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虫》》 变形虫 (一) 「喂,你们听说了吗?罗家那个孩子回来了……还带了一个男人……」 「真是造孽……」 谢景禾在阳台上晾衣服时,听见邻居们的间言碎语。他无奈地笑了笑,或许是听太多次了,现在已经完全生不起气来了。他跟罗永是在大学里认识的,双方一见钟情,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之后,很快就在一起了。他们之间的感情顺遂,毕业后就立刻决定要结婚。 两个男人在一起虽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但还是不被人所理解。谢景禾脾气温和,性格也开朗活泼,交友广阔。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跟罗永在一起后,却遭到朋友们的反对。他实在想不明白,罗永长得帅,专情,做事又认真负责,这样的一个好男人几乎挑不出缺点,是他理想中的伴侣。但当他问朋友们反对他们交往的原因是什么时,朋友们却又支支吾吾的,说不出来。 谢景禾问了几次之后便不再问了,但他也没有听朋友们的话,还是坚持跟罗永在一起。 毕业之后,两人原本是在当地租房子找工作的,但谢景禾的身体本来就不太好,再加上都市空气差,导致他大病小病不断。刚好罗永任职的公司有一个调职到偏远地区的机会,其中一个地方还是在他的家乡,工作内容只是调查水质之类的间职,薪水还不少。两人商量之后,便决定一起回到罗永的家乡去。 谢景禾原本想搬到这种乡下地方之后,没什么人认识他们,也就不会再听见反对的声音了。但没想到邻居们见到罗永回来了,却是露出惊恐的表情,好像看见了什么怪物似的。 罗永不以为意,他早就习惯了,他倒是担心谢景禾受到影响。 谢景禾反倒安慰他说:「没事,我不会在意的。从前我没想过离开你,现在就更不会因为别人的间话而离开你。」 罗永听后放心不少,又让谢景禾在家好好养病,不着急工作。 谢景禾应好。 可能真是乡下空气好的缘故,谢景禾果然没再生病了。他有空时还会到附近走走,欣赏乡间美景。 大概是他长得无害,又常常把笑容掛在脸上。邻居们害怕罗永,却不怕谢景禾。有一天他在附近散步的时候,被一个住在附近的大妈给拉住手,拉到一旁角落去,压低声音对他说:「你赶快离开这里,离开罗永,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跟他纠缠在一起了。」 谢景禾遇过这种事情太多次了,倒是没有生气,反问她:「为什么?」 「你不知道,他是怪物生的孩子。我们村里的人都知道,亲眼看见的,他从一个男人肚子里爬出来。生他的那个男人还溺过水,把他生下来就死了……」 谢景禾原以为不会听见原因,就像他询问朋友时没有得到回答一样。没想到这个大妈居然回答他了,还说出详细的原因。 谢景禾愣了一会,又问道:「你是说,罗永是男人生下的孩子?」 「对对对,反正他不正常,你快走,赶快离开他。」大妈急忙说完就走了。走前还左右张望,生怕被人撞见一样。 谢景禾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大家都把罗永当成怪物的原因。因为罗永是男人所生的孩子,虽然这在医学上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毕竟违反常理。在这种穷乡僻壤,很容易就谣传成鬼神之说。 谢景禾心不在焉地走回家。 罗永下班回家之后,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谢景禾的不对劲,他关心地问:「怎么了?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景禾看着罗永,虽然很想装作不知道,但他是罗永的枕边人,想要知道他的事也是很正常。他犹豫一会还是开口道:「我今天听说了……听说……你是男人生下的孩子。」 谢景禾还以为罗永会生气,气他听信谣言,又或者气他戳自己的伤疤。 但没想到罗永叹了一口气,笑着道:「原来是这件事。」他又说:「听起来很难相信对吧,但是是真的。如果我不是长得跟他很像,我恐怕也不会相信。」 谢景禾顿时就心疼起来了,恐怕就是这个原因,这里的人才用看怪物的眼光看着罗永。罗永小时候肯定吃了不少苦。 也难怪在学校的时候,罗永才说自己无父无母。而自己的那些同学,恐怕也是知道了这件事才反对他们在一起的吧。谢景禾突然就很好奇:「你有你爸爸的照片吗?能让我看看吗?」 「可以。」罗永去房间的柜子夹层里翻出一张照片。 谢景禾看见照片时,瞬间忘了呼吸。罗永长得跟他爸爸太像了,像到几乎一模一样,五官、身材比例都差不多,但仔细比较还是能发现一些细微的不同。谢景禾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了,子女与父母长得很像的例子也不少,自己恐怕是被那些邻居的话给影响了。 但照片上只有罗永的一个爸爸,谢景禾又问:「你知道你另外一个爸爸是谁吗?」 罗永摇了摇头。 谢景禾真是心疼死了,连忙上前抱着罗永,想要给他安慰。 罗永说,他爸爸去世前只留下了这栋房子,还有一笔遗產,他就是在这里独自长大的。 谢景禾开始想像罗永小时候住在这里的情形,一个孤单的小男孩,没有任何玩伴,走到哪里都受人歧视,所以他只能用功读书,考上一间好学校,自力更生。但他并不明白,如果这里留下的只有罗永痛苦的回忆,他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谢景禾说要安慰罗永,最后安慰到了床上去。 他们第一次做爱时,身体就很合拍。谢景禾难以形容那种感觉,就像鱼水之欢。罗永明明就是他的第一次,他却能肯定跟别人不会再有这样的快感了。当然,谢景禾也从没有过要找别人的想法。 他躺在床上,张开双腿,放松身体任由罗永进来。 罗永扶着自己的下身,把阴茎插进谢景禾紧窄的后穴里。粗大的前端很快就没入穴口里,还在持续深入。有透明黏腻的体液从两人结合的地方流了下来,罗永进得毫不费力,直插到底:「景禾,你里面又湿了,好多水……」 「你别说了。」谢景禾满脸通红,觉得羞耻至极。 从第一次开始,他们做爱就不需要用到润滑剂。照罗永的说法是,谢景禾动情时会分泌出肠液,代替润滑的作用。 谢景禾一开始是不相信的,但之后每次跟罗永做爱,每次都有同样的情形出现,也由不得他不信。只是奇怪的是,谢景禾以前用手紓解慾望的时候,从来不曾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疑惑一阵子之后也就不在意了,因为跟罗永做爱实在是太爽了,让他无心去想别的事。 他彷彿像是回到母亲的子宫里,被温暖的羊水给包围。水流每次轻抚过他的肌肤,都能让他感受到莫大的喜悦。 情事结束之后,床单上又是一滩水。如果不是两人已经习惯了,看这出水量,简直像是要把体液给流乾一样。但谢景禾又完全没事,一点脱水的症状都没有,只是运动过后的疲乏而已。 谢景禾累得动不了了,瞇着眼睛看罗永收拾床单,再铺上新的。罗永总是不厌其烦地做着这些事,他非常照顾谢景禾,是个居家的好男人。 谢景禾对爱情没有什么太大的要求,只要懂自己的人相伴在身边就够了。 变形虫 (二) 这几日,山里下起连绵大雨,下游河水暴涨,大雨却还没有要停的趋势。 他们住的地方离河边不算近,却也在河水可能淹没的范围内。村里几个管事的老人聚在一起,讨论着该不该暂时撤村避难。 村里将近二十几年没出大事了,上一次有事还是出了人命的时候,死的就是罗永的爸爸,罗云晋。 罗云晋水性好,从小就喜欢在他们河里玩水。在他二十几岁那一年,带着一堆朋友回乡来玩,在河边烤肉。那一天天气明明很晴朗,水面平静无波,罗云晋却不知道怎么回事,偏偏在这条河里溺水了。他被人救起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但喝了很多河水。 自那天之后,罗云晋的身体就出现了奇怪的症状。他本来的身材偏向瘦弱,肚子却慢慢开始变大,还伴随着噁心反胃的现象,原以为是腹胀,但去看了医生之后,才知道自己是怀孕了。 医生见多识广,又读了很多书,知道少数男人体内确实有生育器官。他原以为罗云晋是接受不了,还好心地安慰他,却不知道罗云晋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个。 罗云晋从没有跟人发生过关係,男的女的都没有,但医生突然告诉他,他怀孕了。 那孩子是谁的? 罗云晋觉得很可怕,越想越觉得背后寒冷。他想把肚子里的东西给打掉,找过医生,也试过自残,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阻止他。 后来,他在家里把孩子生下来,人也失血过多,没气了。 几个老人回忆起当年的事,还觉得有点后怕。他们之中曾有人亲眼目睹过现场,地上满是血跡,罗云晋哪里像是顺產的,肚子上一条血淋淋的裂缝,更像是孩子从内部给剖开的。生出来的孩子就安静地坐在罗云晋的尸体旁边,不哭也不笑,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们。这景象实在太过骇人。 「我说,就应该把那个姓罗的赶出村去……这二十几年村子里虽然相安无事,但他一回来,天灾就跟着来了,简直是灾星……」 「该不是罗云晋做了什么惹怒河神的事吧,所以连他儿子也……」 「别说了,别说了。想想该怎么办吧。」 雨势磅礡,把这些讨论的声音都淹没在雨中了。 谢景禾也听说了河水暴涨的事,站在窗边,担忧地看着窗外。但他不是害怕河水淹没村子,而是就算下了大雨,罗永还是要上班。 谢景禾听罗永说,他现在就负责村里这条河的水质检测。大雨之前,数值一切正常;但下了暴雨过后,他检测到了有毒的污染源。所以他得多去几个地方採样,找出究竟是哪里的问题,避免污染源扩大。 罗永说得很轻松,谢景禾却听得心惊胆战。他拉住罗永的手问:「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吗?」 罗永摸了摸谢景禾的脸,淡漠的眼神温柔下来,在他遇见的所有人中,也只有谢景禾会这么关心他:「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有几个随行的同事,我们都有穿救生衣,还有其他防护措施。」 「嗯。」谢景禾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只得松了手,嘱咐道,「那你小心一点。」 「好。」 然而这一日,河边传出了意外。 谢景禾听闻噩耗,不顾旁人的阻拦,急急忙忙赶到河边。他冒着大雨,看见散落在河边的救生衣与绳索,看着波涛翻滚的河水,神情显得茫然:「罗永……」 离他近的村民看见谢景禾要往河里走去,连忙拉住他:「别过去,太危险了。」 谢景禾哭喊道:「不是有人掉进河里了吗?快救救他们,现在救人应该还不迟,应该还有希望──」 「现在河水太急了,也救不了人。」 谢景禾的话被打断了,他转头看向几位村民,神色都是冷漠,像在袖手旁观。因为掉下水的是罗永与几个外地人,所以他们并不关心,站在河边彷彿不是要救人,而是要确认生死。 有人不忍见到谢景禾这个样子,看他年轻,还是安慰了几句:「听天由命吧,说不定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那人说得勉强,因为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他家离河边近,出事的时候,他可是亲眼看到的,罗永与几名员工被一阵大水捲入河里,河水冲刷的力量太大了,几乎把他们身上的牵引绳索都给扯断了,救生衣也起不了作用,在河面上载浮载沉的。当时他就觉得这些人不会有生还的可能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眾人都听见一阵呼喊声。 谢景禾原本还呆滞着,听见那声音时突然神情一振,转头看向声音来源,见到了他最爱的人。 罗永从一旁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他全身都是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确实像是掉进过水里的样子。除了神色稍显疲惫之外,他身上完全没有任何外伤:「景禾。」 村民们看见罗永就像看见怪物一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只有谢景禾开心地迎了上去,抱住罗永。 「怎么可能……我明明看见……」亲眼看见罗永被河水冲走的村民吓得不轻,声音低得近似呢喃,「他明明溺死了……怎么会……」 一旁有人小声提醒道:「嘘,别说了。他还在呢。」 那人立刻噤声,身体却还是止不住颤抖。 这太奇怪了。就算罗永掉下水后没有溺水,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上岸,还这么快就回到案发地点来。再加上河水的衝击之下,不可能身上连个小伤口也没有,除非他被河水冲走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有撞到东西。然而罗永平静的态度却只像是下去河里游个泳就回来了,根本不像是经歷了什么危险的事。 村民们都发现异常了,也只有谢景禾不以为意。谢景禾还记得这些村民们的冷漠,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罗永,回家吧。」 罗永低头看他一眼,回道:「嗯,回家。」 两人没有理会旁人的眼光,逕自往回家的路上走去。这一路上,遇见他们的人都会闪得远远的,甚至还有人躲在门后偷看他们,目光像是看两个怪物一样。 谢景禾从小到大没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觉得难受极了,更加心疼罗永。 罗永倒是没什么反应,好像早已习惯了。 回到家后,谢景禾什么都没问,先让罗永去洗热水澡,他到厨房去煮薑汤,给罗永去去寒气。 说也奇怪,自这次意外发生之后,天气就开始放晴了。 罗永其他几位同事的尸体也在下游找到了,死者的身上都有多处骨折,显然途中受到撞击的力道不小,皮肤也被水给泡肿了。 他们一行六个人,最后只有罗永独自生还。罗永不但没事,还得承受更多恶意的目光。 ※ 天气放晴之后,被河水淹村的危机暂时解除了,村子里又恢復平静。 关于罗永的间言碎语更多了,但没有一个人敢当着他的面说。村里的人还是怕罗永的,并且畏惧的程度越来越严重,好像罗永会吃人一样。 因为罗永的关係,再加上意外发生后,现在也没什么人敢跟谢景禾说话了。 谢景禾倒是乐得清净。现在的日子虽然与他当初所想的不同,但确实不太会有人来打扰他们,勉强也能算是好事。 这一天,谢景禾做晚饭时,发现盐巴快要用完了。这个时间罗永快回来了,村里的小店一到晚上就会打烊了。他连忙关了火,抓着钱包衝出去买。他幸运地在关店之前买到了盐巴,但发现自己走得太匆忙了,忘记带钥匙。 他想着反正罗永都快回来了,乾脆站在大门口等。他等着等着,不久后,总算看见罗永的身影。但距离太远,再加上村子里的路灯稀少,光线黯淡,看不清五官,他只能从罗永的身材与衣服辨认出是他。他正要朝罗永挥手,没想到罗永像是没看见一样,转进了另一条巷子里。 谢景禾本来以为自己认错人了,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村子里的年轻人少,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所以肯定是罗永没错。 罗永要去哪里? 谢景禾想了一下那条巷子通往的地方,是河边。罗永要去河边做什么? 自从上次罗永差点发生意外后,谢景禾就很怕他再靠近那个地方。除了单纯的后怕之外,有更多原因他也说不上来,纯粹是一种直觉。他总觉得……如果再让罗永靠近河边的话,他总有一天会消失在水里。 谢景禾越想越觉得恐慌,抓着手里的盐巴追了上去,一边拔足狂奔,一边叫着罗永的名字:「罗永,罗永……」 入夜之后村子里很静,谢景禾觉得自己明明叫得很大声,却好像没人听见一样。不只村民们没听见,连罗永也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谢景禾根本追不上他,明明罗永只是用走的而已。他却看见罗永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过了不知道多久后,谢景禾跑到了河边。 黑夜里的河边非常安静,只有流水潺潺。这里的光害不严重,空气新鲜,夜空还可以看见漂亮的星星。 但谢景禾无暇欣赏,他到处寻找罗永的身影。 终于,在黑漆漆的河水中,他看见罗永一步一步往河里走,河水已经淹过他的大腿了,还持续向上淹没他的腰部。 「罗永──」谢景禾忽然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谢景禾的呼喊起了作用,河中的人影顿了一下。然而罗永却没有回头,而是继续往河里走。 「罗永,回来──罗永──」谢景禾跑得腿软了,喘得要命,他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似的,连走到河边都十分困难。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把罗永淹没,看着罗永彻底在自己眼前消失。 他还没发出哭嚎声,身后突然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景禾。」 谢景禾身体一颤,眼泪还掛在脸上,回头用惊愕的表情看着出现在他身后的人,是罗永。 罗永好似没察觉到谢景禾的不对劲,还是用温柔的语气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哭了?」 「我……」谢景禾说不出话来,但眼泪已经停了。他看着眼前的罗永,这个人确实是罗永没错,是他认识的那个罗永。他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也没有任何恐惧,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说:「买盐巴。」 罗永淡淡地笑了,笑容里全是宠溺。他没有问谢景禾为什么买盐巴买到河边来了,只是用手指轻轻抚过他的眼泪,把他裤脚上的泥沙给拍乾净了,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 谢景禾刚刚跑过这条街的时候,明明周围安静得很,现在四周又有声音了,是寻常家里会有的喧闹声。 谢景禾却没有注意这些细节,他只是在想,难道他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吧。 他抬头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罗永,罗永也对他笑了笑。他们现在这个样子,跟一对出门散步的情侣没有两样。 这时,谢景禾的目光注意到了他的右耳上。罗永的右耳上有一颗痣,不大,但是又黑又明显。谢景禾每次跟他亲热的时候,都喜欢咬他的耳朵,用舌尖轻舔那颗痣。然而,那颗痣的顏色却突然变得淡了,淡得异常明显。 谢景禾发现不只这处,罗永身上其他的地方也一样,不只是痣,连曾经有过伤痕的地方都变淡,或者不见了。 他的肌肤变得白皙光滑,就好像整个人蜕了一层皮一样。 变形虫 (三) 完 村子里最近没什么大事,但大家的反应越来越奇怪了。 以前村民们看见罗永才会害怕,现在他们看见谢景禾,也用畏惧的眼光看他,好像他是怪物,或者怪物的同伙一样。 谢景禾觉得莫名其妙,但他跟罗永都住在村子里,不可能完全避开旁人。 有一天他到村子里的小店去买东西,顾店的不是平常会在的老人家,而是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童。大概是这个时间买东西的人少,老人家有事暂时外出,所以才让孙子顾店。 那个小男童本来在玩模型飞机,一看见谢景禾来了,立刻对他道:「怪物,你来做什么?」 童言无忌,再加上受到大人们的言行影响,说出的话反倒真实。 谢景禾知道村子里的人是怎么看他跟罗永的,并不在意,也没打算跟个小孩子计较。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说我是怪物?」 「我阿公说,你跟怪物住在一起,当然也变成怪物啦。」 谢景禾听后反倒笑了起来。难得有人愿意跟他讲话了,虽然只是个小孩子。他也不介意逗逗小孩子:「但是我跟罗永都不会吃人啊。」 「可是、可是……」小男童词穷了,想了想又说,「隔壁阿嬤说,她看见有两个怪物出现在村子里,长得一模一样……这不是怪物是什么?」 谢景禾的笑容顿在脸上,他想起那晚罗永的异样,立刻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前的事了。还有,还有……巷口种田的阿伯说,他在半夜看见怪物跑去河边,看到好几次了──」 「阿彬,闭嘴。」小男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老人家急匆匆地衝进店里来,摀住他的嘴巴。 小男童含糊地叫了一声阿公,乖乖闭嘴了。 谢景禾虽然经常来这里买东西,但也知道老人家并不喜欢看到他跟罗永。他知道是没办法再问下去了,拿了要买的东西后,付钱就走。 虽然人家都说小孩子的话不能信。但谢景禾知道小男童没有说谎,他也只是把听到的事情说出来而已。正是因为这样,小孩子说话时反倒不会掩饰,更不会作假。但更让谢景禾在意的,却是话中的内容。罗永半夜会去河边,去做什么? 这一晚,谢景禾假装入睡,想看看罗永是不是真的会半夜出门。 半夜两点过了,罗永还躺在被窝里。 谢景禾睁着眼睛好几个小时了,快熬不下去了。正当他快要睡着时,忽然听见身边传来动静,罗永掀开棉被下床,朝客厅走去。 谢景禾等了一会,果然听见外头开门的声音。罗永不是半夜起床上厕所,而是真的出去了。 他立刻下床走到窗边往下看,果然看见罗永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谢景禾连换衣服都来不及了,只披上一件外套就匆匆出门。他跟在罗永的身后走,为了怕被发现,他没有离得很近,而是保持一定的距离。 罗永到了河边后,同样一幕又在谢景禾眼前上演。 罗永朝水里走去,河水逐渐淹没他的大腿、腰部,直至没淹没头顶。 大概是亲眼见过一次了,这次谢景禾没有像上回那样害怕,也可能是他已经察觉到罗永的异样了,他竟然不觉得罗永会被淹死。他躲进一旁的树丛里,观看后续情况。 过了大约五分鐘,或者十分鐘,水面突然起了变化。罗永又从水里走了出来,他还是穿着睡衣,但身上一点水跡也没有。 罗永走到岸上后,一切并没有结束。这时,竟然又有第二个、第三个罗永从水里走了上来。 谢景禾惊愕不已,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发现眼前还是三个罗永。只不过这三个罗永长得虽然一模一样,却明显能看出不同。有两个罗永看起来非常没有活力,像是力气被抽空一样,神情懨懨。 三个罗永都上岸之后,看起来最没有精神的那两个罗永,身体突然裂开,变成液状,化为水之后又流进河里,只留下一个最为完美的罗永。 谢景禾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情况,简直就像是……淘汰瑕疵品。 罗永似乎没有看见躲在草丛里的谢景禾,他先是往河里望了一眼,那一眼像是极为不捨,而后才转身,慢慢地往家里的方向走去。 罗永离开之后,谢景禾才瘫软在草地上。他的脑子里一团混乱,根本无法思考。 谢景禾在河边待到快要天亮,神情有些麻木。这时树叶上的露水滴到他脸上,他才像是惊醒一样,突然想起要给罗永准备早餐。 谢景禾从草地上站起,拍了拍腿上的泥土,走到巷口去给罗永买粥吃。 谢景禾回家后,罗永已经换好了要上班的衣服。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会,谁也没有先开口询问。倒是罗永走过去接过谢景禾手上的东西,说道:「衣服都脏了,去换下来吧。」 罗永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谢景禾看了一会,顿时就不在意了。 两人又恢復以前的样子,恩恩爱爱的。 在这之后,有关罗永的可怕传闻依旧持续着。有人说,他才刚在上一条巷子里见到罗永,没想到转个弯,又在下一个路口见到他。许多人附和说,对对对,罗永到底是人是鬼?好像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撞见罗永,到处都是罗永,太可怕了。 村里还有一些比较迷信的老人家请了法师来作法。法师像模像样地开坛祭法,指天画地挥舞了一阵后,罗永还是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村子里。 谢景禾假装不知道罗永每天半夜都到河边的事,也无视村里的传闻。直到有一天,他帮罗永梳头发时,看见罗永右耳上的痣越来越淡了,淡得几乎快要看不清。大概是见过罗永秘密的缘故,他突然有一种不好的联想,像是等到这颗痣淡到看不见了,罗永就会消失。 「怎么了?」罗永感觉到谢景禾手中的动作停了,问了一句。 谢景禾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右耳,装作没事一样笑道:「好像看见白头发了。」 罗永也笑了。 自有了这样的念头之后,谢景禾越来越不安,几乎每天都看着罗永右耳上的痣过日子。他开始想像,要是有一天罗永不在了该怎么办? 谢景禾完全不敢想下去。 谢景禾忍不住了,他想跟罗永摊牌了。如果他开口请求,罗永是不是能为了他留下来? 这一夜,还没到罗永该去河边的时间,罗永却提前出发了。 谢景禾这一晚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睏,等他半夜醒来的时候,察觉到身边已经空了。他似乎联想到什么了,急急忙忙往河边衝。他原本打算今晚就跟罗永说的,但罗永今晚似乎不太舒服,所以他才决定缓一缓。但是,如果,今晚就是罗永的期限的话…… 谢景禾一想起要失去罗永,就害怕得不得了。他一路狂奔到河边,看见罗永正往河里走去,水已经淹过他的胸膛,即将淹没下巴。谢景禾顾不了自己的安全了,直接往河里衝:「罗永──罗永──」 罗永听见呼喊声,果然像上次那样停了一下,但不久后,他又继续往水里走。 谢景禾一心想把他带回来,但他抓住罗永之后,却拉不动他。他的身高没有罗永那样高,水已经淹过他的鼻子,双脚勉强才能踩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拉不回罗永了,心里又窜出另一个念头。他不再把罗永往回拉了,而是跟着他一起向前走:「罗永……带我……带我走……」 这时罗永像是清醒过来了,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温柔又无奈:「傻瓜,你不要命了吗?」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去哪里都没关係……」谢景禾像是真的打算跟罗永一起殉情了,紧紧抱着罗永不放手。 罗永摸了摸他的脸,只说:「等我一会就好。」 谢景禾呛了几口水,其实已经听不见罗永在说什么了。但他感觉到罗永没有拒绝他,那大概就是愿意带他一起走的吧。他闭上眼,跟着罗永一起沉进水里,突然觉得好幸福。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朋友们为什么反对他跟罗永在一起。因为他的朋友们也看见了罗永身上的异样,他其实一直都清楚,只是选择视而不见。 他知道罗永不是人。但罗永也从来没有害过人。所以,为什么要害怕这样的他呢? 就在谢景禾觉得自己就要溺死的时候,他的身体突然被人抱住,被带着往水面上浮。他睁开眼,对上罗永的双眼,看见他正抱着自己往岸上走。 谢景禾呆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不过,他注意到了,罗永右耳上的痣完全消失了。 罗永把他放在地上后,谢景禾突然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耳朵,好像很疑惑似的。 罗永问他说:「你为什么不怕我?」 还是罗永先摊牌了。罗永并没有想要瞒着谢景禾,他甚至想过要把谢景禾吓退,以谢景禾的长相与性格,想要找什么样的男朋友还没有。但谢景禾却一点都不怕他,甚至还主动黏了上来。 罗永这辈子都被当成怪物,被人讨厌,他从来没尝过被人喜欢的滋味是什么。所以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谢景禾,只能不断地吓他,以及吓他的朋友。结果人没吓成,自己反倒是沦陷了。 谢景禾却觉得罗永问的这个问题很奇怪,他说:「你这么好,为什么要怕你?」 「就算我不是人……」 「就算你不是人,也一样。」就像人出生时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有些人出生时注定就要被当成怪物。谢景禾又说:「你没有做错什么……」 距今二十几年前,罗永的父亲,罗云晋在这条河里溺了水。他溺水的时候,有一条虫从他的口鼻爬了进去,寄生在他的大脑里。 罗云晋不但没死,反而每夜梦到奇怪的景象。他梦见自己待在水里,优游自在,每当水流通过他的身体时,他便觉得通体顺畅。他不知道自己是透过脑子里的虫的视角在看这个世界,他还以为自己是做梦梦到在游泳。 虫子寄生在他的大脑里,本能地想要繁衍后代。但它困在罗云晋的大脑里出不去了,于是便想办法跟他一起產生后代。 于是罗云晋怀孕了。而罗永就是罗云晋跟虫子產生的结晶。 罗永是个人,但又能感觉到自己不是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他从小到大受过的伤都能很快癒合。其实也不能说是癒合,而是虫子分裂的特性。他分裂出另外一个新的自己后,旧的皮囊就没有作用了。 他其实在村子里死过很多次,都是饿死的。因为没有人照顾他,他不懂得吃饭,于是就饿死了。否则一个正常的孩童,是不可能独自长大的。 但在村里的人眼中看来,罗永就是命大,遇事总是大难不死,就是个怪物。 后来罗永明白了,他还是需要像正常人一样吃饭,他也有情感,有喜怒哀乐。他同时继承了身为人与身为虫的特质,孤独地活在世上。 再然后,他与谢景禾相遇了,也相爱了。 罗永原以为他会瞒着谢景禾过一辈子。但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突然很渴望回到水里,不是随便哪一条河,而是一定要回到家乡的河里。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现象,或许都是生物与生俱来的惯性,想要回到同一个地方。而这样的渴望渐渐充斥在他的脑中,让他忽略不掉。 在一次机会下,他带着谢景禾回到家乡,终于投入河水的怀抱里。 河水就像他的母亲,温柔地抚慰他所有的伤痛。他的意识在河里越沉越深,几乎想要就这样一辈子待在水里了。 而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了谢景禾。他发现自己放不下他,他有人类的感情,所以割捨不下。因此即便河里再温暖,能给他再多的慰藉,他还是坚决离开,回到他跟谢景禾的家。 后来,他便时常半夜来到河边,在天亮之前离开。河水赐予他死亡,又给他新生,替他汰换掉不好的皮囊,他才能以最好的模样回到谢景禾身边。 谢景禾听了他的故事之后,还是没有害怕:「所以……你不会离开了?」 罗永抓住他的手,说:「不会。除非你不需要我了。」 谢景禾顿时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己误会了,他还以为罗永右耳上的痣消失之后,人也会跟着消失不见。现在知道了,他终于放下心来。他抱着罗永说:「我一辈子都需要你。」 「我也是。」 罗永不知道自己的寿命究竟有多长,但有生之年,他是不会离开他了。如果谢景禾将来会变老,他也可以改变容貌,陪他一起变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