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白月光哪有不疯的》 第1节 本书名称:当白月光哪有不疯的 本书作者:须拂 本书简介:【正文完结/冷静坚韧白月光x病病的男妈妈】 【雄竞修罗场/全员单箭头】 姜真作为一名兢兢业业的白月光。 青梅竹马天煞孤星,所有人都避而远之,她当他唯一的朋友,陪他建功立业; 弟弟被父皇猜忌冷待,她在宫中如履薄冰,也要为他筹谋一条生路; 未婚夫势微落魄,她不离不弃,即便被京城众人嘲笑,依然愿意和他同甘共苦; 等她熬过了所有困顿,未婚夫身为帝君转世,也重新渡劫飞升,回到仙界,她眼看就能功成身退,却意外得知自以为苦尽甘来的结局,其实只是另一本故事的引子。 这个故事里,男主是她的未婚夫。 而她,不过是故事里一个早死的凡人白月光。 在她死后多年,女主因为和她相像被男主当作她的替身,和男主在一番虐身虐心的折腾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 姜真气笑了。 如果她的真心付出,满腔赤诚,只值得这样浅薄的怀念,这种可笑的剧情—— 这个白月光谁爱当谁当去吧,她不当了。 姜真本想一拍两散,那人却偏执到怎么都不愿放手,她一介凡人拿他没办法,眼看就要在仙界被关一辈子。 既然如此——谁还不能疯了,你疯我也疯。 问:前未婚夫是仙界帝君,还有谁治得住他? 答:当然是她那位身为瑶池之主的“婆婆”。 她决定狠狠恶心两人一把。 于是这天,姜真在众神惊恐的眼神下,一屁股坐在了那个不可言说的存在面前,郑重其事地开口:“其实我……爱慕您很久了。” “婆婆”:?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姜真抬起头 等等——这婆婆怎么和她想象中长得不一样? 排雷: 1.雄竞万人迷修罗场,女主是所有人白月光 2.女主非恋爱脑有缘由 3.我流仙侠,全私设,就1土狗玛丽苏文 4.男主人身蛇体,有恐怖微克系,注意避雷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东方玄幻 脑洞 万人迷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真 ┃ 配角:持清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火葬场变修罗场 立意:在爱情中始终保持自我 第1章 花神 自混沌初开,天地始分,浊沉为地,清升为天。 天就是垚英所站的地方,仙界。 天地分开后,仙界便是仙人所住的地方,因此得名,而后来从地面上修炼的飞升的、精怪所化的,为了与仙人分开,便称作神。 垚英寿五百年,吸收天地为花所化,是仙界最不起眼的一位花神,此时正和几个同样是精怪的小神挤在一起,等待着仙仪将他们录入符碟,分配工作。 垚英搓了搓手,有些期待地望向天后所住的寝宫方向。实不相瞒,她修炼五百年,修为其实根本不够化神的,恰逢前两月封离帝君大婚,天地同喜,赐下甘露,被她蹭到了一点,这才能来到仙界。 她刚来仙界,知道的不多,老大还是认识的——封离帝君是仙界的老大,那他的夫人就是仙界的女主人。 听说花神在仙界很受贵人们的欢迎,如果能去天后宫里她就赚大了。 于是她挺了挺胸脯,往前站了站。 记录的仙仪手里玉笔一顿,看着眼前这个头发炸得一簇一簇,眼白比瞳孔大的花神,后退了一步。 ——以花为原身的,大多姿容靓丽,身上还有香味,所以经常会被派去伺候各个宫的仙人。 他身为仙仪,记录新神数不胜数,第一次见到这么不修边幅的花神。 垚英看了他一眼,眼神端得凌厉吓人,仙仪赶紧低下头,把符碟上原本写着的呈凤宫划去了。 原本想着好不容易来个花神,赶紧送去新入主后位的那位送去,如今一看,这可不能送啊,这脸长得也太冒犯了。 垚英还探头探脑的:“好了没,我去哪啊?” 仙仪正色:“天命阁。” “那是哪?”垚英皱起眉头,这怎么听都不像是天后住的地方。 “这……”仙仪眼睛盯着垚英的头发转,看她语气一重,那蓬松的头发就一簇簇地翘起来,眼睛一翻,凶煞极了,也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只能话锋一转:“是封离帝君的寝宫。” “什么!?”垚英大喜过望,那不是更好。 仙仪怕她追问下去,敷衍地点点头。 等仙仪将所有符碟发完,旁边一个小神细声细语地与她说道:“天命阁是封离帝君的寝宫,却不是他住的地方。” 垚英此时还喜滋滋地觉得自己运气好:“那是谁住啊,还有谁能住帝君的寝宫?” “一个凡人女子。” 那位小神的声音压得很轻,像是怕谁听到了。 “啊?”垚英这下才停下脚步,僵硬地转过头。 此时,其他的小神也凑到垚英身边,七嘴八舌的,你一句我一句。 “你不知道吗,封离帝君渡劫回来时闹得可大了。” “我那时候还没修成人形呢……” 垚英郁闷道:“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嘿,你来仙界这些日子都不打听打听消息吗?”一个小神摇摇头。 “封离帝君不是响应天命,下凡渡劫嘛,传说要经历八别八难八苦才能归位!谁知他劫满时,一定要带一个凡人女子一起回来,可把尊君气得不轻。” “两位可都是天上的这个啊,谁也不让谁,帝君和尊君置气,闹得天翻地覆。” 小神一脸不敢言不敢言的表情,自己说得倒是欢快:“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尊君妥协让那个凡人女子留在仙界,这就是天命宫现在住着的这位了。” “这不就是话本里的桥段吗?” 一名长得十分可爱的小神握拳:“好浪漫,他们一定特别相爱,才让帝君恢复仙身之后还要和她一个凡人在一起,生死相许,不离不弃。” “话本里都是假的,那就是个沽名钓誉的凡人女子,死死抓着帝君不放呢。” “可我听说她长得特别美,比天后还美。” 不知道谁提到了天后,原本还在叽叽喳喳的现场顿时沉默下来,没人再敢说话了。 垚英嘴唇抖了抖,心想,如果帝君的真爱是这个凡人女子,那娶的天后怎么不是她? 天要亡她!!!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揣着符碟站在了天命阁前,却迟迟不敢进去。 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打听到了所有消息。 天命阁是封离帝君最常来的地方,如果真的好,这位置根本不可能轮到她。 听闻这里面住的那个凡人女子极其难相处,还时常惹怒帝君,每次惹怒帝君,伺候的小神都会倒霉。 想到这里,垚英的手就捏紧了——下次见到那个仙仪,她绝对要给他一拳。 她惴惴不安地低下头走了进去。 仙阁外的庭院里,种着一片翠绿的仙草,颜色鲜亮,像是刚刚被人浇过,上面还有点点水珠,再进去一点,就看到一方水池,里面却什么都没养,只有一潭死水。 她环顾了一下,没有看到人影,不敢贸然进阁内,只好站在原地。 天上无日无月,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以记录时间流逝的标志,垚英站在池子前,不知道数到第多少根仙草时,突然听见脚下哗啦一声。 她耳朵动了动,受惊地往后一撤,只见就在她刚刚站地方,水池里伸出一只纤白的手,攀在池边。 垚英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方池子,一个女人从水中钻出来,波纹散开,水花四溅,身上的裙摆随着水波摇曳,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水珠一滴一滴顺着纤细的脖颈往下滑,皮肤在水的湿润下显得如同珍珠贝壳那样光洁白皙。 女子的眼睛幼圆,微微上挑,睫毛一簇一簇地往上翘,挂着水珠,黑亮的眼睛盯着她,没有什么情绪,像是隔着一层蒙蒙的雨,怎么也看不清楚。 垚英呼吸不自觉停了一瞬,女子的美貌并不艳丽,柔和的面容,却让她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生怕破坏了什么。 这样的一张脸,垚英顿时理解了之前他们为什么说“那个凡人女子很美”。 她本来觉得,再美又能有多美,仙界众仙神,都集天地精华,丑也丑不到哪里去。 但真的,就是不一样啊。 她张着嘴,呆呆地愣在那里,嗓子眼卡着,迟迟说不出来下一句话。 她应该喊什么,入仙界以来,她不认识的就喊仙君,可眼前这个女子,是个彻彻底底的凡人,她能喊什么,总不能喊帝君的小老婆吧。 垚英的脑子已经开始迷糊,她在这里站了不知道多少个时辰了,凡人在水下待这么久是正常的吗?! 等等,她为什么是从水池里钻出来的? 女子像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柔声开口:“我叫姜真。” 她的声音也好温柔…… 垚英迷迷糊糊地想。 “姜真姑娘。”垚英声音晦涩地开口:“您怎么在水里?” 第2节 姜真微笑,脸在水里泡得苍白,唇色却像血一样殷红:“我想看看,这样会不会死。” 垚英语塞,顿时一个头十个大,怎么会有凡人泡在水里几个时辰还没事的,她在做梦吗? 姜真从水里爬出来,湿透了的衣服贴着她莹润的肌肤,垚英闻到了很淡的香气,她形容不出来是哪种味道,有股暖意,几乎让她心晃神驰。 垚英掐了个法诀,将姜真身上烘干,得到姜真一句礼貌的谢谢。 姜真的声音像春雨般柔和,垚英顿时忘了之前的疑惑,屁颠屁颠地跟在了她身后:“我是分配到天命阁的花神,以后就侍奉在您身边了。” 姜真闻言,轻声道:“我只是个凡人,哪里也去不了,没什么好侍奉的,你不用跟着我,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垚英不明白她的意思,什么叫哪里都去不了? 垚英愣头愣脑地跟着姜真进了阁楼,姜真坐到了榻上,倦倦地躺下,动作间裙摆拖曳,细瘦的脚踝上竟然分别挂着两只玉环,碰撞间叮当作响。 见垚英一脸诡异地盯着自己,姜真主动开口,语带笑意:“是不是像犯人一样。” 那两只玉环上牵着无形的线,虽然不影响她的动作,却把她拴在了这个地方,只能在天命阁内活动。 给她戴上这种东西的人……这仙界没有第二个。垚英脸上五味杂陈,只能掩饰般搓了搓手。 姜真阖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得了她随意的许可,垚英环顾了四周一圈。 这阁里可谓名副其实的帝君住所,地为暖玉,墙体是南海石英,传闻一小块南海石英可增进一年修为,她光是站在里面,都能感受扑面而来的灵气。 日夜睡在这座比灵石还珍贵的屋子里的,却是个连灵气都感受不到的凡人。 屋里的桌子上堆着一些没打开的盒子,不用看也知道是其他仙神送来讨好帝君的礼物。 天命阁在她来之前似乎没有其他侍奉的仙神,姜真像是没骨头一样躺在榻上,好像也懒得理会这些礼物,只杂乱地堆在一旁。 垚英简单整理了一下,闻见最上面的盒子飘出一缕食物的香味,怕里面的东西坏了,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这里面好像是吃的,要拿出来吗?” 姜真睁开眼睛,光着脚走到她身边,伸手将盖子掀了,随手扔在地上。 里面果然是几块做成花朵模样的糕点,精致无比。 姜真盯着这几块糕点半响,随手捻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垚英犹豫半天,也学着她拿起一块黄色的糕点,还没有咬下,就看见姜真的眼眶、鼻子、嘴里都开始流出鲜血。 红色的血迹从她苍白的脸上缓缓流过,靡丽又恐怖。 垚英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糕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连忙扑过去扶住姜真的手臂,大喊:“没事吧?怎么了?” 姜真若无其事地止住她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道:“没事,有毒而已。” 她冷静自若,像是早就知道里面有毒似的,并不在乎。 垚英再次难以置信地看向她,被姜真温柔外表迷得颠三倒四的心冷静下来,背后逐渐开始冒出冷汗:“你知道有毒还吃?” 姜真没有回答她,慢悠悠地坐下,突然问她:“你是什么时候来仙界的?” 垚英嘴唇上下翻动了一下,避开了那个关键点:“两月前。” 正是帝君大婚的那日。 她不敢说出来,怕姜真多想。 姜真转头看了她一眼,又温柔地笑起来,仿佛已经看穿她未尽的话语,重新看向窗外。 她的眼睛似乎在看着外面的草木,又像是看向了很遥远的地方,又或者什么都没有看。 屋内陷入沉寂,半晌过去,姜真眼睫轻颤,好像想说什么,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第2章 有病 垚英彻底老实下来,不敢再乱说话,也不敢再碰其他东西了。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女子,好像真的有点……不正常。 她看姜真端正地坐在椅子上,身体放松,脊背却依旧很挺拔,脚尖点地,即使双腿交叠,看上去还是稳定而轻盈。 垚英这株花少说在人间也活了五百年,在无数凡人家里待过,这绝不是一般凡人女子能具备的礼仪。 见姜真还要伸手去拿那块糕点,垚英忍了忍,终于还是没忍住把糕点连盒端走了。 她看了看糕点盒,又看了看姜真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结合一路上的传言,已经脑补出了一场大戏:“有人给你下毒,你不做点什么吗?” 姜真挑了挑漂亮的眉头,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做点什么?” “比如说,查出这盒糕点是谁送过来的。” 垚英义愤填膺地说道,此时已经完全代入了自己的新身份:“一定要彻查是谁送来的!这可是冲着你的命来的啊,不查清楚,那人躲在暗中害你,防不胜防。” 姜真轻轻敲了敲桌子:“我知道是谁送来的。” 垚英把接下来的话咽回肚子里,傻眼道:“你知道啊。” 姜真点点头,纤长指尖拂过盒子的边缘,木盒上镶着凤凰的图案,做工精致:“这是呈凤宫的盒子。” 这下轮到垚英噤声了。 呈凤宫,不就是天后的寝宫吗!这下连动机都显得合情合理。 天底下哪个女子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娶了自己,心里还记挂着白月光,看来连天后都不能免俗。 可她仔细一想,据说姜真和帝君是在人间相恋,帝君非要把姜真带上仙界,这也不是姜真的错,是非对错,还有个先后,天后的怒火为何直直冲着姜真来呢? 垚英表情复杂,最终却还是开口道:“呃,就算是天后……那也、那也不行,今日她送毒药没毒死你,以后就敢直接派人来杀你。” 姜真可是个凡人,很脆弱的凡人,指不定碰一下就死了,她刚入仙界,可不想因为这个受牵连。 “你觉得该怎么办?”姜真好脾气地说道。 “告诉帝君,让帝君为你做主!” 垚英只能想到这个办法,封离帝君这么金尊玉贵地养着她一个凡人,总不能是因为好玩吧。 她对其他小神八卦的爱情故事总归还是有些相信的,只是不知道这真情到底有几分。 姜真的瞳孔动了一下,投下的光晕被她缁黑的双眸吸收成一个小点:“那你去说吧。” “我?”垚英指了指自己,两根眉毛几乎挤在一起。 姜真看向窗外,半晌,说道:“出了这道门,去找一个叫言拙的仙君,他是封离的副官,把东西交给他,他自然知道怎么处理。” 垚英闻言,忙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住了。 姜真看着她毛手毛脚地提着糕点盒走出去,盯着一头蓬松到快要飞起来的头发,自言自语道。 “忘了问她是什么花了,怎么长得像只水母?” 她百无聊赖地盯着一旁的屏风,双手拢在一起,眼睛扫过这里的每一件陈设,琉璃瓶里桃花的花蕊一共有十二根。 她的记忆力足以让她记住这个犹如牢笼的阁楼里每一块地方的模样,却唯独分辨不出已经过去了多久。 这里没有日月,也没有时间。 仙人不需要记住时间的流逝,她需要。 她不喜欢这里,她喜欢绚烂的红尘、热闹的人间。 她负手站起来,垚英还没有出去半柱香,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回来,后面海跟了一个高挑的身影。 垚英还没有说话,那身影先一步从她身后走出来。 这人身穿青墨色的戍装,背后背着一柄剑,面容深邃,乌眸沉沉,神色漠然,总像是在放空。 这便是姜真要垚英去找的言拙仙君本人。 言拙不着痕迹地扫了姜真一眼,伸出手,糕点盒悬空浮在他手心之上,里头飞出一块糕点,在言拙的注视下缓缓分离出透明的液体,确实是毒:“夫人身体还有事吗?” “无事。”姜真微笑:“多谢仙君关怀。” 言拙仙君言简意赅:“夫人想怎么解决?” 他走过来,又在离姜真只差几步路的地方停住脚步,目光沉静地看向这个女人。 言拙为北方玄武斗宿化身,统领仙界诸将,辅佐帝君千年,是封离之下第一人,姜真和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是一个克己守礼、呆板耿直到有些一根筋的人,他的脑子里除了打仗,便是任务,容不下一点情爱,也绝不会被她说动。 因此封离才会放心他驻守天命阁看着她,提防她逃跑。 姜真说道:“听仙君的意思,仙君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也没什么意见。” 垚英脸上急起来:“这怎么行?” 却见姜真对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言拙的眉头簇起,眼里闪过一丝不甚明显的情绪,他语气凝重了些:“夫人谬言。” 姜真抿唇笑了一下,竟站起来走向言拙,言拙动作迟缓了些,猝不及防和她相对,瞳孔一缩。 姜真向前一步,言拙便后退一步。 “这不重要。”姜真笑起来:“我若是抓着这件事不放,岂不是叫封离和他刚娶的夫人离心。” 她语气温柔至极,仿佛真为封离考虑,但言语间对帝君却毫无敬畏之意。 “不……” 言拙低下头,竟然直接单膝跪在她面前,嘴唇瓮动,只直直喊了一声:“夫人。” 言拙只喊过她一个人夫人,意思不言而喻。 姜真摆摆手,没有说话,言拙拱手行礼,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垚英凑过来,愤愤不平道:“可恶,这事就这样算了?天后害你,凭什么让你退让。” 姜真若有所思:“谁说我要算了的。” “可言拙仙君都已经走了。”垚英嚷嚷:“不是算了的意思吗?可恶,看他浓眉大眼的,也是个喜欢钻营的小人,真是错看了。” “他走了,自然是要去他该去的地方。”姜真拂袖,懒散地看向远方,只是她凡人眼力,也看不得多远。 所以远处发生的一切,都和她毫无关系,她只是一名手无无缚鸡之力的凡女罢了。 她问道:“你在凡间待了多久?” 第3节 “五百年。”垚英老老实实地回答。 “太远。”姜真摇摇头:“我活到现在,也才二十有三而已。” 垚英听她语气,不知为何突然难过起来,可能是突然意识到姜真只能活她的零头,语气也变得宽容了:“若从开智算,我也只活了二十来年。” “精怪的二十年,与人的二十年,长短不一样。” 姜真缓缓道:“你们有漫长的余生,二十年,就像一滴水落在溪流里,毫无痕迹,但对于人来说,二十年足以发生很多事了。” 对于姜真来说,更是如此。 她并不是被爱拥簇着长大的女儿,她的父亲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却唯独不爱她和她的母亲,她的公主身份,无非是一个纸糊的壳子。 母亲终日以泪洗面,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她的婚事上。 于是在母亲的做主下,她和封离订下了婚约。 母亲看重封离文武双全,家庭和睦,姜真却只羡慕他的少年意气,桀骜不驯。 定下婚事后,她们曾在上巳节见过一面,封离对这桩婚事似乎没有什么不满。 她坐在青柳下,少年站在对面,远远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姜真看不清楚,也不记得他们俩有没有对视了。 要离开时,有陌生的侍女交给她一件东西,说是封家长公子赠予的。 姜真打开盒子,里面不过是一只用季樱编织而成的花环,很美。 她一度认为,自己会像所有人一样,顺理成章地嫁给封离,也许会有个孩子,总之,没有波澜地过完一生——她被锁在深宫十几年,父母不和,内争外斗,想象中幸福最幸福的模样,也不过是这样平凡的生活。 然而谁也没想到,已经沉迷在酒饮中愈发头脑不清的皇帝,一时兴起抄了以仁义之家著称的封家满门。 封离一朝从贵公子跌落,身边的人接连被下狱。 她的好友、她的弟弟,都劝说她和封离退婚,明哲保身。 她却没有。 姜真说不清自己的想法,只是觉得……他本不该这样,不该受此苦难的——那个神采飞扬,有时又有些别扭的少年,不该落得如此下场。 姜真和封离退不退婚,似乎都影响不了他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她只是不想再让他尝那众叛亲离一苦了。 封离远赴戍边那夜,接连下雨。 他站在她屋外,声音沙哑,声音轻得仿佛要融在雨里:“殿下,等我回来娶你。” 姜真抬眼,隔着朦胧的细纱,想要看清他的眼睛。 少年人的身影吞没在细雨里,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还倔强地立在其中,等着沉默的宫殿里那个人的回答。 姜真说:“好。” …… 姜真的眼睛阖上又睁开,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 封离到底有没有爱过她,她已经不再纠结这个问题,但她对封离有过毋庸置疑的真心,不然也不会陪他来到仙界。 姜真从未喜欢过这里,她的时间好像已经停留在了被他带上仙界的那一刻,无法再向前流动。 她不喜欢身边没有一个人的冷清宫殿,不喜欢这样变相的囚禁。 可在封离一遍又一遍的痴缠哀求中,她还是心软了。 他执掌仙界权柄,却比在人间更加暴戾,事物压身的疲惫让他只能在她身边小憩片刻。 她只是爱他,所以舍不得他难过。 直到两月前,那场天地同庆的大婚,把她满腔爱意都变成了笑话。 帝君以重礼迎娶凤凰族的公主为天后,大婚隆重,唯独她被蒙在鼓里。 天后仪仗下露出女子的美丽面容,对她莞尔一笑,是她再眼熟不过的身影。 封离和她解释“权宜之计”——这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是暂时的,再者就是她是凡人,无法胜任天后一职。 他说他爱她,她却只想发笑。 她可以为了封离放弃自己的身份,放弃人间红尘,可她对封离来说,她却还是一枚可以用来衡量价值的筹码。 封离知道她爱人不求回报,知道她善于忍耐一切痛苦,以为做什么都会得到她的原谅——原来情真意切换不来珍惜,她的温柔不过是他身后一片可笑的余地。 他仗着她爱他,有恃无恐。 山难移,人心却易移。 姜真很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她从未后悔过当初答应封离的那声“好”。 只不过,她也知道。 “我错了。”姜真展颜。 人可不能这么贱啊。 垚英不懂她在打什么哑谜,迷迷糊糊瞪眼。 姜真拢手,指了指外面,语气轻松地转移话题:“我好像听见外面打起来的声音了,你去看看。” 垚英看看她,又看看寂静到连一声鸟叫都没有的窗外,再次确认了一件事实。 姜真她真的有病。 第3章 坏事 吐槽归吐槽,垚英最后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出去了,谁让人家是老大呢。 姜真看着她离开,复又卧在榻上歇下。 天命阁就这么大点地方,她早就走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仙草再浇就要被她浇死了,树上今天长了几片叶子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除了睡觉,她找不到别的消遣的事情做。 在天命阁里,她就是一只被豢养的雀,只有在饲主面前才允许被歌唱。 她卧在榻上的软枕,拿起一块手帕开始擦自己的嘴角,上面还有些刚刚未完全擦去的血迹,此时已经干涸。 无色无味,致人七窍流血,这花糕里的毒不是仙界原产,只有人间,甚至门阀贵族里才会有这样的毒。 也是因为此,姜真在吃之前就已经感觉到了里面有毒,她在人间见过的毒可比这个丰富。 而她为什么还要吃下去,要从她最近的发现开始说起。 姜真发现自己好像不会死了。 字面意思,无论是上吊、溺水还是服毒,都不能置她于死地。 垚英来之前她就已经沉在水里许久。 水池里的水流涌进她的鼻腔,挤压着她的身体,呼吸变得困难。 但无论过去多长时间,她都保持着清醒的意识,即使在水下泡几个时辰,也死不了。 她下意识就觉得是封离在她身上动了手脚,他们认识太久,甚至可以说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封离比她自己还清楚她知道他大婚后会做什么,于是几乎刚举行完大典,就给她上了镣铐,把她锁在了这里。 姜真面上冷静极了,纤细的手指却越攥越紧,将手心掐出血来。 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自己的纤细白皙的脖子上,指尖用力地陷进去,那脆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折断的脖颈,在她的用力之下瞬间开出几个血洞。 血喷溅在姜真的手上,还没等流下来,那可怖又残忍的血洞就已经愈合,如果不是姜真手上的血,肌肤上几乎看不出曾经破过皮。 果然……她的身体有问题。 姜真用手帕擦了擦手,睫毛像羽翼一样垂落下来。 突然,身后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拢住了她垂下的指尖,带着股凛冽的凉意,沁到她肌肤中。 姜真手指颤了颤,泛起一股刺痛的感觉,身后的人敲了敲她的手背,掣制住她的手,一点一点抹去了脖子上的血迹。 浓稠的血味、带着腥锈的兵戈味混杂着扑面而来,这股气息如有实质,像刀锋一样戳在她脊梁骨上,几乎要划破她薄薄的皮肤。 姜真的身子因为那股气息不自觉地开始颤抖,温柔的神色却渐渐冷却下来,狠狠甩开了那只手的禁锢。 姜真平静:“别碰我。” 从他大婚那日算起,封离已经两个月没和她见面了。 ——是不敢,还是忙得分身乏术了? 她转过头来,想把他推开,封离却先一步握紧了她的手腕,抓得死死的,姜真连动都不能动。 愈发深重恐怖的威压,都预示着封离已经和她人间认识的那个人大不相同。 从背后抱住她的男人黑发束起,穿着玄色的袍衫,体态颀长,容貌俊美,恍若谪仙,一双戾气十足的金色竖瞳,给他出尘的脸上增添了一丝让人脊背发凉的幽深。 这张脸她见过无数遍,再次看见,目光还是会忍不住停留。 他那双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抬手掣住姜真的脸蛋,将她下巴抬起。 封离像是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一般,认真地抓着她的手帕,将她脸上的血迹擦一一干净了。 “怎么会流血?”封离居高临下,垂眼看着她:“你吃了什么东西?” 封离这神经病的性格她早就领会过,嘴巴一张姜真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他八成以为她自己服毒找死了。 虽然他猜的大差不差,姜真还是理直气壮地打开了他的手:“我吃了什么你一会就知道了……你对我的身体做了什么?” 封离挑挑眉,面容依旧冷淡,似乎不在意,俯下身就要亲她的鼻尖,被她躲过。 封离生得体态颀长,半跪着坐在床榻前,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笼在阴影里,男人的手压在她后腰上,一只手就掐住了她的腰肢,手箍得像玄铁打的笼子,让她一动也不能动。 姜真身上绷得紧紧的,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避开他的动作:“别碰我,你去看看你刚娶的夫人吧。” “我的夫人就在这里。”封离以为她还在置气,脸上那一点温和散去了,淡淡道:“我说过了,和她只是权宜之计。” “她是权宜之计,我是什么?” 姜真本不想说出这种听上去仿佛拈酸吃醋的话,但还是有一瞬,心中无法避免地升起些怅然的感觉。 她做梦梦到过与封离成亲拜堂,幻想过和他平淡又满足的生活——她曾经真的爱过这个人,所以这一刻更让她觉得世事宛如泡影。 第4节 “封离,放我走吧。”她认真地说:“我说真的。” 封离有永无止境的寿命,而她却没有那么多岁月可以和他浪费,她深谙及时止损的道理。 她想回人间了。 姜真不想看他,于是闭上了眼,没有看到封离金色的竖瞳里那一闪而过的恐怖冷意,几乎要把她生吞活剥。 封离俊美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指捏着姜真脸上的软肉,隐忍地低下头,在她纤长的脖子上轻轻地厮咬。 他恨得像是要把她嚼碎,触到姜真柔软的肌肤,又放轻力道,只留下几个红痕。 封离的气音从那啃咬中泄出来:“不可能,我已经让尊君把你的……” 封离还没说完,外面传来咋咋呼呼的声音。 “姜姑娘,你耳朵真灵啊,我看你有修仙的天赋。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垚英啪嗒一声推开大门,得意洋洋地说道:“我把言拙仙君带过来了,他太厉害了。” 垚英改不了做花时候的习性,说话总喜欢仰着头望天,不看路,言拙的脚步倏然停下,她也没发现,还在滔滔不绝地抒发自己的情绪。 “你不知道那个天后,脸气得五颜六色的,言拙仙君把有毒的糕点直接扔在她面前,她还不承认是她下的毒,可让她丢好大一个脸,总算解气了些。” 垚英说完,感觉屋内的气息不对,才低下头,发现她面前是怎样一副靡丽的景象。 身量高挑的男人修长的手指牢牢地掐住女人那一截纤细的腰肢,只露出一截落在床榻下的裙摆,女人衣领遮盖不住的肌肤上,都是密密的被吮出的红。 封离将姜真的衣领拢了拢,皱眉低声道:“滚。” 言拙一进门,只觉得脑子嗡了一声,几乎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是因为姜真那苍白到刺眼的皮肤,还是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痕。 他俯身告罪退出,不敢再看一眼。 可垚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毫不掩饰自己威压的大人物,一下子僵在原地,动也不动了。 姜真伸手支在床边,温柔地对垚英笑了笑:“过来。” 她的声音真像温水一般,把垚英僵硬的身体化开了,垚英得了她的吩咐,唯唯诺诺地往前拱,却一个字不敢出声。 封离坐回床边,已经从刚刚垚英漏出来的那段话猜出了九分的情况:“你让言拙去找唐姝的麻烦了?” 唐姝正是封离明媒正娶的这位天后的俗名,也是姜真的老熟人之一。 “找麻烦?”姜真说道:“你怎么不猜猜,是谁在送我的糕点里下毒?” 封离淡金色的瞳孔动了动:“不会是她,她是个聪明人。” 姜真嗤笑了一声,看向外面长身玉立的言拙。 言拙是一个一根筋的人,他脑子里是与非、黑与白都那么清晰,清晰到不会去思考别的。 也只有他会耿直到拿着证物去找堂堂天后对峙,直接当场下她的面子。 她知道,所以才会让垚英去请言拙。 一只青鸟从窗外飞来,落在封离手上,青鸟扇动羽毛,口吐人言:“帝君,凤凰一族的代表来了,因为天后的事情,请求与你会见一谈。” 不用说,是因为今日言拙直接下了唐姝了面子。 又或者还有她这个存在太碍眼的原因,凤凰一族积怨已久,要在今天和封离好好扯个清楚。 总之,对封离来说是个难缠的麻烦。 仙界人间分割已久,他还需要借凤凰一族的力量支持来□□秩序,不能撕破脸皮。 封离好看的眉簇起,视线落在姜真依旧温柔恬淡的脸上,把她关在这样的地方,她照样能弄出些不得了的动静:“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放我走,不就好了。” 姜真转头,笑得温柔:“你娶了凤凰一族唯一的公主,却还要留着我这个鸠占鹊巢的凡间未婚妻,你明明知道你与凤凰一族的矛盾在此,不是吗?” “嘘。”还没等他开口,姜真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 姜真的声音始终温和轻柔:“封离,人不能太贪婪,有的东西,拿一个就够了,这世界上没有既要又要。” “你不放我走。”姜真坐在榻边,又倦倦地垂下眼睛:“尊君又没有教你,我就只好教教你这个道理。” 封离容色因为隐隐的怒意盛极,反倒笑起来:“姜真,离开,你想都别想。” 封离再次和姜真不欢而散。 可能因为凤凰一族的使者还在等着,封离并没有理会站在一旁的垚英。 在旁边看完了全程的垚英,此时双腿已经瑟瑟发抖,无力到站不起来。 姜真若无其事拍了拍她的肩膀,招呼她:“去沏茶吧,两杯。” 垚英看了眼屋外:“言拙仙君已经和封离帝君一起走了。” 姜真转过头,奇怪地说道:“给言拙上什么茶?” 垚英揣度着姜真的意思,另一杯难不成是给她喝的? 显然不可能是给她喝的。 很快,垚英就知道了这另一杯茶是给谁准备的了,一群仙童仙女围在了天命阁前,从中走出来一个气质雍雅的女人。 女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嘴唇微微上扬,似乎能洞悉一切,修长的手指上戴着南海石英的护指,步履间都是优雅的气息。 她的气度浮在自身的傲慢上,让垚英觉得有些略微不爽,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漂亮精致的女人,即使比不上姜真那样动人心弦,也超越了大多数仙娥的美丽。 这就是她之前和姜真说的“脸气得五颜六色的”天后。 事实证明,有夸张因素在。 垚英的视线在两人中徘徊,看到姜真在庭院里负手而立,看着仙草,不知在数些什么。 唐姝的目光从姜真脚下千年难培的摧心草,再移到她手里乌宝铁铸的剪子——乌宝铁是天兵的原料之一,竟然给她做了把修花剪草的剪子,真是荒谬。 她轻飘飘地收回视线,温声道:“许久不见了,姐姐。” 第4章 姐妹 唐姝这声“姐姐”实实在在把垚英惊得五雷轰顶。 凤凰一族金尊玉贵的公主,怎么会愿意叫姜真一个凡人姐姐,这天后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姜真直起身子,拍了拍垚英的肩膀,用只有她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刚刚不是听到帝君说了吗,她可是个聪明人。” 垚英的肩膀在姜真的安抚下愈发僵硬。 ——姑奶奶,你知不知道妖族的耳朵有多好啊! 姜真虽然用着仿佛只有她们两能听见的声音,但其实跟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喊没什么区别。 垚英不敢抬头,眼观鼻鼻观心,脚指头都快把鞋尖顶破了。 唐姝诚如姜真所说,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到姜真的话一般,上前几步,左手碰了碰自己头上的珠翠,那也是不得了的珍宝,但比起姜真住处的珍贵还是略逊一筹:“自临关一别,我们好像已经许久没见过了,之前大婚,本来想邀姐姐来观礼,毕竟你也是帝君的……但帝君说不必了。” 姜真笑了笑:“哦。” 垚英尴尬得脸都绿了。 唐姝一番机锋全都栽进了棉花里,脸上也没有一点恼怒,给身后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忙不迭地走到俩人身边,拿出了一个眼熟的糕点盒。 唐姝没有接过,而是将自己的手拢了起来,示意侍女拿着,脸上仍是一副关怀挂记的表情:“我听闻你卧病在床,心情不佳,才想着给你送来这个糕点——南燕宫廷里时常做这种糕点,我以为你吃了会开心点,没想到害了你……” “没事。”姜真轻声说道,依旧一副脸色苍白,大病未愈的恹恹模样,一阵风就能吹倒,好像并不在乎唐姝说了什么,垚英却从她的话音里体会出了熟悉的味道。 “但你也是知道的。” 唐姝话锋一转,终于说道她真正的目的:“我不可能害你,姐姐。我们都是凡间来的,这仙界之中,唯有我们俩人可以彼此依靠——再说了,我要真的想害你,怎么可能将毒下在我送你的糕点里,这不是等着帝君将我论罪吗?” 姜真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依着她的话,点点头,再次问道:“那你觉得,下毒的会是谁?” 唐姝一眨不眨地盯着姜真的表情,却实在无法从她脸上捕捉到一丝可以解读的信号,只能往下说道:“这……我不敢断定……姐姐大可以叫帝君彻查,但我绝无害你的可能。” 此时,唐姝身后的侍女突然说道:“娘娘,您难道忘了吗,你本来没想过给姜姑娘送糕点的,是淑妃娘娘与你提起过好几次,还说桃园的糕点最好,不仅味道好,还对身体有益,您才会……” 淑妃是封离后宫的另一位妃子,出身朱雀族。举行完封后大典不久,封离就封了这位朱雀族的公主为妃,似乎是为了制衡唐姝。 而淑妃不负众望,开始和唐姝明争暗斗。 姜真停下神游的思绪,定睛看向唐姝,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母亲和唐姝的母亲是亲姐妹。 虽为姐妹,她和唐姝的命格却截然不同,唐姝从小生下来,便是受尽宠爱的孩子,连她父皇,都更喜爱唐姝一些。 虽然有些荒谬,但人各有命,这是事实。 在父母、姨父的宠爱下,唐姝天真善良又可爱,她什么都不用做,世间的宠爱就该她一个人独有,连封离在凡间对她也有几分不同。 更不可思议的是,封离在人间渡劫时,破道的罡气正好激发了唐姝的上古血脉,让她也脱胎换骨,成就了凤凰血脉,成了凤凰一族的公主。 仿佛连上天都偏爱的人,让别人连嫉恨都提不起兴趣。 在人间时,姜真很疼爱自己这位聪明懂事的妹妹。 原来她的纯真只有在所有人的宠爱下才能开花结果。 在仙界的暗潮涌动中,她也会变成如今机关算尽的模样,姜真有些怅然。 ——若不是主人允许,那侍女哪能说出这么一大段话。 “好一出大戏啊。”姜真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直白地说道:“怎么?你是想借刀杀人,撺掇我去和淑妃争斗?” 唐姝脸上抽了抽,有些挂不住:“姐姐怎么会这样想?言拙仙君跑到我宫前闹了一通,但没做的事情就是没做,我只是想查清楚,给自己找回公道而已。” 姜真吹了吹掉在指甲上的花瓣,无所谓道:“如果查下去,就会发现淑妃与你的一位侍女互通,在糕点里下了毒,是不是?” 唐姝瞳孔缩了缩。 “阿姝。”姜真看向她,纯然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那日来送糕点的侍女呢,今天你怎么没带来?” 唐姝一时没有说话。 那位侍女,大概此时已经在轮回道重新修炼了,姜真感慨。 唐姝是个聪明人,不会干这种蠢事,这点她知道,封离知道,甚至她自己也知道——于是这个聪明人反其道而行之,选择用最蠢的办法干聪明的事。 她的侍女,只要死了,说她是谁的人就是谁的人。 她到底是唐姝还是淑妃的人,对姜真来说都并无区别。 她怅然若失,并不是惋惜一个给她下毒的侍女,怅然的只是世事易变,她面对的却已经不止沧海桑田。 第5节 “你走吧。”姜真随手拿过剪子开始修剪起花枝:“别来烦我了。” 她根本不在乎唐姝的想法,她要的是唐姝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脑袋,和能带来的东西。 唐姝看着姜真的眼睛,姜真的眼睛生得极好,明亮、清澈、又湿润,仿佛笼罩着一层雾气,又仿佛装着一潭池水。 那双明净的眼睛里,没有被抢去未婚夫的愤怒,也没有嫉恨,看着她的只有淡淡的哀伤,又骤然变得冷漠。 唐姝咬了咬唇,一言未发地走了。 垚英还是没搞清楚:“所以,不是天后,是那个淑妃害了你?” 姜真用余光看了她一眼:“这不重要。” “这还不重要?” “是啊。”姜真几不可闻地轻轻叹了口气:“我要的不是交代。” 人,多脆弱啊,这样的毒,绝不可能对一个仙或者神造成什么伤害,但却能置她于死地。只要她待在仙界一天,就不可能避免这样的恶意。 她要借着这事,把事情闹大,越乱越好,只有越乱,她才能从中找到可以利用的机会。 封离不知道对她身体动了什么手脚,如果再不想出办法,她真的要被封离关在这里一辈子——不,甚至不是一辈子。 她一定要找到办法,破开她的死局。 姜真的眼睛一点点冷下来,手里的剪子喀嚓一声,枝丫落了一地。 垚英忍不住:“你修得树枝只剩一个叉了。” 姜真回过神,说道:“这样不好吗?” “好看吗?” “我觉得好看。”姜真又恢复笑眯眯的神情:“就像人一样,还是干干净净的好看。” 垚英打了个哆嗦。 —— 凤凰一族和封离闹了又闹,想通过唐姝被冤枉这事从封离手底下抠出点好处。 但从封离手里抠好处是不可能的,最后倒霉的还是淑妃。 淑妃被凤凰族治了罪,又导致凤凰和朱雀两族开始闹不快。 言拙因为这事受了封离一顿罚,挨了几板子天罚杖,居然也不记恨姜真,还来向姜真告罪,将事情揽在自己身上,说都是他办事不力。 垚英在屋子里给姜真梳头发,姜真的头发真像羊脂润过一般,青丝倾泻,又柔又亮,她摸着都上瘾,嘀咕着:“我真不明白言拙仙君。” “他的境界你理解不了,他可是个好人呢。”姜真低头翻着手里的本子,随便垚英在她头上作乱,梳个头梳了半个小时还不成型,她也不急,仿佛自言自语道:“好人有好人的好处。” 垚英将头凑过来:“你看的什么?” 姜真手里的册子显然不是仙界的东西,仙界的人都有神识,用玉牒便可记录,用不上这样的纸册。 “话本子。”姜真回答。 “话本子?”垚英语气夸张:“你哪里弄来的话本子?” 首先,仙界与人间泾渭分明,若是从人间得道、修炼成功,晋升仙界倒是不难,但一旦到了仙界,再想随意下凡可就不行了。 若是仙界谁都能随意下凡,那凡间岂不是乱了套。 正规下界的办法只有三种,一种是渡劫,一种是公事,还有一种便是仙界和人间中唯一的口子——瑶池。 渡劫便是洗去仙骨,投入凡间,入了凡间,也不会有在仙界的记忆,和凡人无二,只有达到某种条件才能重新归位,封离当初下凡便是这样。 公事可以保留记忆和仙骨下凡,但下了凡间,依旧被限制大部分力量,还必须得到天道的认可,否则就等着劫雷劈死吧。 瑶池更不必说。如何区分下凡方式的正规与不正规,不是由封离这个天界老大说了算的,而是由天道——瑶池就是传说中天道诞生的地方。 瑶池作为天道之源,自然不可能随意让人进出。 因此下凡的条件是极为苛刻的,想弄点凡间的玩意儿上来还真得花些心思。 姜真一脸淡然道:“言拙仙君说要赔罪,我让他买的。” “啊……”垚英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姜真翻着本子,这话本也没什么新意,离开凡间多年,话本还是那几个样子,无非忠将良主、才子佳人,富家千金与书生灯会相逢,总要丢下些什么东西,丫鬟一个劲地撺掇,好促成良缘,故事总在情到浓时完笔,却从不写婚后柴米油盐的龃龉。 这本话本倒与众不同,话本子里的小姐嫁到了书生家,书生一朝位极人臣,婆婆便开始作怪,觉得小姐配不上这书生,逼书生另娶他人。 姜真看着看着,觉得这一幕好像有点眼熟。 或许世间的婆婆都很相似,不然她怎么觉得这话本子里婆婆的描述,这么像她那位住在瑶池的真“婆婆”呢? 第5章 道别 若姜真现在对于封离的态度是全然的厌恶与疲倦,对于她这个名义上的婆婆,则要复杂得多。 瑶池主人,封离的“母亲”,仙界所有都要喊一声尊君。 尊君在她们凡间,是用于称呼父母的。 瑶池孕育天道,天道选择封离为孩子,所以封离和尊君便有了这一道家庭意义上的尊卑关系。 这位传说中的婆婆,几乎具备话本子里所有的特征,专横且说一不二。 原本像封离这样尊贵的身份,是不用下凡渡劫的,是尊君出手,逼着他渡劫。 封离位归帝君后,尊君又看不上她这个凡人,为封离重新挑选了天后——当然,封离最后娶的也不是她选的那位。 甚至姜真来到仙界多年,根本就没受到过尊君的接见……因为人家看不上她。 在姜真的想象中,尊君的形象就是人间戏台子里长嘴唇、高颧骨、前额狭窄,神气的婆婆脸。 因为尊君掌权,于是这形象里又混杂了一抹深沉洒脱、精明强干的形象。 姜真还不至于因为别人看不起她钻牛角尖,但对这个婆婆也确实很难有好印象。 不过……瑶池。 姜真把话本一合,吓了垚英一跳,梳子直直立在姜真头顶上。 姜真随手把头上的梳子一拔,放在桌子上。 垚英自己就是个野生花精,根本就不会梳头这样的精细活,梳半天也跟没梳似的,铜镜里,姜真的长发松松垮垮地拖曳下来,衬着苍白的脸,慵懒又颓然。 “还没梳好呢!”垚英看着她的头发,窘迫地搓手。 姜真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反正我也出不去,乱就乱些吧。” 她打开梳妆匣,里面琳琅满目地摆着各式各样的胭脂青黛,除却桃园仙娥常用的那些,还有人间的款式,都是封离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里面的。 姜真凝神看了一会,将梳妆匣重新合上,她身为公主,从小到大,就算再不受宠爱,也从未缺衣少食过。 到了仙界,封离也没有委屈过她,她想要的东西,除了离开这里,封离没有不答应的。 她曾经真的想过,就这样满足封离的想法,在仙界陪着他过一辈子。 就算爱人变心……她的母亲,她在凡间的姐妹,不都是这样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可她偏不。 姜真敛下睫毛,眼里波光游动。 “姑娘?姑娘?” “你今天出去,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姜真仿佛才听见似的,突然回过神。 “没、没什么。”垚英想了想,磕磕巴巴地回答。 她在仙界乱逛,能打听到什么消息,只不过是些闲言碎语,议论的对象除了姜真没有别的人选。 淑妃和天后这场有关于姜真的争斗早已传遍仙界,又说姜真害人的、说她是妖孽的、说她故意挑拨的,甚至还有说她是自己服毒栽赃天后的。 这样的话,垚英不忍心让她听到。 但她不说姜真也知道。 人心大抵如此,神仙也没什么特别的。 姜真说道:“算了,你帮我一件事。” “什么事?”垚英战战兢兢地问。 “你什么也不要做。”姜真说道:“等再过两天,封离会问你我的近况,你只要实话实说便好。” “实话实说……是什么意思?”垚英惶恐地说道:“我不明白。” “比如,我托言拙仙君给我带了话本。”姜真微微笑道,那笑容里包含着含蓄的冷意:“比如,我时常盯着窗外看。” 垚英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不明白什么,懵懂地低下头。 姜真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不用撒谎,实话实说便好了,帮帮我,好吗?” 姜真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好听、太温柔,垚英被她的嗓音蛊惑住,便想不了别的,就这样点了点头。 她开始对姜真生出一丝纯粹的佩服,虽然她是天生精怪,比姜真要长寿强大得多,但姜真却像是比她多了个脑子,仿佛什么事情都能料到。 姜真若是知道垚英想法,肯定要说担不起担不起——她只是了解封离罢了。 真的如同姜真所说,封离神出鬼没出现在姜真的榻前,让她滚出去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又被姜真气了出来。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垚英,那双金色的眼睛含着权势养出来的冷厉,金眸之间的竖瞳,几乎像是刻在金绣上的刃痕。 垚英的话卡在嗓子眼里,摇摇欲坠。 封离微皱眉头:“她最近都在做什么?” 和姜真吩咐的,一字不差。 垚英眼珠子微微颤了颤,按照姜真教她的话一字一句说了,看见帝君凌厉的眼又垂下去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冷气,一道一道地刺着垚英的后背。 垚英被这冷气一逼,鸡皮疙瘩从领子里冒出来,才突然胆战心惊起来。 可封离什么都没有说,神色淡淡,丢下一句:“继续伺候吧。” 次日,有两个从未见过的宫人出现在了天命阁门口。 言拙仙君被调走了。 第6节 垚英慢慢体会到了姜真的用意,但并不理解姜真的做法。 “姑娘,你为什么要这样?”垚英小心翼翼地问道:“言拙仙君对你挺照顾的呀……” 为什么要故意让封离以为她和言拙仙君有私交,调走言拙仙君呢? 新来的那两个宫人,长相一般就算了,对姜真更是一点都不尊重,插科打诨,就差在天命阁门口推牌九了。 “调走了才好啊。” 姜真没事不是浇仙草就是剪树枝,这些天又发明出了新爱好,就是写话本子,此时正在埋头苦写,抽空回答垚英的话:“他这样公正,我怎么逃跑呢?” 她拿糕点借题发挥,最终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拿凤凰一族给封离找麻烦,而是除掉身边这个最大的麻烦。 她知道封离是个多么疑神疑鬼的人。 她知道言拙对她心有愧疚,又是个脑子少根弦的老好人,一定会帮她伸张做主,哪怕自己会受罚……姜真利用了这个好人,是她卑鄙。 谁让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呢,如果她有封离这样的力量,唐姝那样的母族,大可以把封离撕了,把仙界闹翻,大摇大摆地走回去。 可她是个凡人,那就让让她吧。 “啥?”垚英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在姜真身边几日,比她几百年受过的惊吓都多。 “嘘。”姜真的笔顿了顿,眼睛眯起来,睫毛翘翘的,像只狐狸:“有客人呢。” 垚英打开门,面对上一张温文尔雅的脸。 言拙的面容在晨间的雾气里显得有些朦胧,平静的目光中却含着深邃的情绪。 “下官来与夫人道别。” 言拙的视线平平直直的,没有看向里面的姜真,而是规规矩矩地垂下来:“是下官未能尽责,有愧于夫人。” 屋里久久得不到回应,言拙目光晃了晃,看见姜真放在书桌上的那只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手指纤细白皙,正执一支笔,在认真写着什么。 言拙重新垂下目光:“叨扰夫人了。” 姜真还在写她那些话本,上面涂涂改改,空气中的停顿已经到了垚英都开始尴尬的程度,姜真才不紧不慢地放下笔:“仙君做的这么好,从未失职,有什么愧对于我的?” 言拙目光晃了晃——女子沉静淡然,青丝披散,和他那日见到的……有些相似。 但已经是截然不同的神情。 他唯一一次失职,就是在帝君与天后大婚那日,将姜真放了出去。 或许只是不忍,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明明帝君吩咐他那日一定要守好天命阁,不得移开半步。 可那日,是他守卫天命阁以来,姜真第一次与他主动搭话。 姜真隔着窗子,问他:“少见仙界这么热闹,是有什么事吗?” 言拙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女子神色平静,好似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丝毫不清楚今日是她爱人的大婚之日,而大婚的另一个主角,是她曾经的姐妹。 他守卫天命阁已经很久了,仙人五感通达,没人比他更清楚她对封离的感情。 他看着姜真日复一日地在天命阁里浇花浇草,安静地等着封离处理完工务,轻声细语地宽慰封离的烦躁。 那时封离还没有太约束着她,但她也基本上不会离开天命阁,仙界没有她一个凡人女子的容身之地,她去哪都是异类。 可她从不对封离说自己的苦闷,像水一样将那些烦恼都容纳。 言拙不理解,封离帝君为什么要娶唐姝,一个凤凰族,有那么重要吗? 即使少了凤凰族的支持,也不会损害仙界什么,更不会对封离的地位造成什么威胁。 而姜真不同,姜真陪了帝君这么久,帝君也千辛万苦地把姜真从凡间带上来,却不愿意给她一个名分。 他心中泛起些难言的感觉。 于是那天,言拙破天荒地开口:“是大婚。” 姜真盯了他许久,才重新看向窗外。 他没有再说什么,但以姜真那颗七窍玲珑的心肠,应当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心里突然发出些阴暗龌龊的回响,注视着姜真的表情,她知道她的爱人另娶他人后,会愤怒吗?会失望吗? 言拙自己都很难分清,他说那一句,到底是不是想让姜真对帝君失望。 她会对帝君失望,然后呢? 姜真看着他:“我能去看看吗?” 那日的他像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她的目光下,缓缓点了点头。 无论是谁,也无法在姜真这样温柔的目光下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言拙脱下自己的法披,让姜真盖在头上,隔绝凡人的气息,也免得有其他无聊的神仙用神识探查。 但这样姜真视线多少会有阻碍。 言拙抿了抿唇,声音晦涩地说道:“夫人,路有些不好走,您牵着我的袖子。” 姜真没说话,手从法披下伸出,只牵了他袖边的丁点小角。 到了庆典现场,神仙众多,没人会在意她,姜真便偷偷掀开一点,去看那场声势浩大的婚礼,言拙守规矩地退后她一步,看着她的背影。 天后身上的婚服,集三界之力所制,羽为凤凰,丝为天蛛,鲛人所织,在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凡人直视久了,怕是会目眩神迷。 姜真看了许久,才慢慢转过头来,唇边挂着微笑,仿佛在赞叹什么:“真美啊。” “我还没穿过婚服呢。” 她的声音有些遗憾:“应该挺重的。” 言拙心下有些奇怪,她和封离帝君在凡间难道没有成过婚吗?仙界都传言,她在人间的时候就知道帝君天生不凡,想用婚事绑住帝君。 但这不是他能过问的事情。 “多谢仙君带我来这里。”姜真说道:“接下来,便不用守着我了,可以吗?” 她面容平淡,言拙却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的语气,他迟疑:“夫人还有想去的地方,我可以陪夫人一起,保护夫人是下官的责任。” 姜真的目光动了动,突然抬起头看进他眼睛里:“仙君,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今日能否当做没看见过我,放我去瑶池?” 良久的沉默过后,言拙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指尖莫名开始发冷起来——她想走了。 在仙界这些年,她被尊君视若无物,被仙界众人讥讽,都从未说过离开,因为她喜欢封离,这是无庸赘述的事实。 但现在,她要走了。 姜真的眼睛闯进他眼睛里,把他冰结的脉络撞得七零八碎,言拙罕见地,什么也想不到了。 姜真语气诚恳:“仙君只要告诉封离,是我用药迷晕了你,自己逃出来就行,封离不会怀疑的,只要是我干的,多离谱的事情他都相信——仙君知道我的身份,若仙君肯行方便,我回了凡间,天灵地宝,仙君想要什么都行。” 言拙很清楚,凡人离开仙界,便不可能再回来了。 凡人寿数如此短暂,姜真又没有任何修仙的天赋,没了仙界灵气的滋养,沧海桑田,难道就让她这样回去化成一抔黄土? 言拙不安的瞳孔慢慢平定,他晦涩地开口:“我并不求任何天灵地宝。” 姜真了然,眼睛一点点黯淡下来。 言拙抓住她的手腕,开口的声音像是另一个自己,唇边发紧:“夫人,该回天命阁了。” 第6章 金灯 “好了!” 姜真放下笔,心满意足地把手里的册子拎起来,看到垚英还在门口发呆,随口问道:“怎么?” 垚英回过神,表情皱成一团:“就,让言拙仙君这么走了?他表情看上去不太对啊。” 言拙看姜真的表情,分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只是媚眼抛给瞎子看,姜真像块木头,根本体会不到半点。 “他不是来道别的吗?”姜真笑了笑:“道别完了可不就该走了。” “可是……可是……” 垚英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反正就是很奇怪,但姜真也不给她再思考的时间,直接就把那本埋头苦写的册子拍在了垚英面前。 姜真提着册子的边角,缓缓展开—— 这册子原本是言拙送来的话本子,姜真在里面夹了些花草纸,圈圈点点,重新改写了一遍。 里面夹的纸张,是好纸,字,也是好字,姜真写得一手行云流水般的豪放草书,和她的外貌属实不搭配。 上面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半个文盲的垚英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看清楚。 “陈家小姐……见夫君妥协纳妾,委屈不止,谁料她那婆婆不仅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迫害陈家小姐,要逼迫她与夫君和离。” 垚英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出来,有些迷惑,这不是姜真刚刚看的话本子里的情节吗,她又重新誊抄一遍干什么? ……接下来的情节,应当就是陈家小姐不堪受辱,自请合离,发誓与夫君再不相见,随后跳河自尽,结局是夫君陷入痛苦之中,而恶婆婆也悔不当初。 垚英继续读下去:“陈家小姐说:我可以自请下堂……什么?但这都是因为我不忍心母亲为难……什么?!其实我真正倾慕的人……什么……是你的娘!你我和离,我才能光明正大地追求我喜欢的人。操,这什么东西?” 垚英脸上的表情一寸一寸裂开。 姜真属实不是才女的料,写出来的东西直白又简单,但不提这文笔,光是这剧情就已经足够炸裂。 “精彩吗?”姜真浑然不觉,一手提起笔,一手拿着册子,在原来的话本子上津津有味地勾画:“我给这话本子改了改,这里面的夫君三妻四妾,婆婆恶毒狠辣,光是和离有什么意思,拿自己的死又能惩罚得了谁?这样才能恶心人啊。” 垚英将自己代入婆婆的角色,横竖看不对眼的儿媳妇,被她磋磨了十几年之后,突然开始发癫说爱上自己了,和儿子和离只是因为爱她。 ……不行,光是想想她的鸡皮疙瘩都要掉一地了,都说以文载道,姜真写出这种东西,不会真的疯了吧。 姜真问她:“你觉得精彩吗?” 垚英咬咬唇,勉勉强强地附和,每一句都是违心之言:“太……太精彩了,姑娘真是文思敏捷,下笔如神。” “我上天下地,也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精彩的剧情。” 这句是真的。 “那就好。”姜真言笑晏晏地将本册合起来:“希望其他人也能喜欢呢。” 其他人?她还要给谁看?垚英顿感大难临头,这东西要给封离帝君看到了可要出大事。 来到天命阁时间虽然不长,垚英已经体会到了在姜真的事情上,封离永远敏感得就像一个伺机而动的野兽。 姜真舒眉展眼,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道:“好阿英,再过几日,是不是就要拜瑶池了?” 第7节 垚英一听她这么说话,就知道肯定没什么好事——而且她一个天天待在阁子里足不出户的凡人,又是怎么知道拜瑶池的? 拜瑶池的日子,和凡间重阳是同一天。 重阳在九月初九,九为阳数,两九相重,于是叫重阳。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这也是天地始生的日子,所以在这一天,仙界也会在瑶池前的天央台举行瑶池大筵。 封离厌恶奢靡享乐,仙界自他当帝君以来,玩乐之风收敛不少。瑶池大筵是仙界为数不多的宴席,所有神仙都可以参加,如果不是要在这里陪着姜真,垚英还真想去凑凑热闹。 “你想做什么?”垚英警惕地说道。 “我也想去看看啊。”姜真莞尔:“我还没有见过瑶池大筵的景象,听说很壮观。” “那你想想吧。”垚英心里愈发不安起来:“你哪也去不了。” “你也想去吧。”姜真神色自若:“我听到外头的这两个小神说拜瑶池那天会偷偷去看,没人看着天命阁,我们一起偷偷去看,没人会知道的。” 姜真不是骗她,光看外面这两个新守卫的懒散程度,也能猜到肯定会擅离职守去凑热闹。 事实上,封离换任何除了言拙仙君之外的神仙来看守姜真,都是一样的效果,因为他们打心底瞧不起姜真这个凡人,也不会把她当一回事。 垚英心动了一瞬,又很快冷静下来:“你忘了,你脚上那东西……” 她的视线移到姜真脚上,那里松松垮垮挂着的玉环,任谁都无法忽视,上面牵着若隐若现的灵丝,作用可不仅仅是把姜真限制在这一方天地,如果有人破坏玉环、取下玉环,灵丝的主人也能察觉到。 姜真抬起头,眼睛亮亮的:“没关系,所以我才要瑶池大筵那天出去玩。” “你有办法?” “我有办法。” “那就好。”垚英松了一口气,简单的大脑开始雀跃起来:四二而儿无酒幺死启“拜瑶池啊……以前都是在传闻里才有的,我从来没见过呢。” 姜真笑容和悦,她其实一点办法都没有,封离已经是仙界第一人,连太白仙君和言拙仙君来了也没有法子解开她身上的玉环。 解不开并不是这玉环有多坚硬,再坚硬的东西,也敌不过神兵利器,而真正恐怖的,是破坏玉环后所要面对的封离。 玉环被破坏,制作的主人就能感应到。 所以,她要在一个封离绝对无法抽身的日子,打破这对玉环—— 瑶池大筵这天,仙界会比封离大婚那日更加热闹、更加混乱,神、仙、精怪,都会聚在瑶池不远处饮酒清谈。 尊君、唐姝都会在场,即使封离察觉到她把玉环破坏,也绝对无法立即抽身来找她算账,封离再疯,也不可能在母亲和明媒正娶的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发飙。 仙界每隔一百年才有一次的瑶池大筵,她等不到百年后下一个九月初九了。 —— 姜真眼看着守在门口那两个小神偷偷溜走,才回过头对眼巴巴的垚英说道:“走吧。” “那个,你不是有办法吗?”垚英搓搓手,看向她脚上的含着囚禁意味的玉环。 姜真面色淡然:“你去把我修花的剪子拿来。” 垚英半信半疑地将剪子递给她,想看看她说的方法是什么。 姜真手持剪子,没有拿出什么符咒秘宝,也没有念什么法咒,就单纯地拿着剪子,对着脚踝上的玉环咔嚓剪了下去。 玉环断成两截掉下,截面光滑,上面牵着的灵丝像风一样飘散。 “这这这、就这么剪断了?”垚英瞪大眼。 “这剪子是乌宝铁做的。” “乌宝铁?那不是传说中的神兵吗?” 姜真迅速将两只脚上的玉环全都剪断,将自己身上繁琐而美丽的浮光纹纱裙捋起,没空再和垚英打岔。 她脸上像是带着笑意太久了,即使情绪不高,看上去也是开心的模样。 姜真提着裙摆,回头望了天命阁一眼,这是封离精心为她打造的鸟笼,他好像爱过她,又从来没有理解过她,也没有信任过她。 她收回视线,将眼神放在垚英身上:“现在靠你了?” 垚英拿手指了指自己,感觉自己发出的疑问好像似曾相识:“我?” 姜真的长发随意地挽了一些,在空中飞扬,飘逸的裙摆猎猎作响,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形。 在眼底倒映着垚英的身影:“你的原身,是金灯花吧。” 垚英捂住胸口:“你咋知道?” 金灯花,又曰九形花,花叶不相见,只有粗俗鄙恶的人家才会种这样的花,它还有个名字,叫无义草。 “猜的。”姜真笑起来。 花神大多优雅,这样的形貌举止,她见过的花中,大概也只有金灯花能对得上。 而这种有着淡紫色树根的奇异花草,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毒,甚至能短暂迷惑闻到的人的神思,让人混乱。 她要去瑶池,最难的一关还不是封离,是她自己。 她掩盖不了自己凡人的气息,太显眼了,去瑶池路上的时间,足以让每一个路过的神仙知道她出了天命阁。 但有了垚英就不一样了,她那轻微混乱,扰乱人神思又没有什么威力的香味,是掩盖她身份最好用的东西。 她从见到垚英的第一面起,就想好了这个计划,垚英仿佛被茎秆控制大脑的单纯性格,让姜真觉得绝对有希望能把她糊弄过去。 “你变回原身。”姜真低声:“缠在我手上,我们两个人一起走太显眼了。” 垚英果然没有怀疑,将手搭在她手上,身上慢慢伸延出叶片,最后又收缩成手镯差不多大小的枝蔓,攀附在姜真手上。 垚英变成的花,香味不浓不淡,有些像菊花,红色的细长的花瓣拢在一起,垂在姜真手边。 姜真当然是第一个闻到这味道的,感觉眼前恍惚了一瞬,又很快清醒过来。 果然,和前几次她主动找死一样,毒对她也没什么用。 姜真放下心来,虽然不知道封离对她做了什么,但还要多亏这样的身体,不然在扰乱别人思绪之前自己这凡人的身体就要被毒死了。 她用纱裹住自己的脸,在踏出院落的那一刻,脚下的触感竟然有些久违。 姜真抬起头,云层中洒下微光,落在仙界的土地上,有种温暖和安宁的感觉,翠绿的山峦云雾缭绕,凡间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传来草木的清香。 高耸入云的宫殿,五彩斑斓的光芒在空中交织,形成彩色的流光。 箜篌丝竹的声音悠然响起,袅袅浮在清风中。 姜真聆听着丝竹的声音,望向那个浮光游动的地方,那里就是举办大筵的天央台。 第7章 瑶池 “哎呀……这到底是不是真的呀?” “还能有假?我说帝君也真是的,护着那个凡人女子,还让天后落了面子——我都想看看她长得到底有多好看了。” 说话那位嗤笑的面容里藏着似是轻蔑的影子,他是凤凰一族的眷族,早早就对封离带上来的那个凡人颇有微辞。 他束着手,和同伴一起行走在通向瑶池的路上,嘴里抱怨:“要我看,那个凡女也是太虚荣,帝君不过是下凡渡劫,没有记忆,才让她捡了便宜,她却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得了便宜还卖乖,到底还要占着帝君多久……” 他的同伴笑眯眯的,手里拿着一个莲台,模棱两可回他的话:“这谁也说不清楚啊。” 他还要再说,耳朵动了动,隐隐听到一个女子呸了一声,不禁定下脚步,环顾了一圈。 “怎么了?”同伴问他。 他疑心是自己听错了,摇摇头,忽然一阵清风吹拂而过,一片花瓣乘着风飘落下来,打在他发髻上。 他手拂过,花瓣落在掌心,柔软而温暖,带着一股沁人的香气,却是他从未闻过的花香,这花瓣也很陌生。 他皱了皱眉,低头看着掌心的红色花瓣,听到同伴“咦?”了一声,嘀咕道:“好面生。” 他抬头望去,他们不远处,一个穿着繁复纱裙,腰上系着绸带女子,衣袖随风而动,虽然脸上戴着面纱,却也能看得出笑盈盈的面孔。 女子露出的双眼精致漂亮,肌肤白似落雪,眸光流盼,眉目含情,让他眼神不自觉地闪烁了一下。 他闻到女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和花瓣上的气息无二,原来是花神,难怪长得如此漂亮。 他不禁把手里的花瓣捏紧了些。 女子微微躬身行礼:“见过二位仙君。” 他好奇地望着女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你,你是哪个宫的花神?” 面对这句疑问,姜真迟疑了一下,面上表情不变,胡诌道:“呈凤宫。” 问她的这位神仙对她的回答没有半点怀疑,反而眼睛亮了亮,和她闲聊起来:“你可是刚来仙界?前面便是瑶池了,你不如在这里等着天后,省得走错路,误入了瑶池禁地。” 姜真打量着面前两人,一个眉眼轻佻,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穿着一身青色的锦衣,好言好语地劝她不要乱走,看上去亲切极了。 可这人刚刚还在不留情面地审判她这个凡女,话被她一字不落地听在耳里。 另一个人笑眯眯的,面如冠玉,一副神色自若的样子,手里端着一个莲花形状的烛台。 这特征太过明显,姜真顿了一下。 眼前这个笑眯眯的人,居然是溪客。 初入仙界,她和封离的关系温和过一段时间,她虽然不怎么出门,但从封离的言语中,也能对仙界的关系略知一二。 相传溪客仙君的原身是荷花,能从手里的水旦天华中窥见姻缘之线,促成佳事,因此凡间也有叫他月老的。 想到这里,姜真蹙了蹙眉,溪客的能力不下言拙,和他走在一起的仙君想必也不是普通的神仙。 她必须得尽快脱身,以免被他们两个看出什么破绽。 姜真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说道:“多谢两位仙君提醒,我这就回去。” 她转身就走,被溪客身边卷头发的神仙叫住:“等等。” 姜真缓缓回过头,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佩,上面刻画着一只形如孔雀的大鸟,上面的羽毛华丽无比,尾羽极长。 姜真一下子就认出来,这上面刻的是青鸾,是凤凰的眷族,和凤凰极其亲密,经常有人将两族弄混。 原来眼前这人是青鸾一族的,难怪言语中总为唐姝打抱不平。 他将玉佩递过来,说道:“我是玄鸿,你既然是天后身边的花神,以后常有见面的时候,遇到什么难事,可以来找我。” 姜真先是愣怔了一下,随即眼睛里出现些似笑非笑的情绪。 她不想多生事端,于是爽快地拿过玉佩,装作惶恐不安样子道谢。 第8节 “多谢玄鸿仙君……” 姜真小声地说,调整着脸上的情绪,让自己看上去像是从惶恐到欣喜一点一点变化,实际已经不断往后退,随时准备溜走。 玄鸿的目光落在她笑起来时,略微有些弯的双眼上,她的手抓着他给的玉佩,手很小,但很好看,像是珍珠一样,让他想捏在手里把玩。 他还在发呆,只是愣了片刻,那名女子已经走远,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玄鸿连忙抬头,却见那道缥缈的影子已经消失在远处。 溪客说道:“回回神。” 玄鸿木然:“她怎么走得这样快?” “或许是你吓到她了。” 溪客转了转手里的水旦天华,莲花花瓣轻摇了一下,预示着身边这位花心风流的青鸾族二公子姻缘有变,他见怪不怪:“你又动心了。” 玄鸿一点不否认自己的情动:“是个美人,不是吗?” 倒不是说她带着面纱的脸如何美丽,女子露出的双沉静的眼睛,盈盈似水,浮光跃金,含着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几乎让他有些晕眩。 “美丽的花,都有毒啊。” 溪客咳嗽了两声:“你不觉得有点晕吗?” “还好吧。”玄鸿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上面还沾着一点花香,香味涌进鼻腔,带着轻微的麻痹感,但这点小毒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还带着笑意:“走吧,听闻尊君在还在瑶池里观星,要晚些才能赴宴,我们先去宴上见过帝君天后好了。” —— 那一边的姜真,敲了敲隐藏在袖子下翘起来探头探脑的花形垚英:“嘘,小声点。” 仙人的五感要比其他强上许多,妖兽出身的,比一般仙人还要灵敏,垚英只是轻轻嗛了一声,就引起了玄鸿的注意力,还好玄鸿没有多想。 垚英愤懑:“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说话这么难听,比皇帝老子还像爹。他这么关心帝君喜欢谁,是不是偷偷暗恋帝君呢?” 姜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垚英晃了晃淡紫色的枝叶:“我们这是要去哪,不是去看大筵吗?” 姜真回头看了看,此时封离应该已经就席,瑶池前的天央台飞觞走斝,笙歌幽幽,奇珍异宝的光芒洒下,让她觉得面前的景色有些不真实。 这时候最热闹,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 姜真将垚英放下来,让她在隐蔽的地方落地:“你自己去看吧,小心别被人发现了。” 垚英在看热闹与坚守自己的岗位间动摇了片刻,最后还是快快乐乐地去瑶池大筵凑热闹了。 姜真看着垚英离开,眉间神色也渐渐舒展,漫天的光辉,仙娥的丝带划过云幔,若隐若现,她没饮酒,却觉得有些醉了。 所有人都去了天央台,此时瑶池没有一个人,连瑶池的主人也要去参加大筵,这是她小心计算后得出的唯一机会。 她真的能回人间吗? 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从来没有凡人来过仙界,也没有人真的用瑶池的通道回到凡间,她不敢保证有用,但左右就是一死罢了。 只要跳下瑶池,就这么简单,她就能回家了。 现在的人间,又是怎么一番模样呢? 岁月流转,她的家人,她的朋友,未必还是她走时的样子。 姜真摇了摇头,甩掉脑子里的胡思乱想,越往里走,景象又是一重天。 瑶池里简直自成一方天地,姜真是从一片桃花林里走进去,回头却望不到一颗桃花树了,里头是大片纯白的玉石,堆砌起的台阶几乎看不到头。 和姜真的想象以及和人间话本子里的描绘完全不同,这里并不柔软、也不美丽,没有层层叠叠的花瓣,也没有奇花异草带来的香气。 瑶池冰冷而庞大,目光所及之处,都是没有一点瑕疵的纯白,像一个鬼斧神工的牢笼。 姜真一点一点艰难地往上走,不是她体力不支,每上一层台阶,她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腿更加沉重。 这种沉重好像不是作用在她的身体上,像是她的整个魂魄,都在被什么东西咬住,往下扯。 她往上爬的过程,就是和撕咬她的那股力量较劲的过程,等她咬着牙爬到台阶最上层时,脚跟已经渗出了血。 姜真跌跌撞撞往前走了几步,将身下碍事的纱裙扯掉一些,面前有无数流萤围绕在她身边。 柔和的清辉洒在她脸上,她仰头,无声地看着面前的瑶池,仙界已经是凡间不可企及的仙景,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想不出任何言语去描述。 巨大的瑶池像一面铜镜,静静镶嵌在其中,水波荡漾,倒映着天空的无数星辰。 是的,星辰。 仙界没有日月,姜真自然也没再看到过星星。 但瑶池上方的苍穹,仿佛一个巨大天幕,无数的星辰在其中闪耀、交相辉映,一些细碎的星星构成银河,像一条朦胧的银纱。 姜真呆呆地伫立在这庞大的星空之下,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这漫天星辰,数万的明星,仿佛在此刻向她倾泻而来,让她觉得恐惧。 过了半晌,她才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瑶池里她的倒影,一滴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的眼角缓缓滑落,像颗坠落的星辰,落在了瑶池里,激起小小的涟漪。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行……她不能再耽误了。 只要跳进去就好,这是她回人间的唯一方法。 姜真将手慢慢伸入瑶池之中,修长的手指没入冰冷的水波,决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水很快包裹住她的身体,她的眼睛在水中下意识地睁大,微微仰头,入眼而来的却是流光溢彩的湖面,萦绕着流动的水波。 星辰倒映在她缁黑的瞳孔里,里面是一片死寂。 她并没有就这样沉下去,但眼前的景象却开始逐渐模糊不清起来,直到陷入黑暗。 在一片漆黑中,她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拉住了她。 姜真听到了缥缈到仿佛隔着层轻纱般朦胧的声音,含着一声轻叹。 “天命反侧,何必强为。” 这声音……真好听啊。 姜真彻底闭上眼睛,心里却不自觉地冒出这种荒谬的想法。 第8章 真相 她还沉在水里,又或许没有。 姜真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团柔软的空气接住,渐渐地,又能重新看到眼前的东西了。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晕,带着呲呲的杂声,哭喊声涌入她的耳朵,伴随着血腥的铁锈气味。 她现在在哪,已经回到人间了吗? 姜真无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感觉像是没有了四肢,空荡荡地飘在空中。 “怎么办……” 熟悉的声音从她四面八方涌过来,姜真竭力睁开眼睛,对上一截垂下来的白色纱带。 暗红的灯光在屋子里摇晃,四周挂着刺金绣花的帷幔,这里不是仙界,是她在人间住了十几年的宫殿。 姜真意识到这个事实之后,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手里缓缓沁出了冷汗。 ——她的葛阳宫,早就在父皇驾崩、封离谋反后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了,这里又是哪里。 她头顶上垂着的白纱,上面染着斑驳的血色,姜真茫然地掀开帷幔,看向刚刚声音传来的地方,才发现她们并没有在和自己说话。 两个眼熟的,身穿宫女制服的少女凑在一起,瑟瑟发抖地望向外面,好像根本看不见她的存在。 其中一个嘴唇哆嗦着说道:“怎么办啊……公主她……” 另一个哽咽着说道:“我们去求求他们吧,不能让长公主的尸身就这样放在这里。” 长公主,她们是在说她。姜真捕捉到她们俩人话语中的关键词,心中的疑虑不停地冒出来……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那个宫女点点头,竭尽全力撞开门,对着外面一行金甲侍卫决绝道: “求求你们禀告封将军,长公主不愿受辱,已经自尽了!求将军看在往日情谊,为公主收殓。” 宫女的声音像是一声惊雷,正中姜真的脑海,荒谬之余又让她情不自禁地觉得好笑起来。 她怎么可能自尽! 这是梦境,还是幻觉?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通过她们俩说的话,姜真已经大致判断出了她现在所处的时间。 这是封离谋反那年。 这年,她的父皇——昏庸无能的顺天帝被杀,封离在边关起兵造反,一直打到了离京城不到百里的临关。 但根本就没有发生什么“长公主不堪受辱自尽”的情节,封离在那天杀了太多人,杀劫圆满,当场就渡劫飞升了。 她虽然是南燕的长公主,顺天帝是她的父皇,但对她母后和她都厌烦冷淡,很少见她。 这人在政事上昏聩愚昧,听信小人,为了大修奢华的宫殿,将税收提到了历代从未有过的苛刻程度,百姓连吃口饭都艰难。 封家全家被顺天帝流放贬谪,封离心中有恨,谋反虽然在她意料之外,却也不难理解。 无论是封离还是谁坐上这个皇位,都不可能比顺天帝治理得更差劲。 她对顺天帝没有父女之情,天下会因为失去一个昏聩的君王而更好,她为什么要自尽? 可笑。 姜真漠然地飘在两个宫女身后,看着兵荒马乱后,沾染着斑驳血色的白绫下,那具尸体确实是她的脸。 没人敢碰她的身体,她的头歪歪地垂下,死得着实不大好看。 像条僵死的鱼。 姜真冷静地评价,看着她自己的尸体,眼前又重新模糊起来,无数的景象从这里开始闯入她的眼帘,纷杂得像是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那些破碎的景象,逐渐构成了一个和她原本认知截然不同的故事。 一个没有她的故事,故事却是从她的死亡开始的。 在这个故事里,听说封离谋反后,她知道了消息,自诩和封离有过婚约,心中悲愤交加,不愿忍受这样国破家亡、夫君背叛的事实,用白绫把自己绞死了,这便是她刚刚看到的一幕。 第9节 她死去之后,才是这个故事真正的开始。 发现她自尽后,封离像是疯了一般抱着她丑陋的尸体死死不肯撒手,把自己关在她的葛阳宫里几天几夜,最后直接渡劫归位,将人间所有抛下。 他做回了帝君,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她转世的想法,只是找了几百年都没能找到她的神魂。 如果说到这里她还能理解,接下来的剧情,可就让姜真大开眼界了。 百年之后,在一次宴席上,封离偶然遇到了一位女仙,名叫方佳伶。 姜真若有所思地看着方佳伶,总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她一定在哪里听过。 封离第一次见方佳伶,目光就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原因无他,方佳伶的眼睛和姜真太像了,几乎凭借着这双眼睛,就足以和她本人有六分的相似。 姜真也在通过那些碎片,看着方佳伶的脸,结合上下看到的故事,心里逐渐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封离将方佳伶封妃,留在了身边伺候,让方佳伶穿她逝去后留下来的衣服,模仿她的样子让他欣赏。可方佳伶和她的性格截然不同,比起她平淡温柔的眉眼,她多了几分天真的灵动和活泼。 这样看,便一点都不像她了。 姜真看着封离从不耐烦地让她安静,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眼睛,再到逐渐包容她的闯祸,生出些复杂的情绪。 方佳伶渐渐喜欢上了这个不苟言笑的帝君,随之而来便是发现了姜真的存在,发现封离对她的好全是来源于她那双和姜真相似的眼睛。 姜真捂住眼睛,荒谬得她想笑。 这时候恶毒女配唐姝也开始发力,各种陷害方佳伶,俩人开始各种吵架、生脾气、闹别扭,闹得三界不宁。 方佳伶心里憋闷,最后离开了封离,偷偷跑去了凡间,在那里重新遇到了另一人,可就在方佳伶渐渐移情,打算和那人共度余生时,现实突然给了她当头一棒。 原来那个人对她好,也只是因为她长得像姜真而已。 姜真嘴角抽了抽,继续看了下去。 然后便是俗套的,封离在她离开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 原来他真的已经爱上了她——并不是因为姜真。 封离追到了凡间,在他的告白下,方佳伶居然原谅了他,大团圆了。 姜真不敢苟同,难道就非得从几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里选一个认错态度比较好的?何必呢。 她完完整整看完了这折子戏,心里没有任何波动,只觉得荒谬。 要说最根本的,她又没自尽,怎么会代入进去呢? 梦做完了,总该醒了吧。 姜真睁眼又闭眼,还是飘在原地,没有任何变化。 “如何?” 空气中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这就是你原本的命运。” 姜真四处看了看,四周飘散着她在瑶池看到过的点点萤星,围绕着她上上下下跳动。 那道声音再次故作沧桑地开口:“天命如此。” 姜真觉得好笑:“所以,我现在在哪里?你为什么要让我看见这些东西。” “还能是哪里,这里就是瑶池。” 那道像孩子般稚嫩清脆的声音愤怒起来:“你还问我为什么给你看这东西,当然是因为你没死!你为什么没有自尽?现在命运之线全乱套了,趁着女主还没有和男主相遇,你现在死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自尽?” 姜真挑了挑眉,没有因为它的话生气,还敏锐地捕捉到它气急败坏的话下隐藏的信息。 按照它的说法,这折子戏的主角是封离和那个叫方佳伶的女孩,而她是男女主角相爱的直接原因。 毕竟她不死,封离就不会好好的去找一个像她的人,而方佳伶也是因为像她,才有了和封离认识的契机。 它说的这么信誓旦旦。 这个不知名的东西难不成就是传说中藏在瑶池的天道本源? 它这样骂她说明它并没有在这里就杀掉她的能力,否则不会与她废话。 封离对她身上动的手脚,竟然这样厉害,连天道都没办法?姜真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自己脖子。 “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呜呜呜。”那道稚嫩的声音骤然开始大声起来,随着它的声音,姜真周围的光点飘动的幅度也开始变大起来。 姜真面无表情地观察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光点就是你吗?你是天道……天道长这样?” 姜真随口一句话仿佛戳到了它的痛处,它顿了顿,发出哨子一般尖锐的声音:“要不是你没死,天命大乱,我怎么会弱到被持清教训一顿,变成这种样子?” 持清又是谁? 姜真顿了顿,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光点就是天道,未免有些太……天真了些。 不管怎么样,她是不可能因为这荒谬的剧情去死的,还得让这个天道先把她从这些幻境里放出去才行。 “别想!”那道声音像是听见了她在想什么似的,大喝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是不会再放跑你的,你只要还在一天,男主就不可能与女主产生感情。” 姜真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在,他们也不一定能产生感情啊?你别忘了,封离现在可有明媒正娶的夫人,唐姝不是妃了。” 没错,在原本的剧情中,唐姝应该只是封离飞升后娶的一个妃子,后位可要给女主空悬的。 而现在,封离娶了唐姝,让她成为了天后。 天道像是也想起了这茬,声音逐渐变得颤抖起来:“都怪你。” “他自己要娶的,这也能怪我么。”姜真淡淡道。 “要不是为了……”天道本来想反驳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骤然闭上了嘴。 “总之,这说明天命不可抗的!就算你和封离感情再好,唐姝也要嫁给他。” 天道语气又开始高昂起来:“你难道没有一点羞耻心吗?他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父皇,虽然把你带到仙界,自己却娶了老婆,就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在身边,羞辱你,你为什么不以死明志,还没有一点羞耻心地在他身边苟活?” “就算你这么说。”姜真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因为他死,这样对我有什么好处?” 她死了,难道就能惩罚他吗?上一世她死了,他不还是享至高权利,美人在怀。 “你。”天道气得破音:“你你你。” “这样吧。”姜真敛下眉眼:“你现在这样困着我,我也死不了,封离更不会有心情去找你说的女主了。” 天道果然傻乎乎地顺着她的话开口:“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办?” “你不如放我出去。” 姜真慢条斯理道:“让我回人间,再也不和他相见了,人的寿数只有这么短短几十载,等我老死了,你那个话本子不就顺理成章了。” “也、也是。”天道懵懂道,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不对,我在你身上根本看不到日后的寿数……”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姜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一般,发出钻心的疼痛。 刺痛令她的神智骤然清醒过来,她眼前的景象顿时烟消云散。 涣散的视线里,取而代之的是封离神情冷沉的脸,眼睛中布满血丝,眼角目眦泛着冷厉的红,金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封离跪在床边,修长的手指稍稍用力,陷进她脖间的软肉中,以至于她细白的脖颈上血脉都清晰可见。 咽喉被封离居高临下地掐住,姜真喘不上来气,眼前一黑,心想完了。 封离松了松手,脸贴近她脸庞,另一只手摩挲着她的额头,直到泛上病态的红色。 封离听着她的心跳,突然轻轻地、温柔地笑了起来,而姜真的背后,却泛上一阵阵凉意,难以移动。 “姜真。”他轻声唤她:“你就这么想死?” 第9章 疯子 “咳、咳咳。”姜真脸上露出难受的神色,封离霎时松开了手,在她脖子上留下青红的印子。 封离半跪在她床边,垂着头看她,俊美的眉眼低垂,像是在等她先开口说话。 姜真望着他的瞳孔,想起刚刚看到的剧情,一时有些出神,俩人都没有说话。 他一言不发,今日他将头发束得高了一些,穿着玄色的便装,倒有些像他们在凡间第一次相见时的模样。 在冰冷的皇宫里,只有他会为她带来生机勃勃的花。 为什么人总在变呢? 姜真哂笑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成串滴落在俩人叠在一起的衣袖上,冰凉地贴在她皮肤上,她却毫无察觉。 往日情谊,不过大梦一场,而她看到的“正确的故事”,却如此荒谬荒唐。 封离的手指因为她冰冷的眼泪蜷了蜷,眼珠颤动,染上些薄怒:“我还没说你,你倒委屈起来了。” 姜真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封离看她此时眼里像是含着水蓄着雾,怎么也不愿看他,却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缄默着牵起她手指。 封离滚烫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攥住,像是血肉构成的牢笼,带着难以言说的窒息感。 姜真别过头,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手指一点点掰开,封离则偏执地再次一点点收拢,直到将手完全包裹住她的手,直到她再也无法反抗。 他不知道从何处拿出一对玉环,和她离开天命阁时剪断的那对一模一样。 封离真是有本事,短短时间内,已经把它修好了。 封离禁锢着她的手,眼看就要重新给她套上枷锁,姜真突然开口道。 “这是哪里?” 封离敛下目光,淡淡道:“这里是呈凤宫的客房,你在这里乖乖待着,等瑶池大筵结束。” 姜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呈凤宫是唐姝的住处,是天后寝宫,而她又是什么身份,他居然就这样把她放在这里,即使她再怎么不在意别人的眼光,此时也难免有些难堪。 封离却将她的眼神解读成了不甘,金色的眼睛里情绪涌动,捏住了姜真的手,声音冷然:“你想要出去,和我说就好,一定要这样和我闹?” 姜真说道:“我要回凡间,这句话我没说过吗,封离?我已经和你说得很明白了,我和你本来就没有真正成过婚,如今唐姝才是你的妻子,一拍两散不是正好,何必将之前的情谊都消磨?尊君说得对,我与你,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我说过了,我和唐姝之间只是一场交易。” “这和唐姝没关系。”姜真仰起脸,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平静极了:“你为什么不愿意说正视呢,我们不可能了,封离,求求你……算我求你,让我走吧。” 无论是唐姝,还是方佳伶,不管封离有什么隐情,什么借口,他们之间的龃龉都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说她气量狭小也好,活在梦里也罢,她再也拿不出原来全部的爱意,再去爱这样一个人。 第10节 断在这里刚好,再进一步,就是彼此纠缠到面目全非的脸。 封离面上的最后一丝柔和都隐去,他掐住姜真的下巴,强迫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用力之大将姜真细白的皮肤又勒出一道新的红痕。 “姜真,是你说的。” 封离冷淡地看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是你说愿意嫁我,你说过会永远陪我……就算你回人间,人间有你的容身之地吗?你问问姜庭那小子,他把不把你当姐姐!” 姜真的面色微微发白。 封离只能阖上眼睛,遮掩眼里那奔涌的血色,免得吓到眼前的人,他深呼吸了一口气,瘦削的指骨按着姜真的后颈,伸手轻轻抚摸她落下的长发。 他感受到姜真的身体在他的怒火下微微发抖,明明那么柔软的她,却像隔了层冰冷坚壁,无比抗拒着他的靠近。 他的睫毛颤了颤,眼里迸发一股令人悚然的情绪,俊美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脖子上的青筋却清晰可见。 他……千方百计想要把她留在身边,她却一心想着回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他明明除了天后之位什么都能给她,如今却又不明白到底用什么才能留住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来。 他蓦地回想起在人间的日子,姜真身边的那个男人,是如何用那种俯视蝼蚁的眼神看着他,告诉他配不上她的。 那个眼神刻在他心上、刻在他眼底,到现在都无法忘怀,让他觉得不安。 她是南燕唯一的公主,想娶她的人比比皆是,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而封家落败后,他甚至送不起她一支普通的簪子。 她总是说没关系,她不喜欢那些精致的珠翠、绫罗丝绸,也不喜欢宝石耳环、名贵的胭脂水粉,她只喜欢他,喜欢他折的樱花,喜欢他做的花环。 好像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她眼里都还是一样的。 她会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她爱他,会用温软的指尖抚摸他的额头,给他唱南燕的民歌,她唱歌的声音很好听,像啾啾的小燕,啄他的耳朵。 封离垂下眼,伸手去抚摸她轮廓精致的面庞,指尖顺着脸庞往下,像是抚摸一件珍贵到不敢触碰的瑰宝。 她那么好…… 举世无双的美玉,应该养在锦绣堆里,精心收藏,她配得上最好的灵泉、最美的胭脂、最漂亮的华服。 让她回人间,即使举国之力,也无法供养这样的天材地宝,只能让她在泥壤里枯萎。 可封离也很清楚,姜真不在乎。 她爱一个人,便是全心全意地付出,丝毫不在乎能得到什么回报,就像爱他一样。 如果任由她回到凡间,她也许会被一个正直温和的男人打动,那个男人不必多富有,也不必执掌权势,只要她喜欢,就会就这样甘愿和那个人度过平静无聊的余,生下孩子,一起老去,死后同穴。 她会亲吻别的人,对那个人笑,和那个人组成一个家。 封离的脑海里光是闪现一点这样的可能,就已经嫉妒得快要发疯了。 他绝对不可能让这一幕成真。 绝对,不可能。 姜真就算和别人死在一处,他也要把她的骨头挖出来和自己一起烧了。 他眨了眨眼,平静下来,手指沿着她的腰线从上到下地细致抚摸了一遍,指尖突然停顿在姜真的小腹上。 封离说:“我们要个孩子吧。” 姜真有片刻的呼吸是停止的,苍白的脸上居然升起些潮红,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打在封离脸上,嘴唇颤抖:“你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滚!” 这一巴掌虽然看着响亮,但对封离来说没什么威力,他面无表情地伸手碰了碰脸上的红痕,在这里已经耽误太长时间了,再不出现在瑶池大筵,怕是会引起其他神仙的议论。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封离没生气,平静道:“等我回来” 姜真指着门口,直到封离的身影消失,才捂住了胸口,大声地咳嗽起来。 没入瑶池时的那些积水,仿佛现在才一起发作,让她咳得连胸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不知道封离是如何这么快就找到她的,就算发现她已经离开天命阁,怎么会这么确定她在瑶池? 还有,在她没入瑶池时,明明有个声音在说话,那声音绝不是稚嫩的天道发出来的,也不是封离,那会是谁—— 瑶池里难不成还有其他人? 她站起来,试图从封离刚刚离开的门口出去,她一推门,外头果然站了两个侍女,神色不明地打量着她。 这两个侍女是呈凤宫的人,自然不可能对她客气,其中一个冷淡说道:“帝君说了,不能出去。” 另一个侍女笑嘻嘻地说道:“你出去做什么,想去瑶池大筵出风头?我看你是存心想将破坏好好的庆典,看不得我们公主与帝君恩爱呢。” 姜真气极反笑,什么也没说,后退一步将门关上,重新坐回了床上。 她毫无办法,就算是仙界一个不起眼的侍女,至少也是个花神级别,在被特意叮嘱的情况下,怎么也不会让她一个凡人溜出去,难怪封离没有再强硬给她戴上玉镯,看来是笃定她逃不掉。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稚嫩声音从她身边冒了出来:“咳、咳咳,还好还好,总算出来了,封离这臭小子也太凶了,我憋气憋得好辛苦。” 姜真心下一紧,不可置信地环顾,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是我啊。”那个稚嫩的声音反客为主地叫唤:“看什么呢?我在你手上。” 姜真闻言,将自己的手抬起,上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几个点状的红印子,因为太小,她刚刚根本没发现,连封离都没有注意到。 “你怎么会在我身上,你不是天道吗?”姜真那拿指甲盖戳了戳那几个红点,发现已经像胎记一样融在它手上了,怎么弄都弄不掉。 “还有,你不是说要困着我吗,我又是怎么出来的。” “那家伙把你强行拖出去了,还好我聪明,乘机附在你身上,也被带了出来。” “啊,外面的空气好清新啊。” 那家伙不客气地说道。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听我的。” 第10章 天道 在一阵良久的沉默后。 天道先沉不住气开口:“干嘛,你怎么不说话?” 姜真冷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天道迷迷糊糊道:“你不是想回凡间吗?你不听我的,还有谁能有这个实力帮你回去?” “所以呢?” “你,你听我的。”天道有些没底气:“到时候我自然会送你回去。” 姜真戳了戳浮在她面前的光点:“你是天道,让我回去难道不就是一眨眼的事情……还是说,现在的你根本没办法帮我呢?” 连她一个凡人都留不住,还要借助她的身体才能离开瑶池,与其让她相信这小光点能帮她,不如相信封离突然变性愿意放她走了。 天道被她戳穿,声音恼火:“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弱成现在这个样子。” 看它又开始说那套天命如此的车轱辘话,姜真冷淡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天道晃晃悠悠的,声音有些委屈:“因为天命崩塌,我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男主也不听我的,只有你能看到我。你得帮我让故事重新走上正轨,我才能取回我的力量,帮你回去。” 姜真笑起来:“那我现在自尽?” “好啊好啊。”天道激动地点点头,看着姜真的表情不对劲,敏锐地话锋一转:“不是,你想想看啊,这个故事的重点不是你死没死,而是男女主要在一起!” 姜真颔首。 天道得到了她的肯定,愈发志得意满:“所以,你只要帮我撮合封离和方佳伶在一起就好了,他们俩在一起,我就能取回我的力量,也可以帮你回家了。” 姜真沉默了片刻,说道:“可是方佳伶在哪里?在故事里,她还有几百年才出场,那时候我骨头都长毛了。” 天道说道:“事在人为嘛,你去找不就好了。” “你说得轻松。”姜真一开始就没把它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想听听它能说什么。 天道也许是力量尽失,连神智也和幼童一样直来直去不假思索,有种格外天真的意味。 听完它的话,姜真将它弹到一边去,开始重新思考起怎么才能出去。 天道一个小小的光点,被她弹到墙上,又努力把自己抠出来,声音里带着哭腔:“你什么意思!姜真!我和你好声好气地商量……” 姜真站起来,平静道:“行了,你既然让我帮你,就拿出点用处来,你有办法让我出去吗?” 天道还哽咽着,闻言飞出去,在门缝里晃了晃,声音突然变得嚣张起来:“两个花神而已,还不是简简单单。” 它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两下沉闷的倒地声,姜真一怔,打开门,刚刚还颐指气使的两位侍女已经倒在了门口。 姜真摸了摸她们的手腕,脉络跳动均匀有力,只是昏过去了。 天道飞到她脑袋上,扒着她的头发:“怎么样,我们俩同心协力,很快就能拯救这个故事。” 它得意了半天,见姜真没应声,低下头去。 姜真脸上表情奇怪:“我突然想到,你出了问题,为什么不去找尊君,反而要找我合作。” 尊君是瑶池主人,和天道的关系可以说是一体双生,天道出了这样的问题,尊君难道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你说持清?”天道又开始絮絮叨叨起来:“他才不会理我呢。” 持清……是尊君的姓名? 姜真一惊,这名字和她想象大相径庭,尊君这样刻薄强势的性格,居然有这么个仙风道骨的名字,真是名不可貌相。 从它含糊其词的解释中,姜真很难理清它和尊君之间的具体关系,索性不管了,这也不是她一个凡人能管的事。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倒在地面上的侍女走出去,还好呈凤宫的其他人都跟着去伺候唐姝和封离了,华美奢丽的寝宫里没有其他仙神。 姜真还是第一次来呈凤宫,离开时随意扫了一眼四周,突然愣住了。 她看清楚了呈凤宫内的摆设。 熟悉的八尺宽的沉香木床上,挂着宝罗帐,帐上绣着一朵朵栩栩如生的莲花,殿中熏着一个刻花玉炉,里面飘出些袅袅余烟。 这分明是葛阳宫里的摆设。 挂着的宝罗帐上的花形刺绣,是母亲给她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刻花玉炉,是弟弟送给她的礼物,都是独一无二,天下仅此一份的东西。 唐姝到底是怎么想的,竟然将自己的寝宫布置得和她在人间时的宫殿一模一样?! 姜真胃里泛出些难以言喻的恶心。 第11节 这样的布置,封离……肯定也是知道的。 她不明白唐姝为什么要这样,但一想到封离是如何在这呈凤宫中与唐姝成婚,一股气流就往太阳穴撞去,只觉得口中发腥。 她从未被这样羞辱过。 天道看她停下半天不动,催促道:“你在干什么呢?” 姜真没有说话,莫名让天道觉得有些沉默窒闷,讷讷地不敢说什么了。 只见她走向前,伸手摸向沉香木床上那顶宝罗帐。 姜真摸了摸纱帐上面的针脚,上面光洁如新,并不是她宫殿里母亲绣的那顶帐子。 她松了口气。 所以只是有见过的人,照原样复刻出来了这些玩意,但还是让她恶心极了。 天道的声音催得紧,姜真只能放下思考,快步走出去。 天道说它只能让那些侍女昏迷几刻时间,如果她们醒过来,姜真逃跑的事情也就暴露了。 “我帮你跑出来了,你也要帮我。”天道哼哼唧唧:“你得先让封离不爱你了,然后再让他爱上女主,这两个条件缺一不可。” “知道了。”姜真声音低缓温柔:“我不会让他再爱我的。” 天道从她进瑶池被她凶到现在,哪见过她这么轻声细语的样子,温柔如海潮般把它卷席,它摇晃了一下,声音不好意思起来:“那你现在准备去哪?” “瑶池。”姜真说道。 “不!”天道发出尖锐的叫声:“你为什么又要去瑶池?不能去那,我会被持清发现的。” 姜真说道:“因为那里是唯一我可以回到人间的通道。” “我不是说了吗,只要你帮我把故事扭转过来,我有了力量就可以送你回去了。”天道不可置信。 “我从没答应过你吧。”姜真脸上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 天道想了想,好像确实如此,到现在为止,姜真都没有一句确切答应下来的话。 “你!!!”天道震惊。 姜真拍了拍袖子上沾的灰尘,还是淡淡安慰它道:“我会让封离对我死心的,撮合就算了,我不会把别人扯进我自己的事情里来。你大可以等我回人间死了,看看你的故事会不会回到正轨。” 而且方佳伶这个女主在故事里的待遇属实不算好,虐心就算了还虐身,被封离这个神经病折腾的死去活来,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就算了,姜真可不愿为了劳什子剧情,毁了别人的一生。 天道被她气到,钻回去不说话了。 姜真拿出擦手的帕子,抿了抿手背,丝绸的手帕擦过她手背的皮肤,天道附在她手上,感受到的是无比温柔的触碰,像是在哄孩子。 天道哼唧了一声:“……就算你去瑶池,也回不了人间的。” “为什么?”姜真讶异,难不成瑶池是仙凡两界通道这个消息根本就是假的。 “瑶池里的那通道是锁着的。”天道含糊道:“只有持清同意,瑶池天门才会放你下去,不然你在里面泡到昏迷也没有用。” 难怪她明明进了瑶池,却没能回到人间,反而被这天道拉进了幻境。 原来这瑶池与人间的通道,竟是由尊君控制的……该死。 “这下你该死心了吧。”天道嘟哝道:“持清是不可能放你下界的。” 姜真抿唇:“那好吧。” 这下她确实无计可施了,她一个凡人不能渡劫,指派公事的权力在封离手上,尊君更不可能为了她开瑶池。 三条路都被堵死了,她也没有地方可去了。 凡间常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在仙界也一样,她不管逃到仙界哪处,封离抓回她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 “你就安心在仙界待着,帮我找到方佳伶……让他们两个在一起,其他的我会帮你。” 天道又开始聒噪,她放空思绪,让天道叽里呱啦的声音从耳朵里流出去。 一声震耳欲聋的铜鼓声,唤醒了她的神智,她看向铜鼓声传来的地方。 是天央台。 呈凤宫和天命阁离天央台都不远,她放弃了再试一次跳瑶池的想法,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宴会中,正好能看见天央台上,封离已经换上了一身稍微隆重的帝服,脸上还带着她的指痕,还好不是很明显。 群神高呼,封离单膝跪下,朝向瑶池的方向,面容在缭绕的香火云雾下显得不甚清楚。 在寂静肃穆的气氛中,身着天后服的唐姝伴随在他的旁边。 封离自然抬手,牵过唐姝,拜瑶池已毕,他从面向瑶池的方向缓缓转身。 若台上之一不是她的未婚夫,她都要不自觉地称赞一句佳偶天成。 封离转过身——天央台上往下看,底下的风景几乎一览无余,他的动作几不可见地顿了一瞬,随后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 姜真站在那里,丝毫不掩饰自己凡人身份,无论是出众的相貌还是浊重的气息,都鹤立鸡群,已经引起了天央台下不少神仙的注意。 感受到其他人看向她的眼神,封离几乎有一瞬没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眼里乍现冷意。 姜真有一双太过温柔的眉眼,落在谁身上都如同钝刀割肉,隐隐作痛。 她在看他。 封离听见了台阶下渐渐大起来骚动声,传到他耳朵里,却又安静地像一段空白,唐姝的身体贴过来,柔若无骨的手攀在他胳膊上。 “她好像在看着我们呢,帝君?” 第11章 倾慕 姜真察觉到自己和那两人对上视线,却只是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逃脱这般境地。 离开这里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逃吗?逃不掉,偌大的仙界,逃到哪里对她来说都是不是安身之地。 一死了之,又太不值。她如果死了,岂不是正如天道所愿,把她这些年的时光用区区几段可笑的故事诠释。 ——更何况,她凭什么要因为封离死。 她活在这世上,又不是为了去爱一个人才活着的,自然也不可能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死。 她冷淡的视线和封离在一瞬间相交,封离率先移开了目光。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直截了当地上来抓她,只能当做没看见。 “姑娘……姜姑娘……” 姜真转头,看见垚英躲在鬼鬼祟祟地躲在后面压低声音喊她,脸涨得通红,几步上前扑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姑奶奶,你怎么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这里,不怕帝君发现了?” 垚英看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挤眉弄眼的:“趁帝君没发现,咱们快走,我刚刚在大筵上拿了好多吃的,根本没人吃,咱们回去再吃。” 她一如既往地神经大条,好像丝毫感觉不到四周投来的视线和声音逐渐大起来的窃窃私语。 姜真怔了好半天,才开口:“没事,封离他已经知道了。” 无论怎么样她都走不掉,不如让她也欣赏欣赏瑶池大筵的风光好了。 垚英听她说话,可一副天都要塌下来的表情:“帝君知道了?那我们完蛋了。” 姜真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瑶池大筵一如既往地举行,下面的人在想什么,都掩盖在衣冠楚楚的皮囊之后,和隐蔽的传声里。 纤腰如柳的仙娥们,手持银纱舞扇,纤长的手臂轻轻挥动,舞袖犹如云雾飘逸,轻盈舞动时宛如仙鹤。 姜真的目光跟随着她们的动作,眼眸柔和下来。 不知何时,身边响起一道细微的倒水声。 她转头,看到面前出现一只骨节润泽的手,动作斯文地帮她面前的空盏满上了酒。 对上那人笑眯眯的眼睛,姜真缓缓抬手,将那盏酒一饮而尽,酒液入喉火辣,短暂地烧到胸口,她叹了一口气:“溪客仙君。” “呀,姜姑娘。”溪客笑眯眯的,话里有话:“刚刚走得太急,没能问你的名字,不过看来我们有缘分,如今又相见了。” 姜真似笑非笑投以一瞥,他明明都已经认出她了,却还要装模作样。 整个仙界除了她,难道还有第二个凡人? “确实很巧。” 姜真说道:“溪客仙君不去宴首与诸位仙君清谈,反而来这偏僻角落做什么?” “远远闻到吸引在下的香气,便过来了。” 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他们俩的机锋,玄鸿粗暴地把手里喝尽的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讥笑道:“怎么喝得这么爽快,不怕里面给你下了毒?” 姜真顿了顿,微微侧脸。原来玄鸿也跟着溪客坐了过来,两位仙君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原本偏僻的位置更加显眼了。 玄鸿这一番话显然是在暗喻她和唐姝那毒糕点的事是她自己下毒栽赃,将周围人的视线都隐隐吸引了过来。 他眼神闪烁地盯着姜真的脸,咬牙切齿,英俊的脸绷得紧紧的,脸上写满了傲慢与嘲讽,和上次碰到她那一副好说话的样子截然不同。 这人变脸可真快,脑子也直来直去的,就像现在这样,问都不问,就认定是她陷害了唐姝。 姜真温柔地笑了笑,一副听不懂他说话的模样:“溪客仙君这样的人物,怎么会害我呢?” 溪客也笑:“是啊,在下可不敢毒害帝君的心上人。” “她算什么……” 玄鸿还想刁难她几句,封离将她看得紧,入仙界这么些年来,几乎没几个神仙知道她的样子。 因此之前她大摇大摆出现在他面前,他也没有认出来,甚至还把她当做了唐姝身边的侍女,留下玉佩撩拨。 如今在瑶池大筵上看到那眼熟的身影,没了花香掩盖,凡人浊重一看便知,他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原来刚刚遇到的美人,就是他厌恶至极的那个凡人女子。 那个狐媚妖艳,弄得仙界不安生的红颜祸水! 他顿感自己受了姜真的愚弄,心中愈发羞恼,但看着她柔肌似玉的脸庞,他心里又生出些茫然烦躁的情绪。 这些情绪从嘴里吐出来便是不停的刁难,仿佛语气不狠厉一点,她就不会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 姜真果然看他了,但眼神里也没有多少起伏,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衡量一块割下来的肉,有几斤几两。 第12节 “没想到你还敢来这里。” 玄鸿冷笑一声,故意不看向姜真,大大咧咧道:“无论如何,帝君与天后才是真是般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 他说完,才用眼神瞥她:“帝君与谁并肩而立,都不可能让你站在他身边,你识相一点就……” 离开?让位?还是去死? 姜真猜他未尽之语,一手将酒盏不轻不重地放在桌子上,脸上的表情不变,心中的怒火却莫名地烧了上来,几乎冲破她胸口。 她并不是没脾气,只是强忍着罢了。 从入仙界到现在,似乎所有人,连天道都盼着她去死,好像只要她死了,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仙界众人觉得她死了,唐姝的地位才能稳固,帝后和睦,三界才能安定。 天道意志觉得她死了,男女主才能相爱,让这个故事继续下去。 说来说去,都和封离有关,却从来没人想过改变封离。 他们将意志统统强加于她,只不过因为她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姜真正要说话,听见头上细弱怯怯的声音:“你别生气……看我让他闭嘴……” 她一顿,靠近天央台近了,神仙也多,天道可能是害怕,许久不出声,她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天道小声喝了一声,只见一阵风迎面袭来,穿过姜真的身体,直直冲向玄鸿的脸。 被那不起眼的风拂过,玄鸿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脸部涨红,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眼睛紧缩,嘴唇不停地张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溪客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没发现,正好低头给姜真斟酒,错过了那阵妖风,一点都没有看见玄鸿的窘态。 “哼哼,让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天道窝在她头发上小声地说道。 它竟然是真心为她抱不平的,这让姜真有些意外。 玄鸿脸上的愤怒转为灰暗的阴霾,意识到自己不对劲,顿时慌乱起来,双手捏紧,就要抓住姜真手腕质问。 姜真抬起头,目光流转,突然笑起来。 她不仅不躲,任由玄鸿狠狠捏着自己的手腕,反而凑近他。 姜真与他含着质问与怒火的双眼对视,压低声音,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温柔说道:“仙君,以后说话做事,也记得动动你的脑子。” 玄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姜真专注地看着他,脸庞被光勾勒出一片柔软的弧度,语气温柔舒缓,仿佛在跟他说着什么动人的情话,而张合的唇里,吐出的却是冰冷刺人的话语。 姜真的另一只手轻移,缓缓将一块温润的东西放在他手上。 他嗅到了姜真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温暖的味道,明明比之前掩盖她凡人气息的那股花香要淡上很多,却像一股热浪,浓郁地闯进他脑海,折射出模糊的幻影。 剧烈的眩晕从百会往下笼罩,玄鸿喉咙发紧,用眼神往她手上瞥——她递给他的,是之前他送出去的那块玉佩。 姜真说道:“多谢仙君了。” 玄鸿不明白她的意思,又因为不知名的东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正要皱眉,突然感觉手上一凉。 酸麻的感觉从手腕传到臂膀,玄鸿眼前寒光闪过,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划过他的眼前,接着便是温热的液体溅在了他的脸上。 一滴、两滴。 目眦逐渐晕开红色,玄鸿呆呆地看着姜真若无其事地将手抽回,低下头,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手被一道冷冽的剑光斩断。 暗红色的血喷出,像蛛网一样散开、落下。 而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他甚至连疼痛都没有感觉到,只觉得被斩断的手滚烫地燃烧了起来,神魂震荡,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周围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交杂在一起,慌乱之中有人震惊地大喊。 “帝君!” “帝君……不可啊!” 姜真在帕子上随手抹掉指尖不小心沾染的血珠,转身看过去,封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 他冕冠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却正因为这样面无表情,才更让人害怕。 见封离过来,天道立刻噤声消失了。 封离没有持剑,只是抬了抬手,凝实的剑意破空而来,劈空一斩,凶狠刺穿了玄鸿的手,也因为只是剑意,控制得极好,那道剑光斩断骨肉,也未曾蹭破姜真手上肌肤一点。 唐姝面色稍稍苍白地跟在封离身后,提着裙角,看着失魂落魄跪在地上的玄鸿,唇角微颤,却不敢先开口。 玄鸿嘲讽她,周围众神仙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人想到,封离竟然直接会在瑶池大筵这样的场合为了一个凡人女子斩断青鸾族二公子的手。 封离手指动了动,一缕寒光挑起,将玄鸿手边的那块玉佩粉碎。 剑意擦着玄鸿的脸往下呼啸而过,仿佛随时都能刺穿他整个人,这无言的威胁让玄鸿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玄鸿的血断断续续往下淌,却因为出手的人是封离,没人敢上去帮忙。 还是溪客慢悠悠地站起来,低声对身边的一个小官道:“去请尊君吧。” 现在这场面,没人能制止得住,封离可是仙界有名的暴君…… 除了那位,没有谁敢管他。 姜真看了看封离冷然的脸,又看了看唐姝,嘴角带着置身事外的笑意:“见过帝君天后。” 封离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她的话:“回去。” 姜真脸上笑意淡淡,没有说话。 唐姝却在此时突然开口插进他们之间:“姐姐,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有诸多埋怨,但这是瑶池大筵,天道与尊君在上,你何必闹得这样难看。” 天道就在她脑袋上看着呢。 姜真好笑地看着她,明明出手的是封离,怎么又成了她的错? 她注视着封离,见他没有言语,似乎默认了唐姝的说法。 封离只想逼她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下逃向他的身边,离开这个地方,为此,他不在乎唐姝说什么,只要有用就好。 这一刻,似乎说什么都已经苍白。 无论她做什么,好像都会落入那俗套的话本,不是这个,就是那个。 向前一步是她和封离早已满目疮痍的关系,中间夹着一个唐姝,还等着和她上演勾心斗角争取欢心的大戏。 后退一步是所有人虚情假意的悼念,打着爱她的旗号去践踏别人的幸福。 她脚下只是一片狼籍,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原来死了的白月光才是天上的月亮,活着总要生出万般错处,将爱意削得支离破碎。 到底怎么才能走出这樊笼呢? ——这白月光,她不当了,行不行。 姜真抬起手,遮住半张脸,极力把自己的声音压制到最小,却还是忍不住溢出断断续续的笑声,气息不稳,笑得咳嗽起来。 唐姝看她不接话,只是自顾自地笑,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主动向前一步开口道:“姐姐,你还是先回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况且再过一会儿,尊君也要来了,你……” 唐姝这一番话却是拿鸡毛当令箭,尊君看不上姜真尽人皆知,但从来也没看上过唐姝,帝后大婚那日,尊君连影子都没出现过,让凤凰一族好生羞愤,在尊君态度这点上唐姝和姜真可谓是半斤八两。 没想到这次姜真接过了她的话。 “对。”姜真认可地点点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 她本就不该来这仙界的,真该死,如今想回也回不去了。 可就算这样,她也不想主动跳进别人的话本子里啊,也太狼狈了。 虽然,她已经很狼狈了。 姜真和封离的视线于人群中交汇,诸多的神仙,不妨碍他们看见彼此。 封离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像是在等着她自己走过去,权势陶冶出了他的平静,也遮盖住了他和她之间不平衡的事实。 ——封离知道,她无路可走,最后也只能回到他身边。 那她还非得做点非常之事让他看看,世上不是什么都能让他万事顺遂的。 不知何时,周围在一刹那静寂下来。 姜真听到了仙烛的火焰发出的哔啵声,又仿佛听到了云雾寂寥的流转声响。 “尊君……” “尊君。” “尊君!” 众神突兀地停止了窃窃私语,几乎同时跪地俯首。 一时间,她成了除封离之外,全场唯二站着的人。 姜真深吸一口气,捏紧指尖,指甲戳进肉里,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也不在乎。 她的心里从未如此的尖锐过。 她是一国的公主,也是一个幸福的家里最不幸福的孩子,她学的是诗书礼仪、刺绣乐舞,母亲教她的是三纲五常、逆来顺受。 她最擅长的是忍耐降临到她身上的痛苦,所以封离只是给了她一点喜爱,都能让她记了数年,直到现在才发现,不是每个人都能记得爱和承诺。 “姜真……姜真。” 天道感受到她像涌浪一样变化的情绪,顶着压力小声喊她:“你不会想死了吧,别傻了,你先回去……死在这里不值得,我以后再也不催你了。” 封离和尊君都在这里,它还敢出声喊她,可见是真的担心她万念俱灰,心存死志。 姜真削瘦的双肩,轻轻颤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为什么要死?” 姜真笑着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话本太俗,不如我写的。” 天道愣怔,拉长声音:“啊?” 她的过往,一桩桩、一件件,种种错误都如同梦幻泡影,过了就过了,错了就错了。 人哪能没做过错事呢。 不过,还是先让她想想怎么才能打破看似已经走到死胡同的局面吧。 第13节 瑶池……尊君……姜真脑海中纷乱的思绪汇聚,停留在她随手改的话本子上,突然闪现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虽然现在她过得不痛快,但也有办法让大家一起难堪,是不是? 她退后一步,唇边带着悲悯讥讽的微笑。 那双眼睛好像在看着封离,又好像谁都没有看,只是悲叹。 封离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一步,心里爆发出熟悉的不安。 姜真不急不慢地转身,直直跪在地上,原本就被垚英梳得松散的黑发,哗然散开,青丝披散在脸庞,挡住了发丝下的所有神情。 她跪在那个人身边边,看见那人月白色衣摆上潋滟层绮,贵不可言。 垂下的那只手骨肉停匀,指尖修长,骨节凌厉,戴着一枚很细的白玉戒指,质感冰冷。 姜真身体倾向前方,伸出双手,想要抓住那个人的指尖,却在手心真的触碰到那冰凉的戒面时心口一颤。 ——怎么会? 她已经做好了被躲开的准备,毕竟那可是尊君。 瑶池之主,天命化身,甚至整个仙界都不敢直呼的那位大人,怎么可能连她一个凡人女子的手都躲不开呢? 她原本是想在尊君甩开她的手之后,卑微可怜地拉住尊君的衣摆,装出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但现在真让她抓到了尊君的手,也只能随机应变了。 姜真轻颦,也不抬头,两只手紧紧攥着那人的指尖,冰冷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引导着抚上自己的脸庞。 指间从脸庞滑落的冰冷触感,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尊君的手拢着她的脸,比她脸还大一些,像是将她的脸捧在了手里。 光滑得如同绸缎一般的黑发,柔软地倾在手心,姜真垂下视线,顿了顿,在一片惊人的死寂中温顺开口。 “尊君远见明察,为我提点,是我当年愚钝,将尊君好意错付,这些年来,日日回想。” 她眼睫毛湿漉漉的,像是停留着一只被雨水打湿、短暂停留的蝴蝶,苍白的脸颊上晕染着淡淡的红色。 “如今只乞求尊君让我留在身边侍奉,哪怕是一个扫洒侍女,我也愿意。” “其实我倾慕您……很久了。” 姜真酝酿完情绪,终于汇聚眼神,毫无准备地抬起头,举目就对上另一双浅淡的眼睛。 她所有的表情,一下子凝结在了脸上。 第12章 尊君 姜真忽然记起了她刚入仙界时,与尊君的唯一一次交集。 那时她被封离的软话哄得鬼迷心窍,陪他来了仙界,周围神仙虽然不大友善,但有封离在,其他人和她也起不了什么冲突。 直到那天,她突然被一个陌生的仙人告知,封离之上还有一位尊君。 前来告知她的仙人高高在上,倨傲地为她解释尊君的来历,好让她这愚鲁的凡人感到害怕。 瑶池为天道本源,这是仙界共识。 无论仙或神,都有自己的根脚,或是修炼飞升,或是精怪化神。 尊君是掌管瑶池的主人,谁也不知道祂的来历,也许和天道一样久远,甚至有传闻——祂已经和天道合一。 封离为天道所诞,系天生帝君,那通俗解释起来,和尊君不就是母子关系吗? 姜真理所当然地觉得是母子关系,都要怪凡间的话本子。 ——凡间的话本子里不都说西王母居于瑶池。封离是帝君,封离的母亲是王母娘娘,这不正好对上了,姜真下意识地分门别类,没有半点怀疑。 傲慢的仙人讲完这些,才终于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尊君要与她谈谈。 姜真情不自禁地对比了一下封离两个娘的区别。 封夫人是封离在凡间的母亲,封家的主母,当然——也不喜欢她。 封家还没落魄时,封夫人看不上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更喜欢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唐姝; 封家落魄了,封夫人就更恨她了,因为是她名义上的爹抄了封家满门。 无论如何都是错。一个婆婆似乎很难对儿子偏爱的那个女人生出好感,因此姜真觉得,尊君不待见她也是可以料到的。 果然。 尊君派人把她带到了瑶池之外,却迟迟没有见她。 带她来的仙人进去禀报半天,回来只丢给她一只纸兔子,便不再搭理她了。 姜真来仙界之后,许久不曾见过纸。 神仙们都用玉碟神识交流记录,除了个人爱好,没人会用笔墨纸砚这么麻烦的东西,她想写点什么,还得特地去寻纸。 可她手里这只兔子,就是由一张白色的纸折成,兔子被折的圆润可爱,两只耳朵竖立在头顶,鼻子是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粉色的,活灵活现,也不像墨染的,可能是什么神通。 姜真认真端详着这只兔子,试图从它身上看出这位尊君想表达的含义,但这么可爱的兔子,怎么看都不像敲打她的意思。 正当她凝眉沉思的时候,那只兔子的嘴动了动,发出了僵硬死板,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 “姜真,莫逆天命。你与封离无未来之可能,强留仙界,徒增痛苦。” 兔子的纸瓣嘴张合着说出这句话后,眨眼间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可爱折纸,却让姜真前一秒还柔软的眉眼逐渐淡下来。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这一番先礼后兵还是让她有些黯然。 冷嘲热讽、指责打压是她早已习惯的事,姜真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将那纸兔子收好放进了梳妆匣里,免得丢失落人口舌。 令人意料的是,仿佛真的只是单纯的告知,仅此一次,尊君在敲打过她这次后,直到现在也没有再找过她,更没有想象中的麻烦。 ……但她还是对尊君一点好感也没有。 脸上冰冷的玉戒刺醒了她的迷惘,清楚地提醒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姜真眼前这个美到极致的仙人,容貌几乎到了一种慑人的地步,眉眼不抬,任由她拉着祂的手,单单只是这样站着,就将世间一切压下三分。 光是看着祂的眼睛出神了片刻,姜真的背后就已经被冷汗浸湿,神智开始混乱,甚至灼烧疼痛起来。 这并不是夸张的感受,而是实实在在的,来自力量的恐怖威压。 那双浅淡的灰色瞳孔里,仿佛藏着永无止境的混沌深渊,叫人无法看清。 那人垂下的几缕发丝,掠过她脸颊,姜真手指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收紧,反应过来想要松手,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动不了了。 她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一般动弹不得,花瓣穿过寂寥的风,落在姜真膝盖上,两人之间只剩下一片长久的寂静。 在凝滞到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尊君动了动手指,目光从她的眼睛抚过脸庞的轮廓,再到她握着与祂相叠的那只手。 “你倾慕我?” 尊君缓缓开口,声音意外地矜贵低柔,冷静自持,没有任何愤怒和嘲弄的情绪。 祂的声音落在姜真耳朵里,不亚于一道惊雷—— 这不是她跳下瑶池时,隐隐约约听到的那个声音吗?因为太过好听,她还以为是幻觉。 不对……这明明是男子的声音,姜真愕然,怎么是男子的声音? 男的!? 她骇然睁大眼,瞳孔紧缩,尊君太美了,美到她根本没去思考过他的性别,可这人说话的声音明明就是男子…… 若是男子,她刚刚都说了些什么?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尊君告白,本意是想将这俩人都恶心一遍,顺便把局面打乱,看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溜走。 这下真的全乱套了。 尊君抬手,指尖落在她眉间,若有若无的凉气灌进她脑门,姜真思绪一轻,霎时清醒,身体也能动了。 姜真立即站起来,因为僵硬太久,腿脚几乎没有知觉,踉跄几下没撑住,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边。 这下她实在受不住狼狈,彻底埋着头不想抬起来了。 “既然如此。”尊君羽睫轻垂:“与我回瑶台。” 尊君话音刚落,刹那间,周遭陷入一片死寂,各神仙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惊恐的神情,谁也不敢说话。 姜真也惊诧了一瞬,这完全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尊君出现之后,几乎全是意外。 但她没有丝毫犹豫,马上点了点头。 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她被封离关回天命阁,囚禁肯定会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恐怖,说不定言拙也会被调回来,她一个凡人,在封离刻意的监视下,没有什么方法能逃出去。 错过眼前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封离率先打破寂静,脸色阴郁着大步走向她,冷声道:“姜真,够了,回去。” 姜真腿还麻着,犹豫了一下,低下头侧过脸,借尊君挡住了自己半张脸。 她轻言细语地开口,却像是给封离的怒气火上浇油:“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不敢再纠缠帝君,让我在尊君身边思过吧。” 尊君轻笑一声,未曾言语。 封离压抑着自己的怒气,剑眉挑起,暗金色的瞳孔竖成一道细窄的裂痕,身边的气息强横得让人毛骨悚然,一边的神仙不寒而栗,已经纷纷退去。 姜真盯着那双熟悉的冰冷瞳孔,没有闪避。 太多次了,他们之间有过太多次这样的争执,只要她有一点离开的想法,封离软禁她的手段就会变本加厉,直到她再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可封离好像已经忘了,禁锢她的从来不是牢笼。 姜真顿了顿,抬头对他露出一个笑容。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帝君。” 封离心跳停了一瞬。 姜真从未对他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他还未弄清那个笑意里所包含的意思,心头已经被一种巨大的、将要失去什么东西的恐慌所笼罩。 封离面色冷然,却几乎急迫地想要抓住她的手腕,一向克制冷淡的态度一点点裂开:“姜真,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别闹了。” 在人间时他未能完全渡劫就匆匆回了仙界,实力大损,但凤凰一族活不了多久了,等吸收凤凰一族的天命,他很快就能和唐姝结束婚契,也能彻底恢复实力,不必一直受制于尊君,到时候她想要天后的位置也好,回人间玩也罢,他给她就是。 第14节 她只要再等等就好。 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为什么如今却只想逃走。 封离脸上面无表情,心底却慢慢渗进冷意。 一直以来,无论姜真嘴上怎么说想离开,他都觉得只是闹脾气而已,人间有什么好,短短数年,一抔黄土了无痕迹,总有一天她会知道仙界的好处,知道这世上只有他能给她最好的一切。 姜真爱他,曾经那么爱他。 她是他年少爱慕的人,日思夜想娶进门的妻子。 ……她怎么会离开他。 姜真低着头往后躲了躲,见封离真的要扯她,怯怯地试探着抓住了尊君垂在身旁的手,试图让尊君帮她挡着。 尊君的手……好凉。 突如其来的想法闪过姜真的脑海,下一瞬,她眼睁睁地看着封离的手停在离她手腕只有寸厘的地方,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封离的脸上极端冷静,几乎看不出用力的模样,眼睛里、耳朵里却开始不断渗出暗红色的鲜血,他被挡在无形之外的手弓起,指尖震颤,手背暴突起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他和她明明只有寸尺距离,却无论如何也碰不到她。 姜真呆呆地看着封离的手停在她面前。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被抽走了一般,寂静得那么吓人。 她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温和又不容忽视的低柔声音,瘆得让她天灵盖发麻。 “封离,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身旁那个贵不可言的存在,说出的话语冷淡而平静:“回去吧,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第13章 别怕 南燕的天总是很早就落了,偌大的宫殿里,都是阴沉的颜色。 过了秋分,便一日比一日凉起来,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绵延的宫墙,幽深的长廊,仿佛一段又一段永远也走不尽的噩梦,日夜不停地腐蚀着她。 母亲又在哭了。 父皇将唐姝接到宫里赐下众多绫罗珠宝,一时风光无两,却连见都不愿意见她,这让母亲觉得耻辱。 母亲很清楚父皇这辈子只爱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就是唐姝的母亲,她的妹妹。 而她,只不过是因为妹妹不愿嫁给皇帝退而求其次的代替品。 姜真安慰过她无数遍,却没有任何用处,就像是在安慰麻木的纸人。 母亲露出那双执拗的眼睛,要求她一定要在婚事上压唐姝一头,仿佛那是她唯一可以胜出的机会。 姜真看了看自己的手,细瘦干挑,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白,没什么血色。 这只手握着另一个骨瘦形销的孩子,因为太枯瘦,看上去阴森森的。 小孩的头发像是被烧过一样,发尾泛着古怪的焦黄色,他抬眼,一只眼睛看上去和普通的眼睛一样明亮有神,另一只眼居然是罕见的重瞳,盯着人时,仿佛有冰凉的蛇爬上了脊背。 姜真却垂下眼,平和地看着这个形如恶鬼的孩子。 小孩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嘴唇张合了几次,才发出一点破碎嘶哑的声音:“姐姐。” 姜真用手抚上他的头发,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净,她声音淡淡的:“阿庭,别怕。” 巍峨的宫墙像是牢笼,矗立在每一条路的尽头,把她和小小的弟弟关在其中,姜真听到自己的心平静地跳动着,一如望不见尽头的未来。 停滞的时间偶尔会被一抹飘下来的轻柔的羽毛打破,她的记忆里也只有那几点不一样的颜色,比如封离。宫里的守卫他视若无物,翻过宫墙,衣角在风中飘扬,坐在宫墙上,一只腿支着,比平时更加神采飞扬。 银白的月光洒了一身,封离的脸在月光下闪闪发光,姜真很难想象一个平时看起来沉稳寡言的少年,会想起来翻她的宫墙。 他眉梢轻挑,让姜真呆在原地,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封离眉眼有着会攻击他人的锋利,在月光下却柔和极了:“为什么不来?” 他问她为什么不去诗会,他等了她好久。 姜真有许多理由,父皇冷落了母亲,她却不能留下顾影自怜的母亲不管;弟弟被宫人欺凌羞辱,她必须留下来打点。但这种种的龌龊,姜真出于某种奇怪的自尊,一个字也没有说。 她回道:“我不会作诗。” 封离笑起来,他长得好看,随便一笑都眉目绰约,专注地看着她:“诗有什么意思?” 他只是想看她。 “不开心?” 姜真别过脸:“你从哪里看出来我不开心?” “你的眼睛好像在下雨。” 封离垂下身子,将一支黄金的步摇轻轻别在她头发上,随后拨了拨她的碎发:“他们待你不好,别难过。” 姜真眨了眨眼睛,额间的那一丝温暖居然有些刺痛她。 “殿下。”他认真专注,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一字一句:“我一定会带你离开的。” 后来,他真的带她离开了深宫……也把她关进了更华美的笼子。 姜真骤然惊醒,无瑕的美玉闯进她眼里,手触及身下冰凉的玉璧,冷得她打了一个颤。 似乎自从天道附在她身上起,她就开始频繁地回想起以前的事,她不喜欢缅怀过去。 过去往往悔恨交加,而她不想否定过去的自己。 还没等她琢磨,天道的声音从她手上蹿出来:“姜!真!你个大傻子!你都做了什么啊!” 听到它激动的声音,姜真还悬在空中的最后一缕神绪终于回归了现实,又生出些失望的感觉。 它怎么还在?她还以为尊君会发现附在她身上的天道,顺手把天道带走,解决这个大麻烦。 看它这中气十足的样子,尊君应当还没发现它。 天道察觉了她的想法,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你居然是故意的,你想让持清把我带走!枉我对你一番掏心掏肺。” “多谢你的掏心掏肺,我不能帮你,让尊君帮你不是更好。” 姜真随口应付,从床上盘起腿,打量着四周,身下是一张白玉雕凿的床,没有任何镂刻,浑然一体。 周围空荡荡的,看不见尽头,像一个小天地。 她身上盖着一张很薄的被子,姜真用手掂了掂,发现是鲛人纱。 入眼都是冰冷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并不是仙界的风格,姜真松了一口气,不在天命阁就好。 看见封离那样的神情,姜真顿感不妙,当即就闭眼假装自己晕了过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本来只是装晕,闭上眼的那一瞬,居然真的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了。 天道忍不住开口:“因为你看了我的天机,心神损耗太大了。本来醒得这么快就已经很稀奇了,若是再不昏,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真的凡人了。” “什么叫我看了你的天机。”姜真说道:“是你非让我看的。” “我让你看你就偷着乐吧!”天道暴躁:“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都要把我吓死了,你要是真的想找死,还不如自尽!” “反正都是死,如果我被尊君杀了,岂不是正合你意。”姜真好奇道。 “跟你说不清楚,啊!” 天道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害怕什么似的,逐渐小到只有姜真将手腕举起来侧耳听才能听见。 它急切地叨叨:“姜真,你千万不能让持清把我拿走,我附在你身上,借用了一部分你的神魂,才能像这样和你说话,如果我被他从你身上剥离,你也没命了!” 姜真的表情慢慢僵硬。 而天道说话的声音也突然打住,姜真溘然抬头,不知何时,尊君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她面前。 姜真毛骨悚然,无意识地向床里瑟缩了一点。 她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尊君的气息根本没有封离那样锋利逼人,那张脸在安静明亮的空间里,轮廓更加清晰,连唇角的弧度都极为漂亮。 但她一和尊君对上眼神,就像是有一阵刺骨的凉意灌进身体,胸口窒闷,无法动弹,他的眼神,他的气息,犹如实体般一丝一丝地侵入她的魂魄。 尊君凝视着她:“你醒了。” 他的声音如同泉水,悠然回响,温柔地传到她耳朵里,姜真的身体又情不自禁地放松了下来。 她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跪在床上:“尊君。” 她低着头,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眼观鼻鼻观心地等待他发落,却见尊君的手动了动,悬在她手背之上,轻声开口:“让我看看你的手。” 姜真一僵,原来尊君已经看出她身体有异,想必当时愿意从瑶池把她带走,也是为了她身体里的天道。 不行——不管天道说的是不是真的,她现在都不能让尊君把天道从她身体里拿走,万一真把她弄死了怎么办? 她一个凡人,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尊君留她一命,而不是直接把天道拿走的理由,如果被尊君发现天道在她身上,他会听她解释来龙去脉吗? 姜真不敢赌这个万一。 姜真想要缩手,可是刚抬起来就被尊君的手抓住,他的手太冷了,像是没有生命的玉石,不轻不重地拿捏着她的命脉。 她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抗拒,不敢再乱动,雪白细瘦的腕子被他抓着翻过来,眼看就要看到天道在她手上留下的痕迹。 姜真心一横,死死咬在舌尖,剧痛袭来,她逼着自己眼角落下一滴眼泪,惶惶道:“好疼。” 温热的眼泪落在仿佛无瑕美玉的手上,尊君翻开她的手,动作停顿了一瞬。 姜真看到机会,猛地一把将手抽回来,扑进他双臂之间,两只手都伸到他腰后,像个小孩似的抓住他的衣服。 她脊背僵硬地埋在他身上,极力地思考着说些什么才能转移话题。 快点说些什么……糟了,该说些什么才好,不如接着上次的话题,反正说都说了,不怕再丢脸一次。 姜真开口的声线带着颤音。 “尊君,我所言句句属实,我是真的喜欢……唔!” 她还没说完,一只冰凉修长的手直接捏住了她的下巴,两只指头轻轻分开她上下唇,像是剥开一朵花的花瓣,指尖撑开她的双唇,轻而易举地将她嘴掰开。 她嘴里含着的舌尖上的血,顺着被强行掰开的唇缝流到他手上。 姜真知道凡人的血对仙界这些仙君神君来说是再污秽不过的东西,其晦气程度就跟在人间平白无故沾上一滩淤泥差不多,于是惊恐地看着他,无声摇头。 这可不是她故意要玷污人家的啊! 第15节 也许那双过分白皙的手上沾上血让人太震撼,她已经忘了自己刚刚有多逾越,只是呆呆地看着尊君。 尊君袖子还被她抓在手里,垂眸看她半天也不敢说话,轻叹一口气:“你非仙神,不必唤我尊君,直呼持清即可。” “若是不愿,你可以拒绝。” 他看见她微张的唇里舌尖渗出点点鲜血,柔软的发顶因为紧张而颤抖,语气不禁放缓:“瑶池不适宜凡人休息,日后你住在这里,这里是天外天,我的芥子领域,你要是想出去,就唤白鹄带你出去。” 有什么东西温柔拂过她唇角,姜真舌尖一麻,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不疼了。 他竟然没再提看她的手,也对刚刚逾越的事情轻描淡写带过,只是叮嘱她想出去时别忘了叫上白鹄。 姜真垂着头,抱着自己的手,直到他再次离开,还恍如梦寐。 ——尊君也许、可能真的是个好人吧。 第14章 夫人 姜真摸了摸自己的手,对天道说:“他走了。” 天道的声音窝囊地冒出来:“哼。” 好奇怪,持清明明应该看见它了啊,它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怎么突然又放了它一马? 天道暗自嘟囔,听见姜真冷淡的声音。 “不过,你能不能离开我的身体?” 姜真心平气和地对它说:“我不会再和封离纠缠,但也不会帮你撮合他们,拯救你的剧情,你待在我身上只是浪费时间。” “不行不行,我要是被关回瑶池,外面天荒地老了也走不回原剧情。” 天道立刻像个小孩子一般撒泼:”你不许把我丢掉!你一个凡人在仙界寸步难行,我可以帮你的——等我事成了,我封你当仙界二把手,让你在仙界横着走!” 它说出来的话怎么看都像江湖骗子的惯用话术,姜真半点没有信它,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逼它不走,也不再多费口舌。 姜真站起来,难怪四周无边无际,没有门也没有窗,原来这只是尊君捏出来的另一方小世界,很可能是临时开辟,专门用来搁置她这个麻烦的。 她依着持清的话,叫了一声白鹄,远处模糊传来回响,片刻便有只白色大鸟呼啸而至,直直向着她冲过来,细羽光洁,姿态俊逸,长喙是朱砂般的红色。 不同于她常常在仙界看到的鹤,白鹄虽然形态优雅,羽毛也细密漂亮,但腿胫漆黑,爪如同钢钩一般,锋利凶悍,一看便是猛鸷。 当白鹄停在姜真面前时,姜真清楚地看见了它的爪子在白色的石面上划出一道长痕。 姜真看着白鹄别了别头,露出一双像被血染红的猩红眼睛,十分凶恶,吓得退了一步。 这可一点都不像仙界灵兽会有的眼睛,更不像看上去超世绝俗的尊君养的宠物,姜真迟疑了片刻,还是对白鹄打了个招呼:“我能离开这里吗?” 白鹄神态灵动,仿佛人一般,露出倦怠的神情,翅膀扇动,尾羽在空气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娴熟地停在她肩膀上,尖喙别了别,指向一个方向。 姜真向着它指的方向走过去,空中有一层薄薄的、如同纱一般若隐若现的结界,她试探地往里探出手,却发现眼前的景物倏然倒转。 她一脚踏空,身体直直往下掉去,周围景色转变,脚底下就是冰冷的瑶池。 白鹄拍动翅膀,及时抓住她后颈,将她悬在空中晃荡两下,轻松衔着她丢到了岸上。 难怪尊君会让她出去的时候喊上白鹄,不然她一脚踏出结界就要落水。 头顶是无尽的星空,这里正是姜真第一次来瑶池所看到的景象,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结界——天外天果然是尊君专门开辟用来搁置她的。 瑶池里依旧没有任何人影,尊君也不见踪迹,姜真从池边爬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摆。 瑶池没有门,只是随意敞着,没有人看着她,也没有禁令,尊君并没有约束她任何。 也就是说……她现在想去哪就去哪。 姜真试探地走出了瑶池外的桃林,却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言拙束发武服,长身玉立于桃林之外,苍茫之中难掩身姿飒飒。 她迷惑道:“言拙仙君,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说言拙被封离调到下界给发大水的南海龙王收拾烂摊子了,怎么又回来了?收拾水患有那么快吗。 “夫人。”言拙向她规矩行礼:“帝君旧伤复发了。” 姜真轻柔的眼神如有实质地落在言拙身上,那眼神并不重,却像狠狠打在言拙身上一般,让言拙发寒。 她眸子里纯然平和,没有半点情绪:“哦。” 所以呢? 封离昨日不仅被尊君的威压逼得七窍流血,还被她当众下了面子,以姜真对封离这个小气鬼的了解,他不生气才要不正常。 但这和她有什么关系?言拙这么说,不管是想让她去安慰封离,还是让她去服软……那都是不可能的。 姜真微微贴近他,慢慢抬眼,直视着他的双眸。 “你和我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被她那双微黑带雾的眼睛盯着的感觉实在不大好,而且姜真的眼神算不上真正的温和,柔软只是一层薄薄的表面,实质如同针砭,尤其尖锐,像是在嘲讽他的迟钝。 一被她看着,言拙手脚都开始不自在,只能回避她的眼神,又不自觉地在地上飘忽着:“……夫人应该去看看帝君,帝君昨日伤重,无人照顾,一直歇在天后的寝宫。” 他笨口拙舌,本意是想劝姜真去和封离服个软。仙界由封离掌管,持清性情超脱出世,早已对仙界不管不问,虽然不知道为何一时兴起把她带走,但不可能一直帮她,毕竟……从关系上来看,持清和封离才是一家人。 只要姜真还在仙界,就逃不开封离,和封离闹僵只会把封离推向唐姝那边,如果封离真的变心,到时候她一个凡人在仙界该如何自处…… 可他想来想去,他只是干巴巴地讲了这两句,讲不出多的了。 姜真那双眸子仿佛能看清他心底一切纷乱不清的想法,眯眼笑起来:“你想得可真多,把我当什么?——封离后宫的妃子,然后你现在扮演的是太监,来劝我争宠?” 天道趴在她头上小声道:“你说得也太狠了。” 姜真在心里回它:言拙这样的人,不说明白点,他是听不懂的。 言拙霎时哑然,看着姜真虽然带着笑意,却冷淡的双眼,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却自作聪明地以为已经了解她。 他第一次见到姜真,就是在天命阁。 纵然受帝君之命护卫姜真之前,他已经在无数同僚口中听到过各种有关她的传言,但真正见到她时,那些不好传言便像沙一般索然俱散了。 言拙看见帝君枕在她的膝盖上,安静地合着双眼,长发散乱在她手上,她浅浅地笑着和帝君说些什么,一缕秀气的长发从耳际垂落,露出那双形状姣好的美丽眼睛,因爱意愈发灵动柔美。 她听到声音,微微侧头,被雾气笼罩的双眸和他对上眼神,眸子里面还带着残留的,只对封离才有的温淡的光。 言拙的心忽而漏跳了一拍,指尖蜷缩,不过瞬息,耳朵就已经滚烫泛红。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自他从斗宿化身为仙,只有打仗和公务,连朋友也没有,只觉得……很奇怪。 直觉告诉他,不能再细想。 姜真的声音也许是带着凡间来的地方腔调,听起来总觉得比其他人说话更温软几分,像是细腻清澈的泉水。 她好奇地眨巴眨巴眼,刚才那点情绪如同过眼云烟,只剩下冷淡而平静的打量:“他是谁?” 封离声音也比平时低沉,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我的副官,不用在意。“ 他从未见过封离这么平静轻松的模样,或许,这也是封离一定要把她留在身边的原因。 言拙深呼吸了一口气:“夫人,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姜真也点点头,她不是听不懂言拙什么意思,只是不想接受他的意见而已。 她和他离得很近,或许是自上次封离大婚后最近的一次,她身上温暖的香气让他心神动摇,他再一次像是着了魔一般无法动弹,指尖蜷缩进手心。 姜真说道:“封离受伤了你不去献殷勤,跑来跟我说这话,是因为封离,还是因为我?” 她的眸子清亮澄澈,又深不见底。 当她简单而直白地将这番话说出来,原本朦胧的心思便像是被人大张旗鼓地撕开一样,令言拙心头一悸。 言拙溃不成军地别开头,薄唇抿得紧紧的。 姜真盯着他背上的剑,剑穗因为主人的动作轻轻晃动,尾部编着一枚简单的玉扣,淡黄色的,不起眼,却很眼熟。 她记忆力还算不错,出神半天,终于想起来自己几个月前有件披风上的玉扣掉了,披风扣不上,她便没再穿了,只是玉扣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披风是她在人间常穿的,这玉扣也不是什么名贵材料,只是凡玉,不至于让一个仙君捡她的垃圾。 姜真原地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口:“你不会拦我的,对吧。” 言拙避开她的眼神,没有回话,也没有拦她。 姜真走出了几里,突然又回过头,对他说道:“对了,以后别叫我夫人。” 言拙沉默着,面上冰冷,一贯的缄默和木讷被她轻声细语拨开,眼底的情绪逐渐变得复杂,他盯着面前的景物,神情恍惚。 姜真从未让他叫过夫人,封离也没有,姜真不是封离明媒正娶的妻子。 全仙界都知道封离明媒正娶的妻子是谁。 可他无论何时见到姜真,都要喊一声夫人,才接着往下说其他话。 他喊着这一声又一声的夫人,到底是想提醒自己什么? 言拙缓慢抽出身后的剑,剑穗落在他手上,一股透心之凉直入骨髓,几乎让他如坠冰窟。 一只青鸟停在他肩上,在他耳边轻啄自己的羽毛:“帝君问,你是否已经将话带到?如若见到姜真,直接将她带回天命阁。” 言拙眼睛垂着,嘴唇泛动,一刹那中九百生灭,时间漫长得像是一场浩劫,他说:“在下,未曾见过夫人。” 第15章 宠物 天道傻呵呵地笑起来:“这言拙真是个好人,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不愧是我看中的天命之子的副官。” “……”姜真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觉得你和垚英应该会有共同语言。” “那是谁。” “一个花神。” 天道勃然大怒:“你居然敢拿小小花神与我相比?” 姜真无视它的怒火,若有所思道:“你确定除了瑶池之外没有其他能下凡的方法了?仙界的神仙难道没有什么偷偷下凡的途径?连皇宫里都有狗洞呢。” “我当然确定,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如果钻个洞就能下凡,天上早就都是窟窿眼了。”天道拉长声音:“不过嘛——你要是能把我的力量恢复,我送你下凡也是分分钟的事。” 姜真哼笑一声:“你想得还挺美。” 第16节 “不然你想怎么办?”天道变成的光点偷偷伸出一小丝触手,拽姜真的头发:“你现在又没法下凡,还不如帮我呢,不就是想办法撮合一下他们两个人……反正你也不喜欢封离了,这事对你有利无弊,为什么会这么抗拒啊?” 它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姜真的表情无动于衷,过了许久,却突然开口道:“如果他们真的有情,我不撮合,他们也会在一起,如果无情,我就算撮合又能怎么样?” 她伸手轻轻捧住天道化成的光点,眼睛就那样看着它,仿佛笼罩着一层抹不去的、哀伤的薄雾。 姜真像是在对它说,声音又轻得像是在对自己说:“人的情意,并不是这般轻率的东西。” 天道化身的光点定住似的一动不动,它不懂姜真的话,却怔怔地不再说话了。 “那……那你要怎么办啊?”天道的声音很轻,委委屈屈的:“我可告诉你,如果你指望持清能帮你,那是不可能的,持清那家伙就是个……” 它还没说完,一直挂在姜真身上,闭着眼睛像是睡死过去的白鹄突然睁开眼睛,扇动的翅膀张开一下子把天道抡飞出去几尺。 白鹄在姜真身上几乎没什么重量,也不像天道似的聒噪,姜真几乎都要忘了它还在她身上。 雪白又漂亮的猛禽扇了扇翅膀,仿佛只是蹲累了活动活动,又恢复了沉静的样子,一动不动了。 天道将自己滚了回来,一下子扑进姜真手里,光点波动着,仿佛有着说不尽的委屈。 姜真失笑,搓了搓它,也没问它到底想说什么:“我倒觉得尊君是个讲道理的好人。” 毕竟能被儿媳妇当众表白依旧情绪稳定的人很少了,而且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尊君也确实在那时帮了她一把,这是事实。 之前和封离的事,一码归一码,她已然欠下尊君的人情,也不好意思在他养的宠物面前说他什么。 不过,姜真不着痕迹瞥了瞥身上的白鹄,这真的是尊君的宠物吗,怎么一点重量都没有,还长得这么奇怪。 天道想说什么,又悻悻作罢,看着姜真的方向,突然大喝一声:“你去哪呢?” 姜真回它:“你没看见?” 她一脚踏进天命阁,天道简直要疯了:“你有病啊,好不容易出了这地方,你又回来干什么?” “封离不是在呈凤宫吗?”姜真平静道:“那两个守卫估计也被封离治罪了,没人会知道我来这里。” “就算没人,你好好的回去干吗?”天道无法理解:“找刺激?” 姜真没理它,径直走到她养的那些灵草中间,一群绿油油的灵草里,突兀地长出一株暗红色的花,花瓣鲜艳如火,呈钟形盛开,和周围翠绿欲滴的灵草形状迥然不同。 “……”姜真沉默了片刻:“你这样躲是没用的。” 只要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花朵在斑驳的光影里随风摇动,噗嗤一声从土里钻出来,跳到姜真面前,突然变成了一个头发蓬松炸起来的女人。 天道尖叫:“啊啊啊啊啊!” 垚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扑在她身上,抱住她的腿:“啊啊啊啊啊!你吓死我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你怎么敢做这种事啊,我亲眼看着那两个守卫被帝君下令剔去神骨,要不是运气好我差点也要死了。” 姜真蹲下来,温柔拍了拍她的脸:“不是运气好,你本来就不会死的。” “啊?”垚英的泪珠挂在眼眶上摇摇欲坠。 “我已经把你的符碟毁了。”姜真淡淡道。 垚英变成花缠在她手上时,她就顺手把垚英身上的符碟取了下来,找东西砸碎了。 符碟是记录小神身份职位的证明,像仙君那种级别是不用的。 封离这样地位的人,不会刻意去记一个侍奉的小神的名字,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也不会想起有符碟着东西的存在。姜真把垚英的符碟砸碎,仙仪那边的记录也会随之消失,自然无法通过记载治罪,这是一个连封离也不曾在意过的小漏洞。 姜真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耐心地说道:“你现在可以去仙仪那里重新领个符碟,换个职位,不用再来天命阁了,我也不会再回来了。” 垚英懵懂地碰她的手:“可是我想跟着你。” 姜真身上那么温暖,那么香,长得漂亮脾气也好,对她也不错,虽然有时做事像是神经病,但垚英依旧觉得这个凡人……很厉害。 她喜欢她。 垚英重复道:“我不能跟着你吗?” 姜真顿了顿,指尖撩过垚英的头发,把她乱成一团的头发稍微理整齐了一点:“你跟着我,会被治罪。” 她已经不是南燕的公主了,只是仙界一个朝夕无望的凡人,留一个人在身边,她能给她什么呢? 她和垚英萍水相逢,姜真知道让垚英在仙界重新稳定下来才是最好的选择。 “那我还可以去找你吗?”垚英眼泪汪汪。 姜真点点头,垚英堪堪将眼泪收回去,看着她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才松了口气。 天道的语气有些莫名:“你好不容易打发言拙跑出来,就为了她?” 一个小花神而已。 “她帮了我啊。”姜真理所当然地说道。 “我还帮你弄晕了那两个侍女呢。” 天道嘟囔,看着姜真带着笑意的眼睛,像是掩饰什么般烦躁地说道:“等会被封离发现你就知道后悔了。” 姜真却摇摇头,望向呈凤宫的方向,过了半晌,突然说道:“你说,我直接求尊君,让他放我下凡行不行?” 天道拉长声音,嘲讽道:“不可能,你别想了。” “为什么不呢?” 姜真沉思:“尊君本来就不希望我待在仙界,也不希望我和封离纠缠,当时还赐婚于封离。如今我愿意下凡,对他来说也只不过是开一下瑶池的事,却可以避免我在仙界继续惹出麻烦。” 姜真自己凭心而论,比起她可能惹出的事,开瑶池简直是不值一提的代价。 姜真越想越觉得奇怪,尊君在其中的态度实在模糊。 这么一看,让她回人间实在再好不过的选择,为什么尊君把她带回来,还要另开天地将她安置,而不是直接把她从瑶池扔下去?明明后者更省事。 也许天道说得是对的,在摸不清尊君想法之前,她不该贸然提起让尊君送她回凡间的事。 虽然尊君没有对她生气,但她现在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不能再回头了,应该更加谨慎才是。 短时间还没有能下凡的方法,尊君开辟的天外天里又什么都没有,姜真回屋拿了两件常穿的衣服,又将自己的面容掩盖,匆匆回了瑶池。 言拙已经离开,姜真踏入桃林,才长舒一口气。 ……对她来说,仙界之中,还真的没有哪里比瑶池更安全,连封离也不敢擅自闯进尊君的住处。 ——只不过她的这份安全感,全部来自他们对尊君的畏惧。 呈凤宫中,封离斜靠在榻上,端着一碗灵药,面色比之前稍稍泛白,挺直的鼻翼在俊美的脸上投遮出一小片阴影,因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而稍显阴鸷。 唐姝坐在他身旁不远处,咬着嘴唇,皱着眉头,一副想要说话又不敢开口的表情。 封离没有看她,盯着碗底的药渣,觉得舌底都开始泛苦。 若有若无的香味窜上鼻尖,可他清晰地知道这是幻觉,他脑海里浮现出姜真柔软的眼睛。 封离痛恨自己生而为仙人,以至于本该模糊的记忆却如此清晰,封家还未落难时,他也因为和他人比武而受伤过,凡间的药比这灵药更苦。 如果是他独自喝药,那点苦似乎算不了什么,一饮而尽便是了,但若姜真看他,他就觉得那缁黑的药汁,苦得仿佛能渗入他五脏六腑,难以忍受。 他朝姜真讨她的蜜饯——他知道姜真身上一定会带着甜点,蜜饯糕点,无所不有,她不爱吃甜的东西,只是她那个小混蛋弟弟爱吃,所以她从不忘记带。 姜真看着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抓着蜜饯的手停在一半,又收了回去,温柔地摇摇头:“不能吃,吃了会影响药效,再忍忍吧。” 封离看着她,看着她温言软语说话的样子,突然又觉得不苦了。 唐姝打断他的出神,焦急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角,竭力勉强保持自己的风度:“帝君,玄鸿已经知道错了,他只是想给姐姐身边那个花神送玉佩,真的没想到最后玉佩会出现在她手上。如果玄鸿出事,青鸾一族岂会忍气吞声,对姐姐……也没有任何好处。” 封离将药碗放在一边,表情淡然:“他的手不是已经接上了?” 唐姝努力保持柔婉的表情皲裂了一瞬:“可是灵脉……他的灵脉已经断了,手即使能接上,灵脉却接不上了,能不能请尊君为他修复灵脉,不然他千年修为就此作废,他可是青鸾族下一任的族长啊!” “废了?”封离冷淡地笑了一声,金色的瞳孔盯着唐姝,让唐姝背后冷汗骤起:“就算是废了,和你有什么关系?” 第16章 唐姝 “我……我是天后,我只是为了仙界众生考虑……”唐姝语无伦次:“帝君,如果青鸾族内乱,妖族不平,天下也不会太平的。”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封离冷漠地对她说,视线却看向窗外:“你似乎有点认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唐姝。” 唐姝脸上一怔,脸唰的一下变白,又慢慢升起潮红,她端正放在身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几乎一口血冲到嗓子眼。 她当然知道封离指的是什么,唐姝呼吸颤抖,将胸口的那丝恨意压下,眼神愤恨地看向呈凤宫里的一切,这里所有的摆设,都是封离亲手布置。 宝罗帐上栩栩如生的莲花,连一丝针线都不错,被他完完整整地用神力复刻出来。 这个男人,对姜真的一切,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 唐姝不知道他身为男子,后又被贬为罪臣,是如何知道姜真的宫殿长什么样的——他甚至连一顶帐子上的花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种细节让她更难堪。 她至今还能回忆起她骄傲地、穿着三界独一份的华贵嫁衣,嫁给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时的快乐,她满心认为,虽然这场婚礼有着交易的成分,但封离同意娶她,对她一定也有一点不一样的感觉……而这份高高在上的感觉,全都在进入呈凤宫时被可笑地碾碎。 除了她!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神仙知道这宫殿是按照姜真在凡间的葛阳宫布置的。 可即便如此,她每次住在这座宫殿里,醒来时看见这眼熟的一切,尊严都仿佛被姜真踩在脚下碾碎,哪怕姜真丝毫不知情。 她的所有荣华富贵,所有权力,都因为这该死的宫殿,成了一场笑话。 本该是她身份象征的呈凤宫,成了一把割在她身上的钝刀子。 这呈凤宫,呈的是他心里的凤凰,而不是她唐姝。 唐姝恨不得杀了姜真,让她彻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每住在呈凤宫多一天,她对姜真的恨意就多一点。 她深呼吸一口气,努力镇静下来,柔声道:“封离哥哥,你可别忘了,在人间我和母亲是如何帮你的,当初我险些就要死掉了。” 封离支着胳膊,冷淡道:“所以我给了你凤凰血,也给了你天后之位,这些还不够吗?” 唐姝知道自己不应该再说下去了,但每在这宫殿里睁开一次眼睛,就平添一份愤怒,这不甘的情绪萦绕在她心头,再一次冲破她的理智,她的犬牙咬在自己的唇上,留下血淋淋的痕迹:“可是姜真呢!帝君,姜真可从来没有与你共患难的想法,临关那天要不是……姜真早就离开京城了!她什么都没有做,你却任由她这样肆意妄为,甚至凌驾于我这个天后之上!啊!” 唐姝的话尾突然变调,眼里不加掩饰的愤恨被吓退,瞬间转变为更深的恐惧。 她倒在地上,剑气纯澈锋利,悬在离她只有一寸的距离,直直刺下去,落在她指缝之间,削断她一根头发。 封离的目光带着仿佛能凝结的冷意,沉冷的眼眸里迸发出显而易见的怒火:“唐姝,我不是每次都能容忍你。” 唐姝汗洽股栗,昏沉的脑袋被冰冷的剑锋一下子冻醒,知道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东西,扑通一下跪在封离面前,靠在封离的腿上,眼泪瞬间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她和之前尖声指责的模样判若两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唐姝知道封离喜欢温柔动人的表情——因为那样像她。 但其实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刚刚唐姝那样子,才是她最真实的模样。 第17节 唐姝是京城最受宠的贵女,风头比姜真这个公主大得多。她的母亲是皇后亲妹,父亲是当朝左丞,她虽然不是公主,但她的皇帝姨父格外喜欢她,她没几岁的时候就受封了郡主,有了自己的领地。 她没必要温柔,没必要容忍,这世间一切的好都向着她,她只要肆意享受就好了。就算王朝覆灭,她聪明的母亲也为她早早做好了打算,筹谋着让她嫁给了世上最尊贵的人,而姜真,永远只能低她一头。 她儿时就从来没正眼看过封离,封家算不上顶级权贵,就算议亲,封离也得排在后面。 当时她喜欢的是相貌英俊的常家独子常素危,常家父母早逝,常素危又权尊势重,未来不可估量,当时京城适婚的女子,没人不想嫁到常家。 可世事无常,谁知道只能与姜真定亲的封离,被众人奚落嘲笑、跌落谷底的天之骄子,竟然是仙界最尊贵的帝君。 唐姝想到以往被千娇百宠的生活,哪个男人不跪在她脚边,咬了咬唇,眼泪盈在眼眶里,一副委屈的模样,封离却看都没看她。 一只青鸟从窗廊里挤进来,封离伸手接住它,听它咳了咳嗓子,模仿言拙木讷平直的语气:“未曾见过夫人!未曾见过夫人!” 封离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姜真毫不留情地离开让他烦躁极了,即使知道她就在瑶池,也无法安心。 姜真不在时,药没有那么苦,他却难以再咽下一口。 封离心里的惶惶不安重新冒出来,又清楚自己无法直接去找持清要人。 他不想受制于持清,但持清总有办法让他付出代价,就像他这场荒唐的大婚一样。 那个高高在上的仙人,从来没有愤怒和不悦的情感,那双眼睛只是冰冷地看着一切,仿佛连他也只是那人所看见的世界里,一粒无所谓的尘埃。 如果不是这场大婚,姜真也不会想要离开他,封离咬牙切齿。 封离冷冷地看着唐姝:“你最好安分一点,我的耐心有限。” 唐姝手指收紧,死死掐进肉里,颓然跪在地上。 这时,又有一只白色的鸟收翼停在他们面前,神色冷漠,双眼血红,模样与仙界常用的青鸟完全不同。 青鸟倾于小巧可爱的模样,连仙娥也可以一手扶托,好来往通信,而这只白色的鸟,颜色凛冽得像是披了一层雪,冷而凶险,拒人千里之外。 如果姜真在这里,就能认出,这只鸟与尊君让她呼唤的白鹄长得一模一样。 白鹄停在封离面前,让封离神色一滞,骤然冷淡了几分。 它血红色的双眼倒映着两人一站一跪的身影,等他们安静下来,才口吐人言,平淡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 “传尊君之言,封离,天命已现,如果你还是执意要立凤凰假女为后,好自为之。” 白鹄传言毫无客气委婉之处,一语道破唐姝的身份,只是借用凤凰血强行改命的凡人,让唐姝面色发白。 她丝毫不敢大意,琢磨着白鹄传来的话,在这冷漠的警告里,听到“天命”这个词,唐姝面色一白,突然明白了尊君传话的意思。 当年封离将姜真带上仙界,尊君拒绝的理由是“本无缘份,何必强求”。 这些星宿天命的运转,唐姝不懂,但她知道,尊君当年少见地抽手俗世,只是为封离指定了一位所谓合乎“天命”的妻子。 这话的意思,是让封离把她休了?让封离去娶那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女人? 这怎么行……她好不容易才飞升仙界,走到这里,绝不会把天后的位置拱手让人! 唐姝又恨又怕,因为是尊君的传话,她也不敢开口,只能自己一个人将不满咽下去。 封离却先她一步动手,伸手抽出放在桌子上佩剑,挥动手臂,锋利剑尖直接刺进白鹄胸口,将其彻底穿透。 没有血,也没有灵兽的惨叫,甚至没有一点声音,那只漂亮的白色大鸟,在被剑尖穿透之后破碎为无数飘逸的白色羽毛,化作碎光飘散,消失不见。 只有血色的眼睛,在空中冷冷留下一道影子。 封离脸色发白,呼吸沉下去,胸口剧烈地起伏,随即冷笑一声:“持清……” 那头的姜真,刚踏进桃林,就一眼就看见了独自伫立在瑶池间的身影。 尊君站在星河之下,从她的角度来看,只能看到他从容的背影,修长凌厉的指骨摊开,有点点荧光停留在他手上,又倏然散开,消失不见。 在这壮观绚丽的瑶池之下,他的身影仿佛与万物格格不入,孑然一身。 姜真还是第一次看到尊君出现在瑶池里,表情都有些恍惚,这实在是尘世难以企及的景象,无论是如梦似幻的瑶池,还是姿容脱俗的尊君。每当她站在瑶池的这片浩瀚的星海之下,都仿佛触及到了很遥远的东西。 尊君转过身,声音温柔清晰,富有磁性:“你回来了。” 姜真心头有些怪怪的,却说不出哪里奇怪,尊君待她太好,没有半点仙尊的架子,她反而从这温和中隐隐觉出古怪。 但她还是垂下眼睛,用一如既往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抱歉地说道:“我见尊君……持清先生不在,就自己出去了,是我失礼。” 她想起尊君让她直呼姓名,如果不听,显得太无礼,但她也不敢真的直呼尊君名号,就算是凡人,有封离存在,他们之间还隔着一辈呢,没有叫长辈名字的道理,只能临时调转口风。 “没事。”持清没有抬手,姜真却感觉到有一股柔和的力量托着她的胳膊,将她想要行礼的身体摁了回去。 持清向她走近,漂亮的灰色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的双眸,长睫仿佛被瑶池的雾气濡湿,没有损毁他美貌半分,反而更显得冷寂柔美。 他的声音,缓慢腐蚀着她的防备:“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须告知任何人。” 第17章 凡人 姜真和他对视上眼神,心里没由来地一阵发寒,面前的人目光柔和,没有丝毫不耐,可正是如此,才让她觉得不协调,这不像是一个生杀予夺的仙界尊君该有的眼神。 哪怕这不协调只是相当轻微的一点,也足以让姜真觉得警惕。 但即使心上中明白,她也无法对着温和地望着自己、轻声细语与她说话的尊君提起防范。 毕竟以他们之间的身份差距,尊君如果对她有什么意见,大可不必这么婉转行事,就像封离一样,权力恣行无忌,从不含蓄。 “天外天空寂,瑶池也已经很久没有过外人,我已让张隙送来衣物用品,不知道是否合你心意。” 持清说完,朝她伸出手,手型修长好看,腕骨白皙玲珑,仿佛瓷白玉器。 姜真踟躇片刻,她并不想和持清有任何肢体上的触碰,但一种不妙的直觉蹿上来,让她觉得还是不要落持清的面子比较好。 况且持清面上寡淡,并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这点她还是能分得清的。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他手上,像个小孩一样握住他指端,但传过来的温度,仍然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他的手很柔软,却没有任何温度,刚一相触,四周的景物就像上次一样骤然变转,姜真已经有了经验,没有惊呼出声,眨眼之间就已经来到了她第一次醒来的地方。 四周已经大不相同,她离开时还只有一张空荡荡的床,如今已经和她常住的天命阁没有什么区别,布置得简单而温馨。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一个长辈这样坦率的尊重和关怀,姜真稍感不适,忍不住别过头,望着自己的左边。 白鹄正停在她的左边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双眼,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姜真被吓了一跳,又匆匆转过头,磕磕绊绊地说道:“多谢……尊君。” 持清也看到了她被白鹄吓到的一幕,微微一哂,朝她的方向伸手,白鹄展翅,停在他手上,随即化作无数碎羽,消失不见了。 他温声开口:“你若是想出去,可以再唤它,它很喜欢你。” 他应该只是在说客气话吧……姜真没养过宠物,白鹄停在她身上装死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欢她的表现。 姜真站在他面前,表情变得稍许不自然,瑶池里没有侍女护卫,不算天道,这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再想想他们俩的身份——更尴尬了。 她是抱着想让封离持清两人都颜面扫地的想法,才在天央台上气粗胆壮做出这种事。她印象中尊君只是一个轻视她凡人身份、冷漠刻薄的婆婆,并不在意公然表白他心里会如何作想。 如今走向已经完全超出她的预料。姜真很擅长消化,甚至可以说是习惯他人的鄙夷、奚落以及冷待,却唯独不擅长面对莫名其妙的好意。 不知道尊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应该没把她的话当真吧? 她回想起当时的场面,后知后觉地露出难以言说的神情,表情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持清的视线在她身上稍稍停顿,声音清浅温润:“不要怕。” 他的眼神仿佛能看清姜真的想法,让一切都无所遁形。 “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可以直接与我说。” 那她想下凡回人间行不行? 姜真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偷偷看了他一眼,又马上垂落眼神,声音很小很小地开口:“我和封离……” 持清侧了侧头,似乎在认真听她说话。 姜真深呼吸一口气,索性说了出来。持清的态度给了她一丝希望,如若不行,他应该也不会突然翻脸:“您之前曾经提到过,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可能,我已经清楚了。您也明白封离的性格。如今我身为一个凡人,留在仙界只会继续引发麻烦,也让凤凰和朱雀两族躁动不安。不如让我回到凡间度过余下的几十年,让一切都回到正常状态。” 之前的那些年,就当是她做了一场梦。 持清安静地看着她说完,姜真说话时冷静极了,条理也清晰,想必已经在心里打过很多遍腹稿。 他有些散漫地想着,这孩子身为一个凡人,在仙界饱受委屈、孤独,每一刻都在感受着仙凡之间的不啻天渊,如今站在他面前,却也只是对他说想回家,而没有任何别的想法。甚至这句话里,没有对封离的恨意。 真是。 “好孩子。”持清眼眸微眯,手指轻轻拂过她的黑发。 “你已经不是凡人了,即便如此,你也要回人间吗?” —— 姜真半夜从床上坐起来,两手拢起自己披散的头发,两腿屈起,崩溃地说道:“我怎么可能不是凡人?” 持清没有解释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徒留她一个人浑浑噩噩地怔在原地。 如果神仙这么好当,仙界这么好飞升,封离把她从人间带上仙界,也不会引起如此轩然大波。 仙界的仙人,基本上都是天生仙骨,简而言之就是出生时有的,后天想努力也没有办法。 就像唐姝,虽然也是凡人,但体内本有凤凰血脉,偶然被刺激,才能升仙。 而基数相对来说多一点的神,大部分是像垚英那样辛苦修炼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精怪,也有的是凡间修炼多年飞升的修士。 但修炼何其辛苦,且讲究缘分和天赋。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一点修炼的天赋,不然封离逼着她也会让她修炼的。 她的动作把脑子里的天道摇了出来,天道变成光点停在她眉心前,声音淡淡道:“我都说了他不可能放你走的,谁让你开这个口?自作孽不可活。” 天道学东西学得极快,只是待在她身上几天,口舌就与在瑶池被气得哇哇大哭时截然不同了。 但她现在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个问题,她在意的是持清那句话——你已经不是凡人了。 持清似乎没什么理由骗她。姜真坐在床上,突然想起这些时日发生的种种异象,她即使服毒也无法死去的身体,哪怕自己在脖颈上掐出血痕,也很快就能复原。 但她也没有突然就拥有任何能与其他仙人相媲的能力,依然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她不能挣脱封离给她的束缚,也不能教训任何一个嘲笑暗讽她的神仙。 她如果不是凡人,那又变成了什么东西? 姜真坐在冰冷的玉床上,一股无力的感觉席卷了她的眉心,突如其来的未知事物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斟酌了片刻,不抱什么希望地看向天道:“你能看出我怎么了吗?” 天道的声音顿了顿,才嘀咕道:“以我现在的能力,看不出来,你记不记得上次在幻境里,我想问你来着,但是你被那谁救出去,突然被打断了。” 姜真顿时想起她在脱离那个荒谬幻境前天道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对,我在你身上根本看不到日后的寿数……” 第18节 “这是,什么意思?”姜真嘴唇慢慢发白。 “就是我说的意思啊。”天道说话的声音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难题:“虽然我看你还是一个凡人——你身上属于凡人的浊气一看就知道了。但你又没有寿数,一个凡人是不可能没有寿数的,等等,不仅如此,你身上还没有命。” 姜真愈发迷惑,心头压着的石头也越来越重:“什么命?” “命与寿数不同,寿数只有凡人会有,神仙不会因为寿数而死,但三界所有东西,哪怕只是一株植物,都有命。”天道解释的语气并不好,甚至可以说是烦躁:“神仙不会因为寿数而死,却也不是不死的,命,只有一条,懂了吗?你没有命,意味着你不会死了,怎样都不会死了!” 它的声音带着些不可思议的尾调,听上去比姜真本人还惊恐。 姜真却慢慢冷静下来,斩钉截铁地说道:“是封离做的。” “不可能。”天道毫不犹豫地反驳她:“不可能是男主,他是应天命而生的存在,自己都没法脱离天命。” 姜真想到之前她质问封离时,他避而不谈的模样,分明是知情的,即使天道这样说,她还是觉得这事和封离有关。 “你知道生命是什么意思吗!生和命不可能分开,没有命的都是死人。”天道的光点像是现在才想起来着急,上蹿下跳地在姜真面前拖曳出无数光影:“从古至今,不受天命约束的我也只见过……等等。” 姜真很缓慢地眨了眨眼。 天道慢慢地收住了声音,突然严肃又害怕地说道:“你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哪怕……回天命阁都好。” 姜真愣住:“为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破局的方法,虽然现在还不能回凡间,但总算有了改变,离开了封离身边,如果再回到天命阁,岂不是前功尽弃。 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再与封离这样稀里糊涂地纠缠下去了。 天道在她面前摇来晃去好一会,都没有开口,最后才出声:“你还不懂吗,这里的存在,比封离可怕多了,如果你要做选择,还不如选择封离,毕竟现在他还爱你。” 天道破罐子破摔地说道:“我是为你好,你根本不知道持清他是什么东西,反正你现在也死不了了,要不回去和封离好好过日子吧,也好过待在持清眼皮子底下……唔!唔!” 天道挣扎着被姜真抓住按在被子里,声音慢慢变小,后面的话,她已经不想听了。 第18章 吞噬 无论是天道还是持清的话,她都将信将疑。 不过即便弄清原委,也由不得她做选择,她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心中疑虑丛生,姜真睡得很不安稳,身体愈发没有力气,闭上眼睛仿佛躺在一片茫茫的血雾中,不断地沉下去。 她朦胧之间想要挣扎,周围黯淡血腥的雾气,痴缠着她的腿,拉着她往更幽深的地方坠落。 她仿佛梦到了第一次沉溺在瑶池时的景象,凉意顺着她的脊椎爬上来,有只冰冷的手牵住了她的手,将她从池水中拉出。 而这一次,她没有失去意识。 那人牵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不断抚摸着她的肩胛,在她的脊背上轻轻滑动,从上到下,仿佛在抚摸一只安静的猫。 姜真虽然意识清醒,却无法动弹,如同沉湎于母亲怀抱的婴儿,乖顺地躺在那个人的怀里。 他是谁……是当时在瑶池把她带走的那个人吗——是封离? 她努力回想当时的景象,她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封离,所以应该是封离把她从天道的幻境里拽了出来。 可是这个人,真的是封离吗? 姜真在这触感奇妙的怀抱里,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和血液流淌的声音,抱着她的那个人是如此冰冷、趋近无声,显得仿佛这里只有她一个鲜活的生命。 然后,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抬起,指尖被轻轻咬住,刺痛的感觉一瞬间传到她心脏,她一定流血了,渗出的血又被柔软的唇含住,轻轻舔掉。 奇怪的触感拂过她的指尖,像是无数条丝线从指尖钻入她的脑子,刺痛酥麻,让她感到难受又舒服。 潮湿、混乱,姜真四周的景象变得七零八碎,唯独指尖变得滚烫。呼吸中夹杂着冰凉的空气,柔软地掠过她的手,好像要将她噬咬,让她轻轻一颤。 好奇怪。 好害怕。 姜真支吾了一声,纤长的脖子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紧闭着双眼,眼泪却情不自禁地寻找出口,大颗滚落。 抓着她手的人似乎听到了她竭力克制的哽咽声,也看到了她苍白的神情,伸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将另一只手抵在了她的额头上。 冰凉的手指贴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冷意让姜真感觉仿佛有无数根针刺进脑海里,瞬间清醒过来。 眼前空旷黑暗,什么也没有,她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噩梦。 天道看见了她朦胧带泪的神情,立马飘出来,不自然地咳了几声,别扭地带着关心说:“——爱哭鬼。” 姜真抱着头,怔怔地坐着,动也不动。 “干嘛呀。”天道在她头顶上转圈圈,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又梦到什么了,梦到封离不要你娶唐姝了,还是梦到常素危死了?瞧瞧,又掉小珍珠喽。” 姜真猛地拿起被子,砰砰砸了天道几下,把天道砸进了玉床里变成一坨扁扁的光,她表情坍塌:“不许窥探我的记忆!” 天道的声音也变得扁扁的:“我是天道!天道!世间万物的运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你的事我怎么看不得了?!” 姜真被它提起,更是气上心头:“要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做这些破梦,我睡觉从来不做梦。” “这不是梦好不好。”天道把自己抠出来,悠悠哉哉地说道:“我融合了一部分你的神魂,融合的时候容易刺激记忆碎片,你看到的只是你自己记忆的倒影。” 姜真想起刚刚梦里的场景,那恐怖的酥麻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她指尖,如果这是记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怔忡道:“可是我刚刚梦到自己差点被吃了。” 那种真实的、被吞噬的感觉,让她毛骨悚然。 “怎么可能。”天道唔了一声:“那你就是真的做梦了吧。” 太不靠谱了,姜真忍无可忍地把它打开,坐在床边整理好自己的衣服,一下又一下,细致地将自己的裙摆掖得平平整整,不失礼仪。 短短片刻,除了她眼眶还积着些红色,已经看不出刚刚的情绪波动,彻底恢复了冷静。 眼泪只在被人珍视时才有意义,大部分时候都是无用的,甚至会招致鄙夷的目光——如果哭泣真的有用,那母亲流的眼泪,足以让几千个父皇爱上她。 天道厚颜无耻地说道:“你现在要去哪里?要不碰碰运气去找方佳伶。要是我的力量恢复,帮你恢复你的身体也不是不行。” 姜真冷笑一声,任由它满天画大饼。 “我还没有问你。”姜真突然说道:“你和持清,到底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怕被持清发现,还对他那么恐惧——你,可是天道啊。” 天道听到这番质问,像是突然熄了火,不说话了。 姜真再看,它连光点都消失不见了,看来是铁了心地不想说话。 姜真也只是问问,并不抱着一定要得到答案的目的,不管是持清和天道,对她来说还是很遥远陌生的概念,天道衰微,怎么看都是一桩天地大事,和她没什么关系,她还是想着怎么回凡间比较好。 况且……持清只是态度温和地问她还要不要回凡间,没说不让她回去。 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但她需要和持清再次确认自己的想法——她一定要回去。 可出了天外天,她没看到持清的身影,光洁如镜的湖面里一如既往倒映着那片星海,显得寂寥。 说不上来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姜真察觉自己心底对他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抗拒和害怕。 难不成她是因为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长辈,才会有些不适应? 她母亲思虑成疾,为她定下婚约之后早早就去世了,父亲没有一点父亲的样子,从小到大身边也没有什么类似长辈的角色——姜真想来想去,觉得这个理由似乎有些道理。 姜真抬起头,发现瑶池上方横贯的星河似乎和前几次有了细微的变化,浩瀚的星潮依旧明明灭灭,却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她眯起眼睛细看,发现上空笼罩着淡淡的、灰色的雾气,十分混沌,像隔着一层绡纱,朦胧幽静,又格外森然。 这变化使得一望无际的黑色夜空变得更加浓稠,姜真注视许久,那静谧的星辰突然在她眼里变得血红、扭曲,仿佛一只只渗出血的眼睛。 姜真头上像是被刺了一针,再次眨眼,一切还是原来的样子,繁星如沸,身边如此安静,又压抑。 她深呼吸一口气,不再往上看,快步走出瑶池,拂开树枝,想要透透气。 一个侍女候在外面,见她来了匆忙行礼,姜真端详一番,突然笑了出来。 垚英新换了一身侍女服,姜真之前被封离关在呈凤宫时,见看守她的那两个花神侍女穿过,想必她已经在仙仪那重新领了符碟,去别的宫里生活了,可真是改头换面。 垚英头上油抹了好几层,才将那飞扬不羁的头发禁锢,整个脑袋都光滑可鉴,锃锃发亮,像一颗大冰糖。 她苦着一张脸,站直身子,还丧气地耷拉着肩膀:“姜姑娘,我都要被折磨死了,世上简直没人比你更好——我升上仙界,本以为是来享福的,怎么这仙界比人间更势利!更恐怖!那些花神侍女,非说我这样的形貌带出去丢主子的脸,要我梳梳我这头发,我说我这是天生的,她们不信,给我头上抹了几层灵羊脂,油腻腻的可难受,底下干了黏在我头上,我皮都快要被拉开了,她们还笑我,什么脏活腻活都要我干,夜里叫的水都要我倒……” 垚英形容枯槁,一脸的憔悴,嘴里小声地抱怨着,肩膀一抖一抖。 姜真打量着她,看她碎碎念地抱怨,顾左右而言他,倒像是焦虑地在掩饰什么,不愿面对,等她停歇,才说道:“你被分去了哪里?” 垚英嘴唇颤了颤,慢慢说道:“呈凤宫。” 姜真倒没什么意外的,花神稀少,如果没有意外,基本上都会被派去侍奉贵人。 仙仪知道垚英容貌不佳,但唐姝被姜真接连在众神仙面前丢失颜面,正是需要充面子的时候。与其让唐姝以为仙仪有花神却没有送来她宫里,引起她的不快,倒不如直接送到她的面前,由她做主。 垚英显得十分内疚,仿佛背叛了她,姜真觉得好笑,拍了拍她肩膀,示意她放松一些。 她语气淡淡地安慰:“天后宫内灵气充盈,便于修炼,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垚英摇摇头,紧咬着嘴唇,声音缓缓从齿缝里泄出来:“那个,天后让我来请你,去呈凤宫,呃,那个,聚聚。” 姜真没有立即回答,若有所思。 天道仗着垚英没能耐发现它,大大咧咧跳出来,附在她耳边:“你可不能去啊,这不是鸿门宴吗?” “鸿门宴?”姜真被转移了注意力:“你从哪里学来的?” “你的那些话本子啊。”天道喝喝呼呼几声,大喊:“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 姜真被它吵得头痛,微微启唇,垚英却抬起头来,拉着她的手,嗫嗫嚅嚅:“你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了,我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姜真拍了拍她拉着自己不放的手:“我若不去,你不是会被责罚吗?” “就算我请不来,也不至于死,你就不一样了。”垚英闪烁其词道。 现在情况颠倒了,姜真心想,不会死的那个人是她。 不过唐姝为什么会想到突然邀她去呈凤宫?派一个刚入宫的小侍女来邀请她,没有威胁之意,如果不是没事找事干,那就说明她有姜真无法拒绝前去的理由。 姜真问道:“她可还说了什么?” “说了……说了什么她有燕朝的消息,觉得你可能想知道。” 垚英清晰地感受到,听到这句话,覆在她手上那只属于姜真的手,无端僵硬了几分。 第19章 玉玦 天道抑扬顿挫地在她耳边叨叨:“唉!竖子不足与谋。” 第19节 “别念了。” “你在想什么?”天道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唐姝摆明了不安好心,你还要去,你可别忘了她在剧情里有多恶毒。” 姜真闻言,也想起来她在幻境里看到的那段剧情,她那时骨头估计都烂在土里了,唐姝作为活着的、阻挠男女主相爱的主要人物,可谓作恶多端,阴狠至极。 陷害污蔑女主什么都是毛毛雨,唐姝甚至暗中动手脚,害得女主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再也不能生育。 姜真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反胃起来,脑海里封离的脸庞浮现,他对她的承诺,与明争暗斗的宫闱如此割裂,她抿了抿唇,像是想说服自己遗忘一般。 “现实不是话本子。”姜真缓缓道:“没事的。” 她不相信唐姝,但她了解唐姝是个什么样的人。唐姝不会帮封离拘住她,还巴不得她离封离越远越好,这番邀她过去,封离肯定不知情,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况且,她也很想知道唐姝要说什么——关于燕朝的事。 垚英走在前面,小声说道:“说什么燕朝的消息,有什么好说的?大燕好得很,又没出过事。” 姜真看了垚英一眼,这才想起来,她是刚刚才飞升上来的,对凡间再清楚不过。她或许是近乡情怯,一直将这件事若有若无地忽略,从未提过一句。 四下安静,她声音微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几不可闻地喃喃:“凡间还好吗?” “啊?”垚英挠了挠头:“怎样才算好,我上天之前看是好得很。大燕再打都要打到辽海之外了,猛得嘞,就是那小皇帝嘛,不怎么合人,像个疯子似的,怪恐怖的。” 姜真听到她说小皇帝,突然笑了一下,侧颊的轮廓看上去,居然有些许温柔之意。 “他是有些孤僻。”姜真轻声道。 垚英纳闷,心想北燕那位人皇可不是简简单单用孤僻两个字就能概括的人物啊……倒不如说,完全和孤僻搭不上边,有些过于“生龙活虎”了。 在位不过几年,就已经一统大半南燕时分崩离析的版图,结束长达几十年的战乱,将北燕的威名远传上下两界,莫不敢犯。 而且他的暴虐和声名同样显著,垚英承认他很厉害,但打心底对这种暴君没什么好感。 快到呈凤宫门口,垚英随口说道:“你来仙界时北燕还没统一吧,怎么知道人皇是谁?你还挺关心凡间的嘛。” 姜真没有回答,垚英也没有在意,她本身就不是喜欢琢磨思考的人。 唐姝正坐在宫里,装扮华贵,被一群侍女打扮的花神簇拥着,看见姜真过来,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眉毛微拧。 一看到她,唐姝似乎就忘了原本是想做什么了,沉不住气地一直盯着她的脸色,希望找到证明她憔悴的证据。 可惜瑶池灵气太充沛,姜真虽然感受不到灵气,灵气却在无形中滋养着她的身体,她昨日夜里并没睡好,从表面也看不出来。 唐姝看她眸光清亮,皮肤在阳光的晕染下,显出一点近乎透明的颜色,光是站在那里,大殿就仿佛亮堂了几分,气色比她还好,丝毫没有受尊君磋磨苛待的样子,心里不禁又堵了几分。 姜真打量着周围的摆设,经过第一次的冲击,她此刻已经能压制住自己的愤怒,熟视无睹了。 不过是一个宫殿而已,没必要惹出事端……至少,对现在的她来说是的。 唐姝微微抬手,让那些侍女都退避,才对她说道:“封离哥哥昨晚歇在我这里,才离开不久,殿内收拾不周,见笑了。” “……” 姜真匪夷所思地盯着她,忖度片刻,说道:“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什么?” “你知道么。”唐姝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终于放弃了再嘲讽两句的心思:“昨天北燕有使者入仙庭,传人皇口谕。” 姜真眼神微动,终于让唐姝找到了一丝她想找到的痕迹,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神逐渐瓦解,似乎在理解一道费解的问题:“仙凡两界,并无往来吧。” 凡间与仙界,天壤悬隔,人间不缺修士异人、仙精鬼怪,只是有天道在,怎么都不可能随意穿梭,更别提互通有无。 封离鲜少与她提起下界,也禁止别人在她面前提起,她自离开南燕国土,至今已经多年没有途径知道凡间发生的事情了。 “实话告诉你吧。”唐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眼尾挑起:“天道已经接近堙灭,现在仙界星宿,一片混沌,也间接影响到了下界。北燕多处出现了天隙裂缝……没错,就是你想的仙界和人间之间的通道,仙界与凡间的来往交流已经是必然的事了。” 看姜真反应平平,唐姝皱了皱眉:“你难道就不好奇你那弟弟说了什么?” 姜真一哂:“那他说了什么?” “姜庭说,北燕王族已经知道了帝君立后之事,希望迎回公主。”唐姝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 “姜庭向封离要了你,封离拒绝了。” 封离拒绝在她意料之中,姜真还在思考为什么隔绝多年的仙凡隔阂,怎么会一朝轻易消融,难不成真的是天道口里的剧情导致的,这不会也要怪她吧。 还有,唐姝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件事? 她想说的绝对不是这一件事。 唐姝突然站起来,脚步声渐近,走到了她身边。 姜真冷静地看着她的手,发现她比自己似乎还要激动,垂在身侧的手掌在微微颤抖,又攥紧成拳。 “帝君今天早上可是发了大火呢。” 唐姝眼底闪过一丝阴郁,声音隐忍,似乎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你知道你那个好弟弟做了什么吗?他可不仅想把你要回去,还送来了一件东西给你……可惜,封离不想给你,于是赐给我了。” 唐姝从袖中取出一块眼熟的玉玦,洁白无瑕,熠熠夺目,剔透而无一点杂质,无论从仙界还是凡间的角度来看,都是罕见的品质。 唯一有碍观瞻的只能说是玉玦上缠绕着的,有些老旧的红色丝线,上下一共缠了两处,可以看出来,这看似完美无缺的玉玦,已经从中间断裂,后来又用丝线简单缠绕修补过,便没什么价值了。 凡间尤其忌讳碎玉,即使修补好了,大富大贵之家也很少会有继续佩戴的。 可看那红线的古旧,和极不匹配的完好程度,可见玉玦的主人十分爱惜,常常打理它。 姜真一眼就认出来这玉玦,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收紧。 这玉玦上,沾着血,为她而流的血,上面的碎痕,是为她挡的灾,廉价的红线,是姜真一圈一圈亲手缠绕,修补。 封离知道它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唐姝也知道,这两人就像在愚弄嘲笑她一般,拿着她最重要的东西当儿戏摆弄。 他还真是大方,将给她的东西随手赏人。 她闭上眼,再睁开,压下心底的怒火,平心静气地伸手:“给我。” 唐姝将玉玦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姜真,感觉有什么东西卡着她的喉咙,不上不下,胶黏在一起,叫她想发疯,与此同时,嫉妒和怒火混合在一起,冲击得她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她的声音尖锐到破音了一个字,又马上闭上嘴,重新开口:“这又不是你的东西,姜真,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不过是个破佩饰,封离随手就丢给我了。” 姜真没有说话,周围陷入一片无声的寂静,南燕嗜好奢靡庄重,宫殿也修建得庄严宏大,不注重透光,往往光线一转,屋内就黯然了,只能依靠大量的灯烛,将宫殿内映出靡靡的、模糊的暖黄。 唐姝这座仿照她葛阳宫而建的呈凤宫也是如此,姜真侧脸,看见帷幔之下,映出她浓重的影子。 恍惚之间,她好像回到了及笄时,坐在葛阳宫里,听着母亲的哭声,擅自决断自己的婚事和命运。 原来这么多年了,她从来都没走出过这座宫殿。 屋顶的脊槫还是那么逼仄,压在她身上,喘不过气。 四周安静的,只能听见灯烛的火焰噼啪作响,姜真觉得,自己绝对是被天道影响了,她不应该这么冲动的,明明知道除了忍耐,任何的事情对她都没有半点好处。 她没有任性的资格,没有人会替她兜底,但她心头涌起那股出离的愤怒,一时间已经超越了所有衡量的好坏后果。 姜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唐姝的手,冰冷缁黑的眼珠里的愤怒,仿佛冷天里灼烧的火焰,要将周围所有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给我。”姜真和唐姝惊恐的双眼视线相接,她眼眶还有些发红,神情却冷静极了:“不要让我再说一遍。” 唐姝声音微微发颤,脸上的表情都抽动起来,她想用用仙力将姜真的身体撕碎,或者大声呼喊外面的侍女,让全仙界的人——尤其是封离来见识她这个疯样。 但现在,她什么都做不到。 姜真抓住她手的那一刻,有一股灰色的雾气冲进她胸口,接着,她身体里的力气像是被完全抽走了一般,浑身瘫软,体内一点仙气都提不起来,只能像只猎物一样,惊恐地望着姜真冰冷柔美的面庞,无法掩饰地发抖。 她的力量不像是被抽走,更像是被——吞噬。 姜真也不知道唐姝为什么不反抗,她冷静地抽走唐姝手里的玉玦握在手里,又往后退了几步,恢复了恭顺的模样,仿佛刚刚的冷厉都只是错觉。 姜真心中正存着恼火,接过玉珏,便要走人,懒得跟唐姝再废话。 下一刻,她听见唐姝发出一声极为尖利的惨叫。 她看过去,一股鲜血突然从唐姝的胸口接连不断地渗出来,唐姝弓着身子,惊恐地张着嘴,双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声音撕心裂肺:“我的血……我的凤凰血!” 第20章 杀意 喷射的血溅到姜真的衣服上,将她裙摆染得殷红,触目惊心。 唐姝的胸膛不断涌出暗红色,像一朵梅花在胸口洇开,而被华服包裹下的身体,怪异地鼓胀凸起,像是皮肤下有什么东西想要钻出来。 一小团鲜红的血球从唐姝胸口钻出,有别于其他喷溅的血液,像是一簇燃烧着的火焰,漂浮在她们俩中间。短短片刻,唐姝就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哇的一声又吐出一大口血。 姜真眉眼蓦地一跳,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眼看着唐姝在她面前倒下。 她刚刚只是抢了唐姝手里的东西,什么都没做吧,怎么会让唐姝变成这副模样? 唐姝瞪大的眼睛里倒映着她冷漠的身影,和凄楚的痛苦,手里还抓着她的衣袖,死死不放。 姜真眼皮狂跳起来,连退几步,那小团燃烧着的血液也跟着她移动,唐姝伸手要夺,不料把她扑倒在地,姜真后背狠狠撞在地上,闷哼一声。 “你做了什么!我的血为什么会被你吸走!” 唐姝双眼发红地看着她,姜真发现她的脸也和刚开始有了区别,长出细细的绒毛,像是幼鸟颊下的软毛。 姜真努力保持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什么都没做。” 玉珏和唐姝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拿走了也不可能对唐姝身体造成半点损害,谁知道她现在这样是怎么了。 姜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唐姝现在这副模样要是被人看到,那才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唐姝在原本的剧情里再如何陷害女主,也没有过这样大出血的行为,她到底怎么了。 “不可能!明明是你先碰了我,我的血就被吸走了!”唐姝状似疯癫,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死死掐着姜真的肩膀:“你还我!” 姜真伸手,抓住空中那团漂浮的血,丢到她身上:“还你,行了吧。” 那团小小的,像是火焰般的血液落到唐姝身上,又无声无息地滑出来,远离了她。 唐姝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团血,像一只受惊的鸟,疯了一般不停地试图抓住它,却什么也抓不住。 她呆愣在原地,脸色比纸还要白,突然暴起紧紧掐住了姜真的脖子,唐姝动作太快,完全不像刚刚瘫软无力的样子,姜真一时没有防备,痛得哼了一声,周围所有的灯烛、摆饰都被她们俩的动作拉扯掉落,噼里啪啦洒得满地都是。 唐姝声音尖利地折磨着她的耳朵:“都怪你……都怪你,要不是你,我的路怎么会这么难走……” 要不是被扼住嗓子,姜真都有些想发笑,若唐姝说自己过得艰难,那世间还有几个幸福美满的人。 唐姝根本不在乎姜真如何反应,眼里倒映着冷然的光泽,又像是坚定了什么,缓慢开口:“你要是不存在就好了。” 在昏暗的宫殿中,她一直以来隐秘的想法完全暴露。 只要杀了她就好了。 姜真死了,一切就好了。 第21节 封离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 直觉告诉他, 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先把姜真留下。 持清不?在意他怎么想,身子微微前倾,反扣住姜真的手。姜真觉得身上?一轻,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托着她的身体,将她扶起。 封离瞥了眼身子歪歪斜斜倒在地上?的唐姝, 脸上?愠怒的神色转瞬即逝。 他重?新?克制地开口,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尊君, 她要留下, 天后出事, 我需要给所有神官一个交代。” 姜真闻言, 猛地回头, 漂亮的眼睛, 里面湿漉漉的,像一泓清水冷冷地看着他, 让封离一愣。 那双曾经温柔迁就,蕴含着满心欢喜和爱意的眼眸, 如今里面只有他读不?懂的情绪。 “交代。”姜真冷静下来,在持清开口之前断然说道:“我现在就可?以交代。你可?以去问呈凤宫的侍女,是唐姝主动邀我过来的, 之后的事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嘲讽似的勾起唇角:“你不?会?觉得我区区一个凡人,能把仙人之体、凤凰之身的天后怎么样吧?” 那侍女不?满地开口:“谁知道你耍了什么手段!天后浑身是血, 心头血还在你手上?,这难不?成是假的?你一定是妄图留在帝君身边……” 侍女话音未落,只感觉自己刹那如坠冰窖,声音被凭空抽走,千百年的修为正在以一种流水般的速度离开她的身体。 短短几息,她还没来得及求救一句,伏在地上?,变成了一株木槿花。 持清收回手,叹了一口气:“太聒噪。” 他没有看任何人,眼眸澄澈,倒映不?进任何东西,只是一片虚无空旷的混沌,神色淡漠,仿佛倒在地上?的不?是历经苦修才?得道飞升的花神,只是凡间一株再普通不?过的木槿花。 姜真在这一刻,才?清楚认识到?持清拥有的是怎样生杀予夺的权柄,随手将凤凰血毁坏,抬眼间将神仙废立,几乎是她无法?想象的能力。 他绝不?是她眼里朦胧莫测的漂亮谪仙,也不?可?能是一个温和关切的长辈。 封离瞥了眼唐姝,烦躁地扶额,将跪在宫殿外不?敢进来的侍女叫进来,语气冷沉地问道:“唐姝为什么请她过来?” 他竟不?知道唐姝背着他将姜真偷偷唤到?呈凤宫。 姜真一瞥,没想到?被封离问到?的那个侍女正好是垚英。 垚英双股战战,在唐姝威胁的目光下,大声说道:“天后说要告诉这个凡女燕朝的消息。” 这一瞬,封离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眉梢狠狠地皱了起来。 唐姝吐出一大口血,闭上?眼睛一副要死的模样,封离只能转头看向姜真,冷硬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不?安:“她和你说了什么?” 姜真和他目光对上?,心里毫无波澜,手里还攥着那块玉珏,提醒着她在封离面前有多可?笑可?悲。 她淡淡道:“她说,姜庭的使者见了你。” 封离看着她的眼睛,马上?反应过来她那不?同寻常的情绪从?何而?来,开口的声音晦涩而?沙哑:“是那玉珏,是吗?你因为那块破玉,和她起了争执。”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声音里带着不?可?置信的笑腔:“破玉?” “难道不?是吗!”封离声音震颤,几乎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这只是块玉而?已,姜真,你已经离开凡间那么久了,连他的一块玉都记得这么清清楚楚!” “只是一块玉。”姜真怔怔道:“是啊,对你来说,只是一块玉而?已……只是一条凡人的性命而?已。封离,我和你不?一样,我一辈子就只能活这么长,不?是什么都能抛下的。” 封离冷笑出声,就要走到?姜真面前和她好好理论。 唐姝终于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抓住封离的衣角:“帝君,我好痛啊。” 封离的妒火正烧得旺盛,闻言刻意俯身扭过脸,不?再看姜真。 他伸手放在了唐姝额头上?,仙力从?手中源源不?断地冒出,覆盖在唐姝全是血的身体上?。 唐姝的胸口自心头血钻出后就不?再流血了,封离用仙力封住她全身心脉,暂时保住了她的性命,只不?过在找到?另一滴凤凰真血之前,唐姝只能当个凡人。 封离皱着眉:“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姜真说道:“我说过了,不?知道。” “一点异常也没有?”封离觉得蹊跷。 其实是有的,姜真脑海里突然闪现过一缕灰色的雾气,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出现的白?鹄,但她没有说出来。 白?鹄的出现势必会?将持清也扯进这难堪的场合,尊君刚刚才?帮了她,她不?想恩将仇报。 面对封离的质询,姜真以为自己会?难过,但实际上?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转过头就要离开。 封离背对着她,冷冷地说道:“凤凰血不?会?无缘无故地脱离真身,唐姝的事,还需要再进一步审问,姜真,你不?能走。” 她脚步顿住,嘴唇微颤,另一道清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我没有同意过,封离。” 持清将手轻轻放在姜真肩膀上?,阻止了她回头的动作,态度温和:“行事无理,出言无状,我不?曾这样教过你。” 封离隐在半道黑暗中的侧脸,绷出一道冰冷的线:“唐姝受伤是事实,我不?留下她怎么堵住悠悠众口。尊君,你一定要这样做吗?” 持清却轻笑起来:“凤凰血毁于我手,这个理由足够吗。你可?以告诉所有人凤凰天女不?过是个吞了凤凰真血的凡人,还是说你要为了掩盖你的错,强加罪责于他人?封离,我提醒过你,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承担责任。” 他抬眸打量瑟瑟发抖的唐姝 ,眼睛里是无边漠然的冷意。 “或者,你希望我现在杀了她?” 封离的声音被沉默吞噬。 持清感受到?手下消瘦的肩膀微微颤抖,见姜真的眼瞳半阖着,看不?见情绪。 姜真也不?知道,唐姝是吞了凤凰血的假冒凤凰,和尊君一句话都没问就相信她这两件事,哪件更?让她惊讶一点。 直到?回到?瑶池,她的情绪都还有些浑浑噩噩的。 天后大伤的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仙界了,瑶池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仙人,见她跟在持清身后,露出一副她熟悉的,既见鬼,又觉得她是个祸害的表情。 这个仙人有些眼熟,姜真迟钝地想了一会?,想起来他就是那个曾经传话让她去见持清的傲慢仙君。 持清还牵着她的手,看她抬起头,耐心嘱咐:“这是张隙,我若不?在,你有事可?以吩咐他。” 张隙规规矩矩地行礼,候在瑶池外,那张高傲的脸上?看不?出一点不?情不?愿的表情,很是老实。 姜真朝他微微点头。 直到?四周只剩下她和持清两个人,姜真才?站在原地,表情愣愣的,迟疑着开口:“尊君……为什么要帮我?” “为什么?”持清又对她露出那副漂亮温和的神情:“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这次,姜真直视了他的眼睛。 她发现持清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愫,剔透冷淡得不?像活着的东西的双眼,而?像一块刚挖出来的玉石。 姜真嗯了一声,低下头,坐在瑶池旁边,避开了持清的眼眸:“毕竟……封离,算是您的孩子?” 哪有帮理不?帮亲的道理? 仙界也有不?少结婚生子的仙君,在许多地方,仙人和凡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多高尚,也没有多遥远,她总是下意识地将凡间的亲缘关系代入进持清和封离的关系。 之前她觉得,持清就像一个面对着叛逆的孩子的家长,顽固地、要将自己觉得好的东西强硬地塞给封离。 可?实际上?,并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没姜真想的那么简单。 “你对我来说,也是个孩子。” 持清的声音温柔缱绻,格外动人:“没有什么区别。”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看见持清的眼神,突然发现他看封离、看唐姝,甚至看那些侍女时的眼神,似乎真的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所有人都是差不?多渺小的尘埃,有的飘在他身边,有的飘得远些,仅此而?已。 姜真窒了一瞬,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她可?以无视误解她的人,但也觉得应该和相信她的人解释清楚:“我真的不?知道唐姝怎么了,我当时……只是情绪有些激动,她胸口突然就开始喷血。” 她的话停顿在这里,没有继续往下延伸,告诉持清唐姝想要杀了她的事。 别人没有义务去为她感同身受,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反倒像卖惨,显得她更?可?怜。 “我知道。”持清垂眸看着她,似乎在奇怪:“就算你真的杀了她,又怎么样?” 姜真抬头,这时才?发现,持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她已经离得很近,但他比她高许多,于是只能仰头看着他。 她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茫然过,呆呆地望着持清昳丽的容颜,总觉得这不?该是从?他这样与?世无争的仙人口中说出的话。 “不?要怕。”他说:“做你想做的。” 持清将手覆在她手心,灰色的雾气从?他们相合的指间溢出,他手指微动,一缕灰色的雾气凝结成雪白?的羽毛,幻化?出一只白?鹄,落在姜真肩头,白?鹄侧头,蹭了蹭姜真的脸颊。 白?鹄长鸣了一声,雾气骤然腾起,熟悉的被吞噬的感觉扑面而?来,让姜真的背后渗出点点冷意。 第22章 异样 姜真觉得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能睁大双眼极力地去辨识面前这个人的情绪。 可什么?都没有,持清的脸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感情,温和的神情仿佛只是一层套在空气上的假面, 背后什么?也没有。 他微微侧脸, 另一只手托住飞过来的白鹄, 白鹄的双眼?冰冷血红,像是含着凝结的鲜血。 有一瞬间,在姜真的脑海里,这双血红的眼睛和持清清润的灰色眼?眸几乎重合在了一起?。 彻骨难言的森寒爬上脊背,姜真嘴唇微张, 感觉手中的玉珏因为冷汗而变得滑腻。耳边嗡嗡作响。 灰色的雾气如此眼?熟,就算她?再傻, 此刻也意识到了唐姝的异变, 绝对和那只突然出现的白鹄脱不了干系。 封离有句话没错, 唐姝的凤凰血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地?钻出身体, 不然唐姝不会在仙界安然无事地?待了这么?多年。 “唐姝的血……”姜真牙齿颤抖:“是您做的吗?” “不是我。”持清淡淡否认:“是它, 它很喜欢你, 才会帮你。” 姜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停在他手上的白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她?从唐姝手中夺过玉珏的时候, 在想什么?—— 她?气血涌上心头?的一瞬间,真的想过让唐姝、让封离都去?死好了。 在她?的情绪在心中爆发后下一刻,唐姝就当着她?的面, 突然吐出鲜血, 凤凰真血从身体里被?生生剜了出来。 这中间的空白——就是凭空出现的白鹄!是白鹄帮了她?。 姜真将一切都联想了起?来,霎时醍醐灌顶, 无措道:“……为什么?。” 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只会重复疑问的傻子,周围发生的一切都让她?如此地?迷茫,弄不清缘由。 “没有‘为什么?’。”持清温声:“世上不是所有事都有理由。” “不要怕。”他重复道,声音里带着奇妙的魅力,将姜真的忐忑安抚:“人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一切是她?咎由自取。” 持清的手指拂过白鹄的羽毛:“它是天地?混沌所化,你可以把握住它的力量,为你所用,只要你愿意。” 第22节 他的话仿佛在引诱着她?去?抓住面前的白鹄,那些轻而易举决断他人生死的能力,那些她?好像永远也无法得到、拥有的力量,如今就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可以脱离凡人的身份,生死的桎梏,但持清又能从她?这个凡人身上得到什么?? 所有不需要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都让她?觉得不真实,她?不清楚看似美丽沉静的海面下是否隐藏着危险的暗礁。 周遭一片寂静,只剩下姜真细长的呼吸声,她?恍然发现,持清连呼吸的幅度都没有,仙界虽然全?是已经飞升的仙君神官,但是没有一个比持清更像尘世之外高高在上的神明。 世上最平等?的关?系,恐怕只在他的眼?里。 姜真顿了顿,苍白的脸庞恍若透明,她?没有在持清的示意下抚摸白鹄,而是说道:“尊君,我只想回凡间。” 持清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了她?会说这样的话:“好。” 姜真之后的话全?都停在喉咙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持清居然就这样轻易地?答应了她?放她?下界。在她?眼?里看起?来难如登天的事情,放在持清身上只不过是一声随意的应许。 夜长梦多,姜真几乎无法抑制激动的内心,一下子扬起?脸,目光灼灼地?看向持清:“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持清微怔。 姜真正费力地?仰着头?看他的神情,细长的脖颈上露出青紫的指痕,她?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眸子流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期翼。 这和姜真平时内敛克制的眼?神不同,像是一块坚硬的甲壳下,不经意间暴露出的一块柔软细嫩的血肉,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看见,连姜真自己都没有察觉。 她?总是忍耐的,至少持清见她?第一面时,她?就已经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情绪。 他活了太久、太久,几百岁的神仙,和十几岁的凡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 他宽容姜真,就像凡人宽容一只柔软的猫,倒想她?再放纵一些。 可除了天央台的胡言乱语,姜真从不在他面前暴露其他情绪。 或许,她?在封离面前不是这样的。 持清笑起?来,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很淡的悲悯,冰冷的手指轻轻拢在姜真的后颈上,托起?她?的头?发,如同抚摸昂贵的绸缎:“想穿过瑶池,身体至少修炼到半神的程度,现在的你,还?不行。” —— 姜真想着持清的话,坐在床上,伸出手,合拢又握紧。 仙界和凡间之间的屏障虽然因为天道的原因被?削弱,但瑶池还?不是她?一个凡人能够轻易穿过的,苍穹会把她?的身体削得支零破碎。 姜真想到自己的身体,对持清轻声:“我现在不是死不了吗?” “是的,但你还?会疼。”持清温柔道。 血肉碾压,身体破碎重塑,是神仙之体也无法承受的痛苦。 姜真想说自己不怕痛,但看着持清的眼?神,心里一阵发怵,直觉不该说出口?,将话咽了回去?。 持清应许她?,会帮她?修炼到能穿越瑶池的程度,但夜里,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情绪纷扰喧动。 一股不安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无法马上下界,持清没有缘由的好意更是让她?惶恐。 比起?封离的长辈,持清更像她?的长辈——无条件地?信任她?,随手给予她?惊人的力量,似乎她?想要做什么?,他都会纵容。 姜真宁愿持清是她?想象中恶毒的“婆婆”,冷脸对着她?,傲慢跋扈、目中无人地?指使她?,斥责她?,因为那才是她?所熟悉的,和长辈相处的模式。 天道落在她?枕边,那里放着她?从唐姝手里夺回来的玉珏。姜真侧着脸,纤长的睫毛簌簌颤抖,脸上的软肉被?枕头?压出一道淡粉的印子。 天道变成的光点一屁股坐在玉珏上,声音暗戳戳的:“这块玉珏对你很重要?” 姜真冷笑:“你不是能看到我的记忆吗?” “什么?呀,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天道。”天道说道:“我只不过是大致知道故事发生前的剧情而已,谁会没事钻到你脑壳里看你的记忆。” 姜真闭上眼?,翻身背对天道,声音喑哑:“你说得对,我过往的十几年,只是故事发生之前的剧情而已。” 天道暗叫不好,立刻改变口?风:“不是!我说错了,行了吧,我都说错了!” “我又没有怪你。”姜真莫名?其妙地?瞥了它一眼?,将玉珏握在手里发呆。 常素危从小体弱,又被?神官批命,命中必有一场杀劫,常家父母疼他,几乎用了一切法子来为他挡灾。 这玉珏是常家祖传的宝物,在碎裂前几乎可以达到仙器的级别。常素危和她?从小相识,自她?有记忆以来,这玉珏就挂在他身上,从不离身。 但这玉珏最后没有为他挡灾,反而是碎在了她?手上。 如果这一切都只是故事发生前,一段无关?紧要的剧情。 姜真想起?在幻境里看到的那一幕,女主因为唐姝陷害,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和封离大闹一番,心灰意冷地?离开了仙界。 在凡间,女主在机缘巧合下被?一个人所救。 幻境里的人形貌不总是清楚,连女主的脸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灰雾,看不清楚五官,姜真怀疑,可能是天道的能力不够显现完整的模样。 但在女主的描述中,那个人是她?平生见过最美的人,眉目秀美,光华夺目,身穿锦衣珠翠,如同一只耀眼?神气的孔雀。 女主很快被?这个仿佛精怪似的男人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有意忽略了他反复无常、嗜杀成性的性格,女主本质是个善良天真的女仙,看到他杀人的时候依然痛苦矛盾,却又不得不在他身上寻求依偎,逐渐坠落。 就在女主逐渐从封离的伤痛中走出时,却突然从沉溺的虚幻中惊醒片刻。 她?发现了那个人只是在借着她?的眼?睛缅怀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 即使没有在幻境中看到那个人的正脸,这样的描述太过独特明显——那人嘴角有一粒小痣。 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 姜真怀疑女主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常素危。 虽然这段剧情过于离谱,男人的性格也和她?认识的常素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她?已经习惯了。 在看到幻境之前,她?也从未想过,封离会在她?死后,因为“怀念她?”这样的理由去?找其他人来代替她?。 他们之间纵然有诸多龃龉,可毕竟少时相识相知,她?对封离再失望,也很难贬低他的品格。 等?等?——女主是怎么?下界的来着。 姜真脑海里抓住一丝灵光,腾的一声坐了起?来。 她?极力回想幻境里飞逝的场景,故事发生的时间,已经是现在之后的几百年。 和如今一样,天道衰微,仙界和凡间之间的屏障减弱,在几百年后,那道屏障更是已经趋近于无,女主决心要和封离分开后,直接就从仙界和凡间的天隙中跳了下去?,虽然遍体鳞伤,但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落在凡间被?一对凡人老夫妇捡到,养了几天便能够活蹦乱跳了。 姜真品味着那丝古怪,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异样在哪里了。 在她?死了的那个故事里,剧情总是按照天道设想的样子发展的吧,为什么?天道力量会依然会像现在一样,削弱到这种程度,甚至比现在更弱了? 天道愣头?愣脑地?从光点里伸出细小的触手,碰她?一动不动的指尖:“怎么?了?” 姜真回过神,一把将他抓在手中,眼?眸稍冷,平日里温和的语气已经荡然无存:“你在骗我,你的虚弱根本与?我活着无关?。即使我死了,剧情按照原来的样子发展,你也会一样衰败下去?,你附在我身上,要我帮你扭转剧情,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23章 天隙 天道一下?子慌了神, 茫然失措地想要逃开,却无法像往常一样消失,姜真纤弱的手指合拢, 明明只是凡人的身体, 却牢牢地抓住了它。 姜真料到了它会想跑, 也做好了它会消失不见的准备,没?想到真的把它抓在了手心,也?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不跑了?”姜真问。 “你个——大傻子。”天道哭出声:“又是持清,持清在你身上留了一道混沌清气,对我有压制作用, 我讨厌你!姜真,你个大坏蛋, 和持清一样!” 它哭得震耳欲聋, 姜真却没?有再哄它:“够了, 如果你再不说实话, 我就告诉尊君。” 反正她现在暂时也?死不了, 天道拿神魂一体的理?由无法威胁她, 要不干脆将这麻烦丢给?持清好了。 姜真还?没?有意识到,她虽然对天道和持清保持着一视同仁的狐疑态度, 信任的天平却已经轻微地倾向了持清。 天道慌慌张张地说道:“我真的没?骗你啊,我给?你看的真的就是本来的天命, 是你当初没?死,才会造成现在这样局面,如果不将剧情掰回去, 以?后只会越来越乱。” “我没?有在问你这个。”姜真冷冷地说道:“为什么原来的剧情里, 天道也?一样衰败了,这不是根本和我无关吗?” 天道响亮地抽泣了一声,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就在姜真不耐烦地想要起身时,天道才声音僵硬地说道:“我不能说,我说了会被白?鹄‘听到’的。” 姜真不确定他说的“白?鹄”是真正的白?鹄,还?是什么具有内涵的隐喻,白?鹄好好的为什么会杀了它。 白?鹄、持清和天道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的关系? 还?有……天道在她面前呈现的幻境之中,无论女主?和封离的关系发展到了什么地步,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持清的身影,这是为什么? “那你去跟持清说吧。” 天道惊恐地说道:“你不要把我给?持清,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吗,他根本就不是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人,他不是仙吗?”姜真睨了它一眼?。 天道噌的一下?膨胀,洁白?的光点爆发出愤怒的红色:“我不是这个意思,他——祂,也?不是仙人,总之,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所以?才任由这样的剧情发展,这个世界‘砰’的一下?炸了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的。” “如果你在我面前炸了。”姜真真诚地说道:“我也?不会眨眼?睛的。” “姜真!你别被他的漂亮话骗了,他现在也?许帮了你,但肯定只是因为无聊,在他这样的存在眼?里,你就和一株草、一块石头没?什么区别。” 姜真冷静地说道:“那最好不过,他只要能帮我离开这里就行?。” “你怎么知道他真的会帮你离开仙界,说不定他只是在耍你!” “求求你了。”看着姜真纹丝不动的表情,天道终于绷不住了,哽咽一声:“别告诉持清,我有办法让你不穿过瑶池也?能回凡间。” “我就知道……”姜真停下?了下?来,双手捏着将它捶进被子里:“什么办法?” “你别锤我,我又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天道一遍抽泣一边可怜巴巴地说道:“现在的下?界已经开始出现天隙裂缝了,你可以?和女主?一样从天隙跳下?去,虽然……现在的屏障比她跳的时候强,你可能会有点疼。” “可是我怎么才能找到天隙裂缝。” 姜真觉得这办法似乎可以?考虑,持清虽然答应为她开瑶池,但要她修炼到半神之体,以?她的资质和悟性,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她甚至一度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间拖的越长,变数就越大,封离对她不依不饶,她如何能将希望全都寄托在别人的许诺上。 “所以?,你不能把我告诉持清。” 天道气若游丝地说道:“我和天地屏障本是一体的,能感受到出现天隙的位置。只是现在我太虚弱,感知力范围不大,如果你能接触到男女主?,我可以?靠着天命之力恢复一点感知,帮你找到仙界出现的天隙。” “……说来说去还?不是一样的。” 姜真刚要皱眉,天道急急道:“不是让你去撮合他们。只要接触到天命之子,他们俩中的任何一个,我就能恢复一点点力量,怎么接触都行?,你如果能找到方佳伶,什么都不用做,我就能直接找到天隙把你送下?仙界。” “还?是说你想和封离接触,那、那也?行?。”天道木木地说道。 “我知道了。”姜真没?再说要把它丢给?持清,重新躺下?。 第23节 她合上眼?睛,实际却开始第一次思考作为这个故事的女主?角、和封离同样身负天命的方佳伶。 她虽然看完了天道的幻境,但从来没?有去认真思考过身为方佳伶的存在,毕竟方佳伶是死去的她的“替身”,代替她和其他人展开一段故事。 姜真细想,只觉得尴尬,又不得不回忆她在幻境里听到方佳伶这个名?字时脑海里泛起的熟悉感。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她一定在哪里听说过方佳伶这个名?字,不会好端端地觉得熟悉。 只是这感觉过于模糊,她始终无法想起,只能作罢,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姜真熟睡的时候很安静,没?有声音,只是偶尔会皱起眉头,天道附在她身上之后,她时常会梦到些?不悦的记忆,额头沁出些?许冷汗。 一道身影无声地坐在她床榻边,轻轻握住她垂在被子旁边的手。持清幽长的睫毛在苍白?冶丽的脸上投出昏暗的影子,墨黑的长发从肩膀倾泻,落在姜真的手边,宛若流瀑。 他淡灰色眸子注视着姜真的眉眼?,执起她的手。 姜真手心的温度比平常高一些?,因为梦而发了汗,跳动的脉搏,肌肤下?流动的血液,是她生命活跃的痕迹。 他伸出手,点在她眉心,一束白?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指尖颤颤巍巍地浮现出来,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开。 持清注视着这团在他目光战栗不止的光点,安静得如同一张轻薄的剪影,他沉默许久,将手稍稍移开,还?是让那团光点逃回了姜真的身体。 他的神色在昏暗中蒙昧不清,淡淡地,支在姜真旁边,他看着姜真紧皱的眉头,并不开心,仿佛遇到了什么痛苦的东西?,在颤抖中无意识地反抓住他的手。 她眼?角流下?一片冰冷,声音几不可闻:“娘……” 持清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将手中之物随意搁在她眉心。 —— 竟是难得的一夜好眠。姜真睁开眼?后,情不自禁地生出这样的想法。 她这一夜居然没?有做梦,没?有看到令她不快的回忆,就这样轻松地睡到了早晨。 只不过……她皱了皱脸,感觉自己的眉宇之间似乎有些?痒意,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压在她脑袋上。 不会是天道吧? 她伸出手指,虚虚盖在脸上,触碰眉心。 入手的触感温凉,纹路细腻地贴在她指腹上,还?有些?干燥,姜真将手抬起来,发现那是一只纸折的兔子。 姜真愣了愣,这个兔子……这个兔子,是持清折的吗? 她梳妆匣里还?有一只一模一样的纸兔子,是上次尊君与她传话的时候给?的,她当时只觉得可能是哪个侍奉的小?神无聊弄的,没?想过尊君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天外天除了她和持清没?有其他人,就算是张隙,她也?很少?见他进入瑶池,这纸兔子只能是持清放的。 姜真抿了抿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还?是在她睡着的时候过来,若不是持清看她没?有任何狎昵之意,她都要警惕他想对自己做什么了。 她抓着这个纸兔子,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将它收了起来,因为太迷惑,甚至都没?有发现早上少?了天道咋咋呼呼的声音。 直到她重新换好衣服,天道的声音才恹恹地从她身后传出来:“你有计划了吗?” 姜真察觉到它有气无力的声音,却只是以?为它昨天被吓到了,顿了顿,说道:“方佳伶?” “是。”天道迫不及待地说道:“你赶紧找到她吧,带着我一起下?界,我宁愿死也?不想死在有持清的地方。” 天道是没?有‘死’这个说法的,也?没?有‘命’,只会随着天的变化而浮动。 “……你又发什么毛病。”姜真盯了它一会,盯得它直往后缩,才缓缓说出想法:“我可能在哪里听说过方佳伶这个名?字,但是太模糊,不记得了。” “那还?不好办。”天道灵机一动,马上说道:“你今晚睡觉的时候,我可以?刺激你的神魂,让你记起来。” 姜真不是很想做梦,但天道说的也?确实是一个办法,所以?她没?有反驳。 她又听到天道嗫喏:“不过你今晚睡觉,得锁门。” 姜真匪夷所思地望了它一眼?,这天外天这么空旷,哪有门给?她锁? 持清神出鬼没?,大部分时间都不知道在哪里,她无视了天道的抱怨,走出瑶池,看见一个瘦高的人影候在一旁,是张隙。 张隙朝她行?礼,面上虽是板着,却不敢有半点不敬,他低着头,沉声对姜真说:“姜姑娘,尊君吩咐我随侍您。仙庭已经因为天后的事情乱作一团了——帝君正待在呈凤宫中,不许任何人出入,凤凰一族在外执意要找帝君要一个说法,还?向帝君讨要您处置,您现在出去……” 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努力找了一个不那么冒犯的词语替换原本的意思:“……容易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人评价。” 第24章 失望 “是吗?”姜真闻言, 停下脚步。 她不清楚凤凰血的来历,但看封离的反应和脸色,想必是极为?珍贵的东西, 他短时间找不到能代替的方法。 唐姝的凤凰血被毁, 这?时候应该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难怪封离要守着呈凤宫,不让任何人进去。 凤凰一族如果知道了唐姝货不对版的事实,一定会觉得自己被戏弄,到时候发作起来,仙庭就更乱了。 不过?……如果唐姝的凤凰血脉和封离有关, 那意味着他们在凡间或许就已经互有勾结。 姜真自嘲一笑,突然想到幻境里看到的那件事。 当时南燕内乱, 封离能够起兵造反, 非一朝一夕之功, 其中内廷中支持他、为?他提供最大帮助的就是唐姝的父亲左丞和母亲青夫人, 青夫人, 也?是姜真的姨母。 顺天帝一生荒唐, 自诩痴情,唯爱青夫人一人, 甚至在她拒绝入宫后放手任她自己选择嫁娶,暗自守护, 却没想到她早就已经暗中选择他人想要推翻自己,真是可悲。 姜真思忖片刻,对?张隙说道:“凤凰族来了什么人?” 张隙意外她会好?奇这?些, 停顿了片刻才说道:“凤凰族的一位长老, 和青鸾族的二公子。青鸾族的二公子上次被帝君所伤,两族相好?, 许是希望在这?次能一起逼帝君退步,交出你。” “可我与封离已经无?关了。” 姜真好?奇,当时她在天央台发疯,早就传遍仙界了,她身在瑶池,也?应该是尽人皆知的事:“他们怎么不找持清要我。” “这?,你怎么能这?样叫尊君的名号。”张隙绷不住面上的神情,瞪了她一眼,才讷讷:“谁敢找尊君要人……” 那也?难怪,世事皆是如此,往日?他们不敢将矛头指向封离,就只能指向她。 而和持清相比,封离又反倒成了好?欺负的那个了。 姜真失笑。 张隙问她:“你可要去呈凤宫?” “我可以去?” 姜真脸上浮现出一丝不解,她听张隙拦住她说了这?么一大长串,理所当然地将他话中的意思理解为?让她好?好?地待在瑶池里,哪都不要去,省得给持清添麻烦。 可张隙说完,又主?动问她要不要去呈凤宫,真是奇怪。 张隙道:“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只是奉尊君之命随侍你身边,并?没有拦阻你的权利。况且,你也?不用瞻前顾后,我会保护你的安全,无?人能动你。” 姜真看他面上还是淡淡的,一如他第一次通传她去见持清时那副冷厉高傲的样子,似乎对?自己极有自信的模样。 他的话几乎在暗示她可以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毫无?疑问是持清的授意。 张隙的言语让她联想到了持清那天对?她说的话,持清眼里的无?谓和疑惑是那么真实,是真心疑惑她为?什么不动手。 他告诉她,想杀掉唐姝也?没事的。 母亲告诉她要成为?善良温顺的妻子,父皇总让她展现长姐的大度,去宽顺唐姝的任性。 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她的委屈并?不是委屈,她的难过?也?并?不是难过?,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她所生出的那些不好?的情绪,都只是因为?心胸狭隘,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她所受的委屈是可以以牙还牙的。 姜真抿唇:“那就去看看吧。” 她歪了歪头,言笑晏晏地看着张隙:“请仙君带路了。” 张隙一言不发,快步走在前头。 天道松了一口气,对?她说道:“你还要去?” 姜真在心里说道:“张隙既然提出让我去呈凤宫,说明他有自信在封离面前保住我,既然如此,能看热闹为?什么不看。” 天道看她神色,总感觉她还要做点别?的什么事情。 它和姜真日?夜待在一起这?么多天,才发现姜真好?像根本和剧情里那个温柔体贴、悲天悯人的刻板角色完全不同,她有时候内心很强大、有时候又很懦弱,明明谨慎多疑,却又容忍封离那么久,她看上去那么温柔,实际对?它又冷又凶。 人,终究不是话本子上落下几句只言片语的描写,无?法预测。 它无?法再叫嚷着让姜真去自尽好?掰回?剧情,因为?她就活生生站在它面前。 姜真和张隙搭话:“你一直都跟在持清身边吗?” “都说了!不能这?样叫尊君的名号。”张隙正颜厉色:“我跟随尊君已经一、二、三、四……五百年了。” “这?也?太长了。”姜真咂舌,那持清得活了多久啊。 张隙像是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仙人不以寿计,尊君与天同寿。” 天道阴阳怪气地在姜真后脑勺喷气:“活呗,谁有他能活。” 姜真轻轻拍了下头发,让它少说几句。 张隙顿住脚步,已是到了呈凤宫,他拱手开?口,声音平平:“帝君,在下张隙,求见。” 他话音落下,殿内传来很大的破碎声,姜真听得很真切,有什么东西清脆地碎成一片一片,又像是有无?数气劲掠过?,划破了空气,掀起气浪。 张隙挥手,将飞掠而来的剑气挡在了几尺之外,轰然消散。 封离沙哑的声音传过?来,姜真瞬时听出了他声音里的疲惫,还带着神经质的怒气:“你……” 张隙面无?表情,老老实实地站在姜真身后。 他的长发随意束起,眼角通红,连瞳孔上都泛着血丝,眼里戾气涌现,仿佛浓墨在金瞳里涌动,而那双眼睛在看到姜真的脸的一瞬间暴戾全消。 封离脸上柔和了一瞬,又很快被熟悉的冷酷掩盖:“阿真,过?来。” 姜真笑了笑,没有理会他的话,无?视他走进了殿内。殿内香烟缭绕,浓郁的香气遮盖了大部分血腥味,唐姝的身影就安静地躺在那里,看着好?像睡着了,姜真却看到纱帐下她的手在颤抖。 封离转身跟过?来,想拉住她,指尖从?她手背上划过?却错开?,是姜真将手漠然收回?。 姜真不想再与他做这?样无?谓的纠缠,直接开?口道:“凤凰血是什么?” 封离抿唇,微微皱起眉,似乎不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张隙悠然走在后面,却替封离回?答道:“那可不是一般的凤凰血,是凤凰真血,真血须得是凤凰心头一滴最纯正的血,全身血液凝聚也?抵不过?那一滴,放入任何人身体里,都能以血换血,以假乱真,哪怕一只草鸡也?能变成凤凰。” 他站定在封离面前,神色挑衅:“心头血取出之后,被取血的凤凰也?活不成了,凤凰一族人丁稀少,真是不知道帝君是如何绕过?他们的眼睛,弄来这?一滴凤凰真血给天后的,真是……伉俪情深啊。” 姜真讶然,她从?来没怀疑过?唐姝的血脉,从?唐姝出生以来,宫内宫外就隐隐有她是凤凰转生的传言,后来飞升,姜真也?只当她是真受天道宠爱,极气运于一身。 毕竟在天道的剧情里,也?从?来没有说过?唐姝是吞了凤凰真血假冒的凡人。 封离到底背着她在筹谋什么? 第24节 封离神色冷厉:“你不过?是持清的一条看门狗,少在这?里胡言乱语,唐姝体内有凤凰血脉,是凤凰族已经确认的事实。” “是。”张隙仰了仰下颚,用一种颇为?嘲讽的口吻说道:“她是有一点凤凰血脉——那一点,滴在碗里都看不见红色的凤凰血脉,所以才能完美融合那滴凤凰真血啊。帝君,你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那点血脉够她飞升成仙吗?” 当时她以为?张隙的高冷只是针对?她这?个凡人,现在发现不是了,张隙简直对?除了尊君之外的所有一视同仁地傲慢。 封离懒得理他,跟在姜真身后,也?顾不上会不会坏事,低声解释:“我需要凤凰族的力?量,才会让她升仙,她体内有凤凰血脉……正好?。” 姜真回?头看他,很是温和:“我知道了。” 封离盯着她莹润的眼睛,喑哑道:“阿真……” 姜真表情不变:“你的事,没必要和我说。”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声音里带着微妙的叹息:“这?宫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封离也?知道她肯定早就看见呈凤宫里的摆设了,当隐秘的心思暴露在本人面前,他还是稍稍动摇了片刻。 “是我布置的。我只想过?让你住进呈凤宫,从?没想过?任何人。”封离怔怔:“等我解决了一切……” 姜真不想再听下去,打断他的话,脸上的表情漠然模糊:“封离,你让我觉得恶心。” 她像是从?梦中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爱的人好?像一直是多年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以至于连天道给出的剧情,她都半信半疑,只觉得荒谬。 他这?样的做法,这?些自以为?是的爱,和日?后那个会在她死后不停找人代替她的那个封离所做的有什么区别?呢? 姜真阖上眼睛,她眼里的封离,终于和剧情里那个身影重合。 “我真的……很失望。” 姜真声音一贯悦耳动听,却让封离愣在原地,心中仿佛被刀狠狠刺了一下,灌进了冰冷的空气,辗转碾轧,痛得他几乎没办法抬起眼睛。神兵宝器也?伤不了他分毫,姜真一句话便如千刀万剐,割开?他每一寸皮肉。 封离这?一瞬间想过?什么都不顾了。力?量、地位……他只想留住她,无?论用什么办法,无?论她是否愿意。 他眼睛里光泽暗下,眼角绯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渗出血。 姜真说道:“别?过?来了,我不介意让所有人——尤其是凤凰族,知道是你帮唐姝混淆了凤凰血脉。” 封离怔在原地,仿佛被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姜真头也?不回?,没再看他,一手掀开?纱帐,坐在床沿,冷淡地注视着唐姝惨白的脸,过?了很久,才开?口道:“害怕吗?” 唐姝手指微微颤动,嘴唇几乎抿成一条线,不愿开?口。 姜真不是来看她装的这?副弱柳扶风的模样的,她手里捏着那块玉珏,指腹搭在边角上,用只有她们俩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那么想杀我,是因为?常素危?” 第25章 无错 这碎掉的玉珏明明和唐姝没有一点关系, 唐姝为什么要因为玉珏和她起冲突?在此之前,唐姝虽然?有小动?作,但?还算有些?脑子, 从未在封离的眼皮子底下这样针对她过。 姜真也?是?看到天道给的剧情, 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唐姝为什么会对那玉珏有这么大?的反应。 在那个剧情里, 女主下凡后选择和常素危在一起,有一部分是?因为太恨唐姝了,和常素危在一起,能满足她心里那份胜负心。 和常素危在一起能打击到唐姝,那唐姝的心思也?不言而?喻了。 姜真将手放在她肩膀上, 唐姝听到她的话,脖子上不停地冒出虚汗, 浑身震了一下。 “你喜欢常素危, 当初为什么要帮封离叛国?如果顺天帝未死, 以他对你的宠爱, 强行赐婚也?未尝不可。”姜真淡淡道。 她稍微想了想, 不用唐姝自己说也?明白了。姜真无法认同唐姝的思维, 但?能理解她的动?机。 无非当时两权相较,封离是?那个能给她带来更大?利益的人——封离最?后也?确实帮她一步登仙了, 这一步她没有走错。 她和封离才是?真正的一路人,姜真心下叹息。 姜真的手为什么会那么冰, 冰得不像一个人该有的温度? 唐姝只觉得寒意从心底蹿起,失去仙人的身份让她既不安又恐惧,她猛地睁开眼, 神情里混杂着惊恐和愤怒的情绪。 常素危的玉珏从不离身, 他们少时还在一起念书时,唐姝也?曾佯装刁蛮, 嬉闹娇嗔着要过他身上的玉珏,被他不留情面?地拒绝。 再一次见到,却是?在临关那日,在姜真的身上。 那短短一瞥的影子,像是?针一样戳进她眼睛里,让她永远都?无法释怀,即使?离开人间,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 她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被拒绝过,这东西,更不能、也?不该出现在姜真身上! 她气力虚弱地抬起手,抓住姜真手里的那块玉珏,姜真冷漠地将手从她手里一点一点抽走,秀眉微挑,似乎在觉得她可笑:“这不是?你的东西。” 唐姝哑然?开口?,所有的话最?后只化为一句:“我恨你。” “你恨我。”姜真微微笑了笑,并?不生气:“你有什么理由恨我?在人间十几年,父皇事?事?以你为先,我用度从未超过你;在仙界万众仙神以你为尊,你有凤凰族的支持,天后的地位,你恨我做什么,就因为常素危不爱你?” 她知道她的声?音会被殿内的所有人听见,但?也?不在乎了。 原来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有的人拥有了一切,却还会反过来嫉妒她受过的苦。 姜真漠然?地放下手,转而?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按在她脉络上。 唐姝脸色惨白,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封离在外神色一动?,就要出手,张隙挑眉,手掌一翻,凭空升起一堵气墙阻在他身前,挡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不要杀了我!”唐姝眼睛里满是?恐惧,用力地喘息着,声?音里带着狼狈的哭腔:“杀了我,你不怕坏了他的事?吗!你不怕封离会厌恶你吗。” 到这个时候,姜真还在感叹她的天真,聪明不够聪明,愚钝不够愚钝,心思不够纯善,坏事?也?做不绝,她真是?被青夫人保护得很好、很好。 在她接连当众奚落封离的面?子,闯入呈凤宫对峙之后,唐姝居然?还相信她会在乎封离的感受。 “我怎么会杀你。”姜真眼眸里隐有温柔之色,柔意婉转,反而?让唐姝更加惊惶:“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而?已?。” 凤凰族的人还虎视眈眈地想要讨要说法,姜真怎么可能让她什么苦果都?没有吃到,就这么干脆地一死了之? 她的指尖析出一缕薄薄的灰色雾气,无声?无息地没入了唐姝的经脉。 姜真在那天抓住天道时,一闪念隐隐察觉了混沌清气的用法,如果这股气息能控住天道,是?不是?也?能控制住其他人? 她想试一试。 灰色的混沌之气没入唐姝的血脉,很快游走遍她全身,将她全身三?十六窍全都?封死。 仙人之体共有三?十六窍,唐姝虽然?是?凡人滥竽充数,也?不例外,这三?十六窍封死之后,便再无一点灵息,即便封离找到了另一滴凤凰之血,也?无法将她强行渡化成仙了。 混沌之气完整地走过中宫之窍,唐姝自从升仙后就再也?没有过变化的脸,肉眼可见地染上了一点岁月的痕迹,姜真也?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唐姝怒视着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宫殿外嘈杂起来,姜真耳朵比一般人要灵巧些?,听到了耳熟的声?音,玄鸿的脾气一如既往地急躁,做事?直来直去,这或许是?妖族的特性。 “天后受伤!我们为什么不能看?莫非帝君有意护着那个凡人,苛待天后?我们必须要看到天后现在如何了!” 姜真松开手,轻声?在唐姝耳边说道:“你就这样好好地活着吧。” 用一个凡人的身份。 她掀开纱帐,和封离对视时顿了一息,淡然?移开视线。 “为什么不请他们进来呢?”她盈盈一笑:“玄鸿仙君说得对,让其他人误以为是?帝君为了护着我而?伤了天后,有损帝君威信。” “不需要。”封离说道:“姜真,给我一点时间,我能解决掉这些?麻烦。” “我有在问你吗?”姜真看了他一眼:“张隙。” 张隙似笑非笑,抬了抬下颚,殿门无风自开,姜真站在殿中,正好和在与侍卫对峙的玄鸿对上视线。 玄鸿被封离砍下的手如今已?经接上了,往日英俊意气的脸上憔悴了不少,看见姜真站在台阶上,袖手而?立,一时间面?色空白。 姜真说道:“既然?关心,不妨自己看看。” 封离和唐姝都?没想到姜真会这样直截了当地撕开这层脸皮,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她吩咐张隙之前,听她和唐姝说话的口?吻,封离多少以为她会顾念些?旧情,只是?嘴上发泄心中愤懑而?已?。 他习惯于姜真的温柔太久,已?经忘了她曾经对其他人的冷漠与果决。 唐姝在床上无法动?身,哽咽道:“姜真,你疯了!” 姜真像是?没有听到她说话,慢步离开。 封离反应快些?,走到唐姝面?前,想将仙力灌进唐姝身体里,掩饰她的凡人气息,却骇然?发现他的仙力没入唐姝的身体,就像没入一块毫无生命的石头,没有一点用处。 这不可能,凤凰血虽然?被取出,但?唐姝身体已?经被淬化,不会连一点仙力都?无法承受,这个样子……简直和姜真的身体没有什么区别。 殿中暗涌的洪流早已?引起玄鸿的怀疑,玄鸿看了看姜真,还是?决定放下对姜真的复杂心情,先去查看唐姝的情况。 封离站在床前,冰冷的语气已?经掩盖不住烦躁的心情:“滚出去!” 然?而?已?经晚了,姜真离开时挂上了帘子,玄鸿在几尺开外,就已?经看清了华贵木床上躺着的唐姝,唐姝身上清晰地散发出凡人的浊气,没有任何可以辩解的余地。 他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双眼不可置信地紧缩。 凤凰族的长老跟在其后,还未看到殿中的景象,衣着严整,表情肃穆,姜真和他擦肩而?过,听到他说了一句:“纵己之欲,为祸仙庭,你还不知悔吗?” 姜真对凤凰一族没有丝毫好感,更对他这一番莫名其妙的发言不以为然?:“这句话,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凤凰族的长老像是?没想过她居然?会漫不经心地驳回他的话,顿时竖起了眉毛,像是?还要再骂她两句。 姜真自己下界有望,心里又清楚仙界也?很快会乱起来,凤凰一族怕是?顾不上她了,根本不怕凤凰族的长老会对她做什么——说不定封离会为了保住唐姝灭口?,这两个人根本都?走不出呈凤宫。 但?如果凤凰族的长老和玄鸿死了,这两人对妖族举足轻重,又会掀起仙界的轩然?大?波。 只要唐姝还活着,左右都?会给封离带来大?麻烦,以封离的性格,知道唐姝无法再利用后,说不定也?会杀了唐姝,但?那些?都?和她无关了。不用再多做什么,他们自己就会狗咬狗。 姜真没有再回头看封离一眼。 —— “多谢了。” “尊君吩咐,分内之事?。” 张隙对她拱手,神色倒是?不那么刻薄了:“看你还有几分骨气,之前何必那样胆小怕事?。” 原来他在那时就看她不顺眼了…… 姜真想解释她这不是?胆小怕事?,只是?明哲保身,转念一想,张隙也?是?天生仙君,力量能与封离过招,即便她说了,他想必也?是?难以理解的。 她展颜,对张隙笑了笑,眸子流露复杂的情绪,又有些?释然?,仿佛放下了什么很沉重的东西。 张隙冷锐的双眼盯了她一会,才哼了一声?:“日后有事?,你寻我便是?。” 姜真莞尔:“不必麻烦仙君了。” 第25节 她走进瑶池,心里祈祷不要遇上持清,和封离对峙一场,她恍若生了一场大?病,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再去应付揣测持清心意。 但?越不想着什么,便越是?要来什么。持清就站在她面?前,穿着一身白衣,上面?隐隐有金线流动?,如墨的长发披在背后,清潜温润。 他静静地看着姜真,仿佛一瞥就能看进她的眼底,眉目安详,有种不一样的温柔。 持清微微笑起来,修长的手指随意拨动?着瑶池上浮动?的荧光,与穹顶遥遥相对,像是?在排布上空的星辰:“你用了混沌。” 姜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也?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分辨出他的意思是?疑问还是?斥责,下意识说道:“……抱歉。” “我没有怪你,不要道歉。” 持清凝视着她,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眼中似有无尽的包容:“不用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想做的,都?是?对的。” 姜真失笑,微微别开头:“我做的事?,怎么可能都?是?对的呢?” 持清如此万事?纵容的态度……难怪会养出封离桀逆放恣的性格,尊君看上去很不适合带孩子。 姜真有些?出神,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凡人,她会做错事?,会有不堪的想法,可这就是?她,她也?不是?什么圣人——至少她不后悔让唐姝永远当一个凡人。 如果母亲在世,一定又要训斥她了。母亲觉得她应该当一个纤尘不染、毫无污点的公主,像精致无瑕的花瓶,供人观赏。 可没有人是?那样的,至少她做不到。 “是?非对错,若是?由他人评判。”持清的手慢慢放下,将她拥在自己怀里,冰冷的手指贴在她温热的脸颊上,接住了她掉下来的一滴眼泪,他声?音低柔:“只要无人敢置疑你是?错的,你就没有错。” 第26章 错觉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从心底升起, 姜真无措地将脸别过去,脸上露出迷惘的表情。 尊君这是把她当成孩子了吗? 也是,以她的年纪, 在他眼?里说不定就是个没点大的小孩, 无论做了?什么, 对他来说都是小打小闹。 持清的手很冷,像是一块坚冰,怀抱却?又很温暖,或许是她的错觉吧——这种可以挡住一切的语气很容易让她产生一种被可怜的幻象。 她已经过了?会想在长辈怀里纵声哭泣的年纪,持清用?手指抚摸她的眼?角, 她清楚地感受到那股冰冷在眼?角迅速蔓延开来,提醒着她面前是谁。 可持清温柔地轻拍着她的后背, 拥抱还是像一片柔和的羽毛落在她心上, 把余下的那些沉闷灰烬荡开一瞬。 “多谢……”姜真吸了?一声鼻子。 持清看见她头低低的, 像是在极力避免和他对视, 浓密的睫毛卷翘, 沾着刚刚落泪时的水渍, 安静到有些黯然了?。 是因为封离吗? 人的爱恨不管纠缠多久,都要顺从着尘世?, 消融零落,如同浮尘。 持清不懂她的心绪, 生出微妙的感觉,为什么她对封离如此难以释怀?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封离都对不起她良多。 持清的手指微动, 眼?里浮动着晦暗的颜色。 姜真并没有在想封离。 她在想如何向持清不着痕迹地提起他们的约定。 她已经和封离撕破脸皮, 唐姝的热闹她也看了?,仙界要大变, 她还是趁早离开这里比较好。 论人论事?,持清到现在,一直对她极好,从未偏袒过一丝封离,如果不是他,她早已被封离带走。 持清对她的态度,她无法左右,即使?他真的对自己有所图谋,也不必这样麻烦,姜真想通了?,索性将持清当成一个真正的长辈,他善意对她,她也回之便是。 她以后绝对不会在背后写话本子暗中?诋毁他了?。 姜真眨了?眨眼?睛。 持清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的动作,目光里含着怜爱与新奇:“在想什么?” 她抬起头,退后了?一点,鼻尖和眼?角都有些微红:“我什么时候才能通过瑶池?” 其实她想说的是:持清打算用?什么样的方法帮她下去? 修炼?她明明没有那个天分,除非持清能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弄出什么洗髓改命的东西,让她突然开窍。 “我要开始修炼吗?” “不。”持清笑道:“你身上灵窍未开,无法修炼。” 凡人身体内一般有九窍,凡间修炼之人,皆以九窍练功,吸收天地灵气,循环往复,能修炼升仙界,身体至少?也开了?三十?六窍。 姜真特殊些,她身体里一窍未开,与天地灵气完全隔绝,但又不是堵住,倒像是从来没有生出来过。 持清数年不曾见过凡人,也不知?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总之,姜真没有一点修炼的可能,这点毋庸置疑。 姜真但凡有一窍能开,便能借助天灵地宝修炼,封离也不会求到他面前。 姜真听他说完,脸上也没有露出沮丧,只?是轻轻勾了?勾唇,有些自嘲,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答案。 “你很想回人间?”持清眉目如画,微笑着凝视着她的眼?睛。 “仙界并不适合我。” “这里可以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持清的口吻如同长辈,怜爱疼惜,姜真没有发觉他话中?的含义,摇摇头,觉得这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很想念人间,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都在人间。而在仙界,我什么都没有。” 凡人寿数不过几十?年。 她在仙界也许不会死,但岁月不会停止流转,如果再拖下去,她就算回到凡间也物是人非,面对的又该是怎样陌生的景象? 所以她才着急回去。 “我的弟弟很固执。”姜真像是想起很久远的事?情,眼?波流转,微微颤动:“我不放心他。” 即便姜庭已经位及人皇,将大燕统一,姜真恍惚间还是觉得他像个孩子,还没有长大,总是对她说着一些幼稚的气话,生气时让封离滚得远远的。 她离开那么多年,姜庭一定恨死了?她,但她还是很想他。 持清耐心地听她低语,灰色混沌的瞳孔里情绪很淡,他没有敷衍,听着姜真断断续续地提起她在凡间的事?。 姜真的语气并不开心,似乎没有什么想起来值得欣喜的事?情,唯一温柔的神情,只?给?了?她在皇宫里相依为命的亲人。 她有挂记的弟弟,有重要的朋友,即便如此,她还是跟着封离来了?仙界。 姜真问道:“尊君,我还能在寿数将尽前,再见他们一面吗?” 持清目光和她对上,又变得温柔似水,无声宽慰她:“我可以将你的身体短时间内提高到半神,并不用?修炼。” “什么办法?”姜真目光微微亮起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办法,如果真的可以,那她也不用?再采取天道提起的法子了?,她本就不愿与封离和女主再有什么联系。 “你过来。” 看她如此迫不及待,持清抬眸,有几分无奈,示意让姜真走近些,走到他面前。 姜真没有怀疑,走到他身前,仰着脖子看他。 持清将手轻轻放在她手指上,她手像是没有骨头,温暖柔软,如同一片云朵。 “古有灌顶之法。”持清虚虚拢着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上古的修士,会通过种种手段,将修为灌给?资质低的弟子或亲属,帮助他们升仙,就像这样。” 持清的手冷得透骨,手掌贴在她手背上,十?指相缠,他的长发从她侧脸垂落,有些痒。 姜真想,他怎么知?道上古的修士如何修炼,转念又闭上嘴,持清活了?不知?道多久了?,知?道也是正常的。 持清的指尖微微移动,按在她掌心的软肉上,将她的手牢牢攥紧,无法再移动,姜真瞳孔一缩,差点将手收回来。 姜真知?道他没有恶意,但仍然因为这个动作心下一悚,寒毛竖起,生出莫名的恐惧感。 她不知?道这害怕从何而来,持清姿态优雅,神态平和,但刺骨的冰凉还是从他们相连的手缓缓爬上来,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蛇,紧紧缠绕在她的身上,无法逃开,直至窒息。 “别怕。”持清放轻声音,再一次安慰她。 这辈子她听过的所有“别怕”,似乎都是持清一个人说的,他声音蛊人,带着一丝清冷的气息,仿佛要将她拉进温柔的幻境,没有任何威胁之意。 也许,刚刚只?是她的错觉吧。 姜真闭上眼?,一脸慷慨赴死的表情。 她隐约听到了?持清的轻笑声,随后便没有心思再去听了?,一阵微妙的战栗感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做的那个梦,她躺在瑶池中?心,被那个拥抱着她的人吞噬。 她的每一寸皮肤,都泛起剧烈的疼痛,像是被烈焰灼伤,与之相反的是她和持清相握的手,无比地冰冷,像是皑皑白雪,无底深渊。 姜真咬唇,恍惚着睁开眼?,看见持清微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痛得快要看不清了?,却?又好像不只?是痛,她只?看得见眼?前那双模糊的淡灰色眼?眸,看不清她身上发生的任何事?。 姜真已经开始分不清她感受到的只?是幻觉还是什么。 有冰冷湿滑的东西缠住了?她的腿,寸寸上爬,像是铁箍一般紧紧箍住了?她的身子,让她逐渐乏力起来。 她手指颤抖,面色苍白,脑海中?的情绪只?余下惊恐,但目光望进持清的双眼?,那股恐惧感竟然被奇异地驱散了?。 眼?前逐渐蔓开黑色,姜真一阵眩晕,脑中?再也无法承受不住这样的痛苦,身子微晃。 持清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半跪在地上。 他看着她失去意识,没有再强行逼她醒过来,低下头,凝视着她无意识的凝眉,姜真柔软的头发散在他手上,触感很奇妙。 他很喜欢姜真的头发,也很喜欢她的皮肤,柔软、温暖,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她了?。 他灰色的眼?眸里浮着一层淡淡的血红色,俊美的脸上表情很淡。 “好孩子。”持清的眼?底沉静,没有任何情绪,声音温和,却?姿态强硬,一点点侵入姜真的梦。 —— 姜真再次睁开眼?,躺在一张很陌生的床上,当她看第?二?眼?的时候,又突然发现这床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刚来仙界时,暂时睡在封离的寝宫,床榻也是原来的,后面封离让她一直住在这里,便重新换了?些精致的物件。封离对自身要求不高,床并不精贵,只?是普通的仙木。 姜真从床上爬起来,记忆还停留在上一刻,持清那双淡然的眼?睛,到现在还让她心悸。 她在榻上缓了?一会,才开始重新打量周围的一切。 这里是天命阁,又不是天命阁,准确来说 ,是多年前天命阁的样子。或许她在做梦,又梦到了?以前的回忆。 总之,不会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回忆,纵然往日里她和封离有过情投意合,让如今的她看,也只?是徒增恶心罢了?。 姜真不想再折腾,就这样散着头发,随意披了?一件外衣走了?出去,这时天命阁的侍女里,还没有垚英,封离给?她送过几个花神,时间久了?,她们就不安分起来,姜真也无心管束她们。 其中?一个花神正站在门口,见她出来脸色一变,眉梢皱了?起来。 第26节 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神一转,突然主动对她热情道:“姜姑娘,你可要出去转转?” 姜真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花神的名字,似乎叫什么绿篱。 她不知?道绿篱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或许是自己找关系走的,或许是惹怒了?封离。总之,姜真根本不关心她们的去留,或死活。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轻声问道,只?想尽快离开这个梦境。 第27章 方氏 绿篱一听, 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想了好一会,才?不确定地说道:“现在是未时?” 姜真想想也是, 仙界对时间的流逝并?不敏感, 也不会像人间一样将世事记录成册, 即使问了这个侍女,她怕是也很难说出个具体的时间。 姜真自己对这段记忆也有些模糊了,她看了眼院外,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判断所处的环境,平静道:“封离呢?” 绿篱一听, 表情比她想象中还丰富一些,这种夹杂着怜悯和看热闹的神情, 让姜真产生了一种轻微的熟悉感。 “帝君去见?尊君了。” 绿篱的声音放低了些, 眼珠子小心翼翼地翻上来, 似乎在打量着她的脸:“尊君已经有多年闭关不出?了, 上一次还是因为帝君渡劫归来, 这一次不知道又是因为什么事?” 院头的另一位侍女走?过来, 接了她的话,神情比绿篱冷淡些:“还能是因为什么事, 尊君要为帝君择后了。” 她们两个齐刷刷地看着姜真,姜真却没有反应, 眉梢微凝。 原来是这时候。 姜真被她话中熟悉的字眼勾起了一丝回忆,终于想起来这段记忆大概发生的时间。 应该就发生在她被持清传话过后不久,听说当?时持清已经为封离定好了成婚的人选, 也就是这个侍女说的“择后”。 姜真纳闷, 这并?不是什么深刻的回忆,封离与持清的冲突她不清楚, 只是后来封离也没娶持清为他选的那个女仙。 这桩指婚从?头到尾她都?没有被扯进去过,怎么会梦到这个场景?莫不是刚刚被持清吓到了。 姜真走?回屋内,心有余悸地发了一会儿呆,眼看没有醒来的迹象,只好将在绿篱后说话的那个侍女叫了进来。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说说。”她将指尖搭在太阳穴上,神情微微有些疲惫。 那侍女对她颔首:“听闻帝君与尊君谈得并?不愉快。” 这她当?然知道,谁被父母逼着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会有什么好脸色,更何?况是封离这样自傲的人。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怔,突然问道:“持……尊君,为何?要突然给?封离择后?” 在真正见?过持清之前,姜真没有细想过背后的原因,甚至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再普通不过的长辈的逼迫,在人间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长辈凭借血脉对儿女形成的压制,与皇权下尊卑分?明的君臣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持清不一样。姜真也开始逐渐发现,持清和封离的关系比她想象中不对劲多了。 持清出?于什么目的要独断封离的婚事,又为什么要让她和封离分?开呢?看他的所作所为,总不可能是因为单纯讨厌她吧。 姜真没想明白,还是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那个侍女似乎不意外她会问这个问题,直白冷淡回道:“姑娘是凡人,不可能陪帝君一辈子的,尊君自然要为仙界考虑,选出?最适合的天?后。” “不!”绿篱在门外探出?头:“我听说是尊君说,‘那位’符合天?命,才?逼帝君娶的。” 屋里的那侍女似乎很?不喜欢绿篱这样口无遮拦,剜了她一眼:“这样毫无根据的流言,还是别说为好。” 天?命…… 姜真的手顿了顿,像是抓住了什么,突然开口道:“尊君赐婚的那位女仙,是谁?” 绿篱对这些八卦信手拈来,很?快说道:“是诸敝州方氏独女,方佳伶。” 姜真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色因为震惊而染上一抹红晕。 她心里因为这个名字,咯噔一声。 方佳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个名字曾经就已经离她这么近。 天?道果然还是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刺激了她的神魂,让她梦到了那段“和方佳伶有关”的记忆。 持清曾经赐婚的那个人,和女主方佳伶逐渐重合成为一个人,姜真才?将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细节想了起来。 仙界的地界不比凡间小,大致可分?为九州,而仙庭,又被称作中州。 诸敝州是仙界一片荒芜之地,据说终年覆盖寒山积雪,暴风肆虐,百里之外都?是冰原,和优美怡人的仙界完全不同。 除此之外,姜真便全然不知了,她对仙界的了解全部来源于封离和侍女间谈话不经意透露出?的消息,诸敝州这样的地方了解就更少了,她甚至不清楚诸敝州还有神仙居住。 趁着还没醒过来,姜真看向绿篱,多问了几句:“方氏是什么来头,住在诸敝州吗?” 绿篱以?为她只是心生妒忌,想打探敌情,没有怀疑,大大咧咧地说道:“方氏自古以?来就盘踞在诸敝州,族人世代镇守诸敝州内部,听说他们族风十?分?彪悍,因为寒风淬炼,连身体也比一般仙人结实。” 说罢,她还同情地看了姜真一眼。 绿篱心想,姜真这凡人身体,平时看上去弱不禁风的,要是方氏真的入主呈凤宫,姜真当?了帝君的小老婆,还不得被欺负死。 是真的,欺负到“死”。 诸敝州这样的地方,是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炼狱,方氏若不是实力?骁悍,也不可能在这地方扎根千万年。 况且方氏族人都?十?分?坚贞,每一代家主都?只有一位伴侣。 封离和姜真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方氏千娇百宠的独女,说不定嫁过来就一剑把她捅死了。 绿篱的脸上也说不上是同情还是幸灾乐祸,姜真又随便问了几句,发现她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再详细的便不知道了。 她抬了抬手,让她们都?退下,自己?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里。 仙界不分?日夜,让她很?难辨别时间的流逝,但显然,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这个梦已经过了这么久,也已经找到了方佳伶的线索,为什么还不醒来? 姜真往窗外望去,外头的景物如此真实,没有任何?违和之处,连她根本没有印象的侍女的脸都?纤毫毕现地展现了出?来,是天?道的力?量变强了吗?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走?到门口,手抚在门框上,才?突然发现是哪里不对。 天?道说这是她的记忆,记忆应该复刻的是她曾经经历过,但被遗忘的事实。 她怎么可能在记忆里和侍女如此自然地对话,让侍女说出?记忆里没有的东西,问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姜真面色一凛,努力?回想当?时的景象……持清给?封离赐婚那天?,她在做什么,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是不在乎持清给?封离挑选了什么样的女人,如果封离真的想娶,什么样的人都?一样,重要的是封离有没有背叛她。 但这份不在乎,也不至于无所谓到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现在想起来,她的记忆简直漏洞百出?。 仙界全是流言蜚语,就算她不刻意去问,也会发生像刚刚一样的对话,有的是人上赶着告诉她,来看她的笑话。 那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为什么会如此淡薄,淡薄到天?道三番五次地强调她都?没有记起来? 姜真咬着下唇,茫然地看向远处。 绿篱出?去了一会,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脸上表情失神:“啊!” 另一个侍女皱眉:“瞎嚷嚷什么。” “出?大事了!”绿篱看向姜真,嘴唇颤抖道:“方氏那位大小姐,刺伤了帝君!” 姜真愕然愣在原地,抬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不敢相信绿篱说的话。 绿篱看她垂着眉目,看不清她的表情,便不好说话了,姜真一言不发,一时间屋内陷入长久的冷漠。 全乱套了。 姜真想着绿篱刚刚说的话,面上虽然不动声色,心中却惊起骇浪惊涛,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 第28章 女主 姜真看着四周的一切, 心口沉闷下来,这?些事情对她来说陌生无比,到底是真实发生过的记忆, 还是只是一场毫无逻辑的梦境? 绿篱看向她, 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要去看帝君吗?” 姜真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温声道:“你听?到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篱的表情稍微有些古怪,但也没?说什么别的,另一个侍女也眼带好奇地看过来。 方氏的那?位独女?,不是要和帝君结姻吗, 怎么会伤了帝君——帝君实力高强,仙界内少有敌手, 又是怎么被一个偏僻地方来的女?仙刺伤的? “不、不知道。”绿篱骇然道:“我刚出去, 就看见三青宫那?里很乱, 他们都说是方仙子刺伤了帝君, 别的就不知道了。” “尊君没?有阻拦?”姜真蹙眉, 她见识过持清的厉害, 有持清坐镇,怎么也不会发展成这?种混乱模样。 “尊、尊君哪里在啊, 尊君一直待在瑶池,不会管这?些小事的。” 绿篱对她的问?话感到奇怪, 姜真之前可从?未提起过尊君,今日却提起了好几次:“听?闻帝君和方仙子在三青宫单独谈话,不知说了什么, 外?面的侍卫听?到兵器交接的声音, 闯入宫殿后,方佳伶已经不知所踪了, 而帝君一个人坐在上首,身上负伤。”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绿篱描述的方佳伶和她想的完全?不同,姜真一时不知该作?如何表情。 天道给出的剧情里的方佳伶,无疑是个天真、善良、柔弱的女?仙。 是的,柔弱,在封离的对比下,姜真不清楚方佳伶的实力,但方佳伶作?为一个仙人,显然过分?柔弱了。 她甚至从?故事开始到结束,都没?伤害过任何一个伤害过她的人。 如果方佳伶真的是绿篱口中的那?个仙子,那?怎么可能还和把她当成替身的封离达成美满的结局。 说不定是有什么误会……姜真沉思。 她还没?想出个一二,就被外?面的吵闹声打?断,姜真抬眼一看,居然是老熟人。 言拙径直走到她院落前,朝她拱手,言辞谨慎:“夫人,帝君派我前来守卫。” 姜真觉得奇怪,缓缓走出来,示意?旁边的两个侍女?屏退到一边:“封离受了伤?” 她观察着言拙的表情,言拙不善说谎,极好分?辨,听?到她的问?话,神色闪避,几乎是默认了这?句话。 封离受伤了,方佳伶失踪,他没?有让言拙去找方佳伶,却第一时间派言拙来看着她,这?是什么意?思? 姜真心下警惕,试探道:“让开,我想去看看他。” 第27节 言拙寡言,只是摇摇头,眼睛垂得低低的,显得总是矮她一头:“帝君让我前来传话,他身体无事,身上的伤怕冲撞了你,所以不来天命阁了。” 姜真冷笑出声:“没?事,我不介意?,他要是走不动,我可以自己走去看他。” “近日仙庭并不安全?。”言拙寸步不让:“帝君遣在下前来——是为了保护夫人的安全?,希望这?几日夫人都不要外?出了。”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封离不希望她看到他的伤,还变相地把她囚禁在阁内,是因为方佳伶? 姜真盯着言拙死板的表情看了一会,想不出来更具体的线索,冷淡地将门合上。 言拙纯粹的武夫思维,半点?不动脑子。封离让他守着不能离开半步,那?么大一个人,就直挺挺杵在她门前,也不让开,单薄的纱门上清晰倒映出他矫健的身影,连那?些侍女?也不敢靠近了。 言拙这?样站在她门口,岂不是动作?稍微大一些,就会被言拙察觉,那?她还怎么打?听?消息? 即便是她和封离闹掰后,也没?有受到过这?样的监视。 姜真随手将桌子的瓷盏丢在门口,白瓷清脆地碎成数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假意?发怒:“别站在我门前。” 言拙也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发火惊了一下,下意?识就想推门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但又被她语带怒气的话呵斥僵在原地,屏声敛息起来。 姜真皱眉:“就算是封离让你守着我,也没?说让你站在我房门前吧,你,离远些。” “夫人,非礼勿视,在下不会看的。” 言拙声音很轻,生怕她再生气,扔东西伤了自己:“帝君命在下时刻注意?天命阁动向,以防夫人有危险。” 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封离这?么警惕? 言拙一本正经,好像生怕再泄露出一个不该说的字,再也不开口了。 如果她推断的时间没?有错,这?个时候她和言拙还没?说过几句话。 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说通这?个时候言拙的想法,慢慢转身走回自己的床榻。 这?个梦,未免有些太漫长了,为什么还不醒过来。 她已经有些厌倦这?些似是而非的迷雾,方佳伶和封离发生了什么和她又有些什么关系?总归是那?两个人的事。 就算找不到方佳伶,她也可以在持清的帮忙下回人间。 她心里这?样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内的光线明灭,从?窗外?投进?来,拖得长长的,最后湮灭在阴影里,床榻上的纱帐被轻轻吹起,明明没?有任何风穿过中堂。 姜真停下脚步,一抹凉意?擦过她的脖颈,滞留在她皮肤上。 一柄剑从?背后伸出,无声无息贴在她露出的、细长的脖子上,冷气扑面而来,光滑可鉴的剑身上清晰倒映出她凝固的表情。 剑身上还沾着一丝暗红色的血液,顺着剑刃滴落在她领子上,不是她的血,她还没?有受伤。 这?柄剑,刚刚见过血。 姜真瞳孔倏然紧缩,张了张唇,那?柄剑朝她脆弱的咽喉送了送,含义不言而喻。 她听?见一声很轻的“嘘”。 这?声音她从?来没?听?过,很轻、甚至很柔弱,尾音勾人,有些雄雌莫辨。 声音清晰地飘进?了她的耳朵,让她寒意?顿生。 姜真定定地盯着横在她脖子上的剑,用余光去瞥身后的人,被一只手捏住下巴,不轻不重地掰回来。 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戴着黑色手套,触感冰冷怪异,持剑的手却没?有戴,露出的手指纤长,修剪得圆润光洁。 她只看见那?人身上穿的衣服,金镶玉嵌,裙摆绣着银边,袖口也绣着华丽的刺绣,是堆砌起来的莲花,里面穿着白色的纱衣,十分?精美繁复,不像是男子的衣装。 冷光闪烁的剑就抵在她脖子上,她四肢愈发僵硬,只能努力维持镇静。 她可以弄出一点?动静让言拙发现屋内有人,但她不敢保证言拙的动作?会比这?人的剑快。 这?里不是她的梦吗? 姜真有些恍惚,梦里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身后那?人开口,嗓音偏低,没?有一点?紧张,还带着丝丝缕缕笑意?:“好好想想,可别选错了。” 姜真抿唇,没?有再开口,选择了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个人于是没?有再将剑锋逼近,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手扣住反过来,逼着她往前走。 姜真感觉到他的手比她大一些,但并不大很多,指骨硌着她,清瘦凌厉的样子。 他用剑锋挑开床榻的纱帐,手转而扣住她腰间,将她推了进?去,合上纱帐。 这?样就算有人刻意?看她屋内,也看不见她的状况。 姜真腰坠在软垫里,锋锐的剑尖贴着她的脸,刺入她身下的软塌,带着颤意?,没?入大半。 那?人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着她的手腕,侧过脸,正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过了片刻,周围都安静下来,姜真吸了吸鼻子,终于看清这?个莫名其妙袭击她的人的模样。 这?……是个女?子?抓着她的人身材修长,优美劲瘦,身子骨并不粗壮,脖颈和掐着她的手都很纤长,在昏暗的光线下,这?人嘴唇殷红,和垂下来如鸦的发,冲击着姜真的视线,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她的眼睛,嘴唇,都有种说不出来的迷人情态,美得摄人心魄,又带着说不清的寒意?。 这?样的女?子,带着一把剑,上面还滴着血。 姜真反应过来,心里虽然匪夷所思,还是轻声问?道:“你是……方佳伶?” “你认得我。”方佳伶挑眉,眯着眼睛打?量她,瞳孔里带着微微的冷意?,在她脸上打?转,突然笑起来,也看不到半点?暖色:“啊,你就是封离养的那?个,长得很像我的……” “凡人。”她武断地下了定论。 姜真听?了方佳伶的话,深呼吸了一口气,这?话简直就是颠倒阴阳。 况且,她可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长得和方佳伶相像……方佳伶实在太有攻击力了。 她盯着方佳伶的眼睛,方佳伶眼睛微眯,看不出几分?和她相像的样子,就算真的相像,这?冰冷到戾气横生的眼神也和她神态完全?不同。 姜真眼里浮现出一丝迷茫,在天道给出的剧情里,如同一朵柔弱娇花的方佳伶长这?样吗? 是不是有哪里弄错了。 方佳伶掰着她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目光从?她的眉眼到颤抖的脖颈的线条,一一扫过,唇角凝成一丝冷意?。 忽然,她轻轻露出笑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还真的是,很不一样,难怪封离为了你这?么痴迷,连我看了都有些心动了。” 她缓缓地抽出剑,锋刃在姜真脖颈上慢慢比划。 姜真听?得出她看似善意?柔情的话语里透露出的杀意?,心口一怔,不由?开始揣度起她到底想做什么。 方佳伶为什么会对她产生杀意??如果是因为封离,看她刚刚捅了封离一剑,也不像现在就已经和封离爱得死去活来的样子。 方佳伶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纤长的手指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颊,俯身贴在她耳边,眸中的狠意?乍现:“我没?想过杀你,我只想杀了封离,不过你活着也让我觉得恶心,还是顺手杀了你吧。” 姜真的脊背轻轻颤抖,如果这?是她的回忆,说明她之后并没?有死;如果这?是她的梦,结果大不了也就是梦醒。 可如果两者都不是呢,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姜真心里咯噔一下。 方佳伶的阴影落在纱帐上,脊背像一只展翅的蝴蝶的翼,她真的很美,也像一条毒蛇,攀附在她身上,随时能置她于死地。 “不要……”姜真并没?有做无谓的挣扎,安静地被她压在身下,咳嗽了几声,几不可闻地说道:“你杀了我,我死之前也会喊出声,仙君就守在门外?,你能确保在一息以内能逃走吗?你刚刚伤了封离,整个仙界你无处可去,现在杀了我,只会增加你逃脱的难度。” “那?就不用你担心了。”方佳伶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倒是没?有动手,却毫不在意?地说道:“我的剑很快。你见过死人吗?只要脖子和脑袋干净利落地分?开,就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姜真不等?她说完,喉口都要泛上一丝血味,这?就是天道说的善良柔弱的女?主…… 她破罐子破摔地闭上眼睛,但方佳伶迟迟没?有动手,剑锋在姜真的脖颈上移动,像是在摆弄一个新奇的玩具,让她脸颊痒痒的。 方佳伶压在姜真身上,身子并不重,却让姜真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 可能是因为她身上实在是太硌了,没?有一点?温软的血肉的感觉,仿佛身体都是陨铁打?的,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坚硬极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硌,就算方佳伶身材纤瘦,也并不是瘦得皮包骨头的样子,握着剑的那?只手下,能清楚地看见凸起的青筋和绷紧的肌肉。 姜真察觉到不对劲,紧闭的双眼僵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那?硌人的东西是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也顾不上悬在脖子上那?把剑,声音几乎有些破音:“你不是女?子?” 第29章 剑意 方佳伶的手指按在她唇上, 示意她闭嘴,脸上没?有一点心虚的意思,殷红的唇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气, 他嘴唇极薄, 透出一丝刺眼?的血色, 令人眩目。 姜真蹙着眉尖伸手去推他,他肩膀压在姜真手上纹丝不动,手心隔着一层衣服,底下都是梆硬的肌肉。 “你根本就不是方佳伶!” 姜真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道。 眼?前这个人虽然穿着女装, 但未必就是方佳伶本人,说不定这人从?一开?始就是骗她的。 不然怎么?解释她在剧情里看到的那个方佳伶是个毋庸置疑的女仙 , 封离就算再糊涂, 也不至于搞错性别, 这太离谱了。 “你?又没?见过我, 怎么?确定我不是方佳伶?”方佳伶漫不经?心地附在她耳边说。 这还用说吗?!姜真曲起腿, 顶在他们俩之间?隔开?距离, 忍无可忍地说道:“别碰我,你?是男是女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方氏的独女总不可能是个男人吧。 姜真没?有收住力度, 膝盖狠狠地撞在他身上,方佳伶闷哼, 轻喘一声,逼仄的纱帘里散出一丝暧昧。 姜真脸上一片空白?。 他竟然很享受。 她身子一僵,生怕惹得他更激动。 看她不说话, 方佳伶放下手抚摸着她的脸, 他手指在她脸庞上摩挲,指节带着很厚的剑茧, 剐得她肌肤生疼,激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方佳伶闭上眼?睛,靠在她身上,低下头才?发现姜真的身上有股清淡的香气,只有贴得很近才?能闻到。 ……温暖、沉缓的香气。 他黑沉的眼?眸微微泛起波澜。 还真是美人乡,如果他是封离,也很难放手。 “够了,你?到底是谁?”姜真冰冷地看着他,心里生出不妙的感觉。 “你?不是已经?说出了我的名字吗,我就是方佳伶——还是说,你?更希望我是别的人?” 姜真脑子很乱,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方佳伶吗?方佳伶不可能是个男人,可他提着剑,肯定刚刚才?伤过人,除了方佳伶还会有谁。 第28节 方佳伶满不在乎,指尖放在她耳根反复搓揉,看着姜真连脖子都泛起红色,秀美的双目里满溢出笑意。 姜真深深吸了口气,余光瞥到他放下了手里的剑,随意插在一边,下一刻,他的动作就让她慌了神。 方佳伶伸手扣住她的腰,将她抱起来紧紧按在自己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开?的头发上,轻轻吸了一口气。 “别出声。”他长长的睫毛擦过姜真的耳边,纤长的手指按着她的后颈,哄着她安静下来,嗓音沙哑,声音却甜得发腻,仿佛呢喃:“我不介意当着封离的面抱你?。”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含着气说话,声音清晰了几分,喑哑的嗓子如同叶片擦过,并?不清脆,分明是男人的声音。 姜真紧紧攥着他衣绊,一口咬在他肩膀上,一点没?留力,齿间?都泛出血腥味。 方佳伶闷哼了一声,双眉微蹙,倒是没?有放手:“你?是狗吗?” 姜真的面容在黯淡的光线里,面容苍白?,反倒有种别样的冷:“滚下去。” 她脸色冷下来,方佳伶没?见过她这神态,甚至觉得还有几分秾丽,莫名有些兴奋。 “好啊。”方佳伶冷笑,握着她的手腕:“我都忘了你?是个土捏的菩萨,天?大的圣人,死了都要给那男的守贞。” 他长发如瀑,眼?尾带着红晕,平增艳情,一副容光照人的模样,半仰着头连喉结都看不出来,只要闭上嘴,完全就是一副女子模样,让姜真更生一种错乱感。 这一定是梦……太荒唐了。 姜真不想和他掰扯封离的事,却突然怔了一怔,眉头再次蹙了起来—— 他之前说了什么?? “原来你?就是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凡人。” 他说,她和他长得像。 可现在剧情还没?有发生,从?未有人把?她和方佳伶放在一起看,他们俩身份上就有天?壤之别。 光从?容貌上来看,实际也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方佳伶又怎么?会说他们相像? 不对——他怎么?会知道? “你?……” 姜真声音微弱,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起来。 方佳伶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的瞳孔,直到她渐渐失去神采,俯身低头在她脖子上咬了一口。 姜真纤长的脖子像象牙一样白?皙,雪白?的皮肤下透出青色的痕迹。 他含着她颈间?柔嫩的皮肤,留下两个咬痕,咬得很深,皮肤上留下一道透明的水痕:“还你?了。” 方佳伶抚摸着她的头发,哼着诸敝州不知名的小?调,纤纤细指顺着她身体的轮廓往下划,指尖析出细细的流光,钻入她的小?腹。 “先忘记吧。”方佳伶垂下眼?,瞳仁几乎反射不出一点光,诡异渗人:“还不是时候。” 他将姜真神魂有关“方佳伶”这个名字的记忆锁住,餍足地瞥向纱帐外。 那个看门?的还站在外面,似乎有所察觉,但又没?确定到能直接闯进来的程度。 他在姜真房间?里耽误的时间?已经?太多?了。 原本只是想着随手杀掉就好,没?想到误打误撞,闯入了姜真住的地方。 她这红颜祸水的名号在仙界出了名的响亮,他还以?为封离对她有多?好,结果是住这破烂屋子,连侍女都不大瞧得起她。 封离将她接来仙界,居然没?给她另外大建住所,就让她住在自己的阁楼里,他的许诺也太不值钱了……方佳伶将姜真放在软垫上,没?有着急离开?,无声无息地坐在床边,手指缠绕着姜真鬓边的碎发,突然笑了一声。 他盯着姜真的脸,轻声道:“你?很嫉妒吗?” 室内空无一人,也没?有声音回答他的话。 方佳伶抬起手,繁复的衣袖随着他的动作堆叠到臂弯处。 他解开?手套,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这只手和另一只持剑的手完全不同,差不多?已经?废了。 触目惊心的紫红色血瘀,如同吞吐的毒蛇,从?指尖一直延伸到小?臂,像一条条艳丽的花纹,有几处皮肤薄弱的地方,已经?能看到森寒的白?骨。 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流下来,如同蛛网一样爬过他指尖,方佳伶淡漠地看着自己凄惨的手,微微用力,掌心张合,手臂上青蓝色的鳞片若隐若现,一闪而?过覆盖住青筋暴起的手臂。 一团模糊的魂魄浮现在他手心,混杂着黯淡的血色,那团魂魄里,响起压抑委屈的哭声,细细嘤嘤,仿佛随时都能碎裂。 魂魄在他手心上颤抖着,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在低声和方佳伶说什么?。 方佳伶不为所动,反而?讥讽地冷笑:“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用着我的脸,还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魂魄好像已经?失去了基本的沟通能力,不清不楚地喃喃道:“杀了她……你?不是本来就打算杀了她吗?” “你?别以?为我留你?一命,你?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方佳伶的笑容里带着微怒的神色,瞳孔急遽紧缩,沉浮着危险的光,他掌心合上,捏着那团快要溃散的魂魄:“我留着你?,只是要让你?死在该死的地方……” 他的瞳孔点燃了一簇冰冷的火光。 “我要让你?死在封离面前,和他一起,挫骨扬灰。” —— 姜真毫无预兆地睁开?双眼?,头搁在一个人的膝上,抬眼?便对上他薄淡的唇色。 持清的长发垂至腰间?,容色旖丽,半阖着眼?。 姜真心里咯噔一下,刚从?一场惊吓中缓过来,又被持清的脸冲击,额头都沁出点冷汗。 持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取过一旁白?鹄叼过来的帕子,轻柔拭去她额间?的汗珠。 这么?亲昵的动作让她多?少有些尴尬,姜真抬手不着痕迹地止住他的手,立刻坐起来,小?声说道:“抱歉,尊君,我不小?心睡着了。” “无事,你?只是一时经?受不住灌注的仙力而?已。”持清温声:“感觉还好吗?” 姜真心里皱眉,想起晕倒前身上的奇怪触感……但看着持清冷清的神色,她只能怀疑是自己疼得产生了错觉。 她闭上眼?睛,或许是心理作用,她感觉身体轻了不少,五感也变得更灵敏了一些。 “我这样就能穿过瑶池了吗?” 姜真虽然这么?说,心里觉得没?那么?简单,仙人要是这么?好修成,凡间?还能有凡人吗? 持清轻笑摇头:“你?身体太弱,还需要几次,才?能彻底淬炼身体。” 姜真懵懂地点点头。 持清看着她的眸子,还带着一点未曾从?睡梦中脱去的迟钝睡意,苍白?的脸颊上泛着一点微微的红色,目光停顿了片刻:“我梳理你?经?脉时,看见你?丹田之上停着一把?剑意锁,便帮你?解开?了,你?身体可有什么?异常?” “剑意锁……那是什么??”姜真第一次听说这个东西。 “剑意锁,就是引剑意所化的枷锁,可锁无形万物。”持清和她耐心地解释。 他的指尖悬停在姜真脐下一寸,惹得她紧张地往后仰了仰:“你?的下丹田就停着一把?剑意锁,我已经?毁了剑意,但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这把?锁锁住了什么?。” “我……不知道。”姜真停顿了一下,突然说道:“我感觉我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这个梦对你?来说好吗?” “不……倒不如说是噩梦。” “既然如此。”持清神色平静,也没?有多?问:“不必放在心上。” 姜真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谁会在我丹田设锁?” “剑意锁只有剑意体悟绝伦的人才?能使出。”持清淡淡道:“整个仙界,将剑意把?控如此细致入微的人,很少。” 他的眼?睛看着她,让姜真哑口无言。 封离善剑,剑压仙界九州,几乎无人能敌。 持清应当是以?为这把?剑意锁是封离弄的,可能涉及他们之间?的回忆,没?有再多?提起。 可是……姜真想起梦里闪过的寒芒,方佳伶那只纤细的手,握着的也是一柄剑,锐利难当。 她没?有说出口,梦只是梦,梦里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就算她到处说方佳伶其实是个男子,大概率也会被当成疯子,说不定还要被怀疑是因为封离对方佳伶心生怨恨妒忌,她真的再也不想和封离扯上任何关系了。 但方佳伶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真默念着这个名字,仔细回想她这段突如其来的梦境,突然想到导致这一连串变故的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不就在眼?前吗? 姜真看向持清,轻声问道:“您当年是想将方佳伶赐婚给封离吗?” 她也知道突然提起这事很奇怪,但现在,这是验证她梦境真实性的最快方法,如果持清应下,说明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可能是正式的。 持清闻言,神色平静到有些淡漠,眼?神却中闪过一瞬莫名的冷意,这转瞬即逝的神色并?不是冲着她,却让她有些心悸。 “让你?不开?心了吗?”持清眼?里若有所思:“赐婚这件事。” 第30章 改变 这让她怎么回答才好? 姜真?语塞, 没想到持清会问她这样的?话。 回答不开心,显得她对封离念念不忘——但当时,她确实对持清的?独断有些不爽。 “没有。”姜真?眼神轻移, 就是不和持清直接对上视线:“您这?么做, 一定有您的?道理。” 持清弯了弯唇, 手心朝上,望向穹顶,眼神微眯,仿佛在看?着某一块具体的?地方:“方氏与封离天?命相连,我只不过推了一把而已。” 也就是说, 持清当初赐婚的?那个?人就是方佳伶,她的?梦境是真?的?。 持清这?种话如果在一个?月之前和她说, 她肯定是不信的?, 但现在, 姜真?听完他说的?话却反而理解了一些。 持清所?说的?天?命, 应该就是天?道。 难怪他看?上去一副根本就不想管事的?模样, 还要?插手封离的?婚事, 难不成是天?道所?迫? 他说的?也没错,方佳伶和封离的?命运本来就是连在一起的?, 毕竟一个?是男主,一个?是女主。 不、不对, 不是女主。 姜真?扶住额头,她一想到梦里那个?人就头痛,表情有些无语凝噎。 持清指尖拂过她的?额头, 微微蹙眉:“不舒服?” “不是。”姜真?连忙回答, 还是带着一些不解:“可是,如果他们?之间才是正缘, 封离现在不还是和唐姝成婚了吗?” “天?只是天?。”持清眼神淡泊,眼中倒映着她的?样子:“路,是人自己走?的?,没有谁能控制你朝哪个?方向去。” 第29节 他手心里停留的?一点荧光,像是被驱使一般,缓缓向姜真?的?方向飞过去,尾部拖曳出一道颤颤巍巍的?直线。 然而飞到一半,颤抖的?荧光却像是没了力气一般,滑出一道不规则的?斜线,坠落到地上。 “世人都像它?一样被蒙住眼睛,只是一味地向前走?。”持清声音冷淡:“所?以,走?偏是很正常的?事。” 姜真?和他四目相接,没有持清想象中的?害怕,反而微微亮起来——她并不在乎持清语气里的?漠然,只在乎他透露出的?信息:“天?命并不是不可违逆,天?道也不是一切,是吗?” 持清看?着她眼里几乎藏不住的?喜悦,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兴奋。 但他不打算扫她的?兴,柔和的?眼睛里带着纵容,肯定道:“是。” 就算不是,他也有千万种方法?让答案变成肯定,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从?持清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姜真?长久以来徘徊在心里,那股连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恐惧和不自信被缓解了一瞬。 她现在看?到的?本来就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剧情,如果真?如持清所?说,那她所?走?的?路,一定转了十八个?弯,已经不知道偏到哪里去了。 不过……就算再偏,女人能偏成男人吗? 姜真?抬了抬眼皮,小心地打量着持清。 她倒是想问问持清,他知不知道方佳伶其实是个?男人,想想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是持清,也不一定会在这?种荒谬的?事情上无条件相信她。 姜真?摇了摇头,试图把盘旋在她脑海上有关方佳伶的?疑问全都甩掉,反正她也已经打算放弃天?道的?提议了。 等等,天?道。 想到这?里,姜真?脸上突然僵住,持清刚刚梳理了她的?经脉,连她丹田里那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锁都发现了,那天?道呢? 不会被持清带走?了吧? 她不能在持清面前把天?道喊出来,也不知道天?道还在不在。 姜真?没胆子问持清,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没提就当没发生过,像个?做错事又怕被父母发现的?孩子,能拖一时是一时。 持清观察着她脸上变幻的?神色。 她总是不自觉地绷紧身子,看?上去对仙界充满了防备,不过听她的?讲述,她是一向如此,在人间的?“家”也让她无法?信任。 谁能让她卸下心防,封离吗? 持清唇角微弯,不置可否。 姜真?转头,发现持清在很认真?地观察自己,不带任何情绪的?那种——如果硬要?比喻,她觉得持清此时看?她的?眼神,很像她小时候看?着自己第一次种的?果子发芽时露出的?眼神。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 持清的?瞳孔颜色比其他仙人要?浅淡得多,姜真?大多数时候,甚至觉得那不是一双眼睛,而是一个?空白的?深渊。 当持清专注地看?着她的?时候,她还是会不寒而栗。 持清也发现她逐渐重新?紧绷的?身体,失笑道:“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不要?着急。” 姜真?看?上去是一直在睡觉,但梦里也不安定,她确实心力交瘁了。 她低声道谢,没有和持清客气,转身进了天?外天?,身影消失在瑶池里。 持清看?着她完全离开,才收回眼神。 静谧的?瑶池里,一只白鹄在水面上盘旋,爪子划出浅浅的?涟漪。 白鹄长吟了一声,压低身子,落在了持清的?肩头,尖喙张合。 “嗯……”持清侧过脸,垂下眼帘,似乎在和谁说话:“你想要?‘它?’回来吗?” 白鹄点了点头。 持清伸手,不紧不慢地抚摸过白鹄的?背羽,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急,她好像很喜欢‘它?’,再等等。” 白鹄血红的?眼睛里浮现出类似人的?担忧。 持清瞳孔淡若琉璃,温声与白鹄交谈,没有将?这?件事放在眼里。 —— 姜真?回到天?外天?,第一时间脱下鞋袜,爬上了床榻,将?床榻四周的?纱帐都放了下来。 “天?道。”姜真?试探地喊了一声。 她心里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看?来天?道真?的?被持清拿走?了。 不过持清连她身体里有把锁的?事情都告诉了她,私自带走?天?道这?样大的?事,他怎么又没有问她了? 她长吁了一口气,安心躺在了枕头上,终于可以睡个?没有梦境打扰的?好觉了。 谁知道脑袋刚沾到枕头上,她耳朵旁边就响起一个?幽怨虚弱的?声音。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不见了,你居然连难过都没有难过一下。” 姜真?心里叹了一口气,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我难过了,心里难过,只是表面上看?不出来。” 天?道身上的?光更?弱了一些,不知道从?哪飘出来的?,声音都没了以前的?劲:“我真?的?信了。” 它?迫不及待地飞到她脸上:“怎么样,你想起来方佳伶了没有?” ……岂止想起来。 姜真?冷笑,天?道出来得正好。 她没有回答天?道,反而脸色冷肃地确认:“你确定我看?到的?是我的?记忆?” “当然,我、我就是因为刺激你神魂用力过猛,才变得这?么虚弱的?。” “是吗……”姜真?眯着眼睛看?着天?道颤颤巍巍的?样子,总感觉它?的?话不大可信。 她趁着天?道不注意?,一下子坐起来抓住天?道,脸上冷静的?神情崩塌,语气都变得咬牙切齿起来:“那你知不知道,你的?那个?女主,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天?道被她掐得死死的?,昏头昏脑地挤出一句话:“怎么可能,你出现幻觉了?” 姜真?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也希望我出现幻觉了,可这?是真?的?。” 天?道没有再说话,似乎宕机了。 姜真?甩下一句话:“我不可能去找方佳伶了,你死心吧。” 她松开手,把天?道扔到一边,自己躺下来闭上眼睛。 过了好半天?,天?道才小心翼翼地贴在她枕边,小心说道:“你确定?你看?到的?真?是方佳伶?” “我确定。”姜真?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更?加确定那个?人是方佳伶。 ——至少和封离独处过,给了封离一剑的?那个?人肯定是他:“方佳伶还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天?道一口否定了她衍生的?猜想,有些吞吞吐吐道:“方氏一代只会有一个?子嗣,她不可能有兄弟姐妹……” 天?道的?语气如此笃定,又莫名显得做贼心虚,姜真?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它?:“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我跟你说的?都是真?的?!真?的?!绝无一句假话,如果我骗你,让我天?打五雷轰!” “……你不就是天?吗。”姜真?哽住。 “哎呀。”天?道像只苍蝇一样在她头上飞过来飞过去,时不时还发出一些奇怪的?絮叨声音:“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啊,照理说这?个?时候,她已经……” “说清楚。” “是我不想跟你说清楚吗!” 天?道愤怒:“你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体,你可是个?凡人啊!你难道没发现我给你看?的?剧情,人都是模糊的?吗,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规避泄露天?机的?最好办法?了,如果我再说得详细一点,你绝对承受不了的?。” 原来是这?样。 姜真?眼里倒映出一些纱帘漏进来的?,碎裂的?光,她眯着眼睛,慢慢收拢了脸上的?表情,突然轻声说道:“那也没关系,我不会死,不是吗?” 经历封离带来的?失望、方佳伶带来的?冲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试图逃避这?个?荒唐的?故事。 持清告诉她,世上的?一切是可以改变的?,本就没有什么定数,这?很正常。 她想试试。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天?道不可置信地停在她面前,仿佛不敢相信她居然能说得出口:“你不会死,你只会比死更?痛苦。” “我知道。”姜真?垂着眼,五官显得越加冷漠:“无论是碾压我的?血肉,还是震碎我的?骨头,都可以,我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姜真?,你真?的?疯了……” 姜真?用指尖按着天?道,让天?道一阵震颤,一瞬间几乎产生了那种只有在持清面前才会有的?,想要?窜逃的?感觉。 “我没有疯。” 她很清醒,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不在乎剧情,也可以极力远离男女主,撇开关系,但她永远都要?生活在这?个?故事给她带来的?未知里。 持清说世上所?有人都只是蒙着眼向前走?,可她已经看?到了黑暗下一点的?光,不愿意?再当个?瞎子。 她要?清楚地听到自己的?未来,清晰地描绘它?的?脉络。 然后,改变它?。 她不要?这?样的?故事。 第31章 重启 “你到底说不?说?”姜真重复了一遍。 天道被她捏在手心动弹不?得, 只能尖叫:“我说还不?行吗,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只是省略了一些?你不?需要知道的事?情, 就算我全部告诉你, 对你也没有任何帮助, 我真的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你只是一个没什么戏份的角色。”天道还在挣扎:“男女主发生了什么?和你没关系,根本?不?值得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姜真冷喝:“别废话了。” 她难道不?清楚天道说的道理吗? 对,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些?什么?? 但至少她想明明白白地活着——哪怕这个?理由很简单、很可?笑。 难道天道说她是话本?子里的配角,她就真的要将?自己当成一个?装聋作哑的配角吗? “说。”姜真眼里全然冷下来。 持清为她梳理经脉后, 姜真发现自己能够更好地控制体内那道无形的混沌之气了,她深呼吸一口气, 用力量束缚住天道, 越收越紧。 第30节 她其实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感觉。 准确来说, 是不?适应身?体里不?匹配的、轻易得到的力量。 习惯自己的羸弱之后, 突然得到还击的武器也是一种负担, 更何况这武器还不?属于她, 只是持清不?经意间的馈赠。 无论是报复唐姝,还是现在威胁天道, 她始终都有种无法忽视的焦虑和不?安。 姜真没有将?心里的不?安合理化,而是强迫自己记住这种感觉。 不?要去习惯手中随时可?以失去的力量。 不?属于她的, 终究不?属于她。 天道绝望地哭了一会,终于受不?了,吐露出来:“你看吧, 随便你, 别?后悔!” 姜真放开?手,天道化作一道流光, 钻进她眉心,仓促爆发的力道将?她整个?人的身?子都往后带去,砰的一声掼在墙上。 一股股的气流往她胸口冲荡,姜真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翻了过来,同时泛起恶心和巨大的痛苦。 她已经有意强忍,害怕发出声音,惊动他人,还是忍不?住凄声痛呼。 姜真感觉到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已经翻天覆地,却在抽痛中无法静下心来思考。 这是一个?宛如真实发生过的,未被天道阉割过的故事?。 故事?是以一个?女子的视角开?始的。 姜真一睁眼便是大片的陌生的冰原,而这个?看上去正值妙龄的女子,在以一种新奇的眼神观察着自己的房间。 姜真忍着翻搅的痛意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个?女子就是方?佳伶。 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绝不?是男扮女装、女扮男装,她看到的这个?方?佳伶,虽然长着她见过的那个?男人的脸,但就是如假包换的女子。 这张脸的神韵和她见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明明是差不?多的五官,这张脸却显得单纯无辜极了,没有任何攻击性。 姜真还注意到她身?上并没有佩剑——这对一个?善常使剑的人来说,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根据天道之前给她看的那个?幻境推断,眼前这个?“方?佳伶”,这时应当已经四百岁了,虽然对仙人来说并不?大,但也不?应该是这般天真的模样。 她这样子,倒像是凡间十几岁的女子。 她对世上的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心,身?上虽有深厚的仙力,但并不?会使用,每天都笑嘻嘻的,被人欺负了,也只是懦弱地流眼泪。 而方?氏的其他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怀疑是她摔坏了脑子,变得痴傻了。 方?家的人都用奇怪的眼神打量她,于是她开?始觉得无趣,离开?了方?氏驻守的荒芜的冰原,来到了仙庭,恰巧邂逅了身?为帝君的封离。 之后的剧情,就如同天道之前和她展示过的那样,相爱、争吵、欺骗、背叛、和好,如同刻好的模板,没有任何新意。 姜真被迫再一次看了他们之间的煽情戏,方?佳伶经过封离一次次的冷待利用,却在他几句温言软语下,再一次无药可?救地爱上了他。 故事?到这里,却没有像上次一样结束。 在封离将?方?佳伶封为天后,彻底留在身?边之后,方?氏一族迎来了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仙界的婚姻和人间并不?相同,结下婚契的两个?人,需要心意相通,从此共享气运与地位。 被关在华丽宫殿里的方?佳伶,并不?知道自己种族的气运都因为和封离这道彼此相连的婚契,被侵吞啮噬。 或许她知道,但不?敢反抗,也不?敢质问封离。 方?氏在短短几十年?里,在冰原迅速消亡,而方?佳伶没有姜真想象中在意这件事?,像是根本?就没有发现。 姜真看着这一切,只觉得手脚冰凉,封离比她想象中还要陌生一些?。 他好像可?以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任何东西?,哪怕是感情也不?在乎,他到底要做什么?? ——到底什么?东西?值得他这样丧心病狂。 明明有了所谓的“真爱”,如果他们就这样在好好生活下去,姜真看了剧情,也只是觉得看错了人,错付了真心,晦气而已。 可?这样的封离,只让她觉得如坠深渊。 他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才是假? 姜真站在方?佳伶的视角,能看得出这个?女孩真的非常爱他,甚至有点把封离当作精神支柱,不?惜众叛亲离的感觉。 方?佳伶刚宣布要和封离成婚后,方?氏一开?始就是拒绝的。 当时有一位年?轻的方?氏旁支来到仙庭,劝说方?佳伶:“封离帝君对人间亡妻念念不?忘,众所周知,望少主三思,不?要作践自己。” 方?佳伶显然并不?信任他,那位旁氏劝说无果,打道回府,从此方?氏无人再出现仙庭。 方?佳伶似乎将?所有的期许都放在了封离身?上。 而封离并没有回应她这份期许,将?方?氏的气运吞并后,他的力量似乎已经可?以匹敌天道,甚至改变星宿运转的规律。 方?佳伶在这一刻,终于窥见一丝他背后的真实想法。 封离要利用方?佳伶身?上的气运,借助她的躯体,逆转天道,去复活一个?人。 在被封离冷待时没有伤心、在方?氏族灭时没有哭泣的方?佳伶,却在此时彻底崩溃,走火入魔。 然而封离只是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将?她当成威胁。 方?佳伶太?柔弱了,她拿不?起剑,空有一身?仙力,也不?会运用自己体内血脉的力量。 封离没有兴趣去探究背后的缘由,方?佳伶这样显然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他直接将?她封在了宫殿里,等待着最?后的仪式完成。 然而连封离都没有想到,方?佳伶这一次会这么?大胆,当着他的面,抽出了他的剑,划向了自己的咽喉。 鲜血如同荡开?的细流,源源不?断地从她身?上落下来。 方?佳伶表情麻木,十指深深抠进剑身?,指尖都是血色,漂亮的眼睛里带着滔天的恨意。 她眼睛里闪烁的妒火在此刻全然盖过了她对这个?人的爱意,眼里盈出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封离,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永远都不?会得到那个?人的爱意。” 她眼中的恨意入骨。 然后归于死寂,完全终结。 眼前画面骤然黑下来,姜真胸口剧烈起伏,脸色一片惨白,眼中浮现绝望的情绪。 她身?上迅速撕裂开?大片大片的伤口,血液从莹白的皮肤上涌出,迅速爬满整个?身?体,她像是从一池血水里被捞出来,而空气中有无数双手,凭空撕扯着她的身?体,还不?停地将?手指伸进她裂开?的血肉搅动。 她咬着牙,几乎失去意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好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要痛哭出声,但实际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已经没有发出声音的力气了。 姜真已经对触碰天道的痛苦有所准备,但这种痛苦不?是她可?以想象的程度,血从她身?下蔓延开?来,床褥吸满了血,不?堪重负地往地上滴落。 天道漂浮在上空,沉默地注视着她。 姜真睁开?眼,等待着因为眼泪而模糊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苍白的唇瓣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声。 天道说:“你满意了吗?” 姜真没有说话,忍耐了许久,才攒够力气开?口:“结局呢?” “什么?结局。” 姜真支着身?子,忍着痛坐了起来,每动一下,头?上脸上的血都随着她的动作可?怖地流下来。 在此之前,天道从来没想过姜真会这么?坚强,她只是理论上不?会死,受到的痛苦一点都不?会因此而减弱。 也就是说,她刚刚等于体会了身?体每一寸被碾碎又重组的过程,在这中间,她甚至还能分出神来质问它?不?合理之处。 “结局。”姜真轻声吐出两个?字,喉咙震颤,忍不?住喷出了一口鲜血,她狼狈地掩住自己的脸:“没有哪个?话本?子会停留在这种地方?,方?佳伶自刎之后发生了什么??” “没有结局。” 天道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冷漠:“因为这根本?就不?是话本?子。” 它?悲悯地看着姜真,她痛苦地蜷缩在床上,几乎面目全非。 “方?佳伶死后,这个?世界就终结了。” 天道说道:“这个?世界的气运一半在封离身?上,一半在方?佳伶身?上,封离算计了所有可?能,却唯独没有算计到方?佳伶根本?就不?能死去,她死了,一切只会被迫重启。” “什么?叫……终结?重启?”姜真无法理解地看着天道:“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命无定数,只是因为发生过才具有必然性,现实不?是我给你编的话本?子。” 天道悬在空中,声音很遥远:“你看到的,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一切,而你现在所处的,是重启后的,第二个?回合。” 天道不?满地说道:“你上一世明明就是自刎而死的嘛,还要怪我乱说。” 姜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垂头?抓着自己的手腕,指尖泛白。 “算了。”它?声音又变得恼怒起来:“你只需要知道封离和方?佳伶不?能死就行,只有他们俩好好的,这个?世界的气运才能合二为一,不?生曲折波澜。” 姜真蜷着身?子,无力地靠在膝盖上,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看上去不?太?想理它?。 天道说道:“我是为了你好。” 姜真抬起眼皮看了它?一眼,头?上流下的血划过一道道线,像是脸上的瘢痕。 在这一刻,天道觉得姜真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但细看,它?并没有看出什么?区别?。 它?只是一缕天道的分神,没有多少分辨人情绪的能力。 天道听见她平静地开?口:“我知道了。” 疼痛侵袭着她的每一寸皮肤,可?她的思维却在这剧痛里越发冷静。 她不?合时宜地想到另一个?完全沾不?上边的问题……上一世的封离这么?乱来,持清又在哪里? 第32章 溪客 剧情是站在方佳伶的角度阐述的, 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持清。 仙界除了仙庭外共有九州,诸敝州虽然是其中最荒芜的一个, 驻守其间的方氏消亡, 也不?是小事。 而论持清却没有对封离有任何管束, 这太不?寻常了,还是说故事发?生的时间段,持清已经?不?在了? 姜真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大了眼睛 ,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记住了,你看到的东西, 绝对不?能再透露半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天道喋喋不?休:“……这一次, 可绝对不?能……” 第31节 它说了半天, 发?现?没有人回应。 姜真满身?满床褥都是血淋淋的, 乍一看可怖至极。 迟来的疲倦和无力感一下?子席卷上来, 本来就已经?濒临极限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 她头一抽痛, 只感觉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眼睛。 天道看着她闭上眼睛, 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反应过来, 她这个样子,要是被白鹄发?现?了怎么办,它岂不?是要完蛋。 它化身?的光点在姜真身?上急得团团转, 恨不?得长出自?己的身?体把姜真恢复原样。 但是已经?晚了, 悠缓的鸣叫声回旋在屋梁上,白鹄不?知什么时候闻到了血腥味, 用飘扬的尾羽扫开?了帘子,头探过来。 它落在姜真枕边,冰冷的血红色眼睛露出拟人般的神态。 天道躲进了姜真的身?体里,瑟瑟发?抖,疯狂地在姜真脑海里纵声尖叫。 姜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就感觉自?己脑袋一痛,像是有根筋突然被锤了一下?,朦胧睁开?眼。 有柔软的羽毛贴在她脸上,姜真侧过脸,看见白鹄站在她旁边不?到一寸的距离,浑身?雪白的羽毛挨着她,有力的黑爪像是铁打的钩子,随时能把她的脸削开?。 姜真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白鹄低下?头,用喙理了理自?己蓬松的翅羽,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尖喙微张。 姜真想起来自?己的狼狈样子,心道不?好,它肯定要告诉持清。 她下?意识伸手,用食指和拇指将白鹄的喙捏了起来,还用虎口卡住了白鹄的嘴根。 白鹄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都睁大了一点,挣扎了一下?,没有用太大的力度,可能是怕伤到她。 “嘘。”姜真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它,小声说道:“别告诉持清,好不?好。” 看到的这些?事情不?能说出去,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持清解释,只能尽可能不?去面对。 她另一只手从白鹄的翅根下?穿过,将它抱起来,什么都没有说,轻轻抚摸着它蓬松的脊背。 她分神想到,白鹄眼神十分灵动,之前?的事情说不?定也是它和持清说的,应该可以沟通。 姜真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变得更温柔,也更脆弱了:“请不?要说,好吗?” 白鹄在姜真的抚摸下?十分僵硬,身?子都紧张得弓起来。 过了半天,它点了点头,居然答应了她的请求。 姜真放开?它,让它自?由行动,随手披上一件外套去洗漱。 她身?上现?在已经?连一处伤口也没有了,可血液还干涸在她的身?上。 稍微……有点可怕。 不?会死可能是一件好事,也可能是一个万劫不?复的诅咒,只不?过她现?在还看不?出来而已。 总之,还是谨慎为好,如?果不?是太想弄清楚天道背后的真相,她也不?愿意采取这样的方法。 持清随手开?辟的天外天很好用,人间的幻想里,常常有“纳虚弥于芥子”这样的构思,真正仙人开?辟的芥子,比想象中还要令人惊叹一些?,甚至能引入活泉,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她将自?己泡在水里,又重新换了一套衣服,白鹄飞走了,但飞得不?远,还在不?远处看着她。 这些?年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别人的监视,对此适应良好,被一只鸟看着,总比被一个活人看着好多了。 姜真虽然知道白鹄肯定有神智,但从没见过白鹄说话,这就让白鹄看上去既通灵,但又没有那种似人的不?适。 其实她还挺喜欢白鹄的,它帮过她,长得还很漂亮。 她朝白鹄伸了伸手,让白鹄落在她手上,它的爪子陷入她手心,刻意地收了起来,只是让她有些?痒。 视线颠倒一变,她倏然落在瑶池边。 “你平时吃什么?”姜真摸了摸它的羽毛,手感很好,决定给它喂些?吃的收买它,顺便提醒它别说漏嘴了。 白鹄尖喙动了动,还没有出声,旁边传来一句温润的声音。 “它已经?辟谷,平时会吃桃林旁边的树结的灵果,当作零嘴。” 持清坐在瑶池一边,侧过头看她。 姜真看到他?有些?心虚。 明?明?也没做什么瞒着他?的事,天道的事情不?算,他?没问她就不?算瞒着,可能是持清的气场太强大了,连目光都让人无所遁形。 他?似乎总是在瑶池观星,很少?出现?在仙庭。 姜真不?懂他?在看什么,天上的星辰那么多,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当然,她不?能和持清相比,或许其中哪个星星亮一点哪个星星暗一点都有不?同的门道呢。 持清与她说不?能急于求成,为她洗髓灌顶的事情需要循序渐进,姜真也认同他?的说法。 这几日和持清接触的时间并不?长,但她能感觉到持清还是很靠谱的,最起码对自?己没有什么恶意。 下?界有望,持清的态度给了她一定的安心,一切都还在计划里,抛去看到的上一世的结局,姜真不?想将自?己的情绪整日束缚在其中,于是和持清说了一声,出了桃园给白鹄摘果子。 出了桃林之外,便没了瑶池之中的安宁了,姜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同,但没有多在意,大概是唐姝身?份暴露带来的祸患。 总之,和她有什么关?系? 姜真闲庭信步地走到持清说的地方,桃林旁边的林子不?少?,毕竟仙界几乎没有哪个地方见不?到灵树灵草,但这么大地方,结果子的树好像也只有这处。 她摘了几个,白鹄还真乖乖地停在她手上吃了。 其实白鹄自?己就能吃,姜真只是想找个借口给自?己透口气,顺便和它打好关?系而已。 姜真笑意盈盈的,看着白鹄的眼神软和温柔。 贫瘠的树枝将长身?玉立的影子映得斑驳,目睹了眼前?一幕的人,在心里暗暗叹息。 若她这样的神态对帝君露出半分,帝君也不?会像现?在一样疯魔了。 来人绕步走出来,对姜真行了一礼:“姜姑娘。” 姜真的五感比之前?通灵不?少?,在喂白鹄时,便察觉到不?远处有人了,她没有避开?,仙界哪里没有人在?说不?定里头的人是这林子的主人。 她抬起头,有些?意外,却又不?怎么惊讶:“溪客仙君。” 竟然是他?,姜真对溪客没什么印象,也没有什么看法,溪客在仙君里并不?出挑,是个低调又聪明?的人。 溪客笑眯眯地拱手,手里的莲花转动:“真是巧遇。” 啊……是水旦天华,姜真的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手里的莲花上,听说水旦天华能窥见姻缘,这或许也是某种天命,她倒是挺好奇的。 姜真一抬头,脸上温柔神色便荡然无存了,这溪客是知道的。 姜真也许不?知道,他?和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他?知道姜真很少?将温和留给对她来说不?重要的人。 看姜真没有和他?寒暄的意思,溪客还是厚着脸皮凑了上来。 他?总是笑着,眼睛眯起来,姜真都看不?见他?的眼珠子,怪异地瞥了他?一眼。 溪客丝毫未察觉,对着姜真手上专心吃果子的白鹄,做出些?惊讶的样子:“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白鹄。” 姜真没有说话,将白鹄提起来,打算离开?了。 溪客像是看不?懂她的拒绝,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声线有些?紧:“你不?能这样提着它,它可是……” “可是什么?”姜真皱皱眉,终于回应道。 “眼。”溪客指了指自?己的眼角,姜真依旧没有看到他?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有没有眼珠。 姜真微微笑了笑:“我现?在可不?想和你打哑谜。” 溪客失笑道:“我可没在打哑谜,它,就是尊君的眼,无处不?在。” 姜真看了一眼白鹄,白鹄被她提起来抱着,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对溪客说的话没什么反应。 “没事的,这是仙界众所周知的事情,可能只有你不?知道。”溪客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它不?让我说的,我也没那个胆子和你说。” 他?趁热打铁,对姜真眨眼:“聊聊吧?姜姑娘,我被帝君罚过来看林子,许久没见过一个人,实在无聊……你也想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吧。” 姜真果然被他?说动了,她对仙界的了解始终隔着一层捅不?破的膜,封离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让她和外界接触,在瑶池里待着与世隔绝,也不?可能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溪客笑眯眯地和姜真重新走回林子,随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溪客将手中的莲花放在桌上,莲花花瓣无风自?转,晶莹剔透,散发?着柔和的光。 姜真眼神偏移,还是忍不?住问道:“它真的能看到所有人的姻缘?” 溪客似乎没想到她一直在意着这个问题,闻言笑眯眯地望着她。 这次他?睁开?了一半眼睛,姜真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眼神清明?,又过于黑白分明?,有些?哀愁的样子。 他?屈起指头,弹了弹水旦天华的花瓣,让它展得更开?了一点,姜真看见花瓣中心包裹着一面像镜子一样的东西,被遮挡着,看不?完全。 溪客望着她:“你要看看吗?” 第33章 迎娶 姜真盯着水旦天华看了许久, 嗤笑一声:“我不想看。” “为什?么?”溪客有些意外:“你不是很好奇吗?如果水旦天华能显示出你未来的如意郎君……” “我没兴趣假设自己的未来。” 姜真打断他?的话,移开视线,语气缥缈:“如果我看到了, 不满意我看到的那个人, 想要去改变呢?” “那说不定你的改变, 才是真正的命运。” 溪客目光一瞬不移,带着明显的笑意,语气顿了片刻,才开口道:“姜姑娘,你与前?日相比, 变了不少。” 他?甚至能明显地?感受到姜真心态的变化。 “凡人总是在变的。”姜真敷衍道:“百年之间,生老病死, 悲欢离合, 对仙君来说, 不过弹指一瞬。” “姜姑娘, 循环往复的永生未必比朝生暮死的蟪蛄有意义。” 溪客说罢, 自?己也?笑了笑, 捋过袖边,垂下眼?盯着徐徐展开花瓣的水旦天华, 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就开口道:“水旦天华也?不是对谁都有反应的,机会难得, 姑娘还是看看吧?” 姜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水旦天华,上面的花瓣已经全部绽开,露出里面的花蕊——准确来说, 是一面像镜子?一样的东西。 上面氤氲着一层雾, 半遮半掩的。 姜真迟疑,想起溪客也?算封离半个亲信, 还和玄鸿走得那么近,不禁有些狐疑:“等会儿这里面不会出现?封离吧。” 如果出现?封离,说明这家伙在耍她。 第32节 溪客掩面笑起来,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放心,水旦天华天地?所化,我也?不是它?的主人,做不了手脚。” 花蕊中的镜心迷雾散开,上面没有显示出任何人的形状,只有无数的丝线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诡异至极。 姜真本不想看的,此时心中也?浮现?出些疑问。 那些线越缠越密集,水旦天华震动的幅度也?越来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饱胀破裂开来。 最后,无数丝线轰然崩开,化作?一团无形的灰色烟雾散去了,莲花骤然合拢,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 姜真抬眼?观察溪客,发现?他?也?皱着眉头?,似乎很是不解。 “这我从未见过。”溪客温声。 正巧,姜真也?不想知道。 她摸了摸白鹄,白鹄在她腿上窝着,羽毛下倒是很温暖,隔着衣服传递过来。 白鹄的头?搁在她指腹上,发出沙哑的呜咕声。 四下安静,她错开话题:“仙君怎么被罚来这种地?方?” 这林子?偏僻极了,听?说溪客原身?是莲花,这里连池湖水都没有,封离似乎有意难为他?。 “唉——”溪客长叹了一口气:“怪我多?舌,那天派人请了尊君过来。” 姜真想起来,是天央台那天,封离断了玄鸿的手,场面一片混乱,还是他?出来调和局面,让人偷偷去请了持清。 当时虽然乱七八糟的,但封离要是有意追究,事后一查便知,溪客也?因此得了罚。 看来封离很不满持清当时插手,两人矛盾原来早有端倪,姜真胡思乱想。 溪客看姜真脸上逐渐出神,没有丝毫同情,又咳了一声,重重叹气:“姜姑娘见谅,这地?方一点水都没有,干得吓人,我最近一直有些咳嗽不适。” 姜真道:“你都成仙了,还会咳嗽吗?” “……” 溪客沉默片刻:“看来姜姑娘心情恢复得不错,我还以为……” “怎么?”姜真漫不经心地?低下头?:“以为我会因为离开封离悲痛欲绝,要死要活吗?” “姜姑娘。” 眼?看又要陷入死寂,溪客声音清冽,冷不伶仃开口:“你初来仙界时,帝君曾召过我。” 姜真的手顿了顿,目光望向溪客,想看他?能说出些什?么。 溪客不紧不慢道:“帝君召我,希望我用水旦天华观测你的姻缘。” 姜真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笑容,这是封离能做得出来的事,她倒不意外,但她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帝君希望我不要让你知道。”溪客适时解释道:“所以我特?意避开了你。” “当时,水旦天华显示你的姻缘,那头?连的是帝君。”溪客望着她,丢下宛如惊雷的事实。 姜真反驳:“那只能说明不准罢了。” 他?听?了却笑起来:“水旦天华无法预示命运,只是展示可能,姜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溪客和她解释,水旦天华本就无法窥伺万完整的天机,只是根据当时的情况选择了一个最合理的可能。 姜真仔细一想,如果水旦天华显示她和其?他?人在一起,封离肯定早就对她发疯了。 “而那时帝君的姻缘,连的并不是你,姜姑娘。”溪客掩在睫毛后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莫名的神色:“帝君一直是知道的。” “是谁?” 姜真没有多?意外难过,只是好奇。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溪客笑眯眯道。 姜真闭上嘴,不想再和这故弄玄虚的狐狸说话,不过脚步移了半分,她像是想起来,又转头?睥睨他?:“封离不希望你让我知道,你现?在为什?么又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了?” 她并不信任溪客,听?他?说话也?只听?了半分。 溪客定定看她:“姜姑娘在怪罪我当时没有告诉你?” “不。”姜真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怪罪你?” 他?们素不相识,封离是帝君,是溪客的顶头?上司,溪客没有任何理由越过封离告诉她。 她只是奇怪溪客的动机。 毕竟他?们现?在也?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姜姑娘,当时你情深意切,自?甘深陷樊笼,我即使劝诫你,也?不过是徒增你的烦恼。”溪客收回水旦天华,宛然一笑:“而如今,这也?是你想知道的,不是吗?” 他?只是想看乐子?吧…… 姜真回眸,轻瞥了他?一眼?,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对了。”溪客盯着她的眼?睛,突然舒展眉眼?,说道:“姑娘可知道唐姝现?在如何了?” 从他?口中听?到唐姝这个名字,姜真恍然了一瞬。 中间隔着漫长的沉默,她淡淡出声:“你既然对她直呼其?名,说明她已经不是天后了。” “姜姑娘真是颖悟绝伦。”溪客夸张道。 “听?闻唐姝只是个和凤凰血脉沾了点边的凡人,不知道从哪偷来了凤凰真血,妄图鱼目混珠。”溪客拍手,说得绘声绘色。 “可是假的终究是假的——不知怎么的,那真血突然脱出了她的身?体,被凤凰一族的凤霆长老当场撞见识破了身?份。” 溪客朝姜真挑眉:“你说,这算不算恶有恶报?” 姜真似笑非笑:“也?许吧。” “她混淆凤凰一族的血脉,欺骗帝君,罪无可赦,帝君大?怒,已经废了她的天后一职。”溪客显然八卦听?得不少,将场面说得仿佛自?己亲临一般,头?头?是道。 “那她人现?在在哪里?” “被凤凰族带走了。” 溪客连这也?知道:“姜姑娘也?是知道的,唐姝血脉极纯,说明她体内那滴凤凰真血来头?不小,对凤凰族来说十分重要。他?们向帝君要了唐姝,应该是想从她口中问出凤凰真血的来源。” 姜真心想,问唐姝可算问错人了,唐姝和她母亲青夫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弄不来凤凰的血,她百分百肯定这血是封离弄来的,凤凰族不会真的蠢到以为是唐姝骗了封离吧? 姜真联想到她看到的上一世的景象,一道灵光突然闪过。 ——封离娶唐姝,会不会是抱着和上一世娶方佳伶一样的打算? 她想到这个可能,脚步情不自?禁地?放慢。 妖族聚集在仙界九州之一的焦狱州,而凤凰一族,无疑是焦狱州独霸一方的领主,和镇守诸敝州的方氏不相上下。 溪客缓步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往林子?外走,低头?看着她,她眼?神专注,像是在想着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他?不想打扰她的出神,过了许久,溪客才放低了一些声音:“天后骤然空悬,气运混乱,帝君以此为理由,请尊君稳定仙庭。” 他?什?么时候来请的持清,她怎么不知道?难不成持清不在瑶池,就是为了这件事。 姜真看向他?,眼?神很安静,像是等着他?说后面的话。 溪客心想,他?都有些不忍心了。 他?顿了顿,不着痕迹地?别开脸,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只是望着前?方。 “除此之外,帝君以重礼聘诸敝州,希望迎方氏之女方佳伶为天后。” 溪客听?到身?边的呼吸声轻了一些,他?想,姜真大?概是难过了。 十几年的情谊,哪里是这么好割舍的,帝君若不是这样的做法,也?不至于磨灭掉姜真对他?最后一点感情。 毕竟连他?都知道,姜真是一个十分容易心软的人。 溪客侧脸垂眼?,去看姜真的神情,居然没有从她眼?里看到半点伤神,只是全然的震惊。 姜真震惊的眼?神里还含着一丝迷茫:“你刚刚说了什?么?” “迎娶天后……” “不是,前?面。” “方氏之女方佳伶……” 姜真重复了一遍:“方佳伶?” 溪客不懂她为何如此在意方佳伶的名字,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姜真比他?想象中还要在意这个名字,居然顺着这句话继续问了下去:“所以,方氏同意了吗?” 溪客思忖片刻,回道:“还未曾同意,立后大?事,事关三界,诸敝州那边是要派人来当面详商的。” “这些人里。”姜真的表情有些怪异:“包括她本人吗?” “自?然。”溪客有些意外:“诸敝州的使者,今日已经到了仙庭了。” 姜真内心一时涌出种说不出来的奇怪感,忍不住问道:“他?不是还捅了封离一剑吗?” 她话一出口,自?己又皱了皱眉,这梦里未加确认的事情,不该贸然说出口。 溪客没有说话,注视了她半晌,忽而开口:“这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帝君有你在身?边,闹得很大?,方氏小姐唯我独尊,发发脾气也?是正常。如今时过境迁,谁又说得准?” 第34章 交易 溪客像是在回忆之前的事情, 手指微微弯起,点在下巴上,脸上若有所思:“姜姑娘也记得这件事?” 姜真不动声色:“闹得那样大,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最终帝君也没有怪罪方氏小姐。”溪客笑起来, 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说不定帝君对方氏小姐感觉不错, 毕竟仙界少见剑术能与帝君相较的人。” 那场梦果真?是她的记忆,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那他们俩在一起最好。 姜真?对那个闯入她寝室莫名其妙的男人没什么好感,对封离也半斤八两,在心?里?歹毒地祝福他们俩甜蜜地生活在一起——省得祸害别人。 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想想也知道封离没安好心?。 封离指不定还?打着吞并方氏和诸敝州的主意。 姜真?心?生警惕,如果让事情按这样发展下去?, 只会?重蹈覆辙, 别说?天道不愿意, 她也不想看见这样的结果。 第33节 如果封离和方佳伶其中任意一方死?了, 这个世界都会?因为他们覆灭, 就算能重新开始, 姜真?也不觉得那个她还?是她了。 首先?不能让封离和方佳伶结成婚契,不然封离就能通过方佳伶, 吸收方氏的气运。 这事应不应该告诉持清? 她思忖着,瞥了一眼溪客, 温声?和他道别。 走出了溪客的视线,她才和天道说?道:“如果让封离和方佳伶结成婚契,他是不是还?会?像上一世一样吞噬方氏。” 天道声?音有些?萎靡:“是, 看男主的样子简直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姜真?忍不住道:“你还?一直撺掇我自杀, 撮合封离和方佳伶在一起,难道就没想过这回事吗?” 天道要气运合二?为一, 封离和方佳伶就必须在一起;可?俩人一旦结了婚契,封离就会?把她吞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方佳伶一死?,这个世界就又完蛋了。 “我想过……” “你想过,那如今该怎么办!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姜真?骂它?:“你真?的是天道吗?” “那我能怎么办?”天道哭唧唧的,声?音微弱极了:“气运之子必须在一起,只要他们俩老老实实地相爱就好了,可?封离根本就不爱方佳伶,只想着复活你,我才会?想,要是你不在就好了……我只是真?的没办法了。” “复活……我?”姜真?猛地停下脚步。 天道瞬间消声?,然后不可?置信地开口:“你这都看不出来?他上一世除了复活你还?能复活谁,难道费尽心?思只为了复活他在人间死?了几百年的爹妈吗?” 它?不知道姜真?在这方面?竟然如此?的迟钝,又或者说?,姜真?对封离已经失望透顶,才根本没想到这方面?。 姜真?沉默片刻,说?道:“他有病。” 如果封离上一世那么丧心?病狂是想要复活她,那么这一世,她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她哒哒哒地小跑了几步,走回瑶池,探出头小声?喊道:“尊君。” 持清抬眼,神色和她离开时?一般无二?,姜真?看着他仙姿佚貌的绝尘情态,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就平静了下来。 仿佛有他在,这里?就没什么能产生威胁。 “不要太由着它?。” 持清瞥了眼白鹄,抬手让白鹄飞过来,另一只手修长的指尖弹了弹白鹄圆滚的肚子:“吃太多了,飞不起来。” 白鹄似乎有些?愤怒,但?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 姜真?走到持清旁边,挨着他坐下来,也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白鹄的小肚子。 安静了片刻,姜真?开口:“您平时?一直都在这里?观星吗?” 持清用指尖将?白鹄的毛理顺了,侧耳听她说?话:“星宿自有星宿运转的规律,何须观测。” 姜真?好奇地哦了一声?:“仙庭都说?您在瑶池闭关观星,以窥天命。” 她说?完,心?里?想,都忘了天道是个多不靠谱的家伙了,看它?能有什么用。 天道在她后脑勺轻轻踢了一脚。 持清好笑地轻轻摇头。 姜真?没了寒暄的话题,缓了片刻,还?是问出了自己想问的:“尊君,封离是不是要娶方氏女为天后?” 持清放下手里?的动作,幽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答非所问道:“他并非你良人。” “不是。” 姜真?知道他误会?了,立刻摇头:“我只是听他人议论,有些?好奇。” 她生怕持清又说?出“封离要娶方氏女你不开心??”的话,小声?补充道:“尊君说?的话,我记在心?里?了,我不是在意他,真?的……只是好奇。” 持清不知道信了她没有,转过头,语气清浅,回答了她的问题:“他已经递了庚帖,如果方氏女应下,应当不日就会?成婚了。” 姜真?无声?张口,想说?他们不能成婚,但?无论是她从天道那里?看到的上一世,还?是方佳伶是个男人的事实,都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 她要对持清全盘托出,就不得不解释清楚来龙去?脉,她对持清还?没有信任到这种地步。 持清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刚刚抚摸白鹄那样,动作轻柔,虽然很凉,但?很舒服,还?带着一点馨香:“不要皱眉。” 姜真?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将?半张脸埋在臂弯里?,小声?说?道:“我总觉得封离在谋划什么不好的事情,尊君,您不觉得奇怪吗?唐姝才刚出事,他就急着迎娶方佳伶,绝不是出于喜爱。” 持清认真?听着她说?话,对她颔首。 “结下婚契之后,彼此?气运相连,方小姐不谙世事,封离他会?不会?对方氏……”姜真?斟酌着字句,尽可?能地提示持清,想让他注意到这件事。 “你是想说?。”持清对她大胆的猜测没有半点不悦,温声?道:“他想借方佳伶,吞并方氏气运,是吗?” 姜真?别过脸,含糊地应了一声?。 持清声?音平静:“我知道。” “那——”姜真?眼睛不自觉地睁大了些?:“你知道?” 难不成持清也看到了上一世?没错,天道生于瑶池,持清这么厉害,没道理不知道……但?如果持清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做,这些?年来只插手过两件事,一是让她离开,二?是赐婚封离和方佳伶。 这不合理。 持清随意开口,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话:“他想借一族气运,集于己身,与我抗衡,或者说?,杀了我。” “那您……”姜真?闻言,手指攥紧,没想到封离的算盘在持清眼里?暴露无遗:“为什么不阻止他?” 持清原来一直都知道封离打算干什么?! 那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做,还?赐婚这两个人,不是反而还?帮了封离吗? 姜真?下意识地看向他,和他对视。 持清伸手,将?她落到一旁的碎发捋到耳后,微微一笑,声?音像缓缓流动的月光:“没有什么好阻止的,应以自然,任其自去?,这就是天命。无论外面?的路走成什么样,都是一样的。” 都乏味至极。 万物生灭,再自然不过,如果封离真?的能做到这一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前提是,他真?的能做到。 持清神情如同月光,清淡苍白,像是蒙着一层可?望而不可?及的薄雾:“诸敝州灭与不灭,都是自己的命运,封离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 他的眉眼是那样清润悠远,语气却平静无波,缓慢得有些?可?怖。 姜真?看到了他眼里?的“不在乎”——他并不是不能插手这些?事,如果持清真?的较真?,封离现在怕是活不了这么肆意。 他只是不在乎,不在乎生死?,也不在乎世间如何。 一切都是他眼里?的尘埃,他的温柔根本不是温柔,和蔼也并非有意和蔼,所有带给她的错觉,都只是因为他的漠然。 姜真?看着他,突然发现一个从来不曾注意过的点,持清的表情太干净了。 ——温柔便是纯然的温柔、善意便是纯然的善意,干干净净,不带任何别的情绪,仿佛脸上展现的情绪只是一种表达的手段,和他在想什么无关。 他只是不在意而已。 姜真?都要开始相信封离和他真?的有什么血缘关系了,这如出一辙的冷酷傲慢,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天道幸灾乐祸地在她脑海里?说?道:“我早就说?过了,祂根本不在乎这个世界会?不会?炸掉。” 持清盯着她的眼睛,神情极淡,平静道:“你不开心?。” 姜真?回答的语气轻到有些?不真?切:“没有不开心?,只是尊君让我有些?惊讶。” 持清望着她,又重新低声?开口:“他和方氏女身负天道气运,迟早有所牵扯,凡人寿命耽误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实在可?惜,我赐婚,只是不希望你徒增痛苦。” “他主动与我做的交易,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婚契。”持清淡声?道:“但?他偷梁换柱,最后并没有和方氏女成婚,另外娶了唐姝。” 他语气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和她陈述事实,似乎对封离的小动作并不在意。 姜真?愣了愣,他这是在和她解释吗? 原来封离和唐姝成婚背后,还?有这样的缘由。 “尊君为什么要这么为我着想?”姜真?垂着眼,全神贯注地盯着下方,实在是不解:“我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持清眉眼清浅柔和:“你不普通,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一个坚强、固执又倔强的好孩子。 姜真?明明才看他露出过冷漠至极的真?面?目,可?他轻柔的嗓音传进她耳朵里?,又十分蛊惑人心?。 她本以为持清会?说?些?什么“太无聊了随便找个凡人玩玩”“只是想看封离不爽”的理由……虽然这也不像他会?说?的话就是了。 他只是,很突然地夸了她一下。 姜真?不懂,她从来没看懂过他。 但?她知道,持清是不会?管这件事的了,于是她没有再提。 她没有再说?,持清却反而提起来:“你若是很在意,不妨去?三青宫看看。” 姜真?吓了一跳:“去?三青宫?” 三青宫是封离待客谈议的宫殿,诸敝州的人现在就在三青宫里?。 她这样的身份,怎么看都不适合出现在封离与诸敝州议亲的场面?吧。 况且她也不想与封离碰面?,谁知道他会?发什么疯。 持清微微沉吟,开口:“我可?以教你隐匿的法诀,不会?太引人注目。” 他的温和与耐心?总是能掩盖身上不协调的特质,让姜真?有些?混乱。 “真?的吗?” “真?的。”持清沉静地望着她,指尖轻轻放在唇边,带着从容的浅笑:“不过,这是一个交易。” “什么交易?”姜真?好奇,纯粹是好奇她身上有什么是可?以和持清交易的。 “我教给你隐匿法诀。”持清不徐不疾地说?道。 “作为交换,你告诉我……” 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眼睛,无意垂落的碎发缠在他指尖上:“你为什么喜欢他,好吗?” 第35章 蝴蝶 第34节 持清说的这个“他”是谁, 不言而喻。 他为什么会想知道这个啊?! 持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热气从她脖子涌上来,催红了一片皮肤。 姜真?突然被他这么一问, 顿时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 羞耻的感觉涌上心头, 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 “嗯……” 这笔交易对她来说完全有利,她没有不答应的理由,但她该怎么回答? 姜真?如鲠在喉,心里除了现?在想起?封离的厌恶,还?有一种异样的别扭感:“为什么问我这个?” “只是有些好奇。” 持清说得很坦然:“你并不是为了爱自甘束缚的孩子, 我想知道?理由。” 姜真?呆坐在那里。 在他面前,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格外不自在, 听?持清这么说, 紧闭双眼:“我一时没法解释清楚……” 她多年的回忆, 如何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就算真?的让她一句一句剖析, 她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 “无事。”持清点了下她的额角, 示意她抬起?头来:“不必现?在说,还?有很长时间。” 他好像一点儿也不怕她耍赖, 只是随意提了一句,叫她认真?看着, 细致地说了一遍法诀。 姜真?第一次接触仙法,只是半知半解地模仿着持清的动作,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学成仙法。 凡间修仙之风盛行, 皇室为了长生, 也会修炼,唯独她没有任何天赋。 她几曾何时, 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有这样的体验了。 “清气上腾,浊气下凝。”持清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心神宁静,不要动。” 姜真?甩开脑子里的杂念,静心屏气,双手捏诀,调动着体内陌生的灵气。 她尝试着内观自身,头一回看到自己体内的灵气,这些像是一汪透明?的水,夹杂着灰色。 灵气从她丹田疏引到全身,汇集指尖,她感觉身体一轻,周围的空气波动的一瞬,真?的像是消失了一般。 好神奇。 “你学得很好。” 持清眼里泛着一丝温柔,看她练习,一遍遍夸她。 姜真?知道?自己模仿得拙劣,持清还?一直夸她,更?让她不好意思。 她又凝神试了几遍,直到自己的身体能?完全隐匿,持清安抚她说没关系,她才尝试着走?出?去。 持清虽然对封离的所作所为很是漠然,但同样的,他也从不阻拦她想做的任何事情,还?会帮她完成。 他甚至没有问她,为什么对封离合方?佳伶的事那么上心。 ——不对,他可?能?就只是单纯地不在意而已…… 她算是明?白了,就算她现?在和持清说她想杀了封离,持清大?概也只是会说,你可?以试试。 姜真?百感交集,又生出?些忧虑。 这隐匿术她才学了这么点时间,不会被其他人发现?吧? 无论仙力?还?是术法,她都只是个半吊子而已。 “不会的。” 离了持清的视线,天道?又活跃起?来:“这是持清教你的法子,他的仙法和其他人不同,别人不会看出?来的,我也能?为你遮掩一二。” “你快去看看男女主怎么样了!”天道?催促她,着急得不得了。 姜真?说道?:“就算别人看不到我,我幅度也不能?那么大?。” 她一向小心谨慎,带着天道?挪到了三青宫,一路绕进?了殿门,四周守卫无一人发现?她。 三青宫,指的是青龙、青虎、青蛇这三青,分别代表着天、地、人,是仙界最为庄肃的宫殿之一,基本只用于贵客和庆典的场合。 她从没踏足过这地方?,一路上还?是靠着天道?指路,才能?顺利走?过来。 姜真?抬起?头,殿内隆重夺目,漆案排开,上面的明?珠将每个角落都照得辉煌。 琉璃屏风后,有数名仙官奏乐,屏风上闪烁着若有若无的金色线条,应当设置了什么屏蔽声?音的符咒,让殿里的声?音不传出?去,真?是巧妙的设计。 她走?进?来,一眼就看见跪坐在几个仙君之间那个出?挑的女人。 她身旁的仙君显然比她地位低,说话的时候头始终垂着一点,更?显得这女子身姿挺直。 女子背对着她,长发高高束起?,露出?纤长的脖颈,肩膀平直,像一把锋利出?鞘的剑。 封离曲腿,遥遥坐在女子对面,面色冷淡,没有说话。 他们周围的仙君都低着头,似乎在劝导什么,但两位正主迟迟不开口,气氛便越发显得尴尬了。 姜真?还?没有搞清楚这宫内为什么会有这种古怪的气氛,但知道?这个坐着的女子,大?概率就是方?佳伶了。 她有些好奇。 这里坐着的方?佳伶,到底是她看到的那个上一世里柔弱又痴情的女子,还?是那个闯入她房间的漂亮男人? 她仗着无人能?看见她,又走?近了一些,走?到能?清晰听?见他们说话的位置,靠在了屏风上。 这个角度,她能?看见方?佳伶侧着的脸,方?佳伶黑发红唇,骨相冶丽分明?,一只手放在桌案上,骨头和青筋凸显出?来,看上去很消瘦。 姜真?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掠过方?佳伶那只裸露在外的手,看向另一只。 她记得那日闯进?她房间的那个“方?佳伶”,没有持剑的那只手是戴着手套的。 这装扮很古怪,因?此姜真?记得很清楚。 但方?佳伶另一只手掩在袖子下,看不见是戴了手套还?是没戴,让她有些失望。 这时,封离终于开口道?:“方?氏不愿么?” 他语气漠然,却含着威胁之意,旁边的仙君汗都落了下来,面皮绷得紧紧的。 方?佳伶放在桌案上的手,轻轻摩挲着杯壁。 她侧影极美?,修长的颈线条柔和,垂着眉眼,更?显娇弱可?怜。 “帝君厚爱。”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声?线柔弱,带着颤抖的气音,楚楚动人:“我并非不愿意,只是婚姻大?事,还?是慎重一点好。” 柔弱的声?线依稀有些熟悉,传入姜真?耳中,让她轻轻蹙眉。 方?佳伶说话楚楚可?怜,居然显出?几分柔弱,一点儿也不像她之前见过的那个人,姜真?一时有些难以分辨。 难不成眼前这个,才是真?的方?佳伶? 封离闻言,没有再施压,似笑非笑:“方?小姐上次来仙庭,匆匆忙忙,应该还?没来得及欣赏仙庭景色,如今可?以一边游览,一边好好思考。” 他拿起?桌案上的小东西,随手抛起?,又握在手里,神色冷酷。 言下之意,方?佳伶在答应之前,都不能?回诸敝州。 姜真?分出?些余光看封离,他手里把玩的那个东西,竟然是她梳妆匣里没有带走?的小罐胭脂。 她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爽,早知道?上次回天命阁时将东西都拿走?了。 方?佳伶没有意外,反而露出?一丝笑意来:“多谢帝君,不过帝君说错了,上次我来仙界,已经看到了再美?不过的景致。” “那就好。” 封离淡淡:“我还?以为,你会没有那个心情。” “怎么会?”方?佳伶眼中带笑:“我心情很好。” 看这气氛,似乎谈得还?不错……姜真?倚在屏风上想。 方?佳伶对这婚事似乎也不像反感的样子,应该就是前世爱封离爱得要死要活的那个吧。 这样下去,会不会走?了之前的老路? 他们俩你来我往,说了几句没什么意思的话,方?佳伶轻咳了几声?,便要告退了。 封离安排了方?佳伶的住处,姜真?也趁机跟着诸敝州的几个使者一起?走?出?了三青殿。 方?佳伶在真?正答应这门婚事之前,应当还?会在仙界住一段时间,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紧迫。 而且就算他们俩真?的成婚,封离真?的要吞并方?氏和诸敝州,也未必会和方?佳伶走?到不死不休的那一步。 毕竟上一世的方?佳伶看上去也不太在乎方?氏,和封离反目成仇只是因?为爱情。 姜真?想着先走?一步看一步,睫毛轻颤,却蓦地停下脚步。 下一瞬。 前方?的风掀起?她轻薄的衬裙,森寒的杀意和她擦肩而过。 那道?剑气,刚刚离她的肩膀仅仅只有两寸。 姜真?匆忙后退了几步,看向杀气传来的方?向,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没有人看见她,更?没有人有抬手的动作,但刚刚那道?逼人的剑气,确实是朝着她而来。 她下意识看向方?佳伶。 缓步在前的方?佳伶,微微偏头,神情柔弱而温顺,像一只漂亮又精致的蝴蝶,没有任何攻击性。 她的眼神错过姜真?的视线,似乎只是随意偏头打量了一下四周。 姜真?紧盯着她,心中怀疑在看到她的手时又渐渐地收了回去。 方?佳伶两只手都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还?拿着一个暖手的玲珑捂子,没有发难的余地。 姜真?眉头不展 ——不知刚刚那道?剑意是冲着她而来,还?是只是凑巧,但她很有可?能?是被盯上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低头快步走?出?殿门,打算离诸敝州的一行人远一些。 走?开些许距离,姜真?似有所感地放缓脚步,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用余光瞥了瞥肩头,是一只半透明?的浅红色蝴蝶。 这只蝴蝶完全无视了她的隐匿之法,就这样直直地停在她肩膀上,伫立不动了。 第35节 姜真?身上涌起?一股寒意,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一时停住。 这蝴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是谁看穿了她的行踪? 微风吹动她额间的头发,她眼中神情变幻,试探着向前踏了一步。 一只手同时抓住她肩膀,轻轻一扭,姜真?清晰地听?到自己肩膀处清脆的喀嚓声?,还?没有来得及疼痛,整只胳膊就已经脱臼。 她体内气息一时紊乱,下意识忘记了维持法诀,慌乱中显现?出?身形来。 姜真?回过头,重新聚集起?体内之气,想要推开卸了她肩膀那人,却猝不及防被抱起?来。 那人直接从她身后箍住她的腰,贴在她耳后轻轻笑起?来,语气莫名。 “是你啊。” 第36章 等价 这声音熟悉又不熟悉, 明明前一刻才听到过,此刻又?陌生无比。 姜真头?脑冷静下来?,分清了其中区别, 只是刚刚那声音是刻意含着气声, 装得?柔弱罢了。 原来他刚刚全是装的! 方佳伶抓住她胳膊, 轻轻按压着她?的肩膀,胳膊脱臼了,有种麻木的疼痛,方?佳伶的手心是烫的,可能刚刚才用捂子捂过, 放在她?肩膀上,热意隔着一层衣服贴上肌肤。 他手微微一动,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 就将?她?胳膊重新接上, 姜真这时候才仿佛被滞后累积在一起的疼痛刺了一下, 闷哼一声。 方?佳伶深深看了她?一眼, 下巴放在她?颈窝上, 硌得?她?生疼,声音轻柔:“对不?起嘛, 我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姜真缓过神,脱开他怀抱, 怒目而视。 果然是他! 姜真心中对方?佳伶的警惕值瞬间拔高,他根本不?知道用了隐匿之法的人是她?,只是察觉到了一点不?对的气息, 就跟踪了她?一路。 她?隐匿身形, 只是想看看他和封离谈得?如何,没有做任何多余的事?情, 也没有对他不?利。 他跟上来?,只是单纯地想杀人——这神经病。 方?佳伶就穿着刚刚那套衣服,眼睛上挑,脸上兴味盎然的神色稍纵即逝,哪里有刚刚半点柔弱的样子。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跟上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姜真皱眉。 方?佳伶拂过她?肩膀,那只停在她?肩上的蝴蝶,在他手下化为飞尘:“这是我的剑意,我看不?见你在哪,但?剑不?会认错人。” 姜真凝神,看来?这人对剑意的掌控真的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甚至能将?剑意化为活物。 这么一想,她?丹田里那把锁,果然是他留下的。 他打量着她?,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尖抬起来?,眼神锋锐:“我给你留的那把锁被解开了,谁给你解的,封离吗?” 姜真真是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莫名其妙在她?丹田里设锁,居然还敢来?质问她?:“解了又?怎么样,和封离有什么关?系?” 方?佳伶冷笑:“剑意锁挂在丹田深处,寻常探视根本发现不?了,你和他双修了?” 姜真没想到他会有这么离谱的猜测,她?才不?想和方?佳伶浪费口舌解释,反唇相讥:“怎么,你是以他正宫娘娘的身份来?质问我?” “呦,你还念着他呢。” 方?佳伶不?动声色,纤细的手指攀着姜真的脸,大声讥讽她?:“他先是娶了那个姓唐的,这个没了,又?马不?停蹄地跑去诸敝州提亲。娶了这么多女人,他可从?来?没想过给你一个身份,你还在这里做着春秋梦,给他当一辈子情人。” ……他还有脸说,她?再怎么糊涂也略逊他三分,他可是连着自己和族人都被吸血敲髓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懒得?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封离就没发现你是男子?” “你看我这样,像男子吗?”方?佳伶压低声音,含着气声重新开口,声线妩媚,贴在她?耳朵微微震动。 确实不?像……方?佳伶腰肢纤细,面容娇艳,只要不?用本音说话,任谁看来?都是个漂亮的女子,顶多只是身量高挑些,胸膛平坦点。 可她?看到上一世的方?佳玲,明明就是女人啊。 她?说道:“你是男子,为什么要装成女子模样?” “我没有装。”方?佳伶咬着字说道。 “……”姜真道:“你是天阉?” 方?佳伶冷笑一声:“我是不?是天阉,你难道不?清楚吗?” 他和姜真斗完嘴,才发现自己被姜真带偏了,仙人之体哪有什么天阉,她?就是故意的。 他秀眉微竖,看上去有点火气。 这样的方?佳伶,反而让姜真松了一口气。 至少当初闯进她?寝室,方?佳伶咬牙切齿地说要杀了封离时的语气不?像作假,这下不?用担心了。 如果她?面前的方?佳伶,是上一世那个和封离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她?还真没有把握和一个完全陷入爱情的人讲道理。 可为什么明明都是方?佳伶,性格却有着天壤之别,不?说最基本的性别,光是作风也相差甚远。 姜真突然想起了脑海里模糊闪过的记忆,她?在晕倒之前,似乎抓到过一丝线索。 这一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没有死,就没有替身这回?事?,方?佳伶见到她?的第一眼,脱口而出的却是—— 她?像他。 就是这无意间的话,让姜真确定了一件事?实。 她?张了张口,确定道:“你是不?是……记得?上一世的事?情?” 方?佳伶瞳孔微缩,伸手掐住她?细长的脖颈,拇指轻轻按压在喉结上,靠近她?耳边:“先别说话。” 他手放在姜真咽喉上,半是胁迫地搂着她?,微微阖眼,再睁开,瞳孔中冷光未曾散开,七拐八扭地走?进一个姜真不?熟悉的地方?。 方?佳伶将?另一只手放在腰间,抽出一把软剑,随手插进身边,他们所处的地方?,涌出大片白色的剑气,形成一道屏障,将?俩人笼罩在其中。 做完这些,方?佳伶才抱手看向她?:“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姜真没想过跟他坦诚相待,半真半假地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哦。”方?佳伶嗤笑一声,神情看上去并不?是很在意,淡淡道:“梦里的事?,你还当真了?” “嗯。”姜真说道:“我做梦做到你爱封离爱得?要死要活。” 方?佳伶脸色顿时沉下来?,眼睛里闪着厌恶的冷光,神色阴郁。 姜真适时开口:“梦都是反的。” 方?佳伶沉默片刻,脸色转变,低笑出声道:“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说说吧。” “不?如你先说说,我以为交涉是相互的。”姜真平静道。 “你不?是已经猜出来?了吗?” 方?佳伶语气散漫,说得?很是敷衍:“我知道,那些事?。” “不?。” 姜真抬眼,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有着与之不?符的冷静和怀疑,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的美,却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方?佳伶想,这几?年仙庭难道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改变了她?的想法。 “我是想知道,你真的是方?佳伶吗?” 姜真还是有些不?相信方?佳伶的言辞,同?一个人,为什么前后差距变化会这么大?就算是看破上一世的情伤,性格大变,也不?会变成一个和之前毫无关?系的人。 她?怀疑方?佳伶可能被夺舍了。 方?佳伶听了她?的怀疑,垂下幽黑的睫毛,阖上眼睛,片刻又?重新睁开,冷静地看着她?:“我当然是方?佳伶。” 不?等?姜真反应,他突然靠过来?,勾住她?脖子,开口道。 “你是想说,为什么我和你看到的那个人不?一样,是吧?” 姜真敏锐地察觉到,方?佳伶似乎在生气,他真的很容易生气,短短半天时间,她?已经看到他情绪几?次起伏,他脸贴得?很近,睫毛都要碰到她?的脸。 他抬起手,这只手上戴着手套,姜真多看了一眼。 方?佳伶将?手横在他们俩之间,艳丽的脸上带着那种不?加掩饰的狎昵神色,似是挑逗,又?像是挑衅。 他嘴角弯起一丝微笑,微微张口,咬住手套边缘,扯了下来?。 方?佳伶的手本来?就削瘦到骨节凸出,血淋淋的手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姜真眼前,十?分可怖,姜真皱眉,想要退后,脊背被他的手按着,缓慢地抚摸。 方?佳伶手指微张,手心漂浮出一小团雾气。 “别怕,你不?是很好?奇吗?” 方?佳伶在她?耳边厮磨,语气充满恶意: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你想看的那个人,现在就在这里,你可以和她?好?好?聊聊……” “不?过,我猜她?现在应该很想杀了你。” 姜真沉吟,从?他的话里拼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看向他手中那团被束缚的、几?乎破碎的雾气:“这是方?佳伶?” 方?佳伶冷下脸,贴着她?的脸,在她?耳朵边上狠狠咬了一口,姜真嘶了一声。 “我才是方?佳伶。”方?佳伶的嫌弃溢于言表:“你太笨了。” “……那她?是谁?”姜真捂着耳朵,劝自己别和神经病计较,正事?要紧。 “我也想知道这是什么玩意。” 方?佳伶冷笑:“无端地占了我的身体,鸠占鹊巢,还在心里嘲讽我性格不?好?,把我一族气运拱手让人!” “整整五百余年,我都被困在我自己的身体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傻逼用我的身体卖蠢。”方?佳伶箍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几?乎陷进她?肉里。 “……”姜真心想,那确实很惨,难怪他看上去一副不?太正常的模样。 她?盯着方?佳伶血肉模糊的手上那团雾气,回?过神来?,却是先开口问道:“你的手怎么会这样?” 她?早就注意到方?佳伶的手,难怪只有一只手戴手套,原来?是这只手已经伤到了非遮不?可的地步了。 “你戴着这手套,不?疼吗?”姜真蹙了蹙眉。 方?佳伶顿了顿,没想到姜真会越过他手中的神魂,先关?心他的手。 姜真目光徘徊在方?佳伶凄惨的手上,方?佳伶的伤让她?想起了姜庭小时候的样子,脱口而出的关?心几?乎成了她?的本能。 “疼不?是更好?吗?”方?佳伶冷淡道:“不?疼怎么能记住?” 第36节 她?别开视线,方?佳伶舌尖烦躁地抵着犬齿,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夺舍了我的身体,明明这神魂弱得?和凡人一样,却很难从?我身体驱逐出去,于是我废了自己半只手,将?她?封在这只手里,否则她?借着自己的气运,不?知道哪天会重新夺舍我。” 灰雾在他手心瑟瑟发抖,方?佳伶瞥了一眼,眼里露出些许讽刺,将?掌心捏合,又?重新戴上了手套。 方?佳伶有意在姜真面前装可怜,实则隐瞒了一小部分——他当初醒过来?发现自己回?到当年还没有被夺舍的时候,就当机立断地废了自己的手,封印了这个外来?之魂。 但?封印之后数年,他就已经有能力杀了它,只是刻意留着而已。 姜真听着他说话,一直蹙着眉头?,听他说完,弄明白了一切,才开口道:“所以,之前的那个你,和现在的你确实是两个人——你不?会和封离成婚,是吧。” 方?佳伶闻言,眉梢挑起:“你不?希望我和他成婚?” 姜真没必要在这种事?上和他打机锋,闻言点点头?,认真地说道:“我当然不?希望你和他成婚,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才和你说到现在,你自己应该也不?想吧?” “当然。”方?佳伶漫不?经心地抓着她?的手腕把玩,抬眼看她?:“不?过,你不?希望我和封离成婚,是因为封离,还是因为我?” 废话。 姜真心想,当然都不?是,她?只是怕他被封离弄死,这个世界又?完蛋了而已。 弄清楚了这点,她?就放心了,至于方?佳伶为什么要装成这样出现在仙庭,想怎么拒绝和封离的婚事?,和她?无关?。 她?转身就走?,被方?佳伶拉住手狠狠一拽。 姜真踉跄了两步,他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腰,让她?退无可退,姜真眉头?纠起:“你还想干什么?” “你把我拷问一遍,就想走?了?”方?佳伶挑眉望她?,抓着她?的手,拇指指腹在她?手心摩挲,她?手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他捏来?捏去,像是找到了新的乐趣。 方?佳伶抓着她?纤细的手指,凑到唇边,在她?不?可思议地注视下,伸出舌尖舔了舔她?的手,柔软的舌尖抵着她?的指腹。 鸡皮疙瘩顺着她?的手一路往上爬,姜真绷紧了指尖,想要将?手抽出来?,被他用牙轻轻地咬住。 方?佳伶微微扬起笑来?,笑意里透露着无法掩饰的兴奋。 “交涉是互相的——这可是你说的。” 第37章 看见 姜真指尖曲起来, 勾住他?的犬齿,抵在他?牙关上,撬开了他?的唇, 一下子抽回手。 指尖无意间刮过他软腭, 方佳伶含糊地唔了一声, 双瞳剪水,烟视媚行。 “你想知道什么?” 姜真向来好脾气的脸上,此刻也显出些嫌恶:“别在这里发疯。” 方佳伶看着她笑,唇是殷红的,吐露的那一小截舌尖也红得像滴着血, 精怪一般诡谲:“我不是想?问你,恰恰相反, 我还知道一件你肯定想?知道的事情。”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 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神情, 笑容捉摸不透。 “什么事?” 姜真放下手, 背到身?后, 不让他?再有机会动?手动?脚。 方佳伶眸光一动?, 扬起?眉眼来:“可我不能白告诉你,你给我点好处。” 姜真弯唇笑了笑, 表情骤然冷下,抬腿朝他?膝盖踹了一脚:“有病。” 她真是很难在方佳伶这?种人面前保持自?己的气度。 姜真再也没理?他?, 蹬蹬几步走在前面,方佳伶在后面轻嘶了一声,身?高?腿长的, 两下就跟了上来。 “你不好奇吗?”方佳伶故意?在她身?后咬着字慢慢说道:“你知道仙界现在最大的天隙在哪里?吗?” 姜真沉默了片刻:“诸敝州。” “……你怎么知道?” 方佳伶脸上的表情错愕了一瞬。 天道说全仙界都?在出现天隙, 没什么出奇的,方佳伶特意?将这?件事提出来, 就说明答案肯定和?他?自?己有关系。 她停下脚步,神色无奈地看着他?,没有再呛他?:“你到底想?说什么,直说吧。” 方佳伶闻言,终于收起?玩笑的神色,正?经了一回:“诸敝州出现天隙裂缝后,我下界了一次。” 以方佳伶表现出来的实力,通过天隙裂缝应该不难,姜真说道:“私自?下界可是重罪。” “那又怎么样?没人知道不就好了。”方佳伶无所谓地耸肩,险恶地挤兑她:“放心吧,就算你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 姜真斜睨他?,他?清了清嗓子,抿唇进入正?题道:“现在凡间那位人皇,和?你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这?么问?”姜真平静地向前走,没有回答。 “北燕人皇俗姓姜,单字庭,有一个仙去多年的姐姐,你说,这?个描述是不是很熟悉?”方佳伶嘴角噙笑,声音微凉:“你是南燕长宁公主。” “你要说什么就快些说。” 姜真避而不谈,神色冷淡:“再往前走就是瑶池了,你也要进去?” 方佳伶停顿了一下,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和?封离来仙界?” 姜真有些不解。 好像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开始好奇起?来,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人间,和?封离来仙界。 她声音疲惫,语调淡淡的:“因为我喜欢过他?,相信过他?,你满意?了吗?” 方佳伶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可显而易见地有些不快,他?吐字很快,但十分清晰:“那我要是告诉你,封离他?从一开始就是骗你的呢?” 姜真说道:“他?现在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她已经明白,她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那可未必。” 方佳伶沉默片刻,眼睛眯起?来:“听说唐姝身?份败露,她所谓的血脉,是偷了凤凰真血伪造出来的,那她的凤凰真血从何?而来?我听说她在人间时,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凡人。” 姜真眉心紧皱,心里?忽然生起?一股莫名的直觉——他?要说的话,和?她有关系。 方佳伶的脸漂亮得使人害怕,视线细腻地从她唇鼻打量到丹田,他?再次开口,条理?清晰道:“再愚钝的凡人也至少能开个一两窍,你的身?体却九窍全封,难道就没有察觉出一点怪异之处吗?” 姜真一声不吭。 方佳伶犹豫了一下,抓住她肩膀,在她耳边低声开口,语气听上去有些嘲弄。 “你听明白没?唐姝那滴凤凰真血,是封离从你身?体里?拿出来的,你是真的不怀疑他?,还是在装傻?” 他?说完,感觉到手心下削瘦的肩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手指变得僵硬起?来。 姜真的下颌绷得很紧,像是在极力忍耐着。 方佳伶愣了愣,嘴唇微动?,突然生出些后悔的意?思。 他?说得太重了。 姜真开口,声音平静,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很沙哑。 她眼睫剧烈颤抖着,投在眼睑下的影子像是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我只是个凡人,体内怎么会有凤凰真血,你在说什么笑话?” “凤凰一族在凡间的血裔并不少,只是血脉稀薄而已。” 姜真下意?识抬起?头,整整过了好几分钟,才自?嘲般笑起?来:“那你可就真的弄错了,皇室通婚谨慎,不可能混驳妖族血脉,我母亲是徐氏长女,族系严明,也不可能与凤凰一族有关。” “别自?欺欺人了,小傻子。” 方佳伶掐着她的肩膀,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突然探进她的袖子,他?扣着姜真的手指,抓住她在宽大绣袍下微微颤抖的手:“你真的……一点都?没怀疑过吗?” 为什么唐姝登仙的时机如此凑巧? 为什么唯独你不能修炼? 姜真几乎自?己都?要听不清自?己的唇里?颤抖着发出的是什么声音。 她后退几步,在好一阵沉默后,一言未发地离开了。 方佳伶伫立在原地,远远看着她,没有跟上来。 她的思绪很乱,刺骨的冷意?从头窜到脚,很冷,冷得她骨头缝里?都?漏着风,不停地打颤。 理?智告诉她,方佳伶说的话没有任何?根据,她从小到大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从来没有显现过任何?特殊之处。 可是她的直觉在让她痛。 她的身?体总是比理?智更先品尝苦果。 在纷乱模糊的记忆深处,她想?起?了封离在她醒来后,说过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 平时从未在意?过的话,有意?无意?忽略的疑点,此时突然变成了一根横在她心中的刺。 “我会再为你找到永生的机会。”他?向她许诺:“我不会让你死的,阿真。” 可他?说的是“再”。 再者一举而二,没有一,何?来二? 姜真感觉到一股痛彻心扉的寒意?爬上来,冻结着她的每一根骨头,身?体僵硬得仿佛连再往前走一步都?是困难。 她突然停住了。 持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垂眼凝视着她。 他?没有先开口,而是俯下身?,凑近她,手指屈起?擦过她的眼角。 姜真呼吸一乱。 他?指尖停留着一滴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 她眨了眨眼睛,想?要将眼眶里?酸涩的感觉憋回去。 姜真努力地、缓慢地眨了好几次眼,平复了心情,想?要重新开口,持清却忽然伸手将她揽住,姜真的脸只到持清的胸口,像个小孩一样被他?抱在怀里?,她想?说什么的,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觉得眼眶热热的。 他?的手放在她身?后,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安抚她颤抖的脊背。 “为什么哭了?” 落在她背上的力道很轻很轻,姜真却觉得自?己在颤荡,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 她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持清的拥抱,像是站在崖底,一下子接住了往下坠落的她。 被他?紧紧抱住后,她好像才终于有了一点实感,声音嘶哑又晦涩:“我,觉得自?己很蠢。” 持清低下头,将她抱得紧了一些,温声软语地哄她:“没有人能一直机敏。” 第37节 “那你总是吧。” 姜真整张脸都?埋着,语气倦倦的:“你什么都?知道。” “我并不是什么都?知道。”持清说道:“只是活了太久而已。” 持清抚摸她的头发,轻揉着她的后颈:“就像现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而难过。”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悲哀地发现,在仙界,她除了持清,竟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没事的,和?他?说也没关系,反正?他?不会在意?。 “在三个月前。”姜真冷静下来,笑着说道:“我以为只是人心易变。” “十日前。”姜真伸出手指:“我也只是觉得我错了五成。” “现在。”姜真闭上眼睛,额头抵在持清的肩窝上,声音颤抖:“我发现我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太蠢了。” 她抬起?眼,眼珠被水色浸染成晶莹的模样,眼眶里?的泪滴在持清心头摇荡,令他?无声叹了口气。 姜真一直在忍耐着,想?要憋回要流出的眼泪,将眼角染得通红:“尊君,你毁掉唐姝那滴凤凰真血的时候,说过那不是她的东西。所以,那滴血到底是谁的?” 持清搂着她颤抖的身?体,一时没有开口。 过了好半天,就在姜真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却温和?地说道:“是封离从你身?上取走的。” 持清眼睛半阖,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果然是知道的。 姜真看着他?,鼻尖涌起?酸意?,无力地耸下身?子,顺着他?的力道,跪坐在他?怀里?:“是什么时候?” 持清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缱绻地绕过。 他?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颤抖的脸庞,指尖的力度突然重了一些,陷进她柔软的脸颊,让姜真颤得厉害:“我以为你记得。” 他?神色未变,姜真却感觉到一股窒息般的压迫,压抑到无法再顺畅地呼吸下去。 他?很不悦,姜真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情绪。 他?重复了一遍:“我以为你记得。” 持清的语气很淡,阖着眼,像是在回忆什么很遥远的东西,平静无澜:“你与我说,你只想?和?封离走,这?血是你自?己给他?的。” 他?目光柔和?又严厉。 “我不知道……” 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和?持清说过这?种话,在这?之前她甚至从来就没真正?见到过持清。 姜真抬手按在自?己的额角,持清说的话像是针砭刺入她的头顶,血液骤然涌上来,疼得她发出支离破碎的喘息。 她咬在舌尖上,疼痛转移,让她清醒过来,她竭力压下心中的某种情绪。 持清紧紧地抱着她,像是锁住了她的,某种无形的牢笼,姜真这?时候才发现,比起?拥抱,持清更像是缠在她身?上一般,让她无法呼吸。 “原来,是不记得了。” 持清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冰冷的呼吸像蛇信一样舔过她耳边,听不出话语中的情绪。 不记得什么,她忘记了什么? 姜真嘴唇瓮动?,难受地缩在他?怀里?,手抓着他?的衣襟,手指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得吓人,持清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却仍然紧紧地禁锢着她的身?体。 “不是锁。” 持清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她,像是看不到她眼里?的害怕,自?顾自?地说道:“也不是术法,神魂也是完整的……是那滴血。” “什么意?思?” 姜真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心口痛了一下。 持清的怀抱像潮水一样裹挟着她,像是某种令人不安的、古怪的,无法理?解的深渊。 可她却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中,得到了片刻喘息。 持清薄唇浅浅地勾起?,看不出任何?异样:“那滴凤凰真血从你体内被挖出来时,将你的一部分记忆封在了血中。” 可她能失去什么记忆呢? 她脑海中的记忆,明明是再完整不过的。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在持清解开她丹田里?那把剑意?锁前,她也从来没想?到自?己会和?方佳伶见过。 “是封离。”姜真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真血绝对不是她自?愿剖给封离的——如果是自?愿,他?也没必要对她的记忆动?手脚。 “嗯。” 持清嘴角的弧度看起?来像是笑,瞳孔逆着光,却只剩下异常的冷漠:“还想?记起?来吗?” “可是……凤凰真血已经毁了。” “没关系。” 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一寸寸地靠近她,彼此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距离。 “闭上眼。” 姜真下意?识闭上眼,感觉到他?冰凉的唇落在她眼上,泛起?一丝刺痛感。 “世间万物,从无毁灭之说,只会回归混沌。” 那个一贯温柔空灵的声音在她的耳侧响起?,混杂了某些熟悉的感觉,仿佛很久之前,她就已经听过这?个声音。 “感受混沌,你就能‘看见’。” 第38章 变天 离南燕王城十余里的临关, 原本有一座小山村,王城贵人苛刻,里头的村民近些年都相继逃亡, 于是田间荒废下来, 成了一片野地。 如今满目皆空, 唯有萧索,田里干枯的稻梗堆在一起,上面烧了一半,偶尔大风吹过,上面的灰就惊起来跟着打转, 若是不慎吹进?了眼睛里,要疼好久。 这条路虽然凋敝, 却是王城往来的必经之路, 残阳照晚, 马车的疾蹄声由远变近, 慢慢大了起来。 行得?近了, 马车垂下的壁帘, 被掀起一个角,暖光从缝隙里照进?去, 惊鸿一瞥,露出一张漂亮又有些疲惫的脸。 姜真掀开车帘, 张望了片刻四周景象,灰尘和枯黄的干草叶片刮过来,她伸手将帘子拉上, 掖紧了一些。 风吹得?车顶猎猎作响, 离京城已经很?近了,但天?色也暗沉下来, 如果赶不及在城门关闭之前?抵达,今夜可?能就要露宿城外。 车厢里响起淡淡的、沙哑的咳嗽声,声音压得?很?低,却断断续续地,磨着人的耳朵。 姜真转过头来,打量着坐在车厢里,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点血色的男人。 男人眼睛上蒙着绷带,大半张脸都被遮住,看?不大清模样,长发垂落,肩膀峭立,一副病弱的模样。 姜真只好又打开车帘望了一眼,估摸着行车的距离是否能在天?黑之前?赶到:“若是赶不上进?城,我会让他转路去燕郊,那里有大夫。” 男人轻飘飘地说道:“转路去燕郊,怕是要耽误你?的事。” “你?的眼睛……” 姜真看?到他脸上还带着一层病容,声音放温柔了些:“不能耽误到明日,需要及时医治。” “无事。” 男人微微一笑,像是真的不在意自己身上的伤,只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就与四周格格不入:“你?似乎很?着急入城。” 姜真的目光落在他逐渐渗出血迹的绷带上,停留了片刻,短促地“嗯”了一声。 封家大变,她着急回京确认现?在的局面,但救都救了,也不能放着这个人不管。 乱世易生妖魔。 入京的路上大多荒凉残破,民?不聊生,田间的无人居住的残垣都被魑魅魍魉占领,借此兴风作浪坑害过路的旅人。 姜真在修炼一事上没有天?分,只能避开这些地方,以求平静无波地回京。 眼前?这看?上去病得?快要死的男人,是她在路上遇见的。 遇见时,男人面色苍白,长发贴着脸,脸上都是血痕,双眼紧闭,脸上的血正是从眼角流出,伤得?很?重,看?上去随时都要支撑不住倒下来。 一个人在这路上行走又身受重伤,大概率是遇上了妖魔。 他咳得?剧烈,看?上去久病缠绵,在这荒郊野岭里,身子羸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化成风。 男人和她去的是一个方向。 姜真思忖片刻,还是捎了他一路,答应带他入京。 她清楚如果放任不管,任何一个普通凡人伤成这样,都会因?为失血过多死在路上,才搭了一把手,但这并不代?表她信任眼前?这个人。 姜真找侍卫要来的手铐明晃晃地挂在男人手腕上,和车厢紧紧拷在一起,男人似乎一点不介意她的做法,神?态自若地端坐着,苍白羸弱的脸上有几分冷清。 除了实在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姜真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偶尔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侍卫在马车外抽了一鞭子,语气焦急:“可?能赶不上城门关闭了,要不……” 侍卫想说,要不和守城的卫兵亮明身份,直接入城。 姜真却马上回绝:“不。” 她是被母亲刻意找理?由支出去的,这个时候估计没人希望她回来,她不愿暴露身份大动干戈,引起他人注意。 男子温和开口:“还是等?一夜吧。” “可?是你?的眼睛。”姜真盯着他脸,觉得?有些不好,他这眼睛流血流成这样,早些找大夫,说不定还有救。 “没关系。”男子露出一点笑意:“我本来就看?不见。” 他这么说,姜真才稍微放下心来。 姜真虽然没有问他来历,但看?他谈吐,不像流民?,真是不知道他一个目盲的人,又病成这样,家人怎么会放心他孤身赶路。 因?为妖魔邪肆,南燕所有的都城都有固定的门禁和宵禁,天?一旦黑下来,家家户户都是不出门的。 如果错过了门禁的时间,就只能自认倒霉,在外等?到第二日重新?开城门。 好在赶路的人不只他们,都城门外常有驿站供人歇脚。 第38节 侍卫将马车停在一边,姜真将男人的手铐解开,跳下马车,才想起来似的,回头问道:“公子怎么称呼?” 男人抓着一旁的扶手,缓慢地走下来,声音很?轻细,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显得?从容:“唤我伏虺吧。” 这不像正经名字,更像个随口取的小名,也许是因?为身子不好,要用这样凶煞的名字来压。 姜真没有追问,只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不必探听得?那么清楚。 驿站里挂着灯,里头灯火通明的,倒是比宵禁严明城内还热闹一些,不过也只限于屋子内罢了。 壶碗碰撞之声清脆,饭菜的灼热混杂着酒气,有些嘈杂,姜真手持绢扇,半遮住自己的面容,看?向伏虺,轻声道:“你?要吃什?么?” 伏虺摇摇头,语气平静:“我不饿。” 怎么会不饿? 他好像一天?都没进?食了,姜真坐下来,不解地打量着他。 可?伏虺面色平静,除了有些苍白,真看?不出饥饿的样子,还因?为驿站里混杂的味道有些不舒服。 姜真唤来小二,随便点了些吃的,脑海里闪过几种可?能,似乎只有修道之人,才会辟谷不食。 “你?是修道之人吗?” “算是吧。”伏虺颔首。 “嗯……”姜真脸上没什?么诧异的神?色,只是奇怪。 修道之人身体也这么差?不过也难怪他一个瞎子伤成这样还能走路。 她随口问了几句,得?知伏虺进?京是为了寻亲,便没有再问下去了。 旁边另一桌的客人点了几碗酒,借着酒兴谈天?,声音很?洪亮,几次都差点盖过姜真的说话?声。 在京城外,他们不敢说得?太直白,却还是兴致盎然。 “封家这回是真的没了,好歹祖上也是开国的功臣啊,怎么……” 姜真随便夹了两口菜,就放下了筷子,侧耳听着他们说话?。 “那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说话?的男人,又压低了一点声音,几不可?闻地说道:“荒唐。” “真是……可?怜啊。”另一个人说道:“那血流的,外面都能闻见。” “封将军被斩首时,听说天?上都飘雪花了!” “嘘,别说了……” 姜真垂下眼帘,握着绢扇,指节发白。 伏虺敲了敲桌缘,她神?情立刻收敛,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 喝酒的人上了楼,周围的声音渐渐淡下来,姜真过了片刻,开口道:“我去休息了,张戡,记得?给他换绷带。” 侍卫抬头应了一声。 伏虺望着她的方向,虽然脸上蒙着绷带,却像是能看?得?见一般,准确落在她身上。 —— 次日清晨,姜真起得?很?早,伏虺目盲,行动多有不便,她索性好人做到底,带他一起进?了城。 到了东市,还有一半路程就要进?宫了,她问伏虺:“你?要找的亲人,住在哪里?” 伏虺露出些若有所思的神?情,像是在回想:“南巷……廿七。” 南巷离皇宫很?近,多是达官贵人的宅院。 ……廿七。 有些耳熟。 姜真重复了一遍他说的地址,表情瞬间僵硬,面色唰地白了下来。 她手脚冰冷,唇角几乎抿成一道笔直的线。 “你?要找的亲人,不会姓封吧?”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凑巧的事,她随手捡的这个人,居然和封家有关。 他却好像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淡淡道:“应当是吧,我也记不清了。” 封家是肯定不能去的,现?在和封家扯上关系等?于自取灭亡。 姜真说道:“你?现?在不能去封家。” 伏虺平静:“为什?么?” “你?昨日在驿站,没听到那些人说什?么吗?” 姜真看?着窗外,示意侍卫不要在南巷停留:“封家全家都被降罪了,你?现?在去封家,不管你?和封家有什?么关系,都只会被一起抓起来。” 姜真转头看?伏虺的表情,发现?他既没有惊讶,也没有害怕,还是刚刚那副样子,单手攥着抵在唇上,轻轻咳了两声。 他缓慢地开口:“那我无处可?去了。” 姜真说道:“我可?以给你?些银钱,你?自己在城内找个客栈住。” 伏虺之前?连呼吸都没什?么声音,突然喘息了一声,停顿的时间比之前?更长,然后胸膛起伏,呼吸沉重起来,仿佛十分难受的模样。 他这样子,一个人怕是难以照顾自己。 姜真皱眉看?着他,沉默良久:“你?先跟着我,我去为你?找大夫,但是,记住不要乱说话?。” 不光是出于同情心,封家全族前?途未卜,看?在封家的面子上,她还是决定先救下这个自称封家有关系的人。 她将腰间的令牌丢给车外的侍卫,低声道:“赏他们些银子。” 侍卫应了一声,拍了拍胸口:“放心,宫门那,我熟。” 姜真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阖眼,掩盖在长袖下的手,纠缠在一起。 她心中越发不安。 封家出事,母亲和姜庭没有一人告诉在外静休的她。 胸中涌动的情绪,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不过晌午,外头的阳光就晦暗起来,风声猎猎,不过一刻,黑云就把天?空遮得?密不透风,豆大的雨滴落在蓬顶上,声音交错。 姜真靠在车厢的软垫上,帘子被风刮起来,一阵斜风吹到她身上,她穿得?单薄,打了个冷颤。 马车驶过两道高耸的宫墙中狭隘的走道,天?上打着闷雷,一场大雨似乎在所难免。 要变天?了。 第39章 姜庭 姜真使了些法?子?, 将?伏虺带进了宫中,托宫里的太医来看了他的伤势。 太医和她相熟,给伏虺看了看, 伏虺脸上染血的绷带被取下来, 露出一双空洞的灰色眼睛, 颜色很浅,看不到神光,是真的瞎了。 摇摇头道:“伤是皮外伤,敷药就?好了,这眼睛是天生的, 治不了,身子?骨也太弱, 经?络运行晦涩, 要好生休养, 不然寿数有碍。” 他说得委婉, 姜真听?得明白, 这人应当没几年好活了。 看来他修道也修得不精, 救不了自己的命。 等太医走了,她才问伏虺:“你身体一直这样吗?” “一直?” 伏虺思忖片刻, 温吞道:“应该吧。” 她对伏虺的病情好奇的程度有限,淡淡对他说道:“你先喝药吧, 之后?住偏殿里不要出来,被人碰见你我都?好不了。” 伏虺点点头,她接着道。 “…… 等封家的事有了结果, 我会安排你离开。” 他听?着她说话, 提到封家,脸上情绪浮动不大。 姜真问道:“你不关心封家现在如何吗?” “我忧心于事无补。”伏虺说道:“你很关心封家。” “你既然都?跟着我进了宫, 难道不知道我是谁?” 姜真没有看他,视线望向窗外,指尖揉着太阳穴。 “你是长宁长公主。” 伏虺咳了两声:“封离是殿下的未婚夫,皇帝却毫不留情地将?封家治罪,看来并?不在乎殿下颜面。” “……” 姜真皱眉:“不用你说。” “殿下劝我远离封家是非之地,为何自己又要蹚这趟浑水?”伏虺淡淡说道。 姜真冷睨他:“封家忠义之家,门风清廉,从没犯过大错,如今骤然下狱,是有人在背后?恶意撺掇,未尝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不好在陌生人面前?直言是皇帝荒唐。 她知道父皇糊涂,却不知道他能糊涂到这种地步。 封老爷子?是当世名将?,为南燕立下汗马功劳,守住了边界,为人清正,如今已?经?英雄迟暮,对皇位产生不了什么威胁,又对南燕忠心耿耿,杀了封家,一定会失了民心。 这样简单的道理,连她都?懂,皇帝却不懂。 封家倒了,只会给南燕本?就?苟延残喘的命数添了一把火。 姜真侧脸,对伏虺说道:“你下去吧。” 她重复了一遍,语气冷凝,含着威胁,和她温柔的外表截然不同:“不要离开我的宫殿,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好好养你的伤。” 伏虺应了一声,撑着病骨,缓缓退下了。 她收回?目光,看着屋外的落叶:“母后?呢?” 屋内的侍女连忙说道:“皇后?娘娘在与青夫人说话呢,想必还不知道殿下回?宫。” 青夫人就?是当朝左相的夫人,因为身有诰命食邑,又是当朝皇后?的妹妹,身份高贵,大家便以她出嫁前?的名字,叫她青夫人。 第39节 她匆匆回?宫,没有通知任何人,母亲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姜真知道母亲心里对青夫人一直有不满,关系也只是表面上还说得过去,不知她召青夫人在说些什么话。 她总觉得不对,她和封离的婚期就?快近了,几月前?母亲突然提出要她去城外一处地方?静修,为她成婚祈福。 这真的是巧合吗? 姜真还在琢磨,侍女却扑通一声跪下,语气慌张喊道:“殿下。” 她回?过头,来人掀开门口挂的帘子?,一位欣长的少年侧身走进来。 少年眉秀目炬,完全无视跪了一地的下人,语气有些期期的:“阿姐。” 他年纪还处在变声的尾端,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姜庭长得很快,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长发束起?,编了两根小辫子?,垂在两边,束起?的头发总是带着点黄色,发尾有些干枯,可能是小时候留下的后?遗症。 他长得和姜真完全不像,脸色苍白,像是长年没见过光。奇骨贯顶,鼻梁挺直,眼型细长,一边脸戴着眼罩,遮住了他那一只与众不同的重瞳。 不久前?才下了大雨,温度骤降,他却穿得不多,只着了一身绣金边的黑色劲装,脚踏长靴,整个人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利剑。 姜庭还未及冠,但?有自己的住所,来得这么快,怕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 姜真既觉得他把她盯得太紧了,这么大的孩子?,不该这么黏人,又确实有些想他,于是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姜庭头发很硬,根根分?明的,他稍稍弯下腰,低下头任由她抚摸他的脑袋,温顺地说道:“阿姐是想我了,才这么快回?来。” 姜真看他丝毫不提封家的事情,伸手揪了下他耳朵。 他轻声嘶气,被姜真扯着走了几步,才撇了撇嘴,散漫地、压着语气开口:“你知道了啊。” “为什么不说?”姜真看着他的露出来的那只眼睛,里头黑沉沉的。 她离开京城后?,姜庭每隔几天都?会给她写信,直到前?日,姜庭给她寄来的信上,都?没有提过任何有关京城大变的事情。 姜庭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我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心情不好……” 姜真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感:“你知道封家倒了,意味着什么吗?” “士人、清流早就?对父皇积怨已?久。” 少年声音哑哑的,虽然因为年纪尚小,身材还有些瘦削,但?说话时气势已?经?不让他人:“也许这件事会成为他们发难的理由。” 姜真说道:“你知道。” “是。”姜庭虽然戴着眼罩,但?依然难掩俊秀出挑,笑眯眯的:“阿姐,在根基摇摇欲倒的房子?上加固没有意义,反正都?是要倒的,不如推翻重建。” “你说得容易。” 姜真早就?在他进来时屏退了下人,也不怕他这话传出去,声音艰涩:“一推一建看似容易,每一块砖,都?要人用命来砌。” “人总是要死的。”姜庭抱胸:“对连饭都?吃不饱的人来说,死于买不起?的米、服不完的徭役和死于战乱有什么区别吗?” “你!”姜真轻轻打了下他脸,他不以为然,还把另一边脸凑过来,朝姜真吐了吐舌头。 姜真说道:“你不要乱来。” 至少,不能做第一个乱来的人。 她想。 姜庭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含糊地嗯了两声,抱着她胳膊,嘴角微沉:“姐姐,你回?来得也正好,去和那个姓封的把婚约退了吧——早知道他是个废物,现在下了狱,只会连累你。”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掐了掐他的脸:“封家现在情况怎么样?” “父皇……发了大火。”姜庭靠在她肩膀上,漫不经?心地,像是在说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语气甚至还有些轻蔑:“给封家扣谋反帽子?的是清水吴家,不过吴家也是个表面幌子?。最重要的是,他信了,封家的老爷子?已?经?被当众斩首,其?余族人押在诏狱,想必这几日就?要处理了。” 姜真迟疑了片刻,却出乎姜庭意料地,先问道:“封瑶被关在哪里了?” 封瑶是封家的小女儿,是封离的亲妹妹,性格有些任性,和唐姝平时玩得好些,姜真和她平时相处不多。 女眷在这种无妄之灾里总是更容易受到不应该受到的伤害,封瑶还是家里千娇百宠的宝贝,姜真心里有些不妙。 姜庭对封家的状况了如指掌,闻言眯了眯眼:“她在封家下狱那天就?自尽了。” 他没有再多说,姜真阖上眼。 姜庭看着她,眼神慢慢冷凝:“阿姐,你会退婚的,对吧。” 姜真闻言,将?他额头一点点推开,声音沉静如水:“我是为了继续履行这个婚约,才回?来的。” 姜庭闻言,呆愣在原地,突然眼眶红了一圈,二话不说扑到她怀里,紧紧抱住她,泫然欲泣道:“你自己都?难保,还想保住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肩,温声安抚他:“我有我的办法?。” “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 姜庭的声线还带着哭腔,在姜真看不到的地方?,苍白俊美的脸上嘴唇抿得笔直,眼底闪动着森寒的光:“父皇几乎杀了他全家,你帮他,他未必会领你的情。” “我知道。”姜真淡淡道:“我做事不是为了让他领情。” 她一边想着办法?,一边轻声与姜庭说道:“天下无行则不信,你知道父皇已?经?失了人心,但?你不能。” “你回?去吧,我会和母亲谈谈的。” 姜庭眼珠子?动了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缀上笑意:“你可最好不要和母亲说。” “……为什么?”姜真蹙眉,母亲多愁善感,不大管事,除了她的婚事,也不在乎她和姜庭的生活。 姜庭说得如此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姜庭笑起?来,说道:“她现在可是整个皇宫里,最不希望你和封离成婚的人,姐姐,你还是不要动她的肝火了。” 姜真浅浅摇头,姜庭知道自己左右不了她的决定,不满地哼了一声,被她推着往门外走。 “回?去吧。”姜真赶他,用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知道父皇最多疑,别让他注意到你。” 姜庭说道:“知道了。” 他从门槛上跨过去,又回?头,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阿姐,我来的时候,看到你宫里的树上,停着一只好大的鸟,是你养的吗。” 姜真莫名其?妙:“什么鸟?” 她从没养过鸟。 宫里会按时捕捉野鸟,免得惊扰贵人,因此很少能看到鸟类,姜庭才问她,是不是她带回?来的。 姜庭看了眼四周,没有看见刚刚看见的那只鸟:“一只有我手臂那么长的,浑身纯白色,连没有一丝杂毛都?没有的鸟。” 他撇了撇嘴:“我真的看见了。” “可能是你看错了别的东西。”姜真说道。 她显然不信,姜庭也没放在心上,走了几步,鼻翼微动,又折返回?来:“姐姐,你没带别人回?来吧?” 姜真想了想,说道:“没有。” 第40章 诏狱 姜真猜测, 姜庭可能是闻到了伏虺身上的血味。 她宫殿门?窗未关,这点血腥味,应当早就散了, 但她知道姜庭五感远超常人, 一星半点儿的味道都能闻得到。 伏虺和封家有关, 她救下伏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姜庭像只大猫,对着?她闻闻嗅嗅的?,姜真抬手抵住他额头,让他快滚。 这一边, 正好皇后身边的?侍女过来?了,说是青夫人已经离开了, 请姜真过去。 姜真不着?痕迹地皱眉, 心里浮现出些不好的?预感。 走到皇后宫里, 安静的?屋子里, 姜真还没进?去, 就听见了她细细的?哭声。 姜真心里叹了一口气, 伸手掀开帘子,微微俯身:“母后, 出了什么?事?” 她的?母亲眉低眼慢,支在桌子上, 用?袖子遮着?脸,抽泣着?,随手将桌上的?茶盏一推, 瓷片粉碎, 溅在姜真脚边。 姜真若无其事地踏过碎片,坐在女人对面, 将她面前的?茶盏推过去,示意侍女添茶。 皇后声音还带着?哽咽的?余音:“你?可知道唐姝要议亲了?” 姜真说道:“她的?婚事自有青夫人操心,母亲不妨担心担心我的?婚事。” 她知道母亲因为父皇的?心意,一心想要压青夫人一头,可这是她的?终生大事,母亲又?何必拿去和别人对比? 皇后看?到她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不悦的?模样,手腕颤了颤,呵斥道:“你?真是越大越失教,我不还全是为了你?。” 姜真顿了顿,眼睛里的?情绪很淡,面对皇后的?歇斯底里,语气始终平和柔软:“母亲既然为了我,为什么?封家出事,却要将我支开,还瞒住消息呢?” 皇后瞪着?她:“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就当没过这门?婚事,这些日?子老老实实待在宫里,不要生事。” 姜真垂眼,盯着?桌面:“我从来?没说过要解除婚约,母亲要我当背信弃义之人吗?” “封家的?事无可翻供,犯的?是谋反的?大罪!” 皇后将她面前那茶盏也摔了,碎片贴着?姜真的?脸,差点将她脸划个口子:“你?和我倔什么?,难道我会害你??” “你?知道,父皇也知道,天下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莫须有的?罪名。”姜真的?视线狐疑地落在皇后的?脸上。 “那又?怎么?样?” 皇后被她看?得心慌,气息不定地扶着?自己的?胸口:“封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谁也救不回?来?了,你?难不成还能说服你?父皇?” “但如果我不解除婚约。” 姜真眼帘垂下:“按律法规定,我的?夫君可免死罪。” ——她至少?能救封离。 “你?真是荒唐!” 皇后怒斥她:“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处,一个罪臣,全家斩首,你?想让我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 “母后。” 姜真突然轻声说道:“我不是你?用?来?炫耀的?武器,一场婚事,也并不能为你?增添多少?荣光。” 皇后动作很重地抬起手,掩面小声地啜泣,像是被她气急了,缓了许久,冷声道:“你?别想了,你?的?婚事我另有安排,你?只要等着?就行了。” 皇后年纪不算老,只是整日?哀愁,有些苦相,有些细纹,如今脸上绷得很紧,一副固执己见的?样子。 姜真知道她荏弱无能,哪怕是决定了的?事,也容易左右摇摆,从没见过她这么?坚定的?样子,不禁心生疑窦。 第40节 她深深看?了自己母亲一眼,觉得这件事大有蹊跷。 皇后却看?她气不打一处来?,挥了挥手,让她回?宫老实待着?,警告地看?了她几眼。 姜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宫里,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封家这事来?得毫无征兆,处理得又?如此之快,恐怕背后有人推动。 她吩咐宫里的?侍卫秘密去查,自己留在殿内休息,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保留和封离的?婚约,阻碍重重。 ……母亲不懂她的?用?意,她也无法直说。 大燕气数将尽,她父皇的?位置怕是马上就要坐不稳了。 早就危如累卵的?王朝,只等待着?一个将所有掀开的?序幕。 封家会成为烧毁整座京城的?引线,会被所有势力打成幌子,做成旗号。 而她一定要保下封离,和父皇的?所作所为割席,才能站在道德上无可挑剔的?一方。 ——让姜庭的?继位名正言顺,民心所向。 她想要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中?,竭力保住母亲和弟弟……还有封离。 筹谋来?日?是真,她想救他也是真心的?。 姜真垂着?头,看?见面前有影子摇晃,她抬起头,一碗燕窝甜汤,被白皙修长的?手端着?,稳稳放在她案边。 她对来?人毫无察觉,目光和那张苍白漂亮,双目无神的?脸对上,皱了皱眉,扯出几分不达眼底的?笑意:“谁让你?端的??” 让个瞎子端汤给她送过来?,真是一个敢给,一个敢端。 伏虺掩唇,轻轻咳嗽:“有位侍女说殿下今晚没用?膳,让我送过来?,具体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这我并不知道。” 也是,他看?不见。 姜真没有喝他端过来?的?东西,往一旁推了推。 封离被关在诏狱里,所有人都默认了她和封离不会再?有关系。 伏虺一副病骨支离的?疏离模样,脾气却很温和,乖乖站在那里,有种奇异的?、脆弱的?美感,令人心头一颤。 他这人长得出奇好看?,侍女估计以为她留下伏虺,是有了别的?心思,刻意让他在她面前露露脸卖个好。 总会有人为了自己的?前途,钻营别人的?心思,姜真没有追究的?意思,她现在也并不关心这些。 姜真说道:“不是让你?在偏殿待着?吗?” 伏虺声音孱弱:“我见天色晚了,只是想透透气。” 她语气稍微冷些,他就轻咳,她不好对病人说重话,只能放缓语气。 “去睡吧。”姜真温声道。 伏虺没有动,那双像玻璃珠子似的?眼睛,望着?她的?方向,有些瘆人,声音轻柔:“殿下可是有烦心事?” 姜真漫不经心地拿起羹勺,随意搅着?汤:“是与不是,和你?有关么?。” 伏虺笑了笑,俯身和坐着?的?她平视,灰白的?眼里倒映出她的?样子:“我愿为殿下分忧。” “你?还不知道我有什么?忧……就要为我分忧了?”姜真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露出些浅淡笑意。 “我猜殿下,此刻最急切的?事情。”伏虺闭上眼,神色平静:“是要见到您的?未婚夫。” 姜真捻着?勺子,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眼神不悦地看?向他。 可伏虺是个瞎子,看?不见她骤然凌厉的?眼神,神情自若。 他说道:“我可以帮殿下见到他。” 姜真平静道:“那是诏狱。” “殿下别忘了我也是修道之人。” 伏虺温和道:“殿下若是信我,我自有办法。” 她见过的?道长里,从没有像他这样半死不活的?人,是不是真的?还要另说,太医也暗示她这人活不长久了,不知道他能有什么?办法。 她的?确着?急见封离,她要保下他,首先不能让他自己同意退婚。 姜真心思千回?百转,敲了敲桌子,示意他靠过来?一点。 伏虺依顺着?低下头,姜真拿着?勺子,凑到他唇边,将他端来?的?那碗甜汤喂进?一点。 他没料到姜真的?动作,仓促间毫不设防,汤汁从他唇边滑过。 他顿了顿,小心地将嘴唇凑过去,唇齿微张,主动含住了勺边,将甜汤咽下。 “你?看?上去不像个瞎子。” “修行多年,总有些便利之处。” 姜真的?手巍然不动,将勺子塞给他,轻声说道:“这碗汤赏你?了,别浪费。” 听到她的?话,伏虺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无神的?灰色眼珠凝视着?她:“殿下,多疑伤人心,我如今全身性?命皆仰仗殿下,怎么?会害了殿下?” “是你?想多了,我从没这样想过。” 姜真声音温和:“喝完了,再?与我说说你?的?办法。” 他没有反驳,安静地将那汤一口一口地喝完了,方才开口道:“殿下请与我来?。” 姜真跟在他身后,她不喜欢有人近身,父皇不重视她,也未曾给她派许多侍卫,反倒容易掩人耳目。 伏虺低声问了她几句,诏狱的?方向、模样。 身旁景色依旧,她跟在伏虺身后,走了几步,突然发?现眼前的?一切,像是被骤然折叠起来?—— 她再?看?,面前黑洞洞的?一片,此时竟然已经身处密道,丝毫不知道什么?时候移动过来?的?。 姜真面上难掩惊诧。 伏虺握拳抵在唇上咳了几声,在只有几根烛火的?昏暗甬道里,姜真却清晰地看?见他惨白的?手中?渗出暗色的?鲜血。 “这法子似乎对你?身体伤害极大。”姜真蹙眉:“我也不是非见不可。” 他说道:“缩地成寸而已,是我学?艺不精。” “殿下,这里应当就是你?说的?诏狱了。” 伏虺转移话题:“你?有什么?想做的?,还是现在就去做吧。” 姜真看?了他一眼,他说得虽然简单,但短短一眨眼的?工夫,就能避开诏狱所有的?守卫,带着?她直达诏狱内部,显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没有怀疑伏虺的?动机,只当他是为了帮封家,才帮助她行动。 诏狱里关押的?不是一般的?犯人,分类严明,准确来?说,就没有关几个人,姜真几乎不用?刻意去寻找她想见的?那个人。 诏狱里阴森、冷寂,她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重重的?脚步的?回?声。 大燕几百年,诏狱里不知道关过多少?人,这里面的?人,少?有能活着?走出来?的?。 她走到那个单独的?狱间,里头窗户是钉死的?,她用?手摸了摸铁栅,足足有她手腕那么?粗。 里头的?少?年坐在幽暗浊污的?牢笼里,四肢都锁着?镣铐,锁链垂下来?,那双曾经拿剑的?手,上面满是燎泡,似乎受了什么?刑,皮肉都剐了下来?。 他的?长发?垂在背上,结着?一缕一缕的?血痂,听到脚步声,他站起来?,镣铐晃动,铮铮有声。 他脸上神色死寂,面容消瘦,金色的?瞳孔没有一点生机,凝固的?血迹粘在他脸上,新鲜的?血又?一滴一滴覆盖了之前的?痕迹,落在脚下的?血泊里。 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没有半点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姜真面前,无悲无喜。姜真和他对上眼神,才发?现他脖颈上还套着?一根铁链子。 封离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半晌,嘶哑开口:“阿真。” 他全身都是血,脊背却还是挺得很直,像是全靠着?身上的?一根骨头,萧然站着?。 封离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不是他的?错觉,眼眶里都是血,看?得也模糊。 他在黑暗中?描摹着?她的?身影,沉寂良久,才轻声开口,第一句却是:“和我退婚吧。” 第41章 嫁娶 铁栅把过道和牢房分成鲜明的两个部分, 被钉死的窗户,在少年的脸上投下一点模糊的光,照出他枯形灰心的模样。 “你?怎么会……进来?”他喃喃, 金色的瞳孔微眯, 似乎在确认面前的人是否真实。 封离已?经虚弱到连气息都无法维持, 脸上泛着?不自然的高红,往前走?了几步,支撑不住,半跪在了铁栅前。 牢房里只剩下他细弱的呼吸声,过了很久, 他掀开眼皮,重新聚拢目光, 干裂的唇张张合合, 最后只是暗哑着嗓子说道:“对不起。” 是他拖累了她, 她在京城本?来就?不好?过。 姜真往前走?了一步蹲下, 指尖从间隔穿过:“别说这种话, 我不会?退婚的, 你?也?不能退。” 她的声音坚定?无比,传进他的耳朵, 是那样的冷静:“无论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 其他的交给我。” 封离抬起手,伤痕累累的手握住铁栅,他想触碰姜真的手, 却?又觉得自己太脏, 血污会?沾到她手上。 他自虐般地,深吸了一口气, 夜里冰凉刺骨的空气,从喉咙戳进肺里,冷得他清醒起来。 他将头抵在铁栅上,轻声说道:“阿瑶没了。” 姜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睫毛轻轻颤动,她伸出手,盖在封离的手上,堪堪包裹住他的手背。 “我知道……” “父亲也?走?了。” 偌大?的封家,一朝只剩下他一个人。变故来得如此之快,他还没来得及感?受切肤之痛,就?被一切推着?往前,走?到了这一步。 “阿真。”他很轻地唤她,被施以酷刑时,封离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盯着?姜真幻影似的脸,却?连声线都忍不住带了一丝颤音:“我已?经?……无计可施了。” 这也?许,就?是封家的命。 “只要活着?,就?还有路走?。”姜真声音晦涩,轻轻地抓着?他的手,安抚道:“等我。” 她不敢待太长时间,闭上眼,狠心退开几步,身影消失在走?道里。 第41节 伏虺还站在原地,动都没动过,见姜真走?过来,他将手收到身后,免得她看见他刚咳出来的血。 他带着?姜真离开诏狱,俩人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回殿,姜真才说道:“多?谢你?帮忙。” “能为殿下分忧,是我的荣幸。” 伏虺垂目:“不知道接下来殿下想怎么做?封家已?经?是众矢之的,殿下这般情深义重,恐怕伤及己身。” 连他也?知道,她如果继续坚持和封离成婚,会?有怎么样的流言蜚语。 “我会?去求父皇履行婚约。” “殿下难道从来没有想过从中抽身,另择夫婿吗?” 姜真回眸,淡淡道:“他只要还尚存一息,我都会?救他。” 伏虺一双宛如深潭般的眼睛,奇怪地望着?她,什么也?没有说。 姜真回屋许久,他还站在院里,在黑暗里,他身上单薄的袍子,被风吹得飘逸,勾勒出他瘦高的身形。 头顶上树枝晃动,一只白色的大?鸟从天上冲下来,落在伏虺的肩膀上,羽毛浑身雪白,没有一点杂色,不似人间造物。 它血红色的双眼,不动声色地盯着?伏虺苍白的脸色,坚硬锐利的黑色爪子微微收紧,竟然口吐人声:“你?在做什么?越超出人间合理性的力量,受到的限制越多?,你?明明知道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马上就?要消散了,还不快点去救他!” “公主?殿下不是正要救吗?”伏虺在月光下,一派冷清模样,不为所?动:“这本?来就?是他的劫,他死不了的。” 白鹄血红色的双眼透出一点狐疑,看不清他的用意:“你?一定?要时刻注意着?他……他是气运之子,是这个世界的关键,绝对不能再有所?闪失了。” 伏虺漠然不语,白鹄旋即而上,化作一股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深夜里男人孑然一身,无神的眼睛望向已?经?熄灯的寝宫,即便没有凡人的视野,他也?能感?受到宫内那个孩子并没有睡,身子蜷缩在帐内,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也?很害怕吧。 伏虺淡然想。 —— 姜真在皇帝住的勾颐宫前跪了整整一天,滴水未进。 勾颐宫是宫中正殿,她这样做,不到片刻,就?会?传得人尽皆知。 这正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她不是唐姝,她从小就?知道,父皇对她的爱意有限,她不可能通过撒娇耍性子的方式让父皇调转心意。 因为对父皇来说,她没有那么重要。 她只要让天下所?有人知道,她和封离有这门?婚约就?够了,在众人的舆论下,皇帝只能免了封离的死罪。 皇帝和她没有什么父女?之情,但她却?很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有野心,也?有欲望,但却?没有坚定?的心,既想着?这个,又想着?那个,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却?又怕被千夫所?指。 所?以……才会?被人轻易左右。 她伏身跪在地上,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硌在石阶上,没有任何知觉,疼得已?经?发麻了。 一片如同流云般的裙角拖曳在她面前,上面用金线绣着?鸢雀,金翠交错,布料用得竟然比皇后还好?几分。 来人慢步生姿,停在她面前。 “殿下,何必如此呀。” 女?人笑?意盈盈地俯下身,在她耳边说道。 姜真抬起头,望着?那张和母亲有几分相似的脸,明明五官类似,却?有着?天差地别,神色十分有韵味。 “姨母。”姜真声音淡淡。 青夫人摇着?手中的团扇,眼中含笑?,不动声色地说道:“殿下,你?这一步真是走?错了,这样大?张旗鼓地让你?父皇都下不了台,以后可就?彻底和封家那小子绑在一起,解不开喽。” “如此就?好?。”姜真抿唇。 “你?怕是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青夫人嘴角上勾的弧度,流露出一丝看戏的从容:“你?母后难道没有和你?说过,常家向你?提亲了?你?这样做,常家哪里还敢要你?。”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虽然在笑?,眼里却?含着?冷意:“真是枉费你?母亲一片苦心。” 姜真瞳孔瞬间紧缩,懵怔间,突然摸到了一丝可能。 她声音颤抖:“常家……何时提的亲?” 青夫人只当她是后悔了:“上月呀,殿下。” 她柔柔地说道:“若你?老老实实待在城外清修,归来之后,就?能水到渠成地嫁给常家那位五官中郎将了,偏偏你?要多?生事端。” 上个月……正是她被母亲找借口支到城外的时候。 青夫人掩唇,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母后怕是要被你?气死。” 姜真手指抓紧,指尖都在颤抖。 青夫人站在这里,不一会?儿就?有个内侍走?了过来,轻声说道:“公主?,陛下说,你?愿意嫁便嫁,死罪可免,活罪无赦,让您先回宫……自己走?回宫,长长记性。” 说罢,他又转向青夫人,语气谄媚:“青夫人,陛下请您进殿说话。” 青夫人轻笑?一声,微微颔首,从姜真旁边走?过。 过了片刻,姜真支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腿没有一点知觉,像两根木头似的,插进她血肉里,痛得她耳边嗡嗡作响。 她实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重新跌跪在石阶上。 眼前阵阵发黑。 皇帝因为不悦,要她自己走?回宫,周围的内侍、侍女?,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搀扶她。 姜真重新站起来,忍着?钻心的痛意,每往前走?一步,膝盖在衣摆下都剧烈地颤抖。 她像是在刀尖上,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 侍女?上前,想要搀扶她到床上,姜真额头上渗出微微冷汗,却?说道:“我,去见母后。” 侍女?面色大?变,脸上带着?担忧:“不可啊殿下,皇后娘娘现在怕是正在气头上,您还是休息休息……” 回答她的是姜真长久的沉默,姜真阖上眼,重新睁开,目光碰上了倚在门?边的伏虺的目光。 或者说,只是她单方面看向他,伏虺只是望着?前方,什么也?看不见。 她有时候也?希望过,自己不要看得那么多?。 看不见,也?许更好?。 外头传来哄闹的声音,侍女?刻意提高声音:“参见皇后娘娘。” 姜真示意身边侍女?将伏虺带回房间,不要让母后看见。 皇后不由分说地走?进来,看见姜真萧索地站在原地,一巴掌甩在她脸上,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庭院里,姜真白皙的脸上,迅速浮现出肿胀的指痕。 殷红的印子从嘴角一直蔓延到耳根,姜真踉跄地后退几步,勉力稳住身形,重新站直。 皇后眼泪滚落,眼眶通红,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真是疯了,我怎么会?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你?到底有没有脑子。”她气得语无伦次,手悬在空中颤抖:“你?就?是个畜生!我生你?到底有什么用,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心思……” 姜真转过脸,面上漠然:“费了多?大?的心思,才让青夫人说动父皇,让左相捏造证据,弄倒封家?” 皇后的声音像是被掐断了一般,瞪着?眼睛看她。 “就?因为常素危跟我提亲了?”姜真手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和哭差不多?的笑?意:“就?因为常家比封家显赫,常素危比封离前途好?些,你?就?能做出这种事?” “我都是……为了你?。”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是想你?嫁得好?一点。” “那你?有没有想过,青夫人为什么要帮你?。”姜真轻声说道:“你?真以为她想你?好?吗?” 皇后面子上挂不住,面红耳赤,脸上表情跟着?抽动:“她是我妹妹,我们到底是一家人。” “你?怎么……” 姜真一步一步地后退,心里五味杂陈,对她无言以对:“这么蠢啊。” 第42章 无愧 “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皇后瞬间脸黑了?下去, 她瞪着姜真,牙齿颤抖着,碰撞出细微的咯咯声。 “母后, 你……” 姜真不想指责她, 但她做的事太可笑, 也太愚蠢了?。 皇后气得脖子上青筋突起,指尖直直地戳着姜真的脸:“ 你何必这样揣度你姨母,你说她不安好心?,那你说她能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婚事。” 姜真现在确实还不知道青夫人想做什么,但她知道, 青夫人绝对不是为了这个理由才弄倒封家的。 甚至皇后可能都没发现自己在被?青夫人牵着鼻子走。 姜真知道母亲很懦弱也很愚钝,但如果她真的是这样狠心?的人, 那第一个就?应该对一直嫉妒的青夫人下手才对。 若不是青夫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想到这样的办法? 为了?一桩婚事, 害了?封家全家上下。 姜真一想到这种可能, 就?感觉如坠冰窖, 全身发冷, 颤抖得厉害。 “如果她真心?为你好。” 姜真缓慢又冷静地?说道:“就?不会在知道父皇心?意的情况下,让你入宫了?, 母后。” 青夫人明明知道皇帝苦恋自己,嫁给左相后还与皇帝藕断丝连, 却?劝自己的姐姐入宫。 这绝不是真心?的亲人能做出的事,皇后自己心?里也清楚,不然这么多年, 又一个人暗中和青夫人较什么劲? 皇后被?她掀开最后的遮羞布, 仿佛颜面都被?放在脚下撕扯,脸涨得通红, 手颤抖着,最后又打在她脸上。 “畜生,我情愿我从来没有生过你。” 姜真在皇帝宫前跪了?许久,本来就?已经支撑不住,皇后囫囵打在她太阳穴附近,她踉踉跄跄,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你就?自己在宫里好好反省吧,真是反了?天?了?,我管不了?你,你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毁了?你的名声,让全京城的人笑话,这下你就?满意了??” 皇后失望地?看着她,转身就?走,不作?丝毫停留。 姜真轻轻嘶了?口气,有些头昏脑胀。 第42节 她脸上印着一串指痕,火辣辣的,红了?一片,红色的掌印从唇角一直蔓延到耳根,耳朵里蔓延出一点鲜血。 她伸手摸了?摸耳朵,摸到一点潮湿的痕迹,难怪脑袋有些嗡嗡的。 她缓了?片刻,伏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缓缓半跪下,用帕子擦拭过她的脸。 伏虺的手很凉,很冰,也许是因为属于?一个没有多少生机的人,靠近她滚烫的皮肤,让她稍微好受了?一点。 他?像是用软布擦拭精美珍贵的宝器,轻柔地?一点点擦过,不放过任何一个边角,直到将血擦干,没有一点污渍。 姜真低着头,深深吸了?口气,慢慢平静下来:“多谢。” 他?没有说话,空洞的眼睛平淡地?望着她的模样:“殿下,想哭的时?候便?哭吧。” “我为什么要哭?” 姜真弯了?弯嘴角,坐在地?上,用手挡住自己的额头。 “我不知道。” 伏虺诚实地?说道:“但人在不被?理解的时?候是应该哭的,被?所亲之人伤害时?也是应该哭的,不是吗?” 哪怕是他?,看着她也会心?生不忍。 她的母亲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她,为什么却?一点都不在意她的难过? 姜真没有和伏虺对视,始终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眼泪只有在在意的人面前才是眼泪,不在意的人面前,它只是几滴水,何必哭呢?” 伏虺声音淡淡:“殿下,哪怕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姜真抬眼,轻声说道:“我也许会做错,但我不会后悔。选了?就?是选了?,选过又纠结其他?可能——我不做那样的事。” 她别过脸,笑起来:“算了?,你怕是也不懂。” 伏虺是不懂,但听她这样说,又觉得好奇:“殿下为什么觉得我不懂?” 他?语气真诚,眉宇间一派羸弱温吞的神色。 姜真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会:“你很傲慢。” 伏虺的表情顿了?顿。 “傲慢?” 他?声音里没有什么感情,却?是真真实实地?奇怪。 姜真看了?他?几眼,觉得他?好心?安慰她,她却?这样说他?,似乎有些不好。 伏虺说话温和,脾气好,她宫里的人大概也都是这么觉得的,才屡屡让他?在她身边露脸。 但伏虺给她的感觉,就?是傲慢。 他?像是站在很高很远的地?方,俯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疏淡的微笑,温和的举止,只不过是为了?掩饰淡漠的伪装。 他?说自己是封家的亲戚,关注着封家的情况,却?又完全不在乎封离如何。 他?看她,又从来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一群蝼蚁,那么宽容。 “你们修道之人超然物?外,凡尘之事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已经是无所谓的事情了??” 姜真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自己艰难地?,一点点站起来:“你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场折子戏,我不喜欢那种眼神。” “殿下。”伏虺说道:“我是瞎子。” 姜真莞尔一笑,拍了?拍伏虺的肩膀:“算了?,等?封离从诏狱中出来,你便?和他?一起走吧,远离京城。” 伏虺跟在她身后,伸手想要扶住她踉跄不稳的身体,可想起她刚刚疏远的情态,手只能虚虚悬在她身旁。 他?好似没听到刚刚姜真那一番话,仍旧温声说道:“殿下不是要和他?成亲,为何又要让他?远离京城?” “婚约不过是让父皇放了?他?的借口。” 姜真疲惫地?坐下:“若他?真的与我成婚,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又怎么肯在京城忍受非议,蹉跎一生?” “我会尽力用婚约拖住其他?人,然后想办法为他?谋个出京的机会,让他?远离这里。” 姜真指节曲起,揉着太阳穴,慢慢说道:“你是世外中人,也应当懂些五运六气之术,看得出来,大燕命数要尽了?罢。” 她看出来伏虺对所有事情都一视同仁漠不关心?,也没什么忌讳的:“京城安稳不了?几年了?,到那时?,封家的事也就?没什么意义了?,以他?的武功,自可以闯一条出路。” “那你呢?” 伏虺站在她身后,云淡风轻地?说道:“殿下算无遗策,原来早就?为他?想好了?生路,可殿下自己呢?” “殿下留在京城,要空守一纸婚约,受人言可畏。”伏虺慢慢道:“届时?京城一乱,殿下要怎么办?” 姜真心?想,以他?的身体,还不一定能活到那时?候,倒是很关心?她的出路。 伏虺很有耐心?,就?那样看着她,等?着她回答。 姜真只好说道:“我有我的办法。” 他?秀眉因为不解淡淡地?蹙着,有些出神:“那你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情?” 姜真奇怪:“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若是有情,你应该趁此机会将他?留在你身边,和他?成婚,而不是让他?离开。”伏虺垂眼,长睫遮住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双眸:“但若是无情,你却?为他?安排如此周密。” “有情无情,岂是你这样划分的?你当真修道修傻了?。” 姜真说道:“我问心?无愧即可。” —— 南军帐中。 灯盏挂在帐顶,晦暗不明,身材匀称高挑的男人走进帐中,解开甲胄,头发披散,昏暗的光映在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 黑发如瀑布般垂落在他?肩上,微微卷曲,眼若桃花,嘴角一颗小痣被?白皙的皮肤衬得鲜明。 他?相貌虽美,却?没有丝毫女气,反倒贵气逼人,俊美中带着狂傲之色。 轻薄的单衣下,隐隐显出他?紧绷的肌肉,线条凸显,锋芒毕露。 他?单手支额,黑眸如刃,泛着寒意。 桌上放着部下的密报,他?看了?又看,两指夹起最上面那张纸,点着火烧了?。 火焰卷着他?的指尖,烧到他?手心?里,在他?手心?化作?一捧灰烬。 下面还有其他?的密报,密密麻麻的小字里依稀可见姜真的名字。 一袭黑衣打扮的人,掀开营帐,跪在地?下,小声说道:“公主殿下在殿门前跪了?一日,和青夫人有过一次交谈,表情不大好。之后,皇帝便?应允了?封离的事。” “我已经知道了?。” 他?语气有些不悦,但因是姜真的消息,也没有多少怒意:“姜庭这小子……让他?拦着阿真一点,他?表面答应得好好的,怕是什么都没做。” 姜庭是不喜欢封离和姜真的婚约,但也不代表他?就?想让常素危当姐夫。 跪在阶下的暗卫不敢妄议皇储,低着头说道:“左相府里有动?静,青夫人最近频频进宫,皇帝乐不思蜀,应该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常素危一点都不意外,反而笑了?笑:“一个废物?,要是能察觉到就?怪了?……让他?们闹吧,总要有人第一个打破冰面,他?们不做,姜庭也要做的。” 这样胆大妄为的话,暗卫听了?,却?没有任何反应,依旧面色如常地?汇报道:“可要派人把封家之子……” 他?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 “不。”常素危和气地?笑起来:“阿真想救他?,就?让她救好了?,杀了?他?做什么?他?死了?,只会让她愧疚,成为她心?里拔不掉的刺。” 一个人从死亡开始,缺点就?会被?逐渐遗忘。 而活着,才有犯错的机会。 常素危说道:“青夫人似乎一直打着让唐姝嫁给封离的主意。” 黑衣暗卫惊诧不解地?看着常素危,不知道常素危是怎么看出来的。 封离已经是阶下囚,青夫人为什么要将自己千娇百宠的女儿?嫁给他?? 况且就?算别人不知道,他?们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封家沦落至此,几乎全是青夫人在背后推动?。 为封家带来灭门之祸,又想把女儿?嫁给封离,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矛盾的举动?? “阿真还是太心?急了?。” 常素危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道:“青夫人今日进宫,本来就?是要为封离求情的,她又何必跪那么久……反正不管她跪多久,那人都不会知道的。” 他?眼里浮现出点柔软和心?疼的神色:“把我库房里那瓶药,拿去给姜庭,让他?带进宫里。” 他?站起身,将桌上的余下密报,一并点燃。 “既然如此。”常素危笑容温和,透着爽朗:“如她所愿不就?好了?。” 第43章 重瞳 封家的事表面上算是完了, 背地里却还在发酵,姜真不?知道青夫人频频进宫是为了什么,却知道丞相府一定在背后暗动手脚。 她看得越清晰, 心便越萧索。 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能做到的事, 少之又?少。 姜庭进宫看她,从怀里摸出瓶草药,倒出药油,细细抹在她膝盖上,药油有些?冰冷, 但当真好了不?少,效果显著。 姜真问他药是哪里寻的。 他双腿盘着, 坐在她旁边, 笑嘻嘻地说道:“忘了, 可?能是谁送的吧。” 姜真将毯子重新?盖在腿上, 淡淡道:“这药油里有伏虎浆的味道, 是军中常用的烈药, 一般人难以弄到手,是常素危给你的吧。” 姜庭拿帕子擦干净手, 凑到脸上仔细闻了闻,闻起来只有股复杂的草药味, 脸上露出挫败:“姐姐怎么连这个都清楚,我都分不?清伏虎浆的味道。” “你小时候……”姜真捏了捏他的脸,眼里透出片刻思索:“伤好得?慢, 我只能去求常家老爷子, 为你寻得?这种药。” 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庭小时候, 受了伤留在脸上,很?多天都好不?了。 历代做天子的,容貌有损也会影响君威,姜真担忧他留疤,也怕他长大后?为此自卑,才想?到常家的秘药。 常家两位长辈都是好人,只可?惜走得?太早,独留下常素危一人支撑偌大的常家。 第43节 姜真叹了一口气?:“常素危提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她并非要责怪谁,大错已经酿成,若不?是有人包藏祸心,母亲又?这样糊涂,光是常素危一人提亲,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姜庭眼睛一转,躺倒在姜真的腿上,抬眼望着她,语气?狡黠:“是常哥叫我不?许跟你说的。” 姜真低头,捏他的鼻尖:“我可?不?信你。” “你不?信我!那去信封离好了,我看他嘴里也没几句实话。”姜庭恼起来,对上姜真恬淡的眼睛,又?委屈地压着声音:“你就不?能不?成婚吗?” “别?说这些?小孩子的气?话。”姜真的手轻轻放在他脸上,温暖的香气?若隐若现,熟悉又?让他眼红:“你也该长大了,我不?成婚又?能怎么办,母后?会甘心吗?” 活着便是身不?由己?,谁又?能永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她想?顺从自己?的心意,现实也从来不?由她选择。 姜庭从喉咙里哼出细细的一声,哑着嗓子道: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阿姐,再等我些?时日……我会让世间再无可?以逼迫你之事。” 姜真在他上方,垂着眼睛睨他,闻言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别?说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还好吗?” “阿姐,你看看我,一定?是流血了。”姜庭抬起脸,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大猫,如儿时一般,眉眼间满是信赖和依恋:“好痛。” 姜真从不?在有关他身体的事情上怀疑,信了他这句痛,拧着眉伸手解开了他的眼罩。 姜庭眼罩下那只眼睛和正常的眼睛完全不?同,一个眼球里,竟有两个重叠的瞳孔。 他眼珠的颜色很?浅,重叠的眼珠微动,有些?可?怕,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定?要吓个半死。 因此姜真才让他戴着眼罩,只对外说他另一只眼视力不?佳——但当年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后?生的小皇子,天生重瞳。 重瞳并不?是什么不?祥的征兆,生在人身上,反而是一种吉相。 ——传说重瞳子是天生帝王的象征。 但这种吉相对姜庭来说不?是好事,因为他有一个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永享权势的皇帝父亲。 皇帝是如此厌恶和忌惮姜庭,姜真很?多次怀疑皇帝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只是不?愿直接动手落人口舌罢了。 皇后?生性?懦弱,对姜庭也不?亲近,把?姜庭一个人丢在院落里,就像这样,在姜真的照顾下,像一株野草一般长大了。 偌大的世界,在姜庭眼里只是一方窄小的皇宫,他和阿姐像深海中的两只小鱼,相依为命,永远都不?会破碎,也不?会被分开。 姜真的拇指轻轻按在他眼睛下一点的位置,他睫毛下意识地颤了颤。 他的眼球下,有一道横贯到眼角的疤,像是有什么东西剜过他的肉,想?要将他的眼珠子从眼眶里剔出来。 姜真触碰着那道疤,松了一口气?:“没流血,快好了。” 姜庭勾住她的手指,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轻轻的,像是在撒娇:“可?我真的好痛,阿姐,你再仔细看看。” 姜真不?疑有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他眼珠微动,两只瞳孔像是野兽捕猎时重叠在一起,专注地盯着她,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 这只眼睛现在好好的,但多年前差点就在皇帝的授意下被剜了下来。 姜真一想?到这件事,胃里就泛起恶心。 不?知道是谁和皇帝进言,说姜庭天生重瞳,之后?必将掠夺大燕气?运,取他而代之,瞎诌了一门转运之术,竟然要将姜庭的眼珠子剜了,配成药给皇帝吃。 姜真永远无法?原谅皇帝,也永远不?会将他当成父亲。 她微微攥紧掌心,敲了敲姜庭的额头,冷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快回去吧。” 姜庭瘪嘴起身,披上外袍,撂下一句:“封离已经被释放了,还不?来给你磕几个头,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他就算把?心肺皮肉扒下来,又?能值几个钱,我也知道,他就是个白眼狼。” “别?乱说。”姜真无奈训他:“你为何?总与他过不?去?” “我就是不?想?他和你成婚!” 姜庭蹭噌噌地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姜真,掩盖住眼底的戾气?,软声求道:“阿姐,别?和他成婚好不?好,再等等我……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这世间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东西。” 姜真走出来,声音轻飘飘的,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我本来就不?会和他成婚了。”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还和封离成婚? 姜真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间,院子里的槐花,不?经意飘落在了她的手上,她保持着抬手,就这样看着那朵花,有些?发怔。 秋色已经尽了,满地萧索,树叶都褪了颜色,这时候,怎么还会有花呢? 偏殿里,男人站在窗前,光错着窗棂打进来,照亮他美得?不?真切的面容。 他望着姜真的背影,冷清的面容里显出些?迟钝的寂寥。 落在他肩上的白鹄,打破了一片安静,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你这躯壳里本来灵力就不?多,还催动生机去开一朵花干什么?” 伏虺没有回应,神色冷淡。 “你!”白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子里小心捧着花的女孩。 姜真垂着头,孑然一身站在那里,平添几分冷清孤寂,仿佛只有她一人时,才褪去了温和的假面,完全属于她自己?。 伏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站着。 她也许更希望身边陪伴的那个人是封离,但他只能为她落下一朵花。 白鹄不?懂:“你干嘛老待在她身边,再过两年她就要死了。” 它老神在在地细数道:“很?快封离就要知道真相,造反打回京城了——就跟上一世一样,她一定?会死,你还不?如跟着唐姝,好监视封离,别?让他在渡劫途中出了闪失。” 伏虺收回视线,看了它一眼,无声勾唇,比月色更清冷。 看他不?应声,白鹄拍了拍翅膀,急了,脱口而出:“持清——你答应过我的。” 男人脚步一顿,回眸看向窗外,光影在他空洞的眼睛里折射,瞳孔里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的雾气?。 他微微挑眉,声音不?同于面对平时刻意的柔弱,像是空渺的余音:“我只答应过你,不?会让封离死。” 白鹄咬着自己?的喙:“这就够了,你也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再一看,伏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它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味,警惕地缩了缩脖子,望向窗外,大惊失色。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依墙攀爬,坐在了院墙的豁口上,他脖子、手腕,都缠着绷带,看上去重伤未愈。 他长发高高束起,侧面被树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剑眉飞扬,双眸极亮,唇薄而淡,他腿垂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院子里的女子,晦涩道:“阿真。” 姜真被吓了一跳,心跳霎时漏了半拍,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双熟悉的金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封离一见她,眼圈和鼻尖就有些?泛红。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还有些?不?自然,姜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脸色白了白,真是要被他吓死了:“你怎么还敢翻宫里的墙!” 南军统领宫廷侍卫,拱卫王城,也就是说,如果封离在宫里被发现,会直接被扭送去常素危面前! 姜真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们俩要是遇上,绝对要出大事。 封离的语气?有些?轻:“不?会被发现的,那些?侍卫武功都不?如我。” 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但再见到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担忧地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 封离低下头,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神色晦暗不?明。 姜真站在墙下,封离坐在墙头,这样的高低,她没有注意到封离的表情。 “上药了吗?”她欲言又?止,眼里挂着忧虑:“太医……如何?说的?” 他黯淡的金色瞳孔里,只噙着她的身影,神思难辨。 封离停顿了片刻,复又?若无其事地勾唇:“无事,只不?过是被挑断了手筋罢了。” 第44章 当然 姜真抓住他的手, 脸上闪烁着不解:“怎么会?” 就算是诏狱也不能动这样的私刑,谁这般狠毒,竟是?要毁了他全部。 她抬头, 正好望见封离眼里晦暗的光, 漂浮不?定, 掩着厚厚的阴影。 姜真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缩回手,后退了几步。 诏狱不?会平白无故下?这样的狠手,这背后定是?有人授意为难,会不?会是?母后做了什么……? 她慌乱地看着他,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封离却将手放下?, 语气?平淡:“都已经?过去了。手托贵人相助医治, 活动无碍。” 姜真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愁意。 封离却不?再提这事, 从墙头跳了下?来, 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眼?眶发红,手臂力道那样大, 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死死地抱着不?肯松手。 少年的肩微微颤抖, 声音却冷得不?可思议:“阿真……殿下?,我只有你了。” 他的拇指扳住姜真的脸,她的脸堪堪只有他手那么大, 乖巧地被他捧着, 嘴紧抿着看着他,眼?里满是?纯粹的忧愁。 封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 又酸又痛。 往事浮现,他拨开她的长发,姜真的一如之前脸平和秀美,却因为他的事满是?疲惫。 忧虑让她显得清减。 他和姜真订亲那天,曾隔江见过一面。 而姜真不?知道的是?,那天傍晚,常素危曾避开姜真,悠悠挡在他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戏谑,声音柔和:“你配不?上她。” 他一语成谶,姜真如今这样憔悴,全是?因为他,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命,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他心若刀绞,可另一面,却是?青夫人别有深意的眼?神。 左相表面上执掌大权,实际却完完全全是?青夫人的傀儡,真正做主的是?背后这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青夫人为他找来了治手伤的灵药,他不?相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示好:“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个女人将筹码放在他手上,意味深长:“良禽择木而栖,王业须良辅,你封家一家死得何其无辜?君难道真的没有半点报复的想法??” 封离牙关打着颤。 他能报复谁,下?令抄了封家的是?天下?的皇帝,他还能报复谁? 青夫人要他反。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封家世代从戎,边关还有不?少旧部,他只要想办法?远离京城,活着到边关,重新收拢旧将士兵,加上左相里应外合……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皇帝已经?是?一只纸老虎,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摧枯拉朽。 第44节 他不?是?不?恨。 封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剜在他心头,他的爹娘,他的姐妹,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去生?命,而下?令的人却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 他的手筋骨曾经?断尽,如今接上,也疼得蚀骨,但这疼痛让他感?觉自己清醒地活着。 “我身若浮萍,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本领,就?是?观人面相,我看,君有帝王气?运。” 青夫人向他微微俯身,说道:“我愿倾全力助君成就?大业,唯有一个条件,小女顽劣,还望你事成之后,多多照顾她。” 封离知道她的女儿,那个叫唐姝的姑娘,看上去天真无邪,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应当不?难应付:“好,我答应你。” 她直白地说出自己有所求,封离反倒相信了她一分。 青夫人唇边勾出一丝浅笑,嘴唇张合,对?他低语。 她对?他说完,盈盈道:“皇后做的事情,公主殿下?心知肚明,却无颜对?你说出真相,想必现在对?封公子愧疚至极……你可不?要白白浪费了这份情谊。” 封离的面上骤然?空白,眼?神却像针一般刺向了她。 青夫人泰然?自若,轻咬着说出‘公主殿下?’时,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并?不?将姜真放在眼?里:“以公主殿下?的才智,运作一番,为你博得一个戍边赎罪的机会,并?不?困难。” “封公子。” 她看着封离脸色大变的样子,自顾自地笑起来:“我说难听点,你家的灾祸,皆由?她而起,就?算她无心酿就?事端……” “——你心中现在念着她,想到你父母的在天之灵,难道不?会痛吗?” 眼?前光影晃动,姜真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她的手柔软温暖,他身体冷得像座僵硬的冰雕,而她是?他能感?觉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们俩在月光下?几乎重合的影子,被摇晃的树影横贯,碎了一地,面目全非。 封离闭上眼?,不?愿直视她的面容:“我……想离开京城。” 姜真愣了愣,语气?温和平常:“我会想办法?。” 她退了一步,推了推封离的肩膀:“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发现就?难办了。” 姜真语气?一切如常,神情也是?温温淡淡,听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封离心里却心虚地生?出冷意,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 只那一眼?,姜真站在院中,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等他离开许久,院子里寂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哽咽了一声,又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声音,察觉到手心的冰冷僵硬。 她温和、平淡的表情像是?僵在了脸上,无法?再变换其他情绪。 正是?因为了解彼此,所以无能为力、不?由?自主地难过。 她抿了抿唇,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转身拂袖而去,手腕被人骤然?被扣住,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风骤然?大起来,夹杂着碎叶的风掀起她的袖口,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 她抬起头,目光从来人的脸,从上到下?,扫视到他抓着她的,清瘦的手。 “做什么?” 她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别开眼?神,挤出一丝平常的笑意:“哦,我忘了和封离说你的事情了。” 她近日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不?记得还有伏虺的事了,不?过封离既然?还有这一房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不?告诉他。 还是?再过几日,写信向他说一声吧。 伏虺一哂,言辞并?不?强烈,却是?与平日语气?不?同的认真:“他在利用你。” 她听见了,甩开伏虺的桎梏,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伏虺说道:“你知道。” “你生?什么气??” 姜真没有回答,反而回眸认真地看了伏虺一眼?,肯定道:“你生?气?了。” 伏虺脸上情绪淡淡,表情一贯温和,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生?气?了,听到姜真的话,也只是?轻轻一笑。 “你知道他在利用你的情谊,难道不?生?气?吗?” 伏虺不?清楚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陪她说这样的话。 凡人的朝生?暮死,荣华富贵权力,爱恨情仇,对?于漫长的生?命来说,渺不?足道,她的爱恨,纠结,甚至痛苦,对?他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天壑。 无论多深刻的记忆,多切骨的爱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都了无痕迹,和脚下?的泥泞,壁上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和他对?视,眼?里像冬季里漫长的雨,彻骨、潮湿而冰冷,朦胧地润湿了眼?球。 她看得那么明白,封离一开口,她就?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只是?难过,未曾有一丝埋怨。 可他此刻,却在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伏虺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晦涩:“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面上明明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神情却带着淡淡的怜惜,仿佛她只是?让他担忧怜惜的孩子。 伏虺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戳破她的逞强。 姜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体靠着廊柱,慢慢蹲了下?来:“什么才是?值得?什么才是?不?值?” 她知道封离的意思,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她能指责他不?该吗。 他家破人亡,难道是?他的错?他想为自己做打算,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错处。 错的是?她的母亲,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但她又能怎么指责生?养自己的母亲? “我不?知道。” 姜真蹲在地上,低着头,泪水沾在她睫毛上,冰凉地掉在脸颊上:“我只是?真的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从未有人教过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是?错的。她凭着自己的直觉,跌跌撞撞摸索到现在,走到了她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岔口。 没有人告诉她,做错也是?可以的。 所以她只是?笨拙地拼凑着破碎的一切,妄图将眼?前填补。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啪嗒落在脚下?的土壤里。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我不?想哭……” 但情绪被人掀起一个角,骤然?就?卷起风波,她控制不?住地难过。 有人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将她狼狈的碎发,一点点理好,又拂去她的泪水。 姜真没有动作,也没有反抗,任凭伏虺冰冷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睫毛轻颤,眸光湿漉漉的 伏虺出神地望了她半晌,嘴唇微动,他的肢体比想象中还要僵硬。 姜真冰凉的眼?泪包裹着他的指尖,潮湿柔软,五感?像是?凭空被放大了千百倍。 他轻声开口,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灰蒙的眼?睛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却又包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道:“那就?不?要想了。”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他俯下?身子,半揽过她蜷缩的身体,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给你想要的一切。” 姜真木然?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真会开玩笑,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 看着伏虺的眼?睛,她仿佛被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脊骨爬上一点冷意,她身形微顿,将心里那点异样驱散。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伏虺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轻柔。 若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姜真只觉得可笑,但伏虺用着这样的神情说这样的话,却让她觉得害怕。 未干的泪珠顺着她的脸庞的弧度,缓缓流过湿润的脸,冰冷刺骨。 姜真不?自然?地勾起唇,笑得很是?勉强,想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我若是?想长生?不?老,当天上的神仙呢,你难不?成也能为我做到?” 她随口胡诌了几句,想借此打消他奇怪的念头。 没想到伏虺跪在她面前,脸上露出一点温和又古怪的神情。 姜真惊然?察觉,她已经?和伏虺独处了很久,四?下?却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走过,看不?见侍卫和侍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诡异极了。 伏虺轻叹,手指不?轻不?重捏住她的脸,将她走神的视线扳了回来。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钻入她的脑中,疼痛到发麻。 他微微笑起来:“当然?。” 第45章 花灯 伏虺说话?时的吐息, 如同冰冷的蛇鳞,游走过她的手?、胳膊、脖颈,像是一种刻意的纵容和引诱。 姜真怔怔地盯着他, 含着雾气的眸子失神了片刻, 打?开?了他的手?, 声音冷淡:“……别拿我寻乐子。” 伏虺不在意她的抗拒,弯下身?子,手?臂环绕着她。 男人的长发倾泻下来?,贴着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抱着她的, 不像一个人的身?体。 伏虺的脸上显现出某种陌生的,她不熟悉的气息。 他轻声在她耳边低语:“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她嗅到了伏虺怀里清淡的气息, 才惊觉他们离得这么近。 伏虺抱着她, 动?作轻柔, 像是在呵护着世间最华贵的珍宝, 怕把她惊碎, 手?却稳稳地钳制住她的挣扎, 让她动?弹不能。 姜真放弃挣扎,眼里浮现出匪夷所思的神色:“为什么?” 伏虺避而不谈:“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包括爱。” 他看着她的眼睛,好似突然领悟了些什么重要的诀窍。 他可?以爱她, 比这个世上一切不真诚的人都更爱她,除了他,也?没有“人”能做到, 不是吗? 第45节 唐姝的母亲青夫人, 苦心经营,只为了给唐姝的未来?和幸福铺路。 而她的母亲, 只把她当作一枚随意搬弄的棋子,像一株金灯藤紧紧攀附在她身?上,吸尽她的骨血。 她寄托情意的少年,会因为权力而放弃她,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她。 如果一切按部就班地发展,一年后封离谋反,以屠城威胁她说出姜庭的下落,她才会彻底心死,为了保住满城百姓自刎。 她那么真诚地爱着每一个人,却永远无法得到相同的回应。 凡人身?处俗世之?中?,受种种困扰,就永远不可?能将她放在第一位。 但?是他可?以,只有他可?以。 他可?以当她的母亲,她的朋友,她的爱人。 无形的、巨大的窒息感涌上肺腑,姜真茫然地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灰蒙蒙的眼睛里,不复淡然沉静,透出血一般噬人的红色。 她眼睛里是茫然的神色,嘴唇张了张:“你说你爱我?” 伏虺还?没有说话?,她笑起来?。 姜真语气里含着复杂的自嘲:“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怜悯我,伏虺,你是不是没有爱过人?” 伏虺没有说话?。 他确实不懂什么是爱,更别提“爱人”。 她望着他,没有避开?他的视线,和他有些瘆人的瞳孔直直对上:“怜悯不是爱,只是人的本能。” “伏虺,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她语气蕴含着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也?不需要谁的爱。” 姜真被他抱在怀里,像是很小的一团,柔软、孱弱。他看到了她所有的彷徨、挣扎和痛苦,却无法真实地触碰她。 伏虺垂眸,浓密纤长的睫毛将眼中?神色全?部遮挡,只余下透不进的,混沌的光:“对不起。” “没关系。” 姜真觉得修道之?人大抵心思单纯,况且他还?活不了几?年了,说话?才会这么夸张:“你与其和我说这样的空话?,不如好好练功,让自己多活几?年,太医说你的身?体像个漏风的筛子。” 伏虺顺势抵唇,轻咳了几?声:“我身?子向来?如此,已经药石无医了,生死有命,殿下不必为我担忧。” ……她根本没在担忧他。 她还?是觉得伏虺身?上,有股让她不舒服的气息,有种被蛇缠上的感觉,无声无息,但?是致命。 姜真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别离我那么近。” 他听了抱怨,移步站起,还?紧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的身?子扶起来?。 他不愿意放手?,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手?心被她染上一点温度:“殿下,今晚不去想其他事,好吗?” 姜真全?身?上下都柔软得像是一捧水,唯独嘴很硬。 “我什么都没想。” 他神情愈发温柔,眼神透过高墙,听见了远处细碎的爆竹声,这在平时是没有的。 姜真也?听到了:“平日里都有宵禁,上元附近三天?,不用遵守宵禁的规矩,外头会热闹些。” “殿下想看看吗?”伏虺说道。 “我在禁足。” 姜真无言以对,而且她也?没有那个心情凑热闹。 伏虺牵着她的手?,缠绕着她细细的手?指,冰凉而微妙。 因为身?量不同,她的手?比伏虺小得多,伏虺的手?几?乎比她长一个指节,把她握在手?里,还?会轻微地晃荡。 他晃了晃她的手?,声音柔软得像是在撒娇:“殿下,是我想看。您施恩布德,就让让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伏虺唇色殷红如血,仿佛下一秒就要咳出来?,她看着他那张苍白又美丽的脸,终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伏虺一点点攥紧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周围的景色跟着一步一换。 姜真若有所感地回头,低声道:“我好像听见了很大声的鸟叫。” 伏虺语气平静:“殿下的院子里,怎么会有鸟?” 姜真也?怀疑是自己幻听了。 但?这声鸟叫真的很尖锐,也?很洪亮,已经有点刺耳了。 姜庭之?前?还?和她说,在她院子里看到了一只大鸟。 伏虺余光看见她的神情,眉梢柔了几?分,原本淡漠的神情,转化为一种无声的柔软。 他捂住姜真的耳朵,手?上的薄茧冰凉地贴在她耳廓,他低下头,手?圈着她,像是一个拥抱。 “闭眼。”他说。 姜真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伏虺背后的夜幕里,绽开?一朵比一朵更绚丽灿烂的烟火。 她愕然地望着他,眼里倒映着天?际、星辰和璀璨的光。 伏虺在刹那,心中?一动?。 紧接着,又是无数道彩光拖曳喷出,染得夜幕流光溢彩,燃烧殆尽的白烟,像是云雾一般在身?边流动?。 姜真缓慢地眨了眨眼,周围嘈杂的声音仿佛在这一刻,才统统涌入耳中?。 她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小孩从大人们的间隙中?钻来?钻去,时不时推了这个,搡了那个。 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人语喧哗,与高墙后一片死寂的皇宫,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姜真怔怔地走入了人间。 伏虺和她安静地穿过这条街道,灯笼在门匾上摇晃,投在他们俩身?上,是一圈朦胧又奇怪的光。 上元节游街看灯,是历来?的习俗,街上几?乎人人都戴着面具,前?呼后拥。 伏虺侧过脸看她,不知何时停在了一家首饰摊前?,拿起上面挂着的彩绘傩面,随手?放在了她脸上。 姜真说道:“很丑。” “不丑。”伏虺说道,手?指剐了剐她的面具:“戴着,可?以给殿下驱邪去晦。” 姜真将信将疑地摸着脸上的面具,宽大的面具几?乎遮挡了她的整个脸,只露出眼睛处的两个洞。 她站停在小摊的铜镜面前?,光滑的镜面倒映出她脸上的面具,看不大清楚,只看见黑黑红红的,像是一张鬼脸。 “……” 姜真重复了一遍:“好丑。” 卖面具的摊贩是个和气的大婶,闻言探出身?子。 伏虺在她后面说道:“她年纪尚小。” “噢噢,啊呀,小孩儿说话?,莫怪莫怪!”她双手?合十,拜了两下,对着姜真解释:“这可?是圣祖。” 大燕修仙之?风盛行,各门各派的,只会拜自己祖宗,拜神的并不多,姜真没听说过,觉得这可?能是某种民间信仰。 她没在意,脸凑近了一些铜镜,映出脸上面具的纹路,那黑色,竟然是一片一片细致画就的蛇鳞,而红色,是面具上勾勒的眼睛。 伏虺在她身?后,俯下身?帮她调整了一下面具的系带,语带迟疑:“真的很丑吗?” 姜真吓了一跳,细看倒也?不是丑,就是吓人,她摇摇头,嘟囔道:“……为什么是蛇,这不是神仙吗?” 那边的傩面老板又卖出去一张面具,心情好好地转头回来?:“圣祖化生万物,自然是人首蛇身?喽,小妹子,你没听过吗?” 姜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没放在心上,这样宽大的面具,倒是很有安全?感。 伏虺支着脸看她,转移她视线道:“殿下喜欢什么样的灯?” 姜真果然被他的话?轻松转移。 来?都来?了,她放下悬着的心,跟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琳琅满目的花灯,她没怎么见过,只觉得都很新鲜。 她想了想,说道:“那个兔子的吧。” 她看见唐姝养过兔子,养得又肥又圆,雪白蓬松的毛都炸开?了,看上去手?感很好,她也?很想养只兔子,或者鸟什么的,但?她连自己和姜庭都养不好。 伏虺给她买了一盏兔子灯,提在手?上,苍白劲瘦的手?指抓着灯竿,上面青紫的脉络都清晰可?见,看上去很脆弱。 姜真的目光不由得从花灯放在了他的身?上。 伏虺一无所觉,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兔子灯的灯芯,兔子像活过来?一般,灵活地动?起来?。 里头的灯芯摇曳,光晕从白色的灯纸里透出来?,映出梦幻般的景色,小小的花灯里,仿佛放进了整条繁华的东街。 灯影里花灯如海,川流不息,再放大些,就能看到街上格格不入,相对而站着的一对男女。 “殿下,看。” “街头街尾,不过一盏灯罢了。” 伏虺的声音在一派敲锣打?鼓中?,仍然清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世上,远有比此处更大的地方。” 伏虺的声音很慢,很轻柔地在她耳边响起:“皇宫之?外,尚有旷野,人间之?外,也?还?有天?地。” “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不愿想的事情,不必逼着自己去面对。” 他重复了一遍:“没关系的。” 她不愿做的一切,他乐意效劳。 他将灯柄放在姜真手?上,让她亲手?提着,兔子灯两爪活灵活现地动?起来?,里头攒动?的影子,和背后热闹而繁华的街道交相辉映。 有人在大声起哄:“要放花筒啦。” 他看着她,浅勾的唇角,含着比任何时候都真实的笑意,也?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天?地之?间:“殿下,很美。” 他专注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在说这人间很美,还?是说什么别的。 姜真迷迷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视野越发朦胧起来?,生出一层厚重的水雾。 她的眼泪流得无声无息,没有一点声音,甚至没有一点表情,所有的水痕,都被掩盖在那张面具之?下。 花筒的引线被点燃,发出刺耳的哗啦和轰鸣声,巨大的烟火在天?幕燃烧,周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欢呼和雀跃声,地上未燃尽的滚滚浓烟,铺得街道像是仙境一般。 第46节 她轻声说:“你说人间之?外,是什么模样?” 她知道人间之?外尚有仙界,凡人修道的最终目的,就是羽化登仙,谁也?不知道仙界是怎样的福地洞天?。 但?姜真自言自语:“我觉得,不会比这里更美了。” 第46章 留恋 姜真这晚没有辗转反侧, 而是做了个好梦。 柔软的被子盖在她身上,有股清冽好闻的味道,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 伏虺坐在她?床边, 用桌边的绢纸叠了几下, 他这身子里没有多少力量了, 但借符咒的力量,还能让她睡得安心一点。 绢纸在他的手指间翻折,他想了想,折出?了一只兔子的形状,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纸兔子叠好, 趴在姜真的头?上,散发出?微弱的光, 前爪蹬了蹬, 俯下不动了。 他是不用睡觉的, 这身体不过是寄托他一点力量的躯壳, 用尽仙力, 自然会长眠。 伏虺将折成兔子形状的符咒放好, 退开一步,脸色更白了几分?, 仿佛透明。 他掩住唇,感觉到喉咙的咸腥。 白鹄看伏虺从姜真睡着?后?, 就一直待在她?的房间,没?有半点想离开的意思,它想单独和他说?话也没?有机会, 只能愤怒地冲出?来。 “你你你你你!你都这个样子了, 还浪费仙力。”它龇牙咧嘴地啄伏虺的手,反挨了伏虺一弹指, 滚到了床沿,又爬起来,委屈得?不得?了。 伏虺两指捏住它的喙:“别吵醒她?。” 白鹄气不过,只能妥协地扇动翅膀,接着?一声嗡鸣,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床上挂的纱帘之外。 “你到底想做什么?”白鹄不满道:“现在最重要的是封离和女主好不好!” 伏虺轻眯着?眼睛看它:“封离很好,死不了。” “这是死不了的问题吗?”白鹄说?道:“我是让你下界来看着?他的,不是让你看着?——这个……” 它目光复杂地望向床上蜷缩的少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我做什么,”伏虺神色自若:“还不需要和你说?。” 他说?得?淡定,白鹄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扎在了身上了一般,昂着?头?,全身羽毛都根根竖了起来,僵硬又警惕地望着?他。 伏虺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它身上,只是淡淡地望着?姜真柔和平静的脸。 白鹄又害怕,又恼怒:“你这破身体很快就要消散了……到时候也护不住她?,做什么无用功。” “她?命该如此。” 它飞起来,盘旋到横梁之上,站在了伏虺够不到的地方,居高临下地唠叨:“你被?锁在瑶池这么多年,应该再清楚不过。” 伏虺语气淡淡,像是没?听到它的话:“你为我塑这具身体的时候,是不是用了凤凰族的真血?” 白鹄听他的语气,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直觉没?什么好事,迟疑了半晌才?回答:“对……怎么了。” 祂的力量太霸道,要降临人间,一般的躯体根本承受不住,凤凰一族作为上古妖仙,受万火淬炼,至阳中诞生,力量虽然称不上最强,但世上没?有比它们一族更坚韧的了。 它为持清捏造躯体时,便是以瑶池中一滴上古的凤凰真血为核心的。 但哪怕是凤凰真血维持的躯体,被?祂降身之后?也毁得?百孔千疮,如果没?了凤凰真血,怕是撑不过一日。 白鹄想到这里,突然尖叫起来:“不行!!” 它望着?伏虺看向姜真的眼神,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几乎吓得?要昏死过去。 “你怎么能把凤凰真血给她??”白鹄绝望又焦急地扑棱着?翅膀:“她?不死,就全乱套了!” “她?凭什么要死?”伏虺看着?它的眼睛。 白鹄被?他问到,一时也说?不上来一二?,讷讷道:“她?不死,气运之子怎么相爱,我怎么重新掌管世间气运?有了她?,你觉得?封离还会选择别人吗?” 不可能。白鹄很清楚封离这人,冷心冷清、薄情寡义,但姜真绝对是他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里最爱的一个。 他上一世都可以为了复活姜真把女主逼死,这一世姜真要是活着?,它都不敢相信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 伏虺不置可否。 白鹄闻言,大叫起来:“持清!你救得?了她?一时,救不了她?一辈子,只要她?还活着?,封离就会和她?纠缠一辈子,不死不休!她?就算活下去也不会开心的。” 光晕黯淡地映在他脸上,伏虺微微启唇,面上没?有表情,半晌:“那就让她?自己选。” 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是要给她?可以选择的机会。 白鹄还要闹起来,不让他动作。 伏虺轻轻叹了口气,轻而易举地捉住它的身体,语气渐冷:“天道或许本来就不该生出?过于?天真的意志。” 千百年来,祂与?天道共处,天道从来都只是一片混沌。 直到世界因为封离的胡来而重置,祂才?发现混沌中生出?了自己的意志。 ——这意志弱小、天真且自我,但让持清觉得?很新奇。 新生的天道愿意分?出?自己的一半力量,请求祂帮忙拯救这个世界。 祂并?不在意这个世界会不会因为气运之子的胡来而毁灭,因为祂本就已经不处在命运之中,世界无论重来多少次,都不会影响祂。 但祂还是答应了,所以祂见到了姜真。 她?很坚强,也很脆弱,很聪明,又很胆小,她?是不一样的。 于?庞大的命运里一个渺小得?微不足道的凡人,落在祂心上,却是一朵沉重的花。 姜真说?得?对,祂现在的确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祂不允许别人越过祂折花。 “你不能……你不能这样。” 天道在他的钳制下瑟瑟发抖:“你出?尔反尔,会被?反噬的,你虽然拿走了大半我的力量,但是不完成交易,天道也不会被?你轻易掌控!” “封离不会死,我们的交易就结束了。”伏虺淡淡:“你想多了,我从来都不需要你的力量,只是无聊罢了。” 祂要天道有什么用呢? ——祂又不关心这个世界如何。 伏虺捏着?化?作鸟雀的天道,手指微拢,天道尖叫了一声,竟被?他从鸟雀的身体里被?逼了出?来,化?作一团朦胧的光点。 天道没?了形体,迅速消散在空气里。 伏虺借了本源的力量,将天道的意识和本体剥夺开,意志大概会回归瑶池,而失去了意志的白鹄,只留下天道最初的模样——一片混沌。 寝室内恢复了一片死寂,伏虺撩开纱帐,姜真睡得?还是很安稳。 伏虺放低身子,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手上冰冷的温度让她?微微蹙眉,但额头?上的符咒还在发挥作用,让她?迟迟没?有醒过来。 她?的唇泛着?漂亮的颜色,很淡,又很柔软。 伏虺脸上透着?耐心,低头?亲了亲她?的脸。 他可以剖开自己的心脉,将凤凰真血给她?,也可以直接与?她?口齿相接,传递血脉。 但他却亲吻她?的脸颊、她?的眉梢、她?的眼睛,无关任何,他只是别有用心地,想借着?一点借口,靠近毫无察觉的她?。 温柔的吻落在姜真唇上,如同水面上荡开的一点涟漪,蜻蜓点水般拂过她?的唇珠。 伏虺顿了顿,极妍尽态的脸上露出?病态的神情,仿若呢喃:“对不起。” 他记得?姜真惊诧的神情,也记得?她?冷漠的话语。 她?不喜欢。 所以他要道歉。 伏虺的指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脸庞,呼吸纠缠在一起,他听到了她?体内血液流淌的声音,仿佛和他连在了一起。 他低头?再次吻在了姜真的唇上。 姜真的唇因为密不透风的吻而难以呼吸,微微张开了一点,伏虺顿了顿,舌尖勾缠。 伏虺的喉骨一点点裂开——凤凰真血顺着?亲吮,没?入姜真的身体。 失去了凤凰真血的身体,终于?再也压制不住体内肆虐的力量,伏虺面色惨白,逆光中的身影冰冷,像是被?光线割裂开来,显现出?内里真身的影子。 他的眼睛由?浅淡的灰色变得?血红,颜色沉沉发黑,唇舌间的交缠让他维持的形态若隐若现,极力地克制之下,姜真仍是被?他窒息缠绵吻得?皱起了眉头?。 伏虺仿佛一无所觉,还要吻得?更深,舌尖像冰冷的毒蛇,在她?的口腔缠绕、游走,控制不住地掠夺着?她?的气息。 腥甜的味道充斥着?整个口腔,带着?淫靡而隐蔽的情愫,伏虺放开了她?的手,舌尖还滴着?新鲜的血液。 姜真脸上浮着?不自然的绯红,唇瓣微启,水润光泽,嘴角渗出?暗红的血色。 “哈……”伏虺抬手摁住自己的额头?,过了许久,眼睛才?恢复之前的灰色。 他深深凝视着?她?,目光难以描摹,最终却只是低下头?,从额头?吻下去,在她?湿漉漉的紧闭着?的眼睛上落下了一个轻柔的吻,充满留恋。 —— 姜真好像睡了很久很久,醒来时,周围还是静悄悄的。 她?明明好好睡了一觉,却没?有半点松懈下来的感觉,身上像是被?碾压过一般,哪里都泛着?疼痛,像被?火烧过一般,皮肤隐隐发烫。 她?从床上爬起来,穿着?中衣跌跌撞撞走到梳妆台前,感觉到自己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姜真怔了怔,回头?从被?褥上摸索到了那个掉下来的东西,是一只纸折的兔子。 她?怔忡着?看着?这只莫名其妙出?现在她?身上的纸兔子,发了一会呆,突然想到了伏虺昨日给她?买的那盏兔子灯。 她?披上外衣,犹豫再三,想到这可能是伏虺折的东西,将纸兔子放在了梳妆匣里,没?有扔掉。 但她?心中生了一点恼意,这人看上去一副什么都好说?的模样,实际我行我素,不会趁着?她?熟睡站在她?床边看她?睡觉吧。 光是想想她?背后?都要开始发毛了。 但她?走出?宫殿,并?没?看到伏虺的影子,偏殿空无一人,她?喊住扫洒的侍女:“他人呢?” 侍女歪了歪头?:“殿下,什么人呀?” 姜真蹙眉,目光扫过偏殿,示意道:“我回宫时带回来的那个人。” 侍女更迷茫了:“殿下,你回宫时除了侍卫,没?有带什么人回来呀。” 姜真不由?得?愣在原地。 第47节 侍女没?有理由?骗她?,她?平静地招来另一个侍卫,将刚刚问的话重新问了一遍,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姜真走到偏殿面前,望进里面,纤尘不染,没?有人住过的痕迹,宛如一场梦境。 她?恍惚地站了一会,分?不清她?现在是否身处梦中。 过了很久,起了些急风,身后?的落叶沙沙飘过,姜真回过神来,回了自己房间,从梳妆匣里重新拿起那个留在她?身上的纸兔子。 姜真释然想开,伏虺是修道之人,难免会些奇异的术法,抹去他人记忆应该也不是难事。 可他为什么一声不响地离开了,不是要寻亲吗? 姜真蹙了蹙眉,伏虺好像连封离都没?见到。 她?将纸兔子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光透过绢纸映在她?脸上,就是个很普通的纸折兔子,没?什么特别的。 她?踟蹰片刻,心虚地将纸兔子展开还原成绢纸原本的样子,想着?他会不会在上面留了话。 但皱巴巴的绢纸上,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白。 她?抿了抿唇,观察着?绢纸上的折痕,她?对刺绣女红不精通,手倒还算灵巧,顺着?纸上的折痕,又将兔子给折了回去。 姜庭天天给她?请安似的,到点就往她?宫里跑,她?听了外面的动静,将兔子放回了匣子里。 “阿姐!阿姐!” 姜庭在外面,并?没?有进来,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了树上:“看,我说?的吧,我上次明明看到了你院子里有只好大的鸟。” 他手里捻着?一根白色的羽毛,光洁无比,不像是从鸟雀身上掉下来的,反倒像是工匠雕琢出?来的珍品。 姜庭一个没?拿稳,那羽毛便轻飘飘地落下去,从姜真眼前拂过。 她?眼前看到的明明是一根羽毛,落到她?手上,却成了一朵小小的槐花。 姜庭咦了一声,奇道:“现在又不是花期,你院子哪里来的花啊。” 不止这一朵。 姜真仰头?,发现树影晃动,飘零的落叶间,夹杂着?一朵又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花瓣浮动着?清浅的气息。 姜真额角轻轻地跳了一下,仿佛在纷纷扬扬洒落的花瓣里,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坐在树下,身子并?不完整,像是破碎的残骸。 姜真向前走了一步,视线清晰起来。 她?面前什么都没?有。 姜庭跳下来,想帮她?拂去肩上落的花瓣,姜真却犹如翩然飞掠的鸟,转身望向一个方向,正巧错开他的手。 他顿了顿,将手放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常素危长身而立,身着?劲装,一派简单。 姜庭在心里轻嗛,看着?素净,实际处处是精致,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能不着?痕迹地在阿姐面前蕴藉风流模样! 常素危长得?好看,人也爱打扮,即使穿着?官服,也掩不住华贵的气质,姜真走到他面前,有些诧异,感觉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他眨了眨眼:“今日我在宫内当?值,来看看你。” 姜真还没?说?话,姜庭从她?身后?冒出?来,呛声:“常哥,葛阳宫可不在南军巡视的范围内吧。” 常素危微微一笑:“所以我是特意来看你阿姐的。” 姜庭拉下脸,盯着?他不说?话。比起封离,他更担心常素危成为他的准姐夫。 封离就算了,姜庭看出?来阿姐虽然有几分?喜欢他,但他们如今已经不可能了。 常素危不一样,常家父母还在世的时候,常常帮扶姜真,姜真一贯看重旧情,又心软得?要命,常家长辈死后?,京中隐隐传出?常素危天煞孤星的流言,她?也一直和常家正常来往,常素危和姜真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互相信任,到现在常素危还在帮姜真暗中做事。 姜庭秉信利益比真情更靠得?住,常素危和姜真不仅是朋友,还是盟友,这关系比情人还牢靠,不得?不让他警惕。 就像姜庭明明知道,封家的事,常素危绝不那么清白,表面上却无可指摘、干干净净,他只不过恰好透露出?提亲的意思,被?人知道了而已,他只要装出?无辜的样子,姜真绝不会怪他。 姜真看了姜庭一眼:“你先去我屋里歇着?吧。” 姜庭“啊”了一声,眼泪说?来就来,含在眼里,要掉不掉的样子:“阿姐,你要背着?我说?悄悄话。” 常素危的视线越过姜真,和姜真背后?的姜庭相交,他面色不改,用眼神示意他滚蛋,眼含嘲笑之意。 姜庭,你这么大的人,已经不适合装可爱了。 姜庭用眼神回过去,阿姐把我当?孩子,你嫉妒也没?用。 姜真一点儿也没?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官司,推了推姜庭胳膊,哄他:“我要说?些正事,没?什么意思。” 常素危立刻收回眼神,笑眯眯地说?道:“就是,大人说?话小孩子少插嘴。” 姜庭咬着?牙跑了,常素危笑出?声来,又正了正脸色,表情淡下来:“左相在各郡以府兵名义蓄养私兵,流水颇大,朝中怕是有不少人已经察觉到,甚至向他投诚了。” 姜真蹙眉:“不用管他,我只是有些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对封家动手。” “谁知道呢。” 常素危勾了勾唇:“我听闻青夫人颇有些异处,可以预知未来,断人面相,皇帝也是因此才?这般宠爱她?的吧,说?不定她?忠心耿耿,看出?了封家的不凡之处,要替皇帝剿灭未成形的危机。” 常素危像是说?了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她?忠不忠心先不提。” 姜真转身,叹了一口气:“你难不成也信了封家会谋反?封家早已交还兵权,旧部都在边远之处,就算有这个心,也很难实现。” 皇帝随心所欲,根本不懂得?权衡利弊,封家有功之臣,就算真的有异心,调动联系旧部也需要很长时间,根本不必做得?如此之绝。 如今封家一倒,君威大损,还寒了人心。 常素危走到她?身边,竟然已经比她?高出?两个头?有余,他笑的弧度都不偏不倚,就是纯粹的漂亮,有些微卷的黑发编在身后?,黑绸一样的头?发里,点缀着?亮亮的珍珠,好看又不刻意,只是他想要展示讨好的那个人,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 姜真说?:“封家的事……” “抱歉,封家这事发生得?太急,我怕吓到你,没?能及时和你说?,再想发过去,你已经离开回宫了。”他立刻接上姜真的话,脸上浮现出?一丝歉意:“你回宫之前给我发的信,我昨日刚刚收到,里面托我安排他离京,我差不多已经打点好了。” “封家那位少爷,不日就能离开京城。” “多谢。” 姜真知道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但也没?有和他多纠结这事。她?和封离尚有婚约在身,常素危就不可能在明面上提亲,只是母后?会意,说?来也是尴尬。 “只是。”常素危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边关封家旧部众多,封家那位少爷去了边关,会不会……” 他长身玉立站在她?旁边,一张精致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无辜的表情:“封离要是有了异心,岂不是让你难做。” 他说?的事情,姜真不是没?考虑过。 姜真不意外:“他心有怨怼,也是正常的。” 常素危观察着?她?的表情,看她?表情没?有多少难过,便不再提封离的事情,轻声道:“青夫人最近动作频繁,我觉得?,近日可能就会有些水花。” “无事。” 姜真侧过脸,抓过落在脸上的小小槐花,心中却想着?别的事,伏虺到底为什么不辞而别,他病成那样,还能去哪里? 平和的盛世终究是维持不住的假象,封家的事像一把利刃,将自欺欺人的薄纸横贯割开,京城的百姓在上元节尚能有片刻喘息娱乐,可城外的流民?,连谷子都吃不到一粒。 大燕需要新的帝王。 她?说?:“让他们反吧。” 他们不反,姜庭如何名正言顺地坐上那个位置? 第47章 信任 姜真记得晕过去之前, 持清身上危险的气息,隐隐不悦,像是生了气。 再次醒来, 恍若隔梦, 持清还是坐在她身边, 面色从容不改,看她睁开眼睛,修长冰冷的手指触碰了下她的额头,拂过她的鬓发。 持清说道:“想起来了吗?” 姜真神情恍惚,缓慢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莫名地?头痛,不明白?他具体指什么。 她的脑海涌入了很多零零碎碎的记忆, 比如伏虺, 但并不让她觉得违和, 毕竟遇到伏虺那年?封家刚出事, 离现在差不多都有十年?多了, 她记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 “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 天道也常常刺激她做梦,人在真正想?起一件事之前, 对回忆总是模糊的,因此她也不确定这段记忆是被?人刻意掩盖, 还是自己?记性不好遗忘了。 总之她想?起来的事,和凤凰真血好像没什么关系,伏虺、姜庭、常素危……甚至封离, 没哪个模样?看上去会和三界难寻的凤凰真血有关联。 持清看她神思?恍惚的样?子, 微微一蹙眉,捧住她的脸, 拇指按在她太?阳穴上。 他一边轻柔地?按压着她疼痛的地?方,一边凑过来温声安抚她:“那就不想?了,乖孩子。” 脑门上有冰冰凉凉的气息游走过,姜真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好了不少?,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她扶着头:“我好像真的没想?起和凤凰真血有关的事。” “不要和我道歉。” 持清垂眸,脸上若有所思?:“那你被?混淆的记忆,并不一定是在凤凰真血里。” 姜真不懂,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少?了一段记忆,她脑海里的记忆完完整整,完全可以自圆其?说?,出于对持清的信任,她现在反而很迷糊。 “不要想?了。” 持清一看她难受,就立刻噤声,让她不要再回想?,只是用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让手上冰冷的温度令她好受一点。 他不强求姜真想?起什么,看她疲惫的样?子,神态更低微,瑶池的荧光,温柔地?摇曳在他脸上,有股如同母体的包容与宽谅。 姜真怔怔地?看他,小声说?道:“我会再好好想?想?的。” 持清略有些惊讶:“没事,你不必放在心上,我会弄清楚。” “嗯,” 姜真盯着他,总觉得他的气息有些熟悉,清冷又让人安心,还没等意识到,话已经脱出口:“尊君……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持清轻轻地?微笑着,眸中噙着莫名的色彩,没有回答她。 姜真自己?却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觉得自己?说?话真是不经过脑子,话术老?套又丢人,她被?封离带上仙界之前,一直在人间,怎么可能和持清见过。 持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她去歇息,不要再想?这件事,其?他的交给他。 姜真的头还是痛的,走回房间,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惊恐地?睁大眼,忙慌地?翻拨出梳妆匣。 第48节 梳妆匣里,放着一只纸兔子,是上次她在天外天里睡醒发现的。 如今骤然想?起之前的一些回忆,姜真才发现,这纸兔子和伏虺离开那晚留下的纸兔子,看上去很像。 是巧合吗? 在想?起伏虺之前,她还从未对这纸兔子有什么印象。 姜真将梳妆匣里那只纸兔子拿起来,对着光源细细观察,发现几乎连纸都是一模一样?的,仙界不兴产纸,这兔子用的纸,像是人间产的绢纸。 她随手将兔子的叠纸展开,认真地?端详了一遍上面的折痕,眉头一跳。 姜真没有透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只是将兔子折了回去,好好收进?了匣子。 天道看她对着镜子发呆,嘴贱道:“怎么了?” 姜真叹了一口气,幽幽地?望着镜子里的面容:“你又出来做什么?” 天道吱哇大叫:“好啊,有了持清,你现在觉得我没用了是不是,我说?句话你都嫌我烦?” 姜真用手指点它,看着它化生的那团光点在她指尖跳来跳去:“你从来就没有用过吧?” 天道被?她的话狠狠伤了心,黯淡下来。 姜真揉了揉额角,突然想?到了什么,问它:“你知道我少?了一段记忆吗……有关凤凰真血的,你知不知它的来历?” 她想?起来,天道现在附身在她的神魂上,说?不定知道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呃。”天道干巴巴地?说?道:“我不知道啊……” 它的心虚溢于言表,姜真捏住它,手心析出一丝混沌之气,狠狠戳它的光团:“你不知道唐姝身上的凤凰真血是从哪里来的吗?” “都说?了不知道!” 它左扭右扭,逃不出姜真的掌心,大声叫起来:“我真不知道,你欺负我算什么本?事,持清比我清楚得多,凤凰血的来龙去脉谁有他清楚啊,你怎么不去问他?” 它本?是气急败坏地?乱叫,没想?到姜真听了它的话,面上反而出现一丝迟疑之色,声音很轻地?说?道:“我不敢……” 她怔怔地?,想?到他,心里突然生起了一丝怯意。 天道观察了她片刻,突然像是被?打了鸡血一般,贱嗖嗖地?说?道:“好吧,你这什么记忆不记忆的,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姜真凝望它。 它哼哼了一阵,才用一种很肯定的语气缓缓开口:“持清其?实是个超级大坏蛋。” “……”姜真放下它,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像是再和它多说?一个字都浪费时间。 天道浑然不觉,飞到她头上窝下来,抑扬顿挫地?说?道:“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现在并不是完全的天道形态。” “哦——” 姜真拉长音,敷衍回答,这她早就知道了,天道要是真的弱成这个样?子,三界哪里还会这么安稳。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天道犹豫再三,还是说?道:“算了,我偷偷跟你说?,你不许告诉其?他人,其?实我的本?体现在在持清手上。” 姜真指尖一顿,颦蹙看它。 “咳咳,嗯。”它看引起了姜真的注意,假意清了清嗓子:“好吧,我之前是觉得有点丢脸,所以不想?告诉你,但是眼看你被?持清这个大坏蛋迷惑,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没错,就是他把我和本?体剥夺开来,现在一人掌控着天道的力量——我的本?体,你见过的,就是、就是……” 它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道:“就是他和你说?的白?鹄。” 姜真镇定地?看着它,瞳孔微微紧缩:“你是白?鹄,白?鹄不是天地?混沌之气所化吗?” 天道气倒:“你一看就知道没读过几本?书,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凡间随便抓一个幼童来,都知道天道本?身就是混沌。” “我只是没读过几本?经书而已。” 姜真反驳:“我又不能修道,了解这些做什么……” “总之,它这个大坏蛋现在把我的本?体全都拿走了。”天道认真总结:“他很坏的。” “……”姜真说?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他手上,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力量要是真的在不靠谱的天道手上,才是完蛋了。 见这个方面说?不通,它绞尽脑汁,又开始和她灌输持清的种种坏话:“我看他说?要给你灌顶,不过是个托词,其?实根本?没想?过要放你回去。你这九窍全闭的身子,就算是之前的我,也没办法?给你逆天改命,硬生生地?灌到半神之体,祂指定不靠谱……” 姜真却有自己?的考量,打断了它的碎碎念:“你之前不是说?,只要接触到女主,你恢复感知就能找到天隙,让我下界吗?” 天道没想?到她突然提起这一茬,“啊”了一声:“我是说?过……” “那现在应该可以了吧。”姜真转过头,面上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我和方佳伶,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凭方佳伶那没事就动手动脚的程度,怎么都能算得上是“接触”了吧? 见姜真眯着眼看它,天道瑟瑟缩缩地?说?道:“还是不、不行。” 姜真气笑了:“我看你才是在耍我。” 天道不服:“这又不是我的错,我说?的是‘女主’!你懂什么是女主吗,女主当然是女的,他是个男的怎么能算女主?” “可他就是男子!”姜真再好的脾气,在天道面前也消磨干净了,当即凶道。 “是啊……嗯,就是,所以……”天道被?她吓得打了个嗝:“他是他……女主是女主……” 姜真听懂了它的意思?,立马反应了过来:“你要我接触的,是上一世夺走方佳伶身体的那个异魂?” “嗯……” 天道委委屈屈:“她身上才有气运。” “你怎么不早说??”姜真无?语:“不过就算她神魂是女子,夺了方佳伶的身体,不也是男子了吗?你说?什么女主就一定是女的……” “我没说?谎。”天道恹恹道:“你不信算了。” “难不成他是阴阳人?”她讥讽天道。 “啊,哈哈……”天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干笑起来。 从上次方佳伶身上了解到的信息来看,原来的女主应该还没死,她或许可以试着和方佳伶交涉。 方佳伶告诉她凤凰真血的事情,大概率不是出于好心,应当还有其?他目的。 他既然主动和她接触,就说?明她身上有方佳伶想?要,或是想?知道的东西?,在没达成之前—— 姜真不怕没有再和他见面的机会。 天道嘟囔:“我看你表面很信任持清,其?实也不尽然嘛。” 她虽然说?着相信持清会帮她下界,实际却一直暗中留心着方佳伶,从未放弃过通过天隙下凡的想?法?。 它语气里有些幸灾乐祸。 “不。”姜真慎重道:“我没有不信任尊君,他是个很好的人。” 这么多日过来,她还不至于看不出持清对她的好,即使?持清背后也隐瞒着诡谲的迷雾,也不影响姜真对他的感激。 她只是无?法?完全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经封离之后,她无?法?再去真心地?相信任何一个人。 她说?道:“我想?到了。如果我真的缺了一块记忆,那也肯定是在人间发生的事情。” “如果是封离对我记忆动的手脚,他必然不会告诉我真相。”姜真定下心来:“假的东西?就是假的,我一个人的记忆可能有错,但不可能所有人的记忆都有错,我只要下界问一遍不就好了。” 她话语落下,最后看了一眼被?她收拾好的梳妆匣:“明日我就去找方佳伶,就算你还是察觉不出天隙在哪,我也可以请他——带我去诸敝州。” 方佳伶那日曾说?过,诸敝州内,有全仙界最大的天隙。 他知道在哪里。 第48章 鲛珠 诸敝州的使者还停留在仙界中庭, 在方佳伶与?封离交换庚帖之?前,怕是?不能回去。 她行了隐匿之?法,找到方佳伶时, 他泡在行宫的池子里。 姜真看着他在池子里吐泡泡, 表情有些匪夷所思。 他暂歇的寝宫里, 居然没有床榻,只有这一方巨大的水池子。 方佳伶把手?支在池边,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衣,湿发贴在脸上,柔美灼灼, 若不是?胸膛平坦,看上去还真像个漂亮美人, 让人面红心跳。 “哈, 真是?贵客。” 方佳伶趴在池边看她, 眼角微微上扬:“你主动来?找我, 是?弄清楚凤凰真血的事情了吧。” “我还没弄清楚。” 没有下脚的地方, 姜真只好站在池边看着他。 “这几天?我可都打听清楚了——我可是?听说, 是?你把唐姝的凤凰真血打出来?的,看来?你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没用啊, 堂堂天?后现在都成了个废人。”方佳伶笑嘻嘻地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 差点被他的力道带下水去。 好在方佳伶身体并不重,比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还是?要轻许多。 姜真勉强稳住身形, 方佳伶便借着她的力道从池子里爬了出来?。 方佳伶衣服早就浸湿了, 半透的衣服清晰地勾勒出身体的线条,他却毫不在意地靠近姜真, 视线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奇怪,你明明还是?个凡人,是?怎么?把唐姝弄成那样的。” 姜真说道:“秘密。” “我都告诉你这么?多秘密了。”方佳伶笑起来?,呵气?如兰:“你就不能发发善心,告诉我?” 他一凑上来?,姜真就头皮发麻,她看方佳伶,就像看一块粘牙的饴糖,含着难受得要命,咬下去又会毒死?人。 她现在还能心平气?和对?着他说话,完全是?因?为他也算得上是?无妄之?灾,很是?凄惨,让她联想到了阿弟。 姜真双手?抱在胸前,挡在他们俩之?间:“她自作自受而已。” “哦。”方佳伶声音幽长:“听闻唐姝那滴凤凰血已经被毁了,那你找我是?做什么?,想我了?” “……你,”姜真顿了顿:“是?怎么?打算的?拖不是?办法,封离不会干等着你同意求婚,如果?你再不回应,他怕是?会用什么?东西?威胁你。” “你倒是?很了解他。”方佳伶答非所问,语气?阴阳怪气?,有些酸溜溜的。 姜真自然是?了解他的,封离对?于自己想实现的事情,真的会不择手?段达成目的。 “我是?想说。”姜真冷静思索:“如果?你还没有办法……等等,你先?把衣服穿好。” 方佳伶身上冰冷的潮气?贴过?来?,身上的那点起伏都格外明显,她才意识到他现在这样子,穿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 方佳伶随手?披上外衣:“我当然有办法,找机会把封离杀了不就好了?” 第49节 “不行……你不能杀了封离。”姜真脱口而出,随即皱了皱眉,意识到他只是?在揶揄她。 方佳伶要是?抱着这个目的来?仙庭,何必与?封离这般虚与?委蛇。 方佳伶慢悠悠地拢着外衣的边,脸一下子凑上来?,鼻尖几乎碰到她的鼻尖:“你果?然很关心他啊,小圣人,他这么?对?你,你还难忘旧情。” “封离死?了,仙界会大乱,整个三界都不得安生。”姜真镇静下来?,缓缓说道。 “那又怎样?”方佳伶露出些冷厉的神情:“我必要杀了他——不然如何弥补我全族的血恨?” “你既然要杀他,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姜真轻柔地反驳。 “你果?然聪明。” 方佳伶从随身的衣物里抽出剑,侧过?脸对?她说道:“我一定会杀了他,但不是?现在。我留在仙庭,是?为了一件东西?——千年前,仙庭为了平稳钳制九州,命九州主族献上血脉至宝,好控制各族,诸敝州被仙庭拿走?的,是?华光鲛珠。” “封离现在身负天?道气?运,我杀他也太吃亏了。”他对?她勾唇一笑:“我在找华光鲛珠的下落,找到之?后,就会回诸敝州,你不用担心我对?他下手?。” 她根本不是?在担心封离……是?在担心这个随时要完蛋的世界好吗。 知?道方佳伶错会了意,姜真也懒得再解释:“那你知?道华光鲛珠在哪里吗?” 方佳伶蹙眉:“不知?道,我来?仙庭之?前听闻他十分宠爱你,华光鲛珠色泽鲜艳,说不定会被他用来?与?你献媚,但我并没在你身上感知?到华光鲛珠的气?息。” “不在我身上。” 姜真说道:“但我知?道它在哪里。” 方佳伶面色一滞。 在来?之?前,姜真总算是?好好和张隙问清楚了方氏的来?龙去脉,原来?方氏并不是?她想象中的仙人之?族,和凤凰一族一样,是?妖族血脉,因?此才体质强横,能在冰原生存如常。 张隙告诉她,方氏原是?水妖一族,别名为鲛,性情张扬暴戾,十分排外,除了自己本族,其他人都在他们食谱上,经常引诱猎杀生灵,后来?受到天?道平衡压制,先?是?被迫搬到全是?冰的诸敝州,血脉也受压制稀疏,才低调起来?。 即便如此,现在方氏依旧自成一族,不交际,在诸敝州关起门来?过?日子,几乎从不与?外界通婚。 姜真听到时也有些惊奇,诸敝州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仙界远比她想象中丰富辽阔。 光华鲛珠是?方氏的至宝,姜真从张隙那里知?道了这件事,自然要打听是?什么?模样。 方佳伶带着诸敝州的人在仙庭待着,迟迟没有动作,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姜真便猜到了他是?在找什么?东西?。 她对?方佳伶眨了眨眼:“我可以告诉你光华鲛珠的下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方佳伶愣了愣,一下子抓住她手?腕,眼睛眯起来?,声音带着恶狠狠的笑意:“好啊,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呢?” 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接近她,不也本来?就是?想知?道那鲛珠藏在哪里吗? “你说。”方佳伶看她像个木头似的,气?得甩开她手?,抱着胸说道。 “我想看一下……她。”姜真犹豫了片刻,指了指他袒露着的,触目惊心的手?。 “哈?”方佳伶莫名其妙,将手?伸到她面前,凸出的骨节上血疤交错:“你要看她做什么??” “我有我的事情。”姜真“嘘”了一声,让他别说话。 只是?看一眼异魂,换取光华鲛珠的下落,无疑是?划算的,方佳伶想都没想,就将封在手?臂内的异魂逼了出来?。 姜真试探性地想摸摸那团朦胧的雾气?,没想到手?指直接从那团雾气?穿过?,一下子按在了方佳伶的手?心上。 她隐隐听到一个女子的哭泣声,可感触更明显的,却是?方佳伶手?心的湿冷,他的手?可能是?因?为强行封印着另一个魂魄,整只手?一直都是?血肉模糊的,伤口不曾愈合一点。 她的手?穿过?异魂,感受到了方佳伶的手?,并不是?血肉的柔软,裂开的皮肤下像是?一片一片竖起的鳞,锋利地擦过?她指尖。 方佳伶突然攥手?,把她手?抓在掌心里,语气?如常道:“怎么?样,现在看到了吗?” 天?道在她脑海里说道:“好了好了。” 姜真才点点头,如约说道:“光华鲛珠在呈凤宫里。” 听张隙描述,鲛珠的样子十分显眼,七彩流光,因?为属水,有镇定安神的效果?。 姜真对?这些仙界之?物了解不多,即使鲛珠放在她面前,她怕是?也不会在意,但是?谁让封离要把呈凤宫布置成她原来?寝宫的样子。 她对?自己住过?的地方太熟悉了,因?此一旦有一点不一样的地方,都极其容易引起她的注意。 唐姝的床上悬着一颗七彩流光的鲛珠,她的宫里没有,这点差异,却刚好让她将这东西?留心。 鲛珠可以镇定安神,与?凤凰属性相对?,姜真猜测,唐姝虽然得了凤凰血,但融合的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完美,暗中还需要鲛珠压制,封离为了不暴露这个事实,才将鲛珠给她。 方佳伶不疑有他,看了她一眼:“如果?是?真的,刚刚那个要求不算,我还可以再帮你一次。” 他没将姜真要看异魂的要求当一回事,可如果?真的找回了鲛珠,这意义便大不相同了,姜真再提些过?分的要求,也完全可以。 姜真没说什么?,悠悠道:“你要是?拿到了鲛珠,准备怎么?办?” “当然是?离开了。”方佳伶笑得不怀好意:“你难不成真希望我和封离成婚?” “可是?你这么?做,他会善罢甘休吗?”姜真奇怪道:“你还有族人。” “诸敝州的使者,我已经在前日将他们遣回了,封离自以为能拿捏我,没有反对?。”方佳伶缓缓解释:“等我拿到光华鲛珠,他就无法再拿捏我族命脉,明面上他还不敢对?我动手?,我只要将事情都背在我身上,假装不满逃婚就好了。” “哦。”姜真说道:“那你去拿吧。” 方佳伶却折返回来?,抓住她的手?:“那你呢?” “我什么??”姜真奇怪。 “你还待在仙界做什么??”方佳伶挑眉:“想着和他再续前缘。” 姜真真是?佩服他的想象力,难不成是?她长了一张痴情相,不然方佳伶怎么?什么?都能往她苦恋封离的方向?想。 “我带你去诸敝州。”方佳伶说道:“那儿虽然有点冷,有点荒,有点危险。” ……这不是?完全没优点吗? “但是?没人能拘着你,你何必在这仙庭给别人当受气?包?”方佳伶诱惑她:“这些自视甚高的仙人,哪会真正看得起你,你难不成真要在这无聊仙界白白荒废你这么?短的命?” 姜真心想,仙庭里的仙人虽然目中无人,但好歹食谱上只有仙果?灵浆,没有她这个人,方氏就不一定了。 她想过?很多种死?法,但这些死?法里绝对?不包括做成一盘菜被吃掉。 她刚想拒绝,天?道却在她脑袋里小声地说道:“等会……你先?别拒绝他。” 姜真一听它语气?,就知?道它又弄砸了,心态居然异常地平和,在心里问它:怎么?了? 天?道支支吾吾:“我发现,仙庭中的天?隙,在……” 姜真眉头一跳:“在哪?” “在封离的书房。” “……” 第49章 返祖 姜真?对它无?话可说, 封离原本的住处是天命阁,天命阁给?了她住,封离自己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书房处理公务, 偏偏这人除了处理公务, 平时还真?的没什么娱乐。 她要怎么才能在封离的眼皮子底下偷溜进书房? 天道嘀咕:“那也不能怪我, 这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见她半晌不说话,方佳伶撇嘴。 结合前?世看到的记忆和在凡间?了解到的传言,他断定封离和姜真?感情颇深。 她执意要留在仙界,他也不会阻拦,只不过姜真?若是这样, 和那个前?世侵占他身体只为了谈恋爱的蠢货异魂有什么区别? 方佳伶轻轻地磨了磨腔体里的尖牙,心想, 等他日后把封离杀了, 回来?就把她带去诸敝州的冷泉里泡着, 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姜真?回过神来?, 在沉默的短短片刻中做出了决定, 几乎没有犹豫:“好。” 方佳伶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亮晶晶的:“啊?你说好。” “对。”姜真?顺着他拉她的力道,向前?走了几步, 见他怔在原地不动,纳闷道:“你反悔了?” “当然没有。” 方佳伶莫名地看着她, 美艳的脸庞上浮现?微笑?,更见风情:“你真?要跟我走,可就不能反悔了。” “自然不会。”姜真?推了推他的肩膀, 示意他别再说这么多?废话了:“快去找你的珠子吧, 唐姝不是已经被凤凰族带走了吗,也不知道封离会不会把珠子拿回去。” “不会。” 方佳伶扬了扬下巴, 得意地勾唇。 “我盯着呢,他要是去了呈凤宫,我就有借口说他还喜欢唐姝,大闹一场,让整个仙庭都知道他难忘旧情。” 封离知道他秉性,必然不会给?他这个退婚的理由,也不会让他抓到把柄,两人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中都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真?是不要脸啊……姜真?心情复杂,果然疯子还得疯子治。 方佳伶戴上手套,换了一身正常的女子衣服,红绸白底,比姜真?平时穿得繁复宽松一些,好掩盖他和女子不同年的身量,不过腰间?黑色的绦带束得反而很紧,勾勒出劲瘦腰身,姜真?记得他腰间?缠着一把软剑,要掩饰几分,看上去才有些不同。 他这一身昳丽又?不失凌厉,姜真?知道他是男子,如今一瞥,也还是分不清他的性别。 方佳伶开口:“你和我一起去呈凤宫,我拿到了珠子,就可以直接离开。” “我在这里等你。” 姜真?迟疑片刻:“我还有些事。” “什么事?” 方佳伶像是怀疑她现?在就后悔了,巍然不动地看着她,就是不移开脚步。 姜真?和他对视片刻,才无?奈开口:“要离开这里,我总要和认识的人留个音讯,不能不辞而别。” “你在仙界能有什么认识的人?”方佳伶狐疑地凑近她。 姜真?被他问得烦了,抬手罩在他脸上,狠狠往后一推:“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他被姜真?按着脸退后几步,没生气,也笑?了起来?,露出来?的牙齿尖尖的,比平常阴狠的样子多?了几分孩子气。 “行吧,快点解决你的事。”方佳伶挑眉:“我马上回来?。” 姜真?看他消失,天道才后知后觉,迟钝问道:“你要和谁说?” “当然是尊君。” 姜真?小声回答,持清对她很好,她也并非不信任他,但她现?在最希望的事情,还是尽快回到人间?。 若是不告而别,显得太失礼了,虽然持清也不一定在意,但姜真?不想落得如此不体面?。 第50节 可是,让她真?当着持清的面?说,她也不敢……甚至隐隐有些害怕。 姜真?从袖中拿出一张显得有些皱的绢纸,她不会用仙庭的玉碟,这是她唯一能在仙庭找到的纸。 上面?的字,她昨日便已经写好了,之前?尚未拿定会不会离开,只是放在了身上。 她顿了顿,将纸重新折成兔子的模样,走到行宫的门口,唤了一声白鹄。 自从天道和她坦言,白鹄其实就是它的原身之后,她再看白鹄,总感觉有些怪怪的。 白鹄不管怎么看上去,都和啰啰嗦嗦的天道没有半分关系。 天道和她说,是因为现?在白鹄只是纯粹的混沌之气所化,没有意识,就算有,也是细末的本能。 但姜真?还是不愿意白鹄随身跟着自己,她唤来?了白鹄,顺了顺它的羽毛,让它叼住那枚重新叠好的纸兔子。 姜真?眼睫低垂:“麻烦你,将它带给?尊君。” 白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缓缓点了点头。 姜真?叹了口气,望向广辽的天际,她终于能彻底离开这里。 溪客说得对,是她甘愿为爱自缚,冲昏头脑,不然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察觉到一丝记忆的古怪和异常。 方佳伶也该拿到光华鲛珠了吧,姜真?心想,不知道他拿到鲛珠之后,要怎么避开仙庭的防线回诸敝州。 虽然不愿意承认,封离身为帝君,确实不是她父皇那样的草包,无?论心思还是能力,都内敛深沉,性格详密。 若是走明路,封离肯定有安排人看守,带上她,便更麻烦了…… “砰——!” 耳边巨大的、闷闷的水响打断她的沉思。 姜真?转头看过去,一大片白色的水花飞溅起来?,打在四?周的墙壁上,水汽犹如云雾。 姜真?透过稀疏下来?的瀑流,看见了一个沉在池水中的巨大身影。 她进来?的时候就在奇怪了,方佳伶歇息的行宫,为什么只有一个这么大的水池,而没有任何?其他东西。 就算方氏是水妖一族,这么多?年血脉也稀疏了很多?,方佳伶表面?上看上去还是个人形,多?少也应该摆点人用的家具做做样子吧。 她就算没见过,也知道唐姝和玄鸿不可能像鸟一样睡在树上。 汹涌的水花越溅越大,拍打着池边,那个水下的影子从水面?冒出来?,如玉的脸庞,水流一点点滑落下来?,湿漉乌黑的头发贴在脸上,肩头,一直延伸到水下,妖邪冷媚。 他的耳根、肩颈的连接处、背部、到腹部都覆盖着锋利的三?角状的青色鳞片,随着呼吸颤动。 鳞片闪烁,流光溢彩,但没有半点美丽优雅的感觉,微凸的鳞片闪烁着像刀刃一样的光,随时能把靠近他的东西撕得粉碎。 清澈的水下露出若隐若现?的青黑色鱼尾,比她整个人还长,鱼尾如同半弯的镰刀,像是蛰伏在水面?下的怪物?。 姜真?看清了方佳伶的脸,反而退了几步。 “你这是什么反应?”方佳伶口唇猩红,张开时露出一口利齿,上下两排整整齐齐,如同尖刺,闪着森然的寒光。 他现?在看上去和之前?甚至还有几分柔弱的形状不同,完全像只嗜血凶狠的兽类,只是长了张如同女子般美艳的脸,令人不寒而栗。 凡间?亦有鲛人的传说。姜真?读过凡间?的志异话本,里头的鲛人,缥缈如烟,皆貌美女子,泣泪成珠,织纱成绡,死后会化作云雨,重新归于水中。 但在仙界,鲛从来?不是什么美丽、诱人的妖物?,和它们有关的传闻,永远是残忍而血腥的捕杀,它们会割开猎物?的咽喉,生吃血肉,森寒的利齿可以轻易地嚼碎骨头。 方佳伶看她呆愣在原地,冷笑?一声,尾巴甩过,池水竟然片片溅起,被直直劈开一道线。 他借着水的力道浮上岸,一把抓过她的手,将她拖下池中。 又?是哗啦一声,姜真?眼睁睁看着水面?没过自己的下巴,头发和衣摆都逆着水飘了上去。 方佳伶也沉了下来?,黑亮如洗的眼眸在水中和她对视。 在水下睁眼有些难受,姜真?想骂他两句,说不出话,对他吐了一个泡泡。 方佳伶张开嘴,森白的利齿间?,含着一颗彩色的珠子,他倒是能在水里说话:“走了。” 他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下她的背,让她习惯骤然变换的水温,矫健地往前?游去。 姜真?趴在他背上费力地仰头,看见他的肩头和后颈,往下覆盖着一道青黑凸出,宛如脊骨的鳞,抓在腰间?的手,也青筋凸出,指间?连着淡蓝色的蹼,指尖削铁如泥,像是猛兽的爪子。 水下一望无?际,几乎看不到尽头。 这哪里是池子?方佳伶把整片南海搬进自己屋里了? 她瞪大眼,方佳伶的脸凑过来?,舌尖抵着口中的鲛珠,轻轻哼了一声。 姜真?接收到他的示意,犹豫地伸手拿起鲛珠,发现?自己即使在冰冷的水中,也逐渐能够呼吸了。 方佳伶一边往前?游,一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这是诸敝州特有的水阵,它可以连通任何?有水的地方,我给?行宫里的水阵下了时间?禁制,等我们离开了,水阵就会消失。” 姜真?虽然能够呼吸了,却?还是缺乏在这种深冷的水中开口的勇气,好半天才冷静下来?,试探地说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你害怕了。”方佳伶的眼睛盯着她,在浮动的水影里,眸子呈现?着奇异的青黑色:“光华鲛珠是血脉至宝,顾名思义?,和血脉有关。” 姜真?嗯了一声,小声地说道:“你返祖了。” 方佳伶龇了一下牙,朝她脖子威胁地比划,朝着远处顶端微弱的亮光游过去,甩动的尾巴矫健彪悍,在水下反射着冷光,姜真?看得心惊肉跳,腿绷紧了蜷缩着,膝盖顶在他肚子上。 这尾巴要是甩到她身上,能把她拦腰劈断。 方佳伶察觉到她的紧绷,在水里对着她吐了一个圈,似乎是在嘲笑?她。 远处的光亮近了,投下来?的波光有些刺眼,姜真?眯着眼睛,被方佳伶从水下托举出来?,骤然扑来?的冷气窜入她鼻腔,她呛咳了几声,水面?荡开层层的波纹。 这是一处小小的冰洼。 第50章 无奈 眼前一望无垠, 姜真喘过气来,满目都是纯白无瑕的雪色。 广漠阴郁的荒原里?,见不到一点绿色的植物, 只有?枯萎的枝条, 随着飒飒的冷风飘动, 那样荒凉。 不远处的冰泊里?,横陈着零星庞大的不知名生物的骸骨。 姜真从冰洼里?爬出来,狂悖的寒风打在她湿透了的身上,冷得她打了个激灵。 她出来的地方?,是一个只有?一人大小?, 被凿开的冰洞,方?佳伶将她从水里?推上来, 随后才攀出冰洞。 岸上比深水里?还要冷许多, 姜真身上还穿着仙庭带来的锦纱罗裙, 薄薄地贴在身上, 晕出皮肤不自然的红色。 方?佳伶抬手给她使了个法诀, 弄干了她身上的衣物, 又脱下自己的衣袍,把她裹起来。 仙界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 简直比凡间流放之地还要苦。 寒风在头?顶上呜呜地盘旋,冷气无孔不入, 感受到肩上的重量,姜真眼皮都有?些难以睁开:“你不冷吗?” 方?佳伶用外?衣给她裹紧了,嗤笑:“我又不是凡人。” 他上了岸, 姜真将鲛珠递还给他, 他握在手里?,终于收回了那副骇人的形态, 变回了之前的模样,只不过脖子上还能看?见几处若隐若现的鳞片。 方?佳伶自己和光着膀子差不多,身上只着单衣,扎着长?发,也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丝毫不见冷,只是唇色在风雪里?显得更?红了。 “这里?就是诸敝州?” 姜真缩在衣服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着四?周的景象,目光所及之处,竟然看?不到一处有?生命痕迹的地方?:“你平时都睡在这里?吗?” 方?佳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光秃秃的冰层,扯了扯嘴角:“怎么可能,这里?只是诸敝州的外?郊,离诸敝州还有?十万八千里?。” 这里?太?冷了,风又大,姜真裹在层层衣服里?,还是忍不住咳嗽:“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水阵接到诸敝州里?。” 方?佳伶抓着她肩膀扯到身边,在她耳边阴森轻柔地开口:“我怎么会把一个入口放在仙庭的水阵,出口连到我家里?,我傻么?” 他说道:“跟紧我。这上面的不是风,是罡气,罡气浓的地方?,能把你的肉刮掉一层。” 方?佳伶对这里?轻车熟路,一手护着她,一手提着剑开路,绕开层层的冰霜,终于走到了一处有?光亮的地方?。 蒙蒙的雪中,盖着一座低矮的白色小?屋,走近了一看?,才能发现这屋子是用冰凝结而成。 屋子前放着一座青鼎,上面燃着火焰,姜真看?到的光,就是这青鼎里?的火光透过冰屋隐隐逸散出来,屋子里?头?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这火也很奇怪,不是一般的红色,是幽幽的青色。 方?佳伶撒手放开她的肩膀,对里?头?简言意赅地喊道:“车。” 里?头?传来一个粗犷轻慢的声音:“这点路,你自己走几步路不就行了,还要个车做什么。” “别废话。” 方?佳伶蹙眉,抽出腰间软剑,剑尖点在青鼎的火焰上,剑气将跳动的火焰劈开,闪烁了一下。 “啊呀、啊呀,祖宗,小?心点,别把我这鳞火劈岔了,最近贵了几百灵石,你劈了我可买不起新的。”屋内哐当一声巨响,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白色的狼头?从屋子里?探了出来,狰狞的兽首,表情活灵活现,只顾着看?他那屋子前的青色火焰,丝毫没有?注意到方?佳伶还带着其他人。 姜真避在方?佳伶身后,眼睛瞪大。 她见过妖族,不过大部分修为大成的妖族,都是以人型出现的,她从未见过这样的—— 这样顶着个狼头?,下半身却是人身的妖怪,它说话的语气神态,和市侩的商人没什么不同。 “要有?灵气罩的。”方?佳伶叮嘱。 白狼抬起头?,对上姜真的眼睛,嚇地怪叫了一声:“凡人!” 方?佳伶往前走了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白狼拉长?了声音,蔑了他一眼:“难怪你要灵气罩,嚯,从哪里?弄来一凡人。” “来吧。” 看?方?佳伶面色不佳,白狼见好就收,对他们招了招爪子,绕到冰屋后头?,牵出几匹和他颜色差不多的狼,每个个头?都差不多到姜真腰间,参差不齐的利齿里?冒出白色的热气。 白狼把牵引的绳子挂到了一架篷车上,又伸出爪子敲了下篷车顶部,顶部由上而下渐渐被青色的灵气所笼罩。 “灵气罩能短暂隔绝罡气,奎木的狼能日行百余里?,很快就能到诸敝州。”方?佳伶和她解释,一手托着她上了篷车,又丢下几块灵石,被白狼满面笑容地接住。 白狼笑嘻嘻地朝他挤眼睛:“您要开荤呐,方?少主?。” 姜真自然听到了它这句话,不由得看?了方?佳伶一眼,他皮肤白,此?时在昏暗中,透着点似是被热气蒸熏的红色。 篷车被数匹狼催动,在荒原上疾驰而过,罡气和风雪被挡在罩外?,里?面倒有?些温馨的感觉。 篷车简陋,空间不大,俩人挨着坐在一起,方?佳伶一只腿曲着,一只腿踩在车辕上,头?垂着,长?发几乎全落在姜真肩膀,见她不说话:“你在发呆?” 姜真转过头?:“你们家现在还吃人吗?” 方?佳伶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剑眉斜飞,怒视着她:“它不是这个意思……算了,你说得对,等会下车,我就找个锅把你煮了。” 第51节 姜真哪里?不知道什么意思,只是随口说说,也不理他气急败坏的样子,背对着他,往外?头?看?,云雾似的雪,飘舞在罡气里?,四?下荒无人烟,偶尔才能看?见几座和刚刚差不多的冰屋。 “刚刚的那个人叫奎木?” 姜真的双眼里?映出几分雪意。 “嗯。”方?佳伶原是靠着车壁,又懒散地倒在姜真轻侧的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道:“诸敝州原来是一片荒原,但也有?不少生灵,什么样的都有?,不奇怪。” 方?氏也是这些奇怪妖族中的一支,只是后来成了诸敝州的霸主?。 “这里?没有?凡人,但有?很多和你差不多弱的妖灵,奎木的车和灵气罩,就是为了它们准备的。这里?只是诸敝州的郊外?,到了诸敝州里?,便不用再受罡气侵扰,已经被我清理得差不多了。” 姜真好奇:“那那团青色的火又是什么,很贵吗?” “那是鳞火。”方?佳伶淡淡道:“是鲛鳞烧成的火,能驱罡气,鲛死后化为云雨水雾,偶尔能在水底找到遗留的鳞片,不过,很少,所以贵。” “哦。”姜真像个第一次踏足外?界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凝视着车外?的景色:“……你的鳞片很贵。” 方?佳伶横了她一眼。 姜真张口:“你之前说过,如果找到了光华鲛珠,你可以再帮我一个忙。” 方?佳伶随意地嗯了一声。 “那你能告诉我,诸敝州的天隙在哪里?吗?”姜真柔声道。 “你想回人间?” 方?佳伶想都不用想,就猜出了她的打算:“你知道从天隙穿过去有?多疼吗,天隙可不是一个门?,你脚一踏就过去了。诸敝州之所以有?这么多罡气,就是因为天隙中的罡气漏了出来,你连这点罡气都受不了,怎么穿越天隙?” “我知道。”姜真声音柔和,又很轻地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 受些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相应的代?价。 “你就这么想回人间?” 方?佳伶看?她面上柔弱,做下的决定却分毫不让,只能别开脸:“人间仙界,我看?也没什么不同。” “是,”姜真总算收回视线,认真看?他道:“人不一样而已。” “我一个凡人,便该活在凡人该活的地方?,诸敝州的雪里?也种不了花,不是么。” “种不种,只看?人想不想。” 方?佳伶冷笑:“若是我想种,用灵力护着,别说雪里?,水里?我也照样种。” 姜真笑起来,方?佳伶又板下脸,抓着她手腕,试探性地往她经脉里?灌了一丝灵力进去:“你难道不想修仙吗,做个凡人,只活这么短短的一瞬间,有?什么意思?” 姜真任由他的灵力在体?内流动,反应平平:“你不是早就知道我九窍全封吗,如何修仙。” 方?佳伶不信:“世上没有?绝对的死路,不试试怎么知道。” 姜真被他折腾得有?些困倦,抬眼看?他,俩人在车中,贴得很近,方?佳伶低头?看?见她半阖的眼睫,阴影投在鼻梁上,形成一道小?小?的黯淡的三?角形,总是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轻轻地说道:“这世间有?太?多东西,光凭努力是无法达到的,方?少主?。” 她开起玩笑来,也学着奎木叫他方?少主?。 方?佳伶不知为什么,紧了紧手指,牢牢地抓住她手腕:“灵气入不了道,便以剑入,剑入不了,便用武入,入道的方?法这么多。封离拿了你的心头?血,你就这样算了?” 他横眉冷眼的,更?显骄纵美艳的眉眼,如红梅裹雪,邪意浓烈。 姜真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冷静一点:“我从来没说算了,我想回人间,不就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持清说她是自愿将凤凰血给封离的,如今她根本不记得这回事,连她身上这凤凰血是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总该原原本本地弄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佳伶抱着剑,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随便你,天隙我会送你去的,不过鲛珠贵重,你要先和我一起把光华鲛珠送回方?氏。” 姜真没什么不答应的,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篷车一路颠簸,一路疾驰,从荒原掠过,周围的景象,已经有?了略微不同,更?有?生活气了一点。 姜真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目光落在方?佳伶胸口:“对了,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既然是男子,异魂也没有?夺舍你的身体?,你为何一直做女装打扮?” 第51章 放手 方佳伶的神情显现出一丝微妙的异样, 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又转开。 “因为我要装出还?未分化的?样子。”方佳伶嘴角翘起弧度,目光投向远方,他的?轮廓浸在冰原的?淡淡柔辉里, 模糊了锋利的棱角。 他的?眼睫很?漂亮, 像只蝴蝶, 扇动时完全掩盖住眼睫下神情的?威压与凶戾。 “忘了你是个凡人。”方佳伶故意逗弄她:“不知道分化是什么。” “嗯。” 仙界她不了解的?东西太多?了,方佳伶说得对,她确实不知道分化是什么。 “分化是水妖独有的?过程。”方佳伶靠着她说道:“因为对他族造成的?威胁太大,天道限制了鲛族繁衍,多?年来, 每一支血脉都只能有一个子嗣。” “但也因为这样,水妖的?性别并不是固定?的?。”方佳伶抬起手?, 原本血肉模糊的?手?臂如今被一层厚厚的?鳞片覆盖, 看上去还?是很?恐怖:“在找到?伴侣之前, 还?可以分化一次性别, 这样更有利于我们找到?伴侣。” “分化是一个漫长而?重要的?过程, 不仅意味着求偶, 也意味着接受种族的?传承,变得更强大。” “我不是刻意要做女装打?扮, 而?是所?有未分化的?鲛族,都会这样穿。”方佳伶嗤笑:“水阵只有分化过的?鲛族才能传承, 如果让封离知道我已经分化,他就不会那么掉以轻心了。” 原来凡间传闻的?鲛人皆是貌美女子,也有几分道理。 “所?以你分化成了男子。”姜真打?量他。 方佳伶总觉得她打?量的?目光含着说不清的?用意, 咬着唇说道:“我没分化成女子, 你很?失望?” 姜真有什么好?失望不失望的?,摇了摇头:“你是从记起前世记忆后, 就选择分化成了男子?” 这也说得通,方佳伶上一世完全无妄之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侵占,苦苦追着灭了自己?全族的?罪魁祸首,死到?临头了,那把剑对着的?还?不是封离,是自己?。 姜真觉得他说不定?是因为前世和封离的?纠葛,才会心生抗拒,不愿意再?分化成女子。 “才不是。”方佳伶伸了个懒腰,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分化可是很?重要的?,我怎么会因为他们就随便做出选择。” 他说这话时未免有些心虚,分化是很?重要,但他的?选择也不算慎重,甚至是在他被封离追杀的?险要关?头…… 他忆起陷在柔软的?床褥里触感,帐幔将他的?身影遮挡,影影绰绰,女人皮肤柔软清香,带着温暖的?气息,光线幽暗,肌骨伶伶的?指尖,抓着他的?衣襟微微颤抖。 他心头一滞,到?现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一刻自然地分化。 “总之。”他声音怪异,很?是不痛快,面上也冷若冰霜:“他们就是两个贱人,拿天下满足他们的?私欲,什么情情爱爱的?,真是可笑。” “你现在是不是觉得,若我身体?里的?是异魂会更好?——毕竟那是个没用的?废物,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几百年都不分化。”他瞪她,厌恶地皱起眉:“我和封离有灭族之仇,不死不休,他日你若是替他求情,我连你也一块杀了。” “嗯。”姜真还?游离在状态之外,淡然地看着他:“那很?好?。” “我的?意思?是。”她侧过脸,眼里黑白分明:“你和前世不一样,很?好?。” 她不希望有任何人,会因为长得和她相像或是别的?理由?,受到?这样的?伤害、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方佳伶的?脸色一变,愣愣地待在原地,和姜真若无其事的?神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连篷车什么时候停下来都没察觉。 姜真仿佛天生就具有爱人的?能力。 “你不下来吗?” 姜真在车下捧起手?呵了口气,拉车的?白狼看她颤抖,凑到?她腿边,兽类的?毛又茸又厚,还?怪暖和的?。 方佳伶下车走到?她身边,神态傲慢,心不在焉地提起卧在她身旁的?白狼:“快回去。” “这里比我想象中繁华多?了。” 姜真没在看他,打?量着诸敝州的?地界,房子和行人一样不少,虽然没有仙庭那样的?美景,也并不是荒芜一片:“和凡间的?城镇,也没什么不同。” “当然。”方佳伶抱手?:“虽然是个破地方,总不能真睡在冰上。” 冰原上辄出很?多?宽敞的?通道,来来往往的?,有不少奎木那样奇形怪状的?妖灵,姜真不但不怕,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 在仙庭,仙神之外便都是异类,根本到?不了她眼前。而?站在这里,她才知道仙界原来不只有仙神存在。 寒风把她身上披的?衣服吹起一个角,仿佛层叠的?花瓣,她好?奇地看着周边的?铺子——应该是铺子,只不过是用大块的?石头和敲紧的?冰搭起来的?,上面的?东西一字铺开,都是些她没见过的?妖兽皮骨、稀奇古怪的?树根,还?有黑漆漆的?碳。 方佳伶跟在她身后,没有催她快点走 ,突然将手?伸进她衣领里,冷得姜真一颤,像只受惊的?羊。 姜真压着眉瞪他,他反而?想笑。 “这是什么东西。” 方佳伶手?腕抬起来,两指中间夹着一根洁白的?羽毛,眉头皱起来:“在行宫我就想问你了,这羽毛贴在你的?肩上,怎么一直都没掉?” “有股很?奇怪的?气息。”方佳伶手?顿了顿。 姜真盯着这片羽毛,觉得很?眼熟,天道在她耳边尖叫:“是白鹄!!!持清一定?知道你行踪了,快走快走,快让这小子把你送下界。” “知道又怎么样。” 姜真不解:“我又没做亏心事,持清也不是封离,我本来就留了书?信,和他说清楚了我要另择方法下界,从来没想瞒过他行踪。” 瑶池离不了持清,总不会为了她大动干戈,她还?不至于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不过封离要是发?现了,确实会有些难办。 天道喃喃:“你不懂。” 她从方佳伶手?中接过那根羽毛,羽毛一落在她手?上,就化成了小小的?花。 姜真漆黑的?眸子盯着手?心的?花,没片刻花瓣就消散在空里:“凑巧沾上的?吧。” 方佳伶便没有在意:“走吧,先去我家歇一晚,换身衣服……别说不用,你不嫌狼狈,我还?嫌弃呢。明日我带你去天隙,急这一时做什么。” —— 灰色的?雾气飘荡在瑶池上空,袅袅升起,又落下,纠缠在纤长的?指尖。 持清仍是沉默着,看着眼前的?灰色无声坠落,化作一朵花落在他手?上,上面不单单沾染着她的?味道,还?夹杂着些陌生的?水腥。 他将花送入瑶池里,捏着那只轻到?不能再?轻的?纸兔子,掌心残留着兔子上的?温度,侵入他皮肤,轻轻鼓动着。 凡间的?绢纸太脆,展开又多?一道折痕,他没有打?开兔子,微微用仙力扫视了一眼,就看到?了里面清隽规整的?字。 “多?番麻烦,实在惭愧。” 他无意识地,温润地,重复念出了他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信,手?指在纸兔子的?边缘摩挲:“找到?了别的?,下凡的?方法啊……天隙么。” 他指尖冰冷,察觉不出半点暖意,惊悸地攥着她留下的?只言片语,血色全无,指节到?手?背,凸出一条条青色的?血脉。 白鹄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他亲眼看着姜真将那封信折好?,沉沉地望着她离开,什么也没有做。 第52节 这是她的?想法,持清就不会阻拦她。 持清不愿承认是她不信任自己?,也不愿觉得是她不听话,只对那个引诱她的?人,生出微妙的?不悦。 她想做什么,他就让她去做。 人间、仙界,她吃了这么多?苦头,如今还?是傻傻的?,要做一片浮萍。 她要痛、要累,偏要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放在自己?一个人心上。 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 持清垂首,头顶的?苍穹,微光洒在他头发?上,像是流动的?水,柔和地流散下来。 瑶池上飘荡着灰色的?诡异雾气,如镜子般的?水面,将岸边如数倒映。 他看着自己?落在瑶池里的?影子,灰色的?眼睛在水纹里荡漾,逐渐扩散成了一圈小小的?褚红色,像是凝结的?血块。 水里的?影子,并不柔和好?看,优雅从容的?身下,像是画皮一般,蛰伏着狰狞的?蛇尾,盘绕在瑶池的?边缘,泛着淡银色的?光,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蛇尾的?皮肉中穿过,牢牢延伸进湖底,破开的?血不停地渗入瑶池中,持清却恍然未觉。 白鹄划过水面,将他的?影子破成凌乱不堪的?断裂碎片,再?一看,水里什么也没有。 持清的?指尖捏着那枚纸兔子,轻轻贴在额上,仿佛在借此感受上面早已不存在的?温度。 “如果他不能让你幸福。”他低语:“你离开我的?意义是什么呢?” 张隙走到?瑶池口,犹豫地在外传音:“尊君,封离帝君求见。” 他看出来持清近日心情不佳,本来不想通传打?扰,只不过封离脸色阴沉可怖,还?不等他说完,就冷声道:“阿真不见了。” 张隙一嚇,联想到?姜真向他打?听方氏的?消息时那么认真详细,脑子里一时窜出许多?想法。 一,姜真还?对封离旧情难忘,打?听方氏是为了对付情敌,俩人打?起来,方氏的?大小姐脾气上来把她干掉了。 二?、方氏的?大小姐故意引姜真到?她的?行宫,将计就计将姜真囚在身边,好?要挟封离。 可答案是三。 封离扶着额头,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搅到?一块的?,但行宫的?水阵残留的?灵力通向的?是诸敝州无疑。 姜真的?气味和那个女人的?气味混在一起,让他烦躁不已:“方佳伶带着阿真走了,行宫残留的?痕迹通往诸敝州,如今最主要的?天隙就在诸敝州。” 持清的?指尖没入冰冷的?瑶池中,静默不言。 封离的?眼里沉浮着阴郁,淡金色的?眼睛深凹下去,像是沾着点点露水,带着说不出的?冷意:“我不能让她走。” 他知道越关?着她,只会越让她想离开,但那还?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地看着她飞走吗? “方佳伶拿走了光华鲛珠,诸敝州的?天隙事关?三界屏障,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对方氏动手?。” 他收敛起平日的?冷傲,嘴唇紧闭,慢慢在持清面前跪下,手?放在腰间的?剑柄上,微微颤抖:“我一生别无所?求,唯阿真而?已。尊君让我娶方氏女,我定?会做到?,只望尊君带回她,诸敝州苦寒……她身子娇贵,承受不住的?。” 持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即使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仍然让他打?了个冷噤。 “你的?婚事,换她的?长生,还?不够么。”持清声音漠然。 “尊君想和我换什么,直说便是。”封离闭上双眼,蠕动了几下嘴唇。 “你的?气运。”持清起身,似雪的?外衫,衣诀翩然,仿佛出尘,眼中竟什么情绪都没有:“如果你舍得。” 第52章 骸骨 封离安安静静地跪着, 脸上面无表情,习惯性地捏紧了剑柄,浅金的眸子里, 戾气涌动。 持清将纸兔子收到袖中, 尽管他就站在封离的身边, 声音却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还有些沉沉的回音,刺着他的脊骨。 剑柄上冰冷的纹路硌进了他的手心,他恍然回过神来,剑身折射出他近乎残忍的表情。 封离比自己想象中平静。 但这份平静, 就像滚烫的地面,炙烤着他的骨血, 火烧火燎, 让他窒息煎熬。 天道的气运, 是他诞生的根本, 如果不是这份气运, 他有千万种可能死在人间, 死在仙界,持清都不会帮他一分?。 如果将他周围的一切都比作筹码, 气运无疑是他身上最大的筹码,几乎和?他的性命挂勾。 他所做的一切, 都是为了更?强大,更?无所拘束。 他的欲求,他的野心, 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他要姜真, 也只有拥有,才有意义。 封离温顺地低着头, 那?份决然便?裂开了几分?痕迹:“我……” 持清侧过脸,没有理会他说了什么:“你不会。” 封离慢慢合上眼?,默然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回去?吧。” 持清站在逆光之中,面容俊美凝肃,冷淡得一如往昔:“她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管。” 封离眼?里凝成一股极淡的讥意,转瞬又?化得尽了,起身之前,仍是忍不住说道:“我管不了她,尊君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干涉她的事情?” 把姜真从他身边带走,又?阻拦他带回她。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姜真不可能对持清有任何别的意思,天央台那?次,不过是她情急之下的胡言乱语罢了。持清却像是得了鸡毛令牌,借着这件事光明正大地插手他和?姜真之间。 “她不是你的东西。”持清声音疏离,唇角的笑容淡然嘲弄,不带温度:“更?不是我的。” “这是我和?她的事情。” “你一厢情愿。”持清懒散地回眸望他:“她愿意吗?” “尊君既然不愿意帮忙。” 封离仿佛心尖被刺了一下,冷声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 方氏的地盘,虽然冷得不行,但比仙庭睡起来安心多?了。 姜真觉得,也许是因为这里更?有人气,更?像人间。 千万年的南海石英,即使能增进修为,对她来说也没有任何裨益,只是单纯的冷而已,普通的木梁画柱,反而让她觉得熟悉。 方氏的主宅,是和?人间差不多?的合院,回形构造,主楼差不多?有三层,窗棂上涂着黑漆,每扇窗前,都挂着白纱,被冰霜紧覆,看上去?有些沉肃。 因为诸敝州的低温,院落内也没什么景致,只是些荒草黑石、灌木黄泥,天井处有一方很深的方形池子,水面没有冻结,但是漂浮着些许冰碴。 主宅里人不多?,来来往往的,神色也都很是正经,和?方佳伶这放肆的模样不同。 方佳伶和?她说过,因为天道的压制,方氏血脉日渐凋零,所以看起来人丁不旺。 姜真若有所思:“为什么诸敝州内的建筑,和?人间这么相似,是因为天隙吗?” 方佳伶走在她身边:“诸敝州的天隙,出现的时间也不长,但在此之前,这里一直是人间离仙界最近的地方。” 他压低声音:“通过某种手段穿越仙凡屏障的人、从天隙上来的人、在仙庭犯事的罪人,藏身的首选之地,都是诸敝州。” 因为这里地广人稀,环境又?恶劣,很少被探查,唯一管事的方氏,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这些人的影响之下,才有了九州独一份的诸敝州。 “你昨晚睡的不好?。” 方佳伶瞥了她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说道:“晚上冷?” “不……”姜真懵懵,有个阿婆听了方佳伶的吩咐,给她拿了两大床棉褥,压得她差点喘不过气:“我睡得挺好?。” 方佳伶低下头看她,长长的睫毛几乎贴到她脸上,语气奇怪: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你睡得好?,眼?睛底下怎么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姜真不信,当即蹲在天井底下,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她的影子,没方佳伶说得那?么夸张,但确实能看得出眼?下的青黑,她神色一动,脸上的倦意便?显得更?加明显了。 姜真眯了眯眼?:“我昨晚很早就睡了。” “那?就是做噩梦了?”方佳伶的头从她身后探出来,尖尖的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手从身边穿过,指尖点在她的倒影上,荡开一圈圈水波,水面里倒映出来两人的面容都是糊的。 他说做噩梦,姜真倒是想?起来一点,她在仙庭时,也做过噩梦,只是不记得内容了,现在大抵也是如此,这噩梦代表着什么? 她想?得出神,竟然没有注意方佳伶的动作。 “少主。”仆从拘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仙庭那?边的青鸟,今早已经来了十几只了。” “哦。”方佳伶似笑非笑地支在姜真头上:“他急了。” 姜真回过神,手肘抵开他:“谁?” “你的老?情人呀。”他忽然前倾,贴近她的脸,声音轻柔又?充满戏弄。 姜真懒得理他,推着他往外走:“现在就去?天隙吧,我在这里也是给你添麻烦。” “这么怕他?”方佳伶说道:“就算他真的愿意放弃仙界的事务亲自来诸敝州抓你,我也不怕他。” 他勾了勾指尖,反手抓住那?团瑟缩的异界神魂。 姜真望了眼?天际,天空上面漂浮着浅淡的风痕,那?是罡气的痕迹:“他身上既然有一部分?天道气运,你何必和?他对上。” 凡间有言曰,顺势而为。 方佳伶难得神情沉静,青黑色的瞳孔里,露出些矜傲之色,声音清冽:“无论?如何,我都要和?他对上的。你也看到了……方氏一代比一代更?加凋零,明明已经限制了我们的繁衍,死亡却还是如影随形,气运的流逝无声无息,即使没有上一世的事情,鲛族也延续不了多?长时间了。” “世间的气运,全都汇集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本来就是不对的。” “我想?要救我的家。” 方佳伶声音阴鸷下来:“这儿虽然是个破地方,但也是我的地盘。天道、封离都是我的敌人,送你离开之后,我就会去?找能够剥离天道气运的方法,杀了他。” 天道被他说得难堪,低声在姜真脑子里嘟囔:“又?不是我要把气运给他们,这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 姜真心里感叹方佳伶的勇气,也认同他的观点。 把气运一分?为二,放在某个人身上。 这差不多?就等于,这个世界只是在围着这两个人转,除此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 但真的不重要吗? 姜真是那?个“不重要”,所以她觉得重要。 “走吧。”方佳伶对她伸手,他的手清隽修长,指节因为持剑有些凸出:“我送你回家。” 姜真回过神,牵住了他伸过来的手,轻轻一笑,眼?眸温润。 “你那?个弟弟一直在找你,你回去?之后,他应该能保护好?你。” 第53节 方佳伶抓住她细长温软的手,却仿佛抓到了一点什么可靠的东西,手指忍不住慢慢收紧:“仙界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就回去?好?好?待着吧。” “嗯。” “不许嫁人。” “……嗯。”姜真开口:“我嫁不嫁人,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闭嘴。” 方佳伶抬眼?:“等我把这事解决了,就去?人间看你,如果你嫁人了——” 他还要多?解决一个。 方佳伶没说下去?,推了下她的肩,语气含糊:“上车。” 姜真“哦”了一声,听话地上了车,方氏备的车比诸敝州外围的豪华得多?,拉车的不是狼,而是一种叫银狐犬的灵兽,全身雪白,毛茸茸的,性格活泼,咧着嘴对她傻笑哈气。 姜真实在没怎么和?动物亲近过,银狐犬凑上来,她忍不住伸手逗弄了一会儿,刚挠了挠银狐犬的下巴,方佳伶就抓住她胳膊,把她拉了回去?。 “天隙到底在哪里?”姜真脾气向来是好?的,被拉回来也不生气,抬眼?看向车外问道。 方佳伶掀开车帘:“天隙在诸敝州的最北端,正好?,我正好?也要去?那?里。” “嗯?”姜真还在盯着外面,闻言转头看他。 “天隙在最北端,北端也是骸骨的葬地。” “骸骨……” 姜真想?到了刚从冰洞里爬出时看到的冰原上的骸骨,那?些骨头破败到随处可见,不知道方佳伶说的葬地,骸骨又?有什么特殊的:“有什么问题吗?” “北端葬地和?别处不同,那?里只埋葬着一具骸骨,而且并不完整。” 他盘着腿解释:“我分?化后得到的传承里说,仙界九州都依靠这骸骨的一部分?成型,也就是说,北边葬地的那?部分?骸骨,是诸敝州的基石。” 姜真偏头,认真地听他说话,他却伸手拽她垂在脸旁边的小辫子。姜真平时梳头都随意,方氏的阿婆手艺娴熟,一定要为她梳个活泼些的造型,别出心裁,在她一边编了个珠坠的小辫子,配上桃红的长裙,毛茸茸的白色大氅,像颗又?软又?水灵的果子,让方佳伶总是忍不住手痒。 “然后呢?”姜真将辫子从他手里解救出来,神色不悦。 “一部分?骸骨,能支撑一州。”他咬着重音强调:“所以骸骨与?天道至少是同种级别的天地之力,甚至在其之上。” “你想?借用这个骸骨,”姜真霎时领悟了他的意思:“改变天道气运?” 方佳伶胳膊支在车窗上,无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把握能安然无恙地找到骸骨,但只要有办法,他都要尝试。 在这之前,他要先把姜真送下界,以免影响到她。 姜真手安安静静地放在膝上,在一段短暂的沉默后,随口道:“那?葬地里埋的到底是谁的骸骨,这么厉害?” 方佳伶抬头,想?了想?说道:“虺。” 第53章 突变 熟悉的字眼让姜真?眉心一跳, 她脸上浮现怔愣:“什么虺?” “从虫兀声的虺。” “除了这个呢?” 面?对这个熟悉的名字,姜真?心里生出一股奇怪而迫切的疑问:“虺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方佳伶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九州成型到现在已经过了千万年?,即便是?当时的事情, 现在也变成模糊的传说了, 当不得真。不过有个和祂有关的传说, 你在凡间难道没听说过吗?” 他回想片刻:“就是?有关圣祖化生万物?的传说,传闻祂先人而生,当时人间四极废,九州裂,祂以身?体?化九州, 才有了现在稳定的三界。凡间常祭拜祂,将祂当做创世先祖, 又叫圣祖, 因为鳞身?蛇躯, 名为虺。我猜在九州留下遗骨的, 就是?传说中?的圣祖。” “你不是?凡人吗, 这传说你竟一点不知?” “我不知道。” 姜真?脱口而出, 又顿住,抬手扶住额头, 脑海中?闪现过街市里摇晃的花灯和四处招呼的老板,低声喃喃:“……不对, 我听说过。” 是?啊,她还买过傩面?摊子上有关那个传说的面?具,可那面?具去?哪了? 她放在哪里了, 为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 姜真?在脑海中?遍寻无果, 才惊觉自己的记忆真?的有所?缺失。 在她记忆里突兀消失的面?具,就像一张无从下手的纸上突然多出的小小缺口, 让她有了可以撕开全部假象的机会。 方佳伶抓过她捂着?额头的手:“你不舒服?” “不是?。”姜真?摇摇头,不抱希望地问:“你知道有什?么方法能让人失去?记忆又毫无察觉吗?” “抹除记忆的法子可太多了。”方佳伶说这话时,表情格外心虚:“尤其是?对你这样的凡人来?说。” 姜真?也想起来?他在自己体?内留的那道剑意锁。 可持清帮她梳理过经脉,看过她的身?体?,除了方佳伶那道剑意锁之外没有其他的异常。 她相信持清不会骗她。 车外风雪声渐大,方佳伶对她轻嘘一声,虚虚握住缰绳,悄无声息地从窗内观察着?外面?的景象。 “好像有些不对。”方佳伶轻声道:“还没到最北端,罡气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多?” 姜真?也放低了声音:“出了什?么事?” 他眉头紧蹙:“诸敝州方圆几百里的地方,罡气都已经被我清过一遍,现在为何又变得如此浓厚?除非天隙有变,罡气又泄出来?了。” 姜真?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外面?,车驾外笼着?淡淡的青色光罩,寒风本是?无形的,诸敝州的风却?和最锋利的剑气一般,道道划过,像是?要将天刺开一个口子。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灵气罩在狂风的肆虐下,竟然有些细微的颤动。 外头的银狐犬,发出一声声低哑的嚎叫,爪子陷在雪里又拔出,带出急促的沙沙声。 方佳伶抽出剑柄,抓着?她手腕,身?体?紧绷地看向前方。 风像是?起了一层白毛,往着?他们的方向滚过来?,银狐犬冲进密密实实的暴风雪中?,雪粒哗啦啦地砸下来?,被灵气罩挡住、滑落,青色的光罩表面?,出现了一丝皲裂。 方佳伶当机立断,半跪在车中?,将手中?的剑插入车底板,嗡鸣一声,青黑色的灵气覆盖了破裂的光罩,将其重新加固。 “天隙出事了。”方佳伶表情肃穆。 天隙周围由三名方氏族人,三名仙庭仙君共同监视,如今罡气汹涌,却?没有任何消息传过来?……天隙旁边,怕是?没有活口了。 他开始有些后悔将姜真?带过来?。 他知道这日渐扩大的天隙迟早要出事,只是?不知道会这样快、这么巧合。 天隙事关三界,他必须要去?一探究竟,但他不能让姜真?冒险。 左右为难时,时间都变得格外漫长,他屏气凝神,半晌才做下决定:“回头。” 他深呼吸一口气,侧脸望向姜真?:“让银狐犬送你回方氏,我先下车,去?看看天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外面?的罡气几乎要将整个世界翻过来?,像鞭子一样抽在灵气罩上,白茫茫的、像是?沙砾一样的雪,阻挡了所?有的视线。 姜真?明白了他的意思。 方佳伶要把车和灵气罩留给她,自己独自一人穿越罡气,这太危险了。 “不行。” 他皱眉,刚要将姜真?的话驳回,手被轻柔地覆住,姜真?蹲在他身?边,毛茸茸的翻领下,是?苍白却?镇静的面?庞。 温暖的体?温透过肌肤,方佳伶逐渐平静下来?:“我必须要去?北端,天隙如果出事,诸敝州,乃至整个仙界都会受到影响,前面?太危险了,你先回去?。如果我能回来?,你下界的事情我会另想办法,如果我回不去?……方氏会善待你。” “既然危险,便更不能将灵气罩留给我。” 姜真?嘴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语气勉强镇定自若,她勉强在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中?理清思绪:“那就一起去?天隙,你不用管我,我有办法保护我自己。” 她说得笃定,方佳伶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她眼神丝毫不避。 姜真?心知自己的半吊子仙力,并没有多少自保的能力——但她不会死,至少遇到了真?的遇到了危机,也不会成为拖累。 回去?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白白干等着?他生死的结果,不如赌一把。 从她决定离开封离的那一刻,就一直在赌了。 比起天道给她定下的剧本,她宁愿自己的命运是?骰盅下未知的点数。 姜真?抓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道:“走。” 方氏饲养的银狐犬,对罡气有着?极佳的耐性,在凛冽的暴雪中?,也不断发出痛苦的嗥叫,只能怒吼着?一味向前跑。 地面?传出剧烈的挤压声,震得姜真?脚下车板不断抖动,她看过去?,发现雪白的地面?逐渐伸延出可怕的龟裂,幽深的裂痕像植物?一样疯狂蔓延,冰雪瓦解,发出天崩地裂的巨响。 方佳伶全身?心都放在维持灵气罩上,含着?一口血骂道:“该死,怎么会突然塌裂。” “前面?就是?天隙吗?” 姜真?凝神看着?前方,突然开口道。 顺着?地裂的方向,被雪迷蒙的视野里,显现出一个巨大的深陷,弥漫缭绕着?灰色的雾气。 姜真?看到它的第?一眼,就武断地认定这就是?天裂,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思考。 方佳伶说道:“对。” 天隙就在眼前,但是?过不去?。 天裂的周围,一切都在下陷、崩塌,车明明朝着?天隙的方向奔驰,却?离天隙越来?越远,大块的冰石掉落,轰鸣摇动,往他们的方向滚过来?。 这样大的石头,混合着?坚冰,比车还大上两倍,灵气罩是?挡不住的。 只是?刹那,方佳伶抽出剑身?,银光从姜真?的面?前流泻而过,她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 灵气罩轰然碎裂,方佳伶站在她面?前,一剑击穿冰石,无声无息化为齑粉。 没有了灵气罩,偌大的雪粒打在车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 姜真?声音凝重:“地面?已经全塌了。” 方佳伶转身?抓过姜真?的肩膀,并没有多少意外神色,对她附耳低语:“冰面?之下是?水,没关系的,我们跳下去?,相信我。” 他低下头,突然捂住她的嘴,姜真?猝不及防,感?觉到他将什?么东西硬抵进了她的唇间。 她的舌尖碰到了一颗冰冷圆润的珠子。 下一瞬,铺天盖地的风雪扑面?而来?,方佳伶拉着?她的手,二?话不说跃入裂缝中?,一声闷响,水花四溅。 姜真?反手抓住方佳伶,他长发如藻,不断往水底下沉,头顶传来?恐怖的轰鸣声。 第54节 越往下沉,水压着?她的胸口,越发窒闷,方佳伶给了她鲛珠,她还是?觉得难受。 寂静无声的水底,刚入水时还能看到几分折射的瑰丽色彩,到了底下,已经是?几近深渊的青黑色,能见度极差。 方佳伶已经脱掉了外衣,双腿化为矫健的鱼尾,在水中?游得轻松自如。 “好奇怪……” 姜真?轻声说道。 她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劲。 水底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海兽,没有飞鱼,也没有珊瑚海草,哪怕蜉蝣,这不正常。 这里不像水底,像是?一座死寂的坟墓。 但这其中?甚至没有任何遗迹,只有吞噬着?一切的黑色,空洞深隧。 方佳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在水中?停下,探看着?四周的线条。 他牵着?姜真?的手,渐渐落到最底下,姜真?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像是?一片起伏的白色沙砾,细密粗糙。 周围仍旧是?看不清的黑暗。 姜真?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到脚底有些不同寻常的触感?,退回去?重新走了两步,才确定她刚刚走的那一小块地方,确实和其他沙砾柔软的触感?不同,硌得有些凸出。 姜真?在原地蹲下,手指拨开脚下的沙砾,薄薄的白色沙砾一拂便开,露出半张僵硬青白的脸,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望着?她。 姜真?手一顿,忍不住后退了几步。 方佳伶飘到她身?边,按住她肩膀,尾巴扫过她脚下的沙砾,被沙砾薄薄覆盖的尸体?很快露出全貌。 一具穿着?规整,冻得僵硬的尸体?躺在沙砾里,身?上覆着?白色的霜,泡在水里竟然也没有化开。 方佳伶忍不住‘哈’了一声,冷笑道:“仙庭的人,我就知道他们驻守天隙别有心思。” 他沉下身?子,尖锐的指尖剐过尸体?身?上的白霜:“这是?方氏独有的功法,他是?被我族人所?杀。” 看来?驻守天隙的人不是?死于天隙的突变,而是?另有原因。 方佳伶显然很信任自己的人,漂亮的凤目如今冷若冰霜:“一定是?封离派过来?的人动了什?么不该动的手脚,被我的族人发现,有了争斗,天裂四周塌陷,正好将他尸体?沉到了水底。” “不对。”姜真?捻起尸体?身?边的白沙,微微偏头,露出思索的神情:“塌陷是?刚刚才发生的,可这具尸体?上覆着?一层白沙,应当落在水底有一段时间了。” 天隙驻守的一共有六人,既然没有消息传到主宅,说明驻守的三个方氏族人也落了难。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能让六名仙君同时死亡,单纯的缠斗有可能吗? 姜真?却?在思忖另一个问题。 第54章 图谋 “封离为?什么会派遣仙君来帮你驻守天隙?”姜真问道。 “要说为什么……” 方佳伶皱眉:“天隙是我前些年第一次去仙庭的时候出现的, 当时天隙只有一个小小的裂口,日益扩大,迟早会影响三界。” 天隙事关重大, 封离身为?帝君, 为?了?三界众生, 不得不和诸敝州合作监视天隙动向,他捅封离一剑的事才能被一笔带过。 两?方权衡之下,他同意了?仙庭那边派人?来诸敝州和方氏共同镇守天隙,区区三个仙君,在诸敝州翻不起?什么大波大浪。 姜真颔首, 看着青白僵硬的尸体,突然道:“你说北端埋着仙人?骸骨, 这件事, 封离会不会也知道。” “既然这力量足以改变天道气运。” 姜真望向?方佳伶的眼睛, 神色难辨。 “你想要, 他难道不想要吗?” “你是说这几个仙庭的人?可能是冲着骸骨来的。”方佳伶蹙眉, 单手抓着尸体的领口, 将尸体凌空拎了?起?来,长着尖利指甲的手轻而易举割开衣袍, 从怀中掉出了?一个白色的玉碟。 他瞥了?玉碟一眼,勾手控制水流让玉碟浮到面前。 姜真在仙庭见过这样?的玉碟, 除了?青鸟外,仙庭中人?也有用这种玉碟通信的,其作用和凡间的纸笔书信差不多, 只不过要用灵力神识探入玉碟, 才能看到里面的内容。 这样?的通信方式,远远比不上青鸟方便, 除非这信息无法用青鸟传递。 是,青鸟掠过诸敝州上空,无疑会被方氏发现,用玉碟比青鸟保险得多。 方佳伶手里提着尸体,神色愠怒,他空不出手去看玉碟,示意姜真去拿。 姜真拿起?那张玉碟,试探地将体内的混沌气流沉进?去——她?还是第一次亲手使用玉碟,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玉碟里的字眼玄妙地钻入她?的脑海,姜真看清楚后,抓着玉碟的手指情不自禁顿住。 是封离的字迹,她?认得。 上面只有四个字。 “不必再等。” 不必再等,等的是什么,他们又做了?什么,不得而知,这里只有一具尸体,已?经问不出什么信息。 但很显然,封离有所图谋。 姜真将上面的字念给方佳伶听,将玉碟收起?,方佳伶把尸体随意丢在一边,杀意滔天,美目中含着冰冷的怒火。 封离既然真的插了?手,天隙塌陷说不定也不是巧合。 天隙本为?天灾,无法预测,一朝塌陷,连他也只能认命。 但他无法容忍有人?在他的地盘刻意引起?祸患,害死他的族人?。 姜真说道:“我猜封离想要的是虺的骸骨。” 除了?这个,姜真想不出这里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图谋。 方佳伶轻轻点头,看着她?提着在水中变得沉重的裙子,四处走动?,在一处停了?下来,招手示意他过来。 这块沙砾踩着的感觉也有些不同。 和刚刚一样?,方佳伶弄走了?上面一层白色沙砾,露出另一具尸体。 “是方家的人?。”方佳伶一眼认出。 她?冷静地蹲在两?具尸骨旁边,端详片刻:“这尸体在天隙塌陷前就死在这里了?,说明他们的争斗,是发生在水底的。” 方佳伶惊奇她?短时间之内竟然能想到这里,察觉其中蹊跷,也沉下声音:“他们入水做什么?” “是,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破开冰面下水?” 姜真一边思考,一边说道:“他们不识水性,也没有你们熟知水下的地形,如果起?了?争端,在地面上一定比在水下更占优势,除非……他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水底。” 姜真放缓声音,迟疑着,逐渐坚定了?声线:“骸骨就在水底。” 她?的眼睛隔着水波,亮晶晶地发光:“……在这附近。” 方佳伶望着她?,微微顿住,有些怔愣,骸骨的消息纵然惊喜,他的目光却情不自禁地放在她?的一举一动?上。 姜真很少这么认真地对他说话,她?音色明澈,还带着凡间的温软语调,像是全然在为?他着想,在飘荡的水波中显得模模糊糊,像是在他心上用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寒彻冰冷的水中,他心跳却有些失衡。 姜真一双淡静如水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多想:“福祸相依,真是凑巧,你不是要找骸骨吗,快些去吧。” 方佳伶游过来,俯身靠近她?身边,双臂环绕住她?肩膀,带着她?浮起?来:“骸骨力量强大,并不那么好取得,说不定失去踪迹的其他几个人?,就死在骸骨旁,你是要和我一起?,还是等这阵坍塌过去,我送你上岸?” 头顶上的轰鸣接连不断,一时半会儿她?也去不了?天隙,况且……她?对虺很好奇,这个熟悉的名字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引诱着她?往前走。 “我和你一起?。” “不行?!!!” 焦急的尖叫盖住了?她?的声音,天道在她?脑海中呐喊:“不行?不行?不行?,你不能去!上面的坍塌过一阵就好了?,你还是快点去天隙吧。” 姜真顿了?顿,在心里想道:“你越这么说,我越是要去看看了?。” 她?对天道已?经丧失了?基本的信任,天道一着急,她?就知道它有事瞒着她?。 天道在她?耳边吱哇乱叫,她?全当耳边风。 方佳伶抿着唇,心里生出一点卑劣的想法,他想她?留下来……再留在他身边一会儿。 他会保护好她?的。 水底太黑,姜真怕和他走散,拉住他手臂,温热的触感一直延伸到他心肓。 他放低声音:“你有什么感觉吗?光华鲛珠也是诸敝州所生的灵物?,应当对身为?基石的骸骨有所反应。” 姜真之前还疑惑他为?什么会把鲛珠带随身带着,之前不是说要送回方氏主宅吗? 原来是为?了?寻找骸骨。 鲛珠含着说话不便,她?早就吐出来攥在手心,听了?方佳伶的话,分?出些心神感受鲛珠的存在。 鲛珠在她?手心,浸润出一丝温度,姜真并没有察觉到任何指引的迹象,只能茫然地朝方佳伶张开手,让他自己研究。 “也许需要我的灵力才能激活。”方佳伶托着下巴沉思。 可是姜真是个凡人?,在水下需要鲛珠,方佳伶想了?想,将手覆在了?姜真摊开的手心上,比刀片还尖利的指尖极力避开她?指尖的软肉,和她?相贴。 青黑色的灵气从他手中溢出,包裹住鲛珠,珠子在他们俩手心微微震颤,一股无形的力道牵引着他们往前走。 “走。”方佳伶眨了?眨眼睛,扣住她?的手,尾巴劈开身后的水,往深处游过去,姜真被他带着掠过去,眼前只看得见起?伏的水浪。 不知道游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也没有对比参看距离,姜真只觉得身边的水波动?越来越大,像是在地震。 她?仰头望着头顶,是地面塌陷传来的震动?吗,不……不像,这汹涌的水浪,更像是以他们游动?的方向?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的余震。 越往深处游动?,这振荡便越明显,摇撼着水底,姜真恍惚之间,竟仿佛看到了?眼前的光。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并不是幻觉,嗡嗡巨响中,她?看到了?有无数白色的沙砾,在头顶上盘旋,洒下片片白色的光。 沉寂漂浮的白沙中,静静地竖着一根裂开的、看不出形状的庞大白骨,犹如利剑般矗立在水底中央,白骨的最顶部,突出着不规则的碎裂痕迹。 白骨下成片塌陷,震得姜真耳膜一阵轰鸣,白沙漫天飞舞,让她?头皮一麻。 她?完全想反了?。 原来根本不是地面上的塌陷,引起?了?水底的震荡,而是整个北端都在因为?骸骨的震动?而晃荡。 ——这里才是突变的根源。 第55节 姜真抬起?头,眼睛酸胀,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往下流血,她?抹掉满脸的血迹,原本柔和无害的水,在这样?的动?荡中好像也变成了?利器,将她?席卷,刀刀刮在她?身体上。 “是罡气。”方佳伶呼吸错乱。 水里怎么会有罡气? 罡气太锋利,划破了?她?的皮肤,姜真甚至都没察觉到什么疼痛,血转瞬消散在水波里,她?只觉得脸痒痒的。 “我知道了?。” 方佳伶松开她?的手,将鲛珠塞到她?手心,胳膊别在她?的腰间,死死地将她?护在怀里,眼角气得血红:“我知道天隙周围为?什么会突然坍塌了?,有人?破坏了?骸骨上的锁链,骸骨力量崩坏,会无差别地将周围的一切湮灭,什么蠢货!” 破坏锁链的那个人?,肯定当场就被骸骨周围的罡气搅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他就是在骂封离。 方佳伶想象不出来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竟然派人?直接毁坏骸骨,骸骨是诸敝州的基石,一旦毁坏,整个诸敝州都会不复存在,一州陨落,仙界到时候难道能得了?好? 他纵然恨死了?封离,也从来没想过让仙界毁灭。 他不喜欢诸敝州这个破地方,但这里是他的家。 方佳伶将脸埋进?姜真的肩膀,气流将他的长发撩起?,在水中如同黑色的瀑布般蔓延,长长的鱼尾缠绕住姜真的身体,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罡气密集地在水流里蹿动?,比任何一次都要浓密恐怖,并且因为?在水中,无处可躲,宛如凌迟,刀刀刮在他身上,片片血肉淋漓,哪怕他妖体强悍,也无法跟这种力量抗拒。 他沉重地阖上双眼,忧心的并不是身上的剧痛。 骸骨毁坏,诸敝州危在旦夕,他要重新?想办法,面对即将湮灭的诸敝州……可姜真呢,他怎么把姜真送回去,有什么办法能将她?带到已?经坍塌的天隙中去。 他既庆幸没有让她?一个人?离开,又生出歉疚的刺痛。 姜真被他圈在怀里,视线黑暗难辨,但她?听得到周围可怕的撕裂声,令人?心惊。 她?艰难地探出指尖,放在方佳伶腰身,止不住地颤抖,他身上一片血肉模糊,翻开的肉里喷涌鲜血,很快就被冰冷的水稀释,分?不清是水还是血。 他腰身的联结处,大片的鳞片被刮了?下来,甚至有鳞片落在了?她?的手上。 姜真睫毛轻轻颤抖,慌乱之中,指尖几乎掐进?了?快要遗忘的光华鲛珠中,无人?注意鲛珠上的光明明灭灭,闪了?一瞬,巨大的牵引力从她?的手上传来,拖着他们直直地往下坠落。 她?只觉得耳边突然一静,没有了?任何声音,周围狂乱肆虐的罡气骤然消失,仿佛被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手中的珠子失去了?光泽,姜真感觉自己似乎踩到了?底,方佳伶一下子倒在了?她?身上。 姜真顾不上其他,周围依旧是一片黑暗,看不大清楚,她?心绪不宁地摸索,想看看他身上伤得如何,只摸到了?一手湿润的血迹。 她?细长白皙的手指从腰身往下,虚悬着拂过方佳伶的鱼尾,她?刚刚感觉到他的鳞片似乎被刮下来了?很多,不知道严不严重。 有些部分?还能摸到摇摇欲坠,挂在皮肉上的鳞,有的却只能摸到一片湿软的血肉,姜真越感受越忧心,有一部分?,上面鳞片倒是都完整的,只是似乎有道深凹的撕裂,从撕裂中凸起?的弧度也很奇怪,比别处鳞片厚许多,又比别处光滑,鳞片上传来的温度,比她?的手都要滚烫。 “你没事吧?”姜真蹙着眉头唤他,怕他晕过去了?。 方佳伶伏在她?颈窝,肩膀微微颤抖,闻言抬起?头,纤长的睫毛扫过她?脸颊,白皙的面颊渐渐晕出病态的潮红,脸上浮起?一种难言的妩媚情态。 他紧抱着姜真,下腹贴着她?缓缓游动?,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脸庞,柔若无骨地挟住她?的五指,往下伸延。 “没事。”方佳伶语气奇怪,嘴唇瓮动?,声音黏腻,恳求撒娇一般在她?耳边磨蹭:“阿真、阿真……你再摸摸我。” 第55章 离开 姜真还以为他?怎么?了, 皱眉盯着他?不自然的脸色,手下的动作在恍神中不由重了几分?,却?意外摸到了鳞片下析出的滑腻黏液。 方佳伶轻轻地哼了一声, 漂亮白皙的皮肤上蔓延的潮红格外明显, 从脸上扩散到耳根再?到锁骨。 区别于水的触感清晰地附着在她指尖, 让她脸色一僵。 “你疯了吧。”姜真脱口而出,觉得自己才?是真的要疯了:“这种情况下你也能……” 方佳伶像是乞求温暖的冷血动物,手攀在她脖子上,刚刚她摸到的滑腻的微妙凸起,在她腿上磨蹭。 他?贴在她耳边, 一双眼?睛浸在水里,染着血一般的红色, 声音如烟似雾, 甚至还有几分?委屈:“我不知道, 又没人?摸过我。” 要不是他?实在伤得重, 她真想把他?从身上踹下去:“你清醒点, 还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我很清醒。” 方佳伶微微出神, 脸上浮现出姜真难以理解的复杂神色。 “刚刚鲛珠好像亮了一下,我们现在离开?骸骨了吗, 这里安全吗?”姜真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靠着她,倒是没有再?动作了, 过了半天,才?重新开?口:“没有,这里应该是骸骨下一个密闭的空悬, 骸骨只?要还在崩坏, 这里也迟早会塌陷的。” 姜真闻言抬眉往上看,头顶上能隐隐约约看见错落的白色破口, 像是骨隙之间的裂口。 “这只?是一根白骨。”姜真不禁放轻了声音:“那原身该有多庞大?。” 如果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那原来完整的尸骸为什么?会被损毁支离成这种破碎的样子呢? 只?是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容许她再?想那么?多了。 “毕竟是能定天地九州的存在。” 方佳伶声音越来越轻,姜真听着他?说话,刚刚被他?打断的担忧又重新聚拢起来。 姜真观察着四周,手避开?他?的尾巴,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在水中摸索着往前?探:“有什么?办法能够出去?你需要治疗。” 方佳伶在水中摇头,失去血色的薄唇浅淡如水:“我不用治疗,这点伤对妖族的身体来说算不了什么?,骸骨的事情不解决,整个诸敝州都会灭亡,我离开?这里也无济于事。” 诸敝州是方氏的根,他?是要和?诸敝州共存亡的。 但姜真不是这里的人?,她本就不属于仙界。 姜真看着他?重新沉默下来,扶着他?靠在了一边,骸骨下构成的狭小密闭的空间,正好够他?们两个歇息片刻。 “那该怎么?办?” 隐隐还能听到一点上面的轰鸣声,无法离开?,也没有出路,姜真没有抱怨什么?,安静坐在他?旁边,主动支撑着他?冰冷苍白的身体。 姜真在水里看得不甚清楚,方佳伶却?看得很清晰。 水对他?来说比地面的空气还要熟悉,他?转头就能看见她披散着的,湿漉漉的头发,看见她狼狈地垂着眼?睛,十分?疲惫的模样,有些细微的罡气擦破了她的脸,血被水冲刷,伤口泛着白色。 “大?概。”在她看不见的角度,他?青黑色的眼?睛含着奇怪的悲哀,半晌后,才?低低说道:“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这时候提起天命,有着说不出来的讽刺。 “封离根本不在意你的死活。”他?将手随意搭在屈起的鱼尾上,这句话说得极轻:“……他?明明知道你在诸敝州。”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衣服被水浸透,沉沉地挂在身上,姜真抱着双膝,疲倦的声音里透露着浓厚的不解,她是真的不明白,也从来没有明白过他?:“诸敝州……也是仙界的一部分?啊。” 方佳伶的声音冷静,胸口的怒火全都被挤压在胸膛下,只?隐忍地在内里爆发:“他?打的真是好算盘,毁了骸骨,便没有东西再?能动他?的气运,诸敝州虽然没了,但天隙也会同?样毁掉,替他?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天隙在诸敝州,又能影响他?什么??” “天隙的扩大?迟早要遍及整个仙界,到时候没了仙凡屏障……”方佳伶冷冷道:“你应该也知道,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希望他?掌控的东西产生一点陡变。” 执掌着天下的权柄,就随心所欲地将一切都当成自己的所有物任意摆布。 这样的感觉,姜真太熟悉了,熟悉到她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她的父皇,不正是这样的人?吗? 封离曾因为父皇家破人?亡,颠沛流离,见识过无数百姓因为父皇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可?为什么?当他?自己拿起生杀的权杖时,又变成了同?样的人?? 今日骸骨崩坏,诸敝州的基石不复存在,整个州所有的活物,都会化为灰烬。 方佳伶摸了摸她的头发,搂着她的头:“他?知道你在这里,却?还能毫不犹豫地动手,根本就是想让你死,你以后……别犯傻了。” 姜真闭上眼?,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她身上没有“命”,封离是知情的。 封离知道她不会死。 但她现在能做些什么?? 就算她死不了,也无法利用这个能力?去改变些什么?。 姜真再?次感受到了,曾经站在即将覆灭的南燕王朝前?的那种无助感。 从人?到仙,一个微末的个体能做的事太少太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是一个偶然活下来的看客。 方佳伶的手压在她头上,锋利的指尖比水还冷,突然转移话题道:“我恨那个占据了我身体的人?。” “那个异魂?”姜真想了想。 “嗯。”方佳伶仰着头,侧脸柔婉,却?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我前?世被占据身体的几百年,一直在身体里看着她。” “我自幼习剑,血脉高贵,仙力?不输封离,只?需要光华鲛珠,就能蜕变为最纯粹的上古鲛族血脉——即使没有,也足够称霸一方。” 方佳伶侧过脸,平静地看着她:“她占据了我的身体,也继承了我全部的功法和?力?量,却?只?知道拿着我的身体情情爱爱。” “封离拿她当替身,睹物思人?,拿她的身体复活你,她有离开?的力?量,也有复仇的力?量——对……不是她有,是我的身体有。她为了封离迟迟不分?化,不接受传承,甚至因为他?的授意,放弃自保的能力?。” “当封离背叛她的时候。”方佳伶冷笑起来:“她却?只?想用自己的死惩罚他?,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我不懂她是怎么?想的。”方佳伶的目光和?她对上,深深幽幽:“但是阿真,你不要这样。” 姜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样的话题,心里浮上一丝不好的预感。 “掌控了力?量,你才?能抗衡自己的命运。” 方佳伶突然垂下头,骨节瘦长凸出的手,轻柔地捧住了她的脸,一寸一寸抬高,直到和?他?的视线平行?。 方佳伶扯了扯唇角,苍白到有些透明的脸庞,仿佛浮动在水里的幻影,顷刻就要化为虚无。 他?的手上的血肉又开?始无端地撕裂,迸涌出鲜血。 姜真如梦初醒,抓住他?的手:“你要做什么??” 方佳伶摇摇头,血肉模糊的手心,浮现出一个孱弱的灵魂。 他?不由分?说地把异魂塞进了姜真的手心,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利爪划过姜真的小臂,在她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线,以她的手为起点,青红色的狰狞凸起,像蛛网一样迅速蔓延,直到方佳伶划的那道线才?堪堪停下。 “我把她封禁在了你的手里。”他?轻声道:“你要记住。” 姜真疼得面色发白,声调隐隐崩溃:“我记住什么?,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折腾什么??” 方佳伶指尖戳在她唇上,陷进一个小小的浅坑。 第56节 “她身上有另外半部分?天道气运。”他?冷静地说下去:“你带着她走,日后想办法把她的气运吸收。” 姜真紧紧抓住他?手,也顾不上指缝之间粘黏的鲜血,眉头紧蹙:“……我走去哪,你说什么?胡话?我就算离开?了,诸敝州不还是要毁掉,我走有什么?意义?” 方佳伶避而不谈,拉着她的手往上游,周围的水波都泛着隐隐的淡红色。 “骸骨没了锁链禁制,就快要湮灭了。” 方佳伶声音沙哑,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之后会用全力?击碎它,你抓住它破碎后留下来的力?量,然后往上游。” 姜真神情冷下来,抓住他?的胳膊,拉住他?:“你能不能冷静一点,现在重要的根本不是天地之力?,我拿到了天地之力?,骸骨毁了,诸敝州怎么?办?” 就算她不会死,方佳伶会死,诸敝州的每一个人?都会死,载过她的傻傻的白狼会死,清早还为她梳过头的阿婆会死。 他?转过头,只?喊了一声:“阿真。” 姜真听过很多声阿真,那些声音中所包含的含义,都没有方佳伶这声复杂,他?可?能只?是在学别人?——也许是封离,借着这声亲昵的呼唤,让彼此的距离更近些。 或许是因为四周很安静,她也是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听他?的声音,方佳伶有着不负水妖之名的优美嗓音,声音低柔,杂合在女子和?男子之间,独特又蛊惑人?心。 “诸敝州不会灭的,没有人?会死。”他?朝姜真伸手:“把鲛珠给我。” 姜真没有迟疑,自己屏住气,将手里的鲛珠放到他?手上。 方佳伶捏住鲛珠,头发在水里浅浅地漂浮着,手里透出鲛珠的光芒,映在他?脸上,甚至能看清他?眼?睛上纤长挺立的睫毛。 他?眼?里泛着淡淡的柔光,云淡风轻地开?口,又有种近乎冷酷的坚定:“骸骨毁了,诸敝州缺的是新的基石,我加上鲛珠,足够了。” 姜真在水中怔怔地睁大?眼?睛,没有鲛珠辅助,她在水里憋着气,说不了话,只?能冷冷地瞪着他?。 方佳伶微微一笑,眼?波流转,像之前?一样紧紧抱住她,将窜动的罡气全都挡在肩膀之外。 他?感觉到她的额头伏在他?的胸前?,微微颤抖。 “我送你到水面。”方佳伶的臂弯托着她:“等地上稳定下来,你就能去天隙了。” “别看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样最好。” 姜真知道这样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果她是他?,也想不到比这更好的解法,诸敝州不用灭,没有人?会死,天地之力?也能拿到。 但是他?不是还要亲手杀了封离吗? 他?连扯带拉地挟着她往上游,她不敢在他?怀里挣扎,怕弄到他?的伤口。 方佳伶死死环住她的身体,穿过骨隙,飞快地往上游动,无数浓厚的白沙环绕在他?们身边。 姜真突然发现,这些白色的粉尘,根本不是水底的沙砾,而是破碎的骸骨的齑粉。 “抓住!” 方佳伶在粉尘的漩涡中心停住,抵在她耳边,沉沉说道。 姜真下意识地,抬眼?往他?说的方向抓过去,一团灰色的雾气冲进她眼?睛里。 她不知道这团灰色的雾气是不是骸骨的力?量,但周围肆虐的罡气,在这一刻停下了。 方佳伶没有再?停顿,直直地带着她往水面上游过去,直到能看到从地面投射下来的摇晃水影,他?才?放缓了速度。 方佳伶莫名其妙地轻声开?口。 “诸敝州太冷了,阿真。” 姜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诸敝州一直都很冷,她抓着他?的手,想要传递一点微末的温度。 充足的光线让整个水下都变得清晰起来,姜真看见了紧紧拥着她的方佳伶,身影都变得缥缈不清。 他?们彼此静默得像块石头。 方佳伶的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额头贴在她软软的脸上,突然萌生出一种奇怪的战栗。 他?听着水中姜真的心跳声,觉得胸膛有一块地方很暖和?,暖和?到让人?觉得昏昏沉沉的,鼻腔发酸。 姜真被他?托举着,越来越靠近水面,她不得不垂下头,手攀过方佳伶的脸,好再?看一眼?他?的神情。 她的脸上比平时恬淡温柔的表情生动得多,嘴唇张张合合,无声说着些什么?。 他?辨认出了她的唇形。 ——等我带你回去。 “你忘了。”方佳伶露出有些苍白神情,唇间却?吐露着残酷的话语:“鲛人?是没有尸体的。” 他?会无声无息地归于水中,又或者化作云雨,升腾骤降,变成一滴雨,落在她的肩头。 姜真的手从他?脸颊上滑过,仿佛脸上的那一点温度,也跟着她的指尖一起流失。 “阿真,我好像有点冷。” 方佳伶唇角不可?察觉微微地抖动,脸庞越发朦胧,如同?天籁般的声音,含着颤抖的悲泣。 他?又细又长的睫毛悸动着,缓慢地抬起,望着她,眼?眶红得渗血。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的脸颊上掉下来,落到姜真手上,化作一粒小小的白色鲛珠。 他?有些庆幸,姜真不会看到他?扭曲的尸骸,也不会看到他?临近死亡的丑陋。 他?觉得封离很蠢、那个异魂也很蠢,这世间最蠢的东西,无非情爱。但在某个癫狂朦胧的瞬间,他?也曾滋生出微茫的爱意。 哪怕他?并?不明白—— 那是什么?。 第56章 计划 姜真眼睁睁地看着方佳伶的身体不断地往下坠落, 指尖瓦解成一粒又一粒细小的?尘埃,无形溶解在水中,像泡沫一样消散。 水流太大?, 也?太浑浊, 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比雷霆更响亮的震动声逐渐宁息下来?,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姜真从水中爬出来?,身体还有些发软,无力地滑坐在冰面上。 “姜真……” 过了许久,天道才在她脑袋里喊她。 姜真坐在地?上,手?环绕着腿, 蜷缩着,将整张脸埋在膝盖里, 一言不发。 强烈刺眼的?光投射下来?, 驱散了迷雾一般的?罡气, 地?上平静了下来?, 唯有一片残垣横亘其间, 堆积着断裂塌陷的?废墟。 “姜真、姜真。姜真?姜真!” “……别喊了。”姜真的?语气很淡, 失去焦点的?目光逐渐聚拢,望向自己的?手?心, 可怖的?红色一直伸延到臂弯处,她能感受到异魂的?存在:“为什么封离这样的?人, 会是气运之子?” “你迁怒我干吗!” 天道声音低萎:“都说了,这个世界生来?就是这样的?,他因?为气运诞生, 是理所当然, 我怎么能预料到他会成为什么样的?人?” 姜真才平息呼吸不久,如今还有些疲惫的?余烬, 迟钝地?说道:“嗯……” 天道跳脚:“还不快点把你身上弄干,你全身都湿透了,上面温度这么低,你很快就要?冻成大?冰碴子啦!” 姜真确实感觉到了清晰的?冷意。 罡气平静下来?,却显得寒风愈发明显,她被风雪冻得够呛,四周又都是平原,无处可去。 “傻呀,你呆愣着做什么,用个火决把衣服弄干了不就行?了。” 姜真眼睫疲倦地?阖上,半晌才开口:“我不会。” 没人教她其他的?法诀,她只会持清教给她的?那个隐匿的?咒语,在这里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她呆坐了一会,察觉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有些硌,她缓慢地?张开手?,发现是她在水中无意识攥住的?鲛珠。 原来?鲛人泣珠的?传说是真的?。 圆润明净的?珍珠,晕开一圈彩色的?光,光彩夺目,比任何珠子都要?漂亮。 姜真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将这粒珠子收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着天隙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再也?看不到伤人的?罡气,扑面而?来?的?,只是无尽的?冷,可姜真觉得,这里冷意似乎也?随着骸骨的?破碎而?消散了。 被浸湿的?衣服逐渐冰结,她撑着自己的?骨头往前?走,得快些在她完全失温之前?离开这里。 身后不远处传来?利爪踩雪和车辙轧压过的?声音,姜真警惕地?回头,手?指微微蜷缩。 “啊呀,是你啊,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声音分外耳熟,被数匹白狼拖曳着的?篷车,从中钻出一个毛茸茸的?狼头,看到她,很显然愣了一愣。 “造孽造孽,方少主怎么会带着你个凡人来?这里,这里危险着呢,可不是风花雪月的?地?方。”看姜真站在原地?,奎木用爪子疑惑地?蹭了蹭自己的?吻部,着急地?招呼她:“快些上来?呀,诸敝州的?风足够把你冻死,再风干保存尸体几百年了。” 姜真脚步迟疑,方佳伶似乎对这个半人半狼的?商人很信任。 她心底还有些怀疑,但如果不上车,她真怕自己没走到天隙,就被冻在了原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 姜真声音虚弱地?问它:“你不是在诸敝州外做营生吗?” “那我也?要?两头跑呀。” 奎木将她拉上篷车,里头烘着一小堆青色的?火焰,暖暖地?照在她脸上:“我今早刚想来?找方少主呢,结果外面天崩地?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诸敝州城内都塌了许多,我看震源是从这边传出来?的?,就过来?看看有没有人要?搭车的?。” “哦,对了,方氏的?仆人说方少主一早也?驱车往这边过来?了,托我看看少主有没有事,他人在哪啊?” “……他。” 姜真的?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始终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奎木是个碎嘴子,居然没有在意她的?恍惚的?神情,很快接上了她的?话:“难不成他和你走丢了?你们遇上什么事了啊,就晃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连车也?不见了。” 姜真怔怔地?低着头,脸上有些苍白潮湿。 “哦,还有你,伤成这样,方少主怎么搞的?,把你带到这种?地?方还不保护好你。”奎木左爪握拳击在右爪掌心,义愤填膺:“不等他了,他厉害着呢,让他自己走回去,我先?送你回方氏疗伤。” “不用了。” 姜真轻声回绝,整个人看上去都有些恍惚:“能拜托你往前?驶一段路吗,我有个地?方要?去。” “哦,那行?。”奎木也?没怀疑她,拉着缰绳驱使白狼往她指的?方向行?过去。 她还是忍不住回头,仿佛期望着什么出现似的?,方佳伶就像志异小说里的?精怪,在水里化成了泡沫,没有留下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第57节 “天气真好。”奎木自言自语地?蹲在车板上,感受到姜真抬眼,挠着脑袋笑起来?:“你刚来?,可能没见识过,这样的?天,在诸敝州已经算是很温和的?了,哈哈——前?所未见啊,自从我来?诸敝州,这里就一直恶劣得吓人,没有了鳞火,我半夜睡觉都能冻掉半个脑袋,简直比仙庭的?大?牢还不如。” “天气这么好,我总觉得要?发生好事喽。” 奎木一甩缰绳,听?到姜真颤抖低哑的?声音。 她眉眼低敛,看不清任何神情:“就在这里停下吧,谢谢。”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奎木搔着脑袋上的?毛发,笑起来?露出一嘴尖利的?黄牙:“到时候记得和方少主说一声,让他多多光顾。” 姜真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走入风雪中,奎木望着她挺直的?身影消失,心中有些纳闷。 这里附近不都是平原吗,她停在这里做什么? 姜真走到天隙附近,怔怔地?坐下来?,伸出指尖,离天隙越来?越近,直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她还是觉得恍如梦境。 天隙上的?灰色雾气淡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连天隙的?大?小,都没有她之前?一瞥时看到的?那样大?了,似乎缩小了些。 “天隙是不是和骸骨有关系?” 姜真想到这里,手?指探入天隙的?裂口,上面覆盖着一层光洁的?水面,她传来?冰冷潮湿的?触感,一股莫名?而?熟悉的?心绪涌上来?。 她突然发现,这个天隙和瑶池居然相似极了。 骸骨彻底消散后,方佳伶主动成为了新的?基石。 而?现在,罡气、天隙,这些看上去似乎是因?为天道势弱突然出现的?烈风,又逐渐开始消散了,姜真想要?抓住这其中的?联系。 天隙和罡气,如果和骸骨有关,会不会就是骸骨即将破碎的?预兆。 不然封离派来?的?仙君,也?不可能这么简单就毁掉了骸骨。 “诸敝州的?天隙确实是因?为骸骨不稳引发的?。” 天道语气复杂:“骸骨是九州的?基石,他……虺的?骸骨,虽然不是亘古不灭,也?不可能无故被动摇。” “也?许封离早就暗中筹谋。” 姜真垂目,头发从脸庞落下,掉进了光洁的?水面,涟漪中倒映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要?毁了骸骨——天隙是什么出现的??” 她没指望天道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自言自语道:“方佳伶第一次来?仙庭。” 封离很有可能从那时起,就在为这一天运筹了。 与?方佳伶和谈,派仙君驻守天隙,暗动手?脚——甚至连天隙的?出现,都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 他早就开始暗中破坏骸骨,只等着在合适的?时间,彻底毁掉诸敝州。 但这个时机又是什么时候呢? 封离会选择在这个时候下手?,理由不言而?喻。 ——他不希望她通过天隙,回到凡间。 姜真的?指甲掐进手?心里:“我太蠢了。” 她要?是能早点发现就好了,如果骸骨没有被破坏,方佳伶就不用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不了解方佳伶,但她理解他。 她不希望他就这样死去。 他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也?不该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埋葬在深海里。 天道干巴巴地?安抚她:“持清如果在这里,不会希望你这么说的?。” 姜真瞥了它一眼,眼里忽然一惊,喃喃:“我得告诉持清。” 她应该把这件事告诉持清的?……她不确信持清会不会管,但持清是她在仙界唯一信任的?人。 姜真知道自己这样的?半吊子改变不了什么,但至少应该让持清知道封离的?图谋,免得酿成更大?的?、未察的?祸患。 她的?手?已经浸入了天隙中的?池水,表情犹豫起来?。 她没有别的?方法能给持清传递消息,也?不可能让别人带话,连封离本人都不一定有资格面见持清,除非她再回仙庭一趟——这不可能。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马上就回凡间,远离这里。 天道犹豫道:“你可以用白鹄。” 姜真眉头不展,觉得它不切实际:“白鹄在仙庭,我怎么招来?它?” “它又不是灵兽。”天道嘟囔:“只是混沌之气化成的?虚体而?已,你不是能动用持清留在你身体里的?混沌之气吗,把它逼出来?化成白鹄不就好了。” 姜真茅塞顿开,忙从体内逼出混沌之气,她隐约察觉到自己体内的?力量好像更强了一些,难不成是因?为刚刚在水下,骸骨破灭后进入她身体里的?那团灰色雾气? 那团力量如果真的?是骸骨的?力量,她或许可以试着去了解如何剥离封离身上的?气运。 她在脑海构想出白鹄的?形状,让混沌之气化成白鹄的?样子。 一只漂亮的?,活灵活现的?白色大?鸟落在她手?上,和她之前?见到的?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松了一口气,天道总算提了个有用点的?建议。 白鹄动作?收敛,红色的?眼睛看着她,歪了歪头,目光有些熟悉,很是温和。 姜真低下头,凑在白鹄耳边,对它复述了一遍前?因?后果,才摸了摸它柔软蓬松的?背羽:“麻烦你,一定要?和持清说。还有……我真的?很感谢他,日后有缘再见,抱歉。” 她拍了拍白鹄的?脑袋,阖上眼又睁开,眼眸深沉,神情难辨。 她站在天隙边缘,毫不犹豫地?朝着天隙轻轻一跃,如同坠落的?鸟雀,从空中倒下,穿过水幕,被狼狈浸湿。 天隙里的?水柔和地?包裹住她,转瞬之际将她吞噬,直至再也?看不到一丝影子。 白鹄盘旋在天隙上空,远远地?望着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片刻之后,竟然化作?一缕烟尘,悄然无息地?消散了。 第57章 符传 冰冷的水从身体?里涌过, 姜真并不觉得难受,天隙中的水不同于诸敝州冰层下的寒凉刺骨,只是?像一团云雾似的托着她。 眼前的景物变得模糊, 姜真头脑和心思都钝钝的, 却莫名想到了持清。 她?对这个名字没有产生什么联想, 持清的身影像是从心底突然冒出来似的突兀,被灰白?的雾气?笼罩着,看得不甚清晰。 灰蒙蒙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姜真就没有工夫再去细思含义了。 ——铺天盖地的痛苦在坠落中紧袭而?来?。 无数的罡气?从她?身边倾泻而?过, 瞬间覆满了她?的全身,即便姜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这时也疼得舌尖发?苦、万箭穿心。 身体?好像坠落得很慢。 失重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一片落叶, 世界天旋地转, 分崩离析, 而?她?找不到方向, 也没有任何可以栖息的地方。 这种感觉和仿佛被撕扯成无数碎片的痛苦混在一起, 姜真的耳边震耳欲聋,每往下落一寸, 身上仿佛就被撕裂一分,耳边风声?呼啸, 罡气?穿梭,挤压着她?单薄的身体?,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姜真觉得自己好像产生了幻觉, 无法恰当?地描述她?看到的东西, 恍惚间,仿佛有很多细小?的花瓣, 落在了她?的脸上。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很冷,但冷意并不刺骨,带着几分熟悉。 那人的手指很修长,皮肤温润,指尖修剪得规整。 姜真混乱的意识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却又喊不出他的姓名,仿佛脆弱的幻觉,只要被识破就会灰飞烟灭。 “为什么……总是?这么倔强呢?” 那声?音轻轻的,姜真听得一点也不真切,模糊的声?音像是?被扣在了一个罩子里,仍能听出几分无奈:“算了。” 拉住她?的那个人那么真实?,姜真都能感觉到他散落的一丝头发?,在她?的颈窝轻轻掠过。 姜真努力睁开眼,想要看清面前的人的面容,隐隐约约看见了他影影绰绰的笑意,面前罡气?错乱,又仿佛只是?她?恍惚间的幻觉,姜真手指探出去,只是?空无一物的一片,罡气?擦过,将她?的手指深深砍下一道伤痕。 血珠顺着下落的轨迹,在空中拖曳出一道断断续续的线条,被灰色的血雾吞噬。 姜真闭上眼睛,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疼了。 她?不确定?是?不是?身体?因为过痛产生的幻觉,风冷冷地从身上灌进来?,鼓动着湿透的衣襟。 灰雾凝成一只忽隐忽现的手的形状,拂过她?的眼睛,有人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哄劝:“不疼了,睡吧。” —— 整个天地都明暗忽现,飞沙走石,才刚到晌午,天色就已经不分昼夜,天上沉着阴沉的云块,地上因为晦暗的天色萧瑟而?低迷,周边都弥散着灰白?的雾。 穿着布衣的男人,赤着脚踩在泥地,提手将衣角塞在腰兜里,长叹一声?。 田地里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分明,他提着插在地里的锄头,只能转身回去,田地后头就是?他住的地方,几间简陋的,用茅草和泥搭起来?的房子,住着他、他爹娘、他两个弟弟和他的媳妇。 “天谴……”他将家里的木门别上,低声?喃喃:“这是?天谴啊。” 他媳妇倚在窗边做绣活,天色暗了,窗子漏不下光,屋子比外头还黑,伸手不见五指,里没有油灯,她?不舍得点蜡烛,也做不下去了。 女人在暗处无声?摇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了:“丘郎,喝些菜汤,早点睡。” 男人在气?头上,媳妇拦都拦不住,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的:“这个疯子……这个疯子……让这样的人做皇帝,日?日?打仗,家家被征,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最近的怪事才会这么多!这都是?天意。” “好了、好了。”女人慌张起来?:“别说了,这种话要是?被人听到,要被砍头剥皮的。” 男人听了媳妇的话,也想起了前些日?子在京城被扒了皮挂在门头不远处的几具尸体?。 那几具尸体?挂在绞架上,随着风微微地摆动,全身的皮都被剥了下来?,又风被吹干萎缩,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腊肉。 他掌心发?热,后颈微微沁出些冷汗,呼哧着气?坐在床上,紧紧闭上嘴。 女人一直往外头看着,有些愣神,男人回过神来?:“怎么了?” “我总觉得……”女人的声?音有些不确定?:“好像河旁边躺着一个人。” “哈?”男人挠挠头,自顾自地去喝桌子上的菜汤。 他们就住在京城附近的临关,屋子离护城河很近,若是?正常的天气?,女人是?能看得清的,但现在外头昏暗得不行,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女人在屋内踱了几步,又转回到窗边,小?声?唤自己丈夫:“丘郎,你去看看吧,那好像真躺着人呢。” 被媳妇唤过来?的佟丘不在意道:“说不定?是?个死人呢,死人有什么稀罕的?” 女人捶了他肩膀一下:“我觉得那人好像还活着……” “阿茹,你别傻了。” 佟丘拉住她?手:“这样的天倒在河边,说不定?只是?被河流冲过来?的尸体?,再说了,这人要是?还活着,赖上我们怎么办?” “可是?。”被唤作阿茹的女人眉头轻纠。 第58节 “——这人,说不定?是?城里……”佟丘偏了偏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犯了事逃出来?的,要是?被人发?现了,可是?大麻烦。” 苛刻的律法,哪怕不在京城的佃农也略知一二?,包庇犯事的罪人,可是?要株连全家的。 刘茹被他说服,不再说话,过了半天,她?望着外面,突然捂着嘴尖叫了一声?:“你看……你看!” 佟丘看过去一嚇,朦胧阴沉的黑色里,有个身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瘦弱无比。 “是?个女子!”刘茹终于看清楚了那个身影,一下子跳起来?,佟丘没拦住她?,也只好跟着走了出去。 刘茹看得没错,从河边爬起来?的那人确实?是?个女子,身体?修长窈窕,身上披着白?色的大氅,被水浸透包裹,上面还沾着点点泥浆,沉重得像是?要把她?压垮。 刘茹不禁在女子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不安地打量着女子的身影。 她?的打扮不像普通人。 光是?身上的大氅,工艺就不俗,即便沾了泥浆,也光亮白?洁,在一片昏暗里才如此明显。 姜真却没有注意到远处站了一个人,四?周草树被风吹得乱响,她?脸色苍白?地低着头,和天道低语。 “这里是?凡间吗?”姜真小?声?说道:“好暗。” 天道看她?终于不那么生气?了,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前天隙动荡,凡间也被影响,现在方佳伶重新镇住了诸敝州,这里很快就会恢复原样了。” “好奇怪……我好像没受什么伤。” 姜真将手伸进衣服里,抚摸过胳膊,发?现仍旧是?光滑一片,没有什么裂痕血迹,她?刚刚从天隙坠下时感受到的疼痛,仿佛一场梦境。 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天隙时,都受了不少的伤,昏迷在路边,照理说现在天隙还没有前世那个“方佳伶”跳下去时薄弱,她?也没有方佳伶那样强悍的身体?,理应伤得更重才是?。 天道语气?奇怪:“那你就感谢上天的恩赐吧。” “……你在说笑话吗?” “那……那个。” 姜真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粗布衣,有些消瘦的女子,神情怯怯,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 也许是?这附近的百姓。 姜真微微启唇,想问问这是?哪里,被女子后面紧随而?来?的男人粗暴打断。 男人面带警惕:“你是?哪里来?的,有符传吗?” 姜真愣了愣:“符传?” 佟丘和刘茹对视了一眼,佟丘面上冒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你犯了什么事?” 风吹过田野,冷飕飕的,姜真搂紧了大氅,衣服湿凉贴身,仍是?无济于事,只能满腹疑团地解释:“我没有犯事。” “你还想骗我们不成。” 佟丘将媳妇护在身后:“没有犯事,你为什么拿不出符传,要么是?流民,要么就是?犯了事。” 看她?穿得这样考究,想必不是?流民,那肯定?是?京城里犯了事逃出来?的人,佟丘觉得自己的推断很合理。 姜真离开人间已经许多年了,印象里还从来?没有符传这样的东西。 不管这是?什么东西,在两相比较下,姜真果断开口:“我是?流民。” “啊?”佟丘狐疑地打量着她?全身上下,明摆着不信。 姜真捂住胸口,一边思索着符传是?个什么东西,一边圆话:“我本是?尹川人,上京投奔叔嫂,在路上被劫了财物,身边的奴仆也都跑了。” “就算被抢了东西,符传也应该在身上吧?”佟丘还要再怀疑,被身后的刘茹推开。 “那你先来?我家歇歇吧,烘烘衣服。” 刘茹眼含担忧,没再追问姜真什么:“你一个姑娘家,这样穿着会生病的。” 她?眼里的善意纯粹,姜真正好也急需了解凡间的事,闻言乖乖跟在了她?身后。 符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看这男子的言语,应当?是?极其重要的物件,又和身份有关,难不成是?和通关文书差不多作用的东西? 刘茹让丈夫去弟弟那边睡,将姜真领回了屋子,让她?换了一身自己的干净衣物,轻声?细语道:“我刚刚看你倒在河边。” “我……可能是?太饿了,不知不觉就晕过去了。” 姜真坐在榻沿,拢着手轻声?圆谎,她?本无意对好心人撒谎,但是?仙界的事情说出来?也是?天方异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唉……”听了姜真解释,刘茹也没有怀疑,将她?的衣服挂起来?,长叹了一口气?。 姜真目光顿了顿,轻声?说道:“阿姐,请问这里是?哪里,我不太认得路。” “这里?这里是?临关。” 刘茹轻轻咳了两声?:“你要进京,路途不远,只不过丢了符传,怕是?进不了城。” 姜真左思右想,语气?里带着一丝犹豫:“可否问问阿姐,符传是?什么东西?” 她?脸上露出点羞愧之色:“平日?在家,这些事都由旁人经手,我不曾了解。” “原来?如此。” 刘茹神情并不意外,姜真的一举一动就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她?也不知道那些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不是?真的这样不谙世事,只是?耐心解释:“符传是?每个人通行的证明,出入城或是?例行的检查,都要出示的。” “你丢了符传,进城时若是?拿不出符传,可是?要被治罪的,如果被认定?为流民,还有可能被充役。”刘茹神色不安:“可你若是?尹川来?的,还得回尹川补符传,路途若是?遇到检查的……” 这还真是?个大问题。 姜真能理解用意,严密的符传制度,确实?能够更好地控制人口流动和北燕末期暴动的流民,大燕之前便有类似的文书,但这样严苛的规定?还是?闻所?未闻。 她?也和刘茹一起露出愁眉不展的样子。 刘茹想了想,安慰她?:“先睡一觉吧,你要是?真的没有犯事,身家清白?,总有办法的。” 姜真乖巧地点头,心想,她?都离开人间多少年了,怎么可能犯事呢? 第58章 棺材 (二更合一) 佟家日子也不好过, 刘茹却还是收留了她,姜真有心报答她,身?上也找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 她从天上跳下来, 衣服还算完整就已经很意外了。 再说仙界的灵石, 和?人间并不相通, 她现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莫过于在诸敝州时方氏给她拿来换洗的衣服,和?手里那颗方佳伶眼泪所化成的鲛珠。 姜真绝不可能用方佳伶的东西去换什么。 大燕现?在的律法这样苛刻,姜真对凡间状况一无所?知,不敢贸然行动牵连这家人, 也没什么能够报答刘茹的,只能清晨起来帮她一起做事。 临关她还是熟悉的, 离京城不远, 南燕时兵戈扰攘, 是片荒郊野岭, 如今都被田庄土地取代, 四周的居民也不少?, 大多都是城里贵人的佃农,在这一带耕作。 佟家有三个儿子, 她昨日见到?的刘茹身?边的男人是佟家的长子,他们一家子都靠着这片地生活, 家里的老人和?刘茹会?时不时做些其他绣活补贴家用。 这样的日子虽然也有些窘迫,比起前朝还是要好上不少?,至少?能将就活着。 刘茹帮她晾晒干了衣服, 到?底是仙界的东西, 品质不凡,脱去泥浆污垢后华彩堂皇。 姜真觉得这衣服穿起来似乎太显眼了, 没有重新换上,只是和?女?人道了谢,将衣服叠起来放好。 姜真在女?子里个子算高的,穿着刘茹的衣服便有些短,动作间袖口露出?一小?截,刘茹盯着她的手,小?声地说道:“你的手……这是怎么了?” 姜真动作一滞,将手缓缓地翻转——差点忘了这东西。 方佳伶把异魂封进了她手臂里,她该怎么处理才好? 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上面爬满了一条条青红色的痕迹,有些轻微地肿胀,和?象牙似的皮肤对比起来,更?显得恐怖。 姜真怕吓到?了她,连忙解释:“这是我路上不小?心刮到?的伤口,不会?传染的。” 刘茹应了一声,又摇摇头:“该找个郎中好好看看,要是留了疤就不好了,会?影响你的亲事的。” 天色还黑沉着,没什么其他可以做的活,等她离开,姜真只能重新坐在床边闲下来。 她抚摸手心,想?试着像方佳伶之前那样逼出?体内的异魂,没有反应。 她看着小?臂,神情不解。 “方佳伶将她封在体内时,手似乎比我现?在严重多了。” 而这异魂封在她手里,却只有蔓延到?肘弯的青痕,姜真不觉得自己的身?体能胜过徒手劈山的方佳伶,所?以觉得奇怪。 “你不一样。” 天道说道:“她占据方佳伶的身?体是天命,有气运相助,方佳伶想?要阻止她的侵蚀,需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 “那我也会?渐渐被她侵蚀吗?”姜真握着手腕,微微蹙眉,心中对方佳伶升起一点微妙的怜悯,又或者是同?病相怜。 连天道都不认可他的存在,要替另一个人夺取他的身?体。 “”她要想?占据你的身?体,就和?普通的夺舍没什么区别。”天道的语气顿了顿:“况且,方佳伶不是在你手上留了一道剑意锁吗,放心吧,她越不过去的。” 姜真手指下移,摸到?方佳伶在她手臂上留下的那道血痕,原来那也是一道剑意锁,她不禁收紧了手指。 “哎呀呀。”天道转移话题道:“你还是快点想?想?怎么将符传这关蒙混过去吧。” 又没有得到?回?应,天道气鼓鼓地望向姜真的方向,发现?她正左手抓着右手摇晃,像是要把手里的异魂晃出?来。 最关键的是,那团白色缥缈的神魂,还真的这样被她误打误撞地弄出?来了。 天道咬牙切齿,觉得持清在背后肯定偷偷给她动了什么手脚。 一团半透的乳白色左右摇晃着,停顿了片刻,就要往外逃。 姜真看她出?来,一把抓住异魂,两只手合拢起来,释放出?混沌之气锁住了她,生怕她跑了。 混沌之气用来锁这濒死的异魂简直是大材小?用,异魂在她手里更?黯淡了。 天道尖叫:“别把她捏死了!我的气运!” 姜真头也不抬:“知道。” 异魂也在她脑壳里哭个不停:“别杀我——” 异魂现?在在她的身?体里,声音也直接在她脑海迸发,之前她看异魂被封在方佳伶手臂,格外瑟缩弱小?,似乎只有害怕的本?能,还以为异魂早已失去意识。 听到?她说话,姜真才发现?这异魂原来还有沟通的能力。 “别杀我、别杀我……”异魂在她脑子里疯狂尖叫:“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姜真凝视了一会?儿手中的神魂,才俯下身?子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59节 异魂哭哭啼啼的声音一愣:“我叫方佳伶。” 姜真面无表情,瞳孔里被它映出?的白色的光飘摇不定地摇晃着,带着些说不清的冷意:“我是问你自己的名字。” “我就是方佳伶!”异魂还是嘴硬着一口咬定。 “那你现?在不许叫这个名字。” 姜真盘腿坐在床上,垂首看着手心中跃动的神魂,神色平静,手心却渐渐收紧:“你最好想?起你侵占他身?体之前叫什么名字。” 异魂声音断断续续的:“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方佳伶了,凭什么……啊啊啊——我,我叫徐白,我叫徐白,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一时记不起来了……” “你就放了我吧,你不是也知道我是无辜的吗,我什么坏事都没有做。”她声音哽咽:“我被他封在手臂里,身?不由主这么多年,每天都清醒地困在这方寸之地饱受折磨,鲛人的血真的好烫啊,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只是一缕幽魂,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一个活人每天动弹不得有多痛苦吗!” 姜真耐心地听她哭着说完,语气困惑:“可上一世,他不也是这样被困在自己身?体里的吗?” 甚至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毁了自己的家族。 徐白哭哭啼啼的声音哽住。 姜真没资格替方佳伶去原谅谁,她把异魂弄出?来只是想?看看她身?上的气运到?底长什么样。 方佳伶所?说的敝州地下骸骨的力量,现?在应该已经在她身?上了。 而现?在天道气运,一半在封离、一半则在这个异魂身?体里,既然方佳伶说骸骨的力量能剥离气运,姜真打算先拿异魂练练手,可问题是该怎么剥离所?谓的“气运”? “气运又不是衣服,脱一下就没了。” 天道不知道从哪学的比喻,见姜真不会?,又得意地冒出?来指指点点:“这东西事关天地,可不是单纯拥有力量就能轻易剥夺的。” 那她总不能现?在去问方佳伶怎么弄吧? 天道犹豫了一会?:“你可以去求求持清,他肯定知道。” 姜真无语地透过窗外,看了一眼一望无际的天空,没有搭理它,徐白在她手里战战兢兢地抖动。 姜真突然开口:“你姓徐。” “对、对啊。”徐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问,声音充满警惕。 “那你之前是从哪里来的?”姜真不生气时说话的语气一贯柔缓,倒是让徐白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 照方佳伶所?说和?天道展现?的上一世的回?忆,徐白应该是一个凡人。 她和?姜真一样都不通任何仙术,甚至无法运用方佳伶身?体本?有的力量。 夺舍的神魂意识大多强悍,身?体湮灭之前也是数一数二的强者,一个凡人的神魂怎么能突然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天道气运真能无理至此吗?这也是一个疑点。 “我记不太清了……”徐白声音含糊。 姜真才不信她是真的记不清了。 “姜姑娘,吃饭了。” 刘茹在外面喊她。 姜真收敛起神色,柔声回?应,暂时把徐白逼回?手心,抓着袖口往下拽了拽,遮掩住手上的青痕。 屋子里太暗,外头虽然昏暗,比起屋内还有点光,能大致看清楚轮廓。 刘茹把饭菜端到?了院子里,让一家人围着院落的矮桌吃饭,说是饭菜,实际上只是些煮熟了的豆子和?小?米,加上些过了水的野菜。 姜真吃了一些,望着天际模糊的灰线,发现?笼罩在上空的灰雾似乎褪去了些,应该很快就能天晴。 她轻舒了一口气。 这样恐怖的天色还是早点散去比较好。 百姓不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单归结于吉兆凶兆,很有可能引起骚乱暴动。 刘茹身?旁的佟丘深深叹了一口气,佟家二弟几口气将碗里的饭划完,看向哥哥:“怎么了哥?早上就苦着一张脸。” “山那边又乱起来了。”佟丘神情隐晦:“隔壁家的,送了个闺女?去,好像不管用。” “真该死……” 姜真捧着碗望着天边,耳朵却听着他们谈话,俩人说着“山上那东西”,刘茹也插进话,担忧道:“那会?不会?轮到?咱们家?” “我就你一个媳妇。”佟丘搂住她:“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会?让什么妖魔鬼怪掳了去。” 姜真终于听懂了一点,世道越乱,越容易生出?魑魅魍魉,临关这一带很久之前就是妖魔兴风作浪的地方,想?必现?在还有些残余的妖魔,威胁着周边村子的安危。 她转过头,神情是恰到?好处的迷茫不安:“茹姐,什么妖魔鬼怪?” “这你都不知道。”佟丘一拍桌子,看上去憋了很久的话,就等着姜真这种一无所?知的听众:“这种凶煞的天色你还不懂吗,这是老天爷在发怒啊!头顶上坐着的那位惹了老天爷的不满,老天爷如今不管咱们了,这里才遍地都是怪事和?妖魔。” “……” 刘茹充满歉意地看着她,姜真只能捧场地点头。 男人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刘茹都将碗筷收拾完了,他还在扯些有的没的。 “这还牵扯到?很多年前的事情,看你这样小?,肯定不知道。” 姜真点点头。 佟丘神神秘秘地指了指天上:“老天爷是谁你知道不?” 姜真表情有些呆滞,老天爷是谁她还真不知道。 如果他说的是天道,天道现?在就在她脑袋顶上,但天道怎么说都称不上是一个具体的人形,就不能被称作“老天爷”了。 “现?在的老天爷,可是前朝那位打入京城的封离将军啊!” 佟丘说得头头是道:“当时那叫一个昏天暗地,血流成河,封大将军有如天助,带着十万的军队,一路冲到?了离京城只有五十里的临关,就是咱们这里嘛,差一点就当了皇帝,结果天上一道雷光劈过,金光迸现?,无数仙人恭迎封离帝君渡劫归位,原来人家封将军是帝君转世,飞升了——哎,这不就给现?在那位捡了便宜?” “我看就是封离帝君看现?在这位皇帝不顺眼,才降下天谴的。” “咳、咳咳咳。” 刘茹替姜真拍了拍后背顺气,少?有地怒视佟丘:“你再乱说,我就撕了你的嘴。” 佟丘立刻不说话了。 佟婆婆也跟着媳妇呵斥他:“傻牛!你这张嘴啊,迟早要招事。” 姜真捂住嘴,轻轻咳了两声:“所?以……这山上的妖魔到?底是什么?” 佟丘一被提起离自己近得紧迫的事情,表情就又沉重下来了:“我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诺,你看我指的那个地方,看见没,山头那——那有个寺,那里有个妖魔,会?吃人的。” 姜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微眯。 这寺她认得,净慈寺,南燕名满天下的慧通大师住在这里,慧通大师善解因果,在贵人中闻名……唐姝天生凤命,就是他解的八字,所?以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连父皇当时也常常传他进宫解惑。 甚至当年母后支开她,都是以让她去净慈寺祈福清修为理由。 临关其他地方可能魑魅魍魉肆虐,但净慈寺到?底是圣地,怎么会?有妖魔作怪,难不成慧通已经死了? 姜真不解地望着佟丘:“既然吃人,你们为什么还要主动送人过去?” “如果不主动送人过去,它就会?随便杀人,我们也是没办法啊。”佟丘摸了摸鼻子:“每年山那边都会?由那些小?鬼,传下来一张血帖,村子里就要拿着这个血帖,选一个女?子,将这女?子放在小?鬼抬着的棺材里,送上山去,能保一年……你看着我做什么,是它非要女?子的,我们也没办法,只能村子里轮流着来。” “你们不能报官吗?” 姜真神情匪夷所?思,如果报官,朝廷会?派遣专门?的修士来应对,这是南燕就有的规矩,她不信姜庭连这种事都做不好。 源源不断的妖魔也许没办法根除,但这样根植在这一片地方为非作歹,还在京城附近多年都没人发现?,实在让她无法相信。 “唉!唉!”佟丘连连叹气:“这没法说啊,方圆的道观寺庙,都已经没了……我们要想?报官,就得入京,但去了的人,没有活着回?来的。” 连进了京城的人都死得不明?不白。 姜真骨头缝一寒,难怪他们会?选择每年送一个无辜的人过去维持表面的平和?。 山上的妖魔足以让他们整个村死得无声无息。 “这天一暗下来,妖魔就更?猖獗。”佟丘将布条搭在肩膀上,愁眉不展:“前几日才传下来一张血帖,送去了一个孩子,今天……好像又来了一张。” 刘茹垂着眉眼,心里发毛。 佟丘继续说道:“只希望不要轮到?我家。” 他两个弟弟年纪还不大,没有娶亲,家里的女?眷只有母亲和?刘茹,哪一个他都不愿失去。 可人越害怕什么事,往往偏要发生些什么。 家里没点灯烛,佟丘吃饱了躺在床上,都快要睡着了,院落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摇动外门?。 佟丘心里一突;“来了来了。” 姜真在屋里也听到?了外面的声音,隐隐有了预料,披上衣服起身?坐了起来。 刘茹睡在她身?边,她回?过身?,看见刘茹肩背微微发抖,脖子上都冒着虚汗。 姜真俯身?抓过她的手,这手因为劳作,如同?枯柴一般,上面满是茧子。 外头的灰雾散了,月光轻轻地洒进室内,姜真能看清她泪水浸泡着的眼睛,禁不住地发抖。 外头传来佟家人和?外头人低语商量的声音,似乎不是很愉快。 姜真纤白的手压在刘茹身?上的被子上,侧耳听着外面的争论,轻声说道:“别怕。” 刘茹捏紧被角,脑子混沌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见姜真将衣服穿好,打开门?走了出?去。 佟丘低声下气地弓着腰,对篱笆外的几个老人恳求着些什么,几个老人身?后,站着数个正值壮年的男人,举着火把。 看来他们想?出?这个办法,就预料到?了会?有人不愿意,也准备好了强硬的对策。 那老人说道:“轮到?你家了,你家必须得出?一个。” 另一个老人说道:“隔壁家的二丫头去了,都没说什么,怎么能给你通融呢?” “我家……我家,阿茹嫁到?我家,我不能辜负了她爹娘啊。”佟丘扑通一身?跪在地上,七八尺的大汉,掩面而哭。 佟婆婆从后面颤颤巍巍地走出?来,叹了一口气:“让我这老婆子去吧。” 那两个说话的老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山上那位,近日很不安定,老的怕是起不了作用,得用鲜嫩的。” 他们说这话的口吻,让姜真觉得隐隐的恶心反胃,仿佛说的不是人,而是在掂量着肉质。 老人身?后的几个壮汉,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一家。 佟丘只能站起来,去屋子里喊刘茹。 姜真向前走了一步,正好堵在门?口,佟丘冷汗津津的,还没反应过来,只见姜真错开他,站到?了众人面前。 “我是刘茹。”姜真说道:“走吧。” 第60节 “不是……”佟丘瞳孔紧缩,想?到?了什么,声音到?了喉咙口又堵住。 佟家一家人都惊恐地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时间院子里陷入了诡异的死寂。 篱笆外的那几人也是村子里的人,自然认得刘茹长什么模样,看见姜真在火光下映出?的容貌,皆是滞了滞,又冷笑起来。 “走吧。” 姜真重复了一遍,她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她是不是刘茹并不重要,只要有个人、有个女?子坐在棺材里就好了。 刘茹如果去了,一定会?死,但她不会?。 刘茹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想?要开门?,发现?姜真刚刚出?门?时卡住了门?板,她一时竟打不开。 老人果然没有问什么别的,无声抬了抬手,几个人跟在她身?后,沉默着走出?了佟家破旧的院子。 “山上到?底有什么妖魔,为什么非要献祭女?子?”姜真顺从地被他们捆住双手,在心里和?天道思索。 “这我怎么知道?”天道不屑道:“我管的可都是天地大事,一个山头上的小?小?妖魔,我根本?不放在眼里。” “好吧。”姜真无语。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妖魔这东西都一样。”天道哼哼:“不是贪恋人的血肉,就是贪恋人的欲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不过这山上的东西真的只是妖魔吗?” 姜真在心底置疑,到?底没说出?来。 押送着她的几个人,已经走到?了村子的边缘,村口摆着一副巨大的棺材,不像是人能搬动的样子。 老人对她说道:“你躺进去,子时会?有小?鬼来抬棺。” 姜真听见背后有人窃窃私语:“佟家运气真好,哪里找来的替死鬼,昨日二丫要是有这个运气……” 老人咳嗽了一声,周围安静下来,有人往她身?上披了一件红彤彤的衣服,隐隐的血腥味从布料上传出?,姜真不禁皱眉。 这是一件又破又旧的嫁衣,上面的金丝牡丹鸳鸯都已经被什么污垢染得有些看不清楚了,衣服下的铃铛,诡异地作响。 她和?老人对视了一眼,老人厉斥:“还不快躺进去。” 姜真听话地迈进了棺材里,缓缓躺下。 下一刻,她就看见头顶上的棺材盖子被几个人合力急急推动盖住。 “……” 姜真躺在狭窄黑暗的棺材里,没有喊叫,外头的人反而觉得发毛。 以往每个女?子活着进了这棺材,被封在里面,都哭天喊地,镇静些的也会?徒劳地试着推开沉重的棺盖,他们都已经习惯这些痛苦的叫喊声了。 如今棺内空荡荡的回?音,让他们每个人都头皮发凉。 其中一个喊道:“赶紧拿钉子钉住,千万不能让她活着上去。” 棺盖严丝合缝,一旦盖上,狭小?的棺内空气只会?越来越少?,把她活活憋死。 木棺四周敲钉的声音笃笃作响,姜真躺在其间,和?天道说话:“我觉得他们才像妖魔,我要不还是出?去吧。” 天道也看不懂:“说不定山上的妖魔就爱吃死的呢,你先别出?去,万一有路过的修士行侠仗义?把你救了,你就说自己是被拐过来的,符传的事不就抹平了。” 姜真叹为观止:“你在仙界看了我的话本?子?” 转眼间,周围的那些村民都溜了个干净,棺内有些窒息,鼻尖还充斥着身?下那件血嫁衣的腥味,实在呼吸困难。 这下姜真知道为什么要子时抬棺了,这之间的空隙,足以保证小?鬼抬棺的时候抬的是死人。 姜真虽然不会?因为窒息而死,却还能感受到?痛苦。 她侧过身?来,指尖释出?一点力量,将棺材侧面戳了一个隐蔽的小?洞,让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其实她现?在就可以离开,但是她离开,血帖还会?继续被递下来,总有人会?继续受害。 她也想?看看,曾经被京中人奉为清净圣地的净慈寺,如今为何会?变成如此恐怖的地方。 而京中的姜庭,真的全然不知吗? 她在真正下界之前,还常常想?念姜庭,思考这么多年,姜庭变成了什么模样。 但真正回?到?人间后,现?在甚至离京城不过几十里,她却反而不着急见到?他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棺身?剧烈地晃动起来,姜真屏住呼吸,平直地躺在棺材里装死人。 她侧头透过那个隐蔽的小?孔,看见夜幕笼罩下,棺材边垂下来无数根白色的粗绳,凭空吊着棺材往山上飞去,只有棺材的影子投在地上,场面诡谲得让人不敢直视。 姜真说道:“我后悔了。” 天道还兴致勃勃:“我觉得山上这东西还有点意思呢。” 棺材沉沉地落在地上,激起一片扬尘,并没有什么人来品尝棺材里的美?味。 姜真小?心翼翼地望出?去,外面光线黯淡,鬼影重重,寺院的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昏欲灭的油灯,不远处的香台上,能看到?一排又一排明?明?灭灭的白色蜡烛,油蜡从桌子上滴落下来。 姜真辨析了一会?儿,发现?她看到?的重重鬼影,并不是鬼影,只是寺中巨大的香炉里燃烧的烟雾,一层又一层的白色,呛人又诡异。 一个被妖魔占领的寺庙,怎么会?有如此多的香火。 烟雾缭绕熏得她睁不开眼睛,犹如多年前香火鼎盛的模样。 却只剩下可怕。 她听见了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这脚步声不轻不重,很有规律,姜真猜测来人应该身?处高位、养尊处优。 只有常年不会?为生计忧愁的人,才能走出?这样不紧不慢的风度。 她收回?视线,在棺内闭上双眼,装成尸体安静的模样,但她知道窒息而死的人面目狰狞,这人只要开了棺材,就一定会?发现?不对劲。 那人走到?了棺材边,手放在了棺盖上,摩擦着发出?了微微的声响。 姜真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外面的一点点刮擦,在棺内都被无限放大,她甚至能听见棺材四边棺材钉慢慢脱离的撕裂声。 不知道源自何处的力量,正缓缓地拔起几个村民合力才能钉进去的棺钉。 姜真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在脑海里构想?一会?儿该怎么制服这个人,她很确信自己体内的力量能够应付大部分状况,却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运用得当。 这时,周围又传来了一声温柔的女?声。 熟悉的声音让姜真一怔。 “怎么了,不合你胃口吗?” 那道女?声轻慢自若,又带着几分优雅。 唐姝装出?来的优雅,没得到?她半分真传,这不紧不慢的声音就算化成了灰,姜真也能辨认出?是谁。 站在棺材边的人缓缓开口,气息虚弱,是个男人的声音,姜真也觉得有几分耳熟,只是没那么熟悉:“没有,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奇怪?”女?人也走到?他身?边。 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地上的棺材上,棺材四周的铁钉扭曲着钻了出?来,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第59章 慧通 慧通是个和尚, 准确来说,是个大师。 听闻他能看到人过去和未来的因果。 姜真是不信的,但总有人信, 比如她的父皇。 京城里的贵人无不把?他的话奉为圭臬, 把?他口中的预言视为真的天命——但姜真甚至不信他是个和尚。 出家?人不该看空一切吗, 她看慧通可不像清心寡欲的样子。 慧通如何本来和她无关,姜真厌恶他,是因为偶然得知当?初是他和皇帝进言姜庭有人皇之相,导致父皇对姜庭屡动?杀心。 这?话现在?看来似乎有几分灵验,不过人都有私心, 她心里始终对这?人心存膈应。 当?年封家?出事,母后以清修为借口让她住在?净慈寺。 她待在?寺中, 每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推辞早课, 就?是不想见到寺中的慧通。 慧通却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厌恶, 每日都要?为她讲经?, 她没有理由推拒, 只能一言不发地听他说那些让人昏昏欲睡的经?文。 看她上眼皮和下眼皮都黏在?了一起?, 慧通让沙弥拿来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殿下, 请。” 他将手伸入棋罐,拈起?一颗白子, 悬在?棋盘之上。 “我不会下。” 下棋比听经?有意思?,但姜真看他自顾自的态度,只觉得荒谬, 根本不想搭理他。 慧通抬了抬眼:“那便下‘连珠’, 殿下总会吧。” “……” “殿下若是赢了在?下,在?下愿意送殿下一件小东西, 作为礼物。” 他还记得自己是出家?人,不说“赌注”,只说是礼物,禅房里光线熹微,姜真看不见他此时眼里的神情,但能听得出他的语气。 五子连珠都是小孩玩的把?戏,她要?说不会,差不多等于?承认自己是弱智。 她也笑了一下,拈着黑子重重落在?棋盘的天元点上,桌面都抖了几下。 “殿下,沉心静气。”慧通捻着舍利子,轻言慢语:“诸心皆为非心,莫要?执着,易伤己身。” 姜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低着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棋盘上的棋子,语气算不上好:“这?也是你的谶言?” “不是。”慧通听了她的嘲讽,竟然笑了出来:“是我对殿下的……赠言。” “哦。”姜真落下最后一子,黑子已经?在?阳线上连了起?来:“我赢了。” 宫里没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其实很擅长下棋,不知道慧通邀她对弈是凑巧还是早有预谋,看到她势已形成,也不惊讶,微微颔首。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殿下,请记好了。” 慧通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从赤色的袈裟里拿出一封信,放在?了棋盘上:“这?,便是我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没有真期待他会送些什么?,当?着他的面,就?随手拆开那封没有落款的信,却在?看到信纸上的内容时,微妙而复杂的表情霎时凝固在?了脸上。 一拃长的狭小信纸,密密麻麻地印着血红的指印,落款是封家?的长辈,发往城外,是一封求救托孤的绝笔信。 —— 第61节 慧通说的那些话,她其实一个字都没有听懂。 封家?的事情,她一直被母后瞒在?鼓里,其他人又因为种种私心没有告诉她。 若不是慧通给了她那封信,她怕是无法及时赶回京城,救下封离。 但这?封信是怎么?到慧通手上的,他又为什么?要?给她? 后来京城的事态已经?不大好了,她没工夫也没法再出城去问他。 姜真捏紧了双手,头脑中一片疑云。 青夫人为何会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和这?里的“妖魔”有什么?联系? 她心中隐隐浮起?一阵不好预感。 周围的棺钉已经?全都落下,眼看她就?要?暴露在?这?两人面前,她手心不知不觉,已经?全是滑腻的冷汗。 这?时外头响起?一声铮鸣,声音之大,连棺材的内壁都被震动?,姜真心头一颤。 那男声顿了顿,说道:“你去看看。” 他语气隐隐凌驾于?青夫人之上,可以听出两人关系并不平等。 青夫人柔柔了应了声,脚步远去。 姜真还没来得及好奇发生了什么?,就?被头顶的动?静吸引。 棺材盖子无声无息滑到一头,外头新鲜的空气、焚香味和刺眼的月光同时涌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姜真安详地躺在?棺材里,仿佛睡着了。 男子的手原本放在?棺材,看到她的脸时,似乎僵了僵。 周围的气息似乎都凝滞了下来。 姜真一咬牙,电光石火之际,迅速从棺材里跳起?来,双手准确地抓住男人的脖子,踩在?他身上狠狠掼了下去。 男人闷哼一声,跌在?地上,姜真毫不犹豫地掐紧他脖颈,手中的灰色雾气凝成一把?锋利的刀刃,直直逼近他眉心。 “果然是你……” 姜真手中一沉,终于?从呛人的香灰里看清了男人的脸:“慧通大师,许久不见。” 男人倒在?地上,没有挣扎,他穿着和许多年前一样的赤色袈裟,眼神如同深潭,只不过原本清秀干净的脸上,一半还有人形,另一半的脸皮都已经?脱落,露出苍苍白骨,惊悚无比。 红颜枯骨不过如此,姜真都怕自己轻轻一握,他身上的骨头就?此散架。 “是许久不见了……殿下还是这?么?令人意外。”他神情倒是镇定如初:“你终于?回人间了。” ……她可不是来和他叙旧的。 姜真眼神一厉:“我就?知道你是个妖僧,是你和青夫人在?这?山上装神弄鬼地杀人?” 慧通沉寂地看着她,仿佛在?思?考借口。 过了半天,他像是想好了似的,才微微启唇,姜真已经?将手里那道混沌之气化成的利刃戳进了他的肩膀里。 他身子也和脸一样,一半是骷髅,一半又与正常人无异,怪得很,姜真把?混沌之气插进他脖子,硬生生地震碎了他整个右臂的骨头。 慧通紧紧地抿着唇,没泄出一声痛呼。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慧通提拉起?来,可能是因为身体的一半是白骨,慧通比她想象中要?轻。 “现在?你可以解释了。” 姜真提着他的领口,警惕地望着他的眼睛:“你是人,还是妖魔?” 慧通隐忍着发出低低笑声:“这?对殿下来说有什么?分别?吗……如果我还是人,殿下可会对我网开一面?” “你觉得呢?” 姜真眼神冰冷地看着他,很好奇他为何到现在?都还有说笑的能力?,难不成有什么?后手? 如果在?这?里为非作歹多年的真是他和青夫人,他的能力?肯定不止于?此,因此她一直提防着他的动?作。 “不会,殿下。”慧通笑起?来:“我知道你不会的。” 看姜真再次气势汹汹地举起?手,慧通摆了摆手,无奈道:“都不是,殿下,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魔,你不应该已经?看出来了吗?” 的确,他身上没有妖魔那种古怪的味道,但人也不可能像他这?样剩半边骨头架子还谈笑自如。 “那你是什么?东西?” 姜真细想着刚刚看到的一幕,越想越不对劲:“青夫人对封家?下手,是不是你在?背后指使?” 她一直以为封家?的事是青夫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殊不知青夫人也是局中的一子。 她怎么?就?没有去细究,封家?往外求救的信件,慧通一个和尚又是怎么?得来的? 唐姝身负凤命、姜庭天生人皇的流言,都是出自这?破和尚之口,这?一切明明有迹可循,只是她从来没想到过。 她本以为清楚的记忆,实际上空缺了不少;本以为明朗的事情,又开始扑朔迷离。 一团咽不下去的气堵在?胸口,姜真少有的,心中燃烧起?熊熊怒火。 “殿下。”慧通嘴角泛出奇妙的微笑,另外半边骨头一动?不动?,似笑非笑的表情格外讨厌:“沉心静气啊。” “我在?问你。” 姜真的语气冷沉下来:“封家?的事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这?些年来死在?净慈寺的人,是你吃的吗?” 慧通露出温顺又隐隐癫狂的笑意,眼底像飘摇着两簇空洞的火苗,声音还带着笑起?来的颤音:“是啊,是我做的。” 姜真的手指颤动?着,口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息,眼中炽火燃燃,杀机凛冽,刹那间掐紧了慧通的脖颈。 “你在?怪我吗?公主殿下,你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人’自己的选择。” 他刻意把?‘他人’这?两个字落在?重音,在?窒息中艰难地开口:“……你那天如果不回京城,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他给了她一个选择,她自己没有抓住而已。 只要?那天姜真不选择回京救封离,他们?之间的婚约就?会自然而然地解除,封离会在?青夫人的安排下迎娶唐姝,和她再无关系。 她不必去仙界,也不必受委屈,在?人间当?她的公主,甚至——不必经?受被生剥心头血的痛苦。 如果没有封离,她会顺遂得多。 但他知道,姜真一定会去救的,因为这?就?是她,也只有她,明明心如明镜,却还要?去赌别?人的真心。 “是谁逆天而行?给你强行?灌输了仙力??封离应该做不到吧。” 慧通咳了咳,侧脸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看来有人教了你不少东西,你如今都学会拿刀了,小公主。” 下一瞬,慧通表情戏谑,在?她手下化为齑粉,瞬间弥漫在?了飘荡的焚香里。 姜真瞳孔紧缩,脸色一片铁青,指甲几乎陷入手心的血肉。 对了……还有青夫人。 姜真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青夫人离开的方向冲过去,棺材放置的地方应该是净慈寺的内院,刚刚传来的响动?,却是寺外山门殿的方向,一般人正常进寺,进的第一道门就?是山门殿。 青夫人一定是往那边去了。 姜真对净慈寺还有几分印象,没绕多少路就?走到了山门。 一红一青两座力?士雕像分别?拱卫在?山门殿内 ,怒目张口,手持武器,足足有两层阁楼那么?高的雕像,居高临下注视着闯入山门的所有人,太过安静了。 姜真站在?雕塑下,看见薄雾之中有个隐隐约约的人影,黑暗里传出马蹄踏在?台阶上的清脆闷响。 长长的血迹一直从山门下隐入黑暗之中,马蹄声由远及近,还夹杂着铁器划过地面的刺耳的“嘶嘶”声。 月光将马匹上挺拔的身影映出,那人一手扣着缰绳,一手反扣着长枪,长枪的枪尖冷光凛冽,在?地上划过,一路跳出噼里啪啦的点点火星。 马背上的男子戴着幂篱,轻纱像飘逸的丝带飘动?,只看得见轻纱中,长发垂落,只穿了一袭素白色的衣袍,在?风中翻卷,如同皎月。 但再优美的身姿,也无法让人忽略枪头上的寒光,和一路划过来的暗红血迹。 山门殿外鲜血四溅,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斗争。 而他的衣角,甚至没沾上一滴血。 第60章 将军 “什么人?” 那人缓缓开口, 声音冷肃,目光穿透帷幕,像剑锋一样指向她。 男人提起?银枪, 枪尖对准了她?的方向, 黏稠的血顺着尖头滴落, 她?余光打量,没看到半点青夫人的身影,怕是已经被他杀了。 可恶……这两人为祸附近村庄多年,他们怎么早不?除晚不?除,偏偏这个时候冒出?来为民除害。 姜真退后了一步, 下意识用袖子遮住自己的脸,避开武器在月色下折射的锋芒:“我是山下被掳上来的良民, 他们说今日抽到我家?, 我刚刚上山。” 那人勒住缰绳, 在她?不?远处止步。 月光没有那么亮, 他只能?粗略地?看出?来说话的人是个女子。 ——脚步虚浮, 没练过武;气息悬浊, 也不?是修道之人,和那女人不?是一伙的。 “今日还有其他人被送上来?” 男人侧过头, 身后的黑暗中,奔上来几匹战马, 策马的士兵急急回道:“是,山下那村子的人说,不?久前刚送了个女子上来。” 男人没有说话, 姜真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帷幕在自己身上打量。 他收回视线, 吩咐手下:“把?她?送回去。” 姜真始终用袖子遮着自己的脸,装作瑟瑟发?抖的样子, 方便谈不?妥随时逃跑,见他似乎相信了,才缓缓放下。 男人对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没想踏进山门殿,吩咐完手下,就直接扯过缰绳调转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夜幕里。 那几个士兵策马缓步停在她?面前,翻身下马站在她?身前。 其中一个主动解释道:“我们是御前南军轻骑部,这路上还有不?少没除掉的小鬼,不?安全,姑娘你上我们的马吧。” 南军的轻骑部是由少部分精锐组织起?来的,里头大部分都是前途无量的官宦子弟,除了武艺精湛外,多少会修炼一些?功法,难怪看上去纪律严明。 这时候如果提出?自己一个人回去,未免显得有些?古怪了,姜真没有拒绝士兵的提议,微微躬身道谢。 旁边另一个士兵突然说道:“等等。” “怎么了?”为她?解释的那个士兵掀开半个头盔,探身看过去。 “这女人有些?眼熟。”开口质疑的士兵从马上挂的行囊里取出?一卷信筒,从中展开一张卷轴。 第62节 姜真站在原地?,余光往两人手上瞟,看见展开的卷轴上,画着一张熟悉的脸。 她?的脸。 ……她?的脸! 姜真霎时想起?刘茹安慰她?的话:“你要是真的没有犯事,身家?清白,总有办法的。” 她?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士兵看了一眼画像,又看了一眼她?,又低头确认了一遍,大声喊道:“抓住她?,是要犯!” 另一个士兵一惊,向她?靠过来。 这些?普通士兵的手上怎么会有她?的画像?!她?又怎么成了要犯,是长?得相像,还是真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姜真猛地?往后退了几步,毫不?迟疑地?转身就跑,那两个士兵跟在她?身后,竟一时没能?抓住她?。 士兵大喝了一声:“有逃犯,抓住她?!” 南军不?负责处理民间?的妖魔之事,轻骑会在这里,只能?是路过,既然是路过,就远远不?止这两个人,恐怕山下还有他们的军队,她?不?好走。 那两个士兵动静很大。 姜真走出?去数步远,想了想又咬牙冲回去,一手抓住其中一个人肩膀反扭到身后。 被她?抓住的那个少年顿时哀嚎了一声。 到底有混沌之气的加成,这点法术也许在仙君遍地?走的仙界没什么了不?起?的,但在凡间?,足以对付这些?刚刚入道的凡人。 姜真抓住他手中的长?矛,抵在他脖子间?,另一个追来的士兵见状不?由得犹豫起?来。 “别喊了!安静点。” 姜真皱着眉:“我犯了什么事,你们怎么会有我的画像?” 那士兵警惕地?看着她?:“我怎么知道……这是通缉要犯的画像,都是上面发?下来的,每座主城和衙门都有,每层通关都要核验,你能?安然无事走到京城外,自己难道不?清楚吗?” 姜真听了,心里骤然一怔。 照他这个说法,大燕每个城池内可能?都张贴了她?这个“犯人”的通缉画像。 ——还好她?从天隙跳下之后,正正巧落在京畿郊区,落在这个村子里,没有多少人看见。 “你别挣扎了。” 那士兵壮着胆子说道:“南军归营,此刻都在附近,就算你能?打得过我们,也打不?过我们将军。” 姜真手顿了顿:“你们将军,现在是谁来着?” “是……” 马蹄疾驰,一声啼鸣,直接破风而?来,打断了这人想说的话。 黑色的影子疾驰而?下,冲到他们面前,马背上的男人俯身抓过她?衣领,凌空把?她?拉了起?来。 姜真没想过真的杀了这两人,不?得不?松开手。 来人抓着她?衣领,像抓着只小鸡,竟然是刚刚那个男人杀了回来。 一定是刚刚那两人的喊叫声被他听见了。 那人提住缰绳,声音冷淡:“怎么回事?” 那士兵露出?得救般的眼神:“将军,她?、她?是皇上亲自颁下的那个通缉犯啊。” 那人手一僵,缓缓转过头看她?。 姜真被他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提溜着放在马背上。 这马太高,姜真总感觉滑溜溜的,像是要从马背上滑下去似的,下巴被他捏着抬起?来,注意力却全在脚下。 男人盯了她?脸许久,像是要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处细节,捉着她?下巴的指尖用力到微微发?白,居然什么都没说,扭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先回营。” 那两个士兵得了令,忙起?身告辞。 姜真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发?现男人已经背过身,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垂下的纱幔里,乌黑的头发?一直落到她?手边,带着些?微微的卷簇。 身下的黑马不?耐烦地?喷气,马蹄在地?上轻踏。 姜真突然平静下来:“将军?” 男人握着缰绳,没有回应。 “其实我是被冤枉的。” 姜真声音轻柔,咬着长?音:“——将军大人。” 男人侧过一点头,神情在帷幕下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城中都是你的通缉画像,你去牢里解释。” “哦。”姜真隐隐猜出?了他是谁,语气便没有之前急切了。 之前他裹得那样严实,她?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见到故人,她?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紧张,反倒生了些?许轻松之意:“听他们说,这是皇帝亲自下的通缉,那我是不?是该和皇帝本人解释?” 那人听了,轻笑了一声:“只是和画像长?得相似而?已,我还要再仔细确认一番呢?” “将军。”姜真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人会主动冒充犯人的。” 男人充耳不?闻:“你来自哪里,籍贯何?处?” 姜真想了想:“我就来自山下这个村,土生土长?,从未出?过村。” “……”男人静默不?语。 马背上颠簸得厉害,姜真俯身抓在马鞍上,微微倾身:“不?知将军能?否告诉我,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关在棺材里,醒来便是这样了。” 男人驰骋缰绳,回过头来看她?,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她?侧着头看他,眼睛亮兮兮的,两边垂下的辫子不?知道是谁给她?编的,随着颠簸跳来跳去,他知道她?不?擅长?这些?手艺,只会将头发?随便挽起?。 “你的辫子,谁给你编的?”他开口时,惊觉自己的声音太干涩,沙哑得几乎听不?出?来原来的音色。 但也没关系,反正看她?的模样,似乎没认出?来他是谁,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 “……家?里的姐姐。” 姜真疑惑,强调刚刚的问题:“将军,这寺里的妖魔,不?会再害人了吗?” 男人将头转回去,淡淡道:“都死?了。” 慧通肯定没有死?。 姜真很确信这点,但他态度不?明,她?没有全盘托出?来。 “那些?村子里的人,在我进棺材之前,还给我穿了一件嫁衣。”姜真问道:“如果只是单纯的妖魔食人,没必要多此一举吧。” 男人声音有些?凛冽:“里头的腌臜东西,并非为了食人。他们不?是妖魔,只是在通过与年轻女子结阴亲的方式,吸取精气弥补血肉。” 原来是这样……慧通果然不?是妖魔,他躲在这寺中,先是以死?亡威胁震慑山下的村民,然后命他们按时上供少女,通过这种方式吸取精气。 她?看到慧通那副半副骨头架子的模样,怕不?是已经吸取了许多精气后的形态,他身上完好的半副皮肉,都是那些?少女活生生的命换来的。 姜真皱眉:“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早些?除掉他们。” 男人似笑非笑地?回过头:“这就是你对‘将军大人’的态度?” 姜真不?语。 半晌沉默之下,男人声音疲倦地?开口:“我刚从边疆赶回来。” 马蹄踏过地?上的一小洼血迹,姜真瞳孔紧缩,看到了地?上的小块碎肉。 难怪鲜血溅得四处都是,他到底是怎么杀了青夫人的,场面这样凶残。 男人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头也不?回:“尸身不?碎,他们总有办法再像这样拼凑血肉。” “可是慧通已经跑了。”姜真忍不?住说道。 “跑了,便再杀一次。”男人顿了顿:“这寺里另一个人是慧通?” 姜真算是看出?来他对这事根本不?上心,八成只是路过顺手。 她?磨了磨牙尖:“是啊,将军大人现在准备打算怎么处置我?把?我送去诏狱?” 她?还不?知道姜庭这小兔崽子发?的什么疯,好好地?在凡间?抓她?做什么? 他现在应该根本不?知道她?下界才是。 而?且……面前男人的态度也很奇怪。 姜真知道他绝对认出?自己了,却还要装出?一副不?熟的模样,装也装得也不?精练,生怕她?不?知道似的。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话,顾左右而?言他:“你的脸太显眼了,需要遮掩。” 姜真叹了一口气:“常素危。” 男人听到她?口中说出?自己的名?字,身子突然僵了片刻。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幕篱。”姜真奇怪道:“不?累吗?” 第61章 思念 原来她早就认出了他。 常素危猝然怔住, 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指骨处浮起淡色的青筋突出,身体里仿佛一直凝滞的血液,像是突然流动起来, 齐齐涌向突突直跳的心脏。 他始终没有摘下幕篱, 也没有回应她的话。 姜真抓住他袖角, 逼他不得不勒马停下。 “说?话。”她语气轻轻的,一如以往的端方模样?,常素危下意识地咽喉发紧。 “状貌可憎,不敢冒犯了殿下。” 他干涩地开口,轻声落下的话语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语气。 “你和我说?什么冒犯……” 姜真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多年?不见, 你一定?要这么遮遮掩掩地和我说?话?” 第63节 “纱挂在帽檐上,又不是堵在嘴里, 怎么说?不得话?”常素危将?话堵回去。 他越是这样?推辞, 姜真便越是觉得奇怪, 她和常素危认识这么久了, 最是清楚不过, 这人心高气傲又自恋, 就算落魄到了极点,也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但他不让看, 姜真也做不出把他头?上幕篱扯下来的事,只能松手。 常素危沉默半天, 转移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句话仿佛已经?憋了许久,在看到姜真脸时,心思就开始忍不住地暴动, 脸上的疤顺着皮肤的牵动开始微微发痒, 又疼又烫。 常素危无数次在梦里,在幻境中看到她的脸, 可真正面对时,脑子只有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哪怕知道她不会在意,无尽的恐惧和怯懦,仍然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害怕着面对她——以一张面目全非的面容。 姜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数年?的时光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她在仙界时毫无感觉,只有踩在凡间的土地上,才?发现千百个日夜,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包括她自己。 说?穿身份后,姜真说?话时,反而有些微妙而尴尬的停顿:“我,刚回来,本来是想回京找阿庭和你的,但没有符传,无法通行。” 常素危略微颔首:“无事,符传我会解决。” 他缓慢地开口:“仙界的使者几日前到达了北燕,封离说?你离开了仙界,私自回到凡间,希望皇上能配合这位仙界使者,搜寻你的下落。” 姜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仙界和人间的屏障越发薄弱,来往频繁,难怪北燕现在到处都是寻找她的通缉。 “姜庭呢?” 姜真蹙眉:“仙界的人没对他做什么吧?” “他身负大燕命数,无人能动他。”常素危松开缰绳,从贴身衣物内侧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扔到她手里:“姜庭传我回京,就是为了这事,你不走?官道是对的,如果被发现,便不好?隐瞒你的行踪了。” “北燕现在需要休养生息,不宜与?仙界撕破脸皮,仙界那?位使者现在就在京城里,你要避开他的耳目。”常素危周详地解释:“一会先住在我的营中,我会和别人说?,你是我常家?远房表妹。” 姜真乖乖点头?,模样?乖巧。 常素危看到她的模样?,心里便软成一片,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明明姜真就靠在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热气,隔着衣服透过来,轻轻的呼吸声那?么真实?,却还是像一场梦。 “抓着我衣服,前面是下山的路,别被颠下去了。” “哦。” 不是陌生人,便没什么好?客气的,姜真把手钻进他腰间的绦带,他身上很暖和,挡住了山林里的寒风:“这几年?你们怎么样??” “不过几年?而已,没什么别的事。” “你呢,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恍惚。 姜真偏着脑袋,没有回答他的话,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慧通的事吗?” 常素危顿了顿:“那?个假和尚?顺天帝死后,他就没有过消息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和青夫人搅和到一起的。” 听他语气,姜真就知道他对慧通也是一无所知,她满腹的疑虑无从下手,只能调转口风,想要问问有关?记忆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她连自己记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不清楚。 常素危却太了解她的表情。 “你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了,阿真?”他轻声道。 她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声音很快淡去,像是自己也不确定?似的,常素危的眼睛在帷幕后定?定?地看着她:“这件事和封离有关??他让你受委屈了。” 姜真失神地回看他,才?想起她和封离也许在别人眼里还是一对,封离派人下界,直接问姜庭要她,一般人都会觉得是他们之间起了矛盾,她才?会离开。 “不只是这件事。”姜真怔怔:“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早就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少年?了,姜真想起他,心中竟没有什么波澜,只能简单概括成这一句。 她说?得轻描淡写。 常素危什么也没说?,将?马停在营帐外,翻身把她抱下来,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仿佛无意识地,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脏,他摸到了她脸上细长的血色痂痕,像是被剑划伤。 他很难想象,她一个不会武功、没有仙力的凡人,是怎么在封离严密的看守下,用什么办法下界的。 姜真仰起头?,轻声说?道:“我没事呀。” 常素危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深处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懑,一如多年?前离开时的平静眼神。 数年?来积攒的思念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的不甘和恨意,从心底升起,徐徐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不恨她走?,只恨透封离带走?了她,嫉妒激荡在他的血脉里,将?他的身体撕扯得鲜血淋漓。 整整九年?。 三千多个日夜。 他所有的朝思暮想,仍没有一句可以在她面前诉诸于?口。 “将?军!” 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常素危捂住她眼睛,将?幕篱盖在了她头?上,转身压低声音:“嚷什么?” 来人是南军的副军领,他们驻扎在临关?,夜里有个附近村子的女?人跪在外面,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哭喊着求求他们去救人,他们才?知道这山上的净慈寺已经?成了妖魔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年?的人肉贡品。 常素危这几日不得卧,正好?还没歇息,闻言直接带着巡逻的一对上了山,可其他人都回来了许久,常素危却迟迟不归,副军领有些不安,想着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正好?撞见常素危温香软玉在怀的一幕。 谁能想到向来孤俦寡匹的常素危会玩英雄救美这一套。 副军领打断了常素危的事,心知不妙,女?人戴着常素危的幕篱,脸被遮住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状况之外,他立马讪笑着往后退:“没事、没事,将?军你慢慢忙。” 常素危对别人没什么好?脾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倒是很闲,不如去烧水,一会儿送到我帐子里。” “是是。”副军领忙不迭地点头?,眼神忍不住瞥向他揽着的女?人,他们这些兵油子,行军时哪有那?么细致,随便找条河冲一下都算好?的了,常素危讲究些,也经?常洗冷水澡——还要热水,这热水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姜真眼睛被蒙住,神色无奈:“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看你的脸吧,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好?看的。” 常素危拉着她往前走?:“一辈子不看也无所谓。” 他把她牵到自己营帐里,勒令她去洗澡。 姜真又是躺在棺材里,身上又披过那?件血淋淋的嫁衣,确实?不舒服,只能听话地去洗了。 她缩在浴桶里,热气蒸腾,慢慢回想自己离开凡间之前的事情。 以封离为尊的叛军先是打到了临关?,宫中出事,父皇身死,叛军大都恨透了南燕皇族,她决定?先带着姜庭离开京城,常素危主动要留下断后。 那?日分别前,常素危将?玉珏系在了她的身上。 自此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直至临关?攻破第二日,玉珏在她身上突然断成了两?截,常素危生死不知。 叛军入京畿后烧杀抢掠,她带着姜庭混在流民之中,没有足够的材料修复玉珏,只能用红线大体缠起来。 她因为莫名断裂的玉珏,一直都挂记着常素危的安危,如果常素危出事,那?也是帮她挡了灾——如果不是为了保她离开京城,他早就能够离开。 然后……就是封离找到了她,告诉她,他是仙界帝君转世,不会再插手人间事,常素危还活着,已经?接手了京中剩余士兵,稳定?局面,姜庭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燕新的帝王,一切都会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封离要她履行之前的诺言,和他去仙界…… 她同意了,因为封离已经?强行飞升,无法再逗留人间,她没能见到常素危最后一面,只能把玉珏留给了姜庭,让他转交。 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不和谐的感觉像一道惊雷,突兀地横贯过她的记忆,她找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就是觉得毛骨悚然。 姜真瞳孔剧颤,将?脑袋没入水中,水花顺着她的长发溅开。 脑海中巨大的声音像水流一样?四面八方地涌入,她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某个方向,空茫无神。 她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封离离开,这真的是她出自本心的选择? 至少让现在的她去重新看待,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她那?时对封离的喜欢夹杂着钦羡,似乎还没有让她头?脑发昏到失去自我的程度。 这样?让她抛弃所有的爱意和勇气,这样?重大的决定?,可为什么…… ——如今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了? 第62章 败者 姜真的随身物品放在屏风外, 她沐浴更衣完套了一件新的外衣出?来,步伐有些虚浮。 她的眸子沾染着水汽,肌肤苍白, 明明被热气蒸熏过, 却看不见丝毫血色。 “冷吗?” 常素危看她脸色, 不自觉地皱眉:“我去给你找个手炉。” “不冷,别麻烦了。”姜真恍恍惚惚地低喃,走?到案旁坐下,开始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 常素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张面具,严严实实地盖在脸上, 面具狐狸形状点着青色的眼,遮盖住大半面容, 只露出?削尖的下巴, 和唇边小痣。 他换了一身衣服, 又或者?在素白飘逸的衣袍外又加了一件外衣, 领口一直扣到最上, 严严实实, 头发披散在肩上,随着微风轻轻摇动。 他在烛火下静静地看她的脸。 姜真整理了一番随身物品, 从身上带的一堆零零碎碎的玩意中?拿出?了那块看上去有些破旧的玉珏,递给常素危。 “是你让姜庭将?玉珏带来给我的?” 姜真勉强露出?几?分笑意:“我回来了, 也该物归原主了。” 常素危接过玉珏,扣在桌子上。 他没?想到姜真下界还带上这枚玉珏,玉珏已碎, 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 他小心翼翼地保存多年, 不过是因为姜真给这块玉佩赋予了格外的意义。 这一路上状况百出?,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 基本?在走?走?逃逃,姜真都没?有好好收拾过随身的东西。 此刻趁着在常素危的军营,终于?能喘息片刻。 她随身的物品里除了玉珏、鲛珠之外,居然还有一样?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她带在身上的。 姜真犹豫着拿起案上有她半个手掌大小的细长的白色骨头——应该是骨头。 第64节 光洁的白色和她曾经见过的骨头的质感很像,骨头的两端都有着不规则的断裂的痕迹,像是被人掰断了。 这东西出?现在她身上,她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姜真迟疑地端详着手上的骨头,有些眼熟。 “说你傻你还真傻。”天道冷不伶仃地在她脑海里说道:“这就是骸骨。” “骸骨不是已经湮灭了吗。”姜真心里一突,不可?置信地回道:“我亲眼看着它?消散的,而且,这根骨头这么小……” 怎么也不像水中?的巨大骸遗物。 如果骸骨还在,方佳伶就不用?以?自己的身体稳定诸敝州了。 “稳定诸敝州的骸骨确实已经湮灭,但它?的力量在最后关?头被你取走?了。”天道解释:“到这种程度的天地神物,已经不会拘泥于?实体的概念,无论?大小,它?可?能是根据你的想法变成了这么小,实际上,这是你取得的骸骨之力本?源的一种表现。” 姜真闻言,心里愈发不安,连忙把骨头收起来。 这可?是能支撑仙界之州,改变天地气运的东西,居然就这样?被她大大咧咧地放在身上了,丢了她都不清楚…… 常素危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对着这颗鲛珠发什么呆?” 姜真动作一怔,常素危竟然看不到她手中?的骨头,以?为她在对着案上的鲛珠发呆。 “没?事,只是随便看看。” “凡间确实找不到这样?漂亮的鲛珠。” 常素危声音若有所思。 仙界也很难找到……毕竟鲛族本?来就稀少,更何况这还是仙界唯一一条纯血鲛族的眼泪。 姜真将?东西收起,正襟危坐起来。 “我有事要问你。” 她望向常素危,神色正肃:“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九年前我离开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常素危面具下的脸色一僵。 九年前几?乎是他和姜庭的禁区,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相关?的字眼。 她脸色虽然苍白,眼神却十分认真:“我离开京城后,你又出?了什么事?” 姜真的目光直直望向常素危脸上的面具,眸底是隐晦的担忧,她轻声开口。 “常素危,不要骗我。” —— 常素危小时候病得厉害,骑射对他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连木剑都拿不动,只能待在府中?看着其?他孩子玩闹。 有个和尚不请自来地进?了常府为他看病,说他身上有“煞”,命中?必有杀劫,非凡人躯体所能承受,劝父母要么溺死他,要么早日让他修道出?家,否则迟早祸及全家。 他父母把那和尚撵了几?里远,最后请出?了常家祖传的玉珏,好歹留住了他的命。 父亲和母亲都很爱他,为了让他活下来,想尽了一切办法,那时的他和女孩差不多,头发留得很长,有时还会穿裙钗,因为有传言说这样?养着,能混淆阎王爷的耳目。 他和同?龄人一起上学,也只能坐在一旁,看他们习武。 常素危看着一群小萝卜的招式,总有种莫名的自信,哪怕他连剑都不允许被碰,却觉得只要握住武器,就能战胜任何一个人。 但他连块木片都摸不到。 有个同?样?安静的孩子坐在了他身边,那个不受宠的公主以?为他和她一样?,是个女孩。 姜真真没?想过眼前这个穿着黑色劲装的身影,回过头来竟然是个女孩。 常素危黑发垂到腰下,乌黑的头发尾部卷卷的,脖颈如白玉,腰身纤细,嘴唇鲜红,旁边还有颗小痣,身量虽然不高,比她像个公主多了。 她和他都不上骑射课,姜真没?有天赋,常素危身体不佳。 常素危没?事做,一直看那些人菜鸡互啄,又看得眼睛疼,没?事就给姜真扎头发。 那些母亲给他戴的繁琐首饰,转眼间就被他弄到了姜真头上,他找到了养娃娃的乐趣。 他知道姜真觉得他好看,任由她误会,常母欣慰他有朋友一起玩,总算活泼些,常常让他带姜真回府,姜真才知道他是男孩子。 可?知道是一回事,裹着厚厚的外氅,只露出?削瘦病容的常素危,无论?怎样?都是娇俏到男女模辩的模样?,长长带卷的乌黑青丝垂到脚边,里头珠翠叮当作响,姜真实在无法将?他当成同?龄男孩看。 儿时的记忆不过是痛苦的点缀,姜真都快记不清了,接踵而来的就是常家父母暴毙,京里流言四起,常素危还要一个人支起偌大的常家。 那段时间,常素危几?乎形销骨立,姜真来为常家长辈送行,还没?进?常府的大门,就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垢药味,到了刺鼻的程度。 姜真歇在榻上,常素危脱了外袍,掀开被角钻进?去,脸色灰沉沉的,尚显稚嫩的脸上,因为削瘦而急遽显出?成熟。 他躺在姜真身边,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满是迷惘:“阿真,我真的是煞星吗?” 姜真也钻进?被窝里,两个不大点的孩子抱在一起互相取暖,常素危身上一股熏人的药味,还往她怀里钻,姜真慢吞吞地说道:“你不是煞星。” “可?别人都说我是……”常素危声音难得迟疑:“我会不会害死你?” “别人觉得,算什么?”姜真抱住他,他身上瘦得像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她手麻:“我不觉得,常姨常叔也不觉得。” 她紧紧地搂着他,就像很多次他看见她护着姜庭那样?,从未像他人一样?远离,她一点儿也不信是常素危克死了常家的两位长辈,也不信常素危能克死她。 常家的长辈对她很好,他们走?了,姜真自觉要替他们爱他。 她捉住常素危的手腕,牢牢地握着他的手,将?体温传给他,尽量让他好受些,她身上的香气,几?乎遮盖住他鼻端苦涩的药味。 也许物极必反,常素危差点死在床榻上,大病了一场之后,身体居然渐渐好了起来。 姜真这时已经不能像儿时那样?随意出?入宫墙,还是得知了常素危一举拿下了南燕的武状元,他天生就对武器有种特殊的熟悉,同?龄人无人是他的对手。 她再次见到常素危时,他个子已经抽条,体格结实,比她高出?许多了。 熟悉又陌生。 常素危得到了顺天帝的赏识,直上青云。 “煞”,古书中?记载,有这种命格的人,往往是星宿转世,锐不可?当,一旦出?世必然要见血,对于?普通人家,这可?能是最不祥的命格。 但对于?帝王来说,这却是一把不可?多得的趁手武器。 带“煞”之人,是天生的将?才,他们天生就知晓如何在战争与死亡中?游走?。刀锋固然锋利刺手,但只要拿住刀柄,方向朝外,就能所向披靡。 这样?的武器,足以?把大燕带上新的辉煌。 这个从登基以?来就野心十足,却没?有任何政绩能拿得出?手的皇帝,因为这个可?能而心荡神驰。 常素危因为这样?的命格,饱受流言,而也因为顺天帝相信,才拿到权力。 军事上的胜利,对大厦将?倾的大燕没?有任何裨益,顺天帝荒淫无道,姜真要为她自己和姜庭重新打算,与常素危不谋而合。 他不愿为南燕愚蠢的主人献上忠心。 常素危想,如果他生来就是一把武器,他只愿意被姜真握在手里。 命运尽管让人尝尽不公,姜真的手心,却充满鲜活的温暖。 ——如果没?有封离就好了。 他从未觉得自己会输给封离,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顶多有几?分少年意气,但同?样?也有这这个年纪的天真和轻狂。 封离父母美满,家中?有个活泼的妹妹,自己少年得志,仿佛全天下的好事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固然令人心动,姜真看他的眼神,到底是钦羡和向往,大过喜欢。 当今皇后太蠢,实在容易操控,被青夫人轻松用?言语撩拨,就为封离和姜真定下了亲事。 常素危没?来得及插手这门过于?草率的亲事,也没?有着急。 皇后同?样?会因为青夫人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害了封家一家。 她虽然因为皇帝的事每天以?泪洗面,本?质上却和顺天帝是同?一类人——从未将?其?他人当作人过。 常素危默许青夫人拿他对姜真的心意做筏子弄倒封家,反正这对他又没?有坏处,只错在他低估了姜真的态度。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封离放在眼里。 叛军以?封离为首又如何,他打进?京畿的那一刻,常素危就知道他和姜真已经再无可?能了。 他主动留下来断后,就有自信能杀出?封离的军队。 南军的数量也许没?有叛军部队多,但比起无数流民和老弱病残拼凑起来的叛军,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论?。 叛军会席卷大燕的城池,叛军里素质参差不齐的兵油子,一旦进?了富足的城池,就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比强盗劫匪还要恐怖,他们会让百姓知道谁才是该拥立的王。 封离固然有组织叛军报仇的能力,却还是个意气用?事的毛头小子。 届时,无论?是她想自己称帝,还是拥立别人,他都会成为姜真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刀。 尘沙漫天,常素危策马穿过叛军的军旗,杀了两个来回,那些叛军只敢缩在一边,没?人敢和他对上。 封离直接单枪匹马追了出?来,在尘沙里与他对峙良久。 封离不复离开京城时的狼狈模样?,身戴轻甲,神采飞扬,听说他的军帐里,还随身带着唐家那个姑娘。 风声拂动,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但在此刻,只是他们对峙中?模糊的背景。 封离的目光如同?冰锥般刺向他。 “阿真呢?” 万籁俱寂中?,常素危一哂:“她走?了。” 他表情仿佛挑衅,目光落在封离身上,浅浅地跳了两下,满不在意地瞥开。 常素危和封离早就积怨良久,对封离的恶意从来不摆在背地里,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入流的泥腿子最好离他的小公主远远的。 封离眼底酝酿着晦暗的神色,神情苍白冷漠,手中?长剑已经出?鞘半截,他声音冰冷彻骨:“我让你说,她去哪了?” “你配知道吗?” 新仇旧恨同?时涌上心头。 常素危讽刺的语气,和数年前订婚时轻蔑的警告重叠在一起,封离握着剑柄的手暴怒地收紧,脖颈充血,直直挥剑而下。 常素危迎上他的攻势,长枪横扫而过,金属眩目的寒光交错,嗡鸣的声音竟震碎了四周的树叶。 哐当一声,封离吐出?一口鲜血,长剑被直直挑飞,常素危手中?的长枪也脱手而出?,常素危从马背上跳起,一手抓住缰绳,脱身而出?重新抓住长枪,又稳当地坐回了马上。 “你还要跟我打?” 常素危夹紧马腹,往他面前走?了几?步,枪尖抵住封离的胸腹,还有一步就能刺穿他的胸膛。 “我会带她走?的。” 第65节 封离却在此时抬起头,露出?一个冷笑,金色的瞳孔,宛如被剑痕劈开,凌厉骇人。 “常素危,你才是那个失败的人。” 尘沙把天刮得灰蒙蒙的,原本?正常的天空,一瞬间乌云密布,蒸腾着混沌的白霜,像是要变天了。 天空中?隐隐约约透出?来一丝金色的光,常素危发现自己的手无法再进?一步,长枪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凝固 南燕修武之人,或多或少会接触仙法,他看出?了现在的情况,封离这人身上,大概身负天道气运。 雷霆和雨露,同?时往下落,细雨浸湿了身上的衣服。 封离在此地,强行渡劫了。 越是强大的仙人,越不可?能在凡间停留,这是世间的法则,封离强行渡劫是逆天而行,但足够对付现在的常素危。 他身上缭绕着剑气,散发出?森然的金色光芒,剑气像一条游龙,啸声响彻云霄。 封离再次睁开眼睛,那双眼睛,已经属于?曾经仙界至高无上的帝君,金色的瞳孔,闪烁着非人的感情,如同?剑身的反光。 仙人之体不再需要凡武,抬手之间便是剑意:“我很久之前,就不喜欢你的眼神了。” 常素危冷笑了一声。 森寒的剑意直直刺进?他的眼睛里,他眼眶里的冷意远胜过疼痛,鲜血喷溅而出?,眼珠被直接挖了出?来。 封离抽回剑意,常素危半跪在地上,以?枪支撑,不肯倒下。 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男声在他面前响起:“找到她了。” 常素危想看清那个人是谁,被剜眼的痛苦,让他另一只眼睛也模糊一片。 封离嗯了一声。 剑意像风一样?,擦过他的喉咙,然后迅速割开,剧痛伴随着骨骼的碎裂声,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常素危抬手,鲜血从指尖流下,鲜红一片。 “走?吧。” 远处姜真手中?的玉珏,突兀地碎成了两截,姜真仓惶地回过头,徒劳拼凑着手中?的玉珏。 难以?察觉的疼痛至今仍留在他皮肤上,像是针尖密密麻麻地刺过肌肤。 常素危承认自己是输家,并不是因为他死在强行渡劫的封离剑下。 而是因为,等他再次见到姜庭时—— 姜真已经离开人间。 第63章 消失 “殿下, 你真的想看我现在的模样吗?” 常素危走到她身前?,缓缓单膝跪在她面前?,仰视着?她的脸, 面具后的眼睛暗藏着汹涌的情绪。 “无论发生什么事, ”姜真慢慢开口:“我都不会嫌弃你。” 人间的十几年, 常素危是她唯一的、最信任的朋友,至今亦如是。 她从来都没有嫌弃过常素危,哪怕是常家风雨飘摇的时候。 姜真坐在他面前?,常素危的身子?俯得很?近,姜真抓住他的手, 看见?了他面具之下隐约的血色。 “很?丑。”常素危别开脸,长发和姜真的手纠缠在一起, 他似乎想扭头就走, 被她看着?, 又强行?忍住。 姜真的手指放在他脸上冰凉的面具上, 顿了顿, 坚定而缓慢地移开。 他脸上有种?异样的平静。 暖黄的烛光映在常素危脸上, 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容颜,面具下露出他空洞黝黑的左眼, 眼眶深深地陷下去,从眼眶开始蔓延出黑红色的血痂, 周围的皮肉黏合在一起,微微有些萎缩。 姜真手腕轻颤,面具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常素危另一只眼睛微微恢复了些神采, 睫毛轻颤, 难堪地转过头:“别看了。” 他一向自?恃自?己容颜,无论姜真何时见?他, 他都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精心拾掇,从未有过这般窘迫的形态。 姜真仿佛被刺了一下,攥紧了手心,无力地垂下来。 她什么都不知道。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缓缓解开自?己的外衣的领扣,外衣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衫。 他修长脖颈上横贯的瘢痕,像丑陋的毒虫蜿蜒在皮肤上。 他抓着?姜真的手,触碰着?凸出的血痂,那疤痕比皮肤硬,有些刺手。 姜真纤细修长的手指轻轻触碰着?他的痂痕,让他呼吸更加困难。 “是他强行?渡劫,不然我不可能让他见?到你。” 姜真已经决定离开封离身边,常素危便没什么不好编排的,嘴里?轻轻念叨,像是要把积攒了许多年的怨气?都埋怨出来。 “玉珏是常家传家之物,世代功德积攒,才足以为我挡下这一劫,重新接合了我的身体……算得上走运吧。” 姜真的手指缓缓收紧,半晌才轻轻闭上了眼睛:“封离跟我说,他并没有见?到你,你安然无恙,已经进京接管余军。” 常素危嗤笑:“不入流的东西?。” “对不起。” 她气?息很?轻,像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常素危受不了她手上柔软的温度,下意识地往后?瑟缩了一下,眸光眺向别处。 姜真脸色有些泛白。 “没事了。” 他重复:“阿真,已经没事了。” 常素危拢起衣服,闭上眼睛靠在她肩上,手压在毛毯上,把姜真困在双臂之间,不让她再细看,声音已经低哑得接近耳语,染上颤意:“你终于回家了,以后?都不要走了,好不好?” 如果没有封离,姜真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姜庭给不给她尊荣都无所谓,他有手有脚,会?去为她争夺想要的一切。 常素危软软靠在她怀里?,藻瀑一样的黑色卷发落在她手边。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觉得舌尖有些干涩,口腔里?弥漫着?金属的腥味。 “嗯。” …… 姜真想要自?己待一会?。 常素危把自?己的帐子?让给了她睡,自?己去和副官挤一个帐篷。 她侧身躺在榻上,过了许久才彻底吐出郁气?,恢复了镇定的神情,嘴唇仍然微微苍白。 心中的怒火逐渐转化?为悲哀。 ——封离骗她的东西?,远比她想象中要多。 姜真只想知道真相。 她现在非常确定自?己的记忆被动过手脚,只不过那段时间常素危不在她身边,他也没法提供其他有用的信息。 持清一直以来说的都是真的。 姜真从榻上坐起来,将脸埋在被褥里?,恨不得憋死自?己。 现在回想持清若有若无的暗示,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懂,还一天到晚傻乐。 姜真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把身上的骸骨重新摸了出来,表情严肃地端详。 ……她离开诸敝州之前?放走的白鹄,不知道持清收到了没有,总之没有后?续了。 她有心想问问持清,骸骨之力该怎么剥夺气?运,又怕得不到回音,持清一直没有给她回信,是不是对她心有不悦? 她也知道自?己不辞而别实在有些失礼,况且持清本?性漠然,并不关心这件事。 要不……还是不打扰他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姜真指尖析出的灰色雾气?,刚刚凝成一只鸟的形状,又缓缓收了回来。 如果是她自?己甘愿和封离离开,那么在仙界的种?种?委屈,也只是她咎由自?取,她认了。 但如果不是呢? 到了这种?地步,姜真已经没法和封离一拍两散,这笔账,她要剥离了他的气?运之后?再好好地算。 天道飘出来,奇怪道:“居然还能凝成白鹄,看来你体内的混沌之气?比我想象中要强得多。” 姜真望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疑惑:“可能是因为有了骸骨的力量。离开诸敝州后?,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之前?强了不少。” “那都是我的力量!” 天道嚷嚷:“你既然能凝成白鹄,为什么又不去问持清了。白鹄是混沌之气?,不受天地屏障限制,你快用白鹄去问持清,他肯定什么都知道,问问他怎么把封离的气?运剥下来?” 它已然调转方向,不再痴心妄想让姜真帮它撮合两个气?运之子?,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现在的情况崩坏得比上一世还要厉害。 ——身负气?运的异魂“徐白”没能成功夺取方佳伶的身体,到现在还是一团快要消逝的灵魂。 而身为另一位气?运之子?的封离,行?事无所忌惮,死咬着?姜真不放就算了,还差点把仙界毁了九分之一。 天道真的很?窒息。 不过仔细想一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出路。 这样破破烂烂的局面,居然也能勉强维持稳定。 原本?九州骸骨是不能被弄出来的,骸骨一旦有什么差错,整个州都要覆灭,所以天道所有的计划里?都没考虑过骸骨,方佳伶要带着?姜真取骸骨,它也嗤之以鼻,从来不觉得他们能成功。 但是封离推波助澜,弄巧成拙之下,诸敝州靠方佳伶的身体安定下来了,姜真现在手上既有异魂,又有虺骨,只要剥离了封离的气?运…… 它要分开的气?运合二为一,也没说非得在原来的主人身上合二为一啊。 天道大彻大悟,这事越想越有盼头,一个劲地着?急催促她。 姜真说道:“之前?我传给他的信没有回音,尊君也许并不想理我。” “他不理谁都不可能不理你的。” 天道的声音带着?微妙的语气?,看姜真不情不愿的样子?,话锋一转开始原地撒泼打滚:“你快点的,不试试怎么知道,你不问他还能问谁?” 第66节 姜真被它缠得没办法,只能重新捏出来一只白鹄,从常素危的军帐里?翻出来纸笔,斟酌了一番字句,言辞诚恳地写了几句。 她把纸条递给白鹄,抬手蹭了蹭它的下巴:“替我和尊君问好。” 白鹄歪了歪头,轻轻啄了下她的指尖,不痛,但是有些痒。 姜真低下头看它,声音放轻了些:“怎么了?” 照理说白鹄只是混沌之气?的化?形,而混沌之气?的意志——天道,现在就在她的身上,所以即便白鹄看上去再灵动,也只是一些虚无的混沌罢了,应当没有神志。 但姜真还是觉得白鹄像个生命,看它的眼睛,仿佛真的能听?懂她说的话。 白鹄蹭了蹭她的手心,张开翅膀,渐渐地化?作一团灰色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 白鹄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刚刚写好的纸片和一片白鹄的羽毛,同时掉落在案上。 姜真怔愣半晌,才拿起纸片,神色平静:“我就说……他可能并不想理我。” “怎么会??” 天道不可置信地飞到她面前?,光团发出剧烈的颤抖。 姜真反倒理解不了它这么激动,毕竟连仙界都没几人能直接见?他,持清虽然在仙界对她很?好,但不理会?她才应该是常态。 她淡定地把纸条收起来,放在油灯上点燃,天道摇来晃去快得看不到残影,俨然一副崩溃的模样。 姜真说道:“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你觉得把方佳伶从诸敝州挖出来和直接问持清哪个更难?”天道沉思:“只有这两个办法。” “这天底下难道除了他们俩,就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东西?怎么用了?” 姜真忍不住说道:“你不是天道吗,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持清知道是因为这就是他的骨头,方佳伶知道是因为有上古鲛族的传承,当然,这话天道不能和姜真说。 混沌之气?无所不在,持清拿走了他的力量,可以借着?混沌之气?洞察一切,它总觉得持清在盯着?它,不敢乱说话。 “我要知道我还能这么窝囊地跟着?你吗。”天道心虚地大喊:“你又迁怒我,姜真!” “……我没有。” 天道还在碎碎念:“等我恢复能力,我要把你关在焦狱洲挖两百年的炭!” 姜真将手支在案上,无奈地扶额:“行?了,等我回京看看,能不能通过南燕去仙界的使者联系上持清。” 等待着?她的不仅仅是被打破重塑的回忆,还有近在眼前?的搜捕。 姜真有些头痛,不知道仙界派来的使者会?是谁,若是溪客就好了,还能打个圆场,这人识时通变,不会?太认真对待封离派下来的任务。 可她知道,封离肯定也知道,所以这人必然不是溪客。 还有,能让姜庭把常素危叫回来,这人想必能力不低,不是普通仙君。 姜真心里?隐隐有了个雏形。 她站起身,想将刚刚拿出来研究的骸骨收回去,先睡一觉,手探出去却?摸了个空。 案上什么都没有。 姜真脸色微微一变,眉心紧锁,脑海里?轰然炸开。 “骸骨呢?” 她跪在案前?,桌上空无一物,这不可能。 军帐就这么大,她根本?出去过,也没有人进来,骸骨好端端地放在案上,怎么就凭空消失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天道这时却?没有和她一起陷入慌张,反而迟疑地停顿在半空中。 姜真紧皱着?眉头,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脑子?里?乱纷纷的毫无头绪。 天道咳了一声:“没事,骸骨的大部分力量都在你身体里?,那骨头不过是个象征,就算丢了,你还是能用你自?己体内的力量。” “可它凭空消失了。” 姜真百思不得其解。 “啊,嗯。” 天道的语气?很?游离:“也许……可能是被什么东西?,借用了。” 第64章 重逢 仙界仙庭, 天命阁中。 男人披着重?裘,如一座雕像般站在窗前,视线眺望向窗外。 外头青翠的仙草, 失去了主人的打理, 有气无力地落下来, 叶子漂浮在澄静的水面上。 男人背过手,头发高高扎起,双目里蕴着幽暗的光泽。 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身?后逐渐成形,从中走出了一个清癯颀长的人影,那人身?穿月白色的长袍, 没有表情。 “你果?然?在?这里。”那人缓步走到他面前?,不慌不忙地说道:“好看吗?她在?仙界几年, 每日看到都是这样日复一日的场景吧, 不觉得无聊吗。” 封离冷冷回过头, 金色的瞳孔折射出不满:“慧通, 你不该出现在?仙界。” “我见到公主殿下了。” 慧通声音轻渺。 “……你让她看见了?” 封离心脏狂跳起来, 下意识皱起了眉。 “那就要问问你是怎么做的了, 帝君大人。”慧通神色没有半点变化,悠悠地向他行了一礼, 语气虽然?恭敬,说出来却全是讽刺:“九年的时光, 你既没能?让小公主爱上您,也没能?留住她离开仙界的步伐。” “啊,连凤凰族的气运也堪堪只吸收了一小半, 明明只要和唐姝同房就好了——是怕她生气?如今可什么都落空了呀。” “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事。”封离大步走过他身?边, 回过头来,语气不留情面:“你出现在?这里, 被持清发现了,我不会保你。” 慧通侧过脸,脸上露出一丝诡秘莫测的笑容:“我可是特意来帮你的,你最近也有所察觉吧……它已经渐渐开始失效了,不然?小公主怎么会走得这么坚决。” 封离顿住脚步,看似平静的面容上,额角处凸起隐密的青筋。 他的手骤然?收紧,突然?抽出佩剑,横在?慧通脖子?前?,声音夹杂着难以抑制的怒意:“你想做什么?” 慧通抬手,慢慢推开他的剑:“帝君,我不是一直在?帮你吗,你为何总是对我这般刀剑相向,真是令人伤心啊。” “你要姜真、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要脱离命运的方?法?。”慧通从容镇定地看着他:“我哪样没有给?你?” “是你自己没有做到。” 慧通抬起指尖,优雅地放在?唇边,他的动作充满恶意,却仍显得云淡风轻:“这可不能?怪我吧。” 封离的眼睛平静下来,冷静地看着他:“你现在?来仙界,究竟为了什么?” 慧通唇角笑意得体:“诸敝州的骸骨被取出来了,我在?小公主身?上闻到了祂的味道——封离,你不能?让祂重?新?得到骸骨。” “骸骨既然?在?姜真身?上,她现在?在?人间,祂怎么能?得到?你知道祂离不开瑶池。”封离语气不耐,望向某个方?向,眼中暗光闪过:“她拿着,总比落在?其?他人手里好,你最好别在?她身?上打主意。” “未必。” 慧通淡淡道,又笑起来:“况且,你确定她要是知道了当初的事,不会想杀了你吗?” —— “你在?开什么玩笑。” 姜真手指伸进?天道的光团,把它戳在?桌子?上:“这营帐里又没有别人,骸骨怎么可能?被人借走。” “你在?人间难道没有看过什么妖怪的话?本子??”天道极力辩解:“有些天地中生出来的精怪,就是会借别的力量化作人形的。” “……没看过。” “那你看的都是些什么家长里短的婆媳话?本子?,一点意思都没有。”天道恼羞成怒。 姜真戳它:“我乐意。” “反正骸骨之?力还能?用就行。”天道索性也不解释了:“你快去睡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好端端地丢了个东西,任谁也不会安心。 姜真还检查了一番方?佳伶留下的鲛珠,确认鲛珠没有丢才放下心来。 清晨军营里就响起了聒杂的演练声,姜真醒得早,又不好出去,只是呆在?帐子?里看书。过了半个时辰,姜真感觉外头有人停顿的脚步声。 姜真放下手中随便拿的军书,说道:“进?来吧。” 常素危卷起帘子?走了进?来,身?姿挺拔,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脸上戴着半副面具,遮住了眼睛。 他平时在?军中并不刻意掩盖伤痕,只是偶尔将眼睛遮住,避免吓到他人,至于其?他的伤,在?军中还没有到令人惊奇的程度。 “今日便进?京吧。”常素危将幕篱压在?她头上,轻纱帷幔垂下来,把她遮得严严实实:“我在?城外驻军,你与我一道进?城,不必担心符传。” 姜真应声,有些不解:“符传为何管得这样严密?” “封离走了,叛军群龙无首,分裂成了大大小小十几个流派,在?各地占山为王。”常素危替她拢了拢随着站起来的动作而有些歪斜的大氅:“为了控制暴动,才想出这样的法?子?,不过姜庭这小子?,做事做得太死了。” 显然?,他和姜庭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变成君臣就更加融洽。 姜真“哦”了一声,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在?治理国家这方?面,她不觉得自己有比无数宫中学士更出众的意见:“仙界那边派来的使者是谁,你知道吗?” “不清楚。”常素危捏了捏虎口,语气散漫:“应该是个难缠的家伙,让姜庭对付他就好了。” 常素危带着她和一小队亲卫,轻装入城,常素危的脸就是通行证,入城的士兵看到他,没有敢上来查验的。 姜真坐在?车内,却听见车辙滞在?原地,外头响起争论的声音,迟迟没有重?新?进?城。 她掀开车帘,看见几名亲卫声色俱厉地抽剑站在?车前?,守城的将士赔笑道:“他就是个算命的道士。” 其?中一名亲卫高声道:“不知道城内不许有算命的道士和尚吗?” 他说完,一个清润好听的声音接过他的话?:“我站在?城外,还没进?城。” 亲卫怒形于色,斥责道:“皇上早就下令,不许这些牛鬼蛇神在?京城脚下装神弄鬼,不管你是道士还是和尚,都赶紧滚,信不信我马上砍了你的头,你们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那人声音不紧不慢:“我没有算命,也没有收一分钱。” 只不过这人的声音太单薄,很?快被其?他人掩盖,常素危不耐烦地踩了一脚马镫,从亲卫中穿过。 第67节 顺天帝生前?最信任的就是慧通那个妖僧,南燕求神拜佛之?事兴盛,他和姜庭都对这些人没什么好感,以致北燕以来,寺庙大多?荒废。 亲卫看到这人在?城门口给?一对母女施水,据说这水治好了女孩身?上的偏瘫的顽疾,众人都来求医,八成又是招摇撞骗。 常素危连马都没下,径直举起手中长枪,冷冷道:“那就不巧了,我最不喜欢——你这种装神弄鬼的人。” 被他指着的男子?表情不变,轻轻叹了口气。 常素危不为所动,手腕下压。 他身?后的车帘被掀开,传出一声脱口而出的低低惊呼:“伏虺?” 常素危蹙眉,手上动作一顿。 姜真从他身?后探出头,被毛茸茸的大氅簇着,像个雪白的团子?,语气笑吟吟的。 站在?地上的男子?仰头望过来,双目灰翳,没有焦点,已然?是目盲的样子?,长发散落下来,柔顺地垂在?脑后,飘逸的长袍在?风中飞扬,身?上丝帛和细线缠绕,看上去有些奇诡,他皮肤在?阳光下灿然?生光,仿佛融化的雪色。 他明明是看不见的,却又好像穿越过周围其?他所有多?余的人和物,精准地捕捉到了姜真的面容。 伏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姜真“嘘”了一声,示意伏虺别在?众目睽睽之?下喊破她的身?份,拽过常素危的袖子?:“我认识。” 听她的声音,常素危心已经软了一半,顺从地收回武器,眼神却没有落在?地上的人身?上,侧过脸问她:“你怎么会认识这个道士?” “之?前?在?城外清修时偶然?遇到的,他不是骗子?,是真的修道之?人。”姜真简单地说道,没有提及他和封离的关?系。 常素危不动声色地说道:“萍水相逢,你未必了解他,我看他不像正经人。” “总之?,给?他行个方?便吧。”姜真无声微笑:“他也没有真的在?城外招摇撞骗,就算是真的道士和尚,南燕这么多?年,为了吃一口饭而出家的流民难道少了?” 她语气不算严厉,轻声细语,还有几分温柔,常素危却默然?下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别过头来。 余下的亲卫第一次看到他们杀人不眨眼睛的将军被人当众斥驳,将军还一副低声下气的模样,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伏虺无视常素危要杀人的眼神,缓缓走到车架旁,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柔开口:“……好久不见,殿下,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 姜真坐在?车头,微微低下头:“你那天为何一声不吭地走了,之?后我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 伏虺身?形一顿。 原来她并没有想起来。 水色的帷幕遮住了她的神情,伏虺却仿佛仍旧能?看见她水亮莹润的杏眸。 他仰头望向姜真,语气歉然?,白衣长袖,居然?显出几分出尘的可怜姿态:“我预料自己命数不多?了,不愿在?殿下面前?留下遗憾,便想找个地方?了却余生。” 姜真认真地听着他说话?,突然?抬手按住后脑勺,天道在?她脑后疯狂乱窜,气得直踹她头发。 “听他放屁!都是他自找的,这个骗子?大坏蛋!” 姜真在?心里骂它:“安静点!” 天道一顿碎碎念,和外头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姜真既没有听清楚它在?说什么,也没有听清楚伏虺在?说什么。 等周围安静下来,才发现伏虺望着她,正等待着她的回答。 他青丝如墨,蒙着灰翳的眸子?,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眼熟,唇色极淡,组合在?一起,衬着雪白的容颜,精致脆弱。 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含蓄低柔:“可否请殿下,捎我一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与多?年前?初次相见的场面隐隐约约重?合在?一起,又多?了几分不同。 姜真愣了一下,怔道:“嗯……上来吧。” 常素危只听到她最后一句,闻言蓦地转过身?来,身?上散发出森然?的杀意,眼中怒火几乎化为实体,喷到伏虺身?上。 第65章 剪影 “一个男人坐什么车?” 常素危轻轻哼出冷笑声, 不悦地看向周围的亲卫:“这里的马不是很多吗,牵匹马过来,阿真, 让他自己?骑。” “可是, ”姜真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他看不见路, 怎么骑马?” “他看不见?我看他眼睛好得很,不仅眼睛好,腿脚也挺利索,不然?在场这?么多人,怎么偏偏走到?你跟前了。”常素危仰了仰下巴, 神色骄矜,丝毫不让。 伏虺低下头:“在下耳力确实比寻常人好些, 将军既然?这?么说了, 我?还是骑马吧。” 他静静站在那里, 垂着眉眼, 淡淡的笑容挂在嘴边, 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 常素危却莫名觉得自己?受了侮辱,面具下的脸色更加阴沉。 姜真只觉得俩人莫名其妙, 将帘子掀起来:“好了,闹什?么, 上来吧,让个目盲的人骑马像什?么样子。” 伏虺出现得巧合,她?正好也有事?想?要问他。 “你的气色, 似乎比之前好了不少。” 车厢内很大, 姜真放下车帘,重新走回最里面的位置坐下。 小案几上摆着她?刚刚倒的茶, 还没喝两口,就?已经失了余温。 伏虺的目光落在茶盏上漂浮的茶叶上,轻声说道:“托殿下的福。” 姜真不是在说客套话,伏虺如今的脸色,比之前她?在回京路上捡到?的要好得多,至少不是一脸病容,随时都会闭眼的模样了。 他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车厢内的微光衬映着他苍白的容颜,沉稳孤清,又显得有些冷漠。 姜真总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了,又觉得似乎这?样才是对的。 这?才是“他”。 姜真答应带他一程,路上却并没有什?么许多叙旧的话要和他说,只是安静地啜饮着冷掉的茶。 伏虺的眼睛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过了片刻,语气寻常自然?地开口:“殿下可否将我?留在身边?” 姜真原本还在出神地望着车窗外的动?静,进了城之后,四周就?热闹起来了,闻言握着茶盏的手一僵,险些将茶水咳出来。 伏虺的笑容看不出什?么别的情绪,浅淡而?温和,施施然?地又使出了之前的招数:“殿下也看见了,大燕没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无处可去。” 姜真也不是傻子,伏虺每次见到?她?,都要找个理由?跟着她?,她?甚至都有些怀疑他当初其实和封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跟着我?,不知?道我?弟弟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和尚道士?” 她?没有答应下他的话,只是说道:“以后别太招摇了,尤其是在城门口发符水这?种事?。” 姜庭从小被慧通的预言戕害,恨极了装神弄鬼的人,伏虺还在京城门口大摇大摆地用异术行医,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故意想?找死。 “那女孩命不该绝,但如果我?不救她?,她?就?会死。”伏虺声音很淡,他对苍生无所感触,一草一木一人对他来说都是差不多的,但他觉得,如果救下眼前这?个孩子,姜真会开心。 “我?没有说你做错了。” 姜真愣了愣:“但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你虽然?会些仙术,但大燕有的是比你更厉害的修道之人。万一以后没有人替你作保,你真要被砍头吗?” “殿下,”伏虺沉默了片刻,歪了歪头,轻声说道:“不要我?吗?” 姜真安静了一瞬,好声好气地解释道:“你在城外看到?我?的通缉令了吗,我?现在没办法替你安顿,还有一堆烦心事?……” 她?现在首要的目标就?是将那个仙界的使者糊弄过去,然?后再想?办法剥离封离的运气,还要查清楚自己?诡异的记忆,事?情一件接一件,她?没有心思去管别的。 伏虺听完,微微一笑:“我?的心意,殿下真的不知?道吗?” 姜真一怔。 “不要着急拒绝我?,殿下。”伏虺附身,修长的指尖,触碰着姜真放在案几上的茶盏外壁,指腹轻柔地划过:“我?可以帮你的,无论你想?做什?么。” 姜真的手按在案几边缘,微微往后仰,伏虺的眼睛像深渊一样,逐渐地靠近她?,她?背后就?是车壁,退无可退之地。 伏虺停住,指尖按在她?的眉心:“比如说,你忘掉的东西,难道不想?找回来吗?” 姜真怔神,一幕陌生的画面直直闯入她?的脑海。 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只看得到?她?流下的眼泪,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虚化了,画面中唯有她?湿润的皮肤,和痛苦的眼睛。 她?很少哭泣,因此能?够清晰地分辨出自己?到?底是忘了,还是没有这?段记忆。 这?是她?缺失记忆的一部分。 但也并不是她?的记忆。如果这?是她?的记忆,画面的视角就?不会能?看见她?的脸。 姜真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伏虺的手:“这?是你的记忆,你看到?了什?么?” —— 常素危冷着一张脸,杵在马车前,姜真掀开帘子,他牵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下来,假装不经意地将下车的马凳踢到?一边。 “他什?么时候走?”常素危神色不悦。 姜真瞥了一眼他的表情:“给他安排个住所吧。” 常素危一言不发,两边的垂下来的发尾卷起来一晃一晃的,今早精心打理的头发都被气得炸毛了,姜真补充道:“我?有事?需要他帮忙,他……没有坏心。” “没有坏心。”常素危重复了一遍。 姜真不得不简单地和他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以及封离身上的天道气运,常素危的怒火很快就?从不知?名的小白脸身上彻底、加倍地转移给了封离。 常素危知?道封离身负气运,却不知?道他在姜真的身上动?了手脚。 姜真当初是自愿和封离走的,他尊重她?的决定,在人间苦等这?么多年,他以为她?在仙界会开心,直到?天隙有变,仙凡两界互通,他才知?道封离娶的天后既然?是其他人。 “都怪我?。”常素危面具下,尚完好的那只眼睛,布满血丝:“如果我?当时能?杀了他就?好了。” “我?一定、要杀了他。” 姜真抓住他的手,阻止他几乎将掌心掐出血的动?作,目光里并没有悔恨,极为清亮锐利,明明她?才是最痛苦、受伤最多的那一个,却神色清明地反过来安慰他:“我?会让他付出代价。” 她?站得挺拔,清瘦如仙鹤,日光打在她?身上,映出她?白皙如玉的皮肤,眼睛微亮,如同两汪薄水,又因为镇定,显出一种冷然?的气质。 姜真向来是柔软的,但常素危知?道,她?的柔软并不是怯懦,只是坚韧地包裹着爱的人。 常素危给她?套了一个常家?表妹的名字,就?大摇大摆地将她?带进了皇宫,各道关?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仙界的使者固然?可怕,但这?凡间如今姓姜,仙使就?当不了凡间的主人。 皇宫里比之以前纪律分明得多,同样也肃穆了许多,一路走来,几乎都听不到?什?么其他声音。 管事?的通传,说圣上在与仙使谈话,暂时无法离开。 姜真便让常素危先回常家?,他是外臣,到?底不好一直在皇宫逗留,平白招人猜忌。 万一有什?么状况,她?自己?也足够应付。 “万一被那个仙使发现怎么办?”常素危犹豫。 “没事?。” 第68节 姜真脸上没有多少慌张,她?已经隐隐猜出来仙界派下的使者是谁:“他不会进皇宫内院的。” 她?让伏虺自己?先去休息,想?在后宫内院走走,不知?不觉地走回了原来的宫殿,她?住了十几年的葛阳宫,这?里曾在南燕破灭时,被一场大火烧毁。 她?本以为要面对的是物?是人非,走到?跟前,却发现面前的宫殿与烧毁前的葛阳宫相差无几。 每一砖、每一瓦都与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区别,姜真站在宫殿面前,许久都没有往前再踏一步。 里头洁净如新,院落内的石桌,连一丝灰都没有落,显然?有人精心照料,像是常年有人居住。 姜真站在院中,看着石桌上的棋盘,上面零零散散地排布着一些棋子,有些眼熟。 她?的记忆力还没有好到?下的每一盘棋都能?记住的程度,但却认出了这?盘棋是她?和姜庭曾经最后一次对弈。 因为棋盘上的并不是围棋,而?是连珠棋,姜庭是个烂棋篓子,只会玩这?个,每次都要耍无赖,四个子连不成了,还要来吃她?的。 她?坐在石桌边,手指捻起棋盘边落下的一颗黑子,撑着手看棋盘上的局势。 黑子斜着连成了四个,两头却刚好被白子堵死,其中一颗白子旁,歪歪扭扭地挤着一颗黑子,她?顿时想?起来,是姜庭妄想?把她?的白子挤走,蒙混过关?。 姜真不惯着他,也按着那颗白子,暗中使力,姜庭挤不进去,脸上露出哭唧唧的表情。 姜真勾了勾唇,笑容又马上淡了下去。 姜庭还想?和她?撒娇卖乖,姜真在想?,他要再说两句,她?就?让了这?局吧。 这?时候,御前的太监带着口谕,让姜庭过去,姜庭只能?悻悻作罢,起身收拾面圣。 顺天帝从来不喜姜庭,不知?道为什?么会特意传唤他,但姜庭还是要做做表面的恭敬样子。 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一切的噩梦会从这?里开始。 姜真将歪歪扭扭的黑子,放在白子上,让他们终于连成了五个。 棋盘的线,颜料已经被磨损的差不多了,只能?看得见隐隐约约的刻痕,这?些痕迹能?够大致看出这?些年来,有个人坐在石桌前,反复使用。 姜真走进葛阳宫里,看见和她?旧时宫殿里一模一样的摆设时,已经不意外了。 说来也是好笑,她?真正的宫殿被烧了个干净,却存在着两个和她?宫殿一模一样的地方。 姜真再细看,却顿在了原地,床榻放下的层层纱帐之后,隐隐透出一个个安静的,女子的剪影,无声无息,她?进来时甚至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她?心里一悚,身上突然?有些发寒。 第66章 骗子 “有?点公务, 我先走了。”坐在上首的年轻男子抬眼向上一瞥,漫不经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竟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仙使, 失陪。” 说?话的年轻男子一腿支在脚踏上, 堂皇庄严的宫殿往往光线深沉, 他?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冰冷,目光也因此,显得?格外森寒。 男人眉秀目炬,奇骨贯顶,长发披在肩上, 两边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没有?戴皇帝的冠冕, 只穿着一件低调的玄色外衫, 脸色苍白, 更显得?像个恶鬼。 坐在他?对面?的人, 和他则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襟危坐, 挑不出一丝毛病,一身的白袍, 纤尘不染,闻言抬起头来, 神色不怒自威。 “陛下,请留步。”他?皱起眉头:“长公主?殿下还未找到?,陛下应当以此事为重。” “她?又不是你的姐姐。” 男人森冷开口:“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呢?” 言拙不善口舌之争, 闻言顿了顿, 有?些不悦:“是帝君担忧公主?殿下安危,她?一个凡人, 流落在凡间恐有?危险。” 他?话语虽然不带情绪,却明摆着对姜庭的置疑,言拙不信凡间之人的品性,姜真没有?防身的本领,说?不定就会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他?才如此着急地想要找到?她?。 “她?是凡人,又不是傻子。”姜庭冷淡地哼了一声,指尖抓着酒樽,浅浅地摇晃:“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还是你觉得?,北燕的子民,不知道这片土地姓谁名谁?” 言拙压抑着心里的火气,盯着他?的动作,姜庭和姜真完全不像,这种不像不仅仅是相貌上的。 姜庭的脸很苍白,这种苍白与?姜真的白皙肤色不同,是一种失去血色的,没有?生机的白色。 他?削瘦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透出些死气,令人莫名地感到?恐惧和窒息,更别提姜庭那双迥异于他?人的诡异眼睛。 他?的那只“与?众不同”的眼睛,两只墨玉般的瞳孔重合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他?却没有?做任何遮掩——因为顺天帝已经不在了,这只诡异的眼睛,现在是他?天生人皇的象征,朝廷上下,无人敢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忤逆他?。 姜庭是个桀骜又凶戾的帝王,仿佛这世间的品质一分?为二,所有?的柔软都给了姜真,姜庭身上则全都是锋利的尖芒。 无论姜庭打?什么机锋,言拙都像一团棉花一般,刀枪不入,只是和他?对坐着,大?眼瞪小眼,拖着他?的时间,姜庭已经很烦躁了。 但他?还不能?和仙界撕破脸皮,刚刚安定下来的北燕经不起战火的再次折磨。 言拙就是为此而来的。 封离交代他?与?姜庭谈判后,一定要拖住姜庭,不能?让他?有?任何做其他?动作的机会。 如果让他?在私底下找到?了姜真,他?绝不会让仙庭的人看到?姜真一个影子。 言拙不希望姜真落在凡间污浊的土地里,裹却凡尘,黯然而死。 “凡夫俗子,见识浅薄。”言拙冷淡地说?道:“若是公主?有?什么差池,便晚了,陛下难道不担心公主?吗?” 姜庭冷笑:“我看她?在哪里,都比在你们?仙界那里好?得?多,封离敢另娶他?人,让我阿姐无名无分?地待在仙界这么多年,现在还敢来寻她??” 言拙语塞,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前天后已经下罪,方氏小姐逃婚,天后之位空悬,公主?回仙界,帝君一定会迎娶她?为新的天后。” 姜庭喉结上下起伏,手落在俩人面?前的桌子上,桌面?喀嚓一声,裂出细小的纹路,他?眼底杀机迸现,双眼透出一丝可怕的暴怒:“你当我阿姐是什么人,不要的垃圾让她?来捡?” 言拙也面?沉如铁,天后之位统领仙界,姜庭却如此自傲,一个凡间的公主?难不成会比享受天地气数的天后要尊贵? “这样对她?更好?。” “好?个屁。”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仙界。”姜庭平静下来,眼底一片幽深,伸手抓住男人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你们?那个帝君,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再带走我阿姐,他?不配。” 言拙不由皱眉,在仙界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但姜庭是姜真的亲弟弟,还是集凡间龙气的人皇,封离亲自降身也不能?对姜庭怎么样,除非想吃天罚。 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回应:“等?找到?公主?殿下,我自然会离开。” 姜庭冷笑一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莫名诡谲,他?一下子松开手,头也不回的站起身来,抬脚离开。 言拙回头,姜庭却先他?一步截住话头:“我去后宫,仙君也要去?” —— 姜真看到?了榻上人影,并没有?第一时间退出离开,她?身体被淬炼之后不同以前,五感异于常人,如果房间里真的有?人,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况且,葛阳宫和被烧毁之前并无区别。 有?人将它费时费力地修复,就不太可能?让其他?人住进来——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封离这样的神经病。 姜真停在原地,站在门口边缘凝视着纱帐后的人影。 这是一个瘦削的身影,身形来看毫无疑问是个女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榻上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姿端方,头部?微微垂着,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姜真心中怪异,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那身影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姜真没有?听到?帐中之人呼吸的声音。 她?顿时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将纱帐断然掀开,纱帐背后的剪影轻飘飘地倒塌在她?身上。 姜真将东西推开一看,是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纸人,做得?十分?精致,头发都根根分?明,梳着云髻。 纸人穿着精美的华服,其余的部?分?却是未上色的惨白,吓了她?一跳。 姜真捏着纸人的脸转过?来一看,发现花白色的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腮红,只是一片空白,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邪物,纸人点睛易生灵,这纸人连五官都没画,只是个模子,想必不是用来害人的。 姜真冷静下来,细细地观察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的纸人,这是屋内唯一一个与?她?之前宫殿陈设没有?关系的东西。 她?扶起纸人,从纸人单薄的脖颈上,看见了一串小字,是她?的生辰八字。 ……谁想害她?。 纸人全身都没有?上色,手里拿着一本纸扎的书,姜真扶着它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往后退了几步,纱帐遮盖下,似是女人低头读书时的模样,几乎以假乱真。 哐当一声,姜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回头,发现自己的手碰倒了旁边桌上的茶器,还好?没有?掉下桌子。 她?一手将茶器扶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剪影,离得?有?些远,不够真实,却更像个活人。 她?喜欢坐在榻上看书,也许在屏风外等?候的人,在这个角度看到?的,也许就是眼前的模样。 谁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答案不言而喻。 “……” 姜真似乎知道这是在干嘛了。 她?带着一丝无语,重重关上殿门,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周围没有?其他?侍卫,空寂得?很,像是被人刻意吩咐过?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这棵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棵了,虽然样子差不多,却显得?稚嫩了许多。 花已经开了。 姜真接住其中一朵,突然想起来伏虺离开那日,其中夹杂着的纷纷扬扬的槐花。 她?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脑海里纷杂闪过?几个画面?,她?似乎还在哪里,看到?过?槐花。 刚到?诸敝州时,方佳伶从她?身上取下的那根白色的羽毛,最后也变成了槐花。 白鹄不是真的灵禽,也会掉毛吗? 持清和伏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突然发现天道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不过?这也正常,天道在她?眼里就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时不时突然说?一大?通无理取闹的要求,又时不时突然沉默下来。 姜真转身,觉得?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还没走进客舍,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伏虺的声音,但又不止是伏虺一个人。 姜真还没有?组织好?询问伏虺的语言,在切实面?对一段糟糕的回忆之前…… 她?对伏虺有?一种奇异且平静的疑惑——和预感,这种预感让她?踌躇。 另一个声音比伏虺尖锐得?多,姜真听到?第一个字就辨认出了是谁,这样咋咋呼呼的语气,她?还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你真的知道怎么恢复姜真的记忆了?”那声音紧张兮兮的:“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地恢复她?记忆,你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她?也不像记起来的样子?” 第69节 伏虺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淡淡响起来:“没有?办法,她?的记忆不是单纯被人抹去,神魂完好?无损,我给她?看的,是我的记忆。” 姜真手放在院门之上,心里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个骗子!我要告诉姜真。”天道愤愤不平:“你就等?着被她?赶出去吧。” “你胆子大?了很多。” “哼,就算你用骨头塑了肉身,也拿我没办法。”天道大?声道:“这里可是人间!” 院子里没有?声音再次回应了,姜真推开门走了进去,天道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化作一道流光,遁入她?的身体。 姜真站在他?的面?前,中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伏虺长身而立,微微含笑望着她?。 心里逐渐涌起复杂的感觉,姜真慢慢地抿起嘴角。 他?们?俩还没说?什么,天道先快要窒息了。 它原本是能?感受到?姜真的气息的,伏虺不知道怎么干扰了它的感知,它光顾着说?话,导致姜真突然出现在门口它都没发现。 想到?即将面?临的姜真的拷问,天道眼前一黑。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姜真立在那里,半晌才开口,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出乎天道意料,她?第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天道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伏虺眉目舒雅,轻声回道:“收到?了。” 姜真“啊”了一声:“你休息吧,尊君,皇宫内比不得?仙界,招待不周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很疏离。 天道想,如果它是人类,这个时候估计头皮都已经发麻了。 姜真说?完,没有?等?待回应,径直错过?站着的人身侧,伏虺转过?身来,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 隔着一层衣料,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凉气,姜真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伏虺若真是持清,无论他?在人间有?着怎样的限制,都不可能?对她?在院落外的事毫无知觉,他?既然为自己披上“伏虺”的假面?,为何又要故意让她?听到?他?和天道的对话,戳破这层窗纱? 可伏虺没有?说?话。 姜真缓缓扯过?袖子,踩着石径直接进了客室的门。 “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持清的。”天道知道横竖一死,颤颤巍巍地开口。 她?现在脑子有?些乱,没有?回答它的话,只是将椅子拉开坐下。 “那只纸兔子。”她?轻轻地落下一句。 从瑶池醒来开始,她?就开始怀疑持清和伏虺之间的关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的事情,恰好?伏虺折的纸兔子,持清也会折? 持清多次为她?留下这只纸兔子,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仙界很少?会用凡间的纸,持清却特意用这种纸为她?折兔子,这种暗示几乎不加掩饰。 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不敢确认,也不敢当真。 但从这俩人的话里,她?联想不到?别的可能?,又或者,她?早就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只是需要一个他?人的肯定。 持清为什么要装成伏虺呢? 她?想到?他?刚被她?救下时,是想去封家的,也许是为了封离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上元节喧闹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从脑海中一划而过?。 他?什么都不说?,却隐秘地期望着她?记起来。 姜真支着自己的脸,眼神趋近复杂地看着天道:“你不是很怕他?吗?” 她?还记得?天道之前,在持清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天道小声地开口:“不能?一概而论嘛,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仙人待在人间是有?代价的,越厉害的人,受到?的限制越大?,所以……” “所以他?现在拿你没办法。”姜真哦了一声,原来是狐假虎威。 天道哼唧了一声,姜真用指尖把它戳进桌面?里,它反抗着扭来扭去,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黯淡又迷离,她?心中一片惘然。 姜真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又将房门打?开,伏虺依旧站在门前,温和的神色不变,在屋子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 她?突然鼻尖起了些酸意,走到?他?面?前。 伏虺盯着她?湿润的眼睛,片刻之后,轻轻抚上她?脸庞柔软的发丝,眼神沉郁又温柔,紧紧地锁着她?的脸庞,带着不慎明晰的情绪。 姜真无法否认,持清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定。 “对不起。”他?弯下腰,指尖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反复地、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开心了吗?” 姜真心里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开心。” 她?只是很迷茫。 姜真又说?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会把我这段记忆抹掉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会。” 她?突然发现,持清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思维,他?的表现也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但只要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想法、他?的情绪,说?是光有?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也不为过?,可他?对她?的怜爱,毋庸置疑。 他?越想模仿他?人,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便越浓厚。 无论是作为持清,还是眼前的伏虺,他?都一直在洞察她?的情绪,做出她?可能?喜欢的回应,所以只要她?表现出其他?情绪,他?就会表达歉意。 持清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姜真并不会为此开心,就像表现得?再柔弱的野兽,也不会让她?忘记它随时会咬开她?的喉咙。 持清也许对她?有?一点喜欢。 这是她?出于对爱贫乏的感知,而得?出的不确定的结论。 第67章 悔意 但她的感觉仍旧复杂, 而并非喜悦。 持清过于温柔的声音,如今听起来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退了一步, 错开持清的手, 感觉自己的话说出来就变得有些语无伦次:“为什么?” 她是想说, 他出现在凡间做什么? 降身人间需要代价,持清需要的代价无疑更多?。 持清静静地凝望着她,声音像微风一样柔和:“因?为你需要我。” 他好像能看透她所有的心思,知晓她所有的目的,姜真并没有什么羞于见人的私心, 这一刻也会因?为他的话而忍不住躲闪一瞬。 姜真嘴唇瓮动了几下,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对不起。”持清说话时, 声音就在她耳边, 明明没有什么强势的情绪, 却不容忽视地, 侵入着她的防线。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姜真语气含着疑惑:“如果你真的觉得对不起, 就不会让我发现你和伏虺是一个人, 也不会让我发现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是你。” “你到底想做什么?” 持清慢慢地,尽力伏低自?己的身子, 好让姜真能和他对视。 “因?为我已经不满足于此。” 不满足……只是注视着她。 仅此而已。 伏虺这张病弱的脸,和真正的持清并不相?像——但身上的气质却完全?相?同, 姜真从他近在咫尺的手上感觉到了熟悉的冷意。 “我没有骗你,阿真。”他身上那股冰冷一直往她身上蹿,啃咬着她的筋骨, 他眼睫低垂, 手指轻轻放在她肩膀上:“你的记忆马上就要恢复了。” 姜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你不是说,我的神魂没有问题, 恢复不了我的记忆吗?” 她已经不对他抱什么希望了,没想到他又突然主动提起。 “这个世上不存在没有解法的咒。”持清面色平静,甚至有些淡漠,他偶尔会露出这种不严厉,但是十分有压迫感的神情,姜真知道这并不是对她,他在因?为别的事情生气,但这才是他真正应该露出的神色。 “你的神魂上没有任何缺口,说明解咒的关键是时间。” 他说得并不详细,但是姜真已经懂了:“那我需要等多?长时间?” “很快了。”持清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虚空中的一点:“连我和天道都?无法感知的枷锁,能维持数年,已经是极限。” 姜真唇角微微落下。 这样的枷锁,光靠封离一个人肯定无法完成,这一切的背后肯定还有人推动。 她想到了慧通。 “你在那之后,是不是还见过我。”姜真仰头看他:“你为什么不直接让我看见你的记忆?” “你相?信我吗?”持清唇角微勾,又露出和以?前一样柔和的表情,注视着她,像是要融化一般:“我以?为,你会更希望自?己去感受记忆。” 他说得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封离能用?虚假的记忆骗她几年,持清想要骗她,甚至不需要动手指头,她不是不信任持清,这样被人勘破心思,总是有些尴尬。 持清浅灰的眼珠一直落在她身上,突然又说道:“是我不愿意让你看到我的心思,太?丑陋了。” 姜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反应过来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天道完全?听不懂他们俩在说什么,不耐烦地插话道:“姜真,你俩说啥呢,快点问他骸骨怎么用?。” 姜真听到了,持清自?然也听到了,他丝毫不介意天道的失礼,也没有藏着掖着不说:“你想用?它剥离气运,把它的力量,当作?你自?己的力量。” 姜真顿时停下了其他的想法,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意思?” 持清抬手,指尖碰了碰她眉心,灰色的雾气不受控制地被他引了出来:“这就是骸骨的力量,它和混沌之气是同源的,不用?想着如何去利用?它,把它当成你身体的一部分,你的手,你的肩,你想怎么得到气运,顺着自?己的心去做就好。” 姜真似懂非懂的抓握住手心,忽然心中一动,抓住了什么:“这骸骨,是你的骨头吗?” 持清脸上的表情难得有些错愕。 不怪她之前没有联想到,那样庞大的骨头,和仙风道骨的持清,完全?不是能放在一起对比的量级。 但渐渐的,好像一切事情都?清晰起来了。 伏虺这个名?字,她原本还以?为是巧合,但显然不是,这就是持清原身的名?号,他好像从来就没想过瞒她。 对啊,卖面具的老板、天道口中的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既然仙界九州建在他的骸骨之上…… “你……”姜真的目光剧烈躲闪,仿佛在进?行什么极为激烈的心理斗争:“是已经死?了吗?” 第70节 持清微笑着看她,觉得她这样的神情,恰好多?了几分可?爱的孩子气。 姜真觉得提起了他的伤心事,顿时生了些不多?的愧疚之情:“等我用?完骸骨,一定会还给你的。” “我更希望它在你身上。” 持清温柔地说道:“我不需要力量,而你拥有它,能够保护你自?己。” 姜真垂下眼帘。 持清似乎总在给予她反抗力量,如果不是持清,她甚至没有办法走出仙界,而她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回报他。 持清像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你后悔过吗?” “我……” 姜真张了张口,一时没有说出答案。 要说不后悔,是不可?能的。 但姜真太?清楚,走过的路,无法再回头,就算她真的重新回到九年前,就一定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吗? 持清安静地闭上眼睛,声音轻飘飘的,含着复杂的情绪:“我之前从未有过悔意,但离开人间后,我就一直在被它困扰。” 他给了她凤凰真血,却没有给她保护自?己的能力,怀璧其罪。 姜真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听他说话。 持清似乎想说什么,又只是笑了笑:“做你想做的吧。” 姜真将视线收回来,闷闷地说道:“我想杀了封离。” 持清目光平静,波澜不惊:“好。” 姜庭比她想象中要忙,又或者是被仙界派来的仙使监视得密不透风,不方便行动,她半天都?没有看到姜庭的影子。 姜真想拿自?己手上封印的异魂徐白练手,试着把气运抽出来,出于谨慎,又不敢贸然在皇宫里动手。 毕竟这可?是天道气运,谁也不知道取出来会发生什么异象,如果跟封离飞升时那样声势浩大,仙界的使者就算是个瞎子也知道不对劲。 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试了。 她转过脸,出神般望着窗外。 一个小?石子打?在她窗棂上,咕噜一声闷响滚下来。 她不自?觉皱了皱眉,望向?石子投掷来的方向?,此时已经快傍晚了,天边一片火烧般的红色,院子里的树影重叠在一起,人的影子几乎和树影融合在一起,都?是暗暗的红色。 姜真觉得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的人了。 她走时,姜庭还和她差不多?高,顶多?比她高一丁点。 如今站在不远处的,却是一个挺拔的成年男人,身量高挑,穿着玄色的袍子,除了垂在两边的长生辫,几乎找不出相?同的地方。 光影晕开,鼻梁在他脸上投下幽暗的影子,他的脸上有着姜真不懂的,类似于愤恨的神情。 姜真怔愣地坐在客舍里,没有动作?,眼神却和他不偏不倚地对上,姜庭那只诡异的眼睛,凌厉地盯着人时,分外阴冷。 但姜真清楚地看见了他眼底的眼泪,有些无奈。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已经二话不说,大步走到她跟前,隔着窗子,狠狠瞪了她一眼。 他神色阴沉可?怖,轻轻的呼吸声却急促地像是在喘息,虎口处都?暴起了青筋。 姜庭一言不发。 于是姜真站起来,轻轻喊了一声:“阿庭。” 她也许应该说一句,他长大了。 但这长得也太?大了,她说不出口。 他盯着她,声音嘶哑地像是被撕裂过:“你还知道回来。” 她抬起头,看着他背光的高大轮廓,四下太?过安静,让她听到了几声压抑的抽泣。 姜庭仍在强忍着眼泪,一滴滴的泪水却沉重地往下流,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 姜庭的眼泪掉在她手上,像是她流失的血液,循环往复地回流。 他除了紧紧地抓住她的手,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神明明是恨意,却随着眼泪掉下来,只剩下一塌糊涂的依恋。 姜真抓着他脸蛋,感觉到他眼窝处湿热的眼泪,忍不住扯了一下他脸蛋。 姜庭低哑地抽泣了一声,一把抱住她肩膀,哭得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姜真费力地抬眼看他,纤细的手指触碰着他的五官,感觉他好像瘦了一点,或许只是长开了吧。 姜庭嘴角颤动。 姜真目光落在他身上,看他顿了半天,才沙哑着开口,仿佛已经酝酿了很久,说的时候都?不带一点停顿:“常素危跟我说你在路上捡了一个瞎子,阿姐,你不能信他。” “……”姜真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话。 “他不是坏人,我需要他帮忙。” 姜真不太?想将他扯进?仙界的事,简单地解释。 “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坏人?” 姜庭神色阴森森的:“有什么忙我不能帮。” “……我认识他。” “知人知面不知心。” 姜真觉得自?己对持清,也不是全?然不知,再说了,姜庭怎么开口了第一句话就是让她离持清远点。 “他不会加害我的。”姜真叹了一口气。 “那可?未必。”姜庭视线掠过,带着审视地意味望向?长廊:“阿姐,你不知道,他虽然表面是个瞎子,但实际未必是瞎子,说不定是仙庭那边的人。” 姜真看他,姜庭目光阴鸷,杀意几乎凝成实体,她不由得叹了口气,抱手瞥他:“那你想怎么样?” 在她清亮的眼眸下,姜庭不假思索地说道:“先丢进?仙囚,把他大卸八块,如果他还活着,就说明他身上有异样。” “……那如果死?了呢?”姜真的表情逐渐变得匪夷所思起来。 “那就少了一个隐患。”姜庭冷冷声音阴冷嗜杀。 第68章 联手 姜真当然不可能让他做出这种事?情, 就算他想做,那也是完全不可能的,持清又不是凡人。 “仙庭那边派来的仙使是谁?”姜真岔开话题, 不想让他老是惦记着要把人大卸八块。 姜庭脸上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语气散漫:“不知道?。” “好?好?说话。”姜真正色, 将他肩膀扶正:“你不是刚刚和那人会面过吗?” “是他单方面缠着我。” “都一样。”姜真双手收回,叠放在身前:“我想知道?他是谁。” 她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需要姜庭佐证。 “我没?问他的名字。”姜庭不以为意:“就是——仙使,还能有什么。” 姜真扯着他耳朵边轻拽,一字一句地?说道?:“长什么样?” “不记得了, 谁会记一个男人长什么样……”姜庭轻嘶了一声,眼里闪过一道?阴沉之色:“不过我记得, 他身上背的剑, 剑坠倒是眼熟, 阿姐有件衣服上的扣子, 在仙界这么常见吗。” 他这么一说, 姜真突然知道?是谁了。 她也没?想过了这么多年?, 姜庭怎么还会记得她在凡间某件衣服上的扣子长什么花样,只?当他是记忆力好?。 言拙愿意在仙界放她一马, 未必会愿意在人间也如此,不过好?在他这人死板, 直来直往的,不会耍什么暗地?里的手段,不用太担心。 姜真拍了拍弟弟的手, 转身收拾行李。 姜庭从门口绕进?来, 神色不悦:“你做什么?” 姜真说道?:“离开皇宫。言拙在皇宫里不走,拖着你的脚步, 肯定是得了封离的指使,怕你做手脚。他这人脑子简单,说待在皇宫就会待在皇宫里,不会去?别?的地?方,我先去?其他地?方。” 她已经见到姜庭,心里就安心了,没?必要再待在大有隐患的皇宫。 姜真本来还想问姜庭旧事?,但持清告诉她记忆即将恢复,她也不想再在姜庭面前提起之前的事?,重新揭开他的伤疤。 “不行。”姜庭冷冷淡淡地?在她背后开口。 姜真和他分析利弊,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杵在一旁,重复道?:“你不许离开。” 姜真转过头,学着他的语气:“不行。” “你不许学我说话。”姜庭扳正姜真的肩膀,双目通红,脸色沉郁得怕人:“我说了,你不许走。” 姜真有些意外,他的神情已经并不像多年?前她离开时那么幼稚,那时的姜庭就像一场酝酿迅速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毫不讲理,吵得一片狼藉。 她也曾担心过再次见面时,会不会因为当初的不欢而散而尴尬,但多年?以来的思念,已经覆盖了之前的不快。 只?是在姜庭隐忍的怒气之下,又重新显现出来。 “你担心那个仙庭来的人?”姜庭面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凶狠,眼瞳里闪烁着危险的光。 姜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让人不舒服的可能,刚往后退了一步,就被姜庭按住肩膀。 “别?走,我会让他没?办法威胁你的。”姜庭脸色晦暗,双眼如同厉鬼一般阴寒,死死攥住她的双手:“今晚你就搬回葛阳宫吧,姐姐,我特意为你重建的,宫里的每一块砖石,都是我亲眼看着挑选的,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我说过我会让天下再无人能欺负我们,我做到了,你不要走。” “你冷静一点。”姜真按住他的手,面色有些绷不住,她才不要和纸人睡一个屋子,那宫殿她已经不打算住了:“我只?是暂时离开,又不是永远不回来了。” “我不要。”姜庭脸上阴郁着,又流下眼泪来: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我不要,我不要你离开我一步,不管是那个言拙,还是封离,我都替你杀掉,好?不好??” 他的眼泪安静地?落下来,一时周围竟陷入了死寂,姜真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 她缓缓开口:“你杀不了封离的,好?好?做大燕的皇帝。” “我能杀他。”姜庭慢慢地?抬眼,眼睫的弧度,无法阻挡他眼底令人畏惧的寒意:“我与仙界七洲联手了。” 姜真迷茫了一瞬:“什么?” 姜庭说道?:“天地?屏障减弱后,我不只?派了一个使者去?仙庭。” 第71节 凡间最不缺的就是修士和能人异士,他暗中派人联系九州,在挑拨和劝诱下,说动了七个州的家主。 封离在仙界说一不二,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忠心耿耿到愿意永远追随他——谁不想登上仙界帝位,为自己的种族争夺气运。 但没?有人敢将心思摆在明面上,一是因为少?数人所知的,封离身上的气运;二是因为封离的背后,还有尊君。 但自从天命台出事?,持清就不再出瑶池,方佳伶失踪之后,持清更是多次拒见封离,各个州的家主,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 而姜庭的使者,带来了足以让他们心动的筹码。 姜庭自称拥有剥离封离气运的方法,并且愿意为他们提供天材地?宝的支持——北燕的铁骑几?乎踏平了整个人间,取之不尽的资源就握在姜庭的手里。 而姜庭无意当仙界的王,他只?要仙界乱,封离死。 “焦狱州也同意了?” “封离不是砍了他们青鸾族少?族长的一只?手?” “仙界九州,除了诸敝州的鲛族、明昶州的仙人之外,全都给了信物?——只?要封离气运散尽。” 姜庭眯起眼睛,重合的瞳孔,有种近乎冷酷的尖锐:“我就会,再让他变成当初的落水狗。” 他竟然不声不响的,筹谋着这样的大事?,姜真紧抿唇角:“那你要怎么剥离封离身上的气运?” 姜庭说道?:“不知道?。” 姜真脸都绿了,把他脑袋敲得邦邦作响:“你不知道?也敢说这样的大话,你真当仙界的人全是傻子?” “三年?前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姜庭轻声说道?:“她说她是诸敝州方氏的家主,想和我做一个交易。” 姜真的动作僵住,愣在原地?。 “她说她有办法让封离身上的气运消散。”姜庭的目光暗沉:“作为交易,我会帮她说动其余几?州造反,好?让诸敝州从仙界之乱中脱身。” 姜真脸上缓缓露出复杂的表情,她终于知道?方佳伶为什么那么信任地?让她去?拿骸骨之力,也不怕她临时犯浑后悔不愿意对付封离。 他竟然见过姜庭。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付封离。”姜庭淡淡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是吗?我和她有天地?契约,如果她反悔,会死,她不会蠢到违反契约的。” 姜真真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的眼睛里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指尖紧紧地?攀着她的手背:“相信我,阿姐,不要走,我不会再让任何?人带走你。” 姜真深呼吸一口气,脸色泛白:“你打算怎么对付言拙。” 姜庭皱着眉头:“直接杀了他,神魂脱体,他恐怕有别?的手段能通知仙界,皇宫里有锁仙阵,能灭杀他的神魂,需要一个同级的人坐镇阵法才能运转。” “所以你才把常素危喊回来。”姜真脸色绷着。 姜庭自己也是可以的,但他不能承担这个风险,他除了自己,还是这片土地?的王。 姜庭没?有否认她的话,说道?:“常素危今晚会入宫,阿姐,你不需要走,今晚你能睡个好?觉。” 他算计着将一个人置于死地?的时候,没?有任何?负担,杀人、死人,对姜庭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想要继续往下走,就必须扫除眼前的阻碍,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的眼里,只?有阻碍和其他两类人,只?有姜真既不是阻碍,也不是其他人,姐姐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是他的血肉。 姜真抓住他的手臂,柔和的面容逐渐紧绷,声线因为用力而微微泛冷:“不需要,从现在开始,你什么都别?做了,姜庭。” 姜庭唇微微颤着:“阿姐!” 姜真拽过他的手,姜庭一下子噤声,低着头,脸色苍白地?像是被骂了一般。 姜真的语气并没?有很严厉,但姜庭仍没?有放下心,因为姜真就算再生?气,也没?有像旁人一样失态过。 “我知道?怎么做,阿庭。”姜真语气放轻:“让我自己解决这件事?,你这样,只?会让更多不相干的人死亡。” 姜庭的神情逐渐变得委屈,眼睛里也开始泛出泪光:“从你走时,我就已经决定再也不相信你了。” 姜真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试图平息涌上心头喧嚣的波澜。 “对不起。” 他已经长得太高了,姜真抬起头,才能拭去?他脸颊的泪水,姜庭歪歪倒倒地?投进?她怀里,哭泣起来,姜真只?能不知所措地?安慰着他,轻轻地?摸他的头发。 姜真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像是可以包容他所有的残忍、所有的暴戾,但姜庭知道?,阿姐并不认同他的手段,只?是在维护他。 姜真拍了拍他的脸:“我和他谈谈,如果他不愿意改变主意,你再动手,好?吗?” “……好?。” 从姜真房间走出来的姜庭,一眼就看见了在长廊尽头侍弄花草的男人。 一个漂亮,温和,看上去?几?乎没?有任何?攻击力的男人,和封离完全是两个类型,难不成阿姐是被封离伤透了,才会看上这样的人。 姜庭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看到这个瞎子就冒火,一言不发地?瞪了他一眼。 那瞎子却?仿佛感受到他的眼神,淡淡转过头来,蒙着灰翳的眼睛朝他望过来。 “你果然不是瞎子。”姜庭脸上的表情异常冷淡:“我警告你,不管你对我阿姐有什么样的心思,都给我收回去?,否则我就挖了你的眼睛,让你变成真正的瞎子。” 伏虺抱着花走过长廊,停在他几?步之外,淡淡地?笑着,从容淡薄的模样:“陛下说的,是怎样的心思?” 他的笑容虽然温顺,却?让姜庭心里非常不舒服。 “别?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姜庭勾着唇角,眯起的眼睛里,透出些轻蔑:“你知道?从前在皇宫里,我是怎么让那些侮辱我阿姐的人闭嘴的吗——挣扎一下,我就削掉他们的一层皮,骂我一声,我就剁碎他们的一根骨头,最后割掉他们的舌头,他们就再也不会说出不该说的话了。” 第69章 没走 人总是会被自己过于详细的想象力恐吓, 姜庭满面阴鸷颜色,冷冷地望着这个眼?瞎的?男人,希望在他的?脸上, 看到瑟瑟发抖的神情。 可他只是露出些云淡风轻的笑意, 与姜庭擦身而过。 姜庭在背后沉声:“没有人能在我阿姐面前越过我。” 伏虺侧首回望, 灰眸如?同深潭,古井不惊,笑意未减半分。 “你以为你是谁?” 姜庭扬起下颚,笑容轻嘲:“你不会以为我阿姐把你留下,你就真的?能成为她?的?情人——这世?界上除了我, 没有人有资格留在她?身边。” 伏虺眼?睛一眨,声音柔和:“陛下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与我谈论资格?” “她?是我阿姐。” 姜庭步步逼近, 这句话听?上去却并?不清晰, 至少?没有前几句那样?的?底气:“我们有一样?的?姓氏, 一样?的?血脉,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她?, 也没有人会比我更爱她?——封离会背叛她?,但我不会, 我们是一体的?。” “我们不需要?外人。”姜庭语调逐渐冰冷清晰:“其他人爱她?只是有利可图,我们却绝对?不会伤害彼此。” 他不应该对?眼?前这个人说这么多, 但无名的?怒火莫名从心底涌起,他的?直觉让他对?这个人的?警惕一时已经超越了封离。 “你的?所谓的?联结,如?此薄弱。” 伏虺的?面孔上露出奇异而怜悯的?神色:“她?身上并?没有和你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姜庭瞳孔紧缩, 两个瞳孔几乎重合在一条线上。 他肌肉紧绷, 指尖轻动,腰间的?剑出鞘半截, 嗡鸣一声寒意凛然,是不加掩饰的?杀意。 伏虺恍若未闻,收回目光,径直掠过他。 姜庭听?见他的?声音骤然变得温和下来。 “院子里的?花很漂亮,放在你的?屋子里吧。” 姜真从他手中接过花束,娇粉的?花瓣尖尖的?,分了好几层,错落有致,里头?淡黄色的?花蕊饱满蓬松,上头?甚至还有未坠露珠,看上去生机勃勃。 “多谢。”姜真仰头?打量了一眼?他的?神情,觉得他好像有点生气。 虽然持清一向都是这种表情,但她?就是能隐隐察觉出其中不同,从来如?此。 她?又错开目光,和姜庭阴沉的?双眼?对?上眼?神。 姜庭的?剑已经出鞘。 姜真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寥寥几眼?,已经差不多猜出了刚刚发生了什么,姜庭一如?既往地对?所有接近她?的?人心怀敌意,她?不是第一次看见。 “别和他一般见识。” 姜真思?忖了片刻,隔着衣袖,轻轻抓持清的?手腕,往后拉了拉,持清顺从地被她?推到身后:“他不知道……你是谁。” “阿姐!” 姜庭面上冷意褪去,还存着几分锋利的?杀意,压着嗓子不可置信地站在她?面前:“你居然在我面前护着他?” 他表面还是一副不满的?样?子,压着嗓子委屈撒娇,心里已经尽数冷了下来。 原本只是想?敲打这瞎子一番,毕竟姜真还盯着他,而现在…… ——不管这人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找个姜真不在的?时候,让他彻底闭嘴。 姜庭不知道谁护着谁,姜真是知道的?,持清只是看起来情感?淡薄,不是真的?没脾气,姜庭浑然无知,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姜真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没公务吗,去前庭。” 她?将持清拉进?屋子,随后很快松开手将门合上,彻底杜绝住了外头?的?目光。 姜真背过身,将持清送她?的?花插进?桌上的?花瓶里:“我可能还要?在宫中待一段时间。” “你想?怎样?都可以。”持清慢慢地走到她?身后,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仙庭的?事,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姜真拨弄着花蕊,轻叹一口气,仙庭人人各怀鬼胎,要?是按照姜庭的?计划发展,到时候还不得乱得一乱遭,持清作为仙界的?尊君,这时候居然还有兴致摘花 。 “天命反侧,何必强为。” 他淡淡开口:“不是什么事情都需要?插手。” 只有天道才会觉得应该费尽心思?保护好封离,世?上有自己的?法则,转定被镌汰的?事物,或许本来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让一切顺着该走的?方向,继续往下走,才是真正的?命运。 “那你为什么还要?做那些多余的?事情?” 姜真抱手,她?指的?是持清给封离施加压力,让他娶天后的?事情,虽然她?现在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但那时持清和她?说是因为天道,果然是骗她?的?吧。 持清目光坦然:“我希望你离开他。” 姜真目光撇开,转移话题:“姜庭他和你说了什么?” 第72节 姜真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不禁有些出神。 从前宫中险厄,她?希望姜庭能好好保护自己,现在便也无法指责他性格上的?偏激。 人从来不能既要?又要?。 怪只能怪顺天帝的?荒谬,让姜庭无法作为一个正常平和的?储君成长。 “你的?弟弟,”持清弯下些身子,手从背后穿过,轻轻覆在她?的?手上:“不喜欢我。” “抱歉,他一向这样?。” 他指尖还是那么冷,姜真侧过脸,能清晰地感?受到掠过脸庞的?冰凉呼吸——他也会呼吸吗,姜真还以为他不是人,不需要?呼吸,又迷迷糊糊地想?起来,他现在好像是人。 姜真屏住了呼吸。 “你不需要?因为任何人道歉。” 他们离得太近了,持清从背后看着她?,就像是把她?囚禁在怀里一般,她?又在这种逼仄的?炙热里,恍惚察觉到了他大部?分隐藏在水面下的?侵略感?。 温润又灰蒙的?眼?睛,挺直的?鼻,也许她?该庆幸近在咫尺的?是属于“伏虺”的?脸,如?果盯着她?的?是真正的?持清,她?恐怕已经不能呼吸了。 姜真侧过脸,余光看见他微微笑了起来,修长的?十指陷进?她?的?指窝,扣在一起,带着微妙的?压迫触感?。 暗黄色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屋里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笼罩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昏暗,周围很安静,姜真微微抬眼?,看见了上空飘动的?灰尘。 ——和她?的?心跳、呼吸声同鸣共振。 从背后被人囚在怀里让她?有种微妙的?不自在,她?就着这个姿势转过身来,佯装镇定,轻轻垂下眼?。 “殿下怎么不问?问?我,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耳畔传来清浅的?声音,他的?声音故意停顿了一瞬。 俩人在昏暗中短暂对?视,姜真眸光微闪,她?大概能猜出来,但不愿意在他面前说出这样?暧昧的?猜测。 想?都不用想?,姜庭不知道他们之间纠葛,只看见她?带着一个好看的?外男回来,八成觉得是她?和封离分开,又看上了别人,她?解释什么姜庭都全当作是借口,已经把伏虺当做她?的?情人了。 姜真意识到这点,呼吸却错乱了一瞬。 在仙界,她?当着天央台所有仙人的?面说自己倾慕尊君,都没有一丝羞耻,当时的?她?,一心只想?离开封离,为此用什么手段都可以。 被持清带回瑶池之后,她?还为了不回到天命阁,好几次当着持清的?面说自己对?他是真心的?,用来佐证自己离谱的?宣言。 虽然现在想?起来,已经是不太清晰的?记忆了,但她?那时候说的?时候,别无心思?,所以堂皇正大,毫不在意。 而她?现在却说不出口。 因为她?……确实问?心有愧。 上元那天,她?在万家灯火下,真实心动过一瞬,无关他人。 姜真闭上眼?睛,静静地、慢慢地呼吸,感?受到另一个人清浅的?气息,充斥在鼻端。 持清另一手按在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他对?你,有着和我一样?的?心思?。” 姜真立刻睁开眼?睛反驳:“他还是孩子心性。” 姜庭从小就这样?排外,和谁都处不来,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他们俩的?亲人只剩下彼此,对?于姜庭有些过头?的?行为,姜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持清轻轻地“嗯”了一声:“你清楚。” 她?清楚他在说什么,也清楚他说的?“心思?”,是何种“心思?”。 姜真扭过头?,又忍不住看他:“你真的?知道你自己的?心意吗?” 她?还是觉得持清并?不明白爱的?含义?。 如?果她?拥有持清这样?强大的?身躯和力量,难道会爱上一只地面上的?蝼蚁吗? 持清伏在她?肩膀上,低低地笑,动作牵着她?的?肩膀轻颤,十指交握的?手,攥着她?的?指尖,放在自己胸口。 “那你把它挖出来吧,好不好?” 持清柔和的?声音伴着呼吸,拂过她?耳际,姜真往后挪了一小步,可身后是桌子,退无可退。 “把它剖出来。” 持清带着她?的?指尖,从薄薄的?衣服中穿过,姜真触碰到他的?肌肤,打了个冷颤,持清的?呼吸声一点点清晰起来:“我的?心,我的?骨,我的?血,都可以送给你。” “我不需要?。” 姜真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了。 她?又不是森林里的?狮子,或者某个未开化的?部?落的?野人,需要?用谁的?血肉充饥。 “你需要?的?。” 持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缥缈而温暖:“吃了我,我的?血肉可以成为你的?血肉,我的?力量即是你的?力量,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可以成为‘我’。” 她?的?心因为他的?话颤寒了一瞬,惶恐摇摇欲坠。 “不要?。” 姜真被他轻而易举地抱起来,全身的?着力点都被迫依附在他身上,姜真挣扎了几下,他也没有放开的?意思?。 她?被迫直面着持清的?眼?睛,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又开始有些不能呼吸。 似曾相识的?感?觉扑面而来,她?仰起头?,脖子,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环绕,姜真能感?觉自己逐渐沉重的?身体,和身体里加速流淌的?血液的?声音,冰冷的?东西蜿蜒往下,紧紧缠住她?的?皮肉,令人窒息。 她?抓着他的?手,仿佛听?到了他脉搏下流动的?饥饿。 可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持清只是深深地,用那双甚至无法聚焦的?眼?睛凝视着她?,神情温柔得醉人心扉,与他进?犯的?动作达成一个微妙的?平衡。 姜真不自觉地蹙起眉。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持清哄劝般贴近她?,纤长的?睫毛几乎触碰到她?的?脸颊,看不出情绪:“你需要?我,我才有价值。” 他说过的?话仿佛就在昨天,持清从来没有失言过。 那天晚上,她?开玩笑说的?长生不老,竟然被持清以另一种方式实现。 他语气与那天没有分毫差别,只有这一刻,姜真才真正有了持清和伏虺是同一个人的?实感?,他的?叹息游走过她?的?脸颊,冰冷又恐怖,但是她?太熟悉这种冰冷了。 她?在熟悉祂。 姜真纷乱的?思?绪仿佛被人打翻了一般,嗡嗡作响,被强行割离的?感?情慢慢地,从指尖回涌进?胸膛。 她?眼?里潮湿彻骨的?雨,终究跨过漫长的?干燥,再次润湿了眼?球,而只有他,给予了相同的?回应。 “利用我吧。”他用指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脊背,让她?身体下意识的?防御逐渐缓和:“我只是想?让你高兴一点。” 眼?前的?身影模糊着,又重合成了一个。 只有他。 · “不信我吗。” 持清神色莫辨,抬手抚摸她?的?脸庞,就这么静静地注视了许久。 “我现在。”姜真抓住他抚摸自己脸庞的?手,不自在地别过脸:“相信了。” 她?的?侧脸微微有些发烫,水润又带着一点粉色,持清觉得她?比那些花更可爱,但其实,他只真正注视过她?的?颜色。 “乖孩子。”持清微微低下头?,在她?额上落下一个比蜻蜓点水还要?浅淡的?吻,虽然很轻,但姜真仍然颤了一下,他并?没有离开她?,而是俯身又亲吻她?的?眼?睛,反反复复地轻蹭。 姜真抓着他的?手,指尖微微地颤抖。 他将手指交缠进?姜真的?手,柔软的?唇重新落在她?的?脸侧,突然轻声开口:“你的?弟弟在屋外,没有走。” 第70章 仙解 持清抬眼时?, 能感觉到姜真在瞪他,但神?情?非常平静。 姜真之前几乎所有的重量都悬在他?身上?,悬空得太久, 小腿已经有些?酸胀, 她想站起来, 酸麻一时?涌上?来,她几乎撑不起身子。 持清看着她,目光一瞬不移,唇边噙着柔和的笑意,手指放在她小腿上?, 轻轻揉捏。 “你是故意的吗?” 姜真重新坐回桌子上?,目光越过持清伏下的?肩, 望向正对着她紧紧关闭的?门, 微蹙起眉头。 “他?不会听见的?。”持清唇瓣微启, 无声吐出几个字。 她学着持清的?动作, 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 持清顿了顿, 眼角尽是温柔笑意。 “……不管他?听没听见。”姜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还要?面子的?:“都不行。” “知道了。”持清主动在她手上?蹭了蹭, 眸光幽深,只说了知道, 却没有明确答应下来。 “他?应该知道避嫌。” 姜真头痛地将指尖点在他?唇上?,让他?别再说了:“他?只会发脾气弄坏房门,然后和我嚎啕大哭, 我今晚还要?睡觉。” “让他?娶妻。”持清慢慢一笑, 蹭过她的?指尖,姜真猛地将手缩回来, 他?声音漫不经心:“他?不该老是看着你。” 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般姜庭这?个年纪的?燕人,孩子都开始知书学礼了。 姜真抬起膝盖,手撑在桌子上?说:“那?也得他?喜欢,强求不了,他?如今是天下至尊,喜欢什么,不需要?我来替他?打算。” 持清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轻勾,眼皮掀起一道慵懒、不以为意的?弧度,伸手将她刚刚弄得有些?乱的?衣襟,重新整理好。 门外砰裂声响过,房门内门闸尽断,姜真愕然抬脸,大门向两旁飞开。 姜庭收回佩剑,外头的?寒气顺着敞开的?大门一并涌入,他?若无旁人地跨过门槛,脸上?的?表情?已然冻住。 他?怔愣的?片刻,已经看清了屋内的?景象,因着是姜真住的?地方?,屋里头的?地暖烧得旺,热气扑过来,让人头晕。 姜真的?裙摆从那?个瞎子身下摇曳着落在地上?,虽然衣钗没乱,手却不耐烦地拧着男人的?胳膊。 持清慢条斯理地用指尖拨弄着她的?头发。 姜庭冷笑:“你再挑衅我,不知能活到几时?。” 姜真一把从桌子上?跳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快步从他?们俩之?间穿过去。 姜庭还想跟上?来,姜真转头,脚步更快了:“我去找言拙谈谈,你别跟上?来。” 她头也不回,也不想管这?俩人会怎样?,匆匆离开客舍。 第73节 言拙无非在前庭大殿,姜真停在门口,对门口的?侍卫颔首,姜庭已经跟宫里交代过,没有人敢拦她。 大殿里深近,她走进去的?时?候,言拙坐在大殿之?中,神?态活像一尊默然无声的?雕塑,静静坐在那?里,无悲无喜,纹丝不动。 姜真看到他?挺拔的?身影,想起仙界一幕幕,却仿佛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脸上?微微抽动,似乎是想起身行礼的?。 姜真看他?的?动作,都能猜出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摆了摆手,在他?对面随意坐了下来——这?是姜庭的?座位。 言拙这?人很奇特,他?的?表情?像在僵硬的?枯骨上?模拟出的?形态,毫无生机的?光泽,姿态又很飘逸。 说到底,言拙是她见到过的?,最符合话本子里形象的?仙人了。 “许久不见了。”姜真好声好气地开口:“仙君。” 仙界派来的?使者沉默又渴望地望着她的?眼睛,姜真双手托腮看着他?,眼里含着打量的?光,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于是言拙先说话了:“我没想到公主会主动来见我。” 他?竟然听进去了她当时?的?话,没有再喊她夫人了。 姜真眨了眨眼:“我也没想到。” 她本来是想直接走的?,可姜庭要?杀了她,她该给他?一个机会——当初他?在仙庭,也给过她一个机会。 她记性不算太好,但也没那?么健忘,当然,如果谈不妥,她不会让这?个隐患回到仙界。 言拙几乎一动未动,似乎已经与身边的?景物合为一体:“那?公主殿下,是愿意主动和在下回仙界吗?” “我不愿意。”姜真直截了当地给了他?答案,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 言拙不解地皱着眉头,表情?并不明显,仿佛已经成了一座塑像:“殿下见谅,我身负帝君之?令,必然要?将您带回仙界,如果殿下不愿,在下只能得罪。” 姜真打断了他?的?话:“我给你两个选择。” 言拙微微颔首:“殿下请说吧。” “一、我封了你的?仙力,你离开皇宫,低调待在人间,等着仙力解开的?那?天,自?行回去。” “二,”姜真看着他?的?眼睛,里头一如既往的?温和:“丧命于此地。” 言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姜真对上?眼睛,忽然感到一阵寒颤。 姜真将手放在桌子上?,指下的?灰色雾气,慢慢地透过桌子,在言拙面前徘徊,可他?似乎看不见,额头坠下一滴冷汗。 言拙低眸:“恕难从命。” 姜真轻声说道:“我只是在给你一条命,现在的?你打不过我,何必执意要?带走我?” “帝君之?命,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言拙的?目光平直:“区区性命,算不了什么。” 姜真站起身来,言拙也站起来,反手握住身后剑柄,突然停顿了一瞬:“殿下,回去吧,帝君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他?……很想念你,你回去,就是仙界天后,三?界共主。” 他?眼神?里没有一丝作假:“人间没有配得上?您的?尊荣。” 姜真心想,现在不是封离会对她怎样?,而是她想对他?怎么样?。 “你自?说自?话的?本事。”姜真只是淡漠地看着他?,眼角眉梢的?柔和,因为冷下来的?语气,清晰地蜕变为一种平静:“和他?越来越像了。” 言拙紧紧握着剑柄,剑尖却迟迟没有对向她,手指紧攥地,几乎要?捏碎那?把剑柄:“我所言无虚,在下愿以剑心发誓,殿下回到仙界后,在下愿以性命护殿下周全?,不会让殿下有一丝委屈。” 姜真眼中突然涌出一丝可笑的?情?绪,但只是短短的?一瞬,片刻又恢复了平静,她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不需要?。” “我不需要?谁来护我周全?。”姜真孑然而立,静静地看着他?,眼里有种似笑非笑的?疏离和讽刺:“我会杀了你。” 她身上?的?气息越过桌子,停留在他?面前咫尺,又骤然收回来,将俩人之?间的?桌子震碎。 言拙闭上?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神?情?淡漠。 他?一点点、一点点地看着姜真的?变化?,站在他?面前的?,似乎已经与当年那?个温声安抚自?己爱人的?女子,截然不同,又或许,她只是将曾经给出去的?东西,彻底地收回来了而已。 毫无意外,无论何时?的?她都充满了吸引他?目光的?魅力。 封离是个好的?爱人吗,言拙觉得对她来说应该不是,即便封离能给她三?界最好的?珍宝,她依旧淡漠。 但她要?的?是什么,都不会看他?一眼,仅此而已。 作为星宿转生,仙界守将,他?应该唯帝君之?命,为仙界奉献一切,万死不辞。 他?的?手僵在身旁,迟迟无法移动,眼睛融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殿下真的?,一点情?意也无了吗?” “我的?情?意,不给不值得的?人。”姜真乌发盘起,云鬓之?下的?雪肤,冷得言拙刺眼。 “封离不是明主,他?做不了三?界的?主人。”姜真站在他?面前,身上?的?气息让她看上?去有些?凌厉:“你帮过我一次,我给你选择,我只会暂时?封印你的?仙力留在人间——不用担心封离会怪罪你。” 因为仙界很快就要?变天,他?不会有那?个工夫了。 “你就算不同意,也走不出这?个门。”姜真威胁他?,她体内现在的?混沌之?力很充盈:“现在的?你打不过我。” 窗外的?天际暗了下来,全?是乌压压的?黑云,没有一点星辰的?光亮,姜真知道,应该是常素危进宫了。 姜庭不会放过这?个大隐患,让他?回仙界和封离报信,再加之?,言拙也是仙界大将,杀了他?,有利无弊。 姜真阖眼:“你想好了吗?” 言拙沉默了许久,眼神?黝黑:“殿下,你会用剑吗?” 姜真愣了一下:“我不会。” 她从小就于修炼武功上?没有任何天赋。 言拙剑眉微敛,深邃的?眼睛微微扬起:“在下可以教?你。” 姜真有点想笑,但他?神?情?淡漠,又让她有些?笑不出来:“现在?” 言拙俯身向她行了一个繁复的?古礼,随后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姜真穿了一身简单的?素白拼粉罗裙,外面套着银红的?外衣,绣着暗金的?纹绣,言拙以前在天命阁看她穿过类似形制的?衣服,原来是她从燕朝带来的?。 封离给她那?么多羽织仙衣,她最常穿的?却还是自?己家乡带来的?旧衣,或许她很早之?前,就开始想家了。 言拙朝她拱手,言辞平和:“世上?万物,都有自?己的?职责,若没了约束,便会酿就大祸,帝君之?事,我无法指摘,但也绝不会背叛。” 姜真薄唇微抿,闭上?眼,又睁开。 “多谢殿下。”言拙声音平淡:“我知道殿下好意,宫中锁仙阵之?事,我本来就知晓。” 姜真这?时?难免不解,他?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走,但因为是他?,也不难理解,封离派他?来找自?己,他?一事未成,因怯懦而返,对他?而言形同自?杀。 “我从来没说过让你背叛谁。”姜真最后说了一句:“你只要?答应我封印一段时?间的?仙力就行。” 言拙死板地摇头,却拔出身后的?剑,姜真后退一步,神?色警惕,却发现他?是反握着剑柄,要?递给她。 言拙的?目光一片平静,用最没有波澜的?语气说着让姜真匪夷所思的?话:“我没有什么可以送给殿下的?,唯有一身剑法,可以灌顶教?给殿下,愿殿下收下,护全?己身。” 姜真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些?不明白的?神?色。 灌顶的?法子人人都能用吗? 天道在她脑子里大声说道:“不能!你以为灌顶是大白菜,随便种一种就有了?古代仙人基本上?都已经死光了,现在只有持清这?家伙会用。” “那?你现在面前还有一个。”姜真在心里回复天道,并没有接过他?递过来的?剑。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天道骂他?:“他?说的?灌顶,和我说的?灌顶不一样?,他?要?以命来输!” 姜真不可思议地怔住,伸手将他?递过来的?剑打开,言拙面上?仍旧宁和平静,那?双眸子,却盛着无比炎热的?光。 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肩膀,语气坚定?:“殿下,请听我说。” 姜真微蹙的?眉宇间弥漫着疑惑:“我都说了……” “殿下,在下不愿为保命而活。” 言拙目视着前方?,双眉修长如刃,两人对视,他?眼底只是一片万象森寂的?荒漠:“我不愿为了帝君与您动手,固不能行背叛之?事,愿在此仙解,回归星宿,在下身无长物,唯有本命仙剑堪堪能呈于殿下眼前。” 他?一直反握着手里这?把剑,剑尾的?坠子拂过她的?衣服。 剑身从她这?头开始逐渐变得透明,没入她的?身体,姜真僵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和剑一起逐渐消散,喉头堵住似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拙抬头,脸上?的?表情?依旧很平淡,仿佛已经与四下融合,只是声音迟滞,轻飘飘的?,他?无心生死,却始终不敢说一分别的?。 “这?只是,与殿下的?回礼。” 他?的?剑连着仙解散尽,唯有玉扣落在地上?,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玉扣骤然碎裂成无数的?小块。 第71章 徐白 “宁为玉碎, 不为瓦全吗。”常素危对他倒是有几?分惋惜。 他本已经做好开启锁仙阵的准备,却突然感觉到皇宫里那人的气息消失,气?息消失, 无非死?或逃, 但光从姜庭的描述, 也知?道这人是个绝不会临阵脱逃的人。 他脚步停在姜真面前,缓缓跪下来,直视着姜真的眼睛:“头痛?” 姜真缓缓放下捂着额头的手,头痛得几?乎快要炸开,就像有什么东西从她脑子里钻了个洞, 疼痛一直往头皮和脖颈蔓延,她从来没体验过这样的感觉, 心脏砰砰狂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以一种惊人的忍耐, 舒缓了说?话?的语气?。 “我没事。” “这里交给我来收拾。”常素危说?道:“对了, 我有事要告诉你。” 姜真慢慢走?到身后的倚榻上坐下, 勉强集中精神望着他:“什么事?” 常素危起身走?近她身边,弯下腰, 指尖按揉着她的太阳穴:“还?疼?要不要让太医看看?” “不用。”姜真可以抑制住痛苦的表情,却还?是?透露出?疲惫:“我身体没事, 言拙是?北方玄武斗宿化身,他仙解之后,会回归星宿, 仙界到时?候就会人尽皆知?他在人间仙解。” 常素危抬起头:“你害怕吗?” 带着幕篱, 姜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笑意:“我可不怕与他再战。” 姜真声音轻轻的:“你刚刚想?和我说?什么?” 常素危起身, 拍了拍她的手:“你之前在净慈寺,问过我慧通的事,我回去之后,命人去临关?调查了一番。” 姜真听到慧通的名字,不由得皱了皱眉。 “慧通自封离从边关?起兵之后,就在净慈寺消失了。”常素危摸了摸下巴:“这么多年来,官府调查时?,净慈寺一直是?座荒寺,破败到一个人都没有,周边的村民,也从未上报过什么异事。” 姜真补充道:“他们的村民说?,只要是?想?报官说?出?这件事,就会离奇身亡,他们应当是?不敢拿家人和村民的性命做赌。” “这便是?奇怪之处了。”常素危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能瞒过官家的修士,又能以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震慑他人,为什么要躲在这个小寺,做这种不入流的事情。” 这种让人献祭少女,吸取精气?的事情,连稍微要一点?面子的魑魅魍魉都不屑于做,有了神智的生物,到底不过是?求一个成神升仙,光是?吸取精气?无所补益,他们既然有着这样的力量,却只用来窝在一个破寺里做这种事,实在令人生疑。 常素危估算着青夫人的实力,青夫人实力并不高,只能算个普通修士,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那这寺中真正作?祟的,就是?慧通。 第74节 “你说?慧通与女子结阴亲,是?为了吸取精气??” “嗯。”常素危颔首:“看上去是?这样的,只是?并没有找到其他女子的尸首。” 姜真思忖着,眼睛里突然出?现些不一样的神色:“只是?吸取精气?,其实并不用成亲吧,至少我之前听说?过的妖鬼传说?,成亲并不是?什么重要的环节。” 那日上山前,那些村民给她披上的嫁衣,血一层凝结着一层,可见基本上每个被送上去的女子,都穿着这身嫁衣。 这应该不是?慧通的“癖好”。 “的确,”常素危也注意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吸取他人的精气?,不需要结亲也能办到,为什么他非要做这种仪式呢。” 婚约只有在仙界,才意义重大,作?为一种平分一切的契约,不能随意定下。 谁会把?婚约当作?一种手段? 姜真说?道:“或许他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女子的精气?呢?” “那是?什么?” “气?运。”姜真缓缓道:“人身上除了命数之外,最珍贵的东西不就是?气?运吗?” 世间万物都有气?运,从不平均,比如世间大部分的气?运,都集中在了某个人的身上,可比起万物,人身上的气?运又不那么渺小了。 她仰起头,没有再说?下去。 以婚约为手段,吸取他人气?运的方法,她早就见过了。 前世的方佳伶。 今世的唐姝。 这么相似的手段,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慧通和封离一定有联系。 常素危说?道:“他要气?运做什么?再多的气?运,也比不上切切实实的力量。” 除非像封离那般,有天道气?运护身。 “我总觉得,他想?要的不止于此。”姜真沉思。 “就是?不知?道青夫人和他怎么混到了一起?” 常素危拧眉:“他们不像会认识的人,青夫人实力又远远逊于他,莫不是?被他掳来的,我该留她个活口的。” 一个是?京城挟权倚势的命妇,一个是?看破红尘的方外之人,身份八竿子打不着边。 “不。”姜真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一变:“他们都是?顺天帝的身边人。” “我们其实弄反了,慧通根本不是?因为自身名气?,才得到父皇的宠信。” 姜真因为这句话?茅塞顿开:“因为青夫人的引荐,慧通才得到了父皇的重视,而青夫人利用他的谶言,操控朝廷。” 姜真说?道:“他们早在慧通名满京城之前,就有所合谋。” “我拿来了手下查的族系情报。”常素危拿出?几?页绢纸,上面是?用小字密密麻麻誊抄的,俩人能查到的关?系网:“但并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联系,你拿着看去吧,或许有什么发现。” 姜真接过来,上面详细地记录着青夫人数年前在京城交往的贵妇、大臣,甚至溯及到家族几?系的名字,而慧通则简单得多,他出?现在净慈寺中,无根无底,与之交往的,多是?顶级的权贵,听他讲经清谈。 姜真的指尖顺着如蝇的小字一路滑下去,在某个名字上一顿。 她母族是?陇西徐氏,她母亲是?徐家长女,名徐謦,青夫人是?徐家次女,本名徐青。 姜真的指尖停在徐青的名字上,微微往下移,落在徐青下面的名字上。 徐白。 下有小字注,徐家三女,享寿十四岁。 常素危俯身,握住她的手,蹙眉说?道:“怎么了,身体还?是?不舒服吗?” 姜真的指腹按在那个名字上,常素危也看到了,但不明白她为何在意:“这是?徐家的小女儿。” 徐家的三个女儿,皆是?徐家主母所出?。 姜真语气?越发难以置信:“我从未听我母亲提起过还?有一个小妹,况且,你看这人生辰年月,出?生时?只比唐姝大一年,那时?我祖母年事已高……不可能还?能生育。” 徐家本家在陇西,离京城遥远,这个孩子被徐家护得严严实实,生无声息,死?得也无声息。 常素危也知?道不可能,但一个死?去的孩子,能成什么大事,他想?了想?,还?是?如实说?道:“有流言说?这孩子是?青夫人的,但不是?左相的,所以只能记在自己母亲名下。” “什么?”姜真无声张唇,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只是?流言。”常素危半跪在他面前,表情有些肃穆:“你不会知?道——你觉得这个孩子最有可能是?谁的?” 姜真勾起的唇有些僵硬,但沉默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我父皇。” 她把?那张纸又反复看了一遍,徐白的出?生之日,离青夫人和左相成婚,尚未满五月,之后生下的唐姝,也未必是?左相的孩子。 这孩子死?在封家出?事的那一年。 她不得不承认,青夫人是?一个伟大的母亲。 姜真将纸扔在桌案上,转身就走?,常素危帮她收拾起来,快步跟上她。 姜真头也不回:“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常素危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看着她:“阿真,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生气?。” “我没有为任何人生气?。”姜真回首说?道:“我只是?觉得自己从未睁开过眼睛。” 常素危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掀开自己的幕帘,垂眸看她。 姜真看到他的脸,一时?火气?全?消,心里生出?些淡淡的悲悯。 常素危抓住她的手,轻轻触碰他那只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睛周围粗糙的瘢痕。 “阿真,”常素危的那只眼睛静静的注视着她,温柔下来:“每个人在不同的时?候,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或者说?,别人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 “我曾经也以为我是?无所不能的,至今如此。”常素危嘴角上扬,面庞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但事实就是?,我会失败、会做错事、会输给他人,任何人都是?。” 他侧过脸,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语气?淡淡:“阿真,不管九年前发生了什么,我一直相信你的选择。” 因为她选择了封离,所以他整整九年,他都不曾提起任何。 姜真缓缓抽回手,眼神已经平静下来:“有剑吗?” 常素危不常用剑,喊过来一个侍卫拿来佩剑。 姜真握住剑柄,抽出?剑刃,剑刃的温度冰冷地划过她的皮肤,姜真语气?如常,对献剑的侍卫说?道:“下去吧。” 她对着常素危颔首:“我要一个人待一会。” 常素危没有问她为什么:“我守在外面。” 她抓着剑柄,走?进宫殿,大门随风而动,紧紧合上,发出?低沉的轰鸣声。 姜真抬起一直被袖子刻意覆盖住的手,一言不发地用剑将袖边挑开,直至露出?白皙如雪的手腕,娇嫩的皮肤上,蜿蜒着狰狞的红色。 剑尖压在皮肤上,泄出?一丝混沌之气?,姜真手腕轻抖,一声细弱的惨叫,仿佛凭空生出?来一般,姜真停下动作?,冷冷道。 “徐白,出?来!” 第72章 水流 那团快要破碎的魂魄从她的手臂里飞出来, 细弱的声音轻轻地哭泣着?。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姜真安静地发了很久的呆,才?重新开口: “你叫徐白。” “对……对。”她怔怔地说道:“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你听?我说, 我不知道怎么出现在那个人的身体里,是他本?来就要死了,我才?用了他的身体,我没想害他的。” 姜真的眼神自上?而落,声音轻飘飘的:“我不想听?你说, 我问,你答。” 徐白闭上?嘴, 不再说话。 “我知道怎么?剥夺你的气运, 给我一个留下你的理由。”姜真说道:“让你魂飞魄散, 方便?、省事?。” “我说, 我说。”徐白的神魂被吓得连滚带爬, 又?逃不出姜真的禁锢, 只能抽泣着?妥协。 “你是徐青的孩子。” “……对。” “十四岁。”姜真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你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 徐白小心地屏住呼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她终于按捺不住,重新僵硬地开口:“我自小就有心疾, 慧通说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 慧通,又?是慧通。 姜真无声捏紧拳头:“所以你死后,是慧通帮你夺舍方佳伶的?” “我没有夺舍他。” 徐白看上?去并不想说出来, 又?迫于她刚刚的威胁, 才?断断续续地说道:“他问我来世想做什么?样的人,我说我想做一个身体康健的人, 他就告诉我,这?世上?没有人比鲛族的身体更强健坚韧了。” 姜真慢慢地跪坐在?榻上?,缓缓闭上?眼睛。 她在?心里质问天道:“徐白身上?的气运,也是慧通动?的手脚?” 天道语气有些心虚,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气运要是这?么?好转移,他怎么?不转移到自己身上??徐白身上?有天命,恰好被他发现了而已。” 徐白从小受心疾之苦,又?因为不能让别人发现,被困在?陇西徐家,连房门都没有出过半步,她所期望的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拥有更强大的、随心所欲的身体。 一个年龄尚小,从未踏出过闺房一步的天真女孩,拥有了方佳伶的身体,却无法面?对诸敝州的残酷,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的所有,托付给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 青夫人殚精竭虑,唯独错算了她这?个女儿的天真——不,是两个。 慧通帮着?青夫人,将她的一个女儿送上?了天后的位置,又?让另一个女儿夺取了诸敝州少主的身体。 真是,神通广大。 姜真抬起剑,剑身反光,折射出她面?无表情的脸。 这?么?说来,慧通能看出徐白身负天命,帮她夺舍方佳伶,自然也能看出封离身上?的气运和身份,利用这?点,能做很多事?。 她时隔数年,才?明白当年青夫人为什么?要暗中弄倒封家。 从那时起,青夫人便?在?为唐姝计划。 第75节 让封离孤苦无依,欠下唐家的人情,好助唐姝一步登天。 是什么?让青夫人有了这?样的野望? ——当然是徐白。 她从慧通那里知道了徐白身负天命,日?后会长生不老,遨游仙界,同为姐妹,唐姝为什么?不能? 青夫人不爱顺天帝,也不爱自己的丈夫,甚至没有为自己打算半分?,死前还留在?凡间供慧通驱使做腌臜事?,所作所为全然是为了两个女儿打算。 姜真的眼眶僵硬得有些酸胀。 徐白的哭声尤其尖锐,姜真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稚嫩。 被保护得太好的人,即便?两世加起来已经有几百年,还依旧是十四岁的模样。 “慧通到底是谁?”姜真声线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最后一个问题。” 徐白声音惶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就像神一样,阿娘很尊敬他的。” 她语气不像作伪。 姜真“嗯”了一声,微微抬剑。 徐白感受到她的杀意,神魂颤颤巍巍地挣扎:“你明明说过只要我说了你就饶了我的!” “我没说过。” 姜真平静地闭上?眼,回想起持清和她说的话。 什么?都不要想,混沌就是她自己。 她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远远超出自身认知的力量,但这?一次,她并不害怕,没有会害怕自己的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徐白的声音慌乱又?模糊:“求求你,你不要杀了我,你不要杀了我,放了我吧,姐姐、姐姐。” 姜真睁开眼,眼神平静:“你的寿数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结束了,那是他的身体,不是你的人生,我会抽走你的气运,你转世投胎吧。” 徐白的声音,在?她的剥夺下越来越弱,越来越轻,但因为是神魂的声音,姜真又?听?得很清楚:“你要……杀了他吗?……不要杀他,他……” 姜真完全不懂,她这?个时候居然还能为封离着?想,前世给她带来最大伤害的,不就是封离吗? 或许封离在?她乏善可陈的人生里,比只见?过自己几面?的母亲更重要吧。 但姜真冷冷地看着?她:“怎么?可能。” 她响亮地抽泣了一声,再也没有声音了。 姜真直到完完整整地抽出了她的气运,还是觉得脚踩在?云端一般,并不真切。 气运不像混沌之气一样拥有实体,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她抽出气运就像吸了一口凉气,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 她看着?手上?狰狞的痕迹,逐渐散去。 神魂也随着?封印的消失,渐渐地脱出她的身体。 姜真看到了徐白模糊的身影。 徐白年纪确实不大,相貌和她前世看到的那个“方佳伶”有几分?相似,只不过更加稚嫩一些。 姜真站起身,看着?徐白那双和她有几分?相似的眼睛,终于明白所谓“方佳伶”为什么?会和她相像了。 因为那一点让她厌恶的,相同的血。 徐白也回望着?她,稚嫩的脸上?充满茫然,她的神魂散尽了大部分?,这?道模糊残影已经没有任何属于本?人的神智,只是消失前最后的投影。 姜真打开门,那道影子在?照进来的光隙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日?光抹除了她存在?于世的最后一点痕迹。 “慧通帮她有什么?好处?” 姜真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轻喃,慧通做这?些事?情,不可能只是为了帮青夫人的忙。 还有,她在?净慈寺看到的慧通,他那半人半鬼的样子一定受过伤,是谁伤了他? 姜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更大的利益值得他这?样祸乱三?界,如果他要的是徐白身上?的气运,何必又?助她夺舍他人。 她已经和天道确认过,徐白如果自然身死,气运也会跟着?一起轮回,明明那个时候才?更好夺取气运,如果慧通是为了气运,大可不必做这?些多余的事?情。 雁雀掠过上?空,天气逐渐放晴,姜真站在?檐下,看日?光将交错的檐顶染成了红色,一番折腾,已经清晨了。 常素危站在?台阶下,遥遥看着?她。 姜真索性坐在?台阶上?:“你回去吧,守了一夜,不累吗?” “一夜而已。” 常素危语气散漫,也没有问她做了什么?,半晌说道:“你要走了吗?” 他看到姜真的眼睛,就仿佛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姜真撑着?脸,静静地望着?他:“我不甘心。” 她不甘心过去的那些年一直陷在?他人刻意营造的虚假之中,她一定要和封离亲手做个了结。 “随便?你。” 常素危的背影挺拔,指尖拂过幕篱的边缘,声音干涩。 “反正……我已经习惯等你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姜真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头轻轻地埋在?双膝之间,凸出的膝骨硌着?她的脸,热流顺着?凹陷慢慢地往下濡湿衣服。 胸口逐渐有些痛意,姜真蹙眉,摸索着?捂住胸口,指尖突然摸到了衣物下凹凸不平的硬物。 她动?作一愣,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是鲛珠。 她取出贴身存放的鲛珠,流光溢彩的珠子如今在?她手里,炽热滚烫,姜真摸着?珠子,肌肤隐隐有些发疼。 鲛珠光辉流转,像是隐隐有层烟雾缭绕在?上?方,滚动?着?水汽。 姜真茫然地盯着?手里的珠子。 天道提醒她:“这?珠子快熟了。” “这?是怎么?了?” 姜真将其他事?情抛诸脑后,握紧这?枚珠子,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找持清看看,除了持清,她也找不到更值得信赖的人了。 “这?好像不太好吧。” 天道假惺惺地嘀咕,心里嘟囔,还拿给他看,看持清这?小气鬼等会不把你这?破珠子给扔了。 姜真小跑回客舍,持清并不在?里面?,姜庭也不在?。 她相信持清有分?寸,应该不会和姜庭太计较……吧。 姜真迟疑了。 但是手里的鲛珠越来越烫,热度蔓延上?来,烫得她指尖都泛着?鲜艳的红色,天道不知道为什么?,也在?旁边吱哇乱叫。 天道指挥她:“你傻啊,再烫被烤熟的就是你了,这?不有个池子吗,丢下去让它降降温,你还攥那么?紧做什么?,这?珠子又?不会突然长脚跑了。” 姜真向来怀疑它说的话,但它每次说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迟疑了片刻,手攥着?珠子放入了池水之中,冰冷的池水包裹住她的手背,被灼烫的皮肤一下子松快起来。 水流侵入她的指缝,同样裹挟住她手里的鲛珠,炙热的温度在?水流中逐渐平息。 姜真缓缓松了口气。 平静的水面?上?荡出层层涟漪,姜真以为自己看错了,愣在?原地——可是她的手根本?就没有动?过。 中心荡开的小小水涡里,凝聚起一股水柱,水柱一点点地腾空,最后膨胀到了和蹲在?池边的姜真差不多的高度。 姜真看着?和自己平齐的水柱,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这?是一股涌动?的水柱而已,姜真却觉得仿佛在?水柱上?看到了不满的情绪。 事?实证明,她真的没有看错。 小小的池子里,不断有细密的小水泡冒上?来,越冒越高,水柱突然甩动?,“啪”的一声,打在?姜真的手上?。 “……”姜真猛地缩回手。 原本?细长的水柱融合旁边不断冒高的水泡,汇集了更多的水流,变得逐渐庞大起来。 姜真站起来,一点点地后退。 水柱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如果被其他侍女侍卫看到,一定会以为宫里闹鬼。 她刚移动?,水流就像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追着?她的脚步,朝她的方向延展过来。 凝滞在?空中的水流停在?了离她只有几寸的距离,庞大、流动?,又?逐渐分?枝伸展的水流,就像是拥有实体的怪物,或某种由液体构成的触手。 姜真眼睁睁看着?水流里,“啵“的一声,飞出了一个彩色的泡泡。 第73章 算了 泡泡掠过她的鼻尖, 噼啪炸开,水珠砸了姜真一脸,顺着她的脖颈落下, 在锁骨窝汇集, 把?她领口浸湿。 涌动的水流歪了歪, 形状略微弯曲,像是嘲笑。 姜真抬起下颌,抹掉脸上的水迹,一巴掌拍在水流上,水流被她的动作分开, 又重新合拢,高度微微低了一下, 看上去有些委屈。 她努力保持心平气和:“方佳伶?” 水流缓慢地上下移动, 仿佛点头。 姜真觉得自己可?能是患了癔症, 才会妄想一个死在仙界的人如?今变成了一潭水跟她打招呼。 可?人的感觉往往比人的理智更先容易接受现实, 姜真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还活着?” 水流上下移动, 又左右摇摆。 姜真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她本来?没指望谁能回答她, 这里除了她和天道就没有其他人了,她很难将希望寄托在本来?就不?靠谱的天道身上。 第76节 水流中传出一个闷闷的声音, 隔着模糊的水声,还是能听出来?几分熟悉的清冽:“没死, 也没活。” 姜真单手按住眉心,额角浮现青筋:“你能说话,刚刚为什么?不?说。” 水流试探地靠近她, 贴到她面?前, 声音却很不?爽:“我还以为‘殿下’贵人多忘事,已经不?记得我这种小人物了。” 姜真无视他阴阳怪气的话, 攥着鲛珠的指节处用力到苍白,过了许久,才微微放松:“什么?叫没死没活,你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看来?没什么?事。” 她的目光凝望着形状松散的水流,神情却始终有种紧绷感,仿佛呼吸声稍重,就会打破眼?前的幻境。 “别这样看着我。” 水柱分出一条小小的细流,在姜真眼?前挥了挥,声音一如?既往:“没在跟你开玩笑,我的身体已经和光华鲛珠彻底融为一体,化为诸敝州的一部分了。” “那你这是什么??”姜真席地坐下来?,抬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方佳伶分出来?的水流,水流和她的指腹相触,抖动了一下,快速收了回去。 “什么?——什么?啊。”方佳伶拉长?声音:“这就是水,单纯的水,什么?都没有。光华鲛珠是鲛族的血脉至宝,是水的精华,我和它融为一体,就等于,我是水,我能通过世上任何?一滴水和你说话,懂了吗?” 姜真懂了一点,但没完全懂:“什么?水都是你?” 方佳伶的声音略微有些得意:“我无处不?在,你小心点。” 姜真的关注点甚至不?在他的话上:“那我还能洗澡吗?” 她果然还是应该去学除尘诀的。 “我没有那种爱好!” 听了她的话,水流骤然炸开,水面?像是蒸开了一般,咕噜咕噜地沸腾,仿佛无声的怒骂:“你手里的鲛珠,和我的本体有联系,才能牵引我的意识,懂!了!吗?” 水面?划开波浪,刚刚散开的水流重新往上聚集,清澈明净的水流,倒映出一种奇异的淡蓝色,逐渐勾勒出一个半人的身影,水流像柔顺的丝绸,覆盖在人影的背后,腰部以下,都没入在水中。 这只是一道凝固的、人形的水流,没有五官,姜真却能大体看出方佳伶的影子?,云彩和日光倒映在他身体的水流中,比天空本身更为绚烂。 方佳伶两手交叠在一起,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奇异地在空中游走:“这样,你就习惯了吧。” 说实话,更不?习惯了,谁会习惯一道人形的透明水流开口说话,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姜真说道:“你能控制水流,为什么?不?早些跟我说。” 她常常想到方佳伶一个人留在了千尺之?下的幽暗水底。 “我说了,”方佳伶语气似笑非笑:“还以为你不?太想见到我呢。” “如?果你说的‘说了’,是指在我洗脸的时候用水打我的脸,或者是在我喝茶的时候自己从?茶碗里跳出来?。”姜真仔细回忆了一下,平静地说道:“那我确实可?能不?太想见到你。” 方佳伶的水影从?池子?里张牙舞爪地伸出来?:“小没良心的东西,你把?那女人杀了,气运拿到了没?” 姜真抬起手臂抵挡住他扬过来?的水流:“拿到了。” “那就好。”方佳伶漂浮在池子?上空站定,语气悠扬又冷酷:“现在不?就差封离的气运了?快去,你还在等什么?。” “我知道。”姜真放下手,沉默地和这个连五官都没有的水影对视了半晌,才移开视线,轻声开口:“还有办法,能让你……” 那道影子?愣了愣,有一刹那的恍神。 “让我活?”方佳伶语气夸张:“我已经没有身体了,你现在看到的我,只是我作为诸敝州的意识。一州的支柱又不?是鱼刺,想剔就剔,你少异想天开了。” “那,总有办法。”姜真声音很清晰。 方佳伶凝固在原地,突然发现她是认真的:“……什么?办法。” 姜真伸出手指,给他比划:“你既然能代替骸骨,支撑住整个崩坏的诸敝州,那么?用同样的方法行不?行?” “用一个力量差不?多的东西。”姜真把?自己的手指按下去,又重新竖起一根手指:“代替你。” “你每天就在想这些事情?”方佳伶的水影微微俯身,语气奇怪:“不?可?能,我的身体加上光华鲛珠才能勉强够得上骸骨的力量,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而是我作为世间最?后一只血统纯正的鲛族产生的因果,懂了吗?你找不?到能代替我的东西。” 姜真还是说道:“哪怕做不?到,我也会尽力试试的。” “就算可?以。”方佳伶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语气复杂难辨,蕴含着几分说不?清的情绪:“你救我干什么??” 他和她不?过几面?之?缘,没有哪次给她留下好印象。他也清楚,姜真对他根本就没什么?意思,这家?伙对封离之?外的人都迟钝得吓人。 “多谢你。”姜真目光清澈:“我才有知道真相的机会。” “我不?是为了你。”方佳伶声音僵硬:“你弟弟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无论有没有你,我都会这样做的,只要封离能死。” “结果就是,你确实帮了我。” “你只要不?在关键时候对他手下留情,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了。”方佳伶冷笑。 姜真起身,拍了拍裙摆,发现拜他所赐,她身上的裙子?大部分都被?濡湿了:“我还以为你会更想亲自杀掉他。” “无所谓了。” 方佳伶声音平静。 他当然想杀了封离,一直都想。仇恨支撑着他清醒地去计划、去布局,每一个回想起过去的深陷淤泥的永夜,他都在一遍一遍演练如?何?用手里的剑刺穿那个人的心脏,碾碎那个人的神魂。 杀了封离,一度是他生活中的全部,他一切的行动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而做,包括变强——在冰原中抵抗罡气,淬炼身体,是比修炼还痛苦千百万倍的事情。 他心中的一切都充斥着暴烈的仇恨带来?的火焰,浸染着噬骨的血腥和杀意,甚至早就做好了和封离同归于尽的准备。 诸敝州塌陷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对他来?说,离开倾颓的诸敝州已经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大可?以顺势拿走骸骨的力量,直接去找封离复仇。 即便姜真会被?埋在水下,方氏会就此覆灭。 ——即便诸敝州的每个人,都会死,他也不?该犹豫的。 他已经恨了两世,等了两世,只等着这一个机会。 恨意总是无师自通,而学会爱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在离渴望的结局最?近的时候,选择了放弃。 姜真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这世上还有什么?和骸骨相媲的力量吗?” 她其实是在问?天道。 方佳伶却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冷笑了一声,一言不?发地没入水中消散了,他消失在水里,全无痕迹。 天道过了半天,才说道:“他害羞了。” “……”姜真拍它:“我没问?你这个。” 她指尖拨动水流,发现池水已经恢复原样,方佳伶真的消失得干干净净,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衣服有些湿,外头正好有阳光照进来?,姜真便没着急起身。 姜真坐在地上发了会儿呆,在脑海里不?断搭建着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又全部推翻重想。 事关天地气运,也许她该更慎重一点,封离和从?头到尾都是凡人的徐白不?同,他如?今,是仙界最?强的人之?一。 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凡人,除了出生在皇宫,和城外任何?一个普通人都没有什么?区别。 母亲认为她应该做一名?合格的妻子?,她没有舞刀弄枪的机会,也没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修炼一事,她一窍不?通,所以才会更谨慎,更惜命。 她不?确信自己能不?能亲手杀了封离,但她必须去做。 姜真仰着头,回过神来?,看见持清站在她身后,影子?倒映在她瞳孔里。 持清神情温润,波澜不?惊,脸上多了一小道血痕。 姜真愣了愣,支起身子?:“你受伤了?” 持清半跪在她身后,手轻轻放在她肩上,声音里听不?出来?什么?委屈:“他对我拔剑。” 姜真一怔:“姜庭?” 她转过头,想看看他脸上被?伤得怎么?样了,半路却被?他截住手。 他攥着她的指尖,引导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主动侧过脸,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没事,不?疼。” 姜真垂眸,这道伤再晚点都要凝固上了,她也不?觉得有多疼,但还是顺着他的力度,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表示安慰。 持清像只被?她抚摸的猫,眯了眯眼?,微微勾起唇角,姜真侧了侧头,被?他抓住的手腕,施加在上面?的力道微微加重了一些。 持清突然问?道:“衣服上怎么?沾了水?” 姜真张口,却略微有些迟疑,她要说吗?鲛珠的事情已经弄清楚了,还有和持清说的必要吗? 她盯着持清的眼?睛,他面?容平静,和平时无二?,没有丝毫质问?或愤怒的神色,姜真却被?他看得浑身发毛。 又来?了,这种感觉,被?什么?东西缠上的感觉。 姜真毛骨悚然,想抽回手,使劲半天,发现没抽动。 持清抓着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平静地盯着她。 姜真越来?越心虚。 她的直觉告诉她,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就是……没事。” “是吗。”持清轻轻笑了笑,神色自若:“算了。” 他松开了一点她的手,又没有完全松开,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不?动声色地扣着她的手指,轻轻吻她的手心。 有什么?柔软湿润的东西舔舐过她手心,姜真却感觉那股柔软藏着钩子?,仿佛刀刃割过肌肤,下意识地想抽手,又被?紧紧禁锢住,手心泛起一阵奇异的刺痛。 第74章 勿言 细密的?刺痛划过?肌肤, 疼痛从手心慢慢扩散,有股令人颤栗的酥麻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流遍全?身。 姜真掐了一下另一只手, 迅速清醒过?来, 持清看似温顺无害地贴着她的手, 实则把她的手紧箍得动弹不了一分。 那双宛如被雾气弥漫的双眼抬起时,刚刚的?刺痛又仿佛幻觉,他口腔里若有若无的?红色,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姜真缩回手,手心只是有些微微泛红, 甚至没有破皮。 可这家伙,刚刚明明舔了她吧。 那并不是?被人的?舌尖舔舐的?滑腻感觉, 冰冷的?舌尖像是?带着钩子?, 丝丝缕缕的?疼痛, 仿佛兽类品尝前的?试探。 姜真后脊一阵紧绷, 领口和脖颈之间?的?缝隙, 传入一阵微弱的?寒意。 “放开。”姜真加重了一些?力气, 却发现这次很顺利就抽回了自己的?手。 持清还是?低眉看着她,姜真知道只要自己说出不适, 他一定会语气驯顺地和她道歉,俯首帖耳, 绝对不会反驳她任何一句话。但他,根本就不会改。 她反过?来抬手推了推他的?脸,轻声说道:“很麻, 很痒, 我不舒服。” 持清应了一声,声音清淡而缥缈, 脸上有种超然的?冷漠,越贴近,便越与常人相差悬殊,自己却全?不自知。 第77节 姜真恶向胆边生,突然捏住他下巴,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他的?脸。 是?软的?,持清的?脸意外的?软,玉色一般白皙的?脸颊被她掐了一下,洇出潮红色的?印子?,持清却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还往她手上蹭。 姜真微妙地笑了笑:“原来你的?脸也是?软的?。” “人不都是?这样的?吗?” 持清一双眼睛沉默至极,低头看着她,半晌才说道:“衣袖湿了,难受吗?” 湿了的?布料贴在?肌肤上,自然是?难受的?,姜真点点头,他的?手才落在?她的?胳膊上,指尖抚过?之处,濡湿的?衣服瞬间?焕然一新,没有半分水汽。 “无源之水污秽,日后小心些?。”持清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姜真身后的?池水,面容冷淡。 姜真总觉得他像是?话里有话的?样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双眉轻轻地皱着,持清指尖抵住她眉心,几不可闻地低叹:“算了,随你心意吧。” 刚刚一闪而过?的?窒息感全?然不见,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微风吹过?他的?衣衫,持清的?面容有种说不出来的?朦胧柔和。 她的?记性还没那么差,但也差不过?快习惯他身上时不时透出的?压迫感了,她从来没觉得持清真的?像他表现出来那么淡然无害。 姜真幽幽地开口:“你……” 话到嘴边,她却有些?不想说了,斟酌了很久,才缓慢地接上:“姜庭去哪里了?” 持清阖上眼,宁静的?面容在?阳光镀了一层斜斜的?光,沉静明透,似是?在?感知什么,片刻后说道:“西南处的?宫殿。” 他话音落下,自己径直往前走,没有等她,姜真跟上他,他又刻意放缓脚步和她并肩。 姜真没有急着走,和他慢慢在?院子?里踱步:“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真正的?记忆?” “很快了。”持清摸了摸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到脖子?,再到肩膀,都格外柔软,让他心软地不行。 他想像拥抱孩子?一样密不透风地用双臂缠绕着她,害怕柔软触及到什么尖锐之物,受到伤害,但姜真不是?易碎的?幼童,萌芽时需要空气和雨露。 他或许不懂得如何用凡人的?方式去爱她,但也能感受得出她讨厌什么,所?有的?饥饿、贪婪、占有欲都需要隐藏在?最深的?地方,永远见不得光。 “很快——”姜真慢吞吞地说道:“是?多快。” “或许,需要某个?契机。”持清牵着她的?手,眉眼温柔恬淡:“你走到了这里,意味着契机就在?面前。” “我恢复了记忆,会去见封离,你还会留在?人间?吗?” 持清现在?的?身体,显然是?凡人的?身体,能力越强大?,躯体的?负担就越大?,姜真不知道他这幅身体还能坚持多久。 持清目光温柔落在?她脸上:“我现在?降身人间?的?媒介,是?你手上的?骸骨,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那你之前是?用什么媒介降身人间?的??”姜真心里浮起些?淡淡的?疑惑,她第一次见到‘伏虺’的?时候,骸骨还在?诸敝州好好的?待着。 持清笑了笑,没有回答她。 姜真拉着他的?手,微微向前跑了两步,转过?身来。 十指相扣,她感觉到彼此的?脉搏透过?肌肤贴在?了一起,有些?奇怪,持清是?没有脉搏的?,她不是?第一次触碰身为?尊君的?他的?手,他好像一片冰冷的?雪,又或者一座漠然的?神像。 她突然想起了他真正的?模样,仙界那些?没有任何值得惦念的?回忆,她曾经在?他身边怀疑、忐忑,甚至有些?害怕的?情感,都渐渐地染上了另一种情绪。 她突然很想再见到真实的?他,虽然只是?一瞬间?的?感觉。 姜真摇了摇他的?手指:“你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吗?我想杀了封离,仙界会乱,天地会变,你也不在?意吗?” 持清的?目光随着她的?身影而动,眼里的?漠然和死寂被摇晃的?光影覆盖,逐渐显露出一丝浅淡笑意。 他的?长发拂过?她脸庞,在?风中?飘荡,身影像一支凄切的?骨,随时都有碎为?齑粉的?可能。 “我在?瑶池等你。”持清低下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贴近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不要怕。” 世间?万物的?消融再生,或许平等。 唯有姜真,是?他唯一的?私心。 · 宫内很快恢复原本的?肃穆宁静,姜庭以雷霆之势撤回表面声势浩大?的?搜捕,将这件事就这样一笔抹销。 言拙仙解,星宿归位,封离肯定已经知道,却还迟迟没有动静。 常素危帮她暗中?查探慧通的?下落,一无所?获,这个?隐藏在?净慈寺多年的?伥鬼,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人间?再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 姜真还想等一个?持清所?说的?契机,等到一个?完整的?真相。 姜庭不愿她和持清多待一分一秒,恨不得把自己黏在?她身上,监督着她有没有和那谁共处一室。 只要接触过?姜庭一段时间?,就会知道他有多胡搅蛮缠,姜真更是?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秉性。 姜真实在?不想当着姜庭的?面说告别,但事情没有解决,她就迟早得离开。 姜真看着他,他就后靠在?椅背上,侧过?脸,也不回视她,表情充满孩子?气的?漠然。 姜真要开口,他就立刻端坐,持起奏章,假装认真研读。 姜真看见了隔着奏章后,他漂移的?眼神和攥得发紧的?手。 “奏章拿倒了。”姜真手支在?桌子?上,对他笑了笑,像是?某种带着露水的?花,有种潮湿的?芬芳。 姜庭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了,除了在?梦里,他们之间?一直是?越来越远的?,距离远到了他再看她的?脸都有些?模糊,所?有的?一切都能隔在?他们之间?,还有可笑的?世俗。 明明他们才是?这世间?最牢不可破的?关系。 ——曾经是?。 姜庭忌惮着那个?叫伏虺的?男人,观察着姜真的?表情,试图从她脸上看到一点此刻的?心思。 那个?叫伏虺的?男人会告诉她真相吗? 姜庭天不怕地不怕,只害怕他和姜真之间?最深的?联系成了废纸,如果姜真发现了他并不是?皇后的?亲子?,和自己没有一点血缘关系,还会把他当成弟弟吗? 他赌都不敢赌这个?可能。 姜真对他的?爱,是?他最大?的?倚仗和底气。 姜真看他仿佛在?发呆,叹了口气:“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姜庭说话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要丢下我了。” 姜真安安静静地坐在?他对面,却仿佛和他隔了一层屏障,遥不可及,她轻轻啜了口茶:“又什么,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 “你又在?骗我!” 姜庭提高声音,含着隐隐约约的?怒音,似是?委屈地撒娇,眼眸里又含着那样深的?怀疑。 他曾经希望姜真永远只看着他一个?人,可到头来一切都只是?徒劳枉然。 姜庭脸上表情茫然,漠然地盯着她,像个?疯子?一般重复:“别走,别骗我,好不好,阿姐。” 姜真拍了拍他的?头,姜庭猛地抬起头,往她手心里钻,眼泪要掉不掉地挂在?原本凌厉的?眼睛里,脸部清瘦的?轮廓和她初见他时重合在?一起,那么瘦那么小的?孩子?,一张饿得凹陷的?脸上满是?淤伤,嘴角都裂开了,全?是?血迹。 其他贵族的?小孩跟在?他后头,用火烧他的?头发,说他是?魑鬼,才会有两只眼睛。 他住在?最偏僻的?宫殿,没有人伺候,她却每天都看见有内侍出入他的?房间?,每每都要端出一盏不知名的?东西。 姜真蓦地心软。 姜庭的?房间?里永远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姜真第一次和他说话时,才发现他并不会说话。 宫里没有人教他说话,也没有人会和他说话,他的?嗓子?不用来惨叫,便只能当个?哑巴。 姜真掀开他的?衣服,发现他瘦得骨头根根分明的?身体上,肚子?瘪下去,伤疤交错,没有一块好皮好肉。 她愚蒙的?父亲,嫉妒自己的?子?女?,嫉妒一个?弱小的?孩子?,不愿让姜庭好过?,又贪图他的?血肉,以为?人皇之体的?血能滋润他的?龙气,让他永继江山。 姜庭警惕地看着陌生的?她,不断地往后蜷缩,姜真比他大?些?,女?孩又个?子?拔高得快,他知道自己抵抗不过?,以为?她也是?要来打他的?。 姜真闻到了掩盖在?血腥味下的?腐烂气味,那股恶臭经久不散,像是?尸体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 姜真一表现出想探寻的?动作,他就异常恐惧和激动,他那么瘦弱的?一丁点,死死地咬着她的?手,他像野性未驯的?小兽,牙齿还没掉,虎牙却意外尖利,将她的?手背生生地咬出两个?血洞。 姜真一边制着他,一边从他的?枕头底下翻找出了已经发霉的?糕点,上面明晃晃两个?带着凸出齿印的?咬痕,他吃了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命大?。 但糕点是?没办法散发出脂肪分解的?恶臭的?,姜真没办法从他破陋残旧的?屋子?里找到气味散发的?源头,只能掰开他的?嘴,起身时,却发现鞋底有些?粘粘。 黑色浓稠的?液体渗到她脚边,低庂的?床榻下,一个?腐烂到看不清的?人头,和几截断肢堆在?一起,流出黑色的?水痕,越俯身,味道越浓重恶心。 姜真抬头,小孩面无表情地大?口撕咬着她刚刚为?了哄他而塞的?糖糕,神色漠然,两只不一样的?眼神同时盯着她,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感情。 看这尸体的?腐烂程度,这孩子?居然就这样在?尸体上睡了十几天。 姜真缓慢地指了指床榻下的?东西,姜庭冷冷地看着她,脱掉自己身上最后一件单薄的?衣服。 他胸口一道深到几乎贯穿的?鞭伤,还在?往外滴着脓液,旁边翻开的?肉已经不是?红色,微微泛着黄,伤口中?间?夹杂着些?碎土,灰尘簌簌往下掉。 姜真没有问他是?怎么杀了这人的?,坐在?他床边很久,才轻声说道:“伤口是?不能用土填好的?。” 她帮他处理了床下的?尸体,这尸体原本是?看守姜庭的?内侍,消失不见,也没人会相信是?姜庭做的?。 姜庭的?伤过?了很久才好,不能找太医,姜真自己学着书上的?法子?,割掉了他胸口坏死的?腐肉,帮他沐浴,裁了自己的?裙子?给?他做了一身厚实点的?衣服——姜真实在?不精通这些?活,做出来的?衣服只能蔽体。 姜真教姜庭说话,教他识字,在?自己都难以摆脱的?囚笼里,姜庭是?唯一让她宽慰的?解救,她从来没想过?让姜庭回报她什么东西,帮助姜庭只不过?是?在?帮助自己。 她并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死在?宫中?的?人不计其数,她保护姜庭,也并不全?是?因为?姜庭是?她的?弟弟——一个?没有人愿意承认的?血亲。 姜庭让她在?疯癫的?母亲和父亲中?,还保有一点“正常人”的?思维和感觉。 从姜庭第一次磕磕绊绊地跟着她的?声音喊出一声“阿姐”,再到现在?流着眼泪抓着她恳求地重复“阿姐”,到底已经过?去多少年了? 人仿佛只活在?那么几个?瞬间?,好像她只是?一眨眼,他就已经个?子?拔高,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姜真恍惚了一瞬,抓住姜庭的?手,阻止他发疯:“我又不是?要死了,也不是?不回来了,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你不在?我身边,和离开有什么区别。”姜庭神情愤恨,声音又出奇的?冷静:“你还不如死了,我和你,一起去死,埋在?皇陵,多好。” 姜真冷静地反驳他:“我就算真的?死了,也入不了皇陵,更不可能和你埋在?一起。” 根据南燕的?惯例,公主要另修公主陵,不入皇陵。 “我说了算。”姜庭阴恻恻地说道,试图盖住她的?声音:“我让你当皇帝,你不就能埋在?皇陵了。” 姜真噗哧一声笑出来:“生前的?事还未算清,你倒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 “若我死了,只和阿姐葬在?一处。”姜庭冷冷道:“若不能和阿姐葬在?一处,一把火烧了便是?。” 姜真突然摸了摸他的?脸,姜庭的?脸还有些?湿润,他生得个?高,眼锋锐利,打湿之后,又可怜得像只小狗。 “你死后,自然要和皇后合葬。”姜真声音飘渺:“你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姜庭脸色由苍白又升腾成难堪的?涨红,泪水不知不觉地又落了下来,慢慢渗进她袖子?里,失去踪迹,他咬着嘴唇,再次开口时,已经有了隐隐的?哭腔:“阿姐?” 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抓着她的?手隐隐发抖。 第78节 “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人,和你说了什么?”姜庭神情苍白,眼里却闪烁着几乎滴出毒液的?恨意和妒火:“阿姐,我……” 姜真心里五味杂陈,往事齐涌,都混在?一处,百般滋味难以描述,却发现嗓子?干涩沙哑得不像是?她的?声音。 “别说了,阿庭。”姜真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论你想说什么,都不要说。” 第75章 血咒 姜庭压抑的泣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话都堵在心口, 冷沉下?去,他?眼睛通红地看着她,胸膛急促地起伏着, 带出破碎的喘息声, 仿佛无法顺利地呼吸。 姜真指尖抵着额角, 嘴唇动了好一会,还是没有说话。 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唇角紧紧抿着:“你要?走,就把我杀了吧,杀了我, 把我的尸体带走。” “说什么气?话?”姜真神情露出几分无奈:“好了,别?哭了。” 姜庭小时候还又?倔又?野, 硬气?得不行, 肉掉了也不流一滴眼泪, 现在怎么会变得这么爱哭呢? “你不走, 我就不哭了。”姜庭压着眉梢:“你不会回来的——我不信你, 封离会自?取灭亡的, 你何必去找他?……说到底,就算仙界没了又?怎么样, 没了那些仙神,天地的灵气?只会涌向人?间?。” 姜真说道:“天地间?息息相关, 你真的不明白吗?” 姜庭哪里不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则不在乎, 人?从生开始就只在乎死, 而他?从被徐皇后带回来丢在宫里开始,就知道要?死死地咬住眼前的东西不放手。 堂堂人?皇, 发起疯来竟跟个三岁孩子讨要?饴糖没什么区别?。 姜真站起身,想留他?自?己冷静一会儿。 姜庭死死抓住她手臂,踉跄着一步跌跪在她面前,仍尚自?紧抓着她不放,手指发抖。 硬朗锋利的脸上,如今隐隐显出堪称哀求的神情,姜庭抓着她的手,声音低低地咽回去,宛如幼兽无助的低鸣,姜真只好也坐下?来,和他?平视。 “是他?和你说的?”姜庭深深地看着她,眼神里还带着一丝复杂的期望:“他?说的都是假的,阿姐,你不要?信他?好不好?” 姜庭向来说一不二,这话说得却单薄得不堪一击。 姜真反倒有些疑惑,她倒是能猜出来姜庭口中的“他?”是持清,可持清能和她说什么有关姜庭的事??无非是隐晦地和她抱怨姜庭蛮横,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罢了。 她幽幽地望着姜庭,仿佛审视。 眼泪顺着姜庭的脸庞淌落,他?上挑的眼睛里,含着仿佛血一样的颜色,而他?的视野中姜真的脸,却越发模糊朦胧。 他?突然扑进她怀里,一下?子抱住她,深深吐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是他?告诉你,我不是母亲的孩子,不是你的弟弟,是不是?” 一滴泪水顺着他?的鼻尖滑落下?来,他?搂着姜真的脖子,指尖痉挛,声音越来越轻:“阿姐,我们要?是真的流着同一条血该多?好。” 如果?他?们的身体真的流着相同的血脉,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分离了? 姜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随后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背,并没有姜庭想象中那般冷漠,和平时无二。 光影浸透了姜真那张白皙如雪的容颜,她微微低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谴责,苍白、透明,却仍然有种宁静而恬淡的柔和。 “……”姜真良久才说道:“我早就知道了。” 姜庭脸上的表情,因为她的话瞬间?僵硬,他?浑身冰凉,身形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他?像是突然间?某种情绪破闸而出,嘴角颤抖起来,空落落地说道:“阿姐。” 他?神情如梦似幻。 姜真有些不忍地捧住他?毛茸茸的头:“我不想走,也没有想过骗你,我只是……阿姐只是真的不记得了。” 为什么到现在,她都没有像持清说的那样恢复真正的记忆,她缺少的契机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想起那些事?的。”姜真捧着他?的脸,轻柔地说道:“但你告诉我,我走的时候,究竟和你说了些什么?” 或许是封离对她动的手脚逐渐失效,她在仙界时还只是模糊的记忆,如今逐渐扩散,只剩下?一片空白。 姜庭眼珠子都不转地盯着她,那双瞳孔收缩又?放大,冷酷,不甘全都凝结在那张年轻而锐意的狼狈脸庞上,似乎靠着极大的意志,才勉强保持平静。 “你什么都没有和我说。”姜庭说完,喉结僵硬地滚动了一下?。 “你只是走了。” 姜真手臂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察觉姜庭更?深地抱紧了她,直到湿热浸湿了她的后背,她惊诧回神,一把推开姜庭,黏稠的血液从姜庭的下?颌,一滴一滴,滑落在她脸上。 “你是不是疯了!姜庭!”姜真一把站起来,抓住他?领子,眼神冷凝,姜庭不知何时,生生地用自?己的手在脸上抠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一直从下?颌延伸到自?己的颈子,血肉翻开,流出汩汩的鲜血,黏稠地流了两个人?一身,衣服像皮肉一样黏在一起。 姜庭唇边还带着一抹笑意,只是笑意凝固在脸上,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拂过脖间?的血裂,指尖还带着生生被抓下?来的碎肉,姜真忍无可忍地钳制住他?的手,他?却期盼地,带着笑意看着她,轻声说道:“血咒,用血咒,我就能成为阿姐最?亲近的人?了,我们可以共享生命,共享气?运,共享一切,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联系。” 什么血咒?姜真僵了僵,在脑海里回想了半天什么样的咒语,竟然能厉害到能靠血就共享对方的一切,翻遍了仅有的知识,也没有想到是什么咒语。 忽然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共享气?运。 ——不会是仙界的婚契吧? 仙界的婚契,对人?间?的修士来说竟然是一种诅咒么? 姜真脸色一变,想要?抽回手。 姜庭跪在她面前,捂着自?己的伤口,寺二耳弍五9幺四七,不知何时已经抓过她的手,刺开了一道小口,死死抵在了自?己脖颈的血洞上。 过了半晌,姜庭呆若木偶地抬起头,勾了勾嘴唇,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什么都没有发生。 姜真抽回手,吃力地坐起身,垂眸时,声音依旧轻柔如絮语:“冷静一会吧,我叫太医过来给你止血。” 姜庭无力地伏在地上,被血浸透的外袍,清晰地勾勒出他?紧绷弓起的脊背,和突出的肩胛骨,看起来伶仃而可怜。 他?的长发落在血泊里,上面凝结着暗红色的血块,长生辫不知何时散开了,或许是刚刚自?己折腾的时候弄散了。 姜庭压抑着声音,还是止不住哭腔:“怎么会呢?阿姐,怎么会?为什么血咒没有生效。” 以血换血,同生共死,解开之前,都不可能和第?二个再结同样的契约。 他?抬眼时,眼如黑渊,看不见底:“你和封离结了契?” 姜真对这些咒法契约也是一知半解,只觉得自?己现在身体特殊而已,刚想解释几句,或许是起身的动作太猛,脑子尚且有些眩晕。 她微微张口,刚想说话,发现周围一切的景物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姜庭在她眼里,就是个模糊的血人?。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手却不自?觉地垂下?来,随后天旋地转,仿佛从空中跌落,随即失去意识,无声无息地晕倒在了地上。 姜庭一时失神,顾不得身上的伤,冲上去紧紧将姜真扶起来。 姜真面色苍白,呼吸却很平静安详,只像是睡着了。 姜庭盯着怀中她紧闭的双眼,气?血翻涌,唇齿间?又?涌出鲜血,硬撑着想要?站起来。 “好狼狈。”一个柔和的声音从他?上方传来。 姜庭警惕地抬起头,一支洁白如雪的鸟羽缓缓飘落在地上,如烟般散开,姜庭触目的便是那双蒙着灰色的眼睛,那人?若无旁人?地走进来,不染半分世俗,恍若谪仙。 “你怎么进来的?”姜庭将姐姐搂得更?紧了些,嫌恶地冷瞪着他?:“滚出去。” 持清半点不听?他?的话,步履淡然,由远及近:“你的血,原来才是契机。” 以血开始的,以血终结,凤凰真血不行,竟然是要?以姜庭的血才能冲开,是因为他?的血感情太浓烈了吗。 持清目色如翳,像是隔着一层淡淡的雾,落在姜庭身上。 姜庭不懂他?说的契机是什么意思,紧紧搂着姜真的后脑,不让他?再看姜真。 “她无事?,只是记起了些事?,需要?休息。” “不需要?你来说。”姜庭冷声:“孤自?有决断。” “太脏了。”持清充耳不闻,半跪在他?面前,他?做什么都仿佛行云流水,不染半分尘世,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冷意:“不要?弄脏了她。” 持清的指尖搭在姜真的手腕上,她身上的血像是被凝固的水流,逐渐被逼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姜庭被激怒了,刚想抽剑,却发现身体动弹不得。 持清的眼神根本?就没有落在他?身上,只是漫不经心?地瞥过,他?带过姜真的肩膀,容色冷寂。 姜庭“砰”的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掼在了墙上,姜庭睚眦欲裂,勉强站起身来,发现自?己从脸部到脖子处的伤痕,都开始快速地黏合在一起。 “你到底是谁?”姜庭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脚步,只能捂着快速合拢的伤口,僵立在原地,声音冷恨:“我知道你不是凡间?修士,你接近我阿姐到底想做什么,你是仙界的人??是封离的人??!” 持清慢条斯理地抱着姜真,手指移过她安详入睡的脸,微微扭转,不再让姜庭能看到她的正面。 姜庭无法挣脱脚下?束缚,移动不了一步,气?急了口不择言道:“就凭你,也想肖想我阿姐?” 持清衣袂翻飞,脸上笑意不减:“难不成,凭你脆弱的‘血脉’联系。” 姜庭冷笑,摸着自?己光滑的脖颈:“我与?阿姐从小相依为命,你又?比我好多?少,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装出这副样子不过是给我阿姐看,心?里嫉妒得怕是不行了吧,我的血能让阿姐记起从前,你行吗——连条疤都不肯让我留,是怕阿姐心?疼我?” 持清静静凝望着他?:“我与?她共享命与?血,直至永恒。” 姜庭僵了片刻,压抑的声音里含着无法控制的怒气?:“是你!!!” “一定是你耍了什么花招。”姜庭目眦猩红:“阿姐什么都不知道,我会告诉她的。” 持清拂过姜真的脸颊,抬眼时,纤长的睫毛投在白皙的脸上,依旧眉目如画,眼神温和,宛如天地灵秀,不含任何恶意,却平平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可怕的压迫感。 他?慢慢一笑,昏暗的光影中那蒙着阴翳的目光,令姜庭心?头一颤。 外头的天幕仿佛被什么覆盖,阴沉沉地压在头上,天色如晦,淅淅沥沥的雨丝落下?来,电光明灭。 持清依旧仙风道骨,不染纤尘,灰蒙的眼睛,却仿佛混沌,将一切吞噬干净。 他?声音轻和,仿佛愉悦的幻影,又?像是一场怪异诡谲的噩梦。 “你不会有机会告诉她的。” 持清缓缓低下?头,冰冷的骨肉贴着姜真温热的脸颊,仿佛要?将血肉和她融合。 姜真想要?自?己的力量,想要?亲手杀了封离,想要?依靠自?己,知道真相。 他?听?她的,让她做想做的。 她不能知道的东西,那就永远不要?知道。 此世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他?允许她在其中,随意走动。 ——在他?的注视下?。 第79节 第76章 母亲 姜真闭上眼睛时, 还能?隐隐感觉到血的味道?,抱住她的人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入睡。 脑海里有什么绽开又轰鸣的声音, 光怪陆离的画面占据着她?的眼球。 她心头漏跳了一拍。 . 顺天帝是他死后, 姜庭给他的谥号, 顺天帝在?位时,年号仍是天元。 天元十八年初,封离受领边关罪职离京时,姜真并没有去送他。 她?当众忤逆父皇,让他下不了台, 已是让他丢了面子,姜真也不打算在?这些小事上让他不快。 封离虽然被?放出?了诏狱, 但封家父母族人皆弃于市, 他一人待在?曾经的封府, 过得怎样, 遭什么样的口?舌, 姜真想也是知道?的。 队伍出?发前几日, 封离翻墙来找她?,多日不见, 他身形更削瘦,两颊没什么肉, 骨头就锋利得更加突出?了,拿刀拿剑的手,如今爬上了一条条蚯蚓似的疮痕, 冻得红红紫紫的。 封府之前被?抄, 府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拿的拿,抢的抢, 封离换洗的衣服,也不大合身。 日子已经近立冬,皇帝刻意选定这个日子让他去边关,还不知在?路上能?不能?活得下来。 想到这里,姜真叹了口?气。铜镜里反映出?她?含着哀愁的眼睛,她?轻轻地呼吸,脸色显得越发苍白?,梳妆匣上放着一只纸兔子,与周围的摆设格格不入。 屋外的细雨像隔了一层朦胧的细纱,不扰人,只是心烦。 封离杵在?她?殿外,声音轻得仿佛融在?了雨里。 “殿下,等我……回来娶你。” 他声音似有泪意,小心翼翼地,含着低微的恳求,姜真抬眼,便有些释然了。 少年情意是真,落难也是真,他除了让自己活下来,还能?怎么办呢? 隔着朦胧雨幕,姜真看不见他的眼睛,下着雨,侍从都?知道?找地方躲懒了,他却还是倔强地站在?其中,模模糊糊的影子,仿佛被?细雨吞噬,下一秒就要?消失在?天地。 姜真轻声说道?:“好。” 她?也不知道?说这一声,日后?会不会后?悔,此时却是不悔的。 若是封离选择以?功代罪,回来娶她?,她?想,和爱人平平淡淡地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也不错,她?并不期望他人的身份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地位和荣耀。 若封离选了另一条路,她?也只能?祝他前路平坦,仅此而已。 封离离开京城,也带走了封家之事在?城中的余波,皇帝依旧荒唐无道?,贵族依旧饮酒作?乐,雨水冲刷过地面的血迹,焕然一新?,对百姓而言,也没有什么分别。 皇后?的身子渐渐有些不好,成日卧床,大部分时候都?在?疯疯癫癫地哭泣。 姜庭和母亲关系冷淡,姜真只好歇在?皇后?宫里,每日侍疾,皇后?不是打骂,就是冷嘲热讽,只有身体撑不住了才安静些。 姜真安静得吓人,任她?发脾气,半分不反驳。皇后?觉得她?执意要?嫁封离,为封家翻案,令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心头那口?郁气始终吐不出?来,竟是抑郁成疾。 对母亲近乎病态的心境,姜真也说不了什么,好不容易等皇后?睡着了,她?才熄了灯烛,出?去透口?气。 守夜的侍女没注意走路悄无声息的她?,还在?轻声絮语。 “公主也太可怜了……” “嘘,可不可怜的,轮得到咱们说吗。” “可你看皇子殿下,皇后?病到现在?,他都?没来看过一次。” “皇后?娘娘也没提过那位殿下呀。” “真是奇怪。”其中一个小丫鬟压低声音:“皇上就殿下一个儿子,皇后?娘娘为何总将心思全都?放在?公主殿下身上,若是日后?那位殿下即位了……” “那也要?能?即位才行。”她?身边的丫鬟推了推她?肩膀,声音小得姜真几乎都?听不见了:“你看……圣上的意思……对那位……” 姜真没再听下去,也没戳破这两个比她?还小些的宫女,让她?们担惊受怕,转身静悄悄地回房了。 皇后?躺在?榻上,翻身时时不时发出?嘶哑到仿佛要?断裂开的咳嗽声,姜真去扶住她?,她?咳得费力,一口?唾在?姜真裙摆上,夹杂着点点血迹,姜真扶着她?的手僵了僵。 “你也瞧不起我。”皇后?抬眼看她?,脸色枯黄,吐了一口?气,又慢慢收回,眼眶里还是湿的,眼球爬满了血丝:“我精心培养你这么多年,你女红文采,哪个比得过别人,京城哪个不想求娶唐姝,哪个又知道?你?枉费我这些年为你打算,早知道?你是个这样的白?眼狼,当初你生?出?来的时候,就应该让丹婆婆掐死?你。” 听她?又开始说这些没完没了的抱怨,姜真面不改色,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母亲,早些休息吧。” 皇后?一脸失望地看着她?,姜真习以?为常,给她?掖了掖被?子,才出?去换衣服,动作?娴熟连贯,已经不是第一次应对。 她?闭上眼,脑海里还能?清晰地浮现出?皇后?失望的神情,母亲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呢。 让她?也一样痛苦,一样歇斯底里地回应吗? 姜真还是派了几个信得过的人,去查了皇后?当年生?姜庭时的往事。 她?犹记那两个宫女的话,皇后?宫里的宫女都?敢这样议论,想必背地里的闲言碎语更多。 姜庭出?生?时,她?还不怎么记事,后?来也只是知道?,父皇母后?并不喜欢弟弟。 她?理解的不喜,只是她?能?想象的不喜,毕竟她?也并不受宠爱,但从没想过,是连一顿好饭都?要?从狗嘴底下抢来的“不喜”,姜庭这么小的孩子,好歹也是皇家血脉,没有父皇的默许,怎么会有下人不要?命了敢这么对他。 皇后?日益病重,皇帝不仅不问,还像是故意气她?似的,日日将青夫人召进宫,折辱之下,皇后?的脸色很快就愈发灰败。 太医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没有多少日子了,姜真点了点头,心里意外地没有多少感觉。 人命如尘土,稍稍触碰,仿佛就溃散了,无论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也只在?此事面前平等,皇后?新?丧,姜真跪了几日,前些日子为了封离求情的旧伤复发起来,腿愈发不舒服。 姜庭赶她?回去,姜真也睡不安稳,除了腿疼,自从回了葛阳宫开始,就开始频频做噩梦。 梦里常常听见真切的水声,很近又似乎很远,她?沉溺在?水中,身体变得很轻盈,仿佛袒露于天地,无处遁形。 冰冷黏腻爬上她?的小腿,滑腻的触感就像蛇腹或者?泥鳅,哪怕在?梦里,姜真也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如同触手一般的东西挽住她?的四肢,环着她?的腿弯把她?抱起来。 黏糊糊的东西盘踞在?她?的胸口?,四肢百骸都?缠得发麻。 暖和的液体,宛如母胎一样包裹着她?的身体,密不透风,接近窒息。 她?挣扎着,哭泣着,在?难以?移动的梦境中,抓住了一个人的手,和他手心相贴。 他仿佛缠在?她?身上,舌尖舔过她?的眼角,湿漉漉的,仿佛还带着刺,眼皮刺痛得她?蹙起眉头,姜真竭力推开,贴在?她?身上的东西反而缠得更紧了,没有丝毫属于人的礼数可言。 姜真感觉到了他的皮肉下明显的骨头痕迹,仿佛只是一层披着皮的骨架,她?的指甲划过他的脊背,却只是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 明明不着寸缕,姜真却感受不到任何暧昧的气息,她?被?抱在?怀里,仿佛被?圈养的食物,待宰的幼兽,随时可能?被?吞食。 那不人不鬼的东西,轻柔地缠在?她?的腰间,声音蛊惑:“你想要?的是什么?” 姜真眼角通红,或许母亲的逝去,她?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但其实现在?她?脑海里已经一片混沌,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母亲……” 她?渴望的。 她?想要?的。 不过是一份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所以?才耿耿于怀,深埋心底。 她?也觉得,仿佛有的东西,有的人生?来就有,没有的也只是命数,这辈子无缘父母亲情,她?运气不好罢了。 唐姝即便再任性,也有母亲为她?保驾护航,或许得到爱,与后?天的努力没有半分关系。 泪水随着抖动的肩膀,无力地掉下来,又被?舌尖舔舐走,他像是在?安抚她?,又更像在?品尝她?的痛苦,陌生?的,干燥的指尖拢住了她?的头。 “宝宝。”似是迷离的喟叹,又轻又软地在?她?耳边响起,全然黑暗的视野中,濡湿的水声便更加明显:“……不要?怕。” 她?惊醒过来时,脸上头上已经全是细细密密的汗水,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她?费力地睁开,望着宁静的宫殿,心中凉意渐渐蔓延。 夜晚的宫里静得吓人,她?醒过来,也没有任何下人的声音,仿佛猝不及防又跌入了另一个可怕的、窒息的梦境里。 心头像是被?千刀万剐过,疼痛难忍。 她?恍惚地光着脚走下榻,又感觉心口?像是有簇火,烧得她?皮肉俱痛,她?将手放在?胸口?,那里完好无损,没有一点红肿,仿佛只是她?的幻想。 她?端着烛台,停在?铜镜面前,看见自己的眼睛通红的,挂着眼泪,而她?原本光洁的脸上,透出?一片一片,仿佛被?火灼烧过的痕迹,像是覆盖在?她?脸上的羽毛。 姜真吓了一跳,无措地伸手去摸自己的脸庞,却真的摸到了不同于真正肌肤的触感,不禁心头一颤。 铃铛一声,姜真从声音中猛然惊醒,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站在?现实还是梦境,声音就来自她?面前,一只白?色的纸兔子灵巧地从梳妆匣的缝隙里挤出?来,抬起两只爪子,一只爪子里分别抓着一只铃铛,叽叽地摇晃了一阵,又摇摇晃晃地转着圈,在?她?面前跳了一支舞,朝她?挥了挥爪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姜真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它表演了一阵,又噗叽一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她?回想了半天,才意识到……这是在?安慰她?吗。 姜真只觉得自己是发了癔症。 或许她?已经疯了。 第77章 大雨 姜真原地发怔, 好一会才走向前去,拿起纸兔子,纸折的东西平平无奇, 看不出?什么特?异, 拿在?手里和一片羽毛差不多轻, 她没什么实感。 她迟疑地放下兔子,凑近铜镜,小心翼翼地抬手抚摸自己的?脸庞,凝视许久。 直到外头的晨光落在镜子里,分开一道白亮的?线, 姜真才发现,她的?脸已经完好如初了, 她看到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皮肤, 跳舞的?纸兔子, 仿佛都只是她因为噩梦而产生的幻觉。 可她很确定, 昨日夜里, 整个葛阳宫里的侍女侍卫, 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她确实在?铜镜前站了许久, 也确实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使不会有人相信。 侍女洒扫的?声音从屋檐下走过,姜真抬起头, 一个侍女捂着唇,探头探脑的?。 姜真轻柔地笑起来:“进来吧。” 侍女端来盥洗的?东西,为她擦脸, 姜真随意说道:“昨日有什么动静吗?” 侍女专心致志地浸湿帕子:“殿下昨夜睡得好, 都不怎么翻身了。” 姜真愣了愣,随即眼神?轻移, 看向熄灭的?烛台:“……去把?蜡烛点上。” 侍女动作迟滞,不明白姜真为什么好好的?白天?又要点蜡烛,但姜真说了,她没有不从的?道理,温顺地退下去将蜡烛重新点了。 只剩半截的?蜡烛,将荧荧的?红光投在?她侧脸,姜真沉思片刻,指尖拈起那?枚纸兔子,折纸被点燃一角,飞快地蜷缩起来,很快化成无数的?红色的?光点,余烬尽数落下。 侍女小小地轻呼一声,不理解公主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她负责在?宫内梳洗,常常看到公主殿下在?对着这个纸折的?兔子沉思,想必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难不成是情郎相负,公主伤心了? 姜真心里可没她想得那?么多,她神?思难辨,觉得自己可能是招了邪。 她静静地看着火灭了,让人把?灰烬收拾好,皇后的?死不会给宫中带来任何改变,父皇依旧本性难改,连着几日不上朝,不见阁臣,整日和宦官与青夫人厮混。 大批的?难民聚集在?城外,急需平定赈灾,父皇不想管,却也不舍得将这差事交给姜庭,怕他?得了好名声。 第80节 最后事情落在?常素危和另外一名三?品的?新晋文官身上,若没有武将镇压,难以平定那?些已经饿疯了的?饥民。 朝廷不设官仓,无法调剂粮价,商贾们将价格打得越来越离谱,上头拨下来的?钱,甚至不够一乡之人的?口?粮。 常素危在?外头,寥寥提了几句,但出?于是书信,也只是隐晦地吐槽了几句不满。 姜真从自己的?私库里补贴了些银钱,又想办法辗转卖了些首饰,暗中送出?,京城的?贵人们对皇室的?东西相当喜爱,尚且能卖个好价钱,若天?下真乱起来,首饰金银也都是废纸,不如实实在?在?落在?人的?肚子里。 皇后走后,姜庭的?处境越发尴尬,皇帝没有其他?的?孩子,又迟迟不愿意立姜庭为太子,含义便很明确了。 姜庭近日里脾气也是越来越阴沉,一方面是装给皇帝看,一方面也是真的?咽不下这口?气,只有在?姜真面前才收敛些。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这些暗潮涌动视而不见,似乎把?姜庭当作一只养在?宫里,可以随意发泄情绪的?狗,却不知道狗也是会咬人的?。 姜庭的?名声愈发不好,暴戾恣睢,进宫只在?姜真宫里逗留,侍女侍卫们在?宫外头,偶尔能听见他?啜泣撒娇,轻声细语的?声音,都头皮发麻,不敢再听。 但想是一回事,做又是另一回事,侍女接了面前人的?东西,不得不硬着头皮打断殿内的?絮语声:“是青夫人送给殿下的?礼物。” 姜真支着头,微微侧过脸来:“哪位殿下?” 侍女声音微颤:“皇子殿下。” 姜庭原本坐没坐相地倚着她,闻言大步走到侍女面前,就懂了她为何这般惊恐。 他?冷笑了一声,尤其讽刺,姜真听见东西被打碎的?声音,也走到他?身边。 瓷片和泥土混在?一起,倒了一地,是姜庭发疯砸的?。 姜庭阴恻恻地站在?原地,神?色莫测。 侍女吓得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姜真声音温和:“起来吧,往后退些,地上碎片,容易伤到。” “她送了些什么?”姜真拍了拍弟弟,给他?顺气。 “花。”姜庭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一盆花。” 他?挤出?这几个字,冷着脸,一个字都不愿意再说了。 姜真于是让侍女起身回话,侍女颤颤巍巍地回她:“青夫人送了一盆金灯花过来,说是恭贺殿下迁职。” 迁来迁去,不过是些闲散的?活计,金灯花,却是有意而为之的?讽刺,金灯花叶不相见,唯俗恶人家种之,又名无义草。 大抵是在?暗讽姜庭粗俗,送到她殿里来,又或是在?暗示她,姜庭出?身不干净。 姜真大概也猜到了一些,姜庭不愿说,更不愿意让她知道,她只好装出?没看懂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平静道:“一盆花而已。” 她喊那?吓得面色苍白的?侍女,顺便找个理由让她下去:“把?那?花,重新找个差不多的?瓷盆装起来,随意放到别处去吧。” 姜庭抱胸:“一盆花而已,我踩烂了,扔了又如何?” “自然不能如何。”姜真看他?:“你就算砸了这花,不能砸到她身上,也是无用的?,何必让人看了笑话。” 事实上,姜真只是不想让他?引起皇帝的?注意和不满。 “你近日,还是少进宫为好”姜真安抚完他?,只是瞥了他?一眼,示意他?下去。 又过了几日,姜真突然想起那?盆花,问?起当日收拾的?侍女,侍女诚惶诚恐地小声说道,有嬷嬷提点她这花不能留在?皇宫,姜真说要好好养着,她又不敢怠慢,送去了乡下家里,如今种在?乡野,开得比之前还好些。 她满脸不安,担心被姜真责罚。 姜真笑了笑,说随她。 外头的?人递过来一封信,说是边关来的?,侍女羞笑着往后退。 姜真用帕子擦了手,才打开看,纸上褶皱颇多,像是历经了千辛万苦才递到她手里,里头寥寥数语,皆是含蓄。 封离说,他?在?边关无事,一切安好,无人欺他?,他?只是有些想念她。 他?在?边关的?小镇里看到了女子用的?胭脂,以他?如今的?俸禄,还买不起一盒,但若他?回来,肯定要买最好的?胭脂给她。 他?在?军营里学?会了削木补衣,回来可以给她做首饰,其余的?难处,没有提及一件。 姜真将他?的?信收好,望着窗外的?细雨,只希望这场大雨,快些过去。 雨只会越下越大,南方风波未定,又因为淋漓不止的?雨季,洪涝严重。 青夫人遇到她,还若无其事地问?她可喜欢那?盆金灯花,她特?意挑选,也是金灯中的?名种,极富灵气。 姜真冷淡回视,没有理会她,没几步又遇见进宫讲经的?慧通,慧通倒是笑意依旧,与她道歉,青夫人丧亲,难免心情不好。 姜真当时只以为所谓的?丧亲,是指她死去的?母后,青夫人的?亲姐姐。 青夫人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恶心她,果然是要有什么动作,皇帝虽然不怎么上朝,但这些天?,已经远远超出?平时放肆的?行径。 姜真求见了几次,都被拦在?门?外,里面纵情声色,她还能听见男人沉重的?喘息,和因为疲惫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恶心声音,便没有再求见过。 再听见皇帝的?消息,据说他?身体?也渐渐有些不好了,昨日晚上突然从床上倒下来,吓得殿内的?人惊慌地四处寻太医,这消息便很难瞒住了。 姜真的?人,知道得更多一些,听闻皇帝那?晚有些力不从心,那?些神?鬼术士,便喂了他?些药。 是什么药,也不必知道了。 皇帝虽然被太医施针救了回来,却也只能卧在?床上,一日比一日虚弱了。 姜庭久违地进宫见她,姜真唯独这次没催他?回去,想着皇帝卧病在?床,应当没有心思对姜庭做什么。 她从书中抬起头,望见姜庭笑晏晏地走到她桌案边,翘着腿如同在?自己屋子里一般自然。 姜庭想和她呆得再久一些,便缠着她下棋,玩连珠就算了,下三?个子还要反悔两?个子,姜真一时有些后悔同意和他?下棋。 她刚想找个借口?,将这盘烂棋推了,便来了一个御前的?太监,传皇帝口?谕,让姜庭过去。 彼时,姜真只以为是一场短暂的?训话。 她等在?葛阳宫里,怕姜庭回来时闹腾,并?没有让宫人撤下那?盘棋。 今日有他?喜欢的?菜,芙蓉虾、炸鸭腿,她等着他?回来吃饭,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漆黑的?浓夜转眼覆盖了上空,万籁俱歇的?诡异寂静笼罩在?她目光所处的?地方,几乎将所有的?东西都隐没在?黑暗里。 姜真僵硬地坐在?院落里的?石凳上,望着天?空,不其然地又回忆起一场噩梦,黯淡的?上空有一丝红光闪过,宛如星宿流转。 她安静地坐在?一片死寂之中,心中升起阴霾。 原本已经稍稍停歇的?风雨,在?这个寂静的?夜晚里,又开始剧烈地暴动起来。 姜真自己撑起伞,刚想踏出?殿门?,不远处奔来一个模糊的?声音,递来密信,还没说话,就生生跪在?她面前,倒下,昏死过去。 噼里啪啦的?雨点声覆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只含着呼啸的?风声,拍打着屹立的?宫墙,来回冲撞。 姜真深吸了一口?气,甚至没有转身回宫殿找个安静点的?地方,就着纸伞,狼狈地抠开密信,抽出?里面只写了寥寥几句的?信纸。 边关反,旗号封,不日下京。 叛乱四起,各地官府无暇顾及京城,望保全自身,切勿涉险。常。 信纸泡在?雨水里,湿软地黏住了她的?指尖,姜真仰头,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灼热在?她脸上扩散开来—— 她用指尖一点点碾碎了湿透的?信纸,白色的?碎屑落在?地上,瞬间被雨水冲刷。 晾干湿透了的?土地,需要将近八九天?的?漫长日子,而再次被大雨淹没,却只需要短短的?一瞬间。 她握住伞柄,一个人冲进了雨幕之中。 第78章 大火 倾盆的雨声?在耳边回荡, 宫里的声音愈发趋近于死寂,雨中模糊的光点,像一双眼?睛一般, 忽明忽暗地注视着她奔跑的身影。 没有人。 姜真循着记忆里的路径走到皇帝休憩的宫殿, 门口没有守卫, 也没有说话?的声?音,她走过去,只?听到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在仿佛只有她一个人的空寂之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 让她心头一颤,猛地转身。 纷扰的嘈杂声?中, 她听到了清晰的啜泣声, 那么熟悉。 雷声?在云层里隐隐翻滚着, 电光闪现, 姜真握紧了伞柄, 看见了白光一闪而过时, 脚下?被雨水冲淡的鲜红血迹。 她背脊蹿上凉意。 一道道闪电打过来,天边扬起淡淡的银光, 姜真踩过浑浊的雨水,发现宫殿的大门是开着的。 一地的尸体, 七零八碎地卧在宫殿的地板上,瓢泼大雨吹进?殿内,将鲜血冲得一路蜿蜒流淌。 姜真望向漆黑的深处, 猛然间, 一道曲折的电光穿过云霄,在这一瞬, 宛如白昼般的殿内,姜庭跪坐在地上,安静地看着她,手掌鲜血淋漓,鲜红的血迹从腕间滴落,他另一只?手,还提着一个覆灭头发的头颅。 “轰隆——” 如同?被巨轮电压过的雷鸣,在电光暗下?的瞬间,迟迟落下?,打破了殿内诡异的平静。 姜真手里的伞,顺着风落在了令人作呕的血水里。 姜庭怔怔地看着她,迟疑了片刻,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 他满脸是血,眼?神却呆滞地看着她,脸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血顺着脸颊滴滴答答流淌到姜真的手心。 他说话?又轻又紊乱,外面雨又大,姜真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得见他的表情越来越怪异,像是哭又像是在笑,颤抖着捂住自己满脸鲜血的脸。 他手里抓着的那个东西掉在地上,发须苍白,表情还凝固在死前的最后一刻——无比惊恐。 姜真脑子嗡鸣一声?,认出了这张沾着血污泥泞的脸,南燕的皇帝,她的父亲。 姜庭扑到她怀里,身上的血水让她的衣服也变得潮湿一片,姜真安静地抓住他:“……阿庭。” “我杀了他。”姜庭的声?音有种压抑着的,奇怪的冷静:“我杀了他们所?有人。” 血沫和碎肉,自截断的脖颈处涌出,姜真一瞬不?瞬地看着掉在地上的头颅,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抽离。 “他要吃了我,我好害怕。”一片死寂中,姜庭喘了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要我放血给他,我放了……那些太监把血喂给他,他不?见好,就让人来剜我的肉,我的眼?睛……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 “阿姐。”他蹭了蹭姜真的肩膀,雷光劈过的白芒,映照在他眼?底,竟然透出一种亢奋而疯狂的色彩。 姜庭声?音哽咽:“阿姐,我……” 姜真垂下?眼?睛,在大雨中阖上眼?睛,神色幽幽。 姜庭的眼?泪混着血水落在她肩头,她既觉得很?烫,又觉得冰冷。 少?年的手紧紧搂着她,不?肯放手:“阿姐,我好害怕。” 姜真过了很?久才开口:“对不?起。” 她早该看出来,皇帝召他没有好事,她只?是没想到,一国之君,走投无路到了这种程度。 第81节 她的眼?神在黑暗中,憧憧如鬼火,又含着点点璀璨的细光,慢慢开口问他:“青夫人她们呢?” 她知道青夫人进?宫,却没有在这一地的尸体里看见她的身影。 姜庭怔怔地看着她,迟疑了片刻,低声?呢喃:“不?知道。” 本?是为荒唐淫事而设的昏暗宫殿,在雨夜里鲜血四溅,哪里看得清每个人的脸。 青夫人大概早早地就跑了。 这是一个为姜庭而设的局。 那张被她碾碎的纸,如今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他们只?能别无他选地被推着走,做局的人,知道姜庭会反抗,也知道皇帝会死在当晚,这只?是一个被设计好的结果。 姜真抓着他的胳膊,轻声?说道:“还没有天亮。” 姜庭扣住她的手,一身被撕裂的中衣,被血水透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带着枯黄色的黑发黏在脸颊边,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我现在即位,不?会有人质疑的,阿姐。” 姜真点了点头,声?音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所?有人都?会知道,你亲手杀了父亲。” 不?是所?有人都?会去细究背后的原因,有意、无意,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让姜庭不?那么名?正言顺,让封离师出有名?的理由。 姜真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更清晰了,封离如果进?京,面对着已经失去皇帝的京城,最大的敌人又是谁?——只?能是姜庭。 这世上没有人会在触手可?及的权力面前放手。 两个人中,她的选择其实只?有一个。 她闭上眼?睛,嘴角紧抿,整个人的神情中,透出一股冷静得惊人的疯狂:“把这里烧了。” 雨势渐小,大火随风翻腾,飞快地卷席了皇宫中连绵的宫殿横梁,接连倒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宫人尖叫着出逃,大火燃起的浓烟,吞噬了整片夜空。 和一位帝王的尸体。 姜真召集了所?有剩下?的禁军,不?禁回望,眼?眸里倒映出大火燃起的浓烟,所?有的一切都?在这场滔天大火中化为乌有,包括有心人精心准备的好戏。 她将手中的傩面盖在脸上,不?再?说话?。 姜庭盯着她的侧脸,姜真离开皇宫,什么都?没有拿,只?带上了这张丑陋的面具。 姜庭不?喜欢这张面具,哪怕这只?是一张面具,却充斥着令人不?适的气息。 姜真轻声?说道:“一个故人的礼物而已。” —— 皇城的火烧了一连三日,将日头都?烧得黯淡了,封离的叛军屡屡传来捷报,即将进?京,京城都?传言是左相和封家?里应外合,烧了皇宫,杀了先帝。 因为火起次日,左相府里就已经空无一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原因,左相千金唐姝,被这位封将军带在身边随军,又有什么含义,便是仁者见仁了。 皇宫里没有找到姜真和姜庭的痕迹,所?以绝不?会是意外走水。 这则消息传到封离手中时,他的兵马已经快到京城脚下?了,常素危疲于?奔波,兵马未齐,地方?乱成一团,不?成气候,他的进?度意外地顺利。 从小他就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仿佛只?要坚定去做的东西,就一定都?做到。 因此他对任何想要的事物,都?志在必得。 他要为死去的族人报仇,坐上那天下?至高的位置,再?去风风光光地迎娶姜真。 慧通笑眯眯地说道:“似乎该称您为陛下?了。” 封离面色冷漠,将信收好:“不?必说这些好听的话?,我要的是皇帝的命,可?皇帝死了。” 慧通勾了勾唇,笑容里满是恶意:“皇帝死了,血脉却还连着,世人都?说父债子偿,也是有些道理的。” 封离将纸拍在桌子上,神情动摇了一瞬。 姜庭是她的弟弟。 慧通不?紧不?慢地在他的军帐里踱步:“陛下?,妇人之仁只?会害了你,如今天下?谁可?与你争锋?谁又能光明正大地与你对抗?” “你不?除了他……”慧通对他诡谲一笑,眼?睛里却燃烧着如同?死寂一般的冰冷:“是等着再?做一次阶下?囚吗?” “你!”封离周身腾起煞气,剑指那清瘦诡谲的和尚,却被他轻轻松松闪过。 “她带着姜庭走了,便已经在你和他之间作出了选择。”慧通提醒他:“她可?没打算等着一个带着十几万大军的叛徒回来娶她。” 封离面带怒意,死死盯着他。 慧通背过身,慵懒回视,清隽的容颜如同?云雾一般模糊,只?眼?睛里透出一丝被镌刻的金黄:“花前月下?,不?打扰陛下?了。” 他如同?一阵雾气一般 ,骤然消散,露出帐外拘谨站立的女孩。 唐姝站在帐外,收敛住刁蛮的神情,探头探脑地看他:“封离哥哥……” 封离头脑冷静下?来,低声?道:“回去。” 唐姝面上有些挂不?住,还是强忍着耐心说道:“我可?以去看看我娘吗?” 封离冷漠地说道:“我不?知道她在哪里。” 青夫人跟他做的交易,他得到了好处,自然会照顾好唐姝,但其他的,他没兴趣多管。 唐姝盯着他,看他说完话?后,就不?再?理会她,不?禁开口说道:“听说留在京城的人没有找到姜真,看来她好像也不?是那么在乎和你的婚约。” 封离抬起眼?皮,冷冷开口:“滚。” 唐姝哭着出去找慧通,她在军营里孑然无依,根本?不?懂母亲为什么要将她强行塞到这里来,心中生了些怨恨。 她知道母亲想撮合她和封离,但封离就算有望人皇之位,也和她想象中体贴温柔的郎君截然不?同?。 在这军营之中,她勉勉强强能说话?的只?有慧通,这和尚好说话?极了,也没封离那么大的脾气,听她哭完了,才慢悠悠地给她递帕子。 他笑着说道:“你想嫁给封离陛下?吗?” 唐姝老老实实地说道:“不?想。” 她想嫁给常素危,她见过常素危在武场飞扬不?羁的样子,也见过他对那人温柔小意,事事关心的模样,那才是她想象中的夫婿。 慧通笑起来,那笑意虽是和善的样子,却含着冰冷的打量。 他的打量不?含一般人审视他人的偏见,完完全全,只?当审视的人是一件器物,思考的是需不?需要拿起放下?。 “错了,唐小姐。”慧通凝视着她,带着笑意轻松开口:“你想嫁给他,这是你唯一该说的话?。” 第79章 是谁 常素危日夜兼程赶回赶, 与姜真说了一句话便进了?京。 他?要守住城,替她?遮掩行?踪,姜庭和她要暗中离开京城, 带禁军先平定合城衢地, 合城四?通八达, 若断了?控制,之后?便难办了?,不能?让战略重地落入他人之手。 匆匆一面,常素危只来得及将玉佩系在她身上。 常素危不合眼地赶了几天的路,眉眼盈盈间, 随意而立,却还?是仪态风流的样子。 他?想说的话太多, 真到说的时候, 好像又没有什么可以?说出口?的了?。 常素危不知道这一别是多久——但也不会太久, 叛军纪律松散, 若没有意外, 他?能?轻松杀个来回, 等下次见面再说也是一样的。 他?策马奔驰而过,心中却蓦然涌起?悔意, 后?悔刚刚没再多看她?一眼。 只是路行?至此,已经不能?回头?了?。 —— 大部分由流民、奴隶、罪犯组成的叛军, 面对军队都不堪一击,因为饿着肚子而升起?的勇气?,也因为饿着肚子而虚弱。 姜庭接受了?合城叛军首领的投降时, 那边挂着封家旗号的军队已经兵临京城, 大有天时所向的意思。 姜真对着手中碎掉又被粗糙修补的玉佩,神色若有所思。 姜庭朝她?走过来, 轻咳了?几声,她?没有反应,姜庭用手掌挡住她?面前的烛火,整个屋子的光都变得忽明忽暗的,姜真才抬起?头?看他?。 “阿姐。”从离开京城到现在,姜庭没有半点平静,心里只有越来越深的不安,却又不敢在姜真面前表现出来,只能?装出无所谓的模样:“你是不是还?在想着他??” 姜真收回出神的目光,看向他?时,还?有些寂寥的残余,这让姜庭的不安又强烈了?几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话的声音里带着嘶嘶的响:“路途上的军队,都说他?身?边带着唐家的千金,封离如果入京称帝,她?毫无疑问会被封后?。” 姜真想得并不是这件事,表情倒没有什么变化,怔怔地看着他?:“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姜庭手支在桌子上,向她?身?子趋近,表情有些仓皇:“阿姐,他?起?兵之前,唐家就把唐姝送到了?他?身?边,他?可是欣然笑纳,早就背叛了?你,你就不该救他?的!” “是、是。”姜真指尖托着下巴,表情还?是有些游离,近日的事堆积在一起?,她?头?痛得不行?,还?是要勉强安慰姜庭:“如今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河西郡守已经投诚,他?就算得到了?京畿,也得不了?这天下。” 她?起?身?,声音轻柔地安抚他?:“别着急。” 姜庭感受到姜真的指尖一点点擦干他?脸上的泪痕,心里有些酸酸的,那份强烈的不安渐渐被驱散了?一些,他?痴痴地看着姜真的脸,轻声喃喃:“阿姐,我帮你去打天下,你来做皇帝,好不好?”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把姜真安安稳稳地留在他?心上,又开始说痴话,姜真噗嗤一声笑出来,挠了?挠他?下巴,将他?毛茸茸的头?推开了?一点:“我没那么聪明,做不了?皇帝。” 她?挥了?挥手,随意说了?两句,就开始赶他?出去,明灭的烛火,映得她?脸色苍白疲惫,脸上有几道鲜红的印子,仿佛沾了?什么羽毛,姜庭再定睛细看,又什么都没有,好似错觉。 姜真近日是真的有些头?痛,常素危那边迟迟没有传来消息,她?心中忧虑,近日又开始做噩梦。 和之前的噩梦相似,荒诞诡异的梦境里,充斥着银白色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她?,无形的东西缠绕着她?的身?体,仿佛要把她?吞入虺腹。 姜真想不通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梦里注视着她?的目光平和,其实并无恶意,她?只是觉得奇怪。 她?揉了?揉额角,目光落在被搁在角落的面具之上,和面具上那双恐怖的眼睛对视了?一眼,竟隐隐觉得有些熟悉。 面具下透出白色的一角,微微颤动。 梦或许只是梦,但眼前的东西,却绝不是错觉。 姜真拿起?面具下压着的折纸,只觉得遍体生寒,一模一样的纸兔子,她?早在皇宫就已经烧掉过一次,这次又是谁的恶作?剧。 她?住在合城,每日都会在不同的地方发现这枚熟悉的纸兔子,即便烧掉,它还?是会诡异地出现在她?眼前,无处不在。 到现在,她?已经彻底放弃了?将它毁尸灭迹的想法。 在她?冷漠的注视下,纸兔子的脚微微动了?动。 姜真心下烦躁不安,刚想把这纸兔子重新压回面具底下,却听见了?如同流水般轻渺的声音。 她?手顿了?顿,将它凑近了?些,看见纸兔子平扁的嘴几不可见地张合,发出小小的声音,含着嘶嘶的杂音。 “想……你。” 姜真眨了?眨眼,纸兔子灵动的红色眼睛也随之眨动。 第82节 姜真将纸兔子拍在桌子上,双手捂着头?,回想自己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招到的鬼。 纸兔子在桌子上蹦蹦跳跳的,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想见你……” 姜真支着下巴,眼神严肃地审视着它,却听见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不再观察这只看似无害的纸兔子。 她?的院子被重重护卫,除了?姜庭没人能?这么晚来找她?,可这脚步声,明显不属于姜庭。 姜真抽出防身?的佩剑,靠近门口?,虽然她?不怎么会用剑,但手里有武器总比没有好。 她?的脚步声,和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逐渐重合在一起?,都趋向着门的方向,姜真已经可以?肯定,这人是冲着她?来的。 还?不止一个人。 略显沉重的脚步声中,还?重叠着一个相似,却又轻得多的脚步,姜真心里一紧,停在门口?。 那脚步声也同样停滞在不远处。 “看来帝君是近之情怯了?。” 若有若无的笑意藏在风声里,姜真听到了?这句话,却辨别不出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只能?皱着眉头?张望。 微弱的气?流拂过她?的后?颈,姜真一僵,全身?的感官都集中在身?后?,猛得挥剑。 ——是谁? 她?房间的门关得严严实实,到底是谁能?这样凭空出现在她?身?后??! 她?反身?的一击,像是陷在了?棉花里,背后?什么都没有,一只手绕过她?的背后?,抓住着她?的手背提了?起?来。 姜真颤抖着,慢慢地回过头?,和一双几乎是金红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那双眼睛里流动着她?从未见过的,尊贵而冷凝的光。 那人抬着她?的手,脸上带着不变的笑意,半敛着点邪气?,声音轻地只有他?们彼此能?听见:“小殿下,许久不见了?。” 姜真茫然看着他?。 慧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姜真以?为他?早就和那些招摇撞骗的道士一起?死在了?皇宫里。 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她?面前的人,此刻熟稔地制服了?她?的动作?,像是故友重逢一般和气?地和她?打招呼。 她?僵直地看着他?,双手冰冷,握着剑的手极力挣扎,却仿佛被什么东西锁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慧通伸出另外一只手,手指里不知何时夹着一只纸折的兔子,他?笑了?一下,从指尖起?,那只兔子被无名的火焰吞噬得干干净净。 “祂应该会来找你的吧。”慧通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慢悠悠地自言自语:“天地法则会让祂付出代价的……没关系,小殿下,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姜真满脸怒意地盯着他?,想提高?声音叫人,张开嗓子,却发现自己如同失声一般,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被突发情况和诡异情形冲昏了?头?脑的她?努力冷静下来,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慧通,心头?又泛起?迷惑——慧通的眼睛,原来是这样的颜色吗? 金红色立瞳,仿佛融化的金水,满溢出来,在他?这张只能?说是俊秀的脸上格格不入,她?几次见慧通,从来都没有对他?的眼睛有过什么特殊的印象,但这双眼睛这样明亮、异常,如果她?见过,怎么可能?会忘记? 这样漂亮的眼睛,显得他?的脸更宛如一张粗制滥造的假面。 慧通顺着她?的视线,指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他?的指尖就这样直咧咧地戳在瞳孔上,姜真都忍不住眨了?眨眼,他?却好像没有知觉。 “小殿下为何总是看着我的眼睛?”慧通声音很淡,但不知为何,含着些极为复杂的情感:“是觉得眼熟吗?” 姜真注视着他?的眼睛,却全然不觉得眼熟,封离的眼睛也是金色的,和他?却很好区分。 他?的眼睛里永远没有封离眼里好读懂的情感,因为这份情感,截然不同。 看她?不说话,慧通似是自嘲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有人替他?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阿真……” 姜真不可置信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她?竟忘了?刚刚门口?还?有一人,这声音的来源她?再熟悉不过。 封离又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城吗,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踪? 或许是她?脸上的表情太过惊讶,慧通在她?身?后?开口?:“小殿下,凡人生活在这世上皆是痕迹,想要找到一个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句话,她?听懂了?,他?们是一伙的。 封离声音踌躇,隔着房门,那边安静如初,似乎在酝酿着话语:“我能?进来吗?” 慧通抓着她?的手腕,将她?肩膀压在门上,声音贴着她?耳朵的轮廓传进来:“他?在问你呢,殿下?” 他?声音既冷,又带着些奇怪的气?息:“殿下,怎么不理理他??” 她?从未被这样羞辱过。 姜真回头?怒视他?,一瞬间脸上青筋暴起?,脸庞上浮现出若有若无的红色羽毛。 就在这一瞬间,姜真突然发现禁锢着她?的力道一松,她?能?动了?。 姜真没时间再细想,毫不犹豫抬手挥剑,使尽全力劈向身?后?的慧通。 慧通的身?影被剑劈开,却像幻影一样顷刻消散,没有痕迹,姜真不懂术法,也知道这不是他?的真身?。 封离听到声音,骤然推开门,和怒气?未消的她?对上视线,不禁一顿。 他?自被迫离开京城去边关,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姜真了?,她?好像瘦了?很多,比之前疲态更甚,脸尖尖的,一副苍白削瘦的样子。 唯有那双眼睛,未曾变过,清澈地看着他?,如今却生出点冷意。 姜真眼里的冷意让封离抽离的情绪骤然清醒,他?心紧了?一瞬,向前走了?一步,张开手让她?看见自己身?上没有任何兵器,并不是来杀她?的。 他?靠近一步,姜真就后?退一步。 直到小腿撞到床边,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姜真才举起?手中的剑,冷冷地望着他?,轻声说道:“别过来。” 第80章 可能 封离不信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 自?从定下这桩婚事?起, 他就期待着成婚的那一天,日日夜夜,他们本该是这世上最琴瑟和鸣的夫妻。 无论……发生什么事, 他和她在一起, 都是理所应当的。 而面前的姜真, 只是警惕地看着他,平静发问:“慧通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他到底是什么人?” 她一开口,封离就迫不及待地回答,对她的警惕并不在意:“一个投机的妖道而已, 不必管他。” 姜真对他的回答不以为然,慧通的身份显然没有那么简单, 她面露狐疑之色。 “阿真,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他在昏暗中和姜真短暂对视, 他看见姜真眉眼?疏淡, 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姜真将剑横在自?己面前, 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要离开,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出现在这里,外头的侍卫为什么全无察觉, 姜真心?里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慧通那样神出鬼没的手段, 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应对的,甚至不是一般修士能应对的。 封离听了她的话,手僵了僵, 过了好一会才重?新说道:“阿真, 你听我?说,其实?我?并不是凡间之人。” 姜真注视着他, 没有开口。 “我?下凡历劫,投身在封家。”封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语气?才逐渐变得平稳:“我?已渡劫,不能再在人间停留,阿真,跟我?走,好吗?” “仙界?”姜真茫然地看着他。 “和我?一起去仙界。”封离的瞳孔里微微有些颤意:“好不好?” 姜真神色漠然。 仙界对她来说,完全是话本子里才会提到的地方,她从未想过会和仙界扯上什么关系,更别?提离开人间去仙界了。 她叹了口气?,手里依旧没有放下剑柄,什么也没有说。 封离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他沉默地看着她,伴随着沉重?的呼吸声:“阿真,跟我?走。” 姜真不解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她平静的话像是暴雨一样劈头盖脸浇了他一头,封离像是浸在了水里,窒息的冷意涌上肺部,锁住了他的呼吸:“你说过要等我?的——你说过要嫁给我?的,阿真,我?来接你了,我?们去仙界成婚好不好。” “……你,走吧。”姜真觉得他这个样子,很陌生,也很奇怪:“既然你不是凡人,何必还?纠结于凡间的情仇,就算你真的要和谁成婚,那个人也不该是我?,而是唐姝吧。” 封离的面色被烛光映出惨淡的颜色,心?中却又涌起一丝雀跃的期许:“你在意她吗?” 她冷静地看着他,唇形微动:“封离,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和你已经不是一路人了,你既然已经选择了叛乱,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京城,还?学不会直面眼?前的现实?吗?” 她从选择保下姜庭的那一瞬起,就没想过再和封离能有什么完满的结局了。 姜真的剑尖对着他,她知道凭自?己蹩脚的剑术对上封离没有一点?胜算,只不过是明确自?己的态度。 她嘴唇颤了颤,重?复道:“我?和你,已经没有可能了。” 情意或态度或许没有明确的界限,但是这个世上的选择只有清晰的是或否,她只有直视这点?,才能做出选择。 哪怕会选错,她也不能逃避。 她的声音像冰锥一样,封离紧紧盯着她,只觉得有股冷意一直蹿到心?里,有种麻木的钝痛。 有个奇怪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你看——她根本就不会选择你,一个靠一纸假婚约维系的未婚夫,怎么比得上能与她共享权力的亲人,她根本就不屑于当你的皇后,你的妻子。 封离心?中所有阴暗的情绪,都被那直白的话一一戳破,他伫立在那里,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因?为姜庭,你要放弃我?,是吗?” 姜真觉得和他说话简直比姜庭还?累,提高声音:“你既然已经叛乱,还?要管我?想什么吗?” 她已经有些微微的怒气?,望着神色晦暗的封离,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封离又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一把紧箍住她的手,姜真越是挣扎他缠得越紧,封离那双冰冷的金色的眼?睛,目光落在她身上,仿若真实?的冰渊。 “他根本不是你的亲弟弟。”封离整个人如同筛子一样发抖,抓着她的手腕接近愤怒地痉挛:“皇后把他从饥民?里选出来,不过是想讨皇帝的欢心?弄巧成拙,可你为什么——要选他?” 即便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听到别?人真正说出来的时候,感觉却还?是不一样的。 “你说呢?”姜真的冷汗濡湿了衣服,十指紧紧地攀着手中的剑柄:“他不是我?母亲的孩子,难道就不是我?的亲人了?你说你不是凡间中人,难道就不会因?为曾经的亲人而难过?——那你叛乱又是为了什么!” 封离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咽喉,却只有压抑不住的哽咽,他紧紧地将姜真抱住,声音只剩下低沉的冷意:“我?会带你走的,谁都抢不走你。” 不管她想不想,他都要带她走。 姜真只觉得耳边嗡鸣一声,心?中怒火升起,她毫不犹豫地撞开封离的怀抱,声音染上从未有过的杀意:“滚开!” 封离猝不及防被她撞开,后退了几步,撞在桌边上。 她提起剑,顶在封离胸口,声音冷沉:“我?说过了,我?不可能跟你走,你别?癔想了!” 第83节 封离捉着她的剑,口腔里氤氲着无法?抑制的血腥气?,怒到了极点?,反倒疯狂地笑起来,金黄的眼?睛里,燃烧起暴烈而璀璨的光芒,烈火如焚,一时间绚烂得像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 他恍若未闻,直直地站在姜真的剑前,冷声说道:“那你就杀了我?,除非我?死,不然我?不可能放过你。” 姜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你在威胁我??” 封离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影子,越来越暗,绝望、嫉妒、不甘,为金亮的眸子镀上了一层灰蒙的阴影。 他声音前所未有的空洞:“怎么会呢?阿真,我?只是为你好,仙界比人间更好的,你会喜欢那里的……你只是,太?任性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再次抬头的那一刻,眼?神里的气?势却全然不同,瞳孔仿佛映衬着火光一般,亮得惊人。 “我?不需要谁来替我?做决定。” 她握住剑柄,雪白锋利的寒光,刺进了封离的胸口,她并没有完全刺穿他的要害,只是想逼他走。 在剑身刺穿血肉的那一刻——姜真突然感觉到自?己握着剑的那只手,被另一个人覆盖着施加了力道,微微偏移了方向。 姜真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瞳孔在这一瞬紧缩,眼?睁睁地看着剑尖刺穿了封离的心?脏。 抓着她手的那个人,用一种随意的口吻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小?殿下,还?是我?来教教你吧,这样刺,可是刺不死人的。” 姜真脸色苍白,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感觉脖子一冷——那人手指箍在她脖间,按着她的咽喉,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你……” 她的嘴努力地开合,想要说话,却根本吐不出一个清晰的字眼?。 “好可怜。”慧通笑眯眯地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他口吻怜悯,动作却没有半点?放松:“但是太?危险了,小?孩不可以拿剑,殿下还?是睡一会吧。” 姜真被他生生掐晕了过去,哐当一声,剑掉在地上,慧通翘起唇瓣,扶住女孩倒下的身体?,她散落的青丝铺散在他身上,慧通抓着她的下颚,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剩下窒息般深沉的压迫。 封离丝毫不在意胸膛的伤口,他强行渡劫之后,凡间的兵器已经对他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他金瞳里掠过冷意,与慧通隔着面色苍白的姜真对峙:“松手,别?碰她,谁让你多事?的?” “好险好险。”慧通抬眼?,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和他对上,里头却是截然不同的恶意:“差一点?就让她体?内凤凰血苏醒了——到时候,说不定会把你烧个干净呢。” 他抬起姜真失去血色的脸,让封离看清楚她脸上羽毛的纹路,拇指轻轻摩挲:“好大方,凤凰族唯一的真血,就这样给了一个凡人。” 封离身体?猛然僵住。 慧通将额头贴在姜真脸上,封离的血顺着姜真的身体?流下来,如同两只染了血的鸳鸯,那双令人眩目的眼?睛再次抬起时,原本清隽又僵硬模糊的脸,逐渐变成了一张熟悉俊美?的面容。 封离瞥见他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头涌上不适:“我?说过了,别?用我?的脸。” 慧通淡淡地笑起来,面上血肉尽数脱落,只剩下累累白骨,那副骨架子亲昵地贴在姜真的脸上:“只怕吓着小?殿下呢?” “别?碰她。”封离僵硬地抓住他触碰姜真脸庞的手,血汩汩顺着手腕流下来,在白骨上蜿蜒出一道痕迹。 慧通声音空灵,脸上的血肉汇聚成他的脸,又变得模糊:“我?就是你,何必计较这么多呢?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让她醒过来,她要么会杀了你,要么会杀了自?己。” 封离跪在姜真面前,看着她披散的头发如同水流一般蜿蜒到他手边,她蜷缩着身子,双眼?紧闭,安详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胸口的刺痛提醒着他无法?忽略的事?实?,封离神情复杂,眼?中喜怒难辨。 他将额头贴在姜真的手背上,脸上肌肉抽动,像一只绝望的困兽。 慧通饶有兴味地看着他:“我?有一个好办法?,你要不要试试?” 第81章 挖血 “是谁给了她凤凰真血?” “这不重?要。”慧通的身影溶解在周身的黑暗里, 唯独剩下那双瞳仁亮得惊人,他声音低沉,细听之下, 居然和封离的声音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平时刻意?压着?罢了:“真血如果与她的身体完全融合, 就会让她拥有?离开你的力量,她会羽化登仙、长生不老,届时,她就更不需要你的爱了。” 封离薄唇微抿,鼻梁阴影下呈现着冷硬的色泽。 慧通抬起姜真?的下巴, 淡淡地说道:“把她身体里的血挖出?来,或许可以成为你的工具。” 门紧紧关着?, 偌大的屋子里, 封离只?能听到自己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睛, 抓住姜真?的指尖:“我只?要她。” 他抬眼, 目光在?她的脸上移动:“让她忘记。” 只?要让姜真?忘记他们之间的不快, 忘记能动摇她心神的那些人,他们就能重?新开始。 慧通嘲讽地笑了一声:“抹掉?抹去她的记忆, 要抹去多少,你就算让她失去记忆, 又?怎么保证她会爱上你?” “你说的办法,是什么?”封离眉宇间隐隐流露出?几分焦虑,垂下来的碎发略微挡住了他的双眼, 神情难辨。 慧通的面容奇异柔和?, 他眼睫颤了颤,望向躺在?他怀中的姜真?:“这个办法, 可能让她变成一个傻子,你也要做吗?” 封离闭上眼,随后睁开,眼眸幽深,声音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似的:“办法。” 慧通把她抱到了床上,坐在?床边,轻轻竖起食指,示意?他小声一点:“把你的情魄,种到她身上,不就好了?” “那样……”他慢悠悠地勾起一缕姜真?的发丝:“她就会继承你完全的情感,像你爱她那样爱你了……哪怕她可能会因?此记忆紊乱,神智模糊。” “你会做的,不是吗?” 他说的这个未来实在?太?具有?诱惑力,封离说不出?一个拒绝的字。 “来吧。”慧通扶起她的肩膀,指尖点在?她的胸口?,露出?森寒的白骨,像是刀刃一样刺进她的血肉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和?她永远在?一起。” 鲜红的血液顺着?白骨往上倒流,凝结成一团珠子大小的红色火光,慧通反手抓住那颗血珠,眼神渐渐冷锐。 “……把这滴血,给那个女孩,让她去焦狱州找凤凰一族。”他抬起姜真?的头,从封离身上引出?情魄,填进姜真?的心口?。 姜真?面色惨淡,像是被生生撕扯开一般,在?剧痛中微微僵直痉挛,痛苦苍白而破碎,刺痛了封离的眼睛,大滴的眼泪从睫间坠落,落在?他的手上。 “不忍吗?”慧通冷眼看他,眼神复杂:“这情魄是你的东西,就算强行种入她身体,也终有?一天会回归于你,到时候,如?果你不能让她爱上你,她就会想起曾经被混淆的一切。” “不会有?这一天。”封离握着?她纤细的手腕,心头受着?和?她一样的凌迟,情魄每没入姜真?体内一分,他就仿佛被一刀活活剜过——每一刀都痛得深入骨髓。 如?果一切重?新开始,姜真?和?他怀着?同样的爱意?,他们怎么可能还会分开。 “你该去把凤凰真?血给那个孩子了。”慧通平静地开口?:“不要看我,你得到凤凰一族的气运,才能抵抗持清——我们的‘母神’,我们的‘尊君’,可不会谅解你的苦衷。” 他将脸贴在?姜真?冷汗密布的苍白的脸上,唇边轻轻蹭过她的额头:“你不是从封家沦陷的那天就知道了吗,只?有?强大到无所拘束,才能挣脱命运,拥有?你想要的东西。” “你是想守着?那半分气运,做天道的奴隶,还是当天下的主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封离脸上青筋跳跃,在?疼痛中勉强站起来,这种隐藏的希望使他更加痛苦,并?且绝望,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盯着?慧通抱着?姜真?的手,走到门口?又?转头,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唇缝里挤出?来:“不要让她看到你的脸。” 慧通低低地笑起来,眼睛里的金色像火光一样跳跃:“怎么会呢?我不会让她看到我的脸的。” 毕竟……他,就是‘封离’啊。 —— 姜真?忍着?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象牙床上,精美的罗帐和?摆设陈列在?房间里,一切却又?那么陌生。 她头痛得惊人,喉咙又?干得像是要冒火,身上仿佛被车轮反复碾过,她掀开身上薄被,又?被人伸手掖上,她才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那个人还就坐在?她旁边。 在?他动作之前,她一无所觉。 那人身上衣衫皓如?白雪,一尘不染,眼睛却是金红色的立瞳,无端生出?一些几分非人的感觉。 姜真?看着?他熟悉的脸,脑海又?开始莫名刺痛,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名字,对着?这张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尖叫着?,不断冲击着?她的神智,她难以喊出?他的名字。 她倚在?榻前,过了许久,才挣扎着?开口?:“封离……是你吗?” 她眼前恍惚了一阵,什么也看不清,记忆朦朦胧胧地浮现在?眼前,像是水一样缓缓包裹住她。 “是我,殿下。”那人定定地注视着?她,笑意?盎然:“你好些了吗?” 姜真?没答话,只?摇了摇头。 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额头,那人靠过来,仔细感受了一番她脸上温度,又?起身端了一碗汤药过来:“镇痛的。” 姜真?伸手止住他递过来的药,虽然还是头痛难捱,说话时却已经顺畅了一点:“你为什么要叫我殿下?” ‘封离’说道:“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我只?是觉得奇怪。”姜真?轻声回答,想将他手中的碗接过来,却被他避开。 她抬起头:“我好像也没怎么见过你穿白色衣服。” 眼前的封离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舀了一勺黑色的汤药,半是强迫地喂进她嘴里,姜真?反应迟钝,药汁从唇瓣间滑过,她咳嗽了几声,又?被他抓住手,银勺又?推进去些。 “好了。”姜真?把药勉强咽下去,推开他的手:“这是哪里?” “临时的居所罢了。”封离神态淡淡,没有?多解释什么,上下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们马上就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仙界,好吗?” 姜真?碰了碰额头,感知仿佛被抽离身体一般,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都隔着?一层厚厚的膜。 封离面上波澜不兴,没有?任何情绪的端倪,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好。” 封离眉头舒展,目光拂过她脸,犹如?刀刃般在?她身上徘徊。 “等你身体好一些了,我们就离开。”封离揽过她的肩,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别担心。” 姜真?靠在?他身上,调整呼吸,神情依旧如?同梦游般迷茫,她头很痛,痛到仿佛失去了什么,却又?不知道这份痛苦来自哪里。 慧通低头,看见她细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苍白的脸色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黑色的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异常显眼——也许是因?为脆弱。 他眼里冷光流转,却又?掺杂着?些复杂的情绪。 姜真?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没有?反对,蹲下身为她穿鞋,姜真?突然俯下身来,痛苦地蜷缩住身子,慧通抓住她的手,强硬地打开,发现她的手心全是濡湿的冷汗。 “我不知道。”姜真?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失神地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里掺杂着?些混乱和?痛苦,隐隐有?泪光闪现:“我只?是觉得……好奇怪。” 慧通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短暂地出?神。 现在?的她身体里的情魄已经换成了封离的,正是爱意?浓烈的时候,他本想看看她爱一个人能做到何种地步,她却除了记忆紊乱,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或许她本来就爱过封离,只?是性格内秀,从来不显,也不知道封离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他顺着?她的挽留,顺势坐在?床沿:“你只?是有?些不安。” 姜真?没有?回应他,眼神游离,突然说道:“那是什么?” 她目光停留的方向,是一张黑色的傩面,是她原本房间里的,慧通觉得这面具似乎有?些眼熟,带走她时便顺便拿了过来,还没仔细研究,姜真?就醒了。 他顿了顿,想找个应付她的说法。 姜真?却说道:“我想看看。” 慧通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只?能披上衣服拿给了她,面具他已经事先看过,只?是一张普通的傩面,上面没有?灵气,也没有?仙力,应当不会影响她。 第84节 姜真?接过面具,凝视了片刻,与?面具上的眼睛对视时,头又?泛起钝痛。 她并?不知道,身旁的人目光落在?她脸上,凝固了许久。 慧通不想让她再将注意?力放在?面具上,轻声咳嗽,封离处理完唐姝和?凤凰真?血就会回来,他却因?为姜真?的懵懂而冒出?些异样的情绪。 他享受着?作为“封离”和?她相处的时间,但?其实是瞧不上封离的。 愚蠢、懦弱、胆怯、犹豫。 封离虽然继承了他身为帝君的全部力量,却没有?继承他下凡渡劫前的任何记忆。 也就是说,无论封离是飞升还是回归帝位,灵魂都只?是淼淼人间里,封家那个受苦受难的天真?小少爷。 封离对仙界背后的阴影懵懵不解,也对“帝君”这个身份在?下凡渡劫之前经历过什么一无所知。 慧通对他的儿女情长嗤之以鼻,但?好处是,这也让他变得更好操控,姜真?的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情绪。 她……很有?价值,无论是对封离来说,还是对他。 姜真?将面具随手放在?一边,回过神,视线望向他,认真?听他说话:“怎么了?” 慧通靠近她,低眸看着?她,金红色的眼眸里含着?促狭的笑意?。 他俯身凑近,冰冷的气息拂过她脸颊,姜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点。 明明鼻端只?有?浓烈的麝香气息,她却好像嗅到了一丝死亡的腐烂味道。 仿佛浸泡在?深水中的骨头,剥离血肉后的艰涩气味。 姜真?忍不住颤抖着?,慢慢靠在?床上,慧通却像狩猎者一般,双眸的金色亮得出?奇,满是兴奋。 “阿真?。”他靠得越来越近,修长的手指碰了一下她的额头,玩味地开口?:“你喜欢我吗?” 姜真?懵了一瞬,脑海瞬间混乱,他的话就像打开她脑海某个机关的钥匙,在?他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她仿佛被凌空一击,不受控制地望向他的眼睛。 “我……”姜真?哽咽了一下,手旁的面具颤动,打断了她的声音。 她和?男人同时望向手旁的面具,她面前的‘封离’面色顿时冷凝了下来,想要触碰她的指尖,逐渐被迫显露出?一截恐怖的白骨。 第82章 可怜 姜真被蛊惑的双眼瞬间清明?, 她定睛一看,面前竟然是半张腐烂到露出白骨的脸。 她心头一颤,吓得血都凭空冷了几分,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不知道如何反应。 那白骨上挂着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灼烧着一般, 慢慢焚化,男人声音嘶哑,带着讥讽的笑意:“真是有本事——” 隔着天地屏障,世间万物?的法则,手居然还能伸得这么长。 ——持清!!! 慧通堪堪捂住侧脸, 挡住那狰狞暴露的白骨,但焚烧剧烈, 很?快就已经到了挡不住的程度, 几乎全都袒露在姜真脸前。 他眼神慢慢沉下来, 瞳孔宛如冰冷的宝石, 镶嵌在白骨之间, 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他索性放下手, 残忍地看向姜真,指尖挑过姜真的皮肤, 阴冷开口:“真可怜啊。” 无论?是被他缠上,还是被持清缠上, 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她从被祂们注视的那一刻,就注定逃不掉了。 姜真额头滚烫, 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气?息不匀地喘着气?。 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颤抖着抬起手。 就在她触碰到白骨的那一刻, 面前的身影化作一缕尘埃,霎时消失不见?。 姜真靠在床上,嘴唇微微颤抖。 她放在床铺上的手,摩挲着摸到了身旁的面具,下意识地拿了起来。 刚刚是它在颤抖吧? 是因为?它? 姜真眼神涣散地落在手里的面具上,跌跌撞撞站起来,屋子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无论?她怎么努力保持冷静,恐惧都不断充斥着她的脑海。 她的掌心已经渗出了冷汗,抓在手里的面具,有着超乎一般面具的沉重。 姜真头脑一片混乱,好一会儿,才举起手中的面具,惊疑不定地看向它。 模糊的视线里,面具仿佛活过来一般,狰狞的面具上,一双瞳孔和她直直对上! 姜真无声张嘴。 她颤抖着拿着这张面具,看着面具上的眼睛逐渐裂开,鲜红的瞳孔之中,挤出密密麻麻的银白复眼,滚圆的眼珠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 这一幕叫姜真差点当?场裂开。 凝固般的死寂足足维持了一炷香的时间,姜真紧绷着的最后?一道防线被眼前恐怖而怪异的景象瞬间击溃,她本来就处在混乱的头痛之中,此时更是惊恐到了极致,全然崩溃。 她整个人欶欶发抖,手上一松,面具掉在了地上,在脆响中碎成了数瓣,过了许久,她才展开自己?的手掌,轻轻呜咽了一声。 模糊的、崩溃的边缘,姜真隐隐看见?有人靠近她,声音沉静地安抚着她。 她朝门口望过去。 刚刚血肉褪去,白骨散尽的封离,又站在她面前,神情沉肃地抓住她的手,口型一张一合,似乎是在问她怎么弄碎了面具,伤到了没有。 她神情呆滞,任由封离抓住她的手,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苏醒,又再次坠落。 ——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直到现在才醒。 这个梦,长到她忘却了太多东西?。 姜真抽泣了一声,心头仿佛还残余着被生生剥出心头血的痛苦,她在梦里明?明?是昏过去的,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实实在在地灌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深吸了一口气?,听见?头顶盘旋的,如同吟唱般的鸟鸣,才突然惊醒——这不是梦。 她下半身沉在水中,上身被什么东西?托举露出水面。 水流包裹着她,像是卧在母亲的怀抱里,她吃力地睁开眼,望见?了头顶一望无际的穹顶,头顶盘旋着白鹄的身影。 一如既往,永恒不变,她望着辽阔的星空,无声落下眼泪。 她怎么会在瑶池? 姜真晕过去之前的记忆,还停留在王宫之中,姜庭绝望又疯狂的神情上。 她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告而别过一次,自封离和慧通出现在她房间后?,她就在人间失去了消息,直到再次出现在仙界。 姜真不敢去细想,姜庭找了她多久。 不管怎样,她昏过去之前都还在人间,如今却直接出现在了仙庭。 她微微睁大?双目,周围的景象被她一扫而过,她差不多已经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情况。 她没在水里的身体,被一根根洁白的,如同骨刺一般的东西?缠绕着,托举在水面之上。 骨刺贴合在她的身上,其实并不难受,但是这样实在很?奇怪,她没入水中,像是一座没有生机的雕像。 除了持清,她想不到第二个会做这种事的人,但醒来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心中奇怪。 她已经习惯了被他紧紧缠绕着,细想起来还有些可怕。 姜真拨开周围的骨刺,还坐在上面,没有跳下去,因为?她现在正身处瑶池的正中央,从这上面落下去,很?有可能就直接坠进池底了。 她微微抬头,白鹄落在她指尖,她轻声说道:“持清呢?” 白鹄用喙蹭了蹭她的指腹,随即散去,她一怔,感受到冰冷的池水顺着波动拍打她的小腿,有什么湿滑的东西?缠绕着她的脚踝。 她轻轻蹙眉,以她没入水中的腿为?中心,水流渐渐往四周漾开。 黏腻湿滑的触感,千丝万缕,缠绕在她腿上,犹如她曾经在人间做的无数场噩梦,随之而来的恐惧感让她脑子一片空白。 ——哪怕她已经猜到了祂是谁。 重合在一起的感官,令周围都模糊不清,她几乎无法辨别自己?身处现实还是梦境,冰冷的气?息自下而上,拂过她的小腿,可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 水面上浮动着一圈昏暗的光。 柔软潮湿的发丝从水底蔓延开来,缠绕住她,水里的人慢慢抬起脸。 那是一张她熟悉的,漂亮到令人窒息的美丽面容,从水里浮出,发丝顺着水的流向,迟缓地缠绕着垂落在水中,仿佛一张密结的网。 他一直是闭着眼睛的,美艳的、诡异的脸,像是一张不属于人世间的面具。 姜真颤抖着,手指轻轻落在他的脸上,寺二耳弍五9幺四七,脑海里骤然闪过曾经把她吓到高热不退的面具的诡异变化,挤出的密密麻麻的眼睛,那样诡异而血腥的眼睛,令人毛骨悚然。 姜真冷静下来,轻轻喊他:“持清。” 他阖着眼睛,轻柔地靠在她的腿上,光华流转的长发,倾泻而下,她几乎看不见?其他东西?。 “别害怕。”他的下巴靠在她腿内侧的皮肤上,冰凉的呼吸缓缓渗入她的皮肤,激起她一片颤抖:“不要害怕我?。” 姜真垂下头,轻轻搂住他的脖颈,在没入水下无人能看见?的地方,她被缠绕过的小腿上,满是刺目显眼的红痕。 刺痛的感觉从腿心蔓延,湿滑的液体转瞬融进冰冷的池水之中,姜真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痉挛。 持清冰冷的,仿佛死物?一般的手,祈求般勾住她的脖子,指尖轻轻地剐蹭着她耳根的软肉,如同鬼魅一样的声音缠在她耳边:“他让你痛苦,你离开我?的意义又是什么?” 姜真张开唇,又蹙着眉下沉,她的发丝和他的交缠在一起,拂在脸上,有些微微的痒意。 姜真闭上眼睛,不知道如何去解释。 她被封离种了情魄,迷昏了脑子——但她再清楚不过自己?,即便封离没有给她种下情魄,她也不可能和持清在一起。 任何超出人间认知的东西?,对她来说都只是天方异谈的话?本而已,她或许会有一瞬间心动,但如果不是因为?在仙界的种种经历,她绝对不可能考虑情爱。 持清始终没有睁开眼睛。 他知道她的恐惧。 他在人间时,给她展示的,一闪而过的记忆,就是他通过面具看到的她痛苦的脸。 祂亲眼看着她因为?自己?露出崩溃的神情,自此之后?,就再也没有在姜真面前显露出过真正的眼睛。 可她当?时并不全是因为?他而害怕。 ——她已经因为?被强行改变的自己?,濒临崩溃。 姜真贴着他的额头,缓慢地滑下,蜻蜓点水般吻在他的眼睛上,像一个无言的道歉。 第85节 “我?不怕的。”她声音还带着颤音,即使知道他睁开眼之后?会有多么恐怖,她还是慢慢地、坚定地说道:“我?不怕的。” 持清搂着她脖颈的手臂缓缓收紧,温柔地环抱着她,纤长削瘦的手指灵活穿过她的头发,被他抚摸过的地方,都泛起微微的颤栗。 他血色薄淡的唇微微张开,落在她的唇上。 姜真无措地攀着持清的头发,把他扯得微微偏过头,他也不生气?,嘴角保持着上扬的弧度,更加紧密地缠住她,非人感更甚。 他如同黏腻的液体,温柔地绞死在她身上,舌尖探入姜真的唇舌,不像亲吻,反倒像某种索取,轻轻地含着她的舌尖,贪婪地吮吸。 姜真眼底还存着未消的惊愕,他却已经不满足于浅尝辄止,辗转反复中的温度冷得她舌尖发麻,可他的唇瓣却还是渴求地、反复落在她唇上。 她被冻得发昏的脑子逐渐地察觉出些不对,细长分叉的舌尖带着细密的勾子,划破了她口中表层的肌肤,腥甜的血混着涎液从她唇角滑落,又被他轻轻舔掉,在她唇角留下透明?的水液。 她的长发纠缠在他的指尖,他张开唇,若隐若现的唇缝间,透出猩红的舌尖。 “不要。”他重新贴上姜真的唇瓣,蛇信勾着她的舌头,狂热地分开她的唇,不让她合拢,若有若无的空渺声音,无比清晰地飘荡在她耳边:“离开我?。” 他睁开眼,湿漉的眼睫下,鲜红的瞳孔中,还有极小的,银白色的瞳孔,静静地看着她。 姜真眼皮颤了颤,陷进持清发丝的手指近乎痉挛,颤抖得厉害。 她和持清的双眼对视着,一股彻底的寒意,不可遏制地从骨髓深处冒起来。 第83章 初见 垂落在面庞的发丝, 柔软、潮湿地缠绕着她,对于害怕的人来说,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冰冷的呼吸吹在她脖颈上?, 敏感的肌肤冒出细小的疙瘩。 头皮发麻的恐惧和催化崩溃的快感, 全部转化为了某种不可言状的梦幻——在瞬间爆发。 缠绵的微凉的唇, 哄着她含吮厮磨,濒临崩溃的呼吸节奏,让姜真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幻觉。 姜真紧紧地抓着他的头发,心跳若擂鼓,唇间的声音被隐晦的水声遮盖,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够了。” 他反反复复地吻过?她每一处皮肤,最终才?缓缓离开她的唇瓣, 仰头亲了亲她的侧脸。 “你记起来了吗?” 她闭上?眼睛, 深深喘了一口?气, 持清的声音游走在她耳边, 温柔、低沉、平和, 与?他那双没有任何感情的诡异双眼截然不同, 原本仙气飘飘的瑶池,如今都被他衬出了几分阴森恐怖。 见姜真一直不说话, 持清伏在她腿间,手指勾住她的头发, 轻轻摇晃。 姜真抓住他的手,他的手骨感修长,指尖微微呈尖利状, 还保留着一丝野性, 她再转头看向他,持清的眼睛已经恢复正常, 如同初见时一般,只剩下一片空寂的灰。 “我记起来了。”姜真看见了他瞳孔中倒映的自?己,却连自?己也分辨不出,她现在怀着怎样的复杂情绪了:“我在天央台,不是第一次见你。” 她早在初入仙界时,就?已经见过?他,那时,他还是伏虺的模样,可她已经全然不记得他是谁。 持清以为她只是害怕祂不可名状的本体,特?意幻化成了她熟悉的模样,可再见时,她眼里却只剩下陌生的情绪。 姜真看到了那个?蒙着眼睛,青丝垂落,长袍飘逸的人,心里冒出一丝她说不上?来感觉——仙界也有瞎子么?都说摒弃凡体,才?可飞升成仙,仙界怎么还会有这样看上?去病弱的人。 她脚步停顿,又下意识地抗拒,仿佛再看见他,就?会陷入什么不可挽回的境地。 刚回仙界的封离,正忙得焦头烂额,整个?仙界的仙君神官们,也都行色匆匆的,少有他这样闲散的人。 姜真和他擦身而过?时,他回首看过?来,眼睛上?还是蒙着布的。 他问她:“你喜欢他吗?” 姜真在仙界第一次被人主动搭话,有心回他,但他一开口?,姜真又觉得他或许只是认错人了:“他,谁?” 他转过?身来,明明看不见他的眼睛,姜真又仿佛在被什么东西注视着一般,打?了个?寒战。 他靠近她时,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停住脚步,不知道在想什么,自?言自?语般开口?:“你将血送给了他,又跟他来到仙界,是因为喜欢吗?” 这些话里,姜真只听懂了“跟他来仙界”,那这句话指的是谁,便?不言而喻了。 她神情有些奇怪:“当然……是因为喜欢。” 她喜欢封离,才?会想要和他在一起。 可是她的心,为什么又酸又涨,难受得仿佛快要吐出来——也是因为喜欢吗? 她不明白?。 那人的身影踏出,就?消散在了有些灰暗的光线里,好?像她的一场错觉,她从来不敢想起,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无意识抗拒她的联想。 姜真低着脑袋,挨靠在他额头上?,她突然想起了,她离开仙界之?前,那个?和他还没有完成的交易。 持清交给她隐匿的法诀,作为交换,却只想知道她为什么喜欢上?封离,他当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才?问出这个?问题。 九年的时间,不够他忘记一个?凡人吗? “那个?问题……”姜真阖上?眼:“我现在能回答你了。” 持清从水中抬手,捧住她的脸,指尖摁在她唇上?,声音轻渺:“可我不想听。” “我从来,就?不想听,不管是封离……还是他。”持清眼睛微眯,温和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欲壑的豁口?,从这点点微末的细节中,姜真才?能窥见一丝祂掩饰的占有欲:“不要去喜欢任何人了,喜欢我。” 他嫉妒着一切能靠近她的东西,觊觎着她对任何事物?露出的笑意,祂想缠绕着她,将她和自?己一起锁在瑶池之?下,共同腐烂。 不要和其?他人交流、不要和其?他人触碰,这个?世上?给她带来的苦难和伤害何其?之?多,为何不能沉睡在他的怀抱之?中,做他的珍宝? 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害怕姜真的哭泣。 害怕她的厌恶。 害怕她陌生的神情。 所以他什么也不能做。 让她哭泣的人一定会走向腐烂的结局,而他要和姜真永世纠缠,再也不分开。 “你说……我不懂什么是爱人。”持清抱着她,冰冷修长的手指触碰上?她的唇瓣,像是抚摸着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带着微微的颤抖:“但我也不懂怜悯。” 祂孕育着这个?世界的死亡、毁灭、重生,所有诞生于这个?世上?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即将回归混沌的尘土,从无悲悯之?说。 他抚摸着姜真跳动的眼皮,重复着对他来说漫长而短暂的时间里,他重复过?千百万次的凝视——只不过?这一次,他终于从深渊之?中,睁开双眼。 他的时间因永生而漫长,又因为她而短暂。 她注视他时,他的“生命”才?是流动的。 “在明白?什么是爱之?前。”他专注得仿佛眼里只能倒映出一个?人的影子,而事实上?,姜真在他灰色的眼眸里,也只看到了她自?己:“我就?已经在爱你了,宝宝。” 他的手在她脊背上?滑动,像是抚摸着心爱的宝物?,如同温柔的幻床,姜真乖顺地躺在他怀里,神情逐渐放松下来。 她看见了深不见底的水潭中,持清没入水中的影子,偶尔因为平静露出些清晰的轮廓,无数条黑色的锁链,从他的身下狰狞的蛇尾穿过?,牢牢往下延伸,破开皮肉后钻出的血,瞬间融合进池水之?中。 持清恍然未觉,长发在水中晃动,遮盖住她的视线,他微微笑起来,胸膛和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因为他缠紧的动作,更多的血团消散在了水中。 姜真垂下眼睫,整颗心,缓缓地揪了起来。 —— “你就?是被他的美色迷惑了!”天道严肃地对着她说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姜真在床上?翻了一个?身,用手盖住自?己的耳朵,根本不吃它这套:“那你从一开始就?看错了。” 天道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亲他!” 它有神智以来,最记恨的人就?是持清,天道虽然一直知道持清对她心怀不轨,但是姜真亲他就?不一样了,那是背叛它! 姜真也烦了,本来在瑶池里和持清胡闹了一通,她就?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还不知怎么被天道看个?正着。 她坐起身,拿枕头噗噗噗地拍它:“少管我!” 天道被她打?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叽里咕噜地骂她:“等我力量恢复了,一定要用天雷劈死你们这对奸——夫——!” 它的话还没有说完,骤然转弯,尖叫的声音被姜真压在了被子下。 天道闷闷的声音隔着厚厚叠叠的被子传出来:“我看你是被那个?谁迷得神魂颠倒,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现在就?在仙界,你为什么不去找封离……” 姜真想了想,表情严肃起来:“我当然会去杀了他。” 不仅是他,还有慧通。 姜真至今弄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似乎也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封离这么多疑的人,为什么会这样放心慧通? 封离多疑,若要说最相信的人,无非是他自?己。 他们真的会是一个?人吗?姜真起身,坐在镜子前,无视天道的碎碎念,抚着脸静静沉思。 天外天之?中,完全就?是一个?精心为她打?造的小房间,衣物?,饰品一应俱全,琳琅满目。 这里过?于精致,实在不像一时随心之?物?,姜真忍不住怀疑,持清是怀着怎样的恶趣味,来布置一个?精巧的、并没有人居住的洞府。 她背上?一寒……真恐怖,他不会一直在等着她有一天向他求救,然后光明正大地把她带走吧。 姜真对穿着实在没有什么精细的要求,随意套了一件枣色边的白?氅,想了想,又拿起桌上?的珠玉耳坠——好?歹也是件仙器。 她还没有脱去凡胎的意识,仍然保持着人间朴素的观念,多一件仙器就?是多一件防身的武器,但真到了仙君之?上?的境界,实际已经不太需要什么防身的器具。 天道嘲笑她:“封离一剑能刺穿三个?你。” 姜真冷声怼回去:“那你可要小心点,别顺带被封离一起砍死了。” 天道声音戛然而止。 冰冷的手指捏了捏她花瓣似的耳垂,珠玉在那人手指间晃来晃去,持清温柔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时,她早就?已经感受到了他身体散发出来的,危险的温度。 持清轻轻捏着她的耳垂,眼眸微眯,轻轻靠近她,温柔又耐心地落在她唇瓣上?,眸色渐深。 姜真还是比较习惯现在的他,至少看上?去更像她的同类,唇齿间不会冒出利齿,也不会用和软刀子一样的蛇信一直顶到她喉舌,直到她崩溃地哭出来。 即便?有些异样的感觉…… ——姜真现在就?已经感受到那如影随形的冷缠之?感爬上?了她的手背,而持清捧着她的脸,眉目间漾满温柔的神情,看上?去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如果,禁锢着她的手,不要那么紧就?更好?了。 他又微微低头在她耳边亲了一下,异常温柔地用唇瓣摩挲起她的耳垂,在她耳边若无其?事地开口?:“在聊什么?” 姜真想了想,她刚刚,是不是提了一句封离来着。 第86节 第84章 三尸 “我说了什么?”姜真和他?装傻。 持清眼里带着纵容的, 洞悉一切的笑意,顺着她的话说道:“是我听错了,你什么也没有说。” 天道早就没出息地滚进了她的身体里, 持清随手将天道扯出?来, 丢出?了天外天, 姜真心虚地推开他,想跟着一起出?去。 他?也不许她走,将她圈在怀里,下巴压在她头顶上,漂亮的手指轻轻拢住她脊背, 正?好像一个血肉构成的笼子。 姜真蜷缩着身体,倚靠在他?怀里, 持清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 低着头在她脸上厮磨, 似乎还想凑过?来亲亲她的耳朵尖, 被她眼疾手快捂住嘴。 持清抬手, 眉眼温顺地哄诱她:“我只是想……碰碰你, 宝宝。” 你碰的还不够多吗?姜真腹诽。 他?的指尖触碰到的皮肉,几?乎没有哪块没被他?吮吸过?, 姜真皮肤白皙,痕迹更为明显, 全都泛着淡淡的、不自然的红色。 姜真抓住他?的手,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也许持清知道慧通到底是谁,这仙界的事,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慧通并?不存在。” 听了她的问题, 持清眼里情绪淡漠,摸了摸她的头发:“存在的只有‘封离’。” “不存在?” “慧, 代表智慧;通,意味着能够穿越一切事物的本质,这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偈号。”持清轻声说道:“他?也许想洞悉世间万物的真相,但这不可能。” “所以,他?究竟是什么呢?” 姜真声音有些闷,持清看着她,眼里浮动着细碎的光。 人有上、中、下三个丹田,名为“三尸”,三尸统领贪、痴、嗔,人体内种种的恶念。 从上古时期的修士,就开始以治“三尸”为要?务,通过?斩去三尸,破除执念,断绝情欲,达到神静清明的境界。 就像人的欲望从来无?法斩草除根,被斩除的三尸,并?不会完全消散,而是游走在这世间,成为无?所依附的邪鬼。 “越是追求恬淡无?欲的境界,越是无?法破除执念。”持清揽着她的头发,声音浅淡:“三尸只会与他?共存,因为他?们是一体的。” 封离诞生于仙庭,从瑶池中,凝天地气运结而成,可以说是出?生在一览无?余的光明中,从睁眼的那刻起,就未曾尝试过?失败的滋味。 生杀予夺都在他?一念之间,对他?来说,便?没有什么更珍贵的东西——挡在他?面前的,唯有瑶池里那个不可言说的,生为本源的存在。 他?开始追求更强大的力量,只为挣脱‘母神’的束缚。 “他?觉得?,只要?斩去三尸,他?就能褪去情欲,突破到新的境界。”持清慢吞吞地说道,这些,他?都是清楚的,他?甚至知道封离这么做,是为了杀了他?,他?不在乎。 斩去三尸之后,封离的欲念确实平静明晰,在天道的指引下,他?投身下凡渡劫,成为了人间封家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本该在人间经历种种苦难,最后彻悟,恢复身为帝君的记忆,掌管仙庭。 但人间,还停留着一只邪鬼。 慧通就是他?的欲望、他?的恶念,他?自己。 前世方佳伶身死,天道吸取教?训,一直想让持清帮忙解决封离的三尸,持清却认为,如果他?连自己的恶欲都无?法抵抗,或许本来就没有活下去的必要?。 恶欲不会因为外物而消散,即使杀了一个慧通,也会源源不断生出?新的恶欲,周而复始,没有穷尽。 天道因此?耿耿于怀。 封离因为慧通的插手,强行提前渡劫,只继承了下凡前的半数力量,却没有恢复下凡之前的记忆,要?想得?到想要?的东西,只能和慧通合作——这正?是慧通想要?的、一手策划的结果。 “那你呢?” 姜真偏过?头看着他?,茸茸的领子衬在她脸旁,多出?了几?分血色,持清望着她恍神,指尖反复触碰着她的脸庞,细致入微的抚摸里融进?隐秘的欲望。 从上古注视至今的你,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 “我只是瑶池中一具残缺的骸骨。”持清的指尖顺着她温热的脸颊向下划过?,姜真的呼吸微微重了一些,肌肤上划过?的触感明明比冰石还要?冷硬,却又?灼热异常:“你希望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那我希望。”姜真伸出?了一根食指,抵在他?唇上,被他?含进?去一点,湿润而奇妙的感觉转瞬间从指尖传到了心脏,她好像能从指尖听到血液流淌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做。” 九州下深埋的脊骨。 瑶池中重重缠绕的锁链。 越强大的,越是被束缚,这才?是天地之间真正?永恒的法则。 她不知道持清为了她承担了什么样的代价,但从现在开始,她不想再让他?的身上添任何一根枷锁。 “不要?我的力量吗?”持清柔软的头发缠绕在她的脸上,吻落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额头、唇瓣、眼睛、脖颈,从上到下,反反复复,姜真甚至能感觉到他?冰冷的,五官的弧度。持清挺直的鼻梁,陷进?软肉,沾上暧昧的水色:“……现在的你,想要?的是什么?” 所有交错的思绪慢慢收回,姜真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往名为持清的深渊坠落,但巨大的悲伤和恻隐,让她清醒着原谅了一切。 她想做结束这一切的人。 —— 仙界好像又?乱了起来,瑶池像一片世外之地,外头的风波无?法波及,姜真只有走出?去,才?能切实地感受到变化。 自从第一次切实地亲吻她之后,持清就像病态地占有着孩子的母亲,缠绵无?尽的柔情与爱怜都缠绵在她身上,亲吻索取着潮湿甜蜜的液体,不愿意让她离开半步。 姜真觉得?,她如果再这样纵容下去,持清总有一天会把她吃进?肚子里。 她如今已经不算凡人了,即便?不能修炼,身体里的浑浊也渐渐被洗净,她像一缕幽魂一样,融在仙界里,无?人发现。 仙庭的人似乎少?了很多,平日?歌舞升平的仙庭,也显出?几?分冷意——封离并?不在仙庭,姜真现在拥有一半天道气运,和她神魂相连的天道也恢复了一些力量,能感觉到封离大体的气息了。 这里仿佛眨眼之间,就遭遇大变,姜真疑心是封离做了什么,可无?人能让她问询。 一路走过?来,除了身份低危的神官侍女,竟然没有半个熟悉的影子。 她在天命阁前,看见了一株熟悉的野花,暗红色的花瓣如同火焰,在一堆灵草中,格格不入,生怕别人看不见她的异常。 她沉默片刻,喊了她一声:“垚英。” 金灯花抖了抖,变成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少?女,扑进?她怀里:“我在做梦吗?” 姜真拍了拍她,本想让她冷静些,看到她鼻涕眼泪一脸的模样,又?犹豫了:“你没在做梦,这是怎么了?” 唐姝被凤凰一族带走,她宫里的花神侍女,本该被仙官遣散重新分到新的工作,她为何又?变回原身,杵在一堆灵草中装死? “我不想待在仙界了,这里活多压力又?大,一个个仙君根本不把我当人……虽然我本来也不是人。”垚英满脸彷徨,目光落在姜真脸上,又?很奇怪:“你真的是姜真吗?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果然还是在做梦吧。” 姜真蹲下来,坐在她旁边,耐心听她说话:“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他?们都说。”垚英眼珠子转了转,声音犹豫了一下:“你和封离帝君的未婚妻私奔了。” 当时方佳伶跑得?虽然低调,但这事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封离掘地三尺,又?不是为了找方佳伶,神官们之间七嘴八张,自然流传出?一些谣言。 无?论怎么解释,好像都有些奇怪,因为这则谣言从事实上来看,没有问题,她确实和方佳伶一起走了,只不过?——不是私奔。 姜真无?奈:“我有事要?找封离,所以回来了。” “他?现在不在。”垚英消息还是灵通的,挨着她窃窃私语:“他?……他?可恐怖了。我觉得?他?想灭了九州……” 她不敢真的给封离断定,于是犹犹豫豫地在前面加上了‘我觉得?’:“你之前不在仙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都说青鸾族的少?族长对帝君怀恨在心,和他?人联合,要?加害帝君,封离帝君……就当着九州长老的面,杀了青鸾族那位……玄鸿仙君。” 到底是见过?的人,和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中虚缈的形象不同,垚英知道看见过?玄鸿鲜活的样子,即便?印象不大好,也从没想过?他?就会这样轻易地死在帝君手中。 她并?非全然同情玄鸿的死亡,而在随时降临的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丝兔死狐悲的悲哀。 本以为脱胎换骨,飞升成神,会是她不受拘束遨游仙界的开始,可是这仙界,似乎比她在人间时,还要?可怕、还要?弱肉强食一些。 姜真拍了拍她的手,脸上神色难辨:“他?并?不是要?杀了玄鸿,而是要?激起青鸾族之怒,使他?的军队师出?有名。” 她只是说了两句,姜真就全然明白过?来,无?声叹息。 垚英小声地说道:“他?现在就在焦狱洲,听说……焦狱州很快就要?覆灭了,那里是妖族的本源之地。” 在顷刻改变的局面中,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某些不对劲,垚英瑟缩在花圃中,希望能找到办法躲避即将降临的灾难。 封离手持焦狱州的血脉至宝,焦狱州如果被他?覆灭,其他?八州又?该面临怎样的境地? 她惶惶看向姜真,想从她那里得?到什么答案,在她不大的小花脑袋里,姜真就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她缓缓转过?来,看见姜真脸上的温柔逐渐消散,神情冰结沉郁,眼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冰冷。 她说道:“我总觉得?……帝君的目的,不止一个焦狱州。” 但其他?八州,至今袖手旁观,不曾伸以援手,以封离为首的仙庭之军,如今在焦狱州中屠戮,仙庭的仙君,也皆是支持的,他?们觉得?仙庭是仙界的中心,理应鼎立于九州之上。 她不想这样,但她只是个小小的花神,又?能做些什么呢?除了姜真,甚至没有人会认真听她说话。 “仙界大乱,生灵涂炭。”姜真仿佛自嘲般说道:“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吗?” 唐姝已经彻底失去了利用价值,焦狱州在凤凰一族的领导下,也隐隐和仙庭决裂,封离最后做下的决定,不是放弃,而是强行掠夺。 姜真猜测,他?既然能这么做,说明他?的力量已经恢复了大半——或许有慧通的功劳,其余八州还在观望,是因为封离身上的气运还在,他?们不愿做先动手的出?头鸟。 如果他?要?的是凤凰一族的气运,没必要?毁灭焦狱州,焦狱州现在面临覆灭,说明——封离真正?想要?的,是支撑焦狱州的,持清的骸骨。 姜真思考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溪客在哪里吗?” 第85章 地狱 溪客在桃园里睡觉, 姜真找到他时,他眉宇间并没有平日里的闲散,反而弥漫着风尘与?疲惫。 看到她时, 溪客微微一僵。 姜真拨开?枝丫, 苍白的脸上透出一些?血色, 但?仍然不像康健的模样?,眼下?泛着青黑:“溪客仙君。” 溪客躺在树下?,随意摆了摆手,勉强一笑,笑意未达眼底, 意蕴复杂:“没想到你还会回来。” 姜真言语客气:“封离都走了,你还守在桃园里。” 他也?知道封离要?做什么, 不愿惹上事端, 想要?明哲保身, 这才低调地隐在桃园里。 溪客讪笑, 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姜姑娘回到仙界, 不与?帝君叙旧, 反而先来找在下?呢。” 姜真声音平静:“他若是在仙界,我也?不必来找你了。” 溪客勾了勾唇, 压着声音,委婉道:“以姜姑娘现在的实力, 怕是不需要?我来帮什么忙了吧。” 以仙界的时间观念来说,他和姜真上次见面,也?不过隔了短短的几?个瞬间, 但?她身上气息已经完全不同。 仍旧是那张漂亮的、温柔的脸, 如今却?脱去凡骨,气运加身, 但?无论?何时,她都这样?平静,她的强大仿佛不仅源于她拥有什么力量。 溪客初见她时,她或许没有悍然的性格,强横的力量,和封离相比,她就像一汪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平静水面,可就是这样?柔弱的她,有着远超任何人?的坚定内心。 第87节 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她都能坚韧地往前?走,溪客对于她这点,自叹弗如。 “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姜真娓娓道来:“仙君可以拒绝。” “好吧。”溪客掻了掻脸:“姜姑娘既然都这么说了,我怎么好意思拒绝呢。” 姜真朝他微微一笑:“请你带我去焦狱州。” 仙庭和九州之间,并不能随意穿梭,姜真也?不识得路,不知道封离的计划。 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姜真想到了一个,一定知道封离去向,也?一定知道焦狱州方向的人?,那就是溪客。 溪客虽然常常被封离责罚,但?实力和性格使然,一定会被封离留在仙庭,以作保险。 姜真找他,还有一个原因。 她记得溪客和玄鸿,似乎很熟稔,她心中有种?莫名的预感,溪客不会拒绝帮她这个忙。 溪客的笑意逐渐转为苦笑:“你这是何必呢?好不容易从中脱身,为何又要?重新?走入火海。” 姜真神情微变:“他会毁了九州。” “是,”溪客声音仍是懒懒的:“帝君欲灭九州,整合仙庭,届时仙界会像人?间一样?,只留下?一个最强大的北燕,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封离就算屠了九州,也?不会动你的。” “姜姑娘。”溪客说道:“恕我直言,帝君亲领仙君数万,这并不是你与?帝君对峙的最佳时机,现在连其?余的仙州都不曾施以援手,你又何必将自己置于险境?” “现在的焦狱州。”溪客轻抚着自己手中的水旦天华,语气犹豫,似乎在斟酌着用词,好一会才说道:“形如人?间地狱。” 姜真坦然自若地站在他面前?,如同一阵透澈的风,微微地笑起来。 “还请仙君,帮我一个忙。” 溪客看着她,突然熄声。 他站起来,望向枝头寂然不动的白鹄,有意打趣:“它也?要?去吗?” 姜真抬眼,白鹄飞到她手上,轻轻□□着她抚摸它脑袋的手心,她摇了摇头。 溪客露出笑容,心里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姜姑娘,恕我冒昧,你为何不请求尊君,帮你杀了他?” 她虽然身负气运,但?和封离对上,胜负仍未可知——尊君便不一样?了,那可是……她和瑶池中那位,明明牵连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溪客想,即使杀掉封离会影响天道,姜真若是真的恳求,那位也?绝对会做的。 姜真直视着他的眼睛,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情绪,也?没有不耐的意思:“这是我和封离的事。” “我不需要?他再为我做什么了。”姜真抚摸着怀着白鹄:“我已经……可以面对这一切了。” 姜真也?不想持清再为任何事,缠上不该有的因果,不值得。 她和封离之间的恩怨,就让她自己来斩结。 “我会让张隙守住瑶池。”姜真神情中流露出某种?淡然的威严,沉稳而冷静,在情意退却?之后,她的面容只余下?一派从容:“溪客仙君,我知道封离离开?仙界之后,将仙庭一半的事务都交由你裁决,请你,不要?让任何人?打扰他。” 溪客也?不想再猜测她是怎么知道的了,他这时对姜真在人?间的身份,才有了更深的实感,听闻人?间北燕那位人?皇,便是在她的教导中长大的,想必她的果决和冷酷,都深深隐藏在那张柔弱的外表之下?。 “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三思。”溪客微微俯身,将手放在胸口,对她悠然行了一礼:“你一个人?,要?怎么制住仙庭之军的脚步呢?” “我从未觉得凭借自己能够对抗所有人?。”姜真拍了拍黏在她手中不肯离开?的白鹄,让它飞去一边,从怀中取出一颗光华流转的珠子:“九州应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 . 焦狱州的上空盘旋着死亡与?恐惧,姜真仰头看着她从未见过的,如同火烧般的乌红色的天空,重重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眼眸中已经倒映出了跳跃的火焰,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要?忽略四周此?起彼伏的绝望嚎叫。 她手中捧着一盅水,里头浸泡着的鲛珠,出奇地沉默,或许是想到了前?世方氏被灭族的惨烈景象。 溪客只能帮她到焦狱州为止,他擅长审时度势,绝不会明确地站在谁这一边,姜真也?需要?他做到这里就够了。 成群的妖兽从她头顶飞过,发出惨烈的嚎叫,听上去就像是哭泣。 生命的结束,家园的坍塌,放在任何时候,似乎都是一样?的痛楚。 水珠从她手心拱起,化作一条小鱼,鱼头朝上,对她脸上喷了一口水。 姜真瞪他:“这里本来就没什么水,别浪费了。” 鱼头口吐人?言,语带不屑:“焦狱州本来不是这样?的,这里原本比诸敝州漂亮多了,到处都是河流草木。” 姜真看了看地面,上面蜿蜒着火红的岩浆,干裂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哪有他说的什么河流草木。 小鱼在她手里拱来拱去,鱼头摇晃:“都说了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和诸敝州一样?,这里也?被罡气影响了。” 姜真将手合拢,阻止他跳来跳去的动作:“是是,你真是见多识广。” 上次见到这么浓厚的罡气,还是在诸敝州的天裂附近,这里变化如此?之大,说明……焦狱州内的骸骨,封印已经被破坏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如果封离得到了骸骨的力量,焦狱州可不会有第二个方佳伶来重塑基石,到时候……整个焦狱州都会覆灭的。 况且—— 姜真心里隐隐升上一股不好的预感,如果封离得到了持清的骸骨,那么也?可以反过来剥夺她身上的气运。 方佳伶的声音隔着她的手,闷闷地传出来:“这里罡气这么浓厚,骸骨多半就在附近,那家伙估计也?离得不远。” “知道了。”姜真说道:“你没事吗?” “只要?有水,我就没事。”方佳伶恹恹道:“有点缺水,你给我弄点。” 他非要?跟着她来看焦狱州,姜真想他生在诸敝州,对九州应该有所了解,好歹能派上用场,不知他是不是在诸敝州里关的时间太长憋坏了,总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没说两句就朝她扬水。 姜真早说过让他少浪费水,如今盅中的水只剩下?一半。 她故意道:“我有口水。” 方佳伶气急,不理她了。 她将水盅收起,黑色与?红色交织在焦狱州的大地之上,妖族的血液似乎比一般人?的血更加鲜艳,滚烫的鲜血像是河流一样?蔓延在地表上,凄惨诡艳。 姜真鼻端蔓延着一股焦土的味道,往前?走时听到了骨肉撕裂开?的声音,她往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了一地的尸体。 那些?尸体和血肉残肢堆在一起,像是草芥一般堆在地上,有人?形的,也?有鸟雀兽状的,姜真走近,才看见里头还站着些?人?,来来往往,佝偻着身子,似乎在整理同族的遗体。 在朝不保夕、横尸遍野的地方,他们居然没有离开?保命,而是选择了回来收殓族人?的遗体,妖族果然如同传说中一般重视族系、异常护短。 姜真走到血泊中,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表情依旧肃穆,如今的衣着却?并不严整,满身狼狈,被族人?拥护在其?中,怀中抱着襁褓。 看见姜真走近,周围的凤凰族人?耳朵竖起,眼底皆闪烁着警惕的光,身体绷得紧紧的,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仿佛走过来的是什么洪水猛兽。 甚至有小一些?的,羽毛未蜕的孩子,对着她威胁地哈气,微微张开?的手掌伸出锋利的爪尖。 被簇拥在中心的人?也?看见她了,转过身来,在看见她的脸时,微微一怔。 周遭一片寂静,那人?对周围族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们退下?。 他撑起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了过来,手里还紧紧抱着那个奇怪的襁褓。 姜真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叙旧的好时机,况且她和这位凤凰族的长老之间,并无旧可叙,唯一几?次对话,都是争锋相对的讽刺。 这位满脸疲态的长老死死盯着她,下?一刻,却?一笃拐杖,扑地跪下?。 第86章 理由 姜真最后一次见到这位长老时, 记忆还停留在他刻薄的话语上。 他对唐姝之事丝毫不知,还反过来指责她不应该勾引封离:“纵己之欲,为祸仙庭, 你还不知悔吗?” 姜真那时是怎么回的? 她说:“这句话, 你还是说给自己听吧。” 他现在应该已经后悔了。 她面前这位凤凰族的长老, 名?为彤金,他也是唯一一位从封离手下逃出?来的长老,因此族人都隐隐以他为首。 他跪在姜真面前,其余族人也面面相觑,相继跪下, 姜真心下一惊,忙后退一步:“做什么?” 彤金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有余, 但已经相貌永驻, 还是青年的模样, 姜真对他升不起?尊敬感?, 更不想受他这一跪。 彤金低首, 手脚还是哆嗦的, 他不曾向?任何人屈过膝,可如今不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谁, 他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声音疲惫无力,地上焦烫得厉害, 可他没?有感?觉,也不在乎:“就当是为我之前的失礼,向?你赔罪。” 姜真长睫笼罩之下, 眼神?平静:“如果只是为此, 不必下跪。” 彤金示意族人起?身,自己仍旧半跪在地上, 远处的阴霾衬见他疲惫又憔悴的面孔,嘴唇都因为长时间?的奔波,而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张了张口,无声无息,过了许久才从漫无目的地出?神?中回?过神?来:“恳请姑娘帮忙,将我族后裔带离焦狱州。” 他展开怀中的襁褓,姜真终于看清楚了他这襁褓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掀开的襁褓中露出?几个白色的卵状物?体,上面还爬着红色的花纹。 她还在奇怪,凤凰族照理说是灵兽,为何会有这样小的婴儿,原来里面装的是几个蛋。 彤金本是极为严肃的人,脸上如今却只余下灰暗的黯然之色:“这是我族最后的血脉,姜姑娘只要愿意将我族血脉带去安全的地方,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 他嘴唇瓮动,眼下两道阴影,带着死气:“若是要我的命,在下也无不从。” 姜真奇怪于他的思维:“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多有得罪。”彤金似是想起?了之前在仙界对她的针对,微微移开视线:“死不足惜。” “我对你的命不感?兴趣。”姜真说道。 “还有!”彤金却并?不气馁,急急忙忙开口道:“我们会给?出?你想要的价格。” 他往后一瞥,示意身后的人上来:“这个人……可以任由姜姑娘处置。” 姜真好奇地看着几个少年,抓着一个狼狈的人拖过来,那人衣服肮脏不堪,衣襟上还带着血迹,头发纠结在一起?,她根本辨认不出?是谁。 凤凰族的这些人,虽然形容疲惫,但有除尘诀在,也不可能脏到?这种程度,这人这样狼狈,只能是他们有意折磨。 姜真半蹲下来,看见一张熟悉的、带着几分麻木的面容,蜡黄的脸颊凹陷下去,那双眸子在看见她那一瞬间?,睁得极大。 姜真也很惊讶,不过她是在惊讶,凤凰一族血流成河,他们居然还有心思带上唐姝。 彤金拼了命也要带出?唐姝,本来是打算利用唐姝和封离谈判的——他竟以为,封离对曾经身为天后的唐姝,至少还有几分情意。 但拿唐姝来威胁封离,根本一点作用也没?有,彤金便想拿她给?姜真做人情。 他觉得,姜真应该是记恨唐姝的。 第88节 姜真目光从唐姝震惊的眼神?上一扫而过,仍旧毫无波澜。 她的注意力从未放在唐姝身上:“你为什么要把唯一的血脉交给?我,而不是自己带着这些蛋逃出?去?” 彤金好歹也是凤凰族的长老,实力深厚,她不信他走?不出?这焦狱州,无论去哪里,似乎也比相信她一个和凤凰族曾经有间?隙的陌生人好。 “我相信姜姑娘。”彤金神?色惨淡,向?她行?了一礼,嘴角微微一动:“我等已经决定死守焦狱州,不会独逃。” 姜真不理解,他也不意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焦狱州是我们的家?园,姜姑娘,如果焦狱州注定要覆灭,我们至少想把尸骨,留在家?中的土地。” 姜真还能闻得到?这四周的刺鼻气味,焦土、腐烂的尸体和血的咸腥气,渐渐融在一起?,远远近近的余下的凤凰族的人,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神?情,倒在地上的伤者惨痛的□□,逐渐归于荒芜的平静。 彤金抱着最后的希望看着她,被唐姝的尖叫声打断:“姜真!姜真,救我,我有话跟你说……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姜真看向?彤金,彤金点点头,示意族人放手,任由唐姝跌跌撞撞地奔到?她身边。 唐姝胆怯地打量着四周,似乎在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逃出?这个地方,但焦狱州四下,除了地狱,就是地狱,她此时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仙力的凡人,根本无力抵抗。 姜真一只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唐姝毫无准备地和姜真的瞳仁对上,打了个颤。 “说话。”姜真骨节细长的手指划过她下颌,唐姝害怕地往后缩,被她捏住,吓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姜真对她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分神?思考哪里能够找到?水继续泡着鲛珠,丝毫没?看见唐姝眉眼含泪。 她断断续续地小声说道:“不是他——封离,我见过封离了,在他降临焦狱州那日。” 那日,凤凰族的家?主拽着她的头发把她从地牢里拖出?来,想要借此威胁封离,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如同雷电般迅猛的剑势削掉了脑袋。 封离只想灭了凤凰一族,根本懒得管她,她因此才活了一命,被彤金带走?。 “他不是封离。”唐姝提高声音:“我见过……我见过那个人,在人间?,那个人的眼睛,不一样。” 她说得语无伦次,每个字都颠三倒四,连脸色都变了模样,就是说不清是哪个人。 彤金在路上已经听她说了不少次这样的话了,刚开始他还真以为是什么事关封离的秘密,欣喜了一阵,现在只当唐姝是真的疯了,如何尽信。 姜真耐心地听完她说的话,只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她一脸惶恐不安的模样,带着无法掩饰的紧张,仿佛憋着许多话,但惊恐之下,竟然说不出?一句有条理的话。 “你想说。”姜真淡淡的声音划破了空气,只有她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落入唐姝耳朵:“那个人,是慧通,对吗?” 唐姝瞳孔紧缩如针,一瞬间?紧紧抓住了姜真的手,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她泪水狂涌而出?:“他不是封离,真的不是,没?有人信我,我在凡间?时见过他,他的眼神?,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就是在那人轻描淡写的语气之中,她被笃定了嫁给?封离的事实,像做梦一样,得到?凤凰之血,一步登天,像一场凭空捏造的梦境,她走?在其间?,从来都没?有脚踏实地过。 她至今想起?他的眼神?,还是觉得浑身冰冷。 姜真将手从她紧扣的双手中缓缓抽离,看向?彤金:“你们不必将血脉交给?任何人,焦狱州不会灭的。” 彤金眼神?为难,他背后一人忍不住站出?来,脸上笼罩着一层悲愤的神?情,眼神?圆瞪,满脸泪痕:“你怎么能说得如此轻而易举?看这满天的罡气,焦狱州已经面临崩溃的境地……我们很快都要死在这里了。” 彤金拦住他,长叹一口气:“既然姜姑娘不愿帮忙,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我若是想走?。”姜真学着他叹了一口气:“还来这里做什么。” 她目光沉淡,看向?彤金:“你应该知道骸骨在何处吧?” 彤金身形一僵。 姜真开门?见山:“告诉我。” 彤金苦笑一声:“封离都已经知道,我何必藏着掖着不告诉你,只不过你真的要去?” “我不能让他得到?骸骨。”姜真平静地回?应。 “他……就在梧兮楼下的地洞之中。”彤金咳了两声,看着她的神?情充满了古怪,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骸骨在地洞深处,由我们世代在地面上守护,只不过,现在大概已经被他得手了。” 难怪封离刚至焦狱州,就屠了凤凰全族,原来骸骨就在他们的祖宅之下。 “你……不明白,”彤金踟蹰半天,还是说道:“他如果得到?了虺的骸骨,你和他,根本没?有一战之力。” 姜真比他更清楚,却突然一时好奇,反问他为什么。 彤金语塞,妖族相比起?其他仙族更加原始,更加崇尚力量,至今还保留着祭祀虺祖的习俗,每个妖族,自出?生以来,就对虺有一种天然的、深厚的恐惧,但真要和姜真说出?个一五一十,来龙去脉,他也说不出?来多少。 这也是他们意识到?封离可能夺取骸骨之后,就已经做好了等死准备的原因,他们不觉得自己有对抗骸骨的力量。 姜真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你们,先躲起?来吧,九州他族,很快就会来帮你们。” “砰”的一声闷响,彤金跌跪在地上,脸上似是错愕,又像是惊讶,复杂的神?情混合在一起?,最后只是怔怔地,停留在姜真脸上。 他从未想过其他州会施以援手,将心比心,若是其他州有难,他恐怕也会袖手旁观、明哲保身。 姜真缓缓抬头,她离开时,便用白鹄联系上了人间?的姜庭,借了他派出?在九州的仙使?,劝动九州出?兵援助焦狱州。 仙界各族割据,边界意识强烈,对非我族类的人,没?有半点互帮互助的意思。 姜真给?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理由。 第87章 重来 彤金盯着她看?了半晌, 直到眼睛都酸痛得麻木了,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 姜真此时已经走远了。 方佳伶倒还有力气问她:“你干嘛帮他们?,是不是看?上那凤凰族的老东西了。” 姜真慢慢张嘴, 神?色奇异:“你脑子被渴坏了。” “我现在又没有脑子。” 方佳伶有气无力地追问:“到底是不是!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了, 眼睛还黏在你身上, 真是不要臭不要脸。” 姜真眯了眯眼,总觉得他这话听上去有些奇怪。 “你也不小了。”姜真用一副奇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他:“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方佳伶躺在盅中,得意地甩尾巴:“我怎么也算得上是青年才俊吧,怎么不好意思说了,你走快些, 我渴死了。” 姜真却没有听他的话,径直将?他的鲛珠从盅里拎出来, 收进怀里, 鲛珠上粘连着些未干的水珠, 方佳伶叫唤:“你干什么!姜真。” 姜真平静道:“一会要对上封离, 你还是好好待着吧。” 没了水作为媒介, 方佳伶很快消声, 鲛珠在姜真怀中无比滚烫,似乎在发泄怒火。 姜真不理会他, 很快行至梧兮楼,这里的地面已经被?血染红, 凤凰族一直在外收殓族人尸体,却唯独不曾靠近这里,一是因为罡气浓厚, 二……或许是因为不敢再看?吧。 堆叠在楼中的尸体, 大多四分五裂,伤口平整地滚落在地上, 从零散的尸首上能?看?出死于凌厉一剑。 封离的剑很快,向来如此?,但凌厉干脆的剑法,似乎比之?以前?,还要强大许多。 姜真踏过有些黏腻的血泥,敞开的地洞口不断冒出丝丝的凉气,霸道凶煞的罡气从地洞中源源不断地钻出来,从外头看?进去,洞里光线幽暗,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一路上都是由尸首的血铺成的,凤凰一族的血似乎真的比其他种族的血更加艳丽明亮,在黑暗中微微反光,像是一团团微弱燃烧着的火焰。 死在这里的,或许还有青鸾族和其他妖族,只是姜真不认识。 地洞里比她想?象中要华丽许多,昏暗的影子交叠在繁复的花纹上,阴森,柔美,姜真看?见了最顶端,用朴素的线条,镌刻着一个庞大的、扭曲的眼睛。 姜真停在原地,仰头与那双眼睛对视了片刻。 再往前?走,便更暗了几分了,姜真在这潮湿、沉寂的幽暗中,渐渐地有些透不过气,直到一层光投过来,仿佛另外一个世?界。 空寂的世?界中,唯有她面前?的那一团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姜真回首望了望,来时之?路,仍是一片永恒的黑暗。 那白?色的身影,缓慢地舒展了身体,仿佛穿越了迷雾,朝她走过来。 他的身影被?光晕拉得越来越长,步调从容而稳重,立在她面前?。 “阿真。”那声音带着些隐隐的惊喜,甚至带着些晦涩的痴意。 这一声落下之?后,姜真并没有说话,他也沉默了许久。 他小心翼翼地朝她伸出手,似乎期望着她能?握紧他……但他清楚,那只是他无望的幻想?。 姜真隔着飘荡的迷蒙罡气,看?见了那双冷漠的金红竖瞳。 “殿下。” 他的身影从迷雾中走出,映入姜真眼帘,如同一道骤然撕开的疤痕,将?一切都轰轰烈烈地揭穿,姜真才发现,原来种种往事,鲜活清晰,一如当?年,她以为九年似乎很长,但其实仿佛就在昨日。 封离手持长剑,剑尖倒垂,在地上拖曳而过,寒芒擦地,发出刺耳的、森森的渗人金石声。 鲜血顺着剑身,凝成一线汇聚,无声滴落入地面,又恢复如银星般光洁璀璨。澄澈明亮,倒映出噬人的影子。 他身上的阴冷之?气,直逼姜真,透出股凉意。 “好久不见了……殿下。”封离停在她面前?,神?情像是浸了一层雨雾,模模糊糊地透出来,森森的,格外苍白?,血由下而上溅在他脸上,可见并不是他自己的血:“应当?已经有四十八日了。” 姜真静静地思忖四十八日前?大概是什么时候,那并不是她和封离最后一次见面,那时她已经回到人间,和她打过照面的人,是屈身净慈寺的慧通。 金石之?声停在他停下的那一瞬,但联想?到的这一瞬间,姜真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毛骨悚然。 她和封离的一切,都像昭彰于烛火之?下的灰尘,仿佛错觉般漂浮于悬空,实际只是渐渐往下坠去。 森寒暴露的白?骨、殷红的血,像幻觉一般在她面前?闪现,姜真看?着他,轻声问道:“你是封离,还是慧通?” “我就是我。”封离微微笑起来:“三?尸合一,我现在离大道只有一步之?遥了,阿真。” 他语气轻得像是落不到地上的羽毛:“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很开心。” “我是来找你的。”姜真眼神?冰冷,缓缓拔出武器:“你应该最清楚不过了。” “你想?起来了。”他脸上并不意外,开口时,竟有些难以掩盖的苍凉:“我知道,我的情魄已经回来了。” 爱欲像一股火焰,酷烈地焚烧着他的四肢和心脏,转瞬间就疯狂地席卷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将?他的躯体吞噬干净。 他拥有了爱,只觉得格外痛苦。 被?姜真身体蕴养多年的情魄,将?数年她所承受的情感,如数奉还到了他身上,却没有一丝快乐和温暖的情绪,全然是痛苦。 封离从情魄归位的那一刻,就被?她的情感死死堵在了心口。 她和他在一起的九年,每日每夜,都承受着如同刀割般的疼痛与难堪,而他浑然不知。 他没有了情魄,也没有了爱人的能?力,无意识地伤了她,还在衡量利弊。 太可笑了。 他偷来的九年,甚至没有能?力好好珍惜,便在眨眼中流逝。 第89节 而等他重新拥有情魄,可以好好爱她时,她却已经从梦里醒过来了。 不,醒过来的,从来都只是他的美梦。 封离阴郁地呢喃,喉咙里发出浑浊而低沉的模糊声音:“阿真,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他激动起来,手指都强忍着颤抖:“我已经拿到骸骨了,吸取九州的气运,就不必再听从于任何人,你不是拿走了徐白?的气运吗,阿真,我们?才是天作之?合,今后你想?要什么,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姜真觉得从他嘴里听到“天作之?合”这四个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他眼睛泛着绯红一般的颜色,周身的气息阴冷得有些不正常,姜真保持着沉默,看?他自说自话。 “你喜欢人间,我们?就去人间生活,我给你盖你喜欢的房子,做你喜欢吃的东西,没有人能?再威胁你,我们?之?间不会再有别人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翻宫墙给你带的菱粉糕吗,我学会怎么做了,胭脂水粉,我也知道怎么挑了。我在军中的时候,日日都想?着怎么才能?让你更喜欢我一点。”封离扶住自己的脸,指缝中透出几分魔怔的神?色,嘴唇和指尖都在细微地颤抖,金红的瞳孔之?中,仿佛有两簇火焰跳动:“春天好像要到了,我给你折花,你喜欢的桃花,今年会开得很好的,木头也漂亮。” “我学会了用木头削簪子,做首饰。”封离完全不给她插话的机会,用那种极轻极快的语气说出来,掌心覆盖之?下,露出了一个仿佛哭泣的笑容:“我说过,我想?回来给你做的。” 他说过的。 他满心欢喜地在纸上落下每个字,隐晦地告诉她,他想?向她奔驰而来。 九年过去了,他一直都没有实现那个诺言,他从来都没有忘了这段记忆,只是忘了爱她。 “我们?去做一对普通夫妻,好不好?”封离声音里的颤抖,已经到了无法掩盖的地步:“……就像你一直期望的那样,做一对人间普通的夫妻,一直、一直在一起,自然地老去,再重新来过,活过每一个轮回。” 他双眼的火光,在姜真看?不出一丝情绪的眼底中,逐渐归结于沉寂。 封离声音嘶哑地开口,近乎冷峻的神?情中,透出一丝隐隐的疯狂:“阿真,好不好……” 姜真没有回答他的话,缓缓从他身边穿过。 “这里的人,都死在你的剑下吗?”姜真仰头,望着空荡的洞谷,里面的骸骨已经不在了,尸体堆积而成的血泊却还在她脚下,即便是地洞深处,也有无数的妖族为了守护焦狱州的骸骨而赴死。 封离声音平淡,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产生任何情绪:“他们?挡在了我剑前?。” 他们?死得很快,封离的剑干脆利落,从不存折磨人的闲心。 “这只是开端。”姜真站在黯淡的光影之?中,血水从脚下蜿蜒,她声音模糊:“你要毁了九州,才能?满足自己的欲望吗?” 封离抬手,长剑横贯于俩人之?间,剑身清晰可见往下流淌的淋漓血液,像一道血幕,隔阂在其中。 “只是九州。”他口吻仿佛许诺。 “你用九州无数生命填满的,只是你欲望的一个浅浅沟壑。”姜真神?色难辨:“欲望是不会停止渴求的,封离,或者,我该叫你慧通?” 她拔出手里的武器,将?混沌之?气灌注进去,剑尖顶在他面前?。 恍惚之?间,他们?又重新站在了对峙的两面,一如多年前?那个他闯进她房间的夜晚。 而她,在那晚就已经作出了回答。 “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姜真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剑身映出的寒光,衬映得她五官愈发冷漠而残忍,她声音疲倦,却又无比清晰:“我和你,已经没有可能?了。” 第88章 振翅 封离脸上?那种恍惚又疯狂的表情消失了, 只剩下异常的安静。 他抬眼时,瞳孔散发出骇人?的光芒,更添一种不可理喻的偏执之感, 眼珠子盯着她, 许久不曾转动。 封离慢慢笑起来:“阿真, 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这里的一切。”他朝她走过来,眼睛里含着隐隐的疯狂,他大步踏过尸体,仿佛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阻碍:“都不及你重要。” “焦狱州灭了又怎样,凤凰族的族人?轻蔑你, 青鸾族也不过是应声的可怜虫,就算他们全死了——那又如何?。” “他们对你, 会有我?对你好吗?”封离伸手, 想触碰她的脸, 被她毫不留情地一巴掌甩开。 他仿佛不觉得疼, 眼睛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红色血丝, 声音却?轻柔下来, 手攀上?姜真手中直指的剑身,黏稠的血液从指缝中缓缓流下, 他也不在乎:“来吧,你又要像上?次那样, 杀了我?吗?” 他明明清楚,她那时未曾想置他于?死地,明明是他——是慧通强行逼她刺穿了他的胸膛, 引得她心?神大震, 一时失神,被慧通钻了空子掐晕。 姜真荒谬地看着他的疯狂, 手中却?拿得极稳,没有丝毫退却?,剑身就这样顺着他的手穿过,刺进了他的胸膛。 即便是穿胸之伤,姜真也知道不可能就这样杀了他,她拧眉死死抓着剑柄,从掌心?涌出的混沌清气,从剑身流过,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而在触碰到?封离之时,又被弹开。 “你拿到?骸骨了。”姜真神色有些奇异:“放进你身体里了。” 封离唇角勾起,笑容泛着一种染上?鲜血般的亢奋,疯狂和阴沉融合在一起,最后只剩下被鲜血占据的凶戾。 他缓缓拔出姜真的剑尖,摊开的手掌上?都是交错的血痕,深可见骨:“对啊,阿真,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坎了,只要越过去,我?们之间就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了,你为什么不愿意等等我?呢?” 姜真平静下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封离,我?不可能一直等你。” 她等了无数个日月,等他回京娶她,等到?的是他兵临城下的军队。 她在仙界等了九年?,等到?的是他另娶他人?为天后。 如果?她的寿命只有几十年?,那她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等? 封离像是被她的话抽痛了一下,摇晃着捂住了胸口,眼里爆发出孤注一掷的怨恨,目光狠戾,却?缓缓流下眼泪。 姜真不是第一次看他哭,却?是第一次看到?身为帝君的他流眼泪,和慧通合为一体的帝君陛下,居然也会有泪水吗? “我?只是想让你爱我?一点。”封离的发丝贴在脸颊上?,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狼狈的血迹,不可理喻地反复重复:“你真的……对我?就没有一丝情意吗?” “够了。你是真的觉得我?从没喜欢过你,还是不敢承认我?喜欢过你?”姜真眉眼浮现一丝不耐,她从来不做无谓的后悔,也不想抹去沾上?错误的曾经?,做过的事?情就是做过,她年?少时对封离的情意从未作假,便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对你无情,为什么要救你?——你想要的究竟是我?的爱,还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我?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必须取得的符号吗?” “你看不清想要的是什么,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 “我?只想要你。”封离被她压在地上?,轻声低喃。 姜真提着剑,一步一步逼近他,神色坦然又冷漠:“你是在骗我?,还是在骗你自己?” 她不再废话,双手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之力,将剑身狠狠贯穿了封离的胸膛,剑尖直接穿胸而过,把他死死钉在了地面上?。 浓厚的混沌之气席卷剑身,像尖刃一样刺进他的心?脏,将白衣染湿,姜真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比任何?时候跳得都要快。 他的胸口顺着剑身剧烈地起伏,背脊弓起一道凸起的,尖锐的线条。 他还在笑着。 姜真的脸上?还淌着潮湿的水珠,仿佛冷汗,又或是眼泪,透明的水痕汇聚到?削瘦的下巴,顺着呼吸滴落在他的胸膛,无影无踪。 “好像……真的无法摆脱天命。持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说过,我?和你,并无缘分,他说得对,是吗?”封离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肩,如同溺水之人?,死死地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呼吸逐渐沉重,语气却?平静得多,那双鎏金的瞳孔,在沾染着鲜血的五官下,衬托得愈发妖异:“无论?做什么,我?和你都不可能在一起。” 姜真跪在他身上?,稳稳地抓住剑柄,一点一点地往下按压,垂下的发帘下,眼神晦暗又冷漠:“封离。” “从头到?尾,所有的决定,难道不是你自己做的吗?”姜真的眼睛注视着他,像一场朦胧的雨:“所有的路,也是你自己要走的。” “你操控着你的人?生。”姜真冷笑一声:“然后告诉我?,这是命运。” 持清很早很早之前就告诉过她,命运有其无限的可能。 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她的命运。 所以她不后悔。 “我?希望,你也不要后悔。”姜真拧转剑身,瞳孔中倒映出灰色的雾气,封离身上?的气运,正在被她缓缓抽离:“你可以给我?精美的簪花、华服、珠宝、胭脂,却?从来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力,和一把武器。封离,我?不是你的女人?,也不是你的所有物,我?只是我?自己。” “我?在破碎的记忆里挣扎的时候。”姜真眼眶里的雾,再也不受控制地垂落,眼泪落在他脸上?,像一块融化?的冰:“却?以为只是爱你爱得太痛苦了。” 封离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到?这一刻,才?像是感受到?濒死前那一瞬的顿悟般,清醒过来——懦弱的一直是他自己。 他嘶哑着嗓子,凄凄地看向她:“我?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 人?没法回到?过去,他早就已经?没办法再回头了。他死死地抓住姜真的手,带着玉石俱焚的神情,硬生生撕裂开自己的半边肩膀,紧紧用臂弯扣住她。 姜真已经?取出了他的气运,想要伸手去剥开他体内的骸骨,却?没想到?他在濒死前会突然疯狂挣扎,明明身体大半都已经?被撕裂,他却?好像疯了一般,紧紧拥抱住她,汩汩的鲜血喷涌出来,沾得她全身都是。 封离在她耳边,声音小而模糊,像是彷徨的,诅咒的低语:“杀了我?吧,亲手杀了我?,死在你手上?,好像也不错,阿真,我?知道你没杀过人?,记住我?死去的样子,记住我?腐烂的样子永远记住我?……不要忘记我?——不要忘记我?。” 他重复那句话时,声音已经?是近乎绝望的悲凉哀嚎,边哭,边笑,连骨头里渗出凉意,眼泪在苍白的面容上?蔓延,冲刷覆盖住了血迹,却?无法从中得到?任何?解脱。 “不要忘记我?。” 封离嘴唇瓮动,屈辱地闭上?双眼,实?际想说的是“不要爱上?别人?”,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恐慌和绝望的情绪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争先恐后地涌上?来。 死亡曾是他最不值得一提的恐惧,封离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 但最濒临死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是会害怕死亡的,所有难忘的记忆,破碎的感情,终结在死亡面前,只是渺小的灰烬。 封离抓着她的手,贴在他碎开暴露的脊背中,往他的血肉里按,仿佛用这样的方?式,才?能和她贴得更近一些,明明已经?血肉相结,心?却?越来越远:“你不是想要骸骨吗?来拿吧。” 他半睁着眼睛,眼里的金色暴烈地像是要流淌出来,和被泪水粘在一起的睫毛,黏合成?一团。 “记住我?,记住你杀的第一个人?,记住我?死去的、丑陋的脸。”他发狂地推着姜真的手,要让她亲手贯穿他的心?脏,他的血肉,他的胸膛。 他要让姜真每个夜晚,都清晰地回忆起他的面容。 姜真吃不消他这样发疯的动作,黏糊又坚韧的血肉包裹住她的手,她一瞬间简直头皮发麻,差点吐出来,一手抽出贯穿他胸膛的剑,想要重新举起,却?在再次挥下时,被封离咬住剑刃。 封离咬在剑刃上?,刃锋顺着姜真的力度微微下沉,切开他的血肉,鲜血从唇缝中涌出,他狠狠用劲,后槽牙一咬,竟然一口咬碎了剑身,直勾勾地盯着她。 姜真的手抽搐了一下,瞪圆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他张开唇,口腔里涌出鲜血,反反复复好几次,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来吧,亲手杀了我?。” 封离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从口中蹦出来。 至少他死去的这一刻,属于?她,他们血肉交融。 姜真垂着头,手支在地上?,慢慢起身,没有说话,地面上?汇集的血泊,仿佛沸腾一般,“咕噜咕噜”地冒出细小的泡。 所有的血迹,像是水流一般,在她身后重新聚拢,化?作一柄利剑。 那柄利剑的中心?,镶嵌着一枚光华流转的珠子,覆盖的色彩,宛如活物。 熟悉的声音从珠子里冒出来:“差点忘了,血也是水嘛。” 姜真反手抓过血剑剑柄,行云流水般横劈过来,长剑划出干脆利落的一道线。 她的水袖也如鹤一般翩然飘过,宛如被放缓了千倍,在他眼里那么清晰、明显,不染尘埃,封离却?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目光中只剩下那双如同雨雾的清冷双眼。 头破血流,原是不痛的。 他闭上?双眼,再睁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穿越了无数时光,落在女孩青涩的脸上?。 十七年?前的上?巳节,她站在他对面,看过来时,阳光恰好照亮了她脸侧,映衬出丝丝半透的绒毛,那时她好像穿的是粉白的小袄,封离回想起来,竟还记得她衣襟上?绣的春桃。 第90节 她的头发扎得整齐又死板,其余的散落在肩膀,被阳光照耀成?金黄色,看上?去柔软又蓬松。 封离那时候就在想,她似乎很适合戴花。 他柔软地回忆着她的模样,为她编织花环的时候,从未想过如今他们满目疮痍的模样。 他微微阖上?双眼,看见剑芒在发空中划出一道圈,又旋即收回她手中,她兀立在他面前,眼睫垂下一道漂亮的弧度。 他失神的瞳孔里,只能看得见她的倒影,闪耀着缠绵的光亮。 永远不会回头的她。 永远不会后悔的她。 ——永远不属于?他的她。 终究还是像振翅的鸟雀一般,轻而易举地挣脱出了他的手腕。 第89章 九州 姜真跌坐在封离面前, 如同木塑一般,再也没?有动弹一下,只?余下一片长久的死寂。 她怔怔地抬起头, 眼睛有种如夜雨般黯淡的沉默, 久久不语。 从封离身体里抽出?来的气运, 和她渐渐融合,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浇上熊熊烈火,热流淌遍全身,直至指尖,感觉奇妙又揪心。 她注视着的头顶, 缓缓曳动着奇怪的影子,逐渐汇聚成了一只巨大的眼睛, 隔着迷雾远远地注视着她, 她觉得, 眼前的一切也许是她的幻觉, 但又如此真实地蛊惑着她。 方佳伶心下感觉不妙, 姜真像是被什么人迷惑了一般, 目光逐渐涣散。 这不应该,方佳伶不知道被分开的天地气运重新合二为一会发生什么, 但显然不应该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天地气运,这样玄妙的东西?, 聚集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现在理应是这个世界的宠儿,享尽尊荣。 他提高声音:“姜真!” 姜真脸上露出?一些微妙的表情, 沉默着没?有说话?。 看她有了反应, 但反应不大?,原本化作血剑的鲛珠从中脱出?, 重新幻化为人的形态,半数的血液掺杂在人形中,红色蔓延,让他看上去有些恐怖。 方佳伶顾不了那么多了,一把按住她肩左右使劲摇晃,声音微高:“姜真,姜真,你?醒醒。” 姜真重新睁开眼睛,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内里似有灰色隐隐涌现,声音平静:“做什么?” 方佳伶怔怔地看了她好一会,才说道:“你?仙骨已成了。” 褪去凡胎,彻底得到?仙格,放在其他人身上,应该是连做梦都不敢梦的事情——更何?况,她还得到?了天地气运,当为仙界第一人。 姜真并没?有这种实感,对于天地气运的概念,也了解得不深,她抬起手,脸上的茫然逐渐褪去,只?余下疲惫的面容。 她唯一有实感的,就是她确实杀了一个人。 她望着封离半阖的,被血色渐渐覆盖的失神?的双眼,嘴唇紧闭,没?有说话?。 方佳伶催她:“你?快去拿骸骨,他体内的骸骨还是完整的,放回去,焦狱州还有救。” 他向来是嘴硬心软的性子,嘴上虽然嘀咕她不许救那些凤凰族的人,实际却一直暗中留意?。 姜真取出?骸骨,迟疑了片刻,纤细的手指拂过骸骨,上面和她在诸敝州拿到?的骸骨一样,尾部?都像是硬生生被掰断一般,上面全是参差不齐的口子和骨裂。 方佳伶化成的水形狐疑地靠过来,模糊的液体构成的面容,如有实质一般打量着她:“你?在想什么呢,老是发呆?” “我在想。”姜真声音虚渺:“这样的骨头从身上断下来,会不会痛。” 方佳伶一哂:“传说中的圣祖,还不知有没?有神?智,你?倒考虑起祂会不会痛了。” 姜真瞥了一眼,没?有理他。 骸骨融入地核,消失不见,充斥于焦狱州上空的罡气很快安定下来,外头的声音归于平静。 姜真停在地洞之中,注视了封离很久很久,久到?方佳伶忍不住想要开口了,她才转身将这片黑暗抛在脑海。 她背过身之后,身后的那具尸体就迅速燃烧起来,眨眼间,所有的爱恨、痛苦,都在此刻灰飞堙灭,消失不见。 她走出?大?门,四周皲裂的土地已经逐渐合拢,重新焕发出?生机,发出?悦耳的沙沙声响,草地叶脉,稚嫩地钻出?泥土,仿佛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能恢复成原先的青葱模样。 迎面走来数人,为首的是彤金。 他见到?她,脸上爆发出?一种几乎忘却呼吸的期盼,眼睛极亮,不敢表露出?不妥,只?能强忍着,又噗通一声跪在她面前。 姜真叹了一口气,并不想受他这一拜,抬手之前,隔空扶起了他。 和他一起的,不仅有凤凰族的族人,还有一些姜真没?有见过的,来自其他州的士兵,姜真便知道,应当是九州的援军过来了。 “多谢,您的恩情。”彤金脸上的肌肉都在微微地颤抖:“此等大?恩,我族定以?死相报。” 那倒不必了。 姜真目光落在了一个眼熟的身影身上,她多看了一眼,又转头将视线停在身后的方佳伶身上。 化为水形的方佳伶抱着胸,昂着头没?有说话?。 被她看了一眼的那个人,却主动站出?来,对她行了一礼:“在下诸敝州方氏旁系子弟,方落星,奉家主之命,前来相助仙君。” 是,她在诸敝州暂住那晚,在方家看到?过这个人的脸,她短暂地怔愣了一下,不由说道:“你?们家家主……” 姜真还没?想过诸敝州的人会来帮忙,毕竟方氏一族可谓是九州数族中最排外的一族,攻击性也极强,姜庭暗中联系九州时,也没?有与诸敝州结盟。 她还没?说完,方落星便已经拱手说道:“家主与您是朋友,我们定不负所托,为九州出?力?。” 方氏还有他这么性格纯良,能说回道的人才,真是和方佳伶一点都不像。 姜真一脸迟疑地看着他,方佳伶无声无息地从她身后弹出?脑袋,朝着方落星比口型。 不是朋友。 方落星看懂了,但没?完全看懂,眼神?逐渐迷惑起来,不是朋友,那是什么?难不成还是敌人? 但家主隔着水幕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不得不欲盖弥彰似的补上一句:“不是朋友。” “?”姜真表情更疑惑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其他几州的代表一一示意?,交流了一番焦狱州的情况,九州联合的大?势下,仙庭之军群龙无首,很快就没?有了什么水花。 当初姜庭离京,不少事务都是她来处理的,她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九州的使者虽然性格各异,目的也并不相同,在她的调节之下,并未起什么冲突。 方佳伶跟在她身后,露出?微微的笑意?,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含着些自豪的含义,仿佛在注视着自己发现的珍宝。 当然,九州相助也不可能是出?于好心。 姜真给?了他们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封离身死,魂魄自焚,仙界帝君的位置,理所当然地落在姜真身上——她如今身上的气运,可谓是如日中天,叫人不敢直视,她行走仙庭,也自然无人有意?见。 姜真给?他们开出?的条件,就是归还九州各族的血脉至宝。 千年前,仙庭为了平稳钳制九州,命九州主族献上血脉至宝,好控制各族,这九件血脉至宝,如今除了光华鲛珠,还剩下八件,都存放在仙庭之中。 姜真要把它?们还给?各族,也意?味着仙庭放弃了对他们凌驾之上的统治和控制。 没?有哪个州会拒绝这样的好事。 原先仙庭的部?将,还有些许不满,不过溪客作为她临时的副手,将那些不满统统镇压了下去罢了。 但溪客其实也并不理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说,大?部?分人都不太明白,她如今明明可以?轻松居身仙界至高之位,为什么要放弃对九州的控制? 姜真没?有和他解释,或者说,她觉得没?有必要对任何?人做出?解释。 她一直都很在意?九州之下的骸骨,包括代替骸骨沉眠在诸敝州之下的方佳伶。 仙界的其他人,或许只?要仙界能正常地运转下去,就并不在乎他们生活的地方,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 姜真原本也是不在乎的,可那是持清身上的骨头,持清还活着,说明那些骨头来自于他鲜活的身体,而非死去的骸骨。 她很难接受生活在由祂构建起的土地上,而忽略祂可能的痛苦,如果硬要说的话?,她确实因为情意?,在意?持清,这是她的私心。 天道被她养得很好,最近已经能幻化出?接近实体的形象,到?处乱跑,有时幻化成灵兽,有时幻化成不大?点的灵童模样,和之前虚弱的光点,简直改头换面,今非昔比。 他坐在姜真的桌子上,摇着短腿,絮絮叨叨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姜真没?怎么理会它?:“气运已经合二为一了,你?的力?量还没?有恢复吗?” 她明里暗里分明都在嫌弃它?为什么赖在她身体里不走,天道闻言,撇嘴道:“我是天地的老大?,这里我说了算,我想去哪就去哪。” 它?抱着手:“我顶多让你?当老二。” 姜真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了。 她在桌上堆了一些小巧的模型,她运用混沌之气,维持着这些模型的运转,分别落在她桌子上的九块土地之上。 小巧的模型落在沙石堆积的土地上,只?维持了短短片刻,沙石就骤然散落下来。 “不行。”姜真轻声说道:“还不够。” 她从方佳伶那里得到?的灵感,似乎还是缺少了什么东西?,行不通。 方佳伶运用光华鲛珠,可以?代替诸敝州中的骸骨,稳定诸敝州,姜真思?考,也许血脉至宝也可以?作为仙界基石的能力?。 ——但是还不够,若要稳定九州地界,光靠各族的血脉至宝,恰恰还少那么一股力?量推动。 要么有能和方佳伶的血脉媲美的能力?,要么需要和方佳伶一样血脉纯正的族人,后者姜真是不可能选择的,她还想从其中找到?解脱方佳伶的方法。 方佳伶现在虽然寄生于水,到?底也只?是作为光华鲛珠的一种能力?,勉勉强强地出?现在这世间罢了。 天道根本不懂她在纠结什么,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她,上古至今,它?还从未见过心疼持清这家伙的人,真是奇了怪了——姜真一个曾经的凡人,竟然会对已经超脱命运轮回之外的怪物升起同情心,不论讲给?谁听都挺匪夷所思?的。 第90章 疲倦 天道对她吐了吐舌头:“你明明知道祂有多强大?, 我都不可能逼迫祂去碎骨献祭。有没有可能,祂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被拿去做什么?” 姜真眯着眼看它, 直到天道心虚地率先移开脸, 她才若无其事地继续去堆她的?沙盘。 天道又按捺不住地嚷嚷她:“喂, 我在跟你说?话?呢。” 姜真慢吞吞地回他?:“我听到了。既然你知道得这么多,就跟我说?说?,为什么九州之下为什么埋的?是祂的?骨头吧?” 天道不假思索地说?道;“因为祂很强大?啊。” 它说?话?完全不经过大?脑——天道似乎本来也没脑子这种东西。 第91节 “祂是孕育所有的?母神,这是真的?,因为混沌清气的?来源就是祂, 也就是说?,我也来源于祂。”仗着姜真在身边, 它也不怕白鹄了, 大?咧咧地说?出来:“持清这个名字, 就是秉持天地清气, 眼见?无边造化的?意思。祂愿意以身饲天, 不是很正?常吗——就跟你剪头发放在香囊里一样正?常!” 天道就算再对持清有意见?, 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不然发现封离两世命数有变, 它也不会第?一个去求持清。 事实证明,这家伙真的?就是个无心无情的?大?混蛋!它就不应该相信祂的?, 结果大?部分天道之力都被他?拿走了,它就是个光杆司令。 “总之,持清这家伙根本没什么好同情的?。”他?大?叫:“九州底下的?骸骨怎么样祂根本就无所谓, 祂只?不过是顺应天地法则, 稳固仙界,你以为祂这种无血无泪的?怪物会跟你一样碰个桌角都喊疼吗!” 姜真瞪它, 她前?几?日总是做噩梦,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地撞在桌角上,下意识痛呼出来,不知?道怎么就被它记住了。 天道越想越生气,姜真心疼持清这种老不死,都不心疼一下在封离和?方佳伶之间受尽磨难的?它!明明它才是受苦受难最多的?那个! 天道在她桌子上跑来跑去地跳脚,踩得桌子咚咚作响,被姜真伸手绊了一跤,头着地栽在桌子下,好半天才晕乎乎地抬起头。 姜真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支着下巴说?道:“本就是不正?常的?事,不会因为他?愿意就变得正?常,懂了吗?” 方佳伶跟她提起过,九州需要祂来支持才能稳定,说?明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她一定还忽略了某种东西,可惜问天道也没有结果。 天道敢怒不敢言,撅着一张嘴不说?话?了。 溪客在外欠身敲门,得到姜真许可之后才缓缓步入内阁,他?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天道,略微有些惊讶,眯着的?眼睛都微微上挑了几?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真目光移到他?身上,他?顿了好半天,才开口说?道:“这是您的?……孩子?” 姜真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表情都没动一下:“你觉得呢?” 溪客盯着天道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了她一眼:“……挺像的?。” 姜真抬起头,打量了一眼天道幻化成?的?小孩毫无形象地在地上滚了一圈,不忘初心地撅着嘴瞪她,小孩不到她腰这么高,腿也短,但细看一眼,似乎是因为在她神魂里待久了的?原因,幻化的?脸,似乎真的?和?她有几?分相像。 姜真忍不住对天道开口:“你能换张脸吗?” 天道捂住脸,大?喊:“竖子岂敢夺我脸也!” 它尾调高昂,不知?又看了些什么凡间的?戏折子话?本子,姜真随手拿起桌边的?花砸在它身上,让它自己滚出去玩。 溪客犹犹豫豫地开口:“这样对孩子不好。” 姜真似笑非笑:“你想当它爸爸吗?” 溪客立刻噤声。 姜真站在门前?往外看了一会天道,眼见?天道瞬间忘记前?一刻的?事情,迅速地和?一堆白色的?大?鸟玩在了一起,他?战战兢兢地开口:“九州之事,你可还要再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姜真偏过头,嗯了一声:“考虑如何制衡九州的?力量,让仙庭能保持碾压九州之上的?地位?让九州得到血脉至宝,他?们的?发展怕是会比之前?繁荣些吧,有压力了吗?” 溪客讪笑,嘴角的?弧度都变得尴尬了一点:“你可以说?得再委婉一点。” “不需要。”姜真转过头,对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这件事:“还有什么事吗?” “北燕人皇常常递来拜帖,你可要看看?”溪客从袖里乾坤中?拿出一本包装精美的?帖子,放在姜真面前?。 虽然姜庭写?的?,九成?都不是正?事,姜真还是伸手去够了一下,想看看他?又写?了什么掺杂着大?量哭诉和?废话?,偶尔才会有一两句有用的?信息的?帖子。 她刚刚碰到边缘,溪客便又拿出来一本帖子拍在了她手上,接着拿出了第?三本、第?四本、第?五本……直到堆得摇摇欲坠才停手。 溪客的?假笑里透着几?分真诚的?虚假。 姜真随意拿起了上面三本,一本是铺天盖地对伏虺的?控诉和?辱骂、一本是邀功的?,还有一本写?满了她都看不下去的?肉麻话?。 看来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她将帖子放回去。 溪客识趣地要告退,又磨磨蹭蹭地退回来,隐晦地说?道:“近日见?到白鹄,看上去都比以往更凶了。” “哦。”姜真应道。 “……羽毛都不那么白了。”溪客小声。 “或许是脏了吧。”姜真平静。 “你回仙庭这么久,怎么……”兜圈子兜不下去了,溪客终于忍不住说?道:“没去见?见?尊君么?” 他?一个劲给?她使?眼色,用尽全力地挤眉弄眼在她的?装傻之下败下阵来,只?能说?道:“尊君应当很想你,你不见?他?,他?怕是会多想。” 持清对她的?偏爱,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 封离刚刚身死,她又不去见?祂,人间和?九州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祂……可真的?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物啊。 溪客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惹了谁也不敢惹了持清,毕竟他?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 他?朝姜真微微点头,俯身告退。 只?有姜真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无声将脸抵在桌子上,露出些羞耻的?表情。 她是没踏足过瑶池半步,但几?乎天天都在做噩梦,前?几?日还因为做噩梦精神恍惚撞到桌角,成?为了天道的?笑柄! 质地粘稠的?尖端像是枝条一样吸附在她的?身体上,有的?时候隔着衣物,有的?时候顺着胳臂延伸入深处,钻进她口唇,在口腔里搅动,姜真顺从他?的?纠缠,那如同饮血般的?殷红的?唇,便会难以自抑地、喜悦地落在她腰肢上,柔润湿腻。 仙人之体本就不容易入梦,可她几?乎每天都在相似的?梦中?被纠缠,醒来时身上还残留着细微的?潮湿和?灼热的?感觉,她几?乎一点都不想回忆自己每晚梦到了什么。 越是这般,姜真便越是难以面对持清,若是他?真的?像表面上看上去那样断情绝欲,倒是要好得多。 但事实恰恰相反,姜真甚至有些害怕被他?抱在怀里的?感觉——就像是,随时要被吃下去一样。 因此她总是有意无意,忽略那偶尔如同幻觉一般闪现的?,瞳孔的?影子。 可她似乎真的?有些疲惫了。 拿了封离和?徐白的?气运,她也不得不接下手里这个烂摊子,周转于仙界之间。 一旦松懈,巨大?的?困意就向她席卷而来,凑巧的?是,她今日没有做噩梦,也没有天道来打扰她。 困倦和?乏味涌上来,她索性?靠在榻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长发从枕上铺开垂落,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侧身躺在榻上,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像个孩子。 但在迷蒙之间,她还能直觉般感觉到另一个人熟悉的?触感,握住了她的?指尖,将她搂在怀里。 姜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也知?道那人是谁,在心中?无声叹息。 ……总感觉,不会是个好梦了。 冰冷的?指尖从她指缝中?钻过,他?只?是静静地搂着她,并未做其他?任何的?动作,姜真恍惚之间,甚至以为他?已经离开了。 姜真在他?臂怀中?,睡得疲倦又安稳,他?紧紧怀抱着她,就像守护着什么珍贵而易碎的?宝物,过了许久,直到姜真的?呼吸声渐渐安稳,他?才轻轻地将头抵在她颈侧,餍足地轻嗅。 青丝如同织结的?网,垂落在她脸侧,姜真眼睑微动,睫毛末端牵连着细微的?颤动,好似跳动的?蝶翼。 他?的?指尖顺着姜真的?下颌,慢慢地滑过,从下而上,有冰冷黏腻的?东西,缠住了他?怀中?之人的?脚踝。 姜真这时候的?呼吸,已经逐渐平稳下来,对发生的?一切,也浑然不知?。 那对奇诡的?眼眸,齐齐注视着她被烛火照亮的?脸,持清缓缓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倾听着她胸膛平稳的?心跳声,和?血肉流动的?声音,弯了弯眼眸。 姜真似有所感,下意识地歪了歪头,蹭过他?的?掌心。 持清微凉的?体温,都沾染上一点她的?温度,他?的?笑容凝固在那完美的?一点上,脸又变成?熟悉的?昳丽模样,只?不过染上一层潮红。 他?轻缓地顺抚着她的?后背,染上一层柔软而温顺的?神色,层层叠叠重合在一起。 门口被啪得打开,天道兴致勃勃地大?声喊道:“姜——” 它刚喊出一个字,表情就骤然凝固在脸上,舌头像是被烧麻了一般,再也发不出第?二个字的?声音,全都堵在了口中?。 “嘘。” 持清竖起苍白修长的?手指,点过唇畔,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周围的?所有事物,都仿佛被这个动作无形凝滞,只?余下死寂,变成?了一场恐怖哑剧。 第91章 美梦 她原本?……打算做什么来着? 姜真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喉咙痒痛,她迅速坐起身,朦朦胧胧地咳嗽了好几声, 眼睛看见了头顶镂花镀金的悬帐, 床榻间熟悉又陌生。 她刚刚好像还在想别的事, 怎么醒来之后却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姜真从榻上爬起来,迷乱的神思逐渐坠地,渐渐清醒起来。 床边立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脸蛋朴实?,头上?梳着双髻, 笑容甜甜的,喊她小姐。 姜真刚醒的那股迷糊劲已经?过去了, 如今越想越不对劲, 狐疑地皱起眉, 打量着面前?的景象。 她觉得好像不该是这样的, 但又说不清楚具体该是什么样, 粗粗望过去, 闺房里?整整齐齐摆着梳妆台、四山镜和几把,家具上?每每都垫着柔软的毛毯, 陈设得极为舒适雅致,主?人风格强烈, 看得出生活痕迹。 她往外看了看,又将目光转回落在可怜巴巴看着她的少?女面前?。 少?女神情疑虑,又喊了她一声小姐。 姜真想要反驳她, 一张嘴却又根本?忘了自己是谁。 她是姜家独女, 父母康健,在家颇受宠爱, 可谓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下个月就是她的及笄礼,母亲才让她开?始跟着嬷嬷学女红规矩。 姜真皱眉,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下意识钻入她脑中的记忆,就像做梦一般,来得突然又虚幻,激不起她的一丝情绪,她神情还是淡淡的。 少?女丫环们在她旁边念叨,母亲昨日买了什么首饰篦钿,又和父亲撒娇去了别院玩,怕是要过几月才能回来了。 丫环打趣,说怕是镇上?最漂亮的首饰,都在她家小姐的屋子里?,姜真对首饰水粉没什么兴趣,闻言也只是简单梳洗,走到了阁间?外。 门檐上?轻微地发出哗哗的声音,姜真抬头,看见门上?挂着一个有些泛黄的兔子灯,灯上?绘制的颜色,都渐渐地有些暗了,可还完好无损地挂在门上?,随着来往的微风摇动。 姜真扶在门框上?,抬头静静的看了一会,半天才收回视线。 说是要教她女红规矩,这些嬷嬷其实?也都是听她的安排,只说了小半炷香,看出她的不耐,便?放她离开?出去玩了。 姜真还是有些新奇的,但这新奇从何处而来,她说不清楚——在她的意识里?,这本?该是她最普通的生活。 父母无比恩爱,全?身心都放在她一个女儿身上?,锦衣玉食堆着,纵容着这个女儿顺风顺水长到了成年?,什么也不会,她想想有些好笑,总觉得是什么话本?子里?才有的情节。 她生活的这个小镇,也平静得过于惊人,依山傍水,绿树蓊郁,愈发显得宁静,鸡犬相?闻,就连小孩聚在街道?上?嬉闹点炮,也显得那么静寂柔和,仿佛一场朦胧、遥远的美梦。 没有国界,也没有地名,似乎她的整个世界,就只有这个宁静的镇子。 姜真在街上?闲逛时,几乎听不到什么争执不快的声音,似乎每个人都过得富足幸福,脸上?虽然神态各异,但实?际身上?都散发着恬淡的和善气息。 但这样的环境,姜真不但不觉得放松,反而觉得更恐怖了一些,人活在这世上?,又怎么可能只有幸福欢欣这一种情绪呢? 姜真在路上?买了两个卷着豆腐肉馅的小饺子,思忖片刻,将荷包收了回去,没有给钱。 卖饺子的老板仍是笑眯眯的,脸上?的弧度就没有放下来过:“那就送给小姐吃吧。” “……”姜真歪了歪头,那老板又多给她装了两个。 第92节 真的没问题吗?这里?。 姜真从善如流地将饺子收下,状似无意开?口道?:“明日你做了,再送我两个?” 她这番惊天动地的无耻言论,不仅没有遭到老板的嫌恶,那老板定定地看着她,嘴角上?扬,恍惚中,似乎有一瞬在脸上?裂开?到了耳根,但细看之后,老板面容普通,只是在忙不迭地说道?:“好、好。” 姜真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又走到了下一家小店,用?着最轻柔讲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刚厚颜无耻的话。 过了片刻,姜真在街上?转了一圈,几乎没有哪个店铺收了她的钱,就算姜家再富,也不至于人人都认识她,况且跟在她身后的下人们,见此情景也一点都不惊讶,仿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简直就像是由她主?宰的梦境一般,找不到一点让她不顺心的事,姜真暗暗道?。 有下人告诉她,她的母亲回来了,只是外出片刻,母亲就已经?想她了,迫不及待就唤她过去。 姜真对母亲这个词,只有很?模糊的概念和印象,真正见到母亲时,又眼熟到没有任何违和感。 她的母亲是门当户对的徐家小姐,从小也是千娇百宠的,嫁给姜獾之后,也是夫妻恩爱,如今眼睛里?还满是清澈温柔的神情。 姜真坐在她身边,被她迫不及待地搂在怀里?,姜真骤然一愣,有些不习惯地别开?脸。 徐夫人却浑然未觉,高高兴兴地在她脸上?大亲了一口,亲昵地说道?:“今日出门做了什么呀?买了什么好东西?快让阿娘看看。” 姜真身子骨僵硬得都快变成塑像了,她本?是十几年?都过着这样泡在蜜罐子里?的生活,但被母亲乍一下搂住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不自在。 她声音细若蚊蝇,将桌边的东西推过去,徐夫人也照单全?收,笑眯眯地夸她真会买。 姜真真是不知道?原来有这样擅长夸奖别人的人,徐夫人连她在路边随意拿的木头簪子,都能夸上?两遍“做工精致”。 做工精致先不提,徐夫人手上?随意一圈珠串拿出来,都能买几屋子这样的簪子,她却夸得真心实?意,让人看不出半点虚假。 姜真被她牵着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好久的闲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重点,无非是看她头发长没长长,皮肤近日又粗糙了几分?,就这些看似没意义的闲言,母亲居然也能说这么多,她还没觉得厌烦。 直到父亲也进来坐到一边,徐夫人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念叨,转而开?始挑剔起父亲的表现起来。 姜家的家主?是一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没什么过于激进的志向,稳妥地守着家业和妻女。 虽然他天生就不善言辞,望着夫人和女儿的表情却很?是温和,等着徐夫人说完了,他才缓缓开?口,对姜真说道?:“给你带了礼物。” 是一对用?料不错的镇石。 姜真有些局促地收下了,他才说道?:“近日也要交换庚帖了,好歹也要装装样子,不能丢了面子。” 姜真还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徐夫人就已经?捂着嘴对她笑了起来:“他可不敢嫌弃咱家阿囡,能嫁给他,他就偷着乐吧。” 姜真在他们的目光中,才想起来她及笄之后便?要订婚了,要嫁的那个人,似乎和她从小相?识,本?是顺理成章的婚事。 她如今却有些想不起来那人是谁了,表情不禁露出几分?尴尬:“不能不嫁吗?” 徐夫人和自己夫君面面相?觑,以为她是在撒娇,徐夫人搂住她的心肝宝贝,语气丝毫没有当回事:“不嫁就不嫁,咱们家阿囡就在家里?和我住一辈子。” 姜家主?严肃的语气里?透出几分?笑意:“胡闹。” 但订婚总不可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消,府里?的下人依旧在为她的大事欢喜地做准备。 姜真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场景虽是陌生的,但她对订婚却并不陌生。 她似乎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已经?和人定过婚了。 她思及此,又觉得茫然,小镇这样漂亮,她对此却感知寥寥,夜晚的小镇漂亮又沉静,只不过,太安静了,安静到听不到一丝鸟雀虫鸣,嘈杂声响,像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里?头容不得半点不完美的东西。 过于空白的夜晚,只有那个挂在门框上?的兔子灯,微微摇晃,姜真抬头望着它?,发现不知何时,那兔子花灯已经?被点亮了。 花灯悬得那样高,屋子里?又只有她一个人,里?头的灯烛怎么能凭空亮起来? 姜真神情疑惑,缓缓靠近门口,仰头看着活灵活现的花灯,兔子的两只脚像是活物一般缩在一起。 她走近后,才看见这盏花灯里?灯火摇曳,如梦似幻地漂浮着繁华的街景,里?头有一对影子彼此相?依。 姜真倚在门旁,静静地看了许久,直到花灯中的火光再次熄灭,似乎在提醒她该去睡了。 浩瀚安静的夜空像一潭倒悬的湖面,缭绕着些许的雾气,姜真低头看向月光下渡上?一层柔和光晕的盆植,叶子被打理得精致有条理,绿油油地泛着光。 姜真突然自言自语般开?口:“真正的土里?,是不会没有虫子的。” 她盯着植被下潮湿的泥土,过了许久,万籁俱静中,土壤表面微微颤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一条恶心的虫子从土里?钻出来,停在了翠绿的叶子上?。 姜真:“……” 第92章 提亲 次日清晨, 姜真将醒来时第一眼见到的那个少女留了下来,问她这兔子?灯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这灯是小?姐自己带回来挂上的,小?姐忘了吗?”那少女羞涩一笑, 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神情:“我也不太记得了, 或许是前几年和那位公子?出去游玩的时候带回来的吧。” 她说的那位公子?, 自然就是她以后的夫婿,姜真若有?所思,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 午饭和父亲母亲在一起用过,饭菜也皆是她喜欢吃的菜, 找不?到她任何忌口的东西?。 温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柔软得像猫袒开的肚皮。 没有?一事不?顺心, 没有?人?会惹恼她, 姜真身处此地, 有?时竟会有?一种世界以她为中心而旋转的错觉, 就连风吹过时, 也像是柔和地抚摸。 只是那日在植被土壤里见到的有?些恶心的虫子?,就像是她的错觉, 再也没有?出现?过。 邻家的女孩见到她路过,眼睛一亮, 娇声唤她姐姐,拉着她的衣袖撒娇似地求她摘那杏子?。 姜真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杏子?饱满地垂在枝头, 把枝丫都压低了一些, 以小?孩的身高,跳起来都还有?些勉强。 她抬手试了试去够最低的那只, 也隔着一些距离,这几个小?孩围在她身边,满心期待地望着她,她又不?好意思让他们失望了。 杏树栽在院子?最边上,旁边便是院墙,姜真想?了想?,看着那堵一般高低的院墙,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她虽然没爬过墙,但似乎也看人?爬过,似乎并不?难。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错觉,或许是记忆里那个人?越得太轻松了,让她产生了一种自己也可以的感觉。 她踮起脚,试探着斜身坐在了墙头,微微俯身去够那杏子?,谁知手下的砖瓦,或许是因为砌得时间太久了,在她手下竟滑动着,清脆一声——脱落在了地上。 姜真的身子?因为骤然破碎的瓦砾失去了支撑点,微微倾斜,往后倒了下去,她心里还生出些许无奈,果?然不?应该太看得起自己的体力。 落在她身上的并不?是想?象中跌落的剧痛,而是一个带着几分温暖的怀抱。 姜真在半空中无声睁眼,和一双灰色的、通透的双眼对上眼神。 好漂亮的眼睛。 姜真脑海中第一时间划过的,居然是这样奇怪的想?法?,男人?修长的手指牢牢箍在她腰间,将她稳稳地放在地上。 她的眼神逐渐聚焦在了他昳丽的面容上,在那双灰眸的注视下,熟悉而陌生的情感一瞬间涌上来,又在激荡中归于平静。 姜真看着男人?的脸发了好一会呆,才?意识过来这样不?礼貌,连忙移开眼神。 那人?看着她,眼里含着浅浅的笑意,见状伸手越过她的肩膀,摘下了那颗杏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朝她递过来。 他动作熟稔又亲昵,像是和她相熟,连身边的孩童,都熟悉地喊他伏虺哥哥。 伏虺……好熟悉的名字。 ……她应该认识他吗? 姜真的眼睛里倒映出他风姿卓越的身影,她看着他,总感觉刚刚被他触碰过的地方,下意识泛起火一样暧昧的灼烧:“……不?是我?要。” 男子?俯下身,将杏子?给了早就眼馋得巴巴盼望在一边的孩童,在一声声嘴甜的道谢中,轻轻抚摸过他们毛茸茸的脑袋。 等着为首的孩子?朝他们挥手道别之后,他回过身,自然地牵上了她的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又冷,姜真牵着他的手,像被一块冰块裹住,但这感觉实在太熟悉,产生了一丝温暖的错觉,即便冷得她莫名打了个寒颤,她还是鬼使神差地任由他牵着往前走?。 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又涌上了心头,姜真意识到眼前这个名叫伏虺的男人?,也是她即将要嫁的人?。 他们感情很好,姜真并不?否认这点,因为她并不?排斥他的接触,但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伏虺回首,注视着她的神情,嗓音又轻、又柔,像是某种遥远地方传来的蛊惑:“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姜真说道,脸上神情很微妙,得到什么?东西?都不?用付出代价,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人?敢对她的话说“不?”,这种事情,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她这几天,就没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只不?过真正的人?生,不?可能是这样的。 她抓着伏虺的手,反客为主地摇了摇,转过身来看着他:“你是准备什么?时候娶我??” 伏虺淡然的脸上,有?一瞬闪过无措,他听了姜真的话,睫毛轻颤,耳朵尖上竟渐渐染上一层薄粉:“你愿意吗?” 姜真看着他,他肤色也浅淡,薄得像刚落下来的雪,能透出任何颜色,一丝情动,都格外明显。 “我?……”姜真目光流转,望着他的脸色,突然故意调转语气:“我?还没想?好。” 她犹豫时,伏虺已经俯下身,安静地看她说话,闻言,眼睫垂下一抹弧光,有?些黯淡。 姜真走?在前面,像是没有?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如果?我?说我?不?想?嫁,就能不?嫁吗?” 伏虺温柔地看着她:“当然。” 姜真对他眨了眨眼睛。 他果?真说到做到,姜真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了,原本人?尽皆知的婚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但家人?还是给姜真办了一场盛大的笄礼,姜真被母亲轻柔地将长发绾成一个新髻时,恍惚了许久。 父亲在所有?人?祝福和喜爱的目光下,告诉她真的长大了——她从未体验过这样被重?视的笄礼……之前她及笄,似乎是宫里的梳头嬷嬷给她重?新绾的发…… 不?对,她本来就是“第一次”及笄,本就是从未体验过的。 姜真一晃神,将脑海中一瞬间冒出来的奇怪想?法?抛开。 日子?渐长,她在镇子?上交了许多朋友,也是凑巧,镇子?上同龄的女孩很多,父亲母亲也并不?把她拘在家里,朋友常常约她出去踏青,虽然只是在这一方偏僻的小?镇上,日子?倒也很充实。 但行过笄礼,照习俗也要开始相看夫家了,姜真拒绝了伏虺,姜家的人?也绝口不?提他们俩之间的事情,又送来了许多少年的画像,让她随意挑选。 一个镇子?能有?多少人??姜真都要怀疑,她面前的这些画像,可能已经包含了整个镇子?上所有?适婚的少年。 伏虺还是会来找她,他话不?多,多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给她带些有?趣的玩意,目光停在她身上,不?肯转开。 他的视线从来都是温淡疏离的,只有?落在她脸侧时,倏然柔软,带着形容不?出来的情绪。 他眼神并不?像热恋的少年那般炙热浓情,但姜真不?小?心撞上他那晦暗的瞳孔时,却?忍不?住地心惊。 鸡皮疙瘩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她肌肤下冒出来,迅速地顺着她的手往上爬,她盯着伏虺发了好一会儿呆,才?转开眼睛。 真是奇怪,她的身体似乎比她更了解眼前这个人?,已经率先做出了反应。 于是她当着他面拿出那一沓厚厚的画像,假装认真相看。 第93节 姜真从来没想?过嫁人?,也没人?催她,她平日里根本不?曾打开过这一沓东西?,如今粗略一番,感觉长相也都大同小?异,两只眼睛一张嘴,没什么?特殊的。 伏虺坐在她身边,投下不?明显的目光,指尖轻轻把她散落的发丝捋到耳后,声音平缓:“有?你喜欢的吗?” 俩人?的身体挨得这么?近,姜真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清冷的、如融化?的雪一般的味道,她一时思绪恍惚,其实根本没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画像上。 她转过头,看见他正对着自己浅笑,面容比任何画都更不?真实。 姜真能听得见自己沉稳的心跳声,开始逐渐放缓,一声比一声更加清晰。 伏虺的目光不?动声色,像是能穿透她的内心。 姜真唇角动了动,有?些促狭:“你怎么?不?生气了。” “你不?喜欢我?。”伏虺半虚着眼睛,微微启唇,看不?出喜怒之意,眼睛里头只有?她:“便选自己喜欢的吧。” 姜真其实就是故意的,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伏虺有?着如此恶趣味的兴趣。 她随意从中抽出几张,铺在桌面上,镇子?不?大,其中许多人?她都有?过一面之缘。 说来也奇怪,这些人?里,没有?哪个品行有?什么?残缺,接人?待物也是一样的彬彬有?礼,没有?冒犯之举,甚至对她都一样诚恳老实。 这些人?眼里充斥的喜爱千篇一律,姜真甚至觉得,选谁似乎都是一样的。 她伸出手,当着伏虺的面,手指在几张画中游移,余光却?早就分神,偷偷观察着他灰色瞳孔里的光点,像猫一样,追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在她左右停顿之下,瞳孔就像是在微微震颤一般。 她手一顿,看见伏虺的眼珠几不?可见地紧缩,停在那张画像的脸上,却?见她的胳膊微微调转收拢,柔软的双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姜真勾着他脖子?,带着他轻轻往下压,直到贴近他的脸,她突然歪了歪头,一口亲在了他的脸上。 她如同花瓣一样的唇瓣,软绵绵地落在他脸上,透出些浅淡的玉兰香气,伏虺在恍惚间想?起来,她今日喝的是玉兰窖的清茶,忘了给她买些点心。 柔软一触即分,被她碰过的地方,却?慢慢地酥麻起来,仿佛还残留着余温,慢慢蔓延。 伏虺垂目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晶莹得像是宝石,闪闪发亮。 姜真望着他,无声勾唇:“去提亲吧。” 第93章 嫁衣 姜真好像就没有过什么期待的东西, 对于所谓的婚事,似乎更是如?此。 如?果成婚意味着沉重的契书、繁重的如同枷锁般的婚服和被簇拥的喧哗,那么那铺满长街的红布, 也不过是吞噬所有的喉舌。 她期待的从来不是一场大婚。 她站起来, 手指轻柔地触碰屋内的嫁衣, 光滑的绣面让她心思淡淡地出神起来,嫁衣精致秀美,用的是最好的料子,甚至不像人间应该出现的东西。 伏虺一板一眼地谨遵着古礼,姜真看得出他不理?解这些繁复的礼节, 但该有的一样都没有少,所有的东西都由他一手包办, 连嫁衣她自己都没有绣一根线。 但这嫁衣的样式, 显然也不是出自小镇里绣娘的手艺, 姜真出神地联想, 不会?是他自己在家里绣的吧。 这个荒谬的想法让她平素波澜不惊的表情?变得有些柔软起来。 全家上下都因为她的婚事而忙得不可开交, 徐夫人又欣慰又难过?, 常常躲在自己的屋子里和丈夫哭泣。 但每个人都看好着这门婚事,真切地期望着她漂漂亮亮、风风光光地大婚, 期望着她能够幸福。 姜真想,真是像做梦一样。 她望着周围的每一寸地方, 似乎都错落着主人的心意,府里所有的蜡烛,也都替换成了热闹的喜烛, 那明亮的红色光晕, 印染在她侧脸,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意外的落寞和悲伤。 她的心越发柔软, 就像是淌在温水里,被轻柔地按压。 出嫁前?一晚,徐夫人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抱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丫环和婆婆都围在一边,劝慰她不要?再哭了。 “能嫁给姑爷,是件喜事呀。”喜婆甩了甩帕子,对徐夫人说道:“姑爷一定会?对小姐好的,夫人您就放一万个心,今夜好好说些体己话,莫要?伤心了。” 徐夫人搂着她,眼神憔悴,仿佛要?把她收到自己怀里,不让她跑掉:“宝宝,若是不开心了,千万不要?委屈了自己,他对你好,你才能对他好,他若是对你不好,无论他是什么人,咱们都不怕他,我?只要?你开心,你比什么都重要?。” 姜真僵硬地靠在她怀里,母亲的柔软让她觉得比躺在冷硬的骨头架子里还难熬,她羞于感受这种温暖,更害怕面对这种从未有过?的亲情?。 她恍惚间,突然意识到自己早就没有母亲了。 徐夫人给她梳头,眼里含着泪,看着她出嫁,她穿着嫁衣,就像一片红霞,从云端落在了他的掌心里。 那绣衣是精致的,再精致不过?了。 姜真活了这么些年,从未见过?比身上的嫁衣更好看的衣服,即便穿在了身上,姜真也能感受到嫁衣的锦绣辉煌,细致紧缠的金色绣线,在屋里映衬出鲜明的色彩。 她望着铜镜里灼灼艳艳的身影,就算她再迟钝,也该觉得奇怪了,这样美的嫁衣,实在不像凡物?,伏虺又是怎么做出来的? 他牵着披着盖头的她的手,一步一步稳稳地带领着她往前?走,回答了她的疑惑:“羽饰,用的是凤凰身上的羽毛,金丝,用的是天蛛织出来的丝,鲛族的布柔韧光洁,很漂亮,对吧?” 姜真歪了歪头,噗嗤一声笑出来,觉得他口中天方异谈,只不过?是为了缓解她的紧张,在说笑话。 这世上哪有什么真的凤凰、天蛛,泣泪成珠的鲛人,更是她小时候就不信的轶闻话本。 她没有跪谁、拜谁,也没有经历跨火盆,闹洞房,伏虺虽然听话地采纳问吉,却并没有任何让她做这些无意义的事的打?算。 来往的宾客、亲友,就这样毫无意见地接受了这场根本不像一场婚礼的大婚,微笑着祝福着成婚的新?人,一成不变的笑容重叠在一起,仿佛许多张叠在一起的面具。 姜真伸手挡在盖头之下,无声地笑起来,伏虺抓着她的手,一如?既往的冰冷,却也被这满目的红色,映出一点温度。 室内的大红花烛,灯芯散出来的暖光,将俩人的身影叠在墙上,周围的人,像是水一般无声褪去?,只剩下他们俩人,安静得怕人。 现在本是要?铺床、撒果子唱词的环节,在喝合卺酒之前?,盖头是不能被掀开的,姜真却感觉到他手动了动,抬起了盖头的一个角。 他的脸被红色的灯烛衬得越发朦胧似幻,仿佛从梦中走出来似的,姜真抬眼从那一角看过?去?,也不生气,笑他:“这么想看我?吗?” 伏虺无声点点头,竟俯身探过?来,唇轻轻落在她额间,盖头将他们俩人都拢在一起,贴得极近,隐秘地盖住了一层之隔后的吻。 姜真眉心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又痒又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体内萌生发芽,让她眼睑微颤。 他笑意浅淡,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轮廓,专注到容不下别的任何东西。 “很美。” 金丝凤帔穿在她身上,美得不可方物?,无趣的万物?中,她是他眼里唯一的色彩。 姜真自己掀开盖头,披在身后,乌发红唇,艳若桃李,她就坐在他面前?,静静地看着他。 伏虺也定定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端起放合卺酒的小盘。 她望着手中的玉杯,酒液晃荡,里头摇曳着深红色的倒影,似乎是被红烛喜被,明艳婚服折射出来的光影——又似乎,只是酒液原本的颜色。 她深深地望着手里这杯合卺酒,里头清澈的水色,逐渐晕开更深的血红,化为几乎浓稠般的色泽。 酒液沉沉浮浮,荡开的杯面,仿佛一只张合的眼珠。 姜真手迟迟没有将酒递到嘴边:“我?听闻古时的大婚,并不是这样的。” 伏虺声音柔和,也没有催促她,反而轻柔地说道:“上古时,人们之间并不在乎这种复杂的礼节。” 结为伴侣,最重要?的不是敬拜天地父母、也不需要?任何宾客的注视,需要?的只是彼此之间,同?生共死、以?血换血的契约,只要?结契,他们从此就是一体的。 姜真闻言,轻轻笑了笑说道:“还好我?们都是凡人,若你是天上的神仙,还会?想要?与?我?结契吗?” 伏虺手按在她手上,温声道:“你若只是个凡人,会?想要?与?人共享永无止境的孤寂么?” 姜真勾唇,顺着他的手,将酒递到唇边,却堪堪停住。 两人两相对视,唯有屋中的烛火,烧得噼啪地作响,空气顿时凝滞下来,仿佛冷固地要?化为实质。 “该醒了。”姜真手指动了动,抬眼看他:“我?不需要?再做梦了,持清。” 伏虺的眼睛看着她,染上了一点悲伤的颜色,灰色的眼睛,逐渐破胀,蜕却出底下漠然的银白色瞳孔,恐怖地注视着他。 持清柔软的手指紧密地贴在她脸上,指尖剐过?她皮肤,像某种吸吮着她皮肤的触肢,他轻声道:“留在这里不好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说实在的,持清本人就是她的大部分的压力来源,但这个梦,确实让她轻飘飘地卧在了云端。 越是完美无瑕的生活,越是破绽百出,真正活在世上的人,总是不完美的,并且永远在痛苦、纠结、出错。 命运绝不可能对谁百依百顺,这是姜真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手上沾着黏湿的鲜血得出来的结论。 持清捧起她的脸,凑上去?吻她的面颊,眼睛里如?同?深渊一样,见不到底,却又勾缠着她:“真正爱你的父母,和你一直长相厮守的爱人,我?以?为,你会?开心。” 命运苛待她留下的遗憾,他却满心想用碎片拼补她。 在这里,她生来就受尽万千宠爱,父母视她如?珍宝;在这里,她的爱人永远守候着她,绝对不会?背叛;她的婚事万众瞩目,受到祝福。 每个人都爱她。 如?果她喜欢,永远地沉睡在他为她编织的一场美梦里,也未尝不可,他有能力,让她永远无法察觉地睡下去?,只要?她愿意。 持清轻轻地含着她的唇瓣,舌尖钻入她唇齿,面上染上似是微醺的红意,充斥在口腔的异物?感顶到喉间,几欲作呕。 “嫁衣……漂亮吗?” 姜真蹙眉,忽然身体一凝,意识到了什么。 她曾经注视过?别人的大婚。 在封离那场三界同?庆的大典上,她也曾有一瞬间,羡慕过?高天之上,那场被众人祝福的大婚;也曾有一瞬间,羡慕过?那件她在人间没能穿上的嫁衣。 持清想给她的,从来就不是一场婚礼。 而是那件她羡慕过?的嫁衣。 如?果她在那沓画像之中,随便选择了一个男人,大概还是会?以?某种方式,得到这件漂亮到让万物?都黯然失色的嫁衣吧。 因为这是持清的幻境,所以?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爱她。 姜真在他的舔吻中,微微地颤抖起来。 她睁着的那双眼睛里,浮着一层朦胧的水雾,仿佛经久不散的雨帘。 她微微后倾,牵扯出的呼吸交会?在一起,鼻尖轻轻擦过?,直直地看着他:“我?不要?所有人的爱。” 她不需要?所有人都来爱她,也不需要?每一段经历都完美无瑕。 姜真静静贴在他额间,唇齿相交的浓烈气息,慢慢地在沸腾中平息下来:“我?不完美,也曾经……不幸福,我?的过?去?,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因为这些,我?才是我?。” “我?回头时从未后悔过?。”姜真跪在他身上,低头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衣服垂落在他身上,衬得她皮肤泛着珍珠一般柔和又洁白的光:“也从未想过?,如?果这一切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什么都不存在,我?也不会?遇见你了。” 持清俯首,温柔地环抱住她,将她抵在床上,禁锢在两臂之间,耐心地吻上她微张的唇,冰冷的唇瓣和她柔软相贴,强烈到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眼睛幽幽地睁开,发尾拖曳在她领口袒露的肌肤上,数层瞳孔里,唯有吞噬一切的欲望:“要?醒吗?” 第94节 第94章 痴缠 要醒来吗? 醒来面对真实发生的悲哀, 和比梦境更加荒诞的现实,面?对下坠、面?对毁灭,面?对永不落实的折磨。 这一切, 都不会比待在他怀抱中更温柔。 ▌宝宝, 我▇□……想▎让你█开▆心……□你▉▎幸福。 他冰冷的指腹浅浅划过她的唇角, 撬开她的牙关,缠绵无?比地吻住她,嘴唇张合之?间吐出殷红如血的舌尖,薄软尖利的分叉蛇信抵进来,仿佛嘴里含了一块冰, 异物撑满了喉间,实在饱胀又反胃, 姜真喉间下意识地紧缩, 来不及吞咽下去的涎液, 就这样?顺着两人交缠的舌尖溢出来, 在她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水痕。 就好像是……要被吃掉了。 但因为是梦, 似乎放纵几分也无?所谓, 姜真闭上眼,没有推开他。 俯首贴面?, 神魂交缠。 姜真唇微颤,抓住他肩膀, 阻止了他继续的动作,他垂着冰冷的瞳孔,睫毛颤动下, 银白色的眼珠微微地收缩, 就像是在呼吸一般。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眼中不带任何?情绪的瞳孔上, 看着他的眼睛时间愈长,便?越是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痛苦,他的眼睛是姜真从未见过的神异,那如同玉石般的瞳孔下,隐藏着巨大的、诡异的混沌,而因为这双眼睛,他漂亮昳丽的外表一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妖异的圣洁——和扭曲的美丽。 越靠近他,便?越是能看清他近乎悲悯的面?容,不属于人类。 “要醒来吗?”他声音清澈动人,温柔缱绻地拉着她纤细的腕子,坦荡地注视着她:“留在这里吧,永远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他犹如日月星辰般的瞳眸,逐渐染上陌生的情欲,随着她的目光,时不时跳动。 “永远……不要害怕我……不要离开我。” 他的声音,像是从她天灵盖上浇下来,淋漓地浸润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 姜真声音发抖,舌尖酥麻的余韵尚未褪去,足尖却已经缠上了覆盖着冰冷鳞片的肉物。 她挣扎着抬眼,咬下他的唇瓣,却得到了他更加愉悦地深入。 “我不害怕。”她抬手捧着他的脸,洁白的牙齿咬在他唇角,又把?他狠狠推开:“也不会离开的。” 她不怕沉溺在他可怕的混沌中,和他交缠融合,脱离时间,人世间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欢愉中,只有她亲手选择的眼前?,才是现实。 姜真垂下的手指,摸索到倒在一边的酒杯,里头的酒液竟奇怪地附在杯底,不曾流出。 她微微笑?起?来,抬手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液融入杯中的酒液,随后在持清仿佛凝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虽然她身上似乎早就和这家伙结下了血契——从她发现自己似乎不会死的那天开始。 天道拐弯抹角地暗示她是持清对她动的手脚,她还并不相信。 祂一边说着要让她自由,一边又用?无?声无?息的牢笼,将她牢牢束缚在手中,不许她走。 骗子。 姜真扶住持清的脸,在他微微有些?呆滞的表情下,将唇紧紧贴了上去。 口中混合着鲜血的酒液轻柔地送进了持清的嘴里,腥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纠缠着永远无?法分开。 “就当是补上合卺酒吧。”她叹息着咽下口中最后的酒液,他却仍然不知餍足地向她索取,像是要把?她也一起?吞噬。 鲜红浓稠的液体从她唇隙悄然无?息地滑落。 冰冷的眼泪无?声滴落在姜真的脸上,流淌过她的脸颊,落在颈侧。 姜真凝视着他微颤的眼珠,感觉到身体在急速地下坠,仿佛从百里的空中落下,失重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又被他含住。 仿佛没有尽头的下坠,被什么?东西无?声吞噬。 柔软的水流包裹住她的身体,像是母亲子宫里的水液,温热地环绕着她的身体,水流的压力,流动在她的身体上,像是在按压舒缓着她紧绷的神经。 姜真闭上双眼,感觉自己仿佛和水融为了一体,甚至不需要呼吸。 婴儿在母亲的怀里,也是不需要呼吸的,祂包裹着她的身体,重叠着永远不会分离。 她慢慢地抬起?眼,感知逐渐涌入四肢百骸,水流从她身上拂过,她看见了如同密结网帘漂浮在水中的发丝,像是蛇一般在她身上蜿蜒,湿滑、细密。 盘踞在持清眼中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她,瘦削而纤长的手指捧住了她的下颚,垂拂下来的如墨长发,更显得他的面?容有一种仿佛溶雪般的高洁。 那诡异的眼珠转动了一瞬,他俯下身,低垂的眼睛里原本不染一尘,如今却沾染上了似笑?似哭的神情。 “不要看。” 瑶池之?下,是祂毫无?遮蔽的身体,她上次醒来之?时,也只是在披散如藻的长发下看见了若隐若现的锁链和鲜血。 她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想要离开的动作。 她不害怕面?对真正的他。 姜真抬头,拨开他遮住身体的长发,长发纠缠在她的指尖,水下波动的浮光,衬得她指甲盖都泛出星星点点金色的光。 出现在眼前?的不是属于正常人的身体,而是鲜血淋漓的腹腔,模糊的血肉如同花瓣般剥落,只剩下残缺断裂的白骨。 姜真的眼瞳颤动着,触碰着他残缺的白骨,一共断了九根,裂口参差不齐,像是生生被从身体中掰断一般,一直萦绕着散不开的血雾。 她好像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刚刚吞下的血酒,滚进咽喉,如今慢慢地从小?腹开始灼烧起?来。 她的胃绞痛着,鼻尖忽而泛起?酸意。 他自身躯下的黑影,无?声游动,连接的不是下肢,而是虺蛇粗硕的尾巴,劲瘦的腰身往下蔓延着细碎的黑色鳞片,在游动的光影中,反射出淡淡的银色,有力的蛇身顺着水流微微游动,仿佛可以轻易甩断山峦,叫人触目惊心。 数道黑色的锁链从他身上无?形穿过,没入瑶池的尽头,姜真有些?牙酸地抱住他的头,小?声地说道:“我们上去,好不好。” 持清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 他真实的模样?,即便?刻意削减,也比她要庞大得多,持清不愿放手,就这样?紧拥着她,像抱着一只猫一般,下巴在她头顶轻蹭,长发拖曳在她身上,冰冷的气息洒在她耳边,痴缠得急切。 瑶池穹顶投下来柔和的光辉,勾勒出他脊背嶙峋的弧度,持清低垂着头时,露出一段苍白的脖颈,姜真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看见了他如同白瓷般的脖颈上凸起?的淡青色筋脉。 他用?手抚过姜真的肩,仿佛一种挑逗,薄唇蜻蜓点水般地落在她的脸颊、脖颈、头发,细细密密,交织在一起?。 姜真将头埋进他的脖颈,想让他多沾染上一些?自己的体温,别再那么?冰凉。 “九州的骸骨,是从你身上取下的,是吗?”姜真早就知道这个?事实,却不知为何?,还是想再问她一遍:“那些?锁链是什么??” “天地法则。”持清贴在她身上,气息含糊,欲望却简单而坦荡:“这个?世界不完整。” 因为不完整,所以要利用?他的身躯去支撑,去献祭,把?他锁在这方瑶池之?中,源源不断地为混沌提供着力量。 姜真心里染上一层薄怒,积在胸腔里经久不散,怒火烧到顶时,她只剩下冰冷的平静。 “宝宝。”持清仰着头,亲了一口她的眉间,仿佛在乞求着什么?许可:“没关系的。” 祂从来不在意过这些?,无?论待在哪里对祂来说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无?趣,一样?的空白,世界汲取着他的血肉滋养出这天地。 ——而这方天地,养育出了姜真的灵魂。 祂心满意足。 姜真皱眉,推开他的肩膀,翻身坐在他身上,声音严肃:“……到底怎么?样?才能取回?你的骨头?” 持清握着她按在他身上的指尖,低低地发笑?:“为什么?要这样?做?” 姜真想,她不要告诉他。 持清也不追问,抓着她的手轻轻地吻过,弄得她身体都不自觉地绷紧。 “无?所谓的。”他轻声道:“如果没有你,我可以是任何?人,无?论分解成什么?样?的肢体,都无?所谓。” 祂可以是一缕风、一片叶子,一团混沌的浊色,祂甚至不需要神智,不需要感情。 “因为爱你。”他眼帘垂下来:“我才是我。” 他的喘息声轻而柔地落在她耳边,仿佛某种引诱。 姜真承认自己被引诱到了,脸上露出些?微妙的神情,她将他肩膀按在地上,他依旧表情乖顺,却泛着和平日纵容时不一样?的,病态的潮红色。 委曳在地上的蛇尾,鳞片冰冷地贴在她腿间,鳞片锋利的角度,时不时将腿侧的肌肤刮得发麻。 姜真脸上越发滚烫起?来,从他腰间穿过,紧紧攀住他的脊背,手下触感凹凸不平,全是尖锐的、破碎的脊骨,冰冷的皮肤上蜿蜒着暗疮痂痕,像残缺的蝶翼,在她手心中震颤。 蛇身盘旋在她身上,从足尖绕上来,死死绞着她的身躯,持清伸出手,轻轻地,温柔地贴在她脖颈,呼吸声一声比一声错乱,像是某种非人生物发出来的哀鸣,他眼睑爱怜地颤动,那滑腻的蛇尾,状似讨好般勾了上来。 “做什么?……都可以。” 姜真咬在他肩头,留下一圈青紫的咬痕,血水从他骨缝里冒出来,他却甘之?如饴地低下头轻吻她的头发。 地上的影子纠缠在一起?,重叠汇聚。 清澈的水面?中,倒映出的却是被白骨巨虺缠绕的身躯,圣洁而诡异。 瑶池外传来窃窃的动响,姜真清醒了一瞬,突然抬眼。 “我好像听到了……” 她眼里含着一层恍惚的薄雾,想要挣脱他的束缚,却又被他贪婪地缠绞。 水面?倒映出他微弯的瞳孔,持清无?声无?息地收拢手指,拨开她带着湿意的发丝:“不重要的事。” 第95章 正文完结 “不重要的”, 是在外撒泼打滚的天道。 张隙也不知道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孩子,因为长得和姜真有几分相像,他不由得警惕起来。 他只是在替尊君留心, 张隙心想?, 这孩子身?上?既无气息, 也无仙骨,倒真像是姜真的孩子。 天道不客气地看着他:“我要见姜真。” 这没礼貌的性子,倒是不像,张隙说道:“不行。” “为什?么?”天道噘嘴。 张隙觉得这孩子实在太看不懂眼色:“因为尊君在里面。” 天道哈了一声,大喊:“凭什?么!持清算老几, 我看你是分不清大小王了,我才是她最重要的人, 知道不?” 张隙看不得他这样?, 伸手?就想?教训他一下, 却有只手?横插过来, 先他一步抓住了天道的衣领提了起来。 他目光顺着纤长白皙的手?指往上?看过去, 对上?姜真平淡的眼神, 或许是姜真和持清待一起待得久了,他有时竟恍惚地觉得他们身?上?的气息十分相像, 安静到令人觉得压抑地窒息。 姜真将天道提起来,对着张隙说道:“无事。” 张隙无声俯身?, 点点头退下了。 天道悬空着被她拎在手?里,斜眼打量着她的脸,啧啧道:“头发?乱了。” 第95节 姜真僵硬了一下, 手?指刚想?去碰头发?, 一个?温润的声音落在她耳边:“没乱。” 他刚刚给她梳好的,怎么会乱。 持清走到她身?边, 目光垂下来,姜真瞪了一眼天道,天道还不服气,冷哼了一声,气从鼻子里吹出来。 “你为何?还不回归天道本源?”姜真有些疑惑,就算她对仙界并不了解,也知道正常的天道,是不会作为小孩满地跑的。 持清开口?:“它只是天道生出的意识,并不是天道的全部。” 所以这么弱,姜真若有所思地看着它。 她之前还想?过,天道这般不靠谱,三界会不会要完蛋了,原来这世上?还有大部分天道固定地维持着世间,看来短时间还很?稳定。 天道被这两人一言一语羞辱得眼皮都在颤抖:“你们!” 它眼珠子一转,在持清眼皮底下拱到姜真身?上?,小声趴在姜真肩膀上?说道:“你不是想?知道,改变九州到底还缺少什?么东西吗?” 持清温声说道:“把你融进去,说不定就够了。” 他唇角的笑意像一张假面,让天道瞬间毛骨悚然,持清灰澈的眸子下,那双银白色的神瞳仿佛在注视着它,警告它不要乱说。 天道把头埋在姜真怀里,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姜真像是一点都没察觉出其中的气氛似的,柔柔笑起来,拍了拍它的头,还以为是它怕了:“放心,不会把你丢进去的。” 天道呵呵了一声,被持清随意瞥了一眼,又瑟瑟发?抖起来。 她似笑非笑地看它,索性倚在栏边,有持清坐镇,仙庭的秩序恢复得很?快,几乎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天道趴到她身?边:“为什?么非得改变九州,明明持清多一根骨头,少一根骨头都没什?么区别。” 姜真望着它,它就撇嘴。 “因为方佳伶,他现在不也还活着吗?”天道不解。 “他不算活着。”姜真平静的开口?,身?为器物的附着物,她并不觉得方佳伶这样?算是真正的“活”,与人间游荡的亡魂,也没有什?么分别。 天道说道:“他和光华鲛珠已经合为一体了,就算你改变了九州,他的尸骨也不会活过来。” 姜真目光流转,并不买它的帐,声音轻柔:“可这个?世界,并不完整,对吗?” 一切还没有真正地结束。 她从袖中拿出那颗化泪成珠的鲛珠,出神地凝视,神情中已经有了些眉目。 持清轻笑了一声,将她另一只手?抬起,放在他掌心,渐渐收拢,将她整个?手?都包裹在手?心里。 微凉的温度从她手?背上?传过来,姜真微微抬眼。 他盯着姜真手?里那颗珠子,神色真好似不经意:“你很?在意这颗珠子?” …… 天道夹在中间,屏住了呼吸。 姜真却连神色都没有什?么变化,平淡开口?:“对于?我,或许不是最重要的,但对于?它的主人来说,很?重要。” 持清的手?微微悬在她手?心之上?,周围的水汽迅速被隔绝:“他未必希望如此。” 她反手?拢住手?指,攥紧手?中的珠子:“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持清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轻移:“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持清永远不会反对她的话,他们俩仿佛一个?眼神就商定下了事项,而?夹杂在其中的天道还茫然地转动眼珠,脸上?直白地写着:你们在支吾啥呢。 姜真手?放在它的头上?,轻声说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天道立刻忘了前事,眼睛亮起来。 —— 姜真去了一趟诸敝州。 这里逐渐稳定下来,罡气已歇,虽然依旧冰冷刺骨,但也有了春天的痕迹,可堪盖过漠漠荒凉。 接待她的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方落星,他为人和善又圆滑,做事也不错,现在接手?了大部分方家的事务。 方佳伶已经不能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担任诸敝州一族的期望,但和鲛族血脉至宝融合的他,还是被方氏像符号一样?崇拜着。 她见到方氏宅子里的方佳伶时,甚至还恍惚了一瞬,之前几次匆忙的见面,他皆是借着水源,粗略化形,她心中有事,也不曾和他好好说过话。 他如今的身?体,还是借着水化成的,不过方氏应当用了什?么法子,让他看上?去和之前无异。 他眉心点了一颗珠子,上?头隐隐有光华流转的波动,似是往下笼罩着,显现出了他的身?形,他修肩窄腰,嘴唇嫣红,鸦发?如云束起,乍一看,还是和女子没什?么区别。 姜真刚扯起嘴角,他秀目就一冷,大步朝着她走过来,眼神一瞬不移地瞪着她,许久都没有开口?。 那一瞬的目光里,有万缕千丝她无法看透的东西,那种奇怪的神情,一纵即逝,沉淀为逐渐的冷清,寒冽地落在她身?上?。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方佳伶缓缓张开那双若隐若现的眸子,脸上?神情绷得死死的:“不需要,我没有要你这样?做。” 姜真柔和地笑了笑,半点没有他这样?紧绷的神情,还自然地找了个?位置,坐在了他面前,眼神清澈如水。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她一刻的眼神,已经足以溺毙他的真心,方佳伶冷冷吐出一口?气。 “为什?么?” 姜真慢悠悠地坐着,已经听到了很?多个?这样?的话,为什?么,为什?么。 她说道:“一定需要一个?理由吗?” 方佳伶眼神冰冷,脸色晦涩:“当然,因为只有傻子,才会没有理由地丢掉自己身?上?的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难不成期待着她说出口?,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吗? 姜真眼神平静:“我想?要一个?真正的结束,也想?要一个?真正的开始。” 方佳伶沉默下来,眉心的珠子隐隐波动,让他的脸色都变得模糊了。 姜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将手?中攥着的珠子递给他。 “做什?么?”方佳伶淡淡,脸还臭着:“已经送人的东西,我从来都不会要回来。” 姜真说道:“九州完整之后?,就不需要你了,你需要新的身?体吧,这个?珠子不是刚好。” 她说得也有些促狭,反正这珠子也是从方佳伶身?上?掉下来的。 姜真仿佛全然不知鲛族一生只能流下一次的眼泪化成的鲛珠,送给对方代?表着什?么含义,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还了回去。 方佳伶盯着她的脸好一会,才别开眼神,死死咬着唇愤然拿了回去。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说出再让她留下的话。 外头下着细雪,却也比以往要温柔得多了,姜真撑了一把伞,往外走去,消失在一片白茫中。 一个?声音打破了姜真耳边的死寂。 “真可怜。” 姜真没有理它。 天道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跟你说过这个?方法吗?” 姜真嗯了一声,顺着它的话头回道:“为什?么?” “因为——自天地初开以来,就从来没有人这么做,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天道拉长声音,又不可思议地在她耳边呼啸:“你真要这么做?” 姜真无声往前走,飞舞的细雪盖住了所有寂静。 “拥有气运!你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天道之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天道夸张地说道:“封离只是因为一半气运而?诞生,就可位列帝君,徐白拥有的另一半气运,让她两世轮回都不死,你拿着完整的气运,这个?世界都可以被你握在手?里。” “那又怎么样?呢?”姜真微微叹了口?气,天道的鬼叫和呼啸的寒风混在一起,像是什?么孤魂野鬼的哭喊。 “如果我这样?。”姜真奇怪道:“我和封离,又有什?么区别?” 她拥有的已经够多了——而?天地的气运,从来就不应该集中在某一个?人身?上?。 直到持清亲口?告诉她“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她当时才明白过来。 为什?么天地屏障会随着天道的状态而?改变,天道又会受到气运之子的影响,一切的一切,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她走到熟悉的地界,脚下踩的是原来最开始出现天隙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仙凡之间的屏障逐渐开始不稳定,直至扩散了整个?仙界,如今又因为气运的稳固,逐渐平定下来。 姜真问它:“仙界和凡间的屏障,是不是本就不应该存在的?” 她没有等天道的回答,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因为气运集中在某个?人的身?上?,天道没办法□□两界,才有了这道天地屏障,隔绝来往,勉强使?三界稳定。 她微微抬手?,闭上?眼睛,细雪簌簌落在她手?心,融化成一泓清水。 无数粉末般的光点,仿佛有生命一般,顺着她的手?心,慢慢地飘出她的身?体,溶在了皑皑细雪之中。 她从不后?悔,曾经走过的曲折的路,也不想?做这天地的主人,只愿成为她自己。 她散尽了身?体里所有的气运。 姜真睁开眼睛,里头倒映着温软的颜色,出奇美丽的光点像是星辰闪烁着流沙,汇聚着飘向远方,将天幕染上?了淡淡的光辉。 从未有过的动人光辉,闪烁在每一片天空,引起了所有抬头的人的注意。 天道叹息一声,从姜真指尖飘出来,变成了她和它最初遇见时,那个?小光团的模样?。 柔和,黯然,脆弱。 它声音还是那么幼稚:“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浮动在天空上?的光点,像是落在了平静的湖面里,浮光跃金,闪烁着无与伦比的美丽。 雪停了。 气运融合进九州的血脉至宝,至臻圆满,罡气消融,再也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勉力支撑。 姜真望着天道,神色和悦:“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个?结局。” 天道化身?的光点,碰了碰她的指尖:“那我要回去了,天道还缺少我的一块。” 一滴、两滴,零星的雨露渐渐密集起来,滴落在姜真的手?上?。 碧空澄澈,没有任何?阴霾,点滴的雨露,竟有些清新的甜意,仿佛一场新生。 姜真没有说再见。 那团柔柔的光点,渐渐消散在雨丝里,一去不复返,它总是缠在姜真身?边,似乎也并不希望离去。 姜真站在渐渐融化的风雪之中,细微的雨滴划过脸颊,水滴顺着她的手?骨,沾湿了袖子。 第96节 人间也在下雨。 她听到了雀跃的欢呼,和不可置信地祈祷、感恩,但这些,如今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 九州和仙庭,逐渐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完整的仙界,也成为了完整的人间。 雨滴滴落在她脚边,发?出沉闷的声响,姜真无声笑了笑,倏然抬眼。 迷蒙的细雨之中,指节分明的手?停留在她面前,血肉逐渐丰盈。 来人手?指微微张开,露出手?心里攥的东西。 一只纸折的兔子,蹲在他手?心里,耳朵乖顺地贴着脑袋,往她的方向拱,笨头笨脑的样?子,对她细声细气地说道。 “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