主婚人,然后一起给你敬茶,当你孝顺的好徒儿?” 姜狸的手指颤了颤,手中的刻刀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着他: “那我能怎么办呢?浮生,我是你的师尊。我亲自把你养大,总是要对你负责任的。” “你不懂事,我不能跟着你胡来,也不好耽误你的人生。” 她终于给出了他最痛恨、最厌恶的两句话。 她又退回了岸上,说出了隔岸观火的话。 他有种太阳穴被她气得直抽抽的感觉。 他轻声说: “姜狸,你可以把我当成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但是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就算是养条狗,也要拿着块肉吊着他呢?” 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现在的徒弟有点吓人。她有点心虚,又觉得自己简直是深明大义,心志坚定的好师尊。 他看着她那张重新变得让人痛恨的小脸。 如果说情绪有临界点的话,姜狸现在就在临界点不停地拨动他的神经。 姜狸还在和此时在危险边缘的徒弟试图讲道理。 她说:“浮生,你到底想要师尊怎么样?” 第74节 他很平静道:“做你的道侣,和你白头偕老。” 姜狸心想:原来症结在这里。 “什么白头偕老,那都是师尊骗你的。” ——这不就像是上大学后不用努力了一样,是大人的谎言么?她是师尊,难道要告诉他,爱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 难道她要告诉他,就算是有情丝的牵制,还是说斩就斩,说要修无情道就修无情道?青梅竹马的深情厚谊,也不过是一点风浪就掀翻的小船。 什么白头到老,都是拿来骗小孩的,他别的都不信,怎么这个就当真了呢? 姜狸说他天真。 他低下头,咬着“天真”两个字,恨不得将她嚼碎了咽下去。 他危险地重复了一遍:“骗我的?” 姜狸承认了—— 她当年就是编故事骗小孩的。 玉浮生垂着眸子,遮住里面碧绿色的暗潮汹涌。姜狸那喋喋不休的小嘴还在说着些什么诛心的话,吐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人气得头昏眼花。 但是他都听不见了。 他笑了一声。 “师徒本分是吧?” “尊师重道是吧?” 他直接一把将她从摇椅上拽了下来。 她错愕地看着他,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玉浮生本来就不是什么会被世俗的伦理所束缚的人,他既没有道德,也没有任何的同理心,他连人都不算,充其量就是一只被姜狸从山里捡回来的野兽罢了。 他摘下了手套,随手丢在了一边,冷静地抬眸看着她。 姜狸还要讲什么师徒情谊、伦理道德,还想要呵止他。 但是他已经直接掐住了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看着他。 在她惊愕的目光当中,徒弟很平静地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在光天化日之下,咬住了她那喋喋不休的、让人痛恨的小嘴。 不是缠绵的温存,而是带着怒气的,狂风骤雨一般的吻。温热的触感传来,尖锐的虎牙恶狠狠地摩挲着她的唇瓣,咬得仿佛带着刻骨的仇恨一般,放肆掠夺、咬她、缠磨她,掠夺她的气息。 带着恨意的怀抱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的。 仿佛她是他刻骨的仇人,又仿佛是一颗甜蜜的需要细细品尝糖果。 ——真是的。 他很平静地想:和她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呢? 姜狸是世界上道理最多,废话最多的人。 他现在已经不生气了,只想专心地、咬死她。 她唔唔唔的,似乎还想要说她那假话连篇、口不对心的话。她把他推倒在榻上,他却死死掐住了她的腰,顺势让她跌进他的怀里。 这个姿势就好像可以将她镶嵌进他的怀里一般。 姜狸听见了徒弟沉重的呼吸声,沉稳的心跳,还有扑面而来的侵略性极强的气息。她震惊地看着他,却对上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里面全是她的倒影。 她被他撕咬得发疼,下意识地张开了唇。 玉浮生终于发现自己不是不喜欢吃东西——他的确是很喜欢吃姜狸的。 看一眼就很有食欲,尝起来更加有食欲。 他的喉结控制不住地滚动了一下。姜狸还想要和他讲道理,他就直接单手钳制住了她的手腕,像是想了千次万次那样,把她的手腕禁锢在了身后,逼迫她坐在他的膝盖上。 他似乎是恨她的,把她咬得很疼,却偶尔也会缠绵的、用带着倒刺的舌尖,安慰地舔舔她的唇瓣。 捧鱼剑和勾曳剑都在隔岸观火,两把剑安安静静地躺在一起。 一直到姜狸快要喘不过气,想要运转功法免得自己被亲死的时候,徒弟才松开了她。和姜狸不一样,他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只是胸膛微微起伏、呼吸声沉重了一点,但是那种平静反而更加让人发毛。 她开始调整呼吸,眼神震惊至极,亲肿的小嘴眼见就要开始波嘚啵嘚开始扎人—— 徒弟很冷静,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她唔唔两声,在他的怀里挣了两下。 他充满爱意地想:姜狸最可爱的时候就是闭嘴的时候,那时候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甜心。她要是不会说话就好了。他一定最爱她。 她一张嘴,他就会控制不住想要咬死她。 他胸口微微起伏,凑在她的耳边,告诉她:她今天别想再说出一个字出来。 他一向是说到做到的,等到姜狸调息好了,他才松开了捂住她嘴的手,在她开口唔唔之前,又抓住她的下巴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被他咬得红肿,柔软的发丝也被那修长的大手揉乱了。 他的衣襟也被她抓得乱七八糟,但是他还是不肯停下来,仿佛要将对她的痛恨和同等的爱全都宣泄出来。 他早就想要这么做了,他是很需要她来救命的。因为她再不来怜惜他,对她的爱和欲望就会扭曲、壮大成一个、吞噬他自己的巨大怪物。 直到两个人都尝到了血腥味,这个漫长的吻才结束。 他充满怜惜地舔了舔她被他咬得破了皮的嘴唇。 他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她眼神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被他亲得嘴唇红肿,发丝凌乱,人还坐在他的怀里。 他一松开她,她直接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 他的脸被她打得微微偏了过去。 白皙的面颊上多出了淡淡发红的指印。 姜狸自己都愣住了。 她声音还有点气息不稳:“我不是故意的,是你先……” ——她是他的师尊,他怎么能这样放肆? 他还敢强吻她。他就是这样报答她、这样以下犯上的么?她认为自己没错:玉浮生他该打。 他这样对她,她打他两下怎么了? 可是此时,他的发丝凌乱,喉结边也被她抓出了两道指甲印,一丝不苟的衣服此时凌乱至极,脸上也多出一个刺眼的巴掌印。 虎神两辈子加起来,大概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人直接照着脸给他一巴掌过。 他还保持着那个被她打的姿势,可是抬起的眸子却阴鸷至极。 姜狸不清楚自己打得疼不疼,应该是疼的,因为她当时真的用了力,那巴掌印可清晰了。 她想要张嘴问问他疼不疼,可是触及到他眼神的时候,她又退缩了。 被那种阴鸷的眼神盯着,她有点不安起来,本来的理直气壮开始变得坐立难安。 周围的鬼气也涌动着,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浓重的黏稠欲念,就像是蜘蛛网一样缠绕着她。臀下就是他的膝盖,她动了动,一动,他的眸光就跟着她动,仿佛盯紧了猎物蓄势待发的野兽。 气氛十分僵滞。 突然,他顶着那个巴掌印,笑了一下: “姜狸,我还没有对你怎么样呢,你怕什么?” 姜狸低下头,不去看徒弟。可是她还坐在他的膝盖上,被他困在怀里,离得太近,她的脸上什么表情都被他一览无余。 她害怕什么呢? ——她是怕他被她打了,生气了、离家出走、再也不回来见她了。 她想要去摸摸他的脸,但是徒弟问:“怎么,师尊又要打我?” 于是姜狸刚刚伸出去想要去碰他的手指又缩了回来。 姜狸当然知道徒弟在生气什么。 她刚刚可以拔剑的,只要捧鱼出鞘,他自然不会再放肆——可是捧鱼没有感觉到她的杀气。 他在试探她的真心。她被他碧绿色的眸子短暂地蛊惑了一下,却又在清醒后就给了他一巴掌。 他现在一定恨死了她,恨她不敢说喜欢他,不敢抬头看他。 如果他是随便什么人,姜狸都可以放纵自己亲上去。可是偏偏是玉浮生,他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是她亲手养大的小虎崽。 姜狸觉得徒弟不会理解她,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懂她的。 关在禁地里的二十年给她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她以为自己走出来了那座孤坟,但没有。 她躲在禁地里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只能玩自己的尾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在漫长的孤独当中慢慢地疯掉,变成一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但是她遇见了他。有个人不远不近地陪着她,她就能在无边的寂静里找一点精神上的慰藉,所以她没有疯掉,她清醒地出来了。 ——可如果孤坟里连玉浮生都没有了呢? 从前,禁地就是那座孤坟;现在,望仙山就是她的画地为牢。 那朝不保夕的二十年,她以为徒弟不会懂的。 她低头不去看他。 姜狸以为徒弟在恨她。 的确是恨死她了。 他看着她现在不说话的样子,嘴角破了皮,发丝凌乱,看上去就更像是他对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罪大恶极的错事一般。 看见她这样就恨。 恨不得就现在把她扒光了绑起来打一顿。 可是她一露出那种凄凉的、就只没人要的流浪猫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她在怕呢,害怕他被她打跑了。 于是,她的手就被他抓住了。 姜狸愣了一下。 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他顶着那个巴掌印,笑了。 他把她的手贴在了那被打过的半边脸上,抬眸看着她:“狸狸,别害怕。” 第75节 “你打我,我不会走的。” “你骂我,我也不会走的。” “就算你赶我,我也不会离开。” “只要你给我一点点的甜头,我就会乖乖地跟着你。” ——你永远不要恐惧失去。 因为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 她愣住了,沐浴在他的目光当中,就像是被如水的月色照耀一般。 那一刻,姜狸动摇了。 就像是在不见天日的山洞里的小动物害怕严寒,在山洞里等了好久,不知道外面的雪化了没有。 在弹尽粮绝的时候,她投石问路,却发现外面不是冰天雪地,而是个无比烂漫的春天——她投出去的石头滚回来了,沾着潮湿的青草和小花花。 她还坐在他的膝盖上,两个人靠得那样近,她的手还贴在徒弟脸上那个发红的指印上,那个巴掌印丝毫没有折损他的美貌,反而让他漂亮得咄咄逼人。 他视线里毫不掩饰对她的渴望,还有隐晦的、洪水般的欲念,渐渐编织成了网,将她缠在其中。 她有点不安地想要缩回手。 但他却抓住了她的手:“狸狸,你要是总是推开我,一点甜头都不给我,我也偶尔会咬你一口的对不对?” 玉浮生还是恨她的,虽然哄了她,却不想让她太过于得意。他在警告她,他如今的纵容还有无底线的包容,都是建立在“姜狸是喜欢他的”这个基础上的。但是一旦这个基础动摇,他就是择人而噬的恶虎、会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现在呢,姜狸的心里有一个叫做玉浮生的人,甚至这喜欢和爱比他想象中还要深。她只是胆子小,害怕。怕他年少轻狂、容易变心;怕彩云易散,筵席退场。她这样可怜又可爱,他怎么忍心责怪她呢? 这个认知就是最佳的情绪稳定剂,让这只碧眼青睛的猛虎俯首称臣,乖巧又黏人。 姜狸小声说:“浮生,你不要记恨我。” 他就贴在了她的手上,也不肯动。 他说,“不记恨。” 他低下头,蹭蹭她的掌心,又充满欲念地咬了咬她的指尖。 猫科动物的舌都有倒刺,尤其是白虎的舌尖,她感觉到一点温热的刺痛,指尖都发烫了起来。她忍不住蜷缩起手指,不让他咬,又忍不住看那个巴掌印问他:“疼不疼?” 他嘶了一声,笑着说好疼。 她说他装模作样,也笑了。 月光下,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彼此。 渐渐的,沸腾的、叫嚣的欲望平息了,他们之间只剩下了皎洁的月光。 小时候,小白虎跟在姜狸的身后,因为担心她会随时丢掉他,用尽了心思拙劣地装成一只小猫。 那时候姜狸告诉小白虎:“浮生不要害怕,师尊会一直陪着你的。” 就这样,姜狸一步步地牵着他,走出了放逐之地,也走进了小白虎的心里。 她做得到,玉浮生也做得到。 爱是一场拉锯战,但是有心人却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轻声说:“狸狸,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会证明给你看。 彩云容易散,筵席也会退场。 但我不会走。 第41章 十声嗷呜 姜狸的动摇很微小, 但就像是春雨后冒出来不起眼的小芽芽。 她不再试图用伤害彼此的方式拒绝他。她抽离了出来,如同一个旁观者一样观察着徒弟。就像是小动物从山洞里探出头来,开始蹲在洞口张望: 他是真的爱我么,爱我有几分呢?往前一步, 安全么? 不管是因为师尊的身份, 还是因为性格,姜狸注定是谨慎的。 想要证明他的真心, 除了漫长的岁月之外, 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一百年。 感情就是一笔糊涂账,糊涂着糊涂着说不定哪一天就水滴石穿。 但就在这水滴石穿的功夫里, 江破虚这个人,再次出现在了姜狸的视野当中。 这个威胁开始经常出现在姜狸的耳边。毕竟化神剑尊的唯一弟子,风光无限, 他开始崭露头角了,就好像是前世一样开始声名大噪。 恐怕他没多久就要发现情丝的事情了。 姜狸开始经常离开天衍宗去打探消息,甚至时常到半夜三更才回到望仙山。 她的行踪开始比徒弟还要诡异。姜狸在小本本上记下了好几个江破虚的机缘,她准备各个击破。 一开始姜狸进入天衍宗,多少存了利用宗门、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意思,但当她真的再次对上江破虚的时候, 她反而不能这样做了。 好几次她想要对大师姐开口, 都在关键时刻打住了。她对宗门有了感情,也就肩负起来了责任,她可以借助宗门的庇护, 但是假公济私,做起来还是很有心理负担的。 只是和江破虚抢, 姜狸需要人。 姜狸踌躇了很久,还是去找到了徒弟, “浮生,你手底下还有人么,能不能……” 姜狸本来有点不好意思的,但是她一提,徒弟就同意了。 玉浮生以为师尊找他帮忙,是因为他是“自己人”,而且对于她不找成瑶反而来找他,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攀比心被满足的感觉。 小时候,小虎崽问过师尊一个问题: 他和成瑶长老同时掉水里,姜狸会救谁? 姜狸答:当然是大师姐了,老虎不是会游泳么? 小虎崽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多年——现在那种攀比之心终于得到了满足。 当然了,他还是很识趣地没有问掉水里的问题。只是告诉师尊,他很乐意为她效犬马之劳。 …… 时隔多年,姜狸再次踏入了妖界。 只不过这一次,她去的不再是放逐之地,而是传说中的不归墟。 现在的不归墟,是妖界非常有名的乱葬岗,在一处高山的悬崖之下,无数妖族、修士葬身于此,滋生了难以想象的鬼气,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此处。 前世的玉浮生在长大后灭了虎族,扫荡了妖界,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就是十三墟,其中建立的第一墟就是不归墟。 当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姜狸并不意外。 姜狸踏入了不归墟。 断崖之下,千里坟茔,鬼火重重。 周围弥漫着不散的雾霾。 姜狸环顾四周,发现这底下除了幽深的风呼啸吹过,什么都没有。 姜狸纳闷道:“人呢?” 话音落下—— 空旷的山崖底下,黑压压的伥鬼,如同乌鸦的羽翼一般抖动着飞了起来。 原来那山下根本就没有雾气,竟全都是半透明的灰色伥鬼! 画面十分之震撼。 姜狸一路跟着徒弟下了山崖,穿过了狭窄的走道。玉浮生所过之处,周围的伥鬼全都自动散开。 他们站在不归墟的深处,回首望去,就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让人头皮炸开的伥鬼们,就像是朝着中心攀爬的冤魂。 伸出来的白惨惨的透明双手就如同森林一般。 徒弟很平静地说:“他们暂时还没有神志。” 怎么说呢,姜狸觉得自己有点恶毒女配的气场了。但是和徒弟比起来简直小巫见大巫。姜狸一直以为徒弟现在在妖界就是小打小闹,顶多养几十个妖族的私兵。 但是其实,玉浮生根本就不需要活人。 他就像是养蛊一样地养着这群伥鬼。 它们互相厮杀着,等到爬到了尽头,能够爬上岸了,他就会拿自身的鬼气替他们滋养神志。 徒弟微笑道:“这样养出来的伥鬼呢,好用又规矩,而且不听话,就可以一口吞掉。” 姜狸冷静了一会儿。 徒弟带着她来到了不归墟尽头的那座空旷的墓室里。 这里的伥鬼身影就凝实了许多,几乎和正常人没有区别了。 悦影就是第一批伥鬼,还有黑影、秋影等等,名字起得十分随意……因为本质全都是没用就会吃掉的储备粮。 所以徒弟也没让姜狸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名字也不用记。 没什么必要。 姜狸:“……” 她好像明白小蝴蝶为什么怕他怕得要死了。在姜狸德智体美劳全方面教育之下,小虎崽从小品学兼优、道德高尚,但是长大了还是控制不住长成了这幅反派样。姜狸不敢想前世的玉浮生到底会有多吓人。 姜狸在不归墟的时候,很给徒弟面子,至少在那各种影面前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一离开不归墟,走回了人间,一踏入了城中—— 姜狸示意徒弟低下头。 徒弟一低头,她就揪住了他的耳朵: “玉浮生,你是不是背着我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 第76节 刚刚还一身反骨,阴鸷冷漠的大反派消失了。 大反派低声下气地叫她“狸狸”。 试图和她解释他一清二白,双手干干净净,是个好人。 姜狸信他才有鬼了。 她说:“你怎么样我都不管,但是不要伤及无辜,知道么?” 姜狸以为徒弟会不服气——毕竟他现在很有魔头的范了,还有了那么多的伥鬼驱使,怎么看都不好惹,她再揪他耳朵他肯定要生气的。 但是姜狸有一大堆大道理等着他呢。 谁知道徒弟既不生气,也不反驳,只是抬起了碧绿色的眸子眼神温柔地看着她。 妖界的大街上人流如潮,他们旁边的面摊上,一对夫妻突然间吵了起来。 女人揪住男人的耳朵,大骂:“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周围的人都取笑那男人:“又是个怕老婆的把耳朵!” 姜狸:“……” 姜狸还揪着徒弟的耳朵,立马像是被烫到了一样松开了手。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 徒弟突然开口: “狸狸,我也没有出息。” “……” 从妖界回来,姜狸和徒弟谈了谈。 姜狸知道,徒弟和妖界的虎族有血海深仇,他想要报仇,手段就不可能太温和。姜狸也没有把徒弟教成个圣父的想法。所以姜狸不掺和他的事情。 她只是告诉徒弟:不管怎么样,他都要有底线,不能成为前世那个人人喊打的大魔头。因为那样,天衍宗容不下他,他就回不来望仙山了。 徒弟答应了她。虽然徒弟有往前世那个大反派的方向发展的意思,但是姜狸并不是很害怕,因为她知道,玉浮生也在乎这个小家。 只要有在乎的东西,再怎么样,他都会有底线。 话虽如此,但是姜狸也要去抢江破虚的机缘了。白玉山的火灵晶和地宫、千灯寺的禅机杖……姜狸一个都不能放过。 第一站,白玉山。 御剑门已经在这里守了大半年,只等火灵晶现世就取走。 姜狸不打算抢。众所周知,和气运之子抢机缘是很难成功的,而且江破虚气运加身,天道眷顾,从他手里夺走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有句话叫做: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敌人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姜狸一把火烧了白玉山。 ——不想让江破虚拿到火灵晶,直接将这机缘烧了不就得了么? 火是半夜烧起来的。御剑宗弟子们还没有反应过来,白玉山就被鬼火烧成了一片。想要抢救也来不及了,火灵晶出世的条件极为苛刻,再想要等,要五百年后了。 姜狸看见了山下的御剑宗弟子懊恼至极,看见了江破虚身边焦急地围着一圈人。 姜狸第一次干这么坏的坏事,甚至去过不归墟之后还煞有其事地教育徒弟不要干坏事。 但是现在她也变得很坏了。 她在一片火光当中,转头问徒弟: “浮生,你会不会觉得师尊这样毁别人的机缘很不好?” 玉浮生能有什么道德底线呢?他只觉得师尊想要什么呢,他都会给她抢过来。但是有道德底线的显然是姜狸。 姜狸觉得自己好像是恶毒女配,徒弟就像是恶毒女配身边出馊主意的狗腿子,两个人横行霸道、为非作歹,很有反派的气场。 姜狸这样和徒弟说了。 徒弟很配合地做出了恭敬的模样,俯下身凑在她的耳边:“师尊要谁的命,徒儿马上把人头双手奉上。” 姜狸吩咐:“妖界出现了一个名叫玉浮生的魔头,你速速取他的命来。” 他笑了:“师尊饶命。” 姜狸说他是个坏东西。 他说青出于蓝胜于蓝。 姜狸转过头,就对上了徒弟的视线。 原来他一直在注视着她。 她觉得自己变坏了,变得恶毒了,是一朵吃人不眨眼的食人花。 然而,在他的眼神里,她的张牙舞爪消失了,她变成了一朵世界上最漂亮可爱的花。沐浴在那样的眼神里,她就是一只全天下最无辜的小猫咪,什么都没有做错。 玉浮生就站在她的身后,阴鸷漂亮的脸被火光照得一明一暗,他含笑道: “师尊要杀人,我就放火。” “师尊要当圣人,我就当护法使者。” …… 白玉山被烧了,御剑门守不到火灵晶,第二天早上就匆匆离开了。 但是姜狸知道,这座山底下还有一座地宫。 就算不是气运之子,她进去捡个三瓜两枣的漏,应该还是有可能的吧?怀揣着这种捡漏的心情,等到他们人走了,姜狸和徒弟一起进了地宫。伥鬼们四散开来,进去搜东西了。 穿过了长长的地心阶梯,就是滚烫的岩浆。岩浆当中,正开着一朵半边莲。 姜狸恋恋不舍地看了两眼,打算回来的时候取—— 火焰半边莲能够帮助渡劫。 姜狸的雷劫比平常人坎坷一些,元婴到化神的雷劫一定是凶险万分,所以对于这种天材地宝总是会比其他人要多留心一点。 但,算盘还是不能打得太响,姜狸刚刚想要深入地宫,就感觉到了入口处传来了轰轰的嗡鸣声。 有的人就是那么倒霉,内门还没有进去,地宫就开始塌陷了。 姜狸以为徒弟那么机灵聪明,肯定发现不对就会马上退出来,于是她匆匆离开了,等在了地宫的门口。 但是她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等到了地面开始缓慢地龟裂、坍塌,地心岩浆开始翻涌,燃烧飞溅着火星,一瞬间就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徒弟还没有出来。 姜狸抽出了捧鱼,准备冲进去找徒弟的时候—— 突然,坍塌的地宫和焚烧的地心火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兽影。 一只碧眼青睛的白虎从坍塌的建筑当中飞身一跃、冲了出来。 它的身边全是火焰。 然而火焰都不能阻止它的动作。 在地宫彻底塌陷之前,它纵身一跃,敏捷地跳上了断截面。 在火光当中,碧眼青睛的猛虎朝着姜狸走来。 它叼着一枚燃烧着火焰的半边莲,放在了姜狸的掌心。 姜狸愣愣地看着那支火焰半边莲。 姜狸想到了渡劫的事情,徒弟当然也想到了。 她抬头一看,发现白虎雪白的皮毛被燎着了火星子,巨大的虎脑袋上、爪子上都有血。 她说:“玉浮生,你是故意的,你又在故意装可怜讨我欢心。” 她低声说:“你又在算计我了。” 白虎轻轻地蹭了蹭姜狸的掌心。 “那我,讨到了师尊的欢心么?” 姜狸不肯说话了。 她小声地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讨到了。 …… 养伤期间,姜狸都不许徒弟变成人形。徒弟就乖巧地趴在她的身边。 幸好虎神的本体水火不侵,地心火燎了一点火星,倒是没有烧焦虎毛。姜狸看了看徒弟的爪子,在虎爪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白虎试图撑开虎爪,因为那种被束缚的感觉实在不自在。但是它一动,姜狸就会瞪它,它只好忍着。 其实这种被师尊关心照顾的感觉非常好,姜狸关心他的时候,可爱得没边了。 姜狸在山间调制着灵药,白虎就乖乖巧巧地蹭了蹭她的脖子,就像是一只大猫猫。姜狸安慰着它快要好了快要好了,白虎就把脑袋搁在了姜狸的肩上。 姜狸瞬间被压矮了三厘米。 好沉! 等到他们在白玉山养好了伤,已经是七天之后的事了。 第二站,是千灯寺。 火焰半边莲要用火来养,姜狸在千灯寺附近的集市上,和徒弟一起挑选合适的。 但是挑着挑着,姜狸一抬头就看见了江破虚。 察觉到师尊在发呆。 玉浮生修长的指尖一顿,抬眸,发现姜狸在看一个人。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了江破虚。 平心而论,江破虚长得很俊,长得剑眉星目、凛然正气,是那种很正派的长相。就是大部分修真界人都会趋之若鹜的正道修士。 玉浮生从来没有问过师尊,她想要做什么。姜狸也没有告诉徒弟。 然而,不管他们去千灯寺,还是白玉山,玉浮生都见过这个人:御剑门最年轻的天才剑修,化神剑尊的关门弟子,江破虚。 因为当初在鬼新娘那里,见过这个人和姜狸搭讪,他对此人的印象很深。 第77节 不过,姜狸也只是看了一会儿,就快速移开了视线,开始选灯笼。 玉浮生也就收回了视线,不着痕迹地往前了一点,将江破虚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他很平静地想:两次而已,大概只是巧合吧。 …… 因为禅机杖还没有出现,他们暂时在千灯寺后山的禅房住了下来。 姜狸见到了寺当然是要去拜拜的,毕竟这个世界神佛都存在,她运气不好,就爱到处烧香。 姜狸要去拜拜,当她踏进了寺庙的门槛之时,发现徒弟也跟了上来。 等到拜完了,姜狸和徒弟漫步在屹立着金色巨佛、各种浮屠塔的路上。 姜狸问他:“怎么还会拜这个?你从前不是从来不求神拜佛的么?”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笑了:“求过的。” 姜狸觉得很稀奇,因为是虎神转世的缘故,徒弟对这些活动都并不怎么热情,姜狸临时抱佛脚的时候,徒弟从来不参与。 姜狸问他求了什么。 千灯寺巨佛宝相庄严。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姻缘。” 姜狸愣住了。 回去的路上,姜狸想起来了记忆里的那个冬天,他们去了人间的月老庙,徒弟借口回去找东西。 姜狸觉得不对劲,那个时候徒弟不才十六岁么?他怎么会去求姻缘呢?而且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突然间,姜狸意识到了什么。 玉浮生就走在她的身边,侧脸渐渐地和当初的少年渐渐重叠在了一起。 因为他那个时候还小,所以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以为徒弟不过是一时兴起、年少轻狂。 可是当回顾往事,他轻飘飘地说出了藏在岁月里的秘密。 她愣住了。 回忆如同走马观花,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她想起了他送的花,她想起他看她侧脸时候的眼神,她想起了他撑着伞,替她遮住的风雪。 这么多年过去了,少年长成了青年,时光其实已经告诉了她某个答案。 夜风寂静。 姜狸说:“玉浮生,你故意的。” 姜狸说:“你现在说出来,是不是就是想让我心软?” 他默认了,站在原地看着她。 那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走过了茫茫没有回声的漫长冬天,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 玉浮生的心眼的确很多,他一直在算计自己的师尊,步步为营,每一步都用尽心思。 但姜狸发现自己好像并不生气。 有这样的一个人,他千方百计、处心积虑地跋涉千万里,就为了让她看他一眼、讨她欢心。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他算计的,从来都只是她的心。 姜狸是谨慎的,像是坐在山洞门口的小动物,谨慎地观察着外面,等待随时一阵风就立马钻进去。 但是她似乎看见了春天的降临,就在不远处。 他含笑看着她。 终会有水滴石穿的一天。 …… 千灯寺外,是重重叠叠的一片明灭灯火。这里多的是前来朝拜的弟子,长久以来就汇聚了热闹盛大的游街仪式。 姜狸从未见过佛修们的生活风俗,兴致勃勃地徒弟去看游街灯会了。 他们漫步在寺外的人流如潮,入乡随俗地戴上了金色的半边面具。 走着走着,他想要拉着她的手。姜狸把手缩在了袖子里。 玉浮生侧过头来,半张脸被金色面具覆盖,在煌煌灯影之下,像是玉雕的佛像。 他轻声说:“狸狸,我们戴着面具呢。” 戴着面具的话—— 今夜他就不是玉浮生,不是她的徒弟; 她也不是姜狸,不是他的师尊。 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最平凡普通的一对男女,就和灯如昼的花灯下,千千万万的人一样。 两个人走着走着。 那只大一点的手就牵住了那只小手。 …… 今夜千灯寺灯火明灭,佛祖闭眼不看,心上人的小小谎言。 第42章 一只小猫 千灯寺的禅机杖, 是寺里的至宝,就放在浮屠塔的最高处。 姜狸不能像是对待火灵晶这种无主之物一样直接火烧,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东西落进江破虚的手中。 他们刚刚踏入了浮屠塔,就惊动了护寺罗汉。 姜狸本以为一场恶战要开始了, 她不太想伤及无辜。结果玉浮生看了一眼为首的金面罗汉, 就低声对姜狸说: “师尊,你在这里等一等, 我认识他。这事可以谈一谈。” 徒弟塞了一包糖炒板栗进她怀里, 姜狸心中纳罕:小漂亮还真是朋友满天下啊。 不过十五六岁的时候,小漂亮就很受欢迎的, 长大了有几个朋友似乎也不奇怪。 玉浮生微笑着和那金面罗汉套了一会儿近乎,三言两语就把人引到了浮屠塔外。 金面心想:他什么时候认识个虎族了? 结果一踏出浮屠塔,金面罗汉的视线就停住了—— 不知道何时。千灯寺内, 一些影影绰绰的东西,就像是潮水一般,从高大的佛像下面爬了出来,它们就像是活过来的影子。 从浮屠塔往下望:像是随时会吞没这里、黑色冤魂组成的森林。 画面让人头皮发麻。 千灯寺诸邪莫入,可明明佛光普照,竟然无法阻止这些阴邪的东西进入!当年幼崽期的玉浮生就能够压制上古邪剑的强大鬼气, 可见他本身就是至阴邪之物。 金面罗汉立马转过头, 握住了这位年轻施主的手。 当即就认下了这位忘年交。 年轻的施主微微一笑,和他低声交谈了两句。 姜狸看见徒弟回来了。 徒弟说他和主持商量了一下,可以直接进去了。 姜狸说:“小漂亮, 你看, 小时候师尊教过你要和人搞好人际关系还是有用的吧?” 徒弟乖巧点头。 玉浮生在禅杖上留下了至纯鬼气。灰黑色的气息缠绕其上, 只要人靠近,灰气就会立马就会将人的神志吞没。 这样, 也算是帮千灯寺加强了防护。 ——难怪千灯寺同意得那么快。 离开佛寺的时候,姜狸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小漂亮,你的修为进步那么快,什么时候元婴渡劫呢?” 她盯着自己的徒弟,漂亮的猫儿眼机灵地眯了一下。 玉浮生的脚步一顿,没有正面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岔开了话,问道: “师尊,你不是想吃锦鲤很久了?” 姜狸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因为她自从住进了禅房之后,就对千灯寺许愿池里的锦鲤垂涎三尺。 姜狸犹豫:“这是可以吃的么?” 徒弟微笑:“没事,我和罗汉是忘年交。” 就这样,姜狸捞了四条锦鲤,和徒弟扬长而去,打算清蒸、红烧、生腌都来一遍。 …… 第三个地点,是降云城。这是修真界最大的赌城,有着数量难以估计的赌场、拍卖行。 他们的目标是降云城的镇馆之宝:琅琊镯。 这个镯子说白了就是保命用的。姜狸知道江破虚运气好,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这个镯子要是落到了他的手上,那就是给了他第二条命。 姜狸把小蝴蝶也带来了,因为小蝴蝶幻术很厉害,说不定能够派上什么用处。 来到降云城的第一天,他们先去了拍卖行。 琅琊镯的消息没有那么容易拿到,但是他们才刚刚坐下没有多久,再次碰见了御剑门的人。 如果说第一次、第二次遇见江破虚,还是个巧合,那第三次呢? 姜狸又在看那个人了,她在人群当中精准找到了江破虚,看着他出神了好久。 徒弟轻声问:“狸狸,好看么?” 第78节 姜狸这才回过神来,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徒弟的身上,和徒弟一起看拍品。 ——但是等到御剑门的人起身要走了,姜狸的视线又开始跟着转了。 姜狸的脑袋上出现了一只修长如玉的大手。 徒弟的声音很好听:“师尊,你的头发上怎么有片叶子?” 就这样,姜狸的脑瓜被徒弟给转了个90° 玉浮生俯下身,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她看向别人的视线。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帮姜狸整理着发丝。 他垂着眸子,凑得很近。 徒弟是很好看的,像是白玉雕成的佛像,只是那碧绿色的眸子增加了一点阴鸷阴森的味道,看上去不像是佛,反而像是魔。 他的睫毛垂下来,悄悄扫过姜狸的面颊,痒痒的。 接下来一整场拍卖,他都在玩姜狸的手。 姜狸莫名其妙地觉得——小漂亮好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力。 不过,姜狸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出了拍卖行之后,他们在城里包了一间小院子,暂时住在这里。 缸里养上了千灯寺偷摸来的鱼,姜狸很珍惜地只炖了一条,一家人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鱼汤。 第二天。姜狸和小蝴蝶两只凑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冲去了赌场玩。姜狸开始幻想自己称霸赌场。 第三天。姜狸的灵石全都输光光了,姜狸开始悄悄让小蝴蝶使幻术,就这样,还算收支平衡,赢回来了一点点。 回家的路上,小蝴蝶说:“让主人来!” 虎崽运气也差,一家子运气都不怎么样,但是虎崽最奸诈精明,在灵石上十分抠搜,只有他诈别人的份,根本没有人从他怀里掏钱的份。 ——但是虎崽干什么去了呢? …… 在她们沉迷赌灵石期间,玉浮生抽空去认识了一下江破虚。 他是不相信巧合的。 每次姜狸要抢的机缘里,都有这个人。只要江破虚出现在人群里,她的注意力会第一时间就被抢走。 一直以来,玉浮生都是耐心极好的,他不介意等。因为他知道,姜狸谁也不喜欢。她只在乎自己的小家,最多加一个成瑶、一个天衍宗。 但是江破虚的出现,给了他十分强烈的危机感。 从前徒弟不明白,为什么师尊会觉得他会喜欢上别人,突然间,他突然间意识到,姜狸也是会被外面的阿猫阿狗吸引的。 除了望仙山外,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的人。 她多看了别人一眼,他心中那沸腾的嫉妒就快要变成酿成毒汁了。 结识江破虚也很容易。玉浮生长得很好看,想要得到别人的信任是非常容易的。 江破虚一行人,在赌场遭遇闹事时,他主动出现帮他解围,御剑门的人都没有起任何疑心。又偶遇了两次之后,一来二去,也就眼熟了。 ——名门正派里有些迂腐又耿直的蠢货是这样的。 虽然这样想着,不妨碍他很自然地开始询问他们怎么来了这个地方? 江破虚也没隐瞒:“冲着拍品来的。” 玉浮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江破虚没他高大、不如他长得精致。但江破虚的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不然也不能当上男主,至少皮囊上,很吸引人眼球,还怪斯文的。 怎么说呢,姜狸被他吸引是很正常的事。 他垂下了眸子。 ——有点想要划烂这张脸呢。 聊着聊着,玉浮生好心地建议江破虚:“打听拍品的消息?不如去城南方向走一遭,因为赌场的库房就在那边,也许可以找到一些消息。” 江破虚感激道:“兄台,你当真是热心肠。” 玉浮生面色柔和,就是有点为难地建议,让江破虚最好换件衣服穿。 江破虚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这里有什么风俗,或者某种暗示。他还真的记在了心上,打算回去换一身。 玉浮生转过身,笑容消失了。 城南有什么呢? ——城南今天晚上有尸潮。 为什么要换衣服呢? ——因为师尊看了他那身衣服好几眼,他不喜欢。 城南的夜晚,名门正派的蠢货如预料一般来到了这里。 玉浮生冷冷地看着尸潮将那群人给吞没。 显然,江破虚也看见了他。 在江破虚伸出手想要求救的时候,他很平静地笑了一下,一挥手,身后的潮水般的尸海就涌了过去,淹没了那张震惊的脸。 他打算离开了。 勾曳却说:这个人身上的气运滔天,可不是什么小虾米。 这句话让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 但是已经到家了。 他推开门,姜狸和小蝴蝶在缸前一起对着鱼垂涎三尺。 他笑了一下。 姜狸一抬头,发现徒弟换衣服了。 去了妖界之后,玉浮生就喜欢穿黑衣了。因为没有那么打眼。 但是他今天破天荒地穿了一身白金色——有点像是江破虚那天穿的那一身。 其实他的五官十分漂亮、皮肤又白,这个颜色很衬他。 姜狸稀罕地打量了徒弟两眼,夸他好看。 他笑了一下:“是么?师尊果然喜欢这个颜色?” 他在姜狸的身后,撩起了姜狸的发丝,在指尖转圈。 垂着眸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姜狸觉得虎崽似乎有点低落,有点像是小时候问了她掉水里那个问题后,闷闷不乐的样子。 她哄了哄徒弟:“小漂亮你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么。” 他笑了:“真的么?哪里好看?” 姜狸开始夸他的眼睛漂亮、嘴唇很好看,鼻子也很挺拔。 徒弟凑了过来,把下巴搁在了姜狸的肩膀上,很黏人地蹭了蹭。 他说:“狸狸,鱼好吃么?” 他说:“我会一百多种鱼的做法。” ——你不要看别人好不好? …… 来降云城的第七天,他们准备动手了。 一切都非常顺利,甚至御剑门的人也没有出来抢。 琅琊镯被姜狸拿到手了,但是城里也不能待了,他们连夜出了城。 降云城一半的人都在追杀他们,姜狸第一次遇见这么刺激的事情。幸好到了城外,已经有徒弟的手下在外面接应了。 他们一路甩开了追兵。 但是短时间内就不能进城了。 他们找了个破庙休息,姜狸坐在了火堆边,小腿上是一道剑气的小伤,她觉得小伤不值一提,但是徒弟不愿意,打发了手下在外面守着,两个人坐在了火堆边,开始翻灵药箱。 姜狸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句:“浮生,你看见御剑门的人了么?” 玉浮生安静了一会儿,平静地开始翻找灵药。 将近二十年的朝夕相处,他很了解自己的师尊。 现在,玉浮生终于可以确定一点了:姜狸在抢江破虚的机缘。 姜狸是一只猫。 猫呢,就是一种越喜欢谁,越喜欢给谁找麻烦的生物。 它会在你认真修炼的时候爬到你的脑袋上;会若无其事地打翻你的砚台;会莫名其妙在你的身上蹭一身的猫毛。抓烂你的床单、打翻你的茶杯。 你不得不跟在它的后面收拾残局。而你被它折腾得越狼狈,它就越无辜地甩着尾巴蹲在一边喵喵叫。 但是没办法,这就是猫爱你的表现。 如果猫讨厌谁,那才是一个眼神都不会给。 但是姜狸在意江破虚。 她甚至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到处乱跑,就为了抢他的机缘。 玉浮生低着头,玩着那把雪亮的匕首,很平静地割开了姜狸的裤腿,帮她包扎。 他语气平静地问: “狸狸,我听说御剑门的弟子在城外出事了。” “你认识那个江破虚么?” 刀尖滋啦地割开了裤腿,在皮肤上游走了一会儿。他低头注视着姜狸的那个细细长长的小血口子。 第79节 因为力气有点大,不小心弄疼了她,她很不客气地踢了踢他。 他含笑抬头看着她,任由她的鞋底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一个脚印,但是却稳稳地抓住了她的脚踝。这是一个随时可以把她的脚踝抓住、拖过来的姿势。 “狸狸,你先回答我好不好?” 他等待着姜狸的回答,垂下了眸子,刀尖就在指尖流转。 姜狸想了想,她说:“认识。” 那一瞬间,他的面上血色尽失。 刀尖几乎要滑出手。 ——姜狸不要他,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倒霉蛋,最落魄的一条流浪狗。 姜狸要他,他才是玉浮生。 但是幸好,姜狸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想了想,言简意赅:“我和他有仇。” 她补充了一句,“血海深仇。” 姜狸踢了踢徒弟的小腿,示意他快点,一直到这个时候,姜狸才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她发现外面的一丝光都消失了,密密麻麻的黑包围了这座破庙,连一点月光都透不进来了。 但是此时,玉浮生脸上的血色缓缓地回来了。 他在刑堂待了很长的时间,他仔细打量了一会儿姜狸的表情,确定她没有在撒谎。他的心就像是重新注入了血液。 他拍了拍被姜狸踢出来的印子,笑了:“狸狸,你别老是踢我,外面那么多手下呢,给我点面子好不好?” 诡异的气氛消失了,姜狸把视线转移回徒弟的身上。 姜狸撑着下巴和徒弟说:“都是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了,你知道也没用。” 她又踢踢徒弟的小腿,看见他脸上的无奈,顿时笑了。 什么时候结仇的?什么仇? 姜狸没有继续说下去,很明显,她不想他掺和太多。 姜狸进入天衍宗的时候已经是豆蔻年华了,不是牙牙学语的小孩,但她从来没有提起来天衍宗之前的事情。 这个时候,玉浮生揣着“深仇大恨”这四个字,想过什么杀人夺宝、父辈有仇之类的常见推测。 但饶是他再聪明,也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有些仇恨是很复杂的。 ——比方说青梅竹马,郎有情,妾有意,结果对方修无情道去了这种人间惨剧。 …… 拿到了最后一个镯子后,姜狸在小本本画上了最后一个勾,终于结束了这东奔西跑的日常,回到了天衍宗。 徒弟呢,照样和从前似的,一半的时间在天衍宗,一半的时间在不归墟。他着手对付虎族了,着手复仇的事了,忙得脚不沾地的。 姜狸有一次来不归墟,惊奇地发现了一件事:不归墟终于开始有活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当年老虎王留下来的旧部来不归墟见玉浮生了。姜狸来的时候,刚刚好撞见了虎族的陆屏、陆停带着人来。 其实玉浮生对于复仇的事情,有种淡漠的不关心。长大后,他再没有那种拥有血海深仇的人那种歇斯底里。他很平静,似乎当年折辱他的虎王、城主死不死都引起不了他太多的情绪。 这种态度,对于陆屏他们这些来投奔这位妖族太子的人而言,就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但是他们却有一种直觉,这位太子,一定可以成事。所以他们的态度更加恭敬了。 至于玉浮生为什么现在是这个态度呢?因为姜狸把徒弟教得很好。他从小就会制定计划,五年、十年里做什么都有规划,复仇的事情按部就班,虎族开始内乱了,他就开始不再那么关心结果了。如果仇人必死无疑,那就不需要那么浪费情绪了。 姜狸觉得徒弟能够正视仇恨,是自己的功劳,十分之欣慰。 姜狸还在看那几只虎族。 姜狸很关心他们到底是什么虎,东北虎?西伯利亚虎?会不会和虎崽长得有点像?毕竟严格来算也是远房亲戚。 结果徒弟问她:“狸狸,你是不是很想虎骨泡酒?” 姜狸:“……” 在姜狸不在的时间里,有人送来了姜狸来天衍宗之前的消息。 徒弟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姜狸来放逐之地的那段时间,江破虚也在。而且江破虚很巧合的,在放逐之地失忆了。 现在的放逐之地,对于玉浮生而言再也不是儿时的噩梦了。他已经派人把放逐之地渗透成了一个筛子,很容易就得知了当年放逐之地的很多事情。 姜狸和江破虚当年,到底有什么纠葛? 他很不喜欢这种姜狸的人生没有他参与,而她和某个人有着共同过去的感觉。就好像是对于江破虚和姜狸而言,他就是个外人、一个不相干的人。 这个人的存在,就像是一根扎刺在心里。 但是没有关系。 玉浮生垂下了眸子,修长的指尖在江破虚这个名字上停住。 他平静地想:很快就会查出来的。 …… 在消息的等待的过程中,因为很忙,他不得不在妖界长久地待着,不能隔三差五回望仙山了。 徒弟开始试图把师尊骗到不归墟来住—— 姜狸说不归墟很阴寒,待久了容易发老寒腿,他就去取了地心火; 姜狸说不归墟光秃秃的,他开始试着在不归墟的尸山上养花; 姜狸说不归墟吃喝都不方便,他开始养鱼了。 不归墟其实也是有特产的,那种被鬼气滋养的透明鬼鱼很好吃,但是产量极低,一般没人冒着被鬼气侵蚀的危险去捕捞。 现在不归墟就有大批的伥鬼负责养鱼。因为他们阴晴不定的主人,可能会在他们养不好的时候把鬼送下去喂鱼,所以它们都兢兢业业的。 ——平静的春天到来,不归墟今年稀稀拉拉开了两三朵花。 他送了花过去,但是姜狸已经三天没有送纸鹤回信了。 ——花有那么丑么? 他看着窗外,三月鱼鲜肉美,师尊总愿来此吃烤鱼了吧? 但是还没有等鬼鱼成熟,不归墟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找玉浮生的是冥蝶,它径直穿过了重重叠叠的鬼影,精准地找到了不归河畔的玉浮生。 “狸狸!狸狸!” 小蝴蝶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 玉浮生很耐心地掐住了小蝴蝶的命门。 小蝴蝶这回总算能把话说完整了:“狸狸,出事了!” 第43章 两只小猫 姜狸以为, 江破虚能够说得上名号的那些机缘全都被她破坏得差不多了,应该高枕无忧了。 据说御剑门在之前遭遇了尸潮,一行人重伤,江破虚为了救人丹田受损, 修为直接跌了一个境界, 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而且,姜狸把火焰半边莲取走了, 疗伤圣物没了, 江破虚的伤无法快速恢复。就算御剑门的化神修士即将飞升失败、传功于他,以江破虚现在的身体状况也不可能承受得住了。 ——姜狸只需要等待他离开御剑门, 找个机会暗杀他就行了。 琅琊镯也在她的手中,江破虚没有第二条命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姜狸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 这种不安来自直觉。一种主角一旦触底就会反弹的直觉。 因为这种隐约的危机感,姜狸都不再天天在天衍宗当街溜子了,开始回去好好修炼了。 很快,这个直觉应验了。 就在这一年的三月份,上古秘境开启,神器降世的消息传遍了修真界。 一开始姜狸从大师姐那里得到消息的时候, 还只是当作奇闻来听——因为很多人贪心不足, 企图拿到神器,却接二连三地灭了魂灯。 天衍宗根本没打算去抢,因为这秘境大家都是默认的有去无回。 直到姜狸离开明镜斋之时, 感觉到了手腕上一直戴着的浮生溯开始发烫。 姜狸的脚步停了下来。 突然, 姜狸想到了一个可能:这个时间玉浮生还没有成为虎神, 浮生溯自然没有回到虎神的手中。 那,三百年前的浮生溯在哪里呢? ——只有诸神陨落的上古秘境。 如果世界上出现了两串浮生溯…… 这个猜测几乎一瞬间就让姜狸头皮发麻。 她有种直觉, 江破虚一定会出现在那里! 在发现浮生溯发烫之后,她来不及和大师姐商量、更加来不及去通知远在妖界的徒弟,她的反应时间非常短。 其实上古战场出世的神器,不一定是浮生溯。然而,但凡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姜狸都赌不起。 姜狸做出了一个选择—— 离开了宗门、直接御剑朝着上古秘境的方向冲。 …… 上古秘境其实就是上古战场的遗址,经过万年后被风雪覆盖,渐渐成为了一处秘境。那里面危险至极,基本上就是有去无回。 灵犀长老、成瑶长老都已经到了,天衍宗的长老们都在秘境外等着。 玉浮生风尘仆仆地过来,就看见了姜狸那一盏魂灯飘忽不定,就如同快要被风雪吹灭的烛火。 他的眼神停滞了。 他听见他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 但是他已经无法听清楚前因后果,也听不进去来龙去脉了。 盯着那盏魂灯,耳朵里嗡鸣一片。 第80节 “上古战场无边无际,被雪原覆盖,根本分不清方向,进去找人也是送死!” 玉浮生什么都听不清了,只是径直地往前走。 成瑶拦住了他: “你的师尊只有你一个徒弟,如果你也进去了,我要怎么和她交代?掌门师祖就要出关了,先看看师祖有没有办法……” ——踏入上古秘境,就不是人力可及的范畴了。因为那里面最可怕的不是隐藏的危险,而是无边无际的雪原。这处秘境几乎自成小世界,这个世界没有边际、没有尽头,因为终年覆盖风雪,连有辨识度的地方都找不到。 一旦踏进去,就像是一滴水踏进了汪洋大海。找不到出口,无数修士就是这样倒在里面,成为一具骸骨。 所有人都知道,进去找人不靠实力,不靠修为,靠天意。可是天意难测,有点理智的人都知道,这就是进去赌命。 但是玉浮生听不进去了。 他只是站在了秘境入口处,停顿了一会儿。 风雪穿过了他的发丝,勾曳上的寒芒倒映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小时候,姜狸告诉他:除了仇恨之外,他要学会爱别人、学会享受生活。要在报仇雪恨之后,找到一个新的支点,去对抗漫无边际的生命。 于是他找到了生命的新支点:姜狸。他从一只没有同理心的野兽变成了一个人,也学会了如何爱人,但是他也只学会了去爱姜狸。 如果她不在了,那个支撑他走下去的支点就消失了。 成瑶还要拦。 但是那个身影已经直接冲进了茫茫雪原。 …… 在茫茫的雪原里,姜狸凭借着发烫的、浮生溯的指引,朝着北方走。幸好有浮生溯,姜狸顺利地来到了雪原的核心地带。 很快,她就看见了在骸骨之上,一座破败的神殿废墟。姜狸感觉到浮生溯不发热了,另外一串,一定就在里面。 猫是敏捷的、机敏的,耐心的狩猎者,她十分警惕地靠近了这里。 姜狸知道,自己迟早有对上江破虚的一天。 一直以来,姜狸都在回避江破虚的存在。 她从未试图去了解江破虚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在她的心里是面目模糊的。 因为姜狸知道自己心软,所以她不会在少年的江破虚追在剑后面掉眼泪的时候回头看一眼。 既然他们不死不休,姜狸就不愿意去了解他。她是有道德良知的,她可以眼睛不眨地捅死一个仇人,却无法下手捅死一个追着小青梅掉眼泪的少年。 再次对上江破虚的时候,踏入废墟的那一刻,姜狸也有过半分的迟疑。 但是幸好—— 姜狸看见了那串浮生溯飘浮在空中,废墟的中央站着江破虚,他的手还按在浮生溯上。 在他听见动静转过身看向她的时候,姜狸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谁。 ——江破虚回来了。 不是少年的小竹马,有点耿直、没有成长起来的江破虚。是在那座禁地外面,逼迫她躲在里面二十年的无情道剑尊回来了。 当年,被他逼进孤坟里的时候,姜狸没能和他说上两句话。现在,她终于和他面对面,来了一次隔了三百年的对话。 江破虚收回了手指: “姜狸,溯回时间是没有用的。去救虎神也没有用。” “就算玉浮生不死,擎天柱还是会崩塌,三百年后的灭世还是会出现。” “你难道没有发现么?三百年前,已经鬼气肆虐了,擎天柱撑不了多久。一切还是会发生的。” 他用那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她: “狸狸,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良的人。” “你难道要坐视三百年后生灵涂炭、世界湮灭么?” 姜狸问:“所以在你的眼里,我非死不可,对么?” 江破虚说:“一百年后,千灯寺会得到一个预言,唯一的救世变局,就在我的身上。若非如此,我也不愿意对你动手。” 他肩负着救世的使命,踏入了无情道;他只需要斩断一根情丝,就能在未来成神,拯救千千万万人。 他眼含慈悲:“姜狸,舍生取义,为何不能呢?” 姜狸还真的认真想了想。 ——这个问题,姜狸从穿越后一直在想。当年她年纪小,脑子不好使,还真的被他的逻辑绕进去了,还真的觉得这是个列车问题。 然而在天衍宗当了多年的街溜子之后,她终于想明白了此逻辑的漏洞。 她看着对面的江破虚,很诚恳地说:“牺牲我一个,去救千千万万人,我其实是愿意的。” 江破虚很意外地看着她。 姜狸:“但是为什么,牺牲的是我,救世的英雄却是你呢?” 江破虚的表情凝滞了。 姜狸和他掰着手指: “你看,功德你享了,神也是你成了,千万人仰慕的英雄也是你。我牺牲了,谁也不知道是姜狸救了他们,那我算是什么?” “江破虚,你那么善良、正义、有责任感。那你能不能散尽全身的功法,全部传给我,我替你成神。我一定做得比你做得还好,我还给你立个碑呢,逢年过节还给你上香。” “……” “如果预言非要你救世,你也可以让我夺舍啊。” “你愿意么?” 话音落下,对面的无情道剑尊的表情消失了。 谈崩了。 江破虚拔剑了。 姜狸也拔剑了。 …… 神殿只剩下了一片茫茫雪原里的废墟,但是神殿内部却有着残留的阵法,当金色的大阵轰鸣,被触发之后,整片废墟开始坍塌。 在神殿造次的两个人没有打多久,直接被暴起的阵法震飞了。姜狸在地上好久都没有爬起来,也不知道到底被震碎了几根筋脉,捧鱼也被震飞了出去。 但是显然,对面的江破虚情况比她好了很多,至少他的剑还没有脱手。身边的地面开始坍塌,形成了金色的漩涡。 江破虚就要快速离开此地,姜狸却突然叫了一声“阿虚”。 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吐了一口血,很虚弱地说:“救救我,我知道斩情丝有别的办法……” 江破虚的心里是有小青梅的,如果没有,不至于斩了两辈子都没能斩断情丝。当姜狸用那种眼神看着他的时候,风雪都停滞了,好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少年时的江破虚看着小青梅的那一刻。 人总是会被过去蛊惑的,就算是你后来修了无情道,反复发誓、逼迫自己忘掉。但是记忆和人的情感会苦苦折磨你。 他朝着她走了过来。 ——捧鱼被打飞了,剑修的手里没有剑,所以他没有提起戒心。 但是姜狸的袖子里有一把匕首。 一切就好像是回到了那个在孤坟里的夜晚。她揣着一把匕首,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本来是送死的,却被虎神救了;但是这一次,挡在她面前的虎神消失了。 而她也再也不需要去送死了。 在江破虚靠近的那一瞬间,敏捷的猫抓住了机会,一把锐利的匕首就捅进了他的腹部。 姜狸感觉到了掌心潮湿的、温热的血液。 姜狸自己都愣住了。 这么多年来,她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了那座孤坟里、从未长大过。就算她变强了、是元婴修士了,她仍然没有走出那座孤坟。 她斩断了江破虚的后路,但是她的内心不认为自己可以战胜他。 她是畏惧的、虚弱的。 但是突然,她摸到了江破虚的血—— 是热的。 姜狸突然发现,自己不是孤坟里那个只能抱头鼠窜,只能等死的小姑娘了。 她比江破虚还要惊讶地看着那血,就像是在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姜狸这个人一般。 江破虚震开了她,捂住了流血的腹部,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猝不及防,被下面金色的漩涡吸住了。 姜狸推了他一把。 但是在下坠之前,他死死抓住了姜狸的小腿。 姜狸踢了他两脚,没踢开。 直接拿着剑去砍他的手。 江破虚松手了,被姜狸踹下去的那一瞬间—— 姜狸看见了金色的线从江破虚的身体里飞了出来。 是情丝。 江破虚也看见了。 但是他直直朝着深渊下坠,姜狸没能欣赏到他脸上精彩的表情。 她的眼睛亮得像是黑暗里的猫咪。 她笑出了声: “江破虚你看,你斩了两辈子都没有斩断的情丝,被我捅一刀就断了。” “早知如此,你当初发什么疯呢?” 还要杀了挚爱之人才能斩断? 直接被挚爱之人踹一脚、捅一刀就能断了。 第81节 这情丝看来也不是很值钱啊。 姜狸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抱着捧鱼,朝着坍塌的神殿里还漂浮着的浮生溯走去。当神殿里一串碰到她手腕上的浮生溯之声,就化作了飞灰湮灭。 姜狸从坍塌的神殿朝着外面走。 走出废墟的那一刻,她好像踏出了那座心里的孤坟。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祈求上天的小姑娘了。 她踏进风雪里的时候,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阻挡她。 她的筋脉断了好多,但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血还在流,但是她也不怎么在乎。 她要往前走—— 她要活着回家。 …… 茫茫的雪原无边无际。 走啊走啊,到底哪里是东边呢? 她的血都冻成了血粒子。 姜狸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年过去了。这个纯白的世界里,只有白天。当黑夜降临,往往只是密密麻麻的神鸦遮天蔽日地飞过天际。那是代表着死亡的黑暗。 苍凉的古战场上,只有被风雪掩埋的枯骨。这里有很多黑色的巨大神鸦。据说是从前上古战场死的人太多、湮灭的神太多,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乌鸦,它们吞噬神的血肉和四散的灵力,也就成了神鸦。 它们就像是秃鹫一样,蚕食着这里一切的生灵。修为最低的都在筑基后期。更何况它们的数量十分惊人,一旦群起攻之,很难逃生。 姜狸渐渐地,走不动了。 她找了一具巨大的骸骨藏身,躲避神鸦。捧鱼撑起来了微弱的剑阵,但是这剑阵也快撑不下去了。 她的眼前开始出现了很多的幻觉。有时候是放逐之地的小木屋,有时候是下雨的明镜斋,更多的时候是望仙山。 她知道,这座上古秘境是很难走出去的,就算是浮生、小蝴蝶、宗门全力以赴,也不可能在茫茫的雪原里找到她的身影。这里就连脚印都会被马上覆盖。 最大的概率就是死在这具骸骨下面,成为上古战场上众多骸骨里不起眼的一具。没有名字,孤独地坐在雪原上想家。 但是姜狸还有好多的事情没有做完。她觉得自己终于踏出了心里的那座孤坟,拥有了无所不能的力量,她可以去做很多的事情了。 可是好像她来不及了。 她渐渐地蜷缩成了一团。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从昏迷当中清醒过来,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雪粒子。捧鱼上微弱的灵气也消失了。 她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骸骨上方传来了动静,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剑,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她听见了神鸦震动的声音,还有凄厉的鸦啼叫声; 她以为是神鸦发现了她的存在。 她以为是骸骨下的雪面破碎,骸骨崩塌惊动了神鸦; 但是当她一抬头,她看见了一个人。 …… 神鸦漫天飞过寂静的雪原。 她看见了玉浮生。 他的身上全是血,脚底下踩着无数神鸦的尸骸,身上的衣服早就被神鸦啄得破烂,脸上还有乱七八糟的划痕,爱干净的人连脸上血都不记得擦了,早就凝结成了黑色的血污。 她第一次看见他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就像是几个月、一年没有睡过觉那样发红,他还在喘着气,就像是穿越了千山雪原,疯狂地找了她好长时间一样。 她声音都是恍惚的,仿佛在梦中一般,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看着她脸上身上的血迹,还有因为失血过多的发白的脸,神情是恍惚的,身上的灵力如同漂浮的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看见了他,都像是在梦里一样,就连声音都很微弱。 没人知道漫长的、寻找她的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他翻遍了每一寸积雪,不吃不喝,也没有停下来过,就像是没有知觉的一只傀儡。他只是往前走,有阵破阵,有敌杀敌。不知道杀了多少神鸦、震碎了多少冤魂。 勾曳让他歇一歇。但是他连心里的剑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也快要忘记时间了,有时候好像过去了一万年那么久。他翻过每一具尸骸,冷静地判断着那是不是姜狸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快要被自己逼疯的疯子。 走啊走啊,都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骸骨下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冷静地想着:是不是雪盲了呢,还是出现了幻觉。 直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动了动,抬起了头来。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 他才像是感觉到了自己回到了人世间。 他哪里见过姜狸这个样子呢?在他最深的噩梦里,都不敢想过姜狸会这样奄奄一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心脏在风雪里剧烈地抽搐着,他转过身,眼睛发红,声音有点发抖: “姜狸,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靠直觉。” 除了小时候,玉浮生哪里有过这样狼狈的样子呢,但是他知道,说出来,姜狸又要觉得他在骗她、算计她。 可是这茫茫雪原,漫无边际的世界里,相遇是千万分之一的概率。 玉浮生还不是虎神,他只能听从心的指引,往前走,有个声音告诉他姜狸在那里,于是他就翻越了雪原和高山,坚定不移地往那个方向去了。 世界上总是有一些奇迹发生的。 但是姜狸是不相信奇迹的存在的。 玉浮生无数次告诉姜狸,他是那样地爱着她——她总是不信的。她总觉得他的爱不够深,世界上是没有值得信任的爱情。说出来,她老是要取笑他的。 于是他转过身,看向了朝着他们扑过来的神鸦。 就像是无数次他剖白自己的心意,都被她假装看不见时一样。他已经习惯了水滴石穿的漫长等待。 但是没有关系,什么都不重要了,爱不爱他都不重要了。翻遍了每一处骸骨,发现每一具和她体型相似的骸骨时的惊惧折磨了他太长的时间,以至于他觉得,她活着就行。失而复得后,人的奢望就会被无限压缩,缩得很小很小。 然而,这一次。 身后传来了很小的一声: “我信。” 他愣住了。 风吹过他的发丝。 他好像听见了金石为开的声音。 姜狸其实以为自己看见了死前的幻觉。 她坐在了这座骸骨下的时候,时常会想起从前的事情。她觉得大概是在灵力耗尽之前,做了一场和他相遇的梦。 梦见了奇迹的发生。梦见了他要带她回家。 大概是因为她太想要见到他了。 她在这座狭窄的骸骨之下,说出了这辈子都可能不会说的话: “其实呢,我是喜欢你的。” 她的声音很轻,整个人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发丝凌乱,脸上还有血污,发丝上还沾着雪,眼神有点找不到焦距。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那个在风雪里像是幻觉一样的身影: “我是想和你在一起的。” “下一次你亲我的时候,我不会推开你了。” 他们的身后,神鸦漫天,雪野茫茫。 “我好想和你一起在望仙山看日出。” “每天都想。” 第44章 三只小猫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寂静得只有不住的鸦啼声。 他转过身来说:“姜狸,你说什么?” 姜狸想,反正已经要死了,于是很坦诚地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 他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风雪吹过他的发梢, 带着血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神鸦飞舞,朝着他们扑过来—— 他抽出了勾曳:“姜狸, 你再说一遍。” 姜狸心想, 这幻觉还怪霸道的,怎么说不喜欢他, 还要捅死她不成?她迷迷糊糊地说:“喜欢你。” 于是,一种巨大的幸福瞬间就击中了这个狼狈的青年。他像是在梦中、但脑海里又清晰至极地不停地回放着她的声音。 平静消失了,淡定也不见了, 他冲过去、将姜狸一把抱了起来、将她几乎是举起转了好几圈。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从来没有那么亮、那么迷人过。 姜狸看着他的眼睛,很自然地感觉到了一种目眩神迷。 她顺从自己的心意搂住了他的脖子。 她埋怨说:“我要被你晃吐血了。” 他瞬间就不敢动了,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就像是看着易碎的琉璃和宝贝。 他们的额头相抵,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彼此。 就好像是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风雪不见了, 眼里除了对方什么都没有了。 …… 这种目眩神迷的幸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秃鹫一般, 嗅到了血腥味的神鸦已经突破了临时的结界扑了过来。 勾曳挥出了凌厉的剑风,扫荡了鸦群,拦下了第一重;但是身后还有千千万万重, 密密麻麻地朝着他们扑过来。神鸦凄厉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叫声不绝于耳。 他带着她往前走, 她就趴在他的肩膀上。 眼前的画面就像是一副血腥的浮世绘。 第82节 姜狸迷迷糊糊地想:梦还没有结束么? 回答她这个问题的, 是他粗重的呼吸声。 带着血腥味的雪粒拍在脸上,姜狸终于清醒了。 这一切都不是梦。 小漂亮找到了她, 他真的来带她回家了。 他们路过了很多的尸骸,它们或站或立,血肉早就被神鸦吞吃光了。就在不久前,姜狸以为自己会成为这些无名尸骸中的一员。 但是现在,她就在他的背上,身上是他的大氅。 她恍惚着去摸他的脸,清晰地感觉到了他的体温,是热热的;她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有力的,沉稳的。 他真的来了。 姜狸趴在他的肩膀上,突然很小、很轻微地蹭了蹭他的脖颈。 他察觉到了她的小动作。 他说:“狸狸,别怕。” 姜狸搂紧了他的脖子。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存在。活得好好的时候,怕这个怕那个,总是觉得彩云易散。但是快要死了呢,就突然全都放下了。好像那些过不去的事情,全都不值一提了。 心里只有眷恋,只有不舍,有好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有好多事情想要和这个人做。 …… 不知过去多久后,他找到了一座雪山下隐蔽的山洞,暂时得以栖息。结界隐藏了气息、隔绝了神鸦的窥探。在这座秘境里,储物袋这种空间法器是打不开的。 但是幸好,他的身上带着地心火,在大雪纷飞的世界里,这一点温暖的火光显得十分珍贵。 看见火焰燃烧起来,照亮了姜狸那张小脸的时候,他有种强烈的悬浮感。 ——姜狸还活着,姜狸说喜欢他。 当人沐浴在巨大的幸福当中的时候,是会感觉到一种抽离的、不真实的感觉。 雪水在石头容器里被烧开,咕噜噜地冒泡。 他们两个人都安静地看着彼此、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两个做梦的人,梦游一般地贴近了彼此。 他试探着要去吻她,姜狸没有后退。 在火光里,她抬起了下巴,在唇齿相接的那一刻,她回应了他。 那一瞬间,仿佛越过了寒冬,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 幸福和真实感同时降临在了彼此的身上。 交错的呼吸,像是两只濒死的鸟,纠缠着彼此。 他们的鼻尖相互抵着对方,品尝着对方唇齿间的甜味,感觉到了幸福的光晕,又迷茫地渴求着彼此的气息。 吻了一次不够。 停下来后,他们又再次缠绵地靠近,就像是梦游的鱼渴望着水那样自然。 他咬了咬她的下巴、鼻尖,还有耳垂,她也咬咬他的薄唇,像是小鸟一样啄着他的下巴和面颊。 但是他们没有继续下去了。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寒冷。 他撕开了还算是干净的里衬,浸泡在烧热的雪水里,仔仔细细地清理着她身上的血迹。他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的手,将身体里的灵气输送给她。 姜狸说他也要脏死了,先擦擦自己。 他就凑过来拿被血污弄脏的脸蹭她。 渐渐的,她又被他按在了怀里。 姜狸躺在了他的胸口上,听着他的心跳。 其实,姜狸没有告诉他,她觉得自己今天晚上就要死了。 这片雪原是个神奇的地方,时间观念被模糊得厉害。姜狸本来就受了重伤,又被神鸦消耗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她隐约觉得自己的灵力快要散光了。他输送给她的灵气,断裂的筋脉根本吸收不了,送进去了又散在了空中。 但是做梦的人是不会怕死的。 姜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看着他就像是两个虚影在前面晃。 一会儿看他像是虎崽,一会儿看他又像是前世的虎神。 姜狸突然说:“谢谢你。” 姜狸看着“虎神”。 姜狸是很感激虎神的——感激他当时拦住了她想要玉石俱焚的冲动,也给了她重新活一次的机会。 这一回,她终于走出了那座心里的孤坟,她突然间很想要告诉他这件事。 她眼睛亮晶晶地说: “我终于走出来了。” “谢谢你陪了我那么多年。” 姜狸在和谁说话,她透过他,在看着谁? ——这本来是会被玉浮生敏锐地捕捉到的问题。 但是此时,一种巨大的恐惧席卷了他。姜狸的眼神很飘忽,明明是看着他,却好像是在透过他看另外一个人。 这说明,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他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任何的担忧,只是死死抓着她的手。 渐渐的,姜狸那种透过他看别人的眼神消失了。 她开始掰着手指头:“浮生,我还有一万多灵石,埋在桃花树下。” 姜狸开始盘算着怎么分配遗产了。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打断了她。 他用一种渐渐平静下来的,十分笃定的语气说:“姜狸,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他问她想不想吃神鸦汤。 姜狸好奇:“神鸦可以吃?” 他说:“神鸦吞噬神的血肉而生,是大补之物。” 他出去抓了一只给她炖汤喝。 姜狸不喜欢吃乌鸦,黑乎乎的一锅汤看上去没有什么食欲,但是姜狸看见了徒弟带着希冀的眼神,她就立马就乖乖地喝了下去。 其实这个时候,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 姜狸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自己一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小声说:“浮生,其实你来找我,我就已经……” 死而无憾了。 因为她回家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的话,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睡着了。 …… 第二天早上,姜狸一睁开眼睛,看见了一片纯白的天空。 她问:这里是天堂么?修真界也有天堂么? 修真界当然没有天堂。他们只是在雪原里往前走而已。 冻结的河面,冰面下竟然有鱼。 而且鱼肉里面竟然有着微弱的灵气。 姜狸吃了一顿鱼汤,发现自己好像没有昨天那么虚弱了。 但是姜狸有点悲观,她仍然不认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去。她觉得自己大概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姜狸又要开始对着徒弟说遗言了。 徒弟让她闭嘴吃鱼。 姜狸又觉得很有必要说。 可是她才小声絮叨了两句,徒弟就干脆背对着她不搭理她了。 他面无表情地炖鱼汤。 姜狸说:“小漂亮,你见过河豚么?” 她在雪地上画了一只河豚。 她说:“你小时候生气的时候就像是河豚。” 他背对着她,很大一只,根本不理她。 徒弟冷冷地丢过来一句: “姜狸,除非你放弃说遗言,我不会理你的。” 姜狸捧着脸看着他,笑了。 他不许她说丧气话,那她就不说了。 但是她还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要告诉他,不抓紧机会可能就要来不及了。 她盯着雪:“小漂亮,其实你算计我,我不生气的。” 猫之将死,其言也善。 第83节 她不再瞻前顾后、终于肯承认了:“其实你算计我,我可得意了。” 那个高大的背影愣住了。 一直以来,玉浮生都认为自己在姜狸的心里是个心机深沉、不择手段的人。没人愿意心上人眼里自己是个卑劣的人。 可是如果不去争取,姜狸又怎么会回头看他一眼? 所以他从来不后悔那时的步步紧逼。 只是偶尔,他也会自嘲地想:要是可以光明正大、彬彬有礼地追求她就好了。 然而,现在,他发现事情的真相和他想象的好像有点出入。 原来姜狸不讨厌他的肖想。 原来姜狸喜欢他惦记她。 只是因为她是师尊,她不能告诉他。 那一瞬间,他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云端一样幸福。 然而,紧接着,猫开始图穷匕见了。 姜狸眼睛亮晶晶:“你看,你这样为我神魂颠倒、费尽心思——” 姜狸微笑:“哎呀,我可真是,太厉害了。” 玉浮生:“……” 他的指关节咔地一声,面色有点扭曲。 姜狸继续回忆:“其实第一次你问我心里有没有你的时候,我就是骗你的,我还担心对着月亮撒谎会尿床。” 姜狸:“你一点也没有发现吧。” 年下是这样的。 姜狸微笑:“小傻瓜。” 玉浮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被她折磨得失魂落魄,满以为自己要水滴石穿才能得到她的青睐。没想到这只狡猾鬼一直喜欢他,原来她的喜欢不止一点点,原来她早就心动。 只是看着他为她神魂颠倒,她不说而已。 虽然知道她有所顾虑、并非故意折磨他。 但他还是被气到了。 玉浮生是这样的,内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是很平静的。 他微笑着问:“师尊,还有么?” 姜狸继续掰着手指和他坦白。 姜狸现在奄奄一息,他拿她没有办法。既不能把她抓过来打一顿,也不能亲死她。 她一副快要死了的样子,他亲她都不敢用力,就好像是抓着泡沫和彩虹的人,一用力就不见了。 听完了姜狸如此这般的一番话,玉浮生沉默了一会儿。 他冷静地提出了一个问题:“狸狸,你现在说这些,就是为了气死我么?” 姜狸很认真地说:“不啊,我在表白。” 这就是明明白白猫的心啊。 高大的徒儿气得面色铁青:“姜狸,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等到出去了,我一定、我一定……” 姜狸心想:喔,可怜的徒儿,气得话都说不完了。 她靠近了他,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 他就不说话了。 两个人靠在了一起,安静地看着鱼汤上的烟雾。 他用大氅裹住了她,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十分笃定地说:“姜狸,你不会死的。” 她笑了一下:“好啊。” …… 姜狸等了一天的死,但是今天她又没有死。 他们这个时候,来到了一片废墟当中,触动阵法后,地上出现了上古时期的石像阵,花了一点时间才得以脱身。 徒弟去检查周围了。 姜狸坐在石像下面,又喝到了难喝的神鸦汤。 也许是虚弱的身体好了一点,她那因为灵力流失有点迟钝的味觉终于回来了。 姜狸感觉到那乌鸦汤的味道有点怪。 她好像尝到了一点奇怪的腥甜味。 她喝汤的动作停了下来。 ——妖兽的血本来就是滋补之物,白虎是虎神转世,虎血是疗伤的至宝。所以她没有死掉。 突然,姜狸有点想掉眼泪。她想让虎崽不要管她了。 但是她知道,说出来也没用。 徒弟回来了,说有一个好消息。 上天垂怜,他在一具骸骨上,发现了一只可以指引方向的罗盘。这罗盘大概是上古时期残留下来的,在这古怪的秘境里也是可以使用的。有了罗盘,他们就有希望找到出口了。 姜狸却没有看那只罗盘,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玉浮生的面色有点苍白,唇也没有任何血色,但是因为这几天他的身上都是血,所以姜狸才没有发现不对劲。 他问:“怎么了?” 突然间,姜狸伸出手,用身体里残存的一点点灵力变出了一朵玫瑰花。 “当当当”地递给他。 他愣了一会儿,有点呆呆地看着那朵从未见过的花。他的第一反应是:“姜狸,你又用灵气了。” 姜狸问:“那你喜欢不喜欢?” 他伸出手,触碰到了那朵玫瑰,稀薄的灵气就散去、变成了花瓣渐渐地消散在了空气里。 玉浮生笑了,看着她说:“喜欢。” 她也看着他,雪花就静悄悄地从他们的中间落下。 一片两片,渐渐地堆在了他们的肩膀上。 她说:“我不喝了。别给我煮神鸦汤了。” 姜狸仔仔细细地和他分析:她觉得自己现在意识清醒,已经好很多了。他们还要走很长的路,他要是撑不住了,两个人都要全部完蛋。 而且,不是找到罗盘了么?他们很快就能找到出口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 ——以姜狸的性格,她发现了,就再也不会再喝一口了。 于是他笑了,轻声说:“好啊。” …… 姜狸觉得自己有点乌鸦嘴。她刚刚说完,第四天,他们就来到了冥河畔。 还真的快要一起完蛋了。 这是去到秘境出口的必经之地。冥河里,挤着上古战场上遗留下来的,死去的战士浑浑噩噩的亡魂,它们挤挤挨挨,却度不过这条冥河、得不到解脱……于是怨气成千上万年地累积了下来,让这条河变得凶险无比。 姜狸坐在了岸边,始终看不见他的身影出现。 渐渐的,她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姜狸以为徒弟也要死了,但是徒弟在她的周围设下了结界,她找块大石头看看情况都做不到。姜狸知道,自己筋脉都断了,下去就是找死。她没有办法,只好蹲在角落里想: 等到结界的灵气散了,她攒攒力气,就去下面找徒弟的尸骨,然后躺在他的身边。 反正从一开始,姜狸根本就没有觉得自己能够活着走出去。 姜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徒弟上辈子活了几百年,这辈子英年早逝。可见两个气运低的倒霉蛋凑在一块儿没有什么好下场。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空上的星星。 姜狸突然间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 和他一起靠在冥河边,两具骸骨还能一起看星星。 这样想的还有另外一个人。 玉浮生在冥河的中央,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当某个时刻,他是想过放弃的。他的想法和姜狸重叠了——要是快死了,就爬回那个结界里面,躺回姜狸的身边。 其实因为失血还有不停的战斗,他的意识开始有点模糊了。 但是当身体快要被黑色的冥河淹没的时候,他想起来了一件事: 姜狸说了喜欢他。 姜狸和他表白了。 玉浮生等了多少年,才等到这一天呢?姜狸这只可恶的坏猫终于说喜欢他了。但是坏猫就要死了,他也要死了。 突然间,一种强大的不甘席卷了这只快要被冥河吞没的虎。 爱会让人变得柔软,但世界上更为强大的力量是不甘,那是一种熊熊燃烧、无法熄灭的火焰。 玉浮生想:不行。他就算是下地狱了、真的成了鬼了,也要把她活着带出去。 他怎么甘心呢? 第84节 就这样死了,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瞑目。 …… 姜狸都快睡了一觉了,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下去找徒弟,蹲在他旁边一块儿等死了。 但是突然间,一只白虎猛地扑了过来——将她扑倒在了地上。 他变成了人,漂亮的脸蛋上全是血,呼吸沉重,幽绿色的眼睛燃烧着某种火焰,但死死盯着她:“姜狸,你再说一遍喜欢我。” 其实怪渗人的。 姜狸傻了,她愣愣地重复:“我喜欢你。” 他大笑着,凑过来亲了她一口。然后又冲了下去。 姜狸:“……” 他干嘛啊! 等到姜狸以为徒弟又要死了的时候,他总能突然冲过来抓过她、亲她一口。他抱着她的时候非常用力,就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她身上汲取到某种燃烧的野望。 好几次,姜狸都快要被他给抱死了,拍打着他开始咳嗽。他才会松开她,再冲下去。 姜狸:“……” 姜狸怀疑自己的身上有什么兴奋剂。 徒弟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做“生龙活虎”。 姜狸心想:这就是年轻人么? 姜狸根据他刚刚抱她快把她抱吐血的力度,终于燃起来了一点活下去的希望。 她也不再躺着了,撑着捧鱼费力地挪到了断崖旁边,靠在了大石头上看着他。 她也不觉得他这样神经兮兮的,也不会觉得那燃烧着鬼火的眼睛可怕,她就坐在那里,抱着膝盖含笑看着他。 在他下次冲上来的时候,她看着他,主动吻了上去。 他的发丝已经被浸染,面色苍白,薄唇都有点失去了温度。 但是他们忘记了这里是冥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纵情地亲吻着对方。 分不清是谁的血,带上了腥味。 这里的晚上很冷。 但是他们很快活。 这是生命里最快活的一段时光。 他们互相依偎着,体温就清晰地传递给了彼此。在这个死寂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没有束缚、没有阻碍,也就没有了谎言。 不计后果,不顾未来。 他们的心在这里,空前地贴近了彼此。 扑通扑通。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姜狸,三天。给我三天时间。” ——就像是小时候,你带我走出放逐之地的时候一样。 你闭上眼睛跟着我走。 睁开眼睛,我们就离开这里了。 她当然相信他。 风雪当中,她趴在了白虎的背上,蹭了蹭白虎柔软绵密的白毛。 他们渡过了冥河,终于踏上了最后的一段旅途。 白虎的虎毛柔软至极,替她挡住了漫天的风雪。她听着呼啸的狂风卷着细碎的雪星子飘过的声音,迎面的风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她小声地和他说着话,从望仙山的日出讲到了不归墟磕碜的小花。 这里什么都没有,离死亡那么近。但是他们不再谈论生死了。 他们聊着石板路上的小花,明镜斋的桃花雨,姜茶里的方糖……生命就在这些细碎琐事的间隙里蓬勃地生长。 他们走过的厚厚的积雪下,是万年前的枯骨和亡魂。 这是毫无生机的茫茫雪原。 但是春天—— 春天就这样降临在了他们的身上。 第45章 四只小猫 最后一天晚上。 雪地里, 她堆了一只小猫的雪人,又费力地堆了一只大猫的雪人。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 姜狸和他说哪边是北斗星。 其实秘境里的星星是陨落的诸神,根本没有北斗星。 但是他就像是从前小时候听姜狸胡说时一样,听得很认真。 她还要指天上的星星, 他就抓住了她的手指, 放在了唇边亲了亲。 姜狸回头看他,眼睛比星星还要亮。 她凑过去, 也亲了亲他的手指。 他愣了一下, 一贯冷淡的眉眼如同冰雪消融柔和了下来。 她说:“我们是不是明天就能出去了。” 她小声呢喃:“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其实他们都觉得在秘境里很快活,要是可以永远待在这里也不错——但是这话太不吉利了。如果再待下去两个人差不多也要没命了, 所以谁也没有乌鸦嘴地把这话说出来。 她看见了他发丝上覆盖的白雪,他也看见了她发丝上的雪花。 两个人依偎在了一起,同时想起了“白头偕老”这个词。 他们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就像是在末日里的狂欢。 这种狂欢的举动在这生死不定的路上他们时常做。 姜狸经常趴在他的肩膀上哼着歌,亲昵地亲亲他的面颊;吃东西的时候他们也喜欢依偎在一起;睡觉的时候她就嚷嚷着好冷好冷,然后钻进了他的大氅里。 因为看不清前路在哪里,就尽力地去拥抱对方的体温。 这个吻一如既往地缱绻漫长,姜狸感觉到眼皮沉重,亲着亲着, 竟然靠在了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玉浮生却十分清醒, 没办法入睡。 他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她的发丝。 在这个世界里,没有阻碍,没有身份的差别, 他们可以放肆的相爱。 但是天亮了, 走到天尽头, 梦也许很快就要醒过来了。 玉浮生清醒地知道: 姜狸大概是以为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才说出了那些心里话。她一直都不认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去, 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做出从前从来不会做的事情。 但是等到她醒过来、发现他们走出来了,这场梦还能继续下去么? 他们不是真的没有灵智的野兽,活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只有情感,还有理智。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只要拼尽全力就能走出冥河,但是不管成神成魔,都无法预知未来。 所以他无比珍惜。 甚至有点奢望一切就停留在此时此刻。 他低下头凑过去,吻了她的发丝、鼻尖,还有点有点凉的唇。 他将她搂在了心口,安静地靠在了巨石上。 看着一整夜的雪漫过天际。 …… 天衍宗的人在出口处焦急得等待着,因为魂灯没有灭,所以守着的人一直没有走。 ——但是秘境的出口却在千里之外的地方。 走出来的时候是个夜晚,姜狸已经昏迷了一段时间了,他试图喂她血,但是她闭着眼睛没有什么反应,呼吸也很微弱了。 然而一出来,外面还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但是幸好,天无绝人之路。 在这个下着雨的春夜,医仙谷遇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大门被有点粗暴地直接冲开,小童嚷嚷着去开门,但是却在看见外面人的时候噤声了—— 碧绿色的眸子鬼气森森,如同黑夜里的兽瞳,年轻的男人浑身是血,死死抓住了小童的手。 张大夫姗姗来迟,解救了小童。 玉浮生说:“救人。” 张大夫:“快快快来人,扶一下!” 因为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快要死了。但是他不让人扶着,而是打开了大氅,里面是快要断气的姜狸。 他浑身血污,但是她干干净净的,被他始终护在了怀里。 他让大夫先救姜狸。 第85节 张大夫让药童扶住他去躺着—— 但那个年轻人死死抓着他的手,非要先救她。 张大夫纳闷了:“所以我就不能两个人同时救么?” 话音落下,那个年轻人才终于肯松手了。 他被人扶着坐在了角落里,面色苍白得像是金纸,但怎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师尊。 他也不觉得身上疼,胡乱喝了一口灵药,被剪开血肉模糊的衣服也不吭声,就像是石头、铁做的人一样没什么反应,只是死死盯着姜狸的方向,用浑浑噩噩但是如同鬼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大夫。 张大夫有种预感,他要是说治不好的话,这个奄奄一息的年轻人可能会发疯。 姜狸的筋脉断了好多根,灵气逸散,再来晚点也就差不多了。 但是幸好,张大夫说:“能治。” ——那个年轻人才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都没有动静,药童推了推才发现他竟是晕了过去。 其实玉浮生伤得也不轻,只是白虎本体的强度堪比神兵,比较扛打而已。 …… 雨声淅淅沥沥,煎药的气味漂浮在空气里。 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 玉浮生面色苍白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时不时要问一句姜狸为什么还不醒。 张大夫每次都搪塞他:明天、明天就醒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姜狸还没有醒过来。 张大夫终于和他说了实话: “虽然小命保住了,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老夫也说不准。” 张大夫让他试着和她说说话,唤唤姜狸的名字。 那遍布伤痕的大手就抓住姜狸的手,一遍遍地叫她。 他摸了摸她的脸,低声和她说着话。 他想像是在秘境里一样,低头就要去亲亲她的面颊。 张大夫诡异地看了他一眼,问了一句:“她不是你师尊吗?” 玉浮生愣住了,回头一看。 才发现张大夫有点眼熟。 张大夫笑呵呵:“还记得百草堂么?当年你在放逐之地,还那么大一点,你的师尊带着你来敲我的门。你师尊的样子倒是一点都没有变,老夫还是认得出来的。” “二十年过去了,你们师徒感情真好。” 他抓住姜狸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就像是被冷水浇了下来。 张大夫意有所指地提醒道:“一会儿女童会来换衣,回避下。” 他出去了,失魂落魄地坐在了外面,看着外面的春雨淅淅沥沥。 冰冷的雨点落下。 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点:梦醒了。 等到姜狸醒过来,她还会像是在秘境里一样么? 绝境里的疯狂是暂时的。 等到离开了绝境,她会怎么选? 好一会儿有童子请他进去,他这才回过神来。 再次进去后,他没有像是在秘境里一样去亲她、吻她的发丝了,而是坐在了她的身边,安静地看着她。 他说:“狸狸,快醒过来吧。” …… 姜狸一会儿梦见前世在那座孤坟里,一会儿又梦见21世纪。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家,在书桌前翻着那本小说,闹钟在响,她按下了闹钟,上了一辆公交车。 她一站站地坐车,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 很长一段时间里,姜狸做梦都想要回家,回到21世纪,于是她的魂魄就徘徊在了这辆梦境中的公交车上。 突然,她想起来还有一个人在等着她。 她听见了有人叫她狸狸,声音很是熟悉。 于是她下了车,朝着一片光晕处跑去—— 她感觉到了有耀眼的阳光穿透了窗柩,照在了她的面颊上,晒得整个人暖洋洋的,耳边听见了叽叽喳喳的鸟叫声。 她睁开了眼睛,看见了空气里漂浮的尘埃。 好一会儿,姜狸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她活过来了、他们真的走出那片茫茫雪原了。 姜狸觉得好渴,伸出手,却碰倒了茶杯。 …… 听见里面的动静,无数次幻想姜狸醒过来的玉浮生却没有没有第一时间进去。 他看着那扇门,迟疑了。 他在冥河里都没有害怕过。 但是他现在却害怕了。 姜狸在绝境里的行为多少带了一些不顾一切。 她要抛开一切才能爱他,但是如果一切枷锁都回来了呢? 他不确定了。 一种空前的畏惧浮上了心头。 他低声喃喃道:“醒了就好。” 他让小药童告诉姜狸:他很好,今天晚上就会过来看她。 小药童不明白,但还是进去,如实地告诉姜狸。 姜狸一开始没有起疑,因为她知道徒弟也伤得不轻,可能在旁边养伤。她喝了两碗很苦的灵药,打开了窗户晒太阳。 感受着春光明媚,姜狸第一次如此珍惜活着的感觉。 侥幸活下来了,姜狸最想要见到的人就是徒弟,她还有很多的话想要和他说。比方说她想通了一些事。 她没有在活过来之后就感觉到后悔——相反,她感觉到了一种紧迫感。 那是生命失而复得后,急于抓住生命里美好一切的紧迫感。 但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推移,姜狸张望了许久,都没有看见徒弟的身影。 突然,姜狸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姜狸问:“他人呢,为什么不来见我?” 药童支支吾吾,也不说不清楚为什么。 姜狸害怕了。 她打开窗,左顾右盼了一会儿。 她艰难地爬下了床,找不到鞋就干脆不穿了,扶着墙朝着外面走。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张大夫在后面喊:“哎呀,下床干什么?不要命啦!” 但是姜狸听不见了,她继续扶着栏杆走,推开了上前要搀扶她的人,到处去找徒弟。 她穿越了光影和长廊、还有料峭的春风。 终于,她踩上了柔软的草地,在春日的尽头,看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碧蓝澄澈的湖泊前,苍天大树下,坐着一个人。 他忘记换绷带了,手腕上是一条条割开还没愈合的血口子,看上去十分狰狞。 因为很久都没有合眼,面色更加苍白又疲倦。 他靠在大树下看着湖面发呆,已经保持一个姿势很长时间了。 听见了脚步声,他这才转过头。 平日里冷漠的脸上此时敷着灵药,看上去有点滑稽。 等到看见是姜狸,他立马低下了头。 “姜狸,你别过来。” 他就像是沉浸在一场大梦里不愿意醒过来的梦游人。 他想再等一等,等一等再醒过来。 他藏身在树荫里,看不清表情。 他低声哄她: “狸狸,你先不要说话。” “你……你伤还没有好,先回去,明天我再来见你好不好?” 姜狸站在远处看了他好一会儿,却没有停下来。 她走了过去、扑进了他的怀里。 他有点不敢置信,但是很快就感觉到了单薄布料传过来潮湿的热意。 第86节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狸狸,不要哭,我不会为难你。” 她说:“不是,我刚刚找不到你,我以为你死掉了。” 他愣了一会儿。 他有点笨拙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他说:“狸狸,我还活着。” 她很快平复了情绪,笑了:“我知道,你又不是个死人。” 姜狸渐渐地松开了他。 她看见了他的手腕,问他:“疼不疼?” 他摇摇头。 姜狸对他说:“我们试试看吧。” 时间仿佛停滞了,虫鸣鸟叫都消失了。 …… 他那种柔和的表情消失了,很平静地质问她:“姜狸,你是不是在可怜我?” 玉浮生可以耍心机、卖惨博取自己师尊的怜惜,但是如果她醒来之后选择和他在一起,是因为感动和怜悯——这只白虎也是有尊严的。 他垂下了眸子: “姜狸,就算你不是我的心上人,也是我的师尊。” “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看着你死在我眼前。” 就算是小时候的虎崽也会这么做,就算是为了报恩,姜狸也没有必要觉得愧疚。 玉浮生在心里嘲讽自己:也许她只是不好在这个时候拒绝你而已,你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 他不相信,姜狸也不生气: “你不是老是说你的命是我捡回来的么?现在我们扯平了。” “玉浮生,就算我可怜你,也不至于把自己赔给你。” 第一次,她没有回避他的视线。 他终于将信将疑起来。 她伸出手要去摸摸他脸上的伤。 但他却抓住了姜狸的手,盯着她,柔软的眼神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审视,锐利的视线就好像要割开她的外表,剖开那颗心脏、看进她心里去。 在面对姜狸的表白,他没有表现出来任何受宠若惊,反而冷静到了冷酷的程度。 他提醒道: “姜狸,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们一起走出去,仍然要面对别人的议论。你要和我在一起,天衍宗容得下我们么?” “爱情仍然没有亲情安全。有一天也许你会厌倦我、腻味我,到时候我们也做不回家人了。” “姜狸,在秘境里做了一场梦,其实出来了,什么都没有改变。你的顾虑都是对的。” 他步步逼近: “就这样,你还要和我在一起么?” 如果是从前的姜狸,醒过来之后,她会害怕、会迟疑。因为她被困在心中的孤坟里,没有走出去面对世界的决心,自然也没有爱人的勇气。 现实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姜狸的想法和心境。 ——从抱着捧鱼走出了神殿废墟那一刻就变了。 世界从此在她的眼前变得开阔。 秘境里,的确是绝境中不顾一切的狂欢,他们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有那样疯狂的时刻了。 但是出来了、活下去了,她就要重新缩回去当个乌龟么? 天气阴晴不定,月也有时圆缺。 在春天烂漫的阳光下,她有了重新出发的勇气。 “刚刚我走出来找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看见你还活着的时候,我觉得很幸运。” “那场梦很美,我可以和你继续做梦么?” 姜狸不是一时冲动。 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她就已经想过了所有可能。 她认真地说: “我可能还是会经常把你看做小虎崽,我可能不习惯和你做恋人,我不确定当恋人会比当亲人好。” “你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我才能适应新的角色。” “但——我们可以试试看。” 不顾一切,是绝境里的生死相依的浪漫; 带着忐忑和未知,仍然试探着伸出手,也是一种全新的爱情。 …… 她站在了他的怀里,仰头看着他。 他盯着她在阳光下泛着光的发丝发呆,从咄咄逼人的野兽变成了傻呆呆的愣头青。 她的表白就像是蝴蝶飞进了他心里,在心底播撒出了遍地野蛮生长的小花。 姜狸还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答复。 他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说什么呢?说爱她?他好像说了好多遍。 该做什么?他手脚都不知道要往哪放。 在冥河里的狠劲都消失了,八百个心眼都不见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要看哪里,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就连发丝都让人怦然心动。 他低下头,看见了姜狸光着的脚。 他终于找到了话题,低沉的嗓音问她:“姜狸,你怎么不穿鞋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踩在草地上的双脚。 ——这个时候竟然关注这种地方。 天气晴朗,湖水澄澈。 绿草茵茵,蝴蝶飞舞。 她直接提起了裙摆,踩在了他的靴子上,带着沾着新鲜的泥土和小花,踮脚凑了上去。 浅粉色的唇像是柔软的花瓣,她笑嘻嘻地吻了吻他的下巴: “愣着干什么?” “天气那么好,该接吻了。” 姜狸是爱情里的暴君。 她阴晴不定、朝令夕改。把他折磨得只能听天由命、毫无反抗之力。他看似强大,其实只能在心里祈求爱人的仁慈。 但是她说爱他。 她凑上来亲了亲他。 姜狸是天底下最好的宝贝。 …… 潋滟的湖水里,倒影出一对接吻的爱人。 野花在他们的脚边盛放,吻里面带上了青草和春风的气味。 “这是结束么?” “不,这是爱情的开始。” 第46章 五只小猫 两个人都需要养一段时间的伤。 玉浮生给天衍宗去了纸鹤, 简单讲了他们的情况、报了个平安。 因为两个人的关系变化,姜狸没有让天衍宗派人过来,大师姐倒是捎了很多药材过来,不归墟的人也很快把流水般的天材地宝送到了医仙谷。 他们就住在医仙谷的一处小阁楼里, 这里清静自在, 张大夫和药童们也只有在治疗的时候会进来。 于是,这就像是他们两个人的小天地。 亲人和恋人之间是截然不同的相处方式。一开始, 姜狸很是装模作样了一段时间。 在一起后的第一天, 她早上起来坐在床边看书,装作高雅淑女的样子, 露出半张恬静的侧脸,在徒弟面前,十分做作地翻书。 徒弟路过, 看了她一会儿——很想提醒她把书拿反了。 但是很快,他意识到了什么。 他发现姜狸竟然梳了个发髻——姜狸平日里喜欢散开发梢有点卷的棕黑色长发,或者随便挽起来,很少这么精心地对待自己的头发。但她今天竟在耳边多别了一朵浅蓝色的小花,卷揪揪的发丝蜷在耳边,特别可爱。 他愣了一会儿, 嘴角就晕开了笑意。 靠在了墙边抱着剑含笑看着她。 他觉得姜狸这做作的样子可爱至极。他歪头从左边看到右边。笑意越来越大。 姜狸被他笑得莫名其妙脸有点发烫。 第87节 她飞快地瞪了他一眼, 匆匆想要关上窗户的时候,被一把剑卡住了。 他很自然地错过来,亲了亲她的发梢, 嗓音低沉好听:“很漂亮。” 姜狸是有点忐忑的, 从前她是他的师尊, 多少有点师尊和长辈的架子;她做不到和小姑娘一样去和他撒娇,或者和其他的同龄的小情侣一样。而两个人又太熟悉, 稍微打扮一下她就觉得十分忐忑。 ——可是谁不希望在心上人面前,是光鲜亮丽的呢? 但是他就像是被她迷住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面全是不加掩饰的赞美。 于是那点忐忑消失了,她很理所当然地想:哦,她今天果然很美丽。 她趴在了窗台上,凑过去,带着猫的矜贵,把他拽过来,赏赐一般亲了亲他的唇,露出了一个笑。 等到看见人过来了,她又立马嗖地缩了回去,啪地把徒弟关在了窗户外。 她听见了他好听的嗓音在笑,莫名其妙地自己也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徒弟敲门进来了,说从不归墟带来了一些礼物要送给她。 姜狸矜持地点点头,示意他放在一边。 然后抬了抬下巴:“送完了?你可以出去了。” 等到他一走,姜狸就立马开始兴致勃勃地翻了起来。 她在手腕上比划着那条红线,翻来覆去地看他买的小玩意,不自觉哼起了小曲。 姜狸是很高兴的,但她总觉得要在徒弟面前矜持一点、表现出来不屑一顾,然后把他迷得团团转—— 于是她表面风轻云淡,等到徒弟走了之后再偷偷开心。 她把他送的一大捧花挨个别在脑袋上玩。 但是姜狸一抬头,就发现他慢条斯理地坐在二楼,看着她翻东西的样子发笑。 心跳漏了一拍。 姜狸嗖地把窗户关了。 过一会儿又嗖地把地上铺满的小玩意都搂了进去。 …… 开始一段新恋情,但对方是自己朝夕相处近二十年的人,按理来说,他们之间是缺乏新鲜感的。 但是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姜狸却并没有忐忑和厌倦,反而就像明天即将开始春游一样辗转反侧、迫不及待。 ——好神奇,她和虎崽谈恋爱了。 她没有什么不安和害怕的,取而代之是种兴奋感。 于是她就抱着枕头就去敲徒弟的房门了。 他打开门,问她:“怎么了?” 他神色有点紧张,蹙眉打量着她,以为姜狸哪里不舒服。 结果姜狸就从他的胳膊下面钻了过去,嗖地蹿到了他的床上。 她矜持地点头:“天有点冷。” 他愣了一会儿,抱着剑看了她一会儿。 她被他看得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了,脸有点发红。 他把门关上了,抬起的碧绿色的眸子含着笑,歪头想了一下: “嗯……天是有点冷。”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她蹭了蹭,蹭到了他的怀里。 玉浮生的心情很好,那种乖张和阴鸷都消失了,看着姜狸的眼神饱含柔情蜜意,他把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听着她说话。 姜狸躺在他怀里,兴奋地和他讲自己的恋爱计划: 五年的时间适应角色,十年的时间滚床单,二十年后结为道侣。 他微笑着,以为自己聋了:“十年?” 姜狸点头又摇头,纠正道:“准确来说是十五年。” 他低头看了看她正正好贴在他的腹部、那柔软有弹性的猫臀,面色扭曲了一瞬间。 但是他还是柔情地说:“好啊。” 姜狸说:她理想当中的伴侣就是斯文儒雅的类型,最好有风度一点。不要太粗鲁了,要有耐心,这样两个人才比较容易走得远。 他暂时收起了危险的想法,垂下了眸子。 不要太粗鲁是吧。 ——行,要装得好一点。 姜狸才刚刚同意,不能让她反悔。姜狸的心就像是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必须先把她套牢了再说。 于是,他没有对姜狸的离谱发言做出任何的评价,还表示他会按照她的指示,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姜狸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哎,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么?脾气好了不少啊。 她很幸福地睡着了。 …… 两个人都没有谈过恋爱。姜狸没有经验,她的理论知识来源于话本;玉浮生更加没有经验,他的理论知识来自姜狸。 于是两个人都开始装模作样,扮演着想象中的一对“爱侣”。 早晨,他们在窗户下交谈、接吻,然后一起出去吃早饭。阳光好的时候就坐在湖边,靠在一起看看书,谈谈情。 姜狸觉得和自己的徒弟谈恋爱,最困难的一点就是要放下师尊的架子。如果她不把两个人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爱情注定会变得很崎岖。 但是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和徒弟在花前月下的时候,姜狸说着说着,就开始和过去一样给虎崽讲道理、讲故事。 玉浮生倒是听得面不改色。 但是姜狸说着说着打住后,有点脸红。 她觉得自己像是那种好为人师的“油腻男”,老是想要去教育自己的爱人。 姜狸低落地问他:会不会觉得她这样很扫兴? ——扫兴? 玉浮生很平静地想着可怕的事情: 她每次这样眼睛亮晶晶、一本正经的时候,他其实很想把她一口吞下去;哦,或者把她按在案几上做点什么也不错。 嗯,她喜欢摆师尊的架子他更加不介意了——他做过最恶劣的梦里就很喜欢叫她师尊的。 但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当然不能告诉姜狸,她不喜欢他太粗鲁。 他很温柔地说:“狸狸,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适应。” 姜狸很感动地看着自己的徒弟,突然发现徒弟做恋人还是很好的。 既体贴又包容。 …… 姜狸以为自己要很长时间才能扭转对待徒弟的态度——从亲人到爱人,努力适应这个角色的变化。 然而一切都没有姜狸想象中那么悲观,因为很快,姜狸就找到了折腾爱人的乐趣和爱情的美妙之处。 猫是怕冷的,春寒料峭,她就格外喜欢暖和的地方。 她开始每天晚上跑去徒弟的房间,钻进他的怀里取暖。 一开始,姜狸的坏心眼也没有起来;徒弟也没有提起警惕心,两个人还是很温情地和对方说说话。 姜狸最近热情又甜蜜,简直是从蜜糖里爬出来的小蜜蜂。 在最美好的梦境里,姜狸都没有这么可爱过。 玉浮生的确受宠若惊、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他收敛了一切攻击性,变得体贴又耐心,简直都不像是他自己了。 每天晚上,姜狸洗漱完就会坐在他的床边,慢悠悠地用地心火烘干头发,然后拿着本游记或者别的什么书靠在一边看书。 在灯光下,她的侧脸温柔又甜美,耳垂上的小痣都可爱动人。 他时常会因为这一幕呆住很久,然后久久地站在不远处,直到姜狸叫他,他才从那种被幸福击中的麻痹状态当中回过神来。 所以,虽然,姜狸躺在他怀里是一件非常折磨人的事情、是对于意志力最强大的考验。 但是在和爱人相拥而眠的幸福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 然而,坏猫的本性开始慢慢暴露无遗了。 姜狸的筋脉是断的,养了一段时间才养回来一点气色,现在她到处瞎逛他都要小心翼翼,在张大夫的嘱托下,他更是不敢让姜狸动用一点灵气。说白了,她现在就是个病人,他根本不敢对她做什么。 姜狸喜欢他高于常人的体温,喜欢和他一起在被窝里小声地说话。 这些都没什么,但是她靠得太近了,身上的气息那么好闻。她还喜欢偶尔亲亲他的下巴,用带着皂角香味的发丝蹭蹭他。 他的呼吸一滞,只能不着痕迹地退开一点——但是姜狸就在他的怀里,他还能退到哪里去?只能贴在了墙上、小心地不碰到她。 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窘迫,但是这是很难的。狭小的被窝里是没有秘密的。她明明清晰地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听见了他变得粗重的,野兽般的呼吸声。 但是坏猫装作没发现。她继续坏心眼地和他小声耳语,还很过分地挪过去、去亲亲他的下巴。 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她苍白的面色。 闭了闭眼。 好一会儿,感觉到她又像是小鸟一样啄他。 他沙哑的嗓音开口,性感又低沉:“狸狸,你乖一点,好不好?” 他这么说之后,姜狸安分了下来,看看他,若有所思地扫一眼他此时因为克制显得阴沉的表情。 姜狸发现:男人最性感的时候就是隐忍的时候。 就像是关进了笼子的野兽。 非常具有观赏性。 第88节 她用那种欣赏的眼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继续看书。 但是隔了十分钟之后—— 他终于平静下来后。 她又甜蜜蜜地凑过来亲了亲他的下巴。 玉浮生:“……”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狸,眼里就像是平静的海面酝酿的暴风雨,盯着她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但是姜狸毫不畏惧。 她面色苍白,在他的怀里翻了翻书,抬眸露出了无辜至极的表情。 然后继续欣赏他隐忍又拿她没办法的表情。 无疑,徒弟是个英俊又具有野性的美男子。 尤其是那种阴沉的、扫过她的视线,又要被迫克制下来的、滚动的喉结。 哦,真性感。 姜狸慢悠悠地翻过了一页。 哎,原来谈恋爱是这么快活的事。 …… 一开始,爱能止痛。 毕竟,玉浮生是很能装的。 他希望在开始这段感情的时候给她最好的体验。他藏起来了自己饱含掠夺和攻击的本性,还有内心危险至极的念头,尽量符合姜狸心目中的伴侣形象—— 以便套牢姜狸,让她不能反悔。 而且姜狸有伤,他本来就不能做什么,不如装得好一些。他会在姜狸想要蹭过来的时候把她按在原地;然后十分君子地让她保持距离,哄着她让她喝药早点睡觉; 目前的阶段,他们两个人多少都有点演的成分在里面。 姜狸的人设是:无辜病弱小猫咪。 徒弟的人设是:斯文有风度的君子。 但是姜狸是真的很坏。 她的恶毒简直是写在了那张看似纯洁的小脸上。 猫影子都要长出两只魔鬼的犄角。 他坐在角落里试图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就钻到他的面前; 他去洗完冷水澡,整个人还湿漉漉的时候,她就若无其事地坐进他怀里,因为很小一只,刚刚好蜷进他的身体里,她还笑眯眯地抬头问他:“哎呀,看着我做什么呀?” 玉浮生低头地看着怀里的人,面无表情地想: ——他上辈子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么? 三番五次后—— 他面无表情地扣上了被姜狸蹭开的里衣,十分冷酷地把姜狸丢出了门外。 他碧绿色的眸子在黑暗当中十分冷峻,语气硬邦邦地像是一块铁:“姜狸,你别想再靠近我一步。” 姜狸悻悻离去。 但是她还不死心,午夜时分又想要偷摸溜进去。 ——发现徒弟的门口竟然有伥鬼守门。 徒弟在里面点着灯看书,看都不看她一眼。 黑影说:“主人说了,姜狸不得入内。” 姜狸:“……” 姜狸变成了猫想要蹿进去。 黑影:“猫也不行。” 次日一大早。 姜狸见到了徒弟就问: 为什么这么冷酷无情地把她扫地出门,难道他已经不爱她了么? 他低头把猫从怀里提溜出去,整理了一下被她弄皱的衣襟:“姜狸,说话就说话,不要往我怀里钻。” 姜狸早上要去张大夫那里治病,因为要静养,下午她就开始闲得发慌。 为了不让姜狸对他动手动脚,玉浮生开始疯狂工作。 伥鬼们进进出出,他的身边始终有人。 姜狸的诡计无法实行,终于老实了下来。 她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就好像是失去了人生最大的乐趣。 她叹一声,他额头上的青筋就跳动一下。 徒弟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 如果他有底线。 ——他真的有这种东西的话。 姜狸可能在拿他的底线在弹琵琶。 …… 晚上,伥鬼们走了。 姜狸又来敲门了,徒弟不肯开门。 姜狸坐在门槛上,开始叹气: “外面天好冷呀。” “爱情就是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徒弟黑着脸开门了。 他一身黑,穿戴得无比整齐、严严实实,为了避免姜狸碰到他,他还戴了手套;整个人严丝合缝,没有一点可以让姜狸钻进去的空子。 姜狸惊奇地问他:“穿成这样干什么?” 至于怕她怕成这个样子么? 徒弟面无表情:“猫毛过敏。” ——严格来说,对姜狸过敏了。 他打量了她的脸色一下,问她为什么又不穿外套出来,难道不知道自己是病人么? 听到徒弟老妈子般啰唆的口吻,姜狸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视线总是不住扫向徒弟严严实实的领口。 对于猫而言,世界上最有诱惑力的东西:紧闭的大门(嚎叫挠门)、墙角的纸箱(钻进去打滚)、桌边的茶杯(一巴掌拍飞)。 现在一丝不苟的徒弟,就像是“紧闭的大门”。 姜狸欣赏地点头:哦,真性感。 他把她提溜回了床上,丢了一团地心火在她的旁边。 自己则坐在距离姜狸三米远的地方看册子。 姜狸欣赏了一会儿,由衷地想要赞美爱情的美妙。 要知道在恋爱之前,她绝对没有这种为所欲为的快乐。她赞美了一会儿伟大的爱情,然后鬼鬼祟祟地想要靠近他。 ——但他竟然设了结界。 这多见外啊。 姜狸徘徊了一会儿,坐回了床上,发现无从下手,只好甜蜜蜜地问他: 为什么不陪她睡觉,是因为不想睡么? 玉浮生:“……” 他放下了笔,跳跃的火光下冷峻的面容很是漂亮。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快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突然间,姜狸发现徒弟笑了一下。 他从桌子上随手抽出来了一把匕首,在火上燎了一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摘手套了。 姜狸感觉到了危险,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来不及见好就收了,因为徒弟已经抬起了眸子,阴鸷的眉眼如同黑夜里醒过来的野兽。 姜狸想要跑,但是徒弟已经把她捞了起来,捞进了怀里。 他十分高大,对于姜狸而言,她可以为所欲为的空间很大;但是与此同时,如果他想要用身体作为囚牢,她也一时半会跑不掉。 她坐在他的怀里,故技重施地亲亲他的下巴。 但是他没有和昨天那样露出隐忍克制的表情,而是突然凑近了一点,用那种掠夺性极强的眼神,扫过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姜狸的衬裙之下,雪亮的匕首在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巧巧转了一圈,“滋啦”的细微裂帛之声传来,她瞪大了眼睛。 他玩刀是一把好手。 姜狸一贯知道的,那修长漂亮的手指,极少会失手。 但是游走在皮肤上的战栗危险感,还是让人瞬间紧张了起来。 刀背就冰冷冷地贴着皮肤游走,像是蛇一样滑向大腿内侧。冰冷的刀尖所过之处,裹紧的布料碎得干净利落、空气的凉意瞬间灌入。给人空荡荡的不安感。 她紧张地咽口水,看着自己的裙摆,小腿肚开始抽筋。 他在她的耳边,情人般低语: 第89节 “狸狸,你猜——” “我有没有办法让你老实一整夜?” 第47章 六只小猫 姜狸不敢动了, 她小声和他承认了自己的恶行,并且发誓再也不那样干了。 玉浮生很冷静地转了一下刀尖。 又是一声滋啦,就没有任何阻隔了。这种凉飕飕失去保护的感觉很让人惴惴不安,他没有继续做什么, 仅仅是破坏了那薄薄的布料之后就不动了。 然后把册子拿了过来开始处理。但那膝盖还很有存在感地、危险十足地抵在中间。 姜狸觉得这样很没有安全感, 她想要动、他就低头冷笑着翻书;她想要去换条裙子,他就淡淡地说, 不行。 他欣赏了一会儿她脸上的表情, 很平静地告诉姜狸:要是她还要瞎折腾,他就直接让她上半身也光着坐上面。 姜狸:“……” 她实在是坐立难安, 好一会儿小声说自己腿抽筋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嗤笑了一声。 他问她:怎么这么怂啊姜狸? 她抬脚就要踢他,被他抓住了脚踝。 他抬眸看着她, 眸子里的意味不消说,他说:“狸狸,这是最后一次。” 姜狸不动了,被他放回床上的时候也没有瞎折腾。 这天夜里,姜狸终于不再欣赏禁欲美男子了,她消停了下来。 ——谢天谢地, 她终于专心地看起了那本游记。 ——天知道比起看书, 她更加喜欢看他的笑话。 …… 姜狸会就此消停下来吗?当然不。 姜狸是个很好的师尊,但绝对不是个好的恋人。 从前当师尊的时候,她善解人意, 而且具有包容、体贴等美好的品格。但成为了恋人之后, 那些美好的品格通通从她的身上消失了。 对待亲人的时候, 任性、瞎折腾是没有长辈的风度。 但现在姜狸不需要讲究什么长辈的风度了。 从前,姜狸是不会在徒弟面前示弱, 也极少和他撒娇、寻求帮助,因为虎崽是她的徒弟,她要有师尊的姿态,要处处照顾徒弟的心情。 姜狸试图模仿话本里的恋情,但是很快,她就发现那一套完全不适合她。 玉浮生在她的眼里,阶层和地位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直接降级成了她爱情中的奴隶。 猫就会露十分残暴□□的一面。 第二天,他盯着姜狸踩在他膝盖中间,一本正经、兴致勃勃地用凤仙花染脚指甲的样子。无疑,她的小腿长得很美,白皙的脚丫也非常秀气,粉红的脚趾也是诱人的——但不管她多漂亮多可爱,也不是直接踩在他的大腿上涂指甲的理由。 玉浮生:“狸狸,我从前从来都不知道,你是这样的。” 她拉长了甜蜜的语调: “喔?你才发现?如果想要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他笑了一声:后悔? 不,他发现姜狸这样真的可爱又迷人。 …… 医仙谷的生活也不是全都是一帆风顺的。在修真界“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一句虚言,在这个世界,亲子关系远远没有师徒关系亲密,所以师徒禁忌,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姜狸一开始还没有发现,直到某一天,她和徒弟从集市上回来,偶然间听见了医仙谷的弟子们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因为张大夫是老熟人的关系,知道他们是师徒的人其实并不少。 还没有等到姜狸说什么,张大夫就在后面怒骂道:“一群臭小子,一天天正事不干,天天就知道编排别人!” 他们回到了阁楼里。玉浮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第二天,医仙谷就多了很多的伥鬼,那些窃窃私语就消失了。 玉浮生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们在一起,一定会面对很多异样的眼神和非议,他并不惧怕,但是他很关注姜狸的反应。 姜狸仍然是每天乐此不疲地在夜里钻他的房间。 很快,张大夫就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因为他亲眼看见了姜狸从徒弟的房间里出来。他都瞪大了眼。 姜狸微笑:“哦,你都看见了?” “你听说过不归墟吗?他就是里面的那个大魔头,你要是说出去,他会立马把你们统统灭口哟。” 徒弟:“……” 好像不怎么意外呢。 姜狸示意他放两句狠话,不归墟的主人听话地配合:“嗯,统统灭口。” 张大夫:“……” 等到了张大夫梦游一般地走了之后。 玉浮生对姜狸说:“狸狸,不是每个人都像张大夫那样。” 世人的嘴可不会饶人。这还只是医仙谷,不是他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天衍宗。 他问她:“怕吗?” 姜狸说:“小漂亮,你当我是傻瓜吗?” 成年人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在踏出了秘境之后,姜狸就想过了很多遍。她既然踏出了那一步,面对任何风浪都做好了准备。 玉浮生以为姜狸多少会受到些影响,他贴心地留给了她消化的时间。 但是这一天夜里,他刚刚想要关上窗户—— 一只狸花猫就嗖地蹿上了他的床,打了个滚。 他看着蜷进他怀里开始折腾他的姜狸,一时间不知是喜还是忧。 …… 姜狸的筋脉渐渐地续上了一部分,苍白的面色终于恢复了一点血色,张大夫说她的筋脉是被神力震碎的,修补起来有点困难。他偶然提过一嘴的圣药赤心花,在一个雨夜,玉浮生就直接把赤心花带回来了。 问题就出在这个赤心花上面。 姜狸感觉到了不对劲,她发现自己眼里的徒弟变了,他变得有点香甜可口。 她时常控制不住地凑过去、想要照着他的脖子啃上一口;或者盯着他的薄唇发呆,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食欲。 有这种想法后,姜狸把自己吓了一跳。 虽然姜狸看上去很喜欢折腾徒弟,但这仅仅是抱着恶趣味、发自猫的本性,她第一次主动对他产生了那种强烈的色域,姜狸自己也震惊了。 但是与此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小时候虎崽的三头身。 姜狸的色域立马消失了。 伴随着强烈的罪恶感席卷而来。 姜狸突然和徒弟拉开了距离,开始目不转睛地看起了那本游记。 徒弟觉得很奇怪,但姜狸难得不折腾他。 徒弟只是扫了一眼那本游记,记住了这位伟大的作者,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他不知道,姜狸现在的内心有多么惊恐。 他们从亲情跨越到爱情十分丝滑,除了姜狸偶尔爱说教了一点,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仿佛那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只起到了一个装饰的作用。 但是现在,姜狸终于发现了真正的拦路虎。 在吃下赤心花之前,姜狸从来没有对徒弟产生过主动的、强烈的色域,自然也就不会产生罪恶感。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姜狸闻到了徒弟身上好闻的气味,一抬头就对上了徒弟性感的喉结,她下意识地被他吸引,有种想要咬他的冲动。 但是当徒弟睁开眼睛的时候,姜狸眼前突然间出现了小虎崽的脸。 姜狸躺了回去。 徒弟声音沙哑,问她:“怎么了?” 姜狸:养胃了,这是可以说的么? 姜狸很聪明地没有把话说出口。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姜狸的心也和这春雨一样拔凉拔凉的。 …… 第二天,姜狸终于发现了可能是上次吃下去的赤心花有问题。 她的脑子嗡嗡的,整个人就像是被煮熟的虾米一般弓了起来。她躲在了角落里,抱着水壶喝了好多水都不管用。 姜狸找到了张大夫,张大夫才慢悠悠地开口了:“赤心花的确有点催情的效果。” 张大夫说:“去找你徒弟吧。” 姜狸:“……” 姜狸现在当然不想去找徒弟。张大夫又建议,赤心花药效发作的时候她可以去后山的泉水里待着,用灵气充沛的泉眼滋养身体。 姜狸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后山,她坐在泉水里泡了一会儿,幸好天渐渐地暖和起来了,泉水还有点温温的,阳光洒下来还挺舒服的。 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渐渐地平复了下去。 她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感觉到了一阵如芒在背的视线。 第90节 徒弟的声音冷冰冰的:“姜狸,觉得难受,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的脚步声传来,停在了她的背后:“你把我当个摆设?” 姜狸不想说出来打击徒弟的自尊心,但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借口。她抽出了一条浴袍围好,一抬头就看着徒弟气得面色铁青,阴沉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周围的鬼气开始往外冒。 她说:“浮生,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看见你就想起了你小时候的样子,就觉得要是真的和你……我、我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他冷静了一会儿,终于搞明白了姜狸的意思。 他阴沉的视线盯着姜狸,提出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既然如此,她把他惹得浴火焚身,然后丢在一边不管,她那个时候就没有罪恶感吗? 她抽泣:“那怎么能一样呢?” “逗你多好玩。” 他面无表情地总结了一下,用词已经开始脱离了文雅的范畴,变得非常之粗鲁: “你只喜欢玩我,但是不想反过来?” “反过来就觉得有罪恶感?” 姜狸震惊地看着发出这种粗鄙言论的徒弟,他小时候从来不说脏话的。 但是她认真想了想,点点头。 玉浮生冷静了一会儿,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去找别人吗?” 虽然问得冷静,但是眼神已经阴鸷了下来,他阴沉的视线扫过她,仿佛在挑选哪个地方下口咬死她。 幸好,姜狸只是说:“太快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十五年么?” 她觉得自己可以忍一忍,等到彻底习惯了新角色再谈这件事。 她开始催徒弟快走。 玉浮生:“……” 他一直在装,试图藏住自己内心压抑阴暗的欲望,不要吓跑姜狸。其实去了妖界那么多年,他的变化非常大,只是一直在姜狸面前还像是小时候那样乖巧。因为姜狸说不喜欢。 他本来还想要陪她玩过家家。 但是现在,他气得想笑。 他再装下去——姜狸可能都要幻视他小时候,觉得“有罪恶感”了。 姜狸躲去了屏风后面,说她要换衣服,让徒弟先出去一下。但是她一抬头,就发现徒儿那一脸乖巧的样子消失了,看上去变得十分陌生。 脸还是那张脸,但是就像是那温柔的假面消失了一样。 不像是“虎崽”了,反而看上去就像是前世那个恶贯满盈的大反派玉浮生了。 下一秒,屏风就裂开了。 姜狸被按在了案几上。 和那天浅尝辄止的警告截然不同。 他阴恻恻地问她:“师尊,有罪恶感是吧?” 他把她用鬼气按在了案几上。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泉水边,开始反复洗手。 他冷冷地说:“你不是不喜欢在我面前换衣服么,行,那就穿着吧。” 他低头清洗着修长漂亮的手指,注意到姜狸惊恐的视线,转头微笑邀请她挑选最喜欢的那一根手指。姜狸瞪大了眼睛说不要选。 那就简单了。 他很平静地说:“嗯,弃权了是么。那就都试试吧。” 接下来姜狸就说不出话来了。 姜狸抓住了他的手腕还想叫停,但裙摆变成了起起伏伏的海浪。 玉浮生一度不明白,姜狸为什么那么爱折磨他、爱看他露出窘迫的一面。 在今天,他突然发现折磨自己的爱人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坏猫其实也是很可爱的,尤其是逼迫她含着眼泪,呜呜摇头;或者她蹬腿踢他的时候,真像是一只活泼的兔子;她的哽咽声也好听。 他欣赏了一会儿,开始逼供:“师尊,还有罪恶感吗?” 师尊摇头说没了没了。 但是他漫不经心地装作没听见。 他给她讲鬼故事,吓唬她。 他问:“师尊看见那些鬼气了没有?” 师尊嘴硬说没看见。 他含笑说:“没关系。” 然后姜狸就感觉到了凉飕飕的鬼气缠上了她的小腿。 她的腿本来就有点发抖,立马惊恐地说:看见了看见了。 他微笑着说:“看见了就好。” 然后他告诉师尊:“要是还有罪恶感呢,我们可以试试看鬼气。” 师尊呜咽了一声,试图并紧腿往前爬,他咬住了她耳垂边的小痣,然后把她拖了回来。 雨水啪地拍打在屋檐上,飞溅出水花。 姜狸从来没有见过徒弟这个样子,因为他现在很像是个冷静的疯子。她的内心涌现出来了浓浓的后悔,眼泪水都要飞出来了。 她再也不会幻视小虎崽了,因为她的眼前已经开始冒金色的星星了。 平心而论徒弟现在也是很性感的,漂亮的喉结滚动,看着她的眼神也如同野兽一般,但如果他的手不在她裙子下面的话,她还是很有欣赏的心情。 她扶着他的胳膊,还是控制不住在他怀里往下滑。 蝴蝶飞过,颤抖的翅膀震动着,又被雨水拍折。 …… 姜狸也记不得过去了多久,好像有一万年,但是她迷迷糊糊的又一直很清醒。她觉得自己快要被掏空了,眼前发黑、分不清今夕何夕,趴在他的肩膀上,指尖因为余韵发颤。 他含笑问她体验怎么样?还有没有罪恶感? 姜狸含泪问:“难道你对你的师尊这样,就没有罪恶感吗?” 他亲亲她的脸,很抱歉地告诉她一个坏消息:她的徒弟好像没有什么道德感。 姜狸恨恨地问徒弟:他是不是在报复她平日里折磨他? 他沉默了一会,问了她一个问题:“在师尊的眼里,这样就算报复了吗?” 她指责:“这不算吗?” 玉浮生安静了一会儿。 他想了想,宽容地看了她一眼:“算了,师尊,我们换个话题吧。” 姜狸:“……” 不是,算了是什么意思? 第48章 七只小猫 赤心花是一种非常强效的粘合剂, 在最开始的水深火热过后,姜狸的筋脉渐渐地被修复,吸收的灵气也不再四散。 一旦修补好了筋脉,她恢复的速度变得非常快。 这个时候, 时间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四月份。 四月初, 玉浮生经常会问她还有没有罪恶感这个问题,姜狸立马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他邀请她去看星星, 姜狸担心是眼冒金星的星。 但是幸好是只是坐在湖水边看天上的星星。 医仙谷的天空是浩瀚空旷的, 他们躺在了草地上。看着看着,徒弟在她的耳边问她, 想看另外一种星星么? 姜狸:“……” 四月中旬,他们告别了张大夫,离开了医仙谷。 姜狸对于这里最后的印象, 就是那个春天的湖泊,倒影出来大片的蔷薇花。 姜狸把花夹在了一本游记里。 …… 回到天衍宗后,姜狸第一件事,就是决定去找大师姐坦白和徒弟的事。 明镜斋里,姜狸和大师姐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干净的天空。 姜狸言简意赅:“是的,我们睡过了, 师姐, 你能帮我瞒着么?” 大师姐:“……” 成瑶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在姜狸困在了秘境那时候,玉浮生进去的那一刻,她的想法就动摇了。经历了生死的考验, 成瑶想她大概是没有什么立场去反对他们了。 而且, 那一次没能去救姜狸, 她心怀愧疚。 成瑶说:“宗门有自己的立场和规定,此等伦理大忌,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可以替你瞒着,可是你们若是继续在望仙山……” 姜狸也要做出一点必须的牺牲。比方说搬出去住,降低风险。因为一旦被发现,就不得不做出取舍了。 姜狸也不能真的让这件事曝光出去让大师姐为难。 她有点惆怅地回到了望仙山。 家里,徒弟正在煮小黄鱼面,袅袅炊烟飞过了桃花林。 姜狸站在门口看了很久。 她熟悉望仙山的一草一木,还有每一块石头的纹理,早就数不清楚自己在这里度过多少个春夏秋冬了。 她走了进去,和徒弟一起吃完了面,然后笑眯眯道: 第91节 “小漂亮,明天我们就去不归墟吧。” 玉浮生:“师尊要来住?” 姜狸非常轻松地说:“对,以后我处理的册子都让人送去不归墟。” 姜狸坐在了摇椅上,慢悠悠地晃了起来。 她开始和徒弟抱怨夏天的望仙山太热、冬天太冷,桃花掉地上总是弄脏她的茶。 玉浮生安静地听着。 他很清楚:望仙山的夏天从来不会热,只是在玉浮生和望仙山之间,姜狸选择了玉浮生而已。 果然,等到晚上的时候,他打开了门,就看见了在桃花树下眷恋地摸树杈子的姜狸。 姜狸是一只恋家的猫,她喜欢望仙山的一切。 …… 姜狸在望仙山打包东西,恨不得把床也扛回去。 但是徒弟却慢悠悠地说:“不用,以后回来睡哪里?” 姜狸不知道徒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的确留恋望仙山,也没有坚持。 就这样,他们两手空空地搬去不归墟。 姜狸想起了空空如也的不归墟,和徒弟去了一趟集市,塞满了整个储物戒。 但是等待她再次踏入了不归墟后,却发现这里大变样了。 不归河畔竟然出现了一片绿草如茵,灵气充裕的世界。 姜狸抱怨过光线不好,于是周围就遍布明珠照明;姜狸说风景不行,他就移山填海,露出了苍翠的森林,制造了遍地的幽蓝色小花花。他们的家就在不归河畔。 一踏进去不归殿,地心火就腾地燃烧了起来。窗外是灰蓝色的天空,树林上空缥缈不散的雾气。 就这样,他们在不归墟住了下来。 整个不归墟的伥鬼都离那片世外桃源远远的,看见姜狸就会作鸟兽散;玉浮生的部下则住在距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轻易也不出现。 姜狸好奇地观察了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教得还是很不错的,小漂亮对部下还是很和蔼客气的,还给别人斟茶。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很怕小漂亮。 在不归墟待了一段时间的小蝴蝶就悄悄告诉姜狸:峮四2贰二吾玖一似柒因为小漂亮上次客气完就打断了陆屏的腿。 ——陆屏就是那只姜狸很好奇品种的虎。 姜狸:“……” 姜狸用地心火烤着红薯,慢悠悠地翻着天衍宗的册子,心想:小漂亮大了,哎呀管不了。 紧接着,姜狸就注意到了一点:徒弟在见部下的时候,经常脸上戴着一张金色面具—— 就是他们在千灯寺的时候买的那一张。 姜狸打量了徒弟好几眼。 等到人走了,姜狸问他:“戴这个做什么?” 玉浮生问了一个问题:“师尊,你难道要我一辈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你么?” 姜狸叹气。 一般来说,师徒恋里都有什么叛出宗门、黑化决裂、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桥段。姜狸经常和他念叨这些,但是玉浮生觉得:聪明人第一步就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玉浮生很平静地告诉了姜狸他的打算: 在不归墟,每次需要他露面的时候,他都会戴上面具,知道他真名的也只有虎族的几个心腹,自然不会多嘴。这样,不归墟的主人在外人眼里就是个没有名字、不知道长相的无名氏。 这样做什么好处都没有。但姜狸却可以和不归墟的主人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就算是结为道侣也不会面对任何的流言蜚语。 姜狸愣住了。 说实话,姜狸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 她好一会儿才问:“那小漂亮,你一辈子都要在不归墟隐姓埋名么?” 他很平静地翻着册子:“嗯,早就计划好了。” ——在当初成瑶质问他“你要让天下人怎么看她”的时候就计划好了。 玉浮生永远不会把自己的师尊推到风口浪尖,让她承受别人的非议和诽谤。他知道姜狸不会同意让他简单粗暴地杀人灭口。所以他就换了一个方式保护自己的师尊。 姜狸:“你就不想要风风光光地回去复仇么?” 徒弟:“没什么。” 姜狸有点不安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就像是她只想吃一块小面包,他却准备了满汉全席。 徒弟笑了:“师尊,我只是怕到时候,你在天衍宗和我之间选了天衍宗,我只是在未雨绸缪而已,算不上牺牲了什么。” 姜狸:“那要是还是被发现了呢?” 他显然也想过了:“我会直接叛出宗门,你只要告诉别人是我以下犯上,逼迫于你。” 姜狸于是配合地点头: “好,到时候不需要严刑逼供,我一被发现,就卖了小漂亮。”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姜狸是不会把责任推给徒弟的。 她并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一直挡在他的面前。只是徒弟慢慢长大了,他做出牺牲想要挡在她面前的时候,经常会忘记小时候的事。 姜狸也没有提醒他这件事,她决定享受一下小漂亮的周全照顾。 姜狸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她还只是走出一步,有人就把前面的九十九步都算好,让她后顾无忧的感觉。 她想象中的流言蜚语和大风大浪都不会来到。 因为有个人足够爱她。光是谋划和她在一起,就花了很多年。 他在荆棘路上铺满了鲜花,她只需要朝着他往前一步,就是顺利的康庄大道。 …… 在不归墟做个没名字的人,对于玉浮生而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无名氏无所谓,当个恶贯满盈的坏人也无所谓。 鱼和玉浮生之间,姜狸会选择鱼。 少年时的玉浮生希望,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在其他的东西和玉浮生之间,姜狸会坚定地选择玉浮生。 现在他的愿望实现了。 姜狸在望仙山和玉浮生之间,选择了他。 爱就是互相牺牲、互相妥协。 他也一样。 …… 问题顺利地解决了。 姜狸也不需要搬家了,她和徒弟商量了一下,他们决定以后春天、秋天就去望仙山住,因为这两个时间景色格外好;夏天和冬天就在不归墟住,因为夏天的时候格外阴凉、冬季还有地心火取暖。 一切就有条不紊地被安排了下来。 住进不归墟的第三天,下起了久违的一场雨。 雾蒙蒙的森林是灰黑色的,不归河上飘荡着亡魂,幽蓝色的小花开放在河畔,姜狸在旁边做了好几个南瓜灯,觉得很有氛围感。 他们泛舟不归河,穿过幽幽的烟雾,看着雨点噼噼啪啪地落在河边。 姜狸问了徒弟一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煮着茶,摆出了促膝长谈的架势。 玉浮生想了想,给她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猜姜狸会很得意。果然,她翘着嘴角,装作喝茶,其实竖起了耳朵听他说话。 ——哦,她就知道小漂亮暗恋她了很长时间。 徒弟有点想笑,但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继续挑着她爱听的部分讲给她听。 那些苦涩的时光,变成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姜狸听完了,她想了想:“幸好你没有在那个时候和我表白。” 十六岁实在是太小了,不管是出于道德还是出于亲情,姜狸都会拒绝他。并且会反思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然后出去云游、离开他很长一段时间。 他问姜狸为什么?是因为她喜欢成熟一点的么? “不,小漂亮,因为师尊爱你。” 她很认真地说, “小漂亮,你不要觉得我太讲道德。就算这个师尊是你来做,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她理所当然地说:“因为你也爱着我。” 除了爱人之外,他们还是亲人。所以他们不会打着爱的名义去伤害、掠夺,仗着对方年轻不懂事,骗取对方的爱意。 玉浮生愣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姜狸是对的。 他们俩看了一会儿雨,姜狸问:“在想什么呢?” 他说:“我想起来了蚕。” 埋在了地下度过了漫长的冬季,才会在春天的时候变成蝴蝶。 他庆幸自己忍住了漫漫寒冬,所以他们的爱羽化成了蝴蝶,没有死在漫长的冬季。 两个人坐在不归河上钓了一会儿鱼。 姜狸钓到了一只骷髅、一只靴子。 但是不归河上飞过去了一片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 第92节 姜狸说:“看!都是小漂亮~” 他忍俊不禁。 …… 五月。 虎族内乱,玉浮生打算下手了,第一步就是动放逐之地——因为那里最乱,守卫也最薄弱。 姜狸听见他们缺一批法器,她于是坐在了徒弟的对面,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优雅的姿势看册子、捋捋耳边碎发。 富有的姜狸、天衍宗尊贵的长老姜狸、无所不能的师尊姜狸。 但是等了半天,她都没有等到徒弟开口。 姜狸心想徒弟是不好意思找师尊了。 然而她又等了两天,发现小漂亮开始和断腿的陆屏商量去抢一批了。 于是,这夜里,不归墟的主人被赶出了家门。 他很大一只,坐在门槛上开始反思自己。 幸好他还算是识趣,很快就从小蝴蝶那里发现了症结所在。 第二天,他低声下气问:“师尊,你能借我一批法器么?” 姜狸往后面一坐,上下打量了一下他,轻飘飘地开始教训徒弟:是不是觉得他是她的伴侣了,地位高了,就可以不把她当师尊了? 徒弟开始端茶送水,表示自己当小跟班的忠心天地可鉴。 姜狸凑过去打量了一下他,勉强饶恕了徒弟。 这天夜里,姜狸听见了窗户被敲了敲。 姜狸打开窗户,就对上了一大捧花。 她笑逐颜开,手肘撑在了窗台上,踮脚凑过去给了他一个甜蜜的吻。 徒弟邀请她出去逛午夜的鬼市,姜狸打量了徒弟黑压压的一身,让他打扮得年轻一点、小白脸一点。 徒弟问为什么? 姜狸:“因为这样显得我很有实力。” 徒弟:“……” …… 五月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他们作为亲人快二十年了,熟悉彼此就像是习惯了空气的存在。他们的生活习惯一致,徒弟知道姜狸的每一个喜好,牢记于心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但是自从恋爱开始,他才发现他对于她的认识非常肤浅。 从前作为“师尊”的姜狸不见了。 她变成了一个坏得很、任性得很的可爱自私鬼;她富有魅力,这是一个全新的姜狸—— 纵是朝夕相处,姜狸从前也只愿意让他看见她作为“师尊”的一面,她小小的自我是藏起来的。 现在她递出了一把钥匙给他,让他打开那名叫“姜狸”的美妙小盒子。邀请他打开她的世界。 他发现探索姜狸的世界,是一件比去放逐之地杀人、复仇要有趣得多的事情。 但是他显然对姜狸还是有点缺乏了解。 进入六月,天气热了起来。 姜狸给了徒弟一点小小的震撼。 她换上了想穿很久的露胳膊露腿的吊带裙。 徒弟路过。 徒弟像是看见了姜狸在果奔那样僵在了原地。 他的视线停在了姜狸的露出来的皮肤上面。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误入了姜狸的浴室。 他问她:“为什么不穿外衣?” 但是姜狸却已经施施然地坐下,开始翻书:“大惊小怪什么。” 徒弟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她修长的脖颈、光洁漂亮的小腿。在阳光下,简直像是肌骨婷匀的仕女画。 这条裙子甚至遮不住膝盖。 他以为姜狸已经足够让他大开眼界,但现在他发现还是小看了姜狸。 这是他们恋爱的第三个月,姜狸开始放飞自我了。 姜狸讨厌修真界层层叠叠的服饰,就算是修士寒暑不侵,她也不太喜欢在大热天穿个里三层外三层—— 但是徒弟喜欢。 他每天都认认真真给自己穿上三层衣服。 过去的那些年里,虎崽是个男孩子,作为师尊总要讲究一点的,她不得不在家里都穿戴整齐,偶尔忘了穿外套出来还得冲回去穿上。 姜狸回忆了一下,觉得自己这些年可真的不容易。 姜狸看了看徒弟的表情,开始嘲笑他是个老古板——哦不,小古板。 徒弟深呼吸了一口气。 她开始嘲笑虎崽九岁时穿着衣服下河游泳的童年趣事。 金色的面具下面色逐渐狰狞。 尤其是姜狸坐着的时候喜欢蜷着腿。裙摆就像是花边一样,露出阳光下半透明的皮肤。 姜狸认为被他看见了也无所谓,甚至很喜欢他的注意力被她吸引过去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很美,并且从不吝啬展现自己的魅力。 她说:她又不穿出去,在家里穿穿怎么了? 他回答:她这样穿当然没什么问题。他没有任何意见。 他把外袍脱下来盖在了她的腿上,面无表情地警告她:但如果她不想要屁股开花的话,最好不要老是这样在他面前晃。 姜狸震惊地看着他。 他微笑了一下:哦,也许可以换个说法,比方说她不想大白天被按在窗边光着屁股被搞哭的话,最好不要。 他很有礼貌地问她:听懂了么? 姜狸震惊地走了。 虽然她知道徒弟表里不一,但是小漂亮,他怎么这么粗鲁?他怎么会讲这种话呢?多不文明啊。 姜狸也觉得徒弟在恋爱后开始大变活人了。 她吃完饭的时候问徒弟是不是在外面跟别人学坏了,他这些年的素质呢。 徒弟慢条斯理地开始擦手:如果她不想让他吃饭,想让他吃她,可以继续这个话题,他会让她知道什么叫做素质低下。 姜狸闭嘴了,她一脸震撼地离开了徒弟十米远。 …… 姜狸再也没有觉得徒弟像虎崽了。 她坐在那里看书的时候,经常偷看徒弟英俊的侧脸,欣赏他发丝垂下来的时候那种阴郁而旖旎的风情。但是姜狸每次都装作只是喝茶时的无意一瞥。 尤其是他现在在不归墟日复一日有了前世的架势。经常一本正经的样子。姜狸就很喜欢在无人的角落里把他亲得气息不稳,听他说“狸狸别闹”。 但是同样的,她不太喜欢真的屁股开花。 所以她只会在徒弟很忙的时候招惹他,然后一击就退。 如果发现徒弟放下手头上的事情也要来收拾她——那么姜狸就需要回天衍宗办点急事了。 这是他们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小游戏。 只不过,他们都是浅尝辄止,理由也是,太快了。毕竟从秘境出来到现在还不到几个月。 …… 姜狸以为他们的爱情如同渐入佳境的舞曲。 但是就连姜狸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下意识地给自己留余地——随时退回亲人关系的余地。 克服了心理障碍后,姜狸的恋爱观非常健康积极:尝试一段爱情,并且享受爱情带来的欢愉,如果这段体验不好,那就叫停。 但是非常可惜的是,她的爱人是个极端又阴暗的人。 正因为姜狸过于健康积极,他才总是觉得患得患失。 她带着阳光雨露而来,又可以随时轻盈地抽身离去;而玉浮生不行。他的爱是沉重的积雪,甚至说出口会阴郁地把她吓跑。 六月份,姜狸在下雨天突然说:“小漂亮,我好像比昨天更加爱你一点点了。” 她的爱还在缓慢累积,像是雨水滴答。 他的爱却已经是这窗外不化的连绵积雪。 虽然厚重,但是他只会轻描淡写地告诉她,仅仅有一片雪花那么多。 他看着窗外的雨水说:“我也一样。” 只有一点点的爱,会让人轻松愉快地说“下雪啦”;漫天大雪般的爱,却会压弯树枝、冻结土壤,泛滥成灾。 七月份。 放逐之地很顺利地被攻破。玉浮生变得很忙,经常一到夜里就人间失踪。偶尔回来的时候,身上都是风尘仆仆的血腥味。 姜狸也意识到了不归墟变得肃杀了几分,但是她对徒弟很放心,她并不担心他处理不好,于是她很少过问。 她开始翻起来从大师姐那里找到的上古典籍,寻找关于擎天柱的记载。 姜狸拿着浮生溯回到了三百年前,冥冥之中,她认为自己可能是带着某种使命来的——比方说三百年后的灭世之局。 而且,江破虚真的死了么?姜狸不太确定。就算他没死,姜狸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这么一个伪君子身上。 她坐在摇椅里翻书,听小蝴蝶讲虎神过去的故事。 突然间,姜狸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徒弟。 第93节 徒弟已经和小蝴蝶口中的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了。他知情识趣,非常有情调,还有成熟男性的魅力和可靠,比她见过的大部分男性都要符合她的审美。 姜狸从前一直很担心徒弟会变成前世的那个大反派,但是她觉得,徒弟被她教得那么好,完全不会黑化了吧。 他甚至在骷颅头里给她种了花。 除了偶尔狂野了一点,是多么知情识趣的一只小甜心。 姜狸坐回了摇椅上。 姜狸想和自己的狂野小甜心永远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第49章 八只小猫 七月底, 不归墟开始对放逐之地下手了。 姜狸以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就像是抽掉了一根积木,垮掉整座建筑一样迅速。 其实虎族这些年早就腐烂不堪,妖界本就强者为尊,但是这些年虎族的强者渐渐地式微, 地位早就摇摇欲坠。虎王当年要抽走小白虎的神骨也是为了快速提升实力。 所以, 一切发生地比想象中要快上许多。 狂野小甜心在不归墟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狸发现了一些变化。 比方说走在大街上,提到不归墟, 周围就是一片死寂, 摊主会收摊;比方说她听见了很多关于小徒弟的闲言碎语。 就连她回到了天衍宗,大师姐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的徒弟收敛一点, 不要对修真界的人下手。 姜狸有点茫然,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是他们提到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虎崽。 复仇是带着血腥的,注定不是和风细雨的征服。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血腥的报复当中干干净净地出来。 姜狸知道归知道, 但是她偶尔也会怀念少年时的虎崽青涩干净的眼神。 她偶尔从天衍宗回来,发现不归墟的桌子上积了一层灰。 姜狸抽空去了一趟放逐之地,如今的放逐之地风声鹤唳,寂静了许多。再次踏入了这座久违的城池的时候,她想起来小时候和小虎崽拉着手走过下雪街道的场景。 她找到了那家成衣铺子,看见了同样款式的毛茸茸虎头帽, 她戴在了脑袋上。 姜狸买了一些板栗, 回到了当年他们初见时的木屋里。 ——那里已经破旧了,早就荒无人烟了。 然而姜狸推开了门,发现了熟悉的结界, 一踏进去, 就看见了一个疲惫靠在了床边的身影。 姜狸愣了一会儿。 她以为他变了, 但原来虎崽和她一样眷恋着过去的时光。 她蹲在了徒弟的面前,看着他长长的睫毛垂下的阴影。 她没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只是烤了一会儿板栗。 他沙哑着开口问她:“怎么在这里?” 姜狸笑眯眯地说:“想你了。” 想哪个你呢?小时候的你。也想现在的你。 窗外大雪纷飞。 …… 很快,放逐之地就失守了。姜狸在不归河上看见了几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她想了想,才想起来是当年欺压过虎崽的那些侍卫。 他们伸出手朝着姜狸求救—— 因为她是这里唯一一个正道修士打扮的人,而且长了一张善良可亲的脸。 他们咒骂着不归墟的主人,倾诉着自己的悲惨遭遇。 姜狸问他们:“你们记得十几年前有个小孩么?” 她说:“他很小一只,总是吃不饱饭。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你们拿熊和他相斗的时候,他才刚刚比我膝盖高。” “我把他捡回来洗干净,养了好多年才不做噩梦。” 但是他们已经不记得了,脸上都是一片茫然。 姜狸看了一会儿,对旁边的伥鬼说: “他们吵到我了。” 姜狸转过身,看见了徒弟。 她若无其事地牵过了他的手,问他回不回家。 玉浮生愣了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他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是最后,也仅仅只是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脸。 姜狸说他像是小狗。 他却想,在师尊面前,怎么有办法不像是一只小狗呢? 又是一天。 姜狸在不归河边散步,溜达到了灰色的森林深处。 姜狸走了很远,发现了一座地牢。 她听见了里面的惨叫声,看见了上方挥之不去的阴惨惨鬼气。 姜狸问了一下看门的伥鬼——里面是放逐之地的城主。 姜狸回忆了一下,原来是那个把小虎崽关进了笼子里的那位。 她在河边走了走,想要玩玩水—— 她的手一顿,因为她发现这里的水竟然是血红色的。 姜狸想找个地方坐坐,一低头就踢到了一只骷颅头。 姜狸:“……” 姜狸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徒弟出来。 他看见了她,显然很意外,他想要靠近她,又担心血腥味熏到她,于是停在了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两个人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坠入爱河只是一个开始,大部分人都会在日后因为三观的差异、种种分歧,在日复一日的争吵当中渐行渐远,最后天各一方,一地鸡毛。 姜狸打开了她的新世界,里面是阳光明媚的四月天;但是玉浮生的新世界却满是血雨腥风和残忍冷酷。 他现在做的事情和姜狸教的那些背道而驰。他可以直接杀了城主的,但是他却在用比小时候城主对他还要残忍千百倍的方式折磨他。这甚至不是出自于泄愤——因为他很清醒很冷静,看见城主的时候,他只是平静地付诸了小时候的幻想。 他认为这是一种惩罚。 两个人相处得越久,三观的差异会越大。 玉浮生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但他介意姜狸。 玉浮生从小就没有什么畏惧心,甚至对于天道也莫名其妙地很冷酷,但是他只畏惧一件事—— 她不爱他、厌倦他。只要师尊对他露出那种失望、厌恶的眼神,那就是灭顶的灾祸。 但是姜狸在原地看了看他,朝着他走了过来。 姜狸说:“小漂亮,你还记得师尊教你的东西么?” 姜狸说:“只要记得,你的良心还在。” 姜狸伸出手要摸摸他的良心。 然后姜狸发现徒弟的良心手感不错。 她捏了捏。 徒弟:“……” 就和从前一样,每次有什么矛盾,都会被姜狸的奇奇怪怪化解。 这一次也是如此。 这个月很忙。他不愿意带着一身血气回家见姜狸,于是经常半夜三更收拾完自己后才回来。 但是好几次,徒弟醒过来,发现姜狸还坐在他的旁边没有睡觉。 他问她:“狸狸,怎么了?” 她在熹微的晨光里翻书: “怕你做噩梦。” 阳光、雨露、清晨。 ——叫我如何不爱她。 ……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份,不归墟恢复了平静。 吞并了放逐之地后,不归墟在妖界的地位一跃而上、名声大噪。虎族风雨飘摇,开始人人自危。在虎族的统治范围内,金色的面具成为了一种不能提起的禁忌。 按理说这场复仇之路就是黑色的火焰吞并了整个妖界,像是前世一样掀起滔天巨浪。 但是爱的滋养可以让猛虎变得温情脉脉,富有耐心。在外面叱咤风云会让人迷失自我,但是他总是记得回家给姜狸煮面;血雨腥风当中走过,他却认认真真留意路过的每一朵小花,挑选给姜狸的礼物。 很多人猜测不归墟的主人的身份、他阴晴不定的态度,对于雾气缭绕的不归河畔有着十分想象力丰富的幻想。 但是实际上,不归墟的主人更加像姜狸的管家婆。 姜狸又穿吊带乱晃了,他要驱逐方圆百里之内的一切能看见的生物,并且用阴沉的视线警告姜狸,像是那种古板又守旧的管家;姜狸在浴缸里睡着了,他要记得把她提溜回床上;姜狸吃板栗不扫地,他要收拾;担心姜狸煮茶忘记关,他隔半个小时就要过来看看火候。 好几次部下隔着结界来找,不归墟的主人嗖地一剑飞过去。 然后低沉的嗓音响起:“姜狸,你给我把衣服穿上。” 姜狸猖狂地换了个姿势。 第94节 然后在徒弟发飙之前变成猫飞走,傲慢地趴在他的头顶用尾巴甩他的脸。 不归墟的深处没有吃人的怪兽。 只有操碎心的管家婆。 其实他知道,姜狸对他的爱,大部分还是基于亲情之上。 他也知道,姜狸有一些藏起来的小秘密没有和他坦白。 姜狸有个坏习惯,她不太喜欢和他说实话。因为她习惯了当师尊,大人都是“不告诉小孩子”的坏习惯,就算他长大了,足够可靠了,姜狸的这种习惯仍然保存了下来。 她就从来不告诉徒弟翻那些上古典籍是为什么、她那一次九死一生进入秘境是为什么,至今没有和他提起过。 没关系,他们会给彼此很长的时间。 姜狸又在偷看他了。 她趴在了草丛里,撑着下巴,眼神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 这本来是一件让人觉得身心愉悦的事情。 直到这天下午他处理完不归墟的事情回家。看见了姜狸坐在了照明的明珠中,举着两朵干花书签,在兴致勃勃地比较它们的花瓣颜色的深浅、缺口的色泽。 他愣了一下。 突然意识到姜狸偶尔偷看他时,就是这样好奇的打量。 姜狸的参照物是谁? 他的脑海里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个人:江破虚。 他被爱情冲昏的头脑终于记起来了去秘境前的事。 …… 他问了姜狸一个问题:“狸狸,你会不会有一天厌倦我?” 那个时候,姜狸正在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本话本,看到精彩处,她十分冷酷地说:“你再打扰我,我就厌倦你了。” 这一天夜里,不归墟的主人坐在黑暗的角落里。 膝盖上是姜狸的那两朵干花书签,他的心像是干花一样变得干枯起皱。 但是紧接着,猫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你不是厌倦我了么?” 姜狸理所当然、甜蜜蜜地说:“喔,话本看完了,我又爱上你了,小甜心。” 他的心虽然立刻就重新充满了新鲜的血液。 但是紧接着就燃烧起来了愤怒的火焰—— 他决定让这只狠狠伤害了他的心的猫屁股开花。 这段时间虽然两个人闹腾得十分热火朝天,但是姜狸还在养病,他十分克制,也任由她胡闹,顶多嘴上不饶人。因为他想要取悦她,让她知道和他在一起是一件愉悦的事情,不管那方面都一样。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姜狸惨叫着从他的怀里往外爬,他冷笑着告诉她方圆百里都不会有人来救她。 他咬住她的腿弯的时候,有尖锐的倒刺刮过,那种感觉让人毛骨悚然,姜狸觉得自己快要被刮死了,而且还麻麻痒痒的,简直是酷刑。 她含泪质问他为何如此喜欢钻裙底。 他质问她为何如此喜欢玩弄他的心。 姜狸瞪大了眼睛:“这样就算玩弄你的心了么?” 他也同样冷静地回答:“这样就算玩弄你了么?” 姜狸:“……” 虚惊一场。 皆大欢喜。 第二天,姜狸仇恨的视线停在他的身上。 她今天坐立难安,因为猫臀像是着火了。 姜狸认为昨天完全是因为他趁她不备,今天,她在不归河上找了几只伥鬼练手,发现恢复得很不错,身手没有退步。 姜狸仇恨的视线锁定在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徒弟身上。 他今天看上去有点阴沉——但徒弟天天都是如此,于是也就不显得稀奇了。他垂下了眸子,似乎在想着什么。 她在掌心酝起来了灵气藏在了背后,笑眯眯地坐在了他的对面,凑过去亲他,蹭开了他的领口。 窗外,秋雨在不归墟落下。 但是突然,他抓住了姜狸的手腕。 玉浮生想起来了一件事,他一向是很擅长去捕捉一些细枝末节的。 那是在秘境里的事。 玉浮生的记忆力非常好,好到了小时候姜狸给他买过的小东西,他都能够清晰地想起来上面的花纹图案。 在秘境的时候,姜狸靠在他的怀里的时候,她在对着一个人说话。 她说谢谢那个人陪伴他很多年。 ——然后她温柔地吻了他。 她透过他,看的究竟是谁? 不对,姜狸那个时候不太清醒,她知道自己吻的是谁么? 窗外电闪雷鸣。 姜狸感觉到他停下了吻她的动作。 她睁开了眼睛,对上了那双漂亮的碧绿色眼睛。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衬,侧脸在窗外的风雨当中,被映照得半明半暗,像是神像般的绮丽动人。 他慢慢地坐了回去,靠在了椅背上看着姜狸。 他的视线从姜狸的头发丝看到了她的指尖,最后缓慢地将自己被她弄乱的绣着金边的领口整理得一丝不苟。 他说: “不行。” “狸狸,今天不行。” 他看着她蜷曲上去的睡裙,提醒她穿好裙子。 她又开始嘲笑他年纪不大,人是小古板。 她还要过来亲他。 但他却捏住了她的面颊。拍了拍她的脸,含笑道:“今天不行。” 他垂下了眸子。深吸了一口气,大手握住了她的小腿,把她的裙子整理好。 从小玉浮生就知道不能把情绪带回家里,生气的时候就要去剑阵里,不能回来伤害家人;这个习惯延续到了现在,他仍然牢牢记得有情绪的时候就不要碰她。 姜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和往常一样踢了踢他,坐回了摇椅上。 好一会儿,她听见了开门声。 她打开了那本上古典籍,问他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虎族又有动静么? 他脚步停了一下,背对着她,垂下了眸子: “不睡了,有一点事情一直想不通,要去查一查。” …… 乌云遮住了不归墟的天空,阴沉的云下起来了灰色阵雨。 春天过去了。 热情的夏季过去了。 这是个多雨的秋。 第50章 九只小猫 其实江破虚的过去并没有多么难查。 这情报已经放在他书架上好几个月, 只是他完全忘了这回事。 在这个下雨的深夜,他安静地坐在了阶梯上,翻着那一叠纸张,明珠的光线有点暗淡, 字迹也开始模糊不清: 青梅竹马、郎情妾意, 情根深种。 姜狸去了天衍宗。江破虚失忆去了御剑宗、修了无情道。至此天各一方。 …… 他告诉自己没有什么的。 毕竟人都是有过去的,在姜狸喜欢江破虚的那些年里, 她的生命里甚至没有他这个人。他有什么好吃醋的呢? 而且姜狸现在爱的是他。 江破虚不过是占据了姜狸过去的一个影子而已。在姜狸后来的二十年里, 是他,是玉浮生陪伴着她。 秋雨淅沥沥, 他在那阶梯上坐了一整个晚上。 陆屏远远地过来,问他有什么吩咐。 玉浮生很平静地问:“不归墟还有多少人?” 他身上的大氅在走动间滚动着风声。路过不归墟的那些潜伏在黑暗当中的伥鬼时仿佛被唤醒一般,乌鸦般的伥鬼们睁开了鬼火般的眼睛, 灰黑色的雾气里杀意四起。 陆屏汇报完了,以为要去虎族王宫。结果玉浮生转过了金色的面具,很轻地笑了一下。 “找虎王,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呢。” 九月秋风肃杀。 建在山崖之上的御剑门一夜之间风雨满楼。不归墟将这里变成了第二个死寂之地。 第95节 御剑门的牌匾被一只靴子踩在了地上,暂时还没有伤亡——但是随时会变成一谷的死人。 “找一个人。” “江破虚。” …… 他没有吃醋。 他只是知道了师尊有个负心薄情的前竹马。既然如此,他总要替师尊将他扒皮抽筋, 将这个负心人挂在城墙上鞭尸才行。 他在心中罗列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和理由, 眼神却越发的阴毒。 江破虚又是什么东西? 他给师尊提鞋都不配。 可是姜狸说他是初恋,她在意他,屡次三番找他的麻烦;人群里她一眼就可以看见这臭无情道的那张死人脸。她说的大仇原来是情仇。 情仇, 他和师尊还没有情仇呢, 但是江破虚却能成为她情仇的对象。江破虚配么? 他掐住了御剑门掌门的脖子, 但是视线却死死盯着江破虚那盏没有灭的魂灯。 御剑门的掌门说他们的化神剑尊就要赶回来了,他碧绿色的眼睛盯着他们, 笑了一下:“那又如何呢?” 一个徘徊在陨落边缘的化神剑尊,还能护得住多久呢。 但是江破虚,不在,不在御剑门。他在几个月之前就失踪了。 ——失踪前去了上古秘境。 “上古秘境?” 他的手有点抖,差点掐死御剑门的掌门。 但是最后他还是松手了。 因为他要留着御剑门的人等待江破虚出现。 不能杀,要耐心,要耐心。 他抖着手把勾曳往剑鞘里放,好几次才找准方向。 但是在场的人没有一个敢嘲笑这个冷静的疯子手抖。 …… 他回到了不归墟。 姜狸睡着后,他就坐在了清晨的露水当中,安静地注视着她美丽的睡颜,花朵般的柔软的唇瓣,就和昨天、上个月一样美。 有种肝肠寸断的美。 他低头看见了不归河畔自己的倒影。 他想起了那个下午,姜狸说她有个心上人、白月光。 他以为她在编造故事。 可是原来真的有个青梅竹马。 姜狸说她喜欢冷淡一点的——无情道确实够冷淡了。 他盯着不归河里的自己。 他想起来,那些外貌描述,其实江破虚也能对得上。毕竟长相端正的人都有些肖似的地方,夸人俊俏的词语也大多重复。 ——除了眼睛。 但姜狸说过眼睛是绿色的么? 姜狸没有。 他自己猜的。 他自以为是地对号入座了,并且一心认为姜狸那个时候是喜欢他的、拒绝他完全是因为师尊的身份。 他安静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难怪他吻她的时候,她给了他一个巴掌呢。 他平静地折叠起来了那张看了很多遍的,记录江破虚生平的纸张,平日里拿刀都稳得很的一双手,竟然有点发抖。 他看见了河水里的自己。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明明戴着面具,但是仍然能够看出三分失魂落魄,他碧绿色的眸子眼角有点发红,看上去十分狰狞。 他闭上了眼睛,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一点。 但是不行。 早晨,姜狸醒过来了,她就像是过去那样慢悠悠地喝完茶,准备去练剑了。 但是玉浮生却开始躲着她了。 他好一会儿才走出了那片黑暗,若无其事地说: “狸狸,今天晚上我要去一趟虎族。” …… 按照计划,其实要对虎王下手,至少要一年之后。 但他不做点什么可能会发疯—— 他总不能对着姜狸发疯。 毕竟江破虚不见了,没能让他挖出眼珠子泄愤、打断骨头切成一万段。 其实这才是玉浮生的本性,不是么? 他一直知道姜狸想要把他教成一个光风霁月、热爱生活的人。她和他讲过很多的故事,企图把他拉到光明灿烂的正道上,去堂堂正正地当虎神。 但是实际上,虎崽从小就和“光明灿烂”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他是无边的黑,不见天日的潮湿角落。 反倒是江破虚才是光明灿烂。 他想着这个,自嘲地勾了勾嘴角。 踏上妖界王都,是这天的下午。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在厮杀和尖叫声当中,结界破碎。虎王族大乱,妖族侍卫四散奔逃。 其实玉浮生一出生就被丢去了放逐之地,虽然是虎王同胞兄弟,但是比起富丽堂皇的皇宫,他对于那座破旧的小屋子,漏风、滴水的屋子更熟悉;他对于胞兄虎王的印象,也只停留在那个冬天站在姜狸身后远远的一眼。 从前的阴影如同潮水般从他的心头褪去。 如今带来新的阴影的人,是玉浮生。 他的阴影笼罩了这座幼年时的梦魇。 但是当踏上了这座宫殿的时候,玉浮生脚步一顿。 他有种不是第一次踏进这里的错觉—— 可是他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他的视线扫过了红色的围栏,白玉的台阶。 突然,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一幅画面、紧接着那些接连不断的画面闪回,连成了一段凭空出现的记忆—— 【那是一片黑色的潮水,伥鬼们苍白的手拍打在了玉石台阶上,燃烧起来了黑色的鬼火,滴答滴答的血液汇聚成了一条河流。远比今天要血腥可怕得多。那一日的魂魄徘徊在王都的上方,比冥河里的冤魂还要多。 虎王的脸不断放大、扭曲: “玉浮生,你以为父母是我害死的么?不是!是因为你这个天煞孤星。我不动手,虎族其他人只会比我更加残忍!” “我不是还留了你的一条命么哈哈?” “就算你像是狗一样趴在笼子里苟延残喘,不也活下来了么?” “哈哈,你是怎么学会说人话的?堂堂虎神转世,竟然成年了才说得全人话。” 他看见自己苍白的手攥紧了。 “你以为你的部下看得起你么?” “你以为妖界那些人看得起你么!” 话音落下,面目扭曲的虎王,胸口就被一只苍白的手穿过,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脏就出现在了那只漂亮苍白的手中。 他什么都没有说,像是个冷静的,心中只有仇恨的疯子。 他活剥了虎王的虎皮,吊在了城门口直到晒干; 他听见了有人在骂他,玉浮生,你这个灾星。 他穿着厚厚的大氅,踩在了某个发出骂声的人的脑袋上,血迹迸射。 积雪里很快就拖出来了一串血迹。 他说:“都杀光。” 生杀予夺的魔头,人人畏惧的疯子。 大仇得报当日,王都上方的天空都是一片血雾。 他看见那个自己没有畅快或者大笑,反而眼前出现了重叠的幻影。 有的时候是在漆黑的深夜里抓着雪往嘴里塞,企图缓解干渴;有的时候是躲在了天寒地冻的角落里听着别人教授剑诀,等到听完了课,虎爪也就被冻在了雪地里;有时候是挣扎出缚仙索,手腕上血肉模糊却往前走不出去一步。 杀了人,但是他不快乐,血流过他的靴子底下,他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畅意。除了恨还是恨。穿着锦衣华服,还是冷。手指浸透了鲜血,曾经冻得裂开伤也不会愈合。只会在被血液浸透后,又脏、又冷。】 …… 玉浮生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下。 他发现自己的手上是一颗滚烫的心脏。 他很快就从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面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正抓住虎王的心脏。 他缓慢地松开了手,面色发白。 他问勾曳:你看见了么? 第96节 勾曳莫名其妙地问:什么? 玉浮生没有说话。 他看着周围的建筑物,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那是什么? 陆屏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问:“真的要都杀光么?”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让陆屏出去,他想要静一静。 他坐在了白玉台阶上,台阶下是和他有三分相似的虎王。 虎王嘴角流血,心脏被捏碎了一半还在顽强地苟延残喘。 往前爬的时候拖出来一地的血。 虎王顽强地咒骂着——但是骂出来的话和刚刚那段记忆里的差不多。 他好像已经听过一遍了,什么“天煞孤星”,什么“和狗一样苟延残喘”。 但玉浮生没有和那段记忆里一样被刺激得发疯。 因为小时候每个冬天,姜狸都会帮虎崽涂上冻疮膏,给虎崽戴上毛茸茸的手套; 每一次别人骂他,姜狸就会把别人打得看见他就跑,她在意他的每一次低落和委屈,夸小虎崽的话总是有一本词典那么多。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没人要的天煞孤星。 他是狸狸的小跟班,生来就要给狸狸端茶送水的小跟屁虫。 童年只有姜狸煮茶的香味咕噜噜,还有他们在望仙山看过的日出日落。 每个下雪天,师尊都牵着小虎崽的手。 …… 本来,和虎王兄弟相残、在放逐之地充满仇恨的童年,会困住他的一生,再怎么也是血海深仇,怎么可能平常心对待呢? 这应该是他生命当中浓墨重彩的主题、走不出来的梦魇。 但是望仙山无数个春夏秋冬,洗刷了痛苦。 他知道鱼的一百多种做法,他知道清晨的日出是什么样的风景。 他知道姜狸是清风和雨露。 于是,虎王又算什么呢?受的苦又算什么呢? 小时候师尊就教过虎崽,仇恨不过是轻飘飘的一页,等到他长大了,就会顺利地翻过那座山岳。 于是如今的玉浮生真的就翻过了那座山岳。 但是在这一天晚上,玉浮生突然看见了另外一种可能。 原来没有姜狸,这就是一辈子翻越不过去的梦魇。 地上的人还在爬。 但是玉浮生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一场没有姜狸的噩梦。 玉浮生急于摆脱这场噩梦。 于是他路过了虎王,虎王的身上就燃烧起来了跳跃的地心火,他惨叫着翻滚进了火海了; 他路过了和噩梦里一模一样的栏杆,于是地心火很快就吞没了这座王宫。 …… 姜狸在不归墟等待了很长时间。 她是从伥鬼们的调动发现玉浮生去王都了的。 姜狸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徒弟明明很沉得住气,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她在不归河边,一直等到了深夜,干脆带着小蝴蝶去了王都。 远远看去,王都的宫殿到处都是一片火海,周围死寂一片,天上的月亮都染成了一片血色。 玉浮生看见了火海里出来了一个人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姜狸。 ——他一直站在火海里面。 他愣愣看着姜狸朝着他走过来,着急地去用灵力扑灭他身上的火焰、然后一剑打飞了朝着他们砸下来的横梁。 她在讲什么他都听不清楚了。他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上的血,弄脏了姜狸的衣摆,他想要松手,但是被姜狸拖着往外走。 姜狸一边喊着陆屏等人冲进去灭火,一边把他往外拖。 王都在火海里湮灭,整座宏伟的建筑都烧作了一片,噼啪坍塌声不断,周围一片混乱。 姜狸喊人叫水过来,把他半边身子上溅上去的血擦干净,他的脸从一片血污当中显露出来。 姜狸有点生气。 但是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破碎的可怜。 明明是纵火犯、刚刚挖了虎王的心的魔星,鼻尖却还有一点黑灰,被她按在了角落里却很局促的样子。 ——可怜兮兮又很大一只的老虎。 突然间,他抓住了姜狸的手,看着她。 他问:“狸狸,你现在是爱我的吗?” 姜狸:“当然,你在说什么傻话?”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说:“我刚刚做了一场噩梦。” 梦见没有你。 姜狸想说大白天做什么噩梦,但是她看见了他苍白的脸色。 她愣了一下。 姜狸想到了虎王。她以为是虎王又说了什么刺激虎崽的话,瞬间怒火中烧,但是虎王已经化成灰了,姜狸也不能回去做什么。 姜狸已经比他娇小很多了,但是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抱住了他。 姜狸拍拍他:“浮生,师尊在呢。” 他搂紧了姜狸,用力得就像是要把她镶嵌进身体里一般。 …… 他坐在了角落里,变得很黏人,姜狸离开他要去找陆屏,他都要拉住她的手腕。 姜狸问他怎么了? 他说:“狸狸,我有点冷。” ——好像还没有从那个噩梦当中脱离。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段莫名其妙的记忆里会有那么刺骨的寒冷,就好像脊髓里在冷,手指尖也很冷。 姜狸看了看外面还没有扑灭的大火。 她无奈,只好窝在了这只大老虎的怀里,拿手去捂他微凉的指尖。 他好久之后才回过神来,反手抓住了姜狸的手。 他们两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归墟的人清理出来了一片还算是干净的地方。因为王宫成为废墟,天边的圆月看上去格外大。 今年的中秋似乎快到了。 他突然问她:能不能讲一讲她和那个初恋的故事。 姜狸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从前找借口提起来的这件事。 她不明白他怎么从噩梦一下子跳跃到了这个话题。 她想了想:“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看上去好像很冷淡。” “但是我知道,下雨天的时候,我没有地方躲雨。” “他就用大氅替我遮雨。” “下雪的时候好冷,我那时年纪小,想不开老是跑去自尽,醒过来却什么事都没有。我还以为遇见了鬼打墙。我问他是不是他救了我,他又站在很远的地方不说话。” “等到来年春天地上开了小花小草,我就不想死了,他就陪着我看星星。” “不过,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他看着她,心渐渐地沉入了海里,结冻成了无法化冻的冰块。 姜狸笑眯眯地说:“我现在只爱你一个人。” 他扯了扯嘴角,抬眸着天上的月亮。 他想: 姜狸,你又对着月亮撒谎了。 你的心上人叫江破虚。 而玉浮生只是一个没有姜狸的阳光雨露,就会枯萎破败的可怜虫。 ——但在那个时候,只要他低下头,就会发现姜狸一直在注视着他。 眼神比月光还要温柔。 第51章 十只小猫 第97节 姜狸想过虎崽大仇得报会是怎么样的场景——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 作为师尊的姜狸最放不下心的地方,她无数次和虎崽预演要如何对待仇恨,就是生怕他迷失在仇恨当中。她还很害怕虎崽在大仇得报后,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 这么多年来, 作为师尊的姜狸一直在为此担忧、努力着。 但是等到这一天终于到来, 姜狸发现一切比她预想当中还要好。 妖界在一场大火当中变了天,曾经的虎族王室就如同灰烬湮灭, 不归墟一手遮天的时代到来了。 姜狸觉得自己作为师尊的使命结束了。 她有点怅然若失, 但也像是卸下了担子一样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就要面对另外一件大事了。 冥冥之中,姜狸有种自己回到三百年前带着某种使命的感觉, 这让她始终牵挂着擎天柱的事情。 姜狸回到了天衍宗,见了一回掌门师尊。她从师尊那里得知了擎天柱的方位:就在无尽海的北方。 她踏上了前去无尽海的路。 那个时候,姜狸仅仅只是想要去看看擎天柱的情况, 去去就回。姜狸以为最多三五天就能回到不归墟,于是也只是和徒弟简单地说了一声。 她在无尽海的断崖上,看见了传说中的擎天柱。那是一根巨大的光柱,上面满是铭文和图腾,撑在天与海的尽头。 姜狸飞了过去,远远地绕着擎天柱飞了一圈, 想要看看到底是哪里坍塌了。 但是一靠近这里, 她就感觉到手腕上的浮生溯又发热了。 姜狸惊讶至极,她问:“你想要我进去看看么?” 浮生溯继续发热发烫,一股柔和的力量牵引着姜狸进去, 意思再明显不过。 姜狸问:“我回去通知其他人一起?” 浮生溯闪烁了两下, 牵引她的力量变强了不少。 它在催她快点进去。 姜狸停在了那座断崖上, 犹豫了很久。 她有两个选择,根据浮生溯的指引进去寻找擎天柱的裂缝;或者停下来。 因为一旦踏入了擎天柱的内部, 姜狸说不准自己什么时候能够出来。 姜狸老是让徒弟等——这不太好,因为他已经等了她很多年了。 但是三百年后擎天柱崩塌,浮生溯的指引那么明显,姜狸不确定下次来,浮生溯是否还会发烫。 姜狸看着海水叹气。 她其实是个有点小自私的人,比方说上一世被江破虚追杀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她刚刚穿过来,她谁也不认识,凭什么让她死去救别人呢?姜狸可不乐意了。她最讨厌把天下苍生挂在嘴上的江破虚。 猫没有那么爱世界上的其他人,猫只爱自己小小的家。 姜狸做了一个决定。 她盘腿坐在无尽海的断崖上,在储物袋里翻了翻,翻出了许多的纸张,她写下了很多很多的话。然后一只只地折叠成了胖乎乎的小纸鹤。 “浮生,师尊要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关于我们三百年以后还能不能在望仙山看落日。我知道你的心里一定有很多的疑惑,等到回家,我都会一一告诉你。比方说师尊的过去、师尊为什么要去上古秘境……” 她写啊写,小纸条就堆满了身边,胖胖的纸鹤们排成排。 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半天。 最后,她看着纸鹤一只只地穿越了无尽海的落日,远望了很久,这才站起来。 她拔出了捧鱼剑,朝着擎天柱的裂缝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光柱里。 …… 擎天柱的内部有着乱飞的光点。这是一个斑驳破碎的世界。 姜狸的面前出现了无数条道路,就像是图腾上的纹路。 姜狸犹豫了一会儿,打算点兵点将的时候——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左上第一条。” 那个声音很像是玉浮生。 但是比他现在的音色要薄凉沙哑了许多,就像是生了锈的冷锐兵器。 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虎神的残魂说话。 但是当这个声音响起来,姜狸就立马知道是他。 她没有任何迟疑,顺着指引沿着图腾往上走。 戾风刮过、混乱的灵气涡流割得人东倒西歪。更加可怕的是,她所走过的每一段路,地面就开始坍塌消失,带来巨大的吸力。 姜狸埋头往前,精神高度紧张,因为她直觉只要走错一条,她就会被灵气的涡流撕成粉末。她深吸了一口气,等待着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但是这一次,那个声音却停顿了一会儿,说:“狸狸,别怕。” 姜狸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听过我的梦话,知道我名字的么?” 虎神的残魂没有回答她。 姜狸无数次试图和他搭话,没有任何回应;显然,残魂留在浮生溯里的只是一段留音。 她心底里的困惑就像是小泡泡一样冒了出来。 他能够猜到她的每一次犹豫,然后时不时停下指引,说一句“狸狸,别怕。” ——有了他声音的陪伴,这步步惊魂的道路变得不再可怕。他的声音有种笃定而平静的说服力,仿佛只要按照他说的一步步往下走,眼前就是一片坦途。 终于,姜狸看见了图腾的尽头,是一道巨大的裂缝,世界的伤疤敞开在了她的面前。 姜狸听到他平静地说:“修复它。” 姜狸:“……” 那个声音含笑道:“狸狸,把手放上去。你会的,我教过你。” 姜狸的心里有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但是能够解答她的人的声音却消失了。 她抬头四望,破碎的世界里,空空如也。 姜狸深呼吸了一口气,朝着那裂缝走去。 …… 玉浮生知道,他迟早会找到江破虚的。 只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很快,江破虚的消息传了过来——他通过水镜和御剑门联系了。 这一联系,就给御剑门惹上了天大的麻烦。 这一年的中秋,御剑门的化神剑君飞升失败,很快就被拖到了上古秘境,江破虚被逼得不得不在上古秘境内现身。 江破虚冷冷道:“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还给了你这样的魔星再来一次的机会。” ——他在说什么? 那快要陨落的化神剑尊的脖子,死死地掐在了他的面前。 玉浮生很平静地说:“滚出来。” 江破虚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 “玉浮生,你想不想知道,姜狸来上古秘境里找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上一世,他就知道虎神对待姜狸很不一样。若非虎神的坟墓庇护,他上一世要早上很多年成神;而这一世,姜狸和虎神走得更近了,她甚至主动去救了这个魔星。 江破虚没有别的可以作为把柄,但是他觉得,提姜狸就足够了。 江破虚:“想知道,那就放了他们。” 玉浮生微微一笑,“好。” 那剑尊的脑袋就被他一脚踢开。 他缓缓站了起来,挥挥手,示意不归墟的人都下去。 很快,秘境外就剩下了玉浮生一个人了。 他抬眸看着江破虚:“你可以说了。” 江破虚在里面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之间的情丝断了。” “她什么时候和你在一起的?” “情丝断了之后吧?”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连神鸦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江破虚虽然记不得很多事情了,但是在他的认知里,小青梅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所以那么多年来他们俩之间的情丝总也斩不断。 某种意义上来说,“小青梅”的确是这样的;就算是后来姜狸给了他一剑,看上去更像是“心灰意冷”。 ——虽然江破虚总觉得被姜狸踹过的地方大的有点隐隐作痛,但不妨碍他在玉浮生的面前装模作样。 他对着对面的玉浮生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笑容。 他知道上古秘境好进不好出,这个时候的玉浮生还不是三百年后那个人,能够奈何得了他? 江破虚在秘境里开始安然自若地打起了坐。 说白了,江破虚上一世就没有赢过虎神。他一辈子都在把虎神当做自己的假想敌,但是在虎神活着的时候,他就没有和他交过手——因为在虎神眼里,他就是个蝼蚁。 但是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对面的玉浮生始终没有说话。 江破虚终于发现了冥河的不对劲。 那些游荡的亡魂开始动了。 第98节 它们朝着冥河的尽头,缓慢地移动。 ——咚! 天地间传来了震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 江破虚几乎毛骨悚然—— 冥河里的无数亡魂竟然在主动撞着上古秘境的结界。 虎神杀过的所有人和鬼都会变成他的伥鬼,但是他到底杀了多少冥河里的亡灵? 对面的玉浮生微微一笑。 江破虚不再犹豫,在冥河即将撞碎结界之前,化作了一道金光朝着天边掠去! …… 青梅竹马是吧? 江破虚对上了一双碧绿色的眼睛。 在上古秘境得到了奇遇是吧? 勾曳挑起了江破虚手上跌落的金色戒指。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看,戴在了手上,发现大小刚刚好。 但是很快,戴上后,他就发现上古秘境里的神鸦都停了下来。 他歪了一下头。 一抬手,神鸦呼啦啦地朝着江破虚的方向尖啸着飞了过去。 江破虚的确是十分幸运地找到了奇遇。但是他找到奇遇的地方有浮生溯。 所以那座神殿其实是叫:虎神殿。 还有情丝对吧? 玉浮生很平静地上前,一脚踹在江破虚的胸口。 他问:“她究竟喜欢你什么?” 江破虚捂住了流血的眼睛,突然间身上金色的光芒大作,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光影、朝着无尽海的方向飞去! 他知道一个地方可以阻止这个疯子。 玉浮生的脚步停了下来,因为这个时候,一只胖胖的纸鹤飞了过来。 上面是姜狸的话。 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 姜狸信上写了一大串,让他等她回来再听她解释。最后还在结尾写道:不管怎么样,师尊都是最爱你的。 他很冷酷地审视着这几句话:花言巧语的姜狸、狡猾的姜狸、负心猫姜狸。 ——她明明是和江破虚的情丝断了之后才来找他的。 ——她明明在快死的时候眼前还出现了别人。 他的内心翻涌着种种恶毒的念头。 “啪”地一下,纸鹤变成了一朵小玫瑰。 他冷酷地审视着那朵玫瑰花。 玫瑰花“呱”了一声,变成了纸做的青蛙呱呱呱地跳走了。 玉浮生:“……” 他盯着那只纸青蛙跳过他的靴面。 气得头晕。 算了。 突然,他抬起了眸子,看向了江破虚飞去的方向: 不行,姜狸刚刚在信里说了,她在无尽海、擎天柱里! …… 江破虚的双目已经开始流血,但是刺眼的强光过去后,他还是看见了无尽海的异动。 ——擎天柱就在无尽海的中央。 姜狸正在修复擎天柱,但是她丝毫没有注意到,伴随着那道裂缝渐渐地缝合,下面的无尽海开始变得波诡云谲、滔天的波浪疯狂地拍打着柱身,仿佛海底的地面在移动。 那光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迟疑了一步,他的手中有剑,可以上前撑住擎天柱一段时间——但是玉浮生就在后面要杀他。 在江破虚的眼里,玉浮生不过是靠着歪门邪道成神的魔星、降世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前世他死后,世人都只觉大快人心,他的坟墓成为了禁地,从来没有人进去送过一朵花、悼念过一句。说一句人人得而诛之也不为过。 玉浮生不会心慈手软的! 江破虚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去寻找法器的时候—— 身后的破空之声传过来,断崖之上,一只巨大的白虎已经猛地冲了下去! 它的身体快速地化成了白光,一跃朝着擎天柱的方向奔去。 滔天的巨浪不能去拍打擎天柱—— 因为姜狸在里面。 …… 等到巨浪平息,虎神巨大的本体也就牢牢地卡在了擎天柱的下方。世界上再也没有虎神本体更加坚硬、强悍的法器了。 一直到晚上,巨浪平息后,海水里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是玉浮生的魂体。 江破虚不可置信地说:“你直接舍弃了肉身?” 勾曳在心里笑出了声:哈哈,主人,他竟然以为你这么伟大。 玉浮生神魂离体,暂时杀不了这人。 但是他朝着江破虚走过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人似乎有点的道心不稳。 玉浮生想起来了江破虚看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 “天道何其不公,竟任由你这样的人成了神。” 江破虚是什么意思? 玉浮生决定趁着他的道心不稳,诈一诈他。 然而,在他走近后,江破虚的第一句话却是:“你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流血的眼睛看着玉浮生的魂魄——有神骨的神转世,魂魄也是带着金边的;但是玉浮生的魂魄却和前世一样,是灰黑色的。 江破虚笃定道:“你的身上没有神骨了。” 江破虚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流血的双眼对上了玉浮生:“原来是你,是你回来了。” 也对,虎神逆转了时间,将自己消耗殆尽,绝无可能再塑自己的神骨了——他看上去连记忆都没有了,被削弱到了这个地步。 玉浮生面不改色,垂下了眸子不作声。 心里却如天巨浪。 虎王没能够得逞,他从来没有被剥过神骨;他和姜狸一样认为自己可以顺利地修炼成神,而且他的修炼的确有着超过常人的速度。 偏偏,江破虚说他的神骨是假的。 江破虚看着他,打量道:“你修炼的邪法,吸食鬼气壮大自身,每天夜里都会觉得很痛苦,那种万蚁噬心之苦,你忍受了多少年,快疯了吧?” 玉浮生安静地想: 不,他不觉得痛苦,每天晚上他都睡得很好;除了姜狸经常半夜把他踢醒。他甚至以为吸收鬼气是他的一种本能,原来是邪法么? 可是,为什么没有反噬? 他的确有点疯,但是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姜狸的心里竟然有这个瘪三。他戳瞎了这个家伙的眼睛还不够。 要不是本体要护着姜狸,他现在就想要把江破虚切成一万段送下去喂鱼。 但是显然江破虚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明明伤得很重,却笑了: “玉浮生,你这回赢不了我了。” 江破虚如今情丝断了,无情道成;而玉浮生既没了神骨,又舍弃了肉身。 玉浮生很平静地看了他一眼。 神魂飘了过去。 回去的时候还记得捡起了姜狸的纸青蛙。 玉浮生盯着那只青蛙看了很久。 觉得这癞蛤蟆有点像江破虚。 …… 玉浮生不信江破虚的话,一个字都不信。他认为江破虚在故弄玄虚、神神叨叨。 但是在这个等待姜狸从无尽海回来的冬天,玉浮生开始频繁地做梦了。 自从杀虎王的那个夜晚开始,玉浮生的脑海里就经常出现很多画面,但他以为自己看见的是某种“可能”、而非真实的记忆; 他也从未把江破虚的话和这些画面联系起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枚戒指的缘故,他得到了虎神的一部分力量,于是沉睡的另外一段记忆开始慢慢地苏醒了。 整个冬季,他都陷入了分不清白天和黑夜的记忆漩涡当中。 第一个月,他梦见自己在放逐之地那座山上住了很多年。 破旧的衣服永远遮不住凛冽的寒风;不会说话、与野兽争食。 梦里十五年的寒风刮过去,吹得醒过来的他也只觉得寒彻骨髓。 第99节 原来他恨死了冬天。 最讨厌下雪。 因为只有冻伤、濒死、走遍整座山一整个月翻不到一口吃的饥饿。 直到姜狸的小纸鹤飞了过来。 她写道:“小漂亮,我很喜欢你的睫毛,你知道么?下雪的时候,你的睫毛上沾着积雪的时候很美,我想要亲亲你的睫毛。” 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裹在大氅里冷得彻骨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点温度。 他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镜子里自己的睫毛,确实很好看。 姜狸继续写道: “小漂亮,还记得我们在望仙山的时候过新年么?每一年你都能吃到幸运饺子,是因为师尊偷偷在饺子上打了标记。” 他笑了一下。 他来到了姜狸经常坐的火炉边煮姜茶。 在姜茶咕噜噜的声音里,他的记忆回到了遥远的望仙山,在那里每个飘雪的冬季,小虎崽都坐在师尊的身边认认真真地帮她剥板栗壳。 温暖重新降临在了他的身上。 他又不恨冬天了。 第二个月,他开始梦见自己的漫漫成神路上,骸骨累累。 玉浮生醒过来的时候,几乎记不清自己是谁了,只是被杀戮欲扭曲得浑浑噩噩。 幸好不归墟全都是伥鬼,他暂时找不到下手的对象;只是坐在黑暗的角落里,面无表情地寻找着活物。 姜狸的小纸鹤飞过来了。 她说:“打开书桌底下的小格子。” 玉浮生,或者说是“虎神”安静了一会儿,翻开了那格子。 里面是一只全新的桃花木雕傀儡猫。 他一碰到它,它就笑眯眯地用姜狸的声音说:“小漂亮,好漂亮!” 他想:小漂亮,是谁? 但是他喜欢这个声音。 他戳一下,那只小猫就会发出这种他很喜欢的声音。 他玩了很长时间,坐在了那只小猫面前。 他不想杀下去了。 他就像是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样,玩了很长的时间。 ——这是“虎神”的第一个玩具。 …… 等到不再做杀戮的噩梦,反复迷失在记忆里之后,玉浮生才去了望仙山。 他很想姜狸,于是也不去自己的房间里睡了,霸占了有她气息的卧室。 冬天最难熬的一个月,是一场神骨被抽出来的梦。 那个梦境里他躺在血泊里,雪花渐渐地覆盖在他的身上。 他觉得身上好冷好疼。 他醒过来坐在火边烤了很久还是没有暖和起来,手指在发抖。 小纸鹤飞了过来。 纸条上写着: “小漂亮,你记得有空回望仙山晒晒被子——晒完被子,可以打开我埋在树下的东西。” 他打开一看,里面飞出了好多好多的白色小蝴蝶。 它们绕着他飞舞。 有的蝴蝶停在了他的指尖; 有的蝴蝶落在了他的面颊上,给了他一个吻。 “亲爱的小漂亮。 你说你是埋在地下的蚕。 其实在你等待冰雪消融的时间里,师尊也一直爱着你。 只是爱有很多种表达形式。 今天的天气怎么样?” 他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天气了。 他愣愣地抬起头。 阳光也就穿透了乌云,降落在了他身上。 第52章 一只猛虎 靠着这些小纸条。 玉浮生度过了最艰难的日日夜夜。 他一开始冷眼旁观, 本以为这些片段不过是虚构的人生;直到梦见剥神骨后,他开始夜夜感觉到寒彻骨髓的冷意。他发现自己可能真的失去了一部分记忆。 验证的方法也很简单。 玉浮生来到了被大火烧过的妖界王宫,去找到了虎王的洗髓池。据说虎王打算在这里和他交换神骨。 在那段梦境里,他就躺在洗髓池外的雪地里, 被自己的血慢慢地浸透。 他尝试着穿过了洗髓池, 神魂却没有发出属于神明的金光,而是和梦境里被抽过神骨时一样黯淡无光。 他低下头, 愣愣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原来, 那真的是他的人生。 他在洗髓池边的雪地里坐了一个晚上,不停地试图洗干净魂体上不存在的鲜血;但是那血似乎蔓延了上来。 他回到了望仙山, 整个人蜷缩在了火堆边,只能靠着不停翻看姜狸的小纸鹤维持温度。 他想: 姜狸不知道。 幸好姜狸不知道。 不知道他曾经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不知道他有着野狗一般的过去。不知道他杀过那么多的人。 他还是她的虎崽, 还有她一天一封的小纸鹤。 …… 在新年的那一天,玉浮生在望仙山做了一个漫长的梦,终于想起来了所有的事情。 【十七岁,在神骨被抽后,他找到了吸食鬼气的方法。他发现自己可以吞噬鬼气,壮大自己。但是鬼气不是什么好东西, 只会让人变得扭曲和疯狂, 还会在夜里带来折磨人的痛苦。 但是神骨被抽的痛苦他都忍下来了,这又算什么呢? 吸食鬼气很快就让少年的玉浮生变得不人不鬼。 但是没关系,他变得很强大, 从前欺辱他的人都死光了。 少年时, 他遇见了一些好心人。 他们劝他:“你明明是虎神转世, 就不要走这条路,修炼邪法, 只会沦陷地狱。” 但是那个时候,苍白的少年裹着厚厚的大氅,心想:他不就是在地狱里么? 他在努力地往上爬啊。 他爬了好多年才从洗髓池下的血泊里爬出来。 为什么别人说他是堕落呢? …… 这一路上,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终于,青年时代,他复仇成功了。 虎族被仇恨的大火血洗,妖界分散成了十三墟,玉浮生成了所有人头顶的黑色阴影。他一直在往上爬,等到真的爬到了最高峰的时候,心里却空落落的。 也是同一年,邪法开始反噬了,每天夜里他都很疼。 但是他不在乎。 他开始变得疯狂、极端。 他穿上了最昂贵的衣服,但是没有什么用,站在人群里,他还像是破破烂烂;他穿上了厚厚的大氅,但还是好冷;台下万妖俯首,每个人都用畏惧的眼神看着他。他却觉得人家在瞧不起他。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除了杀人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他在不归墟养了一群蝴蝶陪着他,但是蝴蝶们也很讨厌他的一身血气。 这段极端的时间大概过了二十年。 渐渐的,邪法被他练得登峰造极了,他不再那么疯狂了。 他经常去妖界或者修真界的街道上看看,不明白路过的人为什么都笑得那么快乐。 他远远地看着,试着和别人那样笑,但是他笑不出来。 他爬上了巅峰,见识了这世间的极致富贵、极致的权势,却只得到了一个结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缺乏了感知快乐和幸福的能力。 这种能力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不过呢,玉浮生平和了许多,再也没有制造杀戮和混乱了。 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看着这个世界,偶尔坐在街道上,看着来往的人群。 第100节 他花了一生的时间,终于勘破了仇恨,爬出了泥沼。 只是过程太痛苦了。 后来呢,玉浮生就消失在了妖界。 他去哪里了? 他成神了。 …… 成为虎神后,生死被看淡,仇恨和执念早就消失在了他的心中。 他认为自己的过去不过是一场历劫。 紧接着,虎神发现了一个关于擎天柱、关于这个世界的真相。 和所有人猜测的都不一样,他不是因为邪法反噬陨落,也不是为人所杀。 而是在发现擎天柱的秘密之后,他感应到天地间容不下神的存在,自己应该死了。 他本就不留恋这个世界,于是选择了兵解陨落。 不过,属于的虎神的职责没有完成。 他留下了一段残魂在坟墓里。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自己的后事。 死亡并没有让他觉得恐惧,只是坟茔外杂草丛生,什么都没有,有点寂寞。 所以虎神就妖界带回来了自己养了很久的冥蝶。 虽然冥蝶们并不喜欢自己的主人,但是却在那座坟茔上一年年地生长。 他养了一些花。 但是这里没有阳光雨露,大概会很快就枯死。 就这样,记忆里属于虎神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他讨厌冬天,于是他等到了冬天结束后。 他踏入了那座坟茔。 他的神力四散,归还了天地; 他的本体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虎神像,屹立在禁地当中; 虎神很平静地陨落在了那个春天。 没有亲人和朋友,无牵无挂,赤条条来,赤条条回去。 只有冥蝶一年年在了坟茔之上。 上面开出了第一年的小花。】 …… 他得到了生前的全部记忆。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是个纷飞的雪天。 当他走出了望仙山,踏入了明镜斋的时候,成瑶看着他,几乎有点不敢认了。因为他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座神像。 或者什么古朴的经过了岁月打磨的神。 但是玉浮生什么都没有做,他只是坐在了姜狸常坐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雪花慢慢落下。 他终于记起来了自己到底是谁。 原来在放逐之地的小虎崽不是开始,还有一段被尘封的前世。 在那段人生里,玉浮生没有遇见姜狸。 坎坷的童年。同样凄惨连野狗都不如的少年时代。满手鲜血、疯狂又阴鸷的青年时代。来得太晚的看破红尘……还有平静的死亡。 玉浮生知道了为什么他修炼的是江破虚口中的“邪法”却没有任何的痛苦—— 因为上一世他已经走过了一遍,将那所谓的邪法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后,也就踏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有的人生来一路平坦,但是有的人却磕磕绊绊,一降世就要走一条艰难至极的道路。但是路却可以越走越宽,等到踏平了一切障碍,眼前就是另外一条大道。 只是太痛苦,太挣扎。 他受到的影响很大。 不是什么绝望和疯狂,而是陨落前了无生趣的后劲。那是一种死亡一般的平静,就像是天地间再也没有可以掀起波澜的死水,太阳是苍白的,火焰是无力的,世界是褪色的。 他只能一遍遍看姜狸送过来的小纸鹤,就像是枯萎的树干汲取着属于他的阳光雨露。 这是天衍宗的新年,窗外喜气洋洋的新弟子们来来往往。 他觉得自己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 但是姜狸的小纸鹤会吩咐他:记得扫地、给望仙山的屋顶换瓦片、挖出她三年前酿的桃花酒。 他就去晒他们两个人的被子、去扫地、去整理姜狸的酒坛子。 姜狸会问他今天吃了什么?天气怎么样? 他就去做一顿饭,或者来到明镜斋,去看无数次和姜狸并肩看过的雨水。 他算光了天衍宗三年的账,然后坐在人潮散去,空无一人的明镜斋,低声对着小纸鹤说:“狸狸,我好想你。” 小纸鹤就变成了一大片的花海,围绕着他。 他含笑看着它们。 枯竭的心底里,就长满了鲜花和蝴蝶。 …… 终于,在新年后不久,擎天柱有动静了。 玉浮生感应到了变化,就想要去接她回来。 但是他迟疑了一步。 因为他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脸上出现了狰狞的纹路。 ——那是修炼邪法的后遗症之一。 在想起来了前世之后,那纹路就像是一个烙印似的出现了。他心里很清楚,只有再次成神,才能够将这纹路消去。 玉浮生得到了虎神生前的记忆,却没有死后残魂的记忆,所以他仍然认为姜狸的心里有一部分是江破虚,只是姜狸的小纸鹤很好地稳定了他的情绪。 他想:他们有一点小误会,但问题不大。只要杀了江破虚,姜狸就只会爱他一个人;就算她有过去,虎崽才是会陪伴她一辈子的人,她迟早会知道这一点。 但,他现在不仅仅是虎崽,还是虎神。 那个满身坎坷,做了很多坏事,极端又疯狂的虎神。 他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看向了镜子里那狰狞的纹路:姜狸会爱虎崽,可是虎神呢? 他下意识地戴上了金色的面具,挡住了那纹路。 …… 修补擎天柱是一件很容易混淆时间概念的事情,因为在这里看不见日月的流转、只有斑驳的光影。 姜狸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修。 但是当她把手放上去,她就像是练习过千百次、留下了肌肉记忆一样,开始下意识地编织灵气、修补裂缝。 姜狸满心困惑。 在修补裂缝的过程当中,姜狸感觉擎天柱和她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慢慢的,她的识海里就多出来了一些东西。 擎天柱告诉了她这个世界的秘密—— 擎天柱最后的坍塌,是因为天地间灵气的快速减少。此方天地再也不能供养起一位神明了。 江破虚所说的那个千灯寺的预言并不准确。 真相就是:这个世界不需要任何人成神去拯救,反而试图成神的人越多,消耗的灵气越多,擎天柱塌得越快。 姜狸想起了自己读书的时候看过的神话故事:盘古开天后身化万物。 擎天柱试图告诉她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擎天柱在劝她这个修补的人:不要成神。 姜狸的心情非常复杂。 谁知道,千方百计成神救世的人,才是让世界湮灭的真凶呢? …… 她从修补好的裂缝上爬起来,就看见了不远处站着一个虚影。 是残魂。 他和虎崽很像,但是头发却是皎洁的,如同月光一般。 姜狸修复擎天柱的时候,他其实一直含笑看着她。 姜狸看见了他,突然间想起来了一件事。 第一个成神的是虎神。 但是姜狸不明白,他怎么就英年早逝了呢? 前世的小漂亮是个大反派。按理说,祸害遗千年。既然成神了,想活下来恐怕有千百种方法;他甚至给自己留下了一段残魂——显然死的时候并非没有余力。 为什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陨落了呢? 在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秘密之后,姜狸的心中有了某种隐约的猜测。 她突然间问:“这个秘密,其实你也知道,是不是?” 其实这个问题不难猜到。 姜狸急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第101节 但是那个虚影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含笑看着她。 提前留下的声音,自顾自地响了起来: “狸狸,我的力量不够了。最后我还需要你去做一件事情。” “如果我忘记了,你要记得提醒我的使命。” 紧接着,浮生溯给了她一段记忆。 …… 成神后,虎神得知了擎天柱坍塌的真相。 ——世界上不应该有任何一位神降世了。 于是,虎神从容平静地选择了兵解陨落,将神力归还擎天柱。 但是他不能确定世界上会不会还有第二个人飞升。 于是他留下了一缕残魂在禁地,却不是为了复活。 ——是为了弑神。 虎神的使命就是:从他以后,世界上再也不能出现任何一位神明。 …… 前世的玉浮生的确是个不择手段的魔头,他给妖界带来了血腥和杀戮,像是阴影一样笼罩在了妖界上百年。 但是在走出了泥潭后,他做了一件比救世主还要光明灿烂的事情。 姜狸对上了残魂含笑的眼睛。 十八岁的姜狸一直认为虎神是个大反派。 如果她那个时候有的选,她绝对不会靠近虎神的坟墓一步;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冲进去求他出来毁灭世界;如果不是觉得他是个大坏蛋,她不会天天祈祷他杀了江破虚。 二十岁的姜狸认为:虎神是个很好的坏人。 回到三百年前,她也曾听信了小蝴蝶的话,所以这一世她努力地想要教好虎崽、想要努力地把他拉出泥潭里,努力让虎崽不要“重蹈覆辙”。 她也曾觉得自己是虎崽的人生导师、指路明灯。 但是现在对上他含笑的眼睛,姜狸觉得自己自以为是了。 ……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潭,但最后拯救他们的,往往只有自己。 虎神残忍过、疯狂过,一生挣扎在泥潭里。但是到最后,他做了一件比江破虚这种“救世主”还要光明灿烂的事。 虽然无人知晓。 但他走出来了,尽管比大部分人都要艰难。 于是他拥有了一双含笑的眼睛。 姜狸坐在了他的旁边,絮絮叨叨地和他说对不起,比方说误会了他是个灭世魔头;比方说在坟墓里的时候想过他一醒她就利落地爬走;比方说她这一世提心吊胆,生怕他要毁灭世界,她要在感情和人性间挣扎…… 她就像是很多年前那样坐在他的旁边抱着膝盖说话。 影子含笑道:“狸狸,你该走了。” ——姜狸知道,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她应该回家了。 姜狸的心里其实有很多的困惑:他太熟悉她了、口吻也太亲昵了。他的头发在坟墓里还是黑的,怎么现在就变白了呢?而且他的眼睛有种洞悉一切的魔力。就像是他能够猜到她现在做的一切。 是因为神明可以看见未来么? 姜狸猜不透,但是姜狸的确该走了。 影子说:“往前走,回到家,就能够看见我了。” 姜狸想:不对呀,她回去看见的是三百年前的虎崽;他怎么说是看见他了呢? 影子说:“狸狸,你不要忘记我交代你的事情。” 姜狸想:他重复好多遍了,怎么和虎崽一样啰唆? …… 破碎混乱的擎天柱慢慢地稳定了下来,姜狸离开的路无风无浪,平静无比。 就在姜狸即将踏出擎天柱的时候,她回头看向了那个身影。 虎神的身上,有一种茕茕孑立的寂寥。 虽然他含笑注视着,也像是独自站在风雪里。 她知道,这只是停留在浮生溯里的留影和留音,很快就会被浮生溯收回。 但是姜狸却停了下来。 她提起了裙摆,朝着那个影子冲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的身体穿透了他的虚影。但是她维持这个有点可笑的姿势。 就像是拥抱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 这一次,你过得很幸福。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漫漫长路,我都陪着你走过。 第53章 两只猛虎 姜狸踏出了擎天柱之后, 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无尽海的海面上出现了祥云,天边聚集起来的劫云预示着即将有人渡劫飞升。 姜狸立马离开了无尽海。 修真界此时无比热闹,都在围观这难得一见的飞升盛事。 姜狸心急如焚,但是一出无尽海, 周围全是人山人海。 姜狸拉住了一个人问:“是不是那个御剑宗的化神剑尊要飞升了?” 结果路人看了她一眼:“那位化神剑尊不是都被不归墟抓过去了陨落很久了么?当然不是他了!” 姜狸十分茫然, 她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擎天柱后,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年。 路人紧接着道:“飞升的当然是化神剑尊的那位徒弟江破虚了, 谁知道他是不是得到了剑尊的功法传承?哎呀, 姑娘你边儿去,别挡着我了。” 很快, 也不需要找别人打听了。 因为姜狸已经在围观的人山人海当中,看见了一个身影。 是江破虚。 姜狸心中一沉。 毕竟她那次捅了他一刀,就替他斩断了情丝。前世江破虚就是只差一个情丝就飞升, 如今得到了新的机缘,飞升确实指日可待了。 姜狸急匆匆地离开了拥挤的人群。 她在角落里叠了一只小纸鹤,加急送去不归墟去找小漂亮。 姜狸急得额头冒汗,她才刚刚答应了残魂要记得提醒小漂亮。擎天柱刚刚修复好,万一江破虚真的飞升成功了,刚刚补好的裂缝又要裂开! “快看快看!” 姜狸在喧嚣的人群当中, 一抬头就远远看见了徒弟。 姜狸愣住了。 因为那个戴着金色面具的男人, 比起虎崽,更像是她刚刚才见过的虎神。 天地间鬼气弥漫,将白天遮得像是黑夜; 金色的祥云刺不破黑夜。 那个人负手站在黑暗的最深处, 仿佛是最为深邃的黑。 …… 江破虚离开了无尽海, 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崖之下闭关。无情道成, 又融合了两个世界的记忆,在上古秘境当中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缘, 本可以稳妥一些。 但是擎天柱被修补好之后,天地的伤痕愈合。 江破虚的雷劫竟然提前来了。 然而,就在登天梯成形的那一刻。 断崖之上,江破虚回头看看那只步步逼近的白虎。 那只碧眼青睛的巨大白虎朝着江破虚步步走来。身形如同山岳,发出了让人胆寒的虎啸。 “慢着!” “我看见了姜狸。” 那只碧绿色的兽瞳对上了江破虚,竟然真的停了下来。 山雨欲来,海燕低飞,整片天地陷入了死寂。 他们两个人同时看向了人群当中那个小小的影子。 江破虚笑了一下: “你难道就不想要知道,姜狸会选谁么?” “不如我们先一起去问问姜狸?” 他提出这个赌局,其实就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虎神的注意力。 终于,登天梯成形。 江破虚抓住了时机,转身立马朝着天际飞去! 第102节 然而下一秒,空气就泛起来了鬼气的波涛。 登仙梯,被勾曳一刀斩断! 在离登天一步之遥的地方,江破虚的腹部被人一剑贯穿! …… 江破虚猜错了。 虎神就是很卑鄙、很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在爱情里。 什么赌姜狸爱不爱他?选择谁? 玉浮生根本不会留下任何备选项。 备选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唯一的迟疑仅仅就是——他不想让姜狸看见自己杀江破虚的场景。 于是他去了无尽海,将江破虚拉进了无尽海的深处。 在爱情里,虎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比虎崽还要胆小。虎崽被姜狸养大的胆子,在想起了虎神的过往之后,立马变得更小了。他甚至连半张脸都不敢露出来。 但是呢,别人的自卑就是听信江破虚的话,去赌二选一;虎神的自卑那就是,先杀光全部的选项,杀光了,姜狸就没得选了。 如果仅仅是出于使命,他把江破虚拽下登天梯也就了事了。但现在他同时还是个善妒又狠辣的男人,于是他在无尽海里做了很血腥的事情。 “你凭什么和我争呢?你提都不该提她。” 玉浮生的确是个很歹毒的人,有人要和他争,他就要把别人先拉进地狱里弄死。 他很平静地逼问了江破虚一些事情,但是江的嘴很硬。 反倒是临死前,江破虚想起了一些被尘封的过往。 他想起来了和小青梅的那些岁月,想起来了合卺酒和承诺的一场大婚。 他抓住了玉浮生的衣摆: “我想起来了、我、告诉狸狸,我对不起……” 然而太迟了,他的眼睛渐渐失去了神采。 但是他的手还死死抓着那个衣摆。 玉浮生看了看他,饱含讥讽地想:他疯了么?找谁传话不好,找他? 他踢开了那只手,不过,他连江破虚的魂魄都没有放过,连魂魄都十分细心地弄得碎成了渣渣。这些完了,他还警惕地检查了周围,确定了江破虚这个人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没有了。 毁尸灭迹完,他在无尽海的边上洗手,衣服上也沾上了很多的血。 他开始忐忑了。 …… 姜狸在哪里呢? 姜狸去了不归墟想要等小漂亮回家。 但是她一回来,小蝴蝶就说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不归墟了,最近倒是经常去妖王宫。 她看见了不归墟的家里,那厚厚的积灰,心中的忐忑变得更加强烈了。 姜狸看见了天边散去的劫云、还有没有成形的祥云散开,这些都预示着飞升的失败。 按理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但姜狸坐在了摇椅里心神不宁地煮着茶。 因为她觉得她看见的那个人,不太像虎崽了,反而更像是虎神。 过于熟悉的两个人对于彼此都有很强的感应。 ——姜狸觉得虎崽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些她不知道的变化。 她犹豫了片刻。 在又等了一天还没有等到人之后,姜狸决定亲自去找他。 ——就算真的是虎神,姜狸也不怕他,她要找到他问个明白。 …… 重新修缮好的妖王宫现在叫做不王墟。 大火过去之后,这里重新恢复了生机。 姜狸进入了宫殿,陆屏带着她去了主人的卧室。这里的陈设和不归墟差不多,但是庭院里有着葱茏的青草、摇曳的小花,庭院廊阁,风景十分好看。 这个春天雨水下个不停,等不到徒弟回来,她就渐渐地蜷缩在了窗边睡着了。 她睡着后,一个人影出现了。 其实她过来的一路上,玉浮生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但是他不敢去看姜狸的眼睛、生怕在姜狸的眼睛里看见厌恶和恐惧。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碰碰熟睡的她的脸,但是想起了手很凉,于是又缩了回去。 他轻声道:“姜狸,不管你会怎么看我,都不能不要我。” 她惹上天大的麻烦了。谁让她要把他捡回来的呢?她要当这个菩萨,再想要抽身就难了。不管她会不会 然而当雨水飘进了窗户的时候,他的大氅还是盖在了她的身上。 …… 第二天,姜狸想要出去走走,但是她发现,她走不出这座宫殿了。 外面除了滔天的鬼气就是鬼气,举目四望,全是一片漆黑; 姜狸走到哪里,那些漆黑的鬼气都像是潮水一样包裹着她。 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像是漫无边际的黑。 姜狸不得不回到了那座宫殿里。 她感觉到了有人藏在了黑暗里窥伺着她,高大的身影十分熟悉。他的周围就是潮水般的黑暗,她只能看见他的轮廓,看不见他的表情。 姜狸想要叫小漂亮。 ——但是那个人不说话,于是她也就安静了下来。 姜狸看见了徒弟,她有点不敢认了。 明明不过是修了个擎天柱的功夫,就好像是过去了一百年那么久。 姜狸想要问他:你还记得我么?还记得师尊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忘记我了? 他们之间好像有了误会、隔阂,不知道是时间还是其他的缘故,距离好像拉得很远很远。爱蒙上了尘埃、隐入了山峦。 姜狸坐在了草地上,开始伤心地掉眼泪。 黑暗里的那个人,面色苍白地低下头。 两个人都很伤心。 一个人坐在原地哭,以为自己的小漂亮换人了、不记得她了; 一个坐在原地落寞地站着,以为她生气了,想要哄又不敢。 谁也没有开口,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隔着浓浓的黑色鬼气不说话。 等到她再次睡着了。 他才敢靠近了她,坐在了她的身边,摸了摸她的脸。 他想要亲亲她,但怕吵醒她,于是等了很久,才靠近了她一点,试图去亲亲她的唇。 但是紧接着,姜狸睁开了眼睛。 他想要退开,但是姜狸已经凑了过来、她主动地亲了他。 她的手指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软和和地撬开了他的唇,在他怔愣又惊慌的时候,乘虚而入。 这个吻是带着确认性、试探性的。 ——姜狸想要确认他是不是小漂亮。 但是他立马仿佛受到了惊吓一般,推开了她,转身就要走。 姜狸着急了,她光着脚下了床,追了上去,抓住了他的衣摆:“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 他僵在了原地。 他低头不语:怎么还呢,魂魄都被他捏碎了。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 于是落寞地站在原地,不说话。 但是姜狸很执着地看着他。 他要走,她就抓住了他的衣摆。 他停下了脚步。 背对着她,深吸了一口气。 他硬邦邦丢出了两句话: “你的小竹马,已经下地狱了,连尸体都找不到了。怎么还给你?” “我杀了他,把他切成了一万段,魂魄都弄碎了。” 姜狸:“什么小竹马,你不要转移话题!” 她噔噔地踢开了鬼气,上前一步想要揪住他的衣领,但是对方个子太高,姜狸干脆把他扑倒在了地上,蹭蹭爬过去,以一种制服犯人的姿势把他按住。 两个人怒视着彼此。 渐渐的,都意识到了不对劲。 玉浮生:“你想要谁回来?” 姜狸:“小竹马是谁?” 第103节 他警惕地看着她,鬼气在她的腿上再次缠了好几圈。 姜狸打量了一下他,狐疑地问他:“明知山为什么叫做明知山?”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明知山有虎。” 她顿时火冒三丈、怒火中烧—— 吓死她了,还以为他失忆了、换人了。 发现他还是虎崽之后,姜狸不仅松了一口气,还立马愤怒地踹了踹他。大白天的鬼鬼祟祟地干什么?怪吓人的。 他抓住了她光着的脚丫,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以为她是因为江破虚踢他的。 看着衣服上的脚印开始气得手抖,周围的鬼气也开始暴动了。 姜狸冷静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她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发现徒弟可能有点不对劲了。 她凑过去想要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但是周围黑乎乎的,他不愿意让她看见。 姜狸:“你是怎么知道他是我竹马的?” 他不说话了。 姜狸:“你去查我了?” 他很平静道:“是。” 他很想要在她面前表现好一点的,乖巧一点了,但是现在他承认了。 他在黑暗里冷冷道:“你什么都不告诉我,难道我还不能去查一查么?” ——姜狸不告诉他,是因为她要解释清前世的事情,难免要提到虎神。姜狸不想让小漂亮觉得她把他当做替身、或者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虎神才和他在一起的。 姜狸又想要踢他,这回她踢不动了。 他阴沉而愤怒地把她的脚抓住,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她生气道:“小漂亮,你怎么连江破虚的醋都要吃啊?” 这句话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他碧绿色的眸子阴暗地看着她,愤怒地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口咬住了她的脸。 姜狸惊恐地捂住了脸,开始踹他。他阴冷地看着她的脚丫子,直接滋啦一声,她的裤子和裙子都碎得稀巴烂。 她要往外爬,但是鬼气已经爬上了她的脚腕。 他冷笑道: “我就是善妒,难道你现在才知道么?” “你多看谁一眼,心理有谁,我就杀了谁。” “你的眼里心里只能有我一个人。你想要去喜欢别人,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听明白了么姜狸?” 他单手抓住了她的腿把她拉进了怀里,阴恻恻道: “怎么,后悔和我在一起了?放心,姜狸,就算我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姜狸也怒了。 她也不爬了,恶狠狠地瞪着他。 她去揪他的腰,结果发现他的腰硬邦邦的;她就挣扎着去咬他的脸、和喉结。猫的灵活让她的柔韧性好得像是流水一样,无论任何刁钻的角度都可以让她抓到空子挠他一脸: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俩有仇么?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呢?” 他很愤怒地想:她一句有仇就打发了他,觉得他不听她的就是不听话;可是她快死的时候要看着他想别人,他就不难过么?她一点他们的过去都不肯说,他的心一上一下一冷一热,一会姜狸爱他;一会儿姜狸不爱他,简直要被她折磨死了。 他停了下来,试图把她从怀里抓出来,然后把她翻过来打一顿屁股。 但是现在姜狸不干了。她八爪鱼一样抓着他,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开始啃啃啃。 ——他还要单手拖着她免得她掉下去。 他的声音沙哑了,盯着她的眼睛开始变得危险至极。 他警告她不要啃了,威胁性地掌住了她的腿根。 姜狸瞪着他:好好好,就你会威胁人是吧? 她像是只小牛犊一样直接一头把他撞得倒在了地上,手胡乱往他的腰间一抓。他倒吸一口冷气,咬牙:姜、狸,撒手。 她不肯撒手,也不肯下去,吊在他身上,死死抓着他。 她说:你都不听我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姜狸觉得自己明明交代过了他但是他不仅不信她还要偷偷查,他就是不听话、爱瞎想,心眼多得和筛子一样,她掐他怎么了? 他今天不想碰她,因为情绪起伏特别大,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弄死她;但是姜狸感觉到了周围涌动的鬼气,又掐了他一下,让他老实一点。 他冷冷道:好好好,喜欢骑是吧,让你骑个够。 姜狸很快就知道什么叫做骑虎难下。她想跑但是刚刚抬起臀就被他给单手抓住了,她想要重新掌握他的“主动权”,但是裙子滋啦一声。两个人贴在了一起。滚烫的气息把她烫得一个哆嗦。他决定先哄哄她。大手冰冰凉凉的,但是因为气得手抖,力度就开始变得难以控制,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慢条斯理。她抓住了他的衣襟,眼中含泪,显然不能理解他的好心,开始咬他、骂他。 他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阴暗想法,让她吐不出一句让他伤心的话来、来只能哭。压抑的野兽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她,几乎想要将她拆吃入腹,他警告她最好配合一点不然一会儿痛死她。 发出了这样的威胁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继续刚刚吵架的话题: “你没有告诉我,你是和他的情丝断了之后才和我在一起。” “你说的那个心上人和白月光,就是江破虚吧?” “姜狸,你以为我的心是石头还是铁做的?我就不会难过、不会伤心么?” 姜狸抖着手,听得断断续续,含着眼泪好歹是听明白了,她哆哆嗦嗦继续和他吵: “你、你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 “我当时、当时就是为了让你死心瞎编了个人?我怎么知道你会乱、乱想?” 他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屈起,差点没控制好力道把她戳死,还狠狠地屈起弹了她,她抓住他的手臂开始抖着腿想要跑,又被他抓回来。 他看上去快要气死了:“所以姜狸,你那个时候为了让我死心,宁愿瞎编一个人也不肯说喜欢我?” “算了。”他深吸一口气。 “那你告诉我——你快死的时候,看着我,到底想着的是谁?” “你告诉我,我今天就放过你。” 那碧绿色的兽瞳死死盯着她,姜狸感觉到自己的小腿被抬起来了。姜狸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一切误会的开始。 她的气焰突然间就矮了两厘米。 他提江破虚,她和他吵得理直气壮,觉得他胡思乱想;但是他提虎神,姜狸就心虚了。 她不吭声了。 但是旋即,姜狸就看了看他。他虽然凶得像是即将弄死她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看上去很落寞,冷冷地坐在那里,脸上是姜狸的牙印;脖子上也是,还有两道抓痕,衣领被她扯得乱七八糟。 他的眼睛很伤心。 姜狸一下子就不想和他吵架了。 她挣扎着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们能冷静下来再谈么?” 他说:“姜狸,你以为这样拖延时间,我就会放过你么?” 他们两个对视着,像是在无声地较劲。 他平复了一下粗重的呼吸。最后,他还是慢慢地抽出了手,在她的腿上擦干净了水迹,紧接着松开了钳制她的动作——他觉得自己今天很难冷静下来,很可能会伤到她。他们的第一次不应该发生在这种情况下。 高大的身影藏在了黑暗当中,垂下了眸子。 他说:“你走吧。” ——趁着他还没有改变主意。 她看了看他的样子。 姜狸有种预感,她要是转身就走,他就要伤心死了。 他们会吵架,会口不择言,但是不管有什么误会、芥蒂,谁也不忍心伤害彼此。 于是她在草地上坐了一会儿。 她想了想,直接解开了裙子的系带,拢起来了散落的长发,阳光下像是油画一样美丽;春天的小花绽开在了她的脚边,她直接脱下了里衬上衣,动作像是展翅的小鸟。 然后潇潇洒洒地朝着那黑暗的角落里走了过去。 他本来坐在黑暗当中不说话,但是她朝着他走过来的时候很美,像是阳光下的白鸽,或者初春的樱花。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金色的面具下,表情晦暗不明,最后却是掐住了她的脸,声音沙哑道:“狸狸,今天不行。你不要逼我。” 他的气息不稳,眼神仿佛是随时会呼之欲出的兽,有着不加掩饰的野性。他能够控制住自己,现在也快要到极限了。 但是她已经踏进了他的阴影笼罩之处——这就像是一个芝麻开门的咒语。 春光已经笼罩了这只孤独又自卑、隐忍又落寞的兽,解开了锁链,将他拉进无边的繁花盛开的世界里。 下一秒,她的脚腕就被拽住,狠狠地拽进了无边黑暗里。 第54章 三只猛虎 葱茏的草地上, 盛开的繁花被泥土打湿;摇曳的花枝寓意着山雨欲来,黑暗吃掉了繁花,天地颠倒,只剩下了浓郁的黑。 像是树枝上的邪恶饱含诱惑的红苹果, 被毒蛇觊觎, 在被绞死的那一刻,用饱含恶欲的毒牙狠狠地深深钉入果肉。 那只大手伸出手捂住了她的眼睛——因为她湿漉漉的眼睛可以瞬间刺激得这只冷静又疯狂的野兽失去控制;她看不清, 试图抬头寻找他的方向, 却在下一秒发出了呜咽的、小声的尖叫。 如同鲜红的玫瑰花瓣抵在花刺上面、流出旖旎的鲜血,榨出新鲜的花汁, 又飞溅出来、七零八碎一地的萎靡。 他没有欺骗她,因为今天夜里他是恨她的,他不会让她太得意、太快活, 不能让她占上风,毕竟他恨死她了,不愿意在今天夜里俯首称臣了。只是呢,她亲亲他,柔情又蔓延上了这只野兽的心尖。 第104节 他喜欢咬住她雪白的后脖颈,然后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舔。这个动作会让灵活的猫动弹不得, 只能呜咽着承受。他会饱含柔情和危险地问:师尊, 我是谁?谁在弄你呢? 她抽泣着说下雨了,要往屋里去。他当然无所不应,轻吻她被雨水打湿的发丝, 就带着她回了屋里。他含笑说:师尊, 外面的雨在下, 屋里面的雨也下呢。 他还喜欢夸奖她的美丽和动人,叫她宝贝狸狸, 还有很多其他的称呼,有时候她是坏猫,要被惩戒;有时候她又是好猫,要被赞美。他毫不吝啬地夸奖她,但她却被直白弄得臊得脸蛋发红,小声尖叫着让他闭嘴。 大部分时候他都非常好心,但是那是一种饱含恶意的好心,比方说每次她觉得差不多结束了,他就会很好心地告诉她,扶稳站好。这种话这天夜里他说了很多遍,类似于坐稳一点、抓好他的手臂。就像是一个预警,每一次她都会下意识地紧张起来,这种心理上的危险提示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像是告诉她快点做好准备。她绷紧了身体,像是弦一样。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她紧张得不行,果然他的预警从来不会失效,因为接下来总是会让她刻骨铭心的、差点哭出声来。 爱,撕咬,还有甜蜜的吻。 红苹果咔嚓一声,窗外的玫瑰也碎一地,被雨水溅落出红艳艳的汁。 …… 分不清黑夜与白天,直到清晨的啾啾鸟鸣响了起来,浑浑噩噩的时间感才重新恢复。姜狸疲倦又迷糊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清理她身上的每个角落,还用地心火烘干她潮湿的长发。 狂躁的、不安的虎也不再露出野兽般的一面。 姜狸踢了踢他,说她饿了。 他就问:“师尊吃不吃蟹黄面?” 他不再是妖界呼风唤雨的新主人、或者叱咤风云的虎神。和昨天那样也截然不同,就像是从一只野兽,变成了一只温顺的大猫。 大猫乖巧地做了三菜一汤,有点小心地看着她。 这只野兽认为自己昨天夜里欺负了她,做了十分过分的事情,不得不承认,有一段他真的过于粗鲁了。他无法维持温和的表象——尤其是内心燃烧着嫉妒的火焰和伤心的时候。这只虎就难免显得过于粗鲁。 但是他发现姜狸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只是仇恨地踢了他好几脚。 他走过来,亲昵地吻吻她的发丝。她让他滚。他就很乖巧地滚了,还讨好地对她说:“师尊,你多休息休息。” 姜狸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因为屁股痛。她感觉到了徒弟虎视眈眈的目光,觉得屁股更痛了,于是警惕地让徒弟去隔壁睡,他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地去了。 就是临走前问道:“师尊,需要我帮你揉揉腰么?” 姜狸警觉地搂紧了被子,让他快点滚出去。 姜狸坐在窗边翻书——其实她觉得偶尔狂野一点是没有问题的,因为生活当中是需要一点调剂;而且小别胜新婚,热情一点也很正常。但她的心里开始打鼓,因为她发现好像徒弟好像,不是有一点点的狂野。 这种感觉在他盯着她的时候,更加明显了。他一看她,或者用低沉好听的嗓音叫她“狸狸”或者“师尊”,她就会想起那天夜里的疯狂,然后让逆徒滚出去。 虽然,这次回来之后徒弟变化了很多,尽管老是不摘面具,也格外有魅力;但是姜狸觉得:美色虽好,也要有命消受。 这天下午徒弟回来了,先去洗澡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姜狸叫住了他。 他擦了擦头发,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姜狸本来是想要和他谈一谈那件事的。 她张了张嘴,想要和他说话—— 但是他从容不迫地擦了擦头发,盯着她,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 姜狸有了某种预感。 她警觉地退后了一步。 但是现在他的身上真的很有野性的魅力,在彼此交缠之后,两个之间那种吸引力就像是磁铁一样,眼神交织的时候,一言不发,也像是暗潮汹涌。 姜狸注意到他的唇是那种很诱人的粉色,湿漉漉的长发下,是充满野性、攻击性的兽瞳。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 他笑了一下,直接单手将她抱了起来,往床上一丢。 姜狸骂他:臭小鬼,他还记不记得她是他的师尊了? 他很平静地说:“姜狸,你真的很知道怎么惹我。” 她还有一点力气骂他是臭小鬼,让他轻一点,下一秒,她就说不说话了,他咬住了她的耳垂,问道:“师尊,谁是臭小鬼?” 她抽泣着说,再也不喊臭小鬼了,喊浮生、是浮生。 但是已经没用了。 姜狸悔不当初,在尖叫着往窗边爬的时候,她灵机一动,甩出了一个惊天大雷来救命:“江破虚的那个青梅不是我!” 他果然停了下来,咬住她后脖颈的动作停顿了片刻,舔了舔她,停了下来。 洗完澡后,他们两个人坐在了茶炉前。 姜狸警觉地挪到了他的手臂够不着的地方,才开始说话。 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是面对徒弟,姜狸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在某一天早上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江破虚小青梅。”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摸姜狸的脉搏,看看她有没有神魂不稳的症状。但是姜狸早就穿过来很长时间了,完全看不出来。 他扫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姜狸叹气:“我就知道说出来你也不信。” 姜狸说她来自一个有小汽车,电视机的时代,人都能在天上飞。为了增加说服力, 她从储物袋里翻出来了一堆款式特殊的小裙子、内衣,订做的配饰。 她问他:“你见过这里的人穿过这种款式么?还有师尊给你做过的围巾和手套。” ——其实玉浮生是信的。 因为姜狸从小教过他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她还讲过很多故事,他一直以为是她书看得杂,但是等到了长大后,他才发现,姜狸讲的东西在任何一本书上都找不到。 他开始担心姜狸神魂不稳了。 姜狸以为他不信,叹气跑去睡觉了。 但是其实她睡着后,他就离开了不王墟。 第二天,他风尘仆仆地回来,把一串手链递给了姜狸。 姜狸问这是什么? 其实是东海的至宝定魂珠。 但是他面不改色地告诉姜狸:“转运珠,旺财运的。” ——果然,姜狸再也没有摘过。 …… 初尝云雨的两个人总是凑在一起就容易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姜狸打算出去走走。 和终年冰雪的放逐之地不同。曾经妖王宫所在的不王墟,是妖界灵气最为充裕的宝地。她沿着石板路往前走,很快就看见了大片大片的原野。这里有着非常旺盛的灵气,滋养出来了春天开的小花像是桔梗、小雏菊,风一吹,草浪和花朵就像是海洋一样。 姜狸其实发现了无论她走到哪里,有一缕特殊的鬼气都紧随其后。 但是她完全忽视了,一路兴致勃勃收集漂亮的花,还编了一个花环。 她走到原野的小山坡上,就看见了徒弟。 他含笑扫了一眼她身后的那条路,问她:“狸狸,你要去哪里?” 他在警惕、紧张;他在害怕甜蜜的假象一戳就破。他知道自己做了很过分的事情,他害怕她不要他了,只能强行把她留在身边。 她看着他,笑眯眯地说:“浮生,你闭上眼睛。” 他狐疑又警惕地看着她。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闭上了眼睛。 他捏紧了掌心。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 ——眼前就多了一把灿烂的小花。 他僵在了原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了花。 她说:“浮生,陪师尊逛一逛吧?” 于是他就默不作声地牵着她的手,跟在了她的身后。 …… 姜狸的余光,看见了刚刚才撤走的、潮水般的鬼气。 是了,徒弟还打算玩囚禁play呢,他一开始的态度就是不打算让她出去的架势。若非两个人和好了,刚刚就不是用鬼气悄悄跟着她了。 不过呢,她全部当做没有看见。 他微微看了她一眼,抓紧了她的手。 姜狸知道虎崽喜欢在她面前装模作样。 他大概以为自己从前藏得很好——但姜狸是他的师尊。他小时候藏在任何角落里的零花钱,都能够被师尊精准偷走。 小漂亮用茧将自己一圈圈地包裹了起来,以为姜狸只会喜欢他外面最好的一面。每当剥掉一层茧,他就会不安,认为姜狸要离他而去,于是反应就特别激烈。 但是姜狸没有办法告诉他: 玉浮生,全世界都可以觉得你坏而放弃你,但是姜狸不行。 因为她受人恩惠、受人庇护。 他大概不知道,姜狸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不算是个好人、了解他的本性,她深知他上辈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从未试图放弃过他。这些年她只是一直试图在用“家”这个枷锁,牵制住他。 有的人生活在泥沼里,还要希望他爬出来的姿势体面光明一点,实在是强人所难了。这一世,姜狸虽然来得及时,但虎崽从小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下,苦难泡久的人,得到幸福只会觉得是自己肮脏,仅有的一切都是偷来的。 姜狸想要用时间去告诉他: 剥掉所有的茧,里面的小漂亮,其实是一只很美丽的蝴蝶。 他们坐在原野上晒太阳,姜狸推推他,让他变成本体。 她拥抱着它柔软的、毛茸茸的身体,整个人都陷进了蓬松温暖的虎毛里。 她开始揪白虎的毛吹蒲公英。 它看了她一会儿。 虎爪主动递过来了一朵自己的毛。 第105节 她一吹。 就像是云朵一样飘向了天边。 …… 回到不王墟之后,夜里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这两天姜狸都在酝酿要怎么将一切合理地告诉他,之所以犹豫、为难,只是因为一点:她并不打算和他解释那天快死的时候到底看见了谁。 江破虚这件事很好解决。 然而一旦暗恋过虎神这件事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可能会一辈子面对虎崽心虚气短。这不仅容易让虎崽伤心、多想,还非常影响她的家庭地位;这样以后她只要一趾高气扬,徒弟就可以提“你那个白月光”,她就必须唯唯诺诺、忍气吞声。 姜狸决定打死也不说出来。 不能撒谎,因为徒弟很聪明;那就只好避重就轻了,但是如何在一个聪明人面前避重就轻,姜狸权衡了很长时间。 她感觉到徒弟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显然他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幸好,姜狸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卖惨。 在这个下雨的夜晚,姜狸窝在了角落里,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浮生,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 玉浮生安静地看着她眼角含泪的样子,心想:她的演技可比夜里差多了。 但是他已经知道了不是江破虚,那,是谁呢? 结果谁知道姜狸话音一转: “你知道江破虚一开始想要斩情丝,是怎么斩的么?” “他想要杀了我。” 姜狸掏出了手帕,开始十分做作地抽泣。 她和他说起来了当年她是怎么被追杀、被欺负的。 其实那么久远的事情,姜狸早就已经不记得了——人是非常健忘的生物,她描述起来细节都有点模糊了,但这并不妨碍姜狸拿出来卖惨。 她一边抽泣一边偷偷看徒弟。 黑暗里,他什么都没有说。 现在的姜狸,很强大,这种强大开自于某种可以面对世间一切风浪和挫折的自信,她已经走出来了,早就忘却了那些前程往事,她觉得这件事已经不值一提了。但是她不明白这件事对于爱人的冲击有多大。 他颤着手想要往姜狸的茶里加茶,但是好几次都没有加进去。 姜狸还在加大力度,描述当年她的凄惨。 姜狸知道自己的演技不太行,她有点担心他不信——因为其实时间线是对不上的。 但是她悄悄偷看他。 却发现徒弟听得很认真。 高大的身影就坐在对面,一言不发。 但是他的手一直在发抖,脸上也失去了血色。 她感觉到了周围鬼气的变化,立马就不哭了。她吓了一跳,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指,发现冰冰凉凉的。 他面色苍白地看着她,姜狸忐忑了起来。 她丢下了手帕、抓住了他的手。 姜狸说:“浮生,我骗你的。我在装哭。”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浮生,其实时间线对不上的。”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我就是为了让你愧疚,都是我瞎编的。” 他说:“我知道。” 姜狸说:“都是骗人的,我十几岁就去了天衍宗,哪里吃过什么苦呢?” 但是他失魂落魄地看着她,长发垂下来,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怜惜。 他知道,哭是假的、时间线是假的,她描述的过去却是真的。 因为就像是姜狸了解他一样,他也了解姜狸;而且江破虚死前一直在说对不起——所以是真的。 他死死抓住了姜狸的手,那些话让他如同坠入了冰窟里。 姜狸说,被那个人追杀的时候,她东躲西藏,像是一只小老鼠。 他冷静道:“师尊,我打断了他所有的骨头。” 姜狸说,那个冬天很冷,她穿着单衣都快要被冻死了。 他说:“我放干了他的血。听说这样死的时候特别冷。” 姜狸说,她差点丢了半条命。 他说:“我捏碎了他的神魂,他回不来了、生生世世都不能入轮回了。” 他说: “姜狸,我后悔了。” “我杀得太快了。”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我一定会把他折磨二十年再杀。” 他的话本来应该是很血腥、很残忍的。 但是姜狸却愣住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但是他开始吻她的手、反复重复着要是可以早点遇见她就好了;他开始说对不起,反反复复地吻她;他注视着她的眼睛。 姜狸想要继续骗他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是却说不出口了。 她其实只是狡猾地想要骗取爱人的愧疚,可是当她真的得到了厚重如山的爱意和怜惜的时候,她开始不知所措了。 她看着他,被细细碎碎的,饱含怜惜的吻亲得像是第一次接吻那样坐立难安,她不自在地小声抱怨:要是早点遇见他,他还是个小屁孩呢。 他不说话了,眼睛发红地看着姜狸,眼神像是做错了事。 姜狸发现他真的在愧疚,真的在责怪自己。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其实他早就遇见了她,比想象中还要早得多。 ——但她却打住了。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他看着她不说话。 她其实有点喜欢他怜惜的目光。不管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在爱人面前,人们都会变得很小很小;缩小成为他碧绿色眸子当中小小的一只猫。 猫发现自己矫揉造作一通,几十年前掉进坑里的疼,还要拿出来惨叫一番,却得到了爱人真情实感的愧疚和自责。 他不会嘲笑她的矫情、她的狼狈,只会用那种如同春雨般的目光注视着他骄矜的猫咪、独一无二的玫瑰。 姜狸低下了头。 好一会儿,她想了想,冷静地问了他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浮生,你怕什么呢?” “你总是觉得我是价值千金的宝贝,配不上我,随便来个人要和你争,你就害怕了、不自信了,生怕我不要你。” “那你可以放心了。” “玉浮生,世界上除了你,不会有人那么宝贝我了。” 再也不会有了。 第55章 四只猛虎 这天夜里, 他没有再追问姜狸她看的是谁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谈话结束后,姜狸窝在摇椅里睡着了。 他当然知道姜狸是装哭的,他甚至很清楚她狡猾的小目的,但是谁让她是姜狸呢? 她说爱他。 她在他面前伤心地说, 世界上除了他, 没有人再那么宝贝她了。 那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冒泡的姜茶还在咕噜咕噜,窗外的花飘进了窗柩。 他想起来了姜狸说的是谢谢那个人陪了她很多年。 他想了很久。在虎崽遇见姜狸之前, 她的身边有个人陪着她, 那不是好很多吗?他陪伴不了她,难道还要希望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度过被追杀的日日夜夜吗?猫是怕冷的, 在冰天雪地里走肯定很难过的。 除了爱人,虎崽还是她的亲人。占有欲有时候会为爱让位的。 于是和好的第一天早上,他散开了围绕在她身后的鬼气。 姜狸看见了, 但是她没有当一回事。 她很清楚他不会伤害她。于是她仅仅只是探头找了找那些把她看得死死的鬼气,发现没有了之后,也就溜达回去吃东西了。 解开了心结之后,不王墟的生活和望仙山、不归墟也没有什么区别。 一日三餐,两人四季。 …… 和好的第二天,姜狸发现卖惨很有效果。 她打翻了他的茶杯, 他说她砸出来的碎片很有艺术感; 第106节 她穿了一身吊带裙在他面前晃, 他不再一脸严肃,而是夸她像是花朵一样美丽; 她抓烂了他的袍子,他面不改色地说这流苏造型很别致, 他很喜欢。 他从来都对她很好, 但现在简直是溺爱。 姜狸本来觉得自己是师尊, 被他用那种溺爱的眼神看着,总是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总是抱怨他把她当个小姑娘。 但是他的眼睛真的好漂亮、声音又很好听,她经常拒绝不了他哄她的语气。 姜狸想:哦,真的是甜腻死人了。 姜狸夜里想要去找徒弟睡觉——因为不王墟的春天还是有点冷的。但是她瞅了瞅徒弟面无表情地训完了人回来时身上的寒气。 但是她很担心自己的腰。结果他只是吻了吻她,然后含笑让她快睡。 她蹭了蹭他。 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块被融化的蜜糖。 和好的第三天,姜狸说想家了。 他想了想说:“狸狸,给我一点时间,等到过段时间,我们回望仙山吧。” 姜狸奇怪地问他:“不王墟的事呢?你不管了吗?” 他说:“狸狸,我也想家了。” 他打算将妖界的这些事大部分都交给陆屏,若妖界有什么异常他再回来处理。大部分事情传信就行了。 姜狸等了很长时间,都没有等到他再问那件事。 她也松了一口气。她不希望徒弟知道前世的事情。这一次他们很幸福,爱人在身侧,一路虽有波折,却到底平平安;那些痛苦的过去就最好永远尘封下去,再也不要被提起。 但是姜狸不知道,她有个小秘密;爱人也有。 …… 和好之后,玉浮生已经不再做噩梦了,只是时常会想起来前世的一些事情。 他不想继续住在妖界了。这里有洗髓池、有全是孤坟的不归墟。在这里生活,前世就历历在目。他经常想要去拥抱姜狸。 ——回到望仙山就好了。 他想要忘记一切,去复习作为虎崽的生活,冲淡那些影响。 但是他知道自己还是发生了一些变化。 姜狸问他为什么穿得那么厚的时候,他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去换单薄的春衫。但是穿上后他又觉得冷。 虎崽是不怕冷的,怕冷的是谁呢? 他看着兴致勃勃地换春衫的姜狸。 他垂下了眸子,希望姜狸永远不要发现这件事。 但是呢,他的爱人是只猫。猫的好奇心是很重的。 这天夜里,姜狸问他:“你的面具很久没有摘了,干嘛不摘呢?” 他手指一顿,装作没有听见她的问题。 他问她:“狸狸,天衍宗的账本你看完了么?” 姜狸果然闭嘴了,她开始焦虑地翻起来了堆积如山的账务。 但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破天荒地没有伸出援手。 但是姜狸到底还是开始起疑心了。 因为他洗完澡不摘、睡觉的时候也不摘、碰到她的时候凉飕飕地硌着她了也不肯摘。 姜狸回忆了一下,发现是自她从擎天柱里回来的时候,这面具就像是焊在了他的脸上。 姜狸狐疑地盯着徒弟。 她变成了猫,抓住了他的袍子,嗖嗖爬上了徒弟的身上。 他不说话。 猫窜到了他的头顶,倒着看他,爪子一扒一扒; 猫窜到了他的肩膀,在他的脖子上围成了一条猫巾,横着看他; 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爪子拍拍抠抠,愣是一条缝都没有给她看到。 玉浮生:“……” 第二天新任虎王出去的时候,就多了一条时尚的猫条围脖。 陆屏问:“王,这是哪里买的,还怪好看的。” 姜狸就把脑袋转了过去。 妈呀。活的! 陆屏被吓跑了。 新任虎王无奈地默默把她绕了一圈。 …… 姜狸围了一整天,发现实在没有可乘之机,悻悻离去。 姜狸现在和他分房睡,而且每天夜里都变成猫。 ——他当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但是他最近对她很溺爱,全都依她。 然而,这一天等到夜深人静后,一只猫蹿进了新虎王的卧室里。 悄悄地伸出了魔爪。 黑暗里,玉浮生一把抓住了猫爪。 他微笑:“师尊,你是不是睡不着觉?” 姜狸仗着自己是猫形,继续抓他的面具,挠挠挠。 徒弟看了她一眼,让她变成人形。 她说他什么时候摘面具,她什么时候变人形。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姜狸以为他要妥协的时候,她眼睁睁地看着徒弟变成了虎形。 大白虎叼住了猫的后脖颈。 猫开始挣扎,惊恐地看着一个爪子比她整只猫还大的徒弟,开始惨叫、乱蹬。明明只是被舔了舔,就惨叫得像是要被吃掉一样。 白虎松口了,威胁性地舔了舔她。 她于是麻溜地变成了人形。 那只大白虎蹭了蹭她,变回了人形,把她往床上一丢。 姜狸很快就忘记了面具的事情——因为他虽然变成了人形,但是一条韧性极佳的虎尾缠上了她的脚腕。 他含笑问:“师尊,喜欢我的尾巴么?” 姜狸立马夹紧了腿,但是毛茸茸的触感还是挤了进来。她连忙让逆徒不要做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但是没用了。他决定做点什么让她转移注意力。 她对于这天夜里的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月光很亮,像是荡漾的波光,一晃一晃地溢出来、摇晃得像是颠簸在暴风中的月亮船,美丽又疯狂。她看见了镜子,转开了脸往他的身上埋,但是他却捏住了她的下巴,含笑转过去让她看镜子。镜子里,他说,师尊长了一条虎尾巴呢。 为什么一定要看呢?你看,要是不看,就不会那么惨了对不对狸狸。 弓箭射月亮,贯穿的月亮,碎成了窗前积水里溅落的水花。 她迷迷糊糊中有一点困惑,为什么他不摘下他的面具? 其实这天夜里,他像是月亮里住着的神秘的月神。他有一千个秘密。一旦探索就要变成危险的兽。他唯一的弱点就是谜底,一旦大白天下就会立即死去。 她只想亲他。 ——最后关于这天夜里的记忆,姜狸的脑子里只剩下了尾巴、月神、镜子。 哦对了,镜子要找个机会打碎才行。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 他没有一千个秘密。 但是一个秘密就足够让他死去。 虎神是个胆小鬼,没人爱过他,所以从来都不奢求被人爱,也不认为自己会被爱;他对自己的评价很低,因为一生当中从未有过被肯定,他认为那个自己是丑陋、邪恶的,大概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好事。 作为虎崽被爱着就已经爱很好了。 玉浮生一直谨慎小心,但是,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是春天结束的时候,挑选衣服的时候,姜狸转过身要比划两下,但是谁知道她一抬手,“啪”地一声—— 他的面具掉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脸。 这完全是个意外,谁也不知道那术法怎么就突然间失效了。 两个人都愣住了。 …… 玉浮生立马转过身,用发丝遮住了那张脸。 但姜狸还是看见了。 黑暗中,他的呼吸声渐渐地变得急促。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冷静了下来,但是仍然不愿意转过来面对她。 她要靠近。 他就立马说:“狸狸,别过来。” 于是她就体贴地站在了原地。 她在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有点不知所措,想要告诉他自己不是故意的。 第107节 那个高大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笑了一下,说:“吓到了你吧。” 那花纹最近开始变成了金色,大概是力量渐渐地恢复了,没有黑色的时候那么狰狞了。但是他觉得自己这样很丑、很不好看。 虎神是不会觉得自己好看的。因为他经常这样吓哭路过的小孩,就算他没有做什么掏心挖肺的事情了,走到哪里,畏惧和厌恶的目光都如影随形。 他不敢转过身。 安静了一会儿。 姜狸问:“小漂亮,你是说脸上的纹路么?” 她若无其事地走近了他,欣赏了一会儿。 她说:“还挺好看的。” 他愣了一下,还是不敢低头看她。 他声音有点沙哑:“姜狸,你又骗我。” 姜狸拉长了语调: “那好吧,浮生,你真是——” “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美男子!” 他的心脏就好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 他笑了一下。 姜狸开始絮絮叨叨地表达自己感想:她觉得还挺帅气的,因为那花纹隐隐约约透出来的金光,有种介于魔与佛之间的禅意,看久了还觉得有点入迷。 很是邪魅,优雅。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 他问她:“不害怕么?” 最后,他还是遮住了她的眼睛。 他说:“我没有神骨了,吸食鬼气为生,也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到你了吧。” ——说话的人,不是虎崽,而是藏在心底角落里、小小的那个虎神。 吸食鬼气的是前世的虎神,不人不鬼的也是他。 虎神愧疚地对今生的爱人说:对不起,吓到你了。 本来,这个小小的自我会立马消失,就像是水面上多出的泡泡一样无影无踪。 …… 但是姜狸却安静了下来。 她被遮住了眼睛,她看不见身前的人此时的表情。 姜狸着急地问:“你说什么?你没有神骨了?” 怎么会呢,明明溯回了时间,神骨应该好好待在他的身上。 姜狸愣愣地眨了眨眼。 没有神骨的人是谁呢? 是那座孤坟里的虎神。 她知道为什么了—— 他把她送到了三百年前,但力量已经不够再给自己塑一根神骨了。 他感觉到了掌心潮湿一片。 立马松开了手。 他说:“狸狸,对不起,我……” 姜狸却突然间抱住了他。 她问他:“神骨被抽走的时候,疼不疼?” 他下意识道:疼。 姜狸于是就知道他是谁了。 她抱他抱得很用力,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难怪他在擎天柱里说,只要她回到家,就能够看见他了。 他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变成了小小的虎崽。 …… 这天夜里,姜狸知道了很多的事情。 原来虎崽金丹期的时候就开始吸食鬼气,其实是在修炼一种上古邪法。 姜狸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有反噬。 大道三千,其实都是在追求终极的力量;就算是邪法,修炼到了成神的地步,也无所谓邪不邪了。 姜狸想起来了很多的细节:难怪虎崽修炼鬼气后修炼速度那么快——因为这已经是虎神刻在魂魄里的本能。再走一遍的路,当然要熟练得多。 姜狸有点低落:她以为改变了很多,但是原来彻底失去的东西已经回不来了。 但是她看着对面的爱人,又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天注定。 她不好意思在他面前露出太情绪化的一面,只是一直看着他,就像是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他一样。 在她的目光里,他感觉到了一种情绪:是怜惜。 那个心底里自卑又凶残至极的虎神出现了一瞬,却仍然得到了她的怜惜,她甜蜜地吻了他、看着他的眼神像是可以把最坚硬的冰雪融化。 于是,玉浮生的心中出现了一种奢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奢望。 把所有的茧剥开,她仍然会喜欢他的奢望。 …… 这天夜里,姜狸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很快,她在梦里就听见了他熟悉的声音。 “狸狸,我入了你的梦。” “我想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姜狸好奇地跟了上去: “什么地方?” “我的识海。” 识海能够体现修士的内心世界,是一个人藏得最深的东西。有的人的识海是明媚的阳光,有的人的识海却是刀山火海的煎熬。 就算是最亲密的爱侣,也不一定会敞开自己的识海。 玉浮生做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遗忘作为虎神的自己,那是不能抹去的过去。 作为虎神的他,有着很深的自厌。在爱人面前,他是胆小、懦弱的。就像是仍然穿着破旧的衣服、有着浑身的伤疤,因为那一生,从未得到过什么阳光雨露。也没有什么人爱他。坐拥无数灵石,在爱面前却是个穷光蛋。既不会爱人,也不会被人爱。 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在她面前当一辈子虎崽的准备。 他打算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装出她喜欢的样子,继续做望仙山的小虎崽。 虽然那样,大概也会很幸福。 他会含笑看着她,与她白头偕□□度余生。 只在幸福的糖衣之下,藏着苦涩的核。 偶尔,也会有点不甘心。 那个死在孤坟里安静死去的虎神,也想要得到姜狸的爱。 姜狸就被牵引着走到了识海的入口。 姜狸看见了一座熟悉的孤坟。 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愣在了原地。 他说他做了一场梦,醒过来他时常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前世和今生。他是那个阴毒又刻薄的虎神,杀人如麻,恶贯满盈;也是今生在望仙山长大的虎崽。 久别重逢的故人在不远处等着她。 他说:“狸狸,如果你不喜欢,只要走出我的识海,你就会忘记一切。” 他说:“狸狸,如果你不喜欢,我会作为虎崽永远陪着你。” 他问:“你想要进来看看么?” 虎神是个自卑的胆小鬼。但是借着孤坟里皎洁的月光,他生平第一次试图剖开自己,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心脏。 他给了她犹豫和后悔的机会,她可以转身离开,然后忘记这场梦。 她醒过来,他会给她一个吻,告诉她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是话音落下,她就提起了裙摆,朝着他跑了过去。 蝴蝶掉进了月亮里。 她变回了少女时的姜狸。 她和那个人看过了很多场雪,在他的大氅里度过了无数的寒冬,但是每当她试图去拽他的衣摆的时候,只能穿透到空气;她抱怨了无数回他不理她,但是每次她生闷气,他又会默默地飘过来站在远处,不远不近地陪伴着她。 二十年的风雪就这样倏忽过去。 今天夜里,她又变成了小姜狸。 “你不是想要知道我之前喜欢的人是谁么?就是他。” 自卑的胆小鬼愣住了。 第108节 “他是我的白月光、梦中情人。” “我的初恋。” …… 怎么会没有人爱虎神呢。 好多好多年前。 小姜狸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许愿: 神啊,求求了,让我能够抱到他吧。 她的神不说话。 并肩陪她看月亮。 月亮藏了一千个秘密。 ——神也在许愿。 第56章 五只猛虎 胆小鬼是不相信的。因为白月光这样的字眼和虎神是联系不起来的。 那不堪的过去, 怎么会有人喜欢呢? 但是姜狸把他抱得太紧了,他难免多出了一点希冀和奢望。 姜狸坦白了自己的暗恋。 结果他却叹道:“狸狸,你真慷慨。” ——胆小鬼觉得她是一只慷慨又大方的小猫,她愿意用爱来包容他、哄他。 他的记忆在进入了这座孤坟之后截止了。 于是他怎么能相信, 那荒凉的一生也有人爱过他呢? 姜狸听见这句话就猜到他在想什么了。但是她不着急解释, 而是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自己自卑的爱人,决定给他一点小小的震撼。 虎神带着她踏入了那座孤坟。 因为他想过出去就抹掉姜狸的记忆, 所以今天夜里就显得格外坦诚。 但是姜狸的表现太奇怪了。 她一踏入了孤坟之后, 表现得比他还熟,熟练地爬上了他的坟头。 虎神:“……” 他和姜狸对视了一会儿。 姜狸亲切地问他, 需要她背诵他的墓志铭么? 虎神:“……” 他冷静了一会儿,但是仍然很固执地不信。 姜狸充满爱意地说:“小甜心,你就像是在坟里埋了一千年一样冥顽不灵。” 虎神说:“我带着你走走吧。” 于是他们就沿着孤坟里的小路, 穿过了他的识海。 姜狸看见了很多的画面。 玉浮生将自己的前世展现在了她的眼前。他们走过的地方,一幕幕过往都在上演,像是无声但是惨烈的剧场。 他将那些无力疯狂的过往重现给她看。 于是姜狸就看见了血雨腥风的一生。 ——姜狸看得很难受,心里就像是堵了一块大大的石头。 但是让她更加难受的是虎神在旁边的解说。 这些画面再也不能对虎神产生冲击了,他看得很冷静,对自己的评价也很刻薄。 他认为自己是个见不得光的影子、是个不会被爱的疯子。 姜狸充满爱意和怜惜的视线, 在爱人的冥顽不灵和自我否定当中渐渐产生了变化。 虎神的身上被愤愤地丢过来了一朵小花。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全都砸在了他的胸口。 虎神失落地看着一地的残花。 心想:是了,这才对。 什么白月光、初恋呢,这个反应才对。 “你不许说他的坏话!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他, 还要在我面前说他不好。” “他最后不也是选择了兵解将神力归还天地么?” 虎神看着她, 笑了:“可是他一生只做过这件好事——还是因为不想活了。” 姜狸说: “他救了很多人的命。” “他长得很好看!” “他善良温柔, 还爱护小动物。” 虎神就像是看着一个小朋友一样,平静地、笑着看着她。 她看着他, 目不转睛,“他救过我的命。” 他很冷静地说: “狸狸,我上一世没有见过你。” “你认错人了。” 那个时候他在妖界水深火热,从来没有踏入修真界一步,又怎么会遇见姜狸呢? 姜狸却拉着他往回走,直到回到了那座孤坟。 “你活着的时候当然不认识我。” “还记得你死的时候,留下了一段残魂么?” 虎神愣住了,因为他的确记得这件事。 姜狸停在了那座孤坟前,转头看着他: “就在这里,这座孤坟,你陪了我二十年。” ——他开始相信了。 他就像是一个必死的人,突然间得到了宽恕、还被告知自己中了一夜暴富的大奖一样。 他是迟疑的、困惑的,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好一会儿后,虎神小心翼翼地问:“真的么?” 那一刻,姜狸因为他的冥顽不灵产生的怒气都消失了。因为她突然间想起来了虎崽小时候刚刚离开放逐之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后来虎崽认为姜狸爱他,也是姜狸花了十年、二十年才努力出来的结果;那作为虎神的一生呢?那如同泥潭般的人生,足以摧毁一个人对于爱的信心和感知幸福的能力。 她于是就不生气了,抓住了他的手。 她亲了亲他碧绿色的眼睛: “浮生,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前世。” “我知道你前世是个什么人,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以为我把你捡回来的时候,就觉得你以后会是个好人么?” “不,我从来没有想过。只是你陪了我二十年、你救了我的命、我喜欢过你。我想要你这一辈子快乐幸福。如果你遇见了那些苦难,我想要像是你保护我那样,保护你;如果你变坏了,我还可以拉住你。” 两个人安静了下来。 看着彼此。 “你想要听那二十年的故事么?” 她牵着他朝着孤坟里走。 她记得每一块石头的裂缝,记得每一处生长青苔的角落。 他们在某一处台阶上看过星星月亮; 她在某一块草地上扑蝴蝶,他就站在哪片阴影里看着她; 他们相伴过二十年,他也曾经是她的阳光雨露,是绝望的小狸猫活下去的慰藉。 …… 他安静地听着她的讲述。眼神很专注。 但是走着走着,姜狸发现他有点低落。 “怎么了?” “狸狸,我不记得了。” 这段记忆很重要。 这也许是作为虎神的人生里,最为灿烂美好的一段。 但是他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姜狸也有点怅然若失。 她突然想起了浮生溯。 姜狸醒过来之后就把浮生溯脱了下来,还给了他。神器回到主人的身上,就发出了暖白色的光芒,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她发现他睡着了。 第109节 窗外下雨了,她把窗户放了下来挡住了微凉的雨丝。她看着他长长的睫毛。 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她说:“小可怜。” …… 恢复这段记忆花了一天一夜,雨也早就停了。期间陆屏还来找过几次,被姜狸打发走了。 她出去摘了蘑菇拔了灵笋,炖了一锅春笋三鲜汤。 等到汤好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醒过来了。 两个人排排坐,在咕噜噜冒泡的地心火前面,分享笋汤。 姜狸看着对面的玉浮生或者“残魂”。 他看上去和当年也没有什么区别,除了脸上的花纹外,还是一样的英俊。 姜狸问:“你那个时候为什么不理我,不和我说话?” 他碧绿色的眸子一眨眼不眨地看着她,听着她抱怨他当年的铁石心肠、不近人情、让她自言自语了二十年,嘴角露出了笑意。 他说:“因为一开始,我没有意识啊狸狸。” 姜狸愣住了。 月光如水,在他们之间洒下来了银霜。 这个故事很简单。 虎神陨落后,留下来了一缕残魂,作为履行责任的“工具”。那个时候他没有完整的意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他身上的力量并不强,只有在感应到天地间灵气稀缺,有人要飞升的时候,残魂的力量才会暴涨,出来履行弑神的责任。 那个时候,残魂一年年飘荡在孤坟里,浑浑噩噩,其实一开始的时候,和一阵风、一块石头没有区别。有句话叫做草木无情,残魂大概也是这种状态。 姜狸说:“可是你明明救了我好多次。” 他说:“那是因为后来,你和我说话的次数多了,就渐渐地有意识了。” 姜狸:“这么简单?” 他沉默了一会儿:“狸狸,可能是因为你话太多了。” …… 虎神没有朋友,没有家人。闲聊这种事在虎神的生命里根本不存在——年少时是没人,青年后是没人敢。 姜狸是第一个对着他说那么多话的人。她能够从早上说到晚上。 “大个子,你飘着不累么?”“大个子,你死的时候几岁呀?成亲了么?”“大个子,你长得那么好看,真不像是个坏人。哦,听说,男人越漂亮越歹毒。” 天气晴,她要兴致勃勃地赞美太阳; 下雨天,她要蜷缩在虎神像下面抱怨老天爷; 下雪天,她要诅咒全世界。 虎神养的花总是死,他养的蝴蝶也不喜欢他。但是姜狸很会养花,只有野草青青的孤坟也就繁花盛开;狸猫到处扑蝴蝶,给蝴蝶们带来很多的麻烦,但蝴蝶们都偏爱她。 有了一只话很多的小狸猫后,这座死寂的世界开始生机勃勃了。 一年年过去,就这样,残魂渐渐有了很淡的意识。 她说她想吃板栗、烧鸡,一边描述一边流口水。 残魂开始好奇姜狸说的美食真的那么好吃么? 她憧憬着外面的世界,说自己出去想做的一万件事。 残魂开始想:有那么多事情可以做么? 但是小狸猫憧憬地描述起未来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 残魂经常飘在半空中看着她。 …… 姜狸问他:“那第一次有明确的意识是什么时候呢?” ——是什么时候呢? 是有一次她蜷缩在他神像下面哭的时候。 她说想出去、想吃好吃的。 眼泪就啪嗒啪嗒掉在了神像上。 残魂突然间生出了想要给她擦眼泪的念头。 于是这样,他有了意识。 姜狸后来无数次想不开的时候。 残魂就一次次把她救回来。 把她放回神像的身体下。 他想要让她活下去。 比想要自己活下去的念头还要强烈。 …… 虎神那一生呢,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但是变成了残魂之后,他有了和她一起看星星的时刻;他坐在雪地里,她就蜷缩在他的身边,依恋地蹭蹭他,叫他“大个子”;他看过无数次月亮,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当她在身边,他开始觉得月色美丽了。 幸福是什么呢?虎神从来不知道。 但是呢,残魂听小狸猫讲过。 她总是觉得很幸福。吃东西幸福,晒太阳幸福。 后来,虎神也就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小狸猫趴在他的神像上暖洋洋地晒太阳的时候,他觉得很幸福。 但是那个时候,他已经死去了一百年。 神也会许愿么? 神日日夜夜都在许愿。 …… 两个人都很久没有说话。 他说:“狸狸,我很感谢当年选择了陨落。” 虎神不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报偿。他只知道想要什么就去争、去抢,去掠夺,不然就要活不下去。那一生,他在泥潭里挣扎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人伸出援手。 于是他鄙夷善良、嘲讽崇高,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但是呢,他一生当中只做了一件好事—— 他选择了将神力归还天地,让这个世界再衍千百年。 然而就是这件好事,他得到了世界上最好的报偿。 他遇见了姜狸。 …… 故事讲完了。 春天的夜晚有月光、飘进窗户里的花瓣。 其实那时候在孤坟里的春夜也是同样的美丽。 只是触不到的爱人始终觉得遗憾。 穿透掌心的温度总是让人惆怅。 她抱怨了一万次他的心如磐石。 却不知道他其实早就和她一样许愿来生。 此时,两个人安静地注视着彼此。 在第二次的相遇里感觉到了眩晕一般的幸福。 现在,锅里小狸猫憧憬了很多次的美味在咕咚咕咚冒泡,温暖的火光驱散了料峭的寒意,她窝在他的怀里,彼此的心跳和温度都真实可触。 对着月亮许下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月在天上。 心爱的人在身边。 第57章 六只猛虎 姜狸问他, 恢复了记忆之后,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做的事。 重建妖界十三墟?或者走遍天涯海角,到处转转? 姜狸决定给前世凄惨的爱人一个许愿的机会。 但是玉浮生不想。 他想家了。想回到望仙山。想和姜狸回家。想继续当虎崽。 他花了一段时间,将妖界的事情交代给了陆屏, 身边得力的悦影、黑影等等伥鬼也被他留在了妖界。 姜狸笑话他:“不喜欢呼风唤雨的感觉么?” 他说:前世虎神风光了几百年已经足够了。 今生呢, 只想给姜狸当徒弟、小跟班。 带上了冥蝶之后,他们搬回了望仙山。 …… 第110节 踏入明镜斋的时候, 大师姐问她:“事情都处理完了?” 姜狸神秘兮兮地说:“师姐, 我们拯救了个世界才回来的。” 大师姐:“……” 大师姐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姜狸。 然后塞了一堆拯救世界的糖果点心给她当奖品。 她立马美滋滋地揣走了。 …… 望仙山有一段时间没有住人了。残花遍地的小院显得有点凄凉。 姜狸指挥徒弟扫地除尘、搬东西进去,自己在摇椅下面乘凉。 姜狸抱怨说搬家实在是太麻烦了。 徒弟说:“以后都不搬了。” ——不过, 结道侣的时候倒是要去妖界结一次。 这都是明年才要考虑的事了。 岁月轮转更替,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这个夏天, 他们又开始了白天去明镜斋看雨摸鱼干活的日常。 大师姐成为掌门了,姜狸也跟着升职了。 姜狸忙得焦头烂额。 徒弟也很自然地成了刑堂长老,明明还要管妖界却仍然每天游手好闲,经常坐在旁边含笑看着她,询问师尊要不要帮助,还有空给她送花。 后来, 姜狸知道他在刑堂放了一个伥鬼当替身。 姜狸:什么, 摸鱼神器,我也要! 夏天多雨,他们两个人经常坐在明镜斋前面聊天。 比方说灵犀长老想要退休啦——毕竟新入门的小豆丁们真的很烦; 比方说铃官和尤云师妹分手又复合的日常, 已经成为整个宗门津津乐道的保留节目。姜狸愿称之为:《天衍宗意难忘》 他们聊着生活里那些琐事, 有一搭没一搭地度过整个下午。 两个人沿着绿荫小路, 在下雨天雨中漫步,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想起来了, 少年虎崽和她的师尊无数次走过这条小路;少年的暗恋还好像历历在目。但是现在,少年长成了青年,正在她的身边打着伞。 他们就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在雨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天晴的夏夜,两个人就倒在了软席上面,看看望仙山漫天的繁星和偶尔飞过的流萤。 仲夏夜一直这样的美丽。 …… 这个夏天什么都好,就是穿得比较清凉,两个人天天在一起难免干柴烈火。 姜狸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了了。 夏天到了尾声的时候,她开始悄悄许愿徒弟少几厘米或者虚一段时间。 第二天,徒弟微笑着问她:“姜狸,你知道你许愿我能听见么?” 姜狸:“……” 哦,忘记了,亲爱的虎崽,当过虎神。 姜狸开始在心里许愿: 英俊而富有魅力的虎神,让我的徒弟心眼大一点,不要记仇啦。 如果他不记仇,我愿意在晚上亲他三次。 徒弟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 天一黑就凑了过来。 于是,虎神顺利得到了三个晚安吻的报酬。 秋天到了,天气转凉了。 现在,他们两个人还是住在对门,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彼此。 姜狸在夏天的时候说了:就算是作为情侣也要给彼此隐私空间,而且要保持神秘感,不然容易厌倦彼此。 徒弟很赞同。 然而到了秋天,他很快就发现了: 真相就是夏天太热了,姜狸嫌弃他体温太高,不愿意和他一起睡。 ——因为等到夏天过去,秋天一来,他的床上就长了一只猫。 他冷静地问:“师尊,隐私呢?神秘感呢?” 姜狸回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催他快变成本体。 什么?徒弟不是她的床垫、褥子、沙发和枕头么? 哈,床垫子还有隐私么? …… 金色的落叶飘落,姜狸捧着一杯热乎乎的姜茶,正翻过一页。 就听见了徒弟问她:“师尊,你到底是喜欢虎崽一点,还是喜欢虎神一点?” 这个问题,他从春天问到了秋天。 姜狸叹息:我的老天奶啊! 幸好,姜狸很会端水。 一个是白月光,一个就是朱砂痣; 一个是心尖宠,一个就是小宝贝。 她每天早上起来要亲他两次。 左边给虎崽,右边给虎神。 ——幸好他在牵手的时候并不需要牵住两只手。 姜狸沾沾自喜,开始用端水大师的姿态说起来甜言蜜语。 徒弟就在窗边听得眼里含笑,注视着她狡猾的神采。 但是实际上。 玉浮生的算术一向很好。 做虎崽或者虎神都只能得到她的一个吻。 但是只要同时提起,她就会亲两次、夸两次、爱两次。 …… 只是,这个问题他一直问到了秋天结束。 姜狸终于开始烦了,她甩着猫尾巴背对着他、不理徒弟。 徒弟就开始叹气,坐在窗户前露出失落的表情。 姜狸:“我两个都喜欢不行么?我的心里就不能同时装两个你么? 姜狸冷笑:“区区两——” 他沉默了一会儿。 微笑着问她:“狸狸,区区两什么?” 姜狸变成了猫,猫猫祟祟从他的袍子底下爬走。 但是还是被挡住了去路,被拎起来了命运的后脖颈。 秋天干燥的落叶渐渐地被雨水打湿,小动物被野兽叼走,发出呜咽的声音,但是一切都藏在了密林的深处那座窗户下面。 他问她想不想玩角色扮演,秋天的松木香和密密麻麻的吻,让她鬼迷心窍地答应了——哦,她觉得试试看年上也不错呢。 果然,他就宽容温和了许多,语气纵容她,夸奖她是个好孩子,亲她亲得她飘飘然,她被他绿色的眸子蛊惑,只觉得他是个宽容而温柔的爱人,主动踩进了陷阱里——她吻了他,主动坐在了他的身上。 然而,下一秒,他就变成了虎崽。 暴风骤雨,拍乱了月亮船。 阴险的徒弟冷笑着推翻上一秒的全部决定,舔了舔她的脖颈。 偶尔变脸的也会是虎神,她会被丢上床,被抓住脚踝放肆地亲吻。 月亮船里的神在亲吻玫瑰和雨露,裙亖二珥贰武旧易四七玫瑰抽泣着不敢相信神也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殊不知神也想要咬碎月亮、生吞玫瑰了呢。 后来,徒弟问她:“还想不想玩角色扮演?” 姜狸立马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爱人的两副面孔虽然很是有趣。 但是后来,他们就渐渐地少谈前世的事情了。 那些痛苦的回忆会渐渐地褪色,被新的人生所覆盖,被全新的体验所弥补。 他们慢慢地回归到了虎崽和师尊的相处方式上去。 …… 姜狸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下雪了。 她趴在了窗户上看了一会儿,拍拍积雪,在窗台上堆了一个小虎崽出来。 等到洗漱完回来,窗台上又多了一只猫师尊。 第111节 姜狸揣着手手看了一会儿。 徒弟问:“师尊,这个手炉很旧了,怎么还没丢?” 姜狸看了看那褪色的手炉。 姜狸往怀里揣了揣,笑眯眯道:“师尊舍不得嘛。” 他愣了一下。 他们安静地看着那对小雪人。 小虎崽依偎在小猫的身边。 雪花就在他们的身后悄悄落下。 冬天到了。 …… 这一年的新年,姜狸没有再去讨红包了——主要是讨不到了。反而她和徒弟发给了上门的小豆丁们许多的灵石。姜狸灵石不够了就掏掏徒弟的兜。 徒弟突然间说:“师尊,我以后的月俸都交给你吧。” 姜狸受宠若惊:“哦,这不太好吧?师尊怎么能要呢?” 年三十晚上,他还从自己的房间里拿出来了攒了很多年的那个盒子。 就是姜狸从前经常嘲笑虎崽攒的“老婆本”。 姜狸发现里面有十几万的灵石、若干地契,还有妖界的各种宝库的钥匙。 姜狸扒拉着灵石,猫猫叹气:“浮生,我爱你。” 徒弟冷静地问:“你爱我还是爱灵石?” 猫甜蜜蜜地说:“哦,当然是你了。” 但是徒弟冷静地想—— 她要是可以把眼神从灵石上分给他一点就显得真诚多了。 不过呢。 他又问了一句:“师尊,你确定要收下么?” 姜狸回头看看徒弟,以为他脑子进水了,把灵石嗖地扒拉进了自己的兜里。 徒弟想:算了。 ——收了攒了那么多年的“老婆本”,总之姜狸就是答应求婚了。 但师尊总是要慢半拍,大概还要找个机会,正式且盛大地再问一次。 不过那次就是走个流程,毕竟师尊已经收下了不是么? 姜狸浑然不知道自己又被八百个心眼子算计了。 …… 年夜饭吃完了,大雪也停了。 师徒俩坐在了火炉前,一起守岁。 空气里弥漫着烤红薯的香甜,板栗时不时爆开的声音。 他们谈起来了一个话题: ——你会永远爱我么? 姜狸想了想,很诚实地说:“也许不会。” 姜狸以为徒弟一定会一直爱她;毕竟他看上去像是没她就要死了的样子,姜狸一直很得意他的爱。 结果徒弟也很诚实地说:“不会。” 于是两个人就沉默了一会儿,开始回避对方的眼神。 姜狸口是心非、气他的时候,玉浮生是不爱她的;她说不爱他还要撒谎的时候,简直是恨她的。当然了,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他仍然深刻地爱着她,但是—— 姜狸喜欢叫他“臭小鬼”,他都恢复了虎神的记忆,还要叫他“臭小鬼”; 姜狸还喜欢拿他小时候的事情说事——就算她是个非常甜蜜动人的宝贝,也不代表她在床上提他八岁的事情的时候仍然美丽动人。 哦,那个时候他就想要把她弄死在床上算了。 这只猫还喜欢给他制造各种麻烦。大部分时候他都很耐心,并且乐在其中。但是偶尔,只是偶尔,他也会想要把她提起来打一顿屁股。 姜狸其实也是。 徒弟在她的眼里也不总是“英俊的美男子”。 实际上,她经常看着徒弟觉得很烦。 从前养大了虎崽,姜狸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解放了、不用对着这只臭小鬼了,她都想好了以后一个人怎么逍遥自在——结果两个人成爱人了。 哦,她必须对着虎崽一辈子了。 他还日渐啰唆。管东管西的性格长大后变本加厉。 而且,姜狸空闲的时候算了算自己的人生,发现前后两辈子都栽在他的身上。 她的生命里百分之八十的组成部分是:玉浮生、虎崽、虎神。 她做梦的时候醒过来看见身边那张熟悉的脸。 姜狸:老天奶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但是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充满生活智慧地都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 很快他们就心照不宣地换了一个话题。 爱情很难维持长期的激情和新鲜感。 反复在厌倦和喜爱当中徘徊。 时常平淡,偶尔热情。这才是人生的常态。 然而,不爱的时候,他们还是亲人。 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重新爱上彼此。 果然,过了一会儿,他们就注视着对方,交换了一个绵长的吻。 她又开始赞叹他是个英俊的美男子; 他又开始认为她是个甜蜜的宝贝了。 我会在清晨的露水里爱上你朦胧的睡眼。 阳光也没有你耀眼,玫瑰不如你多情; 然后在中午的柴米油盐里,厌倦生活的平淡,挑剔你日复一日看腻的容颜。 你就成了锅里的白米饭、嗡嗡乱叫的小蜜蜂。 但没有关系,在夕阳斜照的时候,你又变成了被太阳染色的黄玫瑰。 你是夜的精灵,月的使者,我们再次坠入爱河。 太阳东升西落,爱也如同潮水此消彼长。 …… 冬去春来,望仙山的故事也就走到了尽头。 桃花不知不觉间开了,他们漫步在还下着细雪的早春。 他们牵着彼此的手,白头偕老似乎就在眼前。 不过呢,他们是妖族,妖族的寿命很漫长,漫长到也许天衍宗不复存在了,他们还会和彼此相守。 踩在松软的雪地里,姜狸听见了一声“咔嚓”,发现他手腕上的浮生溯裂开了,变成了一道白光钻进了他的身体里。 姜狸诧异地抬头,却发现爱人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朵桃花落在了他的黑发之上。 乌黑的发丝转瞬成雪。 他的侧脸上那神秘的金色纹路渐渐消失了,一头白色的长发和白虎的毛色很是相似。看上去如同这天地间的雪花一般洁白美丽。 他如今的样子就和姜狸在擎天柱里见到的时候一模一样了。 她诧异地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问:“狸狸,你没有想起来么?” 姜狸回忆了一下,想起什么?她的记忆根本没有断层、也没有遗忘些什么呀? “你还记得离开孤坟、推开那扇门之后的事吗?” 姜狸回忆起来溯回时间、回到三百年前改变命运的前一天—— 那时,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和江破虚同归于尽,残魂却挡在了她的面前;她等了残魂一整夜,醒来却发现手腕上多出了一串浮生溯。 她着急要去找他,推开门,门外却是空无一物、白雪茫茫。 “推开门之后,我没有看见你,有点难过。然后我就触发了浮生溯,回到了三百年前呀。” 他含笑看着她。 就像是穿越了千山万水、破碎的时空,再次见到了久别重逢的爱人。 “不,狸狸,你看见我了。” …… 不过,那就是另外一段被遗忘的故事了。 (上卷完) 第112节 第58章 七只猛虎 在第一次推开那扇门的早上—— 姜狸的手上其实并没有出现那串浮生溯。 她听见了禁地外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姜狸想过一万次和残魂相遇会是怎么样的场景, 她迫切地冲了出去,想要见到他。 却在推开门的前一秒,她停了下来。 他们虽然互相陪伴了二十年,但他们甚至没有交谈过。姜狸经常不知道残魂到底有没有反应、听不听得见她的说话。严格来说:他们是陌生人。 就算残魂昨天救了她, 那玉浮生“复活”后呢?他还有残魂的记忆么? 姜狸当年冲进孤坟里的时候, 就知道玉浮生是小说里的大魔头、大反派,是个彻彻底底的危险人物。他一出来势必带着血雨腥风。小说里, 他复活之后简直是天魔降世, 所有飞升的人都被他一个个拍死——包括江破虚,区别就是拍死一个和拍死无数个的区别。 现在这样一个危险人物好像“复活”了, 就在门外。 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反派,很可能在发现她之后把她也一巴掌拍死。 事实上,这个时候的姜狸已经不想死了, 她不想做个开门就下线的炮灰。 但,万一,他还记得呢? 于是姜狸在纠结了不到五秒钟后,抱着那种可能会被拍死的决心,猛地推开了那扇门。 当隔着飘摇飞过的雪花之时,一万次的幻想实现了, 他碧绿色的眸子凝望着她。 两个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 大反派问她:“有事么?” 姜狸:“没、没没没没事。” 于是大反派就从她的身边飘走了。 姜狸:“……” 这就是他们的初遇。 玉浮生还记得她么?当然记得。 他觉得姜狸很好, 想要姜狸活下去,所以用残魂之躯救了她。 他也没有“复活”,仅仅只是在禁地的结界碎了之后, 意识彻底清醒了, 记起来了自己是玉浮生而已。然而他的力量没有恢复, 反而,提前动用的力量让他的魂体破了一个大口子。 他知道姜狸喜欢外面的世界, 残魂能够从她的描述当中,体会到那种强烈的向往。他觉得自己救了她,她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里吃好吃的、到处溜达了。 至于他自己呢—— 只要掀开大氅,他就能看见自己的身体有个大洞。 不过,问题不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该找个地方重新等死了。 死亡对于残魂而言就是失去意识、陷入沉睡;等到下次有人飞升,他的力量就可以再次“苏醒”、出来履行他的使命。 他对于自己的生死看得非常淡定,拖着破洞的身体就飘走了。 但是飘着飘着,他感觉到身后悄悄跟上了一个人。 玉浮生想:现在她可以离开那座孤坟了,为什么还要跟在他的身后? …… 姜狸的心里很是失落。不过呢,想想也是,人家大反派出来是要干大事的。可能要去妖界十三墟召集妖族,或者给修真界一点点小小的血雨腥风。 如今孤坟的结界不能待了,姜狸收拾了个小包袱也准备离开了。 可是去哪里呢? 她在这个世界上,就认识玉浮生一个人——哦,还有一个追杀她的江破虚。 于是她悄悄地跟上了大反派的脚步。 姜狸以为玉浮生要回到妖界十三墟兴风作浪,或者挥挥手召集数万伥鬼,她打算见势不妙就立马爬走。 结果那个大反派很平静地找到了一处墓地。 然后——没有然后了。 大反派找了个墓地,躺了下去。 姜狸在外面徘徊了很久—— 看见了一座新鲜出炉的坟头藏身于众多坟墓当中。 阴惨惨的风吹过,鬼气四溢,在这个冬天显得非常的森冷。 姜狸打了个哆嗦,以为是要搞什么血祭。 结果一天一夜过去了,墓地里还是没有反应。 姜狸心想:哦,他可是灭世大反派,不至于就这样死了吧。 她又等了三天三夜。 姜狸找了根树杈子开始疯狂挖坟。 于是他刚刚闭上了眼睛没多久,就听见了一个焦急的声音—— “你别死啊,你醒一醒!” “你不想要出来统治世界么?” “你想一想你在妖界的那些部下啊!你振作一点!” …… 紧接着,他就被从坑里面刨了出来。 姜狸去外面取水了,打算把他给洗洗,喂点水看看能不能活过来。 他安静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又回到了坑里。 躺下了。 姜狸回来,又看见了那座坟包:“……” 他死的决心非常明显了。 玉浮生想要安静地等死。 残魂散去意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地底下只有无边的漆黑,但是他早就习惯了这种漫无边际的黑。 但是这一次等死的过程恨不顺利。 因为他每次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会被刨出来。 第二次被挖出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睛,面前多了一只烤鸡。 大反派愣了一下。 不远处姜狸眼巴巴地看着他,仿佛在说:香香的,吃了就不想死了。 他停顿了片刻,飘走了,找了另外一个墓地打算继续躺下去。 第三次被挖出来的时候,他身上的大洞更大了。 以至于姜狸一刨开了土,就看见了他身上的那个破碎的大洞。 她灰头土脸,看上去快要急哭了。 他看着她想:哭什么呢? 大概是常年对着一个人说话,时间久了,就算是一块石头也有了一点感情吧。 就像是他养了冥蝶那么久,都舍不得捏死了。 他发现她一直在看着他身上的大洞,他从未见过这种眼神,充满愧疚又怜惜——但是这个时候的虎神玉浮生,是看不懂这些内容的。 姜狸眼睛红红地问他:“是不是为了救我才……” 他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他看了看姜狸一手的泥巴,问:“你就不怕我活过来,为祸人间么?” 他平静道:“我一活过来,就会杀光这附近的所有人。方圆千里的人都不会有活口。” 他微微一笑:“你说,如果他们都死了,到时候怪的是谁呢?” ——所以,不要再跟着他了,走吧,去过她想要的生活。他怕冷,也不喜欢下雪天冷冰冰的土,但是他更加不想活着。 姜狸呆住了。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动了。 他重新躺回了墓地里。 她坐在那座坟包前面呆呆地看着它——因为她知道他说的话也许是真的。 很快天边就下起了小雪。 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刨他了。 他想:等到这场雪下完,她就该走了。 突然间,他又感觉到了有人在挖地。 因为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她一边挖坟一边掉眼泪,脸蛋上一道道的看上去脏兮兮的。 玉浮生听见了。他想:她哭是以为他要杀了那些人么?她明明怕死了,为什么还要继续? 姜狸灰头土脸地在雪里继续刨那个坑,冻土很难挖,挖断了好多树杈子就换了匕首继续挖,终于再次把他给刨了出来。 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说:“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能看着你死。” 小狸猫眼睛红红的。 第113节 她说她之前自尽的时候都是他救回来的,怎么能看着他死呢? 她说她还想要和他一起去吃牛肉面,很好吃的。 她说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认识他一个还是个坏人,但是怎么办呢,她就认识他一个,她没有家了,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他死了,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点点连接都要断了。 她也很可怜的。 她还有一句话放在了心里没有说出口:所以你,活下来,好不好? 漫天的雪花落下,坟茔上野草荒芜摇晃,很快就堆积了厚厚的积雪。 一个在坑底,一个在坑外,隔着生与死的界线对望着。 第一次,有人要试图把玉浮生拉上来。 他看了她一会儿,说:“不用挖了。” 姜狸以为他又要拒绝,或者冥顽不灵地打算继续等死,她吭哧吭哧地继续刨刨刨,结果下一秒—— 他自己从坑里坐了起来。 姜狸:“……” 她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飘到了她的身边,把她从地上提溜了起来。 他说:“走吧。” 姜狸:“……” 所以你能爬出来你怎么不早说! …… 姜狸终于发现了,虎神玉浮生和她想象中的大反派完全不一样。 一路上,大反派完全不关心自己的魂体,一直在试图劝说她回心转意,不要挖他的坟了。 他说他不是死了,只是失去意识,短暂地回归天地了。 姜狸:?这不就是死了么?? 他说:她不用担心那个人来追杀她,因为那个时候他会出现的。 姜狸一身狼狈地把他挖出来,好不容易把这个没有什么求生欲的反派一路搬运到了一座无人的猎人小屋中,听见了他这样说,开始生气了。顶着那张花脸抬头,她怒气冲冲地说:“玉浮生,你闭嘴,你以为我是怕死才救你的么?” 但是话音落下,两个人都愣住了。 姜狸气势瞬间小了下去,有点忐忑地看着虎神。 成神之后,第一次有人凶他。感觉很奇妙。 活着的时候,很多人都这样骂过他,他全都拍死了——几乎成为了条件反射。但是在碰到姜狸之前,他停了下来。 好不容易才救活她的。他是很想她活下去的。 于是大反派真的闭嘴了。 他真的安静又乖巧地坐在窗边看雨去了。 他和残魂时也没有什么两样,还是穿着那身大氅,个子高大,容貌清俊。总是看着一个地方长久地出神,身上有种孤寂又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 姜狸看着他却愣住了。 姜狸会害怕大反派,却永远不会害怕残魂。 那种陌生和紧张感消失了。 …… 大反派安静地坐在了角落里,看着她不知道在忙什么。 小狸猫在收拾屋子。小狸猫搬来了水。 这些具有生活气息的事情,距离虎神而言太远了,远到只有三百年前的少年才有一点零碎的记忆。 小狸猫开始生火。 升了半个小时还没冒烟。 她注意到他的视线,开始脸红,然后就像是在孤坟里玩自己的尾巴玩生气了恼羞成怒一样,开始抱怨了。 她小声说什么油瓶倒了都不扶、长那么大个子就像个摆设。 大反派想:她好像是在内涵他。 ——这也很久远了,有人当着他的面前嘀咕他,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不过在当残魂的时候虎神就知道: 她是个小姑娘,真实年龄也只有他的零头。 于是那穿着大氅的人,坐在了小狸猫的身边。 他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点不燃的柴火,麻利地帮她生了火。 因为少年时在放逐之地里野草般长大,野草的命太贱,所以什么都会。 他的厨艺很不错,刀法尤为好,把姜狸烤得半生不熟的野山鸡烤得很香。 她不抱怨了,眼睛亮晶晶的,十分崇拜地看着他。 于是他全都递给了她吃,说不喜欢吃这些。 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东西的样子。 姜狸怎么也说服不了他,只好努力地想要告诉他食物很好吃、这个世界很好,于是她吃的时候幸福得眯起了眼睛,绞尽脑汁地夸奖这食物的美味。 在当残魂的时候虎神就想:那些东西真那么好吃么?只是进食而已,有什么值得多说一句的呢? 虎神对于进食的记忆只剩下了少年时饿得走不动路,狼吞虎咽咬碎生肉的记忆了。 现在,他仍然对食物没有什么兴趣。 但是现在看着她眯起眼睛幸福的样子,他真切地通过她感受到了自己缺失的东西。他开始真的相信那鸡腿有那么好吃了。 ——只是,他已经死了。尝不到味道了。 窗外下着冻雨,噼啪的火焰燃烧着,驱散了寒意。 他怕冷,柴烧得很旺。 虎神想:她把他挖出来,到底想要他干什么呢? 他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残酷到了每做一件事都要权衡利弊不然就会死,于是他很自然地认为所有人都是这样, 虎神想起来了姜狸从前在禁地里的许愿。 ——神啊,让地球爆炸、世界毁灭吧。 ——神啊,让姓江的男修突然间莫名其妙统统暴毙吧! 他知道姜狸所说的地球就是指全世界。 于是,姜狸刚刚吃完东西。 就听见了大反派说要和她谈一谈。 他说:年轻人,看问题不要那么极端。 姜狸看了看他像是有几万条人命在身上的气质。 他说:恨一个人,也没有必要连坐全世界,大部分人都是无辜的。 姜狸想了想他差点毁天灭地的人生经历。 姜狸:? 他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问她:不是想要全世界爆炸么? 姜狸想了想——哦,她确实有点讨厌这个世界,是蛮讨厌的。 她在火堆边靠在他的身边,听着外面的雨声,开始像是在孤坟里一样吐槽起来。 虎神看着她: 是了,他也经历过这个阶段,所以很能理解小狸猫被关了二十年,一出来就想要报复世界、杀光所有人的那种报复心。 ——但是她也不能太任性了,世界爆炸这个愿望,他毕竟是虎神,怎么也不可能做到的。 他起身,朝着门外走去:“我只能替你完成最简单的一个愿望。” 姜狸急忙问:“这么大的雨,你干什么去?” 那个穿着大氅的身影微微停顿。 很平静地说: “虽然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这种事情了。但是如果你一定要的话。我今天夜里就去杀光所有姓江的男修。” “你是要他们的全尸还是心脏?” 姜狸:“……” 姜狸把他拦住了。 姜狸把他拖回了屋。 姜狸指责他太凶残了。 他很温和地看着她,心想—— 他只是想要杀光她的所有仇人。 但是她却想要全世界爆炸。 他当年最疯狂的时候都没有她这么敢想。 …… 就这样,在这个下雨的春天,大反派和小狸猫暂时在这座小屋里住了下来。 大反派知道了她叫做姜狸。 他很喜欢叫她狸狸。 第114节 小狸猫经常出去捕猎,但是不准“病重”的大反派出门,每天离开前都会锁好门窗,反复提醒他不能出去杀人。 大反派和残魂时期一样,喜欢看着一个地方发呆。但是他现在会坐在窗前,穿着那身大氅,等待着小狸猫回来。 偶尔,他会问她:“狸狸,你还想要全世界爆炸么?” “想啊——但这和你想要出去杀人有什么关系?” 小狸猫让他洗洗睡了。 大反派点点头说:“哦,好。” 只是,他站在窗前的时候会想:她又不想要他杀人,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 姜狸想要攒灵石给他看病。 她赚灵石的方式就是去捕捉灵兽、然后去山下换灵石。她当掉了储物袋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攒了一段时间,终于攒够了钱,找到了镇上的一位据说是神丹妙药的医修。 大夫说能治,魂体受损也能治。 姜狸于是买下来大夫推荐的所有灵草,心心念念地带回了家。 她一穿过来就被关在了禁地里好多年,根本不认识灵药,她也分不清谁是真医修、谁是假医修。 以至于她被假大夫骗光了钱,买回来了一堆不值钱的灵草都不知道。 姜狸谨遵医嘱,天天抱着灵草回来,试图让他的魂体吸收“草木精华”。 大反派安静地看着小狸猫拿过来的东西: ——他不知道姜狸拿这些东西来做什么。 ——可能是要毒死他吧。 但是他还是很乖巧地喝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虽然姜狸的灵石如同流水般花出去、买回来的灵草也越来越多,但是他身上的那个破洞越来越大了。 等到她发现大夫骗了她,大反派的魂体快要散了,月光下看上去都要半透明了。 小狸猫躲起来数灵石,发现已经不够换个大夫了。 她难过地看着寥寥无几的灵石,懊恼和自责如同潮水一般淹没了她。 大反派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问她为什么那么难过。 姜狸抽抽鼻子,说:“我的钱被大夫骗光了。” 于是,他出去了一趟,找到了骗姜狸的那个假大夫。 大门打开,假大夫以一个狗吃屎的姿势摔在了她的面前。 伤心的姜狸愣住了。 大反派把大夫拎起来,把他吨吨吨往地上倒,哗啦啦掉了一地的灵石。姜狸辛苦赚的灵石回来了,还翻了个倍。 姜狸震惊地看着他,问他不是虚弱得要快要死掉了么? 玉浮生把假大夫随手一丢,然后抬起了那双碧绿色的眸子含笑看着她。 眼神仿佛在说:就是快死了收拾个炮灰也是很容易的。 他很随和地问:“这个人骗你了,要把他的血放干么?” 姜狸:“……” 小狸猫这回有足够的钱了,又开始隔三差五跑下山。 他每次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背影,不明白她到底在忙些什么。 他的魂体越发不凝实了,看上去和残魂时候差不多了。 她不让他晒太阳了——因为怕他一晒太阳就没了。 她不许他吹风了——因为小狸猫经常担心他被风刮跑。 她这回长了记性,怕遇见骗子就跑遍了所有的医馆,开始一家家地问有什么修补魂体的方法。 没有、都没有。 毕竟魂体就已经是死人了,谁会去研究怎么救一个已死之人呢? …… 作为虎神的玉浮生是不想活的。 每一天,他站在窗户前面看着这落满积雪的山间等待姜狸回家,他会想: 还是很讨厌冬天。好冷。 活下来有什么好的呢? 但是这天夜里,小狸猫回来了。 她躲在门外不进来,在窗底下坐了很久。 他想:不冷么? 但是很快,他就听见了小狸猫在心里许下的愿望: 求求了,让他好起来吧。 求求了,我好想他活下来。 那个披着大氅的身影愣住了。 隔着纷纷扬扬的雨雪,看了她很长时间。 …… 所有人都想要玉浮生死。 你为什么想要他活呢? 第59章 八只猛虎 姜狸实在是太伤心了。 看上去他要是消失, 她就会蹲在雪地里难过好几个晚上,变成一只融化的小雪人。 ——那就多陪她一段时间吧。 他就去吸食了一些鬼气哄她。 第二天早上,他的魂体看上去比昨天凝实了一些。 姜狸发现之后果然很高兴,她认为是最后找的那个大夫很厉害。 他笑看着她, 也没有解释。 他的魂体没有那么虚了之后, 她高兴地绕着他转圈圈。 她又开心起来了,在阳光下变成了猫趴在他的身边晒太阳, 叫他“大漂亮”。 姜狸在坟里的时候总是叫他大个子, 但他现在看上去和这个笨拙的称呼很不搭。 小狸猫一边躺着,一边打量虎神阳光下透明的睫毛, 无比优美的侧脸。 小狸猫说:“哦,你真漂亮,不如叫你大漂亮好了。” 他垂眸看着她, 心想: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夸他漂亮。以前人家都夸他狠毒呢。 玉浮生慢慢也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姜狸很高兴,他也就每天夜里去吸收一些鬼气,勉强维持着魂体。 等到他的魂体看上去终于不虚了,姜狸就想要拉着他去街上逛一逛。 他很久没有来人间了,跟在姜狸的身后像是个黑色的影子,陌生地注视着人群。但是很快, 他就发现了一件事:说是来逛街, 但是姜狸只逛不买。 她看见了漂亮的新衣服明明流连忘返,身上的旧衣早就有点破了,却只是眼巴巴地多看几眼, 然后又转身将他拉走; 她喜欢的小鸟哨子, 摸了摸又放回去; 她在大酒楼前驻足很久, 吸吸鼻子,明明很想吃但是犹豫了片刻, 又不进去了。 …… 几百年前,他也有一贫如洗为金钱所迫的时候。但,姜狸是有钱的。 他问她:“为什么不买?” 姜狸说:“大漂亮,我要留钱给你看大夫呀。” “只要我多攒一点,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他愣住了。 此时玉浮生对活着没有什么欲望,对外面的世界也缺乏感知能力。 但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姜狸身上那件穿了很久的旧衣,她还穿着离开孤坟时的那一身。 他突然就像是从梦里面被唤醒一般。 虎神经历过贫穷困苦,却也享受过人间的极致权势富贵,所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看开了。 但是他的小狸猫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小小年纪就被丢进了那座孤坟里。她没新衣服穿,没有吃过好吃的,唯一一双靴子早就褪色了。 她很向往人间的繁华。 这天夜里,他买回来了好几套新衣服,还买回来了她的小鸟哨子。还有几双保暖的漂亮靴子。 姜狸抱怨他乱花钱。 但是换上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她还是像一只小蝴蝶一样,在他的面前转了好几圈。 他含笑看着她说:“狸狸真好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哼起来了小曲,换了新衣服,叼着小鸟哨子,在他的身边摇晃了一整夜。 第115节 第一次,死去了很久的虎神开始考虑现实问题了。 他想要把在妖界的宝库位置告诉她,里面有无数灵石法器,是人人向往的泼天财富。但是他想了想,一百年过去了,妖界还不知道如何了。姜狸就算是知道了位置,也不可能安全拿走这些泼天财富。 更大的可能是一拿出来就死无全尸了。 他开始想自己的陪葬品—— 但是当年虎神死得太干脆,太无牵无挂,所以那座坟里面一穷二白,最值钱的就是自己的雕像。 成神后,他第一次感觉到了窘迫:他想要自己的猫过得好一点,想要给她很多很多的灵石,但他似乎什么都给不了。 他不再每天只是盯着一个方向发呆了。 破天荒的,姜狸去打猎的时候,他跟在了她的身后。 姜狸很高兴,因为他平日里看上去和残魂时没有什么区别,每天只是披着大氅坐在窗前发呆,毫无生机和求生欲,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想要做点什么。 姜狸以为他想要干什么——结果他杀了一只熊。 然后对姜狸说:“这个大,很值钱。” 姜狸:“……” 第二天,姜狸下山拿灵兽换钱。 他跟了过来。 姜狸刚刚想要点头收灵石。 大反派威胁了一番贩子。 ——坐地起价,翻了三倍价格。 最后面无表情地点点商贩的摊位,示意姜狸以后来都翻三倍。 姜狸开始担心自己的抠搜影响到了大反派。 她问:“大漂亮,你怎么掉钱眼里去了?” 他说:“开销大。” 养猫。开销大。 …… 好巧不巧,就在这一天一起回家的时候,他们在山脚下遇见了一伙匪徒。 这个时候,修真界已经鬼气肆虐,世界一副倾颓景象。乱世已至、邪修横行。大批的邪修组成了流动的匪徒,开始打家劫舍、肆意烧杀抢掠。 这么一伙人,好巧不巧就撞上了个大杀器。 很快,玉浮生的身边尸骸满地。 姜狸低头一看,左边地上是白花花的脑浆子,右边地上是缺了半个脑壳的仁兄死不瞑目的眼睛。 她往后退,踩到了一位仁兄掉下来的手臂。 姜狸吓得坐在了原地,心想:我的老天奶啊! 虽然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但是这样的场景还是太刺激了。 姜狸这个时候还只是个刚刚见到新世界的普通人。医学生第一次面对大体老师都要缓一段时间,新警察第一次看见尸体也适应不良。 而且—— 姜狸冷静地想:他们看到的都是整个,她看到的是东一块西一块。 玉浮生一开始以为她在害怕他。站在不远处的魂体安静地看着她,也没有上前,毕竟他早就习惯了。 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不靠近她,她看上去更加害怕了。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哦,姜狸怕的是死人。 玉浮生一出生就开始杀人,从小就从尸骨堆里爬出来,不杀人就要自己死,死人见得比路边的野草还多,于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怕死人呢? 死人多给人安全感啊。年轻的时候他还希望全世界都是死人呢。 他看了看姜狸刷白的小脸——她看着尸体就像是尸体会跳起来咬死她的样子。 他想:这样不行,这样怎么能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在杀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把匕首递给了姜狸,说:“杀了他。” 姜狸接过了那沾着血的匕首,抖了半天。 姜狸想:哦,我还能站着真的是太勇敢了。 她十分坚强地拿刀想要捅进对方的腰里,但是刀还没有被她捅进去。 她已经双眼一闭,咚地晕过去了。 他伸手接住她,陷入了沉思。 等到半个小时,姜狸醒了。 玉浮生幽幽地盯着她,抓过来一个活口:“杀了他,不然我就杀了你。” 姜狸一睁眼就看见了一个人掉下来的半个脑壳。 很不给他面子地咚地又昏过去了。 他低头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 算了,拎回家吧。 …… 这个时候,姜狸还不是望仙山那个厉害的师尊。见到了血腥的场面后回家就开始食欲不佳,看见肉就开始想吐。 这还不算,她这天夜里开始疯狂做噩梦,梦里都是东一块西一块的死者找她索命。 她辗转反侧,睁开眼睛,总觉得外面有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变成了猫,跳去了隔壁,蜷缩在杀人元凶、煞气特别重的大反派身边。 他问她:“你就不怕我那个时候真的杀了你么?” 姜狸记恨他吓唬她,拿猫的后背对着他,和他抱怨自己的噩梦。 但是她太困了,没多久就蜷缩在他的大氅下睡着了。 于是玉浮生就发现了姜狸真的不怕他。 她怕尸体、怕杀人、夜里还怕鬼来找她索命、她怕死人死不瞑目,怕外面的山匪闯进来,唯独就是不怕他——明明玉浮生才是世人眼中最吓人的那一个。 但是这样是活不下来的。 穿着大氅的大反派坐在火堆边,看了一夜的雪。 身边毛茸茸的小狸猫睡得很香。 他要是魂体消散了,她怎么办呢? …… 玉浮生最讨厌那些对他喊打喊杀的正道修士。 但不得不说,那些名门正派的大宗门,环境单纯,而且很安全。很适合姜狸这样的性格。 他想要找个门派把姜狸送进去。 于是他开始翻看现在的宗门名录。 但是如今的修真界太乱了,基本上已经没有秩序可言了,就连大门派都自顾不暇。 天衍宗有姜狸的仇人;御剑宗太弱;千灯寺要出家,要剃头,而且实力不行;灵隐山实力还凑合但是太穷了。 他在心里转了一圈,发现全都很烂。 ——妖界就更加不行了。 妖界都是些没有底线的畜生。 姜狸看见了那本名录——她猜是因为她怕尸体这件事。她以为大漂亮要把她找个宗门丢进去进修,低落了好几天。因为她不想走,大漂亮的身体破的大洞还没治好呢。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那本名录被大漂亮当柴火烧了。 她更失落了,问他:“大漂亮,是不是我实力不行,进不去?” 他很平静地说: “不是你进不去。” “是他们太弱了。” 姜狸:“……” 这个时候,冬天已经过去了,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小雨。 姜狸想了想,还是对他说:“大漂亮,我会克服的。” 怎么克服呢? 他很清楚。 就像是他从前一样、野草般成长起来。 爬过尸山血海,自然也就不会怕尸体了; 只要被逼到了绝路上,不杀别人就要死的时候,就能够把刀捅出去了; 只要经历的苦难足够多,就拥有了一颗无坚不摧的心脏。 他知道小狸猫身上有一种百折不挠的心气,有着玉石俱焚的勇气。 但是他却不愿意了。 大反派看护了一只猫二十年。下雨了担心她淋雨,刮风了担心她着凉,她想不开了他就陪着她看星星。 他经历过无数风霜雨雪,对于别人的苦难无动于衷,对于自己的苦难也早就麻木。 那双眼睛看见过太多,他的心早就冷酷到无法和任何人共情。 但是这些风霜经历只要代入到他的猫身上呢? 第116节 他可以无数次在斗兽场苟延残喘,但是想到他的猫被人打趴在地上,他的手上青筋就会暴起;他可以无数次忍受贫穷、奚落和嘲笑,但是想到别人也如此对待她,他就觉得呼吸急促,想要捏死很多人。 他养了一朵花二十年,下雨怕浇死她,风大要赶回来替她挡风,天晴了,要看着她去接受阳光雨露。 如果她不在他的眼前,被种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死了,埋在地底下。也会在天晴、下雨、刮风、下雪的所有天气里担心他的花。 她淋雨了么? 她受伤了么? …… 她说的对。 他死了,他的猫就无家可归了。 他在乎他的猫。 但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在乎了。 他死了,她就会和从前的玉浮生一样命如草芥,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这个世界这么大,他终于发现自己放不下了。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 他看着那燃烧的纸张: “我不想死了。” “你复活我吧。” …… 如果说爱人如养花。 那么在姜狸的眼里,一开始,她认为自己的花可能是一朵塑料假花;等到离开孤坟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假花竟然活了,但是她每天浇水,搬着花去晒太阳,花还是半死不活的。他美丽、凋零、破碎,毫无生机。 但是在某一天,花对她说:我想要活了。 她很高兴,立马开始把花搬来搬去,问花这个阳光怎么样、要不要浇水、施肥。 但是那朵花告诉她:“带我去乱葬岗,我需要更多的鬼气。” 哦,姜狸的花可能是从尸体上长出来的有毒曼陀罗。 她说:“大漂亮!我好高兴!” 他让她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乱葬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而且一座不够,他需要很多座。 但是她还是高兴得转圈圈。 于是他也笑了。 他问她: “想要住大房子么?” “想要吃遍山珍海味么?” 姜狸想了想,她说,其实不漏水的房子已经很好了,毕竟他们在孤坟里的时候还没有屋呢。她很爱美食,但是也没有必要吃山珍海味,小吃就很美味了。 但是他说:“等我复活了,就带你回妖界。” 他想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一切繁华。 只要她想,只要他有。 …… 于是就这样,他们踏上了辗转修真界各个乱葬岗的路。 玉浮生的仇人太多了,当年不管正道邪道都联合起来要杀他,就算是死了一百年了,这张脸给人带来的阴影还是很深刻的,那双碧绿色的眼睛辨识度是很高的。避免路上的麻烦,他戴上了黑色的斗篷和兜帽。跟在了戴着斗笠的姜狸身后。 但是第一站他们就遇见了小小的波折。 因为玉浮生这一身奇怪的打扮,在城门处他们就被拦了下来。 大反派看了看那个守门卫,一抬手就习惯性地想要酝酿鬼气—— 但姜狸立马拉住了他。 成为虎神后他的脾气好了很多,但是他并不喜欢看别人对她呼来喝去、大声说话。 还是想要拍死。 他不善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守门卫的身上。 但姜狸是这样介绍他的—— “大哥,这是我那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耳朵里自动忽略了一串修辞,只剩下了两个字:丈夫。 他安静了。 黑色兜帽下,他想:嗯,花言巧语的小狸猫。 他突然觉得地上的青草也顺眼了起来,路过的行人也不讨厌了,那个守门卫也没有那么想要拍死了。 他很久没有这种体验了,不由得想:这种感觉叫什么呢? 他发现姜狸不仅和人家三言两语就熟了,守门卫还一改刚刚的不耐,很好心地指了乱葬岗的路。 她回来拉走了她得了麻风病的哑巴丈夫。 “大漂亮,一切顺利,我好高兴。” 他想:原来这种感觉叫高兴。 他说:“嗯,我也很高兴。” 他们去了一趟集市,姜狸买了帐篷、油灯,还有被褥枕头;他知道她经常念叨喜欢什么,就把糖炒栗子之类的也买了给她解闷,还要山楂乌梅。 姜狸以为够了,但是他回头又买了蒙面的布、防水皮靴子。 他不需要,但是他猜她需要。 …… 乱葬岗实在不是一个好地方。 他来之前就想到了小狸猫不会喜欢。 但还是很糟糕。 防水的靴是因为血水;蒙面的布是因为恶臭。就算是他划了结界让她呆里面,外面还是一幅人间地狱的景象。 他说若是实在接受不了,就让她回城里。 但是姜狸没有走。 她说她怕尸体,正好脱敏了——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学会怎么面对这个需要生存下去世界。 姜狸本以为死亡是乱葬岗才能见到的事情,但是呆的时间久了她渐渐知道了。 如今的修真界每天都在死大批大批的人。 这是不是后来姜狸在天衍宗的安宁平静,这个时候乱世来临,天下大乱。乱葬岗里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运过来。 姜狸看了吐、吐了看,渐渐地也就反应没有那么大了。 后来看习惯了,她看见了小孩或者赤身的女人,都会帮忙收一下尸。 她在他的身边抱怨这个修真界真的是糟糕透顶、人间地狱。 这里没有故事里的爱恨情仇,在鬼气肆虐的世界里,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姜狸炖着汤也只能吃得下青菜,看着锅里的绿叶,她又开始希望这个糟糕的世界原地爆炸、宇宙毁灭了。 他买的糖炒板栗和山楂乌梅就派上用处了。 玉浮生已经是虎神了,这些生死都已经无法触动他的内心了。 他很平静地告诉她: 她必须接受这一点,人间就是炼狱,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来渡劫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态,才能承受住一切痛苦。 他们并肩坐在乱葬岗的最高处,底下满地的尸骸。 深夜的雨水渐渐小了,在这片人间炼狱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凄惨。 姜狸想了想,也告诉了他自己的想法: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死去,人们经历着痛苦、挣扎,过着糟糕透顶的人生。 但是大漂亮你看—— 只要度过了黑夜,每天早上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希望和曙光总是在前面。所以以坚持活下去呢,就是为了这些偶尔美好的时刻。 当那些美好时刻降临,人们就想要原谅全世界了。” 雨停了。 天亮了。 朝阳在她的身后升起,透出熹微的光。 他从来不觉得日出有什么美好可言,就像是对待生命一般。 他时常觉得自己的名字不好:浮浮沉沉,飘零一生。 无边苦海,就是玉浮生眼里的“生”。 但就在这个时候—— 乱葬岗里白色的冥蝶飞了出来。 这些生活在坟墓用骨血养出来的精灵出现了。 第117节 它们飞舞在阳光的尘埃里,落在她的肩头和发梢,像是绕着露水和花瓣。 她坐在他的身边,脸上细小的绒毛让她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他突然间感觉到了生命在蓬勃生长,骨肉在被重塑,血液奔涌,汩汩涌入心脏。 他闻到了生的芳香和甘甜。 他说—— 他想原谅全世界了。 她得意地说:“哦,大漂亮,你被我说服了。” 那时,姜狸以为他久久不语,是因为日出有万物更新的魔力。 但不是因为日出。 ——虎神漫长的生命中见过数万次的日出。 只有今天的动人。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明明是破了洞的魂体,却仿佛有血液在涌动、心脏在跳动。 第60章 九只猛虎 乱葬岗里不仅有死人, 还有很多快要死去的活人。他们睁着眼睛看着天空,等待着死亡的阴影降临。 这里流窜着大量的邪修、小偷,专门发死人财。 惨剧一天天地上演。 姜狸跟在他的身边看着,有时候又忍不住想要去救人, 她看看身边的大反派, 每次都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 多管闲事。 他说:“我不会救。” 大反派认为:死亡是一种解脱, 因为这个时候天地间的鬼气越来越浓郁,草木枯萎、灵气消散, 世道只会越来越乱,晚死反而会受更多的苦。 结论:早死早超生。 姜狸想要反驳这种反社会言论。但是大反派的看法一直从一而终,不是那种让别人牺牲的伪君子——他一开始就很想躺进坟墓里, 他自己也很想死。 姜狸以为这就是不让去的意思。 结果他说: “我不会救他们。” “但我会救你。” 她立马快活了起来,像是一只小蜜蜂一样朝着那些人走去。 ——他虽然比她年长,但很少干预她的决定,就算是和她的意见不一致,也从来不会强行扭转她的意志,或者试图给她什么建议。 大部分时间里, 他只是含笑看着她踏入滚滚红尘、体验世间百态。 姜狸一开始饱含热情, 这里搭把手,那里帮个忙。 但是很快,她就遇见了临死想要拉个垫背型、见色起意型…… 她的热情一直都没有被挫伤。 直到某一天, 她看见了乱葬岗里的病得快死了的一个妇人, 她每天去送点水喂点吃的, 试图把人救回来。 但是那个妇人渐渐有了说话的力气了,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抓住了姜狸的手, 让姜狸杀了她。 姜狸傻了。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个妇人。 身后有一个人走过来了。 他很干净利落地一刀结束了那妇人的性命。 他对妇人说:“去吧,都结束了。” 语气甚至是温柔的。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盖上了妇人的眼睛。 姜狸看着身边的虎神,她觉得他垂下的眼睛很慈悲。 她第一次从他的身上感觉到了神性。 姜狸一直以为大漂亮就是那种滥杀无辜的大魔头,她一边提心吊胆一边跟在他的身边,偶尔也会被良心煎熬,她的确是善良的,想要帮助别人,也有一点点想要做点好事来缓解不安的感觉在里面。 可是她看见了那死去妇人安详又解脱的表情,她释然了。她觉得大漂亮和故事里的那个大反派完全不一样,她何必相信那些传言,不肯相信自己看见的呢? 姜狸回去的时候说:“哦,我们那里这种事情叫做临终关怀。” 大反派想了一下:“那我应该很擅长这个。” 姜狸发现:大漂亮还很擅长说很地狱的冷笑话。 姜狸突然说:“大漂亮,你教我杀人吧。” 他说:“好,去下一个地方就教你。” 每一处乱葬岗他们都待不过两个月,这个地区的鬼气就会被他吸食干净,他的魂体渐渐地凝实了很多。姜狸可以碰到他,也不会穿过去了。但是他没有心跳、也没有体温。 等到进入了第二座乱葬岗,他身上那个大洞已经消失了。 姜狸以为他要怎么教她,结果他让她先开始杀鸡。 每天杀二十只鸡,一刀捅进去,快准狠,等到闭着眼睛也能一刀削飞鸡脖子就可以了。 姜狸老老实实杀鸡,脑袋上经常多出两根鸡毛。 死去的鸡就被开水下锅,咕嘟嘟做成了香菇炖鸡、蜜汁烤鸡……她就顶着杀鸡杀得乱七八糟的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下锅。 这个时候,她见得多了,也就不吐了,在尸山血海里也能面不改色地吃东西了。 然而,在即将离开第二座乱葬岗的时候,他们被包围了。 玉浮生这张脸是很有辨识度的。 他离开了那座孤坟的消息早就在年初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人人得而诛之不是一句虚言。妖界人界,谁不想杀他呢? 他很平静地伸手:“狸狸,上来。” 姜狸就变成了猫,很自然的跳上了他的肩膀,蜷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大氅上的毛领子混为一体。 姜狸很害怕,因为她感觉到大漂亮的魂体越来越虚了,但是包围他们的人却越来越多了。 在那个夏天混乱而血腥的晚上,姜狸第一次杀人了。 那时,有人在背后偷袭——剑芒就在方寸之间。她脑子嗡地一声,下意识地扑了过去,灵巧地变成了人形。杀鸡的时候的熟练度出现了,缠斗时,她捡到了别人的剑,下意识地递了出去。 她觉得腿被人抓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了玉浮生说的话。她害怕极了,又补了第二剑、第三剑。 因为她知道,她不能拖后腿,让他分神来救她。他们不死,死的就是她和大漂亮。 人倒下了。姜狸的脸上也都是溅上去的血。 身后,玉浮生的旁边一地的尸骸。他正在看着她。 就在刚刚,缠斗的时候,他已经结束了,但是他没有阻止姜狸。 她嘴唇发白,浑身发抖,她擦擦脸,发现手冰凉凉,抖得停不下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肯定很狼狈,他看见了肯定要觉得她胆子很小、还瞎捣乱。 她强撑着松开了剑,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但是他却直接将她抱进了宽厚的怀里,用大氅裹住了她。 那一瞬间,她的眼里蓄满了眼泪。 姜狸说:“大漂亮,我杀人了,我害怕。” 他抱住了她很久。 玉浮生轻声说:“不怕。” …… 姜狸觉得自己拖他后腿了。 他看着她,戳了戳她的脸,含笑说—— 她才那么大一吃,要吃胖一点才能拖动他后腿。 在这个晚上,他帮她擦干净了脸上的血。动作小心翼翼。 她手上的血也被他擦遍了每一个角落。 他告诉她: 你要足够坚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但是呢,如果实在害怕的话,你是有退路的。 他不愿意让她去做当年的玉浮生。那样太苦了。 姜狸抬头看着他:“因为我们是家人么?” 在很早之前,她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认识,就悄悄把残魂当做了家人,她现在小心翼翼地问出来。 他把帕子洗干净,笑道:“嗯。” ——小狸猫和虎神是一家人。 她学会了杀人:握刀要稳,心也要狠。 很多年后,姜狸去了天衍宗,成为了成瑶的小师妹。 她不记得前尘往事了,只是第一次杀人的夜里很平静,闭着眼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大师姐夸她实在是稳如泰山。 她想:哦,姜狸天生有一双快准稳的手! …… 他们到了第三座乱葬岗。 姜狸说,她想要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带着她去了铁匠铺,定做取了一把细细长长的剑。 第118节 姜狸取名捧鱼。 她锲而不舍地跑去救人,虎神就含笑跟在她的身后,既不出手援助,也不会对她的行为发表任何的评价。 如果遇见了危险,他也会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去战斗;如果她打不过,他就会一巴掌把人给拍死。 偶尔姜狸很狼狈,他就会把她提溜回来,烧开热水,把她脏兮兮的脸蛋和手给洗干净——一般这个时候汤也炖好了,可以吃饭了。 他们就凑在一起说说话,聊聊天。 渐渐的,见的人多了,姜狸也不再总是跑上去救了。因为她好几次发现有人远远看见大漂亮的脸就朝着城内跑。姜狸意识到这样很容易引来麻烦,想要杀玉浮生的人又太多了。 于是,她不再总是出结界了。 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无数的人间惨剧,最开始心情总是很差,但是渐渐她发现,如果把别人的苦难代入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分担一点点的苦,这么多人加起来也足够压垮她。 她时常发呆,也不再跑来跑去地像只小蜜蜂了,她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剑上面。 她说她觉得自己变得冷血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含笑道:“热的。” 姜狸已经做得很好了。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尽力了,她给快死的小孩买糖葫芦吃,给爱干净的姑娘梳理头发,在奄奄一息的婆婆面前假装她的孩子。 她是玉浮生见过最好的人。 有时候,他会想,如果当年乱葬里爬出来的玉浮生就趴在不远处,像是那些奄奄一息的活死人一样,她也会过去喂他水,递给他一块饴糖吧。 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一定会捡起来她的糖,当做是宝贝。 他问了她这个问题。 姜狸理所当然地说:“哦,当然了。” 而且大漂亮长得那么好看,洗洗干净发现他十分英俊,也许她会拖回家去当情郎呢。 她扒拉了一下火堆,嘀咕了两句。她看了一下他俊俏的侧脸。 ——看了二十年还是觉得真好看呢。 但是最后他还是说:“如果遇见我这样的人,还是别管为好。” 他年轻的时候那么偏执极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会撒手,她一定会养虎为患、惹祸上身。 姜狸说:“那就小一点的时候就捡回来好了,给我当徒弟。” 他笑了一下,“孩子话。” …… 时间一天天过去。 “大漂亮,我会舞剑了!” “大漂亮,我会用灵气放烟花了!” “大漂亮,我会飞了!” 他看着她飘飘摇摇地御剑飞上了天空——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笑意漫上了他的眼睛。 突然,她叫他:“大漂亮!” 她从剑上面站了起来。 她张开了双臂,像是一只小鸟一样。 他那不存在的心脏骤停了一瞬间。 她直接朝着他跳了下来。 就像是轻盈的鸟、断线的风筝一样坠入他的怀中。 她快乐、兴奋得脸颊红扑扑;但是另外一个人却感觉到了久违的心脏骤停、冷汗直冒的感觉。 他冷冷地把她提溜起来,警告她不能这样—— “姜狸,在你摔死之前,我不如先结束了你的小命。” 但是他威胁不到姜狸。 她说:“哦,只要你不接住我,让我摔一次,我就不会这样了。” 虎神会么?他当然不会。 姜狸多了一个很让人头疼的爱好,她很喜欢飞到一半就跳下来。 ——因为每一次他都会接住她。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每次都会硬邦邦地警告她。 但是每一次,不管她是从背后飞过来还是从那个旮旯角里飞过来,他都会稳稳地单手托住她。 渐渐的,他发现她这样真的很开心,扑过来的时候笑声很好听。 ——而不管她怎么飞,他的确都能够接住她。 于是,他就沦为了助纣为虐的元凶。 …… 这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她像是长出了一对翅膀的小鸟。而他是永远会接住她的那棵大树。 被困在方寸世界的时候,猫是渴望自由的,她时常幻想自己是一只小鸟,可以飞出去那片山谷,穿越狭窄的缝隙,飞到外面的世界里去。 现在,她真的长出了翅膀。 自由!风声!还有含笑朝着她张开手臂的虎神。 在这片寸草不生的焦土之上,她快活极了! 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里,他们朝着最后一座乱葬岗走去。 他问她到底是一只猫,还是一只小鸟? 她说:在天上飞的时候是一只鸟,扑进他怀里的时候就是一只猫。 那是一种看花绽放的心情、看露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心情,她快活的时候就像是世界上最美妙动人的小鸟,声音动听,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啾啾的声音也像是春天的泉水。 他看见路边的小草也不觉得凄凉,看见坟茔尸骸也不觉厌恶,天地开阔、只剩下了这只小鸟的啾啾声。 ——这种感觉叫做高兴。 和姜狸在一起,他总是“很高兴”。 姜狸说他最近笑的越来越多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他愣了一下,问她:他笑了么? 姜狸点点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了想:“可能是快复活了。”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新的感觉降临在他身上了。 大概也是快复活的征兆: 比方说和她一起烤火的时候觉得很温暖,像是在做梦一样;比方说和她一起晒太阳的时候,感觉时间变慢了。 那一次,姜狸从半空中跳进他的怀里,藏起来了背后的花束。 ——当当当,天女散花! 他顶着满身的小花,告诉她,他快复活的后遗症又加重了。 他又觉得像是在做梦了。 姜狸说:“哦,这和你快复活了没关系,这种感觉就叫做幸福。” 姜狸说:“大漂亮,你现在是一只幸福的大白虎。” 他愣住了。 他说:这么容易么? 姜狸点点头。 ——玉浮生活着的时候,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快乐和幸福。 原来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呀。 他失落地坐在原地很久没有说话。 他第一次露出了那种表情。 虎神说:“狸狸,要是活着的时候遇见你就好了。” 她变成了猫跳上了他的身上,用毛茸茸的脑袋拱了拱他的掌心。 …… 这一整年,他们都辗转于各地的大型乱葬岗。小狸猫戴着斗笠,身后跟着一个黑斗篷的虎神,和他一起走遍了大江南北。 他们穿越了细雨纷纷的春天,到达了炎炎夏日,又从蝉鸣走到了雪花飘落。 “哇,下雪啦。” 她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斗笠上落满的雪被抖落。 小狸猫抱怨:“大漂亮,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复活呢?” 她想要和他一起吃各种美味,而不是她吃着,他看着;她想要牵着他的手,感受到他的体温,而不是用神力变出来唬人的身体;她不想要除夕夜也和他一起在乱葬岗度过;他们应该去暖和一点、热闹一点的地方,庆祝相遇的第一年。 突然间,蓑衣之下,姜狸的手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牵住了。 她身边的魂体渐渐地散发出金光,慢慢的,姜狸看见了一个人影。 他比魂体还要高大一些,那双碧绿色眸十分动人。他的皮肤和雪一样白。他的发丝是黑色的,穿着那件大氅,如同一万次她幻想中一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感觉到了他牵着她的手在发热,血液在汩汩流动;她凑近了一点,贴在了他的胸口,听见了血液汇入沉稳有力的心脏,跳动的声音。 她激动地抱住了他,跳起来亲了他一口:“大漂亮!你活过来了!” 第119节 那个吻就像是雪花落在了脸颊,凉凉的,轻盈地消失了。 他愣住了。 姜狸也愣住了。 他僵硬了。虎神这辈子杀过人、放过火,但是从来没有被人一口亲在脸上过。他还维持着那个微微弯腰屈就她身高的动作,僵硬道: “狸狸,男女授受不亲。” “你、你不可以亲我。” 姜狸窘迫极了,脸红成了一只番茄,绞尽脑汁解释道: “你不要乱想,这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礼仪——叫做贴面礼。” 他说:“嗯,好。” 好一会儿之后。 虎神还保持着这那个动作,因为一转头就会贴上她的唇,于是一动不敢动。 他无奈道:“狸狸,贴面礼什么时候结束?” 她立马就和火烧屁股一样松开了他,眼神很是慌张。 他转过身,看着飘飘摇摇的大雪,好一会儿才开口:“我不会胡思乱想的。” 姜狸也嗯嗯了两声。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但是莫名其妙的,没有松开拉着的手。 姜狸走在前面,虎神就跟在后面。 走了一会儿,雪更大了。 但是他挡在了她前面,吹过来的风雪就小了。 走着走着,戴着斗笠的小狸猫看着那个牵着她的背影,嘀咕了一声: “其实,你可以胡思乱想一下的。” 第61章 十只猛虎 这一次玉浮生复活用的不是神力, 而是吸食的鬼气,力量也只是恢复到了成神之前,远远不如巅峰时期,但已经足够了。 他们回到了妖界十三墟。 姜狸非常紧张。 大漂亮带着她光明正大地走进了妖界十三墟的王都不王墟。 所过之处的妖族, 一看见玉浮生那张脸, 就立马面色发白、战战兢兢。 夺权之旅也非常顺利——十三墟如今的主人是玉浮生从前的属下,一看见玉浮生回来了, 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大漂亮全程就“嗯”了一声。 毕竟, 他给妖界带来了一百多年的阴影。就像是一层黑色的云雾笼罩在整个十三墟的天空,服从他, 已经成为整个十三墟的百年来的习惯了。只要他仍然有足够的力量,他就是妖界不容置喙的王。 …… 大漂亮的住处是一座可以俯瞰整个王都的高塔。 姜狸发现新家里有很多的虎皮——虽然很软和保暖,但是姜狸总觉得瘆得慌。 她去问大漂亮。 大漂亮微微一笑, 给她介绍:这是他大表哥、那是他二表舅……姜狸现在站着的那一块,是他的亲兄长,脚感是不是很不错? 他可惜道:“原来是当披风的,用旧了之后就当地毯了。” 姜狸:“……” 她嗖地跳上了他的身上,惨叫着让他全都拿开。 大反派肉眼可见地心情变得很好,甚至逗完猫, 还有闲情逸致给死了一百多年的花浇水。 姜狸就惨多了, 一整夜都睡不着,顶着两个黑眼圈来敲他的门—— 因为她梦见了他的二表舅问她为什么要踩他的皮。 姜狸拒绝住在这座全是他亲戚的高塔之上。 于是第二天,流水般的仆从就进来换了一批兔毛地毯;价值千金的衣衫一排排地送进来, 靴子上都镶嵌着明珠和宝石;他们的家具每一样都是天下至宝。 当初玉浮生的富有, 是寻常人很难想象得到的。 …… 刚刚住进来的时候, 在孤坟里关了很多年的小狸猫只觉得大开眼界。她不由得开始束手束脚起来,跟在他身后, 看见妖族的守卫们都下意识地抬头挺胸,不敢乱看怕给他丢人。 他问她跟不跟他去见见那些部下,她紧张极了,不肯下去; 靴子上的明珠她走路步子大一点都怕甩掉。 ——她觉得自己是猫姥姥进大观园。 听见她这么说,他就笑了,和她讲起他从前闹过很多“皇后娘娘金扁担”的笑话。 姜狸说:“大漂亮,你这么厉害,也会闹笑话么?” 大反派说:他以前认为没有破洞的衣服就是好衣服,走出放逐之地,有了手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让手下去成衣铺子里买衣服,还强调“一定不要有洞的”。 姜狸立马就被逗笑了,晃了晃带着明珠的靴子。 他说:他一开始喜欢用靴子踩人脑袋,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靴子上有一个大洞,漏风的,人家一低头,他就觉得别人看见了那个大洞,觉得别人瞧不起他。 姜狸说:“也许就是人家不小心看了一眼呢。” 他点点头,含笑道:“很阴暗很狭隘对不对?后来我就不这样了。” 姜狸本来想要告诉他,她不是很喜欢顶着一身珠光宝气走来走去—— 但是一看他怅然的神情,她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他喜欢给她送这些昂贵的东西。 小狸猫饱含同情和怜惜地说:“大漂亮,你从前真是个小可怜。” 他很平静地说:“以前我听见你这么说,会觉得你在瞧不起我。” 他微笑:“小狸猫,你的小命要丢了。” 姜狸告诉他:这不叫做瞧不起,这叫做“怜惜”。 她笑眯眯、十分挑衅地晃晃靴子上的明珠让他帮她脱鞋—— 这种把他当作小厮的行为,要是一百年前极端又疯狂的玉浮生,可能会直接把眼前这对他颐指气使的猫直接捏死。但是现在呢,大反派看了她一眼,还真的帮她脱了。 他抓住了她的小腿。 唯一的要求是让她不能光着脚乱跑。 姜狸得意地告诉他:这个也不叫做瞧不起,这个叫做“得寸进尺”。 大反派含笑看着她: 嗯,他知道。 …… 回到十三墟后,虎神开始带着小狸猫去了妖界很多地方。 他说要带她去体验世间的繁华,就真的带着她去看了。 第一个月,他们去看了妖界“不眠墟”,观看上元节最华丽雄壮的舞蹈,鼓点声中,整座城的人都在欢快地起舞。 然而这红尘滚滚,他只是站在外面看着姜狸去体验,自己却从未踏入一步。姜狸经站在人群当中回过头,就能看见虎神站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的身影。 就算是站在最为车水马龙的街市上,仍然有一种茕茕孑立之感。周围的舞蹈和鼓点声都和他格格不入。 她在欢快的舞蹈当中停顿了片刻,想了想,去街上的杂耍摊上借了一身奇形怪状的猫妖头套。 于是一只奇奇怪怪的小猫玩偶就跳到了他的面前。 小猫转了一圈,来到了他的面前,摘下了头套,朝着他做出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他愣住了。 大反派的人生是没有“玩耍”或者“嬉戏”的概念,站在欢庆的人群当中,他从来感觉不到他们狂欢的喜悦。百年前,玉浮生也来过这里,因为受到功法反噬,他只觉得这乐声刺耳至极,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那么刺眼。 但是这一天,小狸猫带着他跳了一次交际舞。 他有点局促地说自己不会跳,她就让他抬高手臂—— 于是,他一抬手,小狸猫就会踮脚转圈圈。 他们成为所有人的焦点,黑暗里,人们看不清那个高大男人到底是谁。但是她笑得很可爱,旋转的裙摆像是绽开的花朵。 等到结束了。 她牵着那个大反派的手往前走,问他开心不开心。 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告诉姜狸,这是他第一次站在人群当中,没有感觉到萧索和寂寥。 …… 第二个月,他带着她去了“不夜墟”的赌场。 他要带她体验这世间的一切繁华,自然也包括好的一面、坏的一面。他见过无数人沉迷赌坊,甚至于一开始不归墟就是靠着赌场支撑着巨大的开支。这里有着人间的一切欲望之始。 他以为小狸猫会迷失在其中。 实际上,姜狸输了几百灵石就不肯玩了。她开始一心一意地和人家学怎么出千。等到回家之后,就兴致勃勃地找他来玩。 姜狸说:“输了的话,就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 大反派装作没有看见她的小动作。 人都是有欲望的,欲望越来越大也无可厚非。 他愿意宽纵她的野心和欲望。她想要什么呢,更多的金钱还是掌控别人性命的权力? 第120节 姜狸赢了。 她笑眯眯地说:“输了的人就要给赢的人一个贴面礼。” 他愣住了。 她问他:“输不起么?” 他还坐在原地没回过神来。 他问她是灵石不好么?还是权力不好呢?这些都不够吸引她么? 姜狸说他想要赖账。 他说,他没有。 她就把脸蛋凑过来了。 他僵住了,不敢亲。 她一抬头,就顺利亲上了他的下巴,得意洋洋地溜达走了。 大反派呆在了原地。 他说:“姜狸,不行。” 姜狸装作没有听见。 这天夜里,大反派语重心长地给她讲了很多的道理,核心思想就是—— 不行、不可以,男女授受不亲。 姜狸甩甩毛茸茸的大尾巴,翻过一页书,装作没有听见。 按照大反派一贯性格,本来应该威胁她:再敢这样,就要了她的小命。 但是最近这个威胁变得软弱无力了。 大反派无力地想:哦,这只猫不仅不会怕,还会冷笑。 而且姜狸已经开始计划要和他每天赌一回了: 赌赢了她亲他;赌输了他亲她。 总是就是要突破男女大妨,挑战他的底线。 大反派心想:荒唐。荒唐至极。 他在窗前坐了一夜。 ——发现只能给自己上护体结界了。 姜狸稀奇地绕着浑身金边的他转了一圈,问大反派为什么这副严阵以待的架势,是有什么强敌来袭么?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低头理袖口: “防粘猫毛。” 她甩了甩蓬松的猫尾巴,像是个在阳光里到处飞舞的移动蒲公英。 小蒲公英终于走了。 大老虎松了一口气。 …… 他们住着的这座山一直没有名字。 姜狸想了一个绝妙的名字叫做明知山。 ——“明知山有虎”这个冷笑话就这样从三百年前讲到了三百年后。 她兴冲冲地过来找他,本以为这个笑话可以逗笑他。 他含笑看着她,说:“好。” 但是等到转过身,离开了家,他就对守卫说,让他们去查—— 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安静地坐在了黑暗里。 失落就像是潮水笼罩了他。 大反派除了打打杀杀,还有一点生存的技能之外,什么都不会。他听不懂姜狸的典故、听不明白明知山有虎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窗户里哼着小曲儿的小狸猫。 那些所谓的吻,大概真的是“贴面礼”吧。 …… 跟着大漂亮走了好几个地方之后,姜狸发现这个世界真的很糟糕。妖界比人界繁华稳定得多,但是仍然像是末日的狂欢,混乱和各种惨剧接连上演。 春天结束后的某一天,大漂亮突然间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钓鱼。那是一处风景秀丽的小湖边,鸟语花香,姜狸在结界里钓了两天的鱼,大漂亮才姗姗来迟,身上还带着一丝血腥味。 接下来的整个夏天,他带着她去“钓鱼”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了。姜狸钓鱼的时候总是望着结界外,因为心神不宁,钓鱼的成果总是寥寥无几。 后来,姜狸才知道,有时候是妖界的动乱,有的时候是有人要杀玉浮生——想要玉浮生死的人太多了。他们的家经常是不够安全的。 于是,姜狸就不再出去玩了。 她想要多学一点,多懂一点,不管是什么。最基础的就是要学习功法。这个世界的文字和繁体字还是有一定差别的,姜狸当年看那本功法,也是很艰难地看图说话、连蒙带猜才学会的。 所以姜狸安定下来之后,就开始重新看书学认字了。 大反派就经常坐在她的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突然有一天,他说:“狸狸,我识字不多,你能教教我么?” 姜狸很诧异,但是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寒窗十年的姜狸学习能力超级强,是个应试小能手,她上起课来有模有样,旁征博引,是个风趣幽默的好老师。 但是渐渐的,她给他念书的时候,发现他的视线总是扫到下一行。 姜狸发现他其实都认识,但还是要她读一遍。 她抱怨道:“玉浮生,你这个大骗子。” 她还翻到了他给属下写的信上那张扬的毛笔字。 她翻出来后,总觉得她认认真真地教他怎么握笔、怎么藏锋,他一定在暗中笑话她。 他含笑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问她还教不教他? 姜狸说:不教了。 他就坐在原地不说话了。 虎神没有骗她。他虽然认字,但是书读得不多,从前少年时是没有机会,躲在窗户底下听别人教书能够学到的东西有多少呢?后来生活好一点了,却要经常打打杀杀,一停下来就要死,更加没有时间了。 他自学过一些,因为写字和练剑有点像,所以无师自通了一笔好字,但是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很喜欢听姜狸给他讲课和念书的时候的样子。她总有很多的小故事,声音又好听,他经常听着听着就入迷了。 但是这件事他怎么跟她坦白呢—— 说虎神其实懂得很少,他甚至听不懂她的明知山有虎么? …… 过了一会儿。 她又钻进了他的怀里: “你是个骗子。” “但是我还是可以念给骗子听的。” 这一次,他没有再提男女授受不亲的话题了。 虎神把脑袋搁在了小狸猫的肩膀上。 就好像是少年时站在雪地里的玉浮生,认认真真地在听小狸猫讲课。 ……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会听见大反派说: “要是可以早点遇见你就好了。” 但是他又会立马否定这个假设: “不、不,那时候不行。” 那个时候的玉浮生又没有灵石,又没有力量,他自己都吃不饱饭,还有仇人无数,谁靠近他,都会被他连累,只会害死他的小狸猫。 还是现在好、还是现在好。 等到结束这个心路历程之后,虎神就会平静下来。 那个时候,姜狸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总是直觉他需要安慰。于是她就让他变成原形,和他在高塔之上,阳光很好的地毯上靠在一起。 小狸猫认认真真地帮大老虎梳毛,用爪子抱住大白虎的脑瓜,用脑袋蹭蹭它。大老虎也就低下头,很自然地梳理小狸花的毛。 她会因为虎皮地毯心惊胆战—— 但是薅了很多大反派的毛当抱枕。 …… 那年的秋天,他们第一次吵架了。 姜狸想要去斗兽场试一试。 结果大反派直接强硬地说:“不准。” 他说:“除非我死了,你别想踏入那个地方一步。” 他们两个人第一次吵架。 一直以来,虎神的态度都很宽纵,从来不会对她想要做的事情加以评价。他早就超脱了三界外,认为她什么都可以体验一回。 这是他第一次那么强硬地拒绝一件事。 他的语气硬邦邦的,而且态度非常不容置喙,也不告诉她理由。 第121节 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下来了。 那个时候,姜狸还不是后来的师尊,她任性还有点自尊心强,觉得被他凶了下不来台,心里难受得要命; 这个时候的玉浮生也不会低头,他从未和人亲近过,更加不懂得要如何维系一段关系,于是态度就显得很强硬。 虎崽会找姜狸道歉、认错,然后熟练地撒娇。 而这个时候的虎神——他只会冷冰冰地威胁人,更加不会哄人,和她吵架之后就直接离开。 但是又不愿意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于是就坐在不远处的高山上的祭坛里,看着窗户里的她。 他一走就是在祭坛里坐个两天不回家。 于是,姜狸绕过了一大堆守卫,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大反派的面前。 姜狸说:他这是冷暴力。 大反派不懂什么叫做冷暴力,在他的眼里,让他生气的人他都会直接暴力拍死,姜狸是唯一一个,他又不敢拍死,又不敢不管她的人。 她不肯吃饭——他不是还给她煮了面么? 姜狸说,他的脾气和头牛一样倔。 他不说话。 姜狸气死了,让他再这样就走远一点、再也不要回家就好了。 大反派转过头,冷冷地看着她。 看上去就想要把她一巴掌拍死算了的样子。 但是几秒钟后—— 他站起身,真的走到了姜狸看不到的地方。 还真的滚远了。 姜狸:“……” 他们两个吵架,都不是很擅长沟通。 但是最后呢,虎神还是站了起来,把蹲在角落里生闷气的小狸花提溜了起来。 把她往家里的摇椅里一放。 冷冰冰地用杀人般的语气说:“吃面么?” 她问他是不是想要毒死她? 他冷笑了一声。 以至于姜狸吃面的时候提心吊胆。 最后发现: 没毒。 只是多加了一勺盐。 他们吃完饭就不生气了。 她说他是块又臭又硬石头。 他想:哦,直接连牛都不是了。 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新身份。 但是石头到底比小狸花大,他认为不能和她计较。 于是最后,石头还是对她开口了。 “你去那里做什么?去挨打吗?” “就是被打吐血然后断无数根骨头、打不死就往死里打,脑袋也要被人踩、手指也要被人打断吗?” 他冷冰冰地说: “如果你非要找个人练,我来。” “你的手指头被别人打断,还不如我来打断。” “至少我还会帮你接上。” 这一通夹枪带棒,直接把她砸蒙了。 她说现在的斗兽场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付足够的灵石的话,她可以找到很合适的对手,怎么会那么血腥,那么残酷呢? 那块大石头冷冰冰地说: “那是我见识短浅了。” “不过呢,你要去,还是先踏过我的尸体吧。” 两个人不欢而散。 但是夜里姜狸睡不着觉,出来喝水的时候,看见了坐在火堆边的他。他安静地看着跳跃的火光。 她看了一会儿。 他今天真的超级像个大反派,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那里,明明很高大,却人一种很清瘦的错觉,让姜狸会觉得他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里很可怜。 她于是踌躇了一会儿,还是钻进了他的怀里。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姜狸问他为什么会觉得斗兽场是那样的地方呢? 他面无表情地揶揄她:“哦,你终于有兴趣和大石头说话了。” 她就去挠他的掌心。 他终于笑了一下。 他说:“你想听么?” 她把脑袋搁在了他的膝盖上。 于是,大反派就和她讲了少年时的玉浮生在斗兽场里的经历。他口中的那些残酷的经历,都是他经历过的事情。 他很平静地把手指递给了她,告诉她这里曾经断过三根手指,就在那个斗兽场。而这样的事情,那个时候都是家常便饭。 所以就算是现在没有那么残酷了,他也不会让她踏进去一步。 姜狸就不说话了。 她眼泪汪汪地问他为什么不肯早点说。 他说:“说出来怕你笑话我。”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她抓住了他的手指,抱在了怀里说她不去了,一辈子都不去了。 她说她以后就找他,她可以找他对练,再也不找别人了。 虎神问她不怕他打疼她? 她说不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最后还是妥协了,折了个中,说过几天找几个人来给她练手。 他说:他可下不了手真的打她。 他说:哦,除了有时候她惹他生气了,的确想给她的屁股来两巴掌。 姜狸:…… 她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安静了下来。 嗯,其实这个时候玉浮生从小在那种地方摸爬滚打长大,从小有人生没人教,能是什么讲究的斯文人呢。这不,一不小心就漏出来了。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瞬间变得古怪了起来。 她往后挪了一点,从耳朵到耳尖的小痣都红了。 他看了看她的动作,心想—— 怎么,怕他真的把她抓过来打一顿? 他盯着她那颗滴血的小痣。 几百年来第一次产生了食欲。 他移开了视线,微笑着让她最好忘记他刚刚说的话。 他低头看着她,语气温柔:“不太合适,对不对?” 她点点头,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第62章 一声喵喵 意外很快就发生了。 姜狸被抓走了。 那是冬日里十分寻常的一天, 大漂亮出去有事,也许是快过年了,妖界难得太平,姜狸去了鬼市兴致勃勃地挑选明年的种子。 在回家的路上, 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 抓走姜狸的是修真界的名门正派。 这个时候, 太多人想要玉浮生的命了。 一开始,姜狸以为如果是正道修士, 大概不会折磨她。她想发挥自己的社交技能, 和看守她的小修士套近乎,但是很快, 小修士就被调走了。 他们说她是蛊惑人心的小妖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和她说话。 第122节 她蜷缩在了角落里,警惕地看着他们。 她听见他们说: “她跟在玉浮生的身边, 肯定也是个小妖女。” “把那个小妖女的血放干吧,玉浮生不来救,她的血就要流干了。” 有人立马蹙眉道:“那是邪道所为,我们怎会如此?” 话音落下,他们都大笑了起来。 天上下雪了。 她的心就这样和雪花一起坠入了谷底,不断往下沉。 她大概明白了大漂亮说的“人命微贱”的含义, 她和大漂亮见过乱葬岗里无数被放干血的尸体, 她很害怕。 第一天,姜狸做梦都想要大漂亮来救她。 但很快,她被带进了一座修真界的城, 被关进座只有一扇小窗户的牢房里。 绣着金线的白靴子被踩了好几脚, 上面的明珠也掉进了灰尘里。 姜狸想:大漂亮, 我想回家。 后来她就不想大漂亮来救她了。 因为她看见他们布置下了上古阵法、只要大漂亮进来就会绞杀他;他们埋藏了无数陷阱,越来越多的修士聚集在一起, 而那天罗地网的中心,唯一的诱饵就是被关起来的她。 姜狸开始祈求:大漂亮,别来了。 她努力降低别人的戒心,每天夜里都听着外面的动静,寻找换岗的规律;她躲在角落里,藏在袖子里的手,死死抓着那把大漂亮给她的匕首——那是一把能砍破捆仙索的神兵利器。 第二天,在她想要动手的夜里,有一个大姐姐过来了。 大姐姐给了她一瓶灵药,让她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动,等到时机成熟,她就打开结界的一道缝,让她悄悄从后门溜走。 姜狸将信将疑地点头。 在那个飘着雪的冬夜,那个大姐姐真的来了,她打开了结界。 姜狸变成了一只狸花猫,跳上屋檐的时候,回头问她的名字。 大姐姐笑了一下:“成瑶。” …… 第四天晚上,那是个记忆里非常混乱的一夜。 她在凌冽的寒风和雪地里不停地往前跑,穿过了无数街道和小巷、离那座牢房越来越远,她只知道自己要往偏僻的森林深处跑。 渐渐的,她在自己沉重的呼吸间听见了一些声音: “抓住她!” “快!抓住她!” 她擦了擦脸上的灰,继续跑。 但是她在祈求,大漂亮,千万不要来。 她可以自己跑掉的。他千万不要来。 只要她没有利用价值了,他们就会放过她的;而且那些天罗地网是冲着他去的,她想要跑容易得多。 渐渐的,她藏身的那处小院就被火焰包围了。 往前走,全是人; 往后走,全是人。 姜狸冲进了人群里。 她靠着灵巧的身形又躲过了一劫。但是天亮后就藏不住了。 她拿金袖扣和个小乞丐换了一身衣服。 她知道,最后一关了,只要混过了城门的守卫,她就逃出去了。 她的心脏跳得从来没有强烈过。 然而,就在快要被城门守卫拦下来的那一瞬间—— 外面的火光让出了一条通道。 …… 他还是来了。 飘飘摇摇的雪花当中,大漂亮穿着那件大氅出现了。 他们的身后是天罗地网,万千刀剑相向。 山一般的火把照耀了的天地,亮得如同白昼。 雪地里,雪花飘落。 姜狸摘下了兜帽,灰头土脸地看着他。 神能够听见她心里的许愿。 她在这天夜里无数次告诉他:别来了,她快逃出去了。 她问:“怎么还是来了?” 他说:“我赌不起。” 姜狸说:“你就不怕人家都知道我是你的软肋,然后老是拿我威胁你么?” 虎神含笑看着她。 他说:就是要让这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他有逆鳞,碰到了就要发疯和别人不死不休,别人才不敢杀她。 因为这个世界上呢,人命是很贱的,必须要加上无数的筹码。姜狸和玉浮生这个疯子绑在一起,人家就知道她是个大宝贝,咬她一口,后面的疯子就要和他们拼命。 他们就会投鼠忌器了。 她安静了一会儿。 姜狸笑了一下,擦了擦脸上的灰。 她说:话本里不是这么写的,你要去假装喜欢另外一个,然后把我藏起来——这样别人才不知道你到底喜欢哪个,才能保护好我。 他说:看了就看了,别真的信了。 他说:小狸猫,这世界上哪有藏起来的爱呢? 姜狸说:“——哦,大漂亮,你爱我。” …… 雪花在他们中间静悄悄地落下。 刀剑仍然对着他们,但是似乎已经消失了很长时间了。 他不说话了。 好一会儿后。 他说:“来我这里,该动手了。” …… 那是姜狸第一次见大漂亮拔剑。 万千伥鬼朝着那些修士潮水般涌过去,天地间再次被黑暗笼罩。 他和她说:来晚了是因为他死了太长时间了,重新调集伥鬼花了一些时间。 那个时候世界生息将尽,玉浮生还是妖界的头一号魔头,在这大乱世道里,他们注定不能像是在望仙山上那样看雪煮茶。血腥和硝烟如影随行。 她在他的披风上当围脖,雪呼啦啦地吹过来雪星子,她死死抓住他的大氅。 她觉得这个大反派既高大又清瘦,感觉很可靠。让她有一种只要他在前面,刀山火海、血雨腥风都不过付之一笑的感觉。 她听见了无数人对他喊打喊杀,叫他“魔头”和“孽障”。 这些话姜狸这些天听了太多,还有人来劝她回头是岸,要她自愿当这个诱饵;但是这个人人喊打的大反派是她的大漂亮,全世界只有他管她的死活。对面的好人却要放干她的血。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快要记不清过去多长时间了,她只知道这天夜里的雪大得快要压垮山岳,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大漂亮还站着。 他们想要玉浮生死的决心太过于强烈,这天罗地网下,上古大阵启动了。 他问她怕不怕死? 她说:“和你一块儿死,我不怕。” 他笑了一声。 伥鬼们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围了起来。 她顾不得将她围住的伥鬼多么青面獠牙,那只狸花猫睁着眼睛,始终亮着爪子,在风雪里匍匐着,盯着那金光,想着要是大漂亮不行了,她就冲进去把他拖走,就像是那个时候从坟里把他挖出来一样;她知道要怎么复活他,她再扛着大漂亮走一回乱葬岗。 她等啊等,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眼睛都要睁得发酸了。 小狸猫都快要被雪埋了,终于那个身影在风雪里出现了。 他复活之后的身体到底不是真的血肉之躯,也就不会流血了,但是他的身体里开始像是漏风一样往外逸散鬼气。 她捂了一下,鬼气还是嘶嘶往外漏。 但是大漂亮不以为意,笑着对她说:“别玩了,回家了。” 她于是也不看他身上那些逸散的鬼气了,高高兴兴地牵住了他的手。 这个晚上她不去想生不生,死不死的问题了。 偌大的世界里他们相依为命。 小狸猫只想和她的大漂亮回家。 …… 他们回到了明知山的家。 周围的守卫全都换成了伥鬼。 第123节 她回去之后沉沉睡了很长时间。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大漂亮坐在她的床边,正抓着她的手。 她想要缩手,但是他已经看见了她手上的鞭痕。 他问:“他们打你了?” 姜狸低头,点头:“好像是的。” 他坐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 说来也奇怪,成神后他已经没有很大的情绪波动了,但是在看见她身上的鞭伤的时候,一瞬间他就好像是回到了少年那段最疯狂的时间。 他浑身发抖,然后猛地起身。 语气十分阴鸷地说要出去杀光那座城里的所有修士。 姜狸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一瞬间,她想到了那个好心的大姐姐。 她想要拉他却拉不住。 急得要命,直接变成了猫飞到了他的脚边,丝滑地倒下碰瓷。 他低头看了看猫,深吸一口气。 他往右边走。 猫又飞到了他脚边,继续倒下碰瓷。 他抬脚要绕开那只猫。 但是他一抬腿,猫就十分做作地滚出去了好远。 猫就弱小无助又可怜地蜷在了角落里,转过来的猫脸看他一眼,露出了那种不可置信、脆弱又渺小的表情。 仿佛在说:你竟敢踢我。 确定自己只是抬脚了的大反派:“……” 他还要走,那只小猫就叹了一口气,默默低头开始装瘸,一瘸一拐地朝着角落里挪去。一副没人要的孤寡小猫的可怜相。 大反派安静了下来。 小狸猫继续装着瘸说她刚刚回家还很害怕,让他哪里都不要去,就在家里陪着她行不行? 他想:不就是怕他出去乱杀人么? 虎神本来就是残暴又仁慈的神,超度几个人怎么了?她简直理由都不编一个好的。 但是最后,虎神还是答应了。 …… 姜狸的鞭伤已经好几天了,用了灵药也没有好。 他沉默地抓住她手,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袖子,因为不敢弄疼她显得有点笨拙。 血和衣服沾在了一起。 他蹙眉,滋啦一声,她的袖子就四分五裂掉下去了。 姜狸惊慌失措,因为衣服要散落下来,下意识地想要捂住胸口。 他让她别动:“要扯裂伤口了。” 她不动了。这次显得格外老实。 他的手法熟练,动作很快。 等到他上完药才意识到了什么,抬眸看了一眼。 如同看见了春光冲破了牢笼。 虎神呆了一瞬。 他立马转过头,背过身去。 好一会儿,那只大手把大氅脱了下来,递给了她。 他不是个斯文人,但也不是个流氓,难得感觉到了窘迫。 他面无表情地找话题问她:是哪个瘪三打的她? ——她至少要告诉他这个。 ——不然他不确定自己会干出点什么事情来。 姜狸正在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经历了这一遭,姜狸发现自己改变了很多,好像彻底从对这个世界的幻想当中清醒了过来。至少他问她的时候,她没有什么犹豫就说了。她还回忆出来了几个疑似奸细的人,把那个要放干她血的人也加了进去。 她说:“大漂亮,我好像也没有什么以德报怨的美德。” 大反派背对着她,面无表情地想: 哈?以德报怨?这个成语什么意思?大概是她要报复人的意思吧? ——幸好这小狸猫没有念书念傻了。 ——他就说书读多了没好处。 他终于回头了。 姜狸已经穿好他的那件大氅坐在床上了。 他愣住了。 穿对方的衣服本来就是一件很亲密的事情,因为不太合适的尺寸,她整个人显得很小一只,细碎的发丝落在他的大氅上,抬头看着他。身上全是他的气味。 对于猫科动物而言,它们会占有欲很强地在伴侣身上蹭上自己的气息。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心得体会”,发表什么德不德怨不怨的高谈阔论,但是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他胡乱点了点头,说:“嗯,杀了,统统都杀了。” 姜狸说,她这是小伤,他的身上还到处漏鬼气呢。 但是他不是很在乎,看都没有看自己漏风的身体一眼:“过几天就好了。” 这些话说完了,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窗外已经天黑了,雪还在下。 大反派坐在火炉边。 他说:“是我不好。” 姜狸其实一直很愧疚,她很怕自己拖累大漂亮、害死大漂亮。所以已经做好了回来被说两句的准备,甚至想要和他道歉。但是大漂亮不怪她出去玩不小心,不怪她没有跑出来,明知天罗地网也要进去救她。回到家了,他还说都怪他不好。 他怎么对她这么好呢? 她突然间说不出来话了。 她看着他,那个在城门口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在心中呼之欲出。 姜狸问:“大漂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他却开始回避她的视线了。 大反派起身出门: “有一点事。” “要去杀人。” 她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答案。 她追到了门口,叫住了他:“大漂亮!” 他站住了。 隔着风雪,她身上还披着那件大氅,站在门口问他: “大漂亮,你对我这么好。” “你……是不是喜欢我?” 他看着雪簌簌落下。 ——他说下雪的声音太大了,刚刚她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 他能够听见天地的声音,死亡到临的声音,但是听不见她在雪里的声音。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雪当中。 她站在雪地里,手中的灯笼掉了下来,她失落地低下头,捡起了灯笼要往回走。潮水般的失落淹没了她。她想也许只是孤坟里二十年的相处呢,神都超脱五行外了,早就无欲无求了,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但是渐渐的,她发现了不对劲。 她抬起了头,雪花无声下坠。 他说他听不见。 不承认他喜欢她。 可是呢,就连雪花都偏爱她。 没有一朵落在她的头顶。 她伸出手,雪花就绕开了她,悠悠地飘向了远方。 …… 拐角处,那个大反派靠在墙角。 发现她进去了,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天上飘过来的雪花,心想: 烦人的小狸猫。 第124节 第63章 两声喵喵 虎神从未考虑过爱不爱的问题。 少年时, 他厌恶所有人的眼神。后来成神了,生死看淡,对于世俗的欲望也跟着消失了。 这次复活,也不过是陪着小狸猫来红尘走一遭, 等到有人飞升了, 他便要回去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虎神是天地间鬼气的化身、呼吸与日月山川,与这飘飘扬扬的大雪同频。 至于那一点点感情呢, 自然也可以忽略不计。 他以为躲过这一回, 烦人的小狸猫就不会在刨根问底了。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就像是冬天埋下的一粒种子, 渐渐地生根发芽。 …… 整个冬天,姜狸都在养伤。 本来遭遇了一场平白无故的大劫,她应该心情低落才是, 但是她此刻却怀揣着一种很奇怪的心情。 就像是揣了一个秘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小狸猫试着打翻他的茶杯,虎神看她一眼,茶杯漂浮了起来,逗着她玩了一会儿; 小狸猫试着在他的茶杯里洗猫爪,虎神看了一眼,也没有说什么; 她爬他肩膀上, 他顶多说她两句就纵容了她。 姜狸记得他刚刚醒过来的时候明明看见谁都想要一巴掌拍死, 凶残得很,可是现在,他面对她, 脾气似乎越来越好了。 姜狸若有所思, 多看了大反派好几眼。 夜里, 她就跑过去找他了:“大漂亮,我做噩梦, 睡不着觉。” 虎神没说什么就开了门—— 他以为她会变成猫。 但是她没有,她直接光着脚爬上了他的床,盖上了被子,拍拍她身边的空位让他过来。 虎神面色凝重地看了看她,没动。 他本来也不睡觉,于是阴沉地坐在原地喝茶,喝一口茶、看一眼姜狸。 他盯着床上滚来滚去的姜狸,心想: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的内心拉起来了警戒线,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危险物品。 …… 虎神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去爱人。 活着的两百年里玉浮生残暴至极,他那个时候认为自己就是个疯子,和他示爱的人大部分都是别有居心,直接拍死就行了。 ——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被人爱的地方。 于是当他面对纯真的爱情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视之为洪水猛兽。 虎神的直觉没有错。 姜狸的确在试探他,就像是她从前去解开一道谜题,从无数个答案去试探,最后得到了一个正确的答案。 她在他的私人领地滚了一圈,留下了若干猫毛、满床的花香味。 发现他最后仅仅只是盯着她白嫩的小腿出神。 有个答案呼之欲出。 …… 终于,连续下了一个月的雪停了。 姜狸发现大反派把明知山附近的妖族全都换成了伥鬼,她练手的对象也都换成了伥鬼,守卫严密了很多。 他也不让她出门了,一开始,姜狸以为是危险还没有解除。 后来她就知道——大漂亮开始杀人了。 那些天抓走她的人;那些十三墟的奸细;那些想要杀他的人……他显然没有什么心慈手软的毛病。 她坐在高高的塔上,外面被鬼气遮住,也就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知道大漂亮每天回来的时候都带着一身的血腥味。 她不愿意深究那些原因。 这事后,姜狸时常没有在望仙山那种悠闲煮茶的心情。因为她的大漂亮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反派,身边总是有着死亡降临。 她每天都要担心他是否能够安全回来。 偶尔也会担心自己心里的小兔子是不是会死掉。 如果你是个坏人,人是控制不住自己感情的,在这个举目无亲的世界上,我仍然会喜欢你。但我会日夜难安,喜欢你要背负一千公斤的重量。 姜狸是相信自己的直觉的。只是偶尔,偶尔她也会有点不安。 虎神是位矛盾又复杂的神,仁慈和残暴会同时出现。他的三观很扭曲——扭曲到了两个人谈论某些事情的时候,虎神的回答有种既超脱又残忍的特质。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去问他。 她问他为什么那些人都想要杀他呢?为什么正道要杀他、连妖界的人也要杀他呢?难道每个人都和他有仇么? 火堆边。 大反派坐在狐裘的包裹当中,看着窗外的大雪。 他笑了一下: “玉浮生已经死了一百年了,什么都恩怨都早了结了。” “那为什么他们还要前赴后继呢?” “因为天地间灵气消散,此方世界生机将尽。” 就像是地震来临前小动物们会四散奔逃,乱世中的人们也会有某种预感,这个世间的所有人都想要活下来,但是他们找不到答案和出口。 于是各种预言层出不穷,救世之法一个个冒出来——而玉浮生是一个众所周知的魔头,杀掉他似乎能够解决大部分的麻烦。 姜狸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窗外的雪花。 她靠在了大反派的身边:“大漂亮,他们可真奇怪。” 大反派说:“嗯,不要怕。” 姜狸觉得自己的小兔子大概不会死掉了。 …… 姜狸在春天来临之前,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时候她缺少后来对于感情的慎重,年轻人是很少会考虑太多东西的,大部分的时间都会显得有点鲁莽。 姜狸和大反派经常在没事的时候坐在一起说话、聊天。 这是在孤坟里就养成的习惯。 但是在姜狸下决定的那个早上,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 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以后可不可以不再滥杀无辜? 话音落下,空气都凝滞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姜狸。 他想:她也这么想么? 虎神觉得自己脾气真的好了很多,至少他现在还能在这里心平气和地和她说话而不是把她的小脑瓜拧下来。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姜狸让他多做一些好事。 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 很轻地说了一声:“好。” 他问:“是不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他低头整理手腕,看上去想要出去杀人了。 姜狸说:“不是的,大漂亮。” 她说:“我只是想要确保你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 他看了一眼小狸猫,心想:烦人的小狸猫。 “那你可以放心了,不算。从前、现在都不算。” “因为坏得彻底也需要非常强大的意志力。” “问这个做什么?” 姜狸果然松了一口气。 深思熟虑之后,她十分郑重地说: “这样的话,我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你的喜欢了。” 姜狸点头:“我们在一起吧。” 大反派:“……” ——天打雷劈。 ——五雷轰顶。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只小狸猫,想要知道她的那颗漂亮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立马改口: “姜狸,我天天杀人。” “你去妖界十三墟打听打听,我从前上街就去发疯杀人,就是个彻头彻尾、没有人性的畜生。” 姜狸狐疑:“真的么?你刚刚不是那么说的。” 他面无表情: 第125节 “骗你的。” “不然那些正道修士为什么要杀我?” 姜狸抢答:“这个我知道,因为天地间生机将尽!” 大反派:“……” 姜狸丢下这句话就觉得自己今天摊牌的目标达成了。她这个时候并没有体谅别人遭受五雷轰顶心情的美德,完全忽视了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发白的脸色,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就自顾自像是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出去浇花了。 大反派:“……” 大反派的心中火急火燎,跟在她的身后——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要和那些正道修士一样,绞尽脑汁证明自己的罪大恶极。 大反派急于解释的样子和那只小蝴蝶的对比显得很是可笑。 他毕竟是活了三百年的人,最后还是停下了脚步、坐回了火堆边。 他坐在窗边冷静了下来,阴沉地思考了一会儿,视线没有从外面的可恶的小猫身上移开。 她丢下了毁天灭地的惊涛骇浪,却不管他内心的狂风,自顾自愉快地开始哼起了小曲。 这个阴沉的大反派认为: 这可能是小狸猫的一个狡猾的恶作剧。 她在戏弄他。 是了,姜狸怎么会喜欢他呢?他杀人如麻,人家看见他都要退避三舍,连冥蝶都不喜欢他,他之前就是个疯子——现在是个死去很多年的残魂。 …… 姜狸先去浇花了。浇花完去练剑。练剑完去看书。 等到她放下书回来了,发现大反派还坐在原地。 咦,他难道坐了一整天么? 甚至姿势都没有变化——座椅上的虎神,高大的身躯披着狐裘,安静得像是一座石像。 她戳了一下石像。 石像转过了头。 他冷静地说: “姜狸,我其实不识字。” “你说明知山有虎,我都听不懂什么意思。” 姜狸松开头发,坐在了他对面: “哦,没有关系——其实我不是很介意这个。” “这样还可以显得我很博学。” “而且你长得很英俊,拥有漂亮的脸蛋可以加很多的分。” 他说: “我以前又穷又丑、是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现在的脸都是因为成神了。” 姜狸饱含怜惜地注视着他, “没关系的,小可怜。” 他僵住了。 他开始思考自己和“小可怜”这三个字有什么联系? 他反问:“那你喜欢我什么?” 大反派高大的身躯微微往后一靠,阴鸷的眉眼看上去攻击性十分强,他注视着她:“皮相?地位?实力?” 年轻的玉浮生虽然是个疯子。但是个实力强大又漂亮的疯子。所以一开始也是有追随爱慕者的。 只是在发现他的本质之后,那些对他趋之若鹜的人立马作鸟兽散—— 他很清楚,没有人会爱那个洗髓池边躺在血泊里的玉浮生。 他不会因为姜狸喜欢这些东西生气。因为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这样的,他怎么能指责自己的小狸猫呢? 大反派放软了语气,温和地说: “如果你想要权力或者更高的修为,不需要付出什么,我也可以给你。” 姜狸想了想:“不是呀,大漂亮,我们没有在讨论我喜欢你什么,这个话题我下次再和你聊吧。” 他平静地想:哦?什么?她还想要秋后问斩? 姜狸斩钉截铁:“我是说,你、喜、欢、我。” 大反派:“……” ——她怎么那么自信? 猫是这样的。因为具有与生俱来的被人喜欢的魔力,在“爱”这个问题里显得理所当然。 没有猫会去检讨自己够不够可爱、够不够毛茸茸的。 谈判进入到了死胡同里。 大反派硬邦邦地说:“姜狸,我没有喜欢你。” 那磁性的嗓音在夜晚掷地有声的回音,像是垂死挣扎的人僵硬倒地时的悲鸣。 她的眼神却犀利又明亮: “那你为什么要发善心对我那么好?” “你不是个没有人性的坏人么?” 大反派已经恢复了镇定——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在今天晚上被姜狸吓死了一回。 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她露出了一个微笑: “狸狸,你的本体很像是一只幼虎。” “在我年轻的时候,想过以后要是有个女儿,一定也是这样的可爱。” 姜狸:“……” 她记得自己从前看的访谈节目里有一个名叫鲁豫的主持人。 她吐出了鲁豫女士的名言:“我不信。” …… 这天夜里这场谈判无疾而终。 姜狸十分欢快地噔噔噔上楼睡觉了,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 留下了年长者一夜无眠,僵硬地在火堆边快要坐到天荒地老。 他们的爱情注定没有那么顺利。因为这是一个阴沉的、从未被爱过的人。他的性格古怪、偏执,而且视“爱”为洪水猛兽。 这天夜里,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和她保持一段时间的距离。 他冷静地想:时间和距离是一种很好的冷却剂。可以帮助她那小脑瓜冷静下来。让她脑子里的奇思妙少一点、折磨人的鬼点子也少冒一点。 他其实不愿意冷淡她、或者让小狸猫伤心。 但是这是必然的、必经的选择。他的理智告诉他必须要这么做。虎神的本意只是陪她来红尘走一遭——他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 自从那天夜里的谈判结束后,大反派整个三月份都神出鬼没,很少回家。他会给她送纸鹤,言简意赅地交代几句,也会让伥鬼捎带礼物给她,却很少出现在她的面前。 偶尔他也会回家—— 但那也是在夜深人静,姜狸绝对睡着之后。 他会在家里坐一会儿。 只是,那天他受到姜狸的惊吓太大了,以至于脑海里回经常反复回放她说话时候的片段。为了降低这种影响,他出去做了很多的事。 然而猫的入侵不是春雨润物细无声、也不是疾风骤雨的,而是阳光里纷飞的猫毛。带来严重的过敏性鼻炎,会在茶杯里发现猫毛、在夹着的书签里摸到猫毛。 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杀人放火还是毁天灭地,只要你穿了黑衣,就会发现猫强烈的存在感。 脑子里的猫张牙舞爪地问:嘿,又想我了吧? 大反派面无表情地摘下了袖口的猫毛。 是了,春天到了,猫的换毛期来了。 …… 四月份。 时隔一个多月,大反派踏入了家门。 他认为自己会看见一只蔫吧吧的小白菜、垂头丧气的小花。 他准备了礼物——一条十分漂亮的项链。裙似贰耳2五久一四其那是收集了珍贵的天耀石制作的护体法器,里面储存了虎神的剑气,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制作好。 他认为自己可以拿出来哄一下低落伤心的小狸猫。 但是并没有。 他一踏入家门。 狸花趾高气昂:“哟,不躲我啦?” 大反派:“……”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火堆边,明明身形高大、气场迫人,但是被小狸猫绕着打量,却浑身僵硬。 回到家,他第一次感觉到空气稀缺的感觉。 姜狸:“大漂亮,你肯定想我了。” 第126节 姜狸:“大漂亮,你偷偷看了我几回?” 姜狸:“大漂亮,你是不是准备了礼物来哄我?” 他面无表情。 他下意识地把东西往后藏。 但是姜狸已经抓住了他的手。 虎神总不好再收回礼物:太没品了。 他只好松开了手,仍由她得意洋洋地抓走了掌心礼物。 小狸猫笑眯眯地展开项链:“真漂亮!还说你不喜欢我。” 他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甩来甩去项链。 他觉得这座塔住不了人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冷冷地朝着门外走: “我没有想你。” “我不喜欢你。” “礼物是别人献上来的,随手拿回来的。” 姜狸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如果是顺带的,这上面为什么有一只狸花?” 她翻看着那小猫的雕像。 仿佛在嘲笑他的欲盖弥彰。 姜狸丝毫没有意识到大反派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 他实在是被这只猫缠得很烦了。 他深吸一口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 姜狸感觉到了不太对劲。 大反派一改之前节节败退的姿态,气势汹汹地朝着她走过来。 姜狸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住嘴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步步逼近,将她吓得一步步往后,最后跌坐在了椅子上。 大手扶住了椅子的扶手,阴影笼罩了她。 他的语气很是危险: “姜狸,你知道什么叫做得寸进尺么?” 他让她小心一点,不要来招惹他。 大反派阴鸷起来真的很吓人。毕竟手头真的有很多条人命。 他直接俯下身,掐住了她的脸蛋。 他面色变得温和了起来,但是动作却是截然不同的粗鲁,他拍拍她的脸,让她乖一点,不要逼他,不然她会很惨的。 他微笑道:“听明白了么?” 她点点头,乖巧又可怜,看上去就像是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他。 他想:真是个小可怜。 不要惹他不就好了么? 好一会儿后,她的眼睛开始湿润了。 他觉得火候到了、也威胁过了,也没有必要真的把她吓得做噩梦,就松开了手。 这就是没有养过猫的误区:认为威胁是对猫有用的东西。 下一秒,怒火中烧的姜狸就朝着他扑了过来。 猫的敏捷发挥得很彻底。 他本来可以轻松地制服张牙舞爪的猫。可是姜狸的目标又不是杀了他。 ——距离他的唇只有一线的距离,差点就要亲上了。 他猛地后退。 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惊吓,差点被她扑得摔下去。 就算是从前最落魄狼狈的时候,大反派也不能被一只小猫给直接扑倒。 那种大佬的风范还是把持住了。 但是那张英俊沉稳的脸有点发白。 反应过来之后两个人的姿势让他眼前的眩晕感更加强烈了。 玉浮生时常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 恶人是不会有恶报的。 比方说他自己。 但是他错了。 ——他的报应来了。 他阴沉地看着坐在身上的她:“下去。” 第64章 三声喵喵 姜狸不肯下去, 就像是霸占了一片领土一样。 两个人都死死盯着对方,虎神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其实倔强又执拗,有小火苗在里面燃烧,那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美丽, 像是生机勃勃的春天。 虎神很平静地说:“姜狸, 我不喜欢你。” 他说:“来,姜狸, 我们好好谈谈, 我能喜欢你什么?” 她气红了眼睛,她拽住了他的衣领, 就这样看着他。 两个人就此安静了下来。 突然间,他就说不出话了。 是她的唇瓣失去了蔷薇的色彩; 还是她的眼睛不及春天的湖泊? 都不是。 他的眼神和呼吸明明早就被她统治了。 他只是在撒谎而已。 …… 因为他的话,姜狸本来是非常生气的。 但是他看着她, 眼神渐渐变得宽容又包容。碧绿色的眸子里的神采,就像是春天融化的春水,里面只是倒映着一个姜狸。 于是她就被那眼神安抚了,跌进了碧绿色的深潭里。 他把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脏上。 他说:“成神后,人就无欲无求了。” 是他在撒谎。 是他在地下埋了一百年, 心死去了一百年。 再次醒过来, 是抱着枯木的心情,想要看着花开在他的枯枝上。 可是这棵千疮百孔、腐朽了一百年之久的枯木。 除了当一点养分,还能怎么样呢。 除了遮风挡雨, 这朽木, 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她就摸到了他的心口处, 心跳声稳定得如同亘古不变的钟摆。 她凑近了他的唇,心跳没有变化; 她想要去吻吻他, 这一次他没有躲,只是包容地看着她。 心跳仍然没有变化,有力而稳定地跳动着。 她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她问:“真的无欲无求了么?” 神替她把发丝拢在耳后,含笑说:“是。” …… 四月份回家后,大反派不再躲着她了,大概是认为她是真的伤心了,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 姜狸很伤心,那种伤心还带着一种生气。 因为姜狸笃定地认为他是骗人的,是故意变出来拒绝她的。 他说他无欲无求,直接捅了马蜂窝了。 姜狸的反击非常直接。 她在汤池里沐浴到一半,说自己没有带衣服进来。 虎神就面无表情地让衣服飘了进去。 ——她在耍什么把戏? 第127节 但是很快,池子里面滑倒的声音传过来。 虎神岿然不动。 他用神识看了一眼,用鬼气把躲在水池里的她抓了出来。 猫气急败坏。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她让他帮她系一下背后的衣带。 阳光下的皮肤如同羊脂玉一样温润美丽。 他看着她——她到底要干什么? 哦,她在笨拙地试着勾引他。 他阴沉地看着怀里的猫。 很拙劣的勾引。 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滚过草地发丝上还有一点野草。她的胭脂都没有涂均匀。在唇上斑斑驳驳,看起来有点可笑。 但是她那样美丽,他又喜爱她,于是就连笨拙也是诱人的,斑驳的胭脂也可以让他联想到被他亲过之后凌乱的样子,很想粗暴地亲上去;她的腰肢和那散落的系带,也很让人有破坏欲望。 盯着她的衣带许久,他伸出了手,缓慢地抓住了她分在两侧的腰带,把她猛地往后一拉。 她受惊地回头。 她的整个人都是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 但是虎神缓缓地系好了那复杂的、饱含暗示的系带。 他告诉她:“姜狸,不要再这样做了。” 她装作听不懂。 他系着她背后的带子,不给她装傻的机会。 他很清晰地说:“我是个男人,而且不打算负责。所以你不能在我面前这样。” 他明确地告诉了她不可以的范围: 不能进他的房间;不能穿成这样来他面前晃;不能扑倒他。碰到他的喉结,也不可以。 ——如果有下次,他会让她吃点苦头。 他说完了那些,最后整理好了她的裙子。 她不伤心,而是气得要命,转身就噔噔噔地跑上楼了,还拿塔上装饰用的灵石砸了他。 他没有躲,额头上挨了一下。 他安静地坐在了黑暗里。 虎神能够感知天地的变化。 他感觉到自己最近变得越来越强大了,但是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现象:因为他可能要去弑神了。 当他履行完了使命,暴涨的神力就会回归天地;他预感到这方天地可能不止一个人要飞升,他需要一个个斩杀殆尽。但是神力并非无穷无尽的,总有用完的一天。 如果最后只剩下了一个残魂或者灰飞烟灭了,他要怎么去爱她呢? 早一百年,他会很好地去爱她;早两百年,他会疯狂地去爱她。 但是呢,玉浮生已经死了一百年了。 他可以不履行自己的责任,放纵此方世界气数将尽。可是姜狸刚刚踏入这个世界,她不像他,已经活腻了、活够了,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很多风景没有看过。 他盯着地上的那块砸他的灵石想:不行啊,小狸猫。 ……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有强大的意志力的虎神会一直忍下去,理智会永远战胜情感,他们两个人这一世注定以悲剧收场。但是姜狸是一只很会拿他底线弹琵琶的猫。猫不知道什么叫做退缩、害怕。反而,她被激起了蓬勃的斗志。 他不让她做什么,她就偏要做什么。 他清楚明白地划出来的楚河汉界。 他警告了几次都没有用,无奈之下,干脆搬去了隔壁的祭坛住着。 只是时常惦记她,偶尔会用神识看她一眼。 就一个错眼的功夫,守门的伥鬼就匆匆来报。 “她去哪里了?” 她去斗兽场了。 她不仅去了,还花了灵石找了个陪练,差点还把自己的胳膊给喂灵兽了。 他气得面色发白。 虎神坐在角落里,先是让人下去把斗兽场给关了,让里面的人不要再开了。 紧接着开始找趁手的工具。 他先是拿出来了一条带倒刺的鞭子。 然后换了一根树杈子,比画了一下树杈子的粗细。 最后换了一根柳条——这个韧性好,还不伤筋。 …… 姜狸进去了就后悔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伤大漂亮的心了。她当时脑子一热,就冲进去了,等到回来的路上,她也垂头丧气,觉得自己和他拧巴个什么劲儿? 她在门口探头探脑了一会儿,发现大漂亮不在祭坛,就在家里等着她。高大的身影就在火堆边,看上去很是清瘦,影子在火光里跳跃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有点愧疚,她让大漂亮担心了,明知道去那里他会伤心她还要去。 他说:“回来了?” 他问她:“胳膊还在么?伤得重么?” 她松了一口气:“不重,小擦伤。大漂亮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有多惊险……” 他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一下,语气倒是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是么?” 顺着他的视线,姜狸看见了他手里的柳条。她觉得大漂亮现在的样子很像是她妈要打她之前蓄力阶段。她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慌了,往后退。 但是身后的大门“砰”地关上了。 他平静地说:“姜狸,我数到三,你自己过来。” 她说:“你不能打我,你这是家暴。” 他不说话,侵略性极强的眸子看着她。 她想了一下还是过去了,伸出两只手掌心,说可以给他打两下。 他平静地说:“你自己趴过来。” 她着急了:“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要耍流氓。” 他冷笑:“好啊,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见识见识流氓是什么样的。” 他扭了一下手腕,柔韧的柳条在他的手上像是青色的毒蛇一样。她要跑,要和他秦王绕柱走,但是呢,对面可是虎神。 她两只手都被抓住了,像是一只被拎起来的兔子,一阵天旋地转,就被他按在了膝盖上。 虎神可不是什么斯文人。 她疼得眼泪飞了出来: “你这是在耍流氓!非礼!” “你就是喜欢我,趁机占我便宜!” 虎神想到了一个成语:火上浇油。 他气笑了:“好好好。” 细伶仃的柳条被丢在了地上。虎神身形高大,手也特别大,她扭了半天,但是就像是案板上的小鱼。 她很快就开始抽泣了,哭得节奏感非常强。 他冷笑着问她:他把她裤子扒了打么?就耍流氓了。她裤子不是还好好在身上么? 虎神活着的时候就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知道的折磨人的手法没有一万也有一千,他懒得和她装,一边吓唬她一边继续。她也真的被吓住了,以为他真要脱了她的裤子打,一边哭一边死死抓着他的裤子,说要他脱她的裤子,她就和他的裤子玉石俱焚。 虎神:“……” 等到发现他是吓唬人的,也结束了。他舍不得打疼她,也就雷声大、雨点小,但是她觉得自己要被疼死了,说疼,去扒他的手,两只脚蹬他。眼睛红红的,捂住了身后,说不让他打了。 虎神的视线艰难地从她晕红一片的脸蛋上移开,声音有点沙哑:“不和我吵了?” 她说:“不、不吵了。”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说: “狸狸,你不应该去那里的。” “你在故意伤我的心。” 她也不说话了。 两个人都安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后,现在的气氛实在是尴尬又暧昧,情绪上头的时候她只觉得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她的身上复活了,绝不屈打成招。但是冷却下来之后,脸和耳朵都开始红晕成了一片。 虎神也是如此,本来想要替她揉揉,但是手停了下来——不太合适。 尽管如此,她抽噎的声音和他有点沉重的呼吸仍然让这个空间显得逼仄了起来。他努力移开了视线。 声音还是有点沙哑: “狸狸,你就那么想要和我对着干?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她眼睛红红:“没好处,我就是生气,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虎神:“……” …… 第128节 她回去之后就不肯说话了,也不肯理他了,就趴在床上,晚饭很香也不肯吃。 虎神以为她要不理他好几天,他找到了灵药送上去给她。但是他错了,他的报应还在后面。 她说疼——而且他是罪魁祸首,他必须负责到底。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你杀过人,难道不知道用剑的力道么?” 她不说话了,安静了一会儿。 他发现她好像抱着枕头在哭。 但是所有的笃定都消失了。她不像他,从小摸爬滚打不怕疼,她其实没有吃太多的皮肉苦头,一直细皮嫩肉的,他的力气又很大。 他看了一下药膏,阴沉着脸,转头看姜狸,就像是看什么世界上最棘手的危险物品。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闭着眼睛,你不要乱动。” 她每次勾引人都很笨。这一次也一样,耳朵红了,抓住了枕头把脑袋埋进去,像是一只鸵鸟。他一碰到她就浑身紧绷,小小地缩了一下,他让她别动,她就不动了。 他想到了幼年的时候他要忍着饥饿看着笼子外面的一块芳香扑鼻的糕点——现在也差不多。 她的折磨还没有结束。他听见了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干脆就不呼吸了;可是仍然有五感。他不听不看,当自己是块大石头,但是他有触感,还可以听见她紧张又屏住的小小呼吸声。 隔了一会儿,她问:其实,他闭着眼睛也可以看见的吧? 他的动作停顿了片刻。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他可以不看的,她不用介意这个。 她哦了一声。 虎神用极为强大的意志力收回手,擦干净了药膏。 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了窗户投进了这里。 他盯着角落里的月光看了一会儿,喧嚣的欲望和纷乱的思绪也都安静了下来。 他知道姜狸在生气,可是他能怎么办呢?他不能去爱她,去回应她,然后等到魂飞魄散后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样才是混蛋。 她还想勾引他呢——但是她不知道,对于虎神而言,他很早就习惯了忍受各种痛苦,欲望是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 她的勾引虽然每次都很笨,但是谁让她是姜狸呢。 这天夜里,时隔百年,虎神再次做梦了。 这个梦是红色的。 但不是残酷的腥红色,是另外一种迷离的绯红。是黄昏的灯光下她斑驳的唇上绯红、透明耳朵上发红的小痣、被扇打后肉感十足的绯红,挣扎时手腕上红痕,猫眼湿漉漉的红…… 醒过来的时候,虎神很难平静下来。他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可是红就像是蜘蛛网一样无处不在。 姜狸在清晨时分发现汤池里被人设下了结界:“大漂亮,你在里面做什么?” 黑暗里的虎神平复了粗重的呼吸,碧绿色的眸子看向了门外,没有发出声音。 她还在敲门。很烦人。 隔了好久,姜狸以为门就要关到天荒地老的时候,门打开了,水汽扑面而来。因为滚烫而沉重的呼吸,她几乎以为出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野兽,大反派和往常一样眼神有点阴沉地看着她,但是莫名其妙有种危险的感觉从背后升起,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小狸猫开始她的胡言乱语: “你梦见我了。” “大漂亮,你是不是在里面想我了。” 破天荒的,大反派沙哑着嗓音说:“嗯,想你了。” 他的声音沙哑磁性又性感,但是奈何他的眼神太吓人,她狐疑起来,以为他是梦见了把她按在膝盖上揍一顿或者别的吓人的方法,一溜烟跑了。 他站在原地,笑了一会儿。 …… 这天之后,姜狸还是继续和他对着干。只是长记性了再也不跑出去乱来了。 他知道她生气呢,性格又记仇,不知道要恨他多长时间。 他的脸上被她挠了好多下,为了让她消气,明明很快就会愈合的抓痕他顶着了好多天。他知道姜狸仍然不死心,她还是喜欢他呢,他让的大氅里经常钻进来一只猫。 在春天快结束之前,他说要给她赔罪,就带着她去看了妖界王都的十里桃花林。 姜狸跟着他走在红木铺就的地板上,抱怨道:“桃花呢?大漂亮我就说这个时节没有桃花了。” 他说: “我们走走吧。” “狸狸,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是一个在放逐之地里的少年的故事。 姜狸一开始不想听,捂住耳朵。 但是渐渐的,他的嗓音低沉好听,她不由得被他所吸引,于是就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听了起来。 她不说话了。因为她听出来了,那是少年玉浮生的故事。 不管是从前还是以后,每次听到这个故事,她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会带着同情的眼泪,很怜惜地看着他。 ——虽然他们刚刚吵架了,她的屁股隔了几天还隐隐作痛。 但是她仍然宽宏大量地安慰了他、拥抱了他。 他很冷静地说:“小狸猫,你喜欢的无非就是现在我身上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她说:“我才不是!” 穿着大氅的虎神转头看着她: “比方说现在想要带你看十里桃花。” 于是灼灼桃花就在虎神的身后次第绽放。 东风夜放花千树,于是这美景也像是烟花一样绽放。 一朵两朵直到连成绚烂的、花瓣的海洋。 死去的春天重回了枝头。 风吹过来,桃花就掉在了她看呆了的脸上。 虎神问:“喜欢么?” 她呆呆点头:“哦,真浪漫,喜欢。” 他笑了,摘下她脑袋上的桃花: “可是呢,那不过是一层虚伪的表象。” “只要有力量,谁都可以拥有。” 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反驳他。 他牵着她朝着高处走,带着她去俯视城墙底下的衣衫褴褛的乞丐: “你是不会爱那个疯子一样的玉浮生,也不会去爱那个在斗兽场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玉浮生。” “你这样的小姑娘,看见那个时候的我是要退避三舍的,要骂一声乞丐的。” 姜狸看着虎神,想说不是的。 ——她从他是残魂的时候就喜欢他了,那个时候他有什么呢,他就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摆设,不是老是照顾她、救她,她才不会喜欢他呢。 可是现在和他说,他是不会信的。 于是这一路上,她都保持了沉默。 …… 回去之后,大反派认为她被说服了、终于清醒了。 他本来应该感觉到松了一口气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早就死去一百年的心脏,在这个夜晚变得非常消沉。 月亮挂在天边,但是心脏却已经沉下了地平线。 但没有关系,没有什么忍受不了的痛苦。 春天将尽,气温渐渐升高了。他还是穿着狐裘,坐在火堆边,像是一座已经死去的雕像。 月亮公平地照着每一个人。 他会在神力恢复之后去弑神,杀了第一个然后杀第二个,留下大批的灵石给小狸猫。他的那些伥鬼全都留下来保护她。 然后等待魂飞魄散——如果留下一点力量,就去看一眼她,然后变回残魂回到那座孤坟里,安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最难解决的小狸猫已经解决了。 她不再爱他了,也就不会感觉到伤心和痛苦了。 这很好,很完美。 他平静地计划着一切。 那死去一百年的心脏也不再叫嚣着痛苦,变得一片死寂。 突然,黑暗里,亮起了一双发光的猫眼。 猫说:“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么?” 猫说:“哦,保持这个忧郁的姿势不要动。” 猫说:“对,我就喜欢你这样。” 第65章 四声喵喵 抱着独自赴死的心情注视着月亮的虎神, 那种凝重的心情在猫的声音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猫说她喜欢忧郁的美男子,他最好每天夜里都悲伤地坐在这里,这样方便她欣赏他抑郁的美景,最好表情再脆弱一点。 第129节 猫说她很好这一口。 他的痛苦顿时如同泡影一般消失了。 在这个春天的夜晚, 她跳上了虎神的膝盖, 变回了人形。 她很认真地和他表白: 她是很喜欢那个站在人群当中叱咤风云的大反派。比方说她被抓走的时候,他出现在城门口接她的时候, 的确是很英俊啦。 但是呢。 她更加喜欢他在火堆边高大但是显得清瘦的背影, 喜欢他在孤坟里仰望天空时萧索的侧影,喜欢他半垂下的慈悲的眼睛。 她就是喜欢眼前这个千疮百孔后仍然屹立不倒的玉浮生。 她的眼睛很美丽, 脸上的表情很动人。 虎神看着她很久,眼神也如同月光一样柔和。 但是他仍然没有说话。 她转头问他:“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么?” 他摸了摸她的发丝:“该去睡觉了。” 她又气跑了。 …… 很快,姜狸就无暇思考这件事了。 进入夏天后, 姜狸发现周围空气里的灵气开始变得稀少了。这种变化让她觉得非常不安。 七月月初,她和大漂亮去散步。她发现王都那些凑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妖族们都消失了,行人脸上都带着恐慌和害怕,行色匆匆。 物价开始飞涨,街上她喜欢的糖炒板栗翻到了天价。 七月月中,每天都开始有大批的人开始朝着城外撤离。 ——要知道, 这可是妖界的王都。 这样的异常让她多少有点害怕, 忍不住去问虎神: “大漂亮,你不管一管么?” 至少现在,他还是十三墟的主人。 虎神说:“这里灵气稀缺了, 他们要迁徙去灵气更多的地方生存。” 姜狸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踌躇着问:“那哪里灵气多呢?” 虎神却告诉她。 没有。 这个世界的灵气在消亡, 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幸免于难。 “很快,他们会迁徙到下一个地方, 会发现灵气一样稀少。” “等到辗转遍了整个妖界,十三墟就要乱了。” “见过地动么?” ——就算是他,也无法阻止因为恐惧地动而崩逃的人群。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靠着灵气修炼的,灵气没了,修士妖族都会无法修炼,会衰老死掉。只有玉浮生是靠着鬼气修炼的。然而修炼鬼气这条路太痛苦了,和找死也没有区别。所以修炼鬼气也不是解答的办法。 所以,这个问题就是无解的。 姜狸看见了城门楼下作鸟兽散的人群。他们朝着各个方向溃逃,像是蚂蚁一样奔赴着绝望的前路。 她久久不能从震撼当中回过神来。 姜狸回家后抱怨说:“这个世界真糟糕啊。” 夜里,她又和他说:“大漂亮,你好像是那种亡国之君。” 他说:“差不多。” 虎神知道,她这是害怕呢。 他让她来他的身边。 …… 渐渐的,姜狸发现就连妖族守卫都开始跑了,因为夏日的一场雨后,明知山下的野草一夜长高了很多,但是并没有人来清理。 小鸟还在鸣叫,草地上还有兔子跑来跑去。 但是姜狸已经感觉到周围的灵气稀少到了快要不能引气入体的程度。她也很久没有听见喧哗的人声了。 下过雨的天空还是阴沉的,糟糕的天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放晴。 大漂亮让伥鬼们去整理了一下,才把走道清理了出来。 她坐在他的身边:“大漂亮,我害怕。” 灵气要是全都消失了怎么办?修士、妖族们都会死掉么?她也会死么?这个世界妖怎么办呢? 大漂亮还是望着她,他笑了一下:“别害怕,我有办法。” 于是她一整个月以来的不安和忐忑都消失了,她钻进他的怀里。 窗外的雨水淅淅沥沥。 世界越来越糟了。 她在他的怀里睡了一个好觉。 …… 灵气越来越少了,但是虎神的神力却开始暴涨了。 姜狸能感觉到大漂亮一天天更强大了,渐渐的,他的身上出现了金色的光。 直到八月的一个下着暴雨的晚上,大漂亮说要出去一趟。这个时候,明知山附近的守卫已经跑得差不多了,全都被伥鬼们替代了。 姜狸感觉到了一点不安。 她跑过去问他:“大漂亮,你要去哪里?” 他说要去杀那个姓江的。 他和她道歉,说没有之前就替她报仇,等到了现在。 姜狸从前是非常恨江破虚的,在那个小小的孤坟里,她最大梦想就是江破虚去死,但是呢,等到走出孤坟之后,她和大漂亮去了很多的地方,那个人给她带来的阴影就渐渐地被其他的东西取代、填充了。 她现在反而有点担心他:“大漂亮,你现在打得过他么?” 大漂亮摸摸她的脑袋,问她:“想不想把他的皮剥下来当靴子?” 姜狸立马就松了一口气。 她笑了一下:“挫骨扬灰就好了。” 她把他送出了门外。 他告诉她: “你不是害怕灵气枯竭么,我已经找到了办法。” “不要害怕,这一次我会回来的。” 只是,他不是每一次都能回来。 那个时候的姜狸总是抱怨他的心如磐石,不可转移。但是她不明白。能够让虎神改变的,根本不是他对她的心意。 不断弑神,他必死无疑; 不杀,他可以靠着鬼气活下来,但是姜狸要死,这个世界也就完了。 所以他坚定到了冷酷的地步,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他死,她活。 他选择独自步入那个良夜。 弑神。一次次去弑神。 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神力。 千万次,他都会这样选。 …… 姜狸等了一天一夜,仍然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带上了捧鱼剑,提着灯笼,朝着那座湖边的结界里走去。 她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人影。 心渐渐地往下沉。 但是在她推开那座小木屋的时候,在角落里看见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 神力在巅峰期的虎神杀江破虚并不难。但是紧随而来的就是,弑神之后,他暴涨的神力就会归还天地。紧接着就是一段短暂的衰竭期。 他安静地坐在黑暗里,几乎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但是眸子仍然死死盯着窗外的动静,外表看不出来半分虚弱。 他杀了快要飞升的江破虚,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毕竟所有人都以为飞升的江破虚是救世之星,却被他当场杀掉。 无数正道修士开始疯狂地追杀他。这也是家常便饭。玉浮生的仇人太多了。这下,不要命也要杀他的人也变多了。 于是他没有回家——他现在太虚弱了,不能把人引去姜狸那里。至少她身边还有伥鬼保护,是安全的。 虎神去了那座湖边的结界里。 在这个暴雨的深夜,他坐在了那座结界里,半垂着眸子,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屋外下起了雨,湖泊上面泛起了涟漪。 脚步声传来。 他坐起来,虚弱得抬不起手指,但是眼神锐利如刀。 第130节 大门推开。 是姜狸。 她提着一个灯笼,脸上急得出了汗,发丝都被雨水打湿了。 他愣住了。旋即面色大变:“狸狸,你回家去,不要待在这里。” 玉浮生真的开始相信报应了。 如果今天夜里姜狸死在他面前了,大概就是上天对他最残忍、最冷酷的惩罚。 他先是好言相劝,接着冷着脸让她离开。 但是姜狸怎么能够放任他身受重伤还独自在这里? ——她不走,他走。 他强撑着高大的身躯,用剑撑着身体朝着外面走去。 最后却走不动了。就坐在了雨幕当中。 他挺直了脊背,把剑放在了自己的手边,像是一座山,沉默地坐在雨幕当中。 这个时候的虎神不会爱人,他一生都没和人好好相处过,他不懂得和虎崽一样和人有商有量,他爱人的方式笨拙、强硬又直接。 但是姜狸看着他的背影。 她是生气的。她经常会觉得他性格强势,就像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可是他是挡在她前面的,想要挡下所有的风霜剑雨。 背影渐渐地被雨幕覆盖。 姜狸很认真地说: “玉浮生,我现在还杀不了很厉害的人,但是我可以杀金丹期、可以维护结界。” “我还有你的项链,里面有护体剑气。我带来了伥鬼。” 窗外的雨还在下。 “我也有剑,我也可以保护你。” 这个词语太陌生了。 他安静了下来,大概是伥鬼的存在,他不再赶着姜狸走了。 他看着姜狸升火、安排伥鬼的守卫——真的有模有样地保护起来了他。他坐在屋里反而局促了起来,大概是第一次被人“保护”,他安静得有点过分,眼神一直跟着姜狸走。 许久之后,他问: “狸狸,我现在连手指都动不了了。” “等到别人来杀我,你要和我一起死么?” 她在火堆边扭头,看着他,火光在她眼睛里跳跃着:“那就一起死吧。” 在这个肃杀的雨夜,他虚弱到了一定地步,结界外随时会有危险。这样冰冷危机,不应该有半分的旖旎。 但她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太动人了。 他不由得被她眼睛里跳跃的小火苗所吸引,靠近她,就像是在严寒的冬天不受控制被火源所吸引。 她突然问:真的有那么虚弱么? 他说:嗯。 他看着她的眼睛:她现在捅他一刀他也反抗不了了。 大雨倾盆。 前途未卜。 他在心里祈祷: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天道,拿他一辈子的运气换今天夜里,他的小狸猫无灾无难。 突然,她靠近了他,于是温热的东西就吻上了他的薄唇。 他愣住了。 火光跳跃,气息交缠。 她舔舔他的薄唇,笨拙地咬了上去。 纵是笨拙也动人,纵使青涩也勾魂。她的味道像是果酿的甜酒,动作像是一只用湿漉漉鼻尖拱来拱去的小猫。 这个吻不长。 然而他就像是世界上最僵硬的一块石头、木头,从开始到结束一直僵直地坐在原地,像是一块石雕。她惊慌地躲在了外面,脸红红地抱着捧鱼守门;他也把手按在了剑上,仿佛外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冰冷的危机被掩盖在了雨幕里,还有吻带来的绵绵遐思。 一整夜,他都盯着那场大雨。 就像是一只随时蓄势待发的猛兽。 渐渐的,雨停了。天亮了。 结界没有传来任何的波动和动静。 幸好,玉浮生走运了一次。 他感觉到鬼气渐渐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力量回来了。 姜狸探头进来:“大漂亮,我亲到你了欸。” 他问:“是么?” 话音落下,姜狸就眼前一黑。 卑鄙的虎神,力量恢复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狸猫施了一个幻术。 …… 等到姜狸醒过来,脑袋还是晕乎乎的。 窗外是夜晚,下着雨,火光跳跃,大漂亮还是安静地坐在对面。 一切都和昨晚一模一样。 她以为自己遇见了鬼打墙。 姜狸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我好像亲到你了。” 虎神语气平静:“你刚刚做梦了。” 姜狸:“可是我涂了口脂,你脸上还有印子。” 虎神不上当。 他问小狸猫:这是不是她教的那个成语“疑兵之计”? 姜狸:“不,这是调虎离山。” 说是迟那时快。 她嗖地窜过去,在他的唇上飞快地亲了一口。 她很得意:“现在亲到了。” 虎神:“……” 雨停了。她跑了。 好一会,他也笑了。 …… 回家后,虎神修养了一段时间。 他拿出来了给她带的礼物:江破虚的骨灰若干。 姜狸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个骨灰盒: ——真神奇,从前把她逼到了那个地步、那么不可战胜的人,原来也就是一把灰啊。 姜狸在秋风中把他的骨灰给扬了。 大漂亮问她在想什么? 她说:“大漂亮,我觉得重来一次,我不会怕他了。” 经历了这一次的事,姜狸觉得自己的心境开阔了不少。 不仅仅是江破虚的事情,还有感情问题。 她发现大漂亮是一个非常坚定的人,他的意志力强到令人发指。想要战胜他的意志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心如磐石。她却不打算水滴石穿——她打算把石头整个搬回家去。 她觉得世界上的情侣每一对都有不同的相处方式。 就算是他不接受她、不承认爱她、每次都要嘴硬。 但他也不会离开她,他性格孤僻,从来只对她一个人好。 而她总能找到机会偷亲他,这一点他拿她没有办法。 姜狸想:四舍五入一下,不就是已经结婚了么? 想通之后,姜狸的低落和沮丧都消失了。 虎神浑然不知小狸猫的脑子里有什么奇思妙想—— 她不再缠着他问“爱不爱”的问题自然是一件好事。 只是,姜狸开始每天偷袭他了。 虎神发现在家里待着开始变得不安全了。 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路过每个黑暗的角落里都要放轻脚步,注意四处的动静。 不然就会被小狸猫偷亲。 人总是会有放松警惕的时候。 这个时候,他就会开始庆幸自己已经成神了。 小狸猫每次都会被他单手接住,稳稳拎开。 第131节 小狸猫,目前战绩:0。 只是如果亲不到他的话,姜狸经常会恼羞成怒。 太多次失败后,她有很强的受挫感,转而对他进行报复。 一开始还是寻常的报复,打个茶杯、剪烂他的衣服什么的。 虎神摇摇头,不以为意。 他冷静地换了很多茶具。 进入秋天后,她的报复升级了。 这天,姜狸对他说:“我以后要找一个丈夫。” 虎神安静地看了她一眼,没发表任何意见。 姜狸以为他没有听清,凑过去再说了一遍。 他十分宽容道:“狸狸,你会得到一笔丰厚的嫁妆。” 姜狸气死了。 她恶毒地说: “大漂亮,你那么好心,不如去喝我们的喜酒,当我的证婚人。” “我会当着你的面吻他。” “就像是那天下雨的时候一样。” 虎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虎神这一生遇见过多少阴谋诡计,区区激将法而已。 夜里,他的眼前出现了姜狸和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接吻的场面。 家里所有的茶杯齐齐碎裂。 地板也碎了。 他阴沉地坐在角落里。 猫在旁边探头:“啧啧啧。” 猫说:“幻想一下我和别人接个吻而已。” 猫揣着手手:“啧啧啧。” 他忍了忍,才没能把她抓过来按在膝盖上揍一顿。 他阴沉的视线在猫臀上看了许久才艰难地移开。 ——他知道姜狸是在刺激他,这只可恶的坏猫,只要不顺着她的心意她就要来折磨他。 而且姜狸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她突然无师自通了在爱情里面折磨人的办法。 她开始频繁地提起她的那个“未来丈夫”。茶杯是她的丈夫的,碗筷也是她的丈夫的。她和那个捏造的丈夫甜甜蜜蜜、恩恩爱爱。 他明知道是假的,但是仍然经常被气得七窍生烟,坐在火堆边,大氅下的手都是抖的。 但是那又如何呢?他很少考虑自己的感受,这种自我折磨对他而言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他的心如磐石,不可转移。 他是抱着殉道者的心情看着自己的小猫的。 犹如一个苦行僧,忍受着她的一切折磨,并且甘之如饴。 既然给不了她未来的任何保证,他是绝对不会踏出去一步的。 但是也有忍不了的时候—— 姜狸突发奇想:“大漂亮,我还会和我的未来丈夫共度春宵。” 黑暗里的虎神看着她,“别说了。” 她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之前骑在你身上么?我最喜欢那个姿势,我要和我的梦中情人这样那样……” 他的视线转移到了那张桌子上。 虎神微笑地提醒她:“狸狸,你没有必要和我描述细节。” 这只坏猫就是算准了他不能反击,不能把她那张嘴亲得不敢说话,不能把她按在这张桌子上弄哭。 她凑过来:只要一个吻,一个吻就可以换他一整天耳根子清净。 是不是很划算? 他沉沉的视线从她的唇转移到她的眼睛。 她有点怯了,悄悄往后缩。 但是他直接捏住了她的下巴。 ——没有亲她。 拇指缓慢地、粗暴地重重碾过她的唇珠,直到把那粉红色的唇瓣蹂躏成了红通通的色泽。 他轻声问:“姜狸,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呢?” 但凡他有机会不用弑神了。 但凡他不用赴死了。 但凡天地间有一丝转机。 他一定要让这只坏猫付出非常、非常惨重的代价。 …… 很快,转机来了。 第66章 五声喵喵 姜狸发现, 和一个众所周知的大反派在一起,经常会遇见被全天下人群起而攻之的场面。 妖王都被围了。 御剑门、天衍宗、千灯寺……有名有姓的大宗门全都兵临城下。 这也是杀江破虚的连锁反应。江破虚到底是预言当中的救世之子,被寄予了太多的希望,这个刺激对于正道而言实在太大了, 以至于他们纠集出了许多要“共诛魔头”的同盟, 要联合数大门派围攻妖王都。 姜狸此时才对那个夜晚的惊险有个深刻的认识。因为如果人人喊打的反派有虚弱的一天,可能就会死得很惨。 她问大漂亮要怎么办? 毕竟妖王宫的守卫们都跑了一半。 他本来想要解释, 但是想到姜狸最近特别喜欢刺激他, 于是语焉不详:“过段时间就好了。” 姜狸于是不再缠着他了,忧心忡忡地跑去找伥鬼们练剑, 每天呼呼哈哈。她打算在大反派万一不行了的时候就冲出去把他扛走就跑。 结果—— 姜狸练剑练到了一半,浩浩荡荡兵临城下的同盟就稀稀拉拉。 只剩下了小猫三两只,在城门下看着实在不成气候。 距离兵临城下, 也只不过短短一个月。 这个时候姜狸也知道理由了: 因为她练剑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剑气使不出来了。 灵气稀少到了战斗都成为了一种奢侈。 而众所周知,玉浮生是天地间唯一一个靠着鬼气成神的存在。 在自顾不暇的时候,讨伐正义也就没有那种重要了。 她回来了,大漂亮问她:“怎么不高兴?” 她摇摇头,趴在他的身上看着外面的天空。 …… 明知山附近越来越空了,姜狸每天都要出去溜达。 散步的时候, 她撞见了一位年轻的妖族守卫翻墙逃跑。 她叫住那个爬墙的小狼, 问他要哪里? 小狼挠挠头,说:“我的弟兄们都去人族的地界抢地盘了,据说人界还是有灵气的。” 姜狸想了想, 翻出了怀里的灵石递给他当盘缠。 小狼犹豫了一下, 问她:“您和王不走么?王都全都空了。” 姜狸愣了一下, 看着那个年轻的守卫越过了墙,消失了。 她从明知山慢慢往外走。 所有的守卫都跑光了, 很多地方野草长得十分茂密。只是因为虎神手底下还有数万伥鬼,所以姜狸没有发现有多少差别。 她走到了王都的大街上,繁华的街道上没有一个人。 她看见了很多的乌鸦停在王都的屋顶上,它们成为了这里唯一的居民。 姜狸回到家,对他说:“大漂亮,妖王都只剩下我们两个活人了。” 他朝着她伸出手,她就钻进了他的怀里。 姜狸说: 在孤坟的时候,她以为只要出去了,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美丽。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也许外面的世界和孤坟里一样糟糕。 大漂亮拍拍她,说:“乖乖,不要怕。” 他给她煮了很好喝的小鸡炖蘑菇。 第132节 在这座只有两个活人的王都里,他们依偎在一起,一边喝汤一边说着话。 于是她就真的不害怕了。 姜狸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前途在哪里。她也有恐惧、不安,但是她发现,只要回到了明知山的那座高塔上,回到了他们的小家里,看见大漂亮坐在窗边,那些情绪就统统消失了。 她在外面跑的时候就像是一只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小风筝,等到回到家、看见了他,就像是找到了锚点,一下子就定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只要大漂亮和小狸猫还在一起,去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 …… 他以为她会低落一段时间。 但是姜狸很快就振作了起来,她每天都忙忙碌碌,带着伥鬼们在王都搜集了很多的物资,他也不阻止她,反而给了很多伥鬼陪着她。 他还提醒她:“多找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 他停顿了一下,轻声说:“以后可能吃不到了。” 虎神是想要给小狸猫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在杀了江破虚后没有多久,他渐渐的就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只是这种忧虑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姜狸。 他打开了门,就听见了小狸猫回家的声音。 野草蔓延丛生,苹果掉在地上腐烂了都没有人摘,小鸟和松鼠出来活跃了。她兴致勃勃地脱了鞋子去爬树、摘苹果,然后坐在大树上朝着他招手。 夕阳在她的背后闪闪发光。 他仰头看着她。 她说:“大漂亮!接住我!” 他顺从地张开手,她就提起裙摆,像是一只小鸟一样从树上跳进了他的怀里。 世界在衰败腐烂,这座城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但在她的身上,旺盛的生命力在蔓延。 她跌入他的怀里,想要凑过去给他一个吻。 他笑着拒绝了。 她说: “都这样了,你还是不肯吻我。” “我又不要天上的星星月亮,只想要一个吻而已。” 他不说话了,小狸猫跳下来,气冲冲地光着脚回家了。 果然,晚上,她又开始提起了她的“丈夫”。 …… 姜狸知道自己是在欺负他——但她也恨他呢。 她甚至不再逼他承认爱她,仅仅是给她一个吻。 他明明可以假装掉以轻心、假装不留神,就可以满足她小小的愿望。 但是他偏要吝啬又小气。 他明明听见了她在心里的许愿:拜托拜托,让我吻到他吧。 明明偌大个妖王都只有两个活人了,他还要恪守着他的原则,这让她非常恼恨。 于是总是要回来欺负他。 只是呢,每一次欺负完他后,姜狸看见角落里气得面色发白的大漂亮,又会心生怜惜。她就会过去哄他:“大漂亮,只要你吻我一下,我那个丈夫就会变成你。” 然而,那个伤心又落魄的男人看着她,回答总是:“不。” …… 他愿意当一辈子的苦行僧。前提是他的献祭是有价值的。 只是,天地瞬息万变,往往是不尽如人意的。 瞬息全宇宙,就算是神也最多只能窥见三千种可能。 虎神在这天夜里将神识融入天地山川,感受世界的吐息。 他调用了身体里仅剩下的一点神力,于是黑暗当中就出现了一面水镜。 透过那面镜,他预知到了一些事: 他看见了明年的世界,十分平静,山川依旧,日月不变。 只是一整年都是冬天。 ——四季开始不再变幻了。 虎神安静了下来,他打开了窗户,窗外是今年飘落的第一朵雪花,安静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小狸猫还在楼上睡得正香。 但是他得知了一个十分糟糕的消息。 灵气消散顶多就是加快衰老;但四季不再流转变化,也就意味着世界的生机快要断绝了。 他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的心中有矛盾、斗争。 但是这个可能还没有得到确定。 他只是需要等待擎天柱的变化,给他一个确认的机会。 他坐在小狸猫的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 怀揣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 第一次,他吻了吻她的发梢。 他克制和隐忍的前提都是牺牲是有价值的。他要给小狸猫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如果这个美丽的新世界消失了。 如果这个世界注定消亡,只能维持四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呢? …… 姜狸还没有发现家里的苦行僧态度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仍然照常拒绝她的吻,从来不做逾越的事情。但是他听见她的表白的时候不再打断她了,而是用那种温和的月光般的眼神注视着她;他经常长久地注视着她,眼神在和她对视的时候,也不再躲避。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变化。因为虎神是块大石头,表面一点点的软化和松动,就预示着内心天翻地覆的变化。 但是姜狸还没有发现这一点。 ——她和她的丈夫的爱情故事已经编成了一本跌宕起伏的小说。 从前家里的苦行僧会面色苍白地让她别说了,尤其是拒绝听她这部大作的细节。 每一次听姜狸说都会十分阴沉、扭曲。然后坐在角落里默默地自虐。 但是在这天听完姜狸的发言后,他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 他含笑问:“还有呢?” 姜狸没有想到他今天这么积极地乐于自虐,她想了想,还真的认认真真地和他描述了起来。因为最近翻到了一些话本和画册,姜狸的故事内容大大丰富,简直是讲得绘声绘色。 他听得很认真,还开始追问姜狸细节。 他微笑地从她的眼睛看到唇瓣,点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那你还有喜欢的姿势么?” 姜狸卡住了。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诡异了,她硬着头皮说了一半,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姜狸还不明白,他的忍耐和退让,还有好脾气都是因为不能去爱。但如果那个让他必须坚持的东西摇摇欲坠了,他也就没有必要继续坚持下去了。 …… 这一天,姜狸在王都囤东西的时候,翻出来了一瓶颜色诡异的灵药,她一看瓶底的字:合欢散。 咦?还有这种好东西? 她转头左看看右看看,趁着伥鬼们不注意,摸走了一瓶。 但是姜狸又觉得,大漂亮的本体十分巨大,一瓶应该药不倒他。 她一口气拿走了架子上的所有合欢散。 姜狸的用心十分险恶。 她就想要把他折磨得不行,然后跳出来假惺惺地说帮他一下。 家里的那个苦行僧一定会隐忍,面色苍白地说狸狸不要,然后央求她出去,等到他神志不清的时候,美丽又宽容的狸狸就会不计前嫌地去拯救他。 等到木已成舟,他还能继续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成? 他只能苍白着脸坐在床边,说什么他都点头。 计划非常好。 但是姜狸错估了形势。 …… 虎神看了一眼姜狸端过来的姜茶。 小狸猫一改之前的阴阳怪气,今天显得安静,而且破天荒地对他嘘寒问暖。 他没有感恩戴德,内心十分冷静,心想:姜狸要对他下毒了。 ——如果真的是下毒倒也没有什么。 但是当嗅到那股味道的时候,他的面色沉了下来。 她到底是哪里找来的烈性药?一滴就足够烈了,她到底加了多少,来头牛都要被她药死了。 第133节 他盯着那碗姜茶沉默了许久。多少猜到了她的用心险恶。 姜狸转了好几圈,假装路过好几次,眼神老是往那碗姜茶上面瞟。 他很平静地问她:“怎么,那么想我喝?” 他点点茶杯的杯沿,问:“哪里弄来的?” 他让她少去碰这些小玩意。 被揭穿的小狸猫恼羞成怒,坐在他对面气恼得不行。 她问:“你就不能装作没有发现么?” 他冷道:“那是烈性药,你胆子那么大,不怕死,我怕弄死你。” 他没有想到小狸猫胆大包天到竟然直接给他下药,而且不知道轻重,一下就是一整瓶。 事到如今他还是可以忍一忍的,毕竟他还想要等去看一眼擎天柱,确定了后再做决定的。 虎神漫不经心地想:今天先放过她,等到明天去确认一眼,回来再和她算总账。 但是他还是失算了。 深谙火上浇油之道的小狸猫,在原地生了一会儿的气,突发奇想: “这药你不喝就不喝,我拿你试试药效,以后留给我的未来丈夫喝。” “我可是拿了十瓶,你不试,有的是人试。” 咔嚓,茶杯裂了。 空气都寂静了。 他平静地抬眸看着她:“你还想要拿给别人喝?” 姜狸以为家里的苦行僧会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破防,不仅点头了,还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来了他们要如何在他面前纵情声色、亲亲我我,从地板这头滚到那一头。 姜狸不明白,平日里的丈夫是假的,气气他也就算了;但是药是真的,她也真的可以这么干。两者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他闭了闭眼,压抑了很多天的怒气在这一刻反而冷却了下来,他空前地平静了下来。 他问:“还有呢?你们当着我的面滚过去了,然后呢?” 突然,姜狸有种背后发毛的感觉,鸡皮疙瘩从脊背窜到了后脑勺。 那是一种小动物面对危险的本能直觉。 她还在等待着家里的苦行僧破防。这个时候,姜狸还不明白今天的行为有多危险。毕竟眼前的苦行僧自己给自己的枷锁已经摇摇欲坠了,就缺一点刺激就要出笼了。 她等了半天都没有等到他和往日一样气得手抖。 她发现家里的那个苦行僧开始解袖扣了; 紧接着上下楼十几扇门砰砰砰全关上了; 她有点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子嘲笑他:“大漂亮,你吓唬谁呢?” 哈哈,谁不知道他除了坐在角落里破防,连亲都不敢亲她一下? 话音落下,她就感觉到了家里的灯全都黑了。只剩下了他们面前一盏昏黄的小灯。 她咽了一口口水,想要爬下椅子,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按住了肩膀,一屁股按回了椅子上。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脚踝上爬上了冷冰冰的鬼气,紧接着她的两条腿就被分开,屈着架在了椅子的扶手上。 姜狸有点紧张:哈哈,吓唬谁呢?大漂亮除了黑着脸吓吓她,还能干什么? ——直到裙子被掀开之前,她都是这么想的。等到四分五裂的声音传来,她才惊慌起来,紧张地拼命想要并拢双膝,但是巨力禁锢着她;她惊慌地想把上衣扯下挡住一点,但是她的手很快也被束缚在了头顶。 她声音有点发抖:“大漂亮,你你你你要干嘛?你冷静一点。” 他安抚地拍拍她的小腿,很平静地说: “不是想要勾引我吗?” “那点药可没什么效果。” 她紧张地东张西望。发现他去洗干净了手,然后拿回来了一个圆溜溜的、上面有复杂的花纹的金属小球。 虎神在她面前坐了下来。这个姿势,羞耻又一览无余。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看到唇瓣,然后渐渐往下,羞耻感、惊慌,她害羞地要变成一株发红的含羞草。她都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脚趾都要害羞得蜷起来。 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那个小球,轻声笑了一下:“这个铃铛是不是很有意思?” 她惊恐地问他:“那那那是什么?” 他说:“缅铃,一种活蹦乱跳的小东西。” 家里的苦行僧看了她一眼,用那种平日里宽容的眼神看着她,温和地告诉她这个小玩意的用法。她终于听明白了,脑子一片空白,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她可怜又无助地想要并拢腿。 她害羞得脸和耳朵都是红的,抽泣着要挣扎,但是鬼气死死禁锢着她。 她抽泣:“大漂亮,你你、你不能这样。” 他好整以暇地问:“哪样?” 黑暗里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动静,情人间的声音越来越低,如同月亮隐入了云朵里。在低喃的耳语声中,铃铛精致冰冷的纹路碾碎深秋的粉色浆果,果肉蹂躏成萎靡的红,再被捣碎,酿成飞溅的美味的酒液。 过了一会儿,抽泣声和铃铛声一起摇曳,十分动人。 一开始,她断断续续地骂他:“玉浮生,王、王、王八蛋!” 渐渐地,她不嘴硬了,也知道在威胁之下要低头了,开始抽抽噎噎着求他慢一点,她知道他这是在生气呢,本以为这样服软了,他就会满意了。 谁知道他笑着喝了一口水: “我动了么?” “乖狸狸,是铃铛在动,对不对?你怎好这样污蔑我?”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含笑道:“狸狸,我可没有碰到你一根手指。” 他就坐在对面,穿着那身大氅,眉眼冷淡。整个人如同月光般清冷,看上去和旖旎的春色没有半分关系。他喝着茶,好整以暇地欣赏着这美景。 他说: “刚刚聊到哪里了?” “继续讲那个故事吧,你和你的那个丈夫怎么了?” 第67章 六声喵喵 他停顿了片刻, 若有所思地问:“他也会这样么?” 姜狸这个时候才认识到,虎神的真面目远非什么小可怜。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衣冠禽兽,偏偏他很会装模作样,坐在那里还是一脸的温和、宽容, 仿佛是世界上最仁爱慈悲的神。 她呜呜咽咽着, 第一次觉得夜晚这么漫长。 他的记忆力非常好,好到了她那些用来刺激他的话, 都能够倒背如流。他记仇得难以想象, 而且没有任何宽容的高尚品质,他含笑注视着她, 说的话却越来越露骨,越来越下流。粗俗到她都难以想象。她每次抽泣着想要并拢腿不给他看,他就会慢条斯理地往铃铛里增加一点鬼气;她每次答不上他的话, 那操纵鬼气的人就会叹息一声。 铃铃铃的声音也就如同疾风骤雨。 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斯文的假面下面,就是个败类。 他和她聊了一整晚的“她的那个丈夫”。 直到她真的哭得喘不上气来,发丝都湿透了,他才叹了一声。 虎神一副很好脾气的样子,把她抱了回来,放在腿上, 轻柔地替她整理好裙子。 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缓了许久才平复了情绪, 好不容易有了点力气,就抽泣着、眼睛红红地骂他记仇,是个王八蛋。 ——但她现在也知道要收敛一点了。她终于意识到了那只野兽被放出了笼子, 再也不是他拿她没有办法的时候了。 她难得知道害怕了, 抓着他的衣袖好声好气地要他把铃铛拿出来。他含笑看着她, 但是没有动弹。 她着急了,只好去抓他的把柄:“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怎么懂得那么多?” 他轻笑:“活得比较久, 所以什么都见过。” 姜狸不信,她开始污蔑他—— 他以前一定在妖界声色犬马、私生活混乱,所以才学得这么坏;那个铃铛就是证据;如此经验丰富,还这样折磨她,一定是个大大的混球。 他说:“狸狸,我只是见过,但是并没有……” 她眼睛还是潮红的,转头瞪他:“难道别人都在做那种事,你还能干看着不成?” 虎神沉默了一会儿。 他笑着说:“那个时候我十几岁。在旁边挨打。” 放逐之地的权贵声色犬马,最爱斗兽,尤其爱羞辱虎族的前太子。他们在纵情声色的时候,他在血泊里挣扎,天天在生死间游走的人是没有什么心思去想其他的,因为活着这件事就足够消耗完所有的心力了。 他发现她不再瞪他,眼神也变得很同情。 他很平静地笑了:“别同情我。” 他提醒她:“你现在该同情同情你自己。” 他说的对。 骑虎难下的姜狸开始害怕了,她小声央求他把铃铛拿出来: “拿出来我就不记恨你了,事后绝对不会报复你。” 虎神会信么?他不置可否,很好脾气地顺从了她。 她松了一口气,但是她浑然没有意识到,另一场旖旎的折磨开始了。 他的手指很粗糙,有疤,修长,借着取铃铛的名义,要求她这样那样,但是又不肯真的取出来。 她踢他、蹬他,骂他是个王八蛋。 于是,他最后干脆不装了,拿剑的手腕向来是有力至极,可以轻轻松松取走人首级的力量就显得有点不够温和了。就连苍白的手臂上的青筋都是青蓝色的。她坐在他的怀里,简直无处可逃,抽泣着去抓他的手臂,却只抓到了他大氅的系带珠子,散落的珠玉如同水花飞溅一地。 他嗓音沙哑,低头问怀里的她。 “狸狸,你那个丈夫会这样对你么?” 第134节 “乖乖,小声一点,要被他听见了。” 她差点晕过去。 …… 姜狸发现家里的苦行僧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 他会默默地忍受,一言不发。 然后在沉默当中安静地变态。 姜狸只知道他的业余爱好就是自虐,喜欢给自己找罪受。但是现在她才知道,对自己都狠的人才是最不好惹的。 洗完澡她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了,她问身边的那个变态铃铛是怎么来的,事情的真相让姜狸背后发毛。 实际上,就是在姜狸某一次大谈特谈她和她的丈夫滚床单的画面之后,他就坐在角落里,安静地雕刻了那只小铃铛。 他难道还是什么和善人么?不是的,他在忍受着折磨的时候,日日夜夜都想要怎么搞哭她。 没办法,这一世的玉浮生在鱼龙混杂的地方长大,等到有权有势后又是妖界十三墟的主人。十三墟能是什么好地方么?赌城,鬼市,妖窟……他见多识广,性格又比较扭曲,于是姜狸就惨了。 姜狸说他长歪了,被教坏了。 他看了她一眼。 他很平静地说:她应该庆幸她没有在一百年前遇见他,不然他会更加变态。看见她第一眼就会把她抓回去。而且那个时候他是个疯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她才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呢。 ——至少他现在看起来还像是个人。 姜狸:…… 她看着看上去光风霁月的虎神,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作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微微一笑:“还不睡,需要我帮你助眠么?” 她立马拱被子里去了。 但是隔了一会儿,她又冒头看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要问——那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了? 他知道她想要问什么、想要知道什么。 但今天太晚了,也不够郑重。 他坐在她的身边,缓慢地拍抚着她,就像是哄小孩睡觉一样。 他总是给她一种很踏实安心的感觉,于是在这种舒缓的节奏当中,疲倦至极的她慢慢睡着了。 …… 虎神在这个下雪的深夜去了一趟擎天柱。 情况正如他预想当中一样。 那个断裂的口子越来越大了,擎天柱崩塌的速度比从前快了许多。 回到了家,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算了一下时间。 四十年?三十年? 快要来不及了。 …… 新年很快就到了,他们漫步在空无一人的王都。 姜狸提着灯笼,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她在王都发现了一窝小野猫。 她掀开了遮雪的棚子,里面却空无一猫。 她正失落:“唉,连野猫都没有了,真冷清啊。” 虎神看着她的侧脸。 他从前认为可以给小狸猫一个美丽的新世界,所以用献祭者的心情看着她,准备在死前离开她;但是现在新世界不存在了,旧的世界即将消亡。 他反悔了。他要去爱她了。 只是他怕爱得太迟了、要来不及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狸狸,你转身。” 于是姜狸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她愣住了,转过身,天空就炸开了千万朵烟花。 黑灯瞎火的王都一瞬千万盏灯光次第亮起来,长明灯一盏盏朝着天空飞去。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大喊着去追长明灯。 虎神含笑看着她,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看着长明灯。 他看着她。 …… 其实,这是虎神第一次过春节。去年两个人还在来妖界的路上,没能过上这个节日。 姜狸说要有红包、有饺子吃、热热闹闹地贴对联。 于是他都照着姜狸说的做了——他愿意满足小狸猫所有的心愿。 虽然有点不伦不类。 比方说,第一天,虎神贴反了对联。 姜狸念了好几遍都不通顺,但是她装作没有发现这件事,还转头夸他“好厉害!” 等到夜半时分,姜狸发现楼下的灯还亮着。 她看见虎神在书架前翻了半夜的书。 她想:他在看什么呢? 她推开了窗户,就看见他拿着书对照了半天。 笨手笨脚地撕下对联重新贴好。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心想真是一只笨虎。 ——但聪明猫趴在窗户上,捧着脸看了好久的笨虎。 第二天,姜狸拿到了红包。 红包里是一个装满了一万灵石的储物袋。 第三天,年夜饭,吃饺子。 虎神发现饺子里有个金元宝。 他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 姜狸问他:“吃到了什么没有?” 虎神夸她:“元宝味道还不错。” 就是有点费牙。 姜狸惨叫着让他吐出来。 虎神安慰她他不会死的。 姜狸惊恐地在家里转圈圈。 幸好这是修真界——才没有发生一起吞金而死的惨案。 她告诉了他那个传统。 于是虎神这才知道吃到金元宝的人一整年都可以走大运。 ——但是不需要吞下去。那样很傻。 他有点抱歉地说:“狸狸,我不知道不可以吃。” 姜狸说他有点笨。 他点点头。 虎神有点落寞。 他就像是一个依葫芦画瓢的人,见过旁人的热闹和幸福,模仿起来却让人笑话。他觉得不如交给底下的伥鬼——也许会比他本人准备的好一点。 他不知道这个新年对于小狸猫而言满意不满意,于是去问小狸猫。 姜狸却说:“大漂亮,你在说什么傻话?” 她眼睛亮晶晶:“这个新年比过去二十几年都要好!” 她凑过来,小声说:“如果还有一个吻,那就完美了。” 他哑然。 突然,小狸猫凑了过来,要偷亲他,像是从前无数次那样。 他抬手就挡住了她。 姜狸刚刚要生气,刚刚想要说这是她的新年愿望。 但是很快她就没有办法生气了。 因为他看着她,把她抱了起来。 他俯下身、低下头,和她对视着。 她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唇,紧接着就是试探着吻上了她。 他的手指在她的发丝当中。 一个狂热的、虔诚的吻。 这个吻带着浓重的情绪,因为有今朝无明日,厚重的爱意和疯狂的不舍让他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第135节 一直到她被亲得快要喘不上气来,他才缓慢地松开了她。 他和她抱歉:没有亲过人,所以弄破了她的唇。 他碰了碰她肿胀的红唇,轻轻抚摸过她唇上的小口子。 她有点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第一次他回应她的吻。她仿佛窥见了那种怜惜和狂热的爱的冰山一角。她不觉得害怕,她只是觉得自己被他吻着的时候,好像被密密麻麻的爱包围着;就像是被暖洋洋的温泉浸泡着。 突然,她小心翼翼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抬头看着他。 她说:“我有一个新年愿望。” “如果今夜有两个吻,那就更加完美了。” 他停顿了片刻,哑然失笑。 他抚摸了一下她的面颊。 然后从善如流地俯下身,继续吻了下去。 这天夜里,她就坐在他的膝盖上,被亲得飘飘然、晕乎乎。 他们鼻尖相抵,看着彼此。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的气温却在缓慢地升高。 她在他的怀里像是个多动症,惹地他有点难受。 他警告她:“别乱动。” 她假装没有听见。 他沙哑着询问她:“想不想要我哄你睡觉?” 她点点头,问他是要讲睡前故事,还是给她唱摇篮曲? 虎神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小腿,示意她要是再乱动就乖乖分开。 她震惊地看着他,嗖地并拢了腿,挪到了离他很远的地方,找了一本书挡在脸前说要修身养性。 他意有所指地问她:“怎么不提你那个丈夫了?” 姜狸立马说:“他去年就死掉了。” 自从上次之后,她再也没有提过那位丈夫了。 ——因为不需要那位丈夫出场了,家里的苦行僧已经对她足够虎视眈眈了,她心有余悸了很长时间。 虽然王都只有两个人了,但是他们还是守岁了。 …… 姜狸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就像是山洞里的小动物探头,发现外面的雪在慢慢融化。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就改变了心意。 在新年夜她在床上翻滚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那个两个吻快乐又困惑。 只是她仍然有点拿不准,想要去试探他。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堆完雪人来找他。 她问他:“你的铁石心肠,今天融化了么?” 他的视线从雪人身上移开,看着她。 这是虎神生命里最幸福满足的一年。 他从前是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思,生命就像是沙漏,在煎熬当中缓慢溜走;他只觉得生命漫长没有尽头,千万年的苦难就是一场酷刑。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他含笑说:“嗯,融化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融化成了一只小狸猫。” 她呆住了。 她借口喝水一溜烟跑了。 躲在门后,脸蛋和耳朵都是红的。 她在门后面,捂着脸,发了好久的呆。 哎呀呀,什么融化成小狸猫? 哪只小狸猫? 结果她一抬头,就发现虎神就站在门边看着她,眼神带着笑意。 他低着头,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她惨叫一声,一溜烟地跑远了。 虎神含笑注视着她。 他切实地感觉到了“活着”的幸福和快乐。 空荡荡的心脏渐渐地被填满了。 他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珍贵。 …… 事实已经确定无疑了。 小狸猫和大老虎就是一对! 她的脚步轻快,在家里转来转去,像是一只轻快的小鸟。 虎神看着她,饱含此生都难有的爱意和柔情。 然后就听见了她在嘀咕:“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就早点给你下药了。” 虎神:“……” 姜狸抱怨:“我费那么多的事,还不如气你一顿。” 虎神:“……” 他发现姜狸总是在他满心爱意的时候,轻描淡写地给他一盆冷水。 很好,张弛有度,让他不至于被爱情冲昏头脑。 他把她抓回来,按在对面,开始讲道理: “姜狸,端那碗药过来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我爱你,但如果换一个人、不打算负责,你想过要怎么收场么?” 她想了想。 她发表了感想:“大漂亮,你现在好像我妈妈。” 虎神:“……” 他低头笑了一下,然后抓住了姜狸的腿,把她往怀里一拖。 姜狸立马想到了此人的变态之处,开始挣扎,尖叫。 他冷笑道:“姜狸,你今天喊破喉咙都没有人来救你。” 隔了三秒钟。 姜狸反应了过来,就像抓到了他的致命弱点一般: “等等,你是不是说你爱我了!” 她不逃跑了,凑过去看他。 他住嘴了,移开了视线,心想:烦人的小狸猫。 姜狸凑过去追着他的眼睛看,左看看,右看看。 实在是没地方躲了。 他无奈地低下头,和她对视。 姜狸早就发现了虎神有点点——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满是爱意环境里长大的姜狸,表达喜欢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但是虎神不一样,他没爱过人也没有被爱过,什么爱不爱、喜不喜欢的,他觉得陌生、并且难以启齿。他可以当一个献祭者,沉默地爱一个人。但实在不擅表达。 姜狸抱着戏弄他的心情,想要看这个嘴硬的男人破防。 她坏心眼地说: “玉浮生,你明明爱我爱得要死,没有我就要活不下去,还天天要嘴硬。” 她以为他会和过去无数次那样会回避她、会默不作声。 但是这一次,他注视着她许久。 下一秒,他抓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他说:“嗯,我爱你。” 猝不及防。 姜狸呆住了。 第一次,她听见了虎神的心跳—— 那是日月山川的震动。 是大地的脉搏。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掌心。 他不善言辞,因为千疮百孔,从未在人面前吐露过心声;但是现在他只怕说得太晚、说得不够。 那双碧绿色的眸子是那样的诚实: “听见了么?” “姜狸,我爱你。” “没有你,我就要活不下去。” 第136节 第68章 七声喵喵 就这样, 他们在一起了。 一开始,虎神其实是有点自卑的。 他不如那些风流倜傥的公子,会讨姑娘喜欢;也不如别人有趣,更没有什么吸引人的魅力;实际上除了杀人, 还有一点生存本领外, 什么都不会。 他比姜狸大,经常不懂小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她说的话他经常听不懂。 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共同话题的, 总是姜狸小嘴叭叭叭地讲, 他坐在旁边安静地听。他为了和姜狸有话题,开始翻书, 渐渐地也可以有来有回了。 只是,姜狸和他讲爱情故事,问他感想。 虎神的感想:“都杀了。” 他经常会因为这件事觉得自卑。 但姜狸安慰他:“大漂亮, 我很喜欢你这样。” 姜狸:“你当哑巴的时候我最喜欢你了。” 比方说他还是个残魂,她就可以靠着幻想和他来一场生死虐恋。 但是他现在会说话了,她反而没有那么上头了。 虎神听完了,表示赞成。 他也觉得姜狸当哑巴的时候最可爱。 她一张嘴他就气血上涌。 …… 有年龄差就是这样的。 他早就过了年轻气盛的时候,很难陪着她一起玩闹。 比方说和她一起爬树这种事,虎神就不会做。 他顶多站在树下面望着她, 注意着她会不会踩空掉下来; 突然间送花送惊喜的事, 他也做不来。 他顶多让姜狸走过的雪地一瞬间大地回春,百花齐放。 然后在她跑过问他的时候死不承认。 他会说:“狸狸,是花开了, 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顶多若无其事地在她的枕头下、柜子边放个神秘的小盒子。 在她惊喜地过来问他的时候。 他会移开视线, 轻描淡写:“大概是伥鬼送的。” …… 他不知道如何讨好她, 但是至少,虎神是很虚心的。 夜里, 姜狸掏出了一本小本子,坐在他面前开始她的计划。她说他不懂得怎么恋爱,全部都要听她的。 这一点虎神很赞同,他的确不懂得要怎么爱人。 虎神: “狸狸,我只知道要给你数不清的灵石和天材地宝。” “除了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弄来,我什么都不会。” 姜狸立马改口:“哦,那倒不需要改。” 小狸猫和他说要牵手,接吻,约会,花前月下,要滚床单。 虎神:“最后一个,我会。现在要开始吗?” 他开始解袖扣。 姜狸立马说:“停,我们先来谈谈十条禁令。” 她说他不能像是上次那样对她,他在那种场合学到的东西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他要树立健康的爱情观,滚床单也要讲究基本法。 小狸猫坐在窗台上指点江山。 虎神坐在下面扶住了额头,默不作声,无奈至极。 他心想:上床睡觉不就是那码子事?不就是**了再直接**么?十条禁令,简直是闻所未闻。 但是他很虚心地说:“好,都听你的。” 姜狸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 怎么这么好说话? …… 虎神变得很包容,其实很大一部分理由是怜惜。 他看见她在整理土壤,埋下了很多的花种子,等待明年春暖花开。 但是他知道,种子不会发芽了; 他听见她说明年夏天要酿梅子酒,秋天要采摘苹果和很多坚果放进储物袋。 她说着秋收冬藏,他于是也到了平淡但是满足的喜悦。 因为对于未来的期待,姜狸完全不在意他们住在一座空城里,她总是规划了很多的事情。 未来也是如此,恋爱也是如此。 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那个残忍的事实。 因为这种怜惜,这个冷硬了几百年的虎神,经常会把她搂进怀里,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其中,然后说:“狸狸,我好冷。” 她总是抱怨:天知道炉火烧得有多旺。 但是她却从来不会推开他。 她小声问:“大漂亮,你是不是在撒娇啊?” 他没有否认,而是问她:“可以么?” 只剩下四十年了,或者更短的时间了。 他前所未有的开始贪生怕死了。 然而灭顶的愧疚还是淹没了他。 他晚上不再睡觉,而是把她哄睡着之后,就坐在黑暗里看着她。 她说:“大漂亮,你干嘛盯着我呢?” 他就笑:“发呆想事情。” 其实他是舍不得闭上眼睛呢。 恨此生太短。 虚度光阴,浪费时光。 不能千百年地去爱她。 …… 虎神做了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他伸出手点了点,于是整个王都都被鬼气所覆盖。 几个小时后,雪就会融化;几周后,她种下的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他打算生生给她造一个美丽的新世界。 那里大地会回春,世界会恢复熙熙攘攘。 小狸猫的幻想全部都会实现。 姜狸在清晨推开了窗户,看见了融化的雪。 她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大喊起来:“大漂亮,是灵气!灵气回来了。” 她已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又跑了回来。 她胡乱地在他脸上亲了两口。 他含笑看着她:“慢点,不要乱跑。” 姜狸很高兴。 自从王都空了之后,虽然过得仍然很幸福,可是她总是避免去想外面的事情,忧虑的底色总是很难去掉。 现在,一切总算是恢复了正常。 灵气渐渐地充裕后,姜狸看见了王都的大街上开始出现了稀稀疏疏的人影。 终于,这座王都有一点人气了。 姜狸很久没有看见那么多人了,她漫步在人群里听着周围的吆喝声,一抬头就看见了吹过来的纷纷桃花,她露出了笑容。 虎神就站在远处看着她。 在这里,大地会回春,世界会恢复熙熙攘攘。 只是他的力量不够了,所以这个新世界里没有活人。 但是至少在这个巨大的梦境里,他的小狸猫可以幸福快乐。 她可以看见春天降临,四季更替。 ——直到他的力量消耗干净。 …… 外面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了,灵气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是这方小天地却越来越热闹了,这里看不见任何的萧条和没落,反而生机勃勃。 第137节 不再担忧外面的世界后,爱情的喜悦就占据了全部的心神。他们本来也是很幸福的。 虎神成熟稳重,而且总是迁就她,所以他们之间的矛盾很少。 他们的相处渐入佳境,爱意渐浓后,有的事情的发生也就顺理成章。 那是这一年的三月份。 她放完纸鸢回来,脸上红扑扑的,喝了两杯桃花酒后,带着酒气坐在她的怀里。她喝了酒的样子太诱人,就像是一只半熟的桃子,她去亲他,于是酒气也渐渐地染上了他的眼角。 他的呼吸不稳,不让她继续亲了;但是她又去咬了他的耳垂。 他问她:“姜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么?” 她点点头,凑过去小声说,她这是喝酒壮胆。 虎神看这个醉鬼,反复确定了三四次。 她的确是清醒的,因为紧接着她就开始提起了他必须遵守的滚床单之十条禁令。 听到这个他就头疼——他至今记不明白那条十条禁令。 总结一下,就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许。 他声音沙哑,额头抵着她,对着这只醉鬼没有办法。 只好说:“那你自己来好不好?” 这个时候,虎神对爱人饱含愧疚和怜惜。他希望她在这几十年里,只有幸福和快乐,所以很愿意迁就她、甚至牺牲自己的感受的。所以在第一晚,他全程都忍着没有动弹。 姜狸很墨迹。喝了酒就变本加厉了。她亲亲他的脸又亲亲他的喉结,但是她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对他的唇失去兴趣了就会去咬他的喉结。她的胆子又小,经常要犹豫很久才会进行下一步。总是浅尝辄止,三心二意。 这个过程当中,他就像是在被火烤完了用冷水浇,整个人都要冒烟了。但是这只醉猫总是记得十条禁令,不许这样、不许那样,没有办法,他只好诱哄着她,希望她给他一个痛快。 最后,他快要疯了,用那种可怕的眼神盯着她,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掀下去,让她知道厉害。 只是,想到没有多少年了,还是哄着这只醉猫开心吧。 于是,他只能双眼失神,声音沙哑地说: “乖狸狸,你可怜可怜我吧?” …… 月亮隐入了云层里,这是个微醺的夜晚。 有点醉的姜狸慢慢地酒醒了,她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忆了一下,脑子里全都是摇晃来去的月光,她觉得绵长又美好,虎神的眼睛和月亮一样美丽。 她转头告诉他:“大漂亮,今天晚上实在是太美好了。” 然而和她的幸福截然不同。 虎神安静地坐在床上,像是遭到了一场蹂躏,神魂都飞到了天外。他发现世界上原来还有这种酷刑。不是凌迟,胜似凌迟。 他胡乱点点头,说:“嗯,你开心就好。” 姜狸问他快乐么? 他面无表情地说:“快乐。” 他感觉自己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宁愿去冥河杀掉一万只鬼,也比这种软刀子割肉来得痛快一些。 姜狸凑过来说:“要是每次都这样就好了。” 虎神面无表情地说: “是么?” “那我可能会早死几十年。” 姜狸微笑:“哦,大漂亮,你真幽默。” 她开始夸奖他真棒很厉害,他想:他厉害就厉害在全程都没敢动么? 看见他要走,她缠缠绵绵地问:“你要做什么去?” 他平静道:“去洗冷水澡。” 她裹着被子快乐地摇晃着小腿,表示可以再来一次。 虎神冷酷地拒绝了她。 姜狸立马露出了伤心欲绝的表情,弱小无助又可怜地看看他。 他知道她在装模作样呢,觉得这只坏猫可恶极了。 他低下头,凑近了她,“今天开心么?” 她点点头,他就摸摸她的发顶。 他面无表情,但是语气里全是无奈和纵容: “乖狸狸,你就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姜狸呆呆地点点头。 她发誓——他求她的样子,实在是再性感迷人不过了。 她心里清楚他爱她、在纵容她呢,这只大老虎真的很好,她很感动。 姜狸心里觉得自己这样也挺坏的,但是苍老天啊,他求她的沙哑嗓音太好听了,她愿意为了看到他求她这一幕,多折磨他几次。 她心里打着鬼主意,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凑过去吻了他一下。 …… 第二天,姜狸心情很好,大清早就神清气爽去练剑了。 她开始很习惯修真界的生活了,就像是从前上学的时候晨读一样,练剑也就渐渐成为了她的习惯。 但在这个早晨,虎神叫住了她。 他说:“狸狸,别练剑了,出去玩吧。” 她诧异地看着他,问他为什么? 虎神没有说话,只是摸摸她的发丝。 ——因为不需要了。 那些为了好好活下去的一切努力都不需要了。 他说:“去做一点开心的事情吧。” 不管是变着法子折腾他、还是追蝴蝶、去逛街,任何快乐的事情都可以。 姜狸时常会惊讶于他的纵容程度,但是没有往深了去想。她每天折腾折腾自己的爱人,出去热闹的大街上溜达溜达,只觉得人生十分圆满。 只是,谎言总有被戳破的一天。 很快,四月份。 姜狸发现了她在外面看见的一切都是幻境这件事。 不是因为虎神的幻术不够高明,而是姜狸每天都要去喂小野猫——她坚称那都是她的远房亲戚。 她给小猫咪们起名:大表哥、小表妹、大舅子…… 姜狸发现,大表哥每天叼过去的老鼠都是同一只;小表妹的爪子永远沾着同一块泥巴。 姜狸想起来了自己从前玩过的大型网游。 她试探着去听了两回豆腐坊的老板的对话——原来每天都一样啊。 她再次回到了家里的时候,看着虎神俊美的脸。 姜狸发现,自己的伴侣是一个保护欲太强的男人,他经常把她想得太脆弱,总是试图把她保护在羽翼之下。 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和他继续在王都幸福地生活下去,享受他的庇护。 但是姜狸没有那么做—— 她选择和他吵架: “大漂亮,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不让我练剑,天天就知道让我去玩。把我困在幻境里,拿那些假人来哄我骗我。” 虎神想过谎言被戳破后,她的反应。 也许是绝望,也许是质问。 结果姜狸气势汹汹地指责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宠物,还是金丝雀、玩物? 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虎神缓慢道: “等等。” “你再说一遍,谁是谁的玩物?” 她和他大吵一架。 ——虎神没有吵赢。 吵架这件事上,姜狸牙尖嘴利,道理一箩筐,向来先声夺人;虎神节节败退,而且因为比她大,还不好和她争辩。小狸猫朝着他哈气,这只大老虎也要退避三舍。 他变成了姜狸口中的“自作主张”的男人,被她罚去面壁思过。 虎神盯着墙,无奈地想,姜狸,真行啊。 他问她:“一个时辰了,狸狸,我能转过来了么?” 身后的小狸猫又开始了她的恋爱经—— 爱人呢,就是要互相依靠,有什么事情都要一起面对。 要是他欺骗她,他们很容易分手的。 虎神表示自己记住了,她才高抬贵手,不和他吵了。 然而面对面,两个人又安静了下来。 姜狸很认真地说:“大漂亮,给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声音有点沙哑:“好。” 第138节 …… 他伸出手,解除了幻境。 姜狸还以为外面天塌了呢。 结果姜狸推开了门:“哇,下雪啦!” 她说:“外面的世界和去年也没有什么两样呀。” 除了大雪纷飞,什么末日场景都没有。 姜狸坐回了他的身边: “大漂亮,你不能老是把我蒙在鼓里,我哪有那么脆弱?” 他看着她。 ——可是,我的宝贝狸狸,春天不会再来了。 永远不会来了。 他摸摸她的发丝,问:“想不想去看大海,沙漠,还有火山岩浆?” 姜狸诧异道:“离开这里么?” 她瞬间紧张了起来:“是妖王都要出事了么?” 他笑着说: “不是,是带你出去玩。” “你不是想要和我一起去看看大江南北,日月山川么?” “我们天南地北,到处走走看。” 姜狸不紧张了。 自从灵气消散后,时局不稳,他们就许久没有出去走走了。 姜狸知道大概是因为灵气消失的结局没有办法改变了,妖族是会衰老的,大漂亮才想要带着她到处走一走。他们可能不能活上千年、上万年了。 但是姜狸一点也不害怕。 她很高兴地计划起来了要去哪些地方。 她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虎神笑着看着她:“今晚,今晚就走。” …… 一整个下午,他都看着她转来转去地往储物袋里面塞东西。包括他们的大床、被褥,家里渐渐地空了,小狸猫的储物袋越来越鼓。 姜狸是他生命里的一个意外。 年轻时玉浮生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爱上一个人。 这些风花雪月都和大反派玉浮生没有什么关系。他那个时候养了一大堆的伥鬼,到处收拢势力,一心往上爬,每天除了杀人就是郁郁寡欢。 这样过去了两百年,他又随随便便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他从前对死亡多超脱,总觉得自己是要渡离苦海。 但是现在,玉浮生竟然开始贪生怕死了。 他呼吸着有她的空气,贪婪地注视着她鹅黄裙摆的颜色。 他伸出手,把乱转的姜狸搂进了怀里。 他说:“够了,狸狸,别再往里面塞东西了。” “你的储物袋里,给我腾点地方吧。” 她立马就笑了。 …… 高塔的大门被关上,他们离开了这座住了许久的家。 姜狸终于看见了没有幻境的王都。 萧条而死寂。 然而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姜狸的心却踏实了下来。 “大漂亮,我才不害怕呢。” “不就是没有灵气了么?衰老就衰老吧。” 他们漫步在风雪当中。 姜狸说着她的计划。她想要去看千灯寺的古佛,想要去看据说曾有凤凰的栖梧山……她想要看很多壮丽的风景,和他一起遇见很多人、交很多的朋友。 虽然虎神脸黑人缘不好,但是小狸猫可是社交小天才。 对了,他们还要去月老祠系红线。 等到走遍五湖四海后,就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和他一起慢慢变老。 她计划着岁岁年年、与他白头偕老。 他看见了那样的光景,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那是一对爱人,他们白发苍苍,依偎在一起。 她在他的怀里,指着天边的蝴蝶,他们就依靠着彼此,直到地老天荒。 幸福就在手侧。 但是只剩下了四十年或者更短的三十年。 她说着白头偕老的幻梦。 他不说话了。 他看着她,轻轻把她的长发拢在耳后。 他说:“好啊。” 小狸猫牵着虎神的手,他们慢慢地朝着空旷的王都外走去。 身后的世界失去了最后一点声音,恢复了一片死寂。 天地的风雪之间,只有两个人拉着手渐行渐远的身影。 …… 这是世界的末日,也是神的新生。 第69章 八声喵喵 他们在旅途中度过了第一个十年。 第一年的七月盛夏, 这个世界仍然大雪飘飘。 姜狸总觉得大漂亮给她看见幻境是因为过度保护,直到他们离开妖王都、朝着放逐之地的方向走。 一路上,他们走走停停。 严寒之下,草木不再生长, 渐渐地腐败枯萎;没有了足够的食物, 积雪下出现了很多被冻死的小动物;幸好还有河面下还有鱼类,还有灵草仍然存活。 到了这个时候, 姜狸也意识到了到底有多严峻。 姜狸问虎神:“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情况急转直下, 也没有什么隐瞒她的必要了。虎神想了想,带着姜狸去了附近的一座城内, 姜狸看见了一座巨大的聚灵阵。 虎神问:“狸狸,听过饮鸩止渴么?” 灵气的消失带来了恐惧和死亡。 不管是人还是妖,都在这个时候拼命想要去供养出来一位新的神。他们都认为, 只要擎天柱有一位神出现去拯救,世界就不会崩塌。 灵石里面储存着这个世界里剩下的灵气。而各大宗门的聚灵阵可以供给灵气,无数修士开始自发地向他们捐赠灵石,指望供养出来一位救世主。 江破虚死掉了,还有许破虚,陈破虚……聚灵阵透支了太多, 天地间本来就稀少的灵气就更加少了。 这样的大阵, 修真界也有,破坏了一个还有下一个,简直是野火烧不尽。 虎神可以弑神, 但是他阻止不了惊慌之下人们自救的本能。 姜狸问:“那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 虎神歪头, 点了点自己:“我么?” 姜狸也乐了—— 因为玉浮生是一个大反派, 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呀。 …… 很快,姜狸就发现, 不仅仅是没有人相信大反派的话,还有一口天降的巨大黑锅。 在这种生机断绝,天地之间只剩下了鬼气的情况下,虎神显得很像是那个幕后黑手。毕竟鬼气越壮大,玉浮生也就越强。也就和吸了全天下人的血似的。 姜狸出去溜达的时候,时不时就能够听见幕后黑手论。这种言论在情况越来越糟糕后,甚嚣尘上,群情越发激愤。 最大的黑锅,全都栽给了玉浮生。 姜狸回到家。 姜狸买了一个大斗篷给幕后黑手,让他出去的时候遮着一点脸,不然他们两个人可能会被砸臭鸡蛋。 虎神:“……” 臭鸡蛋没有被砸。因为这是很珍贵的物资了。 但是在某一次在大街上被认出来之后,那叫一个万剑齐发,锅碗瓢盆齐齐飞过来。 虎神一伸手,叮叮当当全都掉了一地。 姜狸第一次体验到了当反派的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但是面对那座城里的所有人的怒目而视。 第139节 姜狸想了想,跟着他走了两步,又跑回来,在地下放下了很多物资。 然后转过身,牵住了大反派的手。 虎神说:“这是烂好心。” 姜狸说:“不,这是在洗白。” …… 第二年,天气仍然没有转好的迹象。 他们在富饶的沧州停留了一整年。 修真界的灵脉矿比妖界要多得多,富饶的沧州甚至可以燃烧灵气,供养起来大片大片的杏花林。这里常常举办花朝节,仿佛末日里的狂欢。杏花满街道,人流如织。 姜狸爱极了这样的风景。 于是沧州最繁华的街道边,一座带着杏花池塘的大宅子里就多了两位主人。 虎神长相俊美,但是气势逼人,十分不好惹,伥鬼仆从增加了十足的神秘感;但是这座宅子里有一位活泼的女主人。 于是这座阴沉的宅子里经常传来笑声,还时常有纸鸢挂在树上。 这样的生活过去了几个月,有一天,姜狸突然问虎神: “大漂亮,还剩下多少年了?” 虎神不肯说,他认为这对于小狸猫太残忍了。 姜狸就去缠磨他,白天问了夜里还要折腾他。 虎神无奈:“狸狸,你真烦人。” 他给她做了一只更大的纸鸢,打发她去玩,别拿这个问题烦他了。 姜狸就笑嘻嘻地去亲他,不依不饶。 就这样缠了他半个月。 最后,虎神还是投降了。 他的额头抵着她,叹息道:“最多四十年。” 他以为姜狸会难过或者绝望,特意去外面找到了如今已十分珍贵的小黄鱼给她煮汤喝。但是并没有。 她笑眯眯地说:“在我们那个世界里,活到八十岁已经很了不起了。我们有四十年,而不是四年、四十天,对不对?” 虎神没有说话。 沧州也有一座巨大的聚灵阵。 出去的时候,姜狸掏了很大一袋灵石捐进去。 虎神说:“狸狸,你明知道没用的。” 她回头朝着他笑:“既然结局没有办法更改了,至少这样很暖和嘛。” …… 得知答案后,姜狸反而彻底松了一口气。她头一次夜里睡得那么踏实。但是天快亮了,她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窗边的坐着的虎神。 杏花落满了他的发梢,黑暗里他一动不动。 她走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姜狸惊讶地发现,坐在黑暗里的虎神,眼睛竟然是红的。 虎神背过身去,声音沙哑:“狸狸,你别看我。” 姜狸呆住了。 老天奶啊,他是不是背着她偷偷哭了? 她只好来到他的怀里安慰他。 他一边愧疚地吻她,一边沙哑地和她说:“对不起。” 在杏花树下,他们聊了到了天明。 于是,姜狸渐渐明白了,接受不了的其实是虎神。 对于他而言,四十年就是眨眼而过的时间。 虎神恐惧的并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他无法挽救她,他觉得和她在一起的时间过一天少一天; 他说她的岁数只有他的零头,觉得她是一只活不长的小可怜。 ——他把她比喻成为一只可怜的蜉蝣,朝生暮死,生命的长度只有一指甲盖。 姜狸匪夷所思:你才是蜉蝣呢,你还大蚂蚁呢。 但是这种对爱人的腹诽,姜狸没有说出口。 姜狸问:“你就是因为觉得我可怜,才一直让着我的么?” 虎神默认了。 …… 一开始的三年,虎神是非常看不开的。 他时常称呼她为“小可怜”,然后用那种充满怜惜的目光看着她,不管什么要求都答应她。 姜狸试图说服他,然而他们两个人的想法天差地别,三观差距很大,想要改变虎神的看法太难了,毕竟他已经活了三百年。 三年里,虎神对她有一种泛滥的怜惜和爱意,就像是这个冷硬的男人一辈子的柔情都在此刻满溢出来了。 这件事对于姜狸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慢慢的,她也接受自己是只虎神眼里的可怜小蜉蝣了,她的算盘打得啪啪响,鬼主意一个又一个往外冒。 仗着他怜惜她,一有机会姜狸就会去折腾他。 以至于虎神变得十分禁欲,他清心寡欲地像是一个入定很多年的僧侣,境界显得非常超脱。 姜狸说:“大漂亮,好冷啊,来我的被窝里吧。” 虎神冷冷道:“我宁愿坐在窗边吹一夜的冷风,也不想进你的魔窟。” 他们偶尔会跟着商队走。如今商队倒是没有变少,各种生存的物资被发掘、运送到大江南北。姜狸喜欢热闹,他们就经常和商队一起前行。然而明明是道侣,虎神却经常在半夜坐在火堆边。 于是,商队里经常有人过来给他们推销鹿茸、补肾灵药。 虎神看着桌子上的小玩意,没有什么表情地警告: “不许再笑了,姜狸。” 她笑得东倒西歪。 她每次提起一起睡觉,虎神就会系严实衣扣,警告她适可而止,绝对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但是她坏得很,经常偷袭他。 被他抓住了也没有关系。 ——她知道自己是一只惹人怜爱的小猫咪呢,干了坏事也会被原谅呢。 只是时间长了,虎神的怜惜也就慢慢消失了。 第三年的春天,雪仍然在下。 他们在高山之上的一座客栈里住下了,等待着看日照金山。 白天,姜狸炖了鹿茸用于嘲笑自己的爱人。 虎神安静地看着锅里的鹿茸。 他发现自己对她的怜惜已经被彻底消磨殆尽了,他的铁石心肠回来了。 夜里,姜狸和往常一样,爬上了他的膝盖,去吻他的下巴。 他也和往常一样问她:“开心不开心?” 坏心眼的猫准备听他求饶的时候,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虎神平静地扶住了她的腰肢,示意她扶好。 于是,今天晚上求饶的人就换了一个。 他抵住了她的额头问:“怎么哭得那么可怜啊狸狸。” 他发现怜惜她,其实也可以换一种方式。 …… 姜狸后来总结出来了一条道理:相处之道,在于张弛有度。否则压抑久了就容易变态——最后,她没能看见日照金山,因为她足足一个月才爬出大漂亮的结界。 出来后,形式就发生了反转。 虎神温柔地问:“狸狸,不冷么?来被窝里睡觉吧。” 姜狸说:“不不不,我觉得还是清心寡欲一点好。” …… 第四年的某个深夜,虎神出门了。 姜狸睡不着觉,爬起来翻储物袋,无意中,她找到了几张泛黄的纸。 她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遗产清单。 她窝在火堆边一张张看过去。 时隔四年,姜狸知道了虎神当初的想法: 虎神不爱这个世界,仅仅是履行职责的话,他大概率会在后来杀两位神,然后冷眼旁观这个世界的消亡—— 毕竟,他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但是后来,他开始牵挂一只小狸猫了。 于是他的想法就改变了,他打算耗尽自己最后的力量成全她。他打算不停地去弑神,在力量消耗干净后找个地方安静地死去。 …… 姜狸不知道当时的虎神是抱着怎么样的心情。 他那个时候说拒绝她、不爱她,但是在背地里,认认真真地写下所有的遗产清单。 第140节 姜狸开始害怕了。 他的爱是无声的烈火,是一种燃烧的、牺牲式的爱。姜狸不能指责他的极端,因为这只大老虎从前过得太惨了,他哪里懂得去爱人呢。他只会笨拙地、倾尽所有地去爱她。 姜狸很担心一件事——那就是他还没打消那个念头,然后在哪天早上消失在她的生命里,找一个角落安静地死掉。 姜狸知道他会的。 她把那遗产的清单重新塞了回去,假装从来没有看见过。 但是心里的担忧和害怕却一天天变大。 …… 第四年的冬天,他们又买了一座新宅子。 虎神经常在夜里出门,很晚才回来。 她知道他其实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出路。 姜狸经常能够看见他派出去无数伥鬼,天南地北地搜集法器。那些法器让人眼花缭乱,只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空间法器。 姜狸在修真界久了,时常和人聊天攀谈,阅历渐涨,又爱看一些杂书,渐渐也懂了很多事情。 姜狸猜到了,虎神想要开辟一个新世界把她藏起来的——这样,就算是世界消亡了,她也能够活下来。 这看起来是异想天开。但是姜狸知道,虎神能办到。甚至如果她觉得孤单,往里面塞很多人他也可以办到。 代价当然是燃烧他的生命。 有一次,虎神半夜出去,没有按时回来。 姜狸睡不着觉,后来实在是太担心,她就点着灯笼坐在落满雪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等着他回家。 她的心里很难受,就像是被大雪潮潮地浸湿的鞋袜。 天亮了,他回来了,蹙眉问:“坐在这里不冷么?” 说着就要把她拉起来。 但是姜狸腾得站起来,冲进了家里面,把储物袋里他收集来的空间法器全都掏了出来,一件件地往他身上砸。 他愣住了,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大雪还在寂静地下。 姜狸说:“玉浮生,你觉得,如果你真的死掉了,活在这个世界上,我还能开心和快乐么?” 他不说话了。 姜狸说: “我看见你那个破清单了。” “玉浮生,你难道以为你找个地方随便死掉,我就会感动,会记住你的好么?” “不,我会拿着你留给我的一切逍遥快活。” “我喜新厌旧,永远不会对一个死人念念不忘。” 姜狸发现虎神平静的眼神终于变了。 “你不是想要开辟一个新世界么?在你死之前,多塞几个长得像你的人吧。这样我好找替身。” “一年换一个,年年带去你的坟头给你上香。” 虎神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摸摸她的脸: “姜狸,你是不是想要气死我?” 姜狸冷笑: “要是和别人有孩子了,我就给孩子取名念玉。是不是对你一往情深?” 虎神:“……” 虎神缓慢地让她闭嘴。 姜狸问: “你现在还想要背着我偷偷死掉么?” “不想了。” “姜狸,我觉得我就算是死掉了,也会被你气活。” 姜狸笑了。 漫天大雪里,她看着对面高大的爱人: “那就一起死,一起活吧。” “白头偕老,生死与共。” …… 他不再那么偏执了。 似乎终于看开了一点。 “大漂亮,你看,日出啦!” “大漂亮,瀑布!结冰的瀑布!” “大漂亮,那是极光么?” 他们走过大江湖泊、日月变幻。 四季不再流转了,于是经常分不清今夕何夕。 十年如一日,岁岁如今朝。 …… 对于走过漫长生命的虎神而言,十年弹指一瞬,改变不了什么,他仍然外表英俊,性格阴沉;但是姜狸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己很难察觉,但是她的爱人却时常怀着一种欣赏花开的心情,久久地凝望着她。 姜狸的时间停留在了十八岁进入孤坟的那一年,从离开的那一刻才开始长大。她活泼、爱动,对于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开始的几年里,她对于陌生的旅途显得很兴奋。 她见识不多,看见了漂亮的景色就要“哇”,看见了香喷喷的美食也要“哇”。 坐在旁边的虎神问:“姜狸,你是青蛙成精么?” 姜狸:“哇,青蛙还能成精?” 虎神怜惜地想:哦,没见识的小东西。 他们的旅途没有目的,于是经常走着走着就没路了,虎神时常会劈开山头,生生造桥。 姜狸就会惊叹着他是“愚公般的男人。” 虎神:“……” 这是夸奖吧? 她不仅什么都好奇,什么都要惊叹,还经常坐不住。 虎神经常一个不留神,小狸猫就窜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他必须要开天眼,才能不把自己的小狸猫弄丢。 虎神给她起了一个外号:“撒手没”。 姜狸特别热衷于到处交朋友,总是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他们坐条船的功夫,她就能够和船夫聊一整个下午;一起跟着商队走,姜狸能够快速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虎神则会远远地看着,阴沉的视线来回从姜狸的朋友脖子上移来移去。 虎神总是觉得姜狸和别人的废话太多,姜狸则觉得虎神太孤寡。姜狸的朋友太多,虎神则没有朋友。 两个人都尝试着改变彼此—— 但是最后各退一步,姜狸不再试图把虎神往人群里拉; 虎神也保证绝不因为太吵,就试图拍死姜狸的朋友们。 ……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走遍了修真界,看过了山河湖泊,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 渐渐的,姜狸变得没有那么好动活泼了。 最初的新鲜感过去后,她也不再到处乱跑了,而是回到他的身边,和他一起煮煮茶、聊聊天。 看遍了壮丽奇诡的风景后,她有了安静地欣赏一场雨的心情。 她开始不再玩那个爬树然后往他身上跳的小游戏了,下河摸鱼的事情她也不干了。她不再捞起裙子就往水里淌,光着脚踩一脚的泥也笑嘻嘻了。 去年还拉着纸鸢到处跑的小狸猫,今年就安静地趴在他的怀里看书了。 虎神问她:“今年为什么不去玩了?” 她就摇晃着小腿,摇头说: “大漂亮,我比从前成熟多了——” “那是小姑娘才干的事。” 虎神含笑看着她。 他告诉她,在他的眼里,她永远都是个小姑娘。 姜狸问:“变成了个没牙老太太呢?” 他弹了弹她的脑门:“还是个小姑娘。” …… 她不再“撒手没”了,也能够和虎神一起慢慢地散步了。 从前她总是一溜烟跑到他前面去,然后回头抱怨“大漂亮,你就不能走快点么?”;现在她的步子慢下来了,渐渐地和他并肩。 时光沉淀出了另外一种模样。 从前小狸猫和虎神走在一起,人家总觉得她是被强迫的那一个,毕竟一个阴沉且反派气势十足,另外一个则活泼又亲和力十足,他们俩凑在一起就像是个强制爱的剧本。 现在呢,他们走在一起,所有人都会说:这实在是再相配不过的一对。 第141节 于是,姜狸开始频频照镜子了。 虎神问:“怎么了?” 姜狸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大漂亮,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久了,我也不像是个好人了。” 虎神:“……” 虎神开始冷笑。 姜狸问他摘袖扣干什么。 虎神平静地朝着她勾勾手:“让你看看什么叫做坏人。” 第八年,她不再到处交朋友了。 虎神问她,她就和他抱怨:交的朋友总是慢慢联系不上了。热闹过后,发现还是寂寞。只有他会一直坐在旁边听她说话。 所以她到处交朋友的兴趣就开始大大降低了。 她叹气:“大漂亮,我一定是年纪太大了。” 虎神:“……” 年纪更大的虎神坐在原地开始思考人生。 他冷静地问她,“狸狸,那我算什么?半截身子埋进了黄土里么?” 她立马笑得眼睛弯弯。 这个促狭鬼笑话他:“大漂亮,我本来就是从坟里把你挖出来的呀。” 时光公平地在每个人身上留下痕迹。 姜狸距离小狸猫越来越远,朝着望仙山的狸猫师尊越来越近。 …… 十年就这样倏忽而过。 他发现时间走得太快了,就好像是一眨眼、一场梦,但是她身上的变化又真切地提醒他时间是真实存在的。 这一年的新年,他们回到了沧州的那座大宅子里。那座巨大的聚灵阵已经开始出现了凋敝的景象,但是人们仍然在狂欢,不计代价地供养着短暂的绚烂。 但是绚烂毕竟是美的。 比方说新年夜耗费了无数的灵气的烟花,更吹落,星如雨。 世界在衰败,依靠着鬼气的虎神却越来越强大。 但是他挽救不了世界的败局,也拯救不了自己的另一半。 在他的眼里,每一次日月轮转都是无声的告别。 是衰败,是死亡的倒计时。 他看着绚烂的美景,如同听见了末日的丧钟。 姜狸问他有没有什么新年愿望?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呢。 但还是看着她说:“狸狸,我想和你长相厮守,直到万万年。” …… 摸不到生命的边际的时候,人们总觉得有时间,可以再等等、再等等,于是蹉跎年华、浪费生命; 等到你看见了边际就在不远处,你知道来不及了。想要见的人要马上见到,想要爱的人要马上抓紧去爱。往前跑,用力地去抱住那个人。 到那个时候,又觉得怎么都不够、不满足。 然而,她转头很认真地说:“一万年太久了。” 大漂亮,如果生命有限,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会好好珍惜。 我们不会把时间浪费在争吵、伤害彼此上,因为来不及了。 那些习以为常、看似平淡的东西,也会因为有限的生命,变得意义非凡。 比方说今天早上睁开眼,还能看见你在我的身边,我就觉得幸福。 她回头看着他。 眼里倒映着坠星如雨,发丝被照得莹莹生光。 她说:“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那一瞬间,他认为这个世界上的神另有其人。 他看着自己的爱人。 他是强大坚毅的,但是他深深知道,他活下去的力量之源,来自姜狸。 她浑身散发着光芒,她才是他生命的支柱。 “好。” “只争朝夕。” 第70章 九声喵喵 他们在沧州停了下来。 慢慢的, 灵石开始稀缺,聚灵阵的效果越来越微弱,修真界的人们不可避免地开始了衰老和死亡。 城里那些年轻的俊男靓女都慢慢消失了。人们长出了皱纹,不败的青春成为过去的神话, 街上开始出现一夜长出白发的修士。 紧接着, 是疾病和死亡。 偶尔,姜狸看着街上的行人, 也会恐惧衰老的到来。 某一天, 姜狸发现自己的牙齿开始松动了。 她害怕了很长时间。 她觉得自己要从小猫咪,变成一只牙齿渐渐掉光的老猫。 春天到了, 她开始换毛了,她摸到了床上的猫毛,姜狸担心又害怕, 但是又不敢和虎神说——她怕他难过呢。 姜狸知道,他比她更加恐惧她的死亡。 她开始不吃硬的东西了,每天都抱着粥喝。 虎神还是敏锐地发现了端倪。 姜狸难过地告诉他:“大漂亮,我的牙齿松了。” 虎神愣住了。他蹙眉俯下身,抬起了她的下巴打量了片刻,示意她张嘴。 他伸出手检查了一下, 非常冷静:“姜狸, 你长蛀牙了。” 姜狸:“……” 灵气消失后,人们渐渐地变得和普通人差不多了,各种疾病也找上门来了。 姜狸着急了, 要去找大夫拔牙。 虎神说:“不需要那么麻烦。” 他冷静转了一下手腕, 就要伸手。 姜狸十分惊恐, 说没有麻沸散了。 虎神想了想,抬手在她的肩膀上一劈。 姜狸晕到了第三天。 姜狸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失去了一颗宝贵的后槽牙。 姜狸扑了过去:“玉浮生, 我要和你拼命!” …… 掉牙是个乌龙,但衰老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姜狸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一点笑纹。她心情低落了很长时间,虎神逗她,她都憋着不笑。 虎神去亲她的眼角,抚平她眼角的笑纹,说她还是和去年一样可爱。 她看着没有半点衰老痕迹的爱人,抱怨说:“真不公平,大漂亮,你怎么还那么漂亮呢?” 她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不如从前有活力了,从前她下河摸鱼一整天都很有力气,但是这一年的冬天,在外面吹了一场风就病倒了。 整个沧州城内都是苦药味,据说是瘟疫。修士妖族怎么会害怕区区瘟疫呢?可是偏偏就是病了。 她的咳嗽很久都没有好,时不时就发烧,一天清醒也就清醒两三个时辰。 每一次醒过来,他都坐在床边熬药。 她抱怨自己的头发掉得很多。 在某一天,她抚摸着自己的长发,发现自己的黑发里面夹杂了一丝银丝。 她拔了就假装没有看见。 姜狸叹气说:“大漂亮,我要变成病死的没牙的老太太了。” 虎神伸出手抚摸她的发顶,笑着说: “狸狸,别害怕。” “别害怕。” 他慢慢地拍抚着她,给人一种强大可靠的感觉。 但是她却伸手抓住了他发颤的冰凉大手,笑眯眯地说: “浮生,你也不要怕,我还在呢。” 那个时候,她以为自己要熬不过去了。 第142节 但是昏睡过去了许久,再次醒过来,她的病就痊愈了。 她的身体轻盈了许多,活力仿佛回到了身上。 她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眼角的笑纹消失了,在黑发上找啊找,都再也没有翻出来一根白头发。 她看见了坐在杏花树下的爱人。 她跑过去,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将神力注入她的身体内。 她没有拒绝。 她也想要陪着他久一点呢。 …… 病好了之后的那年秋天,姜狸时常去书铺子淘买一些旧年的话本。 如今越来越萧条了,街上时常挂白,她也不爱出门来逛了,时常买书回家趴在虎神的身上看。 书铺大门打开,书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老板却已经几个月都没有见到了。 当她挑选了两本、留下了灵石打算离开时,突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塌了!塌了!” “快跑,聚灵阵塌了!” 她掀开了帘子,就看见了这样一幅场景: 天幕之上,那座瑰丽的聚灵阵正在坍塌。 万千碎片坠星如雨,如同这满城的杏花,飘飘洒洒地朝着天地飘过去。 她伸出手接住,发现坠落的灵气里,生机在快速地褪去。 惊慌、恐惧和尖叫,城内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大火,崩塌的世界里,人们下意识地朝着城外逃去。 在一片兵荒马乱当中,姜狸愣了许久,紧接着开始提着裙摆朝着家里跑。 她已经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的心中涌现了一种迫切感。脑子里盘旋着很多没有和他做完的事情。 姜狸总是想要挑选一个最美丽的地方成亲,走遍了大江南北,总觉得会有更好的地方;选好日子又开始犯懒了,告诉大漂亮明年吧,明年又明年。 虎神说:“狸狸,你是个懒鬼。” 姜狸心想这顶多算是拖延症。 她总觉得四十年还挺长,但是现在,四十年也要没有了。 她越跑越快,仿佛要和一个不存在的时间赛跑。 她猛地推开了大门,气喘吁吁: “大漂亮,我们成亲吧。” 他问:“现在么?” 姜狸说:“就现在。” …… 聚灵阵崩塌只是一个开始。紧接着,无尽海就会开始上涨,吞没整片大陆和土地。天地间的生机化成一场坠雨。没有四十年了,三十年都撑不到了。 所以虎神没有反驳这个仓促的决定。 他只是抬手敲她的脑门。 早两年,他们可以三书六礼; 早十年,他们可以十里红妆。 他觉得愧疚呢。 姜狸兴奋地说只要能够成亲就行了,披个红头巾发个天地誓言就行了。 虎神缓慢地说: “姜狸,早知如此,十年前,我就该把你打晕成亲了。” 虎神其实观念古板又落后,姜狸各种三分钟速成大婚的方案被他一一否决。 她以为他们来不及做婚服了,但是其实虎神在二十年前就准备了明珠霞帔,鲛绡织锦;伥鬼们布置婚房、红烛,一样不差。 整个沧州的人都开始潮水一般逃跑。夜里兵荒马乱,人声涌动。 天地塌陷,聚灵阵坠星如雨。 但是他们盛大的婚礼开始了。 一夜之间,死去的满城杏花树绽放。 姜狸梳妆打扮,怀揣着一种雀跃的心情,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抿着唇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今天可真的太漂亮了。 她提起了婚服的裙摆、推开了大门。 世界在崩塌,人群在溃逃。 但是她的眼睛里只剩下了远处的那个人。 他含笑看着她,朝着她伸出手。 破碎的风被雪花席卷,她朝着他一步步走去。 他们手拉手,朝着月老祠走去。 天道已经不能为他们证婚了。 那就雪花作为见证。 在崩塌的世界里,他们踏入了月老祠堂。 “一拜天地。” “二拜父母。” “夫妻对拜。” 他们盈盈笑看着彼此。 她凑近了他,于是在这燃烧的世界里,他们的唇渐渐地靠近,用力地拥抱彼此、感受彼此的体温。 …… 月老祠前的那棵大树下,姜狸爬上了树,歪歪扭扭地去系上他们的同心结。 此时,沧州的聚灵阵已经彻底崩塌了。 整座城被燃烧的聚灵阵点燃,如同焚烧的炭火,天地四合,狂风夹杂着雨雪。 他们所在的地方有虎神的结界,于是这方天地尚且没有被暴雪淹没。 这一幅场景,虎神已经预见到了,并不觉得意外。 他看着重重叠叠的红线。 突然,他愣了一下—— 虎神眼里的世界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虎神可以窥见未来的三千种可能。 每一天,未来的无数条线都在他面前展开,但大部分都是泯灭和消亡。 预见未来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因为每天都能够亲眼看见无数个悲剧收尾的结局。 在一起的二十年,他做了无数个改变未来的举动。不管是毁掉部分聚灵阵,还是试图将上古战场变成另一个小世界…… 但是三千种可能里,全都是毁灭、消亡。 然而在今天。 他透过了月老祠的重重叠叠的红线,看见了一幅全新的、从未见过的未来景象—— 同样是一座月老祠。 虎神看见了16岁的玉浮生。 虎神愣住了。 在遥远的记忆里,少年玉浮生是个贫瘠又可悲的人,只有满心仇恨和疯狂地想要往上爬的欲望。 每次姜狸想要追问他过去的时候,他就会含笑拿着以前的糗事来逗她笑;他也不怎么和姜狸说实话,毕竟卖惨归卖惨,虎神也是要面子的,他怎么好让自己的心上人知道他落魄时还和鬣狗抢过食物呢。 穿破洞的衣服那叫筚路蓝缕,可以反衬他如今的强大和成就,经常可以换来小狸猫的惊呼和崇拜的眼神。 其他的就算了。 然而,在那幅画面里,16岁的玉浮生脸上没有太多仇恨和阴鸷。他的衣服是整齐干净合身的,没有破破烂烂、短了一大截的袖子;他的靴子上也没有那个让人耻笑的大洞,竟然还是牛皮的。 虎神想:那得多贵啊。 他看上去没有挨过饿,并不瘦弱苍白,比虎神记忆中因畏寒、疼痛蜷缩佝偻的16岁要挺拔得多。 就像是有人精心地关照着长大。 虎神盯着那个自己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没有忍饥挨饿的玉浮生,少年时长得如此俊俏。 ——姜狸一定喜欢。 她最喜欢美少年了。看的话本里面没有一本年纪大一点的。虎神很伤心。 虎神想要知道,那个幸福得多的自己,在干什么呢? 他看得很认真,盯着那幅画面。 少年在认认真真求姻缘。 他在看签文。 虎神想:他竟然还认字,还能解签,真有文化。 第143节 ——姜狸一定喜欢。 可是,他求什么姻缘呢,狸狸要生气的。 他顺着少年的视线看去。 在不远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笑盈盈地看着少年。 少年撑着伞挡在了她的头顶,和她漫步走入了风雪中。 …… 虎神愣住了。 他久久不能回神。 ——那是他们的过去,也是他们的未来。 人的想象力是局限于他的眼界的,在玉浮生最奢侈的幻梦里,也从未有过这样美好的设想:他不仅少年时锦衣玉食,不用在地狱里挣扎,还和姜狸青梅竹马,和她漫步风雪、一起长大。 他就像是一个乡巴佬,在如此奢侈的幻想面前手足无措。 于是,虎神立马将这三千分之一可能的画面打碎了。 姜狸发现虎神看上去有点惊慌。 她立马跳下树,紧张地去摸他的脸。 姜狸还以为他神力要没了,急忙去摇晃他。 虎神坐在了原地,面色苍白,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他缓慢道: “狸狸,我好像和你成亲,太高兴。” “乐晕了头,出现了幻觉。” 第71章 正文完结 姜狸不知道虎神那天到底看见了什么, 只知道大漂亮开始经常看着她发呆。 成亲后,他们没能度成蜜月。因为一切都按照预期发展,无尽海开始上涨了,吞没着这片天地。从南往北, 聚灵阵坍塌、天地被无尽海吞噬……所有人都只能往北逃。 姜狸和虎神也开始跟着人群往北走。 同行的路上, 一开始逃亡的人还非常多。但是渐渐的人变少了,因为很多人都太老了, 走不动了。 姜狸见到了太多的生灵涂炭, 心情总是不好。她抱怨这个冬天怎么还没有过去呢? 虎神就不让她往外看了,把她塞进自己的大氅里。 后来, 他们遇见了一位医仙。 张大夫四处行医救人,但是人太多了,救不过来了。 某一天早上, 张大夫换了药方,开始卖“孟婆汤”。 姜狸问虎神,这个汤好不好喝? 虎神却拦住了她:“里面是断肠散。” 张大夫笑呵呵地说:“活不下去了,一口就可以忘却前尘了。” ——孟婆汤还卖得很好,很多人排队来喝。 姜狸坐在孟婆汤前面呆了很久。 她抱怨说人群太挤,拉着虎神要往空旷的地方走。 虎神望着她, 知道她是难受呢。 他就牵着小狸猫, 远远地离开了人群。 她抱怨着积雪太深、春天不来,像是个对外面的苦难漠不关心,只因为糟糕天气就发脾气的小姑娘。 但是他知道, 她心最软了, 悄悄躲起来哭了好几场;他去找她, 她又假装没有在哭。 虎神做了一个决定。 他带着姜狸去了一趟上古战场,回到了自己的神殿里。 那枚浮生溯就安静地躺在神殿的中央。 他抚摸着自己的本命法器。 然后将那枚浮生溯戴在了姜狸的手腕上。 姜狸问:“这是什么?” 虎神笑看着她:“聘礼。” …… 他们没有停留太久。因为无尽海很快就涨到了上古战场。冥河被吞没了, 神殿被吞没了,神鸦扑棱棱地往北边飞。 他们也要继续往北走了。 这一段路上很长时间都没有遇见人了。 直到姜狸在一块大石头下,发现了一个快要死掉的剑修。 姜狸救了人,很高兴,坐在虎神的旁边和人家聊天。 这名叫灵犀的剑修,听说他是天衍宗的长老呢,只是因为灵气衰微,他白发苍苍,已经显得十分佝偻了。 姜狸问:“你往南边去干什么呀?” 在所有人都朝着仅存的大陆前进的时候,灵犀长老却在朝着无尽海的方向走。 灵犀长老说:“哎,去修擎天柱呀。” 就在不久前,天衍宗的长老们找到了办法,试图去修补擎天柱,结果一个都没有回来;只剩下了灵犀长老带着一群小弟子们活了下来。 消息传过来,灵犀长老也要朝着擎天柱的方向去了。 姜狸突然问:“那你们的掌门呢?” 灵犀长老告诉姜狸,他们的掌门已经殉了擎天柱。 姜狸:“是不是叫做成瑶的那一个?” 他笑了:“姜姑娘也认识她么?” 姜狸愣住了。 她难过极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开始从储物袋里掏灵药、食物,不停地往灵犀长老的手里塞。 但是灵犀长老摆摆手:“用不着了。” 他要去擎天柱了。 姜狸拉住他:“去了,也没有用的。” 她努力告诉他那是徒劳的。 她试图抓住灵犀长老,告诉他不要害怕,她可以带着他,他不用担心走不动,被人落下来,他们可以一起走。往北边、往无尽海吞不到的地方去。 灵犀长老却挥挥手说:“没事,我知道。” 他告诉姜狸,他的弟子,师兄弟姐妹,宗门里的所有人都朝着擎天柱去了。天衍宗早就湮灭在了无尽海里。 他也要进去陪他们了。 就当是回家了。 他的身影也朝着破碎的世界佝偻地、崎岖地走去,渐渐地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姜狸蜷缩在了火堆边,看着漫天的大雪。 “大漂亮,我不想要他们死。” 姜狸的手里抓着灵犀长老塞给她的本子。上面是成瑶掌门留下来的修补擎天柱的手诀,据说起到一点效果了呢,但是太晚了。 虎神也看见了那本册子,他想:这也是天地给他的暗示么? 虎神一直知道,天地无情,却总会留下一线转机。不然他也不能无数次在绝境里活下来。 他知道的。所以他从不放弃,一直在等。 在这天夜里,他盯着册子和姜狸手上的浮生溯,在雪里坐了很长时间。 他觉得天地给他的暗示已经很足够了。 要溯回时间么? 虎神的本命法器就是浮生溯。 而浮生溯就是将已经发生的一切变成一场大梦,进而溯回时间。但是就连虎神也不知道这样做了之后会发生什么连锁反应。至少在成亲那天之前,虎神看见的三千种可能当中,浮生溯的结果都是糟糕至极的。 直到在他们成亲那天,虎神看见了一个新的可能。 他认为这是天地当中的新转机,才取来了浮生溯。 ——然而,全天下的人都想要重来一次。 唯独玉浮生不想。 对于他而言,溯回时光不是救赎,是一场酷刑。他在泥潭地狱里爬啊爬,爬了近百年才浑身是血地爬出来,不用再遭受煎熬和痛苦了。 结果一朝溯回时光,告诉他—— 那不过是小白虎在饥寒交迫的冬天里蜷缩在屋檐下,做了一场梦。 他从来没有爬出来过修罗地狱。 百般坎坷,从头来过。 虎神缓慢地想:这真是个很糟糕、很糟糕的玩笑啊。 更加糟糕的是,他和姜狸的二十几年不存在了。 第144节 虽然这个世界很糟糕。天崩地裂、永远冰冷,但是他最幸福快乐的二十几年。他每天早上醒过来都可以亲吻他的狸狸,她经常抱怨他但是也会甜蜜蜜地说爱他,他们相伴走过了大江南北。 在这片即将消亡的土壤上,他得到了幸福。 于是面对着那串浮生溯,虎神胆怯了。 他漫漫生命里只有这一块糖了,他一点也不想捐出去。 他不是个富有的人,贫瘠得只剩下这点幸福了。 重来一次,三千分之一的幸福快乐他认为不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他就要回到地狱里了,他的狸狸大概率不会再爱他一回——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玉浮生的运气一直都不好的。 但是他的小狸猫很难过。 此时,她看着这个破碎的世界,说:“真希望这就是一场噩梦啊。” 虎神想:狸狸,可是,这也是我的美梦呢。 他轻轻抚摸着姜狸手上的浮生溯。 ——但是他的小狸猫可以活下来。 虎神安静了一会儿。 他看着漫天的雪花: “狸狸,你想不想回到过去?” “回到擎天柱还没有坍塌、尚且有救的时候。” “死去会重来,消亡的会新生。” …… 那天夜里,知道了“浮生溯”存在的姜狸一整夜都没有睡觉,她很兴奋。 姜狸以为是重生或者穿越呢,想到可以带着记忆穿到从前,她的脑子里就出现了无数种可能和幻想。她可以去找大漂亮,一起去修擎天柱;他们可以一起长大,长长久久地待在一起。 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就爬出了帐篷,跑进了他的怀里。 姜狸和他打听:“大漂亮,你从前住在哪里?” 她想到大漂亮年轻的时候可能不长这个样子,就凑过去要和他商量个暗号、计划什么时候相见。 但是渐渐的,姜狸发现,大漂亮不说话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 “狸狸,是溯回时光。” “一旦溯回,这里发生的一切也就不复存在了。” 风雪飘过。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自己。 “我不会记得你么?” “不记得。” “那我们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呢?” “浮生一梦。” 他们相伴的二十年也就不复存在了。 虎神没有遇见自己的救赎。 小狸猫也没有遇见自己的大漂亮。 姜狸有点害怕了,她问: “大漂亮,那你呢?你去哪里了?你会和我一起回去么?” 虎神笑了:“会,但是我不会记得你了。” 他没有告诉她,重逢不过是三千分之一的可能。 虎神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没有办法陪着你了,我的力量只能全部用于启动浮生溯,魂体也要靠着你带回去。” “狸狸,你现在有两条路。” “拿着浮生溯溯回时光,忘却前尘,独自踏上那条路。我会在浮生溯里面留下指引,你只要按照指引,总是可以修好擎天柱的。但如果你做不到,结局还是一样的毁灭。” 姜狸问:“另外一个选择呢?” 虎神看着她: “如果你胆子不够大,也没有关系。我会开辟一个小世界,把你藏起来。” 他柔和地说: “等到神力耗尽了,狸狸,我会先杀了你。绝不叫你难过。” 面对如此凶残的话,姜狸本应该觉得害怕的。但是她却把他的手贴在了她的面颊上,轻轻地蹭了蹭。 他们对视着。 姜狸说:“我选第一种。” 但是她发现对面的爱人眼睛瞬间黯淡了下来。 虎神叹气:“狸狸,你这样干脆,我会很伤心的。” 大老虎坐在了风雪里,低落成了一团。 她趴在他的膝盖上,去挠他的下巴。 虎神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她。 他给她起了一个新外号:“没良心的小狸猫。” …… 但是问题来了,擎天柱到底是什么时候出问题的呢? 事关他们需要溯回多少年的时光。 于是,姜狸告诉虎神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大漂亮,其实这个世界就是一本小说。” 她等待着看虎神淡定的外表出现一丝裂缝。 结果虎神很平静地哦了一声。 姜狸绕着他转来转去,把他的脸翻来覆去地看,都没有在那张脸上看见一丝意外。她大失所望,悻悻地在他身边,把还记得的故事情节全都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 结果虎神一点也没有惊讶,他说: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里早就自成了一方小世界。” 就像是他可以看见三千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是一方世界。 不过,既然姜狸说故事的结局是世界消亡,那也许擎天柱的崩塌,和这个结局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说:“那就回到故事的开头吧。” 最后,只剩下一点犹豫了。 姜狸问:“大漂亮,那小青梅呢?” 就是姜狸穿越过来前的那个女主角呢? 虎神用神力查探了片刻。告诉姜狸:“她的神魂已经不在此方天地了。” 只是,既然提到了这一点,他们同时想到了一件事: 他们必须溯回两次。 因为姜狸是四十年前穿越来的,虎神直接溯回到三百年前,她还没有穿过来。 浮生溯最短的时间跨度是二十年。 他们想到了一个时间节点:二十年前,姜狸推开门相遇的那天早晨。 那就那一天吧。 …… 一切就此尘埃落定。 偶尔,姜狸也会怀疑,她承担得起来这么重大的责任么? 毕竟在此之前,她虽然遇见了一些坎坷,但有大漂亮的陪伴,她并没有遭受太多的风吹雨打,甚至她是被精心呵护照料的。 姜狸,你可以么? 但是她看了看身边的虎神,看了看漫天风雪下破碎飘零的世界。 她想起和他幻想在春天里的重逢,想起了无数死在擎天柱的人们,还有那个救过她的大姐姐。 她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勇气注入了自己的身体里。 姜狸再也没有任何的犹疑了。 心里只剩下了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她的脚步轻快了起来,失去了很久的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 但是虎神却时常坐在大雪当中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不叫她“狸狸”了,一开口就是“没良心的小狸猫”。 有一天夜里,大老虎坐在角落里翻着小狸猫这些年送他的礼物。 他不相信那三千分之一重逢的可能呢,总是发着呆,想要多记住她一会儿;但是又要面子,不能在姜狸面前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就经常在姜狸睡着后,坐着翻翻他们的回忆。 姜狸凑过来问他:“在看什么?” 虎神若无其事地收起来,歪头掐住了她的脸蛋,试图用大手遮挡她的视线。 但是她还是看见了那些泛黄发旧的东西。 她于是就知道了:他舍不得忘记她呢。 第145节 可是姜狸却坐在他的身边,很认真地对他说: “大漂亮,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 “我们还会遇见的。” 对此,姜狸有一种很盲目的自信。 她开始和虎神比比划划。 ——因为姜狸认为自己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浮生溯的意思就是此方天地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大梦,梦中人不会再记得。 可是在姜狸踏出孤坟之前,她根本没有和这个世界产生什么交集,既然没有参与这场大梦,又如何忘记呢? 虎神愣住了。 姜狸笑了: “万一我还记得在孤坟里发生的事情呢?” “大漂亮,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虎神不相信奇迹,也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但是姜狸相信。 于是在她斩钉截铁的语气里,虎神有一瞬间也看见了那个未来。 注定重逢的未来。 …… 他们再次上路了,继续往北走。 无尽海上涨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但姜狸看见了那些景象却不难过了。她只觉得肩头的责任越来越重,每天都有非常多的事情要去做。 虎神让她记住修补擎天柱的手诀,姜狸就每天都练习,直到形成了肌肉记忆。 结果虎神说:“不够,要练习到化成灰都能记得。” 姜狸还想要重新捡起剑法,最好练习到她忘记了一切还能使出来。 但是虎神说:“来不及了。” 他不让她练剑,只让她练习怎么杀人。 她对练的对象就是他的幻影,她必须学会心狠。 她是一只小鸟,从前总有一棵大树可以依靠。她跳下来总有大树接住她;但是大树不能再庇护她了,她要长出更加强大的翅膀,飞向更加遥远广大的天空去了。 虎神时常饱含忧虑地看着她。 让姜狸独自踏上那条路,他总是不放心的。 他知道一开始穿过来的姜狸是什么样的,她不敢杀人、她还有点怕尸体,胆子还很小。他时常叹气说:“狸狸,我后悔了。” 姜狸说:“玉浮生,你这是瞧不起我。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好好的。” 但虎神却不说话了。 他只是牵挂他的小狸猫呢。 未来一路风霜雨雪,再也没人替她遮风挡雨了。 她冷了怎么办?害怕了怎么办呢? 她去吃那样多的苦,他的心里只有不舍,只有牵挂。 然而,顾虑那样多,担忧那样多,未来那样不确定。 但是他们还是坚定地走下去了。 姜狸坚定地不回头,是因为她心里坚信着,不是三千分之一的可能,而是无论千次万次,她都会坚定地去寻找他,重逢不过是既定的事实,她怀揣着必然和他重逢的希望; 虎神毫不犹豫地前进,是因为他爱她——无论如何,他都让他的小狸猫活下去,活到看见春天的那一天。 …… 后来,姜狸已经完全分不清楚四季变幻、日月轮转了。 她只是知道等到她将那个修擎天柱的秘诀记得滚瓜烂熟的时候,无尽海已经淹没了大部分的地方。 他们不得不往更北、更高的地方走了。 姜狸闲下来的时间里,总是会追问他很多三百年前的事,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定会去找他,于是老是缠着他不放。 虎神无奈,只好拿那个骗了她无数次的励志故事来忽悠她,经常往里面添加细节。 什么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河西。 虎神思维缜密,半点馅都没有漏,完美地让姜狸以为他在妖界白手起家、贫寒出身的少年枭雄。 她果然信了: “大漂亮,你从前那么可怜,要是我在,一定不会让你挨饿受冻。我很会赚灵石呢。我要给你买十双牛皮靴子,绝对不让人嘲笑你的靴子破。” “大漂亮,你不是没读过书么,我去找你,我懂得很多呢,全都可以教你。你的属下一定不会笑你了。” 虎神含笑看着她。 明知道可能性很低,仍然就像是真的会发生一样回应着她。 虎神告诉她: 虽然他年轻的时候疯疯的,脾气也不太好,但还挺能打的。 姜狸只要多叫他几声哥哥,他一定会保护她。 姜狸狐疑地看着他:“回到三百年前,你的年纪不一定比我大吧?” 故事里的小狸猫和江破虚刚刚开始的时候,妖界还没有听说玉浮生这一号人物。 但是虎神说得太笃定了,就像是亲眼看见了一样: “狸狸,如果能够相遇,我们一定是青梅竹马。” “——我暗恋你的时候你还不知道。” 虎神微微一笑:“可见,你一定年纪比我小。” 姜狸多看了他两眼,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 他们的话变得很多了,仿佛这个世界人越少,他们就越喜欢和彼此聊天。 虎神不是话特别多的男人,但他最近变得很啰唆了。 他总是放不下心来,担心姜狸一个人遇见很多危险。他总是一天要念叨她三百次,这里放不下,仿佛铁石心肠和坚毅都一夜之间消失了。 姜狸这回却不说他像是她妈妈了。 她知道他爱她呢,每次都听得很认真,告诉他自己要怎么应对。 偶尔,大老虎也会叹气:“狸狸,我变啰唆了,你要不爱我了。” 她就笑眯眯地去亲他的下巴,告诉他:“爱呢、爱呢。” 她知道他把这当做分离,于是总是很有耐心地哄着这只心情低落的大老虎。 他们一直朝着北走,无尽海渐渐地将世界吞没殆尽。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们停留在了一座雪山上。 启动浮生溯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姜狸询问了无数次,但是虎神都没有告诉她。 他只是笑吟吟地告诉她:“狸狸,别害怕,我会跟着你回去的。” 他还想要赌三千分之一的可能呢。 但是姜狸还是知道了。 某一天早上,姜狸发现他的头发开始渐渐地变白了。 他仍然是漂亮的。 只是将自己的神力注入了浮生溯后,慢慢地青丝成雪。 他渐渐地变得虚弱。 她看着他: “大漂亮。” “让我和你一样吧。” 他于是十分顺从地撤走她身上那一丝神力。 于是她的发丝也渐渐地变白了。 她靠在了虎神的肩膀上,他们看着无尽海缓慢地涨潮。渐渐地吞没天地。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下一秒,这片世界就要彻底消亡了。 虎神说: “狸狸,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要勇敢一点。” “你要记得,杀人要心狠一点,才能活下去。” 他笑着说:“你记得要来找我,来叫我哥哥。” 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 “算了,还是别来了。” “等到我三十岁,或者成神之后再来找我吧。” 少年时的玉浮生太没用了,他自己都要爬不起来,哪里有力量保护自己的狸狸呢。 她看了看爱人的侧脸,她知道,他还是不信呢。 但是她发现他靠在了她的肩头,指尖渐渐地变成了虚影。 第146节 …… 他的发丝如雪,他们靠在了破碎的世界尽头。 他告诉她不要怕。 他们依偎在一起。 他让她闭上眼睛,睡上一觉。 他吻了她。 世界就在他们的眼前湮灭。 姜狸告诉他:“大漂亮,世界呢,其实是个球,人们兜兜转转,总是会相遇的。” 溯回时间,相遇的二十年也就不存在了。 不能直接溯回三百年。因为那个时候姜狸还不存在; 也不能直接回到她穿越的那一天,因为她舍不得忘记他; ——那就回到二十年前,姜狸推开孤坟的大门,与他相遇的那天早上。 …… 白发变黑。 青春重回。 姜狸蜷缩在孤坟里那座虎神像下,做了一场梦。 梦里大雪纷飞。 一觉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手腕上多了一串浮生溯。 她提着灯笼往前跑,就好像那个人就站在门外。 她推开了大门—— 门外空空如也,没有虎神的身影。 只有漫天的大雪。 雪花掠过她的发梢。 她怅然若失,却似乎并不难过。 她听从了内心的指引,虽然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要那么做。 她启动了浮生溯,于是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光圈—— “我往前走。 我走进了光圈里。 但是没有迷茫,坚定又饱含希望。 就好像春天在不远处等待着我的到来。 当时我还穿着那身破烂的婚服,笃定又平静。 因为我的内心告诉我,我是沐浴在爱里的。 我要赴一场春天的约会。 饱含着希望和热情。 没有痛苦,没有悲伤。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 我们终会有相见的一天。 那时候,世界不再崩塌。 万物复苏,繁花盛开。 我们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