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岁俱乐部》 第1章 《27岁俱乐部》作者:沈狮【cp完结】 简介: 单元文,轻松风都市怪谈 * 【27岁俱乐部】是一家奇怪的店铺。 没有人知道它何时出现,做的是什么生意,又在哪座城市停留。 只见落魄博士、顶流爱豆、盲眼花店老板……一位又一位客人,络绎不绝地跨入那个挂着【27 club】招牌的小店。 ——或有愁,或有求。 * 单元一:江城·光湾广场 高穷帅·工科博士 x 傻黑甜·热干面仙男 “傻黑甜仙男下凡,只可惜脸先着地。” 单元二:庐城·白鹅湖 嘴贫人善·爱豆 x 嘴浪心怂·水草精 “娱乐圈都不怕,我怕鬼?” 单元三:宁城·花神堂 盲眼·花店老板 x 恋爱脑·花神 “直到重见光明的那一天,我才发现店里的顾客,竟然都不是人。” 单元四:宜州·未来创业城 别扭·总裁 x 心机·笔仙 “我愿与你一同坠落,或是深渊,或是爱河。” …… 未完待续 * 食用指南: 1、非典型灵异,剧情走向持续轻松,间歇奇诡,偶尔沙雕 2、单元文,有主线,有串联 3、一个故事一对主角,凡人都是攻,鬼神都是受,he 4、平行都市,全文无原型,毕竟……不准成精 单元文、he、轻松、灵异、悬疑、都市怪谈、情投意合、欢喜冤家 第1章 【27 club】 月上中天。 白日里熙来攘往的光湾街,伴随着最后一家大排档的打烊,终是人迹寥寥,唯余麻辣小龙虾的残香在空气中跃动。 百城拍掉手中的浮灰和砖粉,捋了捋被蹭皱的丝绸衬衫,这才负手而立,抬起头望着刚挂到墙上的招牌—— 【二七数码 | 27 club 手机贴膜 电脑维修 刷机充值 二手回收 no.001 光湾街店】 他眼中漫起了止不住的满意。 “主君,这点活计找几个匠户来干不就好了?我这儿又不是没有银子,做什么要亲自出马?”不知何时,身边突然传来清凌声音。 匆匆的脚步声一并靠近,一个黑发大眼的年轻男孩从百城身后探出脑袋。 “一枝,可还记得我上周对你说过的话?”百城转过身来,挺拔的身姿更显俊逸。 他眼风在男孩身上扫了一圈,越过对方一套簇新的帆布鞋、工装裤和连帽t恤,以及手中一水儿的潮牌购物纸袋,最终落在男孩的头发上。 名叫一枝的男孩心中一惊,喉结动了动,下意识咽着唾沫:“我……就是觉得这儿新鲜,刚才出门转了转。” 回应他的是百城炯炯的目光——他的瞳孔是亚麻色,显得那目光浅淡至极;然而又如迅疾飞出的子弹,压迫感十足,精准命中靶心。 一枝忙摆动双手,连带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摩擦出呲啦的响声,舌头不知怎地就结巴了起来:“主君,我很乖的,绝对没闯祸,也没用灵术,这身衣服……这衣服是我自己买的,您也知道我很有钱……” “慌成这样,我可问你什么了吗?”百城眼中闪过笑意。 一枝:“……” “我上周对你说过,如今不必再叫主君了。”他又去看那个【27 club】的招牌,语气中竟有些雀跃,“叫老板。” 发现被套路了一番,一枝明白过来,长嘘一口气的同时点头如捣蒜。 “也对,主君,现在已经是……”他掐着指节算了下,“已经是2012年了,您这铺子也换了洋文了。” 百城轻哼一声:“嗯?” 一枝连连摇头:“我错了,老板。” 他复又疑惑地问:“老板,现下正是大暑,您为何想到要来江城?江城素来就有‘火炉’之称,炎夏恹恹,很难熬的!您别告诉我又是上周喝醉酒了和我玩掷笔游戏,笔一顿,恰好停在这里了。” 百城对他一勾唇,笑意倏如初春枝头的泛红桃花。 饶是跟在主君身边多年,一枝也不常见到主君高兴的模样,此时忍不住瞬间心折;只是他又隐隐觉得,这明朗粲然的笑容背后,还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 又宛若乍暖还寒,桃花瓣上裹着薄薄一层冰。 夏夜是城市用电高峰,想是电压不稳的缘故,光湾街的路灯时明时暗。百城的影子斜撒在街边,被覆上温柔的玫瑰淡金色,却又傲立如竹如松,显得格外清雅与……孤独。 未及一枝细想,百城右手上托,手掌上浮起大片亮光,连带着,指尖像勾起了一团暗火。 那亮光时而强如流星雨,时而温煦如萤火虫——随后,彼处凭空出现一卷书册。 泛黄的书页展开,光便向四周迅速荡漾,如平静湖面被掷了颗石子,倏然散起涟漪。 只见光束正中最亮的焦点处,竟是一幅地图,地图上间或有星星点点的勾划。 百城指了指被画了个小圈的【江城】,语调柔和了下来:“唔,我上周玩掷笔游戏之时,大概确实是喝醉了。” 方才的畏惧感消失,一枝眉眼又漾起了活泼的角度,故作大惊小怪地道:“切!我才不信!还不是因为您听说三……” “一枝!”百城瞳孔倏然眯紧,喝止了他。 第2章 意识到说错了话,一枝倒吸一口凉气,藉挠头的小动作强压住心中的畏惧不安。 他的黑发多而密,即使是在酷热夏夜,也仍旧看不见汗水,蓬松柔软如吸足了水汽的云。 百城翻手将地图收拢,书册的蓝色封皮被他攥住。 他又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一枝的头,凑近鼻尖闻了闻,眉头一拧,十分嫌弃地“啧”了一声:“该洗头了,全是墨汁沤出来的酸味儿。” 一枝忙抓了抓头发,也放到鼻下嗅着,不服气地道:“还不是因为老板您总是不让我休息,上周玩了一周的掷笔游戏,前天来江城看铺子签地契,今天又找匠户……老板,我太累了!你要给我涨月钱!” “小古董,还说月钱?”百城反手一扣,往他头上闷了个栗子,朗声道,“既然都唤我老板了,其他的说法也该改掉——地契如今不叫地契,叫租房合同;匠户如今不叫匠户,叫工人。” “还有,什么铺子不铺子的,本店有正经名字,叫‘二七数码’,27 club。” 一枝平时爱发如命,头可断发型不能乱,额边冷不防挨了一下,他委屈地捂住自己发际线的位置,刚组织好的长篇大论,竟然忘了个一干二净。 他眼风一扫,又看到自家主君手上书册隐约露出的【27……部】字样,转而指着书册道:“您还说我是小古董,老板,您合该是个三百岁的老古董。要我说,您身上这套丝绸长衫,还有这本册子,也都早该换了。” 话毕,他才将潮牌购物袋中的东西一一掏出,献宝一样递给百城:“喏,这是给您买的衬衫和牛仔裤,今年最流行的款式呢!还有这个,这是我在路边摘的花儿,是栀子,可香了,主君您不是最爱栀子吗?” 百城眼角弯起:“没想到你也喜欢栀子花。” 一枝也跟着笑:“我吧,我平素最爱的是另外两朵花——‘有钱花’和‘随便花’。” 百城又敲了他的头:“贫嘴!” “哦,差点忘了这个,这是刚出的新品,我在光湾广场的大洋百货排了好半天才买到,叫什么……”一枝捂了下脑袋,故作委屈。 是个约摸十几厘米见方的白盒子,他看了看盒子上的字样:“您看,它叫ipad,听说不需要纸笔,直接用手就能在上面写诗作画,写的字呀、画的画呀,就保存在里面,不会褪色也不会丢,这不比您还用书册强多了?这是‘苹果铺子’里的导购员强烈推荐的,说什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百城道:“什么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一枝有些不服气,忍不住眯了眯眸子,想起那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logo,以及方才“苹果铺子”里那位斯文帅气的男导购员。 早知道就应该让导购员多给自己讲一讲ipad的功能,这样才好从容面对主君的质问。 绝对,绝对不是因为,他想和帅哥导购员多相处片刻。 ”人家不叫‘苹果铺子’,叫apple授权专卖店。”百城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微妙,“最近挣了不少啊,西洋玩意儿都买上了。” 一枝觉得自己这“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形象已经在主君心里根深蒂固了,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没……也没多少。” 百城突然一叹:“一枝你倒是有心了。” “谢主君,不是,谢谢老板夸奖。”一枝原本准备屈膝行跪里,想起现下是2012年,硬是止住了下跪的姿势。他把衣服和ipad重新装好,露出自豪笑容。 百城:“小毛笔,我看你不仅有心,这心怕是要飞了,不想在我身边待了吧?” 又双叒被套路了,一枝连忙否认三连,看向手中的ipad:“不是,没有,老板您别瞎说啊!我是想,您这这次开的是手机贴膜店嘛,我也得要专业一点,买它回来练练手。” 百城握拳抵在嘴边,闷笑一声:“行,不思进取不求上进的小毛笔,也要走专业路线了。这样吧,明天你先把ipad的膜贴了,我倒要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百城个子高腿长,走路带风。一枝两边胳膊上都挂着购物袋,像个拎着鸡鸭回娘家的新媳妇似的,一路摇晃着小跑才勉强跟上他的步伐,边跑边咕哝道:“您还瞧不起我了,我手艺铁定比您好。” “欸?”一枝忽然反应过来,“老板,我们明天就开业?” 百城速度不减:“对,‘二七数码’明天开业,省得你在我这儿闲出病来,一会儿逛街啃鸭脖吃热干面,一会儿去商场买衣服、偷看小帅哥。” 主君把自己今天不务正业的行踪看在眼里,一枝的脸“歘”地红了,配着如缎的黑发,在溶溶月色下,说不出的明朗可爱。他道:“逛街也很忙的!我今天从江城科技大学走到了光湾广场,又在那个什么苹果店溜达了半天,头发都要走秃了。不像老板您,整一天就闷在这巷子里刷油漆摆桌子。” “这么说来,闲的人倒是我了。”百城听着他的碎碎念,偏头揶揄。 终于反杀了主君,一枝乐得眉毛都要上天了:“闲了好,闲了好。老板,我陪您一起闲,小毛笔永远都是您的小毛笔。” 忽而有凉风拂过路旁,带出沙沙声响;趴在两边柏树上的知了,迅速嚎出了欢快的交响曲。 月亮寻到树间空隙,漏下流霜般的银白。 百城怔忪片刻,目光随即上移。 第3章 月光将他吞没在朦胧的光霰中,却又让他的眼眸蓄满了晦暗不明。 何夜无月? 何处无竹柏? 百城喃喃:“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1)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苏轼《记承天寺夜游》 ------ 眼尖的宝子看出来了哈,一枝的真身是一支毛笔,至于百城的真身是什么……emmm,暂时保密 ------ 本文60%灵异+20%酸甜+20%沙雕,偶尔有放飞的脑洞出现 顺手安利隔壁解压小甜文《糖衣解药》,超甜,甜到爆炸,甜到五颜六色 祝大家看文开心~ # 江城·光湾广场 第2章 终点站:光湾广场 【列车前方到站,终点站:光湾广场。下车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从列车行进方向的左侧车门下车。下车时请小心列车与站台之间的空隙。欢迎您再次乘坐江城地铁二号线……】 江念博在甜美的报站女声中一个激灵,趴在脑中的瞌睡虫四散逃逸。 他点亮手机,看到【2012年8月13日星期一 09:27】,长呼一口气,时间还早。 纸箱在脚下散发着雨水泡透又蒸发的霉味,江念博顾不得许多,一把举起抱在怀里,顺着拥挤的人|流挪出车门,随即上了扶梯,往【光湾广场-c】地铁口挪去。 扶梯上挤满乘客,前胸贴后背。 怀里搂着个有异味的庞然大物,江念博自然引来了周围的嫌弃目光。 他往上抻了抻胳膊,嘴角不时扯出相同弧度,对身前身后被他妨碍到的乘客奉上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笑容。 恍然间却又觉得,成千上万张不同的脸,在人世间这个大型万花筒中其实并无区别,都晃出枯燥且一致的光斑。 而他自己,也是万花筒彩片中面目模糊的一员。 有着急往上跑的都市丽人从江念博所在的左侧擦身而过——丽人背着个塞得满满当当的longchamp经典款“买菜包”,一看就是快要迟到的打工女郎。 都市丽人走得急,撞了江念博一个趔趄,她手里拎的热干面塑料袋蹭上他的小臂,拖出一串芝麻酱的淡黄痕迹。 江城乃知名的火炉城市,或许是气候原因,姑娘们脾气个顶个儿地冲。丽人剜了江念博一眼,眼影亮片闪出刺目光泽,把江念博吓得够呛。 正想说什么,只听女郎怒气冲冲丢下一句:“拐子,你黑老子!挤地铁抱这大个箱子,你要搞么斯?(大哥,你吓我!坐地铁带这么大的箱子,你想干什么?)” 未及江念博回话,高跟鞋就蹬蹬蹬地踏远了。 外面是近四十度的气温,身旁仍有乘客不断上涌,凝成洪流。 江念博其实很想拦一辆出租车直奔宿舍楼下,然而摸了摸口袋,实在囊中羞涩。 算了,反正不赶时间,还是省点儿钱为好。 更何况,光湾广场这地方,人挤人车挨车,曾经一度令无数乘客闻风丧胆的“江城传奇公交车521路”到了此处,也像个掉进海洋球里的草莽英雄,只有缓缓挪动的份儿。 光湾广场所在的江城光湾高新技术开发区,是江城近年来的新宠地段,广场也是全市瞩目的地标性建筑。 要通过光湾广场,有四种方式:地铁,公交车,出租车,和两条腿。而这其中,走路的速度反倒最快。 有一瞬间,江念博发现,自己二十七年的人生,似乎和这个广场一样——越着急赶路,越适得其反。 江念博刚考上江城科学技术大学的时候,就听师兄师姐说过光湾广场片区悠久的历史。 二十年前这里原本是偏远郊区,因为地价便宜,江城又是著名的教育之城,因而高校成了拓荒者——以光湾广场为圆心,方圆五公里内,逐渐建成了江城科学技术大学、江城地质大学、江城财经政法大学等几座高校的新校区。 建筑不少,人不多,光湾广场一度被叫苦不迭的学生们戏称为“青青草原”、“熊孩子大学城”。 所谓“青青草原”,在于光湾广场附近全是荒芜的草地,连邋遢的小野猫都嫌这里没吃食,不愿停留。 而“熊孩子大学城”名号,更是来头不小。 江科大的校园bbs【江照黄鹤】上,曾经霸榜近半年的十大热门贴之首,便是【熊出没注意!周六早上我在三号教学楼里看到一个怪物……】 几百万人口的省会城市,全国排名前十的985大学,竟然有熊?! 学校当即慌了。这要是处置不当,帖子很快就会从【熊出没,注意】变成【熊出,没注意】。 有熊一事,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江城科学技术大学保卫科连同光湾区公安局片警出动,才在冷清的教学楼一楼杂物间处,抓到了一只不知多少天水米未进、瑟瑟发抖的野山羊。 原来这一出不是《熊出没》,而是《喜羊羊与灰太狼》。 山羊“被捕”当天,江念博正和师兄弟们一起准备开dota2,听到消息之后笑出了声,觉得这个地方,和“青青草原”是挺配的。 然而正是这几所重点高校,让鸟不拉屎的光湾广场,从变成了如今人头攒动的“宇宙尽头”。 常言道科学技术是第一发展力。 十余年前,江城市政府围着几座高校画了个圈,撒钱撒资源,大力鼓励大学生双创项目。学校敏锐度也很高,纷纷跟进——这里还真就成了几个以光通信、电子信息而闻名的企业,人虽然少,但因为掌握核心科技,闷声发了大财。 第4章 “光湾”因此得名。 常言又道,gdp的本质是“搞地皮”。 小公司渐渐壮大,房地产商接踵而至,商业综合体互相较劲一样,一夜之间就冒了头。现如今,以【光湾广场】地铁站为中心,建筑、公路、汽车、金钱,裹着攒动的梦想、欲望与野心……蛛网一般四散辐射开去。 地铁站八个出口,创下了整个华中片区的记录。正上方是曾无数次出现在江城宣传片上的“光湾”雕塑。雕塑模拟光线传输,流线合围的造型颇有科幻感。 但在此刻江念博眼中,这个雕塑却酷似一个巨大的油炸面窝。 他费劲巴拉地腾出一只手揉揉肚子。 忙活了好几个小时,还没来得及“过早”(吃早餐)呢! 饿了。 太阳到了火炉城市,也成了个矜矜业业的社畜,不敢有一丝怠慢。夏日的酷热从早间便已开始发挥威力。 额上的汗早已滑到颈侧,又呲溜钻进了t恤里,江念博抱着纸箱,在拥堵的公交车尾气中,走到光湾广场步行街。 步行街是新兴商业街区,消费高得令人啧舌——都是费尽心思装修的网红店铺,就差把“我很红我也很贵”这几个大字写在店门外,就连一杯平平无奇珍珠奶茶,都能卖到十八块八。 江念博不敢停下来,怕一旦驻足就再也迈不开步子,他目不斜视,迅速穿过一排花花绿绿的网红早餐铺子,循着飘着油花的黑灰色泥水,拐到了后方的【光湾街】。 说是“街”,但这里的老土著们早已拿着拆迁款和租金美滋滋搬了出去。现下这里也是一排矮小排屋搭成的商业巷道,排屋大多由更偏远的郊县人以及外地人承租,做些小生意糊口。 不过因为地段不太占优势,和光湾广场步行街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正如这座准一线城市的面子和里子。 光湾街生意杂得很,小吃、网吧、手机电脑维修、水果、鸭货、小饰品……店铺门脸不大,间或有店面放着音乐,在“oppa gangnam style”的声音中,鼓点敲得欢快。 《江南style》,今年开年以来横扫五大洲的“正球级”的网络神曲。 光湾街店铺招牌也都各有各的土味,只见【光湾夜宵大排档(主营砂锅粥鸭货炒菜)】、【七七吧鸭脖】、【老五烧烤】、【至尚造型&美甲美睫瘦身】、【金陵灌汤包·土家酱香饼】…… 被油烟和锅底灰熏得油腻黢黑的招牌之间,一块清爽简单的小黑板带着几分反差萌,格外引人注目。 上面用正楷规规矩矩地写着: 【胖姐面馆 供应早歺 热干面 叁元 加牛肉 捌元 牛肉面/粉 捌元 海带豆腐面/粉 伍元 面窝/麻团 壹元伍角(伍元肆个) 茶叶蛋 壹元 煎蛋/虎皮鸡蛋 壹元 豆皮 伍元 豆浆 壹元伍角】 “胖姐,一碗热干面,不要葱花不要香菜。”江念博来到【胖姐面馆】,将怀中抱着的纸箱放在店门口。 “来了!”店主爽脆清亮的声音响起,“小江博士,这么一大早,从学校出来的吗?” 江念博一听这声音就分外安心,于拣些店主爱听的话说:“必须的!专门来支持你生意。” 江念博在江城科学技术大学读了九年书,从十八到二十七的大好少男年华,全搭进了gpa、发论文、写ppt的生活里。 常有学弟调侃,江师兄你这么帅,怎么还没交女朋友,真想活到三十岁还当魔法师? 他就露出八颗牙笑。 除了笑还能怎么办呢?又不能直接承认自己喜欢男人。 学弟死缠烂打,江念博大弯若直,回答说女朋友自然是交了啊。 姓柯,大名一个妍字。老漂亮了。 学弟不相信,问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位叫“柯妍”的嫂子?江念博便说,柯妍来无影去无踪,毕竟,金庸老先生曾经告诉过人们,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那可不,科研虐他千百遍,他待科研如初恋。 和科研“谈恋爱”的日子不好熬,幸而还有些能喘口气的地方。 一有空,他就会来【胖姐面馆】过早。从十八岁到二十七岁,如是整整九年。 原因也很简单,隔壁店铺是他办了会员的网吧,每到大考结束、赶完实验进度或者论文投中,他都会和师兄弟来这里通宵打魔兽世界。 江念博本来已经走进店里了,愣了愣,又退回门口看了下门口的黑板:“你家招牌什么时候换了?这字儿写的,正儿八经的颜真卿楷书,可以呀!” 早餐店的店主人如其名,是个眉目清秀的微胖小姐姐,脸颊脖颈叫热汗和面汤的蒸汽熏得有白似红。胖姐也瞄了瞄门口,不以为意道:“喔,你说黑板——上个月隔壁门脸新来了个爹爹(老人家),爹爹昨天看我这招牌上的字有点模糊,别个顾客来吃饭总是算错账,就帮我重新写了。” “么斯(什么)颜真卿颜假卿,我不懂,”她冲江念博一笑,“就是看着模子蛮正(很漂亮)。” 【胖姐面馆】店里没空调,江念博捡了个正对着电风扇的位置坐下,撩起t恤吹风。 面馆外面的煮面锅里冒着袅袅热气,他盯着看了几秒,随即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多加点儿芝麻酱。” 第5章 作为北方人,他信奉“给我一碗芝麻酱,我能蘸遍整个地球”的麻酱教,真饿起来,哪怕麻酱蘸鞋底,都能嚼起来。 胖姐麻溜儿地朝纸碗里舀了三四勺油亮的芝麻酱,又多添了些酸豆角萝卜丁。 芝麻酱香裹着麦香,咻咻地往江念博鼻子里钻,江念博猛地吸了鼻子,陶醉着伸出大拇指:“姐,你的面是这个。” 江念博父亲曾在面馆当过煮面师傅,平素耳濡目染,他对什么是好吃的面条高低有些经验:热干面的面条用的是碱水面,和面、轧面都很不方便,因而很多面馆都是从供应商那里直接购买成品碱水面,如此做法,省钱省时间,何乐而不为。 而胖姐家的热干面,从面条到芝麻酱再到小菜,全部都出自这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姑娘之手。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胖姐从来没叫过苦、没嫌过麻烦,每天早上都会亲自调配好小麦粉、碱水、酵母的比例,揉了面团后再塞到面条机里轧好。 烹饪和科研不一样,烹饪是一件有付出就有回报的工作——因为踏实勤劳,再加上有独家秘方,胖姐的热干面比大路货要更加筋道爽滑,搭配上自制的酱料,一个字,绝。 光湾街附近有不少像江念博这样嘴巴很刁的回头客,每天早上刷牙洗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趿拉着拖鞋直奔胖姐这家门店,“过个早”。 江念博抽出一次性筷子掰开,交叉摩擦着蹭掉木屑:“《舌尖上的中国》你看了没,今年夏天最火的美食纪录片,要我说,《舌尖》不来采访咱胖姐,简直就是亏大发了!” “小江博士书读得好,嘴也甜,关键是长得也蛮帅!”胖姐打量着他,笑道,“你看看这高鼻梁、大眼睛,睫毛比姑娘家家都密。小江博士,我都羡慕你哩!” 胖姐和他相识九年,在店里捡到过他遗忘的校园e卡,知道他姓江,大名叫江念博。便亲切地喊他作“小江博士”。 被异性盯着的感觉太变扭,江念博摸着鼻头,转移了话题:“姐,你妈妈还好吧?” 九年了,他也知道了胖姐的许多过往,小姐姐早年在南方打工,结婚又离婚,江城的家里还有肝癌晚期长期卧床的母亲,看病吃药无一不要用钱,于是硬生生一个人撑下了这家店,日子过得相当不容易。 “谢谢关心,我老娘还阔以撒!”胖姐答得爽朗,她身上一袭白底碎花连衣裙随着煮面翻勺的动作荡悠,粉红小花在雾蒙蒙的水蒸气里,显得分外耀眼。 对有些人来说,苦难就像是穿在身上的漂亮小裙子——接受它,便也不觉得有多难熬,扛下来之后,还能向这个操|蛋的世界炫耀一番,告诉它自己有多厉害。 “可以就好。”江念博心中感叹,一边抹着额上的汗,一边轻轻地道。 想起前几天打电话时,父亲告诉他,母亲最近因为忙于农活也总是腰疼,有一次还昏倒在了家里的麦田中,他便推己及人地补充:“咱们爸妈这一代,辛苦操劳了一辈子,不容易。” 胖姐把热干面递给江念博,看到他白净脸颊上方的一对熊猫眼,啧了一声:“我知道。小江博士,你也不容易,暑假了还起这早,学习学得几造业(真作孽)!” “业”字被胖姐拉长了声调,像是热干面中突然拖出的一条长萝卜干,十分夸张。 江念博贪婪地吸吮着,笑笑没答话。 离博士毕业还有最后一年,行百里者,不能拉胯在这最后十里路上。 他当然要早起努力,比其他所有人都要努力。 筷子刚伸进纸碗,江念博就听门外传来了火药味很浓的争执声。 “先生,我怎么就是奸商了,您这是什么话?” “个斑马日的(他x的),老子说的是正宗滴江城话。你搞么逼(你干什么)?” 江城名中带“江”,乃三江交汇九省通衢之处,市井文化流俗驳杂,三教九流者众多。于此处讨生活的人们性情颇为直爽,但凡说话,便是“老子”、“么逼”、“个斑马”在半空乱飞,各个恨不得占尽便宜,争当对方的十八代祖宗。 因而哪怕是和里和气地交流,也都像极了骂架。 好平和的江城人,好优美的江城话。 但门口显然是真·骂架。 “老子换个手机贴膜,屏幕叫你搞碎掉辽,老子信辽你滴邪(我真是服了)!” “您是睁着眼说瞎话呢吧?手机明明是您自己不小心掉在地上的。” “你说老子扯白(撒谎),老子才要问你长眼睛了冇?你吖是哪个眼睛看到是老子自己摔滴撒!我这是新出滴爱疯四艾斯(iphone4s),要八千多块钱,老子有毛病,自己克(去)摔这八千块?” 江念博不堪其扰,索性捂着耳朵,盖住一声又一声的“老子”,只想专心享受眼前这碗“double sauce,少少香菜”的无上碳水美味。 筷子还没伸进嘴,一瞬间天旋地转。 他连人带碗,以一种“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奇诡姿势,扑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掌声欢迎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小江博士——出场! ------ 本单元:灵异50%,奇诡40%,沙雕10% 第3章 “好人会有奇遇的。” 后背钝痛,前胸滚烫,如岩浆自火山口喷发,将江念博的周身浇透。 第6章 他低头看去,一整碗热干面被他压成了脱水面饼,萝卜干、酸豆角调皮地从t恤上掉落;纯白t恤正中央心口的位置,扣了一摊滑稽的土黄色,着实会引起一些诡异而猥琐的联想。 大意了,早知道,就不该让胖姐多加芝麻酱的! 江念博刚准备撑胳膊起身,却发现压根儿动不了。 谁给自己施葵花点穴手了? “小伙子,没伤到吧?对不住了。”身上有声音飘来,很近又很远。 一口很纯的北方普通话,只是音调略微干哑滞涩,声带不时裂出嘶嘶的杂音,应该是上了年纪。 江念博的老家在离江城三百多公里的北方小城信城,来此处上大学后,花了两三年时间才适应了甜豆花、咸粽子、西红柿炒鸡蛋放糖、没有暖气的冬天,以及平翘舌不分、n、l混用的“江普”;现下闻言,顿觉十分亲切。 “嗐,多大事儿!”他也换了口北方腔,侧过身跪坐着,将人扶起。 果然见是一名慈祥长者,头发花白,脸上蕴着些许难以捉摸的神色。 江念博看到长者的衬衫有些泥污,想来是方才被推倒时蹭到了地上,于是帮他掸着,又问:“大伯,您怎么样?” 与此同时,江念博也很奇怪,长者的衣服摸上去滑不留手,似乎是价格不菲的丝绸材质,如今自己父亲这一辈,也都没有人再穿了。 那衬衫方才被连扯带撞折腾了一溜够,只蹭出几道浅浅褶皱,很快也消失不见了。 在“光湾街”讨生活的人,日子大多过得清苦节约,实在没有人靠衣装的资本,兼之干的都是与柴米油盐搭界的体力活,因而简单耐|操的t恤裤衩就是标配。饶是胖姐这样稍微讲究些的爱美姑娘,顶天了也只敢套一条白底粉碎花裙子,就出来煮面搬货算账收钱。 长者这身衬衫透着古早又昂贵的气息,让他想起了“老钱”的做派,实在和这条灰扑扑遍布污泥的小街,不太搭。 “我也没事儿。”白发长者拾起落在一旁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细细打量正在沉思的江念博。 “三锅(哥),你在我店里搞么斯(干什么)?克(去)外头打!”胖姐系在脑后的马尾辫都奓了起来,声音洪亮得让整条街上的叫卖声都黯然失色。 她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去扶店里被撞翻了的桌椅和酱醋瓶:“拐子(哥哥),我晓得你赚辽大钱,衣锦还乡咯!攒着力气冇得(没有)地方使是不是?欺负爹爹是不是?” “我说辽,要打你们克外头打!铆起打(打个痛快)!莫扰我做——生——意!”一番蓄力后,胖姐终于爆发。 嚷喊声差点把江念博耳膜震破。 水土养人,此言非虚——江城女人的脾气名声在外,曾经有网友在江城本地的bbs戏言,如果全江城的女人一起输出,这座城市,一定会活活地被造出一场八级大地震。 不过胖姐不向“黑恶势力”低头,反而帮着长者说话,这倒让江念博有些出乎意料。 仗义每多屠狗辈。 “做生意”三个字咬字极重,胖姐的愤怒在街区回响。左邻右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商家店主,也纷纷围了过来,店门口顿时响起一片南腔北调,同情有,嘲讽有,揶揄亦有。 “咋回事儿啊?咋还动起手了?” “是说唦,几过分!” “你嘞个人呐,紧在说紧在说!来来来,克(去)打一架克打一架好不好!” “现在是法治社会,都莫动手噻!” “咦呃,啷个敢惹三锅哦!人冇活清白!” “好家伙,这玩儿给整的,胖姐,你可得找三哥要维修费啊!” 那位被称作“三哥”的年轻人方才狠命推了老人一把,遭到了动量守恒定律的无情报复,一屁股敦在地上,敦了老半天。 他此刻才回过神来,揉着磕碰到的胯骨,还不忘理好脖颈上的金链,又掸掸花衬衫的袖子。 江念博不禁在心里嗤笑——好俗气的款式,去尖沙咀找陈浩南面试古惑仔,都不一定能被录取。 在一群普通人中,俗气,会显得特别的土。 三哥拾掇好自己,举起屏幕碎成渣渣的手机正要开喷,可目光和长者相接,像是被沸水烫了一下似的,顿时安静如鸡,悻悻地缩回了脖子。 只一瞬间,三哥像出现幻觉了一样摇摇头,堵在胸中的一口气也泄了下去。 他收起手机,换了“江普”讷讷道:“我看你一个老爹爹,孤零零蛮可怜的,来支持一下手机贴膜的生意,你说你倒好,把老子……把我的手机屏幕摔碎了,爹爹,别的不说,你总得赔我手机吧……” 手机屏幕上的几十道大小裂痕,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刺目的强光,让江念博和在场的一干吃瓜群众忍不住举起手挡住视线。 胖姐又炸了,像只被摸了后腿的猫:“你啷个(怎么)还叫爹爹陪你手机?你啷个脸多大?” 三哥声音逐渐小了下来:“我赚点钱也不容易……” “所以你就讹别人钱?”胖姐怒发冲冠,“你抻(伸)出指头数一数,光湾街哪家容易?我妈妈还在加护病房里躺着呢,一天大几千块钱的住院费……” 胖姐声音打颤,说话间就要哭出来。 三哥语气软了,但依旧不松口:“手机是他搞坏的,我让他赔,有错吗?” 第7章 “您怎么还睁着眼说瞎话了?”江念博将长者扶在一旁坐好,站起身走到“三哥”面前,俯视眼前瘦弱的小混混,字正腔圆地道。 他天生个子高,视线也高,兼之曾经是学校排球队一员,属于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类型,这么一动作,他的影子便将“三哥”整个包覆住,有种居高临下的睥睨感。 在这片压迫打击中,他对三哥一字一顿道:“首先,是您先动的手,大伯什么都没做。在场的我、胖姐,都可以做人证,大伯要是有什么伤,您要负全责。其次,您的手机到底是谁摔掉在地上的,喏,外面有摄像头。” 他边说,下巴边朝外扬去。 天线柱上果然安着个圆形的黑盒子。 这摄像头精度怎么样、角度是否合宜,江思博也拿不准,但事已至此,没有其他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诈他一诈。 哪儿钻出来的不着调的“黑恶势力”,小混混当得吊儿郎当,就着还想往上升到地头蛇? 收保护费也要讲基|本|法啦。 江念博一手握拳做出警戒动作,另一手却掏出手机:“您要是还有意见,那我现在报警,咱们找警察叔叔评评理。” “以德服人”和“以武德服人”只差一个字——能动手的人一旦讲起道理,道理会变得分外有道理。 一旁的胖姐也跟着扯嗓门帮腔:“小江不愧是读辽博士滴,说滴明白!三锅,你把我们当苕(傻子)哄是吧?啷个(怎么)你真想再克(去)蹲局子?” 周围的吃瓜群众见风向陡变,也开始对小混混的这幅做派指指点点。 “老子信鸟你滴邪!你给老子等到(等着),还有下次,老子绝对不……”三哥倒是有做小混混的基本觉悟,颇懂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光速理了理方才摔到地上被吹乱的头发,脚底抹油地飘走了。 江念博将长者掺回隔壁手机贴膜店铺,又回胖姐的店里抱来了纸箱。 跨入店门的一刹那,他目光叫门牌上的【二七数码 | 27 club】吸引了过去。 江城有条十分古早的商业街叫“二七路”,是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先头兵,很有一段风光的日子,不知多少胆大心狠的生意人,从在“二七路”摆摊开始,投身浮沉诡谲的商海,赚得盆满钵满。 只是近年来江城开始大力发展经济,新兴商业片区不断增加,“二七路”逐渐门庭冷落车马稀,有点儿“时代的眼泪”的意思。 想来这位身着丝绸衬衫的老人,是从那边新搬来做生意的。 最叹不过英雄迟暮。 旋即,江念博又为长者的“思变”而高兴——【27 club】,来了光湾高新区,门牌上也入乡随俗地带了英文。 江念博学着胖姐的方言调调,小声地念叨:“还蛮洋气的撒!” “真是太谢谢了。”长者坐回店铺货架后方,打开风扇。 旧而干净的丝绸随着凉风摆荡出不同形状,也带走了方才的混乱无措。长者惬意地呼了口气,指了指江念博的t恤:“小伙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找件干净衣服你先穿着,这件你留在我这儿,我洗好给你送回去。” “你是在江城科技大学读书?你同我说一下你的地址和电话。”他随即又从柜台下取了毛笔和宣纸,舔了舔墨准备写字。 那毛笔的笔头丰韧饱满,笔杆是很好看的淡青色,在灯光照耀下温润如玉,间或洒着斑点,让人一眼着迷。 江念博还没来得及细想长者为何知道他的学校,一个贴膜店里为什么会出现毛笔宣纸这种画风离离原上谱的东西,却叫长者的眼神攫住了。 他记起长者写在小黑板上的字,想来字如其人,长者样貌清俊,眉目舒朗,下颚线虽然锋利,却自带一股温文尔雅的感觉,很不一般。 年轻时大概也是八零年代大帅比一枚。 江念博收回思绪,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给长者,随即爽快道:“洗衣服就不用了,多大点事儿!我学校离得不远,一会我回宿舍换了就行。大伯,那个什么三哥还是三弟的,要再敢来闹事,你就打电话给我,我非把他按进局子里不可。” 话毕,他不小心瞥了眼身旁的纸箱,方才大杀四方的锐意荡然无存,反而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方才他拒绝了长者借衣服的好意,也是因为这纸箱里装着个“废物”,正配自己这身滑稽的行头。 “我看你好像不开心?”长者记下手机号,将毛笔搁在砚台边,笑问,“有什么事吗?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江念博并不想袒露心迹。 读博读了这么多年,江念博早在坎坷的科研路上明白了一件事——人生不如意之事何止十之八九?分明就是个绝对值,十。 而可与人言者,无。 世上的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说出来像是憋了一口老血,说出来又显得矫情;不计较的话越想越委屈,计较的话,别人还什么都没说,自己就嫌弃自己小心眼。 于是江念博道:“没有没有。对了,您这家店什么时候开的?我记得这里原来是家网吧啊?叫‘飞鱼网吧’。” “约摸有大半个月了。”长者掐指算了算,复又摸起毛笔,一边细细擦着,一边摇摇头,“以前这里是什么店,我也不知道,我是直接向房东承租的门面,这儿房租贵,我哪儿能找起中介啊……” 第8章 江念博满脸悲愤。 自己今天千里迢迢扛了一箱子“废物”回来不说,累得快嗝屁了,结果连一碗热干面都吃不安生。 这还不算,平时常来的江南皮革厂……【飞鱼网吧】的老板竟然悄咪咪地带着小姨子携款跑路了! 他办的至尊vvip会员卡里,还充着大几百呢! 长者似是误会了江念博的神情,亚麻色的瞳仁眯起望向他,唇角挑出笑容:“小伙子,你是好人。” 默了默,长者一字一顿,难掩意味深长:“好人会有奇遇的。” 作者有话说: 卑微求一些海星(灬 灬) 第4章 江城渴学基术大学 从这条满是泥水、七弯八绕的“光湾街”尽头左转,过了马路走十分钟,就是江城科学技术大学南三门。 太阳从云层后探头,逐渐现出毒辣原形,照得江念博眯了眼睛的同时,也让南三门上【江城科学技术大学 ustj】几个镀金超大字体,连带着门内的镀金圆球雕塑,反射出无数道光线,显出某种俗气的闪亮。 不时有身穿跨栏背心和大裤衩的男生们睡眼惺忪,提着装有热干面、豆皮和豆浆的塑料袋,趿拉着拖鞋来来往往。 江念博不禁笑笑。 和早上六点就被迫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光湾广场相比,暑假期间的江科大像个贪睡的孩子,一定要到日上三竿太阳晒屁|股,才能懒洋洋地苏醒。 江城科学技术大学是985、211老牌名校,每年的录取分数线高得吓人,从建校开始就以理工科见长。 理工科发达的坏处是男女比例失调。就连江科大学生,都常常在网上调侃“江科男女三比一,一对情侣一对基”。也正因此,学校在整个华中的高校圈,都落了个“江城渴学基术大学”的奇葩外号。 但饶是资源如此丰富,九年了,眼光颇高的江念博仍是未入樊笼,整个人活得像个入定的老和尚,手上持朵莲花,可以直接念着阿弥陀佛去出家。 而理工科发达的一个好处,就是有钱。 早些时候,江科大秉持“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原则,走的是正儿八经的科研路子,知名院士、行业专家的名单可以写满一整张a4纸。不过近几年整个学校似乎风水有异,突然开了挂一样,互联网新贵、科技公司老总多了起来。霸道总裁们感念母校教育之恩,纷纷慷慨解囊,因而整个学校也颇为受惠,校园修得壕气无比,恨不得在校门口挂上个【金钱才是第一生产力】的门牌。 就连南三门门口那个镀金圆球雕塑也是一位身家过亿的互联网大佬校友捐的,比其他学校看上去大气许多,周身散发着一种理工科直男审美的风格,一种彪悍硬核、简单粗暴的风格。 它也被大家戏称为“科学顶个球”。 科学顶个球啊,搞钱要紧。 江念博一手推着电动车,一手拖着座位前面脚踏板处的纸箱,在直男风格的“绝望坡”上气喘吁吁,龟速前行。 江科大校园占地面积大,两条主干道横贯东西和南北,形成一个很标准的十字。由于道路过长,因而一条被称为“无情路”,另一条被称为“绝望坡”。 绝望坡,顾名思义,因为沿路上上下下起伏不定,走起来,可谓是绝望他妈给绝望开了门,绝望到家了。 道路两旁连可以遮阴的树木都没有——据说是某任校领导为了学校评优评先,特意吩咐后勤处,将本就为数不多的梧桐和刺槐移走了,道是明快敞亮,不畏浮云遮望眼。 每走到这里,江念博总忍不住在心里暗叹,领导高升了,却苦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还好有一届又一届的学生。 和很多新生一样,进校后的第二个月,江念博就从快毕业的学长那里花了三百块,买了辆不知道是几手的小电驴。 这电驴很通人性,知道他家庭条件不太好,不仅没作妖,质量反倒过硬得出奇,堪比战争时代的军用品。从大一到博五,小电驴变成了老电驴,磕磕碰碰的次数多如牛毛,却只叫江念博修了一回排线,换了两次电瓶。 车贱好养活,竟然真就这样陪了他九年时光。 江念博觉得这久经沙场的老家伙,可比他导师天天开的宝马740厉害多了,于是亲昵地给它取了个名字,也叫“bmw”。 只是如今,bmw没有毛病也有脾气,还没骑两百米,便滴滴滴报了个警。 没电了。 “靠!亏我还叫你bmw,又没‘蓝’了是不是?”江念博想踹老电驴一脚。 终究是不忍心。 奋斗了半个多小时,江念博已将车推到行政楼和一食堂之间,这里是绝望坡最为“凶险”之处,走过去后,博士宿舍便近在眼前。 坏运气从不单独到来——在小而密的上下坡间,他的手像一行从精密程序中脱离指令的代码,几乎不受控制——车把往东,轮胎却自顾自地朝西跑。 兼之车上还堆着个不安生的纸箱,他勉力维持平衡,却还是在恍神的一瞬,连人带车“夸嚓”摔倒在了路边。 不知为何,一阵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口。 莫名其妙地,江念博感到胸口发烫,方才在面馆那种被撞击的感觉再度袭来;只是顾不上思考是怎么回事,眼光下意识地追着滚到一旁的纸箱。 箱子自然已经散架,露出里面黑黢黢的边角。 第9章 一台二手电脑主机。 江念博拿出手撕快递的力气,连忙拆了被水泡得不成型的硬纸片,卸掉泡沫垫板,把用来固定的皮筋揣进牛仔裤口袋,随后将主机举在眼前来来回回检查。 零部件都还在,红红蓝蓝的各色电线也没有散,应该是没撞出什么毛病。 还好,还对得起自己花的那两千二百块钱。 主机经阳光一照,光滑的机架表层,映出江念博略微变形的、苦瓜一样的脸。 想到这个主机和它背后的故事,江念博胸口愈发堵得慌。 他在江科大读材料专业,日常和“电磁成型”、“麦克斯韦方程”、“金属疲劳”这些玩意儿打交道,拿焊枪比拿筷子还熟练,直到二十七岁之前,生活都是顺风顺水。 他来自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大省,自小明白“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道理,最擅长做题和考试。本科四年,靠着自己“小镇做题家”的学习能力,他一举将gpa刷到了3.9;随后很快成功申请了直博,跟的导师是业界大牛,横向纵向项目拿到手软。 扪心自问,江念博并不是很喜欢科研,也明白这条路几多艰险。但既然老天在他眼前铺就了一条大道,他不介意走下去。 更何况,这是条蔓布鲜花、间或有清泉流过的大道。 远在老家的父母得知他直博的消息后喜不自胜,逢人就说儿子是全村的希望,马上就要熬出头了。母亲甚至在堂屋双手合十,如来佛祖文殊菩萨关公一路拜过去,说是阿弥陀佛,老天开眼,当初给自家儿子起了“念博”这个名字,算是起得无比正确。 科研压力不轻,导师时常爹味十足地对学生指手画脚,偶尔还克扣补助,但好在实验室氛围不错。 更重要的是,除了读书,他不会干别的。 以往他总听转行的师兄师姐后悔地感叹,“生化环材”是四大天坑专业。材料虽然搭了个末班车,在天坑专业里算弟中弟,但专业课难、就业面窄,学浅了就去换螺丝,学深了就想换专业。 甚至他刚升到博一那年,江城的高校还出了个大新闻——隔壁江城大学材料系一位博士生,因为论文达不到标准无法毕业,选择从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毕业失业,没有未来,一切都是最坏的安排。 对此,他嗤之以鼻。 所谓借口,都是人们用来掩饰无能的遮羞布。自己就这样在科研界稳当地走下去,背靠实验室做项目,发两篇sci三区,努努力进个二区;然后留校从助教做起,评讲师评副教授,拥有自己的基金本子乃至实验室……光明的未来就在前方。 什么天坑?不存在的。 人生的好局面不容易,但毁掉它,只需要一些小事,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地东山再起。 去年,博士毕业的前一年,江念博原本拿住劲想的方向和课题,遭遇了实验失败、无法写论文的滑铁卢。 之前和师兄们合作,发了几篇影响因子不错的论文,但他耳根子软,有师兄为了保毕业,跟他诉了诉苦,他当时年少无知,就这样把第一作者让了出来。这两年轮到自己成了实验室的师兄,好不容易等到了自己擅长的课题,就是要用来当一作冲sci二区的。 这下倒好,滑铁卢的拿破仑竟是他自己。 别说sci了,能不能毕业都是问题——江科大对于博士的毕业要求极度严格,必须要有至少一篇sci一作或者通讯作者(1)的论文产出。 幸而还有最后一年,他还能为发论文争取一点苟延残喘的时间。 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除了实验。 做实验很苦,每天有看不完的文献,找不完的思路,处理不完的数据;经常灵光一现地想一个好的idea,发现已经有人做过了;好不容易得出了个在范围内的结论,二度实验却又无法复现。 当他以为人生已经活成了滑铁卢的时候,命运还不收手,当场给他裂了个东非大峡谷。 博五的这最后三百六十五天,他很不走运地没有做出任何成绩,实验微调了不知多少个方向,结果就是不尽如人意。 像他这样能一路读书读到二十七岁的,毫无疑问都是聪明人。 然而老天爷就是如此狡猾,祂给聪明人设下的一个大陷阱,就是永远让他们知道哪儿不如意,给他们一点点解决这不如意的机会。再将这种聪明人,带到更大的不如意中去。 这就是所谓“天坑”。 没办法,只能提了申请,延毕一年。 前不久毕业季,有刚毕业的实验室师兄约他喝了顿大酒,十分感慨地说,读博吃吃苦是正常的。 吃苦是福。 这位师兄的读博路,跟江念博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是前几年实验不顺,迫不得已申请延毕。但命运不会重复。到最后一年,师兄突然时来运转,不仅顺利发了论文毕了业,还在邻市一所不错的学校谋到了讲师教职,事业单位编制,五险一金齐全。 当时江念博看着师兄满面的红光,却莫名其妙想起了自己。 苦难本身一无是处,自己这样在苦水里泡久了,整个人就废了。 吃苦就是吃苦,吃苦不是福。 师兄那天喝得有些多,舌头都硬了,人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第10章 一会儿碎碎念“博啊,你他妈就是性子太倔,你以为读博完全靠实力啊?还不是要跪舔?稍微改两个实验数据,和师兄们说说情,让他们让篇文章给你,再给导师送点礼,先保毕业再说”;一会儿义正词严地说“我的博,你给我支棱起来,支棱不起来我帮你,破点财转转运”;一会儿又笑得苦涩,伸手就要去拧江念博的脸“江念博你为什么这么傻?听哥一句,傻人有傻福,但傻逼没有”。 江念博只当他是说支离破碎的胡话,压根没往耳朵里去,笑着表示师兄你喝大了,我扶你回宿舍。 师兄面上熏熏然,却拍着胸脯说“博,你别不信,归元寺的东西可灵了!我当时就是破了点小财,钞票唰唰一出去,这不,从非酋转型成欧皇,顺利毕业了”。 原本江念博以为他又要满嘴跑火车。听玩后,他脑袋里的雷达“嗡”地一声竖了起来:“归元寺?” “叮咚”一声,醉了又没完全醉的师兄掏出刚给自己买的毕业礼物——64g内存的顶配iphone4s——给江念博的手机里发了条链接。 江念博打开他那支老旧的诺基亚一看,是一家卖电脑主机的某宝店铺。 师兄舌头根儿都僵了,但还是极力保持思维清明,煞有介事地介绍,这家店铺的产品,找江城最有名的归元禅寺大和尚开过光,在求学业方面特别灵验,自己就是买了这家店的电脑,才得以发了sci二区论文,成功毕业。 封建迷信之所以在这片土地上长盛不衰,背后的原因非常简单:一件事,但凡有哪怕一点点靠谱的解决思路和执行方法,人们都不会寄希望于向神佛三跪九叩。 还是得试试。 江念博抱着尝试的态度,来来回回选了近一个月,才选中了店里性价比最高的一款主机。正巧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还是刚上大一的时候买的,如今已经用了九年,蓝屏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跑个微量的spss都能当场死机,在报废的边缘反复试探。 他钱包不肥,还在拿着实验室补助,自己的衣服鞋子数码产品,都秉持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原则,电脑也不例外。 只是整整九年了,陈永仁都不愿再做卧底了,他的电脑到了该换的时候。 他果断联系了店家。 店家卖的是佛缘商品,可人不仅不佛系,反而相当斤斤计较: 饶是同城,都不包邮。 电脑主机包装和运费不算少,为了省这几十块钱,江念博决定和店家当面交易,然后再自己把电脑扛回学校。 反正他力气多的是,用力气换钱,可比用脑袋换钱容易得紧。 二人几番推拉,最终江念博拗不过店主,将交易地点定在归元禅寺旁边的麦当劳。 这佛缘店主怪得很,做生意相当精明,可是在作息方面似乎又沾染了早睡早起的佛门气,约他早上7点见面。 为了碎银几两,他咬牙忍了。 天才刚刚泛白,江念博就起了床,随后从江城最东边的光湾广场出发,公交车换地铁再倒了两班公交车,坐了足足一个半小时,才见到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店主。 常言道“穷玩车,富玩表,一般穷的玩手机,特别穷的玩电脑”。他自诩“材料学院搞机小能手”,对电脑配置略懂一二,以往还经常在贴吧里给人推荐装机攻略。 现下他手掌一抚上机箱,拳头就硬了。 这他妈是个连lol都带不动的超低配。 低穿地心的那种,大概只能打打祖玛和植物大战僵尸。 江念博冷哼一声。 还他妈好意思要自己2500块钱? 真他妈当自己2500减一个0? 作者有话说: (1)第一作者:论文作者栏中排名第一的作者,一般是主笔或贡献最大的人;二作、三作次之。通讯作者:论文/课题的总负责人。 sci分区:sci分为一到四区,一区是国际顶刊,科研狗能在一区发文,基本上评副教授和教授就稳了,二、三、四区依次往下。一般理工科博士的毕业要求都是发sci三区,极个别的是发sci二区。 ------ 读书拼硬实力,封建迷信不可取_(:3」∠)_ 第5章 “我佛不渡穷逼。” 江念博长睫高鼻,下颚线格外分明,却又让脸颊边的奶膘对冲掉了犀利的气质。他身高一米八多,穿上衣服毫无意外地盘正条顺,但是脱了衣服,高挑却又结实的好身材又一览无余。 总而言之他不算典型的秃头科研狗,而是自然散发出元气,若真细究起来,更像是那种同龄人中很少见的体育生。 当然他体育也是真的好,一千五百米跑进过五分钟,本科的时候,还当过江科大男子排球队的主力二传手,随学校排球队获得过“全国大学生排球联赛”冠军,四舍五入也算是个国家级选手。 “国家级排球队员”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撑着餐桌。他腕骨突起,骨骼线条十分明显,小臂鼓出的薄薄一层肌肉,似在无言地诉说愤怒。 “两千五?”江念博攥拳发力,试图让肌肉再添一些威慑,同时往对面看去。 在原本的预想中,店主应当是个贪财又养生的中年秃头油腻大叔,未料坐在他对面的是位小哥哥,乍瞧过去,眉清目秀面容平和。 店主身穿宽大的唐装,腕上还挂着串檀木香珠。江念博仔细一看,大为震撼——这佛珠竟是电动的,电子滚珠,数位念佛。 第11章 合着科学技术是也是佛祖的第一生产力。 店主将佛珠挂在虎口,向江念博恭谨笑道:“阿弥陀佛,居士,我们淘宝黄钻店铺不打诳语,本店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所有的货物都是底价。” 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字正腔圆的佛语,江念博不知如何是好,满腔怒火也憋得无处发泄。他只得抬臂指了指门外,语气嘲讽:“我说,这位大师,你现在去外面化缘,说不定都比卖电脑给我来钱更快些。” 店主对江念博积蓄的愤怒视而不见,继续道:“亲亲。” 近两年网络购物突然兴起,网店竞争激烈,除了商品本身,各家店铺也都在比拼服务态度,典型代表就是遇到顾客就喊“亲亲”。 方才话说得急了些,江念博刚喝了口豆浆润嗓子,听闻这声“亲亲”,当场把豆浆喷到了店主脸上。 “亲亲,”店主一脸吃了瘪的无奈,拿起餐盘里的纸巾抹了两把,却还是耐着性子同江念博解释,“我们的主机,单论开光成本来说就蛮高的,这个价钱已经很优惠了撒!” 江念博叫这几声又诡异又温柔的“亲亲”喊得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但不耽误在心里默默算了笔账。 这主机,即使是全新的配件,加起来也就一千出头的价格。 他瞟了眼机箱里的零件,似乎有些沉旧,螺钉都锈出了些红色。就连包装纸箱,都像是从哪个垃圾桶里现捡回来的,一股子霉味。 怕不是用的二手…… 而且到底是什么来头的大和尚,开个光能开掉超出50%的成本?真是鸠摩罗什听了会流泪,惠能六祖听了会沉默。 再进一步说,以店家拿二手配件以次充好的尿性,这主机到底开没开光,又有谁能证明? “这合理吗?你们的价格也有些太离谱了吧?”江念博在心里给自己壮了壮胆,双掌撑在麦当劳的餐桌上,把店主吃剩了的几粒薯饼渣震了一震,提高声量,“真就觉得我们这些穷学生好糊弄呗?” 既然对方四两拨千斤,江念博干脆来了个质问三连,端得是要把事情搞大。 越大越好,最好闹出些声响,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让周围人都来评评理。 已经有嚼着油条和汉堡的食客频频侧目。 未料店主小哥哥不为所动,檀木手串仍旧劲头十足地转着,木珠碰撞出哗哗之声,扰人得紧。 他从身侧座位上的纸袋中拿出些小物件,展示给江念博:“亲亲……这位同学,这样吧,我们再额外赠送你一个开光香包,有求姻缘、求事业、求健康的……你是不是还没交女朋友?这个求姻缘特别灵!平时在我们店里都要卖288呢,你看行不行?” 江念博不看还好,一看更是火冒三丈。 这种花花绿绿、颜色俗气的香包,光湾广场步行街后面的地摊上到处都是,做工比他手上这只精致多了。 两块一个,五块三个,和老板套套近乎,还能额外饶两根红绳。 “不行,我不接受,你们这是藐视法律。”见店主如此心虚,江念博趁热打铁,边说手边伸进口袋掏手机,“哎对了,我记得市场监督管理局离归元寺就两站路,归元寺派出所也离这儿不远。” 在象牙塔待得久了,遇到问题,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寻求规则和法律的帮助。他掏出手机,故作思索道:“啧,他们电话是多少来着?” “同学,我们有话好好说。”店主小哥哥面上虽然没变化,但眼神明显闪烁个不停,脸也黑了下来,拿起手机发了几条信息。 很快,两个满脸横肉、皮肤黝黑的彪形大汉大踏步走进麦当劳,和店里的画风形成鲜明反差。 二人一左一右地分坐在江念博两边的座位上,手掌搭在膝盖上,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有脖颈上的金链微微晃动,让人看着心跳加速。 江念博肤色偏白,于是乎这排的三人,组成了一块诡异的“奥利奥”。 江念博悄悄咽了口唾沫。 自己虽说身强力壮,对上学校里的弱鸡理工男,能一打三。 但还没有这么能打。 他一个软趴趴的“利”,要对付坚硬的“奥”,本就没什么胜算。这一下还来了俩“奥”。 店主这才淡笑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和气生财。” 在“和气生财”的氛围下,江念博和店主就主机采购问题进行了坦率谈话,充分交换了意见,并达成高度共识:双方各退一步,店主优惠300元,江念博不再打举报电话。 江念博很不舒服地扭了扭脖子——总觉得同样是退,自己退的步子大了些,扯着了蛋。 就这样,这台只能打植物大战僵尸的“废物电脑”,以2200元的最终价格成交,自此一切恩怨终了,天下太平。 在和两块“奥”离开时,店主突然回了头。他将檀木珠绕在指间,双手合十,颇为“和气生财”地冲江念博行了个佛礼。 随后出口的话,和他本人的画风堪称两个极端:“做了这么多单生意,还是头一回遇到你这么难搞的顾客。你给老子听好了,老子今天就要送你一句话——我佛不渡穷逼。” 江念博当时正郁闷地吨着豆浆,闻言差点没喷出来。 而麦当劳里,“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的女声甜美录音,仍在不断重复。 第12章 …… 胸口的阵阵热意,把江念博的思绪从早上的麦当劳,带回了绝望坡。 虽然被那句“我佛不渡穷逼”噎得一口老血憋在心间,但他明白自己的不适并非来源于此——不受控制地,他觉得自从t恤上被那碗热干面糊住了之后,总是热得有些不正常。 像是滚滚热浪被堵在泄洪口,又像是核聚变前夕。 跋山涉水翻山越岭,江念博顶着能把人烤化的阳光,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慢腾腾地把电驴挪到博士宿舍1号楼下。 江科大的宿舍条件放眼全国都算是好的。博士生两到三人一间,独立木床独立书桌,空调、暖气和浴室一应俱全。宿舍大门口还有个两百多平的小超市,除了零食日用,超市更兼营粉面、奶茶、麻辣烫生意,给超市店主发个信息,就能免费送货上楼。 因而经常有学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寝室学习或打游戏。 国庆长假期间,江念博楼下304寝室软件工程系的三位博士生哥们儿,就创下了整个假期没有离开过1号楼的记录,从此在博士宿舍英名远扬——人送外号“三宅一生”。 只是三个人在十月八号开门的时候,腿有些打颤。还被宿管批评宿舍的卫生纸堆成了小山,踏都踏不进去。 江念博抱着“废物电脑”上了宿舍楼。 整个博士宿舍片区,都有不少留校的学生。但读书读到这份儿上,大家似乎都有种学习惯性——既然选择了舍弃宝贵假期,不学点儿什么,就对不起自己的牺牲——因而他们要么早早洗漱奔往自习室和实验室;要么悄无声息地窝在宿舍楼里做科研死宅。 此刻宿舍楼里十分空旷,阳光从窗格中肆无忌惮地涌入,伴着蝉鸣和夏日树木散发出的清香,有一种别样的热闹。 孤独总会以热闹的形式表现出来。 又要一个人度过一天。 江念博和经管学院一个读企业战略管理的博三同学同住。 经济学博士的就业前景,不能说是拥有光明的未来,只能说是和生化环材五十步笑百步,真要细论,也就是食物链底端和倒数第二层的微小差异。 同学是江城土著,家庭条件同江念博半斤八两,到现在家里还住着筒子楼。穷人的孩子早抠门,俩人的革命友谊,完全建立在同用一张网吧vip卡、外卖怎么拼着点能满三十减十五、明天南三门新开的牛肉面馆茶叶蛋买一赠一……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上。 不过也正因鸡毛蒜皮,所以情谊深厚。 所谓“你我本无缘,全靠一起省钱”。 江念博就不免有些羡慕起这位心思活络的同窗来了——经管院的学业压力比他所在的材料院要小上许多,暑假没有留校学习的必要,放假当天,土著同学巧舌如簧,就在家旁边的新东方英语学校找了份兼职,教考研英语,随后便暴风收拾铺盖卷,美美赚外快去了。 江念博来到自己住的寝室。 寝室门上钉着的【404】是古早的铁质绿牌,铁牌的边缘早已泛黄生锈,颇有某种梦回三十年前的复古质感。 门口挂着一幅春联——【科研基金五六万,if引用七八千(1)】——这还是今年春节前,他和穷逼室友留校肝论文之际,参加新年联欢活动时一起写的。 当时,他还信心满满地补了个横批:【喜提院士】。 如今红色纸张发旧泛白,双面胶快干透了,边缘早已翘起,和门牌倒是莫名其妙地很搭。 看上去也是莫名讽刺。 江念博掏了钥匙开门,饶是有窗外的大片树荫遮挡阳光,可杂乱的寝室比外面还要闷热,仿若在蒸锅里扣了许久的蒸笼。屋中的床铺、桌椅、电脑、行李箱……在眼中微微晃动,似是下一秒就要变形融化。 他醒了醒神,怀疑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要中暑,于是放下“废物电脑”,准备先去冲个凉。 胸口愈发滚烫,他低头看去,发现被热干面污染的t恤早已被蹭得脏兮兮,于是连忙脱下,并顺手丢进浴室的脏衣盆中。 突然之间,他又似想起了什么,飞奔到阳台从衣架上扒了件t恤套上,随后光速下了楼。 差点忘了要给那辆垂垂老矣的bmw电驴充电。 有“无情路”和“绝望坡”的加持,江科大的电动车大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壮大,上放学高峰期,大军浩浩汤汤,一路壮观得堪比春运回家的摩托党。 学校见不好管控,干脆一刀切,为了安全,禁止学生将电动车带上宿舍楼。于是原本数量就少得可怜的地面充电桩,更是十分紧张;就连暑假,有时也要靠抢。每天宿舍楼下排队给电动车充电的学生,几乎比得上苹果新品发售的黄牛队伍,以及光湾广场一家又一家新开奶茶店做试喝活动时的排队人潮。 直至亲手将插头塞进插座,江念博才松了口气,心情大好地重新回了寝室。 倒霉到喝凉水都塞牙缝的一天,总算有了那么一件稍微顺心的事。 他正盘算着,冲完凉后是先试一下“废物电脑”,还是抓紧时间让超市老板送一碗牛肉面上楼;不行就一边吃一边下魔兽副本;中午再美美地补个觉…… 就这样,他拿出手机,用新近流行的社交应用软件“微信”,给超市老板发了条要牛肉面的语音;随后心不在焉地把浴室的门推开。 第13章 404寝室的浴室门本就少了几颗螺丝钉,被江念博用力一拽,登时裂出呲啦的声响,刺耳至极。 江念博哪里还能顾得如此大的动静,因为有更令他瞳孔地震的一幕。 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酷似一只被用劲按下去的皮搋子。 手机也飞了出去。 浴室里,蹲着个人。 一个什么衣服都没穿的、长发及腰的,人。 作者有话说: (1)if:impact factor,影响因子,指某一论文在特定时期的被引用次数。if值越高,就说明你的论文越是学术权威。小江博士这里是夸张了,国内科研工作者的if引用到不了这么高,一般能有个十几就烧高香了。 ------ 本单元的另一男主帅气登场(bushi 第6章 硬扛少男404 江念博揉揉眼,眼皮被他如此狠命一搓,几根睫毛从浓黑的瞳仁下飘飘悠悠落下,缀在了鼻翼上。 这来路不明的人,哦不,碳基生物背对着他,踝骨清瘦凸浮,两条长腿的腿肚子处鼓出一层线条优美的肌肉,而及腰的长发在背上晃晃悠悠。 江念博手指蜷紧,抓了抓门框,只听门板断气似的叫了两声,从门框中彻底分离。 他觉得,如果现在给自己贴一把胡子,应该可以直接cos年画中的门神。 “蒋晓博,你干什么?!”遭这么一吓,江念博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神,直起腰往后退了两步。 碳基生物仍是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江念博仍是继续试探地喊:“……晓博,你回来了?怎么着,舍不得我们‘硬扛少男404’?” 蒋晓博是江念博那个土著室友的名字,读经济系,开学升博三。 博士宿舍大多是同专业的学生一起住,但后勤处分配宿舍时,江念博和蒋晓博在各自院系都落了单,于是很巧合地拼到了404号宿舍。 二人名中带“博”,命中同样犯“博”——白天在实验室和甲方项目现场分头忙活,夜深人静之际才能拖着了无生气的黑眼圈打个照面。 出走一天,归来仍是苦逼博士。 好在他俩脾气都不错,相处默契,每次拼着点牛肉面外卖的时候,蒋晓博会特意告诉店家,有一碗不要放香菜。夜聊时分,还能经常在一起“抱头痛哭”,埋怨申请基金又被不动然拒,吐槽导师“把女生当男生用,把男生当畜生用”、被绿茶师兄抢了课题和论文一作……总之都是一些科研狗人艰不拆的话题。 毕竟人总是需要一点点自私的、不那么政治正确的快乐。 否则生活扛不下去。 于是江念博玩梗一样,给404寝室起了个“硬扛少男404”的雅号,并附上了美好的愿望——希望404能顺利产出两位硬气的博士。 只是他这嘴仿佛是反向开光,自从“硬扛少男404”出现后,春联上的“科研基金”和“if引用”团灭,他们404,拆成了两个2——一个因为实验不顺延毕一年,另一个则是大夏天顶着烈日高温,在电风扇吱呀吱呀的补习教室里,汗流浃背地教考研英语。 虽然都很“二”,虽然名字里同有“博”字,但江念博和蒋晓博从外表到气质都相去甚远。 蒋晓博是典型的江城男孩,个子不高,将将一米七出头,或许是常年在火炉城市和521路公交飚过车、在码头上赶过长江轮渡,还无数次地晒过无情路、爬过绝望坡,皮肤也有点儿黑黑黄黄的。 就显得带着那么点儿市井气息的精明干练,社会味儿拉满,和他的“搞钱小王子”、“经管系学霸”的人设,很是不搭。 眼前这人,身材和蒋晓博大差不离,一身皮囊也是被紫外线无情蹂躏过的颜色,江念博以为他的好室友在新东方教英语赚得盆满钵满,上赶着辞了职,从筒子楼滚回寝室,沉浸式重温艰苦奋斗的科研生活。 不愧是经管系年年第一、gpa4.0的学神,热钱堆在眼前,却依旧岿然不动视之为粪土。 什么叫格局,什么叫“不忘初心牢记使命”啊。 “我是听说,隔壁402软件工程系那几个兄弟,写起代码来,一卡bug就穿女装。”江念博想起信息学院那个著名的玄学传说,再次望向离他三米远的黑发。 蒋晓博什么时候被程序员带坏了? 头发跟女鬼一样,怪瘆人的。 江城科技大学信息学院的名声,不能说是全国闻名,只能说是半个地球都知道——相继出了在全世界都数得上名号的手机公司总裁、用户十几亿的邮箱应用产品经理、以及东半球销量最好的电动车品牌创始人……堪称buff叠满,因而年年录取分数线都位列江科大榜首。 据说,这几位大佬当年在信院敲代码的时候,都十分迷信“穿女装克bug”的玄学。 以至于这门玄学,让整个信院男生都有些魔怔——三天两头收小裙子快递不说,还经常在技术网站github上,交流女装心得。 搞得github在坊间除了“全球最大男性交友平台”的诨号之外,还出了个“全球最大女装交流平台”的花名。 而信息学院离经管学院不远,蒋晓博也确实在跟导师做一个风投组合数据库的横向项目,据说拿的是券商的大单子,需要用到编程的地方不少。 “怎么,你们经管院也出现了人传人现象?”江念博咽了口唾沫,继续颤声道,“我说蒋晓博,你先把衣服穿上,假发也摘了,别再cos贞子了,宿舍里没有电视机供你发挥……” 第14章 “不是还有门?”突然一声清脆的男音飘入他耳中,“你把门横过来,正好能当电视机。” 江念博一个激灵。 碳基生物背对着他一动未动,然而…… 是如何知道他手上握了扇门的? 江念博愈发紧张,咽了口唾沫,一语双关:“没门!” “呃……开个玩笑,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他的声音愈发稚嫩,如动画片里懵懂天真的幼童,因为迷路而委屈得哭花了脸。 江念博暗暗吃惊,心道蒋晓博从哪儿弄了个变声器?难不成是逛过学校南三门外的情|趣|商店? 贞子不cos了,打算演<a href="https:///tags_nan/ke-nan-tong-ren.html" target="_blank">柯南? 江念博甩了个“你有什么大病”的眼神过去,手上这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忍不住颤抖着攥紧门板,时刻准备亲身演绎了什么叫做物理意义上的“夺门而出”。 只听他道:“蒋晓博,你切回大号说话!” “大号……你是指这个?”碳基生物伸手指了指马桶,犹疑道。 江念博仿佛闻到了一丝古怪的异味儿,耸了耸鼻子:“……” 碳基生物终于转过脸来。 他细长手指向两侧拨了拨中分的头发,别在耳后。 江念博的第一反应,还好,这是个有鼻子有眼睛的人。 正常人。 第二反应,不好,不是蒋晓博。 第三反应——更不好了! 这是个年轻男孩! 一定是幻觉。 江念博晃晃脑袋,试图说服自己。 别说年轻男孩了,博士宿舍里,不是每天睁眼实验、闭眼在梦中实验的究极科研狗,就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究极社恐,平时空虚寂寞冷得连只公蚊子都不愿意飞进来,这间屋子经常徒留“404硬扛少男”四目相对、男男自语。 但他眼前这小伙子长身玉立,卫生间的灯光投下来,勾勒出他的乌发黑眸,又在白色瓷砖上晕起一片浅浅的影子。 不是幻觉,更不是这两年突然时兴起来的新科技,叫什么“ai全息投影”的。 江念博在这里读书近十年,但由于平时心系学业,兼之身边环绕着的都是24k纯纯理工直男,他刻意掩藏着自己的性取向,自带“人际距离保持器”,因而稍微熟一些的师弟,两只手就数得过来。 现下他脑子里过ppt一样把认识的师弟捋了个一溜够,还是一无所获。 他定了定神,确定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之后,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这个男孩—— 没穿衣服! 男孩春光全泄,压力就给到了江念博这边。 非礼勿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头望向天花板,在心中对着刺目的白炽灯默默发誓,男孩的头发、眼睛、鼻子、脖颈、胸……再往下…… 不,此事缘迹不缘心,再往下什么都没看到。 现下是夏天用电高峰时期,可能是电压不稳抑或什么别的原因,白炽灯很不稳定地忽闪忽闪了几下。 江念博觉得五官都要冒烟了,迅速用手捂住了眼睛,心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灯哥,给点面子。别不信啊! “这地方究竟是哪儿?”男孩继续问。 细听起来,那声音还带着些笑意,脆生生的还有些甜,像一碗热干面吃到七八分、嚼得差不多了的时候,突然蹦到舌尖的萝卜干。 男孩又道:“别捂了,我穿衣服了,你在怕什么?你是个大男人好不好。” 怕的就是这个——自己性取向有异,猛然间看到个不穿衣服的同性,说不定还真能看出什么生理反应。 毕竟他确实是大男人。 不知者不怪,江念博平复了几秒心情,这才像个接收到数据指令的机器人一样,将手掌从眼睛上移开,缓缓低头。 男孩早就不知从哪儿捞了件宽大的男士白t穿,t恤松垮地套在身上盖至大腿间,像个纯|欲风格的onepiece,又像条oversive的家常睡裙。 他下意识往阳台乜斜过去,见晾衣绳上果然空了个衣架! 这男孩会什么隔空取物的魔术吗? “先擦擦鼻子,”男孩扯了张卫生纸,走近递给江念博,“发洪水了。” 他靠得很近,因为个头比江念博略矮,侧脸几乎要搭在江念博的肩窝上。 突然间,江念博闻到某种浓郁的异香,忍不住一怔忪,回过神来才觉得鼻头痒痒的。 手抹了两把,定睛一看,半边殷红,像幅迤逦诡异的油画。 是出卖自己因为太久没看到可爱的男孩子,致使大脑分泌了过量多巴胺和荷尔蒙的铁证。 男孩走到阳台眺望了下四周,回头问江念博:“所以这里是,唔,是江科大?” “……的寝室。”江念博去洗手间冲了鼻子和手,又卷了截卫生纸,狠狠堵住出卖自己的鼻腔,“括弧,男,括弧完毕。” 出乎他的意料,男孩既不惊奇、更不慌张,反而走回了室内,在他书桌前安稳落座。 男孩裸着足,黑而瘦的脚踝荡秋千一样来回晃荡,倒是真的清纯不做作,有一丝“豆蔻少男”般的娇憨。 想起方才男孩的隔空取物,江念博的疑惑溢出了喉咙:“同学,你是大几的?这里是博士宿舍1号楼,你怕不是走错了……” “我嘛,”男孩吃吃笑了两声,声音银铃般清脆,能把人感染似的,“我是下凡的小仙男。” 第15章 江念博嗤地笑了出来,随后敛了神色清清嗓子,解释道:“那什么,我一般不笑,除非忍不住。” 江科大男女比例三比一是真的,但学校的男生个顶个都是大聪明,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在少数。【信院系统操作课前三名全是软妹,男同胞们惭愧不?】、【兄弟们,和女友在一起三年了才发现她是公主病,我还要继续吗】、【致女生宿舍惠智楼309的那个小作精】……之类的热门吐槽贴,他可是在【江照黄鹤】bbs上看到过不少。 但这男孩委实有些过头了,敢自称自己“小仙男”。 觉察到鼻腔的热意消散,也不再发痒,江念博静下心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仙男”。 模样就更和“仙”沾不上边了。 前有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后有网上的灵异帖子和玄幻小说,里面的仙男仙女哪个不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白衣飘飘,长发及腰? 开玩笑,有仙的地方就有江湖。想在天庭混,要是颜值不够,别说和其他仙界公务员皮笑肉不笑地勾心斗角了,就连玉皇大帝都不好意思派你来下凡视察工作。 影响仙界形象。 这小男孩,虽然头发未经打理,略微邋遢,但以江念博一届24k纯纯弯男的眼光来看,他虽然个子不高,但腰腿的比例极好,显得清瘦;一双丹凤笑眼闪着星芒,而颊边缀着的浅浅小梨涡更是妙不可言。若真放在江科大的男生堆里,怎么也算是出挑的头部水平,能评个班草院草什么的。 说实话,很对他胃口。 唯一有缺陷之处——男孩周身皮肤有些黑黄。 其实倒也还好,若说这是代表健康活力的小麦肤色,也并不违和。不过国人尚白,常言道“一白遮百丑”,肤色黑黄自古就美中不足。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是旧社会,小伙子被地主买回了家,经年累月下地干活,没日没夜地给人收稻谷割麦子呢。 这算什么? 一个下凡的傻黑甜仙男? “你别不信啊!”男孩起身,举起手在江念博眼前挥了挥,把他神游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指了指洗手间水盆里的脏t恤:“我正睡得香呢,迷迷糊糊的,没想到被你这身衣服喊出来了。” ??? 江念博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男孩的额头:“你到底是谁?” 男孩在他几乎可以占满整张脸的问号中,莞尔一笑:“我呢……” 他一字一顿:“我,是,热,干,面。”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工作终于快忙完了,接下来可以稳定更新了~ ------ 程序员这一行确实有“穿女装克bug”的传说,好的程序员都是女装大佬(大雾 第7章 傻黑甜仙男下凡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我是热干面。”男孩加快语速重复,“是热干面小仙男。” 江念博内心毫无波动:“哦。” 男孩嘴巴张成了o型:“哇!你不吃惊吗?” 他是下垂眼,眼皮还薄,看人就带着些无辜可怜的意思,兼之肤色又很健康,模样活像条摇着尾巴的大金毛。 那声“哥哥”也糯糯的,这感觉就好比金毛热情洋溢地吐舌头哈两口气,突然翻躺在地板上,露出毛绒软乎的肚皮,任人挠吸。 江念博幻想着金毛缩着四肢乖乖躺好的欢实场景,二尖瓣上好似有片羽毛扫来扫去,痒得不行。他很想伸手去挠一挠男孩的下巴,极力克制住后,才情不自禁捂住左胸心脏部位,缓了片刻。 最终理智打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诡异念头,他决定逗逗男孩,于是学着男孩的口型:“哇!我好吃惊哦!小仙男,这不科学!” 江念博长在乡村,母亲常年在家务农,父亲年轻时在县城面馆当学徒,从洗菜切墩打下手开始做起,也逐渐熬成了能煮面、能炒浇头的大师傅。这两年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在县城待得意兴阑珊,索性回乡,老俩口共同操持起了家里的一亩三分田。 尽管家里日子过得艰难,但父母吃了没文化的亏,平时最重视儿子的教育,对江念博说的最频繁的一句话,就是“考上大学就能熬出头,爹娘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为了父母这个“熬出头”的愿望,江念博从学会蒸馒头的那天也学会了争气,能帮母亲砍柴烧锅,更知道要在灶头上把作业写完。 正因如此,他的命运,得以和那些读不下去书、跑去城里打工的同学云泥有别;他完整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不说,高中上的是家乡最好的中学信城一中的理科实验班,之后考上全国重点江科大,一路顺利地读到材料学博士。 与理工科打了十几年的交道,此时若是扒开江念博dna的碱基对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一片上都歪歪扭扭地刻着一行大字——弘扬科学真理,破除封建迷信。 已经吃了那个所谓“开光电脑”的亏,现在,让江念博相信眼前这小麦肤色的男孩是碗热干面,倒不如让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先是在绝对零度的冰窖里速冻了一轮,然后又以第三宇宙速度逃逸出太阳系,环仙女座m31号星云绕了两圈。 这不科学。 “那个……热……热同学,”鼻腔里的热意已经消散,江念博把染血的卫生纸从中拔出丢进垃圾桶,他绞尽脑汁给男孩想了个称呼,“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建|国后不许成精?” 第16章 随后他亮出手机,【2012年8月13日】几个数字徐徐跳动。 他接着道:“还有两个月,就是我们伟大祖国母亲的六十三岁生日。” 这傻黑甜的“热干面小仙男”虽然自带“一白遮百丑”的debuff,不过好在没有“一胖毁所有”,细瘦的手臂上,肱三头肌微微隆起,再配上肤色,活泼健康得让人心生亲切感。 男孩放下手臂,把头发甩到江念博面前,像唠家长里短一样,一点儿都不生分:“哥哥,我真是一碗热干面,不信你闻!” 谁要闻?! 但他这声“哥哥”叫得软软的,十分亲昵。 江念博还是口嫌体正直地耸了耸鼻子。 真香。 香味还有些上头,淡,又很奇怪。 是芝麻酱。 酱香顺鼻腔绕了两圈,钻进了他的天灵盖。还不是单纯的油脂与氨基酸的醇厚味儿,间或萦绕着咸萝卜、酸豆角、葱花香菜,缠缠绵绵到天涯,是一份世俗烟火中的热闹香气,鲜活无比。 这不比《舌尖上的中国》专业? 与此同时,他又怀疑自己的鼻子在刚才的“流血事件”中出了什么大毛病,不然为什么突然之间,脑子里那些被课业压制的负担、被黑心店主坑骗的惨案,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热同学,”江念博捂了捂鼻头,咽了下因为条件反射而分泌出的口水,“你这是什么味儿的香水,怪别致的,跟白酒一样,还能有芝麻香型……看你这样子,也不像是没钱到处蹭吃蹭喝的无业游民,你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吗?还是说已经工作了?你是迷路吗?怎么会走到我们宿舍来了,你到底是……” 男孩见他喋喋不休地吐出心中疑问,沐浴在他“不是你有大病,就是我有大病”的目光中,摇着头笑了笑。 “我到底是谁,”他缓缓伸出食指,朝江念博眉间轻轻一点,“让你见识见识。” 随即,指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转向阳台。 一刹那间,眼前无数道白光飞过,刺得江念博闭紧了眸子。 待再睁开眼时,男孩原本身上穿的白t稳稳地在阳台衣架上荡着,而身上套了件【导师心腹】的t恤。 这件t恤…… 江念博目瞪口呆。 “把你的大嘴巴闭上,哈喇子要流下来了。”男孩对着卫生间门口的穿衣镜转了个圈,笑声如铃铛般清澈,头发甩出酱香,“哥哥,你这t恤有点意思,我在江科大听了这么久的课,还是第一次看见像你这样的学生——导师都敢怼,你头挺铁啊。” 只见t恤的正面四个规整的隶书大字【导师心腹】,反面却写了极小的二字:【大患】。 “……”江念博略显尴尬地回过神来,合上嘴唇,随即恍然大悟地击掌,“我懂了,你是江城职院魔术专业的学生!” 江城的高校繁多,职业技术学院离江科大就两站路。他在那儿考过一次计算机三级、一次托福,对职院宣传栏上的“魔术设计与表演”专业的宣传海报印象颇深。 回过头来再看这男孩,喜欢穿宽大的衣服,肯定是为了掩藏魔术道具;一脸笑眯眯的神情,也摆明了就是麻痹观众神经。 至于他这一头“酱香型”黑发——他曾经在电视上看过魔术解密,道是一些街头魔术家怕变魔术时出现纰漏,会故意用一些奇异的气味来转移观众的注意力。 江念博对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十分满意,脑补了男孩穿着滑稽衣服,挥舞手指念叨“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的表演场面,不禁噗嗤笑了出来。 男孩满脸都是孺子不可教的嫌弃,双手故技重施,在江念博又一次短暂失去意识的瞬间,把【导师心腹大患】的t恤挂回阳台。 他自己重新换上原来的白t,还不忘蔫儿坏蔫儿坏地补刀:“我可只穿了两分钟啊,你不用再洗了。” 下一秒,他的注意力被江念博堆在书桌下方的“废物电脑”吸引去了,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两圈,问道:“归元禅寺出来的东西?” 江念博脸色一亮,站直了身体,点头道:“你怎么知道?” “我说了我是热干面小仙男嘛,仙男当然要修灵术的啦,既然是修灵术,当然也能看出来‘有灵’的东西。”男孩收了手指,抱着臂,轻松地靠在他的床边,笑得阳光灿烂,“就是味儿太淡了,松哥忙是忙,不过也太敷衍了吧。” “什么?什么淡了?松哥又是谁?”江念博迷惑不已,却又只能心不在焉地问。 主要是因为他心下紧张。 他不着痕迹地蹭到床边,以一种极其隐秘的姿势,把床上皱巴巴的毛巾被拾掇到一角,又迅速将原本堆在床头的诸多杂物、页边被翻到发黄的《道德经》以及皱成几团的卫生纸,塞进枕巾下方。 ——近来实验做得不顺,他毕竟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心中一烦闷,免不了攒了些邪火,零部件的反应就频繁了起来;因此他时不时会清一波库存,只是辅助工具比较奇葩。 这种事在男生宿舍不少见,不过别的同学在输出时大多都依靠小视频,再不济看看《失乐园》《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废都》这样的“擦边大作”(1),只有他,手边握着《道德经》。 《道德经》中有云,“归根曰静”。 大道至简,万法归一。 第17章 正尴尬着,江念博听到了敲门声。 他松了口气,打开门看见超市老板趿拉着拖鞋,给他拎上来一碗牛肉面。 碗边的红油溢在塑料袋上,间或有葱花在上方一荡一荡,光用眼睛看,就能感受到美味和鲜辣。 他一手接过牛肉面,另一只手握拳挡在嘴边,战术咳嗽了一下,对超市老板施施然飘远的背影,投去感激的目光。 男孩未注意到他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欲盖弥彰,自顾自说道:“你说松哥啊,归元寺里有一棵镇寺古松,我们都管他叫松哥。松哥耳朵根子软,有人带着愿望在他旁边念叨念叨,他就手一点,给人分些灵气;越是缺钱少药、命途多舛的,松哥给人家的灵气越多。” 江念博把牛肉面随手放在书桌上,听男孩越说越离谱,又不忍拆穿,心想,怪道小魔术师业务能力不错,原来是因为入戏挺深。 魔术即戏法,所谓“戏”,如果自己不能骗过自己,又要如何当着外人的面发挥演技。 江念博为了省电,很少在寝室开空调,他在将近40度的高温里和一个陌生男孩尬聊的半天,有些口渴,于是端起杯子,一边喝水,一边顺着他的话当起了捧哏:“你这位什么松哥,还挺救苦救难的。” 男孩得意起来:“那是,松哥多好一棵树啊!我有几次去归元寺那边找面窝仙女玩,听到人说,松哥很受欢迎的呢!求事业求姻缘求平安,还有人带着电脑手机过去‘开光’的。今天早上,我就还看到有一伙人抱着个电脑。只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估计是太早了,寺庙还没开,也可能是单纯嫌归元寺门票贵吧。” “噗……”江念博一口水全喷到了男孩脸上,“面窝,面窝也是仙么?这么说麻团、麻辣小龙虾、豆腐脑都是仙子仙女咯!” 男孩叫他一口水喷懵了,脱口而出:“这你都知道。” 江念博觉得更好笑了,变本加厉地逗他,连称呼都变了:“哎我说小热,豆腐脑是仙男还是仙女啊,它是不是皮肤倍儿白?麻辣小龙虾仙会喷蒜蓉味的香水吗?” 男孩被他绕进去了,仰着头想了片刻:“唔,是挺白的。” “你是不是看不起仙界?!”他很快反应过来,忿忿地抹掉脸上的水,随即瞟了眼“废物电脑”,故意长叹一声,对江念博道,“欸——也不知道哪个不尊重我们仙界的冤大头,在归元禅寺买到了假冒伪劣的‘阳澄湖大闸蟹’。” 马上就要到金秋的吃蟹旺季,阳澄湖养出的大闸蟹是蟹中一流,全国闻名,一只能卖到好几百甚至上千的价格。江念博曾在新闻上看到,有不少蟹贩子贪图阳澄湖大闸蟹高昂的利润,于是从其他池塘低价收购普通螃蟹,再送进阳澄湖“洗一遍澡”,这些螃蟹便能以高出原价数倍的价格卖出。 闻言,江念博脑子里飘过“亲亲”和“我佛不渡穷逼”的弹幕,觉得那台电脑仿佛也长出了八条腿,正嘲笑着他的智商。 他一口气没渡上来,差点让口水呛得脑仁裂开。 过了片刻,江念博才反应过来,问道:“归元禅寺离这儿至少七八十公里,你住在职校,虽然说学习不累时间很多,但这么早就在那儿蹲着,你怎么过去的?” “我不是职校学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小仙男?”男孩靠近江念博,芝麻酱香在床边环绕,“我会灵术啊。我平时没事儿就找个碗住下来,高兴了就出来玩玩,玩累了再找个碗住下来,今天早上正好选到了一个归元寺旁边面馆的碗……然后又随机选到了光湾广场这里。” 他想了想,道:“唔,用你们的话说,我大概是住在一个‘碗结界’里吧!” “灵术,结界,”江念博又是一口水喷在男孩脸上,“小热同学,你怕不是修仙小说看多了吧?既然你喊我哥哥,那听哥哥一句劝,虽然你们学校学习轻松,但小说还是少看为好,尤其是那种修仙大水文,纯纯就是看了个寂寞。你也还在上学,要知道浪费自己的时间就是慢性自杀。” 男孩抬手擦干已经黑了的脸,又指向江念博书桌下的垃圾桶——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昨天他吃剩的热干面空碗,被塑料袋紧紧扎好。 江念博不免为自己的邋遢而感到尴尬,这两天事情委实太多,还没来得及丢垃圾。 男孩却直直地道:“就是这种碗。” 若是打开江城的电子地图,输入【粉面馆】三个字,浮出来的红色图钉,能让人直接得密集恐惧症。 虽然各家都有自己的独门煮面秘方,但用的餐具都相当一致——十公分高的一次性白色纸碗,碗身印着【健康·美味·时尚】的楷体小字。盖子当然是不可能配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配的,小本生意,一碗面就赚几毛钱,多给您个塑料袋算店主大方了。 这些碗伴着江城数以百万的食客,从小区门口的面馆流转到公交站、地铁口,再到学校、医院、写字楼、建筑工地……就像一粒粒载着氧气和能量的红细胞,为江城的繁忙的人间烟火,源源不断地运输着新鲜血液。 男孩虽然满嘴跑火车,但这话听上去竟然挺逻辑自洽,“碗结界”的说法也很是新鲜。 ——江念博早上的确是在光湾广场吃了碗热干面。 然而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才在眼泪中明白,当年这个男孩所说的“碗结界”,有一个专属名词。 第18章 叫做“元宇宙”。 “那你应该在碗里,而不是在浴室里。”盲生发现了华点,江念博目光犀利地盯着他。 “……”男孩哽了片刻,突然认真了起来,“我猜,和你早上穿的那件t恤有关。哥哥,你的t恤是不是碰着碗了?” 江念博想起早上在胖姐面馆遇到长者,以及发生的冲突和t恤上的热干面污渍,发现还真是这样。 他微微点头。 男孩捕捉到了他的神情,笃定地道:“你那件t恤和‘碗结界’是打通的,我当时在碗里好好的,突然好一阵晃荡,快把我晃吐了,再之后,我就从t恤里出来了。” 这男孩反应挺快,多离谱的谎都能圆得滴水不漏。江念博来了兴趣,想看看男孩还能编出什么离谱故事来,端着杯子顺着问他:“小热同学,你在‘碗结界’里住了多久了?” 男孩歪着头思忖片刻,掰起指头顺嘴出溜:“不记得了,不过一百年是有了。我在江城混了这么久,哪一个地方没有去过?归元寺有松哥,周围好吃的也多。二七路那边就有点乱,全靠路边那株梅树姐姐镇着,梅花是江城的市花嘛。江城大学的石楠姑娘倒是挺热情的,总爱找我和面窝仙女玩,但我不喜欢和她一起出去,她身上有股怪味……还是面窝妹好闻,油香油香的。” 噗! 江念博刚喝了口水,梅开三度,冰凉甘甜的生命之泉全贡献给了男孩的脸做水膜。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你小子年龄不大,没想到江城的几个学校都让你玩遍了,还知道江城大学的石楠花。” 江城大学也是百年老校,校内花木繁多郁郁葱葱。只是不知为何,有一任领导酷爱石楠,在校园里遍植这种气味诡异的植物,让全校师生陪着自己一起享受“会呼吸的痛”,端的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这痛苦还有点难以启齿——石楠的味道和jing液很像,散发着生命最原始的活力。 男孩已经放弃了擦脸,任凭水滴在睫毛上荡荡悠悠,继续竹筒倒豆子哗啦啦冒个没完:“只是光湾广场这边一修起来,面窝妹就不爱来了,说没有灵气。哦这里,对,这里当年这里还叫江城工艺学堂,只有金工、电气和纺织三个系,我就在这里看学生染过布;后来变成了江城科技专校、再到后来的大学,我还旁听过大物课和高数课呢……” “可以了。”江念博听他念叨着江城几所大学的历史,听了五六分钟,不禁感叹男孩比自己还懂。 他见男孩似乎当真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不耐烦了起来。 “那个,热,热干面同学,我不知道你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你魔术玩得不错,故事讲得到位,历史似乎学得也很好。可我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实在没工夫跟你在这儿劈情操。”他把“废物电脑”挪到书桌下,“你到底住在哪里?是江城职院吗?如果是的话,这儿离职校很近,我送你回去;如果你不愿意,我帮你叫车。” 男孩呼吸一滞,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抱拳向他行了个礼:“既然你还是不信的话,我给你表演一个碗遁吧!这位兄台,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告辞!” 话毕,他整个人像踩上蹦床一般,跳动了几下,随即对准桌上超市老板刚拎进来的牛肉面碗,一头扎了过去。 砰! 额头砸到桌角,击出巨大响声。 “什么情况?”男孩捂着瞬间泛红的额际,不信邪一样摇摇头。 随即又上下蹦跶了几下,目标直指牛肉面碗。 而这一次,可能是冲量过大,此刻的场面令江念博闭上眼,嘴角笑得几乎抽筋,心情愉悦地戴好了痛苦面具—— 傻黑甜仙男下凡,只可惜脸先着地地。 江念博于是啧了一声,学《情深深雨蒙蒙》里的雪姨,尖声尖气地道:“真是一出好戏呀!” 回过神来,他望着支吾无措的男孩,又觉得挺有趣。 模样可爱、香香的很好闻、魔术玩的不错、故事讲得比知乎还精彩,历史似乎学得也很好…… 从这个角度来看,“仙男”倒也没说错——宝藏男孩,神仙男孩嘛。 唯一美中不足,这“仙男”可能是下凡脸先着地的原因,摔着了。 摔得脑子……短了根弦。 作者有话说: (1)这几本都是有一定文学地位的名作,只是内容比较,嗯,你们懂得。宝子们感兴趣可以去看看…… ------ 小江博士,理工男中最懂《道德经》的人(bushi 第8章 可曾读过书?吃的什么药? “红花油,要么?”江念博拉开抽屉,找出一瓶包装纸被浸得半湿的红花油,冲男孩努努嘴,“好歹消消肿。” 男孩额上已经隆起了个小沙丘似的包,他嫌弃地接过红花油闻了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迅速甩了出去,吐着舌头大嚷道:“这是什么东西?有毒!” 红花油瓶好巧不巧落在刚买的“废物电脑”上,油液甩了一机身,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让本不灵光的电脑雪上加霜。 一片好心全被当成了驴肝肺,江念博无语:“你……” 男孩额间通红,眼睫上还挂着小水珠,被红花油的味道熏得不断干咽着嗓子,喉结一滚一滚,模样真的很像一只不小心舔到巧克力的小狗。 第19章 自作自受,却又可怜见的。 江念博眼中无端一动,从阳台捞了条干毛巾,到洗手间打湿窝成团,按到男孩头上。 靠近的一瞬间,奇怪的感觉涌到他心头——红花油的味道已然刺鼻得十分嚣张,饶是如此,还是没能盖住萦绕在男孩周身的芝麻香。 就好像……芝麻香是从男孩身体里自然而然散发出的一样。着实让人忍不住想多耸两下鼻子。 他极力掩饰住对这股芝麻香的上瘾,与此同时也不免好奇起来,什么牌子的高端香水,能把人腌入味儿?! 想是红花油作为“生化武器”过于硬核,男孩受了不小的刺激,顺从地把湿毛巾接了过去。 江念博指着红花油,问他:“你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 男孩缩在江念博的书桌边,手无意识地抠着桌子,委屈摇头,模样不像是故意逗江念博玩。 江念博:“那你平时伤着了,用什么消肿止痛?” 男孩下唇都咬白了:“不知道,我从来没受过伤,这还是第一次。” 江念博:“……” 红花油乃“居家旅行杀人放火”的必备之物,这世上,但凡一个大小脑发育完全的人,都应该见过用过。 换句话说,一个不知道红花油是什么的碳基生物,不能说不是人,起码不能算是正常人。 江念博拉了椅子,示意男孩坐下,随后自己跨坐在斜对面室友蒋晓博的座位里,双手环抱着椅背:“小热同学,你说你不是人,是热干面仙男,但是又拿不出证据。” 男孩仍是拿毛巾按住头,给额上的大包降温:“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的……” “除非你再给我表演一下隔空换衣。”江念博打断他,目光从他身上移到窗外。 男孩将湿毛巾扔在桌上,打湿了江念博的草稿纸和键盘。然而他来不及道歉,便准备施移物大法。 他双目圆睁,迅速并指移动——可手臂抡了几圈,除了带起的阵阵微风外,404寝室没有任何变化。 气氛不算太融洽,寝室中只剩尴尬。 男孩吃惊道:“我的……” 自己的双手空空如也,男孩摇了摇头,以为是幻觉,他脸上的神情半是焦急半是疑惑,最终汇合成某种难以置信:“我的灵术消失了。” 江念博再也忍不住了,起身翻着室友的抽屉,木头之间碰撞出杂乱的哗啦声。 男孩:“哥哥,你找什么?” 江念博:“温度计。” 他心道,测测你是不是发烧,脑子烧糊涂了。 男孩:“温度计是什么?” 江念博手倏地停了。他现在所能确定的是,自己和男孩之间,至少有一个人发烧。 江念博放弃了测体温的念头,回到座位上,一前一后地摇着椅子,将椅子摇得吱哇作响:“既然你说你是小仙男,那么你是怎么来的?” “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你问过我,有没有麻辣小龙虾仙和豆腐脑仙?”事已至此,男孩只得眨着眼想了几秒。 “怎么?”江念博颔首,随即想起此前男孩的言语,说了些什么“面窝妹”、“豆腐脑仙子”之类不着边际的妄言,恍然道,“我去,不会真的有吧?” 男孩:“当然有啦!它们和我一样。”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男孩接着道,“但我猜测,我来源于全江城人民对热干面的爱。” 与此同时,他拨拉着头发,露出额头——多亏了湿毛巾的物理降温,额间的红肿已退,但出现了大片淤青。 他对江念博哽住的表情视而不见,径自认真地道:“江城人喜欢吃热干面、小龙虾一定要烧好了加上麻辣蒜蓉十三香、一碗豆花洋洋洒洒要放十几种底料……凡人对食物的无限爱意,凝聚成了我们。” 作为一位初中时就开始接受马哲教育的、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江念博一时哑口无言。 常言道人生如戏,但他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入戏这么深。 江念博正在思考眼前这男孩究竟是不是“让世界充满爱”的产物,冷不防又听见他腹部传来的声音。 咕噜噜。 他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发现早已和男孩在寝室“友好交流”了大半天,幸而自己早上吃了碗管饱的热干面,便揶揄道:“喔,原来小仙男也和我们凡人一样,会饿啊!你还说……” 热干面,你还说你不是人? “奇怪,这就是?”未料男孩没搭理他,手捂上肚子,目露尴尬,“这就是饿的感觉吗?” 江念博再度无语:“你以前从来没饿过?” “小仙男的字典里没有‘饿’这个字。”男孩无比自然地摇摇头,“而且我是热干面呀!我如果饿了,那就说明全江城的人都没得吃了。” 江念博诚恳地“啧”了一下——明明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除了咳嗽和爱情,其实世间还有一件事无法掩藏,就是饥饿时肚子的抗议。 男孩的肚子又接连叫了几下,细听起来很像狗子被人挠下巴挠尽兴时发出的咕噜之声,江念博愈发觉得男孩可爱又滑稽,想逗一逗他:“原来仙男真的是喝露水吃花瓣晒晒太阳就行,光合作用诚不我欺。” 未料狗子瞬间奓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带着长发荡悠悠:“说谁光合作用呢?都怪你!是你把我的灵术弄没了,我也回不去碗结界了。” 第20章 江念博眉头一动。 有点儿意思。 这男孩,没用过红花油,对温度计是什么,一脸懵逼。 却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字典”,明白光合作用是什么意思。 听上去真的很像在江科大各种大课课堂里混过的。 他现在就是十分想疑问三连—— 弟弟,今年几岁了?可曾读过书?吃的什么药? 男孩指着江念博,脸憋得通红,因为愤怒而有些结巴,吐出的话语像在唱rap:“我的,我的灵术,你,你,你得赔我!” 就在此刻,一阵“饿人之声”再度传来,恰好给rap配了bgm。 “……”江念博被他念得头痛,刚准备反驳,又看到他眼眶里泛起了了星点泪花,生生按住了想翻起的白眼。 原本攒了一头没来由的火气,也都偃旗息鼓。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不是从未拥有,而是曾经属于你的、宝贵的东西,被命运无情褫夺。 江念博体会过很多次实验失败的感觉、也有过论文被抢了作者的经历,此刻饶是莫名躺枪,他也不免对男孩共情起来。 心里有些微妙的五味杂陈,他于是起身来到书桌前,把刚拿到的牛肉面外卖推给男孩:“饿坏了吧?先垫垫肚子,吃完了我帮你叫车送你回去,你先跟我说你住哪儿……” 牛肉面就放在湿毛巾旁边,从红油、葱花与面条的间隙之间,滚出浓郁的香——是江念博特意嘱咐超市老板多加的芝麻酱。 面条不能没有芝麻酱,就像西方不能没有耶路撒冷。 然而他吸了吸鼻子,觉得像他这样的“凡人”吃的芝麻酱,虽然香得来势汹汹,和男孩头发上的味道一比较,便败得彻底。 热干面小仙男,大概确实香得醇厚,香得纯粹,香得脱离了低级趣味。如果非要打个比方,大抵就是虾片和虾、蟹棒和蟹、榴莲酥和新鲜榴莲的差别。 二人挨得很近,彼此都能数到对方下眼睑的脂肪粒。 江念博左眼皮砰砰跳了两下,别扭地移开脸去。 诡异的气氛还没来得及发酵,男孩很快流下两行眼泪,这让江念博感叹不想当演员的魔术师不是好仙男。 男孩扯着嗓子,嚎丧一样打断了他恍惚的心神:“我不吃!谁要吃这些东西!你赔我灵术!呜呜……我要回家!松哥、面窝妹,我好想你们呀!” 不愧是嚎丧,声音之大,就差配个唢呐。 江念博面带痛苦地堵上耳朵。 一哭二闹三无理取闹,中央八套动辄五十几起步的婆媳连续剧都没这么跌宕起伏。 “你小点儿声!”博士宿舍还有不少留校的同学,江念博担心动静太大把同学引来,给他传个什么虐待儿童诓骗少年的谣言,情急之下把牛肉面端起来,安慰道,“你先吃饭,吃饱了,我帮你找回家的路。” 见男孩瞪大了眼睛,化身成了个【愣住.jpg】的表情包,他补充:“我是认真的。我的专业就是材料,唔,举个例子,就是研究各种各样的碗,什么样的碗密度低,方便你钻进去,什么样的碗材料分子结构坚固,摔在地上也不会有问题……” 这男孩脑洞大,但智商堪忧,不像是能听懂工科术语的节奏,江念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试图在男孩的逻辑中说服他。 至于怎么找回家的路,他心中也有盘算——吃饭是人际交往利器,男孩填饱了肚子,安静下来,再趁机和他套套近乎,自然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然后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塞进出租车送回去,从此天下太平。 果然见男孩努力憋泪,一顿一顿地打着哭嗝儿:“真,真的?你能帮我回去?” “对对对,傻仙男,快吃吧!”江念博拆开一次性筷子,拌了拌面条,让红油和芝麻酱挂得更均匀,凑到男孩眼前,“吃饱了才有力气哭啊!” 麦香裹红油,氤在逸出的白汽中,令江念博食指大动。 怎料男孩十分不知好歹,梗着脖子战术后仰,目露恐惧。 动作之间,已经不是闻到巧克力的小狗了,而是一条迷失在可可丛林中的大金毛。 人类经过亿万年进化,对混合着碳水、脂肪和蛋白质的东西没有任何抵抗力。因此但凡一个正常人,面对色香味俱全的牛肉面,都不应该是这个表情。 “怎么了?这牛肉面没问题啊!”江念博闻了两下,露出惬意的表情,“耶路撒冷”一般的酱香直冲脑仁。 男孩声音越来越小,嗫嚅道:“它们也是面,我……我不吃同类。” 热干面也有同类? 这下轮到江念博当场石化,变成了【愣住.jpg】本愣。 作者有话说: 小仙男:我承载着全市人民的喜(口)爱(水) 第9章 “别!摸!我!” 手中的牛肉面逐渐凉了。 水蒸气在塑料袋上凝结成水珠,一颤一颤,调皮地滑到江念博掌心。 直至书桌上的小闹钟滴答了几十下,江念博才道:“走吧!” 男孩泪眼迷蒙地抬头,像条被薅了尾巴毛的小狗:“去……去哪儿?” 江念博让这眼神激得心里一阵麻,这才想起要把牛肉面放下:“你是热干面,不吃同类,那我不得带你出去吃啊?!” “我不饿!我不需要吃东西,我就想拿回我的灵术!你要赔我!”男孩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双手前伸想要抓住江念博,却止不住腹部的阵阵叫唤。 第21章 越饿越气,越气越饿。饿性循环。 江念博后退的同时甚至笑了下,真想给男孩点播一首张学友的《饿狼传说》和一首五月天的《倔强》。 他思考片刻,拿了钥匙手机和钱包,作势就要拉开门,阴阳怪气地道:“反正我肚子是饿了,我得吃点儿,某些喝露水吃花瓣的小仙男,爱去不去啊。” “等……等等我。”男孩揉着肚子,起身黏在他后面,声如蚊蚋。 随着动作,芝麻香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环绕在江念博身边。 江念博觉得这味道中应当是掺了某种类似麻醉剂一样的成分,不然为什么一闻到这味道,再多的愤懑与无语,都能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整个人轻飘飘的,嘴角一勾,却在即将把门锁带上的片刻道:“慢着。” 江念博从口袋里掏出几根方才绑纸箱的皮筋,手往男孩头上伸去。 男孩缩起颈子后退:“你干什么?” “小热同学,出去吃饭,你顶着这头杂毛怎么行?给你把头发绑上,啧,瞧瞧这乱七八糟的,动力火车还是迪克牛仔啊?”江念博边嫌弃地念叨着,边不甚熟练地给男孩绑了个低马尾。 看着歪歪扭扭的马尾辫,他吞下了自己的私心。 很简单,想靠近,想多闻闻男孩头发间的芝麻香。 江念博原本正绕着皮筋儿,细长手指突然一顿。 不是麻醉剂,麻醉剂没那么令人神魂颠倒。 这小男孩……小仙男,难道是带了什么新型毒|品吗?经常在《今日说法》《天网》上看到的那种。 否则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呢? “谢谢哥哥。”男孩展颜一笑,然后很自来熟地捞了挂在江念博床头的英伦蓝色棒球帽带在头上,左右晃晃脑袋,“哥哥,好看吗?” 好看。 江念博哽住的同时,又情不自禁咽了口水。 反客为主,最高级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这棒球帽有些旧,边缘的帆布已经泛白。但他一直舍不得扔,就这样在床头挂了六年——它是大三暑假参加学术夏令营的时候发的纪念品,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他踏入科研大门的引路星。 上面绣的【江城科学技术大学 ustj】把江念博从不靠谱的神游中带回现实。江念博摇摇头,打掉脑子里那些不着四六的想法:“小热,你可真是一点儿也不见外。” 男孩没心没肺地嘻嘻笑着,还不忘念叨:“哥哥,吃完饭,你会帮我找回灵术的吧?” 出了宿舍大门,去哪儿解决午饭就又成了问题。 暑假期间学生不多,江科大只留了一个正常供应三餐的食堂。现下已是中午一点多钟,哪怕还有些西红柿炒鸡蛋和土豆烧牛肉,也都已经是残羹冷炙。 他虽然穷,但不代表对食物没追求。 江念博翻了翻钱包,约摸还剩下不到一百块钱——今天早上去提货的那台“废物电脑”,几乎把江念博的钱包掏空了。 自打上大学开始,他就再也没向家里要过一分钱。学费靠奖学金和勤工助学中心介绍的家教兼职,平时的生活费能省就省,实在不行就课余的时候找个零工,在学校的电脑维修中心打打下手,去超市发发传单理理货什么的。 幸而直博之后,学校每个月都有博士生补助;实验室偶尔还能接几个横向项目(1),导师吃肉,手下的大小弟子也能分到一些汤喝。 虽然比不上早早转行、步入职场的同学和师兄姐,但好在江念博也没什么物欲,唯一的爱好还是不怎么花钱的游戏——导师的“慷慨”,令他十分感激和满足。 如此生活如此一扛就是九年。他自封“硬扛少男”,其实也有着这样一层不愿出口的原因。 世人总喜欢把苦难包装成理所应当的美德,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其实只是一种被迫看清现实后的感叹。 “博哥,这大热天儿的……” 江念博正沉浸在“一百块难倒英雄汉”的悲壮情绪中,耳朵里冷不防钻来奄奄一息的招呼。 他撩起眼皮,见是同一个实验室、不同课题组的博一学弟。学弟和他在隔壁寝室,为人开朗,dota2和魔兽世界打得都很不错,和自己共同去过几次飞鱼网吧,只是平时各自学业繁重不常见面,四舍五入算是人人网上的点赞之交。 “大热天儿的干啥去?不怕中暑?”然而此刻学弟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眼眶周围顶着的两个巨大黑眼圈颇为突出。他手上还捏着一本《高级金属热处理》。 书本上的“高级”两个大字,让他看起来像个低级生物。 摆明了就是在自习室和科研女神亲密接触了大半天——再开朗的人和女神约会久了,都是垮着个批脸的模样。 “打算出去吃点儿饭。”江念博看着《高级金属热处理》,想到自己同样不顺利的学业,“听哥一句劝,悠着点儿,学是学不完的。” 师弟苦笑:“咱就别一百步劝五十步了。” 江念博心有戚戚地拍了拍学弟的肩。 这么一抬手,就让一直黏在江念博身后的男孩冒了半个脑袋。 在博士宿舍遇到陌生人的概率,那可比楼下超市小老板准时把外卖送到寝室的概率还要低,学弟来了精神,两只黑眼圈凑成了一副烟熏妆:“这谁啊?” 第22章 江念博愣在当场,一时还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 思忖片刻,他清清嗓子,朝后面看了两眼:“这是……我乡下老家过来的表弟,来……来学新东方的,江城这边新东方不是教的好嘛!表弟年纪小,没见过世面,有点怕生。” 男孩也很配合地把头颅压得更低,瑟缩在江念博身后,手抓上了江念博的t恤。 “哦,来学英语的啊!”师弟恍然大悟,“厉害了,博哥你们家怕不是遗传了学霸基因,都这么能学。” 男孩把江念博攥得更紧,一个不留神,就触到了江念博腰间的痒痒肉。 江念博被软乎乎的手掌摸得一颤,他稳了稳心神,极力克制住痒感,可与此同时,芝麻酱香又不怀好意地飘进了他的鼻子。 这种想动又不能动的纠结,好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滋味不要提了。 江念博此时恨不得给身后的男孩施个葵花点穴手,但怎奈心向往之手不能至,他把一腔愤懑全发泄在了嘴里:“呃,我表弟他不是去学英语,他上的新东方——” “是学厨师的那个新东方。” 师弟差点被口水呛到:“……” “怪不得,一股子热干面味儿。”师弟又动了动鼻子,似乎也闻到了什么稀世奇香。 他猛吸两口,眼神中闪烁着陶醉的光:“博哥,你表弟做菜的技术可以啊,这芝麻酱香比食堂的热干面好闻多了,不不,比光湾街那几个老店还厉害,胖姐来了都要甘拜下风。” 闻言,江念博感到身后拽着他t恤的手抖了几下,他灵机一动:“那还是胖姐比较厉害,我和表弟正打算去那边取取经呢!” 光湾街,从面馆到鸭货店、烧烤铺,再到砂锅粥夜宵大排档,各个店里都有自家的独门秘方和传世绝活,不仅如此,店铺都是物美价廉,人均消费三四十,就能吃得捧着肚子心满意足。 学校干净卫生的大锅饭味同鸡肋,还是地沟油香。 待师弟走后,江念博转身看向充电桩——老电驴还在充电,即使充满了也不知能撑多久,中途走“绝望坡”的时候会不会停摆。 而江科大暑假期间半封闭管理,校园里又委实不像能打到出租车的样子。 于是他没好气地问男孩:“小热,还能撑住吗?我们大概要走二十分钟,我带你去光湾街吃饭。” “不行了,哥哥,我一步都走不了,要饿嗝屁了。”岂料男孩立在原地摇摇头,双手还不老实,先是绞着手指,后来又捂上了心口。 一会儿像个被迫出门死活不愿意动的柴犬,一会儿又好似弱柳扶风的林黛玉。 江念博登时气绝:“是谁刚才义正词严地说自己不饿的?你的肚子要能像你的嘴那么硬……” 一时间,男孩瑟瑟发抖的脖颈、攒在眼眶泫然欲泣的泪,跳入江念博眼帘。 他咽下了后半句,迈着一双长腿就往充电桩走,没好气地道:“算了,赶紧跟上,我骑我的bmw载你!” 男孩的眼泪瞬间消失,嘴角重新挂上笑容,屁颠屁颠地一路小跑跟了过去,还不忘掸掉了几片落在他肩头的树叶。 接着,他麻溜儿抬腿跨坐在老电驴后座,“饿人”看不出,倒挺有“恶人”的劲头。 江念博:“……” 敢情刚才是自己逼男孩即兴表演的咯! 男孩丝毫没感受到江念博的无语,脚踩在后座踏板上,因为重心不稳,自然而然地抡起双臂,环上了前座江念博的腰。 只刹那间,江念博整个人像过了电一样,从头顶的百会穴一直麻到脚心。 这种麻意还不太一样,带着些温暖,甚至还有些酥酥的,很是舒服——令他忍不住想到街边炸串小店里刚出锅的脆皮炸鸡。 电驴启动,男孩在嗡嗡嗡嗡之声中,变本加厉地把脸颊贴在江念博因为弓腰而凸起的脊椎上:“哥哥,b……bmw是什么意思啊?” 男孩的体温偏低,皮肤触感像自带降温功能的丝绸。 但江念博腰上的痒痒肉却骤然升温,仿佛突然被安了颗定时炸弹。而男孩不消停的手指,恰如随时准备爆发的引线。 江念博头发都呲开了,感觉自己成了一颗刚捞上岸的海胆。 很炸。 “bmw的意思是——” 这颗海胆别扭地晃了晃腰,颈动脉突突直跳,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 “别!摸!我!” 作者有话说: (1)科技项目包括纵向科技项目和横向科技项目。纵向项目主要来自官方单位,比如科学基金委等等,横向科技项目主要来自政府单位、企业(传说中的金主爸爸),钱比较多。 ------ 小江博士:可恶!可他叫我哥哥哎…… 第10章 “就叫你乐甘了!” bmw老电驴似乎通了人性,感知到了自己身上的“不可能承受之重”——远超平常一个人的体重,冷不丁冒出的“哥哥我想吃豆皮”、“砂锅粥也不错”、“呜呜烤五花肉要多放蒜蓉”的喊声。 还有主人时不时的、如过电一般的颤抖。 因此一路上,老电驴很识相地没有出任何故障,只消十分钟,便一阵风似的把江念博和男孩载到了光湾街。 江念博一双长腿从电驴上跨下来,锁上车后不断掸着衣服,不无好气地道:“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是不是?有得吃就不错了,还烤五花肉配蒜?我看你长得像头蒜。” 第23章 “可是烤五花肉必须要多放蒜蓉才好吃,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男孩被他吼得虽然嗫嚅,但一脸“下次还敢”的表情,随着他一起下了车,又问,“衣服上又没有灰,你掸什么呢?” 江念博手正扬着,闻言气得想打人:“……要你管!” 方才被这男孩好一通上下其手,他生理和心理上都十分复杂,抖了一路,身上的鸡皮疙瘩快包浆了。 “对不起。”男孩做起了标致性的绞手动作,眼巴巴地看着他,眼白似初生婴儿一样,呈现出纯净的天蓝色。 江念博胳膊已经挥到了半空,目光和男孩对上,还是放了下来:“算了,我不该对你发火。” “那哥哥你是不是欠我一个道歉呀?”男孩眨眨眼,声音是止不住的可爱,“不用对不起,只要你带我去吃烤五花肉和砂锅粥,就行了。” “哦,五花肉要多放蒜蓉。” 江念博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 诡计多端的小仙男,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得意忘形! 光湾街靠近主路的位置有一家【老五烧烤】,评分人数过万,常年霸占大众点评榜单江城烧烤前三名,因为距离近价格实惠,很受学生的青睐。 江念博去网吧包夜dota的时候也光临过几次,记得那里的烧烤和砂锅粥都不错,打算带着男孩去那里填肚子。 “刚才谁下车下得跟《速度与激情》一样?哦,这会儿又走不动了?”江念博乜斜了一眼牛皮糖一样黏在自己身后的男孩,“还不赶紧……” 突然间,江念博感受到身边的橡皮糖绷紧了身子,化身成了块儿板板正正的芝麻硬糖。 他抬头望去,见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在几米远的小店门口笑望着他。 饶是拎了个有些老旧的米色帆布袋,也挡不住长者雍容的气度。江念博看了看他身上丝绸衬衫,一抬眼又瞥到小店上方的【二七数码 | 27 club】的招牌,一下就全对上了。 他不顾身边男孩的反常反应,快步走上前去,亲切地道:“大伯!还记得我吗?就那天,在胖姐面馆……您身体好点了没?” “怎么不记得?小伙子,谢谢你。”长者朗声道。 长者的声音洪亮瓷实,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莫名令人感到可靠。想来那天的“贴膜事故”没有伤筋动骨,江念博也很开心:“那就好。不过大伯,大白天的,你不看店吗?” 虽然已近下午两点,光湾街仍有不少店铺人声鼎沸,油烟从排屋的通风口飘出,食客们往来其间,饥肠辘辘或酒足饭饱。 然而几爿热闹的烟火中,【27 club】的铁皮门闸却已经拉了下来。 长者举起手中的帆布袋:“哦,偷得浮生半日闲,去公园练练字。” 丝绸衬衫折射出星点光斑,晃得江念博眯了眼睛。他又蓦地想起上回在长者店中看到的那杆文雅又金贵的毛笔,心想老者怕不真是位隐藏的“老钱old money”吧,平时打打太极拳写写字,银行卡里的钱根本不愁花,至于开这个【27 club】,纯纯是用来打发时间。 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也难怪在营业时间,说关店就关店。 这样想着,他按下了满心疑惑:“大伯,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长者颔首,朝不远处光湾公园的方向去。 “哦,对了,”长者忽然回头,“小伙子,多亏了你,‘三哥’和他的那群走狗鹰犬,最近都不常来了。” “走狗鹰犬”的说法文绉绉的,却挺新鲜,江念博还从来没听人用这个词形容过小混混,笑了一下。 【老五烧烤】的门牌脏兮兮的,叫油烟熏成了【老五火火】。店也确实很火——下午三点不是用餐高峰期,但店内仍是人满为患,服务员跑来跑去,还是左支右绌。 江念博带着男孩找到了个角落的双人桌,店主“老五”见两个人好招呼,干脆亲自出马,拿着菜单和铅笔跑了过来,用江城方言道:“想七么斯(吃什么)自己克(去)勾,勾好喊我,店里的碗筷和茶水自助。” “谢谢老板,”男孩认出了店主,笑眼弯弯,“不劳您再跑一趟,我要两罐王老吉一份花毛双拼二十串五花肉十串掌中宝十串麻辣小牛肉十串烤土豆十串烤藕片两个开花肠两个面筋一份烤茄子一份豆皮一份香菇鸡肉砂锅粥。” 店主迈开的腿当场定住,换了普通话:“行家呀。” 男孩似是又想起什么,眼睛闪着光,似一对小小月亮:“对了,香菇鸡肉粥劳烦滴三滴麻油,配的咸菜不要酸豆角,要五仁酱丁;五花肉多加蒜蓉。” 店主伸出大拇指:“会吃。” 江念博原本正用茶水涮着碗筷,闻言手一抖,几乎要把碟子打翻:“小热,你们魔术专业还需要学相声吗?” 不然为什么会报菜名? “我知道魔术,相声又是什么?”男孩帮他托住碗碟,看到江念博努力憋笑的神色,明白过来些许,由疑惑转为微弱的愠怒,“唔……我说了,我是仙男!” “哦,可是小仙男不是不会饿吗?怎么知道这么多菜名?”江念博给他倒了杯水。 “不饿不代表不馋啊,我以前经常和面窝妹、豆腐脑妹妹一起吃烧烤的,老五烧烤我来了少说十次了;要么我怎么能认出店主?怎么知道他们家有什么招牌菜?”男孩忙着收拾碗碟,看也没看,便接过杯子喝了一口。 第24章 嘴唇瞬间肿了,上颚也被燎掉了一层皮,火辣辣地疼。 男孩捂着嘴呜呜囔囔:“你耍我!” “喏,拿去降降温,”江念博到底不忍心,递了瓷勺给他,又反将一军,“你耍我那么多回,投我以木瓜,不允许我报之以琼瑶?” 男孩拿了瓷勺按在嘴唇上,过了片刻,他严肃地道:“你其实是有什么话想问我吧?” 【老五烧烤】能做到业内领先不是靠吹的,起码效率是一等一的高,服务员很快开始传菜,将制作速度最快的凉菜和豆皮端上了桌。 “算你小子聪明。”江念博剥了两颗花生丢在自己嘴里,“我问你……” 他本来想套男孩的话,问问他到底住在哪里,等会儿好把人送走,但见男孩咬死认定自己是“小仙男”,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江念博看着他紧张的神色,突然想起方才遇到长者的那一幕,便问:“小仙男,我问你,你认识刚才那个大伯吗?就是【二七数码】的大伯。” 男孩摇摇头,也挑了一筷子豆皮放进嘴里。 江念博去夹毛豆:“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你手都在抖欸!” 豆皮是现从滚烫的铁锅里切好盛出来的,男孩又被烫到了:“我也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和我一样。” 这下换江念博手抖了起来,一个没夹稳,毛豆掉在桌上。他更好奇了:“你的意思是,大伯是……老仙男?” 男孩想了想:“可以这么说吧,我紧张,是因为能感知到他的灵术特别强,唔……我见过的仙女仙男里,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你们凡人不是有学霸吗?用凡人的话说,他就是仙霸。” 江念博很庆幸自己没有吃毛豆——否则指不定要呛到气管里。 眼前的男孩是不是仙男,江念博不知道,但他似乎真的有某种灵术,让江念博忍不住相信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他要是仙霸,那你岂不是仙渣?灵术说没就没了。”江念博放下筷子,开了王老吉,“你虽然头发长,见识倒不短,还见过挺多仙的。” “你别不信。”听江念博提到消失的灵术,男孩有些不高兴,于是低头去吹豆皮,豆皮里的糯米和肉丁倏然逸散着水汽。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拿这豆皮来说吧——你知不知道,早几年江科大出了个‘熊出没注意’事件?” 服务员陆陆续续将盛烧烤的方铁盘端了上来,江念博挑掉盖在上面的香菜:“这可是我们江科大的大新闻,哪个学生不知道?不过很快破案了,说‘嫌犯’是一头黑山羊。” 男孩很不客气,伸手捞过五串五花肉,细细地闻着蒜香:“是的,但你知道最后黑山羊为什么会出现在教学楼里吗?” 连这些细节都知道,江念博愈发觉得男孩有意思,便朝男孩扬了扬下巴:“愿闻其详。” “那只管不住自己嘴的老羊精,年轻时天天嚼干草,没享到口福,成精了之后就放飞自我,天天这家蹭蹭饭,那家扒扒零食。它特别喜欢吃豆皮,这也就算了,有几次就差把豆皮仙女的碗给嚼了,害得仙女姐姐差点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男孩喷出一口新鲜的蒜香,随即神色晦暗,“就像我现在这样。” 江念博把剩下的十五串五花肉也推到他面前。 男孩接着道:“出了几次事故,豆皮姐姐怒了,骗老羊精说她准备了一大桌各种馅料的豆皮,但是因为太乍眼,只能藏在教学楼无人问津的杂物间里,还特地嘱咐老羊精,周六一大早就去教学楼,因为周六早上没课,上自习的学生也不多。” “老羊精么,是从动物化成的精,不比我们仙男仙女,智商不是很高的样子,哦,它应该就是你说的‘仙渣’了。于是它就信以为真地去了。一进杂物间,你猜怎么着?豆皮姐姐转手就把门封印住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是你们人类把他放出来的。” 江念博回想着【江照黄鹤】bbs上的热帖——周六早上、新修的教学楼、杂物间、瑟瑟发抖的黑山羊——发现一切竟然都对上了。 见他张口结舌,男孩嘴角一挑,冷不防朝他嘴里塞了串五花肉:“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 江念博不讨厌蒜,某种程度上还挺喜欢,然而此刻叫蒜味冲得头晕脑胀,眼眶都憋红了。他刚准备拍桌子发作,却听身后传来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小伙子,你品位不错,这样吧,我额外送你一份餐品。” 他强压住含蒜量超标的怒火,扭头一看,正是店主“老五”。 “老五”笑得两只眼睛连成了一条直线,颊边的肉全推到了颧骨上:“蛋酒,糊汤粉,热干面,你选一个。” “真的可以吗?”男孩似是不相信天上还有掉糊汤粉的好事,眼睛亮如星星,声音比泉水还清,“那我要糊汤粉。” “要么怎么说你会吃。别个到我店里来,都首选热干面,就你要吃糊汤粉。不是我吹,我做的糊汤粉如果是第二,那全江城就没有第一。”店主自豪地伸出手,“拐子(兄弟),还不知道你贵姓?怎么称呼?难得投缘,我们交个朋友。” 男孩和江念博摆出了一对“靓男疑惑”的表情包。 姓甚名谁、怎么称呼,这么个简单的问题,确实是个问题。 总不能对店主说“五哥您好,免贵姓热,叫热干面”吧! 第25章 店主或许会当场打电话给精神病院。 男孩支支吾吾:“那个,我……我叫……” “……他叫乐甘。”江念博机变如神。 方才店主说话时带了些江城口音,热干面三个字,说得就有点像“乐甘面”。 甘其食,乐其俗。 江念博近来不知把《道德经》反反复复看了多少遍,此刻,他脑子里倏然冒出了这句话。 眼前的男孩左手还举着肉串,右手喝粥的瓷勺也忘了要放下,米油将勺子细细密密地裹出了一层亮光。 江念博觉得,就算下一秒钟小行星要撞地球,只要这世上还有烤五花肉和砂锅粥,男孩也能乐呵呵地带着一肚子蒜香,陷入宇宙无际的湮灭之中。 “甘食乐俗”,跟这个满嘴跑火车、无家可归还能心安理得坐在这里大吃二喝的男孩,不能更配。 江念博简直要陶醉在自己的智商和文学修养中,一手托腮,面带笑意凝视着男孩;好似蜜蜂撷取花蕊,幼童看到扎着礼物丝带的糖果罐。 这样想着,他不禁觉得,“乐甘”这个名字,或许和小仙男一样,都是上天赐予自己的…… 错误,哦不是,礼物。 待老板满意地走后,男孩才迷惑地道:“哥哥,我叫乐甘?” 身边的蒜香和芝麻酱香糅合得恰到好处,让江念博惬意极了。 他目光对上一双扑闪扑闪的黑色瞳仁:“对,乐甘,就叫你乐甘了!” 作者有话说: 解开了前文“教学楼里有羊”的谜题 ------ 悬疑是大冷频,给孩子凉麻了,超级感谢大家的海星和投喂~ 第11章 恶霸调戏良家仙男 “可是我明明叫‘热干面’。”男孩嘴唇红红的,微微翘起,像是让烤五花肉上的辣椒粉刺激的,又像是单纯在表达不满。 “我问你,”江念博喝了口凉茶,抽出筷子“啪”地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以前来这里吃烧烤,怎么付的钱?” 男孩愤懑地捂着脑袋,听到问题后,却又满脸吃瘪。 江念博一下就明白了,撇着嘴道:“不会从来没付过钱吧?你们仙界……呃,没有法律法规什么的吗?” “我……我和面窝妹他们每次吃完就遁了,从来没付过钱。”男孩像个拆家被主人教训的哈士奇,低着头,“我承认是我不对。” 复又像在承认错误一样小声道:“我凭本心行事,一切只求快活自在。” 可眼中分明写着:对于批评,虚心接受,坚决不改。 江念博眼珠一转,也是,吃霸王餐还说不上违法犯罪,大概仙界也默认这些混“体制内”的仙人,都没有道德瑕疵吧!方才说他是“仙渣”,没想到,这小仙男还真是各个方面都挺渣的。 他将脸拉了下来,对乐甘道:“你也知道自己理亏。” 乐甘虽然知错,但眼中的愧意一闪而逝,仍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可是你现在没灵术,不能碗遁了,跟我们凡人一样。”江念博清清嗓子,带着些播音腔严肃地吓唬他,“你听好了,在这个世界混,就要遵守我们的规矩。我们凡人的规矩是——你喜欢的东西,就要花钱买。吃饭要花钱,上学要花钱,打游戏要花钱,花钱的是老大,是哥哥。听懂了吗?” 男孩未料江念博突然发作,正准备偷偷把烤茄子挪到自己身边,腕骨却被攥住了。 江念博拿出打排球的力气,手臂发力:“今天我花钱,所以我叫你乐甘,你不能拒绝,听懂了吗?” “懂了,我叫乐甘。”男孩瞥到江念博鼓出的肱三头肌,脸歘地涨红,咬了咬下唇。 然而他很快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又变回了一幅没心没肺的模样,声音软软的:“哥哥,刚才忘了问你呢,乐甘是什么意思……” 江念博满意地笑了一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手速如闪电一般往他嘴里塞了串五花肉:“吃你的蒜吧!” 老江城俗语有云“烧烤配蒜,给个神仙都不换”,江念博以前只当这是江城人为了押韵什么都能编出来,如今才发现,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有些人,哦不,有些仙,似乎生来就带着一种“吃饭特别香”的技能——乐甘像个落进松树林的松鼠,左拿串右举筷两面开弓不说,嘴巴还一鼓一鼓的,掌中宝、五花肉……在齿间摩擦,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见乐甘吃得满嘴流油,蒜味和芝麻酱香一丝又一丝地钻进自己的鼻头,江念博也莫名跟着开心了起来。 饶是三台柜式空调开足马力运转,由于食客众多、油烟颗粒蔓布,【老五烧烤】店里依旧蒸得人汗流浃背,像蒙上了层白雾。江念博热得有些缺氧,额上的汗珠不时滴在桌上,便一口一口地啜着王老吉,试图物理降温。 很快,他感到身后一阵不同寻常的热意袭来。 那股热流,掺着三分蒜味三分辣椒粉三分酒气和一分不怀好意,共同混杂成了几句乙醇味儿超标的话: “小帅哥,你好香,让我再闻一下。” “怎么这么香,我要醉了,弟弟,你不如留个手机号给我?” 江念博回头,见是一个膀宽腰圆的金链大汉,黑色t恤紧紧绷在身上,几乎要被啤酒肚顶破。他颧骨也是酡红,眼睛叫横肉挤得快没了,一看就不是善茬。 第26章 金链大汉醉得人靠在了桌上,想必是中午喝了不少猫尿。 江念博挡在乐甘前面,指了指自己:“我?可爱?这位大哥,看不出来啊,你挺会形容人的。” 金链大汉伸出食指左右晃晃,又点到了正在疯狂撸面筋的乐甘,露出一口黄牙:“你好香。弟弟。” 江念博偏头顺着金链大汉来时的方向看去,见斜后方的桌子上,坐着几个同样脑满肠肥、啤酒肚如身怀六甲的老哥,老哥们饶有兴味地望了过来,脖子上的金链同样闪闪发光。 分明就是在看笑话。 江念博略微思忖,觉得今天这事儿不是那么好平的。在金链大汉、他和乐甘这两方之间,至少有一个要闹笑话。 “你,你跟着哥,哥哥带你混,哥哥对你好,不会,不会亏待你。”金链大汉话都说不利索,尽管如此,还耸着鼻子摆出一副“吸狗”的姿势,甚至还得寸进尺地要去捏乐甘的奶膘。 江念博迅速格住他,“嗤”了一声。 要么怎么说光湾街这地方神奇,2012年了,还能让自己碰上恶霸调戏良家……小仙男的俗套戏份。古早电视剧都不这么演了好吧? 艺术源于生活不假,但却没有说完——生活的狗血程度,其实远远领先于艺术。这种事情,竟然就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常言道男人一生都只喜欢年轻的肉体,某些男人本性使然,无论身处何地,总能秒变方圆五公里以内最好色的崽。 但他没想到金链大汉能表现得如此油腻共粗俗一色,猥琐与贪婪齐飞。 “哪来的咸猪手,滚远点!”未料先出手的是乐甘。 他“啪”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流露出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犀利表情,冷哼了一声,随后怒而大喊:“想找麻烦?也不看看找到谁的头上了!” 说话间,他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往金链大汉眉心点去。 “哟!看不出来,人不大,还挺辣!”金链大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乐甘看着毫无变化的金链大汉,又瞟了瞟自己颤抖的双指,脸色灰败:“我……我的灵术……” 江念博脑子转得很快,明白乐甘应该是想要施灵术赶跑金链大汉——就像几个小时前他在自己寝室换衣服那样——然而他的灵术已然消失,“指哪儿打哪儿”的技能,啪,没了。 金链大汉眼中下流之色更甚,凑近去摸乐甘的脸,哈喇子都要滴下来了:“我说弟弟,跟着我……” 说时迟那时快,江念博大手捉住金链大汉的手指,向后掰去:“你管谁叫弟弟?” 大汉向后退了几步,抚着已经被扯到发白的手指,龇牙咧嘴:“少他妈管闲事!” 江念博拍拍乐甘的肩头让他安心,抬起一只腿跨到凳子上,仿佛动画片里那头宣誓领土权的狮子王,喝道:“闲事?我跟你说,他只有一个哥哥,就是我!” 闹了这么大一出,周围早就安静如鸡,在一众举着串串、目瞪口呆的食客中,有人对江念博小声叫好,而更多人开始对金链大汉指指点点。 金链大汉见跌了份子,哪里能忍,饿狼一样扑向江念博:“妈了个x,你故意的是吧?!” 下一秒,他整个人连着打了几个趔趄,像排球一样,原路反弹了回去。 反弹路上,默契的食客们光吃瓜就快吃饱了,于是都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让了位置,金链大汉的屁|股结结实实地和地面来了几次亲密接触,当场裂成了八瓣儿。 “你来呀?信不信我把你手拧了?”江念博勾勾手指,心道真是没白瞎当年在学校排球队当二传手时的勤学苦练。 二传手要练上肢力量,更要练手腕发力的巧劲儿,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江念博虽然多年不用,出招却仍旧犀利无比。 乐甘见形势瞬间原地逆转,也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作势吓唬跌在地上的金链大汉:“我哥哥是练过的!而且……” 他顿了顿,壮着胆子道:“而且他隔壁有人!” 江念博:“?” 想了片刻,他才恍然大悟——隔壁有人,指的应当是那位被乐甘成为“仙霸”的长者。 出乎意料的是,金链大汉刚准备起身,听到此番言语,脸色很快变得煞白,脚下一个没站稳,“砰”地一下又摔了个结实的屁股墩儿。 他急喘了几下,仿佛真的化身成了条在决斗中败北的狼,和同桌的食客夹着尾巴灰溜溜逃了。 【老五烧烤】的地板上星星点点落着些油污,金链大汉逃跑过程中,又不小心“呲溜”滑了个狗啃泥。 食客们都哄堂大笑,比刚才更加热闹,店内处处都充满着快活的空气。 待江念博和乐甘平复心情,重新坐回位子上后,店主“老五”才端着两晚糊汤粉过来,对江念博道:“小伙子功夫蛮扎实,童子功蛮?局子里还有熟人,厉害撒!” “等等,”江念博接过糊汤粉放在桌上,“局里有人?” 糊汤粉溢出热气,盖满了店主的脸,他在一片朦胧中看向乐甘:“是你弟弟说的撒!你冇(没有)听到他刚才说的话?说你们隔壁有人。” “隔,壁,有,人,”店主从餐具盒里抽出一根筷子,说一个字敲一下,“这是道上才懂的黑话,那个胖子一听,就知道这是你们在警察局能打得上招呼的意思。不然你以为,他们啷个(怎么)那么容易就走了?” 第27章 江念博:“……” 还带这么误打误撞的? 乐甘虽然没懂,但也跟着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沉默。 “尝尝我做的糊汤粉,欢迎你和你弟弟常来,以后记得多照顾照顾店里生意。”店主老五笑得殷勤,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还没等江念博的“你误会了”四个字说出口,不远处又有食客嚷着“五哥,来收银台结哈子账”,老五应了句“就来,急个么斯(急什么)”,便匆匆离开。 “老五”做的糊汤粉果然对得起他的自卖自夸,鱼肉的鲜美早已炖进了汤中,油条一半浸了汤汁一半仍然酥脆,一口咬下去,两种不同的滋味在舌尖绽开,米粉韧而不硬,搭着汤中不时蹦出的虾米,让米香和咸香酝酿得恰到好处。 江念博刚大胜了一场,正沾沾自喜,埋头苦吃的同时还不忘对乐甘兴奋道:“趁热吃,贼香!” 对面的人影映在桌上,动也未动,如一尊入定的大佛。 江念博心中怪异,只得任刚挑的米粉顺着筷子落回碗里,抬头道:“怎么了?” 却见乐甘眸子虽然清亮,但四周通红蔓布,直连到耳根。 如豆般的泪珠从他眼中一滴一滴地滚下,尽数落在了汤碗中,溅出了朵朵小巧精致的水花。 作者有话说: 有读者大可爱问“乐甘”的“乐”字怎么读,“乐”做姓氏的时候读yue,文中设定是名字,因此还是读le,勒饿乐。 第12章 “你蛮软的。” 江念博平时惯常打交道的,都是些聪明的博士生。 聪明的暗面是自命不凡,自命不凡的暗面是优越感——这些聪明人,辛苦和挫败都可以忍,最难忍的是示弱。 进大学的九年里,他何时见过人如此这般掉眼泪。 江念博以为乐甘是被金链大汉欺负了而委屈:“你哭什么?” 乐甘用手背擦掉眼泪,打着哭嗝,嗫嚅道:“我的灵术彻底没了……” 小仙男的哭声轻飘飘的,像一缕从铺满香灰的炉中断续升起的烟,但那烟似乎带了灵性,清楚明白地往人心里扎。 江念博刚启唇准备说两句安慰的话,鼻子里却实打实地飘进了一股浓烈的香气。 准却来说,是一股极其鲜美的食物香味,从糊汤粉的碗中不断散发。 江念博高中是理科实验班出身,生物和化学都学得相当不错,凭直觉认为,应该是蛋白质水解后生成的多种氨基酸混杂的味道。 再通俗些形容,很像炒菜时多放了几勺鸡精或者浓汤宝后,所生成的那种令人愉悦的气息。 什么情况?刚才明明一切正常。 是鸡精?还是自己猪油蒙了心? 突然间江念博心情莫名大好,甚至有些微醺的眩晕,很想什么都不管不顾,一个猛子扎到汤粉里游泳。 一晃眼,诡异而绮幻的景象迅速来袭。 很快他幻视出了一座圆形城堡,城堡沐浴在暖黄阳光下,由白瓷铸成的墙壁折射出绚烂光彩;堡内的石柱柔软却坚韧,仿若根根分明的圆米粉;砖石和墙面纹理细腻,色调也以乳白色为主,砖石上间或还有一些格调十足的黄绿色雕花,大小不一、丝丝入刻——他定睛一看,那花纹竟是虾米和小葱的形状。 但这不是最吸引他的。 最令他着迷的,是这城堡中,处处都弥漫着汤粉的辛鲜之味。 他甚至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做什么还要继续上学,受那个大罪,这辈子干脆就住在这座散发着糊汤粉味儿的城堡里算了。 不行,知识就是力量,读博改变命运。 学界欠他一个“科学技术进步奖”,science和nature欠他两篇高被引论文。 还是得回到现实世界,继续搞科研。 江念博左右晃晃脑袋,才勉力让自己保持清明。他心脏砰砰狂跳,很像夜晚做梦被惊醒时的感觉。 随即一阵疑惑漫上他心头。 难道是什么杀伤力很强的小分子化学武器吗? 这香味到底是怎么来的? 江念博眼睛在桌上逡巡了一圈,迅速采用“控制变量法”得出结论—— 热干面小仙男的眼泪有问题。 联想到小仙男头发上自然而然散发出的芝麻酱香,江念博愈发疑惑:“乐甘,你的眼……” 乐甘哭得耳鸣,江念博说了什么完全没听清,他将眼眶揉成了冬日里的一对红梅:“哥哥,来时路上,你说过你能帮我找回灵术的是吧?” 闻言,江念博下意识地把王老吉攥出了噼啪的响声。 当时他以为乐甘只是个普通的职校学生,为了赶紧把人送走,自然是怎么顺对方的意怎么说,他心里打出的如意算盘,是和这不靠谱的职校生吃一顿,套出对方的地址,送佛送到西。 哪里能想到,乐甘好像……真的是位天赋异禀的小仙男,头发上有香味,眼泪能生成某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还把“找回灵术”当了真。 真是开玩笑,他若是能有这能力,做什么还跑了几十公里,去买两千来块钱的“开光电脑”?做什么还为了博士毕业苦心孤诣?早飞升上仙界去当“为仙民服务”的公务员了。 江念博脑中冒出了一个想法——若是以后祖坟冒了青烟,真能到仙界去,一定好好找玉皇大帝聊一聊,让祂老人家系统地制定一些针对仙子仙女们言行举止的道德规范。 第28章 省得某些仙男回回下凡都要吃霸王餐。 说谎就像套圈,一个谎言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言来圆,想到这里,江念就浑身不舒服,背后的白毛汗大概比烧烤盘里撒的孜然和芝麻还多。 他思忖少倾,一口气将手边的王老吉凉茶闷了,决定和盘托出。 “……事情就是这样,其实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什么能帮你恢复灵术的方法。呃,虽然我当时只是为了安慰你,但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对不起。”江念博咬咬牙,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刚上桌的砂锅粥推到了乐甘面前,“你要是心里不痛快,就先喝点粥,这可是你指名道姓要点的。还想吃什么随便加,这顿算我的。” 乐甘起初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听到最后,瞳仁又重新被濛濛水雾覆盖:“所以,我的灵术再也回不来了?我也再也回不去碗结界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说话间,泪珠二度从脸上滑落,坠在砂锅中。 砂锅保温效果绝佳,锅中的粥水热气氤氲,还在咕嘟冒泡,乐甘的一滴泪,恰好落在了绽开的水泡中央。 几乎是同一时间,又是一阵远胜方才的香味,从江念博的鼻子直窜进百会穴。 这香味是如此一统,香得和谐顺畅,但若是细细分辨,肉、菜、米、盐、姜末、葱花……却又各有各的位置,各有各的层次感。 比顶级香水所谓的“前调张扬、中调劲朗、后调绵长”,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异香迅速在店内蔓延,有几名邻近的食客像被下蛊一样,情不自禁地围到乐甘旁边,鼻翼翕动着啧啧称奇。 甚至有食客面色潮红,舔着嘴唇吞着口水,伸手就要往砂锅粥里抓。 看上去很像毒|瘾发作,浑身的骨骼肌肉都不是自己了的那般。 饶是来吃烧烤的食客不那么端架子,但不拘小节到恨不得要抢邻桌的餐食的,也十分罕见。 江念博慌忙伸臂,拍掉食客的手:“当心烫!手不要了?!您要真想喝粥,我给您盛一碗就是了。” 食客如梦方醒,缩手后又连忙搓搓脸颊:“抱歉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 复又捂住了心口,给心跳降速,惊讶道:“奇了怪了,我一闻到这股香味,浑身就像不受控制一样。嗐!你说我怎么就管不住这双手呢!” 他身边其他几位食客也纷纷疑惑地附和,表示“俺也一样”。 江念博又回想起刚才的那碗糊汤粉。 细思极恐。 乐甘的眼泪有致幻作用吗?就像毒|品那般,让人轻易上瘾,至深陷其中才发现逃无可逃。 他突然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否则乐甘的眼泪一定会造成更加难以预测的后果。 江念博当即拉着还没哭完的乐甘起身,去收银台结了账,就匆忙跨上了停在路边的老电驴。 “你要带我去哪儿?”乐甘被拽懵了,跟着他一路小跑来到电驴后面,淡淡的芝麻酱香绕在身侧。 江念博发动电驴:“乐甘,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没法回快乐老家了?” 被说中了最在意的事,乐甘牙齿把下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江念博:“那就先跟我回寝室。” “老五烧烤”竟然有几名食客沿着自己过来的方向追了出来,几个人身子荡荡悠悠,步调活像在cos《行尸走肉》。 江念博看得头皮发麻,捉住乐甘的手,急道:“来不及解释了,快上车!” …… 二人回到博士宿舍时,太阳已经开始收起毒辣的笑脸,有几分要下坠的势头。 日落总是令人不安,404宿舍又是西晒,江念博的心思还没从刚才那阵奇诡的异香、以及几个丧尸一样的食客身上移开;内外因素交织,他背上冷汗和热汗层层叠叠,人也惊得一屁股歪在了凳子上,差点把脚下的垃圾桶踢翻。 烦躁之际,又感觉t恤袖子被人捏住左右晃动。 他顺着乜斜过去,见乐甘两指夹住袖子,小心翼翼地捏着,用一种楚楚可怜的、微哑声调问他:“哥哥,我没有家了。” 说话间,他眼泪又冒了出来:“我能在你这儿住下来吗?” 活似条跟着好心人跑了一路的流浪小狗,累得吐着舌头;明明早已认定了主人,却只敢停在人家的门口。 他怕江念博不同意,又摘了棒球帽,让头发散开,几近哀求地道:“哥哥你不是喜欢闻我的头发吗?我留下来,你就可以天天闻,还有,我看你喜欢吃热干面,我可以……” 泪珠顺着乐甘颤动的下睫毛滑落,速度越来越慢,最终凝成珍珠。 让乐甘一提醒,江念博的思绪已经完全跑偏了,一心只想求证乐甘的眼泪究竟是个什么不明化学液体,于是迅速拿起桌上已经凉透的牛肉碗:“乐甘,听你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的,来,你要真把我当哥哥,就给哥哥哭一个。” 乐甘见江念博反应平平,以为自己卖惨的功力不到位,刚准备再斟酌一下,今天势要把江念博拿捏住,听到这话呆住:“?” “愣着干什么?哭啊!”江念博着急地吼他,“你哭了,我就让你留下来。” 乐甘本来都酝酿得差不多了,江念博这么一松口让他留下,他舒了口气,眼泪活活憋回了肚子,更哭不出来了,只定定地看着江念博。 第29章 江念博像失了理智一样,混混沌沌地抬指触到乐甘的脸颊,沾取泪珠。 乐甘的脸蛋湿润而充满弹性,但他却意识到,那里像是有一块磁石,死命吸引着自己。 他的手指酥得透彻。 “你干嘛……”极致的尴尬冻结了乐甘的声带。 江念博回过神来,战术咳嗽两声,接着把指尖晶莹的泪水沾到牛肉面碗中。 混合着多种氨基酸的异香,浓烈馥郁,瞬间将404这间几十个平方的小宿舍盈满。 江念博觉得身体内每个细胞都被牛肉面所占据支配,牛肉面汤渗进细胞壁和细胞核,让它们急遽放大又缩小,带来阵阵渗入灵魂的快|感。 他恨不得跳进牛肉面里游泳。 “乐甘,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吧。”江念博目光恍惚,缓缓地道。 乐甘眼泪还没干透,闻言立刻咧起了嘴角,泛上“得逞的笑意”,整个仙都在诠释什么叫“又哭又笑黄狗撒尿”。他开心地问:“我可以吗?” 江念博点了点头。 依旧神情迷瞪,像是处于碳水吃得太多头脑无法思考的状态,俗称“醉饭”。 乐甘一时高兴,先是在404宿舍里转了几圈,把他看到的新鲜的鼠标键盘手机都摸了一遍,直往江念博怀里拱,边拱,还边莫名其妙地道:“哥哥,你蛮软的。” 如果要评选出全天下男人最讨厌的词语,“软”一定榜上有名。 江念博闻言打了个激灵,瞬间找回理智:“?” 乐甘搂上了江念博的腰:“心和腰都很软。” 江念博:“!” 可恶!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 怎么就松口让这小仙男留下来了? 后悔的同时,他也明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断然做不出把乐甘推到门外、任其自生自灭的事。 “可以。”江念博太阳穴旁的青筋都勃|了出来,他强作镇定,极力不让自己爆发,“但有一个条件。” 乐甘依旧环着江念博,不愿撒手,抬头看他,目光是说不出的激动:“哥哥你说。” 江念博差点把后槽牙咬断了:“我之前是不是和你说过——” 乐甘:“说过什么?” 酥麻感从腰间散发,沿四肢游走,带着蚕食般的侵略性;肌肉也不听话,开始兴奋地跳动。 “别——摸——我!” 虽然乐甘摸的是江念博的腰,然而江念博却感觉,自己的头皮上炸开了连绵的烟花。 作者有话说: 昨天有读者大可爱说不太喜欢看方言对话,因为文章设定是不同的城市,所以想写出每个城市的特点。下文还是会出现一些方言,但我会平衡好方言的含量 再次谢谢大家的意见和建议,鞠躬 —— 灵异起来了嘻嘻 第13章 读博?赌博。 “哥,给你送碗面。哎,对,自己练手做的。嗐,魔兽世界我不会玩,太烧脑了,改天你教我,那不打扰你玩游戏了哈!” “你要的面条,今天用了独门秘方,你尝尝。哎呀,《舌尖上的中国》我看了的,哈哈,我做的真有这么好吃吗?那我争取明年能上第二季。” “客气啥,你要是喜欢,下次还给你做。” “明天想吃什么?嗐,别叫我楼宠,会不好意思的……” 江城科技大学博士宿舍1号楼约摸住着二百多人,即使刚开学,大家相对都不太忙,但读文科的同学恨不得住在图书馆,理工狗就更是每天被导师按进实验室里坐牢,因此,平时就只有十几名惯常死宅的信院博士蜗居其中。 热闹时候有,但更多的时间,冷清得连流浪的小母猫都不愿意朝里面钻。 然而这个夏天,大家发现,原本寂寞沙洲冷的1号楼,变得充满了笑语欢声,多了些世俗烟火味。 因为多了个人见人爱的“楼宠”。 “楼宠”姓乐名甘,是材料系江念博的表弟,从信城老家的乡下千里迢迢赶到江城,目前借住在404寝室。 乐甘人如其名,一对笑眼看谁都弯得角度适宜,让人情不自禁被他的快乐感染,满头蓬松飘逸的短发更是“未老先秃”博士们羡慕的对象;他见人就哥哥长哥哥短地喊起来,嘴巴甜得像抹了蜜。 不仅如此,乐甘人也机灵,304寝室住着三个玩魔兽的宅男,人称“三宅一生”,最近迷上了鼓捣app;402寝室的机械系博士吃热干面喜欢加萝卜干……凡事只需说一遍,就能默默记住。 最重要的是,博士宿舍1号楼,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拒绝乐甘做的面条。 起初江念博带着乐甘到左邻右舍串门的时候,说自己这位表弟是来江城上新东方烹饪专修学校的,要在寝室常住一段时间,表弟年轻不懂事,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与此同时,江念博还端出了几碗素面,道是小表弟的心意,希望大家尝一尝,有任何意见尽管提。 虽然只是一碗清汤寡水的素面,连葱花和香菜都没有,但淡黄色面条冒着热气,像有某种魔力,勾得大家如吸了猫薄荷的猫,纷纷离开了座位。 一众博士生本来对宿舍来了个编外人员有些小意见,但江念博端出面条之后,乐甘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404住了下来。 江念博偶尔性子倔,但人不傻,知道“吃人嘴软”的道理,于是用了这些小手段,让大家接受了乐甘的存在。 第30章 这一切都在江念博的盘算之中。 唯一令江念博没有预料到的是,乐甘“做”的素面,竟然成了博士宿舍最时髦的东西,几乎人人都为这一碗冒着诱人香气的面条而如痴如狂。 乐甘住下的第二天早上,就有人厚着脸皮敲开了404寝室的大门,问乐甘能不能再做两碗面条。甚至楼下寝室被叫做“三宅一生”的三个哥们吃了素面之后,惊为天面。 三人一合计,打算当场把乐甘雇下来,专门给寝室做饭,工资月结。 近来三个人迷上了智能手机,正废寝忘食地合伙开发一款叫做【你饿么】的送餐点餐app,有乐甘的喂养,“三宅一生”就能升级成为“三宅永生”了。 按照“三宅”的说法,等【你饿么】这个app做出来,乐甘可以成为第一位试用产品的至尊vip。 三个人满嘴跑火车,结果当然是被江念博不动然拒。 …… “今天又做了几碗啊?“江念博刚从光湾街回来,推开门见乐甘正捏着剪刀剪头发,脚下是一层塑料布,于是问道。 这便是乐甘“做”热干面的秘密。 面条,来源于他的头发。 从【老五烧烤】回来的当天,江念博一时脑袋发热答应让乐甘留下来,并让乐甘对灯举誓,牢牢记住自己是从乡下过来学厨的表弟,切记不要说漏嘴。 随后的第一件事,自然是找剪刀给乐甘剪头发——否则偌大的博士宿舍,突然住进了一个眉清目秀的长发小男孩,即使不令人猜想自己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画风也实在过于迥异。 怎料乐甘的断发落在地上的瞬间,竟然变成了一根根面条。 甚至都不用下锅,是熟的,直接就能吃。 父亲以前在面馆当过厨子,言传身教十几年,江念博对面条并不陌生——他看得出来,乐甘的“头发”是上等的碱水面,爽滑弹牙,久放不坨。 接受了乐甘是“仙男”的一系列事实之后,江念博原以为,什么怪力乱神的奇葩事情都无法让自己的心绪再有一丝波动,然而在看到这一幕时,他的瞳孔又双叒震碎了。 常有网友调侃,国人面对某个东西,本能的反应便是“能吃吗好吃吗怎么吃”,江念博也不例外。他将面条捡了起来放进嘴里,确信是人类可以食用的东西无疑。 而不知是不是指尖还残存了些乐甘的泪水,虽然已经蒸发,但配上面条,仍是异香扑鼻,滋味馥郁。 与此同时,乐甘的眼睛也瞪得溜圆儿,不知自己的头发,竟然有如此功能。 江念博灵机一动,先找宿舍楼下超市的大叔借了一打纸碗,随后又匆忙给乐甘剪了个利落的短发,将头发变成的面条收集起来之后,又掐着乐甘的脸蛋让他挤出了几滴眼泪。 让无数人神魂颠倒的素面因此而来。 世事就是如此无心插柳,人类对碳水化合物的本能爱意,倒让乐甘找到了在人间生活的意义——做面条。 “十多碗吧。我从楼下超市老板那儿借了几头蒜,做了独门酱料。”乐甘把塑料布上散落的“面条”收起来装在一次性纸碗里,“明天‘三宅一生’的三位哥哥魔兽要下新副本,预定了九碗面,我先准备起来。” 他头发又短了些,快接近寸头的水平,配上清澈的笑眼,颇似个未谙世事的小和尚。 江念博有些于心不忍,嘴角抿了一下,看上去像个担心的表情:“少做点儿,不然你这头发长得跟不上剪的,迟早要剃光。” 乐甘一笑:“哥哥你教过我的,吃饭就要付钱,那我在这儿住也要付钱。我又没有钱,只能以面偿债啦!” 说话间,他也没抬眼,手肘不小心擦过江念博的腰。 江念博人登时麻了,咬牙切齿:“我教过你那么多,人人也说你记忆力好,我看未必。” 似乎把“别摸我”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乐甘把“面条”放在桌上:“?” 江念博摸了摸腰上的痒痒肉,喉结滚动着没继续说。他手向下移,从裤子口袋中掏出一个物什儿扔给乐甘:“拿着!” 那物什儿在乐甘手上蹦跶了几下才停住。乐甘定睛看去,是一部大屏手机,屏幕上略有几道划痕,被贴膜覆盖,翻到背面,机身上刻着【nokia 5800】(1)。 他开心得眼角堆出几条细纹:“谢谢哥哥!” 江念博咳了两声,像是在掩饰什么:“是光湾街【二七数码】的爹爹送的,之前我帮了他一个小忙。我有手机,这部就给你吧。” “开学了,我也要忙起来了,不能常回寝室,你在404给我好好待着,别作妖,有事我们用手机联系。” 乐甘像捧着掌珠一样捧着这部诺基亚5800,拼命点头。 【二七数码】的大伯,那不就是仙霸么! 仙霸送的必定属于灵物,自己一定好好保管——说不定能蹭蹭灵霸的灵气,让自己恢复灵术,顺利回到“碗结界”中。 “号码也都给你办好了。”江念博没话找话地补充,“虽然是二手的,但你凑合用吧。嫌弃也没办法,新的,你哥哥我买不起。” 乐甘却从他语调中听出了一丝丝口嫌体正直,点头又摇头,声音清甜:“不嫌弃不嫌弃,我知道哥哥——” 哥哥一定是发现自己特别喜欢手机电脑这些电子玩意儿,才上赶着买了这么个东西。 第31章 还住在碗结界的时候,他偶尔来这里吃喝玩乐,也只看人类用过电脑手机,从没上手摸过用过,前几天江念博带他玩了几局植物大战僵尸,结果一发儿不可收拾。 一插上电,就能凭空显示出字画,点点鼠标键盘,屏幕里的豌豆射手就能发射子弹。 简直比灵术神奇一万倍! 乐甘瞪着一双纯良无害的大眼睛凑近,就差把头发怼到江念博鼻子里了,继续道:“哥哥待我这么好,哥哥你多闻闻我的头发,算是我回赠你的礼物。” 虽然乐甘头发越来越短,但如此一动作,芝麻酱香还是不免萦绕在江念博周边,并且因为香气清浅的原因,更令人欲罢不能。 若有似无,欲擒故纵。 江念博忍不住吞着口水,颧骨都憋红了。 他发现自己真是被这小仙男拿捏得死死的。 脸红之际,404寝室的门又被推开了。 “江啊,我打工回来了!”蒋晓博蔫头耷脑地进了门,呆坐在椅子上叹气,眼神又转向乐甘,“小仙男,给我来碗面。” 乐甘屁颠屁颠地去拾掇面条:“好嘞蒋哥!” 江念博抱着臂靠在一旁:“你倒是不把乐甘当外人。” 放完暑假,蒋晓博一回404,就看到了正握着剪刀对付自己头发的乐甘。 毕竟要在此常住,乐甘的异能没法瞒,也瞒不住,江念博就向他坦白了乐甘“因为仙界bug而被迫留在人间的热干面小仙男”的人设,哦不是,仙设。 乐甘又很配合地让蒋晓博闻了闻自己的头发和眼泪。 作为吃了二十几年热干面的江城土著,蒋晓博叫这味道勾得五迷三道,当场改口管乐甘叫了“小仙男”。 兼之他最近还在新东方教英语,依旧住在家中,便大方地将床让给了乐甘。 “谁让我有饭吃,谁就是我亲人。”提到乐甘,蒋晓博才来了精神,转头道,“小仙男,给我多加两筷子面条啊!” 江念博揶揄道:“抠死你算了,仙男的便宜你都占。” “什么叫我占便宜。”蒋晓博不以为意,“仙男的衣服都是谁贡献的?” 乐甘“赤条条”地来了这个世界,在宿舍住下后,江念博捞了洗好的t恤运动裤给他,但乐甘套在身上,滑稽得仿佛哪家的孩子偷穿了家长的衣服——平心而论乐甘也有一米七几,只是江念博着实有些高。 蒋晓博得知此事,从江城的家里拿了几件洗干净的旧衣服,这么一打扮,乐甘有了些不谙世事的纯真,倒真像个来城里苦学厨艺的乡下孩子。 蒋晓博:“开个玩笑,仙男哎!热干面仙男坐镇我们‘硬扛少男404’,我这是什么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江念博听着这声“仙男”,忍不住感叹,自己当时还做了好几轮求证呢!蒋晓博就这样没有一丝丝犹豫地相信了。 可见经济学博士的科学素养,还是不如理工科博士。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思及此,江念博就逗他闷子。 蒋晓博本来就人瘦皮黑,今天更是有些怪异,整个人蔫头耷脑的,萎成了一条烤干的茄子。 乐甘把新鲜做好的面条递给蒋晓博,不无担忧地问:“蒋哥,你不开心吗?多吃点。” 蒋晓博接过面碗疯狂唆了几口,才一脸餍足地掰着指头道:“吾虽然每日三省吾身,但一遇到乐甘,这三个自我拷问,就都变成了‘饭否’,‘饭否’,以及,‘饭否’。” 江念博没绷住,笑了出来。 “乐甘的面就是让人吃不够。”蒋晓博继续感叹,“江啊!小乐甘,你们说,为什么吃饭的结果是饿,睡觉的结果是困,工作的结果是穷,读博的结果是注定亏本,什么都读不出来。” 江念博笑道:“你也太丧了。世界上只有一种买卖注定亏本。” 蒋晓博:“?” 江念博:“赌博。” “原来我们俩名字里的‘博’,是赌博的博。”蒋晓博突然悲从中来痛彻心扉,“话说回来,读博可不就是赌博嘛!付出的努力都是机会成本。我们学经济学的,都知道要做利己的‘理性人’(2),江,你说咱们‘硬扛少男404’,上了二十多年的学,图个啥?理性不理性?” 一长串经济学名词听得江念博头晕,不过他敏锐地捕捉到蒋晓博话中的重点:“咋回事?新东方的工作不顺利,还是让导师呲了?” 蒋晓博边嚼着面边颔首,面条带出的水渍糊了一嘴:“两件事叠一块儿了。我导知道我在外面兼职教英语的事,说我的出勤率不合格,不合格的话就要扣补助,横向的钱也跟补助挂钩,扣得我肉痛。” “嗐,我导的意思我还听不出来?就是让我在打工和读博之间二选一。我就是想多赚点钱,老天爷还跟我作对。我真惨,真的,《唐伯虎点秋香》里的那只小强都没我惨。” 人类的悲哀和快乐,总是建立在比较之上。江念博想起《唐伯虎点秋香》里周星驰拿木棍痛击头部的桥段,觉得这世上终于还有比自己更惨的人。 思忖少倾,江念博笑着安慰他:“鱼和熊掌哪能都要?反正还有一年就熬出头了,首当其冲还是要努努力,保证把博士读完。” 蒋晓博苦笑:“就怕努力努力白努力,你看‘努力’这两个字,就是一个奴,出双倍的力。” 第32章 江念博:”你怎么能这么想?读完博顺利毕业,找个好工作,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被导师压榨,又被新东方压榨。一个人打两份工,乐甘就是给你这面里加上十全大补汤,你也扛不住。” “顺利毕业——你说到重点了。校长这两年不是总念叨江科大要‘宽进严出’嘛,估计是打算拿我们博士生先开刀了。我听隔壁管理系的同学说,从我们这一届开始,博士培养方案要进行改革,明年的毕业要求更高,论文双盲审查(3)更严,还不知道要改到什么地步……”蒋晓博道。 言下之意,博士还是得趁早发论文、完成指标,否则真不知道在这片神奇的校园里,到底还能不能毕业。 江科大分管教学科研的现任副校长,是经管学院院长出身,因而从经管学院传出的小道消息准确而及时。江念博听闻蒋晓博此言,想到自己命途多舛的实验和论文,心下登时一惊,后脑勺也像挨了一闷棍。 连带着他眼眶嗡嗡地疼:“这也太猝不及防了。” 蒋晓博点点头,继续念叨:“今天在新东方上课,我看着讲台下,那些学弟学妹一双双迫切想考上研的眼睛,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好不容易读研读博,回头再毕不了业,那才是西西弗斯搬石头——掉得大(吃大亏了)。” 毕竟还有一届又一届的师弟师妹甘当西西弗斯,这样想着,江念博心里好受一些,便道:“读书,哪个不是硬扛过来的?” 话毕,他也吃了一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似乎是在说给蒋晓博听,又似乎是说给自己听。 “瞧你这张开光的嘴——我们两个说不定真要成硬扛少男了。”蒋晓博长叹一声,放下筷子,上前开玩笑一样抱住江念博,“我就算了,还有几年可以混,我们可怜的江啊,你说你,点子也是低(不走运),偏偏就延毕了一年,你怎么毕业哟!” “少他妈咒我。”江念博打趣地拂开他的手。 虽然面上仍是淡淡的,然而江念博越听身子越凉,至最后,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流到了脚底,被地砖“歘”地吸走了。 安慰起别人来,他一套一套的;可一遇到自己,他只想找个绳子套一套。 乐甘虽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却觉察出了404寝室渐渐降低的温度,他盛了一碗面递给江念博,试图缓和气氛:“哥哥,我没有十全大补汤,不过你尝尝,我的面条是甜的。” 乐甘的声音清脆,还带着丝丝湿润的甜,如他做的面条一般。江念博心下宽慰少许。 未及回话,手机又响了。 他点亮屏幕,看到是导师在群里留了言: 【明天上午9:00,材料楼501金属基复合材料实验室,全体博士生开临时组会,请勿迟到。收到请回复。】 作者有话说: 小江博士:我爱读博,读博使我快乐 那种拼命学习却毕不了业的感觉令我着迷(bushi ------ 这章注释有点多,作话放不下,我加在置顶评论里 第14章 “热干面是甜的。” 权力,有时需要藉一些仪式才能得以表达——新学期第一周给全体学生开组会,这是导师的惯例。 可是令江念博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是全员组会,并且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他脑中闪过一行大字:公开处刑。 组会照例是导师让每个人轮流聊聊假期科研进度,谈谈本学期计划,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顺便给大家上点紧箍咒,“这些你们本科就应该学过,现在还来问?”、“都博士了还在写文献研究法?”、“离结项还有两个月,再不抓紧到时候别来给我哭”、“各自把手上的文献做个整理,下周组会分别做presentation”…… 总之是宽猛相济,恩威并施,熟悉的味道让江念博原本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来。 组会结束后,他在心里盘算着是否应该找老师套话,问问毕业要求是不是真的变严了,收拾文具之际,肩膀却叫人搭上了。 他一回头,便见导师笑眯眯地望着他:“江念博,去我办公室单独聊聊?” 江念博手一抖,水笔掉在了地上。 “别太紧张。”导师给自己的保温杯里续了茶,又拿纸杯接了一杯热水,递给他,“就是普通的聊天。” 纸杯被热水浸得发软,导师越这么说,江念博心下越是发紧,却又不敢捏太重。 从大四以直博身份进入实验室之后,他跟了导师五年,从22岁跟到27岁。即使称不上“肚里的蛔虫”,对导师的脾性,也是一清二楚。 ——学术圈其实跟<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很像,身在其中浸淫得久了的人,喜怒不形于外,表里很难如一,往往说话越是和颜悦色,手段就越是雷霆霹雳。 导师将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茶叶在杯中上下浮沉:“江念博,听说你游戏打得不错,有时候一玩就是一整晚。” 导师是在怪自己不好好学习搞科研吗?江念博却下意识喝了口水,有些烫,他不顾微麻的舌尖,急忙解释道:“王老师,没有没有,就是平时实验不顺、或者感觉不太好的时候,为了解压玩一玩。” 导师慈祥的笑容不减:“经常觉得压力很大?听说你还有一件t恤,叫什么,哦对了,【导师心腹大患】。在我手底下读博,就这么痛苦?” 第33章 江念博:“……” 被导师知道了私生活不说,还被问了个致命问题。 肯定的话,就是在质疑导师的任务安排,否定的话,又无从解释自己沉迷游戏的原因——江念博嘴唇翕动了两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看过你们玩的游戏,魔兽世界是吧?”导师道,“难度挺高的,随时有可能失败,被打得落花流水;和我们做实验一个样。” 江念博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魔兽世界这种mmorpg是这样的,开局顺了容易被翻盘,逆风局更是难于上青天,即使做好了被偷袭、被gank的准备,你往往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死得糊里糊涂。 就像科研。 导师继续:“游戏里有个防沉迷系统,你晓得吧?” 江念博眼珠在眼眶中游移两圈,不明白导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其实,痛苦啊,挫折啊,这些是读博的防沉迷系统。它们总是会是不是出现,告诉你,读博这条路没那么容易,否则你还不得跟玩游戏一样,上瘾了?”导师话中有话。 江念博心道,那也不能让我每一秒都防沉迷啊,我这博士读的,还没沉迷呢…… 不过他嘴上却是唯唯诺诺地附和:“您说得对。” 导师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站起身。那身影虽然不大,却还是将江念博整个笼住:“但是,如果防沉迷系统提示得过于频繁,我的意思是,你痛苦的次数太多,这时候你就要考虑考虑,自己是否真的适合这个游戏。” 闻言,江念博倏然握紧了纸杯。 纸杯一变形,热水撒在了他手上。 “好烫!”他低声叫了起来。 导师不动声色地抽出办公桌上的纸巾,递给他:“念博,你本来就是延毕生,明年博士毕业方案改革的事,我估计你们也听到了消息,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 “这一年,不对,这半年,对你来说很关键。但是我评估了你论文项目的实验周期,想达到效果,至少还得18个月。”导师抬眼看他,终于不再和他虚与委蛇,而是直白地道。 那杯热水像是喝到了江念博头里,将他的大脑沟壑全部熨平,他无法思考,只能嗫嚅道:“老师,您的意思是……” 导师起身拍了拍他的肩:“如果毕业前实验结果出不来,或者出来了不理想,你最终只能拿肄业证书。如果现在quite……” 江念博的导师在国外求学任教多年,但回国执教以来,很少在非正式场合说英文,此刻,江念博咂摸出了导师口中这个“quite”的含义。 就是让他主动退学。 只有主动,才能体面地离场。 导师接着道:“如果现在quite,九十月份有秋招,你还是可以以硕士应届生的身份出去找工作;再不济,自己创业或者做点小生意,也比耗在实验室强。” “念博,我送你两句话,一句是拿得起放得下,一句是长痛不如短痛。你quite,其实对我的项目和博士招生也有影响。但我还是要替你考虑,你在我这里,实验和项目算是做到头了,我说句不好听的,钻进死胡同是很难再有什么发展的,甚至无法毕业。”办公桌上的热水逐渐变凉,导师这才端起杯子喝了起来,“我相信你如果出去工作,能力肯定没问题,是金子,不可能在哪儿都不发光。” 江念博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到了耳鸣的程度。他像一个代码紊乱的人工智障,无法说出任何有效的话语。 肄业与退学,被动与主动,一个失了体面,一个没了自尊—— 世界上还有如此令人纠结的选择题。 即便选项只有两个。 …… 江念博游魂儿一样从实验室飘回了404寝室,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脚上传来阵阵痛感。 他不小心踢到了那台花2200元买的、被开过光的“废物电脑”。 江念博看到这台卵用没有的破旧机器,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着导师刚才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几欲落下泪来,对着电脑狠狠踹了几脚。 索性短痛到底。 “哥哥!帮我剪一下头发……”乐甘蹭蹭跑了过来,见江念博对着“废物电脑”狠命发作,活活吞掉了后面的话,“你哭了?” “没有,眼睛落了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念博狠狠揉了揉眼眶,尝试糊弄过去。 乐甘于是露了个甜甜的笑:“哥哥要吃面条吗?” 江念博哪有这个心思,眉心一拧,正准备拒绝,与此同时,口袋里老旧诺基亚特有的“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的铃声响了。 【来电:爸爸】 江念博看着屏幕,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划过大脑。 父母远在信城农村,平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于农活,一个月都不联系一次。现下正是收割冬小麦的季节,父亲绝对没有闲心,在这个时候和他打电话互道早安晚安。 一定是有什么大事。 他捂住手机的扬声器,对乐甘道:“乐甘,你好好在寝室待着,我去接个电话,回来再吃你做的面。” 话毕就迅速出了门,顺着楼梯跑上了宿舍顶楼。 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远在信城老家的母亲上周农忙时昏倒了,被送到县城医院做了个全身检查,查出来昏迷的原因只是低血糖。 第34章 可打印出的体检报告上,却明明白白地写上了另一种病:甲状腺癌。 父亲在电话里说得风轻云淡,道是医生告诉他们老俩口,甲状腺癌虽然是癌症,但只需要花五六万块钱做个手术,然后终生服药即可,手术后患者的日常生活不受影响,算癌症里最温柔的一种,大病里最容易被治愈的病。 末了,父亲还叮嘱他,好好读书,读完博士找个好工作,这辈子就算熬出头了。 挂了电话,江念博慢慢回过味来。 世界上还有一种大病,永远无法被治愈。 穷病。 父亲在电话里透露,手术需要凑五六万,终生服药也是不小的开支。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根本不知道“医保”为何物,当初为了省钱,也从来没有交过“新农合”。 江念把手机调到计算器界面,理了理自己银行账户里的余额。 算来算去,也就只有五位数,打头一位还是个“1”。 这两年他忙于解决自己的毕业论文和实验,如此已是焦头烂额左支右绌,导师那些肥得流油的横向项目一个都没有参与。如今,他口袋里只剩下导师发的、为数不多的补助。 导师方才的念叨又在江念博耳畔划过,他自失地笑了一下,觉得这笔每个月一千多的钱,哪里是补助? 分明就是“窝囊费”。 饶是如此,他还是粗粗估算了这个月的饭钱,打算一会儿去银行,把账户里剩余的钱全部转给了父亲。 所以说癌症这种东西,得了就是得了,生理、精神和物质,至少有一个要被掏空;所谓“比较幸运”,不过是无能为力之后的自欺欺人。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思绪辗转之际,江念博手机里又弹出导师的对话气泡:【江念博,早上我提的建议,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窝囊,又无能为力。 他很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恨。 但他却又在九年的求学和科研之路中,逐渐学会了与无能为力熟稔相处——这种感觉就像读博。 不读,找不到工作,读了,又毕不了业。 江城的夏末初秋,晴天大多是像今天这样“晴空一鹤排云上”的高爽,博士宿舍顶楼沐浴在一片温暖耀目的阳光中,间或有风拂过,像某种自带凉感的锦缎,吹得人从皮肤惬意到心中。 含着秋意的风掠过江念博的眉眼,却让他莫名觉得阴冷,他打了个寒颤,不禁下意识来到围栏边,踮起脚尖,想多晒晒太阳。 阳光打在金属围栏上,照出流光溢彩,围栏只浅浅一层,约摸二三十厘米,只需轻轻低头向下望去,便是郁郁葱葱的小花园以及宿舍区熙来攘往的人群,同学们背着书包提着午饭,三三两两沿路踱步,安静,却又无比热闹。 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江城高校的那个“大新闻”——一位材料系博士因为学业压力,跳楼自|杀。 以前他不明白,现在却免不了悲辛无尽。 虽然是不同时空,却难免同样的命运磋磨。 却难免都是飞蛾扑火。 江念博像被魇住了一样,眼前出现了那个当初自|杀的师兄的音容笑貌,只见素未谋面的师兄却像是认识他一样,对他熟稔地招起手来,口中的声音幽幽飘转,魅惑至极。 师兄说,很痛苦吧?跟我走吧。 走吧。 无数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江念博笑了。 他勾起唇角张开双臂,如一只振翅白鸟,准备飞往另一片湛蓝天空。 “江念博,很痛苦吧?不如跟我走。”师兄含笑看他,手堪堪就要碰到。 “念博,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希望你认真考虑。”导师一脸严肃地喝了口水。 “儿子,你妈她是甲状腺癌。”父亲在电话中语气急切。 “哥哥,你要吃面条吗?快尝尝。”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回荡在耳畔。 “哥哥……” 江念博彻底阖上了眼睛,任泪花脱离眼眶,在空中飞溅。 ——对不起了,小仙男,你今天这碗面,白做了。 “哥哥?哥哥!” “你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重!” 芝麻酱香萦在鼻尖,而一同扑上来的,是尾椎骨传来的剧痛。江念博睁开眼,发现自己呈一个“大”字,仰躺在宿舍顶楼的天台上。 而一旁的乐甘手臂颤抖,泛白的指节上还沾着灰——明显是刚把自己从围栏边缘拽了回来。 江念博依旧恍惚,泪痕在眼角尚未来得及蒸发,他口中喃喃:“乐甘,你……” 乐甘左右环视了一圈,端起身旁的纸碗,笑嘻嘻地用筷子在其中搅动,轻快的声线在江念博耳畔流淌:“哥哥,你跑那么快干嘛,我刚才还没来得及说完呢——” “快尝尝我做的热干面,这热干面是甜的!”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记得诺基亚那个经典铃声“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 ------ 写这章的时候看到一个句子,出自汪曾祺《黄油烙饼》,送给大家:“黄油饼是甜的,混着的眼泪是咸的。就像人生,交织着各种复杂而美好的味道。” 第15章 强人锁男 江念博在404躺了整整一周,僵尸似的,活成了物理意义上的“硬扛少男”。 第35章 这七天里,除了偶尔吃两口乐甘“做”的热干面以外,他躺在床上,只做了一件事—— 反复斟酌,字句推敲,准备给导师发信息。 【王老师,您好,关于上周您的建议,我想再找您聊聊。】 按下退格键,悉数删除。 【王老师,我是不会退学的。您想看到几年前江城大学学生跳楼事件在江科大重演吗?哼哼!】 按下退格键,悉数删除。 【王老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家长生病了,家庭条件也不好,无论如何不能退学,王老师我一定好好做实验。】 按下退格键,悉数删除。 【王老师,您说的对,我选择退学。从此山高水长,江湖见!】 按下退格键……江念博吓得把手机扔到了枕头边。 怎么可以退学? 软的硬的,进的退的,讲道理的,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江念博前前后后准备了几十版信息文案,最终还是统统把他们丢进了回收站。 活了二十七年,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在高数课堂里学到的“穷举法”,最终竟然会以另一种形式用在学业上——抱导师大腿。 江念博搓了搓脸翻身下床,见桌上除了电脑以外,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纸碗,碗中是满满的热干面。 他这才想起,今天乐甘说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在校园里散散步晒晒太阳,补充一下维生素d。因为近日烦心于学业,兼之乐甘已经完全适应了江科大的宿舍生活,江念博看着乐甘的细胳膊细腿,觉得他确实是需要好好运动一下的样子,便让乐甘出了门。 乐甘“做”的热干面没有芝麻酱,却香气扑鼻,令他一时间把要和导师过招周旋的事抛诸脑后。 他举起筷子挑了一团面条塞进嘴里。 入口微弹又有韧性,除了“薛定谔的芝麻酱”所散发出的馥郁香味外,还有点甜。 农夫山泉不去找乐甘当代言人,真是亏大发了。 江念博鼻翼翕动,在热干面碗边,闻出了某种特别的味道,甜而不腻,好似红糖。 莫名地,他想学着金圣叹的语调,说一句“碱水面与芝麻酱同嚼,有红糖滋味”(1), 同时也颇为奇怪,不知道乐甘是不是用了独门秘方——热干面和红糖,明明是两种完全不搭界的东西,竟然会令他有共感。 是什么感觉呢? 很像自己小时候发烧时,母亲给他煮的醪糟鸡蛋红糖水。 蛋黄外层煮的都已经凝固,唯独中间有一点溏心。将鸡蛋挑破,黄澄澄的蛋液和红糖水融为一体,浇上一勺醪糟,不知为何,就香甜到没边儿。 想到母亲正在乡下老家等着甲状腺癌手术,他又默默地叹了一下,觉得嗓子都要被揉皱了。 这么吃了几筷子,江念博脸颊略微发烫,冷汗却从额间洇了出来。 上周他鬼迷心窍上了宿舍楼顶,不知中了什么邪,差点从天台跳下去——是乐甘用一碗热干面,救了意识不清眼神涣散的自己。 自此之后,乐甘虽然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哪个寝室想吃素面,乐甘也照常“准备”,只是在剪头发之余,会特意给自己做一碗甜丝丝的热干面,就像今天这样。 一个悄悄做,一个默默吃,彼此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协议。 不仅如此,乐甘还美其名曰“吃糖能让人体内分泌大量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提升细胞活力,让人心情变好”。 不愧是在江科大课堂里旁听过的小仙男,知道维生素d,明白多巴胺的功效,生物学得可以。 风卷残云地炫了半碗热干面,放下筷子,江念博心情畅快了不少,决定再抢救一下自己摇摇欲坠的博士生涯,继续斟酌发给导师的信息。 手指还没按上键盘,手机倒先发制人地响起铃声。 “喂,乐甘,你跑哪儿去了,不是说散步吗,一个步你能从早上九点散到下午四点?” 见来电显示是【乐甘】,江念博按下接听键,就是一通不带停顿的输出,说得嘴角都挂了香气四溢的面汁。 乐甘今天确实有些反常,不仅反常,而且过分,早上把热干面往桌子上一怼,就匆匆带上了门把手。 还把他的棒球帽带了出去。 若乐甘真是他从乡下来的表弟,一切倒还好说;但小仙男来路不明,人又烂漫天真,难保不会遇到危急情况,不会被险恶的人心所蒙蔽,届时没有自己在身边护着,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上周乐甘在天台救了他,他认为自己有义务投桃报李。 电话那头,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你就是那个姓江的博士生?”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语调却又透着熟悉。 江念博把手机从耳边拿下,看了看号码。 的确显示是【乐甘】无疑。 他狐疑地眯眼,只得回答:“我是姓江,叫江念博,请问您是?乐甘的手机怎么会在您哪儿?” “问我是哪个?呵!”电话那头的声音蓦地凶悍,“博士生,你表弟来踢馆子,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员工,现在被我们按住了。我跟你说,你表弟现在在我们手里。” “踢馆?打伤?这都什么跟什么?”江念博更疑惑了,“您到底是谁?” 电话那头接道:“勒快(这么快)就把我忘掉了?亲亲。” 第36章 这一句“亲亲”,害得江念博差点没把热干面碗打翻——是那个卖他“废物电脑”的店主! “您刚才是什么意思?”江念博继续道,“乐……我表弟,他怎么会在你那里?” 店主恶狠狠的声音,伴着电话里的电流声,一起钻进江念博的耳中:“个斑马滴(妈x的),你表弟非说我卖你的那个电脑是假的,是强买强卖。拐子(兄弟),我们是零差评五星店铺,小本买卖诚信经营,当初也是和你在归元寺这边钱货两清,有佛祖见证。现在你翻脸不认账,找你表弟来打人,哦,还口口声声说要报仇,我说拐子,你想搞么逼(干什么)?” 听店主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江念博才大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乐甘觉得他买“废物电脑”花的这2200块钱亏大发了,纯纯属于“强买强卖”,于是便找到了店主,想替他出头,把钱要回来。 原来乐甘把自己最近的烦心事都看在眼里。 江念博心里淌过一阵暖流,如初春第一淙融化的雪水。 只是又有些哭笑不得——小仙男懂什么“报仇”吗,净乱说话。 “拐子(兄弟),你在听吗?”江念博只顾着自我感动,始终一言不发,店主显然有些懵逼。 江念博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讨价还价:“不好意思,我表弟他年轻不懂事……” 讨价还价这种事情,就像一只遵循胡克定律的弹簧,你要是弱下来,对方立刻得寸进尺。 只听店主语调恢复了凶狠:“少他妈废话,你表弟动手在先,归元寺派出所就在我们店旁边,我现在就把他扭过去。上次卖你电脑时,你不是说我藐视法律,还要去派出所找警察评评理吗?好啊,江念博,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 “等等!”江念博急了。 方才他还在担忧乐甘在外要出幺蛾子,结果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乐甘没有身份证,真被送到派出所,就不是掉不掉链子的问题了——届时自己哪怕长了一百张嘴,也没法解释乐甘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以“表弟”的名义,和他住在一起。 总不能对警察叔叔说“我在马路边捡到一个小仙男”吧! 那样的话,警察叔叔很有可能对他把头点,随后一副冰冷的手铐铐到腕间。 江念博皱眉闭眼,似乎预料到了自己下半生的结局。 ——都写在《刑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里。 “亲亲。”他睁开眼,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顺嘴也是一句。 思及此,江念博的语调甚至带了些有求于人的讨好:“我们有话好好说,闹到派出所实在没必要。你们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 店主很快发来了店铺地址,还在归元禅寺附近,离上次二人买卖电脑的麦当劳不远。 但离江科大,却实打实有三十多公里。 江念博虽然囊中羞涩,但此刻却是什么都来不及想了,第一时间叫了辆出租车,往目的地飞奔而去。 或许是老天爷看江念博最近实在太背运,没有让交通给他添堵,出租车飞驰在畅通的路上,不消一小时就到了目的地。 当然好运是需要金钱加持的——打车费出去了将近一百,江念博免不了肉疼。 这个所谓的“零差评五星店铺”,坐落在一座破旧写字楼中,连上走廊也就一百个平方。 办公室阴暗无光,还透着股下水道和地沟油共同沤烂的味道,仿若螺蛳粉混煮猪大肠,咸鱼干凉拌霉豆腐,臭中带馊,令人作呕。 两三把转椅停在不同的位置,有滑轮从椅子上掉出;外卖饭盒摔掉在地,里面的番茄蛋花汤早已蒸发,徒余淡黄色的蛋丝黏在地摊上。而摔得散了架的键盘、屏幕裂出花纹的显示器……七扭八歪地堆在拥挤的办公桌面,有几个鼠标坠在地面,长长的连接线在空中左右摇晃,拖出蛇皮走位。 江念博感到脖子发痒,有什么东西落上了他的脖子,又顺着领口滑了下去。他顺手一摸,发现是掉落的白色墙皮。 抬眼望去,办公室墙面也有些斑驳,上面挂着些【未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的自己】、【态度决定一切,行动决定未来】等一系列鸡血含量超标的标语牌,只是牌子略微松动,间隙处不断有白色粉末落下。 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里刚才发生过一起恶斗。 “姓江的博士生?” 江念博转头往声音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了好久不见的店主。 “仇人”相见,他顾不上寒暄,劈头盖脸就问:“我表弟呢?” 店主仍是身着唐装,面目平和地双手合十,端得是一副化外高人的模样,任谁看过去,都无法将他与方才电话里的凶狠声音联系在一起。 他侧身给江念博的视线让了条路。 只见乐甘头发眉毛都湿漉漉的,眼睛半眯着,睫毛上还挂着细小水珠。他喘着粗气的同时,鼻子上拖出了两道血痕,星点红色洒在胸前的白t恤上,给【导师心腹】四个字做了点缀。 ——那是江念博的t恤,正面印着【导师心腹】,反面印着【大患】。只是除了血迹外,还有不少灰扑扑的脚印,一直延伸到袖侧。 不妙的感觉划过江念博的大脑,他擦了擦不存在的冷汗,顺着往两边看去,望见乐甘精瘦的双臂仍在不服气地挣扎,却被四个壮汉两两分边,狠狠地按在了墙上。 第37章 连带着,墙皮又扑簌簌地落在灰色地摊上,反差鲜明的颜色,让人格外心惊。 什么情况…… 强人锁男?! 作者有话说: (1)金圣叹,明末清初的文学批评家,为人狂放,临终前对儿子留有遗言“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 ------ 祝大家元宵快乐,多多吃汤圆! 今天在佩佩签到有很多海星可以拿哦(懂我意思吧,就是给我们小乐甘求一点海星啦~ 第16章 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 “要点脸?你们四个加起来快八百斤了,欺负小孩是吧?”江念博头发都奓了起来,颧骨通红,“他还是个……” 他眼珠转了两圈,记得乐甘曾说过,他在江科大还是江城工艺学堂的时候,就从“碗结界”跳到了这个世界中。 毕竟在江科大待了这么久,江念博校史学得不错,知道江城工艺学堂1898年成立,也就意味着,乐甘虽然自称小仙男,但高低已经活了一百多年了,算是他们这拨人的祖爷爷辈儿。 思及此,他生生地把“还是个一百多岁的老baby”咽进了肚子里。 “小孩?”店主哼哼一声,慈祥的平眉皱成了个倒八字,“小孩能一脚把我踹成这样?差点把我踹去半条命!” 店主指向墙边,语气带着火:“你再看看,我们四个兄弟都拦不住他。” 江念博见四个“锁男”壮汉脸上也有不同程度的青肿,心里颇有一种老父亲式的欣慰。 自己家的孩子和别人打架,不对归不对,但打得好,下次还敢。 “笑,他还在笑,你看他笑得多开心啊!”店主歪着头,眉间拧得能夹住一根油条。 果然见乐甘嘴角勾出一丝自豪的弧度,连带着血迹都在上扬。 店主又转过脸,语重心长:“亲亲,你家这个小表弟,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又黑又瘦,文文弱弱的,力气大,性子更是烈。” 江念博想着乐甘一脚把店主飞踹出八米远的样子,以及脸上的某种“贞洁烈女”的神情,竟有些许得意,他清清嗓子:“老baby,不是,我的表弟会的可多了呢!” 头发能做面条,眼泪能当香料,以一敌五不说,把人打了个鸡飞狗跳,打完了还能笑。 “咳咳,”店主忽然重咳了两下,打断江念博的得意,“我肋骨好像被他踢骨折了,胃也有点不舒服……万一我和我们店员工有个什么问题……” “我根本就没踹到你,你满嘴胡话,根本就是骗人!”乐甘一边扭动,一边气喘吁吁地道,随即看向周围,“这几个人的脸,也是他们泼了我一头水,还想一起上来打我,被我躲过之后,他们撞到一起才挂彩的!” 或许是乐甘挣扎得激烈,又或许是他言语切中要害,其中一个大汉闻言明显愣了一下,手一松,就被乐甘寻到了机会,手臂向下一缩,泥鳅一般“哧溜”滑了出来。 “哥哥……” 乐甘飞速跑到江念博身边,双臂紧紧揽上了他的腰,身子瑟瑟发抖。他抬起头,含着水的眸子望向江念博,如一只在林中迷失了方向的受惊小鹿。 他鬓边间或也有发丝浸了汗,软软地黏在耳垂边,冒出些若有似无香气的同时,也让江念博忍不住想要摸一摸。 “咚咚。” “咚咚。” “咚咚咚。” 咚咚之声从耳膜鼓到太阳穴,不知是他和乐甘之间,谁的心跳。 抑或二者融为一体,同频共振。 对上乐甘的目光,江念博身体猛地一抖,原本要伸出的手蓦地停住——以前他总是告诫乐甘“别摸我”,但到了这一刻,江念博发现,那种感受,和以往几次乐甘与他的“亲密接触”,都不一样了。 痒,酥麻,缱绻,生理上的无处闪躲的战栗,却又有一种奇特的心理默契。 很多年以后,江念博总是会在梦中无数次闪回这一刻。 陌生与熟悉,幻梦与现实,他分不清今夕何夕,只能大口地呼吸,在氧气和氮气分子之间,寻找唯一真实。 原来沦陷只在瞬间。 原来一眼万年。 “博士生啊博士生,那电脑不是你要买的?亏我还以为你是老客户介绍,加急帮你把电脑开了光。”店主捂着肚子,皱眉道,“咦呃,买回去就翻脸不认人了?还报仇,我倒要问问你跟我们多大仇?” 江念博帮乐甘揩掉了嘴角的血迹,又缓缓抚上了乐甘的脖颈,手臂像是化作了一副铠甲,把他护在胸前:“不怪我表弟要来报仇,你们那电脑确实卵用没有,我买了这么久,论文一点进度都没有,差点被导师逼退学。” “没用?笑话!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但你不能侮辱我的生意。”店主讥讽道,“我们那么多客户从来没人给过差评,肯定是你心不诚,打从心底里不尊敬佛祖。也是哦,遇到什么事情就要动手的人,也难怪佛祖不保佑,要被导师劝退咯!” 此番话精准地触到了江念博的逆鳞,他气愤至极,几乎说不出话:“你……” 店主用眼神示意墙边的四个大汉,四人立刻整齐划一地倒在地上,哼唧的哼唧,哀嚎的哀嚎。 上一秒还在强人锁男的壮汉,立刻变身嘤嘤嘤的小娇郎,画风相当诡异——江念博后背的鸡皮疙瘩抖搂抖搂,大概能扫出一簸箕。 第38章 店主自己也捂着腹部,就近找了把椅子靠了进去,眼睛微阖,奄奄一息地道:“自己动手也就算了,你这种让家人来踢我们馆子的人,我活了三十多年,还是第一次见,我们几个的命,都叫他打掉了半条。” 乐甘从江念博怀里探出头,声音虽小,却如一把锐利的刀割破了室内的空气:“你撒谎!你们根本就什么事都没有!” 店主放在肚子上的手掌没有拿开,手指反而变本加厉地一蜷一张,他没有看乐甘,而是熬鹰一样瞪着江念博:“真的,越来越痛了……” 与此同时,四个壮汉的嘤嘤之声也愈发频繁。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桩桩件件都与乐甘有关,江念博的大脑早已盘成了一团乱麻。此时,被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噪声一干扰,想来是负负得正的原因,他豁然开朗。 且不提乐甘是否真的是始作俑者,单凭动手后店主不报警也不去医院,单单给自己来了电话,摆明了就是别有目的;如今又是让手下的壮汉哼唧,又是反复强调自己“被踹成了骨折”—— 想要钱无疑。 店主的贪财程度,江念博在买电脑时就深有体会,他对窝在椅子里的店主道:“说吧,你们想要多少。” 一提到钱,店主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痛了,哪里还能看出是要骨折的样子,立刻伸出五个手指。 江念博心中一万头羊驼飘过,小声地嘀咕:“五千?这也太多了。” 店主摇摇头:“加一个零。” 五万? 窗外倏地射进一道阳光,令江念博瞳孔骤缩:“我说实话,大哥,你蒙上丝袜拿着刀去外面现抢,也比从我身上掏出五万块要来得靠谱。” 天气好极了,钱,几乎没有。(1) 不是他撒谎,他早就退出了导师的横向项目,兼之母亲得了甲状腺癌需要筹措手术费,他的钱包是真的空空如也。 顿了顿,江念博决定如实道来,于是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也难得很,家人得了癌症,学业也不顺利,我敞开了说,我今天就是连带着和我表弟两个人一起卖身,也没有那么多钱。” 店主立刻直起了身子:“你莫跟我打感情牌,刚才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要打感情牌?我们几个都受伤了,看病吃药要钱,这办公室被你的小表弟搅合得稀碎,我还要重新刷墙、买桌椅、买电脑……这些电脑也是归元寺开过光的,沐浴在圣光之下,每一台起码都是五千朝上。亲亲,我统共算了算,要你五万算是很少了,亏的是我们。” 乐甘虽然没有什么钱的概念,但看着江念博黑如锅底的脸,心下全明白了,在一旁大嚷了起来:“你们根本不讲道理!就是合起伙来骗人,欺负我哥哥!不然你把衣服撩起来,看看我到底踢没踢到你?” 店主立刻急了,勃然大怒地飚起了脏话,丝毫没有沐浴过佛光的觉悟:“还他妈嘴硬是吧?那就像我刚才在电话里说的那样,我们现在就去派出所,让警察同志来判断判断,到底是谁不讲道理。” 和店主纠缠了几个回合,江念博虽然还没能找到最佳的解决方法,但至少有一个原则,就是绝对不能让乐甘被扭送到派出所;否则乐甘的黑户身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按住砰砰直跳的右眼眼皮,语气缓和了下来:“我们好好商量,我的意思是,五万太多了,我实在拿不出来,你降一点儿?” 做生意的人,商业嗅觉比学生要高出好几个段位,店主探出了江念博的底线,开始在底线上疯狂蹦迪:“一口价。要么把钱付了,要么我让员工报警,二选一。” 说话间,墙边已经有一个壮汉拿出了手机,貌似要拨110。 店主出的题这么的难,到处都没有正确答案。江念博斟酌少倾,想开口,嘴唇却翕动着发不出声音。 乐甘复又搂紧了江念博,把头埋进江念博的胸膛,小声呜咽:“哥哥,对不起。” “没事的。”江念博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脖颈,仿佛真的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鹿。 店主见状,阴恻恻地补刀:“你们没事,我有事。博士生,别再说你没钱,你一个江科大的高材生,五万块拿不出来?” “笑死谁了,看来你这大学读了跟没读一样嘛,啧啧,所以说读书有个xx用,读出来也是赔钱货一个,我看你父母把你养这么大,不如养头猪……” 店主还未说完,耳边便传来“砰”地一声,震得他太阳穴都麻了,眼冒金星的同时,口中也涌起了大片腥甜。 待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吓得一屁|股歪到了地上—— 只见江念博不知何时来到了他面前,攥着的拳头还没松开。 “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江念博双目赤红,指节泛白,一手压了压另一手的拳头,关节发出“咔咔”之声。 这能忍? 店主摸着脸颊上的拳头印,吐出一口血沫,嗫嚅道:“你……你一个高才生,博士,你打人……” “打人?你他妈是人吗?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畜生!” 话毕,江念博咬紧了后槽牙,对着店主的下巴,又是一拳!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契诃夫《书信集》 ------ 谢谢大家的海星,加更准时奉上~ 第17章 “你摊上大事儿了!” 第39章 手背上的钝痛迅速传至大脑,江念博松开拳头,明白自己捅了大篓子。 墙边的四名锁男壮汉,也已经意识到了失控的事态,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还未来得及细想,江念博只觉乐甘绕到了他身后,双手死死抵住他的腰,把他往门外推,语调陡然上扬了一个八度:“哥哥,快走!” 乐甘是……想自己留下断后? 江念博无端萌出感动,当机立断挥拳,在最先赶来的一名壮汉眼前转了转。 壮汉眼珠随着他的拳头左右游移了两下,一时忘记了动作,江念博见壮汉被绕晕了,学着李小龙的腔调叫了声“阿达——”,冲着他的鼻子奉上了“温柔一击”。 壮汉应声倒地,肉山挡住了后面蠢蠢欲动的其他人。 说时迟那时快,江念博握住乐甘的手腕:“一起走!” 江念博身高腿长,在肾上腺素的驱使下,脚下如蹬着凌波微步一样徐徐生风,几乎要把乐甘提溜小奶猫似的提溜了起来。 跑了几百米,出了写字楼到达路边,二人有如天助地遇到一辆空驶的出租车,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江念博回头,通过模糊的车后窗看见店主和剩余的壮汉才刚跑到写字楼门口,松了一口气。 腰际依旧热意上涌,如浸在汩汩冒泡的温泉中一般,江念博低下头,发现一双劲瘦的胳膊仍然搭着。 他喉结滚了滚。 反而是乐甘眼巴巴地仰头看着他,先发制人,出口却有些支离破碎:“哥哥,我的……热干面好吃吧?” 江念博:“?” 乐甘呼吸急促,显得脸蛋红扑扑,眼神也能掐出水:“你吃胖了,也难怪那么有力气,哥哥……我,我快要喘不上来了。” “!”原来乐甘放在自己腰间的胳膊不愿意松开,是因为被自己“禁锢”住了,江念博打掉脑子里无端的旖旎杂念,慌忙松开他,“对不起,没弄痛你吧?” 乐甘呼了一口气,听起来很像某种引人遐想的、畅快的呻|吟,他抬指挠了挠江念博的下巴:“双下巴都出来了。” 这回江念博倒被挠成了一只大奶猫。他很是别扭地压低声音,语调却颇为温柔,甚至还有几分羞赧:“别闹,前面看着呢。” 出租车司机耳朵也尖,闻言呵呵笑了两声,这才收回不停通过后视镜乜斜的目光,随手打开车载收音机。 “夕阳有诗情,黄昏有画意……” 邓丽君清甜纯美的歌声掩住了车内的尴尬。 “哈哈!”乐甘擦掉唇边血迹,忽然没绷住,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这阵笑声,让江念博觉得,这操|蛋的世界在乐甘眼中,就是一抹极轻的笑。 它又仿若三月间的一团春风,拂过了江念博心内所有阴霾的角落。于是江念博也忍不住以手握拳,低低地笑了起来。 乐甘闪着一对亮晶晶的眸子:“哥哥,别忍着,就像你刚才打他们一样,想笑就笑出来!” 活到二十七岁,如果说江念博有什么特别擅长的事,那一定是忍。 他的优点是能忍,缺点是太能忍了。 父母教育他“吃亏是福”,导师提醒他“有问题先反思自己”。 忍过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竞争,忍过大神不复习gpa照样拿4.0的嫉妒与不公平,忍过拿自己当傻子耍的淘宝店店主,忍过导师或阴阳怪气或大发雷霆的周会,忍过必须把吃饭钱寄回去的家庭。 他莫名回想起当初乐甘说的那句“一切凭本心行事”。 他决定不再忍。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租车内,邓丽君仍然在唱着那首《又见炊烟》,只是伴着“诗情画意虽然美丽,我心中只有你”的,是不间断的笑声。 它给逐渐沉堕的太阳加上了花式bgm,给逐渐喧闹的车流添上了调皮的切分音。 出租车将二人载到博士宿舍1号楼下,司机眯着一双恐同之眼,光速把车开走了。 “好了,打也打了,笑也笑了。”因为方才笑得过猛,江念博略微岔气,他捂着一侧小腹一边爬上楼梯,一边气喘吁吁地道,“乐甘,你现在可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乐甘原本像一只快活的小燕子,在江念博前方蹦跳着上楼,一听这话腿立刻软了,差点没仰进江念博怀里。他扶着墙歇了几秒,等江念博和他并肩,才怯怯地迈开双腿:“什么怎么回事?” 二人已经走到了404门口,江念博掏钥匙开门:“事情虽然过去了,但你不要和我装糊涂。” 几十分钟前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敢早已不复存在,乐甘此刻低着头,像个挨训的小媳妇一般唯唯诺诺:“……我真的有点不清楚。” 江念博进寝室后接了两杯水,递给乐甘一杯,随后将自己的那杯一饮而尽,坐到椅子上:“既然你糊涂,那我一个一个问。” 乐甘脊背瞬间条件反射似的挺直。 “怎么知道店主地址的?” “楼下216号寝室,也有个同学买了他们家的电脑,我上次去送面条看到的,跟你的电脑一模一样,都是个四四方方的黑箱子,除了你,还有谁脑子不好使买这么破旧的电脑呢?肯定是有问题嘛,我一问就问出来了。” “你又没有钱,是怎么到归元寺那么远的地方的?” 第40章 “有的。‘三宅一生’的三个哥哥借了我好几百呢!我用这笔钱打出租车过去的。哥哥,我第一次坐出租车,原来你们这里真的有能和遁术拼一拼的东西……” “你真没和店主动手?” “没有。我要是真踹了店主,他为什么不敢撩衣服?摆明了就是要讹你,包括那四个大汉,他们确实是自己撞自己才挂彩的,蠢人生来就蠢,不是因为是我的聪明,才导致了他们的蠢。” “自己撞自己,你不觉得这很离谱吗?” “哥哥,你信我,我不像你那么有力气。不过看看也是,你最近人都吃胖了……” 人都吃胖了。 吃胖了。 胖了。 江念博心道,这小子三句话把火拱起来的能力,简直登峰造极。 “乐甘,你让我信你,好,”他含着脖颈,不动神色地掩藏着下巴,随后严肃地问,“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去找他们的茬?怕不是为我‘报仇’那么简单吧?” 乐甘举着水杯的手滞在空中,怔了两三秒,才小声道:“我想试试我的灵术。” 江念博来了兴趣,换了个姿势反坐在椅子上,圈着椅背:“灵术?展开讲讲。” 忽然之间,乐甘摆出一副飘柔“就是那么自信”的pose,对江念博道:“你有没有觉得我哪儿不一样了?” 江念博还记恨着双下巴一事,阴阳怪气道:“是挺不一样的,你飘了。” “?”乐甘没听明白,但不妨碍他继续竹筒倒豆子,“我短了。” 江念博瞳孔一紧:“乐甘,这个字可不兴说啊!你哪里短了?” 乐甘对男人间的玩笑没有概念,被他古怪的表情瞪得当场懵逼二连,从实招了来:“头……头发。” “我失去灵术的当天,头发不是变成了面条嘛,那之后,我的头发就长得很快,剪下一段,基本上第二天就能长得差不多。”乐甘接着道。 乐甘每天都是清爽的短发造型,江念博偶尔早起去洗手间放个水,睡眼惺忪之间,总能看到乐甘惬意地翻了个身,两三根发丝黏在枕巾上,被晨光照成透明。 每当此刻,他总是忍不住心旌动摇。 上下齐齐骚动的结果是差点水银泻地——他只能再跑一次洗手间。 “你走什么神啊?”乐甘伸手在江念博快直了的双眼前方晃了晃,继续道,“但是最近我的头发长得慢了。你没发现我现在连面条都很少做了吗?” 近来乐甘似乎确实只给自己做了热干面,江念博原本颠着椅子,闻言一滞。 “还有,我的眼泪也不那么香了,你闻闻。”乐甘伸出手在眼睫上蹭了蹭,送到江念博鼻尖。 这么一动作,他的掌心将将擦过江念博的唇珠。 亲到了。 仿若小小石子落入一池静水,漾出层层繁复的涟漪。 “砰——”江念博连人带椅子侧摔在地上。 “你回来之后怎么一直都不太对劲啊?”乐甘把他扶起来,“哥哥,你真重,该减肥了。” 不小心亲了乐甘的手,和乐甘说自己英年早肥——江念博一时竟分不出这两件事哪个更尴尬,只好一边悄悄揉着自己摔得生疼的胯骨,一边打岔道:“所以呢?就凭这两点,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 乐甘摇摇头:“我感觉到,面窝妹、小龙虾仙……就在我附近。他们一定是看我太久没有出现,急得来这里找我了。所以我就去归元寺了。” 电光石火之间,江念博恍然大悟:“所以你就去归元寺找那个什么……” “松哥。”乐甘眼神黯淡下去,如被雪压灭的小火苗,只剩余烬,“我想借点它的灵气,看能不能帮助我恢复灵术。” 江念博:“结果呢?” 乐甘失望地摇摇头:“我在松哥的树干前兜了几十圈,没有用,松哥根本感知不到我的存在。后来我放弃了,想着要么顺便去帮你把电脑钱讨回来吧!” 随后还狗尾续貂地找补:“只是顺便哦!” 强调是心虚的外显。乐甘越嘴硬,江念博越是感动。 刚准备数落两句,却见室友蒋晓博“哗”地推门而入,举着手机大喊:“江!看新浪微博了么!你摊上大事了!” 蒋晓博不小心触到了手机的返回键,江念博望着他屏幕里十几个花花绿绿的logo,眼都要瞎了。 这两年智能手机突然飞入了寻常百姓家,学校里稍微有钱的同学,动辄手握一支最新款的iphone,手机里也塞满了五花八门的“客户端”。 例如新浪微博、人人网、天涯、猫扑……听说市场上最近还出了个客户端叫做微信,微信能像对讲机一样传递声音,还能拉各种群。应用甫一推出,便呈野火燎原之势,就连楼下超市的小老板都已经开始用这个“客户端”来外卖接单了。 不,不应该叫“客户端”,如今,它们有个更时髦的名字,叫app。 江念博把思绪拽回新浪微博上。 “新浪微博”,是今年以来最火的app,它原本是靠社交网络起家,但除了和认识的朋友谈天吹水,很多人发现,新浪微博还有妙用——和名人明星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同新锐年轻文人韩冷讨论“韩三篇”,问女明星徐静菁《杜拉拉升职记》第二部电影什么时候上映,听说最近有一个很红的微博名人,是刚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莫论,不少人都预测,莫论先生是今年诺奖的得奖热门…… 第41章 要么怎么说产品经理最通人性,爱凑热闹,爱套近乎,都是人之天性。 没有人能拒绝140字带来的魔力。 因而新浪微博甫一推出,便一举打败了平常大家离不开的“人人网”和“天涯论坛”,江念博有几次在导师那里开周会,无意间还瞥见有师弟摸鱼打开那个浅蓝色的大眼logo,时不时乜斜一眼女明星们的生活照。 但蒋晓博让自己看新浪微博,这又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玩意儿很流行,但他不是个爱跟风的人,又没有智能手机,根本连注册都没注册过。 江念博挠挠头,有些懵逼:“我?我一个苦逼小博士,能出什么大事?” 就在此刻,他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起了信息提示铃声。 来自导师王老师。 江念博有些愣怔,导师这是先发制人要让自己退学了吗? 思忖间,电话铃声又响了。 江念博虽然不是极端社恐的科研死宅,但平时交际圈也不大,鲜少有人会打他的电话。 他定睛一看,更懵逼了。 因为屏幕上的来电提示,弹出了一个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名字: 【材料学院 张书记】。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注释有些长,我放置顶评论区 ------ 小江博士,长点儿心吧,你摊上大事了。 第18章 “别低头。” 学校虽然相对单纯封闭,但毕竟也是微缩社会,各大院系都颇有些“小官场”的意思。一些有心的人将这里视为登上政|治舞台之前的表演训练室,试图给自己营造出某种接近权力的幻觉。 张书记是院里的党委书记,主管党务和学生思政工作,平时多同学生会干部和团支书交流,江念博一届闲散贫穷的博士生,和书记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在学校的九年间,他只在官网上看过书记身着黑色夹克、架着副黑框眼镜一脸严肃的工作照——彼时,照片旁的新闻标题是【严抓狠抓思政教育,做实做精德育课堂】。 江念博心脏不断旋转跳跃,他在懵逼与忐忑中,按下了接听键。 张书记在电话里语气平和,只让江念博方便的话,去他办公室谈谈心,如果现在有空就更好了。 但江念博性格再是闲云野鹤,也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嘱咐乐甘好好待在寝室,抄起钥匙就出了门。 在去程路上,他咬咬牙花了30元给自己买了个60m的流量包,下载了这个叫做“新浪微博”的手机客户端。 一打开,眼珠差点没夺眶而出,他也顿时明白了张书记找自己“谈谈心”的原因。 新浪微博首页的位置,一条【江科大博士生打人?这么嚣张!】的微博高高挂起。 这是万众瞩目的热门位置。 微博下方的计数小框中,显示【转发61670 评论56781 点赞 112934】 他的眼皮仿佛被扔进了个开足马力的搅拌机,只觉天旋地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被吸入了某个无声但动荡的旋涡。 【@上下之间:博士打人?这么嚣张!//@江城吃喝玩乐那些事儿:无论是不是造谣,都是在给我们江城人民丢脸!//@江照黄鹤bbs小斑竹:真是江科大的?博主你最好拿出证据,不要信口造谣//@归元禅寺一棵松:真是武德充沛啊 //@用户1017550:大家好,我是一家数码网店的店主,小店小本生意诚信经营,怎料遇到买完电脑想赖账的学生,对我和我的同事们大打出手!这学生还是江城科技大学的博士生!有图为证!各位好心人帮我评评理…… 图片.jpg 图片.jpg 图片.jpg】 江念博点开图片,发现虽然图片上全是噪点,画质渣到无法看清人物长相,但身形和衣物昭示着,打人者确是自己无疑。 从拍摄角度看过去,应当是他让店主吃拳头的时候,墙边某一个壮汉举起手机拍的。 豆大的冷汗从额头冒出,与此同时,他也不禁怀疑——虽然自己是打了人,但怎么也不至于闹到上了头版头条,有六万多人转发的地步。 这太荒谬了。 社交网络的诞生,原本是为了让人们的联系变得更紧密,但如今,它却成了大家彼此仇视对立的工具。 就像核弹,这种人类历史上最具破坏力的雾气,最开始出现的目的,是为了维护和平。 他江念博何德何能,以这样一种堪比核爆的方式,在无边的仇视和对立中,出了名。 正想着等会儿遇到张书记要如何解释自己打人一事,无意中,江念博的大拇指又按到了最前端那位用户的主页。 【上下之间 互联网数据分析师、新浪微博ceo】 手机仿佛变成了个火球,让他差点没把手机摔在地上——敢情自己这是被大佬亲自翻牌子了!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和这位叫做“上下之间”的ceo有机会在同一个高尔夫球场上挥杆,对方从果岭上下来,向他打招呼“江总,久仰”,他唇角自带云淡风轻的笑,只意味深长地回了句“其实我很早就认识您了”。 …… “江念博同学,这件事学校很重视,我们也第一时间联系到了店主,了解了事情经过;院长、我以及王老师,刚刚开完专项会议回来。”张书记从办公桌后起身,坐到了会客沙发的主位上。 党委书记办公室的灯比博士宿舍要亮得多。张书记的坐姿与天花板的灯光形成了某种微妙角度,一束窄光越过了一旁高大的芭蕉和发财树,打在江念博的脸上。 第42章 与此同时,也给他与书记之间,画出了一道分隔线,虚幻,却又无比真实。 张书记看了眼客座的导师以及伸手挡住光线的江念博,温和地道:“鉴于此次舆论风波影响巨大,我和你的导师王老师商量了一下,先跟你通个气。” 脸皮有如面具,情绪都不是自己的,哪怕对上杀父仇人,也能保持心率60,秒切一副笑眯眯的平和脸孔——以前江念博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这样的官员角色,此刻忍不住感叹,艺术当真源于生活。 江念博默默捋直了脊椎,向前微弓脖颈,试图抢救一下:“张书记,王老师,我打人是不对的,这一点我承认,但是事出有因,是那个店主他先挑衅我,还绑住了……” 想到乐甘,他的脊椎简直像是被抽空了,人也哽住,生生地咽回了后半句话。 张书记微歪着头,仍是满眼笑意,声音却沉了下来:“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动手了没有?第二,对方动手了没有?” 江念博先点头,再摇头,活脱脱一个电动拨浪鼓。 “江同学,此时缘迹不缘心。人,你打了就是打了,没有解释的余地。”张书记道,“你是博士生,一心扑在读书上,但读书不是最重要的——在学习之前,还是要先学会做人。” 不知为何,原本应当温暖的光线却温度尽失,江念博连天灵盖都凉了,心中委屈无限喷薄的同时,又感到某种被禁锢的无力感。 他听见张书记道:“你做好心里准备。” 为了平息舆论影响,合该拿自己开刀的。 绵里藏针。 “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 在江科大,除了开除学籍以外,留校察看是第二重的处分,会被写进档案,跟随自己一生。 一针见血。 “处分下周一宣布,将在学校、材料院二级官网上同时公布。” 他摇晃了一下,眼风带过不远处的芭蕉和发财树,翠绿欲滴的叶子在他眼中脱落,变形,成为一片片带着尖齿的暗器,咻咻地直往他脖颈的位置钻。 见血封喉。 书记看着江念博越来越白的脸色以及摇摇欲坠的身躯,在一旁斯抬斯敬:“江同学,之所以今天把你叫过来,就是想让你心里有个底。院里对于同学们的态度,也一直是保护与教育双管齐下。只是你这次过于冲动,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院长到现在还在校长办公室呢!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留校察看并不是给你判了死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希望你可以吸取教训……” 后面的话江念博没能听进去,他的耳朵仿佛遇到了卡顿bug,停在了“判了死刑”四个大字上,只余加载的小圈圈图标,无限循环。 本来科研就遇到了问题,又叠了留校察看的buff。 死刑,怎么不是死刑? “王老师……”江念博眼前阵阵发黑,气管像是被割开一样泛起腥甜,他什么也不顾了,向导师抛出了个无措的眼神,心中也打起了鼓,哑着嗓子道,“您帮帮我。” 导师旋开保温杯的杯盖缓缓地吹了一口,还浮在水面的茶叶,纷纷软耷耷地沉进了杯底。他喝了一口茶,轻飘飘看了江念博一眼:“念博,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长痛不如短痛,算了吧。” 江念博想了想,觉得如果“绝望坡”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被汽车撞得奄奄一息的小猫,导师或许也会这样事不关己地来上一句“长痛不如短痛,算了吧”。 五年的师生情分,重量或许还不如导师茶杯里的那几片龙井,思及此,江念博肩膀颤抖,双眼泛出水光的同时,更露出难以名状的情绪,声音几乎劈了:“王老师!” 张书记忙扶住江念博的肩头:“江同学,我还是那句话,给你留校察看的处分,不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你留,是为了让你能正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改过自……” 下一秒,江念博的手机的嗡嗡声,盖过了张书记刚吐出口的“新”字。 张书记不动声色地摸摸鼻头,状似很通情达理:“你先处理你的事情。” 江念博这才如被解了离魂咒一样,打开手机看了起来。 信息不算长,来自爸爸:【儿子,医生说,妈妈的甲状腺癌不能再拖了,我们打算下个月动手术。】 “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 “判了死刑。” “长痛不如短痛。” “甲状腺癌不能再拖了。” 张书记笑眯眯的胖脸、导师保温杯中的茶叶从流飘荡、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忽闪忽闪、木叶香气,从墙角的芭蕉和发财树之间弥漫开。 而这其中,又交织着无望的现实和虚幻的未来。 所有的所有都在扭曲、变形,世界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黑洞。 唯独他的心跳声剧烈而疯狂,像是被黑洞吸引而逐渐破碎的彗星。 江念博在张书记“你先回去冷静一下”的隐隐话语中莫名眼热,人也如一株蔫了的韭菜,摇晃着身子起立打开了门。 …… “江,你们书记跟你怎么说的?”听到宿舍门被推开的声音,蒋晓博原本正在用电脑刷新闻,立刻活鱼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跑到他身边,不无气愤地道,“我听乐甘说了来龙去脉,你分明就是被那几个奸商摆了一道撒!现在微博评论越来越多了,这帮网民就知道瞎凑热闹,嗐,一群乌合之众!” 第43章 “哥哥,你还好吧?”清凌凌的担忧之声也飘进耳朵,是乐甘。 江念博惨白到几乎失血的嘴唇扯出惨淡的笑:“没事。” “冇得事(没事)?”蒋晓博有些气闷,飚出一嘴江城话,“冇得事你抖个么斯(什么)?!” 江念博这才发现,自己连指尖都在发颤。 “我出去散散心。”江念博只好顺势拿上钱包钥匙。 蒋晓博拦在门边:“你走个么斯?你这是能散心的样子吗?丧尸也比你有活力一点。” “蒋晓博,我求你了,别管我!”江念博再也忍不住了,低下头揉了揉眼眶。 他怕抬起头,泪水就要决堤。 小花坛,绝望坡,南三门的“科学顶个球”,光湾广场…… 在江科大的九年,江念博曾无数次地抱怨这条路“道阻且长”——就像科研之路。 可今天,就在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踱到了光湾街。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 只是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校园。 这个看起来温暖有爱、实际冷冰冰还遍布陷阱的黑洞,苦海。 光湾街依旧面香与锅气一色、孜然同辣椒油齐飞,最终由芝麻酱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整条老街笼着世俗而热闹的烟火气。 穿着拖鞋的大爷们来买晚上要下酒的卤菜,还不忘让老板多饶半勺炒花生;年轻母亲一边哄着怀里的孩子,一边斟酌买红豆豆花还是蜂蜜豆花,刚下班的都市丽人索性找了个露天的大排档位置,忙不迭地点了小龙虾三拼,又打电话吆喝朋友快来。 热闹,好不热闹。 只是这世间的热闹,从来不属于他江念博。 忽然一道阳光直直射向光湾街路面上的油污,给污渍织出了一道五彩斑斓的罗绮。 镜面反射江念博瞳孔急遽收缩,视野也一团模糊了起来。他揉了揉仍然蓄着泪的眼眶,连带着他人也重心失衡,像颗倒栽葱似的,眼看就要往路边倒过去。 “当心!” 江念博的手臂被扶住。 那道力量不重,但却异常稳。江念博能感觉到那双青筋微凸的手灵巧且充满柔软感,同时阵阵温热沿肘间流向心间。 江念博止住呼哧粗喘,抬起血色尽褪的脸颊,瞳孔中两束压抑的目光,与乐甘撞了个正着。 一瞬间,江念博也不知为什么,眼泪如涌泉滚滚,滴到腕骨又滑至手腕内侧,被动脉带来的高温蒸发出不太明显的水痕。 在江科大九年,江念博遇到过很多失败、懊丧、愤懑的时刻,却从来没有哭过。 迄今为止唯二掉过泪的时刻,还都是在乐甘面前。 江念博慌忙抬手擦泪,亦挡住乐甘和他相望的目光。 然而还是情不自禁透过指缝偷瞄。 他好不容易聚焦了视线,眼神游移之间,看到乐甘启唇,似是有话要说。 “别低头,哥哥。”乐甘窸窸窣窣地探出脸,鸦羽般的睫毛笼住一对新月眼睛,对冲掉了江念博眸子中的绝望。 江念博能听出,他的语气里透着某种不太熟练的……关心。 心被戳得软成了棉花糖,正感动着,江念博只听乐甘继续对自己道:“我就说你吃胖了——别低头,双下巴会掉。” 作者有话说: 小江快被推到谷底了。 接下来我要神展开了~ 第19章 “你,不,是,人。”(二合一) 江城秋日多雨,但只要是晴天,阳光便透出华中平原特有的明亮与犀利。 乐甘本就颜色微深的皮肤经日光一照,呈现出某种细腻的蜜金,如莫奈的油画,又像将融未融的枫糖。 江念博盯着那片蜜金色发愣。 他不明白,这人,不是,这小仙男是怎么做到又扎心又搞笑的。 明明每句话都无比正确,单独听也确实听不出毛病,但组合起来,却让江念博不知所措。 就像枫糖,初尝甜蜜,多试几口,就会发现它混合着某种清淡的、奇异的苦。 不过乐甘这话,却也误打误撞地产生了另一种奇效——它让江念博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原本憋着的满腔委屈和悲愤,也都悉数消失不见。 江念博觉得自己被狠狠拿捏了。 “哥哥,你以为我没脑子、缺心眼,”乐甘伸手,挠小狗一样,挠了挠江念博的双下巴,“其实我都懂的。要不是……” 江念博略微偏头,不让乐甘再碰到自己的下颚。 但其实他挺喜欢那种又软又暖的触感。 就像枫糖,复杂的滋味难以名状,却让人上瘾。 乐甘想了想,表情是显而易见的抱歉:“要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去找那家店主,你也不会……不会哭,对不……” 江念博:“别说了。” 乐甘很识相地瘪瘪嘴,话语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不过江念博觉得,如果乐甘真的说出“对不起”三个字,他可能会更加生气。 江念博花了须臾,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怪你,是我自己一时冲动。说起来你还救过我的命呢,两次。” 在宿舍天台,他浑浑噩噩几乎要栽下楼的时候,是乐甘的一句“热干面是甜的”唤回了他仅存的意志;而在他被几个壮汉围殴时,也是乐甘拼命挡在后面,对他说“哥哥快走”。 第44章 即使乐甘知道,自己留下来的下场是什么。 “你不用对不起,相反,我还要感谢你。”思及此,江念博很郑重地道谢,“乐甘,谢谢。” 乐甘的脸突然闪过些许绯红,如傍晚四处溜达的云霞:“我只是凭本心行事。哥哥,只要你需要,我随时待命。” 二人之间流窜着诡异的空气,让四周的叫卖声、招呼声被衬得更加分明。 江念博刚想说什么,却听到“噔登等灯,噔登等灯灯”的声音。 口袋里的诺基亚是懂自己的,电话来得不可谓不及时,拯救了此时的尴尬。 “儿子。” 可是情况更加尴尬——电话彼端是父亲的声音,严肃,却苍老,间或夹杂痰音。 “刚才的短信看到哩?你别放在心上,那是你妈妈想你了。他不太会用手机,是找卫生院的大夫帮忙发的,你娘说句子,大夫打字,字还没打完就发给你了……” 江念博明白父亲王顾左右而言他的原因,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没有多余的脑力和父亲兜圈子,于是直截了当地问:“爸,是要手术费吗?” 方才的短信最后一句【我们打算下周动手术】,意思再明白不过。 片刻寂静之后,只听父亲在电话里继续道:“念博,我和你娘不该打扰你的,只是你账户里还有没有多余的钱?唔,大约要四万块。手术要上县医院去做,还有恢复期间的花费……” 父亲似是感知到了江念博短暂的茫然,顿了顿,给自己打圆场:“没有也没关系,四万块应该不难筹,我和你娘再借一点,应该能筹齐。儿子,你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 江念博的确茫然,在被导师暗示退学、被书记明示处分后,他不知道今天还有没有新的风浪,更不知道风浪何时会来。 “不难筹?四万块不是个小数字。”回过神,江念博感觉额头生疼,仿佛彼处真的被巨浪砸过,脑子哗啦啦进了水。 他无能为力的同时,又莫名愠怒。 父母和农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平时接触到的都是特别细碎的金钱——粮商来收小麦,六毛八一斤;乡里卫生院的阿莫西林吊瓶二十块一瓶,发烧感冒了打一瓶就好;逢年过节偶尔赶集给自己买件新衣裳,不过三五十块。 鸡毛蒜皮见惯了,动辄几万块的手术费超出了他们的经验范围。 人会因为缺乏感知力而变得异想天开,甚至莽撞大胆。 江念博同情父母,却也不禁感到悲哀,硬着头皮噎出一句:“爸,当务之急是控制住妈妈的病情。钱的事你别发愁,给我一点时间。” 父亲默然许久,才小声道:“儿子,钱的事爸爸再想想办法。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好好读书,博士毕业找到好工作,就算熬出头了。” “什么叫熬出头?”江念博心中忽然一悲,颤声道,“妈妈的病是一辈子的事,怎么熬出头?” 他记得读初中时,逢寒暑假会到县城同父亲住在一起,彼时,父亲总是一边给他煮面,一边叮嘱他“考上高中就熬出头了”。 话毕,还会给煮好的面里,卧一个荷包蛋。 父亲的嘴就像一个可以自动进行版本升级的程序——至他上了重点高中理科实验班,这话就变成了“考上大学就熬出头了”。 而现在的程序指令,是【if[“江念博博士毕业”]; then echo[“江念博熬出头了”]】。 可怎么熬?怎么出头?什么叫熬出头? 江念博涨红了脸,极力克制语调:“早知道妈妈这样,我当初,当初还不如不读这个博士,直接出去工作赚钱,或者我现在就退学去赚钱……” 父亲在电话那头赫然打断他:“江念博,你胡说八道什么?好不容易熬到最后一年,说不读就不读了?” 江念博再也听不下去了,按下了挂断键。 挂掉电话,他内心五味杂陈,瞳仁里的光全散了。他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五官随之难受地皱在一起。 这个国度的亲情讲究“养儿防老”,讲究付出和回报,因而显得很功利,有时就像一本扯不清的烂账。 账本里,父母和子女的“计提金额”始终无法轧平——他们总是会高估自己的付出,同时低估对方给予的回报。 见状,乐甘投来担忧的眼神:“你妈妈是生病了吗?严重吗?” 江念博搓了搓脸,“嗯”了一声。很快他吸吸鼻子,换了副轻快的语调:“乐甘,你有爸妈吗?” 说完就后悔了。仙男已经得道上天,父母是什么?不存在的。 乐甘果然迷惑摇头。 此时,江念博不禁羡慕起乐甘的六亲缘薄起来。他再未说话,打开手机,正准备查一查附近有没有银行atm机时,又听见身旁敞亮的一声招呼:“小江博士!” “大中午头,啷个(怎么)有时间来这里撒?”胖姐扯着嗓门大喊。 江念博抬头,才发现自己和乐甘不知不觉走到了【胖姐面馆】前。 面馆门口一片狼藉,铁皮卷闸门只开了一半,不断有搬家工人从店内进出,将桌椅杂物运到斜对面的厢式货车上。 “胖姐,你的面馆……你不干了?”江念博错愕地道。 胖姐正给搬家工人递矿泉水,闻言直起腰:“不干啦!前几天把店里的东西盘了盘清出去了,今天正式把店子关掉。” 第45章 江念博:“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科研不顺,因为意外被留校察看,母亲生病筹不到钱。 为什么啊? 胖姐对几位工人道谢,之后抹了把汗,以手做扇在脸旁扇风:“家里和店里两头跑,我遭不住。正好面馆的租期到了,我就先休息一段时间,回家陪陪我老娘。” 她看了江念博和乐甘一眼,声音平淡却极小:“我老娘快不行了,肝癌末期,医生说,差不多就这一两个月。” “肝癌是什么?”这个知识点显然超纲了,乐甘拽了拽江念博的t恤下摆。 江念博用眼神制止乐甘发问,被胖姐一说,又忍不住想到自己的母亲。他心中不是滋味,向胖姐道:“还准备继续开面馆吗?胖姐,你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老顾客,你这一走,我以后上哪儿吃热干面去?” “再说吧,我想好好休息一下。做热干面是赚得不少,就是太累。我在光湾街干了九年,九年间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起床和面,整整十年,凌晨三点。”胖姐伸出三个手指,自失地一哂。 江念博在江科大也待了九年,九年间不是没有过肝论文熬大夜的经验,然而听闻胖姐此言,他还是敬佩地瞪大了双眼。 这世上,比科研辛苦的事,其实还有很多。 胖姐将那块写着【胖姐面馆 供应早歺】的小黑板归置到一边,又去拾掇面条机、电动煮面桶、漏勺案板、调料盒和纸碗等一套工具,怅然道:“所以现在都没什么人愿意开面馆了,喏,大家都削尖了脑袋去开么斯(什么)奶茶店、甜品房,一杯奶茶十块钱,成本只有两三块,这真是比卖热干面轻松多了,赚钱也快。” 江念博眼前浮起光湾广场步行街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奶茶店招牌,情不自禁点头。 胖姐又长叹了声:“我这套做热干面用的家伙也清不出去了,唉!谁要是能把它们带走,我再免费送一张我轧面条的独门秘方,直接无缝开店。” 面对江念博,虽然胖姐勉力克制,但说话依旧带着些许江城口音,“热干面”也就被她说成了“乐甘面”。 总算听到了熟悉的词汇,乐甘忍不住问道:“姐姐,做热干面很累吗?” 这就好像鲁班在问“刨木头很难吗”、牛顿感叹“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学不会物理”,眼见热干面小仙男一副云淡风轻的神色,江念博被秀了一脸,但还是顺着乐甘的话问:“胖姐,没有想过另找份轻松的工作?” 胖姐摇摇头,感叹道:“你还在读书,没进过过社会,你是不知道,打工也好,做生意也好,么斯(什么)轻松哦?其实累一点冇关系,我穷人家家,只会煮面拌面,一点错误都不敢尝试,万一转行了赔钱了那不就掉大了(完蛋了)?” 胖姐话粗理不糙,江念博在做金属材料热塑实验时,也总是接触到“容错率”这一指标,他想了想,觉得穷人的“容错率”,的确不是很高。 如果他有钱,科研不顺大不了退学,被学校处分也可以回家啃老,而母亲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可现在,科研不顺没法毕业;被学校处分留下一生污点,即使毕业能不能顺利找到工作都是问题;至于筹不到钱给母亲动甲状腺癌手术,最坏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 物质生活只能衡量人是否“贫”,人生选择的数量和质量,才能判断一个人是否“穷”。 而金钱,是当下最有效的、能控制人生选择的变量。 选择是很奢侈的。 他是“穷人家家”。 他没有选择。 胖姐抬起眼皮发现了江念博的怔忪,以为他是没听明白,解释道:“小江博士,要我说,读书是最轻松的。读不好了学校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不仅不会把你怎么样,还会让你继续努力,读出来了,后面幸福一辈子。我几(很)羡慕你们哟!” 胖姐没怎么读过书,对学校的了解还停留在自己美好的幻想中,江念博想起江科大这个无情黑洞,喉咙里憋了一口老血,却又无法与胖姐解释。 “这家店也是被你们会读书的人接下来了。”胖姐朝一旁努努下巴,“说曹操曹操到,爹爹!” “仙霸!”乐甘像是看到了救星,闪着一对星星眼拼命挥手。 不远处【二七数码】的方向缓缓走来一位长者,阳光将他的丝绸衬衫照出几道耀目银线,端得是风度翩翩,像是孤悬中天的月亮,让整条光湾街的喧嚣群星,都失了声音与颜色。 “仙霸,好久不见!”乐甘愈发兴奋,直白地道,“关于灵术,我其实有问题……” “哟,这是谁家没人管的孩子,见人就叫爸爸。”长者身后突然冒出了个揶揄的男孩声音,“我舅舅从哪儿冒出来你这么个儿子?我是不是得喊你做表弟呀?” 男孩高瘦的身影从一旁闪出,随着动作,茂密异常的乌发微微甩动,在阳光下尤为显眼;偶尔有两三根发丝调皮地飘来飘去,给男孩添了层空气刘海。 也不知是看见外人不方便继续,抑或突然被怼,乐甘哑口无言:“你……” 男孩一手捧着杯奶茶,另一只手抬起大拇指蹭了下鼻子,嘴角一歪,趾高气昂地看了他一眼。 胖姐冲长者颔首打招呼,眯着眼笑:“我这个店,其实是被‘二七数码’的爹爹顶下来了,爹爹,你说你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什么来着?” 第46章 “茶室。”长者身旁的乌发男孩抢答。 “一枝,不得无礼。”长者乜斜男孩一眼,又向江念博、乐甘与胖姐三人道,“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外甥。茶室也是他开的,我只是代签了合同,真正的老板其实是他。” 也是奇怪,长者明明是好心介绍,目光也平淡温煦,但撞到男孩那里,却像两团烈火,让男孩讷讷地缩了头。 “爹爹,你们读书人说话就是不一样,跟演电视剧似的,开的店也洋气。”胖姐继续挪动着着没人要的煮面桶,金属与地面石板碰撞出的叮当声响,打破了空气中奇异的沉默,“茶室,是喝茶看书的地方嘛?” 长者点头:“算是,我和外甥都喜欢写字,‘二七数码’毕竟不方便,地方也好,还是有个茶室好,我们也希望能多交一些朋友。” 硕大的煮面桶泛着银白冷光,映出了旁边黑板上模糊的【胖姐面馆】几个字,以及胖姐一张犯了难的脸。 长者将扭曲的面庞看在眼里,接着道:“您这套工具要是卖不出去,暂时先放在这儿吧。我帮您看着;若是您联系到了买主,直接来找我取货也行。” “谢谢爹爹。”胖姐停了手,目露感激。 长者道:“不必客气,反正我这间茶室,要下个月才能装修,时间充裕得很。” 胖姐想了想,语气羡慕中裹着担心:“爹爹,你真的要开茶室?我同你说句良心话,这条街上你也看到了,都是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大家来也都是买碗豆花,拎两袋卤菜,吃一顿小龙虾。小本生意才有的赚嘛!喏,不说老五烧烤的老五哥了,就是我这个面馆,好好干的话,刨去房租水电原料成本,一个月下来也有四五万块进账。至于茶室,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爹爹您是富贵的读书人,冇得(没有)朋友,还专门花钱交朋友。小江博士,你也是读书人,你说是不是?”她放慢了语速,话毕,还拼命冲江念博使眼色。 胖姐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话没有说得太露骨,但江念博却听出来了——这是在隐晦地告诉长者,茶室摆明了是赔钱生意。 胖姐自己不方便出马,想让江念博劝劝长者。 然而江念博心思全然不在此,耳朵里萦绕着的,全是另一句话:光湾街的一家小小面馆,好好干一个月能入账四五万。 也不怪他动心,只因他对这个数字实在太敏感。 母亲的救命钱,这不就有着落了! 思绪翻覆之间,江念博突然被醍醐灌顶,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也不顾面子了,劈头盖脸地问长者:“大伯,您租下这个店面,租金是……” 长者刚欲启唇,江念博身边倒先热闹了起来。 “哎,你往我身上蹭干嘛?”只见乐甘一边扬手护住额头,一边往江念博旁边躲,“长相斯斯文文的,干的事儿怎么那么不正经,臭流氓。” 一枝刚吸了口奶茶,很烫,又添上乐甘的一番话,于是他一口奶茶全喷在了乐甘脸上,里头的珍珠正中乐甘颧骨。 乐甘忙着去擦脸,眼角瞥到一枝吐着舌头哈气的模样,气急败坏:“不仅是臭流氓,还是条流浪狗。” 一枝全然忘记了怼回去,只是瞪圆了眼睛,耸着鼻子步步紧逼,模样倒真像一条大型犬,就差扒到乐甘肩头了:“你是不是没洗头?不对,你头发上怎么也……让我闻闻,这是芝麻酱?” 他倏地附在乐甘耳边,像是在说悄悄话:“你,不,是,人。” 乐甘大惊失色,仿佛被戳到了七寸,半是惊恐半是愠怒,用气声回一枝:“我是不是人这不重要,但你是真的狗。” “一枝,回来!”长者眉眼凝重,喝道。 一枝委屈地停住脚步,回头小声道:“主……舅舅,他和我一样,他头发也有气味!” 胖姐没注意道一枝和乐甘那几句推拉,但在听到“芝麻酱”三个字后好奇地伸头闻了一下,也惊愕道:“真的欸!帅锅,你是刚在哪里过了早(吃早餐),吃过热干面吗?” 乐甘:“……” 早知道出门前应该戴顶棒球帽的! 胖姐如痴如醉地吸着鼻子,好似真的在品尝珍馐美馔:“这个酱料,蛮扎实(好厉害)!我要是还开面馆,一定要高价把调酱料的师傅挖过来,那还不赚翻了?!我再用赚到的钱扩张,开分店……” 在胖姐“开分店”、“赚大钱”的碎碎念中,江念博胆子愈发肥了起来,对长者穷追不舍:“我刚才还没问完呢,您租下这家店,租金大概多少?” 长者示意一枝退到身后,笑着看向江念博:“怎么?你也想租店铺?” 江念博默然。 想。 但要谋定而后动。 先好好算一笔前期投入的账。 “手来。”长者抓住江念博的手腕,在他掌心画下一串数字。 见江念博瞠目结舌,长者含着笑,转而对一旁拼命捂头发的乐甘道:“年轻人,你方才所说的灵术是何意?我不太懂。你怕是问错人了。” 作者有话说: 关键词提示:头发 ------ 感谢大家投喂的海星,今天是二合一,6k字超长更新~ 顺手安利隔壁解压小甜文《糖衣解药》,超甜,甜到爆炸,甜到五颜六色 第20章 “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第47章 胖姐出清了店里的桌椅杂物之后,还要去医院照顾母亲,便匆匆告了别;长者与外甥也忙着为新茶室联络装修公司。江念博自知世间无不散筵席,兼之乐甘和一枝这俩混小子之间剑拔弩张,实在不对付,于是带着乐甘原路返回了学校。 一路上江念博似有心事,开启了锯嘴葫芦模式,乐甘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抑或是仍旧和一枝生着闷气,也很有眼力价儿地讷讷不言,因而原本将近四公里的“绝望坡”,不消一个小时就走到了尽头。 想来是处分之事传得很快,江念博顶着几位同学异样的眼光上了宿舍楼。 一进404寝室,蒋晓博立刻迎了上来,满眼都是惴惴不安:“江,小乐甘,你们去哪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抛下我了呢!小乐甘,你也是,出去都不打一声招呼……” “我的确要抛弃你了。”江念博很平静,眼角眉梢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 蒋晓博眼中的不安秒变疑问:“?” 江念博看了一眼乐甘,这几天的画面一帧一帧地在江念博脑中放电影。想当初他是因为学业不顺去购买了“废物电脑”,随后莫名其妙遇到了小仙男;而正是小仙男乐甘,让他不顺的学业雪上加霜,到了退学的地步。 命运不仅爱捉弄人,更爱嘲讽人。 然而他不能像《武林外传》里的佟湘玉那般,嚎一嗓子“如果当初我没有嫁过来,我的夫君就不会死……” 事已至此,除了面对,没有其他选择。 404寝室只有硬扛少男。 于是他对蒋晓博郑重道:“晓博,乐甘现在没有灵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不安全,你好好照顾他,从今以后,我就把他交给你了。” 这话太像告别了,平静背后蔓着无边的绝望。 蒋晓博脸色都变了,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江,你什么意思?” 乐甘也十分困惑:“哥哥,你不在404住了吗?你要去哪儿?” 现在不是休息时间,博士宿舍1号楼的大部分学生自习的自习,实验的实验,楼内空旷无比,更显得江念博声音清晰:“我想,我应该搬出去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江念博被留校察看的消息,已经像病毒一样在博士宿舍中蔓延开来,蒋晓博以为室友心中羞愧,不愿再在同学间露面,便劝慰道:“干嘛搬出去?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前几天我在人人网上看到一句话说,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楼下那三个信院哥们儿你记得不,他们因为挂了科,也在劝退边缘试探,现在还不是好好地住在寝室,当他们的‘三宅一生’?” 乐甘也朝江念博仰起下巴,从旁符合:“是啊哥哥,你要搬走了,我的热干面做给谁吃?” “给‘三宅一生’吃呗!他们不是想雇你来着?”江念博微笑着从桌下拖出了行李箱,开始清点衣物。 乐甘摸了摸心口,觉得那里要炸了:“哥哥!” 江念博没再接话,他捞起几件t恤,盯着上面的【第九届西门子杯智能制造挑战赛】、【2010·材料科学与工程前沿论坛】【江科大英才学术夏令营】……默然不语。印有【英才学术夏令营】的t恤上,【英】字掉了一半,江念博盯着剩余的【艹】,思绪飘出了很远。 那是前几年参加一些专业课活动的留念,共同见证过江念博的高光时刻,如今却都发旧泛黄,皱巴巴的边角,还残留着未冲干净的洗衣粉痕迹。 对于落魄英雄来说,昔日的荣耀便不再是成功的通行证,而是失败的墓志铭。 他想了想,还是把这些“墓志铭”放回了箱子;直起腰又看见床边放着的一件t恤,上面印着【导师心腹大患】。 他声音极轻地碎碎念:“这件不错,适合煮面的时候穿。”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江,处分里可没提到不让你住宿舍。”蒋晓博没听到江念博说什么,思忖少倾后决定把话说开,试图点醒室友,“是留校察看,不是劝退。只要你还是江科大的学生,谁都不能把你赶出这里。” “你说的对,不是学校劝退,”江念博继续抖搂着衣物,“是我主动的,是我主动选择退学。” 他脸色略微发白,声线却还是很稳:“这也许是我能做出的,最后一个选择。” 大胆的想法,最后一个选择,终是被他说出了口。 他感到没来由的轻松。 当初导师让他退学,曾说了句“拿得起放得下”,至如今他才发现,拿得起是由能力决定的,而放得下,更多是要靠心理。 只要能过心理这一关,一切好说。 “拐子(兄弟),你——疯——辽?!”脑袋过于混乱,蒋晓博脖子因而伸成只狐獴,愣在当场。 他连方言都冒了出来,把正在双眼放空发呆的乐甘吓得一个激灵。 他恨不得去摇江念博的双肩:“你清醒一点!” 江念博找了个空的双肩包,把t恤卷好放了进去,仿佛下一秒就要背上包出门:“我很清醒。” “疯子才说自己清醒,发烧的人才说自己没病。”蒋晓博伸手要去摸他额头试温度,“江,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九年了,还有一年就能熬出头,这话还是你劝我时说的呢,你还记得吗?” 江念博偏头躲过他的手掌:“记得,我也记得你说过的话。” 第48章 蒋晓博尴尬地缩回手,指指自己:“我?” “你让我做个逐利的理性人,还说读博的付出都是机会成本。”江念博点头,“经济学大拿,你这话说对了一半。” 不等蒋晓博反应,江念博兀自道:“我是要做理性人不假,因为对我来说,读博读到现在,九年的付出不是机会成本,而是沉没成本。” 话毕,他轻呼了一口气。 那张印有【博士研究生毕业证书】的硬皮蓝本,似乎也随着这口气,沉进了无边的海底。 这就好比和敌军鏖战许久,眼看胜利就在前方,可战友突然举了白旗。 蒋晓博心里不好受,又气又急地吼道:“江,你想想你爸妈!他们养了你这么久,天天盼你博士毕业,你说退学就退学,对得起他们吗?” “我爸妈?”奓毛这件事似乎会传染,江念博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因为我爸妈,才……” 一直以来,父母对他的期待就是“熬出头”。 可他们只关心自己熬不熬得动,却从来没问过自己,是否真的可以出头。 下一刻,江念博见乐甘附在蒋晓博耳边说了什么,蒋晓博登时闭了嘴,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不解,难以置信,以及……一些微末的同情。 没有人愿意把痛苦剖开给他人看,公开展示伤口,只会让痂痕崩裂,疼痛再度降临。 江念博眼眶倏地红了,只好藉继续收拾衣物来转移注意力。 蒋晓博渐渐冷静,蹙眉道:“江,退学了,你打算做什么?” “先搞钱吧。”江念博又往包里塞了几条毛巾,“我想去光湾街开个店,赚钱给我妈交手术费。” 堂堂准博士,要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老板站在同一起跑线,这就意味着这二十七年,他所学过的一切知识、做过的所有实验,尽数失去了用武之地。 他的父母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吃过没文化的亏,也尝到了没文化的苦,他花了二十七年成为全村的希望,让父母能昂首挺胸,如今却要自废武功。 江念博为“终于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而羞愧。 但与此同时,莫名的感觉又萦绕着他——那是一种隐秘的期待。 大概他的八字天生和学术圈不合,与其继续苟,为论文毕业愁得未老先秃英年早肥,不如退出。 退一步或许有新天地。 蒋晓博:“开店?这跟你你收拾东西有什么关系?” “经济学大拿,我不是个冲动的人。”江念博把纸笔塞在背包最上层,一套完整的出差装备大功告成,他挺直了腰板,“我这两天要待在光湾街做市场调研。” “还说自己不是冲动的人,”蒋晓博往前一步,劈手躲过了他的双肩包,“说退学就退学,说开店就开店。江,没想到你平时规规矩矩的,结果过得比谁都刺激,简直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你要真这么干了,以后和我们走的就是两条路了。” 硕大的双肩包带翻了江念博书桌上的杂物,他一一拾起放回,手却停在了一本略微破旧的《现代汉语词典》上。 读书时,他数理化成绩没得说,偏偏语文不行,每每被改错字、挑病句、成语误用的选择题折磨得痛不欲生。这本新华字典,就是他当年考上理科实验班时,父亲特意给他买的升学礼物。 当时他对上父母期待的目光,暗暗下定决心,进入高中后好好学习不偏科,为将来升重点大学做准备。 “上了大学,就熬出头了。” 虽然词典重如砖头,书脊处快要被他翻脱线,但十几年来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每每学业不顺、甚至想要放弃之际,他都会摸一摸这本词典,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可是如今,却用不上了。 他苦笑着随手翻开词典,手指竟然好巧不巧地停到了一个例句上。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天意,又或许唯心主义根本是错的,真相,只不过是这一页经常被他摩挲,纸张有些褶皱,比较好翻到而已。 只见那上面写着: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小江要开店! 我会努力让大家猜不到剧情发展的,嘻嘻 ------ 隔壁小短篇《糖衣解药》连载中,欢迎大家去吃甜点 第21章 乐甘面,开张大吉! “你这颗聪明的小脑瓜,到底想干什么啊?”蒋晓博终于问出了最想问的话,“好好地读着书,为什么……” 因为论文不顺,毕业的几率只比小行星撞地球高一点。即使勉强毕业,背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往后也很难找到好工作。 更重要的是,母亲的病急需用钱。 江念博有满腹的话,却终是咽了回去,他淡淡看了乐甘一眼:“我只想凭本心行事。” 乐甘原本正盯着江念博那台“废物电脑”发呆,对上江念博的目光,突然愣住,身子条件反射般地站直了。 “真没想到,我读了七年经济学,有朝一日,还能听到‘本心’二字。”蒋晓博意味深长,“你可真乐观。” 江念博自失地一笑。 乐观是好事吗? 当然不。 第49章 乐观是贫穷的墓志铭,乐观,只是因为他没有选择。 何止选择,他甚至连长吁短叹、感伤流泪的时间都没有。 他对蒋晓博道:“收起你的眼神。黑夜给了你黑眼睛,不是让你用它来翻白眼的。这个店,我是开定了。” 蒋晓博不懂江念博话中的玄机,径自道:“你想开什么店?” “面馆。卖热干面。“江念博往门口去,“走了,我问了‘二七数码’的大伯,光湾街租金不便宜,所以这两天我要把小破街整个摸一遍。” “我倒要看看哪个区域人流量高,哪个地段租金便宜,一颗红心二十手准备——我一定要租个性价比最高的地方。” 蒋晓博更急了,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往外冒:“不是,这逻辑有问题啊!你是有一颗红心,但你有那么多手吗?做了调研,就能租到合适的店面吗?别看光湾街藏在光湾广场后面,租金低,但店铺客单价也低,目标用户定位精准,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不然你以为【胖姐面馆】和【老五烧烤】怎么来的?做生意的就没有傻子,江,你能想到的,你以为别人想不到?” “你是看到胖姐开面馆赚了钱,但你会煮面吗?你知道面条要煮到几成熟才不会坨吗?知道芝麻酱和酸豆角的比例吗?我看你是一时兴起,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你要知道,天上掉的不是馅饼,是陷阱。” 江念博好容易把他的话捋顺,耐心解释:“我不是意气用事。煮面我真的在行——我爸以前也在面馆干过厨子,我小时候经常看他抻面、炒浇头。还有,什么馅饼陷阱的,你别说得那么严重,不至于。” 蒋晓博一记绝杀:“怎么不至于?光湾街条件再差,也是商铺,商铺的租金一定不便宜,这笔钱你打算怎么办?别告诉我你是想用你那三瓜俩枣的博士生补助去做生意。那么点儿原始资金,注定只会杯水车薪,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沉没成本。” 江念博原本已经拉开了门,听闻此话缩了手。 他这个室友不愧是经济系学霸,理论结合实际,分析得头头是道。 刚才胖姐无意间透露,在光湾街卖热干面,虽然没发大财的机会,但总归是能能安稳赚到母亲的手术费——天无绝人之路,他几乎被冲昏了头脑。 如今细细想来,是自己把开店这件事想得太容易了。 说来说去,还是钱的问题。 一分钱难倒博士生。 踌躇间,江念博听到了“登噔等灯灯”的诺基亚铃声。 点亮屏幕,来电显示是一串数字。 “喂,您是……‘二七数码’的大伯?”江念博颇觉意外。 他将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看号码,随后放下书包,专心地到门口去接电话。 …… 一通电话打了整整二十分钟,江念博返回404寝室,看到蒋晓博和乐甘二脸懵逼地盯着自己。 他笑了笑,脸色比刚才要好看得多,眼中甚至闪着微光:“晓博,乐甘,说陷阱,天上真就掉陷阱了。” “‘二七数码’的大伯要把店面转租给我。” *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决定退学后,江念博睡了博五这一年以来,最踏实的一个觉。 他做了个静谧到有些空灵的梦。梦里他发现自己漂浮在无边深海中,手抱膝盖蜷成一团,以某种子宫中胎儿的姿势,沉沉入眠。 醒来后江念博神清气爽地冲了个澡,随后骑着那辆二手的bmw老电驴,直奔光湾街。 【二七数码】内没有装空调,店里老旧的风扇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慢悠悠地转动着,将清浅的朱砂味散播到了店里的每一个角落。 “大伯,按了手印就可以了吧?”江念博最后看了一眼沾满印泥的大拇指,才重重地将拇指按在合同上。 眼风一扫,看到了转租合同上的【月租金:1500元(人民币壹仟伍佰圆整)】的字样,他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几乎是用求证的口吻问:“我们这个合同,就算签好了?真的生效了吗?” 电扇将长者的丝绸衬衫吹得有些变形,他理了理领口:“从现在开始生效。” 江念博终于忍不住道:“大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者道,“觉得这个价格便宜得不可思议,是吗?” 江念博点头:“这价格是您当初承租胖姐面馆的十分之一,江城工资低但物价高啊,这年头,我们学生在外面复习考研考公租个小套间都比这贵。” 长者弯着嘴角:“是不便宜。” 默了默,江念博才道:“月租1500元,对您来说,这根本就是笔赔本生意,您怕不是来做慈善的。” 1500元,是昨日长者和他在电话里约定的转租价钱。 彼时,长者还说是因为外甥家中临时出了事,茶室开不成了,着急着要低价脱手,恰巧江念博问了他租金一事,他就瞎猫碰上死耗子打电话试着问问,还把转租价格降到了江念博无法拒绝的地步。 短短一天,情况陡变,已经不能用巧合来形容了。 根本就是离谱。 长着笑而不语,江念博觉察出他的反常,但具体什么原因,也无从揣测。 不过很快,他的疑惑被喜悦所代替——如果天上掉下的陷阱,是装满了钱的陷阱,穷人只会感到喜悦。 第50章 他是穷人。 “我们去看看店铺吧。”长者起身将合同递给江念博,同他一起向斜对面的店铺走,“冒昧问一句,你租这家店是准备做什么?” 江念博和长者投缘,也不打算瞒,便直截了当道:“跟胖姐一样,还开面馆。” 地段合适,租金便宜,还有胖姐此前积攒下来的食客,简直不要太天时地利人和。 穷人的容错率低,只能按照既有之路,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那个确定的未来。 他是穷人。 二人不知不觉来到闸门半开的店铺。 店中空空荡荡,地板上的几行黑色擦痕昭示着桌椅曾存在与此的证据,一旁煮面桶的桶盖些微蒙了层灰尘;唯有支在角落的黑板,上面的【胖姐面馆】几个大字,还清晰可见。 “面馆?甚好。”长者手指蹭了蹭煮面桶,划出两道印迹,笑道,“胖姐这套吃饭的家伙,又有用武之地了。” 江念博眼睛露出“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光芒:“我这就联系胖姐,让她把东西转给我。” 长者也接道:“桌椅要是不够,你等会儿就到我店里去搬,我那儿有七八套旧家伙,也用不上,不如让他们发挥余热。” 这下连置办桌椅的钱都省了,长者在江念博眼中瞬间自带慈善光环,他感激道:“大伯,大恩不言谢,以后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帮忙。” 长者温声道:“你早就帮过我了,还记得那个三哥吗?” 想起自己曾在这里,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冲突与长者相遇,江念博感叹着“缘妙不可言”,笑了。 “这次我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长者也冲他展颜,“其实这话应当我对你说——以后若是再相遇,有什么需要,我也必会相帮。” 长者说得没头没尾,有些怪异,但未及江念博细想,他又见长者背过身朝角落走去,声音从身后飘来:“小伙子,店名想好了吗?” “?”江念博先是一怔,凝思了一会儿后,他道,“叫【乐甘面】。” “乐甘面,热干面。取个谐音的好彩头。” 太阳穴神经性地抽搐了一下——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乐甘,只是倏地有种“灵感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感觉。 “好名字,雅俗共赏。”长者侧身,“预祝【乐甘面】开张大吉。” 江念博目光被长者的动作带到角落的那块小黑板上。 只见上面是粉笔写就的楷书,端方工整,颜真卿的字。 内容却调皮得紧:【乐甘面,开张大吉!】 感叹号的旁边,一颗淡粉色的小花朵,涂得歪歪扭扭。 * 入夜,天边一抹云遮住月亮,给刚安静下的街道笼上寂静的漆黑,空气中仍残存着孜然和辣椒粉的辛香。 “主君,我们真的要走?”一枝打了个哈欠。 百城不咸不淡地问:“怎么,舍不得?是谁来得时候嫌江城又热又吵闹?” 一枝不好意思地挠头:“天气是差了些,江城人说话也冲得很,不过好歹待了两个月,还真是有点舍不得,光湾广场潮牌多、衣服好看,奶茶店也一百多家,我还没试喝完呢!” 百城笑他:“你是舍不得奶茶,还是舍不得你在apple授权店里的那位?” 光湾广场apple店里的那位小哥长得确实帅,自己闲来无事三天两头往店里跑,送奶茶送冰淇淋,也是为了他。这一切原来主君都看在眼里,一枝羞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百城不再逗他,面色严肃地将手掌一挥,【二七数码】的招牌转瞬消失,原本挂招牌的地方,只剩灰扑扑的水泥墙面。 他抚着手中的蓝皮书册,颔首道:“一枝,我们须得即刻动身,去庐城。” 一枝向百城手的位置看去,眼前却浮起了不久前的游戏。 白天主君兴起,和他玩了一把“掷笔游戏”。 说起来,这个占卜游戏还是主君发明,由两个人手背相接夹住毛笔,一边问问题,一边任毛笔在书册上游走,停顿之处即是答案,近来在仙界很是流行。 “掷笔游戏”卜运准,许愿也灵,更为众位仙子所津津乐道的是,它尤其适合占桃花,近来仙界成了好几对美满姻缘,像是玫瑰精和鲜花饼仙男、番茄酱仙女和烤冷面仙男……都有这游戏的一份功劳。 他还听说,“掷笔游戏”甚至促成了跨界恋爱——上周火锅仙男和随从掷笔后,真的遇到了一个凡人女孩,二人共坠爱河——这消息已经霸占《仙界八卦》的头版头条三四天了。 但玩掷笔游戏上千回,主君这个非主流玩家,却回回都是用它来找人。 这座城没有,就去往下一座。 两个月前来江城,正是如此。 有几次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遗憾擦肩。更多的时候,是匆匆赶到,却又茫茫人海,遍寻不着。 刚才的游戏很快结束,毛笔的笔尖稳稳落在【庐城】。 执念真是一种可敬又可怕的东西,一枝不敢怠慢,严肃道:“诺。” 百城继续挥手,【二七数码】的卷闸门也像收到了指令,缓缓下降闭合。 他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什么人喃喃:“我关了这扇门,却给你们留了一扇窗。江念博,面条小仙,能不能打开它,往后全靠你们自己了。” 第51章 作者有话说: 伏笔回收ing 不知道“掷笔游戏”的可以返回去看序章哦 第22章 “真不是黑店” “砰!” 脑袋撞到桌子,江念博从瞌睡中惊醒。 秋分已过,十月初的阳光依旧强烈,射穿了他仍然紧闭的眼皮。 江念博举着发酸的胳膊搓了搓脸,点亮手机,发现才早上七点半。他把手臂撑在桌上想继续补眠,手肘一滑,眼看着就要撞到旁边成团码好的碱水面。 江城的面馆的布局大抵相同,煮面桶、调料桌就放在进门的地方,突出一个实在敞亮,【乐甘面】也不例外。此刻调料桌一旁码放整齐的碱水面,像一排排卫兵,无声地昭示着他快要消耗殆尽的耐心和尊严。 这面并非出自他手,而是从供应商处直接采购的。 其实当初胖姐得知江念博交了退学申请又打算开店,还把店址选在了原来的面馆,大为震撼,于是将轧面机、煮面桶等一套做热干面的工具低价转给了江念博。 顺带还在“博士生竟然退学卖热干面”的碎碎念中,把制作碱水面的独门秘方一并递到了江念博手上。 做热干面听起来并不难,面条一煮、麻酱红油一舀、酸豆角萝卜干一加就算大功告成,全是肌肉记忆。但往往越是简单的东西,背后付出的准备越是繁杂而艰辛,颇有些“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的意思。 江念博原本信心满满地以为,自己从小看着父亲在后厨忙活,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又手握胖姐秘方,怎么也能做出和原来【胖姐面馆】大差不离的碱水面。 岂料,他这个“十年功”堪比泡沫,一戳就破—— 他向胖姐学习,连续一周凌晨三点起床揉面,然而揉出的面团或发成了大馒头,或稀得根本不能成型;好不容易打造出一个像模像样的面团,轧成面条后煮开,或许是因为碱水比例过重,涩得差点让他的舌头打结。 转租合同已经签完,营业的时间近在眼前,虽然不止一次责怪自己太冲动,但毕竟开弓已无回头箭,江念博咬咬牙拿出了所剩无几的存款,找胖姐问到了卖碱水面和酱料小菜的供应商。 碱水面是他花真金白银买来的东西,真被撞到地上他也肉痛,于是慌不迭地将码放面条的竹篾扶正。 动作之间,又不小心碰到了桌子上的《材料科学基础》。 盘下【乐甘面】已经近一个月,这期间,江念博虽然只是简单地办了执照、给店铺做了改装,却依然掏空了几乎所有积蓄。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甚至连给【乐甘面】做一块招牌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为了省钱,江念博没有另寻住处,而是把宿舍里的全部家当都搬了过来,白天忙着开业,晚上就几张桌子一拼,铺好褥子枕头,睡在店中。 也幸而胖姐当初爱干净,在店里单独辟了个私人用洗手间,里面还有一套简单的冲凉工具。江念博上初中起就开始住校,睡过十几人的大通铺,挤过食堂上过旱厕,苦头吃了不少——洗凉水澡,对他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就熬一个月——他自我安慰,一个月后就能赚到给母亲治病的钱,若是运气好,或许还能余下一些,好让自己在附近找个小单间,到时候再想下一步。 经济条件有限,他不是个爱买东西囤东西的人,但毕竟在江科大住了九年,杂七杂八的东西加在一起,还是收了两个行李箱四个编织袋,用bmw老电驴驮了三趟,才完全搬好家。 家当里,就包含这本材料专业必修的《材料科学基础》。 【乐甘面】门脸大开,一阵风吹进了空旷的室内,将《材料科学基础》已经泛黄发旧的纸张吹得哗哗作响。书页边角翘了起来,卷住了被摩挲得略微模糊的油墨字迹;间或还有几页因为洇水又溅了星点芝麻酱,而呈现出某种引人遐想的诡异颜色。 退学通知书,他在国庆节前的9月30日就收到了。但不知为何,他最近总是喜欢翻出专业课课本,揉面揉累了,就捞过来瞄两页。 这时候他又觉得,从本科一路拼杀到博士的九年生涯,虽然有数不尽的怨怼和迷惘,可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学生的时候,又开始怀念起那些枯燥、茫然、甚至有些灰暗的日子。 或许“科研”真的是他隐形的爱人,不然为什么距离产生美。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 沉没成本就这样变成了沉默成本。 “老板在吗?” 【乐甘面】的门口,传来了很轻的问询声。 江念博把书塞到收银台下的抽屉里,晃了晃头,赶走脑子里的沉没成本。他跑到门口:“来了。” 只见一位年轻姑娘向店中意兴阑珊地瞟了一眼,本来都准备走了,在看到江念博那张脸后眼睛一亮:“我记得以前这家面馆是个胖胖的小姐姐开的啊?” 江念博笑道:“换人了。” 刚才跑得急,他身上的白色大褂徐徐飘动,是他搬家时从实验室顺过来的,原本是电镀专用的“工作服”,穿起来方便好打理,这两天他满心都扑在店里,也就没想到要换。 这令他看上去,仿佛在科研人员和赤脚医生两种身份间反复横跳。 姑娘干咽着唾沫:“你……你也是卖热干面?店里怎么没开灯呢?这么黑。” 第52章 姑娘素面朝天,穿简单的纯色长袖t恤和运动裤,模样像光湾广场附近几所高校的大学生,江念博对这种标准的无产阶级打扮心生好感,边笑着点头,边把她往店里引:“为了省电,你来我就开,要进来尝尝吗?” “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看看,帅哥,这黑板上的字你写的啊?真漂亮。”女学生干笑两声,下意识往店内看去。 很快她面露惊讶,话中带着几丝颤抖:“你家面馆真特别,用……用烧杯装调料呢?” 江念博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煮面桶旁边的桌上摆着几个装调料的烧杯和量筒。 烧杯也是他退学搬家的时候不小心从实验室拿回来的,质量好,还能精准定量,再也不怕撒调料的时候手抖了。 于是他道:“啊,习惯了。” “而且都快八点了,你的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姑娘悄悄把视线移开看了看表。 这姑娘还挺热情,看来是对面馆起了兴趣,江念博便道:“这不是就等你了嘛!” 说完他愈发高兴,觉得离面馆开张就差临门一脚。 心里正美着,怎料姑娘没有进店,而是大嚷了一声“黑店啊!割肾啦!”,歘地一下跑没了影。 秋风有些猛,一阵气流打着旋儿越过门口的招财风铃——风铃是江念博斥10元巨资在光湾广场夜市买的——钻进空旷的店中,撞在墙壁上,摩擦出类似吹哨一样的声音。 江念博看着自己的白大褂,又望了望店内的烧杯,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我开的真不是黑店啊!” 说来也是奇怪,面馆已经试营业三天了,这七十二个小时其实来了不少顾客,女顾客还特别多,只是每一位在瞄了几眼店铺之后,都和刚才来的那位年轻姑娘一样的反应,连连后退,然后脚底抹油。因而【乐甘面】像是中了什么诅咒一般,至今未开过张,营业额为零。 他也知道女顾客多的原因。 自己的这张脸。 可是长得帅有个屁用,长得帅是真的不能当饭吃。 万事开头难,实乃世间之真理,江念博开面馆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只是没有想到,开一家面馆,会比《材料科学基础》里那道经典的例题——一个光滑的小铁棒穿过磁场,既发热又发电,求小棒穿过磁场的功率——还要难。 当了这么多年小镇做题家,直到不再和学业打交道了,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中很多难题的参考答案,其实只有一个字。 略。 其他的都好说,只是眼睁睁看着从供应商处买来的原材料过期变质,煮面桶里的水沸了凉凉了沸,江念博的心,和他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都在滴血。 女大学生走后,瞌睡虫又上赶着二度袭击江念博的眼皮,他以手撑头很快睡了过去,头还有规律地一点一点,捣蒜泥似的。 恍然间江念博做了个梦,梦中他站在博士宿舍1号楼的楼顶,学院书记、举着茶杯的导师、正在煮面的父亲、卧床等着手术的母亲,甚至还有那个自|杀的师兄……他们面容清晰,就是没有脚,身影来来回回地在他眼前飘过。 耳边也不消停,“长痛不如短痛”、“会给你留校察看处分”、“江念博,跟我走吧”,“怎么一个人都没有”,一声一声连绵不绝,仿若奈何桥边的引魂歌。 不想,不要,不走,不知道。 江念博很像张嘴想嚎两声发泄一下,喉咙却如灌了水泥,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半个字。他抬起手臂狠狠揉了几下太阳穴,如此动作,人就失去平衡,从楼顶天台直直地往下戳。 “你的店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江念博心如死灰闭眼等待一切结束之际,耳畔忽然传来声音。 不是方才的女大学生。 是乐甘。 乐甘的音色很好听,像店门口那挂随风舞动的风铃,很近,又很远。 一瞬间,江念博觉得自己的胳膊被什么固定住,整个人也终止了下坠的趋势,他化作白鸟,往云层深处展翅。 许是高处风大,他的脸颊莫名抖了抖,与此同时声音也被解了禁,江念博情不自禁辩解道:“我不是,我没有……” “哥哥,醒醒!醒醒啊!” 怎么回事? 脸上的痛感似乎是真的, 而且愈发频繁,触觉却又冰冰凉凉的。 江念博一睁开眼,就看到乐甘的手指将将要触到自己的苹果肌。 “我又睡过去了?”大脑里腾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他仰着头,“乐甘,是你把我……戳醒的?” “嗯,你鼻头粉粉的,好可爱啊。”乐甘还是用手指戳了戳江念博的鼻子。 江念博:“……叫人起床有很多方法,没有必要动手。” “我是看你头马上要撞到桌子了。”乐甘带着歉意瘪瘪嘴,顿了片刻,他又找补道,“哥哥,对不起。” 说话间,门口的风铃滴答作响,伴着乐甘温热的呼吸,一并扑到江念博脸上。 江念博的火被这声“对不起”压了回去。 他瞪大了眼睛——多日未见,乐甘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从寸头略微长了些;这样的发型让他看上去多了些可爱的幼态,配上颜色微深的皮肤,却又很清爽。 许是太久没说话,他嗓子里像揉了一团砂纸,一出口声音有点哑:“你来干什么?” 第53章 乐甘道:“来看看你。哥哥你怎么变瘦了?双下巴没了,脸颊也凹下去了。” 近来忙得脚不沾地,江念博也感觉自己细成了薄薄的一片,他下意识蹭了蹭脸颊,有点热,于是道:“我不是叫你跟蒋晓博好好待在学校吗?来看我干什么,没必要。” 话毕他略微惊讶——在乐甘面前,自己怎么还傲娇了起来。 “学校没意思,想来这里帮你做点什么。”乐甘双手交叠搓了搓,声音很虚,“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如果当初没帮我打人,你也不会沦落到现在这地步。” 江念博心被狠狠地揉了一下,从脸颊热到耳朵尖,可还是嘴硬道:“你要我说多少遍?不是你的问题。即使没有你,我也会退学的。” 乐甘没察觉他的反常,眸光闪动,眼中半是纯真半是迷惑:“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店里怎么没人?” 这小仙男似乎有种特别的技能,能让自己窝心三秒钟,却也只能让自己窝心三秒钟。 江念博回过神来,苦笑道:“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行吗?” “光湾街我虽然来得不多,但哪一次不是红旗招展人山人海的,热闹极了。”乐甘挠挠头,往门口看了几眼,“奇了怪了,为什么我们的店这么冷清啊?是因为‘乐甘面’这个名字不好吗?” 当初知道店名叫【乐甘面】的时候,乐甘就小小震惊了一下。他没有料到江念博会对“乐甘”二字执念如此之深。 “别瞎想,生意不景气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江念博努努嘴,示意他往斜对面看,“【二七数码】也歇菜了。” 乐甘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彼处大门紧闭,【二七数码】的招牌也已经荡然无存,语气不无惊讶:“啊?仙霸怎么了?” “不知道,大伯只说家里有事,停业回老家了。”江念博皱眉,“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凝思少倾,江念博忍不住道:“大伯挺神奇的。他不会真有什么灵术吧?” “有,但仙霸不承认。”乐甘转身回到桌边,换了副一反常态的认真口吻,“他好像在刻意避着我们。” 签下转租协议次日,【二七数码】就关门了,他试探着给长者打电话,无人接听;发短信,长者只回了八个大字:【家中有事,不便联系】。 若说长者还做生意,可卷闸铁门是实打实地关到了现在;若说长者退租走人了,但铁门上连个【旺铺招租】的纸条都没有。 更奇怪的是,江念博按照协议上留下的银行卡号给大伯打了押一付三的房租,却收到了银行的信息,说是卡号有误交易失败,4500元,被原路退回到了他的账户上。 这笔打错的房租,却恰好成了救命钱——正是有了余下的四千五百块,他才得以找供应商买了碱水面、酱料和小菜。 正愣着神,江念博听见旁边传来很大声的嫌弃。 “呸呸!这是我们小仙男吃的东西吗?” 乐甘不知何时把煮面桶开关打开,下了碱水面进去。他捞起面条晾了晾,往嘴里塞了两筷子,又勾着手指去尝旁边的芝麻酱。 “不好吃吗?”江念博站了起来,扭头急切地问他。 因为起身太快,二人之间仅仅隔了几公分,恰到好处的身高差,让江念博的鼻尖碰到了乐甘的额头。 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乐甘头发上芝麻酱香,淡而上头。 江念博尴尬地捏了捏山根,又换了个问法:“很难吃吗?” 不怪他翻来覆去地问车轱辘话。热干面味道几何,关系到这家店能否顺利扛下去,更关系到他母亲的手术费。 方才离得太近,乐甘条件反射地闭眼,眉毛鼻子都蹙到了一起,隔了许久,他才撩起眼皮,欲言又止止言又欲:“说不上好吃,也说不上难吃。” 江念博:“?” 乐甘:“是好难吃。” 作者有话说: 毒 舌 仙 男 第23章 “靠不要脸吃饭”(二合一) 乐甘是混仙界的,讲话没那么多顾虑,江念博和他相处久了,多少能理解。 只是,话说得倒也不必如此伤人。 他有些不服气,刚想张口反驳两句,【乐甘面】门口迎来了今天的第二位顾客。 江念博秒切笑容,走上前去对驻足在门口发呆的妇人道:“小店主营热干面,物美价廉,要尝尝吗?” “我晓得。”妇人约摸四五十岁,一手拎了个塑料袋,里面是七八个老式鸡蛋糕,另一手提着个萝卜白菜满当当的菜篮子,听到江念博的话,眼角的皱纹随着眯眼动作变得更深。她看向小黑板,操|着一口江城口音:“乐甘面……” 江念博道:“对,本店店名叫做【乐甘面】。” 妇人这才“咦”了一声,问他:“这店胖姐不干了?换你们两个小伢(小孩子)干?” 妇人的眼神很是微妙,江念博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方才自己和乐甘近距离接触。他头皮有些发硬,却还是打算抢救一下,把人往店里引:“胖姐家里有事,金盆洗手了,这里是我在经营,依旧是面馆,您要不要进来尝一尝?” 妇人啧舌:“咦呃,你们屋头(店里)那个小伢,自己都说面条几难七(很难吃),你还敢让我进去。” “小伢年龄小,胆子蛮大。”还没等江念博反应过来,妇人将菜篮跨在小臂上,走远了。 第54章 “等我赚到第一桶金,我一定要去定做一个巨大的门牌,把【乐甘面】三个字挂上去,”江念博沮丧地回到店内,忿忿然道,“对了,再加上灯球,我要让【乐甘面】二十四小时亮着,再把这装调料的烧杯换了。” 乐甘仍是蹙眉盯着那碗他刚尝过的热干面,摇了摇头:“问题不在门牌,也不在烧杯,主要是面。” 江念博有些心虚,走上前道:“真的那么难吃吗?” 乐甘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江念博很自然地拿过乐甘方才用的筷子,挑了一筷子送进口中,边咀嚼边道:“也还好吧,就是很正常的那种热干面啊,哪里难吃了?” “哥哥,我是谁?”乐甘伸脚勾住一旁的条凳,坐了下来。 “嗯?”这是江念博从来没听过的严肃语调,他被问得一怔,“乐甘啊,小仙男,热干面。” “你也知道我是热干面。”乐甘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他嘴上沾了点葱花,随着唇瓣开合,调皮地跳跃着。 这模样竟有些可爱,江念博视线绕着那抹浅绿打转:“你什么意思?” “我既然是热干面,也住在碗结界里,我见过的面馆比你吃过的面还多。就是说——”乐甘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酷似霸道总裁,他顿了顿后继续道,“全江城的热干面都归我管。它们好不好吃,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仙男。” 江念博眼珠转了一圈,觉得霸道总裁,哦不,霸道仙男这话逻辑严密,叫人挑不出错。 没有人比乐甘更懂热干面。 他放下筷子,凑近乐甘。 乐甘突然有些慌张,眼神如轻烟一样四散逃逸:“你别不信。” “霸道仙男,嘴角沾到葱花了。”江念博闷笑一声,很快换了副认真的面孔,“另外,愿闻其详。” 乐甘连忙用大拇指指腹抹掉葱花,抬眸看他:“哥哥,我知道你没什么钱。” “我是不是对你说过,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江念博面色不悦。 乐甘觉察出了江念博的愠怒,耐心解释:“我是不是也对你说过,我们的【乐甘面】,门牌不是重点?” 在江念博不解的眼神中,他道:“胖姐还在的时候,【胖姐面馆】有门牌吗?” 江念博凝神回忆了少倾——吃了九年的热干面,却从未注意过这种小问题,此刻他才发现,胖姐面馆真的没有门牌,【胖姐面馆】四个大字,连同所有的菜单,全都浓缩在了一块小黑板上。 乐甘继续掰指头:“不止【胖姐面馆】,【老五烧烤】、【七七吧鸭脖】……这条街上,哪家厉害的店,是靠着招牌做起来的?” “都是靠口碑,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江念博摇头,同时他忍不住心想,乐甘的眼睛是挺毒的,“光湾街店铺的回头客特别多。别的不说,光我们这里,今天早上来的两位顾客,全是回头客。” 乐甘颔首:“刚才那位阿姨一来就问胖姐去了哪儿,摆明了是吃惯了胖姐的面。这就说明,在光湾街,门牌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根本没用。反而招牌越是朴素,越是说明这家店硬气,是靠真本事做起来的。” “硬气,好像真是这么一回事儿。”江念博眼前恍然浮现出老五烧烤那个被熏成【老五火火】的牌子,叹了口气,“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的【乐甘面】,可是一点也不硬气。” 说完他捂住了嘴。 怎么自己也开始学着乐甘顺嘴出溜,把“乐甘面”说成了“我们的”。 不过他想了想,这店是自己盘的,店名却是乐甘,说是他和乐甘两个人的面馆,的确也没毛病。 江念博高低曾经是个博士生,自己能当一会江念博的老师,在他的知识盲点上疯狂蹦迪,乐甘泛起了自豪的微笑:“因为你的面,好难吃。” 江念博破罐破摔地道:“我说,热干面小仙男,哪壶都不开,你就别提了。” 乐甘复又拿起筷子,挑起一团已经坨了的面条。面条早已失了水分和弹性,软哒哒地垂着,上面糊着的芝麻酱也蒸发成颗粒状的小斑点。他嫌弃地道:“腻而不甜,入口发黏,又干又柴。一尝就是大路货,难吃得要死。” 乐甘吐了吐舌头,得出结论:“外面买的吧?” 江念博眸光黯了下去,心想你是没尝过我自己做的,比这更难吃。 “比我们店里的面更难以下咽的,我有一次从碗结界里出来玩,也见识过。”乐甘歪头思索,“不过那家店情况还比较特殊,它家老板以前是军人,当年川省大地震,他去救人的时候遇上余震,被压断了一条腿,复员后他自主择业开了面馆。” “残疾老板每天坐着轮椅掸面、煮面,很多食客同情他,经常去支持他生意,一来二去,面馆靠着这个噱头,倒也被他撑起来了,而且越做越出名。” 江城人爱吃面,更爱凑热闹,往往噱头越大,就有越多人去看新鲜,颇有些“追涨杀跌”的意思。江念博以前做过兼职,兼职信息中,就经常有“有偿排队”这一项——店家花钱雇人排队,制造出“我很热闹不瞧白不瞧”的幻觉,从而吸引更多顾客,如此形成正向循环。 “那不就是卖惨?”江念博看透了事情的本质,“人家确实不容易,这噱头,不是人人都能消受得起的。” 同时,江念博又很好奇——乐甘平素在寝室吃喝睡觉,闲得发毛,他只当乐甘是个迷失在人间的、傻乎乎的小仙男,没成想,小仙男对经营和商业竟然见解独到。 第55章 这是什么神仙男孩。 不及他仔细思考,乐甘叹道:“哥哥,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店刚开张,没有回头客,你做的面又难吃,还没断胳膊断腿不能卖惨,这生意还能不能做了?” 江念博脸都黑了:“小仙男你故意的吧?你巴巴地来面馆,真是来关心我的?这边建议不会说话可以闭嘴不说。” 他心里不爽,只能藉收拾东西转移注意力,于是拿起手边的《材料科学基础》,准备放进收银台的抽屉里。 “呜呜。” 刚转身,他却听到了啜泣声。 江念博回过头,入目便是乐甘挂在腮边的两行清泪。他有点慌:“我就说你两句,你还委屈上了。” 怎料乐甘一边哭一边笑,表情诡异地拿起刚才盛面的纸碗,接住了眼泪:“我有妙计。” 店内顿时浮起大片异香,让江念博下意识耸了耸鼻子。 还是熟悉的味道。 让人失去控制的、致幻的香气。 乐甘的眼泪杀伤力太强,效果立竿见影——很快有一位食客循着香味坐进了店里,放下双肩包后,二话不说付了三块钱,随即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煮面桶,恨不得扑上去。 【乐甘面】的煮面桶,终于迎来了第一笔生意。 苍蝇腿也是肉,三块钱也是钱。 江念博煮了面,又调好酱料咸菜,趁食客不注意,无声地伸手招呼乐甘靠近。 他用筷子擦了下乐甘的脸颊,将星点快要蒸发的残泪点在热干面上,递给了食客。 乐甘这时候倒挺乖的,眼睛都不眨一下,任江念博动作,像条被按在浴缸里洗澡的小流浪狗,身后只差一条湿|漉|漉的尾巴。 来的食客是位斯斯文文的年轻小伙子,闻到香气眼珠才动了起来,他当场卷了一大筷子面条,开始狼吞虎咽。 “您觉得味道怎么样?”一碗面很快风卷残云地见了底,江念博看着小伙子心满意足的神情,笑眯眯地道。 他糊了一嘴的芝麻酱,有几滴还溅在了白色衬衫上,话也说得呜呜囔囔:“没啥意见,贼好吃。” 小伙子说普通话,还背着硕大的双肩包,江念博估摸着他应当是个来出差的外地人。相较于口味刁钻的江城土著,外地人舌头糙,对热干面的口味其实没那么高的要求。但毕竟是首单生意,意义非凡,江念博还是做了经商以来的第一次“用户访谈”。 小伙子咽下面条,想擦擦嘴,却在桌上遍寻纸巾而不得,有点尴尬地道:“但是,老板,面条再好吃,纸巾也还是要备的。” 胖姐当初转让的这套煮面工具一应俱全,连一次性筷子和纸碗都没拆过,却唯独少了纸巾。这些天店里没生意,江念博经验不足,根本不知道要去买这东西。 小伙子见他怔忪,面上露出谅解的笑意:“不能因为店里的面好吃,就不给我纸巾用吧,这么任性的嘛?” 现下已是十月初,炎夏不在,可是江念博还是出了满头的汗。他不知所措地抹了把额边,赔笑道:“真是对不住,忘记了。小店刚开张,您要是有什么意见和建议都可以提,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刚开张你连个开业活动都不做,老板,你很有想法啊!”小伙子从休闲裤口袋中掏出纸巾,拆开叠好擦了擦嘴,乐了,“说话也挺有意思。不像做生意的,倒像个文化人,怎么说呢,有点内秀腼腆。” “哥哥您眼光可真准,他是博士呢!”乐甘在一旁见缝插针。 乐甘会说话的时候醍醐灌顶,不会说话的时候就能把江念博气得脑袋冒烟。他小声喝止乐甘:“现在不是了。乐甘,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顿了两秒,江念博有些气恼:“还有,你也别看到谁都管人家叫哥哥。” 乐甘悻悻地撅起嘴巴,附在江念博耳边说悄悄话:“我以后只叫你哥哥。” “原来您是位‘儒商’。”小伙子原本准备拎起双肩包走了,闻言惊讶道,“我干了这么久的投资,还是头一回看见有博士开面馆。” 如果说江念博最近有什么愿望,那一定是让“博士”这个词从自己的生活里彻底消失——这个词语太沉重了,沉重到只要入耳,就能让他的心坠入黑渊。 然而今天一再被人提及,他是真的感觉到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面色郁郁地沉默不语。 小伙子背好包,拍拍江念博的肩:“博士店主,这面馆不错。你是个干大事的人。” 失意时,赞扬和肯定哪怕只有一句,功效都可抵千金。江念博向他点点头,眸中泛着些许感激的水光。 走到门口时,小伙子回头道:“烧杯不错,《材料科学基础》也不错,很特别,让人一下就记住了。” 小伙子离开后,乐甘知道自己刚才过于张扬了,于是挪到江念博身边,有些谨慎地道:“哥哥,对不起,我不该插嘴的,你别生气了。” “算了。”江念博目送第一位客人离开,淡淡道。 他转身准备回店里,眼光瞥到了门口写着【乐甘面】的小黑板。 “哥哥?”见江念博彳亍着,还若有所思地凝视店门口,乐甘勾了勾他的衣角。 “有了!”江念博突然攥拳低吼。 乐甘:“有什么了?” “噱头!”江念博眼底全是兴奋,嘴角甚至勾出了若隐若现的酒窝,“腼腆是不行的,靠脸吃饭也是不行的。” 第56章 “我,江念博,从今天起,要靠不要脸吃饭。” 他拾起黑板一角搁着的粉笔,在【乐甘面,开张大吉!】下方写下一行大字: 【为救重病母亲,退学博士生卖热干面】 江念博小时候老实,语文老师在讲课的时候也让大家练字,其他小朋友都糊弄,就他规规矩矩地每天拿铅笔写一页田字格。十几年的累积让他的字写得相当工整,横竖撇捺间都有规矩,和他本人很像。 乐甘凝视了一会儿小黑板,大致也懂了江念博的意图:“这就是你的不要脸?” 如此一动作,江念博的头发有些乱,他把吹到脑后的头发拨回来,遮住光洁的额头和浓重的眉毛:“是噱头。” 方才那位吃面的小伙子已经走了,但留给他一个真理——只要能快乐地面对自己的不堪,展示自己的弱点,那么其他人的的指指点点和嘲笑讥讽,就都失去了意义。 俗称“不要脸”。 乐甘也挑了一根淡红色粉笔,圈出了【退学博士生】,还在旁边画了朵小花,灰粉二色虽然不是对比色,却莫名引人注目。 那朵小花和上面一行长者留下的红心,也相映成趣。 明明是天朗气清的仲秋,但江城今天的风像中了邪,一个劲儿往江念博脸上灌。他看着【退学博士生】,心中没来由地一痛,眼眶也发热发烫。 “哥哥,你哭了?”乐甘转头就看到江念博双目通红。 江念博没有说话。一沉默,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他只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揉眼:“没有,被风吹着了,迷了眼。” 言罢,江念博感觉肩上热热的,一垂眸——乐甘像没骨头一样黏在自己身上,双手还攀上了自己的肩膀。 摩擦之间,江念博t恤被蹭歪了,露出大片锁骨和胸|肌。他心跳陡然加速,震得胸|肌微弱地上下起伏。 “你干什么?”江念博瞳孔一缩的同时,脖颈也起了鸡皮疙瘩,他连忙战术后退,“拿掉你的爪子。” 乐甘的手失去支撑点,整个人没控制住,扑腾着往前栽去。江念博下意识扶住他,一来一回也不知怎么地就抱在了一起。 二人反倒比之前挨得更紧,鼻尖差点相撞,乐甘的手还刚好按在他的胸肌上。 触感微凉,江念博脑袋却很热。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从暧昧的幻觉中醒来。 乐甘却浑然不觉,大大方方地眨巴了几下眼,按住他胸肌的手一动不动,另一只手却调皮得紧,变本加厉地勾住了江念博的脖子:“我……我只是想帮你吹吹。” 随即,一阵混合着芝麻酱香的气流迎面扑来。 江念博抿了抿嘴唇想说话,但乐甘的胳膊很软,这口仙气的尾调里,也像是含了小甜酒。 令人熏熏然欲醉。 “两个小伢,在做么斯(在干什么?)还做不做生意辽?”方才挎着菜篮子离开的妇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 江念博尴尬地把乐甘松开,声音也仿佛走失了:“……” 妇人眼神复杂地看着刚刚还在搂搂抱抱的二人,随后眼风被小黑板吸引了过去,她清了清嗓子,用一口不太熟练的普通话吃惊地问:“你们还是博士?” 有江念博的警告在前,乐甘没敢再说江念博的身份,往后退了几步。反而是江念博呼气又稀吸气,缓缓道:“是我,我是博士生,这位是我表弟,家里等着用钱,我们就一起做点小生意。” 尽管做了几秒的心理建设,然而他言语里的低落依旧无法掩盖。 在学术界,拿到学位后才能被叫做“博士”,他嘴再硬也没法吹这个牛逼,更何况退学不是件光彩的事,他觉得自己只配叫做“博士生”。 “刚才我就奇怪,感觉你像个读书人,这白大褂穿的,跟从电视剧里走出来的一样,不像个生意人。博士小伢,没想到你这个店还搞得蛮称头(很干净整洁)。”妇人进入店内环视了一圈,“先给我来一碗热干面。” 江念博还没来得及动作,乐甘就笑逐颜开地接了话:“好的姐姐。” 妇人放下菜篮子,上下打量着乐甘,笑了:“小伢你几岁就叫我姐姐,我这个年龄,该是你阿姨咯!我说实话,你长得蛮像我儿子。” 乐甘打开煮面锅,水很快烧沸,他将漏勺里的碱水面放进去:“开什么玩笑呢,你是把我说小了。你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吧,顶多当我的姐姐。” 他目如星芒,偏偏笑容清浅,梨涡漾出微小弧度,愈发衬出语气的自然。 闻言,妇人打开一旁塑料袋,竟然从中拿了几块蛋糕给江念博和乐甘,目光像看着自家孩子一样慈祥:“旁边小店买的,那家虽然冇得(没)名气冇得招牌,但是蛮好七(很好吃),你们尝尝。” “哎!谢谢姐姐。”感觉到妇人被乐甘喊得开心,江念博充分发扬靠不要脸吃饭的原则,也顺着让妇人心花怒放。 乐甘已经煮好了面,又趁妇人不注意挤了一丢丢眼泪加进去,店内霎时浮动起一阵异香。 “姐姐,我们店也没招牌。”江念博把热干面放到妇人面前的桌上,试探着问道,“您刚才明明走了,是特意回来的?” 妇人细嚼慢咽,满足的面色让江念博不禁怀疑,眼前这碗简单的热干面是无上珍馐。她想了想,点头道:“以前这里还是胖姐的店的时候,就没招牌。胖姐手艺好,不需要那个。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你这里也竖着个小黑板,当时就感觉奇怪。” 第57章 她抬头看向江念博:“我说你们啷个(怎么)这么自信呢,原来你这个小伢是博士,手艺几好(很不错)。” 江念博上了这么久的学,“骄傲使人退步”六个大字刻烟吸肺,平素最怕人夸,现下听到这番赞美,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了,唇角的弧度还带着些羞赧。 想了几秒,他还是问道:“您觉得好在哪儿?” 妇人用筷子点着碗中的面条:“麻酱。小伢,你们店里的麻酱,我一吃就吃出来了,是自己调的——不黏嗓子,入口厚重,还有回味——是有自己的秘方吧?” 想起乐甘那几滴万能的眼泪,江念博在心中默认:“姐姐,专业。” “一碗热干面,芝麻酱是灵魂,就像麻将里的自摸,自己摸到的牌和牌了,赢得才最多。”妇人开心得不行,摆出一副老饕的模样,对江念博谆谆教诲,“外面的麻酱都是一个味道,小伢,你们麻酱调得可以,要我说,蘸树叶、蘸卫生纸都好吃。” 江念博被她这番接地气的比喻逗乐了,眉毛跳了几下。 木筷搅缠之间,一碗热干面很快见了底,妇人目光左右移动:“咦呃,店里都不备卫生纸?” 江念博看着空空的餐桌,道歉道:“抱歉准备不全,我现在就去买纸巾。” “算辽,算辽,”妇人放弃纸巾,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嘴,又问,“你们只卖热干面?” 江念博怔了几秒,才回答:“啊,对。” 他干瘪的钱包不允许【乐甘面】中出现新的餐品。 “蛮不错。”妇人眼中竟流露出赞许,随即又对煮面桶旁的乐甘道,“小伢,再给我来四碗热干面,打包带走。” 乐甘正在关火,闻言诧异地都结巴了起来:“四碗?!您您您,您不怕胀肚子吗?” 妇人笑道:“你那么吃惊做么斯(干什么)?等下子我要克码牌(去打麻将),我是带给牌友尝尝。” 作者有话说: 埋了亿点点伏笔 ------ 感谢大可爱们送的海星,今天是将近7千字的超长更新,评论区求宠爱一下~ 第24章 “你迟早暴富。” 江城十月的天气向来不错,今年更是金风送爽,一整个秋天,空气中都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 度过开学季的大学生已经适应了校园生活,社畜也在国庆长假后安心打工,因而光湾街的面馆、烧烤店、大排档……在这个十月迎来一年中生意最好的时节。 兼之光湾街酒香不怕巷子深,市井之地卧虎藏龙,是不少江城老饕们惦念的地方,因而各家的老板也拿出自己的镇店手艺暗中较劲,势要比出个状元榜眼探花来。 只是今年,光湾街杀出了一匹实力炸裂的黑马,把向来睥睨群雄、当第一名当习惯了的【老五烧烤】都压了一头。 【乐甘面】。 【乐甘面】店里只卖一种热干面,开业期没活动,后续没宣传、没推广,堪称典型的“三无店家”。 甚至连块像样的招牌都没有。 它不入江湖,江湖却依旧因它而腥风血雨。 蒋晓博刚上给学生上完考研英语课,搭地铁在终点站光湾广场下了车。 今天新东方发了他大几千的课时费,他原本准备奢侈一把打个出租车,拿出手机思忖再三,最终还是脚步一拐,进了光湾街。 他目光让【乐甘面】门口小黑板上的三行醒目大字震住了: 【小店只卖热干面,售价叁元 人手不够,自备零钱不设找零 空间不足,尽量打包或站着吃】 规矩也太多了吧。 饶是如此傲娇,【乐甘面】的等位食客还是排成了超长的s形,叽喳的吵闹声比公共澡堂还杂乱。 蒋晓博有一种直觉,如果【乐甘面】的规矩再多些,人数还能翻番。 他捂着耳朵,一边腾挪闪转,一边念叨“借过一下,来找人的”,在众人或气愤或鄙夷的眼神中,挤了两三分钟才挤到店门口。 “江……”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蒋晓博眼珠当场弹出了眼眶,嘴巴张成了个完美的圆形。 一起当了三年的“硬扛少男”,他头一次看到江念博如此模样。 湿热的水汽缭绕之间,只见江念博穿着白大褂,带着透明的餐饮口罩和手套,将码好的碱水面依次放进五六只漏勺下到锅中,不消片刻拿出漏勺摆荡两下沥干水分,接着将面条盛进碗中,蜻蜓点水一般,从旁边的烧杯中盛起芝麻酱小咸菜,洒进碗里。 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而漏勺和筷子仿佛长在他手掌中似的,更显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蒋晓博以为一碗热干面就这样大功告成,未料江念博用筷子在桌旁的一个乐扣密封杯中蘸了蘸。密封杯盖得紧,只留了一个方便筷子出入的小口,里面似乎是清水。就在蒋晓博诧异之间,江念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筷子上的水珠点在面条上。 香气这才像解除了封印一般,直往人鼻子里钻。 煮面的过程不过两三分钟,江念博竟然还有时间撩起颈间的毛巾擦擦汗,再向食客问一句“葱花香菜都要吗”。 等面的是两个姑娘,其中一个冒着星星眼,答非所问:“博士小哥哥,你好帅啊!我能给你拍个照吗?” 还未等江念博反应,手机闪光灯霎时亮了一下。 第58章 蒋晓博想,劳动果然是会让人发生改变。 自打住进404,他这位室友一直以高大的理工男形象示人,但毕竟是读博,他的精神气质总是恹恹的,给人一种灰扑扑的感觉。再说难听点,就是萎。 然而现在,江念博的眉毛还是时不时地皱一下,却显而易见地明快了许多,整个人在俊美和接地气之间反复横跳。 “葱花香菜都要。”蒋晓博回过神来,抬手把自己快惊掉的下巴往上推,和江念博开玩笑。 江念博注意力都在碗里,还以为是普通食客提的要求,依惯性答话:“好嘞,都要是吧。” 察觉到熟悉的声音,江念博才抬头,眼神是抑制不住的惊喜,拿腔拿调道:“经管系学神莅临,小店蓬荜生辉,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今天穿的是那件【导师心腹大患】的t恤,汗水和蒸汽早已将衣服打湿,胸肌扒在布料上,若隐若现,却又呼之欲出。 “什么经管系学神,就是一搬砖人。我刚在新东方打完工,顺路来瞧瞧你。”蒋晓博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移到他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和间或鼓起的青色血管,竖起大拇指笑道:“没看出来,手稳得一批,专业。” “还不是在实验室举焊枪举出来的。”江念博举起毛巾擦汗,“我这个博士读的,没拿到学历,倒是练出了臂力。” 这话像调侃,然而更像自嘲,蒋晓博斟酌了几秒,没有接话。 一旁在排队的食客等得急了,江念博连着道了几声歉,对蒋晓博道:“等我半小时,饭点儿过了就好了,到时候我们聊。” …… 说是半小时,但来吃面的食客无穷匮也,“贪吃蛇”完全没有要变短的趋势。蒋晓博无奈,只得在面馆旁边马路牙子上找了块干净的砖头坐下,每隔几秒就要扭头去盯着面馆的动向,偶尔对上江念博不解的目光,便冲他眯着眼笑笑。 如此也无甚趣味,他又开始刷新浪微博。 140字的图文无一例外都是碎片化信息,三秒前某知名女星发了张嘟嘴生活照,五分钟前【江照黄鹤bbs官方号】发了【能不能管管江科大学生死活?一人血书跪求在校园加装充电桩】的吐槽,而十分钟前,【江城那些事儿】则新鲜出炉了一篇【江城十大宝藏面馆】的博文。 看久了也免不了厌烦,他干脆拿出考研英语教案,借着路灯开始备课。 磨了几篇完形填空和阅读理解,蒋晓博看看手机,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晚上七点半。 “接着。”江念博早就看到了他的教案,撂过去一瓶怡宝。 蒋晓博稳稳接过矿泉水:“七点半就打烊,太早了吧,有食客没排上怎么办?” 江念博整个人像被从水里捞出来的,头发都汗湿了。他疲惫地笑:“今天太累了,早点关店。没排上的就只能跟他们说一句对不起了。” “好家伙,你这是在玩‘饥饿营销’吗?”蒋晓博感叹地说了句,接着拿出自己新买的小米手机,“你看看这个,最近刚出的国产手机品牌,比诺基亚好用,比苹果便宜。就是手机限量,要靠抢,上个月楼下信院哥们写了个自动抢手机的程序,我这才买到。对了,小米的创始人也是在江城上的大学。(1)” 江念博:“说这个干什么?” 蒋晓博语气中带着佩服:“你这饥饿营销比小米手机还厉害。你信不信,你关店越早,明天等位的人越多?好的东西才限量呢。” 江念博没有接话,思忖了几秒,转而问道:“在我这儿受委屈了吧?也不找个咖啡馆坐一会儿。” 在蒋晓博看来,咖啡这种饮料,成本大几块,却要卖到十倍以上的价格,是世界上最为暴利的骗子商品之一,他道:“我穷啊,收入还没到智商税起征点。” 还是熟悉的室友,一切仿佛回到以前的校园生活,江念博露出安心的笑容:“啧,抠死你算了。” 过了片刻,他又问:“讲课讲得嗓子冒烟了吧?怎么突然想到来我这儿了?” 蒋晓博的心思这才从真题上抽离,拧开瓶盖灌了两口,擦擦嘴:“本刘姥姥来看凤姐了。没想到你比在学校那会儿还忙。” 一抬头,他看到江念博的眼睛——眼眸因为忙碌了一天而略显浑浊,但瞳仁却凝着光。 江念博自己也拿了瓶矿泉水,边喝边道:“我那时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翘过的课,都会变成开面馆的时候要加的班。” “凤姐,忙点好。”蒋晓博道。 他抬眸看见【乐甘面】门口的小黑板写了【已打烊】二字,便放心大胆地打开了话匣子。 “你见过哪个王熙凤是自己动手干活的?”江念博冲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点硬,“还凤姐,骂谁机关算尽呢?” 他是理科生,文化水平比不上蒋晓博,但高低看过几章《红楼梦》。 蒋晓博把教案装进书包:“是说你聪明(2),这面馆开的,红旗招展人山人海,这下你妈妈的手术费该凑齐了吧?” 江念博点头:“三天前刚动手术,恢复得还不错。付了手术费,大约还剩四五千在我手上。” 退学一事,他仍然瞒着父母,只说这钱是实验室接了个外面的小项目赚到的。 蒋晓博在心里打了会儿算盘,估摸着面馆月流水五六万是有的。作为一个浑身散发铜臭味的经济学博士,他认为【乐甘面】已然度过了最为凶险的开业阶段。 第59章 更令他惊叹的是,对于江念博这样一个零经验小聋瞎来说,开业一个月就能盈利,说是奇迹也不为过。于是他道:“那就好。你这面馆开的,魔兽顺风局都没这么顺,你可得好好感谢老天爷。” 江念博反而若有所思:“老天爷没帮上什么忙,主要感谢乐甘……” 话还没说完,蒋晓博忽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打断他的话:“对了,江,【乐甘面】在网上挺火的,我记得上周【江城那些事儿】就发微博安利了你们,说你是全江城最会煮面的博士,连店里的调料盒,用的都是烧杯。今天又搞了个什么‘江城十大’,里面也有你们店大名,好几万的评论点赞。” 手机里是【江城那些事儿】的微博主页。 正是这个账号,当初爆料了江念博和卖电脑的店主的冲突,直接导致他背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算是让他退学的导火索。 但也是这个账号,不知道是接了哪位食客的私信投稿,道是光湾街有一家新开的【乐甘面】,面有异香,老板也有故事,是个卖面救母的退学博士生,堪称当代卧冰求鲤的王祥、扇枕温席的黄香,关键是长得还特别帅…… 【乐甘面】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做到如此地步,这波自来水推广功不可没。甚至有江城都市报的记者看到微博,摸到了店里想要采访。 结果当然是被江念博不动然拒。他倒并不是害羞,抑或有什么顾虑,只是煮面买面委实太忙了,没时间。 婉拒记者的那日,店里有不少食客,“退学博士拒绝采访,一心只想低调卖面”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成为坊间美谈——【乐甘面】更火了。 世事大抵有心栽花无心插柳,而孽缘总是令人一言难尽。江念博千百种思绪堆在心头,眸光也明明暗暗。他感到有些热,便脱了白大褂向店里走,还喃喃道:“是它欠我的。” “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蒋晓博跟着他往回踱,眼风一扫,江念博t恤上的【导师心腹大患】尽入眼帘。 他道:“江啊,你看能不能和学院说说情撒!重新回去读书。” 江念博原本走得飞快,听闻此话脚步顿住。 他整个人仿佛变成了尊冰雕,周身散发雾气的同时又坚硬异常,透着难以接近的感觉。寒意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周围的空气迅速凝成一个个暗冷的旋涡。 《江城科学技术大学退学处理告知书》就压在面馆收银台的抽屉里,想到那张纸上醒目的大红色标题,江念博搓了搓脸:“我一个面馆小老板,哪配回学校读书。接下来也没什么想法,就是多攒点钱——我妈的病要终生服药,我也得防着这个。” “什么小老板,我看你像ceo,江大ceo,努努力,把【乐甘面】做成月流水百千万的连锁店。”觉察到江念博的阴郁,蒋晓博自知失言,只能打圆场。 江念博淡笑:“借你吉言。” “我看人很准的,江大ceo,你迟早暴富。”场没圆回来,蒋晓博小心地抽了口气,绞尽脑汁转移着话题。 二人一时间都沉默了,面馆不远处,“嗡嗡”的电驴轮胎摩擦声愈发清晰。 蒋晓博伸头看了一眼,如释重负地笑了下,心道,救星虽迟但到。 江念博皱起的眉头给他整个人解了冻:“你乐什么?” 蒋晓博:“凤姐,你家平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1)小米初代刚上市的时候,打得就是饥饿营销的噱头,买家要去预约、在指定时间抢所谓的f码,通过f码购买手机。当时刷f码的盛况可以说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 (2)《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判词有一句是“机关算尽太聪明” 第25章 盖着棉被一起聊天 “平儿!”蒋晓博飞奔到门口,冲来人挥手,夸张地道,“我想死你啦!” 乐甘踩着老电驴,熟练地滑到二人面前。他拿出几张单据对江念博道:“外卖都送完了。” 他穿棕色的长袖t,牛仔裤的膝关节处和帆布鞋都脏得不行,棒球帽也没来得及摘,宛若一只刚从土堆里爬出的泥猴儿。乍一看,还真有点像电视剧里那种饭店老板家的小儿子,专门负责送外卖,天真得有些傻乎乎的。 “嗯。顾客没说什么吧?”江念博接过单据,数了数,又抬头看他,“瞧你小脸被吹的。” 被风吹了一路,乐甘颧骨通红,眼睛也有些湿润,肩头的t恤更是皱巴巴的。江念博伸出手想帮他把t恤拉平——怎料乐甘同时抬了胳膊,他的手掌,就恰好垫在了乐甘的手指之下。 他刚煮了几百碗面,手掌滚烫;乐甘刚吹了几小时风,指尖微凉。 江念博喉结很轻地动了一下,在蒋晓博耐人寻味的眼神中,缩回手捋了捋被汗水浸得半湿的头发。 “没有,”乐甘浑然不觉,走到老电驴旁整理餐盒,他想起江念博说的什么“用户调研”之类的佶屈聱牙的词汇,像个乖学生一样说道,“哥哥,我按照你的要求,在微信上问了他们有没有什么意见,结果都是夸你的,说你手艺好,人也厚道,每次外卖的分量都特别足。” “厉害了,士别三日,微信会用了,电驴都会骑了,还当上了外卖骑手。”蒋晓博感叹道,“看你这模样,外卖生意挺不错?” 乐甘耸耸鼻子,做了个极为可爱的表情:“全靠旁边麻将馆的阿姨们捧场,她们特别喜欢吃哥哥做的热干面呢,打麻将又腾不开身,哥哥要在面馆里忙,所以每次消息一来,都让我送过去。” 第60章 乐甘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哥哥”,说话间还手舞足蹈的;他人一侧身,蒋晓博就看到了垂垂老矣却又崭新的老电驴——车身原本掉漆的地方被尽数修补了一番,车屁股上还加了个四四方方的外卖盒,上面用白色喷漆喷了三个字母—— bmw。 “这辆小宝马多少年了啊?吃百家饭,车也跟穿了百家衣似的,”蒋晓博眼珠在人与车之间游移,“不过配上你家平儿,还有点可爱。” “好久不见,蒋哥,”乐甘反应过来,和蒋晓博打了个招呼,又问,“你刚才喊我什么?” “乐甘,你先回店里把账对了。”未及蒋晓博回话,江念博突然横亘到二人中间,灼灼目光盯着电驴后座的【bmw】,出口却是冲着蒋晓博,“乐甘又不是我的丫鬟。” 方才蒋晓博将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有种说不上的奇怪感觉,他不过脑子地道:“不然咧?啊你是凤姐,乐甘是贾琏?” 说者无心,江念博听者有意,急道:“我才是贾琏。” 这世上哪有人上赶着做好吃懒散又好色的二世祖贾琏的,言罢,他才发现自己有多离谱,于是下意识地慌忙改口:“不是,我不是贾琏,我要当贾宝玉。” 更离谱了。 “哦豁!终于承认你的店是夫妻店了。”蒋晓博干脆把玩笑开到底,“你要是贾宝玉,你家乐甘就是林黛玉。” “什么你家我家的,别瞎说啊。”江念博“嘁”了一声,转身进了店里。 眼风一扫,他瞥到桌上的蓝色乐扣密封杯——那里装着让热干面美味的“灵丹妙药”。 乐甘的眼泪。 江念博一琢磨,觉得自己是不是贾宝玉不好说,不过乐甘可能真的是林黛玉。 天上的绛珠仙草下凡,可不就是来还眼泪的。 乐甘先他们几步回了店里,将棒球帽反扣在头上,正一边数着单据和钱,一边盯着电脑屏幕,眸子抬起又落下。 “你家乐甘,武能送外卖,文能管账本。”蒋晓博眯着眼笑,对江念博说悄悄话,“我们江城的饭店,一般都是老公掌勺老婆管账,你还说这不是夫妻店?” 煮面、收银、打扫、结账,还有越来越多的外卖单……江念博没有三头六臂,每天煮完一千大几百万面之后,灵魂都飘在半空冒着烟,整个人只想放空地葛优瘫。 他一个人承担不了这么多工作,乐甘便自告奋勇承担了外卖和每日闭店后的扎帐工作。他以前在江科大旁听过几节数学课和计算机基础课,认识数字,懂得摆弄电脑。江念博又教了他简单的excel公式,仙男不愧是仙男,sum、round、subtotal几个函数听一遍就会,很快上了手,现下已经成了【乐甘面】的主账会计了。 乐甘的手在键盘的数字区来回敲打,因为键盘接触不良,他眉头紧蹙,不时要重复按下数字——这台用来收银结账的电脑,正是江念博当初从归元寺买到的“穷逼专属废物开光电脑”。 他本以为“废物电脑”多少能带得动祖玛和植物大战僵尸,后来发现高估了这堆破铜烂铁,于是只能用它来开开excel,录个数据,倒也挺适合面馆。 这又是另一段令人无言以对的孽缘了——如果当初他没买电脑,就不会遇到乐甘,更不会因为它而背上处分退了学,开了这家面馆。 而如果当初他没买电脑,现在会不会还在为论文而未老先秃,愁毕业愁得英年早肥,最终拿到肄业证书。 殊途同归。 孽缘,简直是段莫比乌斯孽缘!江念博思绪万千,舌头黏在了上颚:“……” “最近生意越来越好了,对账时间也长了,让我先缓缓。”隔了片刻,乐干转着脖子,活动已经木掉的颈椎,“哥哥,蒋哥,你们俩嘀咕咕说什么呢?” “好久不见了,和你哥哥叙叙旧。”蒋晓博喝了口矿泉水,忽然想起了什么,语气里全是蔫儿坏,“小乐甘,床还给你留着呢,都一个月了,你是不打算回404了吗?最近这段时间都住哪儿?” 面馆开张后缺人手,打烊时间又晚,乐甘有几次送完外卖对完账,真快僵成蒸发失水的热干面了,还要吭哧吭哧越过江科大的“绝望坡”回宿舍。 生活不应该对一个失去了灵术的小仙男如此残忍。 江念博看在眼里,原本思来想去地犹豫着是否让乐甘随自己一起住在店里,一撞上乐甘的目光,立刻鬼迷心窍地答应了。 楚楚可怜,又满是期待,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眼神。 “就住在店里啊,”乐甘低头继续去对账单,不以为意道,“我和哥哥一起睡觉。” 听闻此话,蒋晓博一口水尽数喷在江念博脸上:“小乐甘,你说话还真是挺……直白。” 他连忙用袖子去蹭江念博的脸,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合着你们俩不是凤姐和贾琏,也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 也不知是被蹭的,抑或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江念博脸涨成了血红,过分鲜艳的颜色已经让他看不出表情了。 蒋晓博憋着笑:“是贾宝玉和秦钟。” “?”江念博本来叫他弄出了一头火,眉头刚拧成了个麻花,闻言又秒切疑惑模式,“秦钟是谁?” 他一届理工男,文科知识储备被经济学博士无情吊打。 蒋晓博促狭一笑:“意思就是你们两个纯情老处男,每天晚上盖着棉被一起聊天。” 第61章 江念博也喝了口水,噗地一下回喷到了蒋晓博脸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 “纯情我懂——之前我去过滇省那边的仙界,去喝玫瑰姐姐和鲜花饼哥哥的喜酒,喜宴上玫瑰姐就老说鲜花饼哥哥纯情。”乐甘把纸巾递给蒋晓博,真诚发问,“老处男又是什么意思?” 在蒋晓博“哦豁”的打趣声中,江念博难为情地看了乐甘一眼,心里在疯狂亮红灯。 乐甘没有接收道江念博暗送的眼色,又道:“蒋哥,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还不是很冷,棉被还用不上,我和哥哥只盖薄被就好了。” 人在情急时,会用愠怒进行短暂的掩饰,江念博低呼:“乐甘!” 乐甘短短一句话,信息量实在太大。蒋晓博正苦思冥想,到底是先和乐甘解释何为“老处男”,还是调侃江念博初冬将至,赶紧准备一床五斤的厚棉被,猛然间听江念博喊他名字:“蒋晓博。” 刚住404寝室的时候,他管江念博叫“江”,江念博就礼尚往来地喊他“蒋”,稍微熟些之后,“经管院学神”、“搞钱小王子”、“硬扛少男202”等各种外号也喊过。 但蒋晓博很少听这位室友直呼他大名,还如此严肃。 江念博掏出他的老式诺基亚手机,看了眼时间:“蒋晓博,你六点多来,马上八点了,还杵在这儿。你今天真是‘顺路’来看我的?” 蒋晓博顿了少倾,笑眯眯地望着他:“真的。我下了课,坐地铁到了光湾广场,想着离你这儿近嘛,顺道就过来了。江老板,江总,咱们俩什么关系,咱俩的关系铁到你打游戏挂了,我愿意花人生中宝贵的六十秒,看广告复活你。” 若论精明逐利,江科大经管系学生排第二,没有人敢抢第一。蒋晓博自诩“理性人”,六十秒的游戏广告都嫌浪费时间,大好的暑假也没闲着,去新东方教考研英语赚外快——今天坐在面馆外干等一个多小时,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这个比喻让江念博差点没绷住,他尽力掩藏笑意:“光湾广场地铁站离江科大更近,是一条直线。文科博士应该也学过初中数学吧,不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 蒋晓博尬得不行,一边挥着手臂做扩胸运动,一边解释:“我这不是想走走路,锻炼锻炼身体嘛!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也说了,我抠门儿。一个不留神就走到你这里了。” 他语气平淡,江念博从中没听出半点“没想到”的意思。 “蒋晓博,你知道大家怎么评论你们经管院的博士吗?说你们一个二个长了八百个心眼,能让人得密集恐惧症。”江念博道,“跟我你就别打太极了。说实话。” 月光和路灯的暖黄光线融在一起,从门边打在江念博脸上,明明暗暗。 “以前你还住404的时候,这里还是【胖姐面馆】的时候,每次你来光湾街,都会给我带一碗热干面,你不吃香菜,但会特意嘱咐胖姐多加香菜,因为你知道我喜欢吃。”蒋晓博眼神追随着那缕光,“我本来以为你走了,同窗的缘分就没了,唉,以前我们俩可是‘你我本无缘,全靠一起省钱’的。” 江念博没有说话。 他回想起校园往事,眸色暗了下去,怅惘的眼睫有些湿润,隐隐也有怀念。 蒋晓博摇头:“但是现在我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 江念博:“怎么说?” “你我本无缘,除非一起搞钱。”蒋晓博颔首,也直呼江念博的大名,“江念博,我今天来,是想投资你们【乐甘面】。” 作者有话说: 蒋晓博:我花钱磕cp还不成么! 第26章 “还说不是夫妻店?” 从来到面馆开始,蒋晓博一直在暗中观察;就连在路边备课时心也不在教案上,时不时就撩起眼皮看一眼门口排队的长龙。 江念博煮面之时已经注意到他的反常——要说这位前室友是随便看看,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的观察能力和智商——只是他忙于生意无暇顾及。 至方才,蒋晓博不动声色地把【乐甘面】的月流水、翻台率都打听了一遍,江念博终于确定,他这个连脚趾上都长着心眼的前室友,就是冲着这家店来的。 “投资?”冷不丁听到这个词,江念博略微怔忡。 即使和经管院学神同住了几年,江念博对花花绕的经济学词汇依旧十分陌生。 在他眼中,理工科和冰冷的规律有关,难但精确。金属结晶就是金属结晶,原子数和配位数不会变;高斯定律就是高斯定律,电场线始终开始于正电荷。 但经济学就不一样了,经济学跟人有关。 所谓“投资”,谁投,怎么投,投多少,投中会不会反悔,投后会不会撤资……其中的操作空间和解释空间太丰富。 有人的地方,不可能没有猫腻和变数。 江念博看着他手中擦脸的湿纸巾:“喝个怡宝也能喝醉?还投资,就你那个抠搜样儿,茶壶里煮元宵,只进不出。” “你说得对,我是挺抠的,但经济学教会我一个道理,越是有钱人,越会大方地抠门。”蒋晓博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 说话间他拿出手机调到计算器页面,按下了一个数字:“我研究生三年加博士生两年,做过驾校代理、卖过真题资料、教过考研英语,拼命搞钱还舍不得吃穿,不然我哪能攒到那么多钱来投资你的面馆。” 第62章 江念博伸头一瞥,惊得差点没咬到舌头——屏幕上显示的数字,是五万多。 贫穷只有一个天敌,就是永远灵活、永远随机应变的大脑。 经管院学神的赚钱能力的确不容小觑。 他觉得现下哪怕是外星人攻占地球,蒋晓博说不定都能拾掇着开个补习班,成功忽悠外星人来学中文。 【乐甘面】店面不大,放了套煮面工具之后,狭窄的空间里只能搁下四五张桌椅;江念博当初刚来开荒打扫的时候,斑驳的墙皮落了一地,还从墙角里扫出了两三只昆虫尸体,可以说是实打实的“苍蝇小馆”。 “这么多钱都给我们小面馆?”江念博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为什么?你怎么想的?” 蒋晓博直截了当地道:“没怎么想,我算过了,你这间【乐甘面】做得不错。我抠门是不假,但我更懂得抓住机会,我投资你有钱赚,我干嘛不赚?” “我的意思是,”光线终于打到了江念博的眼睫之间,他瞳孔凝着幽光,“光湾街这么多店铺,甚至江科大学校也有不少创业项目,为什么会选择我?” 蒋晓博:“因为缘,妙不可言;我想把我们俩的缘分再延续下去。” 江念博哪里相信他这番煽情的说辞,当下嗤地笑了一声。 “我说真的。”蒋晓博在店内慢慢踱步,摸着桌椅,又摇着酱醋瓶,“江,延续缘分的最佳手段,是把缘分变成利益,因为这世上最为紧密的关系,就是金钱关系。” 江念博思忖须臾,竟然觉得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很在理,便道:“不愧是经管系学神,歪理一套一套的。” 蒋晓博:“不是歪理。金钱是这世界上最理智、也是最美丽的东西之一,只是被一些人用坏了。其实利益会令友情更持久,金钱能让两个毫无关联的人,升级成战略合作伙伴。” 他把酱醋瓶放回桌上:“更何况,我是真的很看好【乐甘面】的未来。江,我信奉一句话——是金子,哪里都会发光。” 这话很熟悉,江念博回忆了片刻,记起前导师也说过,只不过原句是“是金子,不可能在哪里都不发光”。 满腔的委屈愤懑,都随着他这些天来额上的汗水蒸发消失。 他恨导师。 但是忽然,也有些感激前导师。 “怎么还发起呆了。”蒋晓博来到他面前挥了挥手,试图唤醒他呆滞的眼珠,“你这面馆让不让我投资了?给句准话,让的话我今晚就回去拟协议,明天你打烊了,我们接着谈。” 江念博笑了:“还‘你的面馆’,那么生分呢?” “是我们的面馆,蒋总。” 蒋晓博一听,嘴角就差咧到颧骨了:“行,那就明天……” 话还没说完,却又听乐甘“嗷”地叫一嗓子。 乐甘原本正沉浸在excel公式的世界里,不知为何,突然嚎了一声,人也条件反射一样弹进了江念博的怀里。他掐着江念博的腰瑟瑟发抖,声带都劈了:“哥哥哥哥,有,有有……” “啧,还说不是夫妻店?”蒋晓博兴趣盎然地看着抱做一团的二人。 江念博僵住,呼吸也开始不稳,几秒后,硬生生从舌头根里憋出一句:“蒋总,闭嘴吧你。” 随后往收银台去。他看了一眼电脑插线板,直接上手揪住了让乐甘破音的“始作俑者”:“嗐,是只蜘蛛,小乐甘,你一个位列仙班的小仙男,别说你被蜘蛛吓结巴了啊。” 乐甘没说话,齿关却在打架。看到蒋晓博手里那只八条腿的小怪物,他把江念博的腰环得更紧。 同时又有些奇怪——为什么哥哥好像也在颤抖。 “江,蜘蛛在我们江城有个外号,叫‘喜子’,寓意发财。”蒋晓博盯着不过米粒点大的小东西,“我们面馆要交好运了,你信不信?” …… 蒋晓博明早还有考研班的课,无论如何都要回学校休息了。 江念博却执意将他送到车站,看着他上了公交车;转身之后,他却没有回店里,而是拐到了旁边的小卖部。 江念博进了面馆,见乐甘已经对好了账,正坐在桌旁,双脚还蹬上了板凳腿,他便把从小卖部买到的特仑苏放到桌上:“等会儿去后面冲个凉,喝一点。” 仲秋将至,气温一天比一天低,近来江念博在夜间会偶尔冻醒。他觉得若是再住在店中,棉被是必须的,大概还需要再添置一台热水器。 正思忖着是买电热水器还是装燃气的,却听乐甘回应:“这是什么?” “牛奶,助眠的。”江念博回过神,看着深蓝色的牛奶盒,没什么情绪地道,“不是被蜘蛛吓到了吗?我怕你今天晚上又要卷我被子踢我。人看着小,力气倒挺大。” 乐甘点头如捣蒜:“嗯嗯。” 他原本想要卷裤子的,手立刻缩回来把吸管插在奶盒里,深吸一口:“好好喝啊。” 乐甘的吃喝模样属于很讨人喜欢的那种,通俗点说就是“吃得香”。江念博见他的吃香,心里莫名欢喜,然而嘴巴却很不饶人:“别浪费,都喝完,一盒六块钱呢,比普通牛奶贵一倍。” “哥哥你真好。”乐甘齿间被牛奶糊住,间或有些奶液溢过唇边,说话也黏黏的,“这么贵,下次别买了,攒点钱直接给我买床被子吧,这样我就不会踢你了。” 第63章 乐甘“拎包入住”后,又会干活又会算账,江念博十分欣慰。然而没过几天,他就发现了小仙男最大的问题——晚上睡觉总是不老实。 花样甚至还十分丰富,卷被子、磨牙、把胳膊搭在江念博的痒痒肉上……都是乐甘最基本的操作,甚至有几个清晨江念博醒来的时候,发现被子里鼓起了两个小包。 一个是乐甘的脑袋——乐甘正枕在自己的大|腿|间,手搭在腰际,睡相安静香甜如粉红小猪,他的呼吸不时扑到痒痒肉上,酥麻,又软绵绵的。 至于另一个小包是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他知了。 江念博这一生做过很多选择题,但若是真的在牛奶和棉被之间二选一,他认为自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哪怕要买一辈子特仑苏。 哦,还得加个热水器。 脑中闪过旖旎画面,江念博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他捂着发热发红的脸,逼着自己拼命转移注意力,口嫌体正直地道:“这么为我着想?我是该谢谢你呢,还是该谢谢你呢,还是该谢谢你呢?” “哎呀,差点忘了,”乐甘放下牛奶,不顾嘴角的白色浮沫,跳下凳子,“哥哥,吃了今天的爱心面条再谢我吧!” 因为跳得急,乐甘“砰”地一下直接摔在了地上,木凳也撞翻了。他半晌没说话,只是轻吸了几口气,默然地揉着膝盖。 “面条先不急。”江念博感知到了反常,“怎么回事?乐甘,你不舒服?” “没,没怎么。”乐甘擦了两下鼻子,又把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憋了回去。 江念博一个箭步上前,撩起他的裤腿——他的裤腿上蒙着一层黄泥,已经干涸了。 乐甘膝盖骨的地方青紫凸浮,看上去可怖至极,脚踝也肿成了个大馒头。 “在哪儿摔的?狠不狠?”一看便知是从老电驴上掉了下来,江念博嗓子仿佛被砂纸刮了三五道,哑着声音问他。 乐甘微红的眼眶像一对烙铁,狠狠地烫到了他的心。 乐甘挡住他的手,放下裤腿撑着身子站起,朝煮面桶旁边走去,浑然自若道:“一点小伤,真的没事,哥哥我先去给你拿爱心面条。” 江念博以前“训”过乐甘很多次,他大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有一句,被他深深刻在了大脑里:“你喜欢的东西,就要花钱买”。 他喜欢在面馆里住下,看街坊热火朝天地揽客,听食客天南海北的聊天。面馆有着和江科大、甚至和“碗结界”、仙界都迥然不同的轻松快乐。 但他没有钱。 每天清晨,他只能偷偷给哥哥做一碗热干面。 这碗面条是物理意义上的“素面朝天”,不添加任何配料,只有乐甘的眼泪。 然而江念博每天一起床就欠食客一两千碗热干面,忙起来连口水都来不及喝,更别说举起筷子卷面条了,乐甘见状,一种莫名的忧心涌上心头,却又无计可施。 他不知道自己在愁什么。是半口未动、坨成“干尸”的面条?抑或是江念博揉着肚子、忍饥挨饿做生意的模样? 某日他去【老五烧烤】串门,在店里看到了某种“黑科技”——密封打包袋。 据店主“老五”说,如今的外卖生意有冒头的趋势,烧烤不方便送外卖,一来是温度,二来是味道,店里这才引进了这种密封打包袋,将餐品装进袋中,用手泵抽掉空气,食物就能保鲜锁味很久。 乐甘二话不说立刻刷脸借了一打密封袋,于是就有了如今的“爱心面条”。 透明的密封袋里,只有一团淡黄色的碱水面,再无其他;不知是否是巧合,碱水面被压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心形。当乐甘打开密封袋之时,无数香氛分子化身博尔特和刘翔,百米冲刺一样钻进了江念博的鼻腔。 【乐甘面】的独门秘技就是特调的芝麻酱,在食客间拥有着“香气上瘾”、“越吃越上头”、“我擦老板不会是在芝麻酱里放罂|粟壳了吧”等一众美誉,然而这碗“爱心面条”,香味却比店里卖的更加馥郁绵甜。 原因无他——店中密封罐里的眼泪是稀释的,而“爱心面条”,用的是每天清晨乐甘洗漱完毕后,挤出的第一滴泪。 腿上的疼痛消失了不少,乐甘于是道:“刚才蒋哥来,我都没敢提,怕他跟你抢这袋面。” 江念博啼笑皆非:“你还防着他?” “‘爱心面条’只给哥哥。”乐甘唇边堆起了一弧可爱的月牙。 这表情太撩了,看上去甜蜜又蛊惑,江念博只觉自己像只掉进糖罐的蚂蚁。 “先放着吧。”江念博凝滞了片刻,像在躲闪什么似的转了身。 乐甘嘴角耷了下来,很是失望:“‘爱心面条’你不喜欢吗?” “很喜欢。”江念博收起心猿意马的思绪,长呼一口气,回了头。 他目光定在他的膝盖和脚踝上:“但是,我得先给你拿红花油。” 作者有话说: 2012年,五万多块钱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真的不少了。 ------ 乐甘(惊恐脸):红花油?退!退!退! 第27章 “快把我杀了给你俩助兴。” 时隔一个月,蒋晓博带着人和任务,再度来到了光湾街。 刚拐进小路,他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若木鸡。 夜幕低垂,路灯下,以光湾街入口为起点,人们排成长队,歪扭的曲线终点是【乐甘面】。 第64章 十一月底,路两旁的柏树虽然苍翠依旧,但已然挡不住动辄发飙的冬风。食客们或搓手捂脸,或裹紧外套,却没有一个人离开。 跟蒋晓博一同来光湾街的,是博士宿舍1号楼的“三宅一生”三位同学,其中一人大概是当了太久宅男,甫一见到这番大阵仗,整个人怂得不行,当场打算原路返回。幸而蒋晓博眼疾手快拉住了他,又让旁边的“二宅”一左一右架着胳膊,飘飘悠悠走到了【乐甘面】门口。 面馆门前的架势比路口更焦灼,食客们摩肩接踵,吵嚷声盖过了隔壁小卖部老板功放的抗日神剧,蒋晓博直觉,如果他此时加塞进去,一定会被挤成照片,黑白的那种。 他一扭头,看到小黑板上的“圣旨”又变了: 【自备零钱,不找零不找零不找零! 小本经营,别占座别占座别占座! 人手有限,七点关七点关七点关! 最后的最后,禁止调戏两位店主!】 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从笔法来看,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字里行间一分怨气九分委屈,剩下九十分全是可爱。 蒋晓博没刹住,噗地笑了出来。 ——除了乐甘那个小仙男,没有谁能干出来这事儿。 …… 江念博说到做到,手机时间一跳到七点,就在等位食客的抱怨声中,二话不说关上煮面锅摘了围裙。 他唱红脸,白脸就自然由乐甘负责。只听乐甘中气十足地吆喝:“小哥哥小姐姐,叔叔阿姨们,大家明天早点来!今天你们看了我和我哥哥两位帅气的店主,明天再来,还可以再看一次,多拍几张照片,横竖不吃亏!明天我让我哥哥凹几个帅气的pose!” 江城人民大多脾气火爆,但不知为何,食客们对上乐甘一双月牙眼,耳朵又让他清亮的嗓音洗礼了一番,就是怎么也生不起气。 一个女孩胆子大,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边,起哄道:“弟弟,你更帅撒!” 食客都笑了。 每到此刻,江念博总会想,让人开心可能是世上最难的“灵术”。 甚至还有三五个女食客每天专门排队,买了面却不吃,只是等着盼着来看他和乐甘。 这是什么热干面痴妹? 乐甘挺有天分,在小黑板上加了句“不准调戏店主”。 于是“调戏”江念博的人更多了。 待食客散尽、二人将店中打扫干净后,蒋晓博才带着“三宅一生”跨进【乐甘面】的大门。 “江,上次我来你还七点半关门呢,现在更早了;饥饿营销属实是被你玩明白了。”蒋晓博上来就一番感叹,“给你单走一个6,小米手机都没你6。” 江念博刚拖完地,搁了拖把忙着擦汗:“什么饥饿营销、吃饱营销的,我哪懂这个?我就是纯纯忙不过来。” 蒋晓博勾了张靠椅坐下:“我们店生意也不差啊,你怎么不多雇点人手?” “生意是越来越好了,这还不多亏了你的那笔种子轮投资。接着——”江念博去收银台旁边的饮品冷柜里捞了一瓶果粒橙,递给蒋晓博,“我才有钱置办冷柜,换靠椅,买了纸巾,还给面馆进了饮料,我还……” 他吞下了后半句话。 还买了棉被、折叠床和热水器。 五斤重的丝棉被,今天早上刚送到。 蒋晓博挠头:“啥都准备了,就是没雇人是吧?你别对我说你是故意的。” 江念博一早就泡了杯茶,他盯着已经变酽的茶叶,笑容中略带歉意,认真道:“我煮面还可以,但管人是真不行,不仅不行,点子还有点低(走霉运)——要么就是招的人不合适,你走的第二天我就挂了招聘启事,起初是来了个挺机灵的小姑娘,就是吃不了在面馆干活的苦,说是要加钱,我口袋里哪儿还有余钱?她们干了三天就走了。后来好不容易招到俩能吃苦的阿姨,店里人多,她们脑子转不动,记忆力也不行,点单总是出错。” 蒋晓博算半个打工人,心有戚戚:“招聘和谈恋爱一样,看眼缘撒。” 江念博啜了口茶:“搞得这一个多月店里鸡飞狗跳的,我就放弃了招人的念头,还是我和乐甘两个人干;但是我越这么做,来的人就越多,忙起来确实想死。在钱和命之间,我还是选择命。” 仰头喝茶之际,他余光乜斜到门外正在收拾垃圾的乐甘,情不自禁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乐甘一样。” 蒋晓博看着他一幅魂儿被勾走的模样,问道:“店里有刀吗?” 江念博:? “快把我杀了给你俩助兴。”蒋晓博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门口的小黑板,也是你家乐甘的大作吧?” 江念博点头,很快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生硬地找补道:“乐甘不是我家的,也不是你家的,乐甘是【乐甘面】家的。再说了,还不都是你,只给钱,不参与管理。你要是来帮忙管人,水平铁定比我高,我和乐甘也不至于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锅怎么还甩到我身上了?”蒋晓博失笑,语调中却没有生气,“当初签投资协议的时候,不让我干涉面馆的经营,这还是你提出的附加条件,是你说,我们俩的友情,就保持纯洁的金钱关系就行。” 蒋晓博何其精明,带来的投资协议很有些对赌的意思——每三个月为一经营周期,每一周期的roi投资回报率若超过30%,则蒋晓博抽取当期15%的利润,否则江念博要交出当期80%的利润。 第65章 条件略微苛刻,江念博却还是答应下来,只有一个交换条件:蒋晓博不得参与面馆的共同经营,做一个岁月静好、只拿分红的股东就行。 又要读博又要教英语,哪里有时间管理面馆?这个条件,他笃定“经管系学神”蒋晓博不会拒绝。 当然,他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有乐甘就够了,他不愿面馆中塞进第三个人。 蒋晓博明白江念博在开玩笑,索性就陪他一起逗个闷子:“你越是提前关店、不让堂食、还不让调戏店主,来得人越多,你信不信?江,我和你在江科大睡了三年,只知道你焊枪拿得稳,实验做得多,魔兽打得好,竟然没看出你是商业奇才。” 虽然是在夸自己,但听到“江科大”三个字,江念博瞳孔里的光消失了,手握紧茶杯,汗液在玻璃上印下一圈圈繁复的指纹。 蒋晓博人精一个,立刻感知到了不快活的氛围,默了默,他忽然想起什么,连着拍了几下脑门:“差点忘了今天的正事!” 他跑到面馆门口,把一直躲在外面的三个人拽了进来,微微弯腰伸出右臂,做了个侍者才有欢迎姿势:“当当当当——欢迎‘三宅一生’三位老板莅临本店。” 江念博歘地站起身来,差点打翻杯中茶水。 惊讶的同时,自卑与嫉妒又在他胸腔中来回碰撞。 “三宅一生”这仨哥们儿天天窝在寝室打游戏玩代码,专业课低空飘过,论文将将能凑数,却依旧能水到博士学位;而自己没日没夜地拼实验肝论文,到头来被一纸劝退。 “三宅”中的其中一人性子外向,似是和江念博有共感,走上前来,扶了扶厚重的眼镜片,言简意赅:“江,我们三个也打算退学了。” “啊?”江念博刚走到冷柜前,准备拿饮料给“三宅”,听闻此话诧异非常,手中的可乐雪碧都掉了回去,下意识捂住嘴。 虽然知道“三宅”读博读得吃力,打游戏也更多地是为了逃避,但听到退学的消息,还是三个人一起,江念博的惊讶委实难以藏住了,捂住嘴,也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这份吃惊中,还有某种成为“难兄难弟”同盟的欣喜。 世上的不幸总是相通,这世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被生活逼退到角落。 江念博刚准备说点什么,又听外向哥道:“这个破博士总算不用再读了,可把我们仨爽死了。要我说,读博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江念博劝他:“这话说的有点儿偏激了啊,为伟大的科研事业献身,怎么能说没有意义。” “有意义个屁!江,我不信你不清楚江科大的科研圈子是个什么氛围。进了实验室开始,早上八点去,晚上十一点回寝室,任务是永远做不完的,补助是越来越少的。导师爱吹牛,下面的人阿谀奉承。大家表面彼此吹捧,暗地互相插刀,各自为战从不交心。今天约你吃饭喝酒,哄你说实话吐槽导师,明天你的小心思,就传到了导师那里。” 江念博想起当初被导师劝退时,导师把他打游戏、甚至有一件【导师心腹大患】的t恤摸得一清二楚,当下明白了—— 有内鬼。 “如此坐牢七八年,然后呢?要么吭哧吭哧混个毕业,然后谋个助教,继续吭哧吭哧评讲师评副教授,一吭哧起来就是一辈子;要么像某些‘学术明星’那样作假发论文,一做起假来也是一辈子。”外向哥补充道,“江,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呢,是你给了哥儿几个退学创业的勇气,我们打算选择另一种更值得的生活。” 另外一位稍微内向些的气氛组选手也开口道:“是啊,还有同学看到你开面馆、也嚷嚷着要退学。干点什么不比被导师压榨、水一些没人看的学术垃圾强啊!江,知道吗,你现在就是江科大博士宿舍里的传奇人物,404之神,你不在江湖,江湖上却流传着你的传说。” 这语气,面馆外柏树上的小麻雀都没有他欢欣雀跃。 自己退个学,怎么还封神了?! 江念博脖子一伸,成了只目瞪口呆的狐獴。 蒋晓博连忙解释:“‘三宅一生’做了个【你饿么】app,你还记不记得?” 江念博点点头。 还住在404寝室时他听乐甘说过,恍惚间想起这是个校园送餐点单的手机应用。 蒋晓博拍了拍“三宅”中那位最为社恐的哥们儿的肩膀,示意他不要紧张:“【你饿么】app是拿了八位数的天使轮投资,是炙手可热的o2o(1)创业新星。要么他们怎么敢退学,玩一票大的。你是不知道,连续三个博士退学,信院都炸锅了,信院院长最近三天两头被校长提溜过去做情况说明,估计唾沫星子都熬干了。” 江念博:! 社恐哥沉默了几秒,小声地笑着说道:“是,机会难得,哪怕废牛鼻子劲儿把博士读完,干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我们仨明年都二十七了,再不搏一把就要奔三了。于是一合计,干脆退学出来all-in创业。” 江念博不由赞叹:“厉害了。” 蒋晓博在一旁帮腔:“我们系一个师兄正好在【你饿么】的投方工作,听说他们这个app,估值七亿人民币。” “七亿,亲娘嘞!”江念博眼睛瞪成了铜铃,他把可乐撂给“三宅”,然后道,“合着我现在是给亿万富翁递饮料,那我是不是得收费啊?亿万富翁特供版可乐,喝了你也能变成巴菲特,一瓶三十,三瓶一百。” 第66章 “商业奇才,抠死你算了。”蒋晓博反将他一军,随后瞟了“三宅”一眼,“说正经事,我们今天来,是想和你聊聊这面馆。” 江念博道:“猜到了,经管系学神,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 “三宅”中的那位外向哥们儿舔了舔嘴唇,索性把眼镜摘了下来,诚恳而迷茫地看着他:“江,我们诚邀你的面馆,来我们【你饿么】app。” …… 老同学许久不见,江念博原本想撺掇几人一起去吃个烧烤,可惜天使轮期间,“三宅”的创业事务繁忙,除了江念博以外还有几个店主要去见,因而只简单介绍了app,又给江念博的邮箱里发了份《【你饿么】店家入驻指南及福利》的ppt,便匆忙告辞。蒋晓博也因为明天有博士组会,也赶回宿舍肝报告了。 江念博只得作罢。回了店里,他从收银台的抽屉里取出很久不用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用那台结账的“废物电脑”,将ppt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 平心而论,【你饿么】app开出的条件相当不错:由于还处在烧钱推广期,【乐甘面】入驻平台后,有一年的免佣金福利。也就是说,在这一年里,面馆通过【你饿么】app上赚到的外卖费,一个子儿不少,全部都可以装进自己的腰包。 这就好比你租了一套房子,房东大手一挥说自己不差钱,先免你一年房租。 不知为何,江念博蓦地想起【二七数码】那位已经失联很久的、慷慨的长者。 “房东”虽然大方,但“房子”的漏洞有很多:【你饿么】app只是一个将各个店家聚合在一起、方便用户下单的平台,至于下完单怎么联系、如何付款,还是需要买家和店铺自己商量沟通。 任何事情一牵涉到钱,就复杂了起来。 【你饿么】就没考虑过飞单或者双方私下交易的情况? 还有更棘手的问题——【你饿么】app的用户虽然被烧出了不少,但平台没有自己雇佣外卖骑手。这意味着,江念博如果想做热干面的外卖生意,就要自己去找外卖员。 【乐甘面】里卖的热干面明火热灶、现点先做,价格几乎是全城垫底,三元一碗的面条堪称江城性价比之王。当初能做起来,除了乐甘的眼泪这味“灵丹妙药”意外,低价多产的策略,也功不可没。 如果真送起外卖,即使加上外卖运输成本,也不过四五块钱,点单量一定相当惊人,仅靠乐甘和bmw老电驴是远远不行的。 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外卖员呢? 即使能找到,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迅速攒到一大笔钱,花钱雇佣外卖员,和自己的想法背道而驰。 江念博摘下眼镜,用力掐了掐眉心和睛明穴。 更何况,在看到乐甘腿上摔出来的伤后,他也并不想再让乐甘辛苦地去送外卖了。 他眼前满是那晚摔跤之后,乐甘腿上的淤伤、微红的眼眶。当他把红花油揉到乐甘腿上时,乐甘轻微的吸气声喷在他耳边,如温柔的呢喃,又如幽远的喟叹。 一个养尊处优的小仙男,没了灵术、回不了家不说,做什么还要受这样的痛与苦。 他不忍心。 “哥哥,哥哥,发什么愣呢?”乐甘伸出手在他眼前晃着。 江念博回过神,冲他笑了一下,他注意到乐甘身旁十分罕见地还跟着一个人。 是个姑娘。 恍然间,某种油脂香味也钻进了他的鼻子。 江念博眉头一皱,不漏声色地摸了摸鼻翼,问道:“妹子,你是?” 乐甘突然双眼放光,侧过身去介绍姑娘,语气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哦,真的太巧了!我刚才出门倒垃圾,你猜我碰到谁了?” “我最好的朋友——面窝妹!” 作者有话说: (1)o2o:online to offline,线上对线下,早些年,移动网络刚兴起的时候的一种商业模式,诸如美团、饿了么、滴滴等,其实都算o2o。 另:2012年的时候,移动支付还不够普及,支付宝只能与淘宝绑定,微信这会儿还没上线支付功能,因而外卖大多只能用现金交易。 ------ 前文埋得巨深的一个人,面窝妹妹,要上线了~ 第28章 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脸 江念博去看电脑屏幕上的日历。 他很想知道今天是到底是什么好日子,为什么【乐甘面】迎来了两拨奇妙的客人。 正思忖着,姑娘慢慢走上前,双手攥在一起,害羞地小声做着自我介绍:“江老板,您好,我,我是一只面窝。” 小姑娘同乐甘差不多高,小脸圆鼓鼓的,过肩的马尾辫令她凭添几分娇憨,话一出口,又有女孩特有的文静礼貌。 开店以来,江念博每天被食客的吵嚷闹得脑子嗡嗡的,对这种不咋呼的人很有好感。 和乐甘一样,她的发丝间也传来了一股香气,江念博仔细辨认了下,闻出那是炸面窝的油香,在江城的早餐店很常见。 他笑着同小姑娘打招呼:“别客气,喊什么老板,喊我江哥就行。你叫什么?” 说完,他反应过来:“你应该和乐甘一样,是没有名字的……” 姑娘抢答:“江哥,我的名字叫‘爱油’。” “爱油?”江念博差点没让口水呛着,“你也听周杰伦吗?哎呦,不错哟!” 小姑娘迷惑地皱眉。 第67章 乐甘把脑袋搭在爱油的肩上,鼻子翕动闻着油香,还不停对江念博眨眼:“哥哥,你别逗面窝妹了。她叫爱油,热爱的爱,色拉油的油,唔……” 见乐甘和一个异性如此亲昵,还一脸陶醉地吸起了人家的头发,江念博莫名有些愠怒,原本在姑娘面前端着的礼貌荡然无存:“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倒个垃圾倒了半个多小时,还不快去对账!” 乐甘嘴角耷拉着,“哦”了一声,冲爱油使眼色:“等我一会儿。” 怎料爱油拉住乐甘的手,又望向江念博:“江哥,其实我不是偶然遇到乐甘的,乐甘太久没有来找我玩,我猜他一定出了什么意外,这一个多月以来,我沿着整个江城找了一圈,差点没跳长江了,这才在光湾街找到他。” 小姑娘倒是有情有义,江念博忍不住感叹。 却又有些微妙的……嫉妒。 爱油胆子壮了些:“你也别怪乐甘倒垃圾时间长,他刚才和我说了他的遭遇,说他暂时借助在你这里,其实是我想见你的。我过来,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跟你们说——乐甘的灵术有恢复的方法。” 乐甘原本不情愿地要往收银台走,闻言立刻回头:“你说什么?我的灵术可以恢复?怎么恢复?” “归灵术。”爱油点点头,杏眼中尽是诚恳:“听说整个仙界会归灵术的只有一人。” 乐甘和江念博异口同声:“谁?” 爱油:“秋毫上仙。” “秋毫是谁?”江念博又问道。 爱油:“就是……就是毛笔上仙。” 毛笔就毛笔就是了,还附庸风雅地称什么“秋毫”,仙界说话未免也太费劲儿了。 江念博问乐甘:“你认识这个什么上仙吗?” 乐甘仍是一脸懵逼,扭头便和江念博目光相撞,不好意思地对江念博解释:“咳咳,我那个,是个闲散的小仙,没去过正儿八经的仙庭。” “哦……”江念博应了一声。 果然,仙界和人间都一样,也是要努力晋升评职称,论资排辈的,竞争无处不在。 乐甘的手还没和爱油松开,江念博看在眼里,从舌尖算到扁桃体:“不学无术,天天就想着怎么吃喝玩乐,当然去不了仙庭啦!” “哎呀,也不知道是谁,博士都没读完,就来五十步笑百步。”乐甘冲他调皮地吐着舌头。 江念博张口结舌。 小仙男干啥啥不行,杀人诛心第一名。 江念博对乐甘叨叨:“你看看人家爱油,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人家就知道归灵术,肯定也见过毛笔上仙。” 二人的互怼太诡异,不像是阴阳嘲讽,更像翩翩调情,爱油脖子梗了梗,打断道:“我也没见过上仙,但是我可以拜托松哥找点门道,我因为……呃,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也在打探归灵术,这消息还是松哥告诉我的。” “江哥,你不知道,松哥就是归元寺里的那颗千年古松,修为比我和乐甘这样的小仙高得多,江城挺多人去松哥那里许愿跪拜的。” 爱油说者无心,但是正踩着了江念博的雷点,他收回思绪,表情复杂地看着旁边那台“废物电脑”:“你们这位松哥,是挺厉害啊。” 爱油心疼地望着乐甘:“那是,松哥见过上仙。我还听他说,归灵术耗时耗力,助人一千自损八百,上仙轻易不出手。” 乐甘原本蓄着希望的瞳孔瞬间散了焦点。 江念博被两个人挤眼摸手的互动搅得心烦意乱,胸腔里似是有股气流横冲直撞,然而他还是敏锐地听出了关键所在:“上仙只是不轻易出手,又不是不出手,他一定有条件。” 爱油甜甜一笑,苹果肌隆起:“要么怎么说江哥是江科大出身,聪明。上仙的条件是——钱。” “听松哥说,上仙容貌昳丽,爱美食好华服,一掷千金是家常便饭,两三天就要换个发型,每天的衣服鞋子都不重样。”爱油附在乐甘耳边说悄悄话,“我怀疑,上仙开销大,手头自然就紧,手上一紧,就容易钻到钱眼里……” 二人颧骨都要贴到一起去了。 就这么爱和妹子贴贴?江念博喉咙里好似吞了块浸着碱水的柠檬,又酸又涩。他清清嗓子,出口像京剧老生一样洪亮:“上仙他要多少?” 爱油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吓到了,连忙和乐甘分开,想了好一会儿,才嘀咕道:“不……不清楚,不过松哥说二十万是打底的,要是遇到难修复的,说不定还得——” 她顿了顿,重重地吐出三个字:“得加钱。” 爱油走后,江念博和乐甘不似往日晚间那样一边对账一边插科打诨。 江念博本就不是话多的人,乐甘知道自己上赶着聒噪也是自讨没趣,于是左手持拖把右手挥抹布,热火朝天地打扫【乐甘面】;而江念博则对着电脑中的【你饿么】app几个大字发呆。面馆中,只有拖把与地面的摩擦声。 沉默扑面而来,二人把这份诡异的安静保持得心照不宣。 江念博受不了令人窒息的氛围,出门走了走。 回来时,乐甘已经洒扫完毕,坐在电脑旁开始对账了。凝固的空气中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江念博眉毛推得拧在了一起。 “刚才你们说的那个会归灵术的上仙,是正经上仙吗?”江念博走到他身侧,一边看屏幕,一边找话题打破尴尬,“我怎么觉得他是财迷心窍的半仙儿呢?” 第68章 乐甘一行一行地往下滚着滚轮,目光定格在屏幕上:“上仙到底什么来头,我也不清楚。但面窝妹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错的,爱油待我可好了,不会骗我的。” 他不提还好,江念博一听这个“爱油”名字,嘴角没来由地绷紧:“你就这么信她?十几万,一时间很难凑的,除非……” 他想起【你饿么】app,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抱起臂道:“除非在现在的经营基础上,每天多送1000份外卖,连送一个月,或者把我们的面馆转手。” “不不,”乐甘心思全在excel上,手指在鼠标和键盘上闪转腾挪,随口应了一声,“面馆是哥哥你的心血,怎么能卖掉?我再努努力,钱总归是能赚到的。” 虽是无心之语,但乐甘语气里是掩藏不住的期待,这让江念博更烦了。 如果可以,江念博希望乐甘留下,和自己一起守着这家面馆,能多开一天是一天。但如果乐甘真的恢复灵术要回碗结界,他也会逼自己保持微笑,与小仙男挥手告别。 相濡以沫还是相忘于江湖,to be or not to be——江念博读书读到二十七岁,才明白,选项越少,题目越难。 “哥哥,你先去吃‘爱心面条’,在旁边桌子上。”乐甘搓热掌心,揉了揉快要熬干的眼睛,“今天顾客多,刚才又耽搁了好一阵,等我一下哈。” 江念博瞥了一眼桌上的密封袋,烦躁地道:“不吃!” 乐甘仍是捂着脸,发出迷茫又呜呜囔囔的声音:“哥哥,你怎么了?” 接收到乐甘从指缝中泄出的犹疑眼神,江念博一股邪火冲到了脑壳里。 “拖时间就算了,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指着excel中密密麻麻的单元格,,“subtotal函数里,值4是找最大值,值9才是求和。你是要算今天的营业总额,不是去搜哪个美女买了二十碗热干面。” 白天有个漂亮的小姐姐一口气打包了二十碗热干面。小姐姐是乐甘的颜粉,每日都来店里打卡,买几碗面,顺带和乐甘打个招呼,聊聊闲话,如此一月有余,风雨无阻,二人也有渐渐混熟的意思。 江念博原本不放在心上,直至看到方才乐甘和爱油的“亲密接触”,脑子里才亮起刺目的红灯。他沉声道:“粗心大意的,什么都做不好。刚才还说要努力赚钱,你这样怎么赚钱去找上仙恢复灵术?” “哦,我这就改。”乐甘感知到了江念博情绪的反常,有明显的一愣怔。 江念博也明白自己这是醋了,连忙收住ph值小于7的火气。他语气很温和,眼神却绕着乐甘兜圈子,像是要照到乐甘的骨髓里:“算了,你去洗澡铺床吧,剩下的账我来做。” “哦,还有一件事,今天你有新被子盖了。”他补充道。 …… 网购的丝绵被是江念博单独给乐甘买的,今天早上刚送到,早已在外面晒了一整天。乐甘把被子抱上双人折叠床,屋内瞬间蔓起着阳光的独特味道。 江念博洗了澡出来,换好了睡觉穿的卫衣与运动裤,眼前赫然跳出了一个头发蓬松的小脑袋——乐甘早已把被子卷到身上,捂得严严实实。 热干面小仙男,把自己裹成了一条长粽子。 长粽子正眨着眼看他,乐得没心没肺。 江念博只当他是得了新被子因而开心,冲他笑了一下,把头发擦到半干后去柜中,拿自己的被褥。 “哥哥,你能过来吗?”乐甘的声线带着一丝颤抖,和一丝期待。 乐甘平时说话音调略高,江念博几乎没有听到过他如此低哑的声音,停下了抱被子的回过头:“?” 乐甘牙关颤了几下:“好冷啊。” “今天气温不低啊?”江念博迟疑了几秒,起身走到床边,准备摸他的头,“你是不是累着了,发烧了?” 手刚伸出去,眼前景物竟然开始旋转了起来。 再醒过神时,他整个人已然躺在了乐甘的被窝里。 被中昏暗,二人四目相对,姿势相当暧昧。 他的手腕还被乐甘攥得死紧。 江念博下意识抬起另一只手,触到了乐甘光滑的肩膀——乐甘没有穿上衣。 他低头瞥了一眼,证实了自己的触觉没有问题。 “……”江念博手指有些麻。他人是清醒的,就是莫名其妙嘴瓢,“乐甘,你想……” 尚未说完,温热的感觉便从指尖转移到了嘴唇。 乐甘过于靠近的脸令江念博失焦,他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汩汩声,努力睁大眸子,却只看到一道昏暗的罅隙。 然而罅隙中却又蓄满了鲜花与蜜糖,甜味蒙了自己一脸,间或有幽远馥郁的芝麻酱香,极淡。 他止了挣扎,轻轻按着乐甘的蝴蝶骨。 他亲吻玫瑰,含住那泓流淌的蜜糖。 唇齿辗转间,江念博想,被下蛊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了。 清醒,却又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刹那,可能是一世纪——乐甘才与江念博分开。 “你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乐甘抿着嘴唇,胳膊还缠在江念博的脖颈间,手臂上的皮肤被江念博急速跳动的颈动脉带出了小幅的震荡。 乐甘攀在江念博耳边,很轻地咬了一下他耳廓的软骨,两瓣鲜红的花瓣,复又烧到江念博的耳垂。 距离不过咫尺,他的气息却如花蕊一般沁人心脾:“哥哥,我想和你……” 第69章 “亲亲。” 这两个字钻进耳朵,江念博从耳垂烧到眼尾,颤动着闭上眸子,任眩晕包裹着自己。 “哥哥,我今天看到爱油和他心悦的人亲亲,”乐甘声音清甜,真如花蜜一般,继续道,“我也想和你亲亲。” 江念博颧骨红透,原本已经开始微微气喘了,乐甘一句话又把他说得睁开了眼:“所以你和那个面窝妹子……” 乐甘笑了,低声附在他耳边:“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姐姐。而且爱油她有心悦的人,你猜她为什么叫爱油?” 江念博:“?” “江城大学外面有一家早餐店,爱油心悦的人就是早餐店的店主,听她说,那家店炸面窝用得油特别香。哦,她的名字还是店主起的呢!”说话间,乐甘的手也不老实,攥起江念博的卫衣就要往上撩。 “……”江念博自认为掩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被乐甘嗅到了自己的飞醋。 尴尬。 思维停顿之际,江念博的身子也好似被定住了,回过神来,卫衣竟然被乐甘完整地脱了下来。 二度尴尬。 “哥哥,我想和你亲亲,还想和你在一起。”乐甘手上没停,却一直凝视他,“你别不开心了,好吗?” “就算你不开心,我也没办法,没办法不去喜欢你……” 肩背之间一片冰凉,江念博只好转移注意力,去看乐甘。 怎么会有这样一张脸? 明明懵懂至极,却又媚态横生。 作者有话说: 别的小情侣闹别扭:你不爱我嘤嘤嘤 小江和仙男闹别扭:subtotal函数有几种用法? ———— 不记得毛笔上仙的可以去看序章,我们可可爱爱的一枝小仙男,马上要回归了~ 第29章 “让我解解馋。”(二合一) 店中落针可闻,只剩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很快,呼吸被下方另一种更加复杂的躁热所取代。江念博蠢蠢欲动,重新含住了乐甘柔软的唇,试图让两淙蜜糖给自己降温。 结果适得其反。 空白的大脑早已缺氧,他反客为主,手穿过乐甘的腋下揽住后背。他感受着那种持续的温热,以及温热中沁出的、清浅至极的芝麻香气。 细密啄吻和急促呼吸同时释放,他没有再回应,只是黏黏糊糊地咬着乐甘的头发,手往乐甘的脊椎处伸,一节一节直到尾骨:“乖,让我解解馋。” “哥哥,别,别。”吻了一会儿,乐甘竟然开始躲闪。 江念博渐入佳境,哪能容怀中人退缩,他另一只手更加用力地将人牢牢圈住,嘴唇与发丝分离,又去找乐甘的锁骨。 因为皮肤薄的缘故,乐甘的肩颈已然开始泛红。 “乖,”江念博额上的汗淌到嘴角,他突然低低地闷笑一声,含混着道,“是谁先说要和我亲亲的?是谁把我卫衣脱|了?小乐甘,放轻松。” 撩完就跑,这是什么不谙世事又惑人的小仙男。 竟然是该死的……甜美。 乐甘似乎是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缩着脖子避过他:“可是我怕。” 手就按在乐甘肩头,江念博倏然间触到了他的肌肉。那里明显紧绷了起来。 经验为零,毫无准备,就这样踢出临门一脚——他五肢发达,对自己有信心,却害怕乐甘有什么心理阴影。 这样想着,江念博动作渐渐慢了,直至停手。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晚上出门透气时,他其实在隔壁小卖部逗留了片刻,当时他和小卖部老板寒暄了一会儿,眼风扫到了收银台旁小货架的套。 他其实很想买套。 或许是预料到,他和乐甘早晚有这么一天,只是时间问题。 时间不是现在。 “不怕。”江念博吻了吻乐甘的喉结,以手做枕,让乐甘靠在掌中重新侧躺,“下次吧。” 但并不代表这次就能轻易结束。 他已经箭在弦上,于是诱着乐甘跪在床|上,给自己用腿。 磨蹭间,乐甘体会到了一些妙处,饕餮不足,他趁热打铁地扶住乐甘的腰,探出手去。 …… 江念博醒来的时候,折叠床上除了他空空如也。的手绕过还有余温的丝绵被,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 早上五点四十七分。 “啊啊啊,来不及了!”还有十几分钟就要开店,江念博活鱼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低头才发现自己挂了空档,连忙又卷好棉被,扯着干哑的嗓子嚎:“乐甘!” “哥哥?”乐甘刚把碱水面汆了一汆,放在竹篾上码好,听见响动后便走近床边。 “唔,我看你都准备好了?”江念博看到整齐的面条,放下心来。 明明店中再无第三人,江念博还是压低了声音,就像担心隔墙有耳,偷听一屋春光。 乐甘低头靠近,周身的面香和芝麻酱香随动作漾在四周,极淡,又很温热,恰似一碗出锅片刻、温度恰好的热干面。 “准备好了。”乐甘显然是误会了,依旧发挥先发制人的优势,侧坐在床边,直接搂住了江念博的脖子,“哥哥又馋我的头发了吗?” 江念博脸歘地红了。 昨晚他和乐甘腻在一处时,虽说手上花样繁多,却对乐甘的头发,不住地吸着鼻子去闻发间的气味。甚至一边闻,一边哄着念着叫“宝宝”、“baby”,还和乐甘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言语。 第70章 乐甘当时舒服得眼角蕴着泪,瞳孔都快散了,他跟着江念博不断重复,又默默记下了“解馋”二字。 回忆起乐甘被他柔软翻折的模样,以及打着颤的尾音,江念博想说话,舌头却系了个结。他索性打开被子,把乐甘拥进怀中,执着地将吻落在他的头发上:“小乐甘,给我吸一会儿。” 乐甘静静地听着江念博的心跳,声音闷在被子里:“哥哥,你有没有觉得,我头发的味道变淡了?” 江念博一滞,聚精会神地闻了两下。 不提还好,乐甘一提,他发现,以前乐甘无论走到哪里,香味都浓烈得摧枯拉朽,甚至需要依靠棒球帽遮掩;倒是最近,乐甘发间的芝麻酱香没那么喧宾夺主,要不是二人靠得极近,他或许都感知不到香味。 乐甘窝在他胸膛里:“还有,哥哥,刚才码面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可以用灵术了。我怀疑……” 江念博不仅五肢发达,头脑也很复杂,只在瞬间便听懂了,接道:“乐甘,你怀疑你的灵术是在恢复?” 乐甘点头,眸中没有惊喜,反而是犹疑不定:“我仔细想了一下,头发的香味、还有我的眼泪,是在我灵术消失的那一天突然出现的。那一天,你还为了我,在【老五烧烤】和人打了一架。” 那一天很特别,是他遇到小仙男、给人家起名叫“乐甘”的第一天;那一天也很平凡,是他博士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丧并快乐着的一天。 却是他现在再也不敢想、再也够不着的一天。 想到这里,江念博五味杂陈,自失地瘪了瘪嘴。 乐甘注意到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道:“现在我的灵术回来了,所以我的头发和眼泪就——” “就恢复正常了?”江念博很快明白过来。 乐甘低低叹了一声:“唉,只是早上码面的时候,灵术时好时坏的,现在灵术又没了。” “别那么着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码不了热干面。”江念博亲了亲他的嘴角,旋即瞟了一眼竹篾,吃惊道,“你码得也太多了吧,快堆成山了。” 乐甘诚恳道:“我想多码一些面。” 江念博就笑他:“身份转换这么快?真把自己当勤劳肯干的老板娘了?” 未料乐甘没有接江念博的玩笑,而是冲口而出道:“多准备一些面,就能多赚钱,我想去找上仙……” 他望向江念博闪烁的眼睛,吞下了后半句话。 “嗯。我会帮你去找上仙恢复灵术。”江念博冲他一笑,平和地道。 太阳逐渐露头,原本黯淡的店内呈现出特有的雾蓝,像一片滞闷的深海。 乐甘小麦色的脸庞隐在极致静谧的蓝色中,看不到表情。他试探地问:“如果灵术真的在一点点恢复的话,我的眼泪就没有那么神奇了……到时候,我们的店生意不好了,会倒闭吗?” 乐甘的眼泪是【乐甘面】中热干面的灵魂,默了很久,江念博才缓缓地道:“有我在,就不会倒。” 最初接手【乐甘面】,江念博面临退学,家里等着用钱——那感觉就像突然有了软肋,又失去了铠甲。 穷途末路的人,想法一般比较简单,他不过是想赶紧赚一笔钱,填上母亲手术费的窟窿,他甚至一度想要赚够钱后就把店铺转手。 但慢慢地,事情不一样了:他拿了蒋晓博的钱,有越来越多的食客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还吸引了明星创业团队【你饿么】app…… 他有了乐甘。 江念博拽回思绪,揉揉乐甘的胎毛:“恢复灵术是好事啊,你怎么不开心?” 乐甘抬头,眼神像迷失在丛林中的小鹿一样无辜清澈:“哥哥,你也觉得是好事吗?” 江念博点头,用下巴摩挲着乐甘的发丝,然而手却把人默默拥紧。 或许是预料到乐甘总有离开的一天,但如果可以,他想把乐甘留下。 他感知到乐甘动了动,似乎还想说话。 他很害怕乐甘继续说下去,于是连忙打断:“要起床开店了。” * 事实证明,乐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 乐甘提前为面馆准备了足量的眼泪,兼之【乐甘面】前期剑走偏锋,打响了一波名气,来买热干面的人依旧多到令人发指,七点刚过,排队的食客几乎要挤成照片。 江念博稍微安下心来。 做生意这种事,只要“从零到一”这一步走通了,接下来的“从一到一百”,要容易得多——【乐甘面】的招牌已经立在了江城食客的心上,他觉得,哪怕没有乐甘的眼泪这个“神器”加持,面馆的生意也不会差到哪去。 但同时,他的脑子里却着实像用细麻绳吊了个10kg的砝码。 如果乐甘真的恢复灵术,会第一时间离开吗…… “来搞碗热干面七七(吃吃),多放香菜葱花萝卜干酸豆角,水沥干些。” 最近面馆的订单极其多,乐甘一早就有外卖要送,店内无人收银,江念博便把收钱箱直接放到了门口,简单省事。 然而来人却不按套路出牌,直接撂了三枚硬币在桌上,碰撞之间叮当作响。声音“啪”地割断了他脑中牵着砝码的细绳。 江念博晃晃面勺,准备将面扔进锅。 做了个把月的生意,这类要求多又爱贪小便宜的顾客常有,而且往往非常难搞——以为自己花了三块钱,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恨不得用鼻孔看人。江念博此前吃过几次闷亏,于是捡起桌上的三块硬币塞进口袋,又露出标准的营业微笑,和他确认道:“您是什么小料都要多加的意思咯?” 第71章 “拐子(兄弟),你真滴不认得我辽?”那人换了一嘴方言,却答非所问。 声音是挺耳熟的,江念博往前方看去。 只见一位年轻人正挑着下巴看他。 大冬天的,年轻人竟戴着副墨镜。他刘海挑染出一撮黄毛,身着绣花牛仔外套和破洞牛仔裤,时尚但油、张扬且土,连妆都不用化,直接可以拉到片场去演小混混。 那人有些急,接过了热干面,刘海跟着一跳一跳,显得那搓黄毛异常滑稽。他伸手比了个“八”字:“爱疯四艾斯,八千块。” 江念博静了一瞬,随即迷惑地吐出两个字:“三哥?” “欸!博士老板,记性蛮好!”三哥放了热干面,向他咧出了个热情的笑脸。 平心而论,江念博当初不过是替【二七数码】的长者出了个头,跟这小混混委实没什么深仇大恨。但他就是看不惯这人的招摇做派,阴阳怪气地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好久不见呀,三哥,您真是无事而食,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三哥当然没听懂,依旧笑得牙不见眼:“有事,我这次来有事。” “博士老板,我这里有个发大财的机会,你要不要考虑考虑?” 别说是这样一个衣衫土油、黄毛满头的小混混了,现下哪怕是他曾经的导师梳背头穿西装,对他慈祥地说“念博啊,实验室拿了个千万级别的项目,做出成果来能直接发sci一区,现在就差你这个博士生写本子了”,他也会不动然拒。 活了二十七年,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有科研天赋,注定发不了大财。 拜托,钓鱼水平别太拙劣。 江念博手上行云流水压根没停:“小店小本生意,我也没啥商业头脑,三哥要不你找找其他面馆?机会这么好,别浪费在我这儿。” 三哥不顾嘈杂的抱怨,干脆把双手撑在了桌前,挡住来买面的食客,锲而不舍地道:“不会的,我看人很准,博士老板,瞧你这大脑门子,几(多么)光亮俊俏,一看就是大富大贵相,白手起家!” 科研狗最怕提及的事,不是论文、基金、职称和年终奖,而是头发。江念博虽然远离学校几月有余,但体内残存的学术之魂还在,怎么听怎么都觉得三哥是在内涵他秃头。 他心里一万头羊驼飘过,很小声地咕哝:“不会夸人可以不用硬夸。” 三哥伸长了脖子,任黄毛在氤氲的水汽间被打湿,声音又高又细:“拐子你讲么斯(兄弟你说什么)?” “我说,”江念博也扯着嗓子,不耐烦地道,“这么多顾客在这儿,您能别挡路吗?我这大财还没能发上,块儿八毛的小财路先被你挡着了。” “抱歉,sorry,唔好意思啦,我错辽!”三哥被食客的怨怼眼神刺得抹了把冷汗,各种道歉词汇一股脑儿从嘴里飘了出来。 他又搓搓手,讨好地对江念博道:“博士老板,你这店跟个火柴盒一样,站不下人,我在哪里等你撒?” 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谋财害命,这小混混骗钱就罢了,还在这儿磨叽,简直罪加一等。江念博心里冷哼一声,顾及到店里还有食客,面上仍是笑:“你也知道这里不能等人撒,去哪里随你咯!” 三哥热脸贴了冷屁|股,在众人异样的指点中悻悻出门。 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江念博发现,三哥今天的态度异常好,好到让他误以为自己是道上混的,就差举着话筒学刘德华唱一句“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或许是被他敲打过,手下败将一枚,怕了吧! 又或许是自己已经委婉地不动然拒了,这小混混最懂利弊,碰了软钉子,想必不会再吃回头草。 江念博没再多想,只是继续忙活着自己的煮面大业,汗水同蒸汽一色,手臂与漏勺齐飞。 煮面、科研甚至赚钱,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其中却有同样的奥妙,讲究心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如此忙到十点多钟,【乐甘面】总算送走了早高峰的最后一位顾客,店内恢复了某种让人心安的宁静。 江念博昨晚动到半夜,压根儿没有睡好,早上乐甘又不在店里帮他,煮了大几百碗面,此时他脑袋里像塞了卷卫生纸,奄奄一息的腰间盘也快要飞出来了。 他如老干部一般扶着腰坐在收银台前,准备给乐甘发信息。 手刚碰上键盘,忽而想起乐甘此刻应该骑着bmw老电驴风驰电掣,做整条街上最靓的外卖仔,情不自禁地捂脸笑了一下。 笑完他才醒了心神,觉得自己有什么大病。 不然为什么乐甘的面庞和影子,盈满了自己的每一个脑细胞。 这就是传说中的热恋期吗?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情窦初开少|男怀春。 江姓怀春少男将脸埋在臂弯里,触到苹果肌的地方微微发烫,不知是忙了一早上累的,抑或是其他原因。 傻笑之际,江念博听到门口传来响动,以为是乐甘回来了,头也没抬就疯狂抒发相思,咿呀声音闷在胳膊中:“宝宝,这才一点五个秋天,就想我啦?” 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咳咳,博士老板?我不是宝宝。” 江念博恍然抬头,只见三哥右手握拳抵在嘴边战术咳嗽,心中大囧。他也陪着咳嗽了声,疑惑道:“你怎么又来了?” 第72章 “是你让我在外面等的呀!”三哥理了理头发。 倒也没错。 只是江念博没想到三哥会如此有毅力。 “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三哥伸出手要去摸江念博的额头,露出意味深长又八卦无比的笑,“莫不是想女朋友想的吧?谈恋爱了?” “宝宝,”他模仿着江念博方才哼哼唧唧的语调:“咦呃,不知道在喊谁哟!” “嘿!你这人!”被诚实的身体无情出卖,江念博只能用愤怒掩饰尴尬,他挡住三哥的手,作势要打过去。 三哥呵呵笑着,话锋一转:“博士老板,你知道讨女朋友的欢心,最好的方法是什么吗?” 正中心事。 男人这种动物,恋爱之后的第一秒就能把未来小孩的名字脑补出来。江念博和乐甘确定了关系,开心之余,也叫其他的问题缠裹得脑壳痛—— 乐甘跟着自己会快乐吗?以后就这样守着小面馆潦草地度过此生了吗?小仙男怕不是……更想回到仙界吧? 除了远虑还有近忧。从今早开张以来,他原本全放在热干面上的心,分了一大半给送外卖的乐甘。煮面间隙,哪怕明明看到外面天朗气清,他还是下意识看了好几次天气预报,生怕突然刮风下雨。 江念博停手,顺着问道:“什么?” 三哥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捻动,比着数钱的动作,冲他挑眉:“这个。”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大肥章掉落~ 明后两天工作略忙,下一章周四更 第30章 花前月下,月下花钱 一忙碌起来,时间流逝得就格外快。 和从前很多个晚上一样,七点整,江念博和乐甘照例不顾食客们的哀嚎,毫不留情地收了黑板关了店。 和从前很多个晚上一样,乐甘打扫卫生后就坐在电脑前对账,江念博草草扒拉两口“爱心面条”,再和乐甘复核一遍账册,忙活到九十点钟人就困得支撑不住,毕竟第二天还要早起。 但今晚不一样。 江念博一反常态地搬了把方凳在店门口,拿筷子搅了两下热干面。 初冬天色黑得早,今晚月光清亮,云朵枕在旁边,周围又有群星相衬,柔和的月华跃在透明包装袋中,给热干面裹上了层银白缎子。 乐甘很快对完了账,蹭到他身旁悄悄坐下。 有情饮水饱,更何况还有伊人相伴,还有这样一袋热干面。江念博自认是个很知足的人——饶是身在陋室,对着普通的竹筷和面条,也能咂摸出了几分“花前月下”的意思。 耳畔的一切吵嚷杂音倏地消失,夜风仿佛把文艺细菌吹到了他脑中,那文艺细菌中,似乎还带着酒精,令他熏染欲醉。 江念博,一届工科生,此刻完全上头了,情不自禁低吟:“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乐甘摇头晃脑地跟着重复:“清梦……压……星河。哥哥,什么意思啊?” “是我喜欢你,想和你亲亲的意思,”江念博想逗一逗他,于是看着他笑,“小乐甘,‘我喜欢你’在你们仙界怎么说啊?” 乐甘扑到他怀里,勾住他的脖子想了片刻:“唔……不知道哎,但是哥哥,我也喜欢你,我想让你多吃我做的热干面。” 江念博深吸口气,觉得一天里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他生怕美好而静谧的时刻溜走,便没有再动筷子。 乐甘见状问道:“面条不好吃吗?” 江念博把筷子塞进袋子中,抬手把乐甘的脑袋按到自己肩头:“没有,特别香。” “你别安慰我,我知道我的眼泪没那么灵了。”乐甘很乖地靠着江念博,衣物摩擦出窸窣之声。 今日乐甘特意准备的“爱心面条”,滋味确实淡了很多,甚至比不上平时店里卖的大路货。 傍晚的风灌进喉间,略微冰凉,江念博压了压受刺激的嗓子:“这是好事,说明你的灵术在恢复中。” 乐甘犹豫着启唇:“我其实……” 江念博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道:“其实是想赶紧攒够钱,去找上仙吧。” 静了一瞬,乐甘终是没有接话。 江念博没有注意到乐甘的彳亍,继续道:“别着急,二十万,照这个趋势,很快就可以凑够了。你最近多和爱油联系,看看她能不能想办法找到毛笔上仙。钱一攒够,我们立刻一步到位,帮你恢复灵术。” 听到“灵术”二字,乐甘抬起头,眨动的眼中带着几星雀跃:“二十万,你好像很有信心。” 江念博把他散落的发丝挂到耳侧:“有双倍信心。” 头发被拨开,露出乐甘一张好奇的脸。江念博想了想,从密封袋里拿出筷子,一左一右握着:“现在,有两个搞钱机会。但是因为我们人手和精力有限,只能二选一。” 他扬起左手:“第一个,我们入驻【你饿么】app,把店搬到网上去,做o2o外卖。” “网上?外卖?”乐甘虽然在这个世界生活的时间不长,但智商不低,兼之最近天天用微信、在外面跑,也听说过【你饿么】这个app,他几乎是秒懂,“是让大家在网上买热干面,然后我们去送外卖?这是蒋哥给你出的主意吗?” 江念博冷不丁在他嘴唇上啄了一下:“聪明。” “第二个,”偷香成功,江念博挑着眉毛,接着举起右手中的筷子,“和贾老三合作,开加盟店。” 第73章 贾老三,大名贾严,街溜子出身,混过江城的大街小巷,江湖人送外号“三哥”。 白天三哥苦等许久,确实是有备而来——他先是掏心掏肺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随后道出在网上看到了一条【乐甘面】的安利微博,博主好巧不巧还发了个店主煮面的照片,三哥一眼就认出了江念博这个“仇家”,便带着自己的“商业计划”找上了门。 仇人相见,一起搞钱。 乐甘问:“面馆我知道,加盟店又是什么?” “你把手机和网络摸得门儿清,竟然不知道加盟店是什么。”江念博道,“乐甘,你的名字火遍了整个江城,有人想出高价买我们这块招牌呢!” 乐甘似懂非懂,目光像一条迷茫的小狗:“到底是多高,让你这么开心。” 江念博放下右手中的筷子,伸出食指。 乐甘:“一万?” “再猜。”江念博摆了摆食指,故作神秘。 按照三哥的意思,江念博只需要将【乐甘面】这个品牌、以及热干面的做法卖给他——由他在江城开加盟分店,每成功开张一家,将支付十万元的加盟费。 至于热干面酱料中的香气玄机,三哥大手一挥,道是可以不要秘方,只需要江念博提供现成酱料即可。 三哥又胸有成竹地表示,第一家加盟店的店址他都看好了,就在二七路附近,只要江念博一声令下,面馆明天就能立刻开业。二七路周围都是民居,住着万儿八千的江城土著,喜欢吃热干面,还对热干面的质量很有要求,【乐甘面】二七路分店一旦开过去,月入十万不是梦,分店开始盈利后,每个月会固定交两成分红给江念博。 啥事不干净赚十几万,江念博脑海中回荡着三哥早上的话语,魂儿快飘上天了,不等乐甘回答,抢着道:“一万乘以十。” 他重新拿起筷子,问乐甘:“小乐甘,左边还是右边?选一个。” 乐甘摇摇头:“其实你已经有选择了吧?我都听你的。” 江念博抓紧筷子,凑近将气息喷在他耳边:“你眼光一向不错,有点财运在身上,你选。” “那我真选了啊,”乐甘神情忽然正经,把江念博左手的筷子瞅了出来,“我选左边。” 言下之意是要选【你饿么】app,送外卖。 “为什么?”江念博差点被口水呛到。 乐甘说得没错,在二选一之前,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更倾向于选择三哥的加盟方案。他道:“外卖真的不好做,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你再出去辛苦。” “不为什么,直觉。”乐甘道,“我最近天天用微信,我的感受是,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手机上下单,所以我直觉【你饿么】app以后会做得很好的,和我们的面馆一样。” 要不是手上还举着筷子,江念博很想按一按自己的太阳穴醒神。他蹙眉道:“一碗热干面,利润一块五,加外卖利润一块,一共只能赚两块五,送外卖太苦了。” 这二十七年,他从学生到博士再到面馆小老板,是切切实实地吃过许多苦。如果说苦水给了他什么教训,那就是——苦难本身一无是处,人在苦难中得到的收获,未必在快乐中就得不到。 这世上大部分的苦,都是可以但没有必要。 “要知道我们现在的外卖生意,都是熟客直接在微信上下单,而且,【你饿么】app没有支付系统,风险太大,我不觉得【你饿么】app能做起来。”江念博博士的功底还在,分析利弊的模样和组会上讲ppt毫无二致。 乐甘却拿出手机道:“微信和【你饿么】都是大家在用的app,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你饿么】app以后可能和微信合作?” 乐甘的二手诺基亚屏幕上,一绿一黄两个图标相邻。 乐甘虽然涉世不深,但观察力相当敏锐,江念博觉得有意思,又问:“可以呀,送了这么久外卖,肯定还有什么心得吧?” 乐甘收了手机,目光移向“爱心面条”:“说不定,这种保鲜装的热干面,五年后、十年后也会成为主流呢?到时候,即使是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如果有人馋热干面了,也能在网上买到这种保鲜装。” 热干面吃的就是个刚出锅的热乎劲儿,保鲜装和网购简直堪称“新鲜热乎”的反义词。乐甘的这个心得就有些四六不着了,江念博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苹果肌:“这个么……小乐甘,你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又把话题往加盟店上引:“比如加盟。” 乐甘从善如流:“加盟我不懂,但是我信蒋晓博蒋哥和三宅的三位哥哥,他们不会骗人。” 这倒是个问题。蒋晓博和“三宅一生”都是他认识了五六年的同学,虽不能说知根知底,但真合作起来,总归是安心。 倒是那个什么三哥,背景如何、性格怎样、做生意又是什么风格,自己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 江念博点亮屏幕,信息来自三哥:【拐子,早上说的事情,考虑一哈】 他把手机放回口袋,捏捏眉心。 手机又震了,虽然咕哝着“还有完没完”,江念博还是又打开了手机。 【分红,两成涨到两成半,怎么样?】 “谁呀?大晚上的还打扰你。”乐甘一个劲儿往江念博身上贴,想去看短信内容。 第74章 江念博握住他的手不断摩挲,他肩背宽阔,一使劲就将乐甘完完全全地拢进怀里:“我给你算一笔账——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帮你赚到找上仙恢复灵术的二十万。如果是送外卖,就意味着至少要送八万碗热干面,这还是在不出任何意外的前提下。 他伸出手比了个“八”字,声音沉实了些:“八万碗,这需要我们雇佣很多外卖骑手,又是一笔开销,短期之内想赚到二十万,几乎不可能。” 乐甘点头瘪嘴,同意江念博的结论。 江念博望着仍然熙来攘往嘈杂不已的光湾街,继续道:“而如果我们选择加盟,一次性就能拿十万,到时候你稀释一些眼泪当做‘秘方’送过去,加盟分店肯定很快就能赚钱,二十万近在眼前。” “小乐甘,相信我,你马上就能恢复灵术了。” 言语间,江念博要去看乐甘;未料乐甘一直盯着自己的侧脸,一转头,二人鼻尖堪堪相撞。 江念博捧上乐甘的侧脸,掌心炽热而干燥,吻却黏黏糊糊。他止住乐甘有些颤抖的脸颊:“怎么了?” 乐甘呼吸滞了滞,声音干涩:“没……只是在想,我的眼泪不那么灵了,送到加盟店去,会不会砸了【乐甘面】的招牌。” “不至于。”江念博含了一下他的上唇,“你的眼泪少稀释几分就行了,我的小乐甘永远很灵。” 江念博是材料学科班出身,这门专业和化学联系紧密,因而他熟知滴管、移液枪的使用方法,稀释这种化学狗必备的基础操作,对他来说手到擒来。 吻了少倾二人才分开。 江念博聚焦了眼神,正对上乐甘炯炯的目光。那目光化作绕指丝线,牢牢牵住了自己的心脏。 他们的爱意早已明确清晰,但这目光却令他捉摸不透,迟疑、希冀、茫然、甚至是伤感……全都凝在一对黑眸中。 或许是蕴了万千思绪,乐甘的黑眸如星。 不要这样看我,会控制不住的。江念博在心里想。 然而他嘴上却道:“或者,还有个好方法。” 乐甘:“嗯?” 江念博唇齿一路向下,咬上他的喉结,把人咬得哼唧了一声:“让你多哭几回。” 作者有话说: 小江同学,爱心面条还吃不吃了?不吃给我啊 ------ 小江的暴富之路曲折坎坷 第31章 “这灵术我不要了。” 十二月底,江城气温陡然降低,枯叶与泥土的腥气在冷风中流窜。 早上五点,黎明未至,整座城仍在寂静的黑渊,江念博就拽着乐甘,匆匆从出租屋往【乐甘面】店中赶。 近来面馆赚了不少,江念博手中略微富余些,便在光湾街旁的民居中租了一套小排屋,把自己堆在店里的杂物,连同乐甘,一起塞了进去。 排屋五十多个平方,虽然装修约等于零,看上去空旷宽敞,但塞了两个人的东西进去之后还是略显局促。搬家时,江念博好几次被床边被《现代汉语词典》《材料科学基础》等一堆书绊倒,再往里走一些,差点又撞到烧杯和量筒。 都是些非必要品,但江念博就是不愿意扔。 就像他不愿意、也不敢去想,乐甘恢复了灵术后会离开吗,【乐甘面】以后还能开下去吗。 结局猜不透,却也必将到来。 江念博觉得自己像一个走钢索的杂技演员,明知脚下万丈深渊,却还是想用尽全力,把眼前这份平和,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乐甘一路上困得睁不开眼,全靠江念博托着,否则有几次就要歪到马路牙子上。 好容易才挪到店中,乐甘揉揉脸:“哥哥,今天为什么这么早啊?” 江念博已经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了一行大字:【庆祝乐甘面2号分店顺利开张,本店今日热干面买五赠一,营业时间延至晚上七点半。】 画上最后一个句号后,江念博拍了拍手,才道:“今天店里有活动,人肯定特别多,得早做准备,否则吃不消的。” 乐甘“哦”了一声,不以为意道:“加盟分店很重要吗?值得我们费这么大的劲儿。” 江念博弯指在他额上闷了个栗子:“当然重要,三哥是厉害的。不然你找上仙恢复灵术的钱哪儿来的?” 三哥看着嬉皮笑脸吊儿郎当,没想到是个执行力超强的狠人。江念博答应加盟签了合同后,他只花了半个月,就和手下小弟在二七路张罗起了【乐甘面】2号分店。 开店当日,三哥就把加盟费汇进了江念博的银行账户。十万块,一分不少。 2号分店和【乐甘面】采用同样的食材原料,江念博也很有契约精神,会定时供应“秘方”,也即乐甘的眼泪稀释液。 二七路附近都是老底子江城人,一口面条下肚便知好坏,2号分店的热干面质量过硬,生意很快做了起来,店门口日日“红旗招展人山人海”,排队程度不亚于光湾街的总店。 当三哥将第一个月利润的两成半——两万五千元——送到江念博手上时,江念博攥着一沓粉色钞票的手,微微颤抖。 保持这个经营水平,乐甘恢复灵术指日可待。 方才的栗子让乐甘头上沾了些粉笔灰,颇似古装剧里小姑娘点在额头的花钿,江念博看得心痒:“小乐甘,你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 第75章 “哥哥,我不想实现愿望,”乐甘抬手抹掉粉笔灰,眼中淌着复杂的情绪,声音也带了些气闷,“这灵术我不要了。” 江念博正掏钥匙开门,闻言回头,看到乐甘眼睛半闭,蔫头耷脑。他只当乐甘还在生起床气,便道:“怎么还跟我呛上了,是怪我太早把你叫起来了吗?” 乐甘犹豫少倾:“哥哥……” “磨蹭什么?快来搭把手,”江念博用力向上推着卷闸门,对乐甘道,“傻乐甘,早起的小仙男有钱赚,你不想要灵术了吗?你要是有灵术,我们还用费这个劲儿?你手指一点,这门就自动升起来了。” 乐甘下唇翕动几下,终是沉默地去帮江念博开门。 促销活动很快在食客间传开,如江念博所料,【乐甘面】今日热闹无比,门口的小黑板被挤倒了好几次。 其间蒋晓博来过一次,想要劝江念博再考虑考虑“三宅一生”的【你饿么】app,江念博本就不看好o2o外卖,兼之实在人手不足,在蒋晓博失望的目光中好言婉拒。 忙到下午两点,食客才渐渐散去,江念博和乐甘得空在店内坐了片刻,一位意想之外的“稀客”光临。 “三哥?”江念博正活动着肩膀,看到来人后疑惑道。 “人靠衣装”这个真理,在三哥身上完全不成立——三哥今日裹了件名牌羽绒服,羽绒服肩袖上都缀着亮片,单看十分洋气,但搭配墨镜、紧身牛仔裤和尖头皮鞋,就呈现出几分过犹不及的油腻和土。 江念博让三哥袖子上的亮片晃得眼晕:“你不是应该在分店忙活吗,跑这儿来干嘛?” 三哥嘿嘿笑着,摘下墨镜:“分店那边有三五个小服务员忙着,我又不会煮面,在那儿杵着给他们添乱。” “人家也是来面馆正当谋生,怎么被你说矮了一截。”乐甘不太高兴,绕到江念博身后,帮他按着肩膀,没好气地道。 “怪我,我不会说话。”三哥乜斜了乐甘一眼,又去看江念博,讨好地道,“博士老板,我是给服务员们开工资的,属于老板和下属,这关系,和你表弟不一样的撒!” 三哥只来过店里两次,每次还都是给江念博送钱,但乐甘就是对三哥无甚好感,认为正是这个小混混样的老板,让江念博和蒋晓博、“三宅一生”分道扬镳。 何况他今天心情也不好,此刻有些不服气地绷紧了脸。 刚欲启唇,就被江念博按住了手。 江念博拍了拍乐甘的手背:“乐甘,店里没有纸巾和塑料袋了,你跑一趟,回出租屋拿几卷来,就放在床边柜子里。” 乐甘莫名气闷:“纸巾和塑料袋,不是由供应商送货的吗?” “供应商送错了,直接送到了出租屋,你赶紧去。”江念博把人往外推。 目送乐甘挠头离开,江念博才扭头对三哥笑道:“你每次来,都只为一件事——” 他和三哥心有灵犀,一起捻起拇指食指,做了个“钱”的动作。 “上个月的分红已经收到,你今天来,怕不是来送钱的。”方才三哥一直给他使眼色,他借故支走了乐甘,“现在就我们两个,直说吧。” 三哥捞了条凳子坐下:“博士就是比一般人聪明。说实话,我今天来,就是来送钱的,而且送的是大钱。” 话毕,他伸出五根手指:“五十万。” 如果有五十万,乐甘恢复灵术肯定不成问题,说不定还能给面馆留些富余,到时候看乐甘的意见——若是乐甘还想和自己在一起,就继续把【乐甘面】开下去。 若是乐甘受够了送外卖、早上五点起床的人间疾苦,执意回仙界……自己也许将这笔钱给父亲母亲,然后离开江城,迎接新的命运。 只是命运向来沉重,压得他眉间生疼,他忽然不愿意再想下去。 捏着眉心盘算了片刻后,江念博开口:“五十万,怎么说?” 这是能聊的意思,三哥笑得春风化雨:“博士老板,想赚五十万,咱们得先投十五万进去。” “我和一位做餐饮的大老板勾搭上了,大老板以前是江城饭店的经理,人蛮有钱,退休之后打算做连锁店生意,来二号店尝了热干面之后,就想与我们合作,把【乐甘面】的牌子做大、做响,做得全国上下都知道。我就对他说,我不是老板,我们老板虽然年轻,但有想法有手段呢!我得跟他商量商量,再答复你。” “有想法有手段”——江念博退学之后常感自卑,这番彩虹屁精准地拍在江念博的心尖上,他眉目舒展开来,报之以琼瑶地道:“三哥,多亏了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三哥虽然没听懂,却也明白是夸奖,说得更来劲儿:“大老板想入伙,在【江城街】新建的美食城里开三号分店。【江城街】你去过的撒,寸土寸金的地方。就是大老板现在手上钞票不够,想先找我们借十五万,等装修好开始营业之后,直接返我们五十万加盟费。” 江念博心里的小算盘才刚停下,听他此言,复又哗啦啦地打得比之前更响。 【江城街】位于市中心,周围连着全江城、乃至整个华中地区最大的商业中心,即使工作日,白领、居民、游客……人|流量也大得惊人。若是能在这条街上把面馆开好,别说乐甘恢复灵术的钱了,母亲下半生的医药费甚至自己未来几十年的生活,都可高枕无忧。 第76章 江念博默算了一下手上的钱:面馆目前的盈利,除去母亲的医药费、归还蒋晓博的对赌分红之外,大概还有两万多元,三哥前不久倒是才给了他十二万五,若是交出去十五万…… 一夜回到解放前。 风险很高。 三哥仿佛看出江念博所思所想,一反常态地诹出一嘴文绉绉的长篇大论:“这世上没有无本万利的事,富贵险中求,博士老板,想赚大钱,就要舍得下血本。” “面馆马上要来客人了,你先回去吧。”默了片刻,江念博点亮手机看看时间,“容我三思。” 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点点跳向数字八。 晚上关店后的几小时,是江念博作为面馆老板的一天中难得的悠闲时光。他也不觉得冷,搬了凳子坐到门口,准备和乐甘花前月下一把,顺便在月下讨论讨论加盟店的“花钱之事”。 乐甘怕冷又黏人,蹭来蹭去的,江念博的零件差点没起了反应。 软玉温香还没抱几分钟,抬起头,一根饱含油香的黝黑马尾辫猝不及防铺满了眼帘。 或许是风水有异,【乐甘面】要么无人打扰,可一旦开了打扰的头,“稀客”就一个接一个的来,没完没了。 乐甘红着脸从江念博怀里起来,拉住来人的手,不无羞赧地道:“爱油,你来这里……也不打声招呼。” 他的头发方才被江念博揉乱了,额边淡青色血管也高频地跳着。爱油见他少男怀春的模样,双指一并一点,隔空将乐甘的发丝梳齐。 动手之际,爱油冲他笑得诡异:“来之前,我提前用灵术给你打招呼了,谁叫你灵术尽失,感觉不到呢?” 乐甘张口结舌。 “你曾经对我说你不想恢复灵术了,我还以为你是没钱的缘故,原来不是……”爱油又附在他耳边,抿着嘴道,“我看你不该叫乐甘,该叫乐不思蜀。” 乐甘哑口无言。 “爱油,怎么今天有空过来了?”江念博任怀中余温一点点凉掉,干笑着问。 爱油收了手指,正色道:“江哥,乐甘,是很重要的事——秋毫上仙最近就在江城,而且,就在光湾广场附近。” 江念博原本正尴尬着,闻言立刻将满脑子的忸怩抛到了九霄云外,兴奋问道:“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爱油:“松哥灵力高,最初是他感知到了上仙在江城。之后我和松哥就一直在寻觅他的踪迹,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刚才让我们在光湾广场的apple专卖店里遇到了上仙。” 江念博急问:“遇上了?他怎么说?” 爱油摊手:“上仙道高望重,我和松哥吓得当场躲到了一边,哪里敢搭话啊!不过我倒是偷听了一耳朵,上仙他……” 她顿了顿,似乎也被空气中弥漫的尴尬感染了:“怎么说呢,他和我想得不一样,又年轻又帅气不说,还总和一个店员有说有笑的。他对那个店员说‘庐城离江城不远,我这几个月得空就来看你’。” “没想到你们仙界的这位高级干部,竟然挺接地气。”江念博越听越感觉有趣。 很快他反应过来,挑着眉毛激动道:“爱油,你的意思是,上仙最近会空降光湾广场?” 爱油赞同地眨眼,贡献了重要情报:“不然我为什么火急火燎跑来找你们?近来我会经常在光湾广场这里候着,看能不能撞到上仙。对了,松哥不知从哪儿打探到的消息,上仙的归灵术似乎又涨价了。” 她掐指数了数:“要三四十万呢。” 乐甘啧舌:“妈耶——三四十万?我很好奇上仙的衣橱里到底塞了多少套衣服。” 然而江念博却条件反射一样沉默。 “上仙行事,哪儿容得你我揣测?”爱油接着转向江念博,“江哥,你记得抓紧时间准备好钱。” 江念博想了想,不顾身边乐甘犹豫的神色,颔首道:“必须的。对了,爱油,你这么关注上仙,也是为了归灵术?可你的灵术没有消失啊。” 爱油神色一凛,马尾辫跟着荡了两下。她尬笑着往路边退:“江哥,乐甘,我还有事,先走了!” 爱油用了遁术后瞬间消失。江念博无暇他想,匆忙拿了手机给三哥发信息。 毛笔上仙来了江城,机会难得,他已然下定了决心,打算把【乐甘面】全部的家当转给三哥,争取最快时间换取五十万,为乐甘恢复灵术。 “哥哥,灵术……还是算了吧。”乐甘抓住江念博的手腕,“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 甜蜜与酸涩两种相反的滋味同时缠上江念博心头,在胸腔搅缠个不停。江念博反握住乐甘的手,揉了揉突出的腕骨,指腹滑到他指缝间。 二人就这样十指相扣。 “钱不是问题,我也不辛苦。”江念博手指在乐甘虎口上摩挲,“我也不想你这么辛苦。起码不要像今早这么辛苦。” 边说,他边回忆起早上乐甘不甚开心的原因。 当然不全是因为讨厌三哥。 今早乐甘遇到了那个曾经在【老五烧烤】调戏他的金链大汉。大汉是来吃热干面的,一口气还买了七八碗,外加一提可乐;言语间满是促狭,手还不忘在乐甘腰上虚虚抓了一把。 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乐甘差点炸了。 但是和当初在【老五烧烤】不一样,这次,金链大汉是付钱的食客。付了钱就是甲方、是大爷、是上帝,江念博再膈应,也只能按住乐甘肩头,捏着鼻子做了这单生意。 第77章 “如果没有灵术,你会经常遇到早上那种情况。”乐甘眼皮一跳一跳,江念博伸手轻抚,“你愿意吗?” 他没有和乐甘对视——因为一对视就心荡神怡,最终要做一些不为外人道的事。 乐甘的语调渐渐沉落:“我……” 江念博将柔软的吻印在乐甘眼皮上,止住颤抖。 乐甘闭眼的间隙,江念博掏出手机,打开和三哥的对话框,按下了【发送】键。 作者有话说: 埋了个超级超级大的伏笔~ 第32章 “只须你遵从本心” 去年过得兵荒马乱,2013年的春节,江念博没有回信城老家。 给父母的理由是“在学校赶论文进度”。 江念博自小性格老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来没向爸妈撒过谎;但或许是人生遵循某种守恒定律,如今他一骗就骗了个大的——父母只当儿子“书山有路勤为径”,至今不知道他早已退学,还走上父亲的老路,开起了面馆。 江念博在父母心中的博士人设不倒,担心回家说漏嘴。毕竟谎言就像网红店里卖的时装,貌似华美却缝合不精,只要抽出一根丝线,所有的美丽都将不复存在。 更重要的是,若是自己回了老家,乐甘就得独守空房。 光湾街的店家们大多选择春节关店几日回家过年,唯独江念博在面馆门口的小黑板上写了【本店春节期间照常营业】,生意反倒比往常更加红火。 就连蒋晓博得知之后,都惊呼“江啊,你有当资本家的潜质”。 有钱没钱都要过年,面馆春节期间的利润没有入账,江念博做主,用这笔钱给乐甘置办了几身新衣服,还特意带乐甘去光湾广场旁边的万豪酒店吃了顿五星级自助餐。 乐甘对着取之不尽的美食,开心得眉毛眼睛挤在了一起。 饭毕,江念博借口想给店里换个靠谱些的电脑,执意要去apple店兜了两圈。 大概仙界也忙着过年,毛笔上仙没有在江城出现。 快乐终归短暂,失落才是常态,希望若装得太满,难免收获怅然。 他没有多言。 正月初七,节后第一天,江念博算了算日子,三哥今天会来送分红;除此之外,也应该能带来【乐甘面】三号分店的最新进展。 一天的忙点过去后,江念博知道乐甘看三哥不顺眼,特意寻了个理由把乐甘支开。他一边按着计算器核对店铺流水,边等候三哥带着好消息到来。 春寒料峭,晚来欲雪,天上压着大团黑云。店内采光不好,江念博算了一会儿,起身去开灯。 周围瞬间明亮,就在此刻,门口有脚步声响起。 江念博察觉到异常——三哥人瘦步子轻,惯常走得凌乱,而耳边的脚步声重而有章法,似乎还不是一个人。 “请问江念博先生在吗?” 来人有两名,面容都很严肃,蓝黑色的警服警帽昭示了二人的身份。 江念博满腹疑云:“我是江念博,二位是?” 其中一位警察掏出录音笔和搜查证,从面色到话语都毫无感情:“江城市公安局经侦科,申迅;这位是我的同事,严昭。” “经侦科”三个字像团阴云,和窗外的惨淡天色一样,蒙上了江念博的心。 这几个月的生意做得再顺利,江念博都多少遭受了些社会毒打,潜移默化之间,已经从不知人情世故的科研宅转变成了长袖善舞的小老板,他从收银台后的货架上拿了两瓶冰糖雪梨:“没来得及备茶水,二位将就着润润喉咙。小店证照齐全、合法经营、依法纳税……” 申警官收了证件,却没有接饮料,而是客气道:“我们这次来,确实是和您的店铺相关,但您不用紧张,我们只是前来问询,希望您可以配合。” “问询?”江念博有些尴尬地将饮料放在桌上。 他脑中翻书似的过了片刻,觉得自己一届良民,唯一能和“公安局”沾边儿的事,应该来自乐甘——乐甘仙男下凡,在这个世界里,是个没有身份的黑户。 两名警官警帽上的银质徽章射出亮光,江念博难受地眯起眼睛,手抖了几下。 “警察同志,您听我解释,我们店里是有个……”他有些失控。 未及说完,话被申警官打断:“江先生,请问您是否认识一位叫做贾严的男子,并和贾严有商业交往?” 警察不是来找小仙男的茬儿的,江念博松了一口气,不过脑子地道:“贾严?” “三哥?!”想了少倾,他才从海马体中回收了这个名字,不祥的预感掠过心头,“怎么了?” “贾严涉嫌加盟合同诈骗,目前已经被刑事拘留。”申警官道,“我局调查发现您是本案受害人,本次前来是想调查贾严的一些社会关系,并给贵店定损。” 江念博眼前飘过了无数雪花点,咬着发白的嘴唇如是道来:“贾严是我们店的加盟商,在二七路已经开了一家加盟店,生意挺不错的,最近还在谈江城街的第三家分店。” 申警官:“这就是他的诈骗手段,他的目标,正是你们这样年轻的、不谙世事的个体经营户。贾严谎称加盟店能够带来巨大利润,并给予受害人好处、降低受害人的戒备心,待完全获得受害人的信任后,便立刻出手,套取资金。” 江念博声音颤抖:“不可能,他给了我十二万,从我这儿拿了十五万,前后不过几万块的差额,他自己没赚到什么钱啊?他图啥?” 第78章 “就是因为额度不大,才显得真实,要不怎么能骗过你们?”另一位严警官惋惜地看着江念博,“贾严全城撒网,像你这样的受害店主,大约有小一千;聚沙成塔,贾严的诈骗额已经上了千万级别,是我们局开年的第一大案。” “……能,钱能追回来吗?”江念博有些崩溃,试图从一团乱麻中揪出救命稻草。 但乱麻中如何能有稻草呢?严警官叹了口气,还是对眼前这位年轻而无措的店主道:“我们会尽力,但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江念博小腿肚一哆嗦,歪在了桌子旁边。 桌上的酱醋瓶被扫在了地上,泼出一地惨烈。 “哥哥!”乐甘刚进门就看到眼前一幕,冲上前扶住人。 …… 强撑着送走警察后,江念博面色苍白额头发汗,再没了力气。乐甘吃力地将他架到椅子上坐好。 事实上,乐甘刚才在门口就看到了两名警察,见江念博神色紧张,乐甘仿佛明白了什么,一直躲在一旁偷听。 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乐甘乖巧地拖了地,又烧了壶热水。 乐甘把倒好热水的一次性纸杯递给江念博,窸窸窣窣地探出脸:“喝口水吧。” 纸杯烫手,江念博被痛神经刺回了神,冲乐甘笑了笑。 乐甘第一次明白了“笑跟哭似的”是何种模样,于是谨慎地将纸杯从江念博的手中抽出:“在想什么?” 这几个月赚到的钱全都打了水漂,向前一步倾家荡产,向后一步前功尽弃。 流几滴眼泪,似乎也不太过分。 江念博擦了下眼角,喉头因为太久不说话嘶哑几分:“没什么。” 但是很快,他还是忍不住启唇:“在想平行世界。” 开口的瞬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在了乐甘的袖口,印上不太明显的水痕。 乐甘戴着护袖——身上的衣服是江念博过年特意给他买的贵价羽绒服,一千多块——他格外珍惜。 “平行世界是什么?”乐甘故作轻松地问,“和碗结界一样吗?” 江念博吸着通红的鼻子,手指在额边绕圈:“也不是。平行世界在我们的大脑里。在那个世界里,我还在好好读博士,你还住在你的碗结界里,我们从没遇见过,我顺利毕了业,在学校里找到一份教职,平静地过完了这一生。” 乐甘迟缓地反应过来,犹疑着张了张嘴:“可是……我们已经遇见了。” “也许还有另一个平行世界。在另一个世界里,你还是唯一的变量,”江念博苦笑,“我们遇见了,我也退学了,开了这家面馆。我选择听你的建议,和【你饿么app】合作,赚了很多钱,给你恢复灵术。” 像在自言自语一样,他声音越来越小:“当初我不该犹豫的。越犹豫,分岔出的平行世界就越多。我……我好后悔……” “我对你说这个干嘛。”江念博吸吸鼻子,伸手摩挲了几下乐甘的奶膘,“你不懂的。” 乐甘愣了几秒,露出了个不解的笑。 出了这么大的事,江念博哪里还有心思做生意,像个聋子一样坐在店中。 不过半日的功夫,乐甘仿佛瞬间长大,成了【乐甘面】的主心骨。他当即做主关了店,骑bmw老电驴把江念博载回了出租屋。 虽然天色还早,但江念博丧累交加,瘫在床上紧紧地抱着乐甘,念了几遍“陪着我”之后,很快陷入了昏睡。 听闻到枕边人均匀的呼吸,乐甘这才悄悄拿开江念博松弛的手臂,抽身起床。 出租屋带着污点的墙壁、床边成捆的教科书、烧杯量筒……却在他眼中变形、融化。 他搓搓脸,觉察到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为何一切又好像大梦一场。 周围寒凉而寂静。乐甘套上羽绒服,想出去逛一逛透口气。 甫一开门,一个穿阔腿牛仔裤、罩着oversize连帽卫衣的年轻男孩站在旁边。 走廊晦暗,男孩戴着帽子,又是逆光,面容藏在阴翳之中;唯有蓬松的头发随乐甘开门带起的风跳了几下,泻出些许活泼。 “热干面小仙,可还记得我”男孩摘了帽子,压了下头发。 乐甘后退半步:“?” “一枝,我们见过的。”男孩抬起手,晃了晃手指上挂着的塑料袋,“二七数码。” 乐甘定睛一看,袋中装着两杯珍珠奶茶。 死去的记忆开始发动攻击,他嘴唇翕动着:“你是……” 男孩笑道:“想起来了?我可是听说,你们还送了我一个外号,叫毛笔上仙?” 乐甘大惊,不知该继续站在原地,还是该行什么礼。 手脚和脑子不在同一频道的结果,就是明明双手拱起想要作揖,结果却把自己打造成了个蓄势待发的相扑运动员。 他结巴道:“上,上仙,您,您怎么在这里?” “还不是因为主君……算了,不提也罢。热干面小仙,”一枝把吸管砰地插进奶茶里,递了一杯给乐甘,“你可是想恢复灵术?” “想……吧。”犹豫少倾,乐甘终是吐出两个字,语调相当生硬。 “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是想恢复灵术?”一枝吸了一口奶茶,享受地眯起了眼,“这奶茶好甜,你先喝点儿,喝完再说话。” 无论如何,乐甘都无法将眼前的嘻哈男孩和灵术高超的上仙联系起来。然而他说话间威仪还在,莫名让人凛然。 第79章 乐甘硬着头皮道:“想。但我没钱。” 一枝将珍珠嚼得嘎吱作响:“我还听说,你们疯传我靠归灵术赚钱,甚至还说我贪财如命” 乐甘刚准备喝奶茶,闻言把头摇成拨浪鼓:“是,不是,不不不是。” “都是那只小貔貅精,满嘴跑火车,谣言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一枝无奈地勾着脖子,歪着头回忆片刻,“我曾经救过一只小貔貅,帮它恢复了灵术。貔貅无以为报,就给了我点银子。也不多,大概十几万两,唔……实在是太久远了,我也记不清了。貔貅嘛,穷得就剩下钱了。” 十十十……十几万两,还是银子? 乐甘手一哆嗦,奶茶差点没掉在地上。 “你若是想恢复灵术,或者彻底抹掉灵术,变回凡人,我不会要你的报酬。”一枝咽了奶茶,正色道,“只须你遵从本心,不得后悔。” 遵从本心是修炼灵术之根本,乐甘露出明了的眼神,但很快发现了重点:“上仙,归灵术还能让我们变回凡人?” 一枝道:“‘归灵术’之‘归’,有两层意思——灵术能恢复,亦能彻底抹去——只是极少有小仙做此选择。多年修为毁于一旦,实非明智之举。怎么,面窝小仙没有和你说过?” 乐甘吸管已经送到了嘴边,闻言摇摇头。 一枝眼风扫过屋中仍然熟睡的江念博,猛吨一口奶茶,润了润嗓子:“我与你从头细说。” “小仙,你可知你的灵术为何会消失?” 作者有话说: 江啊,叫你作,翻车了吧! 还不得靠我们一枝小仙男赶来救场? 第33章 404 not found 灵术是从遇到江念博后消失的。 换句话说,遇到江念博之后,乐甘的整个仙生就跑了偏,一路火花带闪电。 或许是意外接二连三,和江念博开面馆的大半年以来,他还真没有想过,自己的灵术究竟为何消失。 “你是谁?”一枝倏地问道。 这三个字堪称天问,乐甘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吗?我是乐甘,是热干面。” 一枝颔首表示赞同,又问:“你可知热干面的天敌是什么?” 乐甘:“?” “怪不得主君在庐城都记挂着你们。小仙,你心也太大了。”一枝指指乐甘的心口,“热干面最怕水。” 一碗上好的热干面,讲究面条弹韧皆俱,麻酱挂面均匀,酸豆角、萝卜丁、葱花香菜跳跃其中——若是沾了水,则面软酱稀,小菜也会被泡透,口感全无。 “你见到你那相好……”一枝顿了顿,改口道,“见到那小江的那日,他是不是朝你的脸上喷了几口水?” 乐甘眼白上翻,仔细想了须臾。 记忆铺天盖地地涌到眼前:当时江念博好像真的在喝水,听自己说明了仙男身份,惊讶得连着喷了几口水到自己脸上。 一枝将奶茶举到他眼前:“你我初遇那天,其实我已经觉察到你的灵术,只是当时你管我叫‘臭流氓’,害我一口奶茶喷上去,啪,你的灵术又没了,你现在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乐甘脸色比出租屋的墙面还白,在舌头彻底打结前,用尽力气喃喃:“我竟然已经不是仙男了吗……” “这世间龙生九子,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仙界亦是——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你珍惜你的灵术,却也有小仙心意已决,上赶着当凡人呢!”一枝轻嗽了声,“此仙你再熟悉不过——面窝小仙。” 怪道爱油近来一直在打探关于归灵术的一切;乐甘串起了前因后果,原来面窝妹苦寻上仙,是想要灵术彻底消失。 “为什么?”他声带发抖。 问题出口的瞬间,其实心里隐约有了答案。 只听一枝答道:“面窝小仙自愿舍弃修为,只盼能与凡人白头今生。” “唉!以前跟着主君念书,主君最爱六一居士那句‘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1),何止人间,仙界也有面窝小仙这般情种。”话毕,他又长吁一声,“你说为什么?” 他总觉得,说不定做凡人也没那么糟糕,也有乐趣可言。 乐甘似被封印住,嘴唇翕动着,却怎样也回答不出,只怔忪地看着一枝。 上仙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一样凿在他耳中,敲得他心脏生疼、头晕眼花。 一枝喝完了整杯奶茶,直看进他的眼睛里:“你真的要恢复灵术?我瞧你同那凡人相好,若能长厢厮守,也是美谈一桩。” “小乐甘……” 屋内传来断续的梦呓。 “我……悔……” 江念博翻身,手臂在床单上划了两下,扑了个空。 敲击声停了。 山重水复一般的穿凿感和眩晕感过去后,乐甘闭眼凝神。 可是眼前露出大片清明,身躯也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向下望去,他看见蓊郁的江科大校园中,“绝望坡”热闹非常。正值下课时分,学生们或骑着电驴,或气喘吁吁地徒步行于长路之上。 攒动的人头中,一个学生连同小电驴歪在了路边,电驴发出电量低的“嘀嘀”报警声,上头滚落的纸箱早已支离破碎,露出内里的电脑主机。 乐甘定睛一看,是江念博。汗水从他的鬓角滑到脖颈,又打在纯白无染的t恤上。 第80章 “哥哥!”乐甘惊呼。 然而江念博浑然不觉,兀自捶胸顿足了一番后,吃力地将电脑搬到老电驴的脚踏板上,推着老电驴徐徐前行。 转眼云过天舒,阳光像把利刃,刺得乐甘大脑一片空白。 再回过神来时,他飞到了“江城科学技术大学2013届博士生毕业典礼”上。 江念博身披博士学位服,正笑吟吟地接受校长的拨穗,红黑二色的博士服将他的眉眼衬得更加英气。摄影师按下快门的一刻,一个灿烂的笑定格在他脸上。 乐甘继续向前飞行,江念博第一天上讲台给学生上课、为了申请基金熬夜写本子、评上教授、有了自己的独立实验室、为了学生的论文操碎了心、光荣退休后收到了“桃李满天下”的锦旗……一个又一个瞬间,在乐甘眼前掠过。 至此刻,他才明白,这是没有遇到自己的、江念博的一生。 平凡、俗气、泯然众人。 却热闹、鲜活、快乐圆满。 一场谵妄的幻境。 然而又无比真实。 他沉静地抬眸,握住奶茶的手指微微缩紧。 不知为何,“你是唯一的变量”这句话,在耳畔流星般划过。 “上仙,我愿恢复灵术。”他淡淡地笑着,像是在说重要的事。可这件事,仿佛又与自己无关。 “好。”一枝终于开口,“但此术风险颇高,一体一论,偶尔会有灵术恢复不佳、须得重新修炼的情况。我问你,若是让你回结界中重新修炼,直至灵术彻底恢复前都不得出结界,不能回人间,你可愿意?” 密集的信息像寒气一样扑面而至。乐甘眉头动了几下,却不敢看一枝的眼睛:“需要多久?” 一枝掐着手指算了算:“不好估量。按照凡人的算法,几日也有,几年、甚至几十年也有。” 屋中的江念博又翻了个身,一枝生怕打扰,压低声音道:“你且想好。” 天色渐暗,走廊气温愈低,乐甘手中的奶茶彻底冷了下来。 他却紧紧捂着,仿佛在温暖一颗即将停止跳动的心脏。 “我意已决。”良久后,乐甘回屋收拾了些杂物,又从江念博外套口袋中拿出一串钥匙,往外面走,“只是麻烦等我片刻,我要去【乐甘面】一趟。” 一枝没有等在原地,而是与他同行:“还有愿望未竟?” 出了走廊,二人才发现天空纷纷扬扬坠下雪花。远处光湾街的排屋融化在暗雾之中,黏糊,却又渺茫。 看着乐甘的黑发逐渐被洁白雪片覆盖,一枝似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两处同淋雪,也算共白头。(2) 只一瞬间,一枝却又想到面窝小仙。 ——那个四处奔走探听自己消息、最终却一脸决然、愿意舍弃全部修为,只求做凡人的姑娘。 * 江念博醒来的时候,天色仍是暗着。 他举起酸痛的胳膊,揉着略肿的眼睛和嘴唇,心生怪异。 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古怪的觉了。 几个月以来的劳累让江念博的生物钟十分准时,睡得也十分沉实,一夜黑甜是常态。然而这次却不一样,破碎而诡谲的梦境,电光朝露一样攻击着他。 梦中不断有人流泪、亲吻自己,靠近又远离。 来人的脸,他却又看不清。 江念博看了看表,全身像通了电一样,倏然坐起——自己这一觉,竟然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四点半! 拉开窗帘,天地被灰白席卷,细小雪籽砸向玻璃,黏在上面苟延残喘,不肯消融。 电流这才蹿到他的大脑,他试探地喊:“乐甘,小乐甘?” 回应他的是雪籽的沙沙声。 也是,自己睡了这么久,乐甘一准在店里忙着。 江念博来不及细想,简单洗漱了一下,穿上外套就匆匆出了门。 任何难题,只要饱饱地睡一觉,醒来后都会大事化小。 路上江念博想着被三哥骗走的钱,心情竟然比预料之中要轻松。事情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警察正尽力追回损失,哪怕要承担一切付诸东流的最坏结果,自己的身边,好歹还有乐甘。 过去一年,他的生活好似一扇超重的电梯,不断加速下坠;而乐甘轻飘飘地出现,云朵般托住了这扇电梯,让一切紊乱的重归秩序,让他此后的路有迹可循。 江念博顿住脚步。 时近傍晚,正是晚餐高峰期,然而【乐甘面】大门紧闭,门口的小黑板被雪水打得透湿,可【今日歇业】四个大字仍然清晰可见。 字很漂亮,也很陌生,和乐甘那手狗刨的字截然不同。 谁写的字?乐甘又在哪儿? 很快他掏出手机,按下了【1】——那是他给乐甘设置的快捷拨号。 隔着紧锁的卷闸门,“登等等灯登”的诺基亚御用铃声从面馆内传来。 “乐甘?你在里面干什么呢?给我开门。”江念博不明白为何乐甘在面馆中却不开门,于是握拳咚咚敲了两下卷闸门的铁皮。 无人应答。 来时走得急,他没有撑伞,雪籽直往他眼睛上粘,他的右眼皮一阵狂跳。 听到响动,不断有店家和食客向【乐甘面】靠近,间或有与江念博相熟的店主,问他“今天怎么没开业”、“你家表弟呢”。 第81章 在众人的异样眼光中,江念博手上力道逐渐加大,至最后几乎要将铁皮砸出一个坑,伴着震天的响声,他大喊:“乐甘!开门,开门呐!” 店门口的小黑板也像是受了惊,被震得歪倒在地,砸出“砰”的响动。 无数声音织成嘈杂的交响曲,依旧挡不住门内诺基亚手机刺耳的铃声。 …… “蒋晓博!” 江念博冲到404寝室的时候,整个人目眦欲裂,看上去像一头失了领地的狮子。 这个春节蒋晓博也没闲着,只在家里待了几天就匆忙回学校搞起了学习。今天他在食堂吃了晚饭,回寝室刚脱掉羽绒服,正准备在sci-hub下几篇新论文,和科研女神亲密约会一晚。 看到了很久未见的老同学,他意外又开心,打趣道:“瞎嚷嚷什么?怎么,看你这幅模样,媳妇儿跟别人跑了?” “你他妈开我玩笑有意思?”江念博完全疯了。 他大步上前,伸出早已被冻透的通红手指拽住蒋晓博的衣领:“乐甘是不是在你这儿!你把乐甘藏到哪儿去了?” 抓衣领的同时,江念博碰到了蒋晓博的胳膊,他手一抖,输错了论文下载网址。 蒋晓博此刻懵逼得彻底,大脑缓存释出的最后指令让他念念不忘地扭头看了一眼,见屏幕上的浏览器中出现了一行大字——【404 not found】。 对于一个博士生来说,阻其读论文等于杀其父母,蒋晓博反格住江念博,从他手中挣脱:“乐甘不是一直住你那里吗?你跑来404发滴么斯(什么)疯?幸亏这里还没人住进来,不然你……” “乐甘,乐甘他不见了!”江念博眼眶上的红蔓延到额角,几乎是哭喊,“他手机还在面馆,我钥匙也丢了,我给大伯打电话问有没有备用钥匙,大伯也不接电话,外面下这么大的雪……” 蒋晓博正整理着衣领,听江念博声带都劈了,话也说得支离破碎,于是忙不迭地问他:“怎么回事?” 抬眼,他看见了江念博的双眸。 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急切、迷惘和疯狂背后,似乎又有“注定如此”的宿命感。 “你先别着急,我陪你去趟店里。”蒋晓博套上还有余温的羽绒服。 二人很快来到面馆,蒋晓博看了看门上被砸出的轻微凹痕,又在周围绕了一圈。 “就说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他弯着腰从黑板边拾起个湿淋淋的物什儿,物什儿滴着水。 一串钥匙。 这串钥匙很多,碰撞起来叮咣作响,有店铺的、出租屋的、甚至还有江念博信城老家房子的,摆明了就是自己的钥匙。 可它明明应该老实待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巨大的疑惑随雪一起,覆在身边,覆在心头。 其实意识到钥匙不见的时候,江念博心中已经隐隐觉得不对,他甚至给【二七数码】那个转租他店铺的长者打了电话——不出意外地没有接通。 蒋晓博已经去开门了:“别担心,乐甘或许有什么事出去了,忘带手机也说不定。” 睡过去之前,乐甘亲口答应,会“陪着他”。 “不……不可能,他承诺了我的。”江念博斩钉截铁,启唇时却又有犹疑。 蒋晓博把卷闸门拉了约半人高,实在没力气了只好放弃。 他心中隐隐有直觉,于是弯腰进到店里,话音随之飘向江念博的耳朵:“你跟乐甘讲什么承诺?他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开心了来人间游戏一趟,在学校转转,去饭店吃吃,开面馆玩玩,玩腻了就回去做他的仙男。江啊,你还真指望乐甘能用情至深,和他在面馆过一辈子?仙男不会死,自然不知道什么叫生死相许。” “听我一句劝,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 “乖”字还没出口,就听江念博失控大吼:“蒋晓博,你闭嘴!” “……”蒋晓博喉咙骤然被堵住。 然而始作俑者却不是江念博。 他目光牢牢锁在店内的桌子上:“江!快来!你快进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欧阳修《玉楼春》 (2)化用自龚自珍《己亥杂诗》“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 不好意思这两天一直在加班,晚了些,用肥肥的一章弥补~ 之前有读者猜,乐甘会为了小江放弃灵术,并没有(那样就太俗了哈哈),但我保证会是he 一枝的故事也在徐徐展开…… 第34章 星河灿烂,清梦满船 白炽灯唰地将面馆照亮。 窗明几净,桌椅方正地摆着,码好的碱水面整齐地躺在竹篾上,饮料柜中的雪碧可乐塞得很满,收银台上的“废物电脑”,网口正一闪一闪地亮光。 灯光落下,店内只有两个斜斜的影子晃动。 乐甘并不在其中。 蒋晓博皱眉,也拨了乐甘的电话。“噔登等登灯”的铃声灌入耳朵。 二人循声扭头,声音来自收银台。 江念博疯了一样奔到收银台前打开抽屉,除了响铃的诺基亚5800以外,抽屉中还零零散散放了许多杂物,甚至还有当初江念博为了遮他头发异香时用的棒球帽,那棒球帽被洗了几次,边缘磨了毛,原本的英伦蓝不再,白出了某种复古的潮流感。 第82章 手机、棒球帽、量杯烧瓶、做爱心面条的真空包装袋、《材料科学基础》、《现代汉语词典》【退学通知书】…… 甚至还有一罐用来做酱料的眼泪,以及一袋“爱心面条”。 江念博越翻越感觉不对劲。 是乐甘出现以来,两个人共同分享过的东西。 “这是?”蒋晓博不知何时也来到收银台前,把【退学通知书】摩挲得呲啦作响。 “退学”是江念博的七寸,被戳到了痛处,他劈手把通知书夺下,火力全开:“是我一生之耻,是我再也不能进学校的原因,是你们嘲笑我的证据,你满意了吧?” 蒋晓博恨不得一巴掌扇醒他:“江,我知道乐甘失踪了你心急,但越是这个时候,你越不能乱。” 江念博把退学通知书捂在心口:“你想说什么?” 蒋晓博:“通知书上有字。” “你故意的是吧,气我?”江念博没好气地道,“当然有字,退学通知书,五个大字。” 蒋晓博无奈道:“你再看看。” 江念博摊开那张红色印泥都已渗入纤维的通知书。 纸张上除了彻底宣告他博士生涯结束的印刷字体之外,新添了一行铅笔写的小字。潦草似狗刨。 他倍感亲切——除了乐甘,没哪个人有一手如此放纵不羁爱自由的字。 但是很快,江念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台程序紊乱的电脑,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接收到输入的语言。 哪怕这语言只有一行。 纸上写着: 【哥哥,愿你未来星河灿烂,清梦满船。 乐甘】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为数不多和乐甘在一起的晚上,低垂宁谧的夜幕让他忍不住诗兴大发。他是理工科出身,脑袋中没那么多风月,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一句,每每吟诵的也是这句。 他曾亲口对乐甘说过,这句诗的意思是,我喜欢你。 泪水憋在眼眶中蓄势待发,江念博抬起头,目光往门外飘,星星已经在很远的天际了。 与他遥遥相望。 江念博心气泄了个干净,瞳仁被泪水蒙得什么也看不清,他栽在收银台前的凳子上,手不小心碰到了鼠标。 ——这台“废物电脑”开着机,屏幕中是一张excel表格。 和江念博惯常看到的对账表不同的是,excel表格中只有一列日期,从20120813至20130206。 从他和乐甘初遇那日,到今天。 表格的最下方显示着一行乱码,他疯了一般滑动鼠标,移到公式行,看到了【subtotal(9,a1:a173)】。 乐甘竟是用表格,将二人相处的每一个日子都记了下来。 只可惜学艺不精,江念博教了他很多遍的subtotal函数,还是出了错误。 江念博双泪已经从眸中滚落,滴在键盘上,崩裂后粉身碎骨,蒸发消融。 嗡嗡的耳鸣声越来越响,他意识模糊,哭倒在电脑前。 173天,4152小时,像一段充满了意外的旅程。 他与乐甘携手并行,路两旁是陆离光怪的风景。天空是粉色,间或有拧成糖果一样的云朵飘过,悄悄绽出不为外人所称道的甜蜜。 可因为不知终点在何地,至最后,景色只能变成错误、云朵只能化为回忆,甜蜜被锁在无人问津的抽屉里。 直到此刻,江念博才证实了自己的想法——自己和乐甘,此生或许再也无法碰面了。 终究只有回忆。 江念博已经在桌上闷头趴了一个多小时,若不是偶尔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正在哭泣的事实,一旁坐着干着急的蒋晓博几乎以为他要休克过去。 见江念博的指尖渐渐松动,蒋晓博小心地把那张退学通知书从他手里抽了出来,试图从乐甘留下的蛛丝马迹中,窥得仙男离开的真相。 虽然在江科大旁听过不少课程,但乐甘的字似是初学,比小学生笔法还不如,只一行字,被他画得杂乱无章惨不忍睹。 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后,蒋晓博心里有了主意。他故作惊讶地拍着江念博的肩头:“江!乐甘……可能给你留了什么暗号!他会和你再相见的!” 江念博抬起泫然的双眸,整个人像骤然苍老了十岁,眼角都压出了细小的褶皱。他瞳孔都失焦了:“你说什么?相见?” “你看看他留给你的这句话,”蒋晓博把他拉近,指着纸上的那行字,“看出什么了没?” 江念博抓住这张纸,目光几乎能把植物纤维烧出两个洞,看了几分钟后茫然摇头。 蒋晓博摆出一副发现了天大秘密的模样:“小仙男平时的字写得狗刨似的,但是【乐甘】这两个字,你看没看出来——一笔一划,特别工整,他好像想透过这两个字,对你说些什么。” 还真是这样,江念博注意力被【乐甘】儿子吸引了过去,连哭嗝都忘了打。 蒋晓博实在是很佩服自己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能力,继续顺口胡诌:“9月30日是什么日子吗?” 纸上是江念博的退学通知,落款日期是9月30日。他更加迷茫,几乎要把头发抓掉:“是……是我退学的日子,是国庆节的前一天,还是……我不知道。” 蒋晓博手指点在上面:“【乐甘】这两个字正好写在【9月30日】的日期上面。会不会你退学这件事,乐甘一直心中有愧,他想告诉你,他会在9月30日和你见面?” 第83章 绝望至极的人,会误以为水面上的稻草也能救命。江念博把前因后果捋了一遍,越想越觉得蒋晓博说得有道理。 他双眼冒出激动的泪花,翕动嘴唇,声音略微沙哑:“你的意思是,明年9月30日乐甘会回来?” 蒋晓博嘴里莫名发酸发苦,却还是要硬着头皮把谎话编下去:“……也许是明年,也许是后年,反正乐甘是一定会回来的!只是不知道是哪一年的9月30日。” “所以,江啊,你继续开面馆也好,关店了工作也好,去别的城市找机会也好,关键是要把自己照顾妥当,好好生活。不然乐甘下凡见你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还会喜欢你,还想和你在一起吗?” 虽然仍是怔忡不语,但江念博揪了几张卫生纸,擤了鼻涕,又揩去眼泪,把自己捯饬得清爽了些。 “有人在吗?” 【乐甘面】的卷帘门只开了一半,明眼人都能看出是关门歇业的意思,但还是有食客弯腰进了门。 不速之客是位年轻的小伙子,人高马大。他放下厚重的双肩包,熟门熟路地找了条凳子坐下。 江念博兀自发呆,蒋晓博只得勉强招呼他:“小店今天歇业,想吃面的话,光湾街走到尽头右转,有几家面馆。” 小伙子摇摇头:“我大老远来江城出差,快累嗝屁了,就想吃碗面条。” 人已经进了店,断然没有轰出去的道理,蒋晓博无奈回头:“江啊,怎么办?” 大年初七,大部分人都还沉浸在春节的喧闹和懒散中,此君竟然已经奔忙在工作一线了,江念博回过神来,同为劳碌命的共情让他心中不忍。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刚才又大哭了一场,江念博眼前阵阵发昏,感觉神思都要被燃成灰烬了。他乏力地撑着胳膊起身,准备给小伙子煮碗面。 经过收银台时,他看到了那袋用真空包装袋包好的“爱心面条”。 “抱歉,今天我实在没力气了。”江念博把“爱心面条”拿给小伙子,“你将就着吃这个吧。” 乐甘不在,爱心面条便也没有了任何意义,倒不如让它发挥余热,去更需要它的人那里。 小伙子似乎真的饿了,眨巴了两下眼睛,接过袋子,埋头苦吃了起来。 “什么酱料,绝了啊!好香。”他哈出一口带着异香的白烟,又仔细打量着真空包装袋,“江店主,没想到你还挺会创新,用袋子装热干面,保温保鲜,干净卫生。不愧是你。” 江念博道:“谢谢夸奖,不过配方保密。” 配方……是泪水,是回忆,是遗憾中,还保有再度见面的希冀。 小伙子放了筷子:“博士店主,你真不记得我了?” 江念博转头:? 小伙子:“你店里的烧杯和《材料科学基础》呢?” 江念博:! 是【乐甘面】开张后,第一位光临的顾客! 当初正是他的夸奖,给了江念博信心,乐甘面才能有如今那么好的生意,这小伙子是实打实的“贵客”。江念博感激地喃喃:“是您。” “相逢的人会再相逢。”小伙子会心一笑,继而又环顾店里,“我记得你是跟你弟弟一起开店的,怎么,他今天不在?” 江念博默了几秒,很快深吸一口气,原本失焦的眸中,两团光逐渐聚拢,凝结。 他用平和的眼神回视过去,同时露了个浅淡的笑:“对,他不在。” “但是他会回来的。” 因为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虽然江念博和小伙子说的都是普通话,但字里行间仿佛加了密。蒋晓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认识?您是特意赶过来的?” 小伙子点头:“几个月前第一次来江城出差,误打误撞来了这里。当时吃了几筷子,惊为天面念念不忘。这不,我一到江城,就直奔这儿来了,想吃一碗博士店主做的面。” 蒋晓博道:“大过年的您还在工作,也是很辛苦。” “嗐,我们干投资的追着钱跑。地球不爆炸,我们不放假;宇宙不重启,我们不休息。”小伙子递过两张名片,“我这次来江城出差,其实是带着两个任务;一个是跟手上的项目。至于另一个,是想投资贵店。” 他伸出手向江念博道:“您好,瀚海资本投资经理,张天一。” “瀚……瀚海资本?”未料先出口的是蒋晓博,语气是抑制不住的惊喜,就差扑通跪下了,“大佬!” 见江念博还在愣怔,他反手搭在江念博耳边说悄悄话:“瀚海资本是业内顶级创投公司,我们系不知多少人争着抢着去瀚海资本面试实习呢!” “瀚海财大气粗,成功项目也多,新浪微博、嘟嘟打车,哦,拿我们认识的说,‘三宅一生’那三个人的【你饿么】你还记得吧,这些项目背后都有瀚海。江,被瀚海看上,你和你这家小面馆要发达了!” “不是什么大佬,就是个刚接触项目的小投资人。”蒋晓博耳语完毕,张天一似是知道他说了些什么,朗声道,“我们瀚海最近在看新消费项目,想从地域餐饮这个点切入,博士店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的话信息量太大,宛若从天而降的陨石把江念砸晕了,他道:“这……” 刚被三哥摆了一道,血本无归,又来了一位投资人? 好像还是位什么都不懂、莽撞冲动的愣头青? 第84章 陷阱,还是馅饼? 且不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单是高中政治课上辩证法时,江念博就学过“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道理。 他和张天一对视,迟钝地眨了一下眼睛,移开了目光。 张天一几乎是瞬间就读出了江念博的犹豫。他不慌不忙道:“店主,你不要着急拒绝我。我看你在江城也应该待了许久,应该能看出江城这些年的发展;现在大家钱包越来越鼓了,开始讲究吃穿了,新消费项目是未来十年的蓝海,奶茶、咖啡、小龙虾、精酿啤酒……会越来越受欢迎的。” 江念博一头雾水:“这跟热干面有什么关系。” “热干面群众基础广泛,又有江城的地域特色,在新消费的赛道上,潜力一定很大。” 江念博仍是不信,摇着头问:“江城卖热干面的,少说大几万人,为什么是我?” “很简单,因为【乐甘面】的面条好吃。”张天一举起手中的真空包装袋,冲他示意,“而且这种袋装热干面,方便保鲜和运输,和网购一结合,前途无量。” 明明只是乐甘开脑洞想出来的“爱心面条”,到了投资人口中,就成了黄金一般的东西。 明明乐甘已经消失,他却以自己的方式,继续萦绕在身旁,在耳侧,在天涯海角,在每分每秒。 江念博心中一片废墟,有种荒唐的感觉,分不清何为幻梦,何为真实。 没有得到江念博的回应,张天一循循道:“我们干投资的,最看重机会。但你知道最好的机会是哪种吗?” “最好的机会,往往都是最简单的,简单到——我们只需要靠常识和勇气,就能抓住它。” 蒋晓博在一旁都快急死了:“瀚海给你递橄榄枝哎!这不比那个什么三哥的加盟店靠谱得多?江,你傻了?你在犹豫什么?” 眼前这位姓江的傻子,仍是原地呆立,没有反应。 “【乐甘面】是你和乐甘的心血。等乐甘回来的时候,你希望他看到的,是灰头土脸的你和破败的面馆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也不想乐甘回来?”蒋晓博直啧舌。 “不,不是……”江念博喃喃。 心里的废墟间,似乎有一束嫩绿新叶挣扎着,破土抽芽。 江念博死灰般的脸上,终于有了活气。 蒋晓博还不知道面馆被三哥套走了所有收入的事情,江念博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此事瞒住,他道:“在担心……钱。” 原来是担心投资能否到位,终于探出了江念博最在意的“软肋”,张天一趁热打铁:“我会尽量帮你争取天使投资(1),赔了也没事儿,你不要有太大压力。” 江念博:“这意思是我亏光了,你们也不怨我?” “愿赌服输,我只能怨我自己眼光不行。”张天一终于露出胜利的笑容,“但是,我眼光向来很不错。博士店主,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 “你是干大事的人。” 作者有话说: (1)天使投资:风投中的一种特殊形式,机构直接投资,金额不大,对于被投企业的回报要求也不高。换句话说,很多机构投天使轮,基本上默认是砸钱扶贫,有点开盲盒的意思,开到好的盲盒自然能大赚一笔,赔了也无所谓。 ------ 推推隔壁小短篇《糖衣解药》 第35章 恰如彼时彼刻(本单元完) 十年会改变很多事情。 大厦的高度,地铁的速度,早晨露水的微光,傍晚流云的倒影。 和一个落魄博士的命运。 “念博,可算等到你了,主场作战你还迟到。”张天一抬腕,看着表盘上的【2023年的9月30日】。 江念博把高尔夫球杆包放在休息亭内,戴好手套:“光湾广场今天实在太堵,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在那儿整整等了九个红灯。” 张天一调侃道:“光湾广场地方不大,天天堵车,房价还不低,现在得有五六万一平了吧?快赶上首都了。念博,这可都是你们这帮搞互联网的土豪内卷起来的。我是真不明白,为什么江城的new money们都爱往光湾广场挤?合着money太多了是吧?” 江念博在光湾广场买了好几套房产和商铺,于是笑答:“可能是因为光湾广场风水好,我们【乐甘食品】不就是从光湾广场的一个小面馆做起来的吗?” 言语间,他目光在球场上逡巡——方寸大的休息亭里,站着的坐着的、脸熟的脸生的,竟然有七八个人,间或还聊着“元宇宙”、“sass”、“无人驾驶”等等创投圈最热的话题。 创投界都知道瀚海资本高级合伙人张天一长袖善舞、手段了得,被业内戏称为“roi(投资回报率)500%的男人”,平生最大爱好,除了赚钱就是攒局。又或者,攒局本身的目的,也是赚钱。 张天一取下墨镜别在polo衫领口,揽过江念博的肩,把他引向周围几人:“我介绍一下,江念博,【乐甘食品科技】ceo,江城青年企业家协会会长、全国食品行业协会副会长会长,不夸张地说,是江城的热干面大王,【乐甘速食面】我不信你们没吃过。” 潜意识里,江念博很抗拒这种头衔,认为它们虽然沉甸甸,但还是华而不实。 不过他又不得不承认,张天一这种报菜名式的介绍方法,的确非常有效——在场几位同穿高尔夫球衫的来人,都用一种客气的微笑看向自己。 第85章 这时果岭上下来一位男士,待其走近,张天一又接着介绍:“这位是微博总裁,王鲲鹏王总,哦,他在微博上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江湖人称【上下之间】。” 王鲲鹏向江念博伸手:“江总,久仰。” 大脑中的某个堤口像是被攻破,回忆山呼海啸。 十年前,他本该在江科大薅着头发肝论文,怎料正是微博上的一条爆料,让他被迫退学,走上了与预想之中完全不同的道路。 好像人生就是这样玄妙,像一场随机的布朗运动,你预设好的路线,往往不会把你带到既有的终点。 江念博:“王总,其实我很早就认识您了。” “我听说你是博士退学开了面馆,从一碗热干面做起,”王鲲鹏没听出他话中的玄机,只是敬佩地道,“坚持到现在,确实厉害。” 在商海混迹十年,江念博早已褪去了往日的直眉楞眼,给自己披上了一层人情世故的外衣。他仍是保持着商业互吹的笑容,看向张天一:“多亏瀚海和张老板这十年来的照拂。俗话说得好,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张老板就是我的伯乐。” “我和念博认识得早,他的优点数不胜数,谦虚只是其中之一。”张天一闻言哈哈大笑,对王鲲鹏道,“念博带着【乐甘食品】走了十年,从来没行差踏错过。为什么?他有自己的想法,而且很聪明。” 他又开玩笑一样看向江念博:“【乐甘食品】今年也得给瀚海贡献十个点的利润啊。” 当初收到瀚海的天使轮之后,江念博给【乐甘面】想过两个方向:其一是继续把面馆开下去,不断扩充、发展,往连锁店的方向走;第二个,是摸索一个新的商机,做速食热干面,押注线上网购。 创业如渡河,处处留退路的后果就是两边都上不了岸。并且瀚海给的钱也有限,他不得不再次面对人生中的二选一。 做决定的那一天,江念博眼神在乐甘留下的那罐眼泪,以及“爱心面条”的真空包装袋之间不断游移。 当天【乐甘面】黑板上写了歇业通知,不大的面馆中,只他一人从黎明坐到日落。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他才将那罐乐甘的眼泪锁在了抽屉,选择了后者。 ——投入全部身家,赌速食热干面,注册了【乐甘】食品科技。 他会让乐甘被全世界认识、熟知、赞美;也会给自己的心腾出一个不为外人道的位置,把乐甘装在那里。 他甘心把命运和互联网这条大船绑在一起,命运也没有亏待他,让他抓住了那把叫做“运气”的桨。 【乐甘】牌速食热干面都是真空包装,干净卫生,打开包装袋后加入小料包,摇一摇拌一拌,一碗鲜香的热干面几秒钟便可出炉。 它比现做的热干面快捷,又比普通的方便面新鲜,于“速度”和“质量”之间找到了一个恰当的平衡点;因而甫一推出,很快搭上了网购的东风,赚得盆满钵满。 兼之近几年“独身经济”的兴起,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喜欢上了这种即开即食的热干面。 打开就能吃,吃完还不用刷锅洗碗,这谁不爱? 甚至有飘在异乡的江城游子,每每馋了,就特意在网上下一单【乐甘速食面】,抚慰自己那个每天念叨着乡愁的胃。 时来天地皆同力,前两年国内新|冠疫情自江城开始爆发,江念博卖的这种速食热干面,就更是疫情期间大家囤货的主力食品。 江念博还一口气给全江城的老百姓捐出了百万份【乐甘速食面】,很快就上了好几轮热搜,一来二去,竟然让这个江城的食品公司出了圈,在全国都打响了名气。他本人也因此成了江城优秀青年企业家的代表,还上了新闻联播。 在商海历练了这么久,江念博多少懂一些营销手段,随即,他又宣布把疫情期间【乐甘速食面】50%的营业收入,捐献给“全国防治甲状腺癌公益基金会”。 有这么一位人帅心善的老板,【乐甘速食面】口碑和销量双双暴涨,一时间,创投圈都道【乐甘食品】的江总,是个聪明人。 “张老板,你又pua我。”是不是聪明人,江念博不好自我评价,他接着道,“聪明不敢当,主要我这人比较执拗,喜欢一条道走到黑。” 张天一有意要给他抬轿子,打趣道:“低情商叫‘一条道走到黑’,高情商就是‘坚持’,别看‘坚持’简简单单两个字,一般人很难做到的!王总您是不知道,念博当年读书的时候,就有个外号叫‘硬扛少男’。” 在场众人一听都笑得不行,江念博也跟着牵起嘴角:“是,是硬扛。” “张老板,你怎么知道我读书时的外号?”笑完,江念博才咂摸出其中的不对劲儿。 张天一边试球杆边往旁边瞟:“是他们仨说的。” 江念博顺着看过去—— 竟然是老同学,当年江科大博士宿舍1号楼的“三宅一生”! 他记得很久以前,“三宅一生”拿着一个叫做【你饿么】的外卖app找过自己,但因为当时【乐甘面】出了种种意外被自己拒绝,此后几人便再无联系。后来他也是偶尔看科技新闻,才知道【你饿么】总部已经搬到了首都,近几年发展得很不错,估值上十亿美元,成了外卖行业的独角兽公司。 和球场上其他人不同,“三宅”很对得起他们的名字,仨人安静地窝在休息亭里,看手机的看手机,打游戏的打游戏。听到张天一这么调侃,其中一位才起身向江念博扬了扬下巴。 第86章 认出他是当年那位给自己安利【你饿么】的“外向哥”,江念博朝他一笑。 张天一似是猜到江念博所想,亦或是单纯的商业嗅觉敏锐:“‘三宅’的【你饿么】这几年收购了几家小企业,现在app升级了,叫【饿就团】,除了外卖以外,还做本地团购,念博,你的【乐甘速食面】不是想进军北方市场吗,要不要和他们勾兑勾兑?” 外向哥附和着开了个玩笑:“看看我们的加盟计划书呗,硬扛少男?” “黑历史”被一再提及,江念博不仅不生气,还有些隐隐的开心,他胡噜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是,我是硬扛少男。” 硬扛的意义在于,当运气降临的时候,你不会有眩晕感,只会平静地想—— 我值得。 这种高尔夫局的本质就是资源交换。各方聊了几轮,彼此寻觅到商机、嗅探到利益后,球局便在大家的心照不宣中散场。 出了球场已是下午四点,江念博还有重要的人要见,火急火燎地开车回了光湾广场旁边的万豪酒店。 蒋晓博带着女儿坐在万豪的咖啡馆里,看到高大的身影靠近,兴奋地冲江念博挥手:“江!” “你小子!回国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早上才告诉我。”看到老同学,江念博卸下商海中的假笑面具,仿佛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光。 他攥拳锤了一下蒋晓博的肩膀,随即蹲下身,拧了拧女孩的小脸蛋:“伊伊,在国外有没有想叔叔啊?” 蒋家女儿伊伊回过几次国,每次到江城,江念博必定送上精致礼物,讨小姑娘欢心。此时伊伊看到这个有钱又帅气的叔叔,乖巧地点头,羊角辫一跳一跳。 二人坐回位置,蒋晓博让服务生加一杯咖啡:“回国的事定得急,我家老头老太(爸爸妈妈)也想孙女,我就带着伊伊回来了。” 蒋晓博从江科大毕业后,退出了【乐甘面】的投资,随后拿着分红申了个国外的博士后项目,博后出站后又顺利在国外高校谋到教职,认识了一位同样来留学的姑娘,紧接着便是结婚生娃;日子过得顺风顺水,有滋有味的。 江念博每每和他发微信,总会调侃几句“人生赢家”。 服务生把江念博点的卡布奇诺端了上来,蒋晓博撇撇嘴:“几年没回来,国内真是大变样了,发展这么快,就连万豪的咖啡也都卖到了五十块钱,我上大学的时候,就说这玩意儿是智商税吧!” 他又状似痛心地捂住胸口:“啧啧!国庆节前的机票那也叫一个贵啊,我肉痛。” 江念博喝了口咖啡,像曾经在404寝室那样揶揄他:“蒋晓博,蒋大学者,抠死你算了。” 这话带了层怀旧滤镜,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几口咖啡落肚,江念博问道:“国庆节出行高峰,你学校那边儿工作也挺多的吧,怎么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蒋晓博正舀了一勺子提拉米苏送进女儿口中,闻言手一抖,奶油划在了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蛋上。他边给女儿擦脸边道:“江,我离婚了。” “啥?”江念博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咖啡差点没喷出来,“你和弟妹不是琴瑟和鸣吗?上上个月我还见她在朋友圈发她做的爱心早餐呢。” “都是演的。”蒋晓博深吸一口气,“我在国外教书教了这么多年,事业遇到了瓶颈,就想回国找找机会,但是她不愿意回来。秀恩爱也是想留下我。” “我跟她早就没有感情了,都是为伊伊才撑了这么久。”蒋晓博看了一眼女儿,没继续说,转而道,“人嘛,走着走着就散了,就像咖啡会变凉,热干面会变坨。我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和她好聚好散,给彼此留条出路。” 说话间,蒋晓博本就黑黄的脸色又黯淡了不少,眼角甚至堆出了几条皱纹,和多年以前那个满眼精明机智的青年判若两人,就更称不上“人生赢家”了。 江念博只得安慰着开玩笑道:“回来也好。现在国内机会也多,我记得你读书的时候就特别能搞钱,接受了资本主义的洗礼,功力肯定远超当年。别的不说,为了伊伊以后每天都能吃上蛋糕,你也要支棱起来。” 蒋晓博眼神稍缓:“对,搞钱。钱比爱情靠谱多了,爱情只会骗人骗己,但钱永远诚实。” “这才是我认识的‘经管院学神’。”江念博道。 恍然间,他发现一切都天翻地覆,一切又都岿然如故。 一切都是命运。 而命运,是人生所有选择的总和。 “不说我了,”蒋晓博道,“我这都结婚离婚轮了一遭了,江,你就一直没情况?” 江念博摇头笑笑。 蒋晓博默默一叹,嘴上却道:“你一届总裁,个子高脑子快,又有钱又能赚,竟然没有人给你介绍男朋友?” 江念博笑容不减:“是有人做过媒拉过红线,不过我一直都没遇到特别喜欢的。” 创投圈风气开放,他的性取向在不是秘密,总有些爱操闲心的人给他递消息。 相亲倒是也相过几回,确实没遇到过喜欢的。 后来有一天,江念博突然就想明白了——是因为心里一直住着一位,所以此后一生,都不可能再心动。 他实现了财务自由,到头来,却发现整颗心被禁锢得彻底。 蒋晓博明白个中缘由,斟酌着想告诉江念博那个多年以来他一直隐瞒的真相。 第87章 没有什么9月30日的约定,乐甘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当初的一切都是他瞎编的,时间轰隆隆碾过命运,温柔又无情。 “江,其实有件事情……”他终是启了唇。 “不好意思,晚上还有约。”有些意外,江念博粗暴地打断了他。 江念博看了看表,起身道:“我先撤了。在国内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随时跟我说。” 往光湾街走的路不长,但江念博却走得很慢。 他知道蒋晓博要说什么,他也确实有约。 一个长达十年的约——即使赴约者从来只有自己。 十年里,每一个9月30日的晚上,他都会来光湾街走一走。 早在2013年,光湾街就乘着“江城市容大改造”运动的东风,翻修了马路,路牙子两旁栽种了五彩的小蔷薇,还装上了声控路灯。 街边一家家店铺的吆喝声、短视频中上头的音乐声、食客此起彼伏的笑闹声……与江念博的脚步同频共振,路灯一盏盏亮起,暖橘色的光盈满了他的瞳孔。 每每此刻,他总觉得声控路灯真是个好东西。 只要往前走,就总有一段路是亮的。 “爸,妈,饿死了,快给我煮碗热干面。”江念博进了面馆。 面馆没有名字,只在外面简单支了块黑板,上书四个大字【今日歇业】。 “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从收银台的电脑后走了出来。 那电脑还是当年读书时,从归元寺买的“废物电脑”,一直没换。没想到质量奇好,磕磕绊绊地支持了十年,一直留在面馆履行着自己的收银义务。 更重要的原因是,江念博不愿意换。 江父看着江念博,慈爱地笑:“累坏了吧儿子?别那么拼,要像我和你妈妈一样,偶尔停下来享受享受生活。” 江母原本正坐在店里织毛衣,闻言也抬头,怼了老伴儿一句:“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没有儿子的打拼,我们俩能在这儿开面馆?” 面馆的前身正是【乐甘面】。江念博当初下注线上速食面,咬牙决定把这间面馆退租,好不容易联系上【二七数码】的那位长者,长者却说,自己签了十年合同,退不了,要么江念博就还是继续租下去吧,租金看着给点儿就行。 大爱无言,坚持慈善。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拗不过固执的长者,正巧母亲甲状腺癌术后恢复得不错,父母在老家无事可做,江念博便做主把父母接到了江城,将面馆拾掇出来给老两口打理,不求盈利,只为打发时间。 江父手艺精湛,人又实诚厚道,不知不觉间竟然将面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光湾街这么多店铺,开了倒倒了开,甚至连【老五烧烤】的店主“老五”都退休不干了,这家只有一块黑板的无名小面馆,竟然在街上岿然屹立了十年之久,堪称全街奇迹。 江念博是打从心眼里感激长者,如果不是当初和长者的缘分,他不可能有这样兜兜转转的奇遇,有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 十年间,饶是他自己名下的房产和商铺都够他做寓公了,他还是每月按照市价,将租金汇入长者的账户。 长者也是和他心有灵犀,只收钱,从不过问这家小面馆的任何事情,放心交由江念博操持。 煮面桶的水已经烧上了,江念博神思稍安。 他自己的公司做速食,却喜欢吃这种手工现煮的面条——保质期短的食物就是更好吃。 或许有些东西,正是因为有期限,所以才更珍贵。 不消片刻,沸水开始咕嘟冒泡,却又滚出几分落寞,模模糊糊,成分复杂。 他等的人今年也没来,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人吃面。 “妈,店里的卫生你得好好搞一下啊,怎么还有蜘蛛?没有顾客跟你投诉吗?”江念博大口喝着面汤,眼风一乜斜,看到一只蜘蛛从桌角缓缓爬过,差点没把面条呛出来。 江母带上老花镜,伸头看过去,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欢欣:“不就一只蜘蛛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蜘蛛又叫‘喜子’,看到蜘蛛,说明咱们店里呀,今天有贵客,要喜从天降咯!” 江念博也笑了,故作抱怨:“妈你就迷信。” “请问面馆今天还开门吗”忽而有清凌声音从门口传来。 陌生,却又如此熟悉。 是这十年来,无数个午夜,无数个梦中的呓语。 江念博血液在四肢奔流了几个来回,这才冲到眼中。 他猛地回头,见是一个男孩安静立在门边。 “面馆开门吗?”男孩长发直垂在胸前,皮肤比一般人黑黄,溶于夜色。 唯亮晶晶的眸子投来希冀的目光,像浓黑丝绒布上一对沉淀许久的玉石。 他道:“哥哥。” 此时此刻,江念博忘记了呼吸。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他和男孩对望着,互相都奉献给对方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仿佛他们分享着同一个秘密。 一个还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完,这一单元的主题是“选择”。 乐甘这十年去了哪儿,为什么会在9月30日和江江见面,会在后面的主线剧情中解释的(这是篇有主线的单元文哈) ------ 接下来开新单元 第88章 # 庐城·白鹅湖 第36章 白鹅湖诅咒 “帅锅,我看你是去白鹅湖,你真滴不晓得辣个诅咒?” 飞驰的出租车上,司机通过后视镜偷偷瞥着后座的男人。 男人白t黑裤,脚蹬vans,是再正常不过的穿着,然而棒球帽与口罩像是在脸上做了个半永久,捂得严严实实。 如此,就让露出的一对杏眼尤其和谐乌润。 他皮肤较常人更白更冷,偏偏眼尾带着些上挑的弧度,无端多情,让人想起只出现在银幕里的大明星。 司机咽了口唾沫:“白鹅湖诅咒。” “传言白鹅湖是庐城最邪门的景点,每年都要淹死一个人,用来献祭湖神。”男人启唇,声音也很好听,只是本来清朗的声线经黑色口罩一盖,略微滞闷,“在宾馆听服务生说过。” 这乘客并不像他的长相那样难相处,司机松了口气,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是的撒!帅锅,我看你从梅地亚宾馆出来,外地来的?服务生估计也不是正宗庐城人,哪里晓得内情?告诉你个秘密,这是哄人的你晓得啵!” 男人一口标准的京片子:“哄人?您的意思,这是意外事件,没有湖神,是他们自己个儿淹死的?” “也不能这么说。”本地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司机打开了话匣子,“这事情要从2007年,哦,就是十年前说起。当时庐城新任政|府班子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在旁边修庐城大剧院——我们庐城是全国闻名的‘娱乐之都’嘛——结果施工队一下到工地,发现地桩子打不进去。你猜怎么着?施工队就在大剧院那片地底下埋了一对石狮子,石狮子的嘴巴正对着白鹅湖,这才把地基打好。” “起初两三年没什么事,2010年大剧院扩建,新来的施工队不信邪,从地下挖出了一个石狮子。这下拐哒场啰(坏事了)!每年湖里都要淹死一个人。你想想,只剩一个狮子,多孤独多寂寞,那自然就要找人陪它啰,我们庐城的狮子,霸得蛮,耐得烦(不达目的不罢休)!” 男人摘下棒球帽,露出凌乱又错落有致的碎发:“您这话也不成立啊。狮子应该找狮子啊,为什么要找人陪?” 出租车已经驶出城区上了绕城高速,司机一脚油门,带得整个人向后顿了顿:“庐城搞娱乐的,帅锅美女几多(很多),狮子眼光被养叼咯,也喜欢好看的。你不知道哟,早几年死的都是妹陀(小姑娘)!抬出来的时候尸体都泡发了!” 口罩之下,男人无奈地笑笑。 虽说猎奇之心人皆有之,他是不明白为什么司机语气里竟有自豪。 “这几年庐城发展得好,狮子也胃口大开,连着吃了好几个明星!”司机未在意男人的反应,兀自道,“一开始是我们庐城电视台的主持人许湘君,就是主持《开心大pk》的那位,听说她是晚上来录节目失足落水,许湘君多漂亮的,可惜了!人捞上来的时候跟发面馒头一样,一只脚上挂着高跟鞋,另一只脚,你猜怎么着?都泡烂了!” “再然后是主持人孙郁峰。孙郁峰和许湘君搭档主持《开心大pk》,许湘君死后,《开心大pk》就不行了,没人看咯!许湘君一周年忌日那天,正好是孙郁峰主持的《开心大pk》最后一期,节目结束后,孙郁峰竟然也淹死了!你说这事儿玄乎不玄乎?孙郁峰说那期《开心大pk》是收官制作,还真让他乌鸦嘴说中了——收‘棺’之作嘛,棺材的棺。” 司机腾出一只手掰着指头,继续叨逼叨:“大前年是个唱歌的,叫什么来着不记得了;前年死的更有名,是欧阳真,欧阳真哎,也是我们庐城出去的大明星!” “去年倒是没死人,但是我跟你说个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欧阳真死之前怀了孕,是一尸两命。白鹅湖湖神就把这个死人名额算在去年了……” “师傅,还有多久到白鹅湖?”未料男人压根儿没往耳朵里去,打断了他。 司机抬头,在后视镜里同男人的目光相撞,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出租车差点变道。 “还有……有不到二十分钟,下了高速很快就是景区了。”那眼神冷若冰霜,太有震慑力了,司机几乎是下意识止住了话题,找补道,“影视基地和白鹅湖正好是一个对角线,远了点。” 车内安静得令人窒息,唯轮胎与路面的摩擦声在空气中回荡。 高速上,不时有出租车从旁边迅疾闪过——一样的配色和形状,一样的速度和方向,恍然间令人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处何方。 男人重新带好棒球帽,眼神比适才稍缓:“麻烦放首歌儿吧。” 司机如蒙大赦,匆忙按下收音机按钮。 【music radio 全球最专业的华语音乐平台——我要我的音乐】 听到音响传来的声音,男人略略心安,眉头舒展,靠进座位闭上眼。 男女二位主持人插科打诨了片刻,很快来到了点歌节目。 女主持:【好的,我们来看看留言。听友“绿草荫荫”说,想要点播一首冯蔓的《同渡》。】 男主持:【这位“绿草荫荫”听友,不得不说你的品位非常独特,也非常好,我们的节目做了这么多期,很少有人会点冯蔓的歌。】 女主持:【收音机前一些年纪稍长些的听友们也许不太了解冯蔓,他曾经是非常优秀的流行音乐人,才华横溢、唱作俱佳,只是为人低调。和很多科班出身的实力派音乐人不同,冯蔓是剑走偏锋,选秀出道一炮而红,出道后一度被誉为“华语乐坛之光”。出道三年以来发过专辑、也为电影、电视剧写过主题曲,代表作就是这首自己包办词曲和制作的《同渡》。只是天妒英才,冯蔓已经离开我们了。】 第89章 男主持:【真的很可惜。也许上帝也想要听好听的歌曲,才把如此有才华的冯蔓带走了。好的,接下来,就让我们和网友“绿草荫荫”一起,享受这首《同渡》吧!】 不知为何,出租车内的男人将棒球帽檐压低了些,盖住了自己的双眼。 他身体也如一抔躲避着狂风的流沙,陷进了座位中,安静听着收音机中流淌出的旋律: 【幸福旅途 注定荆棘密布 拿清醒做赌注 徘徊灯火阑珊处 oh 孤独信徒 身在何处 oh 同行同渡 同归殊途 the one you’re looking for, it gets you blue the dream you’re looking for, it comes true oh 同行同渡 同归殊途】 出租车停在白鹅湖景区门口之际,这曲《同渡》也正好播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在“殊途”的幽幽尾韵中,男人付了现金,向司机道谢后下车。 司机有些纳闷儿——时代变了,这两年大家打车基本都是用手机付款,鲜少有人给现金。 车费一百四十六元,不算小数目,男人直接给了一张一百一张五十,连撕好的发票都没拿,几乎是逃也似的下了车。 司机调转车头之际,瞥到他修长挺拔的线条,再联想到他是从庐城影视基地上的车,猛然间大脑灵光乍现,想起了什么。 他忙不迭拉了手刹,打开手机,在搜索框输入了【卢念澈】三个大字。 看了看百度百科中跳出的照片,又回想了片刻男人的眉眼,司机的手机差点没握住。 只见手机屏幕里写着: 【卢念澈,内地著名男演员、歌手,毕业于京州艺术学院音乐剧系,前偶像团体“fjx”成员,vocal担当,1990年9月生于京州……】 司机抑制不住激动,打开车窗,冲男人扯着嗓子大喊:“帅锅,我看过你演滴电视剧!你是大明星,大演员!” “你是——卢念澈!” 这三个字像一壶开水兜头浇下,男人仿佛被烫到了,把棒球帽扣在了脸上,迈着一双长腿唰地跑了个没影儿。 【卢念澈,内地著名(争议)男演员、(过气)歌手,(以倒数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于京州艺术学院音乐剧系,前(糊逼)偶像团体“fjx”成员,vocal(划掉),颜值担当。】 百度百科哔哔了这么多,只一句大实话:他1990年9月生于京州,满打满算就要27岁。 “fjx”出道后糊穿地心,爱豆唱跳数月而中道崩殂,公司成团未半而花光预算,四年前就官宣解散了。 团刚解散时,卢念澈再也不想吃偶像饭,心一横,向经纪公司【星蔚娱乐】提出进影视圈发展。 这个“秀人遍地走爱豆多如狗”的世道,靠拍烂剧站住脚,也好过在家抠脚。 他那时还太年轻,无比肯定自己是适合走影视道路的——虽然天赋平平,但他有一张摄人心魄、过分好看的脸。 内娱可以没有活人,但不能没有帅脸。 娱乐圈,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转型后,星蔚帮卢念澈接了几部烂大街的电视剧和网大,没成想观众很吃他的脸,卢念澈一时爆火,也为自己收获黑粉无数,堪称“行走的腥风血雨制造机”。 热搜轮上几百轮后,他的人气水涨船高,和“fjx”时代不可同日而语,更成了星蔚的香饽饽。连他自己都觉命运玄妙——认真搞唱跳,查无此团;拍戏如玩票,莫名爆火。 然而即使他如何努力,烂剧毕竟发挥空间有限,卢念澈也因此获得圈内圈外一致吐槽:脸是真的帅,演技是真的没法评价。 人不能评价一样不存在的东西。 娱乐圈,还讲究“一命二运三风水”,卢念澈在里面滚了一圈,竟然真让他争取到了不错的资源,一路从cctv-8狂飙到了cctv-6。 他今年的工作大头,是在文木叶导演的新片《欢迎来创业楼404》中扮演男二号。最近一段时间,他在庐城的影视基地马不停蹄地拍戏,每天被导演阴着脸呵斥三连:“入戏太慢,老天爷砸饭碗,剧组不养没用的演员”。 文木叶是国内顶级名导,对电影有自己的坚持,脾气不好、心气更高。而且他此前几乎没用过非科班的演员。原因无他,看不上。 电影行业和娱乐圈不一样,业务能力不过硬的演员,就像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 能受到他的青睐,爱豆出身的卢念澈一开始十分惊喜。然而在看了剧本和策划书之后,他才明白制作方找自己的原因。 这部新片预计在2018年春节档上映,男主定了一位刚满30岁就斩获金鸡奖的年轻影帝,影帝和导演是同一类人,为人低调,粉丝寥寥。 电影既是艺术品,也是商业产品,更是理财产品。名导递橄榄枝,自然不是天降馅饼,而是妥协于资本——春节档兵家必争,不赚钱,甚至赚得不够多,都算亏钱。 再知名的导演,也要恰饭的。 偶像的本质就是工具,工具人有义务让粉丝去扛电影票房;哪怕是要再轮几次热搜,承担被全网喷口水的风险。 毕竟收获了多少金钱和赞美,就要承担多少嘲笑和诋毁。 卢·工具人·念澈觉得自己好似提线木偶,有些气馁。他低着头,丧丧地沿景区小路往前走。 今天的戏还算顺利,卢念澈被文导“蹂躏”了一个上午,虽然拍得磕磕碰碰,倒也皆大欢喜地结束了。出了摄影棚,趁助理吴盼对接工作之际,他当机立断,跳上出租车直奔白鹅湖。 第90章 来白鹅湖一事,卢念澈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路上就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此刻手机已经在牛仔裤口袋里烫到不行,他忍无可忍点亮屏幕,微信的push几乎叠成了豆腐块儿。 他挑出了助理吴盼和导演文木叶两个人的微信,只打了一行【拍戏压力大,去白鹅湖逛一会儿,晚上回,勿担心】发了过去。 然后毅然决然地关了手机。 正值夏季热门旅游期,可紧挨着庐城大剧院的白鹅湖却人迹罕至。庐城以麻辣米粉、臭豆腐等小吃闻名全国,但在白鹅湖,竟然连一个卖粉面的铺子都没有,冷清得很。 也正因如此,此处风景显得相当雅致,远远望去,绿色湖面形如白鹅,又像一面镶了碎玉的宝镜。 卢念澈走近看,才发现那“碎玉”是湖面上成片林立的小荷,偶尔有温热的风拂过,颇能看出几分“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意蕴。 只是这面宝镜的四周颇为败兴——几乎每隔几十米,就竖着一枚木牌,打破了湖面的静好。木牌大小相同,被漆成毫无二致的浅棕色,上书一行大字:【此处禁止下水】。 好像一排排莫得感情的士兵,在无声守护白鹅湖的秩序。 不知不觉,卢念澈来到一家小卖部的窗口。 按理说鼎鼎有名的“娱乐之都”,郊区还有一座巨大的影视基地,市容市貌多少该受娱乐圈的一些影响,参差多态才对;可庐城这座城市委实和他想的不同——一模一样的出租车、一模一样的木牌,甚至连景区湖边码头的小卖部,都是统一的八角小亭,亭檐与亭柱是深棕色,配白墙玻璃窗,莫名呆板。 一路走来,卢念澈发现,唯一能区分这些小卖部的标识,便是白墙左上角用红漆描出的数字,暗红如血。 现在他面前的这家,编号【027】。 “大伯,您好。”卢念澈挠了挠手臂,“您这儿有花露水和防蚊贴吗?” 从剧组下工后,他只穿了件打底的纯白t恤,便匆匆奔来了白鹅湖。 庐城地处西南,夏季多蚊虫,湖边不知趴着多少毒性超强花蚊子,专门挑他这种细皮嫩肉的o型血,吭哧一口。 只见【027】号小卖部的窗口中,一个身影靠近。 小卖部内的长者约摸过了花甲之年,头发苍白,精神头倒是很好。和寻常的店主不同,他没有看电视、玩手机,手上正握着毛笔,貌似是在练字。 书桌旁,一束百合开得正盛。 长者搁笔抬头,声音不大,中气却很足:“对不住,小店只有清凉油。” 想到清凉油那股直击灵魂的气味,卢念澈在口罩下耸耸鼻子,可胳膊上的蚊子包越鼓越大,他最终还是妥协了:“麻烦一盒清凉油。多少钱?” 长者:“五十八元。” 卢念澈正在掏钱包,听到数字当场裂开,一口气差点没把口罩喷下来:“夺儿钱(多少钱)?” 长者也用京片子回他:“内什么,这儿景区嘛,价格贵点儿,您且担待着。” 都说景区多黑店,但这家店简直比网上骂他的职业黑子还离谱,这长者好像还是个专门杀熟的老乡。卢念澈想换家店,便问:“劳烦再问您一下,【028号】小卖部在哪儿?” 长者笑容挂在脸上,指向远方:“湖对面,打车绕过去大概要一小时。” 卢念澈:“……” 似是猜出了卢念澈所想,长者善解人意道:“小店正规经营、诚信买卖,所有商品价格都是在景区管委会备过案的,您请放心。” “得嘞!我活了二十七年,还是第一次买到五十八块的清凉油。”卢念澈痒得在口罩后面龇牙咧嘴,乖乖拿出三张二十,递给长者,“要不是晚上要下湖……” 意识到说错话,他连忙打住,转而对长者道:“不用找了。” 长者耳朵极好:“您要下湖?” “您听错了。”卢念澈打着哈哈。 长者麻利地接过钱,当真没有找零。 卢念澈哑然——世上真有如此厚脸皮之人?自己说不找零,只是客气一下而已啊! 他缺德病犯了,挖苦道:“诚信买卖,童叟无欺,说得可真是好极了!来您这儿买东西的人肯定很多吧?” 长者接过钱,眼睛都亮了:“您过奖,都是您这样的来照顾我生意。” “您”字咬字极重,卢念澈总觉得长者这是坑了自己的钱还不忘嘲笑自己,话里冒了股酸气:““嚯!瞧您说的,好像您和我们是两种生物一样。” 长者:“是我口误,都是你们这些‘人’来照顾我生意。” 人?难不成长者觉得自己已经羽化成仙了,不是人? 卢念澈更奇怪了。 “这个送给您,下湖用。”递过清凉油的同时,长者朝卢念澈手中塞了个小玩意儿。 卢念澈收回思绪,摊开手掌一看,见是个小巧精致的透明玻璃瓶,模样挺可爱。他问:“这是?” “辟邪瓶,专克邪祟。”长者道。 玻璃瓶中滚了些细小白色颗粒,晃动起来沙沙作响。 卢念澈左盯盯右看看,终于想起来了——分明就是个小沙漏! 火锅店限时上菜用的那种计时工具。 还辟邪瓶? 他觉得瓶里装的不是沙子。 而是他的脑子。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开新单元咯~百城和一枝又出来搞事了(bushi 同时也欢迎本文颜值天花板,小卢同学出场~ ------ 本单元:灵异40%,奇诡50%,沙雕10% 和上一单元风格不同,伏笔极多,而且会是意外结局,不太建议倍速阅读 第37章 娱乐圈都不怕,我怕鬼? 长者坑了他的钱不说,还要侮辱他的智商。 卢念澈气不打一处来,口罩上下起伏:“谢谢啊!我看这瓶子真不一定能驱鬼。” 长者边抚笔边看他:“您不信我?” 卢念澈是京州人,说起京片子来自带贫嘴模式:“您就是鬼啊!清凉油五十八块一个,地摊货也能被你包装成辟邪瓶,瓶子里的沙子,是不是湖边就地取材的?任谁见了您,都要赞上一声‘商业鬼才’。” 听出了揶揄的意思,长者展颜一笑,云淡风轻。 这一笑落在卢念澈眼里,嘲讽和挑衅五五开。他火气全冲到了脑子里:“都说白鹅湖因为那个什么淹死人的诅咒,游客才这么少。我看这话不对,白鹅湖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奸商,才落得现在这样荒凉。” 怎料长者没有生气,依旧保持着超高的涵养,拿毛笔往湖边指去:“不要一棍子打死一群,白鹅湖也有心肠好的善人。” 卢念澈顺着看过去,见白鹅湖边的长椅上,端正地坐着一名年轻人。 虽然间隔较远,但白鹅湖环境好空气佳,视野极其清晰。他看到此君身着橙色救生服,身旁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救生圈,一双塑料拖鞋在长椅旁整齐地摆放,是救生员无疑。 按理说,作为救生员,应当时刻关注湖面情况,以防突发事件;然而怪异的是,此君拿大檐防晒帽盖住了半张脸,看上去仿若入定老僧。 疑惑之际,他又听长者道:“我在白鹅湖开店开了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做好事分文不取。” 卢念澈大概明白了救生员的身份——应当是什么公益组织的志愿者。救生员身姿挺拔如松,皮肤晒成了小麦色,颇显年轻元气。 现下正值暑假,卢年澈估摸着可能是大学生出来修社会公益学分的也未可知,于是他道:“豁出命去救人,还一分钱不拿,我看他也呆不久,说不定开学就返校了。” 长者摇头:“他是三年前的夏天来的。这一千多个日子,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每天都守在白鹅湖边,单凭这一点,就远非凡人能及。” 娱乐圈没有节假日一说,卢念澈入行多年,平时在各大城市四处飞,拍戏、接广告、赶综艺……工作排得满满当当,甚至好几年的春节都是在剧组过的,很难理解这种与孤独和专注为伴的生活。他难以置信地道:“两年了,一直蹲这儿发呆睡觉?” 长者:“非也。这小伙子三年间救下了不少人,早些时候还有人给他送锦旗呢,说他是‘白鹅湖卫士’。只是——” 不知不觉间卢念澈跟长者还聊上了,他问:“只是什么?” 长者轻叹:“只是这白鹅湖似乎真有诅咒,卫士兢兢业业,却还是架不住每年都要淹死一个人。” 这话让卢念澈回忆起往事,眸色黯了。 “说起来,今年直到现在,还没出过事儿呢!”长者道,“希望这一年能平安过去,就这样平平静静,才是最好的。”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喊叫,像把出鞘快刀,瞬间将空气撕裂。 卢念澈正擦着清凉油,闻言和长者二人齐齐收声,竖起耳朵辨认了几秒种才听清楚。 一个惊惶的女声,在呼号“有没有人哪!救命啊!” 下一秒,只听“砰”地一下,是什么人跳入湖中后溅出的水花声。 “坏了,有人掉湖里了!瞧我的乌鸦嘴。”长者轻声惊呼了一句,接着拉好窗子锁了小卖部,往湖边快步奔去。 走了几步,他回头对卢念澈道:“此处不祥,快走吧!” 长者不说则已,一说,卢念澈情不自禁跟上了他。 其实即使没有这场突发的意外,卢念澈本来的打算也是去白鹅湖周边暗中观察。 毕竟他不常来庐城,也不像今天这样能提前结束拍摄,有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的天赐良机。 待二人跑到白鹅湖边,落水者已经被救生员揽着脖子拽到了岸边。 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湿漉漉的黑发糊了一头一脸,配着已经花了的粉底口红,颇为怪异。黑粉二色下面,是紧闭的双眼,森然苍白,望之触目惊心。 她显然是在湖中挣扎之际呛到了水,紧攥着拳头不说,身体还小伏颤动,不时有清水混着涎液从嘴角流出。 “劳驾二位稍微让让,”救生员脱掉满是水渍的救生衣,头也没抬,“我要做急救。” 卢念澈是音乐剧专业毕业,受过正儿八经的发声训练,只听了这么一耳朵,就感觉救生员虽然声音不大,但声线温润吐字清晰,语气不疾不徐,是个唱歌的好苗子。 思维辗转之间,他被长者拽着,向后退了两步。 救生员先是让女孩靠卧,重重地拍了几下她的背部,见后者没有任何反应,便迅速把她平放在沙滩上,摸了摸脉搏和心脏部位,随即双手撑在女孩胸口,有频率地按压着。 片刻后,女孩眼珠转了几下,开始大口大口地呛咳吐水。 第92章 “我……我这是死了吗?”她的眼睛终于睁开。 目光在救生员身上逡巡之际,突然又是一声尖叫:“你的脸……鬼!鬼啊!” 救生员身形一滞,手在旁边抓了下,似乎是想找什么东西,但是却扑了个空。 他只得用手盖住脸:“吓到你了吧?我很抱歉。” 卢念澈有些好奇,紧了紧口罩,确保周围人认不出自己,随即悄悄挪了几步,去看救生员的脸—— 倒也不能用“鬼”来形容,毕竟白鹅湖太诡异,已经出现了通鬼膨胀的情况。 是比“鬼”更可怖的存在。 救生员整张脸都凹凸不平,好似月球表面,略微灰白的皮肤上,又长着深浅不一的粉红色肉芽,乍看上去,很像是烧伤后没有做植皮手术留下的疤。 而从下巴中央到右耳处,一道长疤犀利划出,像是沉默的封印,又像是无声的呐喊。 他这才明白救生员一直用防晒帽遮住脸的原因。 卢念澈又倒吸一口凉气。 白鹅湖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连救生员都如此吓人。 落水女孩此时神志已恢复神志,她连忙摇手,连带着指尖的水珠四散:“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大哥我要感谢您才是,谢谢您救了我的命。天哪,真是太恐怖了,我都不敢想……” 长者始终在一旁安静观望,此时开口:“刚才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突然就掉湖里了?” 女孩:“我也不知道,我就是……就是想去湖里看看,听说鹅颈那里超级诡异的。” 白鹅湖形似白鹅,卢念澈抬眼一看,发现女孩被救上来的地方仍有水花——那个位置,还真像是大鹅的咽喉处。 “其实也没走几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上了我的脚脖子,一个劲儿把我往湖底拽,呜呜……”女孩声线颤抖,说话也颠三倒四,至最后,泪花已经在眼眶中翻滚。 卢念澈心中一凛,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往女孩的脚踝看去。 却听长者接着问:“往下拽?什么东西?” “不知道,滑溜溜的,像是海带,也像是蛇,更像是……鬼。”女孩想了片刻,摇摇头,双臂抱住自己打了个寒颤,“大伯,您说会不会真的是白鹅湖的湖神啊?我差点成喂湖神的祭品了……” “不要自己吓自己。”长者沉声道,“白鹅湖不祥,丫头,以后还是少来为妙。” 不祥。 长者明明在白鹅湖开小卖部,说是靠湖吃湖都不为过,却一直说这里“不祥”,把人往外赶,这不是砸自己饭碗么! 更奇怪的是,女孩听过之后,一副欲言又止的微妙模样。 巨大的疑惑在卢念澈心中盘桓,他下意识地问女孩:“小姐姐,你也知道这里诡异,那你还来这儿干嘛?别人避之不及,你倒好,一头劲儿往水里钻往湖里跳?” 女孩绞着手指,少倾后才回答道:“我……我是兔牙直播的播主,《猎奇探秘现场》,就是我播的,不知道你们看过没。” 卢念澈恍然大悟,怪不得女孩长相不错,原来是搞直播的,说不定还是个网红。 见几人毫无反应,女孩有些气馁,一边拧着湿透的长发,一边介绍道:“我们节目主要是寻找国内一些有问题的地方,山洞啊、凶宅啊、鬼屋啊……咳咳,你们懂的,找到之后,我专门进去直播探秘。” 长者:“你这丫头胆子还挺大。” 女孩:“人一穷,胆子就大。只要有钱赚,我什么都不怕。” 长者笑问:“可探到什么了吗?” 女孩捋下手上的皮筋,利落地绑了个丸子头,露出标致的眉眼:“没。那些景点,要么是自然原因产生了一些异常现象,被人以讹传讹;要么纯纯就是营销出来的。说实话,我还没见过什么地方像白鹅湖这样诡异。” 这话说的让几人心思各异,女孩眼珠环视一圈,忙不迭道:“小哥哥,还有大伯,帮忙下载个兔牙直播,点个关注吧,我这个月有新增3000名观众的kpi。” 此刻她才意识到什么,惊呼起来:“哎?我手机呢?我自拍杆呢!” 网红圈和娱乐圈是同素异形体,竞争激烈,卷到飞起。卢念澈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努力争取拍戏机会的模样,忍不住共情。 只是他越心有戚戚,嘴就越贫,半是担忧半是数落地道:“小姐姐,命都快没了,还想着观众和手机?赶紧回去看看医生吧,在湖里这么一搅合,别摔哪儿磕哪儿了都不知道。大伯说得对,没事儿别再瞎往白鹅湖跑了。” 女孩快急哭了:“你以为我想来吗?我这档直播一直没起色,老板说要是数据再上不去,节目就要被砍掉了。都说白鹅湖这里邪门,有白鹅湖诅咒,还有好几个明星淹死了,我这才想来拼一拼。” “我,我什么都不会,如果再丢了直播工作,还不如被湖神吃掉。”女孩一记绝杀,眼泪也掉了下来。 卢念澈:“……” 有理有据,无话可说。 “这是你的吗?”不知何时,救生员悄无声息出现在旁边,递过一只手机。 女孩擦干眼泪,如获至宝地点头:“是的是的,太谢谢您了。” 救生员依旧带着帽子,却挡不住帽檐下不断从发梢坠落的水珠——方才几人谈话之际,他应该是重新去湖里帮女孩找到了手机。他道:“回去先别开机,用吹风机吹干,再晾一夜。” 第93章 少逼逼多做事,这让卢念澈想起一个故人。 他突然对这个救生员很有好感。 看到女孩已无大碍,救生员嘴角上扬,略微笑了下,就要往湖边长椅上走。 情急之下,女孩连忙撑着腿起身,拽住救生员:“大哥,您今天救了我的命,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要么您留个支付宝或者微信账号给我,我给您打钱。” 救生员身上穿了件灰色薄款t恤,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出了纤维。女孩如此一拽,t恤呲啦一声开了线,光洁的背部完整地展现在三人眼前。 卢念澈的眼球被攫住了——救生员的背部是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文身。 准确来说,那是一幅花卉图。 靠近肩膀处,几多硕大牡丹开得热闹,众芳暄妍,风情无限。沿着牡丹向下,是一片绿色青苔,上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 演艺圈数量最多的生物,要数文盲和九漏鱼。卢念澈是正儿八经的本科生,算其中的“高知分子”。他语文学得相当不错,此时不禁想起大学时上语文通识课,读到过袁枚的那句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1)。 卢念澈脑子里多少有些“艺术细菌”,美商很是在线,他觉得这文身狂放又不失风雅,好看极了,忍不住掏出手机,趁救生员不注意偷偷拍了一张照片。 手机还是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咔嚓”声。 “好意我心领了,钱就不必了。”救生员听到响声顿了一下,很快用烂布条遮住后背。 他没有回头。 事故圆满解决。告别时,卢念澈又听长者说“快点离开这个不祥之地”,从善如流地点头。 略微走远后,他不顾长者的劝诫,拐进了白鹅湖景区商业街的一家茶馆。 …… 一壶碧螺春已经见底,卢念澈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将近8点,店家也要打烊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略微滞涩的关节,准备干大事。 ——今天他来的目的,的确和“白鹅湖诅咒”有关。 曾经的至交好友,就死于这个荒唐的诅咒。 多年来他留意着“白鹅湖诅咒”的一切,然而真相如湖上雾气,有时离他很近,有时又距他很远;似乎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推动着他来白鹅湖亲自探查。 他的打算是,等到晚上四下无人之际,去湖里会一会这个所谓的“湖神”。 热了热身,他不小心触到了裤子口袋里的硬物。 是长者送的辟邪瓶,专驱邪鬼。 驱的,或许是吃人的白鹅湖邪鬼。 卢念澈呵呵了一声。 同样是吃人,他所处的这个娱乐圈,说不定还更可怕些。 白鹅湖里淹死的人,尚且能保下一具全尸;娱乐圈可是吃人不吐骨头,血髓都给能你吸干净。 他在心里冷笑——娱乐圈都不怕,我怕鬼?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袁枚《苔》。 ------ 头铁小卢,在线下湖~ 第38章 祭品竟是我自己 想来是白鹅湖在倒闭边缘疯狂试探的原因,游客并不多,景区的管理松散非常。 晚上八点,卢念澈一个一米八多的大活人,竟然全程顺利地摸到了岸边。 庐城仲夏依旧燥热,但夜晚温度明显降了下去。卢念澈脱了鞋子,将手机摆在岸边,把t恤扎进运动裤里,就着寒凉湖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湖中行进。 湖面升起叆叇的水雾,水草特有的腥气四散在夜风中。 他强忍不适,时刻留心着脚下的情况。 白天那位落水的直播网红哗啦啦说了这么多,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唯一句牢牢记住:落水之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将她不断往下拉。 两年前,至交好友在白鹅湖溺水身亡,警方的通报中只排除他杀可能;意思就是,要么是意外,要么是自|杀。 那张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卢念澈半个字都不信。 若说是意外,好友因为事业不顺韬光养晦多年,才在当时加入了新经纪公司【一言音乐】,签了唱片约又有了些小发展。他应该在京州的工作室里闭关作曲,为什么会出现在庐城?又为什么偏偏去了早有“诅咒”之名的白鹅湖? 自我了断更不可能了。好友的音乐事业枯木逢春,要让卢念澈相信他会自|杀,不如让卢念澈相信以自己的实力,总有一天能拳打尼古拉斯凯奇脚踢小李子,一举拿下奥斯卡影帝。 好友去世后的小半年间,卢念澈百般打听,才从一位知情的圈内人那里听到了小道消息——他的尸体从湖里捞上来的时候,整个身子泡成了两倍大,通体霉绿,看上去像个死透了的“绿巨人”。 而最为诡异的是,尸体四肢都很干净,唯独右脚脚踝处,歪七扭八地裹了几道水草。 自此之后,卢念澈便时刻留心白鹅湖的一切。 好歹是京州艺术学院本科毕业,接受过正儿八经的马克思主义无神论教育,卢念澈查了几天资料,很快明白了,溺水的尸体往往会出现巨人观(1),成为传说中的“绿巨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科学现象。 但好友脚踝处缠绕的水草,始终无法解释。 按照常理,人在溺水之际一定会手脚并用地挣扎,因而那些水草不可能只缠在右脚脚踝。他又上网搜了“白鹅湖诅咒”,发现之前死的好几个人,右脚处都挂着水草。 第94章 传闻,那是被白鹅湖湖神选中的标志。 成为“祭品”的标志。 卢念澈收回思绪,将注意力集中在脚踝处。 可是除了冰凉湖水的触感,再无其他。别说水草了,他连片小苔藓都没摸着。 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决定继续往“鹅颈处”走去。 好不容易抓住了来庐城拍戏的机会,时间紧迫,机会难得,必须一探究竟。 他不能让好友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 冯蔓,阿蔓。 卢念澈默念好友的名字。 阿蔓,你若在天有灵,就告诉我,三年前的白鹅湖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湖面风大,气流打着旋儿从卢念澈耳边呼啸而过。细碎如刀割的声音令他双腿发软。 胆战心惊之际,他不小心拽到了自己的口袋,摸到了个鼓鼓的东西。 掏出一看,是白天长者给的“辟邪瓶”,小瓶子经晦暗月色一洒,周身透出几分光怪斑斓,有些怪异。 辟邪瓶质量并不好,瓶盖似乎是受到了摩擦,半开不开,里面有几颗白色颗粒跳了出来,沾在卢念澈的虎口上。 这小地摊货带在身上,纯纯是个累赘,他刚准备随手扔掉,然而下一秒,脚腕处传来一阵滑腻的冰凉,卢念澈登时汗毛倒竖,整个人失去平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唰地尽没入水。 入水的瞬间,他在心里想:坏了,要交待在这里了。 祭品竟是我自己。 只瞬间,沉睡的白鹅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咽喉,鹅颈处凭空多出了一个约摸半米的旋涡,无声地凝聚,旋转、翻涌。 睁开眼的时候,卢念澈发现自己整个人呈“大”字型趴着,大片的蓝绿色让他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揉揉眼睛,用有些模糊的视线辨认了一番,觉得这种蓝绿色,酷似摄影棚吊威亚的绿幕。 “这是……哪儿?”卢念澈撑起手臂准备起身,却发现关节仿佛螺丝锈蚀脱落的齿轮,一整个散了架。 连感觉都如此相似。 刚入行的时候他没名气没资源,又人微言轻,经济公司见人下菜,一口气给他接了三四个仙侠剧的小配角。 仙侠剧都在一个影视城开机,有时候拍完了a剧的文戏,连头套和妆容都不用换,能无缝衔接到b剧的动作戏去吊威亚。 威亚一吊几小时,晚上回宾馆的时候,他骨头都是软的,只有葛优瘫的份儿,和现在这种散架感何其相似。 思及此,卢念澈头更痛了,苦笑着喃喃自语:“我哪怕是死了,也摆脱不了拍烂剧的命运啊……” “哎,我说上面这位,你还没死呢,我先死了。” 卢念澈身下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 他胳膊发酸,尚未撑起身体,闻言差点没吓成心肌梗塞。他一泄气,整个人在牛顿第一定律的作用下,又重重地趴了回去。 “哎!痛痛痛!你故意的吧?”胸腔下的声音更大了,“我的腿要断了!” 卢念澈回过神,当年组男团时的舞蹈功底还在,一个鲤鱼打挺,翻身坐到旁边。 只见原本自己身下的位置,也有人。 这人双臂霸道地横张,呈“大”字型趴着。 卢念澈在演艺圈打拼,常年面对镜头,比普通人瘦太多;对比起来,就让他身下那位身材正常的人有些肿。 “抱歉抱歉。”卢念澈很不好意思,垂眸看见趴着的这位一头清爽短发,试探地问道,“这位……先生,劳驾问一下,这是阳间还是阴间?” 那人好像被压麻了,脚踝处真的肿了起来。他一直没能起身,声音闷在胸腔里:“什么阳间阴间,这是我的寝殿。” 卢念澈:? 啥玩意儿就寝殿?谁家寝殿整得跟威亚绿幕似的? 等等……到底是什么人,会管卧室叫寝殿? 片刻后,那人终于直起了腰,单看身板儿,是个宽肩细腰的高挑男孩。 只是白t恤被卢念澈压得没了形,一半塞在裤腰里,一半挂在外头,露出纤白的腰部皮肤。 男孩的注意力显然不在皱巴巴的t恤上,他卷起裤管往腿上看去,边看边埋怨似的咕哝:“这里是白鹅湖底。” 卢念澈:?? 他环顾四周,发现那些绿幕一样的东西,的确是成片的湖水。湖水之中间或有水草上下摆荡,细小的气泡随之摇曳,投下浅绿色光斑,在自己的手臂手掌间上下浮动。 四周静得能听到咕嘟咕嘟之声。 可如果真是在湖底,他一个靠氧气存活的碳基生物,应该早就让湖水呛得半死不活了。为什么现在还能自由呼吸,流畅说话? 男孩仍是低着头,后脑勺的头发因为激动扬到了额前,盖住眼睫:“不信?你看看你腿上缠的水草。” “水草”二字咒语一样激活了卢念澈的大脑,他往脚踝看去,果然见一些长条状植物黄黄绿绿绕成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你还真会挑地方啊,我都准备睡觉了,结果,啪叽,天降一个你,把我砸得头晕眼花。”男孩彻底怒了,“你掉下来就算了,还拔我腿毛?还把我腿抓破了?还往我伤口上撒盐?” 面对质问三连的卢念澈:??? 半醒未醒之际,他的确感觉到自己抓到了什么东西,滑了吧唧腻腻歪歪,他以为是水草。 第95章 原来竟是……这人的腿毛吗? 可撒盐又是怎么回事? 卢念澈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指缝果然湿漉漉的。 但更令他震惊的是,掌心还握着异物。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只“辟邪瓶”,竟还岿然不动地躺在哪里。 玻璃瓶盖早已消失,瓶中还残留了部分白色颗粒,他倒出来嗅了嗅,又捻了几颗送进嘴里。 原来男孩说的是真的,里面并不是沙子,而是实打实的盐! 等等!有哪里不对——如果这里真的是湖底,遇水即化的盐,为什么还好端端地存在着? “好痛,都流血了!”男孩“嘶”了一下,忍痛的声音,打断了卢念澈脑袋里的乱麻。 卢念澈和男孩大约隔了两三米,饶是如此,还是清楚地看到有绿色的液体从他的腿上滴落。 他揉揉眼睛—— ……绿色的血?! 诡异和疑惑的感觉碾过心房,卢念澈恨不得掏出手机,查一查“这世界上有没有绿血人”,又想起手机被他放在了湖边。 与此同时,男孩开始号丧:“你要帮我治伤!你还要陪我帘子!” “帘子?”卢念澈快被他绕晕了。 男孩指着卢念澈的脚踝,欲哭无泪:“我近来睡不踏实,精心准备了帘子用来遮光,结果……就这样被你蹬下来了。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一个月才编好的啊!” ……右脚脚踝上缠绕的水草,竟然是这人的什么“助眠好物”吗? 卢念澈现在仿佛梦回三四年前,被迫同时轧四五部古偶、现偶和仙侠剧的时候。那会儿他白天在不同剧组间流窜,晚上还要熬夜啃大几十页的剧本,日子过得比007打工人还惨。有的剧本里台词佶屈聱牙,他再怎么强记,也免不了串戏,要受到导演的无情痛批。 脑子都要烧没了。 大脑几乎宕机的卢念澈慢慢地凑上去,拿出演员的专业素养,一边笑一边小心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男孩把裤管放下,抬头刚准备启唇,却在看到卢念澈的一瞬间,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他双眼倏然放光,半是迷惑半是兴奋地道:“卢……卢念澈?天哪,你是卢念澈!” 比男孩更迷惑、也更兴奋的,是卢念澈。 卢念澈先是怔忪了几秒,随后掐了把大腿,确认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现实。 回忆长河里长满了苔藓,他拂去长长的霉绿,从中露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卢念澈激动地伸出双手,想要去碰男孩。 他嗓子像被揉皱了,隔了许久才道:“冯蔓?” “阿蔓!” 作者有话说: (1)巨人观:人死后,寄生在人体内的腐败细菌因为失去了人体免疫系统的控制而疯狂地滋长繁殖,产生出大量污绿色的腐败气体,让尸体膨胀肿大成为巨人。 ------ 掌声欢迎碎嘴子的可爱水草精出场~ 第39章 “我乃是一株千年水草精” 眼前的男孩对“冯蔓”二字毫无反应,依旧冒着星星眼,像在欣赏蒙娜丽莎真迹一样,瞳仁在卢念澈的五官上打转。 卢念澈被他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不是,掉了一湖。 “妈耶,竟然让我搞到真的了!!!”他反客为主,一把捉住卢念澈的手,激动得结巴了起来,“我能,能摸摸你吗?” 腕骨一痛,卢念澈倒抽凉气:“你已经摸到了,不对,是快摸碎了。” 水草精反应过来,略微松手。他眼神像偷画的雅贼,可出口竟是熟悉的饭圈用语:“念澈放心飞,i澈永相随……” 虽然做过爱豆,但卢念澈自认fjx组合是他从艺生涯中的黑历史,更讨厌饭圈那套土甜土甜的话术,表情僵在脸上:“……” 虽然已是天人永隔,但卢念澈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再度见到冯蔓的心情。 也许是失而复得的激动,也许是久别重逢的兴奋。 但他此刻望着对面那双星星眼,感知着手上传来的热意,还有不断冒出的“蒸煮”、“走花路”“你是我本命”等等自己听了想吐的词汇,一时竟无言以对。 要不是被攥了手,他真想捏住鼻子。 男孩握住自己的手指修长有力,一看就是常年弹钢琴的手,动作之间,攒着某种蓄势待发的力气。 卢念澈向上看去,见男孩面色冷白,白得有几分精致冷峻的观感,自带一股潮流的文艺气息;偏偏又有一双能传递千言万语的凤眼,眼白和瞳仁黑白分明,如墨玉如晴雪,雪光玉色之间,恰含无限情意。 这对眼睛,总让卢念澈无端想起“斯文败类”一词。 这是个褒义词。 男孩和自己最好的、却已经死去的朋友,冯蔓,的确毫无二致。 “阿蔓,”卢念澈继续小心求证,“你刚才说啥?我……真是你本命?”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有些心虚。 别说“本命”了,在业务水平方面,冯蔓何时肯定过他? 他还在fjx做爱豆之时,冯蔓已经靠着一张单曲ep《同渡》拿了新人奖,是华语乐坛最受瞩目的实力新人了。经济公司曾经把宝全部压到了fjx身上,寄希望于这个组合出道即顶流,于是力邀冯蔓包办fjx的首张专辑。 冯蔓和卢念澈年少时因为一场选秀相识,私交甚好。他见面后也不拘着,曾不止一次说卢念澈录唱片要靠百万修音师,唱live像在做法事,总而言之一句话——如听仙乐耳暂冥。像卢念澈这样平庸的人,还是趁早转行,对自己、对圈子都好。 第96章 卢念澈听后倒也不生气。他读的是正儿八经的音乐剧系,虽然成绩常年吊车尾,但绝对不到“绝望的音盲”的地步。 敢如此说他,是因为冯蔓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表演系科班出身,专攻流行乐,从词曲到演唱再到后期无一不精。他不上台是天才作曲家,一上台,又有着超强的感染力,能让整个舞台成为只有他闪闪发光的主场。 人送外号“音表系六边形战士”。 世界上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比你有天赋的人还比你努力,比你努力的人,还比你多拿了个专业文凭。 “那还能有假?我可是你的事业粉儿!”男孩笃定无比,露出一对梨涡,“你放心,我不会爬墙的。念澈放心飞……” 这吹彩虹屁的熟练程度快赶上职粉了。卢念澈一阵恶心,慌忙打断他:“别说了!” 似乎真的……不是冯蔓。 可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就连梨涡的深浅都一模一样。 或许是脑中混乱的线头太多,负负得正,还真让卢念澈从中抽出了一根灵光的线。他对男孩道:“你转过身去。” 男孩茫然看他。 “蒸煮发话,听不听?”卢念澈突然摆起了偶像的谱。 男孩果然乖乖把后背对向了他。 卢念澈果断撩起此君的白t,往肩胛看去。 蝴蝶骨光滑如缎,在昏暗的湖底透出冷白,莫名地禁欲又性感。 真的不是冯蔓。 因为一次意外,冯蔓的后背曾受过伤,蝴蝶骨处留过一道深疤。 卢念澈放下t恤,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被巨大的失落笼罩住。 越是放在心上的故人,留下来的,就越是一种朦胧的感觉,而非一种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样貌。 卢念澈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你……你到底是谁?这里到底是哪儿?” 男孩转过身来,冲他一笑:“我是你的头号迷弟,听过你所有的歌,看过你所有的电视剧。澈澈放心飞……”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 “闭嘴。”卢念澈无语,严肃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此君眉目微皱,正经起来,然而出口仍有些轻佻:“你真的想知道?” 见卢念澈没有放弃的意思,男孩摇头晃脑振振有词:“我没有骗你,这儿的确是白鹅湖湖底。至于我,我乃是东海龙宫里一株千年水草精……” “你快拉倒吧!”卢念澈绷不住了,“你既然看过我所有的作品,应该知道我拍得最多的就是仙侠烂剧。” “我拍的烂剧比你看的还要多——还东海龙宫?还千年修为?现在外包给电影学院学生的剧本都不这么写了。” 男孩张口结舌。卢念澈若是再靠近些,都能看到他的扁桃体。 话又说回来了,非人类生物,有扁桃体吗? 水草精的说法狗听了都摇头,卢念澈自然是不信的。然而这会儿他有些明白了——自己是男孩最大的软肋。 卢念澈于是接着诈他:“说实话,否则就剥夺你‘卢念澈头号迷弟’的名号。” 男孩嘴唇翕动了两下,似有不服,但在和卢念澈四目相对时,却又迅速移开目光。 根本就是在撒谎。 “不说是吧?”卢念澈灵机一动,举起手中的玻璃瓶,“别怪我继续往你伤口上撒盐。” 看到“辟邪瓶”,男孩真像闻到巧克力的狗子一般,退避三舍。他语气急促:“这里真的是白鹅湖湖底,我也真的是水草精。” 卢念澈嗤笑一声,自嘲道:“水草精?你说是就是啊?我还说我是紫微星呢!我信你个鬼!” 演了几部烂剧爆火之后,经纪公司逐渐重视起卢念澈的商业价值,真的给卢念澈买过#卢念澈不会是天降紫微星吧#的热搜。 结果,理所当然地糊到无人在意,热搜评论区高赞第一名只有两个字——“这谁”。 尬,太尬了。 短短两个字,让卢念澈知道了演员必须有硬实力的真理。 “唔……你这么说也对,我也算是鬼吧。”水草精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 “不过我确实是水草精。”说话间,他吃力地抬起伤腿,又指着卢念澈手里的玻璃瓶,“这个辟邪瓶可以证明——我们水草,最怕盐。” 卢念澈强忍住不适感,盯着他还在冒绿色血花的伤口,发现还真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他爸妈家里养了一条娇贵的斗鱼,经常要在鱼缸下盐杀菌防病。卢念澈帮父母下过几次盐,有一回手一抖盐撒多了,水草直接失水枯死,连斗鱼都受了影响,蔫头耷尾巴,怎么也斗不起来了。 这很科学。 见卢念澈沉思,水草精急道:“我确实是水草精啊,要是撒谎,叫我天打雷劈。” 卢念澈呵呵:“这里是湖底,雷公伯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 “对,湖底。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能在湖底呼吸说话,到现在还没有被淹死?”水草精抛皮球一样把话题抛了回来。 卢念澈哑口无言。 水草精:“也是因为这个瓶子。辟邪瓶被百……被高人施了避水灵术,能让你们凡人在水下自由行动,不受影响。” 这……不科学。 不过卢念澈还是被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绕进去了,他问:“你真是水草精,从东海龙宫来的?” 第97章 水草精摸摸鼻子,仿佛那里要变长:“我承认我骗了你——我是庐城土生土长的水草小仙,没有东海龙宫里的那几位大仙人fashion……” 话至最后,眼皮都耷拉着,竟然有些郁闷。 卢念澈突然庆幸自己有“避水术”护体,否则真的要呛出来:“好家伙,你还会英语呢?我看还是你比较fashion。” 真·水草成精了。 “会英语怎么了?本仙经常上岸追星,咳咳,上岸游玩。”意识到说漏了嘴,水草精攥拳握在嘴边咳嗽,动作莫名可爱,“我的草生嘛,就是要carpe diem(及时行乐)。” 这下卢念澈真的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水草精拖着伤腿,一跳一跳地挨近卢念澈,拍他的背为他顺气:“凡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哪一样我没有体验过?我在步行街吃过牛肉米粉和油炸臭豆腐,去大剧院看过《声入人心》演唱会,我还经常去影视城探班的!” “我就是这样认识你、成为你的头号迷弟的。”他得意洋洋地掰着指头,“你出道时演过不少小角色,但是真正有名气的第一部网剧是《人鱼攻略之水天谣》,你在里面演鲛族大反派;之后是古偶《与君行》,你演男三号,就是这部《与君行》让你火了;后来你还演了仙侠电影《长陵歌》和爱情片《遥知不是雪》,都是女主不爱观众爱的万人迷男配……” 演员不怕黑粉,最怕被人遗忘,卢念澈出道早年不敢让自己有空白期,成了当之无愧的烂片剧组常客。这些电视剧的风格大差不差——人设排列组合,主演全被一些自带流量的小花小生承包了;彼时他身在其中,不过是换部剧换个角色,继续打酱油。 爆火之后,一度因为这些烂片,他被影视博主嘲笑为“三年里演了二十多部戏,归来仍是继续努力未来可期”。 卢念澈止住咳嗽,眉头逐渐沉下。 他打从心底里抗拒这段难以言说的岁月,额边青筋直跳,手指不由自主地按上太阳穴。 手中还握着那个辟邪瓶,随着动作,瓶子靠近了耳朵。 咕嘟咕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浪花轻摆,又像泡沫破裂。 他愈发觉得是“避水术”的威力。 还没来得及细想,卢念澈又听到水草精深情道:“你现在都演起了文木叶导演的电影啦!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错。念澈哥哥你未来可期,念澈放心飞……” 这句话终于让卢念澈的愤怒达到阈值,他那只握着“辟邪瓶”的手做了个投掷的动作:“够了!你再让我飞,我就要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 水草仙是真的怕“辟邪瓶”,吓得后退两步,眼睛眯了一下。 那对狭长的丹凤眼,眼尾随之上翘起得宜的弧度。 卢念澈的手赫然停在半空。 ——还在“fjx”组合当爱豆时,他与冯蔓曾一起在录音室录专辑。 在那段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里,他经常偷瞄冯蔓的侧脸。 冯蔓在听到不顺耳的旋律、抑或卢念澈声线不稳时,会这样眯一眯眼,以示不满:“高音不甜,中音不准,低音不劲。卢老师,你为了唱歌发际线都秃了,就这还是唱不好,你退圈吧。” 录音室光线晦暗,却盖不了他珠玉般的脸颊,挡不住眼眉间的傲气;配上一对浅浅梨涡却又可爱极了,反差萌拉满。 卢念澈被暗恋冲昏了头脑,只觉和冯蔓在一起时,再严厉也是温柔。 明知往事难寻。 明知眼前这来路不明的水草精是个西贝货。 但也太像了。 卢念澈胸腔里堵得难受,声音莫名有些哑:“小水草,我问你,你这长相……” 未及他说完,水草精彳亍少倾,摇了摇头,兀自叹道:“我就说这张脸颜值太高,迟早要出事。” 卢念澈攥住水草精的手腕:“说清楚,你这张脸怎么来的?” 碰撞之间,有少许盐粒撒在水草精的腕骨上,将雪白皮肤灼出了一个个烧焦伤口,不断有白烟和绿色血珠从伤疤间冒出;比卢念澈曾经拍的劣质鬼片真实多了。 卢念澈大惊,很快听水草精哀嚎了起来:“我说,我说!” 他捂着胳膊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一株巨型水草上坐下。 水草原本轻轻摆荡,却在水草精落座的瞬间,定型一般托住他的腰背,这让水草精的姿势宛若王座上的九五至尊。 水草精手掌上托,只见细密蜿蜒、随波漂荡的叶芽中,一张灰白色卡片飞了出来,稳稳落在他手上。 “喏,我是照着这个变的。” 卢念澈三步并做两步跨上前去,定睛一看,呼吸骤滞—— 是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上,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自带一股难言的骄矜。 不是冯蔓,还能是谁? 作者有话说: “xx放心飞,ix永相随”现在听起来有点土,但是17年的时候算是大热饭圈话术吧…… ------ 再强调一下哈:本单元不按套路出牌,伏笔多,并且会是意外结局。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第40章 精在湖中坐,锅从网上来 “很像吧?其实我会易容灵术。”水草精坐直了腰,朝卢念澈扬着下巴,“你认识冯蔓?我上网查过他的资料,冯蔓还挺红的。” 他的双眼又眯到了一起,有种纯粹的可爱,又显得脉脉含情。 第98章 冯蔓是典型的浓颜,就使得一对淡淡的凤眼格外特别。以前录唱片时,卢念澈对这双眼睛毫无抵抗力。每每被如此看着,他总觉得自己和冯蔓的关系,远超简单的友谊。 直到去年卢念澈参演了一部电影,电影剧本由知名作家韩冷操刀,里面的一句台词令他感同身受:【人世间的感情莫过于此,用一个瞬间来喜欢一个人,然后用更多的时间来慢慢拷问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1) “我不知道这张脸的影响力这么大。有几次我上岸听演唱会,有人看到我之后竟然吓了一跳,问我和冯蔓有什么关系。怎么样?我骗起人来,还是很灵光的——这手易容术,骗过了很多人呢!”水草精一番洋洋得意的言语,将卢念澈带回现实。 卢念澈暗自吸了口气,喉咙被叫做“回忆”的针刺了一下。 故人已逝,日月跳丸,但冯蔓说过的字字句句,都在卢念澈的心上镌刻至深。 他记起差不多的话语,冯蔓也对他说过。 七年前,冯蔓刚出道就拿了金曲奖最佳新人奖。卢念澈得知消息后邀请他到家中小酌,结果冯蔓没刹住喝多了,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念叨个不停。 那是卢念澈从未见过的冯蔓,沉在眼中的郁郁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荣誉带给他的兴奋和底气。 “我们几乎为音乐付出了所有,付出了远超一个人的牺牲……” “嘘,告诉你一个秘密,《同渡》不是我写的。” “骗你的念澈,哈哈!我很会骗人的!这个圈子就是骗,要先骗过自己,才能去骗别人。念澈你也要好好学怎么骗人。” “对不起,我不该骗你……” “骗人其实很难,你得知道别人想要什么,更得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反而是诚实比较容易,因为说实话不用动脑子。” 眼前浮现出冯蔓因为喝醉而酡红的颧骨和眯起的湿润双眸,以及反反复复从他口中说出的那句“对不起”。 这一刻,卢念澈仿佛真的感觉,斯人仍在,有酒气喷在了自己脸上。 “喂,喂!卢念澈!”水草精在卢念澈眼前挥动手指,确认他没被魇住。 随着动作,水草精手上的身份证左右摇晃,冯蔓那张含笑的证件照,让卢念澈错乱的三魂七魄归位。 那么问题来了。 卢念澈仿佛突然被打通了七窍,理了理逻辑,缓缓开口:“冯蔓已经去世,而且就是在白鹅湖淹死的。你又有他的身份证——” “他的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被问了个猝不及防,水草精道:“他的死应该跟我有关系?” 卢念澈:“何止是他?你既然经常出湖,‘白鹅湖诅咒’没听说过?” “嗐,原来是那个破诅咒,这可真是吃瓜吃到我自己。”水草精吐了吐舌头,反应过来,“所以你认为,冯蔓是中了白鹅湖诅咒才死的?” 卢念澈下巴微低,他眼睛本就大,瞪圆之后瞳仁沉而黢黑,刀刻一样的眼神中写满了四个字:杀友仇人。 水草精索性一屁股坐回那根超大号水草上,水草上下摆动,带着他的身体摇摇欲坠,看上去颇似个被屈打成招的犯人,只听他着急道:“什么白鹅湖诅咒,王蔓李蔓冯蔓,人不是我杀的!我冤枉啊!” “别人死没死,怎么死的,我不管——”卢念澈步步紧逼至他对面,劈手想要夺过冯蔓的身份证。 怎料水草精反应极快,手臂向后一扥,让卢念澈扑了个空。 卢念澈的动作过于激烈,还是碰到了水草精手上的伤,间或两滴绿血滴落,颜色奇诡至极。很像街边大排档地上的油污,太阳一照,泛出令人恶心的斑斓。 卢念澈忍住想吐的感觉:“冯蔓的死,你今天必须解释清楚。” 水草精捂住伤口倒吸冷气。他看着眼前的人类,微红的眼圈和颤抖的肌肉倒影在瞳孔中,咕咚咽了下口水,一时间竟忘记了疼痛。 卢念澈实在是美极了。满足了他一个卑微粉丝对于“蒸煮”的全部幻想。 幻想近在眼前,默了默,他将那句“我没法解释”硬生生地憋回了肚子。 倒不是怕说出来之后,自己会成为内娱有史以来第一位挂在蒸煮手里的粉头。 而是不愿意眼睁睁看这美好的幻想四分五裂。 “冯蔓身份证掉下来的那天晚上,”水草精无奈地摇头,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试图给卢念澈提供线索,“我都准备睡觉了,结果有什么东西,啪叽,砸到了我脸上。我一看,好家伙!是张身份证。” 说话间,他手臂一扬一挥,大海草旁像是全息投影一样,出现了一张硕大的床。 准确来说,那是一团从流飘荡的蓝绿色水草,凝成了床的形状。 “床”的配置还挺完善,四件套一应俱全,枕头上覆着的除了水草还有芦苇花,绿白二色的花纹浓淡相宜,倒是雅致得很。床上方更是有一捧淡绿色帷幔,捍卫这张床着最后的尊严。浮光一照,帷幔状若水晶帘,精美极了。 卢念澈曾接过一个中韩合拍的神话电影,韩国工作室制作出的特效一流,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然而眼前的“床”,可比韩国人做出的电影特效真实一万倍。 卢年澈眼珠瞪得溜儿圆,情不自禁上前去摸了摸。 是真水草无疑。 第99章 他忍不住想,这哪里是水草精?分明就是个对床要求颇高的豌豆公主。 “喏,身份证就是从那个帘子的缺口掉下来的。”绿血已经止住,水草精抬手指了指帷幔,又将手指移向卢念澈,“你也是。” 他咳了一声:“不信你看你腿上的水草,是不是和帘子一样?” 卢念澈顺着望过去,果然见帷幔间的水草细密有致,唯正中央割出了一道二三十公分的缝隙,像是被生生扯下的。 脑中灵光一现,他记起在贴吧里看到过的热帖【你不知道的“白鹅湖诅咒”内幕】。 帖子写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是楼主有熟人在庐城市公安局,负责这几起溺水案件,知晓一些内情——被白鹅湖湖神选中的“祭品”们,右脚上都有水草。 难怪入水前,他感觉有什么东西缠上了自己的脚。 四舍五入,他差点也成了站在奈何桥前的祭品。 卢念澈现下没有工夫去想生死大事,依旧不死心地问水草精:“这张床的上方,是不是还掉过什么?比如……” 比如冯蔓。 水草精咬着唇,向卢念澈投去会意的眼神:“我在白鹅湖住了也有几百年了。一直啥事儿没有天下太平,结果就是五六年前,突然有一个晚上,我睡得好好的,结果被砸了个眼冒金星。你是不知道,当时就鼓了个大包,想当初我去仙界给百城君庆生,寿宴上的寿桃都没那么大。” 边说着,他边挥动双手,身后的水草之间又飞出了一双……高跟鞋。 不仅没猜到这答案,卢念澈更是被高跟鞋上的银色亮片闪瞎了眼。 高低在娱乐圈混了这么久,他凭余光就认出是jimmy choo的。 jimmy choo的鞋子不便宜,这是哪家的富贵千金想不开,穿八厘米的恨天高来白鹅湖踩沙子玩儿? 只在瞬间,卢念澈记起来白鹅湖的路上,出租车司机说过的话——庐城电视台知名主持人许湘君,是遭遇“白鹅湖诅咒”的第一位娱乐圈人士,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只有一只脚上挂着鞋子。 这下就全对上了。 “被这破鞋子砸了一下子后,我就一直睡不好,总是做噩梦,梦到脑袋被高跟鞋劈出个血窟窿。我去问了秋毫上仙可有催眠的灵术,上仙也无计可施,还建议我少喝奶茶咖啡,去凡间的医院看一看。”水草精愤懑地看着高跟鞋。 卢念澈被带跑了,好奇地问道:“你们圈还有上仙呐?!还喝奶茶?跟仙侠烂剧真挺像的。” “……这不重要。”水草精自知话多失言,这下他没挥臂,而是实打实地从裤子口袋里翻出两个白色小药瓶,“我上岸去了医院,医生说我是什么……神经衰弱,给我开了药,让我晚上睡前把窗帘拉实。” 卢念澈往药瓶上乜斜了一眼,是褪黑素。 作为圈里知名的劳模卷王,他隔三差五就压力山大,也经常失眠,一时间竟很有共鸣。 卢念澈便用过来人的口吻,温声嘱咐着眼前这位“病友”:“褪黑素不能多吃,有依赖性。” 水草精点头:“我回到湖底以后灵机一动,用水草编了个帘子遮光,果然好多了。哪能想到,才过了一年,帘子就被扯坏了。喏,这次是手表。” “你怎么什么都留着,什么都囤?我看你不应该叫水草精,也不应该叫豌豆公主,应该叫仓鼠。”卢念澈接过手表,小声吐槽。 手表是积家经典的master款式,价格不菲。 卢念澈想了想,觉得它可能是第二个遭受“白鹅湖诅咒”的死者,也即庐城电视台那位男主持人的遗物。 按照顺序,第三位死者就是冯蔓了。 思及此,卢念澈试着问:“接着掉下来的,是不是就是这张身份证?” 水草精颔首:“你这么了解‘白鹅湖诅咒’啊。” 何止了解,关于冯蔓的一切,他都刻烟吸肺。 “我都怀疑是不是这床的位置不对,风水有问题。”水草精瘸着腿,重新踱回“王座”,扒拉出了一堆杂物,“否则怎么会掉下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还有耳环、胸针……” 卢念澈差点又被那些闪着银白光泽的首饰闪瞎,不过他发现了华点,声音陡然变大:“你是说掉下来的都是东西?冯蔓,阿蔓他没掉下来过?” 水草精闻言皱了眉:“实不相瞒,掉下来的‘人’,你是第一个。我还奇怪呢!怎么好好地睡着觉,突然来了一个大活人,差点把我压成冻干水草。哥哥,虽然你是明星,但也该减减肥了。” “……”演员对体重最敏感,卢念澈平时非常重视身材管理,是健身房常客,只是近来为了新电影增了几斤的肥,闻言哽住。 水草精:“至于冯蔓,我只有他的身份证,连他的影儿都没见过。” 卢念澈一脸难以置信。 “嗐!我不是说过了吗,人真的不是我杀的,也许那些人就是不小心落水出了意外。”水草精急了,“白鹅湖诅咒,压根儿就全是你们瞎编的。” “本水草精啊,属实是精在湖中坐,锅从网上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电影《一座城池》 ------ 超多伏笔的一章,大家瞪大眼睛细细看哦 第41章 专属秘密 或许是有风吹过,湖底飘来沉闷的呼号。 第100章 水草也受到了影响,开始有规律地晃动,间或有“呜呜”之声传出,场面诡异得紧,好像憋了满肚子的冤屈无处释放。 摇曳的蓝绿色倒映在水草精那双和冯蔓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卢念澈心旌摇荡,觉得水草精不像是在说谎。 “我姑且信你,没有什么白鹅湖诅咒,冯蔓的死纯粹就是意外。”卢念澈探出手,“但你得把身份证还给我。” 冯蔓无父无母,生前没过过几天好日子。音乐圈膏粱锦绣、纸醉金迷,穷玩包包富玩表,他却一直物欲不高——别说奢侈品了,就连衣服鞋子都少得可怜。 去世后,他所有的遗物也付之一炬,卢念澈甚至没能抢救下一张唱片或是一件t恤。 这张身份证,是冯蔓为数不多的、曾存活于世上的证据。 更是卢念澈为数不多的念想。 水草精向后一稍,飞速将手背到身后:“想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嘿我说你这水草精——”卢念澈抓了个空,没想到水草精会和自己推拉,贫了吧唧的京州腔滑出口,“长进了不少啊,嘴里还喊着哥哥呢,就敢跟哥哥谈条件了?你就是这么和你本命说话的?” 水草精眯起眼睛,有恃无恐:“你就说你答应不答应吧。” 卢念澈对这双眸子没有任何抵抗力:“什么条件?” 水草精:“带我上岸。” 水草精双臂搭在“王座”两侧细密的叶芽上,看起来既惬意,又有几分睥睨众草的王者之相。他的手和腿还留着被“辟邪瓶”烧出的伤口,血已经止住,凝结成深绿色的痂。 “你不是经常上岸去追星吗,需要我带你上岸?”卢念澈盯着那两处伤口,“何况你腿伤成这样,别说上岸了,走路都费劲儿。” 水草精挑眉:“这就是我要上岸的原因——我要去医院治伤。你们凡人的医院真不错,比灵术厉害。” “逗呢?”卢念澈撇撇嘴,“现在去医院都要刷身份证,你总不能拿着阿蔓的身份证去医院玩诈尸吧!而且你这身绿血,去了医院能把医生吓死,到时候再给我俩扣个医闹的帽子……” “身份问题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妙计。”水草精轻抚王座旁边摇曳的小水草,“上岸后,我只有一点点小要求——你在庐城的这段时间,我要和你待在一起。” 卢念澈喉头一堵:“你在跟我讲条件?” 还在一起? 这叫一点点小要求?分明是亿点点小要求。 眼前的水草精竟然是个私生饭,还是个脸都不要了的私生饭——就差把【不装了,摊牌了】刻在脑门儿上了。 “怎么能叫讲条件?我们这算是双向奔赴。”他目光和善地看看卢念澈。 但凡演员没有不害怕私生的,兼之还被那句“双向奔赴”激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卢念澈目光核善:“门儿都没有。” 别说这男孩是个来路不明的水草精了,就是个正常粉丝,他也断然不可能答应。 更何况他还有一张和冯蔓一模一样的脸。 卢念澈很害怕对着这张脸,做出什么荒唐之事来。 “哎呀,我想起来了,”水草精沉默须臾,倏然拿腔拿调地道,“其实冯蔓身份证掉下来的那晚,我还听到了一些话,好像是冯蔓临终前说的。” 卢念澈紧张起来,走近了几步:“?” “我不记得了。”水草精摇摇头,按住太阳穴,语气很是夸张,“我今天被你刺激到了,好像得了失忆症,要上岸去医院看医生,说不定去医院检查治疗一下,记忆力就恢复了。” 本该配合他演出的卢念澈视而不见:“拜托,我好歹也是个演员,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见水草精蹙眉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他海豹式鼓掌,以示对水草精演技的态度,随后补刀道:“7102年了,还失忆?水草精,我以一个演员的身份告诉你,演技别太拙劣。” 水草精面色渐渐发白,舔了舔嘴唇:“不是演的。” “不信?”他挠头想了一会儿,接着严肃道,“冯蔓死的那天,说过什么来着?哦对了,冯蔓说什么‘像卢念澈和发际线一样’。” 卢念澈瞳孔巨震。 发际线,fjx。 当年的组合名字,是他向经济公司【星蔚娱乐】提的建议。他忽悠公司说fjx是“风景线”的意思,希望fjx能出道爆火,成为娱乐圈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但其实只有他和冯蔓知道,fjx的名字来源于冯蔓经常埋汰他的一句话——“为了唱歌,发际线都秃了”。 这是个专属于他们二人的秘密,世上没有第三个人知晓。 此刻卢念澈才觉得,水草精真不是演的。他从声带里挤出一丝颤抖的疑问:“他……阿蔓,还说了什呢?” 水草精捂着心口,像个性转版病西施,拿乔道:“人家失忆了,不记得了,要上岸去看看医生啦!” “行。”卢念澈磨了磨后槽牙,认栽了。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冯蔓临终前,到底有着怎样的经历。 卢念澈在心里算了笔账。虽然自己还要在庐城拍两个月的戏才能杀青,但剧组管理算是严格的,自己又成天被文木叶导演折磨——水草精上岸后哪怕再蹦跶,被文导这么一瞪,也出不了什么幺蛾子。 “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点点小要求——”思及此,卢念澈略微放下心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的这个,呃,这个双向奔赴,仅限于我在庐城拍戏期间。” 第101章 他说得很慢,像在警戒水草精:“我杀青回京州后,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们俩不再有任何关系,懂?” 水草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王座”上跳下来,飞奔至卢念澈面前:“原来你住在京州。” 言多必失,卢年澈觉得再说下去,还会让水草精发现更多华点,当场闭了嘴。 他这边厢还在不着边际地想着,上岸后怎么找个正经的途径把水草精安排在身边,眼风却扫到水草精飞也似地跑回“王座”之后,撅着屁|股,热火朝天地不知在找什么东西。 “t恤,裤子,鞋子……还好我之前上岸的时候经常逛街。”水草精念念有词的同时,突然直起腰,一双丹凤眼都瞪大了,他问卢念澈,“我很久没上去了,庐城现在什么天气?你们剧组冷不冷?要不要带两件羽绒服?” 卢念澈望过去,当场噎住。 水草精手里拿着最新款iphone手机和墨镜,臂弯处挂着的各色衣物,一水儿的时尚潮牌。 合着这小破精还是个讲究人儿,不是,讲究精儿。就他一身行头,做个妆发可以直接去录旅行综艺。 水草精:“哦,还有这个,专门为你准备的。” 卢念澈接过一看,更加无语。 是一副崭新的黑色口罩。 这水草精不仅讲究,还很有粉头的职业修养。 “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得你行了。这会儿你腿好了是吧?”卢念澈瞧他颧骨飞红,劲头足得像吃了盖中盖,能一口气上五楼,忍不住嘲讽。 水草精展颜一笑,彻底不装了,整株草化身不怕开水烫的死猪:“没事,没事,我们水草精和猫一样,都有九条命。” 世上竟有如此厚脸皮之水草精,卢念澈无言以对,呵呵了一声:“其实我和你一样,原本也有九条命,但是现在只剩一条了。” 水草精面露疑惑:“九条?怎么可能,你不是凡人吗?” “是啊——”卢念澈扁着嘴,慢悠悠地道,“遇上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水草精全然没把卢念澈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略略收拾了一番,抓住卢念澈的手腕:“哥哥,准备好了吗?我们要上去了。” 卢念澈还没反应过来,只觉脑后像挨了一闷棍似的,眼耳口鼻里也被灌满了水。 那水歘地冲进胸腔,冰凉刺骨,更令他无法呼吸。 水流向下涌动的同时,无边的黑暗却缓缓上浮,漫过了视神经。 …… 恢复意识之际,卢念澈有种脑震荡的错觉。 很像早年拍戏吊威亚吊久了,刚放到地上,浑身还没能接收到地球重力的体感。 手掌下意识一按,有细小的沙粒沿指缝摩擦流窜。 他晕晕乎乎地撑起身,撩起眼皮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然趴在沙滩上,不远处还有一块块黄色木牌,整齐地立于岸边。 天将破晓,水天相接之处露出大片鱼肚白,间或有微弱阳光漏下,打在木牌上,照亮了上面的【此处禁止下水】。 是白鹅湖边,他当初头铁下湖的地方。 是人间,还活着。 卢念澈放下心来,然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视线就撞上了一对狭长的丹凤眼。 湖面不时飘来微风,将那人的碎发吹到瞳仁之上,轻轻软软地扫在眉间。 一时间,他竟有种错觉,仿佛那双眼睛,就这样无时无刻不在注视着他。 “阿蔓?”他有些错愕,亦有些惊喜,“三年了,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 “咳咳!”一阵尴尬的咳嗽声打断了卢念澈。 咳嗽声的主人伸手,指尖凭空凝出几滴水珠。 水草精把水珠弹在卢念澈脸上:“演耽改剧呢?醒一醒,认错人了。” 卢念澈的意识略微恢复了清明,看到了收起手指的水草精。 水草精身上的t恤浸湿了,贴在臂间背上,露出线条分明的蝴蝶骨——蝴蝶骨上干干净净,没有疤痕。 想起方才的真情流露,卢念澈现在就是很想挖个沙坑,埋了自己。 “我不是冯蔓。”水草精理了理衣服,安静地坐在卢念澈旁边,把昨晚卢念澈留在岸上的手机和鞋子推近。 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递给卢念澈:“从现在起,我的名字叫水筠。” 作者有话说: 水草精,一个毒舌碎嘴子的时尚boy ——- 悬疑灵异是冷题材,本来以为很多人不喜欢,没想到还是有大可爱们陪着慢吞吞码字的我,来来去去、看多看少都不要紧,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 我会继续写下去的 第42章 “头像是我,不满意?”(一更) “水军?笑死,你咋不说你叫黑粉儿?”卢念澈的娱乐圈dna在体内疯狂蹦迪,却还不忘贫嘴。 与此同时,他接过水草精递来的东西,低头看去。 是一张身份证,主人名叫【水筠】。 身份证上的照片拍得不但不“死亡”,反倒还挺清秀。 再一抬头,他吓了一跳—— 水草精的脸变了副模样! 和身份证上的照片毫无二致! 这水草精是懂怎么吓人的。 卢念澈一个激灵,把身份证扔到了一旁。 他看看水草精,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份证,随即又抬起头盯着水草精,整个人好似收到错误的程序指令导致主板被烧的机器人,只剩机械动作的份儿。 第102章 他的大脑也的确被乱七八糟的念头烧宕机了,亟待重启。 “你你你,你的,脸!”好容易回过神,卢念澈一屁|股墩在了沙滩里,舌头都打结了。 清晨的沙堆满是潮气,砂砾上的水珠经熹光一照,闪到了卢念澈的眼睛;与此同时他又被湿凉的感觉激得弹了起来,动作比马戏团的猴子敬业多了。 “头像是我,不满意?”水草精极力憋笑。 见卢念澈依旧震撼,他得意洋洋地摸了摸脸颊:“我说过,我会易容灵术的嘛,怎么样,和照片里的‘水筠’没差别吧!” 伴随着嘴角上扬的动作,他的双眼不受控地微微眯起。 这让卢念澈更惊讶了——不知是巧合,亦或水草精灵术没修炼到位,“水筠”的这双眼睛,也是与冯蔓相似的丹凤眼。 “你你,你是水筠,”卢年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舌头捋顺,他的目光围着水草精那对丹凤眼打转,“可水筠又是谁?” 水草精将丢在一旁的身份证捡起,拂掉上面的沙粒:“水筠是名大学生,曾经在庐城大学上过学。” 听上去应该和冯蔓没有什么关系,卢念澈半是安心半是遗憾,继续问:“你怎么会有他的身份证?他该不会也是‘白鹅湖诅咒’的受害者吧。” 水草精摇了摇头:“我说了,水筠就是一个普通大学生。” “你知道白鹅湖卫士吗?”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卢念澈对这个词有些印象,歪头想了片刻——是昨天下午在湖边遇到的救生员。 他脑海中浮现出救生员背上那幅别有风情的花卉文身,于是点点头。 水草精:“是大前年的夏天吧,差不多是冯蔓出事后不久,白鹅湖这里就来了个救生员,听说是国际救援机构的志愿者。” “你别看这个救生员高高瘦瘦其貌不扬,风一吹就能歪倒,他可厉害着呢!”水草精啧了一声,“来到白鹅湖之后,他救下的第一个人就是水筠。” 卢念澈:“这你都知道?” 水草精:“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张学友在庐城大剧院开演唱会,大半个城市的人都奔来了这里;好家伙,白鹅湖是人山人海红旗招展。水筠这个小伙子估计趁着白鹅湖热闹没人在意,就跳了湖,结果还没在湖里扑腾了两分钟,就被救生员捞小鸡崽儿一样捞了上来。” “当时我刚上岸,正准备去看演唱会,就顺带听了一耳朵,”水草精想了想,接着道,“水筠是因为保研失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当时救生员还劝他,说他能读书、能上大学就是福气,这福气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千万别作天作地,把福气作没了。” “话粗理不糙。”卢念澈被这番话逗笑了。他原本以为救生员是大学生志愿者,听水草精此番描述,倒觉得不像了。 “这事儿还没完。水筠获救后,约莫过了两个多月,他又特地跑来了白鹅湖。那天也正巧被我看到了——水筠对着救生员一口一个‘救命恩人’,说自己不再纠结保研一事了,顺利申请上了国外大学。感谢之余,还送了救生员一面【白鹅湖卫士】的锦旗。”水草精看着手上的身份证,“也就是那天,他把身份证啊、学生证什么的全落在了沙滩上,被我捡到了。” “刚才你不是问我上岸之后身份怎么办吗?”水草精冲卢念澈眨眨眼,“反正现在真正的水筠在国外读书呢,我就暂时顶他的身份。之前我上岸去看医生治神经衰弱,也是这么做的。” “聪明,大聪明。”卢念澈就差拍手了,“且不说你这么做有违道德,真水筠发现身份证丢了,一定会去补办,你这张看都不用看,肯定失效了。” 水草精不服气道:“话不能这么说。我是你们凡人口中的‘白鹅湖湖神’,水筠大难不死,我高低也保佑了他,他给我贡献一张身份证不算过分吧?” “至于失效不失效的事,我既然待在你身边,你就要负责。”他把身份证揣进口袋。 “嘿!我说你这水草精——”他的死皮赖脸让卢念澈无言以对。 “叫我水筠,”水草精露出奸计得逞的笑容,“不想知道冯蔓临终前说了什么吗?” 一句话让卢念澈哑口无言。 卢念澈原本以为自己这个“蒸煮”能拿捏粉丝,怎料软柿子竟是他自己。 不知不觉,卢念澈和水草精已经在沙滩上相互嘴炮了一个多小时,夏日朝阳早已冒头,将二人的衣服晒干。 卢念澈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人声,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否则工作人员迟早要发现他昨晚擅自入水,到时候万一事情闹大,他一届黑粉大几十万的流量明星,指不定又要常驻热搜,在网上掀起腥风血雨,到时候就更麻烦了。 他慌忙开了手机,不顾999+条的消息push,只看了眼时间,接着在已然大亮的天光中,从口袋里取出依旧微湿的口罩戴好:“水草……水筠,七点半了,我们必须得回剧组了。” 今天虽然没有他的戏,但作为主演,他手机关机、彻夜不归,再加上拍摄期间总被导演教做人,如此做法,几乎等同于闹脾气玩失踪——卢念澈不敢想象剧组和经纪公司会乱到何种地步。 水筠从善如流地起身,指着不远处:“那边是出租车载客点。” 二人往出租车载客点走时,路过了【027】号小卖部。 第103章 卢念澈看着暗红的数字以及紧锁的门窗,想起了那个保他在水下不死、甚至还帮他对付了水草精的“辟邪瓶”。 他摩挲了两下口袋里的玻璃瓶,脑中被疑惑占满。 方才他屡屡听水筠提到所谓的“灵术”,如果这“辟邪瓶”克水草精的话,岂不也属于“灵物”? 再进一步说,小卖部的长者是否也会灵术?长者和水草精是同类吗? 想到这里,卢念澈试探着问水筠:“这家小卖部你熟吗?” 水筠微微一顿,摇头嘀咕了一句:“我不认识店主。” 卢念澈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还没来得及追问,便被水筠扯着t恤袖子往前拽,差点没摔个狗啃泥。 “出租车来了,我们赶紧过去!”水筠远远地朝出租车挥手。 …… 卢念澈直觉很准——出租车刚在影视基地停下,一双手就扒在了车门上,丧尸似的,吓了他一跳。 “澈哥!”助理吴盼哐哐拍着车窗,真跟丧尸无异,“呜呜,澈哥你终于回来了!” 卢念澈是经济公司的当红优质小生、无情的赚钱机器,公司自然而然给他配了三个助理,从工作执行到服化妆造都包圆了。这次来庐城拍戏,卢念澈亲自拍板,让最年轻、也最没有经验的吴盼跟了过来。 原因无他——他想悄摸儿调查冯蔓的死因,自然要选一个智商不那么在线的助手。 饶是隔着层玻璃,卢念澈都被他号丧一样的喊声激出了层白毛汗。他付了车费后开门下车:“怎么着,这是笃定了我回不来了?” “没有没有,主要是文导那边怕剧组受影响,一直不让走漏消息,早上的戏还是照拍不误。不过澈哥你再不回来,我就算冒着丢工作的风险,也打算报警了。”吴盼双眼通红,头发似鸡窝,显然是一夜未合眼。 他还不忘担心卢念澈的身体:“澈哥你没事吧?累不累?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咖啡和早饭。” 吴盼毕业刚两年,入行之后就一直跟着卢念澈,平时主要负责管理卢念澈的社交媒体,线下的打工技巧就没能修炼到位,待人接物上仍然稚嫩。 不过这小孩也有优点——都说人最容易对第一份工作产生感情,他是真的担心卢念澈的安危。现下他身子摇摇欲坠,整个人大写加粗的憔悴,就差跪在卢念澈脚下了。 卢念澈早就被水筠气饱了,此时并不想吃饭,可还是莫名有点感动:“报警?不至于吧。我就是在白鹅湖岸边坐一坐,有点累就睡过去了。” 吴盼稳稳声线:“怎么不至于?你知不知道那个白鹅湖诅……” “诅咒是吧?”卢念澈转着脖子,活动了几下因为坐车而僵硬的颈椎,嗤笑了一声,“你澈哥是谁?你澈哥的八字可比许佳虹说的台词还硬,专克诅咒。” “澈哥,你嘴未免也太毒了点。”听他揶揄许佳虹,吴盼才露出笑脸,“不过我现在才感觉到,你回来了。” 许佳虹是这部电影的女二号,和男二号卢念澈有大量的对手戏;她同样是文导为了保票房做出的妥协之举。 其人在影视圈中的地位和卢念澈半斤八两,甚至连出道经历也异常相似——许佳虹家境一般,高中都没读完就被业内知名公司【一言传媒】相中组了女团。 但是因为没有专业底子做支撑,要美貌有美貌,要才艺还是只有美貌,唱功堪堪到了能对口型水平,当了几年爱豆后,许佳虹所在的团发展受限,她也糊得查无此人。 然而她那张脸实在太出挑,【一言传媒】没有解约,反而为她接了几部工业糖精都市剧。没成想她迅速蹿红成为了黑粉齐飞的流量女星,红到但凡有新作上映,一定会被影视博主团建吐槽。 和卢念澈不同的是,许佳虹恃美行凶,仗着文导这部电影同样有【一言传媒】的投资,自己是金主爸爸的人,在剧组里几乎是把“糊弄学宗师”五个大字挂在了她那张明艳动人的脸上。 她剧本会不去参加,导演讲戏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进棚后找不准机位是家常便饭,甚至连台词都背不下来,每每和卢念澈对戏时,总用“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来代替。 对此,许佳虹理直气壮地解释说“反正后期也是要配音的”,到时候再让经纪公司买个黑料热搜,自己被骂不要紧,关键是给文导的新片造造声势。 简直是秦始皇吃花椒,赢麻了。 许佳虹的摆烂,就让好歹还有些事业心、努力演戏的卢念澈尴尬无比。 这年头,“努力”几乎成了个贬义词,背后的逻辑是,这个人除了“努力”一无是处,杀伤力等同于“来都来了”、“你是好人”。 有那么多小花小鲜肉在娱乐圈里混不出头,是因为他们不努力吗? 卢念澈何其圆滑,拍戏时不显山不露水,还经常帮着许佳虹在文导面前打圆场,话只在私下说。现下他也是看四周没有熟脸,才敢在吴盼面前释放一番。 “哟,回来了?还这么开心。”身旁有轻佻的女声传来,似乎还带着不服气。 卢念澈刚转了转了脖子,定睛一看,颈部肌肉差点没再度抽筋。 许佳虹。 要么怎么说东西方有些哲学是相通的,卢念澈现在就是深刻明白了何为“说曹操曹操到”,何为“墨菲定律”。 第104章 许佳虹是大美人,美得标准又正经,一双杏眼顾盼生辉,尤其让人印象深刻。但卢念澈看着她剪水的双瞳,觉得哪怕她当场变性,也绝对不会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他只喜欢丹凤眼。 “没什么。”卢念澈面不改色地摸了摸沁出汗的鼻子,心中却在疯狂打鼓。 他不确定许佳虹有没有听到方才的吐槽。 吐槽之所以被称之为吐槽,就是因为不能公开。 如若被当事人听到,后果就严重了。 心里正七上八下着,卢念澈忽然听见有人很轻地喊他:“念澈,好久不见。” 只见许佳虹侧身,一位高壮的男士向卢念澈伸出了手。 作者有话说: 今日入v,双更9500+字,感谢大家的支持。 我们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是在为我们想要的世界投票。 第43章 “我回来看看她。”(二更) “言爸?” 耳边的声音和久远的记忆重合,卢念澈伸手的同时,脱口而出。 男士稍微捏了一下他的手掌,卢念澈却觉得那双手莫名有力,至少在健身房撸过十年铁。 随后,男士从口袋的名片盒中摸出两张名片递给卢念澈和助理吴盼,笑吟吟道:“什么言爸不言爸的,活活把我喊老了三十岁,还跟以前一样叫我就行,胡一言。” 胡一言四十出头,因为常年运动保养得宜,看上去比同龄人年轻得多;但与此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身上又有种知天命之年才有的沉稳气质,望过去便有一种“你办事我放心”的感觉。在波诡云谲的娱乐圈里,这种气质尤为难得,莫名让人好感丛生。 卢念澈冲他调皮一笑。他本就俊美,配上纯真的表情杀伤力无敌:“知道了,年轻的言爸,我永远十八岁的言爸。瞧您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一看就是器械常客·划船机杀手·椭圆机毁灭者·让教练都瑟瑟发抖的·健身房vvvip级钻石会员。” 胡一言也顺着跟他插科打诨:“你小子这张嘴,乔治马丁没喊你去演《权力的游戏》?” “我们管您叫言爸,还不都是对您的尊重嘛。”许佳虹慢慢蹭到胡一言旁边。 这会儿她在片场时的摆烂态度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殷勤的语气和一双流转的妙目,颜值让她的马屁更显熨帖:“要不是言爸,我们【一言传媒】不会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满嘴顺口溜,是想考研啊?卢念澈在心里对许佳虹翻了个白眼。 同时他又觉得,许佳虹对胡一言的崇拜,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诡异感。 他当然知道许佳虹狂拍马屁的原因。作为内娱如今的顶流女明星,许佳虹除了这部在拍的电影,还有一部餐厅慢综艺的“飞行嘉宾”合约、五个代言通告和一些其他的工作,要暂时离组两周。相比在庐城每日接收文导的训斥,她当然更愿意去上无脑慢综艺和只需要展示美貌的秀场,今天一大早就哼着口水歌,迫不及待地开始收行李了。 文木叶导演要求严格,见许佳虹身在曹营心在汉,登时就炸了,立刻给胡一言打了电话。 胡一言匆忙赶来,大概是给文导陪不是的。 许佳虹又问:“言爸,你怎么一个人来的,公司那几位来试戏的师妹呢?” 除了文导的这部电影,影视基地还有几个剧组,卢念澈心想,除了给许佳虹救火,胡一言应该还带了公司的新人过来刷脸。 他默默说了句“钱难赚,屎难吃,老板难当”,下意识低头去看名片。 见上面写着【一言传媒 创始人&总裁 胡一言】的字样,他忍不住感叹时间和命运玄而又玄。 卢念澈曾经看过《gq智族》杂志对胡一言的专访:和娱乐圈很多霸道总裁不同的是,胡一言是国内top1的名校京州大学经管系毕业,实打实的高材生。毕业后,他没有像同学那样考公务员或去大型企业当光鲜亮丽的金领,而是选择进入了当时正方兴未艾的娱乐行业,在一家传媒公司担任市场总监。 六年前fjx刚成团,也是他刚认识胡一言之际,后者才单飞,成立了【一言音乐】,手下也只有寥寥数位签约的音乐人。 兵不在多,贵在良将。正是这几位艺人连着做出了几张高质量专辑,拿奖拿到手软,带着【一言音乐】走上巅峰,成为华语乐坛第一大经纪公司。 就像打败一张唱片销量的,不是另一张唱片的销量,而是《王者荣耀》一样——近些年音乐行业受流媒体、短视频和游戏冲击,不甚景气。胡一言嗅觉敏锐,又有先见之明,在华语乐坛颓势尽显之前,果断拍板将【一言音乐】转型成了【一言传媒】,业务重心不再all-in音乐,而是拓展到了影视、甚至互联网行业。 在这个纸醉金迷的小圈子做生意,讲究手段够硬,身段够软,胡一言带着【一言传媒】转型后,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近几年搭上了互联网的风口,还有愈发壮大的势头,如今已经和卢念澈所在的国内第一大经纪公司【星蔚娱乐】分庭抗礼。 娱乐圈契约精神不强,艺人们都长了八百个心眼,人人都想加入更好的团队,获得更多的资源;在这种大环境中,【一言传媒】好似稳定的事业单位,旗下歌手演员的忠诚度高得惊人,近几年来,如许佳虹这种顶流明星,几乎没有出过解约跳槽的情况。 第105章 人人都道高材生不愧是高材生,胡一言能谋善断、管理有方,“言爸”一名因此而来。至现在,在整个娱乐圈都称得上如雷贯耳。 “天儿太热,我让她们回宾馆休息了。”方才一番动作,胡一言的衬衫袖子被碰松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衬衫重新放下再卷好。 庐城是有名的火炉城市之一,苦夏难熬,整座城市像口蒸锅;别说剧组的工作人员了,就连卢念澈都不太重视形象,每天t恤运动裤来回换。而胡一言却穿着长袖衬衫配暗纹西裤,板正极了。 大佬不愧是大佬,起码在自律自控方面,卢念澈自叹弗如。 他和胡一言在几年前有过接触,此时望过去,觉得这位娱乐圈大佬身上有让人说不上来的感觉——明明嘴角随和带笑,眼尾也是勾起的,看上去竟然是冷淡疏离的模样,仿佛自带人际关系保持器。 有一种高位者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端方严正,不怒自威”。 “什么言爸不言爸的,佳虹你也别这么喊我。”胡一言臂部肌肉绷紧,反复按了几下袖扣,微小的动作却打断了卢念澈的神游。 只见他继续微笑:“一言能有几天,多亏公司同仁们努力。” 卢念澈也陪着他笑,心道这话是真的。 【一言音乐】刚成立时,签下了胡一言口中最重要的“同仁”,公司的福星—— 冯蔓。 想到这个和他羁绊多年的名字,卢念澈大脑有些短路,启唇就问:“您怎么会来这里?是为了冯……” 然而很快又住了嘴:“抱歉,言爸。” 冯蔓是在庐城溺亡不假,但事情已经过去三年。 三年对常人来说或许很短,但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娱乐圈来说,小花小生、音乐才子、新科影帝……早已不知轮了多少个人,有人流星陨毁,有人龙王归位。 三年的时间,也让他从专演烂剧的糊逼爱豆,成为了如今的顶流艺人。 他讨厌这个圈子,却到底也离不开这个圈子。 “没什么对不起的。”胡一言仍是淡笑着,声音却有些喑哑。 他摇了摇头以示理解:“念澈,有空吗,我们去咖啡馆坐坐?” “盐巴?什么盐巴?” 卢念澈正不着四六地揣摩着胡一言为什么要找他喝咖啡,面前猛然出现了一个生物。 准确来说,这个生物仿佛会地遁的土行孙一样,从他和胡一言的间隙中,凭空蹿了出来。 只见水筠眼风扫过胡一言之后定在了卢念澈身上。他眨着眼睛,不时还瞟瞟自己的伤腿,语气带着股软软的委屈:“念澈哥哥,我最怕盐巴了……” 一番话把卢念澈说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旋即又傻了眼——光顾着和胡一言寒暄,竟然把这株发嗲的水草精忘了个一干二净。 身边的吴盼好奇宝宝一样跳了出来:“澈哥,这人谁啊,怎么跟你坐一辆车回来的?” 眼看胡一言推推眼镜,示意他一起往咖啡馆去,卢念澈不可能不给大佬这个面子,于是飞速把水筠往吴盼怀里一推,小声道:“这是我的杀友仇人兼救命恩人,你先带到你宾馆房间里,等我回来。” “千万把人看住了!”他又补充道。 在吴盼和水筠齐齐思考“杀友仇人”和“救命恩人”有什么联系之际,卢念澈迈着一双大长腿,忙不迭同胡一言离开。 演艺行当磋磨人,从演员到幕后从业者没有不熬夜的,抽烟、灌红牛、吃咖啡是业内标配。因而庐城的影视基地里,除了配送盒饭的站点,数量排第二的要数各类咖啡馆,经常有编剧在其中愁眉苦脸地改飞页(1),也有投资人在其中充当气氛组。 胡一言眼风掠过热闹的星巴克和costa,带着卢念澈七拐八绕,进了一家巷道里的咖啡馆。 咖啡馆的招牌挂在门上,小小一块,上书【lotus&true】,莲·真。 “喝点什么?澳白可以吗?”胡一言问卢念澈。 卢念澈不穷讲究这些,斯抬斯敬地应了句“好”。 店主是位眉目清秀的女孩,麻花辫编在颈侧,打扮得也很干净清爽。然而她似乎是聋哑人,对胡一言会意一笑,比了几句手语。 胡一言也冲她点头。 很快,女孩端上来两杯澳白,末了还对卢念澈友善地笑了笑。 咖啡馆不过二三十平方,然而因为布局得当的原因,并不显得逼仄。吧台和桌上不似普通咖啡馆放些花束,而是承着几盆新鲜养的碗莲,红绿相映,足见店主的心思。 在影视基地驻扎了许久,卢念澈还从来没注意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竟然别有洞天,他半是真心半是恭维地道:“言爸,您真会挑地方。” “啧,不是不让你这么叫我了吗?”胡一言抿了口咖啡,靠在椅背上。 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一副惬意之样。 这是不把卢念澈当外人的意思。 早年卢念澈去过【一言音乐】几次,彼时他学着冯蔓,管胡一言叫“小言哥”。卢念澈眼睛微弯出些弧度,爽快地道:“得嘞!小言哥。” 胡一言展颜,随即放下双手:“你刚才问我为什么突然过来?” 卢念澈握着依然温热的瓷杯,沉默不语。 刚才他想得很清楚——虽然胡一言方才是和许佳虹在一起,但若说他一届日理万机的总裁,为了个公司的当红小花和几名试戏的新人,专门从京州飞一千多公里到庐城,不合逻辑不说,传出去免不了也要引人非议。 第106章 他认识的“言爸”,办事滴水不漏的水平,在整个娱乐圈里都是降维打击般的存在,绝非如此冒失之人。 现下胡一言把问题回抛给他,反而打他了个措手不及。 “是为了冯蔓,也不是为了冯蔓。”胡一言边说,边摩挲着衬衫袖扣。 咖啡馆光线昏暗,玫瑰金色的袖扣泛出冷淡光泽。 卢念澈正喝着咖啡,没想到胡一言如此直白,一股咖啡跑偏去了气管,于是咳了起来。 胡一言拽了纸巾递给他:“你刚才又说这家店很不错,是吧?” “……”卢念澈好不容易才顺了气,差点又让口水呛到。 他心道,大佬说话都跟打壁球一样的嘛?专门反弹。 “这家店的店主,”胡一言顿了顿,“和欧阳真一起长大,是她的干妹妹。” “我知道你和冯蔓关系不错,那么欧阳真,你也应该记得吧?” “欧阳真,”卢念澈心头一凛,把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重复了一遍,“欧阳真。” 欧阳真,最后一位遭遇“白鹅湖诅咒”的人。 他记得欧阳真和冯蔓都是最早加入【一言音乐】的艺人。 冯蔓给fjx写完专辑后,莫名其妙地连同fjx一起糊了。这让卢念澈一度怀疑fjx是不是粘上了什么“糊凉病毒”,还把病毒传染给了冯蔓这位华语乐坛最有实力的新星。 冯蔓之后因发展问题,和原唱片公司和平分手。 彼时卢念澈也为了fjx解散的事焦头烂额,二人联络渐渐少了,过了许久,卢念澈才收到蛰伏中的冯蔓的电话。 在电话里,冯蔓语气兴奋,说是自己签了一家叫做【一言音乐】的新公司,终于又能写喜欢的作品了;更让他开心的是,公司目前只有两个艺人,一个是他,另一个就是欧阳真。 也就意味着,自己能分到更多的资源。 卢念澈比冯蔓多了两年娱乐圈打工经验,听完就无语住了,觉得冯蔓幼稚到可爱。 老话说得好,宁做凤尾不做鸡头;一个只有俩人的公司,能有什么资源,能翻出什么水花? 破釜沉舟不是这么个破法儿,好歹也得掂掂公司几斤几两啊! 事实证明卢念澈完全就是杞人忧天。加入【一言音乐】当年,冯蔓和欧阳真就双双发了新专辑,拿了奖。 尤其是欧阳真,凭借一张概念ep《野莲》,横扫了东半球各大奖项,被盛赞为“天籁歌姬”。她在给自己的星途铺平道路的同时,更让【一言音乐】原地起飞。 其后公司的艺人越来越多,【一言音乐】也转型成了【一言传媒】,冯蔓和欧阳真这两位公司元老,发展路径有了区别——冯蔓依旧专注于音乐,而欧阳真则影视歌多栖开花。 欧阳真长得好看,业务能力强,因为是苦出身所以特别有事业心,“美强惨狠”四要素一应俱全,很快爆火。 “记得的。四年前我参演了一部情人节档电影,《遥知不是雪》,和欧阳真搭过戏。”卢念澈点头,停了一会儿后,又补充道,“冯蔓也来过剧组。” 当时欧阳真已经迅速蹿红成为顶流,在《遥知不是雪》那部小妞电影里演女主,没有戏的时候基本不说话,有着女明星中不太常见的“静气”。 卢念澈则刚攒了些名气,争上了男三的角色,还在苦苦思索如何提升演技以及向公司争取更多机会,整日像花蝴蝶一样穿梭在导演和编剧身边。 戏快杀青的时候,冯蔓突然制造了个意外惊喜,去探了欧阳真和他的班。 卢念澈感动极了,打趣说着“双厨狂喜”,冯蔓和欧阳真这俩演艺圈高冷王者才都笑了起来。 未料不过几年时间,世事都已沧海桑田。 卢念澈几不可闻地叹气。 “昨天是欧阳真的忌日。”此刻,轮到胡一言重重地叹了口气,眸光都暗了几分,“她是庐城人,葬在这里,我回庐城看看她。” “啊……”卢念澈一愣。 隔了半晌,他才轻声安慰道:“小言哥,节哀。” 二人相顾无言之时,店主轻手轻脚地端上来一盘焦糖饼干。 胡一言收回思绪,揉了揉眼角,向店主比了个“谢谢”的手语。 待店主转身后,他才对卢念澈道:“欧阳真家境不好,从乡下出来的时候,带了她这个哑巴义妹一起。她在庐城当过火锅店服务员、超市推销员,去了京州之后,还干过酒吧驻唱……养活自己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别说再拉扯妹妹,供妹妹读书认字,上特教学校。” 卢念澈以前听冯蔓说过,欧阳真是庐城下面一个少数民族聚居村里出来的,少时父母在外打工双双出了车祸,被祖母含辛茹苦地带到十几岁。 不过她这个家庭环境,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还有能力上学,高中都没读完就来庐城谋生了。 上帝在给人关上大门的同时,不仅会留一扇窗,还会开空调——欧阳真如此出身,却有一副难得的好嗓子,绝对音准和韵律感也很强,已经不是老天爷赏饭吃了,纯纯属于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 胡一言看着桌上的碗莲,嘴角挑出一抹苦笑:“欧阳真出事之后,她妹妹没了依靠。这孩子说什么都要回庐城,永远陪着姐姐,我实在不忍心,正好这儿的影视基地也有我的投资,我就把她安顿在这里。” 第107章 “昨天来看欧阳真和冯蔓,顺便也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毕竟她是欧阳真在世时,最在意的人。” 闻言,卢念澈卢念喉咙里像灌了碗掺着沙子的沥青。 “瞧你这表情,活见鬼一样。”胡一言很快释然地望向卢念澈,“我猜,你在想,为什么【一言传媒】的人都命途多舛、天不假年?【一言传媒】,甚至胡一言这个人,是不是有问题?” 大佬梅开三度地把问题抛了回来,卢念澈完全懵逼了,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很快反应过来,连忙摆手,差点打翻咖啡杯:“没有没有。言哥,咱们都是信仰马克思主义无神论的人,一切都是意外。” 胡一言抚摸着衬衫袖口,眯起眼睛没有说话。 作者有话说: (1)飞页:编剧为了拍摄效果在现场对剧本场景等进行修改 第44章 【今晚月色很美,适合刺猹】 胡一言工作事务繁多,能抽出时间和卢念澈喝杯咖啡已属不易;聊了十几分钟后,卢念澈见他手机微信和电话叮咚个不停,很有眼力价儿地主动结束了这场咖啡局。 咖啡馆离他住的酒店不算近,然而今天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和胡一言告别后,卢念澈干脆带上口罩,打算慢悠悠走回酒店,填饱肚子后睡个午觉,下午和晚上再好好钻研一下剧本。 他满脑子都在纠结冯蔓和欧阳真的溺亡到底是不是意外,再抬眼时,竟然真的一口气回到了酒店客房。 还没来得及刷房卡,隔壁的门吱呀开了。 吴盼听到动静,飞奔出门,哈士奇一样黏了上来:“澈哥,你怎么和胡老板聊了这么久?” “也没有很久吧,”卢念澈拽回思绪,顺着扯谎,“大佬和我相谈甚欢,我要是驳人家的面子,还能不能在圈里混了?” 吴盼的脸上仿佛写了【扑通】二字,就差跪下抱卢念澈大腿了。 他也不顾这里是客房走廊,激动地嚎道:“澈哥,你能不能混我不知道,但我怕是不能混了啊——你要被胡老板拐去了一言传媒去,我怎么办?澈哥你可不能抛下我们星蔚,不能抛下我啊!” 卢念澈职业病犯了,看着吴盼通红的小脸,感觉他去反串演演那种狗血家庭剧里的悲情小媳妇儿,绝对不输一些演技差的九漏鱼爱豆。 他刚准备回一句“你怎么那么会脑补”,只听吴盼竟然开始抽噎:“你抛下我可以,你让我们屋里的小水怎么办……” 小水? 水筠? 听到这个称呼,卢念澈才反应过来——这次的白鹅湖奇遇,不仅没能弄明白冯蔓的死因,还带了个拖油瓶上岸。 “小水……还没走呢?”他摸摸鼻子,不无尴尬地道,“你赶紧起来,公共场合怎么还三叩九拜了,像什么样子,嫌我黑热搜上得不够多是吧?” 吴盼慌忙直起腰抹了把脸,随卢念澈一起进了房间:“小水可担心你了,说今天不见到你的真人,就不吃饭。我寻思也对,就陪他一起等,澈哥,我俩到现在啥都没吃,快把我饿成照片了,黑白的那种。” 卢念澈心道你一介凡人,陪会灵术、能易容的水草精饿肚子,饿得起吗? 物种不同,不要强融。 他转念一想,又发现哪里不对,带上房门后问道:“这才半天,你跟水筠关系变得这么好?拜把子了?” 吴盼恍然:“还不是因为小水跟我说了他和你的关系——杀友仇人,救命恩人。” 闻言,卢念澈张口结舌,像被施了葵花点穴手。 所谓“杀友仇人”和“救命恩人”的说辞,只是方才他一时情急随口诌出,实在不能当真——水草精坚称冯蔓的死和他无关,便不能算杀了他的朋友;至于“救命”就更魔幻了,连他自己都没能明白,为什么沉入湖水后又毫发无伤地回了酒店。 他定在原地。 就像是一场梦,醒来以后还是不敢动。 “他,他怎么说的?”卢念澈周身的血往脚底流去,紧张得结巴了起来。 “《与君行》刚上星播放时,你突然爆火,接受采访时感谢了粉丝,把粉丝称作你的朋友。”房间内忽然有声音传来,“我既然是粉头,独享super爱豆一个人的笑容,岂不是所有粉丝的仇人?简称‘杀友仇人’。” 卢念澈定睛看过去,心头大惊;浑身像是在葵花点穴手的基础上,又被一阳指打穿了。 只见水筠在沙发上半躺着,用一种惬意的姿势刷着手机,模样像极了高中历史课本插图里沉迷抽鸦|片的“烟鬼”。 “嗯嗯,”吴盼在一旁点头,“小水还说,昨晚你在白鹅湖睡过去了,是他把你叫醒的,要不然你被湖水冲走了都说不定。” 水筠狭长的丹凤眼聚起,连带着嘴角也往上勾:“为了救你,我的腿和手腕都被礁石划伤了。念澈哥哥,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卢念澈看着水筠和吴盼一唱一和的模样,无语凝噎。 “接着,”水筠把公用手机撂给吴盼,“巡查了一遍我家念澈哥哥的超话,小作文写了,该回复的都回复了,也控评了。” “干什么就超话、控评?”一牵涉到互联网,卢念澈太阳穴突突直跳,“吴盼,他怎么还用上公司手机了?” 手机是公司专门配给吴盼,用来管理卢念澈社交网络账号的。 第108章 吴盼起初只是卢念澈的小助理,三年前卢念澈的新片上映,收视率和口碑双双扑街,吴盼见状,死马当活马医地向公司建议,给卢念澈策划一场空降豆瓣、回答网友提问的活动,主打一个真诚自黑。 那会儿豆瓣还是爱挑刺的文艺青年们的聚集地,很少有明星敢轻易下场,卢念澈成了头一批吃螃蟹的演员。 如此误打误撞,没成想问答活动效果挺不错,卢念澈也立了个“内娱rio男明星”的人设,连带着,好几部剧豆瓣评分都拉高了0.1。 无巧不成书,也正是此次活动,让文木叶导演注意到了他。 卢念澈早年被黑热搜骂得有些心理阴影,本身很抗拒互联网,更没空打理社交网络,他看吴盼很有网感,便放心大胆地把所有的社交媒体账号都交给了他。 但是把公司手机给到陌生人用,网瘾少年的心未免也太大了吧! 吴盼笑得殷勤:“小水不是你的粉头嘛,上午我正写今天的微博文案呢,他正好凑过来帮我想了几条。我寻思他追星经验丰富,还挺有文采,就让他试了试,没想到他进能写文案,退能巡超话,文能ps,武能控评。” “粉头就是粉头,专业!”吴盼对水筠竖起了大拇指。 水筠是不是自己的粉头不好说,但卢念澈现在就是觉得,吴盼已然成了这水草精的粉头。 他不免疑惑:“水草精到底写了些什么?” “喏,你自己看,”吴盼把手机递到他眼前,“你超话原本排名是九十几名,在红与糊逼的边缘反复试探,小水这么一捣鼓,好家伙,直接上到了十八名,咱们进二环了呀!” 刚才一杯咖啡下肚,又走了许久,卢念澈口腔里腻得不行,顺手捞起茶几上的一瓶矿泉水吨了两口。喝水的同时,他滑起了手机屏幕。 【卢念澈v: 1小时前 来自 演员小卢 的iphone 7 plus 这是一条一对一答疑博,家人们有没有什么想问的,想知道的?或者单纯唠唠嗑儿也行。】 卢念澈:“这不就是挺正常的一条聊天博?以前宣传期的时候,你也给我弄过。” 吴盼摇摇头:“澈哥你往下看。” 卢念澈点开评论区,看了几秒钟,一口矿泉水全喷在了屏幕上。 【@春日部小澈:小澈,今晚月色很美 @卢念澈:适合刺猹 2.8万赞】 【@澈澈无敌:念澈哥哥,我好累,我不想努力了,你能养我吗?龇牙.jpg @卢念澈:你确定?我家花和鱼都我是养的,我养啥死啥 1.3万赞】 【@小卢的奶黄包:小卢你在我心里住了很久了 @卢念澈:咋滴,我得给你交房租?狗头.jpg 1.2万赞】 【@澈澈底迪:澈澈,我今天手上划了一道口子,你可以也划一道口子吗?这样我们就是两口子 @卢念澈:这样我们都会破伤风 8529赞】 【@跪着吃烧烤:澈,想你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卢念澈:人可以跪着吃烧烤,但不能跪着追星 6637赞】 …… 水筠,好像,在运营一种很新的微博。 “说的很好,下次别说了。”卢念澈顺了顺气,“笋被你夺完了。” 敢情控评是这么控的?确定不是德云社微博分社? 再说了,水草精这粉头独占欲够强啊,把自己好不容易攒的粉丝全吓跑了。 然而他毕竟是个演员,背后有利益相关的公司和电影制作方,如此“真情流露”,保不齐会给各方带来负面影响。想到这里,卢念澈手指的末梢神经都麻了,蹿了一脑门儿汗:“吴盼,公司知道你们这么瞎搞吗?” 吴盼却轻松道:“我和经济人哥报备了,哥说没事儿,还夸我思路清奇呢,马上公司就给你安排#卢念澈 演员界首席段子手#的热搜。” 吴盼尊称卢念澈的负责经纪人叫“哥”,难得得到经纪人哥的赞同,此刻鼻孔都要冲上天了。 “其实我刚见到小水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了——”吴盼神秘兮兮地道,“咱们小水不是凡人,成精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中的部分微博内容来源网络段子,莫当真哈 ----- 小水和盼子是有点搞笑天赋在身上的 第45章 “你还听到了什么?” 他说者无心,卢念澈和水筠听者有意。 二人都紧张了起来,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目光相撞的瞬间,却又如同两个同名磁极一样,别扭地分开。 水筠已经启唇准备说些什么了,卢念澈用眼神制止了他,咽了口唾沫,试探道:“吴盼,水筠成精这件事,你怎么猜到的?” 虽然这个凭空冒出的、不吃饭不喝水的年轻男孩,和人类不是同一物种;但水筠从上岸后一直伪装得很到位,他用脚趾想,也想不到为何会被吴盼识破。 吴盼闪出一对星星眼,就差双手握在心口了,他崇拜道:“这用猜?小水一整个就是天选文案精!” 卢念澈:“……” 水筠:“……” 吴盼的智商,让卢念澈与水筠同时长舒一口气。 “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吴盼收回星星眼,问水筠。 “啊,我是想说……我饿了。”水筠眼珠在眼眶中游弋两圈,揉揉肚子,“粉头用爱发电,也得有人给粉头充电啊!” 第109章 吴盼一拍脑门儿:“嗐,都怪我太忙了,小水,澈哥,你们想吃什么?我叫个送餐服务。” 卢念澈很有演员的自我修养,在饮食方面清心寡欲十分克制,于是道:“叫个沙……” “拉”字还没出口,就听水筠掰着指头飞速道:“麻辣米粉、臭豆腐、口味虾、开花香肠、糖油粑粑、醪糟蛋酒。” 水草精除了写文案,合着相声水平也着实不错——要么怎么报菜名报得如此流利。 “哦对了,”水筠补充,“所有咸口的菜,都不要放盐。” 卢念澈:“……” 这跟去食堂打饭,对食堂阿姨说“我要一份西红柿炒鸡蛋,别放西红柿”,有什么区别? 吴盼为难地望向卢念澈:“澈哥,小水点的都是路边摊的东西,咱们酒店也不卖这个啊。” 卢念澈刚准备拒绝,“有啥吃啥”四个大字已经滚到嘴边了,扭头看到水筠一对丹凤眼讨好地眯着,像是盛了一泓秋水。 水筠这张脸,五官拆开看并不起眼,但搭配起来就分外和谐——尤其是那对眼睛,大部分时间微微翘起,有种清冷傲娇的气质;可若是认真起来看人,却又无端含着期盼。 卢念澈是艺考生出身,又当过爱豆,为了保持体重经常不吃饭,对饥饿的忍耐力远超常人。但不知为何,对着这对眼睛,他饿了。 他回忆起早年和冯蔓一起泡录音室的日子。那段时间他们俩都没什么钱,因为录歌要保护嗓子又不敢吃得太重口,于是录音室里堆了一打康师傅鲜虾鱼板面。 这下何止是饿?他的胃莫名灼烧了起来。 “点外卖吧,文和友,让他们能不放盐就不放,另外,这顿我请客。”卢念澈鬼使神差地道,“吴盼,你再让酒店给我送一盒方便面,要康师傅的鲜虾鱼板面。” 折腾了一夜加大半天,三人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风卷残云地把外卖炫得餐盒里只剩下【文和友】的logo。 吴盼捧着肚子对水筠道:“小水,你是不是该回学校了?” 水筠瘫在沙发上双眼放空,明显是吃多了,正处于“醉饭状态”。闻言他愣了一下,只将眼睛眯得更紧。 一个谎言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言来圆,卢念澈估摸着,水筠本就吃撑的脑袋应该被怎么圆谎烧短路了,他将鲜虾鱼板面的蓝色面碗丢进垃圾桶后,说出了思考许久的话:“是啊,你学业那么忙,早点回去的好。” 原本带这水草精上岸,就是想弄明白冯蔓临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刚才和胡一言一聊,他忽然想开了——冯蔓的死,也许真的是个意外。 朝看花开满树红,暮看花落遍地空。身在娱乐圈,他应当明白世事无常的道理。 思及此,卢念澈还是决定和水草精斩断联系,就当魔幻的昨夜不存在,一切无事发生过。 他望向水筠渐渐由红转白的脸,话里有话地补充:“听说你睡眠不太好啊?回去好好休息,腿伤也需要时间养一养。” “就是就是,小水,你是在庐城大学哈?我帮你叫个车。”吴盼打开手机,很快又想起了什么,“还有件事——你学费和生活费够不够啊?要是愿意兼职写文案,赚点儿零花钱,随时联系我。” 水筠脸色煞白,默了少倾,才徐徐起身蹭到卢念澈身边:“我好歹帮你做了这么多事,你送送我这个粉头可以吗?” 卢念澈心中有愧,“唔”了一声,戴好口罩后,替水筠拉开了房门。 影视基地的酒店隔音效果都不错,客房走廊是软包,地上也铺着厚厚的毯子。水筠跟在卢念澈后面无声地踱步,斟酌许久才慢吞吞道:“念澈哥哥,早上的那位‘言爸’,你跟他很熟吗?” 声音几乎被隔音软包吞没。 卢念澈看着这幅忸忸怩怩的样子,原本以为他要恳求留下,已经做好了不动然拒的准备,岂料水筠来了这么一句,怔在当场。 他无意识地放慢脚步:“不是很熟,只有工作往来。问他做什么?” 步子一慢下来,二人就并排而行了。水筠凑到卢念澈耳边:“冯蔓死的当晚,我在湖底听到过一个声音,和那位‘言爸’,几乎一模一样。” 冯蔓的死和胡一言有关? 卢念澈大惊:“你……你想好再说话。” “真的,”水筠急得跺了下脚,幸而地毯厚实,没有发出声音,“他早上对你说了句‘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一下就听出来了,‘对不起’三个字,和冯蔓出事那会儿的声音,可以说没有任何差别。” 卢念澈皱眉:“‘对不起’?胡一言跟冯蔓说的?” 水筠点头:“那可不,当时一阵稀里哗啦,两个人好像还动了手,然后胡一言就来了句‘对不起’。” 【一言音乐】在冯蔓的人生跌倒谷底的时候拉过他一把,四舍五入算是冯蔓的伯乐,后者曾不止一次在卢念澈面前感激过胡一言。 既然如此,二人为什么打了起来?胡一言又为什么要向冯蔓道歉? “那晚你还听到了什么?”卢念澈强压住疑惑,耐着性子问。 “这个嘛,”水筠打了个哈欠,揉揉眉毛又摸摸心口,悠哉道,“不记得了,去医院查查我的失忆症,说不定能想起来。” 卢念澈:“……” 水筠趁热打铁:“我要是回了湖底,这失忆症恐怕是永远都好不了了。” 第110章 …… 房间里好不容易清净下来,吴盼洗了把脸窝进沙发,打开私人手机,准备美美开两把农药消遣一下。 游戏启动页面还没加载完,抬眼竟发现卢念澈回来了。 “澈哥,你挺速度啊。”吴盼慌忙收了手机,“小水走了?” 卢念澈阴着脸道:“吴盼,你联系一下公司,就说我在庐城不习惯,人手不足,要加一个实习生。” 说话间,他把藏在身后的水筠提溜了出来。 “啥?”吴盼都懵了,“加实习生?” 卢念澈咬牙道:“对,我和水筠商量过了,他说和我们俩特别投缘,想留下来帮忙,是吧水筠?” 水筠忙不迭微笑点头,像条被顺毛的狗子。 “你刚才不也说水筠文案写得好,微博玩得溜吗,就让他配合你。他是庐城本地人,对这里熟悉,我在庐城有点水土不服,皮肤还总过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水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卢念澈继续道。 吴盼被带跑了:“澈哥,你哪里不舒服?来了这么久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水土不服……” 卢念澈咳了一下,心虚道:“我就这么举个例子,万一呢?” “行,我来搞定。”吴盼点点头,掏出手机后又犯了难,“澈哥,团队突然加一个人,总得有个理由吧,我怎么跟经纪人哥申请啊?” 卢念澈看着水筠那对无辜而纯真的丹凤眼,从中咂摸出了四个大字—— 奸计得逞。 这能忍? 默了几秒,缺德的卢念澈从嗓子眼中挤出一句:“就说他活儿好,还便宜。” 作者有话说: 轻松两章,调节一下(但也还是埋了伏笔) ------ 水草精: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第46章 这么熟练啊! “你醒啦?还记得今天要干什么吗?” 耳畔有声音飘来,卢念澈疲惫地睁眼,瞳孔立刻被一团黄绿色球体占据。 “鬼啊!”这劳什子像生物书上那种巨大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过于可怖,卢念澈吓得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 由于力气过大,他遭到了动量守恒定律的无情报复,脑门正巧撞到了那颗球。 球状物体瞬间变成了球状闪电,弹开八米远。 卢念澈痛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快下来了,刚准备发作,只听球状物体先发制人地咕哝:“磕到了!” 看清眼前的人是水筠后,他咬牙:“什么都磕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怎么这么能睡?”水筠打了个哈欠,“艺人睡觉,助理就得忙到失眠。” 距离吴盼和经纪人哥报备,让水筠以“助理实习生”的身份入职【星蔚娱乐】已有一周。 星蔚对实习生的管理没那么严格,水筠交了身份证和学生证复印件就算通过了,公司也没有核查,这让卢念澈松了一口气。 水筠和吴盼住同一间房,日常工作除了帮吴盼运营卢念澈的社交媒体,就是在片场给卢念澈打下手,有时候陪卢念澈拍完夜戏,还要熬夜去巡超话、想文案,一熬就是一个通宵,如此熬夜熬久了,索性失了眠。 但是水筠乐在其中——卢念澈经常看到他满剧组乱窜,装得人五人六的。 水筠是颜控加社牛,在片场看到一水儿的俊男靓女,简直像老鼠掉进了米缸。他外形俊俏口齿便给,很快混成了熟脸,甚至连文木叶导演看到他,也会奉上难得的笑容。 这是卢念澈都不曾有的待遇。 水草精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打哈欠会传染,卢念澈张嘴吸气,呜呜囔囔道:“你要是像我这么累,你也能睡到太阳晒屁|股。” 昨天拍戏拍到夜里十一点多,还都是和男主搭档文戏,台词动辄十几句。相比科班出身拿过影帝的男主,卢念澈演技底子差,最怵拍文戏,就这样被导演反复折磨了十几个小时,全靠红牛续命。 回房间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像霜打的茄子、脱水的青椒和暴晒的土豆,混合着血液里的红牛,能炒出一盘牛磺酸味儿的地三鲜。 未料水筠道:“念澈哥哥,我有个办法能治我的失眠症。你猜猜看?” 大清早的,卢念澈还有些起床气,才不想和自作多情的水筠搭话,理都没理他。 水筠自爆:“有机会一起睡觉。” 卢念澈哈欠还没打完,差点闪到脸颊的肌肉。 水筠粲然一笑:“逗你玩儿的。我今天得吃点儿褪黑素,否则对不起六点起床的自己。” “六点——你起这么早做什么?”卢念澈瞪大眼睛看他。 别的不说,单论作息时间,水草精在娱乐圈绝对称职。 即使累死自己,也要卷死同行。 水筠:“起床打扮。” 卢念澈脸颊肌肉再度抽筋。 眼风一带,他乜斜到水筠一头新染的黄绿头毛,以及身上的花衬衫和花短裤:“好家伙,什么风格?夏威夷流浪艺人?还是东南亚毒|枭?” 水筠揉了揉刚被磕红的下巴,走到穿衣镜前转了个圈,比开屏的孔雀还嘚瑟:“不好看吗?这可是佳虹姐帮我挑的,他说我是淡颜,就要打扮得浓丽一些。” 卢念澈难以置信:“许佳虹?” 水筠:“是啊,怎么了?佳虹姐人可好了,她让我帮她运营她的官方微博,还和我八卦了很多圈内秘闻呢。” 第111章 连鼻孔比天高的小公举许佳虹都能征服,水筠是有两把刷子的。卢念澈不免有些佩服,觉得他若真是人类,来娱乐圈混,说不定能和胡一言有一拼。 然而卢念澈嘴上还是道:“我留你在这儿,付你实习工资,是让你天天换发色买衣服的?” 水筠双手插兜,在镜子前比了个痞帅痞帅的造型,有恃无恐道:“没有物质的爱情就是一盘散沙。” 卢念澈正坐在床上套t恤,闻言机械地“哦”了一声。 很快他意识到水筠言语间的陷阱,噎了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谁跟你是爱情……” “我们俩,”水筠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下压,垂眸看他,“都已经双向奔赴了。” 卢念澈对那双酷似冯蔓的眼睛完全招架不住,二尖瓣上像有羽毛拂过。 随口胡诌?狂打直球?真心实意?逢场作戏? 入行多年,他竟头一次对自己的从业经验产生了怀疑。 他分辨不出水草精的演技。 “也是逗你玩儿的。”水筠理好衣服。 卢念澈不得不承认他很压衣服。衬衫上明艳的花色拢在他身上,不仅不轻佻,反而异常活泼。再配上他那头黄毛,宛若刚从树上摘下来的葡萄柚,鲜甜多汁。 水筠眼尾上挑,勾出得宜的弧度,继续道:“你还没回答我呢,还记得今天的任务吗?” 他声音很低,尾音轻轻落下,带了些调情的意味。 这两年娱乐圈突然流行起“氛围帅哥”,简而言之,就是五官不够气质来凑,快把卢念澈这种漂亮得一本正经的“原教旨主义帅哥”都比下去了。不知为何,卢念澈对着那双含情的眼睛,咂摸着方才话语间的尾韵,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堪称其中c位代言人。 他鬼使神差地乖乖道:“带你去医院。” 今天剧组没卢念澈的戏,他和导演以及经纪人哥报备了一下,道是皮肤有些过敏,要水筠陪着自己去庐城最有名的外资私立医院看一看。 事实上,真正需要去医院的是水筠,去治所谓的失忆症。 “失忆症”的说辞,卢念澈哪怕用脚指头想也不信,甚至觉得水筠是在调戏他。但从这水草精此前的只言片语中,他莫名觉得冯蔓之死有猫腻——而水草精是世上唯一知道冯蔓临死前发生了什么的生物。 卢念澈只得予取予求。 卢念澈把口罩焊死在脸上,让吴盼帮自己叫了个专车,拽着水·夏威夷流浪艺人·筠往医院去。 车还没开几公里,水筠就打电话给吴盼,笑嘻嘻地说“澈哥”忽然想去吃火锅,让吴盼在打车软件上改一下地址,二人吃完火锅再去医院。 敢情水草精上岸根本就不是为了看医生,就是想不劳而获吃白食,敲他的竹杠! 卢念澈哽了一下,摘下口罩小声道:“皮肤过敏的人去吃火锅,这合理吗?” 水筠冲他笑得没心没肺:“盼哥觉得合理就合理呗,他还给我推荐了一家店呢,说今天做活动,满三百减五十。” 卢念澈觉得吴盼的智商原本是满三百减五十,遇到水筠,就变成了满三百减五百。 只见水筠晃荡着他那颗黄绿色的脑袋,熟稔地对司机挥斥方遒:“我们一会儿从市区口下绕城高速,到锦绣大道之后从第三个路口左拐进金塘路,再开约摸六百米,在喜盈门火锅店门口停就行了。” 卢念澈张了张口,却没说什么。 他的小动作被水筠尽收眼底,后者问道:“怎么了?” “没。”卢念澈清了清嗓子。 他吞掉了后面半句话——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 卢念澈情急之下摘了口罩,一直忘记戴回去,司机通过后视镜一下认出了他:“你是卢念澈?” 卢念澈再度无语。 庐城是“娱乐之都”不假,但每一个出租车司机,眼神儿都如此犀利吗? “啧,”接话的是水筠,他兴奋道,“我们卢老师人气这么高了。” “我在微博上看过卢老师您的段子合集,您不去讲相声,真是可惜。”司机笑了,也随着水筠改口,“卢老师您最近可是微博红人,说话又土又犀利。” 卢念澈:“……” 不会夸人可以不夸的。 和很多明星一样,卢念澈的微博以前都是些吹彩虹屁的女友粉,拜那日水筠的泥石流回复所赐,一夜暴涨二十万活粉;近来水筠更是把浑身上下的抖机灵技能都拿了出来,彻底把卢念澈的赛博人设凹成了“德云社娱乐圈分社社长”。 吃瓜群众哪里见过这么真性情的帅哥,纷纷赶来凑热闹,评论互动翻了好几番不说,还送卢念澈上了好几个热搜榜,连星蔚原本打算给卢念澈安排的热搜都省了。 他想过会再火一把,但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c位出道。 入行十年,归来竟成单口相声演员。 司机打着方向盘准备下高速:“卢老师您看您一来庐城拍戏,就火了吧?其实呀,是庐城这个地方风水好,能旺人。” 这地儿的出租车司机除了热衷八卦,还挺喜欢搞封建迷信——卢念澈觉得哪里不对,却又无法反驳。 司机忽然又神秘兮兮地道:“就连你们今天去的喜盈门火锅店都出过名人。要么怎么说高手在民间——庐城这个地方,你在街上随手抓几个妹陀(姑娘),就有一个能成为未来的大明星。” 第112章 “大明星?”卢念澈拧眉,“谁啊?” 司机大喇喇道:“欧阳真撒!” 这个名字像根针,骤然刺了卢念澈的大脑一下。他掐着眉心,压住生疼的脑仁,沉默片刻后望向水筠,目光能把水筠烙穿:“你故意的?” 水筠眼角和嘴角仍是上扬,不过瞳孔里却凝了两束光。 他低低地“啊”了一声。卢念澈听不出是疑惑,还是承认。 娱乐圈大瓜在前,任何一个正常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一定会继续追问,而非终止话题。卢念澈看水筠似笑非笑的模样,猜到了是后者。 他略微气恼,更有些着急:“你怎么知道欧阳真?” “在酒店时我就说了啊,”水筠语气里没了方才的油腔滑调,“许佳虹告诉我的。” ……水筠早上在酒店房间里满嘴骚话,卢念澈哪能想到,插科打诨间,往往暗藏玄机。 他一直以为水草精是个没心没肺的追星狗,只是想吃吃喝喝,体验体验臭豆腐和麻辣小龙虾。 然而此刻,他发现,水草精其人,远不止看上去的这么天真单纯。 卢念澈心里像绕了团毛线团。他靠在车座上回想着近来发生的一切,妄图从一堆纷乱繁杂的毛线中,抽出第一根线头。 关于冯蔓为何会在白鹅湖莫名溺亡的线头。 却徒劳无功。 卢念澈一路心事重重,水筠也不再说话。二人下了车,走进【喜盈门】火锅店。 现下才十一点不到,火锅店刚开门,几位系着围裙的阿姨正坐在店里掰生菜、摘豆芽。 【喜盈门】是很典型的苍蝇馆子,店面不大,墙壁被熏得略略发灰,间或几滴红油留下印记,电风扇挂在墙上吱呀吱呀转动,和着收银台前的电视声,给小馆的世俗又加了一味叫做“烟火气”的料。 其中一位阿姨眼尖,见一大早便有客人光临,连忙起身擦了桌椅,把卢念澈和水筠引进店中。 找位子坐下后,卢念澈见其余几位阿姨择菜的同时目光几乎黏在了电视上,也顺着望过去。 电视中并不是卫星直播,而是录像——是早些年庐城电视台红透全国的娱乐节目《开心大pk》,节目由当时的知名主持人许湘君和孙郁峰主持,只是在二人双双出了意外之后,节目被电视台砍掉了,从此在荧幕上销声匿迹。 卢念澈一直关注“白鹅湖”诅咒,顺着了解过《开心大pk》,节目惯常请几位有新作品问世的嘉宾,宣传宣传电影唱片的新动向,唱两首歌儿、演几段戏再玩几轮游戏,算是个不用动脑子的合家欢综艺,尤其受中老年女性的欢迎。 阿姨们喜欢看《开心大pk》,喜欢到要看录像的程度,倒也正常。 既来之则安之,卢念澈抽了桌子上的菜单,三下五除二点好菜。 【喜盈门】火锅店只有卢念澈和水筠两位客人,阿姨很快将锅底和菜品端上了桌。 水筠舀了勺煮开的火锅汤,浅尝一口,惬意地咂了下嘴巴:“花胶鸡汤,没放盐。” 庐城地处西南,湿气重,本地人口味重又嗜辣成性;在这里点不辣的火锅,等同于被钉在耻辱柱上。若是火锅中再不放盐,耻辱柱都会感到耻辱。 水筠的丹凤眼里满是感动:“念澈哥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黑夜给了你黑眼睛,不是让你用来冒星星眼的。”火锅店里的几位阿姨都没有认出自己,卢念澈放心大胆地摘了口罩,露出英俊眉眼,“是我不吃盐,我吃盐水肿。” 说完他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于是握拳在嘴边战术咳嗽了一声,不知不觉脸也变得绯红。 卢念澈现在就是十分庆幸火锅店开着电视,还播着无脑搞笑综艺,屏幕中夸张的罐头笑声,能遮掩几分他的窘迫。 他刚想拿桌上的冰豆奶降降温,只听电视中传来许湘君清澈甜美的声音—— 【欢迎我们今天的嘉宾:欧阳真和胡一言!】 作者有话说: 水草精这个粉头当的,拿蒸煮的钱,吃蒸煮的饭,还要和蒸煮一起睡觉,什么叫追星的最高境界啊(战术后仰 ------ 接下来我要神展开了 第47章 “我当了六年窦娥。” 听到这两个名字,卢念澈拿豆奶的手一抖,玻璃瓶和铁锅边缘撞出清脆的声响。 大学时为了排戏,卢念澈特意修过一学期的心理学通识课,方便揣摩人物内心。他知道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做“孕妇效应”——孕妇走在街上的时候会因为过分关注同类,而更容易发现孕妇——这是一种把偶然当必然的逻辑谬误。 他极力告诉自己,水筠带自己来这家欧阳真打过工的火锅店,火锅店的电视里又恰好播到了欧阳真的综艺片段,这一切只是巧合,只是因为自己过于关注冯蔓溺亡一事,而导致的“孕妇效应”。 然而世上有千千万万个孕妇,却只有一个欧阳真。 水筠绝对是刻意为之。 卢念澈看着水筠被花胶鸡汤烫得软嘟嘟的嘴唇,终是没能忍住,说出了那个一直萦绕在他脑子里的疑问:“水草精,我问你——”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家店?” 水筠垂眸,往锅里下着虾滑:“什么?” “不敢看我是吧?少打哈哈,”卢念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住他的手,“是因为欧阳真吧?许佳虹都跟你说了什么?从实招来。” 第113章 卢念澈是健身房至尊会员,撸铁小王子,身子骨瘦却极其有劲,水筠手中的漏勺在他的力道之下,直接掉进了火锅中。 “疼疼疼,我说,”水筠嚷道,“其实也没说什么,就是佳虹姐前几天心情不好,向我抱怨大家总是爱扒她,爱关注她的私生活,造谣男主夜里约她到房间里看荧光剧本……” 只有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才会产生出“总有刁民想害朕”的错觉。卢念澈冷哼一声,揶揄道:“她但凡有一部能拿得出手的作品,又怎么会被一直关注私生活?” 话毕他也有些无奈——网上造谣许佳虹和男主之间不干净,就有些太过分了。 卢念澈gay达灵敏,一眼就看出,男主不是直男。 “然后我说,佳虹姐你要是不舒服,就去八卦别人的私生活。”水筠不死心,挑了几筷子手工面放进火锅里,准备做个虾滑粗面,“佳虹姐就对我说,她公司老板以前的心尖宠,欧阳真,入行前不过就是个火锅店的打杂服务员。” 搭档这么久,卢念澈早就把人摸得一清二楚——许佳虹的心眼和脾气简直成反比。他不无讽刺地继续道:“实力不如别人的时候,才会拿对方的出身说事儿。” “你别转移话题,”卢念澈忽然反应过来,抽出旁边的公筷敲了下水筠那颗黄绿色的脑袋,“到底来这儿干什么?” 水筠委屈地捂着额头,瞄了眼四周,才凑近他低声道:“欧阳真不也是‘白鹅湖诅咒’的受害者嘛!我也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三年之后又三年,我当了六年窦娥。你知道吗?我每次开心地上岸,却总是败兴而归,因为无论到哪儿,都能听见有人谈论这个该死的诅咒,听见有人说我是杀人凶手。本窦娥想给自己洗刷冤屈,不行吗?” 卢念澈举筷子的手停在半空——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筷子在空中划出了两条优美的弧线,落在火锅中。 卢念澈挑出几筷子手工面,在面上堆满了刚烫熟的粉橘色虾滑,看着诱人极了。他想了想,又加了整整半碗香菜,半是愧疚半是讨好地推到水筠面前:“喏,你要的虾滑粗面。” 香菜黏在虾滑上,颤颤巍巍地晃动,连带着衬得水筠的脸也绿了。他道:“念澈哥哥,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百分之二十的人不吃香菜,闻到香菜的味道就想吐。” 水筠声音从后槽牙里挤出:“这么好的一碗面,可,惜,了。” “嗨呀!可惜了呀!”二人身旁,忽地又有声音重复。 世上不吃香菜之人竟如此之多? 卢念澈疑惑抬头,只见火锅店一位正在择菜的阿姨不住摇头叹息。他问道:“阿姨您也觉得我不该加香菜吗?” 阿姨的目光原本在电视和菜盆里逡巡,闻言头一歪,嗓门洪亮地“啊”了一声,是问句。 卢念澈:“那您可惜什么?” “我可惜的是小珍!”她下巴一边朝电视上努,“欧阳珍。” 卢念澈把目光挪到屏幕上,那张他不甚熟悉、却一眼难忘的脸,赫然映入瞳孔。 欧阳真是少数民族,个子很高,细而苗条。她的长相也是秀气又特别,与当下流行的“白瘦幼”相悖——标致的瓜子脸和杏仁眼明靓动人,下方圆润的鼻头与“m”型嘴唇相配,却又中和了几分俗气的美艳。 她眉毛和眼睫浓黑,毛茸茸的,就显得看人的眼神懵懂而纯真,可当眼角微弯凝视摄像头时,又自带生人勿进的冷美人之感,是天生的“镜头脸”。 和欧阳真同在一个剧组拍戏时,看到他那张脸,卢念澈就知道,她为什么能从一个歌手成功转型成多栖艺人。 “欧阳珍,庐城出去的大明星,你们认识的撒?”阿姨手上没停,熟稔地掐着菠菜梗。 她冲卢念澈眨巴了两下眼睛,神秘兮兮道:“没出名那盏子(那会儿)她还叫欧阳珍,珍珠的珍,是跟了大老板之后才改名字的。” 卢念澈敏锐地嗅到了她话中的玄机:“阿姨,您认识她?” 阿姨菜也不择了,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仿佛等的就是卢念澈这句话。 她倏地坐直,端起旁边的保温杯喝了口水:“何止认识?小珍就在这家店打过工,在我手底下当过学徒哩!” “嬢嬢,”一直埋头挑香菜的水筠忽然开口,庐城方言从他舌尖蹦出,“孃孃你蛮嬲塞(厉害)(1)的。” 阿姨被这么一夸,更加兴奋,眉飞色舞道:“我在这家【喜盈门】火锅店干了十几年,不是我夸张,我吃过的盐,可比你们两个小伢(年轻人)吃过的米都多。” 卢念澈正吸着豆奶,差点被呛到。他心想,这不是废话么,自己因为怕水肿一直饮食清淡,而水筠作为一株水草精,根本不能碰盐。 阿姨没注意到卢念澈的表情,自顾自追忆往昔:“小珍刚来的时候,我们整个店里就都知道她做不长,她那张脸,那把嗓子哟,啧啧!你想,哪有凤凰一直在鸡窝打工的?果然在这里干了一个月就走了。” 水筠一脸天真地发问:“孃孃,欧阳真是怎么离开这里的?” “遇到大老板了噻!”阿姨又喝了口水,还举着杯盖的手朝电视里指,“就是他,个杂(这个)大老板,才叫嬲塞(厉害)!是他把小珍带去首都京州的。” 第114章 电视中,主持人许湘君感叹着“真真是横空出世的天籁歌姬,言哥和真真是王者搭档”之后,胡一言望了一眼欧阳真。 那目光深情款款,却转瞬即逝。 卢年澈捕捉到了胡一言的眼神,心中很是诧异——如今喜怒不形于色的娱乐圈大佬,原来也曾有过情绪露出罅隙的青年时代。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胡一言找到了摄影机位,摄影师很配合地拉了个他的特写,只见他缓缓举起话筒,沉声道:“不要让同伴决定你的旅程,要让旅程决定你的同伴。” 胡一言忽然来了如此云山雾罩的一句,节目中的几人都尬住了。 然而卢念澈却莫名觉得,这确实是胡一言会说出的话。 “一个月就走了呀?”水筠夹了颗虾滑送进嘴里,语气愈发天真。 卢念澈却从中听出几分循循善诱的味道。 阿姨看着电视,兀自骄傲起来:“我和小珍的师徒缘分虽然不长,但她可挂念着我哩!早几年,她还带着他老倌(老公)回来看过我。” “嘶——”水筠吐了吐舌头,似被虾滑烫到了,“欧阳真她……结婚了?” 卢念澈也感到奇怪。欧阳真出道以后被【一言传媒】保护得极好,别说桃色新闻了,就连出演新作品、发新专辑,都很少靠炒cp那一套营销,一直是绯闻绝缘体。 从哪儿冒出来个结婚对象,“老倌”? 阿姨坏笑着,仿佛在透露什么惊天大八卦:“年轻伢耍朋友,叫着玩的撒!当时一起来的就是她男朋友,那男孩和小珍甜蜜的嘞!两个人恨不得黏在一起。他也管小珍叫‘堂客’(老婆);一直在说等不住了,要立刻和小珍结婚。啧啧,我一把年纪了,听了都脸红。” 水筠拽过纸巾,擦了擦嘴角,又指向电视里的胡一言:“欧阳真的老倌,是他吗?” 卢念澈此时终于看出来了——水筠左一个“嬢嬢”又一个“嬢嬢”叫得亲切,根本就不是闲聊,就是在套话。 于是他慌忙拦住水筠:“你委婉点儿!搁这儿直钩钓鱼呢?” 未料阿姨摇摇头:“小珍的男朋友,不是这位大老板。” 卢念澈近来虽然只和胡一言见了一面,但直觉后者对欧阳真的态度十分特别。适才他又不小心瞥见他在节目上对欧阳真的眼神,心中几乎实锤了一件事,就是这位名震娱乐圈的大佬,和欧阳真之间远非一般的同事之情。 经纪人和艺人谈恋爱,在圈里再正常不过,修成正果的也有几对。不过欧阳真斯人已逝,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卢念澈一时又想起冯蔓,百感交集间,忍不住对胡一言和欧阳真这对苦命鸳鸯激起巨大的共情。 屏幕中,胡一言依旧举着话筒说着话,卢念澈却什么也听不见,他看向电视的瞳仁失了焦,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念澈哥哥,”水筠在卢念澈面前挥动五指,拽回了他的思绪。 他一手托腮,略作忧愁地道:“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必须要回一趟白鹅湖。” 作者有话说: (1)嬲塞,nia sai,西南方言,表示赞叹,有“厉害、了不起、长得好看”等各种意思 ------ 猜小水为什么要回湖里去 第48章 好虚一男的 “玩儿呢?”卢念澈瞪大双眼。 因为惊讶和愤懑的原因,他脖颈不自主地前倾,看上去很像那个非常有名的土拨鼠尖叫表情包。 水筠低头去对付他那碗虾滑粗面,吸溜的同时不耽误说话:“你这次陪我出来,不就是带我放松放松,玩玩啊,怎么,反悔了?” 说话间,他眉毛上挑,带着疑问的意思。 这是发问吗?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土拨鼠·卢气得眼前发黑,一口京片子滑了出来,疯狂吐槽道:“我说这位爷,您要去医院,临时又改道来吃火锅,吃饱喝足了,又说要回快乐老家。非得把我折腾得五脊六兽的,您老人家心里才痛快是吧?不插门儿(差不多得了)!” 卢念澈动静过大,吓得火锅店几位阿姨没敢说话,纷纷躲到了角落里。 听到卢念澈一通不带喘气的输出,水筠突然把筷子放在碗上。他捂住心脏部位,大口喘着气,神色堪比难受他妈给难受开门,难受到家了:“哥哥,我好像又想起了冯蔓临终前和胡一言说了什么。” 灯光投在他下垂的眼睫上,打出两道浓密的光影,这令他的模样比说着“狼来了”的孩子不遑多让。卢念澈为自己屡屡受骗而懊恼,于是低吼道:“少跟这儿逼逼赖赖。” 只见水筠眉毛微挑:“冯蔓当时说,小言哥,对不起。” “编,接着编。”卢念澈冷笑了一下,“谁还不会说个对不起咋地。我要再信你,我就是g……” “狗”字还没能出口,他的大脑忽然被一道流星点亮。 ——是“小言哥”三个字。 早年胡一言刚创业时,尚未修炼到如今的“言爸”级别,还被称为“言哥”、“胡哥”、“胡老板”的时候,唯有和他岁数相仿的冯蔓会调皮地唤他一声“小言哥”。 卢念澈去【一言音乐】找冯蔓时,也跟在冯蔓屁|股后面喊“小言哥”。 水筠这句话,是真的。 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卢念觉得应该汪汪叫两下。 第115章 可恶! 卢念澈发现自己真变成了一条饿了好几天的狗,明知前方喷香的肉块是猎人布置的陷阱,却依旧心甘情愿扑上前去。 他语气缓了些许:“你回白鹅湖干什么?故地重游?忆苦思甜?别告诉我是看我太闲想帮我打发时间。” “拿褪黑素,我最近睡不好,每天每天心口疼,人快嗝屁了。”水筠将最后一颗虾滑咽进肚中,嘴唇上覆着层鸡汤油膜,软嘟嘟的可爱极了。 卢念澈:“?” 水筠是不止一次提起他有神经衰弱,但得是什么程度的失眠,非得费那个老鼻子劲儿,再回湖底一次? 真是好虚一男的。 卢念澈:“没别的办法?” 水筠补充道:“要么吃褪黑素,要么,念澈哥哥,我跟你一起睡觉,我要你抱我睡。” 卢念澈:“……” 臭不要脸! 卢念澈清清嗓子,试图抢救一下:“我那儿也有褪黑素,不劳您迈动您那高贵的双腿。” “我的褪黑素是市一院名医王医生专门给我配的,我只要睡不好,一颗下去就药到病除。”水筠捂住心口,连音调都虚弱了几分。 不知是否是难受的原因,水筠五官皱在一起,山根处因为用力过猛挤出了一个“川”字。唯独那对丹凤眼没有眯紧,间或泻出几分试探的目光。 糊弄人也要讲究基本法啊。卢念澈看着他这副装出来的病西施模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这模样,生病?鬼都不信。” “不,去。”他下定决心,不能惯着这水草精。 “我就是鬼。”水筠一记绝杀。 “……”真是把卢念澈给整不会了。 “对了,冯蔓临终前对胡一言说的话,我又想起了一句。”水筠装都不装了,哪里还有神经衰弱心口疼的样子,“只要你今天陪我回一趟白鹅湖底的寝殿,我就告诉你。” 卢念澈三度无语:“……” 卢念澈看着一桌还未下锅的菜,觉得自己真可以和毛肚鸭肠虾滑拜个把子—— 任水筠开涮。 炫了顿火锅后,水筠心满意足地叫了个出租车回了快乐老家,车费还是卢念澈掏的腰包。 待二人来到白鹅湖边时,卢念澈想起那晚在此处差点被淹死的诡异遭遇,白毛汗蹿了一后背,说什么都不愿意随水筠一同下湖。 这种沉浸式潜水体验,在别的湖区要钱,在白鹅湖,要命。 水筠这会儿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顾念到连出租车钱都是卢念澈付的,便决定自己下湖,千叮咛万嘱咐卢念澈不要走远,一定要在岸边等他。 卢念澈看着他那双犹疑的眼睛,忍不住想逗他:“我要是撂下你,一个人回了剧组,你又能拿我怎么办?” 水筠急了,不过脑子地道:“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卢念澈眼角憋出了笑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你就是鬼。” 水筠嘴角抽了两下,未再说话。趁湖边人少,蓦地沉进了水中央,往自己的“寝殿”去。 卢念澈刚逞完口舌之利,目光凝在湖面残存的漩涡上,准备找个地方守株待筠。 他转念一想,像这样和水筠吵吵架拌拌嘴的日子,也很不错。 天知道他有多久没有像这样笑过了。 娱乐圈即使有再多为人诟病的地方,却总有那么一丁点儿好处。今天你红,明天他扑,后天又有野心勃勃的新人横空出世——或许是因为波诡云谲变化太快,身在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是人们根本不愿意反应——这个圈子,总是可以无声地包容一切喜怒哀乐。 入行十年,卢念澈间歇性灰心丧气,持续性斗志昂扬,对行业失望透顶,却又对自己雄心万丈。尤其是这几年红了之后,他的社交变得追求效率,压力和琐事充满了生活。 曾经他如礼物一般“从天而降”,把水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至如今他才懵懵懂懂地觉得,水筠似乎才是出现在他生活中的礼物。 “啥?你说欧阳真她……她怀孕了?” 卢念澈正在心中感慨着,一句念叨顺着湖风钻进了耳朵。这念叨的尾音是升调,半是疑惑,半是惊讶。 服了,怎么哪儿哪儿都能听到这个名字,“欧阳真”三个字真是物理意义上的阴魂不散。 下一秒,巨大的震撼袭击了卢念澈的每一粒脑细胞——欧阳真死前怀孕了。 这什么保质期超长的惊天奆瓜! 卢念澈放低了呼吸,装作望风景的样子,往身旁瞥去。 见是两个年轻女孩。举着手机的正是方才发出惊天一问的那位,手机屏幕显示的,是录音界面。 而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正背着手看向湖中心,不无淡定道:“那可不!我舅妈是市公安局法医鉴定中心的,当年是她所在的鉴定组给欧阳真做的尸检。你把这个瓜写进你们文章里,我保证你的号阅读十万加,瞬间成为爆款。你今天给我的爆料费算啥啊,到时候你的号红了,广告一接,还不是百倍千倍地赚回来。” “啊太刺激了,”举着手机的女孩道,“这是可以写进公众号里的吗?” 爆料的女孩清清嗓子,又道:“现在文章那么多,你的内容不吸引人,大家手指一动,屏幕一划,过去了就过去了。做不出爆款,连个屁都不是。” 第116章 听了几耳朵后,卢念澈大致捋清了两个人的身份——举着手机的女孩应当是什么八卦公众号的小写手,而她身旁故作高深的那位,则是个“上头有人”的爆料者了。 爆料女孩继续道:“你看,我不就是在贴吧里写了那个《你所不知道的白鹅湖诅咒》的爆款帖子,你才找上我的嘛!” !!! 曾几何时,卢念澈为了查冯蔓之死,快把贴吧里这篇贴子盘包浆了。万万没想到世界这么小,发帖人竟然就站在自己旁边。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他想起大学时修“传播学概论”这门课时,任课老师的一句话:如果你一直撒谎和夸大其词,长大后,你最有可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自媒体人。 而作为明星,他对这种捕风捉影的八卦号的情绪也很复杂。他讨厌它们,觉得它们是让自己生活一团糟的重要推手;却也需要它们——不好的流量也是流量,黑红也是红。 身在娱乐圈,no news is bad news. 他发现自己好像白鹅湖边螺壳中的寄居蟹。 “震惊!知名女演员、白鹅湖诅咒遇害者竟是一尸两命……”拿着手机的小写手似是做了决定,一边打字,一边念叨着,“我就这么写了。” “等一下,嗐,怪我没说清楚,不是一尸两命。”爆料女孩连忙摆手,“我舅妈说,欧阳真的身体有流产痕迹,应该是早几年怀过孕,又动了堕胎手术。” 小写手抬头吃惊道:“我去,更刺激了,欧阳真不是一直岁月静好,出道零绯闻嘛?原来都是假的。” “女明星嘛,还不都是公司给营销出的人设,真人能有几个干净的?我看这个欧阳真,也是给张床就往上爬。”爆料女孩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又对小写手道,“要不是我舅妈拦着不让我说,我早就写进贴子里了,说不定还能再添不少热度。现在便宜你了,这个料算我送你的。” 卢念澈心里不痛快,很想上前反驳两句,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又无力得很。 爆料女孩固然是空穴来风,但他不得不承认,无论男女,无论他们是主动还是被迫,这类腌臜事,圈中常有。 “劳驾让一下,几位挡我道了。” 两个女孩的对话信息量巨大,卢念澈吃瓜都吃撑了,还在蹙眉消化之际,冷不丁听到一句礼貌的逐客令。 耳边传来的声音清润柔和,甚至掺着些迷人的韵律感,宛如立春时冰雪初融的小溪。 这声音,还让卢念澈莫名有几分亲切感。 没亲切半秒,伴着这句“劳驾”的,竟然是实打实的唰唰水流,震耳欲聋。 卢念澈惊得往后一退,抬头才看清是个拿着长水管的年轻男人。 男人身上的灰色t恤有些破旧,领口松松垮垮地挂着,露出了大片锁骨和肩胛。 这让卢念澈眼熟得很,他看着t恤边绽出的几根线头,以及男人肩头不经意间露出的牡丹花文身,什么都想起来了。 卢念澈抬手指他:“你是——” 是无声守护这片湖水的救生员,“白鹅湖卫士”。 救生员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抬高了水管任水流继续冲刷,随即向他淡然一笑,摇摇头。 连带着,漫布在他脸上的疤痕和肉芽,都没有那么恐怖了。 “啊——你干什么!”水柱离地面有些距离,在重力势能的作用下,两个女孩双双被水管中的水流击中,当下土拨鼠一样叫了起来。 爆料女孩恰好站在水流出口,脚上一双小皮鞋连同裤管都浸得透湿,因为过水的原因,她的双腿都陷到了流沙中。 “劳驾,让一下。”救生员重复道。 女孩像被施了葵花点穴手,想拔腿却拔不出来,气得脸颊通红,飚出一嘴庐城方言:“大晴天的你冲湖岸?你脑子怕是有点宝吧(脑子有病)?脑壳带电是不咯?眼睛瞎是不咯?” “湖边有些垃圾,必须得及时冲掉,省得它们祸害人。”或许是怕自己这张脸吓着女孩,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救生员眼皮都不带撩一下,“瞎子也好过骗子。” 女孩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张口结舌。 “抱歉。”救生员依旧攥着水管,与此同时声调很浅,与他手臂鼓出的肌肉形成了鲜明对比。 水却压根儿没停。 他又重复:“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明明是风和日丽碧空万里,周围的气压却都低了下来。 忽然间,卢念澈有一种感觉,救生员就是故意的。 “好了好了,我们赶紧走吧。”举着手机的女孩似乎也感知到了非比寻常的气氛,怕再待下去要爆发什么冲突,连忙帮爆料女孩拨开了盖在腿上的沙子,拽着人走了。 “哈喽,又见到你了,还记得我吗?上周你救下了一个播直播的妹子,我正好在场。”待两个女孩推推搡搡走远后,卢念澈摘下口罩,试探着向救生员打招呼。 水草精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湖底出来,卢念澈也没有玩手机、打游戏的爱好,索性找救生员聊起了天。 救生员仍是举起水管自顾自冲着湖边,动作娴熟有序;随后他又将游客乱丢的几只塑料袋一一拾起扔进垃圾桶,这才不紧不慢地跟卢念澈打招呼:“您好,我有印象。不过人最好不要两次踏入同一片湖水。” 第117章 卢念澈当场噎住:“……” 这话听起来新鲜,并且还怪有哲理的。他咂摸了片刻,愈发觉得和救生员说话其乐无穷,于是继续发挥社交牛逼症:“不知您怎么称呼?” 救生员:“我叫什么很重要吗?” 卢念澈没想到这答案,愣在当场。 未及回神,又听救生员慢慢悠悠,像是在透露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不过我认识你,卢,念,澈。” 卢念澈吓得战术后仰,连忙否认:“不,不是……” “大明星嘛,谁不认识?”救生员笑了起来,喉头发出轻柔的嗬嗬之声。 声线好听的人,连喘气都带着几分诱惑。 卢念澈放下心来,心中竟有些小得意。他道:“咱俩挺投缘的,交个朋友呗!救生员哥,我就喊你救生员哥了啊!” 救生员稍稍弯了嘴角,卢念澈从那弧度中看出几分敷衍,略感失望。 自己这张脸什么时候被人拒绝过? 救生员一言未发,走到急救木屋边上的水阀处将阀门关上后,又原路返回,才问卢念澈道:“为什么?” 救生员的眉眼被长刘海完全遮住,但卢念澈能感受到刘海后面那两束审视的目光。他干咽了口唾沫:“我估摸着你比我大,所以喊你哥……” 救生员打断他:“我是问你,为什么想和我交朋友?” 卢念澈眼中腾起小小火苗:“你是一个人在这儿,我也是,什么叫缘妙不可言呐,咱俩不交朋友说不过去。” “主动选择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孤独。”救生员扭头望向湖面,声音很轻,“真正孤独的人,是那些拼命往人群里挤的人。” 他的语调像ai,没什么感情,却像录音室里的节拍器,总是能精准敲到人的心尖上。 莫名地,卢念澈想起了自己的微博、自己工作的剧组,想起了这十年来不算坎坷却意外不断的事业,想起了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娱乐圈。 孤独理所应当,孤独又痛苦不堪。 他吸了吸鼻子。 空气是酸的。 卢念澈刚欲启唇,湖面倏地卷起一阵风,吹开了救生员额前的长刘海。 救生员眼中闪过些许慌乱,一边捂住刘海不让脸上的疤痕露出,一边连连后退,这么一动作,就不小心让沙滩上的软水管绊了个趔趄。 他身子失去了平衡,隐在浓密黑发下面的蓝牙耳机和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都滑落到了沙滩上。 “你不要紧吧?”卢念澈慌忙上前想要扶助他。 眼风逡巡之间,他看到了救生员手机的锁屏界面。 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曾经无数个夜晚想到的、梦到的画面。 是一张ep的封面—— 《同渡》。 作者有话说: 猜救生员是谁 第49章 《同渡》 娱乐圈有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出名要趁早”。名声来得太晚,快乐也不那么痛快(1)。 快乐不快乐卢念澈感知不到,事实上,入行之后,他几乎很少体会到那种大脑分泌多巴胺的感觉。 但很多年前,当刚满二十岁的冯蔓靠着一张单曲ep《同渡》拿了当年的新人奖、被业内称为“天才”时,聚光灯下,他看到了冯蔓那双丹凤眼中的笼着的、细碎的光。 那种感觉,应该叫做快乐。 “是《同渡》!我们的《同渡》!”颁奖礼结束后,冯蔓将奖杯和唱片举到卢念澈面前。 饶是画了个厚厚的舞台妆,整张脸都铺着粉底,冯蔓脸上的春风也根本遮掩不住。他从眼角到颧骨都是红扑扑的,配上刷在一旁的高光,仿佛要绽出两朵蔷薇,花瓣上带着露水。 卢念澈被这份粉色的快乐感染,不由自主握住他的肩膀:“阿蔓,是你的《同渡》。” 他瞥到那张唱片封面——图画里群星喧嚣孤月高悬,一人一影在一条小河面前伫立。水流湍急,也许他下定了决心,下一秒就要趟过;也许他仍在踌躇,万念都只是水月镜花。 获奖之后,冯蔓某次喝醉了,曾经向卢念澈透露,《同渡》封面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他最好朋友拍摄的一张照片。卢念澈嘴上开着玩笑,感叹腾讯的张小龙若是早几年做出微信,一定会把这张封面买去做微信的开屏——其实是为了遮掩心中的不舒服。 冯蔓最好的朋友,竟然不是自己。 与此同时,回忆亦如封面上的湍急水流,汹涌而来。 卢念澈记得,冯蔓同他说过,《同渡》是自己高中时就开始构思打磨的作品,历时四年才正式录音灌制完毕。当时冯蔓拿着这首歌,以原创音乐练习生的身份参加了一档音乐选秀节目《引人入声》,在海选的后台认识了刚考上大学、抱着玩票态度报名的卢念澈。 说来也是有缘,卢念澈和冯蔓当时没有签任何“卖身契”,都以独立身份参赛,选手编号也是一前一后。准备时,卢念澈单方面跟背着吉他的冯蔓看对了眼,自信发言:“嗨,帅哥,你是丹凤眼啊?我喜欢。” 冯蔓对这个搭讪技巧稀烂的帅气男孩无感,但那一场录完之后,二人双双晋级,编号还在一起。 宣布晋级结果后,社牛卢念澈在后台又对冯蔓露出八颗白牙,笑出闪亮笑出强大:“冯老师,下一届华语乐坛颁奖礼没你我不看。” 冯蔓没绷住,也笑着揶揄他:“谢谢,卢老师,你的唱跳同样有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 第118章 二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 再后来卢念澈了解到冯蔓大自己两岁,就在中央音乐学院上大三,离自己就读的京州艺术学院只有几公里。 更重要的是,录制节目期间,卢念澈发现冯蔓和自己的音乐品味十分相似,脑电波一对上,朋友升级成了莫逆之交。 “卢老师”成了“念澈”,“冯老师”成了“阿蔓”。 那档音乐选秀节目并没有特别红,中途还发生了一些小事故小插曲,但结局却是happy ending——卢念澈靠着那张脸和艺术学院的功底,被业内最大的【星蔚娱乐】看中,在大学期间就签了练习生合约,之后又组了fjx组合。 而冯蔓进入了一家小而美的唱片公司,坦荡星途的下一站,直通华语乐坛之巅。 娱乐圈还有另一个残酷的事实,是“天才注定陨落”。 这行太残酷了,残酷到机遇总是随机降临又无端消失,残酷到彩云易散琉璃脆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上演。 《同渡》这首歌曲让冯蔓登上了人生的高光舞台,很快收到了来自各方的邀约。然而不知为何,冯蔓却没承担起加诸于身的荣耀和成就,接下来的专辑以及给其他歌手组合写的作品,简直就是俗不可耐的口水歌,和《同渡》根本不在一个档次。 卢念澈当时甚至有种诡异的错觉,那就是自从得了奖以后,冯蔓像是变了个人,那些让他惊艳、羡慕甚至有些嫉妒的天赋,一夕之间消失不见。 “天才”与“任性清高”总是相伴相生。冯蔓性格摆在那里,拒绝转型接无脑的综艺和电视剧,对跑通告更是深恶痛绝——没了作品,又不愿意放下身段在圈里刷脸攒经验,不到一年时间,就自然而然地糊到了查无此人的地步。 行话叫做“没续上”。 黑胶唱片封面不断旋转,拽回了卢念澈的思绪。 他把手机捡了起来还给救生员。 卢念澈眼神不错,动作之间,看到封面下方那行跳动的歌词—— 【孤独信徒,身在何处 同行同渡,同归殊途】 冯蔓在歌里唱着“同行同渡”;现实生活中,却被扣上了“华语乐坛方仲永”的帽子,按进了那片叫做“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水底,很长时间内,无法喘息。 “这首歌叫《同渡》,”救生员接过手机迅速塞进口袋,忽然道,“是首老歌,但我猜你应该听过。” 何止是听过,这首歌见证了他和冯曼年少无名时期的守望相助,见证了他们各自事业上升阶段的展翅高飞,更见证了卢念澈无疾而终的暗恋。 冯蔓去世后,卢念澈思念故人,快把这首歌哼烂了。 他神情有点恍惚,没有接话,而是重复着哼唱:“同行同渡……” 死亡和机遇一样,总是随机到来。 同行之路坎坷,同渡之人不再。 娱乐圈太大,大到可以包容所有不合时宜的暗恋、伤感和眼泪;娱乐圈又太小,小到容不下一个冯蔓。 “歌词写得真好啊。”卢念澈揉揉发红的眼睛。 “这首歌……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冷不防地,救生员来了一句。 他的声音依旧很好听,只是或许是嗓子里灌了风的缘故,有些许颤抖。 “哪样?”卢念澈眉头一拧,刚欲再问,眼风往湖中一带,瞥见静谧的水面上忽然露出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正缓缓向岸边靠近。 大事不妙! 水筠上来了! “坏了!”卢念澈低呼一声。 他此时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光速冲进水中,迅速游至水筠身旁。 方才他笃定白鹅湖人迹罕至,才放心在岸边等水筠,怎料两个八卦女孩和救生员成了意外到来的变量。 若是其他人都还好说,可救生员看到湖里冷不防蹦出来个大活人,会怎么想?会不会对自己的职业生涯产生怀疑?会不会闹到景区管理单位去? 到时候水筠的身份,以及白鹅湖里有株水草精的诡异事实一旦被曝光…… 卢念澈头皮发麻,不敢细想。 卢念澈肩背宽阔,把水筠整个人搂得死紧,寄希望于挡住救生员的视线。 “哥哥,念澈哥哥,”怀中人声音兴奋,像是偷吃到蜂蜜的鸟儿发出的鸣叫,“这就是爱的涌抱吗?” 卢念澈连忙松手,在他脑门儿上闷了个栗子:“想什么呢!” “你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内心,发现到头来最爱的还是我,对不对?”水筠眨巴眨巴眼,话说得比狗血烂剧里不受待见的女二号还深情。 卢念澈手停在半空。 他现在就是很后悔手上没有一卷透明胶布,把水筠的嘴封上。 此时远处传来大喊,是救生员的声音:“你怎么下去了?没事儿吧?” 卢念澈手指在空中划出了个漂亮的弧度,停在水筠两片嘴唇上。他小声道:“嘘!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快闭嘴!” 随后他保持肩背不动挡住水筠,扭头对救生员喊道:“救生员哥,我,我这会儿有点热,想下水降降温。” 虽然看不清救生员的脸,但他能感觉到对方已经在穿救生衣,准备下水捞自己了。卢念澈灵机一动,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内什么,我最近不是在拍新戏嘛,有一场戏是我要跳进河里救落水的女主,我找找感觉。你去忙你的,不用担心我,让我一个人试试戏。” 第119章 意识到这谎言编的过于离谱,他忍不住哈哈干笑了两声,掩饰尴尬。 “行,那你注意安全,有困难随时叫我,我就在旁边。”救生员还真就听他的话,止住了脚步。 看着救生员走远的背影,卢念澈长舒一口气。 奇怪,胸腔的震动好像跟自己的呼吸频率对不上。 手指上还有很特别的触感,温热,柔软;像一个猛子扎进云朵或者天鹅绒中的感觉。 低下头,正对上一双湿漉漉的丹凤眼。 “念澈哥哥,你是爱我的。”水筠正轻吻着他的手指。 卢念澈的心脏好像突然被安上了个节拍器,奏的还是4/4拍节奏180的进行曲。他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水筠:“那你为什么搂我搂得这么紧?” 卢念澈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臂还箍在水筠的蝴蝶骨上。 姿势已经不是水筠所说的“搂”了,甚至比“抱”还要再进一步,是“锢”,是一种原始的控制与占有。 卢念澈赶紧松开臂膀,脸红成了一对熟桃子。 二人各怀心事地上了岸。 卢念澈找了个阳光得宜的地方坐下,试图把自己的衣服晒干。 他拧着t恤的同时,还不忘从口袋里拿出防晒霜涂上。 作为演员,随身带着防晒是必修课,毕竟钱不能防老,结婚生子也不能防老,涂防晒才能防老。 见身边的水筠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黄色发丝间水珠滴滴答答往下落,几乎连成了线,脸上快要晒脱皮了,卢念澈到底于心不忍,把防晒霜递了过去:“要么?” 水筠抓了把头发,惊喜道:“我说什么来着,千帆过尽,念澈哥哥,最终你爱的还是我。” 卢念澈卡了壳:“……”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什么叫做自作多情啊! “褪黑素拿到了?”卢念澈再不敢接话,只好转移了话题。 水筠细致地给自己胳膊擦防晒霜:“拿到了。” 一抹橘色阳光晃到了卢念澈脸上。他顺着眺望水天相接处,日头隐隐有要下坠的趋势。 卢念澈看看手机,发现已经将近下午四点,不禁又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除了褪黑素,我还去找了点儿别的东西。”水筠把防晒霜撂回给卢念澈,手又探进半干未干的牛仔裤口袋一番摸索。 “别的东西?”卢念澈疑惑。 水筠将摸到的劳什子摊到卢念澈眼前:“喏,这个,我想,你一定会感兴趣。”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张爱玲 ----- e(′o`*)))唉,暗恋好苦 第50章 “跟我玩欲擒故纵吗?” 烈日缓慢西移,还给天空一片清澈明丽的蓝色,又将【027】号小卖部的凉亭镀上浅浅的红晕。 “主君,下午四点啦,饮茶先啦!”一枝屁颠屁颠地跑进小卖部,学着最近在网上看到的段子。 他将手上拎着的两杯奶茶放在玻璃柜台上:“是一家刚兴起的品牌,叫茶颜悦色,我排了两个小时队,才买到两杯幽兰拿铁呢,这把我累得!您快尝尝!” 一枝热得满头大汗,t恤上大大的gucci标志都被洇湿了,干脆将奶茶盖一把打开,大口大口地吨了半杯。 百城正对着帖子临《春江花月夜》,刚写完最后一句【落月摇情满江树】。他搁下毛笔,仰头看着一枝嘴唇上残留的芝士浮沫,宠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叫你去买些毛边纸,你倒好,去了两个小时。奶茶店里有纸卖?” 一枝当场被奶茶中的坚果呛到了,疯狂咳嗽。 百城抽了纸巾递给他:“钱收着了?” 听闻主君转移了话题,一枝心头放松,接了纸巾擦嘴,随后应声:“哎!收着了。您别说,小江真是个实在人,每个月都按照市价给我们打房租,这个月又多给我们打了两千块呢。” “主君,您看人是准的,江念博是个出息孩子,知恩图报。”一枝从口袋掏出现金、银行卡和一张印有【柏城】字样的身份证还给百城,感叹道。 百城笑着把东西归置好:“觉得他不错,就赶紧和热干面小仙知会一声,别让小江苦等。” 一枝却道:“归灵术耗时间,众仙天资悟性有别,修习时间也各不相同。主君您放心,待小仙修习完成,我第一时间告诉他小江的情况,让他早日化回人形。咱也当回成人之美的媒婆。” 百城笑容不减:“你记得就好。上次你说小江越来越忙了,也就每年9月底回一趟面馆,你提醒热干面小仙,那会儿去面馆找他,别跑空了。” 一枝:“还是主君您想得细致。” “嗨呀,主君。”一枝欲言又止。 百城手肘支在柜台上,托着腮歪头“嗯”了一声:“多愁善感的小毛笔,又想说什么?” “没事儿。”难得看到主君这副可爱惬意的样子,一枝默了默,还是吞掉了想说的话。 百城:“说没事的人,一般都有事,而且通常有大事。” 一枝目光在远处湖边的两个影子上逗留片刻,接着又转向百城手中的身份证:“想说您怕不是‘助仙为乐’助上瘾了,在江城帮了热干面小仙,来了庐城,也送了白鹅湖底那株小水草一个顺水人情。” 百城目光随之移动,也看到了在岸边晒衣服擦防晒霜的两个人。 第120章 他明白一枝的意思,下巴努了努:“是说水筠?” 一枝点头:“要不是您略施灵术,让那大学生的证件掉在了水草小仙的脚边,他哪儿能隔三差五就上岸吃臭豆腐。” 百城眼尾勾起弧度,闷笑了一下,似是话中有话:“世人常道‘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1),哪能想到,真有了千年修为,最想做的不是求真问道,更不是长生不老,反而是尝一尝人间的臭豆腐呢?” “水草小仙和我有缘,我帮帮他,也是理所应当。”他不着痕迹地道。 “臭豆腐有什么好吃的,那味儿我闻着都想吐。”一枝咕哝。 百城却道:“你喜欢奶茶,又凭什么不让人家喜欢臭豆腐?” 一枝没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心里依旧堵得慌:“主君,您也太好了。” 这便是他方才没有出口的言语——主君太好了,好到自己在庐城找人找了五年依旧遍寻不见,却还要出手帮一些没名字的、不相干的小仙。 思及此,一枝连忙喝了口奶茶,不着四六地道:“主君,宁城那边,我也帮您留意着些。” 五年前他和主君玩掷笔游戏,得知主君要找的人在庐城现了身,他们便马不停蹄地从江城赶了过来。 等在【027】小卖部落定,一枝才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要找的人又去了宁城。 准确来说,那人像一缕烟,在宁城和庐城之间来回飘。 近来那人的气息更是在庐城淡了下来,掷笔游戏中,笔尖停留在宁城的频率越来越高。 听闻此言,百城脸上一凛,不过很快恢复正常,只“唔”了一声。 阳光已经完全越过了小卖部墙壁上的【027】三个数字,百城的视线逐渐变暗。 他无意间瞥到了旁边的宣纸。 宣纸上是自己方才写的《春江花月夜》,其中一句赫然跳入眼帘:【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百城心里空了一拍,道:“聚散终有时,一枝,我们收拾收拾,这就去宁城。” * 卢念澈聚焦瞳孔,望向水筠摊开的手掌:“这是什么?” “耳环啊!”水筠夸张地道,“你看不出来?” “天哪,这就是传说中的色令智昏吗?”他边感叹,另一只手边在卢念澈眼前挥了挥,“都说恋爱脑会让人变蠢,念澈哥哥你不会是因为太爱我,疯狂降智,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吧?” 卢念澈翻着口袋。 “你找什么呢?”这下轮到水筠好奇了。 “找针,”卢念澈咬牙切齿,“我一定要把你的嘴缝起来。” 水筠眼中不无担忧:“怎么这么快又说出如此愚蠢的话?” 卢念澈:“?” “你忘了?我是水草精,”水筠得意洋洋,“除了盐,没有东西能伤到我。” 卢念澈:“……” “没事没事,听说过了热恋期,智商自然就恢复正常了。”水筠笑得不行,“念澈哥哥,我是不会嘲笑你的,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享受爱情。” 不知是太阳晒得,亦或生气所致,卢念澈头发都要奓开了,准备起身。 水筠忙拉住他的手臂:“你又干嘛?” 卢念澈后槽牙都快磨秃了:“去买针,顺便再买包盐!” 水筠手里还握着耳环,拽人之际,耳环的边角划到了卢念澈的皮肤。 “嘶——”卢念澈痛得低呼了声,拧眉道,“我就说着玩玩,你还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了?” 水筠这才想起正事,他很是贴心地帮卢念澈揉了两下泛白的划痕,随后把耳环举到卢念澈眼前:“眼熟不?” 耳环是宝格丽的镂空经典款,挺大一对,分外夺目。镂空圆环上一面镶钻,另一面则闪耀着特有的玫瑰金光泽,和长形耳钉搭配得恰到好处。 这款耳环,卢念澈在时尚杂志以及同行的耳朵上都看到过,就连许佳虹,也经常戴着它们在剧组堂而皇之地摆烂。 好看是真好看,没印象也是真没印象,他瞥了几眼,摇摇头。 水筠眼中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给你两个关键词提示:胡一言,袖扣。” 好巧不巧,此时又一阵混杂着湖水腥气的轻风打着旋儿飘过。 这阵湖风却把卢念澈大脑里搅成一团的细胞核吹清醒了。 卢念澈:! 和胡一言见面那日,后者的衬衫袖扣,和眼前这副耳环的设计一模一样。他问:“它也是言爸的东西?” 水筠摇摇头:“不,是欧阳真的。” 卢念澈:!! “这是欧阳真出事那天,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好家伙,你别看这玩意儿不大,把我砸了个眼冒金星。”水筠不顾卢念澈瞳孔地震,接着道,“我看这副耳环挺好看,就留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用上了。念澈哥哥,要不怎么说我们俩是命中注定……” 卢念澈:!!! “你的嘴巴里是不是装着永动机?”他实在受不了了,捂住耳朵。 顿了片刻,水筠的嘴唇不再翕动,手中耳环的碎钻也不再晃眼;卢念澈渐渐理清了纷乱的思绪。 娱乐圈但凡有些经济实力的明星,这系列的配饰几乎人手一副,胡一言和欧阳真有同款,委实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第121章 “倒也不能说明什么……”他小声嘀咕,却还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见到胡一言的那天,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水筠摇摇头,“再给你一个关键词提示:小动作。” 卢念澈眼睛彻底亮了。 影视基地的【莲·真】咖啡馆、一起上过的《开心大pk》综艺节目……其实之前种种,都让卢念澈感觉到,胡一言和欧阳真之间一定有些特别的感情;如今水筠这么一提醒,卢念澈真的回忆起,胡一言当时不要太注意袖扣,动辄摩挲两下。 他当时以为这是胡一言的小癖好,如今细思起来,真的很像是刻意为之,像是在护着什么珍贵之物。 卢念澈忽然对水筠的注意力刮目相看,不禁问道:“还有新发现吗?” 未料水筠目露迷惑,啧了一声:“我本来以为,这对耳环应该和胡一言有关系,但是现在看来,我猜错了。” “念澈哥哥,你来看耳环上刻的图案。”水筠凑了过来。 闻言卢念澈也靠近了水筠,二人脸颊堪堪贴在一起。 见水筠眼睛笑开了花,卢念澈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他嘴里再说出什么骚话,慌忙伸手捂住。 这是阻止吗?在水筠眼中,这分明就是欲盖弥彰,是自投罗网。 想是晒足了太阳的缘故,卢念澈掌心自带暖意,热流直涌进水筠心间。大好机会摆在眼前,水筠想都没想,嘴唇翘起,在卢念澈掌心印了一个吻。 随后他道:“你是在跟我玩欲擒故纵吗?” 卢念澈又惊又气,像个被恶霸调戏了的良家女子,只是那气忿中又似乎夹杂了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良家女子·卢,向后一顿,一屁|股把沙滩坐出了个坑。 尴尬了好半天,卢念澈才做好心理建设,挣扎着从沙坑中起身:“耳环上刻着什么?” 这种奢侈品牌的饰物,基本都是有私人定制服务的。卢念澈认识的一些买了宝格丽的朋友,也大多会请手艺好的珠宝工匠刻上自己亦或亲人爱人的名字等一些有意义的文字。前不久,卢念澈所在的【星蔚娱乐】有一位实力派影后结婚生子,影后的巨富老公,就给自己的小儿子定制了一套刻着名字的手镯脚链。 “我原本以为,欧阳真耳环上的字可能和胡一言有关,”水筠将耳环捏在指尖,恢复了正经口气,“但应该不是,你看这是什么图案?” 卢念澈目光定在水筠的手上,见硬币般大的耳环上,刻着两个字母—— 【mz】。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鲁迅《热风》 ------ 这里解释了上一单元小江和热干面小仙男会在九月末重逢的原因啦~ 另:真相在缓缓浮出水面 另另:茶颜悦色真的很好喝() 第51章 “你亲我一下。” “m,z,究竟是什么意思?”卢念澈思考着。 水筠:“这是洋文吗?” 水草精没学过英语,虽然会些“fashion”、“carpe diem”的网红词,但也仅限于说而已,他的手机里至今只有手写输入法。考虑到这一点,卢念澈给耳环拍了照,打算发给圈内关系不错的女演员问一问。 捏着下巴沉思了会儿,还是作罢——万一这是欧阳真不可言说的隐私呢? 他想到了公司那位刚生了baby的影后,念叨着:“别不是欧阳真小孩的名字吧?” 水筠大吃一惊,嘴巴张得比那对宝格丽耳环还圆:“啥?你是说,欧阳真有小孩了?” “嘘……”卢念澈看了看四周,确保周围无人后,才连忙道,“小秘密而已,你大惊小怪什么。” 虽然这也是他刚听来的大瓜,但他在娱乐圈混了这么久,总要有点不为外人道的信息,才能让水筠信服。 果然听水筠啧啧两声:“贵圈真乱。念澈哥哥,我真是怀疑,以你这个智商和心眼,没被干掉就不错了,到底是怎么红到现在的。” 卢念澈:“……” 杀人诛心了哈! 水筠一激将,还真就让卢念澈打开了思路。 他没有生气,唇边反而勾起笑容,亲切地道:“我有一个办法,能知道欧阳真的过去,说不定还能查到m和z的意思。” “水筠,小水,小水弟弟,”卢念澈仍是含笑,“只不过,需要你帮一个小忙。” 有谁能拒绝卢念澈的笑容呢?反正水筠觉得自己肯定不行。再加上卢念澈难得叫自己的名字,他激动地来了一句:“你说,我全都照做。” 话毕,他才后知后觉地想:糟糕,这就是色令智昏的感觉吗。 卢念澈继续做着他的笑容杀手:“你最近在剧组,多留意留意许佳虹的动静,争取打入【一言传媒】内部。” “你是让我去监视佳虹姐?”沉默了几秒,水筠反应过来,再一次张大嘴巴,“你……让我做内鬼?” 卢念澈双手按在水筠肩头,拿住劲儿挤出了个无比真诚的眼神:“怎么说话呢?我是让你成为一名谍战分子,你的事业隐秘而伟大。” “我问你,这世上最了解欧阳真的是谁?”他接着道。 水筠一针见血:“胡一言?” 卢念澈点头:“你想,胡一言他身份摆在那儿,人又忙得脚不着地,很少来庐城,我们压根儿接触不到他。” 水筠一点就透:“所以就要从许佳虹入手?” 第122章 “水筠,【星蔚娱乐】庐城站机要科科长,”卢念澈拍拍他的肩膀,“水科长,上道了。” 他自己则真成了保密站站长,谆谆道:“这段时间你多找许佳虹聊聊天,见缝插针打探打探胡一言的情况,有机会的话,直接问问关于欧阳真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 水筠眼珠在眼眶转了两圈:“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卢念澈“嗯”了声,示意水筠继续说。 水筠指着自己的嘴唇:“念澈哥哥,你亲我一下,我就去做内鬼。” 卢念澈无语:“……” 好嘛,骚话跟这儿等着自己呢! “电视剧里的内鬼哪一个有好下场?内鬼到最后都会丢了性命,变成实打实的鬼。”水筠委屈,“你亲我一下,让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卢念澈从无语升级无语凝噎,心道你不就是鬼? 和水筠这么一推拉,卢念澈似乎打通了任督六脉,他故作宠溺地揉了揉水筠的黄毛:“你想不想玩个大的?” 见水筠快要把嘴巴怼上来了,卢念澈战术后仰,语速飞快:“现在先欠着,等套到许佳虹的话,我亲你十下。” 水筠停了动作:“真的?” “真的”,卢念澈的腰快折成了风中柳枝,他顾不了许多了,急道,“你想怎么让我亲,都依你。” * 生活似乎也遵循某种守恒定律。 或许是前段时间发生了太多意外,回剧组后,卢念澈的工作和生活竟然重归平静,过出了一些“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鸡汤味儿;就连拍戏时文木叶导演挑刺的频率都低了很多,有好几场戏甚至是一条过。 这期间水筠也没闲着,一通操作猛如虎,将卢念澈的微博运营得风生水起。微博每天都有大几万的活粉新增,稳居超话明星榜前十;甚至还出现了个【演员小卢微博bot】的野生号,舞到正主评论区,等着盼着搬运水筠的段子。 一来二去水筠出了名,在整个影视基地得了个了“无情文案机器”的名号。 水筠名声大噪之后,包括许佳虹的经纪人在内,就有不少业内同行暗搓搓跑来向水筠讨教新媒体运营心得。水筠本来和许佳虹关系就不错,这下天时地利人和,“机要科水科长”顺利打入许佳虹团队内部。 卢念澈将一切看在眼里,表面声色不露,事实上内心狂喜,满脑子都是“计划通”三个大字。他让水筠白天多和许佳虹交流,晚上就把人提溜到自己房间里,做详细汇报。 水筠虽然总和许佳虹团队腻在一起,但获得的有效信息并不多。卢念澈起初认为是时间问题,等水筠和对方混熟之后一切好说。 如此等了快一个月,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事情不对劲。 这天卢念澈顺利拍完了自己的戏份,时间还早,他见b组有老戏骨在拍戏,灵机一动,向文木叶导演申请留在片场“找感觉”。 文导看看旁边全神贯注玩手机的许佳虹,叹了口气;接着对卢念澈露出“年轻人开了窍”、“人比人气死人”的惊喜眼神,欣然答应。 卢念澈哪里是想“找感觉”,他在片场空地拉了把椅子坐下,手上虽然还握着剧本,装出一副好学生模样,眼神却时不时往许佳虹休息的地方瞟。 接下来几条都是许佳虹的单人戏,她已经化完全妆穿好戏服。然而她手上拿的却不是剧本——是手机。 她将手机横握,大拇指在手机上迅速滑动的同时,一双杏眼瞪得溜儿圆,都快黏到手机屏幕上了。 这种动作和眼神,卢念澈只在一类人中见过:沉迷游戏的网瘾少女。 管管不务正业的女明星,救救游戏! 而坐在她旁边的水筠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一会儿和许佳虹说笑两句,一会儿气定神闲地朝自己摊手。 这水草精,怕不是中了什么敌军的美人计,临阵倒戈了? 思想不够坚定,觉悟不够高啊! 卢念澈在心里把水筠骂了一万遍。 正脑补着水筠“被敌军腐败分子同化”的戏份,卢念澈耳边忽然传来低低一声气音:“哥哥。” 卢念澈一个激灵,抬头才发现水筠不知何时飘到了自己面前,而原本她旁边的许佳虹,已经满脸愤懑地被文导喊去拍戏了。 见许佳虹一边听文导训斥,一边还不忘乜斜水筠,卢念澈心里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 他想了想,觉得这种情绪可能是——独占欲。 他气不打一处来,既气水筠与许佳虹的亲密,更为自己的独占欲而羞愧,思忖之间,眉头拧成了个川字型:“水科长,【星蔚娱乐】庐城站把你培养成高级干部,是让你打入敌军同对方一起寻欢作乐的?” 水筠很快听懂了,干笑道:“佳虹姐最近是沉迷阴阳师……” 这声“佳虹姐”让卢念澈更不舒服。他干脆站了起来,负手而立平视水筠,模样真像一个爹味儿老干部:“水筠同志,你还记得你的初心是什么吗?” 水筠环顾四周,接着将卢念澈拉到片场外的无人角落:“我可都是为了你。” 水筠话说得很是委屈,卢念澈从中听出了掏心掏肺的意思,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强硬地遮掩自己的纷乱情绪:“你跟女明星打游戏打得眉来眼去欢声笑语,你说你是为了我?编,接着编。” 第123章 “你,”水筠顿了顿,扑哧笑了出来,粉面含春地道,“你怕不是在吃醋吧?” 卢念澈很想否认三连,嘴唇却像涂了502胶水,无论如何都张不开。 “许佳虹人有点傻白甜,但人很警觉,尤其是关于【一言传媒】的事情,口风相当紧。”水筠脸上的兴奋根本压不住,然而还是说起了正事,“我三番五次把话题往胡一言、甚至往欧阳真身上引,她要么打哈哈,要么装糊涂,总之我什么都问不出来;后来她学精了,还反过来向我问你的情况。” “许佳虹十八岁就进娱乐圈打拼了,有这种警戒的意识不足为奇,这个圈子,呵,铁憨憨在里面滚两遭也会变精,”卢念澈心头略微好受一些,然而眉头还是拧在了一起,“也难怪你问不出什么。”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水筠见他这副模样,“许佳虹不是喜欢打游戏嘛,我就想了一个妙计。” 卢念澈丢给他一个”愿闻其详“的眼神。 “我先撺掇许佳虹玩游戏,然后反手一个消息告诉了她的经纪人。”水筠愈发得意,“经纪人没收了她的手机,还叮嘱团队小助理,不准替她买新的,不准借手机给她。” “你小子够可以的。”卢念澈感叹了一声。 招式有些阴,但时间紧迫,他没有苛责水筠的理由。 “许佳虹受不了了,就来找了我,我是她身边唯一能借手机的人。”水筠亮出了他的新款iphone。 卢念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挠头道:“我是叫你套她的话,不是叫你关注她的电话。” 他手指修长,连带着挠头的动作都英俊极了,只是这英俊中,又透着几分智商不高的样子。 “念澈哥哥,”水筠重重地叹了口“孺子不可教也”的气,“你在京州有房吗?就像我在白鹅湖底那样。” 帝都居大不易,京州的房价会平等地吊打每一个普通的灵魂。好在卢念澈是京州土著,和爸妈住在一起,压力没那么大;兼之他的工作一年有三百天在摄影棚和剧组,五十天在当空中飞人,几乎不沾家,因而他暂时还没动过买房的心思。 另一方面,卢念澈也默默吐了一口老槽——水草精这就很凡尔赛了,不是每个人都有大几千平方的“寝殿”。 他不明白水筠忽然发问的原因,但有些不好意思:“首都那个房价嘛……我得努努力再多接几部人傻钱多的烂剧。你问这个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想跟我回京州……” “那难怪了,”水筠打断他,悠悠道,“你的脑子就是你最大的不动产。你是不是不动脑子?” 卢念澈:“……” 杀人诛心again了哈! 水筠正颜厉色道:“一个人,眼神可能会遮掩,嘴巴可能会撒谎,但他的手机,他的社交网络,他看了什么写了什么发了什么,一定会透露着他的秘密。我们说不定能从许佳虹的社交网络里,找到些关于胡一言的秘密。” 卢念澈想到水筠帮他运营的微博,发现这水草精真的很有天赋。 “我观察了许佳虹一段时间,她有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是先用小号刷一会儿微博再打游戏,刚才她借我手机的时候,习惯性登录了微博小号,没有退出。”水筠接着道,“她的游戏账号和微博是绑定的。” 他点亮手机屏幕,手指摁在微博app上,眨着眼对卢念澈道:“你想不想知道许佳虹的微博小号里,都有些什么?” “偷看他人隐私,”卢念澈目光落在闪烁的手机上,“这……不太好吧?” 水筠一只手已经点开微博了,另一只手举到与额头同高:“我只看关于胡一言的信息,如果不小心看到了其他不该看的,我以我纯净的灵魂发誓,绝对不会说出去。” “纯净的灵魂?”卢念澈对上水筠真诚的双眼,有点想笑,“就白鹅湖里那个腥味儿,人在里面泡五分钟都得过敏,你说你纯净?不行,这誓发得根本没有说服力,重新发,要发毒一点儿。” “发毒誓是吧?”水筠想了少倾,清清嗓子,正经道,“若是我把许佳虹的隐私说出去,就叫卢念澈一辈子买不起房,只有脑子是他最大的不动产。” 卢念澈:“你三十六点五度的嘴,是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的?” 水筠不顾卢念澈的嘴炮,打开许佳虹的微博【屋里彩虹】。 卢念澈斟酌再三,还是没控制住自己。他好奇地凑近,五官当场皱成了“地铁老人手机.jpg”的表情包。 经济团队给许佳虹运营的官方大号里,基本都是营业内容,貌似即兴采访但全是稿件背诵的新剧宣传、貌似清新但全是精修的写真照、以及貌似自然但全是特意拍摄的v-log;可许佳虹的微博小号里,一水儿全是美颜自拍。 脸蛋磨皮磨成了日本艺伎,下颌骨都快被液化没了的那种。 艺人这行竞争激烈压力大,而往往越是颜值高的人,越容易容貌焦虑;许佳虹开小号发些解压自拍,定格心中最完美的自己,也不算离谱。 但卢念澈没想到的是,许佳虹对自我的认知竟然扭曲到了如此地步,这就有些离离原上谱了。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打开美颜相机欺骗回去。”水筠一边吐槽,一边点开了【屋里彩虹】的关注列表。 他大拇指有频率地滑动着屏幕,试图在关注列表里找到胡一言的蛛丝马迹。 第124章 “找着胡一言了吗?”卢念澈问,“不一定就是这三个字,英文、拼音、甚至id里有相关字母的,你都留意着些。” 水筠划拉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地摇了摇头。 许佳虹的第一条马上就要拍完了,休息期间肯定又要找水筠借手机。 卢念澈有些着急,忍不住顺着屏幕看了过去。 列表名单无穷匮也,卢念澈不禁感叹许佳虹暗搓搓关注的人还挺多,除了游戏博主之外,还不乏一些奢侈大牌官方号、明星同侪等等。 他目光带过去,竟然还有【卢念澈】。 卢念澈很轻地啧了下——许佳虹平时把躺平摆烂挂在脸上,其实都是假象,都是演的。 这姑娘竞争意识还挺强。 “水科长执行任务失败。”水筠停住手指,丧气道,“我还是从别的地方下手吧,将功补过。” “等等,”卢念澈却攥住了他的手腕,“这个账号……有问题!” 作者有话说: 点击就看小情侣互怼~ 第52章 蝴蝶骨的形状 【屋里彩虹】的关注列表里,各种账号的头像花花绿绿,令人目不暇接,这就使得其中一个白色头像尤为引人注目。 头像是颗纯白珍珠,顶端泛着五彩斑斓的银光。 卢念澈原本只是眼神被攫住了两秒,直到他瞥见账号id。 一行英文字母。 “对对,就这个,”卢念澈连忙道,“你手别动。” 水筠在仙界哪里接触过这种“番邦文字”,又不愿意在卢念澈面前露怯,便装模作样地盯着手机屏幕做思考状:“确实有问题。” 卢念澈将他欲盖弥彰的神情看在眼里,忍住笑:“水科长,你说说哪儿有问题?” “这个嘛……”水筠张口结舌。 被水筠揶揄了这么多次,终于得以反杀,卢念澈心中有一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痛快。他扬起眉毛:“我也给你一个关键词提示:耳环。” 水筠定睛,那行英文字母在瞳仁中聚焦成型:pearl-mz。 “最后两个……”水筠倏然反应过来,“欧阳真!” 欧阳真溺亡时,掉在白鹅湖底的那对宝格丽耳环,上面刻着的图案,和这行id的最后两个符号,一模一样。 他摸了摸口袋,想求证一下,才想起自己早已把欧阳真的耳环收了起来。 “不用找了,这个id应该就是欧阳真的小号。”卢念澈抱臂看他,眼中全是笃定。 “许佳虹和欧阳真都在【一言传媒】,她知道欧阳真的小号也挺正常的。”水筠试图理清其中的逻辑,却仍感觉剪不断理还乱,“但是你为什么那么肯定?” 卢念澈忽然微微弯腰,伸头靠近水筠:“想知道?” 二人目光相抵,鼻尖不过几厘米的距离。也正是因为太近,水筠顿了几秒,才调匀呼吸,看清卢念澈一双亮如星芒的眸子。 他平时嘴上没个门闩,骚话连篇,然而真到了这种时刻却怎么也把持不住,脸红了。 水筠被卢念澈雕塑般的美貌杀得头昏脑涨,晕晕乎乎地点了两下头。 “真想知道的话,”卢念澈更加得意,“得答应我一件事。” 水筠:“?” 卢念澈嘴角含笑:“就说答应不答应吧。” 水筠:“……答应。” 卢念澈:“你之前是不是跟我谈条件,让我亲你一下?我现在要求你收回这个条件。” 水筠哽了一下,不情不愿地道:“你这不挺聪明吗?” 聪明劲儿全用来下套路了是吧。 水筠想了想,小声地说了句“我收回”,勉强算接受了此番丧权辱国的条约。 卢念澈这才说道:“还记得上个月,你带我去过欧阳真曾经打工的火锅店吗?” 水筠点头:“怎么了?” “当时有个阿姨提过一嘴,说欧阳真以前不叫这个名儿,她的‘珍’,是珍珠的珍。”卢念澈道。 拜大学念的音乐剧专业所赐,他英语学得相当不错,大三就考过了六级,英语水平说不定比圈里许多经纪人和宣发人员都强。 “pearl,珍珠。”卢念澈怕水筠不明白,话毕掏出手机点开翻译app,输入了【pearl】一词,将翻译结果递给水筠。 卢念澈虽然脑子转得不快,还是个逻辑废,但因为早年间经常轧戏的缘故,总是五六个剧本台词来回背,久而久之,养成了过目成诵、过耳不忘的能力。 水筠拜服于他的记忆力,投给了他一个刮目相看的眼神,随后点进了【pearl-mz】的主页。 欧阳真的小号粉丝只有个位数,都是微博给塞的僵尸粉,内容也和许佳虹那辣眼睛的【屋里彩虹】完全两个画风——里面发的内容全是些她养的花花草草、日常出门的街头摄影以及亲手做的家常快手菜,生活气息浓郁。 “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八个大字几乎要从屏幕中溢出来。 一条条微博划下来,卢念澈对着欧阳真鼓捣出来的鱼香肉丝和担担面,肚子都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别说女明星了,现在会做菜、能做菜、有时间做菜的女孩子,其稀有程度都直追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欧阳真以前在剧组低调做人,很少谈及私生活,卢念澈不禁对这个和他有过小半年搭档缘分的欧阳真增添了不少好感。 “你来看这几条,”水筠将卢念澈拽回现实,“你说的或许是对的,欧阳真曾经怀过孕。” 第125章 “上次那个火锅店的嬢嬢不是说,欧阳真有过一个男朋友吗?关系腻得不得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水筠继续向卢念澈展示着屏幕中的微博,“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欧阳真的小孩,说不定就是他们俩的爱情结晶。” 微博里都是欧阳真转发的一些【15分钟搞定宝宝辅食】、【这个游戏看起来有趣极了,马住陪孩子一起玩】等等图文内容。 若不是知晓账号背后的秘密,卢念澈真的会以为眼前的id是个温柔美丽、热爱生活的年轻母亲。 另一方面,巨大的疑惑又笼上他的心头:女明星未婚先孕之事常有,没什么事业心的,基本都会选择退圈并奉子成婚;而还想在娱乐圈打拼出些名堂的,多会主动选择结束胚胎的生命。 卢念澈原本以为欧阳真的流产情况属于后者,但看到这几条微博,他才感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 他总觉得,欧阳真应该是很喜欢这个小孩的,甚至想要把它带到人世间。 模糊的直觉不断攻击着他的脑细胞,他揉了揉太阳穴,问水筠:“这些微博是什么时候发的?” 那日在岸边,他听爆料的女孩说,欧阳真的身体早就有过流产痕迹,他很想知道欧阳真的怀孕时间。 水筠低头划拉了两下手机:“最早的一条是14年6月,最晚的是8月。唔,是三年前的事了。” 忽然间,水筠像发现了什么秘密:“我天……” 卢念澈:“?” 水筠:“欧阳真发这些内容的日子,恰巧就是冯蔓去世的日子。” 虽然一再暗示自己,冯蔓和欧阳真的死没有关系,可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冯蔓就是2014年夏天,在庐城为新歌采风期间,于白鹅湖溺亡。 水筠蓦地“咦”了一声,又道:“欧阳真怎么还发这种照片?不怕被夹?” 他边说边把手机递到卢念澈眼前。 是一张后背裸|照。卢念澈盯着看了好几秒,才分辨出蝴蝶骨的形状,从背肌的线条来看,还是个男人的蝴蝶骨。 “尺度也没有很大吧?”卢念澈不以为意,可下一秒,他忽然大吃一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着照片。 照片中的蝴蝶骨边缘,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周围的一切失焦、变形,唯有那道疤痕清晰可见。 卢念澈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中。 九年前他刚上大一,心血来潮报名了一档音乐选秀节目《引人入声》,也因此结识了冯蔓。 无与伦比的音乐才华为冯蔓赢得了赞美与名声,同样,也让他获得了嫉妒与诋毁。 由于在初舞台表演的原创歌曲《同渡》过于受欢迎,以“独立原创音乐人”身份参赛的冯蔓吸粉无数的同时,也受到了不止一家唱片公司的关注。 《引人入声》这种选秀节目不可能没有猫腻,蛋糕怎么切、晋级名额怎么分、该让谁上让谁下,都有暗箱操作的空间。然而节目组看到异军突起的冯蔓,当机立断修改了节目台本,让冯蔓顶替一个钱没给到位的小公司糊逼爱豆晋级。 娱乐圈的金钱,只会在一样东西面前败下阵来——足够强悍的业务能力。 糊逼爱豆唱跳rap不行,人却被嫉妒迷失了心智,节目组这种做法相当于把他的脸皮撕下来踩在脚下摩擦——忍一时越忍越气,退一步越退越亏,糊逼爱豆终于在十强晋级公演的彩排走位时突然发疯,随手抓起舞台边的一把美工刀,往冯蔓的后心狠狠扎去。 当时卢念澈就站在冯蔓身后,眼疾手快地拦了一下。 经他一挡,糊逼爱豆手歪了,才避免了“一刀穿心”的惨剧。 可饶是如此,美工刀还是在冯蔓的蝴蝶骨边缘割了一道口子,又深又长,可怖至极。 晚上的比赛是直播,节目组也想息事宁人,冯蔓顾及到多方势力,没有多说什么,咬着牙做了简单包扎。 当晚,冯蔓一反常态地走起了视觉系乐手的路线,妆容发型无一不浓艳,还选了身火红的衬衫,甫一出场就博得了满堂彩。他状态也极好,连着几首原创歌曲发挥出色,创下了瞬间收视率新高不说,也毫无悬念地拿下了晋级公演第一名。 可只有卢念澈知道他画浓妆、穿红衫的原因——因为疼痛难忍,他的头发和脸颊完全被冷汗浸湿,唯独厚重的粉底和烟熏妆才能盖住;而下台后,他背上的绷带更是被鲜血浸透,幸而有红衬衫做遮掩。 彼时,看着冯蔓已经被染成暗红的衬衫,卢念澈眼泪都要下来了。 “念澈哥哥,又发什么呆呢?”水筠早已划完了欧阳真小号里的全部微博。 他手指不小心双击了一下手机顶部,微博自动跳回了最上方。 卢念澈吸了吸鼻子,从疼惜的情绪中抽离,乜斜着眼睛一瞧,欧阳真的最后一条微博停在2015年7月17日21时46分。 她死前的那一晚。 也是冯蔓逝世一周年。 这条微博画风迥异诡异得紧——没有文案,只有一张白纸,上面潦草地写了一句话【对不起,我很抱歉】。 倒也不全潦草。纸上一共七个字,却用了两种颜色的水笔。 【对不起】是红色水笔,而【我很抱歉】是蓝色字迹。 卢念澈目光在pear-mz的id和【对不起,我很抱歉】的图片中逡巡了许久,才说出了心中早已浮出的猜想:“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欧阳真的男朋友,或者,换句话说,让欧阳真怀孕的人——” 第126章 卢念澈声音微哑:“会不会是冯蔓?” 作者有话说: 再提醒一下,之前大家对于剧情的猜测都不对,这篇会是意想不到的走向和结局 第53章 “他没有呼吸了!” m,蔓;z,真。 卢念澈的大脑像放电影一样—— 当年他和欧阳真一起拍电影,高冷又社恐的冯蔓破天荒来探班;再往前,冯蔓签约【一言音乐】,兴奋地给自己打电话,说公司只有他和欧阳真两位歌手…… 往事在眼前掠过,串成了一串完整的冰糖葫芦。 在选秀后台看到冯蔓的那一刻,十八岁的卢念澈一见钟情。 暗恋很苦,他也不是那种“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性格,然而和冯蔓相处的年月中,他只能、也只愿意将爱深埋于心,就是知道,自己和冯蔓不一样,性取向不同。 冯蔓才华横溢,恃才傲物的性格又摆在那儿;卢念澈曾不止一次想过,究竟是怎样的姑娘,优秀到何种程度的仙女,最终能俘获冯蔓的芳心。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冯蔓会和欧阳真在一起。 二十七岁的卢念澈闭上双眼。 电影不过是每秒二十四帧的谎言。 他整理好情绪,言简意赅地将冯蔓蝴蝶骨上的疤痕、以及对于m和z这两个字母的猜测告诉了水筠。 “是冯蔓?”水筠听懂了七八分,只是依旧盯着欧阳真小号的最新一条微博,“这个【对不起,我很抱歉】又是什么意思?” 卢念澈打开百度百科,翻了翻欧阳真的词条。 艺人看着光鲜,其实也是手停口停的“计件工人”。欧阳真生前在业内有“劳模”的美誉,哪怕公司安排的工作再多,她也毫无怨言;尤其是在去世前一年,她一口气接了四部电影,有两张新专辑的发行计划,甚至还见缝插针地拍了几支代言广告。 这工作量,不是铁人根本扛不下来,强悍到了卢念澈都觉得离离原上谱的地步。 卢念澈轻叹了一声,说出自己的推测:“冯蔓去世后,她可能是想用工作麻醉自己,结果麻醉剂适得其反,一直走不出失去爱人的痛苦之中。冯蔓逝世一周年的前夜,她崩溃了,写下了这条微博,算是同人世间最后的告别。” 人世间爱恨汹涌,大道却无情。 水筠:“这是……殉情?” 想来水筠不是人类,无法共情;卢念澈看着他疑惑的双眼,心中回荡着说不清的酸楚,点点头。 “无论怎么样,还是要盯牢胡一言。”水筠转了转眼珠,“我总觉得,冯蔓和欧阳真的关系,还有他们俩的死,和【一言传媒】脱不了干系。” * 又过了一个月,剧组在庐城的拍摄任务接近尾声。 作为男二,卢念澈还剩下几场不甚重要的垫戏要拍;好巧不巧,近来到了夏秋换季时间,他之前只是随口胡诌说自己会过敏,怎料一语成谶,脸上起了大块大块的玫瑰癣和风团,压根儿没法出去见人。爱脸如命的卢念澈只能把扑尔敏当饭吃,同时不情不愿地在酒店房间闭关。 如此一来,他空出了大把时间,用来苦思冥想冯蔓和欧阳真的关系。 水筠的日子却鸡飞狗跳。他像小跟班儿似的,在许佳虹面前晃来晃去,快成许佳虹的男闺蜜了。 其间剧组发生了些小意外,胡一言又被迫“旧地重游”了一次——在拍一场淋雨的哭戏的时候,许佳虹既不愿意淋雨,磨磨蹭蹭在保姆车上不下来,又因为无法入戏偷摸着用了眼药水。文木叶导演本就对带资进组的许佳虹怨言颇深,见状当场裂开,让全剧组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等着许佳虹酝酿情绪。 许佳虹认定了文导是在针对自己,积攒的愤懑尽数爆发,她抄起卸妆湿巾把脸抹成了个大花狗,嘴巴气得快嘟上天了,扬长而去。 胡·假总裁·真救火队员·一言没敢怠慢,当天下午就飞来了庐城;拽住许佳虹出了影视基地,消失了整整一天。 不愧是商界巨佬,再出现时,胡一言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文导和许佳虹暂时重归于好,剧组继续维持着虚假的和平。 卢念澈原本在一旁看热闹,胡一言到剧组后,他灵光乍现,主动提出请胡一言去【lotus&true】咖啡馆喝咖啡。他嘴上说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实际想要藉此机会套套后者的话。 接收到卢念澈的邀请后,胡一言明显错愕了几秒。 随后他一脸遗憾地十动然拒,道是自己工作繁忙,就连这次赶到庐城,也是硬生生从日程表里挤出的时间,处理完许佳虹的麻烦后,还要带着公司的新人演员去试戏。 卢念澈很是气馁,同时也有些疑惑——究竟是什么好饼,让一个娱乐圈大佬亲自带演员去拜码头? 转眼间到了卢念澈杀青这天。 他演的男二号原本是男主的创业伙伴,因为情感和利益纠葛退出了创业团队,随后在商海与男主竞争多年,是男主的“一生之敌”。这角色最后得了癌症,临终时看破一切,和男主冰释前嫌,在病床上含笑九泉。 卢念澈近来被换季过敏折磨得奄奄一息,杀青后,他顶着一脸快被粉底液腌入味儿的疹子,耐下心来和同组演员以及工作人员合了影,紧接着暴风冲向化妆间卸妆洗脸。 “哥你怎么跟这儿躲着?文导要给你发红包,到处找你呢!”助理吴盼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 第127章 影视这行迷信,拍死人戏有讲究——结束后,导演一定要给演员发个红包,钱不在多,主要用来破煞气;演员也一定要在当天把红包里的钱花掉。 卢念澈刚把脸洗干净,闻言扭头“嗯”了一声。 “喏,这是文导给的小钱钱。”吴盼从口袋里拿出红包,看到卢念澈的一瞬,吓得弹出了八米远,“……你过敏这么严重啊?” 卢念澈看了一眼镜中快肿成午餐肉的脸颊,以及夹杂在其中的星点红斑,欲哭无泪。 他没有接红包,而是看了看手机时间,对吴盼道:“再帮我买点扑尔敏吧,这会儿饭点儿已经过去了,剩下的钱做夜宵餐费,你们自己看着办。” 顿了顿,又补充道:“点奶茶点烧烤都行,哦对了,水筠不是喜欢吃臭豆腐吗?你去问问他要不要吃,记得不要加盐。” “get,谢谢澈哥!”吴盼手扬到额边,开心地敬了个礼,“看不出来啊,你挺在乎小水的,入职之后,他可没少花你的钱打牙祭啊。” 近来水筠打着“做内鬼”的幌子,三天两头就让卢念澈给他点外卖。卢念澈微信钱包里的零花钱,全贡献给了庐城街边的高热量小吃。 吴盼继续感叹:“澈哥,你就不能把这份夜宵之爱,匀给我一点儿吗?” “嘿——”卢念澈被捉到了尾巴,连忙遮掩道,“这么大个红包堵不住你的嘴?” 吴盼脚底抹油,忙不迭溜走了。 剧组拍戏的拍戏,吃饭的吃饭,这会儿化妆间没人。卢念澈也想清净一会儿,敷了张镇定面膜后,打开手机对着【pearl-mz】里的那条【对不起,我很抱歉】的图片发呆。 年少往事看似水中月镜中花,网上的鸡汤也总爱瞎逼逼“时间会治愈一切”;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会明白现实其实恰恰相反——回忆像一个数据包庞大的系统bug,占据了卢念澈脑中很大一部分内存。 尤其是,这份回忆,还裹着一层让人捉摸不透的迷雾。 不知不觉间,卢念澈神游了一个多小时,脸上的面膜干了都未察觉。 他的思绪最终是被夺命连环call拽回来的。 卢念澈看了眼来电显示,发现是吴盼,在一阵诡异的惊奇和不安中,按下了接听键。 “澈哥,出大事了,你快回来!”吴盼在电话那头大嚷,“小水,小水,水筠他……” 忽然间,卢念澈过敏的脸颊烧了起来,右眼皮也一阵狂跳,他摘了面膜,急切道:“你把舌头捋顺再说话,水筠怎么了?” 吴盼声音几乎劈开:“小水,小水他晕过去了,他快死了!” 吴盼是个急性子,喜欢把事情往夸张了说,想来是水筠最近除了日常工作还要盯梢许佳虹,劳力又劳心,一时疲惫过度晕过去了也未可知。 可饶是如此,卢念澈心中还是忍不住一悚。他按住眼皮,刚准备让吴盼联系剧组喊个急救车,话都走到舌尖了,却还是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水筠若是真的去了医院,别的不说,单就一身绿色的血,保不齐要把整个医院的医生都吓出心梗。 水草精身份万一暴露了怎么办? 卢念澈:“先冷静,你掐掐他人中,看看能不能把他掐醒,我马上就回去。” 卢念澈匆匆赶回酒店房间,推门的瞬间被吓了一跳。 吴盼和水筠快把夜宵大排档搬回来了,桌上放着小龙虾和各类烧烤,烧烤签子在一旁堆成了小山;臭豆腐上淋着满满的香醋、蒜蓉和小米椒,蒜味、酸辣味和臭气混杂着,一股脑儿全钻进了卢念澈的鼻子。 卢念澈被直击灵魂的酸爽气味刺激得后退两步,才看见贵妃椅上的两个人。 吴盼快把水筠的人中掐穿了,带着哭腔道:“澈哥,怎么办?水筠他没有呼吸了!” 水筠双目紧闭,脸色青灰,手脚软塌塌地垂着,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 卢念澈连忙大步上前,摸着水筠脉搏,头还闷在他胸前听了听心跳。 “什么时候的事?”耳边心跳声微弱,某种不祥的预感令卢念澈冒了一后背的汗,他不无愠怒地道,“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吃个烧烤,吃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烧烤里有砒霜啊还是鹤顶红啊?” 吴盼抹了把脸:“就刚才我给你打电话那会儿,我俩刚吃完。水筠有点困,说想好好休息一下,我就赶紧关灯了,怕打扰到他休息。水筠睡眠不好,作息也不规律,澈哥你知道的,真不能怪我!” “反正也收工了,我当时就准备打两把农药,顺便等澈哥你回来。结果游戏还没启动呢,水筠就晕了。”吴盼仰头想了几秒,“从晕倒到现在,约莫有十几分钟了。” 卢念澈也急了,口不择言:“吴盼,你玩游戏玩魔怔了吧?就这么看着他晕?” 吴盼委屈坏了:“是你让我冷静,不要轻举妄动的呀!” 被打了脸,卢念澈哽住:“……” 水筠的心跳有越来越慢的趋势,脸色也逐渐灰败下去,几乎要和房间内冷灰色的墙纸融为一体。 吴盼拍拍水筠的脸,又去抓他的手,吓得魂儿都快没了:“水筠你醒醒!你可不能凉啊!” 卢念澈什么也顾不上了,当机立断掏出了手机,按下【120】三个数字。 他突然有一种“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的感觉。 第128章 还是保住水草精的命要紧。 至于那些医生,让他们心梗去吧。 听着嘟——嘟——的连线声,卢念澈心脏也跟着起伏: “再拖下去,人就真凉了。” 作者有话说: 心动而不自知的小卢啊~ 第54章 “亲热解毒” 影视基地外三公里就是庐城市中医院。虽然只是家二甲,但胜在近水楼台,电话接通没过几分钟,卢念澈便听到了救护车的鸣笛声。 夜晚的中医院病患不多,抢救和血液检查都很快。卢念澈谎称水筠的身份证丢了,只在挂号处向医生报了身份证号,医生也并未起疑。 交完费,卢念澈心里砰砰直跳——他已经做好了医生被“绿血人”吓晕的准备,并且决定见机行事,一旦情况不妙,就实话实说,把“病人的真身其实是株水草”的荒唐事和盘托出。 反正水筠痊愈后也会回到白鹅湖底,自己到时再随便编一个“最近在准备一部灵异新剧,入戏太深,都是演的”的谎言,应该能圆过去。 演员嘛,戏假情真。 在急救室里苦练演技之际,令卢念澈颇感意外的事情出现了——扎入水筠皮肤中的针头,吸出的血液竟然是鲜红色,同常人无异。 卢念澈半是震惊半是疑惑,两种情感在胸腔中来回碰撞,最终化作一块坠落于心底的大石。 虽然水筠的身份仍是未解之谜,但医院这关总算过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卢先生,患者是中枢神经系统问题导致的呼吸抑制,我们给他上了洛贝林,症状已经得到了缓解。”负责对水筠进行急救的是位年轻的女医生,“他目前的虚弱和昏迷只是暂时的,人其实已经脱离危险,您不用担心。” 卢念澈揉了揉太阳穴,三连发问:“呼吸抑制?不好好喘气儿呗?是什么原因呢?” 女医生道:“他的血液里查出了mt和对乙酰氨基酚。” “mt,melatonin,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褪黑素,有助眠作用。褪黑素是非处方药,很多睡眠不好的患者都用,我猜您应该也用过。”女医生认出了卢念澈,兴奋得不行,对着卢念澈那张帅脸秒变迷妹,只恨自己解释的不能更详细,“对乙酰氨基酚,您别被这名字唬住了,这就是感冒药的主要成分,主打一个阵痛解热。感康啊、泰诺啊、三九感冒灵啊什么的,里面都有对乙酰氨基酚。” 卢念澈迅速发现华点,问医生道:“您的意思是,水筠他又吃了褪黑素,又吃了感冒药?” 女医生颔首:“这就是患者昏迷的原因。两种药物都有抑制作用,都作用于中枢神经,直接让他出现了呼吸抑制的症状。按照常理,这样的药量不会有如此严重的呼吸抑制,但可能是患者体质比较特别吧,幸亏你们送来得及时,再晚十分钟,人还有没有,真的不好说。” 吴盼一直跟在卢念澈身旁,闻言小声嘀咕道:“水筠经常吃褪黑素是不假,但他又没生病,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没事磕感冒药干嘛?锻炼自己的肝脏代谢能力?” “患者这个状态,”女医生顿了顿,试探道,“恕我直言,是不是情绪出了问题?我们医院离影视基地近,隔三差五就有想不开的演员啊、经纪人啊被送过来。” 卢念澈看着女医生的表情,后者就差把【水筠要自|杀】写在脑门儿上了。 “不可能。”他笃定道,“水筠估计是误把感冒药当成褪黑素了。” 谁家小助理自尽前还没心没肺地吃了一顿夜宵小烧烤? 更何况,水草精这种生物,若是真的想不开,也应该把自己泡在盐水瓶里——感冒药里又没有氯化钠。 “我就这么一说。”女医生挽了挽碎发用以掩饰尴尬,慌忙转移话题,“还有,可能由于饮食和气候原因,患者有些肝胃郁热的症状,建议恢复期间去中医内科挂个号看看,开些清热解毒的方子,恢复期间也尽量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卢念澈从善如流地点头,心中狂喜——这下终于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让水筠少吃些火锅串串臭豆腐了——顺便挽救一下自己日益干瘪的微信钱包。 二人回到病房时,水筠已经醒了,眼神满病房乱窜,哪里还有半分虚弱病患的样子。 卢念澈的经纪人哥得知消息后来了电话,吴盼忙不迭出去应付经纪人哥了,房内只余卢念澈和水筠二人。 “我没事,你别担心。”水筠笑得露出了八颗牙,“你看看你,眼睛都哭红了。” 还是熟悉的自作多情,卢念澈无语的同时又不免感到亲切,于是见招拆招:“我是被你一嘴的辣椒味和蒜味熏的。” 水筠哈了口气在手中闻了闻:“有吗?没有啊,我很注意的,每次吃完都会漱口、嚼口香糖的。” 真是个精致的水草精呢! 卢念澈暗笑了下,随即恢复了严肃神色,像个训斥学生的教导主任:“那些东西少吃点,医生说了,你得清热解毒。” 水筠略略嘟嘴“哦”了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念澈哥哥,你过来。” “?”卢念澈愣怔一刹,还是不自觉地走上前去。 下一秒,水筠掐准时机揽过卢念澈的脖子,在他双唇间印下一吻。 卢念澈拍过很多电视剧,但或许是巧合,他还真没有什么吻戏经验。现实生活中,因为冯蔓的缘故,他也没有再对任何人动过心,兼之工作又忙,整个人活成了个清心寡欲的母胎solo。 第129章 此时骤然被水筠突袭,卢念澈如何招架得住,大脑也当场宕机,只留乱码。 吻如清风,还混合了某种奇妙的青草香;卢念澈脑中却轰然炸开烟花,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水筠边轻贴着卢念澈的唇,边将卢念澈的t恤轻轻往下拉,手指从下巴游走到脖颈,再回到脸颊,如此往复;像在品尝一颗甘美的糖果。 酥麻感连同黏糊的欲|望,从卢念澈的尾椎骨腾起,一路向上,同水筠的手指和唇舌交汇。 微凉,却又湿热。 卢念澈还在怔忪之际,水筠微微同他分开些许,咬着他的耳朵,往里面吹气:“这下我的病应该能好了。” 死机的脑袋总算重启完毕,卢念澈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后退了好几步躲进墙角,手忙脚乱地把t恤理好:“病?” “是医生说的啊,”水筠眼中漫着雀跃,间或还掺着些小小的得意,“医生要我亲热解毒,那我不得亲够本儿?” 卢念澈天灵盖麻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喝醉了一样晕乎乎的找不到北。人是张了张嘴,喉结也跟着滚动一下,然而哪里还说得了话。 他腿软得不行,差点没歪在地板上,只得伸手扶住墙角高大的发财树。 “你不让我亲你,医生都看不下去了,当了回助攻。”水筠一记绝杀。 “小水,我跟经纪人哥报备了,哥说你要不舒服就多休息两天,新媒体那边的活儿我来负责。”就在此刻,吴盼推门进了病房。 他看到卢念澈头发凌乱脸色酡红,正捂嘴对着墙角的发财树发呆;水筠倒是好端端躺在病床上,只是病号服皱得不行。 吴盼张口就来:“澈哥,小水,你俩打架了啊?什么仇什么怨非要打架?we are family,咱可不兴这个啊。” 卢念澈:“……” 几分钟之前,他还很庆幸吴盼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病房内的尴尬,此时却恨不得把这说话不带脑子的小助理按进地板里。 “没有,我们在讨论,水筠为什么会吃错药。”隔了几秒,卢念澈完全清醒过来,走近病床。 他依旧轻遮住嘴唇,生怕吴盼看到那抹异常鲜艳的红。 水筠不解地指了指自己:“我?吃错药?” 见水草精拿捏自己的那份得意荡然无存,卢念澈心里畅快,好整以暇地道:“是啊,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识字的小朋友,褪黑素和感冒药都分辨不出来。” 医生刚才说到水筠是同时吃了两种药才导致呼吸抑制,既然水筠不是主观为之,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他是误把感冒药当成了褪黑素。 水筠不顾吴盼的惊呼,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接着径自走到衣架前,摸出裤子口袋里的小药盒给卢念澈看:“我吃的一直是褪黑素啊。” 小药盒方方正正,是某宝上常见的透明款式。里面分为若干个格子,每个格子中,都安静地躺着两颗白色药片。 水筠接着道:“褪黑素一天两粒,少了睡不着多了睡不醒,我都分得好好的,从来没错过。说我吃感冒药,简直就是离离原上谱。” 卢念澈想了想,觉得水筠这个精致男孩,确实不像能误食感冒药的样子。他道:“这就奇了怪了。” 卢念澈眼风一带,拦住正要收药盒的水筠:“等等,药片不对!” 听闻此话,水筠立刻打开药盒。 卢念澈拈出两粒药片,摊在水筠和吴盼眼前:“真的有问题,药片大小不一样。” 水筠定睛,再看看药盒,发现其中药片虽然都是原形,但明显分为一大一小两类。 吴盼捏起卢念澈手中的一粒药片,指着上面刻着的“十”字型图案:“这明显是泰诺嘛!我小时候只要一感冒发烧我妈就喂我吃,贼苦!” “刚才小水说想睡觉,我就先关灯了,小水你是不是摸黑吃的药啊,所以才把褪黑素和感冒药弄混了。”吴盼恍然大悟。 “这是重点吗?”卢念澈敲了一下吴盼的头,转而对水筠道,“重点是,水筠你哪儿来的感冒药?又为什么要把它和褪黑素放在一起?” 几秒钟的沉默后,水筠捏着下巴道:“我被盯上了。” “有人动过我的药盒。” 卢念澈眉头一拧——这和他的猜测对上了。 一系列诡异的谜题像四分五裂的拼图碎片,卢念澈无法将他们组成完整的图形:若说是针对水筠,那么此君一定和水筠走得很近,熟知他有吃褪黑素的习惯,还知道他随身备着小药盒。 话又说回来了,水筠为什么会被盯上?又会被谁盯上? 是谁? 卢念澈下意识吐出一个“谁”字。 他声音不大,水筠却听见了,便道:“我猜……是许佳虹。” 卢念澈难以置信:“许佳虹?你不跟她是好闺蜜吗,她这么做不是在害你?她图个啥?” “我也不知道,”水筠摩挲着小药盒,摇摇头,“但是我仔细盘了一下,只有她见过我这个药盒,有一次我拿手机,不小心把药盒带出来掉在了地上,是她帮我捡起来的。” “谁?”这下发话的是吴盼。 感知到门口有人影闪过,吴盼忙示意二人不要在说话,用口型无声地道:“门口有人。” 随即光速跑到门边拉开门,吼了一声:“大晚上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第130章 卢念澈循声看过去—— 这还真是巧合他妈给巧合开门,巧合到家了。 门口立着的身影,正是许佳虹!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水,是亲亲之前要漱口嚼口香糖的讲究精呢~ 猜许佳虹来干啥 ------ 大可爱们五一节快乐~ 第55章 “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佳虹姐,你来医院干嘛?”见来者是许佳虹,吴盼迅速堆起讨好的笑容。 许佳虹并没有理会吴盼,杏眼在病房里到处游弋,看到水筠的一刹那才定住。 她咬着嘴唇,话里尽是担忧:“小水你还好吗?怎么进医院了,我听到消息,就连忙过来了。” 卢念澈演了这么多年的戏,一眼就看出许佳虹的神态举止不对劲——担心水筠是不假,可在担心背后,还叠着些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心想,水筠的推测说不定是对的。 始作俑者真的是许佳虹。 未及水筠回话,卢念澈抢先挡在他身前,对许佳虹客气道:“水筠好多了,就是把感冒药误当成褪黑素吃了下去,问题不大。” “怎么能把泰诺当成褪黑素呢?”许佳虹舒了一口气,“看到你没事就好,我一会儿还有个粉丝探班,先回去了啊。” “哦豁,”卢念澈坐实猜想,迅速奔到许佳虹面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露馅儿了吧!” 对付傻白甜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单刀直入,卢念澈道:“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许佳虹想甩脱,怎料卢念澈穿衣显瘦脱衣有肌肉,力气极大。她挣扎片刻后放弃了,眼中盛满了愠怒,火气压在了舌尖:“你什么意思?对谁?下什么手?” 卢念澈手指越抓越紧:“水筠的药盒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不知是痛的,还是心中惊惧,许佳虹的表情管理完全失效,原本搭配得宜的五官开始扭曲:“我没有,卢念澈,你污蔑好人!” “还狡辩是吧?”卢念澈冷笑,“我只说了他吃的是感冒药,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是泰诺?” 只一瞬间,许佳虹就像忽然被抽去了脊椎,整个人委顿如泄气皮球,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水筠也跨步上前,沉声问道:“真是你干的?” “就是啊,佳虹姐,你和小水什么仇什么怨?we 不是family嘛……”目睹卢念澈slay全场的吴盼,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许佳虹干脆往地上一坐,声音劈得好像在呼麦:“我,我针对的不是小水。” 卢念澈:“那是谁?” “卢念澈,是你。”她抬起头,扑簌簌地掉下两行泪,耳垂上的宝格丽经典款玫瑰金耳环一档一档,和眼泪莫名共振。 卢念澈彻底震惊了:“!” 演了这么多年男二号男三号男n号,卢念澈其实一直希望能有演男主的机会。 但在现实生活中,当男主角的滋味并不好。 默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怎么招惹到了许佳虹。 “因为我讨厌你!”许佳虹眼泪糊了满脸,美貌消失殆尽,声音也含混起来,“讨厌你在文导面前故作姿态,讨厌你过敏了还拼命拍戏,讨厌你那么努力,讨厌你把我衬托得就像一个无脑傻逼。” 许佳虹平常在剧组主打大美女人设,举手投足无不明艳骄矜,然而此刻的表情却比落魄毒妇还要狰狞。 她这番话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卢念澈何时见过她如此面貌,听过她如此言语,当场哑火。 真诚果然是最大的必杀技。 水筠看不下去了,抽了几张纸巾,走过去递给她。 许佳虹撩起头发。向水筠露了个哭泣的笑脸,笑容与闪着幽光的耳环相映,比恐怖片里的女鬼还惊悚。 她接过纸巾擤鼻涕,又擦了把眼泪:“卢念澈,我们差不多的出身,你却这么努力,你让文导、让整个剧组怎么看我?连言爸都三天两头向我问起你。” “卢念澈,卢大演员,能不能给我留一点面子?” 卢念澈:“……” 他想起前不久许佳虹和剧组的冲突,同时也记起了自己的类似遭遇:刚出道之际,他也拍过淋雨戏和哭戏,当时还是大冬天,他在雨中淋了一晚上,捞上来之后是真的哭了。 但没有人知道他流泪,或者说,没有人能分辨出他的泪水和雨水。 话在嘴边滚了一遭,他还是没有说。 毕竟人类是一种善妒的动物,这是dna不断选择和进化的结果——悄咪咪的嫉妒,总是比迎头赶上、逆风翻盘要来得更容易,更轻松。 “我还是没明白,”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水筠打破尴尬,“佳虹姐,你的目标既然是澈哥,动我药盒干嘛啊?” 平复少顷,许佳虹略略恢复了情绪:“我哪知道那是你的药盒?最近整个剧组只有卢念澈脸上过敏了,在吃抗敏药;我当然以为是卢念澈的,只是由你保管而已,我就是想下个小毒……” 卢念澈在心里分析着许佳虹稀碎的逻辑,忍不住感叹嫉妒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会让人智商掉线。他接着水筠的话问道:“感冒药又是什么情况?” 活了二十七年,他还是头回听说,有人用感冒药下毒的。 许佳虹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上个月我感冒了,吃了点泰诺,人晕乎了好几天,根本没法好好拍戏,有一场哭戏我实在演不出文导要的感觉,就用了眼药水,当时为这事还被文导骂了,闹得挺大的,言爸都来了。” 第131章 她吸吸鼻子:“我就想着,让你也体会一把被文导喷成筛子的感觉。” 卢念澈无语,觉得许佳虹吃的不是泰诺,而是降智片和幼稚丸。 “所以你本来是打算害澈哥,没想到误打误撞换了我的药,更没想到我有吃褪黑素的习惯……”水筠站久了,有些胸闷气短。 他扶着病床思忖了一小会,忍不住吐槽:“好家伙,剧情比文导的电影还精彩,佳虹姐,你干脆拍一部《我就是药神》得了,对标文导的成名作《我不是药神》,今年春节档没这部片子我不看。” 卢念澈都气笑了,连连摇头:“许佳虹,你哪儿来的这么多花花肠子?” 许佳虹却把这句感叹当了真:“是言爸提点我的。他总问我你的情况,我说你快卷成大麻花了,过敏还拍戏,轻伤不下火线,言爸就说,念澈的伤还是太轻了,可以重一点的。” “言爸不愧是言爸,脑子转得快,什么事儿到他手里都能轻松解决。”许佳虹脸上流露出敬佩。 她说得轻飘飘,表情倒让卢念澈却出了一脊背的白毛汗。 怪异感又来了—— 卢念澈发现,每次提及胡一言,许佳虹的敬佩和崇拜之下,似乎藏着一种……畏惧。 连吴盼都听出了其中的蹊跷,悄悄问道:“澈哥,胡老板为啥这么关注你啊?还找许佳虹打听你,不会真是想把你挖去【一言传媒】吧?澈哥,我们星蔚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没有你啊!” 卢念澈没工夫理会吴盼的过度脑补和自作多情。 许佳虹、胡一言、欧阳真、甚至冯蔓,一言传媒、白鹅湖诅咒、mz…… 一切的一切,像病房里不断吐出白汽的加湿器,将卢念澈的大脑蒙上了一团朦胧的水雾。 * 水筠年轻力壮,只在医院住了一个晚上就满血复活;他担心医院人多眼杂,自己的非人类身份会曝光,坚持要回影视基地。 从出租车上下来后,水筠便被卢念澈拽到了基地的一个角落。 “你把我带到这犄角旮旯的地方,”水筠双手交叉护住胸前,“不会是想对我图谋不轨吧?” 他语气满是惊恐,然而眼神中哪有半分害怕的意思,甚至还露着些雀跃。 “你的戏可以像你的实习工资一样少吗?”卢念澈白眼翻上了天。 顿了顿,还是实话实说:“我带你来这儿,当然有目的,你看看这家咖啡馆。” 最近几天,卢念澈把欧阳真身边的人来回盘了几遍—— 还真就发现漏了一个。 水筠是英文小白,偏头看到门口木牌上的【lotus&true】,不解地眨了眨眼。 “咖啡馆的名字是莲·真,”卢念澈道,“欧阳真的第一张ep,就叫《野莲》。” 水筠脑子转得极快:“这家店和欧阳真有关?” “店主是欧阳真的干妹妹。”见店中的麻花辫女孩隔着玻璃窗向自己微笑,卢念澈点头,“走,咱们进去喝杯咖啡。” 欧阳妹妹曾经见过卢念澈,知道他不会手语,贴心地拿了饮品单和铅笔过来。 卢念澈接了饮品单却并没有动作,而是径自掏出手机,滑到了那张宝格丽的耳环,递给欧阳妹妹看。 他在饮品单上寻了个空白处,用铅笔飞速写道:“耳环你认得吗?” 几乎是同一刻,欧阳妹妹面露惊恐。 卢念澈用温和清澈的眼神看向欧阳妹妹,继续写:【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姐走得蹊跷,我们来帮你查她的死因。】 欧阳妹妹这才拼命点头,又扶住卢念澈和水筠的肩,示意二人稍等片刻,随后跑向了吧台后方,似在翻找什么东西。 水筠懂了卢念澈的意思:“念澈哥哥,你是打算直接从欧阳真入手?” “与其一根线头一根线头地去找,我不如一步到位。”卢念澈深吸一口气,“抽丝剥茧,哪有釜底抽薪来的过瘾?” 话音刚落,欧阳妹妹就抱了个风格十分古早的饼干盒回到了二人面前。 盒子是铁皮做成,上面印着【万年青饼干】的品牌logo,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随着动作,盒中的东西发出金属特有的碰撞声响。 欧阳妹妹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页面,敲下一行字:【姐姐去世前一晚送给我的。】 卢念澈冲她做了个打开的动作,欧阳妹妹咬了咬下唇,点头同意。 一阵叮了咣啷,盒中之物被倒在桌上。 原本以为欧阳真留给妹妹的遗物会很多,可卢念澈此刻看过去,才发现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副耳环。 他连忙拈起耳环仔细打量,见是和照片里一模一样的宝格丽大圆环。 卢念澈同样掏出手机打字:【你姐姐当时还说了什么没有?】 欧阳妹妹想了想,敲出一句【这是她送我的生日礼物,让我好好保管,说总有一天能用到。】 水筠忽然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这耳环不对!上面没有图案!什么都没有!” 差点忘了这茬儿,卢念澈醍醐灌顶,果然见耳环切面光滑如镜,没有【mz】的刻字。 水筠百思不得其解,打开微博翻出【pearl-mz】的页面,准备再次确认下m和z两个字母到底怎么写。 信息卷帙浩繁,快把卢念澈的脑细胞烧焦了。他太阳穴突突跳得难受,刚准备抬手按一下,却被欧阳妹妹拉住了t恤袖口。 第132章 只见她又晃了晃饼干盒,里面还有东西发出叮咣响声。 卢念澈忙接过饼干盒,重重地拍了几下底部。 有什么东西从中滚落,骨碌碌掉在了地毯上。 三人几乎同时弯下腰,定睛一看—— 是一颗小小的糖果。 糖果外包着层玻璃糖纸,亮晶晶的,想是时间长了的缘故,它被糖纸上沾着的糖浆黏在了饼干盒里,一开始才没有被倒出来。 欧阳妹妹剥开糖纸,捻出其中的物什儿,摩挲了两下,露出疑惑的目光。 水筠原本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此时猛一抬头,看出了其中的怪异:“不对,这不是糖果!这是……” “是微摄。”卢念澈声音很沉,异常严肃冰冷,“用来偷拍的。” 作者有话说: 特别感谢读者【宝小虎】的指正和科普~ ------ 演员之间的勾心斗角啊 谜底也在慢慢揭开了 第56章 谜底就在谜面上 欧阳妹妹手上的东西是颗小圆饼,约莫蚕豆大小,经咖啡店的暖橘灯光一照,闪出温柔的玫瑰金色。 卢念澈却一眼就望到了小圆饼正中央的黑点上,黑点略微刺眼,他不由自主道:“脏东西。” 熟悉的记忆骤然来袭,卢念澈边说,边打了个冷颤——爆火的那段时间,他被一个疯狂的私生饭女孩跟踪,私生饭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他的行程,和他买了同一班航班,值机时还专门挑到了他旁边的位置。 上飞机后,卢念澈就觉得身旁的乘客举止怪异,那女孩时不时微微起立,侧过身来,以一种半弯着腰的诡异姿势俯视他。 工作繁忙旅途耗神,他没有多想,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后来是被身边的争吵声惊醒的。 和他同行的经纪人哥发现了隔壁座位的偷拍惯犯,而“作案工具”,正是别在女孩衬衫上的圆形胸针。 不,是胸针微摄。 要么怎么说科学技术和八卦都是第一生产力——这种微摄乍一看去和饰品无异,但摄像头、电池和发射器一应俱全,甚至还能和云端同步,随时将拍摄到的视频发到网上。 飞机上光线晦暗,饶是如此,那缕温柔的玫瑰金色,还是如一柄利刃,稳准狠地插进了卢念澈的双眼,让他后怕至极。 欧阳妹妹忽然轻轻地“啊”了一声,拿起耳环仔细打量了少倾。接着,她将微摄对准耳环中间的圆形缝隙,轻轻一合。 只听“啪嗒”一声,微摄和耳环如榫卯一般,牢固相嵌。 “那个宝什么丽,”水筠目光如两团光束,定在耳环上,快把中间的微摄射穿了,“还卖这么离谱的东西?这是科技与狠活儿啊!” 卢念澈却撇撇嘴:“中间的微摄不是宝格丽的东西,应该是专门找人定制的。” 圈内私生饭和狗仔偷拍之事数见不鲜,卢念澈也听过各种传言——胸针微摄、发夹微摄之流都是常规操作,据闻一位顶流爱豆甚至在更衣室的衣柜夹缝中发现了摄像头。 离谱的是,那摄像头竟然伪装成了衣柜的门闩。 爱豆将此事写成了一篇声泪俱下的小作文,发在网上,一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 刚说完,欧阳妹妹又急切地指着微摄,咿呀似有话说。 “?”卢念澈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竟然在微摄的背面,发现了一行镌刻的小字。 准确来说,是一个网址:wearecloud.com。 “好像是个加密云盘。”卢念澈在手机浏览器里输入了这行网址,拿给水筠和欧阳妹妹看,“微摄应该有同步功能,和云盘连到了一起。” “好奇怪,”水筠乜斜了一眼网址,也把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你们看,这两行图案是不是一样的?” 只见他手机屏幕里是欧阳真小号中最后一条微博,那张写着【对不起,我很抱歉】的白纸。 “我刚才不小心点开了这张大图,”水筠指着白纸的右上角,”才发现这里有一行洋文图案。” 卢念澈一看,果然有几个一模一样的字母。 【wearecloud】。 文字是米白色字体,在白纸的纤维背景中几乎无法分辨。幸而水筠恰好点开了大图,并且自己已经找到了云盘的网址,否则很难发现其中玄机。 水筠兴奋地一拍大腿,在备忘录里噼里啪啦地打了几行字,拿给欧阳妹妹看:【我知道你姐姐为什么要说“总有一天能用到”了!】 “欧阳真说的并不是耳环,而是这颗摄像头,“水筠转向卢念澈,“摄像头连着的云盘里,说不定藏着欧阳真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有什么惊天大秘密。” 卢念澈无奈摊手:“你说的好有道理,但云盘设了账号密码。” 既然是在微博里发现了云盘网址,该不会…… 卢念澈灵光乍现,在账号栏里输入了【pearl-mz】的id,然后随便敲了几个字母当密码,系统没有显示【账号不存在】,而是显示【账号或密码错误】。 这就意味着,pearl-mz确实是云盘账号无疑。 “密码会是什么呢?”卢念澈念叨着,和欧阳妹妹打字,“你姐姐的生日是?” 生日、姓名拼音、或者这两样排列组合——常人没那么好的记忆力,一般来说,都会用这两类密码,只要多试几次,总能试出来。 第133章 欧阳妹妹明白过来,赶紧在手机里输入欧阳真的生日。 卢念澈原封不动地把生日数字输进密码栏,屏幕中却浮现了个button,上写:【请输入正确的密码(密保问题:您最喜欢的英文字母是什么?)】。 卢念澈惊讶道:“英文字母?” 大意了,欧阳真不按套路出牌。 欧阳真的名字拼音、pearlmz、甚至冯蔓的名字拼音,卢念澈都试了,手机屏幕却依旧停留在登录页面上,系统提示【您还剩1次输入机会,错误后将被禁止登录180分钟】。 “跟我玩芝麻开门是吧?”卢念澈抹了把额上的虚汗,几乎绝望。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水筠盯着自己的手机盯了许久,此时倏然道。 他指着手机里那张白纸:“密码是‘对不起我很抱歉’?” 卢念澈把他的话捋了一遍,觉得这个答案简直离题三万八千里。 水筠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那么多条微博,欧阳真为何单单把网址藏在这幅图片中?”水筠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说不定,谜底就在谜面上。” 试试就试试。 卢念澈拇指在键盘上停了几秒,屏住呼吸,不抱希望地打下了【dbqwhbq】。 这七个字母像把钥匙,“啪嗒”一下,拧开了落满灰尘的魔盒。 浏览器中骤然浮出了一个加载图标,图标转了几圈很快,眼花缭乱的视频文件跃入三人视线。 视频按照日期整齐排序,约莫二十余支。毕竟是欧阳真的隐私,卢念澈不确定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更不敢轻举妄动,于是礼貌地问欧阳妹妹:【我可以打开视频看看吗?】 欧阳妹妹点头后,他迅速点开了排在最上方、上传日期最早的文件。 出乎卢念澈的意料,文件中并非什么不堪入目、角度刁钻的偷拍,竟然是十分日常的烹饪视频,像是美食博主的拍摄视角,又很有生活v-log的感觉。 只是他越看,脸颊绷得越紧,至最后,太阳穴旁边的青筋一跳一跳。 视频中是间常见的民居,不大的厨房中,除了油盐酱醋锅碗瓢盆,还有一个忙得热火朝天的男人,男人正把胡萝卜黑木耳和豆瓣酱倒进油锅中,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鱼香肉丝的甜辣香气。 “亲爱的,”视频中是个女声,“一会儿再做个番茄蛋花汤,吃完饭我们去散步,消消食,对宝宝好。” 声音很平静,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平静;却又含着些许雀跃,是“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的雀跃。 也许这间屋子,马上还会有第三个新生命。 “天籁歌姬”的声线果然独特,连说话的腔调都婉转多情——卢念澈几乎是瞬间就听出了,视频中的女声是欧阳真。 听到声音的男人转过脸来,冲拍摄者莞尔,一双丹凤眼略微上扬,含情脉脉。 水筠愣怔了半天,对上了一切信息后才恍然大悟,他道:“……冯蔓?” 世界上最可怜的单恋,不是“我爱你与你无关”,而是“你不爱我,却与我息息相关”。眼睁睁地看着暗恋对象和另一个女孩快乐同居,这种感觉,痛。 太痛了。 卢念澈按住太阳穴,笑容苦得撕心裂肺,没有答话。 默了默,他还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打字问欧阳妹妹: 【冯蔓?】 【你姐的男朋友?】 欧阳妹妹连着点了两次头。 救命的浮木突然变成了湿漉漉的稻草,卢念澈憋了几年的心气泄了下去。 他好像真的溺水一般,眼前阵阵发黑,歪在了咖啡椅中。 “念澈哥哥,你没事吧?”水筠吓了一大跳,伸手握住卢念澈的肩膀。 动作之间,他无意识地往手机屏幕上一瞟,看到了什么东西:“冯蔓的造型挺狂野啊!” 冯蔓在世时以“音乐才子”形象示人,台上台下都走清新斯文风,能不化妆就不化妆。卢念澈也只看过一次他画视觉系妆容的妖冶模样——那次还是因为被竞争对手恶意报复,划了一下肩膀,迫不得已所致。 此时他听水筠一说,也忍不住看向屏幕。 视频中,冯蔓正热火朝天地炒着菜,端锅颠勺不亦乐乎。他汗流浃背,索性将t恤下摆撩了起来,领口处也拉低到了肩头,这就使肩背上的大片彩色文身露了出来。 文身绚丽张扬,甚至还有些……熟悉感。卢念澈不禁皱眉。 他所知的冯蔓,从来没有文过身。 “没想到冯蔓竟然是个花背boy,这图案也太酷了吧,”水筠感叹道,“是牡丹花吗?” 牡丹花!!! 卢念澈想起了什么,脑中忽然警铃大作。 他退出视频打开相册,手指快把屏幕划冒烟了,才翻到一张花卉文身的照片。 红牡丹,绿青苔,朵朵白色苔花。 和视频中的毫无二致。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卢念澈喃喃。 他终于明白了那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他第一次去白鹅湖,曾经碰到过一位妙人,那人身上也有相同的文身,当时他觉得好看,就顺手拍了下来。 文身的主人,正是“白鹅湖卫士”,白鹅湖边的救生员! 某种可怕的想法在脑中浮现,他又翻了云盘中的几个文件,视频皆是欧阳真和冯蔓的日常生活,做饭、打游戏、浇花、晒太阳,笑笑闹闹,温馨又从容。 第134章 然而但凡冯蔓露出肩背的镜头,无一例外都有彩色文身。 他于是接着问欧阳妹妹:【你姐的男朋友真是冯蔓?】 欧阳妹妹点头如捣蒜。 可冯蔓已经死了啊?! 那么救生员又是谁?! 细思极恐。 咖啡馆大门未关,忽而有风吹进,卢念澈心中倏然泛起凉意,鸡皮疙瘩仿佛一条游走的水蛇,冰凉滑腻的鳞片刮过胳膊。 人类的本能告诉他,他已经渐渐接近真相,可或许是害怕,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情感作祟,卢念澈还是不敢相信。 正当他准备再仔细比对一下视频和照片中的文身时,云盘中的视频早已播放到了最新的一支,屏幕中传来了一个柔美的女声。 是欧阳真。 这支视频上传于2015年7月17日,和欧阳真小号中的最后一条微博同一天。 是她死前的那天。 视频中的热闹日常记录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小卧室。 小卧室四面皆是雪白墙壁,岑静非常。欧阳真身着黑色t恤,含笑坐在镜头前,说起了独白: 【我亲爱的妹妹,当你看到这支视频时,或许,我们已经在两个世界了。】 作者有话说: 解谜环节即将开始,ready?go! 第57章 “哪算是人呢?” 胡一言按照卢念澈给他发的时间和定位,来到了白鹅湖边。 时已傍晚,岸边早已阒无一人,就连鸟儿都不愿冒头,只躲在树丛里间或扑棱两下翅膀。响声伴着寒瑟的风,呜呜咽咽地从树叶间露出。 唯有【此处禁止下水】的木牌,静立一旁。 天幕由蓝转黑,月光洒下,将木牌和胡一言的身影一并拉长。 今天是文木叶导演的电影正式杀青的日子,文导虽然处事清高为人乖戾,但名声在那里摆着,在圈内也有不少资源,因而他再忙,也还是拨冗来庐城刷个脸。 一波商业互吹结束后,胡一言打算买最早一班飞机回京州,却被卢念澈发的一条微信留了下来:【晚上七点半,白鹅湖边,聊聊我皮肤过敏的事。】 胡一言掐了掐眉心,保持清明——他不知道卢念澈为什么要把自己约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却又似乎隐隐明白接下来要发生些什么。 湖边没有路灯,胡一言环顾四周,因为湿气重的原因,什么都看不清。 “念澈?”他试探着唤道。 【莲下一捧月光,一卷诗章,一缕芬芳,有你伴我欢歌,泥沼也是天堂……】 身后忽而有幽幽歌声飘进耳朵,余音婉转。 “熟悉吗?这首歌。” 胡一言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同歌声一道传来的,是他熟悉的声音。 卢念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背后:“欧阳真的《野莲》。” 胡一言骤然转身,对上卢念澈的目光后,摸了摸衬衫上的袖扣,淡笑着同他寒暄:“念澈,我们真是有缘,光在庐城就见了三面。考不考虑从星蔚出来,到我们一言传媒,打拼出个未来?片酬分成我给你涨10%。” 精心准备的开场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卢念澈心想,“言爸”不愧是“言爸”,管着公司里几百个艺人和几千号工作人员,别的不说,起码心理素质属实一流。 他用“想和你聊聊”的离谱借口把人约在白鹅湖这么个诡异的地方,正常人早该蹿一身白毛汗了,这位娱乐圈大佬还能和自己谈笑风生,甚至不忘开个玩笑。 窥见胡一言眼底的微妙,卢念澈咽了口唾沫。 原本把胡一言约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还在白鹅湖这么个诡异地方,卢念澈就是想先入为主,击溃对方的心理防线。 他低估了胡一言的心理承受能力。 同这种老狐狸打交道,必须单刀直入,否则迟早要被绕进对方的逻辑中,卢念澈不准备虚与委蛇,佯作叹息地道:“想啊!一言传媒谁不想进?圈里都知道言爸手段了得,想捧谁,只要两三下的功夫,就能让人星途坦荡。许佳虹、冯蔓、欧阳真,哪个不是这样?” 胡一言只是抱着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卢念澈。 “只可惜,我有点近视,眼神不太好。”卢念澈顿了顿,“进了一言传媒后,不一定能分辨出,未来的道路,究竟会熠熠生辉呢?还是会掉入泥沼,挣扎窒息,然后被沼泽淹没,消失在这世界上。” 说话的同时,他手机中那首《野莲》正播到副歌部分,【有你伴我欢歌,泥沼也是天堂】飘在二人之间。 欧阳真“天籁歌姬”的赞誉绝非虚名,她的声线有着专属于少数民族女孩的空灵,歌声在廖廓的湖岸绕了几圈,竟绕出了几分鬼魅之感,像开在三途河边、接引亡魂的彼岸花。 胡一言眸光闪动,面上还是保持得宜笑容:“人都故去两年了,总提她做什么?她在下面也会不安心的。” “行,那我们不说欧阳真,”卢念澈也陪他笑,伸手摸了摸牛仔裤口袋,“说说许佳虹。” 他摊开手:“认得这个吗?” 掌心中是一对宝格丽经典款玫瑰金耳环,镂空圆环经月光一照,边缘闪出温柔光泽。 胡一言放下胳膊:“公司人手一个的东西,我哪儿认得。” 卢念澈嗤笑了下:“说得好,公司人手一个,欧阳真有,许佳虹也有。” 第135章 手中的耳环是他在欧阳妹妹处拿到的遗物,起初他以为耳环和微摄是欧阳真的私物,直到看见欧阳真留下的独白视频,才惊觉耳环的不对劲。 独白视频中,欧阳真就带着这对宝格丽,说出了一些让他瞳孔地震的真相。 她的打扮和举止,令卢念澈瞬间想到——许佳虹去医院探病时,就戴过一模一样的耳环。 何止许佳虹,他记起不少一言传媒的同侪,她们曾经不止一次、在不止一个场合,都和这对宝格丽一同露过面。 虽说耳环是无人不爱的时尚单品,但女明星们绝对不可能有如此一致的审美,更何况,在娱乐圈混的人都明白,撞造型是大忌。 可是,如果她们都在同一家公司呢? 卢念澈有一个荒唐的猜想。 和胡一言兜圈子没有任何意义,卢念澈决定诈他一诈,干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但凡有发展前途的、能给一言传媒贡献收入的女艺人,你都会把他们列为‘重点关照对象’,送她们宝格丽耳环。欧阳真如此,许佳虹也是如此。” 胡一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是公司老板,送员工耳环礼物,作为感谢,也作为激励,有问题吗?” 是预料之中的回答,卢念澈早就做了准备,见招拆招道:“当然没问题。” 他又从口袋中捏出了个玫瑰金色的小圆饼:“可耳环里有微摄也没问题?” 胡一言依旧静默。 安静也无法将真相掩盖,沉默往往是最拙劣的伪装。 “大家都说一言传媒稳定得像国企和事业单位,顶流许佳虹在一言待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不愿意走。是啊,被这个小东西控制了,怎么不稳定?”卢念澈摩挲着微摄,“像许佳虹这种心志不坚定的人,贪恋娱乐圈的光鲜与浮华,不自觉之间就被你‘斯德哥尔摩’了,她对你言听计从,甚至崇拜至极。”卢念澈想起许佳虹每每说起“言爸”的诡异眼神,头皮有些麻。 “你早就怀疑我在查冯蔓和欧阳真,想通过许佳虹来监视我,”卢念澈咽了口唾沫,“恰好我也开始怀疑你,让水筠接近许佳虹,于是你将计就计,利用许佳虹,反过来调查我。” 他早该想到的,当初水筠无意间吐槽,许佳虹会时不时打探打探自己。 “你知道我皮肤过敏,想阻止我调查,就暗示许佳虹把我的过敏药换成感冒药。”卢念澈接着道,“没想到许佳虹智商不在线坏了事,这药误打误撞让水筠吃了。” 他想了很久,才想明白当初许佳虹坦白时,那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怪异感——彼时,许佳虹说了一句“言爸说,念澈还可以病得更重一些”。 卢念澈一字一顿:“言爸,您对我还真是仁慈,我以为以您的手段,怎么着也得把我弄个昏迷不醒,半身不遂。” 胡一言挑眉回视卢念澈,像是要看他怎么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对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卢念澈有些慌,然而还是强行镇定心神,“想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对吗?” 他鼓足勇气注视着胡一言的双眸:“现在你是怎么监视许佳虹的,当初就是怎么监视欧阳真的。” 一切都是欧阳真独白视频的功劳。 视频是欧阳真在自|杀前录给妹妹的遗言。没有过多煽情,简单交代完后事,她说出了耳环和微摄的来龙去脉: 进入胡一言的公司之后,欧阳真时来运转,事业腾飞,演艺工作更是公司最大的收入来源。正因此,胡一言送了一对贵价宝格丽耳环,她感念于老板的恩情,视若珍宝,几乎天天佩戴。 她和冯蔓都是孤儿、身世相仿,又是同期,彼此早就看对了眼,正热火朝天地谈着秘密恋爱;某日她突发奇想,想在耳环上刻上自己和冯蔓的名字,做个情侣见证。 怎料她将耳环拿到工匠处,对方看出了问题,说中间的小圆饼不对劲。 欧阳真与冯蔓都是苦出身,以前没机会接触这类奢侈品,哪里想到耳环会有问题? 欧阳真立刻找了圈内的闺蜜进行鉴定,闺蜜一眼就看出小圆饼是微摄。 闺蜜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大概明白了其中猫腻,只是不便言明,只隐晦地说让她多长几个心眼,防人之心不可无。 “你是想通过这种手段监视她、控制她,不,是她们。除了欧阳真,还有许佳虹,还有公司许多人。”卢念澈紧逼不放,“欧阳真心里其实非常明白。” “她重新买了对同款耳环,又不动声色地摸到了云盘地址,把你希望看到的视频同步上去。言爸,胡一言,你都想到了要监视欧阳真,没想过给云盘改账户密码?还是说,你太忙了,也太自信了,根本没想到欧阳真会发现、会破解?毕竟你要监视的人这么多……”说话间,卢念澈对欧阳真的冷静佩服至极。 “不对,在你眼里,她们哪算是人呢?都是你获取利益的工具罢了。” 欧阳真在视频中历数了胡一言的罪证:通过微摄监视“重点照顾对象”们每一天的生活,若是艺人不服从公司的管理、不愿意接公司安排的工作,这位和蔼可亲的“言爸”,便会在不经意间提到一些视频记录片段,流露出“你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的威胁意味。 敲骨吸髓,就连灵魂也被抽去,禁锢在人造的地狱,在暗无天日的泥沼地。 第136章 她们哪里算是人呢?不过是玩偶,徒余一张机械般的笑脸,和一具任人欺负的皮囊。 胡一言撩起眼皮,波澜不惊:“瞧你说的,我带着公司的人一起搞钱,这好处是我一个人的?” “你说的最好是搞钱。”卢念澈道,“打着去试戏的名号,让你的‘重点关照对象’去陪酒,让她们任人宰割,被人践踏,以此进行利益交换——” “胡一言,这就是你说的,带着大家一起搞钱?” 作者有话说: 放心,本单元没有刀,尖锐的东西总是会包裹在天鹅绒下,比如说欧阳真的玉石俱焚,还有小卢的机智抗争。 我的风格以及脑洞,和长佩主流其实有点区别,悬疑频也是非常冷的频道,一直写下去,还是希望能呈现一些不同的故事。 谢谢追更的大家~(鞠躬) 第58章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回想起视频内容,卢念澈嘴唇翕动,再也说不下去了——当提及胡一言那些骇人的手段时,屏幕中的欧阳真却镇定异常,嘴角甚至含着些疏离的笑意,像是在说着一个小说里或者电影里的、和她不相干的姑娘。 又或者,她的魂魄和肉体早已分离,拥有这具肮脏皮囊的“欧阳真”,早已和当初那个畅想美好未来的“欧阳真”,没有任何关系。 卢念澈又记起了许佳虹:“许佳虹拍戏期间,你每个月都会借着平事儿的理由来庐城,每次来,还都带着公司新人来‘试戏’。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对——许佳虹又不是小孩子,在剧组闹矛盾,值得你专门赶过来?而且就那么巧,你每次来,这里都有戏要‘试’?” “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带着许佳虹、还有那些被你控制的女孩子,去了别的不可告人的地方吧!” 胡一言没有回话,只是动了动僵硬的脖子。他似乎还觉难受,伸手将衬衫领口的口子解开。 卢念澈气愤至极,不无讽刺地道:“怪不得一言传媒转型如此成功,合着硬实力不行,就来软的呗?” 娱乐圈不是个干净的地方,各种腌臜沆瀣之事卢念澈也有所耳闻。他算是个心大的人,对于这些流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很庆幸自己从未遇到过。 但当他亲耳听到欧阳真用冷漠无比的语调说出这些可怖的真相,一阵莫名的恶寒还是浮上了心头。 冷漠是绝望的预兆。 卢念澈调整好情绪:“欧阳真准备自杀之前其实非常平静。相较于死亡,她更惧怕你,更讨厌这个圈子——惧怕你看似无微不至的关心,实际无处不在的控制欲,讨厌这个圈子把她拖入泥沼,把她从人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害怕阳光,没有自由,对于行尸走肉来说,在世上苟延残喘没有任何意义,彻底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才是解脱。”卢念澈叹了一声。 让一个人下定决心拥抱死亡的,从来不是突发事件,而是漫长的挣扎,是累积的绝望。 就像每朵莲花枯萎前,都会经历长久的低温与缺氧,它们会误以为只要根茎不断往泥沼中下探,总会获得养分与新生的可能。 然而,泥沼就是泥沼。 胡一言隐在光线晦暗之处,久久没有说话。 周遭一片默然,像是藏着致命的危险。 卢念澈心里咯噔一下,屏住呼吸。紧张之际,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她曾经也有过阳光。” 那道声音颇为冷淡,却像破锋的利刃,撕开了这份吊诡的寂静。 声音很动听,也很熟悉,卢念澈转过身去。 湖风将来人的刘海吹开,昏暗月光下,他黑色的瞳仁深不见底。 脸上深深浅浅的疤痕和肉芽同样落入卢念澈眼中,他呼吸骤停:“是你!” 白鹅湖边的救生员! 卢念澈环顾四周,总算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救生员旁边倏地现出水筠的身影。 见水筠匆忙跑到自己身边,卢念澈小声道:“让你去找救生员,你跑对岸了,这么长时间?你知不知道胡一言有多难搞?跟他对线,我差点跪了。” 兵分两路的计划也是水筠建议的。 当初在欧阳真留下的云盘视频中看到了那个花卉文身,卢念澈也无法确定文身的主人究竟是不是救生员。 但为什么救生员会出现在欧阳真死去的白鹅湖?出现的时间又为什么是冯蔓死后的第二年? 救生员很有可能和欧阳真之死有莫大的联系。 或许还认识胡一言。 又或许,他就是冯蔓。 一切都太巧合了,像一套严密组合的齿轮。 而真相,似乎就藏在齿轮规律有序的咔哒声里。 卢念澈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水筠,水筠建议他等时机成熟,二人分头行动——卢念澈稳住胡一言,与此同时水筠去找救生员,哪怕是拖,也要把救生员拖到胡一言跟前。 卢念澈曾经说过要“玩个大的”,这话正确无比。 千万般揣度猜测,不如当面对质来得直白爽快。 水筠却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启唇道:“不,不是……” 出乎意料的是,后半句倏然被救生员打断。只听救生员径自道:“欧阳真曾经也有阳光。” 他说得没什么感情,然而,却直直地盯着胡一言。 救生员脸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这就让他的眼睛格外暗邃,像两口深井,幽光内敛,望之令人心生畏惧。 第137章 偏他是内双,眼尾又上翘,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那种距离感。 卢念澈和救生员相遇过两次,可直到此刻,才看清这对眼睛。 和冯蔓毫无二致的丹凤眼。 卢念澈几乎疯了,心里腾出一把大火,人也失态地向前,想要抱住对方的肩。 “阿蔓!”他脱口而出。 救生员神色复杂地退后几步,看了卢念澈一眼后并未应声,只是继续对胡一言道:“欧阳真,曾经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被你拖进泥沼拽进地狱,人生全毁了。” “被我拖进泥沼?说话别太过分。”胡一言似笑非笑,终于开了口,“如果当年不是我把她从那个又脏又破的火锅店中带出来,她能有机会发专辑得奖,拍电视剧拍电影?指不定还在哪个小馆子洗菜拖地,被人呼来唤去呢。她赚钱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怎么不说被我拖进泥沼了?” 救生员摇摇头,目光中泄出几分难以置信:“胡一言,你这么说不怕遭报应吗?” “7102年了,”胡一言哂笑,“怎么着还有人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报应?你读过书吗?九年义务教育没教你破除封建迷信,要相信德先生和赛先生?” 面对胡一言的质问三连,救生员喉头一哽,却还是继续道:“欧阳真被你逼得情绪一度几乎失控。有段时间她什么都做不了,每天只是把自己缩在浴缸里,一边哭,一边拿香皂擦满全身,她说一定要洗干净自己。” “就算如此,她还是顾忌到【一言传媒】的面子,没有揭发你,你知道这为什么吗?”救生员的声音开始颤抖。 胡一言依旧稳如泰山,脸上不见任何心绪起伏:“欧阳真虽然做了不少错事,人又不服管,好歹也是知恩图报,毕竟是我给了她那么好的机会,把她送上了星光璀璨的舞台。” 救生员冷笑着打断他:“胡一言,你算个什么东西?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 “就在欧阳真最崩溃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有了孩子。” 这句话像颗炸雷,把卢念澈那些意乱情迷的思绪轰成了渣。 一片废墟之中,又有“哒哒”的齿轮声在他脑中响起,令他恢复清明。 救生员的说法和欧阳真的微博小号对上了:欧阳真的确怀过孕,那些和婴儿有关的微博就是最好的佐证。 与此同时,欧阳真也在独白视频中提过,在发现胡一言利用耳环微摄监视自己后,声色不显地买了新耳环,将胡一言想要看到的视频同步到云端。 却将只属于自己的、世俗而隐秘的快乐,留在了那个叫做【pearl-mz】的账户中。 泥沼中的莲花沐浴到了阳光,想要守着自己的一隅天地,重新活过。 救生员扫了眼胡一言,脸色隐匿于夜中,目光却如匕首划过布帛:“欧阳真怀孕之后,向你提出想和贵公司好聚好散,和平解约,她甚至愿意承担一些损失,并且保证解约后封麦息影退圈,不会跳槽到竞争对手哪里,从此远走高飞。” “可你呢?你呢!”至此刻,他平静的语调终于裂开罅隙,惊恐和愤怒随之喷薄而出,“你绑着她进了医院堕了胎……”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欧阳真从我这儿拿了这么多资源,想抽身?她当小孩子过家家?”胡一言并没有很惊讶,“更何况她跟这么多人上过床,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鬼知道她怀的是谁的孩子,我帮她把孩子解决掉,是为了她好。” 卢念澈胸中发热,似有无数火球横冲直撞,将脏腑搅得四分五裂。 他感怀于欧阳真的一生,更是对胡一言这么多年作下的恶事目瞪口呆。 善良总会遇到邪恶,而邪恶又总是理直气壮——真正的恶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错,他们极为务实,并且深信自己是在捍卫正义。 血腥气直冒到了嗓子眼,卢念澈忙不迭调整呼吸之际,却听救生员声音愈发颤抖:“你让欧阳真失去了孩子,还把冯蔓……” 等等! 卢念澈脑子里重新裹了团浆糊。 听救生员此言,他竟然不是冯蔓? 欧阳真视频里的男人、救生员背上的文身、欧阳妹妹盖章认证的“姐姐男友”…… 冯蔓究竟死没死?而救生员又是谁? 救生员似是和卢念澈心有灵犀,转头道:“卢念澈,我不是冯蔓。” 他点亮手机递给卢念澈。 手机中是幅合影,两个年轻男孩身着相同的t恤和阔腿牛仔裤,互相勾着肩,眼角眉梢尽带笑,仿佛在诉说那个年龄特有的凌云壮志与春风得意。 卢念澈也被传染了,嘴角轻扬,笑了一下。 然而下一秒,他大惊失色,吓得把手机扔到了沙滩上。 照片里,是两对一模一样的丹凤眼。 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 “我是冯蔓一母同胞的哥哥。”救生员撩起头发,让卢念澈看到他的面容。 上翘的眼尾,薄红的眼眶。 其中竟蕴着泪。 救生员缓缓地道:“我是冯荫。”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 冯蔓有一个兄弟的真相,其实前文给了很多线索 第59章 共生 字数越少,事情越大。 “冯……”卢念澈被巨大的信息量砸了个头晕眼花,他怔在原地,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后面的名字。 第138章 冯荫弯腰,将卢念澈扔掉的手机捡起。 这么一动作,饶是夜色浓黑,救生员后背上的文身还是跳进了卢念澈眼中。 牡丹盛放,苔花灵动。 “冯荫,照片左边。”冯荫苦笑了下,连带着脸上长长的疤痕也扭曲起来。 他把依旧闪着幽光的手机举到卢念澈眼前:“拿着乐谱的那个。” 卢念澈定了定神,仔细往屏幕中看去,果然见两个男孩虽是样貌相同,但二人手上却各有“法宝”,一个背着贝斯,一个拿着乐谱。 二人眼角弯弯笑容灿烂,但不知为何,卢念澈却瞬间幻视了《闪灵》中,那对身着天蓝色裙子的双胞胎,诡异至极,可怖至极。 “咳咳,念澈哥哥,”身旁的水筠这才寻到时机,见缝插针地小声道,“白鹅湖的救生员大哥真的不是冯蔓,是冯蔓的双胞胎哥哥,冯荫。” 卢念澈同样小声问他:“你怎么知道?” 水筠:“一开始我跟你一样,也以为他是冯蔓,我在急救木屋找到他之后,把欧阳真的视频给他看了,又和他说了你今晚会和胡一言做最后的摊牌,希望他能去帮你一把,嗐,反正就是按照你跟我说的,什么招式都用上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我本来以为他会很难搞,做好了一榔头把人敲晕拖到你这儿来的准备……” 如此紧张之际,水筠还有工夫开玩笑,卢念澈吐槽:“……真刑啊。” 水筠咽了口唾沫:“没想到救生员大哥竟然同意和我一起来,还跟我说,他不是冯蔓,是冯蔓的哥哥。” “这么说你才是欧阳真的男朋友?”卢念澈厘清了其中的逻辑,对冯荫道。 一切似乎和冯蔓没有关系,那个曾经让他窒息的猜测不是真相,他不免有一丝快慰。 冯荫摇头又点头,举止相当怪异:“欧阳真喜欢的人,确实是阿蔓;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我很抱歉。” 卢念澈目瞪口呆,荒谬的想法从他心里一闪而过,又来势汹汹在他脑中撞了几下。 何止是荒谬,已经到了挑战人伦道德的地步。 正七断八续地想着冯荫冯蔓与欧阳真之间的关系,卢念澈却听沉默良久的胡一言忽然发声:“你竟然就在庐城,还就在白鹅湖。” “冯蔓死后你也不见了,我原本以为你躲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再也不敢出来了。”胡一言话语中尽是嘲讽,“你还挺聪明,知道要自毁容貌,也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错,是个狠人。” 不知道是湖风猛烈,亦或是水汽叆叇的缘故,卢念澈只觉脑仁上像罩了一层雾。他不由自主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呵,”胡一言轻轻一挑眉,奚落道,“你问他啊!” “我以前是小看了你——原来你孙子兵法学得很好嘛,知道三十六计最后一计是走为上,也知道第一计是瞒天过海。” “我和冯蔓是双胞兄弟,”冯荫揉了两把头发,重新挡住伤疤和眼睛,“我们以一个名字活着。” 他长叹了口气,似是在做心理准备,默了几秒后才道:“自始至终,欧阳真喜欢的,都是他看见的冯蔓,台上的冯蔓。” “可我也是冯蔓。” 胡一言:“真是笑话,欧阳真喜欢的是歌手冯蔓,不是你这个一上台就手脚发凉唱歌跑调的废物。你倒好,打着冯蔓的名号骗小姑娘。” “你闭嘴!”冯荫忽然大吼起来,脸上的长疤狰狞尽显,“我爱她!我爱欧阳真!” 胡一言步步紧逼:“你爱她的方式,就是把她的肚子搞大了,然后再忽悠她放弃辛苦打拼出的事业,放弃光鲜亮丽的生活,和你一起远走高飞?” “当初是你拉我和冯蔓下水,也是你把欧阳真推进了火坑,你还不明白吗?我们那么想远离你,只是不想再和你沆瀣一气!”冯荫反唇相讥,“胡一言,你的一言传媒,从根儿里烂透了。” 卢念澈被彻底说迷糊了,不顾水火难容的气氛,打断二人:“拉下水?推进火坑?这都什么跟什么?” 胡一言凉凉地扫了卢念澈一眼:“反正你命不久矣了,我不如让你死个明白。” 卢念澈脖颈凛然,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话,一口气噎在嗓子里。 胡一言继续道:“你和冯蔓少年相识,应该知道他是福利院长大的。” 冯蔓的出身堪称一手烂牌,但老天似乎特别眷顾这样的孩子,虽然剥夺了他享有亲情和优渥生活的权利,却给予了他常人难以企及的音乐天赋。 靠着这种天赋,冯蔓一路顺风顺水地考进了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成了音乐学院年少成名的“六边形战士”。 “但你不知道,冯蔓能考上音乐学院,全靠他这个哥哥。”胡一言提高声音,“冯蔓刚出道时,大家都称赞他是天才,可谁能想到他是个纸片天才呢?你有没有想过,他学的是音乐表演,为什么却特别擅长作曲? “没有他哥哥,冯蔓什么也不是,他哪能写出《同渡》?哪能拿到最佳新人奖?” “你是说,冯蔓的所有作品,包括那首《同渡》,其实都是冯荫写的?”卢念澈问。 胡一言提起《同渡》,令他倏然想起一件事。 当初冯蔓说,这首歌曲是他高中就开始构思的作品,直到大学才完成。 第139章 “阿蔓说了谎,”开口的是冯荫,“他乐理学得不好,灵感也少,从升入艺术高中到考上大学再到毕业,从来没有写过歌,一首都没有写过。《同渡》是我上职校时的作品,那会儿我在深城的车间实习,每天对着机器实在无聊,就琢磨出了这首歌。” “连《同渡》ep的封面,都来自阿蔓给我拍的照片。”冯荫抬头回想着什么,“当时他刚考上音乐学院,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京州来深城看我。” “现在想起来,那是我最辛苦的一段日子,却也是最好的日子。”冯荫继而划动手机屏幕。 他划出了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拥有丹凤眼的瘦削少年,双手插袋,走在那条黑暗的、模糊又清晰的河边小路上。 河的对岸,叫做未来。 冯荫:“那个时候真好啊,好就好在,当时不知道它那么好。” 卢念澈皱眉:“冯……荫,你这么有才,怎么不去和阿蔓一样去上音乐学院,而是上职校啊?” 冯荫眼底闪过一抹无奈:“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何不食肉糜’?” “艺术专业没有不烧钱的,福利院根本没法供我们两个人。我和阿蔓一商量,干脆他去考音乐学院,我去上职校,职校三年就能毕业工作,不耽误我挣钱供阿蔓读书。”冯荫平静的声音没入风中。 随即,他却又兀自补充:“反正我成绩拉胯,即使真去考也考不上;不如成全阿蔓。” 口是心非的人才喜欢强调。卢念澈总感觉他的说辞像是欲盖弥彰,便道:“只要能考上,学校就一定不会让你辍学,音乐学院也有助学金、奖学金啊……” “念澈你还真会往人伤口上撒盐。”胡一言在一旁道,“非逼着冯荫说出真相?” “我来替他说吧——冯荫不考音乐学院,是因为他不想吗?”胡一言嘲讽模式拉满,转而看冯荫道,“你的舞台恐惧症,好点儿了没?” 舞台恐惧症? 卢念澈大学时上表演课时听老师提起过,这是一种难以治愈的心理疾病,患者只要一登上舞台,便会出现紧张、颤抖的情况,严重的甚至会休克。 对演员歌手这类在聚光灯下生存的人来说,舞台恐惧症是死刑一样的存在;沾上它,意味着职业生涯的彻底终结。 难道说,冯荫是因为得了病才不愿意继续走音乐道路? 冯荫眼中波澜微闪:“我这辈子都没法面对摄像头和观众,但阿蔓天生是为舞台所生。他理应比我更好,理应爬上巅峰,去到属于他的位置。” 说这话的同时,冯荫重新点亮手机屏幕,目光落在照片中。 他的弟弟冯蔓背着贝斯,即使是惹眼的乐器,也无法遮掩他身上的自信和光芒。 而他只能攥紧手中的乐谱,不自然地羞赧微笑。 月光透过云层漏下,照着各怀心事沉默不语的几人。 “我懂了。”水筠屏声静气地听了一会儿,从旁对卢念澈道,“冯蔓擅长舞台表演,而冯荫是作曲天才,他们共同以‘冯蔓’的身份活在这世上,表演时出现的是弟弟,哥哥则承包了幕后的一切创作。” “共生。” 往事历历在目,卢念澈捋了捋时间线,发现水筠的推测确有依据。 依靠《同渡》拿到最佳新人奖时,冯蔓就红着眼眶说获奖的歌曲是“我们的《同渡》”。 当时卢念澈还自作多情地以为,“我们”二字说的是冯蔓和自己。 小丑竟是他自己。 而靠《同渡》得奖后,冯蔓曾经给他所在的“fjx”男团写过歌,结果扑了个彻底——那时的冯蔓,应该是长于表演不善作曲的弟弟,兄弟之间很可能出了什么问题,导致只有弟弟露面。 沉寂了几年后,或许是扑街的代价太沉重,糊穿地心的二人重新进入【一言传媒】,以“冯蔓”的身份。 两个少年彼此靠近,最后融成一个稍微大一些的影子。 同渡,共生。 思索间,只听水筠道:“冯荫和冯蔓一明一暗,分工有序,真是妙啊。” 卢念澈深吸一口气:“妙?” 一个可以登上舞台享受欢呼掌声,一个却只能自我牺牲燃烧灵感天赋。 像一架砝码只叠在一边的、失衡的天平。 妙? “他们也许以为合二为一就能一飞冲天,就能成为乐坛常青树,怎料遇到了欧阳真。”水筠感叹的同时,声音也越来越大,“欧阳真喜欢冯蔓,冯荫却喜欢欧阳真,还……还和欧阳真有了孩子。” “唉!”水筠拉长了调调,语气不似八卦,而是遗憾,“这什么狗血三角恋。” 他的话顺着水雾,尽数传进了冯荫的耳朵。 冯荫原本和胡一言剑拔弩张,闻言蓦地转脸,带着哭腔:“欧阳真……阿真……我,我很抱歉,但我真的爱她。” “阿真和我在一起时,总说我照亮了她,为她赶走了黑暗;但她不知道的是,她才是我的阳光。” 胡一言啧啧了两声:“你以为欧阳真对你动情了?笑话,她不过是意乱情迷之间把你当成冯蔓而已,你是趁人之危你知道吗?别怪我说话直,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迷|奸……” 冯荫大吼:“你闭嘴!不是这样的!” 他越激动,胡一言越得意:“不过也是,你们俩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别说观众了,一开始就连我都分不清,厉害。” 第140章 “全靠你们兄弟俩的口头禅。”胡一言想了两秒,“我记得你们俩进公司的时候都挺害羞,明明没做错什么,却总是喜欢道歉。冯蔓爱说‘对不起’,而你的口头禅是‘我很抱歉’。” 这两句口头禅很是耳熟,卢念澈愈发疑惑。 胡一言知道冯荫和冯蔓的关系,此事就已经够让他震惊的了;现在又听他这么一说,卢念澈突然想到了什么,后背蹿出了大片的白毛汗。 他掏出手机,翻到了欧阳真的微博小号最新的一条微博。 【对不起,我很抱歉】。 前半句是红色,后半句是蓝色。 初初看时,他还以为这是欧阳真自尽前,对亲朋好友的道歉,亦或是对这世界无声的呐喊。 现在他才明白——欧阳真其实早就知道了冯荫和冯蔓之间所发生的一切。 谜底,就藏在谜面上。 湖面猛然飘来一阵凉风。 卢念澈哆嗦着,齿关都在打颤。他张了张嘴,却像被施了禁言术一样,没能说半个字。 忽然间,冯荫的声音传来:“言爸,我们不厉害,是您比较厉害。是您把我们带上天堂,又打入地狱。” 胡一言分毫不让:“可你们也张开双臂拥抱了地狱,不是吗?” 作者有话说: 同渡,共生。 第60章 多么美好,好想毁掉 冯荫平复了片刻情绪,脸上的笑容却在渐渐扭曲:“当初可是您找到我和阿蔓,劝我和阿蔓合二为一,以‘冯蔓’的名号签约【一言音乐】。您被尊称为‘言爸’,那么聪明,那么有头脑,怎么会分不清我们呢?” 他悠长的音在湖风中回荡,卢念澈再迟钝,也听出了冯荫的阴阳怪气。 “也正是拜您所赐,”冯荫边说边脱掉t恤,露出后背的文身图案,“才有了它。” 水筠脑子转得很快,抢先一步问冯荫道:“文身是用来区别你和你弟弟的?” “是,又不是。”冯荫苦笑,月光将这笑容勾得惨然,配上他脸上的疤痕,竟是说不出的阴森。 “我和阿蔓的身份都是艺人,时不时要在公开场合露面。一开始,胡一言担心我和阿蔓穿帮,逼我和阿蔓穿同样的衣服,留同样的发型,甚至连日常举止动作、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速语调都要刻意练习。”冯荫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他总是给我和阿蔓洗脑,说如果不能骗过自己,又要如何去骗别人。”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皮囊再相似,其中的灵魂也是迥然相异。 此乃生物学基本原理,又名“天道”。 可有人偏偏要公然挑战科学,偏偏要逆天而行。 卢念澈喟然一叹,呼气融于茫茫水雾。 冯荫看向卢念澈逐渐蹙起的眉梢,微微侧身,让蝴蝶骨展示在卢念澈眼前:“阿蔓早年上舞台时受过伤,背上留了道疤,为了保持一致,我就也用美工刀,浅浅划了一下。” 一道浅浅的疤痕,一个小小的代价。 是他们获得荣耀与赞誉的代价,共生的代价。 必须付出的代价。 卢念澈借着月光望去。 只见蝴蝶骨上果然有一道长疤,和当年冯蔓受伤留下的疤痕八九不离十。冯荫言语颇为平淡,可卢念澈直觉,动刀之际,冯荫一定是咬着牙流着冷汗,这才忍过了巨大的痛楚。 否则只是“划了一下”的伤疤,不会令他一直记到现在。 冯荫道:“后来,拜胡一言所赐,我和阿蔓相像到外人几乎分辨不出的地步,这太恐怖了,我一度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就去纹了这个文身。” “它是我作为冯荫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证明。” 二人距离合宜,卢念澈恰巧能清晰地看到冯荫冷白色的背。 长疤之上覆着条绿色藤蔓图案,两端连接着牡丹和苔花。 明明是热烈绮丽的图案,卢念澈此时却觉察出无尽的诡异。 那藤蔓和疤痕互相缠绕,是遮掩,可似乎也有陪伴。 像一条血肉同连、相依为命的双头蛇。 共生。 卢念澈汗毛竖起,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喉头发紧:“这么做何苦?” “想红呗!”胡一言冷不防插了句嘴,“这点小伤算什么?不信你问冯荫,他和他弟弟红了之后,是不是舍不得‘冯蔓’这块招牌,是不是主动跟我提出,要继续‘合二为一’的?还拜我所赐,冯荫,你倒是甩锅甩得麻利!” “你说我不是东西,那你和冯蔓又算什么?你们追名,我逐利,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在谁面前装好人。” 冯荫脸上的疤痕都在颤抖,声音却很低:“你懂什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创作出最好的作品。为了音乐,我和阿蔓殒身不恤。” 艺术的暗面是血、汗、泪。 是不管不顾的献身,是几近疯魔的癫狂,是无限接近的死亡。 卢念澈如坠深雾,周身泛寒。 有些事表面上看起来如一团乱麻,但只要抽出一根丝线,恐怖的真相便近在眼前。 卢念澈记得冯蔓拿了新人奖后,某次喝醉了,说过自己“为了音乐,付出过远超一个人的牺牲”。 此刻,他终于明白了何为“远超一个人”,也明白了何为“牺牲”。 胡一言直接笑了出来,随后逼视着冯荫,厉声质问:“在公司那会儿我就觉得你胆儿肥,想法多;没想到几年过去了愈演愈烈。当初你弟弟和欧阳真同时向我提出解约,是不是也是你怂恿的?” 第141章 冯荫沉默不语,是认同的意思。 “解约后,你和冯蔓打算另谋去处,顺便再和欧阳真过过小日子。你们三个呐,算盘打得那叫一个精,脑袋里的小九九能熬成一锅麻辣米粉。”胡一言意味深长,“庐城的麻辣牛肉米粉。” “冯蔓特意提出来欧阳真的故乡庐城,表面上采风,实际上就是把我约到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儿,逼我达成你们的要求,否则就要把我扔进白鹅湖里淹死。” 他扭头对卢念澈道:“念澈,我知道你和冯蔓关系不是一般的好,但你以为他是好人?你的至交好友,要置我于死地——三年前,也是这样的晚上,也在白鹅湖,他举着刀,一步一步地将我往湖中心逼,说要让我见识一下真正的‘白鹅湖诅咒’。” “我和这破湖还真有缘,许湘君、冯蔓、还有你卢念澈……为什么每个人都想在这里害死我?” 即使抛却暗恋滤镜,卢念澈眼中的冯蔓也是个温文尔雅的歌手,甚至有一种乐坛里非常少见的“君子之气”,听闻胡一言如此说,卢念澈哪里能接受,下意识脱口而出“不”。 胡一言声音压在齿关:“不信?冯蔓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地位,拿着哥哥的作品参赛,和哥哥合体共生,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卢念澈,你被他骗了,骗得彻彻底底;那晚他也提到了你,说自己要换一家公司发展,如果继续在一言传媒,很有可能像你和你们那个团‘发际线’那样,糊穿地心。” “冯蔓临死之前,是说了‘发际线’的事儿,但是不对呀,”水筠眼皮一抬,向胡一言道,“我记得当时明明是你对冯蔓说了句‘对不起’,而且最后溺死的也是冯蔓。你撒谎吧?” 胡一言原本站在冯荫对面,闻言朝二人所在的位置挪近几步:“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就冯蔓那个瘦了吧唧的小身板儿,哪儿是我对手?搞他不过两三下的事。” 胡一言没再说下去。 聪明人讲话有个特点就是留白,卢念澈望着对方健壮的身材和手臂绷紧的肌肉,已经明白了之后发生的一切。 胡一言或许是夺刀反杀,或许是揪着冯蔓的头发把他按进了湖水,又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有发生,冯蔓只是恰巧走到了“鹅颈”处,被水筠用水草做的帘子缠上了脚腕。 再多的揣测都没有意义,因为冯蔓已经毙命。 胡一言压迫感太强,水筠不受控地后退了几步,皱起眉头:“还是不对。” “你的声音我有印象,你和冯蔓吵嚷了一会儿,好像还动了手,接着你就没声儿了,我猜你应该走了。但是你走之后,冯蔓其实并没有死。” 水筠一席话信息量巨大,卢念澈眼睛瞪成了铜铃:“没死?” 水筠这是赤裸裸地为自己开脱,胡一言也有些错愕:“什么意思?” “是的,我听得很清楚,胡一言走后,约莫过了几分钟,冯蔓就醒了,还呛了几口水……” “是我。杀死冯蔓的人,是我。” 水筠话未完,就被打断。 说话的是冯荫。 他眼底的狼狈,连同语调中的痛悔,一并流出。 胡一言和冯荫有来有往,仿佛在组坦白局,这些料但凡拿一个出去都堪称娱乐圈重磅炸弹,够轮上十轮热搜让微博服务器宕机。卢念澈差点失控:“你杀了你弟弟?” “不,应该说是我杀了我。”冯荫嘴角牵出一丝惨淡的笑,“阿蔓一死,我在这世上,便没了身份。” “死亡”这个词好像自带阅读理解buff,卢念澈额角跳起了青筋,彻底明白了冯荫的话之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子一软。 水筠忙不迭扶住卢念澈,饶是动作再敏捷,也挡不住浑身散发出的震惊。 “小水,我不知道你当时在哪里听到的,但你耳力不错。”冯荫对水筠道,接着看向目光闪动的胡一言,“你和阿蔓争执的时候,我就躲在旁边。说来也是好笑,还是阿蔓让我在一边蹲点,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兄弟俩好有个照应。” “你把阿蔓摁在水里,人不动了之后,你吓得夺路而逃,都没来得及确认。当时阿蔓只是被呛晕了过去而已。”冯荫像个知道自己将死于话多的反派一般,一股脑儿全招了。 胡一言眯了眯眼,突然一笑:“竟然是你下的手?冯荫,是我小瞧了你,你够狠。” 卢念澈大口呼吸了几下,止住冷汗,吐字却还是十分艰难:“为什么?” 似乎是感知到卢念澈要问这个问题,冯荫的激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派秋月平湖的脸色。他缓缓道:“不为什么,他歌唱得好,学习成绩好,考上了好大学,签了好公司,阿真喜欢的也是他。” “阿蔓太好了,我想毁了他。”冯荫双手交叠,做了个将人闷死的动作,与此同时竟然笑了。 多么美好,好想毁掉。 “你是真的想毁掉你弟弟吗?”水筠看着他的脸,忽然发问,“还是说,想毁掉自己?” 湖风吹开了冯荫的额前的长发,露出了一道道疤痕与肉芽,晦暗的月色将他照得仿若地狱归来的恶鬼,骇人极了。 水筠指了指脸,继续道:“我猜,冯蔓被你害死之后,你或许是过意不去,或许根本就是想自毁,才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第142章 “小水,你真的很聪明。”冯荫平静地望着他,声音却有着与之截然不同的凄厉,“杀了阿蔓后,我割了自己的脸,又一把火把我和阿蔓同住的公寓烧了。” “这张脸,那间房子,还有过往的点点滴滴,都只会不断地提醒着我,提醒我那些我作为‘冯蔓’存活过的日子。”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到头来却像一根绳索,死死套在脖子上。 冯荫有些崩溃,呓语一般:“它们从来都没有属于过我,我要让它们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做了这么多年的面具人,我恨我的脸,我也累了。其实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虚空中,某个他一直牵挂的魂魄听。 想了很久,才明白一件事——只有把‘自己’杀死,才能让‘自己’重生。 一旁的卢念澈闻言,脸上血色尽褪。 水筠暗暗握紧了卢念澈的肩:“可你还是后悔了,不是吗?否则你为什么要来白鹅湖做救生员?这根本就是赎罪。” 冯荫喉结滚了两下,眼眶泛出泪花,也闪过恸楚。他对水筠的问题避而不答,转而道:“是的,我后悔了。” “我来白鹅湖的第二年,就遇到了阿真。” 冯蔓死后,卢念澈曾听闻欧阳真状态不佳,推掉了很多工作,一度引起很多影视剧制作方和广告品牌主的不满。当时他没把冯蔓与欧阳真联系在一起,现在想来,应当是欧阳真悲伤过度所致。 随后欧阳真藉散心休养为由,回了庐城。 水筠猜到了什么 :“就在这湖边?” 冯荫像被什么烫到了,往后一缩,点头道:“何止是遇到,她还看到了我的文身。” “我知道事情瞒不下去,就全招了,想求得阿真的原谅,毕竟是我有负于她,她是我想要一辈子保护的爱人。没想到……阿真她……她……” 他双手掩面。 “我来替你说吧,”水筠道,“欧阳真知道自己所托非人,留下了遗言视频,还有她和你一起度过的那段美好日子,然后选择了投湖。” 冯荫的手没有从脸上拿开,人几乎抖成了筛糠。 “手足相残,自绝于世,总不过跟死有关。可谁能想到这就是所谓的‘白鹅湖诅咒’?”水筠偏头,乜斜了一眼湖中的鹅颈处,话中似有不解,也似有嘲笑。 “死是解脱,活着,才是煎熬。”胡一言很长时间都未说话,此时冷不防开口。 紧接着,他亮出手中的弹簧刀,大步向前,朝冯荫刺去! “我今天就让你们一并解脱。”说话间胡一言就奔到了冯荫面前。 冯荫闻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随后闷哼了一声,人向前一扑,刚好栽到了水筠臂中。 被这么一压,水筠五脏都震了震,同冯荫一起落入水中,湖中扑腾出阵阵水花。剧烈地摇荡了片刻。 水筠回过神来,睁大了眼睛:“你的背……” 那把弹簧刀不偏不倚正插在冯荫的背上。牡丹花文身的花蕊之处,利刃闪出冷白孤光,鲜血缓缓流下,雪白血红。 “死了才好啊,”胡一言快步上前拔出刀,冯荫的血喷了他满脸,“冯荫,你不知道吧,你弟弟当初亲口跟我说的,他之所以要解约,就是因为他也厌倦了。他不再想做偶像,而是要把你推在世人面前,让你的才华得以被看见,让你登上你应该登上的王座。” 冯荫吃着痛,任鲜血汩汩流出,溶于湖水,挣扎欲起身。闻言,他难以置信地摇头大吼:“怎么会!你闭嘴,闭嘴!” 胡一言用看濒死猎物的眼神看着他,一点也不担心眼前的一切。他轻佻地叹气:“可惜呀可惜,你竟然亲手杀了你的弟弟,为你着想的弟弟。” 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弹簧刀对准他的脖子,直接捅了过去! “他要杀你!”水筠眼疾手快地推了一把冯荫。 湖中不比岸上,水流有阻力,水筠的动作稍稍滞后了须臾。 也正是这转瞬的时间差,胡一言的刀堪堪抹过冯荫的颈动脉,插在了水筠的大臂上。 他力气极大,刀刃如白虹贯日,几乎刺穿了水筠的骨头。 也幸亏水筠这一推,不然冯荫得让胡一言钉在湖里! 绿色液体顺着刀刃淌了出来,和冯荫的鲜血一红一绿,混合,融汇。 没有预料到水筠竟然是“绿血人”,胡一言一时竟愣住了,手仍是握着刀柄。 “水筠!”卢念澈才回过神来,意识到凶案现场的惨烈。 他一个猛子扑向胡一言,抱住对方的腰,把人往一边撞。 二人齐齐滚在了湖水中。 胡一言常年健身,体格不是一般的好,人又十分敦实,卢念澈这种撞法杯水车薪,反而被胡一言寻了个空子,按在水中,掐住了脖子。 除了颈部的窒息感,湖水也不断涌进卢念澈的口鼻之中。他脸涨得通红,只感到嗓子像被丢进绞肉机中一样,被来回挤压、撕扯。 卢念澈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所有的力气都随着逐渐发黑的眼帘而流失,只剩挣扎喘气的份儿。他想喊水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胡一言双目赤红,手上愈发用力:“去——死——吧!” 卢念澈五感尽失,绝望地闭上双眼,等待着死神的镰刀落下。 第143章 而下一秒,白鹅湖面忽然翻起了滔天巨浪! 水花一朵朵崩裂,溅出的白沫像幽灵似的横冲直撞,不断拍打在卢念澈脸上。 脸部遭遇袭击之际,卢念澈却觉得脖颈处骤然一松,一口新鲜的空气忽然灌入。 他连着呛咳了几下,灵台渐渐恢复清明。 “水……”卢念澈嗓子都劈了,只能发出气音,同时被眼前的可怖一幕惊得张口结舌。 恍然间有成片的水草和自己擦肩而过,如一枚枚急速射出的箭矢,朝胡一言飞去。 卢念澈被擦过的水草晃得头晕,下意识抬头看去,只见每一株水草中,又蕴着成百上千的小芽。 绿芽密密麻麻不断涌动,像无数条小蛇一样,争先恐后地往胡一言的眼耳口鼻中钻。 不消两三秒,就将胡一言包成了个绿色木乃伊。 温柔无限,诡异无限。 “啊——”绿色木乃伊痛苦地嚷着,扭动着,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 然而声音却很快淹没在沙沙的水草声响中。 白鹅湖像是掉进了个虫洞,时空在这里凝固,无垠的绿色包裹着一切真实和虚伪。 许久后,浪声和喊声才消失。 卢念澈渐渐恢复了体力,撑着膝盖站起了身,他拂开早已透湿的头发,发现湖水只没至自己的大腿。 不远处,冯荫捂着脖子倒在湖里,奄奄一息;周围被染出了大片暗红。 “水筠……”卢念澈目光急切地逡巡着。 忽然间他意识到发生的一切,撕心裂肺地喊:“水筠!” 湖面苍茫,唯沉沉斜月,在水波上印下朦胧光影。 哪里还有水筠和胡一言的踪迹? 作者有话说: 又到了我最擅长的环节:如何把看起来be的结局扭回he(笑) 第61章 是人心。(本单元完) 连续下了几场冬雨,十二月份的庐城日渐寒凉。 冬季的白鹅湖本就游客稀少,兼之不久前,白鹅湖又双叒出了一起活人献祭湖神的“诅咒”事件,就更是让这地方成了话题景点。 人人都讨论过八卦过,人人却都又避之不及。 不过是有人无故溺水而亡,但这次的“诅咒”被传得相当夸张,原因无他——今年的“祭品”,已经不再是明星,而是直接升级成了娱乐圈大佬。 内娱知名经济公司【一言传媒】的总裁胡一言,于2017年9月在庐城市白鹅湖风景区发生意外,溺水身亡。 连带着,一言传媒这家拥有几千号员工的公司,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 坊间盛传,胡一言的尸体捞上来时,远不止脚上缠着水草这么简单,而是周身被绿色缠裹,看上去恶心极了。 那水草好像和胡一言有深仇大恨,如铁丝网似的,细细密密一层一层勒进了他皮肉里;至最密实处,将胡一言的脸压成了一滩鼓鼓的烂泥。 景区派出所动用了五六个警员,连剪带扒,才把尸体清理干净。事后所有参与过的警员齐齐呕吐,差点把派出所的厕所下水道吐堵了。 现下哪怕是庐城本地人,提到这地儿,惊奇者有,怀疑者有,而更多的,是惧怕。 湖神好像真的发怒了。 大佬横死暴尸,娱乐圈塌了小半边天,无数闻着味儿的自媒体像一群嗜腐尸的秃鹫般,开扒起了胡一言和一言传媒。 近来【胡一言】三个字,承包了微博、公众号、甚至刚兴起的短视频app抖音快手的大半流量。 虽然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胡一言的往事,还是让吃瓜群众们目瞪口呆。 爆料内容中声称,一言传媒常年逼迫公司艺人提供非法的性|招待,招待对象包括影视圈知名导演、制作人,金融圈的风投大佬,甚至还有一些…… 各个平台自然不可能放任这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传播,但凡与此事有关的内容,存在不过几分钟,就被全网404。 互联网有个有趣的现象——平台越去封杀某些内容,它们的传播效果就越好,“火越扑越旺”。 诅咒事件上了几轮热搜,在网上真的闹出了很大的动静。白鹅湖景区管委会碍于舆论影响,光速在湖边加装了路灯和木牌,还配备了不少救生安保员,以防不测。 卢念澈一早就埋伏在【027】小卖部旁边,苦等至下午五点来钟,待几名救生员吃晚饭之际,才寻到了下湖的机会。 白鹅湖受诅咒所累,近来生意很是不景气,很多商家为了止损,都选择了退租走人,想来,这家编号为【027】的小卖部也不例外。 卢念澈环视四周,发现小卖部人去楼空,有不少墙皮毕毕剥剥地掉落在地,徒留【027】三个红漆大字,突兀地悬在沾满灰尘的窗边。 轻笑一下,他悄无声息地向湖边踱步,与此同时下意识握住口袋里的“辟邪瓶”,眼前闪现出当初【027】小卖部中的那位长者。 虽然至今不知道长者从何而来,又是何身份,但他隐隐觉得,长者像一根针,牵着他,将无数块蕴着谜团的碎帛,织成了一袭华美的袍子。 只是那袍子上,爬满了跳蚤。 思维翻覆之际,卢念澈走到了白鹅湖中快要靠近鹅颈的地方。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踝,卢念澈莞尔,接着熟稔地将“辟邪瓶”握在手中,沉进湖中。 第144章 湖面徒留漩涡,无声打转。 “伤好点儿了吗?”刚落入湖底,卢念澈不顾脚上缠着的水草和仍然晕眩的眼睛,慌忙跑到床边,问床上躺着的人,眼中是止不住的担忧。 湖底碧绿,入眼一片浮翠欲滴。卢念澈眼前渐渐清明,望过去见水草做床,水草为帘,就连那人盖着的被子,都由水草精心编成。 水筠那日被胡一言刺穿了胳膊,又施展了水灵术,致使元气大伤,在床上躺了两月有余。现下他整株草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只露出了个小小的脑袋。 见来者是卢念澈,他目中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他一双细眉西施一样蹙起,丹凤眼也丧气地耷拉着,全无昔日神采。 水筠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捂住臂部的受伤部位,虚弱摇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得你亲我一下。” “你知道当明星的粉头,最忌讳做什么吗?”卢念澈嗤了一声,“做春秋大梦。” 虽然如此揶揄,然而他还是俯身,一手撑着床,另一手捻捻水筠的耳朵。 微凉的手指擦过耳垂,水筠伸手要去拽卢念澈的胳膊。 水筠受伤后彻底不矜持了,卢念澈每次下湖,他必定哼唧唧地锁吻,有几次,吻着吻着人就不老实了,手顺着宽大的t恤袖扣游走至里面,勾脖子摸蝴蝶骨挠痒痒肉,说什么也要把卢念澈按在床上。 水筠气血下涌,使足了力气,然而“健身房小王子”不是徒有虚名——卢念澈攥住他在衣服底下兴风作浪的手,面子上却依旧纹丝不动。 “天晴了雨停了,我看你又行了。”卢念澈无声地笑了,在他额头上浅啄一口。 这一吻像是解开了水筠的封印,水筠登时满血复活,用受伤的手臂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今天我没放水草,你怎么还下来了?” “帮你‘亲热解毒’呗。”卢念澈拇指摩挲着他的嘴唇,打趣道,“蒸煮亲自送福利,你嫌弃?” 水筠和胡一言消失后,卢念澈报了警,随即和冯荫一起被送进了医院。 他脖颈留了几个深紫色的指痕,看上去可怖,但没伤到要害处,恢复了几天后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再加上他和胡一言的案子没有很复杂的牵连,因而在医院观察了几日后,卢念澈向监视的警员提出申请,便藉着还有工作的理由,出了院。 说来也是巧,出院当天正好是胡一言的尸体被发现的日子,卢念澈二话不说奔回了白鹅湖。 水筠仍是真身未见,只是湖面的鹅颈处,悄悄伸出了一株淡绿色的小水草。 水草原本静立于水面,在看到卢念澈的那一瞬间,忽然顺风摇曳,像是在和他打招呼,颇为可爱。 那是水筠并无大碍的标志,也是卢念澈与他的约定。 自此之后,卢念澈几乎每天都会来白鹅湖转一转,若是湖面有水草浮起,他便带着“辟邪瓶”,下湖去探望水筠。 水筠笑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到底为什么突然过来。” 卢念澈见瞒不过水筠,只得道:“胡一言的案子今天正式立案了,冯荫之前一直不开口,这两天也招了个大差不离。” 同卢念澈一并被救起之后,冯荫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说话。 闭口不言,倒不是脖颈被割伤的生理原因,而是冯荫似乎受了莫大的刺激,无论警员如何盘问,只是躺在病床上无语望天。 但诡异的是,他偶尔却也启唇喃喃,警员凑近,只听得他如巫师一般,口中轻轻叨着“慢”亦或是“满”之类的碎碎念,让人猜不透摸不清。 后来还是卢念澈想了个法子——他在经过警员允许后,将欧阳真上传在云端的那些回忆视频,发给了冯荫。 冯荫看着视频中汗流浃背地做鱼香肉丝的自己、浇花的自己、同欧阳真一起打游戏的自己,泪如雨下,终是开了口。 “冯荫还供出了许湘君和孙郁峰的事儿。”卢念澈皱眉道。 他和监视自己的警员混成了熟脸,小警员是个碎嘴子,虽然关键信息仍旧保密,但卢念澈从只言片语中,仍是拼凑出了真相。 “五年前,欧阳真和胡一言在庐城录制《开心大pk》,当时冯荫刚和欧阳真在一起,放心不下,也和冯蔓一起偷偷来了庐城。结果可能是兄弟俩没配合好吧,节目录完之后,两个人一起出现在后台,被许湘君看到了。”卢念澈道,“许湘君知道真相后,把胡一言和冯荫约到了白鹅湖边,以此为要挟,要钱要资源,威胁说不答应就公开。” 听闻警员这么一说,卢念澈才明白,当初和胡一言对线时,对方说的那句“每个人都想在白鹅湖害死他”的真正意思。 见水筠吃惊地眨着眼睛,他继续道:“不过胡一言和冯荫没有轻举妄动,许湘君是自己失足淹死的,白鹅湖里有不少很危险的水涡,她崴了脚,刚好栽进了漩涡中心,意外嗝屁了。” “人呐,还是不要穿着jimmy choo的高跟鞋到处乱跑。” 水筠:“就这么简单?” 卢念澈:“就这么简单。” “可孙郁峰又是怎么回事?他也受诅咒死了啊!”水筠问,“还有之前那些被淹死的人呢?” “白鹅湖因为地形原因,湖下很多暗涡,人只要卷进去,在巨大的旋转力的作用下,基本就出不来了。鹅颈处,哦,就是你床正对着的地方,恰巧就是最大的暗涡。”卢念澈一五一十地把小警员的科普说了出来,“至于死者右脚上的水草,纯纯就是巧合——谁落水之后,脚上不缠着水草呢?所谓的‘白鹅湖诅咒’,死的人右脚上都是水草,不过是一些想要吸引流量的自媒体为一己私利,编出来的。” 第145章 水筠噗嗤笑了:“念澈哥哥,你好像在主持《走进科学》呀。” “我觉得我更适合主持《今日说法》,”卢念澈继续回忆着小警员的爆料,“许湘君和孙郁峰表面是同事,其实是办公室情侣,许湘君得知了冯荫冯蔓之间的秘密之后,第一时间告诉了孙郁峰。她死后,孙郁峰财迷心窍,以此为把柄要挟了胡一言很久。但他具体是怎么个死法,冯荫说他就不太清楚了。” “或许是胡一言藉‘白鹅湖诅咒’的幌子害了孙郁峰,或许他和许湘君一样,也仅仅是出了意外而已。现在死无对证,真相,除了已经下地狱的胡一言,又有谁真的知道,又有谁真的在意?”卢念澈长叹。 “是啊,又有谁真的在意呢?”水筠脸上的欢欣消失殆尽,露出罕有的严肃,“就像‘白鹅湖诅咒’,人人盛传,人人都说可怕,却又有谁真的仔细探究过?我不过是白白担了个‘杀人湖神’的罪名。” 世事如洪流,裹挟着虚伪、贪婪、懦弱和愚蠢。有时候虽然合乎逻辑,但因为过于可怖,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这才有了所谓的神鬼之说。 “我不可怕,诅咒不可怕,鬼呀神呀的,其实都不可怕。”水筠敛眉,若有所思,“可怕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人心。 卢念澈默念。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的电影有没有受影响?”水筠打断了卢念澈的思绪,“年末了应该是忙季吧?怎么感觉你很清闲一样?时不时就来我这儿一趟。” 一言传媒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连带着,文木叶导演的新电影都受了牵连,后期的剪辑和宣发工作几乎停滞。 对此,卢念澈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这一行就是这么冷漠而残酷,他已经做好了新电影延迟上映、甚至永久无法与观众见面的准备。 “没,电影的事你别担心。”卢念澈扯出个笑脸,“是我不想接那些活儿,趁此机会好好休养一下。” 笑脸背后,是卢念澈没能说出的真相。 因为知晓了一些一言传媒的内幕,虽然经纪人哥没有明说,但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几乎丢掉了全部工作,等同于被公司雪藏;每日只能在宾馆抠脚不说,连助理吴盼都被公司召回京州总部了。 更离谱的是,不久之前,他甚至还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委婉地询问他,是否愿意退圈去国外读书生活,邮件背后的主人,可以支付他未来几年在异国的学费和生活费。 条件只有一个:保守与一言传媒相关的全部秘密。 邮件云淡风轻,但云淡风轻的背后,总是暗流汹涌。 卢念澈想了很久,没有回复邮件。 拒绝的下场究竟有多危险,他隐隐有预感。 但他十分肯定的是,如果自己选择了接受条件,闭嘴退圈,或许,这个行业,还会有下一个欧阳真、下一个许佳虹、下一个可怜女孩的存在。 必须拒绝,必须留下。 何况自己若是真的轻易妥协,背后的人看他如此好拿捏,会不会临时变卦?到时发生什么不测,更未可知。 藏没有用,公开才是最好的保护。 眼下的上上策,就是把事情闹大。 和那群人,和那些事,刚到底。 水筠看出了他的异样,试探地问:“真的只是想休养?” “骗你的啦!”卢念澈突然笑靥如花,“其实我最近想试试新行业,去做直播。” “我之前认识了一个兔牙直播的的主播,她有一档直播探秘节目,叫《猎奇探秘现场》,前几天我联系上了主播妹子,想和她一起试一试。下期节目我们就打算蹭蹭胡一言的热点,二探白鹅湖。” 雪藏也好,封杀也罢,只要他还能呼吸,还能说话,就会以自己的方式继续战斗。 卢念澈,永远,打不死。 思及此,卢念澈伸出手指往水筠下巴上一勾,挑逗似的:“小伙子,你很有想法,又那么会玩新媒体,不如来做我的直播经纪人,我们俩双剑合璧,一定能做到全行业之一。” 出口越是戏谑,想法就越是认真。 水筠似是心有灵犀,点头道:“只合璧?就不能合点儿别的?” 他骚话说得一本正经,也有种很反差的带劲感。 “嗐,提这些糟心事干嘛?我看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岸玩玩,”卢念澈把水筠薅过来亲了一口,又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我们一起去吃臭豆腐?” 水筠开心得要冒泡了:“好啊!好几个月没吃上,快馋死我了!” 卢念澈揉揉他的头发。 二人收拾妥当,很快浮上水面。 今日天气很好,卢念澈抬眸望去,水天相接处被红灰二色皴染浸透。 湖面一侧暮霭沉沉,忽而有万丈天光倾下,照得另一侧落日熔金,像画了半面妆的戏子。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管现实是海阔天空,还是千疮百孔,在前方,都有必须要面对的大道和险峰。 作者有话说: 给这个故事留了一些白,有些谜题,说穿了就没意思了。这单元也没有给小卢一个把坏人团灭的爽文结局,反而是让他继续在吃人的娱乐圈挣扎、斗争,但他有在成长,这就足够了。 ps:本单元的主题是“真实”。 第146章 ------ 接下来开新单元,会是另一种风格的故事,敬请期待~ # 宁城·花神堂 第62章 “恋爱脑可不好哟。” “小宁,你这家花店啊,犯了煞气。” 头发花白的长者背着手,目光缓缓扫视过店内的桌椅、花架、甚至角落的一盆狐尾百合。 他走到门口,盯了会儿门牌上的【觉晓花店】四个字,又道:“孤阴煞。” 宁念明听闻此言,吓得“腾”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出过车祸,角膜因为碰撞受过伤,只能感受到微弱光线,四舍五入算个瞎子。此刻连盲杖都忘了拿,循着香气伸出双手向前摸索。 花店内满屋盈香,踉踉跄跄了几分钟,宁念明觉察到香气渐淡,发现已然摸到门边:“柏叔,孤……孤阴煞是什么意思?” 被称为“柏叔”的长者慌忙扶助宁念明,待其站定后,才不紧不慢地道:“就是字面意思,孤也,阴也。” “啊这……不都说花神堂是宝地吗?这里还建过皇家园林呢!”宁念明说完,思及自己的身世,和少时那场致使他父母双亡、眼睛失明的车祸,噤声不语。 长者却道:“若是以前,花店的风水是还不错,但如今四面八方都盖起了高楼大厦,唯西南方留了一条羊肠小道,小道的尽头是花神堂,是大凶的风水。” 花神堂景区所在的宁城市将台区原本只是郊区;但近些年宁城市经济飞速发展,将台区改名为“经济技术高新区”,高楼大厦平地拔起,鳞次栉比光鲜亮丽。 昔日穷亲戚一朝发达,相较之下,花神堂这座历史悠久的小花园,连同附近一些早年间盖的排屋别墅,倒有了几分“祖上曾经阔过、如今家道中落”的落寞意思。 现下虽是四月,春光大好,但花店门口还是蓦然刮来一阵凉风。 轻风将长者身上的丝绸衬衫吹出细小褶皱,波浪似的。他捋平领口袖口,娓娓道:“西南属坤位,极阴之位,是为‘鬼道’所在,【觉晓花店】的大门正冲西南花神堂,高楼大厦又封了其他出口。” 宁念明:“?” 长者:“别怪我说话难听,觉晓花店,百路不通,唯通鬼门。” 宁念明眉间皱出了个“川”字,嘴角飞快地颤抖了一下:“可我在这儿住了27年,无非就是生意冷清了些,其他也没出过什么事啊!” 宁念明是宁城土著,叔叔宁骏经营着全华东最大的园艺公司【宁氏园艺】,待其更是比亲生儿子还要好。他不缺钱,不缺爱,还有一份自己喜欢的小事业,是实打实的富贵闲人一个,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就连住处,也是花神堂旁边的一幢独栋小别墅。 小别墅一层是个临街小院,被用作花店经营,二层几间小屋收拾得干净整洁,是他日常生活的地方。花神堂附近他也是再熟悉不过,连哪家馄饨铺子的辣油味道重都摸得门儿清。 “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些煞气不害命,但是伤身又阻财;就像烦人的毛毛雨和小感冒一样。”长者看着他浑浊的双眸,语调变得亲切,“小宁,最近是不是一直觉得喉咙鼻子不舒服。喘不上气?” 听闻此言,宁念明愈发觉得长者有点儿本事在身上。 说来也是奇怪,宁念明虽然眼睛不好,但一直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近来却突感不适——摆弄花草时,时不时浑身发痒就算了,他还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症状,仿佛有人强行捂住口鼻。 这对于一个整日和各种香气打交道的花店店主来说,堪比凌迟酷刑。 因为偶尔发作,宁念明只当是小毛病,并未放在心上。父亲宁骁和母亲李如馨因车祸早亡,他是叔叔带大的,打小独立惯了,更没对外人说过。 然而这两天他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像被人用木棍闷了一下脑袋一样,整日昏昏沉沉,实在扛不住了去了医院,却没查出问题。 屋漏偏锋连阴雨,花店这边也出了些状况。店里唯一的店员、他的远房堂弟宁嘉树,毫无预兆地提了离职。 宁嘉树大专读的是电子商务专业,这个专业说难听些基本毕业即失业,一年前宁嘉树离开校园后没找到工作,投奔了家大业大的宁家。 起初,宁骏将他安排在【宁氏园艺】做物流交付,然而宁嘉树吃不得苦,又觉得分箱子拣快递实在犯不着雇他一个大专生来做,心中不爽的同时,工作就总是摸鱼划水。 后来宁嘉树在物流园区里出了次车祸,幸而车祸不重,他只受了些皮外伤。再加上宁骏看不惯宁嘉树,然而顾及亲属关系,便把他安排在了宁念明的店里,图个清闲。 没想到宁念明和这个远方堂弟年龄相近,还挺投缘。宁嘉树便和宁念明同住在别墅中,平日在花店打打下手,顺带照顾着宁念明的生活起居。虽然偶尔偷懒,但宁念明是“宽以待人”的性子,一年下来,二人早已互相熟悉。 如今宁嘉树要走,他一届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盲人,断不可能把花店支撑下来。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焦头烂额。 一筹莫展之际,花店突然来了位顾客,那顾客是自来熟,见他神色不虞,便攀谈起来。 得知宁念明的烦心事后,顾客一口咬定是花店风水有问题,又说不远处的花神堂外新开了一家【贰柒文玩】,店主姓柏,会看风水会治怪病,灵得不行。 第147章 顾客苦口婆心地说了半天,建议宁念明请这位“柏叔”来花店看一看。 思及此,宁念明于是点头:“柏叔,您慧眼。” “何止是身体抱恙,”长者打断他的思绪,“孤阴煞主‘离’,你这店再如此拖下去,恐怕就要剩你一个人咯!” 被精准戳中了心事,宁念明握住长者的双手:“您真神了。” “什么神呀鬼呀,吓人巴拉的个(吓死人),”门口突然来了名年轻男孩,话语中无端含着薄怒,飚出一嘴方言,“想花(骗)我哥哥?” 男孩见宁念明和长者挨在一起,连忙挤在二人中间,原本皱巴巴的优衣库t恤蹭出了几道褶皱。 他护住宁念明,同时斥责长者道:“你这老头,根本就是个大骗子,老神棍!” 宁念明恐他再开口,摸索着挥动双手:“嘉树……” 宁嘉树转头向宁念明,十分不服气,方言继续向外冒:“哥,老神棍哄你的,阿晓得啊(你知道吗),若真像他自己讲的那么神,那家【贰柒文玩】早该发达了,怎搞的(为什么)现在还是冷冷清清?活闹鬼(不靠谱)!” “小树,少说两句。”宁念明劝道。 “说来也是怪我,我的店其实败在名字上,我当初就不该把随手卜的卦用作店名。”岂料长者并不生气,后退几步,悠悠开口,“贰为坤卦,行通达;柒为师卦,行险(1);两卦相斥。” 每一个字拆开听都是中文,但合起来,竟然组成了加密通话。 宁念明:“……” 宁嘉树:“……” 兄弟俩面容略微相似,组成了一对【熊猫头愣住.jpg】表情包。 长者眼神在这对熊猫头上逡巡,最终落定于宁嘉树身上:“若我没算错,你明天可是要离开宁城,去京州?” 向宁念明提出离职之时,宁嘉树只说体力活儿太累,想躺平一下,并没有透露自己的小算盘——最近互联网行业满地热钱,他在京州报了个“python程序速成培训班”,准备转行当码农,大赚一笔。 宁嘉树瞳孔巨震:“你怎么知道?” 长者并未理会宁嘉树,随即向宁念明话中有话地道:“名中带木,木属阴,树撞煞——他便是孤阴煞中的‘离’。” 这下轮到宁念明大吃一惊,脸上血色全无。 他皮肤本来就比常人更加冷白,如此看去,像一块刚赌出的羊脂白玉。 三人各怀心事,默了几秒后,宁念明动了动嘴唇:“柏叔,这个所谓的孤阴煞,怎么破?” 长者慢吞吞道:“孤阴煞虽说是八大凶煞之首,世人闻之色变,但也不是没有化解之法,且听我道来。”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吊用没有,”宁嘉树预判到长者要说什么,翻了个白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以为我哥人傻钱多!” 长者预判了宁嘉树的预判,继续对宁念明道:“小宁,我将此法告知与你,不收分文。” 宁嘉树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收钱?那你图啥?图我哥这门只靠鼻子就能分辨花香的绝活儿?” 宁家祖上几代都从事园艺工作,摆弄花草是常事。或许是天赋使然,宁念明的鼻子灵敏异常,仅靠香气就能分辨出花的种类。即使是无香花,靠着触摸枝干叶片,他也能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也正因此,早几年在特教学校读书时,校方破例让他进入了园林设计系,成为系里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盲人学生。 听堂弟给自己抬轿子,宁念明有些不好意思,比了个噤声手势,这才向长者道:“柏叔,您太客气了,报酬自然是要给您的。” “也好,”长者想了片刻,“我给你的法子,你可一试,若觉得有用——” 他眼风在花店内扫了一圈:“就每日往我店内送一朵百合罢。” 这报酬四舍五入等于没有,宁念明对长者的好感值几乎要拉满了,感激道:“没问题,别说一朵了,一束一盆都没问题,我这儿有几盆上好的百合,是刚培育出的狐尾,您喜欢的话……” “你且听我说完,”长者打断他,“这法子说起来简单,但也讲究缘分,不容易做到。” 在宁念明和宁嘉树疑惑的目光中,他耐心地道:“寻一名八字纯阳之人,化阴;令此君每日在花店坐镇,最好还能与你同吃同住同行,化孤。如是三月,煞气必破。” 长者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宁念明好容易从中抽出一根线头,理清了逻辑:“您的意思是,我得给花店招个新店员,这店员最好还能打理我的日常生活,和小树一样?” 宁嘉树忽然眼睛一亮。 他不声不响地辞了职,正担心宁念明对自己有意见,听闻此言,态度大变,顺杆儿爬地说道:“柏叔,我觉得你说得靠谱!我哥和花店就缺这么个……这么个纯什么的人,咱们得先把招聘启事准备起来!” 宁嘉树变脸比花店方桌上的那盆含羞草缩叶子还快,宁念明不免诧异,但很快,他的思路被另一件事带跑了。 他问道:“纯阳之人?” “须得看他的生辰八字。”长者见他满头问号,又道,“你若拿不准,面试时可叫上我,问到应聘者出生年月,我同你测算八字。” 眼见自己可以轻松无负担地辞职,宁嘉树抢着道:“靠谱,靠谱,哥,我现在就去58同城上给你发招聘广告,哦对了,堂哥你再问一下宁骏叔叔,看看公司有没有人推荐。” 第148章 长者的声音温润沉静,令宁念明莫名安心,再加上宁嘉树也在一旁附和,他笑着点了点头。 长者临走时,宁念明还不忘让宁嘉树从角落的花盆里掐了几朵狐尾百合包好。 宁城是六朝古都,花神堂的前身是皇家御用花园,专供某位皇帝下江南之际驻足歇息使用;据闻最盛之时,堂中满是奇花异草,香味笼着大半个城市久久不散。单单花神堂养着的花匠,就有二三百人。 时移世易,如今花神堂早已脱下了高贵神秘的外衣,成为飞入寻常百姓家的风景区。 和每一个风景区一样,花神堂四周的商业街中,遍布大小店铺,店家做的大多是本地小吃、手工艺品、汉服摄影等等小本生意;游客熙来攘往,络绎不绝。 这就使得身处其间、门可罗雀的【贰柒文玩】古董店尤为特别。 百城抱着百合,掏出钥匙开门后,进了店铺。 说是文玩店,但店内并没有什么家具古董手串之流,唯角落摆着红木桌椅,上有一套笔墨纸砚,看上去像《红楼梦》里薛宝钗的闺房,“雪洞一样”,冷清极了。 百城刚准备找个花瓶将百合插好,只听门口传来一个急切的男声:“他信了?” 他早已习惯了此人的来无影去无踪,闻言回身点了点头,让对方安心。 男人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就你这现学现编的《周易》,真把小宁忽悠住了?” “真的,特真,我快把人忽悠瘸了,”百城插好花,打开灯,下巴朝花瓶努了努,“不信?你家小宁还送了我这个呢。这百合不是大路货,是小宁养在自己店里的,珍贵得紧,足见他信我。” “从我让一枝过去花店开始,整件事都在掌控之中。”百城又道。 当初正是一枝藉买花为由,同宁念明攀谈,这才让宁念明请了百城去“看风水”。 “都春,你在担忧什么?我办事,你放心。” 店内倏然明亮,都春恰巧立于光源之下,皮肤白到可以与灯光媲美。 那光给他的长腿宽肩打下鲜明剪影,又将他的饱满额头和角度得宜的下颚线镀了层浅银色,让他显得俊美非常。 一种很邪性的美——时而热烈,枝头春闹;时而冷清,暗香疏影。 在仙界,百城见过很多貌美的同侪,但没有一位仙男仙女的颜值,能和他的朋友,花神都春,来对打。 他腹有诗书,每每看见都春这张脸,总忍不住想吟一些“碧桃千树”、“满叶红霞”、“香泛金卮”之类的词句,来刻画对方那张无双的脸。 却又觉得,一切文字在都春面前,都只是无力的点缀,都相形见绌。 百城沉浸于都春的颜值之际,后者蹙眉开口:“百城君,我是谁?你若是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大可直接向我开口,做什么非要去薅小宁的羊毛?” 百城插好花,眼风瞥到书桌上自己方才写的字,故意酸他:“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护起心上人了。堂堂花神打着报恩的名义,实际上是下凡去谈恋爱。啧啧,恋爱脑可不好哟。” “有的神君倒是想恋爱脑呢!”都春也看到了那幅字。 是李太白的《秋风词》,上面写道【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牙尖嘴利:“可惜呀,心上人跑丢了。” 百城:“……” “开个玩笑,”都春怕再说下去百城要怒了,匆忙转移话题,他手掌随意一挥,花瓶中原本含苞的百合瞬间绽放,硕大花朵如雾似霞,“我什么时候能去见小宁?”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八字一共就两笔,一撇这不就来了。”在漫溢的清甜花香之中,百城掏出手机。 他翻到了一条刚刚发布的【觉晓花店】的招聘信息,对都春挑眉:“现在。” 作者有话说: (1)坤卦和师卦分别对应周易的第二卦和第七卦 ------ 开新单元啦,本单元花神是受,主受视角,大家不要站错 关于花神的名字怎么读,dou春,du春,都可以,看个人喜好 ------ 本单元:50%灵异,30%奇诡,10%酸甜,还有10%……看下去就知道啦 第63章 房租减半,水电全免 “小伙子,你好年轻啊,都可以当我儿子了。”觉晓花店内,百城向来面试的都春挤了挤眼睛。 他平时都已沉稳老练的形象示人,此时竟有种罕见的调皮。 都春一口唾沫哽在喉头,差点没呛出来:“……” 占尽了都春的便宜后,百城才道:“开个玩笑,我看你刚才面试时有点紧张。” 下一秒,他又变回了那个慈祥的文玩店长者,笑道:“不要怕,宁老板人很好的。” 宁嘉树也在一旁帮腔:“是啊,真没想到,我这招聘信息挂出去没两小时,啪!竟然天降一个……哎,你叫什么来着?” “都春,首都的都,春天的春。”男孩微微低头,礼貌地回答,没有一丝赘肉的下颌线呈现出完美角度。 他个子很高,一头清爽的黑色短发,衬得乌眸沉沉;然而皮肤白得发亮,颧骨处却又泛着些健康的红气,一看便是荷尔蒙和胶原蛋白的共同作用。 像一株初春新绽的梅花。 “名字挺文雅的啊,”宁嘉树翻着都春的简历,随口问他,“都春,你也是电子商务专业的,怎么想到要来花店上班呢?” 第149章 都春的身份证是百城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简历也是参考宁嘉树的过往经历准备的,闻言,他继续做戏,眼珠转了两圈后长叹一声:“要不是因为穷,谁上班呢?” 宁嘉树原本以为男孩要说些什么“喜欢花草”、“吃苦耐劳”之类的片儿汤话——当初他来投奔堂哥,开口就是这套说辞,违心但好用。 毕竟没有人会对工作感兴趣,吃苦更是有违人类天性;他来花店的唯一原因,就是图个钱多事少,比他在宁骏的园艺公司风吹日晒包花材分快递,舒服多了。 没想到都春还是个耿直boy,有啥说啥,宁嘉树对都春好感度登时大增。 都春瞥到宁嘉树的复杂表情,趁热打铁:“我们专业真的不好找工作,网上那么多人讨论‘天坑专业’,却没有一个人提到电子商务。怎么,电子商务已经糊到无人吐槽了么……” 宁嘉树激动地握住都春的肩,眼神中写满“同是天涯沦落人”七个字。 他扭头向一旁的宁念明道:“哥,他挺不错的,靠谱!” “你是宁城本地人?”宁念明散瞳的眼睛一直平视前方。 他是后天致盲,眼睛睁着和普通人无异,只有细细观察,才会发现那对黑眸中,没有焦点。 都春:“嗯,家里是下面郊县的。” 宁念明接着问:“你又没有花艺经验,怎么想到要来这里应聘店员呢?这可是门技术活儿。” 宁城地处江南,富庶安逸,郊县也多是小康之家。宁城土著的生活压力更没那么大,即使找不到工作,也更倾向于在家里躺平,准备考公考编。像都春这样出门找工作的年轻人,着实不多。 都春明白了宁念明的意思,目光在他脸上转圈,根本移不开:“我穷啊。” “穷就更不应该来了,”宁念明感知不到都春对他散发出的热烈心绪,淡笑道,“我这里底薪三千,提成按销售额的10%算,只交三险,没有公积金。” 宁念明对人力资源一窍不通,还是临时抱佛脚请教了长者,按照长者教他的说。 宁嘉树额头冒汗,连忙低声阻止:“哥!这是可以说的吗?你别太直不弄咚(直爽),万一他不乐意怎么办?” 话音未落,都春就说道:“我可以。” 见宁念明若有所思,都春以为是自己答应得太快了,引得对方怀疑,连忙补充道:“当店员虽然赚不了几个钱,但每天都干,可以让我没时间花钱。” “哈哈哈哈哈!”这话把宁嘉树逗得不行。 宁念明表面笑容不减,却趁几人不备,牵了牵长者的袖子。 这是他和长者约定的暗号——如若面试者合他眼缘,就以袖子为暗号,由长者出面为其测算八字。 百城接收到指令,装模作样地从宁嘉树手里接过简历看了片刻,问道:“都同学,我看你是94年生人,方便告诉我具体日期和出生时刻吗?你目前住在哪里?家里有几口人?” 终于演到了熟悉的剧本,都春按照方才排练好的戏份,眼睛微微眯起,惊异又不满:“应聘一个花店店员而已,又不是考公务员政审,怎么还查起户口了?” “你别误会,宁老板他的眼睛……”百城配合着他的表演。 见宁念明并不在意,他放低声音:“他的眼睛不太好,想找一个靠得住、能长时间在花店干下去的店员。而且店员最好是同龄人,这样和宁老板能多一些共同语言。” “要求这么多吗?”都春歪头蹙眉,控制好表情后看着门口,似乎随时准备走。 顿了顿,他欲擒故纵地开了口:“我是1994年2月11号,大年初二出生的,你们可以看我身份证。具体的时间不知道,谁还记得这个。” 在谎言里加一些常识,谎言会显得更加真实。 欲擒故纵的关键在于“擒”。都春继续摆出一副欲言又止、很好拿捏的模样,脸上的线条绷得很紧:“我爸妈是郊县的农民,在乡下种田,我一个人在市区租房子住,这个月要是再找不到工作,我连房租钱都出不起了……” 穷人最不缺的就是无用的自尊心。宁念明以为都春被戳到了痛处,说了句“抱歉”。 长者掐指算了须臾,却面露满意之色。他示意都春稍等片刻,将宁念明和宁嘉树拉进花店里间。 “94年2月11日,甲戊年丙寅月戊辰日,纯阳之日。”百城开门见山,“再合适不过。” 宁嘉树攒不住话,脱口而出道:“柏叔,意思是这小子能破我哥的孤阴煞?” “何止?”百城略显夸张地颔首,“他又是出生在立春之后,阳气极旺。” “哥,我听我爸妈说,出生在冬末春初的人,脾气特别好。”宁嘉树只想尽快给花店招到新店员,不耽误自己去京州上培训班,也给宁念明上眼药,“都春看起来不是那种夹生的人(爱计较的人)。” 好一会儿,宁念明才道:“我也对他挺满意的。” 他吸吸鼻子——方才在都春身上,他闻到一股梅香。 普通的梅花香气清幽,文人墨客口中的“暗香”是也,但这丝香味却不一样,透着些甜,像花瓣被糖渍过。 香味似曾相识。 宁念明想起童年父母还在、自己眼睛还没问题时,家里花园里养的一株梅树。那梅树已经有几百年的寿命,灵得很,每年飞雪迎春之际,必定绽出洁白花朵,让雪花也惭愧低头,恨自己输了一段香。 第150章 就是那股清甜的味道! 宁念明觉得自己和都春之间的确有缘。 百城:“现在还有个问题,都春的生辰八字没有问题,还得他留在你身边,破孤阴煞的‘孤’。” 宁嘉树突然想到了什么,灵光乍现:“柏叔,您刚才可听到都春说——” “我们俩想到一起去了,”百城掷给宁嘉树一个会意的笑容,接着对宁念明道,“二位若是放心我,我今日可将都春留下。” 宁念明立即点头。 三人出了里间,百城见都春摸摸兰花,又嗅嗅百合,颇有几分将花店当成自己家的意思,继续演戏道:“都同学,我看你有侍弄花草的天赋。” 都春立刻直起腰:“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对花草一窍不通,就随便看看。” “没有人天生就是养花人,”百城意味深长地乜斜了宁念明一眼,又向都春道,“小都,既然你什么都不会,你可愿降薪留在花店,做个小学徒?” “柏叔!”宁嘉树慌了,“二胡了(昏头了)?降薪?这是把人往外赶啊?” 百城声色未变:“小都,你方才不是说要打工赚房租吗?正好宁老板这家花店有空房,就在别墅二楼,你可愿搬到这里居住?” 都春故作吃惊:“啊?” 百城循循善诱:“宁城市区的出租房什么情况,大家都晓得,全是脏乱差的回迁房,动不动马桶堵了,空调坏了,还被二房东抬了价;你在市区跑断两条腿,也不可能找到像花神堂这边儿这么好的环境,何况,这还是间别墅。” 都春眸光闪动,间或往花店二楼瞟几眼,却支吾道:“可是我现在住的隔断间都得一千块钱了,别墅的房租得多少啊?” “五百每月,从你的工资里扣。”百城笃定地接话,“左右不过一个独身的年轻男孩,没那么多事,这样吧,我做主,水电费和网费也给你免了。” 宁念明不安地动了动,他不确定这个很合他眼缘的人,能否接受。 百城悄悄按住宁念明的手,示意他安心:“但有个条件,比较苛刻,你好好想想。” 房租减半,水电全免——百城开的价码,在房价大几万的宁城,别说人了,神仙也要心动。 果然听都春道:“您说。” “宁老板眼睛不好,你与他同住,除了打理花店之外,还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百城打了半天迂回战,终于说到重点。 “嗐,我还以为是多难的条件,这有什么问题?”都春自信仰头,下颚线有一种好看的锋利,“我读书的时候就是卫生委员,只要我出马,学校的流动红旗立马能挂在班级墙上,我还被班主任表扬为‘保十洁’呢。” 宁念明:“?” 都春:“保洁水平十级。” 宁念明:“……” “虽然我不会做饭,但是我可以点外卖,还能跑腿。”都春来了精神,“小笼包、馄饨、鸭血粉丝汤、赤豆酒酿小圆子……我都能帮您买。宁老板,馄饨啊要辣油啊(要辣油吗)?” 听到熟悉的方言,宁念明没绷住,嘴角勾了起来。 虽然看不见眼前这位“小学徒”,但似是心有灵犀一样,他就是能感知到对方按捺不住的雀跃。 奇怪,怎么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那就这么定了。”百城早就注意到了宁念明的表情变化,“小宁,去准备合同吧。” 都春这会儿的喜悦是真心的,清清嗓子,把最后一幕演到底:“谢谢大伯,谢谢宁老板。我签完合同立刻就能工作。” “叫我柏叔吧,”百城回了都春一个蔫儿坏的眼神,“我和小宁情同父子,小宁长你几岁,你以后也别叫他宁老板了,改叫宁哥。” 都春,一届活了近千年的花神,笑容僵在唇角。 可恶!又被百城君占了一回便宜! 都春指指自己,又指指宁念明,一言难尽地小声道:“我,叫他,哥?” 他脑海中幻视着在一起以后,宁念明含情脉脉地喊自己“弟弟”的画面,觉得分分钟要发疯。 百城瞬间开启装糊涂模式,眼神往旁边游移,憋着笑,对宁念明道:“小宁,我店里还有事,先撤了啊。” 随后脚底抹油,光速离开。 临走时,他见花店中自养的狐尾百合开得正好,还不忘顺走两枝。 …… 都春刚在劳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春”的最后一横笔迹还没干透,便听门口响起一个陌生的男声:“这么快就招到了?” 他好奇扭头,见门口立着个瘦削身影。 作者有话说: 论百城和都春谁的演技更好。 ------ 百城君,占人家花神的便宜,夺笋啊 第64章 “不努力就只能继承家业了。” 宁念明未料宁骏今天会来,听到声音后有些意外,拄了盲杖,就摸索着直奔门口。 “小心。”都春眼疾手快扶住宁念明。 这是二人初次手指相触,都春心中泛上了一丝奇异的感觉,好似落梅坠入白雪,轻轻软软的。 眼神如果有颜色,这会儿只怕他连睫毛都被熏成了粉红。 都春喉结滚了滚:“宁哥,我搀你过去。” 话毕他吓了一跳。 虽然在心里疯狂吐槽,百城给自己强加了一个如此年轻的身份,但他的身体和嘴,都还是挺诚实的。 第151章 “骏叔,我介绍一下,”宁嘉树似乎很怕宁骏,不敢怠慢,忙不迭跑到宁骏面前,“这是哥新招的店员,叫都春,人又老实又能吃苦。” 都春听百城说过,宁念明是正儿八经的富二代,家中有一个挺大的园艺公司,由叔叔宁骏经营。于是他乖巧地打招呼:“宁总好。” 和他预想的不同,宁骏十分接地气,从头到脚没有任何一处能和“总裁”二字沾边。他和宁念明眉眼相似,只是身形更劲瘦,青年时大概也是俊朗帅哥。 宁骏的衣着相对而言朴素,灰色t恤和运动裤松垮地在身上挂着,若是配副白纱线手套,可以直接下地干活。 宁骏眼眸深邃,有些像欧美人,他凉凉地看了一下宁嘉树,接着打量着都春。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出口是商人语调,和气而冷漠:“初次见面,你好。” 都春心想,初次见面是不假,但这羁缘怎么算都得有几百年。 宁家先祖是花神堂的花匠管事,曾照看过自己的原身。 彼时,自己还是株只修炼了五百年的白梅,灵力十分有限,也未能化成真身。 嫉妒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在,都春被养在堂中,由于美得出众却又秉性孤傲,遭到了一众花木的排挤。 是宁管事看它整日委顿,丝毫没有“傲雪凌霜、一树玉条”的气势;便将它单独移栽在瓷盆里日夜照拂。 起初都春心情不好,白梅便病恹恹的,骨朵长在枝头就是不开。宁管事于是收集雨雪之水,泡着上好的龙井茶,长年累月以茶水浇灌。 久而久之,都春被养得茁壮不已,连开出的花都含着甜滋滋的异香。 宁家先祖早已不在,【宁氏园艺】越做越大。 而因为宁念明,他如今和宁家有了新羁绊。 都春正感怀日月跳丸命运玄妙,却听宁念明问:“叔叔您今天怎么过来了?” 宁城今年夏天要举办青奥会,各大体育场馆都到了建造收尾的紧要关头,【宁氏园艺】是青奥会建设单位的供应商,因而宁骏近来忙得脚不沾地。 宁骏亲昵地揉揉宁念明的头发,还不忘见缝插针扫视了都春一眼:“送了趟货去中心体育馆,顺道来看看你。” 但中心体育馆和花神堂完全就是两个方向。 都春接收到审视的目光,恭谨立在一旁,与此同时,已然明白宁骏来的真实原因。 花店招了个新店员的事,宁骏不可能不知道,因而特意前来为侄子把把关。 一时间,他又觉得,宁念明虽然幼时惨遭不幸父母双亡,还身有残疾,但能像个无忧无虑的快乐修勾一般活到现在,而没有自暴自弃或者成为反社会人格,宁骏和【宁氏园艺】功不可没。 爱和钱,是做人的底气。 “还记得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宁骏往店内走。 宁念明随行:“去医院复查,我让都春,哦,就是新来的那位陪我去,您别担心。” 刚进花店的门,宁骏不由得打了几个喷嚏。他奇怪道:“我是感冒了吗?” 宁念明了然道:“店内全是花儿,叔叔您可能是花粉过敏了。” “不能够吧,”宁骏蹙眉,“我和花儿草儿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从来也没这富贵毛病啊!” 宁嘉树在一旁赔笑:“堂哥是担心您,总之您多注意就是了。” 都春总觉得宁骏对这个远房堂侄无甚好感——果不其然,宁骏不再说话,只环视着四周的花卉。 【觉晓花店】的鲜花由【宁氏园艺】供应,每日清晨送至店中。宁骏此番前来,也有检查公司供应链的目的。 都春瞥到店内角落里的狐尾百合蔫蔫的,刚收货的几把水红色玫瑰也垂了头,十分灵光地给百合浇了水,又准备去找把花剪,要去把枝干下端剪掉。 浇水剪花只是做做样子,他一届花神,对付小花小草,手指随便一捻就行。 果然见墙角的百合重新绽放,粉白花瓣生机勃勃。 都春抱着花儿拿着剪刀,路过宁念明身侧。宁念明听到了剪刀开刃的声音,动了动鼻子:“都春,是玛丽玫瑰垂头了吗?不要剪。” “这是玛丽玫瑰,花期短,还对温度敏感,现在太热了才会垂头。它的花枝娇嫩,花架旁边有个醒花用的水晶盆,你把它们泡在冷水里,醒个一小时就可以。” 都春一愣,很快从善如流说了句“好”。 宁嘉树叹服于宁念明“闻香知花”的技能,忍不住来了句“绝了”。 “念明,可惜了,”宁骏忽然长呼一口气,蹙眉道,“要不是……” 宁念明知道叔叔要说什么,岔开话题:“记得啊,怎么不记得,明天要去医院检查眼睛。” 眼疾和检查伴随了他二十一年——他是在六岁时那场车祸中受的伤,那场车祸夺走了他的父母,也夺走了他一对完好无损的角膜。 宁骏曾不止一次问他可还记得些车祸细节,宁念明只是茫然摇头。 这些年来,他差不多全忘了。 回避痛苦,忘记过去,是大脑的一种自动保护机制。 宁骏叹道:“你说说,都这么多年了,也没个人给你捐眼角膜。”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叔叔,想那么多干嘛。”宁念明反而安慰起了宁骏,“我养养花,种种树,守着我的【觉晓花店】,就很知足了。” 第152章 宁骏找了把椅子坐下,面露担忧之色:“你一个人在这儿住着,终归不是办法。” 听到哗啦啦的水声,他知道都春正在接水醒花,放下心来,又道:“店里以前有小树,小树走了,又来了都春帮忙,您不也说我是福星嘛!别担心。” 宁念明大难不死,打小宁骏就爱用“福星”来安慰他。他若有所思:“今后我也会更努力一点。” “努力?”宁骏平时在工作中总是听到这个词,却没想到,现下说出口的,竟是他这个与世无争的咸鱼侄子。 宁念明:“不努力的话,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业了。” 宁骏被他逗乐了,脸上愁云一扫而空,宠溺地摇了摇头。 宁骏还有工作要忙,略略坐了几分钟就走了,宁嘉树本来就浑身不自在,兼之他的心早已飞到了京州培训班,借口和朋友吃散伙饭,也一并起身告辞。 送走二人后,【觉晓花店】内只剩都春和宁念明。 “都春,等我把玫瑰分完,再跟你说工作注意事项。”宁念明起身往玫瑰架边挪,温声道, “刚才面试了这么久,累了吧?你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或者去看看房间也行,楼梯上去左手边那间,在我房间隔壁。” “唔……”和宁念明“在一起”的愿望成真,都春一把心火烧得旺盛,忘了言语。 他不自觉走上前去,与此同时眼神绕着宁念明打转。若是光线有颜色和温度的话,此刻宁念明身边,应该能出现一道道猝火的丝线。 虽是有着千年修为的花神,但他“遵从本心”的秉性没有变;饶是想要扬汤止沸,强压住想要一把将宁念明抱住丢到床上的欲|望,目光却骗不了人。 忽然间,宁念明被脚下的碎枝细叶绊了个趔趄,他和都春个头相当,在惯性作用下,恰巧歪在了都春的胸膛。 四目相对。 说是“四目相对”也不准确,宁念明的双眼大部分时间都闭着,此时睁开也是虚空无焦,完全撞不上都春炽热拉丝的眼神。 “抱,抱歉。”宁念明咳了两声,从他怀里要起身。 他越挣扎,都春箍得越紧,磨蹭之间,都春的唇堪堪擦过宁念明的耳垂。 都春再也忍耐不住,舌尖轻探,含住了宁念明的耳垂。 宁念明本该生气,但丝丝缕缕奇异又熟悉的梅香,伴着耳边清凉的湿润感,一并传到他脑中。 多重的感官刺激,令他欲罢不能。 不确定,再闻一下。 后知后觉,宁念明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绷的身体倏然一抖。 “都春,”宁念明脸色绯红,声如蚊蚋,“可以放开吗?我想……去换条裤子。” 都春也反应过来,松开胳膊。 气氛霎时凝滞,只余盲杖的笃笃声,越飘越远。 宁念明回来时脸上红气依旧不减。他用手背蹭了蹭滚烫的脸颊,一言不发地闻起了玫瑰,似在十分认真地逃避着什么。 宁念明以手做扇,将玫瑰香气拂至面前。他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匀称,动作之间,手臂鼓出一层薄薄肌肉,手指也被照出了莹白色,近乎透明。 优雅又克制,像个中世纪的庄园绅士。 认真工作的男人最有魅力。 闻花需要非常敏锐的嗅觉和知觉,极耗时间;宁念明动作了许久,半步都未挪。 都春目光黏在宁念明脸上手上不肯离开,却很心痛—— 这样的静气,不知是宁念明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练了多久,才达到的境地。 他本不应失去他的眼睛。 感知到都春并未离开,宁念明有些意外,分花之际忽而道:“都春,你来。” 心上人第一次召唤自己,都春心中狂喜,连忙靠近,动作间,不小心撞到了花架旁桌上的一个空瓶。 应该是个香水瓶,香液早已用尽,只余瓶身上的两个烫金大字【盈袖】。 暗香盈袖,清风徐来,做香水名正合适。都春握着瓶子默念了一遍,又听宁念明道:“喜欢玫瑰吗?” 他回过神,将香水瓶放回原位:“嗯。” “玫瑰是世界上种类最多的鲜花,香气和而不同,”宁念明尝试着开启了教学模式,“最常见的三种香型,是荔枝香、茶香和杨桃香。” “荔枝玫瑰,”他挑出一枝纯白花朵,绽出个笑脸,“花如其名,荔枝香的代表,香气浓甜馥郁。” 都春虽是花神,然而对这种人类生造出的知识和概念一头雾水,这就好像让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去考gre,都未必能考及格一样,但他见宁念明正在兴头上,便配合着嗅了嗅。 鼻头翕动的同时,他手掌上托,荔枝玫瑰似有感应,瞬间完全绽放,恨不得把每一片花瓣都敞开,欢迎花神“莅临指导”。 宁念明拿起一旁的咖啡豆醒鼻,接着稳准狠地拿了另一束:“伊斯班纳玫瑰是典型的茶香,清新淡雅,哦,市面上大多数玫瑰香型的洗手液洗发水,就是这种味道,若是你喜欢,以后我给你留几束洗手洗头。” 他话音未落,都春已经脑补完两个人一同坐在浴缸里的刺激画面了。 “至于杨桃香,比较罕见,”宁念明看不到眼前人春心萌动的脸,摸了半天,才摸到一束粉白相间的含苞骨朵,“这种叫长相思,你闻闻,是不是有杨桃味儿?” 第153章 说话间,他将“长相思”送至都春面前。 都春现在脑子里自带恋爱滤镜,他觉得眼前的玫瑰悉数幻化成了粉色泡泡,在这片梦幻中,宁念明下一秒就要单膝下跪,向自己求婚。 “宁哥,”都春被粉玫瑰熏昏了头,下意识唤他,“你知道什么叫做爱吗?” “……”宁念明被都春舔湿的耳朵再度泛红。 现在的年轻人这么热情奔放的? 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问题有多离谱,都春连忙改口:“你别误会,我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虽然这千百余年,他就住在花神堂,和宁念明挨得很近,但毕竟人花有别,他仍是对宁念明的一切,充满好奇。 “才认识不到一天,就这么关心我啊。”宁念明开他玩笑,“打探老板隐私,当心扣工资。” 都春也觉得方才十分莽撞,怕自己在宁念明心中塌房,便接过宁念明手中的花,陶醉地闻着:“我是听到这花儿的名字叫‘长相思’,有感而问。” 宁念明的字典里就没有【骗人】一词,他头上似乎也飘起了大团乌云,衬得眼眸渐暗:“谈过。” 都春正盯着他的脸,闻言手指一紧,被玫瑰刺破。 他偷偷打量着宁念明,不知为何,在谈及恋爱话题时,宁念明脸上总是笼着清浅的忧伤——这份忧伤,却又不是眼疾所致。 “好痛!”都春低呼一声,拍了手中的“长相思”一下,那小玫瑰立刻瑟瑟发抖地卷起花苞。 都春正准备施展灵术让伤口消失,宁念明拄着盲杖奔过来:“被刺到了吗?” 此时不嘤更待何时,都春立刻要往宁念明怀里靠:“痛……” 宁念明视力不行,其他感官就异常灵敏,觉察到哪里不对,他向后一退,都春扑了个空。 “都怪这朵带刺的玫瑰。”都春尴尬不已,一腔怨气全发泄在“长相思”上。 下一秒,只见小玫瑰违反生长规律一样,完全合拢缩成了个小骨朵儿,彻底自闭了。 “你刚才不是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宁念明低笑着,“谈过啊,我的爱人是各种各样的花。” 他将都春手中的花枝接过,重新在花架上放好。 宁念明剑眉星目唇红齿白,但看相貌是英气挂,此刻却露出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柔软的神色:“世界上只存在一种‘花朵英雄主义’,那就是在你发现,花儿没有那么美丽之后,依然很爱它。” 都春跟着百城读过诗书,腹中很是有些墨水,只是都是经史子集风花雪月的中式墨水,对西方哲学一窍不通。 正揣摩着这个什么“英雄主义”的意思,门口传来怯怯之声: “老板,您好,我要买花。” “请问,有玛丽玫瑰卖吗?” 作者有话说: 伏笔一章 ———- 都春你小子,刚来就勾引老攻 猜小宁为什么要换裤子 第65章 富二代的暴击 都春转头看到了花架旁的水晶盆,那里正醒着几束玛丽玫瑰。 玫瑰花朵色彩繁多,瑰丽浓艳者有,清淡雅致者亦有。但没有任何一个品种如玛丽玫瑰这般鬼魅——饱和度极高的水红色花瓣妩媚极了,顶端却又如水墨皴染般渐渐褪色至惨白。 浸在水中的花瓣被无端放大,宛若一颗濒死却拼劲最后一丝力气跳动的心脏,鲜艳而凄怆。 他刚欲走过去,却被宁念明按住了肩头。 只听宁念明和气道:“不好意思,玛丽玫瑰本来货源就少,夏天更不是旺季,我们店最近都没有进货。” 都春遭受了富二代的暴击。 放着上门的生意不做,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啊……”顾客是位年轻的男孩,说话有气无力的,但很有礼貌。 男孩不免遗憾:“我跑了大半个宁城,有花店老板建议我来您这儿看看,他说觉晓花店要是没有玛丽玫瑰,整个宁城就都买不到了。” 园艺这个圈子就这么大,宁念明和背后的【宁氏园艺】的资源在业内不是秘密,这也是为何觉晓花店地处偏远,他还是个盲人,却依然能小富即安地将花店开了多年的原因。 男孩边说,边走进店内。 宁念明像是闻到了什么异样的气味,耸耸鼻子,又莫名蹙了下眉头。不过很快他恢复了笑意,转而对男孩道:“听您的声音熟悉,您之前应当来买过花吧,怎么还去了别家店里呢?” 男孩以为宁念明在揶揄他“忠诚度不高”,略显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眼风往旁边一带,差点跪了。 “神神神,神君……”男孩手脚不听使唤地颤抖着,与此同时嗫嚅道。 都春早看出男孩原身是株葎草,他凝眸,向男孩掷出了个“闭嘴”的眼神。 男孩大惊失色,慌忙捂住嘴巴。 【你叫什么?】都春催动传音灵术问男孩。 传音灵术就这点好,说话时不用动嘴,一切尽在灵识中。都春经常觉得这种灵术比卫星调频还精准,只有同频者才能互相沟通。 他的猜测果然被证实——男孩的确不是凡人,同样用灵术应了一句。 不过想是修炼不精的缘故,都春无法听清,很像手机信号不好的感觉。 见都春面露不悦,男孩急中生智,开口对宁念明道:“老板,我想买些别的花,可以随便看看吗?” 第154章 都春也接了杯水,递给宁念明:“宁哥,你歇一会儿,我陪顾客挑挑花。” 待宁念明点头后,都春带着男孩来到花店一角。 【桑桑桑,桑律。】男孩屏息凝神,目光怯怯的,在灵识里结结巴巴地说道,【桑律拜见神君,愿神君寿与天齐,如意安康。】 都春也假装看花,听他这番违心的奉承,按了按太阳穴:【凡间没这么多讲究,你我正常说话便是。】 为了瞒过宁念明,都春瞄了一眼花架,很随意地开了口:“店内所有的花都是当日进货,新鲜的。您看看这株菊花……” “菊花不错,菊花不错。”桑律敷衍地陪他做戏。 宁念明刚寻了个空子喝水,闻言差点没喷出来。他哭笑不得:“都春,哪有顾客一来就带人看菊花的?” 都春一噎,很快向桑律道:“您再看看马蹄莲,搭配满天星,雪白素净,很好看的,店里最近有零元购活动,买一束菊花送一支马蹄莲。” 这下轮到宁念明一噎。 因为行动不便,宁念明将花店布置得很有规律,省去了不少走动翻找的时间——花架上,菊花、马蹄莲、栀子、满天星等等白色花朵都拢在一起。 花神堂附近有座公墓,他如此归置,是方便顾客前来买花祭祀。 宁念明怀疑,新来的小学徒再这样介绍下去,“零元购”怕不是要变成“陵园购”。 桑律何时见过花神如此低声下气,也呆住了。静立许久,他才低声唤起都春:【神君。】 都春回过神来,催动灵识,一本正经地问他:【葎草?】 桑律垂眸,恭谨地嗯了一声。 虽说花木界众芳平等,但在“成精”一事上,还是存在着某种鄙视链。往往越是品种珍奇、数量稀少的花草,越容易修炼灵术,得道飞升。 都春打量着桑律。葎草转世的这具肉|体凡胎约莫二十出头,身形一般,还有些驼背,就显得很没有精神,他穿条纹t恤、灰色长裤和杂牌运动鞋,大写的平平无奇,属于丢进人堆里再也找不到的那种类型。 是很像葎草。 葎草被人们称呼为“拉拉秧”,遇土即生、遇树即缠,生命力顽强,因为过于普通常见,修炼成灵的概率极低。 都春心道,这株小杂草能有今天的修为,一定吃过比其他花木多千百倍的苦。 桑律似是知道都春所思,连忙解释:【神君有所不知,我原身是花神堂外的一株葎草,大概是八十多年前,宁城这边还有军阀打仗那会儿呢,神君您有一天从花神堂出门时摔了一跤,正巧跌在了我身上,我这才搭了便车,得以成灵。说来还要感谢神君照拂。】 听闻此话,都春眯着眼算了片刻,知道了自己为何会在那段时间摔跤。 不过原因是秘辛,不足为外人道,他便没有多言。 【葎草小仙,何时投的胎?你的身份可有人知晓?】都春接着道。 精灵之物皆有幻化成人形的机会,但诸如桑律这样的花木灵是特殊的存在——想来是和人类过于亲近,并且寿命有限、花期不长的原因,它们可以转世投胎,抛却“一岁一枯荣”的无情命运,去体验“人生在世三万天”的幸福。 落地后,有些花木灵会自带灵术,除此之外,在其他方面,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花木天性胆小,大部分花木灵投胎后,只希望能够好好享受平淡的幸福,并不轻易施展灵术。 桑律摇头:【我知这具肉|身珍贵,平时会多加掩藏。】 不知为何,他长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叹息混合着惆怅与哀伤,都春看他也是双目无神、模样古怪,又问:【后悔投胎了?】 未及桑律回话,宁念明觉察到花架旁的二人好一阵儿没了声响,慢慢摸到二人旁边:“都春,顾客还在吗?” 都春赶紧收了灵术,扶住宁念明:“还没走。” 接触之间,宁念明再次确认——都春脖颈处发丝间,的确有淡淡的香气。 冷调,应该是梅花。宁念明觉得他不是能喷得起古龙水的主儿,于是猜他用了类似香氛的洗发水沐浴液之类。 但还是有哪里不对。 冷香因为不够馥郁,很难和人的体味完美融合,但宁念明嗅到都春身上的香气十分自然。他一时走了神,觉得都春好似《还珠格格》中,那位自带异香、能让蝴蝶驻足的香妃。 红潮悄无声息爬上了宁念明的脸颊。 他直起身,晃晃脑袋清除绮思,问都春道:“顾客看上什么花没有?” 都春给桑律使了个眼色,桑律忙扫了花架上的白色花朵们一眼,随口说道:“老板,要一打白菊,七朵栀子,搭配点儿满天星铃兰什么的就行。” 宁念明:“您在店里稍坐一下。” 虽然如是说,他却并未动作,还阻止了想要去找花泥和包装纸的都春:“都春,你跟我来。” 出乎都春意料,宁念明拄着盲杖,将他带上了别墅二楼。 “现在是营业时间,”都春不明白宁念明此举的原因,提醒他,“收拾住处的话,等花店打烊吧。” 宁念明却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这位顾客不太正常!” 都春右眼皮猛烈地跳了一通。 梅花生性敏感,都春修成正果之后,胡思乱想的毛病依旧陪伴了他几百年,改不掉。 第155章 念及桑律的身份,他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随后自顾自地心想,难道接近宁念明第一天,就以这样一种莫名其妙的形式掉马了吗? 千头万绪缠成了一团乱麻,他怎么也想不清楚,宁念明一届盲人,到底是从何处感知到的。 宁念明看不见都春纠结的神色,径自继续:“我怀疑他想自寻短见。” 没猜到这走向,都春下意识重复:“自寻短见……他要自鲨?!” 不应该啊! 葎草虽然普通,但生性坚韧,生命力也顽强,风吹不死雨打不枯,给点阳光就能灿烂。桑律虽然转世投胎,但体内多多少少应该还留有些葎草的品格。 宁念明唔了一声:“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好,所以对声音特别敏感。这位顾客的声音我听着耳熟,他以前来过,而且不止一次。” 都春感觉这话有漏洞:“你这么笃定?” 虽说宁念明耳力过人,但仅凭声音确定一个人的身份,未免有些魔幻。 宁念明:“一开始我心里也犯嘀咕,但是他要买的花儿,提醒了我。” “玛丽玫瑰?”都春想到了那束美丽却诡异的花朵。 宁念明点点头:“他来过店里三次。三次买的花儿,分别是石蒜,鸢尾和玛丽玫瑰。” “石蒜,就是我们常说的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怕都春听不懂,宁念明补充道,“鸢尾他也点名要蓝色的。” 都春对花草门儿清,这三种花他都知晓,但宁念明将它们连在一起,他就彻底懵逼了。 宁念明给都春留了几秒钟思考的时间,他听得对面一片寂静,略微失望,心中默默地想,这个新来的小学徒……是真的很不了解花啊。 他提高声量:“这三种花,都有绝望和死亡的意思。听他的说法,他还跑了其他的店,相当执着。所以他刚来的时候,我才没有把玛丽玫瑰卖给他。” 都春明白了:“你怕他买完花就要自我了断,所以才拖着。” 宁念明颔首认同:“没买到玛丽玫瑰,他就退而求其次买了菊花,摆明了就是要自祭。” 都春越听越离谱:“仅凭买花,就断定人家想做什么,是不是有点武断,万一是巧合呢?过度揣测可能会好心办坏事。” 宁念明目光骤暗,抓着盲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片刻后,他道:“我能听出他的绝望。” 那种绝望和有气无力,和他曾经历的如此相似。 和在他儿时出了车祸、失去眼睛失去双亲后经历的绝望,如此相似。 很长一段时间他走不出来,不止一次想到过,要结束一切。 宁念明心口发烫,嗓子里也冒了些腥甜,重复道:“我能听出来。” 只一瞬间,都春想起自己问出的“后悔投胎了”的问题,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桑律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宁念明毫无逻辑的猜测说服。 自己是花神,有保护同侪的责任,都春随宁念明下了楼,打算当面找桑律问个清楚。 还没来得及催动灵术,就听宁念明温声道:“抱歉久等了,但是这花儿,我们不卖给你。” 桑律看看花架上的菊花,又看看宁念明,觉得店主可能不仅眼睛有问题,脑子也抽风。 宁念明很少将残疾的双眼示于外人,此刻却在都春的陪同下,走到桑律面前与他直视:“有什么天大的事,闹到了要寻死的地步?” 阳光透过窗户漏在店内,他恰巧立在光线处,看上去像个自带圣光的俊美神祇,就差再煽情地说一句“神爱世人”了。 结果神吐出了两个字—— 想死? 宁念明分析时环环相扣条条在理,没想到真劝起人,竟然如此简单粗暴,不像是帮桑律解决痛苦,更像是劝桑律“实在不行咱就放弃治疗吧”。 都春被烫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头。 宁念明接着道:“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曾经也绝望过,痛苦过,也很想死。” 都春担心再这样下去,桑律没毛病都要被他说得喜提抑郁症,干脆打断了宁念明。 他道:“宁哥,你之前说的‘花儿英雄主义’是什么意思来着?我忘了。” 都春嘴上如此说,却在暗自用灵识无声地问桑律:【小葎草,你这一世,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哦,我想起来了。”都春一拍脑袋,“花儿英雄主义,就是在你发现花儿没有那么美丽之后,依然很爱它——生活,其实和花儿一样。” 与此同时,他灵识中却说得简单了当:【大胆说,一切有我做主。】 桑律歪在一旁的椅子上。 只见两行清泪,从他眼中缓缓流出。 作者有话说: 难过和绝望都有共感。 ------ 接下来看我神展开 第66章 “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宁念明听到轻微的啜泣声,愈发证实心中猜想,连忙道:“都春,去倒杯热水。” 都春何时被人如此驱使过,但毕竟是自愿来花店当学徒的,他还是挪到饮水机旁倒了两杯水,将其中一杯递给桑律。 桑律心中憋着巨大的委屈,见花神亲自给自己倒水喝,更是惊惧,一时间百感交集,忍不住哇哇大哭了起来。 花草大多敏感多情,情爱之事上更是如此。都春刚飞升得道的时候,每每想到自己和宁念明之间的往事,也忍不住会掉几滴眼泪;能有今天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全靠修习灵术和死撑。 第156章 他本想私下将事情问清楚,见桑律情难自控,索性收了灵术,打开天窗说亮话:“这位……顾客,你有什么问题,不妨说出来,看我能否帮到你。” 宁念明才是这家店的店主,都春却说“我帮你”。他说得再无心再随意,桑律也听懂了——都春是要以花神的身份,替他出头。 桑律打着哭嗝道:“我……和对象分手了。” 都春正将另一杯水递给宁念明,听闻此话手一抖。 多大点事儿? 想当初自己还是株梅花时,只是与宁念明见了一眼,对方甚至连自己的模样都不记得了,他也照样能动用聪明才智,创造出和宁念明亲近的机会。 啧,无处不在又无甚特色的葎草,实在天资不高。 一走神,热水就洒在了宁念明的裤子上。 都春拽回思绪,连忙抽纸巾帮宁念明拭干。 都春的手像是算好了一样,水落的位置微妙又尴尬。动作了几下后,宁念明的关键部位支起了小帐篷,脸红得与一旁花架上的玫瑰有一拼。 宁念明始终坐得板正,此时十分罕见地翘起二郎腿,不自然地咳了一下。 “宁哥你发烧了?”都春作势要用手背蹭他额头,担忧道,“别是过敏了吧?你这个身子,是过敏不得的。” 别看有的花虽化为人形,对着爱人冒星星眼,其实属实是老处梅一株,连正常的生理反应都不懂。 感知到眼前有光线晃动,宁念明眼疾手快攥住都春的手腕,都春被他带得失去重心,另一只手不偏不倚,按上了宁念明的胸,几乎是倾压在了他身上。 ……这下是真的和宁念明亲近上了。 此时无声胜有声。胸肌的触感伴随起伏的呼吸,倏地传到都春之间,又像催|情|剂一样,在他心里撩了一把火。 柔软,却又坚实,摸起来还很有劲儿。 都春有些心猿意马,连带着从颧骨烧到耳朵尖。 二人的姿势暧昧又诡异,看上去还好似在演古早言情剧,土甜土甜的。桑律已经彻底止住眼泪,也不顾身份了,张口就问都春:“您也发烧了?” 都春:“……” 桑律继续哪壶不开提哪壶:“不然您的脸怎么跟滴血似的?” “快起来,”宁念明声音很低,对都春道,“顾客还在呢。” 是埋怨,又不是埋怨——这意思好像是,如果顾客不在,他们俩亲亲抱抱,就没问题。 都春都愣了,他听过很多次宁念明说话,却凭空生出一种错觉。 没有哪一次,音调像刚才那样柔软。 待都春狼狈起身后,宁念明双手交叠,挡住浸湿的裤子:“分手了,再怎么痛苦,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桑律脸上红白交加。 都春用眼神示意他开口。 “我,似乎什么都做不好。”桑律终于启唇,“考大学差二本线三分,复读一年结果成绩更差,只走了个三本。毕业之后大家都找到了好工作赚了钱,只有我什么也做不来,只能去餐厅打工。后来我谈了恋爱,找到了我爱的人,当时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三生修来的福气,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哪能想到没过两个月,分手也是对象提出来的,他还大吼着让我滚,就连想自杀这件事,也没能瞒住花神……瞒住二位的眼睛。” 桑律的内向写在脸上,但这种人一旦打开话匣子,能从祖上十八代开始,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冒个底儿掉。 宁念明和都春啜着热水的同时,听桑律掏心掏肺地讲了半个钟头。 桑律家在北方的一座小城,家境一般,父母都是收入微薄的工薪族。他两次高考都不尽如人意,只考上了宁城大学下面的一个三本独立学院,学的是万金油的英语专业。 上了大学,桑律发誓要逆袭,整整四年他都努力学习手不释卷,摩拳擦掌准备考研。 如果努力有用的话,世上不会有如此多无法上岸的落榜考生。或许是因为英专是卷王专业,或许是给自己施加了太大压力,或许根本就是他天资愚钝……经过三年漫长而痛苦的准备后,桑律再度失利,考研初试连国家线都没到。 临近毕业之际,桑律不想再给家里增添负担,干脆跑出来找了工作。 人这辈子虽然很长,但转折点并不多,只要有一次拐进了岔道,随后的生活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全面崩塌。 桑律一直被考研失利的阴影所笼罩,毕业后连着几份工作都做得马马虎虎,没有过试用期;回过神来想要考公考事业编,又发现自己丢了应届生身份。 失落的他在网上海投简历,不出所料回复寥寥。 没有公司愿意雇佣一个工作经验不足、频繁跳槽的,文科生。 山重水复疑无路,就在这时,一家国内知名的连锁创意餐厅要在宁城开分店,店长看中了桑律的英语能力,向桑律抛来了橄榄枝,聘用他为服务生。 彼时桑律口袋里只剩了几十块,连第二天的饭钱都要凑不起了,他咬咬牙,踏入了餐厅大门。 “之后你就一直在餐厅工作?”都春问他。 远高于能力的梦想,其实是妄念,他在心中暗叹。 这株平平无奇的小葎草,能有口热乎饭吃,有个避寒住处,能依靠双手,安稳平顺地度过属于人的一辈子,就已经很好。 第157章 都春喝了口热水,忍不住继续道:“这样过下去不是挺好的吗。” 桑律:“原本我也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直至我遇到了我的男朋友。” “男朋友?”都春差点没喷出来,“你总说‘对象’、‘对象’,我以为你的对象是个姑娘,他竟然也是男的吗?” 宁念明没听出这个“也”字暗藏的玄机,他误会都春恐同,更担心刺激到桑律,低低地喝止:“都什么年代了,男人喜欢男人还是新鲜事不成?” 宁念明确实是误会了—— 都春本就是雌雄同株的梅花,修成正果之后更是遵从本心,在情爱方面,才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只是他听百城君说,凡人大多是异性相吸,男子同姑娘欢好;像他和百城君这样的取向,为世俗所不容,还是做沉默的少数派为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都春惊异于宁念明的开放,与此同时,心中像有一颗希冀的绿芽正破土而出。 宁念明向桑律道:“你是因为男朋友的原因,才想要走绝路吧?看得出来你很爱他。” 说这话的同时,宁念明极其罕见地随手捞了一枝玫瑰把玩嗅香——那是要出售的“长相思”玫瑰。 他竟然捻起了花瓣。 粉白花瓣在他指尖皴皱、破裂,鲜妍的花汁衬得他脸色莫名晦暗。 桑律眼眶又蓄满了泪,喃喃道:“是……他,他就是那张多米诺骨牌。” 多米诺骨牌如果足够高足够大,既可以挡住前方骨牌的垮塌,也可以随时引起一场新的倒下。 宁念明双眼看不见,桑律便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给都春看。 是桑律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 男人墨发黑眸,高大英俊,好看的五官和宽阔的双肩都让人移不开眼睛。他的衬衫带着奢侈品logo,手表是绿水鬼,更衬帅气。 照片里的他和桑律共同捧着一碗甜品开怀大笑;桑律的手上和男人的鼻头都沾着些许蜂蜜,显然是桑律趁男人不注意,悄悄来了场爱的恶作剧。 “我的……男朋友,是我们店的常客,”桑律擦了擦眼泪,指着照片,“我入职之后见过他几次,就这样认识了。” 都春:“然后就谈恋爱了?” “是觉得我配不上他?”桑律嘴角扯出一丝了然的苦笑。 都春不语,算是默认。 虽然花木大多逐美慕强,就连都春自己都是个颜控,但桑律和那男人从外貌到财力都相差太大,他还是心生疑惑。 这种男人为何会和桑律在一起? “我虽然读书不行,但可能是有点儿天赋吧,菜做得还行,尤其会做花馔。后来我做的花馔,成了我们店里的招牌。”桑律抽泣声渐停,“他特别爱吃我做的茉莉酒酿冰豆花。” 宁城地处江南,又是古都,整座城市骨子里的风雅之气根本藏不住;“花馔”是宁城特产,厨师们以各类鲜花入菜,诸如“梅花汤饼”、“菊金饭”、“面拖玉兰”等名菜,都已有百余年历史。近些年“花馔”内卷,有店家别出心裁,以花做主料制作中式甜点,也颇受顾客欢迎。 都春顺着看过去,果然见碗里豆花雪白,茉莉淡绿,间或有星星点点的醪糟点缀其中,望之令人食指大动。 “想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男人的胃。”桑律语气中有自嘲,“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从一开始就是我高攀他。” 男朋友的长相和他天上地下,家境更是他一辈子都难以企及。桑律知晓自己的平凡,只能在男朋友约他时,提前很久认真准备,然后奉上一盘自己精心制作的茉莉酒酿冰豆花。 都春依旧没有说话,而是催动灵术用灵识道:【葎草小仙,你既知是自己高攀,便不应再纠结,早早放手才好。花木投胎本就难得,多少同侪羡慕你有重活一世的机会,你更不应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话毕,桑律纠结的面色撞入他的眼中。 都春心里慢了半拍——劝解的话谁都会说,可若是设身处地,宁念明甩了自己,他保不齐会比桑律更疯。 “我猜你是被你男朋友甩了。”此时宁念明突然郁郁地开了口。 他抚摸着“长相思”玫瑰,眼睛却睁开了,循光摸索着桑律的方向,像在探寻故人:“你的男朋友,是叫季楠吗?” 桑律瞳孔巨震,简直怀疑这位盲人老板还兼职算命:“您怎么知道?” “香水,”宁念明声音嘶哑,“你身上有他的香水味。” 桑律抬手嗅嗅手腕,又吸着鼻子把周围空气闻了个遍,迷惑不解:“什么香水?我怎么没闻出来?” 宁念明熟稔地走到花架边的桌旁,拿起一只香水瓶:“【盈袖】香水的小季总,季楠。” “他是你的男朋友,曾经,也是我的男朋友。” 作者有话说: 情敌见面 ------ 嗨呀,想吃茉莉酒酿冰豆花 第67章 “原来他的劈腿对象是你。” 此言一出,都春同样震惊。 不久前他刚问过宁念明是否谈过恋爱,当时宁念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 玩笑里都藏着真心。 宁念明毕竟已经二十七岁,他这个长相,哪怕眼睛瞎了,也一定上赶着有人表达爱意,没谈过恋爱才是新鲜事。 第158章 可是都春心里还是堵得慌,他望过去,找到了宁念明脸上似曾相识的忧伤。 “真没想到,这世界这么小。”都春一口阴阳怪气的腔调滑出双唇。 话毕,他忽然想到百城君【贰柒文玩】店里的那幅字——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就是这么小,”宁念明嘴边勾起无奈的弧度,他藉微弱的光线,总算确定了桑律的位置,“我也是凭香水味辨识出来的。” 眼前光线明明暗暗,宁念明猜桑律还在确认自己身上的香水味,苦笑道:“香味很浅,一般人闻不到。我也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的天赋会用在这里。” “从你进花店开始,我就觉得这味道熟悉,”宁念明踉跄地走到花架旁,从相邻的桌上摸到了一个香水瓶,他拇指指腹摸索着瓶身的烫金字,“是【盈袖】香水,香型是‘长相思’。” 都春总算明白了,宁念明方才为何要嗅那朵“长相思”玫瑰,又为何将玫瑰花瓣撕扯揉碎。 桑律眼中有惊讶的疑云飘过:“您这么肯定?我都不知道季楠用的是什么香水。” 回忆突然锋利,小刀片一般刮得宁念明头疼。 他回到花架前,又抽出一支“长相思”玫瑰,咬住牙一字一顿道:“我和季楠从小一起长大,他家的香水公司还有我叔叔的股份。长相思,当初也是我给季楠的灵感,他才能调出这款香型。【盈袖】也正是靠它一炮而红,打响了名气。” 季楠家经营着一个很大的化妆品代工公司,早先由季母经营,季楠接班后,想要往香水行业转型,创业初期不甚顺利。 那会儿宁念明刚从盲校毕业,见家里剩了间觉晓花店无人打理,富贵闲人索性接了手,不图赚钱,只想有件喜欢的事做。 经历相似,季楠便常常拎着青梅酒和梅花糕来找他聊天;餐盒的里面,往往还藏着一束玫瑰。 一来二去,二人的天儿就从餐桌上聊到了床上。 宁念明运气不错,花店经营渐渐有了起色,宁念明从玫瑰花中得到了灵感,给季楠推荐了“长相思”玫瑰。 “这香,算是我和他之间的……纪念。”他抚着玫瑰,语气间尽是沮丧。 宁念明和桑律一来一回,都春很快理清了其中的头绪。 此时插嘴问“季楠是谁”实在不合适,他于是打开手机搜了下季楠。 网页里跳出的第一个新闻标题,就来自一个很有名的官方媒体:【盈袖创始人季楠——以匠人之心,打造z世代国潮香水新品牌】。 新闻旁附着张季楠双手抱臂放在胸前的照片,端的是一副自信帅气创业者的模样。 都春定神看去,的确是方才出现在桑律手机中的男人。 复杂的感受如藤蔓,一点一点往心脏上绞缠。 都春嫉妒季楠,嫉妒他们的竹马关系,嫉妒他曾经拥有过宁念明。 却又莫名恨季楠。 不是恨他曾经拥有宁念明,而是恨他为何要把人抛弃。 “我就说,他怎么可能真心喜欢我。”桑律勉强从嗓子眼挤出声音,“他和我在一起时,还用着你们的定情信物。” 宁念明摇摇头:“他早就不爱我了,分手也是他先提出的,我也被他甩了。” 【觉晓花店】内一室馥郁,却掩盖不住流窜在空气中的苦味。 他这个“也”字说得微妙,桑律盯着宁念明清俊的脸,又环视了花店一圈,难以置信道:“怎么会?店主您……我和您差太多……” “爱和长相有关系吗?和财富有关系吗?”宁念明启唇,声音滞涩,“如果有关系的话,戴安娜王妃不会输给卡米拉。” 桑律默不作声地退后两步,身影埋在灯光找不到的角落。 宁念明笑容愈发苦涩:“其实分手之前,我就觉得他在外面有人了。那会儿每次来找我时,身上不再是‘长相思’的香水味,而有一股浓烈的甜香,似乎是茉莉。”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季楠很少让他碰自己,连吻都吝啬。宁念明工作累了,季楠最多只会抬手帮他撩一下头发,抬腕时,指尖都是陌生的茉莉香,还混合着醪糟和蜂蜜的气味。 俗气但炽热的甜。 他开玩笑地试探着问季楠“去哪里偷香了”,季楠只说公司在研发新产品,叫他不要瞎想。 最后的最后,季楠率先失去耐心,和他摊了牌。 “茉莉酒酿冰豆花,”宁念明感叹着竹马终究打不过天降,“原来他的劈腿对象,是你。” 说话之间,宁念明似乎知道桑律已经换了位置,仅凭本能就直直地转移了视线。 盲人的目光像发炮弹,击得桑律身子晃了两下,神思短暂地脱轨。 默了少倾,桑律声音嘶哑:“可天降还是输了,这次依旧是他劈腿,他喜欢上了别人。” “他用着你的香水,和我在一起,却喜欢别人,不愧是时间管理大师。”说着说着,桑律竟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呵,呵呵!” 劈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在季楠摊牌时,宁念明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因而果断分了手,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好聚好散”。宁家和季家还有生意往来,他也不想让叔叔为难。 痛是真痛,但长痛不如短痛。 分开后,宁念明把全部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花店的经营,工作和鲜花很快治愈了他的心伤。此时听闻桑律之言,难过有,但更多的,是庆幸和感叹。 第159章 宁念明在脑中抉择片刻,眼皮颤了颤:“事情过去就别再想了,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不值得,也会酿成更大的错误。玛丽玫瑰和菊花,我是不可能卖给你的。” 同为天涯沦落人,他不确定眼前这位顾客能否听懂,但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对方尽快走出感情黑洞。 “您不恨吗?”未料桑律却道,“他这样玩弄你的感情,您就一点也不恨他?” 宁念明一怔:“恨?” “可是我恨。”桑律打开手机。 特有的录音声,伴随嘶嘶电流传来: 【我和你只是玩玩而已……你觉得我会喜欢你吗……喜欢?笑话,男朋友不是用来喜欢的,是用来扔的……我只喜欢我自己……】 “‘男朋友是用来扔的’,这是什么断情绝爱、水泥封心的发言。”就连都春都听不下去了。如果他同宁念明在一起,把人捧在手心都来不及,怎么会扔? 都春在一旁继续吐槽:“好歹以前也爱过。” 桑律刚笑完,被都春一刺激,又扯出了一张哭泣脸,表情可怖至极:“我一想起季楠对我说的那些话,我就……就……”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 只有最爱你的人,才懂怎么让你痛得最彻骨,死得最难堪。 宁念明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只是声线微微有些抖:“问题就出在这里,爱过,说明现在不爱了。” “他不爱你了,你最好走得快一点、潇洒一点、决绝一点,任何形式的纠缠和自暴自弃,都只会引发更多的厌恶和逆反。你真的恨他?你恨的是抓不住他的自己。” 闻言,桑律低低地“啊”了一声。 宁念明长舒一口气,似要把胸中的浑浊尽数呼出:“不过很多人是要把事情搞得极其难看,才能逼自己放手。” “对不起,我……我不舒服,先走了,花我也不要了。”桑律急切地往门边奔去。 他语调中有顿悟,也有如释重负。 近来不是鲜花生意的旺季,宁念明在经营上也充分发扬佛系风格,觉晓花店生意并不多。桑律走后,一整天都客人寥寥。 都春按照百城教他的“剧本”,大胆地向宁念明请了个假,说是要回去退租,顺便将行李家当搬至别墅,正式开启“照顾师父的学徒生活”。 宁念明耳朵梅开三度地红了,皮肤也莫名发痒。 他催着都春别留在花店,赶紧去搬家。 做戏做到底,都春找百城要了点儿钱,去宜家扛了床被褥。 如此一番折腾,返回别墅时已经是晚上。 都春非人类,没有饥饿感,吃饭对他来说可以但没有必要。不过宁念明还在店中,无人照拂行动不便,想必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 都春半只脚都踏进花店了,一念及此,转了个弯,直奔小吃街。其间还特意避开了【贰柒文玩】旁边的路——若是让百城知道他堂堂花神,万花之主,竟然为一个凡人去买小馄饨小笼包,少不了又要嘲讽他恋爱脑。 “宁哥,等急了吧?快来吃晚饭。”从小吃街返回别墅后,都春轻手轻脚地施展灵术,将被褥挪到花店二楼过道中,接着进了花店里间的餐厅,将满满一大袋晚餐放在桌上。 “宁哥,宁哥?” 宁念明正坐在花架旁,对着几株“长相思”玫瑰神游,手上似乎还捏着什么东西。都春唤了几遍,才唤回他的思绪。 都春眼疾手快要去扶他,靠近之际,才看到宁念明何止耳朵脖颈,就连眼眶都染上了一缕薄红。 他又发烧了? 还是刚哭过? 千万不要是花粉过敏啊。 都春扶着他在餐桌边坐下,刚想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见宁念明慌忙将手上的东西塞进口袋。 “听会儿电视吧。”怕都春看出自己的异常,宁念明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餐厅一侧墙上挂着电视,都春走过去打开,晚七点《新闻联播》的音乐声响起。 在主播字正腔圆的播报中,宁念明动了动鼻子:“蟹粉小笼,梅花糕,赤豆糊,小馄饨。” 静默几秒,又补充:“没放辣油。” 都春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宁念明为何突然对《新闻联播》产生了兴趣,又震惊于宁念明嗅觉的灵敏,嘴巴差点张成o形,将餐盒从袋中一一拿出。 和宁念明的判断分毫不差。 宁念明循着气味,拿起梅花糕,揪下一小块含进嘴里,细细抿着。 “梅花糕是宁城的特产,梅花只是它的形状,本质上就是一坨糯米包豆沙,”他边抿,眉头边疑惑地皱起,问都春,“可是为什么,你带回来的梅花糕就真的有梅花香气?” 熟悉的梅花香再度钻进鼻子,缱绻缠绕。宁念明不是没怀疑过这位年轻的学徒用了什么香氛,但哪怕是香氛,也持续不了这么久。 梅花糕略烫,宁念明吃得囫囵,嘴角沾上了些豆沙。 都春此时反而很庆幸宁念明看不见,他靠近,双唇若有似无地碰了下宁念明的嘴角,蹭掉了那抹锈红色的豆沙:“是这种香气?” 他对自己的坏心思十分坦然,他想看宁念明耳根泛红,想看宁念明紧张尴尬,甚至想到了一些羞于启齿的事情。 喜欢的男人,要放在心上,也要覆在身下。 眼神游移间,都春注意到宁念明吸了吸鼻子,肩头开始无声地耸动。 第160章 他哭了。 “宁哥,不是,我不是故意的……”都春为那些心猿意马的欲望而感到羞愧,他以为自己过分的举动吓到了宁念明,慌忙远离了几公分。 宁念明没有注意到都春的反应,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很轻地叹了几口气,将已经泫然的眼泪憋回。 只听他道:“这应该是季楠会喜欢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悬疑灵异是冷频冷题材,特别感谢【宝小虎】、【罗卜兔】、【唐多汶】、【这锅反正我不背】、【雪溪】几位读者,总是第一时间留言,让我不至于在北极圈瑟瑟发抖。 笔芯~ 第68章 掷笔游戏 季楠既然是香水公司的老总,对花朵一定。他愿意和平平无奇的桑律在一起,应该也有后者会做“花馔”的原因。 宁念明今天莫名其妙和前男友的现男友相逢,不伤怀是不可能的。 都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梅香,后悔又无所适从。 悔在不该让宁念明旧事重提,可梅香是原身自带,无法抹除。 “我跟你说这个做什么。”宁念明抬手在眼睛上擦拭了一把,任泪水均匀蒸发,“行李家当搬过来了?二楼左手第二间是你的房间,和我正对着。” 他眼神涣散无焦,眼眶因为搓揉近乎粉色,像春夜落于溪水上的桃花,带着些遗憾的美丽。 都春心里像被一根针略微扎了下,轻嗯一声,接着想到了什么:“宁哥,别难过了,不然你把那块怀表给我。” 宁念明刚吃完梅花糕,正准备喝几口赤豆糊润嗓子,手却顿住了。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拿东西:“你看到了?” 都春一惊,再度应声。 适才宁念明发呆时,手里把玩的东西,正是一块怀表。都春去扶他时眼风带过,看到了怀表中的照片。 是宁念明和季楠的合照。镜头前的弧度上翘的嘴角,完美诠释了何为甜甜的恋爱。 和桑律手机中的合照一样,这张照片,想必也是宁念明与季楠如胶似漆之时拍下的。 “看到了,”都春整理了一下思绪,小心翼翼道,“宁哥,你今天还劝了季楠的新男友呢,让他忘记季楠,去过新生活。怎么你自己反倒想不开了?” 宁念明有几秒的怔忪。都春趁此机会,手指一捻一挑,把怀表搂到了自己手中:“别想了。” 宁念明忽而苦笑:“我太敏感了。人生很多的痛苦,来自于自作多情和充满幻想。” “怀表我替你保管,”都春将怀表小心翼翼收好,无端有些嫉妒,吐出一口酸调,“等你什么时候不想他了,我什么时候再还给你。” 心病还靠心药医,但心药的合成,往往需要一些来自外部的强制力量。宁念明没有做声,只继续喝着赤豆糊,算是同意。 然而逝去的恋情就像加密货币,哪怕时间再久,也不会消失。一碗赤豆糊见了底,宁念明嗓音黏糊:“我还是没法不想。” 敏感的人自作多情,心软的人充满幻想。 “我还是应该找季楠聊一聊。”他一双薄唇被甜汤激成鲜艳的红。 红色像两团火苗,猝不及防在都春心上烙了一下。他有些无奈:“宁哥,不是说好不再想了吗?” 餐厅有片刻的安静。电视中的《新闻联播》已经结束,紧接着的《焦点访谈》是专题节目,女主持人正严肃地讲述着近来在国内非常猖獗的、专门针对女性的“杀猪盘案件”。 诈骗者是团伙作案,分工明确。他们在网上游荡,专门挑年轻缺爱的女孩子,把她们当成“猪”,随后立好帅气多金的人设,准备好话术,也即“猪饲料”,在网上和女孩调情“养猪”,待女孩深陷其中失去理智,梦想着和高富帅男朋友的美好时,诈骗者再将她们拉进早已准备好的投资或者博|彩骗局中,让她们梦碎,血本无归。 所谓“杀猪”是也。 宁念明边擦嘴,边听了一会儿案件采访,道:“杀猪盘骗心又骗钱,但是之所以上了《焦点访谈》,主要还是骗钱。都春,你觉得心和钱,哪个更重要?” 都春对世俗之事不甚上心,哪怕现下化为人形,骨子里却还是有着些不食人间烟火的骄矜,说难听些就是跟不上时代潮流,像个2g冲浪的老人。 他哪里听过“杀猪盘”这个词,对着电视节目思索半天,才大致理顺了来龙去脉。 此时冷不防被宁念明点到,面对直击灵魂的二选一问题,都春不止如何作答。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被评判的标准是‘缘迹不缘心’,杀猪盘的渣滓之所以会有如此下场,是因为骗钱,触犯了法律。”宁念明一声叹息。 都春还在思考“心和钱哪个更重要”,于是顺口道:“总归是一种了结。” 宁念明:“但是欺骗人心这件事,又要如何说呢?世间没有‘人心监狱’,来关押这样的犯人。” 都春将宁念明吃完的餐盒收在一旁。他想到宁念明方才那对鲜红的唇,手指挑了一抹残存的赤豆糊含在嘴里。 明明是残羹冷炙,都春还是从中品出了些许红豆特有的绵甜。 或许赤豆糊本就没有那么好吃,只是因为宁念明的缘故,只是因为人的缘故。 他恍然大悟:“这就是你要和季楠见面的原因?” 第161章 得到的回答是电视中八点档肥皂剧的主题曲,以及宁念明的沉默。 顿了许久,宁念明恢复了轻松的神色:“我是老年人作息,早睡早起,一会儿洗漱后就先睡了,晚上你看电视也好,打游戏也罢,都可以。” “明天上午我临时约了医生复查眼睛,花店闭店半天。”他继续道,“明早公司会送花材过来,你收完花、分好类之后,剩下的时间也自行安排。” 世上还有如此轻松的工作,如此开明的老板? 蹊跷之感同时涌上都春心头。若是去医院复查,宁念明为什么不让自己陪同? 像是刻意地与自己保持着距离。 沮丧了大半天,都春听到隔壁房间浴室中传来隐约的水声。 他心中擦出了些火星儿,手掌也开始发烫,不受控地脱下了t恤。 今天是他成为“学徒”第一天,兼之又遇到桑律,处理了一堆破事儿;虽然他是花神不用睡觉,但此刻兴奋和疲惫五五开,所有的感受汇集到脑中,不断纠缠发酵,变作了唯一一个念头。 他现在就是很想抱着宁念明一起滚到床上,把人压住。 那是无数个夜晚,都春想对宁念明做的事。 手向下时,却又触到了那块怀表。 怀表一侧,宁念明和季楠的微笑凝在其中,另一侧的指针则哒哒地走着。 那声音仿若嘈嘈切切的雨滴,将都春的心火彻底浇熄了。 开花店听起来文艺美好,实际赚的全是辛苦钱。翌日早上七点,别墅院外的麻雀都还没叽喳叫起来,都春便在朦胧之中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差点没翻到床下——自己怎么睡过去了?还睡了整整一夜! 草草捯饬了一番,都春打开别墅院门,见一辆印着【宁氏园艺】logo的运货车停在不远处,司机正用小推车推着花箱靠近。 司机似乎对花店并不陌生,看到都春后递了笔和签收单过去,张口就问:“您是花店新来的店员?小宁老板呢?” 都春打了个呵欠,在签收单上签名:“宁老板一大早就去医院了。” “复查眼睛是吧?小宁老板每次复查眼睛,我们宁总是一定会陪着去的,啧啧,宁总对小宁老板,那真是没的说。”司机了然,随即一歪头,“不对呀!宁总今天出差了。” 他口中的宁总应当是宁骏,都春抓了两把头发,觉得哪里不对。 “而且这么一大早,小宁老板就去医院了?医院八点半才上班。” 司机送来的花朵品类繁杂,但箱中冒了些紫色出来,应当是混了大把丁香、薰衣草之类,香气也很浓烈。都春鼻头发痒,只觉芳香因子忽然变成了“生命一号”,令他茅塞顿开。 宁念明把自己留在花店,独自一人去医院只是幌子。 也并不是刻意疏远自己,而是有必须独自一人出门的理由。 他要去见季楠! 旧情人相见,不知是分外眼红还是分外对眼,但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都春不愿意看见的。 都春右眼皮一阵狂跳,强压住内心漫溢的担忧,待司机甫一离开,施展灵术就飞回了【贰柒文玩】。 店内空无一人,都春花神的骄傲尊严尽失,大喊:“百城君,百城,百城!” 百城仍是没有出现,都春拧眉,直接嚷起了百城的诨名:“老书鬼呢,赶紧出来,出大事了!” 百城正在里间裁宣纸,裁纸声哗哗不止,他停了手,才听到都春的近乎疯狂的喊叫。 “嚷嚷什么?”百城从里间施施然出来,把宣纸放到红木书桌上,“花神堂是你的地方,怎么,你想吓死你荫下的那群小花小草?” 都春按住右眼皮,磕磕巴巴地降低了调子:“你听我说,小宁,小宁他……” 方才都春喊百城“老书鬼”,这能忍?他还施彼身地调侃道:“不会吧,这才好上几天,你就跟小宁分手了?我明儿就让一枝把这消息放出去,保准让你登上《仙界八卦》的头版头条。” 这话正打到都春的七寸,都春慌得不行:“小宁要去见他前男友!他要跟别人跑了!” 百城刚拿笔舔墨准备写字,手一停,在雪白宣纸上按下了一团墨迹:“三人行?没看出来啊,你家小宁,玩这么刺激的吗?” “我不跟你掰扯这些,”都春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恨不得把墨汁泼到百城脸上,他此时什么也不顾了,急得口不择言,“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小宁。” 他目光落在那团突兀墨迹上:“对了,掷笔游戏!” 说这话的同时,都春有种直觉——百城原本的悠然自得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瞬间的失落。 百城握笔低头,没有写字,而是就着那团墨迹,寥寥几笔画了株墨梅:“小小游戏而已,做不得数的。” “掷笔游戏最擅找人,仙界皆知,不知有多少小仙受了您的荫泽。”都春看了看梅花图。 百城“哦”了声:“众仙是这么说的?那我可真是幸甚至哉了。” “不仅如此,大家还说,百城君掷出的笔更是不差毫厘。”都春直视他那对浅亚麻色的瞳仁,“百城君,帮帮我。” 百城腕间发力,画好最后一片墨梅花瓣,才道:“掷笔游戏,须得有被找人的贴身之物。” 这是松口的意思,都春长舒了口气,同时又犯了难:“贴身之物?” 第162章 话音未落,他一拍脑门,从口袋中掏出东西,摊在百城面前:“有的!” 怀表! 百城左手轻点,那怀表瞬间飞了过去,牢牢粘在他的掌心,紧接着他右手一拂,桌上的宣纸同步亮起金光,不时有星点光斑来回跳跃,上上下下地映在都春的眸子里。 都春定睛望过去,见是一幅宁城地图。 百城依旧未说话,右手并指上抬,只见砚台边的毛笔如提线木偶一般跳了起来。 毛笔在空中旋转了两圈,稳稳落在地图中的一处,笔身像是忽然被脊椎动物附了体,依旧保持直立,笔尖堪堪与纸面接触。 都春着急走上前:“可找着了?” “宁城院子。”百城收手,看了眼地图,“你家小宁,在‘宁城院子’。”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掷笔游戏”的可以再复习一下序章~ 第69章 “偷| 情却不犯法。” 【宁城院子】是宁城房价最高、最为奢华的别墅住宅区,没有之一。 小区离花神堂不远,却有着和景区截然不同的威严贵气;静街深巷,古树高墙,连门口的保安都和善礼貌。 宁念明很庆幸,当初和季楠在一起时,因为经常来季楠的别墅,和保安混成了个熟脸;分手后也忘了把别墅区的门禁卡还给季楠。 昨晚他下定决心要找季楠聊一聊,翻出门禁卡后,大清早就打车来了【宁城院子】。 他的长相和眼疾都太有特点,小区保安个顶个儿人精,一眼就认出了这位和“小季总”关系非同一般的“宁先生”。 其中一名保安很有眼力价儿,知道季楠有晨练的习惯,跟物业打了电话后,道是小季总在小区的壁球馆,又殷勤地开摆渡车将宁念明送了过去。 季楠刚打完一轮,正坐在休息区喝运动饮料。 壁球馆隔音效果极好,然而季楠还是听到了隐隐的盲杖敲击声。 他神思一凛,停了手。 “宁念明?”看清来人后,季楠一口水喷到地上,“我的天,大半年不见,你跟孙猴子学会腾云驾雾了,怎么找到这儿了?” 宁念明驻了盲杖,摸索到一旁挨着他坐下:“想和你聊聊。” 季楠擦了擦汗,忽然与宁念明靠得极近。 他手抚扣上宁念明的腰间,在宁念明耳边呵气:“和我聊?想聊什么,嗯?” 姿势极度暧昧,炽热的吐息之间,他的嘴唇几乎要擦到宁念明的脸颊,像要把人按到在身下。 宁念明厌恶地拂开他的手:“季楠,我们分手了。” “对,你也知道我们分手了,”季楠这才与他挪远,“我们当初是和平分手,财产也算得明白,也没影响你我两家的生意。我没欠着你什么吧。” 哪怕出了一身汗,宁念明还是能从荷尔蒙、多巴胺和汗液盐分中,分辨出他身上极淡的香水味,“长相思”。 他忍不住苦笑——在商言商,说话直奔重点,绝不拖泥带水。 是了,这是他认识的季楠,真实的季楠。 情意缱绻很真实,冷漠疏离也很真实。 “我今天来,是为了桑律。”宁念明单刀直入。 季楠如星的黑眸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厉害啊,桑律都找到你了?” “这个小服务员挺不简单的。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还能摸到你那儿去。怎么,你跟他撕了?心里气不过?跑来这儿找我的麻烦?” 虽是质问三连,但季楠语调极淡,仿佛事不关己。 宁念明有种错觉,如果季楠在小区里看到两条打架的流浪狗,说不定也会用同样的语气,当笑话一般说出来。 宁念明一口气堵在胸腔:“你口中的小服务员,人家是认真待你的。” 季楠“哟”了一声,尾音高高扬起:“你哪只眼睛看出桑律认真了?我跟你说,他图我的钱,我喜欢他做的菜,大家利益交换,玩玩而已。” 都和季楠谈过恋爱,亲吻过同一瓣炽热的唇,抚摸过同一颗跳动的心脏,宁念明与桑律有某种共情——他直觉,桑律绝对不是玩玩而已。 “玩玩,说得好轻松啊。”宁念明性格持重,然而此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 季楠持续补刀:“再说了,男朋友不就是用来扔的吗。” 昨天桑律给他听了分手录音,其中也有这句话,宁念明舌根泛起苦意,沿着喉咙渐渐下探到心脏。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这就是你又劈腿的原因?” “嗬,桑律连这个都跟你说了,不体面的事儿何必要闹得人尽皆知呢?你瞧他的脑子。”季楠准备打下一场,他捞起身边的壁球拍挥动两下,热了热手。 他扭头,不无嘲讽地看着宁念明:“你也是,帮着情敌来找前男友要说法,怎么,你们俩组的是什么‘复仇者联盟’吗,你的智商也被他传染了?” “季楠,你别太过分!”宁念明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扬手就要给季楠一个耳光。 只在刹那,他想起了昨天看到的《焦点访谈》,呼吸愈发急促:“这样跟杀猪盘有什么区别?!” 季楠劈手拦住宁念明。他身材高壮,因为长期打球的缘故臂力惊人,宁念明臂上被他攥得血管青筋大片凸浮。 “我过分?还杀猪盘?”季楠声音忽然冷漠,“什么叫杀猪盘啊,因为有那些蠢猪,才会有人杀猪,宁念明,我告诉你,存在即合理。” 第163章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偷钱犯法,偷|情却不犯法,可见,爱情一文不值。” 昔日朝夕相对的恋人话说至此,宁念明心头凉意乍起。 虽然看不见,眼前却还是缓缓幻视出了一幅画像。 画中,季楠的脸是他曾经用手触到的样子,深目高眉,俊朗帅气;但脸下方的心脏部位,却笼着一团黑雾,仔细看去,氤氲雾气中,现出几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 毒蛇倏然钻出,冲着宁念明袭来,他一惊,晃晃悠悠地就要往地上栽。 紧接着,宁念明觉得,自己仿佛被一阵清风扶住。那风中含着丝缕梅香,似有灵力一般击退了毒蛇,也让他的神思逐渐清明。 好怪,壁球馆完全封闭,是哪儿来的清风? 宁念明没有精力多想,他定定神,再次确认,曾经的恋人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 而自己也是眼瞎。 到了万念俱灰这一步,便没什么好说的了,宁念明摸到盲杖,转身离开的时候说道:“算了。” 季家的【盈袖】香水和叔叔的【宁氏园艺】多有合作,关系匪浅,哪怕顾忌到这一点,他不会、也不能与季楠撕破脸。 “要我帮你叫个车吗?”季楠吹了声口哨,生怕不能把宁念明气个彻底。 宁念明身形一滞,呼吸颤抖起来。 他盲杖越敲越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被宁念明闹了这么一出,季楠心里像扎了根刺,手感也大受影响。他连着打了几局都状态不佳,被墙壁虐得体无完肤。 季楠气恼不已,提前结束晨练,草草收拾一番后便开车回了别墅。 刚驻了车走到别墅门口,他听身后传来声音:“情场得意,球场自然是要失意的。” 季楠回头,见是一位眉眼相当英俊的男士;对方斜靠在别墅门口的一株法桐边,抱着臂看他。 别墅区多是这样的法桐树丛。法桐高大喜光,枝丫素来向上生长,但不知为何,男士靠着的这株,叶子反常地下垂,像个尽心尽力的侍卫,为他遮阳。 男士动作懒散,与之相反的,却是从深邃眼窝中流出的眼神。那目光相当邪性,再加上出口云山雾罩,季楠一时被说懵了,将都春当成了小区邻居,和善地道:“您是?” 都春走近,他比季楠高一些,于是低头微微俯视他。 季楠帅是帅的,和宁念明确实配。 都春牙根泛酸,不过脑子地给自己安了个新身份:“我是宁念明的男朋友。” “亏‘宁城院子’房价十万一平,小区安保吃干饭的?都他妈是傻逼吗?”季楠明白过来,不怒反笑,指桑骂槐地道,“怎么什么呲了毛的阿猫阿狗都能放进来?” 都春已经把拳头攥紧。 季楠:“找我干什么?” 都春:“为了宁念明。” 季楠嗤笑出声:“为他?啧,我睡过的男人让你不开心了?我调|教得不好吗?他吃起来不香吗?” 精明算计、言语粗鄙——都春不明白,除了长相,宁念明到底看上了这个渣男哪一点。 都春强忍怒火:“聊聊你和小宁之间的问题。” “哟呵,你们玩的这是哪一出啊,”季楠抬头回视他,“你和宁念明也算是一类,爱翻旧账。有句老话叫什么来着,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蛤蟆找青……” “蛙”字还没出口,一瞬间,都春竟凭空消失了! “你你你!”季楠见了鬼一样,跌坐在别墅门前,“你到底是谁?” “我说了——”声音依旧自他身后飘来,击在别墅院墙又传来回声,平添几分鬼魅。 季楠血管冻住了一样,脸色煞白,冷汗都下来了。可他仍是强作镇定,目光四处逡巡,不相信眼前的一切。 “我是宁念明的男朋友啊。”这一次,声音又像是来自法桐树。 “是宁念明的男朋友啊。” “男朋友啊。” “友啊。” 声调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入季楠的耳朵,搅成一股可怖的漩涡;不是直白的骇人,而是那种萦绕在人血管神经里的,挥之不去的惊悚。 季楠感觉整个世界旋转了起来,吓得捂住了耳朵,将头埋在臂弯,整个人抖成了筛糠。 “惩罚”了季楠片刻,都春过了兴奋劲儿,只觉索然无味,便收了遁术。 ——方才,他通过“掷笔游戏”得知宁念明的位置后,也正是用遁术来到了壁球馆。顺带还在宁念明摇摇欲坠之际,扶了他一把。 只是当时他怕突然出现吓到宁念明,将人扶住后,又迅速匿了。 “你说我和小宁是一类人,”都春现身,嗤了一声,“笑话。” “小宁性子软,脾气好,忍得了你,任你欺负。”他弯腰揪住季楠的衣领,附在他耳边低低说道,“我不一样。” 说这话的同时,都春眼中杀意乍现,他轻轻捻动右手的拇指食指——那是幻术手势——顷刻间,离他二人最近的一株法桐枝丫上的树叶中了魔咒似的纷纷脱落。 离开枝干的瞬间,叶片倏然加速,仿若一柄柄凌迟的小刀一般,直朝季楠扎来! “啊——妈妈!”季楠瞥了一眼叶片,竟然在上面看到了一张脸! 是自己的母亲! 他惊骇不止,不受控地伸手捂脸,生怕自己被削成人棍。 第164章 然而下一秒,季楠只觉颈侧一阵清风拂过。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反复摸了几下眉毛眼睛,确认这具肉身完好无损。 无事发生。 季楠惊魂甫定,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时间,还有丝缕诡异的梅花香飘进了鼻子。 “现在,”都春恢复正常面色,淡淡吐息,“可以来聊聊你和小宁的问题了吗?” 他说话越是轻声细语,越显得鬼魅至极。 季楠从脖子软到腿:“我……我聊。” 都春轻“嗯”了声,声音淡得像一抹幽魂,但那双漆黑的眼瞳,却又烧着两团火。 他承认他醋了——他想要知道宁念明的一切,想要由身至心,彻底占有宁念明。 “萝卜,萝卜白菜,各,各有所爱。”季楠声音都打着颤,却还是嘴硬,“我喜欢谁,跟谁劈腿又跟谁分手,关你屁事。” “萝卜白菜,是各有所爱,但前提是你得爱吃蔬菜。”见他死不悔改,都春再度扬起手,准备拿幻术治一治他比死鸭子还硬的嘴。 早上完整地听了宁念明和季楠的对话,都春心中早已有了判断,他道:“你跟本不喜欢小宁,当初何必要和他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了,又为什么要背叛他?” 方才的感觉过于可怕,季楠一激灵,复又抬手遮脸,嘴唇翕动着,再度连“妈”都喊出来了。 不等季楠说些什么,别墅大门缓缓开了。 “大清早的,你在大门口坐着干什么。”开门的是位妇人,衣着光鲜妆容精致,发髻在后脑高高盘起,一丝不乱。 高跟鞋踏近,妇人略微弯腰,嘴角抿紧,用某种近乎审判的目光注视季楠:“快三十的人了,怎么还没个正形,像你这样总是蔫头耷脑的,能做成什么大事?” 那是一种有如寒冰的眼神,连一旁的都春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正在揣度妇人与季楠的关系,只见季楠忙不迭站起来,一副见了鬼的表情,来了一声“妈”。 “你日程表上的晨练时间是一小时,今天耽搁了很久。”季母厉声道。 季楠略微恢复正常,站军姿一般将腰背挺得板正,他头却低着,嗫嚅道:“没……没有……” “出去晃荡了?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就是让你跟人瞎混的?”季母边说,眼风边往一旁扫去,语气愈发严肃,“季楠,看着我的眼睛我说话!你脏不脏?” 这话貌似是在批评季楠,其实点到了季楠身旁的都春。 都春心中暗道不好。 季母如连珠炮的质问,多半是知道季楠的风流韵事,并且将自己当成了季楠的新欢。这锅背得好不冤枉。 都春刚准备故技重施,用幻术吓季母一吓,一抬头对上季母箭矢般的目光,竟被震住了。 这种目光根本不像是会害怕幻术的样子。 沉默的危险更危险,他甚至有种直觉,季母可以反杀自己。 都春眼珠游移一圈,打算曲线救国。他恭敬道:“阿姨您误会了,我也是去打壁球的,季先生有些低血糖,我怕他出事,才送他回来的。他刚才也是因为眼晕,在门口稍微休息了一会儿。” “谢谢。”季母脸色稍霁,生硬道谢后转头向季楠,“餐厅有早餐,一小时之内吃完。吃完后去公司,上午十点半还有经营分析会,我不希望看到你迟到。” 语气像个没有感情的日程播报siri。 季楠小声道:“妈……今天周六,哪有周六开经营分析会的……” “我能行,公司管理层能行,你不行?”季母一剑封喉。 未及季楠回话,季母冷冰冰地撂下一句“我先去公司”,就往车库去了。 想到季楠和如此莫得感情的眼神及言语相对了二十多年,都春疑惑二人间诡异母子关系的同时,心中忍不住也泛起同情。 “念明很好,特别好,是我对不起他,我渣。”季楠突然换了副感叹的调调,说话之间,他就要推开别墅的大门,“进来吧。” 他目光清澈,颜值更是给他的诚恳加了分。 不像演的。 这是能聊的意思?都春歪了下头。 他的动作落在季楠眼里,后者道:“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背叛宁念明吗?进来了我就告诉你。” 都春思忖几秒,随季楠进了别墅。 作者有话说: 都春对付个渣男还是绰绰有余的 季妈有严重的心理问题,都能看出来哈 第70章 “你以为宁家就干净吗?” 都春常在花神堂附近活动,彼处也有不少别墅,住的都是像宁念明这样家境殷实的老底子宁城人,家中装修富丽堂皇者众;就连宁念明的那幢小屋,钟表家具、鱼缸花瓶也是一应俱全。 可季家就不一样了,和“富贵”简直就是两个极端。别墅内墙壁雪白,显得空旷不已,名贵装饰也很少,桌椅摆放整整齐齐,颇有些“less is more”的包豪斯范儿。 也有点对不起【宁城院子】十万一平的房价。 季楠招呼都春坐,又去咖啡机旁打咖啡。 “我……该坐哪儿?”都春迷惑。 并不是缺乏生活经验,也不是因为情敌身份而感到尴尬,只是面对别墅内的家具布置,都春震惊的同时,心里也阵阵发毛。 只见桌椅从高到底整齐排列,靠枕以同一种姿势堆在沙发上,就连咖啡机旁的白色瓷杯,把手的角度也都相同。 第165章 而不远处,面点、粥品、西餐、饮料……则分门别类,按照顺序放在餐桌上。 五星级酒店也不过如此了。 一切的一切,都有如一排排参加阅兵的军人,却又像是在昭示某种吊诡的秩序与威严。 “随便吧,反正一会儿还要收拾。”季楠把咖啡递给都春,抬腕看了下表,“我还有四十八分钟。” 不过是坐一下而已,为什么要收拾?都春心生怪异,倏地又瞥见他看表的动作——那动作和季母如出一辙。 一个隐约的猜测自心头浮起。 都春问:“是因为你妈妈?” “的确是因为她。”季楠忽然奇怪地长叹一声,点点头,“我和念明才会这样。” 都春问的是别墅古怪的布置,季楠却误会了。他和都春目光相撞,欲言又止:“我……因为我妈的缘故,好像没有办法长久地喜欢一个人。” “?”都春觉得这说法无甚道理。 当初修炼灵术之际,他便明白,爱这种东西,因缘起、由心生,只与本心有关,和他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季楠眼神在别墅内逡巡一圈:“喏,这里,你看到了,都是我妈的杰作,我妈她,说难听点有强迫症。” 都春没去过医院,自然也不明白“强迫症”为何意,但他目光随着季楠转了一圈,竟然莫名其妙地听了个囫囵。 他愈发证实了心中猜测,季母果然是有问题。 “刚才你也听到了吧,”季楠喝了口咖啡润嗓子,“我妈说了一句‘别人能行,你为什么不能行’——我活了二十七年,这是她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他掰着手指:“除了这句,还有‘我辛苦把你养大,你知道我有多难吗’和‘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好’,呵,从小到大,这三句话快把我耳朵念烂了。我都给它们起好名儿了,叫‘季三篇’。” 都春:“季三篇?你妈姓季?” “我同我妈姓。”季楠放下咖啡杯,似乎预判到都春接下来要问什么,“至于我爸么,他跟别的女人跑了。” 都春抚摸着咖啡杯,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季家是家族企业,做化妆品生意,起初靠oem代工起家,专门给国际知名品牌做贴牌加工。传到季母这辈时,家中只有一个掌上明珠。 季楠的父亲原是季家工厂的技术骨干,穷小子一个,和季母这位大小姐看对眼后,干脆上门做了赘婿。小夫妻很是有一段甜蜜的日子,有了季楠后,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季家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生活美好得像一场梦。 回忆童年幻梦时,季楠的眼角是弯的。 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关键的转折总是不期而至——因为人力成本、国际贸易等等各种原因,很多化妆品品牌将oem代工转移到了东南亚,国内的代工生意一落千丈,整个行业哀鸿遍野。 这其中,季家因为前期摊子铺得太大导致血本无归,季母做主,咬牙辞退了全部工人,又关停了家中的工厂。 生活如泡沫,绚烂后倏然破裂,深受打击的季父一蹶不振,每天依靠酒精自我麻痹。 和酒精相伴的,还有一段危险的不伦恋——季父不知在哪儿认识了一位陪酒女,爱得如痴如狂,像被下了蛊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和季母再过下去了,连儿子都不愿意要,哪怕离婚净身出户,也要和女人双宿双飞。 季家全家人都以为季父疯了,轮番上阵,劝季父理智冷静者有,骂季父花心渣男者亦有,可最终却都被季母叫停了。 季母红着眼眶,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彼时,季楠才六岁,刚上小学一年级。 季父消失后,季母一边拉扯儿子长大,一边重整工厂,很有一段艰难日子。 世界上有一种女人,事业运和爱情运此消彼长——没过两年,恰逢“国货”概念盛行,季母带着公司果断转型,成立了自有化妆品品牌,季家工厂有技术、有供应链资源,竟然就这样顺利地打响了名气,很快成了国内知名化妆品集团。 和很多自小就去国外读书生活的富二代不一样,季楠从出生开始长到二十七岁,从未离开过母亲,上的也是宁城本地的学校。大学毕业后,也是在母亲和公司的支持下,成功创办了国潮香水【盈袖】。 “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能有今天的成功,只有1%来自于我自己的努力,剩下的99%,全靠我妈。我创业这么久,把盈袖做到业内第一,却也只是‘小季总’,因为我妈才是真正的‘季总’。”季楠自嘲地笑,“我爱她,却也讨厌她,更离不开她。” 都春从未体验过亲情,正暗自揣度“爱”、“讨厌”和“依赖”三者的关系,又听季楠道:“但我妈管我管得实在是太严了,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写作业、什么时候睡觉,都规定得死死的,甚至能精确到分钟。他太希望我能成功,好给她出一口恶气。” “我一旦超过时间,或者不按她的安排完成任务,她就罚我跪在客厅,一跪就是一晚上。不然你以为客厅为什么这么空旷?都是让我跪的。” 都春暗自咋舌,眼风瞟到角度整齐到恐怖的咖啡杯,觉得季母的确是能做出罚跪儿子这种事的母亲。 “是有点过分。”都春不禁道。 季楠虽然在笑,眼底却无端流露出些水光。 第166章 与其说是水光,不如说那是星星即将寂灭前的燃烧。 他道:“你以为这就到头了?我大学的时候发现自己是gay,喜欢上了同系的学弟,鼓起勇气带回来给我妈看了看,你知道我妈什么反应吗?” “她让我跪在客厅,在冰冷的瓷砖上跪了整整一天一夜,还问我——季楠,你脏不脏?” 都春问:“既然你母亲反对,你为何又和小宁在一起?” “可能是顾忌到我们两家的生意,可能单纯就是没力气管我了。其实在念明之前,我还有好几个人,后来都被我妈拆散了。”季楠啜着咖啡摇头,“谁知道呢。” 空气中弥散着微苦气息。 季楠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咖啡杯:“但是我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病了。” “我没有办法专心爱他。”他语气很轻。 一牵涉到宁念明,都春就有些着急,他问:“为什么?” 季楠的表情看上去仿佛这是个全天下最难以启齿的问题,比他方才的一番掏心掏肺还要难。 沉默良久,他才道:“因为我妈。我妈越是冷嘲热讽我‘脏’,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但是我妈对念明没意见之后,我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后来我又睡了个普普通通的服务员,哦,就是桑律,我妈气得要死,她越生气,我就越要喜欢桑律,哈哈哈哈!” 都春心中发凉:“小宁和桑律做了什么孽,要被你当做反抗你母亲的工具。”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咯!”被戳破了痛处,季楠脸上一扫凝重,反而有点破罐子破摔,他毫不在乎地道,“又或者,我骨子里也和我那个出轨的父亲一样,见一个爱一个。我小的时候很恨我爸,恨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们家。但是现在,我慢慢理解了他——理解为什么别人无论怎么劝,他都执意要和我妈离婚——即使没有第三者,他和我妈,最终也还是会分开。” “或者换句话说,任何人对上我妈,结局都是如此。” “阿姨是阿姨,你是你。” 季楠陷入痛苦,都春关心则乱,他们俩谁都没有发现,别墅大门未关。 而门口的人,早已静立良久。 “笃笃”的盲杖声靠近,宁念明进了门:“季楠,明明是你自己做的错事,为什么要全部推到阿姨头上。” “小宁……”都春反应过来,跑到门口扶住宁念明,旋即改口,“宁哥,你都听到了?” 宁念明轻拍了两下他的手,接着对季楠道:“自己犯了错,就拿你妈妈说事,阿姨肩膀还好吗?由得你总是这样甩锅给她。” “阿姨是做得不对,但你自身的三观和性格有问题,把这些问题全推给阿姨,说难听点这就是道德绑架。季楠,宁城这么多心理医生,你有病就去治,别埋怨别人,也别祸害别人。” 季楠双颊涨红:“宁念明你……” “我打小就没了爸妈,活了二十七年,也没得孤独症,没长成反社会人格,更没有见一个爱一个。”宁念明顺着说道,一抹嘲笑在他嘴角若有似无,“家庭不过是你最后的遮羞布,遮蔽了你的卑鄙,掩饰了你的懦弱。” 季楠:“闭嘴,否则我打碎你的牙让你闭嘴。” 宁念明:“虽然你一直不承认,但你根本就是个懦夫。” 季楠大吼:“你他妈闭嘴!” 宁念明轻声:“人必须自渡。” 声波在别墅墙壁击出回音,桌上的鲜切花花瓣也随着气浪振动。 随即是长久的安静。 宁念明想着自己和季楠相处的点点滴滴,耳边一时又浮起桑律的哭泣,不由得百感交集:“阿姨那句话问得没有错,你脏不脏?” “宁念明,你多高贵啊,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评我,”季楠恼羞成怒,“你以为宁家就干净吗?” 咬牙切齿之际,季楠欺负宁念明看不见,抄起桌上的花瓶,就要往宁念明脑袋上砸! “小宁……”都春低声惊呼。 花的五感比人类敏锐得多,几乎是在季楠举花瓶的同一时间,都春就意识到了季楠想要置人于死地的念头,手掌倏然上托,准备施展灵术阻止季楠。 然而就在花瓶落下的同时,都春神思一动,他迅速转身挡到宁念明身前,打算将宁念明整个人拢在怀里。 “啪”的一声,花瓶在都春的人背上尽数碎裂。 都春闷哼一声,身子也软下去。 明明是想把宁念明搂住,可此刻,他却歪在了宁念明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强迫控制型·家长+拧巴反叛型·小孩,可以说是东亚家庭标配了 ------ 宝们六一节快乐~记得去吃好吃的 第71章 “趴好。” 都春抬手往背上一抹,在掉落颈肩的碎瓷之间,摸到一手黏腻的血。 血液还带着些清冷的梅香。 它们这种花木灵,修炼幻化成人形后,身体发肤与人类无异,唯血液中的香味,在提醒自己原身是何物。 都春甚至听百城说过,百城游历庐城期间,认识了一株得道的小水草,水草精曾经生病进过医院,抽出的血液是鲜红色,再正常不过,可到了水下,那血液就随水草精露出“本来面目”,变得绿莹莹的。 盯了两三秒通红的手掌,后脑勺的剧痛这才后知后觉传来。 第167章 原本他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用灵术,可以但没有必要。他收了灵术,用身体替宁念明挡住攻击,就是想来一出苦肉计。 自己受了伤,宁念明菩萨心肠,少不了要关心几回,自己到时候趁机反客为主,亲亲抱抱举高高,把宁念明“关心”到床上去。 “嘶——”都春千算万算,没算到,硬怼花瓶竟然那么痛。 “都春,流血了吗?伤得重不重?”碎瓷同样飞了宁念明一脸,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本莹白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透明。 这不得赶紧撒个娇?一念及此,都春双手勾住宁念明的脖颈,将头埋在他胸前,整个人如受惊小鹿般瑟瑟发抖。 从假装“学徒”进入花店以来,论演戏他就没输过。 “宁……宁哥,我,我没事。”都春吭哧带喘,咽了下唾沫,还见缝插针地帮宁念明拨了拨头发。 他手指在宁念明白腻如瓷的脸颊上划过,心满意足地道:“就是,有点疼。” 没事是真的。 疼也是真的。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放你进来?”季楠望向都春,咬牙冷笑,“关起门来,才好打狗啊!” “都给我,”季楠见不得他们二人不合时宜的卿卿我我,随手拿起桌上的餐刀,接着大吼一声,“去——死——” 花瓶攻击力强但不致命,可刀就不一样了。 都春眼神陡变,原本蕴在瞳光中的委屈可怜悉数不见,犀利如刃的寒光喷薄而出。 他趁宁念明不注意,并起右手双指,抬至眉间,催动幻术。 季楠眼前突然飞起朵朵水红色的“长相思玫瑰”,花瓣连着带刺的茎叶,咻咻朝他眼前扎来。 而下一秒,每一朵玫瑰花瓣上都倒映出季母那张严肃而冷淡的脸,仿若万花筒中旋转不停地斑斓碎片。 水红色花朵严丝合缝地将他包裹、蚕食,骨头渣都不剩。 这便是幻术的精髓所在:心中忧怖,皆现眼前。 “别,别过来,你别过来!”季楠深陷幻象,举起刀就要去砍玫瑰。 忧怖越深,幻象就越逼真——刚才在别墅门口,季楠只是偶尔能从叶片上看见母亲,现下被这么一刺激,无数映有脸孔的玫瑰花贴着他的脸颊脖颈飘过。 那感觉恐怖极了,像是要割下血肉斩断白骨,将他活活凌迟。 “我杀了你!”季楠手上下了死力气,挥刀就往自己脸上割。 两种红色纷如雨下。 玫瑰花瓣,与血珠。 * “宁哥,我该换药了。”都春一边说,一边敲着宁念明房间的门。 别墅冲突之后,宁念明二话不说带都春去了医院。 都春其实伤得并不重,伤口缝合完毕后,医生见医院床位紧张,干脆开了消炎止痛的药膏,叮嘱都春回家好好修养,按时换药。 那么问题来了——都春被一大块瓷片扎进了蝴蝶骨下的缝隙,位置相当尴尬,胳膊无论是从肩胛处往下伸,还是从腰际向上绕,都无法触到伤口,仅靠自己完全无法换药。 想到出事时都春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身前,宁念明感动不已,将换药一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受伤以来,都春最雀跃的时刻,就是宁念明给他换药的时刻——微凉的手指掀开t恤,划过因为发炎而依旧滚烫红肿的伤口,又将药膏一丝一丝匀在淤痂上,像在丈量土地,也像在宣誓主权。 若有似无,欲擒故纵,生理撩拨,精神调情。 如是近一个月有余,都春的伤也好了大半;算了算日子,今天应当是最后一次换药,再过几天就可以去医院拆线了。 都春心中被期待和失落填满,搅合成了一罐粘稠的蜜。他好似洞房里等着丈夫挑盖头的新娘子,早早地在床上趴好。 花店这两天生意不错,宁念明几乎从早忙到晚,今天刚打烊,他累得不行,说是先回房间收拾一下,再给都春换药,然而不过片刻工夫,人却没了动静。 都春心中缱绻褪去怪异陡生,拿起药膏,不顾矜持地跑到隔壁。 宁念明的房间没有上锁。 这一个月来,大概是意识到都春信得过,宁念明卸下了防备——房间不锁,电脑和手机也没有另设密码。有几次都春开玩笑说,宁哥我偷看你电脑了,宁念明也笑着回他,我用的是苹果全家桶,手机和电脑都是同步的,随便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每每想到此情此景,都春都忍不住眉头舒展。 这种老夫老妻的生活,他想和小宁过上一万年。 都春只轻轻一推,门就吱呀开了。 他定睛望过去,宁念明竟是瘫在床上睡着了,白腻的皮肤几乎和枕巾融为一体。 “爸……妈……”他睡得并不踏实,间或有喃喃的梦话飘出。 借着微弱灯光,都春看到宁念明扇子般的睫毛下,被眼皮包覆的眼珠来回滚动,并不放松。 那对不断游移的瞳仁像打火机的滚轮,在都春心里擦出了一把欲火。 他脸颊也蒸出了两团潮红,雪后红梅似的,准备亲一亲宁念明的睡颜——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最想做的事情——却听宁念明很轻地吐出了一个“季”字。 如果说最近有什么名字是都春听不得的,那一定是“季楠”。 都春脸上潮红瞬间退去,手一抖,指甲擦过宁念明的脸颊,惊醒了梦中人。 第168章 “都春?”宁念明魂儿还在梦里,迷迷糊糊地道。 他揉揉被划出红印的颧骨,浑噩间努力睁大眼睛,透过微光看到都春的轮廓,才辨认出来者何人。 盲人感官敏锐,觉察到都春心情不好,宁念明问:“怎么了?郁郁寡欢的。” 这叫郁郁寡欢?这叫醋缸子打翻。 都春不是很舒服:“你做梦了吗?” 宁念明:“没有。” 都春赌气:“我明明听见你说梦话了。” 宁念明划拉了两下头发,淡声道:“梦到一些故人而已。” “你梦到了季……”都春更憋闷了,情急之下抓住宁念明的手腕。 “确实是季楠。”宁念明吃痛,却任由都春抓着。 被花瓶怼头之后,宁念明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和都春又走得急,压根儿也没在意季楠到底怎么样了。 二人也是隔了好几天,才听叔叔宁骏说,季楠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独自一人在家摔了家具,还把脸划了个稀巴烂,人被送到医院的时候,像被丧尸啃了脸似的,血几乎把脖子都泡透了,差点没把急救医生吓吐。 季楠前脚在医院治疗了几天,脸上的绷带还没拆,后脚就又搞了个大新闻。 据说季楠伤的不止是脸,还有脑袋——他的精神似乎出了大问题,在医院嚷嚷着要“杀了妈妈”、“杀光你们所有人”,还身体力行地用病房的桌椅砸伤了好几个医生护士。 季母嫌儿子丢人,匆忙把季楠转到了特护病房,禁止一切探视。 宁城二代圈子不大,【盈袖香水】的小季总无故发疯之事,一传十十传百,坊间吃瓜都快吃疯了。 落井下石者有,道是季家母子两个人心理都不太正常,季母虽然从来没打过儿子骂过儿子,但管儿子管得太凶,甚至到了冷暴力的地步,这下好了直接被反噬;唏嘘感叹者亦有,说季母含辛茹苦把儿子拉扯大,日子快熬出头了,没想到竟是这结局;甚至还有迷信神鬼邪说的,说季楠做生意得罪了东南亚大佬,被下了降头。 “说起来,季楠发疯也有我刺激他的原因。”宁念明有些羞愧,叹了一声,“他也是个苦命人罢了。” 宁念明和季楠早就没有任何感情了,只是单纯的愧疚和感叹,都春放下心来。他想安慰宁念明,然而眼前却浮现出季楠的嘴脸,莫名愠怒,冲口而出道:“季楠哪里苦命了?” 宁念明嘴唇动了动,没说话,脸上恢复了温润。 这副模样落在都春眼中,他又想起别墅那日,宁念明同平时判若两人的嘴炮输出,忍不住道,“宁哥,在别墅那天我没想到你那么厉害,能把他说得无能狂怒。” 宁念明摇摇头,若有所思:“我以前听书,听到一句话,印象深刻——‘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有的人有童年治愈一生’。” 都春出院之后隔三岔五换药,身上快被碘酒和消炎药水腌入味儿了;这几天他伤势渐好,换药频率降了下来,熟悉的梅香,重新钻进了宁年明的鼻子。 宁念明思绪飘出了很远,想到儿时绕着家中花园那棵梅树玩耍的日子,想到如露亦如幻的童年,眸光亮了又暗:“我也是如此。” 刚才听到宁念明在梦中喊了“爸妈”,都春心中有了结论,小心翼翼地问:“你也梦到你父母了吗?” 宁念明嘴唇紧抿,在隐隐的梅花香气中闷了很久,才点头道:“梦见了……那场车祸。” 人有遗忘痛苦的本能,车祸具体的细节,宁念明已然没有什么大印象了,只记得那天下了一场新雪,天气寒冷异常。父母在家争吵了许久,随后似是有什么急事要出门,把还在花园玩花草的他提溜到了车里。 死神最容易在恶劣的天气中降临——雪天路滑,行至半路,车中的刹车和abs抱死系统都出了问题,怼到高速公路隔离带,撞了个稀碎,父母当场毙命。 幸运的是,他因为坐在后排,身形又小,出事的瞬间被甩出车外,只受了些磕碰和擦伤;事后,连来勘定现场的警察都感叹,这种程度的轻伤堪称奇迹,属于万分之一的概率。 但不幸的是,碰撞之际有大量的碎玻璃渣飞进他的双眼,划伤了角膜,从此,这个充满鲜花的五彩世界,再不复存在。 命运对他,很残酷也很眷顾。 “不开心的事就别想了。”都春往他手里塞药膏。 宁念明回到现实,准备给都春换药:“你倒教训起我来了,趴好。” “在这里?”都春一愣,很快有些雀跃。 宁念明摸到了床头的咖啡豆,他放在鼻下吸了几秒,然后应声:“来床上。” 短短几句话,却过于暧昧,都春从耳根红到眼角,僵着身体挪过去,乖乖照做。 宁念明指尖有些薄茧子,触摸之际,清浅的摩擦感自都春的蝴蝶骨一路攀爬。都春大脑似过了电,耳膜处只剩下咚咚的心跳声,眼睛也闭紧了。 他强忍住不知是因为痛痒,抑或其他原因而发出的呻|吟,只觉得灵魂也跟着翻搅、颤栗。 换了半分钟的药,宁念明也不动声色地嗅着床上之人的味道。 职业原因,他的房间中塞了不少活性炭,用以净化气味。 刚才闻咖啡豆,也是为了唤醒刚睡醒的五官,保持嗅觉敏锐。 第169章 熟悉的梅香味自床上丝缕飘来,也挖出了宁念明埋在记忆深处的、不为外人道的秘密。 ——车祸那一天,他依稀记得,碰撞来得突然而剧烈,当被巨大的冲击力甩出车外之时,他的身下似乎突然有一双大手把他托住。 大手护着他的身子转换了方向,带着他避过隔离带,稳稳落地。 事后警察们所说的“万分之一”的概率,叔叔宁骏感叹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背后……也许是如此违反科学规律的、甚至有些奇诡的原因。 而彼时,他在飞速后退的风中,闻到了空气中蕴着的香味。 隐约,清甜。 是梅香。 和这个莫名其妙来花店做小学徒的都春,身上散发的气味,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这里解释了上一单元,水草精去医院抽血,没有被医生发现异常的原因(一个跨越了十几个章节的解答) ------ 撒娇的0最好命 第72章 “有人跟踪我们。” 梅花坚忍,能坐上花神的位置,都春的性格功不可没。 在还是一株白梅时,他就努力修习了种类繁多的灵术——易容造境不在话下,拈风捕雨也属正常,就连稀奇的“归灵术”都粗通皮毛。虽然比不上全仙界独一份儿的秋毫上仙一枝,倒也能使出个二三分灵力来,害得一枝压力山大,天天追在他后面调侃他是“仙界第一大卷王”。 得道之后,都春的修为令整个仙界心服口服,百城都对他刮目相看。 高手惺惺相惜,百城神君出身名门,又恃才傲物,能和他这株白梅成为朋友,也有这一点原因在里面。 蝴蝶骨上的伤口原本用灵术就可以让其痊愈,但为了某些不可言说的私心和欲望,都春硬是生生拖了一个月。 他嘴上嚷嚷着伤口痛,但有几次宁念明行动不便,不小心碰到都春的伤口,都春都如无事人一般,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挤眉弄眼,用拙劣的演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疼”。 最后实在拖无可拖,被察觉到异常的宁念明推着拽着,进了市一医院拆线。 “先别着急走。”从治疗间出来,宁念明默了片刻,抓住都春的t恤,“离吃饭的时间还早。” 今天宁念明给花店放了个假,早早地在门口挂了个【今日停业】的标牌。都春闻言计上心头,顺水推舟地拿第一个月的薪水邀请宁念明吃饭,以报答老板的“换药之恩”。 正值宁城青奥会开幕,现下政府大力推广旅游产业,在商业街区建了个市集,宁念明因为眼睛的原因,平时基本待在店里,都春便想趁此机会,带他去听听欢声笑语。 当然也是有私心——热闹的地方,更方便做一些想做的事。 拥挤人潮中,拥抱也有借口,亲吻都是如常。 都春的心早飞到一会儿的二人世界中了,闻言愣怔:“哈?干什么?” 宁念明虽然带着盲杖,但并没用,只是搀着他,另一只手扬了扬准备好的花篮:“去看看季楠。” 市一医院是宁城最好的医院,宁念明来之前就问了叔叔宁骏,得知季楠在市一的特护病房养病。 这人还阴魂不散了! 鲜花五颜六色,更加把都春的脸对比成了黑锅底,他没好气地道:“这花是你精挑细选,我以为你要送给医生,没想到竟然是去看季楠。我都替花不值。你看他干嘛?” 宁念明轻飘飘地攥了下都春的胳膊,似在无声道歉,与此同时又皱着眉,吸了吸鼻子。 “你不舒服吗?”都春觉得不对劲。 宁念明摇摇头:“走吧。” 特护病房无愧每天三千块的费用,病区静谧,门口有专门的安保设施,访客需要征得病人抑或病人家属的同意,才能进入。 宁念明心下忐忑,思忖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给季母打了个电话说明来意。 出事当天,季楠见的最后一个人是宁念明,就连坊间八卦中,都有些吃瓜看客编排出了宁念明因爱生恨蓄意报复的狗血大戏——宁念明不信季母没有听说过。 或许是季家的化妆品生意有叔叔宁骏的投资,【宁氏园艺】也是其重要的供应商之一,又或许是宁念明平时给人的感觉太人畜无害,季母压根儿没往邪门的方向去想,总之,季家没有来找宁念明的麻烦。 不仅如此,季母的今日的回复也令宁念明颇感意外。 她同意了。 病区的值班护士接到季母的许可,让宁念明和都春二人进了病房。 “差点以为要吃闭门羹,毕竟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宁念明跟在护士身后,进了病房。 他瘪瘪嘴,很小声地对都春道:“季阿姨竟然没有怪我。” “当然不会怪你。” 空荡的病房内传来冷笑。 小护士似乎知道特护病房的少爷不好相处,将宁念明和都春带到,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此刻,那道声音击在病房内的墙壁上,荡出森然回声。 都春循声望去,吓得后退了一步。他瞥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宁念明,十分庆幸对方视障,看不见季楠这副宛若来自地狱的模样。 季楠头上脸上仍包着纱布,像个新鲜制成的木乃伊。 病房窗户未关,有只黄色小蝴蝶忽然飞进,被季楠一把抓住,捻在手心,结束了生命。 第170章 季楠抖掉指尖的蝴蝶鳞粉,恶毒的眼神透过白色纱布锁在宁念明身上,像是能把对方吃掉:“那个女人,怎么可能怪你。” “她这一辈子,没了老公,没了儿子,宁念明,你知道为什么嘛?”纱布在季楠的脸上肆意扭曲,他渐渐靠近二人,“那是因为在她心中,只有面子呀——” “呀”字拖出长长的尾音,掺着嗬嗬笑声。 笑声很难形容,像用指甲划过不锈钢,又好似唱片机的指针扫过劣质黑胶,反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宁念明轻微抖了一下,在都春的搀扶中站定,谆谆道:“季楠,无论如何,希望你以后能好好生活,季家,还有【盈袖】香水,都要靠你。” “季家,呵,谢谢你惦记我们季家,”季楠狞笑的同时,手已经抓住了一旁的凳子向上扬起,准备把宁念明脑袋砸开花,“你还是先担心你们宁家吧!” 宁念明匆忙问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我们宁家到底……” “啊——” 凳子在地毯上砸出闷响,打断了宁念明的问题。 季楠双手捂脸,痛苦大嚎,声浪一层一层堆积,震得病床也在晃动。 因为动作过于激烈,他刚结痂的伤口重新崩裂,洁白纱布上慢慢渗出鲜血,可怖极了。 医生护士听到动静匆忙赶来,都春不动声色地收了幻术,对宁念明道:“宁哥,我们还是快走吧,季楠又犯病了,你永远都叫不醒一个自愿发疯的人。” 宁念明顿了顿,喟然一叹:“人呐,人终究会被年少的遭遇,困扰一辈子。” 临时闹了这么一出,宁念明的好心情去了大半,从医院出来后打了个车,一路默不作声地到了市集。 他心不在此处,任都春兴高采烈地拉着他四处乱转,也都只是听个囫囵。 市集熙来攘往热闹非凡,吆喝声、笑闹声、拍照声融成欢快的交响曲,更加把宁念明的闷闷不乐放大了千万倍。 这可把都春急坏了。本来就是他一己私念,拉着宁念明出来凑热闹,如今正主神色不虞若有所思——都春也拿不准,自己好不容易勇敢了一回,到底对不对。 以前他看百城找心上人找得辛苦,不免同情,未料百城甘之如饴,还用白话小说里的酸句子回了他一句“勇敢的人,命运也会更眷顾一些”。 百城堂堂仙君,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却也会相信“命运”这种玄而又玄的玩意儿吗? 如今他咂摸着这句话,心中忽然酸涩得像吃了颗淮北的橘子。 果然情爱一事幽幽暗暗,摸不准,猜不透。 这种猜不透的感觉令他着迷。 于是都春鼓起勇气发问:“宁哥,有心事?怎么都不说话。” 宁念明“唔”了一下。 心事的确有,但他不想说。 分手后,他一共和季楠见了两次面,两次季楠都提到了一件事,那就是他们宁家有问题。 到底是什么问题,值得季楠反复拿出来做文章? “没什么,”宁念明打着哈哈,“我只是……饿得有点头晕。” 原来如此! 小宁不像自己,有灵力会灵术可以超长待机。 小宁会饿的! 恋爱脑拉满的都春恍然大悟。 他眼风越过摩肩擦踵的游客,焦急地四处寻觅。 他在市集旁的顶级西餐厅预订了座位,中午还要和宁念明去吃战斧牛排,眼下只能先找些小吃,既能垫垫肚子,又不至于让宁念明吃得太饱,失了中午的兴致。 “那边有卖梅花糕的!”总算寻觅到合适的目标,激动之际,都春勾住了宁念明的手指。 宁念明一楞,却也任由他勾着往前走,来到卖梅花糕的铺子前。 梅花糕是现烤出炉,热气腾腾,雪白的梅花形糯米上撒着青红丝和槐花碎,望之令人食欲大开。 糯米和槐花的清香在宁念明鼻尖萦绕,他觉得自己是真饿了,从都春手里接过梅花糕后,不顾斯文地咬了一大口。 梅花糕的夹心豆沙倏然喷出,糊了宁念明一嘴一舌,他的嘴唇登时被烫得鲜红,轻微地“嘶”了一声。 “宁哥!”动静虽小,却没能逃过都春的眼睛。 宁念明的嘴唇微微肿起,颜色性感得恰到好处,都春咕咚咽了口唾沫,下意识伸手,想要帮宁念明抹掉沾在唇上的豆沙。 就在同时宁念明张嘴降温,都春的手好巧不巧横在其中,被宁念明的舌头轻舔了两下。 又抵住了虎牙尖。 二人都像过了电,酥酥麻麻的。 空气中也好像有无数同名电荷相撞相斥,让他们一下分开了两米远。 “都怪这个梅花糕。”宁念明从口袋中取出纸巾擦净嘴,率先打破尴尬。 都春摩挲手指发愣,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跟着附和:“就是,细细尖尖的,里面的豆沙不喷出来才怪。” “糯米豆沙团子而已,非要弄成梅花形状,说是文雅,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能多卖些,好赚钱。”宁念明赞同,“算是小吃里的《病梅馆记》。” 都春跟着百城念过书,百城特意给他讲过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文章大意是,一些花商为了让梅花卖出个好价钱,会对梅花的造型动手脚,修干减枝都是常规操作,甚至不顾梅花死活,压枝坠枝,把好好的一盆梅花凹得病态不堪。 第171章 都春当时因为一些原因,刚从梅花本体恢复成人形,《病梅馆记》在他耳中如同恐怖故事,听到最后他像被截肢了似的,只觉手疼脚疼,冷汗糊了一后背,恨不得把百城爆锤一顿。 听宁念明提起《病梅馆记》,都春忍不住一哆嗦:“我知道的。” 他的意思是让宁念明停止这个话题,未料宁念明却误解了,继续道:“我小的时候,家里也有一株梅树。” 那棵梅树很不一样,雪天必开花,花朵清幽,却又散发一缕令他着迷的甜香。 往事涌上心头,宁念明仿佛真的闻到了花香:“有段时间宁城流行梅花,我爸爸和我叔叔觉得这是个商机,梅树也挺特别的,就想把枝丫分出来,培养栽种。” 都春握紧了手中的梅花糕,不顾滚烫的感觉,急切问道:“后……后来呢?” 宁念明笑了一下:“当然是被我阻止了。后来我听我叔叔说,当时我整个人抱在梅树上死活不肯下来,活脱脱一只孙猴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直到爸爸向我打包票说不砍梅树了,我才从树干上滚下来,下来的时候,鼻涕都拖到了衣服上,爸爸和叔叔帮我擦了好半天。” 儿时的父亲和叔叔,是全世界最疼爱他的两位长辈。 童年滤镜总是动人,宁念明边说边比划,兴奋无比,这一切落在都春眼里,他却一反常态哑着嗓子道:“你喜欢那棵梅树吗?” “当然喜欢,”宁念明挑眉,“只是……” 都春愈发紧张:“只是什么?” 宁念明:“只是自从我哭了那一场之后,梅树好像渐渐地就变了,雪天不会准时开花,香味也不再是那种甜丝丝的味道,后来,梅树竟然莫名其妙消失了,栽树的地方,只剩了一个大坑。” 都春声带都抖了:“不见了?再然后找到了吗?” “我家里出了变故,爸爸妈妈不在了,”宁念明想到了车祸那日发生的事情,心神不稳地叹了口气,“我眼睛看不见,就搬出来和叔叔一起住,过了几年又赶上老房子拆迁,祖宅里的很多花木都被移栽了,至于梅树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都春刚想张口,宁念明却露出古怪神情,声音越来越小:“都春,你冷静一点。” 都春心想,我怎么冷静? 他现在就是激动的心颤抖的手,很想摇着宁念明的肩,大喊一声“小宁,你睁开眼看看,你喜欢的白梅就在面前”。 手还没碰到宁念明,却见对方急促地喘息了两下,似在引起他的注意,同时嘴唇翕动着对他说了什么。 是认出了吗? 不会是要表白了吧! 都春没敢眨眼,只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奔到了脸上,又冲破皮肤,在空气中吹出一个个粉色的泡沫。 爱情来得太突然。 不过很快,他辨出了宁念明的唇语: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听到以后,千万不要激动——” “从出花店开始,就一直有人跟踪我们。” 作者有话说: 神君啊,长点儿心吧,别光顾着谈恋爱,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 依旧是一些些个小伏笔 第73章 “别怕,我在。” 跟踪者身上,夹杂着一缕不太容易被发现的水仙花香。 一大早出门之际,宁念明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劲。 香味新鲜纯净,久久不散,执着地追了他们一路;即使是在人多味杂、被酒精和消毒液淹透了的医院,也迅速被他捕获。 他和都春去特护病房看季楠时,水仙香味同样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地飘到了安保处;二人趁乱上了出租车,香味暂时消失了片刻;而正当他以为是自己太敏感,放下心来想和都春一起逛逛集市时,那丝淡香,幽灵一般再度出现。 目标再明显不过,就是他和都春。 跟踪者是谁? 又有什么目的? 都春眉头一蹙,又迅速舒展。他摊开宁念明的手,在手心里写:几个人? 宁念明默默伸出食指,在他虎口勾了一下,作为回答。 只有一个,还好。 都春轻轻呼气。 接着,宁念明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稳了稳声线,若无其事地道:“这里的梅花糕太难吃了,都春,我们去乌衣巷。我知道乌衣巷有一位阿婆,她卖的梅花糕在全宁城称第二的话,没有人敢称第一。” “可是我们要去吃牛……”都春急了。 “排”字还没出口,都春恍然大悟,应了一声。 乌衣巷离市集不远,是老城区的一处古巷,因为处在市中心,住户都是不差钱的老宁城人,拆迁成本高企,因而哪怕周围一圈都盖起了新楼盘,乌衣巷也没有遭到房地产开发商的荼毒,像一颗固执的钉子,楔进了资本的心脏。 只是拜周围乱糟糟的楼盘工地所赐,乌衣巷被堵牢了,成了断头巷。 宁念明想把人往断头巷里引,有地理位置加持,又是二对一,哪怕是动起手来,胜算也有不少。 出了市集后,街边游人渐少,宁念明不想太劳烦都春,于是撑起盲杖,只让都春在旁边跟着。 刚走两步,宁年明就差点崴了一跤。都春忙不迭扶住他,眼风带过盲杖:“宁哥,盲杖坏了,下面裂开了。” 盲杖没法承力,宁念明“唔”了声:“估计是刚才季楠大闹病房,不小心撞上了。” 第172章 “季楠这个人,缺德又晦气。”都春不爽,嘴上也没个顾忌,“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盲杖都能被他连累。这盲杖是碳素的,不便宜吧?我怎么着也得找他把盲杖钱要回来。” 宁念明极其反常地提高了声量:“别了吧。像季楠这种人,无论做什么荒唐缺德的事情,最终都会原谅自己,这是他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都春挠头:“宁哥你今天说话怎么云山雾罩的,我都听不懂……” 宁念明未理会他,兀自继续:“所以,不要指望这种人良心发现,有什么问题,他只会推到你头上,因为他早就自洽了。俗称狗改不了吃屎。” 都春轻吸了口气,明白过来这话是在说给跟踪者听。 都春眨了几下眼,从记忆深处翻出了宁念明那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他发现自己和宁念明想到一起去了——跟踪者是很有可能是季楠派来的人,来寻仇。 但如果是雇人来寻仇,对方不可能孤身一人,群起而攻之才是制胜之道,那么最大的可能便是同样和季楠有感情纠纷的人。 新欢,还是旧爱?爱着,还是因爱生恨? 爱恨都会让人得失心爆表,并且失去理智。无论是哪一种,都绝非好对付的主儿。 今天怕是注定要有一场大战。 都春攥紧拳头,做好了灵术和肉搏双管齐下的准备。 他会第一时间站在宁念明身前,替宁念明挡下一切。 宁城市容大气整洁,乌衣巷却画风突变,逼仄阴暗得可以无缝衔接鬼片片场;间或有风卷起石板路上的树叶,又撞在两旁的青砖墙上,撞出呜呜的哀嚎。 水仙花香,在风中挥之不去。 二人已经走进乌衣巷中,都春同样话中有话,问宁念明:“宁哥,你还记得那个来买玛丽玫瑰的顾客吗?桑律。” “怎么不记得,”宁念明被灌了一口风,握拳抵在嘴边,“我和他同是天涯沦落人。” 都春也学着宁念明的样子,拿腔拿调地说给跟踪者听:“你说得不错,季楠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他怎么对前任,就会怎么对现任,直到现任也变成前任。” 窄巷尽头就在不远处,再往前,是建筑工地的蓝色铁皮围墙,有隆隆的敲击钻凿之声,击在围墙上。 前方无路,都春寄希望于用这番话,将跟踪者点醒。 宁念明突然驻足,感知到身后那香气也随之凝滞,他问都春:“你喜欢水仙吗?” 这又是演哪一出? 同住了这么久,都春觉得宁念明虽然眼盲,但心中雪亮,是个逻辑和智商都很在线的人,然而不知为何,今天整个人说话稀里糊涂,像裹了团迷雾。 他只得道:“喜欢。” 花神自然是什么花都喜欢的。 宁念明:“喜欢水仙什么?” 花神何时被问过如此直击灵魂的哲学问题,脑袋当场宕机,绞尽脑汁道:“……颜色,香味,水仙花嘛,‘凌波仙子’的美誉不是凭空而得的。” “凌波仙子,”嗅探到跟踪者的水仙香气越来越近,宁念明刻意快步向前,话里有话,“仙子实际是骗子。” 都春:“?” “水仙属于石蒜科,”气氛如此紧张,宁念明竟然开起了玩笑,“有的花表面上是仙子,其实是个五大三粗的糙汉。” 宁念明回忆着在学校时学到的冷知识,步伐越来越缓:“和水仙很像的大蒜,其实属于百合科——有的花看上去是糙汉,内里却是个小仙女。” 宁念明虽然视障,但有微弱的光感,也正因如此,他比平常人更敏锐一些。说出这番话之前,他就已经感知到了身后偶尔现出的纤瘦身影。 他快,影子也快,他放慢脚步,影子便也缓缓挪蹭。 终于走到乌衣巷尾。 影子也静止了。 都春正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不知不觉间也停住。 下一秒,他只觉身旁有风,吹得他鬓边发丝飞扬,人也跟着歪了一下。 “退到我身后去。” 再回过神来时,宁念明正站在前方。 “别怕,我在。” 宁念明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温柔,都春却觉得它们像把锤子,一下一下地锲到了自己心间。 他往前看去,见宁念明一只手横握盲杖,另一只手却暗暗拽住了自己的t恤下摆,模样就像还没能长成狮子王的辛巴,勇敢却又茫然无措,可怜,又透着莫名的可爱。 “你是谁?!为什么要跟踪我们?”感知到眼前的光线微微一动,宁念明大吼着,震慑来者的同时,也给自己壮胆。 闻言,都春这才抬头,看到了跟踪者。 宁念明没有听错,来者的确只有一人。 却是一个……女孩? 都春有些发懵——不是为季楠报仇的人? 正值暑天,鸡蛋磕到马路牙子上都能煎个半熟。但女孩穿着反常——她身披宽大卫衣和阔腿牛仔裤,黑长直头发坠在胸前,时不时扫着卫衣上的大logo。 更古怪的是,她头上罩了顶巨大的遮阳帽,口罩也像焊过的一样牢牢贴在脸上,只露出一对粉红色的肿眼泡,桃子都没这么夸张。 都春只淡淡扫了一眼,终于明白,宁念明为何要同他聊起水仙了。 对面的女孩,哪里是女孩。 第173章 本体是一株水仙花! 二人挨得近了些,都春也闻到了水仙香气,使出传音灵术,催动灵识问女孩:【凌波仙?】 他一时又想到宁念明的冷玩笑,调皮了一下:【不对,是不是该称你为‘石蒜科小仙女’?】 卫衣和牛仔裤遮不住水女孩纤瘦有型的骨架,她腰背挺得笔直,以沉默代替回答。 都春觉得有意思。 花木天资不一,得道后性子也云泥有别——普通的花木灵,见到自己大抵恭敬有加,间或也有谄媚逢迎,他早已习惯;而如桑律那种葎草,看见花神以后吓得差点跪了,就属于比较弱质的种类。都春觉得好笑,却也喜欢桑律的真诚。 可眼前这朵小水仙花,态度不卑不亢,沉默中含着倔强;似乎知道眼前站着的,正是统管花木届的花神。 水仙好养活、又耐寒,先天灵力高,这是不假,但转世投胎的水仙精这么强了吗。 如果不是,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有备而来。 丝缕水仙花味顺着风,持续钻进都春的鼻子,他想了想,问道:【石蒜科小仙,你可知我是谁?】 【不才知晓。】女孩也用灵术回答,她直直地看着都春,【不才见过神君。】 虽然声音有些发闷,但清冷声线根本压不住,配合女孩眉眼中的孤傲,倒是很有水仙花的风格。 都春:【不必多礼,你我今日得见,便是有缘。小仙你姓甚名何,如今投胎在哪一处?】 女孩静立于巷中默然无声,灵识中却已经开口:【回神君,不才玉小霜,是宁城本地人,故而有机缘得见神君。】 默了少倾,玉小霜虔诚地说道:【今日相逢,感念不已。】 【笑话!我说有缘,你竟当真了,世间不知有多少花木灵想见我,你当机缘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都春最讨厌这种自作聪明的阿谀奉承,冷笑着戳破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似乎没想到神君忽然变脸,玉小霜眼珠睁大,呆在当场。 【为何要跟踪一届凡人……跟踪我?】都春问道。 起初他以为跟踪者是冲着宁念明而来,但在幽幽冷香中,他发现,这位早已知晓自己花神身份的石蒜科小仙女,目标还真不一定是宁念明。 见玉小霜口罩动了下,应当是在咬着嘴唇彳亍,都春厉声:【从实招来!】 【不才,不是想打扰到您身边这位,】玉小霜吓得一愣怔,灵识中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不才今日确是有求于神君——】 她跪地低头,肩膀簌簌颤抖,几乎是乞求:【但求神君赐我一死。】 作者有话说: 叮咚!花神和小宁的新任务解锁~ 第74章 “求神君赐我一死。”(加更) 【求神君赐我一死。】玉小霜在灵识中重复。 隔壁工地里突然传来敲击之声,灵识中的“死”字,伴着空气中的斧凿击打,刺耳至极。 死? 【你先起身。】都春觉得疑惑又荒唐,表面却不动声色,【凌波仙,对你而言,‘死’为何意?】 花木灵本就不容易转世,转世成人之后,大多珍惜生命留恋红尘;都春活了大几百岁,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花木灵提出这种离谱要求。 【不才知晓。】玉小霜恢复了静立,眸子仍旧低垂,【重新为花。】 都春挑眉看她,示意她继续。 【肉身陨灭,原身复来,往者不谏,换骨脱胎。】她的站姿颇似一株傲寒水仙,【死,须用归灵术。】 都春更加诧异。 归灵术是仙界第一灵术,术法也神秘,知晓者寥寥无几。 但仙界怎么跟人间一样,谣言到处乱飞——归灵术都被传成这样了? 此术术如其名,可让消失的灵术尽数恢复。 仙界虽说风格闲散,但也序阶分明,“神、仙、灵、精”依次向下排去。像百城和他这种“神君”、抑或一枝这样的“上仙”,修为高深,自然不用担心灵术消失。再往下的“仙”、“灵”、“精”三级,或因为原身缺陷,或因为修习不精,偶尔会出现“灵术不灵”的情况,归灵术便是用于此。 但恢复时间不定,与个体资质有关,恢复期间也只能以原身形式存在。 此外,归灵术还有另一不为仙知的用处,便是让灵术彻底消失。 前不久,都春听一枝说过,早些年他在江城游历时,曾遇到过两个修为不高的闲散小仙,其一原身是碗热干面,跟着在人间寻到的哥哥一起卖面条,因为被泼了水灵术尽失,一枝大手一挥,把小仙薅回了仙界。 另一个面窝小仙就很有趣了——为了和相爱的凡人白头偕老,小仙自愿放弃灵术,去凡间体会生老病死,在柴米油盐悲欢离合度过有限的一生。 无论哪种,都和“死”这件事完全不搭界。什么“往者不谏换骨脱胎”的,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没这个道理。 都春绷不住了:【一派胡言。你从哪儿听到的?】 玉小霜吞吞吐吐:【大家都这么传,还说……】 都春:【说什么?】 【说全仙界修得归灵术的,只一位半,一位是秋毫上仙,但上仙神龙见首不见尾;另一位,就是神君您,】玉小霜道,【不才故而有此一求。】 这话有理有据,但都春就是心生怪异。 第174章 更何况,玉小霜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是享受青春体验生活的大好年华,做什么要寻死? 他还欲启唇再问,身边猛然响起说话声:“都春?” 都春心道不好。 刚才光顾着理会玉小霜,竟然忘了身边杵着个大活人! 不知道在这七八分钟的静默中,宁念明会想些什么。 t恤下摆传来异动,都春低头看去,宁念明已经收了盲杖,只是一只手小指还勾在那处,轻轻摇动,仿若好不容易等到主人归家的狗狗。 像被狗狗贴了脸一般,都春心头软得不行,“嗯”了声。 “怎么好半天不说话?是吓到了吗?”宁念明的声音似一缕温柔的风,“别怕。” 有一瞬间,都春觉得,宁念明似乎才是那个主人,而自己匍匐在他身边,任揉任搓,心甘情愿。 宁念明:“人走了吗?” 都春回过神,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跟踪者。 正准备在灵识里赶玉小霜走,却听对方清了清嗓子,声音从口罩内飘出:“宁先生,您好,跟您跟到这儿来,实在不是有意的,只是刚才我也在医院看病,认出了您。” 这小水仙,是打算跟自己死缠烂打到底了吗?都春无奈,拿住架子在灵识中道:【石蒜科小仙,还不快走?】 玉小霜淡淡看了一眼都春,并未理会,继续对宁念明道:“我打小就特别爱花,听说您的花店里都是珍惜品种,我就想跟您去花店,买些花。” 一提及花,宁念明来了兴趣,根本不顾玉小霜话语里多如筛子的漏洞,他将盲杖握紧:“小姐姐,你认识我?还知道我们花店?” 玉小霜小心翼翼地顺着接话:“觉晓花店嘛,听朋友介绍的。” 宁念明:“哪位朋友?” 玉小霜:“我朋友姓桑,叫桑律。” 宁念明恍然大悟,与此同时都春眉头一拧。 他终于明白刚才感觉不对的地方。 自己在觉晓花店“打工”一事,全仙界只有百城与一枝知晓,究竟是为何,消息会走漏到玉小霜那里去。 原来是桑律! “在医院时,我就注意到您手上的花篮与众不同,又见您的眼睛……”玉小霜顿了顿,“还听您身旁的这位朋友喊您宁哥,就大着胆子猜了一下,没想到竟然猜对了,您真的是觉晓花店的老板。” “在医院就该打招呼。”宁念明笑道,“怎么还跟到这儿来了,害我们以为您是坏人。” 玉小霜依旧淡定:“在医院时看您脸色不好,不敢贸然上前。怕您误人为我是推销安利的,或者卖保险的,那就离谱了。” “卖保险和跟踪狂,到底哪个更离谱啊?”被玉小霜挑战了花神的尊严,都春挑眉看她,揶揄道。 “都春!”宁念明小声喝止他,“哪能这样对顾客?” 玉小霜看着都春一口老血蓄势待发的样子,大概明白了“只有宁先生可以拿捏花神”的真相,于是得寸进尺:“宁先生,您是要回花店的话,我帮您叫车。” 老城区离花神堂有些距离,过了市集附近的堵点,出租车在路面疾驰。 宁城夏日天气多变,上午还晴空万里,现下却是黑云压城。空气中特有的雨前腥气,也顺着飘进了车中。 三人都安静非常,车内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的呼吸,似在控诉即将到来的大雨。 身旁的宁念明闭目养神了许久,似乎睡着了,都春见状,不打算再和玉小霜绕圈子,传音灵术直指副驾上的水仙花:【石蒜科小仙,你既求‘死’,须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花神威仪还在,玉小霜一滞,回头看着都春,严肃道:【不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谁告诉你我在花店的?】 【回神君,桑律。】 【说实话!】 【桑律。】 这株像是从泥土里钻出来的水仙花,来得实在是太诡异,都春不可能不提防。他陡然提高灵识中的声量,试图诈玉小霜一诈,对方依旧没有改口。 所言应当为真,都春放下心来。 【你和桑律怎会认识?】 【我去桑律打工的餐厅吃过饭,和桑律彼此认出了对方的原身,花木灵转世投胎的本就不多,在宁城的就更少了,一来二去,我们成了朋友。】 【何时开始跟踪我的?】 【就……就今天。神君,我不是跟踪您,只是早上我到了花店准备登门求见,没想到您和宁先生去了医院,机缘难得,我怕错过了今天,之后您就不在花店了,这才跟您去了医院。】 宁念明曾经说,有人从出花店就开始跟着他们,这话和玉小霜也能对得上。 【你跟踪我是求‘死’,可你又为何要‘死’?】 终于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玉小霜突然沉默,她压了压棒球帽,把口罩拉到了鼻子上方。 后视镜里只露出了一双杏眼。那双眼悄悄扫过都春,写满不安。 【玉小霜!为何要‘死’?】玉小霜的目光被都春精准捕获,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宁念明原本泥塑一样靠在车里,此时突然睁开了眼,“咳咳”两声,把都春吓了一跳。 都春忙道:“怎么了宁哥?” “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安静,”宁念明眼睛不行,鼻子耳朵都很好,他听了半个多小时的呼吸声,此时莫名奇妙地说道,“都春,你平时不是挺话痨吗,遇到小姐姐,就变锯嘴葫芦了?” 第175章 宁念明语气轻快,像是开玩笑,但不知为何,都春觉得宁念明话中有话,甚至还闻到一股不存在的酸味。 天上已经坠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滴,出租车行驶至老城区的闹市,天色昏暗、路面狭窄不说,两旁还满是不守交规的电动车和行人,到处乱窜。司机拧着方向盘,一会儿刹车一会儿踩油门,快把档位换冒烟了。 司机忽然一脚急刹,都春整个人往前一倾,脸抵到前面的车座。 因为撞到了眼珠,他有片刻眩晕。 又有滚烫鼻息喷在自己腰间。 眼前再恢复清明时,他发现宁念明整个人歪在了自己身上,臂膀攀上了自己的肋骨,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宁,宁哥。”都春被搂得有些吃力,“轻一点。” 他是有些疑惑,为什么刹个车能刹出这么大动静,转念一想,宁念明眼睛看不见,或许平衡能力不太好也未可知。 忽而又有温热感自手上传来,都春垂眸,觉得宁念明似乎误解了“轻一点”的意思。 ——宁念明的胳膊不仅没放松,另一只手还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间或在骨节处摩挲两下。 那是方才吃梅花糕时,被宁念明虎牙咬到的地方。 被宁念明一打岔,都春不知想到了什么,从颧骨到耳朵全红了,热气从小腹向上涌着,自然也没有心思再同玉小霜推拉。 玉小霜好像也被撞到了,双手盖住面部,肩头时不时颤动一下,很痛的样子。司机连着说了几句“抱歉美女”,她只是一直埋着头,并未搭理。 出租车很快到了目的地,司机怕这三位帅哥美女拿“刹车事故”说事儿,在玉小霜付完车费后,一脚油门踩到底,蹿了个没影儿。 “小姐,”宁念明在都春的搀扶下,将花店大门打开,“谢谢你出了车费,这样吧,花店的花我给你打八折,再多送你几束。你是喜欢那些稀罕品种吧,要怎么配?” 她眼睛依旧红肿,口罩下的语气充满不确定:“那个,我想要……” 宁念明又拿出手机:“对了,你给我个联系方式,以后方便买花。” 玉小霜看了眼都春,只得在屏幕上输入了自己的号码。 来花店买花本来就是玉小霜一时情急胡诌的,现下宁念明认真起来,她还没法接。 “需要我支招吗?”宁念明问道。 玉小霜松了口气:“好的,宁先生挑花眼光自然不会差。” “圣诞蔷薇和风铃草,不常见,都是金贵的主儿,”宁念明道,“要吗?” 玉小霜很随意地嗯了一声:“全听您的。” 宁念明却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喜欢给顾客科普些鲜花知识。姑妄言之姑且听之,别嫌我烦。” 玉小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顺着说道:“不会,宁先生尽管说,也让我涨涨知识。” 宁念明放下盲杖,摸到了一把凳子坐下:“圣诞蔷薇和风铃草,这两种花的花语都很特别——圣诞蔷薇的花语,是‘追忆爱情’,风铃草的花语,是‘嫉妒’。” 特别,太特别了,都不是什么好词。 玉小霜再迟钝,也明白了宁念明有言外之意。她后退几步:“宁先生,您想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好奇一件事,”宁念明依稀辨认出都春所站的位置,朝彼处望去,“你和都春,究竟是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这单元解释了仙界的等级:神、仙、灵、精。 百城、都春是神,一枝是上仙,乐甘是热干面仙、爱油是面窝仙,玉小霜、桑律是花木灵,水筠是水草精。 ------ call back了一下第一单元的乐甘和爱油 第75章 醋缸子上线 “我和他的关系,”玉小霜一惊,“宁先生,您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宁念明短暂地昵了一眼都春,旋即收回目光,不知为何却眼角发热。 默了几秒后,他从手边捞了枝玫瑰,舌头和牙快系到一起去了:“我只是好奇而已,问问看。” 都春眨了眨眼,大概明白了。 人在问出问题时,因为疑惑的原因,语调末尾一般都会微微上扬。 但宁念明今天不一样,“什么关系”四个大字几乎是从舌根生生挤出来的,像是笃定了都春和玉小霜之间有点儿什么。 八成还是他自己脑补出的那种关系。 小宁这叫“好奇而已问问看”? 这分明是醋缸子上线。 酸味和花香混合,大概可以酿一瓶纯正的玫瑰香醋。 明明原身是梅,可都春心里像是落了一树粉红春桃,心中狂喜的同时吸了口气,觉得今天店里的鲜花都比平时香上许多。 他像个惦念了心爱玩具许久的孩子,在拿到玩具的那一刹那忽然萌生出个坏念头。 都春问宁念明道:“我若是同她有关系呢?” “宁哥,”他带着促狭的笑,“你又要怎么办呢?” 宁念明手指被玫瑰枝上的刺扎得泛白,半晌,憋出一句:“在本店买花,加收30%的服务费。” 什么幼稚鬼!都春乐得不行,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含羞草盆栽。 这盆含羞草在花店养了大半年,前几个月的时间里被碰到的次数,加在一起都不如都春来了以后多。 第176章 天性敏感的小草经花神一碰,叶片尽缩,当场自闭。 “哈?”玉小霜扶了扶棒球帽,仿佛那顶帽子变成了一口巨锅,她尴尬又不失诧异,脱口而出,“我?和神……” “君”字刚冒了个声母,玉小霜接收到都春近乎警示的目光,慌忙改口:“不是,宁先生,我想您是误会了,我和这位,这位先生没有关系。” 宁念明:“我本来不忍心拆穿你,但你还在嘴硬。无缘无故跟了我们大半天,你当我真相信你是为了买花?我眼睛看不见,但心里不瞎。” 继续隐瞒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都春忙道:“宁哥,我不认识她。” 宁念明不悦:“那你刚才为什么那样?说你和她有关系。” “只是开个玩笑,”都春虚抹了把额头,仿佛那里有汗,他看宁念明皱眉不信,手掌举至齐眉处,“真的,特真,我对天发誓。” 都春手还没放下来,忽然一个炸雷从天而降,将花店的玻璃窗劈得微微震动。 ……就是说,雷公不用这么给自己面子的。 宁念明也被雷声劈了个措手不及。他思忖了一会儿,忽然道:“花架第三排倒数第二个花瓶里,有几束三色堇,晚上睡前你拿到卧室里。” 都春有些懵:“?” “三色堇的花语是沉默——没有话说,可以不说。”宁念明言语中含着薄怒,“管管你的嘴。” 都春:“……” “如果都春的话都是真的,”宁念明侧身,冲着玉小霜方向,“你跟踪我们,到底什么目的?” 方才都春问玉小霜为何要求“死”,问题被打断了,此时宁念明这么一说,都春也顺着附和道:“觉晓花店在花神堂旁边开了很多年,我们宁老板的口碑在这儿摆着,你若是真有什么难题,宁老板能帮上的,肯定会帮。” 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都春的主旨只有一个:宁念明不是外人,大可放心。 以水仙的敏锐程度,应当能听出来。 未料玉小霜还是一口咬死,口罩下嘴唇频繁翕动:“我真的是来买花的。” 这话虽不合情,逻辑却无懈可击。宁念明和都春都很无语。 “买个花而已,为什么要跟我们去几十公里以外的医院?”宁念明想了想,正颜厉色地问,“你这话说的你自己信吗?” 水仙花来的诡异,说的诡异,连找自己的目的也很诡异。她到底是想玩哪一出? 思及此,都春还是动用了灵术,在灵识中对玉小霜道:【小仙,既然今日你我有缘,我们不妨玩个猜谜游戏——猜一猜,到底是让你说实话容易,还是让我施归灵术容易。】 如注暴雨忽而倾下,打在花店外的法桐树叶上,砸出嘈嘈切切的声响。 玉小霜身姿和窗外的树叶同频地抖了几抖,缓缓道:“去医院……只是个巧合。” “我原本一早就过来了,到了店门口,听到您说今天要去市一医院。”玉小霜道。 她看着宁念明,但都春一下就听懂了,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当时还愣住了,心想难道您知道我?因为我最近也在市一治疗。” 说话间,玉小霜摘下口罩。 一张脸。 美丽,却又可怖至极。 像横死又不愿意喝孟婆汤,只得含着满腔恨意,游荡在三界之外的艳鬼。 美人在骨不在皮,玉小霜鹅蛋脸配高眉深目,一双乌黑圆润的杏眼下方,还趴着对可爱的卧蚕,颇有当下流行的“甜妹”风格。 然而卧蚕旁边就很恐怖了——眼角上的皮肤毫无生气地向下耷拉着,眼皮上留下的针线痕迹密密麻麻,如蜈蚣的脚。 再往下,她鼻梁两侧比常人略宽些,都春定睛看去,发现彼处有一对夹板将鼻子夹起,很像电影《死寂》里的那个木偶。 都春何时见过如此长相的“小仙女”,连自己花神的身份都忘了,脱口而出:“你这是……” “整容,整残了。”玉小霜嘴唇干裂,嘴角扯出个难看的向上弧度,接着飞速戴好口罩,“抱歉,吓到了二位。” 都春回过神来,明白了玉小霜这这一身反常打扮的原因。 他看了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宁念明,叹了口气,在灵识中道:【小仙,口罩这累赘就免了,宁先生看不见,我也不在意。】 玉小霜用灵术回答:【戴口罩实非我意,只是我鼻子被做坏了,不通气,只能用嘴巴呼吸,呼吸得久了,又干又痛。】 她语调没什么情绪,云淡风轻的,像在说“今天天气不好”抑或“中午的饭真难吃”一样平静。 “之前我一时冲动,做了整容,没想到会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玉小霜抬手,想揉一揉泫然欲泣的双眼,却因为怕痛而作罢,“最近在做修复治疗,今天正好是我去市一医院复诊的日子,就这么巧。” 巧合之所以被称为巧合,就是因为它让人不敢、也不愿相信。 话毕,玉小霜“嘶”了一声——因为治疗原因,她的眼皮里长了不少倒睫,稍微动动,就会刺到眼球。 “我看你也挺漂亮的,为什么要去整容?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都春是真的疑惑,干脆把萦在心间的问题说了出来。 同时他基本锤实了一件事,那就是水仙花一心求“死”,和她整容失败脱不了干系。 第177章 玉小霜应当是明丽动人的,却因为整容失败,顶着这样的一张脸。这种感觉仿若从云端高高坠落,跌入污糟的淤泥之中。 饶是普通的小姑娘都无法接受,更何况,她原身是一株水仙。 水仙自恋。 回应都春的,只有淅沥的雨声,和长久的沉默。 “宁哥,这姑娘跟踪我们不说,讲话也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医院偶遇、整容失败的,网络小说都不敢这么编。”都春一记绝杀,“感觉不是个正经顾客,要么别做她生意了。” 窗外雨势渐弱,都春手臂挥向门边,朝玉小霜做了个“请”的手势。 不说是吧?直接下逐客令,走好不送。 宁念明想了片刻,点头应允。 玉小霜这下急了,从卫衣口袋中掏出手机,解锁屏幕递给都春,用灵术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神君,您若不信,可以看我的聊天记录。】 手机是几年前的老款,屏幕上有些裂痕,响应速度也慢。都春费劲巴拉地点开微信,果然见到了玉小霜和桑律的聊天记录。 二人虽然交流不多,但拉拉杂杂的从几年前就有聊天往来,最近的一条,是桑律给她发的觉晓花店的定位。 手一滑,都春退到了微信对话框页面。 他发现除此之外,玉小霜的微信里,还有她与【市一医院整形修复科王副主任】的对话框,以及【面部红光修复病友群】的群聊,群里相当热闹,聊天气泡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有人在问整形恢复期的注意事项,也有人感叹“太疼了以后再也不碰脸了”、“这都不该是活人遭的罪”。 不像演的。 都春目不转睛盯着微信之际,宁念明以为玉小霜磨磨蹭蹭不愿意走,是外面下雨的缘故,便道:“都春,你从楼上储物间里拿把伞,这姑娘跟我们跟来这里,也挺不容易的。” “等一下,”都春忽然说道,“宁哥,她不能走。” 宁念明眉头微蹙:“怎么了?你不是感觉她有问题吗?” “她是有问题,但另一个人,问题更大。”都春看着玉小霜手机里一个熟悉的头像。 头像中是张真人照片,和玉小霜一样,也戴着口罩,只露出眉眼。 但都春记性很好,记得自己曾与这双眼睛的主人,在觉晓花店有过一面之缘。 宁念明:“谁?” 都春:“你的堂弟,宁嘉树。” 作者有话说: 之前看过一个调查,说整容医院顾客的平均颜值要远高于普通人,大概越美的人,越有美貌焦虑吧。 ------ 前面埋得很深的一个角色,宁念明的堂弟宁嘉树,出场了。 第76章 “杀猪盘,加整容贷。” 玉小霜伸头看去:“谁?” 都春见缝插针地将玉小霜和宁嘉树,不,应该叫【adam宁澍】之间的聊天看了个梗概。他把手机还回去:“骗你整容的这位,我们认识他。” 宁念明大惊,瞳仁在眼皮里游弋:“都春你说什么?小树在骗人?” 都春反复确认了【adam宁澍】的头像,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没错,是宁嘉树。” “不可能,他不是在京州上那个什么电脑培训班吗?”宁念明声线颤抖。 此事迷雾重重,都春不敢妄下判断,他试着从中抽出一根逻辑线:“会不会有人拿着小树的照片,招摇撞骗?” 宁念明想了想,觉得不无可能。 “没想到此事还和我们有牵扯,”都春看向眼前的整容水仙,“现在,可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吧?” 没有用传音灵术,但他是以花神的身份与玉小霜说话。 “杀猪盘,加整容贷。”隔了许久,玉小霜终于摘下了口罩,这使得她的声音不再滞闷。 她惨然一笑:“专挑我这种人。” 都春见不得花木灵妄自菲薄,眉头一拧:“你是哪种人?” 玉小霜翻了翻手机,叹气道:“平凡,普通,却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平凡普通。” “这是整容前的我。”她调出相册里的照片,递到都春眼前,“好看吧?” 水仙清丽淡雅,玉小霜的长相,无愧于她的原身。 都春:“这不挺漂亮的。” 玉小霜:“坏就坏在‘挺漂亮’三个字上。” 水仙花投胎转世到了宁城一个普通家庭,父母虽是工薪阶层,却十分懂得“富养女儿”——家中难得吃一次红烧排骨,爸爸会把最好最大的肋排夹到女儿碗中;过生日时,母亲会把新款芭比娃娃第一时间放在床头;一家三口哪怕是窝在筒子楼里,两位操碎了心的家长,也要攒钱给玉小霜报钢琴班、学英语和芭蕾舞。 “在爸妈眼里,我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小公主。”玉小霜嘴角不能大动,咧出一个木偶般的僵硬苦笑,“即使我天资一般,学什么都半途而废,也只考上了个没什么名气的二本大学,在宁城郊区的工厂找了份普通的文员工作,每天帮上司复印复印文件,做做台账。” 从相遇开始,玉小霜的肩背一直都挺得很直,都春原以为她的冷傲和水仙气质有关,现在看来,应该也有父母教育的一份功劳。 “上学,工作,朝九晚五。每个月拿几千块,再跟另一个每个月拿几千块的男人结婚,生一个每个月拿几千块的孩子。”玉小霜歪头回忆过往,“我一度觉得,我转世投……” 第178章 意识到说错话,她改了口:“我爸妈这么培养我,不是要我过这种惨日子啊。” 拿着连个新款手机都买不起的工资,为了那一点点的奖金跪舔领导,只要一个不留神干得不好,就要担心会不会被公司辞退,下个月的社保和公积金千万别断掉,否则影响买房和子女上学。 然后生活就会像爸爸妈妈那样,舍不得吃糖醋排骨,需要拿出攒了几个月的家用,才能给女儿报钢琴班。 “我凭什么这么惨啊?我长得不赖,只是输在了起跑线上而已。这世上有钱有颜的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再加我一个?” 凭什么,苍白又可笑的一个词。 人一旦到想到“凭什么”,就会亲手开启一场无止境的、永远都赢不了的比赛。 都春看着玉小霜整容前的照片,实在无法把她和所谓的“惨”联系在一起。 他不敢相信水仙花的选择:“所以你才去整容?” 玉小霜摇头:“一开始,我只是想找份轻松又来钱快的工作。” 冲动裸辞后,玉小霜摩拳擦掌,瞄准了月薪好几万的中高端岗位,投了不少简历。可惜她没有任何专业技能,那点浅薄的文员工作经验也近乎于零,简历不出所料地石沉大海。 “有一天我在boss直聘上闲逛,有个叫【宁总】的人主动给我打招呼,问我愿不愿意去做带货主播合伙人。”她接着道,“宁总说直播带货是未来十年最有前途的职业,轻松不说,底薪三万,还有提成。” 玉小霜说得没错——这两年直播购物突然异军突起,宁念明休息时偶尔听听短视频,时不时就能听到主播们超大声的“家人们,3,2,1,上车!”。 都春脑海中浮现出宁嘉树戴着口罩的头像,大概猜到了一些:“你说的hr就是宁……” 他看了一眼宁念明,改口:“是这位【adam宁澍】?” 宁念明早已听出,冲动地站了起来:“他怎么又成‘总’了?还叫什么a,a……” “adam,”玉小霜道,“用字母a打头,能排在微信通讯录前面,很多卖保险的、做微商的,都这么给自己取名。” “这位宁总,是不是和他差不多高,有些瘦,看上去二十来岁,挺年轻的?”都春比着宁念明的身高,对玉小霜道。 玉小霜仔细看了会儿,应声道:“就是他,是宁总邀请我去面试。” “宁总”主动加了她的微信,和她聊起了天。 他所描述的带货主播的前途和钱途让玉小霜心动不已,几番沟通后,玉小霜决定去面试。 面试的【新生文化传媒公司】坐落在宁城商业区最繁华的写字楼里,除了新生文化,写字楼里还有互联网公司、整形医院、电竞工作室等等,洋气得不行。接待玉小霜的adam,是位眉清目秀的高挑帅哥,这让玉小霜觉得,美好的未来近在眼前。 人迷失心智的时候会忽略事情中的一些不合常理之处,当时玉小霜没能注意到,大夏天的,“宁总”却带着一副口罩。 “宁总”和新生文化几位面试官对玉小霜来了轮压力面,其间将玉小霜的家庭背景、学历、工作经验甚至长相,都贬损得一文不值。 说是玉小霜这张脸,长得是挺不错的,但最多只能算是清秀,离顶级主播所需要的“上镜”,还差得很远,眼睛鼻子嘴巴都不行,尤其是眼皮,一单一双难看极了。 正当玉小霜气馁无比,认为面试泡汤的时候,“宁总”告诉她,她被录用了。 但录用薪水和当初承诺给她画的大饼相差很多,是玉小霜想要当场离开公司的程度。 就在此刻,“宁总”拦住了她,给她介绍了公司的几位骨干合伙人。 骨干们一水儿的“三无”中年女人,没学历没家底没工作经验,原本应该在职场上寸步难行的他们,却常年提成拿到手软,日薪抵别人月薪。 玉小霜正疑惑着,“宁总”告诉她,这些骨干都有一个共同点:去过楼下的整形医院。 接着,其中一位骨干叫做“颖姐”的骨干,向玉小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是自己是乡下来的,做直播之前就没读过什么书,刚入行时也只是萌新,业绩总是吊车尾。 她咬咬牙去楼下割了个双眼皮之后,命运随之改变,每周光直播提成就有一万多元,事业顺利不说,还结交了一个富二代男朋友。 骨干颖姐挥挥手里的新款手机,说这也是男朋友买的。 “你只需要把内双的眼皮做一下,绝对能换一个人,比我好看多了,你听姐的。”颖姐拿着新款手机对她道。 承认自己比别人差是很难的。玉小霜的眼珠在骨干们的锥子脸和高鼻梁间逡巡了片刻,点点头。 “我原以为只是简单地割个双眼皮,”玉小霜吸了口气,“宁总和颖姐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就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答应了。” “但是颖姐陪我去了楼下医院后,面诊医生说我脸上的问题很大,除了双眼皮全切,还要去皮去脂,调整大小眼,鼻翼外切、宽鼻矫正……”说这些专业名词时,玉小霜没有片刻停顿,像是在心里将它们重复了很多遍。 像是面对仇人。 都春看看照片,又看看她如今带着夹板的鼻子,觉得这鼻子已经够窄了。 玉小霜打断都春的思绪:“原本几千块的双眼皮手术,蹭蹭蹭涨到了十几万。” 第179章 都春:“你哪儿来的钱?” “整容贷,宁总和颖姐都劝我,争取一步到位,变成最完美的自己。”玉小霜很快回答,“他们养我这头‘猪’养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收网杀猪的时候。” 【我已知晓本次手术所有的项目明细及分期贷款金额,同意贷款,同意手术。如违约,本次手术的所有耗材费用及违约金,均由本人自行承担。】 玉小霜亲笔写下这行承诺、按手印的时候,脑子是懵逼的。 指尖的印泥还没干,她就被推进了手术室,打了麻药。 尖刀划过眼皮,玉小霜眼前一片血色。 她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糊的味道。 “拆线后恢复了将近半个月,我准备去新生传媒上班了,才觉得不对。”玉小霜指指鼻子,“这里,痛得无法呼吸,鼻子像被活活刮了下来一样。我在古装电视剧里看到过一种割鼻子的极刑,大差不离。” 她手又挪到眼旁:“还有这里,长了好多倒睫,每眨一下眼睛,滋味都是钻心。” 痛楚愈发剧烈,至后来,不断有脓水从伤口处流出。她气冲冲地去整形医院讨说法,对方只是厚着脸皮说,每个人的术后恢复各不相同,建议她去正规医院看看。 说这话时,医生的身边出现了四五个黑壮保镖,玉小霜无奈,只得去了市一医院。 做正规的康复治疗之际,她才知晓,宁城的写字楼里,坐落着不少像这样的整形医院,虽说有从业资格,但医院的医疗水准实在不敢恭维。 “当时我去公司问了宁总和颖姐,他们都说是整容后的正常现象,让我忍一忍,不要多心,专心上班就好。”她接着道,“但我这个状态,别说在镜头前直播了,连话都说不利索。” 都春直觉事情到了转折的地方:“然后呢?” 玉小霜:“然后他们说,不直播也行,可以转去做运营,在boss直聘、微信群里招募新的‘直播合伙人’,把她们带到公司面试。”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宁总、骨干姐姐和整个新生文化的阴谋套路。”玉小霜忽然咬牙切齿,“谁能想到,我第一个遇见的hr,竟然是这种人?!” “不,他还是人吗?他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宁念明一直静静听着,此时不免激动,脸色涨得通红:“小树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都春一直拿着玉小霜的手机,情急之中点回了微信,还真就发现了华点:“宁哥,这儿有一段语音,听一听就知道是不是你堂弟了。” 他按下语音气泡。 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花店中。 难以接受亲人干下如此伤天害理、甚至违法犯罪之事,宁念明一屁股坐回椅中,结结巴巴道:“你……为什么不报警?” 玉小霜:“你以为我没报警吗?但他们没有留下任何确凿的证据,我是自愿和公司签了劳动合同,也是自愿和医院以及三方机构签了贷款协议,警察去查了一次,一无所获。这种杀猪盘已经进化成了天衣无缝的骗局。” “报警有用吗?你们看了前段时间的电视没?《焦点访谈》,讲杀猪盘的那一集。这种杀猪盘集团存在了这么多年,悲剧每天都在发生,但是能被抓到、能被法律制裁的人,又有几个?”她一边说,一边恨恨地摇头。 都春忽然回想起那集《焦点访谈》,想到节目最后,主持人确实扼腕说了一句“依法打击杀猪盘,长路漫漫,任重道远”。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宁念明呼吸急促,颤抖着问她。 “反正我都这样了,不如和他们同归于尽。”玉小霜眼神泛出雪亮寒光,一字一顿,“他们总是让我忍一忍,我算是明白了,就是笃定我软弱无力只会忍,他们才这样对我。” 她缓缓转向都春,一语双关:“然后,但求一死。” 都春被她的目光看得眼皮直跳,猜到了玉小霜下一步的计划。 正准备说什么,身旁忽然传来咣当响动。 “宁哥!”看清楚后,都春魂都飞了,“小宁!” 只见宁念明耳畔脖颈蔓起大片桃花粉色。 他歪在椅子上,早已没了知觉。 作者有话说: “整容贷”的灵感来源于现实 第77章 “人比花更好吗?” 都春手指在宁念明鼻前停顿少倾,发现人没事,只是情绪激动晕了过去。 可他脸上的粉色却让都春不得不警觉。 是花粉过敏。 这似乎是宁家代代相传的痼疾。 照顾他的宁家先祖就是死于“瘾癣”。某日,先祖脸上脖子上发了大块大块的粉色斑块,所谓“桃花癣”是也,他只当是过分劳累,并未当回事。 没想到瘾癣长久不消,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造访,还带来了“肺气不畅”一病,严重时,宁家先祖甚至呼吸不上来。久而久之,宁家先祖的身体逐渐垮了,恶化成“肺气衰竭”。 都春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尸身被从花神堂抬出,堂里也换了管事人。 后来现代医学发展,都春略略接触了一些科普知识,知道宁家先祖的病症是典型的花粉过敏。过敏因人而异,并且会有一定的延迟期,有些体质特别者,会在有过敏原的地方居住很多年,才有可能触发过敏。不仅如此,一旦有了第一次花粉过敏,症状便会逐渐加重,并且从此伴随过敏者一辈子。 第180章 对于普通的过敏者来说,一生远离草木并不难,但对于宁家人来说,这种可能会死于花草的结局,有种注定悲哀的宿命感。 这次化为人形后,都春一直暗中守护着宁念明和觉晓花店。 就在前不久,宁念明第一次出现了过敏症状。 也正是从那日起,都春时时刻刻留心,但凡宁念明出现过敏前兆,他便施下灵术,抬手引风堵住宁念明的口鼻,即使对方要忍受无法呼吸的不适感,甚至去看了医生。 保住小宁的命要紧。 都春哪里还顾得上玉小霜发疯,连忙将宁念明抱到二楼。 花店偶尔会碰到过敏的顾客,因而宁念明在别墅里备了过敏药,都春翻找了一瓶扑尔敏,喂宁念明吃下。 安顿好后他下了楼,却见玉小霜仍没有走。 不仅没走,人还跪在了楼梯边。 虽是跪着,但玉小霜脊背挺直,或许这种诡异的跪姿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卑微的让步。她朗声重复:“求神君施归灵术,赐我一死!” 都春被她“生生死死”的说法扰得心乱,掐着眉心想了片刻:“不可。” “为何不可?”玉小霜声音劈了,“神君便是如此恣意对待我们这些地位不高的花木灵吗?神君枉为神君!” 都春放手,露出通红的眉心:“正因本君身份,故而不可。众灵平等,本君位阶再高权力再大,也绝不可对花木生杀予夺。” 玉小霜呆住了。 半晌,她终是弯腰伏地,行跪拜大礼,执拗道:“求神君!” “你误会了,非我不为也,实我不能也。”都春倍感无奈,“归灵术根本对你不起作用。” 玉小霜抬眸,她露出的一对双眼本就红肿,此刻更是混杂着无限的惊惧与疑惑。 都春心中不忍,说了实话:“归灵术并非致死之术,它只是令神仙精灵变回本体,本体亦可重新修习灵术,再度得道。” “但归灵术只对花木灵有用,你既已转世投胎,便没了一岁一枯荣的选择,只能静静等待生老病死,同凡人无异。” “我情愿做回花,情愿永世不再为人。”玉小霜眼中多了几分震撼,喃喃道。 “为何?”都春猛然问道,“凡人虽琐事繁多,杯盘草草灯火昏昏,但终归是比做花木灵要有百般乐趣。” 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以前百城带着他读书,读到王安石的这句诗时,他还颇为不解,不知凡人为何对简陋的饭食甘之如饴,又为何要对着一豆灯火彻夜聊天。 话这么多吗? 有那个时间,多修习修习灵术也是好的。 直到他遇上了宁念明,来到了觉晓花店。 每天晚上和宁念明一起吃吃小馄饨、吐槽吐槽白天遇到的奇葩顾客的日子,真香。 “做人有什么好?”玉小霜将他的思绪拽回,自暴自弃地指指自己的脸,“熙攘奔忙,只为了神君您说的草草杯盘、昏昏灯火。到头来,却又被这杯盘灯火,伤身伤心。” 都春叹气:“杯盘灯火、珠宝金银,不过身外之物。你若放下,日子会好过得多。须知做花不如做人万分之一。” “神君,您不是也曾经变回过原身吗?”玉小霜忽然问道,“故而您觉得,人比花更好吗?” 她的话,重点在后半句,但都春显然会错了意。 “此事你从何而知?”他大惊。 玉小霜:“您方才说了,花木灵的世界无甚乐趣。” 宁念明轻轻吸气:“前一句。” 玉小霜反应了片刻,明白过来:“因为您上次变梅,我也在场。” 都春得道后,曾经历过一些“变梅”的灵异事件。 第一次变回白梅,是在照顾自己的宁氏先祖因过敏去世之后,他悲伤不已,捂在被子里哭了一夜,直至昏沉睡去。 翌日醒来时,都春觉得使不上力,向四周看去,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花神堂的后院。 以一株梅树的形态,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灵术也消失了。 幸而这次变梅时长并不久,只几天工夫,都春便又是玉骨冷魂的神君一枚。 其后百余年间,变梅事件又分别有几次,好在每次时间也都并不长。 变梅一事来得古怪,都春曾经请教过百城,百城翻阅了不少资料典籍,却也一无所获。 最大的意外发生在二十七年前,也即都春最后一次变梅。当时【宁氏园艺】在宁骁宁骏兄弟俩齐心合力的经营下,从一家小花店发展壮大成为公司。都春感念宁家的恩德,想在开业时捧个场。 宁家人务实,不太讲究排场,因而开业典礼就在宁家老宅,都春激动得浑身发热,刚靠近,没想到——宁家后院多出了一株小梅枝。 这一变竟是五年。 他几乎是看着宁念明从出生长到了六岁,陪着宁念明度过了幼时辰光,宁念明也曾死死抱着他,恳求父亲和叔叔手下留情。 “神君,您可还记得八十多年前,您从花神堂外经过,压到了一株葎草?” 都春:“是桑律。” 玉小霜:“其实旁边还有一朵水仙花。” 都春沉吟片刻,恍然道:“你?” 玉小霜:“我修行时间长,修为比葎草高些,看到了一些,呃,一些关于神君的奇景。” 第181章 她眼睁睁地目睹了都春从人形变作梅花,又变回人形的全过程。 “神君,故而恕不才斗胆一问——”玉小霜的目光里已经没了惊恐和疑惑,剩下的是无尽的悲哀。 她发间的棒球帽落在一边,泪眼盈盈:“做人又好在哪里呢?” …… 宁念明醒来时,天已尽晚。 他将手滑出被外,被另一双手捉住。他道:“都春?” 握住他的双手是两个极端温度,一手如冰一手似火。宁念明感到怪异,又不好明说,身子一动,腰际传来拉扯的痛感。 宁念明咬牙抽气:“好像扭到腰了。” 都春心中有事,想不了更多,慌忙掀了被子,让宁念明趴着,双手隔着宁念明的t恤在腰上游走:“这儿吗?还是这儿?” 都春的指尖像在跳舞,触感温柔却有力,宁念明又闻到了熟悉的清冷梅香,淡而又淡。 他舒服得快要睡过去,但很快,又被冰火两重天的滋味惊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移话题道:“那个女孩走了吗?” “走了。”都春平淡道。 宁念明不太相信:“这么容易?” “她有点激动,后来我跟她说,她遇到的人不一定是你堂弟,什么杀猪盘呀整容贷呀,要是真的就拿出证据。她恢复了一会儿,就走了。”都春编着拙劣的谎言。 玉小霜走了是不假,只是被他的缓兵之计劝走的。 方才水仙花的情绪已然到达崩溃边缘,他只能安抚玉小霜,让对方回去等消息,待自己查明一切、确认她此言非虚后,会邀真正精通归灵术的秋毫上仙,来为她一偿“变花”的夙愿。 可如何查明,都春也没有任何头绪。 卧室只开了台床头灯,昏暗灯光下,一对影子起起伏伏。 宁念明的身体随都春手臂的频率微微摇动:“那女孩和小树的事,我还是想报警。” 都春手停了:“报警?难道不应该是先通知他父母吗?” 不停还好,一停,宁念明憋了许久的呻吟从唇边滑出,“呃啊”一声。 他脸上的红色倏然涨起,不知是过敏又犯了,抑或是其他的原因。 “小树是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宁念明把头埋在臂弯,遮住满脸绯红。 都春:“?” 宁念明:“两个老人去世之后,就一直是我叔叔带着看顾他,说是看顾,也只是每个月给个百八十块钱,够小树吃饭上学。” 都春不解:“他爸妈呢?” “他家庭情况有点复杂。他爸爸,也就是我堂叔那一支,一直住在乡下,条件本来就不太好,初中没读完就进城打工了。小树爸妈是村里媒人说亲认识的,两个人也就才二十岁,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有了小树,没办法只能结婚。结婚之后,两个人把孩子撂在老家让老人带,就去了南方的工厂了。” “刚进工厂,小树妈妈就交了新男朋友,跟人跑了。他爸气不过,纠了一帮同乡去抢老婆,结果下手重了些,打死了一个人,进去了,好在他表现不错,死缓改无期。” 都春有点愣怔,没能把听到的一切,和当初那个高大却又有些稚嫩的大男孩联系到一起。 恍惚间,他又觉得,宁嘉树各方面都平平无奇,能和父母双亡的宁念明投缘,也确实合情合理。 宁念明脸上热意退散,腰上反而又烧了起来。他苦笑着,声音越来越小:“你说我怎么通知他父母?” “可报警也不是办法。”都春道,“玉……那女孩早上不是说了吗,这杀猪盘和整容贷是法律管不到的灰色地带。” 他细心地帮宁念明盖好被子,眼前浮现出玉小霜早上的模样,无奈地叹道:“我看这杀猪盘是真的无法无天了,迟早得闹出人命来。” 宁念明没再答话,眼皮阖上,呼吸均匀。 只余睫毛微微颤动,似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知道一开始小宁为啥会觉得呼吸困难了吧? 小宁因为都春而花粉过敏,呼吸困难→小宁去看医生,医生说没事儿→百城找一枝去碰瓷,让小宁认为是风水问题,请了自己→都春出场 都春:百因必有果,小宁啊,你的报应就是我(doge ------- “变梅”伏笔一章 第78章 高明的说谎者 都春进【贰柒文玩】的时候,看到一枝正跪在百城面前。 听见有人来,一枝扭头看了眼,脸上交织着委屈和倔强。 都春修成正果、和百城相识之际,一枝就早已陪伴在百城身边。仙界皆知秋毫上仙灵术高超、聪明友善,是百城君左右手一样的存在,二仙之间几乎超越了主仆之情。此时见这一幕,都春大为震撼:“百城君,一枝上仙,这是……” 百城坐在书桌后,细致地拂着百合花——那百合还是早先从宁念明的花店拿来的,估计是曾得过都春灵术的荫蔽,久久不谢。 百合花瓣深处有些红色的斑点,很是特别。 百城将落于斑点上的花粉擦拭干净,对拼命给都春使眼色的一枝道:“你不要看花神,今日神君也救不了你。” 百城平时脾性好待人和善,但这种性格一旦生气,就是来势汹汹。 都春很识相地闭了嘴。 “我再问你一遍,”百城绷着脸,“近来反复去宜州,到底所为何事?” 第182章 一枝背挺得很直,蓬松头发覆在额前,衬得瞳孔明亮如星:“回主君,去找人,找三……” 百城冷冷打断他:“你也敢骗我了。” 一枝直视他的眼睛,倔而真诚:“一枝不敢欺瞒主君。前些日子掷笔游戏掷到了……掷到了那位在宜州,主君近来事务繁杂,一枝想为主君排忧解烦,便做主独自前往。” 百城忽然笑了:“到哪查了?可查到什么了?” “未来创业城……”一枝答得流利,接着摇摇头,“只是掷笔不准,一无所获。” 百城默然,似是被说服。 “一枝,可还记得我曾教过你的《大学》?”顿了少倾,百城起身负手而立,“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下一句为何?” 一枝略略抬头,面色稍缓:“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记得就好。”百城话中有话,“起身吧,后院还有些笔墨没有归置,去把笔洗了。” 一枝遵命站直,却没有动身。他对上百城的双眼,终是开了口:“主君让我正其心诚其意,可主君您就诚意了吗?您若是找人,就大大方方找,何苦做贼一样?再说您现在找人找得如此辛苦,当初又为何要……” “够了!”百城怒道,“我此番饶你,你还得寸进尺了!” 他声音极大,将书桌上的毛边纸都震得微微飘动。都春和一枝何尝见过百城这般模样,惊呆了。 都春最先反应过来,碰了碰一枝的肩膀,示意他赶紧消失;随后施展灵术,从指尖变出了一捧狐尾百合,准备插在一旁的花瓶中。 他安抚百城:“秋毫上仙有心帮你找人,只是宜州好山好水,上仙玩心重,想多去几次而已,你也别管他管得太紧。” 他干脆拿自己举例:“我家小宁偶尔还咸鱼呢,上个星期干脆关店回家了,你看我说什么了吗?” 宁念明近来说自己眼疾复发,无心看管花店,干脆给都春放了两周的长假,在别墅看电视打游戏也好,出去玩也罢,一切由都春自己安排;他则回了叔叔宁骏那里休养。 都春总感觉此事奇怪——宁念明近来从没说过自己眼睛不舒服,况且眼疾复发难道不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吗?但想了半天,宁念明确实眼睛不好,想回家住也是人之常情,他无从反驳。 都春有些担心,但若是跟着宁念明一起回宁骏家,也不太合适,只能作罢。 好在宁念明经常给他发几条微信语音,聊聊早午晚餐吃了什么,看了什么书闻了什么花,都春看宁念明状态不错吃嘛嘛香,便也放下心来。 最近五六天宁念明没有再联系他,都春试着给宁念明打电话,快把嘟嘟嘟的声音听到耳朵起茧子了,都无人接听。 他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于是准备来找“不那么恋爱脑”的百城支支招。刚进文玩店,就看到了方才一枝下跪的一幕。 “我管他管得紧?”百城冷笑,“我是太由着他了,才会任由他在我面前说谎不打草稿。” “说谎?不至于吧,我看一枝挺正常的啊。”回想起一枝的一举一动,都春不禁疑惑,“跟咱们平时说话没两样。” “这是高明的说谎者。”百城叹了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 都春:“?” “一枝知我已疑窦暗生,若他再逃避躲闪,犹豫不决,一定会让我坐实他在撒谎,所以故意表现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百城道,“他越是敢直视我的眼睛,越说明心中有鬼。” 都春分着花的同时明白过来,一枝以为自己在第二层,结果百城这波直接上到了大气层。 “且我方才问他话时,他没有任何迟疑,对答如流,分明就是提前打好了腹稿来应付我——他去宜州,才不是为我找人,分明就是另有目的。” 刚说完,百城就听到了花瓶碎裂的声音。 百合花坠落在地,叶上的水珠渗入地毯。 都春已然不见,唯留下一阵淡淡白梅香气。 小宁在说谎! 都春忙不迭往【觉晓花店】赶。 百城说者无心,他因为心里惦念着宁念明的缘故,听者有意。 心中谜团隐约漏出一角真相。 宁念明当初说要放假休养时,那种眼神和语气,和一枝不相上下,都有一种过犹不及的真诚。 他翻了翻微信,也愈发可疑——宁念明给他发的流水账日常,大多是“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吃完饭去锻炼运动完回来看电视”云云,初看十分正常,但经百城一提醒,都春才发现其中的大问题。 这些文字太规整、太严谨了,就像是提前编好,等着都春问他一样。 花店空无一人,都春想联系宁骏,却发现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 他目光扫过宁念明的办公桌,或许是走得急的原因,抑或是根本用不到,宁念明的macbook还放在那里。 宁念明用的是苹果全家桶,macbook的通讯录和手机应该是同步的,所以电脑里会不会有宁骏的电话号码?这样想着,都春心中默默发誓只找通讯录,绝不看其他信息,随即打开了电脑。 很快他就破了戒——电脑里【信息】图标上的红点,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无意识地点开信息,发现都是单向imessage,约莫二三十条,时间显示就在这一周,应该是从宁念明的手机中实时同步到了这台电脑里。 第183章 下一秒,都春就不淡定了。 只见屏幕上的收信人栏中,跳出了一个名字: 宁嘉树。 也就是说,宁念明给宁嘉树发了imessage,问对方在哪里、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做一些违法的事情……宁嘉树都未理会。 联想到宁念明忽然要给自己放假,前段时间会发一些假到不行的信息麻痹自己,这几天又好似消失了一样…… 怪不得! 都春心中蓦地浮起了个不好的猜想。 都春当机立断,点开宁嘉树的号码就拨了回去。 【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接着又相继拨了宁念明和宁骏的电话,宁念明不出所料没有接电话,宁骏倒是开了口,道是宁念明上周就回花店了,同时还在疑惑,为什么都春反过来联系他问宁念明在哪里,还莫名其妙把话题扯到了宁嘉树身上。 都春白毛汗蹿了一头一脸,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向宁骏解释,当即挂了电话。 这下信息全对上了。 宁念明“失踪”多日,和宁嘉树绝对脱不了干系! 都春大致盘了下,最坏的结果是宁念明以身犯险,进入了那个整容贷公司解救宁嘉树。往好了想的话…… 人都失踪一星期了,还能好到哪去! 都春强撑住一口气,准备打开手机地图查那个所谓的杀猪盘公司地址在哪。 从口袋里掏手机之际,手一哆嗦,手机掉在地。 都春弯腰去捡,目光冷不防在角落里扫到了一顶棒球帽——是那日玉小霜向他叩拜时,掉下来的,因为位置太隐蔽,他和宁念明都没有发现。 他原本想要打开地图的手停了下来,转而拨通了玉小霜的电话。 * 都春随玉小霜进了公司大门,眼光在墙面转了一圈。 前台摆着电脑、会客本和招待用的糖果,挺像那么回事儿的;雪白墙面上,【新生文化传媒公司】几个大字用了彩灯装饰,闪闪发光。 不时有员工从前台经过,都春注意到,有不少人也都用口罩把自己的脸捂得严实。 接待他们二人的不是“宁总”,那个所谓的【adam阿澍】,而是另外一个略微年长的女人。女人正坐在前台旁边的沙发上玩手机,看到玉小霜和都春二人,不无惊讶地道:“小霜?你回来了!” 女人穿标准的西装套裙,山根突出而透明,里面一看就垫了东西,双眼皮间距也很宽,显得有些恐怖,很像娱乐新闻中整容失败的女明星。 玉小霜眼角挤出上扬弧度:“颖姐。” “回来就好。”被称作颖姐的人拉住玉小霜的手,声音有一种经沧桑的沙哑,却又充满了兴奋,“我就说,你迟早要回来,好好干,咱们争取升到骨干合伙人,咱们以后就是同职级的同事了。” 别扭的神色在玉小霜眉眼间划过,似乎是厌恶,又似乎是同情,她很快恢复笑容,点头道:“前段时间我在外面打了一些别的零工,发现还是这里机会好,就回来了。颖姐,你永远是带我入行的骨干姐姐。” 这话十分受用,颖姐立刻眉开眼笑,那张整容过度的脸更显出某种恐怖,像人偶大师手下的残次品。 “这次不仅是我,我还带了个人来,”玉小霜闪身,让出些许空隙,后方露出都春高大挺拔的身影,“是我老家的表哥,也想赚钱,想做直播合伙人。” 外形永远是必杀技,都春今天身穿淡色t恤和牛仔裤,是帅气青春少年郎一枚。 颖姐目不转睛地盯着都春,面色从惊讶变成了惊喜,她扯了扯玉小霜的袖子,口不择言:“啧啧,你表哥真俊啊!我儿子再过十几年,差不多也是你这个模样。” 都春尴尬地摸摸后颈。 “不过小帅哥,”颖姐见都春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把自己捂得像个顶流爱豆,只露出一对明亮的黑眸,疑惑道,“你怎么也跟小霜一样,带着口罩呢?把口罩取下来让姐看看。” 说话间,她就要去拉都春的手。 玉小霜挡在二人中间,陪着笑:“颖姐,我表哥他脸上有些过敏,不能吹风。” 颖姐:“过敏?严不严重啊?” 玉小霜连忙解释:“小毛病,几天就能好。你们要是觉得他不错,今天能安排面试吗?不知道宁澍经理能不能看上我表哥。” 提到宁澍,都春眼神骤然一亮。 “看把你急的。”颖姐把玉小霜拉到一旁,小声说了几句话,玉小霜点了点头。 颖姐很快来都春面前,把人往办公区引:“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宁总。” 三人走近【经理办公室】,颖姐敲了敲门,却无人回应。 办公室外是行政办公区,颖姐走到印有【行政部 总经理】名牌的人桌前:“宁总呢?” 总经理也是位中年女人,看模样比颖姐略大几岁。她的目光毫无疑问被都春吸引了,连看都春好几眼,才道:“宁总在三楼。” 颖姐疑惑:“宁总不是刚才在面试吗,怎么突然去医……去三楼了?我这儿有个新人也要找他面试呢!” 总经理见都春和玉小霜这幅捂得严实、可以去cos《刺客信条》的打扮,并不意外,她直言道:“宁总陪一个帅哥下去的。” “今天也是神奇,”总经理啧了声,“帅哥扎堆了啊!刚才那位,我们都八卦老半天了,这又来了一个。” 第184章 颖姐有意开个玩笑:“姐,那是宁总带的那位帅,还是我这位帅?” 总经理目光在都春身上逡巡,笑道:“各有各的帅,只是宁总带的那位,眼睛有点问题,我们还说,让那个瞎子帅哥去招募合伙人,就他那双眼睛,噱头绝对足!” 眼睛……有点问题? 都春脑中过了电一样,不祥的预感闪过。 小宁! 他拔腿就往公司门口跑。他疯狂按着电梯下行键,可是电梯一直在高层,下来还要时间。 都春眼风在电梯间扫视了片刻,看到消防通道后,闪身进去跑了个没影儿。 作者有话说: 春儿:老攻以身犯险竟然不告诉我,呜呜呜 本章也些微添了点儿百城和一枝的伏笔,为下一单元做准备 ----- 透明作者卑微求一些海星(﹏) 第79章 “我看谁敢?!” “宁先生,您只要按个手印,我们可以立刻安排手术。”一位身着白大褂的面诊医生推了推眼镜,将贷款协议放到了宁念明前方的桌子上。 哪怕坐在会客沙发上的宁念明看不见,医生依旧笑容可掬:“很简单的。” 隔壁面诊室还有其他医生在接待来咨询整容贷的“求职者”,交谈声隐约传来。医生怕影响宁念明,起身将门关上。 面诊室内突然安静,暖橙色的灯光照下,墙上时钟的哒哒声传来,很是规律。 医生靠在印有【星艺美容整形医院】logo的玻璃门边,透过加湿器的雾气,看到宁念明面露担忧,便道:“您不用担心,手术没有多长时间,也很安全。” “没错,”会客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他拍了拍宁念明的肩,“你不是想脱离家里的长辈,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吗?只要把眼睛和鼻子稍微修一修,很快就能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的。” “堂哥。” 对宁念明说话的人,是“宁总”,宁嘉树。 宁念明不语,只把踹在口袋中的手绷紧,动作局促且怪异。 当初听说宁嘉树没有去京州上“码农培训班”,而是成为了整容贷公司的头目后,宁念明是不信的。 他试着和宁嘉树发了几条微信,问宁嘉树在京州过得怎么样,宁嘉树一直没有回复。 宁念明越想越不对劲,这位堂弟对他藏不住话,以前吃碗不放辣油的小馄饨都要和他吐槽半天,还没出去俩月呢,怎么就成了个不开口的锯嘴葫芦? 想着想着就计上心来。宁念明知道宁嘉树和叔叔宁骏一直不对付,于是谎称和叔叔闹了矛盾,叔叔断了自己所有的经济来源,他不服气,决定出来自己打拼,誓要演一出“今天你对我爱答不理,明天我让你高攀不起”的戏份。 消息一发出,很快收到了回复。 宁嘉树说自己去京州培训班待了几天,学习辛苦,技术知识他也听不懂,干脆偷摸跑回了宁城;还拿歪理辩解,说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回来后宁嘉树重新开始找工作,进入了一家叫做【新生文化】的公司。 宁嘉树这次时来运转,连续拉来了十几个“骨干合伙人”,火箭冲天般从新员工升级成了“宁总”,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办公室。 宁念明听玉小霜说过【新生文化】这家诡异的公司,多日思考之后,大致理清了其中的套路:先用“高薪主播”的噱头吸引人来面试,随后数落对方的外貌缺点,把人忽悠去整形医院,借下高利贷消费。 整容成功也好,失败也罢,公司是不管的,直播也是不可能直播的——他们如果想要还掉天价的整容贷,唯一的途径便是拉人头,将更多人拉进这场无尽的骗局。 就像有害的细菌病毒,因为知晓自己随时会死亡,会出于本能一般无限繁殖。 擅自报警也是没有用的。 缺少证据。 【新生文化】有正规的营业执照和主营业务,楼下医院的整容贷,也是“合伙人们”自愿签署。而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公司现在的“合伙人”都背上了贷款,赌上了身家,警察来了,他们大可不认,抑或是干脆出去躲风头,如此以来便没了证据。 绑在同一根线上的蚂蚱,不可能坐视线的断掉,更不可能允许其他的蚂蚱背叛与离开。 对着已经被洗脑、却还在疯狂洗脑别人的堂弟,宁念明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担忧,他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接受宁嘉树的“面试邀请”,去【新生文化】亲自将堂弟解救出来。 顺便取证报警。 做戏要做到底,他突然向叔叔宁骏告别,说是要回花店,转头就在【新生文化】附近找了个酒店入住。 得知堂哥要来,宁嘉树殷勤得不行,甚至藉宁念明眼睛不好的理由,亲自去酒店把人接到了公司。 这才有了今天他来找宁嘉树“面试”,又被宁嘉树带来楼下整形医院的一幕。 宁念明被哒哒的时钟声扰得脑袋发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声音瓮瓮的,像是没睡醒:“我……” “没什么好犹豫的,”宁嘉树声音愈发柔缓,“堂哥,你不想让宁骏叔叔看到你有钱的模样吗?你的暴富,才是对他的报复。” 宁念明思忖片刻,点点头。他左手仍是揣在裤子口袋里,伸出另一只手,准备去拿协议,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伸手之际,碰翻了桌上的纸巾盒和加湿器。 第185章 加湿器中的液体流出,室内顿生一阵异香。 “堂哥,你!”宁嘉树捂住鼻子,把加湿器扶好,又用纸巾盖住那摊液体。 动作之间,他察觉到宁念明口袋中的异样,倏然靠近,抓住宁念明的手。 宁嘉树力气极大,宁念明手臂上立刻浮起淡青色的血管,他闷哼一声,整只手被宁嘉树从口袋中拽了出来。 那只手里攥着手机。 宁嘉树接过手机,见屏幕上是录音界面,冷笑着道:“怎么还防着我呢?” 宁念明被握得生疼,大口呼吸着的同时又哼了一声。 原本靠在门边的医生也发现了什么,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仔细打量着宁念明。 医生对宁嘉树道:“宁总,他留了一手!” 闻言,宁念明剧烈挣扎了起来。 医生捏住宁念明的下巴略略抬起:“这是什么?” 宁嘉树偏头看去,发现宁念明的鼻孔里一片白。 撕碎的纸巾,堵牢在其中。 他这才明白,自己的堂哥从进门以来一直用嘴巴呼吸、声音还十分异常的原因。 “加湿器里的东西有问题……”宁念明出口是特有的鼻音。 得益于敏锐的嗅觉,刚进面诊室时,他就觉察出吊诡的香味。 多呼吸了几下,他竟然觉得浑身松弛,仿佛飘荡在空中,脑袋也不受控制地旋转起来,无法思考。 他有一次去拔智齿,医生给他上了笑气——一种牙科常用的麻醉剂——就是类似的感觉。 也就在此时,宁念明恍然大悟,为什么像玉小霜那样,只是抱着“来看看”的想法的面试者,最终没有一人能原封不动地走出医院。 这种味道,即使不是什么麻醉类药物,也一定不对劲! 再配合上房间内催眠一般的哒哒时钟声…… 宁念明很快寻到了香味源头。 它裹着湿润绵密的水汽,从桌上的加湿器中传来。 没有人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加湿器起疑,就像没有人会预料到进入这家整容医院后,一切就已经脱离了控制。 若不是自己悄悄封住鼻子,迟早要晕乎着在整容贷协议上签字! 宁念明汗都下来了,不管不顾地摸索着起身,就要往门口逃。 “给我按住他!”宁嘉树突然对医生发话,同时他握紧了宁念明的胳膊,吃力地将他的食指掰开,蘸上印泥就要往协议上按,“今天说什么也要签下这一单!” 宁念明旋即被死死地钉在沙发上,手指快被宁嘉树掰折了,指尖因为失血开始泛白,和朱砂红的印泥形成了惨烈对比。 饶是如此,宁嘉树还是未能得手,他冷笑着,一语双关:“堂哥,你骨头还挺硬。” “小树,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宁念明拼死抵抗,说话呼哧带喘。 “你问我?”宁嘉树手上愈发使力,“不如问问你自己。” 他觉得委屈,甚至还有愤怒:“同样是宁家人,为什么我们俩不一样?” 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大房子住着,吃穿不愁,想开花店就开花店,想吆五喝六就吆五喝六。 为什么有人就偏偏要去工厂打螺丝、拣快递,想换种活法,去学习去改变,到头来竟然发现,就连学习这么简单的事,自己竟然都搞不定。 不是“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是困难的事根本不会给他机会,他只能放弃。 宁嘉树:“堂哥你有过那种走投无路的感觉吗?没有钱,没有人脉,没有机会,什么都没有。上学出来没有,出去工作没有,拣快递没有,在花店也没有,这辈子一无所有。” 宁念明瞪大眼睛,吃惊地看他,仿佛他以前从未认识这个表弟。 他吃力地道:“小树,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都是靠手艺吃饭,当然前提是你努努力,安心在京州上完培训班,找份工作。” “这样你就会发现,我们其实没有不一样。”他加重语气,似是想要唤醒宁嘉树,“众生平等。” 宁嘉树暴怒:“你他妈放屁!去你妈的众生平等,像我这样的人,就不可能平等,我只会越努力越不幸。” 世间本就没有平等,很多人一开始就输在了起跑线上——强调“众生平等”,只会让暗面的不公平隐藏得更深。 宁念明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不过愣神的工夫,让宁嘉树寻了个空子,将贷款协议往他沾了印泥的手指上一按。 难言的愤怒交织在宁念明心头,他道:“小树,你们这是逼迫,这份协议不是我自愿签署的,等同于无效。”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空洞的双瞳凝了些光,循着嘉树的脸望过去,“我记得你在花店的时候喜欢玫瑰和蔷薇;因为不会剪花,经常让花刺扎到;一被顾客叫‘小帅哥’就脸红;有一次你去给顾客送花,结果那天下大雨,你回来的时候摔到了泥里,心疼了好半天,我问你心疼什么,你说心疼你刚买的优衣库t恤……” “小树,那个在花店的你,和现在的你,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 鸡汤不在多,有效就好。 宁嘉树低头看到自己如今这一身光鲜亮丽的西装,不禁怔住。 说这话的同时,门口有轻微的响动传入室内,似乎是急切的脚步声。面诊医生急了,从办公桌下拿出麻绳和纱布。 第186章 他把纱布窝成一团,狠命往宁念明嘴里怼:“你他妈闭嘴吧!” 宁念明被塞住了嘴巴,不停地呜呜着,似在求救。 医生冷笑道:“接着叫啊,叫啊!今天就算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 随即又对宁嘉树道:“宁总,协议签不签,手术做不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赶紧把人制住,然后报告上面。一旦放他出去,他会不会找条子来端了咱们?” 宁嘉树反应过来,犹豫少倾,还是把宁念明双臂反剪到背后,接过麻绳捆住。 他声调有些虚:“人先扔到杂物间,饿上两天,我不信他敢去外面生事。” “我看谁敢?!” 方才宁嘉树和医生的注意力全在宁念明身上,谁都没有注意到,面诊室的门不知何时开了。 都春立在门口,双目通红。 他的后槽牙在口罩里反复磨着,一字一顿重复:“我,看,谁,敢?!” 作者有话说: 小宁啊,你的意中人从天而降 ------ 上一章有读者大可爱提出,小宁以身犯险,一方面其实有一些关心则乱的感情在里面,但更重要的是,要取证报警啦(因为前面玉小霜说过没有证据报警无用) 我们小宁智商一直在线的 第80章 有了软肋,又失了铠甲 【星艺美容整形医院】就在【新生文化传媒公司】的正下方两层。 都春个子高腿长,光速跑到了医院里。 整形医院的大部分客源都是【新生文化】的“直播合伙人”;都春带着口罩,又从楼梯间出来,医护人员都以为他是楼上公司的,便没有起疑心,竟然让他就这样大喇喇地在医院蹿来蹿去,找到了宁念明所在的面诊室。 对于玉小霜所遭遇的杀猪盘和整容贷,都春的态度一直都很绥靖。他之所以联系玉小霜,也是只求把宁念明救出来,并不想横生是非。 若是一个没收住,把事情闹大了,他非人的身份被曝出来,到时又是桩袄套一样的麻烦事。 因而都春站在面诊室门口按兵不动,打算寻个时机将宁念明平安带出,然后天下太平。 一点都不太平。 天不仅不遂人愿,连花神的面子都不给。 门内的响动越来越大。 都春破门而入。 “谁敢?”虽然被罩去了大半张脸,但都春特有的神君气质还在,一番话被他说得严正无比,像一位审判者。 室内三人一时都被震住了,不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口罩男究竟是何来头。 还是宁念明最先反应过来。这声音再熟悉不过,饶是被绑住双手按在沙发里,宁念明依旧惊喜,挣扎着吐掉口中的纱布,呜呜囔囔道:“都春?” 来不及思考都春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宁念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提醒他:“这屋里有毒,把鼻子堵住!” 话还没说完,脸就被医生恶狠狠地怼进了沙发里,他此刻的姿势,仿若一个手脚被掰折的、骇人的木偶。 都春何时看过宁念明被如此欺负的样子,气得浑身发抖,此时是什么都不顾了,准备施灵术把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教训一顿。 刚抬手并指,又听门口传来“天啊”的惊呼。 他回过头,皱了皱眉——玉小霜和周颖竟然也寻到了这里。 打岔的瞬间,宁嘉树飞速从沙发旁捞了把折叠椅,冲着都春的脑袋就砸了下去! 金属与骨骼碰撞出特有的声音,一具身躯晃悠了几下,雪后落梅一般缓缓滑下。 宁念明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赶在折叠椅落下的前一秒,挡在都春面前。 此刻他倒在都春怀中,双手无力地抓着都春的裤子口袋处,如攀岩者抓住救命的石壁——那里有一个支撑点。 都春低头一看,竟然是宁念明的怀表。 这块怀表,是当时他为了让宁念明赶紧从同季楠分手的阴影中走出,从对方手里夺下的。后来他还用怀表辅以“掷笔游戏”找到过宁念明。因为贵重,也因为都春在乎,还因为都春隐隐觉得怀表还有用处,此后便一直贴身保管着。 此刻,某种微妙的想法浮上都春心头。 这块怀表像悬在他和宁念明之间的命运之线,平时匿于暗处,但一到关键时刻,就跳出来狂刷存在感。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赶紧搂起宁念明,挨到宁念明的后脑时,摸到滚烫的血。 都春呼吸骤滞,像临终的病人一般,心电图从急速震荡直至拉平。 他的双眼被血红色覆盖,红色越来越深,直至化为一团浓黑水汽。 “堂,堂哥。”宁嘉树忡忡地看着仍握在手中的折叠椅。 他不明白宁念明是怎样从沙发上挣脱,又是怎样以如此快的速度挡在都春面前的。 宁念明头上的血已经流到了脖颈,雪白血红,惨烈可怖。 宁嘉树吓得利索话都说不出来了,将折叠椅撂到一边,仿佛那是块烫手的钢板。 他喃喃:“对……” 却还是将“不起”憋了回去。 “别他妈对不起了,现在后悔有个卵用?”打断宁嘉树忏悔的是医生,他拿着麻绳奔到门边,对宁嘉树大吼。 “愣着干嘛!宁总,你他妈到底能不能扛事儿?!”医生已经把看呆住的玉小霜麻溜儿地捆了起来,“有一个算一个,全绑了丢到杂物间去,不然事情一闹大,上面知道了,我们全部得玩完儿!” 第187章 “我先让你们玩完儿!”都春咬牙切齿,与此同时并指横切举至眉心,是催动最幻灵术的手势。 有仇不报非君子,更何况对方还动了自己最在乎的人,他要对方赔以鲜血,付以生命,百倍千倍奉还。 都春闭上双眼,默然等待幻术的降临,等待室内的惨叫,等待这一场降维打击。 他忍不住产生了一个邪恶的念头——如果这两个人因为幻术而发生什么意外,那就更好了。 然而无事发生。 “玩完儿?”医生把玉小霜扔到一边,顺带着瞥了一眼都春这副中二的模样,嗤笑道,“小伙子,演仙侠剧呢?还挺有表演天赋,不进新生文化去骗人可惜了。” 都春:“……” 怎会如此? 他反复并指上划,可室内除了哒哒的时钟声,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灵术,消失了! 那种感觉,就仿佛突然有了软肋,又失去了铠甲。 都春半是疑惑半是吃惊,又察觉到怀中的宁念明挣扎着,呼出破碎的气音:“都春,快报,报警,咳咳……” 说时迟那时快,都春还没来得及掏手机,小臂便和麻绳来了场亲密接触。 “死瞎子,都快嗝屁了,还他妈不老实。”医生边绑都春,边用手肘抵了下宁念明的脖子。 都春发现这医生浑身腱子肉,摆明了是练过的,不是什么正经医生;自己没了灵术,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很快被绑了个严实。 他现在只能弓起腰,像个护住雏鸟的老鹰一般,用身子将宁念明拥在怀里。 鲜血很快将他的t恤染出了大片斑驳。 “宁哥,没事的,”都春低声呼喊他,随即抬头,盯着医生的双眼泛出赤红,“你别碰他!” 医生起身抬脚,狠狠踹在宁念明的肋骨上,言语中满是戏谑:“盲人死了,是不是就成了盲盒呀?” 宁念明痛苦地眯紧了眼,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最有攻击性的几个人都被医生用麻绳解决,他乜斜了一眼瑟瑟发抖的颖姐,并没有把这个女人当回事。 “颖姐,报警,快啊!”冷不防地,被丢在角落里的玉小霜突然大叫起来,“再不报警,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玉小霜已经转世投胎,只会一些诸如传音这样的粗浅灵术,现下屋中再没有帮手,都春此刻也反应过来,附和道:“对,报警!” 颖姐瘫坐在原地,整容过度的脸同时惊吓过度,扭曲得不似常人。她听玉小霜一喊,下意识要去掏手机。 宁嘉树终于从神游中回到了现实,他目光扫过被五花大绑的都春和正流血喘息的宁念明,淌出复杂的情绪。 那目光没有停留太久,旋即移到女人身上。宁嘉树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周颖,你疯了你要报警?想过后果吗?” 周颖的手腕瞬间绷起血管和青筋,不住抖动。 宁嘉树见状,稍稍卸了力气,心平气和道:“周颖,颖姐,你儿子白血病晚期,还在医院里等着血液透析,一周三次,每次六百块,你也没有医保,你报警把公司搞垮,对你、对你儿子有什么好?” 周颖眼中蓄起泪水,五官七扭八歪:“我……” 玉小霜在地上挣扎着,如一只蚕蛹般往周颖的位置靠近:“你不要再被他洗脑了!方才你不是也悄悄对我说,一切都是假的,只让我带着表哥试一试吗?真不是万不得已,别踏入这一行,否则就是一步错步步错。” 都是假的,她光鲜亮丽的“骨干合伙人”身份,前途光明的事业,苹果手机。 还有,她的脸。 “你还说你早就想跑了,你干了这么久,拉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下水,自己受着良心折磨不说,也怕报应到你儿子身上……”她看着周颖游移不定的泪眼,回想起这个可怜女人刚才把她拉到一边说的话。 “这年头你还信报应?周颖,你是要良心,还是要儿子?当初你老公家暴你,你走投无路来了新生文化,是谁看你一没有学历二没有能力,收留了你,手把手教你赚钱给你儿子治病?人可以没有良心,但还是要知恩图报。” “要是没了钱,不出三个月,你儿子就会死在病床上。你想你儿子死吗?”宁嘉树拉高她的手腕,让她把手机举到耳边,“想的话,你现在就报警。” 宁嘉树倏然提高声音:“报啊!” 这是明令禁止的意思,周颖闻言剧烈颤抖了一下,嘴唇上仅存的血色,也随着这声怒吼流失殆尽。 玉小霜:“别再听他的威胁了!” 周颖目光在宁嘉树和玉小霜两人身上来回游移。 最终,手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颖姐!”眼见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玉小霜绝望地叫了一声。 宁嘉树下定了决心,转头对医生冷冷道:“去拿杂物间的钥匙。” “不许动,都蹲下!手抱到头后面去!警察!” 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和洪亮的声音。 而下一秒,宁嘉树和医生这两位还站着的人,就被警察用擒拿术踢了小腿扯了胳膊,蹲在了地上。 都春循声望去,见来者是三个人,都穿着平平无奇的t恤或者polo衫,应当是一队便衣。 屋中的人蹲的蹲、坐的坐、趴的趴,有人凄惨嚎叫,还有人受伤流血,场面紧张又滑稽。为首的便衣警察举着执法记录仪,一时竟不知该拍哪里。 第188章 他严厉问道:“宁嘉树是哪个?” 宁嘉树仍是蹲着,只是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条件反射一般动了动脖子。 “干什么呢,蹲好!”立刻有一位便衣按牢他。 为首的便衣将执法记录仪对准了他:“宁嘉树,我们现在怀疑,你与一起失踪案有关。” 取景框内出现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容。 宁嘉树吃着痛,嗬嗬咳了两声,一脸懵逼地道:“我?失踪案?谁失踪了?” 【新生文化】这种公司,一直巧妙地在法律的边缘游走试探,因此最忌讳、也最怕惹上公检法。宁嘉树在公司连诓带骗、坏事做尽,但还没严重到把人忽悠失踪了、招惹到警察的地步。 便衣默了片刻,对着执法记录仪道:“我们接到报警,说你的堂哥宁念明一周前失踪,而你与此事有关。” ??? 宁念明原本死死地搂住都春,听闻此言,在都春怀里微微一动,接着猛烈呛咳起来。 作者有话说: 猜都春的灵术为什么会消失 第81章 “你傻不傻?” “念明!” 伴随着宁念明的咳声,诊室门口又一个急切声音传来。 都春正纳闷着关键时刻究竟是谁报的警,便衣都来了还有谁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听怀中的宁念明说了句:“叔叔?宁骏叔叔!” 宁念明一下就听出了宁骏的声音。 碍于便衣小队堵在门口,宁骏不好立刻进门,扶着门框,担忧道:“有没有事?” 见宁念明意识还清醒,还能摇头,宁骏略略放心,长舒一口气:“大难不死。” 便衣小队三人也发现了宁骏这位不速之客,对他非常礼貌:“宁总?” 宁骏颔首表示默认。 为首的便衣闪身让开一段距离:“我们刘队打了招呼,说您一会儿就到。您要是想进去,也可以,只是注意些这个。” 他指了指执法记录仪的摄像头,小声道:“别落了话柄。” 宁骏微笑点头,接着掷给都春一个会意的眼神。 都春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接受到宁骏的目光后,心中赫然明了—— 报警的人,是宁骏。 不仅如此,宁骏应当和公安系统关系匪浅,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都春思忖之际,面诊室外间忽然传来阵阵惊呼,随即是窸窣的脚步声、桌椅拖拽的呲啦声,原本静谧的医院被搅了个鸡犬不宁,菜市场一样。 很快,一名身着警服的警察进了面诊间,对身后跟着的警员道:“新生文化和星艺整形的员工,全部拘了。” 见又来了一帮陌生人,还是同侪,便衣小队的三人满脸疑惑。为首的便衣和缓道:“同志,我们是宁城市公安局宁江派出所的,来这里是调查一起人员失踪案件,拘人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警察目光在室内扫视着,灯光将他的警徽照得熠熠发光。他也很不明白,于是道:“人必须拘。这两家公司涉嫌诈骗、强迫交易、非法行医,案子已经被我们市局接了。怎么又牵涉到人员失踪案件了?” 两路人马各自交换了一波“卧槽竟然还有新发现”的眼神。 …… 市局警察对着名单,很快将宁嘉树、医生和周颖三人拷了起来。玉小霜因为已经从【新生文化】离职,只被告知要保持配合,随时等待传讯。 宁嘉树被警察按着挪到门边的时候,狠狠盯了宁骏一眼。 都春和宁嘉树见面次数不多,原以为此君只是个好吃懒做、嘴巴有些油滑的男生,和当代很多年轻人没什么两样;至他刚才在医院里经历了这些,看到他做恶事前的犹疑,都春都不觉得宁嘉树是多么坏的孩子。 然而此刻,宁嘉树的眼神让他周身泛寒。 即使那眼神的目标不是自己,都春还是能感受到一股恶意。 灭顶的恶意。 “报警的是你吧?”宁嘉树也猜到了宁骏为何会这么快跟过来的原因,他小声道,“堂叔,你针对我,从我来宁城的第一天,你就在针对我。” “你想让我从这个世界消失。” 他眼神向下挪,看到了宁骏腰间别着的钥匙扣,阴恻恻地继续:“我撞破了你的秘密,你就把我赶去物流一线发快递,好不容易堂哥收留了我,花店有吃有住有钱拿,钱多事少离家近,我为什么偏偏要跑去京州,你以为我真想去学什么代码?还不是为了躲……” 宁骏不说话,只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堂叔,我已经答应你不会说出去的,”宁嘉树被警察往门外带,声音越飘越远,至最后几不可闻,“你何苦这么赶尽杀绝……” 医院因为警察的到来而嘈杂异常,宁嘉树声音也小,宁念明大概听了个声响。他靠在都春的怀里:“小树,你说什么?” 宁嘉树想回头,却被警察推搡着,踉踉跄跄出了门。 宁骏目送他离开,这才对宁念明沉声道:“你堂弟觉得对不起你,又不好意思向你道歉。” “唔……”宁念明若有所思,忽然间他感觉到都春的身子一软,试探着握了握对方的手,“怎么了吗?” “都春!” 都春双手滚烫,晕了过去。 * 市一医院,特护病房双人间。 第189章 都春和宁念明身着想通的浅蓝色病号服,一左一右,分别躺在病房内的两张床上。 一周前,都春和宁念明从整形医院死里逃生,二人一个头上被砸了个口子,一个因为高烧不省人事,双双被送进了医院。在宁念明的坚持下,宁骏发挥钞能力,把侄子和都春安排在了同一个特护病房。 就连吊瓶里的药水都是一样的头孢,主打一个退烧消炎。 进医院当日,宁念明虽然流了满头满脸的血,看着恐怖,但没有伤到要害。反倒是都春的病来得怪异又凶险,体温升了降降了升,人烧得一塌糊涂,体温仪连续报了好几次警。 养病的日子,包括宁骏在内,宁家的亲朋好友、商业伙伴都来探了病,一来二去快把宁念明折腾出社交恐惧症了。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令宁念明没有想到的事——【贰柒文玩】的店主柏叔不知从哪儿得来了消息,翌日拿了两盒太平猴魁,来医院探望二人。 宁念明愈发觉得文玩店的柏叔是个能卜卦会治病的神人。他来之后,都春的烧莫名其妙退了,人又活蹦乱跳了起来不说,脸色都比平常红润不少。 今日是农历十五,夜幕低垂,圆月将输液管照出一丝晶亮,头孢药水缓缓滴落。 窗外的法桐沙沙,病号服衣料不太好,摩擦时会有窸窣声;心电仪时不时会“嘀”一下;都春睡得浅,偶尔会有绵绵的呼吸声。 这一切都令宁念明安心。 他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想拔了两个人的吊瓶,让都春多烧两天,也让自己的伤好得慢一点儿。 他想就这样和都春在病房里待着,多待一会,再多待一会。 怎么能有如此阴暗的想法!宁念明忏悔之际,听到了轻而有规律的触碰声,应当是都春在滑动手机屏幕。 “看什么呢?”宁念明牙根泛酸,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在意都春的一举一动,“五分钟了啊!” 都春:“看招聘网站。” 宁念明歘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你……要走?” 不知是病房内加湿器功能太强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透过缭绕的水汽,都春看到宁念明眼眶湿润,脸颊上因为过敏未好,还有些桃花斑,可怜可爱极了。 “我可以走吗?”都春想逗逗他,端起床头水杯,故作感叹道,“外头雇一个有经验的花店店员,工资少说有五千呢,人家还给交公积金。” 宁念明的脸逐渐发白,几乎成了和墙上瓷砖一样的冷白色。他缓缓起身走到都春床边,半晌憋出一句:“我给你工资提到一万。” 都春正喝着热茶,闻言噗地一口,上好的猴魁全贡献给了宁念明的脸,让宁念明做了个绿茶水膜。 “对,对不起,”都春手忙脚乱揪着纸巾给宁念明擦脸,“我不是故意的,我刚才开玩笑的……” “别走。”宁念明突然攥住他的手,一字一顿地道,“都春,别走。” 手心传来炽热,都春有些惊讶。 宁念明以为他还在为工资的事耿耿于怀,便道:“虽然谈钱有些庸俗,但我是真心的。如果你还觉得不够,我可以再往上提。” 都春回握住他:“真的?我有那么好?我笨手笨脚,不会插花,饭也做得不行,我们俩只能吃外卖。我来救你,反倒还害你为我受了伤……” “我的毛病,”都春不经意间看到窗外天空,顺口打个比方,“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 “真的,特真。”宁念明笃定地点头,额前碎发随之起伏,“你很好,你最好。” 都春含笑:“多夸点,我爱听。” 宁念明歪头思考了会儿:“夜空中正是因为有了繁星,才很美。” “宁哥,你傻不傻。”都春手指动了动,从宁念明的指缝挤进去,与他交握,“我骗你的,我不走。” 看着宁念明眼眶未干的模样,都春情动地摩挲着他的虎口,追了一句:“永远。” 原本温柔的动作,因为摩擦而看上去暧昧,像在调情。 宁念明脸烧了起来,从耳朵尖红到颧骨,如一颗刚浸了水的糖心玛瑙。他不想让都春发现异样,转移话题:“你刚才真的在看招聘网站?” “放心,不是找工作的。”都春想起正事。 他本不想再提,但架不住宁念明探究到底的目光,还是道:“在看还有没有像新生文化这样的杀猪盘公司出现,唔,现在看来我们可以放心了,应该是被一锅端了。” 说来也巧,宁城市公安局赶在青奥会前夕,进行了为期三个月的“非法医疗美容服务专项整治天网行动”,宁嘉树忽悠宁念明签整容贷协议的那一天,正好到了公安局收网的阶段。 三个月来,公安局在全宁城扫荡了一番,拔出了几十个像【新生文化】与【星艺整形】这样烂到根儿的机构。 这些所谓的直播公司和整形医院,本质上就是个传销组织,内部等级森严,金字塔一般一层一层向上。到现在,警察也没能完全抓住新生文化的头目,也即宁嘉树和那位医生当日说的“上面”的人。 宁念明长叹一声:“这样才好。千万别再有人像小树那样,想自焚不说,还要拉别人一起跳火坑。” “别去想了。”都春道。 经此一劫,他只想和宁念明在花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他又说:“你叔叔不也说了吗,宁嘉树是罪有应得,他那样对你,活该蹲局子进监狱。” 第190章 宁念明仍是眉头不展:“但我想到那天……我总觉得小树他被警察带走之前,其实想对我说什么。” “都说了别想了,”都春见不得他这副郁郁的模样,帮他拨了拨额前的碎发,话锋一转,“其实你叔叔有句话说得挺对的。” 宁念明:“?” 方才撩头发宁念明没拒绝,都春壮着胆子,捉住他的手,将吻印在虎口上:“你的人生,拿的是大难不死的剧本。” 那天报失踪警的确实是宁骏。据宁骏说,他在听到都春的电话之后就察觉到不对劲,试探着报了警,宁念明有酒店入住记录,一查一个准,警察又看了沿路的监控,迅速定位到了整形医院,这才避免了宁念明被推上手术台的噩运。 就连当天医院里的加湿器都在帮他——以往加湿器里都会放一些镇定安眠的雾化药物,用来让签贷款协议的受害者放松警惕,在神智不清醒的状态下糊里糊涂地签名。但偏偏是那天,药物用完了,医生无奈,只能放了些安神用的花草精油,当做是雾化药物的“平替”。 好巧不巧被鼻子异常灵敏的宁念明发现了。 宁念明一怔,没有缩回手,手背和都春的唇堪堪相碰。 一直以来,某种隐约的感觉,像偶尔落在心底的一颗种子,静悄悄破土抽芽。 而此刻他才确认——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开了花。 他如此大方,都春反倒无措起来。 这就好像踢足球,原本是一个试探性质的、不抱希望的远距离任意球,却正中球门。 都春忙不迭将人松开,慌乱之间,却被宁念明这位天才球员反客为主搂住双臂,整个人失去平衡,歪在床上。 宁念明笑着压住他,手探进都春的病号服,握着他修长莹白的脖颈,都春登时紧张起来,脸颊因为兴奋而轻微颤抖。 都春没有想到进展这么快,情不自禁地唤了句“宁哥”。 宁念明找到他的唇,投桃报李地亲了口。他动了动鼻子,发觉都春身上梅香不再,被浆洗得干净的衣物气息、以及淡淡的酒精味道盖住了。 但依旧很好闻。 宁念明手继续向下,摸索到关键处,握得都春闷哼一声。 “你急吼吼地来找我,生怕我出什么事,我才要问你一句,”他在都春耳边丝丝缕缕地吹气,“你傻不傻?” 作者有话说: 天才直球手宁念明~ ------ 关系有了实质性进展 第82章 而你恰好有了回答 宁念明瞪大双眸,寻着都春的脸庞。 月光盛在他清亮的瞳仁中。 人在对视的时候很难说谎,再加上都春被宁念明的手撩拨得无法思考,情不自禁道:“我……我想救你。” 宁念明停下动作,他想着那天都春孤身闯虎穴,全然不把自己的安全放在心上的样子,忍不住道:“我看你是想一命换一命。” “傻子。”他音调怜惜,又带着怒意,尾音都在颤抖。 “我错了,”都春不知道宁念明为何生气,“宁哥,你消消气,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宁念明不说话,只专心致志对付着他的嘴唇。 觉察到都春身上那股梅香又隐约飘荡了起来,他心情莫名变好,黏黏糊糊地道:“真的?” 都春手掌轻轻包覆着他后脑受伤的地方,将人护住,忙不迭点头。 “那就让我们,换换看。”宁念明俯身把人压牢,封住都春的嘴,从唇瓣到鼻梁再到眼角,交换汹涌的爱意。 爱是风摇梅蕊,月照婵娟;爱是交握纠缠;爱是退出又重新填满。 “都春……”至最后,宁念明声音已哑。 都春望着他的瞳仁。 那里幽幽暗暗,仿佛充满欲望的沼泽,要把人吸进去。 他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只是将脸紧紧贴在宁念明的脖颈,能够回应的只有粗重的呼吸。 爱是抵达。 爱是我呼喊你,而你恰好有了回答。 天光已亮,宁念明倏地惊醒。 他从未觉得单人病床如此窄小,浑身不自在——头上的伤口和昨夜都春在他背上抓出的痕迹,一时竟分不出哪个更痛些。 于是他翻动了一下身子,动作间手摸到了枕边人的肩。 病号服早就不知道被他们俩扔到哪了,他和都春都半搭着被子。都春昨夜快被他折腾散黄儿了,睡得也不老实,露出光滑的肩头。 都春被碰醒了,还有些酸涩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肩颈。 淡粉色,好像含苞待放的梅。 难言的羞赧漫上心间,他的脸腾地烧了起来。 只是这羞赧中却又夹杂着隐秘的快乐,两种滋味如麦芽糖般搅缠,在他心上泼下一捧甜蜜。 是守了几百年、辛苦了几百年,换来这一夜的甜蜜。短暂,浓度却极高。 他不禁笑了,觉得同时拥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两种事物——清晨第一束阳光,和爱人的脸庞。 “宁哥。”醒来第一件事当然是呼唤爱人的名字,都春情愫渐生,呢喃间,伸手拨着宁念明散落的头发。 “你怎么出了这么多冷汗?”他发现了异样,“还过敏了?!” 宁念明身上的红是抓痕,然而脸上的红就是实打实的玫瑰风团了——特护病房的绿化做得很好,想来是花粉过敏再度复发。 第191章 他嗓子里也像长了一层白毛,声音粘滞:“唔……做了个噩梦。” 一夜春宵后,他本以为会做个甜美好梦,但事与愿违。 他回握住都春沾了汗、有些湿润的手,努力平复了一会儿心情,还是吞掉了想说的话。 昨夜他梦到了儿时的那场车祸。 车祸时间久远,在残存的记忆碎片中,他只记得父亲宁骁和母亲李如馨吵了一架,带他开车出了门,紧接着在高速公路上撞到了隔离带。 颠倒的视线,粉碎的玻璃,震耳的轰鸣,蔓延的血红…… 而梦里,他终于拼凑出了一些关键细节: 别墅内,父亲宁骁步步紧逼:“如馨,你和阿骏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没有关系。”母亲李如馨态度冷淡,后退的同时撑到了餐桌一角,露出手臂上的大片青紫。 紧接着,“啪”地一声,父亲一个巴掌将母亲掀翻在地。 母亲似乎对这样突如其来的袭击习以为常,头发散乱,仰头望着父亲,眼眶边缘有淤青:“宁骁,你不要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父亲拽住母亲的头发,“我亲眼见阿骏送你百合花。” “是不是这束?”宁骁将餐桌旁花盆栽种的百合连根揪出,砸到母亲脸上,“还有他喜欢的向日葵,他竟然敢把向日葵和百合花放到一起!” 母亲嘴角缓缓流出血迹,看着父亲,眼神中是一闪而过的恨,以及长久的不解。 父亲狠狠用脚碾着百合,直至粉白花瓣破碎不堪,他继续把人往门口拖:“你打着和阿骏拜访客户的幌子,其实早就和阿骏珠胎暗结了是不是?念明到底是谁的孩子?我现在就带他去做亲子鉴定。” 母亲的衣服被拽变了形,头皮也被扯起,她护着头发和领口,眼睛倏然睁大,更显手臂上青淤的指痕触目惊心。 母亲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父亲话中的意思,难以置信道:“宁骁,这些年你踢我打我,我为了念明、为了你的面子、为了宁氏园艺都忍了,可你……你竟然是这么看我的?你还是不是人?” 父亲又劈手给了母亲一巴掌…… 在宁念明印象中,父母是宁城职业技术学院的同学,父亲读园林设计,母亲则是市场营销系的系花。二人毕业后一起创业,从小花店做起,把宁氏园艺做到了业界第一,夫妻间一直是有商有量、相敬如宾。 而父亲和叔叔也是兄弟齐心,起初正是叔叔不辞辛劳地去陌拜,一家一家门敲过去,找到了做香水和化妆品的季家、以及其他商业合作伙伴,小花店才能逐步壮大。 都说梦与现实相反,但这梦境实在血腥恐怖,宁念明郁气上心,眉间也拧出了个“川”字。 都春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心生疑窦。 想了片刻,他很快就破案了——昨晚宁念明动作太剧烈,他招架不住,不小心捻到了手指,应该是催动了幻术。 幻术会让人看到让自己心生忧怖之事。 都春看着他红红白白的脸,不知道是心绪所致,还是单纯的过敏,于是问道:“没事吧?” 宁念明思绪回到现实,摇了摇头。 都春略微安心,同时却为另一件事头疼不已。 他的灵力好像真的出了问题,灵术时好时坏。 一周前在整形医院,他本来自信满满,准备施展幻术让骗子都狗带,怎想到关键时刻掉了链子,反而让宁念明因为保护他而受了伤。 住院这几天,他也偷偷试过幻术、愈术……统统泥牛入海,没了反应。 甚至连最简单的传音术都不行——他传音给百城,未料话说到一半,灵术竟然消失了,那感觉好似只剩1%电量的手机自动关机。 都春曾问过来医院探望的百城,百城沉思了半天,只说会回去翻翻古籍,看有没有类似的情况,到底也没能吐出个子丑寅卯来。 这就算了,最佳损友百城还开玩笑,说没听说过梅花还发烧的,当心别把梅枝变成烧火棍。 为什么灵术今天又恢复了?正思忖着,都春的后颈被揽住,额头上有冰凉的触感。 是宁念明用自己的额头抵了过来,他语气中满是不解与担忧:“又烧起来了。” “再不能像昨夜那样纵欲了。”宁念明回想着昨晚激烈的纠缠,苦笑中又有不舍,“我发噩梦,你发烧——两败俱伤。” 都春原本以为自己是情氵朝未退,听宁念明这一席话,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浑身发烫,嗓子眼里的一把火撩过耳朵,直烧到了天灵盖。 “是不是只有人才会做噩梦、才会发烧啊?”宁念明用手反复蹭着他的额头,“我们要是花木就好了,永远不会有这些问题。” 他接着开玩笑:“小时候我看韩剧,剧里的男孩问女孩下辈子想当什么,女孩说想当一棵树(1),这女孩真是有大智慧。” 这想法新鲜有趣,都春嘴角轻轻扬了一下。 然而就在瞬间,他终于像是悟到什么似的,心头腾起难以言说的震惊—— 此前几次变梅之前,他的确出现了浑身发热的情况,只是神君非凡体,没有生病的概念,他压根儿没往这方面去想。 自己这持续了很久的高烧,会不会是变梅的前兆? 细究起来,正是上一次变梅,才让他和宁念明之间有了如此奇妙的羁绊。如果这次真的再度变梅,缘起缘灭,羁绊会不会消失? 第192章 都春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宁念明耳朵很好,听到门口有响动,光速弹回自己床上,灵活得不像个盲人。 他发现自己还裸着,迫不得已用被子把自己捂了个密不透风。 “都春,有人来了。”他一边小声喊着,一边转头向门的方向,“请进。” 都春也反应过来,脸烫得不行,拉起被子裹住自己的肩头。 玉小霜进门时,看到了两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糯米长粽子。 粽子最上方露着两张红得各有千秋的、尴尬的小脸蛋。 “咳咳,”玉小霜大概明白些许,战术咳嗽,“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都春只得传音给她:【凌波小仙,你且去门外避一避。】 玉小霜“啊”了一声,一时没明白都春的意思。 就非要逼人说出来是吧?都春无语:【让我们穿件衣服……】 空气中回荡着的,除了梅香,还有尴尬。 片刻后玉小霜重新进了病房门,将两个纸袋放到桌上:“宁先生,神……都先生,我来看看你们。” 她今日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蓝色牛仔裤,脸上的口罩也捂得没那么严实了,看起来心情不错。 【新生文化】和【星艺整形】都已经被依法查处,玉小霜与两家公司的纠葛不深,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个纯粹的受害者,因而在配合警方录了口供之后,就恢复了自由身。 都春见她脂粉不施,眉目清亮,虽然眼睫之间还有一些整容后的不和谐,但已经恢复成了一个活泼青春的女孩子,放下心来。 玉小霜把其中一个纸袋中的早餐拿了出来,是再普通不过的小笼汤包和小馄饨,还有一碗冰汤圆,她冲眼前二人眨眨眼:“病号饭吃腻了吧?给你们换换口味。” 玉小霜家庭条件一般,前不久因为整容贷,更是几乎赔光了所有的财产,如今她一文不名,能有这份心意已属不易。都春笑着接过,喝了几口冰汤圆,感觉体温降下来后,舒服了不少。 他又细致地帮宁念明归置好小笼包餐盒和馄饨碗,还不忘把醋碟里的姜丝挑出——过敏病人不能吃这种发物。 宁念明拾起筷子,随口问玉小霜:“最近在忙什么?还好吧?” “找工作呢,和颖姐一起。”玉小霜点头,“不过工作是真不好找啊,我们跑招聘会和面试,快把腿跑断了。颖姐家还有个儿子等着透析,唉!” 虽是叹气,但她语气中没有半分哀怨,反而充满了轻盈的力量。 宁念明夹起小笼汤包,用筷子将包子皮戳了个洞,静待其中冒出的热气散发——这是老宁城人的吃法,晾上十几秒,送入口时,汤汁不会烫到舌头,也更鲜美。 他等了一会儿,说道:“以后若是有困难,尽管来找我,千万别……” 玉小霜释然地笑了下:“千万别去找直播合伙人,也别报什么代码培训班,是吧?培训班的尽头是局子。” “嘶——”宁念明刚把小笼包送到嘴边,闻言还是烫到了。 见玉小霜已经解开心结,都春边喝馄饨边道:“这馄饨味道不错,皮薄馅鲜,喝到肚子里暖呼呼的,是正儿八经的早餐店的味道,平平无奇。” 宁念明懂他的意思:“平平淡淡,才是最好。” 玉小霜向花神掷了个明了的目光。 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扬了扬另一个纸袋:“对了,这些东西,我想了想,还是还给宁哥比较好。” 宁念明嚼小笼包的动作停了下来,启唇道:“给我?什么?” 纸袋中的东西碰撞出嗡嗡之音,是金属特有的轻微回声。 玉小霜:“新生文化不是倒了嘛,这都是我从公司收拾出来的杂物,有一些……是宁嘉树留下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韩剧《蓝色生死恋》 ------ 扶稳坐好 第83章 中了幻术! 宁嘉树还在公安局接受调查,玉小霜把他的东西带过来交给自己,也是正常。宁念明只是有些疑惑:“小树的……什么东西?” 都春接过玉小霜递来的物什儿,仔细看了半天:“都是些u盘啊、存储卡什么的,估计是他平时骗人用的工作资料。” “还有一把钥匙扣,向日葵形状的,挺精致。”都春摩挲着金属钥匙扣,又看到了别的东西,“三张照片,照片也特别,圆形的。” 他继续翻了翻,小声惊呼:“喔,这个厉害了,是块怀表。” 方才袋中的金属回声正来自这块铜质怀表,怀表做工细腻,表身的雕花精致繁复,都春摩挲着,感到无比熟悉。 刹那间都春想起了什么,他走到病房衣柜前,打开门从私服的口袋中,找到了另一块怀表。 一模一样。 他将怀表递给宁念明,算是物归原主:“宁哥,你们宁家到底是园艺世家,还是制表世家啊?” 宁念明用指尖感受着怀表上的花纹:“?” 都春:“园艺世家为什么人手一只怀表?你堂弟这块表,和你的不要太像。” “不能吧,”宁念明把最后一口馄饨喝完,神情有些阴晦,他把怀表收起,“这块怀表是我妈妈的遗物,全世界只此一份,我妈妈还在时,里面的照片是她和爸爸;爸妈都走了,我就把它们换成了我和季楠……” 第193章 如今他和都春确定了关系,本垒都打上了,提及前任实在不该,宁念明闭了嘴。 都春完全没在意,思绪全被怀表勾走了,他按开表盖,原本放照片的两个凹槽,空空如也。 “我懂了,”都春拿起和怀表一起的三张圆形照片,“这是装在怀表里的。只不过为什么是三张?” 三张照片,两男一女,两位男士拥有相似的五官,似乎是手足兄弟,只是其中一人眼眶凹陷一些。 都春看看照片,又看看宁念明,终于发现了其中的玄机——照片中的二人和宁念明很是相像。 是宁念明的父亲和叔叔! 那位女士……不出意外,应该是宁念明的母亲。 都春将自己的推测和宁念明说了,宁念明把手机给了都春,让他调出父母的照片比对,果然如都春所料。 “你父母还有叔叔的照片,为什么会在宁嘉树那里?这块怀表又是怎么回事?”都春快被绕晕了。 宁念明也不解地摇摇头。 “还有更奇怪的呢。”玉小霜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启唇,“你们看看这个。” 她将纸袋倒置,只见其中悠然飘落一个透明密封袋,袋中唯两朵棕色的干花。 “百合?”都春捏起密封袋。 玉小霜:“有点年头了,不过被保存得很好。” 都春轻抚一下,果然感觉花瓣脆折不堪,仿佛他稍加用力就会被碾为齑粉。 “还是朵是狐尾百合。”都春看到了串串如狐尾一样的花蕊,外头包裹着的花瓣上,也有成片的深色斑点,斑点有疏有密,错落纵横,像是书法家手一抖不小心在宣纸上泼的墨。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朵干花有哪里不对。 “怀表,照片,干花,风马牛不相及,”宁念明捏着下巴,打断了都春的思绪,“小树为什么要保存这些东西?” 小树到底是怎样的人? 宁念明百感交集。他感激宁嘉树在他独自一人支撑花店时的照顾,却又为对方的误入歧途心痛不已。 现如今,感激和心痛之外,又多了几分好奇。 提及这位堂弟,另一件埋在他心底的好奇事,又挣扎着浮了上来:警察带走宁嘉树的那日,他总感觉堂弟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只是被叔叔宁骏打岔,就这么作罢了。 “宁哥,”见宁念明双目无神地平视前方,都春试着唤他,“想什么呢?” 宁念明摇头:“没什么。” 默了会儿,他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等我们出院了,找个机会去公安局看看小树。” …… 人一闲下来,日子就过得飞快。宁念明和都春在特护病房待了大半个月,终于到了要出院的时候。 这期间二人哪怕再是情浓,也没有再像那晚一样轻举妄动。 一来都春担心动作太剧烈,回头把宁念明挠成红孩儿;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两败俱伤”——过敏和发烧的滋味,谁都不想再尝一次。 可热恋终究与欲|望绑在一起,最后的最后,两个人找到了最默契的解决办法。 彼此用掌心帮对方度过了漫漫长夜。 酷夏炎炎,二人专门挑了下午、太阳快落山时,才办理出院手续。 “住了这么久,我都有些舍不得了。”都春收拾好衣服杂物,一股脑儿塞进行李箱和双肩包,扶宁念明出了住院大楼,站在台阶上等车。 宁念明深吸一口气,皱了皱眉。 宁城的市树是法桐,医院更是在整个住院部都栽满了这种高大茂盛的植物,美化环境的同时,也能供病人散步时庇荫乘凉。只是法桐千好万好,唯有一个缺点,味儿不好闻。 宁念明嗅觉敏感,此刻法桐特有的辛臭气味钻进他的鼻子。 “宁哥?” 难闻的气息很快不见,都春身上的梅香缭绕,绕进了宁念明的鼻子。 宁念明此刻才发觉,这缕香气,也慢慢悠悠、细雨无声地,绕进了他那个本来一无所有的世界。 宁骏给二人叫的专车很快停在住院部门口,上了车后,都春的手机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 “哟,这么忙呢?怎么,在我这儿待不下去了,准备换工作?”宁念明冷不防开了口。 他平时和气待人,但唯有一点不好,就是掌控欲太强,爱吃醋。 和气待的,是一般人;而都春却是那个不一般的人。 唯一一个。 都春看了眼他愠怒的表情,憋着笑,从后视镜里趁着司机不备,偷偷亲了宁念明一口。 不亲还好,一亲,像是坐实了都春心中有愧,在以这种方式道歉。 太没有诚意了!宁念明颧骨染了些淡红,牙根却像泡在加了蒜的醋里,又酸又辣。他没好气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 都春噗地一下笑出了声:“你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是玉小霜发的微信。” 宁念明愣了一会儿,很是不好意思地压低嗓音,“那你为什么……” 怕司机听到,“亲我”两个字他是用气音说出的,在不大的空间里,吐气暧昧缱绻。 都春倒是很大方,抬起一只手臂枕到脑后:“因为我想啊。” “……”宁念明想起正事,还是有些不愿相信,沉声道,“我不信,真是玉小霜?她突然找你?” 都春怕再这样开玩笑,宁念明真生气起来,索性点开了微信语音气泡。 第194章 “我没说谎吧,玉小霜向我们报喜呢,”听完玉小霜的语音,都春道,“她去【蔓花里】餐厅工作了。” 他在心里忍不住想,孤芳自赏心比天高的水仙,终于放下了架子,也算好事一桩。 只是玉小霜这份工作颇有些特别——她经小葎草桑律介绍,去了桑律所在的【蔓花里】餐厅,帮餐厅写写促销文案,运营运营自媒体。 累是累点,工资也不高,但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踏实。 宁念明欣慰之余,也不免有些担心:“我记得这姑娘以前是做文员的吧?她去餐厅工作,能做好吗?” “喏,你听,”都春把手机靠近宁念明的耳朵,手机里传来热闹的直播促销声音,“我看她挺在行的。最近餐厅有周年店庆活动,她还找了兔牙直播里现在最红的一个直播网红来搞活动呢。” “那网红叫什么来着?以前好像是个大明星,演过不少电视剧。”都春打开浏览器,搜了下主播的信息。 “哦,对了,叫卢念澈。” 车在觉晓花店门口停下,都春拿了行李箱,同司机礼貌告别,准备扶宁念明进花店:“终于回来了,宁哥你别说,花神堂这儿环境是不错,我们走了这么久,花店还挺干净。” 宁念明却动了动鼻子,停下脚步。 “宁哥?”都春愣怔了一下。 周围安静得落针可闻,他甚至可以清楚地听到宁念明的呼吸。 “花店有问题。”宁念明沉声道。 ??? 都春忍不住打量起眼前的建筑。 还是熟悉的灰白色小别墅,因为年代久远,墙面有墙皮脱落,深色的印子显得略微斑驳。一层雕花铁栏大门紧锁,金属偶尔反射出微光,【觉晓花店】的招牌高高挂着,纤尘不染。 现下正值苦夏,间或有热风吹过,铁栏旁的小野花开得热闹,还时不时摆动着,像在对二位主人的回归,表示欢迎。 都春下意识地小声道:“花店还是那个花店,有什么问题?” 宁念明:“你刚才说,花店很干净?” 都春“嗯”了下:“干净不好吗?” 宁念明:“我们离开多久了?” 都春:“约莫……一个月。” “对,问题就在这里,”宁念明道,“你觉得它应该干净吗?” 哪怕环境再好,这里毕竟是花店,十天半个月没人照看,花草们也都该枯萎坏死,腐烂在水中,或是成了土里的花泥。 宁念明指了指门内,接着道:“我刚才闻到了大片花草交织的香气,从花店里飘来。” “你的意思是,我们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在照看花店?”都春明白过来。 宁念明点头又摇头:“不是叔叔,叔叔最近忙着青奥会的供货,根本没时间,他也想不起来。” “那会是谁?”都春道。 话音刚落,周围景物忽然扭曲变形,都春发现自己身体急速下坠,仿佛掉进了异世界。 眼前渐渐光怪陆离起来—— 五百年前的花神堂,宁家先祖宁管事边说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边晾凉了龙井茶水,准备浇花。 八十年前的宁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花神堂内外早已是焦土一片,无数花草惨遭践踏烧灼。 二十年前的宁家祖宅,还是个小屁孩的宁念明哭得眼泪鼻涕糊在一起,抱住梅树不愿撒手…… 景象飞速划过,像一场两倍速播放的电影。 他感知到了其中的诡异之处:在所有的镜头中,自己,都是以一株梅花的形态出现。 不能说话,不能行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再是着急心痛,终归不过摆动两下细细的枝丫。 “爸爸,妈妈,别走!” “啊——不!不要啊!” 身边突然又响起宁念明凄厉又压抑的喊声,声音很近,却又带着回响,仿佛从另一个遥远的空间传来。 恍然间,都春明白了一件事,心中一悚。 ——他和宁念明,都中了幻术! 作者有话说: cue一下上一单元的小卢 小卢,不愧是你,进了直播界也还是顶流! ------ 本章伏笔贼多,大家仔细看哈 第84章 白百合 幻术攻心。 都春大口呼吸着,想要吐出郁浊之气。 他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方才他看到了自己最惧怕的一幕—— 变梅。 忧怖之际,他的心头也笼上大片疑惑。 幻术不算是简单的灵术,如果说传音术这种基本术法,类似于语文课中的“阿啵呲嘚”,那么幻术绝对是“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一样的高级存在,修习需要靠极佳的悟性和耐性。 他堂堂花神,能被幻术攻击,原因只有一个,便是灵力愈发减弱了。 可话又说回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灵力灵术出了问题,都春的底子还在那里;对方能攻击到自己,也不啻为狠角色。 思绪翻覆了半分钟,都春灵台渐渐清明,灰白的别墅墙面、雕花铁栏门和缤纷的小野花,再度出现在眼前。 宁念明是凡人,承载幻术的阈值不高,回到现实后满头冷汗,脚下打了两个趔趄后失去平衡,整个人如一棵霜打茄子,向铁栏门上栽去。 第195章 “小心!”都春吓得肝都颤了,抢在宁念明身子软倒之前跨到他前方。 宁念明重重地靠在了都春胸膛,由于冲击力太大,他被带得撞到了门,栏杆发出吱呀声响。 出乎都春的意料,大门竟然没有上锁,他和宁念明因为惯性,双双扑到了地上。 都春尾椎摔得生疼,却还不忘去查看宁念明有没有出意外。 手刚碰到宁念明后脑勺的伤疤,他就听身边传来了一声哭喊。 是个脆生生的年轻女音。 却带着哭腔:“回来了!你们终于……呜呜呜……终于回来了!” 都春:“?” 夕阳余晖照下,暖橘色的光中,他看清那是个瘦削的女孩。 白衣白裙小白鞋,黑长直公主切,齐刘海上罩着白色丝绒发箍,刘海下方是细腻白净的脸。 然而和纯净气质截然不同的是,她此刻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作势就要往都春怀里滚,动作之间发箍还不小心勾到了宁念明的t恤。 “我好想你……”她如泣如诉。 都春伸出尔康手,一脸正气地将女孩推开。他满头问号,指指女孩,又指指自己:“你,想我?” “怎么又是个姑娘?”宁念明故意加重了“又”字的语气。 空气中回荡着不存在的酸味,都春现在只恨宁念明是盲人,看不见自己脸上写着的“爷很高贵,女人没有机会”的一行大字。 宁念明转过头,表情怪异又警惕,他问女孩:“你和都春什么关系?” “我?应该和她有关系?”都春都懵了。 女孩止住哭泣,浅浅打了两个哭嗝之后,抓住都春的双肩疯狂摇动,脱口而出道:“花……花哥哥,你不记得了我吗?” 她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两圈,诚挚道:“小花哥哥,我是你妹妹啊!” 都春此时就是很想说一句“你妹啊”。 这世上谁都有可能有妹妹,偏他一届孤家寡人的花神不可能有。 都春脑仁儿快被他摇散了,刚准备问问这姑娘是不是认错人了,灵识中突然间断飘来的声音。 【见过……花神……店……店中……久远……白百合……】 声音微弱,至最后归于寂静。 都春很快意识到,这女孩在用传音灵术! 百合花! 哪儿来的花木灵? 投胎还是化形? 怎么说话还断断续续的,传音灵术如此简单,竟然也能练成个大结巴。 都春槽多无口,准备和百城君提议一下,人间还有托福雅思gre呢,仙界干脆也搞个灵术四六级,让大家卷起来。 他凝神屏息,想要催动灵识问一问,却发现自己的传音灵术似乎也不太好用。 都春大惊——原来并不是对方的传音术修习不精。 问题出在自己身上。 “你还有妹妹?她怎么知道花店的?”宁念明吃力地撑起盲杖,站了起来,没好气地道,“都春,我看你不该叫都春,该叫段誉,叫贾宝玉。” 都春张口结舌。 不知道这株小百合来找自己所谓何事,但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演下去。 他忍不住感叹自己来此番化形来人间,只是想和宁念明好好谈一场恋爱,若是有幸能和小宁共度今生,就再好不过。 哪能想到甜甜的恋爱没体会多久,三天两头遇到些离奇之事,七夕过成了中元节,爱情电影直接跑偏成了灵异鬼片。 ……当初百城君说觉晓花店犯了煞气,或许是真的。 都春起身扶额,正思忖着如何回答才能压住宁念明的醋意,却听女孩自然地接了下去:“我叫白皑皑,‘白雪皑皑’去掉‘雪’字,我爸妈和都哥的爸妈是一个村子的,我们自小一起长大。” 宁念明“啪”地把盲杖扔在地上,冷冷道:“哟,还是青梅竹马呢!我是不是得回避一下,免得打扰你们互诉衷肠啊?” 都春汗都下来了,心道,一个真敢演,一个真敢信。 这小百合怕不是混知乎的吧,编故事的能力一流。 不过话说回来,百合花香馥郁,性情活泼热烈,白皑皑的确很有百合的样子。 “没有没有,”白皑皑掸着白裙上的灰尘,“小宁先生,您别误会,我不喜欢花……都哥。” 宁·盲生·念明很快察觉了她话语中的华点:“你怎么知道我姓宁?” 白皑皑对答如流:“都哥跟我说过,他在觉晓花店打工,老板姓宁。” 宁念明随即发现了更大的不对劲:“你叫他……花?” 白皑皑略带抱歉地看了一眼都春,道:“都哥在村里的小名就叫小花,都小花。” 都春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嘴角分分钟要抽筋。 “噗,”宁念明原本正在气头上,听闻此名没绷住,“都小花?” 白皑皑信口道:“这是我们乡下的习俗,男生起女名,保平安保富贵。而且都哥本就生得英俊又富贵,是我们全村、不对,是我们镇上的一枝花,叫小花也合适。” 都春:“……现在说我好话,是不是晚了?” 什么叫先抑后扬,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啊! 听白皑皑夸都春的颜值,宁念明开心又不开心,说话愈发直白:“你真的不喜欢他?” 似乎是感知到危险气息,白皑皑一凛,随后露出了会心的笑,手掌上举至额边:“真的,我发誓。而且我看出来了,您和小花哥哥才是一对。” 第196章 宁念明:“!” 都春:“!” 二人的脸像变戏法一样,红过了天边的晚霞。 “是我误会了,小白。”宁念明很不好意思,脸色更红,连称呼都换了,“你来花店找你小花哥哥,有什么事吗?” 太阳此时已经完全落山,气温降了下来,方才这么一闹,几个人都出了一头一身的汗,都春怕凉风吹到宁念明的伤口,也害怕自己再度发烧,于是打开铁栏门,扶着宁念明,同白皑皑一起往花店里走。 白皑皑拢好发箍和裙子,低低地呼一口气,很识相地帮都春推着行李箱,她委屈道:“我爸妈几个月前出车祸去世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在乡下实在待不住,就想进城找点事做。” 都春颇为无语地瞥了白皑皑一眼——得亏宁念明看不到,她这身素净优雅的白衣白裙,哪有半分进城打工的样子。 就在此时,白皑皑的传音,瀑布一般冲到了都春的灵识中,清晰无比:【百合见过神君,多有冒犯,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望神君见谅。】 传音灵术竟然又恢复了?! 都春大惑不解的同时,想再多问两句,与此同时却见宁念明流露出同情,他问道:“你是想来投奔你的小花哥哥?来多久了?我听你刚才说可算把我们俩盼回来了。” 白皑皑轻悄地跟在二人旁边,齐刘海随风微微荡漾:“我三周前就来了,一来就发现花店大门紧闭,我给小花哥哥发微信,他也不回我,幸好旁边有家文玩店的伯伯收留了我。” 与此同时,她在灵识中对都春道:【不才是养在花店里的百合,因连日未见神君和宁先生,心下担忧,方才不才以为二位是窃贼,为了护住花店,才对二位用了幻术。】 都春眼前骤然浮起了花店角落——觉晓花店奇花异草不少,但角落里有一盆被养得极好的狐尾百合,听宁念明说此花经年不凋,引得不少顾客啧啧称奇,甚至有人想要买下,却被宁念明“珍稀品种,只想自养”而不动然拒。 再回想起刚刚的幻术,这下就全对上了。 “唔,那应该是贰柒文玩的柏叔了。”宁念明转头对都春,“你怎么能只顾着和我谈恋爱,不回妹妹的微信?” 白皑皑说的本就是谎言,用谎言去回答另一个谎言,毫无意义。何况宁念明还把自己搭进去了,都春心里哭笑不得,便没有说话。 宁念明和白皑皑靠得近了些,亲切道:“小白,花店楼上有客房,你要是不嫌弃,就安顿下来,把这儿当家一样。” 白皑皑眼睛亮了,点头如捣蒜,公主切来回晃动。 都春一个大步跨到二人中间:“这不太好吧?我们俩男的,带她一女的,邻居和顾客会不会嚼舌根……” 至少要问清小百合为何会突然化为人形,找自己又有何事才行。 “她是你妹妹,你怎么还在意这些?”宁念明不以为意,开了个奇诡的玩笑,“你怕不是个活了好几个朝代的千岁老古董吧!” “咳咳!”都春被口水呛到。 “谢谢小宁先生,”未料白皑皑却抢先推开了花店的门,“再说了,最近花店的卫生都是我搞的呢!” 偌大的店中,土培的发财树、金橘、君子兰花盆里的土壤湿润着,显然是有人经常来浇水,而已经干枯的玫瑰、茉莉、风信子等水培花材,也被用花纸包好,分门别类地丢进了垃圾桶。 工作台也归置得整齐,都春暂时放开宁念明的胳膊,伸出手在上面抹了一抹,纤尘不染。 “难怪了!我刚才的感觉没有错。”宁念明恍然大悟,“别墅这么干净,原来是你。” 不过他又颇为警觉:“大门都上了锁,花店也关着,你怎么进来的?” “当然大门是翻进来的啊!”白皑皑目光在室内环视,顺嘴胡诌,“喏,花店上面也有个气窗。” 都春抬臂比了个手刀:“擅入民宅,真刑啊!要不是因为你是我……我妹妹,我现在就把你扭到派出所。” “不至于不至于,”宁念明出面打圆场,随即又动动鼻子,“小白,你怕不是打扫得太干净了,墙角那盆百合呢?我怎么闻不到味道了?” “小白,小白?”觉察到身边没了声音,宁念明有些疑惑,“小白你去哪儿了?” 无人应答。 宁念明又摸索到桌旁,不小心撞翻了放在彼处的行李箱和双肩包,他喊道:“都春?” 依旧没有回音。 作者有话说: “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想起了一些被《离骚》支配的恐惧 ------ 可可爱爱小百合出场~ 小白啊,什么都磕只会让你营养均衡(doge 第85章 “别走。” 都春发现自己的灵术恢复后,便悄无声息地把白皑皑提溜到了不远处的花架旁。 都春:【你真是店里的百合?】 他用灵识问话的同时,眼风带过角落的百合花盆。果然见其中空空如也,唯余一个浅坑,用以证明此前的确有花朵存在。 白皑皑:【不敢欺瞒神君。算上早些年待在宁家老宅的日子,已有二十一载。】 都春:【你是何时化形的?】 白皑皑想了想,道:【约莫是神君和小宁先生离开后的两三日,当时我被外面的人声惊醒,睁开眼才发现自己躺在花店角落。】 第197章 都春百思不得其解:【你又为何会忽然化形?】 顿了片刻,白皑皑摇头。 就在此刻,都春和白皑皑听到宁念明的呼唤,只得收回传音术。 都春来到宁念明面前,扶他到一旁坐下。随后他见翻落在地的双肩包的拉链没有拉实,里头的杂物撒了出来,一边弯腰收拾,一边向宁念明解释:“刚才和小白讲了讲住在花店的规矩,是吧小白?” 白皑皑也很有眼力价儿地帮忙拣杂物,眼角弯弯,讨好道:“都听小宁先生和小花哥哥的。” 下一秒,只听白皑皑“啊——”地叫了一声,音调的凄厉程度,不用调可以直接去给《惊声尖叫》配音。 都春和宁念明同时被吓了一跳。 女孩子变脸果然比翻书还快。 “这是……”白皑皑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了什么。 都春近水楼台,抢先看到了白皑皑手中的东西。 ——是宁嘉树留下的那个密封袋,干枯的百合花静静躺在其中。 “出什么事了?”宁念明不安地问道。 都春急中生智:“没事的宁哥,包里有把水果刀,小白不小心划到了手,我带她去清洗包扎一下。” 洗手间内,白皑皑脸色如她的名字一般,仍是止不住地发抖,模样比真被刀划伤了还要痛苦。 都春想把装有干百合的袋子从她手上抽出,可白皑皑条件反射似的,五指收拢愈发抓紧,像是落水的人在抓浮木。 于是密封袋就像拔河比赛中的绳花,在都春和白皑皑中间左右移动。 都春蹙眉:“这不是你的东西,你抓着它做什么?” “是我的东西,”白皑皑拼命点头,眼眶通红,嘴唇却被自己咬得惨白,“这是我妹妹。” “胡说,”都春低头看了眼袋中的百合花,,“花木一体一灵,并非是株百合就是你的亲人,何来妹妹一说?” 白皑皑极力控制自己不让声音颤抖:“皎皎,她真的是皎皎。” 眼前的小百合不像演的,都春:“?” “神君您可知我为何如此打扮?”白皑皑将公主切别到耳后,又掀起厚如锅盖的刘海,“因为这里。” 只见白皑皑的额头上有片红斑,约莫鸡蛋大小,颇似人类的胎记。 白皑皑放下刘海:“神君,您再看看这百合花的花瓣。” 都春定睛看去,发现了花瓣靠近蕊心处的深色斑点。 先前看到这束干花时,他其实觉出了异常——虽说狐尾百合的花瓣都有斑点,但像这朵百合花一样斑点如此浓密的,实属罕见。 都春将信将疑:“你且细说。” “它是我的妹妹,白皎皎。”白皑皑止住哭泣,调整好情绪后叹了一声,“我们原是一株双头百合,养在宁家的祖宅里。” 都春记忆力不错,想起方才白皑皑说的话,但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养了……二十一年?” 百合虽然是多年生植物,但二十多年——都够一个孩子从出生到走上社会了——依旧开得鲜艳,实在诡异。 白皑皑:“我与皎皎,原本是百城君的琴伴三九先生养的百合花,三九先生被……” 听她提到了仙界的禁忌之名,都春目光凛然射向她,低喝道:“住口!” 意识到说错话,白皑皑一僵,紧接着恭谨垂眸道:“先生身死后,我们姐妹也被一并处置,打落凡间,或许是先生冥冥之中保护了我们,我们恰巧落在了宁家的院子中。宁家二位主人擅长园艺,见我与皎皎不同于普通的百合花,便悉心照养。” 她所说的宁家二位主人,应该就是宁念明的父亲和叔叔,也就是宁骁和宁骏了。 都春疑惑:“宁氏兄弟手艺极好,你妹妹为何会落到殒命粉身的地步?” “说来话长,”白皑皑眼光一直落在百合干花上,她温柔地摩挲着袋子,就像在摸妹妹的脸,“我与皎皎挤在一个小花盆中,久而久之营养不足,蔫头耷脑,宁家二先生见到我们这般模样,便做主把我们姐妹分开栽种,各自养在他和宁家大先生的房中。” “我起初受大先生照拂,大先生车祸没了之后,我就被二先生收走了,后来又随小宁先生来了觉晓花店。”她逐渐抽噎,“可皎皎,皎皎她……” 都春于心不忍,催动灵术,给她送了一缕含着梅香的清风。 白皑皑呼吸了几口,神思趋静。她调整好呼吸,接着道:“后来二先生有一次来花店,看到了我,就回忆起了我妹妹,听他说,当年是他把皎皎送给了大夫人,正巧大先生和大夫人吵架,不小心碰翻了皎皎,皎皎就这样出了意外。” “世事无常,天意难违。”都春安慰她,“花木原身本就脆弱,你也不必太过伤心。” 百合是一种热烈的花卉,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白皑皑已经没了方才的悲痛,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疑惑地啧了一声:“可我妹妹去了这么久,为什么小宁先生会有她的‘尸身’?” 都春抱臂沉思,觉得既然宁骏记得这盆百合,说不定干花也是他保存的。 那么问题来了——宁骏的东西,又为什么会在宁嘉树那里? 还没来得及再细想,都春又听外间传来轻喃: “都春,都春!” 都春最听不得宁念明这憋屈又焦急的声音,不顾白皑皑还沉浸在悲伤中。慌忙跑了出去。 第198章 ——宁念明竟然靠着工作台睡着了! 他发间全是冷汗,眉头拧得比中国结还结实,口中仍在呓语,像在做噩梦。 都春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这样了,噩梦似乎是在医院休养时,就开始的。 常言道梦是现实的延伸,小宁发梦如此频繁,到底是为什么? 他思考过度,太阳穴闷闷地痛,想要抬手按一按之际,手肘不小心碰到了宁念明。 “没事吧?”都春将手掌贴在宁念明的头发上,温柔地来回摩擦,“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宁念明睁开眼,缓了好一会儿。 他没有说话,而是环住了都春的腰。 “别走。”宁念明把脸埋在都春的腰际,感受温度吸吮梅香。 他声音很轻,却又像沉重的叹息:“永远都别走。” …… 白皑皑自称自己家贫如洗,连手机都没有,如此离谱的说法宁念明还就真信了,热情地把这位都春的“同村妹妹”安顿在了别墅中,和都春住隔壁。这还不够,他让都春找了几件一直买来从未穿过的t恤,给白皑皑应急。 待白皑皑的屋中没了声响也没了灯光后,都春从房间内出来。 晚霞预示着好天气,今晚天空万里无云,唯朗月高悬。 别墅只开了一盏昏黄廊灯,都春借着窗边漏下的月色抬头,看到宁念明处在房门口,脸色微红,动也不动。 他是梅花,宁念明是梅花桩。 梅花桩像是突然得到了一晚光明,有如神助一般,眼睛追随着都春的动作。 “要吗?”都春靠近,猜中了他的心事。 “可以吗?”宁念明未料都春如此直白,身子动了动,上前拥住他,“小白还在,而且我怕你发烧。” 月色溶在他的脸上,显出某种细腻而诱人的冷白,都春亲了亲他的嘴角:“发烧我也认了,倒是你,会不会又做噩梦?” 宁念明伸头回应他的吻,“不怕”二字,湮没在唇齿之间。 此时再多说半个字,都是对月色的不尊重。 宁念明看不见,也不愿意都春看见,便让都春背靠着他。 他黏黏糊糊地啄吻着都春,撕碎这清浅的表象,露出内里最真实的甜蜜。 他吻都春的侧脸,都春听见了流水淙淙;吻都春的眼角,都春看见了草长莺飞。 最终他摘到了那朵娇嫩的白梅,心满意足地圈在手掌心,细嗅香气,反复吸吮着花蕊最深处的一点红。 都春心中被巨大的满足填充,像一池被石子投中的春水,涟漪泛起,又迅速漾到了灵魂深处。 鼻尖都是汗,眼中浮起大片白光,光是喘气这件事就耗光了他的所有神思和力气。 他又甜蜜地想,也许再睁开眼时,这里就会花团锦簇。 ……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 藉着月色,他感知到宁念明拨开自己额前湿透的发丝,咬住了他的耳朵说了些什么。 但他没有听到,宁念明说的是,“别走”。 * 醒来的时候,都春骨头散了架,浑身像泡在岩浆里,热浪从口鼻中翻涌向上,将他的思绪烧成了灰。 刚想活动两下,更加滚烫的气息喷到了脖颈。 “花……”宁念明侧拥着他,反复蹭他柔软的皮肤,在他身后喃喃。 都春翻过身,害羞如新嫁娘一般向宁念明怀里拱,去汲取胸膛那熟悉的温暖:“宁哥,你说什么……什么花?” 近来花店无人照看,他以为宁念明是在担心这件事。 宁念明任他不安分地贴来贴去,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意:“你不是叫小花吗?都小花。” 他揉了揉都春的头发,又深深吸了一口梅香,语气慵懒:“我最爱的小花。” 都春倏然睁开眼,停了动作,这下彻底醒了。 他决定一会儿起床就罚白皑皑把花店里里外外打扫一遍,以报她满嘴跑火车之仇。 “你的脸!”都春才看到宁念明脸上的疹子,密密麻麻从颧骨蔓延到山根处,红了一片,形状像火凤凰的翅膀,怪可爱的。 担忧的同时,他也忍不住偷乐——原来小宁“欲|火焚身”的下场,是“浴火重生”。 “我没事,倒是你,你额头好热。”想来是过敏症状蔓延到了喉咙,宁念明“吸梅”的同时,声音混沌而闷涩,他手臂抚了抚都春的眉眼,被烫得一缩。 都春身上确实不舒服,他凝神片刻,发现自己的灵术,再一次消失了。 他脑海中划过一个想法。 难道说,自己与宁念明亲密的代价,是灵术? 都春苦笑——这是什么“爱情和事业不能两全”的戏码,人间的狗血电视剧都不敢如此写。 都春和宁念明又腻了一会儿,宁念明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大口喘气的间隙,都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急促说道:“按掉,天王老子打来的也按掉。” 宁念明的手机开的是智能盲人模式,有来电提示音,下一秒,只听手机中传来甜美的女声: 【02587010110,疑似公安局来电】 宁念明手一松:“……” 都春彻底熄火:“……” 手机连着响了四五声,都春小心翼翼道:“要不要下载个国家反诈中心app?” 宁念明:“……已经下载了。” 第199章 号码竟然真是公安局的。都春咽了口唾沫:“虽说咱们‘白日宣|淫’有违道德,但不至于闹到公安局吧?” 凡人规矩忒多了。 “闹到公安局我认了,今天就算天王老子要拆散我们,我也要逆天而行。”宁念明抓到手机,按下接听键。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很多百合花的伏笔,而且,百城君要找的人也出现了 ------ 今夜是甜甜的小宁和都春~ 第86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果然是一个很重要的来电。 接完电话,都春和宁念明迅速收拾起床。 下楼后,白皑皑还穿着宁念明的宽大t恤,她已经麻溜儿买好了早点,摆了一桌子,又将花店打扫干净了。 都春看到工作台上散落的零钱——宁念明惯常在那里备一些,做生意用——想来是用这些钱解决了早餐。他对这株勤快的小百合态度有所缓和,却又感到奇怪。 刚刚化形的小百合,似乎对人间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认得钱,会打扫卫生、会买早点,就连齐刘海和公主切都是时尚发型。 对比自己刚化形时,不知道如何买东西,连衬衫扣子都不会扣,白皑皑委实是天赋异禀。 不过他正发着烧,也想不了太深。他从桌上抄起冰酒酿喝了一口,脸色好看了不少,接着又拿了根糯米包油条塞进嘴里。 都春把剩下的早餐装进纸袋中,向白皑皑道:“我和宁哥出去一趟,你好好看店。” 白皑皑原本正等着花神和小宁先生夸自己,闻言脸色骤变:“小花哥哥,小宁先生,你们要去哪?要抛下我了吗?” 随后她双唇紧闭——这是催动传音灵术的表情。 然而好巧不巧,都春今天灵术恰巧消失了,不知她说了些什么,更无法应答。 他只得实话实说:“胡思乱想什么呢?我们要去公安局。” 这下白皑皑更加胡思乱想了,她结巴道:“公,公安局?小花哥哥你犯事儿了?还是小宁先生犯事儿了?虚假广告?违法经营?强买强卖?” 她越说越急,至最后声线打颤:“哦,我知道了,肯定是你们嫌我白吃白住,要把我扭送给警察叔叔。” “……”百合这热烈的性子不是谁都能承受的,都春咽下口中的糯米包油条,“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出事的不是我们?” 方才的确是公安局来的电话。 电话是整容贷专案组来的,道是宁嘉树在接受调查期间一直死鸭子嘴硬,专案组软磨带硬泡,强攻带智取,审了近一个月仍是毫无头绪。 昨天夜里宁嘉树竟然松了口,说可以配合调查、供出杀猪盘和整容贷的高层组织,但有一个条件——他要见宁念明一面。 其实即使宁嘉树不主动提,宁念明也想抽时间去看看宁嘉树。 近来他愈发有隐隐的直觉,那就是堂弟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事。 都春原本不想掺和宁念明的家事,可白皎皎的“尸体”曾经出现在宁嘉树手上,好奇害死花,他便藉着照顾宁念明的理由,与宁念明同行。 宁念明实话实说:“小白,我们是去探望亲人,很快回来。” 真话往往听起来就是很离谱。 这世上哪有正常人,去公安局探望亲人的? 白皑皑更加不信,挤进中间,将宁念明和都春一左一右挽住,刘海一跳一跳的:“我和你们一起去。” 专案组向市公安局和省公安厅打了申请报告,只允许宁念明一个人会见宁嘉树,任凭如何解释,都春和白皑皑都被无情挡在门外。 公安局大楼外有片绿化带,室外天气正好。 花神和百合灵虽然都已化形,但接受光合作用的爱好还在,便不约而同地跑到了公安局外的院墙旁晒太阳。 白皑皑垂眸盯着地面,懒懒地踢了几下石子,厚重刘海挡不住恹恹的眉眼。 阳光刺眼,都春也还发着低烧,便抬手挡在眉间。 周围暗下来,也给大脑供上了电,都春不知不觉间续上了早上的迷思——刚刚化形的花木灵,能吹到清风,能嗅到烟火,能吃到小笼包小馄饨……它们对人间多是好奇与兴奋,而不应该如白皑皑这般模样。 恍然间,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都春脑中划过。 他定了定神,试探道:“小白,你发型挺潮啊!宁城好多女孩都是你这款发型。” 白皑皑捞起自己的公主切把玩着:“你说这个啊,这不是二十年前就流行了吗?” 没过几秒,她忽然明白了,补充道:“不过也是,时尚是个圈嘛。” 都春隐约听出了其中玄机,遮阳的手微微颤抖:“二十年前?什么意思……” “二十年前我也化成人形过啊。”白皑皑不以为意地将最后一颗石子踢到花坛里。 宁念明:“!” “就是我和皎皎刚被分开那会儿。”白皑皑想了想,道,“当时我养在宁家大先生的房里,大先生和大夫人忙于生意,经常不沾家,冷冷清清无聊至极,我就化形了,蛮神奇的。不过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只一个多月,我还没玩够,就又变回了百合。” 宁念明握住白皑皑双肩:“!!!” 同是天涯沦落花。也就是说,除了自己,还有其他的花木灵,会在化形之后出现偶尔变回原身的情况。 第200章 “神君……”白皑皑接受到他有些疯狂的目光,吓了一跳,不知都春为何如此激动。 幸而她眼风一扫,又看到宁念明被警察送出了大楼,连忙喊道:“小宁先生!我们在这儿!” 都春只得暂时作罢,与白皑皑一同往大楼门口去。 由于是公安局临时通知,宁念明没有让叔叔宁骏接送,都春一边扶着他往外走,一边叫了辆车。 商务专车平稳行驶,司机和乘客的座位间隔了一层玻璃,也隔绝了不少噪声。车窗上,倒映出宁念明一张出神的脸。 都春见他面色不悦,便问:“刚才和宁嘉树聊得怎么样?” 宁念明转过脸,“唔”了一声:“凑合。” 这就是没聊透的意思。都春小声安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宁嘉树当初怎么对你的?他现在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好一个知人知面不知心,”宁念明双手交握摩挲着,这是他正在思考的下意识动作,“小树刚才也对我这么说。” 都春:“宁嘉树幡然悔悟了?” 宁念明抿嘴摇头:“不知道,小树情绪不太稳定,今天说了好多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快听晕了。” “都说了些什么?”都春见宁念明面色疲惫按揉着太阳穴,又问,“有手机录音吗?” “小花哥哥,这你就不知道了,”白皑皑坐在副驾,突然转身,胳膊搭在椅背上,她冲都春眨眼睛,“进公安局之后,bp机呀、录音笔呀、大哥大这些东西,是要被收走的。”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懂得挺多。”都春心道你一株小百合,不过二十年前在凡间游历了一个月,生活经验还挺丰富。 白皑皑吐了吐舌头:“我早些年随三九先生游历人间……” 觉察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她连忙闭嘴。 “录了。”宁念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接过都春的话茬,“会客室只规定不准带手机和移动电子设备,我特意留了个心眼,跟警察说我是盲人。” 口袋里是个盲人导视仪,四四方方的界面,同智能手表无异。 导视仪倏地点亮,弹出了【语音备忘录】界面。 诚如宁念明所言,宁嘉树情绪何止不稳定,分明就是在狂躁和抑郁两个极点上反复横跳。 录音里,宁嘉树先是和堂哥倾情回忆了当初在花店的手足情深,随即又痛骂自己贫穷的家庭和无用的专业,顺带着还扇了自己两耳光——先是清脆的巴掌声,紧接着,手铐碰撞出的叮咚声更大更响。 他一开始语气急促,像是要把所有的后悔与惭愧尽数倾泻;可能是情绪消耗过度的原因,说到最后,已然有气无力,语调破碎如秋末将落未落的黄叶,只剩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份儿。 【我还有最后一个心愿,我若是死了,能不能把我葬在花神堂旁边的公墓里?】 【堂哥,我,我对不起,宁骏叔叔,对不起你,你,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该死,该死。】 【我该死啊!呜呜……哈哈哈哈!】 死亡这个话题太沉重,三人都没有言语,车内落针可闻。 在录音特有的电流呲啦声中,都春还模模糊糊听到了微弱的啜泣之声。 宁嘉树,好像疯了。 都春狐疑:“宁嘉树挺灵光一孩子,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宁念明按掉语音备忘录,长叹一声,仿佛隔着十几公里,和宁嘉树对话:“知人知面不知心。小树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作者有话说: 现在还有人知道bp机和大哥大是啥吗…… ------ 大型伏笔出现 ------ 上一章因为懂的都懂的原因,被删了一部分(我寻思我也妹超速啊)……佩子规定修文字数必须大于原章节的字数,于是我又添了些剧情内容进去,有昨天早上看文的宝子可能会发现剧情连不上,可以清理缓存,然后重新看一下上一章哈~ 第87章 变梅 专车很快到达觉晓花店。 “小宁先生,小花哥哥,你们饿了吧?我先去做饭。”白皑皑麻利地跳下车,帮宁念明和都春拉开后座车门。她怕打扰到面色不豫的宁念明,便寻了个借口,加快脚步往店门口走。 宁念明下车的时候,手往旁边伸去。 这是几个月间他培养出的习惯——都春会恰到好处地扶住他。 他的都春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无论这需要是多么微不足道。 只是这次,手臂扑了个空。 “人呢?”宁念明疑惑地唤着爱人的名字。 约莫隔了三五秒,都春才从车内连撑带爬地出来,虚虚应了一声。 如果宁念明能看见,他一定会被都春此时的模样吓到——堂堂花神呼吸粗重,手脚俱是鲜红滚烫,脸色却惨白无光,因为发烧失水,细小的皮屑挂在嘴角。 觉察到异样,宁念明转过身,循声摸索着:“又烧起来了?” 手再次扑了空,只抓到一团浮着暗香的空气。 梅香,冷调,倏然变浓,仿佛几百朵梅花一瞬间袭进鼻腔。 “都春?”宁念明揉揉鼻子,心头掠过怪异的感觉,下意识提高了声量。 白皑皑都快进店了,听到响动扭了头。 “小花哥哥?”她跑了过来,环视一圈,只看到一个身影。 第201章 然而下一秒,她的“啊——”声,给宁静的别墅划了道口子。 宁念明身边,除了专车驶离时留下的两道车辙,就只有—— 一株梅树。 和一般的梅树不同,这株梅树高大,枝丫和叶片也错落有致,在夕阳余晖里,绿叶边缘的锯齿被镀上了一层暖橘色。 觉晓花店虽说花草种类繁多,院中也有不少花木和盆栽,但宁念明站在铁栏门旁,快靠近马路牙子了。他就是心再大,也不可能把梅树种到此处,否则还不被行人和往来车辆蹂躏得不成样子。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神君!”白皑皑声音都劈了,伸手想摸梅树又不敢摸,“神君变梅了!” 不知是被白皑皑嚎的,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宁念明手中的盲杖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去捡,果然触到了粗糙的树皮。 “神君是什么意思?”宁念明摸索着枝干和叶片形状,凭专业知识摸出是梅树不假。 “变梅?”他不安地继续问,“都春变没了?” 白皑皑难以置信地捂着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花神是变梅了,也是变没了。 真是个地狱级的谐音。 “都春……都春他怎么了,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宁念明按着眼睛,万分痛恨那里一片漆黑,什么都没有。 白皑皑见再也瞒不下去了,定了定神,扶住宁念明,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和都春的花木灵身份、以及花木会化形、投胎等灵异之事向宁念明和盘托出。 “……这么说,你和都春都是花朵,你是百合,都春是白梅。”宁念明手掌温柔地抚摸梅树树干,指腹拈过树干上的每一寸沟壑与纹理,像是要把爱人的脸庞镌刻进指纹。 他若有所思道:“都春还是你们花界的神?” 一阵风吹来,梅树叶子簌簌抖动,似乎是应答,又或许,纯属巧合。 他和都春爱了亲了睡了,做过最快乐的事情,彼此熟悉对方的一切。与都春相处的片段如ppt一般在宁念明心头翻过,他忍不住喃喃:“我不懂,为什么……” 为什么他是那么真实、温暖和柔软? 为什么他会喜欢自己? 为什么他会找上自己? 见宁念明一脸怔忡,白皑皑以为对方仍在怀疑,便道:“小宁先生,我知道你很难相信,但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未料宁念明眼睛都不眨一下,很快道:“我信。” 说这话的同时,他笃定地抱了抱树干,仿佛在安慰都春。 理解和爱情一样,都是只在瞬间——手臂环上枝干的那一秒,宁念明明白了一切。 他紧紧地抱住梅树,就像抱住爱人那样。 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不行,不能让神君在马路牙子旁喝灰吃土,”白皑皑双手交叠,踩着小碎步忐忑地走来走去,锅盖刘海也随之微微荡漾,“现在当务之急是要让神君回来。” “我想想办法,看怎么让神君化形。二十年前那会儿,我是怎么重新化形的来着……”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白皑皑一无所获。 宁念明仍旧抱着花木发呆。 白皑皑憋着一肚子闷气无处发泄,只好自顾自唠叨:“花店风水怕不是有问题吧?为什么神君偏偏在这里变回了原身。” 听闻白皑皑提到“风水”二字,宁念明想起了什么,活鱼一样跳了一下,激动道:“柏叔!我们去找柏叔!” 白皑皑扶着宁念明进【贰柒文玩】店中的时候,百城正把最后一套笔墨装进纸箱中。 店内杂七杂八地堆着这种搬家用的牛皮纸箱,而书桌和木架上早已空空如也。 这文玩店是正经文玩店吗?怎么感觉要跑路了呢?白皑皑心中不禁吐槽。 紧接着她抬起头,差点跪了——仙界如今掌事的百城君,就站在她的对面。 白皑皑握住宁念明的手微微颤抖:“百……” 百城用眼神制止她,随即催动传音灵术,清晰的声音灌入白皑皑的灵识:【百合灵,找我何事?】 白皑皑知道自己曾经的主人三九先生和百城君感情甚笃,二者的绯闻轶事一直为众神仙精灵所津津乐道,还上过仙界八卦杂志的头版头条。不过后来二者不知为何忽然决裂,三九先生一届凡人,很快莫名死亡。此事一度成为仙界茶余饭后的最大谈资——重病说、自杀说层出不穷,甚至有离谱传言,道是三九先生的死与百城君脱不开干系。 因为三九先生身死之后,百城君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思及此,白皑皑决定隐瞒身份,她也没有用传音灵术,而是直接清了清嗓子,接过方才说的那声“百”,继续道:“叔,您是柏叔?” 百城意会,目光挪开,看到满脸焦虑的宁念明,又发现都春没了踪影,不免疑惑。 他跨过凌乱的杂物,靠近宁念明:“小宁,你家那位小学徒呢,还在养伤?” 宁念明抓住百城的手腕,急切道:“柏叔,我就是因为都春才找您的,都春他其实不是什么小学徒,不对,他根本就不是人……” 百城听完了宁念明诉说的来龙去脉,沉吟片刻,想说什么,但终是没有言语。 宁念明仿佛遇到知己,手上愈发用力:“柏叔,您也信都春是花神吧!您通风水八卦,懂奇门遁甲,您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都春变回来?” 第202章 百城后退半步,恰好碰到了纸箱,里面的几方砚台碰撞出石头之声。 白皑皑壮着胆子问道:“柏叔,您这是要搬家吗?” “你们今天来得巧,也不巧,”百城沉声道,“京州老家中出了急事,我已经把文玩店盘出去了,正打算今晚回京。若再晚几个时辰,【贰柒文玩】怕是要易主了。” 宁念明“啊”了一声,急切又有遗憾。 “不过你家小学徒发烧变梅一事,”百城清了清嗓子,“我在古书上见过。” 都春住院发烧时,百城曾去探望过他,当时都春与他讨论过灵术消失的问题,百城回来之后当真查了许久的古籍,在一本残破的《志怪集》中,看到了类似的记载。 故事名为《花夫人》。 道是洛城有位爱花如命的书生,誓要云游四方,寻遍奇花异草,书生在牡丹名城曹州寻到了一株名贵的白牡丹,欢喜非常,便带回了洛城家中栽种,正值春分,牡丹很快开花,花朵硕大绮丽,令人啧啧称奇。 清明刚过,某夜,书生半梦半醒间觉察身边有女子的嬉笑之声,睁开眼看是位肤白丰腴、衣着华贵的美人,美人告诉他,自己正是从曹州来的白牡丹。 接下来是俗气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牡丹会变些“戏法”,像是让书生家中所养的桃花在冬日反季节盛开,延长夜昙开花的时长等等,很得书生欢心。二人坠入爱河,成婚之后,牡丹便怀了身孕。 之后的日子,牡丹就逐渐奇怪起来,恹恹无神不说,三天两头“犯温病”,高烧不止,就连原本丰腴的身姿,都逐渐瘦成了一张宣纸,平日最擅长的“戏法”,也都时好时坏。 彼时,女子怀孕生产,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书生以为“花夫人”是孕期不适,便没放在心上。 至来年除夕夜,天降瑞雪,牡丹顺利产下一子,孩子呱呱坠地的瞬间,美人香消玉殒。 唯后院的牡丹花,一反常态地在雪中摇曳盛放。 《志怪集》顾名思义,多是民间怪事,其中不乏胡编乱造的成分,因为年代久远,书页缺损残破,很多故事的真实性就更不可考了。 然而百城琢磨了几天,觉得这株牡丹灵于春天化形,又在冬夜变回原身,极有可能与一个因素有关: 天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事可以佐证——百城早年在江城游历时,曾遇到一位热干面小仙,小仙也出现过灵术尽失的情况,当时他的推测,便是小仙不小心碰了水。 水是热干面的天敌。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天气也是花木的天敌。 “天气?”宁念明疑惑,却又有些赞同。 百城颔首:“梅花所谓‘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1),本应生在冬天,现下正是七月流火,都春能撑到现在才变梅,已属不易,极有可能是灵术高超的原因。” 宁念明道:“有什么化解的办法吗?” “不好说。”百城罕见地面露犹豫。 白皑皑灵机一动:“柏叔,小宁先生,我们找个空调对着神君吹,或者在神君周围放些冰块,让他冷下来,说不定神君就能回来了。” “……”百城更加罕见地卡了壳,半晌,他才无奈道,“天气与时序相连,怎能逆天行事?何况草木非人,又如何拿对待凡人的方法,来对待花神?” 宁念明面露绝望,却还是不甘心:“这意思是我要等到冬天,才能等来都春?” 百城叹了口气:“这也只是我的猜测,或许可以一试,左右不过五六个月。” “五六个月,”宁念明掰着指头数,嗓子眼中挤出的哭腔在文玩店内浮动,“都春,都春他……” 烈日炎炎,都春会被晒伤晒死吗? 门口路边的汽车尾气和尘土时不时就来个大扫荡,都春挑剔又爱干净,住院时连病号服都是一天一换,哪里能受得了那个苦? 关键的关键,没了自己的陪伴,往后的这百来个漫漫长夜,都春他怎么熬得住啊! 五六个月,对百城这样的千岁神君来说不过弹指工夫,但对宁念明就不一样了。思及此,百城心中一软,于是补充:“小宁,你莫要焦心,总归是有法子的。只是我现下有急事,非得回京州不可。若是须我相助,我日后常来宁城便是。” 即使宁念明不说,都春是他的至交,他也一定会找到让都春化形的方法。 宁念明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的觉晓花店。 他感觉三魂去了两魂半,剩下那半缕,化成无尽的思念与等待,幽幽绕在梅树旁。 “神……”白皑皑正扶着宁念明,忽然手一紧,“神君!” “神君回来了!”她大嚷,声音将院中的桂树叶都震了几震。 宁念明被胳膊上传来的痛感拽回了意识,思绪还没来得及跟上趟,便听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声音有些喑哑,却透着劫后余生的惊喜。 都春道:“宁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王冕《白梅》 ------ 不可能让都春等到冬天再和小宁相聚的,亲妈舍不得,赶紧变回来 这里也呼应了第一单元,热干面小仙男乐甘失去灵术的原因 ------ 我的读者都是大可爱,欢迎多多评论交流剧情~ 第203章 第88章 心软的爱人 人在激动至极的时候,其实不太能有什么疯狂的行为,反而会因为过于无所适从,做出一些违反常理的举动,说出一些糊涂古怪的言语。 宁念明后退两步,淡淡道:“回来了?今天蛮早的。” 像是在宁城二十七年以来的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他给花店挂上打烊木牌,等到了给他买梅花糕和小馄饨归来的都春。 都春揉了揉脖颈,又盖住胳膊——那里略微泛红,是宁念明方才仔细摩挲树干的杰作。 夕阳已经完全消失,夜幕呈现出特有的粉紫色,和他的臂上的红痕相应。 他低头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和宁念明坦白:“小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宁念明抚上都春的侧脸,用指腹感受真实的温度。 他没有任何犹豫:“我信。” 只要是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信。 白皑皑不愿意留下吃狗粮,拿了些零钱去买晚餐。都春于是搀着宁念明进花店休息。 他给宁念明倒了杯热水,不着四六地道:“谢谢。” 谢谢你信我,爱我。 宁念明却听懂了,接过玻璃杯捧在手心,任热意汩汩传至心中,他含笑道:“你二十多年前就该谢我。” 都春正收拾着杂乱的花店,闻言一怔。 隔了许久,他才走过去,在宁念明唇间印下一吻:“是,谢谢。” 谢谢你,遇到我。 …… 等都春和宁念明抱在一起你侬我侬得差不多了,白皑皑才从门口悄悄冒头,笑嘻嘻地举了举手中的餐袋。 一人两花围桌而坐。 “按照柏叔的说法,我变成梅花,其实和天气有关?”都春听宁念明说了百城的推测,一边嚼梅花糕,一边思索了片刻。 白皑皑捞了一勺馄饨含在舌尖,呜呜囔囔道:“我觉得柏叔靠谱。拿我来说,百合是夏天开花,我此时化形,也对得上。” 梅花糕中的豆沙仍冒着热气,都春不小心被烫到了,轻轻“嘶”了一声,眉间一皱:“我还是觉得不对。” 宁念明听到都春的动静,将自己喝的冰酒酿推给他:“哪里不对?” 都春:“《志怪集》只是古书,牡丹美人也只是个例,不足为信。如果真如柏叔所言,那我一天之内先后经历变梅和化形,按理说气温应该变化很大猜对,可今天的天气是……”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24度到35度,晴到多云。” 宁念明哑口无言。 白皑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神君说得对欸!我上次也是化形没几天,重新变回了百合,和天气确实联系不上。” 都春咽下最后一口梅花糕,拿筷子敲了下白皑皑的头:“小白,我看你不该是百合,该是墙头草。” 白皑皑正喝着馄饨汤,闻言呛到了嗓子眼里,咳得天崩地裂。 宁念明抽了纸巾递给白皑皑,又对都春道:“听你这口气,你有自己的推测?” 宁念明和自己心意相通,都春欣喜地点头:“的确有。” “柏叔说我‘不同桃李混芳尘’,变梅一事,说不定与‘人’有关。” 宁念明和白皑皑异口同声:“人?” “对,人。”都春看着白皑皑,“小白和我说过她第一次化形时的情况,当时她在宁家大先生,哦,也就是小宁你父母哪里,但是你爸妈不怎么沾家,因此冷冷清清,没有人气。” 宁念明想了片刻:“那会儿爸妈忙于园艺公司的生意,确实不怎么回来。” 都春:“小白重新变回人形,是在你父母回家没多久,之后她又被养在这间觉晓花店,店里顾客熙来攘往,人气旺盛,因而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再度化为人形。” 白皑皑一点就透:“哦,我懂了!我这次会突然化形,也是赶巧了——神君您和小宁先生前段日子住院,店中打烊,人气凋零;神君您在小宁先生面前变梅,等我和小宁先生走了,您又变回来了。” 都春捏着下巴回忆往事:“我前几次变梅,或许正是因为和凡人打交道久了的缘故。这些年随着我灵术愈发高超,暂且压制住了变梅,只是近来到了觉晓花店,实在发生了太多让我意想不到的事……” 帮宁念明手撕前男友,为玉小霜讨回公道,游乐场医院公安局跑了个遍,不变梅才怪。 “花木天性冷情,和人间的热闹烟火,冰炭不容。”都春接着道,“我推测,《志怪集》中的牡丹夫人之所以发烧,不是因为天气愈加变冷,而是因为她——怀有人胎。” 白皑皑拍了下刘海,恍然大悟,用崇敬的眼神望向都春:“神君不愧是神君。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都春你也是妄自揣测,”未料宁念明忽然变脸,冷冷地道,“什么人气不人气的,胡扯。” 未及都春和白皑皑回话,宁念明兀自拿了盲杖,像和自己生闷气一样,摸索着上了二楼。 原本挺乐呵的一顿晚餐,被宁念明一句话冻住。 白皑皑不知道宁念明为何生气,只是觉得小馄饨不香了。她很有眼力价儿地收了桌子,随后默默飘进了自己的房间。 都春和宁念明住院的这段期间,花店的许多日常事务都耽搁了。店里毕竟还要做生意,都春将花架归置好,与宁氏园艺的供货司机约好送货时间,又开微信向顾客道歉、统计包月鲜花预定量……如此忙碌了一会儿,已经到了晚上十点来钟。 第204章 二楼房间的灯全灭了,想来白皑皑和宁念明都已经休息,都春摸黑,蹑手蹑脚地上楼。 刚踏上二楼的瞬间,便被一双大手推到了墙边。 宁念明一手钉住都春,另一手捧起他的脸,紧紧地和他贴在一处。 他的吻拥有浓烈的欲色,和他的眼色一样,又像卷地北风,呼啸着掠过白草,顷刻间将都春身上的梅香湮没。 今夜的小宁,很凶悍,也很……绝望。 “小宁。”都春已经没有多余的神思去想宁念明今晚为何这样。他被吻得动弹不得,只能趁换气的空隙,用残存的意识,虚虚地唤着爱人。 宁念明手移到下方,兜着都春往房间里带,仿佛兜起一捧含着暗香、任人揉搓的落英。 忽而一阵狂风,花谢花飞,满床素白。 房间晦暗,唯床边泄下丝缕月光,伴着白梅融于泥土时的婉转低|吟,共同交织在炽热的空气中。 都春很乖,宁念明一靠近,他就伸臂揽住对方的脖颈,从肺腑中掏出一点零散的音节:“小宁,小宁。” 是呼唤,亦是求饶。 吻了片刻,都春觉察到不对——本应甜蜜的唇边,却愈发湿润苦涩。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睁开双眼:“小宁,你哭了?” 藉着月色,他看到宁念明无法对焦的双瞳中,缓缓流出泪水。 “别走。”宁念明身体倏地一抖,随即死死搂住都春,有些失控地说道,“不要再变回梅花,不要离开我。” 和都春在一起的这些日子,他不记得自己说了多少次“别走”。 他希望都春能像这样和自己在一切,却又怕都春因为和自己在一起,沾了“人气”而再度变梅。 一句“别走”,万千难处。 宁念明抬眸,鸦羽般的黑睫蓄着水汽,也蓄着哀求:“我可不可以自私一点?你可不可以心软一点?” “我不走。”都春攒足了力气,轻抚宁念明额前汗湿的头发,声音又湿又哑。 情愫终于渐渐平息,都春调整了许久呼吸,低笑着道:“我是心软的神君。” 层层理智顷刻崩塌,废墟之中萌出爱与欲念的新芽。 什么灵术灵力仙界神君,一切都已是烟云,一切都已毫无意义。 他现在,只想做宁念明心软的爱人。 …… “啊——”宁念明猛地睁眼,额头几乎被冷汗泡透。 他下意识往旁边划拉了一下,把都春揽在怀里,贪婪地“吸梅”。 梅花白皙的皮肤微微发烫,红热染到肩膀。 还好,这次醒来,都春没有高烧。 都春被碰得睁开了眼,眼风瞥到窗外鱼肚白色的天空,发现时间还早。 他惊异于宁念明的生物钟如老干部一般,重新阖眼哼哼道:“乖,再睡一会儿。” 可耳边骤然传来宁念明砰砰的心跳声。 “又做噩梦了?”都春彻底惊醒,挣扎着要起身看他。 宁念明却愈发将他搂紧。 都春放弃挣扎,慢慢蹭到宁念明下巴处,和他交换了一个湿润绵长的吻。 “到底是什么噩梦?”他听着宁念明从激烈转向平静的呼吸,适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勾着宁念明的小指,声音柔柔软软的:“我不离开你,所以我想知道你的一切。” 默了默,宁念明回握住他的手:“梦见了爸爸妈妈,和小时候的那场车祸。” “都春,”宁念明很正经也很罕见地叫着他的名字,“出车祸时,我被甩出车门,但没有死。” 当时有股无形的力量把他托住,让他避免了和死神的正面碰撞。 似乎是一双手,又像是一阵风,风中含着清甜的梅花香。 宁念明在淡淡香气中问道:“是你吗?” “当时我刚化形,发现你被爸妈带上了车,你们一家三口感觉不太对,就一路跟着。”二人手指仍是交握,都春轻柔地捏了捏宁念明的虎口。 他怕宁念明再想起可怕的一幕,便没有说下去。 答案却已经很明晰。 缘分兜兜转转终于回到正轨,如今的爱人是曾经的救命恩人——宁念明肩膀簌簌抖动,泪水从脸庞滑落,洇湿了枕巾。 紧接着他嚎啕大哭,像是要把这二十多年的委屈与伤痛,疑惑与感怀,尽数吐出倾泻。 都春被他没来由的哭泣打乱了阵脚,手足无措的同时,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宁念明悲伤。 他将宁念明搂在怀中,有一下没一下地帮宁念明顺着头发:“小宁别哭了,我在的,我永远都会在的。” 我二十年前就应该在的。 宁念明顺从地窝起身子,趴在他怀里,像一只受伤却又忍痛的小兽。 “都春,”宁念明忽然启唇,声音有着哭过之后特有的闷涩,“你……愿不愿意和我去见见父母?” 作者有话说: 要见父母辣,都春正式盖章成为小宁的人(花)~ ------ 修了无数遍,还是被删了一小段,我尽力了_(:3」∠)_ 我拿了快十年的c1照,却在佩子这里屡屡翻车…… 第89章 “长恋爱脑啦!” 快乐的辰光总是短暂,都春和宁念明腻歪了会儿,把床单揉得一团乱,天光已然大亮。 都春趁宁念明洗澡换衣的工夫,心事重重地下了楼。 第205章 “小白,一会儿去帮我挑几束百合,包个花束,百合要好一点的。”都春道。 白皑皑应了声:“神君要出门?” 都春心思跑了偏,没回答。 他脸上情愫未褪,仍旧显出洇红,于是用手背贴在脸上降温,又像是在给自己增加脸皮厚度。酝酿了半天,都春才对正在准备早餐的白皑皑吞吞吐吐道:“你那个,你以前在三九……在先生身边,人间阅历丰富些,我,我那个什么,有件事拿不太准,想请教你。” 白皑皑刚把碗筷摆好,听都春一口有求于人的调调,惊讶得不行:“神君您折我寿了,您尽管说,百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这样,我有一位小仙朋友,最近寻得真爱,爱人要带小仙去‘见父母’,他拜托我来问问,如此这般是何用意?”都春脸皮再厚,也挡不住其中些许的尴尬神色。 白皑皑想了几秒,噗嗤笑出声来,清了清嗓子开玩笑道:“神君,您朋友近来是否觉得头皮发痒?” 都春情不自禁挠头:? 白皑皑语调骤变,透出几分戏谑:“神君,这位小仙,他长恋爱脑啦!” 都春:??? “是小仙的爱人要带他去见父母?”白皑皑不敢再和花神开玩笑,便一本正经道,“这是凡人定情之后最重要的一步,见过父母,叫一声爸妈,接下来——” 都春急切问道:“怎样?” 白皑皑弯了弯眼角:“接下来他二位便可喜结连理,琴瑟和鸣,做一对恩爱夫妻。” “哦,也可能是恩爱夫夫。”白皑皑逻辑严密。 按理说都春已经平静了许久,但不知为何,他的脸又重新红成了天边的朝霞。 白皑皑见他的动作和神色,此时才反应过来都春在“无中生友”,她眼睛瞪得溜儿圆:“神君,您……不会说的是您和小宁先生吧?” 都春没有答话,只是帮她把餐袋打开。 他感觉小百合脸上写了一行字:【我可以单身,但我磕的cp必须结婚。】 白皑皑持续惊讶:“你们要去哪里见父母?” 都春:“墓园。” 白皑皑噎住。 …… 宁家家规森严,宁骁和李如馨横死路上,不能进祖坟,便葬在了花神堂旁边的公墓中。 和都春想象中的不同,公墓并无多少肃穆之感,反而多了几分静谧和谐。凉爽的风吹过墓园中的野花和松柏,空气中都漾着草香,相当怡人。 园中的花木似是知道花神今日莅临,卯足了劲儿摇曳摆荡,似在和神君打招呼。 都春和宁念明并排走着,和昨晚一样,他用小拇指悄无声息地勾住宁念明,低着头掩盖傻笑。 甜蜜是一种薛定谔式的感觉,只要你认定,它就存在。 都春的小心思很快被宁念明发现,他偷偷挠了挠都春的手心:“笑什么呢,嘴角要上天了。” 都春不过脑子、或者说他脑中被宁念明所占满,根本没有多余的脑细胞去思考,他于是道:“这里真好啊,特别适合谈恋爱,我们以后常来。” 宁念明脚步一滞,宠溺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活了二十七年,还是头一回听说墓园适合谈恋爱的。 墓园大而空旷,连个摆渡车都没有。走了片刻,宁念明忽然停住,撑着双膝:“都春,我有些累,找个地方歇歇。” 都春连忙扶他坐到一旁的长凳上。 宁念明对这里很熟悉,指向前方,温声道:“不远处有个小卖部,帮我买瓶矿泉水吧。” 宁念明不是个喜欢使唤别人的人,都春刚来花店“当学徒”的时候,宁念明都没有支使他做这做那,此刻都春的恋爱脑稍稍褪去,心中疑窦丛生,却还是朝小卖部走去。 “宁哥,你要的矿泉水。”都春返回,略带歉意,“等久了吧。” 小卖部看上去很近,但墓园的路都有既定路线规划,都春绕了好几个圈儿,才摸到小卖部门口。 “不久。”宁念明却莫名其妙地笑了。 下一秒,他捞过都春的右手,浅浅印下一吻,又朝无名指上套了个物件儿。 都春手中的矿泉水“砰”地砸在地上,明白了宁念明刚才故意把他支走的原因。 是一只草编戒指。 毛毛草应当是新鲜掐下来的,都春的无名指末端,还沾了些汁液。 草根和指根皮肤相处,抵着血管,如悦动的音符,酥酥麻麻地将欣喜传递至都春的心尖。 宁念明和都春十指紧扣,感受他的温度,甚至触碰他的心跳。 他虚空的双眸对上了焦,探寻着都春的脸:“不久,时间正好。” 都春越看这圈绿色越喜欢。 仿佛它超出金银,胜过铂铱;仿佛它是这世上最渺小的一个宇宙,也是这世上最伟大的一颗红豆。 他好似掉进一罐红豆糖水中,巨大的甜蜜浸入心间,令他说不出完整的话语:“毛毛草,好看,好喜欢。” 都春害羞得不行,想找个话题转移一下尴尬。他记得宁念明每次提到花儿,总爱科普花语,便问:“毛毛草的花语是什么?” “唔……毛毛草其实没有花语,”宁念明喉结微动,在都春手背郑重印下一吻,“就像我们之间,也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和定义。” …… 第206章 “爸,妈,”宁念明带着都春,摸索着在一块墓碑前停下,“好久没来看你们了。” “和你们正式介绍一下我的爱人,都春。”宁念明声音淡淡的,正经之中又有雀跃,“你们一定会很喜欢他的。” 他又转头牵起都春的手:“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宁念明掌心温暖湿润,沁得都春心快化了。他将带来的水果糕点一一摆好,又恭谨地把一捧洁白的狐尾百合放在墓碑下方。 ——晨间宁念明无意间提起,百合是宁念明的母亲李如馨最爱的花朵,他便记了下来。 都春抬眸望向墓碑。 与“左邻右舍”不一样,宁念明父母的墓碑前,安静地立着个镶金相框。 相框中是一对年轻夫妻的黑白合照,发黄残角诉说着照片的年代。男士衬衫平头,女士碎花连衣裙卷发,二人略略靠近,嘴角都泛着不太自然的微笑,很有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影楼风格。 都春按照白皑皑刚才教他的“人生经验”,羞涩着,低声喊了句:“爸爸,妈妈。” 宁念明忽而有些悸动,牵起都春的手,摩挲对方无名指根处的草编戒指。 他不愿意放开,就这样牢牢握着。 “小宁,”都春望着这对与宁念明眉眼相似的夫妻,随口说道,“你和爸妈长得真像。” 宁念明从无边的情愫中出离:“你怎么知道爸妈长什么样子?” 都春:“有照片啊!” “?”宁念明道,“哪里有照片?” 都春小心翼翼把墓碑前的相框拿起,递到宁念明手上:“喏,这相框不是你放在这儿的?” 宁念明抚摸着相框,颇为惊异,他摇了摇头。 这下轮到都春惊异了:“不是你?还能有谁?这照片有年头了,一看就是私人物品,谁会有爸妈的照片?” 阳光从云层后露脸,射在相框的镶金边上,差点闪到都春的双眼。 他觉察到了不对劲——相片虽然老旧,但相框应当是新进套上去的——否则放在露天墓园,风吹雨淋,镶金边不可能如此崭新。 都春蹙眉,手也伸到了相框上。 如此一动作,只听“啪嗒”一声,一张小小的tf存储卡,落在了墓碑前。 都春拾起tf卡,翻来覆去地看,觉得眼熟:“这是?” 现在大家存文件都是用网络云盘,再不济,移动硬盘和u盘也能对付;这种不过指甲盖大小的tf卡,因为容易丢失,电脑上也很少有适配的接口,现在已经不太有人用了。 “宁嘉树!”都春终于明白了那种毫无缘由的熟悉感是怎么回事,脱口而出。 宁嘉树被公安机关带走调查后,玉小霜曾经还回了一些他的杂物,其中就有大大小小的存储卡。 虽然不太确定,他还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宁念明:“这个相框,说不定是宁嘉树放在这儿的。” 宁念明一愣,流露出意外神色。 上次他去公安局探望时,宁嘉树似乎受了莫大的刺激,有些要发疯的样子,宁念明总有种矛盾的感觉——一方面觉得这位堂弟话中有话,却又开不了口;另一方面,“宁嘉树”这个名字,好像也不太可能再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了。 但很快,他找到之前去见宁嘉树时用过的盲人导视仪,打开其中的语音备忘录。 “我终于明白小树到底在说什么了。”宁念明豁然开朗,“他想把我们引来公墓。” 语音备忘录里,宁嘉树颠三倒四的话语传来: 【……最后一个愿望,我若是死了,能不能把我葬在花神堂旁边的公墓里?】 墓园花木繁多,风也是凉丝丝的。一阵气流吹得都春和宁念明起了鸡皮疙瘩。 二人中断了这场见父母的仪式,直接打车回了花店。 宁念明从花店工作桌的抽屉里,翻到了一张古早的读卡器,都春接过,将tf卡连上电脑,往屏幕看去。 屏幕里只孤零零地躺着一个小小的音频文件。 如果文件很多,倒也不算什么,如今一个光杆司令戳在屏幕里,都春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就是,宁嘉树很可能有什么话对宁念明说。 白皑皑和都春都不是外人,宁念明便道:“点开听听。” 音频一共没几分钟,然而听完之后,宁念明感觉浑身发冷,四肢百骸的血全部流失殆尽;而白皑皑的嘴巴,更是张成了个o型,可以直接塞进去一只鲜肉大包。 一瞬间,都春想到了什么:“宁嘉树的留言有问题!” 宁念明连忙打开导视仪,语音备忘录里,进度条还停留在上午的地方。 都春帮忙按下播放键,只听里面接着传来宁嘉树的声音:【我,我对不起,宁骏叔叔,对不起你,你,知人知面不知心……】 宁念明恍然,沮丧地苦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终于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作者有话说: 张嘴吃糖!甜不甜! ------ 前面有大可爱已经猜出叔叔宁骏有问题了,确实。 第90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 白皑皑还没能从刚才听到录音的巨大震撼中回过神,下意识道:“怎么说?” 都春想了一会儿,对宁念明颔首:“宁嘉树这句话,关键是断句。” “第一遍听录音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宁嘉树能在骗子公司混得如鱼得水,心理素质肯定强悍过硬,不可能突然疯疯癫癫,连话都说不清楚。事出反常必有妖——原来他是想用这种办法,告诉我们一些东西。” 第207章 白皑皑着急道:“神君,小宁先生,您二位就别跟我打哑谜了。” 都春对白皑皑道:“初听起来,宁嘉树像是在道歉,他说对不起宁骏叔叔、对不起小宁,但你细品。” 宁念明又把录音放了一遍,宁嘉树磕磕巴巴的声音回荡在房间内: 【我对不起,宁骏叔叔,对不起你,你,知人知面不知心……】 都春:“这句话,应该这么听——宁骏叔叔对不起你,你知人知面不知心。” “小宁,你堂弟怪你看不穿宁骏叔叔的真面目。” 宁念明重重地叹了口气,想起了刚才的录音。 tf卡里,宁嘉树留下的录音是他与宁骏的对话,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一分多钟。 但信息量却大得惊人。 宁骏声音冷峻:【你究竟想要什么?】 宁嘉树语调轻快:【两百万现金,宁氏园艺30%的股份,以及,公司副总裁的位置。否则你的秘密明天就会在全宁城,不,全国传开。】 宁骏:【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胃口挺大。】 开水倒入茶杯的声音。 宁嘉树似乎喝了口茶,享受地“啊”了声,声音湿润:【不如骏叔您胃口大,您为了独占宁氏园艺,连亲哥亲嫂子都能下死手。】 【哦!】宁嘉树一拍脑门儿,【这嫂子是真嫂子吗?】 宁骏冷笑了下:【空口无凭。】 宁嘉树:【怀表算不算凭证?百合花算不算凭证?我不小心在你办公室看到的忏悔书,又算不算凭证?】 录音设备可能是被放在宁嘉树的口袋中,在大段沉默时间里,有些许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宁嘉树:【骏叔,你不是坏人,你动了你哥的刹车,还知道忏悔。我也不是坏人,我得到想要的东西后,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 接着有轻微的拍打声,应当是宁骏拍了拍宁嘉树的肩:【小树啊小树,我就说你毛没长齐,还是个孩子,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坏人呢?上周,物流园区是不是有辆渣土车不长眼,一个劲儿地追着你跑?】 宁嘉树声音陡然变调:【那场车祸是你!】 宁骏笑道:【我能怎么对付骁哥,就能怎么对付你。】 宁骏接着厉声道:【宁嘉树,我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你被宁氏园艺解聘了。】 宁嘉树:【骏叔你……】 宁骏缓了口气:【小树,你不是总嫌宁氏园艺钱少事多离家远吗?我给你寻了个好去处,你有个堂哥开了家花店,清闲得很,你过去那里,再合适不过。】 宁嘉树颤声:【我要是不去呢?】 宁骏:【只要你在宁城,渣土车和花店,二选一。】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应当是宁嘉树太过紧张,不小心按掉了录音设备。 然而已经够了。 宁念明有些难以置信,脸色半白半红,像是泼了染料的宣纸。他身子也如纸片般摇摇欲坠:“我终于知道了,小树为什么突然来花店帮忙,为什么和叔叔之间的关系如此微妙,又为什么忽然执意要去京州,报那个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培训班了。” 自己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宁骏,对宁嘉树,都是如此。 “喂喂,小宁先生,重点是不是错了?”白皑皑听了个囫囵,提醒道,“现在更要紧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您父母的死因吗?” 她斟酌少倾,小心翼翼地开口:“是您叔叔害死了您的父母啊!” “小白,”都春从旁插话,“小宁父母的死,或许还跟你妹妹有关。” 一提到妹妹,白皑皑紧张起来:“?” 都春:“你还记得你妹妹的‘尸体’吗?刚才宁嘉树在录音里,也提到了百合花。” 当初玉小霜带过来的杂物——怀表、百合干花、以及宁骁宁骏李如馨三人的照片——都能一一对上。 “你说你妹妹是小宁爸妈吵架时不小心打翻的,”都春道,“为何宁骏要保管它?又为何会被宁嘉树作为把柄威胁宁骏?我看这事儿没这么简单。” 白皑皑俏皮的神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严肃:“神君可有办法查明?我不想让皎皎死不瞑目。” 灵术时好时坏和变梅这两件事,早已让都春头痛不已,他本不想再掺和进宁家的家事中,然而自己和宁念明过了明路、见了父母,更何况还关系到白皑皑妹妹的“死亡真相”——当年的车祸,以及宁念明父母死亡的真相,他不想管也得管了。 脑子里像是有个搅拌机,轰轰隆隆地将所有记忆碎片搅成了一团浆糊,都春掐了掐太阳穴,刚准备问宁念明一些车祸细节时,只听“砰”地一声,桌上的电脑,以及旁边杂乱放着的几把花束,一并掉落。 而宁念明双目紧闭,倒在了地上。 时钟逆时针旋转;电脑和花束违反重力原则,重新回到桌上;宁念明的身躯陡然缩小。 记忆一幕一幕在眼前倒放。 是梦,又不是梦。 宁念明回到了六岁时的孩童模样。 天空青灰,淅淅沥沥飘起了初雪。若是往常,家中那棵灵性的白梅早就应该“犹有花枝俏”了,然而不知为何,就在前不久,白梅无缘无故消失了。 小宁念明以为是家人偷偷把梅树运走卖了,大哭大闹了几天,在得到父亲和叔叔的赌咒发誓之后,他才意识到,梅树也许是……离家出走了。 第208章 毕竟最近家里好像不太对劲,爸妈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三天两头吵架,桌椅乱飞、碗筷碎裂是常有的事。别说梅树了,他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人儿,也有了想要逃离的念头。 “小白梅,你去哪里了呀?我让爸爸妈妈不吵了,你是不是就会回来了?你会迷路吗?”小宁念明不顾严寒的天气,正对着梅树留下的深坑半是疑惑半是惆怅。 忽然间,他被父亲宁骁一把提溜起来,塞进了车里。 “爸爸!”小宁念明从未见过父亲如此严厉的模样,吓得哭了起来。 母亲李如馨鬓发凌乱,嘴角还存着血痕,她将小宁念明护在怀里,对宁骁道:“你别吓着你儿子!” 小宁念明觉得母亲也很不一样——母亲向来温柔持重,他自己的性格就有一大半遗传了母亲——然而今天的母亲,有一种奋不顾身的坚硬和绝望。 车已经驶上绕城高速,宁骁冷笑:“我儿子?李如馨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就是往鉴定中心去,看看念明到底是谁儿子。” “你不是我爸爸了吗?”小宁念明似乎听懂了什么,哭得眼泪鼻涕蹭了满手满脸。 他挣扎着往驾驶座扑去:“爸爸不要我了,呜呜!” 母亲李如馨害怕宁骁把气撒在儿子身上,忙要出手阻拦。 雪越落越密,车窗外的路面像盖了层毯子,视野之中也是一片灰扑扑的什么都看不清。母子俩这么一搅合,宁骁握着方向盘的手偏了些许,积雪被碾压出的嘎吱声,以及一丝反常的摩擦声,给沉闷的空气撕开了罅隙。 “坏了!”意识到轮胎打滑,宁骏脱口而出。他连忙扶正方向盘,又狠命踩了刹车。 车子不但没有减速,反而变本加厉往隔离带冲去。 “如馨,快!快带念明跳下去!”最后关头,宁骁大吼。 “刹车有问题!” 紧接着,是异常猛烈的碰撞与旋转。 宁骁的遗言永远无法说完。 被甩到车窗外的瞬间,宁念明感觉自己又变回了二十七岁。 身子没有下坠,反而像被托了起来,和鹅毛大雪同频飞舞。 空中除了雪片,还有丝缕梅香扑鼻,宁念明贪婪地呼吸着梅花气息,它和血液的腥气、机油燃烧的呛鼻气味混合交织,升腾、飘荡,共同变成了轻盈却又沉重的残梦。 与此同时,宁念明听到耳边传来“啪嗒”一声。 记忆拼图中最重要的部分,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的心中。 二十七岁的宁念明补全了所有的记忆,他觉得有人在轻柔抚摸着自己的脸,轻声道:“都春,是你吗。”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小宁,是我,醒醒,你被魇住了,醒醒。” 卧室中,都春一手紧握宁念明的手,另一手温柔地点拍着宁念明的侧颊。 宁念明无故晕倒,脸上身上都起了大片的过敏风团,都春吓了一跳,就差打120了,还是白皑皑发现宁念明体温正常呼吸平稳,似乎是疲劳至极睡过去了。 都春这才放下心,把宁念明扛到了楼上卧室。 宁念明缓缓睁眼,急促的喘息趋于缓和,只是脸上风团仍旧突兀地浮起,红白交加,有些瘆人。 他坐起身,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白皑皑看了眼正在挺尸的宁念明,在一旁向都春小声嘀咕:“看小宁先生的模样,梦魇这么可怕吗?比神君您的幻术还厉害?”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都春现在每天都会试一试灵术。 然而他这具人形,就像一支装了最新版本ios系统的老旧iphone,不知道出了什么bug,时而丝滑,时而卡机。 他刚才把宁念明扛到楼上,不是因为一时情急忘记使用灵术,而是因为堂堂花神,根本使不出灵术。 他现在,和普通凡人无异。 都春不知该如何回答白皑皑,苦思冥想之时,只见宁念明疯了一样摸索着下了床,要去找盲杖。 “你过敏还没好,现在下床干什么?”都春回过神来。 他定睛看去——宁念明失焦涣散的双瞳中,滚滚泪珠无声滑落。 宁念明像个犯了天大错误的孩子,伸手擦去泪痕。 可他的眼睛就像开了泄洪闸,越拭,越是眼泪成灾。 都春心都快碎了,却不知该劝些什么,唯一能做的,只有拼命给宁念明递纸巾。 空气中只有哒哒的钟表声。 不知过了多久,宁念明止住哭泣。 他将手中的纸巾攥成了个圆球,语气不容置喙:“我要去见宁骏叔叔。” 都春也听明白了——当年的那场车祸,始作俑者是宁骏。 是宁骏在宁骁的车子中动了手脚。 他甚至听出了另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就是宁骏和李如馨二人关系匪浅,远远不止“嫂子和小叔子”那么简单。 至于宁念明究竟是谁的孩子……都春根本不敢开口提这个话题。 宁念明此时目光坚毅得视死如归,又口口声声要去找宁骏,摆明了是要同宁骏撕破脸。 然而无论是质问抑或报仇,事情久远死无对证,再加上宁骏现在的身份地位,宁念明半点胜算都没有。 思及此,都春婉言相劝:“小宁,你不要激动,仅凭录音认定不了什么,现在去找你叔叔,很有可能打草惊蛇。” 第209章 “神君说得对,小宁先生,我们得三思后行。”向来冲动的白皑皑也一反常态地认真道。 听白皑皑用了“我们”一词,宁念明喉结微动:“小白……” 白皑皑继续道:“我妹妹白皎皎在宁家无故横死,这件事和宁二先生一定也有关系。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小百合一定尽力。”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宁念明心气一泻,有些无措。 虽然掌管花木界,但花木灵都是些心思单纯的精灵,顶天了也就是些争阳光、抢肥料的小矛盾,都春要么以德服花,要么以武德服花——他用起灵术来,能把荫下的小花小草治得服服帖帖。 活了近千年,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棘手的事情,都春感叹人类这种生物属实复杂的同时,试探道:“不然给你叔叔打个电话,套套他的话?” 宁念明也无计可施,无焦的双眸更显茫然,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几乎是在同时,手机铃声赫然传来。 甜美女声响起—— 【来电:宁骏叔叔】 “叔叔忽然找我?”宁念明抓着手机,像抓着块烙铁,烫得根本拿不住。 他另一只手摸索着都春:“怎么办?” 铃声不断响起,大有不等宁念明接听不罢休的势头。仿佛宁骏就在花店中,听到了他们所有的揣测。 都春握住宁念明的手令他安心,接过手机:“我来。” “喂,”他深吸一口气,稳稳声线,开了免提,“宁总。” 第91章 最不愿意面对的答案 令都春和宁念明都颇感意外的是,宁骏打电话是要找一个人。 ——【贰柒文玩】那位看风水很灵的柏叔。 作为宁氏园艺的掌舵人,宁骏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上游大客户生意,为企业、政府部门供应鲜花苗木,为护肤品公司、香水公司提供原材料。 近来宁城开了青奥会,旅游和消费行业水涨船高,宁骏看到了市场潜力,打算拓展产业链,投资宁城特色的“花馔”,开一家鲜花餐厅,连店址都选好了。 生意人多少有些迷信,他想找个靠谱的风水先生帮忙看两眼,听闻【贰柒文玩】柏店主的鼎鼎大名,想起当初宁念明受伤住院,在医院中,曾与这位文玩店的店主打过照面。 侄子竟然和贵人交情匪浅,宁骏便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宁念明长舒了口气,放松下来,因为刚刚哭过,他声音还略有些喑哑:“我是和柏叔挺熟的,不过他……” “怎么了?”宁骏在电话那头问道。 还没能把柏叔已经关店回了京州老家的事告诉宁骏,都春却按住了手机话筒,轻轻地捏了下宁念明的虎口,示意他把主场交给自己。 都春:“宁总,柏叔性子古怪,很少外出,真要硬请他,不一定能请得动,小宁会尽力试一试。” 宁骏沉思片刻,算是接受了这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他又问:“都春,今天怎么都是你在说话,念明怎么回事?” 看着宁念明脸上手上的粉红风团,都春灵机一动:“他过敏了,说是嗓子里面发毛,不太舒服。” “我和念明不愧是一家人,”未料宁骏笑了,“这不是赶巧了吗,我也过敏了,刚才差点休克,现在正在医院打吊针。” 宁念明如遭雷击一般,滞了两三秒,随即整个人开始发抖。 都春知道他不是因为叔叔进了医院才惊讶,而是被那句“一家人”打击到了。 如果真如宁嘉树在录音中所说,宁念明的母亲和叔叔是不伦恋、宁念明身份存疑的话,宁骏所谓的“一家人”,说者无心,却正好打到了宁念明的七寸。 他来不及想这些,因为宁骏还透露了另一个重要信息:他也出现了过敏症状,甚至严重到了休克的地步。 宁家先祖就是因为花粉过敏,得了“瘾藓”和“肺气不畅”,最终一命呜呼。 如此看来,宁家先祖、宁骏、宁念明……宁氏一脉,似乎都是严重的过敏体质。 都春此时又忍不住庆幸,好在自己在宁念明第一次出现花粉过敏症状的时候就发现了异常,此后又一直时刻留心,这才没有让宁念明的过敏更加严重。 都春一边担心着宁念明是否会步入后尘,一边关切地问:“您还好吧?念明说他想去医院看望您。” 宁骏连忙回答没事不需要,之后都春又和他客气了几句,双方和气地挂断了电话。 …… 本应是见过父母、确定关系的美好一天,却因为宁嘉树留在墓园的一张小小的tf卡,引出了如此多的事端。宁念明只囫囵塞了几口晚饭,便心事重重地回房休息了。 都春放心不下,拿了瓶牛奶往楼上去。 推开宁念明房间的同时,他被一把压住,陷入床中动弹不得。 牛奶骨碌碌滚在地板上。 宁念明吻住他不愿分离,黏黏糊糊地轻声喟叹:“给我。” 又像是在央求。 都春本来担心着他的过敏,但在宁念明的吻落下的片刻,理智乖乖缴械投降。 爱是这样的,一旦互通心意,哪怕一丝丝接触,都是心照不宣的暗示。 他闭上眼,任月色给脸颊镀上一层醉人的粉红。 不消片刻,都春混着梅香的汗沁出,将丝绸枕巾浸透。他抓着宁念明,颠簸着,翻涌着,像溺水者在大浪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只剩呼吸的力气。 第210章 抚上宁念明的脸时,都春有些愕然。 他摸到了满脸泪水。 都春附在他耳边艰难地呢喃:“心里不舒服,就哭出来。” 宁念明眼睫微动,但没有说话,只放缓了速度,无声地与都春贴在一处。 云破月来,暗室生香。 人影与花影交织,映在墙上,又被月光拉长。 凌晨四五点的时候,都春被烧醒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度不是特别高——这种程度的低烧,和宁念明有过几次后,如今他已经完全适应。 他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却看见了宁念明以手做枕垫在脑后,人醒着。 都春有些惊讶,却又隐隐知道宁念明为何会这样,哑着嗓子道:“想什么呢?天色还早,今天花店重新开业,赶紧再睡一会儿。” 宁念明把他揽进怀中,在额头上亲了一口,随口说道:“没什么。” 都春意识到不对,挣扎着仰头看他:“你说实话。” 天际一抹清辉透过窗户,将宁念明的脸照彻,也将他的思绪彻底唤醒。 “我还是想去问问宁骏叔叔,我想知道真相。”他有些口渴,想起都春睡前拿来的牛奶,掀起被子要去摸索牛奶瓶。 都春和他心意相通,翻身下床,在房间的角落中找到那瓶可怜兮兮躺了一夜的牛奶,递给他。 宁念明手上残存着汗,玻璃瓶忽然在掌中滑了一下。眼看着整瓶牛奶就要喂地板了,都春眼疾手快地接住。 “就像我们白天所说,你现在去问你叔叔,最后的结果一定是两败俱伤,你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答案,就是真相。”都春看着他手中的奶瓶,话中有话,“你想要知道玻璃瓶掉在地上会不会碎——那么,它就一定会碎。” 宁念明摩挲着奶瓶,失焦的眼珠小频率转动着,流淌着复杂的眼波:“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不能让爸妈死得不明不白。” 起床后都春照例试了试灵术,这是他发现自己出了bug之后,每天早上雷打不动要做的事情,当然结局大多以失望告终。 然而今天,神奇的一幕出现了——他用传音术和正在打扫卫生的白皑皑打了个招呼,对方也回了句【早上好啊神君,昨夜没累着吧】。 灵术……回来了? 都春兴奋坏了,哪里还能顾上白皑皑的揶揄,又把幻术、遁术……都试了个遍。 他秒速飞到白皑皑面前,用力摇晃着小百合的双肩,确认这一切不是幻觉。 灵术真的回来了。 白皑皑被他晃得脑仁都散了,看着都春情愫未退的脸颊:“神君,您的手怎么这么烫,您烧还没退呢?是不是烧糊涂了?” 她不过是无心之言,都春却听者有意。 一瞬间,脑子里仿佛有两块木头靠拢,啪嗒一声,合成了一具榫卯。 都春豁然开朗:“发烧,对,发烧。” 灵术第一次出现问题,是在整形医院救宁念明的那天。彼时他想要教训那个绑住宁念明的医生,对着满屋的人,他捻动指尖,却怎么也施展不出幻术。 因而都春心中一直有个没能说出口的推测,那就是灵术与变梅一样,都与“人气”有关。 灵术就像一只社恐的猫,越是人多嘈杂,就越会藏在暗处,让他无可奈何。 随后他进了医院,烧了退退又烧,灵术也时好时坏。直到他和宁念明第一次之后,发了一场高烧,灵术才又回来。 都春继续回想——和宁念明亲密,然后发烧,灵术继而复原——似乎每次都是这样,比四时花期还有规律。 还没能从“灵术”与“发烧”之间理出一根明晰的线,另一个问题又缠上了他的大脑。 明明是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为什么每次都会发烧? 剪不断理还乱,都春下意识按住太阳穴,正思忖着,听到宁念明下了楼。 白皑皑做百合时在花店待久了,很有几分察言观色的能力,只略微瞥了一眼宁念明的神情,便默不作声地躲到了都春身后。 觉晓花店的店主,脸色微红之中又透着铁青,铁青背后还含着几分煞白,在“我见犹怜”和“神挡杀神”之间反复横跳。 空气几近凝固,白皑皑摸了下脖颈,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硬着头皮出来活跃气氛:“小宁先生,等下花店开张,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宁念明的神思去冥王星绕了一圈,隔了许久,才事不关己地淡淡道:“随便吧。” 天儿被彻底聊死,白皑皑噎了一下:“……什么都不准备?” 宁念明没有说话,看不见的双眼下意识冲往门口。 只瞬间的动作,都春却还是捕捉到了。 他下定决心了,对着宁念明的后脑,一个下劈手刀。 宁念明身子一软,晕倒在他怀里。 白皑皑身子前倾,瞪大了眼睛,仿佛一只尖叫土拨鼠:“神君要做什么?” “小宁需要休息,我扶他回去睡觉。没事,我练过的,伤不到人。”都春架起宁念明的一条胳膊,自嘲地笑,“什么幻术遁术,到头来都不如手刀好使。” 宁念明瘦削但骨架大,都春架着他有些吃力,便道:“小白,来搭把手。” 白皑皑忙跑到另一边托住人:“我的意思是,您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让小宁先生……” 第211章 都春:“你看不出来?我要是不打晕他,他马上就要和他叔叔拍桌子了。” “小宁不是第一次这样。”他又道。 单枪匹马去找前男友季楠,又头铁地独自一人去整形医院营救宁嘉树…… 每次,都春都是后知后觉。 走了几步,白皑皑气喘吁吁地问:“神君,您今天可以打昏小宁先生,可不能每天都搞偷袭吧?小宁先生有几个脖子给您劈手刀啊?!” 都春正吃着劲儿扶宁念明上楼,听闻此言,脚步一滞。 他是高处不胜寒的花神,身边无伴,很也能理解宁念明这种凡事不和人商量的独立性子。 白皑皑接着道:“我在宁家待了二十多年,我明白的——小宁先生自小失了父母,自小便独立,知道指望别人、依靠别人,根本就是无用的妄念。” 独立听起来是一种美德,长辈表扬“孩子懂事”,同辈羡慕“情绪稳定”,但内里却透着不为人道的心酸。 换个角度看,独立其实是一种依赖无能。 闻言,都春心中长叹,小宁啊小宁,现在你有了我,可你为什么不愿意依靠我一下呢? 作者有话说: 在该寻求帮助的时候,还是要开口 第92章 “因为太爱了。” 【蔓花里】餐厅。 餐厅内外花团锦簇,蔷薇绣球开得热闹,可玻璃门边却挂了个大大的告示:【今日有客包场,敬请谅解】。 “神神神君,您的计策靠靠靠谱吗?”桑律双手在厨师围裙上搓了两下,给都春倒了杯茶。 他看着面前陌生的花神,说话都结巴了:“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灵术了,而且还是幻术这么高深的术法,我怕……” 都春伸手去接茶,手掌轻扫过桌上的鲜切玫瑰,小玫瑰感知到花神的灵力,开得精神抖擞。 他道:“我今天不是神君,是你们餐厅的老板。” 说来也是巧合,他早早在天眼查上查到了餐厅老板的信息——老板是个年纪轻轻的二代,开餐厅玩儿,看上去和他年龄相仿,身材也相近。 都春便按照他的模样,用易容术将自己变了个大差不离。 玉小霜正在一旁布置着餐桌餐椅,闻言拉了拉口罩又捂紧棒球帽:“神君,不是,老板,我也有点怕,宁先生会不会看到我这副整容失败的样子,连店门都不愿意进,就吓跑了。” 白皑皑一直跟在都春旁边,闻言,稳着声音对已经投胎的葎草和水仙道:“不至于不至于,神君做事很有章法的。” 都春哪里有章法,其实他心中也是七上八下。 花神毕竟要面子,都春啜了口茶,强行给自己安了一副运筹帷幄的脸孔:“我既然敢把宁骏约到这里,就自然有办法对付他。” 三天前,他用手刀劈晕了宁念明,暂时打消了宁念明想要和宁骏“极限一换一”的念头。 然而白皑皑的一席话提醒了他——宁念明和宁骏之间已然种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无论都春怎样从中阻挠、从长计议,该来的还是会来。 宁念明孤独地活了二十余年,唯一信任的亲叔叔还有可能是杀害父母的凶手,而真相扑朔迷离。都春设身处地带入了一下,觉得宁念明没有当场发疯暴走,已经十分克制。 他想帮小宁找到真相,想在小宁最无助的时候送上肩膀。 想让小宁可以依赖他,共同走过岁月绵长。 下定决心要会一会宁骏后,怎么把宁骏约出来,就又成了个问题。 都春快把头发薅没了。 或许是老天怜悯他这株秃枝秃干的白梅,适时递来了助攻——桑律和玉小霜所在的【蔓花里】餐厅店庆活动做得如火如荼,水仙花和葎草受了花神的恩惠,特意送了两张情侣vvip餐券给都春。 餐券背面是餐厅的介绍,字儿印得密密麻麻,都春随意地瞥了几眼。 灵光乍现。 【蔓花里】餐厅主打花馔,和宁骏最近的投资项目不谋而合。 若是用这个理由约宁骏出来…… 他又想起宁骏想通过宁念明的路子,找“柏叔”出来看风水,于是迅速催动传音灵术,联系上了远在京州的百城。 他接着同桑律和玉小霜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出重金包下了餐厅,还对餐厅老板说,自己宴请的是贵客,贵客不喜见外人,因而只需要厨师和服务员各一位即可。 餐厅那位真正的梅老板见来了位大腿粗壮的金主爸爸,乐呵呵地收了钱,对都春自然是有求必应。 都春收回思绪,对三株花木灵道:“虽然是以餐厅老板的身份把宁骏约了出来,但我不打算同他兜圈子,会直接催动幻术,若是其间出了什么岔子,还请诸君躲在后厨的同时,勿忘及时出手。” 堂堂花神竟然尊称自己为“君”,桑律更加紧张,沁了一额头汗,脱口而出:“必须要用幻术吗?我幻术修炼得可差了,还没有准备好。” 玉小霜和白皑皑心志比桑律坚毅些,此刻却也忐忑地对望了一眼。 宁骏本就在商海摸爬滚打,更是可以在害死哥哥嫂子之后脸不红心不跳地逍遥二十年,其心理承受能力一定远超凡人。 想要撬开这种人的嘴,只能攻心。 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幻术。 都春于是笃定道:“必须。” 第212章 当然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时间不等人,他要趁最近灵术恢复,抓紧时间帮宁念明讨回公道。 否则之后灵术再次消失,事态会愈发复杂,届时又会横生什么变故,都未可知。 因而这几天夜里宁念明找他求爱,吻也吻了摸也摸了喘也喘了,手都伸到零件部位了,都春怕灵术又有问题,只能不动然拒。 没想到歪打正着——宁念明以为都春还在和他怄气,整个人霜打的茄子一样,就更不敢提要和宁骏见面一事了。 店内的花木灵们各怀心事之际,花店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花香伴着人影靠近。 宁骏向门内望了一圈,看见餐厅鲜花满室,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又挠了挠手腕。 餐厅正中只有一套餐桌餐椅,餐椅上坐着位斯斯文文的年轻人,正怡然自得地喝着茶。 宁骏走到都春对面坐下,伸出手:“幸会。” 都春与宁骏握手,看到对方的笑容,那是一种有求于人的商业假笑。 虽然不打算虚与委蛇,但招总还是要过的,都春环视四周,单刀直入:“我这家店怎么样,不错吧?你盘下来不吃亏。” 宁骏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餐厅老板如此直白,有些意外地道:“地段确实不错,柏叔说他也来看过风水,大吉。” 都春故作惊讶:“是【贰柒文玩】的柏叔?他可是神人,你竟能请得动他。” “我家小侄子和柏叔是忘年交。”宁骏眼角露出若有似无的得意,“柏叔说这里是什么风水来着……哦对了,四面开合,进可财源滚滚,退能化险为夷。” 百城提前知会过都春,说是宁骏听了他的说法,一定会找去店中。 此刻,他隐约明白了百城是怎样说服宁骏的,于是道:“柏叔目光如炬。” 宁骏却目光微闪:“柏叔还说,但凡把店铺开在这里的老板,都走了大运发了大财,气势正旺。冒昧问您一下,您是为何要把这么好的地方,盘出去呢?” 哪怕是极度紧张,花神也自有一派悠然气度,都春用茶水润了润嗓子,缓缓开口:“风水先生口中的四面开合,关键不在于财源滚滚,而在于化险为夷。” 宁骏也喝了口茶:“这里化了您的险?” 都春点头微笑:“准确来说,是化我弟弟的险。我正要用这笔店铺转让费,给我弟弟平事。” 想来宁骏知道这家店的店主是二代背景,这个圈子嚣张跋扈的、乱来的人多了,因而并未感到诧异。 见他饶有兴趣,都春知道鱼逐渐上钩了。 都春:“此事说来有些丢人——我有位胞弟,从小被家人惯坏了,性格霸道蛮横。他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未料人家姑娘有男朋友,我弟弟这人就着了魔,盯上了男孩,天天想着怎么搞死人家。” “结果,你猜怎么着,”都春观察着宁骏愈发变黯的眸光,接着道,“那男孩带着女朋友开车出去玩,出了意外,唉!两个人都没了,撞得鲜血淋漓。” 宁骏面色未变,只是手指悄悄地捏紧了茶杯:“这么巧?会不会单纯只是意外?” 都春直视宁骏的双眼,摇摇头:“是舍弟悄悄在男孩的车子里动了手脚,刹车失了灵,没想到搭进去两个人。这不,舍弟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死者家人还抓着我们要赔偿、讨说法呢,我这才着急上火地把店转让了出去。” “现在可不比十几年前,车子出了什么问题,一查一个准。”他故意加重了“十几年前”的语气。 “动别人的车,这么私密的事,警察也能查出来?”宁骏问,“你弟弟是露了什么马脚吗?” 都春装着苦笑的模样:“马脚倒没有,舍弟很注意的,没被摄像头拍到,连指纹都擦掉了。不过到头来,也要怪他自己不小心。” 宁骏:“怎么说?” 不知不觉间,都春起身,做出双手插兜的姿势,将口袋中的录音笔打开:“警察本来是喊他去做笔录,没想到在他口袋里发现了一封——忏悔书。” “心魔难消,舍弟自从做了恶事,便吃不下睡不好,写了封忏悔书交代了事情的整个经过,成日贴身保管,哪能想到就被警察搜出来了。” 说话间,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样东西,一一摊在桌上。 宁骏垂眸看去,吃了一大惊,手中茶杯被他碰翻在地。 上好的骨瓷摔了个粉身碎骨。 都春继续引他上钩:“宁总,我说的是我的胞弟,您怎么还激动上了?” 宁骏哪里还能答话,后背上的毛都奓了起来,目光也像是被铁钩勾出,死死地锁在桌上。 只见上面摆着一片枯黄的百合干花、一个向日葵形钥匙扣、一块金属怀表。 还有三张圆形照片。 宁骏盯着照片中的哥嫂以及自己,就是再后知后觉,也明白了都春故事中的“弟弟”究竟说的是谁。 他站起身来,平静面容上撕开了一道惊恐的罅隙,表情活见鬼了:“你……你是何方神圣?把我引到这里来,又想做什么?” 就在此刻,餐厅大门“啪嗒”一声上了锁,窗帘也像是被遥控了一样,突然拉实。 昏暗中,都春解开易容术,变回本来模样。 今日的灵术异常听话,指哪儿打哪儿,都春想到一会儿的幻术应当是十拿九稳了,于是放下心来,自信失而复得。 第213章 宁骏腰间的钥匙扣在黑暗中闪着微茫的光——那钥匙扣同样是向日葵形状。 “你问我想干什么吗?”都春被钥匙扣的光攫住了眼球,唇角挑起笑意。 他淡淡道:“请君入瓮。” “你是——”宁骏眼珠游移两圈,适应了黑暗之后认出都春,“花店的小学徒!” 都春捻起桌上的向日葵钥匙扣,绕在食指上转圈,一点微光来回映在他脸上:“现在认出我了?” “不对,”宁骏下意识捂住自己腰际那个一模一样的钥匙扣,强作镇定,“你从一开始来花店,就有预谋。我就说,念明开的那千儿八百的工资,狗都嫌弃,你还上赶着给他做牛做马。” 都春瞳孔骤然眯紧。 宁骏脸色沉了下来,比室内暗光更甚。他狠狠地咬牙:“说吧,你是我哥的什么人?” 他一转念:“不对,你和如馨什么关系?如馨车祸横死,你是特地找来,为她寻仇的?” 宁骏口不择言,话说得也半对半错,都春有些哭笑不得,便驻了足。 停顿须臾,都春回味过来宁骏话中巨大的信息量—— 宁骏口口声声说都春是来报仇的,也就意味着,他的确害了宁念明的母亲李如馨。 的确如宁嘉树的录音所说,宁家的车祸,始作俑者应当就是宁骏。 可他又叫宁念明的母亲“如馨”。 这不应该是一个正常的小叔子对嫂子的称呼。 都春步步紧逼,把宁骏挤至餐厅墙角,将计就计套他的话:“真的是你,你把如馨阿姨……” 未及他说完,宁骏疯了一样,仿若一只源源不断被充气的气球,大吼道:“不是我!不是我!” 都春看他这般模样,愈发证实猜测:“你动了宁骁车子的刹车,本来只是想杀死你兄长一人,未料却将如馨阿姨的命也搭了进去。” 此言像一根针,轻巧地戳进了气球中。 一切倏然破裂。 宁骏抓着头发,脱力般地沿墙角滑到地上,他喃喃:“是我,是我。” 都春蹲下身看着他,原本准备催动幻术的手指松了下来:“为什么?” 宁骏的心理防线即将崩塌,都春忽然觉得此时无须用幻术,靠录音笔就能搞定。 因而他要尽可能从宁骏口中套出更多的话——这样,到时将证据交到警察面前,才更有底气。 思及此,都春加重了声调,重复道:“为什么要害死宁骁叔叔和如馨阿姨?” “因为爱。”宁骏缓缓抬头。 “因为太爱了。” 作者有话说: 解谜环节开始~ ------ 感谢一路追更的大家 第93章 花语:无法开口的爱 爱。 只一个字,都春却在心中反复默念。 “我没有猜错,”他将钥匙扣紧紧攥在手中,“你爱如馨阿姨。” 都春心中没有什么道德纲常,对二人“小叔子”和“嫂子”的不伦关系毫不感冒。 但越是这样,他越能看清“爱”这件事的本质—— 爱与身份、地位、金钱、权力都没有关系。 爱是爱本身。 “可是如馨阿姨不爱你,”都春一针见血,“不被爱的人,才是真的死了。” 心死。 宁骏面颊与双目赤红更甚,仿佛下一秒就会滴血:“不可能!” 都春:“她若是爱你,为什么要和你兄长结了婚,还有了小宁?你害了他们,却也成全了他们——宁骁叔叔和如馨阿姨一起殒命,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宁骏:“你懂什么?!我哥,我哥他根本不喜欢如馨,是他硬生生把我和如馨拆散了,他还对如馨……” 二十余年的记忆,走走丢丢,主动舍弃也好,被动遗忘也罢——按理说到了他这个年龄,早该到了锋芒不显沧桑不诉的境界。 然而此刻,八面玲珑稳如泰山的商人早已不复存在,角落里的无助男人泫然欲泣,语声发软。 痛苦是回忆的副产品。 又或者,回忆本身,也是痛苦的开端。 都春一手仍拿着钥匙扣,另一只手插兜,不动声色地握紧录音笔。 平复了片刻情绪,宁骏抬头,通红的双眼却没有直视都春,而是将眼神锁在钥匙扣上。 向日葵,小小一株,永远热烈开放,永远追逐太阳。 “年轻人,你知道向日葵的花语是什么吗?”宁骏深吸一口气。 问题四六不着,都春懵了。 “无法开口的爱。”宁骏苦笑着摇头,像是要把二十多年前的痛苦,尽数倾吐。 “不知道念明同你说过没有,念明的爸妈是同学,是大家羡慕的校园情侣。”宁骏缓缓道。 都春似乎听宁念明提起过这段长辈们的浪漫恋爱,于是颔首。 宁骏:“但和如馨在一起的,本来应该是我。” 他歪着头,目光飘向桌上那片百合干花,也飘向二十多年前的校园里。 宁骏小宁骁两岁,和哥哥念同一所职校的市场营销专业。报道那天,接待他的正是李如馨。 李如馨笑着在他的报到单上盖好章,又热情地帮他归置行李,指宿舍的方向。 学姐鬓边的百合形状发卡太漂亮,学姐也太漂亮。 宁骏不好意思盯着看,于是低头去拉行李箱,手指不小心垫到了学姐莹白的手腕上。 第214章 烈日下,青涩的少年心跳如擂鼓。 第二次见面是校园新生晚会,宁骏目光凝在台上的主持人身上,跟本挪不开。 “没想到啊没想到,小骏才刚到学校,就有喜欢的人啦?”身旁的哥哥宁骁也来庆祝弟弟升学,他看了眼宁骏怀里的花束和礼物盒。 宁骏回过神,脸比自己精心准备的花朵还要鲜艳,咬着腮帮子嘴硬道:“没有,看这百合和钥匙扣漂亮,随手买的。” 宁骁笑笑不说话,也盯着主持人看了会儿。 随后他低下头,找到了手上节目单里女主持的名字。 ——李如馨。 宁骏的座位上像藏了根针,扎得他整场晚会坐立不安。待晚会结束,他仿佛才下定决心,壮了壮胆,抱着花束往后台去。 没走两步,宁骏又回头,忐忑地道:“哥……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学姐,报道那天,谢谢你。”宁骏进了化妆间,将花束和礼物盒摆在梳妆台上,声音都在颤抖。 李如馨发边依旧带着那个百合发夹,宁骏道:“这是你喜欢的百合花……” 他又打开礼物盒,是一对向日葵钥匙扣。 可后面一句却没能说出口:和我喜欢的向日葵。 李如馨正准备卸妆,看到礼物很是惊喜;她回过头,对宁骏甜甜微笑。 眼风一带,却又瞥到了倚于门口的另一个高大男孩。 男孩一脚屈起,搭在另一脚边,手上把玩着一只怀表,很是风流雅痞。 李如馨笑意更盛。 百合花完全盛放,花瓣尖上挂着清晨的第一缕朝露。 宁骏望了眼桌上的怀表,接着道:“那怀表是我哥出去旅游买的礼物,原本有一对,我哥看我给如馨送了礼物,有样学样,也送了一个给如馨。” “直到我哥和如馨毕业了结婚了,我才强迫自己接受事实。爱情就是不讲道理,没有先来后到一说。” 不讲道理的爱情,可以一眼万年,可以相见恨晚,可以拥有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城堡里的happy ending,幸福美满。 而讲道理的爱情,背后都充满自我说服和自我割舍,充满了妥协与忍耐。 都春被他的情绪传染,心头发酸,却仍觉得此事十分蹊跷,便道:“你既已知晓如馨阿姨心有所属,也接受事实,又为何要做出害人之举?” 宁骏情绪再度顶了上来,吼道:“我哥他,他把如馨娶回家后,就动了手!当时如馨刚怀了孩子啊……” 婚后夫妻二人携手创业,然而万事开头难,花店经营不顺。宁骁顶着巨大压力,焦躁不安,无来由地就对怀孕的妻子动了手。 打完人后,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离魂儿一样惊呆了。 李如馨流产后伤心不已,很长一段时间不与丈夫说话。宁骁就天天跪在她病床边,一三五声泪俱下地认错,指天发誓绝不再犯,二四六买花炖鸡汤削苹果,对着怀表回忆两个人过往的甜蜜日常。 动静之大,就连病房的医生护士,都快把宁家的家事倒背如流了。 李如馨拗不过面子,最终还是地将丈夫扶了起来。 随后,宁骁把刚毕业的弟弟宁骏拉入了伙。宁骏很有几分做生意的天赋,兼之口齿便给,很快给公司谈下了不少大订单,还拉了几个上下游的合作公司入伙。 宁氏园艺还真就这样发展壮大了起来。 李如馨闷在家中无所事事,快憋抑郁了,执意要出来工作。她与宁骏本就是市场营销系的师姐弟,便同宁骏一起外出跑客户。 重返职场,李如馨找回了失而复得的自信和笑容,同时也再度怀了宝宝,工作和生活都有滋有味。 宁骁只是默然地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生下宁念明后,李如馨不顾宁骁的反对,坚持要去公司工作,连拜访客户的计划都和宁骏定好了。 而回应她的,是宁骁久违的巴掌。 如果说之前宁骁还对宁骏和李如馨有些复杂的愧意,李如馨工作加上儿子出生后,愧意在心头腐烂发酵,咕嘟咕嘟地冒着猜疑、嫉妒与恨的气泡。 潘多拉魔盒里装的不是可回收物,心魔一旦释放,可以被抑制、可以被伪装,却永远无法消失。 宁骁彻底不装了。 拳打脚踢是家常便饭,拽头发砸花瓶也愈发频繁,甚至有几次,宁骁举起椅子,把李如馨半边身子砸得青肿。 “谁能想到,人人艳羡的校园情侣,修成正果的一对璧人,背后早已没了感情,相看两厌。”宁骏手掌捂上心口,“如馨带着伤来找我的时候,我……我是真的难受,如果当初我没有把如馨让给哥哥……” “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如馨阿姨本就不爱你。”都春的话语如一根针,挑破真相。 宁骏被戳到了七寸,不说话了。 都春又问:“如馨阿姨为什么不离婚呢?” “那会儿大家哪有离婚的想法啊,还不都是凑合过日子。如馨一个女人,突然离婚,少不了要被人指指点点,念明也还是个毛娃娃,她哪里能放得下。”宁骏无奈道,“再加上如馨在宁氏园艺有股份,就算她想离婚,我哥也不会同意的。” 都春:“你为了如馨阿姨,就对宁骁叔叔下了手?” “我哥他对爸妈、对我、甚至对公司员工都很好,可一见到如馨,就变了个人。”宁骏边说,边痛苦地盖住眼睛,“不,他根本不是人,是个禽兽!他把如馨打得下不来床,还差点把人掐死。我……我看着如馨脖子上的指印,心都快碎了。” 第215章 都春虽然没有体会过亲情,听闻宁骏如此描述,却还是满头冷汗。 他曾经不止一次痛惜于宁念明父母双亡的身世,可现在想来,竟凭空生出了些福祸相依的念头,有些庆幸于宁念明没有在那样的家庭中成长。 宁骏终于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声音都劈了:“正好当时我哥刚买了辆宝马,天天开出来显摆,我一时冲动就……” “你的一时冲动,却把如馨阿姨的命搭了进去。”都春叹道,“也害惨了小宁的后半辈子。” 宁骏:“是我对不起他。” “我带念明去看眼睛,天南海北地找医生,把花店送给念明,我对不起念明,只想用一辈子去弥补。”宁骏搓了把脸,将泪痕抹去,“你知道我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恨啊,我只恨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的目光又从都春手上的向日葵钥匙扣移向桌子:“钥匙扣、百合花……我留了如馨的这些遗物,又写下了忏悔书放在我办公室里——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抽屉看一遍忏悔书,提醒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都春发现了重点:“你向小宁忏悔,却又把宁嘉树送进了监狱。” 提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宁骏陡然变了神色。他目光中闪现出一丝难以名状的矛盾,呼吸也急促起来。 他不无刻毒地道:“我忏悔我的,他偏要来搅合!我把他派去负责物流,他还嫌累,非要到办公室来找我说调岗的事。” 都春很快会意——宁嘉树应当是在去找宁骏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忏悔书和李如馨的遗物。 被宁骏拒绝后,宁嘉树干脆把这些东西偷了出来,用以威胁宁骏。 未料姜还是老的辣,宁嘉树自作聪明,反被宁骏反杀。 好一出全员恶人的戏码。 宁骏此时的模样凶狠恶毒,和方才的软弱无助判若两人,都春看过去,心头凭空而生一阵寒凉。他道:“你不是真心忏悔。” 宁骏哼了一下,脸色泛红,似是恢复了精力,只是声音依旧嘶哑,听上去如指甲划在钢筋上令人难受:“我劝你不要自作聪明。” 眼看话是套不下去了,都春有些无所适从,在使用幻术和继续录音之间纠结。 空气中唯有鲜花交织的暗香浮动。 诡异的沉默,被玻璃门旁突然传来的声音打断:“都春说得对。” “你不是真心的,叔叔。” 门口无光,宁念明静静地立在暗处。 作者有话说: 宁骏叔叔不是好人,但也绝不是纯粹的恶人 ----- 有大可爱送了很多的海星,笔芯~ 第94章 “我只觉得你可怜。” 都春不知道宁念明何时赶到如何进门,又在门口听了多久;他担心知道真相的宁念明会精神失控,不禁莫名惊惶:“小宁?” 不大的餐厅中,忽然响起一丝极其轻微的女声咳嗽。 是藏在后厨的白皑皑。 都春立刻明白了。 怪不得宁念明最近乖得不行,没有跟自己提要去找宁骏的要求——敢情他这男朋友又机灵又沉得住气,早就把那株胳膊肘往外拐的小百合买通了,就等着他放大招的时候来餐厅。 宁念明没有理会都春的呼喊,他今天甚至连盲杖都没有拿,像个正常人一样,循声走到宁骏正对面,恭敬地喊了一声“叔叔”。 这几天他看着怀表与父母的照片,回想着那些诡谲又真实的梦境,该如何与叔叔宁骏对峙,早已在心里酝酿了一万遍。 恨有,痛有;质问有,感叹有;晓之以理有,动之以情亦有。 凭本能生出的悲愤,很快被更大更复杂的疑惑包裹——他是真的很想知道,叔叔到底为什么要对亲人残忍下手。 何至于此? 直到完整听了宁骏的“忏悔”,宁念明心间似有冰火相煎。 他满腔言语也悉数随之燃烧蒸发,最终融汇成了一句余烬,飘在不大的餐厅中:“叔叔,我只觉得你可怜。” “你,觉得我,可怜?”宁骏瞪大双眼,似乎不相信这番话是从宁念明口中说出。 从他这个父母双亡、瞎了小半辈子的侄子口中说出。 到底谁比较可怜? “你从来都没有真心悔过,你只是在藉忏悔来逃避,来欲盖弥彰。”宁念明散乱的目光飘在他身上,淡淡道,“真正的悔过,不是写忏悔书,更不是将撞破自己秘密的人杀掉。” 他看不见宁骏愈发炙红的面色,接着道:“叔叔,这二十多年来,你说你每一天都看忏悔书,活在痛苦之中;但你有没有哪怕一天,敢面对自己的错误,敢面对自己的心?”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宁骏失控地捂住耳朵,支离破碎地道,“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是我的错?!这不是我的错,如馨如果当年选择了我,事情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怪我哥,都怪他……” 终于逼出了宁骏的真心话,宁念明道:“我妈妈如果真的嫁给你,也并不会幸福。” “还有,人这一生没有如果。我妈妈没有选择你,就是没有选择你,就像她和我爸爸永远死在了那个雪天,就像我的眼睛,永远无法再看见。”宁念明很轻地叹了一声。 所谓“如果”,根本就是自私懦弱者的自欺欺人。 第216章 已经发生之事,不可能被改变。 不等宁念明从复杂的情绪中抽身,只在瞬间,他就感觉胸口传来温热之感。 心跳声骤然提速,火箭般传至耳畔,又扯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小宁!”都春率先反应过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你叔叔他……” 他要置人于死地! 本能与惯性让宁念明闷哼一声,他反应了半秒,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手掌移至心口要害部位,他摸到了一把刀。 以及……叔叔宁骏的手腕。 忽然间,他的虎口上有些湿润。 他听到宁骏带着哭腔:“念明,对不起,这辈子我欠你太多,下辈子再还上吧……” 言语间满是悔意,可行动不会说谎——宁骏下了狠手。 手腕愈发用力,刀锋如电钻一般往他的身体里扎去。 继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一滴一滴落下,不知是宁骏的泪,还是他心口的血。 亦或是二者都有。 “小宁!”都春肝都颤了,边喊边扑上前去一把将宁骏推得滚到地上。 口口声声说的“下辈子还”,不是用自己的性命相抵,竟然是要把宁念明送到下辈子。 都春活了千年,还是头一遭遇见脑回路如此清奇的奇葩恶人。 然而眼下情况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宁念明被捅了一刀! 他撕心裂肺地喊:“小宁!小宁你……” 宁念明捂着胸口被捅的部位,像煮熟的虾一样窝在都春怀里,脸上却与虾子大相径庭,早已没了血色。 都春急恨交加,仿佛被捅穿的是自己;他闭上眼,不敢看宁念明的伤口,不敢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没过几秒,都春耳边却响起宁念明的幽幽嘲笑。 宁念明稳住心神:“这辈子让我死,然后下辈子还。呵,叔叔,这的确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都春又震惊又诧异,他睁开眼,见宁念明虽然脸色煞白满头冷汗,但手已经松开。 他问:“你没事?” 宁念明对他奉上一个宽慰的笑,摇摇头,接着摊开手掌。 他掌心里是一块怀表,表身依旧泛着金属光泽,只是正中有些微微的凹陷。 是这块宁念明母亲留下的怀表,挡住了刀尖,救了小宁一命! “是如馨阿姨,”都春包覆住宁念明的手,喃喃道,“妈妈……” 此刻,他大概明白了何为冥冥之中,也明白了何为念念不忘。 眼眶有泪慢慢聚集,都春视线逐渐模糊,于是抬起另一只手去擦。 动作之间,一抹银色划过眼尾。 几乎就在同时,都春觉察到什么,迅速侧身,把宁念明护在了身下。 刀刃刺入后背,与布料、肌肤和血管接触,发出轻微的摩擦之声。 宁骏表情已经完全不受控制,明明眼角是下垂的,从中源源不断地滴出泪来,嘴角却又翘着,硬生生扯出一个僵硬的弧度,仿若恐怖电影里扭曲的小丑。 他将刀继续往都春背里怼:“你死,或者,我死。死,死,都死!哈哈哈!” “死”字不断从口中冒出,宁骏彻彻底底地疯了。 痛感慢了半拍,这才从背部袭上大脑,钉子一样楔进都春脑仁中。 都春拼死把宁骏撞开,强撑起身,只觉鲜血从胸腔一直涌到了嗓子眼。 “好,今日是你主动求死,本君且满足你。”他忍住满口腥甜,说话间,捻起手指抬至齐眉,准备用幻术发起致命一击。 然而除了扬手时带起的微风,无事发生。 都春指尖微颤,心道坏了。 怎么会关键时刻掉链子?! 灵术又消失了! 方才憋着的一口气尽数泄了下来,他百感交集,再也忍不住,“哇”地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诸君,此时——不出手——”都春用尽最后的力气,对藏在后厨的三位花木灵道,“更——待——何——” 他再也说不出最后一个“时”字。 都春已经没了灵识,看不见三位花木灵的幻术。 然而此刻后厨一阵响动,餐厅内虽然无风,可门帘却急速地摆荡了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打中咻咻从后厨飞出,又像被一阵急雨。 “哈,哈哈!” 出乎都春意料,宁骏竟然笑了起来,那声音不似刚才的疯,更像是发自真心的笑。 紧接着,宁骏朝对面伸出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动作,他闭眼歪头,仿佛要把拥抱的对象搂在怀里。 他脸颊绯红,眼睛都直了,口中不断念着:“如馨,你回来了,我的如馨。” 都春没用过几次幻术,但也知道,这种术法只可能逼出人心中所怕所畏之物,被施幻术者,痛哭流涕者众,吓到心肌梗塞也不是没有。 但像宁骏这样,似乎在享受眼前幻像的人,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眼前景象太过鬼魅,都春心里发毛,口中的鲜血也随之喷涌而出。 温热的液体源源不断落下,滴了宁念明满脸。 宁念明嗅到腥气,才明白过来脸上究竟沾了些什么。他差点被烫得跳起来,摸到都春的手攥紧:“都春……” “没事的,小宁,”都春满是鲜血的双手回握住他,又抚上他的脸,在他的颧骨上留下可怖的红,“我是梅花啊,梅花不会死的,梅花要陪你几十年,陪你一辈子,陪你到来生。” 第217章 眼前愈发模糊,蒙上了大片血红,都春喃喃:“我们一定还会有来生。” 宁念明不顾自己沾了一头一脸的血,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他的双眼像是突然有了焦点,深深地看进都春的瞳孔中:“可是你……” 你的手越来越凉,声音越来越弱,呼吸越来越轻。 就像冬末春来时最后一株艳丽绽放的寒梅,任逐渐升温的空气一丝一丝抽走水分和香气,静静迎接着应得的死亡宿命。 血液从身体里逐渐流失,都春的身体阒然泛起冷意。 他倒在宁念明怀中,眼皮逐渐阖起,嘴唇不规律地翕动着,只剩喘息的力气。 徒留笑容和血沫,一并凝固在嘴角。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说过,宁骏叔叔是一个很矛盾、很扭曲、很冲动的人,所以才会既心疼小宁,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杀心。 ------ 神君不会死的!我最擅长的就是be扭he! 第95章 春在枝头已十分(本单元完) 纱布从眼睛上取下,宁念明的瞳孔被突如其来强光刺得一缩。 然而很快,他就忍不住惊呼了一句天哪。 医院大楼上,鲜红的十字logo跳入眼中;可上方的天空却是大片凝固的湛蓝,红蓝对比过于强烈,几乎让人心悸。秋日清风推着柔软如棉花糖的流云远去,在他的眼前炸出不存在的烟花,又和他砰砰的心跳声同频共振。 原来二十年后的天空竟是这般模样。 一切都变了,一切,好像又都没变。 宁念明的眼角有泪坠落,滴在医院住院部花园的长椅上。 “亲爱的,别看天,”他身边蓦然传来温柔声音,“看我。” 下一秒,都春温热的双唇印在宁念明的眼皮上,悄无声息地含走了他的泪滴,像撷取匿于深海中的、最亮的那颗明珠。 都春吻得很慢,也很深情,唇齿厮磨之间,他黏糊不清地说道:“医生说你刚复明,最好还是带一段时间的墨镜,以免出现不适症状。” 宁念明情到浓时,耳边只有心跳和喘息,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扶上都春后背伤口上缠着的绷带,轻柔摩挲。 都春不舍地与他分开,看着他微微濡湿的双眼,笑得灿烂:“医生说,让你戴一副墨镜,以免你看到我之后,被我英俊的外貌灼伤了双眼。” 这是宁念明恢复视力以来,第一次打量心爱之人。 都春的长相无愧于他方才的一番话,更无愧于他的名字——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清雅出尘和明艳照人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 宁念明目光太炽烈,都春被打量得有些不好意思,像个刚拜完堂成完亲的新嫁娘,害羞到脸歘地红了。 ——待到山花烂漫时,它在丛中笑(1)。 “贫嘴。”宁念明轻嗔一下,也笑了。 可笑着笑着,滚滚泪珠又从宁念明眼中流了出来。 “小宁,”都春不知宁念明为何会哭,手忙脚乱地帮他拭泪,慌得舌头系了个结,“我,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哭啊。” 见宁念明吸着鼻子泣不成声,都春斟酌少倾,才小心翼翼道:“是因为你叔叔吗?毕竟你的眼睛是……” 一个月前,宁骏在【蔓花里】餐厅意外身亡。 当时白皑皑、玉小霜和桑律同时使用了幻术,宁骏临终前,也的确像中了幻术一样表情举止诡异。 因幻像和心魔而死再正常不过,凡人总爱把这种死法归结为“心肌梗塞”、“心源性猝死”之类。 一切都在都春预料之内。 令都春吃惊的是,事后,白皑皑和办案的警察混了个熟脸,她从警察那儿探听到了小道消息,宁骏的死因竟然是因花粉过敏引起的窒息。 与此同时,警察还透露了一件怪事:宁骏的过敏症状是由多种花粉引起的,有百合,甚至还有葎草和水仙。 好巧不巧,葎草、水仙都是风媒花,花粉一吹起来,简直能要了过敏患者的半条命。 办案的警察和法医直挠头——虽说宁骏死在鲜花餐厅,但餐厅里怎么会养葎草这种平平无奇的植物?还有,大夏天的,哪儿来的水仙花? 更令都春震惊的是,宁骏去世后,宁念明竟然接到了两通电话,一通来自宁骏的律师,另一通,则来自医院眼科。 原来宁骏生前就立好了遗嘱。 宁骏父母和兄嫂都已去世,他也没有结婚,膝下无儿无女,便将房产现金、以及【宁氏园艺】的全部股份悉数留给了宁念明。 连带着的,还有一对角膜。 宁念明接完电话后久久无法回神,默了许久,才流着泪,颤声道“我猜不透叔叔”。 人心幽暗,真的不是那么容易猜的。 为什么宁骏捐了眼角膜给宁念明,到头来却又要把刀插到侄子的心口? 为什么宁骏临死前中了可怖的幻术,却会含笑而终? 宁骏对宁念明到底是什么感情呢? 都春想了很久也想不明白,到后来干脆放弃了。 人类这种生物,真麻烦,真复杂啊。 闻言,都春拽回思绪,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宁念明的头发:“千变万化是人心,纹丝不动是命运。别伤心了。” 以前百城心情不好思念爱人的时候,总爱和他提“命运”一词;经此一役,他好像真的模模糊糊明白了,何为命运。 第218章 宁念明吸着鼻子,语调却是惊喜的:“没有,我是太激动了。” 说话间,他手臂动作过了些,不小心打到了都春后背的纱布。 刀伤还未完全结痂,都春忍住痛,但忽然急促的呼吸还是被宁念明捕捉了。 “伤口还在疼?”宁念明问。 住院部花园静谧无人,宁念明刚复明,正是兴奋的时候,瞳仁里自带亮光。他索性把都春拥住,让都春跨坐在自己大腿上。 二人姿势诡异又四目相接,都春喉结滚了滚,零件有了反应。他平复了好一会儿,才轻笑着摇头。 “奇怪,你都不痛的吗?”宁念明心中掀起波澜,有些执拗地拉住都春的手不放开,“你别说你又变回梅花了……” 都春逗他:“我变回梅花不好吗?还像从前那样做长生不老的神君,不好吗?” “不好。”宁念明将他搂紧,急切地脱口而出。 顿了顿,他道:“原谅我的自私——我不想要你长生不老。” 我只想要你的今生。 宁念明话中有歉意,可眼睛却直直地望着都春,颇有些“对不起,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意思,主打一个虚心认错坚决不改。 未料都春噗嗤笑了一下,心里甜滋滋的:“我想当花神也当不成啦!现在我是人,大活人,身体里流的,可是你的血。” 那日被宁骏刺中后心后,都春因为失血过多,兼之发了四十度的高烧,人事不省。 医院血库本就告急,都春被送进icu时面临着无血可输的绝境,光病危通知书就下了三次。有好几次,医生都已经给宁念明指好太平间的方向了。 万幸宁念明是o型血。 说来也是奇怪,当宁念明的血流进都春血管中后,都春的心跳和呼吸,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 像是盛开后的白梅,暄妍过尽后,枝干陷入一场平静的长眠。 度过了凶险的七十二小时后,都春终于缓缓睁开双眼。 看到icu玻璃外的宁念明后,都春又哭又笑,伴着肚子咕噜噜的叫声,他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小宁,我好饿,我想吃小笼包。” 等都春从icu转回普通病房后,宁念明叫了宁城最为奢华的黑松露小笼包外卖,都春一口气炫了两大笼,吃到嘴唇覆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油膜,趴在病床上心满意足。 此时都春才觉察出怪异。 这是百余年来,他第一次觉得饿。 花神竟然会有口腹之欲?! 然而怪异何止于此,他的身体开始发生越来越明显的变化——起初是自带的梅花香气消失不见;接着,他的头发、指甲会慢慢变长,在医院待了大半个月,原本清爽的短发竟然长到了耳下,很有一些八十年代日系复古帅哥的style。 他也会感到疲劳困倦,好几次一个懒觉睡到日上三竿,宁念明叫都叫不醒。 所有的变化,都昭示着,他变成了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的,麻烦的,复杂的,大活人。 “身体里只有我的血吗,没有别的?”宁念明把人薅近,偷摸亲了一下,又深深吸气,享受柔软的双唇、起伏的呼吸和骤然加速的心跳。 都春反应过来宁念明的荤话,瓷白的脸颊上浮出淡红,看上去又很像雪中梅花。 宁念明凝视他,严肃又正经,像是一定要等到这个不正经问题的答案。 就在此刻,都春的肚子叫了起来。 “饿。”都春十分感谢自己很有眼力价儿的胃口,他摇着宁念明的手臂撒娇,“我们去吃梅花糕,你不是跟我说乌衣巷口那家老奶奶的梅花糕,全宁城独一份儿吗?” “好啊!小宁先生,你们俩出去吃好吃的,不带我是吧?” 二人光顾着卿卿我我,丝毫没察觉到花园里出现了一株小百合。 见白皑皑走近,二人连忙分开,梳头发的梳头发,理衣服的理衣服。 白皑皑眼睛在两张微红的脸上逡巡片刻,故作叹气:“不吃了!我被你们俩的狗粮塞饱了。” 宁念明握拳抵在嘴边,尴尬一咳:“小白,你不是去京州了吗?怎么来这儿了。” “想您和神……”,白皑皑笑着改口,“和小花哥哥了呗!” 都春变成凡人之后,花神自然是当不得了,白皑皑便打趣着叫他“小花哥哥”。 都春顺从地点头,又是恭谨,又是好整以暇:“得蒙新任花神感念,都小花受宠若惊。” 花木界突然无主,乱成一团;更有不少胆小的花木灵见没了神君庇佑,吓得慌了手脚,开花的开花,凋零的凋零。 于是今年的秋天特别奇怪——菊花丹桂到了时序不开之事常有,桃花樱花反季节绽放也是正常——引来凡人众说纷纭还则罢了,甚至连续上了几天《仙界八卦》的头条。 百城知晓此事,感叹花神“堕入人间”的同时,却也真心祝福了都春和宁念明这对璧人。 但乱象还得平息,花木界急需新神。 花木灵大多与世无争,佛系得不行,百城急赤白眼地问了一圈,竟然没有一位花木灵愿意接这个烫手的山芋。 都春与他一合计,干脆把灵术高超的白皑皑推上了花神之位。 白皑皑此次奔赴京州,一方面是和百城通个气认识认识,方便日后“述职”。另一方面,她与妹妹白皎皎,曾是百城一位故交三九先生养过的百合花,百城得知此事后,想要让她将白皎皎的“尸体”送到身边。 第219章 百城和三九先生之间的微妙关系,白皑皑有所耳闻,爽快答应下来。 ——三九先生故去这么久,留下皎皎,百城君好歹也能有个念想。 “我说我不当,您和百城君非要让我当,我一个头两个大,这下成真正的双头百合了。”听到“花神”二字,白皑皑来气了,吹了吹刘海,额上的红色胎记调皮地冒了个头。 她双手叉腰道:“前几天刚解决了梧桐灵和松树灵争地盘的事儿,等会儿我跟桂花灵女约好了喝咖啡,我让她别害怕,不然全宁城的桂树秋天不开花,像什么样子?凡间又要炸锅了,说什么‘厄尔尼诺现象’,什么‘人类有记录以来最热的一年’,到时候,还不是得我出来平事儿?” 宁念明看她责任心爆棚的样子,笑道:“小白,你比都春更适合当花神。” 白皑皑也打趣道:“我天生劳碌命,不像小宁先生您,坐在家里拿干股和分红,真是个享福的富贵闲人。” 宁骏去世后,虽然把【宁氏园艺】留给了宁念明,但宁念明一来思及旧事,二来实在不善经营,索性给公司聘请了职业经理人,让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 他自己则打算在复明后退居二线,同都春在【觉晓花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园艺圈子本就不大,宁念明的决定令很多吃惊不已;说宁家家中无长辈,宁念明一个富二代被架空的人有;赞叹宁念明有大智慧的人也有;甚至还有人暗搓搓地传小道消息,说是宁念明和宁骏叔侄不合多年,宁骏意外死亡和宁念明脱不了干系,后者心中有愧,这才选择退出公司的经营。 流言如水面涟漪纷纷扰扰,宁念明却一派秋月平湖。 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该放弃,什么该经营。 什么该在意,什么该紧紧握在手里。 他摊开手掌,将都春的手整个包覆。 “桂花灵女在等我了。”白皑皑抬腕看了看表,嘻嘻笑着,“小宁先生,小花哥哥,我先撤了,不打扰你们俩享受二人世界了。” 都春故作嫌弃地摆了摆手:“这届花神是位好花神,就是话多。” “最近忙昏了,瞧我这脑袋,差点忘了,”白皑皑都快走了,又想到了重要的事,翻手上托,“百城君给小宁先生带了礼物。” 她手上凭空浮现一本书,深蓝色封皮上写着三个大字:《志怪集》。 白皑皑:“小宁先生,百城君还给您留了话,说当初他看的《志怪集》是残本,如今在京州找到了残页,补了上去。” 话毕就急匆匆地遁了。 “老书鬼偏心!”都春抢先拿了书,翻看了起来,“什么地摊文学庸俗小说,阳春白雪的百城君还看这个?还只给小宁看?” “这是百城君特意给我的,可珍贵着呢,别碰坏了。”宁念明宝贝似的将书接过去护在怀里,“你别瞧不起地摊文学,地摊文学里往往有大道理。” 他想起了《志怪集》。 当初,都春变梅时,百城曾经推测过原因,还用《志怪集》举过例子。 宁念明匆忙翻到了书中的《花夫人》一篇,果然见其中有一页颜色更为陈旧,应当是后面胶装上去的。 增补的书页续上了未完的故事。 牡丹美人和书生相爱并生下孩子后突然消失,然而还有后续—— 【越明年春,一美妇立于院中。妇不畏生人,自云花夫人,又唤书生相公。 书生且惊且喜,乃问之,曰吾本为花也,然则阳气盛,又有人间恋念,肌肤相亲,精|血相融,如此生人。 由是夫妇重逢,妇逾年复生一子。 异史氏曰:恋念乃使花为人,甚异矣!然则信矣!所谓尽日寻春不见春,春在枝头已十分。】 百城怕宁念明看不懂文言文,贴心地把【阳气】、【恋念】、【精|血】圈了出来。 宁念明恍然大悟,忍不住哦了一声。 都春却很迷惑:“看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什么。”宁念明揉揉眼睛,悄无声息地擦去了蕴着的泪。 他似乎明白了都春当初变梅、如今又彻底变成人的原因。 都春推测的没错,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人气”。 而另一个原因,是“人间恋念”。 原来是与凡人相爱。 原来兜兜转转,春天总会到来。 天空白云迤逦而行,在宁念明瞳孔中划过。 他仰头接收着这个世界鲜艳的色彩,兀自笑着。 笑了片刻,宁念明把书塞给都春:“饿了吧?走,我们去乌衣巷吃梅花糕。” 都春看着手中的书,愣了下神:“你不是说这书珍贵吗,放心把它交给我?” “有什么不放心的?”宁念明的笑意根本止不住,“我啊——” “我都把这辈子交给你了。” 作者有话说: (1)“俏也……报”,和“待到……笑”两句都出自主席的《卜算子·咏梅》 ------ 都春和小宁的故事暂告一段落了,谢谢大家一路追更,鞠躬~ 同样留了些白,比如说宁骏死前为什么会笑呢? ps:本单元主题是“求不得”。 pps:下单元的主人公,是我们可可爱爱的小毛笔,一枝,敬请期待 # 宜州·未来创业城 第96章 “让他来我办公室” 第220章 不大的会议室里,男士笑道: “欢迎大家来易图科技。我是易图的hrd金磊,负责本次的新员工入职培训。” 金磊环视一圈,见坐着的十几名年轻人学生气未褪,低头的低头,绞手的绞手,带着一脸这个年龄特有的,清澈的紧张。 都是些新来的“小聋瞎”。 在【易图科技】干了四年,他很有人力资源总经理的自我修养,调剂气氛对他来说手到擒来。于是他关上投有【欢迎新同学——易图新员工成长计划】ppt的大屏幕,开始cue流程:“大家刚从学校金字塔走出来,易图是你们迈入职场和社会的第一站,本来我应该说一些什么‘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之类的鸡汤,但易图不兴这个,我们的企业文化,就是主打一个‘没有文化’。” 明明是个轻松的段子,抛出的效果却适得其反——会议室气氛几乎凝固,有几位同学腰弯得更深,头快埋到桌子里了。 小聋瞎秒变小龙虾。 金磊默了片刻,很快换上爽朗的笑容,很有亲和力地问:“各位,有谁是京州大学毕业的?” 果然,会议桌前有两名学生对望了一眼,举起了手。 “这不巧了吗,我们是校友。”金磊道。 两名京州大学的学生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像诺曼底战场上找到盟军的士兵一样,激动地小声来了句“学长好”。 金磊微笑颔首,又问:“华清大学的呢?” 又有一名学生缩了缩脖子,缓慢举手。 “宜州大学和宜州师范大学的有没有?” 【易图科技】在宜州发家,招聘的本地大学的毕业生更多一些,会议室中哗啦啦亮出了十几只胳膊。 随即是一阵会意的笑声和稀稀拉拉的交头接耳,方才的紧张烟消云散。 “大家都是资优生,想必学习能力都不错,”金磊走到会议室门边,敲了敲玻璃门上【易图科技yitu】的logo,“有没有同学在入职前了解过易图?能说说吗?” 聊得热火朝天的小聋瞎们,像被数学老师点到上讲台做最后一道大题一样,瞬间沉默。 “易图科技2013年成立,主要做ai+艺术教育产品,通过人工智能技术生成绘画、书法作品。主营业务包含中小学艺术课堂解决方案、艺考生创作辅导解决方案等等。”会议桌尽头传来清凌凌的声音。 新员工大多三两成群挨在一起,而会议桌尽头,有位年轻的男孩独自坐着。 声音正来自他。 金磊:“!” 他抛出这个问题,是寄希望于用公司历史做个引子,自然过渡到本次的入职培训上去,原本是不指望能有人能接话的。 好家伙,这位同学不仅对答如流,说话不带喘气儿;还反客为主,抢了他的台词。 金磊细细打量起男孩。 男孩穿阔腿牛仔裤和日系条纹t恤,外罩oversize设计师款衬衫,精致的同时,又很有无害草食男的风格,给沉闷的会议室注入了些许不一样的空气。 手臂细长,肩膀宽阔,即使是坐着,也依旧挡不住他身形的优越。 他手肘撑在桌上,凸浮的腕骨支撑着下巴,双眼透过一副雅致的无框眼镜,似笑非笑地回视金磊。 很快,金磊的目光被男孩的头发吸引。 易图科技这次的新员工多是研发人员,属于还没被代码和架构毒打过的技术萌新,发量只能说比秃头程序员的平均水平,好那么一丁点儿。 然而男孩的发量过于惊人了,额前的刘海毛蓬蓬的,刚好垂到圆眼上方,配上一对梨涡,元气满满却又不喧宾夺主。 和这个秃头一溜够的互联网公司格格不入。 他好像还闻到了淡淡香气,似乎是……墨汁? ??? 男孩颜值太出众,金磊顾不上思考墨香的问题,一时间又感叹,男孩这颜值,全公司只有一人可以与之battle。 ——总裁,易念成。 思忖之间,只见男孩推了推眼镜,起身走到窗边。 二十出头的男孩高高瘦瘦的,有某种介于青春和成熟之间的清爽。 男孩眺望着远处写字楼上的【未来创业城】灯牌:“2018年,公司从江城搬到了宜州未来创业城,正赶上ai技术商用大爆发,宜州互联网行业兴起,易图科技顺利拿到融资,成了宜州乃至全国的ai行业独角兽,近几年公司主要做ai艺术教育产品,又恰逢国家整顿教培行业,艺术教育成了教培中的香饽饽。” “不得不说,易图科技运气很好,当然,实力更好——因为牛人自带风水,实力也是运气的一部分。” 男孩转身,发丝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粼粼细光,又被冷气吹得间或跳动两下,活泼可爱;配上他少年老成的语气,反差萌拉满,有种莫名的吸引力。 会议桌前的小聋瞎们目瞪口呆。 男孩不顾大家或好奇或探究的眼神,径自说下去:“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易图创始人,易念成。” 金磊觉得他有意思,翻着新员工花名册,问道:“同学,你叫什么?多大了?工号是多少?” 男孩唇角的笑意不散:“林廿双,二十七岁,工号yt00027。” 会议室内重回沉默,金磊“哟”了一下,打破肃然:“跟我们大老板一样,都是‘念’字倍儿啊!你哪所学校的?专业也是cs(计算机科学)吗?” 第221章 林廿双回到座位坐好,重新变成了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新人,他朗声道:“江城职业技术学院,视觉设计。” 金磊忽然想起,刚才他让大家自报家门的时候,只有尽头处的这位同学,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 易图科技的待遇,在业内是头部,因而吸引的自然都是名校学生——毕竟在互联网行业,企业文化是虚的,技术情怀是虚的,只有拿到手的钱,是实实在在的。 在场众人闻言,无不大为震撼,像两排伸长了脖子的土拨鼠。 那几位京州大学和华清大学的同学,甚至悄悄把转椅往后挪了几公分,仿佛林廿双自带降智病毒,沾上了就会变成高考成绩400分的职校学渣。 林廿双声音更大,回声荡在室内:“易图科技三百多名员工里,我大概是易总招进来的唯一一位,非应届大专生。” 他特意加重了“大专生”三个字的语气。 众人:“……” 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与此同时,金磊恍然大悟。 前几天高管开会时,易念成曾经同他说过,自己面了个学设计的职院学生,和其他应聘者不一样,学生毕业多年,是毛遂自荐,直接把简历发进了易念成的邮箱。易念成觉得此君颇有勇气,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在线上面了几轮。 没想到此君聪颖异常,任何字画作品,水墨丹青也好,油画素描也罢,只要看几眼,便能描摹出八九分像,堪称行走的复印机。 易图科技靠ai算法技术起家,这种算法需要大量的艺术作品投喂,才能进行深度学习;在此基础上,还要会笔法懂布局的产品经理进行调|教与创新。 此君简直再适合易图科技不过。 易念成原话是“如此天才,工资任他开,必须招进来,教只会写文档的产品经理和只会造轮子(1)的程序员,做做人”。 大老板在业内就有“天才”之称,被天才看上的“天才”,总归有两把刷子。 思及此,金磊便给道:“易图科技招聘有个原则,就是用实力说话,易总信奉英雄不问出处。” 林廿双接话:“易总也是苦出身,在江城科学技术大学半工半读,毕业后创办易图科技的过程,也是很坎坷。” “你挺了解易总。”金磊饶有兴致看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说来巧了,小林,你在江城读的书,难不成你和易总以前认识?” 林廿双眼睛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随即淡淡道:“您误会了,没有。” …… 互联网不比其他行业,工作多、节奏快、来了就是苦逼搬砖人;易图的各个部门都翘首以盼新员工去干活儿,因而金磊只花了半个上午,在培训会上匆匆捋了下公司发展历程以及工作注意事项,便带着新员工和各个负责人打了招呼,让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陆陆续续把十几名“小聋瞎”送走后,金磊长舒一口气,准备回会议室收拾电脑。 跨入会议室大门的瞬间,金磊傻了眼。 他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会议室还剩了一位。 林廿双。 易图科技的招聘工作按部门划分,每个部门都有严格的招聘标准和headcount,员工的工号首位也代表着部门,1是技术,2是市场,3是产品,4是职能。 至于0字打头的工号,只有易图刚成立、还在猥琐发育之际,创始人易念成亲自招人的时候,才用过。 林廿双的工号00027,首位“0”则昭示着——入职时,他不属于任何团队。 是大老板亲点。 易念成当初说要让林廿双“教产品经理和程序员做人”,可真进了公司,到底是去产品团队还是技术团队? 其实金磊之前和两个部门的负责人沟通过。 和许多互联网公司一样,易图的产品和技术两个团队向来相爱相杀,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但在此事上,二者间却难得达成默契——技术团队说“产品经理和美工设计本就应该比翼双飞”,产品团队说“程序员和设计师才是天生一对”。 小聋瞎不是小龙虾,而成了块烫手山芋。 按理说老板点名的人,应该是公司的大红人,各部门争着抢着供起来才对。 怎会如此? 后来金磊咂摸明白了,两个部门嘴上谦让着要把林廿双让给对方,事实上,根本就是各怀心思,小算盘打得,他一个人力资源部总经理都能听到。 还不是怕这块被大老板相中的山芋温度太高,接不住。 他又忍不住感叹,如今【易图科技】各部门勾心斗角暗流汹涌,公司早已不是几年前刚创业时的那个公司了。 金磊收回思绪,看到林廿双原本负手而立,盯着会议室墙面上的挂画,若有所思。 易图的业务和艺术产品有关,据说老板易念成爱字画如命,公司上行下效,挂了不少用自家ai技术生成的名家作品。会议室里的这幅,是达芬奇的《岩间圣母》。 伟大的圣母抱着圣子静|坐拱形岩间,神情柔和凝重,露出达芬奇式的微笑;圣子如玉的小手微微拱起向前伸着,似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命运,不愿与母亲分离。 画面角落是一位天使,天使指着圣子,动作微妙成谜。 觉察到了门口的身影,林廿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回会议桌边,向金磊露出八颗白牙。 第222章 金磊也对他抱以微笑。 顿了几秒,他还是给易念成发了条钉钉消息:【老板,上次您点招的那名新员工,放到哪个部门?】 人已经是小聋瞎了,总不能让人一直在会议室修闭口禅,再变成个小哑巴吧! 他怕林廿双被孤立,手上动作的同时,下巴朝圣母图努了努,调剂氛围道:“小林,你好像对字儿啊画儿啊什么的,特别感兴趣?” 林廿双还是那副秋月平湖的模样:“看看而已。” “……”这话金磊没法接。 金磊看着眼前这块高大帅气的山芋,不知为何,他觉得林廿双不仅不烫手,反而周身像裹着一团迷雾。 拨不开拂不散。 氤氲叆叇,却又冷冰冰。 幸而此时手机响了,打破尴尬,金磊连忙打开。 钉钉的置顶聊天栏里,是易念成回的消息: 【让他来我办公室,再准备一份空白合同。】 作者有话说: (1)造轮子:一般用作贬义,是指有些程序员重复去思考并且去写一些有了的并且已经很完善的代码。因为轮子已经是圆的了,无论怎么更新换代,都不可能造出更圆的轮子。 ------ 一枝:他林廿双找的工作,和我一枝有什么关系(鲁迅语气) 这单元是我比较擅长的互联网/投资题材(回舒适区的感觉真好),依然是主受视角,风格轻松,没那么多生生死死、打打杀杀~ ps:关于一枝的过往,可回顾第1、20、50、78章 第97章 看得见的秘密 “小林有女朋友了吗?”去总裁办公室的路上,金磊担心这位红人会紧张,和他聊起家常。 林廿双看着路,淡淡道:“没有过。” 金磊略微诧异,继续套近乎:“这么帅的小伙子,竟然是母单?” “谈过恋爱,”林廿双道,“但没有过女朋友。” 这话信息量太大,金磊cpu烧了:“?” 林廿双:“谈过男朋友。” “啊这……”金磊现在才明白“没有过”三个字的微妙。 “小林是哪里人?”金磊干笑着转移话题。 林廿双依旧目不斜视:“京州人。” “首都人民呀,”金磊再度惊诧,“京州多好,寸土寸金,首都的孩子很少去外地的。你怎么想到要来宜州工作?” 林廿双:“我喜欢宜州的环境,江南水乡嘛,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再说宜州这两年互联网发展得不错,不像京州,虽说是首善之区,但房子贵,人挤人,卷生卷死,pm2.5天天超标。” 金磊在京州读的大学,感触颇深,不断颔首:“难怪易总和你惺惺相惜,都是眼光独到的人,还有远见。” 林廿双嘴角挑起一丝笑意。 “不过现在宜州的房价也涨起来咯,”金磊边走边揉了揉后颈,啧了一声,“拿未来创业城来说,五年前,哦,就是2018年,我和易总刚在宜州相识,千辛万苦找到这么个便宜的写字楼。当年这里房价才一万出头,哪能想到现在已经破六万了。” 林廿双很小声地接了句:“那时候易图租下这几层写字楼,还能季付;现在都是年付了。” 办公区人声嘈杂,金磊思绪劈了个叉,没能听出这话的玄机,兀自感叹:“小林,你要是租房子,千万别租未创附近,尤其是回迁房,这儿的房东阿姨都是拆迁户,知道我们易图工资高,上赶着给你抬价呢!我们易总多聪明一人儿,当初租房子的时候,差点被房租刺客暗杀。” 很快,他意识到交浅言深,刹了闸:“我这人就是话痨,你别在意。” 越往总裁办公室走,工位越少也越安静,林廿双似是有些不安,伸手推了推眼镜,又捋着t恤,动作间带出些微摩擦响声。 他客气道:“不会,我很喜欢听您说易总的往事。” 总裁办公室近在眼前,金磊刚准备抬手敲门,却听屋里传来一声沉稳的“不用敲,直接进”。 林廿双身高腿长,一路走来都比金磊靠前半步,此时闻言,竟然下意识地退到了金磊身后,只露出半张脸。 “大成子!”金磊推门,轻松地打招呼,仿佛屋内的人不是“易总”,不是这家独角兽公司的掌门人,而是他大学寝室里那个一起开王者荣耀的哥们儿。 林廿双压住略微紊乱的呼吸,一反常态地低了头。 他经常留意互联网行业的新闻,知道这行的大佬有两种风格:要么是科技宅,英年早肥未老先秃;要么是商务范,精英感十足,职业假笑永远挂在脸上,像是做了个半永久。 然而易念成给人的感觉,就像易图科技这家公司一样,像个锋芒毕露的少侠。 招式漂亮,还很致命。 衬得他自己像个败下阵来的菜鸡剑客。 原本坐在转椅里的少侠,背对着金磊和林廿双,听闻这声招呼,脚尖一踮地,仿若使出了一招武当派的梯云纵,丝滑地转过身。 简单的白t和牛仔裤,干净清爽。 “你怎么预判到我要敲门的?”金磊边问边抬头。 在瞥到易念成脸孔的一瞬,金磊了然:“新玩具?” 易念成笑着起身,少侠秒变端方持重的门派掌门人,他指指鼻梁处挂着的无框眼镜,随后食指放在嘴边,依旧是一句如低音提琴般的回答:“嘘,这是个看得见的秘密。” 第223章 是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声音。 林廿双做好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朝办公桌的方向看。 易念成的模样狠狠地晃到了他的眼睛。 他承认自己被这张脸蛊到了几秒钟。 易念成很高,却不瘦削,环抱的双臂上鼓出一层薄肌,是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形。 他眉眼也不错,端方稳重胜在耐看,眼睫又格外纤长,恰到好处地给这份稳重中加了些温柔。 技术男中的仙品。 哪怕从程序员堆里拎出来,放在网红界或者娱乐圈,也绝对不落下风。 易念成摩挲着眼镜镜架:“工厂那边做了个vr眼镜样品,开放apk,我打算给公司探探硬件这条路,把眼镜接到我们产品后台去,这样用户就可以透过眼镜,身临其境欣赏艺术品,不用跑展览跑画廊了,躺着就能畅游卢浮宫。” 提及技术,易念成就有一种程序员常见的兴奋:“先连我办公室门口的摄像头,试一试。” “怪不得是‘看得见的秘密’,”金磊会意,又扭头看林廿双,玩味地道,“大成子,你和小林不仅英雄相惜,连打扮都类似。” 林廿双将眼镜往上推了些,想遮住自己微妙的眼神。 可镜片是透明的。 与此同时,易念成却摘下了vr眼镜。 浓黑清亮的瞳仁,像盛了上好的松烟墨,只刹那就泼进了林廿双的心间。 “磊哥,合同给我,你先去忙。”易念成对金磊道。 “小林的个人信息,我发你钉钉。”金磊干人力资源干了这么多年,自带敏锐dna,麻溜儿放了空白合同后就转了身。 迈步到门口,他又回头:“大成子,下个月的新品发布会,活动方案别忘了再上上心,多看两眼。” 易念成给了他一个会意的笑:“知道了磊哥,不对,磊妈,少操点儿心,你一个hrd,还管起市场部门的事儿了。” 金磊转身准备出门,几秒后又回头:“中午吃啥?沙县的芝麻酱拌面,加一个卤蛋一个鸡腿儿?” 易念成耳朵要出茧了,笑着赶他:“知道了知道了,什么都按你说的去办,我的磊妈!” 金磊这才心满意足地光速遁了。 易念成没有拿合同,而是从办公桌上另拿了个pad,他朝办公室内带着眼镜的男孩颔首,眼风带过会客沙发:“林廿双?坐。” 方才在培训会上的自信荡然无存,林廿双乖乖把僵硬的身躯放进沙发里。 “我看了你的作品,”易念成将pad递给林廿双,“很喜欢。” 林廿双略微放下心来,接过pad,见是自己的字画合集——面试前,他照着《世界名画100幅》与《历代书法名家字集》囫囵对付了几张,连同简历打包发给了易念成。 林廿双没有看屏幕,而是略微羞赧地道:“谢谢,不过这些,都是我照着名家大师们的艺术作品模仿的,并不能称之为‘作品’。” 默了默,他将pad还了回去,抬眸直视易念成的双眼:“这些画作中,只有一处是原创,易总不妨猜猜看?” 那目光中满是贪恋,像一杆毛笔,一寸一寸描绘着易念成的脸。 易念成扫了几眼画作,摇摇头,展颜开了个玩笑:“这就是我‘看不见的秘密’了。” 他嘴角上扬,眼尾却微微下垂,显得笑中带着诚挚的歉意。 像很多年前,在apple专卖店里,那为不小心给人错拿了ipad的年轻店员。 “我给易总一个小提示——”见易念成丝毫没有认出自己,不知为何,林廿双的忐忑倏地烟消云散,莫名的轻松重回心间。 世事兜兜转转,或许再度相识,要比久别重逢有趣得多。 他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原创,在隐秘的角落里。” 林廿双模仿的字画作品,巴洛克共野兽派一色,《兰亭集序》同《松湖钓隐图》齐飞,贯通中西,风格迥异。 然而每一幅的角落中,都落了个签名:【hello 林廿双】。 【hello】是像素体,【林廿双】三个字则劲道有型,笔锋似刀锋;明明是形状风格完全不搭界的两种字体,搭配在一起却莫名和谐。 布局也很有意思。 【林】字居左,字形瘦长,右边的【廿双】一上一下,搭配得巧妙。 林,廿双。 木,十又。 枝。 “只有我的名字是原创。”见易念成仍是毫无头绪,一枝庄重而缓慢地道。 镜片后的眼睛里,却蒙了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一枝在心里说,你本可以看见的。 易念成滑动屏幕,将所有作品的落款看了一遍,才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 “洗耳恭听。”一枝偏头看他。 易念成起身,目光挪向办公室墙上的诸多字画——这些字画风格也是杂乱得各有千秋,莫奈的《睡莲》同宋徽宗的《诗帖》并排挨着,《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旁边是《清明上河图》,仿佛西方女孩下一秒就要穿越到宋代赶大集。 和一枝模仿的作品集,有种异曲同工的模仿感。 “你太注重原创和模仿的概念了。”他转头道。 一枝不明白易念成为何突然如此严肃,不无诧异。 墙上也有一幅《岩间圣母》,一枝努了努下巴,不无诧异地道:“难道不应该吗?原创是一件艺术作品的价值所在。毕竟,这世界上有很多种算法,却只有一位达芬奇。” 第224章 未料易念成轻笑一声,露出某种复杂的不悦:“世界上只有一位达芬奇——真有意思,这话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 “艺术的价值从来都是人类强行赋予。”他继续道,“如果达芬奇画完圣母图,却将其束之高阁,不被人看到,难道你认为它们还有价值吗?” 一枝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然而又挑不出刺,嘴唇翕动了两下,没能接话。 会议室气氛骤降,一枝搓了两下胳膊,为了转移尴尬,只好去看墙上的其他画作。 易念成继续道:“这就是我把你招进公司的原因。小林,你在模仿方面简直是个天才。加入易图,让你的天赋为ai技术添砖加瓦,让ai技术与你的才能互相成就。” 他来到一枝面前,和他并肩看画。 窗外倏地射进一道阳光,堪堪擦过易念成的侧脸,洒在一枝的手腕上。 易念成目光落在墙面正中的一副作品上,状似无心地道:“你可以和易图一起,和我一起。” 从进办公室开始,一枝就始终感觉奇怪——他与易念成十年前就已经在江城相识,在他印象里,易念成实在不是位健谈的主儿,早年在apple店里做逢人就职业假笑的店员,是为了赚钱上学迫不得已;后来虽说出来创业,为人处事也带着技术男特有的腼腆与孤傲,非必要不说话。 就连当初租未来创业城这边的写字楼,也都是一枝出面和房东拍的板。 几年未联系,他是没有想到,易念成竟成了鸡汤与鸡血齐飞的油腻霸总。 易霸总为何这样? 听到这里,一枝总算明白了易念成洋洋洒洒说了这么多的用意——就是想忽悠自己进易图科技工作。 于是他道:“易总,贵司伙食应该不错吧?” 易念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枝冲他微笑:“您这么会画饼。” 易念成:“……” “我是真心觉得,你模仿名家名作的能力很厉害,”他颇为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为自己挽尊,“你若是称第二,全行业没人敢称第一。” 一枝嘴角依旧保持弧度:“哦?我很厉害吗?” 他原身是毛笔,最擅写诗作画;得到飞升后有幸成为上仙,又跟着百城念了千儿八百年的书,很有些“闻弦歌知雅意”的意思,艺术家需要的理性和感性,他全部包圆了。 更何况还有“拓术”这种灵术加持——拓术乃拓印誊写之术也,区区模仿,简直杀鸡用牛刀。 易念成来了兴趣:“看你这么不屑,还有更厉害的?” 一枝当然不会回答。 他眯起眼,心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林廿双】、【柏城】、【都春】、【水筠】……他还用灵术收集过凡人的信息,画过身份证,业务能力堪比3d打印机。 这些身份证再经由主君百城的“妙手丹青”灵术,无缝衔接进入公安系统;神仙精灵们,得以以正常身份留在凡间。 不过是细微动作,却还是被易念成察觉了,他盯着一枝看了须臾,意识到目光停留了太久,才失态地扭过头。 一枝:“我脸上有东西?” “没,林廿双,”易念成叫了声他的名字,话语中是罕见的严肃,“是觉得你似曾相识,有点像我的一位……” 他垂眸想了想,轻轻吸气:“旧友。” 一枝与他分开几厘米,动作之际,间或有几根发丝左右来回晃动,如蝶翩翩。 从自投简历和作品集到易念成的邮箱之时,他就给自己施了易容灵术,有好几次,甚至把百城瞒了过去。 这是他重返宜州计划中的一部分。 当然,也故意留了个破绽——一头异常茂密的黑发。 连同那个【hello 林廿双】的签名一起,算是“看得见的秘密”。 一枝收回思绪,笑道:“那一定是您很重要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这里解释了之前水草精、花神的身份证都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他们可以以凡人的身份存活于世 ------ 一枝:呵,暧昧对象、前男友什么的,都是大猪蹄子 本单元又名《绿茶受复仇记》(bushi 第98章 他乐意奉陪到底(二合一) “不说这个了。”易念成重新抬头,目光定在墙面正中。 或许是错觉,一枝看到易念成眸光微暗,如氧气不足静待熄灭的火柴。 回忆浮木一般骤然升上脑海,一枝莫名窝火。 起初他化名柏枝,与易念成在江城的apple专卖店里偶然相识,随即像无数对情侣那样,暧昧、走入彼此内心、坠入爱河……很是有过一段甜蜜的日子。 五年前,当时他还在宁城陪百城守着【贰柒文玩】找人,易念成也在同一时间把初创的【易图科技】从江城搬到了宜州。 江南水乡温柔多情,然而易念成到宜州之后,却突然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四舍五入等于把一枝拉黑了。 哪怕是真的不再爱了要分手,易念成这种核爆式断联,也实在自私有余磊落不足,渣男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一枝偷摸着跑来了宜州几次,堵到易图门口,化身雪姨大喊“易念成开门呐”,愣是回回都吃闭门羹,根本见不到人。 易念成好像就是如此坚决。 这种坚决曾经让他一度迷恋,却也让他最终断念。 第225章 但他气的不是坚决的易念成。 一枝自认不是非常敏感,但越是不敏感,直觉就越可信——他隐隐感到,易念成当初一定遇上了什么问题。 他气的是有困难却不愿意告诉他的易念成。 那个心里一堵着什么事儿就疯狂写代码的易念成,曾经在单片机上编出【hello baizhi】程序的易念成。 那个曾经吻住他,对他说,“我把我人生的源代码共享给你”的,易念成。 “行,”一枝收回思绪,牙根泛酸,“我们聊点儿别的。” 他伸手指向易念成目光落定的位置:“您对模仿,可为什么还是把c位留给了原创?” 墙面正中同样是一幅油画,紧挨着《岩间圣母》,主题也相似,都是“母与子”。 只是画作背景又和西方宗教迥然不同,有些泼墨留白的东方古韵。 身披白纱的母亲赤脚踏在一片茂密的竹林,慈爱地垂眸,任苍翠漫溢双眼。她手上紧紧牵着个小男孩,男孩似是头一次看到如此美景,满怀欣喜地要去伸手捞竹叶。 空中有白鸟飞过,远山中掩映着古寺流泉,一切都是如此和谐美好。 可再细细窥去,奇怪之处就来了——母子二人眼中都蕴着泪。 泪珠晶莹,却又同时交织出喜悦和悲伤。 易念成抿抿嘴,没有说话,面孔有些僵硬。 “很有心思的一幅画,中西合璧,创作者胸中有丘壑,落笔却温柔细腻,想必是个妙人。”一枝颇有耐心地道,“看来易总心里还是更喜欢原创多一些。” 这话啪啪打脸,几乎是在否定易念成刚刚画的大饼。 “不是你想的那样,跟原创和模仿没有关系,只是这幅画对于我来说,有重要意义。”默了许久,易念成启唇。 又想开口,又怕开口。 像是对待一个罩着黑布的珍宝,在吹擂炫耀和锦衣夜行之间徘徊不定。 “哦?”一枝察觉到他是想说下去的,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幅画其实也是复刻品,原作已经卖出了。”易念成深呼吸两下,“它出自对我很重要的一个人之手,同时也是我卖出去的第一幅画。” “买画人慧眼识珠。”一枝道,“只不过,这就对您有重要意义了?” 易念成摇头苦笑:“当时我还在江城,创办易图科技没几年。刚创业嘛,诸事不顺,项目不给力,产品卖不出去。为了给员工发工资,我一时猪油蒙心借了高利贷,结果高利贷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欠了一屁股的债。” “是18年的事儿,”他记得很牢,“那会儿我才刚27岁,愣头青一个。” 一枝的心倏地抢跳了一拍,奏成了个切分音。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易念成。 眉宇间熟悉的自信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颓丧,又混合着某种脆弱的坚强。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把画挂到网上,结果很多天无人问津。当时我刚来宜州,心如死灰,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止一次上过天台,想着眼睛一闭脚一滑,苦日子就这么结束了。” 一枝听得心惊肉跳。 “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竟然有位艺术品藏家联系我,说非常喜欢这副《竹林母子》,想买回去收藏。”易念成舒了一口气,眼中恢复了明亮与坚定,“也许老天看我可怜不愿意收我,也许是《竹林母子》的画家保佑了我,也许纯粹是我时来运转了——那位买家说和这幅画投缘,开出了八位数的天价。” “我就是用这笔钱填平了高利贷的窟窿,遇上了磊哥,租下了这里的办公室。哦,磊哥就是金磊,是他帮我招了一批志同道合的得力干将,才有了今天的【易图科技】。” 易念成的话仿佛一把凿子,敲开了一枝因为不解和不安而冰封许久的心。 五年前的空白记忆里,倏地镶上了几块重要的拼图碎片。 易念成虽说家里穷,但读书时顺风顺水,门门功课争第一,gpa拼死刷到了4.0——自傲与自卑如双螺旋dna,共同组成了他“做题家”的碱基对。 一枝原身是笔,活了千百年,见过无数莘莘学子,对“做题家”再了解不过。 做题家,痛苦和挫败都能忍,最难忍的是示弱。 他心想,难道是因为易念成当初缺钱、创业不顺,才选择单方面断联吗? “唔……买画的也是位妙人。”一枝喉结艰难地滚了两滚,“与您缘分颇深。” 易念成:“说实话我不认识他,交易完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但我很感谢他,是他改变了我的命运。他是我的买主,也是我的恩人。” 卖完画后,他其实给木先生发过感谢信息,但对方没有回复。 当时易念成两手空空一夕暴富,穷孩子的自卑基因作祟,觉得木先生一届玩收藏的老钱大佬,为人低调不说,不回信息自然是看不上自己,于是很知趣地没有继续打扰对方。 思及此,易念成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一直都很认识木先生,想要登门道谢。我……” 我的命运因他改变。易念成心道。 一枝抬手揉了揉后颈,藉手臂挡住古怪的神情:“木先生,可是叫木晟?” 一枝现在就是想抓着易念成的双肩,告诉自己的心上人,当年那位出手阔绰的木先生,正是自己借的主君百城的名号。 第226章 你的金主,就在你的面前。 易念成玩味地看着他:“木先生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公开场合露面,小林和先生也有来往?” 一枝回神,推着眼镜笑了笑:“收藏界大买家,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不知有多少人,想排队求他买自己的作品呢!想来是他在艺术品交易网站上看到了这幅《竹林母子》。” 易念成点头——这男孩也算是艺术行业中人,对金主有所了解,再正常不过。 但很快,他发现了其中的华点。 他没有向任何人说过木先生是从何渠道找到这副《竹林母子》的,这男孩怎么会知道? “林廿双,”他蹙眉问道,“你好像很了解木先生?” “木先生买过我老师的画,也是在交易网站上下单的,我以为这是他常规操作。”意识到说漏了嘴,一枝只好编了个谎言搪塞过去。 易念成眉头未展:“你好像……也很了解我。” 了解,不能更了解。 知道你和母亲相依为命,因为家里穷,大学一边打了四年工,一边狂拼gpa。 知道你在打工的apple店里,遇到过一个想要“分享人生源代码”的男孩,送了男孩一张苹果贴纸。 知道你毕业时想邀请男孩作为舞会男伴,话到嘴边却又开不了口。 知道你视技术为命,梦想是有一家自己的科技公司,发新品、拿融资、上市……在每一个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把最爱的ai带到所有人的眼前。 但不知道,你来宜州这五年为何要断联,又经历了些什么,有没有遇到新人,有没有重新恋爱。 不知道在你未来人生的高光时刻中,命运的星辰大海里,“源代码”是否漂浮其中,还有没有这个男孩的存在。 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可一枝语气却奇怪地软了下去:“您的信息,网上都有,留心一些就能查到。” 他怕易念成再起疑,边说边从口袋掏出手机。 易念成下意识挑了挑眉。 男孩用的iphone背面,贴着一张苹果贴纸。 苹果公司抠门又刀法精准——现在的iphone,连充电器和耳机都不送了,唯独这枚被咬了一口的苹果形状贴纸,还完整地保留在盒中。 恍然间易念成想到了什么。 但或许是不确定,他嘴唇开了又合,最终还是心事重重地摇摇头。 一枝怕自己多说多错,穿帮穿个彻底,他明白现在不是坦白身份的好时机,于是稳住心神,转移话题道:“画家在笔下倾注再多的爱意,也得观者有慧眼,懂得上心。看到这副《竹林母子》,我改变想法了——易总您说得对,艺术作品的价值,不在于原创模仿之流,而在于被看到。” “怎么样,”易念成果然被带跑了,返回办公桌,拿起空白合同,“小林,加入我们易图科技,和公司彼此成就。” 他目光中的复杂褪去,坚定自信重新现于瞳孔,仿佛下一秒就会吐出一句“我们一起为梦想窒息”。 一枝见他这副霸总之魂熊熊燃烧模样,忍不住噗嗤笑了下:“金磊金总虽然没明说,但我知道,我被产品和技术两个部门踢了皮球,易总,您要把我安排到哪儿呢?” 易念成已经对着金磊发来的信息,在合同上写好了【林廿双】和【yt00027】的字样。 他盯着【00027】看了一会儿,严肃道:“你入职以后,不放在任何部门,直接来总经办做我的助理。总经办岗位相关的培训资料,回头你找磊哥要来学习一下。” “助理职位,上下班时间和公司其他同事一样,只是晚上偶尔会陪我加班,加班费随工资发放。” 一枝想了须臾,伸出双臂挡在胸前,咽了口唾沫:“易总,您说的助理,是正经助理吗?” 他觉得自己要找的学习资料,可能是《如何快速走进霸总内心》《找金主包养的必胜法则》之流。 边说,一枝的眼风边向四周忐忑探去。 易念成不解:“在找什么?” 一枝脱口而出:“床。” 既然是这种关系,晚上的加班,怕不是什么办公室play。 易念成被他说懵了,隔了半晌,才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 “助理主要协助我处理日常工作,我晚上可能会有一些额外工作,也会有应酬,你需要帮我协调日程安排,”他无语地把已经写好的合同递给一枝,“毕竟我的钱要拿去付租金、下订单,哦对了,还要给你发工资——是没法再买一张床的。” “包养你,我心有余,力也有余,但钱不足。” 被看穿了心事的一枝:“……”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微妙的僵持感环绕在办公室,最终还是一枝先破功。 他伸手捏住合同,却并没有拿过来。 合同特有的a3纸完全展开,爆出清脆的哗啦声,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撕碎。 “想让我做你的助理,可以。”一枝道,“不过,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 拽合同的同时,一枝的手机仍握在手里。 易念成目光凝在他手机的苹果贴纸上,突然笑了。 下一秒,他微微俯首,以某种嗅探猎物的姿势,靠近林廿双。 双方不过相隔几厘米,若是眼睫再长些,简直可以互相当对方的睫毛刷。 一枝被他看得心旌一荡,下意识别过头去,握着合同的手也松开了。 第227章 却被易念成紧紧抓住了腕骨。 易念成的掌心像擦了团火,灼得一枝眼角狂跳。 有一瞬间,他几乎回到了十年前的江城。 彼时,他在江城的apple授权店,对着满店的稀罕玩意儿这摸摸那蹭蹭,差点把一支新款iphone样机摔掉在地。 当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也只有一位站在角落里的年轻店员。 店员看上去有些社恐,关键时刻却没有掉链子,他眼疾手快地接住样机,动作之间,不知怎地就攥住了一枝的手腕。 此后一枝曾悄悄回味过很多次这场初遇,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易念成看上去直眉楞眼,装得像只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其实绝对是故意的。 就像现在这样。 “疼。”一枝脸上手上都泛出了桃花粉色,他像十年前那样轻哼,可如今又带着感叹。 十年前的年轻容颜,与易念成如今这张清俊面庞,完美融合。 他仰望易念成,甚至幻视出了一对可爱的兔耳朵。 “我答应你。”易念成松了手,却依旧与他挨得很近,语气不容置喙,“答应你的条件。” 可又有些什么,隐隐不一样了。 白兔耳朵消失,摇身一变,成了霸总。 一枝赶走脑中的纷乱念头,条理分明地道:“易图科技2013年成立,2018年搬来了宜州,之后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2020年初,才推出ai画廊产品【在艺】,从18年到20年的那段时间里,易图发生了什么?易总您当时又是怎样的状态?” 易念成笑容依旧挂在唇边,转而去看合同:“小林,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吗?” 一枝:“?” 易念成:“我总觉得,在成为我的助理之前,你可能是查户口的片儿警。” 他的呼吸滚在耳边,热意顺着鼓膜直达心底,一枝轻咳了声。 这世间难以掩藏的事,除了爱情和咳嗽,似乎还要加一个“好奇心”。 ——他是真的很想知道,断联后易念成到底过得怎么样。 思忖之间,却听易念成反客为主地问:“你的工资是多少?” 一枝:“??” 仙界皆知秋毫上仙“爱美食好华服”,奢侈品一天一换不带重样儿的。《仙界八卦》曾经有篇阅读量10w+的头条文章《这位上仙,高颜值+隐形富豪?真·宝藏上仙了!》扒的就是一枝的仙界壕门生活。 一枝不缺钱,对数字也不敏感;当初金磊和他谈待遇,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此时哪能记得起来,于是默然不语。 “唔,职能部门本来工资就低,你还是新员工,”易念成继续,“处在公司的食物链底层,怎一个穷字了得。” 一枝:“???” 仙生和人生,都存在“活久见”定律——行走时间千儿八百年,易念成还是头一个说他“穷”的人。 今天来公司报道,一枝捯饬了半天才翻到一套设计师原创套装。 是他衣柜里最便宜的行头。 他轻笑了声:“是挺穷。” 也就小一万块吧。 易念成看他一副薪贫气和的模样,心中有了底:“这样,我给你加三千块工资,问题跳过。” 试问哪个社畜,能拒绝钞能力的羞辱。 果然听一枝嗯了声:“那么第二个问题……” 易念成满脸懵逼:“第二个?” 一枝微笑,把合同卷成一卷,插花一般轻盈地塞进了易念成的口袋。 他扭头往门口看去,带着淡而礼貌的笑意:“易总不想回答吗?看来我和易图八字不合。这样也好,我今天还约了其他面试。” “等等。”易念成再度抓住他的胳膊。 不过两个字,可是不知为何,一枝觉得易念成仿佛在哀求。 他手劲很大,一枝被他拉回了头,二人脸颊差点相撞——看上去颇似肥皂剧中出轨渣男求复合的狗血戏码。 易·渣男·念成:“你问吧。” 一枝恭敬不如从命:“第二个问题,易总您是江城科学技术大学毕业,据我所知江城的创业环境不差,易总您为什么执意要把公司从江城搬来宜州?” 易念成默了许久,道:“你的工资再加三千。” 创业十年,易念成已然明白了一个真理,那就是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就尽量用钱来解决。 “第三个问题,”一枝下巴朝墙上的画努了努,“这幅《竹林母子》,是对您很重要的人画的,那个人是谁?” 说这话的同时他牙根泛酸—— 除了自己,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对易念成重要无比。 一枝声音轻软,却句句戳中要害。 只见易念成缓缓闭眼,喉结动了动。 这问题他不想答、也不能答,只好彻底放弃治疗:“我跟磊哥说一下,工资给你加到两万。” 一枝飞速来了句:“成交。” 易念成原本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怎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整个人如被扎了一针的皮球,放没了气。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早知道在林廿双问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就该一步到位,两万封顶。 做什么费这个牛鼻子劲儿和林廿双推拉半天,还勾起了很多尘封许久的不好回忆。 但凡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浪费时间就是罪大恶极。 第228章 一枝:“最后一个要求,答应了我就签。” “还有?”易念成的耐心要爆炸了。 一枝想了想:“我想喝珍珠奶茶。” 易念成差点被口水呛到:“……” 一枝接过合同签字,接着笑靥如花地道:“我的工位在哪儿?” 字迹很漂亮,和他的笑容一样漂亮。 他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更重要的是,自己这招以退为进,不仅可以名正言顺留在易念成身边,似乎还隐隐拿到了易念成的软肋。 这游戏实在有趣。 他乐意奉陪到底。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大肥章,埋了超多伏笔 ------ 这么多年了,一枝还没改掉爱喝奶茶的习惯呢~ ps:有段时间,网上真的流行过一份《找富婆包养的必胜法则》的pdf…… 第99章 好,羞,耻,啊。 金磊早年在007的互联网大厂打过工,生物钟诡异,惯常晚到晚走。 吃完午饭后他才晃荡进公司茶水间,准备泡杯咖啡,对冲一下午餐的高碳水。 “上周新来的小林,你晓得伐啦?”茶水间一个不大的女声飘进金磊的耳朵。 公司百把号人,金磊作为人力资源部老大,记得一清二楚。他侧身靠在门口,定睛望去,见是公司的前台妹子在和财务部一位会计妹子说悄悄话。 前台妹从纸袋中拿出两杯奶茶,递了一杯给会计妹:“芋泥芝士啵啵,小林同款。” 会计妹接过奶茶,点点头,对前台妹道:“哪能不晓得?个么易总新招的助理啦,啧啧,人帅的来!看到林助理,我又可以了!他已经那么火了吗?连奶茶都有同款了。” 两个女孩都是宜州本地人,一口吴侬软语。 会计妹吸了口奶茶,满足地“啊”了声:“没想到林助理同款奶茶,竟是该死的甜美。” 前台妹:“刚才还叫人家小林,现在就林助理啦?我那天无意间听人力资源部八卦,你猜小林工资多少?” “一个助理而已,又不是技术员,左右总不过六七千的么。”会计妹不以为意,“我们易图的工资,在互联网公司里算高的。” 前台妹高深莫测地摇头:“再猜。” “八千?九千?”会计妹瞪大了双眼,“不会过万了吧。哪能有这种事情!” 前台妹神秘兮兮地伸出两根手指。 会计妹一口芋泥,全喷到了前台妹的脸上。 她手忙脚乱地帮前台妹擦脸,又咕哝道:“小林值得!我要有那张脸,我找易总要三万。” “在看数据和看报表之间选择了看脸,是伐啦!”前台妹好不容易把头发脸颊清理干净,一口槽吐得犀利,接着道,“你以为易总的助理那么好当的?我听说小林这两天被易总绑在身边,吃了大苦头!钱再多,我都是吃不消赚的(赚不来)。” “你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啊。”会计妹打了个芝士味儿的哈欠,眼神一亮,“绑在身边?怎么绑?该不会是‘男人,你在玩火’之类的绑吧?” 前台妹咂摸了半天,才明白对方为何兴奋,她很是无语:“你想哪儿去了!我意思是,小林简直是用绳命在赚这两万工资。” 会计妹:“展开讲讲。” 前台妹掰着指头数:“昨天小林刚来公司,就顶着大太阳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好家伙,脸晒黑了两个度,跟刚挖煤回来一样,手里还拎着碗热干面!我问小林去哪里了,小林说去江滨区的【乐甘面】了,听说【乐甘面】是江城老字号,刚来宜州开分店,排得那叫一个人山人海红旗招展。” 听闻此言,金磊暗自咋舌——易图所在的未来创业城和江滨区一个西北,一个东南,正好是整个宜州城的对角,光直线距离约莫都有六十多公里。 她接着道:“然后我就听到易总在办公室里发火,问小林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这热干面,我猜是易总要的。易总在江城读的大学嘛,宜州的葱油拌面他不爱吃,就喜欢热干面。” “别看易总平时不声不响,对大家和气礼貌得很,没想到脾气噶大口味噶刁,哦呦,我们小林噶可怜的!” 会计妹眼珠瞪得溜儿圆:“离离原上谱。”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前台妹仿佛在透露惊天大秘密,“小林不是画画高手嘛,今天早上开产品会,易总把小林也带去了,我去给会议室添热水的时候,听到易总让小林画一副画,什么来着……” 她掏出手机查了片刻:“叫《千里江山图》。” 会计妹接过手机看了看,手一抖,再度把咖啡泼到了前台妹的手机屏幕上。 金磊靠在门边,也跟着拿出手机查了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吓得汗毛都奓了起来。 《千里江山图》是国画中的极品,技法复杂,用色繁琐,怕是连大手名家都不一定能完美复现。 金磊擦着冷汗之际,听会计妹来了句:“易总怕不是在刁难小林吧。都是帅哥,相煎何太急。难不成,易总嫉妒小林比自己长得帅,故意给小林穿小鞋?还是说易总在pua?” 金磊心中快把头点疯了,觉得会计妹简直是自己的嘴替。 与此同时,某种强烈的愧意浮上心头。 小林是他招进来的,竟然被易总如此“虐待”,现在的年轻人干啥啥不行,整顿职场第一名,孩子回头一冲动,上网发些【禽兽!易图科技创始人pua助理】的热帖,自己有责任不说,到时候还得给好兄弟擦屁股。 第229章 他又很奇怪——林廿双入职前,他能感觉到易念成对此君颇为上心,可为什么把人放到身边之后,易念成却性情大变? 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一个解释:得不到的才能永远骚动。 话又说回来,他和易念成相识五年,后者一向性情平和处变不惊,在公司很有老板的威望,怎么对上新来的助理,竟然失态至此。 前台妹忽然放低了声量,不过还是打断了金磊神游到冥王星的思绪:“就在刚才,我吃完午饭,路过易总办公室的时候,偷听了一耳朵,你猜这么着?易总对小林说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语气那叫一个冷,要我说,公司根本不用开中央空调,让易总去裙楼里一站,完美代替空调主机。” 会计妹感叹:“大概,也许,可能,真的是pua。” 金磊越听心里越惊。 放最狠的话,摆最臭的脸,做最霸的总。 这位霸道总裁,还是那个跟他相互扶持、风雨同舟了五年的大成子吗? “然后,”前台妹声音越来越小,“我听到小林‘啊’了一声,然后是咕咚一下,小林好像摔在地上了。我怀疑——” 她伸手挡在嘴边:“易总把小林打了。” “啧啧,”会计妹感叹,“易总真行啊!” 短短一句话,像是一杯热美式浇了金磊满头。 这是真行吗?这是真刑啊! 他彻底清醒了,哪里还顾得上饭后咖啡,光速冲往易念成的办公室。 易图是易念成白手起家创办,他不是那种摆架子的老板,虽说有个独立办公室,但不过是个临时改装出的小间,十几平方米而已,连门牌都没有。他本人也更喜欢和员工一起,坐在外面的大开间过方案、调参数、看产品团队和技术团队斗嘴battle。 然而此刻,向来不锁门的总裁办公室关得严实,间或有几个没在午休的员工扒在门边,耳朵都快黏到门上了。 “围这儿干嘛?没见过总裁还是咋地?”金磊疑惑。 “嘘,”一位人力资源部的女下属连忙阻止他,继而急切着小声道,“磊哥,出大事了,易总他,他和小林助理在里面……” 不知为何,她莫名脸红了,一咬牙一跺脚:“算了,你自己听!” 金磊屏声静气,脑袋往门边凑去。 总裁办公室是会议室改装,隔音效果不算好,不大的屋子内,“啊”、“呃啊”、“喔哦”之声,随着空气的轻微震动,像阵阵有韵律的奇妙鼓点,不断刺激着他的耳膜。 好像是……林廿双的呻|吟。 金磊眼风带过女下属,瞬间明白了对方脸红的原因。 好,羞,耻,啊。 刚才听到的对话,和此时听到的诡异声音,针一般穿起了金磊的思路: 霸总贪图新进小助理的美色,先是使出“利诱”一招,用高额薪水将人留下。 小助理不为所动,霸总恼羞成怒,就故意在工作里给人使绊子造麻烦,还言语威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未料小助理依旧铮铮铁骨宁死不屈,霸总干脆用了强,把人打倒在地之后…… 耳边的呻|吟久久不停,且有愈来愈频繁的趋势,金磊眼前幻视出林廿双被易念成按住的模样,老脸通黄,下意识捂住了眼。 “不行,”缓了缓,金磊蹙眉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易总怎么能这么胡来?得想办法救小林。” “你去找前台,把易总办公室的备用钥匙拿来。”他对脸红的女下属道,见对方还在沉浸式偷听,干脆拍了拍对方,“赶紧的!” 女下属反应过来,脸更红了,吧嗒吧嗒地跑没了影儿。 不消片刻,前台妹子和女下属一起来了办公室门口。 “富强民主和谐……”金磊接过备用钥匙,深呼吸的同时闭上双眼,小声背诵了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紧接着,他化身成了位沙场将军,对听墙角的员工发号施令,声音不大,但严肃异常:“一会儿我开门进去,先把小林助理救出来。至于易总和小林是什么状态,他们俩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不希望大家有更多的揣测,毕竟易总是给我们发工资的人,以后我们还要在易图共事,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话里话外,是让员工管好嘴巴。 打工人们个顶个儿精明,知道人力资源部总经理金磊是易念成的嫡系,纷纷无声点头。 大成子,对不住了,但你实在太过分。 你怎么能馋人家身子?!你糊涂! 金磊心中默念。 随后,他将钥匙插进门锁旋开,用力推门之际大喊:“小林,你没事吧!” 房间内声音骤停。 办公室一地狼藉,白纸散落满地。 林廿双趴在沙发里龇牙咧嘴,喉间滑出破碎的声音,而易念成半跪在旁边的地板上,手掌还没从林廿双的腰上拿下来。 然而,出乎金磊意料的是,二人听到响动,不仅不尴尬,反而齐齐扭头,朝自己望来。 像是关爱智障,也像是在看一条瓜田中孤独的猹。 作者有话说: 磊哥: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第100章 “他t恤还挂在你手上。” “我,”一枝面色绯红,目光中却糅着某种清澈的迷惑,他看了看易念成,“有事?” 第230章 易念成也不解:“小林应该有事?” 说话同时,他手掌又在一枝腰际按了一下,后者的嘴唇中,再度泄出“呃啊”之声。 羞耻,太羞耻了。 外面的围观群众再度沸腾,金磊眼看这瓜快炸了,连忙把门锁死,隔断了十几道八卦目光。 他眼风带过满地雪片一般的废纸,舌头都快撞到门牙了:“易总,小林,你们这个……” 这个糟糕的办公室环境,和糟糕的姿势神情,很没有男德。 一枝将被按压得略微褶皱的t恤抚平,坐直身子,面色稍缓:“我本来差点有事,易总也差点有事,幸而易总出手,现在没事了。” 金磊把这话翻来覆去咂摸了一遍,发现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组合到一起,就把他的脑细胞活活干碎了。 易念成起身,向他展示手中的物件——那是一罐冰可乐,外头用湿纸巾包住,制作成了个简易的冰袋。 易念成道:“小林刚才摔了一跤,扭到了腰,压根儿动不了,我把他挪到沙发上,看看他的伤情。” 前台妹子方才说听到易总办公室传来林廿双的呼喊,以及“咚”的一声,金磊似乎明白了原因。 但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对,于是问一枝:“摔跤就算了,怎么还能扭到腰?你是总裁助理,又不是广场舞领队。” 一枝活动身子,乜斜着地下散落的白纸;那并不是普通的纸张,而是诸多发票。 他有些哭笑不得:“我想帮财务贴发票,没想到太多了,我不小心手滑拿掉了,又不小心脚滑踩到了。” 发票用纸和一般白纸不同,是更加软滑的压敏纸;易念成的办公室一切从简,瓷砖上也没有铺地毯,林廿双踩到发票滑倒,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这下轮到金磊哭笑不得。 盖着【一度科技】红色椭圆形印章的发票落在眼里,他身体抖了一下。 易念成像个尽心尽力的捧哏儿,接话:“小林呐,我刚才怎么说的来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你得贴好发票。” 金磊无语:“易总您要不要考虑去隔壁脱口秀俱乐部兼职?这样即使下个月新品发布会失败了,易图没钱了,您也照样能带着公司苟住。” 易念成噎住了一样,看了金磊一眼,倒是一枝,被逗得噗嗤展颜。 动作间又闪了腰,他“嘶”了一声,易念成把桌上的“简易冰袋”取回,小心按到他腰上,给他降温。 “公司有消肿止痛贴吗?没有的话备一点。”易念成对金磊道。 他又恢复了总裁的模样,言语平和但不容置喙,和刚才判若两人,仿佛上一秒漏出的那些情绪罅隙,统统不存在。 说完,易念成目光挪到门边,示意金磊麻溜儿消失。 从进门以来,金磊就一直有一种别扭的怪异感,如今他终于恍然大悟。 不无担忧的眼神,条件反射般的关切,字里行间的上心。 易念成过分在意这个新来的小助理了! 金磊摸摸鼻子:“易总,有空吗?有些工作上的事想跟您聊一聊,要么到我办公室去?” 他没有叫“大成子”,而是正儿八经地称易念成为“易总”。 顿了几秒,易念成松手,起身道:“走吧。” 到门口时,他忽而转身向一枝严肃道:“今晚你答应我的事,不要忘记。” 一枝理着凌乱的t恤,乖巧点头。 易念成又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番:“记得把你这套衣服也换了,按照我跟你说的要求。” 金磊脚一崴,险些没能站住栽在地上。 还说不是馋人家身子? “你疯了!”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金磊飞速关上门,提高了声量,“你私底下爱怎样怎样,烟酒都来,谁都没意见。” 易念成:“?” 金磊:“但这是公司,你和那小助理……” 易念成:“??” 金磊:“别太荒谬。” 易念成:“???” 金磊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干脆挑明:“玩花头玩到办公室了是吧?易念成啊易念成,你猪油蒙了心!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人看着?” 隔了须臾,易念成眼睛一眯,颇似那个“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包。他道:“你以为我和小林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金磊丢给他一个白眼:“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我进去的时候,他t恤还挂在你手上。” “你想到哪里去了!”易念成没绷住,“他是真扭到了腰。” “我不信。”金磊撇撇嘴,撕开桌上的速溶咖啡条,给自己冲了杯美式,“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大早上的你支使小助理跑了大半个宜州城,就为了你那一口热干面,你这pua,p得可以啊!” 他喝了口咖啡,语气暧昧:“你是不是用强了?” 易念成:“……前几天我们客户【一度科技】那边开了不少发票,打电话给财务要寄送,结果摊上月底,报销时间比较紧,小林觉得光拿工资不干活儿,有些不舒服,就自告奋勇要去拿,谁想到回来的时候,他给我带了碗热干面。” 【一度科技】也是宜州的互联网大厂,靠做搜索引擎和商业化广告平台起家,易图的产品的确在一度的平台上投了广告。 【一度科技】也的确在江滨区,旁边就有一家赫赫有名的【乐甘面】。 第231章 金磊:“叫个同城闪送就是了,做什么让他跑一趟。” 易念成摊手:“他非要干,我也拦不住。” 金磊:“我怎么听说你还发火了?” “八点半去拿发票,十一点才回公司,说是排队买热干面排了一小时,换你你不发火?”易念成道,“你清高,你了不起,你要不生气的话,乐山大佛你来当。” 金磊:愣住.jpg 他又问:“刚才开产品会,我听说你还刁难小林,让他画《千里江山图》?” “是他看产品和技术两个团队菜鸡互啄,想露一手,我还不知道他想些什么?就顺手做了个人情。”易念成竟然罕见地面露赞赏。 金磊:目瞪口呆.jpg 他喝了口咖啡,依旧兀自摇头:“还是不对。” 易念成倒是很坦荡地摊手:“我句句属实,我和小林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你要再往那些方面想,那是你的问题。” “刚才你说小林今晚答应了你什么。”金磊疑惑,“什么工作非要晚上做,别跟我说是你们俩一起躺沙发上,看夜光产品文档。” 易念成彻底无语:“今晚瀚海资本攒了个局,就在隔壁的【东富酒楼】。瀚海的peter让我一定要带‘我家那位’去参加,还非要两个人着正装,说是什么dress code。我实在推不掉也拗不过,想来想去,只有小林跟过去最合适。” 他神情光明磊落。 易念成的性取向在业内几乎半公开,【瀚海资本】负责易图项目的投资人peter是个社牛e人,还很热心肠,投资圈玩得开,皮特三天两头组各种社交局,想给易念成介绍对象;不知是出于真心,还是想稳定资方和易图的关系。 作为实打实的i人,易念成不善社交、是个恋爱废柴,大学毕业之后就更是活成了和尚,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因而以“家里已经有人”的虚假理由搪塞过去,皮特几次约他,都被他十动然拒。 他道:“幸好小林来了,不然今晚我得玩儿脱。” 金磊:“以前你不都推掉了?这次就不能不去?” 易念成:“你说得轻巧,公司马上要发新品了,各方面都盯着呢,不然为什么peter早不找我晚不找我,偏偏这个时候找我?瀚海关系着我们的c轮。我不去,公司新品怎么办,以后的工资谁给你们发?” 金磊被说服了,但仍试图挽尊:“就一定要小林去?” “不然嘞,带你吗?”易念成语调忽然暧昧,“也不是不可以哈,咱俩什么关系!” 金磊瞬间登上崆峒山,一口美式喷了易念成满头满脸:“咱俩才是纯洁的上下级关系。” “……磊哥,”易念成抽了纸巾抹着头发脖子,一语双关道,“你美式吧?” * 皮特顺着窗户呲溜翻进易念成办公室的时候,一枝正一手托腰,一手拾掇发票,疼得眉毛眼睛皱在一起。 “上仙小心!”皮特看到一枝这般诡异的模样,忙不迭上前虚扶了一把。 皮特身形敦实,圆脸圆眼还带着一对小酒窝,看起来喜庆得很。 一枝稳住后看清来人,笑道:“小貔貅,来挺快啊。” 皮特恭谨垂眸,露出一层薄薄的双下巴,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兴奋:“我是貔貅嘛,身段灵活,再说我们公司离这儿也不远,易图我也常来。” 一枝没听出他话里的信息,把发票归置在办公桌上,揉着腰打趣道:“好一个‘身段灵活’。我托你带的东西拿来了吗?” “时间紧急,没法预订,我只能从熟识的裁缝那里捞了件现货。幸而上仙您身材好,是个标准的衣架子。”皮特点头,接着手掌一翻。 有阵阵微光从他的口袋里闪烁起来,随即如萤火虫一样飞到掌中,他道:“喏,上仙您点名要的黑色。” 一套西装瞬间出现。 黑西装,稳重不张扬的色调,面料柔软垂坠,一看就是上佳的羊毛面料又与真丝混纺,配套的白衬衫,领口袖扣也缀着丝绒暗纹,相映成趣。 是上好的高定无疑。 一枝放下心来——说来也是不巧,晚上要给易念成撑场子,可他衣柜里衣服何其多,就是没有正儿八经的西装,这才嘱咐有钱的小貔貅赶紧送一套。 一枝赞扬道:“甚好,小貔貅,你办事向来妥当。” “谢上仙夸奖!”皮特开心异常,下跪弯腰,双手贴地行了个隆重的大礼,朗声道,“不才日后也将尽心尽力。不才感念秋毫上仙和百城神君恩德,若不是百余年前上仙出手救我……” 闻言,一枝思绪飘到了很久以前。 多久了呢?他活了千年,也记不清了。 唯一有印象的,是彼时他初初陪着百城来人间游历,就正巧遇到了一只被捕兽夹伤到的毛茸茸小豹子幼崽。 一枝略施灵术,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豹子,还顺手帮它治好了伤腿。 幼崽蹬蹬跑到他面前跪下,又是蹭腿又是贴贴,还从毛茸茸的脖颈皮毛下翻出了几大锭金银,献宝一样献到他眼前。 一枝这才发现——对方哪里是豹子,竟然是只招财貔貅! 自此之后,百城和一枝在人间就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土豪生活。 这两年大城市的房租水涨船高,就连这次来宜州,也是靠着貔貅的“感谢金”,他才能租到未来创业城旁边的高级公寓,顺利在宜州落脚,入职易图。 第232章 貔貅天性爱玩,灵力也高,貔生第一大事是搞钱,第二大事是凑热闹,经常在化形后,以各种不同身份游戏人间。 钱庄管事、当铺老板、边贸倒儿爷、进出口公司财务总监、银行客户经理……活了这么多年,貔貅的职业,光一枝有印象的就不少。 一枝偶尔也想提醒这“穷得只剩下钱”的小灵兽,人心险恶,在钱财之事上更是如此,收敛着点别玩过火了。 但想了想又作罢——他还定期靠着灵兽的“感谢金”去买潮牌买奢侈品呢。 拿貔手短,五十步就别唠叨一百步了。 “小点儿声,”一枝回过神,拧着眉走到办公室门口将门反锁,“生怕别人知道这儿有俩非人类是吧?对了,你现在又是个什么身份啊?” 皮特慌忙捂住嘴巴,顿了顿,才道:“上仙,小貔貅现在有正经工作的,给上五险一金的那种——不才姓皮,单名一个特字。中文英文一个名儿,怎么样,洋气吧?” “喏,”他伸出圆手,从衬衫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一枝,有些谦虚地嘿嘿笑着,“不才现在是一位还算成功的投资人。” 小灵兽的职业和名字挺与时俱进,一枝边想,边接了名片看过去。 下一秒,他脚一软,差点二度扭到腰。 只见名片上写着: 【瀚海资本 高级合伙人 皮特 peter pi】 作者有话说: 轻松一章~ 还记得单元一里提到的,那只被一枝救过的貔貅吗? 我们可可爱爱小貔貅出场,掌声欢迎 第101章 小王子 “你说你叫什么?”腰上的痛感再次袭来,一枝只得用手掌撑住桌子。 刚理好的发票随着他的动作二度飞出,天女散花。 皮特抬手催动灵术,发票便如撞上吸铁石的铁片黏在了他的手上,边角对得整整齐齐。 他将摞好的发票小心放回桌上,挠头道:“皮特呀!我是瀚海资本的合伙人,易图科技就是我主导投资的。” 话音刚落,皮特就明白了什么,小心地咽了咽唾沫,试探道:“上仙,您……您不会是在百城君身边待得无聊,想体验生活,下凡来打工了吧?” “……我此次前来,与神君无关。”一枝隐晦地挑明。 意思就是自己身份保密,委婉提醒小貔貅不准多嘴。 皮特眼角抽动,原本就丰满的脸颊更显珠圆玉润:“那您也别选互联网公司啊!这行是有名的大麻花,卷王出征寸草不生,上仙您跟着996、007,何苦来哉!” “不仅来了,”一枝并不想透露他来易图的真实目的,只得转移话题,“晚上还要和易总一起去你攒的局。” 方才易念成又是替他冰敷,又是给他揉腰,活脱脱换了张脸,化身成了个关爱员工的好老板。 其实根本就是“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易念成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公司的投资方瀚海资本晚上有个局,投资人peter需要他带着公司一名员工去参加。 拣不如撞,就一枝了。 “哈?”皮特惊讶的声音回荡在屋内,久久不散。 一枝:“怎么?你不是瀚海资本的peter吗?” 皮特僵硬地点点头,环顾左右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小声道:“上仙,呃,那个,您是以什么名义参加?” 一枝:“我现在的身份是易总的助理。” “哈?”皮特再度张大嘴巴。 一枝:“我都能看到你的扁桃体了。” 皮特慌忙闭嘴,顿了几秒才道:“……今晚的局是sweethearts’ night(甜心之夜)啊!我是邀请圈子里玩得不错的朋友,带着他们的伴侣一起参加的。而且……” 默了默,他才道:“易总说他已经有男朋友了……” 闻言,一枝竟然笑了。 他本就帅气,如此灿烂一笑,更显俊朗。原本略微晦暗的办公室都明亮了几个度。 “我以易总助理的名义赴约,陪你们玩玩,不欢迎?不愿意?不支持?”一枝语气里竟隐隐有惊喜。 “貔貅不敢,”皮特拼命挥动圆手,“上仙您问我资瓷不资瓷,我自然是资瓷的。只是……” 一枝:“嗯?” “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皮特搓搓手。 一枝揉着眉心:“当讲不当讲的意思就是讲。” 皮特彳亍道:“前些日子我去京州出差,在大悦城的蔓花里餐厅吃饭,偶遇了来逛街买衣服的新任花神。” 他说的应该是曾经的百合灵白皑皑,一枝道:“白神君不是一直住在宁城吗?她去京州所为何事?” 皮特:“我和白神君攀谈了几句,白神君说,百城神君近来心情不悦,卧床不起,她是同百城神君的两位旧友一起,从宁城赶去京州探望百城君的。” 一枝思忖片刻——主君在宁城的两位旧友,那必然是前任花神、如今已成凡人的都春,和他家那位宁念明宁先生了。 皮特:“白神君还提起了您,说秋毫上仙您动不动就玩失踪,百城君正是为此事而头疼。上仙,莫怪小貔貅多嘴,您玩玩可以,就是别太疯了,还是找个时间回京州看看……” “知道自己多嘴,就该住嘴。”一枝神色骤变,打断了他。 * 易念成靠在特斯拉旁边,焦急地看着表。 第233章 虽说这种局,迟到片刻是名利场上一种心照不宣的礼仪;但易念成本身社恐,兼之带了个“冒牌男友”心虚得不行,此刻他等着去洗手间换衣服的一枝,整个人就像烧到90度的热水,再添半把火就得咕嘟沸腾。 “墨迹什么呢,还不赶紧……”他掏出手机,给小助理发微信语音。 话还没说完,眼风被浓黑的身影覆盖。 一枝身着白衫黑裤,黑色暗纹西装搭在臂上,领口的水晶扣闪出丝缕光泽;如漫画中跳出的小王子,迈着一双大长腿靠近他。 在易念成的印象中,这么多年以来,柏枝的穿着打扮很有自己的审美,惯常是设计师风格的休闲style;入职易图以后,更是顺着互联网公司的穿搭画风,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柏枝就是如此随心所欲,正如他这次莫名其妙易了容,以“林廿双”的身份靠近自己。 其实他早就看出如今的林廿双,正是当初的柏枝。不过他既没有探究背后的原因,也并未觉得多奇怪,仿佛一切都相当自然,水到渠成。 因为是自己先对不起前男友。 相当自然的柏枝,在公司动辄洞洞鞋配亮色衬衫,下一秒就能去夏威夷海滨弹尤克里里;亦或是阔腿裤加oversize风t恤,仿佛手一抬就能来段rap,再冲易念成说一句“别来沾边儿”。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不正经。 正经的人偶尔不正经,会让人两眼一黑。 但不正经的人偶尔正经,会让人目眩神迷。 小王子从自己的星球出发,穿越星云,环绕飞行,翩然落地。 易念成忘记了语言,甚至忘记了呼吸。 “易总?”一枝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易念成拽回思绪,可眼睛压根儿无法从一枝身上移开:“很好看,像莫奈的印象派。” 他的小助理,美得清雅浪漫。 一枝眼睛亮如璨星,打量着易念成的脖颈:“谢谢,您的西装和衬衫也穿得很好,下次别穿了。” 他的大老板,美得像野兽派。 易念成打小苦日子过惯了,对穿着不甚在意,身上这套黑色的海澜之家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正装,还是早几年双十一活动满减凑单买的,一直放在办公室柜子里吃灰,刚拿出来时,领口还留着防尘袋压出的印子。 他觉得有些土,于是又特意为这套西装配了条同色系领带,系的还是温莎结。 ……更土了。 不过从一枝的角度看过去,喉结和温莎结遥相呼应,有种土但上头的帅。 听出了揶揄之意,易念成不无尴尬地帮一枝拉开后座车门:“上车吧。” 一枝没有绕到车后,而是径自走到副驾坐了进去。 易念成无奈摇头。 没有人能抗拒小王子的任性。 “我很好奇——”一枝没有给自己系安全带,而是侧身把驾驶座的安全带拉出,靠近了易念成。 易念成刚坐定,冷不防被和他挨得很近的一枝“偷袭”,忽然怔忪。 一枝身上有些微香气,冷冽中透着辛呛。 像个外表温顺的猫咪,可你若是想胡噜胡噜猫咪的肚皮,它必然伸出爪子把你挠成大花脸。 不是为了这场酒局特意喷的香氛,似乎是生来自带。 是墨香。 这香气太熟悉了。 他瞬间穿越回了十年前,在江城的apple店里的那场初遇。 当时,柏枝不小心手滑将样机摔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 也是同样若即若离的靠近,也是同样若有似无的香气。 “易总,别发呆啊。”一枝微妙地笑了笑,眼睫毛堪堪擦着易念成的颧骨扫过。 他重复道:“我很好奇——” 酥麻的感觉顺着脸颊直通天灵盖,易念成差点没有忍住。 他深呼吸了几口,抓住一枝仍在动作的腕骨,略带掩饰地提高声量,打断他:“我也很好奇,哪有副驾给司机系安全带的?” 不抓还好,一抓,效果适得其反。 心脏更是突然加速,砰砰跳成了一座爆发的火山。 易念成倏地松了手,仿佛方才触到的不是一枝腻白的皮肤,而是火山口滚出的、那一簇最烫的岩浆。 一枝嘴角始终挑着抹笑,将安全带扣进插槽,回身在副驾坐定。 “听说投资圈都玩得特别开,这种局一般都有个主题,易总,我好奇的是,今晚的主题是什么?”他平视车窗外,语气却颇有兴致,又带着不依不饶的腔调,很是蛊惑。 似是一定要逼易念成说出个子丑寅卯。 易念成好不容易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中出离,他思忖了几秒,“sweetheart”一词在唇齿间磨来碾去,就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口。 他干脆猛踩了一脚油门,特斯拉立刻飞奔疾驰。 一枝握住把手,下意识低呼了声。 因为惯性作用,他整个身子狠狠地砸进了车座里。 易念成这才戴好黑超,遮掩眼角恶作剧得逞的微微笑意。 …… 投资看起来是和钱打交道,但归根结底是和人打交道。当好投资人,需要会看数据会写报告;但当好顶级投资人,需要是个社牛。 小貔貅天性外向,皮特别的不行,勾搭攒局第一名,在投资圈人脉扎得很深。他懂时机会、来事儿,没有约不到的人,因而业内人送诨名“瀚海交际花”。 第234章 此刻交际花正同几人坐在金丝楠木牌桌上玩掼蛋(1),旁边亦有看客,看牌的看牌,喝茶聊天的喝茶聊天。 看到易念成进了【东富酒楼】的包间,皮特直接盖牌,起身朝易念成热情奔去。 “易总,稀客稀客!”皮特送上了个大大的拥抱,他圆胖的身材差点没把易念成憋窒息,“越您来可太不容易了,看来还是sweethearts’ night有面子。” 易念成不动声色地从皮特的怀抱中挣脱,大口呼吸的同时,朝包厢内望去。 从衣着上来看,除了发起人皮特,其他俱是男性。 他没花多少工夫就看出大家俱是两两结对——套装虽然板正,但颜色花纹亦或装饰品上,总有互相呼应的小心思。 sweetheart之名所言非虚。 皮特也是有心了,不仅玩得花,还把圈子里各位的性取向摸得一清二楚,无愧“瀚海交际花”的名号。 他此时又有些庆幸,自己和柏枝,不,和林廿双,心有灵犀地穿了同色系的西装。 易念成越是沉默,皮特越是人来疯,挑眉暖场道:“易总,您不会是一个人来的吧?您常说的‘家里那位’呐?” “咳咳。”易念成之前没把酒局的玄机告诉一枝,只说自己需要一位下属陪同,他万万没想到皮特竟然把话挑明了,一口老血卡在了喉咙里。 正苦思冥想要如何向皮特解释“林廿双”的身份,又要如何向“柏枝”解释,却听身后传来轻快的声音:“各位好。” 皮特原本混不吝地松垮站着,听闻此声,不知怎地腰立刻挺直了,仿佛一个正对着ppt给领导讲方案、生怕领导提意见的苦逼打工人。 他装作不认识一枝的样子,严肃道:“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一枝向前一步,与易念成并肩,挽住易念成的胳膊:“林廿双,双木林,双十廿,双又双,你们叫我小林就好。” 黑色西服恰到好处地包裹着小王子的身体,丝绒暗纹在包间特有的暖黄灯光下,袒露出些缕微茫,如阴云密布的夜空中,偶尔划过的孤星。 他略略朝易念成靠近,在后者震撼一整年的目光中,淡声说道:“我是易总家的那位,小林。” 作者有话说: (1)掼蛋:流行在包邮区的扑克游戏 小情侣拉拉扯扯什么的最腻歪了~ ------ 防止有些刚来的宝贝儿看晕,解释一下: 一枝有两个马甲,分别是“柏枝”和“林廿双”,一枝主视角、叙述视角的时候是“一枝”,易念成视角是“柏枝”,第三方视角是“林廿双” 第102章 各有姻缘莫羡人 一枝大方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本是名画师,目前在易图工作,也和易念成在一起,毫不避讳众人。 在场有几位投资大佬的男伴听说一枝是靠艺术吃饭的,眼神瞬间友善,还颇为附庸风雅地讨论起了艺术史。 这反而让易念成定了心。 逢场作戏也好,真情流露也罢,这个弥天大谎,算是被他圆过去了。 包间内有几位他熟悉的互联网行业同侪,亦有陌生脸孔,易念成再内向,也明白该来波名利场互吹;他刚启唇准备打招呼,却见一个人影从牌桌上起身,闪到自家小助理面前。 “小林,”对方将易念成与一枝略微挤开,霸道地伸手,“还记得我吗?” 一枝有些惊诧,但很快同他握手,笑道:“黎总?好久不见。” 易念成定睛看去,见是方才和皮特一同玩掼蛋的人。 一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一度科技】总裁黎言律。 【一度】和【易图】同为宜州发际的独角兽公司,一个主做ai搜索引擎,一个专营ai艺术产品,双方常有合作关系。 易念成与黎言律也同是三十二岁的青年才俊,曾经一起上过“福布斯财富榜30 under 30”,甚至连外形都不分伯仲。 黎言律身材更高大壮硕些,兼之浓眉高鼻,帅是帅的,只不过比易念成更有压迫感。 这年头,各大科技媒体也深谙流量密码,经常把二人绑在一起宣传报道,道是一个心思缜密深谋远虑,一个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甚至有好事的自媒体,比背景拼业务模式畅想未来发展,生生地把易念成和黎言律塑造成了一对商场宿敌,相爱相杀,刀糖乱飞。 但实际上,互联网公司总裁之间哪有那么多爱恨情仇,二人平时忙成了一对儿自转陀螺,几年的时间里也才见过五六面,更多的时间,是阳关道独木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社交场的握手大多是虚握,做做样子,然而此刻,黎言律却有些反常地捏着一枝的虎口不愿放下:“什么叫好久不见?明明才见过。昨天,一度科技前台。” 易念成记起昨天柏枝去【一度科技】拿发票,想必是在那时候同黎言律相识的。 他忍不住想,小助理有两把刷子啊!只半天,竟然就让互联网公司的大总裁记住了他。 是因为那张脸吗? 易念成牙根泛酸,觉得是。 握手之际,一道银光闪着了易念成的眼睛。 是黎言律的衬衫袖扣,银质玫瑰,小小一朵,花瓣繁复交叠,优雅可爱。 而柏枝的西装袖口有几道丝绒暗纹,若是和做工精细的玫瑰袖口连在一起,很像花枝,实在相配。 第235章 易念成牙根更酸了。 “黎总。”冷不防地,黎言律身边也出现了一位高挑的男孩。 男孩极瘦,有种单薄的、纸片人一般的美。 纸片人同样挽住黎言律的胳膊,歪头黏黏地看着黎言律。 媚眼如丝的一幕落在易念成眼中,不知为何,他琢磨出了几分埋怨的情绪。 他又仔细瞥了几眼男孩——这男孩五官像雕凿出来的,过分好看了,浅栗色的半长发垂至耳边,间或挑染了几缕大胆的金色;一双水润的眸子,迷离又含着情。 他不像是未老先秃的科技圈人士,英年早肥的投资经理就更不可能了,倒有几分像混娱乐圈的。 再往细看,男孩耳垂上的耳钉,和黎言律的袖口一模一样,都是银色玫瑰。 没等黎言律说话,一枝率先对男孩开口:“您的造型和今晚的主题很搭,尤其是发型。” 男孩也斯抬斯敬:“谢谢,其实我们发型很像。” “像吗?”未料黎言律扭头,狠狠地剜了男孩一眼,“一头杂毛,回去剃了。” 后者瞬间闭嘴,不再说话。 易念成明白了——男孩是黎言律的男伴。 交际花皮特攒局攒得好,未料真上了桌,酒局却异常枯燥。 各路人马聊投资的聊投资,谈技术的谈技术,话题在“元宇宙”、“无人驾驶”和“chatgpt”之间滚了几遭,又回归到“最近新消费是不是要凉凉了”、“经济下行通货紧缩”、“苍天啊赐我一个roi(投资回报率)50%的项目”上。觥筹交错间,还几度提到了易图科技下个月的新品发布会。 易念成本就不善交际,此时更是压根儿融不进饭局,只能陪着干笑,痛苦得像个被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 他一乜斜,发现小助理柏枝都还比他受欢迎些,正和旁边几位投资圈大佬带的男伴们谈笑风生。 易念成的头更疼了。 掐太阳穴之际,他看到皮特不断向他和柏枝的方向乜斜,眼神还带着忐忑,便知道对方在关心自己,于是举起红酒扬了扬,又勉强抿了一小口,对东道主表示感谢。 他平日基本滴酒不沾,一喝就眼红脑热说胡话,今天也是实在拗不过热情的皮特,才勉强在一群起步八两的酒腻子中间要了瓶红的——其心虚程度,不亚于插在水仙堆里的大蒜,混进狼群中的哈士奇。 “小林,昨天你到一度,走得急,我没来得及邀你去喝杯咖啡,这回我敬你。” 酒局已近尾声,正是自由发挥的时间,黎言律举着酒杯,来到一枝身边,单刀直入主题。 他身材高,声音也大,瞬间就打破了悬于酒桌上空的、不接地气的喧嚣。 席间一片静谧。 没想到黎言律会“打车”过来敬酒,一枝先是一怔,不过很快神色如常。 他熟稔地捏了和易念成一样的红酒杯,起身向黎言律致意。 满杯国窖1573,黎言律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接着他一寸一寸打量一枝的脸,双眼扫描仪似的不原挪开,半晌,吐出一句浓香型的赞叹:“易总好福气。” 明明是夸奖,易念成心里像堵了团火。 越是气,他越是笑着起身,隔着猩红的酒液对黎言律道:“黎总,小林不胜酒力,这杯我代他,您专程离席,我理应双份。” 一次添酒,两次仰头。 易念成说到做到。 互联网行业门槛不高,却是鬼才和狠人的乐园,能一步一步把公司变成独角兽的,全都手段了得。 红酒度数不高,但因为喝得太猛,易念成从脸颊到脖颈已经完全红了,急促喘息了几口。 他现在头晕目眩,嗓子里像吞了块烙铁,然而还是满心的不服与愤懑。 刚欲启唇,却被一双温热的手亲昵挽住。 一枝挽易念成的同时,悄然拍了拍他。 他嘴角依旧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并不去接黎言律炽热的目光,而是望向不远处:“黎总过奖,您也有伊人相伴。” 黎言律刚才喝得也急,洒了些酒水在手上,他将衬衫卷起,盖住玫瑰花形状的袖扣,直视着已经快喝晕的易念成:“小林是聪明的,易总,我更羡慕你的福气了。” 一枝这才看向黎言律,笑容不减:“您性子爽直,快人快语,只是也要顾及到小叶先生。” 不远处的座位上,黎言律的男伴,被称为“小叶先生”的叶嘉廷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活脱脱一只上不了台面的金丝雀。 他明明是在垂眸擦手,湿巾却已经被他绞成了个麻花。 叶嘉廷的玫瑰耳钉划过一枝的瞳孔。 他暗想,小爱豆到底还是年轻,遮住眼睛,心事也还是会从手中流出来。 叶嘉廷的长相太出众,刚刚推杯换盏之际,一枝就已经听几位男伴把金丝雀的过往扒了个底儿掉。 “男伴”之所以叫“男伴”,而不叫“男宠”,就在于这几位投资大佬的男伴都有体面工作,他们也将画家身份的一枝看成了同一战线的自己人。 都是自力更生的主儿,最看不惯投机取巧不劳而获之辈,因而大家提起叶嘉廷、以及黎叶二人之间的关系时,语气自然是微妙至极——道是叶嘉廷舞蹈生出身,是个压根儿没读过几年书的九漏鱼,靠选秀节目出道;刚在观众面前刷了点儿存在感,结果不幸遭遇选秀节目被叫停,若不是搭上了黎言律,这会儿指不定在哪抠脚呢。 第236章 黎言律是【一度】创始人,也做投资,手下有头部视频网站【红布林视频】不少股份;叶嘉廷认识黎言律以后,很快官宣了一部热门仙侠ip的男三号,还捎带手上了个女性向旅行慢综艺,和一众乘风破浪的姐姐们互动十足。 现在叶嘉廷走艺术挂明星路线,饼不多但个个都是好饼,倒也有些流量在身上,微博一堆粉丝上赶着喊“哥哥”。 其中一位男伴笑言,这种爱情,本质上不就是利益交换? 酒桌上下顿时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爱情是不是利益交换,一枝不太清楚,但他心里明白,若有利益在其中裹挟掺杂,反而更加长久。 比如他当年化名“木晟”,从易念成手上买下了一幅画,这才有了之后的【易图科技】,有了他与易念成重逢的契机。 说话间,黎言律张开臂膀,竟然做出要搂一枝的动作,狎昵暧昧至极。 看来国窖1573的后劲的确不小。 “你干什……”易念成双目通红,不知是酒气催的,亦或是其他什么原因。 竟然欺负到自己前男友头上了?! “么”字还未吐出个声母,一枝略一后退欠身,巧妙地避过了黎言律的怀抱。他抢在前面,意味深长道:“黎总,各有姻缘莫羡人。” 他低眉敛目,神色柔和,哪怕对线,也能对出某种写字作画的文雅之意。 然而越是温柔,说出的话就越是冰冷,至最后,酒局内外的温度已降至冰点,连餐后果盘上都蒙着层白雾。 一片尴尬的沉默后,皮特突然哈哈干笑两下,跳了出来活跃气氛:“大家一起举杯,把发财酒喝完,今晚就到这里啦!我们下个主题夜再约!” “别啊,这才哪到哪儿,”黎言律回过神来,已经走到座位上,他略微避远了些身边的小爱豆,似笑非笑地盯着一枝,吐出的下一句话堪称挑衅,“咱们续个摊儿?” 在场各个都是人精,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很快都闻到了空气中荷尔蒙与肾上腺素交织的味道,吃瓜目光根本掩饰不住,齐刷刷投向了——易念成。 酒桌上剑拔弩张。 “这……不太好吧。”原本只想攒局搞搞人脉的皮特哪能想到事情会落到如此地步,连薅了好几张纸巾擦汗,“很晚了,有几位明天还要上班,王总明天还要出差去京州呢。” 那位叫王总的投资人却摆摆手,笑道:“倒也不差这一个晚上。” 给他一包洽洽瓜子,他都当场能磕起来。 摆明了就是想看黎易二人之间的battle。 一枝始终保持着优雅得体的神情。他望向红着脸尽力屏住呼吸站直身体的易念成,实在不愿再和狂打直球的黎言律推拉,于是顺水推舟道:“大家今天已经很尽兴了,过犹不及,不如散了吧。” 然而同一时刻,易念成却站定了身子,一字一顿道:“黎总,恭敬不如从命。” 作者有话说: 小貔貅(擦汗):再也不攒局了…… ------ 两攻争一受,我的xp嘿嘿嘿 第103章 吻住了他 “黎总,愣着做什么?提议的是你,犹豫的也是你。”易念成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笑容比黎言律更加难以捉摸,说话间就要往门口去,“走吧。” 他之所以接受黎言律的续摊邀请,就是想知道这家伙还要耍出什么花活儿。 另一方面,若是冒昧拒绝,被在场的大佬们看了笑话不说,以黎言律的性子,指不定还要私下纠缠柏枝,到时候敌明我暗,事情会更加棘手。 ——黎言律敢当众抢他的人,他也绝不畏畏缩缩。 话又说回来,在宜州互联网圈深耕多年,他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位经常被拿来和自己比较的同侪,竟是这样蛮横不讲理的作风手段,是字面意义上的“霸总”。 就像关注着心爱玩具的倔强男孩,但凡看上眼的,哪怕无所不用其极,也一定要搞到手。 这一行的大浪呼啸来去,弄潮儿的位置反复轮转,有时候时势的力量远超个人的努力但可【一度】仿佛从未受时运影响,一直立于潮头。 在这方面,【一度】比【易图】要稳得多。 直到现在,易念成算是明白了——互联网行业慕强,几乎人人都遵从社会达尔文法则,相较于自己的稳重恬淡,黎言律强硬性格的确更能在商海翻云覆雨,【一度科技】能有今天,绝非意外。 易念成佩服的同时,心跳却陡然加速,浮着隐隐的不安。 说是续摊,也不过就换了个楼层。东富酒楼下两层是个清吧,清吧老板恰好是黎言律的好友。老板性情中人,听说有大佬组团喝酒,干脆赶了顾客,挂上打烊的门牌;专心招呼这一桌。 吃瓜群众原本等和看黎易二人的明争暗斗,没想到易念成嘴上嚷嚷着续摊儿,真到了二场,反而一杯一杯灌酒,半句茬都不接,半个字都不说,众人顿觉十分无趣。 幸而皮特眼神灵会来事儿,翩翩花蝴蝶似的,一直在其中插科打诨圆场;兼之一枝彬彬有礼,对黎言律诸如“你和易总怎么认识的”、“唱跳rap怎么能比得上手拿画笔”、“下次能不能给我画画”这种没安好心的提问总能接得滴水不漏,话里话外还颇有些保护叶嘉廷的意思。 小爱豆叶嘉廷也放松了下来,他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谁好谁坏终归还能分清,于是向一枝投去感激的目光,间或还说了几个录综艺时听到的圈内八卦,当做投桃报李。 第237章 一时间,场子不仅没有火药味,反而渐渐升了温。 酒吧老板适时地打开了舞台灯球和音响。 【是有过几个不错对象,说起来并不寂寞孤单】。 林宥嘉的《说谎》从音响中飞出。 “这味儿,正啊,”黎言律跟着旋律哼了出来,面露享受之色,“有年头的歌了,我上大学时经常听。” 他还不忘记盯着一枝,挑眉道:“小林,我听他们说,你也毕业没多久,怎么样,校园生活是不是很幸福?怀念逝去的青春吗?” 一枝一届千岁上仙,还青春期,怕是更年期都要过了,上学也是不可能上学的。他几不可查地轻笑了下,想到易图和一度的合作关系,还是给黎言律一个面子,敷衍道:“怀念。” 此刻歌曲已进了副歌部分,林宥嘉嚎得撕心裂肺:【我没有说谎,我何必说谎】。 他嘴角的笑还是被黎言律捕捉到了,后者兴致更高,一语双关地道:“说谎。” “我承认我说谎,”一枝举手做投降状,继而去看易念成,“还是现在的生活比较幸福,因为有易总在身边。” 一番话把黎言律说得哑了火。 易念成眼波一动,是意外的神色,然而还是沉默。 他将手中的金汤力一饮而尽。 黎言律低头看了会儿手机,又打了几行字,似乎是在处理工作。接着他笑了,可话语中完全听不出喜悦:“对我,你就不能坦诚些吗?” 一枝歪头看着他,打趣道:“黎总想要怎么坦诚?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玩笑不开还好,一开气氛更加窒息。 只余天花板上吊着的彩色灯球,将台下人的表情各异,照成了光怪陆离。 “黎总,易总,林先生,不如我们来玩……真心话大冒险。”默了少倾,叶嘉廷实在受不了了,张口道。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把瓷勺,壮着胆子来了句:“被勺子转到的人,要么回答问题,要么喝酒。” 说这话的同时,他几乎是用求救的眼神,弱弱地看着一枝,寻求后者的支持。 一枝心道,怪不得男伴们刻意孤立小爱豆,叶嘉廷确实沉不住气,上不了台面。 这种场合,没被点到,就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安心做个入定僧人,做什么非要插话,是鸡尾酒不好喝,还是鸡米花不好吃。 正当他为叶嘉廷不合时宜的言语举动捏一把汗时,未料黎言律愈发兴奋,搂住魅惑的金丝雀:“这个可以有,真心话大冒险,哈哈,这还是我上学的时候玩的游戏。” 叶嘉廷仰头,回了他一个讨好的笑。 黎言律又把目光挪到一枝的脸上:“小林不准说谎。” 在场众人平素玩法花样倍出,掼蛋德扑之类腻得不能再腻;猛然听到“真心话大冒险”如此古早又纯良的游戏,仿佛大鱼大肉吃撑了之后突然上了盘素炒小白菜,都觉新鲜,于是纷纷加入游戏。 开局是皮特转勺子,勺子骨碌碌在桌上转了两圈,勺柄正对易念成。 皮特看了眼没什么表情的一枝,小心翼翼地问了个安全无比的问题:易总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创业。 简直就是送分题,正当众人等着什么“不忘初心追求热爱”、“永远相信美好的事情即将发生”之类的片儿汤话,没想到易念成思忖片刻,选择将杯中酒一口闷。 一枝离得近,也只有他看到了易念成嘴角沾着酒液的、苦涩的笑。 “职场得意赌场失意”乃人间之真理,易图这几年一飞冲天,近来更是dau(用户日活)和gmv(交易额)水涨船高,易念成今晚就总被运气针对。 接着几轮,勺子就像成精了一样,回回都对准易念成的酒杯,惹得皮特开玩笑说让易念成现在就去买彩票,说不定赚得比创业开公司要多。 玩笑归玩笑,包括皮特在内,几位投资圈大佬都不约而同地关心了一下易图下个月的发布会。 这次发布会的ai+艺术新品,是易念成毕其功于一役多年的心血,研发阶段他就亲自担任项目经理。 易念成静待产品能够下个月厚积薄发一鸣惊人,给ai商业界注入一股颠覆力量,为此甚至让易图全体参与员工都签了保密协议,就是不想提前透露。 此时目睹在场众人、包括黎言律在内都竖起了耳朵,他嘴巴抿得更紧。 不想说的代价,就又是几杯特调金汤力下肚。 最后,竟然是黎言律给尴尬的气氛收了尾:“易总,那我们就,下个月发布会见。” 鸡尾酒度数不高,但易念成上一局就没吃几筷子菜,又添上这么个排山倒海式的喝法,到现在还能连贯思考逻辑在线,酒品已经远非常人,意志力强大到保尔·柯察金都要在钢铁意志榜上让出第一名。 见勺柄再次转向自己,易念成像块变形的橡皮泥,用仅剩的一点点理智苦苦维持,但还是只剩趴在桌上呼哧喘气的份儿。 黎言律眼神在易念成和一枝之间逡巡了一圈,抢先发问:“易总和小林是怎么在一起的?谁先追的谁?” 问题简直是直白他妈给直白开门,直白到家了;酒桌上顿时传出“哇喔”之声,声音很小,但此起彼伏。 足见八卦是人类这种动物的天性,不分男女。 一枝抽了湿纸巾,帮快要溃不成军的易念成擦了嘴角,接着握住易念成的手。 第238章 这样还不够,他摊开手掌,将易念成攥紧的拳头完全包覆。 接着他笑吟吟看向黎言律:“这个问题不如我代易总回答。” 场内的“哇喔”之声更加频繁。 “是我追的他。”一枝捧起易念成的手,轻吻了一下。 他眉眼弯弯,目光柔和,在五彩灯球之下,美得惊心动魄。 皮特跟个捧哏儿似的,赞叹道:“小林先生,啧,艺高人胆大!” 黎言律依旧不死心:“你追他?怎么追的?没送个什么玫瑰戒指之类的?” 玫瑰、戒指,一枝心道,多土的戏码。 大概黎言律就是用这些小玩意儿,让叶嘉廷成了入幕之宾。 他想了想,掏出手机,状似无意地将贴着苹果贴纸的手机背面向上,放在易念成眼前。 “发微信、打电话、问早安晚安,朋友圈只对易总可见;有段时间易总不理我,我就拼命找他,找到他之后给他画画,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指了指手机,轻松地像在说家常,“普通人怎么个追法儿,我就怎么个追法,没有什么玫瑰戒指,也没有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只有这部手机。” 只是他省略了重要的部分——当初易念成无故消失,他靠着手机上的苹果贴纸,掷了几百次的笔,才在宜州找到了他。 那是他们初遇那一天,易念成送他的贴纸。 一枝含笑:“然后,我就成功把易总拐到了手。” 皮特捧哏儿当得专业:“追人就像投资,宇宙的尽头是打直球。” 黎言律脸都黑了:“小林……” 见黎言律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一枝将快要睡着的易念成扶在椅背靠好,继而利落起身,捋了捋衣服,来到舞台上。 “喂,喂,”他试了下麦,听到了共鸣音后,继而道,“刚才是我代易总回答了问题,如果有不妥之处,我再赔一首歌。” 他对酒吧老板道:“《说谎》,麻烦重播。” 幽幽唱腔合着音响的共鸣音,在酒吧中浮沉: 【我又不脆弱,何况那算什么伤】 【你懂我的,我对你从来就不会假装】 …… 早在签合同那天,当柏枝掏出手机时,易念成就靠苹果贴纸认出了故人。方才柏枝再次亮出那枚贴纸后,易念成心中已经实锤。 他原先不知道柏枝为何此时出现,又为何以“林廿双”的身份出现,来易图究竟是何目的。而现在,他发现自己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比如他从来都不知道,学画画的柏枝,竟然有一把好嗓子。 细腻又慵懒,迷幻又清澈。 一枝的嗓音像酒,使人沉醉,又像解酒汤,令人清醒。 易念成听呆了。 【是很感谢今晚的相伴,但我竟然有些不习惯。】副歌唱完,场内果不其然掌声叫好声一片。 黎言律尤其夸张,抱着一捧似乎是刚刚订购并且送达的红玫瑰,上台献给了一枝。 紧接着他面向听众,挥动双臂搞气氛:“小林,安可!小林,安可!” 那副模样堪比大粉头大站哥,一枝不当场出道,都对不起他的热情。 黎言律继续:“我爱你!” 他话一出口,台上的麦克风砸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 艳红花瓣也同时轰然坠地,像凶案现场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而“凶案”的始作俑者,易念成,早已拉着一枝奔出了酒吧。 易念成喝了酒不能开车,索性将特斯拉调到了自动驾驶,自己则窝在驾驶座里,掐着太阳穴出神。 天际忽然笼上大朵浓云,月色三缄其口。只有高架两旁隐约后退的路灯,投在易念成的瞳孔里,流淌出绚丽光斑。 夜色很淡,车内的酒气却越来越浓,一枝不太舒服,皱眉盯着中控板。 他想透透气,于是去找开车窗的按钮。 手刚一伸出,却被易念成抓住了。 “易总。”冷不防被偷袭,一枝喊了句,不慌乱无措是不可能的。 熏熏然的气息蓦地靠近,将他整个人笼罩。 下一秒,易念成侧身揉了揉他的头发。 然后,吻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啧,是谁醋了我不说 ----- 宝贝们,佩佩马上要搞七夕活动了,连载文可以加更番外。大家如果有什么想看的梗,欢迎在评论区点菜~ 第104章 “你cpu我?” 一个人的行为动作可以经后天训练而改变,但涉及到本能与直觉的事,总带着属于自己的印记。 比如吻。 一枝记起,很多年前,当自己还是柏枝的时候,易念成曾经和他这样吻过一次。 易念成的动作是别人学不来的,很有做互联网产品的章法,“小步快跑,迅速迭代”。 ——开始一定要揉自己的头发,让发丝毛茸茸地在脸上挠着,吸吮清淡的墨香;然后是和手一样温柔的、唇的触碰,细细密密地浅啄,诱哄似的一触即放却又持续不断。 等一枝情动难持之际,再瞄准时机,用舌尖刮开一枝的唇瓣,扫着牙齿探到深处去搅缠裹覆,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就这样直至暗涌变成澎湃的波涛,微光变成燎原的星火。 彼时,易念成一边吻,一边黏糊地道:“我……想邀请你去参加我的毕业舞会。” 第239章 在一枝以前,易念成没有任何接吻经验,但他却可以把那些挑起他浑身热量的姿态神情,做得炉火纯青。 时空翻折,过去与现在交叠重合。一枝的自制力像决堤大坝,情爱的洪水寻到了一个破口,旋即一发而不可收拾,迅速奔流。 他本能地闭上眼,吞掉了疑惑,吞掉了质问,吞掉了“易念成”三个字。 就连残留在唇角的湿气也被夺走。 一枝觉得自己要硬了。 短暂又漫长的一吻结束。 路灯流转的暖黄光泽将一枝拽回了现实,他发现自己不知怎地整个人钻进了易念成的怀里,于是下意识动了动,想要挣脱。 易念成却愈发将他搂紧,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相拥,各自都有心事,却又不愿意打破这份微妙的默契,和难得的安静。 易念成大学的时候就是个安静的妙人,哪怕是在吵嚷的苹果店打工,他也永远是话最少的销售店员,有问才有答,好似一个活体ai。 也正因此,一枝迟迟不敢挑明,更不敢越界,怕稍有不慎,就让默契与安静消失殆尽,给缘分蒙上一层烟雾和沙土。 “人生已经如此的艰难,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 易念成的沉默一直持续了整个回程。 回到办公室,他几乎是用撕的,将那身一本正经的西装衬衫从身上剥离,套上了随意搭在椅背上的纯白t恤,又戴上了一副无框眼镜。 一枝很想说点儿什么,可吻也吻了,抱也抱了,真到了这个关头,胸中的千言万语却又融化成一淙酸涩的流水。 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易念成自始至终没有看他,而是闷声坐在电脑前,拂开办公桌上的杂物,手指哒哒哒地敲起了键盘。 电脑的亮光倒映在眼镜上,一枝看到了代码编辑器页面,知道易念成老毛病又犯了。 ——他心里一旦藏着什么事,体内的程序员灵魂便会熊熊燃烧,喜欢把一切愤懑、不甘、难过、悲伤统统消遣在指尖。 像是只有无情的字母与数字,才能对冲消解掉多情的多巴胺和内啡肽。 “您不开心吗?”一枝有些哭笑不得。 他视线穿过显示屏,落在易念成微微拧起的眉上;他当即就后悔了,觉得这话多此一举,也觉得,对方心情不好的原因,可能在自己。 一枝左顾右盼,总算在角落看到了水壶水杯,他倒了杯温开水,走近易念成。 未料易念成却突然起身,双手撑于桌角;巨大的显示屏挡住了他劲瘦的身材,却挡不住他急促的呼吸。 这么动作,文件、发票……一大堆杂物洋洋洒洒落在了地上。 一枝端着水杯,又想要去捡地上的东西,恨不得自己有三头六臂。 易念成眉头不仅拧成了麻花,原本天蓝如婴儿的眼白,此刻也近乎赤红。也许是酒精催的,也许还有其他原因。 他大声道:“林廿双,你究竟是谁?” 一枝正拾着发票,闻言一滞。 被看穿了吗?! 一枝咽了口唾沫,还是硬着头皮谨慎地试探:“易总,您怎么了,我是林廿双,是您的助理。” 他左手按住右臂,怕易念成透过小幅震荡的发票纸,看到他微微的颤抖。 “对,你是我的助理,只是我的助理,”易念成笑中有怒,刻意加重了“我的”二字的声调,“就要尽到我的助理的本分。” 一枝把发票放回桌上:“?” 易念成:“从今天起直到下个月新品发布会开完,你在上班时间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下班后要送我回家。” 一枝:“??” 易念成:“还有,早中晚工作餐都要陪我一起吃,每天早上我都要吃乐甘面家的热干面。” 一枝:“???” 易念成:“还还有,不准和别的公司的总裁说话,不准收别的总裁送的花。” 一枝:“……” 好嘛,跟这儿等着自己呢。 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真心话。 幼稚鬼。 一枝微微勾唇,极浅的笑,却把夜色点亮了:“易总,您cpu我。” “对,我就是在cpu你。”易念成却十分认真。 他认真出了某种蛮不讲理的意思:“我不仅cpu你,我还java你,c++你,python你,mysql你。” * 易念成当了十年总裁,在工作里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风格。 可对上一枝,所有的说一不二、独断专行,就统统破了戒,溃败如逃兵。 那日他嘴上嚷嚷着cpu小助理,实际上第二天一大早就开车去了江滨区的【乐甘面】,麻溜儿提了两碗面条回来。 一枝来办公室的时候,对着满屋芝麻香都震惊了,说易总您怎么还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易念成把热干面拌匀推到他面前,别扭地摸摸鼻子说,我只是说让你陪我吃工作餐,没说工作餐谁买。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互联网人就是当代游牧民族,没有固定作息,下班时往往能看到太阳——早晨的太阳。 兼之近来易念成忙于新品发布会这个大campaign,前前后后各种准备活动,公司内外来回跑,微信步数每天都是两万步起跳。 办公室基本被他当成了卧室,枕头共键盘一色,牙膏味与热干面味齐飞。 第240章 如此一来,一枝还真没有机会开车送易念成回家。 一忙起来,时间就倍速流逝。很快到了发布会前一夜,再没有什么可准备,易念成把玩了一会儿vr眼镜样品,将它锁在了抽屉里。 他靠在椅子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最后来核对流程的金磊道:“磊哥,明天的流程我们过完了,没什么问题,万事俱备。” “行,那我先撤了。”金磊应声,都走到门口准备拉门了,又回头向易念成笑着重复,“只欠东风。” 易念成目送金磊离开,双手搭在脑后做枕头,对仍在工作的一枝道:“小林,我送你。” 貌似随意,但他眼睛根本不敢从一枝脸上挪开,关注着对方的每一个微表情。 “送我,”一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里的展台图纸和现场布置,人都快被吸进屏幕里了,闻言一楞,“回家?” 发布会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易图又人少活儿多,金磊一届人力资源部总经理也要来帮忙不说,就连一枝都被征用到了新品发布会项目组。 一枝人聪明能干,审美水平又在线,易念成看在眼里,干脆让一枝全权负责发布会的展台设计部分。 反正易图上下都知道新来的小助理“上头有易总”,倒也没多少怨言;一枝还真就挺争气,接手以后,把展台部分的工作干得井井有条,风生水起,展台很快呼啦啦地搭了起来。 想跟着回家做点儿什么呗! 一枝回过神来,大概明白霸道总裁的别扭用意。 幼稚鬼again。 他憋着笑,欲拒还迎地逗他:“不行,我还得再最后核对一下展台明天的布置,场馆运营方还没有给我来电话做最后确认。” “no news is good news, 我不是说过嘛。”易念成道。 霸道总裁竟然有些心急,一枝愈发觉得眼前人可爱——陷入热恋的情侣反而是无法打情骂俏的,妙趣横生的情话,只会在暧昧期出现。 一枝决定逗逗他:“可是,易总您之前也说过,下班之后要我送您回家的。怎么您还反过来了呢?” 易念成脸歘地红了。 憋了少倾,憋出快把人绕晕的一句:“我先把你送到我家,然后再送回你家,然后我再回我家。这样你熟悉路线,以后就方便送我了。” 暧昧期就这一点不好——再聪明的人,也会降智。 可一枝觉得易念成这副笨笨的模样,更可爱了,恨不得把人搂在怀里揉个三天三夜。 “我的公寓就在未来创业城旁边,走路五分钟。”一枝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而且,作为互联网公司总裁,您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gps导航?” * 未来创业城会议中心是整个宜州城最好的展览馆。展馆修建得文雅大气,又很有江南水乡的古韵,就连门口的廊柱,都是仿红木雕花,就差雕上“钞能力”三个字了。 今天,雕花廊柱旁来了位鸠占鹊巢的新主人。 一块巨大的电子屏,上面的行楷灵动跳脱,融了王羲之的骨架和颜真卿的笔法: 【十年磨“yi”剑——易图科技2023新品发布会】。 “看效果图的时候,还没觉得多漂亮多大气,刚才一到现场,好家伙我直接跪了。”金磊望着巨屏,连声感叹。 屏幕下方是签到处,桌椅拼凑得别出心裁,组成【yi】两个字母,既有效分流了到场嘉宾,还很好看。 金磊目光又擦过门口各色带着【yi】形logo的横幅、易拉宝以及气球,问站在旁边的一枝:“都是你的灵感?字是你写的?” 一枝颔首:“灵感说不上,随手布置而已。字也不是我写的。” 金磊撇嘴,却不无赞叹地道:“小林,凡尔赛了啊。” 一枝的话半真半假——这次的发布会相关设计,的确不是他随手一画,而是精心设计。 易念成为发布会付出了无数心血,他要攀到顶峰,一枝也想相伴左右。 然后,他们在顶峰相见。 但那一行毛笔字,也确实不是一枝所写——即使易念成知道一枝的书法,比他的绘画更加厉害,堪称极品。 巨屏上的书法是某日易念成发给一枝的图片文件,一枝看了之后惊为天字,顿时产生了英雄相惜之感,想要去拜会一下这位书法家,却被易念成以“大师是社恐,从不见外人”为由,不动然拒。 签到处已经有赶早场的媒体记者在签名了,一枝抬腕看表,推了下眼镜:“还有一小时发布会就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金磊明显一顿:“现在?” “怎么了?”一枝觉得金磊突然怪怪的。 “没事。”金磊点头,同他一道向展馆内走。 易念成是发布会的主讲人,此时已经站在讲台边,对着手机里的演讲稿准备了。 他今日仍是熟悉的白t牛仔裤,很是有些“天然去雕饰清水出芙蓉”的风格,帅气的同时,科技范儿也尽显。 易念成五官周正身材好,帅得很外露,乡镇企业家的那种西装搭配反而不适合他,而越是简单的搭配,越显得俊朗不凡。 饶是每天和易念成四目相对超过十二小时,一枝看着这朵清水芙蓉,心脏还是忍不住空跳半拍。 “来了。”易念成推推挂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向金磊和一枝打招呼。 第241章 金磊站在台下,抱着臂细细打量易念成。他认出了无框眼镜——那是一个月以前,易念成拿到的vr眼镜样品,于是笑得不怀好意:“大成子,小林,你们俩的眼镜好像情侣款啊。” 易念成一咧嘴,厚厚的镜片也挡不住他的小雀跃:“磊哥,发布会马上开始了,严肃点,我这儿排练呢。” 他又像是成心一样,故意cue到在讲台边踱步的一枝:“是吧小林?” 岂料一枝没有接话,上了展台后,目光只在台周围逡巡。 “林助理?”金磊依旧在台下,也试探地唤了声。 “嘘……”一枝目光扫过四周,聚焦在易念成所在的讲台位的正上方。 那里悬着一架巨大的金属横梁,横梁上缠绕着不少小彩灯,一闪一闪的光,共同组成了【易图科技yitu】的字样。 一枝啧了一声,疑惑道:“这展台好像有点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金属横梁两端连接处的小钢架摇晃了几下,伴着轻微又尖细的声音,一颗螺丝好巧不巧,落在了一枝的领口,又调皮地弹跳在地。 紧接着,又有十几颗螺丝噼里啪啦地落下。 “易总,危险!快躲开!”一枝脖颈一凉,伸手抹了把,第一个明白过来。 见易念成完全呆住,他什么也不顾了,大步上前,伸出双臂环住易念成的腰,将他护在身下。 二人相拥着摔倒。 伴着四散逃逸的烟尘,金属横梁轰然坠落。 横梁砸在一枝的背上,发出沉闷的轰鸣。 不知是金属的碰撞,还是……骨骼碎裂之声。 作者有话说: 一枝:易总,呵,幼稚鬼。 易总:尊嘟假嘟? ------ 易总啊,叫你嘚瑟,发布会出事故了吧! 第105章 或是深渊,或是爱河。 一枝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地倒退,他回到了十一年前。 江城还是那个喧嚷热闹的江城,满大街都飘着热干面的香气;主君百城的【二七数码】即将开张,雇了几个装修师傅抬家具做保洁,他嫌监工的活计无聊又辛苦,于是悄悄溜出去玩耍。 很偶然地,他在apple授权店遇到了易念成。 一见钟情。 偶然的尽头是必然,此后的一切都行云流水——他经常等着易念成在店里打完工出来,两个人分享夜市上最后一杯半价奶茶和最后一碗加量的热干面,听易念成滔滔不绝地吐槽学业、吐槽打工时遇到的奇葩顾客,然后再嘻嘻哈哈地分离。 很快他来到2013年的夏天,自己已经随主君百城搬去了庐城,却还是时不时偷跑回江城同易念成相会。 他是世外之仙,没有时间的概念;可同易念成相处的时光,一秒也是永恒。 彼时,易念成掏出个黑乎乎的玩意儿,似乎是电板,有些笨拙地问他:“下周有毕业舞会,我……可不可以邀请你参加?” 说这话的同时,他拨动开关,电板倏然亮起——【hello baizhi】的字样一闪一闪,拙劣又真诚。 像素风格的字母倒映在易念成的眸子里,像火花像辰星。他吻着一枝,声音都在发抖:“柏枝,我想和你共享我人生的源代码。” 一枝心跳脱空,在细碎的轻吻之间眨了眨眼,觉得这是世界上最无厘头、却也最动听的情话。 收到邀请的一枝开心坏了,整个星期都在捯饬发型和服装,百城不常管他,他干脆就告了假,一头钻进了商场,恨不得住在奢侈品专柜的试衣间里。 毕业舞会当晚,他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穿上了一身黑色暗纹西装,等在了礼堂门口。 直到舞会结束,《年轻的朋友再相会》和《难忘今宵》循环了一遍又一遍,易念成却始终没有出现。 一周后易念成终于在江城科学技术大学现身,是因为宿管阿姨给他打了电话,让他赶紧收拾行李,抓紧时间把宿舍腾空。易念成身边没有帮手,万般无奈下只得联系了一枝。 再次看到易念成时,一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整个人瘦脱了相,下巴上冒了些青黑的胡茬,黑眼圈像焊在眼眶上一样。 可怜兮兮的模样落在眼中,一枝心头堆积的怒火瞬间就转化成怜惜。 他帮着把宿舍杂物打了包。 在把编织袋递给易念成的那一刻,一枝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易念成这些天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去深城——他早就在深城找到了一份很不错的大厂程序员工作。 易念成接过编织袋,默了许久才哑着嗓子说,自己不去深城了,月薪两万的工作也不要了,要留在江城创业。 对此一枝倒没有什么意见,反正他已经习惯了异地,在哪座城市其实并没有不同,最重要的还是心。 然而易念成创办【易图科技】后,却渐渐与一枝疏远了。 一枝曾经把话和易念成挑明,后者却淡淡地说,自己创业初期太忙碌,很多事情顾不过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自己不会改,让一枝理解。 一枝却总有种惴惴不安的直觉——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真正让一枝从晕晕乎乎的爱意中彻底清醒的,是五年前,易念成一声不吭地把公司从江城搬去了宜州。 他照例去【易图科技】所在的写字楼,却发现大门紧锁,上贴着【本层转租】的纸条。 第242章 他疯了一样给易念成打电话发微信,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嘟嘟嘟的忙音。 那个给他写【hello baizhi】的、要和他分享人生源代码的易念成,真的变了。 找人的方法不是没有。他交游广泛,瞒着百城君同其他仙人玩了几回掷笔游戏,靠着那张苹果贴纸,很快寻到了易念成的在宜州的身影。 只是几次去宜州,几次都吃了闭门羹。 易念成分明就是在故意躲他。 最后一次他到了未来创业城,易念成或许是没准备好,还真隔着玻璃大门和他打了个照面。 当时他推门想要进入,手和脸都贴到玻璃上了,却被易念成眼疾手快,一把将门扣住。 玻璃因为他的呼吸而受热,泛出了一小团一小团的水汽,可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一个人的眼神可以冰冷至斯。 这样的冰冷,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爱过”。 一枝抵在玻璃上的手掌,终于无力地滑落。 * 手掌坠落的瞬间,被一双温热的手稳稳接住。 一枝缓慢地转动了几下眼珠,睁开了眼。 “我在哪儿……”他还没能从梦境中回到现实,眼神纯净又迷惑,如新生婴儿。 话毕,他才看到氧气面罩上沁出的水汽,以及头顶吊瓶中不断下坠的小药滴,滴答滴答。 而后背剧烈的疼痛,将他彻底从梦境拽回了现实。 “医生,护士,他醒了!” 一枝又听到耳边欣喜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易念成,正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医护人员很快来给一枝进行了复查,拔了已经输完液的针头,随后又与易念成在病房外说着什么。 一枝虽然听不到门外的交谈,但他眼风带过去,发现易念成满脸轻松,更何况自己已经不再需要输液,便知这场事故应该没什么大碍。 眼风带过病房内的时钟,指针指向了“6”,一枝明白自己已经睡了整个白天。 冷汗这才窜上背部,混合着疼痛,又激出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也万幸当时在保护易念成时,他给自己施用了“愈灵术”,这种灵术足够保证自己没有大碍。 否则大名鼎鼎的秋毫上仙竟然在人间无故挂了,而且还是死于意外事故,这也太没面子了,保不齐又得连着上半个月的《仙界八卦》头版头条。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惊——和易念成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吃热干面、睡公司、为项目秃头、和乙方battle……人间事劳碌奔忙,他却对这平凡琐碎的一切,甘之如饴。 若不是灵术的存在提醒着他,他几乎忘记了自己的非人身份。 思忖之际,手掌再度传来温暖触感。 一枝回过神,见病房只有易念成一人,略略放心,然而还是下意识缩了手揣进被窝里,仿佛易念成掌心有刺。 易念成颇为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说起了正事:“呃,那个,医生说你送过来的时候看着凶险,但钢架都没有砸到要害,甚至连血都没有流,真是万幸。” 易念成盯着几乎缩成了条小狗的一枝,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就是这条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小狗,方才不顾一切,舍命将自己护在了怀里。 “谢谢易总把我送到医院。”一枝悄悄做了几下深呼吸,把“愈灵术”的秘密藏在心底,他调整好情绪,露出某种下级对待上级的、得体的笑容,“也有可能是易总您福大命大,您当时在我的身下,给了我一些缓冲……” 一枝还没说完,易念成忽然来到床边:“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要瞒着我吗,林廿双?” 他再度抓起一枝的手,眼眶开始泛红:“不,或许我应该叫你的另一个名字——” “柏枝。” 该来的总会来。 方才明明深呼吸了好几下,一枝仍然感到胸闷气短。 像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修为,合该是断绝七情六欲的,人间俗称“封心锁爱”。 可此时,胸腔内那一点儿冷冰冰的地方,忽然有了活气。 酸涩、痛苦、委屈、不甘……一股脑儿从犄角旮旯抖搂了出来,漫上眼底。 一枝眼睛红了:“……阿成,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易念成:“最开始是那枚苹果贴纸,还有【hello 林廿双】。” 一枝:“后来呢?” 易念成:“还有那晚的吻,就是你唱《说谎》的那一晚。” 说完他笑了,一枝就也跟着笑。 易念成笑着笑着,泪水却从眼角缓缓下滑。他的眼睫毛又长又密,沾着泪珠,像初春清晨的花枝。 一枝心脏像被捏紧了,伸手帮易念成抹掉眼泪。 易念成将灯关掉,黑暗中,他几乎泣不成声:“对不起。” “对不起害你受伤。” “对不起,不想让你看到我哭的样子。” 一枝却知道,他的道歉,不是为了自己的眼泪,也不是为一枝今天的受伤,而是为自己这些年的断联。 一枝苦笑:“五年了。” 红色从易念成眼眶蔓延到耳朵,像是烧了起来。他的泪腺再度决堤,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发颤:“五年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想和你再见,却又怕和你再见。” 若是再见,自己一定又会像初遇时那般下坠。 第243章 或是深渊,或是爱河。 易念成年轻时就喜欢藏心事,别说哭了,一枝连稍微明显一点的愤怒,都没从他的脸上看到过。加上本就是程序员出身,情绪何止是不细腻,一枝觉得简直可以用“傻乎乎”来形容。 此时见傻乎乎的易念成哭成了个大傻逼,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掀了被子张开双臂:“阿成,过来。” 这会儿,易念成倒成了条饱食大餐后的狗狗,格外乖巧,循着一点点灰白的月色,顺从地黏进了一枝怀里。 一枝身上有浅淡的墨香,易念成轻嗅着,又小心,又贪婪。 舒服的感觉像一羽鹅毛,轻扫着一枝的二尖瓣。 心痒。 他微妙地觉得,过去的五年好像从来不曾存在,易念成没有同他断联,公司那堵玻璃门,只是短暂地关上了。他站在门口,看到易念成向他伸手,对他说轻轻柔柔地说对不起。 一枝像安抚婴儿一般拍着易念成的后背,问出了横亘在心头五年的疑问:“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能让易念成性情大变的,一定是天大的意外。 或许比今天展架上方的横梁坠落,还要大。 抚摸很有效果,易念成的肩颈不再耸动。他尽力止住呜咽,平复片刻情绪,才道:“当时……我妈妈突然去世了。” “你别怪我。”他蓦然仰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一枝,像头受伤的小兽。 “啊……”一枝恍然,“提到了你的伤心事,对不起。” 易念成又将头埋下,久久没有说话。 亲情有时候是会排在爱情的前面。自己只陪了易念成五年,而母亲陪了他二十七年。 一枝带入了自己和主君百城之间的情感,理解了,也原谅了。 他搂着易念成,身体轻微摇晃。 连带着,质量不算太好的病床也嘎吱作响。 易念成哽咽得无法说话,一枝便任这头受伤的小兽在自己怀里呼吸、嗅探,接着是滚烫而连绵的吻。 最原始的动作,释放无限的委屈、不舍与不甘。 他心中不免暗暗怜惜——五年了,易念成还是没有从丧母之痛中走出。 耳鬓厮磨了一会儿,轻微的响声撕裂了黑暗,也打破了满室春光。 一枝身体一顿,搂着易念成的手微松了些:“今天的发布会怎样了?” 易念成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声音瓮瓮的:“推迟了。” “推迟?”一枝彻底与他分开,不顾背痛,起身下了床。 未料床的摇晃声越来越响。 易念成怀中倏然一空,更疑惑了:“你都这样了,发布会怎么可能再办下去。” 他还不忘见缝插针地来了句能齁倒人的情话:“在发布会和你之间,我选择你。” “易总,甜倒掉牙了,”一枝很是诡异地弯了腰,费劲巴拉的声音从床下飘来,“但现在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 他起身,脸色因为方才的弯腰而憋得通红:“找到了。” 易念成尴尬得不行,又因为一枝奇怪的举动而满头问号:“找到什么?” 一枝摊开手,掌心里握着枚螺丝:“我怀疑,发布会的展台有问题,被人动了手脚。” 作者有话说: 相认啦!易总:人前霸总,受前哭包(bushi 又到了我最擅长的环节:上一秒小情侣酱酱酿酿,下一秒突变悬疑剧情 ------ 感谢不知名大可爱送的几百枚海星,下一章加更~ 第106章 奶茶很甜。(加更) 国内医院有一个特点,越是综合实力强、名声在外,医院的硬件设施就越是稀烂。 一枝被送来的市人民医院是宜州、乃至整个江南地区最好的医院,医生护士都很负责。 唯独床不那么舒服,床头扶栏都是铁质的,刷着绿色清漆,颇有上世纪的苏式风格,说不定就是苏联援建那会儿制造的。 刚才一枝和易念成吻了许久,床板都在嘎吱作响以示抗议,抗议到最后,连接处的一颗螺丝再也受不了了,掉了下来。 易念成看看一枝手上的螺丝,又看看他的脸:“动了手脚?” 一枝将螺丝凑近:“上午展台出事,我也见到过这玩意儿。” 约莫十五六枚,落在他脖子里的只是其中之一。不过也正是冰凉的触感刺激了他,让他第一时间替易念成挡下了灾祸。 小小螺丝,是害他的凶手,也是救他的恩人。 易念成黏起螺丝,眯着眼仔细打量,他迅速反应过来:“有人动了展台横梁!” “刚开始,我觉得是因为横梁挂着亚克力板和灯球,承重过大,一两颗螺丝没有拧紧,这纯属巧合。”一枝道,“但是,十五六枚螺丝一起掉链子,你不觉得诡异吗?” 易念成皱眉:“也不一定吧?况且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枚螺丝有问题,确实会引发连锁反应,或许你多虑了。” 一枝也有点哑火:“倒也不是不可能……” 易念成:“更何况,展台是磊哥和你一起盯的,真有人想动手脚,即使躲过了你,也不可能瞒过磊哥的眼皮。” 一枝总感到怪异,还想说些什么,病房门被“哗”地推开了。 金磊满头大汗,脸色比一枝和易念成还红,他道:“大成子,快快,快看微信。” 第244章 易念成与一枝分开些许,不自然地道:“又怎么了?还嫌我这儿的火没烧到眉毛上?”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金磊急得跺脚,“一度科技刚才开了个线上发布会,也发了差不多的新品,你快看看吧!” 听到【一度科技】的名字,易念成方才被指到右眼皮一阵狂跳。 他一边安慰自己,这只是很常见的眼部轮匝肌抽搐,一边打开了手机。 方才只顾着和一枝缠绵,他这时才看到,手机里未接来电、微信、短信……密密麻麻,全是来自资方和业内好友的。 易念成心跳得更快了。 金磊发了他一个直播链接,易念成点进去时直播已经结束,只有回放。 一枝也凑了过来。 只见回放视频里,一度总裁黎言律长身玉立,鼻梁上架着副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无框透明眼镜,正戴着airpods介绍公司的新产品——艺术岛·ailand。 黎言律的身后,是【一度科技】装修豪华的会议室,会议室的大屏中,【艺术岛·ailand】的字样不断滚过。 看得出来,虽然是线上发布会,但也已经精心准备多时。 虽然同样靠ai起家,但一度科技主要做搜索引擎以及广告主、流量主的营销对接服务,说穿了就是互联网上的流量买卖生意,和艺术八竿子达不到一起去,这次发的新品,名字里竟然有“艺术”二字? 而且看着样子,也是瞒着行业内外瞒了许久,就等着今天一鸣惊人? 易念成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他忍不住想,如果早上展台没有出事,易图成功发了新品,这会儿,和媒体谈好的公关通稿是不是都要被黎言律压下一头,网上会不会出现一些《炸裂!宜州两家独角兽同日发新,相爱相杀水火难容!》之类的震惊党标题,硬炒易图和一度的cp。 “一度发新品就发新品就是了,易图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你老关注人家黎总干嘛。”他后背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还在强撑,“other people are hell, 他人即地狱。” 金磊头上都快冒烟了:“你快别说话,把发布会看完吧!” 和一枝一起看完了整场发布会后,易念成原本按着眼皮的手,滑到了心口。 “阿成……”一枝觉察到他的反常。 易念成稳住摇摇欲坠的心神,脸色惨白:“黎言律的这个什么‘艺术岛’,几乎是照搬照抄了我的‘爱艺’。” 易图这次发的新品是易念成亲自担任项目经理,其他技术人员只是给易念成打个下手,做做调测的活计。项目组每个人都签了保密协议,平时沟通交流甚至都用代号表示——一枝发现,包括他在内的易图所有人,在发布会之前,竟然都没法说出新品的子丑寅卯来。 如今易念成忽然提到了【爱艺】……他大概知道了【爱艺】是什么。 然而他还是想问问易念成,尚未启唇,却被金磊抢了先。后者急匆匆道:“‘爱艺’,我们这次发的新品?” 易念成苦笑点头,接着看向一枝,话锋一转:“你不是问过我很多次,发布会主视觉设计里的那行书法,那个‘十年磨yi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是哪位大师写的吗?” 易念成的严防死守、【爱艺】的秘而不宣、新品发布会……一切都串了起来。 一枝脱口而出:“没有什么大师,甚至没有人,是‘爱艺’?” “我做的‘爱艺’,是一款艺术教育产品。”易念成略略稳定情绪,“通过ai技术和机器学习,分析各位名家大师的作品特点,再经由vr眼镜投屏的配合,让用户自己就可以学习名家名作。产品还有定制功能,可以将不同大师的技法融合,让用户创作出属于自己风格的作品。ai主打一个融会贯通,vr主打一个虚拟现实。” 一枝对科技词汇一窍不通,但易念成讲得还算通俗易懂,他听明白了: 这就好像,眼镜里住着一位活着的张择端或者王羲之,牵着你的手,一笔一笔地教你画《清明河上图》或者写《兰亭集序》。 如果你觉得只学兰亭序太枯燥,还可以通过定制功能,融合王羲之和其他书法家的风格神韵,借鉴并创造属于自己的字体。 一枝恍然大悟——这也是为什么会场前的巨屏上,那一行书法,远看像王羲之,近看像颜真卿。 “艺术教育烧钱,从来都是富人的游戏,”金磊感叹道,“你这个产品推出去,算是让艺术飞进寻常百姓家,造福穷人了,肯定会爆火。到时候,我们易图大赚特赚,易图靠这个产品,说不定能成功上市。” “大成子,你是个天才。”他又补了一句。 易念成此刻哪能听进去夸赞,笑得更苦了:“现在造福穷人、大赚特赚的机会,给了一度和黎言律,给了‘艺术岛’。” 黎言律在视频里介绍的一度新品【艺术岛·ailand】,和易念成方才的描述,大差不离。 “还记得我们第一天见面,包括早上在展馆,我戴的那副眼镜吗?”易念成继续道,“就是那副vr眼镜,现在,他挂在黎言律的鼻梁上。” 金磊这才想起了什么:“你就那么肯定,黎总的,呃……叫什么来着?” 他看了眼手机,才说出了那个易念成不想听到的名字:“艺术岛,是剽窃了‘爱艺’的创意?” 第245章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易念成笃信地点头,眼中忽然泛了光。 金磊咕哝:“说不定你和黎总只是撞了脑洞。天才嘛,想法都是一样的。” “不可能。”易念成咬牙,“他就是抄了我。” 一枝和黎言律在皮特攒的sweethearts’ night局上打过一次交道,那次会面令他颇感不适的同时,也让他对黎言律有了个初步的印象。 黎言律作风蛮横大胆,这样的人往往十分自信,自信到了某种自负的地步。 自负者,一般很难去认同其他人的创意,若这个人恰好还是他的同侪与竞争对手,那就更不可能了。 一枝于是道:“磊哥猜得不一定有错,你们俩说不定真的只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我说了,不可能。”易念成快把牙咬碎了,“爱艺和易图其他产品不一样,用的是g-ai生成式人工智能,黎言律就那么巧,和我一样都关注了g-ai?” 见金磊面带不解,一枝挑眉疑惑,易念成干脆掏出了手机,捯饬了半天。 “爱艺的灵感大概是十年前就有了,当时我大学毕业没多久,才刚创办易图。”他把手机递给一枝,让对方看,“不然这次发布会的主题,为什么叫‘十年磨yi剑’?” 一枝接过手机,见屏幕上是个备忘录界面,上面零散记着: 【爱艺aiyi generative ai 生成式人工智能 江城市女子监狱 江城市江昌区白沙洲路13号 谁说这世上只有一个达芬奇,其他毫无价值? 不可能!!! 2013年8月27日】 备忘录是直接从云上下载下来的,应该不存在弄虚作假的可能。也就是说,【爱艺】的灵感,的确是在十年前的2013年,就蹦进了易念成的脑子里。 备忘录只寥寥几行字,都是易念成的碎片化脑洞,一枝对着它们,却感到莫名熟悉,似乎是在哪里听过。 另外,还有那行【江城市女子监狱】,太刺眼了。 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和其他的碎片文字格格不入。 易念成:“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十年里,‘爱艺’的功能,是我一个一个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代码是我一行一行熬夜敲出来的。” “你说这创意黎言律有,g-ai黎言律可能也想到了,可他也付出过将近十年的心血吗?你说我们只是撞了创意,可那个什么‘艺术岛’甚至连取名方式,都和‘爱艺’一样,是中文后面连着英文。”易念成越说越激动,脸色已经不是方才的淡红,而是绯红到眼眶脖颈连了一片,“他黎言律凭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我的东西拿走?” 受伤的小兽,转眼间成了头失控暴怒的狮子。 * 当了多年易图的掌舵人,易念成只失控了一个晚上,就又变回了杀伐果断的霸总。 第二天他见一枝已无大碍,一边帮一枝办了出院手续,一边吩咐几位高管,近来公司是多事之秋,千万安抚好员工情绪,各自负责好部门工作,总之就是一句“稳住我们能赢”。 发布会被定性为意外事故,搭好的展台几乎全毁了,兼之还要与会场、供应商、媒体等等多方联系——易念成原本的计划是,将发布会延期一个半月,待一切再度准备妥当之后,正好能赶上国庆长假前的流量高峰期,重发新品。 然而一度却出其不意地推出了【艺术岛】,黎言律瞬间占据了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进而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流量食人鱼”,对宜州的两家独角兽进行无情拉踩,道是一度和黎言律厚积薄发,易图和易念成江郎才尽。 互联网这行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易念成当场拍板,加速发布会重启进度,一切从简从快。 易图一直没有公关部,以前也很少有要用到pr的地方——易念成性格内向,最讨厌露面,易图甚至连官方微博抖音都没有;再者,易念成的管理原则也是公司不养闲人。 事已至此,易念成干脆嘱咐最信任的金磊,让他挑几个关系不错的、又有影响力的媒体,把易图发布会重启的消息放出去。 其余时间,便只与一枝腻在一起。 那日在医院,一枝和易念成言明了身份,也捅破了一直以来的暧昧,在此期间偷摸儿谈起了上下级恋爱。 易念成近来因为产品剽窃的事烦躁不已,这份意乱情迷,恰到好处地转移了他注意力。 他们偶尔回易念成家,偶尔去一枝的小公寓,回去便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 一枝记得第一次结束的时候,自己软|得要易念成抱他去浴|室。 但更多的时间是在办公室。 热恋来得汹涌迅疾,而办公室外的繁琐俗事,又给这份秘而不宣的爱意,增添了不少致命诱惑。 关上门,隔离世俗的一切,接吻,吃饭。 饭毕再喝两杯奶茶,再吃点儿别的。 奶茶很甜。爱人的嘴唇更甜。 易念成和一枝都是彼此的第一个,可不知怎地,像无师自通似的,竟有很多种吃法。 狼吞虎咽的,细嚼慢咽的。 办公室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越是危险越是迷人,享受起来越是食髓知味。 他们恨不得一天二十五个小时黏在一起。 不过一枝心中还憋着件重要的事——发布会的意外迷雾重重,易念成想尽快重启,虽然合情合理,但实在办得不妥。 第246章 换言之,易念成是被黎言律猝不及防的招式激得失去了章法——既然【爱艺】和【艺术岛】几乎一模一样,那么无论事实如何,先发制人的黎言律一定占据优势,易念成此时再出手,很有可能反过来被误认为是“抄袭狗”。 结果摆在那里,真相反而是最不重要的。 某日在办公室,一枝趁着易念成把自己揉软搓热的空档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对易念成说了“事缓则圆”的道理,让易念成不要自乱阵脚,还建议易念成把黎言律约出来谈一谈。 因为sweethearts’night那晚的冲突,易念成对黎言律无甚好感,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将他当成了情敌。 情敌的名字竟然在耳鬓厮磨的时候,从自己男朋友的口中念出,易念成被点燃的情绪立刻去了大半,当场萎了。 伤害性很大,侮辱性更强。他没发火就已经是客气的了,对一枝的建议不动然拒。 一枝见易念成执拗至此,只能作罢。 转眼大半个月过去,这天一枝突然收到了报销会计的信息,说是让他去财务部一趟。 一枝挠着蓬松的头发进到财务部,冲会计小妹露了个笑脸。 会计小妹和一枝同批入职,刚接手报销工作不久。她是个直爽性子,一枝又是熟人,于是开门见山地道:“小林助理,之前新品发布会项目你走的报销,有几样发票不能用。” 一枝前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帮发布会项目垫了不少钱。他其实不缺钱用,根本也不在乎着仨瓜俩枣,不过易念成担心他吃亏,催着他能报就报,别上赶着给公司做慈善,当时他还刮了下易念成的鼻子,开玩笑说“你人都是我的,还要你的钱做什么”。 一枝接过会计小妹挑出的发票,疑惑道:“不能用?” “起初我也没注意,就给你过了。”会计小妹突然放低了声音,“就在我要拿给总监签字的时候,发现不对劲。” 她从桌上拿了张发票,进行比对:“有几张没有走众品的账,这要拿给总监签字,是一定会被打回来的。” 【众品文化】是易图的最大的垫付供应商,专门负责帮易图在项目、采购等环节进行垫资付款——如此一来,易图不必对接诸多的乙方,而只用在【众品文化】付款后的月底进行月结,既方便管理,也有利于账期结算。 一枝看了眼会计妹子手上的发票,果然见右下角盖着【众品文化】的椭圆形发票红戳。他道:“不好意思啊,我刚入职没多久,不知道这个规矩,但是这统共也没多少钱,就一定要走众品,不能通融一下?” 倒也不是钱的事儿,一枝只是觉得财务有些小题大做和过于严苛,回头得和易念成讨论讨论公司的报销规则。 会计妹子犯了难:“这个真不行。我是看咱俩关系好,才提前告诉你。你是不知道,之前人力资源部一个同事也是跟你一样的问题,被金总骂了个狗血淋头。” “金总,金磊?”一枝好奇道,“不能吧,金总多慈祥一人,剃个光头能直接去灵隐寺出家。” 会计妹子:“是呢!我从没见过这么生气的金总,都把人骂哭了,说什么‘不走众品,谁能证明你这几张发票就一定是在项目里产生的,你随身携带摄像头了吗你就证明’,啧啧,话说得可刻薄了!” “这样啊,反正也没多少钱,那我不报了。”一枝随口说着,接着低下头去看发票。 他常年练字,对汉字有一些敏感度,【众】和【品】两个字落入眼中,都是非常特别的字形结构,自然而然地攫住了他的目光。 下一秒,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抓了发票,在会计小妹的惊呼中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将近6k字的粗长一章!!!有些意识流的部分,我尽力了…… ------ “垫付供应商”在公司经营中不太常见,但却是一种方便资金管理的措施。 举个例子,a公司要同时对接很多小的乙方,如果一家一家谈过去、打钱,往往会出差错,有时候也不合规。这种情况下,a公司可以找一个“垫资方”,由垫资方负责对接各个小乙方并付钱,a公司再统一给垫资方付钱。 ------ 真相缓缓浮出水面 第107章 他才是那个贵人。 一枝火速奔回了易念成的办公室,疯狂在办公桌抽屉里翻找着什么。 【众品文化】的这颗椭圆形发票章,他一个月前就见过! 彼时他刚入职,为了尽快获取易念成的信任,同时在公司立足,自告奋勇帮财务去【一度科技】拿了发票回来,在一度前台点发票之际,还正好撞见了来上班的黎言律,让后者对他印象颇深。 发票厚厚一沓,有增值税专票,也有普票;从一度回公司后,一枝干脆好人做到底,把发票整理了一番。 整理的时候,他在众多盖着【一度科技】章的票据中,火眼金睛地看到了一颗格格不入的印章:【众品文化】。 他和易念成说了此事,易念成说是可能是一度那边儿给错了,要财务部联系一度送回去,拿过手机就要打电话给财务经理。 也正是这个关口,他脚下一滑,扭到了腰,易念成又去帮他揉腰;害得办公室不少员工当了回听墙角的吃瓜群众,误会大发了。 此时他竟然有些庆幸自己当初扭了腰,让易念成没有继续打电话——他翻了半天,竟然真的在凌乱不堪的杂物中,找到了【众品文化】的发票。 第247章 一枝拿起刚才从会计小妹那里拿的发票,和手上这张细细比对:抬头都是【易图】,落款和盖章都是【众品】。 一个月前他就感到哪里怪异,否则也不会分了神扭到腰,此时终于明白过来。 为什么会是【易图】?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众品和一度,其实也存在什么关系? 他甚至隐隐有某种直觉,此事,甚至和黎言律剽窃易念成的代码有关。 脑子里万千思绪搅成了团粘稠的浆糊,他又听见轻微的关门声,紧接着是易念成吃惊地一叹:“我对灯发誓,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也只有你一个。” 一枝抬眸望过去,见易念成身姿站得笔直,右手抬至额头一侧,正目光坚毅地起着誓,配副白手套能直接cos国旗护卫队成员。 一枝下意识“啊”了声。 他觉得自己没有撩过火啊,男朋友怎么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打情骂俏? 易念成走到一枝身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右手向上捂住他的心口,感受跳动:“乖,别查我户口。” 说这话的同时,他膝盖上顶,擦着一枝的髋骨,堪堪将抽屉合上。 一枝噗地笑出声,扭头浅浅含了一下他的耳垂,煞有介事道:“此地无银三百两,易大总裁,您这样讲,很难不让我怀疑您在外面彩旗飘飘啊。” 易念成笑着把一枝转过来,左右捉住他的手拉到一起,像是拷住犯人一样,继而拂开办公桌上的杂物,腾出些许空间。 他把一枝放到光滑的桌面,一手小心地垫住他的后脑,另一手往他腰下探去。 “什么彩旗飘啊荡啊的,”易念成眼瞳幽深微闪,似有无数情愫翻涌,声音也很嘶哑,他俯下身子贴在一枝耳边,“倒是家里这面红旗,是立着呢,还是早就倒下了?” 一枝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哼出颤颤巍巍的鼻音。 现在是下午三点,办公室的门没有锁,而他在和易念成天鹅交|颈。 外面的电话声、打字声、脚步声、同事的交谈声混杂着隐隐传来,一枝心头浮起隐秘快|感,喘息随着易念成手上动作的加速,也逐渐重了起来。 他很想闭上眼,静静享受易念成周到的服务,然而大脑中那根理智的弦却在最后一刻,奏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减七和弦。 “等……等,等一下……”一枝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了正在兴头上的易念成。 猝不及防被拒绝,易念成脸涨得通红,手上的青筋还鼓涨着。现在是工作时间,他以为是一枝害怕有同事经过,呼哧带喘地道:“放心吧,没人进来。谁敢进来我今天就赔他n+1,不,赔他2n,让他当场去财务领工资。” 霸道总裁这话说得不走脑子,一枝平复了下微乱的呼吸,又笑了。他拾掇好衣服之后,拽了两张纸巾帮易念成擦汗:“我们易大总裁还挺了解员工。” “公司每位员工都是我一份简历一份简历看过来的,面试也是我全程参与,”一枝冰凉的手指触到自己发烫的脸,易念成略微回神,话语中带着些小骄傲,“哪一个我不了解?” 一枝扫了眼刚才被易念成推到一边:“那么易总了解不了解众品文化呀?” “?”易念成彻底回到现实,脸上的潮红褪去,“众品不是我们的垫付供应商吗,你问这个做什么。” “喏,你看看。”一枝把两张他比对过的发票递给易念成,然后言简意赅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易念成。 易念成翻来覆去地看着两张发票。他的眼睛若是能发光,此刻应该已经把热敏纸烧穿了。 一枝没多少工作经验,只能看出发票有问题,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他就不一样了,他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一眼就看出了门道所在—— 如若真如当初自己所猜测,是一度的财务不小心把发票分错了,那么一枝一个月前拿回的那张发票上,抬头应该是【一度】,而非【易图】。 一枝打断他的思绪:“你觉不觉得,一度和众品,可能有什么关系?” 易念成放下发票,面色凝重:“把‘可能’两个字去掉,黎言律一定有猫腻。” 一枝:“展开讲讲。” 易念成:“如果众品同时也是黎言律他们的供应商,事情倒也能说通。” 一枝很快明白了,顺着说道:“如果这样,众品的财务拿发票的时候搞混了,误把给易图的发票,送到了一度;一度的财务又恰巧拿错了,送给了我。” “这里是现实世界,不是网络小说,两次送错发票?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儿。”易念成笃定道,“据我所知,众品是且只是我们易图的供应商。” 他继续道:“垫付供应商看上去简单,只是帮甲方付付钱而已,其实对公司要求很高——要有大笔流动的现金;要和甲方保持良好的信任;因为涉及到钱,稍有不慎就会出纰漏,因而即使公司再财大气粗,也不可能同时帮多家公司垫资。” “易图和一度的体量摆在这里,众品就那么十几个人,现金流有限,想同时吃下两家企业,可能性几乎为零。” 他这番话有理有据,一枝频频点头。 如果照易念成所说,众品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能和易图有合作,只存在一种可能——它与易图关系匪浅。 一枝心中隐有不安:“众品跟我们合作多久了?” 第248章 易念成想了片刻:“差不多四五年了,从易图搬到宜州没多久,众品就开始帮我们垫付,说实话他们虽然是小公司,但很专业,从没出过差错。” 一枝点点头,又问:“这个供应商是怎么来的?” 易念成继续回忆:“磊哥介绍的。” “金磊?”一枝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今天出现的频率过高了——还总是伴随着【众品】。 他记起,刚才财务部的会计小妹,就和他说了金磊因为报销发火的事。 众品、易图、一度,放错的发票。 爱艺、艺术岛,剽窃的产品。 被动了手脚的展台。 摄像头。 金磊。 “有问题!”所有的记忆碎片聚集,拼成了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一枝恍然明白了些许,“金磊!” 他声音虽然不大,但还是把易念成吓得不轻,后者道:“你说什么?磊哥怎么了?” 一枝:“我……大概知道你的产品是谁偷的了。” 易念成更加迷惑:“谁?” 一枝拉起他的胳膊,往门口奔:“去了就知道。” “去哪儿?”易念成在惯性作用下向后顿了顿,头发都飘了起来。 一枝:“未来创业城会议中心,监控室!” * 金磊敲开易念成办公室的门时,看到一枝坐在旁边的会客沙发上,好似东道主一般润着茶具,有些吃惊。 易念成给他发了钉钉,让他来办公室,说是有关于发布会的事情讨论。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和以前的每次一样,是二人会面。 毕竟在易图科技,能和易念成单独开会的高管只有他一人,连工作关系更紧密的cto和cmo都不行。 不过这些天他听公司员工说过,新来的林助理稳重能干,很受易念成赏识,甚至还在发布会出事那天舍身救过易念成的命,是易念成的贵人。 于是就有碎嘴子的小姑娘,暗地里给林廿双起了个一语双关的外号,叫“林贵人”。 “大成子,”他摒除心中某种奇怪的预感,又秒切了一副笑脸看向端坐的一枝,“小林。” 到底干了十几年的人力资源,他对人际关系敏感非常,知道公司每一缕风的方向,于是又正经地补了句:“林助理。” “坐。”易念成也回以熟悉的微笑。 待金磊坐下,一枝将残茶浇在茶宠上,又重新沏了杯,笑眯眯推到金磊面前:“金总,请尝尝。” 公司最受重视的红人给自己沏茶,是要煮酒论英雄,还是要杯酒释兵权? 金磊心里咯噔一下,问易念成:“我记得你一向是喝凉白开的啊?什么时候喜欢上泡茶了?” 易念成:“特意为你准备的,今天要谈的事时间会很长,你可能会讲许多话,也有可能会口渴。这茶是我让小林特意买的,上好的明前龙井,先润润嗓子。” 他又补充:“我还点了外卖,一会儿一起吃。” 金磊握住杯子微微倾斜,让龙井茶水沾了下嘴唇。他更加诧异:“难道除了接下来的发布会,还有别的事谈?” 易念成并未答话,转而道:“下个月6号,你是不是就入职五周年了?” 金磊不知道他这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手一抖,清亮的茶汤撒了些在茶几上。 他想了片刻,颇为感慨:“是啊,五年陈了。” 他和易念成相识于五年前的2018年,彼时二人都只有27岁。 易念成带着愿意继续跟着他的三四个人刚来宜州,易图在倒闭的边缘疯狂试探,一切都雾里看花摇摇欲坠。 而他刚从大厂负气离职,丢掉了一份年薪大几十万的工作。 离职原因,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他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人生只有一条“拼”的路。 拼命考了个好大学好专业,毕业后找了份大厂的高薪工作,接着继续拼命在公司加班加点。 因为过于能干,他顺利申请了升职考核,可明明可以升为主管,却在最后一轮的答辩上,被领导和同事穿了小鞋。 而那些人,在以往的工作中,每一个都夸奖过他,艳羡过他,说要支持他。 这就是大厂,人前光鲜亮丽彼此吹捧,人后暗流汹涌互相插刀。 离职之后,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既渴望工作又恐惧工作,心头的矛盾交织,令他无法面对职场,于是和同乡一起创业开了家文化传媒公司。 大部分人只能看到创业成功者的荣耀,却不知道那只是一种幸存者偏差。 失败才是创业的常态。 公司很快风雨飘摇,成立后一单未签,同乡带着自己的下属,说要好聚好散,他再一次成了个光杆司令。 百无聊赖之际,他决定去当时发展势头极好的未来创业城闲逛。 原因无他——整个宜州城都在念叨,未来创业城这地儿风水好,常有幸运儿,有贵人。 就这样在未来创业城的沙县小吃里,金磊遇上了焦头烂额来租办公室的易念成。这个看上去有些直眉楞眼的小伙子,因为被中介坑了2000块中介费,掏遍了浑身上下的口袋,凑出的钱只够点一碗麻酱拌面。 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笑着摇了摇头,扫码给易念成添了一个茶叶蛋、一只鸡腿。 然后就是一见如故。 第249章 这些年,金磊偶尔想起当初的相遇,总觉得易念成主要负责“一见”,而自己主要负责“如故”——是自己赌上了未来的眼光和勇气,把职业生涯和【易图科技】捆在一起,从最简单的招聘做起,一点一点,拉扯着易图这个孩子,直到看它跃过龙门。 于是,圈子里都说,【易图科技】的创始人易念成“时来天地皆同力”,是幸运儿,是贵人。 有时候他也会产生一些很邪恶、很不甘心的念头。 他觉得,他才是那个贵人。 而易图,应该是他的孩子。 “是啊,五年啦!”易念成撑着腿起了身。 他把百叶窗缓缓拉上:“你的辛苦和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 室内原本就没有开灯,此刻明亮转瞬即逝;不远处,【未来创业城】五个字的大logo,从余光中消失。 丁达尔现象令空气中投出一道光束,易念成挥了挥手,赶走漂浮在光中的烟尘。 龙井茶已经完全凉了,但金磊仿佛被烫到手一般,有些坐不住:“大成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要叫我大成子。”易念成面色凛然。 空调冷气簌簌地打在百叶窗上,叶片时有摆动,照得易念成脸上忽明忽暗:“金总,要不要看看我为你准备的五周年礼物?” 他给一枝掷了个眼神,一枝会意,打开办公室内的投影仪。 巨大的白墙上出现了几个晃动的身影。 金磊看清楚了投影的内容,脸色煞白,他想找纸巾擦擦汗,却发现,易念成办公室的茶几上,只孤零零摆着套茶具。 他骤然反应过来—— 今天这场谈话,不是杯酒释兵权,更不是煮酒论英雄。 而是,鸿门宴。 作者有话说: 有火眼金睛的读者大可爱,一下就看出了金磊有问题。 ------ 小易不想让一枝翻他东西,甚至主动来办公室play,并不是因为外面有人哈,而是有别的原因。 至于为什么,后文会揭晓的…… 第108章 鸿门宴 投屏角落是一行白字:【未来创业城会议中心 2023-8-14 21:47】 发布会前一天晚上。 画面中,几名搭建展架的工人正靠在台阶上打盹儿,见有人靠近,忙不迭起身。他们身姿僵硬而恭敬,共同朝那人看过去。 来者虽然脸庞模糊,但从身形和发型可以辨认出——是金磊。 金磊相继拍了拍几名工人的肩,又同他们说了些什么,很快离开。 紧接着,几位工人合计了片刻,重新铺开了脚手架放在横梁正下方,又爬了上去…… 啪,投屏瞬间漆黑。 “昨晚九点半,发布会展台搭建工作就已经完成验收了,那几名工人都是日结,应当是等着工程负责人来结工资。”一枝关了屏幕,展台是他亲力亲为负责的,他对此再熟悉不过,“没想到,金总,他们等到了您。” “不过等到您更好,您可是大主顾。我不知道您给了他们多少钱,让他们愿意在横梁上动手脚——这报酬,一定很多吧?” 一枝单刀直入,金磊也不打算兜圈子,当场变脸冷笑道:“空口无凭,一切都是你的猜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视频是真的?” 金磊太明白攻心的重要性,决定先给这小助理泼脏水:“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助理,又有什么资格质疑我?林廿双,你知道公司怎么说你的吗?说你是易总的入幕之宾,林贵人。” “林贵人,”金磊嘴角泛起促狭的笑,“你连勾引易总这种腌臜事都能做出来,你觉得你公布这视频,大家会信你?” “视频的真伪性,你一验便知。”一枝压根儿不接招,“我和易总当天在会议中心发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于是报了警,是警察陪我们一起看的视频。” 金磊仍是不信:“林贵人,你怕不是在诈我。不然你说说看,你发现了什么?” “良知。”冷不防地,易念成在旁边接话,“金磊,我们发现了你丢掉的良知。” 金磊忽然口干舌燥,他解开了衬衫领口处的扣子,又喝了一大口龙井。 调整好情绪,他才望向易念成:“我没干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事到如今你还不承认吗?”一枝回忆起发布会当天金磊的反常举动,步步紧逼,“发布会上午我让你一起去看展台,你当时就表现得很奇怪,满脸都写着拒绝。” “进了会议中心之后就更不对劲了,明明是和易总说话,却始终在台下徘徊,不愿意上展台。”一枝道,“就好像知道,展台一定会发生什么危险。” 金磊看出一切只是一枝的推测,一口咬死:“说了这么多有证据吗?林廿双我告诉你,没做就是没做,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易念成一语双关:“窗户被我关死了,这屋里根本没有你的影子。” 他默默来到一枝旁边,和一枝交换了个“让我上”的眼神。 “展会出事、小林受伤之后,我们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易念成沉稳道,“然后你就来了。” 金磊:“一度的黎言律发了新品,我赶过去跟你通个气,有问题吗?” 易念成:“问题大了。” 金磊眉间至山根处皱出了一个“川”字,像下一秒就会龟裂的干涸土地。 第250章 易念成:“一度科技在事先没有任何风声的情况下,忽然开了新品发布会,你若是真的着急,难道不应该当场打电话联系我?为什么要在发布会结束后,专门跑到医院来让我看录像?这就好像——” 他说出自己的推测:“好像故意在等这场发布会安稳结束,顺便跑过来气一气我。” “磊哥,我猜这感觉很爽,”易念成又换回了亲切的称呼,“就像杀人凶手总喜欢回到案发现场一样爽。” 金磊依旧喝着茶,手却微微抖了:“一切都是你们的猜测。” “我也希望这只是猜测。”易念成摇头,自失地笑了下,“还是你说的一句话,提醒了我,一切都是事实。” 见金磊眼皮一抬,易念成道:“你当初火急火燎地跑到医院,一来就开门见山,说一度发了和我们差不多的新品。” “新品项目组的每个人都签了保密协议,除了我,没有人知道我们要发的新品,究竟是什么。可是,磊哥,你又是为何如此笃定,一度和易图的新品‘差不多’呢?” 一枝适时助攻:“真相只有一个,金总您提前知道了新品是什么,并且,出于某种目的,把它给了黎言律。” 只一瞬间,金磊手剧烈地抖动,整杯龙井被他扣翻在茶几上。 他说不出话。 “那天展台横梁坠落,要不是小林替我挡了一下,说不定现在在医院躺着,哦不,在殡仪馆躺着的就是我了。”易念成抽出几张纸巾递给金磊,又用纸巾按住茶水。 他苦笑道:“我们认识五年,我实在想不到你有什么理由,非要置我于死地。除非——” 易念成看着纸巾一点一点被茶水浸透,那纸巾像陷入囚笼无力挣扎的白鸟。 “除非你早就和黎言律暗通款曲,为了保证一度的线上发布会顺利召开,必须让易图那天的展台出乱子。” “说出来真是好笑,”易念成无奈摇头,“最高端的商战,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手段。” 易念成忽然靠近金磊,逼得对方下意识往后一靠,整个人贴在了沙发上。 他直视金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质问:“金磊,【爱艺】是不是你偷给黎言律的?众品文化又是怎么回事?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严厉的声音碰撞在办公室的白墙上,击出层层回音。 就在此时,门口笃笃的敲门声缓解了室内的窒息。 前台妹子推了门,手上巨大的塑料袋摩擦出不和谐的声响。她瞟着屋内姿势诡异的三人,硬着头皮怯怯道:“易总,金总,林助,打扰三位了,外卖到了。” 虽说一番推拉撕扯,已经快到中午十二点,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谁还有心情吃午餐?一枝于是皱眉,要赶人走:“易总和金总在开会,你晚一点再……” “是我让她到点儿送来的。”易念成接过外卖袋。 前台妹子感知到不妙的气氛,立刻脚底抹油溜走了。 易念成从纸袋中取出餐盒:“对线了这么久,饿了没?嘴也硬得难受吧?吃点儿软乎的垫吧垫吧。” 说着打开餐盒,麻酱拌面的香气立刻四溢开来。 “我们最常吃的那家沙县,”易念成道,“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沙县。” 洁白面条裹着喷香的芝麻酱,翠绿葱花点缀其间,更显色味,令人分外有食欲。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易念成又从袋中掏出两个小餐盒,一一打开。 是茶叶蛋和鸡腿。 易念成将餐盒推到金磊面前:“人人都说易图风水好,我易念成是个幸运儿,殊不知未来创业城这里,风水最好的,是楼下的沙县小吃。” “这么多年,公司换了一批又一批,沙县小吃却坚挺得不行。拌面还是那碗拌面,茶叶蛋还是那颗茶叶蛋,鸡腿还是那个鸡腿。” “可是啊,”易念成长叹,“磊哥,你还是当年的那个你吗?” 人是一种高级的低级动物,高级在能编故事、会说谎、擅长吐露出一切有利于自己的话语。 却又低级在,一旦被久远的记忆击中,长久以来筑牢的心房便会支离破碎,霎时说不出任何字句。 金磊嘴唇开合想辩解,室内却是惨然的安静。 易念成:“五年前我刚到宜州,浑身上下的钱加起来不够付两个月办公室租金,就这样还被中介坑走了。” “我记得就是在沙县小吃遇到了你,你看我穷得冒泡,请了我一个茶叶蛋、一只鸡腿。”他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金磊,“现在,我如数奉还。” 易念成说得很平淡,目光却坚定,金磊和他共事多年,知道这是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他忽然疲惫至极,整个人像是脊柱被抽空了一样无力地窝进沙发,闭上了眼。 易念成放下筷子,直截了当地问:“【爱艺】这款产品从demo到成型只存在在我这里,就连测试,跑的都是我个人买的服务器,你是怎么拿到的?” 金磊颓丧道:“就是从你电脑里拿的。” 易念成:“电脑有密码。” 金磊笑笑:“你当着我的面输过好几次电脑密码,密码也很好记,bz20130712。” 一枝一直扶着桌子默默听着,此刻眉头连同手指共同动了动,指甲在办公桌上划下呲啦之声。 是他的名字,和他与易念成相遇的那一晚。 第251章 原来……易念成从未忘记。 易念成:“众品文化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以前开创业的公司,从来没对别人说过,”金磊像个被嵌入自动问答程序的人工智能,“法人也是我的同乡,他退出之后我没有做变更,就一直用到现在。” 易念成:“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些,不然我为什么不去看天眼查?” 一枝没忍住,从旁吐槽道:“左右倒右手,用公司的钱赚公司的钱,金总,您这招‘原汤化原食’,高,实在是高。” 金磊干咽着喉咙,眨了眨眼。 “自己做的腌臜事,不好意思说是吧?”易念成道,“那我帮你说出来。” “我去财务查了账,五年前我靠着卖画刚拿到原始资金,又是招聘又是付房租又是装修,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你趁公司管理不严,钻了我对财务知之甚少的空子,就动了歪心思。” “你仗着自己是公司的元老,伪造众品和易图的合同,让财务乖乖盖了合同章和财务章,从易图的账户里支走了八十万。接着你用这八十万做原始资金,为易图进行垫付,每个月还从中抽取服务费,雪球越滚越大,就这样滚了五年。” 根深蒂固的权力,带来积重难返的败坏。 “可是,雪球滚到最后,总有雪崩的时候。”易念成走回桌前,拿起桌上那张众品开给易图的发票,甩到金磊面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金磊仔细看了发票金额,发现了不对之处——前段时间,众品的小会计火急火燎给自己打电话,说是丢了一张发票。 怎么会在易念成这里? “知道在哪儿发现的吗?”易念成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一度科技,黎言律那儿。” 金磊抓住发票的手骤然送了,发票跌在地毯上。 他不知道发票为什么会跑去了一度——也许是他去见黎言律的时候不小心带过去的,也许是会计失误寄送错了地址,也许,这一切只是幻觉,是记忆错乱,发票没有任何问题,易念成根本就是在诈他。 金磊目光涣散,最后一丝心里防线也被攻破。 易念成语调陡然严厉:“怎么跟黎言律勾搭上的?” 金磊虚虚地道:“黎言律想切入教育赛道,又不懂其中的门道,就动了歪心思,找到了我,说只需要拍一下代码和ui设计,很简单的,事成之后会给我丰厚的报酬。” “我觉得就是几张照片的事,又不是整个demo,黎言律拿到了也不太可能做出来,就……” 易念成越听越气,来到金磊面前,揪住他的领子把人拉起:“你觉得?互联网这行牵一发动全身,又各个是人精,哪怕是一段代码被人顺走,遇到高手,分分钟能给你出个copy,你算哪根葱你觉得?” 金磊被领口扼得脸色红紫,呼吸愈发急促,渐渐地,眼白翻了出来。一枝忙奔了过去,阻止易念成继续动作:“阿成,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易念成这才放了金磊,后者伏在沙发上,只剩大口喘气的份儿。 易念成恢复平静,冷冷地问:“为什么?” 金磊仍旧上气不接下气:“他,他给的实在太多……” 易念成哼了一声:“你所说的‘丰厚的报酬’?笑话!黎言律和一度抠门到什么程度业内无人不知——想裁员的时候,用尽办法逼着人主动离职,连n+1都不愿意赔;一度的这些破事儿血洗过脉脉的匿名区,还上过热搜。” 这件事上,一枝始终是旁观者,此时他心中冒出了个念头——是易念成这个被蒙了双眼的当局者,绝对没有想过的念头。 他对易念成道:“一个想法,不一定对,我猜金总是想和黎言律沆瀣一气之后,架空你,再把你赶走,然后彻底将易图据为己有。” 金磊原本捂着脖子窝在沙发里,听闻此话,双手捂脸,哑口无言。 易念成一看他这样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默了很久,易念成才缓缓道:“你有野心,想当易图的掌门人,我不怪你,但你为什么要和一度搅合到一起?你知不知道黎言律根本不是善茬儿?” 他和黎言律打交道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也正是因为交情尚浅,他凭本能,就可以嗅出对方身上那股嗜血的气息。 说这话的同时,易念成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频繁震动了起来,电脑里微信消息的叮咚声接二连三。 他没有心情管这些杂事,继续道:“金磊,若是你和黎言律真的把我拉下了马,你当真以为自己能成功上位?接过易图,黎言律一定会像对待不可回收垃圾那样,把你一脚踢走。” 金磊仍然没把手从脸上拿开,易念成看到他的指缝中逐渐湿润,细小的泪珠堆积,然后沿着皮肤纹理,无声流下。 他吞掉了后半句话——依附于人,永远不可能站上顶峰,永远不可能真正有所作为。 “阿成,你让金总自己悔过一会儿吧。”未料此时,一枝拿着震个不停手机走近,“先接电话要紧。” “挂了,”易念成正在气头上,喘着粗气,“谁那么没有眼力价儿。” 一枝瞥了眼手机屏幕,小声道:“没眼力价儿的可能是你,投资人的电话,你非接不可。” 易念成微怔,循声看去。 来电显示里,一个名字徐徐跳动—— 第252章 【瀚海 peter】。 作者有话说: 手心冒汗的一章 ----- 招财的小貔貅又要出场啦~ 第109章 至少还拥有彼此 易念成按下接听键,皮特的问题连珠炮一样,在他耳边疯狂输出。 “易总,家丑不可外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 “你的嘴是漏风的墙吗?怎么什么都能往外冒,还捅到了网上?” “网上那些自媒体,真是砒霜配辣椒,又毒又辣。” “omg易念成你上热搜了,omgomg!!!” “你当初说不给易图设公关部,我就觉得不妥,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x的!易念成,你他妈赶紧想办法把网上的热度降下来,不然我的血压就要飙上去了!” 皮特语调夸张,又气又急,至最后简直有些骂人的意思了。 一枝何时见过恭谨的小貔貅如此大发雷霆,决定给易念成挽尊,于是礼貌道:“皮总您好,我是易总的助理,易总现在不方便说话,请问您有什么事?” 皮特似乎没有想到秋毫上仙会接电话,他听出了一枝的暗含的压制,在电话那头愣住。 几声深呼吸后,皮特才尽力克制愤怒,换了一副恭敬的调调:“林助理,请转告易总,请个好点的危机公关团队撤热搜,然后自求多福吧!” 他似乎真是气坏了,顿了片刻,又补刀:“再帮我转告一句——易念成,你糊涂啊!” 貔貅是和气生财的性子,能让皮特原地爆炸的事情,一定相当严重。 一枝和易念成对视一眼,不顾还在沙发上捂脸忏悔的金磊,面色严肃地打开手机,登进微博看热搜。 不看不知道,一看,一枝的眼珠差点没从眼眶里弹出来。 热搜栏十个位置,大半都和易念成有关: 【2023年网络文明大会新闻发布会 置顶 易图科技是骗子公司 248.3万 爆 最大国际假画诈骗案 198.2万 爆 易念成 进狱系霸总 170.9万 爆 龙生龙凤生凤吗? 108.6万 热 4幅假画骗了2个亿 106.9万 热 易图卖假画 105.1万 热 成纯 假画大师 95.7万 新 pure 78.2万 新 ……】 ??? 一枝不解地望向热搜的主人公易念成,见到了诡异的一幕。 按理说,一个人无缘无故上了热搜,突然被拉到嘈杂的公共舆论场,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因为懵逼而产生的疑惑不解。 然而此刻,易念成的脸颊由红转白,额上浮起大片虚汗,竟有些说不出的……害怕。 他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幸而被一枝眼疾手快扶助。 “为什么说我们是骗子公司?”一枝抓住易念成的手将人扶稳,直觉对方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热搜每十分钟刷新一次,【成纯 假画大师】很快上升了一名,飚到了【易图卖假画】之前。 两个词条都和“假画”有关,一定有联系! 一枝不禁问道:“成纯又是谁?” 易念成没有答话,只是颤抖地扶住桌子,此刻办公室的墙面都比他的脸来得有颜色些。 他手掌击出啪的响声,过于用力的指节失血变白;而因为弯腰的缘故,肩胛骨一耸一耸,像挣扎的溺水者,看上去无助极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金磊一直陷在沙发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看起了热搜。此时他突然出了声,带着哭腔,继续支离破碎地道:“我,我只是为了让黎言律相信我,想博取他的信任,才和他说了阿姨的事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要知道有这么一天黎言律这个小人用阿姨的事情来对付你,我说什么也不会透露……” “这些热搜一定是黎言律安排的,一度本来就是做网络营销起家,对操控流量再熟悉不过。”金磊难以置信地摇头,“是黎言律!” 他兀自说道:“黎言律肯定定是怕你和易图的发布会反扑他,抢先一步占据舆论高地,把你打到谷底,打得永世不能翻身……” “我知道黎言律是个狠人,但没想过他竟然这么狠。” “够了!”易念成双目赤红,和苍白脸色形成了惨烈对比,打断了金磊。 他的关注点显然不是黎言律,而在另一件事上:“我妈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金磊努力组织着语言:“融完a轮,钱刚到账那天,你约我在沙县小吃喝酒。当时你太开心了,喝得断了片儿,拽着我陆续说了些你的家事,说什么你妈妈画假画、犯罪判刑之类的,后来我一时好奇,就上外网搜了些新闻,我也是七七八八拼凑出来的。” 说话间,他竟然跪行至易念成面前,不管不顾地抱住易念成的小腿,像条黏在裤管上的可怜的鼻涕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大成子,这件事我只告诉了黎言律,其他谁都没有说,求你原谅我,原谅我吧……” 一枝虽然没听明白,但还是看不下去了:“你‘只’告诉了黎言律?你告诉他,就相当于告诉全世界。” 易念成几近失控,咬牙切齿地道:“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说完便拿起手机要拨110。 一枝拦住他:“报警的事先缓缓。” 第253章 易念成只缘身在此山中,又因为急火攻心,没想清楚其中的要害——金磊现在的最大诉求就是原谅,易念成真报警的话,金磊见横竖都是死,到时保不齐会破罐子破摔,反手一个回旋镖。 他若咬死不是自己做的,偷产品的事也好,爆黑料的事也罢,易念成没有任何证据能够对付黎言律。 思及此,一枝继续劝慰道:“这件事蹊跷得很,急匆匆报警不是上策。皮特说得对,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热搜压下去,尽量将公司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之后再从长计议。” “阿成,”他慢慢道,“事缓则圆。” 易念成呆了片刻后,原本停滞的眼珠终于开始转动,搓了两把脸。 他渐渐恢复了一个总裁应有的理智:“金磊,我给你一个月的带薪年假,作为这些年你对公司的贡献;一个月后,请你主动申请离职。休假期间,我会暂时封存掉你的工作邮箱、钉钉以及oa账号,在事情查清楚之前,你的一切业务工作转交给人力资源部副总监,管理工作由我暂代。” 易念成卸了他的权,但也是松口的意思,金磊仍然跪着,面色却趋于平静:“谢谢您,易总。” 他没有叫“大成子”,而是叫了声“易总”,以示自己和易念成的距离。也算是表明,从今以后,自己不会再过问易图科技的任何工作。 闻言,易念成点头,却不忘再留个心眼,施压道:“黎言律那边若是再有轻举妄动,我会报警。” 方才金磊跪地求饶,就差咣咣磕头了,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易念成办公室门口已经有了些吃瓜群众。 一枝拉开门,很有助理的模样,礼貌微笑道:“今天的工作就聊到这里,辛苦金总了,提前祝度假愉快。” 金磊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一枝乜斜了几眼探头探脑的员工,弯着眸子,波澜不惊地继续:“金总,休假就是放空情绪、舒缓身心,若是这期间,再关心公司的事情,同他人往来联系,那就得不偿失了。” 金磊听懂了他明里暗里的警示,有气无力地点头:“有易总在,我哪儿敢。” 送走金磊,一枝刚关了门,腰便被一双大手环住。 脊背坍塌,皮肤略微发烫,环住他的胳膊还在微微发抖。 “别动。”百叶窗仍是闭合着,室内昏暗,易念成将头垫在他的肩胛,重复道,“别动,别回头。” 说完,他恢复了不声不响的状态。 像一盏快要烧到尽头的煤油灯,又像是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一枝回伸手臂想要安抚,与此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想从脑细胞黎找些宽慰的话。 却摸到了满手冰凉的泪。 “我不动。”一枝任凭易念成的泪水滴落,湿了肩窝。 淡淡的松烟墨香萦在易念成鼻尖,他满足又悲戚地哼了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办公室外人声散去,不大的暗色空间里,只有墙上的挂钟指针滴答作响,角落的路由器指示灯偶尔闪光,有一道光线恰巧反射到了墙上的《岩间圣母》中,圣母背后的岩石被照亮。 极其柔和的光,伴着圣母慈祥安宁的神情,落在易念成眼里,却仿佛是连接另一个让他害怕的网络世界的,滔天巨浪。 易念成把一枝搂得更紧,从后面亲了亲他的耳垂,终于嗓音含混地张了口:“时间能不能就这样暂停。” 巨大的颓丧排山倒海席卷而来,一枝回握住他的手,带过腰际和胸膛,拉到唇边吻了吻他的指尖:“振作些,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是,”易念成任泪水在面颊蒸发,喟叹道,“外面是滔天巨浪,但至少我们还拥有彼此。” 在易念成看不到的地方,一枝忽然笑了。 他觉得自己被幸运包围。 不是因为爱人的真心与情话,而是因为察觉到彼此的脆弱、无助与不完美。 相爱是一种幸运。 是能把软肋亮给对方的幸运。 完全止住眼泪后,易念成同一枝分开,坐回办公桌前。 他把热搜榜翻来覆去地看了会儿,然后靠在椅背上:“可怎么振作呢?我……太难了。” 说完又深吸了口气。 “易图正在融资的关键时刻,我和瀚海签了对赌——原本的计划是,新品发布会后三个月,【爱艺】如果能有20%的利润,c轮融资就会到位——现在大环境不好,互联网行业泥沙俱下,融资本来就难,瀚海那帮人精,不见兔子不撒鹰。”易念成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像在喃喃自语,“这下好了,我和易图一上热搜,卖假画这件事全网都知道了,易图的c轮基本凉凉了。” “不然皮特为什么急吼吼地打电话给我?易图的身家性命,和他的项目roi(投资回报率)以及年末分红绑得死死的,我说难听些,我和皮特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一枝幻视了小貔貅和易念成绑在一起的模样,觉得倒也不必如此,便问:“如果不融资,易图有办法活下去吗?” 易念成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让一枝觉得自己刚才的问题,幼稚至极。 易念成:“活下去的概率是0.01%。” “起码还有,”一枝想让易念成开心,顺着说道,“怎么做?” “寻找除了瀚海以外的资方。”易念成满脸都写着无奈,“但创投机构都不是吃干饭的,瀚海是业内老大,他们都不要的敝履,谁敢接?我说概率只有0.01%,是在无限乐观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的奇迹,它的真实意思是,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第254章 一枝心道,奇迹,还真有。 ——他手中财物颇丰,主君百城那里,更是奇珍异宝遍集。 否则五年前他不可能求着百城君,然后以“木晟”的名义买下易念成的画,让他拥有第一桶原始资金。 这些天做易念成的助理,他也跟着学了不少知识,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五年前的自己,是易念成的“天使投资人”。 易念成烦躁地啧了一声,打断他的思绪:“还有哪家机构能帮帮易图?” 一·天使·枝心中有了盘算,走到他面前,吐气间都是墨香:“你干嘛要跟小貔……跟皮特穿一条裤子?说不定真有人能帮你。” 易念成眼睫一动:“谁?” “易总,”一枝伸手在他的长睫上抚了下,好整以暇道,“我真心实意给你支招,你是不是也得以诚相待?” 易念成:“?” 一枝走到门口开关处,将办公室的大灯打开:“至少要告诉我,第一,卖假画是怎么回事。” 室内终于恢复明亮,可易念成却骤然哑火,眸子也黯了下来。 一枝回身,伸出食指和中指:“第二,成纯,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一口气写到小高潮,好爽!!! 成纯是谁,也很明显了哈 第110章 达芬奇诅咒 易念成从办公椅上站起,走到门口,重新将办公室的灯关上。 极致的亮光之后,室内重归昏暗。 黑寂中,他的声音飘出:“我原本以为这件事,过去就过去了。” 明暗转瞬交替,让一枝的瞳孔无法适应。眩晕感骤然袭来,他眼前泛起大片色块,鬼魅又光怪陆离,下意识撑住桌子。 易念成像是知晓他的难受:“可是它总在我放松警惕的时候,在不经意之间,跳出来刺激我一下。” “你de过那种埋得很深的bug吗?就是那种感觉。”他仰头,似在回想什么,声音很近也很远,“平时不会被发现,更没什么影响,但一到产品联调或者版本更新的时候,就一定会冒出来。” 一枝不懂程序员的苦恼,他循着微光望向易念成,觉得对方更像一头正在呜咽的无助困兽。他试着理解,斟酌措辞道:“关键时刻掉链子?” 易念成点头:“不止是掉链子,是坑,深坑。” 沉默片刻,一枝听到了吧嗒的声音。 易念成再度开了灯。 一枝聚焦双瞳,从墙上的玻璃反光中,看到了易念成。 易念成正凝眸望向墙面正中央,他勾勾唇,玻璃中的影子也勾勾唇,他眨了一下眼,影子亦然。 玻璃后面,远山淡影飞鸟流泉,母亲牵着儿子,眼角的泪滴摇摇欲坠。 是那幅《竹林母子》。 而易念成的影子和画中的男孩重合。 “这件事、这个名字,有千钧之重,在我的心上砸了个深坑。”易念成眼神半明半寐,“过了这么久,没想到,它还能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 一枝听了个半懂,但也猜到了易念成想说什么:“成纯?” “嗯,”易念成颔首,神色复杂地笑笑,“我的妈妈。” “我是诈骗犯的儿子。” 他掏出手机,输入了些什么,递给一枝看。 屏幕中全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小字,一枝哪里认得,只看到有个跟刚才热搜榜上一样的【pure】。他有些尴尬,手已经伸出去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易念成见状,把手机紧紧攥在掌心:“我妈妈是宜州人,孤儿,在福利院长大,喏,就是未来创业城旁边的福利院。名字也是福利院院长起的,叫成纯。” “院长赶时髦,还给妈妈起了个英文名,p,u,r,e,pure。” 一枝方才记下了英文字母的个数,是四个,此时听易念成如此一说,便对上了。他道:“令堂和卖假画有什么关系?” “我妈妈是宜州师范大学艺术系毕业,”易念成道,“专攻油画和版画,但是素描、书法、国画,东方的西方的,什么都能来点儿。她出身清苦,却很有艺术天赋,大概上帝给她关上了一扇门,却开了很多扇窗户。” 一枝原身是毛笔,又因混迹人间千百年而见多识广,对于这样的“艺术人生”再熟悉不过,于是道:“这不是挺好的,令堂又怎么会和‘假画’搭在了一起?” 易念成目光挪开,落在旁边的《岩间圣母》上:“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吧?” “达芬奇。”一枝对画作不陌生,却不知易念成为何有此一问。 “我妈妈最擅长画达芬奇,尤其喜欢模仿这副《岩间圣母》。”说这话的同时,易念成看着圣母背后的拱形岩石——那里酷似一个巨大而温暖的子宫。 《岩间圣母》、《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抱银鼠的女人》……得益于母亲神乎其技的画笔,他也早早地认识了诸多世界名画。 他想了想,却道:“她的一生,似乎也是个达芬奇诅咒。” 易念成今天的每一句话都踩到了一枝的知识盲区,他不动声色地开了手机,点开搜索引擎,输入了【达芬奇诅咒】。 “妈妈很有聪明,在艺术方面称得上是天才。但就是因为太聪明、太有才了,她对什么都感兴趣,却又只有三分钟热度。”易念成接着道。 伴着他的声音以及百科词条,一枝明白了:所谓达芬奇诅咒,是指一个人,如达芬奇一般博闻强识、涉猎广泛,受尽世人的赞美,被称之为“天才”——然而却正因为什么都会一些,导致无法专注于某一个领域。 第255章 中了“达芬奇诅咒”的天才,至最后大抵都会变成“样样通样样松”的庸才,终此一生,一事无成。 庸才其实并不是个贬义词。对凡人来说,大起大落总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冲击和损耗,大多数人撞个一次两次,人就废了。 而平平顺顺碌碌无为,其实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 一枝只是是不知道,易妈妈究竟经历了什么,会沦落到诈骗犯的地步,还害儿子成了“进狱系霸总”。 “你想问为什么我妈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是吗?”易念成总能轻易猜到一枝心中所想。 一枝愣了愣,点头:“因为穷?” “并不,”易念成道,“恰恰相反,早几年,我妈妈过得还挺好的。” 因为种种原因,易念成从小学就开始寄宿。 刚一米出头的小不点,在理应和父母撒娇、嫌弃麦当劳的薯条不如肯德基好吃的年岁,就明白了一些残酷的道理——外面不是家里,不能乱发脾气;寄宿的阿姨做什么就吃什么,不好吃也要吃;晚上睡觉不能踢被子,否则第二天早上起来要拉肚子。 学生年代,他每逢周末才能回家,和母亲相处的时日其实并不多。 难得的团聚时光,母子二人都倍加珍惜,母亲也常常会一边带他认画,一边述说自己那段阳光灿烂的日子。 易念成不断回忆着母亲的述说:“我妈妈因为画工好、模仿能力强,什么都能画,画什么像什么,大学时就靠帮人画仿品赚到了不少钱。她在师范大学艺术系有个外号,叫‘人肉扫描仪’。” “令堂画的是……仿品?和你办公室这些画一样?”一枝敏锐地抓住了重点,他望着墙上的百家名作,忽然知道了几分。 易念成嗯了声:“我问过妈妈,她说那时候,找她画画的都是些装修公司、设计公司之流,市面上是有一些买家,喜欢这种名画,放在家里、店铺里,附庸风雅嘛。” 艺术这行,从学习阶段开始就是烧钱,往往烧光了钱却也并没有多少回报,易妈妈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还能养活得相当不错,思及此,一枝道:“也算是门手艺。” 易念成却苦涩地来了句:“我倒希望妈妈没有这门手艺。” 一枝直觉到了该转折的地方,便问:“令堂究竟是为什么开始画假画?” 易念成:“因为爸爸,也因为我。” “妈妈和爸爸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很快结婚,然后生了我。那时候爸爸在设计公司工作,妈妈一边照顾我,一边接着仿品画作的订单,我小的时候,家里和和美美,吃穿不愁的。”他自失地轻笑了一声,“但好景不长,我五岁的时候,爸爸就因为肝癌去世了——从查出来到人没了,前后不过三个月。” “妈妈没有正经工作,又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辛苦极了。正巧爸爸的设计公司里有位老板,来吊唁的时候看到了妈妈的仿作,惊为天画,就给妈妈介绍了位客户。” “客户来自国外,是位不缺钱的大主顾,看了妈妈的作品之后,一口气下了十几个订单,他们给妈妈发来了各种风格的样画让妈妈模仿,并且直接打了一半的预付款。我和妈妈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数字,那会儿银行兑换外币有金额限制,妈妈是花了很久很久,才把那笔英镑完全取出来。” 能一口气下这么多订单,支付这么多费用的主顾,绝对不是一般的小商小户,一枝脱口而出:“买假画的……国外团伙?!” 这些天在易图,他跟着了解了些许艺术品行业的猫腻,知道国外有这种专门的假画诈骗团伙。 艺术品买卖看似高冷又壕无人性,所谓“开张吃半年”,但更多的画廊和拍卖行要面对的,是“半年不开张”的艰难局面。 因而这些假画诈骗团伙专门雇佣高明的画手,模仿一些尚未流通到市场的名家画作,再同原作持有人、画廊、拍卖行沆瀣一气,在买家出价后以假乱真——真正的画作仍被这条利益链上的人紧紧把持,他们宣称画作有多个版本,等待下次拍卖时一“画”多吃。 能购买这些画作的都是富人,想要用钞能力彰显自己的艺术品味,哪怕得知自己买的是假画,也大多选择打碎牙齿往肚里吞。 更有甚者,选择弄假成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艺术品从来只和身份、利益与舆论有关,究竟出自谁人之手,到最后其实并不重要。 就好比,大明星哪怕穿假鞋用a货包,大家也会认为它们都是真的。 易念成点头:“妈妈心里应该也清楚,但一来天高皇帝远,她料想太平洋的警察绝对管不到国内;二来我当时要上小学了,上重点小学也需要一大笔择校费——我妈妈还是接受了。” “妈妈为了赶这些订单,只能把我送到外面寄宿。但即便如此,家里的日子还是好过得多。” 这便是他从小寄宿的原因。 易念成边说,边回想着那段带着童年滤镜的日子:家中不大,他做作业的小方桌,就摆在母亲的工作台旁边。但凡他周末回家,母亲似乎都很忙,要么是在电脑前回邮件发信息,要么是在画架前挥笔。 无数封邮件,以【pure】的名字发出。 唯一的油画围裙,被蹭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母亲太忙了。 他想吃两口热乎的饭,母亲满含歉意地看着他,点了外卖;他想让母亲陪他一起看电视,母亲却总是说“乖宝,等我画完这幅画,你先把下周要学的课程预习一下”。 第256章 然后一直忙碌到他迷迷糊糊睡过去,母亲的画仍然没有画完。 某次学校组织亲子春游,母亲却因为太疲劳,直接睡过了点——班级大合照中,翠绿竹林中,每个孩子都和父母手拉着手,笑容甜甜;唯独易念成独自站在照片一角,瘦小的身体被竹竿挡住,露出的小脑袋上,面色阴郁。 想到这里,易念成目光重新落回《竹林母子》。 一枝顺着他的眼风望过去,恍然道:“这幅画,原来画的是你?” 易念成默认:“我妈妈的杰作。” 那是母亲为了弥补他,特意带他再次去了春游地;也是他记忆中,母亲画的唯一一幅原创作品。 若仔细看,画里杂糅了中西各种画派的技法,各有各的存在感,却又和谐自洽。 母亲是天才。 “阿成,你刚才说令堂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一方面是因为令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一枝仍是觉得哪里不对,“这事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易念成长呼了口气,走到一旁沙发上,像是被卸了所有力气一样坐下。 “母亲似乎也明白这钱来得不干净,保不齐自己也要受牵连,用【pure】的名字画完那个大客户的订单后,便单方面和他们断了联系。” 成纯不在这个圈子里,但也正因此,圈子里,关于“模仿大师pure”的传说越来越多。 “这之后妈妈没有再做了,打算找份正经的工作,但一个从来没进过职场的中年女人,还带着个孩子,你知道的,”易念成道,“几乎不可能。” 尽管垂着眸,一枝还是能感受到他眼底的颓然。 那几年成纯和易念成母子俩过的是什么日子,他能想象却不敢想象。 一枝心口像被攥了下:“很难吧?” “倒也没有,”易念成说着,原本略微低哑的声音陡然变高,“假如我没有一意孤行,报那个暑假游学班的话。” “我还算争气,读书没怎么让妈妈操过心,一路重点初中高中升上来,尤其擅长鼓捣计算机。高二的时候,班主任推荐我参加信息学竞赛,让我报一个暑假游学班,去国外长长见识,我和妈妈说了,但游学向来都是富家子弟的游戏,费用不是小数目,妈妈实在拿不出。” “我蒙着被子哭了一夜,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请了三天病假,还说自己放弃游学班和竞赛名额,然后一个人跑去了新华书店。” 他记得那三天,自己窝在书店角落,将觊觎了很久却没舍得买下的《算法导论》和《数学一本通》反反复复从头翻到尾,把能抄的代码,抄满了笔记本。 “复课的时候,我一到学校,班主任就跟我说,我妈妈已经替我报了名交了费,我可以去游学了。” 能在短时间内凑到这么多钱,一枝脑中冒出了个想法:“令堂……重操旧业,画起了假画?” “妈妈当时一切如常,和我说钱是她找老同学借的。我还奇怪,自从爸爸去世后,妈妈几乎和当初的同学断了联系。”易念成顿了少倾,“直到我从国外游学回来,看到了她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架,才知道,原来她又径自联系了国外的假画团伙。pure重出江湖。” “原来我游学的钱就是这么来的。” 原来书山有路勤为径,还需一个富贵命——铺就道路的原材料,竟都是钞票与金子。 他长叹一声:“这只是个开始。我参加了信息学竞赛拿了奖,高考有了加分,顺利考到江城科学技术大学,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 一枝:“令堂就一直靠画假画为生?” “是靠画假画,来供我读书。”易念成捋了捋头发,呼吸有点喘,“直到2013年,我毕业那年。” 易念成自始至终低着头,好似个犯了错被教导主任训斥的学生。 然而此刻,他起了身,乌亮双眸看向一枝:“我……和你分手的那一年。” 作者有话说: 一声长叹 第111章 直到路的尽头 说话间,易念成来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出了块小单片机。 电板风格颇为古早,红绿二色电线都露在外面,很像电子系大学生实践课里做出的玩意儿,四周也有些打油,一看便是被摩挲了许久。 易念成拨动开关,电板上的字母便一个接一个亮起。 像是拙劣的变戏法,又像是可爱的童话。 一枝定睛,看见了一行字母: 【hello baizhi】。 亮起又熄灭,接着再度闪光。 “每次会闪几秒钟。”易念成解释,“这么多年,它始终陪着。我明白,我只能用如此短暂的方法,来对抗如此长久的感情。” 接着,他一本正经地道:“hello,柏枝。” 易念成的语气恢复了平稳,甚至有些清冷,听上去颇似用电脑自带的语音播报c语言里那句大名鼎鼎的程序——“hello world”。 一枝嗓子莫名发堵,仿佛吃了蘸醋的酸菜饺子之后,又被灌了口酸汤:“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这明明是十年前,易念成毕业前夕,为了邀请他去参加毕业舞会而送的礼物。 收到后他开心了很久很久,即使易念成毕业舞会放他鸽子,之后又消失断联,他还是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珍之重之地收到现在。 不断跳动闪烁的字母落在易念成瞳孔中,夜空中的星芒似的。他道:“我当时做的是情侣款,一个提前送给了你,另一个,想在毕业舞会时,用来表白。” 第257章 一枝脑子一空,紧接着,震惊、感动、喜悦、遗憾……各种情绪喷薄交融,最终汇合成了阵阵席卷的浪潮。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话语。 反而是易念成接着道:“可是就在舞会当天,我刚从宿舍出门,就收到消息——妈妈被捕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从手机中调出新闻,开了翻译模式,递给一枝。 屏幕里是谷歌的新闻搜索页面,一枝看到了关键词【saatchi画廊】、【史上最大艺术品诈骗】,以及【pure】,时间则是2013年7-8月。 《每日艺术》、《艺术市场通讯》,甚至bbc、泰晤士报、卫报……各大媒体都对这起诈骗案进行了报道,概述案情有之,抽丝剥茧有之,爆料秘辛有之。 而占据篇幅最多的,竟然是各方对于pure这位“模仿大师”身份的猜测。 满屏文字中,一行特稿标题攫住了一枝的眼球: 【pure的悲剧|世界上只有一位达芬奇吗?】 文章出自知名特稿记者,对如今混乱拜金的艺术品市场进行了一番批判;但字里行间着墨更重的,是对pure这位“假画模仿大师”技艺的赞叹,以及命运的同情。 他猛然反应过来——“世上只有一位达芬奇”,易念成在与他再度见面时,就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想起了不久前看过的易念成的手机备忘录,上面同样记下了这句话。 句子的旁边,还有一个词条:【江城市女子监狱】。 全对上了。 所有的信息,如四散在地却又被重新收集的碎片,拼出了一副巨大而危险的拼图。 易念成打断他的思绪:“国际刑警其实注意这家画廊和假画团伙很久了,虽然母亲很注意,不透露任何与pure有关的信息,平时收发邮件登的也是外网,但好巧不巧,她早年给小客户画的单子,可能是因为比较随意,有一幅画被她随手在下面署了个【pure】的名,警察顺着蛛丝马迹,查到了她——谁能想到,假画圈大名鼎鼎的模仿大师pure,竟然只是一个为了碎银几两、每日劳碌奔忙的东方女人呢?” “那幅暴露身份的画,就是达芬奇的《岩间圣母》。”易念成深吸一口气,转而去看墙,“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一枝走来到他旁边,同他并肩看画:“所以你才没有去毕业舞会?” “是不是害你等了整个晚上?”易念成默了默,将他揽到肩头,又道,“我的错。” 这句“我的错”,刺一般在他心底扎了许多年,伴他犹豫,同他挣扎,随他走过创业初期最艰难的日子,也见证过他功成名就,攀上高峰。 但错就是错。 一枝安静靠着易念成,在后者颈动脉的搏动中,明白了一切—— 母亲被捕绝非小事,或许是背调未过,或许是主观毁约,易念成最终没能南下入职互联网大厂,而是阴差阳错,留在了江城创业。 阴差阳错,也是错。 “何止等了一个晚上。”一枝忽然很理解他,语气中并没有抱怨,更多的是怜惜。 易念成将他拥得更紧:“得知消息之后,我完全懵了,感觉大家看我的目光都变了,就好像我脸上写着【诈骗犯的儿子】几个大字。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我只能躲。” “尤其是面对你。”他声线不太稳,“柏枝,你那么好,我……不配。” “傻子。”一枝心脏空跳了两拍,他踮起脚,唇瓣贴着易念成的嘴角。 “是,我是傻子。” “配不上你的傻子。”易念成几乎被一枝的目光吸进去,过了片刻,他终于流下眼泪,回吻住他,喃喃着,重复着。 “傻子不仅没和你说,还刻意避着你。”亲了一会,易念成擦干泪,和一枝分开些许。 他喉结滚动着挤出愧疚的声音:“避到2018年,那年,我妈妈在狱中去世了。” 一枝有点吃惊:“令堂不在了?” 易念成:“妈妈入狱前就已经查出了乳腺癌,一直瞒着我,又是在监狱那样的环境里……” 他逐渐哽咽:“能撑五年,已经是奇迹;我知道,妈妈她是放不下我,想等到我大学毕业再走。” 他依稀记得母亲去世后给自己留的遗书,不大的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小成,妈妈是因为画画太好看,被天使选中啦!妈妈是去给天使画画。你不要哭。】 易念成泪眼迷蒙。 一枝算了算日子,明白过来:“这就是你当时彻底同我断联的原因?” 易念成眼中水光未褪,莹润如深海之珠,他道:“是,也不是。母亲去世后,恰巧我又创业不顺,项目黄的黄亏的亏,赔了一大笔钱,当时觉得人生要完蛋了,死路一条,哪里还敢联系你?万念俱灰之下,我裁掉了公司几乎所有的员工,来了宜州。” 他怅然摇头:“原本是想去福利院和宜州师范大学,找找妈妈当年的足迹,算是死前最后的念想,然后找个地方,了结自己。” 死路好歹有路,而走投无路的贫穷与绝望,远比死亡更加可怕。 易念成:“我在福利院和学校看到了妈妈的照片、她早些年画的画作,不是模仿画,是自己的原创,好看极了。忽然间浑身充满了力量,一定是妈妈在天上保佑着我。” “学校从来都是教育我,前途是光明的灿烂的,人都有美好的未来。但妈妈,她供我读书游学,让我有机会考上大学,她是在用这二十年的生活告诉我,人在落难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只要活着,就有法子。” 第258章 “我盘了盘,公司还没完全倒,项目还有机会,还有几个兄弟愿意跟我来宜州。正巧未来创业城离师范大学和福利院不远,那会儿租金还很便宜,我凑了些钱,打算先租个小办公室,最后再试一次。” 一枝顺着他的话道:“然后就在这里遇到了金磊?” 易念成应声:“卖《竹林母子》的建议,也是金磊提的。磊哥和木先生是我的恩人。” 说完他顿住了,不知是在痛惜金磊突然的背叛,还是在感叹木晟长久的神隐。 “说你是傻子,你真的傻。”一枝靠近他,呼吸拂在易念成的下巴上,温热又带着痒意。 他问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发生了这么多事,为什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见我?逃避可耻且无用,你知不知道?” “是……害怕,”易念成用下巴轻轻地蹭了下一枝的鼻尖,“我怕你知道了我的过往,不会再喜欢我。” “手机给我。”一枝忽然道。 易念成正伤感着,听闻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霎时愣住。 一枝已经从他裤子口袋里摸到了手机,他又拿了自己的手机,对着两部机器,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通,接着道:“好了。” 易念成看了眼屏幕,更疑惑了:“为什么要开位置共享?” 一枝佯装叹息:“我也怕啊!害怕某个傻子因为害怕扔下我,再一次逃跑。” 这番话说得像绕口令,易念成揣摩了片刻,才道:“是……不……” 是害怕,却不会再逃跑。 一枝把设好的手机塞回他的口袋,又好气又好笑:“阿成,你以为我喜欢你什么?聪明?有趣?会赚钱?” 易念成揉揉眼眶,不置可否地嗯了声。 “不是的。”他虔诚地直视易念成的眼睛,像凝视神祇,也像对情人示爱。 “我的喜欢,是看见你狼狈和哭泣,知道你辛苦和平凡,明白你可能不聪明也可能会犯错,却还是想把怀抱都给你。” “我想听你喊我‘hello 柏枝’,然后和你一直走,直到路的尽头。” 作者有话说: 知道为啥之前一枝翻小易抽屉找发票,小易这么紧张了吧,把定情信物藏在抽屉里,想老婆又不好意思和老婆说,小易啊,你长点儿心吧! 小情侣正式表白~下面就专心对付可恶的黎总 ----- 稍晚还会发一章七夕番外,有兴趣的宝贝们可以去看看哈 # 番外 第112章 番外-小情侣们的快问快答 节目:《交换真心》 主持人:狮狮子 访谈对象:江念博&乐甘,卢念澈&水筠,宁念明&都春,易念成&一枝 狮狮子:亲爱的家人们,早上中午晚上好,欢迎大家来到大型恋爱访谈类综艺《交换真心》的录制现场。本节目由【长佩文学】独家冠名,【乐甘食品】、【宁氏园艺】、【易图科技】联合赞助播出。 观众(扔鸡蛋):广告达咩!我们要看小情侣! 狮狮子(熟练地躲过鸡蛋):子曾经曰过,网络一线牵,珍惜这段缘,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观众(扔菜叶):心灵鸡汤达咩!我们要看小情侣! 狮狮子(滴汗):那么就欢迎本期到场的四对小情侣! 观众(投鲜花):你一票,我一票,xql明天就出道。你不搞,我不搞,xql怎么睡得好?你努力,我努力,xql就会出奇迹…… 狮狮子(抬臂下压,示意大家安静):《交换真心》节目的玩法是,主持人问出一个问题的30秒内,情侣要在同一时间内作答。若答案内容相同,则加十分,反之不得分。全部问题回答完毕后,节目组将统计各对情侣的总分,总分最高的情侣,节目组将奉上神秘大奖一份,大家听清楚了吗? 江念博:好耶! 乐甘:神秘大奖是什么?是1000万吗?正好可以给哥哥的食品公司做启动资金。 江念博(悄悄掐了下乐甘的大腿):瞎说什么大实话。 卢念澈:好家伙,我刚出道的时候就有这种土到掉渣的综艺,现在怎么还有? 水筠(连忙捂住他的嘴):娱乐是个圈嘛。 卢念澈:娱乐juan,猪圈的圈。 水筠:? 卢念澈:遍地都是槽。 水筠:…… 宁念明(笃定):亲爱的,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 都春(无语):你确定?你可是刚复明没多久,眼珠都转不利索…… 易念成:什么是恋爱访谈? 一枝:…… * 狮狮子(持续滴汗):导演,小卢和小易这俩段,掐了别播。 狮狮子(恢复甜美的笑容):我们先进行一个预演,预演主要是帮助大家适应答题规则,热热身,不计入总得分。 狮狮子:准备好了吗?下面请听热身题:请分别写出你自己以及爱人的mbti人格。 (30秒后) 卢念澈:我是intp,乐甘是esfj。 乐甘:我是esfj,哥哥是intp。 (二人默契击掌) 卢念澈:我是enfp,水筠是,呃,水筠是…… 水筠(抢答):我是rest。 卢念澈:rest? 水筠(打哈欠):我累了,我要have a rest。 卢念澈:…… 宁念明:我是intj,都春是infp。 第259章 都春(看宁念明眼色):我是e,不是,是infp,小宁是,呃……小宁你这眼神什么意思我get不到啊! 易念成:什么是mbti? 一枝:…… * 狮狮子(抓狂):导演,后面三段全掐了!!! 狮狮子(戴好假笑面具):下面就正式进入比赛环节了哦! 请听第一题:在一起后,你们之间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什么? (30秒后) 江念博:让我解解馋。 乐甘:让我解解馋。 (二人默契击掌) 卢念澈:念澈放心飞,i澈永相随。 水筠:嘿嘿,今晚该“亲热解毒”了吧? 易念成:我就是要cpu你。 一枝:你个大猪蹄子,压我头发了! 宁念明交了白卷。 都春疯狂看着宁念明的眼色,最终因为眼球移动过于用力感到不适,下场休息。 * 狮狮子(绝望):还有能播的片段吗…… 狮狮子(平复情绪):请听第三题:今天晚上准备和爱人一起吃什么? (30秒后) 江念博:热干面。 乐甘:面条要吃烫烫的,哥哥要爱壮壮的。 (二人默契击掌) 卢念澈:本网红减肥中,勿cue。 水筠(掰着指头):麻辣米粉、臭豆腐、口味虾、开花香肠,糖油粑粑,醪糟蛋酒。 卢念澈:…… 水筠:哦对了,所有咸口的菜,不要放盐。 卢念澈:…… 宁念明:梅花糕。 都春(揉眼皮):对对,要乌衣巷口那一家的。 易念成(意味深长地笑):今晚吃一枝。 一枝:…… * 狮狮子(逐渐习惯):请听第三题:最喜欢的姿势是什么? 江念博:面对面,闻头发。 乐甘:面对面,闻头发。 (二人默契击掌) 卢念澈:先打一架,然后怎么都可以。 水筠:??? 宁念明:没有特别喜欢的姿势,但是必须喷香氛,要梅花香型的。 都春(脸红):小宁每夜变着法子折腾我,什么都试过,确实是没有特别喜欢的姿势…… 易念成:趴在键盘前。 一枝(瞳孔地震):键盘?你什么时候用过键盘?键盘怎么用? 易念成:不是在问最喜欢的姿势吗?我最喜欢这么写代码。 一枝:…… * 狮狮子(已疯):请听最后一题:如果你妈和你爱人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30秒后) 江念博:如果将人体总体积看做100%,其中有60%是水分,剩余部分分别为器官、空腔、消化液等组织,而密度最大的骨头骨髓,仅仅占8%,女性则更少。 乐甘:……什么意思? 江念博:综上所述,我妈如果落水,在没有漩涡湍流的情况下,可以自己浮起来。 乐甘(星星眼):哥哥不愧是博士生,退学的那种。 江念博(乜斜):嘿——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卢念澈(自信):笑死,主持人你算是问对问题了,我们水筠是谁啊,我们水筠是水草精!!! 水筠(更加自信):我掉进水里不仅不会死,还可以反过来救念澈哥哥的妈妈。 宁念明:小孩子才做选择,我全都救。 都春:谢邀,我选择救小宁。 宁念明(感动到流泪):都春,你好爱我。 都春(邪魅一笑):因为我没妈。 易念成:上一个问题,原来问的不是用什么姿势写代码哈? 一枝:阿成,你反应还怪快的嘞…… * 狮狮子(平复心绪):好的,本期《交换真心》节目,到这里就要告一段落了,下面公布本期的获胜情侣。他们是—— (江念博和乐甘默契击掌) 狮狮子(惊呆):等等!导演,节目都播完了,你告诉我得加人?节目重新来过? 导演(伸手朝后指了指):我也不想的啊,但这对是带资入组,是投资人钦点的神仙眷侣。 狮狮子循着方向望去。 摄影机后,百城和一位陌生的帅哥肩并肩站在一起,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作者有话说: 七夕啦,大家乐呵乐呵,祝各位节日快乐! ----- 神秘帅哥是谁,下一单元就会揭晓 第113章 进退两难 人们尤其爱听名人八卦——仿佛金钱是原罪,也仿佛他们觉得能够靠这种方法,将名人拉下神坛,这样自己就不再卑微。 仅仅存在了几十分钟的热搜,竟然让易图在全国网民的心中被烙上了“卖假画”、“骗子公司”的烙印。易念成的人设也从“互联网新贵”,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变成了“诈骗犯儿子”、“进狱系霸总”;各类公众号短视频,把成纯和易念成的过往扒了个干干净净,连成纯读大学时的照片、以及易念成的宿舍门牌号都找了出来。 甚至有捕风捉影的自媒体,一番无凭无据无脑无逻辑的分析之后,写了篇将近五万字的公众号长文。 文章咬定“易念成只是傀儡总裁,其实假画大师pure早已越狱,作为跨国诈骗团伙的神秘大佬呼风唤雨,还在幕后操控着易图科技,母子二人通过国内的互联网公司向国外各地倒卖假画,赚得盆满钵满”。 第260章 文章发出后数据一骑绝尘,调动情绪算是被他们玩得明明白白。 人们不爱锦上添花,却喜欢落井下石。互联网上只有情绪,没有真相;又或者,情绪的流向,才是最后的真相。 “这些写手这么能编,为什么不去写网络小说?”一枝大无语,息了手机屏,转头看向沙发上的易念成。 易念成背对一枝,这一个月来他瘦了一大圈,愈发明显的蝴蝶骨,将t恤撑得拱出两座小山。 他将脸深深埋在了沙发里,像鸵鸟,又像舔舐伤口的小兽。 只是伤口藏在心上,还被一再揭开撒盐。 媒体编了这么多,唯有一件事,误打误撞说对了。 暴风眼中的当事人,真成了媒体口中无话可说、无计可施的“傀儡总裁”。 易念成不善言辞,易图也没有专门的公关部,甚至连官微都没有,热搜一出,被堵住了全部的发声渠道,劣势尽显。 互联网舆论战本来就是拼速度,错过了最佳的澄清时间,这场翻身仗,易图赢的几率几乎为零。 近来易念成的电话几乎被打爆了,微信也是动辄999+条信息。电话和信息多来自投资方、合作伙伴。但几乎没有人关心易念成,更多的是担忧易图的新品发布会、乃至未来发展和融资进度。 这真是“世卫组织关心您”——who tm cares you. 个人的情感,在金钱和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易念成起初还能摆事实讲道理,向各方好好解释公司业务不会受影响,新品发布会照旧举办,但谁都没想到无量媒体添油加醋,热搜事件高开疯走;到后来,易念成心力交瘁,脑子好似耗尽电量的发动机一样,根本转不了;别说想解决办法了,就连多说一句话,都是困难。 他干脆屏蔽了所有外部信息,每日躺在办公室甘当傀儡,在物理层面上“拉黑”了整个世界。 全世界,只有一枝在他的“白名单”中,能够进入他的这一隅天地。 易念成牛仔裤的屁兜中装着手机,此刻,手机屏幕亮了起来,透过布料,一枝看到是来电显示界面。 一枝:“不接吗?” “可以但没有必要,”易念成声音又闷又瓮,“皮特的,肯定又是来问我要怎么办。” 皮特从种子轮开始,就主导了瀚海资本对易图的投资,几乎是在易念成身上堵上了整个职业生涯,如今易图平白无故遭难,皮特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给易念成来夺命连环call,商量对策。 易念成手绕到背后的屁兜,准备把电话掐掉。 然而被一枝挡了下来。 易念成转过身,不解道:“你干什么……” 却见一枝唇角漾着微笑。已经同皮特有来有往地聊开了。 和皮特的电话不长,易念成心中有事,压根儿什么都没听进去。 恍恍惚惚间看到一枝挂了电话,他才问:“聊的什么?怎么样?” 一枝摸摸鼻子,斟酌了好半天,才走过去坐到沙发上。他帮易念成把快遮住眼睛的刘海别到耳后:“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易念成下巴上的胡茬几天没刮,已经冒了青灰色,满脸都写着“累了毁灭吧”五个大字。他恹恹道:“我哪个都不想听。” 没猜到这答案,一枝愣了愣,接着捉住他的手浅啄一口:“阿成,易大总裁,别丧气。只要活着,就有办法——这话还是你说的呢。”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刚创业,就几个人一间办公室,怎么折腾都不怕,可如今易图这条船太大了,船大难掉头啊!易图要是真凉了,我愿赌服输,但公司这几百号员工怎么办?人家也要吃饭养娃还房贷。已经有人准备走了。”易念成叹了一声。 这两年经济大环境不好,互联网行业尤其受到重创,动辄裁员n+1,据说宜州市劳动仲裁法庭的案子,已经排到了三个月以后,因而打工人轻易不敢挪窝儿。 此时易图虽然各项业务仍在推进,但仍然有不少员工嗅到了岌岌可危的前兆,打算离职。 就像乘客不会因为泰坦尼克号上设施豪华、食物可口,就甘愿同巨轮一同沉没入海。 短短几句话,耗尽了易念成所有的情绪,他重新倒在沙发里:“这个发布会,我是开也不是,不开也不是,进退两难。” 一枝顺着歪在了他的怀抱中:“所以,我和皮特商量了,新品发布会先停办吧。” 易念成倏然顿住,原本搂着一枝的手,缓慢捂上了胸口。 他没有想到,这些天来苦苦纠结的事情,一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替他做了决定。 崩在脑子里的最后一根弦断了。 “你也认为新品不应该发布吗?”易念成声音很哑。 一枝拱到他怀里,手掌盖住他捂在心脏部位的手,微点头,用诚挚的眼神看他:“算是个坏消息吧。不过也替你省钱了。” 他回想着皮特在电话里的建议——小貔貅一听是秋毫上仙的声音,不敢怠慢,一改对易念成的恨铁不成钢,掏心掏肺地分析了易图当下各种选择的利弊。 易念成道:“皮特这家伙,满脑子除了钱还是钱,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他不会选择别的方式。” “是能用钱的解决的事情,他选择用最少的钱解决。”一枝再了解小貔貅不过,“皮特很有投资人的自我修养。” 第261章 闻言,易念成像个霜打的茄子,一头攮在了沙发中。 一枝耐心地继续:“爱艺被黎言律抄走了,还让他抢先一步发了新品,我们无论怎样折腾,都没了先机。” 易念成赞同道:“这倒是。商场如棋局,没有先手,更没有妙手,胜率微乎其微。” 顿了顿,一枝继续道:“这还不算,他还找媒体爆你的料,摆明了是想把你摁在地上摩擦,擦到你开不了口,最终憋死。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用脚趾都能想明白,黎言律就是要置你、置易图于死地。” 方才皮特在电话里还透露了另一个关键信息,他通过自己的人脉旁敲侧击,确定了热搜的幕后黑手,的确是黎言律。 “互联网这行就是这样,好似黑暗森林,动辄你死我活;也正因此,像黎言律这样的人,才能坐上如今位置。”易念成苦笑。 接着他“腾”地一下坐了起来,有些愠怒:“可黎言律要我死,你不但不帮我反击,还让我停了发布会。你……怎么能胳膊肘朝外拐,做黎言律的帮凶?”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一枝一愣,很快笑了,“不是还有一个好消息吗?” 易念成:“?” 一枝:“皮特已经在帮我们尽力斡旋了——我们不妨会一会黎言律。”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我要放大招了 第114章 明知山有虎,别去明知山 易念成难以置信:“斡旋?皮特对易图这么上心?” 一枝笑道:“是谁刚才吐槽皮特钻钱眼里来着?易大总裁,你也有看人看走眼的时候。” 接着他想起什么,又改口:“哦,也不能怪你,毕竟皮特他……” 皮特他不是人。 易念成感叹于皮特的仗义,摸出手机正欲给皮特打个电话,却听到了熟悉的铃声。 “别愣神了,快接电话。”一枝催他。 易念成看看屏幕,又看看一枝:“好像,是你的手机。” 一枝眨了眨眼,这才反应过来——他和易念成心有灵犀,手机的型号一样,就连铃声都是系统默认,马林巴琴的声音叮咚悦耳。 “是个陌生号码。”看到来电显示的刹那,一枝有些惊讶,“也没有推销电话和诈骗电话的标记。” 易念成偏头乜斜过去,看到来电归属地,疑惑道:“还是宜州的号,会是谁?” 说这话的同时,一枝已经按下接听键。 “您好,”短暂的问候后,一枝面上原本带着的一丝丝惊讶,尽数升级成了惊讶plus,他看了易念成一眼,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了“黎言律”的名字,紧接着温文尔雅地对电话那头的人道,“黎总?” …… 一枝没有和黎言律多推拉,几句“行”、“行”、“好”之后,礼貌地挂了电话。 他脸上并没有不悦,这下轮到易念成不开心了:“哟,和黎言律聊的什么,这么开心?” 易念成撇嘴,学着一枝方才斯文客气的声调:“行,行,好,行行好,你是乞丐吗?在向黎言律要饭吗?” 一枝闻出了空气中浓度极高的酸味儿,啼笑皆非道:“猜反了。” 易念成“嗯”了一声,因为过于气闷,脸颊涨成了粉色,像枝头将熟未熟的春桃。他问:“他有求于你?” 一枝盯着两颗令人遐想的桃子,点头:“黎言律主动约我,要单独见面。” “谁约你?还主动约?还单独见?”易念成三连发问。 他的表情精彩极了,仿佛听到了“冥王星重回九大行星之列”、“外星人乘坐ufo降临地球”、“易图科技登录纳斯达克成为中概股龙头”,主打一个离离原上谱。 “黎言律,”一枝重复,“说是如果我愿意,可以聊一聊易图的事,甚至可以帮我们易图。” 易念成:“黎言律底线有多低你也知道。他的话你敢信?你信他,不如信我有朝一日带易图去纳斯达克敲钟。” “当然不信,”一枝道,“但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中门对狙。事已至此,我死马当成活马医,保不齐有奇效。” 末了,他还不忘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去纳斯达克敲钟时,记得喊我。” 易念成眉头仿佛有个开关似的,紧锁的同时,也让脸颊从春桃升级成熟透的苹果。 他想了半天,还是道:“可是……” 或许是刚才讲了太多的话,或许是觉得易念成的脸色实在可口,一枝忽然有些渴,拿了瓶农夫山泉喝着。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没什么可是的,明知山有虎,我这次偏要往虎山行。我倒要看看,黎言律究竟还能使出什么花招。” 易念成毕竟当了十年总裁,那些曾经的怯懦和犹豫,早已在商海滔天的巨浪中,被冲刷成了说一不二的果断性子。然而此时的他,仿佛一秒间穿越回了十几年前,抓耳挠腮寝食难安,像个明天就要开学而暑假作业一字未动的男孩。 憋了半天,他憋出一句:“明知山有虎,别去明知山。” 一枝一口水喷了出来:? 易念成一屁股墩回沙发上,搂着个靠枕,气鼓鼓地猜谜:“你要是真去了,那我不成越王勾践了?黎言律就是吴王夫差。” 一枝正把矿泉水瓶放在桌上:? 易念成没好气地哼了一下:“黎言律他也配。” 第262章 一枝手一抖,农夫山泉还是没能逃过伺候办公桌和地毯的命运。 想了许久,一枝终于明白了谜语人易念成的意思,他拽了些纸巾,把地毯上的水渍洇干,哭笑不得道:“合着我是西施?” 想到要亲手把爱人送进虎口,易念成整个人都不好了,拼命揪着抱枕一角。 好好的一只抱枕,边缘被他揪出了几缕细线。 一枝看他这副受气小媳妇儿的样,接着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1),是吧?易大总裁,没看出来啊,您还心系家国呢?” 一枝跟在百城君身边多年,百城是京州人,带得他说起话来也有点儿像京片子,很是戏谑。 易念成:“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黎言律对你有意思?之前的sweethearts’ night,他又是敬酒又是送花,那眼神简直要把你吃了,我想想就来气!”他忽然没来由地不安起来,“黎言律主动约你,还要你单独赴会,你竟然眼睛都没眨,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此刻,他的神色颇似那个很有名的土拨鼠表情包,头发若是再长些,估计就能直接奓开了。 一枝:“……” 刚才的电话,他急于了解真相,根本没来得及揣摩出黎言律背后的用意,因而当对方提出要见面谈时,他答应得非常爽快。 没想到竟被如此误会。 易念成连珠炮一样:“你把我当什么人了?你萍水相逢的419对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炮|友?” 他手一用力,呲啦一声,沙发上的劣质抱枕被撕了个口子,灰白的棉絮露了出来。 “你玩玩也好,把我当炮|友也罢,我不care。”易念成越说越暴躁,“但我对你是真的,我……” 易念成脸都烧了起来:“柏枝,我爱你!” 最后一句话又急又轻,只瞬间,声音便消弭在办公室中,徒留脸颊上一对红苹果。 听到最后,一枝急于解释的同时,又有些小小的雀跃。 这什么“我爱你,与你无关”的真心话? 虚伪的感情藏在精心组织的语言里,而表白总是来得简单粗暴、猝不及防。 他唇角勾起,眼睛亮如夏夜北极星,实话实说:“不用担心,我就是去套套黎言律的话。” “不准去。”易念成将抱枕往沙发里一怼,起身来到他面前,自顾自打断他,像在下军令状,“你现在就发信息,告诉黎言律,想见面聊?没门。” 二人靠得很近,他死死地盯着一枝,瞳孔中像擦了两团火。火苗侵略性很强,转瞬间蔓延,连带着微烫的鼻息滚在一枝脸颊之间。 易念成语气不容置喙:“no way, no door, no window.” 四目相对,一枝长吸一口气,摩擦出的鼻音似乎在对易念成表达不满。 易念成起身,要去拿他的手机:“如果易图要靠你去和竞争对手会面,要靠这种方法起死回生,那它不如倒闭。” 一枝也有些着急,眼疾手快地夺回手机:“阿成,你别意气用事!” 手机上还残存着易念成的温度。 易念成的手应该很烫。 “我是认真的。你刚才也说‘遣妾一身安社稷’——江山都是用双手打下来的,自古靠公主远嫁、纳岁进贡而换取和平的朝代,哪个能有好下场?”易念成严肃道,“我们易图不是东汉,也不是南宋,我虽然没读过什么历史书,但也知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道理。” 比喻虽然不太恰当,但很中肯,一枝不说话了。 只分神了须臾,手机便落到了易念成手中。 * 互联网八卦本质上就是注意力的游戏。每条夺人眼球的热点都能火上一段时间,却也只能火上一段时间。 又过了两周,黎言律那边渐渐消停,热搜事件也降了温。 天晴了雨停了,易念成感觉自己又行了,开始着手处理之前留下的烂摊子,又忙于和资方商量新品发布、新一轮融资对赌的事情,工作反而比之前更加忙碌。 虽然易念成没有明说,但一枝能感觉到他的焦头烂额——这十几天他就近住在了一枝在公司旁租的公寓中。可即使是同床共枕,但易念成连个早安晚安吻都没有,就更不要说做其他情侣该做的事了。 有几个晚上,一枝来了反应,胳膊都环上人家了,却发现易念成早已累成了个睡美人,一枝哪怕敲锣打鼓在他耳边放《最炫民族风》,都不一定能把人吵醒。 ……满腔欲|火瞬间熄灭,只能作罢。 一枝将一切默默看在眼里——易图依然因为无法发布的新品、因为黎言律的一番骚操作,而危如累卵。 虽然易念成用他的手机回绝了黎言律,但他有种越来越强的预感,就是易念成若真想带着易图度过这次危机,一度科技和它背后的黎言律,是个绕不过的坎儿。 正巧易念成近来无暇他顾,他心中有了打算,声色不显,瞒得铁桶一般,又悄悄联系了黎言律。 消息一发,黎言律秒回。 是个定位。 ——黎言律将一枝约在了sweethearts’ night的二场酒吧。 时间是今晚九点半。 一枝盯着手机里的红色小图标,想起了易念成担忧的问题: 黎言律是个狠角色,自己和他正面交锋保不齐会吃亏,甚至可能会吃……身体上的亏。 第263章 sweethearts’ night那晚,若不是易念成提前将他拽走,说不定他真的会被黎言律按在酒吧的沙发上。 但很快,一枝就说服了自己——他灵术高超,黎言律若是真图谋不轨,直接一个幻术把人送走便是。 堂堂秋毫上仙,若真论灵术,如今仙界掌事的百城君都不一定是自己的对手,怎么可能会被凡人压制? 没在怕的。 今天易念成全天都有会,晚上还和瀚海的皮特以及其他几个资方有concall,压根儿没在办公室出现。 一枝放下心来,悄无声息出门,打了个车直奔酒吧。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代李山甫《代崇徽公主意》 ------ 一枝啊,flag立得爽吗? 第115章 “好玩吗?宝贝儿。” 酒吧门口挂着个【今日打烊】的木牌。 门内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唯有歌声隐隐飘出。 细听,是那首《说谎》。 一枝知道门内的人在特意等他。深吸一口气,他推开了门。 酒吧早已被清场,唯正中开了顶橘黄色的顶灯,照出一束漂浮着尘埃的空气。 光束正下方,一桌,两椅,一人。 黎言律惬意地靠在椅背上,原本深邃俊朗的轮廓经灯光一渡,更显英气,像是舞台上的男主角。 见一枝走近,他坐直了身子,唇角挂起热情的弧度:“小林,我们又见面了。” 一枝不冷不热地掀起眼皮,假笑道:“黎总好。” 话毕,嘴角依旧挂着弧度,径自在黎言律对面坐下。 那笑容像是轻视,又像是厌恶,但总而言之好看得要命。 黎言律沉浮商海多年,怎么可能听不出一枝的敷衍,但一枝越是这样劲儿劲儿的态度,就越能激发起他的征服欲;若一枝像他身边那些小情儿一样为名为利主动黏上来,黎言律倒真看不上了。 大鱼大肉吃多了,偶尔一盘时令的素菜小炒,倒是鲜美异常,别有风味。 黎言律没有任何不悦,相反笑意更盛,他伸出右手,想与一枝握手:“说起来,这是我们第三次相见,有一有二就有三,我们以后还会经常见的。” “是吗?黎总这话不一定对。”一枝抱起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意味深长道,“事不过三。” 一枝冷淡至极,黎言律反而兴奋到不行。他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流都冲到了脑子里,汇合成了一句话:今晚非得把人拿下不可。 黎言律不愧是商业大佬,伸手伸了个寂寞,却也压根儿不尴尬,手极其自然地在空中划了个优美弧度,将桌上的柠檬水推到一枝面前。 今晚单刀赴会,面对的又是黎言律,一枝不可能不提高警惕。他笑了笑,依旧纹丝不动——这酒吧走的是黎言律的关系,鬼知道柠檬水里有什么。 和黎言律推拉的同时,一枝暗中观察了片刻。 他和黎言律没打过几次交道,起初只是觉得黎言律有些蛮横,也未当回事,霸总嘛哪有不发疯的。 如今看来,这位霸总的性子实在有些……别扭拧巴,说得不好听些就是“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若是继续迂回下去,和他兜圈子打哑谜,说不定他误以为一枝在和他调情,能爽到原地起飞。 与其虚与委蛇,单刀直入是更容易让黎言律松口的法子。 一枝便道:“黎总,我性子直,就明着问了。您约我,或者换句话说,我被黎总的邀约吸引,说是聊聊易图的事,还可以帮我们易图。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言律换了副了然的面孔,将一枝面前的柠檬水拿回,喝了一口,摊手道:“水没有问题。” 他眼神浮着无辜,但无辜之下,还压着更深更浓的侵略感,继而好整以暇道:“你说‘我们易图’——小林,你不会真以为你能和易图同生共死吧?” 一枝眨了眨眼,大概明白了。 自己和易念成的感情,sweethearts’ night那晚出席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么,黎言律这话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要易图彻底完蛋。 一枝也确实相信黎言律有这个能力和手段把易念成按在地上摩擦。他有些口干,但仍是不愿喝柠檬水。眼风带过桌面,找到了救星。 他捏起小盘子里盛着的一枚绿箭,剥开送入嘴中。 黎言律看着一枝因为咀嚼而泛起的梨涡,也不装了,喉结上下滚动:“你在易念成那里可惜了,不如跟着我。” 话毕,一首《说谎》同时结束,室内安静了几秒。 黎言律像一头盯着猎物的豹子,悄无声息地在自己的领地中徘徊,等待下手时机。 有规律的咀嚼缓解了紧张感,也让一枝厘清了思路。 原来黎言律的目标,从来都不是易图和易念成。 而是自己。 一枝感到有点儿好笑—— 虚假的商战,是和竞争对手比拼硬实力,研发新品,找钱,挖别家公司的人才。 真实的商战,是和竞争对手玩儿阴的,剽窃,偷代码,下黑料,挖……别家公司老板的男朋友。 仙界谦恭有序,神仙精灵都是佛系咸鱼,他正是因为觉着无趣烦闷,才和主君百城来了人间。 爱恨情仇,聚散离分,柴米油盐,烟火风月。越是深陷滚滚红尘,他越是能体会到人间的妙处。 第264章 只是偶尔,人间也会有些荒诞。 不过既然对易念成无害,一枝心头算是轻松了下来。 他倒是没想到黎言律会如此直白,因而略略直起身,双手保持合适的角度插在口袋里,显出淡漠的样子:“黎总,还记得上次见面时我说的话吗?各有姻缘莫羡人。” “我是认真的。”黎言律语调深沉,但听起来似乎不太爽,英气的脸颊上,一对眸子忽明忽暗,“易念成真他妈好福气,要什么没什么,新产品胎死腹中,公司也快凉了,你还愿意跟着他。” 这话一枝不爱听,纠正道:“是我和易总互相选择在一起。” “何苦?”黎言律道,“良禽择木而栖,小林,跟着我,我带你到达人生的新高度。” 黎言律是互联网公司总裁,一向以能说会道的形象示众,和易念成简直是两个极端。他也确实人如其名——明明是面对喜欢的人,本该掏心掏肺的表白,被他说得有如土味传销话术。 一枝没绷住,笑出了声,身体也跟着动了下,带得桌上的柠檬水上下晃动,泛起细小的涟漪。 他拿起桌上的糖纸,将口香糖吐出又细致包好,轻扬进一旁的垃圾桶里:“黎总,您的人生高度很高?” 口香糖刚刚清理过口腔,令他的声音清晰无比:“那倒也是,毕竟,底线的低度决定的人生的高度。黎总,贵司的新产品,一定能让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枝夹枪带棒地讽刺了黎言律剽窃产品的下作手段,他抬眸,想从黎言律的脸上窥到些许情绪的罅隙。 但黎言律身经百战见得多了,瞳孔幽深,看不到什么感情。 黎言律起身走到一枝面前,眯着眸子打量他。征服感几乎从他锐利的五官中溢出,逼得一枝下意识避开这目光,脸红着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 黎言律顺势要去抓一枝的手腕,被一枝稍一闪身,轻巧躲过。 动作之间,一枝胳膊堪堪擦过黎言律的某个部位,觉察到对方不断膨胀的欲|望,一枝机敏地问道:“黎总,您那位小叶先生呢?” 是在提醒黎言律,如此举动是为不忠。 话毕他就后悔了,暗叹自己出了昏招。 上一秒他才揶揄过黎言律“没有底线”,现在却又挥动了“道德”这柄利剑——殊不知道德只会折磨道德感高的人,而底线永远让步于底线低的人。 果然听黎言律嗤笑一声:“叶嘉廷算个毛线。” 他欺身上前,找准时机,双手紧紧锢住一枝,炽热的鼻息在一枝耳垂上流连:“小林,为了你,我可以一脚把他踹了。” 一枝眉毛眼睛皱在了一起,用“地铁老人手机”的表情看着黎言律。 黎言律怕一枝不信,又急切地追了句:“我可以抛弃所有。” 黎言律身高体壮,很有力气;一枝被物理封印,想躲躲不开,手伸不出来,连施展幻术的机会都没有。虎落平阳被犬欺,他只能强忍着阵阵翻涌的恶习劲儿,尽量歪头避开黎言律的亲吻。 耳边被热气蒸得难受极了,一枝只得继续转移话题:“所有是什么?包括小叶先生?包括你的公司?也包括你全部的财产?” 黎言律胳膊持续发力,掐着一枝的腰将他微微提起,抵在桌上:“钱没了可以再赚。” 一枝双手依旧插兜,因此而失去了平衡。脊椎正好撞到了桌角。 大半个身子都麻了,他强忍后背传来的痛感,眸光冰冷地狂开嘲讽:“是啊,钱没了可以再赚,良心若是没了,赚得就更多了。” 未料黎言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一脸满足地笑了。 继而是更加强势嚣张的侵略。 一枝脖颈扭成了个诡异的弧度,酷似零件老化而即将解体的木偶。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妈的变态”,却因为即将耗尽氧气而气喘吁吁,面色也变成了深粉红,仿若微醺。 “黎,黎总,”一枝双手始终闷在口袋里,这种人棍一样的姿势让他憋得快不行了,只得挣扎着道,“你想要我,可以,但有条件。” 黎言律嘴唇和一枝离了不过几毫米,闻言,他停了下来,以示同意。 “黎总不妨如实回答我一个问题,之后,你想怎样就怎样。”一枝道,接着又强调了一遍,“如实回答。” “有点意思,”黎言律箍着他的胳膊宽了一些,但仍是寸步不让,“我也有条件——我回答后,你今晚要跟我走。” 一枝暗想,只要黎言律彻底松手,能让自己有机会施展幻术,到时局势逆转,他一定要让黎言律这变态体会一下仙剑最强幻术的威力。 思及此,一枝便道:“那是自然。” 黎言律手也松了下来:“你问。” 一枝不和他绕弯儿,话说得直截了当:“易图的新品【爱艺】,是不是你偷的?” 黎言律眼掠惊诧,然而几乎就在瞬间,神色便恢复正常了,仿佛刚才的怔忪都是一枝的错觉。 接着便是微妙的、长久的沉默。 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什么都没有。 一枝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焦,感觉要出事。他脸色愈发酡红,汗也下来了。 想来是和黎言律推拉了太久,他有些莫名其妙的脱力,口袋里的手更加握紧了手机——他宁愿被黎言律如此粗暴对待,也不愿出手还击,就是因为手机调成了录音模式。 第265章 他之所以不顾易念成反对,执意要来赴约,就是要为易念成做些什么。 比如说,找到黎言律偷产品剽窃代码的证据。 若是这证据由对方亲口说出,就更好不过。 可黎言律始终保持沉默。 沉默是心虚的外显,是无声的默认,但不能作为实锤的证据。 他不知道黎言律有没有看出自己正在录音的真相,但可以肯定的是,黎言律很聪明。 “互联网独角兽靠剽窃起家,总裁竟是始作俑者,是最无耻的小偷。”一枝灵活地摆动身体,避开黎言律的攻击,攒足力气道,“我若是把这个料爆给媒体,就像不久前,黎总您对易图做的一样——您猜,您的一度科技将会怎样?” 见黎言律眼睑下方的肌肉微微颤抖,知道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趁热打铁道:“哦,差点忘了,黎总是微博公关的一把好手,毕竟胖的也能说成瘦的,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黎言律双手重新钳住他的腕骨,启唇道:“你……” 一枝痛得闷哼一声,因为姿势原因下巴被迫抬起,仿若被屈打成招的囚徒。 他直视黎言律的双眼,露了个极其淡漠的笑:“小偷。” 越冷淡,嘲讽越是拉满。 他就是要把黎言律逼得怒火攻心,口不择言。 “小偷能有什么好下场呢?”因为激动,一枝说话略微断续,“抄袭一时爽,产品翻车、公司倒闭,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到头来还是火葬场。” “黎总,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不是你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会属于你啊。” 黎言律嘴唇翕动了片刻,最终笑了一下:“好玩吗?宝贝儿。打嘴仗很过瘾吧?” 趁着一枝大口呼吸的空档,他猛地将一枝翻了过来,让人背对自己,双手向上带,眼看就要把一枝的t恤撩起。 天旋地转之间,一枝皱眉,痛苦的声音忍在齿关,他极力咬着下唇,瞬间就觉察到了血腥味,脸也红透了,没有力气再挣脱。 黎言律愈发兴起,死死地抵住一枝,顺势腾出一只手把一枝的脸扳了过来,捏得一枝双颊几乎碎裂,原本抿得很紧的双唇微微张开。 一丝鲜血,顺着唇缝渗出。 “不如用这张嘴,干点儿别的。”黎言律眸色是某种危险的幽深。 黎言律终于放了一只手,这让一枝有了可趁之机,事关安危,一枝也顾不上继续录音,忍着黎言律粗暴的动作,抬手并指横在眉间,就要催动幻术。 游历人间多年,他知道灵术对于凡人的威力,更不是好事的性子,因而一直非必要不出手。 但黎言律着实超过了他的底线。 “今日,都是你,自,作,自,受。”一枝一字一顿。 他等待着幻术降临,等待黎言律痛苦的嚎叫和畏惧的眼泪。 然而下一秒,灯光下仍是一柱暖黄的浮尘,柠檬水和口香糖安静地置于桌上。 一切无事发生。 “自作自受?”黎言律哂笑。 他更兴奋了,“哗啦”一下把桌上的杂物扫到地上,又将一枝脸朝下,按上桌。 原本搭在桌边的餐巾没有掉下,仍旧挂在桌角,黎言律物尽其用,抓过来窝成长条,迅速绑住一枝的手腕。 接着手往下探去,呼吸逐渐粗重:“宝贝儿,自作自受的,究竟是谁啊?” 黎言律有一阵儿没这么急切过了——这小助理腿长腰窄,架在肩膀上一定很舒服。 腰际一紧,一枝被绑住的手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腿也条件反射一样地软成了面条。 在桌子不断摇动的嘎吱声中,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很想问一问自己—— 我灵术呢? 作者有话说: 一枝:坏了,翻车了。 第116章 “我可能……杀了人。” 来不及想为何自己的灵术会消失,黎言律已经完全覆了上来。 他力气之大,迫使一枝紧紧相贴,动弹不得。 灯光下,一枝脸红得吓人,想推开黎言律,很快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放大、变形,手脚根本不受大脑驱使。 这种感觉……不太对。 他背上奓开了白毛汗,心中凉意蔓延;然而体内却升起阵阵热浪,透在皮肤上,眼角眉梢都是绯红。 自己被下了迷|药! 可明明没有喝柠檬水啊?! 他回想着方才的一切,一偏头,看到了散落在地的口香糖,瞬间明白了一切。 防不胜防。 一枝思维翻覆之际,黎言律单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你干什么?”一枝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干什么?”黎言律嗤笑,“干|你啊。” 接着他俯下身来,下班搭在一枝的颈窝,在他耳边柔声低语:“还装贞洁烈妇?易念成上|你的时候,你也这么扭捏?” 一枝侧过头看他,目光厌恶又冰冷。他现在就是很想把耳朵割掉。 黎言律不怀好意地继续凑近,手下也愈发使劲:“嗯?” 一枝倒抽一口凉气,什么也没说。 不是不想,只是精疲力竭,思维跟不上趟儿。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双眼,静静等待噩梦降临。 不大的酒吧里,安静得出奇,只有黎言律一声重过一声的呼吸,令他逐渐心悸。 第266章 下一秒,只听“啪”的一声,如一柄利刃,割开了这份寂静。 随之而来的,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碎片撞在桌上。 一枝感到身上骤重——黎言律整个人彻底趴了下来。 “黎总?”费了老鼻子劲儿,他才将手腕上的桌布蹭开,从黎言律健硕的身下挪了出来。 他拉好裤子,勉强聚焦了双瞳,发现黎言律半个身子趴在桌上,人一动不动。 而他后脑到脖颈处,血液汩汩流淌,可怖的暗红色直蔓延到桌边,眼看就要滴落地毯。 一枝吓得捂住了嘴巴,连连后退。 口香糖里的药物彻底发挥了威力,一枝像被麻醉了,眼皮越来越沉,只感觉双腿不是自己的,脚一软,眼看着就要歪倒在血渍中。 “柏枝!” 他听到了易念成的声音。 一枝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起身子,抬眸看到易念成就站在对面。 他好像也吓呆了,动弹不得,唯右手不受控地颤抖着。 手上,还拎着个碎了一半的酒瓶。 黎言律的血已经开始从桌角滴落,一枝眼风带过下坠的血珠,张口想说什么,眼前却是一黑,倒在了易念成的怀里。 …… 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中天。 一枝昨晚睡得特别踏实,连个梦都没有,此刻悠悠醒转。 他眯起眼,循着光源看到了大片青绿色,忍不住用手挡眼:“这是哪儿?” “城郊竹林的民宿。”易念成抓着手机,静|坐在床边,顺势也往窗外望去,“小时候,妈妈带我来过,我很喜欢这片竹林。” 一枝缓过劲来,掀开被子坐直。 易念成头发凌乱双目通红,之前的那些风发意气全都荡然无存。他下巴上冒了淡青色的胡茬,连胳膊到腕间青筋隐隐凸浮,整个人大写加粗的心力交瘁,一看就是守着一夜未睡。 灿烂阳光将一枝的脸庞照得几近透明,也给他的大脑供上了电。他身体前倾,帮易念成顺着头发,低低地唤着爱人的名字:“阿成。” “谢谢”、“对不起”、“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单独去见黎言律”……千言万语憋在胸中,就是开不了口,他只好问了句:“怎么找到我的?” 易念成抹了把脸,回视一枝,望进他的瞳孔:“我们俩的手机,有位置共享。” 一枝猛然记起,就在前不久,易图深陷热搜事件的危机之时,他怕易念成一时冲动,也怕易念成再次逃走,于是将两部手机开了共享。 没想到兜兜转转世事玄妙,原本是想要救易念成的手段,到头来竟指引着自己。 思及此,一枝终于记起正题,继续道:“所以昨晚……” 眼风一扫,看到易念成仍旧穿着昨晚的白色t恤,白t边角染了些淡淡的黄色。 ——应当是啤酒。 颤抖的手臂,碎裂的酒瓶,一动不动的黎言律,被鲜血染红的桌子。 一枝脑中忽然警铃大作:“黎言律……黎言律他没事吧?!” “柏枝,”易念成抱住他,眼中似有泪花,“我可能……杀了人。”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一枝动了动鼻子,问道了一股诡异的味道,有些腥,又像铁锈。 是血液蒸干后的气味。 他全明白了。 他和易念成稍稍分开些许,难以置信地盯着易念成的脸,仿佛那张脸上的苦笑中,埋藏着真相。 盯着他努力回忆了片刻,一枝摇头:“不可能,我记得我推开他的时候,他还有呼吸的。” 易念成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声音忽而变重:“人是我砸的,我知道——” “我那一瓶子,掼到了他的后脑,不然他也不会一下就不动了,还……还流了那么多血。”话至最后,他声带都哑了,带着嗡嗡杂音,像把将断未断的二胡。 因为被下了药,昨晚那些不堪的事情在他脑中模模糊糊地闪现,一枝方才的话本就安慰多过回忆,现下听易念成笃定自己是杀人凶手,他被说服的同时,也更担心了。 “所以你没有带我回家,也没去公司,而是来到了这里?”一枝问,“你在躲?” 时序已过处暑,白天仍是苦夏炎炎,早晚却明显凉了。窗外有风吹过,竹林沙沙,混合着泥土气息的清香不时飘进窗内。 因为角度得宜,叶片阴影来回地打在易念成的脸上,仿若一把把锐利的匕首。 明明寐寐之间,他颤抖着道:“我要是不来这儿,现在就应该在警察局了。” 一枝越听心越凉,觉得血液几乎流到了脚底,又被泥土吸走。他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慰藉道:“不可能,一个酒瓶子而已,黎言律吃嘛嘛香身体倍棒,怎么就能这么轻易被砸死。” “死”字一出口,易念成反而更加紧张,条件反射般抓住手机:“我求你,别说了!” 手机像是和他有什么感应,忽而叮咚作响。 马林巴琴悦耳,听在易念成耳中,像短脆急促的警笛,又如催命符。 他扔烙铁一样,把手机扔到一边。 一枝低头看到来电显示,舒了口气:“是皮特。” 铃声响了十几下,停住。 然而大投资人耐心十足,很快再度来电。 不大的民宿里,马林巴琴和沙沙的竹叶声,混合成了一曲节奏轻快的进行曲。 第267章 一枝:“为什么不接?” 易念成按着右眼皮:“赵构连发十二道金牌,是为了封赏岳飞吗?皮特这会儿找我,准没好事。” “一切都还没定论,”一枝道,“你别惶惶然不可终日,先吓着自己,投资人的电话还是接一下。” 话毕,就要拿过易念成的手机,给皮特回电。 “别。”易念成紧攥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成了青白色。 他要哭了。 “乖。”一枝轻拢慢捻,四两拨千斤地要挪开他的手指。 他还理智。 易念成反应过来,干脆收了手机,转过身背对一枝,像只保护着领地的狮子王。 或许昨夜的事太刺激,狮王是真的有了应激反应,显得相当自闭。一枝无奈叹气,干脆摸出自己口袋中的手机,准备联系皮特。 就在此刻,他和易念成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是微博热搜push的声音。 ??? 他和易念成都不怎么玩微博,也很少收到push。究竟是什么爆炸新闻,能一大早就让微博同时吵到了他们俩? 一枝垂眸看去,吓得差点把手机扔了。 屏幕上赫然一行大字: 【爆!知名互联网公司一度科技总裁黎言律身亡!】 * 接下来的几天,易念成一直待在民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手机取了电池掰了sim卡,和外界断了一切联系。 倒不是他不想回去,只是一枝顾念到情况特殊,易念成一届犯罪嫌疑人,还是能躲就躲为好。否则接下来的微博热搜,说不定会是【爆!知名互联网公司易图科技总裁易念成竟是杀人凶手!】 如是,最近易图全部的工作对接,竟然都是一枝顶着“林助理”的名号,一手操办。 也幸而民宿偏远,又是宜州本地山民开办,近来是山中收成季,山民忙于收菜摘果,不常关注新闻——因而直到现在,山民只以为民宿里来了两位旅游放松的帅气小伙子,压根儿没人往“杀人嫌犯畏罪潜逃”的方向去想,有几个姑娘架不住一枝和易年成太帅,总躲在民宿旁边朝房间内瞧。民宿的老板娘也是个热心肠的颜控,每日农忙归来,甚至还会给易念成的房间送几个苹果石榴。 易念成自然是吃不下的。 事实上从黎言律死后,他几乎水米未进。不过人却也不萎靡,反而因为受了刺激,肾上腺素飙升而精神十足,每日在房间里踱步,倒真成了头巡视领地的狮子王。 不知怎地,一枝心中想起一个不祥的词——回光返照。 一枝结束了一天焦头烂额的工作,刚下班就裹着一身仆仆风尘,坐着民宿老板的送货车回了民宿。 他不敢打车,公共交通就更别提了,恰好民宿老板也有往市内的蔬果批发市场送货的生意。 批发市场离未来创业城不远,他灵机一动,便打着在宜州室内旅游的名号,包下了民宿老板的送货车,出公司走上两三站到批发市场,再由老板点对点接送。 易念成依旧焦躁地走来走去,把民宿房间的地砖磨得锃光瓦亮。一枝见状,将顺路带过来的餐食和饮品放到桌上,温声道:“是你喜欢的拌面,我还添了个鸡腿。” 酱香顺着鼻子直往天灵盖钻,一枝是真的有些饿了。 自己不是人类,又怎么会饿?然而来不及想这么多,一枝打趣道:“还有奶茶,甜到掉牙了!我陪你一起吃。” 易念成这几天熬得眼窝凹陷,刘海散乱地铺在额前,像只在垃圾箱旁扒拉食物的流浪小猫,惨兮兮的。 流浪猫冲一枝摇了摇头,嘴唇缓缓抿出一丝苍白的弧度:“我不想吃。” 每次给易念成带饭,都是熟悉的回答。一枝想说两句,但易念成的神情实在太“我见犹怜”,他终是默默叹了一声。 然后是熟悉的沉默。 安静不过几秒,易念成开口:“公司还好吧?” 冷不防听他问起公司,一枝怔住。 易念成最近的心思明显不在工作上。的确,一个杀了人的老板,若是还能专注搞事业,那才叫离谱。 “还好。”一枝执着地打开了面碗,想再抢救一下易念成岌岌可危的胃。 “真的?”易念成仿佛被面香吸引了,走近他,“总裁失踪了好些天,公司没有闲言碎语?” “我不是给大家群发邮件了嘛,说你家中有事,回老家了;老家信号不好,不能及时联系。”一枝笑了笑,指指自己,“再说了,公司还有这位‘林助理’。” 笑容背后,是他没能吐露的真相。 一度总裁横死,易图总裁偏巧回了老家——宜州两家独角兽互联网公司仿佛商量好的,齐齐出事。 这很难评。 但凡长了眼睛,都能看出其中的诡异之处,行业内大佬也好,小兵也罢,没少八卦黎言律,也没少戳易念成的脊梁骨。 兼之这两年新冠疫情刚过,经济形势不好,整个互联网行业早已褪去昔日的高薪光环,正巧近来京州有一家大型艺术教育公司得知了易图的情况,四处挖人——几重因素叠加,易图遇到了大规模的离职潮。 而管人事的金磊被易念成“强制休假”,公司连个帮手都没有,一枝每天到公司的第一件事,就是登上易念成的账号,审批oa上密密麻麻的离职申请。 第268章 他盘了盘,整个公司,约莫走了三分之二员工,现在还愿意和易图“同生共死”的,不过四五十人。 易图遭遇的主动离职倒也还好,一枝听说【一度科技】那边因为黎言律的暴毙,乱成了一锅粥,公司高管已经在商量着大规模裁员了。 成功的公司总是相似,失败的公司却各有各的难处。 思忖之间,一枝的手机震了几下,他看到是皮特的微信,没有理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特殊时期,小貔貅也来添乱——皮特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说瀚海不想再随易图这条撞了冰山大船一起沉没,易图的下一轮融资,基本黄了。 他能理解皮特作为投资人的做法,却还是对曾经受过他恩情的貔貅,抱有一丝侥幸。 易念成很敏感,即使是轻微的响动也没能逃过他的耳朵。他打断一枝的思绪:“谁?” 一枝安慰他:“没谁,别担心。楼下沙县小吃的老板,问我拌面是否合口。” 易念成仍是不相信:“老板对你这么上心?” 一枝继续胡诌:“我说若是他做得好,让他承包易图接下来的员工工作餐。” 默了默,很突然地,易念成深吸一口气。闻饱了拌面香味后,他继而勾住一枝的脖颈,柔软的嘴唇在他脸上轻轻印了下。 易念成目光殷切,颇为诡异地含笑道:“你这个‘霸总的男友’,竟然活成了‘霸总’的样子。” “这下我也放心能把易图交给你了。”接着是更紧的拥抱,和更深的亲吻,像是要把一枝揉紧自己的血肉之中。 一枝被亲得缺了氧,天旋地转之间,他扒住易念成的手臂:“?” 易念成这话隐约透着悲辛。 什么意思? 一枝本就被白天的工作搅得心烦,如今又遇到易念成和自己猜谜语,脑袋简直像个干烧的cpu。 紧接着,后颈一震一麻。 眼前瞬间大片漆黑。 作者有话说: 位置共享,科技时代的“掷笔游戏” ----- 大变态黎总挂了,没想到吧嘿嘿 第117章 源代码 易念成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掌。 刚才劈到一枝脖颈上的手刀,着实是有些重了。 他松了怀抱,又搂住一枝将人放到床上,在确认一枝心跳有力呼吸平稳,只是晕过去之后,他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伴着这丝无奈的苦笑,易念成给手机装上电池和sim卡,准备一会儿按下三个数字键。 1,1,0。 几天以来,他思忖了无数次,犹豫了无数次,最终下定决心——投案自首。 失联了几天,甫一开机,短信微信钉钉电话潮水一般涌向屏幕,手机也真变成了块儿烫手的烙铁。 易念成只能等着这波信息潮过去。 或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易念成承载情绪的阈值陡然升高,此刻叮咚声不断作响,饶是再烦躁,他也只揉了揉额角眉心。 夕阳仿若一抹深橘色颜料,随意地抹在天空中。暮光透过窗打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像一座清晨沾着露水的佛像,明明无甚表情,可薄含水雾的眼中又满是悲悯。 易念成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俯身坐到床边,将不舍的目光移到一枝身上。 他很想抱住一枝,然而胳膊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终是落了空。 他怕一旦这么做,自己就无法再走出这间民宿。 虽然近来劳碌奔忙,但一枝蓬松的乌发仍然清清爽爽,像刚洗过一般,还残留着一丝浅淡的墨香。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俯下身,贪婪地多嗅一下,多看一眼。 再多看一眼。 他吻住了一枝。 吻的滋味渐浓渐酽,似是泡了两三泡的苦茶。 亲吻和离愁有个共同点,它们都像是人脑中的“唤起程序”,总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回忆——不知怎地,易念成忽然记起很多年前,自己举着块单片机对柏枝表白时,说的那句话。 “共享源代码”。 “兜兜转转,原来我们之间总有源代码相连。”易念成越想越心痛,终是认了命,“原来我们的再次相遇,只是为了分别。” 漫长而沉默的凝视中,泪珠在眼眸里不断汇聚。易念成还是没忍住,靠近了些许,轻抓起一枝的手放在唇浅吻着:“柏枝,对不起,我要走了。” 他闭上眼,感受着一枝的脉搏,决然又绝望:“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血管汩汩跳动,他想要汲取最后一点能量。 “你说什么?”床上忽然传来清脆的声音。 易念成吓得一松手,爱人的腕骨从他唇边抽离。 他慌忙睁眼,只见一枝好端端地坐在床头,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易念成有些忸怩,想了想,将一枝囫囵圈进怀里,因为尴尬,也因为害羞而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说我……我爱你。” 太阳完全落下,近乎紫红的余晖投在一枝白净得几乎通透的脸颊,渐浓渐深,同时映得他眼睛灿亮如星,间或闪烁——那是感动时才会出现的、独特的目光。 他轻笑了下:“上一句。” 觉察到被爱人捉弄了,易念成并不生气,反而愈发肃然:“我要走了。” “去哪儿?”一枝倾身上前。 第269章 他刚才假装晕倒,就是想看看易念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躺在床上之际,他将易念成那番掏心掏肺的表白听得一清二楚,大致明白了易念成为什么要劈晕他,口中的“我要走了”又是何意,于是重复问他:“要去哪儿?” 易念成本就被苏醒的一枝吓了一大跳,此时心事还被猜了个十成十,舌头当场石化。 顿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柏枝你,你怎么醒了?” 一枝皱眉眯眼,用另一只手揉了揉后颈:“阿成,几天没好好吃饭,手劲儿不行啊。” 那里仍有些疼,小刀挫骨一样。 易念成:“……” “别去公安局。”一枝伸手,反客为主地扣住易念成,让自己楔进他温暖的胸膛。 易念成恍然,颤声道:“你都听到了?” 一枝顺了顺他的头发,又把手搭在他的后颈,有一下没一下摩挲,撸猫似的:“公安局没饭吃,你更要饿肚子了。” “可一直躲着,终究不是办法。”易念成说了实话。 他为这份诚实付出的代价,就是心脏开始无规律地砰砰乱跳。 “这就是你劈晕我的原因?”一枝听到他的心跳声,仿佛听懂了一切,“你劈我之前,为什么不问问我?” 作为互联网公司总裁,易念成的优点是杀伐果断,缺点是太果断——就像母亲入狱去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一声不响地走人,让一枝没有一点点防备。 “我……”易念成饿了几日,体力跟不上但智商还在线,他明白过来,显出些许激动,“你有办法?” “我可以伪造黎言律的遗书,诱导警方相信黎言律是自杀。”一枝点头,“你知道的,我有这个能力,能以假乱真。” 一枝原身是毛笔,一手“拓术”使得出神入化。 入职易图以来,他一直惋惜自己还没有用“拓术”帮过易念成做产品,没想到一搞就搞了个大的,可以进局子的那种。 易念成怔了片刻,摇头:“一度不久前刚发了新品,风头无两,你让警方相信黎言律这会儿自杀,不如让他们相信易图的ai算法通过了图灵测试,有了自主意识,化成人形,来杀了黎言律。” 一枝不甘心:“抑郁症怎么样?我们就说黎言律得了抑郁症,我还可以伪造病历……” “任何一步走错,就会满盘皆输,太危险了。”易念成打断他,“一个谎言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言来圆。” 一枝在他怀里泄了气,抚着他后颈的手也垂了下来。 易念成也平静了,凛冽的情绪被理智的声音包裹:“我去自首,这是当下的最优解。” “不,不行!”这下轮到一枝不理智了,“我不准你去!” “柏枝……”易念成唤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唤回现实。 不得不面对的、残酷的现实。 一枝身躯僵硬了几秒,接着启唇:“要去我去,我去自首。” 易念成:“你说什么胡话?人是我砸的,酒瓶上沾的是我的指纹。” “一个酒瓶证明不了什么,”一枝有些着急,语无伦次地道,“我去了公安局,就……就实话实说,是黎言律见色起意,想对我图谋不轨,我是正当防卫,不对,是防卫过当……” 易念成用冷然的沉默表明自己强烈的反对。 一枝边说,手边握着他的双臂,是在恳求。 这世上哪有恳求让自己去顶罪的?易念成实在架不住这招式,原本平静的眸光中起了一丝波澜:“警察不是傻子,你去自首就自首?黎言律死的那晚,我们俩都在酒吧出现过。除了酒瓶的指纹,还有手机定位,还有摄像头……现在‘天眼工程’和‘雪亮工程’(1)不要太先进,我们那晚去了哪里,干了什么,警察动动鼠标,立刻就能查得一清二楚。” 一枝也不说话了,只把眉头皱得更紧。 易念成看一枝一副被说服的模样,整了整t恤,转过身去,轻声说出最后一句:“我走了。” 窗外忽然一阵没来由的风,微热的气流蒙到他眼皮上,像一个告别的吻。 “等等!”一枝忽然伸手。 易念成背对着一枝,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再等下去,警察就要找到这里了。柏枝,我走以后,易图还要靠你……” 一枝拽回他,拧眉道:“你急什么?” 易念成:? 一枝:“你刚才说警察马上要上门了,你觉不觉得哪里不对?” 易念成:?? 一枝:“你刚才还说,警察有这个工程那个手段的,可按理说,有那么多科技与狠活儿加持,警察应该早就找到这里,把你抓走了。” 易念成:???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一枝咽了口唾沫,“黎言律的死——与我们无关?” 易念成:!!! 房间内,吊诡的安静流窜其间。 就在此时,木门处传来“咚咚”之声。 响亮的敲门声像一柄重锤,锤碎了易念成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希望。易念成脑子“嗡”的一声,缓缓道:“说警察,警察这就到了。” 一枝依旧沉默,只是起身贴在床边,用颤抖的双臂抱紧了易念成。 仿佛这样,易念成就会永远留下。 “易总,林助理,二位在吗?”未料伴着敲门声的,竟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270章 那声音兀自继续:“我是皮特啊!” 闻言,一枝和易念成同时瞳孔巨震,一个挣扎着想去开门,一个却暗自松了口气,瘫坐进了床中——结果便是,他们以某种难以言说的姿势缠在一起,又双双滚到了地上,下一秒似乎就要擦枪走火。 木门没有上锁,被猛敲了几下后,在惯性的作用下吱呀一声,开了道口子。 身材矮胖的小貔貅挤进屋中,一打眼就看到了地板上抱在一起的两颗子弹。 皮特忙伸出圆手捂住眼睛,口中念念有词:“易总,林助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一枝:“……” 易念成:“……” 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分开,一枝理了理衣服,搬了把木椅,端方落座。 他清清嗓子,语调沉稳:“皮总您找易总和我,什么事?” 皮特手指分开一条缝,透过罅隙,发现没有什么劲爆的场面,这才放了手恭谨答道:“回上……” “仙”字还未出口,他瞥到一枝递过来的眼色,忙不迭改口:“咳咳,那什么,关于黎言律的死,有了些新动向,我想易总和林助理应该比较关心,易总您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只能给林助理打电话发微信,林助理您也没回复,我就干脆杀过来了。” 哪里是比较关心,易念成现在听到“黎言律”的名字就格外敏感,于是着急地问:“什么新动向?” 皮特捏着下巴,“唔”了一声:“真凶自首了。” 易念成和一枝惊诧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谁?” “还记得黎言律身边跟着的那个挺秀气的小爱豆吗?”皮特道,“叫叶嘉廷。” 作者有话说: (1)天眼工程和雪亮工程:gong an部主导的,在各个城市村镇中建设的视频监控建设联网 ------ 貔貅每次出场,都有好消息。还记得跟在大变态身边的那个小爱豆吗? 第118章 “金丝雀也会啄人的” “你说谁?”一枝脱口而出,“杀死黎言律的,不是……” 不是易念成? 意识到差点说错话,他赶紧停住。 “不是啥?”皮特没听出其中的玄机,见一枝和易念成脸上的问号呼之欲出,又连忙分享着刚听来的惊天大秘密,“就是叶嘉廷!” “你们别看他一个小小爱豆,细皮嫩肉,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我听公安那边朋友的内部消息,说他在酒吧把黎言律闷死的时候,劲儿大到把木头桌子都掼裂了。” 从酒吧踉跄逃出后,易念成只看了一条关于黎言律意外死亡的热搜push,随即手机就关了机。而一枝忙于收拾易图的烂摊子,兼之主观上害怕谈及此事,也压根儿没有关注过媒体上关于黎言律死亡一事的更多消息。 于是一枝和易念成又是异口同声:“闷死?” 皮特显然被这二位的反常举动震惊了,他挠挠头,打开手机搜到一条警情通报。 屏幕中的蓝底白字十分扎眼,皮特道:“你们没看新闻吗?新鲜出炉的,说是黎言律死于窒息。据叶嘉廷交代他是去了酒吧……” 既然黎言律是被闷死的,那就和易念成没有什么关系。思及此,一枝心头陡然松快,大口呼吸的同时,脱力一般陷在了椅子里,头软趴趴地朝旁边歪去。 易念成见他此番模样,藉问话的空挡来到他身边,在皮特看不到的阴影中,悄悄抵在一枝身旁,让一枝的脖颈找到了个支点。 “为什么会是叶嘉廷?”感受到一枝平稳的呼吸,易念成才发问。 分享八卦本就兴奋,若这八卦来源于自己的门路,兴奋感便会加倍。皮特眼睛登时亮了,啧啧两声:“小爱豆上大分,金丝雀也会啄人的!” 易念成和叶嘉廷只在皮特攒的局上见过一面,四舍五入基本是陌生人,但回想着那晚叶嘉廷的表现,他竟没来由地觉得,“金丝雀”一词实在准确。 皮特愈发激动,唾沫横飞,活脱脱一个街头说书艺术家。 道是叶嘉廷为了星途,心甘情愿爬了黎言律的床,却发现金主爸爸人前是身家过亿的青年才俊,人后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变态,经常把自己折腾得浑身青肿,严重时甚至连舞台上简单的唱跳rap都没法完成。 粉丝们总能在微博生图上看到叶嘉廷青紫的膝盖,疼惜地说是自家哥哥“练舞太狠太拼”,其实全然不知背后真相。 叶嘉廷表面上听话示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其实在无数次的虐待中,内心早已沾满毒液,扭曲变形。 愤恨聚沙成塔,怨尤集腋成裘,毒蛇最终嘶嘶吐出了黑色的信子——叶嘉廷趁着黎言律去酒吧应酬之际,跟在金主背后,寻得时机,用酒吧里的沙发靠枕,亲手将自己的前途和黎言律的性命,一同终结。 末了,说书艺术家皮特痛心疾首地致以总结陈词:“小叶啊,咎由自取;黎总啊,作茧自缚。” “就是可惜我们瀚海给一度那七八千万的c轮……”皮特捂着心口,貔貅爱财的禀性难移。 皮特拣着精彩猎奇的情节说,一枝拎着重要关键的信息听。他大概拼凑出了黎言律横死那晚的真相。 黎言律和自己单独相见一事,应当是被叶嘉廷提前知道了,或许是突然好奇,或许是早有预谋,可怜的小爱豆就这样悄悄地跟在变态的大总裁后面暗中观察。 第271章 紧接着,是黎言律和一枝的推拉,是熟悉的“霸王硬上弓”戏份;然而令叶嘉廷没想到的是,易念成忽然出现,抡起酒瓶把黎言律脑袋砸开了花。 一枝挣扎着从黎言律身下逃出来的时候,直觉没有错——黎言律虽然血溅当场,但并没有死。 混娱乐圈的人,即使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但绝对不乏对“时机”的敏锐嗅觉。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叶嘉廷看到黎言律不省人事,找到了沙发上的靠枕,稳准狠地蒙住了黎言律的脸。 是叶嘉廷补了最后的、致命的一刀。 “真就只是叶嘉廷一个人干的?”易念成打断一枝的思绪。 他的问题听起来不着四六,跳脱又古怪;但问话的同时,他双瞳发亮。 那眼神无端地在一枝心口刺了一下。 一枝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啊?不是吗?”皮特竟然也有些发虚了,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易总,你别说,你还真别说!黎言律人高马大,就小叶那个小身板儿,单凭他一个人把他闷死,好像是不太合理。” 易念成更紧张了,仍旧套他的话:“在小叶出手之前,会不会有人帮了他一把?为什么警察没查出来?” 皮特想了想,点头赞同:“估计是警力不足的原因。宜州治安一直不错,多少年没碰到过这种大案了,刑案组早就缩编缩得不剩俩人了。我在公安那边的朋友说,他们这几天光顾对付自首的叶嘉廷去了,其他线索和证据应该还没来得及调查。若真有帮凶,那肯定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易念成原本手掌托在一枝后背上,闻言悚然,重重地按在一枝肩头。他重复道:“警力不足……”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自己能在这个山中民宿里安稳躲了如此长的时间。 可终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空气突然焦灼,知成一张细密的大网,朝易念成扑面而来。他无暇他顾,掏出手机打字:【人毕竟是我先打伤的,警察肯定还是会找到我。】 微信和短信说不定会被追踪,易念成想了想,给一枝发了imessage。 顿了顿,又补了句:【只是时间的问题。】 一枝也正拧眉思索,冷不防听到信息铃声,打开手机一看,接着很随意地抬眼看易念成。 但只有易念成觉察到了他眸中的波澜。 一枝装作给合作伙伴回信息,手指敲在键盘上:【别怕,我有办法。】 易念成很快回复:【什么办法?】 顿了片刻,他咬牙吸气,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击出笃笃之声:【不许去顶罪。】 一枝确实有个大招还没祭出。 ——主君百城。 百城神君掌管仙界,灵术臻至化境,说生死人肉白骨有些夸张,但从凡人的公安局里不声不响捞个人,还是手到擒来。 “百城”的名字一在脑海中浮现,一枝眉心皱得更紧。 百城来人间游历,亦带着目的,早些时候他还安分地陪同左右,但近些年,他不止一次借着各种名义,偷偷来宜州寻易念成,还因为此事同主君生了些龃龉。 五年前,百城从南方的几个城市搬到了首都京州,京州和宜州一南一北,最快的高铁也要六小时,坐飞机更耽搁时间。 一枝不能像早先那样速战速决,他筹谋了许久,干脆玩了个大的—— 这次他以“林廿双”的身份偷摸儿来宜州,一来就是个把月,完全是私自行动,和远在京州的百城连半声招呼都没有打。 一枝原身是杆品色上乘的湘妃竹狼毫笔,百城曾救过他的性命。此后,一枝便与他相伴千年,名为主仆,实际早已是远超亲人一般的存在。 如此欺瞒主君,一枝心里委实过意不去。 但他要找的是易念成。 就是放不下,就是忍不住。 就是下次还敢。 足见情爱一事平等至极,折磨凡人还则罢了,神仙鬼怪也不能幸免。 一枝也不敢想——若是再度回到百城身边,该如何交待。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留下来与易念成厮守,永远都不回去了? 离开百城的想法刚在脑中冒了个尖儿,一枝就打了个激灵,指尖按上虎口掐醒了自己。 怎能有如此大不敬的念头?! 一枝只觉自己化身成了个木偶,几根铁丝自头顶穿过,将他的脑仁儿搅成了锅粥。铁丝间或划过额边,又带得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眼前的景物都晃动了。 一枝刚准备按太阳穴轮刮眼眶,忽地听易念成道:“皮特,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一下。” 他语调严谨又小心,防备心拉满,仿佛对面的人不是投资人,而是来抓他的便衣。 皮特没听出他的怪异,忙道:“易总,您说。” 易念成看了看门外,眼风又掠过一枝,道:“这间民宿,天知地知,我和林助理两个人知。我手机拔了电池,林助理的定位也关了,他每天包车上下班,很是小心,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啊这……”皮特倏然嗫嚅起来,欲言又止,饮气吞声。 易念成眼中闪着绝望的寒光,步步紧逼:“你是喊了警察来,对不对?” 皮特梅开二度地“啊”了一声,只不过声音中不是肯定,而是惊讶。 易念成的表情几乎是视死如归了,默默理了理领口袖扣,好让自己被捕时看上去没那么狼狈:“警察在哪儿?” 第272章 皮特:??? “小易,如果你觉得我是警察的话——”门口传来男声。 调子很稳很沉,像嗓子里藏着一架低音提琴,闻之让人莫名安心。 伴随着木门的轻微晃动,百城的身影靠近:“我就在这儿。” 作者有话说: 天空一声巨响,百城君闪亮登场~ 第119章 “同凡人相爱,成何体统?” 一枝跟随百城在凡间游历千年,大部分时候,百城都以一副睿智长者的模样示人,浅淡皱纹和花白鬓发诉说着故事,眼角眯得恰到好处,唇边笑容莫测高深。 然而此刻,小半年未见的主君用了极其高超的易容灵术,看上去只有三十出头,眉眼皮肤保养得极好,几乎比易念成还要年轻些。 他身着白衬衫与休闲裤,原本就冷白的皮肤腻成了块美玉,汪在水中一样,再配上深邃五官和内敛气质,又显气度又彰身份,如一尊俊美神像。 毕竟仙界掌事者的光环挂在头上。 但一枝觉得,主君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 想了几秒,发现是眼睛——百城君的那双眼睛,寒光凛凛。 一枝哆嗦了下,往后挪了一步。 易念成这会儿倒不紧张了。百城这模样这打扮这神态,他就是再昏头,也不可能将其认作来抓他的警察。 于是他启唇,撕开屋中的诡异的寂静:“请问您是?” 百城视线从一枝那里转向他,不跟他兜圈子,沉声吐出两个字:“木晟。” 这两个字像钟磬之声,将易念成的耳朵震得嗡嗡作响。 很快,他从海马体里回收了这个名字:“木先生?!” 曾经买了母亲一幅画,让自己有了创业启动资金的木晟先生。 买主大人和救命恩人,谪仙一般,从天而降。 易念成曾无数次地幻想过若是再见到木先生,该如何道谢,可真到了这时候,他舌头牙齿黏在了一起,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百城的眼睛雪亮如刀,上下打量着易念成,带着点儿俾睨的意思,又像剜人。 一枝深知百城平时没脾气,可一旦动怒,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感知到百城周身散发出的不悦气息,他吞了口唾沫,想为易念成解围——却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退到了角落里。 是他与易念成相爱,执意要同爱人在一起,也是因为他,易念成失手伤了人。一切事端皆因自己而起,如积木般直往高处堆,摇摇欲坠,仿佛下秒钟就要崩溃。 逃避可耻且无用,一枝还是跨步走到易念成身旁,与他并肩。 他确实不知道百城为何而来,只得装作和百城不熟的样子,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声调是某种从未有过的礼貌和尊重,仿佛真的在以“林助理”的身份,接待重要客户:“木先生,您来找易总有何……” 百城面色不改,亦不回话,只是略微抬手。 与此同时,一枝身旁的易念成倏地双目紧闭,身子软软地歪了下去。若不是一枝眼疾手快扶助人,此刻他脑门儿得叫地板磕出个肿桃子。 百城收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凡人到底是凡人。” 一枝知道主君只是浅用了两下灵术,他将人扶到床上躺好,垂下眸子,不敢看百城的眼睛:“主君。” “怎么,秋毫上仙,”百城负手,没有逼视一枝,而是转身盯着窗外,“在外面疯了大半年,现在知道喊主君了?” 百城的声音好像有怒意,好像又没有。越是如此,一枝越是确定: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君,是在为自己的不告而别而生气。 夜幕已经完全笼在山间,晚间空中无云,月色与星芒交织,映出百城瞳孔中的波澜不惊。他语气不似之前冷淡,平和地道:“我此次来宜州,并不是找小易,而是为你。” 一枝:“为我做什么?” 百城:“你心知肚明。” 皮特原本很机灵地躲在一旁暗中观察,闻言轻松了些许,抹了把额前的汗。小貔貅哪里能藏住话,皮特劝一枝道:“上仙,我老早就说您别在外面疯得太狠了,适可而止,再不济也要和神君通通气,该回京州就回去。您是不知道,神君听到上仙您的消息,二话不说就南下,已经在宜州待了两三日有余……” 听闻此言,疑惑、愧疚、惊讶、愤懑……百般思绪绕在一枝心头,酸爽至极。 然而很快,他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要点。 他回视皮特,目光变得微妙,迫不及待地要一股脑儿将胸中情绪发泄了出来。 “原来传话的是你。”他以某种泄愤的语气朝向皮特,“传声筒,叛徒。” 皮特觉察到一枝是故意撒气,不知所措地停住,用沉默代替心虚。 默了默,皮特才委屈地道:“黎言律一死,上仙您和易念成那凡人又消失了,我就猜到这其中有联系,所以才告诉了百城君。” “又是如何知道我在这间民宿的?”一枝嘴抿成了条直线,打断他。 秋毫上仙不愧是百城君的左右手,耳濡目染千年,多少沾了百城君的风范,一旦严肃起来,也有几分望而生畏的威仪之相。皮特额上没清爽多久,此时又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掷笔游戏。” 掷笔游戏需得有被找之人的器物,而物件越是贴身,笔锋所落之处,越是精准。 第273章 一枝死死盯着皮特,思来想去。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什么物件儿落在皮特手上。 见一枝像个审问间谍的刑讯官,不挖出真话不罢休,皮特只得补充:“上仙您落了套西装在我那里。” 是那晚参加酒局的高定西装,一枝只穿了一次,实在觉得别扭就又还给了皮特。他还是更喜欢易念成那种简单干净的穿法。 一枝恍然大悟,向前将皮特逼得后退了一步,冷笑道:“貔貅精,你竟然!” “住口!”百城轻喝,接着转身,“皮特,你先退下。” 皮特如蒙大赦,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间。 百城看他:“皮特有心助你,却被你当成驴肝肺。” 一枝赌气,声音扬了起来:“我的事我自己解决,不需要谁的帮助。” “不需要帮助?”百城眸子重新一眯,眼中的寒光失而复得,“你真当公安局人手不足,到酒吧现场什么都没查出来?真以为你和小易藏得天衣无缝,警察都是瞎子,抓不到你们?” 有些话不需要说透,一枝立刻听懂了,略微错愕:“是您?” 他想了想,觉得合情合理——以百城君的灵术水平,到酒吧清扫一下案发现场,亦或潜入公安局做做手脚,不在话下。 否则现在他和易念成哪还能在民宿卿卿我我,保准一个都逃不掉,双双铁窗泪。 一枝此刻不愿意见到百城,却又对百城有着深深的感激,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来回碰撞,上升到喉间。 在这种冲击下,他咳了两声,呛出一口腥甜。 “宜州虽说是江南水乡,但冬冷夏热,食物也偏软偏甜,不甚合口,凡人尚且打趣说偌大的宜州城竟是个‘美食荒漠’,足见这儿不是个好地方。”百城和缓地道,“我们这就回京州去。” 他看着一枝,用了“我们”。 一枝不敢答话,但后退的步子暴露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百城顺着他的步伐,向前一步,不容置喙地道:“即刻动身。” 一枝嘴唇翕动,刚张开就说了声“不”。 百城:“不什么?” 事已至此,一枝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把话挑明:“主君,一枝不愿回去。” 百城将他逼到角落里,目光钉子一般楔在他脸上:“你再说一遍?” 江南暮夏的晚间有风,吹得竹叶沙沙作响,天上偶尔溜过几团云。 一枝乜斜到床上熟睡的易念成,继而将眼风带到窗外。 风动,叶动,云也在动。 他的心却忽然定了。 “回主君的话,一枝不愿与您同回京州。”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楚明白,“一枝要留在宜州,陪伴爱人。” 闻言,百城脚步停住,忽而眉心一拧,扬起手来。 这种姿势,这种摄人的神情,一枝再熟悉不过——主君要么是准备对自己施以惩戒的灵术,要么……是准备动手打人了。 错是他犯的,篓子是他捅的,他不后悔。 他默默闭上眼,屏住呼吸,做好接受一切惩罚的准备。 然而下一秒,百城的手臂在空中划了个漂亮的弧度,落在一枝头发上,摘掉了他发间一根极细的枯草。 “这么好的一支湘妃竹毛笔,没得让凡间纤尘糟蹋了,”百城轻捻枯草,一瞬间,草杆在手中化为齑粉,“你身为上仙,还须自爱自护,同凡人相爱欢好,成何体统?” 一枝愣住,捂着茂密的黑发喃喃:“主君,神仙精灵和凡人……您不是也赞成的吗?您不是也觉得阿成不错吗?您甚至还借钱给我买画……” “木晟先生做的事,”百城冷淡道,“和我百城有什么关系。” 一枝噎住。 百城:“你跟着我多久了?” 一枝算了算之后道:“约莫一千又五百年了。” 他记得自己是在一场皇室宴会中,突然有了灵力又化了形。化形之后,他懵懵懂懂地睁开双眼,见到的第一个人,不,应该是第一位神君,就是百城。 他认百城做主君,百城教他修习灵术,识花辨草,读书写字。 如是千年,小毛笔脱胎换骨,变作如今的秋毫上仙。 某日百城读唐诗时,指着诗圣杜工部的那首《江南逢李龟年》,告诉他,他化形于盛唐年间的岐王王府。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彼时正值开元盛世,王公贵族或风雅,或附庸风雅;这其中,岐王李隆范是个闻弦歌知雅意的妙人,门庭内宾客众多,时常设下宴席,吟风弄月。 某日,王府夜宴上,一位宾客献了支湘妃竹狼毫珍品,狼毫笔头丰润饱满,笔杆细腻如玉,上头如珠似泪的斑点与天青色的竹身融为一体,臻美得不似凡物。 岐王听着堂下乐者的奏乐,诗兴大发,刚准备提起狼毫写上两笔,却因为乐者的技艺过于精湛,琴声悠扬直指人心,而莫名沮丧。 自己的才华配不上如此美妙的音乐,配不上如此珍贵的毛笔,岐王忽而发狂,想要将毛笔折断。 百城当时是岐王的门客,精书擅画,很得赏识。感知到毛笔是灵物,他便斗胆求着岐王手下留情,将毛笔赏赐给了自己。 这才有了一枝。 “你为报我救命之恩,曾自愿发誓为我之仆,永生永世伴我左右。如今不想再与我相伴,厌弃我,也是正常。”百城拽回一枝的思绪,“一世不过三万天,千余年,委实是太久了。人会变,仙亦然。” 第274章 一枝连忙摇头,小声嗫嚅:“不,不是的。一枝并不厌恶主君。” 百城淡淡一笑:“秋毫上仙,你不厌恶我,却想离我而去。” 百城喊了他的名号,分明就是公事公办的意思,此时又被戳中了七寸,一枝于是不语。 百城:“千余年间,你我之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我大抵都忘记了。但十年前,你我刚到江城的那个月夜,你曾在光湾街说过一句话,如今音犹在耳。” “我考一考你——不知你可还记得?” 一枝极力回想着十年前。 那一年的夏天江城很热,他趁主君搬运装修之际,悄悄溜达到了某个apple授权店中。 然后对在店里打工的易念澈一见钟情。 再之后的记忆,模糊如复写纸的最后一页,除了他和易念成相遇、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其他皆是空白。 一枝不敢欺瞒:“请主君明示。” 百城悄不可闻地叹气,肩头忽然松了下来,这使得他的身形有种颓唐落拓的美,如一舞终了、休息等待的芭蕾舞者。 “你曾对我说过,”他直视一枝,缓缓道,“小毛笔永远是我的小毛笔。” 作者有话说: 虚假的百城君(暴怒):一枝,反了天了你! 真实的百城君(弱小可怜又无助):花神找到了真爱,小毛笔也找到了真爱,只有本君还单身,呜呜呜 ------ 这一章也讲了小毛笔的由来 第120章 灰飞烟灭 一枝不敢回视百城的眼睛,沉默着向窗外望去。 月色下竹叶沙沙,风摇青玉,新竹高于旧枝。 他忽地想起主君曾经也一时兴起,在庭院中种过竹子,还教他念刘禹锡的那首《庭竹》——“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他以前全听百城君的,乐得做主君一人的小毛笔,也乐得在各个城市走马观花。遇上风景好的、美食多的地方,求着主君常住一阵子,仙生过得逍遥自在,滋润非常。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所谓“无地不相宜”是也。 可现在不一样了。 心上有人。 一枝略略偏头,想看一眼易念成,然而在百城的逼视下,终是作罢。 “主君,”一枝想了想,启唇道,“那我也考一考您。”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秋毫上仙,长进了。”百城轻笑。 一枝听不出百城的语气是应允还是揶揄,他脑中忽然产生了某种“人之将死”的想法,于是大着胆子道:“离开江城后,主君您在庐城小住过一些时日,彼时与一水草精相遇。那小水草精常上岸寻些凡人的乐子。主君可还记得,您是怎么拿那贪恋人间的水草精教育我的?” 百城动了动眉毛——那是不明就里的表现。 他是记得七八年前在庐城时,自己曾与庐城白鹅湖的一只小水草精很投缘,水草精古灵精怪,好美食爱追星,还总跟一个小明星打打闹闹,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只是后来自己因为寻人,着急搬走,便再没了水草精的消息。 见百城犹豫,一枝朗声道:“主君您曾说,如我们神仙精灵,真有了千年修为,反倒觉得仙界穷极无聊,索然无趣。” “可人间到底好在哪儿?” 好在哪儿? 有难耐的酷夏寒冬,有扰人的车水马龙,有战争和灾难,有勾心斗角和兄弟阋墙。人们为了碎银几两慌慌张张奔奔忙忙,能吃苦的人总有苦吃,名利和欲望都会令人胡思乱想。 坏透了,凡间简直坏透了。 “以前我不懂,可是现在……”一枝终是没有忍住,回头看了易念成一眼。 可是现在,他心上有了易念成。 这世间有春花秋果,有雾霭流岚,这烟熏火燎的万丈红尘中,赤橙黄绿都好看,爱恨情仇都浪漫。 似乎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仙凡有别,”百城似是明白他所想,默然了好一会儿,才摇头道,“你长命千岁,小易哪怕福泽再绵长,一世也不过百年光景,你们不能厮守。” “你终究只能陪小易走一小段路。” “那花神又怎么可以?”一枝声音扬了扬,还带了一丝颤抖,“不对,现在,是不是该称他为都先生?” 他说的是前任花神都春,百城的至交好友。 曾经的都春灵术高超,掌管花木界,座下荫蔽着无数花木灵。可忽然有一天,百城告诉他,花神不再是花神,而是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凡人。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都先生却开心得不行,只因他从此便可与爱人共度此生。 奇怪的是,他能感知到百城的复杂思绪——百城说这话的同时,不仅没有惋惜,反而带着艳羡。 百城的眼神很奇特,深沉的同时又在闪烁:“都春他……实则是灵术耗尽,迫不得已。花神变为凡人,只是个例。” “那我曾在江城遇到的面窝小仙又怎么说?小仙找到我,要我与她施归灵术。她甘愿舍弃修为,求得真爱。”一枝不服气地追问,“她也是迫不得已吗?” 归灵术可让神仙精灵灵力尽失、灵术尽废、灵识尽陨。而整个仙界,现在只有一枝懂得这门深奥的灵术了。 “主君,若今日遭难的是三九先生,您还会袖手旁观吗?还能心安理得说出‘即刻动身’四个字吗?”一枝真是豁出去了,也不顾百城的禁忌,哗啦啦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第275章 “够了!” 听到“三九”这个名字,百城心中像骤然扎了根长针,他捂住胸口,打断了一枝。 一枝赌气似的,不过脑子地继续:“仙界凭本心行事。若不能同阿成在一起,我成仙又有何用?我要这灵术,又有何用?” 话至最后,声音劈裂。 此言一出,百城都气笑了,很不悦地嗤了一声:“你当真觉得自己没有灵术,还能和小易在一起?” “商海波诡云谲,小易于此间沉浮,是个什么情况,你都看在眼里。”百城继续道,“你如今都无法护他周全,需得我来出手;若你舍了千年的修为,小易下次还遭遇这样的变故,你要如何助他?” 未料百城说话如此犀利,一枝登时怔住。 他回想起在酒吧的那一晚——自己的幻术失灵,无计可施,差点被黎言律办了,反而要靠易念成抡酒瓶子救他出来。 话又说回来,也正是因为灵术出了问题,才让易念成背上了杀人嫌犯的罪名,主君才迫不得已出手。 他来不及想自己的灵术为何会失效,当下只有苦笑的份儿。 百城:“倘若你帮不了他,你且猜猜——他可还会心悦于你?” 一枝:“我……” 百城话锋一转:“一枝,问世间情为何物?” 一枝沉默了。 “一时的心悦只是冲动,想把这份心悦延续下去,无一不要靠利益交换。凡入此门的有情人,万勿心存侥幸。”百城步步紧逼,“我说句不恰当的,你若没了灵术,和小易便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如果真成为凡人,一枝就只是易念成身边的小助理而已,和其他凡人的区别,也就是曾与易念成多出了几年的情分。 可情分是个什么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的一团空气罢了。 情分就像露天的涂鸦墙,初初望去绚丽多彩,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风吹两下雨淋三轮,所有的美丽与绚烂就都会斑驳、褪色。 要么杜工部怎会发出“但见新人笑,哪见旧人哭”的喟叹,纳兰性德又为何会写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的诗句。 思及此,一枝眼中的情绪冰火交错,不安和恐惧令他的身体止不住地开始抖动。 窗外的竹林像是与秋毫上仙有共感,刹那间,迎着夜风缭乱作响。 很长一段时间,一枝只能听到竹叶与空气摩擦的声音。 除此之外,只有沉默在小小的民宿中蔓延。 “我给你三天,算了,十天时间,容你整理在宜州之事,与小易道别。”百城松了口,“随后,与我一同返回京州。” 十分意外地,一枝跪下,某种难言的倔强从眼底流出。他看着百城:“主君,倘若我不愿意呢?” 倘若我要留下呢,要变为凡人呢? 一枝和百城离得很近,能真切地看到百城双眸中粹着的寒光,那种光芒如有实质,几乎将小小的民宿封印。 “我有归灵术,变回凡人不在话下。”一枝心头一缩,闭了闭眼。 眼珠滚动的同时,他下定了决心重复道:“若我真的不愿意,又会怎样?又能怎样?” 民宿是老式木屋,外层加装了几片墙砖而已,古色古香却也略显老旧。屋内唯顶上一盏老式圆形顶灯成为光线来源,打在惨白的墙面上。 墙上两具影子,一站一跪,被点了穴一样,俱是不动。 相持了不知多久,百城眼中的冷色才褪去:“归灵术不可自用,否则——” 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晰无比:“魂消魄散,灰飞烟灭。” * 百城当真十分守信,在民宿只待了一晚,便人间蒸发一般没有再出现,也没有再打扰一枝。 摆明了就是留足了时间,让他与易念成做最后的道别。 这下压力就全给到了一枝。 一枝那晚虽然执意要留下来陪易念成,为此几乎同主君撕破了脸,但百城说的话,却让他不得不谨慎为之。 ——归灵术术法高深莫测,非千年修为、灵力高强者不可习得,甚至连百城君都没能窥得个中真意,因而原本全仙界只他与前任花神都春、这一仙一神能够使出归灵术。 可如今都春变为凡人,他成了仙界的一根独苗苗。 归灵术向来都是渡其他神仙精灵,他还真没给自己用过,因而听百城说了“魂消魄散,灰飞烟灭”八个大字后,一枝哪怕再坚定,也不免打起鼓来。 凡人的终极恐惧是死亡,而鬼神……大概便是“灰飞烟灭”了。 由是过了一周,他心中裂出几道犹豫的罅隙,很不合时宜地被这份恐惧填满,滋味不要提了。 心绪越是复杂难受,就越想见易念成。 想钻进怀抱,勾住脖颈,感受脉搏跳动;想让易念成咬破自己的唇,指甲掐入自己的背,让自己被痛感浸透。 快乐总是虚无缥缈,是痛苦,得以让他存在。 胸中像破了个洞,夹杂着血腥气的风呼啸穿过,荡出回音。他急需被填满。 一枝打了个车直奔未来创业城。因为心中惴惴,下车时,车费差点忘了付。 乘电梯上到易图办公室,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定。 公司虽然少了许多员工,但还在的都是精兵强将,开会的开会,敲代码的敲代码,约客户的约客户,怼乙方的怼乙方,间或有人抬头与他这位“林助理”打招呼。 第276章 忙中有序,井井有条。 一枝暗叹,易念成是厉害的,单单这份执着和执行力,就活该他成功。 蓝底白字的“警情通报”在网上挂了几天,黎言律之死已经有了定论,凶手就是叶嘉廷无疑。易念成没了嫌疑,甚至没能回家冲个澡,就从民宿直接奔回了公司。 他得扛起摇摇欲坠的易图。 “林助理?”忽而,一个惊讶的声音传进一枝耳朵。 一枝正往易念成办公室走着,闻言扭头,同样吃惊:“金总?” 金磊同身边的小姑娘吩咐了几句——一枝认出,那是市场部的员工,主要负责文案和媒体对接工作。 姑娘会意地离开后,他走近一枝,微笑道:“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易总让你回来的?”易图眼下缺人,一枝猜到了金磊此刻能站在这里的原因。 金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话中有话:“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一枝颔首,走到易念成办公室门口,拧了拧门把手。全公司唯有他,进入总裁办公室不需要敲门。 他这才发现怪异之处——易念成办公室的大门锁死了。 接着砰砰敲了两下门,门内依旧毫无反应。 “易总今天不在吗?”他问道。 “易总应该在吗?”金磊大惑,“他的行踪,你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一枝:“?” 感觉不对劲,他摸出手机,给易念成发了个微信,想了想又觉得微信太慢,干脆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金磊继续:“易总一周前打电话给我,说自己有事,让我来公司支援一下工作,这些天,他人就一直没来公司啊!” 微信不回,电话没反应。 听着“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甜美女声,一枝确认了一件事—— 易念成,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小虐怡情 ----- 关于一枝和百城对于“仙界是否幸福,凡间是否值得留恋”的争论,可以参考第50章 第121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 或许是有过肌肤之亲,身体的交融直通心脏,他觉得自己和易念成有着只可意会的共感。 一枝的第六感告诉自己,易念成是故意失踪,并且失踪原因,和黎言律的那场凶案脱不了干系。 报警是不可能报警的,这辈子不可能报警的,于是他不顾金磊的疑惑,飞奔出公司,把整个未来创业城翻了个底儿掉,又回了自己的小公寓和易念成的家,依旧一无所获。 紧接着,他骤然反应过来——是郊区那片竹林。 那里有着他儿时与妈妈在一起的、最快乐的回忆,而回忆就像母亲的子宫,总是安全的。 打车至郊区后,一枝又失望了。 民宿中早已住了其他旅客。 风过竹叶响,勾起了他在民宿的记忆。这倒给一枝提了个醒儿:知晓内情的,除了主君百城,就只有小貔貅皮特,他们或许知道些什么。 可现在这个关头,他是万万不敢联系百城的,就只能把皮特提溜到民宿问话。 初秋天气渐凉,郊区山中更是天高气爽。可皮特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汗,不停抹着额头:“我真的不知道易总在哪里啊!” 一枝刚给易念成打了几个电话,不出意外没有回复。他也曾想过用“位置共享”去找易念成,但易念成的手机不是“已关机”,而是“暂时无法接通”。 ——也就意味着,他拔了sim卡。 “位置共享”成了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无用功能。 一枝紧攥手机,无意识地抚着手机背面的那张苹果贴纸,审犯人一样问皮特:“阿成真没联系你?” 因为私传消息,皮特本就对一枝有愧意,更是恨不得拿貔生赌咒发誓,微胖的双颊不时抖动:“易总与上仙您交好,跟我只是商业合作伙伴,我们只有最纯粹的金钱关系,您说他联系我做什么?” 顿了顿,他追了句:“上仙您是关心则乱。” 不说还好,皮特一多嘴,一股没来由的烦闷蔓延在一枝心中。他被皮特传染了一样,也抬手擦汗,一口郁气堵在胸膛:“别叫我上仙,做神仙有什么好?关键时刻,连个人都找不到。” “那什么,”皮特灵机一动,建议道,“上仙,您何不掷个笔?” 对了,掷笔游戏! 一枝豁然开朗,眸色瞬间亮了。 掷笔须有地图与笔,这对堂堂上仙来说根本是杀鸡用牛刀,一枝捻起手指催动灵术,准备变出工具。 下一秒,民宿还是那个民宿,竹林还是那片竹林,一切无事发生,唯有轻风穿过林中,带出些轻微的响动,似在嘲笑一枝修习不精,灵术尽失。 “上,上仙,”眼看要冷场,皮特等急了,“您愣在那里做什么?” 最近发生了太多令他措手不及的事,一枝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机会去用灵术,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灵术,像只受了惊吓钻进沙发底的猫,从黎言律死亡那晚开始,一直没有再出现过。 灵术到底为何消失?自己现在又是什么身份?没有灵术的上仙,还是上仙吗? 会不会变回当初那杆毛笔,被人拿来捏去,命运不受掌控? 会……灰飞烟灭吗? 他的思绪飞出了很远很远,纠结着若是自己真的灰飞烟灭,易念成还会不会记得自己。 第277章 一枝头皮都麻了,趁皮特不注意的时候大口呼吸了两下,给自己压惊。 不能细想,也来不及细想——就在此刻,他的手机响起悦耳的马林巴琴声。 看到屏幕的刹那,一枝哪里还顾得上纠结灵术问题,瞳孔骤缩。 只见来电显示上,赫然跳出了三个大字。 【易念成】。 “上仙的灵术当真臻至化境,竟然可以不用地图,直接在灵识中掷笔!”皮特大为震撼,伸长了脖子,不像貔貅,更像狐獴。 他啧啧称奇道:“您这是元宇宙灵术啊!马斯克看了会沉默,扎克伯格看了会流泪;这技术要是能落地,我们瀚海净赚几十个亿不成问题!” 投资人的关注点总是这么简单粗暴,朴实无华。 皮特显然是误会了这个巧合,一枝这下乱上加乱,一个头十个大地按下了接听键。 更令他惊诧的是,电话那头的声音,不是易念成。 而是医生。 …… 一枝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易念成已经在病床上睡着了;看上去一切都好,只是脸色惨白得不像样子。 “患者有些室上速,”说话的是方才打电话的医生,“不是什么大病,他年轻恢复得快,好好修养,注意休息就行。” 他见一枝不住往病床上瞟,指了指心脏上方,解释道:“就是室上性心动过速,说人话就是心律失常。” 一枝:“什么原因呢?” 医生:“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心情起伏剧烈;或者纯纯就是累的。” 这医生是个自来熟,推了推眼镜,还和一枝聊上了:“我看患者眼熟,好像是位互联网公司的大老板?” 易念成住院这几天,少不了要麻烦医生,说严重些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上攥着,一枝于是切了副社交面孔,颔首道:“那位是易图科技总裁,我是他的助理。” “难怪了,怪不得你来得这么快。”医生接着心有戚戚地感叹,“互联网行业比医院好不了多少,一个赛一个地卷。这样吧,我给患者多开几天病假,让他好好休息,工作的事,近来就不要想了。” 此话正中一枝下怀,他也想易念成抛开繁杂琐事好好放松,于是长舒了口气,点头道谢。 “对了,有件事我很好奇,”医生忽而道,“我听急救中心说,患者是在市公安局旁边的小旅馆发病的。贵司不是做艺术教育的吗,难道也和公安局有合作?” 他特意加重了“公安局”三个字。 “不过也幸而他手快,赶在倒下之前拨了120,我们市一医院离公安局也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席话将一枝说得心惊肉跳,回过神来才发现冷汗爬满了后背。 并不是因为易念成突发心脏问题,而是因为——失踪整整一周,易念成竟然就在公安局旁边。 他胆子也是大。 他想要干什么? 说话间,隔壁病房有护士喊医生过去,医生同一枝告别,走了两步却又折返,从白大褂里掏出了个物件儿:“差点忘了,这是急救中心给过来的,说是患者被送来的时候死死按在心口,不愿意放手,急救那边费了老鼻子劲儿,才把他的手掰开。” 话毕才离开。 一枝接过东西,见走廊喧闹,便进了病房,坐在易念成床头。 病房没有开灯,他揉揉眼睛,低头望去。 是个液晶屏,黑乎乎的一片,四周被小螺丝固定,掂在手上挺有分量。 翻来覆去掂了半天,触到了边角的一个凸起,是按钮。 易念成有个习惯,就是心中不爽的时候,会鼓捣鼓捣程序、代码之流,藉由字符间井然有序的排列组合,来缓解不确定的焦虑。 想到这里,一枝心中宠溺地说了句“幼稚鬼”。他手指微动,“啪嗒”一声,仿佛打开被封印的结节。 下一秒,晦暗的病房被暖黄色的光照亮。 柔软的,跳动的,朦胧的,如刚从冰箱取出的橘子汽水,气泡调皮地翻涌破裂,玻璃瓶上还挂了层白雾。 “橘子汽水”的源头是led屏幕。 灯一亮,一枝就眼熟起来了。准确来说,那是块嵌有屏幕的单片机。 屏幕中,徐徐闪动着一行字—— 【山有木兮木有枝】。 屏幕中的字体是像素体,很像上世纪流行的古早风格,棱角分明,憨憨的,粗糙又略显幼稚,实在与好看不沾边。 一枝却忽然眼眶湿润,笑了,喃喃念着:“心悦君兮君不知。” ……一如他与易念成的爱,既不理性也不精致。他们的爱很粗糙。 却有力量。 “柏枝。”易念成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悄悄挪了过来,张开双臂从背后环住一枝。 他将头埋在一枝颈间,贪婪吸吮爱人发间的墨香,满足地重复:“柏枝。” 【山有木兮木有枝】的灯光依旧闪烁,映在易念成瞳中,像是擦出了两朵小小的、期待的火苗。 易念成鼻梁很高,若有似无地擦过一枝的耳廓,湿热气息喷在他耳垂上,却带着丝缕柔软的羞赧:“只是个半成品,还没做完,我本来是想用液晶屏代替led的……” “既然没做完,就该有始有终。”一枝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才不吃他这套,有些愠怒地打断他,“又为什么想要自首?” 第278章 方才听医生说易念成是在公安局旁的旅馆中发病,一枝便猜到了——他嘴上说着要回公司主持工作,其实分明就是想去自首。 主君百城手腕了得,如今易念成和黎言律的死没有任何关系;但饶是如此,易念成却还是上赶着给自己安上“杀人凶手”的标签。 易念成没有回答,头埋得更深,几乎镶进了一枝的锁骨间。 这种姿势令一枝有点痒,也有点别扭,挣扎着想转过身,却被易念成箍得更紧。他吃着痛,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妈妈的缘故,”易念成轻声道,“我不想自己身上有污点。” 虽然看不见易念成的面容,但一枝直觉,他现在应当是在苦笑。 一枝心绪复杂,那些怜惜心疼却又啼笑皆非的感叹在齿尖滚了个来回,终是没能出口。 思忖之际他手一抖,单片机砸在地上,发出闷响。 屏幕依旧闪烁,倔强又不服输似的。一枝忽然觉得,“物肖其人”这个词,真有几分道理。 “我只要进了警察局,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易念成仿佛知道一枝在想什么,他浅吻了下一枝的耳朵,接着松开怀抱,兀自捡起单片机,拂去屏幕上的灰尘。 他望向一枝的眼神仿若献祭:“但我依旧希望,它能像我一样陪着你,哪怕只是一年,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 led屏幕质量不太好,边角摔出了道细细的裂纹。 可一枝此刻却有了种奇妙的感受——胸腔猛地一热。 他原身是毛笔,笔杆本就中空;化为人形后,好看是好看,但若掀起这幅皮囊,内里空空如也。 然而此刻,他的胸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跳动,炽热滚烫。 仿佛他真的是个凡人。 他的“心脏”与屏幕一样,裂了道口子。 可正是因为有那道罅隙,爱意得以照进,点亮千年。 直至此时,一枝终是确定了一件事情——他这一生一世,不,永生永世,都要与易念成在一起。 至于什么仙凡有别,灰飞烟灭,归灵术之流……他想不了这么多。 就让这些禁锢枷锁,边儿去吧。 作者有话说: 双向奔赴 ------ 用一生治愈童年的小易啊 第122章 换脸(加更) 相爱的必要条件是诚实,否则,再多的情意都只是巧言令色。 一枝既然已经决定和易念成相守,便准备把自己是支得道成仙的毛笔的真相告诉易念成。 他不在乎自己的身份,“灰飞烟灭”没什么了不起,至少自己曾经存活过、拥有过。 但他怕。 怕易念成以为自己疯了;怕他接受不了事实,心动过速复发;怕他扛不住仙凡有别的枷锁,再次扔下自己逃跑。 一枝眼珠急速转动着,斟酌措辞道:“阿成,那个,其实我……” 易念成珍之重之地将单片机摆在床头,在【山有木兮木有枝】的闪光中,嗯了一下,以示疑问。 病房的门突然很没有眼力价儿地响了两下,一枝思绪劈了个叉,透过房门上方的玻璃窗,看到是刚才那位自来熟的住院医生。 医生旁边,几个年轻的小护士挨着挤着,她们眼神起初犹疑,在看到易念成脸庞的那一刹那落定,却并不是花痴,更像是在确认。 门从病房内反锁,医生推不开,便举起手机连连示意。 不知怎地,一枝胸口忽然砰砰直跳,仿佛易念成通过亲吻传染给了他。他下意识从口袋中摸出手机。 方才手机震动了几下,他都没当回事,可现在他发现,第六感总是正确的,接二连三的push告诉他——易念成又双叒上微博热搜了。 一枝按住心口,暗想自己男朋友这上热搜的频率,当什么互联网公司霸总啊,直接出道做流量爱豆,黑粉齐飞,这不比霸道总裁来钱快? 想归想,一枝看着微博上#易图总裁 非常嫌疑犯#、#易念成 杀人凶手#、#易念成清者自清#等等词条,总感觉这次的热搜,比上次还要棘手。 热搜词条下面,排名第一的是个百万粉丝大v【你不知道的互联网八卦】,看名字妥妥营销号,果不其然,发布的内容比网络小说还精彩。 营销号一条长视频洋洋洒洒,说是一度和易图这两个互联网独角兽渊源颇深:同在一座城市、都靠ai起家,创始人是同龄的青年才俊不说,关键的关键,两家公司的青年才俊,喜欢同一位小爱豆叶嘉廷。 霸道总裁们对叶嘉廷上头又上心,这边厢送花送酒送跑车,那边厢给资源给流量上节目,整一个当代版的“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1)”。 叶嘉廷虽然早已心属易念成,但不愧是在娱乐圈身经百战的,同时拿着两边的好处,一手三角形平衡玩得炉火纯青。他208w赚到了,流量也有了,懂得见好就收,便和易念成约定着厮守终生。 明明是三个人的电影,总有一个人不能有姓名。如此一来,黎言律哪能愿意?干脆把人约出来打算问个明白。 未料叶嘉廷根本不准备让黎言律明白,趁着黎言律想霸王硬上弓之际,反手一个啤酒瓶一个靠枕,把人送走了。 “这是……”一枝脱口而出。 视频很诡异。 虽然是易念成的脸,但身形和衣着都相当奇怪。 第279章 尤其是穿搭——屏幕中的易念成,每次出场,都穿着件花衬衫,像极了下一秒就要下舞池蹦迪的公子哥儿。 一枝和易念成在一起这么久,知道对方惯常一套素色t恤和休闲裤,连衬衫都很少穿,何况是如此土到极致就是潮的衬衫。尤其是sweethearts’ night那晚,一枝记得自己曾经调侃过易念成穿衬衫的模样,自此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衬衫。 易念成不是傻子,也已经打开了手机看了半天。他深吸了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是换脸。” “ai换脸。” “不仅仅是我,这里面,黎言律和叶嘉廷的脸也是换的。”易念成轻咳一声,明明才恢复正常的脸,血色又逐渐褪去,“我太熟悉了,先找几个演员拍情节,动作和台词都到位以后,贴上别人的脸,实际上一切都是假的。” “脏活儿,特别特别脏的活儿。”易念成最后脸色煞白地补充了句。 易图科技就是做ai的,一枝高低当过几天助理,知道“ai换脸”是什么,甚至还听同事讨论过一个业内悚动的大新闻——内娱某知名女星被私生饭骚扰,苦不堪言后报警。未料私生饭是个有两把刷子的技术男,脱粉回踩的同时,将女明星的脸用ai技术换到了爱情动作小电影中,又被营销号搬运到了微博,评论区瞬间被一众猥琐男攻占,热搜上了七八条,一时引起轩然大波。 后来女明星和经纪团队亲自下场,联合其他演员爱豆,发起“反ai,要真相”运动,在微博上闹得轰轰烈烈,并且还将私生饭告上了法庭,此事才告一段落。 原本只有可能在娱乐圈发生的事,竟然就这样真真切切地降临在了身边,易念成的网红体质简直是玄学。 一枝无奈气愤的同时,又忍不住惊叹——这脸换得也太真了。 饶是他知道事情真相,知道易念成和叶嘉廷没有任何关系,却也忍不住进入到了视频故事里,骂易念成一句“躲在小情人背后的渣男”。 ai换脸,堪比他最擅长的灵术“拓术”。 凡人的聪明才智与科学技术,有点儿东西。 换脸视频集暴力、爱情、悬疑、猎奇于一体,buff叠满,甫一发出数据就一骑绝尘。 视频的最后甚至还给观众留了个悬念彩蛋:叶嘉廷的出手,会不会是易念成授意的? 易念成此举,一来杀死情敌,二来彻底处理掉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自己则躲在幕后美美隐身,简直是秦始皇照镜子,双赢。 又说易念成的母亲本来就是跨国犯罪组织的成员,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易念成受母亲影响,没有道德更没有底线,保不齐会干出什么龌龊事。 耐着性子把这个荒诞的视频看完之后,一枝无语至极,觉得当代互联网堪称猪圈——遍地都是槽。 他忍不住转头,想看看易念成是否还撑得住。 只见易念成缺氧一样大口呼吸着,越看手越抖、脸越白;好容易捱到进度条最后一秒,整个人如被针扎了一下的皮球,精气神儿一股脑儿全挥发了,“砰”地一下砸在了床中央。 * 互联网圈子没有秘密,易念成被视频刺激得室上速复发,在医院躺了三天。 三天里,来探病者却只有两位。 不知是热搜视频的威力太大,还是易图如今岌岌可危,令人避之不及;亦或二者兼而有之。曾经和易图有过生意往来的亲朋好友们,别说来医院了,就连一句关切的微信都没发。 一枝没埋怨,也没有资格埋怨,世态炎凉人心向背,在这个无情的商业社会也是正常。 两位探病者,其中一位自然是皮特。这爱财如命的小貔貅,嘴上说着生意,其实心里全是情谊。 而另一位,一枝就有些意外了。 是金磊。 易念成近来身处暴风眼,压力山大,偏巧自来熟的住院医生学过些心理学,一来二去,易念成与他走得挺近。现下是午休时间,易念成同医生一起遛弯儿放松身心去了,不在病房。 金磊曾经出卖易图的商业机密,还害得一枝差点命丧展台,此刻二人相逢,他却并不尴尬,搬了把凳子,与一枝同坐在病房角落的矮桌边。 他一边看视频,一边……削起了他自己带来的果篮里的苹果。 金磊将热搜里的换脸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摇头撇嘴:“味儿太冲了。” 网上的热搜十分钟一换,只有遇到娱乐圈大瓜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才能挂上个一天两天。 然而易念成的网红体质再度发挥了最大威力,换脸视频播出之后三天,热度不仅没有下降,反而节节攀升,大小作文满天飞,分析猜测遍地跑,至后来甚至还有了各种二创……如同反复发酵的酒,正中每一个狂欢酒鬼的下怀。 这就离谱。 一枝直觉他话中有话,问道:“怎么说?” “要吗?”金磊放下水果刀,把苹果递给一枝,“应该是一度操作的。” “不仅仅是视频,后面的热搜也是一度的手笔。按理说这视频挂不了这么久,常驻热搜,背后一定有人拱火。他们知道流量密码是什么——如今的互联网上,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但只有一种东西是真的,那就是情绪。” 台词是假的,情节是假的,甚至连脸孔都是假的,但网民狂欢的情绪是真的。 第280章 “黎言律做营销推广起家,有将必有兵,一度最擅长这些手段。”他继续道。 金磊和一度的关系太敏感了,一枝原本以为他被易念成戳穿了“叛徒”身份、被强制休假后会从易图消失,没想到金磊一个华丽转身,又回了易图,还挑起了公司的大小事务。 明君不用贰臣,一枝曾经质疑过易念成的做法,对金磊也很是不屑。 然而今天,金磊、连同他手上那颗鲜甜的苹果,统统不像演的。 一枝于是摇摇头,接着问:“为什么?” “想拉易图下水呗!”金磊有些尴尬,自己吃起了苹果,边咀嚼边喟然,“我要凉了,你也别想好过,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就这么个心态。” 闻言,一枝不免感叹,自己跟随主君百城,也算见多识广;可在仙界过了千百余年的太平日子,所遇到的明枪暗箭勾心斗角,加在一起,不如在易念成身边的这几个月多。 仙界水至清则无鱼,而凡间正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斑斓,才显得那些沉浮其中的真诚、善良与赤子之心,尤为美丽。 凡间百态,人心幽暗。 却也令他好奇,着迷。 “视频的事儿拖不得,越拖越麻烦。你去看新热搜。”划了一会儿手机,金磊突然道。 “?”一枝点开微博,头皮又麻了。 这视频是换脸制作的真相已经被扒了出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话题拐了个弯。 ——#ai技术滥用#、#我是创作者,我抵制ai#……成为了新的热搜词条。 不停有导演、作家、画师在微博上痛斥ai窃取艺术成果,喊着“纯人工打造,拒绝科技与狠活”的口号,联名呼吁易图和一度这样的ai公司为创作者的作品付费,同时禁止ai参与创作。 呼吁活动早上经由知名导演文木叶发起,至今已经突破了万人,热搜的浏览和点击还在蹭蹭暴涨中,高开疯走,有些要失控的态势。 一枝无力吐槽:“阿成真是自带腥风血雨的体质啊……”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得让视频热度降下来。”金磊打断一枝的思绪。 一枝心道你以为我不想吗?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无计可施也,臣妾做不到也。 于是他问:“什么办法?” 金磊陷入沉默,片刻后道:“还在想。” 一枝:“……” 大概是看出了一枝的怀疑,金磊正颜厉色,一语双关:“我说真的。” “我总有种感觉,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翻篇儿。一度连着两轮大张旗鼓的骚操作,把ai这行祸祸得不成样子,迟早翻车。”金磊眯了眯眼,“负和博弈。这行怕不是要变天了。” 踩到了知识盲区,一枝有些尴尬:“负……负什么?变天又怎么说?” 金磊:“说人话就是,一度造了个大冰山,又把所有人绑在泰坦尼克号上。我们都得死。” 话音刚落,有“啪嗒”的声响钻进了一枝耳朵。 是硬币掉落的声音。 硬币的主人,易念成,正靠在门边。 作者有话说: (1)出自白居易《琵琶行》。 ----- ai技术在艺术领域被滥用,如今也已经成了很大的问题 ----- 3w海星加更!(勤奋地叉腰) 第123章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易念成面如死灰,应当是听了许久。 近来他身处风口浪尖,一枝怕他受刺激加重心脏病情,连手机都不让他看,物理断网。 千防万防,却仍旧百密一疏。 一枝走近,拾起了那枚硬币。 得益于那位略懂心理学的自来熟医生言传身教,易念成最近喜欢上了“抛硬币”的游戏——遇事不决玄学解决,自己不做选择,把命运交给上帝。 这法子简单古早但好用,主打一个心理安慰。 早饭吃拌面还是热干面?抛个硬币。嘴馋了喝杨枝甘露还是芋泥波波?傍晚是去小花园看书还是绿道散步?抛个硬币。 黎言律究竟是不是自己杀的? 抛个硬币。 “阿成。”一枝轻呼,绞尽脑汁想说些什么安慰爱人。 易图是会顺利度过此次难关,还是彻底凉凉破产? 抛个硬币。 未及说话,金磊率先开口,单刀直入:“我不是危言耸听,易图必须得早做打算,否则……” 他目光与言辞俱是恳切,与曾经的“间谍”、“叛徒”判若云泥。 一枝打断他:“做ai的公司这么多,金总是不是危言耸听了?” 金磊直视易念成的眼睛:“易总,信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然会再度请你来公司工作,你应该明白我的态度。”易念成接过硬币,像握住自己的心脏那样紧握在手中,“要找破局的方法,也确实很难。” 一枝试探地问:“阿成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出面澄清一下你和叶嘉廷没关系,也没有杀黎言律,再揭发一度偷我们产品的内幕,会不会是一种方法?” 金磊摇头:“一来,ai已经在大家的心中形成了负面标签,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易图的风评好不到哪儿去。二来,易总早先才上过热搜,负面缠身,他现在出面,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舆论带着有色眼镜来解读。” 易念成颔首赞同:“无解,死局。” 第281章 听到“死”字,一枝脑中流星一般划过个念头。 念头说合理也合理,说荒唐也荒唐,烧得他脑子短了路,不受控制地道:“我有办法。” “展开讲讲。” “什么?” 易念成和金磊异口同声。 金磊和易念成嘴巴还未合上,下一秒,却合不上了。 忽而一阵清风拂过,弹在二人后背。 二人笔直定住,眼皮都不眨一下,像被施了葵花点穴手,秒变两尊木偶。 转瞬之间,一枝感到周围的空气急促摩擦,呼啸着流动。与此同时“叮咚”一声,易念成手上的硬币再度坠落,荡出层层剧烈的回音,听上去颇似指甲划在不锈钢上的感觉。 回音比方才更重,更响,更令人难受,一枝不免诡异。 这感觉……竟是该死的熟悉。 他瞬间明白了。 是御术! 御者,防也卫也。御术最初由主君百城参悟练化,此后才在仙界流传开来。这种灵术大多由诸如花木、器物、食物这些先天防御能力不强的神仙精灵修习。习得御术者,可在一定时间内封下防御结界,同时,更可以让结界内的生灵五感尽失。 御术攻击力几乎为零,但关键时刻足以自保。 与此同时,一枝也不免暗自吃惊。 封印结节和他人五感的动静不小,常有修炼不精者使用御术时,咣咣把结节里弄得像建筑工地现场,还没封印别人呢,先把自己脑瓜子震得嗡嗡的。 而方才的御术,自然如明月松风,纯熟如清泉流响,优雅,实在优雅。 如此高深的修为,一枝想到了一位。 唯一的一位。 ——御术的“发明家”。 “你所说的办法,可是我?”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幽幽之声,从一枝身后飘来。 易念成和金磊这两尊木偶没了五感,看不见听不到,没有任何动作。百城从二人身侧穿过,当身边人为空气,径直走到一枝面前。 “好久不见,秋毫上仙。”百城转而打了个招呼,“十天了。” 他语调虚伪而客气,不像是对仆人说话,更不像是对朋友。仿佛他面前的一枝是客人,亦或……敌人。 百城越冷淡,一枝就越有压迫感。他心头发虚,拼命忍住跪下的冲动,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应了一声:“主君。” 百城面色稍缓,接着道:“十日期限已到,可想好了?究竟是继续做秋毫上仙,还是灰飞烟灭。” 十天,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一枝算了算日子,心口突然疼了起来,仿佛彼处有少林十八罗汉舞枪弄棒,大摆罗汉阵。 过载的疼痛让他额上沁出了些汗。 之前他听程序员出身的易念成提过一个有趣的说法,说是人脑其实和电脑没有不同,总有些东西,会在一定时间内占据你脑细胞中的很大一部分缓存,让你茶不思饭不想,做事也会受到干扰。 这类东西,凡间有个接地气却又很精准的名字,叫做“糟心事”。 总归是逃不掉的。一枝尽力保持镇定:“回主君,我……” 结界中只有百城与他一神一仙,一枝避不开百城的目光。 最初得道化形,一枝甫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对浅亚麻色的瞳仁。 瞳色淡如茶汤,又仿佛两口幽幽深井,将一枝吸入久远的回忆中。 教他识字和修习灵术的主君,同三九先生相伴、高山流水抚琴读书的主君,和自己一同游历凡间的主君,玩执笔游戏的主君,得到哪怕一点点和三九先生相关的消息,眼角就不由漾起笑意的主君…… 以及,即将离自己而去的、孤身一人的主君。 已经不能用糟糕来形容了,一枝感觉眼中脑中都燃起了熊熊大火,燎得他面红口干。 他不知道是应该随百城回仙界,还是留下继续陪易念成。 就像不知道面对烈火,应该扬汤止沸,还是釜底抽薪。 一枝只好采取绥靖政策,斟酌着发声:“小毛笔在凡间还有少许杂事未能处理,主君能否宽限……” 他试图拉近和百城的关系,连“小毛笔”的昵称都用上了。 “杂事?”百城很轻地嗤了一下,“舍不得心上人,想和凡人生死相许,是你所谓的‘杂事’?” 被一眼看穿,一枝张口结舌。 “本君侥幸因灵术胜过诸位神君,得以掌管仙界,但向来垂拱无为,乐见仙凡两界的和美之事。你我游历凡间,光遇到过的——”百城思忖须臾,“江城那位热干面仙男;庐城白鹅湖底的那株小水草,还有你我的友人都春……桩桩件件都是美谈。” “多年前你在江城,曾私自给一面窝小仙施归灵术,让她彻底变为凡人,与情郎白头一生,这些我都看在眼里。但是一枝,我可说过你什么吗?” 百城言辞忽然恳切,话也的确是真的。 一枝陪伴他多年,知道自家主君管理起仙界来,很有几分“外尊儒术,内示黄老”的意思,信老子庄子那一套,崇尚无为而治。 用凡间如今比较流行的说法,就是能躺平绝不卷。 可疑惑和埋怨又浮上一枝心头,他嗓子有些哑,三连发问:“您对其他神仙精灵都是无为而知,为何偏偏对我严厉至极?我就不能与凡人相爱?合该像您一样,遍寻爱人而不得,然后空虚寂寞冷,孤独千年万年?” 第282章 意识到说错了话,一枝连忙打住。 未料百城没有气恼,脸庞依旧俊美如3d建模,只是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不过很快他恢复正常,对一枝沉声道:“秋毫上仙。你不一样。” 一枝不服气:“呵!好一个秋毫上仙。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救不了爱人,连自己想走的路也不能主宰,白白担了个上仙的虚名。我要这灵识灵术有何用?” “住口!”百城怒极反笑,“谁许你如此妄自菲薄?!” 一枝冷冷道:“你看,我连说什么,都不由得自己。” 沉默。 少倾,百城情绪略缓,他离一枝近了些,想牵起一枝的手。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没有动作,只是道:“你的灵术仅在我之下,若我日后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能将仙界放心交给你。” 方才出口不知轻重,一枝正止不住地懊悔,忽闻百城此言,没听出话中的玄机。他忍不住问:“主君您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又是沉默。 百城没有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再者说,你若想和凡人厮守,只能给自己施以归灵术,归灵术下场怎样,如我上回所言,不可预料。” 他吞掉了“灰飞烟灭”四个字,已是很顾念到一枝的情绪。 仙界没有“生死”的概念,但“灰飞烟灭”是比“生死”更降维的打击,更有份量的存在。 一枝果然没有再说话。 这番犹豫的神情落在百城双瞳里,百城眼风同样复杂,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 “秋毫上仙,不如这样,”百城弯腰,拾起自易念成手中落下的硬币,“我们来玩个游戏。” 他朝硬币吹了口气,硬币顿时小频率地颤动起来,发出类似蜂鸣的回声,似受惊一般瑟瑟发抖,也似恐惧。 “我掷一次硬币,若是正面,我救易图和小易,条件是你与小易彻底断绝关系,同我返回仙界。”百城亮出硬币的国徽面,“你应该见过我的‘妙笔丹青’,改一改犯人口供和网上的热搜,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一枝知道主君原身是字帖,连“百城”一名,也是书的雅称。 就像一枝作为毛笔,最擅长誊写的“拓术”一样,对他们这种神仙来说,和原身相关的灵术总是最容易修炼精进——天下文字图画都受百城的荫蔽,百城君尤擅改文易画,甚至连灵术,都有个十分风雅的名字,叫做“妙手丹青”。 想必上次黎言律之死,之所以没有牵连到易念成,应当也是百城潜入警察局改了笔录的缘故。 至于网络上,没有警察局门口的保安和传达室大爷,换两个热搜,就更是容易了。 一枝和书画有那么几分微妙的联系,知道文字和图画其实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样美好,相反,它是一种不得不让人提防的东西。 它让思绪变成实质,留下痕迹;能把黑说成白,美说成丑;能歪曲思想,抹去存在,篡改历史。 因而“妙手丹青”这种灵术,威力很大。 也很危险。 思及此,一枝急问:“若是反面呢?” 百城翻手,硬币闪出的银光,划过一枝双眼,令他瞳孔骤缩。 在这片转瞬却刺目的微光中,他道:“你和小易保持现状也好,你自己施归灵术也罢,愿意怎样就怎样,我再不管你。” “至于我和你,”百城说得很慢,“自此亦不再是主仆。” “你我从此,恩断义绝。” 作者有话说: 百城:等我找到爱人,就钦定你为下届掌事神君。 一枝:主君,您也太自私了吧?自己逍遥快活,让我在仙界当怨种老板? ------ 百城啊,是谁酸了我不说 第124章 硬币两面 百城翻手一挽,结界忽而内有风急速流过,一枝的头发丝扬了起来。 硬币也似被招了魂,蜂鸣声不绝于耳,又似无数魂魄哭嚎。 一枝觉得恐惧。 这种恐惧无关他与百城之间的身份,更无关硬币正反的选择,而是单纯因为感知到百城灵术的强大。 “如何?”百城勾唇似嘲笑,“就把你与小易的命运,交给硬币两面。” 他将硬币举到一枝眼前,让后者的瞳孔被银色占满,不无揶揄地道:“你家小易不是喜欢掷硬币吗?他若是知道你也把命运交给这小小的劳什子——和我走也好,灰飞烟灭也罢,他必不会怪你的。” “敢不敢和我玩这个游戏?”百城一直向前,逼得一枝几乎退到了结界边际。 语气却平静地仿佛是刚练完字,让一枝为他去洗笔。 一枝深吸一口气,咬牙定住后脚跟,屈膝跪下,朗声道:“主君,这硬币,我不掷!” 百城和一枝都是和气的性子,名为主仆,可遇事向来有商有量。此时,他看着矮自己半个身子的一枝,从来没觉得曾朝夕相对的仆人这么陌生过。 一枝坦荡地说出了心中所想,这下不自在的反而是百城。他咳嗽了一声:“你想怎样?你难道不想掷出正面,让我出手救小易?” “想。”一枝仰头。 “但是,这里,这里没有选择。”他指着自己,“也不应该被选择。” 百城看清一枝手指的方向,是心脏。 一枝诚恳的目光与百城相撞,接着道:“主君,您当初和三九先生分开,不也正是因为您像现在逼我这般,做了选择吗?我不愿像您那样,害得心爱之人身死凡间。” 第283章 “千百年来,您日复一日地找先生,一轮又一轮地执笔,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地辗转,您可有哪怕一天,对自己当初所思所为后悔过?后悔当初本就不应该做抉择?” 像故意作对似的,一枝今日字字句句都在百城的雷点上蹦迪。 百城的怒气已然耗尽,愤懑、羞愧、自责……千百种情绪萦在唇边,终是无话可说。 而令他诧异的是——三九的脸,也一并在脑海中浮现。 百城愣神之际,指尖一滑,硬币坠落。 一枝眼疾手快,接住硬币。 原本不断发出鸣声的硬币,在滑入一枝手中后,仿佛寻到了避风港,不再有任何响动。 一枝将硬币握紧,掌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金属镍的表面。 他从未如此坚定过:“想要得到硬币的正面,就必须连同反面一起,收下整枚硬币。” 这是一个想明白会很解脱,但仍然需要用整个仙生来体会的道理。 “硬币两面,”百城重复着,继而低低地笑了,“哈哈!” “哈哈哈哈!” 笑声愈发响亮,撞在结界周围,荡出回音。那种笑,竟然有些许的怅然和……绝望。 就在此刻,一枝能清楚地看到,结界边缝化为实质,扭曲变形,仿佛即将裂开罅隙,连气流的呼啸声都变得嘶哑。 忽而有滴答之声,一枝垂眸,看到地板上的晶莹。 是泪。 笑了片刻,百城擦掉眼中的泪水,恢复成为那个立风雨安如山的掌事神君,仿佛刚才的失态只是一枝的幻觉。 “小毛笔,”他改了口,隐约带了点鼻音,“我可以救小易,也可以放你回人间。” 原本横亘在脑中的“内存”,就这样轻易被百城一席话,进行了“磁盘碎片整理”。一枝不由诧异:“主君的意思是?” “硬币两面,你全都要。”百城道,“你方才可说过这话?” 一枝的表情有瞬间的欣喜:“愿意,小毛笔愿意的。” 百城:“先别着急开心,我有一个条件,你且听完再回答。” 凭直觉来说,这话不是什么好话;但事已至此,一枝哪怕如鲠在喉,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答应。” 百城:“你都不问一下?” 易念成是救定了,更何况,自己从来不做选择题。 思及此,一枝释然地笑了笑,摇头。 “当初你只是枝湘妃竹狼毫,是我助你化形,予你灵识灵术。”百城悠悠道,“千年已过,如今也是物归原主的日子了。你也回归原身罢!” 反应了几秒,一枝才明白过来百城意欲何为,神情愣怔,又被微微抖动的眼角出卖。 百城说出了他心中所想:“要我救小易,那就还给我。” “将一切,都还给我。”他的嗓音很平静,没有太多的情绪。 一枝却凛然——主君,好像,变了。 变得乖戾、疯狂,不讲道理。 “秋毫上仙,你可愿意?”百城负手,步步紧逼,紧出了些穷追猛打的意味。 在易图打工时,一枝听同事说过一句互联网行业的真理,叫做“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原来所有的施舍都必须看到回报,慷慨并不意味着情谊或者善良。 一枝迅速理清了其中逻辑: 百城的条件是“还”,拿走灵识、灵术、灵力。 而“还”的代价,虽然不至于像自己施以归灵术那样,可能“灰飞烟灭”;但回归原身,意味着他会重新变回那个不能言、不能动的毛笔。 灵术同灵识关系紧密,类似水源与溪流,若施术者的灵识不稳,灵术也会受到影响。 百城因为受刺激而有所失态,御术弱了下去,结界边际的气流逐渐变小,如呜咽低语,婉转哀戚。 易念成仿佛听到了这声呜咽,原本静止的脸上,嘴唇动了动,眼珠也亮了,其中蕴着两簇暗火。 一枝和他有心灵感应似的扭头去看,这瞬间,他无比肯定自己的直觉——易念成似乎听到了刚才的一切。 易念成有话要说。 阿成一定是想阻止自己的吧? 心口部位又砰砰狂跳起来,像是有一根痛神经,如藤蔓般摇曳着缠绕到眼中,就连视线也跟着摇晃。 目光中的易念成,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主君,我愿意。”他听见了自己和易念成的呼吸交融汇合,“请您动手。” 他却很庆幸易念成此时什么都说不出。 “请您,动手!”一枝脊背挺直。 奇怪,眼前并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出现了无数个易念成的影子,微笑的,蹙眉的,亲吻自己的,流着泪与自己相拥的。 就像绚烂的万花筒,又好像日思夜想的爱人滑进梦中。 一枝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想要牢牢握紧这个瞬间。 如果没有未来,不如将曾经拥有的一切,织成一场好梦。 梦境中的易念成,很快被另一种幻像所打散。 易念成双目骤然失焦,在一枝即将拥住他的时候向后退了半步,又恢复了木偶的神态。 这么一动作,一枝的手扑了个空,却撩开了易念成的t恤。 原本应当是心脏跳动的位置,黑黢黢的一片,约摸拳头大小,什么都没有。 易念成的胸口,破了个洞! 第284章 “阿成!”一枝嘶吼道。 易念成手上赫然出现了碎裂的酒瓶,玻璃渣反射出幽幽绿光。 在这片绿光里,他的瞳孔却也流下血泪:“柏枝,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为什么不救我?” “救我。”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吐出两个字。 几乎是同时,他的五官也消失不见,原本瓷白俊朗的脸上只剩几个血窟窿,雪白血红,对比强烈,可怕至极。 可一枝分明觉得,易念成眼部的两个黑洞死死地盯着他,带着些不舍与不甘。 紧接着周围冒起了黑烟,烟雾里是一幅幅名画名作,而此刻,它们都已经被大火吞噬。 业火熊熊燃起。 易念成被这火光侵袭,脸上的黑洞不断扩大,身子却在慢慢融化缩小,仿若一根燃烧滴蜡的人烛。 “我就要走了。”易念成被烧得只剩下半边脸,悬在半空的声音,箭矢一般目标精准地往一枝耳朵里钻。 “我救你,我一定救你,别,别走!”一枝大骇,耳朵里又像有无数蚂蚁在爬,强忍住作呕的感觉,说话都结巴了。 他目眦欲裂地转向百城:“主君,我错了,小毛笔错了!” “求您救下阿成!小毛笔,”他干咽了两口唾沫,终于绝望地接受了一切,“小毛笔愿随您返……” 豆大的汗珠从鬓角落下,滴在易念成的t恤上。 然而却在接触布料的瞬间没能洇开,蒸发不见。 一枝霎时闭嘴,这才明白了眼前可怖的一幕——百城对他用了幻术! 幻术逼出了他心中的恐惧与忧愁。 百城对灵术的态度是“非必要不使用”,平时甚少显山露水。一枝没有想到,百城的幻术精进到了如此高超的地步。他甚至不知道百城是什么时候催动了幻术。 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易念成胸口的黑洞太真实也太恐怖,一枝身子一软,跪到了地上。 因为动静过大,一枝碰翻了病房一侧的小矮桌,果篮中的水果骨碌碌滚在地上,方才用来削苹果的水果刀同时掉落,砸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主君的修为,”一枝强忍住耳中的魔音,尽量保持思绪清明,他艰难地挪到矮桌旁,拾起水果刀,“一枝叹服。” 刀锋的寒光一闪而过。 下一秒,一枝举起水果刀,就往自己大腿扎了下去! 幻术这门术法对修为、灵力甚至悟性都有着很高的要求,类似于英语考试中的专八,特供修为深厚的神君和上仙,一枝也能来两下,甚至前任花神都春未变为凡人时,他偶尔还与都春切磋两招。 不仅能来,他灵力比都春高,又聪明得一点就透,经过一番琢磨,还真就琢磨出了幻术的克星。 这是个连都春、甚至整个仙界都不知道的秘密。 ——“幻”对“实”。 只要被施术者心志坚定,明白自己身处幻景,心有妄念,唯独自己是唯一真实的存在,则幻术自可破矣。 鲜血可以证明真实,而痛苦使人存在。 血珠先是一滴一滴渗出,从大腿向下流去,随后越流越快,汇成一道细细的血线,延至脚踝。 红色蔓布一枝的双眼,他忍痛咬牙,不服气地接着刚才的话道:“想赢过一枝,也绝非易事。” 他摸了把腿上的血,温热,粘稠。 太好了,是真的。 “是吗?”百城的双手依旧背在身后。 他脸上挂着不明的笑意:“秋毫上仙,自信没问题;可盲目自信,不是什么好品质。” 作者有话说: 前面有宝贝评论说,不太明白百城为什么要刁难小毛笔。其实一方面是考验一枝的心性,另一方面是是对自己孤独的恐惧,当然,也是因为身边人都有了爱人,他嫉妒。 还有一点原因……下一章再说吧 第125章 天意 说话间,百城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忽然伸了出来,盖在一枝头顶,仿佛要撬开他的头盖骨。 “不觉得自己自信过头了吗?”百城的手骤然收紧。 一枝有种莫名的感觉——百城的手上凭空生成了许多细线,根根分明地凿进了自己的骨骼与关节。骨节断裂带来的灭顶疼痛令他倒抽了几口气。 百城拇指微微一动,一枝就不受控制地将左臂抬高;紧接着百城勾了勾小指,一枝的右腿很不自然地扭出了一个弧度。 百城动作依旧优雅如挥毫泼墨,只是加快了手指的频率,把一篇正楷升级成了狂草。 一枝则跟随他的动作凹出各种造型,马戏团的猴子都没这么专业。 ——他化身成了个任由百城牵引拖拉的皮影人! “主君,这是……”一枝手脚快被折断了,痛得嘴中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是什么灵术?平平无奇,却又恐怖如斯! “这便是你逆天行事的代价。”百城总是能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重若千钧的话语。 话毕,他伸出中指,继而狠狠一压。 一枝的身子先是失控地挺直,继而“砰”地一下砸在地上;像被摔在砧板上的鱼,奄奄一息。 他的脸都憋红了,挣扎的痛感可想而知。 百城不为所动,继续道:“只要你说一句‘跟我回仙界’,我当下便可收了灵术,你也不必遭此大罪。” “天意?”一枝头上有冷汗,嘴角有冷笑,“何为天意?” 第285章 “罪?”他心间却热浪滚滚,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不动声色地将手挪到水果刀的旁边,“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百城手指不再动作,饶有兴致地看他:“方才还说想要跟我回去,现在怎又不愿了?”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抓住万分之一秒的空隙,摆脱操控,摸到水果刀:“倘若这是天意,一枝宁愿——灰飞烟灭!” 他抓起刀柄,利刃就要往自己的心口插去! 一枝闭上双眼,静静等待这具肉|身化为齑粉。 然后会怎样呢? 会重新变成那只珍贵的湘妃竹狼毫,等待着自己的下一位主人。主人可能会是百城君这样的得道神君,但更有可能,是位庸常凡人。 凡人如获至宝,携着自己踏大好河山,吟风弄月写诗作画。 直到有一天,自己的锋毫开始分叉,笔杆开始打油,被凡人弃若敝履。 同此时此景,何其相像。 其实所有的大梦一场,终局总不过灰飞烟灭。 “阿成,”一枝喃喃,“我只是舍不得你。” 他没敢睁开眼,怕后悔自己所做出的决定。 周围似乎真的燃起了大火,一枝心口的热意更甚,炮仗炸开一般窜上天灵盖,又流向四肢百骸。 一枝只觉五内俱焚,身体灼烧撕裂,痛感让他忍不住弓起身子。 外界的气流声越来越小,隔着眼皮,他也能感受到暗红一片,有炙热的血,也有耀眼的火。 原来血是这样的。 原来灰飞烟灭是这样的。 “阿成,阿成啊。”一枝嘴里甘苦交加。 他尽力回想着和易念成的相处的点点滴滴,希望在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尽力用回忆充盈心房。 …… “柏枝?” 过了片刻,忽而有人拍了拍一枝的脸颊。 ??? 变成毛笔后,怎会有人记得自己原来的名字? 一枝感到一丝亮光,仿佛自己从极深的海里向上游,海面近在眼前。 “为什么昏倒了,怕不是没吃饭低血糖了吧?”依旧是刚才那个熟悉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手抚上了他的头发。 另一个男声接道:“有可能,刚才我给他削了个苹果,他没吃。” “不过为什么你叫他柏枝,他不是姓林吗?还有他这头发怎么回事?” 一枝原本准备装晕,再暗中观察一会儿,直到听见“头发”二字,一个没绷住,从地上弹了起来。 毕竟对于一杆毛笔来说,头可断,发型不能乱。 睁开眼,竟然看见了……易念成和金磊? “我这是在哪儿?”一枝脑子还没从刚才的发热宕机中重启,下意识问了句。 是要灌孟婆汤之前的幻觉吗? 他不禁苦笑——原来上仙变回原身也需要喝孟婆汤。 易念成伸出一根食指在一枝眼前挥了挥:“病房啊,你怎么了?这是几?” 一枝看了看易念成的动作,又低头撇了眼自己。 帆布鞋、牛仔裤,双手双脚整整齐齐地长在这副身体上。 腿上流血的伤口,也消失了。 一枝轻“啊”了声,因为口齿有些含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像“二”。 “坏了,孩子被雷劈傻了。”金磊目光从易念成的食指移到一枝脸上,“都不会数数了。” 他又啧啧两声:“你看这雷劈的发型,梦回二十年前的农业重金属,乡非杀马特。” 一枝忙奔到病房的洗手间,看清了镜子中的轮廓。 是人形,不是毛笔。 洗手间的灯光不是很好,将他的剪影照得摇摇晃晃。 身子还是那具比例极佳的清瘦身子,脸还是那张元气可爱的脸,甚至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唯独发型和他本人气质十分不搭,烟花似的向四周炸开,一个头两个大。 真要说起来,是挺像一个杀马特通宵蹦迪之后骑上小电驴又摔进了城乡结合部的泥沟里,凹出的发型;就差一张低糊像素版大头贴,和一句“爱我你怕了吗”。 一枝对着镜子前后看了好几遍,连发旋都不放过,确认自己是自己。 最后他拔下一根头发,见发丝弯曲得很有频率,不服输地支棱着。 ……村口王师傅的锡纸烫都没这么好的手艺。 怎会如此? 他边盯着那根头发,边大惑不解地走出洗手间。 金磊眼珠在他身上骨碌碌绕了两圈后,实在受不了一枝如此有冲击力的发型,挪开看向窗外:“今天天气很好,没下雨,更没打雷啊,孩子怎么就被雷劈了?” “雷劈……”一枝猛然想起了什么,“主君,主君呢?!” “百城君!”他眼风在病房内逡巡,却没有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什么百城千城的,”易念成担心他真出了什么精神问题,扶着他的肩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这里只有我,易念成。” “你这发型又是怎么回事?”话虽如此,易念成还是揉了揉他的杀马特脑袋,忍不住问了一句。 别说,手感毛茸茸的,像在撸小泰迪,还挺不错。 一枝瞥到了掉落在地的水果刀,迷茫道:“你仔细回忆一下,刚才真的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什么?” “我才刚回病房啊,能听到什么?”易念成本能地摇头。 第286章 但很快,他改了口:“不对,好像是听到了……” “什么?”一枝抓他的手微微颤抖。 易念成想了片刻:“听到有人说,‘罢了罢了’,还说什么‘本君羡慕’之类的。” 金磊发现了其中的华点,插嘴道:“你这几天住院没事干,修仙网文看多了吧,什么档次啊,管自己叫‘君’?” 一枝不理会金磊的吐槽,问易念成:“谁说的?” 易念成摇头:“不知道,反正是个挺陌生的声音,估计是幻觉吧!” 他又叹道:“羡慕啥啊,我现在洗脱不了青白,易图现在在倒闭的边缘反复试探,谁上赶着想不开,要羡慕我。哎我硬币呢?” “你这硬币,抛不抛、怎么抛,不都一回事儿嘛。”金磊已经抢先一步在地上找到了硬币,“是找人定制的吗?” 易念成:“?” 金磊将硬币举到二人面前:“不然为什么正反两面都一样?” 易念成连忙接过硬币,翻来覆去地打量了几遍,大吃一惊。 明明应该正常的一元硬币,两面竟然都是菊花图。 一枝也揉了揉眼睛,一再确认。 他确认的不是硬币的纹路,而是另一件事—— 原来,主君并没有让自己选择。 像旷野中的一根湘妃竹一样,一枝毫无防备地被闪电击中。 他眼眶慢慢红了,倾身向前环住易念成的腰。 听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也埋住眼泪。 金磊哪怕再傻,也看明白了这出“霸总和他的助理小娇妻”的戏码。他不尴不尬地走到二人面前,咳了两下:“咳咳,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助理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又为什么叫柏枝……” “但是,你们男同能不能别在这种时候卿卿我我?”他的目光充满单身狗特有的坚毅,“抛硬币没有用,我们还是要想个办法,带易图度过这次的难关。否则易图没有明天。” * 易念成的室上速依旧没有好转,被医生强行按在医院里,哪儿也不准去。这几日,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和金磊与一枝盯微博看舆情,商量公司下一步的对策。 关于换脸视频、以及对易念成的负面谣言都渐渐销声匿迹,然而他们焦头烂额地商量了两天,依旧大眼瞪小眼。 未料就在此时,微博又爆出了个热搜大新闻。 【由网信办主导、公安部、商务部、文旅部、广电总局等七部门联合公布新规,对生成式人工智能进行框架性规范、实行分类分级监管,其中明确,自2024年1月1日起,生成式人工智能技术被禁止使用在商业类文化艺术产品和服务中。】 互联网行业讲究“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停止和喘息在这一行是奢侈品。但与其说是和时间赛跑,不如说是和政策赛跑。 政策一出台,也就意味着,【爱艺】,易念成苦心孤诣十年的ai产品,到头来竹篮打水,落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网上当然是一片叫好,怒斥ai,赞美原创,分析政策,嘲笑“资本家挂路灯”,甚至还有人做空相关的股票……所有的情绪再度凝成滔天洪流,朝不可控的方向奔涌而去。 只有金磊盯着屏幕,低低说了声“惨”。 惨这种东西,不患寡患不均。 比易图更惨的是一度,【爱艺】虽然凉了,但易图好歹还有其他传统ai产品撑一撑。一度的【艺术岛】产品刚刚面世,发布会也开了,热度也炒了,渠道也铺了,能砸的钱都砸了,正处在钞票燃烧殆尽,等待回本的前夜。 结果等来了一纸禁令,噶了。 竞争对手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想必比自己更难受,这样想想,易念成便也不那么难受了。 败也爱艺,成也爱艺,这款产品因为种种阴差阳错没能发布,却误打误撞地保住了易图。 否则,当下需要面对万丈深渊的,就是自己。 他头皮忽然发麻。 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种感觉叫做“劫后余生”。 思及此,易念成百感交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粘稠的思绪在嘴边绕了半天,最终只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沉重叹息。 以前他感慨,自己可能是时运不齐。 如今他发现,一切又都好像是天意。 易念成眼风扫过金磊,发现后者正盯着他目不转睛。 他虽然不是直男,但被一个直男这么怼脸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在想你是不是行业冥灯,”金磊道,“好家伙,罗永浩来了都得给你跪下。” 一枝虽然听出了调侃之意,但还是正色道:“金总您这话就不对了,网信办估计早就开始关注ai了,我猜上次那支换脸视频,说不定是导火索。” 杀马特发型太炸裂,一枝第二天就含泪去理发店剪了个圆寸,毕竟两害相较取其轻。 此时他语调平淡,配合发型,像极了犯戒受罚的小和尚。 小和尚仿佛读懂了易念成的叹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天意吧。” 何为天意? 就在不久前,他问过主君百城这个问题。 一枝现在明白了。 天是明天,意是意外。 下凡游历了这么久,直到此刻,他才感悟到了这熙攘人世中的一点道理—— 第287章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到来。 作者有话说: 百城君:灵术不得行,烫头第一名(烫完头还贴心地用愈术把小毛笔的腿治好) 第126章 “你不香了。” 病房安静,“叮铃铃”的电话铃声突兀响起。 “皮特找我?”金磊掏出手机一看,神色当场变了,“估计是要问ai新政的事,瀚海也急了。大成子,要不你来跟他说?” 易念成腾不出更多脑细胞来想别的,听见投资人的名字,头更疼了,于是道:“既然是找你的,就你接。” 末了又追了句:“去外面接吧。” 此情此景,易念成的确不适合与皮特推拉,金磊会意,出了病房。 病房只剩自己和一枝,易念成松了一口气,顿觉浑身无力。 他着了魔一样地揽过一枝,把人往床上带。 “阿成?”一枝满头问号。 说话间他失去平衡,两个人像坍圮的墙砖一样,重重砸在床上。 易念成吻住了他。 吻细细密密的,珍惜又扎实,好像在吃西瓜最上面的红尖儿。 一枝明白过来易念成想干什么,有些啼笑皆非——他的男朋友在心情焦虑的时候,一大爱好是做ai,另一大爱好是做|爱。 走廊里,医生护士病人来来往往,金磊还在接电话,然而越是这样,易念成吻得越激烈,越疯狂。 一枝很想推开他,手却不听思绪的使唤,最终享受地闭上了水汽弥漫的眼。 像过去很多次情事的开场一样,易念成要去揉一枝的头发,鼻尖也凑了上去——肌肉记忆总是会败给感官记忆。 可和过去很多次情事不一样的是,那种熟悉的、令他留恋的墨香,从皮肤深处漫出的馥郁,却没有如约进入鼻间。 “这么短,”易念成笑笑,胡噜着一枝青白色的头皮,觉得小和尚反而别有一番风韵,“要不要跟佛祖撒个娇,让祂老人家帮你把头发变长些?” 一枝浑身像过了电,双眼闭得更紧,哼了一声:“男人不能说自己短。” 易念成怪得很,变本加厉啃他的嘴唇,还非要拣他不爱听的说:“不仅短,你还不香了。” 闻言,一枝心中一凛,从无边的情谷欠中抽离。 易念成的感觉没有错,不知从何时起,他发间的香气就消失了。 不仅如此,他的身体还出现了其他奇怪的变化——会经常感觉到饿,给易念成带沙县小吃是因为自己馋大鸡腿儿;头发指甲会不断生长,以至于去理发店捯饬发型成了常事…… 以及,最重要的一件事,自己的灵术,啪,没了。 易念成动作有些生猛,将一枝的嘴唇咬破,血珠很快冒出,他脑袋向上蹭了蹭,血珠便点了一颗在人中处,很是妩媚。 微咸的血腥气刺激了一枝,刹那间,他脑海中流行一般划过个难以置信念头。 自己真的变成了凡人。 一枝眼前有一瞬间的空白。 可未及多想,金磊推门而入,看到床上扭作一团的老板和小助理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原地石化。 等易念成和一枝匆忙分开,金磊才解除自我封印,将手机递给一枝:“老板娘,不是,林助理,皮特找你。” “……”一枝的沉默震耳欲聋,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轻颤,“我?” 接过电话,皮特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上仙,您在哪儿乐不思蜀呢,连我的传音都不回?” 一枝顿时无语,乐不思蜀是真,可传音术…… 皮特还用了传音灵术? 自己还没收到? 方才的念头再度浮上脑海,一枝石锤了一件事,那就是灵术真的消失了。 至于自己现在是不是凡人,他不敢去想。 仿佛只要不想,这个问题便不存在。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我怕易总又自闭,就先跟金总和您说,”皮特一嗓子把他嚎回了神,“瀚海……” 一枝强撑情绪打断他:“瀚海要撤资吧。” 新政一出,几乎断了ai这一行大半企业的生路,一枝用脚指头想,也能想到投资人的态度。更何况小貔貅干啥啥不行,爱财如命第一名。 “哈?”皮特在电话那头却很惊讶,连忙恭敬道,“上仙您误会了,瀚海不会撤资。我打电话是想告诉您,瀚海会全力支持易图接下来的决策,您告诉易总,让他不要有压力。投资说到底就是投人嘛,易总在,皮特就在。” 一枝:“?” 仿佛听到了皮特的圆手咚咚拍胸脯的声音。 皮特忽然严肃:“还有,接下来的话,也请您代为转达给易总——我个人,以一名专业投资经理的身份建议,易总别死磕艺术教育这行了,不妨找找新方向。” 一枝:“??” 皮特这话说得很对,但又有哪里不对。 皮特又恢复了轻快语调:“还有还有,您和易总什么时候有空?有人想见见您二位。” 他特意加重了“人”这个字。 “???”一枝没听出微妙的语气变化,更加疑惑,“谁要见我?” 皮特故弄玄虚了起来:“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 一个月后。 往年的国庆长假,易念成基本都是在公司加班——易图有营销的时候就盯活动,赶项目的时候就盯进度,什么活儿都没有的时候,就闷在办公室里,鼓捣单片机。 第288章 这爱好是十年前,他还在江城科学技术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开始的。 那一年,他修了《单片机开发及应用》这门课,学到头秃;还好在打工的apple店里遇到了一个男孩。 同男孩相处的日子,是他大学生涯中为数不多的晴天。 单片机课的老师让他们每个人交一门平时作业,他便抓耳挠腮地,小心翼翼地,在系统里嵌下了【hello baizhi】的字样。 不过2023年的这个国庆节,没有活动,没有代码,没有单片机,什么都没有。 江南秋老虎的威力不可小觑,虽然已是十月,郊区山间的阳光依旧毒辣,云朵被阳光拆得支离破碎,如扯散的棉絮。 饶是带着斗笠,汗水仍然洇在易念成的背心和短裤上,滑落至颈间腕间,蛰得他皮肤发痒。 然而他全然不顾,收了砍刀后,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承包的这片山林。 竹子是春末由山民种下的,今年有个闰二月,天气热得慢,到十月才刚刚好长成一片茂林,倒便宜了他这个半道加塞儿的承包商。 做农活儿,其实和互联网创业很相似——同努力有关系,更同时机有关系。 没心满意足几分钟,远处传来清脆的喊声: “阿成,阿成!” 易念成摘了斗笠,抬手挡住阳光望过去,露出了八颗白牙。 挺拔如竹的身影缓缓靠近,虽然面貌模糊,但重新长出的黑发蓬松柔软,如吸饱了水汽的云朵,让人移不开目光;发丝间或跳跃着,因为阳光折射而透出五彩斑斓的黑。 一枝来到他面前,撑起膝盖气喘吁吁,他看易念成虽是满头大汗,但握着柴刀的手甚至都没抖一下,呼吸也像内功高手一般均匀,不禁赞叹:“阿成,你是我见过的总裁里,身体最好的。” 易念成挑眉:“我身体好,你竟然在竹林里才看出来?” 一枝不解:“那我应该在哪里看出来?” 易念成:“床上。” “……你厉害。”沉默几秒,一枝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荤话,脸歘地涨了起来,黑发和粉色脸颊更配,像一颗甘润饱满的桃,剥开皮汁水更甜。 “不是我厉害,是你太容易累了。”易念成见恨不得把粉桃子揉在怀里,但是手上还沾了些泥巴和竹屑,只能隔着空气呼噜他的黑发。 一枝语调忽然软了,眼睛眨巴眨巴地似撒娇:“是人就都会累的嘛。” 他现在是人,凡人。 一枝点到为止,易念成也没听出其中的玄机,侧身将他的目光向身后引去:“看看这个就不累了。” 一枝的视线被挡了一半:“什么?” 易念成挪开身子:“朕为你砍下的江山。” 他的身后,竹深林密,时有幽凉的风从茂谷中吹来,上下天光一碧万顷。 一枝原身四舍五入与竹子缘分匪浅,即使他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凡人,像共情一般,他看见高处的竹叶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倾身下探,调皮的沙沙声和着林间鸟儿的啁啾,似是在告诉一枝,低头有惊喜。 一枝垂眸顺着看过去,见近处的一片竹子被砍成了个平滑的斜面,仍插在地上的竹枝,整整齐齐地组成了一行字: 【hello baizhi】。 无边的感动漫上心间,又汇成一句话,从他的嘴边轻吐:“阿成,这样下去,你不一定能东山再起,成为一位好霸总,但一定会成为一位好少侠。” 易念成看看手上的柴刀,也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 ai新政发布之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易念成解散了【易图科技】。愿意离开的员工,统统按照n+3赔偿,愿意跟着自己留下的,他给每个人放了两个月的带薪假,道是“十一月龙王归来”。 却唯独对一枝说“让我休息一小会儿,再前进吧”。 而在此期间,易念成再度做了个让众人大跌眼镜的举动——在上班和上进之间,他选择了上山。 他独自来到郊区,用尽所剩不多的积蓄,承包了这片山头,当起了山大王。 一枝和金磊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一个摸着易念成的额头,慌忙去拿温度计;另一个则在网上下单了抗原,还准备找医院给易念成做核酸。 ——怕不是感染新冠烧糊涂了。 只有皮特颔了颔他的双下巴,若有所思道:“易总是要转型做ai农业服务?” 易念成:“bingo.” 在误以为自己是杀人犯、被迫断网待在郊区民宿的那些天,他日日提心吊胆,担心自己没法再和互联网打交道了。 却也因为紧张,激发了新的创业灵感。 他的构想是,监测山中农作物的生长数据,将生成的素材投喂大数据,再将大数据与ai技术相结合,生成预测模型,发挥反哺作用,为农作物的生长提供决策和建议。 跬步千里,不如就先从这个山头开始。 另一方面,从ai艺术这一行抽身,还有一点点他不为人道的私心——明明是他亲手把酒瓶掼到了黎言律的脑袋上,可不知怎地,黎言律的死就是与自己半点儿关系都没有,警察连通电话都没打来。 此事太蹊跷,易念成能接受,却不能理解。他解散易图脱离行业,也算是给出手伤人一事赎了罪。 只有彻底挥别过去,才能奔往未来。 第289章 助农如今是新兴产业,有不少资金甚至政策方面的扶持,易念成的新想法又巧妙地规避了ai新政的限制,闻言,皮特激动地挥舞小圆手为易念成打call:“神君看人是准的!易总不愧是上仙捧在手心的易总!我们瀚海跟了!all-in!梭哈!” 易念成却迷惑三连:“神君是谁?上仙又是谁?谁把我捧手心里?” 皮特死死地咬住嘴唇,任易念成怎么问,干脆化身成了尊胖佛像,闭口不言。 …… 思绪翻覆之际,易念成真的听到了一声“上仙”。 抬眸,眼前竟凭空出现了两位陌生人,一高一矮,一白一黑。二人眼角都有些细纹,可或许是帅气的原因,他们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比实际年龄小了不少。 一枝的手,正捂在那位矮黑矮黑的男士嘴上。 他极其轻声地说了句话。 易念成眼神好,看口型似乎是“不准叫上仙”。 还没来得及问一切是怎么回事,只见身旁那位高壮俊朗的中年男士伸出手:“易总,您好,乐甘食品科技,江念博。”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眼尖的宝贝看出来了吧——是百城帮小易洗脱了伤人罪名 ------ 掌声欢迎小江和乐甘返场~ 第127章 凡人的恩宠(本单元完) 江念博的目光中带有亲切又陌生的审视。 易念成在江城上的大学,热干面和芝麻酱几乎刻进了dna,读书时就不止一次光顾过江城光湾街的那家著名的【乐甘面】小店,还听说店主就是江科大的博士。 来了宜州,偶尔馋了,他也会网购几袋速食热干面,支持一下【乐甘面】的生意。 如今江念博站在自己面前,易念成惶然无措,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了句:“师,师兄。” 江念博笑了,用江城方言回他:“莫要跟我客气撒!” 幸而一枝及时站了出来打圆场:“阿成,我介绍一下,这二位是江总和江总的助理,乐甘。刚才我走得太快,他们一直跟在后面,刚刚才赶了上来。” 他看见易念成皱眉,忙补充:“我不是跟你提过,皮特要介绍贵人给我们认识吗?两位贵人,就在眼前。” 江念博身边的乐甘连连摆手,对一枝道:“别这么说,折我寿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上仙!” “不是不准你……”一枝看向乐甘的眼神能射出刀子。 “咳咳,”江念博打断道,“你是我师弟,我就叫你小易了。小易,我听瀚海的皮总说,你最近在搞ai农业。” 瀚海资本同时也是【乐甘食品】的投资方,在商海摸爬滚打多年,易念成立刻明白了江念博的来意。他颔首道:“师兄也对这个项目感兴趣?” “乐甘面卖了十年了,要是一直这样,就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我愿意,瀚海也不愿意呐!”江念博笑道,“最近我们打算看看上下游产业链,这不,首当其冲来你这儿考察了。” 山大王当没两天,锄头刚挖进泥里就挖到了位金主爸爸。 这是什么欧皇才能拿到的剧本! 易念成眼睛亮了。 不过他也很好奇,于是实话实说:“师兄,我说点掏心窝子的话——您的【乐甘面】就这样保持现状不折腾,起码能再白赚十年,您何苦来给我精准扶贫?” “还不是想为我家小乐甘赚点钱,”江念博古井无波的眼神倏然温柔,揉了揉身旁乐甘的头发,“毕竟,我都是用银行卡谈恋爱的。” …… 江念博对易念成的ai+农业项目颇有兴趣,两人又都是行动派,连口水都没喝,就直接上山考察去了。 一枝便从租住的民宿中搬了竹桌藤椅,同乐甘坐在阴凉地,一起喝茶吃水果。 一枝倒了杯菊花乌龙递给乐甘,后者连连摆手,恭谨道:“不敢劳烦上仙。” “说了不让你叫我上仙,怎么又忘了?”一枝伸手在乐甘头上闷了个栗子,“你到底是鱼还是热干面?” 乐甘捂着脑袋:“?” 一枝喝了口茶,清清嗓子:“不然为什么记忆力只有七秒?” 乐甘依旧恭谨回答:“回上仙,我是热干面。” 一枝一口菊花乌龙全喷在了乐甘脸上。 他慌忙去找纸巾,要给乐甘擦脸。 擦着擦着想起了什么,嚷了一声:“坏了!” 乐甘被他一嗓子嚎懵了:“怎么?” “不好意思啊,”一枝手忙脚乱,“我忘了你是热干面,最怕水,万一你灵术没了,那不成我的罪过了……” “不必担心,”乐甘反应过来,按住一枝的手,一对眼睛亮莹莹的,如缀在丝绒上的黑珍珠,“我早已是凡人了。” 一枝吃惊道:“凡人?谁给你施的归灵术?” 仙界会归灵术者,原本只有一位半。“半”是早已在宁城隐遁的前任花神都春,“一”则是他自己,曾经的秋毫上仙,一枝。 可他和乐甘上一次见面,后者经由自己施的归灵术恢复灵力,从“碗结界”出来,蹦跶着去找江念博了。 那么给他施归灵术、让他变为凡人的,究竟是谁? 一枝心间快被问号填满了,思忖之际,只听乐甘吐出三个字:“百城君。” 一枝伸长了脖子,张口结舌。 第290章 人在过于震惊的时候,是什么都说不出的。 百城同他“恩断义绝”,猝然消失后,便音讯全无。有几次,一枝萌生出了去京州看看主君的冲动——只是看看,并不做别的——犹豫了许久许久,却还是放弃了。 被他亲手斩断的缘分,即使重连,也不再有任何意义。 乐甘似是看出他想问什么,眼角上扬向远山眺望了一眼,茶里明明没有放糖,他却觉得舌尖甜滋滋的:“我恢复灵力以后就和念博哥哥在一起了。不过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做凡人好,念博哥哥便求着百城君,给我施了归灵术。” 一枝跟了百城千余年,直至今天才知晓这个秘密——主君竟然是会归灵术的! 为什么主君从来没说过? 他难以置信地问:“变成凡人……你不悔?” “我为什么要后悔?”乐甘不以为意,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亦或是询问晚上吃什么一样自然,“只是归灵术万般好,却有一个大毛病,疼。” “之前您为我施归灵术时,把我疼的啊,我当时忍着没敢说,”乐甘接着道,“百城君出手更狠,跟火葬似的,还好我本来就黑,不然还不得让他烧成非洲人。” 边说,他边心疼地抱住自己。 感觉无比熟悉,一枝猛然回忆起什么,问他:“是不是那种,骨节一寸一寸断掉的疼?” 乐甘点点头。 一枝又紧张又激动,歘地起了身,差点碰翻茶杯:“百城君烧你……给你施归灵术的时候,你是不是头发也烧焦了?” “快别提了,百城君施完术,我发现我真成了个非洲人,要么怎么头上还有脏辫儿呢!”乐甘闭上双眼,不忍回忆自己当时的惨状。 随即他又伸出大拇指,脸上是大写的佩服:“上仙不愧是上仙,归灵术专家。” 一枝重重地瘫回了藤椅中。 ——直到此刻,他终是明白了百城的苦心。 百城君从来没有让自己“还”过什么,也从来没有与他“恩断义绝”。 不仅没有,反而慷慨地送了自己一份恩宠。 千百年来,独一无二。 是爱情。 唯有爱情,是上天给凡人的恩宠。 “主君……”他喃喃地出了神,眼中似有泪光。 “上仙您怎么了?”乐甘在一枝面前挥了挥手,“您……哭了?” “风吹的。”一枝伸手拭泪。 乐甘这会儿又不傻了:“上仙您就是哭了。” “嘿——我说你这张嘴,”一枝又啪叽敲上了乐甘的额头,转移话题道,“还叫我上仙?” 合着闹了半天,他们俩大活人,都以为对方不是人。 一枝嘴上虽然调侃,但心中是认真的。 他又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是凡人。 “哦,”乐甘委屈地摸摸额头,乖巧闭嘴。 忍了半天没忍住,他接着道:“说起来,这次我同念博哥哥来宜州看您和易先生,也是百城君建议的呢!” 一枝好不容易调整好情绪,刚喝了口茶,再度喷了出来,人都震住了:“不是皮特吗?” 江念博和乐甘下了飞机之后,是皮特将他们开车送到了郊区山脚下,一枝才接到二人。 乐甘早已抢先拽起纸巾挡在脸前:“就是百城君啊!百城君说您曾经对我有恩,如今您家易先生创业需要扶持,哥哥二话不说就订了机票。至于那位胖胖的貔貅仙,送我们来山脚的时候,他就调侃说,自己就是个跑腿的,纯纯工具貔。” “上仙,百城神君对您真是没得说,”乐甘笑眼弯弯,拉长了调子,“叫人好生——羡慕嫉妒恨。” …… 江念博和易念成师兄弟见面,很是投缘,二人从“大数据在农作物生长建模中的利用”聊到“江科大的绝望坡旁到底栽了几株梧桐树”,就连晚饭都是在民宿解决的。 江念博开面馆起家,煮面手艺不错,自告奋勇承包晚餐。 笋干木耳等等简单的山野食材,配两把雪白挂面,经他手一煮一捞,鲜得几个人眉毛都要掉了,面汤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暮色四合,白云被染出一捧深紫红。 江念博在市区还有一些商业伙伴要见,只能带着乐甘不舍告别。 目送江念博和乐甘下山后,易念成转身回屋,准备收拾餐桌上的杯盘狼藉。 却被一枝一把抓住了。 一枝:“阿成,我口干。” “?”易念成懵了,“想喝奶茶?我现在就点外卖。”他知道一枝好这口。 一枝摇头拦住他:“……有酒吗?”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不,应该说这千百年来,发生了太多事。 爱,欲,背叛,原谅,自私的逃离,未竞的陪伴……他胸中堵着千言万语说不出,像卡了一团湿棉花。 而唯独酒精,是和解的火药。 他寄希望于用酒精烧灭复杂的心绪,似乎只有一醉方休,才能化解迟来的懊悔与感激。 易念成一愣,很快道:“有几瓶花雕,我去取。” 一枝颔首——他的爱人就这点儿好,知道自己想喝酒,却不会去追问为什么。 无条件相信自己做的一切。 易念成取了花雕和玻璃杯,瓶杯简朴,然而在这山中林间,倒别有一番古韵。 一枝又问:“有纸笔吗?” 第291章 易念成知道一枝写诗作画功力了得,所谓的“纸笔”,应当是宣纸和毛笔。他点头:“有的,当初搬来民宿的时候,带过来了一些。手痒了?” 一枝仰头看天,笑了:“莫使金樽空对月。” 酒水纸笔俱已备好。 花雕入口绵柔,后劲却极大,两杯下杜,热流散尽四肢百骸。 一枝有些晕乎乎的,脸颊也蒸出了粉色。 他一手的手背贴在脸上,另一手提笔舔墨。 一枝本想写一阕李太白的《将进酒》,把胸中的郁浊之气尽数宣泄,“君不见”的“君”都酝酿好了,可真要落笔时,却停住了。 却见暗赭色的酒液中,一轮圆月荡漾其间。 月色低低地贴在山头,像一只熬夜的眼睛,强睁着,想要瞧上一瞧,人间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月华婉转,簪星曳影,缓慢而无声地拥吻着这片竹林。 千百年来,一枝伴着百城君,度过无数个这样的朗夜,看过无数轮这样的明月。 每当此时,主君总是会若有所思地念上一句“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 人生代代,江月年年,曾经他觉得这月色只为主君亮着,也只值得为主君亮着。 可是以后呢? 一枝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深呼吸了几下后,他稳住心神和手臂,在宣纸上草草写就几笔。 紧接着,他歪在藤椅里,放声大哭了起来。 “亲爱的,你喝醉了。”易念成吓了一跳,连忙搂住一枝,不停地轻拍他的脸颊,“我们回去好不好?” 一枝却是与他作对一样,偏着脑袋拱来拱去,就是不愿意待在他怀里,像条刚从外面拎回家的小野猫。 他眼色迷离,唇角短暂一勾,也不知是笑了还是没笑。 唯独目光不变,直直地定在了宣纸上。 易念成顺着看过去,见素宣之上,行书翩若惊鸿。 上面写着: 【天上人间几时同?诉不尽,平生话,尽在酒中】。 作者有话说: 一枝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咯,祝小俩口99~本单元的主题是“放下”。 还有些未解之谜,会放在最后一个单元中说明,最后一个单元不会很长 百城君终于要作为主角出场啦 # 京州·27岁俱乐部 第128章 一家奇怪的店铺 【27岁俱乐部】是一家奇怪的店铺。 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亮马桥旁的。 只是突然有个夜晚,有块写着【27岁俱乐部】的招牌,静静地挂在了亮马桥胖【联邦公寓】外层商铺裙楼中,最显眼的位置。 亮马桥架在亮马河上,这里古时被称为“晾马河”,是外来商队入关的休息驻地。悠悠百年过去,如今功能依旧大差不离——是首都京州的使馆区。 一条小河将周围的各大使馆、以及【联邦公寓】、【友谊公寓】隔得乱中有序,像极了伦敦泰晤士河和巴黎塞纳左岸。 河中水光潋滟,鱼嬉不绝;路两旁葱蔚洇润,数不清的杨柳随风招摇,餐吧、酒吧、咖啡馆见缝插针地隐在岸边的排屋与公寓裙楼之中。若是五郎叔来这里探店,拍到的素材能再剪三季《孤独的美食家》。 因着这条河,总被吐槽“土糙土糙”的首都京州,也有了些浪漫洋气的异国景致。首都人民常常调侃,就连亮马河里的鱼,都能来两句c’est la vie和te amo。 鱼是不是外国鱼天知地知,但常来亮马桥边溜达的外国人,近来却发现了一处奇景——河里的鱼仿佛被下了什么蛊一样齐齐挤在河边,挣扎着跳出水面,跃龙门似的,尾巴朝一个方向扫去。 大家顺着看过去,见是一家新开的店铺,店铺招牌是传统书法,写得翩若惊鸿婉如游龙;歪果仁们不明觉厉,但【27 club】这行字挂了灯球,闪闪发光,不难懂。 有热情的金发小姐姐来到club门口,操|着不太熟练的国语问店主晚上几点开业,有没有ladies’ night(女士之夜)。 书店明窗净几,木香花馥,很有古典特色,小姐姐一边问,一边看呆了。 系着丝绸围裙的店主抱着一摞书,店中光影流泻,勾勒出他挺拔劲瘦的身形。 店主淡淡瞥她一眼,十分扫兴地回答说,美丽的女士,这里是书店,营业时间早十晚十,只卖茶水咖啡,不能喝酒蹦迪,随即迈着双大长腿去收拾书架了。 走路的时候,丝绸围裙和同色系的丝绸衬衫随风荡漾,如一汪湖水泛起涟漪,又像从古画中走下来的世家公子。 金发小姐姐一时语塞,湛蓝的眼珠眨巴眨巴了两下,脸红心跳呼吸急促,嗷地一下晕了过去。 原因无他,店主太帅。 淡眉细目,顾盼神飞;静时长身玉立,动时意兴风流。 此事好巧不巧被路过的一名探店博主拍成了视频,传到网上,配文:【明明可以靠脸吃饭,非要去卖,他真的我哭死】。 评论区口水横流、心巴乱飞—— 【看之前,歪嘴龙王不屑.jpg;看之后,撒贝宁吸氧.gif】 【up你说清楚他卖的什么?】 【店名好有趣,“27岁俱乐部”是什么意思】 【楼上的,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们学校有几个女留学生就住在联邦公寓,特意去和店主小哥哥搭讪,听说小哥哥只有27岁哦!】 第292章 【我也去过店里,店主说27是他的幸运数字】 【不是吧,我听到的版本是,这家店一个月的房租就是27w】 【27万???震撼我双眼!!!我明天就去探店,我要买光书店的咖啡!小狗叼玫瑰.jpg】 【好家伙,楼上姐妹,为了这碟醋特意包顿饺子是吧?】 【光吵吵有意义?专心舔颜它不香吗?】 【我靠,帅我一脸血!淡颜钓系yyds】 【韩国有撕漫男,咱们有撕画仙】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这特喵的天仙下凡吧】 ……诸如此类花痴言论层出不穷,视频很快喜提百万播放量。 一夕之间,【27岁俱乐部】爆火,这才成了一家奇怪的店铺。 一家奇怪的,网红书店。 “神君,”李锦站在空无一人的书店内,他将刚到的新书分好类,恭敬地朝上面递去,有些不安,“您看网上的视频评论了吗?” 百城稳当地立在人字梯上,接过李锦的书,他定睛看了眼,是毕飞宇的小说《欢迎来到人间》。 “小锦鲤,若是有人投喂有毒的鱼食,你会吃吗?”他将书插到高处的书架上,因为角度问题,这本小说便只露出了【人间】两个大字。 锦鲤智商不高,成了精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李锦摇摇头又挠挠头:“当然不吃啊!我们说视频呢,神君为什么突然提起了鱼食?” 百城利落地从人字梯上跳下,反问他:“不觉得网上那些内容,和鱼食很像吗?” 饶是白天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雨,来探店的顾客网红up主依旧排长队排到了亮马桥头,书店也被搅和了个一溜够,直播自拍一色,咖啡蛋糕齐飞。 店中就只有百城和李锦经营着,一位神君加一条锦鲤精忙得脚不沾地,累成了字面意义上的“神经”。 现下已是凌晨,天色将白,小雨依旧淅淅沥沥,含着水汽的清凉河风从窗中灌入,百城这才抽出时间整理书店狼藉。 融融灯光落在百城额间,显得眉如远山。他浓密的睫毛在颧骨上落下两道阴影,眼睛像黑夜中躲在薄云后面的星。 李锦呼吸一滞。 锦鲤算水中美鱼,李锦本身长相就不差,化形后也见过几尾颜值高的同类,但他们和百城君这副人形皮囊相比,简直是烧火棍遇上龙泉宝剑,石英石对线臻透水晶。 百城一米八的个子,细眉凤眼面若冠玉。他的脸虽然文雅,但眉眼间却有种难言的勾魂夺魄之感,像一本被华丽封皮包裹住的严肃文学。 尤其是,严肃文学还带着几分吸引人的、清浅的忧郁——从百城那对浅亚麻色的眸子中透出。 谁能拒绝一个古典忧郁style美男呢? 周围的一切仿佛被他感染,连窗外的风都停了,书店内,一时间竟只能听见百城摆弄书本的声音。 “亮马鱼王,若不是你和你河里的那些鱼儿,”百城语调听不出情绪,“书店也不会凭空生出如此多事端。” 李锦的原身混迹亮马河,自诩“亮马鱼王”,本就有些灵力在身上,被沿河上下游的小鱼小虾所崇拜追逐。一年前百城来此开店,小锦鲤沾了些灵气,化形后便一直跟在百城左右,给书店打下手。 李锦回想起当初亮马河中鱼群争相跳出水面的场景,莫名其妙地脸红了,不知是单纯惭愧,还是被百城的脸帅到:“神君,您是虚室生白,可河中同侪对您很是敬仰,有几个没见过世面的,非得亲眼瞧瞧您的仙容。” “这么说,倒显得我像鱼王了。”百城揶揄道。 百城平日端方严肃,难得见到他开玩笑的轻松模样,李锦顺着打趣:“神君,您可能是……海王。” 百城勾了下唇,收拾妥当后,在咖啡吧台后方拣了张凳子坐下。 吧台旁养着盆狐尾百合,盛夏时分花开正好。百城伸指,百合像得了感应似的,粉白相间的花瓣愈发卖力张开,店中瞬间花香漫溢。 李锦被热烈的百合香沁得熏熏然,看百城也自带了些亲切的滤镜,于是不过脑子张口就来:“主君……” 锦鲤的智商着实不是很高的样子。 “谁是你的主君?”百城眉峰几不可查地拧了一下,眸色变冷。 意识到说错了话,李锦从绮思中回过神来,抖着身子慌忙跪下:“不才失言。” 百城这话没有说错——仙界能叫百城主君者,只秋毫上仙一枝一位。 然而一枝于一年前离奇失踪,此事成为仙界头号大新闻,连续霸榜《仙界八卦》头版头条数日时间,但凡八卦一枝的文章,篇篇阅读量十万加。 谣言越传越盛,甚至有一位嘴碎的竹灵,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说是秋毫上仙在人间觅得真爱,却遭百城君的反对,后者对上仙痛下杀手。 末了还吐槽百城“孤寡老神君”、“自己吃不到肉,就要掀别人桌子”。 仙界没有不漏风的墙,孤寡的百城也听到这个离离原上谱的流言,但并未当回事,只笑着递出了一句“谣言止于智障”。 未料那得了道的小竹子以为打到了百城的七寸,于是变本加厉,不仅说自己曾在凡间竹林中见过上仙的爱人,还夹枪带棒地批评百城君心狠手辣——秋毫上仙跟在身边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百城君说杀也就杀了,更不要提多年前的三九先生…… 第293章 听到“三九先生”这一禁忌之名,百城直接出手对竹灵施了哑术。 灵术有效期,一千年。 仙界这下又炸锅了,大家半是恭敬半是惧怕地说,神君百城,能动手绝不逼逼,当真心狠手辣。 又说,没事还是不要惹单身狗,不是,单身神君。 李锦回想着那棵从此茶壶煮饺子只会呜呜呜的竹灵,打了个寒颤,头快钻进地板里去了:“不才再不敢了。” “起来吧。”百城目光一直落在百合花上,自始至终没有看李锦半眼,他平静如常地道,“陪我掷个笔。” 李锦稍微舒了口气,起身后却还是浑身发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看见百城从吧台抽屉中拿出了一片干枯的百合花瓣。 花瓣通体已成淡黄色,有些年头了,唯独根部缀着密密麻麻的斑点,很是稀奇。 “皎皎,又要劳烦你了。”百城一反常态,亲昵地唤了声百合花的名字。 百合仿佛长了耳朵,听闻此言后伸了个懒腰,在百城指尖微微卷了起来,又很像撒娇。 接着百城翻手一拖,一只毛笔和一本京州地图册,瞬间浮于掌心上方。 和百城君玩了近一年的掷笔游戏,李锦其实很想问问,这朵名叫“皎皎”的百合花到底从何而来,而百城君反反复复要找的人,又是谁。 方才百城寒星般的眼神还在脑海中久久不散,李锦硬是强压住了冲动,走上前去,手背贴上笔杆。 …… 经过几轮旋转,毛笔立在了地图册上方。 李锦定睛看清图标,道:“亮马桥路,还是这里。” 一年以来,每次掷笔游戏,毛笔总会落在这条熟悉的路旁、这片熟悉的河水之上。 那毛笔稳稳地站着,定住了一样,仿若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捏紧了笔杆——掷笔游戏中,笔杆立得越稳,说明被寻找者的气息越强。 李锦于是道:“神君要找的人,一定在附近。” 百城握着白皎皎的“尸体”,颔首表示赞同。 掷笔游戏需要被寻找者的物件用以做媒介,一枝尚在身边时,他和一枝掷笔找三九,因为两手空空,常常无头苍蝇一样打转儿,几个城市跑下来,经常一无所获。 如今有了百合花瓣,找人的效率和准确性,果然高了不少。 一年前,百城就发现亮马河附近有了三九的踪迹,如今看到踪迹愈发清晰,百城耳边也幻听出了幽幽的琴瑟与吟唱之声。 细细品去,唱腔婉转,唱词也颇为风雅,是杜工部的诗:【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那股气息,当真越来越近了吗? 百城起身来到窗边,呼吸着一日之中最为宝贵的空气。 京州地处北方,难得下雨,初霁之后特有的草木清香跃入鼻间,也将他的丝绸衬衫吹出细小纹路。 有蝴蝶翩然而至,落在他肩头,翅膀颤巍巍。 可爱的小活物让百城精神为之一振,他弹指给蝴蝶送了一缕混着灵气的清风,随即抬头望去。 一道彩虹正挂在天际,赤橙黄绿,将流云映得黯然失色。 蓦然间,百城想起白天在网上看到的一条评论。 是个网红句子,俗里俗气,却如利箭一般砰地击中了他。 十环。 ——这句话叫做,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作者有话说: 百城君啥家庭啊,连围裙都是丝绸的。 ------ 本单元和之前几个单元有联系:白皎皎的故事参考第84章 、95章;一枝的故事参考单元四“宜州·未来创业城”。 当然不看上面几章,也不怎么影响阅读体验 ps:本单元的主题是“相信” 第129章 “渣男!” 彩虹消失的时候,【27岁俱乐部】门口迎来了两位意外的顾客。 “二位,本店早十点营业。”李锦门神一样把住书店入口,抬头朝天际看了眼。 属于黎明的青白渐渐褪去,朝阳初绽,将云霞染成了橘子味的棉花糖。 书店门口的二人一青一中,都戴着棒球帽,身着淡绿色的工装马甲工装裤。 年轻男孩脚踏洞洞鞋,鞋上缀着五颜六色的鞋花;而年长的那位微胖男士,还背着个硕大的黑色双肩包,包塞得满满当当,边角磨出了些许纤维。 这身打扮隐约昭示着他们的身份。 李锦猜那包里是长枪短炮,而这两位,是来探店拍摄的。 想蹭书店热度的博主,近些天他见多了,有些麻木,于是露出彬彬有礼的商业假笑:“二位不妨睡个回笼觉,再来书店打卡拍摄。” “店主在吗?”中年男士礼貌开口,直入正题,“我们想见见店主。” 拍书店还不够,竟然还打起了百城君的主意? 什么叫得意忘形得寸进尺得陇望蜀啊? 微妙的私心令李锦牙根泛酸,他玉白的脸上依旧保持微笑,只是眉头拧了起来:“我家店主正在休息。” 中年微胖男脾气很不错,伸出一根手指,执着而真诚地道:“真的不能见一面吗?就一面。” 李锦:“玉皇大帝、耶稣基督来了也不便打扰。” 这是下逐客令的意思,年长男士未料李锦如此坚决,不知说什么好,无措地站在原地。 就在此刻,与他同行的年轻男孩摘了棒球帽,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 第294章 紧接着,他捂住胸口眼白上翻,缓缓往地上倒着,边倒边指着书店大门,有气无力地哼唧:“书店里有……” 年长男士更无措了,慌忙扶助他:“梁导,里面有什么?” 男孩的手没放下来,依旧对准了大门方向,嘴唇翕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噶了。 “梁导你说啥?”中年微胖男急得大喊,“梁丝桐!你说话啊!” 亮马河附近景色怡人,空气清新,早有阿姨穿着练功服在河畔打太极跳广场舞,此时听到书店门口的杀猪一般的嚎叫,纷纷停了动作,探头探脑。 男孩面色苍白,双眼半睁不睁,脚上的洞洞鞋已经被蹬出了八米远。 他终是吐出了几个字:“秦哥,有……有渣男!” 也是奇怪,这男孩明明虚弱得几乎要口吐白沫了,然而“渣男”两个字却被他说得中气十足铿锵有力,声音顺着雨后湿润的夏风,直往河岸蹿。 被称为“秦哥”的年长男士拍了拍男孩的脸,唤醒他:“渣男?什么意思?你和店主什么关系?” “前……男……友……”男孩说完,头一歪,嘎吱晕了过去。 李锦神色一凛。 男孩看上去可可爱爱,像地主家的傻儿子和喜剧乐子人的混合体,应该不是仙界同侪,不可能知道百城的身份。而百城君向来洁身自好,秋毫上仙失踪后便一直孤身一人,别说前男友了,身边连只绕着飞的公蚊子都没有。 说句大不敬的话,百城君活得像个存天理灭人欲的鳏夫。 于是李锦的第一个念头是——遇上碰瓷的了。 好家伙! 虽然化形没多久,但他还在亮马河里做锦鲤时,就见过周围店铺中的不少纠纷,其中碰瓷之事常有,不过大多是为了口袋里那几两碎银子。 为了见帅哥店主一面而演成这样的,还是头一遭,连自己的情史都能拿出来现挂。 他哭笑不得地想,果然鱼活久了什么都能见识到。 见已经有阿姨停了广场舞,雄赳赳气昂昂朝书店走来,练功服都带着风,李锦的第二个念头是,坏了。 亮马河隶属朝阳区,而在京州,惹谁都可以,千万不要惹一种王者段位的群体——朝阳大妈。 男孩已经完全躺平在地,捂着心口的手不时抽搐几下。 像演的……又不完全像。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条哈士奇拆了家,却又在主人回来之后无辜而优雅地端坐在狼藉之上,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来打我呀。 “是不是有病?”李锦无语至极,秀才遇上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隔着店门对百城喊道:“神……店主!” 百城正靠在吧台桌旁单手撑头,闻着百合香气闭目养神;听见李锦的呼喊,他动也未动,入定了一般的神情,仿佛隔空回了男孩一行: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地上的男孩像是知道百城不动然拒,螃蟹一样蹭到店门口,眼睛虽然闭着,声音却更大:“渣男!渣男!” “您二位想必是认错人了。这里没有什么渣男。”李锦心想,别说渣男了,这里根本连男人都没有。 怕再这样闹腾下去,围观的就不只是朝阳群众了,万一百城君和自己的非人类身份曝光,届时事态将更加棘手。思及此,李锦死死抵在门边:“二位请……” “回”字还未出口,却听门内的百城道:“李锦,将门打开,二位请进。” 这句话如解开封印的咒语,闻言,地上的男孩好似一圈不遵从胡克定律的弹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歘地弹了起来。 书店坐落在使馆区,内里区域分明,购书处、阅读处和休息处依次向内,后院是百城的私宅,颇有中式雅韵。 店中书架桌椅俱是木质,由朝阳照出丝缕闪金光泽,华丽大气却又不会过分耀眼,一看便是上品。墙上挂了些字画,【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落花时节又逢君】、【生生世世】云云,行楷隶草皆有,五花八门,同隐隐的百合香气一样,不仅没有喧宾夺主,反而相得益彰。 “挖去,金丝楠木,老钱的味道!”进了店,梁丝桐动着鼻子满屋乱窜,真像一条拆家哈士奇,洞洞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之声。 他想摸那书架,却差点被金钱的光泽闪瞎双眼。 年轻男孩年纪轻轻,对木头还有了解,百城不免多看了他一眼。 想来是刚才又哭又闹,男孩出了不少汗,半长的头发丝黏了几根在鬓角上。 同一时间,梁丝桐目光也递了过来——未料视线恰好相撞。 百城那对浅色瞳孔太过妖孽,梁丝桐被烙得心头一缩,下意识朝旁边转了头。 他目光定在桌上的百合花上,只瞬间,像变戏法似的,其中一枝含苞的骨朵,忽而完全绽放,粉白花瓣露出某种天真的灿烂。 满室香风。 “怎么,惦记着渣男的人,”闻到花香,百城心情突然明朗了不少,起身揶揄道,“连花也不放过吗?” “咳咳。”梁丝桐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下,方才在门口表演时的没羞没躁重新浮现在脸上,现在还加了些理所应当。 看到百城之后,他眼睛立马就直了,黏在百城脸上:“店主先生,当时我也是没办法,非常抱歉。” 第295章 同百城的亚麻色眼瞳不同的是,他的眼珠是乌沉沉的浓黑,似墨色,又似寒潭秋水。 然而皮肤却很匀净细腻,玉白脸庞上唇角眼睫一并翘起,划出上扬的角度,有着令人把持不住的阳光感,反差感拉满。 “您好,”梁丝桐这才想起正事,他摘了棒球帽,随手插在工装裤屁兜里,这就让他左耳耳垂上的一枚银色耳钉分外耀眼。 他抿嘴斜着吐气,将方才不小心碰散的碎发吹到耳后,与此同时露出一对可爱的小虎牙。 他又要同百城握手:“综艺《今日营业中》总导演,梁丝桐,叫我小梁就行。” 百城斯抬斯敬:“在下柏城。” “哎,柏哥!”梁丝桐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随即将胳膊搭在身边的年长男士肩上,啪啪拍了两下,亲切介绍,“这我们组follow pd大哥,秦为,今天来跟我踩点儿的。” 百城不语,只眯眼觑着他的耳钉,叫人看不出心绪。 梁丝桐双手在身上啪嗒啪嗒地游走一圈,将屁兜拍得砰砰响,这才遗憾道:“糟了,来得太急,没有带名片。” 一旁的李锦已经打开手机了,估计是在查这到底是个什么糊逼综艺。 见状,梁丝桐像条认识到自己拆家错误的哈士奇,眼睛弯成两道好看的弧度,仍是直勾勾射在百城脸上:“柏先生,您信我,我真是导演!刚才为了见您一面,实在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这样吧,我让您报复回来,您就把我当成您的ex,叫我渣男,叫我一万遍。” 平白无故多出来个前男友,百城真是被他跳脱的思维给整不会了。 梁丝桐从哈士奇秒变听话的小绵羊,要去拉百城的手,银色耳钉晃出幽光:“柏哥你要还不解气,打我也行,狠狠打!” 百城:“……” 竟然还是一款时尚单品——抖m。 最终还是pd大哥秦为出来解了围,他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接着从背包中取出个台本递给百城,委婉道:“梁导说的都是真的,我们真是来拍综艺的。他这个人,呃,就是,比较……搞笑,您别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很好笑,就比内娱明星上脱口秀大会好笑一点点。”百城不太了解娱乐圈,唯一看过的综艺就是《脱口秀大会》,饶是如此,依旧吐出了一口犀利的槽。 话毕他也一怔。 想来是今日百合花开得热烈,他的心情难得不错。 眼风带到百合上,百城又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 刚才梁丝桐在门外眼泪鼻涕滚了一身,桌旁的白皎皎竟然罕见地微微颤动,枯萎花瓣像是沐得圣水再获新生,惬意地舒卷了两下。 三九先生养过的百合,怎会有了反应? 来人究竟是谁? ——这便是他放这二人进书店的原因。 “这幽默感,爱了爱了!和您的脸不相上下!”梁丝桐忽然大笑出声,一个劲儿鼓掌,倒把百城吓了一跳。 一时间,百城竟分不清他的话是吹是黑。 “我亲爱的梁导,您快少说两句吧!”秦为把太阳穴都掐红了,接着向百城赔笑打圆场,“我们综艺是红布林视频今年的s+级项目,您别看梁导这样,他拍综艺很厉害的。” 百城回过神,手指摸索本子的浅蓝色铜版纸封面,《今日营业中》五个宋体大字趴在封面上。 李锦也磨蹭到百城身边,举着手机,硬邦邦甩出一句:“好像是真的。” 百城接过手机,看到了一些关于《今日营业中》的宣发软文,导演梁丝桐的大名赫然入目。 软文的文风味儿很冲,但百城还是敏锐地从中提取了要点: 梁丝桐,1997年10月28日出生,今年还不到27岁,网红出身,人帅路子野,起初靠拍街采视频起家,吸粉大几百万之后成为头部up之后,举起导筒成为了独立综艺导演。 都说转型是扑街的开始,然而梁丝桐华丽转身后,不仅没糊,反而打造出了多部爆款综艺,最新作品《今日营业中》刚推出三期,创下国内综艺收视记录,如今被业内冠了个“鬼才导演”的名号。 这原地起飞的丝滑程度,波音787会流泪,空客a380会沉默。 听秦为提起工作,梁丝桐果然正经了,只是依旧花痴地盯着百城:“《今日营业中》是素人经营类综艺,主打一个真实有趣,综艺寻找各个城市带劲儿的店铺,跟随店主的视角,体会做生意的酸甜苦辣。” 说话间,他用手机调出了已经拍摄完毕播出的几集,给百城看。 “小三劝退事务所”、“多肉寄养店”、“游戏捏脸工作室”…… 梁丝桐委实谦虚了,《今日营业中》的风格何止是“真实有趣”,纯纯就是整活儿。 梁丝桐更是在后期采访中宣称,《今日》没有任何剧本,全靠演员临场发挥,还拍着胸脯说,自己的团队就是综艺中的“银河映像”(1),自傲到了某种自负的程度不说,顺便还拉踩了其他竞争对手。 他这种抓马的性格,在其他行业或许是灾难,但在热度至上的娱乐圈,简直是如鱼得水。 梁丝桐豪言壮语一放,《今日营业中》的每一集都冲到了千万播放量,弹幕火爆异常,把2g冲浪的百城看懵逼了。 “要不要来我的综艺露个脸?”梁丝桐手按上百城那张金丝楠木的吧台桌,带着一点小小的炫耀和试探,“我保你上完这期综艺,能成为副国级,哦不对,副球级网红。” 第296章 李锦站在一旁,白眼快飞到头顶了,亦真亦假地道:“怎么地,还想冲出地球,舞到天上见神仙是不是?” 这还真舞到正主面前了,也不看看站在他对面的究竟是谁。 百城忘了将白皎皎收回抽屉,梁丝桐动静有些大,将轻飘飘的白皎皎震到了地上。 百城捡起干枯的百合花瓣——白皎皎这会儿安安稳稳地躺在他手心,没有任何变化。 他长舒一口气,自失地笑笑,将心里那个荒唐的想法压了下去。 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此君就是个普通导演,是条咋咋呼呼的哈士奇。 可能还是条抖m哈士奇。 三九端方持重,跟眼前这条快乐小狗不能说是相去甚远,只能说是云泥有别。 然而不知为何,百城又有些微小的遗憾。 仿佛快乐小狗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在他心尖挠了一道。 “很抱歉,”百城明白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实在不宜高调,本想直接拒绝,但忽然对上梁丝桐那双黑亮眸子,却像中了蛊似的,怎么也狠不下心。 沉默须臾,百城耐心解释:“鄙店只是一家书店,平平无奇无甚特色,想来会给节目拖后腿,还是作罢吧。” “无甚特色?”梁丝桐拧眉,“开什么玩笑。” “还有你的脸,神颜啊,”他复又看回百城,像是要把百城刻在双眼里,“你管这叫平平无奇?” 书店顶灯照在金丝楠木上,反射出的光晕将梁丝桐映得唇红齿白。他的眼睛像无边夜色下蕴着一汪星星的池塘。 百城忽觉梁丝桐才是神颜,神思微荡,一股悸动从胸中升起。 作者有话说: (1)银河映像:杜琪峰、游乃海等人成立的电影公司,以拍电影没有剧本、或者剧本多是当场改的飞页而出名。 ------ 感谢追更~ 这一单元不会很长,打算完结之后,在wei bo@是沈持盈 搞个小活动,欢迎关注鸭~ 第130章 空降补位 百城暗笑梁丝桐的小心思,准备将白皎皎收回抽屉,他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对综艺不感兴趣。” “柏哥!城哥!渣男!”情急之下,梁丝顾不得许多,歘地抓住百城的手,“要怎样你才能感兴趣?你打我,骂我,好不好?” 他还得寸进尺地摇上了百城:“好不好嘛!” 百城被他晃得脑仁儿稀里嗬啷,只得滞住动作;抬头又看到他如初生狗狗般的清澈眼神。 有的小狗是小狗,有的小狗为了达到目的,什么话都能汪出口。 “梁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李锦抢先一步拦在梁丝桐面前,“己所欲,亦勿施于人。” 梁丝桐眨眨眼:“啥意思?” 李锦气绝,换了口大白话骂他:“说你脸都不要了。” “……”梁丝桐没生气,再度启唇试图抢救一下,“《今日营业中》跟外面那些妖艳贱货不一样的,我们每一期都会请一位嘉宾搭配素人一起拍摄,效果绝绝子。” 百城将白皎皎揣进口袋,翻了翻《今日营业中》的台本。 综艺打着“经营类真人秀”的tag,设定还算有看点——并不是那种请明星露脸随便过场家家的无脑节目——明星要和素人一起经营店铺,在一周的时间内,尽可能给店铺多赚些钱。末了,剧组还会对各期节目中店铺的营业额进行pk排序,评选五星店铺。 一句话概括,就是在搞笑和搞事之间,选择了搞钱。 国人一路竞争着长大,最不缺的就是卷王dna,《今日营业中》要颜值有颜值,要情绪有情绪,如此buff叠满,热度自然居高不下,从一众工业糖精类恋综和轻慢风田园综里,脱颖而出。 梁丝桐不愧野路子出身,是懂怎么整活儿的。 百城合了台本,又被梁丝桐白生生的小臂晃到了眼,勾起了些许兴趣:“嘉宾?” 希望重燃,梁丝桐眼中再度蓄起了两朵小火苗:“对,书店这一期的嘉宾,原本暂定的是直播网红卢念澈。卢念澈你知道吗?人家那是真真正正的副球级网红,去年双十一,小卢一场直播就带了一千万的货。” 卢念澈? 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熟人,百城眼睫一动。 “原本,只是原本,”梁丝桐何其敏锐,眼看猎物上钩,嘴角笑容再现,“小卢临时有事,有一位更火的……” 百城的关注点只在卢念澈身上:“小卢怎么了?” 梁丝桐手背搭在嘴边:“这是个惊天大秘密,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百城果然栽进了陷阱:“我是一般人?” 等的就是这句话! “那当然不是啦,您可是我的综艺嘉宾!”梁丝桐眼角弯弯,放低了声音,“小卢的男朋友闹着要结婚,两个人最近飞国外领证去了。” 百城“唔”了一声,梁丝桐从他眼底看出一丝欣慰。 梁丝桐声音是止不住的兴奋:“说好了你是我的综艺嘉宾啊!” 李锦率先反应过来,呛声道:“嘿——我说你这个人,真不要脸啊,不去《千与千寻》里客串无脸男,是宫崎骏最大的损失。” 梁丝桐看出来李锦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小店员,并不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专攻百城:“柏哥你听我说完,这期嘉宾我们找了一位更火的,大咖!你猜是谁?” 第297章 百城原身是书册,化为人形以后,也是喜阴喜静,此刻早就被梁丝桐闹腾得心浮气躁,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不想……” “猜”字还没出口,门口传来声音:“梁导在吗?” 声音柔和文雅,细听还有窃喜,如空山凝云忽而一动,又像空灵玉盘上,落下的第一颗珍珠。 百城腹有诗书,脑中条件反射般闪过一个词语:谦谦君子。 可他又觉得不寻常——这还是头一回,有君子只用声音不靠脸,就能让他体会到何为温润如玉。 “余,余老师?”梁丝桐难以置信,瞬间将百城抛之脑后,嗷地一声弹到了门口,“余老师!您不是应该在北欧录专辑吗?” 百城又双叒被他耳钉的银光刺到了,感叹这抓马的小导演若是真有尾巴,此时大概应该已经摇摆上天了。 “正提到余老师您呢,您竟然就从天而降!”梁丝桐捧出一把彩虹屁,“您怕不是神仙吧?” 那人虽被唤作“余老师”,但身材长相都颇为年轻,目测比梁丝桐还年轻些。他身穿牛仔阔腿裤和绿色卫衣,看设计似乎是潮牌,脸被口罩与渔夫帽遮住,露出漂亮光洁的下颌线。 “余老师”微笑道:“刚下飞机就直奔过来了。” 只是极浅地弯了下眼睛,却带着莫名的蛊惑感。 梁丝桐愈发肯定道:“您是心软的神,不然怎么屈尊降贵,主动联系我们,要来上我们的综艺。” 卢念澈放了节目组鸽子后,梁丝桐都疯了,满世界找替补,然而因为时间太紧,他把圈里人摇了个遍,依旧竹篮打水。 而就在此刻,他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外的邮件。 署名:【xian yu】。 梁丝桐将“余老师”揽进书店,吧嗒吧嗒跑到百城面前:“说曹操曹操到,柏哥,我介绍一下这是本期综艺的新嘉宾,空降补位的——” 他歪着身子张开双臂,做出隆重介绍的动作,宛若戏精上身:“噔噔噔等!余老师!” “余老师”褪了渔夫帽,摘下口罩,对百城温和地笑:“柏君,幸会。” 这嗓子“柏君”叫得实在别扭,百城心生疑窦,还没来得及问来人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姓氏,就被面前的大男孩攫到了眼球。 人如其声,确实是很清俊帅气。 他绑着罕见的丸子头,不仅不违和,还有几分俏皮;眸光亦是清透,面色亦是玉白,笔挺山根的两侧,颧骨因为口罩的原因微微泛红,像夏日湃在井水里的桃。 抬眼看人时,他眼皮微微缩起,平白无故掺了些情意。 只些许动作,却美得惊心动魄。 【27岁俱乐部】最近也来了些难得一见的漂亮男网红,有几个还演过电视剧,有点流量在身上;但百城觉得,他们跟余弦相比,堪称赝品对珍品,买家秀pk卖家秀。 就在此刻,百城感觉到口袋中有异动。 白皎皎,一片枯萎多年的百合花瓣,竟然自顾自卷了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仿佛初醒的少女偷偷伸了两下懒腰,发现有客人来,忙不迭羞怯地打招呼。 捂住口袋的时候,百城听到对面悦耳的声音:“我是余弦。” 幸而他惯常冷漠脸——这种性格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就是无论内心如何雨打风吹,都能够掩饰自己情绪的罅隙。 “你说……你叫什么?”罅隙骤然震成了个东非大裂谷,这下百城没法再藏着掖着了。 他的眼睛仿佛经历了一场八级大台风,那风打着旋儿奔袭到他的胸腔中,碰撞出激烈的回音。 “余弦,”丸子头大男孩仍是笑,“多余的余,琴弦的弦。” 店内的木书架,恍惚同曾经的雕梁画栋重合,山呼海啸的回忆将百城带到了千余年前。 …… 时值大唐盛世,他还是岐王李隆范门下最受器重的清客。 岐王好风雅,常在王府设宴待客,是夜宴会,请了名噪一时的乐师李龟年助兴。 李龟年歌乐双绝左右逢源,同文人墨客能聊到一块,又与达官显贵交好,就连唐玄宗都盛赞过他的曲子“甲于都下”。用如今的大白话来说,这才是正儿八经的顶流,退能秒杀一众小鲜肉,进能把演唱会开到皇宫,是实打实的“副国级网红”。 夜宴热闹非凡,霓裳羽衣曲,胡笳十八拍,又有昆仑奴齐作战舞,令人大开眼界;至高|潮时分,李龟年款款而出,连唱带弹,琵琶、羯鼓、玉笛……一样一样被他玩出了花儿。 可饶是再好的调子,一掺上酒肉,便也沾了三分纸醉金迷的油腻;百城连听了几阙《红豆曲》、《伊州歌》与《渭川曲》,耳朵有些腻,又被胡旋舞扰得熏熏然,只觉意趣寥寥,于是揉着太阳穴,出了宴厅门来到连廊,打算透口气。 却撞上了位低头疾走的少年。 少年着宽大的青色布衣,看颜色,应当是名随侍或者仆僮。 他的布衣却不似普通黎民所穿的那样潦草,用料精细考究不说,腰间还配了条同色丝带,很有些“宽衣博带”的意思。 盛唐民风开放,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越阶越品穿衣之事常有——女扮男装、左衽胡服自不在话下,甚至有巨富商人悄悄定做官员才有资格穿的紫袍,衣锦夜行。 百城一眼看出这青衣小随侍绝非一般人,想必是哪家公卿出来的。 第298章 廊下方才人来人往,洒了不少酒渍,小随侍早已脚滑摔在了地上,他手中偌大的物件儿也“砰”地一声砸落。 百城定睛望去。 一把瑟。 琴弦震出嗡鸣之声,连带着,廊中养着的百合也在簌簌抖动。 幸而宴会噪杂,喧嚷不停,这点声音只是小插曲。 “这位郎君,可曾见着我家阿郎?” 小随侍急急起身,所戴的尖头锥帽被撞掉了不说,发髻也碰歪了,脖颈间挂着的饰品随即哗啦掉了下去。 他瓷白的脸上是汗,两颊因为刚才的疾走而透出丝缕粉红,根本顾不得行礼,不住往喧闹的酒席中望去。 声音却很好听,如珠似玉。 百城看见地上的乐器,便知他家“阿郎”是李龟年了,于是笑道:“莫急,李君仍在宴上。” 小随侍轻呼一口气,扶了扶脑后的独髻,慌忙将落在地上的饰品捡起,纳入袖中。 百城觉得有意思——黑色丝线上,系的不是玛瑙翡翠,而是一颗红豆。 小随侍又要去拾那张瑟;好巧不巧,百城也弯下了腰。 两双手就这样碰在了一起。 抬眸,又对上小随侍乌沉沉的双眸,如浸水的黑珍珠。 周围的丝竹和笑语声烟消云散,盛开的百合花定格在此刻,而百城忘记了呼吸。 他不是凡人,没有心脏,可此刻却觉心跳倏地脱空,像整个人世间的琴弦全部汇集又敲在胸腔。 一声一声,砰砰然,又滚烫。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百城在街边听到了一首口水歌,才明白当时的感受。 那种喜欢与合适撞了个满怀的感受,叫做“一眼万年”。 百城力气大些,捡起地上的瑟,双手在弦上按了按,只觉纤细但不割手,回弹有力,再看那弦隐隐透着银光,似是混了蚕丝在其中。 他情不自禁道:“好瑟。” 小随侍是个有眼色的,看出了百城的身份,恭谨地行叉手礼:“打扰郎君,此瑟乃我家阿郎所需,派奴来取,奴须给阿郎送去。” 说话间他要走动,可腿一软,歪在了地上。 “嘶——”小随侍这才发现,自己扭到了脚。 “不如交于愚手,愚送至李君处。”人是他实实在在撞倒的,百城心有愧意,“不知郎君如何称呼?” 小随侍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挣扎着要起身,脸都憋红了:“奴不敢。” 腰还没挺直,脚踝又是一阵剧痛,不得已软在了百城怀里。 “麻烦郎君,”四目相接,小随侍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从善如流道,“奴名叫三九。” 这么一动作,百城失去了平衡,眼看手中的瑟又要坠落。 名为三九的少年眼疾手快接住乐器:“万勿摔着余弦。” 百城来了兴趣:“此瑟乃是上品,就连名字都别致。” “别的瑟都是二十五弦,宫商角徵羽(1)五声一调;此瑟则不同,有二十七弦,多出两弦,清角,变徵。”提到怀中宝贝,三九的眼睛也亮了,“奏起曲来,音律甚精甚妙,我家阿郎尤爱。” 檐下有清风,百合花瓣舒展摇晃,清香随风四逸,蒙了百城一脸。 少年的眼波,花香的绵韵,和琴弦微震发出的嗡嗡声,如呢喃耳语,又像水波涟漪,一同漾进了百城的五感之中。 花瓣啪嗒坠落,百城的胸腔之中,却悄然萌起了一株新芽。 “故而此瑟名为‘余弦’,”三九展颜,发丝贴在鬓角,笑靥好似廊中那朵粉白百合,“余者,多余也;弦者,琴弦也。” 作者有话说: (1)宫商角徵羽:五声调式,相当于do re mi so la;然后清角是fa,变徵是si,这样组成了七声调,就是我们现在接触的 do re mi fa so la si ------ 浅浅cue一下我们小卢和水筠~ 丸子头大美人也出场辣 第131章 美男计 百城的表情微妙至极,非要形容,大概是迷茫四顾的同时,又夹杂着豁然开朗。 “内什么,柏哥,”梁丝桐双手平举,手指做出拨动琴弦的动作,试探问道,“你不会没听过余弦的大名吧?” 百城会错了他的意思,转过头来又看到他好似在弹琴,用某种复杂而震惊的眼神看他。 梁丝桐不明就里,下意识想缓和气氛,于是鼓起嘴巴:“尊嘟假嘟?” “……”百城被他卖萌的样子雷翻了,“你又是如何知道余弦?你和三……” 一直暗中观察的李锦此时忽然走近,把手机上的百科页面展示给了百城:“余弦好像是个挺有名的大歌星,人家走国际路线的。” 梁丝桐拼命点头:“余老师已经不是副国级网红了,是副球级网红!” 能不能好好说话?2g冲浪的百城心中默默吐了句槽。 他接过手机,正欲低头看介绍,却听到幽幽旋律:“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余弦一边哼唱,一边靠近百城。 歌声仿佛香炉中燃烧殆尽的最后一缕幽香,顺着百城的耳朵,直往更深的地方钻去。 百城向来沉稳淡然的脸上,第一次裂出失措的罅隙:“三九……” “我是余弦啊,柏君,您不认识我?”余弦的丸子头有些松散,缀了几根发丝在鬓角,他目光锁在百城脸上,像是要把百城的每一根眼睫、每一寸肌肤,都烙在眼中。 第299章 须臾,见百城完全愣住,余弦蹦出一口正宗的美音:“emmm...what a pity...” 倒是和亮马桥使馆区这个地方很搭。 听了一耳朵洋文,百城回过神,挥走脑中纷乱的思绪。 然而被这样炽热的眸光盯着,饶是冰山也能滴下水来。百城心头蓄着微妙的尴尬,不得已,将眼风强行转移到手机上。 【余弦,xian yu,美籍华裔,知名男歌手、词曲作者、演员。1997年10月28日生于秦陕省长安市,3岁时随父母移民美国,毕业于伯克利音乐学院歌曲创作专业,中英文创作俱佳……】 科班出身,当红歌手,副球级网红——余弦的百度百科,可比方才那个野路子的梁丝桐的页面工整详细得多;就连底色配图,也是余弦的一张艺术照。 照片里,余弦身着纯黑燕尾服,长发飘逸,陶醉闭目的同时,又抬臂做出按动琴弦的动作,偶尔有几缕发丝萦绕在脸侧,端方之中,还露出那么点儿隐秘的可爱。 “余老师是谁,”梁丝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余弦面前,老熟人一样一把揽过余弦的脖颈,“咱们余老师呐,十四岁拿了肖邦钢琴大赛青少年组一等奖,十六岁就进了伯克利,要我说,女娲捏泥人那会儿,‘音乐神童’那款泥人儿,保不齐就是余老师的模样。” 余弦噗地笑了,唇角弧度落在百城眼里,令他心上像被猫爪子浅浅挠了一道。 梁丝桐自顾自掰着指头数:“余老师会钢琴、小提琴、长笛……民乐他也擅长,琵琶古筝扬琴什么的,都能来点儿。” 百城算是看明白了,梁丝桐拼命给余弦抬轿子,就是想狂秀实力,说服自己和余弦搭档,拍这期综艺。 算盘打得亮马河里的鱼儿都听到了。 于是他用一口标准的京片子揶揄道:“合着您跟这儿报菜名呢,梁导?” 话毕,百城自己也惊到了——他平时待人接物俱是温文有礼,唯独对上梁丝桐,就总失态。 这是什么天生克星?! 就在此刻,余弦温润的声音传来:“不敢当。” 仿佛是错觉一样,百城注意到,余弦悄悄瞥了自己一眼,于是收了声。 余弦声音不疾不徐,接着道:“梁导您既然对我如此了解,知道我最擅长的乐器是什么?” 梁丝桐也是临时抱了把佛脚,突然踩到了知识盲区,当场愣住。 余弦手指倏然握紧,又迅速挥开,优雅得仿若天女散花——是拨弦的姿势。 “瑟。” 他虽然是与梁丝桐说话,却盯紧了百城。 百城心中一动。他低下头,不知是不敢直视余弦那摄人的容颜,亦或是掩藏紧皱的眉峰。 “对,对,是瑟,锦瑟无端五十弦的瑟,”梁丝桐哈哈干笑两声缓解尴尬,“上了大学之后,余老师就主攻写歌唱歌了。我们余老师最大的一点儿好,就是从不闭门造车——从大学开始一直在世界各地采风找灵感,去过很多个城市……哎,你上次去了哪里来着?” 余弦莹白纤长的手指抬起,将散落的长发别在耳后:“前几年刚去过宁城,江南丝竹,awesome, i’m lovin it.” !!! 百城震惊。 竟然和自己掷笔游戏所找到的城市,对上了! 梁丝桐彩虹屁吹得行云流水:“所以余老师的歌儿才能拿大奖啊!用琴瑟琵琶配流行乐,什么叫做艺高人胆大?哎,柏哥,秦哥,那首《又逢君》你们听过没?” “落花时节又逢君,”梁丝桐也哼了下,十分夸张地海豹式鼓掌,赞叹道,“咱们余老师的歌儿,高山流水,水流龙游,游刃有余,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绝,那个绝绝子……” 什么娱乐圈九漏鱼?百城白他一眼:“不会用成语,可以不用。” “绝他妈给绝开门,绝到家了。”梁丝桐没看见,依旧疯狂吹着余弦的彩虹屁。 余弦倒是依旧保持着谦虚得宜的笑容:“梁导,您过誉了,音乐于我,同那句古诗一样,叫做‘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余弦出现后,百城的惊讶就一浪高过一浪,至听到这一句,堆叠的巨浪山呼海啸般,压跨了千余年来他心中铸就的最后一道防线。 ——千余年前,夜宴之后,他求着岐王向李龟年先生说情,将三九赏给自己。 李龟年为人大方,七窍玲珑,大概猜出了百城的心思,直接将人送到了百城在外购置的宅子里,甚至还陪了那把二十七根弦的“余弦”过去,作为某种意义上的贺礼。 时值玄宗大赦天下,三九脱了贱籍。 幸甚至哉。 刚同三九在一起时,他们很是有过一段甜蜜日子,三九闻弦歌知雅意,一手瑟鼓得游鱼出听,但唯一缺点是不识字。 他每每因此而苦恼,觉得自己配不上才华横溢的百城。 百城便把人拥在怀中,将毛笔塞在他手上握住,一笔一划教他在宣纸上写自己的名字。 “三横是三,撇钩是九。”百城边耳语着,边将唇落在他鬓角。 他只着了薄薄一层中衣,胸膛与余弦的肩胛骨紧密相贴。 还可以贴得再近一点。 三九似乎感知到了百城的躁动,嘻嘻笑着往下缩,手一翻,差点撞到桌旁养着的狐尾百合。 百合受了震动,花瓣扑簌簌抖着,滴落几滴露水。 第300章 名字一会,入了门,接着便不难了,百城继而教三九抄文抄诗。 “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百城带着三九的手,在宣纸上留下工整的楷书。 三九挠头:“何意?” 百城:“是说我同你初见之时,一见钟情,故而我欲见你第二面。” 三九想了想,笑道:“奴懂了,奴本是低贱下人,柏君缘何中意于我?原来是那个,那个钟,钟什么来着……” 百城也笑,对着他脑门弹了个栗子:“一见钟情。” 想来三九的天赋全部分给了音乐,学了月余,也只记住了【三九】和【柏城】两个名字。每每一听要读书习字,就痛苦得鼻子眉毛都皱在一起。 “我怕是学上三生三世,也到不了柏君的毫厘。”三九执笔点了些朱砂,在【柏城】和【三九】之间画了一颗小小的红豆,接着搁了笔,揉揉有些发麻的虎口,半是撒娇半是叹息。 百城只看着那颗红豆笑,作势要去亲他:“那就跟着我,生生世世。” 怀抱太温暖,三九脑门上是密密麻麻的汗,几根碎发黏在了鬓角,朱砂蹭了一脸,又落到青色的绫纱衫上,红红绿绿,可怜可爱极了。 “柏君为何如此博学多才?”三九仰起头,敬佩又天真地看着百城。 百城心道我本就是书啊。 他伸手将三九脸上的红痕抹掉,同爱人交换了个绵长的吻:“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哈喽?”梁丝桐弹球一样又跳回百城面前,“柏哥?” 百城回神,捏了捏眉心。 这条快乐小狗扰了自己的回忆就算了,更重要的是,他要被吵得裂开了。 梁丝桐窥探着百城的神情,厚着脸皮道:“我们这综艺,和余老师搭档……” “可以。”百城定了定神,回视正在微笑的余弦,“我拍。” 得来全不费工夫,梁丝桐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就长长地舒了口气:“还是余老师面子大啊,合着我之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柏哥你是一点没听进去是吧……” 百城视线挪了回来,打断他:“但我有个条件。” 梁丝桐比百城略高几公分,百城正立在灯下,被光晃到了眼,下意识垂了眸。 这让他的眼神好巧不巧扫过梁丝桐的脖颈,落在胸膛。 “什么条件?”梁丝桐觉察到他的目光,瞬间紧张了起来,双手交叉护在胸前,“难不成要我献身?这……也不是不可以哈!只不过我是上面那个……” 百城方才的那点旖旎心思烟消云散,颇为无奈地道:“梁导,您是什么大学毕业的?” “啊这,”梁丝桐抓耳挠腮不愿多说,打着哈哈,“今天天气不错,哎中午你想吃什么盒饭?鱼香肉丝还是西红柿炒蛋……” 百城:“是不是中央戏精学院?” 梁丝桐:“……” “我的条件很简单——”百城这才微微一笑,“你闭嘴。” * 现下正是暑假档期,各个视频平台都卯足了劲儿上新节目,把综艺圈卷成了个大麻花,《今日营业中》又是边拍边播,一秒钟都耽误不得。 同百城和余弦签好合同后的次日,梁丝桐早上六点就忙不迭让团队进驻,忙得像上发条一样,这边厢布机位、和两位follow pd一起走场顺调度,那边厢亲自上阵,同百城讲着拍摄日程和注意事项。 梁丝桐不工作的时候是条抓马的快乐小狗,一工作起来认真无比;淡绿色的导演背心一穿,复古中透着骚气;调度话筒一拿,居然正经出了某种熠熠生辉的感觉。 百城坐在吧台一侧,看着自带圣光的梁丝桐,目光悄然落在他扬起的眼尾和偶尔滚动的喉结上,一时又有些心猿意马。 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自己竟然笑了。 梁丝桐和节目组说完拍摄安排,搬了把木椅来到百城旁边:“书店马上就开门了,今天营业的唯一任务就是招揽顾客,让大家都进书店买书。至于您和余老师怎么招揽,咱们没有硬性要求。” “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他啪啪鼓掌,给百城打气。 百城原以为,之前在宣传软文里看到的“《今日》完全没有剧本,全靠演员现挂”的说法,是梁丝桐为博眼球哗众取宠,未料等摄影机真驾到书店之后,他才发现,节目还就主打一个原汁原味,甚至连化妆师都没请,就让百城穿着一身黑色丝绸衬衫,素颜出镜——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这小导演,竟然是认真的! 说话间,梁丝桐微微颔首靠近百城,银质耳钉挑过一抹亮色,浓黑双眸中却也像盛着浩渺烟水。 拨开苍茫水雾,百城发现,涟漪中是自己的模样。 自己衬衫上绣着的白鹤,在荡漾的风烟之间,振翅欲飞。 百城头一次和梁丝桐离得那么近。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似乎是某种木调香水,百城眼睫一动。 下一秒,梁丝桐嘴角一歪,秒切了个蔫儿坏的笑:“亲亲,咱们这边就是给到一个建议,您大概、也许、不妨使用一下美男计。” 百城被他这嗓子“亲亲”叫得想吐:“……” 假的,都是假的。 圣光是假的,烟水是假的,香气也是假的。 自己怎会被一条抓马小狗迷了眼? 第301章 “哎?余老师呢?”梁丝桐这才注意到现场少了位重磅嘉宾,原地爆炸,“我那么大一个余老师呢?” pd秦为在一旁扯着嗓门儿喊:“余老师到后面化妆去了!” 余弦早早出道,在国内也签了公司,有自己的经纪团队。他亦是非常重视《今日营业中》的拍摄——今天一早天还蒙蒙亮之际,就让妆造师来了书店。 书店没有专门做妆造的地方,他甚至自己带了个活动折叠房,就搭在书店后面的休息区,当做临时化妆室。 要么怎么人家是当红大歌星,起码这敬业态度和钞能力,在业内绝对能排得上号。 “梁导,您找我?” 一个声音让满场乱窜的梁丝桐定住。 梁丝桐转身,整个人化身成了那个【愣住.gif】的熊猫头表情包,目光直勾勾钉在余弦身上,倒真像条吸到酸奶的小狗。 他扯了扯百城的衬衫:“柏哥,看到没有,余老师真是为你操碎了心,什么叫言传身教,什么叫以身作则,什么叫轨物范世啊。这一招叫做……” 百城心道你能不能别再乱用成语了,嘴上却下意识“嗯”了声,带着疑问。 只听梁丝桐呆滞地吐出三个字:“美男计。” 作者有话说: 余老师是本单元颜值天花板 ------ 百城是受,百城是受,百城是受,会嘤嘤嘤的强受!大家不要站错! 第132章 “这是个什么神仙组合?” 百城循声望去,呆住了。 余弦着白色丝绸中衣,青色绫纱衫,打扮得风雅秀曼,颇有唐韵。 他本是长发,此时在头顶束了个有模有样的髻,上戴白玉垂冠,可爱中又透出些“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韵味。 “余老师的打扮,”梁丝桐从震惊中回过神,啧啧两声,“《大明宫词》剧组没您,我是不同意的。” “是吗?”余弦眼瞳明亮似水洗,旋即展臂转了一圈,广袖长袍像碧霄中的一片云,衬出他通透如羊脂玉的脸庞。 清丽和昳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 更透出些许魅惑来,魅惑得……甚至有些妖。 “青色是我的幸运色。”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掠过百城。 刹那间百城有种错觉,就是余弦知道他在想什么——青色是三九最爱的颜色;绫纱衫也是三九曾经在宅子中最爱穿的常服。 刚才起身太猛,百城眼前阵阵发黑,手撑上桌子,发出钝重之声。 余弦连忙大步上前,扶助百城,紧紧握住百城手腕,关切道:“柏君。” “不碍事。”百城就着他的手摆了摆,难得笑了下。 只一刹那的工夫,余弦脖颈下方悬着的饰物映入他的眼帘。 似乎是……一颗红豆。 见百城目光锁在胸骨上窝,余弦先是一愣,继而低下头,摸到了那颗红色的劳什子:“哦,这个呀,是玛瑙,也是我的幸运石,怎么样,和衣服很配吧?” 百城定睛,果然见那玩意儿闪出石器特有的光泽,是一颗红豆形状的玛瑙。 余弦摩挲着玛瑙,一双剪水的眸子回看百城:“这是我家的家传物,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许多年了。” 多少年了呢? 百城思绪又飞回了很久以前。 刚和三九在一起时,某日百城看到了三九脖上的红豆,小小一颗,左右摆荡,如白玉中的一点丹砂,煞是好看。他来了兴趣,便问起了红豆的由来。 三九曾经的主人李龟年同诗佛王维交好,王摩诘曾有一首《相思》,诗云“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便是赠予李龟年之作。 摩诘先生乃是闻弦歌知雅意的妙人,连同这首诗一并送至李龟年手中的,还有一捧红豆。 三九颈间的这颗,便是李龟年当时赏赐的,他觉得漂亮新鲜,于是串了细绳,常挂颈间。 百城怔怔地看着余弦。 纱衫飘逸,玛瑙摇晃,风抹云痕,袅娜翩跹。 红香绿玉交缠着,漾进了百城心中。 他脑中蓦地想起一句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心像被飞鸟轻轻按了一下,留下了痕迹。 若细细看去,那印子,是红豆之形。 胸腔内再度有了实质,他按住砰砰直跳的位置。 等等? 好像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跳动? “柏哥,”梁丝桐咽了口唾沫道,“内什么,咱这儿是不是地震了?” 他又戏精上身地道:“艾玛,一定是因为我们综艺太受欢迎了,连土地公公都在鼓掌。” 这导演是懂怎么自夸的,百城回过神来,掷给他一个无语的白眼:“梁导,我看你不应该执导筒,如此犀利的嘴皮子,不卖瓜可惜了。” 梁丝桐早已习惯了百城的吐槽,并不放在心上,相反,他偶尔还颇为享受和百城的互动。 是精神抖m无疑了。 他眯起眼睛绕着吧台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桌边,攥住百城的丝绸衬衫。 上好的丝绸衬衫被拽出不规整的痕迹,百城伸出拇指食指,嫌弃地捻起梁丝桐的手:“小狗狗,爪子拿开。” 未料梁丝桐抓得更紧了,上下牙打架:“抽……抽屉在蹦迪!” 百城暗自一惊——抽屉里别无他物,只有一片百合花瓣。 第302章 正在乱动的,是白皎皎无疑。 白皎皎虽然身死,但生前已经得道修成了百合灵,这一年又跟在百城身边,沾了不少灵气,花瓣偶尔支棱两下,也是正常。 可自从余弦来了之后,白皎皎仿佛站姐追到了自家本命一样,疯狂开启了震动模式。 百城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余弦,大概、也许、可能的确是白皎皎曾经的主人三九的转世。 “皎皎,”他小声安抚百合,接着催动灵术,趁无人注意时给抽屉处送了一缕清风。 接着他面不改色对梁丝桐道:“你听错了,无事发生。” …… 余弦盛装打扮,百城素面朝天,然而二人并排立于书店正中,黑色丝绸如松烟墨,青色绫纱似翡翠玉,配在一起竟然莫名和谐。 万事俱备,也到了书店营业时间,梁丝桐本来都准备喊action了,话到嘴边,愣是活活变成了一句:“这是个什么神仙组合?” “咳咳……”听闻此言,百城嗓子眼一堵。 ——自己还真是个字面意义上的神仙。 一旁的余弦也笑了,同百城挨得近了些,头也歪过去:“梁导过奖了,柏君是神仙,我不过是捧月之星罢了。当初我接下这档综艺,就是冲着柏君来的。” 片场吵闹,梁丝桐没听出这话的玄机,摆摆手道:“余老师太谦虚了!您和柏哥这盘儿正条儿顺的模样,就应该去民政局领证。” 余弦笑得更加灿烂,眼睛亮晶晶的,像冰雪碧里的泡沫。他饶有兴致地问百城:“柏君觉得呢?” 如果声音也能拉丝,百城觉得余弦这句话起码能缠个茧出来。 梁丝桐:“我代表柏哥同意了!” “咳咳咳咳咳!”百城咳得天崩地裂。 他调匀气息,一剑封喉:“梁导这么会说话,节目组一定换过不少演员吧?” 《今日营业中》靠真实感出圈,素人和明星的互动是最大看点,因而百城是整个综艺的主心骨之一。梁丝桐千不怕万不怕,就怕这根主心骨撂挑子不干,于是当场闭了嘴。 他将道具组准备的【今日营业中】的木牌,挂到了书店门口。 综艺这才正式开拍。 来到京州,百城目的有且只有一个,就是寻找三九的转世;至于这家【27岁俱乐部】,纯纯就是个掩护,从开店第一天起,他压根儿就没上过心。 哪怕后来书店莫名爆火,他的脸上也还是只写了八个大字——“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 面对络绎不绝的顾客,连笑容都吝啬抛出一个,像一袭压境的台风,默然却力量巨大。 然后……书店更火了。 而余弦自小和艺术打交道,弹钢琴的手拨不了算盘,哪里懂做生意?此刻,对着敞开的大门和那块【今日营业中】的木牌,他仿佛戏台上的老将军,背上插满了flag。 幸而他多年面对镜头,练就出了副招牌笑容。可嘴角虽然弧度得宜,但怎么看怎么像那个“假笑男孩”的表情包。 于是一个没头脑,一个不高兴,门神似的杵在书店正中央,半句话不说。效果堪比年画上的关公和秦琼,主打一个提神辟邪。 冲着百城颜值来的顾客其实不少,甚至有小姐姐带了专业相机,蠢蠢欲动,打算找机会和百城合影。 然而看到美貌无比却姿容诡异的“门神二人组”,大家一时竟都驻足在了书店门口,不敢进去。 余弦这次完全是临时起意参加综艺,行程还没来得及公开。因而有些顾客虽然认出了古典打扮的“门神”正是国外归来的大歌星,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沉默震耳欲聋。 一直跟在两尊门神背后的follow pd秦为放下手持云台,急得冒汗:“梁导,没一条能用的,全是废片,再这么下去不行啊!” 梁丝桐悄悄挪到他跟前,小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再等等,等他俩找到感觉,入了戏就好了。” 秦为:“等?就硬等?我的导,等他俩入戏,就像在机场等一艘船,就像在boss直聘上等hr的消息。” 店里空调明明打到了16度,冷风嗖嗖,可不知为何,梁丝桐也热得一头汗。 秦为:“导,你选角行不行啊?咱们组的收视神话马上就要破灭了,啪!很快嗷!” 这话精准拿捏了梁丝桐,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大喊一声cut,来到门神面前:“余老师,柏哥,问你们个问题哈——这世上,比综艺演员更轻松、来钱更快的职业是什么?” “?”余弦一脸懵逼。 百城不知梁丝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想,他来了句:“是……中国男足?” “???”余弦更懵逼了。 “是不说话的综艺演员!”梁丝桐差点没绷住,提高声量,“柏哥,你的幽默感能不能用在综艺里啊?啊?啊!” 百城吓了一跳,接着,一丝赧然浮上心头。 哪怕执掌仙界呼风唤雨,可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上镜,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仙界也没有那么多黑咕隆咚的摄像头啊! 他颇为惭愧:“我尽快调整。” 百城认错认得如此干脆利落,梁丝桐倒卡壳了。 隔了半晌,他罕见地放平了语气,像是调皮的学生在向教导主任承认错误:“柏哥,我知道,你不止一次嫌弃我是戏精。” 第303章 百城被他说的一愣。 “在这一行混,博人眼球是必要条件,但仅限于拍摄之前。”周围依旧安静,梁丝桐的声音异常清晰,“至于拍一部好综艺,不需要多么抓马,只需要正正常常说话就够了,说你想说的,做你想做的,跟着你的心走,人情味自然会出来。” 虽然相处时日不多,但百城总有一种直觉——梁丝桐一旦正经起来,仿佛自带某种魔力,没有人能拒绝这份真诚。 他这个神仙也不能。 “梁导,您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余弦忽然道,“我们圈子也有句话,music is from the language of the mind,翻译过来,叫做‘乐出人心’。” 百城原本正陷入沉思之中,闻言蓦地转头看他。 曾几何时,三九鼓完一曲《高山流水》,窝在他怀里,听他讲伯牙子期的故事。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百城如老夫子一般。 三九也学他摇头晃脑的样子,接着挑眉问他:“这世间只有钟子期懂俞伯牙,柏君,你可知为何?” 百城手不老实,早已伸进他的怀中,又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他的唇角;然而他嘴上却故作恭敬地道:“不才愚笨,还望三九先生不吝赐教。” 三九笑嘻嘻地躲着百城的轻微如蝶翼的触碰,随即抬手替百城将凌乱的衣角整理服帖,这才得意地道:“伯牙子期心意相通,乐者,人心所出也。” 百城拽回神思,眼里淌着复杂的情绪。 余弦忽然双眸一亮,也不顾穿着绫纱行动不便,云朵似的往书店后面的临时化妆间飘去。 他一边飘着,幽幽的声音一边逸在书店上空:“柏君,梁导,等我片刻!”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有宝贝把三九叫成感冒灵,笑疯 ------ 关于到底谁是三九,只能说,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133章 又逢君 不消片刻,余弦从化妆间出来。 妆容造型未变,依旧是谦谦君子,只是唇边挂了个麦,手里多了把木吉他。 余弦轻舒长袍广袖,纤白手指落在吉他上,拨出一串行云流水的前奏和弦。 大道至简,大巧不工,余弦的前奏朴素动听,门口立着的顾客,原本推推搡搡吵嚷不已,一时间,竟都被细腻婉转的吉他声吸引了过去。 4536251,是典型的流行曲调,和很多口水歌的前奏颇为相似,但但加了几个很灵的属七和弦,旋律瞬间便得十分有张力。 十多秒前奏过去,余弦微笑着吸了口气,抬眸看向天际。 “天边云,暮色染红晕,暖风儿将人熏。”他轻启双唇。 碎玉泠泠的声音,太好听了。 气息、颤音控制得恰到好处,还缠裹着些许动人的绵长,时不时的喉音和共鸣又显功力,情绪也是深厚饱满。 仿佛一坛冰过的青梅酒,入耳清透,却又将肺腑烧了个透。 余弦声音慢慢抬高,像把青梅酒放在火上煨着,调子也转了:“人去也,乱影纷纭,碧云深处春难寻,哦,春难寻——” 众人听入了迷,愣住.jpg的表情包出现了人传人现象。 人们的目光追随着余弦的动作,如闻到花香的蜜蜂,一头栽进了甜蜜陷阱。 还是梁丝桐率先回过神来,他一脸陶醉加敬佩:“这肺活量,这头腔共鸣的轻机能,绝了。” pd秦为却挠了挠头:“梁导,我怎么觉得余老师唱的调子突然有点怪啊?跟之前的不太一样。” “宫商角徵羽,他唱的是五声调式,现在的口水歌大多是七声调,所以你们觉得怪,”梁丝桐很快接道,“喏,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也是五声和弦,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点像?” 秦为竖起耳朵听了片刻,恍然大悟:“梁导,厉害了!” “厉害的是余老师,雅俗共赏,流行的和弦和古典的调式融成了自己的风格,违和感是什么?不存在的。”梁丝桐叹为观止,目不转睛地盯着余弦拨着木吉他的手,“但是用的却是流行乐器,啧啧,这才是余老师的高明之处——我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民族的才是世界的’了。” “如听仙乐耳暂明。不行我要把这支曲子设成手机铃声。”说话间,梁丝桐已经拿出手机鼓捣了起来。 百城扭头看他,兴味盎然地道:“梁导很懂音乐?” “略懂,略懂。”梁丝桐调好铃声,尴尬地摸摸鼻子,“家里有人吃这碗饭而已。” 百城:“何止略懂?您谦虚了。” 梁丝桐:“我以前当过网红嘛,什么都懂点儿,生活不易,多才多艺。” 百城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敷衍。 说话间,余弦忽然吊起嗓子,从轻柔自然的流行乐,换了一口凄婉的戏腔: “相思一夜红豆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是君?非君?思君不见君。” 高时如鹤唳,低处似泉咽。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转音空灵尾音缥缈,人声与乐声几乎融为一体,似白茫茫大地上,洒落、蒸腾又消失的雪。 如果说刚才几句只是甜点前菜,那么此时的副歌部分,则彻彻底底让在场听众臣服。 一波三折的旋律敲在心上,仿佛将一段有些惆怅的暗恋故事娓娓道来:曲中主人公与爱人一见钟情,未料爱人因为种种原因不告而别,主人公从此害了相思,怀着满腔爱意,辗转反侧。 第304章 至最后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已经不知似真似梦,主人公到底有没有真的再度与爱人重逢,徒留惆怅萦了满心…… 曲罢,余弦含笑,目光向百城所站的位置投来,依旧用戏腔念白道:“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声调抑扬多情,余韵无穷。 一个女孩悄悄抹了下眼角,举起了开着手电筒功能的手机,随旋律摆了摆,大喊了句:“余弦!” 很快,一支又一支手机、相机被举过头顶,不住挥动。 这景象,可比演唱会现场的荧光棒海洋硬核多了。 亮马桥畔诸多游人纷纷驻足循声望来,就连河中的鱼群也聚集到了一起,朝书店的方向拥挤跳动。 有爱凑热闹的游客,已经往书店门口赶了。 余弦的唱腔在如泣如诉的伤感中戛然而止,余韵绕在书店门口久久不散。他仿佛还未从曲调中出离,手指按在吉他上,睫毛都在颤抖。 还是梁丝桐第一个鼓起了掌,随即用手在嘴边比了个喇叭形:“安可!” 现场已经有不少人认出了余弦这位大歌星,继而是连绵不绝的赞叹声,呼啦啦如潮水一般。 “余弦!” “天哪真的是余弦!余老师!”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哥哥——!” 方才第一个举起手机的女孩早已泪流满面,她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地来到最前面,一只脚上的鞋子都挤掉了,只露出蹭出了些灰尘的白袜。 她一边做出要扑倒余弦的姿势,一边声嘶力竭地嚷道:“余弦我爱你!我要为你生猴子!” 余弦笑容倏然消失,面露狠厉,仿佛刚才的那点温柔都像早春冒出的一些新芽,经霜雪一盖,又缩了回去。 这不过是转瞬之变,下一秒,他又恢复了君子形象。 幸而节目组的工作人员眼疾手快,格住了女孩,才防止余弦被熊抱狼扑。 梁丝桐也吓了一跳。高低在网红圈和娱乐圈摸爬滚打过,他一眼就看出女孩的不正常——那是一种粉丝发疯失智后陷入狂热的特有表现;若是任其发展,粉丝和正主之间,至少有一个要出大事,轻则送医,重则坐牢。若是酿成踩踏事故,到时候节目组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他连忙叫了节目组的道具师妹子,将女孩带到一边安抚;处理妥当后才掏出导演话筒,控场道:“余老师唱得好不好听?” 接着对秦为狂使眼色。 秦为立刻会意,也鼓掌喊道:“再来一首!余老师,我们要听《高山流水》!” 大家的注意力这才从发疯粉丝重新转移到歌曲上来。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百城却却如世外高人一般,静立旁边看热闹。 不时扬起的风将他的丝绸衬衫吹出波浪,上面绣着的白鹤飘然更甚,振翅欲飞。 然而他的思绪却被另一件事带跑了。 余弦的歌。 百城打开手机查了余弦的作品,知道方才这首流行与戏腔完美融合的曲目,出自余弦的最火的一张ep,歌名叫《又逢君》,灵感来源于杜工部那首《江南逢李龟年》的最后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又顺着点进了专辑的词条,心中浮起揣测。 余弦刚出道时,签了一家大型唱片公司,走的还是西方那套“流行乐男孩”的风格,歌曲多是专业词曲作家包办,好听是好听,就是在牛人辈出的乐坛,特点缺失,像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工业产品。 直到去年,他出了一张ep。 ep名称就叫做《余弦》,词曲制作由余弦一手包办。 歌曲将流行乐与古风结合,更是大胆地用了不少民乐配器,ep刚一上各大流媒体,立刻蹿上热门榜和畅销榜,《又逢君》一曲,更是常年霸占spotify、apple music和网易云音乐榜单前十。 不止一位资深乐评人盛赞专辑“孤篇压云村”,说余弦梅花香自苦寒来,厚积薄发,终成华语乐坛新进顶流。 《余弦》这张ep包括四首歌曲的中文版、英文版,以及与之对应的伴奏。除了《又逢君 running into you again》,其余三首分别名为《红豆 red bean》《高山流水 soulmates》和《夜宴 palace banquet》。 英文是百城的知识盲区,他眯了眯眼,手指滑到了专辑封面上。 然后眸子就动不了了。 封面设计别出心裁,由一整幅古典画组成,画中亭台水榭美轮美奂,楼宇边角用金银粉勾勒,富丽闲贵,一看便是钟鸣鼎食之家。 图画左侧醒目位置,主人高髻华服,端坐在玉盘珍馐之中,他举起酒杯,似是向来客致意,今夜不醉不归。 百城是丹青行家,欣赏的目光落在了抓人眼球的黄金构图点处。 要么怎么说画师艺高人胆大,那里画的竟然不是宴中的宾客姿态,而是条不起眼的连廊。 廊边的夜昙与百合开得正好,尽态极妍。可百合旁边就很有意思了——两位宾客似乎是走得太急,撞了个人仰马翻,其中一位手上原本携着的瑟也翻掉在了地上。 是岐王府的夜宴。 回忆铭心刻骨,百城的目光凝在彼处,根本移不开。 “《夜宴》!”梁丝桐嗷地一嗓子,把百城从百年前的神游中拽回。 他手持云台,不知不觉晃到了百城面前,嚎得比粉头都响:“余老师,我们要听《夜宴》!” 第305章 摄影机屏幕好巧不巧,就在百城正前方。 镜头似是有魔力一样,余弦的模样落在屏幕中,更显皮肤莹白水润;他的唇瓣因为方才的激动微微涨红,眼尾也残存一丝红晕,睫毛上甚至依旧湿漉漉的,像是发乎天然的引诱。 百城心神荡漾,喉结滚了滚,觉得嗓子眼里堵了又堵,仿佛自己吃了一大把黏糊糊的蜜糖。 这种感觉却并不难受,因为它叫做“心满意足”。 “还想听吗?”未料余弦却拿起了乔。他的声音略带沙哑,间或还有性感的喘息声,下蛊一样。 在场众人一片欢呼。 也许是错觉,百城发现余弦若有似无地瞄了他一眼,双目闪动,眼神简直可以拉丝,又听对方清清嗓子:“《夜宴》和《高山流水》,都是我为一位特殊的人写的,他对我来说有重要的意义。” “喔——”梁丝桐是搞气氛的高手,“谁啊?女朋友吗?” 余弦并不理会,淡淡地笑:“所以我一般不唱现场。” 众人不免失望,吁声此起彼伏。 “但是,”余弦话锋一转,“如果大家真的想听,烦请在本店购书。购书满399元,本店免费赠送一个书店内场歌友见面会名额。” 这话把梁丝桐说愣了,他问:“歌友见面会?” “余弦歌友见面会,”余弦颔首,“第一站——京州·27岁俱乐部。” 他歪过头,饶有兴致地问道:“怎么,柏君和梁导不愿做这个顺水人情?” 隔了少倾,梁丝桐上前,重重地拍了余弦的后背一下,把余弦拍得连连呛咳。 梁丝桐也不拘着,兴奋地说起了粗话:“妈的,余弦你小子,商业鬼才!” 只有买书才能听歌,将自己的名气转化为书店的销售额。这是实打实的“流量变现”,试问哪个网红听到了能不心动。 梁丝桐兴奋地搓手,还不忘自夸一发:“我小子,慧眼识珠!” 百城:“……” 余弦咳得更厉害了。 【27岁俱乐部】面积不大,书画众多,但好在布置得当,并不显得拥挤。百城将吧台处略作收拾,撤去餐桌餐椅,只留吧台一张木桌,便空出了几十平方,是歌友会的绝佳舞台。 百城一反平日“莫挨老子”的冷脸,难得来了情致,挥毫在洒金宣纸上写就了一行大字: 【余弦歌友会——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略施灵术,那宣纸直挺挺地贴在一侧的书架上,久久不掉醒目至极,效果比易拉宝、led屏强出一百倍。 歌友会策略很奏效,来买书的听众络绎不绝,很快便将吧台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竟然是刚刚那位发疯女粉丝,她豪掷了大几千块,换到了歌友会的“内场”位置,此刻满脸漾着粉红泡泡,等待余弦出场。 余弦的专业态度和钞能力在此时显露无疑——他带来的助理团队从保姆车上搬来了诸多乐器,大小提琴和电钢琴自不必说,架子鼓也立着,可以组一只乐队了。 乐器里,甚至还有一张颇为不合群的……瑟。 余弦果然说到做到,带上耳返,和着这些乐器,将自出道以来发行的几张专辑里的歌唱了个遍。 他的唱功无可挑剔,仿佛吃了cd一样,是可以现场出live珍藏版的水平。 或许是巧合,亦或许是刻意挑选,歌友会的压轴曲目依旧是《又逢君》。 只是这次,余弦将木吉他换成了瑟。 转轴拨弦三两声,“碧云深处春难寻”的幽幽唱词,环绕在书香与木香之间。 音乐是这世上最能激发共感之物,百城闻声念故人,神思再度回到夜宴当晚。 气味亦是这世上最能挑起神思之物,他的鼻尖儿也被浓浓的百合花香所萦绕。 不对,这香气……是真的。 来自抽屉! 百城悄然挪到吧台边,拉开抽屉一看—— 雪白花瓣安静地躺在其中,因为响动轻颤了颤,连带着,上存的红色斑点轻微地摇曳了几下。 原本干瘪的白皎皎,竟然逆时抗序,枯木逢春,重新变成了吸饱了水分的百合花! 作者有话说: 埋一些小小的伏笔~ ------ 大家觉得谁是三九先生呢? 第134章 擦枪走火 百城不是人类,化形后并没有活气儿,手指也十分寒凉。 但当他触到百合花瓣上的露水时,却还是一缩。 很冷,也很真实。 白皎皎怎会如此?是因为看到了曾经的三九、如今的余弦吗? 百城脑中萦着层层迷思,冷不防却被一双大手推到了舞台中央。 “跳舞!跳舞!”身后蓦地又传来起哄声,“柏哥c位出道!” 百城把白皎皎收进口袋,回头看见梁丝桐不知何时滑到了吧台边,一边拍掌一边大喊。 方才那一推,也是他干的好事。 百城瞬间无语——这导演最擅长的不是拍综艺,也不是自卖自夸,而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永远年轻,永远做个戏精。 “柏君,”余弦按住瑟弦,起身来到他面前,他的眼睛像花瓣上的露水一般澄澈,伸出右臂弯腰邀请,“可否一舞?” 虽然身着唐服,但他优雅得像位庄园绅士。 抚了多年琴的修长手指就在眼前,哪怕不触碰,他也知道会有多么温热与柔软。 第306章 百城手脚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掌管仙界多年,惯常淡定无争;但不知为何,自从接下了《今日营业中》这部综艺,短短几天,不知所措的次数加起来,倒比过去千百余载还要多。 来听歌的观众也起着哄,“跳舞”、“来一个”之声不绝于口。 与此同时,梁丝桐麻溜儿挤到了二人中间,手舞足蹈地道:“金主爸爸们都发话了,愣着干嘛?跳啊!” 他双臂高高扬起,摆荡出各异姿势,间或还翻个自由奔放的手花;脖子却在左右平行晃动,仿佛马上就要给面前的烤羊肉串撒上孜然——整个人宛若那达慕大会上的新疆小伙儿,就差献一条哈达,再说上一句“扎西德勒了”,主打一个五十六个民族大团结。 他和百城靠得极近,炽热呼吸喷在百城耳边。 百城下意识抖了抖,出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就在此刻,余弦轻巧地绕过梁丝桐,就差和百城脸贴脸了,动听的声音也响起:“柏君,不妨试一试,兴之所至,乐出人心。” 之前他一直说的是yue出人心,然而现在,他将yue,改成了le。 百城心头一突,觉得有点儿意思,拒绝的话溜到嘴边,硬是生生地原路返回到了声带下面。 但是跳舞实在不是长项,他做了半天的思想准备,也才勉强伸出手臂,僵硬地左右动了动。 “噗,”梁丝桐看他黑着脸左支右绌的模样,没绷住,笑了。 笨拙又可爱。 太可爱了。 接着梁丝桐直接唱了出来:“洋娃娃和小熊跳舞,跳呀跳呀一二一!” 百城脸更黑了:“……自己人,别开腔。” 他虽然这么说,但平心而论,梁丝桐的歌喉虽然和余弦不能比,但也相当不错,远超ktv水平,是可以在选秀节目里排进c班b班的水平。 儿歌本身就节拍感十足,梁丝桐边唱边击掌,场下有听众受到感染,也跟着拍起手来。 百城愈发对这名小导演刮目相看——他确实有一种能够迅速令人快乐的魅力。 余弦舞台经验丰富,知道是时候燥起来了,索性摘了耳返,捞起一旁的小提琴,为这支《洋娃娃和小熊跳舞》伴奏助兴。 是很俗的曲子,然而余弦似乎就是有种神乎其技的魔法,能剥去音乐俗气的表皮,让人得以窥见可爱纯真的核。 梁丝桐见好就收,退到了后面,于是不大的舞台空地上只留余弦和百城。 余弦的脚步和眼神紧紧追随着跳滑稽小熊舞的百城,小提琴华丽浓郁的音色从他的指尖淌出。本来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下忽然有了双人姓名。 观众是懂的,有几个妹子当场摆出了一副“家人们这都不磕,我磕拉了呀”的表情,激动地扶住一旁的书架,手机都忘了挥,将书架晃得嗬啷作响。 “余老师和柏店主可以啊,”秦为连忙跟到余弦后方拍了几段素材,目瞪口呆地对梁丝桐道,“儿歌被他俩演绎出了伦巴舞的感觉。” 梁丝桐姨母笑,补充道:“还是爱的伦巴。” 秦为:“导儿,这期收视率有保障了。” 梁丝桐笑得更加开心:“说不定还能捎带手上几个热搜。” “余老师!我爱你!” 伴着这声吵嚷,冷不防地,一条黑影朝台上的余弦扑去。 四周安静了一瞬,继而是更大的、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只属于我!!!” 是方才那位发疯的女粉丝,她已经双目赤红,完全失去了理智。 余弦脖子还架在提琴上,一受惊,小提琴重重地砸在木地板上,人也失去了平衡,眼看着背就要砸在吧台上。 危急时刻,百城一把拽住余弦,声音却不疾不徐:“不怕。” “柏……”余弦吓得脸色煞白气息颤抖,然而“君”字尚未出口,便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百城将他圈进怀中,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让他的侧脸贴紧自己胸膛,重复道:“不怕。” 几乎是同时,梁丝桐也注意到异样,人都麻了。 他心道坏了——失智粉丝强抱当红歌手——这下说不定真的要上热搜了。 到时候被黑遭骂事小,他当网红当了这么多年,总归能扛过去;若是余弦真有个三长两短,停拍整顿,他身上的责任就海了去了。 节目还在拍摄中,实在不方便报警,于是他当机立断,一个箭步冲到台前拉开女粉丝,对秦为喊道:““秦哥,处理一下!” 继而又把百城和余弦挡在身后:“小心!” 下一秒,只听“轰”地一声。 三人同时趴在了地上。 现场顿时慌作一团。 梁丝桐揉揉腰,粗重地喘息着:“什么运气,上个工也能碰着毒唯,我今儿非得去买张彩票。” 皮肤上传来温热触感,他这才想起下面有人。 梁丝桐大喊:“余老师,柏哥,没摔着吧?” “没……”身体下方传来百城虚弱的声音。 梁丝桐长舒一口气,身子重重地垮了下去:“没摔着就好,我就说,多大事儿,不至于,死不了人。” 百城已经气若游丝:“摔是摔不死,但你这么一压,就不好说了。” 意识到发生的一切,梁丝桐摸了电门一样,骨碌滚到一边起了身,舌头打结:“柏哥,对不住。” 第307章 虽然已经落地成盒,但百城紧紧搂住余弦,同时肩背腰身拱起,用身体为他筑成了一个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小窝。 不少观众受了惊吓已经提前离场,今天的综艺眼看是没法继续了。 幸而重点镜头和素材都已经拍到,梁丝桐便吩咐工作人员撤了机位,又顺水推舟做了个人情,让大家提前下工。 影视这行没有固定工作时间,真赶起进度来,一分钟能掰成十瓣来用,节目组众人听到如此“圣旨”,纷纷发出“梁导万岁”、“梁导你是我永远的导”的赞美,原本紧张的气氛,早已消散殆尽。 一片欢呼中,余弦和百城静立在吧台之后,仿佛自带隔离结界。 结界内,只有一对含情的眼睛,和一双白净的手。 百城的衬衫因为方才的事故蹭皱了,扣子也开了几颗,露出坚实虬结的腹肌。 余弦垂着眼帘,手探到他的腹部。 “余老师。”百城像过电一般,头上和脚下两股电流激得他浑身发麻,电流交汇的某处,也涨了起来,“可以了。” 他猛地攥住余弦的手。 如此动作,余弦恰好看到他裤子下方支起的帐篷。 他脸不红心不跳,只勾起唇,笑容如颜真卿书写的撇捺,别有一番风流韵味:“柏君,在想什么?” 之后他便不再多言,只是帮百城把散掉的衬衫扣子一颗一颗扣好;莹白色的指尖有意无意碰着百城的腹肌。 他指尖微凉,但触感带着诱哄,又像搓了团小小的火苗,不断灼烧着百城的血管神经。 百城脸红得不行,周围节目组工作人员熙来攘往,嘈杂不停,他两耳嗡地响了,仿佛天边一个炸雷劈头盖脸地袭来,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凭空浮起某种隐秘的刺激,下面愈发有反应,腿也软了。 百城羞耻地一个激灵,有点站不住;他伸手扶着书架,手掌与木头击出砰地一声。 眼看要擦枪走火,他连忙抓紧书架,不断干咽着唾沫要把欲|望压了下去。 憋了半天,含糊地吐出一句:“在想一句话——发乎情,止乎礼也。” “what”扣完最后一颗扣子,余弦手指扫过百城的喉结,语气如无欲的佛陀,“我在国外长大,不懂古文,何为‘发乎情止乎礼’?” 蜻蜓点水般的触感,却让百城雪白的脖颈抖了一下。 “柏君不妨等我回来再教我。”余弦笑着看了看表,转头对梁丝桐一本正经道,“梁导,今晚我有一支品牌代言广告要拍,就在望京soho,离这儿不远,时间也应该不会很长。” 毕竟是大明星,行程安排很满。 梁丝桐大方地挥挥手:“今天我们这儿结束了,剩下时间您自由安排,不需要跟我报备哈。” “谢谢梁导,”余弦礼貌回道,“我让助理订了海底捞,一会儿就送到书店来,大家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吃个夜宵;我如果拍摄结束得早,也赶回来。” 他又回望百城,意味深长道:“今天,辛苦大家了。” 节目组都是跟着梁丝桐拍过不少综艺的老人,娱乐圈打工经验丰富,明白这行拜高踩低、现实势力之事常有;此时见余弦一届国际巨星如此亲切大方,丝毫不摆架子,都下意识“哇喔”了几下。 梁丝桐更是伸出大拇指:“格局裂了。” 道具组那个年轻的小姑娘也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余老师,我爱你!” “这话可不兴说啊,”梁丝桐想起了方才那名发疯的粉丝,故作震惊地对道具妹子道,“好家伙,质疑粉丝,理解粉丝,成为粉丝是吧?” 大家一听梁丝桐这话,都放松下来哄堂大笑,震得书店中的木架晃了几晃。 店中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作者有话说: 余老师撩完就跑,刺激 第135章 “吃一口嘛。” 晚霞像橘子汽水,跨过亮马河旁的垂柳,映在百城眼中。 来京州一年有余,每每傍晚时分,他都喜欢站在书店门口远眺片刻。 像在等人,亦像在送人。 以往他总觉残阳如血,冰冷异常;然而今天不一样了,他第一次有了暖洋洋的感觉。 一道绚烂的橙色划过眼瞳,稳稳落在百城手上。 “来点儿?”梁丝桐打了个酸甜味儿的嗝儿。 夕阳给他的脸上细微的绒毛镀了层浅金色,和他的银质耳钉颇为相配;这令他看起来,倒比百城更像一尊俊美的神祇。 百城低头,见是一罐美年达,不自知地笑了下。 “柏哥,吃火锅啊!”梁丝桐又喝了口汽水,美美地“啊”了一下,“人是铁饭是钢。” 百城很想说我不是人不会饿,更何况聚餐这种热闹的事情,他一听就头疼,拒绝的话都滚到嘴边了——但梁丝桐一双浓黑的眼睛,直望到他眼眸深处。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梁丝桐来到火锅旁。 余弦的钞能力不是说说而已,海底捞小哥专程开了辆面包车来送外卖,光火锅就支了五个。 至于肥牛卷羊肉片毛肚鸭肠……更是在众人的赞叹声中堆成了几座小山。 节目组各自落座,道具组的可爱妹子很有眼力价儿,把最豪华的番茄鸳鸯菌菇三拼锅底挪到了梁丝桐和百城面前。 火锅就架在吧台的百合花旁边,很快咕嘟冒泡,混合着番茄和麻辣香味的白汽逸散在空中。 第308章 梁丝桐闻了闻百合花,颇为陶醉地深吸一口气:“真香,柏哥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花是百合?” 百城:“……” 这是有点儿自作多情了哈! 梁丝桐熟稔地夹了几筷子食材放进锅中,蓦地又想起什么,环视了书店一圈:“那个,柏,柏哥……” 柏城坐在他对面,抱臂环在胸前,抬眸嗯了一声:“火锅里没有治结巴的药。” “嗐,您又拿我开涮,”梁丝桐眨巴眨巴眼,“您要不要尝尝我涮的毛肚?七上八下,且嫩着呢!您需要什么酱料?芝麻香菜?蒜泥香油?我帮您调。还有,这二锅头也是店里送来的,要不尝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再说百城滴酒不沾,他于是道:“大可不必。” 梁丝桐继续放电:“柏哥,柏哥哥,吃一口嘛。” 百城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有话就说。” 梁丝桐放下筷子,搓搓手,讨好地发问:“我们吃火锅,这味儿,会不会熏到您的书架啊?” 百城撩起眼皮,颇为惊异地看了他一眼。 刚到书店时,这小导演就认出了金丝楠木。 他不止一次觉察到,梁丝桐对木器很有了解。 于是他道:“何止于熏?若是这汤锅打翻了,书店的古籍恐也不保。” 梁丝桐咽了口唾沫,又给百城捞了几筷子羊肉:“真出了事儿,得赔多少?” 他这副模样落在百城眼中,仿佛那个经典的表情包——一只鸟儿立于海边,将长腿悄摸儿往海水里伸,在作死的边缘反复试探.jpg。 竟然是该死的可爱。 百城心里想笑,面上却还是严肃地道:“倒也还好,若是真烧着了,毛估估九位数是有的。” “啊——”梁丝桐被小煤气罐烫到了手指,一声惨叫,他连忙捏住耳朵给自己降温,“柏哥,您把我卖了吧!要不我去您家给您做保安?做保姆?只要您一声令下,我是指哪儿打哪儿,我进能写台本拍片子,退能跟项目撕乙方,哦对了,我还有特长呢,我会调音,钢琴小提琴古筝扬琴,带琴弦的我都会,柏哥你家里有乐器没……” 梁丝桐语速极快,像只小比格犬一样在百城耳边werwerwer,百城耳朵发麻,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是不住地乜斜他的银质耳钉。 更可爱了。 百城闷笑着拿起筷子:“没那么容易烧到,放心吃肉。” 梁丝桐回过神来,故作埋怨:“我对你掏心窝子,你对我掏心眼子,是吧?” 百城才不理他,兀自夹起酱碟里的羊肉,吸了吸鼻子,享受地道:“真香。” 羊肉在他齿间上下翻滚。 百城以前极少吃凡间的食物,一来实在没有必要,二来是觉得那些五谷蛋奶、鲜蔬脍炙有色有香,就是不怎么有味儿,嚼在口中甚是无趣。 奇怪的是,今天的羊肉竟有几分鲜甜。 拍综艺是体力活,节目组众人甩开腮帮子炫,不消一小时,上百盒牛羊肉蔬菜就已是风卷残云。 梁丝桐原本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但怎奈对面坐了百城这么个食不言寝不语的雅人,举手温文,投足尔雅,一双一次性竹筷,被他拿出了湘妃竹毛笔的感觉。 梁丝桐也只能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嚼慢咽。 “不喜欢同我一起用饭?”百城见他一副椅子上有刺坐不老实的模样,搁了筷子启唇相问。 “用……用饭,柏哥你不愧是书店老板,说话文绉绉的,”梁丝桐连忙咽下口中的羊肉,芝麻酱和香菜末还糊在嘴上,“喜欢的。” 他想了几秒,恨不得掏空肚里的那点儿墨水,道:“有美当前,伊人相伴,秀色可餐。” 百城又笑了下,递了抽纸给他:“那为何如此难熬?” 梁丝桐:“就是觉得,我们不像在吃工作餐,倒像是吃席。” 说话间,他擦净嘴角,颊边重新变得清爽,脸蛋却叫火锅热气蒸得粉扑扑的,有白似红,煞是俊朗。 百城眉峰一动:“工作餐是什么样的?” 倒不是他故意,只是他平日不吃饭,至于何为“工作”,就更无法理解了。 ——千年以后的人们费了老大劲,去自己不喜欢的单位上班,干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赚到钱后把房子买在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再凑合着找一个过得去的结婚对象,并把这种状态,定义为“人生赢家”。 这些人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不理解。 此言一出,梁丝桐来了劲儿,吨了一大口美年达:“嗐,工作餐的花样,可海了去了。” 梁丝桐好像就是有这样一种魔力,三句话,就能拉近与交谈对象的距离。 百城果然来了兴趣,也跟着吃了一筷子羊肉:“愿闻其详。” “工作餐嘛,”梁丝桐扳着指头,“有平台画的饼,投资方炖的鸡汤,明星嘉宾放的鸽子,竞争对手拱的火,同事爆的瓜,最后,再添一把我为自己带的盐。” “完美。”他打了个响指。 “噗——”百城何时听过这种插科打诨的嬉笑话儿,一口羊肉当场喷到了梁丝桐的脸上。 “……”梁丝桐抹净了脸,磨着虎牙,“三肥两瘦,韧而不柴,脂油白腻——这么好的羊肉,可惜了。” 银耳钉上挂了些残渣,梁丝桐便把它们摘了,随手找了个装手机的小塑料袋包好,塞进了口袋里。 第309章 “抱歉。”百城有些尴尬,另一方面又很好奇,“梁导对羊肉还有研究?” 羊肉的确鲜美。百城撩起眼皮,愈发觉得梁丝桐不一般。 ——善音律,明白五声调式;懂木头,一眼就看出书架价值不菲。 竟然还懂羊肉。 什么奇怪的宝藏男孩。 之前有来买书的顾客向百城建议,【27岁俱乐部】可以卖一些图书盲盒,他当时特意上网查了下“盲盒”为何物。 如今他觉得梁丝桐就像这样的盲盒,给书店开出了几分可爱、趣味和新鲜。 火锅吃得差不多了,梁丝桐便关了火。吧台处恢复了些许宁静。 他顿了片刻,没有拿美年达,而是举起一旁的茶水清了清口,接着道:“我是秦陕省长安人嘛,那边儿产羯羊。” “长安人士?”百城眉头一动。 梁丝桐:“是呢,曾经的大唐都城,柏哥您知道的哈?” 百城的回忆荒丛中,忽然从中冒出了一丛嫩芽。 他化形之后的第一个身份,便是在曾经的长安岐王府中做清客。 还与喜欢的人,撞了个满怀。 刻骨的爱情,往往都伴随着美好的风景。那个人、那些景致,是一直立在他心中的镜子。这千年来,每当回忆起往事,最先冲入他脑海的,竟然都是当时包围着的景色——彼时的长安,同如今的京州一样,宝马香车满楼珠翠。 梁丝桐接着道:“长安的水是甜的,灌了草,草也长得好,羊吃了草,肉质就又肥又嫩,还不膻,清水加姜片一煮一涮,或者直接上柴火烤,撒点儿盐就是无上美味。小时候我只要考了双百分,爸妈就带我去吃羊肉。” 他微歪着头,唇角翘出好看的弧度,回忆道:“烤羊肉一定要用胡杨木,出来的肉有股烟熏的香气。” 百城:“梁导自谦了,您是羊肉行家才是。” 难得被百城表扬,梁丝桐耍帅一般伸出大拇指刮了刮鼻子,得意道:“我不仅爱吃,我还能从肉质判断出羊的年龄和状态。” 百城“哦”了一声,挑眉道:“今天这盘羊肉,如何?” “唔……这只羊嘛,”梁丝桐回味少倾,打开了话匣子,“自小长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饿了吃鲜嫩的青草,渴了喝甘甜的露水,总之就是梦幻般的童年。” “可惜呀可惜,就当这只小羊以为自己能这样过完美好的羊生之时,”梁丝桐以手作刀,做出一个划过脖子的动作,“猝不及防被噶了,然后送上了餐桌。” 百城恍然感到——梁丝桐像在说羊,却又不像在说羊。 “羊生是守恒的,小时候过得开心,长大了总是会更痛苦一些。”梁丝桐起身,干脆利落地收拾吧台。 薄薄一片涮羊肉,被梁丝桐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百城很久没有同这样的人说过话了,觉得有趣非常,于是帮他将碗筷归置到一起,也问了个十分哲学的问题:“何为痛苦?” “痛苦就是不想面对,却又必须去面对。”梁丝桐接过碗筷,沿着吧台走动卷起塑料桌布,他想了想,在碗碟碰撞的叮咚声中,接着道,“三个字概括,就是‘没办法’。” “没办法,事情来了,无论多么仓皇茫然,总要去面对它。” 百城停了手上的动作,若有所思。 “咦——”梁丝桐从地上捏起个物什儿,惊异道,“这是……百合花?” 百城一摸口袋,暗道不好。 白皎皎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地上去了。 “桌上的百合没掉瓣儿啊,花瓣哪来的?”梁丝桐瞄了一眼花盆,又垂眸去看手上的百合。 他嗅了嗅,更加惊异:“像是刚摘下的,里面还带着露水呢!” 百城定睛望去,见白皎皎粉白生香,含露低垂,是完全盛开的模样。他连忙跑过去,劈手夺下花瓣:“是我的花,请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就物归原主,”梁丝桐吓了一跳,“怎么还动起手了……” 百城脚步太快太急,被滴落在地的火锅红油滑了下,不受控地向后退了一步,肩胛骨与书架堪堪相碰。 书架嘎吱嘎吱摇晃了几下,其间的百儿八十本硬皮精装书,向他头上砸去。 百城刚准备抬指施灵术让书重归原位,却听到了一声能震川天花板的嚎叫: “柏哥小心!” 梁丝桐展臂揽过柏城,与此同时身体却失去了平衡,就这么带着人往旁边倒去。 他不动作还好,一动作,又碰到了书架。 片刻静默之后,书架上的书悬瀑一般落到了地上,砸出噼里啪啦之声。 “梁导!柏老师!”pd秦为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跑到事故现场。 地上的两具人形搂在一起,百城的脸上盖着那本《欢迎来到人间》的书,胳膊就挂在梁丝桐的脖子上,将梁丝桐的颈间缠出些许暧昧粉红。 然而,在看清“受害者”真正的姿势之后,秦为却下意识捂住了眼睛。 ——百城和梁丝桐的嘴唇,正紧密而无声地贴在一处。 作者有话说: 解谜关键词:音律,木头 ------ 嘻嘻,亲上了 第136章 半醒(加更) “梁导,亲……亲完了吗?”秦为手指伸开,透过指缝偷瞄,“这是我可以免费看到的吗?” 第310章 听到响动的节目组工作人员也都围了过来,吓了一大跳,纷纷捂住了眼。 与此同时,百城的零件再度有了反应,缓缓鼓起,抵在梁丝桐腿间,他悬着嗓子哼了一声。 梁丝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如弹簧一样和百城分开。 于是两位“受害者”,一个梳着头发,脸上写着“都是误会”;一个抖着衬衫,眼神映出“太羞耻了”。 “艾玛,”秦为擦了把汗,“我得打一针胰岛素。” 梁丝桐把碎发挽至耳后:“?” 秦为一言难尽:“您二位这亲嘴儿的精准程度,齁死我算了。” “放在整个工业糖精界也是相当炸裂的。”他又补了一刀。 围观群众发出惊天大爆笑。方才那位道具妹子还端着小碗,她将碗中的羊肉蔬菜与芝麻酱拌匀,话里有话地道:“什么都磕只会让我营养均衡。” “……吃你的火锅吧!”梁丝桐无言以对,撑着膝盖起身,给自己挽尊,“散了啊散了啊,就当无事发生过。” 边说,他边下意识望向百城,看到后者脸上漫着大片的红色,直到锁骨,像刚从桑拿房里出来的高血压患者。 百城也想起身,手按在地板上,可脊柱像是被抽走了一样,用了好几次力也没能撑住,只剩咻咻喘气的份儿。 梁丝桐伸手想扶他一下。 “大可不必,”百城脸色已经涨成了不正常的潮红,看上去血压更高了,有些别扭地道,“就当无事发生过。” 一顿火锅炫完,夜色已经完全笼在了京州城的上空。 节目组各回各家,原本李锦想留下来帮百城收拾,却被百城微笑拒绝。 目送李锦离开,百城连门都没来得及关,嘴角笑容倏然消失,整个人仿佛戴了个痛苦面具。 紧接着他一个踉跄,差点又撞到书架。他连忙扶住墙壁,撑起摇摇欲坠的身躯。 可那种头重脚轻的眩晕感,却依旧没有放过他。 书架、吧台、百合花……眼前的景物渐渐溶解模糊。 夜色折叠,无边黑暗蔓延。 百城喘着粗气,摸到吧台旁的一张供客人看书的小沙发,一个趔趄栽了进去。 他浑身像包了层快要融化的蜡,喉咙也烧干了。 然而身子越是难受,思绪就越是清明。 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像根诡异的细线,弯弯绕绕地萦在心间,又爬上了太阳穴。 他化形的这具躯体是男人,虽说男人都是下三路的动物,但他一向自控力甚好,偶尔也遇到过向他示爱、与他亲近的神仙精灵,但别说生理反应了,哪怕眼皮眨半下,都算他输。 可今天……对着余弦与梁丝桐,他连着硬了两次。 邪了个大门。 细线越绕越紧,太阳穴突突跳得生疼;百城勉强举起手指,按在额头处。 指尖微凉,又让他想起白天余弦给他扣扣子的感觉。 一触即离,调皮,却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余弦,真的是三九的转世吗? 想到这个问题,百城愈发头痛,嗓子眼里几乎能喷出一串炮竹。他在沙发上几乎扭成了个软体动物,手臂也不受控地在一旁上下划拉,想找水喝。 不知为何,他想起方才梁丝桐递过来的美年达,那种砰砰冒着小气泡的甜蜜,令他着迷。 手腕刚扬到空中,却被轻柔地托住了。 百城觉察到有人轻轻地戳了戳他,又唤道:“柏……” 沙发布料摩挲出响声,来人的话传到他耳朵里,便只剩支离破碎的言语。 一时间,他又感觉那人的手掌贴在他额头上,冰凉的触感煞是舒服,他享受地喟叹了下,抱住手掌,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不愿意放。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断续说着些“发烧”、“医院”、“120”之类的词。 百城脑中顿时警铃大作,眼皮微微抖动,开开合合。 他启唇,艰难地吐出“不”字。 他是烧得不轻,但思维还在线,明白若是去了医院,他堂堂掌管仙界的神君,万一被发现不是凡人,届时事态必定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去医院。”百城睁开双眼,一丝朱红划过瞳孔。 这是……三九的红豆! 三九来了! 他心中又惊又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来人的手臂。 手臂很凉,像加在屠苏酒中的冰,让他有一丝舒服的、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满足地发出一声呻|吟,彻底晕了过去。 …… 百城并不害怕黑暗,相反,他很适应这种仿若遁入大地深处的感觉。 因为他本就应该长眠于彼处。 应该长眠于埋葬唐太宗的昭陵,长眠于冰冷的墓室。 因为他的原身,是“天下第一行书”。 ——享誉千年的字帖《兰亭集序》。 千余年前,唐太宗李世民对《兰亭集序》爱不释手,常召太子及近臣一同品鉴,甚至到了夜夜要枕着字帖入睡的地步。 对着字帖时,他或是沉思或是吟诵: 【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 壮年的皇帝犹爱字帖中的这两句。 如同每一位君王一样,他将它们视为咒语,将自己永生的愿望寄托在短短一幅字帖上,藉此对抗有限的生命和无限的虚无。 第311章 仿佛有了它们,千秋万载不是大梦,死亡自此遥遥无期。 可悲的凡人,只要心中还有放不下的欲望,终有一天,它们都将化为修行之路上的业障。 永生自然是不可能的,天王老子也不可能。 唐太宗薨逝后,《兰亭集序》作为陪葬品一起下墓。 百城当时已经突破了修为瓶颈,有了灵力,感知到了自己的命运,并全然接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1)——仙界再普通不过的道理,凡人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参透。 未料他的仙生,在进入棺材的那一刻,有了转折。 唐太宗下葬当日,一位随行武官奉太宗之子唐高宗之意,将百城的原身从墓中拿出。 原因无他,高宗同样对“天下第一行书”喜爱有加,甚至比父亲更加痴迷。 又仿佛,他必须拥有父亲和君主所爱之物,才能成为一位真正的、比父亲更英明神武的帝王。 武官将他带回了高宗的身边。如此一来,他又重回了那个金碧辉煌、却冰冷无情的皇宫,听过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也感受过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随后武后摄政,朝代短暂地易主,又被唐玄宗李隆基拨乱反正。 那是段动荡不安的日子,兴亡百姓皆苦,痛苦和死亡会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身上。很多人的命运因此而改变,也包括他。 几经辗转,他随外放的皇室进入了岐王府。 或许是人世间有太多人挚爱他这本《兰亭序》,爱意令他很快修成正果。 他化为人形,摇身一变,成了岐王府备受尊崇的清客。 还在某个夜晚,同爱人撞了个满怀。 半梦半醒之间,百城眼前浮现了一抹红。 他与三九相拥接吻,带得那颗红豆在他颈间来回摆荡。 百城搂他搂得太紧,额上颈间沁得全是汗,只有勉强喘气的份儿。 气息飘过床头的瑟,“余弦”仿佛也沾上了灵气,助兴一样,嗡嗡作响。 喘了片刻,三九才缩了缩脑袋,语气里混着黏黏糊糊的喉音:“柏君,我命如草芥,而你却宛若夜空中的璨星,我们一个陷于污泥,一个高悬天上,本就不应该相遇。” 感知到唇边的滚烫瞬间远离,百城停了亲吻,有些诧异:“你说什么胡话?” 他咂摸出了三九的言外之意,猛地停住。 外界的流言蜚语,百城不是没听过——说他有龙阳之好,府中全是男仆男侍;说三九原本是下九流的出身,是靠着爬达官贵人的床才得以脱了贱籍;说他二位不避外人,在私宅白日宣淫……什么荒唐的、难听的都有。 百城没有凡间的善恶观,对此自然不介怀;若是时时都要在意他人嚼的舌根,那是给自己找不快活,仙生未免也太没趣味了。 但三九是凡人。 他竟没有想到这一点。 百城语调严肃起来:“你可是听着什么了?” 三九垂眸,避开他直视的眼神。 百城不依不饶:“说实话。” “实话是,”默了许久,三九才弱弱地开口,声如蚊蚋,然而漆黑的眼瞳里却亮着一片火光,“饶是如此,我依旧向上苍祈愿,祈愿我们在一起,哪怕只是一年、一天、一时。” “我们也能在一起。” 说这话的同时,因为喉结滚动,他颈间的红豆小幅地起伏着。 这样炽烈的眼神让百城有些无所适从,他移开目光,对着那抹赤红发了片刻的呆,才翕动着嘴唇道:“三九……” 下一秒,一只冰凉的手掌,触到了自己的额头上。 * 百城肤色冷白,眼皮更甚,白而薄的皮肤下,甚至能看到淡青色的血管。 可此时,那里却红得像对桃子。 梁丝桐回到宾馆后,本来准备写明天的拍摄台本,然而写两个字顿一下,写两个字顿一下,快把键盘搓出火花了。 他心里不踏实,很快又打车重返书店。 刚才和柏城闹出了天大的尴尬,他心中的惭愧和尴尬快冲到了天灵盖;兼之还碰翻了一个金丝楠木书架,损了不少古籍,尴尬事小,赔钱事大——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自己靠拍综艺挣的这仨瓜俩枣,到底够不够填这书店里的几页纸几块木头。 没想到一进店,就看到土豪店主躺在沙发上滚来滚去,难受地哼哼唧唧。 白天不苟言笑的冰山冷都男,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那感觉就好似看林黛玉倒拔垂杨柳,鲁提辖哭葬碧桃花。 梁丝桐又好笑又担心,摸了两下百城的额头,都拿出手机准备打120了,却被百城抓住手腕,嘴里还念叨着“三九”。 ……【120】的1还没按下去,梁丝桐就惊呆了。 姓柏的店主,怎么知道自己的小名叫“三九”? 这就离谱。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李白《拟古十二首》 ------ 百城为啥发烧,看过单元三《花神堂》的宝贝们都知道的哈,有些修为高的神仙精灵们和凡人酱酱酿酿,就会发烧,嘿嘿嘿 ------ 关于《兰亭序》是否随唐太宗陪葬,有很多种说法,有人说是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私自截留,有人说是太宗身边的宦官偷出,至于“<a href="https:///tags_nan/daomu.html" target="_blank">盗墓说”、“假字帖说”也是层出不穷……总之大家当平行王朝来看就好了,不必当真 第312章 第137章 “我好想你。” 用出生日期做乳名是很多地方的习俗,长安也不例外,主打一个“贱名好养活”。 梁丝桐生在农历九月二十七,刚来到人世时还不到四斤,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像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猫。父母又嫌“二十七”这个名字太长,三九二十七,就干脆喊他“三九”,简单上口。 这还不够,又给他打了个耳洞,道是压邪祟保平安。 封建迷信不足为道,但梁丝桐还真就发了芽抽了条,一路健康茁壮地长到六七岁,背着书包屁颠屁颠儿地上了小学。 小猫逐渐长成了个淘气的孩子王,经常在学校和人打架,把脸挠成了个大花狗,头发也薅得像个鸡窝,然后委屈地拖着俩大鼻涕泡回到家。 每每此刻,父亲便会放下手中的木工活计,把他举过头顶转圈,笑着鼓励他“娃子出息咧”。 木屑掉到他脖颈之间,他被刺得更难受,眼泪鼻涕歘地流了下来,母亲就轻柔地拍他,唤他“三九,莫哭了,再哭就有大灰狼把你带走”。 他被吓到了,愣愣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父母,鼻涕还挂在脸上。 母亲笑他:“瞅瞅娃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咧!三九长大了能当大演员!” 父亲就揉揉他的头发给他压惊,喊他一起去吃早就做好的卤汁凉粉。 长大并不快乐,长大也是一个要历经无数回忆的过程,他曾不止一次觉得,此生再没有比彼时更幸福的时刻。 当时只道是寻常。 父母早就意外过世,这世上再没有人,将满腔的爱意倾注在这个简单上口的名字中。 此时冷不防被喊了乳名,梁丝桐意外震惊之余,心中一股别样的温暖,悄无声息地翻涌至眼底。 “三九,三九。”百城不依不饶地哼唧,握住他手腕的指尖似猝了火。 梁丝桐被滚烫的触感带回了思绪,他揉揉酸胀的眼睛,手抵在百城额上。 是烧得有些糊涂了。 “还能坚持吗?”梁丝桐低下头,看到他因为失水而起了细小皮屑的干燥嘴角。 “别怕。”百城翻了个身,喃喃道。 “……”梁丝桐心道,该怕的应该是你吧,然而嘴上还是安慰他“不怕”。 百城的衬衫早就蹭开了,白皙光滑的肌同黑色丝绸摩擦,有几颗金属扣子坠落在地,又弹到沙发边角,发出虚弱的颤音。 这一幕落入梁丝桐眼中,他咽了下口水。 向上,又看到百城起伏的胸口和潮红的脸色,他只觉鼓膜砰砰直跳,心脏快蹦到了嗓子眼。 手被百城紧紧握着,一时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飞速移开目光。 他在心中胡乱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模样像个偷偷吃肉、破了荤戒的小和尚。 如此动作,梁丝桐的眼风落在沙发里的一瓶二锅头上。 好像是方才的火锅局留下的白酒。 “有了!”他豁然开朗。 他依稀记得小时候也发过几次烧。彼时他和父母住在长安市下面的郊县,跑一趟医院来回好几个小时,母亲见他难受得很,就先用酒精帮他擦身子降温。 他任百城紧紧握着手腕,伸出长腿,把二锅头小心翼翼勾近。 酒瓶发出骨碌碌的声音,百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快把梁丝桐腕骨捏碎了。他一用力,将梁丝桐拉到自己怀里,愈发干燥的双唇间,吐出支离破碎的气息:“别走。” 梁丝桐眼前一黑,一阵迅疾的天旋地转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百城像只吃到奶膏的大猫咪,恨不得把梁丝桐绞在怀里,双手在梁丝桐身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他的力道时而沉重时而轻柔,滚烫的脸颊紧紧黏着他的耳垂。 梁丝桐想偏头躲开,百城就追着再度黏上去;梁丝桐想挣扎,百城就变本加厉抬腿,将人按牢。 真与不知餍足的猫儿无异。 梁丝桐被折腾得汗沁了满额,又同百城缠在一起,彼此身上都是湿了,分不清是谁的汗水。 活了二十七年,梁丝桐何尝和人靠得这么近过?更何况对方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美男——cpu当场就给干烧了。 思来想去,他只得死马当作活马医,轻抚了下百城的手掌,仿佛在给猫咪顺毛,顺带在他耳边说了句“乖”。 方法很奏效,百城果然不那么躁动了,手也软哒哒地垂了下来,只是依旧念叨着“不去医院”。 梁丝桐悄悄抽身起来,拾起了地上的二锅头。 问题又来了,怎么擦? 难不成用手吗? 梁丝桐倒是有这个念头,但很快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你馋他身子”,摇了摇头。 他抽了吧台上的纸巾,把酒液倒在上面,还没揉两下纸巾就碎了个稀烂;环顾四周,也没有看到毛巾、湿纸巾之类的用品。 或许是方才的纠缠耗费了体力,百城的脸更红了,人更是在沙发上不老实地扭来扭去,若是他身上沾点儿面和水,能直接摊煎饼。 梁丝桐咬咬牙,将身上的t恤脱下来用酒液打湿,随后解了百城的衬衫,按在上面。 柔软的布料随着他温柔的动作徐徐滑动。百城精窄的腰腹泛出些红晕。 还有修长笔直的双腿,平整宽阔的肩膀,因为攥着他使力而隆起肌肉的胳臂,湿漉漉,汗津津。 第313章 梁丝桐口干舌燥,仿佛沙漠中觅水多日的旅人,在气息奄奄之际,看到了绿洲。 他无法形容这种矛盾的感觉——明知这不是一种正常的情感,但偏偏止不住,忍不了。 忽然间,他想起刚做网红时,为了搏流量赚钱,曾经做过的一档丛林直播。 他独自一人,进入了深山老林。 雨后的丛林和阳光灿烂时迥然不同,他呼吸湿润的、充满植物腐烂气味的空气,在巨大的沼泽旁边,看到了一片毒蘑菇。 蘑菇群约莫到他小腿高度,通体紫色,周身泛着点点浅金纹路,蜿蜒了一米有余,像条绚丽的毒蛇。 那档直播并没有特别火,但深林蘑菇,却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中。 他为这种能震慑灵魂的美丽而惊叹,也为这种能毁掉他生命的剧毒,而感到恐惧。 擦了酒,百城身上热意挥发,略微舒服了些。他睁开眼:“三九。” 他的瞳仁亮如星芒,又像揉了蜂蜜的亚麻色琥珀;梁丝桐被纯净的眼神拽回思绪,收了那些有的没的的不正经想法,嗯了一声。 百城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轻轻的,小小的:“我好想你。” 梁丝桐微怔,连忙转移注意力,伸手贴了贴百城的额头和侧颈。 他放下心来。 百城脸不红了,气不喘了,温度也降下来了。 手再向下,等等……怎么好像连心跳都没了? 梁丝桐情不自禁皱了下眉,百城却突然直起了腰,迷迷瞪瞪地盯着他的耳朵。 梁丝桐循着他的目光,捻了捻耳垂:“我耳朵上有东西?” 百城像个看到心爱玩具的孩子,漂亮的眼睛里潜藏着细微的笑意,他点点头:“红豆。” “你说这个,”梁丝桐有点不好意思,“小时候我妈送我的,说是保我平安。” 晚上吃火锅时他摘了银质耳钉放在口袋里,回宾馆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他又不习惯那种耳朵上无依无靠的感觉,鬼使神差地取了一颗造型简单的红豆耳钉,重新戴在左耳上。 小小一颗,夺目的赤红,是母亲家祖传下来的,被拿来当了嫁妆。 母亲在他六岁那年,将这颗红豆送给他作为生日礼物,此后,他小心保管至今。 说来也是有趣,二十年间,耳钉的银针换了一个又一个,红豆却依旧如新,越是被他摩挲,就越显出熠熠生辉的颜色。 “红豆。”百城却突然搂住他,水粉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在他耳边吹气,“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话毕,他含上了那点红。 梁丝桐瞬间手脚麻痹,大脑宕机——仿佛踏上云端,又仿佛吃了丛林里那片美丽的毒蘑菇。 百城贴他更紧,藤蔓一样几乎挂在了他身上,贪婪地攫取他的体温。 梁丝桐上身不着寸缕,百城也坦胸露腹。甫一相触,梁丝桐腹间传来丝滑细腻的触感,像是淙淙流水中的一汪琼脂,亦像熊熊烈火中的一捧美玉。 百城的舌尖在梁丝桐耳垂上厮磨片刻,一路向下,于他锁骨上,烙出一枚专属印记。 疼痛袭来,又裹挟着些许快感。 梁丝桐呼吸骤停。他脖颈绷紧,感觉那把烈火燎到嗓子眼,灼烧着他残存不多的理智;一时间又嗅到了百城身上散发的酒味,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 百城眼睛将闭未闭,仍是挂在他身上,手和唇却不知何时狡猾地伸到了他耳垂旁。 他抚摸着红豆,唇瓣也由浅入深,从亲吻到舔吮,又胡乱地道:“好冷。” 发起烧来是会这样忽冷忽热;梁丝桐有些别扭,却也任静静地他挂着。 书店只开了盏顶灯,昏黄灯光下,两具搅缠在一起的影子摇摇欲坠。 “不冷,”梁丝桐抚了抚百城的头发,启唇是沙哑的声音,“我在。” 梁丝桐是个正常的男人,能熬得住诱惑捱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柳下惠看了都要点赞。 欲|望在他下腹聚集,凝汇,同方才给百城擦拭的酒精一样,顺着看不见的空气四散飘逸。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逐渐漫上他的双眼。 他按住自己的手——很害怕理智一旦溃不成军,身体的本能就会让他把百城压在沙发里。 百城依旧不老实,脑袋在梁丝桐肩颈耳边反复蹭着、贴着;偶尔紧紧依偎,偶尔一触即离,像一双手,不断撩拨着嗡鸣的琴弦。 百城的手在下方的凸起处停住。 轻拢慢捻抹复挑,未成曲调先有情。 动作仿佛坠入烈焰里的油滴,火光四溅,烫化了梁丝桐心中最后一道绷紧的防线。 理智崩塌溃散,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殆尽。 他捧起百城濡湿的脸颊,凑近将唇贴了上去。 像调皮的孩子,想要偷舔全世界最甜的那颗糖果。 “你们在干什么?!” 下一秒,梁丝桐的意乱情迷,被一个含着薄怒的声音打断。 又有一阵凉风绕过,梁丝桐脊背一哆嗦。他迅速回到现实,提好裤子,扭头往门边看去—— 余弦正站在那里。 作者有话说: 我们不苟言笑、身居高位的百城君也是诱受一枚呢(大雾) ------ 别的不说,卤汁凉粉儿是真的好吃 第138章 “你昨晚不是这样的。” 第314章 余弦三步并做两步跑到沙发边,一把将梁丝桐和百城拉开。 或许是拍完广告就匆匆赶来的原因,他没有卸妆,已经干了的粉底液扒在脸颊,又因为颧骨微微颤抖而皴出细小的裂纹,像个被划花了的瓷娃娃。 他用力太猛,梁丝桐被拽得失去了平衡,差点一脑门儿攮在书架上。 “你们到底……”余弦挡在百城面前,直视梁丝桐,虽然是客气的语调,但咄咄逼人,“梁导你干什么?!” 他眼里仿佛有两道激光,要把梁丝桐射成一块焦炭。 “柏哥他发烧了。”梁丝桐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恢复过来,连忙把书架扶好。 他捏住耳垂,不想让余弦看到那里的红痕:“阿弥陀佛,您可不能再倒了,不然我再拍十部综艺也还不起。” 余弦的目光却锁在彼处:“发烧?” 梁丝桐从沙发角落找到了窝成一团、还冒着些微酒气的t恤,光速穿好:“嗯,柏哥又执拗得很,不愿意去医院,我帮他降降温。” “降个温,”余弦冷笑着看他穿好衣服,嘴角的粉底液勾出两道骇人的木偶纹,“能降到脱了衣服抱在一起?“” 更深人静。别说余弦了,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俩大男人赤身裸体,胸肌贴胸肌,都免不了要瞳孔地震。 但是余老师……有点气过头了吧? 梁丝桐捋了捋褶皱的t恤下角:“您真的别误会。” 余弦这下误会大发了:“梁导,请您现在、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梁丝桐担忧道:“可是柏哥病得很厉害,我们得去医院。” “柏君跟您,不是‘我们’的关系。”余弦的声音像块嘶嘶冒着寒气的冰,“柏君我会照顾。我的团队有私人医生。请您立刻离开。” 梁丝桐觉得哪里不对,可余弦留下,的确是当前情况下的最优解。 他望了望百城不甚安稳的睡颜,又想起方才的绮思,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默默走出了书店大门。 …… 窗外一抹阳光照入,百城掀开眼皮,活动了一下手脚,觉得人差点裂开。 奇怪,昨晚干了什么,骨头都散架儿了? 缓了好一阵,他才看清了墙上钟,长舒一口气,还好是早上八点。 下一秒,他的脖侧颈间,骤然传来几股绵长的炽热鼻息。 看清楚身边两条修长光|裸的腿后,百城当场愣住。 “柏君?”余弦掀开小腹上被团得不成样子的蚕丝被——那是他昨晚临时让团队送来的。 他伸手搭在百城额上,声音却黏黏的:“身子可还不适?” 百城大概明白了昨晚发生了什么——凡人有一种病症叫做“瘟症”,来势如山倒;用现如今的话说,就是“发烧”。 只不过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自己一届神君,灵术灵力高强,为何会害凡间之病。 书店的窗户没有关牢,晨风带着凉意逸进窗户,激得百城打了个哆嗦。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穿上衣,裤子也褪到了胯骨处。 百城:“……” 眼风一扫,看到衬衫整整齐齐地叠在沙发背上。 再一扫……余弦只穿了条真丝睡裤,上半身同样一丝不挂,墨色长发垂于胸前,而光洁如丝绸般的胸膛白到令他眼晕。 百城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依旧强作镇定,伸手去拿衬衫:“昨晚是你照顾我的?” 手臂刚刚扬起,却被余弦轻轻挡住。 沙发不大,但余弦仿佛一位技艺高超的舞蹈家,他略微起身,优雅跪坐在他对面,帮他拿过衬衫披在肩上。 他嗯了一声,悦耳的鼻音间流淌出大胆的期待,套上睡衣。他的睡衣也是绫纱所做,用眼看就知道价格不菲,接着从手腕上捋下个发圈,利落地给自己绑了个丸子头。 把自己捯饬清爽之后,余弦替百城一颗一颗扣好扣子,光润莹白的手指无意间扫过百城的胸膛。 “谢谢,”温软的触感袭来,百城腰腹绷紧,尴尬地捏住他凸浮的腕骨,“不用了。” 余弦勾起手指,将指尖勾得弯弯的,撒娇一样继续着动作,他歪头轻笑道:“你我之间不必道谢,也不必计较这许多。” 百城身上被他轻抚出痒感,手腕动作于是更紧,推拉之间,不小心撤下了绫纱的一些线头。 细软的纱线黏于百城指尖,随鼻息轻微荡漾着。 更尴尬了。 百城将纱线握在掌中:“真的不用。” “柏君,你昨晚不是这样的。”余弦笑意更盛,指尖如弹琴,都快点到百城胸膛上的红樱桃了。 带着情|欲的笑,和不带情|欲的笑,很好区分。 百城语调却紧张起来:“我昨晚怎么了?” “抱我,亲我,吮我的手指,舌尖描绘我的嘴唇,黏着我不愿放。”余弦贴到他耳边,眯着眼,吐气如丝,“还喊我的乳名,三九。” 余弦歌喉出众,说话同样悦耳,像炎炎夏日咽下的第一口海盐芝士奶盖,舒坦,熨帖。 百城一头栽进他的声音中,发现了危险,却忍不住沉溺。 余弦接着道:“这世上有两件事,都会让人眩晕发热,柏君知道是哪两件事吗?” 百城刚恢复,思维还没上线,闻言一怔。 余弦:“一是发烧,一是情爱。” 第315章 说这话的同时,他锁骨位置的红色晃在百城眼中。 是那颗红豆形的玛瑙吊坠。 “喜欢这个?”余弦见百城目光凝在玛瑙上,将链子拽过来,疑惑问道。 百城强压住起伏的气息:“我可以……摸摸吗?” 余弦笑了,微红的眼尾挑起弧度:“自然,还可以摸点儿别的。” 百城调匀呼吸,不去、或者说不敢理会余弦的撩拨,伸指捻了两下。 触感一片冰凉。 他皱了皱眉,凭着残存不多的记忆,想起昨晚的红豆触手生温,同手上的玛瑙相去甚远。 “柏君?”余弦打断他的思路,“此物有何异处吗?” 百城回过神,把方才的纱线收到沙发边柜中,淡淡地揉着太阳穴:“并无。” …… 《今日营业中》的拍摄排期很满,一大早,节目组就浩浩荡荡杀到了书店。小锦鲤李锦也按时到达,穿好了店员围裙。 余弦昨晚请大家炫了顿火锅,今天众人见到金主,殷勤得不行,秦为甚至当场“反水”,痛骂他家梁导是压榨人的资本家,狂吹余弦彩虹屁,快把余弦捧到天上了。 余弦保持着招牌笑容,准备去化妆的同时,道是今天给大家准备了一个大大的surprise,引得书店内又是一阵欢呼。 京州是典型的北方城市,天气好的时候,晴空如洗万里无云。 百城边收拾书店做好开拍准备,边借着明媚的阳光,看店里嘻嘻哈哈的热闹样。 ——来京州一年有余,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家【27岁俱乐部】,有了活气儿。 “秦哥,过分了啊,偷摸儿说我坏话!”梁丝桐的声音突然响起,“你胳膊肘拐天上去了吧?神州六号都没你胳膊飞得高!” 百城扭头,看到他站在秦为身后,一只手悄悄咪咪搭在秦为身上拍了拍。秦为转身找他,他却灵活地闪到对方前面,抵住了秦为的肩。 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成龙大哥的武打电影还要丝滑。 百城没忍住,噗地轻笑出声。 梁丝桐听到响动,把t恤往领口拉了拉。 原因无他,锁骨上的一排齿印,提醒着他昨晚发生了怎样的荒唐事。 荒唐,却又令人回味。 天哪,自己一定是疯了。 梁丝桐甩甩头赶走脑中的黄色废料,继而又尴尬地摸了摸耳朵——昨晚百城快把那里折腾脱皮了,至今红痕未消。 他又想起那颗红豆耳钉。 耳钉是母亲的礼物,也是遗物,意义特别,非必要不佩戴,因而他今天又换了一枚低调的纯黑色圆扣耳钉,试图挡住暧昧而尴尬的印记。 梁丝桐收回思绪,对百城道:“发烧好点儿了吗?今天能拍吧。” “?”百城看着他脸上挂着的一对黑眼圈,迷惑道,“梁导知道我生病?” 他正站在窗下阴影处,阳光间或落在他身上,脖颈锁骨明明暗暗。 蝉燥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原本瓷白光洁的肩颈被如此一照,竟透出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性感。 更尴尬了。 尴尬里还掺着一丝只可意会的撩拨。 梁丝桐:“昨天晚上你又吃羊肉又喝冷饮,冰炭相克,不发烧才怪。” 这小导演怎么这么喜欢调侃自己?闻言,百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梁导,合着您昨晚吃的是空气?靠几口空气撑到现在,您饿不饿?” “……”梁丝桐觉得眼前的毒舌店主,和昨晚那个软在他怀里求抱抱的英俊男人,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他舔了舔嘴唇,将台本撂给百城,也不甘示弱道:“饿不死,我光看今天这场的台本,就饱了。” 秦为早就在一旁捋起了拍摄任务。他把台本翻得哗啦啦响,嘴上也没停着,连声啧啧:“妈耶,梁导,我当了十几年pd,跟了这么多组,别的导演拍综艺是拍综艺,你拍综艺,是搞舌尖上的中国,是搞大唐荣耀。” “怎么地?舌尖上的中国就不是综艺了吗?”梁丝桐灿然一笑,可爱的虎牙乍露,脸上憔悴的困意也消失了,“这可是我熬了个大夜赶出来的。” 百城来了兴趣,翻开台本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倒吸了口凉气——今天的营业主题是书籍拍卖,名字也很吸引人,叫做“唐宫夜宴”。 书店会复刻大唐盛世下的一场王府夜宴,宴席备了金樽清酒,玉盘珍馐,还会有知名个性余弦进行清唱表演。每一曲表演结束,百城都会拿出珍品书籍,进行拍卖,价高者得。 此刻道具组的妹子们跑前跑后,已经开始给吧台边角做花纹装饰了。 梁丝桐再次敏锐地注意到了百城的表情。或者说,他今天虽然和别人有来有往,但心思一直挂在百城身上。 “台本有什么问题吗?”梁丝桐忙不迭走到他身边。 百城稳住声线:“没有。只是觉得‘唐宫夜宴’很精妙,很有看点,果然很饱。” 书店里本就有不少珍贵的古籍,做高价拍卖,同时又与传统文化结合起来的点子,简直妙极。 百城:“还很……贵。” 台本中,门槛最低的入场门票,一张就要998元;若是包含餐食及音乐,则要在此基础上,再多付1000。 梁丝桐干笑两声:“用户定位正确,筛选精准嘛。能买得起古籍的爱好者,哪个口袋里没点钞票?不会在意这998。更何况还有美食和音乐,相当于一场米其林加一场小型演唱会了,能同时吸引老饕和歌迷。其他的不论,余老师的演唱会只卖1998,还是近场门票,这谁不心动?” 第316章 “你不心动?”梁丝桐挑眉看他,“你就说你爱不爱余老师吧?” 他说者无心,但此话直击百城七寸。 百城张口结舌。 默了默,百城才道:“梁导,您很有想法。” “哪里哪里,”梁丝桐禁不得夸,谦虚地挠挠头,准备交待实情,“这个idea,起初还是余……” 百城一哂,打断他:“那么问题来了,夜宴豪奢,如此多的餐食,又该如何是好?” 好嘛!跟这儿等着自己呢。 就说这清高自傲的店主,不可能有什么好话。 梁丝桐不服气地扁扁嘴,刚欲启唇,身后却传来声音: “东西先放这儿,等布置好后再上桌。” 余弦立于门边,依旧做唐风打扮,正衣袂飘飘地指挥外卖小哥,将一件又一件外卖箱往书店门口运。 他今日仍梳着独髻,一歪头,发髻颇为调皮地往一边倒去,颇似进来流行在汉服圈里的“堕马髻”。 “柏君,梁导。”余弦笑眼弯弯,配合他的发型,青春烂漫至极。 百城觉得整个书店都被他点亮了。 余弦张开双手,做出迎客的动作:“这就是今天的sur——prise!” 作者有话说: 余老师,绿茶中的绿茶,茶里王 第139章 掌控之中 “柏哥,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梁丝桐瘪瘪嘴,“‘唐宫夜宴的idea,就是余老师想出来的。” 梁丝桐拍综艺主打一个随心所欲,当场写飞页、甚至没有台本现挂之事都很正常。因而当昨天的拍摄空挡,余弦向他建议今天拍“夜宴”主题,他眼睛一亮,给余弦一个大大的拥抱。 也正因此,他昨晚对上余弦,哪怕再尴尬,也还是回酒店把今天的台本赶了出来。 百城盯着【夜宴】二字凝神沉思,却听梁丝桐像踩了地雷一样跳了起来:“余老师,这……这都是你带过来的吗?” 百城循声望去,见十几个身着蓝色t恤的闪送小哥鱼贯而入,将外卖箱中的餐食拿出放在吧台。 余弦略一抬手,绫纱广袖在风中荡出一汪浅绿:“就摆在那里吧,有劳了。” 闪送小哥们将餐食摆好。这十几道餐食不似普通的外卖,用塑料餐盒盛放,而是每一道都装在造型各异的碗盘中。 菜品有荤有素,红香绿玉;凉菜以干冰保温,热菜都备着碳炉;甚至有一道烤肉,拿出来时,下方炉中还冒着烟气。 烤肉特有的脂油香,混着乳香和蔬菜的甘甜,丝丝缕缕萦在吧台上方。 “烤鹅肉,烤鸭肉,软炸鲜奶,生鱼片,炖猪蹄……”梁丝桐眼珠子快从眼眶里弹出来了,“余老师,大腿给我留个位置。” 一旁正苦逼工作的众人也瞳孔巨震,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秦为:“这也太顶了。” 李锦:“好家伙,我感觉不应该叫李锦,应该叫李锦记。” 道具妹子迅速拍了几张照片,挑了个美食滤镜p好之后发了小红书:【家人们谁懂啊,京州城2024小众宝藏美食被我找到了,一口气全炫我嘴里!火.jpg 火.jpg 火.jpg】 百城颇为无语地看了梁丝桐一眼,像在看一个绝望的文盲,纠正他:“鹅鸭炙,金乳酥、生鱼鲙、驼蹄羹……” “什么炙呀羹呀的,没听说过,”梁丝桐不以为耻,忽而看见一道甜点,惊奇道,“这我知道,火晶柿子!我回老家常吃的。夏天晚上吃完羊肉串,一口火晶柿子下肚,降火解燥,那叫一个美啊!” 只见碧绿瓷盘中,十几枚火晶柿子摆成了个“品”字型,一旁还放着吸管。那柿子火红耀眼,中间透明得能看见脉络,似火球如水晶,精致极了。 “长大后,乡愁就是唾液腺分泌的口水。”梁丝桐咂咂嘴。 忽然间他明白过来,更加讶异:“余老师,这是长安菜啊!这些菜你哪儿弄的?还冒着热气儿呢!别说是千里迢迢空运来的啊。” 闻言,百城眼风掠过那盘红色,心中不免奇怪—— 余弦今日带来的,确实是长安菜色。 并且都是自唐以来流传开的宫宴菜。 他也问道:“余老师是长安人士?” 余弦拢好袍袖,唇边依旧含着笑意,愈发像一位惨绿少年,清雅俊美令人挪不开眼睛。 他兴味盎然地望着百城,似是知道百城心有所想,又仿佛,这些珍馐美馔,是独独为百城一人准备。 看够了,余弦才扭头向梁丝桐道:“我出生在长安市,只是七岁的时候,随父母移民国外。祖父曾任秦陕省驻京办事处主任,这是我托祖父的关系,拜托驻京办的大师傅做的,刚出锅,地道的长安风味,吃一口梦回大雁塔,吃三口梦回大明宫。” 到底是秦为有见识一些,目瞪口呆道:“驻京办主任,这这这,这起码是副厅级了吧!” 闻言,梁丝桐尴尬地搓搓手:“我就说我怎么这么熟悉,合着我和余老师是老乡嘛!我家在就在长安城东郊长乐乡。” 余弦:“我住雁塔区。” 雁塔区位于长安市中心,房价少说五六万一平,梁丝桐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只是这几道菜的名儿太雅致,我一住郊县的土狗,还真没怎么见过。” 余弦一笑:“梁导若是喜欢,我再命师傅做一份送给梁导便是。” 第317章 他笑得谦逊,就连嘴角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但落在梁丝桐眼里,竟带了几分“恐怖谷效应”(1)的感觉。 梁丝桐觉得,那种笑容,像是对昨晚自己和柏哥搂在一起的惩罚。 也很像是在宣誓柏哥的归属权。 “可不敢,本土狗消受不起。”梁丝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摆摆手,“我就一娱乐圈民工,计划经济打工,市场经济消费。这饭钱,不得把我社保公积金都搭进去啊?” 道具妹子丢了个白眼给他:“梁导,余老师是正儿八经官三代,这点钱人家在乎嘛?洒洒水啦!” 接着她又光速切换了一双星星眼,看向余弦的目光就差冒粉红泡泡了:“余老师,你们团队还缺道具师吗?小红书万粉的那种,我id叫【全宇宙最萌道具师momo】。” “嘿——”梁丝桐揶揄她,“娶了媳妇儿忘了娘是吧?你还记得是谁在你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拉了你一把?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呢?” 道具妹子重新开始干活儿,同时嘻嘻笑着怼了回去:“梁导没了可以再找回来,余老师错过了,那就是真的错过了。” “你可真是,”梁丝桐歪了歪脑袋,看着鱼贯而出的闪送小哥,“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众人再度发出惊天大爆笑,震得吧台上的百合花扑簌簌掉下几粒花粉。 百城也没忍住,握拳挡在嘴边咳嗽一下,顺带遮住笑意。 道具妹子给吧台贴好花纹:“梁导,骗你的!你这样的老板,天上少有地下无双。打着灯笼到天界去都找不到,我估摸着,天上的神仙、还有神仙们的boss都没您好。” 作为“神仙们的boss”,百城原本只是战术咳嗽,闻言,竟然真的呛咳个不停。 “会说话你就闭嘴。”梁丝桐阻止她,又向百城投去尴尬的目光,“我好不容易让柏哥放松下来,这下好了,一夜回到解放前。” 百城也于此刻抬眸。 四目相对,百城心中忽然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流过。 有些暖。 ……原来这小导演早上如此卖力地插科打诨热场子,竟然都是为了自己吗? “唐宫夜宴”戏份拍摄异常顺利,《今日营业中》的官博和余弦工作室都提前发了微博预热,书店甫一开张,入场券就已全部售罄,全场爆满,连黄牛都寻不到一丝可乘之机。 百城与余弦也配合默契——余弦又是抚琴又是鼓瑟,十分卖力。 在如水淙淙的bgm中,一向少言寡欲的百城,竟然难得地当起了拍卖官,尽心尽力地推销着【27岁俱乐部】中的名贵古籍,这才拍了一个多小时,书店就已经成交了一套珍藏版《芥子园画谱》,以及一套古籍社的《陶渊明集》,转眼间就是大几十万的进账。 道具妹子围观之际,悄悄对梁丝桐伸出大拇指:“梁导,厉害啊,在您的调教下,柏店主那么攻气十足一人儿,今天都任咱们拿捏。” “?”梁丝桐有点懵。 他忽而想起昨晚百城衣襟半敞、抱住自己的模样,耳垂像腾了一把火,一下子就烧得不行。 柏哥攻气十足吗? 可是他怎么想,怎么觉得柏哥才应该是下面那个吧! 自己可是个24k纯1啊! 梁丝桐于是低咳一声,不服气地道:“你是不是搞错位置了?” 道具妹子想了半天,嫌弃地“咦呃”了一声:“梁导你在鬼扯什么?” 梁丝桐刚准备接话,观众中竟然发出了巨大的欢呼,盖过了他的声音。 只见余弦拆了手指上的甲片,起身来到立麦前,声如溪流般清澈:“亲爱的朋友们,感谢大家今日来支持我们【27 club】,也要特别特别感谢店主柏老师。” 他含情脉脉地看了看百城:“作为回报,我将献上一曲我新专辑中的曲目,《相望不相闻》。” 台下一阵潮水般的骚动。 “哇喔,”道具妹子双眼放光,“我就说,余老师今天一直在柏哥后面当帅气人形背景板,太不是他风格了。” 梁丝桐也道:“原来大招跟这儿憋着呢!” 经昨晚一事后,他和余弦的关系总有些微妙,但在商言商,余弦的综艺细胞和歌手敬业度,没得黑。 话毕,余弦就示意助理进前奏。 动听的丝竹之声,从音响中缓缓流出。 “离人泪,照孤云;霜林染,梦难寻。” 依旧是余里余气的唱腔和风格——歌词化用了《西厢记》的戏文,写得颇有汉韵,辨识度拉满。 乐曲进到流行月部分,余弦展袖,握紧麦克风,用气声继续唱着: “时间是否往复依循?我在相同月色下,捕捉与你重叠的命运。” 这几句是开头与副歌的衔接部分,余弦用轻机能顶上头腔,声音悠远缥缈的同时,又极有穿透力。 何止是台下观众,连道具妹子都听呆了。 飘飘衣袂如回风流雪,也落在她眼中,仿佛时间真的倒流了几百年,回到了盛唐的那片月华中。 她木楞着碰了下梁丝桐,喃喃道:“你觉不觉得,余老师他,他是穿越来的?” 台上的余弦气息陡变,开了戏腔:“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余弦唱高音的时候惯常闭眼,以保持专注;但此刻,却特意睁开一条缝,瞥着百城。 第318章 ——百城眼中果然浮现出了某种熟悉的、令他心满意足的惊愕。 副歌已经唱完,现在是间奏时间,节目组很配合地将场内的灯光调低了些。 余弦松开麦克风,在无人看到的暗处扬了扬头。 他慢慢地,慢慢地,从唇边弯出一个兴味盎然的笑容。 百城神君,你可知晓? 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呢。 作者有话说: (1)恐怖谷效应:指的是当一个事物与自然的、活生生的人或动物非常相似,但不完全相似的时候,它会在一些人中产生反感厌恶的情绪反应。 ------ 有宝贝看出来了,余老师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哈 第140章 反正还有一辈子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时空重叠,耳边余弦的戏腔,同几百年前三九的歌声琴声,奇迹般地交融在一起,汩汩地流进百城的耳朵。 彼时他已经与三九在一起约莫六七个年头了,还从长安城搬来来了京州。 正值中秋,二人用罢晚饭,便摆了菊花酒与月饼,相约一起赏月。 三九来了兴致,搬了“余弦”,准备一展身手。 一轮满月挂在天边,给不大的小院儿镀上层银白,糖霜似的。 百城坐于藤椅上,慢悠悠喝了口茶。他知道三九不善识文断字,便拣着通俗易懂的诗句吟诵道:“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柏君,你说李太白笔下的白玉盘,会一直在吗?”三九给指尖缠上甲片,“前儿听你说了句,月满则亏。” 百城未料三九能记下这些,面露诧异地看着对方。 明月下,三九的眸子能盛出水。 三九手指按在瑟上,丝弦发出裂帛般的声响,听上去脆弱不堪。 仿若这个承平日久的盛世,很快要被铁骑踩踏得奄奄一息。 仿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百城大概明白了三九的言外之意,于是缓声道:“繁华过眼皆空;你我于此箪食瓢饮粗茶淡饭,已是很好。” 君子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天宝末年,苛政重税猛于虎,民不聊生;而皇室却选择性失明,日日莺歌燕舞醉生梦死。 大唐王朝这艘“盛世之轮”虽然依旧前行,但甲板渗水不说,隐约等在前方的,还有巨大的冰山。 百城比很多人更有远见,隐约看到了冰山一角,于是不顾众人的非议,一不做二不休,带着三九从岐王府离开。 恰逢小毛笔一枝得道化形作为帮手,又有貔貅精的钱财相助,他们原本的打算是搬去洛城亦或苏杭这样的繁华都市。 然而三九是个妙人,唯独中意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边陲景色,又听闻“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1)”,颇为动心,想去京州。 或许是自小养在冰冷的深宅,三九反而更羡慕凡俗的市井烟火气——若是能在京州有家店铺,做点小生意,同百城平平淡淡过此一生,便更好了。 百城问三九想开什么店铺,三九只是浅浅笑了下。百城想逗他欢心,让他给铺子取名,三九转了转眼珠,说自己生在廿七之日,铺子不如就叫【廿七】。 爱人开了口,百城二话不说,卖了长安的宅子来了京州。 京州这座小院同长安的宅子没法比,不过虽然不大,但三进三出,还依着晾马河,风景不错。 小院正中有个能栽花赏月的园子,北地大多苦寒,这样的配置当属豪宅了。 百城抬眸环视园子:“待稍太平些,我再拿了银钱开个铺子。你不是一直想盘西市那家绸缎庄吗?”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不可抗力”——刚适应了腥膻的羊肉、刀子一样割脸的北风、以及街边做奇装异服打扮的突厥人和新罗人,正盼着市坊的绸缎庄老板能出个好价,让他们接下铺子——却偏偏盼来了硝烟与烽火。 胡儿叛乱,人如草芥。 胡人安禄山驻守北地,于范阳起事,而范阳又与京州紧紧相邻。 直到几千年后,某一日,百城看电视,才知道这场动乱叫做“安史之乱”——乱军当初烧杀抢掠的起点,离他与三九所住的小院,左右不过五六百里。 百城当场出了一头冷汗。 乱世最是磋磨人,幸而百城家底殷实,他和一枝又有灵术,庇护一个凡人不在话下。 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中,京州的这间小宅倒是岿然不动,安稳得如同这个朝代最后一片世外桃源。 “什么绸缎庄香水铺的,在西市呢,太远了,算啦!”三九道。 百城连忙道:“一枝已经睡下了,我明儿叫一枝多留留心,再去找找其他铺子。” 三九来到他旁边的藤椅上坐下,笑了笑。 藤椅旁栽了几株桂树,秋风一过,黄色小花瓣落进他手中,又在指缝中轻轻一跳,跌进泥土。 三九换上一副的轻快调调:“别难为一枝了,是我不愿。如今这世道,人不如狗,说不定哪天就见阎王了。管他什么铺子,左右开不过一年半载,又不知怎样了。” 他虽然在笑,却眼光躲闪。 此言论及死活,实在不祥;百城想安慰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伸臂揽住三九,让对方靠在自己怀里,手掌向下,又去摩挲三九腻得如凝乳的那片皮肤。 第319章 三九脸上浮起艳红,笑着岔开话题:“话说回来,来京州这一年半载的,饶是有这么个避风躲雨的小院儿,我头发都白了两根。可是,柏君,你和一枝倒是没怎么变,你们都不会老的吗?” 百城愈发沉默。 他没法告诉三九,自己因为灵术高超,刚刚成为仙界的掌事神君。 仙界此前是没有所谓“话事人”的。 神仙精灵们本就闲散非常,所谓“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又逢盛世,许多天性爱玩的同侪,千百年来一直在凡间游戏仙生;个别心大的,甚至连灵术都忘了个一干二净,把自己看成了个真真正正的凡人。 未料近来战火频发,诸多懒散的神仙精灵在太平盛世的蜜罐子里泡灌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被凡人误伤甚而误杀之事,也时有发生。 百城灵术不俗,一手“御术”尤为高超,在京州救助过不少同侪,他于人间安身的这间小院,竟成了仙界的一个小小避难所。 三九知道柏君交游广泛,因而有“落难朋友”来敲门,也都尽心尽力帮忙;至于其他,丝毫不问。 久而久之,神仙精灵们大概知道了跟在百城神君左右的凡人是什么身份,对待三九感激恭敬更甚。 就在前几天,百城大手一挥,救下了一对落难的双头百合灵姐妹。 百合灵被乱军的箭矢射中了后心,百城遇到她们时,这对连体的姑娘已经气息奄奄,昏迷不醒。 见状,百城不得不催动归灵术,将其变回了原身,将蔫掉的百合带回了小院中。 这一幕正巧被三九看到,他本是爱花之人,在北地难得见到百合,当即爱不释手,便向百城要了养在房中。 双头百合花瓣洁白,如月光如雪片,三九还给她们起了名字,叫“白皎皎”与“白皑皑”。 ——如此这般的光荣事迹数不胜数,一传十十传百,仙界诸君颇为感激,推百城做了掌事神君。 “说这些不开心的做什么,”三九凑近,在他侧脸轻轻一吻,“近来得了《春江花月夜》的谱子,我好容易练熟了,柏君可愿一赏?” 百城捉住他的手,熟练地将他带进怀里圈住,吻如雨点般迅疾落下,印在他耳朵下颌那道美妙的弧线上:“可是我想赏你。” 他的手也不老实,从下巴来到脖颈,指腹在颈间摩挲了一会儿;继而直往三九怀里伸,揉着捏着,包覆住顶端的红点,也像采撷这世间最艳丽的一颗红豆。 “别,柏君,别,”一阵猛烈的颤栗之后,三九笑嘻嘻地缩了身子,从百城怀中钻出,将唇瓣咬了又松,“让我鼓瑟给你听。” 百城笑着摇摇头,放了他。 三九万般天真可爱,唯情爱之事上颇为木讷。 甚至已经不能用“木讷”来形容了,简直就是块儿怎么也开不了窍的木头——几年间,百城同他搂抱亲吻什么都做了,甚至有几次,百城哄着他用了手。 就差临门一下。 百城不上不下地悬着,不能釜底抽薪,就只能扬汤止沸。 于是忍了许久,才勉强把心火浇熄。 他心道,也不急于这一时,慢慢来吧。 反正还有一辈子。 北地千不好万不好,但秋高气爽,现下是最为舒畅的季节。混着桂香的凉爽夜风拂过,三九手下的瑟像是有了灵性,琴弦微颤,嗡鸣个不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三九启唇,婉转的歌声萦在小院里,“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乐声、月色与花香,于无声处裹缠交融。 唱至情动之处,三九脖颈微微颤抖,红豆挂饰如一小团悦动的火苗,燎得百城浑身发烫。 眼前人是心上人,百城望着三九,强压住心中绮思,自斟自饮了好几杯菊花酒。 酒水下肚,眼中微醺。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春江花月夜》孤篇压全唐,此句又是全诗情绪顶峰所在,唱完后,三九按住依旧振出余音的丝弦。 “柏君,这诗我背熟了的,也知道,此二句的意思是——”三九眼中蓄泪,如两颗晶莹珍珠,他气息也乱了,“我愿将心放在月光里,伴它照亮你的前路。” 明明是人月两团圆的中秋,小院中却笼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辛。 百城眸光追随着他,跳跃闪烁。 他想说什么,门口忽而想纷乱的脚步声,步子沉重,不似百姓。 是士兵。 紧接着,百城眼旁白光飞过。他听到“唰”的一声。 ——一枚流矢,直直地插进了园子的泥土中。 * 一切都十分顺利,“唐宫夜宴”主题拍卖会只拍了大半天,素材就全部完成,甚至有几段是一条过。 只是拍卖会刚结束,就出了个不太和谐的小插曲。 昨日那位痴迷余弦的女友粉今天竟然趁众人不备混进了拍卖会,在余弦唱新歌之际忽然发疯,大喊着“星河滚烫你是人间理想”、“余老师我爱你”,冲上台要强抱余弦。 节目组对这种操作早已熟练,还没等女粉丝挨到余弦,梁丝桐就找了节目组几个力气大的同事把女孩连拖带拽,弄了出去。 连带着,上好的鹅肉鸭肉火晶柿子散了一地。 待骚动平息,梁丝桐长舒一口气:“什么星河滚烫,我看这女娃娃是脑子滚烫。啧,就是心疼余老师带过来的这顿饭菜……” 第320章 余弦立在一旁,脸色煞白,看上去仍是怔怔的,只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柿子。 见状,梁丝桐关切道:“余老师,没吓着吧?” 余弦拽回思绪,摇摇头:“无碍。” 就在此刻,余弦工作室的一名助理急匆匆跑来,同他说了些什么,引得余弦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半晌,余弦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晚上我临时还有些工作,不过我点了烤肉外卖,记得等我回来。” 节目组众人一听,又是一通加强版彩虹屁,就差把余弦吹到天上了。 余弦走后,百城无意间听到道具妹子和梁丝桐闲谈,说是从工作室那儿听到了一些隐情——余弦昨晚本来可以结束广告拍摄,结果因为有急事提前离开,导致品牌方不太满意,今天还要去返一次工。 工作室还说,昨晚余老师拍得好好的,突然说有重要的事情处理,就要卸妆走人,跟中了邪一样,谁劝都不听。 百城一下就明白了过来。 ——余弦所谓“急事”,其实是照看发烧的自己。 “三九……”百城喃喃,心头五味杂陈。 外卖员早就将烤肉啤酒送来了书店,百城胸腔中堵着惭愧和感激,饶是五花肉香气四溢,烤茄子油亮可口,在他眼里,都似一堆嚼之无味的木屑。 他趁大家吃肉喝酒的空档,悄悄出了店门。 傍晚的亮马河,同白天是迥然不同的景色。桥下的河水碧莹莹的,沐浴在夕阳余晖中,被餐吧酒吧外的灯牌一照,厚而不重,晕出大片迷蒙的烟霭。 河畔也不再有行色匆匆的苦逼上班族和咋呼的朝阳大妈;取而代之的,是悠闲享用沙拉与水烟的食客,还有吹着河风投喂锦鲤的city walk一族。 疏林淡月,蕴着处江湖之远的闲适。 千余年前的晾马河,也是这样。 假如没有那场改变了他和三九命运的战乱的话。 群星高悬天际,流云穿梭其间,轻风滑过耳畔,无限惬意温柔。 百城却续上了拍摄时断掉的思维,幻视了几百年前的中秋夜。 京州一直都是交通要塞,不同民族的人们在此混居。混乱是把两面开刃的利剑,藏着诸多商机,也裹着诸多危险。 机会需要慧眼寻觅,可危险来临时,却不可能有任何预兆。 一簇,两簇,三簇……箭矢如流星般越落越密,打翻了酒壶酒杯,又撞在桂树上,黄白小花受了惊,扑簌簌掉一地。 他和三九呆立于园中,根本没有躲闪的时间。 …… 情绪悲伤而恸楚,如洪流白浪,很快淹没了百城的理智。 眼前又浮起了三九后心中箭,躺在自己怀中气若游丝的样子。 三九的血染红了自己的外袍,雪白血红,触目惊心。 他觉得自己要晕厥了。 百城艰难喘了几下,伸手握住桥上的石墩。 他恨自己的无力回天,更恨自己的无动于衷。 河水仿佛感知到了神君的心绪,忽而湍急起来,浪头互相碰撞,击出乱纷纷的响声。 百城愈发难受,眼眶赤红,情绪濒临失守。 他双手撑住石墩,眼看就要跃入水中。 忽而,耳旁的歌声,将他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理智区。 凉月清风之中,一个沉静悦耳的声音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 ------ 本章解释了白皑皑和白皎皎的由来,以及百城的每一家店铺为什么都叫“二七”。 百城君,真的,别太爱了 ------ 前方高能预警,我要开虐了(!) 第141章 “无悔无憾。” 夕阳完全隐没,夜幕是流动的深紫,云朵仿佛仙人在天上泛舟之时舀起的泡沫。 上弦月伴着几颗星星悄然现于天际,伴着风的行踪,向河中投下一淙微茫。亮马桥两侧,不知哪家餐厅音响声音开的有些大,口水歌的旋律随风飘远。 百城在交杂的音乐声中扭头,先看到了桥面石板路上,一个拉长的身影。 梁丝桐一手扶着桥墩,另一手摘了渔夫帽置于胸前,叉着腿朝百城微倾了身子,重复地唱:“愿逐月华流照君。” 简简单单的流行唱法,音色气息也并不似余弦那般精雕细琢,但别有一番韵味,柔情款款。 他不知何时脱了导演马甲,只穿了清爽的白t恤和牛仔裤,倒是和此声此景莫名搭配。浑然天成。 “柏先生,能请您跳支舞吗?”梁丝桐朝百城伸手。 然而因为刚才造型凹得太久,他两腿发麻重心不稳,差点栽在百城身上。 百城原本溺在歌声里,任情绪冲刷神思,放任悲伤蔓延。 此时被迫出离,仿佛把所有喜欢的东西加了购物车,却发现支付宝余额为零一样,那种感觉十分郁闷。另外,他也是不太明白,有些人为什么每次都帅不过三秒。 百城望着不时走过的路人,以及两旁露天餐台的食客,有些难以置信:“在这里……跳舞?” “对呀!”梁丝桐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腕,“你不觉得这里很有感觉吗?” 百城无语凝噎。 梁丝桐本就是个人来疯的性格,兼之网红当久了,爱热闹,更爱在热闹之处出风头。但他不一样,他虽非人类,不过骨子里还是带了些贵族的古典做派。 第321章 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实在强神所难。 “怕丢脸?”梁丝桐另一只手搭上了百城的肩,“别害羞嘛。” 肩上猛然传来温热触感,百城一个趔趄。 梁丝桐手上重了些:“搂紧我,不然摔倒了更丢脸。” 百城心里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很快跟着梁丝桐摇晃起来。 动作像一对默契十足的小情侣。 粼粼波光拍打出规律的四三拍节奏,梁丝桐就带着百城,跳起了舒缓的圆舞曲。 不时还有几条锦鲤跃出水面,给这首圆舞曲增添了几粒装饰音。 百城今日依旧是一件纯黑丝绸衬衫,配着梁丝桐的白t,如骤雨初歇的天空,乌云白云荡漾相拥。 只是其中的乌云不那么自在。 虽然仍是在晃动,百城却觉得身子都僵了,手脚也不是自己的。 梁丝桐手掌往百城肩颈处挪了挪,笑眯眯地道:“柏哥,放松,你也不想等一会儿你踩到我的脚,然后我们一起掉河里喂鱼吧?” 他不说还好,此言一出,百城紧了紧脖子。 他不服气地道:“鱼不会吃我的。” 梁丝桐噗嗤一笑,不知怎地又想起昨晚百城发烧时柔软温驯的模样,下意识来了句:“救命,好可爱。” “咳咳!”梁丝桐这话仿佛是过敏原,激得百城呛咳起来。 活了千余年,别说仙界同侪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凡人用“可爱”来形容自己。 可心头却又有微妙的快乐浮起,脸一点点红了。 很快他意识到这不是一种正常的心理状态,连忙转移话题道:“梁导你跟踪我?” 几片枯黄柳叶落在百城肩头,被梁丝桐一一拈起。他道:“怎么能叫跟踪?你昨晚发烧了,挺严重,我这不是放心不下嘛。” 梁丝桐为什么如此笃定昨晚他生病了?不过还没来得及问,就被身旁的的洋文打断。 一对金发碧眼的情侣应当是全程围观了百城和梁丝桐的舞步,鼓起了掌,接着又说了一通百城听不懂的洋文,看神情应当是夸奖。 想到自己的拙劣表演被围观,百城脚趾快抠出三室一厅了,忙不迭和梁丝桐分开。 梁丝桐却丝毫不在乎。他手指上下翻飞,将收集到的柳叶编成了两朵花,送给情侣:“thank you for your compliments.” 二人惊喜地“wow”了一下,表情是歪果仁特有的夸张,收了礼物后和梁丝桐叽里呱啦了片刻,满意离去。 “没想到,”待二人走远,百城摸摸鼻子,同梁丝桐并排缓步前行,“梁导技不压身,还会洋文。” 梁丝桐弯着眼角,夸张地道:“那是,不仅英语,我还会儿说儿京儿州儿话儿呢!” 京州腔是典型的北方方言,儿化音自带喜剧效果,闻言,百城没绷住笑了下。 他继续问:“你跟那对洋人聊了许久,都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梁丝桐不以为意,“说歌好听舞好看,他们会一直记得,在2024年的某个夏天,伴着晚霞坠落,他们在神秘的东方,看到了人生中最美丽的一段圆舞曲。” 百城又笑:“叽里呱啦说了这么多?怕不是你编的吧。” 梁丝桐急了:“柏哥你不信我?他们还说,爱情和音乐一样——” “此言何意?”百城问。 “偶然遇到,却能永远记得。”梁丝桐答。 百城若有所思。 于是亮马桥上,凝着两团沉默的白云和乌云。 梁丝桐最受不了这种安静的气氛,挣扎了半晌,找了个万能话题打开局面:“柏哥在想什么?” 百城眨了眨眼,他原本并不想吐露心事,可奇怪的是,对上梁丝桐那双漆黑的眸子,所有的坚持都轰然崩塌,理智都乖乖缴械。 他道:“在想一位故人。” * 百城耳边的箭矢与铁蹄声再度重现。 紧接着,是三九的一声大喊:“柏君小心!” 身体被猛地一推,百城失去平衡,倒在一旁。 而脚边,一枚冷箭深深地插进了泥土中,箭尾的羽毛,还在轻微摇晃。 百城冷汗全蹿到了头上——若不是三九这一推,今夜被钉在泥土里的就是自己。 尽管有灵术护体,若真让这箭伤到了,少不了又要用到愈术;伤得重了,归灵术也不是没有可能。 幸而,幸而。 “三九,”百城舒了口气,往一旁看去,“可伤着了?我们快回屋!” “京州如今是待不下去了,我喊一枝收拾收拾,我们明早就雇车离开!”他继续道。 “我没事。”三九也伏在地上。他声音极小,边说着,边慢慢爬到百城身边,“都听你……” 话还没说完,一口鲜血便喷到了百城的外袍上。 百城吓了一跳,倾身拥上他:“怎么……” 他的手顺势往三九后心处拍去。 却摸到了一杆细长的箭柄,和一手温热黏腻的血。 百城肝胆俱裂,齿关打颤:“三九!” 心气一泄,三九软在百城怀里;他后背的血不断流出,沾了百城一手。 “你别急,我这就去寻大夫。”百城六神无措,抹了把脸上的泪,脸上瞬间一片血红。 “不用啦。”三九眼前渐渐模糊,眼皮也要合上了,他摸到百城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摩挲,像是要刻在心里。 第322章 他释然地笑,气息渐渐乱了:“柏君呀,三九要走啦!” “你往哪儿去?!你哪都别想去!你这辈子注定留在我这儿,”百城几乎是咬着牙,话说得毫无章法,“不对,不仅仅这辈子,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永生永世都要留在我这儿!”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放声大哭,盖住院外沸反盈天的杀伐声。 三九拼尽全力撑起身体,替百城擦泪,眼中也迸处亮光,如转瞬即逝的烟花:“此生与君相伴,无悔无憾。” 百城看出三九是回光返照,他提高声量,试图与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对抗:“不!我不知足!有悔憾的是我,是我啊,我应当……归灵……” 他喉头腥甜,再也说不下去了。 百城修习过归灵术,此术威力巨大,且会更命改运,因此他一直秘而不宣。而同三九在一起之后,曾经有很多次,他想要给自己施归灵术。 变为凡人的代价巨大,百城辗转思忖,这个逆天的念头,还是被“掌事神君”的虚荣与浮名,强压了下去。 悔哉,憾哉! 百城缓了口气,眼神无头苍蝇似的四处逡巡:“一枝呢?我把一枝喊出来,一枝的愈术是一等一的好……” “柏君,阿郎,阿郎是神君,我都知道的。”三九不断呛咳着,嘴角的血沫却越涌越密,“你与我……毕竟人神有别,能相伴至此就很好了,三九此生夙愿已了。” 百城一怔。他想起近来无数神仙精灵来小院求助,原来三九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早已洞悉了一切。 他忽然就明白了,方才三九唱的那句“愿逐月华流照君”的深意。 百城几乎是哭喊:“不好!不好!” 他不愿从今往后,他的三九只能是一捧虚浮的白月光。 “我不要做神君,我只要你!” 混合着三九鲜血的泪水缓缓流下,他却只能尝到满口苦涩。 三九气息慢慢弱了,却依旧扬起手,指着某个方向:“柏君,若有来世……” 百城握住他的手腕,像抓住这凡间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含着泪道:“有的,一定会有来世。” 他顺着看过去,三九手指的位置,是那把叫做“余弦”的瑟。 “余弦”仿佛感知到主人生命的流失,竟兀自震出了鸣镝之声,像在痛苦哀嚎。 “若有来世,”三九声音越来越小,挣扎许久的眼皮,终是合了起来,“忘了……” “忘了什么?!”百城将他搂紧,却怎么也捂不住他后心源源涌出的鲜血。 他恍然明白了一切,大喝道:“别说了!” 他知道三九的答案,却也不愿意听到三九的答案。 “忘了……” 三九的声音散在风里。 飞快而永远。 时间静止,景物凝固。 茫茫天地中,唯两个抱于一处的影子。 像这世间最巨大的一处山峦。 也像这世间,最渺小的一对蝼蚁。 * “柏哥?”梁丝桐碰碰百城的手臂。 杀伐声渐渐停了,铁马利箭于百城的眼前渐渐消散。那幢小院也变成了河畔的餐吧,鲜血被霓虹取代,死亡于欢声之中遮掩。 耳边又是音响里传来的口水歌,俗气,但悦耳。 百城这么一走神,约莫愣了十来分钟,梁丝桐何其敏锐,见他神情郁郁,于是轻声问他:“是想到了很重要的人吗?” 三九意外身故后,百城独自处理了他的尸身,烧了衣物弃了百合封了房门,并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默然不语。 ——吓得全仙界以为掌事神君在修炼什么“哑术”,打算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到处八卦“百城神君和三九先生风月事”的碎嘴子小仙。 还是一枝七窍玲珑,猜出了缘由,试探地问主君三九先生去了哪里。 百城只是抚摸着三九留下的瑟,眉目平和地回了句,先生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回来。 他说这话的语调无情无欲,一枝倒也不好再问什么。 如是千年,仙界已无三九,却到处流传着三九先生的逸闻传说。 只不过,传得多离谱的都有。 他从一枝那里听到的流传最广的版本是,三九先生本就同旧主李龟年有情,被百城买下后,成了百城的娈童,日日与百城在宅子中颠鸾倒凤。百城神君古板守旧、花样不多,三九很快玩腻了,不愿再待在京州,想要回江南寻旧主,这才被百城困于宅中,残忍反杀。 传闻又说,三九死的时候漫天黑云,就连宅子里的琴瑟都感知到了主人悲惨的结局,嗡鸣不停。而百城杀人后,却又痛心懊悔,这才年复一年、一座城又一座城地掷笔,想要找回三九先生的转世。 集狗血、强|制、伦理、三角恋于一体,拍个五十集连续剧不成问题。 对此,百城自始至终秉持“三不原则”:不主动解释,不被动回应,至最后,干脆两耳不闻,任流言满天飞。 他的绥靖态度,竟然让不少神仙精灵们动了思凡春心,啧啧感叹“神君尚且逃不掉万丈红尘”,如此歪打正着,仙界此后倒也成就了许多与凡人相爱的佳话。 百城回到现实,颔首道:“算了,不提也罢。” “唔,那就提提我吧。”梁丝桐早就看出了百城的心思,以己度人,想要安慰他。 第323章 他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划拉着相册,翻到一张照片:“喏。” 百城:“?” 梁丝桐:“纪念品,对我特别特别特别重要的故人留给我的。” 百城垂眸,瞳孔却骤然一缩。 照片中,是一颗红豆。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也解释了百城君会归灵术的原因 ------ 百城君:哈特痛痛 第142章 真爱怎么会浮现 百城手指隔着空气捻了捻,比划了一下红豆的大小。 很像昨晚发烧时,自己于某个冰凉耳垂上,触到的饰物。 其实他心中一直有个感觉,就是昨晚照顾他的,并非余弦。 但……应该也不会这么巧,是梁丝桐吧? 百城略眯了眼,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从红豆上移开。他微微摇头,摒除脑中纷乱的思绪,一时间又听梁丝桐道:“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百城琢磨了一下这话的意思,问道:“你的母亲,也去世了?” “早不在啦!”梁丝桐收了手机,“爸妈都不在了。” 在凡间游历久了,百城知道父母双亡会给一个普通人带来怎样的打击,他道:“抱歉,提及你的伤心事。” 夜幕低垂,温度降了下来,河风愈发清凉,像一块扑面而来的薄荷糖。 今晚的星星格外多,梁丝桐双臂展在后脑勺处垫着,朝天空望去,语调放松地道:“二十年前的事儿了,你知道长安大地震吗?我爸妈就是那会儿没的。” 长安城处于地震带边缘,史书自古就有“水出地动,山冢猝崩”的记载。 可小震小动了几千年,这座城市仿若受古都王气庇佑一样,始终安然无事。 直至二十年前,长安郊县来了场7.8级的大地震,百城曾在电视上看过震中区的惨状。 想到自己和三九曾长久生活的地方疮痍满目,百城一时也有些不是滋味,反过来安慰梁丝桐:“世事无常。” “爸妈走得快,也没什么痛苦。我当时只有七岁,身子骨小,家里的横梁倒掉了,那些琴啊瑟啊琵琶啊,全都毁了。我侥幸没被砸中,反而卡在缝隙里活了下来,后来,是解放军叔叔把我救出来的。”梁丝桐虽这么说,眸子却黯了,“嗐,什么叫家徒四壁?就连户口本上,都只剩了我一个。” 百城沉声道:“节哀。” 梁丝桐摸摸耳垂,才想起今天换了耳钉,语调多了几分温柔:“不过幸而有那枚红豆,我妈说那是她的家传宝物,这么多年来,每每看到它,妈妈的脸仿佛就在眼前。” 人大概都是这样,小时候盼望着长大,盼望着能脱离父母的管教,想做什么做什么,这种感觉多酷啊。 可真正变成大人后,才发现,原来童年那种简单的快乐,再也寻不回了。 “家传宝物?”百城眼皮突突直跳,脱口而出,“你们家……是怎样的家庭?” 认识百城以来,这位书店店主一直以高冷形象示人,像一台人形自走冰柜。冰柜突然发问,梁丝桐很是意外,又有些小小的惊喜。 他道:“知道我名字怎么来的吗?” 百城蹙眉看他。 “丝是琴弦,桐是琴面,”梁丝桐道,“我家世代制琴。” 长安自<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唐朝而盛。有唐以来,舞乐兴起,百城记起长安城最东南的“曲池坊”,曾经就住着不少技艺高超的琴匠。 梁丝桐接着道:“你不是曾问我为什么懂宫商角徵羽吗?因为我爸妈就是干这个的。” 何止是是音乐,梁丝桐还能看出店里的金丝楠木。 百城了然——这下全对上了。 回忆总能让人打开话匣。梁丝桐继续道:“我爸妈都是长安郊县人,隔壁村儿的,爸爸家里条件不好,就来姥爷的制琴作坊里当学徒,他刨木头,妈妈绕丝弦,这么一对穷小子和富家千金,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 “我爸我妈,啧,怎么说呢,特别配,别看他俩性子差得远。” 言语间,他露出甜甜的、艳羡的笑。 这笑容让百城真的来了兴趣,问他:“差得有多远?” “唔,”梁丝桐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有些懵逼,思索片刻才道,“就像我们俩这么远。” 百城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 梁丝桐明白自己有多离谱:“……” 幸而湖面中跃起了几条大红色锦鲤,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空气里微妙的尴尬。 顿了顿,梁丝桐道:“我爸就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儿都不往心里搁,给我买奥特曼玩具,开心起来把我顶在头上转圈,我这性格,有一大半都遗传于他。” “妈妈么,就是心思细腻的小女人,不干活儿时要给自己涂指甲油,晚上睡前会给我讲故事,知道我喜欢卤汁凉粉又不爱吃皮蛋,就把皮蛋换成煎蛋;还悄悄地把家传的饰物送给我。” “说实话,我要是外人,看到爸爸妈妈,怎么都不会想到,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两个人能在一起。” 卤汁凉粉是长安名吃,讲究“一黑一白”,在凉粉里放皮蛋和卤蛋,百城脑补了一下加了煎蛋的卤汁凉粉,不由笑了下。 梁丝桐嘴角泛起笑意:“长大之后我明白了,能在一起的人,哪怕看上去完全不一样,彼此之间还是会有一些致命的吸引力,而且会一直有。” 第324章 百城:“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1)” 梁丝桐噎了一下:“柏哥,啥意思?” “……”百城骨子里很是带着些文人的清高,没法和姿势水平不行的人聊天。秋毫上仙一枝仍在他身边的时候,若是接不上他的诗文,他都要郁闷半天,来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但…… 但梁丝桐的眼眸如此亮,还蕴着水汽,锋利的下颚线经星光一压,又有几分奇异的柔和。 他喉结动了动,想了半天,才从大脑深处搜刮到了一个不久前看到的网红句子:“意思是,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嗐,你早说这句不就得了!”梁丝桐恍然大悟地击掌,他见百城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望着自己,心绪地道,“内什么,柏哥,我没咋上过学,你别介意。” 说完,他秒变成了条拆完家后缩在主人脚边的小狗,怕主人动怒,更怕主人无动于衷。 百城心中不受控地涌出某种微妙的感受——小狗还怪可爱的。 他清了清嗓子:“没上学?” 梁丝桐胡噜了一把头发,颔首嗯了一声:“爸妈不在了嘛,我一个孤儿,没人管,没心思上学,一来二去就跟不上了。” “再说,哪怕我能上,家里也没钱供我,寒门出贵子这种事儿,只存在在新闻联播里。”尽管说得很随意,他的语调里,还是偷偷溜出了些许怅然。 百城:“然后你就当了网红?拍了综艺?” “哪儿能那么顺。”梁丝桐自失一笑,“成绩不好么,我就潦草上了个职高,稀里糊涂毕业之后,就出来打工了。” “一开始我特别想开店。”他接着道,“我这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有一家自己的店铺,大概我爸妈都是手艺人,我也受了他们传染吧,打小就想做生意。” 百城饶有兴致:“梁导想开什么店?” 梁丝桐:“什么店都行,忙的时候做做生意,闲下来就弹弹琴,嗨呀,要是能有这样的日子,让我当神仙我都不干。” 百城原本只以为他粗通乐理,没想到梁丝桐还是个实战派,问道:“你会弹琴?” “那可不,我家学渊源。”梁丝桐自豪起来,“柏哥你还没听过我弹琴吧,我琴弹得可好了,虽然和余弦老师不能比,但怎么着,也是个业余九级十级的水准。扬琴琵琶古筝瑟,带弦的我都能捣鼓着来点儿。我一丢丢大的时候,我爸妈就说,三九这个娃子天生是吃这碗饭的咧!” 百城心头一震,脚步慢了下来,他发现了华点:“你叫三九?” “对呀,我小名儿。”梁丝桐不以为意,“怎么了?” 眼前这条快乐小狗无忧无虑,一见到人就笑,智商也不怎么高的样子;无论如何,百城都无法将他和当年那个闻弦歌知雅意的多情少年,联系在一起。 世间凡人千万,重名无数——或许是巧合,百城心想。 “柏哥,我知道你嫌我这个人俗,”梁丝桐摸不清百城的情绪,只好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聊,语调带着一丝赧然,“但我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开个小店,真的是我的愿望。” “不会,”百城微笑道,“是很好的愿望。” 笑容并非刻意,他是真心祝愿。 他遇到的上一个有如此愿望的凡人,是三九。 另一个三九。 梁丝桐:“但我实在没有钱,只能先去咖啡馆当服务生,端了几天咖啡,没想到有意外收获——让我摸清楚了网红是怎么拍短视频搞直播的。” “那些个网红,长得没我帅,说话没我利索,就这也能在网上有几十几百万的粉丝,我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突然就找到了职业方向——当网红嘛,我上我也行。” 百城抬眸看着他那张绸缎般洁白光滑的脸,十分认可。 “进了这行,我才知道我是图样图森破,sometimes naive,网红哪儿是那么好当的?我要长相有长相,要技术,还是只有长相,最开始只能签mcn的保底。mcn各个都是黑心作坊,啥都不看只看流量和数据,粉丝数、浏览量、转化率……那几年为了做内容涨粉接商务,江城,庐城,宁城,我全国到处跑。”他伸出手,掰指头回忆着。 手臂没来得及放下,骤然一热,悬在半空。 “你说什么?”百城攥住他的手腕。 “?”梁丝桐想动,却发现百城力气大得吓人,“我说,我年轻的时候到处跑。” 百城把他腕骨捏得失去了血色,浮出青白:“前一句,哪几个城市?” 梁丝桐更疑惑了:“江城,庐城,宁城,有什么问题吗柏哥?” “什么时候去的江城?” “唔……太早了我哪儿记得。” “你必须记得。” “好像是十年前?2012还是13年的时候,那会儿啥都不懂,听说江城有个光湾广场,是网红打卡圣地,就直眉楞眼地冲过去了,结果咔咔一顿拍,没能出活儿,被流量和数据教做人了。” “庐城呢?” “过了好几年才去的,江城效果不好,我被mcn裁了,干脆眼一闭心一横,单干了。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摸索了好几年,摸索出了个《猎奇探秘现场》。” “《猎奇探秘现场》?” “对呀,柏哥,《猎奇探秘现场》你也知道?兔牙直播的一档灵异探秘节目,我当时跟一个妹子搭伙搞的这个,早几年还挺红的。当时我们听说庐城有个什么‘白鹅湖’诅咒,还去白鹅湖踩过点呢!后来这节目数据不错,我跟一个综艺工作室看对了眼,就转行拍综艺了,你猜怎么着?那个妹子不知从哪儿捞到的资源,竟然找了大明星卢念澈做直播搭档,也的亏小卢能拉得下架子,从小银幕跳槽来互联网。嘿你别说,我和小卢就这么认识的。” 第325章 “然后你就去了宁城?” “嗯,宁城那会儿开青奥会,我第一个综艺就是一档户外体育综艺……哎,哎,疼,我手腕要被你捏碎了!你这么用力做什么?柏,柏哥……你怎么还抖上了?” 梁丝桐活动着被攥麻的手腕,略微气恼地望向百城的脸——夜色中,彼处一片惨白。 百城连齿关都在打颤。 “没事吧?难道又发烧了?”梁丝桐靠近他,关切地问。 方才挣扎了几下,梁丝桐的t恤领口有些歪,如今又离得近了些,百城眼风一带,看到了梁丝桐肩膀上的红痕。 一丢丢大,颜色却很深。离颈动脉不远,随着梁丝桐的呼吸上下起伏。 像一枚鲜活的心脏,跳动着,有血液汩汩经过。 也像一颗小小的红豆,落于浩渺天地之间。 起初并不引人注目,可你若是真看过去,它便能转瞬烙于瞳孔心房。 正是晚餐时段,亮马桥边人声鼎沸,音响仿佛也感知到了热闹氛围,“吆喝”得更加卖力。 不知哪家餐厅的老板,十分钟爱口水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无止无休,此时正播到那首《一眼万年》。 百城细细听去,在嘈杂的烟火气息中,听到了喟叹般的吟唱。 那是一首他听过的歌,因为其中歌词令他有一种“初听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的共鸣,他一直记到现在。 ——【要不是沧海桑田,真爱怎么会浮现。】 百城眼前天旋地转,双手下意识重重地按住梁丝桐的肩。 散落在记忆长河里的碎片,就这样,在一个简单而平凡的夜晚,如河中锦鲤一般用力跃出,隐隐约约地拼凑出了真相。 “柏哥。”梁丝桐小声惊呼。 “嘘……”百城微笑了一下,伸出食指,挡在梁丝桐的唇珠前。 唇间似乎有一道热流,从手掌逐渐蔓延开去,又被血液加热,涌出一个又一个被叫做“回忆”的泡泡。 然后,啪地一声,破掉。 泡沫破灭后是安静。 千余年的光阴,他苦苦追寻的日子,似乎都浓缩在了这宁谧的瞬间。 就像他和梁丝桐,不,和三九的距离一般。 偶尔很近。 偶尔,却又那么远。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古诗十九首》 ------ 我们可爱的梁导终于掉马啦! cue一下前面几个单元~ 第143章 "吃醋了吧?” “没发烧啊。”梁丝桐抬手,反复试着百城额头的温度。 凉洇洇的,还渗了些汗。 梁丝桐放下心来,又想到了什么,不过脑子地道:“你体温一直这么低吗?我昨晚抱你的时候……” 话音未落,百城再度握住他的手腕。 百城的额头很凉,手上却像燃了团火,烫得梁丝桐低低地唤了声“柏哥”。 梁丝桐那双眸子也是黑白分明,被河水一映,显得水光潋滟。 百城低眉敛目,只答了句“我早该想到的”。 “?”梁丝桐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又不好问。 原因无他,百城心性高,为人冷感,专克他这种俗气的自来熟。 他性子活泼外向,不代表他不知分寸。恰恰相反,因为童年的遭遇,他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敏锐直觉,只是因为年纪轻轻就进了社会这个大熔炉,明白敏感无用且伤己,才用嬉皮笑脸来掩饰。 蔓延的沉默中,梁丝桐渐渐适应了腕骨传来的温度。 他心头忽然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如果说方才的一握,柏哥的颤抖昭示了某种疑惑和不确定,那么现在,他手指稳稳地搭在自己的腕骨上,则是相信与笃定。 柏哥在想些什么? “不必担心我。”百城似是看穿了梁丝桐的心理活动,脸上多了几分温和之色,一对亚麻色的浅瞳更显清澈,像糅了蜂蜜与琥珀。 梁丝桐惊讶着收了神游,不尴不尬地道:“嗐,一颗红豆引得我说了这么多。” “无碍,”百城语调重新沉稳,又成了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书店店主,“真心流露,肺腑之言,人之常情。” 这话倒让梁丝桐心头一动,天知道他有多久没和人这样好好聊过天了。 尤其是这掏心掏肺的对象,竟然还是个只认识了几天、处处看自己不顺眼的……文化人。 梁丝桐一时思绪纷繁,杂念丛生,脱口而出道:“看到这颗红豆,我就觉得,自己能安安稳稳活到二十七岁,一定有爸爸妈妈的保护,这么多年来,他们依旧在身边。” 百城短暂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模模糊糊,做贼似的。 随即他扭过头去轻叹一声:“故人已逝,但仍是后世心念之人。后世对故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一面。” “这话我不同意,”梁丝桐眨着眼,“柏哥您说的去世,其实不算真正的死亡。” 百城又乜斜过去:“此话怎说?” 夜风逐渐小了,河畔的垂杨烟柳不再随风摆动,梁丝桐的声音显得异常清晰:“只要有人记得,他们就永远在这世上。” 父母故去之后,他在很多个孤枕难眠的夜晚,咂摸出了个真理——死亡并不会让人消失。 恰恰相反,死亡反而会拉近生者与逝者的距离。 第326章 梁丝桐重新打开手机,照片中的红豆赫然入目:“爸爸妈妈永远都在。” 他们和它,陪自己穿越浩瀚的岁月烟尘,捱过寂寂的冰冷冬天,横跨漫长的孤独旅途…… “因为我会永远记得。” 夜色如晕染在白纸上的墨,梁丝桐看不到百城的神情,心里七上八下,只好随百城缓慢地在桥上踱步。 湖边锦鲤似是跳累了,全都静静地潜入深水,树梢也停止了晃动;唯有水波声不时拍出,像一幅山水丹青中,突如其来的闲笔。 气氛再次诡异起来,梁丝桐有些受不了,便试探着打开话题:“柏哥,你思念的那位故人,有留下什么吗?” 百城脚步一滞。 三九为他挡箭濒死之际,曾示意他照顾好那把“余弦”——后来,他果然在瑟的夹层中,翻到了一块布条。 布条不长,被整齐地折叠着,百城展开,见上面用丹砂七扭八歪地写着几个朱红大字: 【生生世世……】 百城刚欲启唇,却被梁丝桐伸出食指,按在唇瓣上。 他的食指很凉,百城耳朵却热了。 梁丝桐极轻微地“嘘”了一声,气息擦过百城的颊边,连带着,他整张脸也腾了把火。 百城现在就是很庆幸,夜色晦暗,梁丝桐看不到自己微妙的神情。 他小声问道:“怎么?” “这夜黑风高的,你觉不觉得——”梁丝桐牙关打颤,不太确定地道,“咱们背后有人?” 百城:“咳咳咳……” 他堂堂仙界神君,被一个凡人的三言两语吓一跳,说出来丢脸,指不定又要登上《仙界八卦》的头条。 梁丝桐好像还嫌气氛不够恐怖一样,添油加醋道:“我感觉这人早就来了,比我还早,柏哥,他是冲你来的。” 百城眼风带过四周,桥上桥下皆是静谧,别说人了,连只肯冒头的鬼都没有,便道:“此处除你我外,再无他人,莫要多心。” 梁丝桐这才点点头:“嗯,也许是我的幻觉。” * 《今日营业中》是边拍边播的模式,书店篇ep01【神秘碰撞!高岭之花店主和小太阳歌星的首日营业】上线后好评如潮,余弦空降书店、余弦和百城亲密互动、以及百城提笔写毛笔字的几个瞬间,实时观看人数破了整个平台的综艺累节目收视记录。 收视率一上去,梁思桐的心情像是用吸管搅合着的美年达诚挚,咕嘟咕嘟美得冒泡。 躺赢的投资方和平台同样乐开了花,大手一挥,给梁丝桐加了……几个植入广告的商务。 资方和平台都是金主爸爸,以后少不了有合作的机会,梁丝桐作为卑微乙方,心里哪怕一万个mmp,也只能脸上笑嘻嘻地接了商务,绞尽脑汁往台本里塞。 好在【27岁俱乐部】已经打响了名气,百城渐渐地攒了些颜粉和事业粉,这其中,毒唯有,和余弦的cp粉更多;几方人马你来我往,在微博抖音小红书上打得如火如荼沸反盈天,反过来又拉了波线下流量。 于是原本就热闹的书店更加门庭若市,日常来围观帅气店主和顶流明星的粉丝们,几乎能在亮马桥上组好几个广场舞小分队。 梁丝桐在网红圈和娱乐圈摸爬滚打了多年,最懂粉丝的心理,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商务提案。 他准备策划一场针对粉丝的应援义卖。 对此,百城不置可否。 梁丝桐的能力他已然见识过了,他只需要提供书店里的义卖书籍,以及他那张帅得颠倒众生的脸,无条件配合就行。 余弦倒是热情非常,不仅拿出了他从未公开的demo小样和私人的收藏专辑作为义卖品,还在微博上持续营业,为义卖活动和综艺卖力吆喝。 微博的营业文案中特意带了百城的名字,图片也挑了些他和百城的同框照片。 这下又是新一轮腥风血雨——嗑拉了的cp粉们纷纷捂住心口倒地不起;而余弦毒唯紧随其后,大骂百城“素人不配抬咖”、“不红倒是爱蹭”;百城的颜粉接着闻风而动,舞到微博底下进行新一轮控评,还说要在义卖那天,和余弦毒唯当场对线…… 几轮骚操作如油锅倒水,秀得梁丝桐头皮发麻。 他为义卖的热度而放心的同时,也不无敬佩地对余弦道“余老师,流量算是被你们团队玩得明明白白”。 同时,他心里又浮起一丝微妙的异样,总觉得,余弦对此次的义卖,重视得有些过头了。 很快到了开拍当日。 一大早,梁丝桐带着团队,刚从车里出来,就被堵得水泄不通的人潮惊掉了下巴,差点没能下脚。 亮马桥地处北三环和北四环之间,是交通要道,人潮车流熙熙攘攘。梁丝桐也是会选日子——近来正值开学季,书店地处使馆区,日日都有留学生跑来凑热闹,因而攒动的人头里,总有那么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姑娘,或者穿着印有“xx大学留学生部”文化衫的外国男大,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窝爱重果”、“重果文化窝们西欢”。 …… “谢谢大家的捧场!”余弦对这种全场冒着粉红泡泡的粉丝集会并不陌生,熟稔有序地将带来的义卖品放在书店门口的临时展台处,还不忘同静立身旁的百城微笑。 ——此次义卖,他不仅拿了私人收藏品,还提前嘱咐工作室,搭了个临时展台。 第327章 大明星不愧是大明星,工作室都比其他小流量专业搞笑许多,短短片刻便将展台布置妥当。 展台一侧是售卖区,另一侧被装点成了个甜品台,从京州最好的面包房定了咖啡蛋糕马卡龙,还贴心地备了刀叉杯碟,供来参加义卖的顾客享用。 雕花刀叉在泛出丝丝银光,把follow pd秦为的眼睛都快闪瞎了。他从展台上抄了个马卡龙塞进嘴里,颠儿颠儿地走到一旁,对梁丝桐道:“余老师这唱的是哪出啊?芒果台拍了《中餐厅》,合着咱们搞了个《西餐厅》?” “这你就不懂了吧,”梁丝桐把导演话筒塞进口袋,打开摄影机,循着余弦和百城的方向拍过去,他啧了一声,“大家吃好喝好心情好,自然肯掏腰包买余老师的藏品,义卖销售额这不就上来了?余老师的团队是行家,学着点儿。” “梁导你这是点我呢,是不?”秦为恍然大悟,不住地点头,“学吧,学无止境,太深了。” “哎我说导儿,”顿了顿,秦为咽下口中的马卡龙,“你觉不觉得余老师不太对劲?” 梁丝桐:“?” 他下意识往展台处望,见百城的衬衫上沾了些雪白柳絮,余弦同买家搭话的同时,还不忘贴心地将柳絮拂开。 “余老师对柏店主未免也太上心了,”秦为道,“不是那种综艺搭档之间的上心。” “秦大哥,你也觉得吧?”李锦不知道从哪儿跳了出来。 他原身是锦鲤,最喜欢吃糕点碎沫儿,此刻手上拿着块黑森林蛋糕,糊得整个嘴角都是巧克力粉:“要我说,余老师摆明了就是暗恋我们店主。” 秦为一脸“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要不是李锦手里有蛋糕,他恨不得和李锦击掌。 “胡咧咧什么呢?!”梁丝桐莫名其妙有几分不爽,他揉了揉耳朵,把耳垂揉得通红,怒斥道,“吃着人家的甜品,说着人家的闲话是吧?有这个时间赶紧干活儿去!” 秦为被吼懵了:“我们就随便说说,您那么大反应干什么?” “梁导,”李锦反应过来,快把叉子咬出齿痕了,难以置信道,“你不会是……吃醋了吧?难道说,你也喜欢我们店主?” 梁丝桐迅速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导,真不是我们瞎说,”秦为指指梁丝桐旁边的摄影机,“不然你的镜头怎么老是围着柏店主转?” 梁丝桐出现场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调度和监机,很少亲自下场拍摄;然而今天,他的镜头像个变态跟踪狂,一个劲儿追着百城走。 梁丝桐哽住:“……” “梁导别害羞啊,我们店主神仙下凡,有潘安容貌,建安风骨,长安风流,谁能不爱?”李锦眨眨眼,半真半假地说着。 “满嘴顺口溜,是想考研啊?”梁丝桐更气了。 气自己被李锦两句话拿捏,更气的是——李锦似乎说的是真的。 于是他挥手轰人:“滚滚滚!这个月工资都不想要了?该干嘛干嘛去!” 二十来岁的大男孩,颜值的尽头是少年感,所谓“皎如玉树临风前”是也。余弦今日身着oversize长袖帽衫、九分阔腿牛仔裤和德训鞋,又将头发束成马尾,是典型的美式音乐boy打扮,配上这一嗓子清泠泠的喊声,围观粉丝顿时冒出了大片星星眼。 近处有几个白皮卷发、身材高大的外国年轻人表情很是微妙,不言不语,湛蓝色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余弦。 看他们长睫高鼻,眉目似斧凿一般,应该是北欧人。余弦知道北欧多社恐,便向几人抛了个友善的笑容:“hey guys, thank you for your presence.wanna see something” 其中一人颔了颔首,走上前来刚打了个招呼,却被人潮最前方的一个凌厉女声打断了。 “余弦!余老师!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声音如一尾利箭,给喧闹的人群撕出罅隙,破空而出。 梁丝桐第一时间听出了异样——是前几天那个在“唐宫夜宴”里闹事的女粉丝!!! 抬眼看去,那女粉丝已经冲到了余弦面前,眼看着就要把人扑倒。 他是见识过这名女粉丝的战斗力的,心里想着“how old are you(怎么老是你)”,就要往人群里挤,想要赶在一切失控之前,阻止女粉丝的生猛举动。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今天的拍摄算是彻底完蛋了,这可真是邻居门前撒花椒——麻了隔壁。 梁丝桐连摄影机都没来得及关,眼前一黑,低低地吼了句“坏了”。 作者有话说: 轻松一章(但也还是埋了伏笔哈) 第144章 “你到底是谁?!” 随着女粉丝的动作,“轰”地一声,原本精心布置的展台塌了半边,咖啡蛋糕滚落在地,刀叉碰撞住噼啪之声。青灰色的石砖上满是黏腻的奶油和咖啡液,如一幅被蹭脏的油画。 女粉丝和余弦抱做一团,齐齐地跌进了百城的怀里。 “没事吧?”百城被压了个猝不及防,还是腾出一只手,稳住了余弦的肩。 他抬头望着自己的丝绸衬衫。 眼前被大片红色晕染。 是血。 “余老师?!”百城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紧张地大喊了一声,随即又对一旁的女粉丝吼道,“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第328章 女粉丝已经半跪着起了身,看着自己被浸得通红的双手,颤声道:“我……我没有……不是我……” 一柄餐刀从她手中滑落,同青石板击出清脆的声音。 餐刀的旁边,余弦捂紧了腹部,可依旧挡不住从指缝喷涌而出的鲜血。 “柏君,”余弦觑着双眼,朝百城的方向伸出手,像溺水的人拼命抓住浮木一般气息奄奄,“好疼……” 鲜血顺着余弦指缝流下,落在青灰色石板上,撞出朵朵血花,触目惊心。 “疼……”余弦一手捂着伤口,拼劲全力伸出另一只胳膊。 百城连忙挨近,献出自己的手。 余弦抓到了柔软的虎口,才安心地阖上眼:“柏君。” 一声喟叹,疼痛中又带着满足。 梁丝桐很快回过神,相继拨了110和120,救护车率先一步呼啸而来。 余弦上救护车时却出现了一个小插曲——虽说有工作室的助理陪同,但他就是不愿意上救护车。 余弦紧握百城的手不愿放开,看向百城的眸子能盈出水波,不知是疼的,还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很有一些“同生共死”的意思。 如此眼神百城压根儿招架不住,他叹了口气,跟着坐到了车里。 余弦是外籍,救护车接到任务后,没有把人就近送到公立医院,而是直奔路程较远的和睦家医院。 夜色中,救护车上了高架,一路疾驰。 余弦按照急救医生的嘱咐半卧着,咬牙忍痛,任护士帮自己处理伤口。 车身摇晃,年轻的小护士手一抖,将碘酒重重地按到了伤口上。 余弦“嘶”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滚动了好几遭,才忍住呻|吟。 小护士知道伤者的来路,吓的都结巴了:“余余余老师,对对对不起。” 余弦吃力地仰头,回给她一个苍白的笑。 “余老师您要是觉得伤口疼,或者喘不上气,可以卧得稍高一些,这样心脏会好受一点。”小护士满怀歉意,在车里找了个医用靠枕,打算递给余弦。 未料话音刚落,余弦便鲶鱼似的,呲溜一下滑进了百城的怀中。 丝滑的动作落在小护士眼中,她递的靠枕停在半空:“……也行吧,余老师您怎么舒服怎么来。” 余弦的手自始至终没和百城分离过,拱进百城怀里后,握得更紧,又低低地唤了一句“柏君”。 百城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手腕,止住彼处的抖动:“莫怕,我在。” “真好,”好一会儿,余弦突然舒了口气,“柏君,真希望时间就停止在这一刻。” 百城垂眸看他的脸——余弦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颤,如被春雨洗过的鸦羽。 实在是很像…… 很像当年的三九。 他手指悄然搭在余弦的腕间,隔着薄而雪白的一层皮肤,感受脉搏跳动:“胡说,若是真停在此刻,你的伤还要不要治了?” “不要。”余弦虽然声音不大,但十分任性,“爱能止痛。” 他撑起身子,背对着两位处理伤口的医护人员。 角度合宜,无人注意,余弦便大着胆子,伸出双臂挂在百城身上。 他将唇覆到百城耳垂边,又重复了一遍:“柏君,我只要你。 “生生世世。”余弦贴住百城,往他耳中吹气。 红潮从百城的耳朵根蔓到鬓角。 百城一怔,意识到此刻的场景多么羞耻,随即翻手上抬施了个御术,将余弦同自己封印在结界中,防止同行的医护继续偷瞄。 似乎感知到了什么,余弦从百城身上下来,重新拱回温暖的怀抱。 “是我曾经留下的愿望,如今千年已过,柏君可还记在心上?”他眼角蕴着笑。 结界里再无他人,唯余弦澄净的声音反复回荡: “生生世世,来寻我。” ——【生生世世,来寻我。】 三九身故后,他在那把嗡鸣的瑟“余弦”中,找到了朱砂写就的丝帛。 短短一句,力如千钧,压进了百城的心里,沉甸甸地。 能不沉吗? 那里藏着千余年来,他攒下的所有的爱、感觉、柔情、荒唐和欲望。 百城记不得有多少个午夜梦回的夜晚,当自己满身冷汗地睁开眼时,那片赤红,依旧于眼前执着飘荡。 如清晨滴露的玫瑰,胸腔跳动的心脏,如灯火流丽的舞台上,打在幕布正中央的那束光。 又仿佛是血。 脉搏突突跳个不停,又急又乱,百城搭在余弦脉搏上的手指骤缩。 余弦依旧窝在百城怀里,人却执拗地仰起头,眼瞳清澈,却又莹然一点,含着泪珠。 他声音瓮瓮的:“卿卿,斯人正在眼前。” 百城默然,只是重新握住了余弦的手。 握得更紧。 * 余弦的伤看上去血流不止很是可怖,但其实伤口并不深,送到医院后包扎妥当,又打了支破伤风。 和睦家是老牌的私立医院,在接待明星名人方面很有经验,便把余弦安置在了特护病房,隔绝一切粉丝狗仔。 特护病房外草木茵润,望之心旷神怡;房内熏香和新风系统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还养着一水族箱的热带鱼,动静两相宜。哪怕是病秧子林黛玉,来了此地也能舒展眉目,不必再服难吃又无用的“人参养荣丸”了。 第329章 虽然人无碍,余弦工作室和经纪公司也没有找梁丝桐的麻烦,但《今日营业中》的拍摄是实打实地耽搁了。梁丝桐心急如焚,对着态度如此之好的甲方却又不方便发作,只得先把百城的戏份单独拍完,等余弦出了院再进行补拍。 这两天余弦心绪不宁,左一个“柏君”又一个“卿卿”,给百城发了不下两百条微信——自从那日表白连称呼都升级了。 字里行间虽然委婉,但意思总不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时刻难为情”,就差把【柏君我好想你】几个大字刻在语音气泡里了。 ——得来百城一句简单的回复:【拍完就来看你】。 几日过去,百城结束了全部拍摄,只身一人来到医院,笃笃敲开了余弦病房的房门。 余弦原本正在看病房水族箱里养的那缸热带鱼,听到响动,蹬蹬地跑到百城面前,握住百城的手,脸上扬起笑意:“柏君!” 百城见他身着雪白宽大的病号服,跑起来真如脱兔一般,素白面容竟比未受伤时还要昳丽几分,哪里还能看出半分曾经受伤流血的影子?他于是将滚到嘴边的“伤可好些”,咽了回去。 百城任由余弦牵住一只手进了病房,另一只手将带来的“礼物”——一捧狐尾百合——放在桌上。 百合花瓣上的露水尚未蒸发,花香与加湿器散出的水雾融至一处,刹那间漫溢整间病房。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至此。”未料余弦看都未看百合一眼,眼神直勾勾地黏在百城脸上,像是月老将红线连在了彼处,紧牵他的心神。 或许是相思成灾,或许是百城态度的不置可否,余弦胆子肥了不少,径自环上了百城的腰,身子贴紧就要亲上去:“柏君可还想我?” 他和百城挨得极近,于方寸之间,艰难地争夺着仅存无几的空气。 感觉百城今日不太对,看上去略有心事,余弦索性把百城往床上带,手指顺着衬衫伸进了里面,摸他紧实的腰线:“想我吗?” 他本就宽松的病号服这么一蹭,堪堪滑落在肩头,露出凸浮的锁骨和圆润的肩颈。 颈边,那颗红豆形的玛瑙被镀上暖黄光辉,摇摇欲坠。 “想。”百城声调有轻微的提高,尾音还颤了颤。 缓了几秒,他才偏头避过骤雨般降落的亲吻,又按住余弦的手。 他没有直视余弦光裸如丝绸一样的上身,而是让目光落在水族箱上,瞳仁随赤红色的小热带鱼一起游弋。 余弦噗地轻笑一声,按了按微微发烫的脸,拉好衣服打趣道:“若真想我,怎么还三心二意了起来?可见柏君还在想些别的。” “如此良辰美景——”他换了戏腔,学着《牡丹亭》里的唱词。 科班出身的大歌星,腔调里都是情绪,如泣如诉,婉转勾魂:“奈和赏心乐事,在别家院。” “是啊,是在想别的。”百城收回目光,却依旧没有看余弦,而是转向桌上的百合,“在想一件有意思的事。” 百合花被空调风吹得动了动,几粒花粉落在桌面,赭红与雪白,对比鲜明。 余弦来了兴趣:“柏君在想什么?” “我在想——”百城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情,语调无悲无喜,“你到底是谁。” “我?”余弦胳膊一僵,不过很快恢复正常,用气声道,“卿卿不知我名?我是余弦。” 他将百城搂得更紧,想要把人压在床上。 余弦一副动情模样,闭上眼睛追着百城的唇。 那种动作带着仰望与崇拜的色彩,仿佛百城才是大明星,而他,只是长久以来倾心明星一颦一笑,留意明星一举一动的小粉丝。 散乱的长发有几根飘进嘴中,又被他拨开。他黏黏糊糊地道:“我也是三九,你千百年来心心念念的三九啊。” “余老师,你歌儿唱得不错,还会念戏文,”百城任余弦的呼吸声缭绕在耳边,自己却岿然直立,悠悠道,“演技也很好,差点连我都骗了过去。” 百城语调倏然严厉:“你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余老师,翻车了吧?我们百城君智商还是很在线的。 第145章 “卿卿不信我?” 百城腰腹处猛地松快下来——余弦放了手,转而向上环住他的脖子。他瞪着一双玻璃珠般澄澈的眼睛,隔着加湿器,显得水雾蒙蒙。 “卿卿不信我?”余弦语调微颤,如水面打圈的涟漪。 “是不敢信。”百城拿掉他的胳膊,“一个舍得在综艺录制现场,把刀插进自己身体的人,叫我如何信?” 余弦死死地盯着百城。 须臾,他哂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柏君,休要胡言。”他将病号服捋正抻平,来到桌旁坐下,随即找了个发圈,将自己的头发扎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多年,余弦举手投足之间都很有明星的自我修养,他脊背微弯,翘起二郎腿,松弛又惬意:“众目睽睽,当天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证明,是那位女粉丝一时冲动,动的手。” 百城也拉了把凳子,在对面落座。 他掏出手机递给余弦:“人会说谎,但摄影机不会。” 手机屏幕里是一段录像,画面中,所谓“一时冲动”的女粉丝,在扑向余弦时,根本就是两手空空。 第330章 百城按下暂停键,接着放大了屏幕:“而那把伤人的餐刀,一直在你的口袋里。” “女粉丝只是恰巧撞到了你的枪口上,即使没有那名女粉丝,也还会有别的意外,”他继续道,“因为你原本的计划就是自伤。” “自伤?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余弦挽好碎发,撩起眼皮,“我甘心让自己血流满地,躺在医院里?做这一切总要有理由吧,柏君觉得,我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把刀插进自己肚子里玩儿?” 他手指搭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即使是简单的动作,也显得相当娴熟优雅,像在弹奏一阕行云流水的古曲。 桌旁水族箱里的热带鱼仿佛被敲打的节奏感染,游得欢快。 “当然有——是你自导自演的苦肉计。”百城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引起我的注意,继而在我心神慌乱之际,告诉我你是三九。” “柏君倒是喜欢脑补呢!可有句话说得好——凡事先问为什么,再问是不是。”余弦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笑,扰乱了加湿器的水雾,“我是三九,确凿无疑。我的身份你也迟早会知道,我为何要费如此大的工夫,兜如此大的圈子,不惜自伤,来向你证明?” “因为你知道我已经起了疑心,”百城道,“因为你跟踪过我。” 拍“唐宫夜宴”那场戏的晚上,他曾经和梁丝桐在亮马桥边散步畅聊,当时梁丝桐感觉背后有人跟踪,目标直指自己——百城思来想去,觉得梁丝桐的直觉说不定是对的。 他在京州开书店一事不是秘密,一众神仙精灵都来围观过,那条没规矩的小锦鲤李锦甚至都快住在店里了,因而跟踪者不太可能是仙界同侪。 至于凡人——究竟是谁,对抱着如此大的好奇心,到了不依不饶的地步? 百城脑中过筛子一样,将认识的凡人过了一遍。 答案只有一个。 然而他也拿不准,便决定诈余弦一诈。 余弦手指停了,漫不经心地道:“我那晚确实是去拍广告了,工作室和品牌方都可以为我作证。” 百城笑了下,望向他:“我并未说我是何时被跟踪的。” 余弦嘴角抽筋了一样,提线木偶似的地动了两下,指尖动作也停了。 热带鱼似是和余弦有共感,不再游动,耷拉着脑袋潜入水族箱底。 半晌,余弦仰靠在椅背上,缓缓道:“柏君,你误会了,我是余弦,我也是三九啊。” “余弦,三九,”这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擦过百城齿关,他步步紧逼,“你可敢以‘余弦’之名赌咒发誓?” 余弦一怔,嘴唇开了又合,终是一片静默。 百城愈发证实自己的猜测:“你当然不敢,因为你既不是真正的三九,也不是真正的余弦。” 余弦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瞳孔变暗了,眼中酝酿着微妙的情绪。 怀疑,难以置信,以及……某种疯狂降临之前的忍耐。 百城没有时间顾及这些,他握着手机,调出另外几张照片,又递给余弦看:“认得他们吗?” “这是……”余弦定睛,看到照片中几名金发碧眼的外国青年。 “前几日参加义卖拍摄的学生,来自北欧。”百城道。 余弦记了起来,轻轻“唔”了一声,不明所以地道:“为什么突然给我看这个?” 百城:“余老师回国之前,可是在北欧采风?” 余弦抱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是又怎样?为新歌找灵感是我的工作,难道这些事,我也要昭告天下不成?” “并非不妥。”百城道,“余老师的隐私我无意探究,只是其中一位学生,同我说了桩关于您的趣事。” 余弦拧眉看他。 百城:“余老师到了北欧后,恰逢极昼,白夜难眠,作息很不规律——开车的时候因为意识恍惚,出了车祸。” “车祸让你伤得很严重,昏迷不醒,你被路过的几位本地青年送进了当地医院的icu,在里面一躺就是大半个月。” “你一个华人,又是歌星,进了当地的医院,闹出了很大的动静,那几位青年隔三差五就来医院探望你。”百城复又看了一眼照片,“他们中的一位,刚来京州留学。” “是他?”余弦姿态未变,依旧抱着臂,只是手指悄悄将手臂捏紧,心道这什么孽缘,也太巧了。 百城如炬的目光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就是这么巧。” 他继续道:“拍摄那日看到你之后,这位同学就一直奇怪,原本应该躺在icu里的、奄奄一息的病人,为何会生龙活虎地出现在地球的另一端。难道神秘的东方,真有什么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他百思不得其解,这才找到了梁导和我。” “也告诉了梁导?”余弦不自觉地问了句,接着沉吟片刻,冷冰冰地反驳道,“我早就痊愈了,压根儿没什么在icu待一个月的事,这国外毛子想必是眼神不好,看国人都是黄皮肤黑眼睛,一个样儿,认错了。” 百城不语。 余弦:“柏君,我当真是余弦。并无欺瞒。” 他瞪大双眼,黑瞳若琉璃。 瞳孔清亮的人就这点好,说什么都像在掏心掏肺。 “若是外国学生眼花,姑且合情合理,一家之言不足为信。”须臾,百城歪头看他,启唇道,“可如果还有人这么说呢?” 第331章 余弦动了动身体,椅子和地板摩擦出轻微声响:“什么意思?” 百城:“你不妨打开小红书,搜一个叫做【全宇宙最萌道具师momo】的姑娘。” 余弦隐约觉得这个名字颇为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直到他按照百城的意思,找到了这个用户id。 【全宇宙最萌道具师momo】的头像是张戴着口罩的自拍,还颇有小心思地在头像右上角加了个蝴蝶结相框,但余弦一眼就认出了蝴蝶结下的眉眼—— 《今日营业中》剧组里的道具妹子。 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也是熟人了。” “往下看,”百城努了努下巴,“置顶的笔记。” 百城向来2g冲浪,平时从不玩这些花里胡哨的社交媒体,手机里只有微信和支付宝两个应用,最新款的iphone愣是被他用成了当代老年机。 然而当梁丝桐组里的道具妹满脸惊恐地握着手机找到他的时候,他立即下载了个小红书app,把道具妹子的笔记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快盘包浆了。 置顶笔记里是一桌珍馐美馔,鸡鸭鹅肉一应俱全,生鱼片和烤羊肉比邻而居,拼成了一个“鲜”。 “唐宫夜宴。”余弦看出了照片的来历,更加笃定笔记的主人,是道具妹子无疑。 百城:“余老师眼神当真犀利,可还在照片里发现了什么玄机?” 余弦点开笔记照片,放大来看,果然在照片左下方,看到了角落里飘飘的衣袂。 一方天青色的绫纱衫。 这穿着太有特点,无从否认,的确是他本人无疑。 明星在素人镜头中出镜不是件好事——明星本质上就是经济公司包装的商品,私下形象没有表情和造型管理,若是不小心在网上闹大了,搞不好又是一轮黑粉对喷和公关大战。 余弦正思忖着一会儿要不要给工作室通个气,让团队提前准备一下公pr稿,又听百城道:“余老师不想看看,粉丝们是如何评价您的?” 余弦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下意识打开评论区。 一水儿【嗷嗷看上去好好次的亚子】、【我一个加速俯冲大吃特吃】、【姐妹是不是《今日营业中》节目组的】、【可以帮忙要店主和余弦哥哥的签名吗】中,点赞最高的评论被顶在了首位。 评论下面盖起了一层高楼: 【余弦?唱歌的那个余弦?不应该啊!他不是在北欧吗!】 【啊??????】 【姐妹展开讲讲】 【家人们,前段日子我去欧洲旅游了,那会儿我发烧进了医院,你们猜怎么着,我在医院里见着余老师了!加护病房里躺着呢,还没度过危险期,听说是在当地追极光出了车祸】 【你就扯吧!我全程跟组的,余老师已经进组快一个月了,一直兢兢业业拍综艺,楼上姐妹你怕不是认错人了】 【尊嘟假嘟 惊吓.jpg】 【擦,这什么鬼故事,我鸡皮疙瘩起来了】 【烫知识:评论转发超过500算造谣,要负法律责任的,别太离谱】 【这里是小红书,不是知乎,让你分享刚编的故事】 【我亲眼看到的,骗你们我天打雷劈】 …… 余弦熄了手机屏,从椅子上站起:“不足为信。” 他脸上虽然情绪不显,然而动作还是出卖了自己——起身的时候,碰掉了桌边的百合。 “余老师啊余老师,”百城轻笑一下,似是讽刺,又像是自嘲,“你若真是三九,合该知道三九最爱的花木,便是百合。” 从百城带来这束洁白花束开始,余弦自始至终没有看百合花一眼。甚至在前段时间的拍摄期时,他也从未对店中的百合有过哪怕一点点的留恋。 百城考虑过白皎皎忽然“变兴奋”的原因,推测了几番,觉得白皎皎感知到主人转世是真。 过程没错,错的是结论——皎皎的确见到了主人,只是主人并非余弦,而是另有其人。 百城于是道:“你演得很好,但还没那么好,总有破绽。” 室内花香不减,闻之息心。 “我的破绽啊——”在蔓延的清甜中,余弦背着手来到水族箱边靠着,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冁然一笑:“柏君是如何看出的?” 作者有话说: 前面埋了两条歪果仁和小红书的伏笔,宝贝们都看出来了吗 第146章 浮生一梦,红尘幻景 百城道:“三九临终前留有遗物,那日在救护车上余老师曾提起过,可还记得?” “何止记得?铭刻在心,永不敢忘。”余弦想要拉住百城的手,同时也回忆着丝帛布条上的朱红字迹“生生世世,来寻我。” 百城退后两步,眼睛眯了眯,带着些探究之意:“那丝帛上的字迹,可是你亲手所写?” “当然。”余弦扑了个空,悻悻答道。 这问题实在古怪,他不知百城为何有此一问,默了默,又找补道:“一笔一划,字字泣血。” 百城的嗓音像山尖夹杂雪粒的寒风:“既是你手书,你又为何不知,当年的布帛上,有八个字?” 余弦眼中一悚,抬手按住太阳穴。 “此八字是,”百城一字一顿,“生生世世,勿来寻我。” 他特意加重了“勿”字的音调。 余弦一个趔趄,差点失去平衡,连忙扶住水族箱。 第332章 箱中的热带鱼感知到响动,纷纷从水底扑腾着浮起,急切而不安地游弋着,于水草间横冲直撞。 鱼身赤红,仿佛能灼伤眼球。 百城:“余老师,一字之异,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不是三九,故而也不懂三九。” 天子帝王想要名垂青史,权贵达官想要流芳百世,哪怕一个普通的凡人,也寄希望于这世间,有人能记得自己、思念自己、怀恋自己。直到永远。 而唯独三九不同。 三九的愿望是被忘记。 三九故去的很多个夜晚以后,百城才渐渐明白,三九死之前所说的那句“忘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让自己清空所有回忆,在逐渐熄止的战火中,逐渐明亮的天光里,转身迎接迎接摇曳的千盏烛光,与瑰丽的万家灯火。 迎接一个从未有过他、也不会再有他的美丽新世界。 忘者,心亡也。 可这千百年来兜兜转转,思念又如何能散入尘烟? 百城喉头发干。 余弦难以置信:“我明明看到的是七个字……” 百城拽回思绪,沉声道:“你自觉此局布得天衣无缝,却不知,最大漏洞正是此局。” 余弦眼角泛起恻恻的光。 “你受伤那天,说出了布帛上的遗言,我就觉得奇怪。既是三九转世,又怎会如此糊涂?”百城接着道,“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我。” 三九身死之夜,因为情绪过激,他泪流满面地将布条抓起又放下,反复揉搓。 泪水晕湿了丹砂,布帛上的【勿】字,模糊不清。 小小一团,像个血红色的斑点,晕染在布条上,又如一道暗礁,横亘在时间的洪流之中。 他最终还是忍受不了,将那布帛烧成了灰。 “因我无心之失,此局的走向,亦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话毕,他抬头望向窗外,“实乃天意。” 余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掌重重地按在水族箱的玻璃上,激得箱中的热带鱼四处逃窜。 一抹阳光适时投下,带着同时摇晃的水波和鱼尾,在墙上投出五彩斑斓的灰。 那道灰色百城眼中不断跃动,他道:“我查了余弦的出道经历——读书期间,余弦一直都是主攻西洋乐,却偏偏在前年毕业出道之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走起了民乐路线。” “音乐这行,虽是同样的宫商角徵羽,哆唻咪唆啦,但依旧术业有专攻,弹钢琴的手未必能拨得动锦瑟的二十五弦。余弦转型得如此迅速而成功,只有一种可能——”百城转身凝视他,“彼时的余弦,已经不再是原来的余弦了,而成了你。” 这话好似绕口令,余弦却听懂了。 不仅懂了,还听出了百城言语间的不确定。 余弦料定百城也只是推测,起了些心思,于是道:“神君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我擅长多种乐器,举世皆知,百城神君是不信我有此天分?再说我若不是余弦,又能是谁?真正的余弦又在哪里?” 百城眼风一动——对方连称呼都从“柏君”换成了“百城神君”,摆明了就是知道自己的仙界身份。 也就是说,眼前的余弦,不是人。 他愈发证实自己的揣测,也改了自称,道:“若本君未猜错的话,应是夺舍。” 神仙精灵驱走凡人思绪意识,夺取凡人躯体生存,是为“夺舍术”——百城也是在《志怪集》等等古籍上,看到过此类古老的灵术。 而被夺者的魂魄要么被施术者永远吞噬,要么就只能离了躯体,变成天不接地不引的游魂,飘荡在三界之外,永无转生的机会。 仙界如今所盛行的灵术,讲究一个“不作恶”,像夺舍这种损人利己的术法,称之为“邪术”也不为过。 不过夺舍听上去骇然,但修炼本身并不困难,即使是灵力低微的小精小灵,也都能轻易修成。难在寻找合适的“夺舍对象”。需得被夺舍之人心志摇荡,神魂游移,说人话就是“情绪不稳定”。如此,夺舍术才能施术成功。 好在千百年来的神仙精灵们本性皆良善,想下凡体验生活,修炼一番直接化形即可。若真有觉得俗世生活有滋有味的,找到曾经的秋毫上仙一枝,直接求个归灵术,求仁得仁,也求“人”得“人”。 久而久之,夺舍术没了用武之地,早已埋于浩渺的卷帙之中,寂寂无闻了。 如今邪术重出江湖,施术者还直接找上了门,同自己这个仙界掌事神君正面对线,百城很难不多心。 思及此,他不欲再与眼前来历不明的邪灵虚与委蛇,厉声道:“真正的三九本君已然找到,你这邪灵从何而来?又为何要夺舍于这句肉|身的原主?” “哦?真正的三九?”余弦眼尾一挑,莫名带着些复杂的情绪,幽幽道,“梁丝桐?” 百城沉默,算是变相认可。 少倾,他做好同邪灵硬碰硬的准备,背在身后的手指悄然捻出了催动幻术的手势。 他重复道:“本君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是谁?” 只瞬间,余弦笑了。 笑容如寂夜中一团小小的火焰,却因为供氧不足,一闪而逝。 余弦缓缓转身,弓着腰去看那一池瑟瑟发抖的热带鱼。 “神君,”哪怕是正常说话,他的腔调依旧动听悦耳,“您觉不觉得,这些小东西,很可怜?” 第333章 忽然来这么一出,倒让百城一怔。 游鱼往复来回,尾鳍不断摆动所带出的波光映在余弦脸上,明明灭灭,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 百城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它们之中,也许有恋慕凡间生活,又想要体验这万丈红尘的,只可惜,被困在这小小的、透明的监牢里,看花却不闻花香,望月却只见幽光。终其一生,不能得偿夙愿。” “它们,就只配做这俗世的点缀吗?”余弦抬眸,凝聚的目光正好撞进百城的眼中。 “你是,”百城一下就听懂了,恍然道,“‘余弦’!” 他原以为夺舍余弦原主的,是什么不容于天地之间的邪祟妖物。 千筹万算,却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三九身边的瑟! 怪道它知晓所有三九的往事! 邪灵后退几步,将身型完全隐在暗处。 从前和三九在一起时,三九挚爱的那把“余弦”也是这样,伴着缭绕的熏香烟雾静静立在手边,几乎没有存在感,如奴仆般,低眉敛目。 百城细细想去——歌曲,专辑,绫纱衫,红豆坠,唐宫夜宴…… 这些天,邪灵循循善诱,引导自一步一步掉进他设好的陷阱。 而每一个陷阱中,总是有那把瑟的身影。 低眉敛目的仆人,变成了匿于暗处的猎人。 百城终于明白了,道:“怪道你不知布帛上的‘勿’字,那布帛是被我取出弄脏后,你才看到。” “算你聪明。”余弦轻笑,“三九先生带我入宅,柏君,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啊。” 百城:“被你夺舍的原主呢?!” “你说那个二世祖嘛?”余弦叹了口绵长的气,“无才又无德,家里人花大钱把他送到国外,他就只知道喝酒、飞叶子。念了个音乐学院,连和弦都不会,作业都是找枪手代写的,还天天做梦怎么能红。” 余弦缓缓来到百城身边,低头探向百城耳垂,笑盈盈地吐气如兰:“我夺了他的舍,是帮他,是他祖上修来的福分呀。” 气息喷涌在耳边,百城奓了一后背的白毛汗,脖颈一缩:“你……” 余弦唇角却也勾出个明艳的弧度。 他道:“一千年啦。”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抬臂轻轻捻动右手拇指食指,先百城一手,催动了幻术。 刚反应过来眼前的邪灵做了些什么,百城的周围瞬间移形换象。 原本雪白的病房墙面和游动的热带鱼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寂静惨然的漆黑。 黑暗中,几豆微弱的烛火倏然亮起,火苗摇荡得时断时续,如行将就木的老者,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流失殆尽。 然而壁画与棺椁,却在百城眼中渐渐明晰——他认出是唐皇墓地。 正是在此处,他由一本名传天下的《兰亭序》,化了形。 百城虽然深陷灵术之中,但因为修为高超的缘故,神识并未沦陷。他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幻景。 他对幻术研究颇深,久远的景物近在眼前,他有些恍惚,却并不害怕,与此同时心中不禁掠过一丝疑惑:按理说自己陷入幻术之后,看到的应当是最为恐惧的景象。可为什么浮于瞳中的,却是安静寂寥的墓地? 来不及细想,须臾之间,百城觉得脚下和心间同时一空,是一种坠入深渊的失重感。 他落在了京州的小院儿。 安史之乱已然平定,古老的王朝还没完全恢复元气,但晾马河边商队的驼铃,又重新叮当作响。 院中鸟鸣啾啾井水甘冽,桂树桃树长得正好,清香片片置入碧空。 桃花依旧笑对春风,而故人,早已不知何处去。 就这样度过一生一世,度过永生永世吗? 他不甘。 不甘就像厚积薄发的岩浆,沸腾滚烫,把他的心烧得满目疮痍。 他卖了宅子,同一枝寻觅尘世,一次又一次地掷笔,或是小店店主,或是风水先生,就这样流连于千百座城市之间。 抬头望星辰,俯首见尘埃。 千载时日,如大梦一场;漫长,却又转瞬即亡。 只有无边无际的月色提醒着他,这滚滚红尘,依旧有让他必须留下的地方。 在不断变换的城市景象中,百城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幻术的确逼出了他心中最为恐惧的东西。 是数千年如一日。 是永恒。 恐怖的永恒。 眼前的一切如摔在地上的万花筒,所有彩片忽然间碎裂、崩塌、隐入烟尘…… 前尘旧事流散在风中,周围凝出一片白。空气凉而清新,掺了丝缕甜润的花香。 百城聚拢思绪,发现自己仍在病房之中,差点被雪白的墙壁晃了神。 ——幻术攻心,既然知晓心内恐惧所在,明白何为“真”,何为“幻”,此术便算破了。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原来令无数神仙提之胆寒的幻术,破除之法,竟是如此简单。 窗外一缕阳光投进,经水族箱的玻璃反射,扎进百城眼中。 他下意识移开眼睛,瞳孔在病房内环视一圈。 却只看到床单被褥叠得整齐,加湿器依旧蒸出袅袅白汽,那水汽在半空兜转两圈,徐徐下坠,在地上的百合花瓣中,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第334章 房间依旧是那个房间。 却唯独不见余弦。 作者有话说: 有连着看了单元三、四的宝贝应该记得,幻术能逼出心中最恐惧的东西。而中幻术后,花神都春最恐惧的事情是“变梅”,小毛笔一枝最恐惧的事情是“灰飞烟灭”。 百城君最恐惧的,就是“永恒”了 第147章 “也失踪了?” “店主!你在吗?” “柏哥,开门呐!梁导是不是和你在一起?” “余老师在里面吗?” “柏店主……” 晨光熹微,朝阳初升,【27岁俱乐部】的木门差点被咣咣敲裂。 百城去医院探望过余弦后,就一直没有回书店,只用传音灵术告诉李锦,自己另有要事,并托李锦看店。 想来掌事神君日理万机,神龙见首不见尾,李锦哪里敢多问?他只是按照嘱咐,一直规规矩矩地睡在店里。 如今听到响动,他一个鲤鱼打挺,揉着眼睛开了门。 “一大早的号丧呢?瞎嚷嚷什么,万一神君……我们店主知道了,没你们好果子吃!”看到门口杵了十几号人,还带了一堆黑咕隆咚的长枪短炮,李锦满脸都写着起床气三个大字。他若化为原身,鱼鳃估计早就爆炸了。 “小李,吃了吗?”秦为也一脸熬夜修仙的肾虚模样,只是心情还算不错,他笑嘻嘻地搓手,又抬臂扬了扬早餐袋子,“今天有拍摄任务嘛。” 一旁余弦工作室的助理是个京州土著小姑娘,挺不开心的,撅起嘴用京片子小声嘟囔:“知道今儿要拍片子,昨儿个就得早点睡啊,这会儿膈应人,成心的吧!” “合着你们说的‘早点睡’,是吃了早点就不能睡了是吧?”袋中装的是香菇青菜包,麦香混合香菇的辛鲜,一个劲儿朝李锦鼻子里钻,他瞥了眼店内的挂钟,彻底爆发了,“这也太早了!你们去亮马河边看看,锦鲤都没醒呢!” “可是……是梁导让大家早上在书店门口集合的啊。”秦为看了看着节目组几个熟人,挠挠头疑惑道:“说是今天的拍摄很重要。” 李锦自知理亏:“……” 《今日营业中》书店篇上线了几集,数据一骑绝尘,观众呼声奇高。 和其他搭档不同,余弦和百城举手投足间的默契更吸引了一大批cp粉,这些粉丝趴在屏幕那头,等着盼着美美磕cp,很快超越唯粉,成了贡献收视率的主力。 然而好事多磨,前几日的“义卖活动”因为余弦受伤而暂停了拍摄,百城独自补拍的镜头,因为互动感不足,cp粉们看了根本磕不动,也成了废片;梁丝桐因此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做综艺就是在和时间赛跑,正赶上流量高峰,就更应该趁热打铁更进一步,否则热度一旦续不上,刚谈拢的商务、后续节目的投资和选角……都会彻底凉凉。 在娱乐圈,这种前车之鉴很多,也很残酷。 梁丝桐一狠心一咬牙,推翻了“义卖活动”的策划,又熬了几个大夜,出了个新台本,并群发邮件给了所有人。 新台本和以往大相径庭,不是节目组熟悉的“现挂风”,而有着完整的故事梗概——大致的情节走向是,百城和余弦依旧按照以往的风格进行亲密互动,多营营业把cp感炒起来;炒热了以后,会有一位因爱生妒、暗中观察的粉丝来书店绑架余弦,百城继而开展“生死救援”,最终在一个废弃仓库里,救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余弦。 刺激。 众人看了邮件之后目瞪口呆,一个二个成了摸不到头脑的丈二和尚。 不过一想到这种大改台本的事情发生在梁丝桐身上,又觉得很正常。 离谱事若是出自离谱人之手,离谱便也显得没那么离谱。 于是大家纷纷感叹“梁导是懂娱乐圈流量的”、“梁导要是转型拍商业电影,绝对能跻身百亿票房俱乐部”、“不,梁导明明应该去某佩某江写狗血网文”…… “可不,”余弦工作室的助理更加不悦,挂在眼眶上的两个黑眼圈颜色愈发深了,她抱着臂埋怨道,“你们搓火儿(生气),我更搓火儿呢!哎,我家可住海淀啊,要不是因为梁导说今儿拍摄不能迟到,谁脑子不好使,天不亮就赶最早一班地铁,从西五环颠儿颠儿奔到北三环……” “哈?”李锦道,“梁导是发了新台本,但是没说六点就要开始拍摄啊?!” 秦为:“昨晚刚发的邮件,你们没收到?” 李锦心里慌得一批——事实上他根本没有邮箱,百城君这两天一失联,他整条鱼像头被拧掉一样六神无主,台本一事还是从节目组的道具妹子那里打探来的。 他正彳亍着要如何回答,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邮件已收到。” 音调沉静如水,波澜不惊。 “神……柏……老板!”李锦回头,舌头都打结了,放下心的同时又激动不已,“您回来了!您这些天去哪儿了?您没事吧?” 百城向节目组和工作室的来人颔首致意,接着将众人往店内引,淡淡道:“无碍,找人而已。” 要找的正是夺舍后的“余弦”。 医院对垒之日,这把邪气无比的瑟消失得无影无踪,百城当机立断,找到正巧来京州出差的貔貅精皮特,一起掷了笔。 掷笔的“道具”,是百城发烧那日,陪着过夜的余弦曾落在书店的几根绫纱线。 第335章 可令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毛笔转了一圈,竟然横在空中嘶嘶地打转儿,没有落在任何一处。 他同皮特揣测了一番,认为要么是由于余弦曾穿的绫纱衫不够“贴身”,被寻之人气息不足,笔锋才无法落下。 而另外一种可能性也存在,并且可能性更大——绫纱衫本就是余弦原主的物件,掷笔的笔锋感知不到原主气息,是因为——原主的三魂七魄早已不复存在。 也就意味着,邪灵在夺舍之时……吞噬了原主的魂魄。 细思极恐。 进了书店,众人在休息区落座。 方才闹了这么大一处,大家不约而同都饿了,准备先祭了五脏庙再干活。 “喔,柏店主你说找人,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儿,”秦为把早点分给众人,咬了口包子,哈出一口香菇味的热气,“梁导这两天不见了,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不接,只跟我们发邮件,说自己在闭关创作剧本。好嘛,拍摄进度这么赶,他还有那个闲情逸致,在邮件末尾写一句‘顺祝近祺’。” “啥???”余弦工作室助理正喝着豆浆,差点没喷出来,“这唱得哪出儿啊?商量好的是吗?余老师也好几天没瞅着人了,忒奇怪!” 百城将早餐搁在手里,却没有吃,闻言不禁将喧乎柔软的包子握紧,又吩咐李锦给助理拿纸巾。 “余老师——”默了默,百城挑眉问道,“也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皮特,老掷笔游戏工具人了 ------ 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ps:这章有点短,明天加更一章 第148章 就在他身后(加更) 助理接过纸巾,顺了顺气,倒苦水一样哗啦啦往外冒:“大家伙儿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在工作室跟着余老师全球到处飞,也有四五年了,感觉余老师这些天是越来越不正常。” 百城蹙眉:“此话怎讲?” “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别对外说啊,余老师上个月在国外,出了场车祸。”助理道。 新鲜出炉的瓜,热腾腾的,众人一听,全都瞪大眼睛凑了过来。 助理回忆片刻,神秘兮兮地道:“大概就是从车祸那会儿开始的。当时余老师在采风,一边开着车,一边看到了梁导发的综艺邀约信息,然后可能是分了神,啪!车子怼到了路旁的隔离带。” 彼时的余弦应该不是原主,而是早已被邪灵所夺舍,这一点百城可以确定。 他猛然想起,邪灵消失之际曾留过一句话——“一千年了”——从这邪灵夺舍后出的《又逢君》《红豆》等等歌曲来看,他似乎已经关注了自己、关注了这家书店很久很久。 梁丝桐给邪灵发了合作信息,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邪灵想来是过于兴奋,出了车祸。 早餐温热,百城却冒了一头冷汗。 助理接着道:“余老师伤得那叫一个惨烈,全身粉碎性骨折,接到医院的时候都散瞳了,差点儿嗝屁。老外医生成天见儿的岁月静好,哪见过这世面,让我们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赶紧联系家属。说出来不怕丢人,我当时眼泪汪汪的,都准备买寿衣了……” “万万没想到,”助理啧啧两声,“在icu躺了一段日子,余老师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跟没事人儿一样,医生护士吓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说在医院干了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事,又问是不是什么神秘的东方医术……” 秦为惊讶:“痊愈了?” “可不!骨头瓷实得不得了,人也灵光着!”助理又喝了口豆浆,润了润嗓子,“余老师平时挺佛系的,凡事讲究一个随缘,工作没那么卷,不过也是,他家里什么档次,不差钱嘛!”“但是这次莫名其妙好了之后,余老师连饭都顾不上吃,带着我们一队人坐红眼航班就杀到了京州。就好像——” “就好像知道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生怕错过了梁导的综艺。”她夸张地瞟了一眼秦为,“梁导是给我们余老师下了什么蛊了吗?” 秦为被黏糊糊的包子皮堵牢了嗓子眼,连着咽了几下才咽进肚。他哧了一声:“下蛊?我还想问你们呢!我们导好好一导演,最近也变得奇奇怪怪了起来。” 得知梁丝桐消失许久,百城心头升腾起某种不祥的预感,一向平稳的语气,骤然透出几分焦急:“秦师傅,细说。” 秦为嚷嚷:“别的不提,就说今儿要拍的‘绑架戏’台本,没十年高血压想不出这种发疯文学。还发邮件让大家早上集合,好家伙,什么死去的回忆攻击我……” 李锦接话:“邮件有问题?” “是梁导有问题。”秦为道,“梁导大卷王一个,性子又急,工作上的事最爱夺命连环call,再不济也是发微信,他哪儿发过邮件?别说他了,我一个奔四张儿的人,也早就不用这上古时期的东西了,邮箱早八百年落灰了。” 助理在一旁乜斜他,飚出一嘴外语:“are you kidding me谁说没人用e-mail?我跟着余老师满世界跑,人家老外可爱用了呢!余老师不也经常发邮件的——上次那个‘唐宫夜宴’的剧本,就是余老师发的。” 秦为撇嘴回怼:“呵呵,外国人用邮件,但全世界都在说中国话。” “等下!怎么就那么巧,”李锦一直默默听着,此刻发现了华点,用旁观者清的语气说道,“余老师不在,梁导也不在,梁导用邮件发剧本……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第336章 “梁导的邮件,其实是余老师发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百城愈发证实了一个可怕的揣测:梁丝桐和那邪灵同时失踪,绝非偶然。 至于失踪的原因,他暗吸一口凉气,不敢深想。 心思虽然翻覆汹涌,但百城面色不显,平和道:“助理姑娘,秦师傅,拍摄在即,劳烦二位再联系一下余老师和梁导。” 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百城如此提议,二人都不敢怠慢,相继掏出了手机,各找各的老板。 嘟嘟几声等待音之后,刺耳的和声骤然在书店中荡出阴郁的回音。 是两道风格完全不同的音乐;一为苹果手机自带的马林巴琴声,另一股,则是余弦的成名作《又逢君》的副歌部分。 简单的和弦与炫技的民乐揉搅在一起,水火难容,针锋相对。 “什么鬼!”助理姑娘吓得把手机丢到了一旁。 秦为听出了古怪。 梁丝桐曾盛赞过余弦的《又逢君》,还把这首歌设成了铃声,证明是梁导的手机无疑。 “梁导?梁导原来你就在店里吗?”他不禁起身四处张望,想寻找声音来源。 百城也屏息细听。 幽魂般的铃声层层叠叠,声音源头—— 就在他身后。 “落花时节又逢君——” 身后,手机里高亢的戏腔戛然而止,回声却叠加着,延宕着,不断撞击着百城的耳膜。 百城皱了皱眉。 除了这道《又逢君》的铃声,周围其他的嘈杂纷乱,仿若一道道光束跃入黑洞,全都消失不见。 同时景物也依次消失,像是头顶被罩了个气罩,形成了一片真空。 “御术!”他明白了过来,几不可查地道。 “百城君不愧是掌事神君。”铃声音源处,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洞若观火。” 御术乃防身之术,易守难攻,本就不好破解,再加上使出御术者灵力应当不俗——封印而成的结界面积很大,却完美无缺,其中安静异常,就显得这声音尤为清晰,百城听出了尾音中的得意洋洋。 他回过头,对上了余弦的眼睛。 余弦那张清俊的脸半隐在黑暗中,有一种近乎天然的、引诱的风情。 几日未见,余弦却像是如隔三秋般,微微上翘的眼尾更显潋滟,看人的时候水光摇曳,又仿佛能从里面伸出一对钩子来,直钩得人心驰神荡。 但凡自控力稍差些,看到这双眼睛,恐怕都要一头栽进其中,然后在这千种风情里,粉身碎骨。 百城并不接他的招,而是单刀直入:“梁丝桐在哪里?” 余弦靠近,双手几乎要环住百城的脖颈,姿势活像一只遇到主人的粘人小蛇,想赖在百城怀里。 这条小蛇,是毒蛇。 他用鼻梁贴上百城脸颊,温软地蹭了蹭:“刚夸过您洞若观火,为何现在又问这么愚蠢的问题?” 百城想脱离他的怀抱,却不知余弦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亦或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邪术,环他环得死紧。 他只能嫌恶地后仰,与余弦的鼻尖分开些许,咬着后槽牙重复道:“丝桐在哪里?” “爱称都变了。”余弦也不生气,依旧笑得明艳,一只手掌灵巧地朝下游走,缠上百城的腰,“梁导现下怎样,我不是给过你们提示了吗?” 他腾出另一只手,指尖微动,做了个打字的动作——不愧是知名歌星,拨琴弦的指尖敲起键盘来,依旧斯文优雅。 百城想到台本和邮件,立刻懂了,脱口而出:“你把丝桐绑架了?!” 作者有话说: 嘻嘻,恐怖起来了呢 第149章 夺舍 “一点就透。”余弦指尖在百城颧骨处点了一下。 百城皮肤冷而白,被点到之处立刻现出一点红色,像少女新贴的花钿。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1)”余弦目露陶醉,几乎是贴着他,直视他的眼睛,“百城君,你真好看。” 百城根本不想理会他,目光环伺四周,思忖着应当如何破了他的御术。 余弦伸手抚上他的脸:“你看看我好不好?” 声音和触感冰凉柔软,可百城却觉得它们真如毒蛇一般,嘶嘶地吐着信子。 百城没来由的一阵恶心:“滚。” “看着我!”余弦陡然扬声,与此同时,手指发力钳住百城下巴,强迫百城扭过脸来。 “可看到什么吗?”他又恢复了那种人畜无害的、温柔的声音。 余弦后方原本漆黑一片,此刻却光芒大盛,刺得百城有些许的眩晕。 待回过神,光线已经暗了下来,几声“呜呜”的挣扎之声钻进耳朵。 他循声望去——余弦仍微笑着立在原地,侧后方投下艺术一束微光,微光的尽头处,一个人影徐徐浮现。 那人端坐在在沙发中,双脚并拢,手掌交叠着放在膝上,姿势安详……又诡异。 他虽然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但t恤和裤子上,大团大团的血污随处可见,想来已是奄奄一息。 “梁丝桐!”百城认出了眼前人,讶异地呼喊了一声。 听到呼唤,梁丝桐大口呼吸了两下,拼尽全力抬头。他想呼喊什么,可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喉音。 第337章 他的动作不太自然,颈间像装了螺丝,仿佛某种古早时期的机器人。 百城被他惨白的脸色和无神的双眸激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想上前去看看,却被余弦制住。 “眼睁睁看着爱人备受苦楚,却又摸不到帮不了,无能为力,”余弦摸了摸他的头发,笑容不减,可嘴角的弧度仿佛淬了毒液,“这种感觉,很难受吧?” 百城挣脱不开,只能定睛望去—— 不时有血珠从梁丝桐的身上滴答坠下,染红了早已脏污的t恤,又流到沙发和地板上,凝成大小不一的血涡。 余弦搂住百城,继续在他耳边轻柔吐气:“我还是原身的时候,看着你和梁导……不,你和三九先生,就是这样的感觉。” 说话间,他食指略微一动。 只听沙发上的梁丝桐一声惨叫,大臂仍旧下垂着,可肘关节向下直至腕部,竟然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朝后扭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红色蔓布眼球,百城几乎被眼前的骇人一幕惊呆。 “心痛的感觉。”余弦目光中尽是满足,接着又动了一下中指。 梁丝桐眉头紧拧,汗水与血液混合而成的水红糊了满脸,早已痛得发不出声。唯有另一只小臂向上伸去,肘部再度开出一朵靡丽的血之花。 这让他的姿势看上去像一只招财猫。 只不过,是血腥版的招财猫。 百城略略平复了一下情绪,看清楚——鲜血的来源,是梁丝桐的手腕、肘窝、肩胛……是他浑身上下的关节。 每一个关节都有一条丝线延伸而出,丝线末端所连之处,是余弦的指尖。 若削葱根般美丽莹白的指尖,却牵着无尽的黑暗、怨念与恶。 余弦右手的食指中指在百城颈侧轻挠一下,恋人调情似的;可身后的梁丝桐竟然像违反了牛顿第一定律一样,整个人钉在了半空,动弹不得。 “我还是那把‘余弦’的时候,在香台旁,在屏风边,在角落里……我眼睁睁看着你们,却无法加入你们,”余弦闭目捧着心口,宛若病西施,“先生,三九先生,现在体会到我的心痛了吗?” 梁丝桐手脚战战,咬牙撩起眼皮,淬出带血的两个字:“变,态。” 他还想再多说两句,刺骨的疼痛立马敲得他颤栗不止,哆嗦了两下,人昏死过去。 “任你怎么说,”余弦满不在乎,复又把目光挪回百城脸上,“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看着我和你的情郎,融为一体。” 他的眸子几乎能掐出水,酿着暗潮汹涌的激动。 百城被这句“融为一体”恶心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过这会儿他倒是冷静了——这邪灵就是个人来疯,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和梁丝桐越是挣扎反抗,邪灵就越是兴奋。 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顺着余弦的意思来,尽可能拖延时间,找到余弦御术的漏洞,破了眼前的结界。 另一方面,他也是真的很想知道,千年前,三九手边那把华美铮鸣的瑟,究竟是经历了哪般,沦为眼前这仙不仙鬼不鬼的邪灵。 百城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染上萦绕在周围的那股歹毒的气息,沉声问道:“如此说来,你尚为原身的时候,便已有了灵力?” 箭在弦上,余弦显然是没有料到百城会忽然绕到这个话题,手指一松,梁丝桐便重重地落回沙发,沙发绒布被砸出一声闷响,紧接着又有血洇了出来。 “也是多亏神君照拂。”余弦很快恢复正常,“久远之事,不提也罢。” 他语调没了方才的疯,如娓娓道来一样平和;不过话虽是如此说,眼神中却沾了点儿期盼,像裹了一点点糖霜的糖果。 百城觉得有戏,继续套话:“可否与我一说?” “百城君真愿听?”余弦眼睛更亮。 见百城默许,余弦微松胳膊:“百城君可知我从何而来?” 在三九之前,余弦的主人一直是名噪天下的乐师李龟年,百城于是道:“李君?” 余弦颔首:“可叹李府名器众多,我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把瑟,并不为李郎所好。直到——” “直到岐王府夜宴那晚,我撞到了百城君,有了灵力,亦得了因缘。”缓了缓,他粲然一笑,“自此便心悦于君。” 百城先是微怔,明白过来后,将“孽缘”二字咽回肚中。 “王府宴会一别,我日日祈祷,愿与君再相见。”余弦仰头回忆着,陶醉地道,“或许是心诚则灵,真让我来到了百城君您的身边,自此得见远山淡影,得闻鸟语花香——那真是我此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百城觉得哪里不对:“你既已满足,又为何说要心痛?” “因为我嫉妒!”余弦声音又尖锐了起来,他脸色涨红,“明明是我先遇见您的,却让三九先生乘间抵隙!” 邪灵情绪不稳,百城怕再刺激到他,届时吃苦的还是梁丝桐,便不再发问。 他心绪辗转,良久后叹了口气:“很多事情,没有先来后到一说。” 余弦摇头:“我不信!百城君,我哪一点不如三九先生?我比他模样好,琴艺佳,我还识字,能常伴您身旁,我同您秉烛夜读,为您红袖添香,与您共赴良宵……我努力修习灵术,只是想在化形之后,让百城君看到我,哪怕只有一眼,我定能胜过三九先生。” 第338章 “情意也不是‘比’个高低,就能凭空而生。”百城道。 余弦却像陷入久远的、虚幻的记忆中一样,继续道:“只是好巧不巧,三九先生遇险身亡,您也将他的全部遗物付之一炬,包括我。” 百城回忆了片刻,是有那么回事儿。 凡间有种说法——人死之后,要把所有的遗物烧掉,逝者才能安然投胎,轮回转世。 百城本是不信的,但他实在太想再见到三九。 烧火掷物之际,菱纱衫、琵琶古筝、他与三九嬉闹时写的字画……尽数化为灰烬。 百城于心不忍,在最后一刻抢救留下了白皑皑和白皎皎这对双头百合。 随后他就把自己锁在了屋中,饶是火光滔天,也再没看一眼。 至于那把名为余弦的“瑟”,他平时就没什么印象,更是实在是想不起来,到底有没有化为焦炭。 余弦:“就在被熊熊大火吞没的的那一刻,我化了形。” 化形是神仙精灵修炼过程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节点,除了自己修为到达一定程度,量变引起质变外,也需要“天时地利”,即外界发生大事的刺激。 当年百城有了这具能坐卧行停的身子,就是在唐太宗下葬当日;他的友人都春是在花神堂管事生病之际化形;曾经的秋毫上仙一枝,同样是岐王府几位客人献宝之时,变作美丽少年——如此说来,余弦浴火而生,也是正常。 然而火克金,他从烈火中逃出时,一定伤的很重。 果然听余弦接着道:“想来我命不该绝,侥幸逃出后,跌跌撞撞到了长安城东郊,摸进了长乐乡的一户匠人家中。” “长乐乡,”这名字熟悉,百城敏锐地发现了华点,他看了一眼沙发上依旧昏迷的梁丝桐,“丝桐?” 余弦:“不错,那户匠人正是姓梁——梁导的先祖。” “我伤得很重,只能对自己用了归灵术,重新化为原身,被梁家老先生救起后,在墙上一挂就是几千年。直至二十余年前,长安的那场大地震,让我重新化形,我又趁乱出了长安城。” 归灵术本就难以修炼,仙界会用此术者,如今只剩百城一位,自用更是禁忌,施术时但凡出现什么小纰漏,都有可能“灰飞烟灭”。 这邪灵刚化形便能使出归灵术,可见天分之强,修为之高。 思及此,百城蹙眉道:“你既已化形,灵术也是不俗,为何不在仙界造籍入册?若你早一步入了正道,你我如今本不必为敌。” “若是如此,”他一字一顿,“你我或许能有另一番缘分。” “缘分……”被精准戳到心事,余弦陷入沉思,卸下了一直以来的攻击心,双手也无意识地缓缓离开百城的身体。 就是现在! 百城没了束缚,微蹲下膝,身形一闪一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出余弦的控制,飞速来到梁丝桐旁。 梁丝桐双目紧闭,头发像被水洗了一般散乱地黏在额头,像个被蹂躏了许久的、破碎的布娃娃,而他的几个关节处因为受伤而不自觉地颤抖,时不时就有血汩汩冒出。 百城心房处像被掏了个血窟窿,疼也恨也,腥甜之气直冲到嗓子眼。 他当下准备催动愈术帮梁丝桐治伤,可在捻动手指的那一刻,梁丝桐整个人又飞到了半空! “原来掌事神君也爱骗人。”余弦冷笑着从后槽牙挤出一句话,五根手指先是拢在一起,继而迅速张开。 梁丝桐悬在上空的身子也随之团成一团,接着四仰八叉地伸展,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五马分尸。 他的哀嚎蔓延在结界中,结界四壁塞满绝望的回响;而鲜血落在百城仰望的脸上,滴答,滴答。 “我劝你不要在迷途里越陷越深,”百城抹了下脸,指尖和颧骨上都满是潮湿而可怖的血红,腥气蔓延到鼻腔,带来某种危险的气息,“早日改邪归正为好。” 虽然面色不显,还能完整说话,但百城是真的又气又急,五脏六腑之下仿佛加了个平底锅,开大火油煎。 “何为正?何又为邪?”余弦活动着手指,笑得近乎狰狞,“我若真到了仙界,你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我宁愿以现在这样的身份喜欢你,好让你看到我,欣赏我,恋慕我。” “百城君,瞧啊,”他一语双关,“你与我,正与邪——多么有趣的游戏。” 他的手指每动一下,梁丝桐的身体便以某种骇人的姿势扭转,很像年久失修、连接处磨损的布偶。 即使是很轻微的动作,都能引来梁丝桐痛苦的闷哼。 百城只瞥了一眼几乎已经成为“血人“的梁丝桐,就不敢再看下去了。他只觉胸腔里煎出的火冒着滋滋黑烟,一把燎到了天灵盖。 百城按住发烫的眼眶,忍不住提高声量:“邪灵,你究竟想做什么?” “真难得,百城君竟然会注意到我。”余弦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看几乎要跨到奈何桥边的梁丝桐,一双含情目桃花灼灼,“你问我呀——” 他笑意缱绻: “夺舍。”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吴泳《水龙吟》 ----- 余老师大病娇 第150章 “永生不知爱意。” 邪灵要夺梁丝桐的舍? 百城难以置信,又有些哭笑不得:“为什么?” 第339章 “这副皮囊,美则美矣,毫无灵魂。”余弦目光从梁丝桐身上收回,嘴角上挑,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颊,“我腻了,厌了,我想把它毁了。” 他吐字绵软,哪怕是变态的话语,也婉转轻灵,好听急了。 随着他的动作,梁丝桐原本微弯的腰倏然绷直,状若飞燕,痛得哼出声来。 百城暗暗握紧拳头:“若是我不准呢?” 或许是太痛,梁丝桐猛地睁眼,冷汗和血液混杂成水红色,一并从脸上坠落,像一条被锁在牢笼中,打断了四肢的狗。 梁丝桐喉咙中发出极轻的嘶鸣,上气不接下气:“柏哥别管我,余老师……他疯了,快……快走,走啊……” 支离破碎的几句,却让百城明白了他被绑架的这些天,都经历了些什么。 百城心都碎了,下意识摇摇头,他想启唇,却发现从耳根到嘴角都在痉挛。 就在此时,余弦再度捏上了他的下巴,强迫他看着自己,得意洋洋道:“百城君,你若不想看梁导被大卸八块,就最好闭嘴,别轻举妄动。” “否则,”他笑容明丽却瘆人,“我也不知道,我这个疯子,会做出什么呢。” 余弦转了转另一只手腕,梁丝桐手脚扭曲,骨头几乎要从皮肤处刺出来,接着又是几声凄惨的痛呼。 “梁丝……”心绪辗转之间,百城还没来得及呼唤爱人的名字,唇却被封住了,传来一片炽热。 余弦吻了他! 百城本就有些精神洁癖,又哪能容得这邪灵如此放肆,可他挣脱不开,只得将头尽力后仰。 余弦就亦步亦趋,像条追人的毒蛇,紧紧缠在他身上。 唇齿纠缠之际,百城牙齿一用力,咬破了余弦的舌头。 ——最原始的方法,往往拥有最强的杀伤力。 这下痛呼者变成了余弦。 “百城君,你不乖。”余弦终于与他分开,徐徐摇头,明明是娇俏的一张脸,目光却如淬了寒冰,“我本想与你共赴极乐,你却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挽了挽因为亲|热而被百城蹭乱的头发,嘴角渐次有鲜血流下,如刚刚饱餐一顿、餍足无比的食人魔。 他幽幽道:“那就不要怪我了。” 梁丝桐艰难地翕动嘴唇,吐出一口气息奄奄的血沫:“柏哥……逃……” 下一秒,余弦按住百城的腰,再度献上沾满血腥气的一吻。 继而是不断的深入与对抗。 百城仿若视死如归的戍边战士,坚守齿关,额边青筋几乎暴起,原本淡色的唇饱涨成鲜艳欲滴的樱桃红。 余弦厮磨了小半天亦未攻破防线,他任凭梁丝桐继续受难,双手绞紧了他的丝绸衬衫,搅得那衬衫上的白鹤与云朵尽数变形。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又是一百年——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百城几乎要背过气去,像溺水的人一样不断下沉,眼前渐渐蒙上无边黑暗。 他只能听见余弦的吞咽之声,以及对梁丝桐近乎挑衅的发问:“梁导,哦不,三九先生,看着我和你的情郎融为一体,开心吗?痛心吗?” 他刻意加重了“融为一体”四个字,腔调悠婉绵长。 梁丝桐头软软地一垂,再度昏死过去。 融为一体。 这不是余弦今日第一次说此词。 在跌跌撞撞的回声中,百城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这邪灵想要夺舍的对象,从来都不是梁丝桐。 而是自己! 所以邪灵才会换着花样虐待梁丝桐,却又不将人置于死地;为的,就是扰乱自己的心神,使自己左右摇摆,好让夺舍进行得更加顺利。 至于余弦要夺舍的原因,恍惚间,百城也猜了个大差不离。 被夺舍的宿主,要么灵魂出窍,从此流离在三界之外;要么被夺舍者吞吃——而余弦那句“融为一体”,说得明明白白。 百城被这邪灵疯狂而变态的想法奓出了一后背的白毛汗,齿关不由松开。 感知到百城的情绪变化,余弦舌尖趁机灵巧地探入其中,手也不老实地开始解百城的衬衫扣子。 搅缠了片刻,他唇舌向下,勾勒着百城弧度流畅的下巴。 恐惧源于未知。既然明白了邪灵的意图,百城思绪渐渐清晰起来。 如今梁丝桐生死未卜,自己必须、也只能从长计议。 于是他放弃抵抗,眼观口口观鼻,大佛一般岿然稳住心神,任余弦动作。 余弦感知到百城的松动,目露惊喜,几乎是撒娇地摇着他的手:“百城君,你亲亲我,好不好?” 百城并未多言,只是凑近,如流星划过夜空一般,迅速地贴了下余弦的唇。 余弦激动得说不出话,唯双目亮如丝绒布上的珍珠。 他低头,将滚烫的鼻息埋在百城颈间。 “真好啊,很快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永远……”不知过了多久,他喉间才滑出黏黏糊糊的一句,带着得偿夙愿的满足。 余弦布下的结界里,书架上方挂着一只钟。百城眼睁睁看着秒针一下一下地跳动,却一直没有窥破“夺舍”之道。 梁丝桐半只脚都快踏上奈何桥了,眼看不能再这样拖下去,百城强压住一身恶心的鸡皮疙瘩,试探着去套余弦的话:“永远在一起吗?” 第340章 “是啊,生生世世,永生永世。”余弦头仍未抬起,声音闷在低处,却莫名含着些许讥笑,“就像你永远不知,该如何破解夺舍。” 百城瞬间一个激灵。 原来一切都是将计就计——这邪灵早就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你这邪灵,布下如此大的一个局,究竟意欲何为?”他再是克制心绪,声音也忍不住颤了起来。 “我要你。”余弦笑着摸了摸他的下颚,像是在摸这世上最珍贵的一把古琴,“我要占领你的每一寸肌肤,在你的身上印满我的气味,让你我魂魄交汇,合二为一,生生世世不得分离。” “我要将你,吞噬殆尽。”他的声音似是蕴着初春的融雪,汇成一淙清泉。 语调柔暖,指尖炽热,百城心中却凉了大半。 少倾,百城眉头微动,淡淡道:“你想永远与我在一起,可以,但你得放了丝桐。” “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别人?”余弦愠怒地掐住他的脖颈,“梁导……三九先生,他究竟比我好在哪里?!” 百城脸憋得通红,语调却依旧没什么波澜:“与你无关,是我不愿。” 于熙攘又孤独的凡间待了太久,他闻人来客往,看车水马龙。 他身处每一座店铺中,坐在每一轮满月下,将每一个踏入店门的客人的脸都看得一清二楚,期盼着幻想着,也许下一位,就是转世的三九。 每每此时,他最常有的心绪是“愿”。 愿再温旧梦,愿枯木逢春,愿故人终有一日重逢,愿所有红尘爱意,凝与相遇一瞬。 然而几千年的时光流逝,让他明白了何为“不愿”。 他不愿这一世,再体会失去的痛。 “不可能!”余弦嘶吼道,“他不如我,不如我!” 百城的眼神秋月平湖,近乎冰冷,这令他疯狂。 若百城君对他无意,那么恨也是好的——恨总是比爱更加刻骨铭心。 可连恨也没有。 比起恨意,他更接受不了这种淡淡的冷漠,接受不了不闻不问。 一念及此,余弦妒火登时从胸腔处燃起,四散燎原:“三九先生只是凡人,寿数已定,百城君,你用几千年的修为,用这片精魂玉魄,换一个凡人的几十年,你不后悔?” 百城轻轻“哈”了一下,嘲讽拉满:“悔?该在的都在,不该在的就不在,为何要悔?” “我无悔无憾。” 说完他轻呼了一口气。 他揣着三九的遗言独自度过千年,这五个字像千斤磐石,于午夜梦回处,于喧闹烟火间,压得他透不过气。 如今,终于觅得时机,吐露相同心声。 余弦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然而很快,他大笑了起来,近乎疯癫的笑声回荡在结界里,也让他眼角沁出泪花:“百城君,临别之际,还有什么愿望要留下吗?我可以代为转告梁导。” 思忖须臾,百城摇头,眼底空明澄澈:“并无。” 前世三九让他忘了自己,如今时空往复,光景循环,他也将心愿悉数还回。 “但我有话要留给你。”百城道,“邪灵,我有心愿予你。” 余弦饶有兴致地看他,又指了指自己:“我?” 百城颔首:“我许愿你长命百岁,得见永恒,我许愿你——” “永生不知爱意。” 百城掸了掸衣袖,站直身体后阖上双眼,用最为体面的姿势,等待属于自己的、黑暗的命运。 意识如潮水一样渐渐褪去,唯有周围气流的涌动,让他留有短暂的清明。 他缓缓道:“动手吧。”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两到三章就完结了 舍不得呀舍不得o(╥﹏╥)o 大家有啥想看的番外咩 第151章 得君相随 “好,很好,”余弦愣了愣神,继而笑得更加洪亮,“百城君,你的愿望,好啊!” 百城静待夺舍,不愿睁眼;可饶是只用耳朵,他也能听出余弦的笑声有多么瘆人。 “我终究是输了。”奇怪的是,余弦声音越飘越远。 转瞬之间,周围倏然旋起狂风,气流呼啸着从百城耳边擦过,刀子一样。 百城被劲风吹得一个趔趄,刚准备扶一下身旁的沙发,就在同时,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的怀中。 百城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下意识论圆双臂,想要护住自己。 下一秒,怀里的重物像是突然有了加速度,连着他一起秒速飞了出去! “砰”地一声,百城连着那重物,沉沉地掼在了书架边。 上好的金丝楠木嘎吱了两下,紧接着,木板下方裂出了几道缝隙,那缝隙逐渐向上蔓延,继而片片碎裂,溅起烟尘。 整座书架轰然倒塌! 百城本就背痛欲裂,脊椎仿佛被整条抽出来似的,已成一堆废墟的书架上,书籍如坠落的白鸟一般,落了他一头一脸,又将他砸了个四仰八叉,眼冒金星。 这是……破了御术?出了结界? 百城好容易回过神来,下方有虚弱的男声传来:“柏哥。” 却又戛然而止。 百城双手撑地,微直起腰,定睛才看清—— 怀中的“重物,”竟然是醒来片刻,复又昏迷过去的梁丝桐! “梁导,丝桐,”百城反应过来,耳边嗡地一声,心跳骤然加快,他双手哆嗦着将人拥在怀里,“三……三九!” 第341章 梁丝桐的整个人像在水里泡过似的,湿漉漉毫无血色,额边的胎毛和羽睫也早已被冷汗浸湿,趴在微微颤抖的脸上,如刚出生的雏鸟。 等等! 血呢? 梁丝桐人虽然虚弱,但白t牛仔裤好端端地套在身上,只是沾了些汗水而已,他周身仍是光洁细腻的皮肤,别说被穿透的关节了,连个伤口都没有。 就好像,方才那些喷涌而出的骇人血污,全都是幻觉。 梁丝桐周身寒凉,依旧没有任何反应,百城来不及想这么多,指尖泛白绷紧,只是尽可能地贴近,再贴近,试图让他汲取一些自己温热的体温。 可脸上,却又有冰凉的泪滴滑落。 三九。 三九。 他在梁丝桐耳边温柔发声,生怕被奈何桥另一侧接引亡魂的声音盖过;却又只敢低低呢喃,仿佛声音大一些,眼前人就要被惊碎了去。 三九啊。 几声猛烈的呛咽声之后,梁丝桐大喘了几口气,睁开眼:“柏哥?” “你哭了?”他抹了抹颧骨——那里一片湿润,划过嘴唇,又有微微苦涩的味道。 “没有,不是,别瞎说。”百城眸光一转,否认三连。 然而用手擦脸的动作还是出卖了他。 “还……好吗?”梁丝桐抚上百城的手,将他的手指完全包覆,似牵缠,又似诱引,缓缓帮他拭去眼泪。 或许是刚受了伤,他的嗓音略哑,却又带着磁性,如清酒,也像黑胶唱片机里流淌出的醇厚的歌声。 美酒和音乐都会让人微醺,百城似是沉酣一般,拼命回抱住梁丝桐,像是要把对方摁进骨血。 “三九你没死。”即使是极力克制,他的语调还是忍不住发抖。 百城一直以端方持重的性子示人,在梁丝桐眼中,他的柏哥一直“是个讲究人”,他何尝见过百城如此失态的模样,当场咳了个天崩地裂。 百城听在耳里,愈发焦心,将他搂得更紧:“没事吧?” “我,我,我要死了。”梁丝桐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谁敢夺你性命?!”百城眼圈发红,笃定得像在起誓,“有我在,定护你周全。”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凶手就是你?”梁丝桐一边咳,一边闷笑起来,“柏哥……我要憋死了。” 百城连忙放开他,舌头打了个花式结。 “当心我去天上见了神仙,告你个谋杀亲夫。”梁丝桐目光炯炯地看他。 紧接着,在他嘴上浅啄了下。 唇瓣微温,一触即离,百城脑中电光石火,随即落下了绚烂的流星雨。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勾住梁丝桐的脖子,投桃报李地吻了回去。 唇齿相依,喘息与吞咽腻在一处。 周围温度逐渐升高,百城觉得自己像山火中的一滴松脂,几欲融化。 梁丝桐呵出一口热气,百城倏然被烫了下,与他分开,但眼角眉梢都是欢愉。 他迷醉于其中。 片刻后百城才从醉意中清醒。他撩起眼皮,看到梁丝桐从脸颊红到耳朵根,便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还不忘调戏一下爱人:“欲火焚身了啊梁导。” “奇怪,你不热吗?”梁丝桐也睁开眼,抓了抓领子。 他看向一边,惊得差点没跳起来:“这下咱俩真得火烧眉毛了……” 百城顺着他的目光,扭头看去—— 就在离他几米的地方,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巨大的火球正熊熊燃烧着,火舌直冲向天花板,将书店照得透亮的同时,也贪婪地卷上一旁的楠木书架。 “柏哥,”梁丝桐声音都劈了,“火球中间,有人!” 百城定睛看去,近乎赤红的火球正中央,映出微暗的剪影。 听到响动,剪影回了下头。 是余弦。 火星蹦到余弦的绫纱衫上,瞬间吞没了花纹。 明明是电光石火一刹那,落在百城眼里,却像开了慢镜头。 余弦的半张脸已经完全没入火光,被烧得只剩下森森白骨,几缕化为轻灰的头发顺着骨头缓缓坠下。他的另半张脸却依旧苍白妖冶,唇边浮起了诡异的笑。 他对百城哑声清唱,百城竖起耳朵凝神去听,只能听出支离破碎的唱腔,好像是“又逢君”什么的。 他的模样太瘆人,百城不愿去看,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不知……爱……”余弦笑得罪孽深重惊心动魄,接着转头,张开双臂,像亲吻玫瑰、接纳情人一般,拥住了熊熊火海。 火苗卷着木头,发出币币剥剥的杂音。 然而须臾间,火球忽而爆炸,四散的火苗几乎要把书店整个覆盖! 已经有书架被烧断了横梁,坍圮成了一堆焦木。 空气里弥漫着木炭与烟尘混合的味道,百城吸吸鼻子通了口气,在震耳欲聋的声响之中,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难怪余弦要将他和梁丝桐推出结界。 这并非余弦良心发现亦或改过自新,他是想要趁自己不备,燃起大火,和这座【27岁俱乐部】,同归于尽! 碎裂之声溅如琴音,火光之色亮如白夜。 书店之门也已烧断,硕大的木头横亘在身后,堵住退路;饶是他身为仙界掌事神君,想要逃出这里,恐怕也是回天乏术。 第342章 更何况,他原身本是一本字帖,即使灵力灵术尽失化为原形,也终将被这滔天大火,扬成灰烬。 横竖都是一个“死”。 炽热的橙红色跳动在百城的瞳孔里,滚烫的火浪饿虎一般向他扑来,也让他的心间漫上某种复杂的滋味。 当真,还是要交代在这里了啊。 盯着爆炸的冲击和几乎能把人烤化的温度,他看向梁丝桐,恰好对上爱人的目光。 梁丝桐与他心意相通,在熊熊火光中眸光跃动,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唤了一句“柏哥”。 百城原本悬了许久的心,却突然放了下来。 生不能同寝,死却能同穴——他又觉得,这千百年的轮回,一城又一城的寻觅,真的挺值。 这样想着,百城竟笑了下,他牵起梁丝桐的手,可因为有些脱力,只软软地捏住他的虎口。 “不怕,不要怕。”百城闭上眼,再睁开,“没什么好怕的。” 他将梁丝桐揽在怀里,静静感受着他的心跳,又亲他的手背:“丝桐,何其有幸,得君相随。你可愿同我在一起?” 像求婚。 “你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面容肃正,闭上眸子,将誓言倾吐而出。 梁丝桐没有回答,只是用额头轻轻蹭了蹭百城的下巴。 他愿意的。 他愿同爱人一起,从此走入漫天的余烬,永不分离。 滴答,滴答。 忽而有水滴落到百城的手背上。 百城一笑:“我们终于能在一起,这是好事,怎么还哭了。” 傻三九,他心道。 “?”梁丝桐仿佛在和他跨频聊天,“我没哭啊。” 百城这才抬眼,看到梁丝桐好好的,眼睛瞪得溜儿圆。 “这是……”他捻了捻水珠,指尖的确一片湿润。 水滴渐次坠在地板、沙发、尚未被烧完的书架之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花。 明明是书店,怎会下雨? 百城脑子发蒙,却听身旁有人大喝:“百城神君,退后!我来也!” ——李锦方才被御术隔于结界之外,此时结界已破,他正抬手并指横在眉间。 他丢了个“交给我吧”的眼神给百城,仿佛在说,我是谁啊?我可是亮马河最靓的那条锦鲤,亮马鱼王。 百城一下就认出了,是水灵术! 他心头大喜,喝道:“好一尾锦鲤,我来助你!” “多大点事儿!”李锦催动灵术的同时,还抽空回了个自信微笑,“神君,您且歇息着!” 水滴越落越密,至最后,几乎有些倾盆的意思。 浮尘和灰絮被打湿,无力地落在地上,软趴趴像被抽去了灵魂,接着四分五裂。 空气中也渐渐恢复了清新,甚至还有些水草特有的腥气。 梁丝桐想摸出手机报个火警,结果连数字键都没来得及按,就见李锦收回灵术,拍了拍手轻松道:“打完收工。” 【27岁俱乐部】中,余弦躺在正中央,衣服鞋子完好无损,仿佛刚才的火灾根本不存在。 只是他双眼紧闭,似是脱力昏了过去。 除此之外,书店里还有十几只楠木书架被砸坏烧毁,各类古书有所损失,其他则一切如常。 余弦工作室的小姑娘肝都颤了,连忙打了120,呼天抢地地跟着救护车走了。梁丝桐节目组的众人则对着至少几百万的损失痛心疾首。 百城却不甚在意,拥着梁丝桐,说钱财乃身外之物,人没事就好。 惹得秦为忍不住啧啧两下,来了句“柏店主啥家庭啊”;道具妹子也怂怂地感叹“下次吃饭我坐小孩那桌”。 怪异的是,火灭后,众人收拾残物之际,竟在废墟之中发现了一把古瑟。 瑟弦是铜与蚕丝混合,没怎么被烧着,拨动时依旧声音悦耳。 不过木质底座就有些可怜了,活活被烧成了焦尾。 李锦和秦为等人只当百城的书店里的名贵古董和奇珍异宝甚多,此瑟也不过是烧毁物之一,并未当回事。秦为还痛心疾首地开玩笑说“柏店主又分分钟损失了几百万”。 百城只是瞧着那把半面焦枯的瑟,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金克木,火克金,水克火 第152章 《27岁俱乐部》(正文完) 【27岁俱乐部】是一家奇怪的店铺。 一个月前,这家书店莫名其妙发生了一场拍摄事故,致使原本热闹的书店闭店几十日有余,至今仍然大门紧闭,有好事的吃瓜群众来打卡,却只摸到了满手木头焦灰。 据小红书一位名叫【全宇宙最萌道具师momo】的娱乐博主爆料,书店当时正在进行《今日营业中》的收尾拍摄,未料店内电线老化,绝缘外皮脱落酿成火灾。 然而大火像成了精一样十分灵性,只烧东西不烧人,因而虽然书店损失惨重,但幸而没有人员伤亡。 只不过特意从国外赶回来录制节目的知名歌手余弦老师,失忆了。 据医院的官方消息,余弦老师是“后向性失忆症”,发病原因十分复杂,可能是在躲避火灾时头部遭受碰撞,也可能是受到刺激、情绪不稳定所致;真正的原因,饶是全国数一数二的精神科和神经外科专家也说不准,天知地知。 余老师这忆失得惊天地泣鬼神,他除了自己姓甚名谁曾经在哪里读过书,其余一切全都忘了个底儿掉,甚至连自己的成名作《又逢君》的旋律都哼不出来。 第343章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和那个曾经风华绝代的大歌星,判若两人。 娱乐圈一切朝钱看,工作室见大歌星商业价值不在,筹划着要同余弦解约。这下余弦有钱少爷的脾气出来了,在医院里成日一哭二闹三上吊,逼得他家人大老远从美国赶到了京州。 百城近来沉迷小红书,此刻他坐在空无一人的书店中,一个字一个字把【全宇宙最萌道具师momo】的长图文看完之后,忽然来了兴致。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近来学到的网络俏皮话,悄摸儿在评论区敲下一行字: 【aaaaa桐城快送:家人们,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余老师被夺舍了?】 “百城君,您这id……”冷不丁地,店中有声音传来。 皮特虽然化形多年,但兽类爱翻窗子的习惯依旧没改,他早已灵活地来到百城身边,圆滚滚的手指点着手机屏幕里的【aaaaa桐城快送】,憋了许久,憋出一句:“很难评,整得跟闪送快递员似的。” “你懂什么?”李锦随他一同从窗口进了店,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桐,城——神君这是宣誓某人的主权呢。” 被这条聪明无比的小锦鲤窥破了自己的恋爱小套路,其实在是尴尬又社死。 “咳咳,”百城握拳抵在嘴边战术咳嗽,话锋一转,“说正事,你们方才去医院看得如何?那邪灵可还在?” 余弦的失忆来得委实古怪,百城不可能不有所提防。 他怀疑那邪灵尚未消逝,一切都是阴谋,邪灵潜伏在原主体内,韬光养晦后打算东山再起。他不方便露面,就把远在宜州的皮特召唤了来,和李锦一起去医院“刺探军情”。 皮特眼珠转了两圈,道:“我同李兄来来回回看了十几遍,看得仔细得很,没发现苦主什么异常。” “什么苦主啊,医院里趴着的那位,根本是实打实的二世祖——吃顿饭连手都不愿伸,非要护工喂到嘴边,饭菜不合口了就掀桌子,把整个病房闹得鸡飞狗跳。哦对了,我看他眼睛总是红红的,时不时还抽搐几下,吸吸鼻子,这摆明了就是在国外飞叶子飞多了,落下的后遗症,好家伙,这货不仅是个二世祖,还是个毒虫……”李锦也道,“神君,邪灵确已不在,医院那位应当就是曾经的余弦。” 百城“唔”了一声,陷入沉思。 如果说邪灵确实夺了那位名叫“余弦”的男孩的舍,吞噬了对方的魂魄,那么原主的魂魄早该烟消云散了,又怎会重回原主躯体之中? 再细究起来,火灾当日,邪灵究竟用的是何种灵术? 梁丝桐被虐待以及火灾都真实发生过,为何梁丝桐和余弦原主都完好无损? 若一切都为幻觉,被烧焦的书架木门至今还飘着一股儿焦木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百城的脑袋让诸多纷乱思绪搅成了一锅酱汤,咕嘟咕嘟冒着泡。他呼出一口热气,手指掐上太阳穴。 或许这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没什么道理,但就是发生了——凡人很懂得自洽,若是好事,就叫“命中注定”,若是坏事,则为“未解之谜”。 就好像他掷了百回千回的笔, 踏破铁鞋无觅处;却在几近绝望的时候,同梁丝桐相逢。 他原以为这叫做未解之谜,未料世事兜兜转转,终是命中注定。 思及此,百城眼风带向墙上的时钟。 秒针滴答,下方电子屏上的【2024年10月28日】异常显眼。 “神君?”皮特试探着唤他。 百城拽回思绪,收了目光:“何事?” “小貔貅斗胆一问,”皮特与百城相熟,说话也没了那么多顾忌,“神君可是在等那位梁导?听李锦说,您二位,那叫一个如胶似漆,感情甚笃。” 别说百城是神君了,哪怕是个普通人,如此直白地窥探他人隐私,也十分没有边界感;更何况这嘴巴漏风的貔貅精把自己卖了,吓得李锦连着掐了好几下皮特的大腿。 “我虽与梁导未曾谋面,但想来他能入神君法眼,应当是位妙人……哎!哎!痛!老鱼精你掐我干嘛?!”皮特话说了一半,被掐得脸都红了。 百城看这一兽一鱼互怼的模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 皮特更加放松,甚至有几分得意,仿佛掌事神君拿他不当外人。他脑子一短路,脱口而出:“您和梁导毕竟人神有别,您难道要像秋毫上仙那样彻底变为……” 李锦额头冒汗,焦急地打断:“皮特!” 曾经的秋毫上仙忽然失踪,仙界皆知“一枝”二字是神君的禁忌,此刻皮特就这样大喇喇地说了出来,李锦鱼都麻了。 岂料百城并没有生气,反而平和道:“走一步算一步,总有解决的法子。” “可是梁导只有一辈子。”皮特也急了,“寿命有限。” “那我就陪他一辈子。”百城眼睛渐渐弯了起来,那种高位者的威严不再,像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一辈子多好?凡人总想长生不老,却不知,永恒才是最恐怖的。” 话毕,百城咂摸了几秒,终于明白了皮特的用意——这小貔貅,是舍不得自己变成凡人呢。 “放心,仙界如今无甚变故,众位同侪若看得起百城,仍可来寻我。”他道。 这意思就是,天下太平河晏海清,他依旧是掌事神君。 皮特和李锦长舒了一口气。 第344章 “不过,若哪天我不当这神君了,”百城画风一转,“仙界还需二位多多照拂。” 皮特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百城君要做什么?” 百城:“做从未做过的事。” 忽然间,书店里处一个书架晃了晃,从上方掉下了本书——书店经上次一烧,书架没来得及完全修补妥当,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时不时就要吱呀两下,听得人满头冷汗。 百城起身,弯腰将书本捡了起来。 是那本畅销小说《欢迎来到人间》。 他笑了:“想要拥有从未拥有的东西,就必须去做从未做过的事。” 见百城时不时看一下钟表,又瞥一眼餐台旁的冰箱,李锦很有眼力价儿,知道百城的心思压根儿不在此处,便拽着正苦思冥想“什么叫做从未做过的事”的皮特,又从窗户边呲溜翻出去了。 店内重归安静。 北方秋季的傍晚,天空一片澄澈,美得大气磅礴;空气中都是干爽的草木香,分外沁人心脾。 晚霞无垠,橘色的柔光恨不得道尽所有柔情。 梁丝桐披着一身橙红霞光,踏入【27岁俱乐部】的大门。 百城正握着钢笔写字,听到响动抬头,在无限温柔的夕阳中,脸颊发热。 曾几何时,他总觉得自己会孑然一身,活过这千年万年;而现在,他看到了有一个人,正穿越所有的风尘仆仆,朝他走来。 “累嗝儿屁了!”梁丝桐把行李箱往角落随手一撂,一个箭步跳到百城旁边。 和喜欢的人相见,就要跑得快一点。 再快一点。 他从背后勾住百城的脖子:“亲我一口。” 整个人被熟悉而温热的气息笼住,百城呼吸骤然急促了几下,但还是强压激动的情绪,浓密的睫羽泛起笑意,嘴上却不饶人地道:“淘气。” “亲我一口嘛,”梁丝桐在百城脸颊边蹭来蹭去,不安分的小狗一样,他眼睛眯成一条缝,用机械般的声音说道,“您的爱人电量不足20%,请选择充电操作:a、亲亲,b、抱抱,c、举高高。” “我全都要。”百城嘴唇在他脸上浅啄了下,说话间将人揽在怀中,让梁丝桐趴坐在自己怀中。 他的脸颊紧贴梁丝桐的颈动脉,从那根与心脏相连的血管中,静静感受他的心跳。 “唔——”梁丝桐跟着百城的节奏沉沦,“在外面的日子,没人充电,我夜夜孤枕难眠。” 他发出满足的喟叹,把百城搂紧,与自己严丝合缝:“柏哥的‘快充’果然好用。我在甲方那儿受的气全没了。” 嘴唇在百城额头眉眼间游走,投桃报李。 百城享受着他温存的吻,却不无担忧问他:“新节目谈得可还顺利?” 【27岁俱乐部】出了如此大的火灾事故,余弦又在事故里失了忆,《今日营业中》被迫中断了拍摄,从平台的香饽饽秒变烫手山芋,梁丝桐和资方、发行平台博弈了好几轮,双方才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各退一步”——《今日营业中》播完书店篇就收官,平台也不再续订。 事后梁丝桐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自己这步子退得有些大,扯着了蛋。他早年做网红时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儿上来了,愣是杀到几个话事人的办公室里,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个新节目的立项机会。 梁丝桐近来和百城热恋中,想都没想,就决定做一档恋爱综艺;接着他熬了几个大夜,很快把《交换真心》的策划书发给了资方和平台。 在梁丝桐的设想中,《交换真心》会邀请几对情侣,让他们在诸如荒岛、渔村、被隔离的小区等等极限环境中生存,从而检验彼此的真心。 爱情究竟是“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还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节目见分晓。 梁丝桐如被戳了一针的皮球,泄了气:“这节目吧,顺,也不顺。” 百城悄悄把人放在椅子上,起身往冰箱处走去:“顺是何意?不顺又是何意?” “资方和平台方都觉得本子不错,但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演员资源。”梁丝桐有些沮丧,“平台的宣发经理知道了,建议我自导自演,上自己的综艺。” 他扭头望向百城,却见对方打开冰箱,捧出了一块……蛋糕。 “生日快乐。”百城温声说着,淡笑看他,“丝桐。” 刚在一起的时候,百城喜欢喊他“三九”。后来看梁丝桐一门心思扑在他的新综艺上,和资方要钱,和平台battle,一整个战斗力报表,很有几分“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狗狗”的意思。 和前世那个闻弦歌知雅意的乐师三九先生不能说是毫不相干,只能说是截然不同。 百城便改了口,叫他“丝桐”。 百城不再纠结过去。 因为过去的意义,就在于,成为今天。 “这……”梁丝桐又惊又喜,眼中冒出星芒。 蛋糕雪白一块,如满月如银盘,上面没有什么花哨的装饰,唯一根点燃的蜡烛。 火苗静立。 “丝桐,今天27岁啦。”百城乜斜了一眼时钟,笑容更盛,“来许愿吹蜡烛。” 梁丝桐走上前,双手合掌闭眼念叨着什么。 许好愿后,他撩起眼皮,看到蛋糕上一行用巧克力酱写就的簪花小楷: 第345章 【何其有幸,得君相随】 哪怕是绵软的巧克力,也挡不住字迹的俊逸有力,是百城的笔迹。 “柏哥,你又文绉绉起来了。”梁丝桐甜蜜地抱怨,“就不能整点儿我们俗人看的东西吗?” 百城闷笑一下:“这句话还有通俗版。” 梁丝桐:“?” 百城:“希望我们在日常的粗茶淡饭里,吃得好,睡得香,身心都健康。” 梁丝桐噗嗤笑了出来:“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望吗?” “?”这下轮到百城疑惑。 “我的愿望是——”梁丝桐拉长了调调,他的一双眼睛如漆如墨,却虎视眈眈,“新节目和你,我至少要上一个。” 说话间,他一手抱住百城的腰,像捧着一颗刚从树上采撷而下的、丰润多汁的水蜜桃,只消稍稍用力,就能挤出甘甜的果汁。 另一只手又悄没声儿伸进百城的丝绸衬衫,灵巧地朝下探去。 百城闷哼一声,咬紧牙关,腰腹的肌肉悉数绷紧,还不忘数落道:“手这么凉。” “干点儿别的就热了。”梁丝桐嘴角噙着笑。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晚满足一下我的生日愿望?”梁丝桐贴紧百城的唇,“恋爱到爱的距离,只有负十八厘米。” 百城闭上眼,点点头。 他呼吸急促。 但他清楚地明白,这种喘不上气的、毫无杂质的、每次呼唤必有回应的、永远都不变的感觉,是爱。 二人吻得情动,窗外微凉秋风又很没眼力价儿地钻进了百城的鼻子,挠得他心痒。他几乎要失去平衡,手向后寻找支点,撑得楠木桌发出钝重之声。 紧接着,“哗啦”一下,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梁丝桐从情愫中抽离,拾起了地上的物件儿:“?” 是一本小册子,深蓝外皮,内页是月白色的洒金宣纸,古色古香,韵味颇足。 “随手写的,”百城脸颊绯红,从实招了,“写点故事集。” 梁丝桐翻着册页,综艺导演的职业敏感度蠢蠢欲动,他好奇道:“我以为只有我对剧本感兴趣呢,原来柏哥也喜欢写故事?” “兴之所至,”百城笑意不止,“而今之事,由我来写。” 而今的故事由我来书写,人间的万象都会有属于它们的结局。 “这故事,”梁丝桐合上册页,忍不住疑惑,“还有名字?” 百城微笑颔首。 梁丝桐定睛看去,封皮处,一行大字赫然入目。 ——《27岁俱乐部》。 作者有话说: 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祝几对小情侣们99,感谢大家10个月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