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一千年》 第1章 《一念一千年》作者:安和谯【cp完结+番外】 文案: 太和廿年,大新朝奉亲王梁陈因奉旨追查偶人之乱,误入了民间传说中的桃源梦境——十叠云山,却在冰湖深处,因误触阵法而启封了一具上古鬼帝留下的幻影躯壳,还强行和对方结上了血契。 鬼帝大人十分冰冷无情,是止小儿夜哭的极恶凶煞。 只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张脸曾在一个只属于他的夜里哭过。 我一直在等你 几乎忘掉了光阴 你呢 附录: 《上古乱闻·录情·情诗稿·卷壹:神鬼》 寂寂夜雨上重楼,柔风不动过九秋。 霜冷春晓摘灯候,忽忆当年共解诗。 神感 听雨闻风昏独坐,烈花香堕杯捉酒。 乱拨五十弦撞破,相思一寸却万重。 鬼歌 cp:纯正神明x偏执恶鬼 梁陈x明韫冰 前后有意义 1v1、神鬼、幻想、情投意合、剧情、架空、千年有缘、he、强强、正剧 第1章 一叙 兰因 “他没给钱!”小店里被这一声点燃了,几个茶倌摔下托盘就猛虎扑食般轰过去,把那穿着破烂衣衫的人劈头一打,人歪在地上,拳头就下板栗似的砸下去。 “打的好!打的好!”看客们嘻嘻哈哈起来。 被打的人身材中等,一身看不出原始颜色的布衫,半熟虾米似的蜷缩着身子,两只手护在肋间,脸上的皮肤像被太阳晒得卷起来的橘皮似的,越来越皱缩。 “你又读什么书啦?”拿着粗茶碗的村夫们热心地问道,“《兰亭书》还是《蓬山记》啊?不是老话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吗?为什么你老皮到今儿还没讨到个老婆,考上个功名?连一碗茶都吃不起啊!” 茶倌一脚踹在绰号“老皮”的男子后心,他呕的一声,趴在门槛上把刚刚喝下的粗茶全都吐在了山路泥泞的厚土里。 “读个屁!又没钱又没势,我看他是魔怔了!还敢来我这里吃白食,弄不死你!”掌柜的敲着算盘,啐了一句。 那“老皮”原并不姓皮,而姓朴,见素抱朴之朴。原先在几里外的城里做木匠的,不知为何,一日突然撞了邪似的把活计都抛了,跑到这静熙山脚下搭了个破破烂烂的草庐,又到处捡书求信,日日闭门研读。这架势呢,说是要出家,又不是,头发还在;说要修道,更不像,也还要吃饭。只是一日穷似一日,潦倒不堪,所以每次到了这小酒店来讨饭,就备受讥笑。 老皮趴在门口嗦嗦哆哆地缓了半晌,支起身子挪到了边角的位置,用袖边角擦了擦脸上的脏污,歪在柱子上直直地看着桌上的酒食。那靠西的桌子上坐着的几个人还算有些良心,有人便给了他一碗酒,笑道:“您老人家到底在那破庵子里发什么神通呢?也不说给我们听听。” 老皮感激地接过浅口碗,很是珍惜地抿了一口淡酒,嗫嚅道:“我,我找东西……” “找东西?找什么?找的连饭都要向人讨啦?”那打尖的农夫哈哈一笑,“我看你还是早点回城里做些打算,闷在这里算什么事!” “哎――刘叔你这话差了,”他对面坐了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面相大约和农夫沾亲带故,这书生道,“我看古籍,闻静熙山内有一义学堂,乃镇山仙人所开,年月悠久,对人来者不拒的,又书山如海,供应膳宿,就是不知道如何前往,想必这位老先生就是在找这个地方吧?” 老皮脸上的皱纹一紧,又一松:“我……” “――当真有这么个地方?岂不是世外桃源了?”刘叔却没管他了,跟自己侄儿一言一语地聊起来。 “世外桃源且还差些,”刘书生道,“不过这都是传闻,传闻里蓬莱、瀛洲、方丈三岛上还有真仙呢,何曾有人见过?我看还是多读几册书,赶明儿考上汨都去才是正经。” 汨都即本朝帝都,皇城所在。 老皮不再有人搭理,便自己歪在了柱子边上,嘬完了那一碗酒,目光扫着别桌有没有吃剩下的残羹。 小店里有人谈起了最近的奇闻轶事,说到兴处,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要说这怪事还真是年年多,那最近十里城中就有啊!话说那赵老员外纳小妾,那美妾生得真是沉鱼落雁,新婚当晚,赵老员外雄风不减当年啊!谁知第二日起身,往枕边一看,那花容月貌的小妾竟然是尊玉雕的人偶!一摸,浑身冰凉冰凉的――那老员外古稀之年,当即吓得心口拔凉拔凉的,两腿一蹬死也――人偶闪出婚房在员外家大开杀戒,把个满门都害死了!!” 旁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狠毒?!” “是啊!据说剥皮抽筋,吃肉挖眼,员外家里惨叫声不绝,邻居还以为他们家杀猪呢!” “那人偶捉住了没?是什么邪法?有线索了吗?为何选中赵员外家?可是有人与他家结怨?” “你问我,”那唾沫横飞的人两手一摊,“我问谁?” 一边有人插话:“这事儿还得官老爷管――” 话音未落,又有人一把搡起了那瘫坐地上的老皮,一个老拳打上去:“臭乞丐!敢偷老子剩饭!”那人是个壮汉,身高九尺肌肉遍身,是颇有大名的一个莽夫,外号叫做“走八哥”的。颇多流氓小弟,这一下全都蜂拥而上,将老皮围在中心爆栗似的殴打。 第2章 老皮那瘦弱的身板哪儿经得起这种暴打,当即吐了血出来,又缩成了一只老龙虾。 有人看不下去了,扬声道:“算了吧!八爷爷!” 那走八哥横目一瞪,这人气焰刹那熄灭,浑若无事地埋下头去喝了口酒,冷汗不声不响地冒了两升。 “奶奶的,老子的东西扔给狗也不给这种要饭的吃!给老子往死里打,看他那张酸腐烂脸就恶心!”走八哥骂了几句,一脚踩在这乞丐的手上,老皮本是生不如死,软泥一样任打任骂,绝无反手的意思。但这一下却好像踩中了逆鳞,这老头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力气,一使劲掀开了走八哥,愣是将他翻了个身,重重地摔在地上。 店内一时死寂,连喝酒的都不敢说话了。那掌柜的也不敢喊人报官,心想大概这老乞丐今天是要交待了,只可惜脏了他的地,洒扫又多费一番力气。 走八哥一骨碌爬起来,勃然大怒,咔嚓一声竟生生拧下了直棂窗上的一根棂条,抄起来就要打―― 老皮心如死灰地把手揣进怀里,只听嗖的一声脆响,似乎有物破空而来,而上方削肉似的厉风并未劈下,须臾他心惊肉跳地眯开一个眼缝,只见走八哥脸上的横肉都扭曲到了一起,那棂条上正横贯着一支红羽箭矢。 众人朝箭矢来处看去,只见一个红衣少女带着个侍卫站在门口。这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眉目明丽如一把火,两边飞扬的眼尾下不知是胎记还是什么,有两道火红的飞墨。 她手里拿着一把弯弓,精致非凡,两头琢成凤凰的模样,弓弦犹颤,可见方才那箭就是她射的了。 只要她稍微射偏一点点,那箭就能把走八哥的皓腕当羊肉串了。 “哪来的臭丫头?多管闲事!”走八哥怒吼一声,“给我把她抓过来!” 这少女衣饰华贵,显然并非寻常女子,稍微有点脑子的大约都不敢冒犯。但显然小流氓们吃得多想的少,脑子发育先天不足,一见此人竟敢冒犯大哥权威,登时呼啦一声围过来。 “欺负老弱,伧夫之徒!”少女冷哼一声,退开一步,并不迎战。那侍卫乖觉地出前上挡,将几个乱拳挥舞的小流氓打飞,撞翻了几桌。看热闹的村夫们不幸被殃及,胆小的只好忍气吞声,偏偏那刘叔并不是吃暗亏的人,好好的一桌菜被搅了,怒从中来,一把抓住那滚了一身菜油的人,一拳送上:“小王八!老子的饭都没吃几口,叫你先糟蹋了!东来西往,闲的你蛋疼!” 那流氓的兄弟一见自家人被欺负,又暗想这边的好打一点,便呼的一巴掌往刘叔脸上扇去,老叔不防备,被挨了一下。顿时大怒,呼朋唤友,他人缘好,周围坐着的人顿时撸起袖子纷纷加入混战,那侍卫一打十,这边又战的不可开交,桌子椅子彻底如尘散了,碗盆也不知道碎了多少个,哗啦声不绝,一地的菜油包子。 掌柜的转眼遭劫,血气都喷出来了,哭天抢地拍桌子:“哎呦我的妈呀!我今儿撞太岁了!我是小本生意,大爷们,大小姐!能不能出去打啊?我这店受不住你们的神威啊!” ――并没有人理他。 一个馒头在混战的间隙滚到了老皮手边,他一时惊喜地抓住了,忙不迭往嘴里送,狼吞虎咽,几乎没尝出味道,就下肚了,腹中饥饿才终于缓和了一些。 然后才是骨头断裂的疼痛,他不禁痛吟起来。 正当这时,他觉得有人走到了他身边,朦胧间是一团火红。 ――正是那个少女,她趁走八哥带小弟围攻侍卫,自己走了进来。她眉目生得非常张扬明艳,五官秀丽得叫人喜欢,老皮不觉更为窘迫了,往墙角缩了缩。 “你是何方人士?”少女没有发现他的难堪,开口问道。 过了很久,看到她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老皮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几乎是受宠若惊地张口道:“我、我姓朴,是十、十里城……北街桥下的木匠,现在住在闲话庵里读、读书。”话一时说的急了,又不免咳嗽起来,牵动了打伤,眼神有些涣散。 “十里城?”少女眉头一皱,本能地想搀扶,但又不知道如何下手,于是停在半道,又问,“什么是‘闲话庵’?” 这话只是单纯出于好奇,老皮却像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样,枯槁如灰,声音低微:“山脚下……草庐……” 少女想了想,似乎路过静熙山脚时确实见过这么一个地方。草庐……原来两三根木棍搭的烂棚子也能叫草庐!她作领悟状,看了看老皮十分痛苦的样子,说道:“朴老先生,您没有亲人吗?我可以帮您找……这附近有能治病的医师吗?哎!这是不是骨头断了!” 说着,老皮费劲摇头的时候,那混战的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喊:“偶人!偶人!救命啊!!” 徐晓晓眉目一凛,蓦然回首,哭爹喊娘的人群里一个细瘦的人森然地扭过头来,一身如玉,两眼如渊,两只手横抓着一个小流氓,折筷子一样地往下掰,竟是要生生把他掰折的架势! 那人杀猪一般地嗥叫,徐晓晓断喝一声:“十七!!” 侍卫大声一应,一直未曾出鞘的剑抽出寒光,水蛇一样直挑偶人的手臂,当的一声巨响,正往外跑的众人都觉刺耳,难忍地捂住了双耳,拿下手来时竟是震出了血流。 偶人脱手,那人滚下来一阵狂跑,那偶人便一扭头,正和来不及走开的走八哥对上了眼。 第3章 这偶人本是走八哥最心腹的一个人,因为从小脑门上长癞,剃光了,所以叫做青头皮的。走八哥不知偶人已无神志,色厉内荏道:“青头皮!我是大哥啊!你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徐晓晓骂了一句:“你在那干什么呢?快滚!偶人已非人,管你是大哥还是老娘,他连他自己都不认识了!” 走八哥哪管她的话,还想装佯,青头皮猛地扑过来四指就抓进了他的肉里,那肌肉坚硬如铁,偶人的四指却在里面狠狠一搅,抓住了他皮肉里的骨头,咯吱一声掰断。血喷如泉,走八哥爆发出一阵大吼,一拳就砸去,然而除指骨震痛外全无效果,偶人冷冷地凝视他,张开嘴就咬向他的颈动脉――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穿过了它的嘴巴,那箭矢尖端与人偶的脸擦出火星,被它咬在嘴里,制住了动作。 它稍微一顿,缓缓扭过头来,那阴邪的眼神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下一刻一阵阴风拔地而起,方才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旋了起来,村民们惊恐万状,有的抱住了柱子,有的抱住了石头,身子被吹到半空中,吸向某个地方。 刘书生抓住了窗棂,帽子都被吹跑了,费劲地往后一看,魂魄都险些飞出去了。 只见那偶人的身边凭空破开了一团黑漩涡似的阵法,跟巨大吸盘似的把外物往里面卷,走八哥半个身子都已经进去了,脸色已经青了一半。 徐晓晓回头一看,老皮死命地抱着柱子,跟破风筝似的飞着,看来还没有到半身不遂的地步,她扭头飞身而上,十七一把捞住她丢下的弯弓,随身而去。 她一把抓住偶人的手,只觉得彻骨冰凉――掰不动――那青头皮骤然一望她,她就如堕冰窟。十七剑劈而下,那声响把大家的耳朵又震出了一轮血。 “祝融神在上,请南方之火,”徐晓晓牙缝里挤出一句,“荡邪――!!” 随着她这句话,她掌心迅速冒出了一大串火光,偶人本来并无感觉,却不知为何就像被这火烫了似的,倏忽收了爪子,走八哥随即痛嚎一声。徐晓晓一把抓住他的腰带,这少女不知为何有这等巨力,竟然徒手将一具九尺之躯从那有着恐怖吸力的漩涡里抓了出来,接着毫不犹豫地往后一甩! 十七瞳孔一缩:“郡主!” 偶人死命地拖住了徐晓晓,把她一并推进了那漩涡,徐晓晓的尖叫声中,十七也持剑跳了进去,就在他们被漩涡吞没的下一秒,邪风倏忽散了。 走八哥摔在一地狼籍之中,看着自己胳膊上的四个血洞,茫然地盯着那漩涡消失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开始更新了,新年新作品。 一、跪求一下收藏海星评论! 二、引用 行文里,不自觉引的就不标了,忒累。默认所有略有文采的对子跟修饰都是引用。 三、阅读界面 -备忘我自己。 字体:楷体15,阅读设置20、15、30、20 第2章 一叙 亭瞳 “郡主……哪位郡主?”死寂里有人忍不住问。 理所当然地无人能答。 众人正回不过神来,门口一震,一具躯体风一般卷了进来,砸在柱子上,又摔在一地桌椅的烂木里。木屑漫天之中,走八哥猛然看清了那躯体的模样,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外蹭,转眼扒住了那多灾多难的门槛。 掌柜的还来不及清算损失,打眼一看,失声道:“怎么又是个偶人?!这是手拉手来春游了吗!”说罢往柜台里一钻,打着哆嗦开始念佛。 店里一阵骚动,所幸刚刚那妖风把大家都赶到了门口处,跑的也不剩几个人了。刘书生整了整衣冠,往那一看,只见那偶人全身雪白,却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如弱柳,从地上一爬起,便迎面送来一阵香风,貌比西子。 他琢磨道:“看这容貌打扮,怎么竟好像方才田老叔说的那个赵老员外的小妾?” 方才还有人问它的来源去路――不过既然她出现在这里,那自然是没抓住了。 才想到这里,一队官兵就闯了进来,带头的丰神俊朗,一身黑红常服,头戴方口帽,两边垂了两条长长的帽带,一手掣一把雪亮的长剑,气势颇高,另一只手上则拿着两根大约八寸长的细木条。 那偶人不知为何,好像有些忌惮什么似的,阴毒地摆着一副冷脸,并不挪动。 衙役们把百姓挡在后面,绕偶人围成一个饺子形的包围圈,有个人请示了一句:“苏大人!” “哎,这里怎么这样脏乱?是黑店吧?不成体统。”唤作“苏大人”的男子往地下扫了一圈,忽地看到一截烂木头上串着的凤凰羽箭,嘿道,“我就知道那毛丫头跑这来了!那装神弄鬼的火闪瞎我了快,你们看见这么高一个姑娘了吗?这么高这么瘦,满脸的‘本姑娘天下第一’,叫人很想揍她小脸的那种。” 他热心地向人询问,有人见这大人好似不很可怕,便斗胆回了一句:“见到了!” 终于被他逮到了!苏视一开扇子,一阵光风一样扑出来,差点闪瞎别人,那人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位苏大人筷子一样的装备之间竟然有一片薄如蝉翼的扇面,褶皱分明,图画流动,云雾湿润,好似真景,那筷子头有个精巧的小机关,互相一扣合,再展开就能当扇子用,也不知道是什么奇物。 第4章 苏视笑眯眯道:“那人呐?”同时心下了然,八成就是在附近藏着呢。正想把人喊出来,别弄鬼了,就听那人战战兢兢回道―― “跟一个这么样的怪东西――”村民指指那美貌人偶道,“卷进了一个黑色的大窟窿里面,还有一个侍卫,也不见了。” 趴在门边装死的走八哥忽地一动。 “什么?!”苏视脸色一沉,那人偶被一指,好像就被激怒了,脸色一变,爆出一排獠牙朝苏视饿狼般扑来,衙役们拿棍子一挡,数十根桃木杖横叉斜挂地将她拦住,只钻出两只苍白扑腾的爪子。 苏视丝毫不怵,喝一声“退开”,衙役们训练有素地撤了手往外撤,那密密实实结成的大网将人偶巨大枷锁般地铐住,苏视退开一步剑划长弧,人偶嘶吼一声震开木网,登时桃木杖天女散花般乱飞,那道剑气却撞开乱棍,直劈它眉心―― 这时刘书生忽然看到窗户旁有人,便疾呼道:“大人!小心!” 剑气当的一声劈在人偶眉心,它往后踉跄一步,身子抵在风痕斑驳的柱子上,那美艳阴邪的脸上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那缝隙里隐隐溢出恐怖的黑气,别说流溢过来,只是远远地看见了一眼,都心惊肉跳般地森寒。 苏视扭头一看,那先前被走八哥掰破了的直棂窗骤然一个蒙面人破窗而入,直奔偶人,那玩意徐晓晓一摸只觉得冷得皮都要撕下来了,这人却直接就抓住了它的肩膀! 偶人受了方才那一剑,邪气正虚,这蒙面人又飞快掣出一道符咒钉在它脑门上,彻底封住。然后那面墙忽然轰然一炸,硝烟骤起,土木四溅,所有人都吃了一鼻子灰。 “不好!他要带走那人偶!”忙乱间,有人喊。 苏视暴跳如雷:“抓住它!!” 官兵一拥而上,谁知大烟里什么也看不清楚,连自己人都分不清,一群人抓了一会儿瞎,被自家弟兄赏了无数个老拳,劈哩叭啦好比下栗子雨,于是痛苦道:“别打了!自己人――苏大人!人不见了!” “偶人呢??!” “没看见!谁摸我屁股啊!!” “兄弟对不住,是我不小心抓错了!” “蒙面贼呢?那个是不是??!” “好像是!抓住他!!” 瞄准目标,一堆人下饺子似的扑上去,连旁观的村民也加入了惩恶扬善大军,刘老叔一马当先地按住了这人,一拳就揍上去:“叫你搞破坏!叫你截胡我们官老爷,你个坏胚子!” 这时有个衙役低头一看,下巴差点嗑了,屁滚尿流道:“等等……” 走八哥在一片鸡飞狗跳之际用老皮的姿势爬出了小酒店,吸了一口山间的清新空气。才抹了抹脸爬起来,回头一看,却见一道极为明亮的光飞剑一样在烟尘里一闪,随即是一声巨响。 明天晓日,这店里忽然光芒长炽,像破空弹出了一个太阳。 那破开的墙洞里飞土坠地,渐得清明。只见方才那蒙面人和偶人胸贴背地被一支华光潋滟的箭矢钉在了柱子上,那箭矢明亮得像骄阳,散出的光芒化作千万道细长的锁链,把这对“佳偶”体贴地五花大绑了。 走八哥忽然浑身一抖,扭过脸去,只见细雨青雾的酒旗下站着个人,手里那把雕弓还未收起――那大弓快有他整个人那么高了,并没有弓弦,拿在他手中,却轻巧神圣,流荧溢色,恍非凡物。 这人长身玉立,发梢沾着点草木雾气,隔了几丈远,朝这侧颔首一笑,恍然似这苍天疏地一轮日的化身,出尘脱俗,却又触手可及。 “壮士何往?”他将手一送,示意了反方向,“不若回道去看看罢。” 不知为何此人有种温和的压迫感,作为一个不讲理如同一日三餐的资深流氓,走八哥竟不敢违抗,屁都不放一个就言听计从地转回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去,才一进去就听到苏视的鬼哭狼嚎:“梁远情!梁远情!我跟你势不两立!你早来了净在那等着机会耍帅呢?你是人吗?!你看看我!我的俊脸――我的玉手――” 梁陈于是张手一放,那把弓却没有掉下去,而是如有灵犀地化作流光回到了他的太阳穴――这位不是人的公子来到了苏大人的身边,一时被他的形象震惊了一把。 只见苏大人鼻青脸肿,一张俊脸已成往事,玉手和衣服也惨遭荼毒――不知道被谁踩了几个脚印,那顶闻名遐迩的学士帽子都飞了,正被一个双腿转筋眼泪汪汪的小衙役圣旨一样捧着。 “这能怪我吗?子呈。”梁陈温雅一笑,捡起地上的荔三百扇,在苏大人火冒三丈的脑袋上敲了一敲,“你看看你,追个偶人追了十里地,好容易快抓住,还差点让她给拐跑了。我看随便一个民间老道士,脚筋都比你们康健。” 苏视被搀扶起来,摆了摆自己的袍袖,劈手夺过自己的扇子,情真意切地说:“请滚!” 梁陈上下看了看这破店,不以为忤:“小毛丫头呢?还请这位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快出来,难道要本王抓她出来吗?” “还说,方才这里的人说见是见过,不过被偶人拖进太虚门里去了。”苏视随手一指,恰好指中了刘老叔。混乱中失手揍了大人俊脸一拳的老叔虎躯一震,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舌尖打抖道:“大大大人,我不知道,我没留意啊――他知道!他知道!大小姐就是为了救他才被那黑窟窿吞了的!”说罢一指走八哥,仿佛要隔空戳死他。 第5章 梁陈和苏视同时投去目光,梁陈一眼就看出这大汉身上那几个血洞上沾染阴气,但衣襟和腰带处又带徐晓晓请介火的光辉,才拦下了他。 梁陈打了个响指,忽然不知从哪蹿出来一队侍卫,侍卫长十九把失魂落魄的掌柜从柜台里抓出来,劈头就问:“还有完好的桌椅吗?” 一柱香后,承重柱上挂着对不知品种的还在挣扎男女邪祟,侍卫们暂且从地上的狼藉里收拾出了一方干净,放下了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梁陈事事儿地坐下,嘴才一张,苏视就喷道:“奉亲王好大的架子,是不是还想要杯贡茶品品?” 梁陈手掌一摇,掌心流出一泼光,眨眼凝成一把大扇子,捏在了实处。他很有风范地扇了扇,哎道:“子呈何必如此暴躁,坐下歇歇,我迟来一步――其实是事出有因。” 先前侍卫们吆喝了两声,但也有许多人没走,愣戳在门口窗边看热闹的。这还不够,更有人招朋引友,地也不锄了,柴也不打了,把全家都搬来了听八卦,把个小店的破口处围得水泄不通。 这会儿苏大人那“奉亲王”一出口,就有人七嘴八舌地道起了淡话。 “奉亲王,好像是圣上早先从家乡流渡接回去的胞弟!” “是了是了,本朝所封王侯甚少甚少,拢共也就珍宝似的两位,这小亲王算是头一个啦!真是大贵人,他好俊呐――” “那么那位苏大人,想必就是忠国公世子苏视啦!听说这苏大人在各地巡抚,做钦差大臣,只要遇着贪官污吏那就一顿呲呐,简直是威风凛凛!” “听说这两位私交甚好,从小一同读书修学,常是形影不离的,如今一看,果然果然。” 议论声里梁陈迎着苏大人满脸的“我信你吗?”,笑眯眯地一打折扇,侍卫长十九就把一队人押了过来。那几个同墙上和美人偶挂起来的蒙面人衣饰明显类似,脸上却没扎面巾,个个都鼻青脸肿,戴着木枷,垂头丧气。 这一溜人原是个四海的匪帮,自取了个名字叫狂风。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什么“圣女”说起了静熙山内的义学,圣女曰:那义学所处是个仙境之地,里头藏金蓄银,奇珍异宝随处可见。只是义学仙境难入,“圣女”便指引了他们一个法子――以偶人为媒介开太虚门,便可刺破人世,进入仙境。 于是这狂风帮就到处罗刮偶人来试验入境之法,近来也不知为何,各地时有偶人成邪,还真让他们找到了许多,他们几个帮主已经借阴法穿了太虚门,挖宝去了,剩下的人自然也想分一杯羹。于是十里城里赵老员外家美妾一事才出,官府还没抓到逃窜的偶人,这帮人便循着味儿来了。 入太虚门的方法是打碎偶人――虽然喊做偶人,但那其实是因为这种东西中空,质地极硬,又十分冰冷――实际上不像瓷不像铁,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打破它就相当于残杀它,也是那“圣女”给了狂风帮几种符篆,使了之后就可以直接接触它从而定住它,再碾碎之,引出太虚门。 但偶人极其凶残,梁陈在追查之中发现,那种符篆只能定住它们一时,不断地失效又重绘重贴对这帮没文化的粗人来说相当麻烦。他们阴差阳错间发现活人的肉对这偶人有类似安魂香的效果,于是他们经常抓人来饲养这些通往“仙境”的钥匙。 发现这件事后,梁陈和苏视兵分两路,梁陈缉拿狂风帮,苏视查探人偶的来历,不久前才在十里城互相碰上了。正当这时,当朝国师恰好向他们同时来信,告知国师的义妹――也就是颇受皇帝宠爱特封昭阳郡主的徐晓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自己带了一个侍卫,留了张书,就从国师府溜走了,号称要惩恶扬善,降妖伏魔,名扬天下。 据国师的推演,这小姑娘一路直奔北,近处的命线和奉亲王大人和苏学士绕的七七八八,大概是会和他们相遇的,于是委托他们帮忙把人抓回来。 梁陈和苏视一边抓恶的一边抓不听话的,颇为分身乏术,徐晓晓这小姑娘偏偏还跟国师学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小术法,甩人一套一套的,滑不溜秋难拿得很,几番智斗,还是被她溜了。 一溜还不要紧,直接跟偶人溜进不知道是仙境还是鬼蜮的什么太虚门后去了。 把人愁的头疼―― “狂风帮?”苏视剑尖一挑,一个畏缩在地的人脸翻过去,脖子上果然有狂风纹路的乌黑刺青,“一直跟着过来的?” “正是,”梁陈手里那把扇子化光飞了,他接过侍卫长送来的粗茶,喝了一口,看向一直贴在墙边的走八哥,眼睛很轻地弯了一下,“既然诸位都在,我倒觉得,今天可以一解偶人之秘。” 作者有话说: 本书会有各种设定大杂糅的hhh 第3章 一叙 已矣 自打新年后各地偶人为祸,再形成恐慌,由地方衙门上报,到苏视追查这事儿大半月,至今也只勉强发现眉心是偶人的弱点,以及狂风帮总是尾随在后。揪出这帮匪徒后,梁陈和苏视把信息一对,便发现其中这个“圣女”的角色很是微妙。 圣女给了狂风帮指引,又给了他们制服偶人的符篆,苏视在查探偶人的时候,问讯那人生前的亲友,意外得知一桩消息――那变成偶人的人也曾经见过一个圣女。 这两个圣女是不是同一个并不好说,因为时间线对不上――一个邪物能在同时好几个不同地方作乱吗?但当今分身法又不难学,梁陈没有亲眼看过,也无法判断。 第6章 只是这“偶人”的成法,是很值得推敲的。 现世里从来没有一种邪术能瞬息之间夺人性命的,否则那圣女岂不早就席卷九州了,要做什么都行,不必如此藏头露尾。在奉亲王与钦差大人还没知悉这件事之前,民间倒也发现了桃木杖可以抵御它,也可以用滚水来提前测明自己是否中偶人之术――如果有,泡在热水里就动弹不得。只是没有解法。 这并不是毒,也不是幻术,人变成偶人之后神志全无,丧尸一般疯狂攻击旁人,眉心可以坚铁劈开,暂时镇压,带正气的最能克邪――苏视那把剑是御赐的,带真龙之气。 然而梁陈在追查中发现,变作偶人后,它们杀害的人倒也并不是全都“无辜”。 他扭过头去,那一身红嫁衣的新嫁娘脑袋半歪,她的发髻早散了,一头乌黑长发黏在赤红的绸缎上,冷白泛青的美艳脸庞上一片森然,两只眼睛下有两道血痕。 ――偶人化是在一瞬间完成的,那一刻皮肤凝出冷铁似的坚硬,像冷水浇头,皮下的肉骨筋脉、五脏六腑却会像被巨力生生出,痛彻心扉。 这痛楚只是转瞬,此后人会永久地凝成这一生中最痛苦的一面,带着那一瞬间的感觉成为偶人。 但很多偶人的模样却并不是偶人化的那一刻。 苏视追拿的这个小妾在赵老员外家残杀了八口人,并不是鸡犬不留,她留了――留了女子和小孩。 这美妾原先就是这山村中人,梁陈方才还在村里打听了一圈,所以来得相当迟。他敲了敲桌角,侍卫长应声把走八哥的腿一击,这大汉就跪了下来。 苏视一挑眉毛,不知道姓梁的又搞什么。就听梁陈慢悠悠道:“这位壮士,您干了什么勾当,老实招来吧。” “大人,那小姑娘突然跳出来拦着我抓贼,差点把我射死,后来我一个兄弟变成偶人,到处害人,抓了我四个血窟窿,还要把我拖进地府去……郡主……郡主不计前嫌出手救我,自己却被抓走了……就是这样啊!我绝无欺瞒!”走八哥肩膀抖如筛箕,把一切都交代了,本来还准备找证人,四下一看,老皮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遂面如土色。 “那小水货,牙都没换完就想上天――”梁陈听了面如春风,心里暗暗磨牙,瞬间想好了抓住徐晓晓之后怎么揍她,“非得把这家雀炖个全宴不可!” 想完,他指尖流出的光又凝成个精致的勺子,碰了碰茶盏,声音清脆。梁陈:“没让你交代这个,郡主什么性子本王还须问你吗?” 走八哥一脸茫然,不交代这个还交代什么?虽然刚刚奉亲王在酒旗下那惊鸿一箭确实让这色胆包天的流氓有几分不好的联想,不过这会儿说出来岂不是找死? 苏视忽然明白了,扭头问围观的百姓们:“刚刚还有谁被偶人碰过的?” 大家左右看看,马上拥挤的人群里几个人被推了出来。其中就有那个差点被掰成两段的,此人鼻子边一个大痦子,形容猥琐,颇不雅观。 “大人,我们都是受害者啊,差点就被青头皮吃了!” “是啊是啊,本来教训那个臭乞丐的,他突然就变成怪物了,抓着我就要吃肉!多怕人啊!” “我差点就一掰两断了!” 梁陈颔首又颔首:“不错,不错,‘青头皮’,方才我在你们村里问过了,有这么一个人。常跟着‘走八哥’一起坑蒙拐骗的,乡亲们都讨厌的很,你们是一堆儿的。” “也不能这么说嘛……”有人讷讷。 “嗯,那听我说,你们听听我说的对不对。”梁陈先指偶人,“‘青头皮’是那姑娘的姐夫,这对姐妹是你们村里有名的浣纱美人,乃双生子,都已有了心上人。妹妹被赵老员外强聘了去,姐姐与青头皮完婚,这青头皮是个不三不四的流氓,但长相还算周正,成婚后也依着妻子的意思跟一个不做工的木匠学了手艺,但总是没两天就被狐朋狗友――哦,也就是你,你,你――带了去喝酒赌博,把微薄收入输了个一干二净。” 被梁陈点到的人都低下头,面露心虚之色,冷汗直冒。 围观群众应和起来:“是啊!就是!当年那大娘子和二娘子真是一对貌美如花的姐妹呢!” “真是可惜了!” “二娘子不是与一个书生定情了么?!怎的最后偏嫁与了那赵员外!” 梁陈一双眼睛生得笑吟吟的,只是那笑意此时却颇淡,如同薄雾,他又继续道:“日子越过越难,按理说就这么过下去,歇一日劳一日,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走八哥浑身一个哆嗦。 梁陈声音冷下来:“只是那大娘子生得貌美,青头皮的‘弟兄们’就暗暗起了色心,设下了一个局,于是你们相约买酒去了他家豪饮,趁把青头皮灌的烂醉之时,一同强暴了大娘子,令她受辱而死,本王说的可有错?” 苏视将剑鞘一把掷在桌上,泼了梁陈半盏茶:“真有此事?” 外头的百姓回道:“有啊!有啊!” “当时大娘子身上还有孕,那孩子流了,血淌了一屋子,这帮畜牲见状不好全跑了,她惨叫了半夜,身边只有一个摇不醒的阮三,真是造孽哟!” “阮三第二天醒来,几里外都听得到他的嚎哭,那附近只有个守墓的老婆子,听得以为野鬼哭坟!” 第7章 一群流氓原想狡辩,群情激愤之下也只好哑口无言,个个默认了。 梁陈审视完,点了一下那脸上长痦子的人:“这是你们的军师,”又点了走八哥,“这是主谋。” 他说完,十九就框框两下,把这两人打得趴下了,吃了一嘴土。 “青头皮――也就是阮三,他性情温吞,是被你们拉入伙的,否则也不会变成偶人了,也没活剥了你们――知道本王为什么这么说吗?二娘子,也就是那边那位,她活剥了八口人,她的性格,按照我听来的,非常烈。偶人这种东西没有神志,但是有品性的,生前烈性,就容易滥杀无辜。” 苏视在边上冷声交代道:“按新朝律法,先把这几个收监,让他们写明了罪状再审再判再斩,写不明白就教他们写。” “至于二娘子,”梁陈轻声道,“原先和一个书生私定终身,两人相约私奔,只是约定之日她没在桂树下等到书生,而是等来了赵员外家抢人的家仆。” 苏大人皱眉道:“――赵员外家亲眷说她家双亲采药在山里被大虫吃了,她卖身葬父的说辞……” 梁陈动了动嘴唇:“……” 不过他还没说出一句话,外头的几十张嘴已经喷出了一系列反对之语:“假的!那二位是被赵老员外家的公子带人活活打死,丢进山林的!” “那赵家还一通威胁,那书生吓得收了钱搬去了他乡,真是软骨头。” “没办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一锭银子真能压死人啊!” “二娘子在赵家过得也不好,她一个村女无钱无势,我一个在赵府当杂役的亲戚说,谁也能折辱她,连那几个公子也手脚不干净。二娘子不是个忍气吞声的,一天要闹许多次,又不招女眷待见,还要伺候一个糟老头子,简直过得生不如死!” 喧嚣的杂音里,梁陈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假笑:“假的。” 苏视便对衙役们挥手:“把这几个人押走,别在这脏别人家的地。” 衙役抓起一地的人,走八哥强拧着走了几步路,忽然定住了,怎么都不肯再走,门口的百姓都朝他吐口水,他动了动嘴,后脑勺被棍棒一打,却执着地回头说道:“大人,草民有话要说。” 梁陈起了身,正把徐晓晓的羽箭从那烂木头上拔下来,听了便道:“请说。” 走八哥道:“王爷方才说她们都心有所属,二娘子的心上人是个软心骨的书生,那你们可知道,大娘子的心上人是谁?” 梁陈很浅地皱了皱眉。 这莽汉的五官也像是在石雕上刻出来的,又或许是麻木到根本做不出表情,他说:“对,不是阮三――她喜欢我。” 马上有人骂他:“呸,你放屁!”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长得那么漂亮,性情那么温顺,凭什么喜欢你?” 也有人迟疑道:“不对啊,我记得大娘子家小时候确实和他家离得不远――只是十几年前……他家人尽数被……杀……这才不务正业。” 那迟疑一出,梁陈顿时就明白了――十五年前,新朝初立,新帝登基不满五年,前朝臣子在此地啸聚,皇帝派兵围剿,打了许久才歼灭叛军。 梁陈是二十年前被皇帝找回汨都的,当时出兵平叛,还吵着要随军去见世面,再有,当时领军的大元帅,正是他身边这位好友的叔父。 “我父母在战乱时被杀,我成了一条野狗,她家里人当然看不上我。她曾经答应我长大了要嫁给我,她说过不反悔的。可要她和阮三成亲,她还不是一句话都不说就嫁了,我只是拿回我自己的东西而已。”走八哥又说道。 “儿时戏言怎能当真?彼时连神智都没长全。”梁陈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有些松动的表情重新静下来,冷笑道,“就算是彼此郑重的约定,没有正式的三书六礼,媒妁之言,你自作多情地当真,既轻薄她,也不为天地所认,岂不可笑。” 梁陈:“退一万步说,你‘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要她受别人的折辱?” 走八哥梗着脖子说:“我不要了的东西,自然可以丢给别人作践。” “好,好道理!”苏视一脚把他踹翻,唰唰几道雪亮剑光落下,周围人哄然一惊,却见地上头发成堆,原来苏大人给这位歪理大师剃了个光头,贵脚一抬,又照他的脑门上赏了个大青包,“好,快押回去写状子!本官今儿彻夜不眠也赏你个狗头铡吃!” 衙役们应了一声把人往外押,苏视忽然想起什么:“等等!” “怎么啦大人?” “告诉县官,畜牲不给管饭!” “好嘞。” 第4章 一叙 梓泽 见犯人退场,侍卫们忙叫人散了。梁陈拿着徐晓晓的羽箭,轻轻拨了拨,几簇流光从赤红的羽毛尖溢出来,直射虚空,又散为光点。 苏视瞅着那已经变成偶人的二娘子,随口问:“怎么?” “不在此间,”梁陈很想翻个白眼,“这傻丫头,一旦被我逮住了,非得抽她一顿不可。” “哪回都这么说,哪回真抽过――哎哎,你来,你觉不觉得,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苏视摆了摆手。 梁陈凑过去,看着那长箭钉住的一串人。偶人的脸美的很有冲击力,也邪得很有冲击力,此时冷冷地看着他,却不知怎么,叫他觉得心头一跳,竟好像在哪里看过这种神态似的。 第8章 “你这箭靠谱吗?我怎么觉得你比较邪?正常人能把光凝成筷子吗?以邪克邪,有道理啊。”苏视叽叽歪歪起来,不等梁陈反唇相讥,就说,“方才说了那么一大堆,跟之前那几个偶人的情况并起来,倒有点我们先前猜的那意思。” 梁陈只好“嗯”了一声:“确实――大部分都是有委屈、有不平才成邪的,只杀仇人,或者和仇人血脉很近的人。” 苏视:“还有,这种委屈不平只跟风月有关。” 梁陈微微偏头,似乎看见了那偶人的肩膀后渐渐出现了什么东西,苏视却自顾自地分析道:“既然如此,那基本可以肯定,这种邪术的媒介就是爱而不得了,不过……” 他还没“不过”完,一把放在桌边的椅子飞起来哗啦一声在偶人身上撞碎,狂风大作,碎末绞进了它背后的黑色漩涡之中。梁陈一把抓住苏视,一道光索刹那抛出几十丈,分化开枝,盘住了能拽住的所有重物。 “不是,圣女没说太虚门是声控的啊?!”苏视狂吼。 “声个屁!”梁陈额角青筋绽出,“你回头看看,二娘子人都裂开了!还有,请你主动一点伸手抓住我行不行??!你没看到我多累吗?!” 苏视两只爪子连忙捞住梁陈的胳膊,回头一看,果真那二娘子的美貌脸面上几片“皮肤”都刮开了。再一看,那被梁陈一箭穿肩的蒙面人笑得与她如出一辙,顿时跌足:“被坑了!” 正在这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 梁陈那个“把光凝成筷子”的技能乃是娘胎里自带的,虽然看起来非常华丽酷炫,能变大弓能变刀剑,但实际上是个典型的漂亮草包,经常掉链子。只要天一阴,他这破技能就是杯货真价实的水。 和太虚门角力之际,老天爷估计是看不下去了,呸了一口离场――小雨里乌云遮住了天日,天阴了大半! 于是梁陈那扒住了石头山崖酒旗沟渠的光索肉眼可见地打起了抖,且越变越细,这边苏视的衣角已经被拖进了太虚门。 偶人身上的空洞越来越多,几乎是要全碎了,苏视绝望道:“梁远情你行不行啊!” 梁陈忽然回头:“说实话,子呈,你觉得晓晓真有那么蠢吗?一头往太虚门里头钻。当时的情况肯定是她阻拦那个流氓欺负弱小,之后阮三忽然变成人偶,又突然碎了开启太虚门,就跟现在一样,你真的觉得是这个弱智把符篆贴到二娘子眉心的吗?那我怎么会发现不了?” 苏视一愣,就见梁陈那边一抬下巴,他自己的一只手就自动地摸在了二娘子裂开的眉心,他整个人汗毛都起来了:“梁远情!!”随即表情又一滞。 “不凉了是不是?”梁陈一看就知道,“偶人愿望既偿,身躯不凉,二娘子回到故乡,心愿分明未尽了――我看十之九是那个圣女,没准她能透过自己的这些傀儡看见各地,就像多了几十双眼睛一样,看见我们来了,她就打破偶人把我们引进门去。” “她把我们弄进去有什么用?我不想进去!谁知道还能不能出来啊!” 梁陈忽然把手一松:“进去拜会拜会这位伟大的圣女咯。” 苏视蓦地瞪大眼睛。 于是乎在苏大人声情并茂的“梁远情我宰了你!!”的吼叫声中,狂风把草木秋叶同三个人一个人偶一同卷进了太虚门。里头是一片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隧道,他们急剧下坠,朦胧间梁陈怀里多了个什么东西,他随手一摸,只觉得那东西残缺不堪,这一下竟然把手戳破了好几道。 温热的血滴溅开来,打到了那开裂得已经看不出原型的美人偶身上。 忽然那美人偶像是活了一般,吐出了一道轻微的呼吸。 “多谢你。”她说,声气轻得就像幽灵。 梁陈睁大眼睛,流血的掌心依然摸到了她面部那残破缺口的钝角,以及空洞的内里。 然而她的碎片也在一片片地往上翻飞,转眼连梁陈手里的这一片也化作了齑粉,泯灭在了这黢黑的悬崖里。 双手的血口子像被风声擦出了火,无尽风里,他们终于坠地了。 “呲――”一簇火从梁陈手中亮起,照亮了附近的景色。 一照之下,他率先就发现不对―― 附近黑咕隆咚的,倒不要紧。据国师说,梁陈是个天生的仙缘身,是一百年前大神之祭后稀存人间的一点儿神气凝形,机缘巧合之下落入凡胎,所以天生能感天日之光,双眼通灵,能辨人鬼。 他这会儿能感觉到,此地是有天光的,并非一片漆黑,人鬼成分却很复杂――他看人是有气的,分颜色――例如苏视就满身的书墨宣纸气,徐晓晓那丫头就是一团年轻不驯的火红。 二娘子是宛若被挖空的黑洞,那是鬼物最常见的状态。 这地方,梁陈怀疑他们在地底――因为他只有抬起头才看到许多摇晃的颜色,隔的太远了,仿佛是有许多人在环形的层楼里高高低低地坐着,那些不同色的点丝带一样悬抱着一大片疏淡、分明的黑影子――这也真是怪了,黑影还分颜色浓淡? 梁陈的“神眼”跟他的“神光”一样鸡肋,一天只能看一次,没等他分辨出自己脑门上那些晃来晃去的人人鬼鬼气,那幅罔顾距离的图卷就收了起来。 他这才低头一看,只见四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石壁,苏视歪在一块方石上,昏迷着。一同掉下来的狂风帮蒙面人咳了两声,眼中放出精光。 第9章 “我回来了――我竟然回来了!”他语无伦次地歪嘴笑了起来,手舞足蹈。 梁陈心里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往头上一看,只见石壁压顶,哪儿有什么隧道?他踢了一脚那乐颠颠的匪徒:“兴奋什么?这是何处?” 说罢他折下几根从石壁里伸出的乱枝,把火渡了上去,做了俩简易的火把,那匪徒十分殷勤地凑上来接过:“王爷,小的因生的黑,他们都叫我石煤人。小的曾来过这仙境一回的,认得路,小的愿将功折罪,我给您带路――” 梁陈问:“来过?如此说,这地方可以走脱了。” 他说着,忽然一愣,发现火光照到的地方似乎哪里有些不对。他走近了一看,不是错觉,原来那些石壁并不是石质,而晶莹剔透,宛若冰凝,触手却又不冷不化。他回头看匪徒手上的火把,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冰又不像冰。又是什么草木能生长其中?” 石煤人:“当然可以走脱,这里是仙境,又不是鬼地,难进易出,没有东西扣人的。小的给您讲讲――小的上回进来,是从抱朴义学的正门入,里头有雪山二十四座环抱一大湖,正东南西北四位,学堂里伸出云梯共撑一楼阁于大湖中央,高足有二百丈!那湖名离思,深不见底,分三层,每层五十丈,第一层是水,水里游满一种叫做雾绡的鬼,形如脱丝的大麻袋,见人就缠上来把你捆成猪头!第二层是半冰半水,长着一种剧毒的黑色荆棘,一旦不小心被刺破即血流不止,无法痊愈,不到一日就会暴毙!那种荆棘爬满了底下两层,把那湖底塞得满满当当,毒荆之心时有光芒大作,据说它护着镇山之宝……” 说到这,梁陈似笑非笑打断道:“哦,所以你们千方百计挖的,就是这个宝?” 石煤人见说漏嘴,只好嗬嗬一笑,含糊道:“小的上回随弟兄们从离思冰湖边上的雪地往下挖,从侧边挖到了第三层,只差一点――那毒荆猛然刺出,死了十几个弟兄……不知触发了什么阵法,义学堂的山长发现不对,就把我送出了。” “这里有潮气,想必就是你说的那水渊旁边的隧道?”梁陈看了一眼那黑黢黢的隧道口,石煤人举着火把往前走去,火光照亮了里头冰蓝色的清透壁面,瞬息那雪一样的晶石像是会吸光似的,泛起了幽蓝,绵延到远处。 石煤人点头:“偶人碎后开的门不是正门,有时会到意想不到的地方,要想出去,还得往这边走,尽头就是离思水,嘶――这么冷,没准是最深的那层。” 梁陈想了想,把苏视的肩膀一抬,背了起来。这人一起开,梁陈却发现他趴的那方形石头并不是石头,而是一尊雕刻精致的小佛龛,里头甚至有香炉,然而里头却供奉着一张轻薄盈润的玉似的纸,被雾轻飘飘地托着。 “这是什么传统?”梁陈没明白,“给书上香,它又不会真吐个颜如玉出来。” 石煤人一边走一边说:“王爷有所不知,这抱朴义学的山长,是位老仙人,姓朴,叫做朴兰亭,已活了不知道多少岁。他最爱惜书卷,学堂里到处都是书卷兰香,如果见到有人不珍惜纸张,就会严罚。” “罚的相当恐怖,”这位黑炭兄补充说,“如果把书页弄残了,那就站在离思湖边上的雪道长亭里迎着风大声朗诵那本书,直喊到长亭上昨夜的积雪掉下来――太恐怖了。” 梁陈颇为赞同,并很诡异地觉得听起来并不离奇,好像他一早在哪儿听过似的。 两人往隧道里走去,越往前走,光线越亮,火把几乎是多余的东西了,便灭了那火。隧道尽头,隔着涌动的水门梁陈看到被发蓝的寒冰冻住的纯黑荆棘,错布密罗地交叉盘缠,黑荆的刺凝成一点令人心惊的尖。 这湖不知道有多宽,然而梁陈一眼看去,错漏处尽被缠结的毒荆堵住了,那所谓的“宝贝”不知道远在多少里。 石煤人指着水门前的一处:“王爷请站在此处,老仙人在此有阵法,可以接引我们出去。” 梁陈依言走过去,脚正要踏上,肩上忽地抓来一手,苏视道:“别去!”同时梁陈一顿,回头笑道:“――你怎么不来?” 石煤人面色一变,还没来得及跑,原先被梁陈背着的苏视忽地扭下来,雷电般拽住他肩膀,手里闪出一枝白骨长棍,跟他膝腂处一扫,霍然有骨裂一声,又把他往那先前所指的地方当心一踹。 梁陈牙疼地扭头:“你为什么要这么暴力?” 苏视面色冷肃,脸色比他平时惨白许多――就像肾虚了几百天没喝药似的:“此人满嘴谎话,无须多费口舌。” 转眼石煤人就断了条腿跪在那里,只见他们来路的漆黑之中火速窜出条红光,从地下蛇般爬来,从他的膝弯处爬上,刺破衣服钻进心口。 只见他的皮肤飞快地萎缩下去,血气流逝,喉间惨叫几声,苏视那白骨棒一戳,红光暂退,石煤人歪着脑袋,眼神黯淡下去,同时衣领里窜出火龙似的红印,转眼就爬满了脖颈脸面,毒素一般蔓延,颇为可怖。 “这……”梁陈不禁微惊,“……这是什么品种?” 苏视收棍,肃然道:“这是一具失魂躯壳,魂魄离体后,行尸走肉会停滞在灵魂最想回去的状态,称为‘幻影’,非人。” 人的魂魄由时光与天性一同影响,正如两泊源泉淌出的一条汇流,生性如何,所遇所见如何,皆铸成魂魄。离魂的原因有许多,或者受到极大惊吓,或者有切肤之痛,或者已不眷恋人世――不论人鬼仙,都有魂魄,有怖恐爱憎。 第10章 一旦魂魄离体,相当于时光那方源泉被完全带走,但属于天性的那一流,并不会完全枯竭。躯壳会循着主人心意回到这辈子最适意的几个状态,永远地停滞在那里,像一尊有情绪的石像一般,但所发生的任何事都无法再影响它。 例如石煤人此刻被苏视踢断了膝盖骨,企图败露,也只是跪在那里受难而不会面露怒容。 所以是幻影,非人。残缺。不全。 苏视骨棍一收,那红光便一把拖住这人刷的一声缩了回去。石煤人“啊――”的一声惨叫,刹那地上磨出一道残影般的血痕。 “幻影……”梁陈摸了摸下巴,“只怕是上回来这里,大惊之下魂魄离体了罢?哎,话说,你知道这地方?这里真是义学?你不会还认识那圣女吧?” “我……”“苏视”的表情微微一凝,只是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那幽深洞口红光一闪,打出一道不知有多远的红光,接着类似的邪光就从四面八方射来,横直斜错地成了数道利刃,直劈冰湖中心――将毒荆中央缠成了个红线团。脚下狂震,面前的水门霍然破了,梁陈吃了一脸雾气,却不冷,也没有湿。 那些荆棘感受到了恶意,蔓延开来,插进了冰晶之中,瞬间就是裂缝无数。 乱石砸下来,碎末飞扬,太虚门阵法牵系的红光还在――但这洞口要塌了! 苏视:“走!” “这冰要裂,毒荆要长,身后那毛贼又搞什么寻宝阵法,隧道要塌,”梁陈面上怡然,心里崩溃,“往哪儿走啊?!” “梁大人,前面不是路?”苏视手中长棍骤然一变,化为一把骨刀,一刀劈断围来的毒荆,将眼睛都快瞪出来的梁陈一把拖进了离思湖的第三层。 第5章 一叙离情 墟里 什么叫一报还一报,梁陈活了快二十有五,终于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他一进这冰层,就觉得全身上下宛若没穿――太冷了!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眼前千枝万杈的毒荆就要扑上来――挨到鼻尖,竟然停了攻势,转而绕过了他,直攻苏视。 梁陈一愣:“就因为我长得比较俊吗?” 但那毕竟还是好友的肉体,不可能见死不救,这地方虽然离地过百丈,梁陈却意外地如鱼得水,掌心随手掀出了一把长剑,一剑断了数道围攻苏视后背的毒荆。 苏视使着骨刀,见他出剑,脸色隐隐有些扭曲。那些毒荆十分凶狠,道道逼向他命门,像一定要把他串成草人。梁陈却如履平地――那荆棘一碰到他就往别处走,还甚至在他转身的方向帮他自动地碾碎了寒冰,无偿开路――虽然服务很不贴心,老把碎冰溅到梁陈衣领里。 他们两个走过的路,一边缠斗不休,一边安然如水,画面十分诡异。而梁陈削了一会儿,发现苏视完全能应付,遂收了剑,缺德道:“坚持!疾风知劲草。”然后观察起了四周。 那毒荆不知为何收了大半起来,并渐渐地沉下去,露出了许多可视的空处。梁陈很快发现湖边四周都有隐隐约约的洞口,其中按天干地支方位共打出了六十道红线,皆入荆棘之心。 这些洞口有水门,其实很容易理解,人世许多深湖也有类似的地方,不过是用玻璃封着,叫人方便看里头的变异,防止凶煞出现。这种门一般叫通渊门,隧道即通渊道,人间的通渊门都是从地面入,斜插湖心。但按照梁陈刚才所见,这里的通地道还真的只通渊,不连地,里头是死路。 方才石煤人所说,介绍抱朴义学与朴兰亭的那几句大概是真的。 既然梁陈能用通灵眼看到义学里许多灵光,那么就说明这义学肯定不是只有太虚门才能带进来的。朴兰亭是不是老仙人梁陈不太确定,但大概这位老头会有别的招生入门之法――绝对不是杀人。 供奉书籍,也许和诗书有什么关系。 如果这地方只供人读书,太虚门却带活人来此为祭品在水下布邪阵,掀起风波,也许朴兰亭并不知道,所以才把惹了事的石煤人送出去,他和圣女很有可能并不是一路的。 那么圣女用太虚门将狂风帮匪徒引来,诓骗他们这里有什么奇宝,说不定这“奇宝”正是圣女所需的,却很烫手,所以她利用这群亡命之徒当踏板。 这地方很可疑的确实只有石煤人说的那个二百丈高的庙宇与离思的三层了。――她要什么? 太虚阵以活人作祭,石煤人的所谓“弟兄”,怕是都作了祭品。正想到这里,梁陈忽然远远地看到有几道冰蛇缓缓游下,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不是什么冰蛇,是有几队人拿着冰锥在往下敲,已经敲出了一条粗长冰蛇的宽度。 看那几个人的模样,果真和狂风帮的几个匪首类似。 “作死啊,”梁陈啧啧道,“周围长这么多毒荆,还‘镇山之宝’,我看说不定是只恶鬼――”还没说完,一道霜刃猛地往梁陈手上一扫,他指尖一痛,已被割了一道口子。 瞬间血流如注,苏视冷着脸抓了一把那血,往脸上一挡,那些狂蛇一样的荆棘瞬间变成了温顺的猫,缩了缩看起来很阴毒的枝条,滚到了一边。 梁陈都没来得及生气就惊了:“我的血为什么会有这种功效?” 苏视脸色非常不好:“梁大人,还请快些离开此境!” “那怎么可能?第一,我还没找到昭阳郡主,她并不在这里;第二,你看到那边的风景了没?”梁陈往那几个努力作大死的匪首方位一指。 第11章 苏视岿然不动道:“此间并非人世,乃梦中梦里境,要出去非常容易,往眉中连点三下即可醒来,大人不可久留――”说罢出手如风,转眼就在梁陈眉心戳了两下,梁陈仰面飞身一躲,捂住脑门。 “什么叫‘不可久留’?”梁陈微微一笑,掌心流光一闪,那把无弦的皓月大弓复又拿在掌心,“我留与不留,还需要请示你吗?彡大人,你这么着急,怎么好像是怕我看见什么似的?怕我看见什么?” 他笑得非常温和,声气却厉出了足以令人膝盖发软的威压:“这世间万物,我倒不知道哪一样是我不能看的!” 梁陈这话一出,那冻冰里的毒荆竟而好像听懂了似的,纷纷簌簌地发起抖来,簇拥到他身边,梁陈的指尖被刺扎了一下,微痒。他抬起手腕,那荆棘的毒刺上忽而一个嫩|苞冒出,接着泛着白光的花苞展开,开出了一朵舞女纱裙似的小花――白如三十三层天上的仙云轻雾,见之神怡。 彡脸色几乎难看得像鬼一样了,但那花却不管他的脸色,一路义无反顾地沿着荆棘漫枝遍眼地开了去,转眼碎冰声咔嚓不绝,毒荆一瞬间松动开来,像脱离了土壤,飘了上去。万条荆棘擦过轰然裂开的冰渣子,迅速地互相缠结,将数不清坠落的大冰块捞上去,同时接住了第二层倾泻下来的半冰半水。 离思第三层,倾颓了。 五十丈的冰层无端塌出了一片“天”,那些莫名开花的毒荆织起了“天幕”,地面上则尽是荆棘先前冻在里头的走势,有高有低,却有中心那片未塌,插天泰山似的坚定突兀。――也正是太虚阵的无数高低红线所绕之处。 那儿有什么吗?梁陈心想,避开了乱掉的冰陵,起身飞落在一处冰丘上。 无数的碎冰自头顶落下,冰飘雪落,梁陈忽而听到一声虎啸,还不知是否耳错,只见彡突然掣电般抽刀扑向那太虚阵心,刀刀狂风,简直犹如天神临世。 那几个匪首挖到一半,冰忽而全塌,于是误打误撞直接跌到了那阵心旁,然而还未及欣喜,便被一股巨力一弹,竟靠近不得。 那巨力同时也把彡的攻击弹了回去,在冷冰上留下几道长长的凹陷。 梁陈的瞳孔慢慢缩起。 匪首们惊异地抬起头―― 离思第三层已经塌得三三两两了,但这中央的“镇山之宝”所在并没有塌陷,遗世独立地戳在中央,随着地震天摇,冰不堪裂,里头竟然露出了一柄巨大的剑! 这剑通体荧澈明亮,宛如冬阳,剑柄是三足乌的镂雕,精巧万分,神圣万分,剑身长宽都不似凡人所触,恍若盘古开天那柄大斧之光辉耀世。 方才弹开彡的,正是这柄剑。 梁陈心想:“怎么有点像勾陈上宫用的那把‘法自然剑’?――欸,剑身上有字,还真是!法自……” 他想到这里,忽而好比雷打,连带着呼吸魂魄都被紫电狠劈了一把,以至于根本无法想象自己还是个活人,还有个血肉鲜活的躯体。 那是什么?那是谁?那是谁?! 那耸立的剑身之中,竟然有一个人。 匪首们离得近,更是几乎死去。 要说这是个人,似乎不太准确,他也许只是有个人的躯体。太虚阵那六十条红线果真是针对他――无死角地沿着他的全身一次次钉去,只因为剑身护佑,而伤不到人。但就算是这样,他本身也颇为可怖。 从头到脚,这人身上都缠着毫无缝隙的寒蓝铁链,饶是这样,镣铐之间每两寸便有一长钉刺入,那种长钉非常著名,只要一钉入身,即刻魂魄撕裂,生不如死,又彻骨冰寒,叫做冽钉。冽钉和凛铁常常一起用,是驱鬼辟邪的不二法宝,但至今距离这两样东西初生的年月,已经太久太久,民间现多半找不到纯粹的凛铁冽钉了,但就是左融右杂,一星点儿也足够对付常鬼――不论这是什么鬼,又何至于如此狠手。 已经一千年了。 离领神勾陈上宫率众神临世,杀万鬼而进寒蜮,破八十一道鬼门入大悲宫,法自然剑掀天裂地,钉鬼帝于抱魔之柱,以凛铁冽钉封死鬼帝的气脉魂魄,已经一千年了。 漫天狂冰之中,法自然剑神光大炽,毒荆白花簌簌地随碎冰一同飘落,密得连人脸都看不分明。那人脸颈上大片大片的狂乱咒文,毒龙爪牙般扼住了比冰雪还要苍白的皮肤――长发遮住了脸面,梁陈看不清楚,心脏却几乎要破骨而出,他忍无可忍地纵身而去,脸上接了一路几十丈而下的冰碎与花线。 他过去,那几个匪首却要逃跑,因为那极有恶鬼相的东西并不是沉睡着的――或者说是被他们的缺德举动弄醒了。方才那一双阴毒眼睛往他们身上一扫,当即有个常年刀口舔血的匪首吓尿了。 “操,这是什么邪祟?!” “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不是说镇山之宝吗?那剑那么大怎么拿?!” “贱人诓我!狗屁放的圣女!” 还不等梁陈到近处,那柄圣光普照的巨剑突然毫无征兆地散了!太虚阵那红光纷纷回弹,阵法瞬间被破――这剑也不知道到底是牢笼还是棺椁,甫一消散,那剑中人身上锁链长钉刹那爆成千万片飞刃,长发飞舞,黑雾铺天盖地朝那几个狂跑的匪首罩了过去。 鬼雾中毒荆与凶煞恶鬼的爪牙刺出,令人胆战心惊。所经之处无不一片光秃,极为可怖。 第12章 与毒荆类似的是,这些阴冷的鬼雾也会自动避开梁陈,好像他是个行走的辟邪阵法似的。梁陈却直觉没这么简单,转眼已破开魔瘴到了那恶鬼近处。他正要上前,身边冷不防一道剑气劈来,梁陈这会儿心神大震,根本没有防备,中了头彩,从肩膀一路伤到了腹部,瞬间成了个血人。 他回头一看,苏视――彡的表情相当扭曲:“你眼睛长来出气的吗!” 梁陈凉比痛快,转瞬意识到什么,扭回头上前几步,黑雾里仿佛到处都是鬼物邪魔,他却一把抓住了一角袍袖,扯出来,深黑,泛着银色的暗纹。 彡看是疯了,剑气又不要命似的飞来,梁陈这会儿才躲,彡的剑刃一向手下留情,鲜少如此狂躁,耳边被劈中的恶鬼尖叫声把梁陈的耳膜震破了,鲜血和嗡鸣声一同在脑中盘旋。 有一个念头异常冰冷,又异常清晰。 梁陈一寸寸地进入不见人影的魔障,一寸寸地将那袖口拉了出来,先是一截白的刺目的手腕,腕骨清瘦,布满了恶咒的黑纹,接着是修长的肩颈,是被凛铁冽钉禁制了不知多少年的斑驳伤痕,犹如玉器沉在深水之中千年后的微青。 然后是长发半遮的脸。 “宁愿杀了我也不让我看的人――”梁陈死死地盯着这张脸,剑气一道道劈在他身后,又被不停凝成的光剑挡住,散在冰里。 许是感觉到梁陈的强烈心绪,这恶鬼竟然慢慢回头,微微抬眼,与梁陈对视了一眼。 这一眼仿若跨越了千年。 被未名恶咒覆面的恶鬼有着一张分外正邪难辨的脸,或许是因为被大神的剑护佑过不知若许年,阴渊爬出的邪魔眉眼间竟有半分神性,亦妖亦仙,那双瞳深得犹如无底水,一眼就够丧命万千。 尘世里不知多少心酸错过像在这一刻被乍然看破,梁陈只觉得手腕狠狠一颤,身后光剑骤然失手,又被彡一剑划破了肩头,剑气在鬼雾里吞没。 恶鬼略微垂眼,跟着手腕如电,一把掐住了梁陈的脖子! 它力气非常大,梁陈只觉得自己颈骨离折断只有一指,但他脑子里那些镇鬼法全都如雾散了,脑子化成浆糊,意识轻烟一样,手却自己抬起来,抓住了那只想要掐死他的手。 然后又是一抖――太冷了,冷得就像冰化成的人一样。 又凹凸不平,遍布冽钉穿过的伤。 于是梁陈的手腕不受控制地跟着心头的无名火再次颤了起来。 那火却又不烈,虚虚熬着,因为根本找不到一个火起的缘由。 恶鬼的力气缓和下来,那双极为阴邪的眼睛里似乎一动,跟着入魔观音似的脸便靠近了。 他长得几乎堪称美艳,因那些漆黑恶咒愈发显得危险,然而又叫人抑制不住想要靠近。 他终于松了手,这时彡这位专门背刺梁陈的人连刀劈来,梁陈这会儿跟废人没什么两样,再中一刀怕是能直接去见阎王,于是连忙一躲,谁知道脚下一滑,抓着恶鬼的身子一歪,两人便滚做了一团。 梁陈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脸相当诡异地红成了猴屁股,咕噜了几句鬼都听不懂的话,忽然浑身一软,重新倒了下去。 那疯狂追击匪首的瘴气也突然散了。 原先长剑伫立的雪坡上骤然起了白雾,将最高处绕了起来。明亮的光与暗沉的鬼气缠在一起,竟然有些难舍难分的意思,这样的纠缠之下,逐渐一个斗大的印记显了出来。――那印记是一朵花,细心看,便可以发现和方才毒荆上开出的花很相似。 这种花叫做和光同尘,是从前三十三层天紫微宫里十分常见的花。早已绝迹。 彡突然停下了攻击,武器全化了骨散去。他冷冷地看着那雾气中的和光同尘金印。 看了半晌,他忽然想道:“就算是见了,又如何?他什么都不记得,且那鬼物早受了两刑,有什么脸面见他?逆天而行,终是一散。” 思及此,他不再阻拦,飞身而去,抓住几个匪首,手臂往上一扫,一道炽光被他引出,直破“天幕”,冲出三层寒气,刹那化成一道盘曲的光梯,抵住了漫溢的水。 匪首们惊了,被彡一推:“上去!此地阴森,不宜久留。” 于是凡人们狂奔,那边雾气和印记都散去,恶鬼一眼看见光梯,顿时发怒,狂风大作,长袖一甩,手里骤然多了一把长鞭――其实就是一把比较粗的黑色荆棘,毒蛇狂舞般扑向彡。 彡扭身一躲,那鞭风扫裂了周遭石壁,他冷冷地看着这鬼物,道:“不堪之物。” 恶鬼一字不发,猛攻而来,鬼雾长鞭,扫的彡招架不住,隐隐落下风,终于彡一个不慎被恶鬼长荆缠住,四肢出血吊在了半空,心脏探入毒刺。他却忽然看出什么,大笑道:“可笑!可笑!” 这时那边梁陈终于跑完了一个漫长的反应来回,一见此情此景,魂飞魄散,大吼道:“住手!!” 说罢手中忽然应声冒出无数红线,飞掠时彼此织成了一掌宽的红绫,闪电般把那准备剖心吃肝的恶鬼包成了一只蚕蛹。梁陈来不及思考这什么玩意儿,伸手一拽,转眼那被红绫缠绕的恶鬼就甩了个优美的弧度,鱼线般收了回来,而梁陈没控制好力度,莫名其妙地双手一捞,就把这东西打横抱接了。 便听彡道:“彻骨剧痛方才离魂,鬼也会痛?鬼也配痛?!你天生灾星,作恶多端,竟连该受的也不敢受,竟靠离魂逃脱,幻影!哈哈哈――懦夫!懦夫!” 第13章 作者有话说: 小雪晴时不共寒。今天小寒。 好了现在大 家 可以无奖竞猜官配cp了,虽然我觉得就差喊出来了,等完结我再在文案补大名,现在卖个假关子。 和光同尘和道法自然、见素抱朴都出自道德经。第二个不用说,和光同尘原意是与世无争,虚笃平静,可以简单发散一下。 离思取的元稹的诗名。 彡这个字念山。 至于疾风知劲草那应该是李世民说的,下一句是板荡识诚臣,相当于现代版的“加油你是最棒的!!”,所以梁某人不自觉的缺德是有一手的hhh 没什么人的样子。 第6章 二忆 勿识 “幻影”二字一入耳,梁陈心神一震。 他不免低头看――方才白雾里恶鬼和他血液相融,不知响应了什么――此时这鬼身上的伤痕都水洗般消失了,连带着那些深黑的咒文也隐没,因此五官愈显冷清。 那红绫将他斜缠了半张脸,立体的五官在褶皱下半遮半掩,只露得左眼与唇角,红绸心头血似的,衬得那皮肤白的惊心――不知为什么,好像还自动越收越紧,把人家缠得直接微微弓起身,乌黑的眼睫像受不住似的,抬了起来。 梁陈的通灵眼本该过了子时才能再用,不知为何现在却可以随召随出,于是眼中微光一闪,便忽然看见了这躯壳的灵气。 月蚀般的黑,一片漆黑……,不,胸口凝着什么――梁陈凝神,神识终于看清了那东西,却差点惊飞了三魂七魄。 难怪他刚刚在通渊门之前看到那漆黑荆棘的时候就觉得眼熟,看到法自然剑便愈发狐疑了,到这一刻他才算笃定――这只鬼就是传说中早就被诸神千刀万剐挫骨扬灰的鬼帝! 鬼分两类,一类是常鬼,气息弱也很难害人,第二类则是凶煞恶鬼,只有凶煞才有的鬼丹,一般都在魂魄的心口处,会依据鬼的灵性凝成各种各样的模样,多是花木。 什么兰花桂花荷花木槿木棉竹枝,都是非常常见的鬼丹形态。邪性越强,花木的形态也越邪,有时会有人世没有的品种。那种凶煞一般极难对付,更别说铲除。 这只鬼的鬼丹便非人世之物,梁陈一看看去,鬼丹霎时给出全貌,那树木枝繁叶茂,如云髻峨峨,通体漆黑,其上开的却是簇簇白花――不过转瞬那参天大树便化作一小段残枝,变回了鬼丹。 梁陈认识这种树,这是一截枯逢,是传说中鬼帝所栖居的寒蜮境中的一种植物。 在梁陈出于好奇看过的各种九州秘录之中,鬼帝都是十分罪大恶极、穷凶极恶的妖魔。他诞生于神陨时期,大约在一千年以前,在那个时期,九州大地上日月无光,鬼物横行,所有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真真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传说那时候瘟疫、妖兽、洪水、大火、地动,无不频发,是乱世中的乱世,人东躲西藏,却还是难以谋生。若是活过了四十年纪,已经算是高龄。诸神还未由领神带下救难时,九州上就是由这些鬼物胡作非为,其中妖兽百怪,鬼帝当然是第一恶。 他生于万骨之墟,那是当年人族不堪丧葬,只好将尸骨乱抛的一片野地,渐渐的尸骸堆积如山,瘴气横目,常鬼游荡,百里之外都不敢有人居住。 鬼帝自这邪地生出,一降生便身缠万条荆棘,破出血肉之躯,九州地动,万鬼臣服。他单脱了人世,在骨墟之下开寒蜮,铸八十一道鬼门关,又立大悲宫,有了容身之所。 那种荆棘在神陨时期的前期,是所有人族的噩梦,因为它若是从地底生出,夜梦中爬到手边,便会无知无觉地将人吞食血肉,再细细地磨成一具中空的骨雕。枕边风月,醒作白骨,真不知吓破了多少胆。 这种荆棘有一个大逆不道的名字,叫做“渎神”。 也正是因为这样杀孽深重,目无法纪,众神救世时,勾陈大神破了鬼门而钉死了鬼帝。 许多秘录上都停在这里,说鬼帝就在此处已形魂俱灭,不复行踪。事实也对应得上――因为确实从这里开始,所有人世流传下来的文字里,再也没有关于鬼帝的只言片语。 但梁陈看过另一个说法,并不知为何记得非常深刻。 那是一本野史,作者不可考,是类书里的一本残卷,专记各朝风月,叫《录情》。梁陈这种人,八卦之心犹如熊熊烈火,一见这种才子佳人帝王艳遇之类的事情就非常心痒,沏好茶翻了个来回底朝天,然后发现这书也许是散开重订过,顺序有误。 这是按朝代顺序编的,但他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出现了神陨时期的绯闻。 那时候到处都是悲惨旧事,无非是神明救世,黎民受苦,风流韵事少之又少,流传下来的几个早就被民间编排成大戏在台子上日日演,早看腻了。梁陈乏味的很,不想多看,不想忽然扫到一两个字眼,眉心一抖。 “元十一年,有小民遇大神勾陈游春,携一人,不可见其貌,笑语人曰爱侣,别时风吹纱起,美甚,邪甚,似幽冥之主。” 正史上鬼帝被杀是在有录之前,元十一年,已过了十几年。 “元九年,北川艳鬼猖狂,以貌美惑人而吸魂,拘千魂炼妖丹,勾陈上宫剑斩魄散,大神性善,只囚不斩,未若此怒。人云艳鬼惑一神,险成其事,勾陈掣剑,东床裂如飞雪,救出之神面如妖邪,鬼气凛然四溢,方圆十里常鬼皆匍匐不起,疑非神。” 第14章 “元五年,南洲一老农戏问勾陈上宫婚否,欲做媒。笑答,已思凡尘。” “已思凡尘”,究竟思的是凡尘,还是寒蜮之尘? 正史误的不是一星半点,鬼帝根本没有死――不过方才彡说他是个幻影,也就是说眼前的这是躯壳,而鬼帝的真魂已离体,还很可能是极痛之下自己走的。 也很能理解,毕竟一枚冽钉就能钉死一只百年凶煞,痛彻心扉,更何况他身上触目惊心的那样多。 梁陈思路快马跑了一千里,还未回神,下巴忽然被冰凉的手指一擎,接着往下一拉,面前一缕呼吸。他预感到什么,收起通灵眼,眼前赫然就是鬼帝那张邪而美的脸,离得太近,惊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大红裹着冷白,乌黑眼眸里一片轻薄的和光同尘在飘着,梁陈的心脏有点要造反的意思,可能是想把他打成内伤。在他愈发狂躁的脉搏里,鬼帝缓缓垂下浓墨似的眼睫,眼里微波流转,像第一次见他似的,从他的眉骨端详到嘴唇。 “几乎以假乱真,”他轻声说,声音闷在红绸里,听不真切,但清冷如泉,顿了一顿,又道,“不堪用。” 梁陈听不懂,但被这声音弄得心如擂鼓,脸上也有点不对劲,血色要冲破修炼二十多年的脸皮,他忍不住怀疑自己下一秒就会升天。 那红绫也愈发焦躁,得了多动症似的狂拧狂蹭。鬼帝许是不堪折磨,略微偏头,垂下手,全身轻轻一抖,那本有些血色不足的嘴唇被磨成了樱桃颗,微肿。 梁陈一看,彡还在不远处抱手围观,顿时无比心虚,仿佛被捉奸在床。 “幻影?怎么个幻法?不是没魂魄吗?那不就是个牵线木偶吗?这完全不像啊。明明这么……这么……”梁陈一边乱想,一边脚尖一点纵身过去,准备问问。 却见彡顿时满脸恶寒,全身一颤,一双眼睛黯淡之后里放出了熟悉的目光。梁陈差点摔了,心里大骂彡撂挑子就跑属实混帐。 ――苏视一清醒,就发现自己站在冰天雪地,边上还有座天阶,一眼望去是数不清的台阶。有几个人正爬在几百阶的位置,似乎是几个狂风帮的匪首。 再一转身,梁陈抱着个人落到他身边,这人还穿着红衣,苏视大惊:“你在这种地方成亲?!” “成你个……”梁陈含冤一口,然而他又不知道怎么控制那红绫,试图“松绑”,默念了三四遍,完全没反应!鬼帝这个造型,叫人家怎么走路!还不是只能他扛着。 他想了一下,决定假装没听见,走上那阶梯:“从这上去,咱们进仙境了,这是湖底,先上岸。” 苏视跟上来,两人一道走,梁陈一边简单说了说太虚阵和石煤人的事情,略说了说鬼帝,避开了彡的部分。 苏视看了眼高于他们几十丈的匪首,说:“晓晓不在这里的通渊道里,大概在义学里?那圣女找的要么是你怀里这只鬼,又或者义学里还有别的东西?还有,你打算一直带着他吗?这可是危险物品。” “那只能上去才知道了,”梁陈道,又顿了顿,“不带着能怎样?我刚刚不小心把血沾他伤口上了……反正好像中了什么咒,我老有种不详的预感……” “危险物品”闭着眼睛,好像失去了意识。 梁陈心想,幸好方才白雾里,他的伤处也都好了,不然他真抱不动。不过白雾里那种诡异的感觉……本想问问彡,他又扫一眼像模像样拿荔三百变出了个拐杖往上踱的苏子呈,真想踹一脚把彡踹出来…… 这自称“彡”的神识是在本年年初造访苏视的躯体的。当时他大病一场,醒后便有了这个神识侵入,随后他们开始调查偶人,彡一般在危急关头跳出来指点他们,倒也不像要害人。 只是他也不说明自己的来历,但会以苏视的性命相逼,让梁陈帮忙做事。他是什么目的,梁陈完全无从猜起,只能从他用的骨刀等武器猜测,可能是个白骨精。 “总不会是主仆契约吧哈哈哈哈,我看古籍上老说凶煞可以认主,也可以唤奴,一般都是血契。”苏视随口说道。 见梁陈一脸复杂,他拍拍梁陈肩膀:“怎么可能?要真是血契,你现在早成鬼了,你看你这面色红润有光泽的,不可能的。宽心,宽心,回头问问徐国师,他什么都知道。” 梁陈以眉心为源,阵阵灼热散发至全身――他还真宽不了心,不过他略一思索,心想难道还能死了不成?于是手动给自己的心拓了个三百丈宽,抱着只恶鬼跟苏视往上走。 “好饿啊……”苏视往阶梯上一瘫,扫了扫边上光幕里的浮着冰的水,“里面有鱼吗?” 梁陈十分心累地看了一眼这心比天大的好友:“请问你什么时候能不想着吃?” “不好意思,我真的不懂当一个小饕能有什么错。”苏视扒着透明光幕仔细地观察起来。梁陈也索性坐下休息了,喘了口气,又往上看了一眼,略为崩溃――怎么那么多层! 刚想完,那红绸终于松了劲,变回一把红线落回两人手心,随即隐没了。 苏视:“你来,这里好像有能吃的。” 梁陈瞅了一眼半昏睡的鬼帝,将他往地上轻轻搁下,凑了过去。 只见光幕之外是浮沉的冰,有些透明长须的东西在里面飘荡,形如雨伞,一收一合跟喝醉了似的悠悠飘过。 第15章 梁陈:“这好像是石煤人说过的鬼啊?叫雾绡。” 却见苏视上下看了他一遍:“用鱼钩。” “这东西能吃吗?”梁陈表示怀疑,“上面是义学,说不定……” “说不定一上去就被抓起来,又要打架――不吃饭怎么打?我身上怎么这么多伤口?你老实说,你是不是趁我昏迷,拿我挡刀?”苏视三两下把荔三百拆成一口锅,又折了俩脚架搁在台阶上,速度之快,叫人惊叹。 他那玩意儿是国师给他的,属于奇淫巧技,由一种能伸缩的木头所制――据说是鲛木,能拆成各种形状,但拆装的步骤非常难――梁陈就基本只会拆扇子和筷子。苏子呈这人天赋异禀,能拆各种工具,只是此人吃入膏肓,把各种厨具餐具的拆装记得比他自己的脸还熟。 梁陈飞速地跟苏视用眼神互骂几回,最终转身哗啦一声把手伸进光幕,掌心爆出一大片光索,在水里搅了个天翻地覆,然后相当缺德地往外一抽―― 十几只雾绡被拽了出来,湿淋淋地在天上一甩,冰雨四落,只有一只进了锅,其它的惨遭遗弃,黏在台阶上,动了动透明触须。 梁陈收手,袍袖全湿,水滴滴答答地掉在地上。 “火啊,火!” 他凑过去,看着锅里的透明物质,这东西没内脏,没眼睛,就像一锅晶莹剔透的果肉,闻起来还有阵蜜桃的微香。于是给了一簇火,托起了锅底。 这火随他调控,不多时锅里的东西就不再动了,飘出了白烟和熟透的清香。 苏视拆下架子,三两下拆出一双筷子,往“果肉”上戳了戳,夹下了一小块晶莹的“果皮”,然后在梁陈惊异的眼神之中塞进嘴里。 “……味道如何?”梁陈迷离道。 苏视咋舌:“无腥无油,无骨无皮,有桃香,又像鲈鱼肉,味道鲜美,入口即化――要是有口醋就更好了。” 夸完,这人又闪电般又夹了几筷子,并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唰唰地吃了起来,转眼就把圆润的一团啃成了个立体的蜂窝煤。 此人大快朵颐的样子成功地令没有食欲的梁陈产生了一丝“有那么好吃吗”的疑问,于是犹豫片刻,手里微光流转,渐渐有了一双箸的雏形。 不过还没成形,他忽然感受到什么,猛地一回头。 鬼帝醒了! 他原先被梁陈搁在台阶上,此时手肘撑着上一阶,漆黑的袍袖洒在明荧的阶梯上,像一只落难的黑色蝴蝶,终于醒了,便扶着太阳穴,缓缓动了动眼睫。 不好!梁陈突然想道,不是说雾绡是鬼吗?那苏子呈这会儿吃的不就是他的“子民”吗?要是他暴怒怎么办?! 想到这梁陈不禁挪了挪步子,挡住了不要命的吃货。然后看到鬼帝的手离开了太阳穴,跟着触及到身下的天梯,眸中刹那起了旋风。 梁陈心里一惊,还没说话,就见他抬手一按,黑风骤起,天梯从最底下往上层层裂开,裂线转眼已到脚边,苏视的锅刹那掀飞。梁陈腰间一痛,脸颊厉风刮过,被鬼帝勒住了腰带飞速往上掠去,同时冰水狂涌,天梯随之层层坠下,散为千万点。 梁陈当机立断转身抓住鬼帝的手:“神仙!大帝!祖宗!底下那个也求求你顺手捞上来吧!!那货虽然脑子里只有吃,但还能写能跳,是只巨大的吉祥物啊!!” 鬼帝八成没听懂他满嘴胡言乱语,但竟然扫他一眼,几缕黑气随之包住了抓着锅嗷嗷乱叫的苏视,凝成一只硕大黑鹰,载着他破风而上。 两人疾风一般上行,鹰声尖啸,眼花缭乱的坍塌之中,梁陈蓦地撒网,眼疾手快地包住了漫天碎石中几个坠落的凡人,随后鬼帝携着他将光网一带五十丈,转眼就见了天,水光摇曳。 光网一散,凡人全都滚在了雪地上。 鬼帝带着梁陈轻飘飘落在一边,载着苏视的大鹰也收翅化气,苏视哎呀一声砸出了一个人形坑。 梁陈头晕目眩地站住了,随后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色,随即怔住。 先前石煤人简单说过这义学的样子,只是还是不如亲眼所见。 梁陈在十几岁的时候,跟着大将军平乱的大军走过极北苦寒之地,那真是冰天雪地,入目皆白,所有的树梢上都是雪,打马过去,衣领里能装一冬的冰凉。那时偏僻村落,屋檐茅舍,岭上清寒,沿路若见到一枝红梅,便以为是尘世里最出尘的美景了。 可仍然不如这里。 他们正在这偌大冰湖边上的雪地处降落,冰湖旁围了数座雪山,山上雪积得并不均匀,越高时越有黑岩露出,如墨倾宣纸。冰湖至少有三百里宽,一眼望去倒映着青霓苍云,说不尽的广阔纯净,正东南西北四座山腰上果真有长阶梯伸出,在冰湖极高处交握,一座仙宫似的小舍在浮云间藏着,似仙似幻。 这里的植被非常少,放眼望去只是一派黑白交织,苍青淡抹,明明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与轻雾,但只令人心静,身不凉。 像极了梁陈偶尔去大学士府上书亭里见到那满墙好字时的感受。 梁陈想到这,冷不丁和也在观察环境的鬼帝对上了眼。 据说这是个幻影,也就是说,鬼帝本人并不在这里,这就是个留了点天性的壳子。 但这只鬼长得比梁陈看过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加起来都要好看,简直撞了鬼了――虽然梁陈没那么饥不择食,连鬼都要,但作为一个正常人,还是忍不住自顾自轰然心动了一把。 第16章 梁陈用“这是壳子”催眠了自己三遍,心里的小地震才勉强收拾好了废墟。鬼帝像能看穿他似的,眼中微漾,缓缓开口道:“此地乃第三阶天第一重,梦中梦里境,十叠云山。” “什么东西……” 这时一个雪球啪的一下砸在他肩膀上,打断了梁陈那飘忽的思绪。他扭头:“皮痒是不是?” 苏视已经在地上捏出了一盘四喜丸子,问:“你脑门上是个什么?” 梁陈往离思湖上一照,他眉心有个花朵似的金印,边角朱砂似的红,跟刚刚水下白雾里的那种花一模一样。他抹了一把――不是画上去的,像天生长在那里。 “鬼知道是什么,说不定是什么恶咒。”梁陈嘀咕着,忽然想到什么,一转身,果然鬼帝两眼之中也有一模一样的印记! 见他望来,鬼帝还毫无征兆地弯了一下眼睛,朝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梁陈七荤八素地想,“他这是哪个状态?传说一千年前,鬼帝在寒蜮之中荒淫无度,九州方圆千里有鼻子有眼的活物都被他抓回去凌虐占有,这幻影不会就是那个时候吧?――很有道理啊,要是我,我就觉得那时候最痛快……” 这时一个四喜丸子再度把他从遐思里砸回人世,梁陈愤怒回头:“苏子呈你大爷的有完没完!” 苏视却没开玩笑,严肃道:“我记得刚刚有四个人在爬阶梯是吧?” “是啊,怎么?我少捞了一个?” “不是,”苏视用非常镇定的语气说出了一个凉飕飕的事实,“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说: 多了一个!为什么呢?不知道欸。反正,又没有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出自曹老板(曹操)的蒿里行。……我真的一点也不想开科普小教堂! 第7章 二忆 无答 梁陈转身去看,没留神那种红线又从他袖口泻出来缓缓爬上了鬼帝的身体,先是缠住了腰际,跟着是两臂――不过比水下松弛多了,随着他走动,两人有了距离,红线便拉长,也不显得局促。 鬼帝指尖一动,挑起了几根红线看了看,眼尾笑意一闪而没,随即抬眸看着远处的二十四岭。 这二十四座雪山环抱离思湖,各各中空,远远看去可以看到有廊檐楼阁在山体上碎星般错落地镶着,也许是采光的大窗则不计其数,错杂而不凌乱地依山走势而凿,里头人影攒动,明光轻泄。又听书声琅琅,似乎倒是从山里溢出的雾气时而凝成“十叠云山”这几个大字,时而散去,悠悠潇潇。 二十四岭与离思湖之间有高下之分,因此布了许多阶梯,也许是走的多了,又风雪侵蚀,玄石阶梯都不完整,歪歪斜斜,缺牙少眉的。多覆着霜雪,旁边或歪着枯木,或有玄色人像,都像在世间奔波了一生,来此歇息的。 正西方岭下的雪道长亭亭盖上积雪几丈,亭中倒有些石桌石凳,于是几人进去先行落脚。 那多的人是个老头儿,衣衫破烂,抱着个包袱,哆哆嗦嗦,一脸的枯黄肌瘦,一看就是饿了很多天的。 梁陈“撕拉”一声,一片衣袖就到了手上,把老头吓了一大跳,还以为要灭他口。苏视难以言喻地看着这人把“断袖”铺在长凳上,伺候那只鬼坐下了,张嘴喷道:“梁远情你鬼迷了眼吧?!” “干什么?”梁陈顾左右而言他,“这是鬼帝,你知道什么是帝吗?万一怠慢了,回头他卷土重来,带鬼兵鬼将把我们人间杀个千里无人烟怎么办?” 苏视完全没看出别人有被怠慢的意思,只看到他开屏,闻言只想五体投地,抱手道:“真是忧国忧民,王爷高虑,王爷高虑!” 梁陈还要回嘴,一根红线却冷不防绕他的手臂缠了几圈,把破袖子扎了口。他回头一看,鬼帝手里勾着红线另一头,不知有意无意,错开了目光,只看着湖上薄冰。 然而侧脸静默优美。 “好吧,”梁陈瞬间平静下来,转向那老头儿,“你是谁?怎么跟进来的?” 老头儿抖如树叶,额上忽然一重,脑门猝然开了朵花,人差点被推个倒栽葱,惊愕地抬头。 却见梁陈从另一边袖子里拿出了徐晓晓的火红箭矢。那飞扬羽毛上有一种寻人的符咒,感应到气息便会发出指引。 “你见过昭阳郡主。”梁陈微微垂眼。 他其实长了一张很可亲的好相貌,眼睛常年犹如一池春水,连刻意板着脸的时候都不会给人很强的侵略感与攻击性,温和得就像一把柳絮。 老头儿不知道是不是站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下去,说道:“是,是……” “哎您,那么害怕做什么?我不吃人。”梁陈走近些弯腰扶了他一把,却蓦地一愣――这老头儿脉搏慢得不正常,皮肤也像一把枯木――他快死了。 而且是很奇怪的一种状态,这个老头的魂魄就像烧到尽头的蜡烛一样,在以分秒可计的速度渐渐熄灭。梁陈几乎可以肯定,他活不过三天。 “那位小姑娘在、在静熙山山道上的店里救了我……”老头儿抓救命稻草似的下意识抓住了梁陈,把他的手拧得皱起来。梁陈看见他蓬头垢面,脸色枯槁,眼珠惨淡到发灰,里头却有一点很亮的东西,像一堆将要烧成的死灰里那灼热的星火。 “我姓朴,我们那方言叫老朴是‘老皮’……他们都这么喊我,”老皮含糊颠倒地说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舌头,道,“我是跟在大人们的后面进来的……在那个黑道里掉了很久……最后在湖底的一个隧道里醒来的。然后看到外面的冰全都碎了,又凭空起了一座天梯……我想进义学,就跟着他们一起爬上来了。” 第17章 “我没留意啊!” “对啊,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这几个匪徒也许是太惊恐,混乱间只顾没命地往上爬,也没留意自己队伍里多了个人。 梁陈听了点头,还没说话,苏视抢白道:“你进义学做什么?” 这老头却吐出了匪夷所思的一句:“我……我有凭信,我是来报道的。” 梁陈和苏视同时迷茫了:“什么?” 老皮从怀里摸出了一方青色的玉鉴,上头刻了几个字:“抱朴义学凭信。”小字是:“太和廿年,春生,西岭。” 连年号都有!梁陈看了不由感叹:“原来神仙也过人间日子。” 他掂量了一下这薄玉片,问道:“你怎么得的这凭信?” 老皮说:“我在静熙山脚下支起了一座闲话庵,在里头修补收来的旧书。一日月明星稀,我修书正累,在板桌前睡着了,一枝梅花入窗来,变作一个拇指高的仙姑,把我叫醒,问我想不想入仙学。我说想,她就给了我这玉鉴,并叫我在三月一日到小店里等,自有妙法入门。” 梁陈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又问:“这春生自然是春季入学,但西岭又是什么?” 老皮:“我也不知……” 梁陈和精通各种人间考试的苏大学士对视一眼,苏视轻轻摇头,忽听亭外的台阶有踩雪声,交谈声渐近。 有个少年说:“师祖不是说今儿有新人来么?怎么还不见人?” “哎,方才离思湖边有异动,怕不是来了?所以现在才看看呢。”仍是少年。 “能不能快点走啊师兄!你们脚瘸呢!”是个娇滴滴的少女。 然而一听这声音,梁陈和苏视同时一个激灵――那是徐晓晓的声音! 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那几个少年少女已经下了阶梯走到雪道长亭,和这一地的人迎面撞上了。 这几个少年都穿着一色的雪白衣袍,袖口与袍沿皆有篆体墨字的“十叠云山”,像三道细蛇咬着雪白的袖袍。人都长得颇为清秀,皆是一水的青葱,像一把刚掐下来的新叶。 徐晓晓穿着这黑白分明的服饰,脱胎换骨似的,气质比起原来那个不知道温顺多少,她看陌路人似的一惊,道:“怎么这么多呀?师祖不是说只一个吗?” 苏视连忙瞅他,梁陈便开了通灵眼一看,心凉如水――这几个人都没有魂魄,并不是人! 他对苏视比了个摆手的手势,脚步一挪,恰好挡住了望湖赏景的鬼帝,笑道:“我们都是静熙山的小民,不慎误入了这义学仙境,不知你们可都是仙子?才听你们说只一个,是一个什么?学生么?若是办学,可许我们也做个半道插班的?不然这冰天雪地的,我们也没个去处啊。” “这……”徐晓晓面露难色。她旁边一个方脸师兄上前说道:“我们不是仙子,我们都是普通人。” “你们想来都可以来,我们来者不拒哟!”另一个长着一双酒窝的少年笑眯眯地往前一蹦,一把拖住苏视的手,看着这位惊慌失措的大人,“不过得先跟我们见师祖去。” 梁陈没料到这些“人”如此热情,于是两方简单互道姓名,马上达成一致,先一起上西岭学堂去见识见识。 匪徒们被梁陈一个眼神吓得状若鹌鹑,哆哆嗦嗦不敢多嘴,只往前蹭。老皮被徐晓晓和师兄一左一右扶着,那个方脸的少年说:“您有我们的凭信,看来您就是那个新人啦!” 徐晓晓则道:“您好像走错路了,我们正门不在这儿,在东岭那边呢。” “嗯……”老皮含含糊糊地应,盯着眼前披雪的玄石阶,以及蜿蜒而上,通往雪山楼阁的路。 酒窝少年拖着苏大人,不知不觉间一对自来熟聊起了梅子酿酒的一百种配料方法。 梁陈则怀着一种莫名别扭的心思,来到了鬼帝身边,想了若干个比较适合的雅辞,最终很菜地吐出句:“……你能起身吗?”因为不明原因,这句还结巴了。 等闲人怕是听不懂梁大人的外九州语言,不过鬼帝毕竟不等闲,他回头看了梁陈一眼,撑着石阑干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梁陈总觉得他走路好像很费劲似的,看了半天也没懂到底是真的还是纯粹“看”出来的,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在拾阶而上,鬼帝步子微有不稳时,梁陈跟鬼附身一样,一把就搀住了他的手肘。 鬼帝略微抬眼看他,梁陈心里天崩地裂,脸上无比自然地微笑:“不谢。” 他眉目平静,也不作答,似乎无事,但被搀扶着借力拐上一阶,袖袍一甩,带出几分厉风,倒把边上的雪震落了不少。 他们上岭的台阶边积雪很重,里头埋着一尊人像,玄黑色突兀,大约是端坐书案、闭目养神的模样,那底座石碑的字都被积雪掩住了,被鬼帝同样漆黑的衣袍一扫,才露出了深埋几许的字迹。 “不知何许人也。” “我们义学有四座正学堂,就在东南西北位,其余皆是赏玩之地――我们是西岭的,”一个单眼皮的少年在他们身边嘚啵嘚啵,“白日里师祖一般都在西岭见素京里休息,有什么事找他就行啦,他有好多个!平时我们住斋书台阁,里面书籍古典应有尽有,修学的话想在斋书台也行,去见素京随老师们一起也行。我们这里有不黯星,东岭是不缺月,北岭有不落花,南岭有不败叶,是借来的灯火,一天只亮五个时辰,戌时宵禁。拿着玉鉴就可以在二十四岭随处走动,不过要是做错了事就要去离思湖边消雪,好可怕的!――你们要想来,只找师祖就行。” 第18章 这样嘈杂的背景里与梁陈心怀鬼胎的注视下,鬼帝很慢地把越发往他身上缠的红线拉开了一大半。然而春风吹又生似的,那些红线被他越弄越多,而且越来越细,最后他捞了一手青丝般的红线。 “怎么啦?”单眼皮少年终于停下了他的长套大论,问了一句,“这位……公子,身上有什么东西吗?” 一直在心里上演小剧场的梁陈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别人是看不见这红线的! 他眉心和鬼帝双眼的印记出现后,这不受梁陈控制的红线也一直缠着两人。梁陈先是假装看不见,心里还庆幸苏视没有追问――否则怎么解释?谁知道是真的看不见! “身上不雅,”鬼帝蓦地接话,并不看人,“可有洗浴之处?” 单眼皮少年呆愣片刻,结巴道:“有有有有……” 梁陈没弄明白什么地方“不雅”,不由泄洪似的开始胡思乱想:“哪里不雅?我扶着他不雅?我碰到他不雅?这算什么不雅?难道他嫌弃我?难道他觉得我本人就是一个大号的不雅?” 梁陈很是自作多情地对着一个幻影想了一大堆,一行人终于走进了西岭的正门。 外头看来只是一片皑皑白雪,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一进门便是一座小湖般宽大的高台,半空高悬――山腹里头已全被掏空,只余一座依天然山骨凿成的巨大圆楼,正是方才说的“见素京”。 高台边上有阑干,边上的山壁之中却有许许多多的精致小楼,就好像半空中飞行,不小心撞入山石,便从此横贯在这位置,他们在外看到了一半,进到里面才看到另一半。一座小楼就有人世街头一座小酒楼那样大小,上上下下错落地贯满了山壁,放眼望去不知道有多少。 那见素京的高顶一眼看不清,只看到有明亮如日,却又柔和如月的光芒散发,沿着见素京的轮廓一路洒下来,那造楼的石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像会吸光似的,把山里反射得莹澈剔透,毫无阴沉,犹如仙境。 那嵌在山里的小楼朝山内的一侧才有门,上下三层,每层都有一扇正门。临近他们站立的高台上的一栋楼里,一个少年正“咔哒”一声把门口玄石上的木杆一拧,只听哗啦一声,原先搭在一个匪首脚边的梯子竟然调转过去,落在了那少年脚边。 这些架在云上的梯子千回百转,交错纵横,中间不时有两人对坐下棋的小台,叫人目不暇接,却原来是这个作用。 “这叫鲁班梯,可以通各处。”方脸师兄介绍道,也抓着边上一块玄石上的木杆一拉,只听榫卯开合之声,云雾里一道曲折的木梯搭就,直通见素京腰部。 苏视往下一看,只是云蒸雾蔚,深不见底,腾腾的白雾源源不断地往上冒,把楼宇与台阁之间熏得有如仙境。 忽听一声清啸,接着华光骤起,流丽尾羽直冲而上,把苏视冲了个倒仰,他惊魂不定地拍拍胸口,和一只绿豆眼的鸟对上了眼。 “这是什么神鸟?”苏学士诚心发问。 酒窝少年郑重道:“啊,这是一只鸡。” “不,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英明神武的鸡。” “这真的是一只鸡,”徐晓晓接话说,“底下是温泉,它们栖息在那里,很深,一般没人进去泡,我们都在自己的斋书台泡。――有时候有急事,来不及走楼梯,我们就坐飞鸡去见师祖,唿哨一声它就来了。” “飞……飞鸡?” 梁陈四处看了看,发现那些斋书台上都有天干地支的编号,凹凸的山壁又爬着许多细细碎碎的小花,虽然不起眼,但也别有韵致。 花似乎是藤生,栏杆上也缠着一些,他摸了摸,边上单眼皮少年便道:“这是樊花。” 这些鲁班梯搭得跟迷宫差不多,梁陈一行人在围山长廊上往下看,都没有前行。方脸师兄跟高台上打着哈欠看门的少年打了个招呼,那少年说:“你们来的不巧了,师祖刚走,去山外山休息了。” “山外山就是离思湖上很高很高那个小楼,从我们这也能走去,我们师祖晚上就住在那里。” 梁陈听了不由心想:“住那么高,也不怕冻死,还天天来回走,看来这位师祖比较强壮,腿脚一定挺好。” 方脸师兄道:“要不我先带你们去休息吧?等师祖回来再见他。” 这时苏视动了动狗鼻子:“我好像闻到了烤肉的味道。” “那是快开饭了。”看门少年插嘴。徐晓晓便一拍手,把周围人吓了一跳:“对呀!快开饭了,要不咱们先去见素京一醉阁吧?” “不……”老皮正想拒绝,肚子就很不给面子地应和了一声。 一堆人笑了起来,那玄石上木杆搭的凹槽曲折如迷宫,酒窝少年扭了个道,一看就十分手熟,只见那木梯尽头变幻结构,高了十几丈,搭在一处门廊。他笑着说:“请吧,列位。” 苏视摩拳擦掌,只是他一动,那仙鸡也跟着动,弄得苏学士颇为尴尬:“这神鸡爱上我了?” “它可能想载你呢。”徐晓晓凑过来道。 “要不你试试?”梁陈忽然道。 苏视:“我不……”没说完后心就被一踹,人直接翻了下去,飞鸡嗖的一声闪电般接住了魂飞魄散的苏学士,又缓缓载着他的大骂飞了上来:“梁远情!!我杀了你!你这个坑爹的货!” 第19章 梁陈温和一笑:“好像还能搭一个,不知仙子们哪个陪一陪我们苏学士?” 说罢一扭头,那几个少年全身一震,纷纷不由自主地退后半步。 徐晓晓冷不丁和梁陈对视了,惊恐万状道:“――我?我不……”还没说完就被死不怜香惜玉的梁陈一把拎起,丢上了飞鸡背。 那“鸡”其实还是像凤凰多一些,不过不太华丽,只是尾羽流光,并会飞。长鸣一声,载着两人离弦之箭一般朝见素京飞了过去。 梁陈再转身,几个少年看他的眼神跟见鬼就没什么两样了。他不以为意,温柔道:“我们不饿,请仙子们指点指点,何处可以休息?” 作者有话说: 到三万字了!开始跟榜。 对了打个预防针,其实感情线很慢,但是其实是广义上的破镜重圆所以!进度不会是匀速的。不会。 还有,不要相信鬼的鬼话连篇,长得再帅,也不行。 第8章 二忆 长情 此人两面三刀,不可靠近! 纯真的少年们吓如羊羔,互相推脱一番,没人愿意带路,只有方脸师兄斗胆教了教梁陈如何使用鲁班梯,然后又告知了一座空的斋书台的方位,便领着其他“正直朴素”的人类吃饭去了。 梁陈那个“我们”,自然而然的,包含的是他和鬼帝。 他毕竟初学,很是走错了几次,闯入别人的小楼。幸好这里的人似乎都脾气特别好,且不知梁某人真面目,闻说他初来乍到,还热心地教了他如何使用鲁班梯,又在热心闲聊间被套走了各种信息,把家彻底卖了。 梁陈复习了几遍,又大致摸清楚了这地方的来龙去脉,才找对了地方。 这小楼的匾额上编号是:辛丑,十一。 他搭的梯子直通最高层,两人上去后。那木梯自动下折,搭在了最底层的台阶上。 这楼虽然是小楼,里头却非常开阔,一开门入眼就是雕花大床,悬着丝帐,空气中是干净的雪气,桌台屏风一应俱全,纤尘不染,像预先打扫过。西面书卷满墙,南面有一扇大圆窗,直开到梁陈小腿处,一开窗便是冰河千里,离思深深。 梁陈依窗看景,那山外山的小舍若隐若现,心里极快地思索起这一系列事情来。 第一,太虚阵很可能是想把鬼帝唤醒,或者杀死。但最后被那把逸散的剑给破了,如果只有这些,圣女算是阴谋破产。――但是为什么?大费周章 地把那么多人送到通渊道,就算唤醒了鬼帝,那个主就算是个躯壳,也不见得会轻易被人拿捏。 第二,老皮真是跟在他们身后潜入的吗?他说的那个梅花仙姑的故事可信度不高,但应该不会完全是假。梁陈偏向于他有隐瞒有真话――先前他在那山村里就问过,村民口中这老头是个奇人,自己不好好做活计,反倒窝在一个破草棚里天天不知道做什么,还到处乞讨。他想入学也许是真的,不过为什么入学,怎么入学,大概率是胡编。 方才梁陈套话,也顺便将他们看了一遍,发现他们义学里的人都没有魂魄,但他当时在通渊道里开天眼,是看见这里有灵气的,只是不在人身上,究竟在哪里,他却看不见了。 按理说没有魂魄的人就是常鬼,但常鬼神智不清,不可能会有这么活泼友好的性格。还有,老皮身上那行将就木的气息,又是为什么? 第三,徐晓晓人在哪里?虽然外头有一个,但梁陈没从她身上看到魂魄,那要么是障眼法,要么就是幻影,徐晓晓的真魂在哪里?梁陈一脚把苏视和徐晓晓踹上飞鸟背,也正是在苏视手上放了个追溯的术法,叫他看看徐晓晓的记忆。 最后按了按眉心,最迫切需要解决的第一件事―― 他脑门上这到底是什么? 想到这,他忍不住去看鬼帝,一看之下差点一头栽进千山暮雪里摔成一株梅。 屋里西角是沐浴所在,一扇屏风做遮挡,其后有木桶新衣,香膏软绸,皆干净簇新。此时一个精灵似的小人腾着云,在墙上的一幅温泉画卷上轻轻一碰,只见热水直泻,桶里转眼就有了清水,将满则停,绝不溢出。 梁陈土包子似的“哇”了一声,觉得那小人眼熟,正要细问,却见那小人忽然满脸通红,怪叫一声,没影地飘了。 “跑什么……你才是妖怪好吗。”他正嘀咕呢,突然一震,就看到了鬼帝慢慢悠悠地脱下了最后一层衣服,身后逶迤了一地黑衣,那剥出的优美的肩背线条白焰一样烫在眼里,差点让梁陈一口血喷出来。 他连忙捂住口鼻,观察危险动物似的看了一眼,闭上眼睛,又看一眼。 然后他忽然发现什么,手肘一顿,快步抢了上去。 鬼帝已泡进了水里,雾气乱蒸,他抽动的眉毛才算是有所缓解,四肢略微放松。不管这放松还没到全身,水里的脚腕就被一把掐住,往上一勾。 他略略睁眼,见梁陈面色凝重地盯着摇曳水波中斑驳血痕的双脚,不禁觉得有趣。 便十分不怀好意地问:“怎么,想给本尊舐伤吗?” 据说恶鬼与常鬼不同,凶煞因为很少是凡人死后所化,大多是天生地长,一般会有自己的意识,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婚契,也有痛伤,也会贪念痴嗔。 凶煞恶鬼受伤的时候常会互相舔舐以疗愈伤口,通常也好得很快,称为“舐伤”。 第20章 其实这种行为跟疗伤没什么关系,因为凶煞的自愈能力极强,痛感极弱,它们这辈子唯一对疼“敏感”的时候也只有在……的时候,所以通常凶煞受轻伤相当于人被喂了颗不伤身的助兴药。 鬼帝这种凶煞中的凶煞,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单纯觉得梁陈那个表情很有意思,他真魂又不在,残留的那点性子对着这个人便自动地口无遮拦。 梁陈看他一眼,水里的手指在他脚背的一道擦伤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这人全身马上一抖――疼的。 “好啊,”梁陈笑了一下,松开手脱了外衣,挽起袖子,取了边上木盒里的香膏,梅的冷香慢慢融在水里,小臂碰到了那在水里轻飘的长发,他温声道,“我还以为您不会痛呢。” 鬼帝偏头看着他微弯的眼尾,懒洋洋地冷笑了一声。 梁陈于是自觉地做起了服务,他虽然是第一次当随侍,但自认为做的很好。好到差点让鬼帝睡过去――梁陈把这只鬼推醒,谁知只这一下,指尖就蹿出了千丝万缕的红线,并瞬间像师从了织女大仙似的在鬼帝身上织出了一件火红繁纹的…… 嫁衣。 梁陈当时就从头到脚红成了一根百年好合的双喜蜡烛,眉心金印飞起一簇火光,手一哆嗦,只觉得一股异样的血气直冲七窍。 最最难以形容的是,这跟凤冠配套的霞帔一到鬼帝身上,就瞬间被水吞吃,浸湿的衣料色泽更深,像被吻得微启的朱唇,看一眼都让人血脉贲张。隔着水雾,又映皮肤――好一幅活色生香的湿衣美人图。 鬼帝眸中两朵如出一辙的金印若隐若现,他微微仰头看着梁陈,浓墨似的睫羽根根分明,染了水色,像沾湿了双翅的黑色蝴蝶,然而唇色又共衣裳泼出洇血的火。 整个人艳到一种不真实的地步。 他动了动嘴唇,可能是想说点什么,谁知还没出声,一滴血就滴了下来,掉在肩头。 鬼帝明显地愣了愣,然后也许是忘词了,只好沉默。 梁陈一把捂住鼻子,简直想就地钻个洞把自己葬了。 “我不是喜欢大姑娘吗?!”他心里无比崩溃,“这是一只鬼!很毒的鬼帝!我疯了吗?” 然而他一边心里痛斥自己,一边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就跟魔怔了似的。只觉得他热烈得像一瓢火,烧得梁陈神志不清――明明他本身是来自那样寂冷。同时鼻血狂流,甚至渗出指缝,梁陈晕头转向并莫名其妙地从中体会到了一丝熟悉感。 然后鬼帝忽然伸手拉了他一把。梁陈一个不妨马上栽倒,就像被女妖精摄住的猪八戒,下巴嗑在鬼帝肩上――那衣服的面料十分柔滑,纹路历历,根本不像是幻觉。梁陈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真假这回事,下巴就被一只手往侧边轻轻一掰,跟着唇上一凉,他四肢里的火就一股脑地泻了出去,只剩下一片轻飘飘的空白,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心音鼓噪―― 鬼帝咫尺之近的漆黑瞳孔印在他眼中,他略抬了一下头,同时梁陈感觉到自己的唇珠被舔了一下。就像被一条毒蛇舔了一下似的,梁陈浑身电打似的一哆嗦,接着一阵黑雾骤然袭面而来,一口把两人吞下,他眼前一黑,意识就被拽进了不知哪里。 而后听得鬼帝清冷的声音,在耳侧叫他道:“梁远情。” 顿了一顿,他又叫了一声:“梁远情。” 尾音有些依恋似的,然而声音分明冰冷。 梁陈觉得自己身体里――亦或者是灵魂里有什么东西好像被这两声唤醒了,正在蠢蠢欲动,正要破土而出。 他忍不住伸手想抓住什么,却动弹不得,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摄魂了,两人的记忆可以短暂互递,刚想到这,脑子里就电光石火般闪过一段记忆。 这记忆不是他的,没有画面,对话快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像一个人回忆了千万遍后再一次的熟稔追忆。 只听一个男声笑道:“我与你个名字,以后也好称呼,你听了满意便应,不然便作罢。” 这声音万分熟悉,含着极为温柔的笑意,像一把普渡众生的光,洒向大地四方。 鬼帝的声音里竟明显听得出怒气,他道:“滚。” “不滚,我足想了三日呢――日月之下,指个明字给你做姓,名儿呢,你看你这样寒冷,这样漠然,这样怕人,我想了想,不若‘韫冰’二字最佳。” 鬼帝仍然愠怒道:“滚!” 那人滚了没滚,梁陈是不得而知了,记忆已逝,但他终于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虽然记忆里他那样怒斥,但摄魂之下,梁陈能感觉到鬼帝的意识――他是认同这个名字的。 “明韫冰。” 一声梦碎,摄魂还身。 梁陈蓦地醒来,唇上犹凉,那处却火热,一路烧进心里,是能把魂灵焚为飞灰的烫。明韫冰已退开些许,黑如蝶翼的睫毛缓缓扇起,幽深眸中盛着一个微缩的梁陈。 眉心的金印灼热,到了一种无法忽视的地步。 明韫冰静默地望着他。 梁陈前所未有地清醒,伸手仿佛要捧起那张素如墨画的脸,做些什么似的,然而指尖离他下颌线几寸时又顿住,最后只抚着明韫冰的眼角,微微摩挲。 那对黑瞳里浮着两朵轻飘的和光同尘,像寂寞寒潭上飘零的蒲公英。 梁陈这人很怪,心情和表情大路两边各自走,越是心情起伏,脸上就越波澜不惊,任心里翻江倒海,脸上永远是一派温和。 第21章 说他假仁假义,但有时却又不是,真真假假,颇难分辨。 这时他眉梢温存,竟没有半点假意,声如情丝,仿佛能将人拉入温水中心甘情愿地溺死。 对着一个幻影。 梁陈轻声问:“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当时在白雾里,两人的血互相交融,梁陈浑身无力地歪在一边,白雾里幻象似的毒藤把自己和明韫冰缠在一起,钻孔穿心,挖肉裂骨,像想把他们两个搅碎了捏个新人出来。耳畔恶鬼惨叫尖嚎,实在是一场极刑。 当时明韫冰的森寒鬼气里伸出渎神荆,在梁陈身上比划着缠缚,但最后却是一毫不动,又收了回去。 梁陈委实椎心泣血了一遭,只觉得千刀万剐不过如此――明韫冰应也如是。 虽然此后两人都“脱胎换骨”,但梁陈直觉这不是什么随便的东西。诡异的红线,奇怪的联系,以及借这种接触达成的摄魂――把想告诉他的记忆直接丢给他看,倒比说话省事。 只是方式太离奇了。 明韫冰动了动手指,红线扑向梁陈,缠住了他的咽喉,骤然一紧,又松下来,他说:“主奴血契。” 梁陈不上当,温和道:“别诓我,请问哪道的主奴血契,是奴隶随时可以反制主人的?” 明韫冰面色不改,解释道:“先前虚弱,血契不完全,如今契约已成,不可补了。” 再怎么说他也是鬼帝,更何况是个幻影,再如何也不至于诓骗一个凡人,梁陈大半怀疑顿时散去。 “本尊可随时杀你,”明韫冰又很体贴地告诉他,“你无法违逆,不妨试试。” 梁陈本来就不能主动控制红线,但明韫冰好像却可以控制自如似的。闻言,他试图把喜服散回红线,然而左试右试,根本没反应!不由地信了大半,随即深觉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冤大头。 他真是挖了个祖宗! 据说血契对奴隶是有害的,轻则神魂俱损,重则爆体而亡。梁陈作为区区一个凡人,突然遭此大祸,表情和心情一时都很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遂沉默,满脸苦大仇深地起身。 到这时,明韫冰身上那件红裳才算是彻底散了,红线回到两人之间,飞快隐没。 他便起身擦水穿衣,随手披了件义学的白衣,回头见梁陈背着自己,还在满脸愁闷地擦脸擦手,于是走近去。 梁陈正陷在自己好日子到头的痛苦之中,好不想撞墙,悲愤欲绝,身后忽然一个人圈住他腰身,冷梅香扑了他一脖子――这人非要贴着他耳朵说话。 “莫怕,”明韫冰偏冷的声音压低了,不知为何有种难言的旖旎,他安抚道,“只要你乖,不忤逆主人,不会有事。” 梁陈后背好像被紫雷电麻了一片,良久回神,一转身,明韫冰一早放手走了。 “他到底为什么这么自然??”梁陈颇为郁闷,又想,“难道对谁都这样??太随便了吧?不成体统。还是看我长得太好,把我当成他的男宠了?不是,堂堂鬼帝,为什么会有男宠?这合制式礼仪吗?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第9章 二忆 荣愿 梁陈莫名心虚地把自己收拾了一通,那小精灵又从画卷里跳出来,把浴桶里的水收走,重新换了一桶水。他自镜中一照,自己尊容也没好到哪里去,尤其是一边袖子还随薄如蝉翼的廉耻丢在长亭上了,形象跟乞丐相差不大,便宽衣解带也洗了个澡。 那精灵只有拇指大小,跟普通姑娘没有两样,眼角有颗泪痣,衣带飘飘,像长了翅膀似的能飘来飘去。梁陈不由地想起老皮说过的梅花仙姑,便趁它拖来衣盘时一把抓住它的后领:“仙姑,可会说人话?” 仙姑震惊地看着他,一张秀丽小脸上眉毛都拧在了一起,估计在辛丑十一待了若干年,第一次遇到这种缺德作派的人。 梁陈朝她温柔一笑。 仙姑声如蚊呐道:“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害羞道:“大神,劳您穿上衣服再拷问我。” 这话说的!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吗! 梁陈瞬间抓了一把光凝出个泡泡,把这小精灵装起来,往外一抛,光泡泡轻飘飘地在空中游移片刻,最后莫名其妙缓缓落在了坐在窗边闭目养神的明韫冰怀里。 明韫冰垂眼,和小仙姑目光一接,这小姑娘脸上就一片飞红,又好像有点怕似的,抖了抖衣袖,行了一礼。 他抬手,把这泡泡搁在了面前的茶盏上。小仙姑便十分上道地托起茶盖子,从桌角的一个篆体凸银的“水”字里引出了热泉水,又从一个“藏”字里拿出了茶叶,尽心尽力地给明韫冰泡起了茶。 费好半天终于泡好了,便笑眯眯地端起了一副优雅姿态,摆了一个矜持的“请用”的姿势。 明韫冰没用,他指尖穿过光膜似的泡泡,轻轻碰到了精灵的发髻。 她明显很怕,但却不躲,任这手指拂过长发,又非常慎重地停在了泪痣边上。 精灵忽然浑身一战,小声道:“我主……” 还没说完,那边梁陈就从屏风后转了出来,打断了她的话。 梁陈满身水汽,手里还拿着什么,他走过来,小仙姑便主动说:“您受伤了,我为您上药。” 梁陈还没反应,手上的金疮药就被那小东西攫走,跟着悬在半空,她跳下去施法,那药自动地落下,转眼就把明韫冰的脚伤覆完了,她又从台阶旁一个“愈”字里扯出几条雪白绷带,手法生花地缠完了,比苏子呈吃饭还快。 第22章 梁陈一口老血闷在半路,上不去下不来,然而又确实没什么可说,只好在明韫冰对面一坐,抓过那仙姑放在茶盘里,磨牙道:“没想到你道法还挺厉害的哈――你是天上下来的?” 精灵双手捧脸道:“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我说,你扭什么呢?喝醉了?”梁陈警惕地一抬头,正撞上明韫冰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又笑什么?”梁陈心里发虚,脸上气壮。 精灵把脸埋进手里:“好多年没被你们二位这样美的美人盯着了。” “……………………” 闻言梁陈放在桌上的手马上收了回去,并飞快产生了一种贞洁不保的错觉。 这里真的是正经义学吗?这位袖珍仙姑俗姓莫不是姓登徒? 明韫冰这才动了方才沏好的茶,他穿这身衣服,似乎有些尺码不合,手腕都露出来,线条分明。梁陈一晃神,便听明韫冰道:“我笑你不伶俐,这是一只鬼。” “…………”梁陈很想骂回去,然而他平时跟苏视对骂的那部分仿佛死了一样没动静,看了又看,心里一点火气都没有,好像还被骂的很舒服。 听说血契会让奴隶对主人有一种“就算他生挖我心我也觉得甜蜜蜜”的效果,这怕不是妖术已经开始影响他了!简直太恐怖了! 梁陈于是假装没听见,“叭”的一声戳破了那个光泡泡,爆开的光没有消失,而是像雾一样连在梁陈十指上。明韫冰眼睫微微一抖,就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灵活地上下翻飞――好像在打毛线似的,不等鬼帝眨两下眼睛,一只水车似的木轮小架子已经拼好了。 那精灵犹在沉迷美手之中,就见这“美手”一把抓起她的领子,把她丢在了小水车里,跟着那轮子就开始不停地转,为免摔成一坨,她也只好不停地跑。 梁陈这样公然当着鬼帝的面折磨小鬼,脸上一点自觉的害怕都没有,笑眯眯问:“好了,交代吧――你是什么东西?” 精灵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我……我是‘守灵’。” 梁陈正经地点头。 据他套出来的信息。抱朴义学的山长就是镇山仙人,也就是那位叫做朴兰亭的,梁陈觉得他腿脚一定很康健的长寿仙人。 他们平时的活动,好像也不足为奇,跟上来时单眼皮少年说的差不多,只要上学就行了。但梁陈这个套话的个中强手却没有从任何人嘴里听到他们是如何进山的,更有一点――他们嘴里说的,全都只关于义学。 常鬼是不可能忘记自己活着的记忆的,否则执念无所寄,根本不能成鬼。 如果这些常鬼不记得他们在人世的事情,连带如何进山的也都一并忘了,那就说的通了。那么有两种可能,要么是被用术法刻意掩藏了,要么也许这就是他们入学的代价。 梁陈觉得后一种可能性高一点,毕竟他用通灵眼看到的“灵气”,不多不少,恰好每一座斋书台里都有一个。如果只被当做什么东西的养料放在这里,那么当然要忘却前尘,否则如何过日子? 所以这个守灵一出来,倒对的上他的猜想。 一般阵法、咒术等等,如果下咒人分身乏术,或者有什么特别的要求需要随时观照,便会抓些小鬼充当守灵,这样的小鬼一般比较虚弱,像地缚灵,走不出一亩三分地。 梁陈:“你守什么?” 小精灵吃力道:“我守记忆。” “…………”这答案倒是始料未及的。 梁陈思索起来,貌似他并不知道有什么阵法或咒术是可以拿“记忆”做文章的。毕竟……记忆并不是灵魂,常人都有可能随时失去的东西,谈得上什么价值呢。 那小姑娘一面跑,一面从广袖里挥出了一道雪光,直冲明韫冰脸面。梁陈瞥见,一个弹起就拦住那光,猝不及防地和明韫冰一起被晃了一下神。 那只是一瞬间。 但梁陈看见了不同的面孔和他们一样坐在这大窗之下,窗外飞雪或天光澄澈,光阴不一,他们面貌形体都不相同,或坐或卧,烛断雪融,转眼就已散如九秋蓬。 数十张面孔的侧脸有着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恬静专注,静垂着眸,安然而读,手中一卷书。 守灵道:“在斋书台住过的人都是快要消散的常鬼,他们走时,一般都会留下一样东西做留念,然后彻底死去,我守的就是他们这些记忆。每一个人散去的人会把面容送给我,称为换代,我是辛丑十一的第二十二代守灵。我没有姓名。” 梁陈默默收了小车,守灵满头大汗地坐在一个倒扣的杯子上,发髻乱了好多。 “大、大神……我交代完了,”见梁陈颔首,守灵又擦汗道,“其实我根本没想抵抗。而且我就睡在那幅画里,我跑不了的。” 又不是什么秘密…… 然而姓梁的还是很缺德地把人家放在木轮子里跑了几十圈,并且颇无人性地用光控制,速度越拨越快。 梁陈其实就是觉得好玩,闻言汗如雨下,假笑道:“我就是觉得你太虚弱了,小姑娘家家的,一阵风就吹跑了,叫你锻炼锻炼,哈哈。” “这么说这个义学,还真是义学啊。” “当然啦!”守灵骄傲地挺起胸膛,“我们师祖朴老先生就是最最善良的!” 梁陈都还没见过这位,随口道:“何方神圣啊?想必是个妖物。” 第23章 守灵一听此人胆敢污蔑师祖,气得冒烟:“朴老先生才不是妖物!他是仙人!” “他一手创立义学,把所有残卷都修补收藏好,让所有心有笔墨的常鬼都有个最后了愿的地方,每日里起早贪黑,解惑答疑,谆谆教诲,呕心沥血,又秉持苦修之心,夜夜都在山外山凝思闭关,从来没有害人!他怎么会是怪物!他是神仙!” 梁陈哦了一声:“但是如今,凡人虽说有时会有些奇术吧,也没有奇到能到别的境地再开几座山出来。你看我就不行。再说,神陨时期之后,九州大陆上最后一位神明勾陈上宫不是殉魔死了吗?这世界上早没有神仙了。” 说到这,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明韫冰。 据他所搜刮的各种轶闻,这位穷凶极恶的鬼帝跟光明伟大的领神勾陈,似乎是有点不清不楚的。虽说那都是野史,但梁陈坚信空穴不来风,况且正史还说鬼帝早被钉死在寒蜮了,为什么他现在还坐在这? 那必然是因为勾陈当时没有杀明韫冰,反倒让他活下来,且在之后的神陨之难里隐了形,寂然无名一千年。 且梁陈发现他时,他可是在法自然剑里,那可是勾陈上宫的本命法器――上古神明里,每位神明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仙歌塵尾,不一而足,都是宛如第二个身家性命般的重要存在――勾陈上宫司兵器,本命法器便是一柄巨剑。 神明的本命法器,要么随死去的神明一同化了,要么留在某处成为奇景――例如夸父逐日,不至而死,那弃之的桃木杖就化为邓林。 为什么勾陈的本命剑却在鬼帝那里?还挡开了太虚阵的攻击,那明显是在护佑而非惩戒。 什么“笑语人曰爱侣”,真的假的?这幻影要是在为祸人间的状态里,貌似那会儿还没遇见勾陈,问他,他能有反应吗?再有,鬼帝的真魂到底去哪儿了? 守灵当然没狡猾的人类那么能说,自顾自气成了灯笼,鼓着腮哼哼唧唧。 明韫冰对这些没有兴趣,从刚才就没在听,现在也果然没有任何反应,倒是梁陈看他看得太久,引得他略带疑惑地回望了一眼。 梁陈一噎,正想说话,楼梯处就传来了一阵喧嚣。 原来是苏视他们回来了。 为什么会有一个“他们”。因为苏大学士吃饱喝足,想到这里还有个饿着的,心里颇为过意不去,于是在一醉阁带了一桌全宴回来,发现他们还真有这项服务,于是差点把半个厨房搬来,闹闹哄哄冲进来一大波人。 守灵一见人多,就尖叫一声躲回了画卷里。 刚刚还冷淡的房里一下子闹如街衖,苏视招呼人把各种蒸笼碗盘往桌子上摆,这个也是“兄”,那个也是“弟”,熟悉得好像在这里住了一千年。 梁陈佩服无比,讽刺道:“乐不思蜀了吧,我看你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明儿我就去给你说个好人家嫁了。” 苏视哈哈一笑:“你别说,我刚刚真的在见素京看到好几个大美人,那叫一个艳绝啊。人生在世,妙啊妙啊。” 梁陈见他神情荡漾,不由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苏视指挥人把东面的折桌摊开摆满了,书架前的墨香愣是被美食珍馐的香气冲了个完全,这一室的雅致也瞬间烟灭,降格成了大街上的排挡。 一醉阁的伙计摆完了,便嘻嘻哈哈又走了。 苏视扯住一个厨子,热络道:“沈大厨,劳你忙好半天,别急着走,留下来一起吃哇。” 那厨子颇高,体格健壮,乍一看简直像个习武之人。梁陈一开始烦得要死,刚想喷人,就突然一愣,也迎上去,把这徐大厨给拉住,笑道:“是了,这么多菜,我们三张嘴也吃不完,大厨赏个脸。” 这位大厨明显嘴笨,错过了跟大部队走的先机,被两个人精抓住袖子,稀里糊涂地留了下来,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 他眉平眼阔,五官厉得有些硬朗,正是一直跟着昭阳郡主徐晓晓的那个侍卫,十七。 这侍卫还是梁陈给徐晓晓挑的,没想到他如此尽忠尽职,协助个毛丫头跑了好几次,更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当厨子。梁陈一见他就火大,脸上虽然笑得温煦,心里磨牙舔血,连怎么架锅烧都想好了。 苏视一边盛汤,一边问:“沈兄,你怎么会在这儿当厨子?” 厨子――十七有点憨厚地笑起来:“从小就想当厨子,后来好容易做梦来了这里,师祖说想留就可以留,我就留下来了。” 梁陈剔鱼骨头的筷子一顿。 先前他套话,那几个人都是以做梦为借口说了怎么进义学,但梁陈不觉得“做梦”是什么正经途径,还以为只是推脱之辞,其实很可能并不是! 并且这个说辞的格式,还很类似,都是:“我从小就想……有幸做梦来了……师祖说可以留,我就留了。” “做梦,”梁陈心中冷哼,“这几个月饷银全部扣光。” 然而脸上笑得非常温和:“那你都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了?我们就是静熙山羊角村人,那儿民风一向彪悍,我觉得你挺像我们庄里人的,你是不是――你还记得吗?” “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从东岭正门进来……”十七闻言,脸上一片茫然,梁陈眼中一闪,发现他是有魂魄的,只是身上有封印记忆的术法。 梁陈其实对这些法术之类的没有多大了解,他自己天赋异禀是个“光人”,日月之下,光明随指随用,对阵法符篆之类的却是一窍不通,顶多也就会画几个符。 第24章 然而看到这个术法形状的时候,梁陈脑中却无比清明――他知道这是什么,并且知道该怎么破! 第10章 二忆 人吓 三阶天之内,有无数门。 第一阶天,在九天之上,叫做三十三天,有四大天门。第二阶天是人间烟火天,汨都皇城有十八道宫门,各省有数不清的城门,边疆有戍守的门关,家家户户有内门外门,家有荣宁,门有宵禁。 第三阶天,叫做无尽奈何天。 第一阶天有三十三层,人间只在四方八极之地,并无层次,而无尽奈何天有不知多少重。 所有不可求之愿,不可说之念,正邪不辨,善恶不分,尽数归于第三阶天,是它的天穹地骨。 第三阶天的第一重,是梦。 常人夜间做浅梦,便是简单地于第三阶天一游,睁眼便出,并不以为奇,不伤神,也不会沉溺。有时梦魇,便是执念太深,难以脱出。 第三阶天在人世之下,因为所有祈愿明暗混杂,常有许多废弃的术法和残废品被丢在里面,那些被弃置的邪魔怨念重重,在奈何天里沉的越深,便越险恶。第一重算是最温和的境界。 奈何天并不在人世,每一重天都如同一个新的人世,可以辟在不同的地方,可以从任意地方进入。但是每一重都有门,从第一重门才能入第二重门,越往深处去,便越是不可知之处,因为从来没有人走尽过,所以没有人知道奈何天有多少重。 第一重门,是死亡。 也就是说,如果人要正常进入的话,只有死亡才是过门的钥匙。 这就是为什么义学里全都是意识清醒的常鬼,除了非正常闯入的梁陈一行人,没有一个活人。 徐晓晓和十七也是被太虚门拉入的,但却不在湖下,因为他们又走了一次第一重天的正门。所以十七进门的时候,原本应该褫夺他生命的门只好拿走了他的记忆。徐晓晓本应该跟他一样只失忆,但如今她魂魄不在身上,一定是被人取走了! 十叠云山是朴兰亭辟出来当做义学的一圈雪山,这里养着什么,供着什么,还很难说。那离思湖上的山外山,天天去那里“闭关”,又说不好是苦修还是弄邪。 梁陈虽然这么想着,但心里莫名没有多少忧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确实这个地方,并不是一个危险之处,让人紧张不起来。所有常鬼虽然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被以什么目的请来,但都颇为快乐,无虑无忧……这地方太像一个世外桃源了。 他想着,手里哗啦哗啦给十七夹了一盘子的火辣椒,看得苏视直咋舌:“梁远情你干什么呢?” “哦,”梁陈说,“给他解咒,要是活人比较倒霉被拉进了奈何天第一重又进了一次门,吃盘辣椒就行了。” 方才梁陈三言两语简单说了说三阶天的事,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苏视:“真的吗?” 十七犹豫地掂起筷子。 当然是假的,其实只要咬个辣椒尖儿有点辣味就行了。梁陈笑如春风:“真的啊,我骗你做什么?――要一次性全吃完。沈兄,请吧。” 十七视死如归地把排列整齐的辣椒嚼吧嚼吧吞了,差点变成一只火龙,狂辣之下脑子一烧,浑身凝滞的关窍就纷纷松动,大脑里顿时一片清明,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苏视一看他那表情就觉得没好事,把冰水往十七手上塞,语重心长道:“没准他打谅我们什么都不懂,诓你呢。唉,以后对姓梁的不要忤逆,皇亲国戚,多少都有些君心难测的毛病。” “咳咳咳咳……大人,王爷……”十七辣的眼泪汪汪,一时半会是说不出话来了,苏视让他坐边儿去缓缓。这厢两个损友又戳在一起交换消息。 “据说没多地方空,我们稀里糊涂进来的人只好都住辛丑十一――那几个打劫的住最底层,第二层我跟老皮住,你住这层。”苏视一边筷子翻飞一边说。 梁陈:“晓晓的魂魄不在身上,你用追溯看见她的魂魄被谁拿走了吗?” 其实不用苏视说,他也有个猜测。 “朴兰亭。” ――这人神出鬼没,据说每个新入学的人都需要见过他。梁陈看这满山的傻乐的人,估计略微有点心眼的也就是这个被所有人挂在嘴上夸的朴兰亭了。 苏视道:“晓晓进来后见了这位老先生,当时这傻丫头是跟偶人一起进来的,那偶人――哦,也就是那位青头皮,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隧道里裂完全,留了只手,忒恐怖!小雀就稀里哗啦尖叫,然后十七帮忙挡了挡,两人一起被推进了义学大门,照你说的,其实那就是奈何天第一重天的门了。” “他们被朴兰亭救了――十七没看见,晓晓昏迷了几日,醒来就在她现在的斋书台,就在我们隔壁,辛丑十,方才分别,她还说要时常来串门,我还挺想把她自己串起来的。”苏视辛苦地吃,含糊不清道:“很有可能就是朴兰亭,很有可能。” 梁陈听了,想了半天道:“那肯定就是他了,不过今天大概我们见不到了。” “为什么?” 窗外的光渐渐暗下来,就好像被吹熄了的蜡烛,见素京之内传出了一道悠扬歌声,分外绵长,分外催眠。天光转眼就走了大半,像日月被遮盖。屋里的所有东西都沉沉地只剩下一方朦胧轮廓。窗边的人像一尊优美的雕塑。 第25章 然后才听梁陈道:“宵禁了。” 这里仿佛没有月,梁陈点不了火。十七去各处把墙上的灯盏擦亮了,屋里才又看得清楚。 梁陈又说:“我先前以为圣女是想用偶人把鬼帝引出来,现在看来,其实不是。” 苏视的心宽如大海,听完没什么感言,自觉这地方宛如天堂,叫他再待几百天也没问题,至于徐晓晓那丫头,她有魂和没魂有区别吗?实在不行就把这个带出去,根本没差嘛。于是手上戳了戳梁陈,朝他挤眉弄眼。 “……干什么?”抽风了? “你那位……”苏学士一时没找到合适的用词,含糊带过,八卦道,“不给人家吃饭啊?” 梁陈面前已经摆了八九个盘子,全是剔好骨头可以拿筷子就吃的荤菜,还各各配了点清新嫩绿的素。他一听就有点发愁,指了指面前那大摆盘:“你说,鬼一般吃什么?这种的,他吃吗?如果餐风饮露,我哪去给他抓风收露啊?你刚刚去一醉阁,看见有这种的不染烟火的烟火吗?” 苏视震惊地看他一眼:“鬼,一般是吃人的吧?” 梁陈:“你叫我割肉?可我也没几斤肉啊。” 说完这位年方半个半百的大龄被退婚五次的王爷就丧心病狂地盯着苏学士上下扫描:“你倒是有几斤肉……” 苏视唯恐自己这二两肉还被姓梁的色胚为了一只鬼真的当场剐走,吓得花容失色,皓腕一抖,筷子当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十七跟梁陈打了声招呼,带了些苏大虫扫荡完的盘子先回见素京窝着,待他们找回了徐晓晓的魂魄再一起回去挨骂。 梁陈转向了明韫冰那侧,才发现他都快撑着额头睡着了,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叫还是不叫。 犹豫间苏视已经从桌子下爬起来,梁陈回头说:“得了别吃了,你是无底洞吗?请走,我不稀罕你身上那肥而不腻的二两――” 还没说完,一根渎神荆利剑一般擦过脸颊,一把甩在苏视身上,像一条狂怒的蛇一样甩在桌上,哗啦一声掀翻了所有碗菜。 梁陈一惊,身侧白风一带,苏视手中拉出一把极长极尖的镰刀,一刀厉风就掀开了明韫冰坐着的木席,那小桌上的茶盏茶杯在空中绞成碎瓷哗啦一声落地,震天动地。 明韫冰一早闪开,手中一把渎神鬼影般甩去,鬼气漫出,雾中又爬出厉鬼小鬼,全都团团围住苏视――不,是彡。 彡手中镰刀斩断渎神,荆棘落地像长蛇般扭动,转眼撑破地板成了气候,千丝万缕地铺开来,成了一张毒网,随彡快如闪电而避的脚步迅猛追击。 彡眉目一凝,镰刀散为数把白骨短镖,密雨一般刺向明韫冰,又被震怒的渎神一甩扫回,嗖嗖甩到墙壁上,打灭了几盏灯,毁了几张字画。 这动静在寂静的“夜里”简直像地震,梁陈一个头两个大,偏偏他这会儿技能被“封印”,无法插手,有心无力,只好无能跳脚:“全都住手!!” 哪有人听他的,明韫冰一侧脸,面颊被一把骨刀擦出鲜血,他眸中冷气如冰,使得一把渎神逼刺而去,彡骨刀打出又风一般卷回来,就势成了一把链条,他打入寒气,那链条泛出冷光――竟成了一条凛铁,不依不饶地打开无数渎神,直穿明韫冰的心脏! 同时彡脚被渎神缠住,荆棘的刺把那凡人肉体搅得血肉模糊,转眼荆棘就把他捆了,要把他撕成齑粉。 明韫冰冷笑一声,一把抓住那凛铁,手中刹那被专克鬼的利器蚕食成了一片焦黑,那苍白优美的手掌转眼成了焦炭。 凛铁于鬼是这样狠毒―― 彡忍痛扯出一魂,化刃打出,炽烈金光就顺凛铁直上,化为一把毛骨悚然的卷刃爬去――只要剜下这躯体的心,他势必成泥! 管他什么幻影真身,真魂若归无所依,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那漩涡一样的卷刃半途却乍然被撞破日月的一箭撞开,直打在窗边,轰隆一声把墙壁削出了一个凹凸不平的风洞。 彡愕然地一扭头,梁陈手里大弓光烈,还竖在身前。他缓缓地看了彡一眼,那双瞳里有种熟悉的气息令彡几乎心肝胆裂,要不是渎神缠住了他,他几乎控制不住会跪下。 明韫冰一动,千万条红线就把他抱了个紧实,不过这次不是拉他过去――梁陈飞身过来,覆住了他拿渎神的那只手。 不知为何这躯体剧烈地一颤,那些荆棘全都收入了鬼雾之中,消散如烟了。 彡掉下来,在地上咳了咳,吐出两口血,屋子里一片疮痍。 他心里一阵惊疑不定,看到梁陈用千万条心血似的细线缠着鬼帝的躯壳,低头看了看,哗啦一声拉开了那根受他一箭已成废物的凛铁。 梁陈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静如冻湖:“我说,你们两个――为什么从来不能好好说话?” 一瞬间彡几乎以为梁陈想起什么了。 然而下一秒他知道并没有。 梁陈手接着鬼帝那只已反噬成焦炭的手,垂眼翻来覆去地细看,脸上波澜不惊。 随后他扫来目光,彡不易觉察地浑身一抖。 梁陈身上有种可能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隐怒,就像一个被破坏了美梦的心平气和者,因为知道梦本来就要醒,只能强装人前宁静。 他看来看去,问:“你来干什么?” 彡道:“此地有一只妖兽,需要您亲手剿灭。” 第26章 梁陈已经被彡威胁不知道做了多少这种事――大多数是收鬼,从来没有过异议,因为这事儿不是有违天理的,大多数鬼都戕害常人。 这会儿他听了,却反问:“我?我是什么特殊的人吗?只怕担不了这个大任。” 彡知道他只是因为明韫冰受伤而有怒,却又没个理由担心,才撒火到自己这里,并不以为奇,说道:“您天生仙缘,可御日月神光,如今世上还有几样妖物,都只能由您亲自镇压。” “如今没有神明,凡人所愿都由第三阶天承接,唯有芈族一族以妖术惑众,招摇撞骗。真正降魔的神力四散各地,无法集为所用,您是千载难逢的仙缘身,不可推诿。” 这番大道理梁陈其实一早听得起茧,如今却格外窝火。 只好冷笑一声:“仙缘――天选中了我,我就非得去做吗?可笑。” 彡却听不懂嘲讽似的,点头道:“正是。” 梁陈看他就烦:“行了,我知道了,那请你滚吧。” 彡正要走,梁陈却又叫住他:“等等。” 他抬头一看,梁陈指着自己脑门问:“明韫冰往我身上戳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彡霎时看了一眼对着他满目戾气的鬼帝,只因为被梁陈按着手才没有动手把他撕了――他双眼里也有那对和光同尘花的金印。 彡垂头说:“大人,这是索命毒咒。是凶煞为它们的奴仆所下的一种咒术,本来只能用于两只凶煞之间。因为凶煞的血温比人更低,也更少,对人有毒,它们便拿血和骨头作为媒介,化为血线控制人浑身的关窍,只要稍有不合心,就会将人生吞活剥,拆骨入腹。” “人只要中咒,百日内必死无疑,除非先一步杀死下咒的凶煞。” 梁陈看了他半晌,说:“哦。” 彡动了动嘴角,又看了看他们。 梁陈本来还想问他凛铁的伤怎么治,这会儿也没意思了,更没好气,只说:“给我把苏子呈的伤治好再滚,我守诺干活,你不守诺就是驴。” 彡应了一声,到楼梯那儿的时候,出于内疚,本想修一下一地狼藉的屋子,谁知手上光一闪,那边明韫冰就雾气狂涌,鬼出声呜,差点把那焦手动折了。梁陈气的要死,忘了装忘了礼忘了面具,平生第一次动怒:“还不滚!!” 彡只好无语地飞快地圆润地,爬下了楼梯。 作者有话说: 标题那字念(hè)恐吓的吓 姓梁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第11章 二忆 无书 整个三楼跟废墟没两样,桌椅板凳全都被拆得碎如烂絮,混在碗盘里,真是一眼都不能看。也只有床边还能坐坐人。 守灵在画卷里幽幽叹息,一轮明月知心似的从豁了个大口子的窗里流水般倾泻而入,裹在两人身上。 梁陈让鬼帝坐在床沿,半跪下来,看着那只被凛铁噬伤的手。 他脑子里万种办法转了起来,但世上各道,好像只有说怎么镇鬼,从来没有讲怎么救鬼的。 难道痛感极弱的鬼,就从来没有痛过吗? 难道自愈能力极强的鬼,就从来不曾伤过吗? 梁陈呆了许久,眼睫下忽然微光一跳,便开了通灵眼,随即只看到了自己眼前的一片漆黑。荒芜得像鸿蒙之初就无人踏足的不毛之地。 那白骨精很有可能是神陨时期的东西,见过鬼帝。 方才梁陈一提明韫冰,彡就立刻看向鬼帝,梁陈自己都是从摄魂里才知道他的名字。那为他取名的人……彡说不定见过。 但梁陈根本不好问,一来他根本不确定彡是个什么东西,只从他对鬼帝深恶痛绝这一点来看,他勉强应该是个“正派”。不一定是人,但也不可能是鬼――所有的鬼,一眼之下都要臣服下跪――那还能是什么?也不像灵兽法器,白骨、白骨…… 什么人的白骨? 二来,他自己――究竟是个什么? 等闲人能御日月光华么?仙缘身?梁陈跑遍四海九州这十几年,也没有见过第二个他这样的人。彡为何不选别人偏选他来胁迫?总不可能真是凭脸选的吧?梁陈在流渡出生后不足一岁就被买给了拐子,此后逃出流离,吃了几年百家饭,乱世之中他大哥却拥兵成了皇帝,不足一年又莫名暴毙,二哥随即登基,封了国师。这才将他接回去,梁陈从那时候开始全天下到处游历,就跟得了多动症似的。 他二哥――皇帝梁晏总说他是没笼头的马,拴都拴不住,梁陈却很明白自己为什么在一处待不住,他从小――从小――就觉得自己少了一样东西,少了什么。 少了天?少了地?少了雾样的爱情?少了这个朋友?少了那处团聚?不是,全都不是。梁陈走过边疆大漠,走过江南河北,几乎是看遍了所有风景,都没能找见他少的那东西。 有时下雪,大雪絮絮,将天地间孤独一身裹得不剩颜色,他才若有所得。 然而那很淡,淡的就像要大雪落细雨,像素白丹青描色时狼毫不足墨,费力蹭上的浅浅一笔,淡的连青红都难辨,像忘记了一个人的眉目。 然后他跌入梦中梦里境,见到了明韫冰。 然后那感觉消失了。 梁陈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但更希望自己是个凡人。那样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也不用遭什么正派追杀,默然地过了这余生,遇见个什么人,当做意外之喜,也就是了。 第27章 为什么不行呢?又不是什么宏志大愿。 他难以抑制地在一半黑暗里,握月化刃,一刀刮破了自己的指尖。 温热的血涌出,滴在明韫冰面目全非的指骨上。 那手接触到他的血,如同枯木回春,凛铁荡邪之气散去,血流回手掌,皮肉复长,极寒的清气被涤走,手掌又长回原样。 梁陈头有些昏,像被谁照天灵盖打了一拳似的,脑中渐渐有些嗡鸣。这时明韫冰忽然伸手,勾起了他的下巴。 那冰凉的感觉让梁陈一个激灵――他的通灵眼渐渐关了,瞥见一团流光似的灵气在帷帐深处的床头一闪,消失了。 明韫冰像有些意懒似的,居高临下看着他,脸颊上那道伤早已凝固。梁陈突然像大夫似的看不得别人有伤,想起身去碰,两肩却被压制住了,动弹不得。 原来是他们之间的“主仆血契”或是“索命毒咒”将他定住了。 这东西,明韫冰是一个说法,彡是一个说法。他们两个都很能自圆其说。 很一致的倒是,梁陈只要不听明韫冰的,就不会好过。 屋里几盏灯全都灭了。西岭安静得像一幅寒夜里的画,再无一点声息。那月光流银似的洒在一地破败之中,又若即若离地镶在梁陈眉眼上,衬得他眸底温冰似的一点光柔和得不可思议。 梁陈太爱笑了,纵使不笑的时候,也让人觉得那眼睛是温柔微弯的――他有一张分外容易俘获万民的脸,庄严又温和,如同神明。 然后云端上那神明坠了下来,细如丝的红尘潮水一般拥在他身边,求而不得。 眉间和光同尘的数点花尖愈发鲜红,红如彼此指尖缠缚的红线。 梁陈沉默,没留意明韫冰审视他半晌,眼神已经变了。 他人被制,明韫冰便弯下腰,呼吸一下子落到梁陈眼前,两人睫毛互相擦了一下,梁陈一眼沉入那长夜般的眼眸。 “你倒乖。”鬼帝低声夸了他一句,梁陈还没反应,这人已经微微垂睫朝他嘴唇上贴来,竟是要亲――梁陈霎时大吃一惊:“祖宗,你冷静――”大惊失色之下竟冲破了“血契”的辖制,顿时把鬼帝拿住了肩膀往后一格。这一下力气很大,两人瞬间没了平衡,团成团滚了进去。大床就惨叫一声,随即寂静里咚的一声巨响,梁陈那脑袋相当倒霉地在床头一磕,脑子里轰地起了海啸,眼冒金星,好险成为一枚痴呆。 明韫冰抬手捏住梁陈下巴,凑上来还要行凶:“挂着这张脸在我面前晃了半日,真没有盼死你。” 梁陈听了险些冤出一口血,一边挡他的手一边叫屈:“这他娘的是我自己的脸!!” 两人力气不分上下,一时缠来缠去,没个结果。梁陈万万想不到自己已经这把年纪,有朝一日还要被觊觎,且这人还是他有那么一点心动的,且这人本人并不在现场,遂气的不轻,当场忘了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明韫冰拆他招数时他趁机凝光成杵,一下子打在他后脊上某处―― 明韫冰顿时像被点穴,停了下来,冷冷地看着他。 梁陈得意道:“可继续啊,不是挺有兴致的?” 明韫冰:“你怎么知道?” 梁陈表情一滞,随后莫名其妙道:“对啊,我怎么知道?” 明韫冰后脊上有一小处脊柱骨是缺的――缺了半寸,那是他的天缺之处,是弱点,不影响他任何东西,只影响一件事。 一碰就分外凶狠,一碰就流失兴致。 鬼帝有时会自己拿东西补上,什么金银琥珀水色天泉,不是没有试过,但是与生俱来的残缺是永远都补不上的。――只在某段时间才略有曙光,不过不等这残缺彻底补上,那段光阴连同人就俱尽缘灭了。 梁陈没琢磨过来,见明韫冰面无表情地从掌中散出一窝黑蛇般奔腾的渎神荆棘,瞬间把他缠了个全身,然后上下看了他两遍,伸手捞住他的头发――早就被弄散了,拽着,毫不怜惜地把他往上一搡。 梁陈脸贴住床头,一片冰冷,眼前一排密密麻麻的铭文,心都凉了,又莫名有种刺激感蹿上脊背,心想:“不是,这是要……” 还没想完,明韫冰一言不发地从身后把他抱住了。渎神随即把两人缠了个死紧,一个呼吸都要让密密麻麻的荆棘松开一点才能顺利完成。 那鬼荆还把内侧的尖刺都收了,幸好没把他们捆成一对抱在一起殉情的淋漓蝴蝶。 黑暗中,梁陈那颗极为活跃的大脑又开始源源不断地爆想法了。 “不是,他到底想干什么?捆成这样,好像是要干什么――为什么又停了?睡了?不像啊。哎哎哎哟,这样死劲,是想勒死我吗,何怨何仇啊?话说回来,我到底为什么知道他脊梁骨有个刹车的缺口?难道此前见过?可我全不记得,若真见过,怎么可能忘了?我多早晚失的忆?” 辛苦努力地想了一条黄河出来,梁陈终于昏昏欲睡了,滔滔大水里最后一个念头―― 这三阶天里,到底存不存在一见倾心? 鼓捣了大半日,再多想法也得歇歇,于是维持这个非人的姿势,梁陈昏昏沉沉地就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觉得自己的意识又像跌进了哪里。 像是做了一个梦――这可是奇了,梦中又梦,这还有极么? 想着,面前已浮现了一排字,竖排往左铺开,有些眼熟。 第28章 他看了半晌才想起,这不是他方才被鬼帝按着脑袋贴在床头,眼前的一排铭文吗? 梁陈不算是个心细的人,对人,也对事。比如对苏视他就懒得关心这人有什么变化,只要有气、还活着就行,对明韫冰就好像一条守猎犬似的,少了根头发丝都要疑神疑鬼半天。 如果情况不紧张,比如他到处游历那几年,那四周的环境他是看过就忘,就算再去一次也不一定记得起来,除非特别美。如果情况紧张,那他就会事无巨细地把所见所闻的一切细节都反复琢磨,过目不忘。 虽然十叠云山给他的感觉并不危险,但毕竟是圣女使诡计将他们拉进来的,捡了只恶鬼,倒没什么,关键是他自己和苏子呈这条命得保一保。 哦,还有离魂的徐晓晓,梁陈又想拔家雀的毛了。 梁陈感受了一下,没有寒蜮鬼气,那就不关明韫冰的事了。 这时一个声音向他说:“大人,我是守灵。” 这声音像属于整个梦境,是一下子直接撞进梁陈脑中的,层层回荡,找不见源头。 梁陈双手一摊,觉得自己像被包含在一片大雾之中,看不清楚:“这是何地?” “这是上一代守灵――也就是辛丑十一的上一个主人的留念,您不小心碰到了她的留书,这是她留给十叠云山一个梦。” “梦中梦?”梁陈心说,“能出去吗?” 他本是自己想想,谁知梦中没有“心想”这事儿,于是心音直接溢出,守灵已经听见了,低低地说:“这只是一个梦,就像您在人世晚街上看的一场皮影戏,您可以等到落幕散场再走,也可以不看。” 梁陈心想:“那我还是看看吧――” 于是须臾雾散。 梁陈眼前重重迷雾分开,雾气将分明的景色吐了出来,那是一方珠帘绣户,豪门大家。 后院中花木扶疏,奇花异草,闺秀丫鬟。这些人俱都眼生,并不知道是何朝何代,看服饰,却是去今不远。 梁陈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眼前却动了,好像是挂在什么人身上似的。 他进了一间闺房,马上想捂脸:“非礼勿视!” 却发现自己是动不了的――他没有形体,只是借一个旁观者的眼睛看着这地方。随即他视线一矮,看见了一面打磨的十分光滑的铜镜,镜中映出了一张柳眉芙蓉面。 这女子年纪不大,脂粉上的很淡,然而秀面慧目,如兰如蕙,分外惹人喜欢。 她身后有个双环髻的丫鬟帮她松发,笑道:“姑娘这一去,可是要做王妃了,以后还许我跟着。” 梁陈一听“王妃”这词儿,条件反射地浑身一哆嗦――吓的。 无他,他做奉亲王的几年,他二哥梁晏可能是年纪大了,老想着做媒人。点亲点的不亦乐乎,把个丞相尚书侍郎的千金全都依次配了来。谁知简直是夺命手,一点一个病,病得奉亲王煞名远扬,只好把王妃之位高悬,还成功地令他被退婚五次,成为史上最不受待见的亲王。 梁陈索性当没这事儿,然而皇帝他老人家兴致勃勃,孜孜不倦地仍然乐在其中,还要给梁陈点亲,吓得奉亲王一逃三千里――据说现在还想定某某千金,只能说,双方都相当痛苦。 那姑娘大约是候门千金了,杏眼含笑:“从来短了你什么?从小都跟着,难道就留你在这儿日日给我念佛?” “疏桐姐姐,姑娘的对簪落了一个在院里呢。” 门外一个小丫鬟怯怯地说道。 那双环髻的丫鬟――疏桐索性就接了过来,原来那帕子裹着的另一个簪子已经碎了,断在软帕之中,正是一支凤簪。 向来人都忌讳这个,梁陈虽不信,但也不免有些被梦主的情绪带去,心情阴郁起来。 正低落,那姑娘伸手一拿,梁陈的视角随即天旋地转,然后被拿在手上,看到了一坐一站的两个女子。 他往后一看,那镜中美人手里拿的却是对簪的另一支,原来他是一支发簪。 这姑娘轻轻地摩挲发簪,说道:“原是一对,怎么偏碎了一个。” 疏桐道:“姑娘别伤心,物总没人要紧,别人并不在意这个。再者这也是托人送的,总不及到了王府中,有人亲自送在你手上。” 外头却蓦地传来一阵喧闹:“叫她出来!我几日里不在家,真真是反了天了!大家闺秀,就这样到处抛头露面,成个什么?你要做下流,投在我家做什么?趁早离了这里,去大街上讨!” 梁陈心里纳闷:这到底是谁?出了什么事,骂的这样难听?且这千金都要卸头面休息了,要打要骂,何必挑这种时辰来扰人?难道是她老子不成? 那姑娘微露惊惶,疏桐也是急得乱转,但她却将发簪戴回乌发之中,整了整衣冠,起身迎了出去。 外头又是一声暴喝:“柳书贞,喊你!还装什么聋?” 第12章 二忆 长恨 迎了出去,回廊下已簇了不少人,有看着她笑的,有担忧的,一行人直出后院,来到前堂,灯火通明。 疏桐不敢跟来,在后院就被拦住,只好在门口偷偷地跟小厮打探消息,急得冒汗。几个侧室都来了看热闹,笑得开心,柳书贞进堂,迎面被一个雍容的妇人揽住手,这妇人发髻微乱,看也是睡了又被惊醒的。 天很暗,画面也很暗,梦受主人情绪影响,梁陈想,大约是这姑娘心绪之暗。 第29章 “阿贞,”妇人握着她的手,急急地说,“不管老爷说什么,你认了,服个软就是了,别倔。老爷管事上出了漏,这当儿有气回来,复去姨娘那里,不知他们告了你什么烂话,你别撞在他的火上。求你了。” 柳书贞扶着她娘的手,方才有些含羞的脸上一片镇定,看到她娘脸上似乎也有掌印,便捧了捧,说道:“妈,我有什么错,我自会认。” 堂桌上已经请了家法,仆从看客一散,柳书贞松开柳夫人的手,静默地走上厅去。 那座上一个穿官服的男人,长须威面,整个人就像是铁打出来的,毫无爱恨。脸上一道道的沟壑都像铁铸,锈色斑褐,一对眼睛极冷。 他坐着,边上众星捧月般站着几个人,是姨娘和少爷,脸上歪眉斜眼的笑藏都藏不住。柳夫人站在另一侧,被一个婆子扶着,噤若寒蝉地抚心。 下头有几个小厮哆哆嗦嗦地跪在一边,五体投地。地上几套男装破布一般丢着。 小厮边上还放了个软垫子,柳书贞拜了一拜,撩开外裙在垫子上跪下了:“见过父亲。” 柳老爷下巴一举,眼珠子往下瞭:“我问你,你这几日,出过府门么?几时出的?出去做什么?” 柳书贞答说:“不过是出门求学而已,去了四次,在佛光寺布金坛上听老师讲学。不曾进室。” “佛光寺?”柳老爷冷笑一声,“好啊,听学?听的哪个老师,你倒是说说?那姓李的目无王法,写些疯言疯语,连个芝麻官位都被削了,携家带眷尽窝在那寺里日日乞讨,是什么下九流!你听他讲学?都听些什么邪话在肚子里日日复习?” 柳书贞道:“李先生并不是下九流,听他讲学的人络绎不绝,连不远千里来的也有。” 不想柳老爷听了“络绎不绝”这句,眉心一皱,拍案而起:“好个络绎不绝!柳书贞,我先不问你女扮男装出去败我名声的罪――我问你,你在那‘听学’,都认识了什么人?” 柳书贞咬唇道:“百姓。” 柳老爷冷眼一扫,那其中一个跪着的小厮就如遭雷击,几乎趴在地上了,他厉声喝道:“张才,你说!有半个假字,杀了喂狗!” 这柳大人脾气甚暴,家里人都怕如猛兽。张才从来都是在外一层跑腿当差的,哪遭过这种斥问,一时抖如筛子,吓得几乎结巴,道:“小的,小的也不知,只知道公子……小姐!小姐!在听学时认识了些市井做生意的,卖胭脂的、卖豆腐的、卖麦芽糖的……时常受他们的小物件,带进府中……” 听到这,柳大人已是勃然大怒:“给我按下来打!!” 霎时几个老婆子拥上来,把柳书贞照胳膊按住,同时几个人抬上一个木架子。 一见这架子,梁陈就叹为观止――他随苏视在各省查案时,审死囚犯,也才用这种架子让犯人架在上头严刑拷打,人一上去,打哪儿都方便――只是这可是一对亲生父女,却用这种招数,再看这些人的架势,简直不是第一回 ,他无言以对,真的佩服至极。 一个婆子把柳书贞的肩膀一推,她就跪着伏靠在那架子上,又给她披上一件素色的白衣,麻布似的,很是粗糙。 梁陈还不解呢,披衣服干什么,回头一看那“家法”,三魂都飞出去了。 那是一把细铁棒,两指粗细,极长,缠着一圈细细的锁链,锁链上有凹凸不平的细刺,一打下去,绝对火辣辣的一层皮要下来。 这一把有很多,几个老妇各拿了一根,照着柳书贞的后背和双臂就抽下去,嗖嗖作响,不过两道打在一个地方,那白衣下瞬间就浮出一条血痕。 难怪要粗砺的白衣盖着,不然把衣服打坏了,不就“不雅”了吗? 梁陈目瞪口呆。 “你有个体统吗?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吃他们的喝他们的,你是要掀瓦?风言风语满城刮,你耳朵聋了,一个字也听不到?跟你似的到了这种人家,哪个不庆幸,哪个不得意?哪个跟你似的不知好歹?!你倒好,往外跑,跟什么人私相授受?” 柳书贞出了冷汗,眼睫上一片淋漓,扭头说:“我没有。” 柳大人看了一眼张才。 张才像当头劈了个焦雷,牙齿打战道:“前、前年,公子……小姐,小姐听学时,认识了个书生,两人常常有书信往来,已、已换了信物……” 柳老爷青筋直跳:“书信呢?” 立马有人去柳书贞房里搜,片刻后抓着披头散发的疏桐丢在了边上,那丫鬟发髻乱的不成样子,死死地抱着一个匣子。 一个婆子道:“老爷,这丫鬟不肯放手。老奴抢不过。” 柳老爷下令:“拿过来我看。” 得他眼色的一个侍卫上前,照疏桐脸上扇了一耳光,那声音清脆响亮,把她打得头昏眼花,松开了手。于是这侍卫劈手夺过那匣子,送上去。 匣子没有锁,柳老爷打开,里头密密的一沓书信,他拿出来一张一张翻,看完了就揉成团丢在地上,转眼就是一地的废纸。 疏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看看见柳书贞正在受鞭打,都不成人样,更是惨叫一声扑上去:“小姐!!你们别打她――” 柳书贞一把抓住她的手,缓了一口气:“傻丫头……你给他们,就不难受了。” 她已是遍体鳞伤,白衣上血痕密布。疏桐见了简直肝肠寸断。 第30章 “不……” 梁陈都不忍再看,又不能破开梦境进去,又不想抽身而出,于是只好咬着牙看了下去。 柳老爷看完了,被信里的话恶心出了三道青筋:“给我打!!再不打她明日就找人淫奔,我还管得了她什么?!” 柳夫人一早哭倒在侧,可不敢上前,只被陪房的搀着,劝着。 柳大人又挪到柳书贞眼前,道:“柳书贞,你写个告罪书,把这段时间所有罪责全都明白列了,我也不拘你什么,只把外头那些猪狗赶出城外,奸夫杀了,算个了断。你再许诺从此不出府门,不弄是非,做个正经人,便回去养伤。” 他说到做到,说杀就是杀,自然没人敢质疑。 柳书贞嘴唇一片血肉模糊,却抬眼说:“我不过是出门结识朋友而已,这也算罪责吗?那书信里并没有一句淫词浪句,不过全是些衣食问候,诗词赠答,何来奸夫?我也没有弄是非,无可告罪,更无可书。” “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柳大人气笑了,又冷道,“你也觉得自己光明,上的了台面,你何必女扮男装?这男装是谁给置办的?每次陪小姐出门的是谁?谁放的门?一并拉了来剁碎!你们小姐觉得自己清白无罪,你们死了有冤,就去找她诉!” 柳书贞浑身一颤。随即那几个填房一见可以打落水狗,连忙扑上来七嘴八舌指认,不多时就把一堆人揪出来,全都羊羔一样瘫在那里,一齐拷打,哭的哭喊的喊,都说“冤枉”“不知”。 梁陈被这阵仗弄得牙痒,柳书贞发髻散了,簪子摇摇欲坠地在发间,一时坠下―― 她伸手捞住,一把将那玉簪的尖头刺进了掌心,冰冷的玉搅开了皮肉,梁陈就是一惊,不知道这该有多痛,却听头上柳书贞声如破鼓,一字一句说道:“父亲――我认错――” 柳大人令收了“家法”,端坐在高堂:“好,拿纸笔来,写完再抬下去。” 笔墨纸砚丢在地上,柳书贞被放下来,被哭的几乎要绝倒的疏桐扶着,抓起毛笔沾墨,却几乎拿不住笔。 梁陈被抓在手心,只觉得那簪子越扎越深,血流了他一身。 然后听柳书贞说:“铺纸。” 他抬起头,就看到这女子被水打得光滑发亮的侧脸。 疏桐铺开纸,柳书贞不多时写完了两张,那字迹飞如狂蛇,颇有风骨,梁陈瞧着,觉得是多少名家也比不上的气象。 要是写的不是这种荒唐可笑的内容就更好了。 随后他眼前一花,大雾就将一切淹没了,再次散开,已经是身在花轿里了。 他看到柳书贞伸手轻轻拉开窗纱,外头市井的喧闹一闪而过。 她没有多看,又垂下手,将盖头自己放下了。梁陈眼前便只有一片红。 婚礼非常繁琐,更何况是候门千金嫁当朝王爷。繁礼过后,新娘在洞房等待,坐在一室繁华之中。 梁陈很明显感觉到柳书贞的伤还没好完全,动作有妨碍,走动时都要人扶――大约这时离上回惩戒,其实没有过太久。 忽然门口有些轻微的动静,随即有一个轻轻的脚步声进来了,梁陈有点好奇,不知这新郎长什么样子,便见柳书贞将眼一垂,和从盖头下看人的姑娘对视一眼,扑哧一笑。 梁陈:“哎哎?” 柳书贞凭人一把将红盖头掀起,笑道:“你怎么来了?” 疏桐眨眨眼睛:“门口守卫不让我进来,我编了个借口,说老夫人有重要的口信给姑娘,又塞了银子,就摸进来了。我嘛,给姑娘讨个喜!” 梁陈心想:“哪有讨喜讨到洞房来的。还把人新娘盖头掀了,你难道不知道这应该是她相公掀的吗?” 柳书贞从上轿之后就一直没跟人说过话,可是憋闷。娘家带过来的人虽然都在附近,也只有打小一同长大的疏桐挂念,冒险摸过来看看她。 疏桐道:“姑娘,我有东西给你。” “嗯,是什么?”柳书贞其实就是个眼珠能动的木偶人――这嫁衣实在是太繁重了。 就见疏桐神神秘秘地从胸口摸出了一沓东西,把绢纱层层打开,原来是一张叠好的纸。她笑眯眯地递过来。 柳书贞接过,打开笑道:“这样珍重,藏在这里,我倒以为你又丰腴了。” 疏桐愣了愣,捂脸:“哎呀!!” 梁陈看见那纸,却和柳书贞一起愣了。 那是一张贺信,写的无非是套话:“喜佳偶之天成,贺百年之好合。”如此之类。并且可以看出,撰信的人一定没读过两本书,因为这一封贺词,从头到尾错漏百出,字迹扭如蜘蛛,一丝精心的边都挨不上。 不过这七歪八扭的大纸下半张被密密麻麻的名字淹没了。 “贺姑娘万千之喜,张生夫妇。” “望柳生善待妻子,赵万屠。” “才子佳人,定白头偕老!大喜大喜!糖三多。” “…………”种种村言野话,不一而足。最末还有李先生给的一句贺语。 “尔出阁之大日,师长本当来贺,然世事扰攘,不得空闲。遥寄祝愿,长安长乐。你之肝胆,可比男儿,虽为人妇,不必折颜,不必退让。” 梁陈认出这就是柳书贞刻在十叠云山辛丑十一床头上的铭文。不过没有下面纷涌的简短寄语,而贺信的字迹更好――应该是她重新誊了一遍。 第31章 “他们……”柳书贞呆了很久,喃喃,“没有怪我吗?” 上回被罚后,柳大人把曾经和柳小姐说过话的小民都打了一顿,简直黑中黑。有些做小本生意的人着实破了一回产,只是没找到那个“奸夫”,于是只好作罢,回府好歹又骂了柳书贞一回。 疏桐笑道:“老爷那煞性子,谁人不知呢?小姐镇日里和人怎么处的,难道别人没有眼睛看?怪你做什么。” “只是嫁入王府,怕是再也不能偷偷出来了,”疏桐又道,“王府不比家里,打一顿可饶不过。” 柳书贞两眼有些落寞地垂下:“那顾公子……” 疏桐大惊失色地捂住她嘴,低声附耳道:“小姐可不能说!那人许是得了消息一早走了,这会儿在这,可不是随便能说话的地方,暗地里不知道多少眼睛盯着呢!你可别再想他了!”又道:“老爷派人烧了顾公子的府邸,人不知下落,没找到尸首。” 柳书贞听了心已凉,门外却有人声隐约,疏桐吓得拍了拍她的手,将那纸收回胸口,转身悄悄地走了。柳书贞在一片盖头的红里,心神恍惚。 梁陈受她影响,也跟着心痛起来。 渐渐门口有脚步声,这步子稳健而阔,身后还跟着人,大约就是新郎了。 他在门口一顿,随即低声吩咐道:“都不必了,回去吧。” 准备跟上来洒水的婆子们听了也不敢说话,回道:“是。”便都走了。 柳书贞坐在床侧,心快速跳了起来,然而那人却没有进门,而是折转方向,脚步声去了偏房。 梁陈惊了,又等了许久,红烛断了,屋里灯暗了许多,有个婆子推门进来,语带轻蔑地说道:“王妃,请安寝吧。” 大雾又起,阴云密布。 雾散时,柳书贞在一个水榭圆亭里,应该是王府的后园。那水面上种了芰荷,高低错落,疏疏淡淡,也颇有意趣。 石桌上有几样茶点,和笔墨纸砚,疏桐立在边上,看柳书贞膝盖上搁着一本书,但不看,只一点一点把鱼食抛在水面上,锦鲤乱吐泡泡。 两人衣饰头面都素的简约,大约是不怎么受宠。 梁陈看去,那纸上写了一首闲诗,只有前三句。 昨日仗剑出候门,今朝煮酒慰此身。 桑之落矣人已困, 余笔搁在边上,新墨未干。 “姑娘,”疏桐眼神一变,“宁侧妃来了。” 作者有话说: 情况有变,因为比我想象中要凉很多,所以我要开始自己找乐子了,而且肯定没人在追。所以还是让我找点乐子吧,sad。各种碎碎念…… 写了我就会更。想到我之前说要跟榜,fine,当榜单任务为0的时候还跟什么跟……跟个小啊么小气球吧。 对了柳书贞去寺院听学这段是取的明代李卓吾先生的一个女学生的经历,有兴趣可以去了解一下,我知道没人,那我就自己去了解一下吧。 引用: 疏桐取自王安石先生的“正抱疏桐叶半黄”。 诗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出自诗经,《氓》 改错字,男扮女装改女扮男装,共两处。24/1/2023 第13章 二忆归梦 聚时 这柳书贞出了阁,无人处疏桐还是照样喊她“姑娘”。 宁侧妃袅袅娜娜地带人来了,坐在亭侧,香风乱拂。柳书贞闻了双眉一蹙,不抛鱼食了,捧起那卷书,并不看她。 亭中起风了,纸张乱飘,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收好。 “姐姐,”她娇娇弱弱地开口,“我这处要添几个丫鬟,你怎么还不给我安排呀。” 柳书贞淡淡道:“你一人几个身子?要那么多人做什么?如今已有了五个,再添几个好多凑几桌骨牌吗?” 宁侧妃脸色一僵:“就是这几个应付不来,才要多几个人的。姐姐也太不讲理了,王爷常来,打水端茶的,总不得人手,要侍奉不好,怠慢了王爷要怎么办?姐姐是不是从来没有侍过寝,不懂得其中难处呢?” “虽然嘴贱,”梁陈心想,“但是真漂亮啊。” 这宁侧妃一张脸巴掌大小,精致灵动得像一只翠鸟,那眉眼如画,竟然和柳书贞有几分相似。 不过柳书贞文墨气重,杏眼粉唇,更像一朵素莲,梁陈看了半天,还是更青睐她。 搬出王爷,柳书贞似乎也没什么可说,停了一停,妥协道:“王爷日夜辛苦,多几个人服侍也无不可。” 宁侧妃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就听柳书贞吩咐说:“把我院里几个不使的侍女拨了去吧,月钱照给。” 谁要你的人?那不是活生生的眼线吗?宁侧妃细眉高挑:“姐姐怎么这么小气,再请几个新人来又耗多少银子?我不要那些人,我这边有几个人选,都是我陪侍的亲戚,最可信,又妥帖,让管家带了进来就可以,也不费事,又搬来搬去的。” 柳书贞放下书,看着她的眼睛:“你既然会看帐,不如寻机向上说了,我也好撒开手有空散心。正好,我很困。”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我一向不许凭个人情就随便进来白领钱不做事的,你知道就好。” “哎,姐姐……” 梁陈看了便想:“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的美貌是拿脑子换的。看来那劳什子王爷品味不高,竟喜欢空心花瓶,不喜欢实心柳树。” 第32章 宁侧妃百般求告,都被四两拨千斤地驳回了,不由恼羞成怒,脱口嗔道:“怪道别人说这个样!难怪王爷从来不肯多看一眼。新婚之夜也只能独守空房!” 她说完马上惊恐万状,自知失言。 柳书贞家世贵,身份高,又是正妃,就算不受宠,也根本不是她能得罪起的。 谁知她听了却不生气,垂着眼依然看书,只问:“请问,‘别人说’的是什么样?” 但梁陈知道她并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因为梦境的画面颤的厉害,已经是痛苦万分了。 她看的是《道德经》,可人世繁杂,心潮不平,又怎么是一句清净无为就能逃得过的? 宁侧妃惶惶然:“也没什么……” 柳书贞并不言语,宁侧妃只好使眼色,边上一个侍女噗通一声跪下:“王妃恕罪!恕罪!我们也不过是听了几句闲言碎语,无趣的时候难免说道几句,才被侧妃听见……就是,就是外头的人都说王妃打小风流成性,败坏家风,早已不清白了……” 难怪那王爷不“垂幸”,虽然他有若干个侧妃,但正妃毕竟“名声”不好,他怕是并不想做乌龟。 梁陈觉得这画面抖的就像在泪中窥视人间,心中长叹。 转眼又是大雾,再度有了景时,梁陈又是一惊。 这是一处柴房,柳书贞被锁在这里,软禁了。 她素衣素裙,手腕上各自有数道深深的伤痕,脸色已经白纸一样,默然地拿着一支毛笔,在纸上书写。 “喜佳偶之天成,贺百年之好合。 结千里之姻缘,待今日之佳期。 送窈窕兮向东门,祝岁岁之珍爱不离。” 她慢慢地将那不能称为贺词的贺词写了一遍,写到末,门口轻轻一响,有人端着饭菜进门来,却不是疏桐。 梁陈疑惑:“哎,那小姑娘呢?” 那进来的人是王府的侍女,对这个有名无实、又不做人事的王妃显然不太喜欢,把餐盘一放,转身就要走。 柳书贞开口:“留步。” 那侍女道:“王妃何事?” “我这里有几样银子,”柳书贞从袖口拿出几个精巧的小银锭子,那东西打造得十分精巧,是笔墨纸砚的四样袖珍玩意儿,是柳书贞抓周的时候抓到的,在身上带了十几年。 她拿出来,那侍女脸上一喜,听她缓缓道:“我劳你一件事,将我的陪嫁,疏桐姑娘殡敛,不要让她受冷。” 梁陈心里大惊,那侍女抢过四样银饰,这些安葬一个人绝对还有富余,自然是她的。她便道:“放心,疏桐姐姐平日里待我们都极好,本着情分,我也不会不管的。” 柳书贞声音微颤:“她现下在哪里?” “乱收在荷花塘边上的杂房里,正没人管呢。”那侍女见柳书贞脸色惨白,便多了点同情,说道:“王妃,你真不聪明,若真有事,也不该留下字信,那不是留着给人当把柄吗?” “哪还用牵累疏桐姐姐为了护你的罪证,把那字书吞了下去,王爷反请人剖她的腹也要拿出来看,连个全尸都没有!” “多可怜啊。” 柳书贞全身剧烈地颤抖着,扶着额,最后竟是笑了出来。 是啊,她服侍自己一场,却因两句空口污蔑落得如此惨状,我却连维护半分都不能,遇上这么一个主子,你多可怜啊。 那侍女见这样子,还以为她疯了,转身快步走了。 梁陈看见那贺信上一滴一滴的水柱落下,把日期润湿。 沉沉的雾又压住了她的指尖。 灯火挑落,哗啦一声在廊檐烟火一样爆开。柳书贞肩膀一阵剧痛,喉舌如辣,然而她仍然在走。 她经过荷塘,梁陈看见她头上只剩自己这一柄簪子,衣衫在子夜之中是如此单薄,像一只孤独的轻烟似的纯白蝴蝶。 这是要去哪儿? 她的家里人,都不管了吗?可想到那个可怕的柳大人,梁陈也自觉不可能有什么出路。若真的是被污蔑了私通这样的大罪,柳大人必然马上“弃子无悔”,任凭王爷处置。 王爷会怎么处置?出了这种丑事,梁陈很清楚――全凭感情,若王妃受宠,那就查个水落石出,若不受待见,那只好一棒子打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还可以以此牵连柳家人,实在是没什么下不了手的,而且省事。 否则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至于是真是假,那要紧吗?我又不爱她。 柳书贞对后院的路很熟,一路轻车熟路地避开了大路,穿花拂叶,走到了一处房舍之外。 那门前有匾额,叫“宁楼”。 梁陈感觉到柳书贞正在急剧地喘息,她上前去扣门,有小丫鬟睡眼惺忪地来应门,一见是她便惊呼:“王妃!” “别吵。”柳书贞一把推开她,抢进门去。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宁楼,自己住的院子也远远没有这里阔绰,但认得正房――还点亮的就是。身后引起了骚动,应该快有人来捉拿她了,她充耳不闻,绕小路走近正房。 回廊上静悄无人,梁陈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发现柳书贞腰间有一把软剑! 她扶着那把剑的剑柄,脸色极其苍白,眼眸极其寂冷。 她要铤而走险刺杀王爷?! 为什么? 梁陈细细一看,她嘴角还有未干的水渍和红肿,她心脏跳也剧烈,心念电转,忽然明白过来――那王爷必定是派人给她灌了毒酒!或者是哪个侧妃落井下石,“假传圣旨”! 第33章 这毒太烈了。 她绕路快走到一处僻静的窗口,正要闯进去,却忽然停了脚步,从对着幽静树林的后窗看去。 那里头自然是一片柔情蜜意,宁侧妃正房里有一张很大的书桌,她正坐在那儿生疏地写字,但拿笔的姿势都是错的。 无妨,有人教她。 那人背对着窗,身材高大,半散着发,穿着寝服,只披了一件外衣,正端详宁侧妃的字迹。 他低笑说:“这样敷衍。” 这声音其实并不难听,然而梁陈感觉到柳书贞就像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似的,全身剧烈地一颤。好像瞬间有一只手把她的魂魄从身体里粗暴地拽了出去,身体像秋末的枯叶一样止不住地凋抖在冷风中。 宁侧妃娇滴滴道:“我真的不会呀。” “你会诗,不会写?”那王爷伸手碰了碰她的眼睛,“还跟我装乖。” 他又拿起一张,疑惑道:“偏这张就写的很好,是吃坏了你的文气么。” 柳书贞不明缘由地双目发直,浑身打颤,而梁陈远远地定睛一看,却想破口大骂。 那明明是柳书贞那日水榭上随手写的残诗! 这宁侧妃顺了回去,竟拿来作自己的献媚!可恨。 那王爷逐字逐句念道:“昨日仗剑出候门,今朝煮酒慰此身。桑之落矣人已困,桃之夭夭香可闻。” 他道:“最后一句不大好。” 梁陈百思不得其解――这王爷竟是个活的石雕吗?昨日仗剑出候门,这宁侧妃出哪门子的候门?! 还有那补句,狗尾续貂不过如此,请问,可以更俗一点吗? 宁侧妃撒娇道:“写了好多呢,还念我,不想听――人家手腕都写累了。” 那王爷便许她放了笔,笑道:“我抱你休息去。”说着转身,屋里光非常亮,柳书贞一眼看见了他的侧脸,即使早有准备,也雷劈一样全身走了道焦电,随即急火攻心,毒入骨髓,竟吐了一口血出来。 这一下站不住,扶窗的动静把里头两人惊动,那王爷警惕地喝道:“谁?!” 梁陈看得着急上火,恨不能钻进去扶起柳书贞把她带走,随便带到哪里去,不来受这破气。 别报仇了,我能给你解毒。梁陈气得冒火。甚至都已忘了这早是旧事。 正气呢,却视角一转,原来是柳书贞将他拿下来了,她手上有一个早年簪子刺了留下的很深的疤痕。 她的眼中布满了血丝,盯得梁陈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虽然理论上没有这种事发生。 随即她微微闭眼,唇一动,鲜血就溢出,刺目地黑,她又笑了笑,道:“顾任言,顾信,顾信,顾任言……哈、咳咳…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咳咳……如此。” 那两人一眼看见她,还没看清,一道阴风杀进窗来,转眼把书案上数张白纸斩成碎片,纷纷扬扬落下。 顾任言抱着宁侧妃退到门口,他不曾见过此人,正要怒斥,怀中宁侧妃却脱口道:“贱人!” 他一惊,就看清了柳书贞的脸,随即就像见了鬼似的,双手一松。宁侧妃直接四仰八叉摔在地上,裙钗横歪地看着他:“王爷!这就是那个跟别人私通的贱……柳书贞啊!” 柳书贞不知道是笑还是哭得都要喘不过气了,鬼魅一样靠在桌旁,盯着他的脸问道:“……顾信,可是你?” “柳桢,柳书贞……”顾任言脸上五官凌乱地都要飞出去了,字不成句,“你……” 他一眼又看到柳书贞手上那根簪子,就像受了轰雷一样,大脑一片空白:“你还留着……” 定情信物,不留何存? 柳书贞脸上湿润,笑了半晌,软剑在手,手腕打颤:“我问你,疏桐身上剖出来的‘证据’,你看过吗?” 顾任言自然没有,他要是对柳书贞有半分上心,但凡有心多问一嘴,都不会在无数个机会里头也不回。 他只听了几句闲言碎语,又可着自己对心上人专情,只把这王妃随意放着,避而不见。那“私通”一事出来,他也只听侍妾言语,既然查出证据,随后便任凭宁侧妃做主了,他并不在意这些事。 门口有侍卫拍门:“王爷!王妃……柳书贞从柴房逃走了!”说罢那门不堪重负地往里一敞,一大堆人涌进来,一看见柳书贞,就如见虎狼,纷纷要抓。 柳书贞这些年管家,不走人情,不徇私不收好处,积怨不少,所以树倒猢狲散,破鼓万人捶。 顾任言将墙上装饰的佩剑一摔,震天巨响,扭头道:“滚!全都滚!” 家丁们吓得连忙兵荒马乱地退了出去,慌忙中地上掉了几根打棍。柳书贞冷目而立。 “谁是疏桐?”他偏头问,有个家仆上来回话,顾任言眉心狂跳,“去把那纸拿来。” 那人应了一声,狂跑而去,不多时回来,手里一张湿湿嗒嗒皱皱巴巴的纸。 宁侧妃缩在一角,呼吸都不敢大声。 柳书贞道:“不必看了。”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四肢都像塞进了无数跳蚤般麻痒,口角黑血越来越多,掌下摔了软剑,尖锐地笑了一声,拿起那簪子,举高了,往地上狠狠一砸―― 簪子裂成千万片,随之梦碎。 梦卷成了一片片飞絮,大雾依然聊聊地将柳书贞抱住,顾任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书卷中升起一簇光,轻盈而亮,依然是贺书的模样,飞了过来,变成一张大网,温柔地裹住了她就要离去的魂魄。 第34章 梁陈变成了那张书卷,看到柳书贞抬起眼睛,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的祝词,像一张张鲜活的面孔,依然一笑,向少女的她道喜。 里头也有疏桐的一句,这小丫头跟着柳书贞学过字,然而终究不精,只说:“姑娘要是遂愿,我只陪着你。” 柳书贞闭了闭眼,说道:“对不住。” 我错了,可并不是我的错。 书卷里探出一枝梅花,花间坐着个神仙妃子似的小人,她垂眸问:“若有一地,可许那姑娘回来相陪,只要你受些折磨,可愿来?” “我愿,”柳书贞问,“何等折磨?” “人死后本该为常鬼,入了那地,便介于回光返照之中,迁延数年,不生不死,并渐渐忘却记忆。这是我师祖朴兰亭借阵,许你们失愿之人暂且了愿,不过时间一到,就连魂魄也不剩了。三阶天内没有轮回――你可想清楚了?” “好。” 随着这应答,这书页落成一卷光,分为几道流转,都入了怀中,一片薄薄的玉鉴到了柳书贞手上,她翻开一看,上头几个大字:抱朴义学。 梁陈瞅见小字是:平修五年,冬迎,西岭。 “见素抱朴……”她低声道,又翻看方才落到怀中的几卷书,忽然指尖一抖――那皆是她素日里无聊、随手写下的句子,成了册,卷在一起。一字不少,甚至有当年听李先生讲学的笔记。 光很轻,那梅花伸出,载着亡魂和残身一路前行,拨开了重重的雾。 原来真正走奈何天的路是这样的。梁陈附在那书卷上想,像在雪山上走,像在一切人世间的烦恼事上走,像一脚踏在了万丈红尘。 薄雾中一扇门露了出来,云缠雾飘,若有若无。抱朴义学四个篆体字是雪山的轮廓,两侧岭上有细细的寒梅,血一样。柳书贞浑身一颤,忽然听到一声呼唤。 “姑娘!” 她扭身而望,原来是疏桐也被那梅花上的小人带了过来,正含着泪笑着对她招手。 她一来,柳书贞怀里便多了一张贺信,疏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柳书贞低头展开那信,和她新婚夜那一晚一模一样,仿佛如梦。 “此处是何地?”柳书贞问那小人。 小人向她们一欠身:“此处是梦中梦里境,无尽奈何天。” 缭绕的云雾推着两个不死不生的亡魂往前走:“请进。” 疏桐小心翼翼地扶着柳书贞,她略微垂眼,看了这小丫头一眼,说道:“不恨我吗?” “姑娘,你说什么呢?”她回,“你不问,我何曾想过恨?” “你知道吗……” “什么?” “……”柳书贞受着一路花开的梅色,绕过离思湖,走向了西岭,那儿的台阶下正有人来迎,已经欢欣雀跃地跳了起来,高高挥手。 疏桐犹豫了一下,也挥手起来,两方就像两只斗艳的孔雀一样对着摆了起来,越摆越快,撒欢似的。 柳书贞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这静谧的湖光山色,高天厚地,辽长阔远,白山黑水,黑白历历得人几乎落泪。 她忽然摇头,轻轻笑了笑,没再说话,抱着一卷书,缓缓地和她的姑娘踱了过去。 你知道么?我看错人了。 那诗只合该给你们。他也配么? 昨日仗剑出候门,今朝煮酒慰此身。 桑之落矣人已困―― 柳暗花明若君归。 作者有话说: 引用: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桃夭》 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 第14章 三不问 盘错 梁陈像喝了一口极凉的水,从梦里醒来的那一刻,心脏还因为梦中已逝人而念念意难平,未解心冰。 柳书贞的留书还在床头,那朴素的几段贺词,是她所得世界的全部善意。魂散之际,她所能留念的最后记忆,也只有几面之缘陌生人毫无芥蒂的贺喜了吧。 梁陈突然开始好奇这义学里是如何“了愿”的。 能够一只常鬼放弃记忆,放弃生死,放弃存在的付出么? 正想着,忽的发现自己身上的荆棘都散了,皱缩得惨不忍睹的衣袖下只有更惨不忍睹的紫黑淤痕。 梁陈早年当过小叫花子,但那毕竟是早年――当朝皇帝梁晏因为和胞弟年龄差了两纪,接回梁陈后基本就是把他当儿子娇生惯养的,把他养的又白净又矜贵,就像三十三层天疏荡里一朵不经风雨的和光同尘。 梁陈五岁以后就没受过重伤,随便磕着碰着都是好大一件事,需要太医院的高人们排着队来问诊下药的,自然也养出了一身好皮子,如天如玉,全无一点瑕疵。 他虽然乐意四处乱闯,也学刀剑,但还是花架子多,为了能在各种苏视倒霉的时候飞来一剑力挽狂澜――好骗小姑娘。 这会儿被那渎神荆捆了一夜,就像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似的,小臂遍布勒痕,他惊得一路掀袖,直翻到肩膀又脱了衣服,可算是确定了――他全身没一块好皮! 梁陈一时被这惨状惊了,呆了半天,身后咚的一声闷响。 他才颤颤巍巍地想起来要找罪魁祸首兴师问罪。然而心里已经有点恍惚了。 于是恍惚地想:……赔钱还是赔人? 谁知一转身,梁陈的魂差点直接从天灵盖旋上第一阶天―― 第35章 血。 触目惊心的血。 床榻已被染红了一大半,鬼帝正背靠着他微微蜷缩起来,凌乱的长发沾血丝丝缕缕地在身上黏出了一张血网。 梁陈脑子里万道念头刹那中断,只觉得脑髓都冻住了,什么“问罪”“赔人”都就地死去。伸手将明韫冰的肩头掰过来,只见他额角血肉模糊,那内侧墙上俨然一团血渍,显然方才那声响就是这么磕的,而且在梁陈读留书的时候,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 几缕发丝走在明韫冰脸上,像千年素瓷上的裂痕,一道道都惊心,裂开了叫人心止不住坠下去的黑。他额上那伤口一道灼眼金光一亮,显出了一枚纹路十分复杂的玉玺章印。 那刻印是叠在一起的,像不知道有多少人排队拿着玺拿明韫冰脑门当纸盖了个轮回,叠得根本看不清一个字。只能看到金浓得发红,而赤金色的光死死地烙在明韫冰额上,像融化的太阳一般流下来,烫伤他。 他密如黑蝶的眼睫倦倦地垂着,随着梁陈的一扯,有气无力地微微一扇。 不曾看他一眼。 血是哪儿的???? 那印记的光芒细线一般爬下来,伸入明韫冰领口,梁陈六神无主地一翻,瞳孔狠狠地一缩。 那些光线明明像没有实质,但却蛛丝一般细,亲亲密密地勒在每一寸皮肤上,将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割出草叶一般凌乱的口子,又如有实质地赖在里头,互相牵连,互相拉扯,像有生命一样,彼此交织,形成千杂万错的网,罩在这具精瘦苍白的躯体上,将他残忍地割出千万刀。 这网格一拉一收,明韫冰就牙齿打战,溢出一身鲜血,像永远无法愈合。 血渗出来,把长发都打湿。 梁陈像一个离乡背井多年的人,忽然目睹了故乡的毁灭。 他一时无措,心慌意乱之下,揽住了鬼帝,让他半靠着自己的膝盖。 明韫冰碰到他,不知怎么,颤抖不休的身体像略有缓和,低喘了一口气。 鬼族的血比人的更冷,但会更多吗。 谁又知道。 明韫冰的手指搭在梁陈衣袖上,掐出两朵嫣红的花,偏头在他臂弯:“诸天……”声音断了,极痛之下拉扯地嘶哑,又瑟缩起来,双眉和牙齿都在不堪忍受地轻动。 梁陈弄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又不敢动又听不懂,只好倾耳,低声问:“什么?” 明韫冰却回不了了,那些光芒利刃一样往上剐,病毒般迅速传播,穿过锁骨爬上脖颈,冷汗浸得水光淋漓的苍白皮肤逐渐被漫溢的血覆盖,他像被关在一张恶毒的网里,渐渐地任由灭顶之灾淹没。 焦躁转眼要把梁陈扼杀,他试图动了动那“血奴契”,全无动静。 常人受难梁陈尚且无法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他。 一阵风掠过窗口,很轻的踏足声。梁陈抬眸。 ――为什么有个更何况?又为什么非得是他? 石火间,一线念头穿过脑海,像长风终于吹开了十分沉重的纸镇,于是千年前落笔的爱意一息便飘卷在了晴天里。 一道苍老而突兀的嗓音道:“诸天神佛印。” 床帐一动,冷梅的风掀开两侧,露出了大亮的天光。 一地的狼藉里,有个穿烟灰色旧道袍的老者肃然而立。 这老者腰脊挺直,像永不会折腰,端正如松,脸上皱纹都如刀削斧砍,因苍老而垂下的眼皮压出了一双瞪谁谁怕的三角眼,面相略凶,但胡须与袖沿皆干净如雪,就像一棵为细草遮风避雨的雪松一般,于是中奇异般带出了点慈祥的气度。 有一点笑意装在那双端肃的眼睛里,矛盾又和谐。 梁陈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朦胧间有孩子哇的大哭声一闪而过,并不真切,梁陈蓦地一激灵,已猜出此人身份,脱口道:“朴兰亭。” 老头略微颔首:“有客自远方来,恕无远迎。” 梁陈自然一百万个警惕,何况徐晓晓的魂魄大概率是被此人取走,谁知道他会不会以此要挟什么,便说:“不敢。” 他掌心流光缓缓聚集,渐渐成长剑模样,却听朴兰亭先一步道:“吾无恶意,不须刀兵相见。” 梁陈眼中一闪,发现这老者身上的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净,像雪山上的一层雾,然而又仿佛染了点很淡的胭脂色,不知是什么意思。 但肯定不是人。 他未放下戒心,蹙眉间刹那光已经四溢而去,凝结成形八爪鱼一般凌空对着朴兰亭,好像一句不对,就把他五花大绑再绞个碎。 “……”梁陈一愣,才发现自己竟然照抄了渎神的模样,那光化成的荆棘与明韫冰的渎神一模一样,只是像从泥潭里捞上来冲干净了,变得有如神木。 朴兰亭的衣袂飘了起来,几乎融入雪里,他开口道:“鬼帝沉于离思湖百年,神魂迫散在三阶天,杳然无踪,肉身受三十三层天平劳两刑,其中平刑又叫诸天神佛印。” “百年前吾于人间游历,在流渡遇见鬼帝幻影,彼时他便是这形貌,两刑之痛,水浸可微缓,吾将这具躯壳沉在湖下,不想渐渐五十丈冰封,荆棘刺出,随后离思成了三层。” “流渡……” 那是梁陈的故乡。 “正是。” 梁陈其实知道。 许多平时里不干人事、为非作歹的恶徒,常常会有飞来横祸,或摔断了腿,或头上长个瘤子,或是一直偏头痛,这叫天诫,是上天给人的惩戒,对人轻,对鬼重。 第36章 一般都是一些小神去布诫,或在梦中,或在照水时,忽然浑身一激灵,恍惚间神明已历数了罪,回去便会头昏脑胀――但神陨时期以后,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 神都没了,怎么诫,谁来诫? 自然鬼帝是恶贯满盈,但所有天诫里最重的也不过是天打雷劈,紫雷轰顶,神魂俱灭――怎么会有个诸天神佛印?再者神明一早陨灭了,又从哪来的诸天神佛? 梁陈脑子里有些混乱,又想到,鬼帝的幻影若是百年前被朴兰亭捡到带回了十叠云山,沉于湖底,当时的他就身受这种天诫,他的魂魄不在这里早就不止几年了。 再者,即使明韫冰是一场从千年前拖到现在未尽的惩戒,那么他又是为什么受了这听都没听过的两刑? 他为祸人间,不是已经有勾陈上宫以凛铁冽钉封死灵窍,在抱魔柱上身死魂灭了么? 但其实他不仅没死,并且更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两刑加身,更有什么大罪,又何至于此? 梁陈一瞬间想罢,蹙眉问:“为何我一碰那渎……那荆棘,离思湖就塌了?” 朴兰亭静了一会儿。 在梁陈预感不佳的心思里他开口说:“吾于此处千年,静候一人。” 梁陈眉心一抖,就看见这形貌很有风骨的老头膝盖一弯,就地行了个磕头大礼,道:“上神。” 梁陈差点跳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才让自己没有弹下去跟他对拜――主要是明韫冰的手还搭在他身上。 “朴老先生,”梁陈纳闷且心累,“虽然我也有点怀疑自己不是人,但我肯定也不是神――神陨以后三阶天中不存神道……您能请起吗?这样说话,本王委实害怕。” 好像下一秒就要抬上一个猪头来祭一祭了。 朴兰亭没动,然后那荆棘就把他扶起来,强行在已成废墟的小榻上扒拉出了一个位置,又按他坐下,还把歪在一堆废物里的茶盏弄出来,眨了两下眼睛,又把一个装着隔夜尘的缺口漏水杯递到他眼前。 “………………”朴兰亭好像这才注意到这满屋子好像龙卷风刮过的大造化。 一瞬间他眼中好像闪过一系列滔滔不绝的训话,然而又拼命按捺住了嘴。 梁陈先问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看这位鬼帝现在这样,怎么办?上药吗?还是丢湖里再泡一泡?” 听到“丢湖里”时明韫冰应声抬睫,好像是瞪了他一眼。 梁陈一吓,心想这还有反应的……又不知道怎么想的,遂摸了摸黏在明韫冰额头上凌乱的发。 谁知他一碰,那神佛印的刀伤就停住了,止在了脖颈上。 梁陈“嗯”了一声,往下摸去,那伤口一路兵败如山倒,退到锁骨,就像已经对臭不要脸的让步到一种极限,再也不肯退了――他自己倒是摸了一手血。 他摸了半天,才注意到明韫冰和朴兰亭的眼神,顿时缩手道:“我没怎么啊!” 没怎么你脸红个屁。 明韫冰从昨晚起就像触发了什么……看梁陈的眼神一直就像老虎看羊羔,老鹰馋鸡崽,梁陈这会儿还觉得自己脖子后边刺痛,好像被人啃了几个牙印似的。 可惜那地方他自己看不到,只能当暗亏吞了。 这会儿好像是摸出了什么,梁陈被此人的眼神看得浑身都不对劲,眼睛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他一缩手那刀伤又反扑上去,于是又只好按上去,打着一种“医者仁心”的招牌拼命地若无其事地占便宜。 朴兰亭抽了抽嘴角,只当做自己瞎了。 他顿了顿,说:“如今只能待它暂时消退,但此后会越来越频繁,至多百日,躯体便会凌迟溃散。浸水本就是暂缓痛楚,现在也没用了,离思湖中的冰阵是当年鬼帝真魂所施,用以骗过天道,暂躲最后一刀。上神破了他的阵,这种障眼法一次灵二次不灵。三阶天里,他是没有地方能躲过两刑的。” 不能的话,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梁陈的想法好像写在脸上,朴兰亭回道:“正是。” “找回魂魄有用么?” “当时吾遇鬼帝,其真魂就在侧,如若有用,他何不自己回来,反而远走。” 他又道:“上神,吾领尊命,在此收集残卷,如今您已归来,吾功德圆满。原想长留此境,但圣女将偶人混入义学,阴阳之序已经毁坏大半,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请上神收令。” 梁陈听了皱眉想:“阿弥陀佛,什么意思?” 好歹听到了圣女等字眼,便使用他那瘫痪了一大半的脑子开始艰难地琢磨起来。 大约这老头以为天赋异禀又英俊无比的他自己是只沧海遗珠的神明――认错了,他肯定不是。他祖上三代都是耕地的,大哥二哥倒比较猛,一个乱世里起事枭雄,一个日夜为国事操劳,其实他们倒更像神明。 大概因为血缘近,认错也不足为奇。 而圣女通过太虚阵走捷径把匪徒送入义学,原本梁陈以为是为了围杀明韫冰,但既然这地方因为她的横插一脚阴阳失序,就要毁灭,那么也许是一石二鸟。 但朴兰亭又说义学里有偶人?难道这地方也有“爱而不得”的事?偶人破碎可以召开太虚门送活人直入奈何天第一重,不用收到正式的玉鉴,但圣女却又可以把义学里那些半生半死的常鬼变成偶人?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第37章 还有他口中的号令,谁发的什么号令?为什么而号令?转世来生全都是诓人,人死为常鬼,要么找人替死要么若干年后消散,梁陈命这么小,又那么爱到处跑,才没那个痴缠一千年的心魂为了什么到处洒号令。 放长线的时候随便随意,收勾的时候就真是费力又费心。世上之事,鲜克有终,而梁陈不喜欢有始无终,所以常常连“开始”也不会有。 图什么啊?闲么。 但梁陈很会装鬼,转眼想完,摆样子说:“不如你先告诉我,这义学是如何令你‘功德圆满’的,我听了满意,你再交令。” “依上神口谕,义学只收未了愿之人,以泣血文书为指引,凝梅小灵请来,各人在此听学将养,以完结心愿。吾以阵法将常人回光返照之时拉长数年,带入此境。” “每座斋书台中有一枝凝梅,此花以人专注沉思之情为养料,人了愿,凝梅便长成显形,收书墨之喜乐,落于地面。吾收于山外山,以身滋养不败,已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株。” 这就刚好对应了梁陈在每座斋书台中看得见但摸不着的那些灵气了。 梁陈:“听学?将养?” “并无害人之心,上神可亲自细看。” 梁陈正中下怀,点头道:“不急,再者我一个丫头的魂魄在这里不见了,找到了再收你不迟――号令一收,你怕是也形魂不存了吧。” 朴兰亭应道:“悉听遵命。” 难道徐晓晓的魂魄与他无关吗?梁陈心下又疑问,恰好这时明韫冰手指一松,额角的那个诸天神佛印烟雾般不见了。 好像是缓和了。 他连忙低头检查,果然那种恶毒的伤口都不见了,皮肤上竟然不留疤痕,只有腥味很重的血,接着不期然听到明韫冰低声嘲讽地说了一句“赐幸”,看到了他的眼睛。 一瞬间梁陈明明知道这是个空壳,心还是重重地一跳。 明韫冰的眼眸蛇瞳一般缩成了两根细针,叫人浑身发冷。 “上神……”他把玩这个称呼,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几乎是有点咄咄逼人地问,“你是哪位上神?” 梁陈莫名不爽――不是你抱我一夜的时候了?想完,又看向朴兰亭。 这位老先生以梁陈是“上神”为前提,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要真是连他具体“尊号”也不知道,就很说不过去了。 梁陈便顺着话音问:“好罢,那么,请问,我是哪位上神?” 老头果然知道,看他一眼,慢慢开口。 “降真。” 第15章 三不问 故着 一千年前,九州大地上有过一场前所未有的神陨。 神陨时期是一段非常长的时期,只有清晰的结束节点,没有清晰的成败兴亡。 现存典籍中史家对那时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但流传下来的零碎记录非常之多,众口难调的偏信将那段时期变成了一只千奇百怪的万花筒――从任何一本书的角度看过去,都不一样。 有时翻这本书,以为这件事是这样,大骂唾弃此人奸诈阴暗,再翻另一本书,又惊觉他的痛苦,如此切肤,如此难逃。 那是一个遥远的时代,也是一个善恶不明、爱憎不明的时代。 许多事情已经情疏迹远,只香留。 神陨时期在正史上的划分,以疏荡自九天上奔泻而下,天池清泉漏尽钟鸣为止。 这一刻,离今正是整一千年。 那时地面上凡有生灵,皆疲倦不堪,耗尽了一切心力,如同车辙万里的斑驳轮毂,终于得以一憩。于是飞禽、走兽、草木、湖泊、山川、鬼、人,都沉沉地躺在野坟与屋檐下,停下了斗狠不停的戾气。世界真真正正地闭上眼,沉眠而无梦。 但神陨的正式结束,却不是这时候。 第一位陨落的神明是司春之神,彼时她正在酲泉将被一只恶蛟捕入沉沉黑水之中的凡人解救出来。司春之神头戴柳叶环,衣青如薄暮,法器为九天韵律,一支飞雪迎春曲渺渺如云,清新空灵,犹如旷野上牧歌。翻滚的恶水从蛟爪下挣脱听调,狂刃扭作水做的百花,船一般托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与惊恐万状的大人飘上岸崖。 司春之神歌如流云,吟唱着避开黑水怒浪,踩云御风,缠斗间翩然如舞。须臾嘈杂的哭闹的,拍岸的撞崖的,怒吼的拂面的,皆化刀刃,神明一掌握千声,刃穿恶蛟之首。 蛟龙两眼暴出,脑髓转眼已被音刃震碎,翻天搅地,随后烂鞭子一般甩在了水面。 山崖上凡人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还未被水花完全送上岸的凡人已被同伴牵住手,一长口气。 忽然脚下的水花散了,好几个人坠将下去,或者大骂一声,吊在半空中,扭头回看,却见神明身上卷起了难以形容的紫焰。 那焰火的紫,如世间上最毒的一颗心剖出来的肝胆,映得半边天都紫得发黑,云霞痛苦。 司春之神的歌喉被紫焰烧哑,在足以烧穿时空的毒火之中睁大了微惊的双眸,手足堕下去,在掉入水面的前一刻焚为飞灰。 法器尖叫一声,仙乐走岔,随即神明的躯体急速地灰飞烟灭,她奋力而起,身上的紫焰果实一般摔落在各地,绽开。 凡人一声惊呼。 天上像打翻了一瓶深紫色的染料,令人心惊肉跳的紫将淡蓝的云雾一口吞下,噬出一个空落落的黑洞。 第38章 神明连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已在云头被吞噬殆尽,歌喉散为一场余音绕梁的仙乐,花雨一般落在第二阶天的地面,那是司春之神法器的最后一奏乐。 那是最后一场恩典。 亦为第一场神陨。 弹落在水面或地面的紫焰像菌子一样跳动着一分二,二分四,绵绵不绝的毒火顺着路与长川,像一只只嗅到了猎物气息的鬣狗一般,循着神明的气息呼啸而去。 神明降世后,便从第一阶天到了人间,不再回神宫。毒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未曾预料的时刻像一只毒龙从神明手中啸出,将法器毁伤,神躯灭亡。 三十三层天上有一座仙箓盅,是天帝亿万年前在未有三阶天之时修道时用过的茶盅,倒扣下来,取天圆地方之意,上头刻录所有神明的尊号。 若有得道成仙的凡人,贬谪下凡的仙人,此盅上名姓自然随之添灭。 不知来处的毒火席卷第二阶天时,法器四碎,人间奇景异象频出,仙箓盅上的名姓一日少似一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盅旁一柱香尚未燃断,仙箓上的纹路已然回到初分天地时的拙朴。 传闻道德天尊陨落,青山一夜雪白头。又说情仙寂灭,十里城郭尽披红。 天上一如紫火侵蚀,地上却仍然动荡不安。鬼族猖獗,阴阳乱序,神明们飞蛾扑火,前仆后继,直至三十三神宫里一片荒芜,以神明清气为底的天池疏荡从灵气微薄的第一阶天倾塌,流下九天。 疏荡倾泻之时,天帝陨落。 彼时他于寂寥神宫之中安坐,那浩浩荡荡的天水洗清人世一切污浊之时,便是那焚仙之火烧尽他神魂之日。 最后一滴水落,寂灭前,天帝暂收了天地间的一切活气,扣于空荡神宫,于是大地得以昏睡十日。 天地玄黄,深深地喘了一口气。 天赐安宁。 十日安静后,活气复归,人世苏醒。密云里重新放出天日之光,上一阶天已无人照临下土。 这一场神陨气势磅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像是能把一切阴沉都烧为不存。 然而也只是像。 实际上,神陨之后,九州上仍然有鬼族,并且就像神明一早预料的那样,不仅有,还不少,毕竟仙箓盅虽然可以无限膨胀,但神明的数量仍然远远少于恶鬼。 即使神明以命相抵,几乎毁灭殆尽,也无法完全将这些东西除净。 对,几乎。 神陨时期之后,世界上还有一位神明。 这位神明生于疏荡之中,诸神尽灭之时,是月落后的曙光,是断泉再续流水,也是最后一代领神。虽然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领神是领诸神降世救灾的,而那时候他只能领空气。 这时候,第一阶天所留下的除了他,就只剩冰冷而公正的天道,与无情而伟大的使命。 关于这位神明呢,只知道他的尊号、容貌等等,一概没有。毕竟当时大难才过,所有人都在灾难的余韵之中,也没有人有闲心给他想个金贵的名字,画张英俊的画像之类的。 掌管什么,好像也没人知道,反正天上什么也没有了,说他是天帝没什么问题,说他是看大门的,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神陨时期以后,他游历人间九百年,除凶灭鬼,扶危救难,走山穿水,使命就大剌剌地写在他道袍的两边,乃:“鬼族来一个收一个,恶人见一对殴一双。”颇正义,颇神明。 他自己呢,自称降真。 其实人间也就那么些遗留的鬼物,凶煞难杀,也难成,他孤独地行了九百年,千山万水,也总算是将神陨时期的漏网之鱼们除得七七八八。 一百年前,这位降真大神在一个叫错汝的地方遇上了九州最后四只凶煞,彼时他神力已尽,于是将真身拆为四份,以神陨之力与凶煞同归于尽。 据说那几日暴雨飞沥,半空中雷电如鼓,声震九州,错汝之中金光如海,和光同尘飘了三日三夜,最后全都雾死在地面上。 从此绝迹。 那就是最后一位神明的陨灭,称为大神之祭。也是神道的正式湮灭。 但其实降真其人,因为后期行踪诡异,长生老不老,还真又不一定,但总被反叛的当个鸡毛令箭插头上,所以他被历朝历代的皇帝当做过疯子通缉。又因为他的画像画不下来,代代相传的口信都对照不了,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是好是坏的论辩都能互啐出一条黄河来,有人便怀疑降真是个神秘组织,有人怀疑这人干脆就是鬼族,到处害人,还有人觉得他早死了,后人非得牵强附会。 这种唾沫星子横飞里形象千变万化的神明,不当也罢。 梁陈一听就认定朴兰亭在扯淡,再者如今九州上太平安稳,等闲常鬼都能如临大敌,凶煞就跟绝世美人似的,属于难得一见的彩虹动物。 嗯……除了他手里这只。 “他手里这只”是什么来龙去脉还不太明白,但听了这破名字,不出意外地冷笑一声。 梁陈对朴兰亭敷衍地笑了一下:“哦。” “姑且说我是吧,”他没分辩,问,“那你又为什么听他的,大费周章地用那什么梅收集什么‘喜乐’。” 还喜乐,梁陈不动声色地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也太肉麻了,绝对不是好事。 再说,照这个思路,难道要收个七情六欲,那又给谁?吃饱了撑的? 第39章 朴兰亭:“吾听上神号令行事,怎知上神要做什么?不过吾有猜测。” 梁陈:“什么?” 他倒从来没看过有关这个降真的轶闻,因为这人在他心里就是个骗子,有史录的时候,就正直得像个假人,最没意思了。一翻就是歌功颂德,今天走在这个山扶老人,明天站在那个水抓小鬼。无聊无聊。 明韫冰忽然动了动手,将梁陈的盗作渎神全都拉回来掐碎了。 梁陈:“呃……” 鬼帝掀起眼皮,下巴一抬,眼中一点隐约的谴责旋散――就跟他有魂魄似的。 梁陈连忙装作无事地挪开目光。 朴兰亭道:“降真上神未殉魔时,便一直在各地游历,明为除鬼,实则仿佛是在寻找什么人。昔年上神还曾想入寒蜮,那地已被封死,您一无所得,不过带走了一些东西。” 梁陈越听越不对劲:“你这话说的……”怎么好像个闯空门的? 明韫冰猝不及防地插话:“他拿了本尊什么?” 梁陈:“不好意思,不要血口喷人好吗。” 朴兰亭:“当年您将鬼门关度化为仙门,在牌坊上以冰瓷铸成飞甍,成八十一种灵兽模样,成为寒蜮的新门关,镇守门前。后冰瓷飞甍碎,降真上神将这些碎瓷收集带走,用来寻人。” 这种冰瓷原本就是寒蜮里忘川河岸的一种花上的凝露结成,不知多久才能有一片,拿在手上,便可以在彻骨冰冷之中看见所寻觅之人的踪迹,离得越远,就越需要更多的冰瓷指引。而鬼帝搜罗了所有冰瓷,却只拿来做个中看不中用的装饰,简直是浪费中的浪费。 于是明韫冰看了梁陈一眼:“你待如何?” 梁陈心里吐血,脸上微笑:“凭什么认定我是降真?” 朴兰亭:“你若不是,如何破得了鬼帝的冰阵?” 明韫冰缓缓坐起,随手一挥,一阵狂风拔地而起,刹那轰隆几声巨响,地上废墟风卷残云般回到了原状,连破了个大口的墙壁都恢复如初,窗外的一栈冰梯倒是咔哒一声碎了个彻底。 朴兰亭看了一眼,又抬起眼往明韫冰这边一扫,然而直到床沿,又转了回来。 梁陈算是明白了,这老头方才就是一步步地走过来的,一想他大早上冷着脚一步一步地从山外山爬着梯子下来,就为了来这里扯淡,梁陈就不禁肃然起敬。 明韫冰还穿着血衣,又垂眉看了一眼自己同样不干净的手,然后看了一眼梁陈。 “………………”梁陈忽然从这种眼神之中读出了一种不怀好意。 果然明韫冰问:“冰瓷是寒蜮至宝,指甲盖似的一片就抵得上人间十里,你捡了多少?” 梁陈做了个手势,请他闭嘴,语重心长地教育道:“当有一个人发疯的时候,要是旁边还有一个配合的,他会很来劲的。” 朴兰亭如他所愿“来劲”道:“上神把八十一道仙门所有的冰瓷飞甍都捡了,少说也有五百片。” 梁陈掌心甩出一束光绫,似乎想使用暴力,朴兰亭不慌不忙道:“降真上神就是以天地光华为刃的。” 明韫冰似笑非笑。 光芒无力地一散,梁陈诡异地在心里算了算帐,觉得要真还,那八成得让他二哥把皇位给让了。这么一想居然马上心宽了――反正还不上,那还担心什么。明韫冰能杀了他吗?明显不能。 想着,梁陈就准备爬下床去收拾一下自己,并随便检讨了一下自己半坐在床上竟然跟一个老头说了这么久的话。 朴兰亭:“鬼帝天生断情绝爱,所以降真上神便让吾收集‘喜乐’,将天缺的七情六欲给鬼帝一一补上。” 梁陈一个脚崴,就噗通一声掉下去了。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什么???”这一爬刚好趴在了明韫冰脚边,于是梁陈一抬头,就看到他居高临下的脸,莫名高傲得像只幽然而立、尾羽逶迤的白孔雀。 明韫冰膝盖一挑,梁陈下巴就往上一勾,被他膝骨扼得更高,然后梁陈莫名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凡俗,蠢不可及”的意思。 “……………………”梁陈颇郁闷,“不管我是什么,好歹也是我把你从湖里挖出来的,你就不能……” 不能什么,还没说完,楼梯口一声长呼――“哎哟――” 梁陈跑了十万八千里的思路才想起自己脚底下还有个活人,并在苏视满脸谴责与欣赏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点熟悉的幸灾乐祸之味。 “一个老头,一个血人,一个二百五,”苏视总结完,又盯着梁陈的姿势,好奇道,“请问这是在干什么?供神吗?拜堂吗?” “………………”这人瞎掺和什么?就不能滚吗? 梁陈火速起来,抓着明韫冰把屏风一拦,叫他把那凶案现场似的衣服换了,又火速洗漱了一把,拿鬼帝的脸当锅子胡乱刷了,才拽出来。 朴兰亭和苏视已经对坐着聊了起来,颇有共同话题。 “哎呀,哎呀,老先生,这事儿很风雅啊,这么说,您应该见过不少事,读过不少书。”老头方才那说辞,显然已经跟苏视过了一遍,这傻子马上就信了,赞叹不已:“实不相瞒,我也一直觉得梁远情骨骼清奇,绝非俗人,降真么,降真很好!他肯定是!” “您这个义学,考不考虑招凡人?是这样的……昨天我在一醉阁吃了道蟹雪膏,我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只要厨房不停火。” 第40章 “只要小友命不久矣,吾可收纳,不过至多二十年,长久之物,总不可取。” “哎哎?人生一场大梦,哪个不是命不久矣?还有别的条件吗?我能写,能打,能养鸡,还能修楼梯……昨天看到有人在修外头的梯子,不是我说,这梯子做的也太……” 守灵还从画卷里飘出来,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茶。 朴兰亭捋捋胡子,神色庄严仿佛在坐而论道:“小友说的是,那些鸡是养的太肥了,好些都飞不起来,宰了却不知道能不能入口……嗯,嗯,有理有理。” “……食用雾绡?此种鬼物,不知如何烹煮?味道如何?再者,也不知是否有毒?” 第16章 三不问 璧沉 毒个鬼。 有些人还没进门就把别人家里吃个底朝天了,还在这跟主人拐弯抹角装纯洁,真的是不要脸至极。 梁陈大步过去踹苏视一脚:“大早上的你上来干什么?你烦不烦?” “斯文。”苏视摇了摇扇子,和蔼地回道:“再说现在都已经巳时了,早你个小金鱼。――我跟你说个事儿,跟我一起住那老头儿,哦,就是混在我们后面摸进来的,姓朴,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不见了就是不见了。昨晚一起睡,我说睡地请他睡床,他非不要,结果只好都打地铺,睡的我腰酸背痛,一早就没见人……行了别笑了,你有病吧。” 梁陈慢悠悠地道:“苏学士真是好智慧,在下佩服不已。” “…………”苏视怒目而视。 这时朴兰亭起身道:“并非失踪,凡入义学,卯时起,去见素京开始一天的修学,每日都要捡些星沙,晚间还与不黯星。他或许是已经去了。” 几人都没太大听懂,但梁陈原本就要去看看,于是都出小楼,才出门,轻烟一晃,那拇指大的守灵变作常人模样,檀口丹唇,清雅如莲,竟是柳书贞的模样。 “她……不是不能出这楼吗?”梁陈才从她的梦中走出,不由地心里一软,又微惊。 柳书贞疏淡一笑,走到最前方,熟练地拨动鲁班座上的拉杆,云梯一折,又领着朴兰亭一行人走上前去。到了中转台,则又上前领路。 朴兰亭道:“路上可以走,到不了岸。” 这时半道上已经有些弟子跟了过来,或许是都有疑问同朴兰亭说,将他众星拱月般围着,梁陈和苏视落在后头。 明韫冰留在辛丑十一里,没有跟来,但梁陈能通过“血契”的联系知道他现在正安静。 他看着渐渐近前的大楼,那墙壁清透如水,但分明看不清楚里头的样子,口中问:“你信那老头说的话?什么降真,什么喜乐。” 苏视:“为什么不信,你觉得你是人吗?” 梁陈春风拂面:“我觉得我想杀人。” “信不信的,你问我有意思吗?”苏视悠哉游哉摇那扇子,“信又怎样,不信又怎样?妨碍什么?改变什么?三阶天又不明儿毁灭,就算你是神,凭什么就轮到你去献命纾难?再说大家现在可乐呵了,哪来那么多糟心事给你操心。” “我倒觉得有件事很有意思。” “什么?” “上古时期那点事无可考,但我嘛博观而约取,略知一二,”苏视煞有其事,“鬼帝说是死了,但其实却没死,还跟当时的领神勾陈上宫有过诡异的绯闻。现在有个老头又跳出来说他为了降真的号令大费周章,就为了给天生缺情脉的鬼帝补心,你看这……” 梁陈眉头一皱。 苏视:“我怎么觉得这个鬼帝,有点万人迷啊。” “………………” 苏视:“老被人一见钟情……” “你不要胡说好吗?!”梁陈不负众望地炸了,一巴掌把满嘴扯淡的苏视拍进了见素京。 那梯子下脚处也有个略站人的平台,柳书贞一上去,果真身影便慢慢烟灭,化成淡雾照原路逸散回去,她只剩半边身子时,梁陈掠过她,对她笑了一下。 守灵的半边眼睛里露出一点惊讶,梁陈随即被一口气喷了一肩:“梁远情我求你别在那发靓了行不行?” 他眼角隐隐抽动,略微颔首,一转身又要找损友大骂三百回合。 守灵缭缭绕绕地回到了卡在山脊的斋书台,立在画轴前,看到鬼帝一手支颐,一手拿着一本才从书架上拿出来的残卷,翻了一页。 那是柳书贞没有带走的札记,记的是些闺阁趣事,细读也颇有味。 守灵上前三步,而后双手交叠额头一磕,蝶落萍水似的跪下去,长发落在地板上。 “我主。” 鬼帝在骨墟里生出后,只一年便杀出名堂,此后万鬼入寒蜮认了主,在鬼帝加冕大典时,各自剖心送出权柄,落于眼中。于是他有一种特殊的帝令,只要对视,鬼族无不战栗而臣服。 守灵,自然也是鬼。 “我走的累了,”明韫冰发梢微动,风便似乎听他命令似的翻过一页。他眉眼宁静,然而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假象,令人不安。声音更是如同一把厉冰,不动声色地沿着脸刮过去,又冷又痛,“各处都去过,是不愿落下一个该死的。不过一时犯蠢,不曾想到要把自己拆成两个来消磨罢了。” 他身上原本穿着十叠云山的素净白衣,此时领口却好像翻倒了一瓶墨汁,极深的黑从领子缝边处往下漫染,如同压城黑云,刹那就将晴光万里吞噬殆尽。 第41章 声音也仿若惊雷声动:“――你们就以为我死了?” 音落一刻,他像一枝墨池里择出来的素荷,腕与脖颈都愈发鲜明地白。 “不敢。”守灵将身子蜷缩得如同刺猬。 用这姑娘的身子如此,看着非常烦人,明韫冰掀起眼皮,冷冷地过了一眼,弹指一挥,皮囊的素雅如烟而逝,露出守灵最初的模样来――一只貌不惊人的常鬼。 他瑟瑟道:“各处阵脚已画就,只缺阵眼祭器,我等许久寻觅,只见一星半点而已,主上恕罪。” 明韫冰略微侧脸。 一缕黑烟从守灵肩上飘出,落在明韫冰半合的掌中,成了半张薄纸。 这纸写的什么,看都看不清楚,只从微微逸光的表面可知,并非凡物。但就是这巴掌大的一点,也可见蜘蛛网似的裂痕遍布,只是用鬼气略做拼接。 明韫冰手指一松,纸张就散了,又回到守灵身上。 他静思片刻,想定什么,复问:“湖中有何物?” 那离思湖十分阔大,山外山之下,距离极高,冰块四布,远看风平浪静,然而从鬼帝的眼中看去,湖中央却有一大团模糊不清的东西,上抵山外山,下临湖心冷石,像画毁了的巨兽。 守灵道:“一只灵兽。” “您沉于湖底不过几年,这只雪豹便回到山中,立于湖中,盘踞不去。朴兰亭趁火打劫取了它的魂魄,此后它身形愈发虚弱,渐渐像已沉入第二重,看不见了。但偏偏还需要喂养,否则就吵闹不休,他们每十日就会乘舟去送食。” 明韫冰眼尾轻轻一动:“吃什么?” “呃……”守灵冒汗道,“……吃辣椒。” “不吃,滚。”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梁陈挡开手拿一把蘑菇串串的苏视,拒绝了他的热烈分享。 原来见素京,并不见素。 里头街道纵横交错,人来人往,颇有一番人间景象。一圈碧霄般的楼阁环形绕着,其上人来人往,就都是白衣的义学学子了。 京中各种楼宇屋舍,就像从人间繁华偷来的一隅,往来之人也都是寻常衣着,卖什么的都有,吆喝交谈,不绝于耳。所谓的一醉阁,就在最宽的一条街道上的中间,极高极大,里头人头络绎不绝,隔了老远就香飘十里,叫人口水直流。 梁陈在外头被雪山糊了一脸,又进斋书台被鬼帝捆了一夜,好歹看见了十条街的正常人,简直感激涕零。没想到这种纤尘不染的地方还有这么接地气的内核。 他仰头看去,“天”上有一方星图。 不黯星。 这星不同于太阳,映下来的光都好像萤火虫似的星星点点,又像一把流沙,淅淅沥沥地落在各处。梁陈发梢肩头上都有,伸手一碰,毫无感觉,这些星点转眼倒是自己不见了。 四周义学的石壁据说是一种叫做“温冰”的东西砌成,不黯星的光流下来,落到温冰里,会被盛住,作为光源,也蓄为星沙,据说只要专心,就可以打开温冰,取出星沙。 梁陈在石桥上看了半天,手边的一块砖就光华一闪,缓缓地浮出一个“取”字。他伸手一碰,手指直接穿透了那石壁,从清透的砖里抓了一小撮晶亮的细沙。 他一松手,沙就落入水面,星入银河一般,泛出一连串的细光。 这天星落时,将所得的星沙洒在水里,就能还给不黯星,池上会开出一种樊花。据说一旦开满了池子,西岭就会散学十日,朴兰亭会借阳春十日,把外头的冰雪换天,大家游玩,称为春社日。 不过樊花种类奇多,很难开齐,春社日总也攒不来,但朴兰亭有时会假装不知,说得圆满。于是基本是每年一回,照请不误。 梁陈走下石桥,道:“这里和上一阶天有差吗?我看倒更好。” 苏视无比赞同:“你看我有想回去的意思吗?” 此人心思比较歪,跟梁陈走了一会儿,又天马行空地想道:“这儿有好几个大美人,不如咱们一人娶一个,在这里安家算了。” 梁陈:“偶人。老皮。徐晓晓。” 苏视:“徐晓晓?谁啊。” “谁叫我呢!”一声应答,两人转过去,就看到少女扎了个头巾,一身红色罗裙,立在个摊位边,旁边还有昨天看到的那几个学生,都换了常服,有两个还背着箩筐,筐里装满了火红火红的辣椒。 “原来是你们啊。”徐晓晓一挥手,梁陈眼睛就一痛,要被闪瞎了。 他定睛一看,这小姑娘手里一把光彩夺目的石头,值钱不知道,亮的人眼睛疼。还是那么品味差。 再一看,那摊位上一片流光烁金,哪个不是这种闪瞎狗眼的火彩石? 梁陈一阵无言,又看一眼他们背着的辣椒,不得其解,问道:“这是要拿来一边看书一边嚼吗?” “那还睡得着吗?”先前那个酒窝少年回道。 “萧师兄又开玩笑,小心师祖罚你喊雪,”单眼皮少年卿晨笑道。 方脸师兄――周易道:“梁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是去祭山神的。” 苏视瞅了一眼:“拿辣椒祭啊?这山神祖籍该不会是巴蜀的吧? 梁陈笑道:“也许我们一道儿?正无聊呢。” “这有什么不行的,”萧林广眼珠一转,“不过梁公子不是要来我们义学嘛?卿晨昨儿回去一说,我们好多小姑娘都开始争夺你周围的书室了,今天师祖却只字不提,她们好伤心。” 第42章 梁陈对这“师祖”没什么好感,心里戳小人,脸上微笑:“有缘千里自相见,有什么可伤心的。你们不是祭山神吗?怎么祭?为什么祭?不祭会有害么?哎,你们这地方,还有山神?” “你好多话哦,”徐晓晓眨巴眨巴眼睛,“而且还是我们从来没想过的话。” “我们只知道每十日要去一次,哪知道为什么,不为什么。”萧林广道:“就跟饿了要吃饭一样,你非要问为什么饿了要吃饭?我只能说,因为饿了。” “………………”梁陈掐了一把辣椒花,心里慈祥地翻了个白眼,“……这辣子还挺红的。” “那师兄你们一起去吧,”卿晨道,“我跟晓晓还得去帮朴兄想办法呢。” 这时苏视凑过来:“什么办法?那位朴兄是不是昨晚跟我一道儿睡的那位?诸位有所不知,他是我的结拜兄弟,兄弟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 徐晓晓:“呃……” 卿晨:“正是,苏学士。你是真不知道啊……这位朴兄,真是倒了大霉了。” 东岭,抱朴义学正门。 这地方不愧一句钟灵毓秀,雪岭上寒梅,点点如胭。 老皮撑着一身病骨,走了过来。 他双手皲裂,也没有换上那干净衣衫,仍然是穿着在小酒铺里那一身破烂衣服,污垢堆的像经年未洗,已经长在了身上,洗也洗不掉了。 天清地白,他像一滴白纸上污点,缓缓地往前蹭。 昨夜没有睡着,和苏大人互相谦让了几回,他嘴笨,最后合衣缩在角落,看着苏大人一展衣袖,白鹤合翅般,潇洒落拓地睡下了。 夜里想了几回,也不管什么宵禁,终于是爬了出来,揣着怀里的几卷纸,在那错综复杂的梯子上胡乱摸索,费了很大功夫,出了西岭。 他知道这地方是一场梦,不堪沉迷。 那如烟如雾的正门感应到有人靠近,变幻了几种模样,复又无动于衷。老皮被扑了一脸清气,觉得肺腑里在人世里吸的浊气像一瞬间少了许多,又像老寒鸦入了新巢,颇为不适。 他搂紧了自己的臂膀,转过身,一步步地沿着这条正路,重新朝西岭走去。 一步。 “儿啊,整日混着算什么?你好歹娶亲吧,林娘的女儿已说定了,定下来,好好过日子。” 一步。 “别淌眼抹泪的了,人死了,赶紧借钱把母子都葬了是正经,这么瘫在屋里,也难看啊。别发愣了,有什么用?我的儿啊,别哭了……这也是你的命。” 又一步。 “这老木匠家的儿子忒狼心狗肺,他老娘光顾他坠井死了,他一滴眼泪都不掉,不声不响就把人埋了,连声哭都没有,有这么当儿子的吗?也是真没出息,娘那么大年纪了,还得颤着脚给他淘米煮饭!要不是这样,能出事吗?这人成天弄笔,怎么也不见他拿点东西出来卖?” 白山黑水消失了,他从野坟地里回身,告别所有的亲人,走回城里。城门已闭,那一夜吹了整夜的凄厉北风,冻的人成了雕塑,以为会死,可没有,活蹦乱跳的很,依然回到了那桥下的烂屋子里。 木匠的屋子里到处是木屑、木料、木榫,进门就是尘埃漫天。 他拿出一块捡到的板材,搁在车床上,裁画墨线,量定尺寸,一前一后地锯了起来,咯吱咯吱的锯木头声里,木屑落在脸上深深、深深的沟壑里。 如同伤口里的盐水。 作者有话说: 追更的读者我看到你啦,谢谢哦。更新真的是龟速,不好意思~ 第17章 三不问天 天慈 三天裁出了一副破棺材。 他备在屋里,醒来接活儿,夜里挨着睡。 在十里城一家老员外后院里修柴房窗户时,老皮捡到了一沓未写的云轩纸。 那卷纸在草垛的角落,放得十分整齐,旁边有几块墨石,装在小檀木盒子里,都丢在一边。老皮将窗户重新卡好时,家仆已来催了几遍:“弄完了就滚!” 他把东西都带好,犹豫几番,还是上前抓起那纸墨,一起塞进了脏兮兮的木具箱里。不过因为太紧张,手抖的厉害,纸张还是飞了一地,惊得他连忙蹲下来乱捡,抓了一捧茅草。 “飒飒”一声,却好像有声,女子低低的喘息。 他顿了顿,扒开草垛,只见那乱草堆里歪着个红衣红唇的妇人,白雪红梅似的,眉眼倨傲,却虚弱不堪,又像只垂死的火凤凰。 老皮吓了一大跳,高声道:“这里有人!来人!” 外头屋里边吃饭边划拳的家丁充耳不闻,有人听见了,骂一句“死驴尥的少管闲事!”,也不过来,老皮束手无策,待了半晌,那女子像有了些意识,缓缓睁眼,道:“别喊了……” 她说:“……吵死了。” 她鼻青脸肿,露出来的地方都有伤,狼狈不堪。老皮忽而想起这赵员外的小妾是强抢来的,据说不日后就要行大礼成亲了,现在大约是关在此处监禁。 二娘子脑子里发晕,昏了半晌,一扭头,见那木工还呆愣愣地戳在那儿,以为看她笑话,不由地诡异又恼恨:“怎么还不滚?站在那做什么?我没银子给你。” 老皮讷讷,局促而结巴地问道:“……这、这是你的?” 地上散落许多纸张,拿起来一看,都是书稿。老皮祖上也是读书人,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不得不做木工过活,小时学过书,认出这是一本史书,录的神陨时期的事,而有许多正史上缺漏的部分。 第43章 二娘子在烧尽的庙中读过这卷书,闲来无事,极其痛苦的时候,便写来转移心思,纸笔都是拿银钱托婢女买来的。只是日复一日地绝望,也无所用了,索性丢开了。 她不则声,充满敌意地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老头。 老皮道:“我、我……” 还没“我”完,地上的书卷里放出微光,紧跟着一枝红梅探出,梅花上立着个广袖素服的小人,她缓缓开口道:“若有一地……” 还未说完,一只手忽然从旁边破空伸出,一掌就掐住那端庄的小人,跟着掌心飞出数道利刃,转眼就把红梅绞杀。 一块玉掉在地上。 一个白衣素裙的女人就凭空走了出来,冷冷地看了一眼还未交主的玉鉴,站在了两人之中。 这女子浑身犹如瓷器,白得幽凉,眉细鼻巧,眼瞳又极黑极深,好像才从冰雪里脱胎而成,见之心悸。 二娘子瞪大眼睛,那女人端详着她的脸,问道:“你想报仇么?” 她点头,这女人便又说:“你听说过偶人吗?” 自然听说过,病毒一样猛烈的东西。 “愿意做个邪物,杀尽那些强迫你的人吗?” 为什么不呢?他们何曾有一日顾念过我。 白衣圣女将一片拇指大的瓷递给她,那瓷清透如冰,寒气逼人,二娘子一接,就融入全身,遍体生寒。 老皮在一边瑟瑟道:“姑、姑娘……”然而二娘子一看他,眸光冷里泛邪,竟不太像人了。 “你可自己选择何时脱胎换骨,”圣女道,“不过很疼。” 她看了看那地上的玉鉴,冷笑道:“十叠云山――这种做梦一样荒唐似的东西,也好意思来人面前卖弄,迟早要落个毁身灭亡。” 又仿佛才注意到老皮,正要开口,身形却慢慢地淡去了。 老皮捡起那玉鉴,又捡了几张纸,看到一边眉目俱冷的二娘子,低声说:“就算是有天大的委屈,又何必大开杀戒,别人的生命最尊贵……” “他们的命是命,我爹娘的命,就不是命?”有几张纸正在手边,她顿了顿,捡起来看了一遍,那是自己编的一幕戏,还是拿心上人编排书生,自己做那闺阁千金的一出喜剧。 到了这地步,这些字看来,却很可笑。 她顿了顿,又说:“我的清白,不比他们全家的命还尊贵些么?” 她摩弄手腕上的伤痕,老皮无话可说,呆滞片刻。 “书上说,那个地方――十叠云山――你可以进去了愿。不用想别的,不用为俗事苦恼,如同仙境。” 二娘子冷笑道:“饮鸩止渴?自欺欺人。” 老皮默默摇头,把那些书稿都收起来,粗声道:“我可以帮你把这些东西带进去。我父亲托梦告诉我,十叠云山是二十四座书山书海,从神陨时期到如今,所有写下来的文字都在那里,镇山仙人年年守在那里,等我们过去。” “我看你有病吧。”二娘子笑出了声,过了一会儿,那笑声渐渐转低,她几乎眼泪都要出来了,扶着额,说道,“你拿走吧,拿走吧。我没读几个书,也读不了几个书了,只这一生还有几句话可说,全都在我家屋子东角一口老木箱子里。如果你真有那么闲,我就求你去吧,把它们翻出来,一起送给那劳什子的守山仙人,告诉他,是我的手笔,求他留着。只这一件事,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哈哈哈哈……” “我姐姐做针线活的时候就曾经告诉我,穷贱女子,无才便是德,叫我不要念书,不要去私塾里看字。我不知何意,照学照念,如今果然没有好下场,只是我姐姐那样贤良淑德,怎么也没个好下场?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又一把抓住老皮的脏裤腿,问:“我问你,我家可还有人吗?还有人吗?那条老黄狗,还活着吗?” 没有了。 老黄狗叫得太凶,被少爷使家丁用棒子打死了。 老皮不说话,却已经是回答,二娘子蓦地放开手,摔了回去,却撑着稻草垛,喉咙一动,腹中恶心,干呕了起来。 那斗酒划拳的家丁终于来了一个,踢进门来骂道:“怎么还不走?在这里做什么?!这娘们怀孕了,你有那心也他娘的滚后边等着!” 老皮瞪大眼,却见二娘子不住地弯腰干呕,像一朵奄奄一息的玫瑰花。他看不清楚,已被轰出大门。 他丢了那家伙,带着书稿寻出十里城,走向羊角村,寻寻问问,二娘子的茅草屋在眼前时,却更吃一惊。 原来这屋子焦黑如炭,篱笆倾倒,早被一把火烧了。 他找入东角,果然有一口老木箱,烧的如漆,打开一看,里头纸张层层叠叠,都成了一动就散的黑纸。他在静熙山脚下支了个草庐,将箱子扛进去,随后卜了一卦,找到了修复书的办法。 把几乎变成灰烬的纸张复原。 手不可做他事,不可做工,不可碰金银,不可劳作。十指须纯净。 仙境雪上行九十九步。默回一生,面朝西,文曲星叩首三次。 九十九步,离思湖岸还有一大段距离,他打开怀抱,落下了一地像自己一样的漆黑灰烬。 文曲星,不黯星。 老头儿双膝跪下,郑重其事地朝西岭方向,叩了三下。 第三下未起,雪浸入额头、手掌与膝盖,却不冷。 第44章 远处西岭顶上,星辰里光华律动,一束光远远地抛了过来,落在这蜷缩的人前,将那所有的灰烬都包了起来卷到半空。须臾纸上的黑色褪去,回到泛黄的表面,一张张成了原样,号牌一样落下,成了规规整整的十几沓。 “有多倒霉?”苏视问。 他们正在义学楼上的第十一层,里头放着各个学子进门时的记录,徐晓晓在书架里找得吃了一嘴灰,呸了好几下。 卿晨一边翻一边说:“苏学士,就这么说吧。我们其实都不是人,你应该知道了吧?” 苏视:“我知道啊,你们都是小金鱼嘛。” 徐晓晓哈哈一笑:“人家是小麻雀。” “停停停,”卿晨道,“我们都是垂死之际,被凝梅仙子请进来的,拿到玉鉴,一进来就要死。但众所周知,临死前会有‘回光返照’,师祖的术法可以让这个回光返照的时间延长很久,也就是东岭那道门,所以从正门进来,我们就相当于不死不活了。” “哦,我知道了,至于我跟梁陈,我们俩没有玉鉴,是直接进来的,跳过了这个过程,所以我们这堆人都算意外了。”苏视点头,看了一眼傻了吧唧跟着点头的徐晓晓。 徐晓晓也没有玉鉴,很明显是进来之后又过门,本应该延长回光返照的术法让她失忆了。 “对――然后朴兄,就是老皮,他有玉鉴,却没过门,所以他很快就要撑不下去了。” 苏视不懂:“那咱们在这里找进门记录有什么用啊。” 卿晨翻书如风:“你不懂,这种情况史无前例,我跟晓晓方才在想,既然玉鉴是让人三天之内生命垂危,我们能不能把进门的时间改一改,让这个三天又三天,三三天天无穷极也。” 苏视大喜:“那可以不?” “那我怎么知道?这不还没找到吗?” “我找到啦!”徐晓晓一个高呼,哗啦一声翻出了进门的记录。三只脑袋连忙围成了个圈,紧张地盯着徐晓晓哈了口气用毛笔一改――划不动。 落雪了。 每年春社日前,十叠云山会落雪。 灵魂如灯,渐渐熄灭的时候,是什么感受呢?很冷吗?没有。很疼吗?也没有。 相反,会很安宁。 凡人的魂元只有三道,战战栗栗倾如大厦时,双手双脚却有一种终于解脱的痛快。不冷的雪温柔地落在全身,临别时,世界终于施舍了蝼蚁一个拥抱。悸动,平静,憧憬,浇灭希望。 一生那么短,又那么长。眼里有时装着东西,又常常什么也没有。路过,停留。如影,如灯。妻子,母亲,或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拔刀相助的意气少女,又哭又笑的潦倒姑娘。眼前放下的一碗酒,掷在脚边的两个铜板。坟。书。信。都像过路人,也像心上人。 我浑浑噩噩地活了大半生,我遇见形形色色的人。 我要什么呢?我为了什么呢? 何必问。 雪从柳絮变成鹅毛,一层层地将血一样的凝梅都覆住了,也渐渐覆住了那蜷缩的苍老躯体,像孤僻老树的根一样,他死死地盘缩着。 那回到原样的纸稿已被润湿,静静地望着他。 据说这地方能够让人了愿,可离思湖上依然有一座山外山,奉着不知谁的心血。 一枝凝梅渐渐从他心口伸出,轻轻落在了雪堆上。梅花上淌出微光,将书卷托起,稳稳当当地飘向西岭。 使焚毁之灰复归原样,双手干净,九十九步忆生平,向文曲星叩首三次,并献命。 魂灯苟延残喘许久,缓缓灭了。 雪掩住了一切,但一阵大风忽地刮来,把厚雪吹开,那盘曲的身体已经成了阶梯旁的那种玄铁似的漆黑。也展开了,不再蜷跪,而是变作一个怀揣着什么的佝偻样子,吹远了几丈,落在了正门后的一座岭下。 台座像是从地面长出来的似的,字则缓缓浮现,说是“未名”。 义学十一层里,几人面面相觑。那朴字打头的墨字非但没有改动,片刻后,竟然还黯淡了下去,像被风化似的,散的干干净净。 “不是,”苏视拧眉,“这又是怎么回事?” “…………”卿晨顿了顿,说,“这……仿的是仙箓盅录神明的秘术,神陨则除名,这没有名字了……朴兄怕是……” 徐晓晓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下去。 这时外头起了骚动,似乎出事了,几人顾不得再说,出门一看,门廊里有人急急忙忙跑过,卿晨抓住一个问:“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岭下发现了好多偶人,现在正要去各层比对名录,看是哪些人少了,变成偶人了。还有,刚刚师祖已经带人下岭了,要想办法捉住它们除掉。” 说着又哭丧脸:“这些东西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我们哪知道要怎么对付啊!师祖都行将就木了,万一出个闪失,我们怎么办啊!” “哎――此言差矣,”苏视安慰道,“反正你们也不死不活的,又不怕伤,就算被咬了只手,也不影响什么。师祖,师祖还能长生不老吗?――神明都不能,他真不在,日子自然有不在的法子过嘛。” 卿晨真是服了这位了,也总算明白难怪梁陈老踹他了,四下一看,能用的一个没有,就急如热锅蚂蚁。徐晓晓却一把拉住大放厥词的苏视:“我就知道苏大哥无所不能,那就同我们一起去帮帮师祖吧!” 第45章 “哎,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这话还没说完呢,苏大人就被拽着飞也似地跑了,卿晨连忙提起袖子跟上。 岭外。 雪飘得如纸钱,湖上舟子的桨荡开阵阵涟漪,把冰全都搅碎,咔擦咔擦的噪音。 二十四岭下的雪峰上渐渐有东西爬了出来,苍白的爪子按在雪上,留下扭曲的浅痕。这些东西身形轻,掠过如鬼,动静十分微弱。浑身的皮缩得极紧,就像没有一丝肉似的,像一具具冒充人类的骨骼,眼部已被挖空。 它们从四面八方朝离思湖逼近,踩过的地方却出现了微蓝的光,从山外山看去,已是围着离思湖中央显现出了一个巨大的阵法。 阵法正比二十四岭小一圈,比离思湖大一圈。 而那原本飞在空中护佑着梅与书的不黯星光忽地被半道上一缕鬼气骤然截断,狂蛇一般被抢了过去――直奔雪道长亭之尾! 作者有话说: 第四大章 有我最喜欢的打打打,提前激动! 第18章 四悲 临川 舟中放满了火红的小辣椒,就像满船的玫瑰花。 离思湖很宽,又没长什么植物,只有雾绡在底下蒲公英似的晃悠,离岸十丈,声音就像被截断了,只有划水破冰的声音,格外催眠。 划到半道,下雪了,雪花叶落归根似的融入冰湖。 呼气不吐雾,冰是“温冰”,寒气尽收离思湖。 “奇怪。”划船的周易出声道:“怎么今年春社日来得这样早?” 梁陈没规没矩地躺坐在船中,叼了只辣椒,一仰头,漫天飞雪落到他鼻尖。他闭眼,有东西影影绰绰,像风沙里的海市蜃楼,却笑道:“来的早不好么?这冬天一梦长的很,也该醒了。” 说罢,低声哼哼唧唧地唱起了不知名的小调,也不知道是什么调子,竟意外地合景。 “冬日――可爱――冰雪满怀……人间远远,迟来莫怪……” 他唱着唱着,眼中微光一过,大雪为刃,飒飒几声破开障眼法,已是看见了那山外山下的巨兽。 周易和萧林广皆瞪大眼睛,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只山大的雪豹,四肢立在湖面上,头上正顶着山外山,身上黑气狂飘,远看还以为是个无死角冒烟的大烟囱。那小庙的屋底压在雪豹头上,就像一枚巨大的钉子死死地卡住它,从四面伸出了无数铁链,死死地勒住了它的全身,又伸向二十四岭,地上钉了无数个楔子,将它彻底锁死在这里。 “这……这是……” 梁陈笑眯眯的:“――大概是你们的山神吧?据说爱吃小辣椒?” 周易道:“平时我们都是靠近了,把箩筐放在冰上,然后离开,隔几日来收,辣椒就不见了。从来不曾见过这……” “这么伟岸的身躯。”萧林广呆呆地续道。 按照彡说,雪豹是妖兽,梁陈半坐起来,却觉得这东西非常痛苦―― 它两只眼睛没有眼白,却像流了长久的血泪似的,眼下的灰白的毛都被染污了两道。又像被禁锢了许久,狂躁的脾气被磨得虚弱,以至于困兽犹斗,却傲骨尽碎。 “朴兰亭,”梁陈提了一下嘴角,平和地想,“又锁明韫冰,又锁妖兽,却说自己是个纯洁无辜的小道具,当我脑子里都是水么。” 他环望四周,却见压着妖兽的阵脚正在被一点点掀开,转眼已缺了一角,而岭上那些斋书台里的灵气就像春心似的,急速地跳动着,躁动不安。 还没看清,地面就狠狠一震,一圈圈涟漪荡破,船就前后摇了起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维持平衡,梁陈蓦地站起,仿佛听见二十四岭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地面裂开了缝隙,一个白影从黑色的枯枝里蹿了出来,直奔法阵,那法阵原先是隐没在地的,此时显形,金钟罩似的撑开一把把光伞,偶人不要命地嘶吼撞去,撞得瓷片飞溅,脸上缺口,终于撞散了一处阵法。 就像楔在关键处的一枚钉子被削走了,湖上霎时狂澜骤起,那船瞬间翻了,辣椒撒了个彻底。 其他的偶人也都爬出来,冲着阵法狂撞,声音嘶嘶,异常恐怖。 梁陈在船翻的前一刻用光凝了只巨大的蛟龙,精准度极高地把人全接了,长啸一声,雷电一般破水而去,波击冰碎,直奔蠢蠢欲动的妖兽雪豹。 萧林广抓着蛟龙的须,脸都要被吹掉了,狂喊:“大哥!!你干什么去啊!!小的们害怕!!” 就见梁陈站在蛟龙兽上,头也不回地举高双手,做了个极其庄严的手势,两手各自两指并拢,接着肘部往后缓缓地拉――竟然从眉心那朵和光同尘花里抽出了一柄剑! 这剑光华炽如金乌,剑身极宽,甫一出现,天地也黯然,其上第一个字在飞溅的水花中显形时就叫萧林广等人差点把眼睛凸出来:“――法自然剑!” 然后又听到死不做人的梁陈随风传来的声音:“传闻这剑斩得了鬼帝,那斩只小猫,应该也没问题!” “大哥,你管这叫小猫啊――??!” “――抓住了。”所有人的尖叫声中,蛟龙吼声掀起巨浪,水化绳索,缠绕着扼住那雪豹的四肢,雪豹本就半跪了后肢宛如守门狮似的坐着,松动了几道链子,还未松松筋骨,又被水绳捆住了。 蛟龙奋爪腾水,绕着雪豹周围的狂澜泳游,豹爪踩在几块厚冰上,结了厚如铁的冰霜,但那尾巴却像灵蛇一样拍击而来,起伏不定的浪和摇摆躲闪的蛟龙快要把义学几个人内脏颠出来了,于是纷纷惨叫,简直惨不忍闻。 第46章 “救命!我晕龙!” “七舅姥爷妈妈爹爹,小儿不能尽孝了原谅我,都怪那天我认识了一个姓梁的……呕――” “阿弥陀佛!大美人救我!” 梁陈眸光一凛,四下巡游几圈,已看定了这妖兽的弱点――正在颌下!他长剑一挥,剑气咬定雪豹前胸到腹部的一条巨大长链,蛟龙猛地借力甩上了天,刹那爪成长翅,翻身成了只巨大凤凰,清啼一声,接住了他,身后义学几个人又惨叫着含泪抓住了华丽的鸟毛。 剑气收回,凤凰避开那长尾,又往下躲过雪豹狂吼出来的大风,梁陈凝气入剑,方才略有黯淡的剑又亮几分,凤凰已飞到雪豹脖颈旁,那沾血的绒毛都看得分明!雪豹扭头狂咬狂撞,凤凰便只好高低地躲闪。须臾终于瞅准一个时机,那豹头露出了弱点,梁陈咬牙运力一斩,剑气如虹,宛如一把天地光华凝成的雪亮圆刃,直绞那妖丹―― “珰――!!!”金石碰撞之声刺破耳膜,梁陈双眉一攒,一侧头,耳边已经流下了两行血。 凤凰长啼一声退开,雪豹狂吼一声扭头,震塌了东岭的雪。 梁陈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 渎神。 漆黑的荆棘竟挡下了法自然剑的全力一击??这荒谬程度就像鬼帝和勾陈上宫其实办过婚礼一样。 梁陈虽然不是这剑的正经主人,但也明白这种大神的本命剑几乎是无人能敌的,别说铁,削什么都如泥。只是他不是主人,用不出全力,换作真正的勾陈上宫,也不用找什么妖丹,怕是往这雪豹腿上轻轻一戳就够它好受的了。 再者,荆棘在这,那人呢? 渎神水一样漫过了雪豹的脊梁骨,只见那东西坚硬过铁,咔哒一声罔顾阵法,生生掰碎了雪豹身上的禁制!梁陈惊了又惊,还没惊完,就看到那荆棘三下五除二咔擦咔嚓地连拆十几丈,碎铁哗啦哗啦掉进浪中,水花高溅,转眼雪豹就已经自由了大半。 梁陈四下一看,就看到雪道长亭里,渎神的尽头连绵。明韫冰穿着一身黑袍坐在那儿,神色如冰,然而抬眸看他的眼神却像有戏谑。 “你――坑爹啊!!” 话音刚落,就被挣脱镣铐的雪豹一尾巴抽脱了,凤凰化为光陨灭下来,几个人倒霉地连坠几十丈,那光凤凰才又成形,翅膀尖勾住一个惊魂未定的萧林广。 重剑不受控制地回到眉心,梁陈手掌一撑,如龙般跃上凤凰之首。光芒如沙,无弦弓复又握在手中,他挽箭飞出。箭如怒鹰长啸,破了乱打的冰浪,渎神败将般退开,那箭矢像会吸收光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及至雪豹眼前,已如彗星,转眼穿透它脖颈! “吼――”雪豹未曾流血,却是极痛,眼眸都已撑大,凤凰在巨浪之中扁舟般东倒西歪,梁陈站立不稳,狠狠地抓住鸟羽。 却见围簇在离思湖岸的偶人已经蚂蚁般纷纷涌了过来,一个个蜘蛛般飞来,爬上碎冰面,看都看不清便飞身掠过,只爬上雪豹脚掌,顺着躯体撕咬,或是一掌撕下绒毛,又以手钻进皮肉。 雪豹痛得满地打滚,水面经不起这动静,海啸般荡了起来,凤凰东躲西藏,萧林广他们在狂浪中大叫:“师祖!!大恩大德,徒儿来世再报!!” “傻子!!没有来世的!!” “那些人疯了?!不允许伤害野生动物――” “那还算是人吗?!” 的确,已经不能太算是人了。 梁陈那箭其实并不会造成实质性的损害,更多的是一种禁锢术法,相当于温和的镣铐。射穿了雪豹的脖颈,按理也不会让它太痛,但不知为何,雪豹却像被拧碎了脑子似的狂啸,浑身的毛都似乎疼的竖了起来,更遑论还有毒虫似的偶人扑上来伤害。 凤凰挣脱骇浪,飞远了些,梁陈回过头,见那雪豹挣扎痛嗥,偶人纷纷奔向它的下颌――妖丹所在!它无计可施,暴怒而无力,眼珠子却忽然往自己这边动了一动,眸中湿润。 竟好像有点委屈。 梁陈心里一咯噔――他这人天生对委屈和可怜过敏,看见了什么惨事不平事,不把人家拾掇好了他就浑身不舒服,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卖可怜,只要卖可怜,不管有成分多假,含了多少谎话,他都无法推拒。 他当即停了下来。 这时鸟背上的萧林广已经看到了带着徐晓晓和卿晨的朴兰亭,连忙招手,那边一行人在收拾阵法的残局,远远旁观。 朴兰亭神色分外凝重,看着那偶人蚕食的雪豹,又看了一眼边上长亭里的明韫冰,眼中几度变换。 他默默运力,山外山中忽然爆发出一大片淡粉色的光,奔向四面八方,把各座斋书台里隐隐通向鬼帝的灵气罩了起来,似乎暂且切断。 梁陈看见明韫冰动了动,抬起下巴,那黑缎一样的长发在冰天雪地里显得异常醒目,分开了,露出一张亦仙亦妖的脸,双眸里一点冷笑。 他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攥住了,往下一拉,顿时十叠云山的命门就像被狠狠地撼了一把,连大雪都被吓停了,各处斋书台摇摇晃晃,地动山摇,泥沙齐下―― 他要毁了这地方! 朴兰亭面如死灰,冷汗直冒,然而那蔷薇色的光一点儿都阻挡不了鬼帝一早落在各处的细密阵法。他渐渐心凉之际,梁陈忽然抬手,对着明韫冰就是一箭! 第47章 那箭可吞日月,华彩猎猎,专克鬼物,明韫冰长发一掀,就被钉穿了肩膀,连人串在了身后的朱漆柱上。 二十四岭的崩塌中断,停在了起势里。 鬼帝缓缓侧身,露出了优美而苍白的侧脸,对着梁陈十分细微地弯了弯眼睛。 “你什么时候能让我少操半分心?”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像本能――梁陈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说。 明知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听见,明韫冰一动,梁陈还是忍不住心里乱跳,他正想再说话,被萧林广一声“妈呀”吓了一大跳。 “干什么?!”梁陈一扭身,就差点被铺天盖地的渎神荆棘扎成漏勺,他好险一躲,那荆棘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追着奓了几根毛的凤凰狂刺。 “梁远情,你干嘛招人家!!你手贱吗?!” “就是!还往人身上射箭!遭报应了吧!” 梁陈:“是是是,对不住各位了,劳烦你们从嘴里省点力气到手上,抱住了别掉下去行吗?!” 简直是十八辈子欠的祖宗――梁陈一边悲愤一边逃命,抽空看了一眼雪豹,那巨兽就像被蚂蚁噬住的大象,翻滚不休,然而阻止不了蚁毒一点点蚕食入骨。 雪豹似乎不太有力气了,浪潮都不像最初那样汹涌了。 偶人怎么破?! 似乎只有砍眉心稍微能减弱,但怎么打碎,梁陈还真不知道。 这里这么多,一个一个砍脑袋要砍到什么时候?雪豹的妖丹怕是早就被挖走了――它下颌已经有十几个偶人正在钻挖了!渎神本来在挡,但梁陈那作死一箭后,所有渎神都来围剿他了! 作死啊,作大死。 梁陈痛斥自己一顿,而后心想,要是能把明韫冰拉过来…… 还没想完,他身上忽然飞出了熟悉的红丝,花火一般扑向长亭之尾,跟着利落地裹来了个团团圆圆的茧子,落到跟前,散开大半,果然是明韫冰――人还没看清,一拳就迎面送上,梁陈使个巧劲化了这攻势,顺手抹住他的拳头,把他手臂一按人一圈,就结实地抱住了。 萧林广等人目瞪口呆。 梁陈这个登徒子当的是好生熟练,把几个少年看得是无限感慨世界之阴险。 梁陈敢这么做当然是因为鬼帝是个幻影――反正一具空壳又不会有反应。 明韫冰垂着眼睫,听梁陈在他耳后求道:“打个商量,您先别追杀我了,把底下那些东西弄碎了再杀不迟?你看小猫多难受啊,毛被秃噜掉不少,可怜死了。” 他静了一会儿,那半空中狂舞的荆棘忽然落下来,编成了一艘大船,正装在凤凰之下。梁陈还没懂这什么意思,他手腕就一麻,明韫冰转身,眉几乎被冷风吹得妖异,跟着一把刮起梁陈,卷进了狂浪之中! 梁陈一离开金凤凰就自动消失,义学几个人被大船接了,恰好乘浪而下,顺势直接冲上了岸,荆棘刹那收回,消失。 梁陈被明韫冰带上了雪豹的脊背,一时弄不清这是怎么个作死法,连什么武器都忘了,痛苦道:“祖宗,我那一箭连你衣服都没扒开,你至于……嘶?” 原来一只偶人正扒在下方,明韫冰鬼雾一打,梁陈的手往下一撇,就摸了一手的冰凉――那偶人的脑袋被摸了一下,死死地看着他们一眼,那眼神堪称嫉妒,随后竟然从中间裂开一条深缝,飞速化成了齑粉,又风散了。 梁陈惊了:“这是怎么回事?” 明韫冰没有说话,但梁陈莫名读出了“再试试”的意思,他便试着扒住雪豹的皮毛,顺着这躯体掌心驭光,瞬间给“小猫”织出了一件十分耀目的“光衣”。凡碰到了光的偶人纷纷雾散,就如纸被火烧,化为风中飞灰,雪豹脖子上光箭也散去,下颌上的毛发凌乱,血迹点点,十分凄惨。 然后,它竟然不再挣扎了,就这样躺平下来,轻轻地“嗷呜”了一声。 梁陈跟明韫冰对视一眼,浑身一个激灵,十分别扭,心想:“我叫你小猫,你该不会真的是小猫吧!哪个世界有这么威武的小猫……” 还没想完,明韫冰便伸手碰了一下雪豹的软毛,不知道是不是梁陈的错觉,鬼帝每“温柔地”抚摸一下,这雪豹就似乎小了一点。 然后他掀起眼皮,道:“冰瓷以爱而不得为命,遇爱而不离,则不堪一击。” “……”梁陈诡异地结巴了:“什……” 然后他突然发现刚刚那不是错觉――雪豹的确在变小,跟明韫冰摸不摸没关系,转眼他们俩就都接不住了,雪豹急剧地收缩形体,成了个袖珍的―― 问题是,他们俩还在冰面上,而且梁陈根本来不及化个什么东西,千钧一发之际只好一把抓住了明韫冰的肩膀,然后两人就跟袖珍成一个小毛线团的妖兽雪豹一起悲哀地栽进了浪未平息的湖里。 扑通,扑通。 作者有话说: 关于梁远情哼的那歌ps: 冬日可爱指的是一个人很容易亲近,但这里用了本意,意思就是可爱的冬天。类似万物可爱那种~ 冰雪满怀用的是辛弃疾先生的一阙词《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原句应该是“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人间远远用的是白居易《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觉得比较通俗平易,适合唱成歌~ 第48章 第19章 四悲 蝶吻 坠入冰湖里的那一瞬间,梁陈整个人就像活着死了一遭。 然而他流失知觉的手掌还是紧紧地掐着明韫冰的肩膀,像竭力抓住一块想要融入大洋之中的冰。挣扎间他呛水呛的满心冰凉,却发现那些薄伞般的雾绡翩翩然地游了过来,把两人轻轻接住。 这种东西软的就像婴儿皮肤似的,并不伤人,还把湖中彻骨的凉驱散了大半,梁陈不明所以间,已被托向下,不知何方。 明韫冰闭住了眼睛,就跟人偶似的四肢卸了力。梁陈觉得此种行为类似家猫,丢进水里就不想动弹,热的还能狂躁反抗,冰的就只能装死了。 防止丢失,他索性把人一捞,圈住了腰。 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梁陈眉头一皱,往下一瞧,天灵盖差点又灌冰。 他只觉得被窥探,还以为是什么巨兽……结果竟然是人!――一眼看过去不知道有多少个,这些人飘在湖底,就像曾经抛锚的人攒了个团,全都抬着脑袋,幽幽地盯着被雾绡包围的梁陈二人。 那眼神纷纷,哀怨如犬,好像梁陈吃他们家大米了似的。 梁陈没想到自己这么饱受欢迎,头皮发麻地看了一会儿,又发现了――这些不是人,是偶人。 不是,刚才他才碎了一拨蝗虫似的,这里怎么又会有这么多?难道是韭菜吗,一茬一茬地长?为什么不动啊?不想杀人,难道在排排队敬敬礼吗? 还有,这些大蘑菇要把他们带哪儿去啊?洞房吗?怎么那么坚持!梁陈胡思乱想,晃眼一看,忽然于千万“人”中精准地和一双眼睛对上了视线。 这是一个美人模样的偶人,长发水藻般飘着,五官美艳,犹如一株邪地毒花,双眸漆黑又阴邪,像刻满了禁咒,看一眼就如堕冰窟。 ……怎么跟明韫冰有点像?不会是他妹妹吧? 梁陈还没想完,只见这美人嘴角冷冷地一勾,手里一握,水中自动凝出数十道冰藤,冰晶雪亮,刺如蒺藜――跟渎神像的简直不是一星半点。不过鬼帝的渎神伤不了梁陈,遇血还会自动退开,这种可是奔着挖心来的! 梁陈一边狂想“怎么那么倒霉”,一边抓住不知道是不是在装死的鬼帝,那点虚薄的光散开一层雾卷起水往岸上一扑,稀里糊涂勾住一大堆不知道什么东西,借力破开啸起的水,把两人往上带。 没办法,他不会水啊! 雾绡惨遭冰棘搅碎,声都不吭就化成苏视十分嘴馋的块状物沉入湖底。 冰棘随处凝结,饿虎般追来,好在快不过光,不过悲催的是梁陈方才使出全身力气劈了那雪豹一刀,不休息够再用,他营养跟不上啊!于是那光索肉眼可见的越发孱弱,梁陈被寒凉侵袭的身体也渐渐不支起来。 他扣着明韫冰的手却没有松,忽然听到明韫冰吼了一声:“嗷呜――”原本快要被冰冻掉的脑子又回魂了,惊得精神了――这是什么癖好?? 定睛一看才知道吼的不是鬼帝,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他怀里去的一只小猫。 那么小,只有两个拳头大,毛色灰白交错……怎么那么眼熟? 那不是刚才差点把梁陈拍成肉饼的大雪豹吗?怎么被明韫冰粗暴地捏碎了铁链就变成这样了?你威严何在啊! 雪豹才不管这人想什么,嗷呜的一声虽然没有丝毫震慑力,但那声音却像减缓了时间流速似的,波澜般扩散去,令那冰棘攻势一停。 梁陈搞不懂了――还能这样?那刚刚打我的时候怎么不用? 底下水波一冲,梁陈一看,那美人已经站在一条冰鲸上,冷冷地追来,她所经之处,偶人就跟点燃的火绳一样从僵硬里解放出来,直奔梁陈。 雪豹的嗷呜声已经嘶哑,梁陈越听觉得那喉咙怕是磨出血了。 离岸却还有距离,梁陈牙齿打起战来,那牵引的光已要烛断,冰棘四面八方地穿刺而来,眼看就要把两人串成水鬼―― 水淹进梁陈的七窍,麻木的冷堵住了他的呼吸。九死一生间,梁陈朦胧地想,如果死在这种地方,也太亏了。 他还没有…… 嘴唇突然一重,梁陈猛地清醒过来,明韫冰密而纤长的眼睫从他眼角轻轻刮过,眼底却仍然无物,但接着一口微凉的气就被渡进了他嘴里。 眉心忽然一亮,接着是难以忍受的针扎似的灼热――一朵巨大的和光同尘从眉心脱出,裹住两人,破开凶恶的冰棘直破水面! 两人一出来,就听岸边徐晓晓他们就尖叫:“出来了!!没死!”小姑娘还带泣音。 梁陈还没感动呢,又听苏视说:“一早告诉你了,梁远情说不定吃撑了上来的!哎!给我捞了俩没?!” 我捞你全家!你大爷。 那冰棘猛地追出,止住了两边的扯淡。冰鲸破水而出,水击三千里,转瞬化鹏,翅膀遮天蔽日,甩了一地冷雨。美人――圣女立于鹏背,一条荆棘甩在手上破风溅冰地抽向梁陈。被点活的偶人也僵尸般爬出来,见人就咬,底下一阵尖叫。 苏视大吼:“别慌别慌,我教你们,第一,默念冷静冷静!第二,快跑!!” 徐晓晓:“不能杀吗?大哥!” “可以啊!你去找根桃木来戳它脑门就行了,问题是贵地灵光宝气,姹紫嫣红,郁郁青青――全都没有!我上哪给你们找桃花啊!” 第49章 周易闻言大喊:“师祖!!” “你叫他有什么用?他是司春之神吗?听说人家是个大美女,脸上不长褶子!” 萧林广逃命逃的气喘吁吁:“我们春社的时候,会开花!” 苏视:“我还会结果呢!” 渎神在半空中绽开缠结,成了一只巨鹰,鲲鹏翅膀扫过雪岭一角,给它削了个惊天动地的溜肩,黑鹰尖啸一声避开塌雪,那鹏又直接扫断二十四岭通向山外山的高处云梯。 断石在水面上惊雷一般炸开连绵的水花。 东岭的门塌了,空荡如心,一片废墟。 那冰棘一鞭甩过,苍鹰躲闪不及,正被擦了羽翼,被扫到的地方逸散回鬼气又迅速愈合,然而冰却像有毒似的落地生根,毒虫般爬向了鹰背。狂风中呆愣的梁陈一掌抓过明韫冰,却还是晚了,明韫冰湿漉漉的袖袍被那冰棘刮破,血溅三尺,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那伤口一碰到躯体就顺着经脉自动钻进四肢百骸,皮肉却冻死,冰渣又从裂开的伤口里疯狂往外涌,把躯壳蛀空――正是偶人的成法!看着明韫冰脸上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在飞快流逝,梁陈天灵盖都要飞出去了,声音险些劈叉:“明韫冰!” 鬼帝直直地望着他,眼中少有的华彩转眼熄灭,一道天外飞鞭骤然携风而来,正打在他双眉间――那张如魔如仙的脸瞬间裂开一张蜘蛛网,洞开阴沉之气。梁陈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肉身在短短的一刻钟之间经历了冰火数重天,怒极或是气急,都不可辨了,心想自己果然不可能是人,换做人――急怒之下早就死了! 这么想着舌尖碾出了铁锈味,手便在眉心狠狠一抓,法自然剑就被他硬生生召唤而出,几乎燃着灵魂,每一个呼吸里都能感知到自己的迅速衰竭―― 一击即中的冰棘还想搅缠,瞬间就被强烈剑光掀飞,攻势反扑而去,剑光疾风刮细草般刹那直碎数百道冰棘,直劈在圣女肩上,“琤――”然一声,地面上四处逃窜的徐晓晓都不堪忍受地捂住了耳朵,想要尖叫。 抬起头,追击苍鹰的鲲鹏停在半空,庞然大物,沉甸甸地压在二十四岭上空。 明韫冰整个人已经碎开了大半,手死死地被梁陈抓着,十指相扣。 梁陈整个人都像泡在毒药里,眉梢跳着,大脑眩晕,死死地瞪着那圣女。手中长剑只有四指宽――是真正法自然剑的一半都不到。 圣女肩上裂开了一个口子,冷冰冰地看着他的方向,却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 梁陈皱眉,低头一看,反应过来――她不是要杀自己,她要那只雪豹! 方才梁陈抽剑,雪豹已被趁乱卷了下去,甩在地上,正在一只偶人手中傻了吧唧地蹭毛。 虚空中忽然一震,原来圣女捡起被梁陈削断的碎瓷,召出了太虚门!那门有两道,一大一小,大的正在山外山之下,小的在离思湖岸,都漩涡一般。偶人甩手一抛,雪豹飞出去,落在另一个人手上,又被抛向太虚门――巨大的鲲鹏骤然化为千万冰凌,直刺八极,圣女身形一掠,正要进门,红光一闪,腰际猛然被挂住。 她看也不看,伸手一指,那本落地凿人的冰箭就跟长了眼睛来寻仇似的,直扑梁陈,那挂住她的光索也就顺势一松。 只是苦了地上的人了,偶人还在追杀,天上又来刀雨,简直防不胜防,苏视乱窜中躲在一个撑伞的雕塑边,看着那只雪豹被偶人传蹴鞠似的抛向开在地上的太虚门。 他心想:“还挺会踢……” 于是最后一程,抛到半空中雪豹咪的一声,突然被一个奇怪的木爪子抓走了,那爪子一抓即收,比人手快多了,堪称无敌捡漏王。抛去战利品的偶人茫然无措地与同伴对视一眼,又齐齐一扭头,正盯住了撒腿就跑的苏大学士。 那乃是方便苏大学士抢饭吃的“神之手”,用荔三百拆出来要几百步,除了苏视谁也学不会。 梁陈远远地看见了,大喊:“拔它毛!!” 苏视震惊:“这是一只小猫咪!!” 一边震惊一边狠心往雪豹头毛上拧了一下,它吃痛就嘶哑地一吼,疯狂涌过来的偶人和冰刀略缓,苏视趁势撒丫子狂奔。 躲在一边装石头的徐晓晓看见了,一咬牙往地上摸索片刻,伸手一拉,地面上破雪而出数道矮坎,纵横交错,一瞬间把偶人绊成了一锅粥。 苏视痛苦道:“你不早用?!” 徐晓晓:“这是师祖的命格棋盘,你没事敢乱动你爹的宝贝吗?!” 苏视:“我不仅动,我还拿出去卖!” 命格棋盘露出地面,却缺了大半,梁陈一见心惊。再看明韫冰,已裂如风侵光蚀一万年,连模样也看不太清楚了――那碎片之下是偶人一样的阴暗,他指尖什么都没有抓住,碎瓷就如同飘蓬一样卷向了空中。 眉心金印死了一样,毫无知觉。 什么血契?什么鬼帝? 他脑子一蒙,正要纵身而入漩涡的圣女眸光一凛,猛然转身,便避开了那烈如金日势如破竹的长剑。踩在梢末半弯的冰棘之上冷然回头,苍鹰已死,直坠而下,梁陈在迅速瓦解的渎神荆之中以魂御剑,不由分说地劈开日月―― 轰然一声巨响,地上的人俱皆震破肝胆,圣女瞳孔一缩,只见她召出的太虚门竟被法自然剑生生劈裂了,空间扭曲成红,光喷涌如血! 第50章 她眉头微皱,忽然似有所悟,抬头一看―― 不远处的山外山里忽然焕发出一阵巨大光芒,是铺天盖地洒向地面的春意,冰消雪融只在一息之间,花草从山尖海水一般流泻而下,将这个疮痍又冷淡的地方覆上了大片大片扶疏而温和的葱绿生机。 二十四岭的冷白与焦黑就像一个转瞬即逝的梦,梦主心情愉悦,于是来临春天。 无数嵌在山脊里小楼的窗沿上,默了千秋的西岭雪化净了,在借来的春风里,雾散着趋向人世。 冰渊之下,一株幼小的嫩苗自冻土之中破开,先是被雾绡拦了一下,略微停顿,而后开枝散叶犹如狂涌情|潮,密密麻麻地冲破水面,枝繁叶茂地冲向云端,直至垂下的枝桠擦到了山外山脚。 春社命树,大如建木,如见天柱。 西岭已是满地的青草,苏视目瞪口呆地看着徐晓晓哗啦一声折下一根桃枝,三两下又削出个尖头,对着尖头哈了一口气,念了个不知道什么诀,手腕一甩,桃枝便一分二二化四,肉眼看不清,钉进偶人眉心,燎一把烈火,便化为齑粉,转眼数十个偶人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 不知道是不是师祖听见了,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多,周易他们一看,也纷纷效仿,不过没有徐晓晓那一簇红火,但好歹是能对付,不用四处钻耗子洞了。 苏视一见此少女战斗力颇高,于是很麻利地把荔三百拆成了一把简易弓箭,递给她。 徐晓晓接过来就崩溃:“没弦啊!你害我!” “谁说没有?”苏视捡了根断枝伸手一拉,那明明空无一物的地方竟然被他拉折了,就好像有什么在那里抵着似的。他一松手,那断枝就利剑一般暴出,直接用常木撅折了一只偶人的鼻梁。 徐晓晓一见,便五体投地,如鱼得水。 地上形势颇好,那冰刀子也不下了,苏视抓着疑似傻子的雪豹躲在少女身后揉脑袋,抓了一手的毛抬头,顿时被溅了一嘴土。 ――那柄巨剑简直跟疯了似的左右围剿圣女,就差分身了,剑势又猛,一劈之下就是地裂天崩,掀山如纸,削地如泥。那美人本就肩膀受损,行动不便,春社一到,冰势也缓了大半,渐渐就招架不住,躲闪不开,被那剑尖一剑抵住喉咙,钉在了凸出的一截山崖之上。 才长出的花木坍塌如雨,尘土飞扬,这大神的本命剑没有直接穿透圣女的瓷身,只是因为梁陈已经是强弩之末。 圣女两手合住那等闲人看都不敢看一眼的锋利双刃,眼神冷如刀,掌心坚硬的瓷面已经磨出了苍白瘢痕。 一条金龙咆哮一声,尾部落在了山外山,头部弯折而下,凑到了圣女眼前――梁陈站在龙首之上,往下望,眸色从未这样冰冷过。 剑尖之下,喉舌如塑,威压如神,愈刺愈深,几乎想把此物毁灭―― 风卷长发如云,圣女猛然抬头,那肖似明韫冰的美艳五官竟微妙地变化,线条冷肃起来,转眼就完全成了明韫冰的模样! “上神,”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声音并不娇柔,而低醇如酒,问道,“――你还要再杀我一次吗?” 作者有话说: 数据比较差更新不是很积极,见谅。对了发现楷体字很好看,建议阅读用楷体字,保护眼睛。 第20章 四悲 承骗 梁陈心神一震,本欲审问的话语就卡在了喉间,法自然剑的攻势也就一停。 这一晃神间,山崖上的树也就突然发起狂来,触手一般把龙首碾碎,要把他抓进千条万道的树身里。 圣女趁势发难,手中密密麻麻的冰凌细针一般刺出,又被梁陈一剑挡开,打回的细针坠落,迅速地在半空结成了一只怪模怪样的乌鸦,圣女一跃而上,乌鸦飒然尖叫着穿过即将关闭的太虚门,后半截被追击而来的法自然剑一剑腰斩。 太虚门急剧地缩小,成点,一只仿若白瓷做的蝴蝶从罅隙里飞了出来,撞在了尚且在半空中的梁陈额头上。 这蝴蝶是极冷的,修长如兰,是那圣女的口信。 她说:“我计不成,自受其害。――但你以为,自己有多清醒?鬼帝冽钉都不怕,怎么会被我的冰毒腐蚀?无非演戏诓你。你宁用密折也要杀我,‘报仇’吗?真是可怜。劝你丢开此事,免受以后催心,竟至于死。” 密折,一种禁术。 传说它是有神时,在三阶天之中流传的一种术法。 当时人鬼缠斗,鬼族凶残而少智,人族体弱而聪慧,彼此相扛,其中人族催生了一脉可以结金丹的特殊异士,便是如今几乎绝迹的芈族。 芈族内部有三大术法,皆失传已久,但据说神陨与此有关。 密折不在三大术法之中,它原先是芈族第一任族长痛失爱妻后,为报复凶煞而创的秘咒。 族长身上原先有的只是一个双亲赠的长安符,画在心口数十年,已入灵肉。爱妻被凶煞所害后,族长过度哀伤,无法度日,便想遗忘,于是将有关爱妻的记忆尽数封入长安符,折起,放进心脏。 然而几年后,族长却又遇见了那只凶煞,他当时孤身一人,不敌恶鬼,被大嚼血肉,嫉恨之下,那颗心里的记忆喷涌而出,将族长残缺的肉体与灵魂弥补,使他爆发出年轻时数倍的力量,生生将一只凶煞撕裂了。 族长杀了那凶煞后,密折便毁了,记忆又回来,而他因为借用的力量太多,在密折消失后的瞬间便枯成了一具干尸。 第51章 后来芈族的后人对密折进行了改进,在鬼帝从万骨之墟生出时,密折已经变成了一种保命良药,不管人鬼,身上必定有。 只需要在满月时给孩子心上放一道长安符,不论他长大时遇到何等痛苦,只需要把长安符折起一点,就可以轻易放置。而遇到险境时便打开密折,到时候所爆发的力量有多大,只看密折里有多少痛苦,与此人当时的意志。 有人一辈子也折不完一道长安符,有人一年半载,就能折尽。 据说当时芈族人改的纷杂,流传最广的能折记忆,也还有能折时间的,但终究没人见过。 如今大部分术法流失,但密折传了千年,并没有失传。 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用一次,现在的密折可以打开多次,但用过一次以后会很累,至少需要休养十天。但想起过往痛苦的代价却实在变不了――记忆折过第一次的不能折第二次。 据说还是降真改的。 梁陈身上也有――他还以为自己这辈子也用不上这种东西。 他的密折根本就没折过,爆发不了,但是确实可以打开――凭意志。 瓷蝶化了,那条龙奋爪摆尾,围住了山外山,而他受了高空的风,又总觉得密折快要合上了,渐渐有些发晕。 明韫冰。他却止不住地想。 地面。偶人在桃木之下溃败如沙,转眼就清走了。徐晓晓研究了一下手中精巧的弓箭,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下手,转身:“哎,这怎么拆回你的筷――” 还没说完就尖叫一声一把推开苏视抢过雪豹:“你干什么!!” “苏视”方才正准备扼死那小猫,闻言垂眼一扫她,手中旋出一把破风骨刀。徐晓晓吓的差点掉毛,哆哆嗦嗦地抓着不明所以的小雪豹嗷的一声狂跑三十丈,回过神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双脚悬空! 脚下一片春花绿叶,欣欣向荣――痴缠的草木向天空伸去爪牙。 她下意识一懵:“怎么回事?我会飞了!” 雪豹“呜”了一声,一道照头削来的剑气缓了一缓,徐晓晓魂飞魄散地尖叫着奔向头顶那条看起来很疲倦的龙。 在离思湖上,徐晓晓看见自己背上长了一对红的晃眼的翅膀。 曳着流光。 “哪儿来的啊??难道我娘是鸟吗?”她一边躲彡的攻击一边凌乱地想。 又抱紧雪豹:“还有苏大哥到底被什么东西鬼上身了?白骨精吗?怎么还虐猫呢!心理如此阴暗!” 梁陈头昏脑胀地正想下去,却被冲上来的徐晓晓差点撞翻,一看追来的彡,再看雪豹,头都大了,心道:“这还没完没了了,狗舔白面,何年何月――我欠你们的?” 心里一阵无名火往上冒,便一把带住徐晓晓,抛上龙脊背。龙吟一声,那还未收起的法自然剑往彡冲来的方向一扫,飓风般的剑气就把那轻飘飘的凡人肉体直接扫向了山崖,彡一刀戳进崖口才没当场撞成瘫痪,不可置信地远远看着梁陈。 看个屁。就你事儿多。 蟠龙火一般烧下来,把两人都安全放在地上,徐晓晓才抱着雪豹大喘气,就看到梁陈踉跄一步,脸色惨白。 那剑收入眉心,龙也消散了。 一行人都围过来,密折合上了,梁陈站不稳,倒在地上。 徐晓晓紧张道:“你你你……” 梁陈大脑一片针扎似的疼,但意识却还竭力地不愿意睡去,所有的念头都在他脑子里转,狂风暴雨一般。他眯着眼睛望天――通灵眼可以看到二十四岭的灵气时隐时现,天幕上的阴阳序也快要维持不住了。 每一个地方都会有自守平衡的阴阳序,三阶天也有。 阴阳序失衡的话,这个地方便无法立足于世,便会坍塌了。 梁陈想着先前鬼帝在长亭里拿住的阵法中心,当时他灵台里似乎有个什么法器……但又不确定自己的判断,因为当时隔的太远了。 那阵法牵系着二十四岭里几乎所有斋书台的存亡,要布那种程度的法阵,至少也是在鬼帝身魂分离以前了。 一百年。 至于明韫冰被他截断的方才那阵法会不会裂天,其实不重要,因为十叠云山阴序与阳序的平衡界架在山外山上――三阶天的在泰山之上,皆动荡难安,濒临崩塌了。 圣女那一大波偶人闯入之后,更是令阴序大盛,几乎要吞噬掉那一点微末的阳序。 但这地方崩塌之际,山外山又仿佛还有股力量在支撑这里,虽然很弱,但仍然顽强,顽强到朴兰亭甚至能够再次请春。 细线千丝万缕,都来自斋书台,尽头是山外山。 是什么呢? 梁陈死死地抓住手上咯的他生疼的东西,那是一块玉佩――是一枚皇家的玉佩。梁陈打开密折后拦住了要逃往太虚门的圣女,意外地从她腰间拿到了这个。 他来极北之地查偶人之乱,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元凶里有任何皇室的信物,最不想看到的就是―― 想到这里,仿佛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很远了,脑中那根弦一断,在他面前碎成千万片的明韫冰又浮现了,他的眼睛里映着自己,像寒潭上的一粒花似的微弱印记,转眼熄灭―― 明韫冰。 你真的是幻影吗?我欠你什么? 我有什么,值得你来诓我? 还有,你的真魂,又在哪里呢? 第52章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离开到很远的地方,连自己都不要了? 他又是谁?为什么法自然剑会栖息在他眉间?降真?勾陈?或者谁也不是――彡让他杀这只雪豹,又为的是什么? 梁陈前二十四年鲜少想太多,一日跟着一日,就像读诗一样,顺畅而自然地从“帝高阳之苗裔”过到“彭咸之所居”,只尝那音节的妙韵,很少去细思每一句话,每一天的具体含义。 他心宽,也不愿意作茧自缚,知道想得越多,困惑也就越多,因此常常不想,无论如何,依然一笑作春温,也就是了。 但牵扯到自己的来历,与明韫冰,又似乎不得不想。 记忆是真实的吗?如果自己也不得不欺骗自己。 “他不会有事吧!”见梁陈目光都黯了,徐晓晓急得不得了。 刚被梁陈差点拍死的彡慢悠悠地走过来说:“不会。” 徐晓晓把雪豹拎走,瞪起眼睛警惕万分。 彡:“我打不过你,不会妄动,别看了。” “你,打不过,我?”徐晓晓脸皱成一团,没听懂,还是隔了老远说话,“你是人是鬼?” 彡蹲下,拂了一下梁陈的脉搏,答道:“我什么都不是。” 他脸色突然一变,徐晓晓吓得失色:“怎么?!死了?” 彡面色凝重地摇头,示意她来看,正当徐晓晓满脸紧张地凑过去时,忽然地面上破土而出数道树根,把昏迷过去的梁陈一抱,拖着就狂跑。 与此同时,徐晓晓怀里的雪豹也被彡一把抢过,掣出三根冽钉,在她的尖叫声中狠狠地钉了下去―― 那边不敢靠近的萧林广他们顿时失声:“师妹!!” “啊!!!”徐晓晓肩上血飞三尺,那冽钉直入肩胛骨,痛的她想满地打滚。 义学一行人见此情况,顿时炸开了锅。 “这人好恶毒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人!” “敢欺负我们小师妹――揍他!” “他好像不是人……” “欺负小姑娘,确实不是人!” 顿时涌过来一堆人,气势汹汹,徐晓晓抱着雪豹,伤口处流出的血滴到地上,灼伤了几株青草。而被按在地上暴揍的彡不能反击凡人,一见犯此众怒,在无数个老拳的爱抚下咳了两声,悄无声息地白眼一翻,走人了。 而可怜的苏子呈一睁眼,就被揍了个满脸开花―― “打我干什么啊!萧兄,周兄……我是大苏啊!” “打的就是你!恶毒的男人!” 混乱间徐晓晓忍痛大喊一声:“梁陈!!” 众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睡成一个木偶人的梁陈不知何时已被那直插青天的大树捞了上去,直送山外山。 苏视一骨碌爬起来怒骂:“你们师祖暗恋梁远情??!把他抓到闺房里去,居心何在?!” 周易迟疑道:“师祖方才去了山外山,便一直没有露面,命格棋盘也毁了大半,也许是快要圆寂了……” “那跟梁陈有什么关系?” 徐晓晓猛然一惊:“前几天师祖是不是说过,他想要找个人替他守这义学?!” 萧林广等人表情一冻,纷纷点头。 苏视拧眉:“哎不是,我看你们这表情不太对劲啊?!什么叫守义学?是穿上道袍坐在那焚香就行了?还是怎么地?包吃住吗?能不能细说!” 萧林广僵硬道:“我们义学出现偶人之后,阴阳序就开始失衡了,方才那么多……虽然都碎了,但阴阳序失衡很难修复,这会儿肯定已经毁的差不多了。” 阴阳序是一个地方的地脉灵气。顾名思义,分两部分――阴序、阳序。阴序一般由阴雨、水域、虫介、草木维持,阳序则由骄阳、高山、走兽、飞禽与人族维持,阴黑阳白,圆如青天,扣在此地的平衡界上,维系一个地域的地脉灵气。 一个正常的地方,此地灵光圆转,阴序与阳序是会平衡的。 偏生神陨时期生出了天打雷劈的鬼族这一脉,当时凶煞遍地,走到哪里,阴阳序就溃到哪里,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九州大陆混乱不堪,乃至于要神明降世――全陨,才能控制住第二阶天的颓势。 卿晨解释完,又道:“我们在奈何天第一重里取了一点,做成这幻境,全靠师祖的性命维系,包括二十四岭。” “我们的每一座斋书台里都放着一本师祖的珍本藏书,师祖用一种阵法,通过山外山上的凝梅和我们的起息来保持他的藏书不腐不坏。” 萧林广:“阴阳序本来就只是勉强对等,全靠师祖以身躯撑着,运转损害了师祖本来不死的身体,他外表几百年没变过,但真身其实毁的快要没有了。” “义学和幻境的阴阳序重建是不可能的,因为师祖这样的仙人世界上只有一个。” 周易凌乱道:“所以如果要找人代替是不可能的,梁兄似乎形结仙缘,身内大约有大神逸散的魂元――神明的魂元可以维系师祖的阵法不塌,再把义学转移到别的奈何天去,但要先把他的魂魄取出来……” 一听到这,苏视顿时暴躁了:“那梁陈现在上去,待会儿还有命在吗!还说个猫!快点想办法上去!――你是不是会飞?” 被抓住翅膀的徐晓晓一脸惊恐:“我连这小猫都带不起!” 第53章 雪豹以为苏学士要用血盆大口把小姑娘吞了,十分恐怖地发出一声叫唤:“喵嗷――” 此时,梁陈已被那大如席的树叶甩进了山外山,地上一堆人无头苍蝇般乱转了一会儿,突然苏视灵光一闪,抓住周易:“飞鸡!”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感谢阅读的青花鱼~ ps“帝高阳之苗裔兮”“彭咸之所居”是《离骚》(屈原)的首句和末句~ 第21章 四悲 难成 西岭上一半的郁郁青青,因为被方才的鲲鹏掀掉了一个角,大咧咧地露出了内里乾坤―― 见素京塌了大半,里头的人不明所以地拖家带口奔出,看着风云万变的天幕,七嘴八舌地议论恐慌,把原先素净的梦境吵成了一锅粥。 温泉里的“仙鸡”被侍卫十七一声长哨召唤而出,载着几个人奋力飞向云缭雾绕的山外山。那庙宇被云轻飘飘地托在阴云之中,没有掉下来。 徐晓晓因为受伤并没有上去,她不是很放心地抱着小猫,让师姐处理一下肩上的伤口。谁知别人伸手一碰,就哎呀一声。 “怎么了?”徐晓晓回头。 那上药的姑娘面露难色:“好烫!” “有吗……”徐晓晓伸手摸了一把,毫无感觉。――她不是鬼,按理说冽钉伤不了凡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划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雪豹呜了一声,从她手中跳到肩上,徐晓晓眼睛一瞪:“哎……”觉得猫科动物舌尖上的倒刺已经伸进了疼到麻木的伤口里。 竟然不疼! 那伤口在轻柔的舔舐里止血愈合,微痒。徐晓晓脸上被辛苦当药的雪豹柔软的长尾一扫,莫名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不由想:“难道我以前也有一只猫?不对啊,我哪儿来的以前?我才十五岁呢。”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震如裂,徐晓晓猛地起身,纷杂的惊呼声里看到二十四岭忍受不住似的,一一瓦解,纷纷呕出了空空荡荡的心。尘嚣漫天。其上的一座座斋书台却如同钉在了半空中,一半被粉云托着,一半被凶狠的黑雾缠着,两方厮杀如死敌,粉云节节败退,只勉力支撑。而山外山上的阴阳序像一张巨盘般从密云里破了出来,跳入凡人眼里,阴序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十足不详的征兆。 平衡界里阴阳如刀,一只雀不慎飞过,顷刻尖叫一声,皮毛不存,惨叫着在急速坠落中烧成了灰。 苏视他们一见,顿时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围着那山外山盘旋不定,焦急万分。 地上的人忽然一个个都惊叫起来――有人饱满的脸皮转眼之间就化成了干尸,阴阳序失衡,大涨的阴序一声不吭地就毁了朴兰亭那回光返照的术法! 阴云压顶,云浪如蛇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攒动,地面涛波般起伏不定,裂开一张张怪物的口,把人吞进去。 不断有人倒在地上,像从一场美梦里强行被撕走形迹,惨叫不绝。转眼此地已成地狱,在头顶一座斋书台轰然的坍塌声里,徐晓晓惊恐万状地被飞掠而过的十七抓走,抛上仙鸡之背,雪豹顺势钻进她后领子―― 徐晓晓最怕有东西在衣服里,下意识怒道:“死圆脑袋,给我滚出来!” 这尖叫被疾风送上几十丈,一道利刃般割过梁陈的意识,令他挣扎了一下,唤起了类似嗓音的记忆。 “――大雪!!我再说一遍,别偷我的羽毛贴你脑门上!这样很蠢,很蠢你懂吗?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那是贴的吗?”女孩细细的嗓音火山般喷发,“而且――我再说一遍,没事不要去跟那一堆小屁孩显摆你的毛屁股,人家对你笑你以为是喜欢你吗?那是在嘲笑你!” 一道幼稚的声音回击道:“明明就不是!你就是嫉妒我!因为你是三角脑袋,长得好丑,没人跟你玩!”似乎是个男童。 三角脑袋的女孩闻言大怒,突突道:“你说什么?!你个少白头!杂毛秃瓢!” 小男孩心理极其脆弱,早就有哭腔,闻听此言,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哇――我不是秃瓢!呜呜呜呜呜――” 吵得人七窍嗡鸣。 “什么东西……”梁陈意识朦胧地想,“怎么那么吵。” 刚想到这儿,就有一道静冰一样的声音,立竿见影地把两个噪音源头按了下去。 他只叫了一声:“清明,大雪。” 那女孩――大概叫清明,瞬间像被夺舍,乖巧又恬静地说:“大人。”叫人简直怀疑刚刚那个骂人秃瓢的是谁。 男孩抽抽搭搭地跟着喊:“大人。”打了个很滑稽的哭嗝。 “嗯。”那人应。 这应答如冰坠湖面,忽然有画面在脑海中水落石出,梁陈便看见了那庭院与房舍里的人。两个小的,一个大的……那修长身影朦胧得像一道墨笔,但梁陈刹那就认出来了。 随着他的话一槌定音―― 明韫冰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温和,有了情绪,就像见素京外墙上装着不黯星沙的温冰,冷光里闪着暖意。 他道:“醉玫开了,随我去采些回来酿酒,润了喉舌,再用心吵吧。” 梁陈只觉得心里奇怪地泛酸――鬼帝凭什么要跟这两个东西这样说话? 还在打哭嗝的“两个东西之一”被明韫冰弯腰抱了起来,这画面诡异到和谐,愈发让梁陈心惊,却不胆战。他看着男孩趴在明韫冰肩上,有点忐忑又有点高兴地说:“我不哭了。” 第54章 ……好像一早被教训过很多遍了。 扎着总角的女孩只好跟在身边,抓着明韫冰的黑色袖角,小声嘀咕:“我没有吵……是他先拔我羽毛,我好疼哦。” “你比他乖,也不让他。”明韫冰长睫与声音都低如蝶羽,语气如一半花影,错觉里有些抓心:“有人回来,又要说你了。” 女孩嘟起的嘴顿时能挂油壶。 他们走出院门,其余的景色却都暧昧不清,天幕像缺角的黑瓦罐。 走了几步,鬼气在她手边凝形,成了只角如密林的麋鹿,让她坐在了上面。清明终于破涕为笑,乐了片刻,仰头问道:“大人,上神什么时候回来呀――” “呀――”的一字拖长,小女孩甜甜的嗓音就像黄钟大吕般震聋发聩,尖针一般扎进四肢百骸,梁陈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从记忆里挣脱出来。 用过密折之后对人鬼造成的疲倦巨大如灾难,从来没有人能短短一刻钟之内醒过来……朴兰亭显然被梁陈这个不寻常的异类吓了一跳,胡子一抖。 外头几乎快要覆灭,但山外山里像另一个世界,四面墙壁如云,无数温冰制成的神龛高低错落地浮在头顶,每一座里头都供着一枝胭脂色的折梅,梅下是一卷书……有些看不清,应该不是梁陈眼睛有毛病。 他和浑身爬满法阵的朴兰亭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那是书魂,不是书。 人鬼神都有魂,经他们凝视许久的东西,也会有魂,叫做赋灵。不过那种魂并不像真正的魂魄那样完整,就像丹青不可能像真人一样笑逐颜开一般。书是最常见的有魂之物,因为常被人专注凝望。久而久之,十分容易催生灵气。 但人是赋灵最多的,因为神明大都俯瞰芸芸,很少全神贯注地凝望一个特殊的人。而鬼族一出生就开始尖叫发狂,宛如疯鸡,叫他们沉下心来就跟教猴子穿衣服一样――没必要。 人就不一样了,人时常有眷顾之物。 书魂是十分脆弱的东西,就连文曲星也很难完整取出,只能任由许多残本丧生在茫茫时光里。 无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缺了漏了,以后也未必没有人再补――文曲星是这么想的。 显然这位跟文曲星关系匪浅的朴兰亭,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大费周章地抢了一个地方把这些书魂供奉起来,就像一个收藏狂似的,不想任何东西湮灭,用许多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来维系书魂随时会逸散的灵气。不惜搭上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己快要毁了,看见一个天赋异禀的梁陈――也许是仙缘身的原因――便想拉他来继续给这法阵当供养人。 那还是算了,梁陈自觉自己还没伟大到割肉喂鹰的地步。 低头一看,他自己正在一个祭台上,这祭台之下和朴兰亭趺坐的地面上皆纹路繁复,画着一个代生的法阵。 梁陈看了一眼,心想:“好,我快没命了。” 朴兰亭扫了他一眼,还彬彬有礼道:“上神,抱歉,借命一用。” “没关系。”梁陈笑眯眯地盘腿坐起来,随手抓了一把,一座浮在他肩上的神龛就被抓了下来,他伸手一拿,只见里面是一本书――《蓬山记》。 他翻了翻,讲人族始皇帝派一个卖烧饼的去海上寻仙人,一无所得,但却周游了各国,回来给始皇帝讲了一千零一夜的奇游经历,又带回了异兽仙草,治好了皇帝的顽疾,于是娶了公主,封了大官。 代生可以令即将消散的生灵在其他东西身上再生。与魂魄附体不同的是,附体永远不可能和躯壳相容,很容易就会在灵气不足的时候离魂,要是倒霉上到八字相冲的人,那鬼还会瞬间飞灰湮灭。而代生后,就宛如生来之灵,十分妥帖,不会轻易离魂。 但这种阵法应该早就和朴兰亭用来供奉书魂的那种开天阵法一起湮灭在神陨时期里了。 神陨时期有许多玄之又玄的术法,芈族有三大术法,神明自然也有――且比芈族更强大,更具有毁灭性。 其中开天阵法,曾是神明的第一等术法,它通过叫做禾火心沙的信物将凡人的念力存起,开天之力几乎可比神明――毕竟神明的神力从一开始也很有一部分来自各地香火。 只是这种阵法是在神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创出,实际上没有大用,因为开天的禾火心沙相当于一座座随身携带的神庙,但那神庙存香火――也就是念力,是需要时间的。 当时大地已经危如累卵,神明们实在来不及即时就用,只能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拿去害人,勾陈才戴罪立功,听从天帝的宣召,以身陨了这些术法。 然而其实没有。 该死的人没有死,该消失的东西也没有消失。 梁陈暂且不想这些,开口道:“朴老先生,你的这种执著精神,我很佩服。” 朴兰亭没有理他,显然炒饭之前没有人会跟一条快被煎熟的鱼讲话,除非这人有病。 梁陈:“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遇到来祭山神的徐晓晓他们?有那么巧吗?” 老头还是不出声,胡须被爬满了的阵法吹得像风中的芦苇。他一手造成的十叠云山毁成这副模样,在他脚下崩溃成土,“供品”都不能再送香火,都折断了在裂开的春岭上。 他不出声,慢慢地把斋书台里未被取出的书魂送到空置的神龛里。 第55章 代生的阵法纹路爬在身上,迅速地将梁陈的魂魄解成魂元,像想要从中抽出什么似的,然而却无头苍蝇般只是乱刺,刺得梁陈直想骂娘――疼啊,像有一千根针在从皮内往外扎! 梁陈脸上维持微笑:“这‘山神’的造型,我一开始看到,还真是吓了一大跳。老先生,你觉得这种五花大绑的作风,像不像湖底沉的那位鬼帝?我觉得很像,而且,我是觉得吧,不管鬼帝为什么把自己丢水里泡着,应该不会有自虐倾向,还把自己全身扎成筛子吧?” 他又不是不会痛。 朴兰亭淡淡地看他:“上神,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嗯,老先生,我只是想按你说的,随便猜一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说,你把鬼帝捡回来一百年,为了防止他被痛晕,善良地提供了一个冰湖给他设冰阵。那那些克鬼的铁钉都是哪里来的?他自己闲的没事,自己给自己捆这个?你呢――连‘山神’爱吃小辣椒都知道,怎么不给鬼帝喂两只凶煞?怎么能搞区别对待呢?而且据我观察,鬼帝的情况,可比那只猫好摆布多了。” “凛铁冽钉确实是他自己布的,不用向我打探他的忌口,我也不知道。”朴兰亭面不改色道:“你分外关心鬼主,不过是对色相执迷不悟罢了,劝你改了吧。” 梁陈一噎,片刻飞快说:“你错了,我不关心他。我只是比较关注弱势一方,而且觉得你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特别可恶。” 朴兰亭眉心一抽。 二十四岭以他性命为支,崩塌的原因只能是他行将就木――否则他也不会急着把梁陈抓进来代生了。梁陈宛如万箭攒心,朴兰亭也没比他舒服多少,只是脸如石板,强撑着绝不变化一丝表情。 “没有正常人会在雪山办义学的,你肯定不是仙人,那只雪豹也不是什么山神,它就是一只灵兽,”梁陈正色道,“它一吼,就可以令岁月之晷迟滞运转。上古有的灵兽可以吞年食月,并不罕见,这些灵兽惯喜欢在第三阶天栖息――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原本就是雪豹的窝,东岭那道门――所谓延长回光返照的时间的术法――就是拿它的魂魄做的,没错吧?” 第22章 四悲 性善 “是又怎样?” “是的话,你就不大道德了――师祖。”梁陈笑了一下,那笑容显然不是很真心:“圣女为雪豹的妖丹而来,论虐猫,你跟她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在圣女腰际拿到了皇家的玉佩,圣女的来历,目的都要和他最不愿意去想的情况挂钩。 他没说这个,代生的纹路在朴兰亭和他身上密密麻麻地刺,好像在做刺绣,有时从梁陈魂魄上找到一缕金光,便如有牙齿似的狠狠一咬,吸食殆尽,流入庙外阴云之中的开天阵法的阵眼中,令这颓势再支撑一点。 开天的念力存于阵眼,但阵主朴兰亭快要死去,他用代生想在梁陈身上再生,成为新的阵主……把义学和书魂都挪到另一个奈何天去。 第三阶天是无何有之乡,无穷无尽,更不知多少重。 念力与神力类似,在神陨之后,要运山挪水,逆转乾坤,似乎也只有这一种方法了。 按理说代生只在一瞬间就能结束,但梁陈这人好像格外奇怪,非要阵法一点点给他把魂魄散尽。外头云际里鬼雾临世,青山烂如盘,人尖叫如针,针针扎耳,朴兰亭心里焦急如火,脸上却强撑镇定,说道:“老夫并不害人。” “哦,也对。”梁陈点头又点头,“您一条命也没有害,甚至让他们‘圆梦’,倒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过你趁明韫冰虚弱的时候,把他宠物的窝掀了,抢了当自己的,还借他离魂的躯壳引来圣女,主动打破阴阳序,又拿他跟降真的关系骗我――请问,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鬼主乃上古万千冤魂所化,按理说,世界上所有生灵都跟他有仇,从来如此,不需理由。且鬼主躯壳至阴,恰好可以引来禁术,老夫只是物尽其用罢了。”朴兰亭在梁陈有点扭曲的笑容里十分有礼地补充:“上神大人,老夫并没有诓人的恶癖,您确凿是降真上神无疑。神道已陨,神明的残魂却没有完全散去,有时会盘桓在某地、某人身上,您出生的时候可否离流渡、或是错汝格外近?你身上确实有降真上神的残魂,且格外多,是以可以引光而化千兵,只是不纯粹,所以还有各种限制……” “……………………”梁陈总觉得这老头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杂种。只是找不到证据,一时气乐了,笑道:“这么说,我就是个装神魂的许愿瓶了?你现在要把许愿瓶里的东西拿出来用,就要把我砸碎是不是?” 朴兰亭看他的目光带有一丝钦佩:“正是如此。” 我去你大爷的吧。 他脸上一定写着这几个大字,因为朴兰亭又慢悠悠说:“号令其事,句句属实。上神赐凝梅为号令,存喜乐之情,老夫执令同时,只是顺带护好钟爱的书魂,一举两得,何罪之有?” 梁陈:“我死了你怎么交令?” 朴兰亭不为所动:“老夫的号令是交给降真上神。” 哦――降真早死了,还交个屁,根本是无头公案。这死老头就是想把梁陈的肉体里的神魂拿来祭阵,他本人死了,神魂都维系开天阵法去了,死老头在他身上代生了,管他原先收集的喜乐给谁呢,反正那么大念力,自己用也不是不可以! 第56章 说不定能凭空捏出一个比他还英俊潇洒的肉体! 好响的算盘,好大的一口锅啊!只有梁陈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梁陈真想暴起把这老头殴打一顿,代生所限,只好一脸“生啖你肉”的狰狞微笑戳在一边。 此时,朴兰亭“大发慈悲”道:“上神不必如此,老夫从不打诳语,鬼主与你的关系,本就不仅是欠债。” 梁陈:“我怎么了?!”一个瓶子还敢对鬼主发表意见吗!怎么都像在越庖代俎。 现在想来,明韫冰对他那些格外亲密的动作,肯定都是因为他身体里这些奇奇怪怪不知道是谁的神魂!! 梁陈脸上假笑,心里酸水直冒,险些气得神志不清了。 朴兰亭:“降真大神从未与鬼主见过面。” 梁陈一愣。 没见面还为他补心?凭什么?就为了那些冰瓷飞甍?虽然穷,也不必这样吧。 他假笑道:“太伟大了。可是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是降真知道你把他的号令对象拿来引开天这种禁术,他可能会想劈了你?” 朴兰亭:“上神何必纠结?你就是降真。” 梁陈心想:“放屁,我肯定不是,我要真有一个别的身份,那个身份肯定叫冤大头。” 这时庙外忽然一声巨响,接着整个庙都狠狠地一震,梁陈瞳孔一缩,从那对着西岭的大窗看见一条黑蛇自那浩荡黑云里凶猛脱出,如绳坠下,蛇身大如巨象,硬如铁楔,又腾跃无比,就像上古才有的恶毒凶煞――那三角的毒头大如月门,一口吞下半个见素京,跟着蚯蚓般狂涌而去,冲破春山,泥沙四溅,楼阁乱飞,顷刻间黑蛇绕离思湖走了一圈,把个仙境彻底搅成了鬼域。 一阵惨叫,跟着山外山剧烈地晃了起来,梁陈一扭头,就看见支撑这地方的命树上那蛇已经盘旋而上,阴毒的头部挤在了另一个细窗上――只能看到一只黄灯笼般的眼睛。 然后,它就不动了。 “…………………………”梁陈心中痛苦道,“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大王前哨吗?” 脸上还在八风不动地装蒜:“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问题。” 朴兰亭瞪着那毒蛇,脸青如死尸,却镇定道:“请问。” 代生的阵法好像急切了许多,疯狂地抽剥梁陈,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被磨碎了,很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他道:“雾绡是开天阵法的一部分吧。” “对也不对,”朴兰亭看他一眼:“雾绡乃最低之鬼物,从一开始就是鬼主带来,上神可知‘赋灵’?雾绡就是鬼主赋的灵,他虽离魂,但躯壳里仍有情,就像在水下,您危在旦夕时,他不也给您渡了一口气么?” “………………”梁陈不自在片刻,没好气道,“你能说人话吗?” 还有,水下的事,这死老头怎么会知道!该不会是文曲星在八卦炉边上写出来的书吧。 “鬼主虽然不是我捡回来的,但确实在离思湖下沉了一百年,他是为了躲天道的两刑,才丢下了躯壳。躯壳余情不散,此情赋灵,天长日久,就是雾绡。就像人世的一座山久了,山岚也会有灵。雾绡是鬼主的一部分,却不算在阴序之中,对阴阳序无害。湖中有许多。” “开天阵法传到现在,只有残部,老夫用不出千分之一,但鬼主属于上古时期的东西,他身上的气息可以令阵法效果更佳――” 梁陈明白了――所以雾绡就是药引子,就是往十全大补汤里玩命放的大枣子小阿胶。 朴兰亭停了一停:“当然,如果用鬼主本人,肯定更好。” 那是,这么推,明韫冰就是起死回生的千年人参啊! 朴兰亭鸠占鹊巢,不可能不知道明韫冰在他的斋书台里布了什么手段,就算不知道具体的,肯定也有所察觉,那时候就想好了借此让他们俩跟在离思湖下潜伏的圣女对上,一通算计把梁陈踢进冰湖,果然引出圣女。梁陈区区凡人,不管怎么打,最后肯定会精疲力尽,朴兰亭最后捡蛋糕就行了。 这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一点是,朴兰亭为什么知道圣女一定会被明韫冰引出来?圣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俩为什么有那么相似的样貌,不看身形甚至会认错。 而且从圣女的口气中,这两人绝对不是兄妹――哪有兄妹一见面一个就赶紧先往另一个身上狂泼脏水的。典籍上也从来没说万鬼之墟里生了俩。再说圣女是个瓷人,明韫冰是鬼,物种也不同啊。 明韫冰那张脸……不存在长得像的可能,只可能是存心的。 梁陈眉心一热,想了一想,道:“圣女被降真赋灵,却要来害明韫冰,要是降真知道他死后你们个个都这么忤逆,肯定气的活过来把你们全烤了。” 朴兰亭枯萎脸皮上的眼睛动得像一只在冰川里缓缓游的鲸鱼,梁陈脸色惨白――代生快要完成了――听他说:“我们纵使因上神而生,却不会为您而活,我们敬佩您为苍生而死,可我们也配有自己的自私――” 梁陈心里重重一跳,那黑蛇骤然破窗而入,窜进来,一气冲断了两人之间的代生阵法! 朴兰亭脸色霎时白如纸,牵系着所有书魂与凝梅往黑蛇袭击的空处退,防止这毒虫把那些脆弱的东西打碎。 代生一脱,梁陈的神魂霎时从天外金线般抽回,愈合大半。他神清气爽,抽剑一劈,一剑斩开了山外山的北角,破开了如刀的平衡界,就看到苏视他们骑着几只仙鸡在外头飘,画面极其富有喜感。 第57章 一剑万光,梁陈本该无力出击,然而却像开了密折似的不感疲倦,一眼就看到底下已经塌成了不可置信的一摊子,冰湖已经看不出原始模样,还有意识的人都在仙鸡背上躲避天上乱掉的阴阳气刃。 地上塌开的口子宛如太虚门的开口,不知通往哪里,漆黑如心,见之心惊。 苏视大吼:“梁远情,你没死啊!!” 梁陈回道:“全天下死了我也不会死!!” 苏视:“那求求神通广大的王爷带我等蚁民找条路逃命吧!!我还没娶亲呢,不想死!!” 梁陈没吼回去――他差点被那蛇拍死。 他险险地躲过那一击,忽然想到彡说过往脑门上戳三下可以走脱,但鬼知道是不是真的?于是抬头看了一眼苏视,不知道姓彡的怪东西能不能心有灵犀地快点滚出来示范。 可惜他跟那怪东西永远没默契,倒是姓苏的傻子看见这一眼,不仅没领会到意思,还也有样学样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二缺啊你! 梁陈这辈子也不可能跟大苏有默契了,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被扣在开天阵眼里的少许神魂,正想动作,边上的云墙上就伸出一道屏障,网苍蝇似的把他捞向了朴兰亭。 那黑蛇有一大半还盘在树上,把个庙宇钻得千疮百孔,凝梅时聚时散,朴兰亭焦头烂额。梁陈没想到他还不放弃,回头说:“老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拿明韫冰当补品熬汤,还想借他搭桥,要是被他本人知道了,下场如何?” 当年的当年,那只雪豹将奄奄一息的鬼帝衔回这里躲避刑罚,鬼帝放下冰阵做障眼法后便魂去无所踪。朴兰亭以阵法封雪豹,借鬼帝与雾绡为开天阵法做引,一百年来,终于存够了凝梅,可他自己却要死了。 代生已破,同一人不能再用第二次,他已经溃败了。 鬼帝真魂在哪里?与躯壳还有所感应吗?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吗?会有什么后果?朴兰亭从来没兴趣知道。他只是知道这么做有用,便用了。 他的脸庞在极速地萎缩,像老橘皮一样缩在了一起,不答反问:“上神,所以,你说了一大堆――猜出我是什么了吗?” 梁陈:“还用猜?你不就是一只老书魂吗――” 还没“吗”完,庙外蠢蠢欲动的滔天鬼雾就飓风般扫进来,瞬间把所有神龛都吹翻,攒成一团,与此同时那黑蛇猛地一刺,朴兰亭先一步退开,没让它如愿吞下那些散着微光的凝梅。 十叠云山已成了万鬼之渊,不复从前安宁,那摇摇欲散的书魂上,凝梅迅速地团成了一大团,圈住了朴兰亭,将他身边留出了天地之间最后一方净土。 梁陈竭力地吸了一口长气,忽然想到法自然剑是可以沟通阴阳的,既然它能劈开太虚门――大概也可以破开梦中梦里境―― 他思索中,无数渎神破开山外山的四壁爬进来,淹没了地上密密麻麻的开天阵法,把整个云中殿缠成了一座天上的恶鬼大悲宫。 朴兰亭被黑蛇的毒牙扼在了半空,却没有中毒的样子。他嘴角一阵剧烈抖动,胡子雪落般簌簌了两下,眼珠子竟然还是冷静的,死死地盯着凶云堆叠的殿门口。 他缓缓把手伸向下巴,梁陈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冷静的汹涌,平和的痛苦。 他十分清晰又嘶哑地说:“鬼主性恶,害人无数,口无真言,禽兽不如,罪大恶极,天地不容,三十三神宫勾陈上宫听宣而下――” 那是正史里对勾陈诛杀鬼帝的描写――只是老人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一道惊雷掀翻了山外山的屋顶,漏出了创口般的苍白天幕,又像谁的腕骨。 梁陈在那电闪的一瞬间看到了朴兰亭苍老身躯里的本体――那竟然是一封信笺。 信纸上用十分漂亮的隶体写着:“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长聚……”看到这,他心里冷不防便猛地一突,但接下来却看不清了――因为那纸笺上的墨就像一个人即将截断的呼吸,还在不停地若隐若现,像舍不得离开这红尘。 在一个拉长的吸气里他忽然看清了这似诗非诗的字题――就在旁边―― 韦……水……? 不。 韫冰。 作者有话说: 无何有之乡。取自《庄子·逍遥游》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出自王勃《滕王阁序》我这里借其句重写了下文,其实原文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整个序的总结,也是感叹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第23章 四悲 灵氛 什么意思? 怎么会是这两个字? 梁陈不及多加思索,原本收回眉心安稳躺着的法自然剑便嗡鸣一声,差点把他脑子震碎,天旋地转之间,那密密叠叠的黑云像被搅动的墨池一般,被看不清形状的恶鬼扒开了一个深深的伤口。 几只黑蛟的爪子探了出来,蛟陋如鬼,都长着一双恶徒的毒辣眼睛。一见就想避开。 随着蛟龙的探出,那浓墨滚散的天际,云淡云白,逐渐浮现了一副巨大的若隐若现的面孔――像一张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邪面,它雌雄莫辨,嘴角微勾。才艰难地在鸟背上越过阴阳界的一行人一眼看见,便不由心神大震,仿佛被来自远古的邪神当即摄魂,灵魂纷纷从天灵盖碎到了脚底板。 第58章 正史里对鬼帝有过记载,虽然那已经是一千年以前,没有前言后语的简单记录:“――鬼帝以帝令御万鬼,尝暴虐食人,每出乘车,效天帝驾辇行。以凶煞伪做哨神,天道降八十一道天雷,凶煞尽死,妖丹成鬼相,护佑鬼帝左右,初,三十三神宫,无神可挡。” 鬼相不是一只鬼,是与神明临世会带来的福相一样的凶相。 传说鬼相出现多在雷雨天气,阴云密布时出现一张雌雄莫辨的人脸,头戴巫帽,闭眼微笑,只有一半身形,却大可撑天,手做兰花指捻于前――随手指物扶乩,点中哪一个,那人就必须答一问,答不出来,便做祭旗。 但它问的东西,鬼都不知道怎么答。 当时的当时,鬼帝可谓是闻风丧胆,鬼相一出,几乎是灭绝人寰的。不止夜止小儿啼,甚至有百姓生出类似鬼相的孩子,以为灾殃,直接闷死的。 神陨以后,九州基本连凶煞都少见,苏视一行人连同仙鸡顿时看愣了,就见那似笑非笑的鬼相手中缓缓比起兰花指,深黑色的一截枯逢在它手中毒虫般流泻繁衍,蛇尾一般掉在半空。 这画面诡谲又令人不寒而栗。黑蛟却已从鬼相的眉间脱身而出。 ――它们拉着一架帝辇。 那垂帘外叮咚作响的鸾佩有灵,却也是恶灵,喙下如沾人血,恶毒的眼睛四下一扫,叫人遍体生寒。 那帝辇三面有黑帐,正面看去,只有极高的帝座与逶迤的漆黑袍袖。 蛟龙咆哮着拉车而下,寒蜮的仅剩的恶鬼像是倾巢而出了,凶神恶煞地铺满了天,围在鬼相身边,叫人一眼看去,像窥见了一片来自古老时代的云。 彼时有神鬼相争,动九天,坼苍穹。地裂生莲,天崩落泉。 山外山里,黑蛇则像是完全不敢动了,僵成了一条烂树根。有些鸟上的“人”根本承受不住威压,竟然声都没出一道,就两眼一翻,当即魂散了。 帝令对常鬼的威压堪比法自然剑催弱草。 梁陈知道明韫冰诓他,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诓的,心里到底还总想起他整个人灰飞烟灭那一幕,此时此刻,才算是真正地放下心来,并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点毫无缘由的愤怒。 真是好气派啊!连个脸都不露给他们这些“凡俗”看! 他正想到这里,那鬼相手上的枯逢便瞬间开始占卜,硕大法盘打出,转的人头昏眼花,还未看清,其中一截黑木已经暗器般朝梁陈打去! 苏视悚然一惊,就见梁陈身上的网被黑木刺破,他偏头一躲,黑木却在劈风的速度里硬生生转了个弯,微声而尖,尖声刺耳――凿进了他的发冠里,瞬间击碎那玉冠! 梁陈的长发泼墨般洒了一身,并指拿住那充做乩子的一截枯逢。 朴兰亭忽然道:“又来了。”老头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这语气有种熟悉的感叹,梁陈不由看他一眼,却见鬼相那笑愈发扩大,整张脸跟要裂开似的,尖声问:“――上九,梁远情,旧时记忆为何强任不清?” 梁陈眉头一皱。 鬼相正欲侧耳倾听,这人就答说:“有不清过吗?我小时候被鹅撵的事都记得好吗?别随便污人清白!”说罢把那枯逢随手当发簪把他自己头发一束,手放时刹那凝弩放出一箭,快的叫人怀疑是眼花―― 徐晓晓尖叫一声:“师祖――” 原来朴兰亭那边突然两目一凸,整个人就像一尊被打碎的花瓶般碎了!跟着所有凝梅就应召而出,洪流般的念力汇成一柄几乎和法自然剑一样的巨剑,剑光流抛成一巨爪,不截箭却直抓那座辇上的鬼帝! 但梁陈那一箭却是直入开天阵法的阵眼的――就在山外山上!一箭之下那摇摇欲坠的阵法大震,瞬间黯淡大半。 梁陈回过头,这才看出朴兰亭那身体根本也是假的!什么老头,法器哪可能有形体?!还这么活泼?这死东西肯定是哪个神明赋的灵,还真是少见啊! 怎么那么会盗版啊! 还有,这是要破釜沉舟把鬼帝劈了吗?也不想想你劈的过吗―― 恶鬼挡不过那胭脂色的巨剑,在锋利的削劈之中纷纷败退,嚎叫成影,一抓之下那帝辇瞬间四分五裂,拳光散去。那人却身轻如燕地避开了这一击,袍袖狂舞,十二旒就比较倒霉了,直接擦断,玄珠洒了漫天,梁陈只看见他长发如雾如电般一划,人已经迎了上去―― 直面锋刃!千分之一的一瞬里,梁陈万般悬心之下看见那雄浑剑气在他掌下如泥遇水,仓皇地左右劈开,须臾他掌心落到刃上,猛然一拉,从那剑光里直接抽出了朴兰亭的本体――那信笺――那似乎一剑千军万马的巨刃就在这一握里溃败成雨,散如流光。 八极微亮,一只黑蛟腾飞着,头颅送到他足划出的翩跹步下。 他侧对着梁陈,将朴兰亭拿在手上,似是想翻看。 梁陈心刚放下来,他自己眉心里骤然一道剑光就穿天裂地飞了过去,转如飞蓬,直击鬼帝后心!他大惊又大惊,心想“哪个坑我???”嘴里一句当心音却都没出,就见鬼帝如有所见般转身,燕影般一掠,竟没有避,袖子惊弓之鸟般一颤,那巨剑的尖刃就止在了他的脚下,攻势扼住――底下狂风猛地一扫,将他如墨长发往上一掀,黑色蝴蝶般迅速散开,露出了那张邪得很有冲击力的苍白的脸。 第59章 他往这边看了一眼,梁陈浑身犹如被电走了一遍。 不是幻影。他第一个念头。 刚才他那破回答显然是答错了,但鬼相奇怪地没有动弹,依然高深莫测地保持着那个兰花指的动作。 明韫冰那一眼里没有任何正面情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可能还有点点谴责。 梁陈冤得想吐血,很想狂扭头狂解释,但是莫名保持了一种谜之欠抽的微笑,十分有风度地笑了笑。心里泪流满面。 苏视远远地看到了,不解地想:“这才几下子,就反目成仇了?因爱生恨?始乱终弃?梁远情这厮无耻。” 比窦娥还冤的梁陈不知情之中又含了一口冤,却突然见明韫冰手中的书扑出一道红光,正想说:“小心――”那红光已经蹿出去,成了一枝凝梅――那是开天这一百年来存的念力! 瞬间朴兰亭便从鬼帝手中脱出,离弦之箭般抢过去,那天上纸糊的凶煞蛟龙一股脑地扑上去,把好几只鸡吓得掉了几根毛。 梁陈一个字都没冒出来,心想这是什么事儿……但群魔乱舞的半空中,把他和明韫冰之间挡的密密实实,他连根发丝都看不清楚。 苏视他们飞过来,徐晓晓问:“我师祖呢?”又做贼似的瞟一眼鬼帝:“那个……是之前你那个吗?” 问得好,梁陈也想找个人问问! 他正想开口,就见朴兰亭――那本书,不要命地夹着凝梅朝自己飞来,还未除尽的代生阵法竟然又丝丝缕缕地要来勾他的魂! 梁陈都服了:“您还不放弃啊?!” 老骥伏枥,老当益壮啊真是。 苏视他们马上趋利避害地跑路,朴兰亭过来,那一大波恶鬼也跟着来了,梁陈只好狂奔,跑来跑去,发现关键时刻掉链子,他什么也变不出来――一眼瞅见那歪在一边装死的黑蛇,顿时若有所思。 他才醒的时候,是浑身无力的。代生破的那一瞬间他能蓄力,似乎跟阵法破没有关系,好像跟这条蛇有关系! 这蛇给梁陈的感觉像重病闻到药酒香,他当机立断跳上蛇身,黑蛇迅速回身下树,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恶鬼。 朴兰亭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梁陈回身一燎,阵法的细线便烧断大半。他又踩了一脚蛇脑袋,心想,这是什么品种?要不他跟明韫冰申请,养一条算了。 黑蛇盘旋而下,转眼落地。忽然一回身,保持着瞻仰的姿态,就不动了。 梁陈纳闷,一抬头就看到明韫冰居高临下地站在黑蛟之上,好像他是个蚁民。 他都忘了――这蛇本身就是明韫冰派来哨探的,当然听他的。 想时朴兰亭瞬间扑上来,梁陈一偏头,脑子一嗡,抓住了那枝凝梅。百鬼随即申冤似的拥上来,想把他撕成饺子馅,但根本近不了身,一只猫鬼一头撞在梁陈鞋上,瞬间被灼瞎了一只眼睛。 离思湖里的事又重演了――他像个人形杀鬼法阵。 然而世界上并没有这种东西。 朴兰亭在梁陈脑子里说:“上神,义学已毁,我事已败,我只有最后一缕魂了,向您交令。” 梁陈手里那枝梅花便应言焕发出极盛的红光,他下意识觉得不对,法自然剑瞬间应召而出,到他手心,在鬼帝的注视中梁陈如有神助般掣起剑,往那不堪再看的天幕上狠狠一劈―― 剑脱手而出,千万丈光芒大盛,几乎要把人眼灼瞎,眨眼间它拓了个长宽,回到了原身――把明韫冰护在湖中的大小,厚刃在那天幕中划出一道满月长弧,撕破了千疮百孔的云幕,所有恶鬼在这剑芒之中惊恐长号,形神俱散! 这一剑直让人想起盘古劈开混沌,那天幕如织,甫一破口,刹那所有东西都被劈开的口子往里吸,命树落叶急走,树干狂颤,终于轰然折断!根基一断,这地方肉眼可见的所有东西就势如山倒般不要命地开始碎成渣,鬼相成了破相,仙鸡惨叫成烧鸡,龙卷风里黑蛇烂绳子般甩飞,而苏视他们还没说一句话,就被粗暴地卷了进去。 家雀野猫,公子古神,似人非人,全都被这一剑送了进去。 那看不清的黑暗里,白骨如雨落,一艘骨船忽然焕发出微光,徐晓晓和其他人渐渐如鱼入网,装进船中。彡坐在舵台边,手里提着那只雪豹,两方都面色复杂。 雪豹比较蠢,嗷了一声,彡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救这个东西,只好沉默是金。 徐晓晓呆道:“义学……毁了?师祖……死了?” 周易他们几个还算比较幸运,不仅术法未解,还没有被鬼帝看死,这会儿都死鱼一般躺着。萧林广咳道:“小师妹,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还问什么。” 徐晓晓扁嘴道:“可西岭没了,我还能回哪儿去呢?” 她说完,脑门就被十七掼了一下。顿时怒了:“十七!不准敲我头,长不高了!” 这一声怒斥一出,所有的记忆似乎自然而然地淌入心湖,徐晓晓又呆滞片刻,良久“啊”了一声。 “小师妹,你看开一点啦。”萧林广道:“其实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渐渐失忆,师祖在请我们来之前,也都说的很明白了,要来,就要付出代价。我也知道住在斋书台是帮他存念力的,我也知道他不是纯粹的好心啊。” 其他人默默点头。好像进了这里,众人的俗世记忆都渐渐有所回复。萧林广便说:“我以前在第二阶天过的不好,家里穷,吃不起饭,治不起病,我得了很重的病,我爹娘还总打骂我,叫我干活,我就半夜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哭完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他们把我生下来干什么。那时候常常想,要是有一个地方让我无忧无虑地生活,什么也不用想,认识的人都美好温和,就好了。可惜在人间不能了愿,我病得要死了,病死之前,师祖就把我接过来了。” 第60章 他哈哈笑道:“我在义学里过的这几年,比人间那十几年痛快多了,你没听说过吗?一天的痛快日子可以抵消十年的痛苦折磨!值了。” 徐晓晓从小就受宠长大,还不知道什么叫“穷”,在义学那几天,也只觉得像一场普通的梦,于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彡说道:“一旦出去,你们就都会化为枯骨了,若想我替你们安葬,可在船中写好家乡所在。” 侥幸多偷了几天,不还是要走吗? 但好在多的这几天,可抵总所苦。 几人便随口聊了聊,真的依次进去写了。 徐晓晓更想哭了,问道:“妖怪……这里是哪里?” “………………”彡回道,“第二阶天和第三阶天之间的密界,被上神……梁陈斩开的,从这里出去,应该就是十叠云山的人间境,静熙山。” 他看见徐晓晓的两只眼睛里渐渐水淹金山,僵硬道:“我要掌舵,你走开吧。” 徐晓晓“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抱住彡的腰。 虽然这个妖怪上了苏视的身,但是国师、大苏、梁陈这几人是把徐晓晓带大的,简直跟亲父母差不多。于是在少女的大哭中,骨船摇摇晃晃地在黑暗中前进,如同深海里的安康鱼。 十七在甲板上默默地给被昭阳郡主遗忘的雪豹顺毛,等徐晓晓哭得差不多了,她才突然想起―― 梁陈呢? 作者有话说: 你猜。 第24章 四悲 所苦 梁陈从地上被风掀上去时,看见苍穹之下,四方八极抛出了星线般的流光,巨大河川般淌在裂天与碎云之间,汇往那开天阵法的阵眼――平衡界之中。 这一幕没有看得太清,山外山已经散如土崩,流离书魂被胭脂色的光迅速护住,还未平息,就势如电火地把他生生逆风拽了过去。 他在黑蛇上补了口气,一剑划没了,此时跟个会喘气的废物没两样。脑门撞进阵眼之前,脸颊都被风刀刮出了麻木的痛,心想这回是真的玩完了,希望他二哥找得到这地方,好歹给他立个衣冠冢,烧几个纸美人…… 徐晓晓他们的尖叫声转瞬就被淹没了。 呼啸的风声就跟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地刮在耳膜上,然而一进阵眼,梁陈周遭却霍然安静下来,几乎令他一惊。 他眼前一片漆黑,忽然点起了一簇明珠大的烛火。 那微亮的光映出一张冷峻侧影,梁陈险些出声。 是明韫冰。 不知为何,他的衣着缱绻又随意,像一只卸下防备的黑鸦――依然是不掺杂色的黑绸。他拖着步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上,手里一把剪子,红豆色突兀,人倚在灯座边,“咔嚓”一声轻响,剪了烛花。 屋里顿时更亮了些,窗外有纷纷扬扬的雪落下来。 隔着什么,不知真假。 烛光奔跑着,到了梁陈的衣袂,不安地牵住了他的长袖摆。 雪色比月色还要亮,明韫冰转过身,脸上有种难言的安宁,令梁陈如同望见深渊上盛放了一粒花,心惊。 他随即看清了周遭的景,是一间窄窄的屋子,比人的心都窄,好像只能放下堪堪一个人。陈设却给了梁陈一种泛苦的熟悉――他想不起来。 字画,东南角的梨花木床,斑驳的墙角,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天完全暗下来了,深夜就像忘掉的爱情,在某一个时刻突如其然地走到眼前。 明韫冰在桌边坐下,阴暗里,他却好像被窗外的太阳晒得倦了,伸手挡了一下照在手中信笺上的光。 信笺? 梁陈想到朴兰亭的真身,便想上前看,那到底是什么。 谁知还没走近,那窗棂上突然凿出一枝荆棘尖,跟着漆黑的渎神就刺了进来,把他眼前安静的人、景、书、灯刹那绞碎! 那信笺飞身要走,却被渎神黏住,角力之下败阵,被死死拉下,送到了鬼帝面前。 方才那些光河汇到了这里,屋子破开一角后,露出了开天阵法之眼。 明韫冰冷着脸,把先前的文曲星残魂打进朴兰亭身上,然后将它一寸寸按进那阵眼里,四周一阵阵泛开血一样的波澜,震的整个平衡界都在猛颤,像是在不安地颤抖。 朴兰亭狂挣之间,梁陈看出,虽然它想让天生补品梁陈或者千年人参明韫冰祭阵,但它自己并不想祭阵。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破书怎么连这都学不会? 于是在朴兰亭快要被按进去之前,梁陈纵身而上,抬手拦住了渎神。 为什么能拦……离思湖下,渎神也不抽他,鬼知道为什么。 明韫冰就像才注意到这里有一只活物一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梁陈心想:“穿上衣服就不认人……我还没找你兴师问罪,你倒搞得好像不认识我似的,难道不都是你主动的吗?” 他不自觉抿了一下双唇,心里刹那翻过十几个称呼,嘴却跟自己成精了似的,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道:“祖宗,手下留情啊。” 明韫冰看他,并不说话。然而梁陈瞬间读出了“言之有理免死”的话。 梁陈跟皇帝打交道颇多,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天赋,诡异地感到一丝自得,遂放闸道:“虽然这老头……这本书胆大包天,竟然想把您当祭品来养书魂,但也情有可原嘛。您想想您的所爱――连只猫都知道把喜欢的东西叼回窝里,这是人之常情,可以体谅。” 第61章 明韫冰听了,犹如过耳风,他眉宇间那股冰冷的高傲让梁陈极其心痒,万分想让他稍微有点反应。 于是此人继续叭道:“这书的墨看着像是上古的,我觉得很有可能是哪位神明的手迹,说不定跟您失去的记忆有关系!再者你把他祭了,外面那些书魂怎么办?就这么毁了,那可是无数珍本啊,怪可惜的。” 他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指尖一痛,低头一看,朴兰亭那纸页已经吸血虫似的从伤口处贴了进去。 我刚刚还在给你说好话!这什么道德败坏的东西?!到底是哪个缺德神明给它赋的灵! 一阵红光瞬间把梁陈抓了进去,一阵眩晕里他感觉到那渎神瞬间散开,又收拢。――明韫冰跟了进来。 温凉的鬼雾将梁陈圈住,把他从红光之中拽了出来,梁陈浑身一战,觉得迷雾重重的幻境里一双手从后抱住了他的腰,那个怀抱又冷又令他战栗。 “还是这么安静。” 他说。 梁陈心想:“这是在骂我吗?……多说两句吧,声音真好听。……为什么那么不爱说话?” 一瞬间想完,他的心音顿时传遍了四面八方,梁陈吓得一哆嗦,震惊地开始滔滔不绝废话:“娘啊,还有没有隐私了?我随便想一下的,还想!不想了,本王要曝尸荒野了,至少要烧五个纸美人,呃,不吃辣的凤凰,秃头的猫,地狱小辣椒……” 一只手拦到他眼前,直接把梁远情这条嘴里黄河给捂回去了。随后听到明韫冰凉凉道:“闭嘴。” 梁陈成了个木头人,脑子里一片盲音,一个字都放不出了。 鬼帝随即松了手,两人轻飘飘落到地上。 花了不知道多久才回魂,而一清醒,梁陈就发现,这里是一个留书梦。 是……朴兰亭的吗? 可它用血作为媒介,又不太像留书梦。 想到血,梁陈不由地想起先前跟鬼帝幻影之间的主奴血契,魂魄回来了,不知道这东西还在不在……刚想完,心音就自动把他出卖了,明韫冰往这边略抬眼。 他眼里有点似笑非笑,像寂冷冰湖之光粼粼,说:“一试便知。” 谁试?怎么试?我敢吗? 越不要想,越要想,根本刹不住车,于是梁陈又“说”了:“为什么只有我脑子是把漏勺……我怎么听不见你想什么?你先前诓我做什么?你是不是想……” 正在这时,梦主朴兰亭不知道是不是实在看不下去了,幻雾骤然散了,眼前混沌撕破,风将两人推进了记忆里。冷气一扫,梁陈下意识抓住了明韫冰的袖子,却好像只是跌了一跤,踉跄一下,眼前便出现了一江明月。 一艘乌篷船,一条野河。两岸是高过半身的芦苇丛,夜月下摇着细影,凄凉又幽清。 他们俩正在这河岸边上,蒹葭丛中。 一段呜呜咽咽的洞箫声忽然如雾般飘来,听之令人心摇神荡,悲从中来。夜风一吹,野地里举目空旷,又教人生出几分幽然的孤独。 梁陈发梢一动,明韫冰把他拿来束发的枯逢取下来了。 梁陈:“……看什么?又不是我偷的,我的脑袋差点被串成蘑菇烧。” 他的心音说:“吓死我了。” 枯逢是鬼帝的鬼丹形态,也是寒蜮的恶植,如同鬼雾,随身而动。明韫冰把这东西拿在手上,转了一转,细刀一般的鬼雾瞬间把它削了个精致模样,成了根木簪。 凤凰于飞。 他递给梁陈,梁远情这厮不知道怎么想的,舌头一闪,就说:“我不是女的不用簪子……” 这句话基本还没被明韫冰听到,梁陈的心音就又冒出来:“他怎么长的那么美,随手削个东西也那么美?” “………………………………” 正当梁陈想就地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时候,那乌篷船猛地一翻,安静的水波就像被打破的镜子似的,急剧地抖动了一下,摇碎明月。 他收敛心神,想到这既然是朴兰亭的留书梦,那么必定是它的记忆了――这人是他吗?朴兰亭想告诉他什么? 它那具老头皮囊,眼熟又想不起来是谁。它本身――它所维系的危险法阵,阵眼里是明韫冰剪烛的留影――是神明赋灵。那神明会是降真吗? 可他也说了,降真和明韫冰根本没见过面。 那么那种堪称温情的视角,会是你的谁呢? ……勾陈吗? 没有隐私,梁陈的这些想法就潮水倒灌似的泼了出去,洒在明韫冰冷漠的鼻梁骨上,落到他苍白的皮肤上,一层近而远的探问。 明韫冰冷不防望进他眼中,回道:“不知。” 梁陈的心音不由追问:“你记得什么?” “冷,”明韫冰顿了一下,移开视线,“不欲死。” 不欲死? 什么意思……梁陈却不由想起他身上的两刑。不知罪名的责罚。 河中央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梁陈不由走近,看见月色下,有个人披头散发地趴在船舷上,倾倒的酒壶泛开一阵米酒的甜香,因为并不醇厚,显得有些不适的醉人。 乌篷船靠着岸,野渡无人。 梁陈站的很近,但那人就像看不见他们似的,破风箱似的不断地咳嗽,水波荡漾,从衰败的气音听来,已是病入膏肓了。梁陈借着月光一看,忽然发现这人他认识。 第62章 这是前朝一位赫赫有名的丞相。 新朝的前朝,国姓是顾,顾姓绵延三百多年,在平修十五年时,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内乱,从此国力急转直下,直到被梁陈他大哥梁昭起义推翻。 前朝那场内乱原自藩王夺权,远在辽东守疆的郡王被芈族煽动,用金钱勾结宦官,密谋夺权,苦心经营了二十年,又里通外国,才迎风展旗,把个神州大陆搅得天翻地覆。 当时的皇帝软弱无能,听说急报,沿路城池没能拦住叛军,一路打到离汨都还有百里,如入无人之境。皇帝吓得带着后宫佳丽和文武百官一路骑马逃向蜀地方向,启程之前在朝堂之上议事,本着不责众的想法,持降的人一拥而上,恨不得用舌头把皇帝和皇宫连夜叼到蜀地去。 而从头到尾都坚持守都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这位名臣。范文正。 这是一位文臣。他出身寒门,寒窗苦读十载,拔得头筹为臣。此后兢兢业业,未曾休息过一日。据说科举之前,他在寺院里借读,每晚都给自己事先准备好一天的饭食――也就是两块饭馍,放在瓦罐里,桌边,一天吃两餐,不动如山。 修身齐家,治国安民,平天下。 他后来位极人臣,生活仍然清苦,府邸也简朴如民,并不铺张。一得俸禄,总是散与义学义田。 当时西狩,范文正不主张逃,认为可以一战,汨都不可弃,于是皇帝带人连夜走了,留他守空城。叛军到后,不出一日就砍瓜切菜般把留下的老弱病残驻军掀飞,冲进皇宫,就要称王。 请文名颇盛的范文正先生拟旨,拟完呈上来,毒中之毒舌,反叛的被引经据典,骂成了比魏武帝还奸的奸人。 派人去抓来,人根本没逃,他见了叛乱的郡王,以“竖子”相称,于是被打进水牢。 然后是令人发指的折磨。这段正史,梁陈没有看第二遍。他只知道后来范公已经脱相,不成人样,及至大将军一路打来收复失地,将幼小的太子扶上帝位,重立朝政,已过了十五年。 他被请出来为小皇帝伴读,掌下是山河破碎。 范公主持大局,将百废待兴的事业收拾一新,勉强整出了一派气象。 但小皇帝跟他爹一样废物且爱玩,在宫里爱上了不阴不阳的太监――这些人顺着他,范公并不。于是放权放的犹如洪水,还没长到二十岁,就吃成了一个二百斤的饭桶,别人问他“皇上,上朝否”,他回“此物善,此物味美”,范公教他“治大国如烹小鲜”,他只记得“小鲜儿”。 范公万分无奈,谁知越念这二百斤的少年越逆反,最后竟至于厌恶了。皇太后垂帘听政时局势尚且稳定,等皇太后病殁,肥如球的少年天子把权柄当蹴鞠踢给一群阴阳人的时候,就出事了。 宦官只想要搜刮民膏民脂,大肆敛财,而很快就发现,挡在面前的第一道墙,就是范公。于是这帮阉人便散播谣言,罗织罪名,派他们的干儿子开始雪花般上折子,同时给皇帝吹耳旁风,吹来吹去,给范文正吹出了整十条大罪。 梁陈每次看到这里,都非常佩服人类在害人的时候所有惊人的创造力,并奇怪何以这些人没有一个想到过要把它用到正途上去? 作者有话说: 注意:范公本人的经历部分取自宋史里关于范仲淹先生的描写。但皇帝朝代都不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是架空的。我只是单很喜欢范文正公,所以把他写进来了。先生年少那段求学、清苦、散尽家财布施、以及为民请命操劳的心都是真实的,也有杜撰,有艺术加工。但想要了解范先生本人的话,还是去看正史。这里只是我对他的理解和钦佩,糅进我的故事,传达给你们(?有们吗)。 我看过一个纪录片,赞叹先生的那句话令我有了这个故事的灵感:“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句话原先是范公称赞别人的,可也是他自己的最好写照了) 再ps:魏武帝我还蛮喜欢的其实。 第25章 四悲 子期 老臣下狱,青天叹息。 自古忠臣与厉刑有不解之缘,从来不以为罚。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范公含冤受苦,足有三年,古稀之时,天有异象,彗星扫月,于是天下大赦,改元。 范公被赦,牢狱之灾改为流放到广南,他沿长江而下,不准带家仆,不准住驿站。 因为莫须有的罪名。 梁陈记得这一趟流放,范公因年老体衰,不堪奔波,死在了舟中。又因为所谓的“十大罪”,尸骸不允许被运回家乡,只好暂时葬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待江山易代,范公的后人才得以扶灵送他回家。 到了新朝,范公早已被平反,在旧朝的忠臣传第一页上。 在最后的流放路上,他会怨忿吗?会悔恨吗?会认为自己倾其所有为之付出的,一文不值吗? 梁陈看到年逾古稀的老人衣冠未正,一副“礼崩乐坏”之相,靠在船舷上,咳尽了,把带血的湿帕子丢在脚边。 船舱里一个扎着方巾的国字脸中年人走出来,道:“父亲,天冷了,也该睡了。” 是了,到这时,范公的家眷亲小,只剩下一个守边十年幸免被杀的独子。他带着大漠的风沙回来,陪伴父亲支离苍老的流放岁月。 范公道:“睡什么?没几日了。” 第63章 “总说这话,”范将军摇头,“怕是已忘了如何教儿子忌讳。” “讳君,讳父,不讳死。”范公问道,“你苏伯伯的信还在么?给为父念一念。” 范将军进船舱找了片刻,拿着封信出来,念道:“范兄,素闻广南荔枝颇美,此去真享福,慕拜。偏怪走水跑马一千里,路遥,跌足!余已买定草鞋一百双,君可先与广南绣娘学些针线,再见之时,先纳一百个鞋底来做补贴……” 梁陈不禁腹诽:“姓苏的怎么都那么喜欢满嘴淡话……” 不过他记得,这姓苏的,是跟范公是至交好友的,此时也正在被流放途中,这两位实在是一对令人抹泪的难兄难弟。 中间都是些真心的叮嘱,范公听着听着,便偏头笑了,说是“再见”,其实何曾会有再见之时。 范将军念罢,见他一直不语,便问:“父亲,您在想什么?” 范公道:“民间常说,人死为鬼,执念愈深,越容易盘桓不去。我在想,这把老骨头,若阴魂不散地终日缠着这江山,又不知道要惹多少人烦了。” 范将军取出一壶温好的甜酒,范公干枯得犹如老树根的手指掐住了瘦酒壶,没有喝。 他望着黑如夜啼之乌的旷野,低声说:“边塞我也守过几年,不知道腊月苦寒,将士们冬衣可足?” 像自言自语,也像对堂质问。 可这里只有无边的大风与冷寂的黑夜,再多的回应,只是如泣如诉的洞箫歌。 那是范将军静静吹的。 多少人无以话答,只能长歌当哭,或以歌代悲。 “江北大水,赈灾的官兵可到了地方?淹得不成样子的水田里,还有饿殍吗?百姓还在易子而食么?” 老人又咳了起来,他弯着腰,一滴滴血眼泪一般漾在了冷之又冷的湖面上。 “朝堂之上,还几分黑?还几分白?” 若是他心中有一把万古长刀,能够斩尽一切小人之心,将山河收拾成真正的海晏河清之相,即使身化为血,也必将万死不辞。 可一朝为臣,又如何扭破信念,掉头犯上? 不遇圣主,就好比啼血而下,从错误的血路爬了出来,痛恨地对这光明又阴暗的世界发出一道尖声痛哭。 此后人生,打碎牙齿和血吞。 “咳咳……书、书生无用!书生……咳咳……无用……”他口中念了一会儿,剧烈的咳嗽截断了叹息,也不知道是笑还是哭,混浊眼中已是花了,涣散。范将军丢了洞箫,上前扶着,觉得手中的这一把因为衰朽而十分瘦弱的躯体,犹如风中之烛一般急速地抖动着。 “离……离广南还有多少里?”范公吃力地问。 还有八十里。 “向……向……陛下告罪,”渐渐流沙般的星子落到范公手中,他手里突然捏着了一页书,往上一折,他的声音拖的太长,难以为续,“罪臣未能身抵,有……有愧……” 有愧于心。 不辱使命。 梁陈掌心光芒一闪,汹涌的海潮大浪却骤然被一只手按了回去,他眉头微皱,扭头。明韫冰没有看他,静静地凝视那摇晃的乌篷船,像一个没有情绪的假人一样,那侧脸愈发冷如寒夜,动了动嘴唇,道:“密折。” 常人临死前,密折会自动脱出,随神魂散去。但不知为何,范公身上的密折竟像有了实体,被失态嚎哭的范将军一碰,就跟打碎的玻璃瓶似的,顷刻坠落―― 梁陈猛然意识到那不是密折――或者说是,但最初用的长安符,是朴兰亭!――它身为文曲星的一页纸,自然也可以当密折用。 那东西一跌落,便焕发出长光,瞬间四周照得犹如白昼,那船与河水骤然被吞没。白光里范公的一生回马灯似的走了一遍,密折――朴兰亭从里面挑出了几缕纯粹如晶的书魂,妥善地存在了字句之中。 梁陈已经从剧烈的心绪波动里抽身而出,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把鬼帝“施恩”般的手甩开了。抬头看着朴兰亭的运作,心想:“该不会那一大堆书魂,都是这么‘偷’来的吧?” 明韫冰手中成空,目光从他的指尖滑到脸上,惊鸿一眼飞快,但最终没有出声。 地上逐渐浮现了一列一列的正楷字,端正无比,似摊开的书卷,梁陈低头看去――正是范公的手迹――铺陈如画,绵延如海,一路展了开来,伸向光阴前程。 有新景色擦破白光,这偌大的书卷随即把两人放了下去,眼前一闪,又是一幕。 大街上人来人往,看那百姓的服饰,已经离今很远,约有三百年光景。而范公约是一百年前的人物――看来朴兰亭这一段记忆,是从后往前推的。 它这么些年,大概一直在人群中,藏在密折里偷偷收集这些心血似的书魂。 这街这巷,分明是陌路当年。但梁陈一见入眼,就觉得异常地眼熟,像是每一个晤面的人都曾是名为故乡的一幅画中的浓烈用色。 是以无论经年此去,都难以忘却。 “降真!!”大街上突然有人叫破朦胧,那原先隔着若有若无距离似的一层幻境似的感觉蓦然消失,世界将他们抱了进怀,浸入两心的喧嚣。 梁陈与明韫冰同时看去,只见一个疯疯癫癫的人形物体应声从暗巷里跑了出来,姿势犹如刚偷完鸡,两只瘦如鸡爪的脚吊在烂布里陀螺般狂转,身后一大队追兵,转眼把一条街的人都转了大半,沿路点燃一挂此起彼伏的唾骂。 第64章 梁陈被这形象震了一下,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降真大神?……还真接地气。” 明韫冰方才有所波动的表情在看到这人出来的时候已经凝回去了。 听了梁陈的心音,他不冷不热道:“冒牌货。” 梁陈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脸脏的他妈都认不出来,你一眼就知道不是本人?没见过?骗谁呢?朴兰亭说这两人没有苟且,说出去谁信? 他现在是不怕这鬼物了,说来容易,梁远情这辈子就正气凛然,从来没怕过什么邪物。他行的正坐的直,再说也不是不能打一架――谁输谁赢还未可知。法自然剑可是在他脑袋里。 谁知明韫冰听完,不阴不阳地对着他冷笑了一声,其中讽刺之意,来得简直莫名其妙。 梁远情回之以客气大法,假笑了一下。心音已经冻住了。 那疯子笑笑闹闹地抓着根打狗棒,一路狂奔而去,朴兰亭大约就在他心里,于是周遭场景也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变化。 “死疯子!在那儿呢!” “进巷子了,从那边进去!” “别跑!” 那队追兵衣着可见是一气的,但并非衙役。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家仆,显然很熟悉这弯弯绕绕的街巷,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神志不清的疯子堵在了小巷子里。 梁陈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此地虽然陌生,房舍街道都有所不同,但可以从街巷看出,这确实是汨都――就是如今新朝的京城。 汨都自古以来就是京都之地,曾是十二朝古都。梁陈虽看古书,但还是猎奇多,诗书礼乐没学多少精的,认不出是哪朝哪代。 那疯子被堵住,乱棒打下,下栗子似的棍棒齐下,人蜷缩起来,手里死死地拿着一个荷色的荷包,那手被一个家丁踩在脏水里,碾烂。 系荷包的丝绦编的很粗糙,像打开复又编过许多次的,随了半生,但此时全都混在泥泞和烂菜叶里,成了污渍。 有好事的路过,拥上来看,三三两两,互相闲话:“这是怎么?” “这不是前些年救了尚书千金的那位游医吗?叫什么?怎么疯成这样?” “谁知道?” “不就叫降真么?十里八乡有名的神棍。前几年尚书千金出城祈福,被蛇妖摄走了魂,命在旦夕,这人不请自来,拿一朵奇花把千金的魂魄找回来了,又说这花不能离身,需要将养。放下小姐,他自去降妖。” “然后呢?” “然后尚书大人自然千恩万谢,请他去了呗,还答应回来就把小姐下嫁,你说这福气不福气?” “好福气!那蛇妖抓回来没有?” “没有,他去了三月,回来之后性情大变,反而要把小姐杀了,可不就被打出来了。汨河都传这游侠被蛇妖蛊惑了,上身了,他三番两次去尚书府闹,又说要尚书大人允诺成亲,结果嘛,说一次打一次,这不是疯了?” “我看这样子,也不像个好人。” “那小姐病好了,早风光大嫁了,谁还管他。” “依我说,攀什么高枝,简直做梦。还不如自己多垦几亩田,别饿死是正经。” “这人是个游医?别不是有病吧?还到处跑?我怀疑他根本不是降真,降真不是个神仙吗?有这种‘闲疯盗骨’的神仙吗?”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不是一个笑的表情。 那疯子被赏了好一阵爆栗,瘫在地上,待人全都走了,才一步一停地爬出了巷子,就像一只阴沟里的虫似的。这种人大概也没有家,两人跟着他的定向爬动,走到了一条小溪边上。 这条“虫”在河岸边瘫了一会儿,伸手捞了一把水,把脸慢慢洗干净了。 还挺爱干净……梁远情想。 他看着这疯子乞丐心口上的密折一闪,朴兰亭的胭脂色――却好像有另外一股气息附在上面,像一层黑雾,转眼就没了,以至于梁陈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错觉。 但他瞬间却扭头看了一眼明韫冰。不明缘由地。 明韫冰根本没看他,漠然地看着湖水。 那疯子洗净了脸,却相貌堂堂,并不是一个丑的。人瘫在河岸,竭力地喘了几口气,将那脏兮兮的荷包放在心口。 “我不后悔。”他突然喃喃自语。 眨眼天暗,像世界骤然被凶煞一口吞下,梁陈心里一悸,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捞,抓了个空―― 扭头看去,明韫冰宽大的袍袖暗夜般融入月色,几枝柔和的杨柳落在他肩上,离他远了许多。 流水潺潺。 有人来了。 那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子,穿着水红色的罗裙,走路的姿态异常袅娜,叫人想起水底飘摇的水草,裙子比一般的制式要长很多,遮住了双脚。 她慢慢悠悠地走近,一双极为妩媚的眼睛看向地面上的人。 她开了口,声音十分娇柔,像一把丝糖:“――叫你不要多管闲事了,你自己不听。” 疯子的眼睛几乎凸出来,鱼目一般,喉咙里的字句弩箭一般尖锐:“――我不后悔!” 女子娇娇软软地笑了一声:“没人说你后悔呀。”她从袖间拿出一个小锦囊,针脚正如疯子视若珍宝的那个一样,道:“这是降真大神制的解毒丸,你吃么。” 解毒?解什么毒?梁远情皱眉。 那疯子闻言霎时伸手,但好像动弹不得似的,女子便十分好心地把解毒丸送到他手中。疯子几乎没有犹豫,便张大嘴巴吞了下去。 第65章 几乎是他刚咽下去的一瞬间,一把旭日东升似的剑芒就从天边杀了过来,雷霆一样打在女子身上――被她先一步灵活躲开,只劈烂了岸边青草地,掀起焦泥。 那棵柳树猛地被狂风卷起,所有的垂柳就跟发怒一般炸在了半空――梁远情扭头一看,明韫冰眼中生出一片骇浪。 作者有话说: 声明一下,就是1v1,我是坚定的反替身白月光主义者,并青睐于“我醋我自己”情节。不管从三百六十度哪个角度看,都是1v1,蟹蟹。 第26章 四悲 形影 你是谁?你像谁。 自从进了第三阶天,就不断有人告诉梁远情说,你是谁,你可能是谁。好像无论如何,你唯独不会是你自己。 这些信息像水雾一样浸入皮囊,本是无处不在,却从未像这一刻这样清晰过。 那光芒来处,明韫冰的眸光之中心,一朵硕大的金色睡莲开合,花瓣触水,尖端轻盈地接起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色道袍,衣襟对开,宽有四指,左边曰:鬼族来一个收一个;右边曰:恶人见一对殴一双,都是金色的篆体字――传闻里面相当神经的人物,非疯非傻,却宛如神祗。 不,就是神明。 降真游历人间的九百年里,神道已合,他是普天之下的最后一位神明。 朴兰亭提过,降真死后,魂元四散在山川大泽,有时会依附在人身上,他的神陨之地错汝与第一次现身之地流渡是魂元最多的两处地方,因此钟灵毓秀。 梁远情没有去过错汝,但是正出生在流渡。 他沾的魂元比别人多了很多,所以叫做仙缘身,可以凝光为刃,随心而动,又因为不是纯正的神明,所以十分鸡肋,劈一刀要歇十下。 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运气略好的凡人,得天独厚地吸了很多这位神明的魂元,因此和他有了一样的气息,这才能得鬼帝青睐。 虽然这“青睐”的价值还不如一块破抹布――梁远情不稀罕。 不过他这一刻才算明白,为什么朴兰亭认定他受过降真的魂元,但又不向他交令。 因为不一样。 在轶闻里是口锅,哪儿要往哪搬的降真上神,有着最正统的神明尊位,道士髻一丝不苟,戴一顶逍遥巾,飘带如云,那脸――五官和梁远情一模一样,但神情宛如照临下土的最后一抹微光,端正肃穆,仿佛一切疾苦都能解在他眉心。 就连眉心的和光同尘都一模一样,但任何站在这里的人都不会相信梁远情和降真是同一个灵魂。 明明只是几尺之隔,他站在这里,却是彻彻底底的凡人,而那金莲之上的,是彻彻底底的神明,眸含天地。一样的样貌,一样的身材,毫无差别的眉心印记,可就是不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有残缺。就像字画真迹与拆笔画补全的作伪品放在一起。 无论如何也很难撩动他一眼的鬼帝此刻眼中骇浪却几乎要扑将出去,如果那不是记忆,梁远情不会怀疑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他忽然觉得十分难熬,并不知道缘由。 那躲过一击的女子扶着树,扭头笑道:“上神,原来是您。” 她语气倒很熟稔,叫人诧异。 那河岸上的疯子却情况不妙,七窍流出血,口泛白沫,眼珠突出,那瞳孔化为一点针尖,突然齐齐暴出!原来是两条细蛇钻了出来,跟着,他的七窍里慢慢爬出了这种长虫,人瓦解成了一大堆细蛇,呻吟声甚至没有多延续两息。 梁远情毛骨悚然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朴兰亭从这蛇堆里飞了出来,正要远去,已被一道光掣住,直接拔过去,落在神明修长的指间。 降真垂目端详着朴兰亭,片刻,抬眼望着那红裙女子,说道:“善恶终有报,勿谓言之不预也。” 女子摇头冷笑:“上神,这话你应该在艳鬼害人全家之前说。” 原先晴朗的夜空蓦地压下黑雾――是明韫冰的情绪快要摧毁这场幻境了。 梁远情的脸侧被被厉风吹成刀刃的柳枝擦破了皮,血色突兀。 降真不语。那草地上的细蛇忽然化为黑光,钻回女子双眼之中,她一拍手道:“哈哈――看来你又来迟了!只好无能为力了!” 梁远情眉心微跳――神明是不可以伤害凡人的,但这女子是人是鬼?正想着,那女子又笑道:“上神大人,你是不是看见人鬼相恋,就物伤其类起了恻隐之心啊?哈哈哈哈笑死人了,天道不是总要戒饬你们的感情吗?其实这么算来,我还算是替天行道,对不对?” 降真微微摇头:“他们的因果,原本不与你有关,你无故掺和,只怕前路有难。” 催天的黑雾已逼到了四个人之外,那女子歪头道:“有难又如何?有难就缩着吗?那艳鬼抢别人的躯壳,把这个人骗得团团转,给他吃情毒又夺他神魂,与其让她得逞,复生来害人无数,还不如我终结一个人的蠢事,让这事了了。――依我看,救世这件事,我做的可比你好多了。” 降真闻言,脸上并无神色之变,反倒无言地笑了起来。 “确实可笑。”女子讥讽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伟大?还不是连想要什么都掂量不清,从流渡找到极北,又到汨都,上天入地,伟大的您怕是一早把……” 明韫冰暴怒的鬼雾一把撕烂了这梦境,梁远情只听得“忘了”……忘的是什么,却没有听见,那神明手中的密折却骤然放出光芒,脚底又展开了写满字字句句的书卷,把他们接住。 第66章 梁远情低头一看,鲜明的一行字如狂蛇飞舞――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他蓦地一惊,抬头看向明韫冰,他冷心冷情的眉目,犹如暴风雨中的海上危帆,眸中惊涛千里。 入目又是一句,又是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众里寻他千百度――最是人间留不住――蓬山此去无多路! 这只是疯子写给那艳鬼的情书,但梁远情却心神剧震,不知为何一股浓重的悲痛袭上心头,大恸之下,魂灵竟有脱出之意,好在前一刻便被明韫冰一掌拍回,梁远情随即看进了他的黑眸。 一个他。 在那深处。 须臾便到咫尺。 梁远情眼眸剧烈地一颤,明韫冰收起的眼睫毛就像黑色蝴蝶一样挨了一下他的,呼吸像薄冰一样贴近双唇――在他再次不发预告就直接吻上来之前,梁远情蓦地醒神,及时伸手一拦,掌心便像接到了一片雪花,凉得他心尖一颤。 随即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用了自杀的力度,离魂之前奏便被剧痛折断,风云旋转之间,梁远情看见明韫冰的眼睫毛轻轻抖了一下。 “鬼主大人,”他的声音被尖锐的风声割断,温和如旧,却道,“――我这张嘴,是留给我三拜九叩明媒正娶的夫人的。” 风声如刀,言语如刀,皆剖心肺。 明韫冰眼眸里便有明显的怒意被挑起,耳畔呼啸的风声倏忽如帐幔般落下,两人却又落到了实地。梁远情背猛地摔在什么东西上,咯得他差点骂娘,但接着,黑蛇般的渎神就密密实实地缠上来,把他捆了个茧子,按在了角落。 梁远情头昏脑胀地缓了一会儿,没明白什么意思,四下看了看,忽然发现这地方似曾相识。 陈设、布置……似乎就是他们进朴兰亭的幻境之前在平衡界里看见的那间里屋。 但在平衡界之中,那屋子只有一小半,其余的皆荫蔽在黑暗下,像浮光掠影。这里却是没留一处白,景物家具,一应俱全。屋外还有一片小院子,花木扶疏,有老树的树枝压地,有一枝都从窗户探进来了……是桃树,还开着花。 这是一座四角俱全的篱笆小院。 初春,天光温存。 梁远情在里屋的大床角落被捆成蚕蛹,床沿几步之外,明韫冰冷冷地看着他,袖子像鸦羽一样略微折起。 刚才那句话已经太重,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心音没有再露出来。梁远情莫名开始心虚,但色厉内荏,刚想叭叭,外头就有动静。 他闻声看去,透过桃枝盈窗,看见了院子里那棵老枇杷树下,两个小孩正挤在一起玩泥巴。 两人都穿着很喜庆的福字衣,那女童扎着羊角辫,一惊一乍宛若火鸟:“我的大神啊,你捏的什么?” 男童席地而坐,毫不讲究,滚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泥娃娃,奶声奶气道:“一个上神,一个大人,一个你,一个我。” 女童:“你好,请问大人是一个马铃薯吗?” “这不是马铃薯,这是大人的脸,身体我还没捏好。” “你好,请问我们所有人就是一盘马铃薯吗?” “这不是马铃薯,这是我们的头,身体我还没搓好。” “你做的好难看,你做什么都好难看,到底为什么?明明我们是在同一个地方被捡到的。” “……你做的才难看!” “我不,我心灵手巧。你看,我做的你就一模一样――你看这绿豆眼,秃毛猫,小傻样,是不是一模一样?” “不一样!” “就一样。” “不一样!” “就一样!” 接下来就是熟悉的为了一件无聊的事的无聊的点开始无限车轮战的争吵了,这两位可以就此从早喊到晚,直到睡觉还在对铺喊……毅力颇足。 梁远情眼前一花,竟然从那女童身上看见了一簇火红――那是徐晓晓的魂魄! 同时他马上听出这也就是他在山外山梦到的那个梦,再一看周围,简直迷中之谜了。 他这辈子做的梦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个个都是真的?就算是那个梦里有明韫冰,那,十八岁在扬州看见名动十二州的花魁当夜,梁陈也做过一个无伤大雅的美梦,有什么稀奇的? 就算是他一开始对鬼帝的幻影有非分之想,梦到了想跟他养点什么,根本情理之中――但这如果是真的呢? 他眉心一闪,那火红的魂魄便骤然烧来,锁在眼中。 ……或者说,不在他身上的真实。 因为密折里只能留存记忆,是不可能造假的,除非记忆里的人第二遍进入别人的记忆,并拥有可以暂时蒙蔽人的能力,那么他就是一个静止里的循环意外,可以扭曲一些细节,但是绝对的篡改是绝对不可能的。 因为记忆可以在意志不坚定的时候勉强有差,但命运的大体,并不会因为沉溺自欺而更改。 天光悠悠一照,梁远情忽然知道这是一个什么地方了。 这不是留书梦,准确来说,这里就是密折境。 在最初,密折是可以用来交代遗言的,因为打开它的痛苦足以摧毁一个人。如果密折只是打开而自尽的话,那么密折的幻境就不是痛苦,而是弥足珍贵的记忆,同时密折会选最亲密的人作为“朱批”,拉入幻境,给这个人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 第67章 如果朱批在密折境里划下了一笔,那么密折可以合拢,带走痛苦,不用付出性命。如果朱批没有伸手,那么密折境便会剧变,化为可以将人经脉寸断、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的毒术,其破坏力据说可以直接将一座神殿夷为平地。 朴兰亭是上古时代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还不太确定,但它的密折就是还未经过各种改正的原始模样。 但问题是,密折境既然选的是最亲密的人,为什么梁远情和明韫冰会被朴兰亭认为是最亲密的人?――如果不是,他们根本进不来!别说明韫冰是鬼帝,是天帝也进不来。 梁远情刚想明白,就见外头忽地一支长箭射日,那日头竟然就坠下去了,流星一般烧尽,顷刻便入夜。 梁远情心里顿时一震,四下一看,脑子愈发清明了――那篱笆外的隐约山水,熟悉得不可思议――这里竟然是流渡! 而且是千年前的流渡,一定是千年前的,至少也是在鬼帝在典籍上正式被杀之后――方才射日那一下在典籍里有记载,叫做“后羿持钟”。人族始祖后羿惊天一箭后,日月星辰有一部分便为人所司,而在流渡这片阴阳混淆的地方,人司天地的其中一项就是主日升日落。 每天的晨昏定省,皆由流渡境内一家算命的打卦占卜,算得几时就几时。何时日落何时日升,皆有“持钟人”和他的猎鸟三足乌来勾或射。 天人感应,不过如此。 待到神道尽灭之后,日月星辰复归自然,宇宙万物重回天地,再也不是人力所能完全左右的了。 信马由缰间,那两个孩子已经跑进了堂屋,明韫冰撑起帐子,看着他们跑进去,很努力地自己打水洗漱,很是会自食其力,大概是自己在家惯了的。 这带孩子的也真不会管管……梁远情心想。 还没想完呢,一个人就从隔壁走了出来,差点吓了梁远情一跳。 尽管有心理准备,他还是没扛住两个明韫冰站在一起的冲击力――刚刚被他激怒的那个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被挑衅的白孔雀,浑身生人勿近,现在走出来的这个…… …… 同样是白孔雀,但这只就像是刚被人揉搓过的……羽毛都乱了。 梁远情刚刚还在那拿乔,现在却心情复杂得比大杂烩还要难辨。暴动的心跳自然没逃过明韫冰的恶植,被他回头蜻蜓拂水地看了一眼。 “梁远情,”他突然说,“你不妨说说,方才那蠢话是怪我僭越,还是怪我不僭越?” 窗棂上,一片经年的桃花受惊般,簌然落下。 那个从书室里走出来的明韫冰轻轻打了个哈欠,走进来,表情从未有过的宁静。而背对着他的,连后脑勺都写着“本尊早已看透你这区区凡俗”,高傲得欠那什么。 梁远情自以为自己脸皮早在二十岁就已经厚到了法自然剑戳不开的地步,却还是在这一刻庆幸于,面对着他的那个,是做不出反应的旧时记忆。 作者有话说: 姓梁的现在说这句话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而且是很后悔很后悔! 附引用: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 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 蓬山此去无多路。——李商隐《无题》 最是人间留不住。——王国维的《蝶恋花》 众里寻他千百度。——地球人都知道是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第27章 四悲 綢繆 “我不喜欢打哑迷,”梁陈说,“但鬼主大人,你难道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吗?” 明韫冰把门帐挽在了一边的小银钩上,抱手看着外头努力把自己的脸和手臂抹干净的一对幼童。 黑暗如织披在他身上,从斜后方看,他的侧脸冷漠而无瑕。 不像现在,他是幻影的时候,身上没有重重的雾,各种反应虽然不正常,但绝对真实。具体从哪一刻起神魂有了回来的痕迹,梁陈没有抓住,但现在想来,应该是在他们出辛丑十一之前。 明韫冰道:“从何谈起?” “从你借圣女秘法假死这件事开始说起吧,”梁陈假笑了一下,“请问,鬼帝尊主,是什么驱使您在我面前表演挫骨扬灰?还是,你就是单纯想看看我变成鬼族那副肾虚的脸白样子之后,会不会被你的帝令使唤成一只跪在你脚下的绿毛龟?” 留书记忆里的明韫冰走近了,坐在床头。 他衣服穿的不多,松松垮垮,明显是睡前的样子。梁陈被五花大绑成一个螃蟹放在床里,冷不丁看见“明韫冰”合衣坐在他身边,锁骨漏了一大片,又被黑绸衬得白如宣纸,顿时略不自在。 放狠话的效果便弱了很多。 果然,明韫冰听了如同迎面风,平静地回道:“假死与否,值得商榷。――但我只是嫌你的鸟太跛,跑不过一只赝品,坐着没趣罢了。” “………………”梁陈心想:“我的鸟怎么了,挺好的。飞不过大鹏是我的错吗?体型差是我的错吗?它一翅膀我要飞三百下好吗?已经很快了。” “明韫冰”安然地坐在梁陈身边,翻看一卷书,但莫名地,神情就似在等待。 梁陈缓了缓,又听那边那个转过身,补充道:“杀鸡焉用牛刀,如果我真要你跪在我脚边,我不会用嘴说吗。” 第68章 梁陈笑道:“不好意思,干什么那么笃定,我是人不是你的狗好吗?”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没笑没说话,但眼神放出一排字“嗯,吠得真好听”。 梁陈:“…………” 又听他续:“早则秋天,晚则冬天,两刑会引来天劫,令我形魂俱灭。放躯壳于第三阶天骗过天道,真魂在第二阶天寻找其他神明的魂元,谋生之道而已。那不知死活的赝品搅碎了冰阵,把我唤醒的是神明之息。” 梁陈一皱眉:“赝品?你指的是圣女?――你为什么被封在那柄剑里?为什么这剑会钻进我眉心?也因为我是个装满了降真魂元的许愿瓶吗?” 明韫冰看了他半晌:“魂元?许愿瓶?” “朴兰亭说,我因为出生在流渡,可能时辰格外吉利吧,天时地利,吸多了大神残留的魂魄。” 没有看错的话,这句话话音未落,明韫冰眼中就出现了十分浓重的嘲讽,毫不掩饰的那种。 然后他问:“你相信?” 梁陈很自然:“我为什么不信?不然我怎么拿光射你一箭的?你有更好的原因吗?说来听听。” “既然如此,”明韫冰没中激将,就着梁陈的话说道,“你也可以顺理成章地想见我为什么选中你作为奴隶了。” 因为他这个吸饱了神明魂元的小河豚可以给虚弱的鬼帝庇护,躲过――或者暂缓两刑和天劫啊。 但是这也太巧了,为什么圣女一轰开离思湖,梁陈就凑上去了?千里被宰啊,敢情他还是千年人参的千年人参,真是无比凄惨。 “第二,”梁陈在心里抹了一把泪,“你跟那个死不要脸的白骨精有仇?――就是非法侵占苏子呈身体的那个。” “没有,”明韫冰道,“神仙是镜面上的灰,不擦干净碍眼而已。” “…………”梁陈不由地好奇了:“那三十三层天是什么?” “灰坑。” 好吧……这么说寒蜮就很纤尘不染了?也许有空可以去串个门。 梁陈接着问:“你在平衡界里想拿朴兰亭这张破情书干什么?那是你解开两刑的阵法之一吗?” 明韫冰闻言,却轻轻皱眉:“何以见得。” 他是问为什么朴兰亭是情书,而梁陈是看过的,便自然而然地开始背:“你听啊――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长聚……” 奇怪的是,背的非常顺畅,连没看过的残缺部分也自动补全了,好像这些东西原本就刻骨铭心。 “……天地感念,流渡盘桓,八十一关,君顾我怀。” “落花巢土,彩凤依树,鱼回旧湖,流水归渡。”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梁陈吸了口气,不自觉间越念越慢,倒忽然是另一种意味了,“……离多聚少,夜走朝别。公存郁结,山河如絮……私又款款,情深尽负。” 明韫冰像想用眼神穿足,把梁陈钉在床上似的。 “……省而深疚,告为此篇。” 梁陈念完了,说:“不像情书吗?虽然题名不太像,但是如果把它理解成送给‘韫冰’的情书,那么很合理。”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所以,是谁送给你的?” “以及那个人要是知道,你总是问也不问就往我一个区区凡俗身上打戳,又会是什么反应啊?” 明韫冰眸中掀起大浪。 坐在梁陈身边的那个“明韫冰”突然放下了手中的书,从枕下拿出了一封信笺。 对了,这小屋子里至今还没看见朴兰亭,它并不在明韫冰心里―― “明韫冰”抽出了一张信纸,果然里面是梁陈看过的那端正隶体的手书,这时,朴兰亭还只是一张未被赋灵的法器。 但又不对了,它明明是三十三天之物,之后又被神明赋灵,怎么会出现在鬼帝手上? 再说在正史里,明韫冰这会儿不应该被挫骨扬灰了吗? 被谁呢?对了,是被勾陈上宫。 那么这个像家一样的院子里,那女童嘴里的“上神”,不会就是…… 梁陈一个激灵,忽然跟自己的脸打了个照面。 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人如一阵春风突然而至,风尘仆仆地打开院门的止夜符,走了进来。 “上神回来啦!”刚刚洗漱完跑进小屋睡了的一对小童炸锅般窜了出来。梁陈看到“明韫冰”放下信笺,那上面的内容便惊鸿一眼,马上被装进信封了。 但不用全看,梁陈也知道写的是什么。 他抬起眼睫,匆忙的脚步声和雀跃的欢呼声里,勾陈带着两个满脸掩饰不住兴奋之情的小孩走进来,手里抱着一把细长的画轴和含苞的醉玫。 门口的明韫冰眼神跟着勾陈移到梁陈脸上,一双黑眼里愈发犹如寒冰,起了暴风雪,冷得折伤寒梅。 梁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问也不问?”明韫冰十分冷寂地说,“要问,也应该留着问你自己。” 梁陈眉心那印记应言一闪,忽然所有荆棘就潮水般退入大海,四周的人像也随之碎裂,那面色千年一遇雪消融的“明韫冰”和勾陈还未说上一句话,景色便如湖中倒影,顷刻间被搅碎。 一直在脚底铺陈延展的书卷收拢回案上,游龙般一腾而落,新沾墨毛笔尖挨在第一列,写下了一个“韫”字。 执笔人有一双修长的手,字迹工整。 第69章 夜灯下的酒旗装不满一更风雨,风声断续,旗帜飘零。那人睡到半夜,思念辗转,厢房里便点起了灯,他拿出一早抢了文曲星的一张相思纸,写起了信。 桌案上勾陈信笔而下,厢房的另一边,梁陈和明韫冰对峙而立。 梁陈开口道:“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隔了一整个厢房,梁陈靠在飘雨的瓦窗前,话音也沾了些水汽。 勾陈笔下的信溢出了胭脂色的光,照亮了明韫冰走近他的面容。他却只停在半道――在茶桌边上坐下,拿起茶盏,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不是一千年的茶水,总之,倒出了一室冰凉的苦香。 明韫冰的眼眸就像两颗浸在水里的曜石,毫无感情地看着不知何处。 然后他静了一会儿,说道:“你那么喜欢问,直接问它吧。” “谁?” 梁陈没有“谁”完,明韫冰就从那片胭脂色里做烤糖似的拔出了一缕魂,甩在柱子上咚的一大声,把灯火吓得一跳。 梁陈看去,那魂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淡如江风。 他反应过来:“……朴兰亭?” “咳咳……上神,鬼主。”朴兰亭找了个便于说话的姿势――荆轲垂死式,靠在柱子上叉开腿坐着,十分有骨气道,“饶命。” 梁陈看了一眼明韫冰,他面容冷肃,食指挨在桌上画小圈,看样子是不想说话了,便随口开始扯淡:“我还没请你饶命呢?你把我们抓进来,还想干什么?谈心要付钱的懂吗?” “这是我的密折境,能告诉你们我的来处与所见。先前在平衡界,鬼主大人想要将我作为祭器按进法阵,我想上神不一定能拦住他,便试一试……” 试试能不能唤起明韫冰的恻隐之心吗?放屁,他有那玩意吗?一整个美人塑,大冰川。 梁陈控制住自己的一个大白眼,道:“十叠云山已经成废墟了,你把我砍了也没用,再说你现在也砍不过――我怎么看你好像很肾虚的样子?” 朴兰亭大喘气道:“因为我请你们进来,但你们并没有如我所想,在幻境里马上对我伸手,把我们都拉出去。再者我本就因开天阵法而折损许多……” “我不知道怎么伸手啊?”梁陈伸出手,“这样扶你一下行吗?” 朴兰亭莫名悲伤地对他摇了摇头,那样子就好像看见了一只飞不起来的胖仙鸡似的。 梁陈莫名愤怒,又问:“随便吧。我再问你,那边那个是谁?” 他指的是还在斟酌字句的勾陈。 朴兰亭道:“紫微宫上神,勾陈上宫。” “为什么他跟降真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俩到底是谁抄谁?” “上神没发现你自己也跟他们长的一样吗?” “…………”要你说?晦气!梁陈抖了一下袖子,索性直接问:“他写的是你?” 朴兰亭颔首:“最初是如此。不过我被赋灵,是在之后了,也就是上一幕的流渡南桥小舍――不知道为什么鬼主大人要跳过它。” 鬼知道。不可告人吧! “三阶天里所有生灵都知道,人死无来世,世界上没有转生这件事,没错吧?”梁陈又说。 朴兰亭忽然动了动脑袋:“正是。” 明韫冰指下旋出了隐约的雾气,那厢,勾陈已经写好了音书,隔着千年,两人一同看着那信笺的边角折起,化出流利的双翼与剪刀般的尾羽――成了一只燕子。 相思无能,寄燕传书。 那只燕子倏忽擦过梁陈肩膀,飞入大雨,送往远方。 雷声轰隆。 梁陈目光从那燕影里收回,道:“再说,我这副德行,说是神谁信啊。” 朴兰亭未语,明韫冰突然淡淡地接话道:“确实。” 当心一剑,梁陈喉头一哽。 他心情颇复杂,然而所有的流动在下一个瞬间仿佛被冻结――勾陈凝滞了,雨就像静止的画,雨声骤歇,就像被惊雷瞬间歼灭,于是万籁俱寂。 明韫冰微微转身,冷淡地看着梁陈:“鬼族中比血契更下流的术法大哉,摄魂只是最低级的术法。” 你何必在意? 梁陈听出来了他的意思,眉心一跳:“就算你觉得我的感受是根韭菜,你也真的不想考虑一下那边那个……的感受吗?” 他指的还是凝固成一张神像图的勾陈。 明韫冰放下手腕,茶盅之间磕出了清脆的声音,他掀起眼皮,道:“那个是死的。” “…………”所以没有感受,真有道理啊。 梁陈还没来得及对鬼帝对疑似鬼帝旧情人的评价发表意见,忽地朴兰亭的魂魄复又闪电般回到那张纸上――那纸上的字已经几乎要辨认不清了,明韫冰一把抓住,跟着桌上画了许久的印记里扑出一行朱砂色的字迹,把整个雨夜撕开了一个惨白伤口。 梁陈蓦地抓住了明韫冰的袍袖,接着又脑子一抽,在被推向人世的大风里抱住了明韫冰的腰。 比他想象中要细多了…… 密折境被朱批破开,兰亭书被赋的灵挣扎片刻,终于彻底撕碎,回归了那张沾了文曲星法光的相思纸。一出幻境,依然是平衡界,但千万条赤红的咒文锁链顿时迎面扑来――那是明韫冰先前布下的阵法,要把兰亭书吞噬。 那张纸就在明韫冰手上,他只要一松手就可以让它祭阵,催动阵法。 第70章 狂风把明韫冰的长发吹得擦过梁陈的耳侧,就像在暴风雨之中挣扎的蝴蝶。 他眸心依然冷得像寒潭,倒映着书信的残缺字句,却没有放手。于是阵法暴躁地开始反噬,利剑一般从几丈之外破风而来,在明韫冰脸颊上刮出一刀,却又温柔地抚在梁陈脸上――只反噬阵主。 千刀万剐,反正也是寻常事。 梁陈不自觉地张了一下嘴,一滴微凉的血在舌尖融化,他忽然发现,自己只是在嫉妒“死了的那个”而已。 “为什么不是我?”一股异样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梁陈宛如一个脑子里灌满了醋的疯子,仓促间喝了一口冰冷的风,就凭空生出一万个胆子,一偏头,张口含住了明韫冰更为冰冷的耳垂。 近在咫尺的。 凉。 作者有话说: ——就是你,没想到吧! 第28章 四悲亦笑 仙祟 明韫冰浑身猛地一颤,回过身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梁陈还没开始心虚,倏地看见了他心脏处那一截黑木正在被乱刀疯狂砍削――枯逢,就像一个中了剧毒还要受凌迟的人一样,皮肉正在急速地少去。 阵法反噬的效果恐怖如同噩梦,转眼明韫冰能看见的皮肤都鲜血淋漓,成了一只活脱脱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万分可怖。 “你……”梁陈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眉心便扑出一缕红光,扩大成茧,把他们俩包了进去,一把拽出了平衡界。 地陷天崩里,两人自高天坠落,呼啸风里,血红的阵法反噬千手观音似的扎来,在天地中间聚成一朵杀人见血的毒曼陀罗,一路劈风切下。 血光不详的曼珠沙华之中,梁陈死死地抓着明韫冰的肩膀:“明韫冰――放手!” 明韫冰不答,那只苍白优美的手伤可见骨。 这人八成就是脑子不健全!别不是在湖里把他给冻傻了吧?梁陈又在风中吼道:“祖宗,你是想摔死还是想被反噬死?!要这破书干什么?与其睹物伤情还不如找个新的――” 明韫冰显然把他的话当放屁,梁陈青筋狂跳――他一点都不想英年早逝,正在酝酿着召点光来变个什么当个垫背,他眉心突然溢出了泼天的红线,追命似的刺进了天幕那快要闭拢的切口里,把下落的两人带向隧道。 再回头一看,明韫冰的鬼丹几乎要被砍成小树苗了!这人真的是找死!――鬼丹一枯萎,那就彻底没命了! 梁陈显然是刚刚当了一回流氓,胆大了不少,心一横,就抓住明韫冰的手腕,明韫冰只听到他说:“祝融神在上,借南方之火以荡邪――” 话音刚落,梁陈手中便窜出一团灼热火光,火舌直接把残破的兰亭书卷成了一把转眼刮走的灰烬。 反噬骤然断了――没有祭器,法阵自动溃败。 衣袂掠过缝隙之前,梁陈心念电转,无数晶莹的书魂便被红线扯着,险之又险地在裂口合拢的前一刻钻进来,在黑漆漆的隧道里下了一大场流光雨。 一只双眼血红的巨大乌鸦尖叫一声,接住了面无表情的鬼帝。 梁陈看见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伤痕累累的双手,漠然地看向远处。 他咳了一下,又扭头去看渐渐像宝石一样依附在乌鸦身上的各个书魂,转移话题道:“你要把这些东西都带出去?那枝凝梅呢?” 乌鸦嘶哑地“啊”了一声,梁陈才看到它喙里叼着一枝凝梅。 “哦,哈哈。”梁陈又没话找话地说,“那个,这个念力能把你这些伤口治好吗?好像没有人精通怎么治疗鬼的,哈哈。” 明韫冰没搭理他。顶着一身厉鬼的造型,在乌鸦的脊背上拣了根羽毛耸起的地方,将就坐了,闭目养神。 两人之间的红线还牵着,细得若隐若现,梁陈遂无视了。 其实梁远情还懒得搭理他呢,虽然刚刚他跑岔了,“出口不逊”,但他深刻认为,那只是皮囊给他的假象而已。 梁陈本就容易被冷艳的外表吸引,就跟苏视喜欢所有能入口的东西似的,但再漂亮的皮囊下要是藏着一颗恶心,或是根本没有那玩意儿,那还是敬谢不敏。 只远观而懒得靠近,当然如果有机会,梁陈也是控制不了自己躁动的魔爪,会忍不住“亵玩”的。 就像刚刚那样。 梁陈席地而坐,又看了一眼那边一个血人似的明韫冰,不自觉按了按嘴唇。 一缕书魂飞到他眼中,梁陈眨了眨眼,发现这是一本笑话集。他看了两个,发现确实挺好笑的,但却开始走神,有些别的画面走马灯似的飞快闪过,眼前的字迹便模糊起来。 “一对穷人父子正在吃饭,因为很穷只能吃白饭,就拿墙上的腊肉画下饭,盯一下吃一口。谁知儿子盯完之后,老汉破口大骂:‘谁教你盯那么久,逆子!你还想不想留点给你爹吃?!’”(注) “噗――”周易一讲完,徐晓晓第一个笑出来,接着所有人都笑成了一团。 “哈哈哈哈!” 萧林广敲筷子道:“大师兄这个好,好了,好了,下一个谁来?” 卿晨举手道:“我来――有一个闯空门的小贼,某天到一户人家去偷东西,偷来偷去,发现什么都没有,只有床板上睡着的一个穷汉子。小偷无计可施正要走,那汉子突然转过身说:‘不好意思,区区寒门,款待不周了,不过劳你走的时候帮我把门关好哈。’”(注) 第71章 “噗哈哈哈哈哈哈――” “这人傻不傻,还关什么门呀哈哈哈哈哈――” 船头闹成一片,彡站在最前方看着方向,被吵得大脑嗡鸣。 这事儿起因还是萧林广。此人天生一对小酒窝,笑起来就像一杯刚从酲泉里捞出来的水酒,在徐晓晓大哭之后,萧师兄想出了一个“送君千里果断一别”的办法――一边讲笑话一边等死。 “一人一个哈,一人一个!出去人就没了,谁也别抢!”他这么说来的。 然后徐晓晓又要开始哭天哭地,然后这少女在撑着眼皮听了两个之后就果断破功,一头钻进了师兄师姐们欢乐的海洋,什么生啊死啊,梁啊陈啊的,什么都忘了。 彡这个开船且曾明算过的徐晓晓没此殊荣,十七抱着雪豹盯着他,假装听不到一整船的音波攻击。 一共讲了十几轮,还没笑够,已经快到人间。 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所有人都开始感到无力,萧林广瘫在船舷上,笑道:“我再讲一个俗的。” 船上原本每一根骨头都发着光,但突然像流沙漏一样,变暗了。徐晓晓不满于陷入黑暗,回头道:“老妖怪!我们看不见了。” 彡平淡地说:“累了。” “哦。”徐晓晓毫无知觉地又趴在搬出来的大桌子上:“萧师兄,你讲吧。” “好,不过你要是笑得肚子疼,可别怪我啊哈哈哈。” 萧林广:“以前有三个人行令,要求上山见一个人,下山见一个人,半路见一个东西,第三句总结前面两句。” “切――”谁知顿时一阵嘘声,黑暗中卿晨道,“这个我听过了!换一个换一个。” “就是嘛。” 不少人附和:“我也是!” 徐晓晓:“哎哎哎,我没听过啊!我没听过!不要换,讲完这个再说嘛。” 萧林广说:“那你们讲给小师妹听听吧,我觉得还是挺好笑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有个师姐便说,“这第一个人嘛,行令说,上山遇见狄青,下山遇见李白,路上捡到一瓶酒,不知道是清酒还是白酒。” “第二个人说,上山遇见樊哙,下山遇见赵盾,路上捡到一把剑,不知道是一把快剑还是钝剑。” “哦,第三个人说,他上山遇见林放,下山遇见贾岛,路上捡到一个屁,不知道是放的屁还是岛的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注) 徐晓晓笑得惊天动地,差点把桌子掀了,这大笑的余韵里,骤然一缕天光破开黑暗,一片浓密树梢映入眼帘,山林里鸟雀的清脆啼声像在响应这长乐。 徐晓晓眼泪都笑出来了,滚到桌子地下又爬起来,才看见所有围在桌边或是靠在船舷旁的人,灵魂已在越过界限的那一瞬间化为了大笑的轻烟。 直上九重天。 她才想到要难过,可看着萧师兄,却觉得他仍然在笑。 那伤感就像雾一样,若有若无了。 骨船像一只痛苦的骸骨龙一样,呻吟了一声,缩骨而落,纷扬的骨头落为白灰,徐晓晓被十七扶住,轻轻落到地上。彡则开了乾坤界,将义学师兄们的白骨收了进去,指尖接住一张纸。 那是师兄们写的埋骨之地,徐晓晓凑上去看了一眼,发现只有一行字。 托体同山阿。(注) 地上的白灰复又成为一只高二十丈的鸡骨架,一头往山土上啄了一下,挖出了一个深坑。彡释出乾坤界,将白骨们放置妥帖,那神气飞扬的鸡脑袋一击,便又埋起,一处新坟。 徐晓晓问:“要立个碑吗?” 彡伸手一挥,那只鸡便“谈笑间,灰飞烟灭”了,他道:“何必?” “还是有必要的,不然被人挖出来怎么办?对了,他们就直接这么拥抱大地吗?那……”徐晓晓开始絮絮叨叨,没留神彡身子一抖,那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就消失了。 于是她还在纠结以后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就听到头顶一声熟悉的大喝:“什么瘦衣胖衣的?好哇!徐翾!你还知道出来啊!十七,鸡毛掸子伺候!” 徐晓晓浑身一震,猛一抬头,就看到苏视熟悉的大智若愚脸,顿时眼泪迸出,在苏大学士一大堆“肺腑之骂”喷出之前,嗷的一声跳上去,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苏视手忙脚乱接住她,纳闷道:“怎么回事?谁欺负你了?我看这全须全尾的,也没少个脑子啊。” 少了个魂魄的徐晓晓号啕大哭:“哇――呜呜呜,师兄死了,师祖死了,老妖怪跑到你身上,把我扎了三刀,呜呜呜好痛――呜呜呜――梁大哥不知道死了还是没死――” 苏视心宽道:“梁远情命大,死不了的,再说还有一只一看就比他强的鬼在他边上。――等等你说什么?什么老妖怪?我们这是已经从第三阶天出来了吗?” 最后一句是问的十七,他点头:“大人,我们在静熙山。郡主说的那个妖怪救了我们,属下认为他可能是白骨精。” “……晓晓说这个老妖怪在我身上?” “是的,大人,你以前一直怀疑自己有病,经常失忆,肯定是这个妖怪在作怪。” “………………”苏视沉默片刻,十七还以为他受打击太大,谁知一句安慰到了嘴边,就听见伟大的苏学士自言自语道:“白骨精……嗯,骨髓能嘬。” 第72章 苏视阴险道:“别被我抓到。” 十七顿时一个冷战,彻底拜服在苏大人的三寸不烂之吃舌下。 旁边草丛里簌簌一响,苏视一皱眉:“谁?!” 十七登时打出暗器,几个人屁滚尿流地拨开灌木扑了出来,原来是梁陈最先在离思湖下看到的那些狂风帮的匪首。一共四个,皆被彡带了回来,全须全尾。 这几个人却像吓破了胆,跪着求饶不迭。徐晓晓也慢慢平息下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打哭嗝。 “哭得真努力,”苏视比拇指道,“我还以为知道梁远情生死未卜的时候,我也能这么伤心呢。” 徐晓晓一呆,死道友不死贫道的苏视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十七已经非常高效地把那几个匪徒捆成了一串,问道:“大人,这几个人是羁押回去吗?”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有的审呢。”苏视点头,又看徐晓晓:“还有你,给我老实交代,一个人跑到这种荒山野岭追妖怪,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在义学到处认师兄,你有那么缺师兄吗?不过其实你缺的话,可以管本官喊师兄……” 徐晓晓:“才不要,你好丑。苏大哥,我担心梁大哥,他会不会出不来?会不会死了?他――” 还没“他”完,“啊――”一只乌鸦的嘶哑嗓音便从头顶刺下,日头被鸦翅遮了大半,天色恍暗。 几人一抬头,徐晓晓就尖叫:“鬼啊!!!!”猛地躲到苏视背后,好险没被撞骨折的苏大人其实也吓得够呛,但是鼓起勇气定睛一看,发现画面不太像厉鬼吃人。 实际上厉鬼旁边的那个,还有点悠闲。 那乌鸦嘴里衔着一枝梅花,一落地,就散成了千万片黑羽,背上两人轻飘飘落下。书魂则浮在四周。 梁陈四周看了看:“这等荒山野岭,这种捆绑姿势,还是四个大汉!苏子呈你丧心病狂居心何在啊?” 苏视和蔼可亲道:“请滚。” 那梅花落在明韫冰手上,他身上瘆人的伤口也不知道痛不痛,反正看一眼都得受重伤。徐晓晓躲在一边看了一会儿,看到明韫冰保持着那个低头看梅的姿势,就没动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个邪神雕塑。 梁陈大概知道是哪里之后,如丧考妣:“静熙山?为什么在山里?千里无人烟,老天不开眼啊,实不相瞒,本王颇想睡觉。” 十七出言:“大人,能不能变个鸟?省省我们的脚程。” 从这里往山外走,譬如走到最近的山村,也就是二娘子那个山庄,至少也要翻山越岭的两个时辰。 梁陈痛苦道:“不好意思,我被榨干了,真的一滴也没有了。我能爬出来还得谢谢这位大爷――” “这位大爷”非但不肯洗脸,还一直在制造恐怖气氛。众人看去时,徐晓晓因为又害怕又有点对他心生好感,一早盯了很久,直到发现那只雪豹假装自己是一只绒球,不要命地朝大爷的脚边滚了过去。 “大雪!”徐晓晓一声担忧,浑身忽然就像被烧着了,从头到脚的血液都狠狠地沸腾了一把。虽然只是一刻,但她还是猛地一惊,侧过身,梁陈笑眯眯地看着她,左眼里的一簇红还未褪去。 还魂最好是在人不知道的时候还给她。 直到此时,徐晓晓才像从一场大梦里猛然惊醒,那些莫名的悲戚――关于师兄,师祖――少了许多,但更沉重的疑惑都纷纷扑上心头。 为什么她有翅膀?为什么雪豹能给她疗伤?为什么她那么喜欢明韫冰―― 当然最后一个原因,很有可能是因为鬼帝那副艳绝的皮囊……徐晓晓很俗。 小雪豹不怕死地在鬼帝的靴边打滚,好像一簇被吹到渎神上的绒毛团。 明韫冰目光终于从那枝梅上挪开,随手放进脊骨的天缺之处,又顿了一下,愈合了皮囊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血污收拾不了了,但好歹比刚才那副恶鬼样好多了,现在明韫冰就像一只在泥里滚过的孔雀。 然后他弯腰,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把疑似很蠢的雪豹幼崽放进了怀里。 苏视锤了一下发呆中的梁陈:“这些东西是雾绡吗?能吃吗?” 他指的是那些漂浮不定的书魂。 “吃你大爷,”梁陈回神骂了一句,“这些是朴兰亭的藏书,他给我卖了一回惨,想让我帮他收着。” 苏视:“那你放哪儿啊?你那王府能放得下这么多吗?它们是活的还是死的?吃东西吗?” 姓苏的真是烦的要命……梁陈懒得想话骂他,四周看了看,发现了一处新坟。徐晓晓便跟他说了之前的事,提起那个“老妖怪”时相当痛恨,梁陈回头看了一眼这山清水秀,忽然想到一座山也是会有灵气的。 静熙山也有阴阳序,就像所有的地方一样。 每一棵树、每一条溪、每一道流涧、每一处险峰,都是会有缭绕不去的灵气的。 就像一座座天地自然的斋书台。 也许把书魂放在这里,不失为一个妥帖之处。 雪豹幼崽在鬼帝怀里滚了他一袖子的毛,开始奶声奶气地嗷呜起来,明韫冰沉思片刻,把手放在它的圆脑袋上,轻轻地一抚。 大雪就不叫了,眼睛眯起来,做惬意状。 徐晓晓在一边看着,莫名地升起了一丝不满,心想:“死不要脸的,几百岁了还在这卖蠢,回头塞你一嘴地狱小辣椒。” 第73章 想到这,一只手忽然探过去,似有似无地在大雪脑门上一搓,给它赏了个风中凌乱之发型,同时明韫冰的手背擦过梁陈的手心。他淡淡抬眼,梁陈若无其事地收手,看着远处山岚:“苏子呈,帮个忙。” 苏视无语地应道:“干什么?” 不是他说,梁远情这厮还要脸吗?当所有人都眼瞎吗? 确实觉得所有人都眼瞎的梁陈在明韫冰身上回了口血,心满意足地一掀袍子,席地而坐道:“本王那王府庙小容不下大神,这些书魂是带不回去了,就地丢这里,也跟师兄们做个伴,你看如何?” 苏视:“很好,关我什么事。” “书魂当然喜欢文墨气重的人了,我是可以把它们直接丢过去,但鬼知道它们会不会愤怒地消散啊?所以借你做个障眼法啦。” 苏视警惕道:“借什么?”他莫名有种不详的预感,转身就想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没憋好――”还没“好”完,梁陈一把抓住他肩膀,接着就宛如一把冰从天灵盖被劈头注入灵魂,苏视整个人就动弹不得了,还听到姓梁的说:“――借下魂魄。” 话音未落,苏视天灵盖里就放出了一整片云,大可罩住山川,静熙山里所有的大树都剧烈地发起抖来,树梢开始褪色,就像一场如约而至的暴风雪,转眼就灵气萎靡,惨白如云。 苏视胸口一凉,低头一看,一本书魂直接穿透了他,又在梁陈用光画的一个阵法里翩翩一转,飞向了一棵挂在山崖上的斜松树,狡兔一般钻进去。 梁陈吹捧道:“苏大学士,我发现你特别适合帮这些书魂找到适合它们的方位!一定是因为你是天纵英杰,不世奇才!” 接着第二本书穿了过去,飞向明韫冰靠着的那棵巨大树里。 然后是第三本、第四本…… 苏视成了一个人形定位阵法,在接连不断的“胸口一凉”之下,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梁远情,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待所有书魂都找到了灵气所护之处后,那云才收回来,青山依旧。饱受伤害的苏学士被十七和徐晓晓搀着,颤颤巍巍地指着梁陈:“逆子!逆子!” 梁陈:“亲王府的蜀菜御厨给你了。” 苏子呈马上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花式变脸道:“知己。知己。” 徐晓晓道:“我们真的要走下山去吗?我又累又饿,好想找个地方休息休息……” “我试试。”梁陈说。徐晓晓和雪豹都兴致勃勃探头围观,就见梁远情摩拳擦掌,几缕光蛛丝似的凝结成了……一只小鸡。 小鸡:“咯。” 苏学士、十七和徐晓晓:“…………” 梁陈摊手道:“看来不行,走吧。以及那边那位不开尊口的祖宗,你是去是留,悉听尊便。我个人是觉得吧,咱们就大路朝天,各走一――噗――” 他还没“边”出来,一阵黑色风暴就直接把一行人卷走了,落叶刮了漫天,原地却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漫山遍野的寂寞风声与幽影。 伴着书魂。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ps:前三个注出自《笑林广记》游戏主人,“托体同山阿”出自陶渊明先生的《拟挽歌辞》。 第一卷 结束了,还是忍不住想叨叨一下。原先在这里准备了一个笑话,回想起来也无味,就没有放了。 第一卷 结束,大概有十三万字的样子吧?可以看到只开了一个头 我不是第一次写文,知道从头至尾的单机是什么感觉——前几本其实都是。写到刑侦时,我就没再看过数据了,但这本我很认真,于是又破戒看了,基本新章发布,24小时内点击小于五。 直觉型的人会拿数据来定义自己,如我,伯乐不常有不是安慰,有点像借口。 我会想可能我站在风口上也飞不起来,想完,啼笑皆非。 但不会乱写不会坑。 ——因为我想对每一个我笔下的角色负责。 我很喜欢他们。 # 然也:青眼凉薄 清白玉珂 第29章 五非 缘如水流 一行人就地直行几百里,阴风鬼影地劈街过巷,转眼就人仰马翻地刮到了十里城府衙的大门外。 守门的衙役一见苏大人和奉亲王,顿时激动无比,奔走相告道:“是王爷――是苏大人!他们回来了!” 苏大学士从地上爬起来,抚胃道:“我的亲娘,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缩地千里,你家这个也太猛了,我好险把上辈子吃的都吐出来。” “…………”梁陈扶起一脸虚弱的徐晓晓,“家你个头,不熟好吗。” “不熟你色咪咪地摸别人手?” “你懂什么,他来自寒蜮,阴气重,刚好补我。不然我哪来的力气驱策那么大一座山的灵气。”梁陈又看了看,那只雪豹跟鬼帝都不见了,其余人还全须全尾。 他又说:“晓晓魂魄刚回,需要静养几日,人呢?来人。” 苏视不疑有他,马上被转移注意力,熟门熟路地化身螃蟹,横行霸道地摆进去:“周大人――” 十里城的县令姓周,是个山羊胡老头,一半清官,自打上个月接待了很能吃的钦差大人苏子呈,就穷了浊的那半。然后奉亲王和苏大学士追着偶人失踪这事儿着实让老头的秀发落花乱逐东流水,好一番消磨――消磨成了一枚毛卤蛋。 第74章 馆驿一通报两位大人物奇迹般生还,还把狂风帮的匪徒抓了四个,追到了潜逃的昭阳郡主,周大人就谢天谢地狂奔而来,感动万分。 连日事变,一行人都很累,于是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周大人叙完旧后,都急不可待要回驿站休息。那几个匪徒跟走八哥关进了一个牢房,等候审判。 驿站跟衙门离得不远,十里城多温泉,一条街上三家泡澡馆,官方馆驿里也有温泉,依山傍石,自然而成。梁陈大睡一场后去泡澡,又看徐晓晓梦稳,便没让小厮兴师动众,自己选了一池。 宽衣时,他眉心的印记忽然亮了一下,梁陈顿了顿,忍不住开始寻思明韫冰的去处。 虽然不想跟明韫冰扯上关系的是他,但现在别人真的不在,觉得不舒心的也是他。 那么大的天地之间,真的有你一席之地吗? 思绪被进门声打断,梁陈回过头,只见伟大的苏大人走了进来,荔三百拆成的“神之手”供着个大托盘,盘中酒菜挤的快要发出惨叫。一见他,这吃货就欣喜道:“嚯,巧哇。一起?” 梁陈也正想找他谈谈,便颔首。 两人下水,温泉上浮着一只木盘,盘里只装着一壶薄酒――姓苏的嗜一切能入口的东西,喝醉了还谈个小金鱼。 梁陈在氤氲里死鱼一样趴着,觉得从头到脚都累的想爬回娘胎:“本王属实是天字第一号冤大头。” 苏视呷半口酒:“附议,王爷你忒倒霉。――所以后来你去哪了?” “跑那个破老头梦里去了,看了前朝范公,看了一个冒充降真的疯子,跟……”梁陈话音一截,翻白眼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明韫冰当时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我不看也知道他肚子里没半点好水。”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这人有点煞神气质,你往哪跑,哪里就有鬼,你看偶人也是你先发现的。”苏视道,“没想到你不是鬼,是神啊。” “醒醒,世界上没有那种东西。我二哥第一个不同意好吗?” 梁陈他二哥――当今皇帝梁晏。 苏视切了一声:“有鬼就有神,不然阴阳序怎么平衡?除非你告诉我人间马上就要崩塌了。先不管你是什么玩意吧,我问你,附在我身上的又是什么玩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梁陈茫然道,“什么什么东西?” 刚说完肩膀上就被凌空一砸锤了个结实,酒壶溅起满天的水花。梁陈抹了一把脸:“你要死!” 苏视大怒:“万一这个白骨精觊觎我的美色呢?!万一这个白骨精趁我不注意轻薄我喜欢的姑娘呢?!万一这个白骨精趁你不注意背刺一刀把你杀了呢?!” 梁陈把酒壶砸回去,正中苏视脑门,咚的好大一声,他回敬道:“我不劳挂心哈,你梦中情人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还有就你,你有什么美色能觊觎的?” 被汨都民间评为“嫁人当嫁苏学士”的忠国公世子抹了一把额,愤怒无比地灌了一口酒。 梁陈换了个瘫的姿势:“再说人家也不一定是白骨精,这玩意自称‘彡’,三个撇那个字。我怀疑它是什么神谕之类的东西,一直在给我上思想课,巴不得我把身魂骨头全拆了丢到大地上祭天的那种。” 苏视敏锐道:“你不听呢?” 梁陈:“把你杀了。” “竖子阴险!”苏视猛地一锤水。 梁陈拔了几根野草,开始编蚂蚱:“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我有一个办法。” 苏视还以为是真的,正色道:“什么?” 草蚂蚱在岸边开始排队,梁陈慢悠悠道:“自挂东南枝。” “……………………” “说真的,”梁陈煞有其事道,“彡跟我说过它为什么选你当傀儡。第一是你的文墨气重,灵窍清明――谁让你读那么多书?报应吧。第二是你出生的时辰特别吉利,什么几百年一遇的吉时,一般这个时间点出生的都是大福之人。上一个是始皇。只要你慷慨就义,彡肯定找不到第二个这么吉利又读那么多书的人了,我也能清闲半辈子了,岂不妙哉?” 妙你令堂! 苏视用了十二万分的耐力,才没有飞起一脚踢死姓梁的。 不过总体看来,这个白骨精不像是个伤天害理的。偶人还更危险。 苏视道:“当时那圣女明显是为了那只雪豹而来的,她要一只猫做什么?” “那是只灵兽,活了一千多年了,”梁陈说,“我后来想起,芈族有一种炼阴兵的术法,可以让常鬼随召随出,有凶煞之力,横扫千军。不过要驱策这些鬼魂,要有鬼玺――一般拿灵兽的骨头炼,越长命的灵兽效果越好。” 苏视皱眉:“还有人懂这个?芈族不是已经灭族了吗?” 而且是被当今圣上亲自灭的。 芈族是可以在体内结丹,驱策天地灵气的人。这一脉从上古便一直绵延,贪婪是族训――总有人要扯到皇室斗争之中。这倒无伤大雅,但关键是新朝初立时,硕果仅存的几个芈族人帮助当时的高皇帝梁昭修炼长生术,但水平太次,让梁昭爆体而亡,场面非常不雅,令堂堂一代枭雄死的非常不体面。于是新上位的梁晏为兄报仇,便下令将九州上所有的芈族都追杀而尽。 梁陈道:“芈族当时由国师打卦杀尽了,徐国师素来算无遗策,不会有错漏。应该是圣女懂,她少说也是神陨末期的人了。” 第75章 他说着便想到另一件事:“我砍她的时候,从她身上拿到了一枚玉佩,上面有皇家的纹章……哎我玉呢?” 苏视彻底没了开玩笑的意思:“皇室,你确定没看错?” “没有,绝对没有。而且我还知道是谁的。我大哥拿稻穗做徽印,是朴素质老先生亲自画的纹路,每一个王候都略有不同。我有段时间闲得无聊,把每个徽印都记了一遍……哎我玉呢?” “所以到底是谁的?” 梁陈确信自己把玉佩丢了,绞尽脑汁地思考掉在了哪里,要是掉在第三阶天那真是倒大霉了――他哪知道怎么回去?但是应该不是……他在乌鸦背上无聊的时候把那枚玉佩拿出来抛了个光。 很有可能是掉在了静熙山里,坑苏子呈的时候掉了,或者明韫冰那一阵狂风把他的东西打飞了,都有可能。 没事,明天去拿回来就行了,梁陈自觉休息完有了力气,应该可以变只三足金乌。 他想完,对着苏视伸出三根手指。 苏视顿时明白了。 三皇子梁斐――高不成低不就。他上有太子二皇子压着,那二皇子是个满脸肥肉的胖子,因为秉性温和而被梁晏挑中,选为了大皇子早丧后的补贴。 二皇子是嫡出,三皇子是贵妃所生,梁斐玉树临风,二皇子玉猪临风,所以他一早对这种安排怨怼颇深。更别提他们兄弟成年以后,皇帝赐爵,他不仅被东宫压一头,还被另一个人压了一头。 这个人的身份非常特殊。 在新朝皇帝的迅速更迭之间,虽说两位皇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但历史上也不乏骨肉残杀的前例,所以对于如今存在感很弱的高皇帝的驾崩,民间猜测众多。 官方说法是梁昭被芈族所害,梁晏无比悲痛,在兄长垂垂死矣之际前往探望,兄长传位于他,他不受,又传,还不受,老病人坚持,于是终于接旨。 梁晏登基以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歼灭了所有芈族,然后迅速地把目光转向了梁昭的家人――他的嫂侄。 史学家也许需要斟酌一二,但梁晏没有斟酌,他颇有厚黑学的风采。他赐死嫂子的理由是“淫”罪,虽然住在深宫里的前皇后每天每夜看见最接近这个字的物体是太监。 然后便是明里暗里的清洗,朝堂上皇宫里,一开闸便不可止。杀第一个人斟酌了五年多,杀第二个人只思索了五个月,到第三个第四个,那就五个时辰五个小周天。 梁昭死后的第六年,他生前的所有直系姻亲,与他关系好的外戚,大部分解甲还乡的开国功臣,皆被胞弟梁晏赐死。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梁昭身为一个乱世里一统天下的枭雄,他的子女却没遵循“龙生龙凤生凤”的规律,都是些鼠兔。甚至是硕鼠――在汨都为非作歹不说,还十分自鸣得意,强抢民女,横行霸道,无恶不作,颇是害人。 所以梁晏赐死这些人,倒没有引起太大的愤懑。 不过最离奇的是,梁昭下的一窝灰麻雀里倒确实飞出了一只金凤凰――从各方面来看,要是其中有苟且,这个人一定是为父报仇的好苗子。 但梁晏却独独没有杀他。 这个人是梁昭的嫡长子,前皇后的唯一所出,名叫梁落尘。 他朗目修眉,和颜静志,矜贵而温和,每在汨都一现身,就是一番“掷果盈车”的盛景。谁让梁陈这个缺德的跟人家对比――此人嘴损又看似不靠谱,经常坑人不自知,虽然长得好,但实在相处便折煞我也。于是越发衬托出梁落尘风度翩翩又平易近人,给他提亲的都要踏破亲王府的门槛。 对了――亲王府,除了太子,少年们成年后是要赐爵的,但在所有的皇子里,只有两位亲王。 第一位是梁晏流离数年的亲弟弟梁陈,赐奉亲王,第二位就是这位身份尴尬的故太子,赐代亲王。 代是非正的意思,但这个封号怎么听怎么怪。 梁落尘方方面面压梁斐一头,梁斐嫉妒得肠子都成了一根烧火棍,愈发觉得梁落尘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挑衅,刺客暗杀都是批发赠送,冷箭明枪更是不要钱地放,还到处传播流言蜚语,引得其他皇子也对这位代亲王嫌隙颇深。 梁落尘无计可施,为了避其锋芒,平时基本不在汨都,美其名曰为圣上探听民心,云游四方。他不结党营私,也不弄权舞弊,还大方地任由梁晏的心腹侍卫无死角地盯梢,所以按照梁陈的推测,他可能单纯就是被追杀烦了,跑到别的地方去玩。 世界上美事如水,俯仰皆是,为什么总要为那一心的烦恼挂牵呢?岂不浪费青春。 苏视低声道:“我才接到密报,梁潮近来在凉珂,似乎在寻人。”梁潮即梁落尘的大名。 凉珂与十里城相去甚远,但都在北境。凉珂民风彪悍,毗邻一道极深的鬼渊,据说那是上古时期的坟场,万骨之墟,也就是……明韫冰的出生地。 在追到十里城之前,梁陈他们也得知凉珂里常鬼横行,但没有提过偶人。 凉珂这个地方至阴至暗,曾是鬼帝的出生之所,曾有幽魂嘶吼嚎叫,其实倒很适合圣女那种邪物栖息。 再说在炼阴兵之前,要用秘法收集新鲜尸首,封存于石窟洞中,成蜂窝状装满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人,再用鬼玺召活――鬼渊那种广阔之地最适合放这些东西了。 第76章 况且怀疑皇子,也不能空口一说,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谁也不敢轻举妄动――所以首先一定得去把玉佩找回来。 梁陈跟苏视一说,他便道:“你说的有理,但他们没抓到那只雪豹,真的会放弃吗?圣女这厮心肠歹毒,还指导过那帮匪徒拿活人安抚偶人,怎么都不像是个能打过的主。要不去信问问徐国师?” 梁陈赞同:“你写。顺便跟我二哥说声我现在中毒了,把毒解了我就回汨都跟他解闷儿。” 他又瘫道:“那猫在鬼帝那儿,应该不用担心――明韫冰要是嫌烦,应该第一时间就把大雪剁成饺子馅了。没剁烂就是喜欢。” 正在这时,外头的屏风轻轻一响,两人以为是风吹的,都没在意。 苏视泡的有点上头,看见水雾中梁陈额心那枚印记恍若金焰,便又问:“那所谓的鬼帝,你真的不喜欢?” 作者有话说: 作者其实也很想快点写到他们俩怎么怎么,但是这个发展,它就是急不得。(真诚脸)乖乖走剧情吧。 第30章 五非 御世反戕 凉珂。 此城临山而建,那山就像被开天神斧当空狠劈而下过一次似的,一整个北面垂直如切,陡峭万分,唯枯松倒挂,怪石不搭脚。鬼渊之上,时不时便有失手猿猱惨叫的回响,恐怖万分,惊险难诉。 靠山住山,凉珂的建材多为黑石,从上到下,远远看去,却像爬满了一只只大蜘蛛。据说凉珂人性格孤僻,夜不歌,日不笑谈,怪异万分,就像他们所住所居之地。 也正因如此,此地怪事频出,却少有任侠尚义的民间奇士前来相助。 而官府在凉珂的威信就跟那根挂在险峰上的枯藤似的,乌鸦一飞过就吓得掉进死狱里了。 凉珂的实际掌权人住在一座塔中,任何有些灵智的人都能看出,这塔正处在凉珂的平衡界中,塔主只要布阵,便可以轻而易举地摆布此地的阴阳之序。 凉珂百里外,一个村落之中,几人惨叫着狂奔而出,行过的那村舍界碑被月光一照,“红颜”泛出冷冷的青光。――寒夜中又飞快蹿过一个影子,那东西分明如人,但四肢极其修长,影子就像脱离土壤便发疯的细长竹节,而脸凸出如螳螂。 这慌不择路跑出的是一家人,显然是还在被窝里睡着便造此横祸,穿着单衣便拔足狂跑,那小女儿却渐渐体力不支,踩到一节凸出的老树根,一下子摔倒在地! 那怪东西转眼已到眼前,千足虫似的呲出利齿,就要舔血吃肉。 “啊!!”少女捂脸一躲,那怪牙却没有落到她身上――她娘一把拖开了她,她爹手里抓着一根枯杨木枝,死死地卡住了那怪东西布满细牙的上下颚,他神情是掩饰不住的恐惧,却用力地撑住了。 少女哭道:“爹……娘……” 两人不约而同地吼道:“快跑!” 少女连滚带爬地跑了几步,眼泪夺眶而出,忽然一个哆嗦,猛一回头,只见那怪物凸出的长嘴里喷出一张血网,把那对父母裹住,在凄厉的惨叫声中埋头狂吃起来。 她霎时就被这骇人的一幕吓得手脚发麻,动弹不得,僵在了原地。明明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快跑!!快跑!”,然而手脚就是不听使唤,就是动不了。 月光下,她看清楚了那怪人的样子。 它身上穿着暗红色的衣袍,绣着许多缘字,衣袖和下摆都已破烂,如果忽略它若干的纤细长足和一对凸出的虫类口器,那身姿其实堪称挺拔。 一阵血光飞溅,它将两颗血淋淋的人心嚼烂后,脸部竟然急速地变化,一会儿变得像男人,一会儿变得像女人,有一瞬间甚至出现了一张非常俊美的面孔,但少女却差点吓破胆―― 那是她爹娘的脸!! 她终于有了一点往后蠕动的力气,看着那怪物最终定格成了她娘的脸,身形也缩小,骨骼咯吱咯吱地拧成了一副妇人身,在那红袍下干瘪无比。 它抬头往这边一看,渐渐露出一个笑容:“阿芙,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边?来,跟娘回家去。” 少女尖叫一声,奋力后退而去:“怪物!!怪物!走开!走开!” “怎么能这样说娘亲呢?”妇人微笑着一步步走近,脸上却有藏不住的阴鸷,“真不听话啊。” 少女的布裙在地上蹭出一片冷冷的灰烟,那妇人嗬嗬笑着抓向她的肩膀,却没有碰到―― 两缕幽魂死死地挡住了她的手。 人死后为常鬼,但那并不是马上就能化鬼的。鬼就像一株植物,没有天时地利是破不了土的,方才那一双父母惨死,怨念再深,在这刚开始,也只是稀薄的一点而已。 妇人掌中溢出红光,随手打散这两个未成形的幽魂,再要抓起羔羊似的少女,却又有一缕幽魂拦住了她。 她一个皱眉,然而还不及反应,那幽魂刹那浓墨般扩大,变作一条毒冷黑蛇,毒牙一出,一口把她兜头吞了一半,粗壮有力的蛇尾同时从黑雾中甩出,劲风扫过她迅速变成长足的双脚,一同滚向了另一侧。 刹那飞沙走石,狂啸震天。一蛇一怪扭打在一起。 少女吓呆了,那蛇却明显占上风,咔嚓一声蛇身绞索般一收,便把那怪物截为两半。说时迟那时快,一刀红光刹那从分开的躯体飞出,以根本看不清的速度飞向凉珂的方向,却在半途被一条更细的蛇劫掠,闪电一般拽了回来,轰隆一声打在那棵红颜外的大槐树上,那树瞬间从顶至根咔嚓嚓地裂开。 第77章 尘嚣漫天里,衣袍簌簌而落。 劈开的树根外无端多了个人,那背影如画,又如一道修长墨影。他随手一收,在无数荆棘里狂挣的东西就被拉起来,少女看见那是一颗圆润的火红珠子,有燕子蛋那么大。 那条黑蛇之字形一扭,便来到这黑衣黑冠的人身边,低下头颅。 他那素白手指拿着那颗珠子,细看半晌,便缓缓转过身来。 阿芙的呼吸不由一窒,一时不知道该害怕还是欣喜――月光下那五官美如罂粟,难辨正邪。 目光下移,却发现他抱着一只毛色灰白间杂的幼猫,顿时阿芙就觉得他是个好人,一汪眼泪逐渐在眼睛里酝酿成形。 明韫冰将化蛇收回,往红颜小村的方位一望,可以看出那处的阳序接近虚无,地界已经溃败了。 他漠然地扫过地上的残尸,看见了阿芙。 鬼帝身上的善心相当于神道在第三阶天的浮现:什么也没有。但在他走过之前,方才他令来的那个孤魂却突然自己跑出来,飘向了瑟瑟发抖的少女。 奇怪的是,这是一只小鬼,看外表可能还没有十二岁。 明韫冰看了一眼那地上被化蛇拧断的怪物尸骨。 现在第二阶天是没有凶煞的,除非他自己令自己,否则他用帝令,就只能请寒蜮硕果仅存的一些千年常鬼――在御鬼这方面,鬼帝可谓是货真价实的光杆司令。好在寒蜮里沉了上万年的瘴气与鬼物他也能用,渎神也还在,才不至于太有损荣光。 但不太正常的是,他一般令鬼,是会自动请资质比较深的鬼魂,要么格外变态,要么格外老――越老越厉害。但这只好像颤颤巍巍下一秒就要飘散的,跟刚才那条好像努努力就能把三十三神宫拍碎的化蛇,似乎不太对应。 鬼帝深沉地思考这个问题间,那只小鬼已经飘到了阿芙面前,努力道:“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 这句屁话在明韫冰那颇缺乏温度的大脑里激起的第一反应是疑惑:首先,哪来的“们”?其次,这种英雄救美的正义口白是从哪个蠢货的评书里听来的? 他没把这小姑娘皮扒了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现在不需要,不存在和仁慈相关的任何因素。 谁知阿芙听了这句,哇的一声哭出来。好像一只被戳伤的水母那样开始哗啦哗啦地狂飙眼泪。 那小鬼这才转过身,不由地浑身一战,在帝令的规束下双腿发软,就地跪下,额头触地,嘴里却冷不防道:“父皇,求求你收留她吧。” 明韫冰:“……………………” 这不会是被蠢死的吧,怎么还乱认爹的? 这时,大雪“嗷”了一声,毛茸茸的脑袋在明韫冰手背上一蹭。 鬼帝的拇指顺着雪豹的头骨按了几圈,才缓缓回神。 这只叫做大雪的雪豹虽然魂魄已经复归,但总跟缺半块脑子似的,颇蠢,颇黏人,宛如一枚蒸烂的糯米糕,黏上手后就不肯再下来了。 是真的,就算明韫冰松手,它也不会掉下来的,好像一只糯米猫。 明韫冰看过了――这蠢东西的魂魄仍然少了,就像一座受过暴风摧残的冰川,神智受损,回到了未开智之前。如果是用魂魄去挡天灾或者比较大的恶阵,而灵气又不够却还要勉力支撑的话,就会这样,如果是凤凰,便会涅槃。 一般情况下这种东西会在靠近他的三尺之内被渎神削成一摞猫片,但这次没有。 一百年前,明韫冰从无望涯爬出来时,这只灵兽曾在附近跟随,他没有管过它。在他神魂分离,真魂一去几千里后,这只雪豹驮着他的躯壳走过了奈何天,将他沉在冰湖下。 骗过了天道,避开了千刀万剐的平刑。 黏性很强的糯米猫还特别喜欢在鬼帝身上乱窜,但反正就是不下来。 正当小鬼和阿芙处在被明韫冰扒皮切片的高度危险之下时,大雪忽然发疯,在蹭完明韫冰的手背后,它宛如吃了耗子药似的突然奋力一跳,把自己当鸟似的发射出去,一头撞机在明韫冰肩膀上,那爪子却没智商收住,当即在明韫冰耳下挠出了三道血痕。 血溅三尺! 明韫冰一偏头,再抬起时,那双眼里白雾似的契印缓缓浮现。这颇有邪性的一幕让号啕大哭的阿芙都哭势稍缓。 扒着他的雪豹幼崽浑然不觉自己干了什么,过了一会儿,它又开始假装自己是一条围脖,狗胆包天地把尾巴勾在了那段修长的脖颈上。 明韫冰决定把它撕下来剁烂的前一瞬,忽地听到一个声音,似来自遥远之岸:“――那所谓的鬼帝,你真的不喜欢?” 那是梁远情那个很能吃的好友的声音。 他稍稍一顿,想起这是他跟梁陈之间的契约中的一部分――就像摄魂似的――这部分叫做无欺,两人天涯海角时,用这个术法可以知道对方的言行举止。 先前明韫冰只把这部分一起放在眼睛里,从十叠云山出来之后,明韫冰就把它挪在了耳下,刚被蠢猫一挠见血,不小心给催动了。 他一直也没正人君子地不用,但只要知道梁陈没死就行了,对梁陈在意的那些王侯将相,正邪荣辱,明韫冰没有丝毫兴趣。 听到这句,他手指动了动,那伤痕下隐隐一朵尖端描金的白花一闪而过,耳边的声音更清晰了些。 只听梁远情答非所问说:“据说上古有一种长着美人面的吃人花,当你被迷惑的时候,它就会趁机一口把你吞了,在肚子里融化成血水。” 第78章 “略知一二,”苏视飞快道,“所以喜欢还是不喜欢?” “我的意思是,”梁陈解释道,“披着鬼皮的人,和披着人皮的鬼,我更倾向于前者。” “再说我是个纯正的人身人心啊,”梁陈又说,“我问你,一个人跟一块石头有可能吗?” 静默。 良久――或许只是一瞬间,苏视又说:“你说他对密折境毫无反应,到底是因为性格如此,还是鬼物天生无情?但如果真的没有心,为什么典籍里有他跟古神的语焉不详的记录?” “字是人写出来的,想怎么写不行?野史还说他们俩成婚了呢,你信吗?反正我不信。” “可惜了,其实我还在想,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就帮你哨探一下圣上的口风。我觉得他老人家应该早有预感了。” “……哨探个鬼。在你哨探之前我可能已经被明韫冰吸干了……啧你看看我脑门上是不是着火了,怎么那么烫?” “没啊,原样的二百五。” “滚。”梁陈自觉泡完了,合衣上岸,谁知道才出水,就看见岸边站着一只双腿修长的黑鹤。 “………………”梁陈:“苏子呈。” “怎么?” 梁陈指着那冷冷地看着自己的鹤,手指不明缘由地微颤:“这玩意儿什么时候飞过来的?” “我怎么知道?” “你觉得……”梁陈莫名心虚地问,“你觉得这是不是……”还没“是”完,那黑鹤骤然展翅,黑风般掠过来,翅膀顺势在梁陈脸上毫不留情地呼了一把,鹤羽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身影融入了黑夜。 在它飞过高墙隐没前的那一刹那,梁陈清晰地看见了他跟这破鸟之间密密麻麻的红线! 苏视才问:“觉得什么?” “………………”得了,不用觉得了,就是那大爷。不用怀疑。 被赏了一巴掌的梁陈莫名哀怨,接下来都没怎么睡好。索性一骨碌爬起来,驾了只白鹤,连夜去静熙山找玉佩去了。 夜风幽凉,林深如水,就像谁的眼眸。 可道不同确实不相为谋。 其实上古鬼族之间是可以结亲的,梁陈看猎奇录时,看过若干种形式,大多数都以疯狂纠缠的交合为媒介,所以他认为那更多是近乎兽性的肉|欲。就跟明韫冰本人说过的一样――鬼族比摄魂更下流的术法多了去了。 就连最接近人族婚约的一种术法,也是万般的不堪说。 梁陈俗是俗,会被美艳皮囊吸引,但要扒开外表往深了再看,什么也没有,或是大相径庭的内里,他宁可不要。 所谓画皮也画骨,知人要知心,苏视虽然是个纯正的吃货,但内里却有一颗包举宇内的天下心。否则他们俩也玩不到一起了。 梁陈又想,且不论他跟古神之间的关系――虽然他还是觉得关系不大,古神勾陈,如果真的跟鬼帝有私情,而明韫冰身上的两刑是因为神鬼之恋而强加于身的话,那么光风霁月的勾陈上宫,他为什么会喜欢明韫冰? 这个在所有传说里都凶神恶煞的厉鬼,到底有什么值得倾心以付? 他心如铁石,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触动,又杀人如麻,至奸至恶――上古时期的孽债就已不知道有多少。光凭一张脸吗?梁陈很难相信。 上古时期,勾陈上宫曾解救过一场地动,那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夜之间毁灭了一整座繁华山城。在上古,人死后化为常鬼,只要秉善持心,天诫不过三次,七天之内是可以求神庇护,得以重生的。 那山城天摇地动,当时勾陈行到此处,献出法身撑住天幕,以法自然剑为镇,止住地动,用了一种叫做回天的阵法,在阵眼处坐了十天十夜,才从地面开出了无数的和光同尘,回转了那场大灾难。 一派如新。 而这个故事广为流传的原因在于,在领神解救完山城人后,他们没有一句谢言,反而在勾陈虚弱无比的时候,把他剥刮一空。 据说当时民间流传一种谣言,说神仙的肉割下来煮半个时辰就可以变成金子,于是勾陈上宫被活活剐下了十几块皮肉――当然是没有变成金子,后来神官飞絮经过,才将他解救下来。 曾经满目疮痍被神明拯救,神明代为疮痍。 回到第一阶天休养后,勾陈没有降罪于人,还戏言过“而今真个不愁瘦”,此后也依然继续临世救难,并无改变。 这样的一位神明,会因为单纯的美色而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去犯戒吗? 如果不是,那么你,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藏在那獠牙之下。 若有缘的话…… 我能看看吗? 作者有话说: 大中午的,多辟邪啊 第31章 五非 叆叇君心 静熙山。 白鹤的双翅送来风声,掀起地上落叶。梁陈很快找到了他们先前待过的地方——那片空地,旁边有一处新坟,还有他的法阵未散尽的灵光。 明韫冰靠过的古树。 玉佩果然就在那棵树下,想来就是他揩人家油的时候掉的。 梁远情弯腰捡起那有三皇子徽纹的玉佩,忽然脚步一顿。 他将书魂安置在此,每一处有小阴阳序的地方都有一册书魂。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树自然也有,巧的是,这本书就是范公生前的手迹,就叫《范文正集》。 第79章 它安然地躺在树干之中,被参天大树的磅礴灵气护佑着,在通灵眼之下,几乎就像是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天地的灵气是清澈的,如水。但这里却不纯粹,梁陈看见有若隐若现的黑雾掺杂在里面,就像不依不饶的乌云。他犹豫了一下,伸手一拍,一支小箭就嗖的一声飞上去,刺破了那片非常低级的屏障。 迷障散去,只见一只半人高的常鬼站在树干上,正在用树叶织成的被子铺床,旁边的树枝上吊满了稀奇古怪的悬藤直棘,乍一看就像一个温馨又怪异的树上家园。 它一个不妨,就跟底下的梁陈面面相觑。 梁陈呆了一会儿后突然发现他好像见过这东西!不是脸,是气息,然后马上想起——这不就是辛丑十一里那个长得跟柳书贞一模一样的守灵吗! 原来长这样,难怪要借人家姑娘的脸。 守灵飘下来,梁陈看到它的尾部与书魂悠悠相连,就像烟囱里飞出来的烟。 “上神大人。” 梁陈怀着一种奇异的心情问:“你怎么在这儿?你不应该在十叠云山吗?” 守灵道:“因义学倾颓,我主将我等带出,置于十叠云山人间之境,依靠书魂。” 我等?梁远情不由往其他地方看去,果然每一处书魂处都有一只孱弱的守灵在里头安居。 这些守灵在斋书台陪了书魂近百年,虚弱之际彼此互相温养,是相得益彰的好事。 而且书魂也是难得一遇的灵气,守灵又走不脱这一亩三分地,想要两不消散的话,似乎只有这一种办法。 不过…… “他什么时候把你们带出来的?我怎么没看到?我明明一直跟他在一起啊。”梁远情纳闷了。 守灵十分恭敬地禀报道:“在上神大人对我主大不敬之时。” “…………………………”梁陈本想问什么时候“大不敬”了少血口喷人,转念一想自己那颇没节操的嘴干的破事,便把话原样吞了,假装淡定道:“哦。” 他抓着玉佩,一路乘风,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静熙山在夜里显得格外幽寂,松崖静默,冷漠鬼气与明澈灵光交织在一起,就像藏在水底的月亮,非要下沉到底,才能看见那一丝清气。 无恶不作的明韫冰啊。梁陈在迎面而来的寒风中心却渐渐起了一层热雾。不浓,却有。 只要你有心。他想。 凉珂像一个永远都在暴雨后的早晨,到处都是缺少颜色的。入目唯苍黑冷厉,令人望而却步。 那城门深黑,来往间行人神色淡漠。有人进城或出城,皆如泥牛入海,无所波澜。 一伙匪徒从城门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最大的那家酒楼,把蒙着黑布的高大镖车停在外头,在一楼包了十几张桌子,坐着就开始高谈阔论,十分喧哗。但其余人也就像石雕,并不抗议,他们沉闷地对坐饮酒,不约而同投向山顶高塔的目光均有隐晦的畏惧。 唯有二楼临窗的那一桌还有些像客人样——那是一个英俊的男人,对面坐着一对少年男女,茶盏之间一只雪灰色的杂毛幼崽乐此不疲地跳来跳去。 在大雪把明韫冰挠了三道之后,它就失去了帝王专宠的殊荣——被明韫冰一把丢下去好险在地上掼出个猫坑。然后任它怎么嗷呜明韫冰都无动于衷,最后阿芙小心翼翼地捡起了这只弃猫,和顾仇一同对丧心病狂的父皇进行了一番私下的无声声讨。 ——所谓父皇,乃是名为顾仇的小鬼对他们主上惊天动地的称呼。 然后明韫冰在这两只互道姓名后马上变成知心好友的鸭子的叽里呱啦声里进了凉珂,在这家酒楼里要了两间上房,就开始在这里住了。 阿芙满以为伟大的“父皇”要帮她报仇,不想鬼帝完全没那闲工夫,根本不搭理她,且自带生人勿近的恐怖气质,九尺之内人烟俱寂。阿芙一开始吓得都没敢跟,好在顾仇有点二百五,非常热情地狂招呼她,而明韫冰也没露出想拍死她的意思,她便心惊胆战地蹭过来了。 幸好大雪跟顾仇一样喜欢傻乐呵,显得阿芙不那么蠢,否则她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在明韫冰后面,还蹭他的钱住客栈。 虽然鬼帝的钱就是障眼法——他连石头都不捡,直接凭空变,掌柜的一放柜子里那银子就自动消失。着实缺德。 他们在这里住了几天,阿芙只发现隔壁的客人长得特别好看,翩翩君子,温雅如玉。而且绝对不是凉珂人。 凉珂人长的奇形怪相这事儿早就闻名遐迩,这些天路上人来人往,凡土著,阿芙就没有看见过一个长相稍微周正一点的。况且,这些人不仅不懂得“笑一笑,十年少”,还纷纷一脸生不如死,脸色青灰得好像才从锅底刮下来,真是越看越厌世。 这地方又着实寸草不生,沿路竟然没几株像样的植物,颇为光秃。屋房靠着黑石,里头的人来来去去,既不高声也不笑闹,就好像一座人间鬼城。风景没什么可看的,又不见老妖婆报不了仇,可不只能看俊雅的外乡人了。 外乡人昼出夜归,白天只能对着老妖婆的贼窝咬牙切齿,再偷偷摸摸地看看明韫冰。 大雪在桌子上偷喝明韫冰的茶盏,他也正看那高塔,若有所思之状,没有察觉。 顾仇问:“为什么想去那里啊?” 阿芙愤然地咬了一口蹭来的板栗酥:“因为要报仇雪恨!” 第80章 顾仇跟阿芙坐一边,看着这少女吧唧吧唧,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报仇呀?” 阿芙继续愤愤道:“因为那个怪东西杀了我爹娘!我就知道是这个老妖婆做的!凉珂早就被她弄得寸草不生了!她就应该被……被天打雷劈!被浸猪笼!” “什么老妖婆呀?” “就是一个长的特别丑的女人,白衣白裙,她把一块石头丢到你身上,你就会变成吃人肉的白石头怪物!她还到处做怪物,就是昨天晚上那种的。据说她住在那个塔里面。” “好可怕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阿芙想到她惨死的双亲,鼻尖一阵酸涩:“我怎么知道?妖怪就是妖怪,不害人就活不下去,我一定要……要杀了她!” 她说着不由悲从中来:“我爹娘一到天晴,不忙的时候就给我做栗糕,我再也吃不到了……”含着一口甜香默默垂泪。 明韫冰恰好回过头,把大雪拨到桌角,抿了一口淡茶,心想,她这话倒没说错。 鬼族乃因天地间恶念而生,不论是鬼物还是鬼魂,因果上其实都有实际的“宿敌”。例如顾仇,他跟把他杀死的人有仇,除此之外,在他成为鬼魂后游荡的这些天,维持他身形不散的恶念也可以令他与人合理结怨。 平常人与人口角,催生恶念,也许心中只是有些短暂的怒火,不会真的付诸行动。但要是这时一只鬼飘过白捡了你的心污当饭吃,为了报偿,便会好心地帮你真的“杀他全家”,这是合乎鬼道的。 所以妖怪不杀人就活不下去,还真的就是一句事实。 就跟狼虫虎豹总比狗猪猫鸡吃的更多一样,越厉害的凶煞为了不消散于天地间,便会杀更多的人。这些东西罪债累累,谋生之道十分残忍,无怪乎神明不择手段也要歼灭它们。 就跟先前朴兰亭说过的一样,明韫冰生来就跟万物有仇——他是在一个大残杀时期的白骨尸山里生出的,浑身上下没有一根头发丝能沾上一点光明,恶得纯粹。 生来如此,善哉善哉。 “他娘的!”大堂掀起一阵叫骂。 明韫冰的目光从那房梁上嵌的一块琮形白石上一掠而过,落到地上。 那队匪徒正是狂风帮的余孽,匪首几乎都被抓走了,如今只剩几个乌合之众,也没处劫掠,好不容易路上抢了一票,现在正为了分赃的事吵起来。 被五花大绑放在一边的是他们的肉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不俗,看样子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行,却路遇劫匪。那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姐哭的几乎要绝倒,在一堆嬷嬷里梨花带雨,惊恐万分。 “凭什么归你?你算哪根葱?副帮主现在全都不在了,凭你那十八辈里淡出鸟的鸡屎血缘,就伏你管?哪个天王老子把帮主封你当了?要不是老子说走西边那条道,能撞上这小娘们吗?!”叫嚣的是个脸上一道伤疤的壮汉,几乎把脸给分了道楚河汉界,颇扭曲,颇冬虫夏草。 被骂的是个身量稍矮的瘦子,嘴上有好大一个痦子,活像男版媒婆,不遑多让掀翻桌子:“放你妈的屁!你真那么能怎么不去笼络圣女,她鸟你半句吗?殿下给你这贱种回信了吗!老子纯正的嫡出,你这半道捡来的野鸡崽就配做条哈巴狗,别说是这么漂亮个女人,就是一碗糠也得老子先吃了你再舔!” 冬虫夏草勃然大怒,呸了一句就抡起凳子,一帮人火速分成两派开打,打得那叫一个血流成河,脏话连天。 掌柜的和看客都在边上翘着不同高度的二郎腿喝着同样的烂茶,满脸麻木。 明韫冰手指点了点桌角,突然一顿。 阿芙和顾仇一齐尖叫道:“大雪——!!” 原来大雪实在是不蠢一把不痛快,趁几个两脚的看戏之时,它神不知鬼不觉地从二楼一跃而下,轻飘飘落地,跳到了那被绑的小姐身边,开始用牙齿磨麻绳,企图“英雄救美”。 那姑娘顺着这尖叫一抬头,就看见了靠在窗边的明韫冰,顿时两眼又开始泪汪汪了,其中还泛出了异样的神采。 明韫冰一边回忆雪豹烹饪千法,一边用眼神示意顾仇去把死猫抓回来。 他目前在此盘桓不动,纯粹是因为先前在十叠云山受自己的阵法反噬太过,元气大伤,暂且休养而已。先前在红颜外又耗费了精力,现在实在是很不妙,不适合再动气。 当然最简单粗暴的休养办法就是杀人,但明韫冰一有天罚在身,二是鬼帝,杀一两个人不仅没用而且会引来诸天神佛印,痛一遭倒没什么,只是再多剐几遍他就要形魂俱灭了——实在得不偿失。 他暂时不能死,他还有未了事。 好在明韫冰发现他之前拿到的那株凝梅里的念力对他有温养的效果,就是颇慢,所以得暂时当个废物,俗话说韬光养晦。 那底下大打出手的冬虫夏草和男版媒婆战得正酣,一点都没留神那只蠢东西的动作。大雪的动作也颇麻利,三两下就咬开了那绳子,那姑娘马上止住哭声,一把抓起大雪往外跑。 阿芙脱口道:“哎呀!偷猫啦!”顾仇应声而下,如一支黑箭,割开低微人声,追向姑娘。 那女子还没跑出去,就被冬虫夏草发现了,那边顿时休战,一致对外。男版媒婆从袖子里飞出一支短镖,劈风如怒,直刺女子后腰! 第81章 这一下打进去脊梁骨不断也要生生被击碎,那女子却命犯太岁,偏偏这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当即就成了一枚怀抱四方的靶子—— 千钧一发之际,大雪回身扯开嗓子一吼,那锋利镖尖便飞慢半步,接着一柄雪亮的剑便光华日月般破空如电,一声干脆,便将那短镖打折,斜插入房梁。 这一剑实在流畅华丽,如皓月开河,整个客栈像被惊诧,突然就是一静。 寂静里明韫冰长睫低垂,看见那长剑乘着尾势收入鞘中,佩在一人腰间。 那姑娘倒在地上,肩膀上踩着大雪的四只毛爪子。顾仇停在旁边,茫然又略忧心地看着大雪嘴角淌下来的血线。 她一抬头,就看见一双修长的手,像握惯了刀笔,有着恰到好处的薄茧,却不显得粗糙。往上看,则是一张温文尔雅的脸,眼睛含着春水一样的笑意,一身和风月白。 阿芙捂嘴道:“啊,是我们隔壁那位公子!” 作者有话说: 需要评论,需要评论。 第32章 五非 低祷急伤 狂风帮的匪徒霎时抢上前来,就要发作,这时根本看不清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道白影悚然一闪,闪电般抓向那虚弱的雪豹,大雪和顾仇一同尖嚎一声—— 大雪是因为那偶人的五指直接嵌进了它的皮肉,顾仇则是被偶人狠狠一扫,直接撞散在旁边的大柱上。 闻语心才脱虎穴又见龙潭,登时双腿发软,被梁落尘一把扶住,两人火速一道退后,瞬间那偶人一鞭打在他们站过的地方,把个门槛打得四分五裂,死不瞑目。 那鞭势如雷,凝着千万年的霜雪,冷肃如心。匪徒们一见即知,互相看了看,从侧门摸出去,果真看见外头他们镖车上的黑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里头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匣子,其中一个匣子被碰开了,赫然露出一只惨白的人手! 旁边有个拉牛车的老农瘫坐在地,牛车跟牛都挂了彩。 那两个方才还你死我活的恶徒顿时四目一对,冬虫夏草道:“先回圣女堂。” 假媒婆面色阴郁,心有不甘地问:“那女的呢?” “成事后要什么没有?那多管闲事的是代亲王,让他当这个烂好人去吧,反正也没几天得意了!” 痦子沉思片刻,果断道:“行,走!”一行人便拉着这车往那高塔上走,道上的人明明也就三三两两,但忽然一转两转,那高大如象的车居然就这么蒸发在了街道上。 梁落尘长剑如月,一剑却落空——那鞭势凶狠,却绕开他直打闻语心!那姑娘自小在闺阁中长大,何曾在雪豹的惨叫声中被追杀过,吓得魂飞魄散,眼泪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淌。梁落尘毕竟凡俗,抵不过邪灵恶力,有心无力地挡了两下,反倒被那长鞭掀掉长剑,当心往反方向轻轻一推,精准地跌坐在了一把交椅上。 梁落尘:“………………” 闻语心往前一扑,就在肩膀上被狠狠地抽了一下,那一下皮开肉绽,她从来就没有这么痛过,还以为自己那一瞬间已经死了一遍,瞬息之间偶人便来到了她身后,伸手往她脖子上狠狠一抓! 这一抓不死也要毁容,闻语心万念俱灰之际,耳边忽然听到一丝脆响。 就像朦胧间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就像天地的烛芯被谁执剪刀咔嚓一剪,天光几乎是很惶恐地暗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复。 闻语心一回头,就看到了她此生见过最恐怖的一幕。 那偶人——从出现后就没有人看清过她的脸,这一刹那画卷般明白铺在她眼睛里,闻语心从来就没有见过这样丑的一张脸,以至于那一瞬间她险些要反胃吐出来。 就像被围殴过却永远没有恢复的一张脸,就像湿地里的苔藓,就像寒蜮里凶煞的头安在了人身上。 而这张可怖万分的脸上的表情就像红配绿配紫,愈发加剧了它惨烈的丑。它就像一个被捅进心房的人一样,脸上扭曲着,露出不可置信的恼恨,收了爪牙,正看向上方—— 那房梁上嵌的玉琮已经碎了。 下一刻电光石火,一把纯黑色的蒺藜如黑电般一扭,从二楼一浪而下,瞬间就刺穿了偶人的心脏! 那尾部正在闻语心看视里,八爪鱼一般分开若干个尖刺,咔哒咔哒,转眼就凿出一个黑洞,她便看到这偶人本该空落落的心口处,放着一颗雪色的心——那是玉做的。 偶人挣脱不得,却还抓着那只雪豹幼崽,一根分叉的渎神荆棘直接将它一臂拧下,呈送一方。 梁落尘顺目看去,只见这民间传闻一碰就死的偶人断臂抛了个流畅的弧度,被一个黑衣男人直接徒手接住,那人苍白优美的手跟偶人的断臂放在一起,居然有些像云入林雾,根本分不清。 阿芙忙忙乱乱地跟在明韫冰身后,停在楼梯上,大气都不敢出。 明韫冰的手在那断臂上一抹,那东西便化为齑粉,只剩大雪身上几个恐怖的血洞,血流如注,他并不低头,只冷淡地回望那阴毒地瞪视自己的偶人。 忽然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眼波一漾,露出个十足十讽刺的冷笑,竟然说道:“多谢。” 这一句实在是很奇怪,偶人却勃然大怒,奈何力微,挣脱不得,又极恨极气,那颗心就在闻语心眼里逐渐碎裂,人形也顿时化走了。 她那一声喉咙里的长泣这才泄露出来。 第82章 梁落尘起身去帮那些人质松绑,阿芙也跑去帮忙。闻语心这厢看见明韫冰朝自己走来,鼻子里顿时发酸,哭得顿时更凶了。 谁知明韫冰直接掠过了闻语心的星眸美目,让她的纤纤玉指抓了个空,在她旁边的立柱停下来。 大雪有气无力地嗷了一声。 明韫冰冷得比高原雪还要不近人情的声音道:“蠢货。” 闻语心娇贵的心顿时跟肩膀上的伤口一齐鲜血狂流。 然后她看见他从柱子里抓出了一缕残魂——顾仇,离消散就差那么一毫厘,明韫冰打了根簋针在他脑门上,又冷冷道:“遍地白米饭你也能活活饿死,你是哪朝蠢死的人物?” 簋针乃刺在头顶定鬼气的一种小针,一般拿枯逢磨,鬼族性情暴虐,不能繁衍,但互相之间会结姻亲。两只鬼在剔除情欲之外的稀少时间里,也有时会想单纯地相处相处,这时就需要一种禁制。 后来大家发现,簋针之所以有用,不过是因为它是鬼帝的鬼丹形态,大家一闻到枯逢的味道就被唤起被帝王鞭策的恐惧,所以能够抑制一下狂野的欲望。 所以在虚弱时往脑门上插一根,也是可以定一定整只鬼的心的。 顾仇果然好了一点,若隐若现地飘到大雪身上,跟它一起躺在明韫冰手里装死求抚摸:“痛死我啦,父皇。” 明韫冰极其细微地摇了摇头,这才看见快尴尬成一朵蒲公英的闻语心。 她原本是相府千金,出门游春的,不想半道上遇到劫匪,横遭灾殃,好险失了性命。那边随侍和嬷嬷丫鬟们才一同涌过来,把闻语心围在中央,哭的哭告的告,把她跟“救命恩人”隔开了好多。 明韫冰脸色惨白几分,靠在一边,一身漠然地停了一会儿。 梁落尘打发人去找个大夫来,闻语心在丫鬟的簇拥下走过来,虚弱万分地说:“多谢恩人舍命相救,小女子必有重谢……” 那请大夫的跑堂出了惨遭鞭打的大门,匆匆忙忙跑过,没留心门口一架歪倒的牛车和老人一同化为鬼雾,无声无息地飘散在了空中。 梁落尘道:“姑娘可先到我的客房休息,我另开一间。我领你们过去。” 闻语心哆嗦两下:“多谢……”便失血过多,晕了过去,引起一番恐慌。人声乱杂间,梁落尘看见靠在一边的明韫冰眼里泛出了一种奇异的神采。就像最凶狠的豺狼虎豹看见了一只欢快跑跳的猎物,在它们眼里那只是死前的表演而已,那种神色格外令人不寒而栗。 梁落尘也不是没见过邪物的人,但当即竟然脊背发寒,打了个颤。 那表情马上消散,再看时,明韫冰只是唇色更淡了些,又变回那个拒人千里之外的人。 察觉到梁落尘的视线,他不咸不淡递过去一个眼神,而梁落尘天生对所有人心怀善意,加上这人确实救了那姑娘,便当即笑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明韫冰眸光一闪,这行人已经上去了。 是夜下了雨,雨打青石街,那高塔——圣女堂在雨中撑起斜挂嘀嗒的哀音,阴序如虎般猛地吞没阳序,大云压下。 狂风帮的匪徒陆陆续续地拉着车来到这里,镖车停在圣女堂后,那后院之下就是深渊万丈,高崖如劈,有许多绳索枯萎长蛇般坠下去,正有络绎不绝的人个个背着约一人方寸的匣子装备齐全地顺着那些绳索有条不紊地爬下去。 冒着雨。 那冬虫夏草和假媒婆——一个雅号刀疤虎,一个尊号神算通,自打狂风帮的大哥们都被圣女坑进第三阶天抓走后,这两位就是目前帮派里争权的红人。 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自从年后朝廷发现狂风帮的所作所为,钦差大臣苏视一路从汨都雷霆电火地追过来,帮派大受打击,不少人都被猫抓耗子般逮回去了。 无奈斩草难除根,还是可以苟延残喘一会儿。 夜雨中,一个人从后堂转了出来。 这人白衣白裙,正是那神出鬼没的圣女。她戴着面纱,一双眼睛冷的如铁。她才走出来,神算通便笑着迎上去,道:“一共三百一十六只,都在这里了。” 圣女无波无澜地顺着那些匪徒的动作往下看,道:“还差多少?” “九十六只。” “何时能筹备完?” “十里城处还有一波人,前几日说快启程了,这就是最后一趟。只是最近官家抓的太紧,走野路太慢了。没法。” 刀疤虎这时不阴不阳地插话道:“圣女,您神通广大,连阴兵都能召,怎么不给我们个缩地千里的法子?也省事不是。” 神算通顿时表情一变,怕这脾气怪异的圣女被激怒。所幸她只是淡声道:“缩地千里只能带打通阴阳之人,蠢货走的越快死的越快,确实省事。若想试,早说就是。” 那刀疤虎当即一噎,满脸怒容,手就按在腰间的大刀上摩挲。 圣女视若无睹,道:“来不及了,只能今晚,你们先准备。”又问:“玉琮都带回来了吗?” 神算通道:“在回春堂外。” 回春堂并不回春,此地常鬼缭绕,哀叫不绝,比寒蜮还要更像鬼居之地。圣女平时就住在这里,说住也不太对,因为她不眠不休,不吃不饮,只是在那里终日安坐。 这地方门口放了一口龛,是绝对的禁地,除了她自己,谁也不能进去。 第83章 狂风帮在四海九州,除了借偶人进第三阶天寻宝外,更重要的事是运回这些东西后,把她的玉琮带回。 圣女从小龛里取出半掌高的玉琮,伸手打开门。她的手在月光下有一种僵硬的美感,虽然骨节纤细,十指修长,但就莫名叫人觉得那皮肤下没有鲜血在流,是全然的空洞。 她走进去,门刹那合上。 这是一个怪异的地方。三面墙上整整齐齐地罗着以鲛木打成的密栏匣,横短竖高,一眼看去足有二十多个,每一个匣子里都装着一个杀害阿芙父母那样的怪物。 这一圈里面,放着一面镜子,镜子前放着一张打坐的矮方台。天花板上则悬着数不清的玉琮,除此以外,所有裸露出来的地板木材上都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符文,就像是谁发狂时用血抹出来的,格外可怖。 墙上的风灯是发着冷光,时想容一进来,便自动亮起,照得这一室惨白。 她撤下面纱,收入袖中,在那打坐台上以一个相当端正的姿势盘膝趺坐,开始调息。片刻后,她睁眼,听到夜雨里一声惊雷。 那铜镜里如妖如仙的美丽面孔在这一声惊雷里急速变化,横肉像蟾蜍的皮肤一样鼓起,眼珠子被淹没,鼻梁塌下,嘴唇和龅牙都翻出来,转眼之间这张脸就变得令人作呕!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在尖叫的,第一次她就在疯狂地尖叫,可她明显地听到外头的雨打草叶,那么寂寞。 她已经叫不出来了,过大的恐怖早将心魂变成了死尸。 她闭了闭眼,所有的玉琮都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尖声大笑的铃铛,铃铃铃地在头上跳跃起舞,铃铃铃——铃铃铃——化成一万根针扎进神魂,她曾以为自己有心。 她睁开眼,掌心狂龙暴吼而出,凿破鲛木密栏抓出一只残废地神,悬在她眼前。 “伟大的神明啊,”时想容的声音冷漠而平静,然而就像静水下的渊鬼一般,极端痛苦,她盯着那更为痛苦的残废品,庄严又鄙夷地说,“我恳求您赐我安稳,令我回到初生。我恳请您宽恕我的罪过,我恳求您原谅我所有的过失。您是如此伟大,您是如此仁慈,您是如此地无所不知——” 潇潇雨里,凉珂城中的所有屋宅房梁中央,纷纷一亮,像野兽的眼睛,回春堂的玉琮也随着时想容的念诵发出幽光,缭绕在那残废地神的身边。 才从狂风帮手里拿来的玉琮里飞出几枚珠子,在飞出的瞬间开枝散叶,成了几株不同姿态的花木——那是鬼族的鬼丹! 鬼丹一入地神的口中,他便极其痛苦地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 紧接着,他眼中烧出了炽热的火焰,那火毒蛇般爬满了地神的全身,在他心口处凿进去,撕咬起来。他就像一条鱼一样痛苦地挣扎起来,那眼睛里却竟然渐渐焕发出了温柔的神采。 “神明啊,我恳请你赐我安稳,令我回到初生……” 形如怪物的地神痛苦万分地从喉咙里溢出一句答话:“……应……应许于汝。” 他的身躯在烈火里迅速地烧成了灰烬,那一声应允之答又在极端折磨下说了出来:“应……应许于汝!” 火光中,时想容的脸暂脱刑罚,复归了初生之貌。 一颗火红的珠子掉在了地上,哒的一声。 雨仍然在下,雷像伤疤。 作者有话说: 呀。 第33章 五非 览古念今 长街上有什么东西飞掠过地,窸窸窣窣,更漏子敲了三下时,雷声长响,客栈里明韫冰猛地一抬眼,似有所觉。 他正坐在瓦窗下看雨,雨幕中微光明灭。天雷如怒。有潮冷的水汽打在他脸上,他长睫轻摇,耳边的和光同尘忽明忽灭,把那张脸照得美如素月。 他手指边牵着蛛丝般的念力灵气,和桌案上阿芙花半个时辰做好的一个窝里的大雪的妖丹连在一起,是简单的疗愈术法。顾仇化成一个巴掌大的小人,也窝在大雪的脑门上蹭睡蹭灵气。 阿芙正坐在一边倒茶——把一杯茶从四个杯子里依次转移——因为实在是太无聊了。 不是,这人为什么不说话啊?到底谁才能跟这种人聊下去?他到底怎么相处啊?太难了吧!戳这半天,阿芙是不敢问不敢说还不敢看,人都快憋疯了。 也就没留意明韫冰一眼之下,在暗夜里飞速应召而散的数条鬼影。 正在屋里的气氛快要滴水成冰时,门口有人敲了敲。 阿芙如离弦之箭般钉到门口,轰的打开门,感激涕零道:“啊!是潇洒公子!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梁落尘还维持着敲第二下的手势,闻言奇怪地收回手,没想明白谁是“小傻公子”,就被阿芙热情万分地请进去了。 茶已倒好,梁落尘也不忸怩,就席坐了,对着星星眼的少女温和一笑,而后试探性地看向窗下的明韫冰。 “那姑娘醒了。”他开口道。 明韫冰就跟耳边刮风似的,没动。 略有尴尬,阿芙看去,梁落尘却没生气,微微笑道:“不才是游医,走东走西做些小生意,姓梁,单名一个潮字。三年前我在此地遇见一人,因当时家事急归,不曾细问名姓,近来复归,却不见其人了,是以客居。” “我叫阿芙,”阿芙连忙道,“是红颜村人,我父母被怪物给害死了,是父皇救了我一命。我也不知道父皇叫什么,你有胆可问他……反正我害怕……”越说声音越小。 第84章 “父皇”二字一入耳,梁落尘神色就微变,片刻拾掇好表情,才复又看明韫冰。 明韫冰的侧脸就像岸边冷兰,每一根线条都优美得不近人情。他扫了梁落尘一眼,说道:“本尊脱离三阶,不伏辖制——你所为何事?” 梁落尘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便把虚的都放了,犹豫一会儿,道:“日前我进门来,在那帮匪徒的镖车上看见许多匣子,有碰开的一个里面,有一只人手。此地莫名阴森,我在想……他们会不会正在做什么勾当?” 他说罢,恰好大雪醒了,看见桌边坐着个美男,顿时精神抖擞,尾巴在别人手上蹭来蹭去。梁落尘看了明韫冰一眼,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大雪。 “先前那偶人来抓这雪豹,彼此也相干吗?” 明韫冰略侧身,道:“这是一只灵兽,剥干净皮肉可以做成鬼玺,召活身中偶人之毒的尸首,驱策阴兵。” “冰瓷就是偶人么?”梁落尘问。 他虽然不管朝事,也不结党,但常年游走四海,也看民生疾苦。偶人一事出后,皇帝派苏视和梁陈追查,梁落尘明里暗里若获消息,也会飞鸽传书,告诉他小叔。 他不自觉抬眸,明韫冰恰好走过来,两人的眼神轻轻一碰。 梁落尘忽然浑身一震,模糊不清的记忆刹那清晰了起来——他三年前在此地落难,身中盲毒,遇见一个女人。那姑娘把他救出贼窝,又治好他的眼睛,然而却因梁晏来书急催,他不得不暂别,留玉琮作信物,回了汨都。谁知这一去就是三年,再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而当时因为眼盲,他没有看清过那姑娘的面容,只记得她一身白衣,长发如缎,声音低冷。随着记忆淡去,那印象就愈发朦胧。 但明韫冰这一眼却蓦然像是故人。 他在阿芙身边施施然坐下,应道:“嗯。” 梁落尘暂时定神,皱眉道:“如此,就是有人在炼阴兵了。只是不知道是谁,又在哪儿。” 明韫冰:“先前我等在二楼。” 阿芙虽然听不懂,但这句她知道,便搭腔:“对啊,我们听到他们吵架。有什么‘圣女’,‘殿下’的话,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殿下,什么圣女了。” 圣女必定是帮衬狂风帮的那女妖邪了。说到殿下,梁落尘便又是好一阵头疼,别的不说,满朝殿下,除了梁远情那个跟谁都开心一家人的,哪个都视他如眼中钉。 而不管是哪个殿下要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梁落尘都最好不要掺和,否则难免又招事端。 他沉思之际,没看到原本躺在窝里睡觉的小鬼顾仇顺着他领子飘了进去,化为他后颈上一块巴掌大的恶鬼印。 明韫冰手指一合,一张微缩的凉珂图景便打在梁落尘眼前,大雪头上。他道:“鬼渊至阴至广,藏召阴兵最适宜。此地为隘口。” 一片鬼雾散开,露出袖珍的一座黑塔——圣女堂。 “有理。”梁落尘颔首,不经意地,又看了一眼明韫冰。 这一刹那就像狂风吹走迷雾波,记忆里那张面孔骤然清楚——岂止是像,她简直就是明韫冰的五官稍微柔化一些,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梁落尘顿时心中一悸,险些失态,伸手之前明韫冰却如能望心般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他愣了一会儿,才道:“……抱歉。可问阁下贵姓?可是凉珂本地人?家中可有什么姊妹?” 阿芙不明白话题为什么从阴谋直转之下变成人口普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两人,灌了一口纯洁无比的茶。 这时门口一下震响,阿芙应声看去,那合好的门已左右敞开,茶盏上的小城仍然浮着。明韫冰已走回窗棂旁听雨,冷冷道:“请回。” 梁落尘还不知道自己正处于被切片剁碎的高危线上,起身略一行礼,道声“冒犯”,便失魂落魄地走了。 门又合上。 雨沙沙地落在瓦檐上,明韫冰忽然抬起手掌,掌心一片苍白,那疗愈术法已经断了。 鹌鹑似的阿芙才惊叫道:“大雪呢?!” 原来不知何时那布窝里已然空无一物!脚底地板一阵微震,就像有东西在疾驰,明韫冰蓦地眼睫一掀回身——那座鬼雾凝成的凉珂城里,圣女堂上阴云如雨,须臾散开。 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屋檐上,玉琮正慢慢地从凉珂地各个房梁上取下,回到圣女堂中。 这开天阵法的信物其实是冰瓷,但时想容把它磨为玉琮的模样。自古凉珂山恶人丑,无人陪伴,他们怪异又孤僻,注定会倾心于无法厮守的心上人。于是哀爱百年,尽收于祭器。 大难过后,她安然地在此地尝着寡淡如水的寂寞,以为这就是终了,直到命运将那个人带来。 尘世如潮,亦如水,相遇就如同芙蓉落水,覆水难收。 无数爱情将人变得卑微如尘,又或无坚不摧。 时想容生不为人,从未明白过痴守何意。当着旁观者清时,她又高傲又失落,待到身不由己卷入情场,方才知道自己不过世间最普通的一缕魂。 原来我也不比旁人清贵多少。 我也只是那么庸常。 想要站在你身旁,以人的模样。哪怕没有你那样光芒万丈,也好歹不至于令你失望,令你忍让。 她想起将她于一块石头赋灵生魂的那位神明。他在人事纷纭里寻找九百年而不得,她是最后一点希望,被他日日夜夜地带在身旁,上穷碧落下黄泉,却杳无音讯。 第85章 他从来不敢看这故人遗物一眼。直到他决心要沉入人世梦中,才在故居,将冰瓷飞甍放在那棵枇杷树下的石棋盘旁,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了它一眼。 这一眼就如沧海吞云,那样念念而不舍。 冰瓷麻木而空洞的胸腔里似乎有灵气在战栗,须臾,它听到神明低而温和地说:“我总觉得,我欠你一句告别。”它茫然地代谁受着这话,只觉得冷硬的躯壳里有什么正在成形。 那温和的嗓音又转向伤感:“……可我连你是谁都不记得。”它的身躯便被许多温柔的光包裹住,浑身狠狠一抖——就像一株被尘世春风初次拂过的天山雪莲。 就这样来到世间。 心甘情愿地被迫坠落。 ……不记得吗? 冰瓷彼时已被神明走过千山万水的相思线打磨出来一个朦胧的雏形,身躯明显是个男人,而脸庞精细冷艳,不仔细辨别,难以分出男女,只是极美。 它被丢在那里,以有魂的双眸看向世间的第一眼,只见神明的华光长逝于天际。 刚生出的魂魄引它跟了上去,山水奔涌间,错汝的界碑一闪而过。它看见神明在天地之间天雷加身,正受四只凶煞围击,独力难支,心中极痛,竟冲破杀阵蓦地扑上前去,接了一道凶猛天雷,小腿当即劈碎两尺。 杀阵中央的神明低头瞧见它,眼中微微一动,叹一口气,无奈道:“你有魂了。是我不好。” 他信手一挥,金光便将冰瓷拉到一旁,化为刀刃,极快地将它塑成了一具柔美的女儿身,脸庞也与前略有不同——只是改不了太多了。 她听到神明如春水般清澈的声音,在恶雷之中分外温存。他道:“原也不该拿你当寄托,寄托不能,如今却弄巧成拙,是我思虑不周……抱歉。既然已有魂,便许你个女儿身,往后红尘万里,自去寻个知心人罢。” 话音刚落,无数雷电便无情地落下,将最后一位神明献于天地之间的神魂吞噬殆尽! 她在大劫般的地动中看见那澄澈而晶莹的魂散为两半,又两半,调着那四只凶煞的鼻头,飞往她来时的方向,须臾便各自无踪了。 最后一片和光同尘落地时,天地静寂。 她是最后一片冰瓷,辗转多日,栖身凉珂。 开天之阵刚布下时,时想容自己是没有意识到的。她只是发现禾火心沙是从自己身上抽出去的冰瓷。然后便发现这法阵的号令是早年神明放在她身上的——在她还未被赋灵的时候。 他想用这东西做什么?如今他已不在了,这些力量还有用么? 这些,时想容都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既然现在开天阵法的阵主是她,现在她可以用这些念力,那么谁不用谁就是二百五。 鬼渊之中爬出了细细密密的阵法,与圣女堂内更小几圈的法阵相连。 神算通站在堂前,焦急道:“还差九十六只,能行么?!” 时想容袖口甩出冷风:“这要问你们了,何等蠢的出奇。其实偏想早死,不用把鬼帝招来,只管来找我!” “什么鬼帝?!”神算通冤死了,“他娘的根本没看见过,只看见一个多管闲事的男的,扰了老子吃饭的兴致!还抢了我一个娘们。” 刀疤虎跟道:“就是那代亲王梁潮,都传他是当今皇帝的私生子!有娘生……” 还没骂完,时想容一鞭打出,地板爆开一道口子:“闭嘴滚!去把你们主子驮来。” 两个匪徒怒气冲天地爬出去了。时想容一掀裙子坐在阵中,看见另一边藏着哀爱的玉琮逐渐发出微光,右边则是一具少年的尸体,含着定颜珠,唇边带笑,就像活着的似的。 如果阿芙在这里,她可以马上认出,这就是顾仇。 鬼渊里无数孤魂开始痛嚎。阴雨沾湿窗棂,风撕破的窗户纸不停地颤抖。 不多时,匪徒们把一个人抬了过来。 这人坐在抬架上,就像一只骨折的猴子,比真正的尸体还要萎靡不振,矮小而丑陋,身量却像个孩童。匪徒把他慎重地放在一处小阵的阵心,而后退开。 他歪了一下嘴:“别来无恙啊。圣女大人。” 时想容没跟他叙旧,只问:“你心已决?” “如何不决,我等了半辈子,不就等这一天么?”顾平渊嗬嗬怪笑道,“顾家江山,拱手让人久矣,不早一日拿回来,我心着实不安。——真是一报还一报,姓梁的对我们赶尽杀绝,害的我们顾家香火断尽,又皆身中恶咒,怕是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被亲弟弟害得连个全尸都没有吧!” 时想容淡道:“那恶咒是芈族与你下的,太祖不过没掌握好火候,玩火自焚而已。” 太祖即梁昭。顾平渊嗤道:“芈族不也死的死残的残,如今普天下还有个活的吗?都是做人嫁衣的蠢货。” 一旁走出个师爷样的老头,捋须道:“汨都如今有驻守禁军十万,名义上是大将军领兵。但皇上疑心太重,将开国功臣杀的一个不落,且不说如今掌兵的都是些文举出身的书生,兵权又散为四部,等他们得知消息,匆忙合兵来抗,这批阴兵早已杀进宫了。” 顾平渊扫老头一眼:“这位是?” 时想容道:“宫中内应。” “哦,太监。” 那师爷脸色一变,强颜欢笑,脸上的褶皱里却不住地泛出嫌恶,道:“虎落平阳还被犬欺,你既已是亡国奴,还得意什么?就算是如今江山未改,该登大位的轮十轮也轮不上你。你这心狠手辣的贼奸,连亲弟弟都杀,你以为谁能服你?那故太子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呢!” 第86章 顾平渊先是被激怒,听到最后一句,却猛然变色,扭头看着天生一张笑脸的顾仇,脸色阴晴不定。 “有失必有得,”他低声道,“你优柔寡断,连只飞蛾也不舍得捏死,复国大业,如你岂能成事。” 只能由兄长来下这个狠手了。他想。 你不会怪我的。你是那样天真。 时想容却懒得管这些,见重重阵法雷电般乱攒,毒虫般扑上来,躁动万分——渊底每一口石窟的外沿已是刻满了召活阵文,便打断道:“炼阴兵乃至邪之事,将凡人的三道魂元拔除两道,成为恶鬼,此为第一等伤天害理之事。” 且召活后,阴阳势必乱序,是以要拿念力做护佑——念力至纯至善,最适合做各种邪阵的护佑,防止阵主走火入魔,魂飞魄散。 而召活阵名为召活,实际上是“召死”,它拿刚死不久、刚还未离魂的人作成鬼,这样的鬼不是常鬼,更接近于凶煞,一人可抗千兵,但只能活半个月,所以必须速战速决。而顾平渊要用时想容所说的“活鬼玺”,就要受剧痛被炼成“活鬼帝”。 时想容:“你要拿鬼玺为令,便要活剥魂魄,生魂成鬼,不死而死,这比凌迟之刑还要刺骨,只有第一刑平天才堪有此等痛楚,此后你虽有至亲肉体寄居,然则非人非鬼,你可想清楚。” 她说到这,蓦地一只偶人闯进来,将那抢来的雪豹灵兽一把摔下,砸进她怀里。傻不愣登的大雪傻不拉几地四下一看,发现这女人跟明韫冰长得特别像,还以为她是善良妹妹,顿时钻进她洁白袖中开始撒娇。 顾平渊应道:“我将身上芈族的红颜咒折送于你,阴阳乱序之时,混沌大开,你解天刑我拿鬼玺。此后若得江山,无论何事也鼎力相助。” 这就是应了,时想容目光一闪:“决意不悔?” 凄风苦雨里,一道惊雷劈下,顾平渊哈哈大笑道:“有何可悔!” 霎时殿中飞沙走石,轰的一声圣女堂掀了半个顶,三人所坐的方寸之地凌空飞起,大雨之中直下万鬼之渊! 雨线里可见无数石窟,蜂窝一般环绕于渊底黑石上,密密攒攒,每一个之中都有一具惨白尸体,说死不死说活不活,都在鬼哭狼嚎,像被囚禁的幽灵。每一口石窟外都有一圈细密精巧的阵法,吻合山石纹路画就,与不断落下的玉琮气息相连。 又蠢蠢欲动,如有生命的恶灵。 未收尽的玉琮信物自渊顶投坠而下,像倾落的无边大河。 万鬼之渊就像一个巨大的炼鬼炉,烧的却不是火,而是凉珂人百年来的哀爱之念力。如泣如诉,如泪如伤。 玉琮落于一体,渐渐凝于一尊之上,那正悬在时想容头顶。 时想容、顾平渊、顾仇身下皆有法阵,三座孤岛像三个炉鼎支于三方,被横错斜出的石窟间的鬼气托住,在不知何时变得绵密的浅雨中。 大雪茫然地上下看了看,被时想容一把扼住下巴,随后从正四方飞来四道阵线生生打进脊梁骨,叫都没叫一声便悬了起来,暂且作成“活鬼玺”,躯壳里暴出万道金光,御住那召活带出的阴邪鬼气。那一瞬间所有的尸首如被雷轰,目眦欲裂,纷纷往前一撞——没撞出来。 那石窟前明明无所遮挡,但空气中就像有一道冲不破的栅栏似的,挡住了它们的暴动。 大雪翻了眼白,眼珠变红悬起,成了个残破令具。 时想容将玉琮念力送往顾平渊——他座下的法阵是抽解恶咒的,便从那萎缩的身躯里解出了一行鲜红的芈族字。阴惨无比。 那是梁昭借芈族给顾家下的恶咒,叫做红颜。它让每一个顾家子嗣都长不大,维持幼童身板直至死。 这个过程显然不好受,顾平渊额上青筋绽出,肉体就像水涸的土地一般皲裂开,那魂灵也渐有不稳之势,被顾仇肉身之下的代生阵法抓住一点,就要刮去。 天上四坠的玉琮渐渐收合,那柄合玉琮被时想容伸手把住,她正欲施力打开混沌,点活所有死尸,忽然浑身狠狠地一哆嗦,猛地丢开那东西——那假冒的玩意顿时在山石上砸成千万片,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手上刹那被鬼气吞噬,转眼指尖烙下一枚恶鬼印,这玩意见缝就钻,一钻就入,比蚂蝗还要可怕。没两下,骇人的荆棘已经从指尖一路抓到喉口。明明她没有肉身没有感觉,却还是感到冷硬的冰瓷里就像钻进了细细的刀口,在沿着每一道纹路切割,要把她活生生地撕裂开来——时想容猛地一仰头,兜头一道荆棘就霍然入眼,顷刻打破冷雨抽在她额上,震破天地,这一抽之下,被神明赋灵而生的魂魄竟险些就脱离了瓷身! 时想容整个人往后飞起,轰的一下在山石上砸出一个深坑。 极强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死死地压住所有暴动的尸首,那光华盛处合为真玉琮,但旋即被一只苍白优美的手拿住! 一只黑凤凰从铺天盖地的黑雾里飞出,接住了鬼帝的身子。 早有瘴气从头顶纷纷袭下,鬼雾以看都看不清的速度猛然覆没了四面崖上的所有召活阵,又在壁崖上翕动如潮,合为黑色大浪,万鬼之渊就像被蓝鲸一口吞下,骤然无光。 黑凤凰高鸣一声,一口把那悬在半空的活鬼玺吞了,顷刻间化为雾气,一飞几丈,腹中怀着雪豹,悬飞在了一块凸起的虎牙石上。 第87章 时想容咔嚓一声扯断顺着手臂裂口往里钻的渎神,往渊底一摔,冷冷无声,抬起双眸,顺着大风和细雨,终于穿破华年,和明韫冰对视了一眼。 一般的面貌,如出一辙的森然凄艳。一边是冰作的思念,一边是冷然的恶魂。 明韫冰以帝王旒冕束着发,一身鸦翎般乌黑的玄衣,恶鬼大片大片地藏在金色暗纹之中,就像一只用来祭旗的恶孔雀。 他打量完时想容,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那是一个会让任何人打冷颤的皮笑肉不笑。时想容眉头一皱,他已抓住鬼渊阴阳之序的命门狠狠一拉—— 咔嚓——咔嚓——! 这次没有梁陈来给他一箭,九千多口石窟竟然就这样被他生生拽塌了两层,鬼渊就像被抽皮拨筋的龙一般翻滚了起来,痛吟苦啸。霎时山摇地动,乱石漫天风打头。 ——这神经病!时想容银牙咬碎,浑身上下不断地被鬼气拉走召活阵的权柄,索性破釜沉舟,抬手甩出千丈冰棘,破开雨幕直打明韫冰! 第34章 五非所愠 香魂似漆 顾平渊那边几乎是惨叫道:“时想容!” 他那红颜咒解到一半,正是要念力护持,如今被打断,简直生不如死,这一声真是肝肠寸断。 时想容猛然回首,兜头一打,顾平渊与顾仇的法阵都且飞到偏僻一角,她袖中冰蛇咆哮而出,转眼就有十几丈长,几人合抱大。 她一步踏上蛇头飞身而上,手中又出一把长剑,披风而去。骨节咯吱咯吱之间,所有石窟上几乎都要结冰,尸首也面色僵冷,哆哆嗦嗦地立了起来。 石窟前的咒文纷纷流转起来,也有些挣破鬼气的桎梏——并不少,便纷纷刺出冰箭,铺天盖地从八极刺来,围剿鬼帝! 黑凤凰翻身一转,翩跹如蝶,避开几十支冷箭,明韫冰手中一收,荆棘便回到心口。而时想容的鞭势一到他身上,他便徒手抓住,狠狠一拉。力道如此之大,时想容根本没料到,来不及松手,连人一起被拽了过去,心念电转之际,伸手自冰藤根部狠狠一拍,刹那冷气顺着长鞭爬到顶,那被明韫冰抓在手中的鞭梢便蓦地钻出一点灼热的东西,像一只恶毒的小虫,冷不防把他的手叮了一下,皮肉嗞嗞地绽得焦黑—— 原来是专门克鬼的凛铁。 正常人都会吃痛后都会猝然松手卸力,谁知道明韫冰根本不正常,他看都没看一眼那伤口,唇边露出一个笑——就像一只看见兔子挥箭的头狼,身后附在石壁上的鬼气顿时扑出成一只巨爪,将时想容抓在了半空中。 折断冰棘。 寒冰稀里哗啦裂开,而凛铁的灼伤却已将明韫冰的手变作焦黑,他随手一丢,将碎冰洒向渊底乱石。 风雨不断地刮,时想容垂眸,和明韫冰那足以冷冻温泉的眼神一触,便是止不住的心惊。 虽然知道明韫冰来凉珂绝无好意,但这人来这里横叉一脚,着实是吃饱了撑的。她先前在离思湖底确实想算计明韫冰,把他弄死了反正有益无害——千年来所有神明都是如此恪守规则,鬼族至恶之徒,万戮而不解其罪。 再者,要不是他大逆不道,那天刑怎会把她错认为鬼帝,将本应该给他的第二刑由她受顶了?! 她寄托于世的片刻温存,被这可怖的劳刑击得粉碎! 所以明韫冰能死最好,死不了也别想好受!不撞上的时候还好,但时想容一旦发现明韫冰在第三阶天逃那第一刑,作他的孤魂野鬼,便忍不住要阴他一把。 笑话,无毒不丈夫! 不过时想容没想到的是,明韫冰宁肯放着梁陈不管,也要先跑来报复。 以时想容本身,她是绝对打不过鬼帝的,废话,她自己原身最初还是明韫冰雕成的几片屋瓦装饰。只不过被神明赋灵,又被开天阵法温养了一百年,现在凶煞灵兽都青黄不接,所以她算是矮子里拔高子,勉强可以应对而已。 放在神陨时期,她估计连寒蜮都进不了。而明韫冰却是寒蜮大悲宫之主,一眼可御万千邪煞。 不过明韫冰从一千年以前至此,受了几乎满一千年的第一刑平天,原来的刺猬几乎要被削成个汤圆了,又在先前的十叠云山里耗力太过,时想容这才能跟他相持不下。 她一思数念,那鬼气突然被破,一条晶莹的蛇咬破毒雾冲了出来,额上金光乍现,犹如神明点化。明韫冰微微抬眼,见它在崖面上迅速地盘了一圈,蛇腹碾过之处鬼气皆散,召活阵发出白光,流散而下,在空中凝成一张巨大长弓。 时想容化出双剑,挽剑如花,在心口叉字一划,那双剑便像淬了火似的,神光熠熠,杀鬼灭魔。 神明之魂! 光华照处明韫冰脸色微变,那光如火,就在长弓弦发处划出一道雪亮长箭,冰蛇吞风而去,闪身一弹,就把那炽烈大箭射来,阳序大盛,黑凤凰急忙躲过,动作之大险些把鬼帝甩飞,山石上霎时剜出一个层层叠叠的卍字坑! 黑石溅为沫。阴风如怒。 凤凰长啼一声,退开许多,刀风剑雨追杀而来,明韫冰的黑眸微动,并不慌张,看出什么,只冷笑道:“哦,他给你赋的灵。” 时想容不置一词地乘蛇而来,剑风厉厉,狂澜般杀去,豁然割破了明韫冰纯黑暗金纹的袖摆。那凤凰飞过之处,鬼雾黑海般流荡而下,把石窟淹得好比受灾,与召活厮杀。 第88章 时想容指尖那个鬼印愈发扩大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神魂不稳,仿佛要被捏碎,登时心焚,口中念诀,登时便有一具尸首从口中吐出一支冷箭,嗖的一声,转如灵蛇,极难闪避——所幸黑凤凰躲过,另一支暗箭却闪躲不及了,那冷箭顿时刮出尖锐风声,擦伤了明韫冰的脸颊! 明韫冰在大风里冷冷地回眸,凤影划过山上的一排石窟,那一瞬间他长发散乱,眉目间有种触目惊心的冷然的美。 时想容心中计较着什么,忽然瞄准一个空档,手中长剑瞬间合为一把无弦大弓,又自心口拿出一样东西。猛然射出! 那箭矢尖处冷如寒芒,势如千军万马,又有冰蛇狂舞,上下盘旋,一箭而去,直接钉在明韫冰肩头,数条冰蛇刹那化为一只巨大的冰凤凰,简直就是卯足了劲把那芝麻大点的黑凤凰往山崖上狠狠一拍,震起巨响。 巨响里玉琮脱手,光华复又照临万鬼之渊。 闪电劈处,天摇地动,上下惨白。 冰凤凰霍然消散,一条冰蛇往光华大炽处一咬,又游回到顾平渊法阵下盘旋,口中正含着盛着念力的玉琮做护佑。 时想容闪身掠去,斩草需除根。这万鬼之渊有一处的石窟形状非常特别,也不知道是人工穿凿的还是自然鬼斧神工,形如凤凰之首,洞口就是大开的鸟喙,方才明韫冰就是被拍到了这里。 这凤凰石窟明明是召活阵的阵眼,却没有放着尸首,仿佛在等什么。 石窟不深,里头有枯藤烂树,鬼雾攒动的尽头,明韫冰被里头涌动的枯藤合抱住,贴在一处石桩上,额头一线鲜血,脸上一道擦伤,肩上焦烂开来——方才那是凛铁铸成的箭。 召活阵的权柄摇摇坠坠,在这两人之间游弋,不明白哪个才是阵主。 明韫冰掀起眼皮:“这儿空着葬你自己?” 时想容手中的弓弦又化回双剑,冷冷道:“地方不大怎配款待我主?皇陵还是不必想,此地你就凑合些——再怎样也比死无葬身之地好得多!” 话音未落,九千多口石窟外的咒文就各自探出爪牙,应阵主之召,一并刺入这阵眼之中,就像九千多只毒虫似的,把明韫冰当了碗祭阵的血! 时想容道:“既然你要送上门来,就别怪我无情了。” 凤凰石窟处正缺少阵眼,明韫冰恰好补空了,拿他当祭品炼出来的阴兵想也不用想,必然势不可挡。再者,时想容想趁混沌时剥走第二刑,天道一向恨他,拿明韫冰作祭,说不定就还给他了!思及此时想容掣剑如风,刹那交叉插进他心口,顿时鲜血喷涌! 两张若妖若仙的脸凑在一起,眼中是旗鼓相当的森然。 明韫冰眼底微动,竟然泛出一点冷嘲的笑意,不怀好意地称赞道:“手艺不错。” 这夸的其实不是她,但无论如何都令时想容恨怒。她面无表情地说道:“离思湖底没一次钉死尊主,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明韫冰回道,“学艺虽不精,调嘴弄舌却登峰造极。你说到底是你性本劣,还是他失手太过?” 时想容冷笑:“我只是被他赋灵,又不是他生的,少疯魔了。再者,我就算是劣,也劣不过你这模子的万分之一!” 明韫冰赞同道:“这话有理。” 他明明败北,却毫无落败之色。时想容早知明韫冰无恶不作狡诈万分,顿时警惕起来,握着的那剑刹那融化,成了几枚尖锐的小钉子,寒气直冒——冽钉,正要直扎入明韫冰眉心,她的手却像被什么东西网住,钉尖堪堪擦过明韫冰的眉骨,擦开一道血痕。 那是方才打在她身上抢阵的鬼印——此地召活阴兵,时想容活气不足,必然要靠念力,无数中毒的尸首在成为阴兵那一霎那可以混淆阴阳,抽剥天刑! 那天刑就是时想容身上的附骨之疽,恨上心头,几乎想将明韫冰杀之而后快。 外头冷雨飒飒,顾平渊的惨叫停了,她回眸一看,红颜咒已被缚在阵法中央,顾平渊的身子强撑着,死死地顶着天幕中互相撕咬的阴阳序。 ——不能再拖了! 时想容手掌一震,石窟上密密麻麻的阵法爬了过来,刹那阴阳序乱,混沌开了! 石窟内所有欲死不死的尸首都哀嚎起来——召活就像毒手一样将它们的残魂拽出,强行挖空每一缕魂元的下两道,要将他们从人活生生剥成鬼! 玉琮感受到这无边苦楚,登时散发出巨大的光芒,把渊底照得如同白昼,想要竭力地缓解疼痛。然而却如杯水车薪。 阵眼处,时想容浑身簌簌——混沌之中,她身上的劳劳刑也被催动了,脸上光滑的皮肤下就像有虫卵在爬,蠢蠢欲动。 她正冷时,看见明韫冰忽然眼睛一弯,露出了一个相当恶毒的笑。 然后他假惺惺地说:“你没听说过,炼阴兵是伤天害理的事吗?” 雨在狂飘,漆黑的符文趁势爬上了明韫冰的手背,从他衣袖里钻进去,附在那缺少血色的皮肤上。 时想容死死地皱眉:“方圆百里最伤天害理的不就是你?” 一声惊雷,鬼雾忽然压下,顾平渊一声凄厉惨叫,一缕魂灵被活生生地挖空两道。时想容皱眉——那念力可以缓解疼痛,再怎样不至于这么疼,方才隐约浮在心头的疑虑也翻了出来—— 明韫冰到底来干什么的?他真是被那几个匪徒引过来的吗?要不是他自己来,时想容其实跟他从未晤面过,难道他就想来看看自己做的怎么样?——他有这么闲得慌吗?有那功夫还不如去勾引惨遭他欺骗的梁陈,虽然那不像是纯粹的真人,但不比对着张自己的脸乱斗来得痛快? 第89章 时想容是在离思湖算计了明韫冰——要是真品碎了,那赝品还能叫赝品吗?明韫冰这人阴毒无比,记仇是一方面,但能记仇记到能丢掉跟勾陈那么像的一个人来找她报复吗?时想容还是寒蜮八十一道门上的冰瓷飞甍时,明韫冰可是活脱脱的一个昏君,跟勾陈上宫定情后此人就是一行大写的“从此君王不早朝”。 电光石火间,时想容忽然想起,前半夜里禾火心沙与她的感应曾经断过一段时间,不过时想容一直没留意,因为那段时间劳劳刑把她变成了一只怪物,她正在“治疗”。 此时却猛然明白过来,禾火心沙被此人替换了!那玉琮之念力不是真的! 混沌大开时,阴阳乱序,生死逆转,万鬼之渊会极快地陷入动荡,除非灵气雄浑至大,否则根本无法收拢回这一盘散沙。 也只有这时候,顾平渊身上的红颜咒才能彻底脱离,祭掉天刑,时想容才有机会将第二刑剔除。这种回到上古的混沌状态里,可以试着拔除身上恶咒——哪怕是天道的。 笑话,天道都能认错人,为什么不能剔除! 但世界上已经没有神族,不可能凭人力定阴阳。所幸时想容这里恰好有玉琮收的百年念力,它可以一力定乾坤,将乱序的阴阳复归。 但现在玉琮被明韫冰扣住,召活也被他用鬼印抢了大半—— 渊底枯草乱石拔地而起,混沌时万物都似开似合,每一寸空间就像狂风中吹得又散又合的幽魂,石窟则像一个个老怪物的瘪嘴,被解魂的尸首在其中森森地嘶着哀嚎,一处洞口里头阵法狂转,鬼气刹那揪出残魂,直送凤凰石窟——正被明韫冰收住! 那召活顿失目标,只好随着缺德的鬼气追来,化为漆黑的狂乱咒文,从四面八方爬向明韫冰,宛如黑虱般涌进来。 召活阵最主要的用处就是把魂元剜空,如今却被明韫冰生生止住——这就跟你生孩子生到一半,偏偏来了个神经病要你别生了跟他起来打劫去似的。 但最主要的是,止住一个召活阵就会损耗心力,更别提这里有九千多个——所以明韫冰到底想要干什么?就是单纯地想死得烦人一点吗?! 饶是时想容素来冷静,也忍不住心中大骂他神经病。 猎猎大风中,时想容的衣摆被吹起,人被千钧重的鬼气制在了阵眼石窟前。 九千多具尸身在动荡中野草般晃着,顾平渊那个召活没被明韫冰引走,他已被活剥了大半,半鬼半人,目光涣散。 飓风中,红颜咒冷不防飘到时想容身上,将那劳劳刑冲了一半,顷刻间她一半面容就恢复了正常。 本来召活同时,时想容可以剐出那恶毒的天刑,如果念力充沛,说不定还能修出肉身,不为无情石。如今阴阳乱序,却只引来了天刑的惩戒,而未见其离——因为明韫冰抓走了召活阵的大半! 此人千刀万剐不足惜! 时想容眼中一阵杀意,恨不能眼化刀劈死他。 明韫冰则好整以暇,十分善良道:“你想修成人身,我教你个法子吧。” 时想容手中一重,没挣开那鬼雾的拦阻,想脱身也不得,只好咬牙道:“敬谢不敏!” “我要教,你就给我听着,”明韫冰笑道,“我告诉你一句真话,不管你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好的办法就是拿自己当第一等,认旁的作下流。而既然他们才是邪物,你又何必非要个人身?不应该是他们要死要活来当鬼么?” “如此说来,倒通情达理。”时想容冷笑一声,“不过鬼帝我主,这话你对着领神大人,说的出来吗?” 明韫冰笑道:“你操心得真多,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人都死了,自然比不上你的翩翩公子。” 时想容牙齿一咯,登时被说中,仿佛心中最不堪那处被狠狠一拨,心神大震之下掌控不及,鬼印咆哮一声,召活的权柄便彻底被明韫冰撕走! 所有召活阵顿时认他为阵眼,附在了他身上,漆黑咒文一拥而上,把他画成了一尊活生生的邪神。邪法却都被明韫冰止住,停在了半道,他很有礼貌地道了声谢,鬼气化掌,一巴掌就要把时想容打送出去—— 时想容一声低骂,闪电般见缝插针,将冽钉打入明韫冰眉心,下一秒她自己就被狠狠地扫了出去。无数召活顿时淹没进去,冲入鸟喙,把这座山的咽喉塞了个满。 猝不及防地,雨停了。 但混沌未合,顾平渊骤然被打断,正处于非人非鬼的形态,魂魄一股脑被代生塞进顾仇的身体,还未适应便大喊:“怎么回事?!” 时想容这辈子脸色没有这么难看过,放出几道银蛇,却冲不破那被召活阵法和死尸魂气重重围住的石窟了。 明韫冰控着这九千多人的生死,玉琮也在他身上,又不定阴阳,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时想容总算知道为什么上古神明要把此人剐一万遍了,就这种程度,十万遍都不为过! 什么垃圾玩意。 阴阳混沌界待久了神魂会疯癫,渐渐就会失智成疯子,对明韫冰自己也没好处,更何况他还在最邪的阵眼,所以——他到底是不是有病?! 时想容带上面具,手中的鬼印还在被不断蚕食,这玩意印久了就能受他帝令驱策,那神经病记仇,到这时候还没忘记反咬一口!她烦不胜烦,恶狠狠道:“鬼帝进去了!把阵抢了!” 第90章 顾平渊:“发什么疯?把他杀了啊!” 你当是只苍蝇说拍就拍吗?时想容回身怒道:“杀不掉!”普天神明从一千多年前就开始杀都没杀掉,她哪行?!她只是一块小石头而已! 她先前用过一缕神明之魂作弯弓出击,在明韫冰身上擦出过细伤。时想容试着念诀试探,还未念完,便觉那边一阵暴动的气息反扑来,力道之恐怖,险些把她整个瓷身都碾碎! 她顿时闭了嘴,不敢再试,顾平渊问道:“现下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鬼都不知道那神经病想干什么!时想容一瞬间脑中转过十几个念头,最后当机立断道:“去找梁陈。” 顾平渊不解:“梁陈?奉亲王?找他有什么用?” 时想容张口正想说话,正当这时,石窟里的人口中纷纷吐出一口清气,合为一口微金的大锅,倒扣在了鬼渊之上,从石窟上飞出一把藤,如箭般直凿入对面石窟顶,须臾又是一根,又是一根。 混沌在藤萝薜荔狂涌之中撕开一个口子。 顺着这植物可以上去!时想容顿时一震,一把抓住顾平渊就往上掠,掠出大阵还没几丈,挂住了他们先前布阵用的麻绳,再看时,底下便层层叠叠,盖得厚实了。 那一袭人世,不多时都被拦在了上方,万鬼之渊便无日无月,连同一个疯子,埋入了一片无序的黑暗里。 作者有话说: 疫情之下,大家一定保护好自己! 第35章 六不惜 爝火不息 十里城。 府衙牢狱里一阵骚动,一堆人被推推搡搡地摔了进去,跟监狱里已经窝了一天一夜的兄弟千里相了逢。 这拨人脖子上都有黑旋风的刺青,是狂风帮无疑。 第一拨有四个,乃是奉亲王大人从秘境里带出来的寻宝贼。第二拨则有十二个,乃是奉亲王大人坐着仙鹤回来路上,他正在那伤春悲秋,低头一看,就看到这群人拉着车正在密林之中努力开路。 那叫一个筚路蓝缕,鬼鬼祟祟。 梁陈一瞅见,当即就从空中打下十二道金风,一路把他们加急抄送县衙府。梁陈休息足了,那风雄浑有力,一众贼人还以为天外飞仙,吓得倒地不起,那车在风中散架,填了周大人一整个院子的木匣。 几个夜班的侍卫如临大敌地奔来,被满院子稀里哗啦的长方形匣子砸的一头雾水,还以为天上掉宝贝了。 然后又是一阵微风——梁陈也跟着回来了,衣摆如镶仙气,飒飒落下,恍然若神明。 不过这神明的错觉也就一瞬,梁陈随即一打扇,扭头叫破幻觉:“别睡了起床了干活了!”然后扇出一道风轰然而去,硬生生把一整个府衙还在沉睡的人都震醒了——死缺德的浑然不觉,兴致勃勃地松开手,华而不实的扇子顿时化光飘了。 侍卫们立刻把几个贼人按住,扭送到牢房。 此时天明不明,梁陈无端打了好几个喷嚏,肯定是后房里苏视跟徐晓晓加上两个侍卫长在骂他。 “哎呦妈呀!!这什么啊!!”一个开匣子的皂役冷不防跟匣子里惨白的尸体打了个照面,那尸体还突然眨了一下眼睛!当即摔了一个屁股墩,吓得在寒风三尺中出了一身冷汗。 其他人还在摸匣子的人一下子一蹦三尺远,互相抱住汲取活人的气息。 瑟瑟发抖的包围圈中破开一个口子,梁陈缓缓走出来,久久地凝视那奇怪的死尸,皱起眉。 日光倾斜,树影婆娑。须臾,春风如醉。 ——睡到一半被梁陈一巴掌风扇醒,苏视愤怒无比! 如醉的春风也没能让苏大学士的怒火降下来,他急急忙忙穿好衣袍,走出去,发誓一定要在姓梁的脑袋上敲一百八十个叠起来足以插天的包,然后让他一路顺着那被揍的战果上天去吧! 为表决心,苏视还特地在冲出去的路上抽空把荔三百拆成了一枚适合行凶的锤子。 他左右没找到梁陈,抓了个人问,才知道梁陈跟刚爬起来的周大人一起去牢房审人了。 苏视一路找到牢房,还没进去就听到一声惨叫。 他一边“啧啧啧”一边心想“非人哉非人哉”,抬脚进去,便看到周大人摔了个大马趴,灰头土脸地被从稻草堆里扶起来,脑门上还沾了根秸秆。 边上放了两把梨花木交椅,扶手镶金,一看就是梁陈屁事多——此人现在就坐在上面。 对面几个行刑架一字排开,吊了十几个赤膊的人,脖子上皆有黑色刺青,那玩意是入伙标志,就跟考上科举就领个印信似的。 这帮人脸上一水儿的宁死不屈,脚底板跟胳肢窝正有皂役一脸麻木地用鹅毛挠,但一脸扭曲,因为笑不出声——嘴巴上贴了个一寸见方的失语咒。 用脚想也知道是谁干的。 苏视一腔怒火转眼就忘了,皱眉道:“怎么回事?哪儿抓的人?” 梁陈幽幽道:“你问我干什么?问你后面那个人。” “我后面哪有……”苏视转过身去,当即惨叫成了一只被抓住脖子的鸡,“啊——!!!” ——他霎时跟一个竖起来的方匣子里的人来了个“耳鬓厮磨”,鼻子都差点贴上了。那玩意脸色青白青白的,少说也死了几天了,眼珠却冷不防翻开,朝他抛了个媚眼! 苏视明显地感觉到这东西就像一把有毒的冰,想疯狂掠夺他身上活人的热度。 第91章 他癫疯发作似的弹开,一阵语无伦次,声音好比尖叫鸡:“这是什么鬼?!活的还是死的?!怎么眼珠子还带转的?!” ——刚刚周大人就是被这东西吓倒的。 梁陈笑够了,道貌岸然地正色:“不确定,不死不活吧,我怀疑是中了偶人的毒。一摸就中毒那种。” “圣女干的?”苏视回过味来,“你说那‘新鲜尸体’,就是这种东西?” 周大人颤颤巍巍地瘫到座位上。 梁陈摸下巴:“也许是,也许不是。不过我看过了,这些‘尸体’大都中毒不超过七天,身上还有一缕残魂,且大部分都是身强体壮的男子……” 苏视心里一突。 梁陈挥挥手,那在贼人面前挠痒的一众人等就退出去。牢房里没上铐的只剩三个人。 他才说:“所以这事儿要么是一个欲求不满的色魔干的,要么是圣女干的。” 周大人迷茫,苏学士怒视的目光中,梁陈突然起身,装模作样的扇子不经意地在周大人的大脑门上一掠,一抹光就停在了他眼前—— 梁陈将一个“止”字贴在了他眼前。 偶人之乱波及到极北之地,十里城中。周大人虽是个小县官,但明里暗里的夺嫡之争中,站的是哪一方都不好说。 世道里都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些风险能避则避。 毕竟人心难测。 那原本贴在贼人嘴上的失语咒顿时钻进去,在心脏处炸开一捧迷醉的烟花,如诗如酒,迷人心魄。刹那所有人只觉得浑身浸没在了温暖的水中,就如退回襁褓到了母亲怀中,不管怎么样都会被原谅,好几个人口中霎时发出满足的呻吟。 梁陈声音就像高窗里打进来的微醺之风:“谁打算先说?” 苏视回过身,一个人软泥般撑起了手腕。 梁陈笑眯眯地把符咒收了,那人霎时流下两行眼泪,低声道:“凉……凉珂。” “怎么说?” “这些‘牺牲’是圣女要的,偶人是靠她给的一块瓷片成的,但据说心中还要有劳什子的怨恨,不太懂。那人自己拿了瓷片,可以自己选择什么时候偶人化,就成了没有神智的偶人,这时候它就大肆杀戮。被它弄死的尸体,带回凉珂。——帮主说要头七没过的,只有那个期限之内的才有用。” 苏视:“如果是炼阴兵的话,这个要求确实符合。” 那人又道:“具体是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们只是跟着大哥一起做的,帮主跟副帮主都被那个女人骗进什么幻境寻宝去了……” 好巧不巧,被骗进去侥幸还没死的几个也就在他们边上。梁陈对他笑眼一弯,那身高七尺、满身虬结肌肉的匪首就自动开口,比应声虫还快。 这技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苏视简直叹为观止,觉得梁陈哪怕不是亲王,也可以靠拍花子这一绝技吃喝不愁了。 “那女的说保证答应我们殿下,帮他拿回顾家江山!” 此话一出,梁陈顿时跟苏视一对视,从对方眼里都看到了一丝惊心—— 前朝的国姓才是姓顾! 但前朝的皇室子孙都被太祖赶尽杀绝了,且当时梁昭为了防止夜长梦多,还令芈族向他们的子嗣下了肉体永远不可长大的红颜毒咒。 他们明明追查的是三皇子梁斐,谁知道又从狂风帮的匪首口中问出了前朝余孽的谋划,难不成这圣女同时在与两方势力周旋?!她有那么大胃口吗? 最坑爹的是,这两方,还真说不准阻止哪边更迫切一点。 梁陈又问:“这殿下,是哪位?” 苏视皱眉——他们其实这次来极北之地,其实还有另一个秘密任务,奉梁晏之命,他们正是来追查前朝余党的,据说那是故太子顾仇的一队残兵,一直春风吹又生,宛如打不死的小强。 但万万没想到这顾仇人长不大,但竟然跟另一个头大脑小的巨婴梁斐间接合作了! 他们彼此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就算谋反,那最后不也得彼此分一杯羹吗? 圣女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她又想要什么?梁陈可不信那女人有那么大心胸去纯做慈善。 匪首却吐出来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殿、殿下乃十二王……” 梁陈没听懂:“什么玩意儿?” 博古通今的苏视解释道:“前朝那亡国君……他生了五十个,太子顾仇是嫡长子。其他的子嗣,封王的时候要那饭桶赐字——试问一只玩物丧志的饭桶能赐什么好字?他从头到尾按年龄一二三四封下来,封了四十九个。” 梁陈:“…………………………”世界上竟然有人比我还平淡朴素。 “没记错的话,十二王叫做顾平渊,他是宫女所出,人非常不起眼,泯然众人那类,不讨宠。对了……当时他的封地就是凉珂!” 两人对视一眼,苏视又说:“当时先皇派我叔父去四地围剿前朝余孽,按照我叔父的性格,不可能谎报军情,顾平渊出逃在外,当时绝对是被我叔父结果了。要么就是他用了什么障眼法。” “有理,这个障眼法或者替身法,八成就是圣女教给他的。此后他一直伺机而动,假借故太子的名义谋反。”梁陈点头,又问:“那圣女什么来历?” “不知道……”匪首说,“她在凉珂已经很久了。是她主动来找殿下合作的。我们只知道她的名字。” 第92章 梁陈莫名心下一跳:“她叫什么名字?” “时想容。” ——时时念,难想容。 梁陈一时怔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能瞬间明白这名字的寓意……密折境中,那玩意在明韫冰口中是个赝品,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但梁陈还没想明白,耳下却突然一麻,好像有人在那儿吻了一下似的。 冰凉的。 他伸手一碰,心中却一动,紧接着一种紧密的联系从遥远的彼岸抛了过来—— 他眼前马上闪过一片空落落的村舍,跟着知道了,那端是明韫冰,他正在看这个世界。他还清晰地感觉到明韫冰的神魂非常非常不稳,就像一口即将吹散的气,他很虚弱,非常虚弱。 可他在无所谓地走动。 为什么? 为什么? 沉重的伤痛与苦楚从那端传来,并不会令梁陈真切地刺痛,但他就像从清澈的水面窥见了一片噩梦。 他摇了摇头,像想把这联系甩走似的。 然而无欺,天涯海角不欺君,光靠甩哪有用? 梁陈便只好想别的转移注意力—— 时想容跟顾平渊合作,她帮他炼阴兵,那她能得到什么?她又要鬼丹干什么?跟梁斐有关吗?再有,那召活阴兵的阵法,可以令阴阳乱序,但需要一万尸首。这样岂不伤天害理? 天诫或许没了,但总有一道铁锏会毫不留情地打在这恶事的七寸上。 梁陈沉思片刻,道:“苏子呈。” 苏视正在满脸严肃地思考中:“啥?” “你知道在上古时候——也就是神陨时期,那时候神明还在,各地都有香火供奉吧?” 这不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吗?苏视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一脸“你又搞什么”。 梁陈:“更早一些,就是神陨的早期,第三阶天还未辟开时。那时候,各地香火是最初的三十三位古神的重要神力之源。那时人间烟火天日益繁荣,人向神明祈愿,神明便还以了愿。——那个时候,只要天诫不过三次,人死之后,七天之内是可以请神还魂的。你知道吧?” “那又怎么了?” “按这个人说的,”梁陈道,“近一万具尸首哪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运去凉珂的?这其中必然有时间差,圣女那边的阵法绝对是把鲜肉先放满再煮,还未启阵,那先送过去的人肯定不能‘变质’,她那里肯定有保存这种状态的秘法,很可能就是炼阴兵的阵法。叫召活。” “所以?” 梁陈的眼睫扇了一下:“所以就是说,这些人还有救。” “你傻了吧?”苏视迷惑万分道,“姑且圣女能让这些人都‘新鲜’,且所有人都无比地想活吧。那么请问,他们拼命地祈愿请神,——那神呢?现在哪个神来应召?” 浮尘里,一缕光照在梁陈眼珠里,他侧过脸。 苏视突然浑身一战,忽然从这个好友身上看到了陌生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种近乎慈悲的,只属于遥远时代里极为纯净温柔的宏大的垂怜。 宛如众神临世时,投向疮痍大地的茫茫一眼。 梁陈素日爱扯淡,喜缺德,给人的感觉虽然没有很不靠谱,但好像总是个严肃不起来的人,距离感就跟没有似的。这一眼里,却好像有些不同了——也不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矜贵,而是想让人跪下礼拜的那种雍容。 苏视还没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梁陈陡然一笑,打破了那形象,他哈哈道:“虽然我不是仙箓盅上有名的神仙吧,但这个信徒还愿的原理,你觉得是不是跟我把明韫冰从离思湖底挖出来差不多?” “他当时不也半死不活的吗?”他又说。 不知为何,苏视总觉得梁陈这句话有些怪怪的。就好像……在说一个不太熟悉的故人。 却忽然想起曾经共过枕席。 不等他看出什么,梁陈又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琮形的白玉,问那要死不活的贼人:“我从你们身上搜到了这个,里面有许多常鬼的鬼丹。怎么,圣女闲了没事,拿别人的鬼丹当瓜子剥啊?” “………………”匪徒道,“……我、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 梁陈一挑眉。 那人便说:“每拨人得令出去抓鸡的时候,就会拿一块白石头,一直随身带着。这东西跟每一个匣子上的一种咒文有联系,可以在里面的常鬼化形的第一时间剜下它们的鬼丹,收回来。回圣女堂后交还圣女。” 苏视没搞明白:“鬼丹能有什么用?” 梁陈想了想:“我也不太清楚,可能问下明韫冰他会知道。” “…………”苏视终于难以形容地看了他一眼。 梁陈莫名其妙:“干什么?” “我说,把人家赶走的是你,三句话不离嘴的也是你,我只是出于好奇——如果真的有意,为什么不发挥你死皮赖脸的天生技能,把人拖住?” “我哪有三句话不离嘴?少胡说八道。”梁陈立马否认:“滚,滚去收拾东西,咱们带这拨人先去凉珂。除了那几个作死谋反的该打,那可还有一万条人命,救人如救火,就你搁这话多磨蹭!有没有一点紧迫感?!” 苏大学士翻个白眼,梁陈倏地把周大人脑门上那个止字咒收了,灵光收放自如,流畅得就像天生的。 周大人这边只是心神一晃,好像走了个神,还以为正直的苏大学士终于受不了梁陈了,转身就走。 第93章 所有匪徒身上的符咒都收了,皆生死不如地瘫着,双目放空。 梁陈正在那具眼珠子能转的“尸体”面前站着,细心观察。 作者有话说: 我造没人看,但还是要更!写完一章好开心hhh 第36章 六不惜 缟月红绡 他看人倒非常一视同仁,不管是对十二洲花魁还是对一具棺材板里的蜡一样的“人”。那张脸都温和得像从未露出过嫌恶。 ——这似人非人的东西严格来说,有些像僵尸。也不知道会不会啃人,梁陈看了看,还是决定不冒险,正想叫人把它扛走,手一挥,那匣子突然就自己爆开了! 梁陈大惊:“这怎么还带碰瓷的?!”随即相当缺德、反应极快地往边上一避。 那僵尸扑出来,刹那长出一排垂涎的獠牙,一把抱住胖胖的周大人,他惨叫一声,感觉自己离变成鬼帝的门下走狗就差那么一咪咪,那玩意的肩膀就被回过神来的梁陈猛然往后一拨,顿时飞出去,砰的在墙上砸出个人坑。 僵尸闪电般扑回来,舌头狂甩,看那样子,绝对不是垂涎梁大人的美色,一定是垂涎周大人的肥肚腩! 看来是会啃人了! 周大人一捂眼睛,梁陈手中炽光一闪,蓦地多了一把细剑,一剑破空,剑势如暴雨催梨花,刷啦几声就把它逼退,穿手钉在了墙上。 周大人惊魂未定:“这、这……” 梁陈却弯腰捡起那爆开的匣子木片,便从一丝未散尽的咒文上感受到了,他自己的气息。 他皱起眉。 这气息并不纯粹,单纯就是画这咒的人有他一缕魂,借了他权柄照猫画虎来禁锢怪物而已——一旦遇到正主,就像舞龙见到真龙似的,自动爬开了。 三月春风之中,阳光和煦,天光穿透梁陈修长的指尖,映出肉红,那五指和掌心都略有薄茧,但确实十分赏心悦目。 不知为何,被照得十分清晰的掌纹触发了梁陈一个从来没想过的念头—— 我到底是人吗? 二十五年前,新朝还未立,梁家三个兄弟在乱世里分了家。梁陈出生没几年就被卖出换米换粮了,此后四年,穷困潦倒带走了最后一丝希望,他那素未谋面的大哥揭竿而起,南征北伐,一路打到汨都,把吃成了二百斤的皇帝祭了旗。 一年后梁昭爆体而亡,梁晏登基。梁晏掌权后,便像一条有着致命毒牙的毒蛇一般,对拥护梁昭的开国老臣与亲戚下杀手。此举引起颇多非议,于是一半为了挽回颜面,一半也是着实思念,皇帝便开始派人去流渡寻找幼弟。 谁知道找回来一个见谁都笑的小开心果,乐呵乐呵的,又玉雪可爱,虽然调皮了点,但梁陈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真不是盖的——他基本拥有和任何人变得友好的气质,从小就有。 梁晏十分疼爱这个弟弟,梁陈加冠赐字那年,特地在天坛举大典,并准许他自己起名。 梁陈很早就给自己取字叫“远情”,没有缘由的,他就是觉得自己该叫这个名字。 他大哥梁昭死的太早,梁陈对他印象寡淡,只剩小时候那个面相有些凶悍的农夫了。而宠着他让他为非作歹的那个,是梁晏。 在被他二哥接回来的二十年来,梁陈的日子过得可谓是顺风顺水,谁也没他痛快。除了没有整一个豹房放两柜子的环肥燕瘦,不管梁陈要什么,他二哥都是“准了”。 张口就应,从无回绝。 不怪梁陈跟他二哥更亲——在跟着苏视叔父平乱时,他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孩子,毛都没长齐,自然也没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群山灵秀,风雪温柔。 那时为他顶天立地的,就是他二哥。 后来渐渐长大了,也对那些弄权的龃龉有了概念,但一见到梁晏那慈眉善目的笑脸,梁陈有话也问不出来了。 他二哥长了梁陈二十四岁,说是兄长,其实更像父亲。 今上胖的像尊弥勒佛,但身体不好,常常朝乾夕惕地批折子,那都是为民生大事在操劳,时常咳血。梁陈帮他守江山,颇是心甘情愿。 就像做儿子的在长大以前很少对父母的旧事有所兴趣一样,他倒从来没有问过二哥——关于太祖的死。 梁晏在别人眼中是杀伐决绝的冷血帝王,在梁陈眼中却是一只白白软软的大元宵团子。还特别爱笑。 皇帝知了天命,上了年纪,其实特别喜欢说旧事。说梁陈小时候被大白鹅撵出几里远;说梁陈捡了一板床的白鹅卵石,枕头下面藏小刻刀,小心机暴露之后羞羞答答地说他要给自己雕个美人老婆,结果雕出来就像一只被狗啃过的汤圆;还说他生下来的时候屋子里霞光万道,流渡里所有人都觉得梁陈将来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那些清晰无比的记忆,怎么可能是假的? 可与兄长促膝长谈的画面骤然散去,一双冷如静荷的眼眸望着他。 彡无缘无故出现在苏视身上,给他按了个仙缘身的名头,对梁陈一切刺探讳莫如深,好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朴兰亭认定梁陈是降真,明韫冰号称“不记得”,可分明表现出来不是如此。在密折境里,他一眼就能认出冒牌货,那么笃定。 明韫冰看谁都不正眼,好像所有人都是不值当一看的傻狍子似的,直到密折境里河岸边,降真出现那一瞬间,他才真正地凝视过去。 第94章 梁陈心里一陡—— 那么同样被你注视的我,又被笃定是谁呢? 耳边一麻,无欺又有所感了。 ——明韫冰还是在受折磨,一呼一吸都难受。 这时徐晓晓的声音挟着三月暖阳,搅碎了思绪:“我不回!我不回!” 梁陈万分无奈地看她一眼。 这小姑娘去十叠云山走了一遭,离魂了也跟没变似的——说明她实在没什么心眼。在驿站休息够了,梁陈吩咐十七保护徐晓晓回汨都,最好赶紧跟她义父徐国师负荆请罪去。 徐国师大名徐倏,师从梁昭的开国军师朴素质,一手占卜术出神入化,基本没他算不准的命数——当年找到梁陈,也多亏他最后算的那一卦。 谶语云:身离心不离,南九百里。 在图上一点,正指流渡,果然找到了在桥下睡得哼哼笑的小乞丐梁陈。 十五年前,徐国师按照师训,每年元夕都独自出门去汨都帮人算卦,民众知道他神算,一长队游龙似的,龙尾直接甩出了西大门。 徐国师累了一整天收摊回家,就在一棵梧桐树下捡到了还在襁褓里的徐晓晓。据徐国师说,徐晓晓当时笑出了一个鼻涕泡,不知道梦到吃什么大餐呢。 梁陈比徐晓晓大十岁,那时候刚认识了天天蹲在书斋里苦读诗书要考科举的准文渊阁大学士苏视,苏子呈还没修炼成跟梁远情对骂的那个吃货,整天都在读四书五经,那叫一个夜以继日。不听学不随军的时候,梁陈无聊得差点自己吃自己。 正好来了个徐晓晓,梁陈终于有了新花样,跟大将军随军回来,就给她带各种小玩艺大珊瑚织锦纹绣……差点把国师府堆成个批发市场。 徐晓晓长得冷艳,脑子却天生缺根弦,一直在幻想自己能够名扬天下,偶人之乱一出,这小姑娘就偷偷摸摸地来作死了。 这回休息够了,她是腰不酸了腿也不疼了,十七那个漏底葫芦哪藏的住消息,三两句被徐晓晓问了个底朝天。然后她就张开那对莫名其妙长出来的火红翅膀,送的一声从天而降,赶上了特地连夜出发生怕她撵上的梁陈他们。 苏大学士正在痛心疾首地抚摸自己被扇掉好多的小鱼干,二话不说就是一句“回去!”。 徐晓晓当然不肯,闹了一路脾气,就要跟着。 ——他们正在十里城往凉珂的路上,那些匣子又重新装起来了,十九带着侍卫伪装成随从,拉着车。梁陈和苏视伪装成拉货的客商,一边赶路一边整理思路。 梁陈还以为她能长点记性,谁知她脑子就是个漏勺,便说:“你别不长记性,你不是说你要惩恶扬善吗?恶没惩成,魂魄倒先被扬了。还有——你看见鬼帝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你有半点正气,那小眼神还跟醋似的,一个劲地盯着那只蠢猫——怎么,你嫉妒啊?” 徐晓晓脸刷的一声红得跟她那不知道怎么收起来的翅膀似的,咆哮道:“你别瞎说八道!我哪有嫉妒?惩恶扬善惩恶扬善,人家长那么好看,怎么可能是‘恶’!?梁远情你不问是非血口喷人!” “………………”行吧。 梁陈打了打折扇:“那敢问你要惩谁啊?现在又没有凶煞,你没扬名立万的机会了好吗?” 徐晓晓一拍十九护的那镖车:“这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肯定是要去钓圣女。我要是把偶人之乱平了,肯定可以名扬天下!” 苏视辛辛苦苦地捡完了小鱼干:“去去去,你当圣女是只一捏就死的小麻雀吗?本官警告你,跟着就跟着,别给我又乱跑惹祸。” 虽然苏大学士说得她跟个移动火药似的,但好歹是松了口。 “好!”徐晓晓喜的哗的收了翅膀,苏大学士那巨口一张,还没把硕果仅存的小鱼干啃一下,就迎面吃了一嘴灰。 苏视勃然大怒:“徐翾!” 徐晓晓哧溜一下溜到十九身后,挡住了咆哮的吃货。 梁陈扇骨动了动,在静谧的春风中笑了起来。 一行人走脚程,没有用马匹。所幸凉珂并不远,走个四五日也能到。 走到第二天晚上时,他们在一个沿途的客栈歇脚。 这几天都十分晴朗,但那天晚上却下了雨,薄雨像雾一样刷在窗外的芙蓉树上,一朵开败的芙蓉顺着窗棂和凉风吹了进来,落在枕边,把半夜没关窗的梁陈凉醒了。 他又好像是心头一悸,才猛然惊醒。 梁陈坐起身,与夜幕里的雨线对了一眼,无端想起勾陈上宫独坐客栈,给明韫冰写信的那个雨夜。 他心头实在慌张难解,披衣起身,靠在窗前,却看到淅沥中,芙蓉叶不停地顿首,而树影错落里,一轮凉月竟没有隐没。 那月正是上弦,尖端如勾。 梁陈心神难定地静立半晌,心里开始开闸泄洪似的胡思乱想起来。 ——明韫冰这会儿在哪儿? 他在人间烟火天根本没有容身之所,他能去哪儿?有地方吃口热的睡个觉吗?为什么那么虚弱还不去找个医生看看?难道他们鬼族没医生?那受伤了怎么办?之前无欺闪现的那一片村舍是什么地方?左看右看,明韫冰也根本不像是一个乖乖听话的人啊。 ……为什么一叫他走,还真的走了。 梁陈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正是密折境中,明韫冰随手给他削的那支凤凰于飞。 第95章 也是不由自主的,他开始在心中描摹那张脸,脑中有些纷杂,可明韫冰这个人却像定海神珍铁似的,在许多南游北往的暗流之中岿然不动。 说来奇怪,梁陈真正见到明韫冰也不过两三天,统共看他也没有几眼。可他总觉得这个人就像一段被人抹去的记忆似的,经由一缕香气、或是一道声音,突然就被唤醒。 以至于那些常人根本难以注意到的细节,在梁陈心中是那么清晰。 明韫冰不是冰瓷,他的皮肤并不是纯然一体的、近似无情的苍白。而更像受了长久的折磨,又浸在寒潭里许久许久,冷色的青蓝尽皆被洗去,最后才显现出来的,那种疏离又静谧的冷玉白。 像一滴凉水落在心尖。 也有些像明净的晓月。 他右耳下,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红痣,就像情仙用不足墨的朱笔,在相思纸上轻轻一点。 嘴唇是素荷的颜色,吻久了,是水红的,晕开来。 那时,那双极为冷淡的双眸会像微醺,缠上一层朦胧的雾,笑意就像水底的藻荇一样隐秘,藏在那深沉的氤氲之下,随水,细微地荡。 “——梁远情。”梁陈蓦地一醒,耳边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就像打了个焦雷,他先是浑身一颤,然后猛然回头。 厢房里什么也没有!幻听了?见鬼了?! 梁陈万分心虚地四下扫了一圈,那声音又在他耳边说:“是无欺。若太僭越,本尊可感知。” “……………………………………”梁陈的脸霎时红成了一只猴屁股,心想,什么?!什么意思?!意思是他在这想明韫冰那边完全知道?想的太入神太过,他那边还有感应???!那刚刚岂不是……岂不是相当于…… 这是什么狗屁血奴契??!这不会是泄露隐私的下流大法吧! 梁陈面如火烧地伸手一捂,耳下那和光同尘也就跟额上的一同亮起来。 但明韫冰又说话了:“可以这么说。——本尊的奴隶想什么……唔。”他突然一顿,像冷不防被掐住了脖子似的,良久,才低低一喘。 “嗯……” 这声音十分虚弱,又仿佛有些沉溺似的,就像一把热油,直接一股脑倒进了梁陈沸腾的大脑,把他爆了个热血逆流。 梁陈觉得自己现在装个引信就可以当个窜天猴放了,脸皮揭下来当热锅去煎一百个烙饼也绝对没问题! 他在桌边绕来绕去,一下子走了几圈,好歹按耐住了自己野马脱缰般的各种幻想,才面红耳赤地开始结巴:“我、我、我、我……那、那、那、是……” 说了半天梁陈也没吐出个完整句子,万分窘然间,明韫冰那边却突然用气音笑了一声。 ——很轻很轻,就像一片和光同尘落在鼻尖。 如果说刚刚梁陈的灼热还只是在皮囊上浮着,听了这一笑,那滔天烈火就霎时钻皮入骨,烧着了他的三魂七魄。 作者有话说: 哎! 第37章 六不惜 悬我三拜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梁陈就带着两个大黑眼圈冲下楼,把早起扫地抹桌的客栈小二吓了一跳。 只见这位疑似疯羊症的公子一骨碌坐在桌上,抓起大茶壶倒了杯水仰头就喝,小二连忙道:“哎哎哎公子,那是——” 还没“是”完,梁陈已经把凉水灌完了,整个人才像从温泉里拉了出来,弄了个透心凉。 小二才弱弱把话说完:“隔夜的……” 梁陈一搁杯子,缓了一口气,用丧尸般的脸色看着无辜的跑堂:“上菜!云吞糯米粥糍粑油条红糖馒头小笼包手擀面快给我上!我要吃!” 于是苏视辰时下来的时候,就看到梁陈面前摆了一整个桌子的汤汤碗碗,好像这辈子没吃过饭似的筷子勺子一顿响。 苏大学士一掀袍子坐下,瞅了瞅梁陈的脸色,稀奇无比:“梁远情你这脸色,怎么跟被艳鬼魇了一夜似的?” 梁陈闻言汗如雨下,鸵鸟般埋在碗里,一顿猛吃,把苏大学士的话当个糍耙一口吞了。 客栈的老板娘见这架势,泡了壶茶来帮梁陈解腻,一边笑一边说:“客官,若说闹鬼,我们这还真有呢,不会是真撞见了罢?好在没被抓去。” 苏视咔的一声敲了个水煮蛋:“怎么说?” 老板娘道:“——我这小店离凉珂只有一百里路,那凉珂城啊,在上古的时候是著名的万骨之墟,就是鬼帝孕生的地方。凶气可重了!这不就算鬼帝被上一位领神大人杀了一千多年,那地方的鬼气还是没散,闹得周边的村里总是怪事特别多。” 听到这梁陈才放下碗,说:“大姐,怎么这样说呢?人明……人不都走了一千多年了?就算是有鬼气,那也是地脉天生有的,就跟你这店似的,偏选在这么个阴风火煞的风水宝地,难怪招鬼。” “………………”开张之前特地请老风水先生点过地方的老板娘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了一眼梁陈。 苏视一巴掌把碗拍梁陈脸上:“别管他,得病了老胡言乱语,您继续说——有什么怪事儿?” 老板娘同情地看了梁陈一眼:“凉珂城外的村庄里有一种长得像爬虫的怪物,专门吃人,吃完之后还可以变成那人的样子再害人。我侄女就是嫁到了红颜村——你们出门沿大路再走七十里就是红颜村,前几天她急急忙忙地家来,说她那天起夜,看见她丈夫在厨房里吃东西,拿手抓,我侄女偷偷摸过去一瞟,差点没吓散魂——吃的是人头!定睛一看,那吃的还就是她丈夫的!头盖骨都没了!” 第96章 苏视瞪大眼睛。 梁陈啪的一放碗:“那凉珂那衙门在干什么?扭秧歌吗?这么大的事也不上报朝廷。” “——哪儿还有衙门啊!”老板娘噗嗤一声笑出来,“官爷来了没两年,就变得疯疯傻傻,凉珂人都性格冷漠,没人管他,他就天天在街上傻笑。” 梁陈跟苏视对视一眼——可每年的奏章各地是照送不误,否则汨都早就发现不对劲了。如果凉珂的地方官都疯了,那这两年他二哥看的是什么? 不过梁陈转念一想又明白了——此地本就是乱党聚集的地方,势力必然盘根错节,何况圣女还并非常人,封锁消息伪装傀儡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梁晏让苏视当钦差去各地巡视,其实也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上瞒下报的情况。 老板娘又说:“那种人虫的怪物出不了凉珂三十里,所以我们这还没有。不过凉珂常鬼特别多,有时候会飘到别的地方偷人。” 梁陈闻言一惊,心想:“人鬼情未了!?” 然后他不知道由“偷人”这个词想到了什么,才平静下来的脸又开始烧成了一片灿烂的晚霞。 旁观一切的苏视:“………………”什么德行。 还有,这人昨晚到底干嘛去了? 苏大学士心里唾弃了一番骄奢淫逸的奉亲王,问道:“字面义吗?” 老板娘:“嗯,常鬼总飘到野坟地里去偷尸体,尤其是刚下葬的,所以咱们这块有白喜事都是走几十里跑别的地方去办,也不葬祖坟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偷走,要是被吃了那不就变成大粪了吗?多恶心啊!” 苏视:“……………………”真是朴素的愿望啊。 梁陈煞有其事地点头:“有理,有理。” 这时徐晓晓也下来了,一见大家都在,顿时嘿的一声飞过来抢吃的。 这小姑娘不仅不能独当一面,还跟枝上柳绵一样好拿捏,梁陈心累地叹了一口气,给徐晓晓倒了口米酒。 “一天一口,多了没有。”梁陈严肃道,“不准偷吃。” 徐晓晓喜上眉梢,点头如捣蒜:“谢谢上神大人。” 这个称呼倒是让梁陈心里一动,好像旧事重提似的。 不多时,侍卫队也纷纷下来了,两个侍卫长生怕王爷损他们起身晚,连忙划了个角落,叫了盆稀粥就开始拱,吃饭比闪电还快。 老板娘看了眼这一桌人,不由问:“凉珂那鬼地方还有什么生意好做啊?你们就不怕有去无回吗?” 梁陈用帕子一擦嘴,就开始扯淡:“富贵险中求啊。咱们小民生活真是好不容易——大姐,你是不知道呀,鄙人有两个哥哥,都一早成了家,就差我了,我爹娘就拼命地催我,生怕我沦为孤家寡人。我说那缘分未到如何强求?终于遇见了一个天仙似的美人,一见钟情!谁知道她素口一张,就要五十万两黄金当彩礼!唉,女人,真是不懂我们男人赚钱的苦啊。” 老板娘惊了:“那得有多天仙啊,娶女帝也不要这么多钱吧!” 梁陈舌头突然一打结,咕噜了一下:“嗯嗯哼嗯哼……谁说不是呢!” 老板娘同情地看了梁陈一眼,心想难怪会得病了,这么大压力啊。 “那还娶吗?” “……娶啊。”梁陈说完,那一大早上就明显不正常的脑子突然疯狂闪现了一些画面,包括但不限于二拜天地、挂满红绸的宫殿、贴着双喜字的银烛台,灯火暧昧的洞房…… 还有一片凤冠霞帔的红妆。 于是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梁远情刷一下脸色爆红,一气冲出门去,对着清晨的冷风凝出一把三尺宽的大扇子,对着自己就是一顿狂扇。 那架势,跟铁扇公主扇孙悟空也差不多了,看是恨不得把自己一气扇到小须弥山上去瘫着,从此四大皆空了却凡尘。 徐晓晓纳闷:“梁大哥到底怎么了?” 苏视一脸高深莫测地吐出二字真言:“疯了。” 老板娘同情完梁陈,道:“客官,如果你们执意要往凉珂去,其实我有一事相求。” “请说。” “我那亡夫的坟不日前被挖了,尸骨不知所踪,如果你们到了凉珂若巧能看见他,还望能将他带回来,古人云,‘叶落归根’。”老板娘顿了一顿,又说,“而且我也不想看他变成大粪。” “………………”徐晓晓刚有点感动的眼泪马上缩回去了。 苏视道:“这是自然,不过我与他素不相识,如何辨得他的形貌?” 老板娘道:“他是个屠夫,杀猪无数,你看哪个被猪鬼缠的最凶,哪个就是了。” 苏视、徐晓晓:“……………………” 老板娘眨眨杏眼:“没错的。” 告别了杀猪无数的屠夫的巧舌娘子,他们又往凉珂再行。 这日走得更快,及至日暮四合,在天上撒欢的徐晓晓远远地看见一块界碑,顿时一收翅膀落下来,兴奋道:“前面有个村子。” 苏视饿得前胸贴后背,闻言大喜:“终于有吃的了。” 那石碑上的字在夕阳里有些泛红,梁陈皱了皱眉。 他们走近了,发现那石碑上面写的是“枯骨”。 进了村子,里头都是些瓦片土房,排布得十分零散,家家户户只隔着条能同时跑过三个孩子的窄巷子。 但诡异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第97章 徐晓晓不明所以地说:“大白天这些人还都在家里睡觉啊?” 梁陈糟心地看她一眼,觉得她脑袋里可能只有一口酒。 这村庄并不大,从黄昏走到日落,就走完了。但屋门都紧闭,不仅是人,街道上连条狗都没有,树上也没有麻雀——进到这里,就像沉进了深水里似的,叫人耳下发凉。 苏视四下看了看,面色凝重道:“进去看看。” 他指的是一间平房,院门就是几根篾片扣住的木头,一推就开。车和侍卫在门外等,几人进去,院子里放着石磨盘和凉席,还有一张板凳。角落堆满了稻草秸秆。 梁陈目光一凝,箭步上前,把秸秆一拨,徐晓晓顿时尖叫一声,抱住苏视的手臂。 那乱草堆下有一窝狗,还生了四只小的,都亲亲密密地挤在一起——用白骨的样子。 那只大狗蜷成一团,低头,下颌骨压在一只小狗的脑袋上,不知道是不是想舔一舔自己撒娇的孩子,但却顷刻之间就被夺了性命。 这村子静寂如死的原因就像一只水底蠢蠢欲动的怪物,只掠见一眼阴影,都叫人心惊胆战。 “这是什么邪术?也太可怕了吧!”号称要杀圣女名扬天下的徐晓晓拖着苏大哥的手臂嘀咕道。 梁陈怀疑地眯起眼睛,看向苏视。 “…………”苏视:“你看我干什么?” 梁陈:“不是你干的吗?” “少含血喷人!”苏视先是骂了一句,然后反应过来,“你是说我身上那个白骨精?” 梁陈摸下巴:“彡不一定是白骨精,但我这不是看到骨头就想起它了吗?——它不一定是元凶,但我觉得它应该知道……不过我又不知道怎么把它喊出来,要不你试试以头抢地?” 苏视一翻白眼,却突然浑身一抖,宛如电打,徐晓晓感觉到什么,霎时一蹦三尺远。 果然他再站定,眼中一片沉静。 徐晓晓跟着梁陈走向正屋,那木门竟没有闩上,他直接走进去,徐晓晓打眼一看,猛然捂住嘴巴里泄露出来的尖叫。 这原来是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坐在这里吃饭,也不知道是哪一餐,但现在却是三具森然的白骨对坐,空落落的眼窝里互相盛着茫然。 彡走进来,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情仙……” 梁陈眸光一闪。 情仙是有名字的,叫飞絮。他是古神明之一,在神陨时期,掌管三阶天的所有情事。从人到鬼,他都管。 那时候人族的婚契比现在的办酒成亲多一步,叫做礼天地。礼天地时,新人在香案上供奉神明,求赐永结同心,再在供奉之下放四颗花种,三拜之下,天地应允,情仙即还礼,赐花团锦簇。 四颗花种代表四季轮迭,爱意生生不息。分别是迎春、夏荷、秋菊、冬梅。 而飞絮还礼,是借了司春之神的术法——寻常的花草按月令生长,一期一会,但婚礼时,大喜之日,天帝也恩赐一小家赏那四季景。届时花海会将宾客都包围,淹没于芬芳清香之中,一柱香后,香案上的花再合为一朵,由新郎赠予新娘——这就是礼成了,代表新人为天地所认,此后一生一世一双人。 当时的婚契不仅包括人族,甚至包括寒蜮中的常鬼与凶煞。 ——没错,鬼族也是可以成婚的。 两只鬼看对眼了,凑在一起过日子,一起杀人一起尖叫,是可以的。 天帝之后虽然不惜让所有神明都降世来诛杀这些怪物,但确实也令神官飞絮祝福它们的爱情。或者“爱情”? 不过鬼族毕竟邪恶下流,往往没有人族那么多诗书礼仪的规矩。它们又没有高堂也没有姐妹,办酒的话难不成摆人头全宴?不被打死算好的。 于是鬼族之间的婚约遵循简单粗暴的原理——即人族婚礼最后那步。 它们完事后,会割破舌尖,用舌尖血给对方画契约,叫做与魂契,相当于人族的婚书。不过正常人不会看到婚书就开始发情……鬼族会。 因为混吃等死的日子里,一对疯狂又智商比较低的爱人,除了爱,好像也没什么可做的了。 人有人言,兽有兽语,鬼族偏偏又没有语言,也没耐心去学,天天都是吼来吼去互相交流。对一只凶煞来说,发出求欢邀请那么复杂的活动可实在是太难了,而有了与魂契,心念一动就可以厮混了,方便,实在方便。 与魂契是彼此私定,礼天地则是自然所准。鬼族不供奉香火,只找四粒花种——也不管是哪四种,拜一拜,情仙就得来还礼——对它们要求那么高做什么? 那时候鬼族常常不知道什么是迎春什么是腊梅,于是一般到了找花种的时候就格外狂躁。——狂躁地把手啪一下插进胸腔里掏出心脏,往地上吧叽一砸。 嗯,鬼丹也是一种花。 而寒蜮漫山遍野的枯逢,自然而然也成为了鬼族子民首先盯上的目标。 所以经常飞絮为鬼族结亲时,就能看见一块烂木板上摆着两颗砰砰砰火热跳动的心脏——对,挖下来还能跳,然后一左一右是两枝被掰下来的漆黑枯逢。 可谓是相当赤裸的真心了。 不过飞絮还是挺喜欢为鬼族还礼证心的——因为人族老在屋子里结亲,他要把围墙都开满,更别说有时候遇见什么皇帝公主,一整个皇宫都要爬满鲜花,那真是好累。 第98章 而对于不讲究的鬼呢,常常就开一个山洞的花,甚至一个草窝就行了。 ——但情仙早就在神陨末期陨落了,当时十里城郭尽披红就是他陨灭的神相,疯狂生长的红豆和芙蓉几乎把城墙都填满了,至今也是酲泉的一大奇闻。 也正是如此,神陨时期之后,婚契便也没有了礼天地这一步。 可为什么一位早就陨落的神明,会与一个装满白骨的村庄有关? 作者有话说: 希望得到鼓励。 第38章 六不惜 夙愿昔年 彡道:“神陨的正式结束,乃天泉疏荡在第二阶天落尽。此后降真出,神道合,世上只剩最后一位领神大人,即降真。但三十三宫神明在普天之下并不是完全寂灭了。” 梁陈心想这我熟啊,便说:“你指的是神明散落各地的魂元,对吧?它们会沾在阴阳序比较圆转的地方,甚至附在初生婴儿身上,也就是‘人杰地灵’。所以神陨时出现过神相的地方,就格外出人才。” 彡点头:“不错。” “可情仙不是在酲泉陨落的么?关凉珂什么事?” “………………”不知为何,彡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一个很快打消的欲言又止,随即他恢复了面无表情:“情仙飞絮的魂元向来落于有情之处,此地既然有他的气息,自然是因为主谋深囿于情关。” “时想容?”梁陈想了想她那样子,从头到脚都写着“滚远点我懒得睬你”——这样的一个人,深陷于情?? 不过反过来一想,明韫冰不也是一脸高傲冷漠,还不是一看到那谁就起暴风雨。 可见情之一字,着实非人。 彡伸手在白骨上轻轻一拂,微金之光闪过,那对坐的三人竟然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原状! 梁陈还以为他这么神通广大,竟然逆转了生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幻觉。 ——因为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转身,就直接从彡身上穿透了过去,端着碗跑向厨房。 这是可以看人死前一柱香之事的术法,上古时常常为神明所用。 梁陈瞅了那白骨精一眼,发现它惨白的脸变得跟僵尸差不多了,看来用这种术法对他消耗很大。——在以前,这只是芝麻绿豆似的小神通。 一家人坐在了一起,小伙子道:“南亩那地今儿恳完了,过几日就能播种下秧了——对了,晚上记得给老牛加两把草,可累死它啦。” 老妇褶子里笑出了温存:“——吃完饭就去,明儿让你爹跟你一起去城里看看医生,他老头疼。正好逢集。” “去啊,也买点布给我做件短褂子,喏这已经破成烂草垛了。” 梁陈却皱了眉——他看见那小伙的表情僵住了,就像突然看见了十分恐怖的东西。 瞬息之间几根长长的虫脚黑电般伸了过来,嗖的钻进了三个人的天灵盖,他们哼都没哼一声,皮肉瞬间灰灭,那闲话家常的人就变成了枯骨。 幻象消失,梁陈不知道那是什么,看彡时,却发现这从上苏视身以来,一直不太有情绪波动的人牙齿咯吱咯吱地磨着,就像一只看见了丧心病狂的烤骨头全宴的鸡,正处于压不住火的暴怒边缘。 梁陈还没问,彡就斩钉截铁道:“造化。” 这可真是超过了梁陈的认知:“何谓造化?” “……这是在神陨后,始皇帝一统天下后,芈族所新创的一种邪术。无怪大人不知。”彡说,“芈族的三大术法大人应该知道——分别是点金、冰火和人沼。芈族是能结丹的人,可以靠金丹来暂时驱策天地灵气。他们一整支族就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当时一直有传言说,神陨的背后没那么简单,很有可能就与他们有关。” “天帝曾派当时的领神去查探真相,他查出,当时司春之神身上的紫火,就是芈族的第三大术法‘人沼’。不过芈族那三大术法是怎么得来的,就没人知道了,那位神明没有查到这一步,就被收……被召回了。后来,以身殉了这些邪术。” 梁陈先是不解,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当时的领神不就是勾陈上宫? 彡无视了梁陈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一桌残骸,眼中止不住的怒意,继续说:“芈族相当于人族中的鬼族,生来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偏偏可以结丹,猖狂万分。但神明是不能伤害人的,——芈族弄手段十分机巧,喜欢做奸臣,而不是杀神。神陨后,芈族一直在投靠皇室,想乱世倾危,从中牟利。” 终于有知道的了,梁陈顿时接话:“他们不是知名的墙头草吗?谁得势就去依附谁,然后百般怂恿,万分搞事,立志借那几手邪术成为每一代的魏忠贤。所以几乎过几朝就会有明白过来的‘寡人’下令把他们追杀一遍。也就是这么杀啊杀的,杀到我二哥这里,终于绝迹了——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而且说起来,梁陈还背过一口黑锅呢——芈族发狂,有时候还会借降真这个“神秘组织”来起誓,关他什么事?真冤死了。 彡点头:“不错。除此之外,在这一千年里,芈族还策划过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什么?” “他们想复活神明。” 梁陈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做好事吗?怎么就大逆不道了? 彡表情渐渐平静下来,说:“准确来说,不是复活神明,而是造神。” 第99章 “大人有没有想过,人间烟火天那么多的凶煞,就算是花了九百年,仅凭降真上神一人之力,何以能做到绞杀得如此彻底?” 梁陈一点就通:“因为芈族也在一起杀?不过为什么?他们那德行就不像会做好事的,难道凶煞身上会有什么东西可以造神?” “对,”彡伸手一拂,那些白骨上霎时露出一片红色的印痕,细细看去,皆是一个一个的情字,“凶煞按五行、七曜分,一共有十二种,造化就是把这十二种凶煞的鬼丹挖出,加以一凡人躯体,从而造神的邪术。” 梁陈刹那听出了其中的阴邪之处:“凶煞造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忽然又想起那从贼首身上搜出来装着鬼丹的玉琮,其用途不言自明——如今凶煞属于稀有物种,凑不到十二种凶煞,拿常鬼来凑数也可以。 而且这么算来,明韫冰其实是最好的“食材”。因为他可以算是最后一只千年凶煞了。 “第一阶天神宫中,除了三十三位古神是开天辟地就由天地清气孕生,例如天帝、勾陈上宫、道德天尊;其余的神明,皆是在史官记载不到的时期里,或者有生祠,受了凡人的无数祷念,或至纯至善,或至烈至刚——无一例外都是经了长久的苦修,才得以上仙箓盅,并御日月山川之灵气。”彡有些轻蔑道:“而造化造出来的,芈族称之为‘地神’。” 梁陈是听出来了,这位白骨精兄最后那句话是盖不住的“那算什么垃圾东西”,看来是第一阶天的忠实拥趸。 他摸下巴道:“按说神明最基本的职责就是还愿。譬如勾陈上宫掌兵器跟北方玄天,老有人问天气跟‘啊我的三叉戟怎么生锈了’,我一般就回说,出太阳也要穿大袄子哈,还有,你别拿它叉活鱼啊!” 彡:“……………………” 梁陈迎着白骨精无语的目光问:“这个地神,肯定没我这么亲切吧。——它还什么愿?” “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之类。无非如此。”彡平静道,“大人说的正是。神明是扶危救难,急民之急的,所以您作为难得一遇的仙缘身,也算是承情,该履之责,是不可避开的。” 宛如耳边刮过了一阵风,梁陈若无其事问:“不好意思,那这跟现在这情况有什么关系?” 彡:“造化不能凭空造神,它只能借神明魂元来作为引子,造出与正神类似的歪样。” “那为什么刚刚会有一对虫足……”梁陈说到这,骤然明白过来——造化主要用的是十二种凶煞的鬼丹,而那人的躯体肯定只是用来当容器,既然如此,不用人而用虫的话,可不是就变成这样了! 但那做引子的魂元可还是情仙飞絮的,于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飞絮跟毒虫的结合! 梁陈只觉得不寒而栗——到底要跟情仙有何等大恨,又是怎样的阴毒,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那可是高高在上,为救世而死的神明—— 这是时想容做的?梁陈莫名觉得不适——也许是因为她跟明韫冰格外肖似的样貌,他明明知道这是个恶徒,但总不太愿意面对她作恶的事实。 “地神很容易就死了,不靠凡俗的肉体是难以长命的。” 所以这满村白骨,就是时想容造出的地神为了不死而做下的孽障。 梁陈马上就像被火燎了一下的爆竹似的,心里爆开怒火。 就是手握渎神的明韫冰,他杀天杀地,也被勾陈上宫打了三天三夜,在抱魔柱上钉死过一回,此后又沉在湖下受凛铁冽钉,如今身上也尽是摆脱不了的诸天神佛印,一呼一吸都是密密麻麻的割伤。 而时想容还安安然然地在凉珂当她的圣女,可做她的春秋大梦吧!梁陈眉心那簇光一跳一跳的,手里光华流转,一瞬间那光影中刀剑戟弓的样子迅速交叠变化,那是他动怒的信号。 ——而梁斐又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他知道造化阵吗?这地神造出来又还谁的愿?他想靠这个杀梁落尘吗? 这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彡突然说:“以前礼天地时,这些情字都是铺在新人之间的。” 梁陈犹豫了一下,低头看去。外头却突然有什么从窗户里猛然闯了进来,犹如白刃。三人都是一惊,一边早就听呆的徐晓晓火红翅膀骤然一扇,砰的把那玩意打扁在了墙上,灰尘漫天。 徐晓晓凑过去,看见一片鸽子饼死不瞑目地沿着墙壁滑下来,吧叽一声砸在地上。 徐晓晓:“我杀生了!!” 梁陈:“……………………” 他扶额道:“是你爹的鸽子,捡起来……好生烤……葬了吧。”徐国师是著名的鸟雀迷,国师府里三条回廊挂满了花鹦鹉,一走进去简直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 前几天说给他写信问问如何对付时想容,估计是回信了。 身旁彡不知何时飘走了,苏视一个倒仰醒过来,大彻大悟大怒,手里拆出一双筷子:“拿骨头来!!我今天非得吸干它的骨髓不可!” “吸西北风吧,看信。”梁陈把那小筒往苏视身上一抛,大步出门。 门外还有十七、十九带人在等着,这就是枯骨村的最后一户人家了,走过了,就是走出了村落。这时,天幕已然全黑了。 怪物一口咬在无数瓦檐上。 天上荧光几点。 第100章 梁陈在呼啸的夜风中回头,有几缕散下来的头发被吹得往后掠,宛如被上古神明轻盈的清气托着。 还魂最不可少的就是肉体。这些被一瞬之间毙命的人,尸身无存,连常鬼都化不成,只好在家中沉默地扮演永恒。 而生死是谁也不能逆转的。生死人,肉白骨,那是连神明都做不到的。 徐晓晓探头:“梁大哥?” 只见梁陈四下看了看,选了一棵大树,手按在了树干上。 随后炽热的金焰随着他眉间一灼四散而去,在四合的夜幕里弹开了无数金线,交织成追逐的流星,在那村庄里的每一间屋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长弧。 对坐的一家三口被金芒裹住了,庭院的树陪他们经过了不知多少春秋,那金光将他们与庭树的阴阳序连接起来,虚弱的残魂自树下应召走出—— 守灵。 村舍中,无数守灵在夜中絮絮低语,向发出号令的人询问:“——尊贵的我主,您要我们守何物?” “守白骨吧。”梁陈回答说。 于是守灵领命。 路仍然要走,于是他们离开,继续往前。 枯骨之后几里,大片大片的黑林在夜风中低诉,一片山崖像被凶煞一掌拍塌的地,沉沉地落下去。 沿着那断崖,是深黑的焦石,像一万道雷电噼里啪啦地在这里劈过一场,漆黑的遗迹直扩三十丈,才是他们正过的草地。 被借灵的大树在风中叹息,渐渐收拢的金芒就像记忆一样逐渐淡去,却映出崖边一条断桥,死蛇一般挂在那儿。 断桥边有一座界碑,也似是被雷劈得焦烂。人匆匆而过,却没有人在渐渐黯淡的光火里举目,于是那四分五裂的字也就隐没在了黑暗里,如同倏然一闪的眼神。 ——无望涯。 苏视把纸收进袖中:“徐国师说,他算了一卦,我们此次会逢凶化吉。” “没提一句时想容?”梁陈活动了一下腕骨,“这女人真该千刀万剐。——到底是哪个缺德的赋灵了个这么阴毒的玩意儿?没准就是降真!” 缺心眼,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苏视没听出姓梁的那暗搓搓的诋毁,认真道:“提了,不过我没看懂。他说:‘离心自解’。” 梁陈哼道:“等到凉珂,我直接把她吊起来,管他离新解旧的。……不过我现在需要休息,刚刚费那么大功夫召守灵,本王真是颇累,颇累。” 恰好这时,前方露出了窗户的零星灯火,徐晓晓宛如雪中见炭,高兴道:“看来今晚不用露宿了!” 这姑娘虽然刚刚听了一大串,但一直保持热情,也许是因为她那脑子没兴趣听进这一连串的旧事——谁在意呢?那都是埋在土里的生死了。 旧情就像故纸上的墨,也有可能会被你亲手燎上一把火,任作白末。 又走几步路,梁陈心中悲哀地想:“这还真不一定……” ——他那非人的目光早瞅见了村前石碣上的字,赫然是“红颜”。 第39章 六不惜 夜倦昼魇 凉珂。 奇怪的是,一场夜雨以后,天就开始放晴。街上晒太阳的人也多了起来,看来不管是生性凉薄还是火热,没有人能拒绝初春的暖阳。 凉珂就像一只渐渐复苏的蝉,在春暖花开之际,发出了十分微弱的、即将要破土的嗡鸣。 在这难得的祥和之下,却是一片风云涌动。 阿芙是在自己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了异样。 前天晚上下了大雨,空气十分潮湿,名叫大雪的雪豹不知所踪,顾仇也不知何往。没了这两个傻的从中调剂,她实在不敢跟明韫冰独处一室,瑟瑟了半夜,就自己钻个洞溜走了。 她要去圣女堂,找那个老妖婆报仇。 虽然手无寸铁,但她曾经听长者说过,偶人最怕的就是爱而不离。现在马上去找个人来培养感情并突飞猛进到非你不可的地步是不可能了,不过阿芙手里还有一样东西。 除了明韫冰那次,阿芙其实还曾经在人虫手下死里逃生过一回。 那时她去村西玩——那儿有一条河,是各大儿童的心灵福地,就是在那里,她第一看见这种恐怖的东西。 那种怪物其实细细看来,非常像一个人被硬楔上了一张虫脸,四肢也随之拉长变异。它从凉珂的方向飞掠而来,一道强劲的白色符字从额上落到鞋尖,就像是一道强硬的命令。 光天化日之下出现这么个玩意儿,着实恐怖。所有人都被吓得不轻,有的还知道放声大哭,有的却僵硬成了一块木头。当时它长足闪电般刺向在草丛里摸蟋蟀的所有孩子——却突然停了。 那长着可怕刚毛的虫足,停在了阿芙的鼻尖之前。 阿芙看见它的脸不停地变换,双目之中有挣扎与折磨一同爆发开来,就像一个被困在了怪物躯体里的人。 然后自它……他眼中,流出了触目惊心的血泪。泪痕滑下那面目全非的颊,便变成了一个一个的篆字,看不懂是哪个字,但红的如心。 接着那字就烧了起来,怪物嘶吼一声,灰烬随瓦解的白符一同散在了大火里。 所有人惊魂未定,不敢靠近那团灰烬。 阿芙却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从小就勇打蟑螂手拍贼猫,锻炼出了一种奇怪的孤勇。 第101章 ——她走上去,把那捧灰埋在了河岸的老柳之下。 把土捂好之后,树根下突然溢出了一片暖红色的光,大风一过,柳枝翩翩,一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就若隐若现地站在了身边。 他穿着朱红的衣裳,纹路全是一个一个的类似方才血泪画成的字,面容模糊,然而分明庄严而温和。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阿芙总觉得他是含笑的。 他的声音如风,不似有过什么苦楚:“——多谢小友,与你个护身法罢。” “情之一字,何人能脱?”那话音悠悠,“情魄传了百年,若连自己都无法加护,又有何用?”说罢,那身形也一并悠悠地飘散在了空中。 一粒火红的珠子落在了阿芙手中,正如同明韫冰劈地神后蹦出来的那颗。 那是情仙飞絮的魂元凝成的珠子。 神明的魂元若是入了凡人神魂,此人必定成材。若是在山川河泽上,则必定是名山大川。俗话道“有龙则灵”,有了神明的魂元,别说龙了,奇花异草,奇珍异兽,都是按斤长的。 虽然不知道这有什么用,但肯定是个好东西,有用。 阿芙按了一下做成了吊坠系在脖子上的珠子,蹑手蹑脚地往圣女堂蹭。 圣女堂头顶平衡界,后临万鬼渊,戒备森严,其实外围有一圈法阵。但阿芙没留意,在她一脚踏进法阵时,那正要回禀主人的石像手一动,就被一道红光打回去,定住了。 那红光正是从珠子里钻出来的。 阿芙无知无畏地摸了进去,圣女堂此地,到处是阵法,然而她肉眼凡胎根本辨认不出来,也居然靠着情仙那一点微弱的庇护和瞎猫撞上死耗子的狗屎运,给她艰难地爬上了后堂的墙。 那墙外有密密麻麻的竹林遮着人影,阿芙先天吃不饱,长的小,三竿子竹叶就能把她盖个完全,因此爬上去,不仔细看,就跟竹叶青似的隐秘无痕。 不过到达了巅峰,怎么往下跳就是一个严峻的问题了。 阿芙战战兢兢地在空中换了好几个姿势,都没敢往下扑——她怕嗑死在那坚硬发凉的地上。 正在这时,有人出来了! 听说邪物的耳目分外灵敏,跟狗似的,阿芙更是不敢乱动,僵成了一只人雕,假装自己只是一片房瓦,透过碎叶切割的视线,畏畏缩缩地看过去—— 时想容带着半边面具,踱步出来。 她比想象中还要肃冷,但看到她的面容时,阿芙还是止不住地抖了一下,然后在她视线骤然偏过来时心尖狠狠一颤。 ——她长得太像明韫冰了。无论是气质还是容貌,简直就是女版的完美复刻,要不是她身姿窈窕,阿芙绝对会怀疑那就是明韫冰。 她看见明韫冰都腿打颤,真的有胆子杀了这个害她爹娘的罪魁祸首吗? 时想容收回视线,在胸口按了一下,顾平渊看见她好像按空了,手指陷下去,就像那衣料下有一道空缺似的。 那师爷也在,摸着山羊胡不发一语。 前夜阵被抢,万鬼之渊已被一只前无古人的神经病占领,顾平渊原本要驱策阴兵,现在也只是成了半吊子,不人不鬼的,好在还有顾仇的躯体依附——代生让他融合得很好。 时想容的劳刑被红颜咒冲了一半,另一半却恶化了,以前是偶尔才出现,现在却根本消不下去。连向残废地神祷告也没有用了。 更糟糕的是,她指尖沾了明韫冰鬼印的地方,裂开了一道黑色的缝隙,从指尖蔓延而上,在左肩直接漏开了一个空洞。 时想容从未遇见这种情况过,她是冰瓷,可以分无数瓷身——例如客栈抽闻语心的那个,或者十叠云山抢雪豹的那个,那些都能碎,遇厮守终生的有情人更是碎的就像东瀛人。但她自己的真身就像铁一样,除了劳刑破坏,从未有过磨损。 也许是因为明韫冰是她的主人——当她被从几块石头刻成了形态各异的冰瓷飞甍,她才有了朦胧的意识,但不足以产生魂魄,就像书魂。 降真那一眼赋灵她,其实又是借她在看谁呢?——她的生命全然依附于明韫冰,只要鬼帝活着,她便不得安生。可那上神却还让她“红尘万里,自去找个有情人”,到底是他天真还是她太愚钝? 万鬼之渊上飞过一群乌鸦,瘴气冲天。 顾平渊开口问:“你不是说要去找奉亲王么?” “不必去,”时想容道,“他已经来了。” 她伸手一挥,那挖成的池塘里的水就飞起一面镜子,里头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人的身形。 ——正是梁陈一行人。 他们前一晚进了红颜村,意外地受到了热情款待,饱餐一顿不说,还睡了个好觉。一大早依依惜别,梁陈就跟个二百五似的,一边跟那大胡子的屠夫握手一边笑:“多谢款待,多谢款待,昨晚那全素宴真是人间难得几回啃啊——那菜帮子,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好!吃起来就跟翡翠似的!” “……………………”顾平渊:“这人是正常的吗?” 时想容表情淡淡的:“能用就行。等他进凉珂,就派人去抓来,鬼帝至阴——你应该听过,梁陈是本朝唯一一个生下来自带仙缘的,可以御天地光华,至阳。把他丢进去,不怕鬼帝不死。” 在她口中好像个樟脑丸的梁陈跟苏视他们出了红颜村,便看见了那棵被当头劈成两半的巨树,震撼万分:“这……到底是何等的伤天害理,才能分尸如此。” 第102章 苏视:“你管那么多干什么,走了。” 这一行人走到了凉珂城外,正要进去,水镜却突然被一道从墙上飘来的黑气打破了! 时想容眼神一凛,广袖如电般一扫,那水顿时化作一条蛇,嗖的钻进墙上的竹林里,把惊恐万分的阿芙拽了出来,摔在地上。 那阴阳怪气的太监摸下巴道:“哟,哪儿来的小姑娘?真标致啊。” 阿芙手脚都被擦破了,却鼓起勇气,狠狠地瞪了时想容一眼。 时想容看她半晌,冷冷地一甩袖,那冰蛇霎时张开血盘大口——然后阿芙双瞳蓦地一震,额上嗖的扑出一团鬼雾,鬼哭狼嚎地把这蛇撕了个水汁四溅。 阿芙顿时想起,昨晚她尖叫完大雪不见了,明韫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就好像把什么东西送进了眼中似的。 时想容厌恶地想:“这没完没了的神经病——”她怒从心头起,吩咐道:“去把这揭子贴到回春堂门口,把她拖下去,审出来历。” 有人领命而去,那揭子是开鲛木密栏的,才一贴上,所有残次地神就被放出栅栏,闪电般钻了出去,应召爬向城门。 顾平渊道:“这么大费周章?不就是个凡人吗?” 时想容正要说话,被拖下去又哭又闹的阿芙身上却骤然冒出一道鬼气,打在她右膝上。 那玩意儿一附上来就死死抓住,霎时膝盖像被捏碎了一般,碎裂的痕迹便蔓延开来。 时想容脸色顿时难看得能招魂:“明韫冰!” 她再蠢也知道这是什么了——其实明韫冰杀她要痛快有什么不可以,先前她以为鬼帝被削弱,无力一击毙命,现在才知道,他给自己用的是猫捉耗子的玩法——让你丧失希望,一点一点把你玩死! 三道鬼印对应凡人所说的三尸神,同时被附上,顷刻间她便会碎成粉末!真身都没有了,还拿什么去生出血肉来?! 只是不知道第三道鬼印在哪里——便又陷入无穷担忧之中。 时想容脸色阴沉得恨不能吃明韫冰的肉饮明韫冰的血,若是能冲破那混沌下沉,把明韫冰拉出来剐一万遍,她绝不手软! 这时,还不知道自己将要被殃及池鱼的梁陈高高兴兴地跟苏视走进了凉珂的城门:“这地方不是还不错嘛?三月三日天气新,也没见有常鬼乱飘啊?诶,这是什么?” 然后他那“通灵眼”看见了圣女堂上的阴阳序:“……” 苏视:“怎么了?” “怎么说呢,”梁陈高深莫测地装了一下样,“这地方差不多快要塌了,就跟十叠云山似的。” 从苏大学士的面部语言来看,他一定在想:所以选这么个地造反,到底是蠢的还是闲的? 一行人走进去,吸引了不少目光,梁陈很快也发现,凉珂人都长相丑陋——不是他太苛刻了,是宛如眼波攻击的那种有碍观瞻。 要说一个两个相貌不佳的,其实并不罕见。但一整座城都这么反常,那必然有妖啊。 他刚刚从红颜过来,那村其实还可以起一个花名叫“美人村”——里头就没有一个长得难看的,全都花容月貌,芝兰玉树,就跟……一整箱雕工精致的人偶似的。 一行人走到了最大的那家客栈,正准备进去歇脚,天上忽然刮来了十几道红风,看都看不清,便把他们团团围住,全是炼废了的地神。 不等他们动作,一只地神嘴里蓦地吐出一张符咒织成的大网,那是时想容的偶人之毒!那高大镖车里的匣子登时框框几声,瞬间爆开成木屑,尸身一碰到那网上的毒咒就瞬间僵硬,沥干净血肉,几十具新鲜的偶人刷的分散又合起,雪刃般开始往他们身上削。 苏视万万没想到此地的民风彪悍到如此地步,眨眼间抽出软剑挡了三四只惨白的爪子,大吼:“——姓梁的你这个灾星!!!” “关我屁事?!”这也能怪我?!梁陈冤的吐血,手里华光如日的双刀嗖地削断一段虫足,弹在了避退攻势的十九脚边。 徐晓晓毕竟还小,何况她没有梁远情那么全能,擅长的只有弓,这种武器远距离装逼还显得很像那么回事,近战就宛如一包草,那箭矢还没放出来,弩箭就被一巴掌打飞了。 那地神恐怖的头凑过来,似乎想啃,惊恐之下她转头哇的一声,居然从喉咙里吐了一把火出来,当即把那又虫又人的头燎了一把狠的,成了撮纯正的锅底灰。 徐晓晓惊讶地想:“我居然会喷火!!” 这小姑娘的临阵懈怠是没救了——哪有人危机之下还想东想西的!梁陈那边瞥见她这么一寻思,动作就跟老嬷嬷似的痴呆下来,瞬间便有四五个偶人旋风似的刮过去,看是想要把小姑娘剁吧剁吧捏成饺子馅,霎时心弦一紧—— 作者有话说: 昨天涨了五个收还挺开心,今天一看收藏还是纹丝不动,估计是系统bug了。唯一的读者也不见了,不过还是要走剧情。hhhhhhhhhhhhhhh。 记:一更新就掉了个收。行,行行行。 啊!下一章要见面了哈哈哈~ 第40章 六不惜 歉一声叹 梁陈嘴里那句“小心!!”还没蹦出来,四下突然诡异地停了一瞬间。 苏视向偶人眉心斩去的剑锋、十七一脚踹在地神脑门上的力道、十九刷的削断十几只虫足坠落的速度、从四面八方伸向徐晓晓的利爪…… 第103章 都慢了下来。 大雪! ——明韫冰?梁陈一个激灵,只听“喀”的一声,想虚空中有什么被拧断了,一秒后他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面前这只地神的颈骨。 它的眼神黯淡下去,脑袋一歪,直接滚落到徐晓晓脚边。 ——然后骤然爆开黑雾,伴着熟悉的鬼哭狼嚎之声,把那些偶人瞬间绞成了齑粉! 徐晓晓呆滞地看着黑雾里散开了一个身形,突然十分委屈,想直接扑进他怀里大哭一场。 明韫冰的视线从她身上水流似的淌到了梁陈身上,令他不明原因地一战。 随后他突然瞳孔一缩,蓦地收剑扑过去,时间在那一刻回到正常的流速,一道亮到灼伤人眼眸的光刃刷的截断一只地神的腰椎骨,那专抠人天灵盖的虫足险险地擦着梁陈后脑勺灰灭——他抱着明韫冰滚到了角落里。 没杀完啊!太多了! 徐晓晓那点儿火根本不够烧的,侍卫们也都是凡人,抵御不及。好在她马上就发现,所有邪物都是冲着梁陈和苏视去的!好像饿死鬼盯着两坨刚出炉的香喷喷小笼包。 梁陈连那冷香都是仓促地闻了一口,然后又拽着明韫冰往边上一躲,那墙砖就被抓毁容了,他手中化出一把明亮长剑,迎面截退挠过来的十几根细足。 不过俗话说,有软肋的王八不是好龟……反正梁陈顾着身后那人,招式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就乱了,被数不清的魔爪推着给架到了墙上。 那偶人围过来,手爪乱探,好像要非礼他似的。 梁陈这时候居然还在分心想:“虽然我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但我这魅力能够穿透物种的厚障壁吗?” 他想着,眼睛余光还瞥见明韫冰正看着自己,便破釜沉舟伸手一格,带出一弧光,那光太盛——徐晓晓双眼一闭,就看见所有偶人和地神都在烈日般的光辉里变成了地上的白灰。 抓住了大苏并提溜起来当猪肉扛到一半的地神也在这光里蒸发了,苏视吧叽一声砸在地上,震惊地回头看梁陈。 ——梁远情什么时候有这技能了?!他那玩意素来鸡肋,一用就废,很多时候杀伤力还不如拿块好铁打的凡兵利器。 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猛了? 梁陈转身正想说话,就跟明韫冰似笑非笑的眼神撞上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一窘,就好像凭空变成了十八岁的毛崽子,又想起他那晚那一通绝对“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遐想,心里那可谓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反正什么都一起跑了一把。 就是没憋出一个字来。——平时也没见他那么哑巴。 苏视旁观着,心想:没出息! 侍卫们有伤有倒,各自搀扶着。不爱看热闹的凉珂人还是人来人往,若无其事,三月的阳光十分明媚,明韫冰在这样的日光下,那对眼眸就跟被映出了湖底幽景似的,竟有一分清透。 明韫冰不怀好意地开口:“久违了。” 其实,也不是很“久”。但又好像是有点久。 他的声音实在令居心叵测的梁远情焦灼,恐怕是用了如来佛祖压孙悟空的神力,才把那躁动按了下去,拼出一张人模狗样的温和面具,“无所谓”道:“巧啊,真是巧啊——你来这干什么?你住这客栈么?对了,我上次说‘大路朝天’,其实下句跟的是‘终成眷……’,呸,呸,是‘有缘再见’,这是我们流传千年变革了的俗语,没什么意思就是告诉你一下,防止你以后跟别人用错了那多尴尬啊哈哈哈哈……” “………………”苏视难以形容地看了梁陈一眼,心想,“这二百五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晓晓给了大苏一个肯定的眼神:“梁远情这厮连二百五都够不上,顶多是个一百二十五。” 明韫冰哪知道梁远情那丰富多彩的情绪波动,在他看来,梁陈见了他的面不巴巴的凑上来才叫不正常。 他仔细地看了一遍梁陈的脸,随口“嗯”了一句:“我来此地,寻一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视突然觉得明韫冰说这话时,若有若无地扫了他一眼——不同于他那种看谁都睥睨四方仿佛对方是只野狗的倨傲,而是一种异常可怖的森冷,令苏视几乎脚底发凉。 与此同时,地上的粉末突然细细地骚动起来,就像伺机而动的毒蛇。 梁陈没留意,而蓦地平静,垂眼问:“找什么?” 他这话有非常明显又自以为隐秘的酸味,香飘十里得把在场的诸位都冲得倒退十步,纷纷想逃离此“爱恨情仇”大戏现场。 也是这时,梁陈才注意到,明韫冰的脸色非常不对劲。 是幻影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假人——跟时想容那时有九分相似,而他抓了时想容的偶人术碎了个假瓷身,再从鬼相下驾帝辇出来的那个,就绝对是真魂真身。 那时虽然也肤色如云,但嘴唇是有血色的,不知多少层的严整衣襟下,绵延出来的血管搏动虽然不快,但绝对有。 然而这个又像假人了。 不等梁远情从明韫冰不对劲的样子里联系到他声名狼藉的卑劣一生,再得出结论,嚯的一阵罡风吹过,天地骤然像被吹暗了一半的烛火,暗了大半—— 那地上的白末被吹起来,刹那在半空结成了一只堪比茶楼还高的白瓷大蜘蛛,八爪飞扬,霍地戳塌了一面矮墙。 第104章 电光石火间,梁远情第一反应是把明韫冰连腰一抓,他们俩站过的地方吧叽一声带着粘液的蜘蛛丝把墙角吸了个“骨瘦如柴”。 与此同时那边哇的一声苏视被蜘蛛丝黏住,嗖地缩回“母体”,变成了一只爱妈妈的硕大蜘蛛宝宝。 苏视大吼:“你——个——见——色——忘——友——的——” 梁陈气急败坏:“我现在是个废物!!!” ——他那技能的鸡肋之处又出来了,用完就废,绝无例外。刚刚能躲过还得亏自己反应快。 “你对自己的认知还真的蛮清晰的啊!!” “你给我凿破它爬下来!!!荔三百这种东西是单拿来吃饭的吗!!” “我肠子都快被颠破了!!凿你个章鱼小丸子啊!!” 两人对骂间,那蜘蛛就不断地在梁陈乱钻的地方刺,专钉他一个人,好像梁陈上辈子戳了它的窝似的,差点把苏大学士颠成一只簸箕。而梁陈苦于自己跑的慢,好险没被串成烧烤,十分辛苦。 那蜘蛛铺天盖地地一扑,梁陈轻功闪到一处屋檐,却见它半空中突然一抖,自错综复杂的口器中刺出了一道雪白的利刃! 梁陈震惊地想:“还会诈我!?”然而思索间,已经来不及了,那蛛丝拉成的利刃嗖的直到眼前—— “刺——”的一声,穿透了一人的胸腹。 躲在角落里苟命的徐晓晓、在“母亲”怀里瘫着的苏视与梁陈的瞳孔齐齐放大—— 明韫冰掠身而来,为梁陈挡了这一击。 他刚刚还在被梁陈怀疑是假人的嘴唇终于染上了血色,凝望梁陈的眼神有一瞬间让他觉得明韫冰是真切地在看着自己的。 那洞开的创口流出暗红色的鲜血,血迹又蔓延开来,像毒花一样爬过他的四肢,吮吸着血肉生根发芽。 “梁远情,”他嘴唇上那点微末的血被风吹得散开,声音也异常地寒冷,不像是控诉或指责,但分明又说—— “你心有三阶天,凡人事芜杂,就来者不拒,有一点余情,都要给外人——唯独吵得我不得安静,知不知道?” 梁陈一句话没说出来,明韫冰那躯体就顺着血线攀爬的纹路,豁然爆裂,蜘蛛嘶吼一声扑上来,在刺目的白光里把他撕成了千万片散开的飞絮。 情如飞絮。 何以断绝? 一瞬间梁陈双瞳一缩,于这一幕之中不知勾起什么,记忆的长河刹那破水而出一段景,把他劈头盖脸地淋了一身—— “尊神。” 是谁在叫他?那如岸芷汀兰般冷然的声音。 还能有谁呢?自然是你了。 明韫冰。 却连想起这名字,都像是用薄而利的刀尖,在心上血卷三尺。 谁把他的衣襟拉松了,在他修长的脖颈烙下一瓣罂粟。 ……倾盏的灯火,被什么打翻了,映出明韫冰的面容,在那暧暧的雾一样的光里,神态竟是难以形容的柔和。 窗外有絮絮的雨声,都不冷,敲入心里,是难言的暖意。 那是流渡南桥的那间小屋,床就在窗下,梁陈连哪块砖被擦撞出了一个疤,都如在眼前。是夜?灯盏被火红的翅膀扑哧一声扫下来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说—— “清明,出去。” 一声幼鸟不甘的啼叫退了出去,明韫冰却想要起身,被他推着肩膀按了回去,乌黑的长发落回柔软的衾枕里。 他说:“就你老惯着他们,无法无天了。” 明韫冰就像一条回到了栖息之地的毒蛇,冷淡里有十分难读的安宁。 他面上又有一层浅浅的倦怠,不是在风刀霜剑里折磨出来的那种没有神采的疲倦,而是温存得像一把被滋润过的春水,融在心尖又细细地发着热。 梁陈忽然止不住地战栗起来。 明韫冰一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哑:“尊神对外人倒温柔以待,只记得苛刻自家人。” “………………”他有些语塞,就见明韫冰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厮磨。 那感觉是与他本人大相径庭的柔软,本该非常安慰,但就是不知为何,却令梁陈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心肝胆都几乎要化尽,沥成一把苦涩的眼泪。 落进红尘。 他的手指捧过明韫冰的脸颊,把他下巴一掰:“我怎么苛刻了?” 明韫冰的样子贴合到梁陈那天想过的画面上——水红的双唇,如散开的墨,不知道被吻过多少遍。他笑得非常不明显,嘴角的弧度连风过的花尖都不如,但就是在笑。 他问:“为何总罚我见不到你?” “你倒是可以同我一道,”他说,“吓翻了人我替你扶就是。可我横看竖看,你也不是个有长性去东奔西跑的。” 明韫冰发出不赞成的声音:“……嗯。” “拿‘凡俗’当饭吃,你还有理了?说都不听。”梁陈掀开被子贴近他身侧,把床铺空的另一边填满了,又说,“还不管走哪儿都要有驾辇,出鬼相,又随从八千,天帝都没你喜欢铺张浪费。——我说尊主,你怎么那么事儿多啊?” “哪有?”明韫冰低声:“寒蜮八千恶鬼早八百年去开山采矿种菜了,本尊又吃素若许年……领神大人神威如天如日,不是把我驯得很好么?” 梁陈失笑,把他捞进了怀中,吻了吻他的黑发:“嗯,是好,好的不能再好了。” 第105章 雨淅淅沥沥地打着窗外的新芽,桃枝像不断敲窗的故人,絮絮地掺入低语中。 他指尖揉着明韫冰长发——就像一把滑得抓不住的丝绸,不停地从指尖错过:“第二阶天的阴阳序愈发混乱了,有倾颓之势。近日乱像丛生,观世也许多延几年,若情况实在太坏,指不定还要禀明天帝,令众神都下界来弥补乱序。” “……唔。” “别说你只有一个,就是有十个身子,也不能一声令下,让所有鬼族都齐齐赴死,也没这个理。别累着了,嗯?你身体又不好,就别掺和过来了好不好?” “而且我也担心……” 担心什么?梁陈在千年前散漫的云里射出一道灼世的亮光,死死地钉住明韫冰慢慢合上的双睫,那长睫就像鸦翎一样乌黑而舒展随意。 可惜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一眼到底有多难得。他满以为那是最平易、最闲适的时光,触手可及。 于是他只是很随意地低头一扫,以为怀里的人睡着了,声音便渐渐放轻,又在明韫冰眼皮上亲了亲,和光同尘的光刹那一闪。 多看他一眼,多看他一眼吧——梁陈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回荡。舌根无端发苦。 他说:“……我也担心他们发现你。” 原来你把他藏起来了。 难怪正史里什么也没有,只记你我相斗。 可梁陈心里就像豁开了一个异常冰冷的空洞,从未有过的巨大悲伤席卷上眉梢,几乎瞬间就把他逼出了几滴眼泪。 明韫冰却没有睡着,他动了动肩膀,往上攀住他的肩膀,朦胧地说:“梁远情。” “你的心是何等广阔,装得下天,装得下地,人世繁杂,都一股脑塞进去——独我在里面,被吵得没有片刻安宁,知道么。” 他的眼眸随着明韫冰凑上来的动作抬起,追逐着他眼尾那一点飞扬的水色。 “我错了,”当时他含笑说,被鬼帝轻轻地吻住嘴唇,甜蜜里,化尽一段难解的谜语。 可那谜语长成了一条五毒俱全的蛇,一口把他们撕裂过,眨眼就是一千年。时间久远到陌生的地步,连物是人非都谈不上,因为沧海桑田,连天地都循着寒来暑往的规律转开了。 光阴啊,你无情的眸光,为何不肯慰我片刻彷徨。 眼前风景刹那破碎,天光回转,碎玉漫天,他依然抓不住那一片散开的苦楚。 心如刀绞。 梁陈一垂头,几滴眼泪就洒了下去,冰冷又灰暗的长风被他吸进肺腑,在眼中洗出了异常平静而汹涌的光。 那大蜘蛛还在原地蹦哒,梁陈冷冷地凝视它,自眉心掣出了一柄宽而光芒炽烈的剑。 万丈金光刹那照亮了凉珂,一剑破开千年的寒凉。 作者有话说: 我苦命的cp啊。 第41章 六不惜 赐瑛琭眇 那蜘蛛也不知道是什么邪术,在被法自然剑劈灭的前一瞬间,呕的一声把裹成了一团糯米丸的苏视喷了出去,虚空中霎时破开一道裂缝,瞬间把他吞噬! 下一秒凉珂城中所有的房梁都在这剑芒的笼罩下咯吱咯吱地痛苦呻吟起来—— 大风无休止地刮,像要把羁旅天地间的人吹回那段尚且温柔的岁月。 藏匿在每一栋房屋里的恶咒与凶魂都被雄浑的神光逼了出来,就像被阳光照耀得不断蜷缩的毒虫,在那几乎堪比盘古开天的威压下疯狂地惨叫——然后消弭在了尖锐的风声中。 地面都似乎在不堪重负地颤动,徐晓晓藏身的石狮子后,那客栈就像一条正在被抽走龙骨的蛟龙,吱呀吱呀地剧震,倾颓在即。 阴阳序之外的蜘蛛碰到那剑光,爪牙一缩,随即就像被火舌卷过的干草,一个呼吸之间,就急速地灰灭了。 圣女堂里,时想容一掌接住那被裹得看不清面貌的人,一泼水扒开蛛丝,却是昏迷不醒的苏视! 她眉心一跳,顾平渊问:“怎么回事?不是梁陈吗?” 时想容:“明——”那剩下两个字还没说完,一缕黑气就从鬼渊里飘出来,一息之间变成一条细细的爪子——细看还跟苏大学士那专门抢饭吃的“神之手”有点相似,只不过更恶毒,它一把抓住时想容跟苏视,卷了一圈把两人捆住,嗖的带下了深渊! 顾平渊简直要搞不懂鬼帝的脑回路,看了一会儿,一咬牙也跟着掠了下去——废话,时想容才是懂得布召活阵的那个!她要是出事了,一切就功亏一篑了。 徐晓晓一回头,便看见一个形貌丑陋的凉珂人跪倒在地,双手不停地抓挠面部,顷刻间就把脸抓得头破血流——好像那可黯日月的剑光是一种毒辣的清洗剂。 可脸部抓破了,血流下来,却飘成了一缕悬在眼前的红光,徐晓晓心惊胆战地听他惨叫一声,这红光就嗖的划开一道血一样的长线,奔向他们来时的方向。 ——红颜! 一缕相似的白线顷刻间送了回来,钻进他的天灵盖,在破茧般的挣扎之后,那人再度抬头,就恢复了正常的相貌! 徐晓晓放眼望去,能看见的人要么在抓脸,要么在尖叫,要么在挣扎——在神明之光的照临下,纷次解离那恶咒。 红颜,红颜。 却有令人胆寒的嘶吼声自红颜传来,徐晓晓抬头一看,顿时毛骨悚然—— 那竟是如出一辙的情仙地神,皆是时想容拿虫与情仙魂元练出来的残废品。还过她一次愿,令那劳刑暂缓后,就被丢到了红颜村食人,再变作一张柔媚或俊俏的脸,有模有样地沉溺人世。 第106章 可梁陈一剑撕开了这骗局,它们便纷纷掀开面具,暴怒无比地围了过来。 ——人的相貌是天生地长,如何剥夺?但梁陈知道,确实有一种天刑是专门褫夺容貌的。 那种天刑是用来惩戒不伦之恋的—— 所谓的不伦之恋,除却罔顾伦理的人族贼奸,再包括的情况不是人神,不是人鬼,也不是凶煞的与魂契。 而是神明与恶鬼。 在漫长的神陨时期,诸事交叠犹如草木荣枯,一岁一长,眨眼就是风云千帆。 那时候仓颉大神已经造出文字许多年,时光也慷慨得足以令人族焕生出更烂漫多彩的文明。乱世里人事蹉跎,朝不保夕,但要传承那几件事,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据说磨开一块好墨,写下的字在竹简上可以保存上万年。文人墨客的心也亦然。 那么为什么如今关于往事的记载如此寥寥? 无他,有人进行了清洗。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天道。 在疏荡干涸的第十天后,人间烟火天但凡提到勾陈上宫在凡尘事迹的书简开始无火自燃,甚至口中也发不出那音节,好像无形中有什么东西被生硬地抹去了。 其实人族是最懂得趋利避害的,而百姓是最明白大智若愚的。 他们很快发现了到底是哪些东西不能提,甚至有人才用那些词写了一首谐音民谣,方便大家记诵,当然也可能是借擦边球表达大家被封口的愤怒。 最后有人总结出一条铁律—— “勾陈上宫”是可以提的,可以赞美,可以歌颂,闲的没事,骂两句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这位领神大人绝对不能跟“流渡”一起提,更不能跟“鬼帝”一起提。 说漏了嘴,轻则喉咙如火烧,重则魂魄受火刑。 于是没有人再提那些旧事。风月便在闭口不谈的万语千言里渐渐褪色,只在某些胆大包天的离经叛道之人手下,才雕下一点陈歌的旧调子——所谓《录情》。 才出生的降真大神行走在千山万水间,被第一阶天诸神遗留下的魂元注视着,问不出半点端倪。 但他见过的所有人都知道,有一桩事是被迫“不可说”的。 ——三十三神宫中的一位神明,妁应过寒蜮的一只凶煞。 他们在流渡南桥安家,住过十九年。 随着相思湖上流渡岛被大劫夷平,那位神明被刑名法神收入天牢,假名殉阵以死,随后有神官领旨下凡,围剿杀邪,恶鬼弑神十二位,犯大戒。 那一场大战比最初的最初,勾陈上宫杀进寒蜮诛鬼帝还要激烈。 神鬼直从人间烟火天打到寒蜮,又掀破无尽奈何天,再缠斗到人世错汝,真正打出了天崩地裂的末世之态——神明在这一战里,唯一成功的是用天门把恶鬼挡在了三十三天之外,神光威严,灼伤了他的眼睛,没让他闯进去把神宫夷平。 那时其实已经是神陨的尽头,第一阶天的神明陨落得不剩多少,值此一战,元气大伤。天道大怒,召诸天神佛各进一缕魂元,移泰山压顶,终于制住这逆徒,又以凛铁冽钉作成风刃钻进恶鬼的皮肉,将他从魂魄至肉体,活生生地剐了第一遍。 此谓第一刑,平天。 第二刑叫劳劳,神官飞絮宣旨时,神色宛如无情。 劳刑的恶毒之处不在于它会令人变得猥琐丑陋,而在于它的催动条件——动心。 在第二刑要劈头烙上来时,一身冷汗的恶鬼蓦地掰断了肩骨,挣破桎梏,化作一道黑光,旋即闪进了寒蜮,第二刑立时闪电般追逐过去,却没有在变成废墟的大悲宫里找到他。 天地间,恶鬼杳然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 劳刑飘悬在寒蜮残破的八十一道仙门上,渺渺茫茫。 直到降真殉魔时,无意中把冰瓷磨成了那个类似鬼帝模样的女人,第二刑才如蒙大赦地钻进了时想容的瓷身。 时想容是冰瓷,没有心——字面意义上的,自然不懂得什么叫动心。她起初并未觉得劳刑是个负担,直到三年前,代亲王梁落尘落难于凉珂。 情之一字,着实令人面目全非。无论有心没心,都好似千刀万剐,却偏甘之如饴。 劳刑被触动后,时想容陷入过短暂的疯魔状态。——也就是那时,她借劳刑之力在凉珂所有人身上下了恶咒,让他们变得鄙陋万分,而五官上多余的灵气,都分给了红颜。 再令尽态极妍的红颜人沦为地神的回收场,邪魔的深渊。 我没有的东西,凭什么你们有? 她求天问地,可天上没有神祇,地下没有鬼帝,开天的念力她身负号令,无法尽用,终是一空。 只好在人世追逐,终于问到了芈族的造化阵,借地神的还愿之力来暂时缓解劳刑——可恢复的时间一次比一次短,因为炼出来的地神全是废品,鬼丹又越来越少。 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自己造凶煞了。 如何造呢?杀人。 ——偶人不问是非杀的人,冤死的比横死的更容易化作常鬼,常鬼纠结之处恶气云集,便有可能会炼出凶煞。 尸体又可以由狂风帮拉到凉珂来炼阴兵,交换顾平渊的红颜咒,再打开混沌,彻底剥离劳刑,简直一举两得。 只不过时想容发现明韫冰还好端端地沉在湖底后,一时怒火中烧,想要用太虚阵杀了他,结果不仅没有成功,反倒弄巧成拙,被他盯上了。 第107章 再加上偶人又被朝廷发现,时想容生怕波及梁落尘,关心则乱,一步错步步错。 街角,徐晓晓一句话没说出来,就见那些地神嗖的围上去,被梁陈一剑挡开,又不依不挠地缠击,宛如与梁陈有深仇大恨——但梁陈毫不恋战,长剑豁然一合,一条金焰近白的长龙便吼的一声甩开尾巴,瞬间载着他刺向万鬼之渊。 缀着一队疯狂甩虫足的红色尾巴。 这画面颇奇异,但徐晓晓不知道为什么居然看饿了,遂拍了拍呆滞的侍卫长十九:“去给我买个糖葫芦。” “……………………”十九顺着昭阳郡主的视线,就看见了街角,被风掀翻的糖葫芦棍稻草披散下来,阳光下宛如一只失去梦想的女鬼,硕果仅存的俩糖串子反射着甜腻的光。 ……真是给郡主跪了。 万鬼之渊—— 时想容和苏视一同翻落直下,就见那密密麻麻的薜荔藤萝已经嗖嗖地分开了,而她掌下的苏视身侧竟渐渐磨出了火光,而且越来越亮—— 忽然他蓦地一睁眼,眼里放出十分鄙夷的光——如同麒麟看狗,下一刻一把硕大骨刀已经飒的破风而去,轰的撞在凤凰石窟上,在那些可怖又密集的黑色植物上劈开了一道裂缝。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石窟里仿佛被冻住的召活阵突然转动起来,那些惨白尸身站立起来,森然地盯着彡,眼中打出千帆狂舞的红线——每一片都像一片恶毒的血刃,将彡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轰!”的一声,一朵巨大的骨花破石而出,姿态如百合,叶尖把彡勾住了,截住了他们俩下落的风。 彡割断荆棘,时想容刹那沿着那花瓣窜到石窟里,直奔阵眼——凤凰! 她在里头穿梭,如同鬼影,心里却是止不住地震惊——只见那些扒在洞口的尸体,它们的眼白全都不见了,显然是已经被鬼帝控住。 她知道明韫冰眼中有一眼万鬼臣服的帝令,还以为这些半死不死的东西并不属于他所辖,谁知道只要魂元不全的,他全能魇住! 眨眼睛时想容到了阵眼,她点地一掠,迎面嗷的一声,一只不知道什么玩意往她额上一撞—— 时想容伸手一抓,果然是那只雪豹——早痊愈了,鬼玺的术法被洗的渣都不剩,大雪“柔弱地”挣扎了片刻,突然一抬头,冲着时想容就是怒声一吼—— 时想容双瞳一缩,灵兽迟滞时间的效果已经打进了眉心,把她变成了一座真正的美人雕塑。 她这才听到外头风声如刀,天地如倾,刀剑声刺的耳膜阵痛,石窟里才吱呀一响,似乎是藤蔓舒展的声音,她看见粗壮如树根的渎神放下了一个人。 那人歪靠在荆棘上,躯体几乎是长在藤上的……不对,那些藤蔓是从他心口长出来的! 明韫冰! 大雪蹿回去,轻巧地跃上明韫冰的肩头——鬼帝的脸色比雪豹的皮毛还要惨白。 他本就十分漆黑的眼瞳此时扩大了,几乎要把眼白淹没,看起来异常可怖,时想容却知道,那是因为在混沌之中待的太久,心神溃散而成邪——就算本身是魔,也会丧失神志而彻底疯狂。 明韫冰作为鬼族里一个相当特殊的奇迹,他没有跟不通语言的凶煞那样神志不清,也不像常鬼那样死活都去找一个替死的。 相反他生下来,就有一具人类的躯体。 ……是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在此地出世。 万骨之墟这个名字起的一点儿也不讲究,纯粹是因为那时候九州大地上死的人太多,没地儿丢,于是这个大坑成了“清理垃圾”的地方,说是尸横遍野,也没什么错。 阴怨催生了鬼族的帝王,他自无数的怨恨与冤苦之中出生,一年后,为鬼族辟了寒蜮,给了这些发狂尖叫的邪物一个栖息之地。 寒蜮严格来说不在任何一阶天,它与当时尚且混沌的第三阶天是同时被辟开的。 它们都是脱离人世的梦,奈何天是美梦,寒蜮就是噩梦。 不同的是,奈何天迭代成不知多少重,完全成形后,寒蜮却变成了一片荒芜。除却降真大神捡走时想容的那一次,再也无人踏足。——常鬼到底是人所化,不愿意凶气太重的地方栖息,宁肯缠着家人。在人世。 这疯子到底想要干什么?! 明韫冰含着可怖笑意的眼神像一把毒火一样烧到了时想容身上,一时间,她竟有魂魄惧怕之感。 冰瓷不懂七情六欲,但有了魂魄后,梁落尘是教会她爱的人。明韫冰这一眼则令她学会了怕。 不过时想容不露怯——也露不了,被定住了。仍然恶狠狠地瞪着这神经病。 “呵——”明韫冰像是被这眼神逗笑了,裂痕一样的笑愈发深了,“蚍蜉啊,喜欢本座给你选的埋骨地么?” 时想容那素来无波的眼神汹涌出了一句情真意切的:“——神经病!” “‘人之初,性本善’,鬼之初,睚眦必报。混了九百多年,这都不懂?”明韫冰“好心”道,“是赝品,就自己爬到旮旯里去吃灰,到我面前来卖弄,那不是找死么?——你说是不是啊?” “………………”时想容心中冷笑,“要不是没想到姓梁的身上有契约,这疯子早被太虚阵片成肉酱了。” 她恨极,硬生生打破脸上半片瓷,飞出一句:“——你自己都只能捡冒牌货,还来掺和我?!” 第108章 作者有话说: 终于把我的宝贝放出来了!下一章打完就真·见面~我的xql啊啊啊啊(_) 第42章 六不惜瘳 寤寐求之 明韫冰眼都不眨地任那一片冰瓷刮开了脸上一道血痕,一条渎神却刺过去,蓦地掀了时想容的面具。 那脸庞露出来,明韫冰眉目隐隐闪过扭曲的疯狂,又似有错觉般的痛色,冷笑道:“可笑——可笑——” 也不知道是这天刑可笑,还是把它强加于身的人可笑。 时想容牙齿几乎咬碎,却见那长满石窟的荆棘的粗根硬生生一抽,一把冷血就泼在了阵眼中间,明韫冰却完全不像个刚被钻心放血的,闪电般掠了出去,一柄牵风斩月的长刃握在了手心,划开了一道浩荡长弧。 大雪先一步跳下来,在那迅速扩散的鲜血边缘,瞪起两只圆眼睛,对时想容展开了十分严密的监视。 咔嚓——咔嚓——裂缝突然爬上半妍半媸的脸庞,冰瓷战栗着“心”,眼睁睁地看着那阵眼里血迹爬开,如有生命般被渎神吸进去,又送往各个法阵,刺进尸身。 双目漆黑的尸体肢体一震,就吐出一口心头血,化成血刃,短镖一般刺进混沌,把大战中披头散发的苏大学士的青丝切了一缕。 那血刃就如同蜂群,见缝插针,刀绞如风,彡掌心一震,骨头咯吱咯吱地散开,筑出一道防线,变幻如风地把那些心头血都削回去了。 明韫冰那长刃是一把双刃剑,瘴气就跟海潮一样迫压耳下,深黑将彡死死裹住,探出无数爪牙,轰的一声乱骨四溅,明韫冰斩开一道血路,一只黑蝎子在他逼近的瞬间成形,尖锐歹毒的勾子一同直刺彡的眉心—— 彡断然喝道:“天地否!” 刹那天云狂卷而下,地面上所有陈年的草木灰都飘了起来,糅作一道疾风切断了那毒蝎的刺探,骨笼“砰!!”地爆开,碎骨嗖嗖地在石壁上钉出一排入木三分的一字。 四面血刃暴雨般乱刺,彡闪上一条骨龙正要走,忽觉不对—— 他原本只是借这凡人的身躯跟梁陈传讯,来去随心,现在却无法自在地脱身而去了! 他猛地一回头,渎神从视野的中央瞬间抓下,把他死死地抓在了半空。 骨龙盘旋瓦解,刹那在各个方位放下驱魔法阵,牢牢地裹住了苏视的凡人身躯——那些毒虫般的心头血一个接一个地撞散在阵外。 那毒蝎的双眼钻出扑天的灰尘,载着明韫冰顷刻就到眼前,鬼帝的眼睛就像两颗从寒潭里捞出来的黑曜石,又冷又邪,一把长镰骤然割破法阵,掌下黑雾风卷残云般急速退去—— 彡只看到他惨白的脸居高临下,那双眼睛就像一张恶毒的诅咒,从天灵盖直接打进了灵魂。一瞬之间它心神剧震,看见尸身口中喷出的心头血聚成一把血雾,不详地涌动在深渊之底。 明韫冰笑着一字一句道:“诸天神佛。”好像每一个字都含着即将倾盆的憎恨。 头颅上那只手非常冰冷,彡像被那手直接穿透了凡人身躯攥住命门,狠狠地一震,只听明韫冰声音森然,宛如一把刀刮过心口。 “何必藏头露尾不见真章?”他的声音就像逐渐暴怒的洪水,从静水化作滔天大浪: “——给、我、滚出来!!” 随着这话音,无数浓雾顺着这一点附身的微弱联系,附骨之疽般暴涨,恶狠狠地咬住那栖息在树下休憩的白骨,往外一拖——彡全身的穴位都针扎一般刺痛,惨叫一声,真身就被明韫冰活生生拉了出来! 虚空中云雾涌动,如云破日,吐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具骸骨,却好像是属萤火虫的,全身上下都发着温柔的光。在这恶鬼怒号的深渊里,几乎就像是一尊……神明。 只是它的骨架大的有些夸张了,几乎堪比一头象,好像生前有二十丈高,但又有些隐约的不协调——就好像是不同人的骸骨拼接而成的。 明韫冰冷笑一声,咬破舌尖往边上扫了一眼。 那一眼如电。 血雾瞬间应令缠了上去,石窟上爬动的渎神开始刺出一只只毒手,把这骸骨扼得密不透风。混沌中,凤凰石窟里爆出一阵红光,冲上云霄,又倒转过来,刺入那骨架的头盖骨。 万千召活,万千心血,顿时把彡那洁白如雪的骨架污染得不堪入目——就像刚从血池里爬出来似的。 那血刃就是血奴契,毒虫般在各处钻洞,把骨头啃的凹凸不平。彡却像是可以自愈,刚弄脏的地方不过两下没有血契继续污染,血色就自动蒸发。 凶煞的血奴契怎么可能可以奴役神明?——对意志不坚定的凡人,一滴血就能令他们俯首称臣,而与它们天生水火不容的神明,除非每一处都同时被血粘上,也才只能驱策片刻。 因为神明就像至远至大的海水,是不可能完全被玷污的。 也只有在混沌时,化心血为雨刃,才能勉力一试。 躁动里,血契顺着鬼帝的命令将彡吞了下去,白骨空洞的眼窝里依然是不屑一顾,那鄙夷却渐渐与臣服交织起来,令那深红的骨骸变得诡异万分。 风云千变,被迫承受鬼帝心头血的尸首不断地哀嚎,雾气若散若合。 明韫冰踩在渎神上,手中飞出一道镰刀,刀刃削在彡的颈骨上,冷冷问:“剩下几只泥胎在哪儿?” 第109章 “呵呵呵……”彡讽刺道,“你既然这么神通广大,怎么不自己去找?” 明韫冰舌尖刮过牙齿,一滴血嗖的打在了被血契淹没的骸骨的眉骨上,就跟一簇紫色的毒火似的,灼烧过白骨的意识,令它差点散架。同时他镰刀往下一划,咔的截断了彡的几根肋骨:“我再问一遍——” 他眼中掀起森然怒火:“剩——下——的——在——哪——里——?!” 鬼帝动怒的威压之下,混沌如怒,渊底枯了近千年的烂土翻起了腐朽的根,鬼魅的黑风席卷而上,顺着渎神爬到了山崖,磨着牙齿,皆恶狠狠地盯着那白骨,好似有刻骨之仇。 那恐怖的暴怒就像一只巨手,将白骨最后的一点意志掰断,它浑身一抖——到底是过了一千年了,神力早斑驳的像故纸,心力大减,便终于彻底被摄住。 “……在……” 万钧威压的血契切割下,魂灵都似分裂,白骨就像呕出一口鲜血似的,一字一句地说:“在……泰山……神隐峰。” 明韫冰过河拆桥是个中高手,手中长镰一搅,眼看就要把彡捣成一碗骨头汤,远处天际突然传来了一声龙吟,他蓦地抬首,就看见一条神光万丈的龙咆哮而下,眨眼就到跟前! 身后缀的那些残废地神扭秧歌似的飘过来,却在进入混沌的一瞬间惨叫连天,化为了漫天的灰尘。 扒在悬崖一处凸石上正在犹豫要不要往下跳的顾平渊一见此景,差点膀胱失控,遂哆哆嗦嗦地缩了回去,抓住一条藤,鼻涕虫般开始往上蠕。 梁陈一过来,那制住彡的血雾刹那崩溃,爆开千万道血刃,把龙轰了个逆风,头直打在凤凰石窟上。 明韫冰被掀到一边,黑雾里看不清身形,但一道温和的光一闪,跟着地动山摇,那东西蓦地刺来,梁陈悚然一惊,那杀阵般的光已送到眼前——却骤然温驯下来,悬在他手边。 玉琮! 梁陈只花了一瞬间思考,手一挥,那玉琮就飞入袖中,比应声虫还应声虫。 同时那条龙尾部一摆,扫了个流畅的角度,骤然变回了法自然剑,宛如日光倾城,照亮一天昏暗,又悬在梁陈眼前。 冷风刮起了烟尘,于是血染的白骨、蝴蝶般飞舞的血刃、发狂似的渎神……皆在那柄剑的光芒里静了一瞬,而后明韫冰手里暴出一条荆棘,无数爬在石窟上的鬼魂都应召破开黑雾,变成了化蛇,咝咝爬动。 化蛇是可以飞的! 瞬间所有蛇身都随着鬼帝掌心的长鞭朝白骨涌过去,不把它绞死就誓不罢休似的——梁陈破开了明韫冰对彡的钳制,那骨头上的血污就渐渐地退去,白骨冷冷地看着明韫冰,吐出冰雕般的几个字:“无咎——或跃在渊!” 艰难逃命的顾平渊四肢并用地抓住绳子,一支脑袋,只见头顶圣女堂上扭动的阳序竟然在白骨的一声令下,化作了一把巨大的斧钺!那斧钺割天裂地,刀刃清澈如水,带起飓风,风咆哮而下除垢似的卷死化蛇,又变作数不清的水龙,围剿而下,所经之处明光如澈,驱散鬼气,水色烂漫地散开,像要把被污染的天地洗个干净,再把明韫冰的皮肉冲干净,洗成新白骨。 ——明韫冰闪身到根本看不清的地步,凡沿途而过,渊底被阳序化成的斧钺冲成了千疮百孔的案板。眨眼间他就冲破层层清气,踏风而至,针尖般的血从舌尖刺出去,手中渎神便镀了一层恶咒,流毒落火,长起大落,一鞭子就要抽在白骨眉心—— 这一鞭子要是打中了,彡是铁定要消散在天地之间了——鬼帝用的是心血之力,早年他能弑神十二位,如今打散几根神明残骨上泡出来的低微灵气,自然易如反掌! 然而就在那鞭子就要劈下时,却被另一根荆棘斜向上狠狠一挑,——攻势刹那歪着,轰的炸开了十几口石窟。 那荆棘颇似渎神,却泛着暖色的光。 明韫冰狠狠一侧头,却见铺天盖地的红线骤然把他视野淹没,在他发狂把这程咬金绞成一万片以前,红线裹住了他的四肢,刹那成绸,又大力一拽。 他的长发在风里乱的像邪魔,巨大的黑色蝴蝶飘散一捧火,却撞进了一个怀抱中。 那手臂自他双肋下穿过,死死地扣住肩背,力道大的几乎把他人拎起来,却毫无痛楚,呼吸贴在他一片凉薄的侧颈上,热度从他心口一下一下地传过来,就像一把阳光忽然洒在了雪地上。 明韫冰蓦地放大瞳孔。 “韫冰。”他低声唤。 这一声分明是那么寻常的温柔,却莫名令人眼热,明韫冰眼中的黑墨骤然缩了回去——眼瞳变成了平时正常的大小。 神智像被从深水里捞起来,但水压出来的胸腹中的痛还没消散。耳边还有轻微的嗡鸣声,明韫冰又听到梁陈的声音,是指责。然而相当温和。 他说:“你又骗我。” 那斧钺化了回去,脱力的白骨谨慎地藏在了雾里。 明韫冰掌根抵在梁陈肩上,正要把他推开,阵眼石窟里却冷不防爆出一条冰蛇,身形一卷,直扑而上,看是要把明韫冰咬成两半。 梁陈脱手一划,法自然剑甚至没有碰到那蛇,冰蛇就骤然碎裂了。 明韫冰目光一凝,就看到石窟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去的苏大学士手里拿着一把短刀,正刺向时想容的心口。 第110章 梁远情这时候正“四大皆空”地盯着明韫冰的脸,心想:“脸色好白。” 等艰难地把眼神从明韫冰脸上撕下来,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时,梁陈才下意识觉得不对劲,皱眉道:“苏子呈!!住手——”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自以为解开了徐国师密语“离心自解”的苏大学士信心感爆棚地咔一声把短刀扎进去,嚓一声捅碎了时想容自己捏成的心。 “怎么啦?!”二百五大声回。 他还没“啦”完,时想容身上的定身术就被破开了,飓风卷了过来,石窟上的召活刹那成了死结,原本剥到一半的魂元顿时山塌水退般迅速继续了。 无数惨叫把渊底喊成了比寒蜮还要可怕的绝境,吵得人耳膜穿孔,召活失控造成的乱序令混沌加剧,所有人都被风抄起来,飘在半空,成了断线的风筝。 “……………………”那一瞬间梁陈脑子里闪过了山呼海啸般的“温言软语”,但没骂出来,人已经被风照脸扇了两巴掌,把他打懵了,也打飞了,于是万语千言最终只归于一个词。 “你大爷!!” “徐国师不是这么说的吗!!” “我说你大爷!!” 梁陈却仍然在大风中抓住了明韫冰,两人砰的一声撞在凤凰的眼睛上,他呲牙咧嘴地勾住一根“羽毛”——谢天谢地,这地方不知道是哪个事儿多凿出来的,精致又逼真。 然后他才发现,明韫冰就在漫天烟尘与鬼哭狼嚎里盯着他。 不等他说句什么,“嗷”的一声那雪豹就砸了过来,精准无比地降落在两人之间,当了个“第三者”。 梁陈差点被砸出一口血来,就见那猫崽一股脑地往明韫冰衣襟里钻,尾巴还往别人脖子上蹭——这死猫!!——他当即勃然大怒,于是大雪被几束金光照头一拍,直接歪翻了,茫然不知地滚下几丈,把梁陈的袖子拉破了,吊在半空。 这时彡传音过来道:“大人——” 明韫冰眸光一冷,吓得梁陈连忙按住他的肩膀,怕他再去剁骨头汤,所幸他神志已回,倒没有发狂了。 “什么事?” “召活的阵主一半在冰瓷心里,另一半在……大逆不道之徒身上,那一半碎了,这些人就要被吞噬了。” “大逆不道之徒”闻听此言,当即冷笑一声。 梁陈四下一扫:“他们不祈愿么?” “诚然祈愿还魂,也需要大人还愿。二则,召活邪术须解去,如今解去的最好办法是诛灭阵主。此恶徒不仅借凡人身躯作血契以渎神,还意图弑神,实在有悖天伦,大人尽快剿灭为好。” “……………………”梁陈心想,“神?就你这几根一掰就断的骨头?” 却见明韫冰又被激怒了,那迷雾中隔了不知多远的白骨被一条凝形的化蛇尾巴厉风一扫,脑袋就直接掉了下去。 白骨眼疾手快地一捞,打散几条化蛇,把脑袋安回去,继续哔哔。 明韫冰人狠话不多,一点都不给它来虚的,眨眼间所有鬼气就被他召动,又要厮杀。那边彡还在作死打嘴炮:“大人就算要还愿,凭现在……一人之力必然是不可能,不杀阵主便会独力难支!大人三思!” 凤凰嘴边刹那凝出一条西王母她家的青鸟,明韫冰转身就要打飞的去杀人。梁陈一个头两个大,一把捞住他的腰,截住了那个要大杀四方的动作,把人带回来:“那破玩意只剩一张嘴了,你长这么美,跟它较什么真!” 远处的彡跟他们头顶三尺,死死抱着一块石头假装自己是根藤萝的苏视:“……………………” 明韫冰若有所思地回过头,那手中的荆棘当即缩回去了。那只青鸟还没有散去,就贴着石壁给鬼帝当陪衬。 彡冷不防伸手往石壁上一拍:“既然如此,大人就自己试试吧——” 与此同时凤凰嘴里嚯的闪出一道残影,把明韫冰一掠,两人就缠斗起来,瞬间走了几十丈,那白骨渐渐地光弱下来,点醒了无数想要求生的残魂。 这柔光一传百里,刹那四面石窟里所有残魂都被温和的光笼罩住了,梁陈眼珠子跟着鬼帝飞了,奈何身心跟不上,只好一心二用地一跃而上。 ——跃上那微光在凤凰大张的嘴边卷成的一座祭台。 就跟个鸟食盆似的。 一踏上去,法自然剑就收回了眉心,梁陈浑身上下就像泡进了天泉似的,暖得不像话。 而无数残魂感受到神明之息,便念念有词起来,向他发出祷告—— 梁陈耳边就像装进了一个赶集市场似的,纷纷杂杂的声音一股脑地弹响:“神明啊——” “神明啊,我还不想死呢,我还没跟喜欢的姑娘提亲呢。” “神明啊,我不走,我的孩子还没有长大,我不放心他们独自面对人世啊,他们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怎么可以活的顺遂呢?” “神明啊,我还没报答恩师的恩情呢,别让我离开吧。” “……我还没有走遍千山万水,还没有看遍天下美人,为什么就这样抛弃我呀?神明大人,求求你啦,我想回来——” “我不想走,我不想走,我想回到这人世间——”繁杂的话音钻进梁陈心里,像一条汹涌的黄河。 “人间这么美好,我才不想走呢!” 祭台上被祈愿的声音淹没了,一片刺目的白色之中,梁陈觉得魂灵在这猛烈而真诚的愿望之中颤抖,时而觉得无助,又转瞬坚定不移。 第111章 又好像同一缕来自千年前的赤诚魂魄,一同说出了那句应答。 “——应许于汝。” 祭台上刹那就像拔地而起一座神宫,光芒大盛,几乎把万事万物都摄住了,令所有人都想起疏荡刚落尽后,天帝赐给三阶天的十天安宁日。 明韫冰却一皱眉,扭头看向那祭台。 白骨的声音有些幸灾乐祸:“呵呵呵……你不肯自戕,只好让上神大人以命换命了,其实也挺划算的,他只是一个,却可以换回九千多条命——岂不是至大功德!” 明韫冰再也懒得跟时想容耗时间,伸手一挥,一只硕大鬼爪就把她狠狠一拍,当头掼进了废墟里,被恶植掐住。 然后他一鞭朝白骨打去——彡却先行一步隐去了身形,透过第二阶天,回到它栖身的树下。 只留下一句相当欠死的:“问出下落又如何?你以为上神大人愿意陪你在尘世里纠缠吗?如果愿意——他何至于走!?作恶自受,徒劳无益!” 明韫冰面无表情地把它还没隐没的腿骨抽了个千条万絮,然后想也不想,黑电般掠向祭台。 鬼如毒虫,遇光则死,所以寒蜮终年阴天昏地。 就算是比较厉害的凶煞,也在烈日下难以长久存活——而神明的光彩就是烈日中的烈日,明韫冰逐渐靠近时,眼中的所有景象就像被大火燎起了白边,等他抢进祭台正中,眼前也就燎尽了一切。 一片惨白,正如一千年前那般当空烈焰。 梁远情于魂灵撕裂的剧烈波动之中抬起头,就看见明韫冰垂下了无神的双眼,凑到他眼前。 太近了,心止不住地震颤。 梁远情看见他嘴唇动了动:“蠢得真漂亮——” 下一刻那若即若离的唇就消弭成雾,明韫冰整个人都化作了一颗黑而透的珠子,那珠子就像一珠一世界似的——一眼看去竟有一棵黑色的巨树在里头,根叶分明,须臾便钻进梁陈的喉舌。 那是鬼帝的鬼丹。 换个人……换只鬼来,搞不好梁陈要把他劈了——大胆妖孽竟敢害我!然而是明韫冰给的,那是砒霜也当糖吞,面不改色且能再来一碗。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至阴至邪的东西,一入口却瞬间将梁陈被无数祈愿抽干的神魂弥补了起来,就像一把又凉又苦的药一样。 梁陈嘴唇蓦地一动,一枝梅花就被他咬在了嘴里,衣袖里的玉琮也一道亮了起来,有念力护持,祭台上海潮般的神力便不要钱地荡了过去,把石窟上所有的尸身都安抚了下来,光芒把无数残魂修补好,都送了回去。 石窟上的邪阵飞速地退去,像被阳光灼烧的恶鬼。 与此同时,时想容牙齿咯着,觉得半边脸颊上宛如火烧,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那皮下抓挠,她忍无可忍地发出一声痛吟,渎神一把放开,她便跪倒在地,猛地一抬头,就看见那劳刑在盛大的神光里自动雾化了。 她呆滞地看了一会儿,双手颤抖地摸了摸脸——一片平整,可心里却唤起了滔天的哀伤,几乎令她肝肠寸断。 祭台裂为千万片,掉下去,天幕恢复了原样的阴郁。 混沌合了。 作者有话说: 双更庆祝我好姐妹如愿以偿被录取。祝她前程似锦。前程似锦。 第43章 七惦 不复见焉 石窟里,人渐渐成活,所有人都对此境遇感到不解,一时喧嚣漫天。 “救命啊,这是哪儿?” “我的娘呀这么高,这怎么爬上去啊——” “诶这不是一只猫吗?” 大雪嗷的一声,躲开了无数吸猫人士的魔爪,蹿到了梁陈的肩膀上——祭台裂开之前,梁陈已经眼疾手快地掠到了凤凰的脑门上。 苏视扒在梁陈头顶的石窟边缘,大吼:“梁远情你在那发什么呆呢?!想办法上去行不行!” 梁陈幽幽地看他一眼,真想拿个拍子把这货拍成天边灿烂的晚霞。 没想到钦差大人跟奉亲王这对互骂互惠的组合在民间人气颇高,居然有人慧眼识珠认出了他们,有人大吼一声:“王爷,苏大人——!!” 苏大人缺心眼地跟着对面一起“荡气回肠”:“哎——!!” 梁陈生怕他们接下来就开始唱歌了,连忙说:“人太多了,一时半会儿肯定拉不上去,我先把你弄上去。” “怎——”苏视一个“么”没完,梁陈手里霍的闪出那把无弦大弓,光把苏视卷吧卷吧一裹,而后瞄准圣女堂直接把这五车学富给射了出去——嗖地直送地面! “哇!火鸟!” ——梁陈踩着只凤凰也跟过来了,凤凰收翅的时候,火苗洒了一地。 苏视呸得吐出一根干草,一骨碌爬起来,痛骂:“你就提前说一声不行吗?!” 却见梁陈表情一变,然后眼珠子保持着一个十分震惊的模样——鱼目式,十分僵硬地一寸寸往下看去—— 苏大学士跟大雪一同疑惑地把眼珠子粘上去。 只见奉亲王大人颤抖的双手上,漆黑如丝的鬼气渐渐凝形,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兽——只有姑娘的两个拳头大,袖珍得相当可爱。 梁陈两只手托着都衬得它很小,这小兽长了三对弯折的角,逐次递增,最大的那对也不过两根手指粗,浑身漆黑,皮毛柔软得不可思议,只有尾巴尖和闭着的眼睛之间有两道抹错了似的白。 第112章 苏视阅尽世间奇物异兽志的脑子硬是没对上线,怀疑地皱眉:“……这是什么?” 梁远情表情十分空白。手腕抖得比十八岁少年看见心上人的心还动荡。 “有点像讙,不过有俩眼睛,有点像狰,不过这角跟尾巴对不上啊?这爪子,还有点像狡,你捏它一下看看它是不是狗叫——哎!打人了!”还在努力分析“异兽”来源的苏大学士被护主心切的大雪猛地照头一拍,顿时头昏眼花。 “乌漆麻黑的!民间有四不像,我看这只是‘十不像’,倒像——” 寒蜮里的所有凶煞都“凶如其名”,凶神恶煞到可以吓哭一百个小孩。唯独鬼帝一生下来就是人形,直接跨过了修炼那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神陨初期,鬼帝各种逆天行凶的时候,他排场很大,又坐车又有随从,天幕上还跟个吓死人的鬼相,一垂眼一抬眸就是见血封喉,需要他亲自打的情况有点少——以至于从来没有人想过……他有没有“原形”。 其实,只有在耗尽了心力、又感到安全的时候,天赋异禀的恶鬼才会累的连天生的人形都不维持,真正地“打回原形”。 明韫冰从十叠云山一睁眼,基本就没停过作妖,化成鬼丹给梁陈护持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以至于他现在连意识都维持不住了。 这小兽分明比一片羽毛还要轻,但梁远情觉得自己手里捧了座五岳之宗,差点把他的魂魄都压个粉身碎骨。 估计这个世界也没几个人没看见明韫冰的凶煞状态……这个样子可真是太凶了,稍不留神就会把人萌死。 梁陈就跟端着他刚剜出来的心肝似的,手抖得活像残废八级,把这毛茸茸的小兽安回了胸中。 他跟怀里揣了个宝贝似的,一朝暴富,但人还处于比较赤贫的状态,茫然地看着万骨之墟上那些乱塌的藤蔓上,从石窟里爬出来还在半空中互相聊天的人…… 才回过神来。 聊啥呢聊! “——不是我说,这地方忒冷了,诶诶诶,这绳子要掉了!!大兄弟捞我一把——嗷,谢啦谢啦!” “我说,这草能吃吗?感觉自己饿了八百年没吃饭似的。肚子里面在打鼓。” “吃吧那是苜蓿,酸的,开胃不顶饿——咱怎么到这来的?” “不记得哇!管他呢,这不是凉珂吗?我家在千里之外的酲泉,可能做梦飘过来的吧。我恍惚记得有个‘光人’答应了一声,就把我摁回来了。” “我也看见那个光人了!” “嘿——该不会是圣上吧!” “光人”梁陈本尊:“……………………” 这些人的心大的怕是能装下我们伟大的母亲河还附带个三江源。 这期间苏视跟大雪打了一场架,以苏大学士落败为终——雪豹耀武扬威地爬到了他的学士帽上当装饰,苏视挡开大雪的尾巴:“就让他们这么爬上来?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不然呢?咱们朝廷还有余粮伺候这帮‘找不到妈妈的小蝌蚪’吃泥丸子吗?”梁陈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神特别好——他从努力往上爬的活人之间,看见了一只常鬼。 还是一只活的“鬼鬼祟祟”。 苏视念念叨叨:“圣女被鬼帝一爪拍碎了,这堂里怎么连个活人都没有?反贼都反哪儿去了?别不会都被你怀里那个挖心取胆凉拌了吧?!” “………………”梁陈怒喷一口火,“拌你个头!!没看到人家满身伤痕吗?!再杀人要死的懂不懂?” 他那口火其实是一束光,嗖的打出去就裹住了那只“茫茫人海”里的常鬼,那扮演活人的鬼魂一个激灵,盯着它前头蠕动的“毛毛虫队”,嚯的拔出一把雪亮的砍刀—— 苏视终于反应过来了:“我去他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一阵诡异的动静就从鬼渊的深处传了过来。 这声音有点像打雷,乍一听还挺可怕的,直到越来越清晰,才同蹿出来的东西一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是什么呢。 ——翻出了重重黑暗咆哮而愤怒地冲出来的,是一群猪。 这猪的数量可谓是“蔚为大观”,宛如猪猪雨从地面倒着下到了天上,所有人的表情顿时变得非常一言难尽—— 虽然觉得离谱,但梁陈觉得自己还有点余力,正想上去“杀猪”,就听见耳边一个声音说:“止步。” 这声音是真正的虚弱到奄奄一息,就像一把润物无声的春风,要不是梁远情对那声音极其敏感,肯定就错过了。 ——是明韫冰的声音。 他下意识按了一下心口,那只小兽没有动静,微弱的呼吸仍然细细地透过衣料传到胸腔里。也没有雪豹那样鲜活的热与有力的心搏——它太安静了,又太小了,不格外注意,根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梁陈就跟凭空变成白痴似的,呆在原地,听明韫冰又说:“类凶煞。善。” ——类凶煞,其实就是比较厉害的常鬼,可以驱策较为低级的其他鬼物……比如猪。 梁陈便回头按住苏视,看见那些飘浮的猪鬼在那只类凶煞的屠刀下,纷纷嚎叫一声,一个接一个地顶上了活人的身躯——自觉地当了个坐骑,载着柔弱的凡人们冲上了云霄。 类凶煞要么是死的比较惨,要么是死的比较早,要么是猛中之猛,杀业太重。……看来这位属于第三种情况。 第113章 天空已被猪鬼侵略——宛如鬼渊底下有个风口,一口一口地喷出了一堆又一堆的猪,放烟花似的炸了个吉祥喜庆。 苏视目瞪口呆。 梁陈肃然起敬。 就在这过年般的氛围里,顾平渊艰难地找了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一早爬上去了。幸好猪送上来的人这时候正在“大雨倾盆”,所以他混在人堆里,颇“水乳交融”。 计划破产,还破得非常冤屈,倒霉催的——鬼帝不知道为什么选他们来揉搓,时想容连块砖都没看见,这个反造的是真没意思。倒赔了一副凡人生魂进去,只剩下故弟的躯体还在陪着他不人不鬼。 圣女堂以外的鬼渊之崖,就全都是乱石毒草了,一头扎进去,能割伤十八道。顾平渊蹿了进去,还没喘口气,就被一把剑穿花凿叶地指住了咽喉。 来人说:“束手就擒可放你一条……” 还没说完呢,顾平渊就火速抛弃了那不值一钱的尊严,双手高举,做了个颇西洋的手势:“我投降。” 这宛若一只柔软水母似的骨气让那人一下子忘了在心里准备好的回击招数:“………………” 一条绳子从他袖中飞出,剑光乱掠,在顾平渊身上绑了个“如胶似漆”。然后他豁然一收剑,穿过树影的碎光落在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 正是梁落尘。 梁落尘被鬼帝忽悠完后,就一直在圣女堂周围试图查探,但这地方有圣女放的阵法,别说是闲人,就是闲蚊也免入,法阵把凡俗挡了几日……然后今天梁落尘突然发现,那股阻挡他进塔下渊的力量消失了。 他也不敢贸然行动,随便捡了个方向,想看看那鬼渊里的阴兵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到一半,天上开始下猪……代亲王殿下颇觉不雅,避开这些尖叫猪,随便一晃,居然还被他抓到了前朝的余孽! 故太子顾仇的画像曾经被皇帝下令在全国通缉过,梁落尘云游四地,对他的模样很眼熟。 他架着这人,问了个刚从猪上跳下来的人,得知梁陈跟苏视都在圣女堂,便押人过去跟他们汇合。 谁知道他押到半路,突然在穷山恶水的密林里看见了一张脸! 这本该是鬼故事的开头,然而那双冷然又凄美的眼睛却无比熟悉,骤然穿透了时间与记忆的迷雾,在梁落尘心中绘出了一幅分毫毕现的美人图! ——绝对没错!就是她! 一刹那梁落尘浑身像是电打过,猛地把顾平渊当猪一摔,飞身而上,树枝被暴躁的剑光斩得稀里哗啦簌簌响,然而那白影却像是一个抓不住的鬼魅一般,转眼梁落尘破林出山,到了那黑塔之前,那影子却左右一闪,就闪没在了群山静寂之中。 一阵巨大的失落感攫住了他,他魂不守舍地在惨淡的日光里站了片刻,肩膀突然被一拍。 ——他猛地回过头,把苏视吓了一大跳。 “哎呀这么想我嘛!”苏大学士这辈子对号入的座估计都是错的,被梁落尘那宛如前世烧来的深情眼神一抓,“老脸一红”,“其实落尘你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本官有时候其实也会略加思念的。” 梁落尘:“………………” 还略加。 然而他毕竟不是会回喷的梁远情,收拾好表情,彬彬有礼地打招呼:“世子,久违。”然后终于把忘到了十万八千里的反贼想起来了:“方才我在东南那边的林子里抓到了前朝太子,呃……不过被我丢了。” “什么?!”苏视顿时表情一变,连忙点了几个侍卫冲过去了,那叫一个绝尘而去。 只留下一句:“你皇叔在圣女堂后堂收尾,有事进去找他哈——” 梁落尘依然十分不舍地在门外看了看,一无所获。 寻常人家守门都用石狮子,而且是随便捡块石头用,但圣女堂可能格外想制造恐怖氛围,门口坐的不是狻猊,而是汉白玉的孔雀——那鸟嘴跟眼睛都格外阴森,像随时能把人肠子凿出来啄烂似的。 可能是因为方才那鬼渊地下的一阵动荡,石孔雀碎了大半个身子,缺脸少翎地坐在苍青的石板上。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他轻轻地说,“不相约。” 一阵凉风吹过,那石孔雀的心口突然又落了一片瓷下来。 砸在地上,就像一滴眼泪。 梁落尘怜爱万物是天生的,哪怕只是一块不知痛痒的石头,便伸手碰了碰这石孔雀,指尖拂过它的修长脖颈,停了一会儿,才转身进去了。 他进去之后,那“汉白玉”孔雀的尾羽就自动流淌,化成了衣裙,裹在了一具玲珑有致的女子躯体上,她蜷缩着,靠在原先的石狮子上,两只手捧着脸,肩膀狠狠地颤抖着。 简直就像在催心折肺地大哭。 可惜冰瓷是没有泪的。 浓云遮住了阳光,又是一地昏暗。微亮的光扫到了这一角,照在了那捂着脸的修长十指上——上面已经裂开了大片大片的蜘蛛网,碎裂的部分漏出了空洞的心,残落得难堪。 我怎么敢见你。 作者有话说: 狂摸我的小猫猫!!可以贴贴!我的cp快点贴贴!! ps更新少是因为数据差,believe me,这个数据差到海底两万里啦。 防止完结还上不了榜单,只能一周一更,actually我每周根本没字数任务。 有读者的话(?),收藏评论海星什么的,多少来一点吧!这对作者很重要!比你想象中的重要多啦。 第114章 不过点击多少,我又不是看不到,还是唱独角戏。不知道要苟到什么时候,真会有出头之日吗?怀疑啊。很怀疑。 再摸我的小猫猫,没事儿的。 第44章 七惦 鴳雀偎雪 梁陈正在圣女堂里大肆搜罗—— 回春堂被他掀了个底朝天,里头阴邪的阵法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战。他嗯哼哼地保持着一个仿佛心痛的姿势,上下一扫。 “祷愿,做这种地神多费劲啊?”梁陈说,“找我不是方便的多吗?我收的银两肯定比造化的成本低。本王很便宜的。” 旁边的十七:“………………” 他一扭头,忽然瞳孔一缩:“——王爷小心!” 梁陈“啊”地一回头,一只猛扑出来的偶人就在碰到他头发丝的那一瞬间“像风像雾又像雨”了。 十七震惊了,心想:“这是什么技能?” 就听梁陈得意洋洋地说:“哼哼哼哼继续来啊,你们这些找不到对象的破石头。” “……………………”在场所有的人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暴击,并不约而同地冒出了一个念头——好想揍他一顿! ——十九跟十七带人来了之后,把圣女堂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地搜了一遍,可惜没搜出任何东西——时想容虽然战斗力是个渣,但善后却没的说,没留下活口跟任何书信——他们一进正堂,就看见两队脸色僵硬的狂风帮匪徒,一字排开,好像梁山泊好汉排座次。 有个侍卫上前一推:“哎——” 那人的脑袋就直接掉下去了,里头的血肉都空了。 梁陈收了笑容,跟一室被戕害的贼人早已无神的眼神一对,指尖窜出一点儿光,那些躯体就全都风化了。 这是时想容留的“后手”,下手只狠不慢。——没留下一点儿蛛丝马迹。而梁斐本人,除了梁陈拿到的那枚玉佩,好像从来没掺和过这件事似的。 苏视带人去塔外拾掇捞上来的人,顺便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在逃窜。 十九被梁陈支使去爬山崖了,特别说了石窟里有一位助人为乐的大兄弟,需要把他扛出来。 梁陈的“还愿”没还得很彻底,大部分人都捡回了一条命,但中毒太深,或者被召活剥得太死的,就都无力回天了。 天地间没有事是尽善尽美的。 再说都成类凶煞了,魂魄就算放回肉体,也会被腐蚀。 梁陈正在思索,就看见一缕若隐若现的鬼气突然冒了出来,缭绕在影壁的烛台边上,好像一种提示。 他保持那个“心痛”的姿势,险些“手残”,心念一动,便听到耳边冷声说:“去。” 梁陈就跟听到了猎人那呼哨声似的,闪电般领命,脑子里万般算计都迎风飘了,拧了一下那个烛台,只听轰的一声——那书架转开了。 回春堂里竟然有道暗门。 时想容在里面放什么东西? 一开门,他就隐约听到少女的哭叫,顿时神色一紧,箭步上前。 隧道不深,两三步就到了顶,里头也没什么陈设,只有一张空白的画轴,画轴边挂着一把剑,莫名眼熟,墙壁对面一张打坐用的春凳。 一个山羊胡的男的正把个小女孩压在那凳子上,手没规没矩地乱撕——那少女十几岁大,手脚细得跟柴禾似的,皆被沉重的链子扣住,挣扎不开,哭得连气都喘不上来,雪白细腻的肩头布满淤痕。 梁陈勃然大怒,抽开墙上那剑鞘,铁剑往那老流氓的肩膀上狠狠一磕,只听咯吱一声重响——肯定断了半块骨头,那畜牲就弹开,狠狠撞在墙上,吐了半口血,掀起一地灰尘。 ——梁陈没油了,实在变不出来光做的。 只是手中这剑意外地锋利,削铁如泥,他用顺手了,顺便划开了那黑铁锁扣,又把外袍一脱,盖在那惊恐万状的少女身上。 这少女正是阿芙。 咚咚的两声,镣铐掉在地上,她却裹着那袍子,尖叫着缩到了角落里。 梁陈知道这是惊弓之鸟了,但是奉亲王大人出门从来不带女侍——那像话吗!放眼望去全是雄风凛凛的汉子,这儿长得最和善的就是他自己,对着如此温柔的一张脸都缓不过来,那还能怎么办! 听十九说,徐晓晓那吃货吃了串糖葫芦,就被恢复正常的凉珂人请到茶馆去吃全宴了,死活不肯来看梁陈的倒霉样——可见凉珂人的菜到底有多好吃。 这破麻雀,要她用的时候人影不见,不要她跟着的时候又死乞白赖,关键时候净掉链子——到底是随谁!! 阿芙双臂抱着脑袋蜷在角落里,几个侍卫一进来,她那尖叫就跟要穿云裂石把梁陈剖成八百片似的,要不是他还离小姑娘八丈远,恐怕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稀世坏胚。 那尖叫凌迟着耳膜,梁陈深觉自己濒危,这时他心口一动,突然那“十不像”的小兽就动了一下! 梁远情心跳顿时啪一声掉进岩浆里,烫的不像话,正想把十不像拿出来看看,耳边明韫冰就阻止了他:“禁。” 禁啥禁啊!说清楚! 梁陈宛如一个八百年没见过下大雪的南国土著,一听到这声音脑子里自动就起雾,恍惚了片刻才意识到,明韫冰估计是不想自己这“威武霸气”的形象被别人看到。 ——太有损荣光了。 想到这心里那真是胸潮澎湃……就跟吞了个南冥天池似的,须臾,梁陈心口那没藏好的一点黑色绒毛动了动,一片黑雾就飘了过去,跟要把阿芙当下饭菜似的吞过去—— 第115章 侍卫们顿时震惊地盯着奉亲王大人的胸口,心道:“王爷的心都黑的冒烟了?!!?” 梁陈顶着十斤重的污蔑,无知无觉地看那鬼雾在少女耷拉的脑袋上非常勉强地凝出了一个人形——因为太虚弱了,只有个上半身,还像一闪一灭的风灯,指尖那点苍白也若隐若现的。就跟那些远古传说里专门噬人心魄的魅魔似的。 那侧脸白的无法形容,俊美到能扎伤人,让人想起一把一攥就要冷掉一层皮的雪。 那指尖似乎是想要落在少女发顶,但终究没有。 梁陈一紧张,心里就开始哗啦哗啦地放闸:“不是,他以为自己长得很亲切吗?人家小姑娘看见他岂不是把命都吓没了?还不如赶紧给我回来让我抱一下回口血,趁早准备准备还她的愿吧。” 却见阿芙双目放空地抬头,看见了这可以把一座城都吓瘫痪的幽魂。那旷日持久的尖叫突然就停了。 明韫冰收回手,与此同时,正在大街上大快朵颐的徐晓晓惨叫一声:“——我的板栗酥!!”一跳又跳,还是没抓住那突然就被“神之手”抢走的一碟栗糕。只好望天兴叹,并大逆不道地骂了一顿苏大学士。 扭按住顾平渊的苏视打了好几个喷嚏的时候,不知前事的梁远情眼睛都要脱眶了,心里闪过山呼海啸的疑问。 ——就因为他长得美?这么个小姑娘第一反应不应该怕鬼吗?这可是只有一半啊!你醒醒,他没腿! 那叠栗糕送到阿芙面前,她眼睛里突然就落下了大滴大滴的眼泪,然后发出了铁石心肠听了都不忍的号啕大哭。 梁陈叹了一口气,那少女却突然一伸手,把明韫冰那只宰过神官又杀人无数的手抓住了。 梁陈那口气顿时倒吸回来,并且发凉——他倒不觉得明韫冰会伤这姑娘,不过按照目前来看,鬼帝大人除了对梁陈本人稍微像个样,其他人在他眼里就是一盘菜——包括那个捂不住神明马甲的彡。 要是他直接把小姑娘一甩,那心理伤害说不定更大。 隧道口的侍卫兵荒马乱了一忽儿,引起了那少女的惶惑,把明韫冰那只手抓得更紧了。 梁陈才看见,是那只雪豹奔了过来——这货上来之后一头扎进树林子,刨了三尺土的野山椒,吃的嘴上全是泥巴,“不拘一格”地嗷呜一声,就蹿进了阿芙的怀里。 像一颗雀跃的心。 少女认出了它:“大雪……”她胸口那火红的珠子突然跟鬼帝袖子里的珠子一碰,变成了一缕火,从眉心打了进去,在身上裹成了三层红袍,袖口一层情字。 天外神明,佑我安宁。 明韫冰垂眸看着少女,不知道在想什么,没出声也没动,就像一尊美人石雕。 梁陈这才去看歪在墙角那个死流氓,一眼就定住了——那是三皇子梁斐的一个心腹! 皇宫早就被各个皇子的眼线钉成了筛子,阉人是收钱最多的,往往还“来者不拒”,这个太监则黑的很纯,只跟梁斐关系匪浅。 他打了个眼色,便有侍卫轻手轻脚地把这玩意儿拖出去押下待审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到自己手中这柄剑上,越看越觉得眼熟……不过一时之间,还真是想不起来哪儿见过,便越过其他去看那墙上的空白画轴。 挂张白纸在这干什么?参禅?无字天书?就时想容那样的,参一百遍也得不了解脱。 梁陈突然想起在枯骨里,彡说过,时想容之所以能收那么多情仙的魂元,是因为她自己深陷于情场。 ——按照她跟明韫冰类似的性格,她有喜欢的人,又爱而不得,辟一个密室专门用来想念,其实也说的通。 不过她喜欢的是谁? 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这么惨被这么个杀人不见血的东西喜欢上了…… 梁陈手指碰了碰那画轴,一簇光嗖的钻进去,刹那那白纸上的“迷瘴”就像被狂风吹散了,那“倒霉蛋”就露出了真容。 也就是这时候,门口窸窸窣窣的,拨开侍卫走进来一个人。 梁远情认出了画中人,惊得精神一震,回头一转,那就好像迎面稀里哗啦吹了个东西南北风,人都凌乱了。 这还能产出实物的?时想容连这个都会?为什么不惠泽一下广大人民百姓?那不比杀人放血更蛊惑人心吗? 梁落尘不明所以地笑出了一个大写的温文尔雅,就像一把拂面春风,眉梢弯出了一片暖阳,跟那画卷上栩栩如生的丹青分毫不差地重叠起来。 “——皇叔。” 然后他一眼就看见了那边“厉鬼情深”的一幕,联系到方才错过的人影,顿时那眼神就直勾勾地勾在了明韫冰的侧脸上。 梁陈当即就跟一只踩了尾巴的鸡似的,嗖的蹿过去,毅然把这破勾子拆了个几万片,把明韫冰挡的一根头发都看不见,才问:“你……怎么在这儿?” 问完马上想起来——之前那消息说梁落尘在凉珂寻人,联系到那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寻的八成就是时想容! 还有那把剑,他说怎么那么眼熟呢!那不是梁落尘授爵时皇帝赐给他的雌雄双股剑吗?!这是他们梁家的家传之宝,当时因为给了这个“代亲王”,引起民间好一番非议。 这佩剑还是梁陈去给送的,因为他自己虽然比较有钱,但是左思右想没想出有什么好送的,就十分不要脸地把自己当礼物,去人家府上走了一遭就算完——还顺走人家两壶好酒。 第116章 幸好代亲王殿下好脾气,这要是换了三皇子或是别的皇子,背后说不定把梁陈扎小人戳成个刺猬。 如此重要的东西,梁落尘居然送给时想容当定情信物?!——梁落尘不是不知轻重的人,送了家传之宝,那必然是认真了。 梁陈一阵牙疼,什么破事儿?这两人怎么搅和到一起的??不对,时想容根本就不是人!梁落尘他知道吗? 又想,时想容勾结顾平渊又勾结梁斐,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梁斐对梁落尘的各种下作手段,其实没准还是想借刀杀人,一锅把这两人拌圣上全都炖了,再把天下送给梁落尘。 还真是蛮会想的!可梁潮他根本不喜欢弄权坐朝堂啊。 ——这死孩子怎么又看,还看!懂不懂什么叫尊重!梁陈恨不得一口吃成横竖八百丈,把梁落尘的视野全糊住,省的他不知道规矩。 梁落尘还问:“那位是何人?” “你看他像人吗?”梁陈十分敏感地回,“你问这个干什么?” 梁落尘道:“我曾在此地遇见一女子,样貌与这位公子很像,先前在客栈,夜间我询问时,不慎惹他动怒。皇叔似乎认识他,可听说过他家还有适龄女子?——那姑娘二十上下,年纪不大。” “……………………”梁陈一时不知道是该先气“夜间相会”还是“觊觎美貌”,一个脑袋里飙出了五种滋味,最终合为了一片美味的浓酸。 就在梁远情离成为一只老坛酸菜罐子还有那么一咪咪距离的时候,阿芙终于松开了明韫冰的手,顷刻间他化魂回到了梁陈心里。 因为太累,而且完全没留心梁陈又在干什么人间俗事,鬼帝大人只说了一个字:“抱。” 梁陈一个激灵,那十不像已经睡安稳了,服帖得像个假的……反正他是肯定不能把鬼帝拎起来痛心疾首地前后摇晃——“你到底说的是什么?!是不是我幻听了!!?”。 梁落尘还以为他中邪了,手晃了晃,遂放弃了跟木头人交流。又瞥向那墙上的画,疑惑道:“这是……我?这不是圣女所居之地吗?” 那画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像是细细地描摹出来的,一眼就能看出绝对不是随手涂抹出来的应景之作。 像泼了一整颗心的爱意在其上。 不等梁陈回魂,梁落尘醒悟,苏视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那大兄弟捞上来了,死太监跟前朝太子押一起了,现在是怎么审?” 梁陈一挥手:“衙门都长草十丈了,县官疯的没救,那破地方住不了人,还是先回客栈先吃顿饭洗个澡,找个对口的把那大兄弟拾掇拾掇。然后咱们沏杯茶,梁潮——把你那波涛汹涌的情史细细讲来。哎——找个和善一点的大姐把那小姑娘一起带回去,那两个先放牛棚就行。跑不了。” 苏视点完头,但没听懂何谓“波涛汹涌的情史”,然后又极其怀疑地看了奉亲王一眼,怀疑这人只是想给他胸口揣的那个“十不像”找个能休息的地方。 梁远情假装什么事也没有,珍而重之地揣着他的“传家之宝”,带头挪出了阴森森的密室。 第45章 七惦 授以三春 虽说要把那两人戳牛棚里,但到底是没有。 出塔下,回到城里,还是原先那大客栈,梁陈财大气粗地包了一整层给侍卫们休息……然后发现人太多了,住不下。 侍卫们就有十几个,一间房就那扣扣索索的一张床,躺两人都费劲——这么省木材干什么?一大半地方就被占了,还没缓过来的阿芙跟那热心大姐,还有大雪一起一间房,徐晓晓还是小姑娘,一间房。梁落尘本来就有一间,他隔壁还给一个大姑娘开了一间——闻语心,这千金还在养伤。 明韫冰原先那间梁陈进去了,刚好满了,唯一一个多余的就变成了猫嫌狗不待见的苏大学士。 闻语心的随从还在下一层住着,苏视把两个被五花大绑的犯人踹一间,又打了道符,准备明天审,自己窸窸窣窣上楼去找梁陈。 回来的路上梁远情简单给他讲了讲来龙去脉,梁落尘也醒过神来了,这才知道那无恶不作的圣女就是他要找的人。 不过这两位比较八卦,十分想知道梁落尘是怎么跟时想容扯上关系的——尤其是梁陈,听到梁落尘把闻语心给救了之后,脸上那表情不可谓不精彩。 梁落尘:“皇叔为何这般……” 苏视接话:“二百五。” 他们三个——严格来说是四个,因为在梁陈怀里那只虽然还在睡觉,但估计耳朵没闭,时不时要在梁陈耳边说个字找下存在感。 他们在明韫冰那间客房里上了桌菜,苏视点了十八个菜二斤白米饭,可能是想把木桶一起给啃了,满桌就他吃的最欢。 梁陈高深莫测地摇手指:“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像苏子呈这样的不开窍的木头呢,还有梁潮你这种五湖四海到处跑的,往往会错过很多关键信息……” “愿闻其详。” “——什么玩意儿?” “哎,人家闻小姐花容月貌,弱柳扶风的,年方双十,又金枝玉叶,是左相之女——为何没人向她提亲?这是不是很不合理?” 刚说完,梁陈耳边就幽幽地冒出一个字:“复。” 基本含义相当于:“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梁陈拿筷子的手一抖,脸上诡异地冒出一点血色,心想:“这是一种夸张的口气……谁都没你‘花容月貌’行了吧!” 第117章 “哼。” “没留意……”梁落尘“天真无邪”地说,“我救那姑娘,不过是因为匪徒太猖獗。不过那怪物突然闯出来追杀她,又是为什么?” 苏视插话:“等等?怪物?那偶人不应该长得很漂亮吗?” 话音未落就收到了梁远情神经兮兮的眼神,跟谁抢他正妃似的……苏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咬了口鸡大腿压压惊。 梁落尘迟疑道:“跟漂亮不太对得上……” 其实何止是不漂亮,简直就是恐怖的美貌,看一眼能做十天噩梦。 “对了,我打不过它,其实是那位公子出手相助的。”梁落尘补充道,“闻小姐十分感谢,几次三番相问他的名姓——不过我还不知,未曾相告。她伤好了也不走,其实是想给那黑衣公子当面道谢。” 梁陈听了表情复杂:“…………………………” 他在心里借着那点儿“无欺”问:“真的吗?” 明韫冰把一手双标玩的炉火纯青,装死,不语。 “……………………”还能不能愉快地过日子了! 梁远情整理好心情,终于不卖关子了:“是这样的——梁潮你听着,你今年也二十又七了,整日游荡也不是个事儿,不如给你择个正妃,先成家安安心……” 这语气,一听就是皇帝陛下的谆谆教诲。 梁落尘意识到什么:“所以……” “——所以我二哥给你指了门婚,就是这位千金小姐。不然她游春干嘛从汨都游到凉珂来……虽然也不远,但肯定是想看看能不能遇见你。” 谁知道被绑架了,还是阴差阳错地遇见了,虽然被装死的“花容月貌”者救了,那少女春心走偏了—— 气死我了!梁陈心想。 他又道:“而且那太监是宫里派出来的内应,熟知汨都所有事宜,时想容明面上没露出跟你的关系,但肯定会旁敲侧击地套话,要不然直接用邪术——反正她也不是人。她知道了你被指婚,没准悄悄咪咪去看了闻语心——闻小姐怎么就那么倒霉被走投无路的匪徒绑架了?这里面说不定也有她的顺水推舟。” “而且她在客栈里还一副要把人家抽毁容的疯魔态度,我觉得梁远情这个推测很合理。”苏视有点心惊,“要不是当时鬼帝也在,估计闻小姐这会儿头七都过了。” 梁落尘一脸空白,良久,很艰涩地问:“……时想容?” 梁陈跟苏视对视一眼,两颗八卦之心深深地为代亲王殿下的“赤子之心”俗称“人傻钱多”震撼了: ——连人家名字都不知道,还送了传家之宝跟身份印信!这是何等的“天真”啊! 梁陈不由真挚地追问道:“见谅,你跟她到底是怎么认识的?” 梁落尘的手帕拂过嘴唇,表情恍惚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那茶太苦了,一入口就让他浑身一哆嗦,就像一辈子没尝过一点点甜似的。 长街上,打更的恢复了作息,一声声地敲着梆子,嘹亮的声音传的很远,很远。 静夜里,一切俗事都安定下来,不再起伏的海。 更夫走到一条窄街上,不期然跟一个摇摇摆摆走着的人撞上了,那人一身罗衣白裙,特别有钱,一碰,就叮叮当当地响,好像掉了一地的钱币。 但她却没捡,喝醉酒似的,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地走了。 更夫本着不要白不要的心,蹲下来一摸,就被那瓷片冷得一缩手,白瓷在夜色里飘出一缕烟,伸向他家。 “什么东西……”更夫顿时怀疑自己遇到鬼了,一步三跳地撒腿跑了,把锣晃的跟鸡翅似的。 那走过的人正是时想容。 她恍恍惚惚走出了那座城,神影鬼掠地到了一个地方。抬头一看,是一家客栈,只有两层,开在荒郊野外,廊下的桌椅还没有收起,还有人在喝酒,声音很低地交谈,贴着红色花样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晃。 她随便捡了一个灯笼下的位置坐了,盯着那光,袅袅娜娜的老板娘就提着酒壶来了:“这位客官,更深露重的,你怎么——”还没说完就倒吸一口凉气,呆在了原地。 灯笼温暖的笼罩下,那张脸已经四分五裂,皲裂得就像一尊来自远古的邪神雕塑,经风过了五千年。 她那双眼睛比鬼渊还恐怖,冷冷地看了老板娘一眼,就扭回头去了。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酒壶在她对面放下了。 时想容一寸寸挪回目光,看着这个肤白貌美、脸色红润有光泽的凡人,声音就跟一把玄冰似的:“——你不怕我活剥了你吗?” “哎呀,怕什么。姑娘你一看就是好人,”老板娘笑眯眯地睁眼说瞎话,“而且我看你也快到了,不知道你是何方孤魂野鬼,我这店本来就是‘逆旅’,收留漂泊之人……魂的啊。坐吧坐吧——喝酒么?刚温好的。” 时想容看着那小酒杯盛满了,被轻轻推过来。 她迟疑了一下,用同样碎得不堪的手指,将它接了过来。 那一点热就像从第三阶天看第一阶天,始终隔了一整个人世,永远传不到心里。 冰瓷是不用吃东西的,里面是空的,没有凡人那套肺腑,酒从嘴巴里装进去,只怕在脖子里就会漏干净。 于是她没有喝,只是虚虚地拿着,失神。 “我还有三十三个时辰。”她的声音低的像缘。 第118章 稍不留神就会错过。 指缝漏下一点碎末。 她垂下眼睫,心里撕裂般地想:“我还想再见一个人。” 往前走的每一步,她都不敢回头细想那些回忆。却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无可抑制地任过去张牙舞爪地把脸颊抓伤。 老板娘让泡堂的拿了碟花生来下酒,吆喝融入时光里,变成一道又冽又温的风,把思绪清空,又送回那场梦。 依然是三月。 初春,乍暖还寒时候,凉珂人有晒白菜的习惯,满城都是大白菜,把人淹没在一片青翠里,时想容每次走过,都觉得自己也像一颗行走的白菜。 那时圣女堂还不是一座黑塔,也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法阵,它只是矗立在山崖边的一座落败佛庙,沉默而温和地俯视这人来人往的山城。 寺里没有和尚——丧尽天良的剃头族早被某朝皇帝废了,佛庙佛塔都拆的一座不剩,念经的孩子都生到第三代了。这座寺外,有大片大片的竹林。每年夏天,便郁郁青青。 时想容不是住在里面,而是站在里面。 她初来乍到,对人世辗转毫无兴趣,世情如水,她是水里岿然不动的石磐陀,看过天地,就走上了这座破佛庙的破神坛,假装自己是一具白玉神像。 因为她被号令开天的缘故,凉珂人一旦有什么不解,或苦痛,都会不自觉地来参拜——然而也只是诉说,有时说的太诚恳,太哀切,而时想容又颇无聊,她也会出手相助。 其实帮不帮的,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别人拜不拜她,更是无所谓。开天是跟天生痣一样附在她身上的,她只需要守着,等念力一点点汇聚成泉,然后…… 然后交给谁呢? 不太知道。 就这么无所谓着,得了个“圣女”的称呼。 那时候时想容不用邪术做偶人,她会施法把牛羊家犬变成瓷的——不用休息,不用喂饲料,一直干活的“神迹”,其实只是很雕虫小技的东西。 却引来许多人的感激涕零。 凉珂的地方官知道这儿有个“圣女像”,但以为是习俗的一部分,没有太追究,甚至县官还本着好奇之心来破庙看过——然后被时想容冰封千里的气质吓走了。 惊出一身冷汗—— 这么个玩意儿,凉珂人竟然还拜的下去! 县太爷是个正气凛然的书生,是朴素质老先生带出来的门生,毕生与妖魔鬼怪互为仇敌,从来不信什么神不神的佛不佛。在被“邪魔”惊了一惊后,认定那石像是邪术,于是向朴素质的唯一弟子徐国师去了信,描述了一番,询问该怎么了结这东西。 徐国师回信说:“冰瓷来自上古寒蜮,寻心所用,百无禁忌。唯恨锣鼓喧嚣,结亲、打擂、集市……凡人间烟火所有之闹声,长此以扰,可令其逐渐崩裂。” 凉珂越发热闹了。 原本风和日丽的天气,时想容会分身,戴上面纱去集市上闲逛。——凉珂人性格耿介孤僻,不爱起哄打闹,这也是她选此地栖息的原因,但近来却像个个吃了鸡血似的,一个赛一个的嗓门大。 一会儿又是比武招亲,一会儿又是迎神赛演,一会儿旋转糖葫芦比拼,一会儿又是白菜大会,吵得不行。围观群众也不知道自己挤的是谁,在激动万分的“我这颗菜帮子更圆!!”的嘶吼声中,时想容扑了满脸腌白菜的芳香,把白纱系带在脸上打了两圈,默默地从街巷上溜走了。 人间总有很多时想容理解不了的习俗…… 选出白菜之王又怎么了,难不成一颗能抵十颗那么饱吗?最后还不是得炖汤,再拉出来。 走过田地,她忍不住停下来。 凉珂的水田是梯形的,就像一层一层的水波,她点了瓷的几只白牛正在耕种,拉着犁艰难地翻搅,腿脚上全都是泥巴,随主人,颇有洁癖,哞哞地抗议。 水田上天空碎开,时想容“唔”了一声。 这时候山坡上长着细软的一层青草,树下有干活累了的人在休息,随口聊天,草地里长着那种一粒珍珠似的小雏菊,白色的细叶子攒成一圈。 她盘腿坐下,摘了一把这种野花,在手中无知无觉地编着东西。 这种编织很大一部分是从降真那边学来的,她跟着大神乱走九百年,虽然那时候没有魂魄,但其实能勉强“看见”他在干什么。他不管走到哪,都手极欠儿地要“雁过拔毛”,编草环编蚂蚱编小人——全天下估计就剩枯逢没被他祸害过。 时想容手艺不精,编了一个花篮子,可惜像被风吹得“鬓发蓬舥”的难民脑袋,花叶散开,但没准还能戴,她琢磨了片刻,走到一边的灌木丛里准备再找点山花当装饰。 凉珂的灌木里缠满了荆棘,毒不毒另说,反正是很痛的。——也许是随千年以前在此地出生那厉鬼的性格,反正等闲人不进去。 里头各种虫雀自得其乐,时想容进来也不逃,她皮肤被刮出很浅的白印,出手如风地把花花草草一股脑抓了,很不挑——只要不花红柳绿的就行。 这种盲抓之下,几只很小的黄羽蜂鸟也被当花采了,戳在大堆青叶里,茫然地“啾啾啾”,脑门上又飘下几朵小白花。 时想容当了半个时辰的“采花大盗”,转过一个弯时,冷不防被绊倒了。 那“摇摇欲坠”的篮子顿时欢快地散架了,把花花草草鸟鸟雀雀飞了个满天,时想容四平八稳了几百年,头一回摔成个螃蟹,满脸仇恨地爬起来准备把绊倒她的东西剁碎,却突然一顿。 第119章 这个不能剁。 这是个人。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几章都是石头记。 还有我突然开始怀疑自己以前的(注)有没有都ps上,不管啦抽空再补吧。 第46章 七惦 命若石火 和梁落尘的初遇,后来回想起,并没有多少天崩地裂,和夜梦惊回的宿命感。 想来宿命就是寻常事吧。 寻常到像阳光与水,从指尖轻易地漏开,又随时抓起。只要缺少一点,就会感到窒息。 灌木丛里,假石头把真石头绊倒了,无知无觉中又被赏了一身的芬芳。当时碎叶群花,暖阳如絮,连梁落尘血迹斑斑的衣服与泛青的脸色都显得格外干净。 时想容爬起来后,审视此落难美男片刻,第一反应并不是把他拉回去,而是思考把他变成石头的可行性。 ——当时她那分身术还不熟练,破庙里的石像时常会自动消失,让前来礼拜的凉珂人好是失望。时想容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乐于当块石头,但很少的时候,还是想到处走走的。 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替身,拿凡人做最好了,男人身量高,点瓷后可以磨掉,更好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命不久矣,点瓷更省力,越发好了。 美色,那是什么,不能吃吧。 时想容想完,就打定主意,那只素白的毒手就十分阴险地落到梁落尘的颈部,准备当场把他的颈骨拧断。 谁知道还没碰到,梁落尘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一偏头,脸蹭在了她的手心。人的身躯即使是中了毒,也比石头要温暖得多,一碰上来,时想容就跟被热水烫了一下似的,猛地缩回那“毒手”。 梁落尘有了点儿意识,朦朦胧胧间只看见一个人的虚影,手一拉,就扯住了时想容的裙角,瞬间她全身上下就炸起来,好像梁落尘攥的那玩意儿是根隐形了许久的尾巴似的。 她严肃地一扯,没扯动,梁落尘命中八成缺心眼,那手一巴掌又顺势一捞,覆住了时想容的手。她整个人都一哆嗦。 他刚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心里七拼八凑,凑出了一个跟情况八竿子打不着的结论:“大哥……救我……日后……必有重谢……” 时想容:“………………” 这大哥不能白当。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梁落尘一会儿,打了个响指,地上的浮土就钻破草根扑出来,成了只蠢头蠢脑的白鹿,把梁落尘驮在背上,带了出去。 这时的天色就像一枝含苞的梢头豆蔻,春风一来,也许就要蔓开一片酡红了。 三月摇啊摇,恍惚过几秋。 梁落尘后来有意识时,已经身在一间小木屋里了。 这屋子坐落在梯田东坡,是农人有时干活太晚,不归的暂居之地。不带院子,整个屋子站四个人刚好,两个人张开手就费劲,十分逼仄。 不过里面有多窄,出门看见的风景就有多宽。 自打梁落尘被时想容安在里面,农人也都不住了,爬都要爬回去。大家都知道他是被“圣女”垂怜的,时不时还来问个话,带口吃的,拿他当珍稀动物投喂。 梁落尘最初并不知道是谁救的他,无他,时想容把他丢木屋里自己就走了,自以为是个十分仗义的“大哥”。他奄奄一息,行将毒发身亡时,被一个农夫发现,大惊失色地背到了山顶破庙里,时想容一个瞌睡醒来,就看见善良的大哥背着梁落尘,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圣女大人,求你救救这小伙子吧!我家闺女还差个夫婿,我看他就挺不错的!” 时想容:“…………………” 忽然想起这位大哥闺女足有二百斤,梁落尘这身板怕是不能吃得消。 她下了张揭子,让大哥:“自去阴凉之处。”俗话说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便终于大发慈悲地打算给梁落尘解毒。 时想容很快发现那种毒是属于芈族的,很难解。好在她当过大神的跟班,恰巧就知道怎么解,凉珂此地也有解毒所用的药草,不由得感叹梁落尘命大。 且命巧。 这种毒是用药浴配口服丸解的,十日一次,需要泡足半年,前几次会格外痛苦。时想容捣好第一剂药给梁落尘放下去,发现他身上还有刀伤——皮肉伤倒是好疗愈,念力最适合疗伤了,便顺手给梁落尘抹掉了。 梁落尘就是这时候,在药浴里睁开眼睛的。 他中的就是盲毒,视线却不是全然抓瞎,而是能看见点影影绰绰的轮廓。这一看,就看见了一个白裙女子忙前忙后地为他擦肩抹背…… 那手不知道有没有碰到他,但一片温柔的“水”从她指尖漏下来,浇过的地方痛楚全都冲没了。 梁落尘好险没发出一声良家妇女的惨叫,在大白天的悠悠春风里,时想容无意间一偏头,发现他整个人开成了一朵盛开的醉玫。 她还以为毒发了,心想降真能那么不靠谱吗?……其实还真不一定……又想,要是没气了干脆做成她的“守将”算了,一边一个,还挺美观。便伸手去碰梁落尘的颈部大动脉,还没碰到,就被他抓住了。 时想容顿时浑身一颤。 “姑……姑……姑娘……”梁落尘返祖似的,喉咙里可能安了只鹦鹉,好不容易想起来人话怎么说,头冒蒸汽道,“不劳烦你……垂侍愚俗……可否另寻一人前来相助?” 这位“愚俗”窘迫得太明显,时想容知道他看不见,兀自平复了一下,反而冷静下来了。 第120章 她心想:“正好。” 便甩开了梁落尘的手,取了那丸药来,道:“你身中剧毒,恰巧我知如何解毒,此地又有天然药材。又有人向我祈愿,算你一个缘分,所以出手一助。此毒剧烈,需药浴半年方好,配‘知归’这丸药服,喏。” 梁落尘睁着一双“聊胜于无”的眼睛,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张嘴。” 梁落尘还没说话,一只手就冷不丁把那药塞了进来,苦的差点把他送回娘胎,好在代亲王殿下从小吃苦吃到大,硬是把它含住了,像吞了二十斤浓缩的苦瓜汁。估计脸色很逗,把喂药的人看乐了,于是他听到一声轻笑。 不知道为什么,这笑声令他更窘了,而且马上想起来自己一丝不挂,顿时觉得自己是个十八世轮回的流氓,简直是不知礼数中的不知礼数,道德太败坏了。 他被苦的咳嗽起来:“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形容狼狈,唐突姑娘了,还望恕罪。” 时想容的名字来自降真的心念一动,刻在她最浅层意识里的——器物都这样。她自己不是很喜欢这名字,然而也无所谓,说:“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梁落尘追逐着她的背影,无端被这话里的苍凉冰了一下。 什么叫“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你又不是一块石头。 她走到一边拿什么东西,门口却哗啦一声,走进来两个人,是对扛着什么的夫妻。似乎还挺相熟,女的那个嗓门很大地问:“哇,醒啦!真俊呐!” “嗯,”时想容把什么东西递过去,白花花的,“您看这衣服,适合他吗?” 另一个男的爆雷似的说:“嚯!姑娘,这可不兴给大老爷们穿啊!这不是你的衣服吗!” 女的附和:“是啊!” 时想容把那套衣裙抖落下来:“这不是挺宽松的么。” 梁落尘:“…………………………” “他一穿那肩不就裂了吗?到时候成花魁了,难看不说,还毁衣服!不如去成衣店给他裁一身哪!”这两人八成一生下来就没学会过“静”这个字,一惊一乍的,宛如喇叭花成精,梁落尘被震的耳朵疼,这会儿才开始把他们说什么给听进去。 时想容冷冷清清地市侩道:“没钱。” 梁落尘:“…………………………” “那就别穿啦!”女的说着就扑上来,好像要从黑乎乎的药汤里把梁落尘夹出来一口吞了,吓得他一激灵,“哟哟哟,这么俊,藏着捂着多可惜呀!咱城里那几个俊俏的大小伙子都是编个草裙就出门啦,没关系的!咱们又不是中原那地儿,非得裹得严严实实,大方露出来造福一下俺们的双眼嘛……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被男的一把薅回去:“你当老子不在啊!!” 时想容随口说:“也是……”还没“是”完,就看见梁落尘一脸受惊的表情,顿时颇感有趣。 她这一看,那对夫妻就见一想十,自以为抓到了圣女大人的小辫子,嘿嘿嘿道:“姑娘,要是办酒,我给你随只五斤重的松花鸡。” 时想容好奇道:“什么酒?我不喝酒的。” 梁落尘一骨碌扑出朵药香扑鼻的水花,双手捂住太阳穴痛苦道:“我头疼……” 时想容甩甩手送客了,把裙子往边上一扔,走过去,掌心蹿出两缕细线,轻轻渗进了梁落尘的太阳穴,他那托辞里的头疼还真的就随着这光的照拂,渐渐消失了。 毕竟是别人诚心诚意求了近百年的祈愿之力,哪怕只能用一分,治个头痛也是牛刀小试了。 梁落尘仰头看着她,时想容坐在一边的木床上,正在对梁落尘换下来的衣服用她很烦的清洗术,表情还是那么无欲无求,但明显有点超脱世外的悲壮。 你是什么样子?梁落尘不禁想知道。 他问出口的却是:“他们常来么?” “你住的是他们的地方。” “那你住哪儿?” “我不需要住,我有一个站的地方就行了。” “为什么他们让你住……站这儿?” “我帮过他们一点忙,哦,我不是人。” “我不是人”在民间其实不是一句自己骂自己的话,因为神陨时期以后,神明的魂元乱坠大地,很多奇人异士沾了魂元出生,有时候也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能力,梁落尘他皇叔就是,可以御光化兵器。 各地各人都不同,时常有人靠这个谋生,劫贫济富,当游医当游侠,都有。这些人跟普通人“和而不同”,经常会觉得自己“不是人”,但一般是自得,而非自贬。 梁落尘觉得时想容可能也是这种情况,她的语气平平整整,倒听不出来是优越还是卑微。 他想来想去,也没想好要不要坦诚自己的身份,过了一会儿,药浴的时间却到了——计时的冰瓷钟“嘣”的一声碎了。 再泡下去可是会适得其反的。 时想容压根没想过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当然也没人教她一下,一把就把梁落尘给薅出来了,给他拿裙子当布巾胡乱一擦,裹了件里衣就扔床上了。 梁落尘红成了一只灯笼,哆哆嗦嗦中感觉自己的手成精了,七拽八捞的,有点跟发条上坏了的木偶人似的……反正时想容把浴桶收拾完一回头,就看见他把外袍穿成了肚兜。 第121章 “……………………”时想容不禁疑惑起来,“……阁下贵庚?” “二十五……” 不是很像啊,她说:“真没有谎报二十岁?” “……………………” 不是瞎了眼睛么,怎么还跟脑子也受损了似的。人类还真是柔弱可欺。 时想容三下五除二把“五岁”的梁落尘那围兜扒拉下来,给他一裹,说道:“凉珂此地,养伤颇为适宜,大致养个半年,你这眼盲就能好了——到时候再走——哦,走之前记得去城西李二叔家把人娶了。” 梁落尘不知道听成了什么意思,结巴道:“提、提亲……没有三聘九礼,似乎不太庄重。” “什么礼?”时想容没听懂,“不过李二叔家的那小姑娘,一直想要一头整猪做聘,你买的起么?买得起就无妨。” 她又退开一点,借着天光打量梁落尘这张脸,心说,没准直接人过去一张嘴就行了,这脸长得相当有亲和力。 梁落尘的脸那简直就是春沁水,冬晴雪,谁看谁喜欢。高皇帝梁昭最为人诟病的是一身枭雄悍匪的气质,梁落尘遗传了他的俊美五官,却没有一点儿凶神恶煞,中和了一把梁晏的温柔,又有点先皇后的甜美。总之看起来,跟谁也有点儿像,又读书读出了书卷气,云游游出了飒沓的侠气,宛如苏视笔下那把青竹,风神骨皆秀。 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姑娘是要他去跟别人提亲,那雀跃了半天的心总算是慢慢平复下来了。 时想容把他裹完,就要走了,忽然想起来凡人好像是要吃东西的,回头问:“你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带。”又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包不知道谁送的地瓜干,审视片刻,总觉得还能吃,就拿这招待尊贵的亲王殿下了。 梁落尘毒还有大半沉着,脑子还是昏的,一把抓住时想容的手腕。 他那一瞬间完全是下意识的,抓完之后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时想容却恍然大悟,从嘴里吐出一颗冰凉冰凉的珠子,半个指腹大,圆溜溜的,丢他怀里。 “此地荒郊野岭,也许有虫狼出没,此物可护持你。” “想吃什么?清汤面?糖葫芦?芙蓉酥?……辣椒?” 梁落尘一点儿都不饿,一双无神的眼睛装着时想容的脸,却有种意外的清亮,时想容心神略有一震,好像他真能看见自己似的。 “你……为什么不问我的名字?” 第47章 七惦 姽婳女也 芙蓉落水潮尘埃。 梁潮,梁落尘。 时想容不懂得这个名字代表什么,彼时也不曾想过任何勾心斗角的龃龉之事,她只是将药铺先生包给她的药收好。 踏上那一段晚霞。 莫名其妙的,她使用分身术越来越熟练,把石像丢在破庙里,自己真身则到小木屋去,反正那边有人说话,她照样能听见。 有一晚时想容逗留的太久,居然在盏盏昏星里第一次尝到了“累”的滋味,便支着下巴,在那小桌边睡了过去。 早起时,她安然地睡在小床上,盖着薄被,梁落尘这个嘴唇发白的搬了个矮凳子靠在床头,跟寒蜮前头那棵阴阳树似的,不分日月地守着八十一道鬼门关。 时想容这辈子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休息”,呆了很久,直到梁落尘醒来,轻轻地喊她:“阿时姑娘。” 她才如梦初醒。 梁落尘的毒清了三次,终于能够起身了——虽然也走不了多远,他在那木屋暂住下来,把自己随身的钱买了些家当。 他发现凉珂城里的人对这“姑娘”的态度近似一个相熟又不太熟的朋友,他们多来送礼感谢,闲话几句,但从不提出要留下来吃饭,或者请到家中去之类的话。 时想容一天来三次,没要梁落尘给她的“酬谢”。 那是白花花的银子,然而对一块石头来说,再给她一块石头,又有什么用?何况那玩意儿还没她本人莹润漂亮。 梁落尘一开始以为时想容只来三次,来去匆匆,但有一次他撑着拐杖走到屋外散步,差点被迎面两只水牛掀成一面旗子,却有白光飞出把牛一轰,直接歪进田里变成了两只泥牛丸子。 他回头一看,就发现一棵树下,有一片白影。朦朦胧胧的,像雾。 这人宁愿一个人坐这边也不去看看他…… 时想容的蟪蛄军队排到第三排,就被梁落尘踩了个灰飞烟灭。 她面无表情地抬头,梁落尘却笑眯眯地问:“今天没人找你,天气也好,不如带我进城看看?” 时想容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王爷殿下’么?汨都是十八朝皇都,凉珂给它泡脚都嫌埋汰吧,有什么好逛的。” 而且你根本看不见啊! “我从来没到过凉珂,听说此地风俗跟中原不一样,从前是万骨之墟,还孕生过恶鬼,难免好奇啊。”梁落尘委婉地说,“还有,你给我带的吃食有点太‘一以贯之’了,我想拓个喉舌。” “……………………”人类不仅柔弱可欺,还特别事儿多! 没尝过酸甜苦辣咸的石头反正不知道什么叫“加餐”跟“花样”,给代亲王殿下带的永远都是同一样清汤寡水面,把梁落尘差点喂成一只面桶,嘴里淡的能养河鱼了。 她心想:“好吧。”便准备点个瓷娃娃引梁落尘走人,手还没动,梁落尘就碰瓷似的把她指尖一捞,吓得那点儿光直接蹿进时想容嘴里,被她生咽下去了。 第122章 ——废话,但凡慢一点,梁落尘现在就是一具英俊潇洒的瓷人了!这人到底有没有危机意识! 时想容一抬头,梁落尘把她的手轻轻一揉:“我不要石头,我要你。” “……………………”没区别啊。 代亲王殿下说完之后突然发现歧义,于是时想容莫名其妙地发现他又开始往上烧了——这症状反反复复的,颇无迹可寻。 两人便往城里走,这时一队扎着总角穿着围兜的孩子嗷嗷叫着疯跑过来,尖叫跟笑闹堪比凶煞,把两个大人吓了一吓,梁落尘一个不慎,就被一个孩子把拐杖掀走了。 他“哎”都没出一下,那堆孩子已经拿拐杖当大枪刀光剑影地“大战三百回合”,战远了。 时想容:“……………………” 片刻她说:“梁落尘,你五岁的时候估计也是这么被人抢玩具的吧。” 又说:“这么多年了也毫无长进,你白吃二十年饭了。” 梁落尘:“……………………” 这姑娘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 梁落尘比他皇叔梁远情大两岁,五六岁的时候,他皇叔刚被接回来,万千宠爱都在一身。那时候梁落尘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高皇帝刚驾崩,今上才登基,自己就是磨刀霍霍向猪羊首当其冲那“猪羊”,随时会没命。他早慧又早熟,心里被四方装满了冰冷的周旋,成为一颗棋子,并没有玩玩具的时间。 他神色有些落寞,下一刻就觉得手被另一只有些凉的手扶住了。 拜“垂侍愚俗”所赐,时想容现在对肢体接触没有太抵抗——浑身都看过了,碰个手有什么。 她说:“拿我当拐杖吧,往这儿走。” 她身上有一股淡香,要靠的很近才能闻到,有些像梁落尘跋涉天山,拨开碎冰,捧出来雪莲后,指尖上残留的香味。 梁落尘心尖一抖,扶着这段“为有暗香来”的拐杖,走进了熙熙攘攘的人世间。 凉珂那时候被地方官为了“驱邪”而搞得热闹非凡,三天一小贺十天一大庆,为什么也不知道,反正随便找个彩头,闹起来吧。 时想容不喜欢喧闹,但挺能适应。——降真大神就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游历人间那九百年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喧嚣之地,时想容作为一块他袖子里的石头,也就这么被敲锣打鼓了许久。 梁落尘身为一个半瞎子,非得沿路每一个摊子都停留一下,好像他能看见似的…… 时想容在凉珂那可谓是“声名远扬”,当面喊的少,但谁都知道她是谁。大家早就知道圣女大人“金屋藏娇”,终于看见那“娇”了,果然娇的很意料之中,大家颇是欣慰。 于是一路收了好多“随礼”,什么胭脂盒子香料包子,簪子梳子瓜子花生子……梁落尘还以为大家有这么热情好客,脸上那笑容灿烂得跟向日葵似的,忒晃眼。 走了大上午,两人随便找了个茶摊坐下,随礼摆了一整桌。上的茶都放不下。 时想容从浩瀚的“随礼”里摸了根扭股糖,似乎在思考怎么吃,梁落尘一边喝茶一边如有神助地说:“直接放嘴里呀。” 时想容就把那玩意儿放近了一点,好像把炸药放在敌袭路口的壮士,然后用神农尝百草的坚毅,轻轻地舔了一下。 甜的过头了——她马上把这东西放远了三尺,一脸凝重地盯着它。 路过一人,见此表情,还以为这糖下一刻就要成精来非礼圣女大人了。 这时梁落尘一口茶入喉,好像喝了口老鼠药,表情痛苦起来,一把抓过时想容手里那根糖塞嘴里,这才被浓郁的甜味救回狗命,长叹一声:“——贵地到底是什么风味的百姓人民啊!苦瓜味的吗?一杯茶而已!这也太苦了!” 时想容:“……………………” 又一人路过,感觉圣女大人这分身术越来越拙劣了,这茶摊上坐着的明显就是具石像嘛。 梁落尘那掉了八米远的心眼忽然略有复苏,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怎……么了?” 时想容:“……我吃过。” “…………………………”梁落尘花了好久才明白她什么意思,顿时觉得刚刚吞下去的是一把火,直接从肺腑里烧出来。 眼看代亲王殿下又要变成结巴,时想容当机立断解释道:“没事,我没毒。不用担心。” 梁落尘相当复杂地从一片朦胧里分辨她的轮廓,心想:“你是没毒,哪有这么甜的毒……不是,你还记得自己是个姑娘吗!!” 记不记得另说,不过尝了一口甜味的圣女大人在味觉上成功萌发出了新的兴趣。 她虽然不说话,但开始跟梁落尘一起被小摊位绊住脚步。梁落尘所谓的拓个喉舌那真不是开玩笑的,估计这是学的苏大学士,吃起来没完没了,从街东吃到街西——大多数时间,时想容都只含一口味道,因为吃进去没意义。 但她也确实没想到,那些看起来形态各异的食物,滋味居然能这么多样。 同样是丸子,糖葫芦跟汤圆儿就完全不一样。 时想容唯一一次失态,就是被梁落尘塞了一根被炸至金黄的嫩豆腐串儿,她想也没想就尝了一口。谁知道凉珂本地的山椒能把人辣成常鬼,只一口,“冰肌玉骨”就差点化了,辣的时想容当场蹲下了:“嘶……” 第123章 梁落尘回过头,人没了:“我觉得还行啊?” 然后才看见时想容蹲着,四大皆空地冒出一句:“……这是何方妖孽。” 梁落尘忍俊不禁地给她拿竹筒凉茶解辣,被卖凉茶的小贩投以“真的猛士”的敬佩眼神。 时想容被辣得魂魄都飘了,被瞎子拖着走,愣是买了两盒她根本用不上的胭脂香料,还准备去成衣铺买衣服,她空白地说:“买那干什么,你衣服还不够多吗?” “什么话?去别人家参加宴席,当然要衣着得体了。”梁落尘煞有其事,“不是说白色不好看,是不合咱们的制式礼仪。别人是成婚,又逢老人古稀生辰,双喜临门,你穿成一朵梨花去别人席上,合适吗?再美丽也不合适。” 时想容不由分说被推进去,装了满眼的五彩斑斓。 店小二迎上来:“嚯!稀客!” 梁落尘:“有红的么?” “有啊!大红栀子红荷花红胭脂红,什么红都有!您要哪一种?这儿这儿,这儿看。这个是云纹苏绣的,这个是水纹蜀绣……都特别好看!姑娘又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仙女儿似的!” “诶,这个红不错,这是什么红?” “客官您太有眼光了!这叫酡红,就是少女怀春的脸红。刚好有一男一女两套呢,要不您一起买了?” “我看不清楚,能拿下来我看吗?” “好嘞!” “…………………………”时想容心想,“你看个屁,拿鼻孔看吗,你个瞎子。” 梁落尘兴致勃勃地把衣料凑到眼前,好像八十老人颤巍巍地看七十年前初恋情人的幼稚残迹似的,画面太美,时想容正想上前“拨乱反正”,把这妖孽收了,他就抬头,笑道:“我觉得你穿会很好看,真的不试试吗?” 时想容一时不知道被什么闪了一下,其程度堪比当年鬼帝对勾陈上宫一顿狂吻的“摄魂”……总之她回过神来,已经魔怔般换上了那十分不合她风格的衣服了。 凉珂的镜子一向打磨得光滑如水,比铜镜照得清楚,她一照,就想当场解衣——太艳了,晃的眼睛疼。 何况梁落尘又看不见。 正在打理其他衣料的小二一回头看见她,手上那堆布料“啪”一声全部掉了,老板没顾上骂,手上的烟斗跟算盘都掉了个完全。 圣女大人长得很漂亮,大家知道是一回事。但那种漂亮似乎从来没有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过,以至于所有人只是有那么个印象而已,就像知道汨都有个文名远扬的苏大学士,但从来没有实际上的认知。 一是时想容自带令人退避三舍的气质,二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时想容有事没事都是一身白衣,一长挂的斗笠白纱,寡淡的要命,就像一只白天里的鬼影,谁也不敢多看一眼。 现在她突然“下了凡”。从那半吊子的神坛上走了下来。 平心而论,时想容的长相是冷艳的,素的撑得起,艳的当然更不在话下,那红本来并不热烈,但一跟那苍白的皮肤与精致的脸一衬,莫名就浓烈出了一种阴郁又氤氲的热。 就像一把在火里盛放,又糜烂的暗红玫瑰。 有着令人远离又想要靠近的矛盾气质,迎面而来是震撼与呆滞。 却又鲜明在雪地。 梁落尘察觉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精准地走了过来,站在时想容身旁,他比她高一整个头,一下把那些阴郁都驱赶了,把温柔的风带了过来。 时想容聊聊无趣地看了一眼镜子,心说:“难看死了。” 可不,把人都丑的瞠目结舌了。 正想说话,梁落尘却从镜子里和她对视了。这些天的治疗让他原本无神的眼睛清澈许多,很多时间就像复明了似的,时想容有时会在那种视线里莫名地心悸。 虽然她胸腔里根本就没有那东西。 梁落尘又笑了,手掌轻轻拂过时想容因为换衣服弄得微微凌乱的发梢,说:“果然很漂亮。” 第48章 七惦 摊破青桑 时想容把她的头发拔回来,一声不吭地离梁落尘三尺远。 梁落尘财大气粗地摸钱袋:“就要这套——哎?” 小二才回过神,把眼珠子从时想容身上撕下来,殷勤地跑过去:“好嘞客官,一共一两银子。” 梁落尘摸左摸右,表情纯良得像刚被持刀大汉拦路打劫过的二傻子。 小二的表情一寸寸怀疑起来:“这位公子我看你人模人样的,还带一姑娘来买衣服,该不会又要搞什么‘啊我银子掉了’的戏码吧?我告诉你,我们不吃这套!别想坑我们!” “听过吃霸王餐的,还没遇到过穿霸王衣的呢,啧啧啧大开眼界了。” 梁落尘缺心眼地一作揖,彬彬有礼道:“这位小兄弟,在下的钱的确是……”还没“是”完,丢不起这脸的圣女大人往柜台上嚯的一咚丢下个东西,拉着他夺门而出。 小二扒门而深情呼唤:“姑娘!这金锭子能再补你一套——” 补个屁,脸都不要了! 时想容跟只上元节成精的走马灯似的奔到大街上,回头一看,梁落尘还在那笑,忍不住阴阳怪气:“王爷殿下真是好会过日子,从头到脚都是我的。” 梁落尘笑着垂眼:“那就劳姑娘多担待些,我可是本朝最穷的王爷——你的药材是回不了本了。” 第124章 时想容把他的手甩开,深觉自己是个冤大头。 她要往山上走,梁落尘哎了一声把她拉回去,没抓住那衣袖,就胆大包天地把时想容拦腰一抱,整个人都捞回来了。 时想容:“……………………”人族是不是对这种行为有种定义的?她是不是可以放声呐喊的? 不等圣女大人对“流氓”的概念产生认知,梁落尘这个半瞎子就说:“你走反啦,我们去那边。” 时想容真诚地:“哪边?” 梁落尘理所应当的:“小月街,听过吗?” “听过,然后呢。” “有户姓孙的人家今儿结亲,刚好撞上新郎外祖的七十寿辰,一起办呢。你说好不好啊?” “真好——关我什么事?” “人家说,先前那新娘高烧不退,是你把她治好的。所以给你发了请柬,你都答应了。” 时想容进一步迷惑:“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梁落尘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红彤彤的请柬:“在你被辣弯腰狂喝凉茶的时候呀。” “……………………”那时候这人确实在跟别人说话来着,不过辣椒摧毁了圣女大人的意志,那对话没过她脑子。 反正也是无聊的……不是,这人怎么背着她乱答应别人! 时想容用极其危险的眼神把梁落尘上下看了两圈,心里那个把他做成守将的想法暴涨起来。 梁落尘摸出胭脂盒子,满脸希望地看着面前的轮廓:“我帮你上妆吧。” “……………………”时想容的眉毛一番起伏,凝固成一个啼笑皆非,她情真意切地问,“请问,到底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能拿眼窝里那俩纯摆设给别人上妆的?” 梁落尘十分自信:“我的直觉很准的。” “直觉很准”的代亲王殿下带着圣女大人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小巷子,幕天席地地给一具冰瓷抹她一千年也没有碰过的脂粉。 时想容“无所谓”到一半,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是被大神赋灵的一块石头,有了魂魄之后,那瓷身其实跟人的身体没有两样,就相当于辟谷后的凡人高手,体温略低一些而已。 梁落尘因为看不清,不得不凑在她面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五官看,那脸本就英俊,平时不太留心,这么放大了在面前摆着,眼睛里又只凝着她,好像天地间只能看见她一个人似的……莫名就有种怪异的感觉。 “其实我以前跟我母后……我娘上过妆。”梁落尘轻声说,就跟耳鬓厮磨似的,眼底映着时想容十分不自然,又有些细微慌乱的脸。 时想容闭了闭眼睛,梁落尘的指腹从她眼皮上轻轻拂过,她随口说:“那不就是皇后娘娘了。” 她语气间并不太尊敬——这些先天特殊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些这样,觉得自己超脱世外,是凡尘之外的能人异士。 梁落尘也没在意,“嗯”了一声:“那时候还小,三四岁吧,我爹还在东征西伐,我娘带着我跟他到处奔波,在军营里。” “我爹只有我娘一个人。军营里没有别的适龄女子——仆妇年老,总是跟不上行军,她很孤单,只能跟我说话了。她很漂亮,梳妆打扮之后更好看,像灼灼的桃花。” “不过我小的时候哪知道怎么上妆,拿着胭脂把我娘的脸当纸乱涂乱抹,画黑眼圈,两坨腮红,跟一个血盆大口,西施都给我化成金毛犼了。” 时想容的长睫擦过梁落尘的指腹,他听到她不确定地问:“所以我是下一只金毛犼吗?” “我干嘛恩将仇报?”梁落尘的指尖羽毛般落到她的唇角,虚虚悬着,“恩人。”——擦上去。 一片水色在他们耳边汇聚起来,面上水珠抖落下来,成了一张透亮的水镜。清晰无比地照出了每一寸皮肤上的颜色。 时想容略微侧脸,看见自己没有血色的唇瓣被擦上了一片红,五官像染血的梨花,不可思议的艳丽,甚至有些妖异了。 梁落尘忽然低声说:“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子。” 水镜霍然散开,化作四面八方的湿润微风,温和又躁动地扫过他们的脸。 时想容的眼睫在微颤。 良久,她答非所问地说:“手艺不错。梁落尘。” 孙家的结亲摆的是流水席,小月街整条街都搭起了长棚,显然这家结友广泛,人都络绎不绝,案板上的鸡鸭鹅猪在刀下剁剁剁,跳进油锅里炸的一声,就混着人的贺喜声一道香飘十里。 梁落尘礼数周全地买了一对金镶玉镯,把视人族为无物的时想容也加进了礼单名上。 “哎呀这位姑娘写什么名儿啊?”记名儿的老大爷眯缝眼睛如针尖,愣是没把这个穿红描彩的美人跟那寡欲清心的圣女像缝起来。 梁落尘这辈子八成没成功问出过一个真名——反正他也不在意。 他正想说,时想容只想快点进门,不想被当珍稀动物围观,随口道:“你记梁时就行了。” “哪个时?” “良辰吉时的时。” 回头一看,梁落尘又脸红了。 时想容没明白人类的行止,觉得自己还是书看少了。进门被府中喧闹一冲,反而有些头晕起来,突然心悸了一下。 梁落尘连忙扶住她:“怎么了?” 时想容没说话,但却觉得自己放在山顶破庙里的那具元身有些奇怪。 第125章 主人家迎上来,把两人安排在了首席,梁落尘天生自带亲和力,云游若干年,跟所有人都一见如故是基本技能,还没等开始成亲,就把孙家祖上三代叉过鱼都打探出来了。 时想容作为“大恩人”,还真受到了一番推崇。不过她站在神坛上已经习以为常,脸上表情还是淡淡的。 直到黄昏来了,新娘也从娘家被接过来了,她才提起了一点儿兴趣。 她是见过礼天地的,不免有些遗憾,看着凤冠霞帔的女子被亲眷哭哭啼啼地送进门,又被那新郎官伸手扶住。 爆竹声里,吆喝声起,“一拜天地——” 这时候,梁落尘突然在针扎似的噪音里,在桌下摸索了一会儿,然后牵住了时想容的手。 就像抓住一尾游鱼。 时想容略有发昏的头脑清明了一瞬,偏过头,才发现梁落尘那双堪比摄魂的眼睛一直没看别的地方。 她说:“你又看不见。” “我看得到。”那声音也难为他能听到,高朋满座里,梁落尘凑近了一些,“如果一直看着一个地方,偶尔是可以看清楚的。——我是不是快好了?” “是啊,”时想容慢慢地缩手,“那就该走了。” 梁落尘不放:“走去哪儿?” “我怎么知道?汨都?西洲?天南地北,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要么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可我想去你家看看。” 如果按照人族对故乡的形容,时想容的家那应该是寒蜮重重叠叠的鬼门关。她觉得梁落尘应该不会想去那种鬼地方。 便诚恳道:“不你不想。——能松手吗?王爷殿下,我看你不像没读过《礼记》的。” 梁落尘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去跟别人相谈甚欢。 时想容撑着太阳穴在一边,只觉得自己的元身愈发不对劲了,几乎想要掠回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但梁落尘这个没心眼的被灌了好多酒,她又不放心马上走,只好陪了两口。 月上中天,他们俩才被放行——准确来说是梁落尘终于喝完了。 此人长得斯斯文文的,嘴里一个“不”字说出来怕是会生病,别人敬他就接,傻了吧唧就被灌晕了。时想容本想直接给他轰醒,看着那张脸默念三声冷静,才继续假装自己是条冰冷的拐杖,搀着他回去。 路过一座凉亭,时想容走不动了,把梁落尘往石凳子上一放,他就趴在棋局上,睡得人事不知。 夜凉如水,远山如翠。 时想容静了一会儿,食指嗑在凉凉的石面上,闭眼追溯她的真身。 破庙里,那具真身却浑身布满蜘蛛网,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成千万片! 她猛地睁开眼睛,四面的野草惊涛骇浪似的掀起来,狂鬼一般抓向月色,阴风大作! 时想容被赋灵后,有元身和肉身两具形体,分身术也是依赖这两部分的。元身就是最初的冰瓷,肉身是被赋灵的,近似人神的肉体。 脆弱的是肉身,然而伤害肉身的方法却是震破瓷身。因为说到底,她有魂以前的灵气都是依附在那块石头上。而肉身是神明赋的灵生出的一具躯体。 这石头冰火不侵,除了造物者鬼帝能把它打破——他早死了,时想容完全没想过人力也能够破坏它。 谁?为什么?——欲碎的石像睁开一双邪眼,蓦地看见地方官家的师爷,审视完这成果,带着一片符消失在了夜色中。 那是芈族的符咒,拢千声以毁静水。 难怪这段时间凉珂这么热闹……原来是地方官想要滋养这些毒药一样的声音。 时想容手指一动——梁落尘抓住了她的五指。 庙里,圣女像脸上的一片碎瓷掀起,随风落下山崖,回到了时想容脸上,那处却不再有体温了。 她的肉身在急速地倾颓。 时想容被赋灵后,其实从来也没对人世间生出多少留恋,得过且过四个大字印在她脑门上,就这么挨过了不知多少年。 号令,念力,还愿,帮人,都不乐在其中。 本来就是一块石头,就无欲无求吧。 就做丰碑吧,记一段往事。 然而此时此刻凝望着梁落尘月下的脸,她心中却生出了一片难以形容的渴望,近似静水里涌动的恶鬼,想把月华抓下来,与黑夜永世沉沦。 我不想旁观那些往事了。 在嘴唇还没有变得凉薄时,她把梁落尘的下巴掰过来,栖身过去,无师自通地从那双唇里渡来了一段酒香。 那是孙家的女儿红,埋了十八年,有着新雨初透的润泽与青梅煮酒的清冽,又异常地涩。 明明只有十六年的地华灵气,却比九百年来见过所有的美酒迷局都要醉人。 我也想要成为故事的一节,不论是动人,还是无趣。 梁落尘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醉了之后,脸色就是酡红的,眼底无比明澈,时想容把额头抵在他眉心,他蓦地一冷,眼里那些白雾骤然散去,露出了月下一张美的惊心动魄的脸。 几乎如同烈酒一样,令他眼瞳都缩了一下,喉舌火辣。 比他看过的任何一张脸都更美,几乎不似在人间,就像在魅影丛生的密林间才能遇见的美艳精灵。 眼底深处,又似婴宁那般纯真。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梦中,但几乎是无可抑制地问:“我……我……” 第126章 我什么,被灌傻的脑子却说不出来了。 时想容知道方才他没知觉,便坐了回去,亭外芳草都静了下来,她轻声说:“你喝醉了,王爷。” 她隐晦地提身份有别。不知道想提醒的是谁。 梁落尘头晕的根本坐不直身,还是那么枕着手臂,手紧紧地按着她的指端,时想容抽了两下没成功,也就不动了。 “你知道我是怎么中毒的吗?” “毒箭。” “是啊。”梁落尘笑了一声:“那是谁派人放的呢?” 时想容垂眼,对上梁落尘俊美的眉目,他就像一辈子没受过什么折磨似的,眉目间有非常安宁的神情。 她忍不住伸手,在梁落尘眼睫上拂过,他闭了闭眼,却没有闪躲,继续笑道:“我的亲弟弟。” 帝王家事,总是充满着累人心肠的尔虞我诈。没有一寸的美满光明。 梁落尘的经历跟他这个人简直就是正反两面,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么温和的一个人的。可能上天有时候也想不明白吧,明明越是处于泥沼,却越能开出一朵芳兰。而长在温室里的却都是椒樧。(注) “太祖……也就是我爹走后,我的存在就变得很多余了。今上不知为何清算到我这,却慈悲起来。有时我会想,不如让我同弟弟妹妹们一道去了,何苦留在人间当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也烦。” 梁落尘低叹一声:“他们追杀我劳神费力,我躲来躲去,也累啊。” “转眼就举目无亲了,明明世界上就还有我的亲人,却弄成这样。”梁落尘顿了顿,“我有一年除夕没回汨都,羁旅在南国一个小镇子里,他们在外面放爆竹,放烟花,噼里啪啦的,好不热闹。我坐在客栈里,把碎银子装在香囊里,一个一个地发给孩子们,他们拿了就走了,个个都脸颊红红的,很开心的样子,也很有礼貌地道谢了。但是我忽然就觉得,这些孩子也真是无情,怎么走的那么快,那么不留情,怎么不多跟哥哥说几句话呢……没看见哥哥一个人坐在这儿么,形单影只的……多可怜啊。” “你是大好人呗,”时想容另一只手撑着下巴,凉凉地说,“好人都是这么受伤的。” 梁落尘很天真地看着她。时想容沉吟道:“也是除夕——很多毛孩子跑来请我帮忙,什么千奇百怪的都有。帮他们堆雪人呢,非得把年兽堆成天狗,说这是狗,不是神兽,一说就哭,差点被人家爹娘把我拿雪埋了。最后他们堆了一院子的天狗护卫队,威风凛凛,凉珂有踢雪的习俗——就是守完岁把年兽踢碎,驱邪迎新。我走的时候把雪点成瓷胎,一堆孩子冲上去把天残脚一伸,共同嗷了大半夜。十分喜庆。” 梁落尘:“……………………” 时想容慢条斯理:“还有求我发压祟钱的,我说没有,去客栈找一位芝兰玉树的公子要。不过他们找没找到,我就不知道了。” 梁落尘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闹了个大红脸:“你……” 他窘了半天,却见时想容偏过头去,手指捂了半边脸,眼睛轻轻地弯了起来。 认识以来,不管什么时候,她从来都是从容不迫,冷静如冰的。像跟七情六欲绝缘,还没有这么放松地笑过。 梁落尘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根弦搭错了,也许是假酒害人,也许是热血上头,总之他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桌上弹起来,转眼把什么诗书礼仪的讲究都忘了,任凭燎原的烈火卷过了神经末梢。 他的气息几乎是仓皇地钻进来,把时想容还没有彻底流失温度的嘴唇含住了。 她的手先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抵在梁落尘肩上,片刻后,指节随着他越来越无法自控的呼吸绷起,揉皱了那原本十分平整的衣料。 短亭外,风涛与林海一并沉默下来。 作者有话说: 注取的是这个意思:椒专佞以慢慆兮,樧又欲充夫佩帏。《离骚》樧:茱萸,音同沙。慆:音涛,怠慢,懈怠。反正就是屈子拿杂草比喻奸臣小人啦,鄙视之~ 五二零,刚好捅破窗户纸,算应个景。 第49章 七惦 飘雁归巢 降真赋灵,给了时想容一具人类的肉体。 这似人非人的身体没有在近百年的时光里找到一片静谧,而在即将遇见爱情之时,先被普世里尖锐的噪音刮成了碎片。 我复又空洞起来。 在你自以为孤注一掷的时刻。 抹去人族的记忆是很容易的事情,不过时想容没有立即那么做。第二天是艳阳天,她依然坐在树下,换回了原先的装束,像阳光捂不热也融化不了的千年寒冰。 手掌伸出去,一刻两刻,依然是淡薄。 她起身,看见山路上自己派去抓药的瓷娃娃已经回来了。这是最后一贴药了。再没有多久,梁落尘大概就要走了。 瓷娃娃目光呆滞地往前走,摇摇摆摆的。时想容跟在后头,忽然按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木屋门口,瓷娃娃一进去,就被绊倒了,两把剑嗖嗖的悬出来,险些把石头削成齑粉。 那剑上有克鬼物的祥云瑞气,时想容眼睛被闪了一下,连退几步,差点就出手把对方砍了,千钧一发之际拉回理智,面无表情地看着梁落尘。 梁落尘笑眯眯的:“送你个东西。” “不用了,”时想容一口回绝,“我最近不想自戕。” 第127章 “哎,虽然看起来不起眼也不值钱,但这真的是我的家传之宝,是圣上在我封爵那一年送的,真的不要?” “不要。”太晃眼了,看久了没准连瓷身都裂了。 梁落尘顿时十分失落,表情就像被主人赏了一脚的摇尾巴生物。 时想容:“………………” 梁落尘睡一觉起来,那眼睛又看不太清楚了,但可能通过鼻子能嗅到……于是十分准确地“看着”门口,可怜巴巴的。……时想容眼睛都瞎了,自打脸道:“……给我吧。我特别想要。” 代亲王殿下卖惨十分有一手,又成功了,乐乐呵呵地把那柄雌剑呈了过去。 时想容伸手一碰,指尖就像被灼烧似的,烧开了一片焦黑,很快又被冰瓷吞噬回去。 梁落尘看不见,高高兴兴地拂过雌剑的剑身:“虽然比不上干将莫邪剑,但也很削铁如泥呢。听说昨晚山顶地动,凉珂圣女庙里的石像都被震裂了,要是又地动,这种传了好多代的东西都有灵气,会护着你的。” 时想容听见“昨晚”,眼角跳了一下,抬头看他:“哪儿听说的?” 梁落尘:“就刚刚你在那里等孩子,周伯伯来跟我说的。” 时想容匪夷所思:“哪儿来的孩子?”还有,周伯伯又是哪位? 代亲王殿下在这里住了小半年,把全城都发展成他亲戚了,这个也是伯那个也是叔,不知道他亲爹知道自己突然多了这么多兄弟,作何感受。 “这不是么?”梁落尘一手按住一只瓷娃娃,那小娃娃本来在给他准备药浴,正在来来回回运热水,一被按住,就保持了一个“原地踏步”的姿势,胖脸上还能看出一点懵懂,不知道这个人类有什么毛病。 时想容哗啦一声把剑入鞘,转身挂起:“那是石头。” “石头怎么了?你老使唤人家,岂不闻古人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石,惟吾德馨。’不管它是不是石头,只要你受了人家的好处,就要喜欢它,别说是石头,就是草木,虫鱼,河川,我也很喜……” 时想容拍了一下屋里仅有的一样大家具——床板,床脚顿时扑出两只烟灰似的长手,把梁落尘哗啦一声按到浴桶边,截断了他滔滔不绝的话音。 “哪来这么多话,给我脱。” 梁落尘迎面扑了一脸的药香,视线突然清明了一下,就看见时想容隔着雾,不着痕迹地打量他。 他顿时送过去一个笑,时想容那眼神马上缩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时想容以前拿梁落尘当鱼洗,从来不关门,大大方方地给过路人展示做鱼的基本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合门,狭窄的屋子里很快熏得暧昧,雾气轻蒸。 瓷娃娃放着药,时想容挽起袖子检查梁落尘上身的穴位,盲毒解了大半,其实按理说梁落尘的眼睛应该早就好了,但是时想容昨晚给他用了障眼法。 她觉得缘分就该到此为止,再多就过了。 她这样的东西,扯进凡人的情缘里,放到以前,在她妄图僭越的第一瞬间,情仙就会下界将她诛杀。 因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妖……人鬼……人石殊途。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但哪有人会为了一块石头要死要活?时想容原本就是作为替身被造出来的,虽然那大神觉得自己思虑欠妥,补给了她人身,但终究是错付。 生为卑贱,还是不要奢望了。奢望是剧毒,能把原先抱璞归真的一颗凡心蚕食得千疮百孔,让魂灵跌进无尽深渊里,最终面目全非,万劫不复。 梁落尘眼睛里的障眼法会在离开凉珂之后解开,跟她有关的所有记忆也会慢慢地淡化,化作一句——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一个人吧?也许。……也许。 也不会记得我。 人类本就薄情寡义,过不了多久,这种萍水相逢的缘分也就如露散了,在心上能留下多少潮湿,都是运气。 她的手变得特别冰冷,时不时点在梁落尘身上,却像一把烟花盛放了,跃开的火星似的。 梁落尘觉得那火星就在水里烧起来似的,被当沙盘“指指点点”了一会儿,他突然抓住了时想容的指尖。 时想容顿悟:“我手劲太大了?”她抽走手,转身去小交椅上坐下,擦着手:“正好看完了,你泡完这次再休息几天,应该就能好了,这几天还是不要动真气。” “……………………” 梁落尘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时想容说:“你的毒解的差不多了。” “……嗯。” “我有一件事瞒你。” 梁落尘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有人从汨都给你飞鸽传书,那鸽子不小心被我捏……打下来了。信没有给你看。” “写的什么?” “说京城事变,皇上圣体有恙,希望代亲王殿下快马加鞭,十日之内赶回汨都。” 梁落尘没做声。时想容游移在别处的目光终于挪过去,就跟这个动作会耗尽她所有灵魂似的,又看了他一眼。 她慢慢地起身,无声地走到他眼前,雾气里,眼波浮动着,是几近不甘的挣扎。 山高水远,自去展翅高飞吧……我不是陪你走路的人。 她凝视了片刻,取下那把剑,驱邪的白光把她半边脸都灼伤了,嘎吱一声打开门,还没迈出门槛,突然一声尖啸从屋里爆发,是梁落尘捏破了一个召兵符咒。 第128章 一阵狂风吹起了时想容的长发,长发随着渐渐愈合的皮肤落回颊边,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鬼魅般出现,齐刷刷地在她面前跪下: “殿下!” “……………………” 身后一阵哗啦的破水声,时想容下意识把门一拢,等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梁落尘披上了衣服,像在看她又不太像,脸色少有的威严。 那一瞬间那种温和之下的锋芒毫不掩饰地露出来,像温泉之底深藏的嶙峋怪石,早有预感,也不觉突兀。 “我落难以后,不曾向人透露我的行踪。连圣上的暗卫都没有找到我,亲王府的亲卫也是前日才寻过来的,请教姑娘——汨都的鸽子是怎么飞过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竟不像很瞎。 “该不会是有人给它带路吧?”梁落尘微微一笑。 时想容不发一语,转身想走。 那两队亲卫却纷纷挡住了她的去路,时想容提着剑转身,冷道:“怎么,欺君要砍头,可你不还没登基吗?” 天光如镜,日影悠悠一照,梁落尘眼底的剪影清晰得就像千尺桃花潭,映着一张冷淡如兰的脸。 时想容忽然反应过来:“你……” 还没“你”完,梁落尘一把抢过来,把她的腕子紧紧抓在掌心,低头看着她:“对,我没瞎,也没傻,什么都记得。装没事的从来不是我。” 他挥了挥手,亲卫们又鬼魅般散开了。 时想容的双瞳剧烈地颤抖起来,觉得凡人的体温比那把剑还要可怕,要把摇摇欲坠的灵魂都烧化。 她说:“王爷,你风华正茂,天潢贵胄,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何必把我一个村野女子放在眼里?不觉得有失身份么?拉拉扯扯又成何体统?放手!” “不想放手。”梁落尘这次却没笑,“我有一句话问你。” 他却不出声。时想容的视线一寸寸攀过梁落尘的肩膀,艰难地维持着一个面无表情,跟他对视了:“说吧。” “你是觉得我萍踪浪迹,家世芜杂,所以配不上你吗?” 整个巍峨皇朝被亲王殿下“芜杂”两个字砸出了两个天坑,含冤吐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时想容似乎觉得可笑,但没笑出来,摇头:“梁落尘,你身份尊贵,注定了难逃一争,就算现下漂泊无定,最终也会回到汨都深宫去的。你觉得自己真能靠游历避开与生俱来的斡旋吗?你怎么那么天真。” 梁落尘手掌上的热度穿进来,就像灵魂滚过一排钉床似的,时想容压下微颤的眼睫,继续若无其事地说:“你觉得你落难凉珂,就没有旁人的算计了吗?多少双眼睛日夜盯着你,连你的亲弟弟都恨不得你死,他们怎么会放你一天好日子过?” 梁落尘听完,异常心平气和地追问:“那你呢?你也是这些‘算计’里的一环?你是哪一环?谁把你放过来的?” 时想容无话可说地看着他。 她是个鬼的一环。命运就是一场盛大的豪赌,你根本不知道那只犯贱的手长在谁身上,自己就已经被推进了洪流里被淹没,身不由己地随大浪沉浮。 梁落尘那只手略微一松,跟着又覆住了她的五指,把她的指缝填满了,做成一个十指相扣。晴风里,那只手好像被捂热了。 这么凉。他不由走了下神。 时想容缩了一下,还是没成功。梁落尘把她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又伸手一带,把圣女大人整个圈进怀里,就真的跟拥住了一尊美人玉雕似的——除了全身都在颤抖。 “你去跟你的主人说,叫他还你自由身,然后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双手奉上。这样行不行?” 堂堂亲王殿下,竟然这样视功名利禄与修身齐家为无物。这种混账话都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口。 却觉得心热,像有皮肉在才镂空的躯体里缓慢生长,又吐出温热的血。 还主人,主个球……时想容声音闷闷的:“我不是人。” 梁落尘马上脱离人籍:“我也不是。” “……………………”是不是人不知道,恋爱脑肯定没救了。 “我一开始没想救你,想杀你。” “我一开始也以为你在装啊,谁知道是真的什么也不懂。我的衣服里,机密信件都被你揉烂了,还没见泄露出去。” “……………………”鸡……什么玩意儿。 时想容还想说什么,梁落尘一把捂住她的嘴:“姑娘,人生在世,哪一天不是有一天算一天?你说的都对,都是至理名言,都能流芳百世——但想太多的话,就寸步难行了。而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 梁落尘贴在她耳边轻轻说:“我想要你。” 凡人的告白好像比寒蜮里刮了千年的阴风苦雨还要威力凶猛,一句话入耳,冰瓷空寂了千年的胸腔就像凭空长出了一颗心似的,震颤不休得像一朵破土初生的兰草。 她低声说:“你可知道鸲鹆不逾济,貉不过汶,我……离不开这里。” 我无法陪你跋涉远途。 梁落尘回说:“你可知道此心安处是吾乡?天地之大,夜里安眠不过七尺之地。我们渺小人类,就是不停飞渡山河的大雁,翅膀长在身上,可以飞万里,最终仍然要归巢。” “九州之大,我走了何止万里。”他的气息轻轻地靠过来,温和得像一缕清风,将即将收拢的溽暑复又唤回来,送进石头寂寞的心中。 第129章 “才遇见你。” 时想容那异常冰冷的魂魄像在他温和的亲吻之中渐渐化开了,也竟然对爬出土壤去滋养一方青坪生出了一片难以抑制的渴望。 “我不好。”她心说。“我怎么可能会是你的运数。” “你昨晚那样打扮,让我想到你穿嫁衣的样子。”梁落尘却忽然轻轻地说,“不知道会有多美。” 时想容的眼尾发红,依偎在他怀里,偏过头去。 她的长发在梁落尘手指里像瀑布般泻下去,柔软到不可思议,叫人不敢相信——靠近了这么冷淡的人,却真的没有被扎出一身的伤。 梁落尘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亲吻那如墨长发:“做这个‘天潢贵胄’,别人看着风光无限,似乎是个好差事,其实个中难处,也无人可说。我这个所有人的眼中刺,被戳了二十多年脊梁骨,夹缝中求生,委实累的很,其实早就想避世不争了。” 时想容意识到什么,眼睫微微一动。 “我没有志向啊,只想找个美人陪我过完这一生。知心而赏乐事,足矣。”梁落尘又说。 “我可以从汨都抽身而退,你等我,好不好?” 有什么不好呢?怕是你想要敲碎了我拿去听个响,也是可以的。 未来呢?未来该怎么办? 等一起走到未来,再说吧。我的姑娘。 三秋摇落宋玉悲,秋至。 在凉珂赖着不走的代亲王殿下可能发誓要做一位顶天立地的农夫,到了秋收时节,跟时想容学了两手点瓷的术法,就去捏泥作劳动力,想帮人运稻谷。 可惜学艺不精,走到一半,瓷娃娃当场裂开,“辞根散作九秋蓬”,跟谷子洒了一地,还得自己上手收拾,这倒忙帮的大家有苦说不出。纷纷找圣女大人告状。 时想容把梁落尘提溜回去,十分严肃地训斥了一顿,话说到一半就被梁落尘亲没声儿了。 时想容肉身毁了之后,现在这具身体渐渐在念力的包容下渐渐有修成人身的趋势——这么看来降真大神那句“红尘万里便去找个有缘人”,可能还真的不是一句玩笑话。 连人身都能随意修……千年前的凶煞估计会嫉妒死。 只是不知道何时能修成……不知道是不是跟正常女子完全一样……圣女大人表情十分严肃地坐在窗边,一边写什么一边一心二用地思索这个问题。 梁落尘刚从衙门回来,拿着封圣上发来的慰问信,被官爷灌了一耳朵的叮咛。——主要内容围绕着跟他一起住的那个“来历不明之人”,叫他玩完快走,不要自甘堕落。 他哭笑不得地回来,木屋里已经有模有样了,靠窗户边放了张一人坐的小桌子,桌角是不同季节的折枝花,带些黄朽——时想容从来不要折下来的,只要地上捡的。 他凑过去,看见时想容正在拿朱笔写字,笔锋大气开阖,笔势如龙,一路下来十分流畅。写的是一户人家娶亲的聘书。 ——凉珂最近结亲的人特别多,时想容还愿范围广泛,不过誊婚书,还是要收钱。 没办法,要养家。 梁落尘把那封信随手搁一边,很“不拘小节”地把正在认真写字的姑娘两肩一抱,凑上去求抚摸:“写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应该没标注吧~ 第50章 七惦 零落成泥 时想容当即手一抖,那字好险变成狗爬,幸好她神乎其技地收住了,又顺畅地走起了势。 “李二叔家闺女出嫁,托我誊婚书。”她随口说。 梁落尘马上想起某些陈年旧事:“是那个李二叔吗?” “哪个?” “你叫我跟人家提亲,”梁落尘相当会翻旧账,“还叫我买一只整猪,记得吗。” “……………”时想容沉默片刻,果断转移话题,“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什么吗?” 梁落尘很配合:“嗯,想什么?” “你喜欢姐弟还是兄妹?” 梁落尘没明白这个问题的精髓在哪里,一头雾水地说:“……有区别么?” 就看见时想容给了他一个斜睨的白眼,十分有风情:“没区别那叫孪生子。” 不是,这人到底统共读了几页书?常识都在狗肚子里存着吗? “……………”梁落尘脸上的表情一时非常空白。好像迎面看见一片瀑布突然裂开,一百只穿着七彩阳光裙的孙行者蹦出来对着他嚣张热舞。 时想容怀疑地放下笔,盯着他:“……你怎么了?” 梁落尘的眼神先是在她脸上逡巡一圈,然后落到那纤细的腰身上,接着烫了似的又回到眼睛里,脸色也开始诡异地攀红,变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结巴。 “你、你、你…………你不是说你不是人吗?” “对,我不是。” “不是人怎么能、能、能……嗯嗯哼呢。” 时想容没听懂“嗯嗯哼”是什么,但大概知道梁落尘在纠结什么了,郑重其事地执起代亲王殿下没见过世面的手:“王爷殿下,不知道你平时读的是什么书。但《史记》太史公著《三皇本纪》里有这么一段:‘皇母姜嫄,与灵石交感,生王后稷,幼而徇齐,长而安宁,行七十五年,周社如厦,举祀礼传于世。’所以呢,人跟非人是可以繁衍的,而且他们的孩子按时吃饭的话,活一百年不成问题,不是妖怪。”(注) 第130章 梁落尘被“繁衍”两个字砸了两下,给砸的头昏眼花,顿觉自己心里四书五经都开始自动优胜劣汰,要给八字没一撇的“姐弟”或者“兄妹”起名了。 时想容觉得梁落尘可能是有点儿选择困难——不过他那个凌乱的表情有点招人,她就倾身过去,在梁落尘大脑闪过第三十一个名字时蜻蜓点水地亲了他一下,顺手把笔重新拿起,准备把婚书写完。 才写了两个字,梁落尘又来捣乱了,这回直接大型动物似的从背后抱住了她的腰。 他是特别喜欢这种小动作,感觉跟被抛弃过的流浪动物似的,时不时就要亲亲抱抱。相处了一段日子,圣女大人也渐渐习惯了。 时想容漫不经心的嗯哼了一声:“想好了?” 代亲王殿下答非所问地说:“我能亲你一下吗?” “…………”这人怎么一阵一阵的? “为……”时想容那句疑问还没完,李二叔家的婚书就惨遭墨水倾倒,润笔费又退一步,她人被梁落尘抱上了桌,素净的裙摆染了墨,笔掉在地上。 那只瓷瓶悠悠扬扬地左右晃了一会儿,坚强地屹立在原地,半枯的一枝玉兰抵在交叠的双手边,被挤得微微变形。 代亲王殿下最后还是没想好先要男孩还是女孩。跟他的姑娘悄悄说,都随缘。 不过没有八抬大轿迎心上人过门,正人君子是再怎么也不肯越雷池一步的。 夜吟才觉月光寒。 拂晓时,时想容听到梁落尘起身了,她的睡眠很浅,一点动静就起来了,但这些天的生活把石头渡进了凡尘——那天她居然没舍得从温暖的被褥里起来。 梁落尘点了一盏灯,在晨辉里整理衣冠。 她昏昏沉沉的:“回汨都么?” ——梁落尘并不是第一次回汨都,圣上最近身体微恙,不知道为什么,放着那么多皇子皇孙不看,偏喜欢看这个“大侄子”,还总拉着梁落尘的手叙旧,说他跟高皇帝之间的旧事,也不管人家爱不爱听。 皇上特别喜欢怀古,两个亲王都是他绝佳的倒话篓子,但又偏偏都喜欢满天跑——奉亲王梁陈早跑南国去了,天远路远,只有凉珂离汨都近,方便叙话家常。 梁落尘“嗯”了一声:“我小皇叔在十二洲喝花酒,被言官告了几状,圣上又开始想给他点个鸳鸯谱了,拉我商议呢。” 时想容迷迷糊糊地评价:“真没个定性儿……”根据梁落尘对梁陈的描述,圣女大人已经认定此人是只上下漂浮的自由小小鸟。 “我家个个人都难说,就我皇叔待我赤诚,以后你就知道了。”梁落尘笑了一下,在时想容手边搁下了什么。 她摸到一片冰凉,长睫微微掀起,看见一截玉放在枕边,精雕细刻,十分精巧地把许多弯曲的麦穗镂抱起来,成了一段祭器。 “我的信物,每年花朝节都要带去天坛参加祭典的。收着。”梁落尘低声说着,俯身轻轻在她微凉的额上亲了一下。 “突然给我这个……”时想容心想,“不知道话本里这种事一做,就要悲剧了吗。不知忌讳。” 她嘴上却应:“好。” 梁落尘把前一夜弄得凌乱的桌子亲手收拾了一遍,捡起了地上的纸笔,取下他那把剑,出了门。窸窸窣窣的动静没有了。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时想容掀起被子,光脚走了下去。 她扶着脑袋在桌前坐下,另一只手在快要长成的胸口处按着,只觉得非常奇怪。——圣女大人下凡没多久,对自己突如其来的多愁善感很是不能适应。 梁落尘昨天看的那封信还在桌角,时想容静了一会儿心,心中还是不安,索性拿过来看了。 信封拆了口,信笺一倒就出来了。 上面是“圣谕”,不用看也知道写的是什么。但那信纸一到她手上,却骤然扑出了一捧紫火,霍然从双眼打进了天灵盖,让时想容从头到脚都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冰火两重天”。 又是芈族的秘术—— 人沼! 这是上古时期曾经用来对付神明的邪术,早已失传,好在施术人也不太高明。那紫火比不得上古时期灭神的阴毒,只是钻进去,沿着经脉便开始烧,就像皮下长出了许多恶毒的小手,血肉被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时想容牙齿咯吱一声,猛地甩开,窗外风雷忽动,天空正中央霎时风雷云集,霍然劈下一道紫雷,将这山坡上的木屋轰地炸了个尸骨无存! 一切温存刹那灰飞烟灭。 时想容在千钧一发之际滚了出去,一道道白鞭跟下,顺着山背石脊穷追不舍,天昏地暗之际冰瓷撞进一片竹林里,大风哗啦一声随着惊雷落下,竹林春意不歇的绿顿时在这一击之下惨叫着褪色,焦烧为黑! 无数竹叶惨叫着刮过时想容的脸颊,她猛然抬头,那阴云翻滚之中的一片猩红刹那印在眼眸中央。 她手掌下,寒汽凝成了骇人的刀光剑影。 ——人沼引来了地神。 下雨了。 梁落尘走出了几十里,在一家客栈打尖儿。 不知为何他心神不宁,外头电闪雷鸣,好像有人在渡劫——初秋少有这么坏的天气。 窗外一朵白玉兰被风卷了进来,他合窗到一半,又留了条缝,把那备受苦雨的花儿捡了起来,放在案边。 第131章 一线惨白照亮了天际,冰瓷那张脸令人脊背发凉,更像邪神。 一道无形的穹顶像压在了凉珂之上,让暴雨没有侵袭这一方。 那毒火从时想容的眼睛直接烧进去,专食神明之息,竟然能够将念力温养的血肉腐蚀!灼热的流毒就化作紫血,在冰瓷的唇角飘出血线,电光里,数不清的红绸铺天盖地往前探,一抹白影追逐在后。 漆黑的山城之外,无望涯之外数尺之间,红浪源源不断地淌过来,在情仙地神的身上汇聚,令那泛着黑气的红绸去势更凶。 正神只惩戒鬼物,邪神却不然——那有人沼的信是从汨都传来,与芈族有关,不管是皇帝所召,还是其他人,至少也说明有人窥探到冰瓷的存在,想要借刀杀人。 时想容从上古活到现在,身负开天之力,若想搅弄风云,的确是一把不可多得的利刃! 梁落尘问她是哪一环,安知他自己又是不是谁布局中的一环? 可知道又如何?这早就由造化炼出来的邪神,现在要去把梁落尘抓过来一起处死,难道就袖手不管?“人沼”又在全身经脉里火一样跳动,让冰瓷那悬成一线的理智越来越细,越来越细,几乎就要崩断—— 飞絮的嗓音就像一把冽钉,直接钉进了冰瓷的头颅,振聋发聩般在冰火相侵的折磨里刺中了毒蛇的七寸—— “——时想容,顶着一张窃来的脸,妄自生情,无端掺和凡人的姻缘,你可知罪?” 紫火给石像披了一层可怖的边,毒血像花的碎末一样乱飘,红绸乱舞之间带起风刃,往后狠狠一刮,飞沙走石都磨为齑粉,一块石头在冰瓷的眼角爆开,铮然一声剌出一道深邃白痕。 冰瓷是降真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复刻出来的思念,这种特殊的替身,性格由凿刻她的人影响,但终究与原型的关系更密。 她像谁,从来就不是秘密。 只是大神祭魔后,天底下再也没有追寻那些旧事的人,所以无人点出罢了。 但不说,不代表不是,不足以自欺……不足以磨灭鬼帝烙在冰瓷身上的痕迹,明韫冰就像江源,汹涌奔腾的是永远不可摆脱的暴虐。 时想容双瞳一张,人沼轰然舔过全身,把大神赋灵的清正之气吞噬殆尽,就像被活剐了一遍——她牙齿一咯,一口血喷出来,肉身在痛楚与绝望之中急速湮灭,那根弦就断了。 天雷愤怒地劈下一道雷,惨白光线之中,冰瓷的面孔如魔如妖,那对冷冽的黑瞳放大了许多,绽出了难以形容的狠戾。 “知罪……”她从齿尖磨出这两个字,冷笑了起来。 “轰——”那道雷被她手里寒气凛冽的长鞭一抽,爆开一道震耳欲聋的惊怒,竟然被硬生生挑偏了,恶狠狠地打在了一户人家的屋檐上,那情仙早已闪身一躲,眉目不惊。 莫名其妙的宣判,莫名其妙的审讯,莫名其妙的责难。 莫名其妙的惩罚,莫名其妙加诸于身的痛苦。 对……就是这种像岩浆一样,烙在魂魄上,要把魂魄一点点烫烂的痛苦,能让所有承受的人发疯。 你、凭、什、么? 时想容往后一仰,暴雨之中依然顽强的月华就收进她手中,化作一把巨大长镰,往外狠狠一划,大浪就层层叠叠地冲下,就像天上倒下了一条白河,霎时地上所有东西都惨白褪色,在凉珂的城门外,瓷化的地脉探出无数只手,把情仙的红绸带人都拦住了。 一条地龙破“土”而出,伴着那长镰的攻势一道咬向地神。 这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那残次品本就半斤八两,躲闪不及,被瓷龙当胸一撞,狠**在了一颗早就瓷化的惨白大树上,那刀势如风,破在他喉面上,几乎把脸划成狰狞的两半。 鲜血四溅。 天雷暴怒地降下责难,冰瓷眼都不眨地受顶了,袭进却毫不受阻,眨眼间她就持刀近前,漠然地审视飞絮的残魂炼成的伪神。 “你殉了两回了,不好好地挺尸去,来这儿管什么闲事?” 那眼中是涌动的疯狂,令人止不住的心惊。 神明却笑了起来,轻声道:“人有七情六欲,有牵挂之物,非人则不然。天地类分,非人皆是无所牵挂,或命系恶念的邪物。人间尚有律法规诫世人,你在其中,不觉得格格不入么?” 时想容面无表情地看着飞絮。 情仙看见她眉心应言鼓起了许多细细的小包,有些忧伤地笑了一下:“你觉得天道残忍,不肯包容么?你怎知这不是一种严苛的保护?” “鬼物的魂元只有一道,凡人有三道,你们永远都无法相合,永远在自说自话。你自以为倾心以付,实则连自己一早堕入迷梦,都不清楚。” “这可不是‘庄生晓梦迷蝴蝶’那种物我相忘的美梦,这个梦的尽头,是独你一只鬼要走的永恒的分叉口——” 飞絮温和而慈悲的笑容一闪而逝,眼珠像牵线木偶似的一抖,变作了一个讽嘲的高高在上:“你在那条道上发疯,最终还要祸及他人。殊不知‘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劳刑即触生于‘爱生忧怖’之时,你看看你这模样,没了这张脸,你还敢走到那凡人面前吗?你还敢想一个‘情’字吗——”(注) 时想容手中那把长镰忽而化为白雾,成了一把长锥,椎尖如针,当颅钉进了飞絮的眉心! 第132章 她浑身上下都被血浸染了,那毒火在止不住地跳跃,脸上的包就跟被孵化的虫卵似的不停地耸动,格外恐怖,比所有噩梦里的厉鬼都要可怕。 这地神只是被炼出来的工具,那造化的黑手还躲在后面笑看风云。 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垃圾—— 长锥跟毒火一同渡了过去,地神猛地凸出双眼,只觉得时想容冰冷的手直接钻了进去,溯洄从之,一探千里,山水在这一瞬间缩地成寸。刹那就顺着那一点人沼的牵系抓住了那藏头露尾的罪魁祸首——府邸里草木深,五颜六色的翅膀破风而上,叽叽喳喳的尖嚣直上青云。 “咔嚓”一声,一道寒气化刃往那人好整以暇的喉口迫杀而去,那人迎面受击,显然猝不及防,却迅速一掌结印,令那可怖的杀气打歪,在肩膀上狠狠一剜,划出一道很深的创口,血溅三尺。 他却笑了一声:“呵——” 时想容猛地收手,指尖却已经被那人再加一把火,邪咒瞬间把心底最深的暴虐与恐怖拉扯而出,眼白刹那消失,她一掌拧断了情仙的颈骨。冷冷地看向黑风冷雨之下的凉珂。 那穹顶散了,雨无情地落在房梁上,窗棂上。 凉珂,一个少女起夜,被不大却非常冰冷的雨弄得瑟瑟发抖,慌忙要回里屋。快进门时,透过篱笆,她却看到一个寂寞窈窕的身影在外头伫立。 这么冷的天,该不会是哪里流浪过来的姐姐吧……应该可以让她进来喝碗热汤。 少女摸了过去,恰好一道闪电劈过,照亮了那“姐姐”的模样,没有眼白,丑陋如鬼!霎时那怪物的面前一面水镜爆开,她尖叫一声,然而喉咙还未出声,脖颈就咯吱一响,意识便就此消弭了。 最后一眼,是那张近在咫尺的烂脸。 眼眸里,涌动着疯狂的痛楚。 情仙的魂元散落一地,无望涯也安静了下来。凉珂与红颜蠢动了半夜,终于随雨安静了下来,万鬼之渊里开始有女鬼在惨叫,叫的人肝胆俱裂,黑塔则像层层叠叠洇在土里的血,堆了起来。 天明时,一张大网从凉珂打了出来,扑向了梁落尘落脚的客栈——那是抹去记忆的术法,能让所有珍贵的回忆都变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深藏在我梦里。 作者有话说: 注1:《史记》里并没有这段,作者瞎编的。 注2:爱生忧怖,忘记是哪的出处了,不过不是本人。 第51章 七点绛唇 鸠鸣在葭 第二天梁落尘早起,看着外头被雨打了一夜的白玉兰,像做了一场百年的梦,忽然想不起来今生今世。 空气却清新。 整理行装时,随侍道:“王爷可要顺道去凉珂看看?那儿上古出过一只号令鬼族的凶煞,至今也民风彪悍,可有名儿。” “不了,催的急呢,先回汨都。” 梁落尘朝凉珂的方向望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地方乌云罩顶。 他走的好像无牵无挂,心中却又千丝万缕地和一个人相连。在汨都,午夜梦回之际,总有惊魂之感。 时想容彼时开始谋划自救,寻到地神之前,不再以真面目示人。 大费周章地布谋了这么久,却还是功亏一篑。 想来命运就是如此无常,而我们别无他路,唯有向前。 撤退,毫无可言。 月色像水袖般收拢回掌心,出凉珂城以外一百里的小客栈静静地等待旅人,迎来送往,日升又落。 老板娘暂且将时想容收留,在杂物间给她收拾了一角——她自己不住客房。时想容白天也带面纱出来面无表情地帮忙招呼客人,晚上就坐在风灯下边,面灯思过,身上的碎瓷是落得越来越多了。 朔日这一天,月如勾。 梁陈一行人终于带着老板娘的屠夫丈夫打道回府了。 这么仓促地决定从凉珂回汨都是因为皇帝陛下的书信来催了—— 听说奉亲王大人居然中毒,梁晏颇是忧心忡忡,又收到密报说凉珂这边有人谋反,梁陈这边才把查探的几只喽啰收了,那边皇帝马上来信让他们火速回京。消息比心动还快。 两位钦差只好先听命回汨都交差,也没空审那死太监和顾平渊,星夜兼程地离开了凉珂。 大不过一日,就已经走到了他们来时经过的客栈。 他们暂且歇脚,梁陈跟老板娘商量安置她丈夫的事,于是盘桓了一天,正说着,一只手就从他身边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梁远情面不改色地把那咸猪手一拍——“啪!” 徐晓晓跳起来:“干嘛呀!让我看看!” 梁陈:“要收钱的,一眼八千。黄金。” “别嘛,我昨天都看见你给他喂水了,拿个小勺子沾了一点点,人家根本不爱搭理你,就舔了十五下!” 梁陈努力地按耐住了想暴揍这小姑娘的手筋,怒斥:“你还说要不是你闯进来肯定能把那一罐子甜汤喝完!” 徐晓晓撒泼:“我就想看看,为什么不让我看!让我看看嘛。” 说着她就两手成爪往奉亲王大人的胸口抓,其熟练度可能是悄么声当了资深流氓的关门弟子,梁陈身手敏捷地躲开,感叹了一番浇漓世态的炎凉…… 现在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出门都这么危险重重了! 昭阳郡主还在后头唉声叹气,被很有眼色的苏大学士给按住了。 第133章 苏视道:“得了吧晓晓,你看他护那个‘十不像’跟心头肉似的,你干嘛非得看。虽然是挺玲珑袖珍的,你想想那是什么东西变的!——指不定一口毒牙呢,一张嘴咬掉你半层皮。趋利避害,趋利避害。” 徐晓晓没听进去,低头捡起还在地上爬的大雪,哼了一声:“那么可爱,才不会咬我呢。我找阿芙玩儿去了。” 这俩小姑娘一见如故,一直都凑在一起聊天,阿芙受的心伤差不多都在心大如斗的徐晓晓身上补回来了。 苏大学士摇头晃脑,溜溜哒哒回屋时,隔壁砰的一声,有人匆匆忙忙冲了出去,追魂似的。 夜深了,风灯在冷月里摇,温好的酒送过来,苏视在栏杆旁的小桌上放了两只碟子,就着花生和一卷书,一边看,一边整理脑子里的思绪。 他隔壁几尺,疏风斜柳,梧桐清酒,便是梁远情。 最近不知道是什么节,还是老板娘在贺什么,客栈的屋檐下挂了许多红灯笼,纱帐也是簇新,如雾。深漆栏杆下有一层兰草,夜色里发着幽香,和屋里熏炉的暖香一混,倒有点教人不饮自醉。 如雾的纱帐外,垂着吊兰,吊兰之下,放着一张美人榻。 美人榻上睡美人。 梁陈从进门起,脚步就莫名放的很轻,好像稍微一重就能踩碎春心似的。 他走了几步,绕过了拦山色的素屏风,就看见了美人榻上正在闭目养神的人。 梁远情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一边的酒桌上,酒盏之间磕碰的轻微声音像细雨一样缠在了明韫冰的眉间。 他坐了下去,目光一直没从那张脸上撕开。 从万鬼之渊上来以后,明韫冰被“打回原形”,窝在梁远情怀里休养,足有三天。这期间他连话都只能每次说一个字,交流也如和光同尘,两人至今没有好好说过话。 梁远情止不住地想起他脑子里越发像关不住闸似的记忆,——犹如在凉珂想起的那一幕,都太陌生,又太亲密,叫他进退不得。 他一方面战栗,一方面还有点儿别扭:说到底,那些记忆也是突然涌现的。就像每次听到他二哥说起他小时候跟大白鹅抢吃的,梁陈都深深地认为自己没那么二百五。 但如果确实是他,那记忆—— 是被封印了?还是被强行洗掉了?他与生俱来的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儿?孰真?孰假?明韫冰把彡骗进鬼渊,大费周章地攫取时想容现成的邪阵,不惜冒失智的风险,就为了把那白骨精的真身拉出来杀掉?还是为了别的?——为了什么? 万种思绪终于复归平静,雨丝般合在明韫冰静谧的五官上。 ——是从昨晚开始,明韫冰才恢复了人形。 前一夜里梁陈睡不安稳,还总觉得哪里少了点什么,一觉醒来,就看见明韫冰的脸近在咫尺,鬓发微乱,……一丝不挂。 梁陈差点当场摔下床,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半天才按住了自己污秽如洪水般一泻千里的心。 “……………” 明韫冰的脸有点像三十三神宫,都是造化的奇迹。不管从哪个角度用什么眼光看,都是完美到不近人情的。甚至美到有杀伤力,叫人冷不防就是心肝一颤。 不过还是很虚弱,薄唇是荷尖那种淡粉。 脸色还是那么白,明明把凝梅和玉琮都给他了,养不好吗。 闭着眼也在皱眉,不知道梦到什么,肯定没好事……眼珠子里的和光同尘都好像要飘散了…… 嗯,眼珠子…… 等等,什么时候睁的眼! 梁陈一个激灵,从头到脚都坐正了,好像小时候读书溜号到一半被大学士突然闯进来了似的。 明韫冰目光落到他手边的酒盏上,眼角要笑不笑地弯了弯。 梁远情颇警惕地看着他——主要他自己也发现了,他对这人有点没抵抗力,很容易直接变成二百五,所以要审问的话,需要打起一百二十万分的铁石之心。难度很高。 于是他慢悠悠地倒了一个杯底的酒,抿了一口,问了一个含有酒香的问题:“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明韫冰朝他这边轻轻一歪头:“滋味如何?” 梁陈把酒杯放下,打了个响指,一滴酒就从他杯子里射箭一般弹出去,划了个漂亮的弧,弧线正收在明韫冰嘴唇上,他很配合地一张嘴,把这滴酒含了进去。 “梅子。”他微微蹙眉,得出结论,像是有些不适应人间滋味,但又有点沉溺。抬眼时,眼波里好像有冰缓慢化开,指节贴在了太阳穴边,漆黑的袖袍下露出雪白优美的腕部线条。 那种似乎是在忍痛的神情就像一把迎面而来的细沙子,把心弦打得麻麻酥酥的。 梁陈移开目光,倒了一点酒,动作有点仓促地喝尽了。 他的视线回到明韫冰有些水润的下唇,声音有些含糊:“我很好奇啊,你给梁潮的是什么东西?” ——在梁落尘讲完了他跟时想容的过去后,当晚,明韫冰十分“好心”地给了他一块如意状的冰瓷,上面画着漆黑的恶鬼印,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梁陈当话筒,传达他的意思:“此物可以指引你找到心上人。” 梁落尘就失魂落魄地看着梁陈,那意思是:“皇叔,我能相信这鬼话吗?” 梁陈自己一碰到明韫冰判断力就是一包草,哪能跟他指点。还没出声,明韫冰直接指挥他说:“试试看。” 第134章 梁落尘拿着鬼如意就寻雾而去了,那东西冒黑烟,据说烟的尽头就是要找的人。 梁陈被这糟心的大侄子整的心累无比,还没来得及劝一句,梁落尘就夺门而出。不过基于一种诡异的心理……反正他也不想曾经跟明韫冰“夜谈过”的梁落尘老在跟前戳着,梁陈没阻止。 现在梁落尘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要是出事了,皇帝问起来,梁陈能以死谢罪。 你要是个人吧,梁晏也不是那么死板的皇帝,没那么多门户之见,梁落尘又不是储君,说不定还乐得抬个平民女子进门,但为一块石头要死要活,那还得了! 梁陈回过神来,总觉得那鬼如意不是好东西——废话,给出去的人就不是个好东西。 明韫冰慢条斯理:“你不是知道么。寻人之物。” “我信你。”梁陈心说。 正巧这时楼下一声“呛啷”,梁陈偏头一看,居然看见了梁落尘。 按照梁落尘的说法,他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而已,任何“阿时姑娘”存在的痕迹都没有,唯有定情信物与家传之剑的不翼而飞能支撑他的痴想,难为他竟然为了一个梦做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有人会一辈子沉浸在一场梦中呢? 难道你也想某一天就遇到那个梦中之人吗? 只见那鬼如意化作八十一枚钉子,正把一块石头钉在楹联斑驳的柱子上,那雕塑是个美人,脸部都落空了一半,一双眼睛还如旧梦,莹莹如波。 她手上,腿上,爬着两只狰狞的鬼印,最后一只正从梁落尘后颈上烙上时想容的眉心。 梁落尘有些惊讶地看着空了的手,又看着时想容,却只是两相无言。 梁陈却明白过来,无言以对地看了一眼明韫冰。 明韫冰半坐起身,颇有兴致地压下眼睫,欣赏他自己的杰作,月光落在他的鼻尖上,温柔又冰冷:“你不知道啊,在万骨之墟下,这赝品有多猖狂。又拿你的魂魄,又用你的凛铁,恨不得把我烤成灰。” 梁陈目光从他不是很服帖的衣领处滑过,明韫冰的颈部线条因为那个侧脸的动作绷得很清晰,梁陈脑子里自动浮现出那天这人没穿衣服的样子——确实有很多未愈的伤疤。 他说:“就算是这样,你现在不是没什么事吗?你非得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么?” 明韫冰理所当然地颔首:“是啊。” 太缺德了。 时想容的瓷身以难以形容的速度开始碾碎,她定定地看着梁落尘,眼中掀出一片微光,却被梁落尘掣剑挡了回去。 他一把抓住时想容的肩膀:“你又想让我忘记?你凭什么?” 时想容全身剧烈地颤着,哑声说:“殿下,你贵为金枝玉叶,眼里揉的下一枚沙子么?想必你都知道了,我并不是你以为的人,你既然看清了我的面目,就忘了这些不堪的事,自去天高海阔吧。” 梁落尘就像被当胸捅了一刀:“你什么真面目?什么叫不堪?你一句话都不说,出了事第一反应就是把我按住,让我忘掉一切,似懂非懂地追忆,你把我当傻子哄吗?” 时想容双瞳剧震,竭力摇头,眸中痛色如雨,却掉不下一滴泪。 她纯粹是自作孽不可活,原先梁陈并没有那么多的同情心,所以就算明韫冰缺德,他也不打算阻止,然而看到这一幕,他心里却好像有什么被触动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明韫冰。 明韫冰完全没有别的反应,就像一个奸计得逞后验收成果的反派,十分恶毒。 他察觉到梁陈的视线,还解释了一句:“不必这样看我,拿她发号令,叫她用开天收念力的不是我,她在万骨之墟枯守了一百年,心神本就损耗得一击即溃,就如朴兰亭,早晚都得死。本尊顶多算个煽风点火,罪不至死。” “这种东西,赋灵也就罢了,你为什么要让它们跌入红尘呢?”明韫冰转过来,几乎是温柔地苛责说,“最明白人鬼殊途的就是你啊。梁远情。” 哗啦一声,桌上茶盏倾倒,梁陈起身走近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明韫冰。 “你凭什么认定我就是他?” 明韫冰双眼里渐渐浮现出了两瓣细花,梁陈眉心一热。 “我没有……”时想容咳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滴沥出来的心血,“梁落尘,我怎么会把你看轻。我是……”楔在全身的钉子一枚枚掉下去,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我……我永远在旁观,没有人愿意多看我一眼,我做不到最好,我什么也没有给你,我不敢……不敢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人会……喜欢我。” “我又不好,你……那么好,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呢?”她那句话被落下来的温热嘴唇送了回去,梁落尘把他温热的苦楚渡了过来。 “什么才是好啊……”他声音苦的像是能拧下一把眼泪来。 咔嚓,咔嚓——眼看那冰瓷就要碎到肩膀了—— 静寂里,梁陈的手从眉间放下来,暂且收回了疑惑,像有些不忍直视:“你就让他们好好道个别吧。” 明韫冰眉梢都没动一下:“我可没那么多无故的善心去发。” 他长睫打在脸颊上有一片阴影,纤细得像心弦。 梁陈意识到什么,站近了,影子把明韫冰困在榻上。 他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第135章 林风如诉,兰草的幽香一同卷上,拂面而过,无端令人心弦收紧。 素月将明韫冰的侧影剪在兰草之间,那冷淡的眼底有细微的暗潮,一眼就能沉溺其中。 梁陈看见他那只修长优美的手抬了起来,像逶迤而下的兰草,有些旖旎地落在唇畔。 那食指在唇中轻轻一点,漆黑的眼瞳里鬼影幢幢,令人又心惊又战栗的闪烁笑意。 什么意思? 还用再问吗? 梁陈不由自主地倾身过去,捉住他的腕,挪开一点,梦魇似的在那嘴唇上轻轻一碰,就像吻在了一片飘零的柳絮上。 这是非常轻的一下,梁陈几乎没感觉到什么,身体就已经逃似的离开了,好像明白那是毒药一般的东西。不能饮鸩。然而嘴唇就像风雷刮过神州九,把上万年的稳重地脉都掀了个大半,地藏里不知深埋了多久的珍心都在大风里战栗。 再多想法,再多忌惮,在这一吻里也只好土崩瓦解,变得隔世般轻盈。 他又茫然而清晰地想。还是这样柔软。 梁陈微微起身,就看见明韫冰寒潭般寂冷的眼眸,里头起了波澜,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他自己的样子。 不是别人,不会是别人。 他突然后悔只碰了这么一下,犹豫不决间,明韫冰的眼睫轻轻一颤,他嘴唇便一阵刺痛——原来是一缕雾从明韫冰舌尖溢出来,化为细刃,刀了梁陈一道血口子。 那血滴从梁陈下唇中间流下,被明韫冰舌尖接住。 那舌尖就像熟透的芍药,熬出来的一碗心血,烧的人四肢发麻。猩红一掠而过,却跟烙铁一样,在梁陈心尖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明韫冰则侧过脸去——那滴血太烫了,有神明的气息,令他有些不堪忍受地蹙眉。 血气同他自己的气息混在一起,从嘴唇里化成鬼印的解咒,红雾一般飘了下去,落在时想容的眉心,刹那碎瓷拼合了起来,减缓了崩溃的速度。 然而也多不过几息。 时想容却忽然觉得自己眼眶湿润,长泣一声,眼泪就滴在了梁落尘脸颊上,断线珠子似的。 “对不起,”她泣不成声。 梁落尘轻声说:“你怎么那么傻啊。” 是啊,怎么能那么傻。 可是我只是想要喜欢一个人而已。这也有错吗? 明韫冰冷眼旁观了片刻,有些讽刺,心中冷笑:“化梦……半桶子水平,用又用不精致,倒让人觉得做的是场红楼梦,假作真时真亦假,有什么意思。” 他这么想着,手指边鬼气云集,险些结成一个蓄魂的法印,却在中途被另一只伸过来的手打散了。 是梁陈抓住了他的手,明韫冰正想转头,下巴就被一只火热的手掐住,那股力气把他毫不留情往后一搡—— 整个长榻都不堪重负地呻吟了一声,明韫冰的后脑勺猛地磕在榻上,还没出声,梁陈的气息猝不及防地钻了进来,呼吸仓促地扫过下巴,像落下了跳跃的火星。 “等……” 梁远情不想等,急躁得失态,轻而易举地撬开他的牙关,揉碎了熟透的芍药,捣出花汁酿成酒,伴着心底难以摆脱的微酸,一并贪婪地吞了下去。 ……却好像怎么都不够。 那唇舌明明是微凉柔软的,含进来却像越烧越烈的火,带着燎原之势,把心底的渴望一发勾了出来,就像轰然而出了一只水底怪兽,把理智刹那吞噬殆尽。 明韫冰难以呼吸,手脚被掣肘着,下巴又被死死地按着,想偏开头喘口气,却被梁陈凶狠地捕捉回来,按在榻上动弹不得。 两人的睫毛变幻着角度擦在一起,明韫冰指节紧绷,微睁双眼端详梁陈的脸,目光有些涣散。 他素来只往前看,最不喜欢回忆,但此时此刻,却难以抑制地想起旧事。 从前在流渡南桥时,梁陈每次风尘仆仆赶回来,十有八九会在小屋里扑个空。 因为鬼帝大人虽然不爱跟人说话,但也没学针线活,并不喜欢一个人在屋里闷着当绣房小姐。——不管是风和日丽还是狂风暴雨,都不能阻止他去花谷里侍弄那满地的醉玫。 醉玫酿的酒格外清冽好喝,花谷里就总有灵蛇来偷吃,喝醉了就撒酒疯,把一地的花碾得不堪入目。明韫冰三番两次要把这蛇打来煲汤,每回将待剥皮,附近就有个烂好人的算命瞎子跑来念经。 施主,行行善事吧。万物皆是生灵,不可肆意伤害啊。爱惜飞蛾不罩灯,扫地莫伤蝼蚁命…… 无知者无畏,瞎子颇得上神大人真传,每回都能把鬼帝给念得四大皆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明韫冰跟那几只小妖角力,角着角着,日头西倾,千里迢迢披星戴月赶回来的梁远情就过来抓人了——把脸上面无表情心底抓狂的明韫冰抓回去,按在树干上就是一顿狂吻。 一边亲一边问“想不想我”,明韫冰手里的渎神随着理智一起退散,心里的“算了”跟吻痕一道激增,不自觉就松开了倒吊着灵蛇的束缚。那蛇好大一条,红得如心,啪一下砸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场现成的大戏。 上神大人一肚子思念,发不出来甚是委屈,只好把满腔热情都灌注在唇舌之间。 明韫冰时常觉得这人想把自己生吞了,但也乐得纵他。 第136章 想来就是他真想吃,明韫冰也是乐于双手奉上的。 嗯,鬼族的爱总是非常赤裸的。 上神大人有些怪癖,很喜欢明韫冰身上的各种小痣——尤其是他自己看不到的。亲密的时候喜欢一边揉,好像那几处地方揉红了,就能证明什么似的。 右耳下那颗最喜欢。 恍惚间那揉按红痣的指腹换开了,嘴唇贴了上来,他冷不防一个打颤,从记忆里抽身而出。 却是梁陈整个人都压了上来,带了点狠劲咬了一口他的下唇:“想什么呢?” 明韫冰短促地吸了一口气,眼睫轻轻一颤,梁陈在他腰侧狠狠一掐:“还是别说了,不想听。” 那问什么问…… 还没想完,梁陈泄愤似的,复又夺走了他的呼吸。他不断含吮那双从来不吐真话的薄唇,就跟有饥渴症似的,咂出了很令人面红耳热的水声。 在这清冷的夜里,这动静就像一朵缓缓盛开的毒花一般,令人血脉贲张。 算了…… 喘息里,明韫冰很艰难地放松了身体,如常配合地仰起头,任梁陈深入到已经有些不适的地方。 倾倒在桌上的酒水被月色晒失了,如同消散的冰瓷,缓缓融在地面,再也不见踪迹。那些漆黑的钉子一股脑掉在地上,化作鬼气回到楼上厢房,梁落尘呆立许久,循迹抬头一看,却发现那短廊兰草微动,郁郁葱葱。 似乎是有人,却看不分明。 梁落尘叹了一口气,在已经熄灭的灯下将就坐了,无心睡眠。 作者有话说: 诶,五十章,他们终于亲上了。 不过呢,数据太差,就先到这里吧,后面还有很多,但我分散不出精力来日更,周更也没什么意思,又不是什么巨著。 接下来我会整理一下大纲,慢慢地改成我想要的不平淡的样子(太平了没人看其实我写着也没趣儿),然后等三次有足够的精力保持更新了再复更,不好意思啦,看到这里的读者。 归期不定。 不过,绝对绝对不会太监的,这本书我有完整的大纲,所以,等我回来吧!(象征性呼吁一下因为我看的到点击) 此致,敬礼! 谢阅、投、推、评等。 # 外篇 婆娑 第52章 流渡 间或一轮天晴 元十二年,春,流渡。 无时无序的流渡岛被方圆三百里的湖围着,像一颗蓝色绸缎上的绿宝石,泛着粉光。 与九州各地不同的是,流渡不受神明管辖,日升月落都由人族自由调配。鉴于这一届持钟人比较懒,负责叼弓箭的三足乌跟肥鸭子在水里玩儿得不分你我——流渡已经三天没有天黑了,那热辣辣的太阳挂在天幕上,把酲泉里一大半的醉玫都烤得蔫不拉几的。 流渡岛靠南边儿水多树稀,桥多路少,那曲曲折折的桥旁,依偎着青山,沿着镜一样的湖,坐落着一户人家。那门前长廊曲折地盘在倒映着白云的水面上,像是一种委婉的拒绝,红木大门却好脾气地半遮半掩,似乎一推能入,叫人摸不清这一家人的迎拒。 院墙左边探出桃树,右边探出枇杷,都亭亭如盖,葱绿蓬勃。 院子里传来一阵嬉闹声,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玩儿。那女童左右眼尾下各有一抹红,精致异常,男童的眼珠子格外圆润柔黑,秀气十分。 这正是清明和大雪,他们俩正在院子里玩一种十分作死的把戏——比谁弹弓打的准。 勾陈上宫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们俩不要玩危险性游戏,俩孩子乖巧万分地猛点头,上神大人前脚踏出家门,清明后脚就拿小辣椒把大雪爆回了一只三寸见方的猫。 此小辣椒非彼小辣椒——这种珍珠大小的“子弹”有着地狱小辣椒一样的火红,是从勾陈上宫摸过的地方捡到的——那些神明之气会在凡间汇聚成柔光,再慢慢凝成实体,拿来打弹弓,效果跟返璞归真药一样,能让很多东西都回到原形,特别好玩儿。 清明在第一个捡到小辣椒之后,把屋檐下挂的平安结打成了一只嗷嗷叫的小朱雀,然后她就开始跟大雪到处作死了。 小辣椒凿墙上,就是彭的一捧火烧过,在墙上烙下一个鲜明又漂亮的火红色痕迹,别提多好看了。清明拿木炭在墙上七尺高和五尺高的地方各画了一溜小黑点,远远看去,就跟青墙上多了两圈胡子似的,然后跟大雪开始比谁先把黑胡子打成红鹊桥。 砰砰砰砰! 一簇簇火焰急速地亮起又转灭,烧过古意的青墙,就像依次开到不同形态的醉玫,最盛的那朵永远在热烈绽放。 清明比大雪先被捡到,自封了个姐姐,什么事都要碾压小的,搞破坏当然也要第一,手也比大雪快,眼看就要打完了,忍不住得意地眉飞色舞起来。 “又要输啦!晚上要给我洗翅膀!” “我才不洗你的秃毛呢。” “哈哈哈骂我你也要输啦!嘴硬什么呀没用的没用的!略略略。” 大雪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盯着自己的那排小黑点,嗖嗖嗖地出手。 战局正吃紧,门外突然“砰砰砰”几声,把清明吓得手一抖,那瞄准的一点顿时打偏,嗖的一下撞在院东的枇杷树上—— 那小圆珠子一下子嵌入树干的凹沟里,转眼就没了。 一般爆回原形是马上的,还没有消失过的情况,那一瞬间两孩子心里都划过一丝特别不好的预感。清明把大雪抓着往后一退。 第137章 下一刻,那树干上燃起了大火! 这火还特别稀奇,长着胡须爪牙,长尾摇摆,一咆哮就吐出十丈火,好像要把天地都吞了。清明跟大雪被火燎了个浑身,一边躲一边就开始哭——他们家里经常有的东西关着放着什么,封印一解就麻烦万分,他们这是闯祸了。 那一瞬间,火龙的嘶吼、门口、孩子的哭声一并冲上天际,来了个三重奏: “吼——” “大人!大人!救命啊!救命!” “呜哇哇哇我要变成烤鸡翅了!” 两孩子在火光里被追着到处跑,不禁变回了原形——凤凰和雪豹,可惜那时候清明还不能飞十丈高,一上去就掉下来,还只好被大雪叼着尾羽往外拖,还给拖断了三根漂亮的羽毛,把她痛得放声大哭。 “我——的——漂——亮——羽——毛——” 大雪“嗷——”了一声,像是一道急促的呼唤,忽然左右堵截的火舌顿了一顿,天地像暗了一瞬——肉眼捕捉不到的很短时刻。 一缕寒气从脚边升起,但那随风而来的急冷却并不凶狠,反而带有一点生疏的轻柔。 清明抬头的一瞬间,看见铺天盖地的鬼雾凝成了一条更巨大的蛟龙,一口把那只张狂的火龙吞了下去! 瞬息之间,鬼气回到了枇杷树心,院里的热消失了,太阳还挂在头顶,一切就像一场梦。 清明愣愣地呆了一会儿,就见枇杷树下鬼雾散去,一个修长人影站在那里,手里还有掐断的醉玫枝,明显是事出突然,半路过来的。 这人按说气质冰冷,阴郁俊美,其实很可怕。但俩孩子一见他就鼻子发酸,冲了过去,不等他开口说话,就把他扑了个满怀。 “呜呜呜呜大人我的漂亮羽毛,没了,没了好几根,我变成山鸡了呜呜呜呜……” “呜呜呜我的指甲被烧黑了,像哮天犬,好难看呜呜呜呜……” 鬼帝大人:“…………” 他一手按在凤凰搁在他肩头的脑袋上,另一只手摸了摸雪豹因为惊吓竖起三寸的毛茸茸头顶,安抚了几下:“回头让上神给你们修。” 两只神兽水汪汪的眼睛齐齐盯着他。 门口:“大人!大人!救命啊!救我狗命!” 明韫冰双眉轻轻一蹙,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俩智商不够的神兽走,被火烧断的门锁就壮烈了,外头的人哗啦一下闯进来。 这还有好几个。都是村民装束,看样子是来找勾陈上宫的,不过碍于人类脸盲,十次要九次把明韫冰认成勾陈,剩下那次是觉得他是神明的副官,要给他送腊肉土豆的…… 明韫冰特别不喜欢这个,鬼雾一腾就要走,谁知道这几个人估计是热傻了,扑过来就哭爹喊娘:“大人别走!救命!” 明韫冰见他们似乎真的十分痛苦,心想若是有相当严重的事,上神不在,他代为处理,就能挣点空闲的时间。于是忍住了事不关己的冷漠,问道:“何事。” 一个人说:“持钟人……” 另一个涕泪纵横地接道:“持钟人已经三天不干活儿了……” “我们……” 异口同声热泪盈眶:“——真的很热啊!” 明韫冰抬眼扫了一下明晃晃的太阳,斟酌片刻:“嗯,这样不对。” 他弹了一下指,众人面前瞬间一片漆黑,银风狂啸,大家好险没反应过来,直到凤凰微红的轮廓轻轻地把鬼帝俊美无匹的容颜从黑暗中映出来。 那张脸白得如冰,僵尸一样森冷,动了动嘴唇:“还热吗?” 不热了不热了……但是好冷啊! ——在鬼帝的恐怖眼神下,这话愣是没人敢说。众人意识到这个更不可沟通,纷纷瑟瑟发抖地爬出了南桥小苑,一肚子泪流满面,回到家裹紧了小棉被,开始每天做法祷告勾陈上宫早日观世归来,镇一镇他们流渡的妖魔。 太恐怖了,上神跟那种非人住在一起!一定每天都备受欺压。 上回是连续暴晒了三天,这次就更惨了,夜晚一直夜了十天。床都给睡烂了,庄稼和树都在无声地哀嚎—— 上神!你快回来啊! 也许是一整个流渡人草木的祷告起了效果,勾陈上宫真的提前回来了。 他一上流渡,就被漫山遍野的人吓到了——熟悉的岛民肤色惨白双目血红,眼含热泪,看着他的眼神好像受难民众看着大白馍馍:“上神大人,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好久没见过明天的太阳了!真的好喜悦啊!” 勾陈上宫哭笑不得——明韫冰不准别人讲他坏话,被他知道了,他会追杀你——真的追杀。他明令禁止明韫冰杀人放火之后,这人就改精神折磨别人,被他逮到说他坏话的,全部送一根渎神荆棘,时不时扎你一下,特别可恶。 再看这满岛的黑,可以想见他那不听话的心头肉又做什么了。 他把法自然剑放下,剑柄在空中旋了一小会儿,像找到了一个比较适合的角度,便开始流畅地切割——无限的春光就被巨剑从黑暗里剖了出来,照亮了整个世界。 众人感恩戴德了一阵,一看,上神早不知所踪了。 春光如水一般蔓延在整个岛上,燕雀终于从巢穴里跳出来,叽叽喳喳地添乐。勾陈的每一步都很快。 南桥小苑门上有他的止夜符,跟平常人贴防邪祟的符咒不一样,这道符防的是神明。 第138章 三十三神宫,只有他才能揭开这道符,进入这个秘密之地带。 进了门,他的心跳又快起来,每一次回来都犹如初遇,血液涌流,悸动不休。 卧房静静悄悄的,他轻轻打开门,里面空无一人。 勾陈上宫略想了想,转去了清明跟大雪的屋子——还没走过去,他忽然发现院墙上俩孩子的杰作,一时被震惊了,推门的手迟疑了一下。 “嘎吱——”门却很轻易地开了。 只看了一眼,他的注意力顿时就转移了。 俩神兽的床按照它们的尺寸定做的,其实只能勉强躺一个成年人。明韫冰睡在上面,是要微微蜷缩起来的——这动作跟他冷硬的外表比起来,过于柔软和不设防了。 凤凰流美华丽的尾羽就搭在他脸颊边,清明好像把自己当围脖了,就那么围着明韫冰修长的脖子,明艳漂亮的翅膀搭在他肩膀,却只是衬托。 雪豹蜷缩在他脚边,尾巴缠着他劲瘦的脚踝。 一种奇异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犹如在密林里邂逅了一只独角兽。 勾陈上宫随手一挥,边让两只神兽陷入了更深的沉眠。他则大步上前,每走一步,外头明媚的天光就寸寸擦暗,从门口到窗前这短短几步,就已是黄昏垂暮。 他往后绕,牵住明韫冰的手,穿过他的膝盖弯把他抱起来的时候,明韫冰就醒了。 他的眼睛在上神怀里睁开的那一瞬间,像猛击苍劲山岩后流泻而出的第一缕泉,又冷又灵。几乎叫他颤抖。 有时候,和光同尘的上神也会觉得,自己只为一个人,一瞬间而活着。 明韫冰盯着他的肩头,等上神都快把他带出门了,他才回过神,呼吸靠在他脖子边上,轻微的冷:“还以为是梦。” “不是。”勾陈的声音十分轻,可又有点儿哑,外头的法自然剑几乎是狂躁地把混乱粘在地上的鬼雾扫尽,明韫冰似有所觉地看着他的眼尾,笑了笑。 他们穿过庭院回房,正对着两孩子的“杰作”,勾陈道:“叫你看着他们,又不管了。” “怎么看?我只会杀人啊。”明韫冰的声音也低了起来,附耳道,“你又不吃清蒸凤凰和红烧雪豹,吃么?吃我就做给你吃。”一边说一边亲他的耳垂。“嗯?吃不吃?” 勾陈偏头,正好把嘴唇送到明韫冰的唇前,他却好像是无心的。两人擦着眼睫,彼此都看见眼底的千尺情绪,翻滚着。 上神轻声道:“不听话。” 下一刻明韫冰如狼似虎地吻住了他的嘴唇,两人拥着撞进了房门,啪的一声,不多时又被法力狠狠拍上。 天幕蓦地像翻倒了浓云的墨,漆黑起来。 翌日天却晴,朗光上下。那时的时光如雨,蚕丝一般回头,就随时痴缠在心口。 作者有话说: 郑重说明:勾陈就是梁陈,即梁远情啦。同一个人。 放个外篇,因为今天是个很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我觉得还挺甜的!嗯! 第53章 八赦 酬君一吻 时间塌陷了一角,光阴融化在了沉默里。 魂灵的地崩山摧里,明韫冰柔凉的舌面擦过梁陈上颚,他一个战栗,神识便被摄魂拉进了不知谁的过去。 那是来自千年前的呼唤,一道怒吼让心绪坠地,哭叫跟着洒落四周,他看见一只巨大的狻猊,踩在房舍的废墟之上,喉头穿过了一支金光熠熠的长箭。 周围的凡人尖叫着逃离,天幕上的太阳朦胧得就像倒映过三两回的影。 这是神陨时期的早期——九州正被各种灾难侵袭、动荡不安的时候。 也是明韫冰出生在骨墟的那段时间。 你已经给我看了“原形”,现在……要给我看什么? 仿佛能读心,下一刻,就像拨云见日,视野里的杂色一扫而空。在惊惶逃蹿的难民之中,梁陈看见了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孩子。 他看着只有五六岁大,五官里那股冷淡又狠厉的神采却已有了雏形,双眼妖异得不似人子,却极美。有着致命的吸引力,简直就像是一株有毒的罂粟苗。 要不是头颅直到额头长了四对角,獠牙又那么尖利,简直就如同寻常孩童。 梁陈猛然意识到这是谁,浑身都像过了电,呆成了一个木头人。 就跟他没意识到明韫冰有原形似的,他也没觉得,这么个恶鬼,会有……幼年期。 因为鬼像是最下流的东西,灵气稀薄,连魂魄也有缺失,大多一凝形就丑恶万分,就算长大,也不过是从小疙瘩长成大疙瘩,没什么值得欣赏的。 明韫冰初生是人形……原来他不是看见了人族的形态,拟出了一个躯体……原来他出生,就是人形。是从一个柔软的婴儿长成了印象里那尊邪神。 他是骨墟的浊气孕生,是天地间恶意的化形,可他有活生生的肉体,他可以“长大”,也有喜怒,可是……这……这不就是个人吗?! 不是吗?梁陈死死地盯着那孩子,心里好像凭空多了一块巨石。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这孩子穿了件短褂子,裤脚都被撕的撕碎,一头的乌黑长发散着,灰头土脸的,雪白的脚踩在焦硬的石板上,好像已经赤脚走过许多路。 他这时候,还没有帝令。 鬼族跟人族的生长周期不太一样,但肯定不可能一年之内就长成青年。明韫冰现在这么小,离他才出凉珂,必定也没有多久。 第139章 他充满防备地看着周围,人群里逆流而上的小小身影。 有个少年看见他还不跑,也没仔细看他长什么样,抓着他就往反方向走:“你傻啊!那是怪物!一碰就死!” 明韫冰被拽的愣了神,很不解地看着那少年拽着他的手掌。 那只凶煞被长箭射穿,猩红的双眼很快就黯淡下去,巨大的身躯往下倒去。体内的鬼丹流转出来,在半空中转了两圈,嗖的一声钻进了明韫冰嘴里。 他就跟吃糖豆似的把那东西吞咽了下去,一时间眼中就好像有红光闪过。诡异万分。 方才还在拼命逃难的人们看见这个,魂都吓飞了,那好心少年大叫一声,把明韫冰甩开,他没防备,就撞在一个石墩子上,磕破了额头。 “鬼啊!!” “日他奶奶的,他长角!!看他的牙!” 那少年被痛骂一顿:“你他娘的救人能不能看看清楚?!那是人吗?那是妖怪!!”他直往后躲,看见明韫冰慢慢地坐起来,额头划下一道血线。 梁陈看得心脏紧缩——这时候,明韫冰应该还没学会把獠牙和角自如地收起来。 他太小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角,又咧开嘴,那明显不是虎牙,往里微勾的尖牙,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住,会把嘴唇咬破。 他眼里一片纯然的疑惑,喉咙里发出了幼兽般的低吼,极奇古怪,然而嗓音非常稚嫩,就好像一只迷路到凶煞体内的小猫。 梁陈一蹙眉——他不会说话! 这其实很合理,因为鬼族确实只靠惨叫沟通——否则与魂契那种东西也没必要存在了,实在是没有说情话的脑子,才只能整天鬼混。 但他遇见明韫冰之后,显然这人是学会了人话,而且还能时不时引个名言什么的…… 谁教他的? 又是“他”吗? ……当时神仙的业务范围还包括扫盲吗? 不等梁陈想出个一二三四五,“啪”的一声,一个瓦罐破碎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人鼓起勇气往明韫冰身上砸的。没砸准,掉在地上,千万片。 明韫冰转过脸,只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一阵尖叫:“打死他啊!!不然他会杀了我们!!这是凶煞!!凶煞!” 随着这种爆炸般的叫喊,理智好像飞到了九霄云外,人们疯狂地捡起手边有的一切东西,朝这个石墩子边上的孩子丢了过去。 不敢靠近,怕有什么邪术。 梁陈看得又上火又不能钻进去阻止,简直要吐血。正想骂一句,谁知道画面一转,就已经天黑了。 他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又不能阻止明韫冰丢给他的记忆。 所以就算他心里百般抗拒着,他还是看到了。 原来不是天黑了,是明韫冰找了个阴暗的角落——似乎是一座荒废的别院,许多个头不大的凶煞都在里面窝藏,嚎得人耳朵疼。 “啪”的一声,一片镜子摔下桌沿,一条黑蛇把它捞住,又撑到明韫冰眼前。 他没那么高,坐在那儿连脚都放不到地板上,照了一下,便“说”了一点什么。便马上有一只乌鸦飞来,不知道从哪儿衔来了一把看起来就很脏的东西。 那东西……梁陈做过木工,他认出来了——那是一把锉刀。 他心里升起一种荒谬的感觉,心想不会吧……下一刻,却看见明韫冰抓起那把鬼都不知道从哪搞来的脏兮兮的锉刀,抵在他额头上那只半指高的漆黑的角上,狠狠地磨了起来。 咯吱——咯吱—— 几乎是在血洇出来的那一瞬间,梁陈发现他嘴唇上全都是血,桌上则丢着两颗断处参差的獠牙。 那种角就像凸出的骨头,离血肉越近,就越敏感。光是这么看着,梁陈整个人身上的骨头都好像疼了起来。然而他毫不手软,一下一下地来回磨着,身体却疼得蜷缩了起来,活生生疼出了一身的汗。 他手上渐渐沾满了血,就那样缩在这个荒芜又寂静的角落,汗湿的眼帘遮住了痛苦的眸光。 疯子……疯了……你真他妈是疯了!就像一道锥子猛然插进来,梁陈脑子里一冰,难以抑制的尖锐痛楚就袭上心头,仿佛要生生撕裂他的灵魂。 下一刻他猛然惊醒,怔然地撞进明韫冰的视线里。 ——他们俩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屏风,回到了厢房的大床上。外头明月未落,拂晓的光如斑驳旧事,衬得一屋暗灯就如千年前的故纸。 黯然。隐约。 梁陈反倒躺在明韫冰膝头,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一睁眼,就是两滴泪。 两人头发都散了,一样的“待字闺中”,静谧又宁和的气氛里,唯有无情的年月在涌动。 明韫冰的指尖擦过梁陈的脸颊,把那泪痕收了些,送到那双被蹂躏得水红的唇旁,尝了一口:“哭什么呢。” 梁陈被这画面刺激得心里一跳,连忙松了手,才发现明韫冰手腕上早被他掐出了恐怖的指印,仔细一看,连下巴上都有。 他忙不迭爬开,险些滚下床去。 眉心又烫起来,那不知道是什么的契约不停地跳,脉搏一般,好像想把两方的心绪传尽。 梁陈一时鬼迷心窍,越了线,现在想爬回去必然是不可能的了,何况明韫冰从一出现就从头到脚写着“你注定是本尊座下信徒”……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玩腻的样子。 第140章 只是一时放纵容易,怎么往下走才难。 难道他身为堂堂亲王,真能娶个男人吗?就算彗星撞九州,梁晏同意了这事儿,那明韫冰他也不是人啊——而且他身上还负有天刑,行将魂飞魄散,现在也不知道他要找什么法子自救,只看到他在追杀一只疑似神明的白骨精。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可那些记忆真切如话,历历在目,如何诓人。 梁陈再次思考起了这个令人蛋疼的问题——他本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万般心绪却在触碰到明韫冰眼神的时候一并灰飞烟灭了。 摄魂最后的那片段却又撞回来,几乎想一次痛一次,梁陈实在忍不住,神经病似的又抓住明韫冰的手,可他张嘴,却开不了口。 明韫冰现在已经学会收敛鬼族跟人族的不同之处了,他再问,又有什么用呢? 他最后只问:“你刚刚给我看的那是什么?” “一点旧事,看过就忘了吧。”明韫冰道,“有时,我也控制不了摄魂。” 怎么可能忘? 梁陈这话都写脸上了,明韫冰便主动转开话题,反扣他的手,轻轻摩挲那指尖:“不是觉得我在骗你吗?怎么突然肯不计前嫌了?” 梁陈被他这种勾引式的触摸闪了舌头:“你不是吗!你……我……” 他“我”“你”了半天,也没吐出点有益建议,脸上反倒一吹千里红,能剪下两个大喜字。 这时门口嘎吱一响,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明韫冰抬起眼,就看见那只失智的雪豹悄悄咪咪地顺着墙角黏了进来。 估计是被两个小姑娘摸摸揉揉,揉出了心理阴影,这小猫看着就跟捏扁了的毛线团似的,一二三木头人似的随风往前滚。 他拍了拍床头,大雪嗷的一声一跃而起,毫不留情地踩了梁陈的手一脚,冲进了明韫冰怀里。 “………………”死猫。 梁陈对这玩意儿莫名有种怨念,仿佛积怨颇深,看了它好几眼,沸腾的心才缓缓平复下来。 “你先前说,你来凉珂是为了找一样东西,”他装作不经心地问,“现在找到了吗?” 明韫冰缓缓放松肩膀,靠在床头:“不然我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卖惨给你看吗。” 梁陈很怀疑地看着他,心想那也不一定……又不是没前车之鉴。 但他把明韫冰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也不确定他身上多了什么少了什么。那契约也未曾变,他还是那么勉力支撑的模样,像快要被除尽的恶芜,野火烧不尽地抓在土壤里,还不肯断根。 诘问如果被避重就轻,还不如自己动手把秘密挖出来。 反正他也有一点猜测。 梁陈便主动转移话题:“你得偿所愿,只是苦了我大侄子,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到现在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韫冰不以为意地揉着大雪的脑袋:“那赝品看重他,我顺手推舟,送她一份大礼,他们欠我两句谢。” 梁陈被他的厚颜无耻震惊了:“三道鬼印的最后一道在梁潮身上,你把那如意给他,叫他一找到时想容就令她粉身碎骨,两人死生不复相见,这还真是大礼啊。” 明韫冰冷笑:“怎么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她试图用太虚阵借你的手杀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后果。” “………………” 当时梁远情就是被时想容生拉硬拽进去的,他还想不明白圣女为什么那么多事,还以为她纯粹缺德,于是自己也“潇洒”了一把。 谁知道一进去,在通渊道尽头,石煤人差点把梁陈害成太虚阵的养料,还好当时彡跟梁陈都反应迅速。 原来时想容用意在这——想让梁陈成为杀阵的一部分,毁坏明韫冰的肉身。 可能她也没有想到,竟然有法自然剑护持了明韫冰那么久。 加上阴差阳错,梁陈又把冰阵的封印给解了,在斋书台一聚,摄魂入梦,不知何时召回了明韫冰的真魂,这人又睚眦必报,宁疯不放,令她全盘计划溃于一朝。 这人还真是十恶不赦啊。 可他又止不住地想起方才摄魂一忆里,被凡人弄得遍体鳞伤的小孩,在迎面而来的无数痛击里,他的双眸是清明而飘满不解的。 就好像从未看见过这个世界阴险的一面。 尽管生来为暗。 可是怎么变成这样了…… 明韫冰察觉到他的犹疑,手从他披散逶迤的发梢顺了上来,撩开袖袍,把梁陈的手拉了过去,用摸猫的手法一视同仁地慢慢揉。 大雪失宠,在两人之间寻了个位置,嗷了一声,盯着人类交叠的手,又懵懂缩了。 梁陈手上有这些年东奔西跑,各地历练出来的薄茧。而明韫冰的手诚然优美,却不温暖,就像玉器一样,是滑而微凉的,细心妥帖地掺进他指缝里,来回抽动,无端令人想到不久前的唇齿缠绵。 “你有心怜惜他们相不相见,不如想想自己。”他的声音也像玉。 梁陈整个人好像就剩下了一只手,僵硬地看着他。心中的色心轰的翻覆而上,把那道德心一踹八百米。 我是个这么肤浅的人吗? 明韫冰略一抬眼,那睫毛就跟扇在梁陈心里似的,差点引起山呼海啸。 好吧,我是。 他一边痛心疾首地检讨自己,一边那手就跟有自己的想法似的,往明韫冰脸上放。 第141章 明韫冰下意识闭了一下眼,但梁陈的手指只是在他额头上碰了碰。 现在这里洁白如血,记忆中那种狠厉的磨砺就像没有存在过。 梁陈又对上明韫冰的眼眸,心狠狠地颤了一下,截口说:“但是我吧……我代表苏子呈谴责你。” 明韫冰一顿。 梁陈的灵魂艰难地从色相的沼泽里脱身而出:“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发现彡在苏视身上,就想借邪阵开混沌来找它的真身了?——其实我真搞不懂,你跟那天上的残魂到底什么仇什么怨,要赶尽杀绝?” 大雪蹭到明韫冰手上,安慰地用尾巴卷了卷他的腕骨。 明韫冰淡淡说:“那白骨是神陨后,第一阶天所有神明留下的骨殖——你应该猜出来了,人沼没把他们烧尽。” 梁陈:“那它多留了这么一千多年,就为了在我边上唧唧歪歪吗?” “那你应该去问它。任何三十三宫之人事,提都脏嘴,更没兴趣去揣度他们的谋略。” “有这么讨厌吗?”梁陈假装若无其事,“但你好像跟有些神明关系非比寻常啊。不然你那么大动干戈地把彡的真身挖出来,总不可能是想看看它变白了没有吧。” “………………”明韫冰冷冷地抬眼:“神鬼相生相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否则我身上的天刑缘何而来。” “相生相克?那岂不是连碰都不能碰?”梁陈微笑了一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按着指节,“怎么我感觉你好像不是啊。” 明韫冰表情没变:“你见过相融的水火吗?” “没见过,但是却见过《录情》。” 明韫冰没听懂,道:“不管是什么鹿,一口都吞不下水火。你知道何谓天生不容?第一阶天的神官们视我族为污秽,为蝼蚁,无所用不极地追杀,连寒蜮也要掀天破地,一寸地都不容存。既然要赶尽杀绝,那自然是来而不往非礼也。” 说是“我族”,其实也不剩一人了。 凶煞与常鬼不一样,寒蜮里飘荡的多是凶煞。常鬼多在人间。明韫冰号令的也多是凶煞——那些怪物虽然不会说话,神识里除了交配就是吃饭,不读书不写字,但确实在漫长的时光里,是陪着他的。 明韫冰常显得很薄情,其实不然。 他的情虚虚实实,实在叫人看不清楚,不是用力地扼住喉咙,他根本吐不出一句真话来。 梁陈脑海里一幅画面一闪而过,没等他抓住是什么,他已经说:“天生相克,所以要是僭越了,就会有天诫,是吗?” 明韫冰看着他,眼睛眨了一下。 就在梁陈以为他不答的时候,他说:“你觉得是,就是。” “为什么它不能像时想容的劳刑那样消失?” 明韫冰端详了梁陈半晌,心想:“变蠢了。”——脸上却不显,将他的手执起,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而后低声说:“因为我还没死呢。” 劳劳损耗外貌,平天毁的是从魂灵到肉体的自我。 每一刀,割的都是他这个人。 菜还没做成,刀不会丢的。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他的手一下子挣脱出来,掐住了明韫冰的下巴,把他往床里一掼,大雪嗖的跃出来,好险没被他们俩压成肉饼,好奇地舔着爪子观察他们的姿势。 明韫冰被压着,脸上没有一点慌乱,反而兴致满满地用眼神吃梁陈的豆腐,那眼神看得等闲人都要面如火烧,——奉亲王大人显然不等闲,两人鼻尖都挨着,他的脸色岿然不动。 “我知道你从彡那里问了什么,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他紧紧地盯着明韫冰的眼睛,“要是我真是你要找的人,我早就把你绑起来就地正法了。” 明韫冰似乎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如果我是,你来这多此什么一举。”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却没有笑出来。 “神鬼相生相克,水火不相容。典籍上说,鬼族遇神族,阴序盛处,神族腐朽,阳序盛处,鬼族灼伤。”梁陈低声说,“无序处,便有万音千字文规诫邪物,使其不得靠近神明。你身上这几处红痣,不就是万音千字文响过无数次,留下来的吗?” 明韫冰微微蹙眉。 “你一番布局,精心谋划,总算撬开了白骨精的嘴,找到了他的下落。身子却已是强弩之末,甚至化回了原形,现在也很虚弱吧?” 梁陈的眼睛里有一点光,轻轻跳跃着,倒映出明韫冰有些啼笑皆非的表情,他继续说:“你接下来不会走,因为待在我身边才能最快的休养好身体,我也是你的人参养荣丸,我说的对不对?” 对你个头。 明韫冰被他说成了一个万分狼心狗肺的恶鬼,本想分辩,又觉得梁远情这种自说自话的表情很新鲜,便一心一意地开始当一只色鬼。 梁陈起身一躲,没让他吻上来。 他的手改为捧着明韫冰的侧脸,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眼角:“人参养荣丸努努力,能有幸变成一颗新的朱砂痣吗?” “……” “把之前那枚抹了吧?” “……” “晏殊都说了:‘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们要听大文学家的啊。——再说他都挂一千年了。” “……”“他”个屁! 明韫冰终于被姓梁的丰富的内心世界打败了,伸手想推开他,一个字“滚”还没冒出来,梁陈就俯下来,夺走了他的呼吸。这回契约的红线缠的到处都是,不知为何他格外激动,上气不接下气地贴着明韫冰发红的耳畔抱怨: 第142章 “他有什么好的。又不能像我这么疼你。” 第54章 八赦 阡陌交通 睥睨四方的鬼帝大人被反复无常的梁远情蠢了一夜,总算是没精神骗人了,次日一早就变回那只“十不像”的小兽,仍缩在他怀里休息。 那开天阵法存念力的信物,梁陈都给他了。 他倒是发现,虽然信物在明韫冰身上温养他,但掌控那力量更得心应手的却是自己。这两个开天阵法按理说是不同人布下的,一个由兰亭书执掌,一个由冰瓷石坐镇,但目的却都如出一辙。 收七情六欲。 诗有起承转合,屋有四角方全,按照梁陈所想,这样的阵法,在九州上也许还有两个,才成圆满。 布局的要么是勾陈,要么是降真,这两人是不是同一个人不确定。如果是,那么确实有猫腻——当时是说勾陈上宫殉阵以死,若是竟没有死,那明韫冰弑什么神? 当时他为什么会觉得勾陈上宫已经陨落? 还有,从疏荡落到降真陨的这九百年里,明韫冰其实身在何方? 这三阶天里,竟还有超脱天刑之地么? 这是旧事,新事是——梁斐是怎么跟顾仇借由时想容搅和在一起的? 现在时想容已经不存形迹,凉珂的开天已经随混沌一并收了,顾仇跟那死太监被绑了几天,侍卫们对反贼可没什么好脸色,押得跟年货似的。 因为消息传的太快,梁陈也审不了人,只能等到了汨都后,把人交给皇帝。 好在这天是晴天,万里无云,蛐蛐儿也开始有了声气,一气儿叫着。 一行人沿着小路走,因为钦差大人穷得叮当响,一共就一匹马,被小姑娘骑了,其他人就只好当公主的随从,大雪扒在苏视的方口帽上,一脸二百五地把苏大学士的帽带当小鱼干啃。 阿芙休息过几天,已经好多了,徐晓晓早上擅闯梁陈屋子,把明韫冰偷走了一刻钟,被怒不可遏的梁远情在脑门上种了个暴栗,此时张着翅膀,寿星公似的在天上撒欢。 梁陈觉得天光明亮,正好晒晒太阳,便戳了戳明韫冰:“喂。” “………………”十不像的爪子动了动,没搭理他。 “老闷着多不好啊,”梁陈义正言辞地历数不挪窝的坏处,“你看你老在我心里,浑身都染上我的味儿了,这还怎么见人啊。久坐久睡会变不好看的,想不想晒晒太阳?” “………………”还是不答。 十不像毛茸茸的爪子上都渐渐漫出了密密麻麻的“此人好烦”的谴责,梁陈还颇为没有自知之明地继续叨叨:“诶,你看这路边山上,迎春跟杜鹃都开了,多好看啊,想看看吗?你不是就喜欢弄花拈草的吗?” 一边围观的苏子呈跟大雪:“…………” 片刻后,梁陈耳边冒出一个字:“不。” “干嘛那么害羞。”梁陈道,“好吧,就算你不爱看花,那不然看看大雪?看看徐晓晓?还有惨遭你欺骗的苏子呈——你看他近日这么憔悴丑陋,还不是你坑的。” 明韫冰无情道:“不。” 同时被猫崽跟贱人坐在头顶上的苏大学士忍了又忍,忍无可忍,咆哮道:“姓梁的我忍你很久了!” 梁陈相当吃惊地扭头:“干什么啊。” 苏视愤怒道:“你从圣女堂出来就跟灌了迷魂汤似的,请问你那尊贵的脑子里还有半点地方放正事吗?你不觉得咱们消息走漏的太……” 梁陈大惊失色:“什么消息?你真把我想娶个男人的消息告诉我二哥了?!” 苏视一顿,感觉梁远情这个二百五发的不是那么纯。 ——梁落尘是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正在顾平渊跟太监旁边走,脸色跟白日里出来梦游的僵尸差不多。 他截住话音,看见梁陈细微地摇了摇头。 他一语双关地说:“这事儿我还没想好,等回了京,我旁敲侧击问问圣上吧。” 说完摸摸那“心头肉”,又一脸嘚瑟地跑到前面招摇显摆去了。 这厮……心忒大了。 苏视至今还没想明白他到底是不是那什么“降真”之类的,借尸还魂根本不存在,他跟梁陈一起长大,也没发生过什么“起夜发现梁远情对镜脱下人皮细细描摹”的恐怖故事…… 算起来,那个白骨精为什么要上苏大学士的身?想来想去,好像他自己比梁陈更邪门一点! 他目光从囚犯游移到坐在高头大马的少女身上——阿芙因为无所依靠,暂时先跟着他们俩,也好去跟圣上做个人证。 她显然没学过骑马,像个小鹌鹑似的紧紧拉着缰绳,另一只手却很不体贴地抓在了骏马的鬃毛上,苏视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然而细细一分辨,就看出来了—— 那毛发里有一只巴掌大的小鬼!正在那现成的鸟窝里打滚,跟阿芙不知道靠什么交流,但那张玉雪可爱的脸,长得是跟顾仇一模一样。 苏视冷不防一个肘击,就把梁陈手上快编成形的花环撞飞了。 十九眼疾手快地接住,给人模狗样的王爷大人丢了回来,梁陈点了点头,转身骂苏视:“恭喜你终于疯了。” 苏视没骂回去,招招手要对他附耳,梁陈却反应很大地往旁边一躲:“干什么?人仙授受不亲的。少觊觎本王美色。” 第143章 “我觊觎你七舅姥爷……”苏视咔一声把荔三百的木结拆了一下,退而求其次地使眼色,“你看那。” 梁陈一眼就看见了那小鬼,第一反应却是垂头。 明韫冰安静地趴在他心口,两人的心跳是真正地严丝合缝地隔着最无法跨越的距离,一起律动着。 “是你吗?”他心中问。 他不说话。要休息。 这小鬼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这时候出来……你又想做什么呢。 哪怕前路是沼泽,彼岸又长满了蒹葭,风停的一刻,难道就不走了吗? 行经一棵大柳树,徐晓晓火红的翅膀骤然收拢,阳光下像一捧突然燃起来的心火,每一根长羽都是开到最盛的玫。 梁陈没把顾仇先收了,他旁听了几段顾仇跟阿芙的对话,发现这故太子……好像不太伶俐的样子。 不知道是赤子之心,还是被戕害至此。 他的身形还像小孩子,那是红颜咒的作用。被五花大绑的那个,梁陈看了一眼,肉身与魂魄却都非人非鬼,联系到顾平渊跟时想容的交易,大概率是顾平渊把顾仇的尸身占为己有了。 几年前余党还在此猖狂,梁晏是派过官兵来围剿的。明面上的扫荡做完了,暗卫也派的不少—— 就连苏视跟梁陈,巡视九州的使命其中之一,也包括找到前朝余孽。 顾仇身为故太子,自然是重点追杀对象,梁陈记得去年年末,北境里搜罗的暗卫就追到了他,将他害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又身魂各离,躯体落到顾平渊手上,魂魄被明韫冰使唤。 皇帝的影卫干的是监听灭口的事,又直属皇权,必然光明磊落不到哪里去,常有人被折磨到生不如死的事情传出。 梁陈看了一眼那笑得跟初生婴儿似的顾仇小太子的残魂,心里有些复杂。 ……你又受过什么苦难呢? 这些疑虑还没在心里转出个头绪,一阵细雨散去,汨都就到了。 作为多朝故都,京城的气派显然不是先前的偏远县城可比,光是那城门都如九霄云龙张口,里头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他们进城恰是逢集,吆喝跟答唤不绝,令人应接不暇。 “竟这么热闹,这是在准备什么?”梁陈瞥见逍遥大街的正中央有一整座灯鳖正在成形,便顺嘴一问。 在汨都人气极高的苏大学士一路走来已经被挂了满脖子的小吃,啃了口糖人:“你是本朝人吗?我看你像个妖怪。” 梁陈眯眼,没动手。 苏视不姓梁,不好卖关子,说:“这不就是每年花朝节前后,咱们汨都适龄青年都出来游玩的春神祭吗?” 游玩就游玩,适不适龄算什么? 梁陈四下一看,徐晓晓早闪回府去了,估计是怕徐国师揍她。侍卫们听令先行一步带着罪犯回宫复命了,只剩侍卫长十九——阿芙在十九牵着的马背上小心翼翼地观察四周。 闹哄哄里,苏视继续道:“咱们虽然不禁女子足,但稍有身份的千金小姐们到底不前呼后拥地不肯出门,只有祭春神这一日,没有门禁,没有拘束,各家各户都放心把姑娘少爷们放出来。故而这一日成其好事的也特别多,又叫‘金结缘节’,这一年一度的美事,你个最爱吃喝玩乐的竟然不知道?” “好像听过,不是就跟迎神赛会差不多的吗?一群人扮成妖魔鬼怪当街舞……”梁陈这些年满神州乱跑,哪参加过这个“金相亲大会”,一知半解地看着那灯笼组成的巨大乌龟,绕了过去,张灯结彩却没完,像铺不尽的红尘。 他眼前突然一花。 十分博学的苏视在那孜孜不倦地补充背景知识:“关于汨都的结缘节还有一个很凄美的传说呢,——传说司春之神,就是一位大美人,她爱上了一个樵夫,谁知道天帝发现了这段禁忌之恋,派天兵天将把司春之神收入天泉,化作一盏不褪光华的白荷花,司春之神的血泪把荷花的花瓣尖染红了,感动了天帝,又把她放下来了,但她却变不回人身,只能以花的样子陪伴爱人一生。” 梁陈把脸上的手绢拿下来,抬头一看,酒楼里一个姑娘笑魇如花地对他放了个秋波。 他还没反应,胸口一动,那只小兽就直接一跳,纵身一跃,精准无比地降落在了苏视的肩膀上,把他“凄美的”爱情故事冲了个妻大,衣服也顺便抓开线了。 苏视一脸震惊地僵硬成了一块人形踏板,供鬼帝大人踩了个狮子王的姿势,睥睨四方。 梁陈拿着“证据”,顶着黑团子严苛又高傲的视线,宛如窦娥:“我……” “冤枉啊!”还没说出口,迎面另外两个结伴的姑娘又把簪发的鲜花丢了过来,梁陈下意识一接,还没说话,人家已经捂着脸跑了。 这一开头,原本在各处蠢蠢欲动的姑娘们都来了,手绢鲜花同心结满天飞,连小伙子都有! “王爷大人可算是回来啦!这一趟又去哪儿啦?” “有没有拐个大美人回来当王妃啊哈哈哈——” “为什么不给苏学士丢一点啊!” “人家是饱读诗书之士……” “哎,他长的又没奉亲王大人好看!” “好看的奉亲王大人”满头冒汗,看见苏视幸灾乐祸地架着十不像走远了,好不容易他挣脱狂热人群走出来,到了僻静地方,苏视毫不犹豫地火上浇油道:“大人真是好风姿啊,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 第144章 “少搓火!”梁陈被香粉冲的偏头打了个喷嚏,偏偏又不丢那些有的没的,都照样收了,才去看那祖宗。 明韫冰十分冰冷无情地看着他。 那眼神传达出一种“言之有理免死”的信息,梁陈跟它对视了片刻,在苏视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的时候,他说:“我从来没认真收过。” 那小兽刹那化作一缕黑雾,飘进了梁陈心口。 苏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绝对是我这辈子承受过最重的东西。” 就见梁远情一脸阴森地瞪着他,好像要用眼神把明韫冰踩过的布料撕下来吃进去。 苏视心想:“疯了。没救了。”转移话题道:“先回你府上换身衣服,再入宫面圣吧。我路上先给圣上递了折子,大致情况都说到了,不急这一时。” 梁陈皱眉:“那两人交给影卫,十七跟了去吧。” 十七的易容术高超,这也是为什么他能纵着徐晓晓逃过许多追捕。 苏视点头,梁陈把手一伸,只见他手上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虽然只是一眼,但苏视过目不忘的本事可不是浪得虚名,顿时就看清楚了那东西的模样。 身后的马蹄声一顿,阿芙声音细细地吃了一惊:“奉亲王府?” 十九道:“正是,姑娘请下马吧。” 梁陈手里是一缕光织成的笼子,笼中关的,正是顾仇那只小鬼。 门口守着的杨管家一早迎上来,笑意里泡着一脸褶子:“王爷,可算是回来啦!这是——?” 苏视道:“这是你们王爷路上捡的妹妹,无依无靠,带回来先将养,可得好生照顾着。” “哎哎,那是自然。” 府门应声而开,一行人正要踏入门,迎面却冷不防烧来一团大火! 作者有话说: 2023,公历新年快乐。 世界和平,愿望成真。 第55章 八赦 帆过宿家 梁陈伸手一挡,光就凝成一张大盾把这火一削,火球直上云霄,炸了个千条垂下红丝绦。 苏视还以为是刺客,带着阿芙往边上一躲,差点靠边摔成一只乌龟:“谁啊?差点把本大人烧成叫花鸡。” 梁陈勃然大怒,撸起袖子冲进去:“徐晓晓!” 随便放火的正是昭阳郡主——徐晓晓先一步走的时候梁陈还以为她要回国师府,谁知道早就鸠占鹊巢地来避难了,还真当他这儿是流浪动物收容所啊! 就算是,那也不兴收喷火龙的! 梁陈气势汹汹地冲过去,把东躲西藏的徐晓晓给抓了,按在正厅的椅子上:“怕什么呢?那什么表情?差点把我烤成串的人可是你!” 徐晓晓扭成了一只毛毛虫,哭道:“梁大哥,苏大哥,我怕它叮我!” “它”为何物——? 梁陈这才看见原来徐晓晓脑门上还飞着一只白鹦鹉,表情相当精神,气质非常淡泊,但大翅膀呼啦呼啦的,眼珠子十分算计地盯着徐晓晓的脑袋,好像在盘算这容量够不够它筑个窝的。 一看就是国师府出来的。 “你义父挂念你呢,这不派信使来请你了。”苏视让杨管家去安排阿芙,回过头来幸灾乐祸。 徐晓晓欲哭无泪:“我义父最表里不一了,别看他看起来温温和和,脸色一板起来,能把人吓死!我才不要回去呢——快把这东西撵走!” 梁陈不慌不忙地说:“晓晓,那你是要在本王府中居住了?现在养家不容易,能省则省,我正想让杨伯给我削减府中各项开支呢……” 这厮说了一通废话,就是不肯帮忙,苏大学士本着教训教训小丫头的心理,也就戳在一边。场面十分丧心病狂。 饱受惊险的徐晓晓自觉地要让出头颅使用权了,大鹦鹉突然嘎的一声叫成了一只大白鸭,她一抬头,就看见几根荆棘把白鹦鹉挂成了一只房梁上的夜明珠。 梁陈:“哎……” 徐晓晓身上禁锢一松,痛哭流涕地扑过去抱住更丧心病狂的鬼帝的腰:“呜呜呜呜……” “……………………” 杨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被苏大学士一把按回去,问道:“这……这位……公子是何人?” 还有,王爷到底是从哪里大变活人的??? 明韫冰扫了梁陈一眼,明明眼神无波无澜,但莫名就被梁陈看出了不赞同的意思。 徐晓晓充分发挥了胆小鬼的素质,还真被她哽咽出来了:“呜呜……我怕……” 明韫冰手掌在徐晓晓肩上拍了拍,问道:“何处可休息?” 杨伯呆了片刻,才从他家王爷看情敌般的恐怖眼神里醒过神来,口齿不清地说:“呃……嗯……请跟我来……” 前厅颇大,走回廊好一段才入后院,作为十分得宠的亲王,奉亲王大人的后院那修的可堪比皇帝行宫,每个节气里都有应景的花儿在放。此人又特别会享受,哪怕本人常年不在京,也非得弄一批美人放在花园里侍弄花草,修剪荷叶,一眼看过去,真是赏心悦目得紧。 这原本是每个来客见了都得赞叹一声的美景,杨伯本来一腔溢美之词就在嘴边了,结果不经意间回头一看,差点没吓回娘胎。 怎么说呢……这位公子。 也没有面色狰狞,但莫名就是气质肃杀,好像出远门回来看见老婆给他戴了一整院的绿帽子。 第145章 ——看了满眼的绿意盎然,徐晓晓倒渐渐平息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抓着明韫冰的手,然后为了避免尴尬,把不知道什么时候跟来的大雪给抱起来了。 杨伯说:“到了——郡主每回来都是住熹微堂的。” 徐晓晓乖巧道:“谢谢杨伯。” “侍春、忍冬都日日盼着您来呢,天晚了,郡主也早些休息,”杨伯笑了笑,又为难,“那这位公子……您……” 不可能也住这边啊,哪有成年男子跟小姑娘住一起的,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您跟王爷是好友吧?”杨伯道,“那就跟苏学士一起住南边的雨亦奇阁吧,那儿风景十分养人,就适合您这种体虚多病的。” 明韫冰眼神甩过去,正凌厉到一半,徐晓晓就一挽他的手臂:“哎,我没那么早睡,还没吃晚饭呢。杨伯你先走吧,我跟……大人走走路,说说话。” 杨伯被“体弱多病”的鬼帝眼神一剜,差点丢了半条命,“哎”了一声,忙不迭跑了:“我去备晚膳!” 徐晓晓:“慢点跑别摔了!” 她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小雪豹的脑袋,这才悄悄地抬眼去看明韫冰。 熹微堂外有一处小湖,湖面上有桥和小亭子,现今春末夏初,荷花也渐渐地长了起来,有泛舟的姑娘在除草,喂鹤,赏玩,神态安详。涟漪一层层地靠近,一眼看去,倒也静心。 不远处有姑娘在修剪竹叶,明韫冰看了一会儿,听徐晓晓问:“大人,您好像有点生气?” 他收回目光,把徐晓晓打量了一下,不答反问:“我见你似乎无法自控体内灵力,为何如此?” 他这问不像责问,倒有点温柔,徐晓晓搓的大雪快要秃头了:“……什么灵力呀?” 明韫冰的眼神就像一把浓雾,托着徐晓晓把她脑子里仅剩的那点东西都吹了出来。 她靠在桥边絮絮叨叨:“我哪有灵力?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嘛,也不知道爹娘是谁。好在有幸被义父捡到了,圣上又喜欢我,才封了郡主。不过义父跟梁大哥都不让我出去,我想扬名天下!这才偷偷出门的,谁知道差点被那个老头弄死……好倒霉。” 明韫冰眼神微动:“义父?” “就是徐倏徐国师嘛,算无遗策!他最厉害啦。不过生气起来好可怕。”徐晓晓心有余悸,“谢谢大人帮我挂起那只鹦鹉,不然我不回国师府,它非得跟我到地老天荒了。” “他管教你严,却什么也不教你?” 徐晓晓一脸傻白甜:“教我什么啊?” 明韫冰手掌在撒娇的雪豹耳下揉了揉,指尖漫出黑气成了个符,轻轻落在徐晓晓天灵盖上。霎时她浑身一抖,好像经脉一净,堵塞之处皆被冲开了,身后的翅膀骤然伸出,那红羽照得这昏暗的天气亮如灯夜。 她又试了一下,惊喜地发现自己的翅膀可以随心而动了! 徐晓晓顿时上天绕了一圈,觉得身轻如燕,连火都能想喷就喷了! 她嗖的落下来,看见明韫冰抱着大雪,正看湖心一株早开的莲蓬。 “——哇,好神奇!怎么做到的!哎,话说我为什么会有翅膀啊?我是人吗?”徐晓晓捧着脸,又道,“大人,您好厉害啊!” 明韫冰眼里不着痕迹地有了点笑意,随口问:“你常来此处?” “嗯,梁大哥大我十岁,从小看着我长大呢。虽然他有时候挺不是人的,但对我很好。——要是他能不帮着义父整我就更好了。” “此处风景颇佳。” “那可不!为了这花园适眼,不知挑了多少美人,王爷仗着圣上宠他,从小就爱找事。别看这花园好似浑然天成,其实处处用心到了极点——譬如这打理竹林的花娘啊,就说要有青竹一般遗世独立的气质,相貌端庄,要有气节,不得矮小,皮肤上不得有大瑕疵……这样他练字到一半,一推开窗就能看见美人美景,那叫一个——” “徐——翾——!” 梁陈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火急火燎地打断了徐晓晓的胡言乱语。 徐晓晓心虚道:“干嘛呀,这么没礼貌。” 恰好有花娘带着剪下的粉木棉经过,明韫冰择走一枝,拿在手上欣赏:“果然精致。” 梁陈:“……………………”热爱生活也有错吗?! 他指着徐晓晓:“你,给我回熹微堂去吃饭,吃了就睡!不准乱跑,等着过几天你义父来抓你回去打手心!” 徐晓晓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梁陈又骂:“刚刚天上那是你吧?好啊,全汨都都能看见我家头上有条喷火的扫把星,你这下真扬名立万了。还看,又不是我要跟你义父告状的,你再飞高一点,说不定他的鹦鹉军团就能直接把你叼回去了。” 徐晓晓满腹委屈,憋了半天骂道:“你这个坏人!”转身跑了。 梁陈这个坏人当的是铁石心肠,才不中她的苦肉计,徐晓晓——汨都著名心大如斗战斗家,眼泪没干就能吃六碗饭。多余想着她。 他这才去看明韫冰。 这人靠在桥头,不冷不热地看着他,因为状态虚弱,颇有点病美人的样子。 梁陈从他嘴唇上一溜,当机立断地在他似笑非笑的眼神里一拉,把他那美感很足的姿势破坏了,拽近。 手好凉。他想。忍不住把自己暖炉似的掌心温度递了过去。 第146章 “嗷。”脚边一声低唤。 ——这么一拉,大雪就没了窝着的地方,只好灵活地落到地上,挨着他们。 梁陈真的搞不懂为什么这猫总要来当“第三者”,低头瞪了它一眼,复又抬眸。 明韫冰慢悠悠道:“人鬼授受不亲。” “你久未入世,很多规矩都忘了是不是?”梁陈不听反问,“像你这种随便把小姑娘领走的行为,在我朝,稍有不慎就能下狱的,知不知道?下不为例。” 说完,姓梁的就把他一带,并顺水推舟地转向了另一条道。 走了没几步,他低头一看—— 明韫冰把木棉掖进了他的腰带里。在梁远情十分谴责的目光下,他笑了一下:“如此,你朝是有律了。不知在府中豢养许多妙龄少女,够这罪人几回秋后问斩?” “罪人”梁陈:“……………………” “什么就‘豢养’,说话这么难听。我那是雇佣,好吗?”他辩解道,“一年有三百天不在家里,偶尔回来想放松放松眼睛怎么了?我又没作奸犯科。——起开!” 大雪“嗷”的一声,被熹微堂听到动静出来的忍冬险险地接住了。 它哀怨无比地盯着把它当个球抛出去的梁陈,梁陈假装没看见,旋风一般把明韫冰带走了,比强盗抢亲还急。 忍冬掂量了一下大雪:“这是猫还是豹啊——?” 徐晓晓从门里说:“是只雪豹,快带进来陪我玩儿!” 明韫冰检查领地似的一路看过来,只发现了一件事——梁远情这二十多年在人间活的是真滋润。美人美景就不多说了,就连只院子里休憩的鸟,都是千金难求的白孔雀。 天色昏了,亲王府离市井远,静的只能听见早蝉鸣。四下里不太见人,月牙在侧,苏视早被安排去了雨亦奇阁,梁陈带明韫冰来的,是他自己住的地方。 叫做又蘸庭。 这是一座院子,偏叫了这个名字,边上还有一副对子,应当是出处。 梦中未饮畅,又蘸酒一杯。 看这歪字歪诗歪意思,肯定是出自梁远情手笔无疑。 明韫冰看那书法,再看梁陈,发现这人还一脸按捺不住的得意,不由佩服他的大脸,夸道:“王爷文采,怕是第一阶天内无人能敌。” 梁陈得意地进了门才回过神来:“不对你说什么?现如今第一阶天哪还有活物!就一面大盖钟戳在那里——你骂我是不是?” 明韫冰同情地想:“真的变蠢了。” 又蘸里早就有杨伯安排好的晚膳,热了两遍了,好容易见梁陈回来,杨伯连忙迎上来:“哎,王爷您这是哪儿去啦?苏大人方才回雨亦奇阁了,您说这怎么也不吃个饭再走呢?……这位公子是……?” 梁陈道:“他姓明,叫明韫冰。” “哦……明公子……” “杨伯,你先出去吧,把人带走。” 杨伯困惑:“那碗筷如何收拾?夜里王爷要伺候呢?” “不妨事,”梁陈手里一片光一闪而过,大大方方地把自己骂了,“我不是人。” “……………………”忘了这茬。 明韫冰对满桌子的山珍海味起了一点兴致,在桌边坐下了。 梁陈连忙挥手:“去去去,快出去,别在这跟前碍事。明儿记得来喊我早起,不过要是苏子呈大清早来吵我,就先把他关在院门外。” 一屋子的侍女侍卫就这么着被赶出来了,都退到了西边自己的住所里,不敢靠近。杨伯万分纳闷地殿了个后,在好奇心驱使之下,关门之前偷偷瞟了一眼,差点把腰间盘吓出去。 他原本以为“明公子”是他家王爷的好友,今夜是要抵足夜谈了,谁知道这一眼就颠覆了老头的认知。 ——梁陈给明公子夹了颗红莓,没等人家吃上,自己臭不要脸地凑过去,代替了红莓。 那晚杨伯愣是没睡着,操心了一夜—— 要是王妃真是个男的,圣上会用什么姿势打断他们家王爷的腿啊??? 第56章 八赦 万问也答 在杨伯的梦里以不同的姿势被圣上打残的同时,梁陈也正在尽心尽力地伺候明韫冰。 鬼帝虽然是个“帝”,但其实没什么讲究的。因为凶煞没什么神志,他在寒蜮里,一切都能随心而动,几十天不说一个字也是有的,没人惯他毛病。 相比之下,反而是梁陈事儿颇多。 吃个饭也要十八道菜,江南最有名的厨子,精挑细选的食材。 明韫冰身为一只凶煞恶鬼,饮食自然是穷凶极恶的,从前茹毛饮血是等闲事,流渡里养了点清气,然而在冰里沉了那么久,也算是把那点本就稀薄的烟火气给冻掉了。 一朝入世,还真如积雪难消,长川难游,十分不适应。 他耗神太过,身体虚弱,碍着天刑又不能杀人,为了尽快恢复,只好捡起一点流渡时期养出来的兴致,开始对这人世迟迟地投来一瞥。 好在梁陈还在身边。 又蘸庭说是“庭”,其实是个院,不过窗子开的多,绿树又成荫,把窗全都打开时,就譬如庭院。夜里安静,烛火点的亮堂,坐的近时,能把眼睫有几根都数清楚。 伺候的人都被赶走了,明韫冰还没把那莓果看半会儿,梁陈就夹起来了。 此人脸上挂着招牌欠揍的表情,把那莓果送到明韫冰唇边一晃,又收回去:“说句好听的来。” 第147章 鬼帝大人才不幼稚,用目光谴责他片刻,慢慢腾腾地摸起玉箸,有点不熟练地把了一会儿,才摸索出了一个三岁幼童拿筷子的错误姿势。 梁陈不死心:“哎,这可比鹌鹑蛋难夹。” 久未拿筷子的手生,果然夹不起来,看的人上火。——但明韫冰就跟没脾气似的,动作慢得如同仙鹤,失败了就再来一次,眉都不带挑一下的。 不过也就三四次,手就被姓梁的按住了,莓果送到了眼前。 姓梁的说:“唉,还是给你吧,谁让我色令智昏呢。” 明韫冰斜了他一眼,抬头张嘴的一瞬,下颌的线条绷得十分鲜明,不知怎么的梁陈脑子一抽,手一抖筷子一松,那倒霉的果子就落了地——然后梁远情厚颜无耻地把自己当酸甜味的果子送上去了。 明韫冰猝不及防地被他一扫,无辜地被塞了满口苦茶的余味——这厮刚回来就喝了苦丁茶。 他亲完泰然自若——泰然自若地把海参当龙虾给明韫冰剥了一个。 明韫冰抿唇,接过那被渲染的乌漆麻黑的玉盘,如冰的声音都被突袭式的亲吻吻开了,很好说话地轻声道: “我不吃荤腥。” ——他还是“十不像”的时候,就只喝很淡的甜汤,有时候会吃一瓣橘子,口味素的比南海还须弥山。偏又是个最凶最恶的。 梁陈有点头晕目眩,装作游刃有余道:“哦……”两手的灿烂嗖一下戳到边上净手的铜盆里。 洗掉了荤腥。 梁陈自己没怎么吃,倒都伺候着他吃了。明韫冰到底不适应,吃的不多,倒也终于把人间烟火入了口。 梁陈一早吩咐人准备沐浴更衣,吃过后略歇了歇,便去洗漱。又蘸庭的景致好,花草多,走势布局犹如仙庭,不知道令明韫冰想起来什么,转过寝室出了游廊,到了一处穿凿的温泉时,他眸中更是风云变。 亲王府这温泉不是天然的,是花了大价钱人工穿凿出来的,连了活水。不过梁陈十天半个月也不来一次,委实浪费。 这地方只能供一人洗浴,两人就是挤,南边天然一丛黑色的灌木,从也不开花。 梁陈一边解腰封一边思考如何骗……请明韫冰宽衣解带,一回头差点成为一只新的喷火龙。 ——这人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啊! 明韫冰的长发湿了,黑白分明得人眼睛疼,梁陈默念了一会儿清心咒,也下水了,心想:“我这是图方便,一个一个洗那得什么时候才能睡啊?明儿要面圣,本王要早起……方便,方便……” “方”到一半,忽觉浑身火热气血上涌,好像中了两碗春药,清心咒也不管用! 梁陈生怕自己不雅观,摸了摸鼻子,好在没“有辱斯文”,这才开始假装自己在认真洗浴。 明韫冰却开口了:“此处称得上一句钟灵毓秀,可比天泉。” 他声音跟眼神都被蒸化了,梁陈攒十息的毅力,自以为钢铁,却一眼就被击溃,反复如此。听了这句话,却是有些平静了:“你不是连南天门都进不去吗?天泉如何,你怎么知道?” “正大光明地进不去,自然要走捷径了。”明韫冰道,“也不难。譬如你在这人世,孑然一身的不行,当然也要给自己一个身份,否则如何自处?” 他这话说的不好听,梁陈却没生气,隔着一点氤氲回:“你说的倒也不错。凡人种种,生来便是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友,也就有了牵挂,从古至今都这样,我也没什么例外的。” 明韫冰轻笑了一声。 梁陈觉得这笑有深意,然而不想破坏气氛,故而没有追问,说道:“我这地方是好,规制堪比我二哥的行宫。再往隔壁走两条街,就是苏子呈家跟国师府了,来往走动都方便,不过我住的少,连府上的人都认不全。” 鬼帝大人趴在青石上,白玉一样的皮肤沾了水,看来犹如桃面含春,他却没动。八成是等着人来伺候,梁远情哗啦哗啦了一会儿,见他还不动,也就索性挨过去,拿起软巾给他当擦背工。 明韫冰头发特别多,又长,拿在手上比最好的丝绸还要柔软,梁陈多捞了两把,心想:“冻湖里的时候还不得吓死人,水鬼一只。幸好不是冻在人间。” “荆棘挡住了,吓不着。”明韫冰却说。 梁陈吓一跳,眉心一热才反应过来,那什么契约能把他所有腹诽泄个底掉。——臆想都能传,毫无隐私可言。 不过很坑的是,明韫冰能听到他,他却窥探不了对方的心思!这是什么原理?!就因为他是没人权的奴隶吗? 明韫冰又说:“这要问你自己了。” 梁远情恰好擦到他的蝴蝶骨,略用力了一些,刮出了一道红痕,他笑起来:“我不是很喜欢问自己,太自寻烦恼。反正事总会找上门来的,我接招就是了。” 何况人也在手里,怕什么呢。 明韫冰冷笑:“你倒洒脱。” 不知道是不是雾气跟温泉加上梁远情三者组成了熟悉的情景,明韫冰少有地不是因为精疲力尽,而是因为太过放松,而产生了睡意。 他的灵魂一直是结冰的,这会儿却融开了,浸泡在了温水里,连指节都有些发麻,像吃了十丸知归。 梁陈是有些话唠在身上的,何况发尖都按着他心好长的人就在身侧,他不开个屏就浑身不舒服。想当初梁陈在十叠云山刚见他,明韫冰那爱搭不理的高傲样,问十句只回一个字,现在还不是在他手下舒服得差点睡着…… 第148章 不行,怎么能睡着!不能睡! 梁陈于是开始叨叨了: “我小时候在流渡长大,流渡你知道不——你肯定知道,就是相思湖上的一座岛,跟外界来往都要靠舟子。我感觉岛上跟别的地方就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一生下来没几年就被送人了,但是买我的人没舍得把我煮了,那家人说我忒可爱了……” 这种大言不惭的精神把明韫冰的睡意给驱了一点点,他半睁开眼睛看着梁陈,睫毛湿润得就像被雨打湿的黑蝴蝶。 梁陈听到他用心音十分温柔地说:“可爱就舍不得吃啊?本尊一口就能吞了,骨头都不嚼。” “………………”你好恐怖啊。 不过梁陈诡异地一边恐怖着一边心里莫名地激动了起来。最后成功导致脊背里发的麻他自己都没明白是什么性质的……反正不太健康! 他定了定神,又继续叭叭:“然后我就开始流浪了,吃百家饭,有时候睡野林子,有时候睡河边。不过我很幸运,幕天席地的,流渡其实特别多野兽,不过愣是没有一只把我当储备粮撕了。我记得有一回我在天桥下睡,一只不知道哪的鹰飞来,正要把我啄烂回去喂宝宝,当时那鸟嘴离我就这么近——然后横空出来一只隼,轰的把它冲走了,两只鸟就开始在水面上斗,你猜谁赢了?” 明韫冰睫毛动了动。看是被姓梁的念的睡意又翻上来了,却很配合:“谁?” 梁远情毫无自知之明道:“当然是正义的隼啦!为了保护年幼的本王,它视死如归地从高空俯冲而下,把苍鹰冲成了一只吃水的胖鹈鹕,简直英勇!——哎,本王吉人自有天相啊。我流浪那几年太小,也只记得一点点了——说是流浪,其实我也就一直在流渡,可能是因为我至今没学会泅水吧……不然肯定能游出相思湖。” “那湖以前就叫湖,忒大!号称陆上之海,一直没个定名儿。好像是从百年前才开始叫相思湖的。不知道是个什么缘故。但风景颇佳,很宜居。” “喔。” “后来我就回到汨都了,我二哥给我建了这个府邸,当时好多文官都上折子骂他,觉得我是我二哥的私生子呢。” 明韫冰懒懒道:“你既说住的少,无非云游多。” “我喜欢满天下跑啊,老在一处待着我不舒服。”梁远情说,“苏子呈的叔父那时候总是去征战平乱,我就随军跟着,也见见世面。” 他说着,目光滑过明韫冰的右耳,又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冬天,我……” 明韫冰:“嗯?” 梁陈却没说话了。 有一年冬天,梁陈随大军去极北之境平乱,在白雪红梅之中遇见过一只纤细优美的鹤。那鹤通体洁白,唯脖颈上却有一片鲜艳的红羽,宛如一粒遗落雪中的红豆。 梁陈箭术了得,却在用无弦弓瞄准之际,心神一晃,只这一下失神,那鹤便留下一声清啼,杳然散入了大雪之中。 错过。 从那天起,他开始反复梦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右耳下一枚红痣鲜明。心中也愈发空落落的。直到…… 他太久没下文,明韫冰却有了点精神,起身时,手臂擦过那岸边的灌木,他顺手揪住一枝,若有所思了片刻,反手握住了梁陈放在他臂上的腕。 他侧过脸,被水浸湿的脸白纸黑字般鲜明:“梁远情。” “这二十多年你心中无牵无挂,可活的痛快了?”他几乎是柔声地问。但那话音的柔波却像裹着蜜糖的毒刃,藏着很深的恶意,几乎见血封喉。 不知为何,这问题就像一刀捅进了心脏似的,令梁陈突然就喘不上气。 他无以话答,忍不住看向明韫冰的眼睛,忽而觉得恍惚,就像重逢了曾经刻在了心石上,突然被翻出来的真心遗忘。 可那扇门摇摇欲坠,到底没有轰然坍塌,于是我仍然只能隔岸相望,但隐隐绰绰的真心却汹涌,快要按耐不住了。 只等哪一日便倾翻,挣破一道千年筑就的垣墙。 “我……” 他这时再看明韫冰的眼睛,觉得就像还没有倾颓下去的疏荡,岸边飘着许多和光同尘。但一点就破,露出底下深千尺的阴霾与咄咄逼人的惊人恶毒。 叫人又怕又向往。 明韫冰对他形式化地笑了一下,转回头摆弄起那丛不开花的灌木。 这意思很明显——你不想回答就别回答了。就此揭过吧。 他指尖溢出一点鬼气,还没飘远,水声一响,梁陈又靠了过来。对他说话。 “我不痛快,”梁远情说,“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直到遇见你。” 明韫冰手心下的灌木忽然舒展抽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然后枝桠上长出了许多拇指大的小白花,掉进了温热的水里。 须臾,他说:“我有一问。” “什么?” 他突然往后一靠,两个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水下肌理分明,几乎是瞬间梁陈脸色演了个大红袍,人从“爱在心头口难开”跳到了“呼之欲出”,爆红无比。 他手忙脚乱要把明韫冰推开:“你你你……怎么突然……” 明韫冰十分轻松地镇压了梁远情那大鸭子扑水般的手脚,掐住了梁陈的下巴,拉到眼前。 “离思的最深处,你再见我的第一眼,心里在想什么?”他问。 第149章 梁陈在浩劫般的感受中抓住了这句话,便顺着话音回想起当初。千冰雪落里,彡的万般阻挠之下,他第一眼看见巨剑里护佑着的恶灵真容时,他那时候想的是什么? 能想什么呢?你犹如我心上蒙鸿之秋。 哦……对了。是—— 宁愿杀了我也不让我见的人…… 一定是我命定之人。 这个念头一起,却不知为何带起了一股浓烈的悲怆,几乎让梁陈鼻尖发酸,险些落泪。 他的头忽然疼起来,头痛欲裂之际,不知何时,却被明韫冰接住,带出了水面。他给两人随手披了寝衣,便一同回到了卧房。 这夜是很静的,不管是起伏的心绪,还是动荡的记忆,时光终于在帐幔掩下的那一瞬间,收起了它的爪牙。 梁陈睡过去了,眉宇间仿佛还有痛苦。 明韫冰的手指拂过他的七窍,那七处便同他眉心的印记一起发起光来,接着光芒从囟门穴开始往下漫,却很奇怪,只停在了梁陈的胸口,心脏处却怎么也下不去了。 底下一片暗沉。 明韫冰手掌在梁陈的心脏处贴了一会儿,感受到那心跳。 他沉默地盯着梁陈的脸看了片刻,那眼神叫人毛骨悚然,好像恨不得把这身体敲骨吸髓似的。随即更深的东西翻上来,把他勉强收拾成了一个人样。 他俯身,收起獠牙,含住了梁陈的嘴唇,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上神,”他低声说,声音是阴沉的,“好玩儿吗?” 那光灭了。 作者有话说: 希望投点海星、评论、之类,留个戳。 第57章 八赦 影孤夜永 翌日一大早,天才擦亮,梁陈就起来了。 虽然扬言要把扰人清梦的苏大学士打出去,但到底还是没有。梁陈自己轻手轻脚地洗漱完,又坐在床边痴汉变态一样地看了明韫冰一会儿,才起身出去。 一出又蘸庭,恰好就跟打着哈欠拿着桃酥在啃的苏视碰上了。 两人一同往府门外走,车早就备好了。 梁陈昨晚头那么疼,起来却神清气爽,吸了一口晨曦,抢了苏子呈一块吃的:“那小姑娘呢?” 小姑娘乃人证阿芙。 苏大学士愤怒无果后,道:“阿芙在马车上,没撑住,又睡着了。” 梁陈:“噢。” 厨房一早把早膳放在了马车上,两人坐好,梁陈挑挑拣拣地吃了一点,想起来什么,当啷一声,在小桌上掷下一样东西——一只长命锁,锁里能看见一只小鬼影绰的脸。 苏视问道:“你没审啊?” “哪有空?”梁陈说完,掀开帘子招手,府门的守卫连忙跑过来,还以为他有什么大事,梁远情嫌弃道,“哎,谁叫你了,把老周叫过来。” 老周乃王府厨子,刚起大早给这厮送完饭的。闻听王爷有吩咐,也如临大敌地跑过来,谁知道听到他说:“你去把你老舅接过来,赶紧的。” 周老舅乃汨都名厨,不过脾气忒差,且相当喜欢拿乔,一天只做菜一道。老周身为侄子也经常被老舅毒打,迷惑道:“我舅……那是私厨……接什么?怎么接啊?!” 再说这个点人家还在睡觉好不好? 梁陈十分嫌弃:“私什么私,大道为公,不懂事。——他架子大事儿多,那金子银子总要吧?本王穷的就剩下钱了,叫他开价,你跟沈二去,把他扛过来,快快快,一会儿人醒了。” 一众人万分不解:“???????”谁醒了? 徐晓晓哪有这个待遇,向来是喂糠;苏视更不用提,王爷每回都恨不能拿针把苏大学士的无底洞胃缝上。这回梁陈带的小姑娘也只有……阿芙?但那小姑娘不是在那趟马车上坐着吗? 还有谁??? 对着一堆呆头鹅,梁陈终于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你们是没看见我院里多了个大活人吗?不懂就问杨伯去!要是晚上我回来发现你们把人给我饿瘦了我非得扣光你们的月钱不可!十九,走!” 马车啸了一声,走出了朱门小街。 车内,旁观他发疯的苏子呈:“…………………” 然后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把梁陈上下看了一遍。 梁陈:“看什么看。” 博览群书的苏学士意味深长道:“我刚刚看你,好像有点行动不便啊。” “…………………………”梁陈狰狞地啃了一口香喷喷的豆沙包。 “你该不会是因为被那什么,才没空的吧。”伟大的苏学士作出了合理的推论。 “…………………………”梁陈用力地喝了一口软糯的鹌鹑绿豆粥。 苏视有理有据道:“鬼帝嘛,看着虽然有点冷冰冰的,但一对着你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比那冰下岩浆。我相信他有这个能力。” 能……我能你大爷。 梁陈三下五除二把碗筷收好,擦干净嘴:“行了少胡说——至今我都没搞太懂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我能确定的是,这只小鬼,肯定是他放出来的。” 当时在路上,他们提了一嘴顾平渊,没多久顾仇就不知道从哪旮瘩冒出来跟阿芙聊天——也只能是明韫冰了。 除非还有人能随时看到他们的行止。机率较小。 苏视摸下巴:“他放故太子出来干什么?” 明韫冰从第三阶天出来以后,直接就往万骨之墟去了——梁陈当时出十里城用无欺看见的那场景就是红颜村。 第150章 那之后他大概是遇见了什么情况,很有可能是遇见了时想容放出来的情仙地神。在圣女堂,阿芙仿佛认识大雪,又对气质颇凶的明韫冰能够放下戒备,在那种饱受惊吓的时候还能这样,只可能是因为明韫冰曾经救过她。 鬼帝召鬼成化蛇以作恶,早不是什么秘密手段。想到这,梁陈双瞳一缩—— 当时他大概是召出了顾仇! 后来梁陈看见梁落尘身上的鬼印,也是明韫冰用顾仇做的。一般鬼族很少会甘愿成为邪咒,但依附在凡人身上,不会那么容易消散。 尤其是梁落尘那么种跟冰瓷有过姻缘的,不清不正,又正当华年,最适合虚弱的鬼温养了。 “你看,”梁陈把手指一戳,仿佛就能伸进去似的,长命锁里安卧的顾仇就被他拨弄了一下。 他皮肤洁白无瑕,嘴唇苍白,乍一看也就是个营养不良、智商不高的孩子,倒一点都不像鬼。 苏视马上看出来了,蹙眉道:“他身上没伤,也不泛青……他是怎么死的?” 常鬼死后身上是会有伤痕的,毕竟医科圣手的业务还没有普及到鬼界。要想尊容好看点,以前还能去大悲宫求鬼帝缝缝脑子。现在寒蜮都破了大半,尊主也吊着最后一口气,又穷又弱,连颗草莓都要从别人手里讨……大家无依无靠,只好裸奔了。 鬼靠心污滋养、杀人活着,但如果一直不杀人的话,伤口反而会渐渐痊愈。 不过这个操作难度还是太高了,毕竟古往今来也没几只缺心眼的鬼,被人害死了还甘之如饴地一心向善。 他的躯壳已经是被顾平渊占去了,可要成为能被明韫冰召出来的类凶煞,要么是相当凄惨,要么是相当能苟。 顾仇长不大,身躯还是小孩模样,心智也仿佛不全,但确实很喜欢笑,也很招人喜欢,不可能是那种藏头露尾、阴狠狡诈的老油条。 那只能是第一种情况了。 那又回到了苏视那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梁陈忍不住心底发凉,想道:“这个,怕是要问我二哥了。” 帝王心事,如何能猜?败者怕是只能食尘。 二十一年前新朝才立,太祖也是如此对逆党赶尽杀绝。彼时梁陈尚且年幼,正对生死还没有什么概念,以为它们只存在于村野闲话里,但当事实血淋淋地放在面前时,他却很难无所谓。 只是对二哥梁晏,梁陈理智上明白一切,情感上还是很抗拒把他跟这种事联系在一起。 苏视也不是什么小孩,梁陈一默,他也马上想通了其中关节,一时两人都没说话。 影卫直属于皇帝,若是提早找到了顾仇,当然没必要向他们汇报。说不说,帝王一句话的事儿罢了。 良久,却是顾仇笑了一声,把两人的思绪重新牵回来。 梁陈摸了摸他的脑袋,却冷不防被扎了一下。 他缩回手,定睛一看,发现这小鬼脑门上有一截枯逢削成的簋针。 梁陈心里一动,虽然这么想很扯淡——但明韫冰是不是想让顾仇拿回他的身体?只要顾平渊死了,顾仇又向他祷愿的话,这事儿并不是不可能。 “这里好漂亮啊!”顾仇傻了吧唧喊了一声,不顾跑出来被阳光扫到的那一刻,魂魄都淡了几分。 苏视叹了口气,把他按回长命锁:“你还是睡吧,小友。” 顾仇异常听话地躺了回去,抓了抓苏视的手指,好像一个握手的动作。 “顾平渊跟贾仁都送宫里去了?”须臾,梁陈问。 贾仁正是那觊觎小姑娘的死太监,好险没被梁陈一重剑拍断肋骨。随行养养废废,一早秘密地拖进宫去了。 要是审了一夜,可能什么都倒出来了。 苏视道:“我正要跟你说这个。宫里审人是什么样的你肯定知道,徐国师一手操办的水牢,狠得令人咋舌。那么个翩翩君子式的人物,倒能做出这样的酷刑来。” 梁陈把长命锁,先收了起来。 “夜里就传来消息,”苏视面色凝重,却低声说,“贾仁已经去了。” 梁陈眼皮一跳:“梁斐……” “别提三殿下了,他称病不出许久,本来夜里宫中请他进去。谁知道大太监亲眼看见他蓬头垢面地爬在地上跟狗抢吃的……陛下派了个太医,也就揭过了。”苏视表情有点不忍直视。 梁陈抽了抽嘴角,袖中那刻着梁斐徽纹的玉佩也似乎重了起来。 他瞅着愈发亮堂的天色,道:“我二哥是最不喜欢这些明争暗斗的。立长不立幼,就是为了堵他们的口。太子殿下虽然样貌稍不如人,但才情、秉性、胸襟都是没的说的,偏偏底下的人心眼子多,争来弄去,忒不嫌累。” 苏视叹道:“江山易改,何苦来哉。” 梁陈赞同地顿了顿,又问:“梁潮呢?” “落尘一直没回府,跟圣上谈了一刻钟后,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龙颜大怒,罚在勤政殿外跪了一夜,他一早又自请去戍边。” “………………”戍边,真有想法。 梁陈摇头道:“现如今天下太平,戍哪门子边?就是受了情伤,也不能一蹶不振啊。” “我觉得这事儿没完。”苏视没接这句闲话,少有地面色凝重,“——今早我眼皮子一个劲儿地跳。虽说顾平渊跟顾仇都被抓回来了,前朝的人大概是起不了什么波澜了,但总还是觉得不安。” 第151章 “怎么你突然说起这种话了?吃少了?” “我们在凉珂的事,为什么汨都这边知道的那么快?这事儿蹊跷。时想容同时跟前朝、汨都勾结,那阵法虽然被毁了,但地神真的就那么几个吗?你还记得吗?那白骨精在红颜告诉过你,这种造化炼制出来的地神可以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苏视停了片刻,“前头几样无非是寻常坏事,这苟且偷生,换个说辞的话……” 梁陈一点就通:“你是说……长生?” 苏视点头。 “那么时想容背后可能还有人——”梁陈说到这,下意识一停。 苏视:“怎么了?” “你听过明韫冰管时想容叫赝品吧?”苏视点头,听梁陈若有所思道:“那么这件事说不通。” 因为按照明韫冰那种脾气,不可能会让自己处于他人掌控之中。时想容既然经神明复刻了鬼帝的性情,自然是一样秉性,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只是一枚棋子。 除非……她本人也不知道。 她是无知无觉地就做了别人的垫脚石——按梁落尘的叙述,他当时落难是因为身中盲毒,被追杀。梁落尘云游四方,武艺高强,等闲的暗卫是无法将他逼至那种地步的。 何况他在凉珂失忆几月,何至于当地的衙门一字不说,也没有任何影卫找去? 梁落尘被追杀的时候,反手扔把沙子能砸中十个梁斐的人。这事儿必定跟他关系匪浅,但梁斐怎么可能知道凉珂有块遗世的冰瓷守在那里,还肩负着一张巨大的开天法阵? 时想容又从而得知造化之法?那明明是芈族秘术。 这里面少了一环。 “还有一件事,我叔父被削爵了。”这时,苏视打断了思绪。 梁陈应言蹙眉。 车马摇晃着,苏视的侧脸被清晨的光一洒,有些朦胧起来,像蒙尘的玉。 他说:“跟着先帝开疆拓土的老臣们,死的死贬的贬,如今就剩我苏家一脉了。到底显眼。” 渐渐吆喝声起的市井声里,这言语混杂不清,但一个个字又都入了耳:“想来战功再赫,也逃不过一个兔死狗烹。……我双亲游江南时覆舟而去,好歹给我换了一条命,如今我一心为国,只怕天不信。” 这都是推心置腹的话,不是至交必然不出口的,何况梁陈又是皇叔,与皇帝是至亲。 “你也不必太多心,”梁陈道,“也许圣上体谅苏伯伯年老了,让他少操劳些呢。我多劝劝就是了。二哥这些年脾气和缓多了,众人嘴里都治得清明,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有功之臣。” 苏视点头:“幸而还未贬出京去,还可探望一二。” 他抚心道:“我叔父做的叫花鸡最食髓知味了,我还没吃够呢。” “得了吧,这么大一人了还欺负老人,读的什么书。”梁陈嗤了一句,又补充道,“不过回头千万记得给我带一点。” 苏大学士抄起荔三百给了梁陈一拳:“去你的吧。” 走了这大半路,终于入了宫,两人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说了些有的没的。转道时,似乎隐约瞥见国师府的车驾。又行一段,忽然梁陈眉心一热,原来是无欺把明韫冰的状态送了过来——刚醒。 此人元气还没恢复,呼吸弱弱的。 他实在想不通,遂开口:“所以除了美色,明韫冰到底还想从我这拿什么?我是不信那些神神鬼鬼的话。” “你自己都不像个人,还好意思怀疑这个。”苏视吐槽。 还美色,以为自己是花魁吗? “啧,神陨之后就没有神鬼了,这是史书上的定论。但现实肯定不是这样,譬如你觉得夤夜无光,清水无尘,其实哪是这样?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这是天规地律,也就是‘道’。换言之,人族非得有那么几个天赋异禀的,要么跟神有关系,要么跟鬼有关系,我就是前面那个。” 梁陈胡说八道起来:“说不定我也是什么大局的一环,俗称炖汤的食材,而明韫冰就想把我扒皮切块,一口喝了。” 反正他本人也说过这种话。 苏视嗑个坚果,翻个白眼。 “我们能不能把人的心思想的单纯一点呢?”苏大学士又摇起了荔三百,“譬如那位鬼帝大人其实只想跟你在一起,没别的。” 梁陈心念一动,又马上觉得荒谬。 他心里至今都还芥蒂着什么勾陈什么降真,跟明韫冰见面到现在统共也不过一月,凭什么能笃定这一点? 虽然明韫冰任亲就亲,想抱也能抱,但到底梁陈没从他嘴里得到句准话。还不知道他到底把自己当什么,是刚好顺眼的玩物还是……暂时替代的慰籍。 再说了,万事万物团团相扣的九连环,不是用金子打的,就是用权利打的。 情之一字,当锦上添花的装饰还勉强够格,但真的能够左右你的选择吗。 不等梁陈理出个一二三四,苏视又想起来什么:“——你之前不是说你中毒了吗?那什么血奴契。” “嗯,是啊。” 苏视诧异道:“我怎么看你还挺活蹦乱跳的?” 岂止是活蹦乱跳,梁陈的状态好的就像只刚解完情热的头狼,可以草原上狂奔十圈,嗷嗷地把羊群片成山拖回去投喂妻小。 没准明韫冰又诓他。概率很大。 梁陈摸了摸眉心,一句话还没说出口,马车已经停了。 第152章 侍卫长十九道:“王爷,苏大人,到了。” 第58章 八赦 唯尔多情 梁陈在汨都有两个居住地。 除了他的亲王府,就是皇宫了。 他这个性子皇帝收不住,大将军也收不住,天南海北地游,回来有时夜话太晚,就直接在知遇洲住下——那地儿离皇帝的寝殿也不远。 别的皇亲国戚入宫要么诚惶诚恐,要么视死如归,大气都不敢多出一个,就梁远情如同乳燕投林,见人就笑,一路春风十里地打招呼过去,太监宫女都被他传染了一溜的笑容,笑开了两圈,顿觉今天的太阳格外圆。 一路到了勤政殿外,大太监祝恩提着拂尘迎过来,外头的守卫循例上来搜身。 梁陈没说话,但满脸笑吟吟的,他那脸本就生得温润如玉,笑起来就跟春风里喝了一口青梅酒似的,甜而不腻,青春气十足。 奉亲王大人,就是一句活的“伸手不打笑脸人”。 宫里宫外他都风姿无两,比起梁落尘的心思单纯,他的温和里更多了点机锋,但不叫人讨厌。祝恩也就笑起来:“王爷,苏大人,圣上可等了好一会儿呢。” 苏视正想说点谢主隆恩的官话,梁陈已经说:“哎,不好意思,本王昨晚累着了,不然还能起早一点儿。” 苏视看着这厮的目光露出几分震惊:“…………” 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要向皇宫展示你的鬼相好了吗?! 祝恩笑道:“王爷佳人在侧,圣上也正想垂询呢,快请进吧。” 苏视不动声色地皱眉。 这个佳人说的应该不是明韫冰——他昨晚进了府才恢复人身,更不可能是阿芙,她才十岁出头。 那是谁? 梁陈笑眯眯地点头:“劳烦公公,安排阿芙去偏殿休息,其余的,待诏吧。” 他给了苏视一个眼神,率先迈过了那极高的门槛。 苏视跟姓梁的认识都有十几年了,默契并不是随口说说的,虽然看不懂梁陈“你他令堂的给我留口鸡胸脯行吗”的眼神,但能精准区分他“见机行事”跟“闭嘴别吠”之间的细微不同。 眼下这个眼神,就是后者。 养心殿里头点着龙涎香,贡香挑的是最好的,不浓不淡,提神醒脑。这殿的地砖分外光滑,似乎被许多双不同的眼睛曾经凝视过,看得春温尽失。 苏视每回到这儿,心中就如同装进了一杆秤,一头放着他的真心,另一头则是帝王的言语。 这杆秤叫做黎民。 皇帝坐在桌后,奏折工工整整地摞成小山,放在他手边。 他是个长得十分亲切的白胖子,好像一颗大号的花生,如若不是身居高位,大概梁晏会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大善人,一边发馍馍一边吃馍馍,前面沸着一锅的调皮孩子,哇啦哇啦叫。 梁晏登基后,改年号为太和,寓意天下和平。 梁陈与苏视一前一后地行了觐见礼。 梁晏笑起来:“起来吧。你们久在外奔波,也辛苦了。” “赐座。” 有小太监上来茶与水果,梁陈闻了一口就放下了,苏视则捧在手里。 梁晏看了眼周围,左右便纷纷退出了,殿中只剩三人。梁陈随手择了颗葡萄,在手里还没剥下一圈,苏视便起身跪下了,作揖道:“圣上,此次巡按各地,书表里已将各事说明。恐词不达意,臣再奏凉珂一事。” 梁晏写罢了什么,将手里的朱批笔放下,“嗯”了一声。 “凉珂有一邪物,乃上古遗留下来的一块冰瓷,知晓多种秘法。冰瓷为一美人貌,当地尊为圣女,圣女名为时想容。前朝余孽顾平渊因受邪咒反噬,肉身腐朽,与时想容相勾结,在各地搜罗无业游民,成狂风帮,他们借冰瓷杀无辜之人,尸身运回凉珂以开启邪阵召活。又将惨死之人的鬼丹收于玉器之中,用于时想容炼制地神后祷愿。” 听到地神等字眼,梁晏表情微变,而后道:“所谓偶人,就是时想容的眼线罢。” 梁陈插嘴道:“正是。” 苏视继续说:“邪阵召活需要一万尸身,剥离魂魄以成鬼兵,短期内可以一举冲破京关,此顾平渊之目的。顾平渊原先要借顾仇的身体堕落为鬼,以号令鬼兵,谁知道召活到一半时,王爷冲入阵中扰乱阵心,邪阵溃败,圣女碎裂,顾平渊也人不人鬼不鬼了。”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磕着,那亲切的笑脸更像是一幅画,过了一会儿,他道:“爱卿说的,倒与那逆贼的供词一致。” 苏视头更低了一些。 “远情,劳累你了。”梁晏又偏头笑道。 梁陈大言不惭地说:“圣上言重了,为吾皇赴汤蹈火,小的在所不惜!” 梁晏龙心大悦,汤圆泡水似的,整张脸圆了一圈,笑了片刻,才说:“徐国师昨夜代朕审过了,那两个逆贼,有一个倒刚烈,还未怎么审,就自戕了。想是忠心,朕也许他回了旧址。” 他说的是三皇子梁斐的亲信贾仁,然而那分明跟顾平渊不是一伙的。 难怪刚才梁陈叫他别说话。 苏视道:“陛下圣明。” 梁晏年过五十,最厌恶的就是手足相残,也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这其中第一忌讳的,其实是梁落尘。 因为杀兄后,唯独留了个代亲王,许多人猜测这个沧海遗珠,可能是属绿意盎然的。 第153章 而就算是梁陈,也不好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梁陈他现在对自己都开始产生怀疑了。哪还能有心去打探别人,何况还是这种老虎嘴上拔毛的事。 这时,梁陈道:“皇兄,有一事臣弟不得不说。” “说吧。” 梁陈把那长命锁送上,里头顾仇安然枕眠的模样令梁晏微微一惊。 “这是……” “陛下,先前臣说,顾平渊因为施咒而躯体萎缩,所以他换用了顾仇的身体。顾仇身体被占,但不知为何,魂魄却未散。”苏视道。 他额头触地,声音铿锵:“微臣与王爷奉旨暗中追查前朝太子的踪迹,但谁知顾仇早已丧命,化为了孤魂野鬼。微臣失职,无法复命,请陛下责罚!” 梁陈就站在书案旁,能清晰地看见皇帝脸上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梁晏眼中沉浮几度,脸上纹丝不动的笑意就像一张画皮,无论如何揭不下来。他的视线从小小的顾仇身上一掠而过,落到了地上大臣绷紧的脊背上。 “苏卿不必如此,反贼悖逆,天地不容,这并非你错,平身吧。” 苏视并未起身。 养心殿中的香料静静地燃着,梁陈放下了长命锁,回身坐下,嚓地掰下一颗青葡萄,声音十分突兀。 然而这也打破了寂静。于是,皇帝缓缓地动了口:“徐国师将逆贼锁着魂搁在水牢,受过了十二刑,就算这长命锁挂去身上,只怕也认不出。” 顾仇这种畸形的凶煞,心神都退回了最初的模样,若说还有什么牵挂,也许只有亲缘上的那一点联系吧。 说不定能让他找回一点神志? 苏视这才直起腰,道:“谢主隆恩。” 梁晏拿起那长命锁,随手一抛,苏视心里一惊,好险接住了,抬头看时,梁晏却还是笑吟吟的,全无异状。 “好啦,你先下去吧,这些日子委实劳累你了,回来了便多歇几日。”梁晏挥手,又道:“域外新进贡了一批奇珍异兽,不慎被御膳房的宰了只比翼,谁知滋味还不错。宫里还有一批,越性给了你,也饱饱口福。” 苏大学士那小眼神顿时就一亮,感恩戴德地谢了一大叩,就退出去。梁陈这才把摘的没个好果子的葡萄一放:“二哥。” 梁晏却把脸一拉,冷道:“跪下。” 梁陈刚刚正在试自己嘴里能放多少颗葡萄,这会儿顶着个松鼠的造型,二话不说就跪下了,相当无辜地抬头,俩大腮帮子上刻着三排“我是二百五”。 这厮努力地从深处开始嚼葡萄:“泽……么了?” 皇帝一脸阴沉地起了身,居高临下地斥道:“你好大的胆子!敢犯欺君之罪!” 等闲人能被这一句吓破胆,殿外不明所以的祝恩公公都忍不住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奉亲王大人又怎么惹陛下动怒了。 梁陈表情相当镇定,茫然中带着一分莫名其妙,毫无破绽,然后他极其努力地吞了十颗葡萄,迅速擦了一把嘴,欠身叩首道:“我……臣弟没有。” 梁晏瞳孔微微一缩,但很快又松快了,抄起书案上的一卷书在梁陈头上敲了一下:“怎么没有?你信中不是说自己身中剧毒,十分虚弱吗?朕瞧你生龙活虎的很!” “冤枉啊皇上!”梁陈就地往边上一滚,靠在椅子边上,又一骨碌爬起来坐好,“您看我的额头,这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中毒印记么?还时不时发热呢,忒恐怖!” 梁晏狐疑地观察了一会儿,甚至用他日理万机的一根龙爪触碰了一下那印子,不知道是不是明韫冰那边心有灵犀,那和光同尘印还顿时一亮,差点把皇帝吓一跳。 梁晏点了点头,回到御案后坐下,又问:“请太医看过了吗?去国师府看过了吗?可有解法?” “哎,不用不用。”梁陈灵机一动,顺口道:“我回来路上恰好遇见一位神医,他有一套失传已久的针灸之法,可以治这种毒,我就把他带回府与我同住了,也省了走来走去麻烦。” “嗯,这也方便。朕记得你的府邸后院是大,住一个人也没什么,叫那医师尽心治疗,报偿只管问朕要。”梁晏又仔细观察了一番梁陈的面色,确定这人红润光泽,应该是没什么大毛病,这才稍稍放心。 他又道:“远情,此次出巡,除了这些蝇营狗苟的事儿,可撞上了桃花?” 梁陈还没开始编鬼话来回答,他耳边一热,突然明韫冰的声音就跟落花似的挨在了他耳边。 “嗯?” 梁陈原本随随意意地窝在凳子上,这声音一扫,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起来。 他二哥还正襟危坐,一脸关心地看着他,明韫冰的声音这时候出来,耳鬓厮磨似的,此情此景……简直就像在家长面前偷情……叫梁远情那极其稀薄的羞耻心少见地撑破了十尺厚的脸皮,跑出来痛痛快快地喊了一大嗓子。 “怎么突然脸红了?”皇帝发现新领土似的,“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明韫冰蔫坏,也跟着问:“远情,你真喜欢那姑娘?” 他声音非常好听,像烈日里一团凉气拂面,又像毫不留情地揉碎了一把海棠花。梁陈脑子直接报废,结巴道:“……什、什么姑娘?” 梁晏笑道:“左相府的嫡千金,闻语心。” 皇帝陛下这表情常常出现在媒婆脸上,可惜梁陈那被明韫冰灌过迷魂汤的脑子漏成了个空心花瓶,只能“啊”了一声。 第154章 “你在凉珂与她同住一家客栈,还出手救她,自古美人配英雄,朕说的没错吧?” 明韫冰慢悠悠地鹦鹉学舌:“自古美人配英雄。” 梁陈深呼吸两下,没平静下来,抓狂道:“那不是二哥你原本打算指给梁潮的正妃吗?——人姑娘又不是颗白菜,夫君怎么能随意换啊!” 梁晏道:“落尘说他已心有所属,不愿再娶。朕还能强人所难不成?他又说起,在凉珂时,你曾对闻语心出手相救,听说她回京后对一君子日思夜想,清减许多。今儿你才回来,她就去了你奉亲王府,这岂不是郎有情妾有意?朕理应成全你们一对佳偶,朕老啦,想多喝喝喜酒,也沾点儿你们年轻人的朝气。” 梁陈越听表情越不对劲:“闻语心去我家?圣上,您不诓我吧?” 他昨天才回京,一大早就入宫,人又不在,她去亲王府干什么??难道他让侍卫跟厨房大动干戈地去请周老舅,把明韫冰的形迹留了个尾巴,她就抓着这点联系,去找她“日思夜想的君子”了!? 岂有此理?! 明韫冰这时才轻轻地学舌道:“郎有情,妾有意。”刚刚不知道是不是在挑学哪句。 梁陈一个激灵,刹那那契约就一热,王府后院的亭子里,明韫冰正坐在亭边赏水,忽然两颊一重,好像有人双手掐着似的,鼻尖也抵着,咬牙切齿:“我问你,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肩膀一动,就像被风吹的凉到了似的。亭中,闻语心连忙起身,把外套披了过来,有点腼腆地道:“明公子,小心着凉。” 她低头看明韫冰,发现他眼睛里像有一对花似的,微光亮了一下,但仔细一看,又是漆黑薄凉的。 像幻觉。 梁陈那边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这一幕,顿时就想弹起来冲回去,好歹千压万忍,对着皇上按耐住了自己,并挤出了一个隐隐发绿的笑。 “皇兄,我还不想成婚。我顽毒未解,怎好耽误人家姑娘?”梁陈道。 梁晏没太被糊弄过去,道:“过几日就是结缘节,你也可趁机多与闻语心谈谈,别辜负人家的思慕。此事再议吧。——对了,朕问你,落尘是怎么回事?他这次回来,精神竟大不如前了,是否也被魇过?” 梁陈正色道:“臣弟在凉珂偶遇了他,因事繁琐,并未多聊。皇兄不是说他已有心上人了么?这个我倒略知一二——他心上人把他拒绝了。” 梁晏顿了一顿,摇头道:“因情废事,荒谬。”他语气却不算太诘责。 梁陈袖子里的玉佩滑了一半出来,他欲言又止了片刻,梁晏却突然说:“被贼首戕害的那小姑娘,是正在偏殿休息吧?” 皇帝语焉不详,摆明了不想深究这事儿。梁陈便闭了嘴,又从梁晏脸上看出倦意,便颔首起身。 “皇兄想召见她吗?” “不了,”梁晏道,“凉珂这件事,朕已交给徐国师追查了,你与苏视既然回京,就趁着过节,先调养休息一段时间。劳碌了这么几月,入地上天的,倒瘦了许多。” 梁陈十分有眼色地作揖:“那臣弟告退。” 他走出几步,正要出门,梁晏却又唤住了他:“等等。” 梁陈回头,却见皇帝在御案后,脸色温温和和的,像尊白金铸成的弥勒佛像,金贵地普渡着众生。 “远情,”梁晏道,“回家了,记得多来跟二哥说说话。” 第59章 八赦 我当宥之 梁陈一出养心殿,就拽了个小太监,叫他领路去水牢。 水牢这名字听着恐怖,其实环境还不错,种红饲绿的。梁陈还没进去,差点被一只鸟给当头穿成叉烧,他险之又险地一躲,那斥鷃一收翅膀,戳在梁上,居高临下,鄙视地看着他。 梁陈:“………………”成精了? “这是徐国师的鸟吧。”他心累道,“他是真的不怕我把这货烤了?本王一伸手的事。” 水牢门口的人一福身:“国师就在里头呢。” 梁陈不动声色地一皱眉。 他走进去,里头却没外面看着晴朗,好像连阳光都是冷的。回廊九曲回肠,通往的幽禁之处似乎隐约能听见惨叫,叫人脚底发凉。 梁陈瞅见了苏视的书童,便也不用指路,径直过去了。 方才皇上恩准了苏视来让顾家兄弟见最后一面,怕是也不放心,因此又派了徐国师来看着。 如今九州邪祟事儿多,宫里宫外能幸免于魇,不受邪灵侵袭,全靠徐国师一个人。他的地位甚至比一些虚权的重臣都要高。 梁晏信任他,一大部分是因为他的先师是朴素质老先生。 梁陈走了进去,亮了脸,没让把守的侍卫通传,里头一声嘶吼,他眉心一跳,快步闯了进去。 牢房里有一股难以形容的异味,源头像积久难消的污渍,然而刑具与地板却又保持着干净光洁,连空气中一点儿血腥味都变得奇怪起来。 顾平渊——以顾仇的身体被捆缚在桩子上,双目凸出,面色狰狞,额头上有一只珍珠大的小鸟,通体赤红,连眼珠子都是红的。 这鸟的爪子死死地抓着他的皮肉,嵌了进去,密密麻麻的红色细线从那交接处绵延而下,大网似的缚住了顾平渊,那鸟一振翅,网格就收缩,顾平渊嘴里便会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 第155章 赤鸟收翅,网才松开一点。 不知为何,梁陈马上就想起了明韫冰身上那天刑,诸天神佛印——简直异曲同工的恶毒! 苏视就站在一边,脸色不冷不热,眸中却有显然的不赞同。 他旁边还有一个人,穿着黑白分明的道袍,冠发整齐,好一个仙风道骨,看着那红色小鸟将顾平渊折磨得生不如死,却依然笑得温柔。 这人见梁陈进来,也不惊讶,对他微微一笑,这相貌当真是剑眉星目,清逸出尘。 正是徐倏,徐国师。 徐倏率先开口道:“王爷好雅兴,竟到这儿来,不忌讳么?” 梁陈将他看了一遍,露出个无懈可击的笑:“人都是我抓的,有什么忌讳的?——那是什么?” “鸳。”徐倏彬彬有礼地解释道,“调教的不好,有时候它会以为,自己的鸯在别人的骨血里,非要吸出来。抱歉。” 苏大学士用一种不可理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把长命锁拿出来:“陛下已经恩准他们俩见一面,国师,您这鸟什么时候能停止发疯?我觉得再扑腾几下,他就要过去了。” 徐倏,字念恩,笑眯眯的:“咦?奇怪,陛下也命我将逆贼炼化啊。” 梁陈抱着手臂:“那又不是他的身体,徐念恩,你还能看不出来吗?炼化的话,待会就抓他的残魂出来炼吧。” “凡众生皆有魂魄,魂魄由魂元聚成,其中有‘节’,凡人有三道,鬼族只有一道,就如天生男女,鲜少能改,”徐倏道,“他现在非人非鬼,魂元有三道的,还有一道的,甚至有七道的——” 他转向梁陈,不知为何,好似加重了语气:“那可是神明的魂元啊。” 梁陈沉默了一会儿:“怎么,多了炒起来更好吃吗?又不是笋。你给我把那红鸳收了,不然我亲自收拾——刚我进门,就差点被那破斥鷃斩首。” “可惜了,”徐国师无限遗憾道,“多拉几回,他就能被‘洗干净’了,说不定可以变回人。” 苏视:“还有这种说法?” “嗯哼。”徐念恩点头,伸手一弹,虚空中一枝朱笔就在他手中成形,吸饱了墨,如血。他随手画了一道符咒,那符咒便召回了红鸳,又转瞬化烟,回到他手腕里。 “这种血线叫做‘岁’,在全身经脉关窍反复研磨时,可以偶尔触及到依附在骨血深处的魂元,只要不停地一收一放,剧痛之中,就可以将魂元的‘节’打磨出来。要是磨个一千年,一道的魂元说不定可以磨成七道呢。” “扯淡吧,”苏视嘀咕道,“那鬼不都成神了?再说了,那得有多痛啊?听着我都骨头疼。” 顾平渊终于挣脱了巨大的痛苦,浑身卸力地挂在半空中,双目放空。 徐念恩笑而不语。 这时,梁陈发现了什么:“你不是惯用左手吗?” “哦,前儿去练武场观演,被箭矢误伤了左肩。都有三四个月了,一直没好。太医说怕是伤了根底,让少动弹。”徐念恩解释道。 梁陈还想问,徐念恩信手一点,骤然把长命锁里的顾仇拉了出来。 他侧脸温柔:“有什么要说的,就在这儿说吧。此物稀罕,我是有用的,再往后可没这个机会了。” 这两位都是官方的逆贼,要不是苏视在御前冒死龟缩,怕是连这一面都见不到。 顾仇心智不全,魂魄又不稳,被抓出来后,颠颠倒倒地左张右望了一会儿,没明白这里是哪里,也不认识徐国师,但眼里都是天真。 他那种眼神比真的孩童还像初生,清澈万分。 梁陈正想说话,他嘴唇边居然腾地冒出了一缕鬼气,晃晃悠悠地飘向了顾仇,霎时他那行将飘散的虚弱状态就跟剪烛后的灯火似的,亮堂了起来。 “这护持什么时候粘我身上的??昨晚??”梁陈莫名其妙地想。 然而鬼帝大人没再出声,梁陈这才想起他那边正在“美景佳人”,顿时有点想拔腿跑回去“捉奸”。 他用洪荒之力控制住自己的双腿,抬起头,对上了徐念恩揶揄的眼神。 “我刚刚就想说了,”徐国师一脸的“我全知道了我好想乱说”,八卦道,“王爷身上有被艳鬼魇过的气息。” 梁陈一脸冷静地开始耳根发热:“………………” 什么气息,肾虚之气吗!?根本没有! 苏视一脸我耳朵脏了的表情。 徐国师:“不止一夜,最少也有七夜了。” “……………………”梁陈顾左右而言他:“谁家计天数的量词是“夜”啊?!” 徐倏语重心长:“王爷,虽说艳鬼貌美,功夫也好,令人难以抗拒,不过到底伤身。嗯,其实不必这么不好意思,上古时候常有达官贵人养几只当宠物的,你不是第一个。陛下那边我能替你瞒着,但还是不要太沉溺于色相了。” “……………………”梁陈无言以对。 虽然徐国师这话每个字都跟事实不符,但又似乎并不算是污蔑,以至于梁远情想狡辩都无从下口。 他脑子里,明韫冰就像突然扎根的野草,一开始还只在边角生长,等到他发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一片大荒原,每一块土壤里的营养都任明韫冰予取予求。 他申辩无能时,顾仇的目光落到了顾平渊脸上。 第156章 顾仇原先迷茫的眼神忽然就像是风而不响的铃兰似的,静了下来。 他向前走了几步,脸上少有地出现了一点情绪,近似于流浪多年的旅人看见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兄长……”他竟然开了口,敌过了沦为鬼族后,魂元折节所带来的巨大的心神溃败之力。 遍体鳞伤的顾平渊听了这一句,垂垂死矣的眼珠子竟然翻出了一点光芒。 这画面很奇异,因顾平渊夺了顾仇的身体,纵使被拷打得不成人形,但依然眉目可辨。而顾仇的魂魄却在几尺之内,充满痛楚地看着“他自己”。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水牢里有审讯时长官坐的地方,梁陈一进来就坐下了,苏视则一直站着。这时候,徐念恩悠悠散散地,也踱到了梁陈旁边那张椅子上,他坐下来,表情闲适地把衣袖抚平了。 徐国师是个外温内冷的人,多情无情都只在一念之间。多年前他捡回徐晓晓并把她养大,会枯坐一整天给汨都百姓算卦,一身的仙风道骨,但又似乎在某些方面,无情得叫人毛骨悚然。 就好像看过了太多事,已经没什么可触动的了,所以常常是一副万事挂起的笑脸。 梁陈看了一眼苏视,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复杂。 ——徐国师可能不知道前情,但梁陈跟苏视领命后,明里暗里的消息,他们都是第一手拿到的。 顾平渊跟顾仇最初是在极北之境一带有形迹,但一直难以追查,就算是有徐倏时而的占卜,也像泥鳅似的滑不溜手。 现在想来,也许是当时顾平渊就跟时想容有勾结,那冰瓷识破了徐倏的伎俩,用了手段搅乱了天数。 前朝所有的幸存者之中,顾平渊跟顾仇是两个大头,其中顾仇更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因为这故太子,旧来一向在民间十分有威望,能服人心。 若不是二十五年前——也就是梁陈出生那一年,顾氏王朝所有宗亲都莫名其妙地中了红颜恶咒,致使青年才俊一朝萎缩,变为孩童身,成为笑柄,太祖——梁陈的大哥梁昭,也没有那么轻易地就能冲进汨都。 但那恶咒来自于芈族,谁也不知道是谁在何时下的手,那场宫宴之中有哪个环节出了错。 如今,联系到顾平渊受反噬而换身体的举动,梁陈倒是猜出了一二…… 自古以来,阵法最邪,不管是阵主还是阵中被魇之人,都会有损。就如朴兰亭、时想容,二人都是开天的守阵人,代为阵主,损耗得身魂俱散。而恶咒反噬起来,比阵法还快还猛。 顾平渊排行十二,年岁比顾仇更长。但顾仇是皇后所出的嫡子,是以身份更尊贵。 “宥之……” 顾平渊咳了一下,眼神从顾仇身上飞快一掠,像是不敢看他似的,很快落地:“没想到……还有再见的时候。” 顾仇走近了些,顾平渊被重重缚住的躯体竟然猛烈地动了起来,往后躲去。像顾仇身上有毒似的,一沾就会令他崩溃。 “兄长,”然而顾仇终于是到了他面前,手落到他额上,轻声、关切地问,“不疼吗?” 太子顾仇,能服人心的最大原因,原于他的善良温柔。从小到大,他似乎就没什么脾气,不会跟庶出子一样,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神经兮兮地把年节里宫里的赏赐非得对出个三六九等。 他受宠长大,先天没学会怨恨,后天受了辱,也没滋养出任何阴暗,化为鬼了,躯体被抢了,行将飘散了,也都是笑。 像孩童呱呱落地,被阳光晃到了眼睛后忍不住的笑。 就因为他从来不期待恩赐,得到的却永远是最好的,才由不得人不自惭形秽。 顾平渊撇开脸,一下子闭住了眼睛。顾仇的手从他额上穿过——没碰到。 他愣了愣,反手看了一会儿,才从惨白的肤色里辨认出了自己的状态。 顾平渊道:“宥之,前尘琐事,都是我欠你的。如今这身体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若是能拿走,就拿走吧。” “兄长,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值得吗?”顾仇轻声问。 他的声音是少年的声音,却很嘶哑,又十分温和,听起来有些怪异,就跟忽然意识到猛兽也能垂头丧气似的。 这声音却像猛兽的爪牙一样,狠狠地抓进了顾平渊的肩膀上,他猛一吃痛,睁开眼睛,忍无可忍道:“——你少在那假惺惺的!是,我是故意向梁晏的走狗泄露了你的行踪,你不恨我吗?你恨我吧!——你被那些喽啰上刑的时候,你以为我不想救你吗?可我需要一个身体!你想万事太平,你礼遇下士,下士反手就把你卖了!你看看现在,太平了吗?我顾家全被他们这些姓梁的垃圾害死了!一条狗都不剩!你还有什么脸面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 顾仇嘴唇一颤,一边旁听的梁陈跟苏视却反应过来了——那个吃里扒外的“下士”恐怕就是朴素质! 当时朴素质老先生答应跟太祖梁昭合作,助他成事,——谁也不知道他是靠什么选的人,在同意相助之时,朴素质老先生在前朝已经是国师了! 国师是个虚衔,朴素质早年在灵山避世修行,是硬被请出来的,但当时的皇帝对他特别礼遇有加,太子一向遵君命,自然也很是敬重他。 那恶咒,梁陈以为就是顾平渊下的了,这么听来,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第157章 顾仇低声说:“兄长,你听信朴国师一面之词,自以为能用邪咒令我们发痴,而你便可出头。后来,兄长已经遂愿,怎么还有怨言?凡有得,必有失,这是父皇早就教给我们的道理啊。” 顾平渊目眦欲裂。 “是,我被人愚弄,可那朴素质跟梁昭,是不是你引狼入的室?!不是信任你,我会信任他?!” 梁陈蓦地瞪大眼。 徐国师往门口洒了道隔音符,把水牢的这一间隔绝了开来。 他大哥——梁昭,当年是汨都潜伏过几个月,获得了许多机会,这才趁顾氏虚弱之时一击毙命。只是当年的事,毕竟不光彩,梁昭自然不会多说,史官记载,知道的也不敢实话实说,只写几句歌颂的。 原来当年他大哥是在顾仇身边做事?!照顾平渊的说法,只怕还很亲近。 “梁大哥……”顾仇的魂魄忽然透明了起来,脸色也苍白起来。 提到这个名字,他整个人都虚弱起来,像风中不停闪烁的烛火。 顾平渊激动道:“你说我弄成这样是为了什么?——为了拿回我顾家的天下!你呢?你落到这步田地,还在为那狼心狗肺的畜牲心痛流泪,就因为年幼的那一点‘抚育之恩’?可笑!可笑!杀我全家的时候,梁昭有过一点犹豫?梁晏给你上骰子刑,你还不够屈辱吗?!你想过顾家的列祖列宗吗?你配为这个太子吗?你优柔寡断,事事不决,瞻前顾后,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哪一点比我好?凭什么父皇从来只看你不看我?!就因为是庶出?!凭什么?我杀了你不是应该的吗?!你恨我啊!你恨我啊!” 他一吼,身上的伤口就开始绽血,看着格外疼。 顾仇呆了一会儿,眼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骰子刑”一入耳,苏视就猛地一惊。 那是本朝最酷的刑罚,开国以来只对相当穷凶极恶的犯人用过。一共十二种,对手脚骨骼血脉各各下刑,掷骰子选刑,期间会用符咒,让人自始自终吊着一口气。 其中各种刑罚十分令人发指,甚至有一种,是……奸刑。 为什么……顾仇身上没有伤痕?……是没有,还是看不见? 为什么他才成鬼不久,就会被明韫冰唤为化蛇? ——你苦吗? 苦。 ——你恨吗? 不恨。 梁陈手蓦的一松,掌心的扇子就化光钻进了他心口。 然而还是冷。 顾仇呜咽了一声。 第60章 八赦 孤白独默 水牢里一时静寂。 唯有徐念恩面色如常地召出了方才那只红鸳,端在手里逗弄。 “兄长,”顾仇的声音轻得像芦苇,“我不知道什么是恨。” “你装什么装?”顾平渊嘶哑道,然而血泪从他的眼角一点点淌了下来,狼狈不堪。 “我以为梁大哥和朴先生是好人,一心报国,”顾仇的魂魄几乎要褪成透明的了,“我以为兄长待我好,只会帮我。我觉得全天下没有一个坏人,没有人会那么无聊,去勾心斗角,无故弄得好好的一个家,人仰马翻。” “我想错了,是不是?”顾仇问。 顾平渊发出了一道凄厉的笑声。 顾仇也笑了,眼中凄惶万分:“原来那样不是很好吗?为什么要变呢?梁大哥待我极好,为什么又要图谋不轨?他出身如何,都不妨碍我对他委以重任,难道在我执掌下,又能委屈了有志之士吗?兄长,你身为皇子,已经不知道比多少平民幸运了,为什么你还要私下去找朴先生求恶咒来算计自家呢?” “你太可笑了。”顾平渊不知是摇头还是点头,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话。 “也许是吧。”顾仇说,“世界那么美好,我不忍心不做个傻子啊。” 顾平渊“嗬嗬”地笑起来,却满脸泪痕,似乎连肉体上的痛楚都忘记了。他这模样微妙地唤起了顾仇最痛苦的回忆,于是忍不住一战栗。 桩子上绑缚的绳子被一道光刃割散了,顾平渊匍匐到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咳了满脸的血泪交加,上气不接下气。 “兄长,”凄厉的呛咳里,顾仇蹲下来,魂魄落到了顾平渊面前,“我的鬼丹可以让你变回人,和这具身体相容。” 顾平渊霎时狠狠地一甩手:“我不需要!”人死鱼般一弹。 顾仇却不听了,魂魄渐渐化为了一颗黑而透亮的珠子,一株植物在里头缓缓抽条,还看不出来是什么。 顾平渊一扭头,病急乱投医似的看向徐念恩:“你不是要杀逆贼吗?!不是要炼化我当个恶咒吗?现在不下手还等什么?天狗撞月吗?” 徐国师笑了一下:“我还没见识过凶煞的鬼丹呢。” 顾仇的鬼丹已然成形,嗖的就要入顾平渊的口,然而还没过去,就被一团黑气抓住了。 梁陈腾地坐起来,然而为时已晚——电光石火间那黑雾里爆出两只鬼爪,把顾平渊的残魂生生拽了出来,那躯体两眼一凸,哇的呕出一大口鲜血,血攀爬成血蛇,行经之处黑烟嘶嘶地冒,一看就剧毒无比。 文臣,苏子呈被撵的乱跑,满头大汗:“这什么??!” 梁陈手里闪出一柄长剑,刷啦一下把血蛇灼伤一片,他人已经退出几尺:“祭魑,献祭魂魄请来一只恶鬼,通俗来说就是自杀!不过这个死后鬼主必须来满足他一个愿望。” 第158章 徐国师凌波仙子似的点地后退,施施然避开这些攻击,依然作壁上观。 “什么愿望啊??!” “我怎么知道?!——怎么就追着我?因为我帅吗?!” 那蔓延的血渐渐在牢房里爬出了一个阴森可怖的阵法,把梁陈团团围在了阵心。苏视早跑到徐国师边上去求庇护了,见此情形,摸下巴道:“我觉得……” 苏大学士觉得,顾平渊这个愿望没准是把梁陈一起带走。顾平渊着实恨透了姓梁的,何况这个还是梁昭的亲弟弟,送上门来,不杀白不杀。 梁陈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表情很一言难尽:“我觉得我很危险——徐国师您能不装瞎吗?!” 徐念恩正在观察这阵法,以及渐渐浓集的鬼雾阻挡了他的视线,那些纹路都看不清楚,哪知道怎么破阵? 再说了,他明明只是个打卦的!不兼具给等闲人杀怪的功能啊! 徐念恩比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谨慎地靠近了那血线外围,然后被一股劲风猛地一扫,好在被苏视接了一把,没当头栽倒。 梁陈被黑雾团着,还以为自己已经进寒蜮了——现在暗无天日,他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什么都不好使。 他看见顾仇的鬼丹在那恶鬼的爪牙上转了一圈,然后义无反顾地冲了过去,想要把顾平渊的魂魄抓回来,那鬼爪便一使劲,把珠子直接咔嚓一声捏碎了—— 梁陈一惊:“这玩意是能捏碎的??碎了,那顾仇呢?” 鬼丹碎后,却如花种一般,噼里啪啦在地板上洒下了一整片种子,明明没有土壤,那种子却在触地的一瞬间生根发芽,抽条生枝,暴涨起来,把整个水牢都给撑爆了。 苏视跟徐念恩只来得及被疯长的迎春挤成花肥之前撤出去,那鬼雾却也没散,跟着一同蔓延开来。 千枝万叶之间,簌簌声起,牢房里的刑具稀里哗啦地被花藤挤了出去,梁陈身旁也长出了藤蔓,那花尺寸不似人间木,极其粗壮。匆忙间他只看见那鬼爪缩了回去,残魂倏地回到了顾仇的身体里,又被一棵槐树撑开,无数迎春缠了上去,顷刻间分崩离析的骨血都被吸了散了,没留下一点血色,视野迅速被花藤淹没。 这巨大的动静里,梁陈惨遭殃及池鱼,被巨蛇发狂般的迎春花藤当老鼠撵了几圈,擦伤若干。他一个不妨,被左右一抱,就按在了槐树的树根上,按成了一个待君非礼的姿势,动弹不得。 浓云压下,温度坠到了冰窟里,梁陈吐出了一口寒气。 却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 雾遮住了视野。 刺骨严寒里,他心想:“怎么回事儿?顾平渊怎么变槐树了?他配吗?顾仇倒不如做满园的迎春,哎!骂你两句怎么了?还抽我……等等,该不会是要把我戳这当花肥吧!不啊!” 梁陈暴躁了:“老子家里还有——” 还没“有”完,一双手就捧住了他的脸。 “谁?”他想。 就是下一刻,这人就俯身,一句话都没说,微凉的气息落在他嘴唇上。 梁陈打了个寒颤,这种情景、这种吻触,实在很难不让他想起徐倏之前说过的“艳鬼”。那些东西,就是在幽暗的环境里,先勾引人上手,再趁人意志消沉的时候,把什么都吸光。 这人技巧生疏地贴着梁陈的嘴唇亲了一会儿,把意志力相当薄弱的梁陈牙关舔开了,冰冷的指腹蹭着他的眼尾,舌头钻了进去。 他太凉了,整个人就像冰做的,一进来,梁陈就被冷的一哆嗦,却异常熟悉,不自觉地纠缠上去,想要把身体里的热都献给他。 也是这时候,梁陈才闻到他身上的味道,雪一样干净,还带有他房里特殊的香料的味道——很淡的荷。 昨晚沾的。 “有什么?”明韫冰断续地问他。鼻音朦胧。 梁陈哪记得这个,被他亲得人鬼不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恨不得死在他的手里。 可惜黑暗里,迎春花藤把梁陈手脚都牵制住了,他从头到脚血气翻滚,却只有舌头能动,真是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何谓“心有余而力不足”。 不知多久,明韫冰才半起身,黑暗中看见了梁陈的眼睛。灼灼。 像一些野兽,他的眼睛在强光下看不太清楚,黑暗中反而很适应。 他描摹似的,指尖从梁陈的鬓角抚到耳垂,觉得这具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了,就跟被激怒了似的。 其实梁远情待事温柔,从以前到现在,基本从来就没有生过气,但越是温和,隐忍起来就越是动人。 “祭魑的人,请我来把你拆骨入腹。”明韫冰十分冰冷地说着,好像看不到梁远情恨不得把他吞了的眼神。 恶鬼低声琢磨道:“唔,让我看看,从哪里开始吃起比较好。” 梁陈:“…………” 他还没出声,明韫冰拉开了他的衣领,仿佛真的要吃人骨头似的,在他锁骨上磨了几口牙。 刚刚顾仇发疯,想把肉身送给顾平渊,顾平渊又反过来献祭了自己请来了鬼帝,实际上是想让他救回顾仇,顺带收拾梁陈。 这两人都想用自己死换对方活,反而都没活成,顾仇的鬼丹碎了,顾平渊身上的阴阳序一崩,就被庇邪的槐树长满了。顾仇现了鬼族消散的象,不过可能是不太甘心,迎春也变态了,在梁陈身上没命地抽,饶是他自以为自己是个高手,也被擦伤成了一条刮鳞的鱼。 第159章 梁陈身上就挂了彩,不知道什么时候,连脖颈上也有伤,没意识到的时候还好,明韫冰这一碰,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那刺痛比较多,第一道伤像是个感官开头,马上让梁陈浑身都疼了起来——尤其是小腿。 明韫冰的鼻息落在他喉结上:“出血了。” 那喉结滚动了一下,梁陈的声音就像快要裂开的冰面:“我警告你……” 他没警告出来,明韫冰的手覆到他脸上,像一个安慰的动作。止住了他的话。 太凉了,梁陈没想完,一点灼热就在他伤口处绽开,就跟血池上开出了一朵白莲似的。他脑子一蒙,还没弄懂那是什么玩意儿,明韫冰的手在他右脸上轻轻地摩挲起来,几乎像是一种爱怜的触碰。 鬼族的很多习性其实很像动物,难听一点说,就是像畜牲。他们有舐伤,有以血为契的婚约,示爱只是靠交缠,连句话都说不明白。 明韫冰很多方面都不像鬼族,他太像人了,一出生就有人身,极度虚弱之下才有一个不像凶兽的原形。 雪山初遇时,在斋书台里沐浴,他还是幻影,就提过舐伤这回事。 然而当梁陈真的被他当同族这么爱抚着时,心里却是战栗的。 仿佛那些漫长的诗书礼仪都在这些触碰里灰飞烟灭了,直白野蛮的安慰里,我仍然卧在丛林,吸风饮露,随天地灵气孕育。 同你。 顾平渊要是知道他请来的恶鬼,是这么把梁陈“拆骨入腹”的,没准会吐血三升。 梁陈沙哑道:“好了……别弄了,我没事。” 明韫冰还真的听了话。 四面云散,在他身后聚集,这是祭魑快要结束了,他要回去了。梁陈终于能看到一点四周——这水牢里成了藤蔓缠结的世界,到处都是花叶,就他们这里还有一点空隙。 迎春像是能感知到明韫冰,他稍微一动,鬼气散开的地方就被花藤爬满了,那结满的一边就急忙散开,给他腾地方。 这货还挺狗腿。 轰的一声,梁陈抽断几根花藤,一片尘嚣之中抓住了明韫冰的手。 “那开花结果的傻子没眼色,居然敢把你请来,”梁陈仰头看他,“你不是架子大吗?怎么他一叫你还真的来,也不嫌跌面儿,其实理他做什么——好点儿了吗?早膳吃了多少?姓周的老头儿什么都会做,别客气——哎你也不是个会客气的,反正使唤不死他们。” 明韫冰的指头动了动,嘴唇上还有一点血痕,分外醒目。 他本有别的话要说,然而被梁陈这么一拉,一通熨帖关怀的话一轰来,其余的东西就有些忘了。 “手好冷。”梁远情眼垂了一会儿,忽然低头,把那苍白修长的指节送到唇边,亲了一下。 他的嘴唇太热了,像滚油倒进心里,令明韫冰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他下意识一缩手,梁陈却紧抓住了没让。 明韫冰静了一会儿,开口道:“现如今不再有邪神,这些邪魔外道的术法净冲着我来,不知一刻要拒多少回,也累。我……无妨。” 梁陈的手这才渐渐放开,沉吟起来。 ——顾平渊那么恨梁家人,要不是请来的是明韫冰,他这条小命在不在,还真的未可知。 方才动荡,树枝和迎春狂舞,梁陈遍体鳞伤,也只是轻伤。——顾仇为他挡了许多攻击。 这孩子…… 迎春花香蓦地进入感官,梁陈醒过神奋力一挣,左腿突然一阵剧痛:“嘶——”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腿已经被一根趁人之危的槐树根穿过了,那恶毒的树根还在里头乱动,带起钻心的剧痛,想把他的腿直接钻成两半似的。 鬼气顿时袭下,明韫冰把梁陈一带,梁陈回头,怒不可遏地抽出一把弯头大刀,光华大炽,朝顾平渊变的那槐树上狠狠一剐,轰的一声巨响,外头下了一场槐花雨。 梁陈这辈子最怕痛,脸色都扭曲了,心想:“难怪这厮上不了台面,净花心思搞偷袭了!” 还好有大美人冰凉的鬼气止痛…… 等等,为什么不冰了? 他一回头,只见鬼帝大人就像一幅在时间里逐渐褪色的美人图似的,瞬间就不见了。 那一瞬间梁陈被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抓住,但还没等那情绪起来,眉心的契约就蓦地一热,像是个什么术法递了过来,驱散了梁陈身上沉重的痛感。 那不安烟消云散。 梁陈一脸虚脱地从树根里扑出来,回头时,迎春又迅速地把他出来的那小道长住了,好像是特意为他开个暗门似的。 水牢的这一间都被这棵槐树长满了,其他跑出来的犯人跟刑官都茫然地看着这硕大的非法植物,一头雾水。 庭院里,苏视跟徐国师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梁陈的下落。 苏视:“我觉得不可能,他不是有护佑吗?怎么可能直接被戳成蜂窝煤又沦为花肥?” 徐倏:“方才那鬼雾与王爷身上的气息相类,鬼族不会伤主。再者我没听到王爷的惨叫——苏兄可记得当年王爷练弓拉伤了,从京郊嚎得京中都能听到。” “嗨,那怎么不记得,其实就是他那尊贵的手掌拉伤了那么一丝丝而已。他非得大动干戈,弄得圣上还以为他高位截瘫,派了一整个太医院去给他看诊。太医们浩浩荡荡地到了亲王府,还没到门呢,这厮自己骑个枣红大马从边上蹿过去,人家大夫以为他身残志坚,感动得涕泪纵横——” 第160章 “王爷!”这时其他的宫人扑过去,大惊失色地把梁陈围起来,地板已经被梁陈小腿的伤打湿了。 苏大学士停止了他的揭老底大业,紧张地走过去。 “怎么了这是?——我去!这腿都断了,去太医院啊!还愣着干什么!” 梁陈没急着去止血,他回过头,看见那槐树像凭空偷了一百年,树干足有几人环抱粗,树根长成了一座山丘,与原先的房舍完全融为了一体。而迎春的藤就跟菟丝子似的,依附在房檐上,密密麻麻地铺着,直到这会儿,才算是彻底停住了生长。 徐念恩道:“可惜了,那非人非鬼的东西,本有大用。” 梁陈目光起伏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转身说:“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烦劳国师去向圣上禀报吧。” 徐国师点了点头。 三人出了水牢,梁陈赶跑了两个想扶他的小太监,随手抓了根竿子,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东宫就有太医,离这儿不远。他准备顺便去看看太子。 走了几步路,徐倏果不其然问起徐晓晓。 苏视道:“别提了,怕你骂她,现在还厚着脸皮躲在王爷府上蹭吃蹭喝呢。” “这孩子,”徐念恩摇摇头,笑道,“王爷不可太娇惯她。让她早些回家来吧,我哪有那么多气性好发?她离家这么多日,回京后,倒也真是完全不想我这个义父。” 梁陈哎道:“什么话?想的很!放心,有你这句话,我明天就把她打包送回国师府。” 徐国师转去养心殿给皇帝复命,苏视本来要跟梁陈一起去太医院,但他去东宫,苏大人就不好跟着去了,于是转去文渊阁,与他分道扬镳。 梁陈顶着宫人们怜爱的目光,难得的没有放送他不要钱的笑容,他一深一浅地走着,手指忽然拂过脖颈,方才被亲吻过的地方,表情有些怪异。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 第61章 跋涉 观雨经年 苍白的。 凉薄的月光从窗棂泄下,照在执卷的修长五指上。玄色的袖口如黑云,衬得那手指愈发苍白。几乎如瓷。 咯吱一声,门口有人的脚步。 明韫冰的目光自手中的书卷上滑开,原来是亲王府厨房的人。就是梁远情重金请来的,号称汨都第一厨的那个周大厨——老东西派了个学徒来问晚膳。 这小学徒年不过双十,一脸的营养不良,一踩进来,就两腿打颤,畏畏缩缩地说了句话,不知是什么鸟语,比鬼号还含义不明。 自打早起王爷走了,整个亲王府所有人基本都是这个软脚鸡似的状态。 无他,这人长的虽然不错,但那一身的煞气真是让人敬谢不敏。货真价实的恶鬼就算勉强在人间停留了,也是圆凿方枘。 明韫冰早习惯了这类反应,没多给他一眼,随口说:“退下吧。” 小学徒没学会王爷的厚脸皮和粗神经,一句不敢多问,战战兢兢地奔出去了。 明韫冰放下手中的古书卷。 外头树影上,月中魂魄缓缓变幻,时刻很快跳到了中天。 如水般的夜色照在又蘸的窗沿上,原本在那儿看书的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本边角都泛黄的书搁在案几上,封面是寥寥几字——《录情》。 汨都是一座十分有底蕴的城池,一向风水好,江山代代换,在这里住过的帝王将相,两斤墨都写不完。 城中有一条横亘而过的运河,河上有一道长堤与两座桥,是城池的气运。 近来大约有什么节日,到了夜晚,街巷上也不打烊,到处都张灯结彩,欢歌笑语。 那运河的桥边,短廊连接着,有一座四面开口的求雨台,是数年前九洲大旱,神明在此求雨而来的。年年岁岁,早就翻修了不知道多少回,现在再看,已经完全与其他房舍融为一体,古意却不浓。 这求雨台上供奉着一座神像,面貌却看不清楚,也没有尊号,香火十分鼎盛,就是这样的夜,也有人拿了香来放,又嘻嘻闹闹地走开去。 那人放完线香,正转身要走,却不小心跟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撞上了。一句“不好意思”还没出口,月华一镀,这人的脸惨白惨白的,瞳孔就跟毒蛇似的,一眼下去,看得人浑身血液都冷了。 “啊!”大惊之下,他道歉也忘了,连滚带爬地连忙跑了。 明韫冰不怎么在意地弹指一点,荆棘就从虚空中刺出,握在了他手上。 这荆棘是含有剧毒的,拿在手上,自然会把掌心刺的血肉模糊。黑血便一滴一滴地砸在了地上,黑夜里,有什么东西受到了引诱,嘶嘶地叫着。 没一会儿,神像后面手脚并用地爬出了一个“人”,它浑身好像没有骨头似的,蛇一样扭着,一股恶臭,长舌狂甩,嗖的朝明韫冰刺了过来。 渎神瞬间疯长成一只八爪鱼,腾地架住这东西的势头,然而没太架住,那恐怖的嘴里发出嘶哑的怪叫,一口几乎咬断了明韫冰半只手。 血瓢泼而下,与黑夜融在一起。 明韫冰眼睛都不眨一下,左手里爆出一点神明的微光,照亮了那怪物近在咫尺的脸。 ——这脸长满了鬃毛,一时辨认不太出。他看了一会儿,在它拼命跟渎神角力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那手的十指都变成了长着刚毛的螯,不是很美观。 第161章 明韫冰想起先前情仙魂元被混了虫足炼出来的地神,再看这东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也没关系。不影响什么。 这依然是一只炼废了的地神,有着虫豸的特征。 它似乎很怕明韫冰左手上那点火,疯狂地往后退去,地面上爬着的细脚也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 神明的骨血、魂魄都克鬼,也克鬼物。碰到这玩意,就跟天敌似的。明韫冰拿了梁远情一点,放在身上,效果跟雪人非得往胸膛揣火种当心脏差不多。 他现在拿着,左手也被灼伤得不堪入目。不过他这人就跟没有痛觉似的,只是相当阴冷地看着从那咀嚼他血肉的地神。 他的右掌被啃的鲜血淋漓,白骨都翻了出来,却突然一动,用指骨活活地卡住了它的牙口。 “好吃吗?”他眼里是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语气却好像有些关切。 人虫惊骇万分的瞳孔里,一只手擎着那火种粗暴地塞进喉口:“加道菜吧。” 火光没入怪物的身体,像火药一样,随着一声尖啸爆发开来,把这玩意炸了个火树银花。恶臭的鲜血分别洒了神像与恶鬼一身。 渎神哗啦啦地落到地上,黑蛇一样爬到了神像上,把它密密麻麻地抱住。 地上的血就跟有灵似的,缓缓地顺着荆棘的流动,跟了上去,在那神像的空隙处,渐渐形成了纹路。 那纹路看起来特别阴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覆满整个石像,还要一点时间。明韫冰便在远水的那一端看了一会儿。 这水非常清澈,能倒映出人影,镜子一般。 虚空里却又有东西在低喘,血腥味似乎又要引来麻烦的东西。明韫冰右手的皮肉正在自愈,然而很慢。他对着水面看了一眼,从上游看去了下游。 相看是万家灯火,屋檐下多多少少都挂了灯笼,粼粼的波光一闪,就如同地上银河。 明韫冰仿佛看见了一场大雨,那雨泽的尾音里,这条河浩浩汤汤地奔流回天,水面上千军万马,气势磅礴,气象万千。 他忽然有些心痛,额上那要命的印记突然亮了亮,像是一个警告。 明韫冰靠着石柱和台阶,在岸边坐下。 求雨台是上古时留下来的,很少有人知道,那时候在这里求雨的神明,正是主北方玄天与天下千兵的勾陈上宫。 那时候天地的阴阳序时常不稳,容易乱。云雨雷电属自然,偶尔会不受神明所控,这时候,凡人拜神,神仙也只好拜天。 天长地久,道是比神明更高的法则。 只可惜勾陈上宫运气一向不好,求了半个月的雨,也没有求到半寸。 上古先民脾气那个暴啊,要不是勾陈气质出尘,长得就不像人,早就把他祭天了。——虽然没有祭天,但也对他开始有了微词,好像以前他游历的那些善举都是阵风,过了就没了。 好处能随时忘掉,不完美却是刻骨铭心。 ……后来为什么又求到雨了呢。 明韫冰记性很好,能清晰地记得所有的细节。刚从湖里挖出来的时候还有些麻木,等发现梁陈是谁之后,他真魂返身,过去的事就开始针扎一样在全身游走。 时不时就要出来亮个相,炙烤他的灵魂。 一阵寒风从上游一座桥边的大柳树边吹过来,不知刺激了哪一根神经,明韫冰打了个寒噤,喉咙里涌上了一股血腥味。 他比着袖口,在唇角一抹,手指好像在发抖,不然就是身体。 身后的神像上,咒文已经画完了,一闪而过,便隐没下去。荆棘收起,那肃穆的石像还如从前。 这地方不知还有多少那种人虫,说不定连水底都有。 繁华之下,回忆之下,却有这些东西吗?无比恶心。 明韫冰松开了袖口,身体就像捞月的黑猫一般,破开了水面。 水底下果真爬着许多这种人虫,真不知道造化废了多少鬼丹。明韫冰一下水,原本在他脚底伺机而动的就不再犹豫,一并抓上来,恨不得把他分而食之。 他速度极快,一下子潜到了河的最深处,虫群嗖的围了过去,他却顺着河床利箭一般往前射去,人虫便又茫茫渺渺地跟去,这么驴吃萝卜似的溜了三两圈,竟然成了个还算整齐的队列。一只人虫无头苍蝇似的一转,谁知扭头就撞上一根荆棘,从胸膛穿刺而过,跟着河底四面八方都被藤蔓淹没了,所有的怪物都被串了起来。 月色下,水不见底。幽深如心。 明韫冰站在一根荆棘上,手指在眼皮上一抹,指尖就像着了火似的,发着很亮的光,就像是三足金乌。 他随手在就近的一根荆棘上一点,这神奇的“火”就顺着天罗地网似的渎神嗖的烧过去,比沸水入油还急。 这一瞬间运河骤然发亮,照亮了对岸,就如地上银河。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破水而出—— 明韫冰眉角一跳,点水而出,也追了过去。 那东西如鬼如魅——但显然不是,只要是鬼,明韫冰都能控住。这时候汨都的灯火灭了大半,屋檐上只有淅淅嗖嗖的声音在动——那是渎神追过去,又被挡开的声音。 这很可能是一只已经练成了的地神! 这玩意就跟一支行走的人参似的,大补,大用,也异常难抓。把它炼出来的人肯定就在这京城,但它现在躲藏的地方却不一定是。 第162章 转眼间一鬼一魅已经走了半城,明韫冰伸手狠狠一抽,渎神在浩大夜空里荡出个满月长虹的弧度,劲风如刀,同四面的黑雾化成的鬼的爪牙一同抓向那地神。 “啪——!” 那地神竟然反手一勾,掌中爆出一条巨大的火龙,明韫冰的眼睛不好,霎时偏过头去,一掠,然而袖袍已被燎断了,手背已经被烫出了一连串水泡。 “火德。”他冷道。 本朝主火,汨都落的火德神君魂元多些,要炼制自然选他更方便些。方才求雨台一见,明韫冰已经认出来了。 不过他却没想到,这地神是近似伪神的。 虽然来历不正,却真有半分神力。明韫冰实力大减,此时又体弱,硬上还真不一定能打过,反正肯定不能轻易地捞起来串成串。 “大逆之徒,也敢与我争锋!”火德地神转过身,讽刺道,“还不滚回你的阴沟?!” 明韫冰冷笑一声,扬手一握,手里便多了一把长弓,他一把从眼睛里拽出什么,那玩意鲜亮异常,几乎就像是火焰里最深的焰心,凝成一支长箭。看都看不清他是怎么拉弦的,锋芒就破风啸来,威压直逼法自然剑,附近的野草全都在夜风里发起抖来,月亮都好像要下坠。 火德一个不妨,被当肩穿过,这东西灼热到能刺破火神的躯体——哪怕是个伪神。他伸手一摸,便认出这是什么,还未抬头,明韫冰已杀到眼前,渎神铺天盖地括来,要把他捣成饺子馅。 说时迟那时快,屋檐上刹那一个法阵打开,把火德吞了进去,让渎神扑了个空。 明韫冰反应比这捡漏的还快,风声一响他就意识到不对,穿透火德的那支箭顿时随心而动,化作一只穿透了它身子的爪子,死死地扒住。 他掺了一缕鬼气进去,瞬间自己就被带了过去。 场景过的太快,就像一场更迭的噩梦。耳边草叶摩挲不断,火德一扭头,浑身的皮肤都灼烧起来,缩地阵所经之处燎出一条疯狂的火蛇,明韫冰全身刹那被火包围。 缭绕周围的鬼气就像烧出来的黑烟,咬在火德肩上的爪子变作一只怨毒的乌鸦,钻开皮肉,凿了进去。与此同时明韫冰手中化出一串铁索,大风一吹,扎满倒刺的铁索就缠在了地神的脖子上。 明韫冰死死一拉,失控尖叫的风声里,火德的双目就死鱼一般凸出了一半。 火德喉咙里吐出两句:“——你……这……孽畜!” 火光把明韫冰的脸都舔毁了大半,他的眼珠子却像石头一样,像不知痛痒似的,斑驳伤痕的手不断收紧那铁索,十分缓慢,像在欣赏对方逐渐窒息的表情。 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作的最大的孽。就是当时没让你们这些东西,死干净一点。” “哈……哈哈哈——”火德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要杀你吗?我怕脏了我的手!你亵渎神明,犯下滔天大罪,为什么我们留你一条狗命!你已经知道了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开心吗?开心吗?哈哈哈哈哈——” 地神乃伪神,然而魂元却是来自于正神的。这种东西知道一点前尘,有时清醒,但大部分时候都性格扭曲。火德神君本人性格冲动火爆,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不可能自降身价说出这种话的。 造化将十二凶煞的鬼丹与正神魂元糅合,炼制出这种东西,更近似于神明扭曲后的模样。 明韫冰笑了一声,格外令人胆寒。 庭院里阴风大起,许是被他们残杀的可怕样吓住了,缩地阵不敢再往前,草木在风里窃窃私语起来,火星从明韫冰的衣摆沿途洒下,烫伤了刚开出来的月季。 “开心啊,”铁索如同不停回绞的心,终于咔嚓一声脆响,硬生生地把颈骨绞断,“怎么不开心。” 头颅当啷一声,砸在地上,滚出几尺。 火骤然灭了,缩地阵没了宿主,也迅速地缩了回去。 阴风停了,明韫冰听到步履与重甲响了一阵,似乎有护卫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什么人?!” 先前他从眼睛里取出来的箭化成的乌鸦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只好抓在了他肩膀上。 他一身血污,就跟修罗恶鬼刚爬出来似的,很能唬人。何况地上还有那么个身首分离的玩意儿。侍卫们一时不敢靠近,但又碍于这里是王爷的院子,生怕惊动主子。 他们正进退两难着,房门一响,王爷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脸不耐烦: “怎么回事?谁在外面喧嚷?” 明韫冰面无表情,然而那些黑色的荆棘已经渐渐地爬开了——正当他又要大开杀戒时,周围突然一阵吵嚷,七嘴八舌全都喊了起来:“怎么这么亮啊——” “阴阳序又乱了?子时出太阳?” “我去那什么东西?凤凰?” 明韫冰一皱眉,飒的一声,凤凰一声清啼,已经落下来,整个地覆住他,尾羽把庭院扫了个落叶齐飞。灰尘静下来的时候众人再看,那恶鬼已经不见了。 “王爷,这——” 梁斐抬头,看着星荧的夜空,眼神闪了闪:“把院子里的垃圾打扫干净。” 作者有话说: 我又在单机了。 第62章 八赦 天长如许 “啊——————”乌鸦嘶哑的长鸣撕碎在风中。 明韫冰偏过头,身体被一双手打横抱住,高空上的气流把他身上的味道全都吹进了鼻息。 第163章 清荷。 他紧绷的全身放松了片刻,听到梁陈絮絮叨叨的话音,瓢泼大雨似的打了一脸:“我说尊主,咱们能不能讲点人情世故?你这还没过门呢,礼都不带一个就跑到我侄儿家去串门,还二话不说拧掉别人养的狗头,这合适吗?” “…………” “还有,麻烦下次行凶的时候你不要自虐行不行?我从来没见过哪只凶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你这脸都毁容了,还怎么勾引我?哎哟!还有这手……苏伯父烤的内叫花鸡看了都得叹一声自愧不如……” “…………”不愧是纯种的二百五。 明韫冰被他念了一通,倒是在夜风里想起了一些旧事——以前在流渡,梁远情喝多了酒,不发酒疯,他就喜欢说话,仿佛是个话篓子成精,逮着人就开始叽里呱啦。 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听。 人家流渡百姓又不跟他似的,游历三月休息两天,人家每天都有农活要忙,到了晚上跟家里人喝口酒聊聊天,这一天就能安息了。 但梁远情又特别喜欢跟陌生人说话,终于把整座岛的人都聊自闭了,见着他身上有酒气就狂跑,一边呐喊着把这货撵回南桥的小舍里。 明韫冰不爱说话,但特别能听。把这个废话精接手过来,一边在院子里继续酿酒,一边听他继续说。废话精看见他,又会自动升级成烦人精,说着说着,手脚就不老实,要扒衣服。 最后往往是露天席地,枇杷影里。 “……痛不痛啊?”恍然间,梁陈握住了他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低声问了一句。 明韫冰的睫毛垂落下来,眼瞳一片纯然的黑,什么也没有。 那只乌鸦尖叫了一声,若即若离地随着凤凰一并往前飞去。 梁陈心里一跳,意识到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他一时半会儿又看不出来。 凤凰的霞光在夜空里游弋,像远古伸来的一只手,安静里划出两三道过往的痕迹。尽头伸向俗世的逆旅。 明韫冰在这逐渐坠落的光霞里,只字不说,伸手拥住了梁陈的脖子。那只凤凰骤然被鬼雾吞没,歪了一下,一头栽下。 疾风里,乌鸦高啸一声追随而下,嘶哑的嗓音像一把割耳的刀,把神经剐出三尺血,剧痛里,尖喙如箭,钉回了明韫冰的眼中。 那真是非常疼,比千刀万剐还要疼,就像眼珠子被活活剜出来,又塞回去。 梁陈却在他耳边非常活泼地尖叫:“我的娘啊——祖宗!我求你了,我真的求你了,下次殉情之前你发个预告行不行啊!?你想吓死谁——” 冷风从七窍疯狂地过着,却没有给痛楚降温,明韫冰忍无可忍地一口咬在了梁陈脖子上,下口一点都没顾忌,直接见了血。 梁陈嗷了一声—— 明韫冰是真的在吸他的血!! 他想起那些传说故事中,有的凶煞确实会吸人血,把人活活吸干都有的!没想到明韫冰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却还有这么靡艳的习惯啊!! 最最不可言说的是,随着明韫冰这么吮血片刻,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热以他的唇瓣为中心,春水般泛滥到了四肢百骸,泡的他浑身发热。 就跟吃了三斤春药似的……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不小心摸到明韫冰的手腕,发现他一向冰冷的手竟也灼热无比。 轰的一声,凤凰和黑雾莲花般散开,把两人送进了梁陈的院子里。 原先里头还有两三个打扫的小丫鬟,见此一幕,顿时非常识趣地一哄而散,扫帚都没捡。 拜杨伯所赐,他们王爷领了个男人回来,已经举府皆知了。何况今天一整天,这人一身煞气地坐在王爷书房里看了一天的书,所有人看着,愣是没敢上前端茶倒水。 感觉靠近了,就会掉两层皮什么的。 两人一落地,就以一个非常不雅观的姿势滚在了一起,好像两只抢鱼骨头的猫。不过明韫冰显然更凶残一点。 他的呼吸从未这么灼热过,几乎就像是一个人了。 梁陈一边誓死捍卫自己的腰带,一边也没搞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欲拒还迎——每一次碰到明韫冰温热的皮肤,又推开,对他来说就跟自杀一样需要极大意志力。 他思维混乱,明韫冰却思维清晰,像做过千万遍,牙齿直接扯开了他的衣襟,在他锁骨上辗转。那感觉就像被一块热铁烙了一下,梁陈的手一下子松开了。 明韫冰就跟一只没驯服的野兽似的,八百辈子没吃饱过了,剥衣服像剥皮,粗暴地扯开猎物的毛皮,就为了把心跳摘出来,尝一口鲜。 梁陈头一回被当成砧板上那块肉,纠缠间,又隐隐觉得这感觉并不陌生。 也就是这时,明韫冰的手附在了梁陈心口上,往下一按,不知为何,按出了一股刺痛,他听到梁陈嘶了一声。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阴暗的快感,一时之间,眼底都泛出了血红的光。 梁陈的眼睛却很温和,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一如既往。 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啊。 明韫冰掐住他的下巴——不像是吻,更像是噬咬——贴着他的嘴唇不无挑衅地问:“刚刚躲在那当梁上君子,不会没看到我干了什么吧?” 梁陈的黑眼珠颤了颤,里面的一片光明也跟着动摇起来。 他当然看见了,又没瞎。 第164章 明韫冰不是好东西,他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把这么个危险人物留在身边,不是缺心眼就是二百五,梁陈自己也解释不来自己的动机——尤其是他比谁都知道,明韫冰只是在利用他而已。 他或许有感情,但不可能会在这种时候,再对谁有。 不管他跟哪个上神有什么不可与人语的过往,要淹没那些,谈何容易。 梁陈觉得自己可能有点什么毛病,他从小看人过得不舒服,他自己就不爽。以前他还是个小叫花子的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捡破布当被褥,就那种时候,他看见比自己更小的叫花子,还是要作死地把好不容易战胜三条土狗抢来的发硬的馍馍分一个给他。 他见不得别人不好。总觉得还有救,还可以帮。 明韫冰这种长了个人样却不是人的,一身的霜雪,站在哪儿好像都不合适。在人间,在奈何天,在寒蜮,都是那么脱离,好像随时消失,都没人会为之伤心。 世事是一张大网,他不在网内,是尘世外的黑色蝴蝶。 他下意识就想黏住他,用人间烟火的陷阱,让他一同来受苦受难,哪怕挣扎,起码鲜活。 如果我身上确实有你想要的影子,于从前乏味的世界里,能把你挂住,那又有什么不能的呢。 梁陈的手就落到他脸颊上,避开了正在缓缓愈合的烫伤,碰了碰那乌黑的眼睫。 “是,我看见了。” 明韫冰的眼睛就像一底寒潭,深不见底。好像万事万物都无法从这水面反射出一点倒影。 哪怕有一点生气呢?梁陈走神地想。 而且他总觉得,自己是看过这双眼睛的静谧的。 那时候,他心底没有沉重的算计,也没有阴谋的酝酿,就像装满了星子的深夜,覆着浅浅一层冰霜,一吻就化开。 明韫冰的指腹擦过他脖子上的伤口,复兴的热浪把梁陈心里的想法都冲走了。 他偏过头去,细碎地把那伤口附近的血都舔干净,梁陈的呼吸在这样的挑逗下粗重起来,各种想法一气儿飘走,变成了情热的滔天之浪。 明韫冰的手往下,扫过梁陈腰腹的时候,被猛然擒住了。 梁陈的声音发紧:“你想干什么?” 明韫冰随口说:“发情了。没听过吗?” “……”梁陈血气往上涌,感觉自己快要制不住他了,“你看清楚这是哪!” ——他们俩刚才下来,直接落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头顶一棵巨大的梨树,快要沉没的月光漏在两人身上。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明韫冰考量之内,他们鬼一向没脸没皮,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行。有人观看他都无所谓,对比之下,梨花树下的小草坪已经很清新了。 所以他没搭理梁陈,开始进行霸王硬上弓的准备活动。 梁陈早被他扯的衣衫不整,精神的一半想做正人君子,另一半“一行白鹭上青天”,好险人格分裂,好在手还没残废,抵抗着明韫冰的魔爪。 他一紧张就开始讲废话,差不多已经跟饿了要吃饭似的成了习惯。于是一边负隅顽抗,一边说:“不准摸!——其实,其实我听过你这个反应的道理,连了契约,好像是不能随便喝别人血的,不然就会催情。你身为堂堂鬼主,你当然知道了,既然知道还吸我脖子,你这叫做碰瓷!不准亲!嘶……别咬!我,我警告你啊明韫冰……” 气氛就在此人的叫嚷之下逐渐崩塌,明韫冰眯眼看了看他,放弃了直接把渎神捅他嘴里的想法。 他现在控制不住荆棘的刺,一下不行,没准直接把梁陈给毒死了。 话真的多。 早年明韫冰刚跟他在一起时,他一动情,就不好意思说话。亲昵时,反而是明韫冰话多一点,不过到了后来,梁陈对这事儿等闲视之了,话唠便又回来了——他还以逼迫明韫冰说些有的没的为乐趣。 也不知道有什么可乐的。 现在成了这样,梁陈的嘴碎却不是因为想要了。 明韫冰的热情逐渐冷却下来,但两人被饮血唤起的反应却不是那么好消退的。气氛虽然没了,但身体上的温度却还实在。 梁陈觉得他们这样贴着对事情没有帮助,便主动爬了起来,本想站起来,但面色一僵,最终十分怪异地半坐着。 明韫冰手按在他膝盖上,冷笑了一声:“要我用嘴帮你吗?” 他声音很低,莫名有点蛊惑似的。 梁陈浑身一抖,痛苦道:“我跪下来求你好不好?这种时候就别说话了。” “跪啊。”明韫冰没意见。 他长发散了,身上的伤口好得七七八八,脸上有了点血气,看着就跟个身体略差的贵公子似的。也没多可怕。 明韫冰躺在他边上缓了一会儿,这么一闹,脑子里那种宛如浩劫般的痛楚才稍微减退了一点。 梁陈的呼吸也平缓下来,意志力颇足。 他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受,有些空,正想起来,梁陈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 “我……”梁陈迟疑了一下,附身过来,被啃得不忍直视的锁骨在他面前一晃,明韫冰下意识一闭眼,眼皮上就一暖,仿佛有光从那处倾泻而下,直接把契约的回归痛缓解了大半。 “之前我好像有点感觉,你把它取出来,又放回去了。”梁远情说,“这跟挖眼睛有什么区别?你没事自讨苦吃干什么?到底懂不懂事?” 第165章 一般碰到神明——哪怕是个伪神,明韫冰都会容易失去理智,用尽手段先把它们干废。其他的之后再说。 他憎恶第一阶天。 明韫冰没答话,梁陈也没在意。这人习惯性话唠而已,说完之后握住他的手——那手又像玉一样凉,他道:“告诉你个事儿。” “嗯?” “苏子呈今天得了一溜比翼鸟,据御膳房说烤完很好吃,我们约了明天去将军府,开个烤禽宴,你也去呗。” 明韫冰莫名其妙:“与我何干?” 苏视他见过,一个活蹦乱跳的吃货。将军府,不知道是什么,似乎是苏视的叔父所住之处?至于梁陈其他的“好友”,关他什么事?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吗?再说,他们看见他,还不得原地变鹌鹑。 明韫冰是破坏气氛一把手,看他气质就知道。谁看烟花还带把伞去的?脑子秀逗了? 他想什么梁陈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试图勾引:“苏伯父烤肉最好吃了,比周老舅做的醉鸭还好吃。” 明韫冰又没口腹之欲,看白痴似的看着他。 梁陈绞尽脑汁:“那地方风景特别好,适合你养元气。” 就一天,养个什么。蘑菇吗。 这会儿他们俩终于冷静了,便进屋打算洗洗睡。明韫冰洗完澡出来,在床上调息了片刻,梁陈也一身湿气地过来了,盯着他看。 明韫冰假装不知道,心中翻滚着各种念头。每个都十恶不赦。 嚓的一声,烛芯爆了。 梁陈终于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手,把明韫冰一个小周天抓乱了。 他睁开眼,往下一掠。梁陈十尺厚的脸皮居然破天荒地透出点红,有点含含糊糊的说:“我就想带你去露个脸。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求求求海星!再跪求有追更的读者请吱个声! 第63章 八赦 地久同冰 如果孔雀当年争点气跑进了那道牌坊成为十二生肖之一,梁陈今天一定就是属孔雀的。 这人一回到自己的地方简直如鱼得水,一个劲地撒欢。明韫冰答应他之后,他头天起了个大早,不知道捣鼓什么,一阵喧嚣。 日出微云,明韫冰才慢悠悠地净了脸,踱出来。一出来就被梁陈的架势闪了一下眼。 只见院子里被王府上下所有人站满了,整整齐齐的好像一块块任人检阅的小豆腐,左女右男,前幼后老,都以一种莫名的眼神看着他。 最前方站着俩人,想是主管,右边那个满脸褶子的已经见过了,是杨伯。左边则站着个眼睛长在鼻孔上的粉裙女子,年龄看不太出来,但美艳非凡,显然不是个青涩少女。 梁陈活像只昂首摆尾的大孔雀,欢快地摇着扇子:“一、二、三——” 明韫冰眼皮跳了一下,一阵不好的预感冲上心头—— 面前的豆腐块呼啦呼啦地跪下了,齐刷刷异口同声道:“参见王妃——以后府内诸事,我等皆以王妃马首是瞻——” 饶是明韫冰见多识广,也被这宛若主母升堂的架势震住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还王妃……什么玩意儿?能吃吗? 尤其是那粉裙女子,行礼的时候还一脸仇恨地盯着他,好像他抢了她家大米似的……她瞪的太认真,以至于明韫冰产生了一点错乱感,好像自己不小心错入了哪个奇怪的故事里了。 他一转头,梁陈啪一下开屏了:“怎么样?” 明韫冰目光从那女子身上一掠,不知为何,天地间好像吹过一阵阴风,众人齐刷刷打了个抖。 “不错。”他颔首说。 杨伯心惊胆战地从“明公子”的脸上看到了嗜血的恶意,恨不能带着小厮小吏们赶紧爬开。 梁陈自以为安排十分妥帖,说道:“据说昨天他们都没人敢说话,你就饿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吃,这不让你们认认脸。解开一下对彼此的误会,其实你们胆儿没那么小,你也没那么凶——嗷!” 他话都没说完,就被明韫冰一把拍边上柱子上,后脑勺一磕,接着他就凶狠地吻上来,带点凉荷的气息却火一样在舌尖灼烧。 鬼雾从院墙底下腾起来,霎那之间就把整个院子笼住了,遮天蔽日,好像世界被怪物一口吞了下去。 哗然一片里,明韫冰冷冷地说:“装什么蠢?我吃你不就够了?” “……”梁陈“哎”了一声,面红耳赤地推开他,浓雾散开时,所有人诡异的眼神就集中到了他身上。 他没想装傻。他很冤,他只想昭告天下而已。 马车早就备好了,两人上去之后,正要走,窗户里嗖的一声,窜进来一个毛球,直接窝明韫冰怀里了。 梁陈正要大怒,定睛一看,又又又是那破猫——大雪。 明韫冰摸了摸它的脑袋,眼神难得地温和下来。 “哦,对了,徐晓晓也来。”梁陈看到大雪就想起来,徐晓晓昨天就被接回去了,这毛团八成是晾了好久,愣是没被人想起来,“还有徐国师——就是她义父。” “苏子呈你知道了,他把梁落尘也扯来了,就是在凉珂客栈里对你不怀好意的那个小登徒,他颓唐着呢。然后还有我跟大苏认识的一些好友,都是我这个年纪的,有的成婚了有的没有,不过性格都很好,只要你别跟刚才似的突然那什么我,他们绝对不会尖叫或者侧目而视。” 第166章 “你不爱说话就不说了——不吃东西的话,可以去苏伯父的地窖看看,他藏了很多美酒。早年他打仗,还从外族那里拿到了很多稀奇古怪的香料,你应该喜欢。” 梁陈仔细寻思了一下:“嗯,就这些,没了。” 他突然“嘶”的一声,是明韫冰在他小腿上碰了一下。 ——昨天他在水牢被槐树偷袭了,去了东宫,在太子那里一边诉苦一边上了药,可能是因为明韫冰舐过了伤,不是很疼,也愈合了大半,裹了绷带,于是他也心大如斗地不当回事儿,昨晚还能爬墙,堪称身残志坚。 大雪在明韫冰怀里伸了个懒腰,跳到了梁陈手边。 梁陈嫌弃死了,想说“走开”,但又不知为何,觉得很这毛团特别亲切,好像旧年亲手栽的树,便也把它抓了过来。 大雪十分柔弱地叫唤了一声,在梁陈手里蹭了起来。 马车上有镌在架子上的熏炉,雕得十分精致,外头挂了几枝璎珞,络着纤细的香玉,红彤彤的,不知这色儿唤起了大雪的什么口味,于是梁陈一个没抓住,它喵呜一声,就啃了一块下来。 刚入嘴,一股诡异的滋味差点让它把秀逗脑子咳出来,惊天动地地嚎了起来,把垫子挠了个千刀万剐。 “……”梁陈无语:“这猫怎么这么蠢?” 明韫冰:“随爹。” “……”梁陈看了他一眼,这人泰然自若地看着他,眼里明晃晃一行字“没错就你”。 梁陈觉得他特别欠,要不是没摸准他到底要干什么,没准他真的能冲动上火,扒光先做冤大头。 不多时,便到了将军府。 这条街上住的都是文官,巷口特别窄,驾辇都堵在那里,梁陈跟明韫冰索性下了车,直接步行。 说是将军府,其实特别冷淡凄清,看着比平民百姓住的四合院还破落一些。但是进了园子,景致却是难得一见,——据说老苏伯父卸了甲,就一直侍弄花草,力图巧夺天工。 亭中早有人在,一切都露天。苏视正在吆喝别人把架子支起来,又送柴禾和炉子,忙忙碌碌中看见梁陈来了,顿时跑过来:“哎呀这是谁呀?竟然大驾光临了,我们这小庙可真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梁陈:“去去去,老苏呢?” “那不是?他听说你中邪受伤,在跟徐国师问,怎么能做营养膳,给你祛祛邪——”苏视指了个方向,刚说完,一眼就看到了明韫冰,——刚刚他被梁陈挡着,没看着。 他这个“邪”字还没说完,明韫冰就给了他一个眼神,就好像屠夫在看案板上的肉,格外瘆人。 苏大学士吓得够呛,拿荔三百的手都抖了一下。 不过这只恶鬼还没来得及露出獠牙,就被梁陈拽走了:“咱去看看苏伯父,你还要蹭人家的酒喝呢,记得打招呼啊乖。” 苏视心肝胆齐颤地看着明韫冰没一句怨言地被抓走了,旁边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肩膀:“王爷牵的那是谁啊?从来没见过啊。哎,这是什么?猫?” 苏视一震,把大雪接了过来,顶在他帽子上:“周兄,这你就别问了。” 周兄脸上立刻露出“我懂”:“哦,我听说,王爷最近豢养了只艳鬼,想必就是他吧?” 苏视:“?????”艳什么?什么鬼?“听谁说的!?徐念恩?” “是啊,徐国师说的。”另一个人走来,摇了摇扇子,“你们这趟巡北,收获不小嘛。不过艳鬼一般神智不清,风情万种,美貌万分,我怎么看王爷那只不太像啊?” 有人搭话:“变态了吧。” “也是,都一千多年了。” 这几人都手里拿着串刚刚苏视试烤的瘦肉片,才抹上酱料离火不久,啃起来还是挺小心翼翼的,不然就会被烫。 大雪闻听此言,在苏大学士帽子上发出了一声恐怖的怒吼:“嗷——呜——” 顿时减缓时间的小水波就被打出来,几个人蜗牛一般呆滞了一下,齐刷刷被烫了嘴,嗷了起来。 苏视:“该!” “苏大哥!救命!怎么它脖子断了还在扑腾啊!”徐晓晓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苏视一转身,就看见昭阳郡主跟阿芙戳在一起,一人抓着一只比翼鸟,像在比赛杀鸡。阿芙手起刀落,拔毛掐肉,无比娴熟;徐晓晓脑门上顶着几根鸟毛,满手鲜血,满脸痛苦,好像那只长着两只脑袋的死鸟会活过来强吻她。 ——阿芙昨天出宫后,皇帝下旨,让年迈无子的苏将军收养了她,现在就住在将军府。 苏视蹭蹭蹭走过去:“你实在不行就去亭子那边等着吃行不行?厨子是懒得说你,你看你这一身弄得,你杀鸡还是鸡杀你啊?” 说着又指阿芙:“就不能看看人家吗?” 阿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主动把徐晓晓手里那只魔物收拾了,手刚一伸,徐晓晓以为她已经拿住了,瞬间放手。那比翼鸟虽死犹生,顿时爆发出生命的力量,往上一扑腾,刷的精准无比地扑到了苏大学士脸上,跟趴在他帽子上看风景的大雪走了个对眼。 大雪好奇地用毛爪子按了一下雌鸟的鸟头,它就啪叽一声,砸了下去,不过被徐晓晓开膛破肚的风采,全都弥留在了苏大学士脸上。 那叫一个精彩。 苏视缓缓地抹了一把脸,一阵异味冲上鼻腔:“徐——翾——” 第167章 徐晓晓本来还挺害怕,一抬头看见苏视脸上的五彩缤纷,顿时表情一扭曲。 苏视大怒:“你还敢笑!今天我不教训教训你你就不知道天高地厚!我送王公子的文集扉页上是不是你画的猪头!我书房里藏了八年的老白干是不是你在偷!” 徐晓晓一边狂笑一边跑:“就是我——你能拿我怎样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跟你拼了!” 加起来可能还没五岁大的两人冲的园子里鸡飞狗跳的。徐晓晓奔了个弯,不小心就跟一个人撞上了,那人手里一杯茶,直接打碎在地上。 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说到一半,才发现这人是谁,急忙行了个礼:“见过王爷。” 这是一处桃树下的石桌石凳,说话声没有其他地方那么大,算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好在今天也不热,梁落尘坐了片刻,也有心开口聊了几句。 徐晓晓跟那个王爷关系好,跟这个却不太亲,所以很是拘谨,一副伪装闺秀的模样。 梁落尘笑了笑:“无妨。”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玉,那东西说玉也不太像玉,冷白异常,半只手大,袖珍精巧,是个窈窕的女人象。 徐晓晓只掠到一眼,梁落尘就把它收回袖中了。 追来的苏视一见孩子闯祸了,连忙说了几句好话。梁落尘当然不为难孩子,把徐晓晓放走,跟苏视对坐了下来。 梁落尘最近清减了不少,不过两三日,衣带都宽了。他眼角眉梢染上了一层散不去的忧愁,看一眼都令人心生怜惜。 苏视拿茶壶:“王爷不去吃一串吗?那边炉子和架子都多,想吃什么都行。嫌我们家东西不好吃啊?——梁远情都吃一轮了。” 梁落尘执杯,让茶嘴里的清茶浮满了杯子,又款款收回,淡笑道:“尝过了,大将军盛情难却。” 他之前自请去守边,没有被许,还被皇帝骂了一顿,身上那种求而不得的气息是愈发浓厚了。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远处——明韫冰随着人转去了后庭里。 梁陈看样子是想跟去,不过被老苏扯住,说了他两句,他那脸皮居然能够红了。看得旁边的徐国师不住地摇头,笑得高深莫测。 苏视想起他喜欢那个石头是以明韫冰为原型刻出来的,便咳了两声:“落尘啊。” 梁落尘眉睫一抖。 “过两天就是结缘节了,你有空也多出门走走。其实你想吧,大千世界,什么样的人没有?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更何况,那就是块石头啊!苏大学士相当的不理解! 梁落尘温温和和地一点头:“嗯。” 他越这个态度,苏视越知道,自己说的话在他耳朵里比一个屁还没影响。他也不再多话,随口跟梁落尘扯了点别的——人要是走到低谷,除了自己能放过自己,别人再怎么说都没用。 坐了一会儿,梁落尘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苏大人,有件事我不得不提醒你。” “嗯,什么?” “我见圣上时,出言无状,惹得龙颜大怒,他往我身上摔奏折时,我垂头一瞥,也就是很巧……”梁落尘的声音很凝重,“我看见了你的名字。在弹劾的奏章上。列了几句你平素的题诗,罗织的罪名是‘不敬君上,含沙射影’。” 他说:“不止一份。”字字句句却都撞在苏视心上,在他脑子里像雷一样,道道劈下。 “是谁我却没看清楚,太仓促了。”梁落尘快速地说道:“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妙。不过我不便插手,你也知道,这十几年来,是怎样走到今天这步的。” 当然知道。 最清楚不过的,就是他。 数年前,本朝正式立,国号为新。太祖梁昭潜伏几年,一举攻下皇宫,夺得玉玺,并诛杀顾氏余党,当时的开国功臣,到今天,死的死退的退,只剩下苏家一脉了。 也仍然是苟延残喘。 苏视避其锋芒,不在朝堂,早年也不是没有向皇帝请旨去地方。只是皇帝压着不让,说他是心腹,肱骨之臣,怎可离君千里?再有,他的家就在汨都,双亲的坟茔都在城外,他也不想长久地背井离乡。 他留京,不敢结党,然而这朝堂哪是可以独善其身的?只要身在其中,就必有立场。 连梁陈那种闲散王爷,都是保皇的。 梁落尘想要处江湖之远,不忧其君,也只能是想想。他身中奇毒偏偏落难凉珂,被一块石头救了,令那石头堕入情网,最终勾结顾平渊,又自食其果。焉知从一开始,就不是凑巧? 就算明韫冰没有跑去掺一脚,只怕顾平渊的鬼兵也炼不出,时想容也照旧会崩溃,只是大约是别的手段。 苏视从来心怀百姓,要实在说来,他并没有什么立场。他的立场就是苍生。 如今太子已立,是二皇子,但是太子体虚多病,多少人还惦记着那个位置。梁斐封王之后,本该去藩地,偏又靠着他母妃的枕边风死活不去,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更别说梁陈早在时想容身上拿到了梁斐的信物。 只是君心难测——皇帝一方面不可能不知道三殿下的小动作,一方面却又装瞎。这个关头又不准梁落尘出京,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皇帝野心勃勃,清算完老臣之后,便靠科举提上来一大班子新人,用的十分顺手。除了几位确实能力卓绝的大人,例如右相王岸时。其中也有靠投机取巧进入仕途的,最玄乎的就是李鼎和舒潭——这两人说的好听是徐国师的门生,说不好听就是他养的小鸟。 第168章 这两位靠天上飘来的两张揭子上的字谜对号入座,明目张胆地走了后门。混生混死一年到头,溜须拍马最得心应手,又做了言官,简直就是两把战斗力爆表的喷号,每天都在指天指地的叫。 其实他们也只是王右相的两张嘴,基本上指哪儿打哪儿。王右相更看重敦厚的弱鸡太子,跟其他皇子也是水火不容。 左相——也就是闻语心他爹,明面上刚正不阿,铁面无私,其实暗地里跟梁斐有来往。毕竟闻左相长了眼睛,他觉得太子那圆润的身躯,可能滚不过今年的年末,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至于皇帝非要把他的千金许配给这亲王那亲王,只能说君命难违。但梁陈总是比梁落尘好一点,毕竟梁斐对梁落尘恨之入骨。而左相也实在没敢搞明白,梁落尘跟皇帝的关系。 ——苏视呢,他身份比较尴尬,他不是左相党,也不是右相党,他也不是太监。他一直在当钦差大臣,巡视九州,直接向圣上汇报各地情况。 他对左相跟右相都没意见,但现在可能是两边都觉得他是对方的人,都觉得他不阴不阳,坏透了,于是合起伙来搞他了。 苏大人哀叹了一声自己“红颜命薄”的遭遇,吃了口桂花糕压压惊。 梁落尘佩服地看着他:“大人真是好风度。” “哎,我就是饿了。”苏视说,“我这个人吧,手贱,嘴痒。但凡看见什么事,就好像饭里有苍蝇似的,不挑出来我就不痛快。不写点儿什么,我就好像万蚁噬心,写了这么些年,墨迹甩遍神州大地,一抓一个把柄——我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要是苏兄写的差一点,没人传颂,大概也不会生事端。”梁落尘调侃,“还是怪你读书读多了。” 苏视无比赞同:“是啊!谁叫我这么有才华呢!” 梁落尘就笑起来。 风过桃花落,炉子里的火旺旺地烧着。火光里却妖异地带出点儿蓝,像一张邪笑的人脸,一闪而没。 呼——的一声,蒲扇狂扇,掀起了一阵尘埃,直接糊人一脸。 梁陈抹了一把脸,一手的灰:“你会不会扇风?别人吃肉,我们吃灰,你那爪子属二百五的?” 罪魁祸首徐晓晓,跟已经被上色成灰色的大雪齐刷刷抬头,四只圆溜溜的眼睛一同看着他。 梁陈莫名地产生了一丝罪恶感。 亭中,梁陈、徐念恩、苏循围坐着,桌上八道菜簇拥着中间一道苏循苏大将军刚做好的叫花……比翼鸟。还有他从酒窖里启出来的一坛好酒,奇香十里,一闻似醉。 “小孩子嘛,那么凶干嘛?”苏循嗬嗬笑道,“没事儿,烤吧,烤成炭爷爷也吃,哈哈哈。” 徐念恩一边挑鱼刺一边不轻不重地道:“好了伤疤忘了疼。” 徐晓晓撅嘴:“就梁大哥最无情了。” 大雪也赞同地喊了一声。 梁陈莫名被“无情”,冤的喝了一口酒,入口酸甜清冽,十分解暑,是杨梅。 “伯父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那是,闲着也是闲着,我酒窖子里才都是珍品,”苏循道,“哎,听子呈说你受伤了,不如拿点跌打酒去揉一揉?浇一下。” 梁陈手摇如风车:“不了不了,我怕疼!” 他那么点儿伤,也没多疼,烈酒一浇,怕是能直接羽化登仙。 徐念恩笑道:“昨天在水牢审逆贼,不想那人发狂,不惜自戕也要用邪术害人,王爷只受了轻伤,真是福大命大。” 苏循皱眉:“这事我已经知道了。这还要劳烦徐国师多加注意,虽然如今神鬼之说已是无稽之谈,但总有漏网之鱼。我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但只要有能用的上的地方,别瞒着我。” 梁陈沉吟着,苏循转向他:“我早知道你了,远情。” “……啊?” “啊什么啊?徐国师都跟我说了,刚刚那个不知道是男是女的‘明神医’,他是……”苏循看了一眼一脸天真的徐晓晓,没往下说,但狠狠瞪了梁陈一眼,好像他是个昏君,当斩。 梁陈哭笑不得:“什么就不男不女,人家是男的好不好?哪里像女的了。是什么?什么啊?” 苏将军中气十足、耳提面命道:“反正你给我检点一点!你是我带大的,我不能就看着你这么堕落下去,人有色心,那是常理,但要是不分日夜地荒淫无度,那就是禽兽不如!” 梁陈一脸问号,心想:“我倒是想……不是,我什么时候荒淫无度了?” “他不就是你养的……那什么吗!”苏循见他还没有一点悔改之心,顿时暴脾气起来了,“你还敢把他带出来,那一脖子战绩,当老子眼瞎吗?!” 苏大将军气势如牛,不减当年,这一喊声如洪钟,顿时整个园子的人都听到了。 徐晓晓眨巴眨巴眼睛:“什么战绩啊?什么啊?” 轰的一声,梁陈整个人都红了。 徐念恩举杯,遮住了眼底的笑意。 梁陈怒目而视,拍案而起:“徐倏!谁让你到处乱说的?”那是他要明媒正娶的人! 死缺德的徐念恩一脸正经:“我只是觉得很有意思啊。” 有意思个头啊! 难怪刚刚苏循看明韫冰的表情那么诡异!就跟看见了一座活的青楼从面前走过似的! 幸好苏循虽然想骂他,但好像是碍于明韫冰的气质,没当面说出来,不然更解释不清了——明韫冰那暴脾气,没准会直接把一园子的人扬了,再当众把他强上。 第169章 “尽快把它给弄走!听见没!不干净!”苏循道。 梁陈跟个叛逆期的中二儿童似的:“还能弄哪儿去啊,木已成舟,这辈子我就——”说到一半,徐念恩突然把他的手一拉,梁陈就坐了下去。 梁陈一脸怒容:“干什么?” 徐念恩的表情凝重得让梁陈下意识收起了情绪,他在梁陈手腕上搭脉,一阵红光一闪,刹那之间徐晓晓和苏循都惊讶地叫了一声。 原来那红光闪时,清晰地照出了梁陈的整个身体轮廓,只见他的耳下,手边,胸膛上,小腿上,密布着纤细的裂纹,朝全身放射开来。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各位心想事成。 ps不用担心小梁,他好着呢。 第64章 八赦 感君回顾 “这是怎么回事儿?!”苏循手上的杯子一下子砸碎在地,他见多识广,脑子里是听过各种稀奇古怪的邪门歪道的。不着痕迹却能把人活生生撕碎的邪咒也不是没有。 虽然红光不见时,梁陈看起来安然无恙,但那照耀之下才是他躯体的真实状态! 梁陈本人没太看见,但从周围一众人的目光中都看出来浓浓的担忧。 徐念恩缓缓道:“王爷,你身上有一个破咒。” 破咒就是解咒,但解咒的前提是中咒啊。梁陈还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咒了。他摸了摸额头,——难道是明韫冰的契约? 徐国师好像知道他的想法,说道:“并不是。你眉心的契约是另一部分。这个破咒是针对什么的,还不得而知,但破咒似乎是从你身体一直深入到灵魂里。已经到了这种程度的术法,最早也是在你在娘胎里,就种下了。” “你的意思是,我生下来就中邪了?”梁陈说完就觉得很饱。 其实也好有道理啊,毕竟他一生下来就能玩儿光。 苏循是从梁陈五岁起就开始带他的,气道:“他除了特别嘚瑟之外,哪有什么不正常!国师,你确定没看错?” “绝对没错。”徐念恩道,“王爷,不知道这个破咒成了之后你会如何,但我曾听先师说过……” 徐念恩的先师就是跟着梁陈大哥梁昭开国的军师,叫做朴素质。妙算如神。 苏循显然知道他要说什么,脸色顿时就变了。 “阴阳失序处,举世不宁,大厦将倾。回天之道,唯奉天已。”徐念恩道:“通俗来说就是,当时先师通过推演,算出了人世将倾的结果,所以他晚年心力大减,也没有给先皇太多治世的提点,只早乘鹤去了。” 徐晓晓早在徐国师正色之前就跑了,——她太熟悉她义父的眼神了,那个眼神就是“快爬,大人说话轮不到小孩儿听”。 梁陈抬头看了一眼风和日丽艳阳天,又低头喝了一口青涩甜美杨梅酒,实在没体会到这个“人世将倾”,倾在哪儿了。 徐念恩表情却很认真:“先师推演出了具体时辰,当时是在先皇面前算的。想必苏将军也知道这件事。” 梁陈看向苏循。 老将军戎马一生,按理说不该有什么害怕的了。但这一刻,梁陈却从他刚硬的皱纹里,看出了惨淡的白。 梁陈属于很容易一点就透的人,马上反应过来:“那个时辰……是不是跟我有关?” 徐念恩没什么波澜地看着他,苏循的眉峰抽了起来。 良久,他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远情,那是你出生的时刻。分毫不差。” 梁陈勉强地笑了一下:“就算是这样也不能说明什么吧……” “当时你大哥也是这样说的。”苏循嘴角动了动,又叹一口气,“我一直不信这些东西。其实谁又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何况当时还是那么混乱的时期。就连我,都不知道今年到底是六十五,还是六十六。都是这么混着,就过了。” “但是你的生辰,所有人却都记得分外清楚。”苏循看了梁陈一眼,“简直就好像……” 就好像有人故意把这些信息刻进了他们的记忆里。 以至于他们是那么坚信,梁陈的存在。 梁陈灌了口酒。 苏循:“当时你甚至还是失散在外的。但朴军师把这个时间算出来之后,我们所有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那是你二十五岁的生辰。” 徐念恩说:“对,但这不是重点……” 梁陈却截口打断了他的话:“重点是,我必须死。对不对?” 两人都一顿,不约而同地没做声。 梁陈砸了一口酒,又挑了块肥嫩的肉,嚼了半晌,觉得嘴里咬的简直就是他的好时光啊。 他说:“我的二十五岁生辰,不就是今年夏天吗?朴军师推算出了这个时间,按照刚才徐倏的话,他自然也知道人世不会倾,这不倾之下,当然要有人去献祭,去当牺牲。这个人是我的概率,比别人要高多了,对吧?” 毕竟他出生就那么与众不同。 难怪他大哥和二哥都待他那么好,可不是,这可是一枚暴风雨里的定风珠啊。 “远情,圣上待你好,当然也不止是因为……”苏循的话却很苍白。他自己都是走狗烹,狡兔死的最佳范例——被架空了一切,丢在这种草养花,实在是说不出来皇帝有真情的这种屁话。 梁陈却没他想象中那样受打击,面色如常地说:“朴军师那么神通广大,肯定算出了往后事多,纷扰如云,他不想掺和进来,索性全部丢开了。既然阴阳失衡,可以扭转这种局面,身在其中的肯定不止我一人,不过具体是谁谋划到这步,谁算计来算计去,他就不敢说了,是不是?” 第170章 徐念恩笑了出来:“王爷真是看的透。” 梁陈审视他片刻,把酒壶移开,给他斟了半杯。 徐念恩知道的肯定比他说出来的更多,不过这时候不好多说,此后若有机会,也许私下他再问问。虽然他觉得大概率徐念恩不会说。 他跟徐国师,也就是因为徐晓晓才走动起来,说亲不亲,说疏不疏。主要梁陈还没学会尴尬这项技能,跟谁都挺自来熟。 梁陈问道:“这破咒是到我生辰那日就会成吗?” 徐念恩摇头:“不是,它其实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破咒了。原本王爷身上的术法才是会在生辰那日起效,但这个破咒让这个过程加快了。它本身已经到极限了,不能比这更快了。” “我身上原本有什么术法?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我的双胞胎弟弟吗?我死了他就活?”梁陈脑子豁了个口,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觉得里面好像有个婴儿正在吃他的肉。 徐念恩失笑:“怎么可能。” 他道:“我看不透王爷身上的胎生术法,不过这个破咒的笔法非常邪恶,倒……像鬼族的手笔。” 梁陈手一抖,筷子顿时啪叽一声掉地上了。 鬼族……能近他身的鬼,还能有谁? ……耳下,手背,胸膛,不都是你亲吻过的地方吗?那嘴唇之下,却是这样的刀尖向下吗? 苏循一边灌酒一边闷声道:“我早说那不是好东西,远情,玩玩儿得了,早点把他收了,要不我给你请个老道士——算了,我看徐国师就不错。” 梁陈脑子里嗡嗡的,一时没理出个头绪,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 “我不行,那只鬼只能让王爷自己收。他知道怎么收。”徐念恩彬彬有礼地谢绝了这个建议。 从他受伤以来,他觉得自己和明韫冰之间的契约联系似乎越来越弱了。明明在十叠云山初见时,还总有红线缠着彼此,现在却什么也没有,无欺断了之后,就再也没重新连起来。 现在他只能在彼此心绪起伏时,感受到眉心的微热。如此而已。 到底是因为契约变淡,还是他的知觉变淡了? 但明韫冰如果想让他死,每个晚上都可以行动,一枕头捂死他,接吻的时候直接把他头啃掉,都不是难事——为什么偏偏用这种办法? 他脑子里乱了许久,一抬头才发现苏循早走了,也许有道别,但他没听见。亭子里只剩徐念恩,也是个要起身的姿势。 见他侧目,徐念恩又说:“对了,还有件事要提醒王爷。” “请说。” 徐念恩十分慎重地说:“你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去极阴极寒之地,否则破咒会把你的身体撑爆,你会马上——马上——四分五裂。” 他给了梁陈一枚水鱼铃,白的如月:“这铃铛响的地方,不要去。” 梁陈若有所思地接过了鱼铃,不知在想什么,脸上却不是个知道自己要不久于人世的表情。 但换作任何一个人,怕是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早被安排的命运。 徐念恩不禁问:“王爷在想什么?” 梁陈摇了摇那铃铛,却没响——那东西不是轻易能被吹动的。看来这地方是个温暖如春的地方。 他眉心上的那朵花印骤然烧了起来,红的如火。 却仿佛是无所事事的午后阳光,梁远情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我在想啊,我家那只十恶不赦的艳鬼——这会儿在想什么。” 恶鬼正在尝酒。 虽然苏循同意他进来的条件是,不准乱碰东西。但他又听不懂人话,于是非常有研究精神地,把那十个大架子里的所有酒都挨个抽了一点出来,悬在半空凝成一排排珠子,他就慢慢走过去,一颗一颗地尝。 尝到第五个架子,他眼中忽然一热,是契约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心绪,就像刚喝下去的烈酒,火辣辣的。 他这时候已经有点儿晕了,没太管这感觉,转过这个架子,漆黑的眼眸里却反射出了一片火光。 “——不好啦!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快走!别吃了你!” “公子!老爷!别睡啦快跑啊!走水啦——” 吵嚷声在将军府的上空盘旋,不久,黑烟和白雾都腾的冒了起来。烧烤架倒成一片,院墙外轰的一声,火舌把内院卷了个上下一红。 这火像是从四面的院墙包抄过来的,不知其所起,一火而深。屋子园子都是木头,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热浪顿时把能看见的地方都侵袭了,是个人都哭着喊着跑出去。 梁陈这时候可谓是发威了,光弧嗖的几声,把人全都抓了出来,灰头土脸地都摔到街道上。没落下一个。 苏循气得直骂人:“叫你们注意,叫你们注意,就是耳旁风是吧!现在把家都烧了,你们叫我这穷老头儿睡大街去啊!” 他前面一溜小黑人都羞愧地低着头,都觉得是自己太浪了。 梁陈才卸力,四下一看,忽又蹿起:“明韫冰呢?” 苏视一脸肾虚地坐地叹息:“我哪儿知道啊?你看看哪个最黑,就是了。” 梁陈看了一圈,马上想起来——他还在酒窖呢!于是满血复活似的,二话不说就又冲进去了,速度之快,徐念恩都没拦住。 苏视匪夷所思地说:“那是只鬼,还能被烧死吗?” 第171章 “鬼不能被烧死,人可以!”苏循眼看他人影不见了,急得想打拳,最后往苏视身上一锤,“你就不能抓住他!” “徐念恩那么近都没拦住,我离那么远怎么拦啊!”苏视差点冤出一口血,“好痛啊!” 徐倏嘴角动了动,抬头看着院里冲向天幕的火,那尽头泛着妖异的紫。 梁远情一冲进去,衣服就被滔天的大火舔成了个叫花子。不知为何,这火势烧的格外猛,且怎么扑都不能灭,房梁屋檐里都好像藏着紫色的毒蛇,咝咝地往外吐蛇信子。 他对将军府很熟悉,一下子转过了火炉似的后堂,找到了地窖的入口,一脚踢开门。 迎面而来的热就像一声怒吼,把梁远情震了个倒仰,差点就摔了。 这里比外头的任何地方都要更热,就像火山口,紫火岩浆般流淌,塞满了视野的方方寸寸。酒架上一罐一罐的酒坛子,封口都燃了起来,好像一只只愤怒的喷壶。 却没有人影。 这火的颜色妖异得古老,影子在地上和墙上乱晃,梁远情走了两步,忽然心神一颤,猛然被唤起了一道刀割般的回忆。 宫殿……大殿……是一座巍峨的宫殿,它矗立在河岸的黑山上,交叠变幻的鬼门关之上。 那是大悲宫。 可它不是恶鬼缠结的恐怖黑色,它从头到脚焕然一新,布置得喜庆漂亮,从殿门到大殿内,红绸就像心头血一样流畅地铺陈开来,不聪明的鬼魂们生疏地指挥着摆弄装饰,把灯台对齐,不停地调整列队……认真得就像…… 就像有人要在此成婚。 礼天地。 一个修长的剪影从后殿转了过来。一抹鲜明的红,烙在那里,就像心尖的朱砂痣。 梁陈心尖狠狠地一抖,看见了凤冠霞帔的明韫冰。 这身衣服,他们“初遇”的时候,他给明韫冰穿上过,那时他看见他最本能的反应,就是给他穿上嫁衣。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奇怪的是,为什么每一个细节都那么逼真,连针脚的有疏有密,凤凰摆尾的姿势都那么适合,热烈得像旧年的火。 他又不是天生的绣娘。 除非他见过这件衣服。 而且,是在极其重要的时刻见过。 会是什么时候呢? 有只专贴红双喜字的鬼飘过去,嗷呜嗷呜了几声,也不知道在问什么,聒噪。 但明韫冰听懂了,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嗯……总有人要当‘夫人’。” 有只鬼在祭台上摆好了花种。 可不知为何,梁远情却觉得那充满虔诚和朴拙的动作格外刺眼,他想大吼,想阻止他们。 不…… 又有人走出来,那是个身姿绰约的女人,异常地眼熟,她扭出来,把明韫冰推回去:“我说,哪有新郎官换衣服换到一半就出来的?懂不懂规矩呀你。” 明韫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边上又来了个人把他的话抢了。 那是个满头白发的小孩,面色却很年轻,有点鹤发童颜的样子,气质格外出尘。他说:“你看上神就乖乖待着,就你爱搞特殊!” 明韫冰还不服,这时,他的腰被人一带,人直接给打横抱了起来。 那两人便和周围的鬼一起鬼叫起来,吵得很有节奏。梁远情眼神一晃,竟然看到那些有模有样的宾客席位上,放了些瓜果和花草的地方,还坐着个货真价实的正神。 那是情仙飞絮。 他周围三尺,自然是无人敢近,眉间却是盈盈笑意。看着勾陈上宫把鬼帝一把抱了起来,明韫冰显然很没面子,说:“我——” 还没说完,就被神明眼疾手快地亲了一口,把他都给亲懵了。 那妩媚的女子不无羡慕地说:“我也要亲我也要亲,哎哎哎怎么走了,不要这么小气嘛!上神,上神!” 梁远情看着自己把明韫冰抱走了,只剩下满殿的喜色。 他却愈发控制不了心头那种剖心挖胆般的痛楚,不想再回忆了,可人岂是能控制自己思绪的?越回避,记忆就越猖狂地撕破皮囊,擦出道道血痕。 鬼族奏乐的技巧就是鬼哭狼嚎——喜庆得叫人害怕,但他还是看见那一队新人按照凡人的礼节,一步步地走到了祭台下。 礼天地。飞絮吹了口气,漫天的醉玫淹没了巨大宫殿,空气中甜腻又迷醉,那妩媚的女人好像酒量不行,一闻这味儿,马上就倒地不起,扭了扭腰肢,竟然变成了一条腰粗的红色灵蛇,在醉玫丛里撒起了欢。 不要……梁远情的牙齿打着战。 飞絮朝勾陈举杯,笑道:“天长地久。我就祝你们天长地久吧。” 他便回了一杯,那眷恋的目光随即流转在身边,简直叫人肝肠寸断。 飞絮又转向鬼帝。 明韫冰有生以来,可能都没有过几次这样的表情。 他说他厌恶神明,可他站在神明身边。穿着一身成婚的喜服。 他唇角动了动,仿佛是一个笑就要成形,然而一声尖叫阻止了那个笑。 飞絮猛然回头:“不好——”他话音未落,梁远情已经看到那种泛紫的大火骤然从殿的八极迅猛地烧了起来,红绸与喜字都烫的尖叫起来,鬼魂在其中消弭,玫瑰成了焦黑,灵蛇被烧的翻滚起来,打破了数不清的灯盏与桌岸,刹那就满地狼藉。 飞絮匆忙地回头说了句什么,身形如烟般遽然寂灭了,随着情仙的力量抽离,地上所有的鲜花在一夕之间枯萎成泥,大悲宫打入了一片漆黑之中。顷刻梦碎。 第172章 那句话是什么,梁远情知道。 他知道,那是对他说的。 “你们之结缘,天道不容。速隐,速归。” 天地不容,天地不容。 天长地久,天地不容。 他看着明韫冰的脸,火光中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几乎就像是一尊没有情绪的瓷,心中煎熬得就像被磨成了末,一张口,就像哽咽: “韫冰……” 喘不上气的昏暗里,邪火明灭。那张冷淡的脸就与现在重叠了起来。依然是紫火侵袭,白如宣纸。 梁远情猛然一抖,被热浪在手上咬了一口,顾不上心如刀绞,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去,抓住了明韫冰的手,想把他带走。 却没有把他拉动。 他的眼珠映着火光,静静地看着梁陈。 梁陈意识到什么,低头一看,果然他被一个法阵罩在了中心。——难怪这火烧的莫名其妙,又来得迅猛。 可是梁陈只是个区区凡人——他不会破阵,目前也不会控火,他现在冲出去把徐念恩抓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再者……这东西是谁放的,还真不一定。 他抓着明韫冰的肩膀:“告诉我怎么破阵?” 明韫冰却问:“你怎么又哭了?” 梁远情的指节泛起了青白,任明韫冰的手擦过了他的脸颊:“我……” “别哭。”明韫冰轻声说,“阵眼在你右手边。” 一片灼热之中,梁陈看见他右手边的酒坛上,一只全身血红的鸟若隐若现,他想也不想,手中一道长索探出,嗖的舞过去,将它绞死了。 那一瞬间,整个将军府都低吼了一声,梁远情一下子扑上去抱住明韫冰,两个人滚到角落的一瞬间,酒坛全部爆开,在半空中凝成一条水龙,长吟一声,便一头撞入烈火之中—— 如沸水入油,滋的一声巨响! 火灭了。 梁陈跟明韫冰烫伤了一大片,伤口却在逐渐弥漫的鬼雾之中,渐渐痊愈了。 他整个人都如在梦中,心里像有一个无限扩大的洞,不断地漏着风,哪怕身在火场,也冷的不像话。 他几乎是仓促地贴了过来,吻住了明韫冰的唇角。 好像要靠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重新找到一点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碰了一下,两人分开,额头相贴着,梁陈觉得明韫冰那双眼睛就跟一对陷阱一样,能把他所有的一切都骗光,也能让他溺在里面,存在着,鲜活着。 “想不想娶我?”明韫冰残忍又温柔地问。 梁远情呼吸都在颤抖,不知道上辈子欠了他什么。 明韫冰眼里放出恶毒又迷恋的光,抬起下颌,含住了他的嘴唇: “现在不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 “……” “你瞒着我什么?”过一会儿,梁陈问。 “你不是‘居善地,心善渊’么?”明韫冰的话音有一点凉而疼的笑意,“怎么会在意这些?既来之,则安之。你又不懂生气。” 梁陈心想,我现在就被你搞得快怒火攻心!同时又被亲得上火,心里想起他身上那个劳什子破咒,更是有点及时行乐的心思,手就从明韫冰袖口滑了进去。 他袖摆大,一翻上去就是手臂,梁远情从手腕摸到大臂,又伸进去,就跟一条蛇爬上来了似的,明韫冰浑身一抖,就去咬他的喉结。 两人纠缠了一会儿,正气喘吁吁,冷不防梁陈却瞥见那墙角爬着一个东西,黑黢黢的,小狗大,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像在看戏。 梁陈整个人从头冷到了脚,手里糅光划镖,刺了过去,那玩意“嘤——”的一声尖响,竟不躲反扑,抓向了明韫冰。 明韫冰头都没回,一根荆棘就不知从哪刺出,凌空挡住了那玩意的爪子。 梁陈一下子看清楚了它的样子,发现这竟然是个酱油色的婴儿!不过眼窟窿里什么也没有,看着怪吓人的。 不等他看清楚,渎神就长出了枝节,暴力地一抓,直接把它抓碎了。——没流血,灰尘一样撒在地上。再看两眼就什么也没了。 这是什么东西……梁陈脑子彻底不够用了。 不过他这人很想的开的一点就是,一般他想不明白的,他就干脆不想了,所以也就暂时压下心头的疑虑,在明韫冰喉结上亲了一口,把他的手抓住,带了起来。 明韫冰幽幽地看着他。 梁陈摸了一把他的脸:“我现在觉得自己真的是块肉,你就是想爆炒我。不过鱼肉也是有尊严的,你别想蒙混过去。咱们不在别人家现眼,回去我再严刑拷打你。”说着自己笑了,转过身蹲下:“上来。” 明韫冰看了他的后颈一会儿,趴上去,梁陈就稳稳当当地把他背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没人看,鬼知道更新放这干什么。点击比脑子里进的水还少,比我数据最差的那本还少的追读!呼——!这就是断更半年的代价讨厌!讨厌! 第65章 八赦 念岁来往 两人出了地窖,将军府已经被烧的面目全非,园子成了块焦地,苏老将军手指直抖,心痛得无以复加,被围着开导。宾客们早散了,梁陈见苏视对自己使眼色,就跟他走到角落。 苏视看了眼他背上那位。 梁陈一本正经:“内人,没事。” 第173章 苏视:“………………” 梁陈说了实话:“他没兴趣,真没事。” 明韫冰眼神冷飕飕地往苏视脸上一刮,转过脸去,贴着梁陈的肩膀,闭目养神。 苏视觉得这会谈姿势很诡异,而且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还特别神经兮兮地往明韫冰的腰部跟领口看了两下。 梁陈额头上青筋直跳:“往哪儿看?” “哈哈哈哈……”苏大学士干笑两声,把自己的龌龊心思拾掇拾掇,正色道,“我总觉得这个事儿要不好。” “怎么?刚看见你跟梁潮在喝茶,他告诉你什么了?” 苏视把弹劾的事儿说了,——其实王右相底下那堆喇叭弹劾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梁落尘说的这次,却格外让他不安。 还有今天的这把火,来得如此莫名其妙,又偏偏是在苏循府上,妖异莫名。 梁陈说:“我觉得这事儿不难,——你得表个态,不然他们两边都觉得你是对方的帮手。你站个队,至少能从一半人的眼睛里拔走。” 苏视皱眉:“我怎么没站队?我站了啊?什么政令对百姓好,我就支持什么,就事论事。” 这些年这段对话他们俩重复了若干次了,梁陈叹了口气:“你玩儿过家家酒吗?是让你当上门女婿,无条件讨好丈母娘,不是当流浪猫,今天上这家,明天去那家。” 苏视:“可我生下来就是猫,我有什么办法?” 梁陈一阵恶寒:“卖什么萌,要脸吗。” 苏视凝视他片刻:“我说,你不是来给我当说客的吧?” “关我什么事?” “圣上不是打算把左相的女儿指给你吗?当我耳聋啊?就之前梁落尘救过的闻语心,你跟你侄儿抢老婆,你才不要脸呢。” 梁陈还没说话呢,明韫冰就不冷不热地插话:“你说什么?” 苏视被恶鬼一看,差点吓出汗来,连忙把手上的免死金牌——大雪送上,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梁陈白他一眼:“你想多了,圣上绝对是随口说说的。他这些年来给我指过的婚都能凑个百花圃了,你就见一个成了的吗?” 他说着,也回过味来——梁晏闲来无事,拿他当消遣和挡箭牌,只要有不知道该怎么安排的重臣千金,就先挂在梁陈名字上放着,因为知道梁陈没有风险,不管事成不成,他都能让多疑的帝王放心。 不是因为有血缘关系,而是因为,知道他二十五岁这年,一定会献祭于一场浩劫。所以没有后顾之忧。 说起来,他跟苏视早年都听过这种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但就跟明天太阳不升起来一样,一向是觉得扯淡。谁知道却是真的呢。 梁陈没打算跟苏视说,反正说了也没用,倒是想起来:“对了,那白骨精没再往你身上钻了?” 苏视摇头:“凉珂之后,再也没有了。它是不是被……”他看了一眼明韫冰。 被明韫冰砍死了? 梁陈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明韫冰能轻易把彡杀了,也用不着大费周章地借时想容的阵去用血契控制它。 再者,彡就是没烧尽的神明骨殖,本身就是劫后余生的“神明”,留下来一定是有一定目的,不达目的,它怎么会消失。 很坑爹的是,梁陈觉得这个目的,很可能就在自己身上。 他一时之间,觉得自己这人生,实在是太沉重了。 好在梁陈有个想得开大法,事情一多他就懒得理了,只专注在眼前。 眼前是什么呢? 梁远情若有所思地低下头,看到了明韫冰搭在他肩膀上的清瘦腕口。 苏视又道:“你刚刚说,在酒窖里看见了一个小孩?” “嗯。你听过?” “我也是才知道,”苏视说,“南边的过溪,报上来一件事,特别蹊跷。圣上为这事儿烦好几天了。据说原本是一个村子,他们世世代代生下来就说不了话,这也就是当奇闻听听,反正不影响什么。但最近,也就是一两个月之前吧,那村里生出来的孩子都是黑皮肤的,不声不响,就盯着人看,特别诡异。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孕妇酱油吃多了,直到这种黑娃娃开始吃人……” 梁陈想到刚刚看见那婴儿的一口獠牙,可不是跟明韫冰那种就俩,还能收能放的,美观又精致。那就是一排钉子似的,看着格外瘆人。 “当地的太守上了折子来,说把那块都给围起来了,但没人敢过去,就一直拖着。结果这鬼娃就跟葫芦似的长,夜里还咯吱咯吱笑,弄得人心惶惶。” “鬼娃?”梁陈下意识说,“这跟鬼可没关系啊” 刚刚他可看见了,那小怪物可是连鬼主的脑浆都想喝。 苏视翻白眼:“随口这么喊,不然喊什么?黑娃?那别人本来就黑的娃多冤啊。” 梁陈就是很难不想到偶人,偶人背后扯出谋反的阴兵。皇帝这才一波才平,难免不会多心。他一说,苏视就道:“可不!我也是担心这个,本来想跟圣上请命去过溪看看,又怕惹事。——不过我也闲不下来,再等几天,我提个话音吧。” “你不怕过去被围着喊爹爹啊。”梁陈打趣儿。 苏视嘿道:“这有什么好怕的?鬼神还能黑的过人啊,我可是五毒之首的人精,管他什么,照单全收!” 梁陈就忍不住笑了。 第174章 两人跟苏视道别,明韫冰的声音冰冰凉凉的,下雪似的:“你这个朋友倒有意思。” 梁陈的脖子一下一下地碰着他的手腕,笑了笑,没太说话。 其实他们俩哪个伤的更重,还真不好说。但梁陈就是想背他。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欠了这么一个动作似的。 那些影影绰绰的记忆,时不时冒出来一点,都让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他不知道真的被记忆淹没的时候,自己会怎样,在得知身体有破咒的那一刻,他是很懈怠的。 当时徐倏问他在想什么,他其实没有什么愤怒,也没什么怨恨,只是下意识想起了明韫冰,他想,才刚认识,好像还有很多事都还没跟他去做啊。 明韫冰口味很淡,但并不是完全不沾人间烟火的。做得精致和用心的食物,他会尝一点。周老头花一整天熨出来的醉虾,梁陈剥出来,他就吃剔出来那点最晶莹的肉。 比什么都难伺候。 他还不知道明韫冰喜欢做什么呢……酿酒吗?写字?读书?看什么书呢?——昨天回去,他发现书房里被动过的书只有那本《上古乱闻·录情》,看了两页。再有就是一本《花鸟虫鱼名录》被拿出来了,但是抽出来一点点,又不动了。好像是想起,这里并不是家,不适合沉溺的自欺。 于是放弃。 如果真的没几天了,他想跟明韫冰腻歪掉。 他背着明韫冰走那条街,中途有无数行人擦肩而过,熟悉梁陈的人无一不笑着打招呼,温柔,然而也只话笑两三,便就错过。 长街长的像人生,从这头走到那头,只能背着一个人。 明韫冰的指腹在梁陈下巴上揉了一下:“在想什么?” “我在想——”梁陈说,“我生辰之前,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走去哪儿?” “那我就不知道了,你这张嘴好像只有叫床一种用处,其余的一句真话都不说,我不信你。” 明韫冰像觉得好笑,手指像冰冷的蛇一样轻轻滑过梁陈的侧脸:“你不信我,还问我做什么?” 梁陈说:“我不信你,还喜欢你呢,你说我冤不冤大头?” 明韫冰原本想说什么,但心里却有别的情绪涌上来,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灯影摇曳,明天就是结缘节了,杨柳的影子落在身前人的后背上,衬成一副经年的画。 他低头,轻轻地在梁远情后脖子上吻了一下。 运河上的灯就像银河里的星辰,梁陈的呼吸就像鹊桥散去,打乱的一抹纤云。 三番两次的记忆闪现,让梁陈不得不相信,他就是那个人。 他虽然不想相信,心里却已经相信了。 早先斩钉截铁的否定,来自于“奉亲王”的身份。但当徐念恩指出他身上有胎里带出来的术法,又说出了朴素质的那个预言后,他就联系到了前缘。 从出生就有,那……其实很可能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朴素质能知道的事情,作为神明,他当然也知道。 所以他给了自己一个缓冲的时间,这个时间应该不是二十五年,而是殉魔之后的一百年。 横竖都是献祭,何不痛快一遭?他当时是那么想的吗?应该是这样想的吧。 梁陈轻声问:“我以前对你不好吗?” 明韫冰有些意外:“怎么这么说。” 因为未完的婚礼,因为在凉珂客栈前想起的那段记忆,还有你借分身说出口的那句话。 还有我舍弃了你,堕入凡尘。 如果不是我不够爱你,还会是什么呢? 梁陈却没把这些说出口,而换了个口气,故作轻松道:“因为你现在什么也不跟我说啊。如果咱们真的两情相悦过,你不应该对我要死要活,要什么给什么吗?甜言蜜语算什么,是不是。” 明韫冰沉默了一会儿,问的幽然:“你想要什么?” 两人走到了河岸与巷口的交界处,转个弯,就看不到河波了。水不歇地流着。 梁陈喉头发紧:“我身上的破咒,是不是你下的?” 一阵风吹来,忽有巡逻的官兵井然有序、步履沉重地列队走过,靴子一下一下跺在地上,就跟砸在心上的鼓槌一样。 很远的巷口有叫喊,不知道是什么事儿。 隐约的纷杂里,一道薄凉的声音给他判了刑: “是。” 梁陈又说:“你一开始就知道我身上有他放的术法。一早在十叠云山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嗯。” “在十叠云山,你的真魂根本不是被我那两三句话叫回来的。你是在我后脖子上吸了一口血,发现了这个术法和我出生的机巧,知道他没死,所以真魂马上就回来了。” “是。” “你做的一切都是想把他弄回来。凉珂借阵,不惜变成一个疯子,也要把彡弄出来问他的下落,跟我来汨都,是因为我身上有他留下的术法,还能保证你不被天刑马上剐灭。” 明韫冰顿了顿:“……嗯。” “你有这么爱他?” “………”这回却没有答了。 明韫冰觉得这话问的很蠢,因为从头至尾,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一个“他”。 他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问:“谁告诉你的?” 不过刚问完,他就知道是谁了。——百分之一万是那个装神弄鬼的国师。姓徐的。他心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徐念恩在整件事里的角色,觉得这蠢货委实勇气可嘉。 第175章 梁陈果然不告诉他,掌下的皮肤被风吹得发凉。 明韫冰揽住他的脖子,细细密密地顺着他的耳尖吻到下颌线。 “——结缘节,就是个相亲大会。你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灯吗?”梁陈低声说,“因为那个传说里,司春之神变成的荷花只能当定情信物,旁观着爱人和另一个人终成眷属。我们在灯上画荷花,就是这个意思。并蒂莲灯,恋慕的男女互相交换,就算是结缘,此后再正式提亲。——但是呢,如果不小心喜欢上了已经心有所属的人,灯笼上就不是并蒂莲,而是这种花瓣发红的血莲。” 明韫冰停了下来,眯了眯眼。 梁陈转过身,那灯架上画着血莲的灯笼骤然被疾风吹起,落在了河水之上。剩下的并蒂莲在架子上轻轻摇动。 “我们一般会把血莲当面放进河里,拿得起,放得下;并蒂莲则送到对方手上,叫敢爱敢恨。” 明韫冰附耳问:“为什么说这个?” “我回来那天晚上,睡不着爬起来,找到杨伯,叫他赶紧帮我订做三千只灯笼。”梁陈笑了一下,“这时候,哪有人愿意做,不过只要有钱,买啊做啊抢啊,都不是问题,再加上我人缘这么好,你猜凑够了没有?” 明韫冰眼睫一动,梁陈这时候才转过来,眼珠子里泛着粼粼的光,温柔得不可思议。 “你再猜,我让他们画的是什么图案?” 明韫冰动了动唇角,没说出话。 梁陈眉心上那和光同尘的花印灼亮起来,几乎把那张英俊的脸照得有些神圣。 隐约,便和记忆中的人重叠了一瞬。这叫他牙齿一战,硬生生磕破了皮,嘴里泛起一阵浓烈的血腥。 梁陈捧住他的脸,往前一带,抵着他的额头:“什么也没画,就写了你的名字。” 我不是没有横冲直撞的勇气,也不是不愿意为了你把自己放进尘埃里。 是只要你。 那双眸里没有责备,情却仿佛淌了出来,令坚冰变成春水,化尽。 梁陈背着明韫冰回家。 “家”。 那条路很短,一进门,却是无尽的灯。灯笼有立式的,也有挂式的,被精巧的台座盛着,放在了王府的里里外外,窗棂上、回廊上、湖上、桥头、竹林里,地上每三尺就有一盏,摆的错落有致,一眼看去,就像进了夜的三十三层天。 明韫冰很难得地,想起了紫微宫。 他们回又蘸,发现梁陈这个不嫌浪费的,除了随处可见的灯座,还在他自己的院子里放了一座灯山。夜幕里就像一只耀武扬威的玄武,发着暖色的光。 小院里人都出去了,安静得像古老的神陨。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雪豹看见这光,兴奋地叫唤一声,往前奔去,几步之内,身形竟然变大了两圈,有半人高了。 它绕着明灯打转,眸中星火盈盈。 雪豹的存在让人间与天上的界限模糊起来。过往与如今也混乱成了一团。 但就是这么不巧,在他们俩踏入门槛的同一时间,一滴雨擦过了明韫冰的脸颊,打在了梁陈后脖子上。 他们俩同时一愣,彼此都把算计和措辞忘了,抬起头,就看见雨丝毫不留情地从天幕倾下,打在了所有等待的灯上。 不知道是不是失望,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沉闷的雨声里,明韫冰忽然想到——似乎他们之间,总是不得圆满。从流败的礼天地,到如今大雨倾盆的点灯。 从充满矛盾的开始,再到咫尺不见的如今。 可这又该怪谁呢? 他不说话,手指抬起,拂过梁远情眉心的那个印记,双瞳都似在发热。 也就是这时,梁陈说了话,声音被雨声衬得轻盈、透明:“其实我不怎么伤心。” “我这个人呢,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下雨了可能不太好烘托气氛,不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他的口吻却像在讲一个童话。 明韫冰的长发从他肩膀上滑下来。 大雪淋着雨,居然把脑子装了回来,乐儿颠儿地跑到对面房里去了。 “明韫冰,”梁陈低声说,语调很温和,“趁我把你背进房里这段,我们把话说清楚。——我知道你不喜欢说话,但是你再不说,待会儿进了房,你肯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体面友好地招供了。” 明韫冰眉角一抽,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意思,梁陈就很体贴地注释了:“嗯,就是‘要么现在说,要么床上说’的意思。用嘴治不了你,就试试别的。” “…………”明韫冰好像被他震了一下,好半天没说话。 从院门到房门有很长一段回廊,廊下依稀挂着鸟笼,淅沥沥的雨声打着青砖,梁陈的脚步不快,也不慢。 梁陈觉得是第一次,但明韫冰其实早就习以为常。 他那句话落了,雨声只绵延了很短的一会儿,明韫冰便挨到了梁陈耳后,声音和吐息都是冰凉的:“你想知道,我当然知无不言,不过听了之后,你肯定会后悔。” 梁陈低笑了一声:“人这辈子永远在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要不怎么说人贱呢。” 明韫冰不自觉收紧了抱着他的手臂,说道:“方才你在席间听到的话,有一条是真的。” “哪条?”梁陈问完,忽然反应过来了。 第176章 恐怕是朴素质的那条预言—— “嗯,是这个。不过我知道的时间,要比他早很多。” 梁陈隐约觉得这不是一个轻快的话题:“……早多久?” “早……大概一千年吧。”明韫冰的尾音飘了起来,似乎同夜雨与不屈的灯影,一并溯游从之,穿过了层层叠叠的蒹葭,碎了白露。 第66章 八赦心殊 流水如缘 那是上古之初了,三十三神宫里众神依然在位,阴阳序流转在第二阶天,黑扣白,白入黑,圆融得如天如地。 第一位卜出天地衰败之相的星官火急火燎地将谶言报给了天帝,诸神便齐聚天庭,众说纷纭,只为找一个解救之法。 阴阳乱序的补救方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后来的诸神下界救世,但那几乎是走投无路的办法了。 在刚发现端倪的时候,其实人间还不算太乱,有战火,有瘟疫,但并无接踵而至、仿佛失控的许多天灾。当时众神说来说去,都没有议论出一个可行之法,天帝被吵得头昏,便指了一位神明下凡观世。 这位神明就是掌管北方玄天与天下兵器的勾陈上宫。 观世,也不过是深入到第二阶天,看各地的阴阳序是否真的混乱了。勾陈领命下凡了,不出几年便复命,带回了最真实的情况,也就是那时,天帝才开始着手准备令诸神纷纷下界。 勾陈上宫第一次领神明下界时,民间史籍上叫做“天地风”。 因为当时他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尊容,在晦暗的黑云冷土之中,就像一道劈开天幕的光,吹过九州大陆,令腐朽的大地清澈一新。 也就是那一年,万骨之墟里竟然孕生出了一个婴儿。 他第二次下界时,依然是观世,那时明韫冰已经在一年之内长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恐怖故事,归类到妖魔了。勾陈听闻了几个这号称“鬼主”的精彩事迹,便提着法自然剑削开了寒蜮的鬼门关,当时他除了要惩凶除恶,还带着另一个目的。 众神临世并不能解决阴阳乱序的问题。这就像涨水了,光把水接起来存着是一样的,盆总是不够的,但水还是一样涨。 阴阳乱序——换句话说,人世毁灭的真正解决办法,当时是被三清之一的道德天尊提出来的。 在盘古大神还没有开天辟地之前,鸿蒙是一颗种子。 盘古劈开天地之后,这颗种子和创世神的躯体一同化成了万事万物,万物双生,它给自己留下了一部分,背负着巨大的神力,沉在了不可知之处。 当年长出的枝叶败坏了,自然可以再把那颗种子找回来,一换,也就是了。 这种子藏的地方有蛛丝马迹,它可以用一种叫回天的术法召出来。——其实这颗种子就叫回天,但坏就坏在,当时没有时间去用回天。 因为回天和开天是一脉相承的术法,都需要时间。开天靠信物和长久积累慢慢储存念力,回天需要的是遍布三阶天的信物、一样祭品,再一个懂法的祭神。 祭神没什么可说的,自然是一呼百应,信物花时间放上也就是了。最关键的是这个祭品,说是要“至奸至恶,至善至纯,非人非鬼,非物非神”,当时上哪儿去找这么个刁钻的东西去。最后还是道德天尊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梁陈问。 明韫冰很轻地笑了一声,他横在梁陈视野里的手臂上,忽然平天的刑线一闪,密匝得几乎看不清,梁陈的脚步一停,电光石火间想起他痛不欲生的一身血,还有徐念恩说过的话…… “这种血线叫做‘岁’,在全身经脉关窍反复研磨时,可以偶尔触及到依附在骨血深处的魂元……” “只要不停地一收一放,剧痛之中,就可以将魂元的‘节’打磨出来……” “要是磨个一千年,一道的魂元说不定可以磨成七道呢。” 如果一只鬼的魂魄活生生被磨出了七道节,那它到底算什么?人?鬼?还是神? 明韫冰轻声说:“你看,你当时来我身边,就为了这个。” 梁陈像被这话在心上捅了个大窟窿似的,吸气都是痛的。他想反驳,但想不出话来。 “你知道为什么会神陨得只剩下你一个吗?又为什么从那时候到现在,不惜让诸神全陨,都要令末日迁延一千年?”明韫冰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当时天帝都知道人世将倾了,也知道该怎么救世。他派你找到我,可是没想到,你被我迷的神魂颠倒的,到最后也没有对我下手。” 因为到时候……祭神必定是他,祭品必定是他,而要做一个合格的祭品,必须要被“平天”剐足一万遍。 这才是对他们胆敢犯戒的最大惩罚。 梁陈张了张嘴:“所以你这个所谓的天刑,不是因为和他……” “不是。”明韫冰讽刺地说,“是因为我运势比较好。” 梁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把他放下,掼在了雕工精湛的柱子上。冷木的香味跟潮湿一同扑过来,明韫冰抬眼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魅影重重的梦。 明韫冰的视线从他掐在自己肩上的手指逡巡到他的眉眼,那印记像要长出来,他道:“其实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复杂,从头至尾我只想把你脑子里那些无关我的东西——一点一点擦干净。” 他的眼睛里浮现出阴暗的偏执,接近病态的狂热,声音却冷的跟冰似的。 第177章 梁陈从天灵盖到脚底板都在他的视线里发麻,艰难地问:“你想怎么……” 明韫冰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就像毒蛇顺着脖颈攀岩而上,他分明是看着自己的,但梁陈还是觉得他是在透过自己在注视另一个虚影。 可那个影子并不是他。 梁陈的牙齿几乎要磨出声来。 “我没几天好过了,早在奈何天你就知道,平天快把我剐完了,至多两三次,我就会像大雪一样,无法维持人形,变得痴傻,浑噩无知地被你献祭。”明韫冰说,“这就是他们打的算盘。” 梁陈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所有的东西都在里面惊涛骇浪地翻。 却看见明韫冰眼里露出一点恶意的笑:“但除了回天,阴阳乱序还有另一种解决办法。” “什么……” “很简单,”明韫冰着力把他一拉,两人的额头撞在一起,他的声音随着夜雨的潮湿一起灌进心口,阴冷无比,“死了不就没病了吗?” 梁陈心中一震:“你再说一遍——” 明韫冰的睫毛纤细微翘,可就像一道道预言毁灭的符文,在画纸上不断变化:“说多少遍也是一样的。横竖我免不了一死,但在那之前……” 他明明是看着梁陈的,但好像又不是。那句话就在口中,却没说出来。 但梁陈忽然能听到他的心音了—— 清冷的,从未那么满怀眷恋。 “上神,你还欠我一面啊。” 要说刚刚还是一种不真实感,这话一出,梁陈心里简直地崩山摧,酸涩都要喷出来了:“所以……我不是他。对不对?” 大婚的记忆里,他看见了勾陈——虽说面容一样,但他们两人的气质可谓是天差地别,他就不明白了,为什么明韫冰那么笃定自己是?还是他就是单纯的饥不择食? 梁陈紧扣住他的肩膀的掌心轻轻一抓,明韫冰的心脏便狠狠地一跳,好像要破开胸腔洒出三尺热血。鲜活得几乎疼起来。 他们两人之间的契约疯狂地跳动了起来,灼热难忍。 那种火热的雀跃,简直就像是一颗塞满炙热爱意的心,让两个人都有些受不了,明韫冰尤其难受,眼睛里都闪出了不详的红光。 这种反应……这种联系……梁陈忽然脑子里一片清明,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这根本不是什么血奴契,这是你们的与魂契是不是?!你跟他……不,你跟我……成、成婚之前,就已经有了。我忘了,你就骗我,不肯说。是不是?!” 明韫冰恶狠狠地看着他,竖瞳都被激了出来。 梁陈一直没发现这契约的真相,方才情绪起伏太大,才无意间牵动了它,那一瞬间他竟然可以清楚明白地感知到明韫冰的里里外外。 他暴虐的心,拼命压抑的怨怒,不断翻涌,又被“他爱我”按下去的恨意。 没有任何以上制下的奴仆契约有这种效果,能连通双方心绪的,只可能是他们鬼族的婚约——与魂契。 而与魂契是联系两个灵魂的,不可能替换,也不可能转移。除非生死。 所以当时这东西根本不是明韫冰给他“刻上”的,离思的深处,他只是把两人的约定唤出来了。当时他甚至只是幻影…… 难怪后来他的真魂会回来,与魂契重现,他感知到了,才回来尝灵,才知道了梁远情身上的沧海桑田。才没有再走。 那“他”自己,又是怎么把自己丢进了这场俗世大梦里的? 混乱。 “是又怎样?”明韫冰一字一顿,“你在意过吗?”每个字都像含着血腥味儿。 “你不是当你的王爷,当的春风得意吗?你这一百年,在人间做梦,梦的可痛快?你怎么还会有大哥,有知己,有未婚妻,你在尘世里唱戏,就唱的这么酣畅淋漓?” 明韫冰盯着他,眼里却是难以形容的狠戾,爱恨都在那双黑眸里起伏。 梁陈的喉咙像堵着,呼吸颤抖,说不出话:“我……” “梁远情,我是离魂,又不是脑残,我在人间一百多年,就跟你这么无缘,一次也遇不到?是谁在从中作梗,你脑子里的水要不要倒一倒?要不是时想容多此一举,你还能在这里问我?” “……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梁陈被他三言两语弄得心如刀割,喃喃道。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 ——明韫冰离魂那一百年就在人间,他也在,两人没有晤面过的原因不会是没缘分,肯定是彡在百般阻挠。 这骨殖恐怕也就是第一阶天留下来专门监督梁陈去做祭神的。叫他不要忘本。 难怪明韫冰一看见那白骨精就厌恶,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明韫冰掐着他的下巴,眼珠折射出一片狂热的寒芒:“你不知道,所以你在身上弄这么些乱七八糟的术法,把自己搞成这副蠢样,是想洗掉它,还是想让自己清白一点?我告诉你,这烙印刻了,就是一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一生一世,永生永世,你也别想摆脱我——” 梁陈把他狠厉的尾音堵了回去,与魂契本身是极为淫邪的缔结婚约,但他们俩身上的却没那么下流,一旦触动,彼此身上的寒气都被驱散了,就像拥抱着掉进了温泉里,沉溺。 梁陈早先不知道,如今发现了,用起来简直得心应手,就跟那是自己下的一样。 第178章 低低的喘息里,梁陈突然大手一扣,就掐住了明韫冰的脖子——他一只手就能扼住。 明韫冰略睁双眼,喉结在梁陈指腹下滚动。 与魂契的气息在他喉结上蔓开,全身过电一样,梁陈摩挲了一下,明韫冰睫毛微颤的样子就像一支极其猛烈的催情剂,把他的思绪清空了。 他沙哑问:“干什么?” “你坦诚了,我也坦诚,”梁陈在隐雷声里,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别去做那些事,好不好。” 明韫冰笑了一下:“不好。”很难说是不是讽刺。 但梁陈的心还是痛起来,奈何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都被尘埃埋着,他不敢相信这风沙大起的时候,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想来想去,唯有现在的亲密是最真实。 天已经很黑了,汨都上方,巨大的阴云在涌动,像深渊怪物的眼睛,雨没有要停的意思,把白天里烧过的废墟都浸没。 原本想普普通通地吃个饭回来求个亲,没想到却天翻地覆,他连人都不是了。 梁陈虽然没表现出来,但心中也不可能没有惶恐,对未来,对现在,甚至对明韫冰的语焉不详——此时这些不安就全都倾注在唇舌之间,再也按捺不住。 明韫冰的牙齿磕破了下唇,血腥味和泥土潮湿的气息同时钻进来,他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听到一阵兵戈在刀架上颤动的清脆声音。 梁陈不是武将,但是跟很多人一样对兵器有天然的热爱,院子里专门有一个库房放着各种各样的兵器。 然而在这样清热的雨夜,它们仿佛感受到神明心头汹涌的情*,纷纷躁动了起来,掀起一阵刀光剑影般的悸动。 他被梁远情托着,领口大开,半扶着他的肩膀,与魂契千丝万缕的红线把他们裹成一个痴缠的、嫣红色的蝶蛹。 “你是真的很不好搞,”梁陈低哑道,“不过我也是刚刚才发现,原来我还没有提亲,你却已经过门了。” 明韫冰指尖在他脖颈上次还没好完全的伤口上一划,那地方又见了血,梁陈疼得低喘一声,掌心在他腰侧狠狠一刮。 明韫冰低头把血舔了:“问够了吗?” 难以言喻的热从伤口绽开,那股邪火好像突然就凭骨血燃了起来,把理智烧的寸草不生。 雨一下子暴打在屋檐上,梁陈捞起了明韫冰的双腿,转身踢开了门。 这场雨下了半夜,汨都到处的屋檐好像都被打低了几寸,在屋檐下往外看时,总觉得黑压压的。 代亲王府,兰草不住地点着头,溽暑的热气随着大开的窗户一下子卷进了屋里。 梁落尘披衣坐在窗下,未干的笔势被热风吹得刺出了几个小枝芽,一如心口。 桌岸边,放着那块被徐晓晓撞掉的冰瓷,还是美人模样,静静地看着他。 雨像雾一样痴缠着,卷过无数斜挂的屋檐,随风一层一层、叠浪般吹起。 静谧的城在这细雨里伫立,肺腑里藏着的许多呼吸,都随逐渐湿润的发梢变得安宁。 浓云下,烛火摇曳。 那字清晰:“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视野里却摇晃起来,变得朦胧。 耳畔似有一个冷淡的女声,用一种生疏的温柔语调念了下去。 她说:“其实我觉得,这屋子也不怎么‘陋’。” 那山坡上的微风清新如沁,梁落尘笑说:“别执着字义,情致才最重要。哎,你看那进屋的石阶上,是不是有青苔?这就是‘苔痕上阶绿’,咱们的门帘下,野草也长进来了,这不就是‘入帘青’?不过,这个陋室不陋呢,还是因为有一美人兮,跟什么灵不灵的没关系。” “……”时想容两手在他脸上一掐:“你俗不俗?” “就这么俗,我从来也没说我特脱俗呀。”梁落尘无辜地说,被掐的嘴巴嘟起来,含含糊糊的。 时想容眯着眼看了他一会儿,慢慢低下头,迅速地在他嘴上一亲,又更迅速地钻进他怀里。不让看脸。 这是害羞了。梁落尘一边乐一边绕着她的长发:“不过说真的——阿时,我们也不能总在别人的地方住啊,我在想,在城里买个房子以后住。你有什么喜欢的地方吗?” 时想容认真地想了一会儿:“上次我们吃席那条巷子就不错。靠近市集,又比较幽僻。” 梁落尘一眼看破:“你是想随时上街逛吧。” 时想容虽然看起来特别高贵冷艳,其实很喜欢混迹在人群里,假装自己是潮汐里的一滴水。梁落尘早发现了——而且她一定死鸭子嘴硬,绝对不会承认。 “哼。” “听你的,明天咱们去问问,”梁落尘难得显摆起来,“而且呢,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巧,我特别有钱。” 隔天就去问了,恰好那巷子里有房主想转卖,不过不能马上给房契。因为那房主的姥姥非说她死去的老头儿还在里面没走,死活要再留一年,虽然谁也看不见,但没人拗得过倔强的小老太太。 时想容是看得见的,回家的时候跟梁落尘说:“确实有只常鬼在。” 梁落尘:“啊?” 时想容:“就在你跟人商量什么时候签房契的时候,那老爷爷手里拿着两根细竹条,气得脸都绿了,先抽他,再抽你。” 难怪刚刚总是阴风阵阵的……梁落尘打了个哆嗦。忍不住把圣女大人暖玉般的手抓紧了一点。 第179章 时想容被他拽的眼睫微颤,故作平静道:“别怕。他说,‘明年就是我跟翠萍成婚满八十年的大日子了,你个不肖子孙,这都不记得!还不赶紧去给我张罗摆酒!还不赶紧快去给你奶奶做件新衣服!’” 梁落尘啼笑皆非。 时想容看着他:“……之类的。” “八十年啊,好久。”听了这话,刚才还有的一点郁结也没了,梁落尘感叹道。 “嗯。”时想容有时候也觉得神奇,对于它们这种赋灵之物,凡人朝生暮死,但他们却会有那么日久的爱恋。短暂到好像就是弹指一瞬间,又漫长到天地都自叹不如。 他们快到小屋时,就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两人都没带伞,匆匆忙忙进门时,梁落尘突然说:“我也想。” 时想容打理长发的手一顿:“嗯?” 扭头却见他专注又情深的目光:“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但是我也想跟你有八十年,年年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就算是我死……” 时想容一下子捂住他的嘴:“又胡说。” 梁落尘拉下她的手,轻声说:“就算是我死了,我也变成鬼,缠在我们的‘不肖子孙’耳朵边,烦他们不准忘记我们的每个整十年。” “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时想容嘴唇微动,仿佛是一个欲言又止,她发梢被雨丝打湿,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臂,把自己投入了梁落尘的怀里。就像一朵雪莲落回水里。 轰隆!却是一道惊雷,倾盆而下的暴雨唤回了梁落尘的思绪。当啷一下,案角的美人冰瓷倒了下来,像一个大梦初醒的铃声。 他往下看,方才写的字在明灭的灯里模糊。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不相约。 那冰瓷在手里,不像民间传说的恐怖邪咒那么寒凉了,就像体质不好的人的体温一样,只是微凉。但眉眼的轮廓却有些看不清了,若不是今天他赴将军府的宴,再看见皇叔身边的那个人,也许梁落尘会忘记也不一定。 他想起冰瓷曾经给自己施过的术法,——让他以为所有一切都是一场梦。就也知道现在逐渐远去的记忆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如果连我也不想我记得,你又该怎么证明,自己来过呢?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 梁落尘轻轻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别的,摸着那凉薄的玉,眷恋的目光雨打杨柳般地垂下去。 呼的一声,风把灯吹灭了,书房里一片黑暗。笔架也被吹倒了,但梁落尘没有动。 惊心的电闪雷鸣之中,那惨白的光在他修长手里的青白玉雕上一过,那粗糙的脸部,眼窝处,却像溅到了雨珠。 梁落尘的眼睫沉沉地闭着,隐约水色。 “反正,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好啊。”可她回答。当时。 (第二卷 完) # 善哉:明月秋床 一灯之上 第67章 九啊呀 渡人懒渡己 明韫冰是被一阵脚步声吵醒的。 他睡的本来也不沉,那声音一响,他就睁开了眼睛。 似乎是前厅传来的,隔了很远,隐约听到什么“不好”“王爷”“十万火急”等字眼。他不怎么在意,肩膀刚一动,就被梁陈抓住了手,并在腰间,无意识地把他越圈越紧。 暴雨过后的清晨很是新鲜,鸟雀叽叽喳喳地吵了一会儿,一地的狼藉都像深陷土壤的生机青草坪。 梁陈的心跳就在他身后,像一把火焰在烧。 虽然隔着两层衣服,但明韫冰还是能很清晰地感知他的呼吸、脉搏,经络里吐纳的周转气息。相比于鬼族缓慢的血液循环和更低的体温,这具躯体就像一口火炉,却格外仁慈,不会融化冰雪。 明韫冰转过身,额头缓缓地抵在梁陈的心口。 他心里有很多事在翻滚,也不知道是不是想的太多戳到了天道的痛脚,额角忽然开始炸裂般的疼。那疼像一把闪电似的往下漫,明韫冰忍痛早就是熟练工,但此时却往梁陈怀里依偎。 梁陈这辈子绝对是属猪的,睡得很沉,没醒。 明韫冰没发出声音,蹙着眉在梁陈胸膛上贴了片刻,身形就渐渐缩小,变回了那只三对角的小十不像。它抖着毛茸茸的耳朵,扒进了梁陈的领子。 梁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时,怀里早就空空如也。 他一开始以为明韫冰跑了,吓得墙上那把宝刀铛一声砸在地上,三丈的灰。蹿起来正想去抓人,就感觉衣服里有个毛团,惊走的魂魄这才勉强安定。 杨伯在外头喊:“王爷,王爷!苏府来人了,急事儿!” 梁陈腹诽:“苏子呈能有什么急事儿?吃撑了拉不出来?”一边应:“知道了!”赶紧爬起来洗漱,早早候命的一队随侍进门伺候,看见满地的窗户碎木和文房四宝,又一看凌乱的被褥,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变成了“我很懂我不说”。 梁陈没留意这些,“王妃”都叫了,他没在怕的。 洗漱完他急忙出去,虽然心里吐槽,但他是知道苏视的性格的,没大事一般不会一大早来扰人清梦。 一到前厅,就看见苏视的书童急得乱转,眼里直掉眼泪,连发髻都松了,还鼻青脸肿的。 这梁陈心里顿时就有不好的预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这么注意个人形象的人,好友也全是精致潇洒的世家公子,苏视府上也全是一些清秀书童,从来没不修边幅过。 第180章 要是这事儿严重到连形象都不顾了,那可真不是好事儿。 书童一见梁陈就扑了过来跪下了:“王爷!您快救救我们苏大人吧!” “怎么了?怎么了?有话好好说,你别急啊。来给岩竹扶起来坐着,喝碗热汤,这急赤白脸的怎么说话呀。” 岩竹哪肯起来,脑门镶在地上就哭:“我们苏大人被抓进了天牢!说犯了谋逆大罪!王爷,您跟我们大人是至交,他是什么品性您是最清楚的,他怎么会有欺君之罪啊!那抓人的官老爷说的含糊,我也没听清楚,只听到说好像是徐国师昨晚在宫里发现了邪阵,用朱雀溯洄罪首,却找到了苏大人身上!可是大人绝对不是那样的人啊!据说今天就要在御史台会审,可大人又没有杀人犯法,也不是恶贯满盈,怎么就要审了?!一定是有人诬陷他!苏老将军被连累,也暂时被看押了起来,我没处寻人了,才偷偷跑出来的!王爷,您千万救我们苏大人一命!求求你了!” 岩竹说的颠三倒四,但梁陈听懂了,把人扶起来,递了盏茶:“你先别急,我这就进宫看看是什么情况。” 坐车进宫的路上,梁陈把那只黑不溜秋的小兽从怀里拿出来,拿小碟子装了点儿羊奶,搁到它脚边。 “…………”它没动弹,懒洋洋地看了梁陈一眼。 梁陈心领神会地拿了根白玉筷子,沾了一点,凑到它嘴边。 马车平稳地往前轮了几圈,十不像伸出了鲜红一点舌尖,慢吞吞地舔干净了筷子尖上的羊奶。 梁陈说:“我也没怎么你啊,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他还想早起看看明韫冰睡眼朦胧的样子呢,这下全成幻想了。 明韫冰借心音跟他“说”:“非人的魂魄和肉身不能同时被摄住,容易走火入魔。” 梁陈装没事,一点一点地给他喂奶,但耳朵全红了:“那不是刚知道与魂契,想试试怎么用吗。” 明韫冰冷哼一声,懒得拆穿他。 又过一段儿,梁陈这嘴是闲不住,就琢磨起来:“徐念恩拿朱雀找什么邪阵的阵主,怎么还能找到苏子呈了?宫里能有什么邪阵?是不是炼地神那个造化?我看过汨都的阴阳序,确实不太稳——从前这个时间都是风和日丽大晴天,哪有这么阴雨连绵的,一点儿都不像初夏。” 明韫冰道:“造化与芈族有关,出现在皇宫不足为奇。” “芈族早被灭族了。”梁陈给他热心科普,又自己在那想:“诬陷苏视入狱,直接来看,王右相是最畅通无阻的了。——因为王右相最近在搞什么新政,苏子呈跟我在九州巡了大半年,那新政弄得百姓是叫苦不迭,那叫一个缺德,所以苏子呈一般都跟王右相对着干。早把人家惹着了。” 明韫冰心想,百姓上要受天灾,下要受人祸,还得随时防备着他这样的大魔头,怎么都没个解脱,还真是又可怜又辛苦。 梁陈:“虽然王右相肯定不会直接授意人污蔑苏子呈,但架不住有的谄媚小人想搞事情。言官里肯定有人瞎告状了,按照我二哥的性格,绝对不会怒气上头就动朝之重臣——不过为什么那只朱雀会找到苏视?” 小兽纤长的睫毛动了动,看着梁陈的目光深邃如湖。 他一直都觉得很有意思,梁远情永远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想着渡人。 梁陈看他眼神就觉得有阴谋,筷子尖抵着那精致的鼻子:“这里面没你什么事儿吧?” 它刚刚一直是蜷在小桌上的,这会儿站了起来,走到梁陈手边,梁陈就把它揣起来。那柔软的爪子又往他怀里滑。 明韫冰说:“你对这个苏姓人氏的人品,倒很是信任。” 梁陈所有的思考都是以苏视没谋逆的前提开展的,完全没想过苏视就是个恶人这种可能。 他说:“那肯定啊。先不说苏子呈跟我一起长大,我怀疑他脑子里根本没有干坏事那块儿地。他可老好人了,他一家都是开国大臣,当时我大哥把其他功臣清的清,杀的杀,他爹托朴素质——就是他们起义时候的军师,那时候还活着,不过那时候已经出家了,——反正让朴和尚给我大哥带了口信儿,愿意以一家人的性命换苏子呈活命。我大哥就同意了。后来没过多久,苏子呈他爹妈下江南,双双落水,找到的时候嘴唇都是紫的。那会儿他才七八岁,知道消息之后,一个字都不说,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几天不吃不喝。” 明韫冰听故事似的,爪子抓着梁陈的锁骨:“哦?” “我就担心他饿死啊,”梁陈看着外头的景,“带人破门而入,就看到满满当当的书房里全空了。苏子呈坐在角落,脸被烟熏的跟阎罗似的,眼珠子红成兔子,脚边一个大炉子,旁边还剩下没烧完的一点儿书。” “他一边烧一边说,我读这些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要浪迹江湖,我再也不做官了,我要浪迹江湖,然后抱着我就哭。那样子,唉,我还以为他说真的呢。我当时都给我们俩行走江湖想好名号了,就叫阴阳双煞,怎么样,威风吧?” 明韫冰的獠牙划过梁陈的皮肤,有点儿战栗。 梁陈笑了一下:“但是后来闹饥荒,很多难民逃到汨都来,我跟他跟着苏老将军去赈灾。他看见那些人抢一个馒头抢的披头散发,看见蓬头垢面的母亲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挤在角落里,看见衣衫褴褛的老头儿捡地上的干草塞衣服里保暖,回来就捡起书了。那叫一个废寝忘食。科举啊,差点儿就连中三元了。” 第181章 “何以‘差点儿’?” “殿试的时候,阅卷的是那个是文坛盟主,桃李满天下。他看见苏视的卷子,以为肯定是他学生写的,心想判第一名风气不好,就判第二了。结果一揭榜,欧阳大人也汗颜了——苏视就这么成榜眼的,特冤。” 这会儿,刚好到了,梁陈最后那几句是换了心音跟明韫冰说的。 他下了车,迎面就看见徐念恩走过来,还有几个平时跟苏视交好的官员,眼底都是同样的急色。 明韫冰不吭声了。 梁陈摸了摸他的脑袋,跟这些人略打过招呼,便问徐念恩:“国师,到底怎么回事儿?” 徐念恩跟他并肩走着,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说来话长,你且过来。” 他们走到勤政殿外,下过雨的空气清冷地吹在脸上,梁陈一眼就看到台阶前有血迹。 他心里一跳,再看殿门,只觉得一片肃杀,侍卫的表情都冷硬得像石头。 隔了一段距离,徐念恩低声说:“这事儿怨我,昨儿我不是不小心窥见王爷身上的破咒了么?圣上问起将军府大火时,我不慎提了一嘴,谁知惹得龙颜大怒……” 梁陈一愣。 他还以为梁晏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应该揣着明白装糊涂。听这话音,难道他二哥其实不知道吗? 徐念恩像是会读心:“圣上知道那个预言,但他并不相信。说来矛盾,先师虽然算命推演最准,但他本人其实是最不信这些东西的。圣上也许是受了先师影响。” 梁陈这会儿转过弯来了:“所以我二哥知道我命不久矣,让你算一算有什么解救之法,你却碰巧发现了宫中也有造化的痕迹?但那只寻根的朱雀怎么会找到苏视?” “大致上就是如此。”徐念恩颔首,眼底有暗光浮动,他道:“我一人之力难免不周全,时常被鬼物钻了空子。昨天推演的中途,造化的咒文遇见我的蓍草,就现形了。”他声音很低,“是从苏大人上奏的折子上蔓延出来的。” 梁陈皱眉。 造化是用来炼地神的,不管最先是谁设的,必定动机不纯。把咒文往皇帝身上印,难道是想把圣上也当成原料…… 这确实是大罪,但梁陈不觉得苏视能有这心思。 但说嫁祸,又太勉强了。可操作性也不强。 “朱雀主南方之火,最能灭邪,眼明耳清,经常用来阵法溯源。我请朱雀借那一部分阵法的手笔回溯,火光大盛之时,倒是阴差阳错,被我想起了一个办法。” 梁陈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于是心不在焉地说:“什么办法?” “让你能有一线生机的办法。”徐念恩闭了嘴——因为那殿门已大开,掌事太监祝恩走了出来,微收下颌:“王爷,皇上传您进去。” 梁陈一向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二哥,但突然又觉得好像不是那么了解了。 他觉得梁晏就是一个勤政爱民、心黑手狠但也不失人情味儿的成功野心家。 但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事,却给了他一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直觉一向很准,会给他提醒,但梁陈一向又不太想理睬这种多事多疑的叫嚣。 他觉得很没意思,待人接物,何必较真儿。 皇帝坐在书案后,目光从梁陈脸上一掠而过:“平身吧,赐座。” “皇兄。”梁陈规规矩矩在一边坐下。 “叫太医看过了没有?”梁晏看着他的脸,“气色倒挺好。你府上那个游医怎么没看出你身上的异状?不是号称神医吗?” 梁陈语塞,明韫冰何止没看出,他第一眼八成就知道一切了,只是这人不知道什么脾气,好像多说句话能噎死他似的,就是不说,相当的欠。 他道:“神医……还是没徐国师那么神。” “徐倏确实不错,”梁晏道,“你都知道了,就回去备车马吧。” “啊?备车马做什么?” “去过溪。那里有能救你一命的东西。”梁晏眉宇间刮过一层浓重的阴影,因为太快,叫人分不清是不是眼花,“早先朴军师说出那个预言时,朕从来就没信过,再者谶语永远只是过去的事,搏命还在自己。——朕要是信命,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你且去,徐倏说,到了过溪,你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二哥,”梁陈坐正了,道,“相传过溪是上古三清之首的道场,又有天柱深藏在其中,也许那里真能有什么转机。但这里面是不是还跟造化有关?” 提到这个本该早就失传的邪阵,梁晏沉默了下来。 气氛凝重得有些闷,片刻,梁晏才说:“也许。” “徐倏没有查出幕后主使,朕这里倒拿到了几个说法。” 梁陈用表情问“什么”,梁晏便择出两本奏章,两纸指尖按着,推到了桌角。 梁陈犹豫了一下,起身行了个礼,捡起那折子看了起来。是两个言官上奏的,里面条理清晰地列出了苏视的行踪,和造化作孽的时间,最后还煞费苦心地从苏视数不清的诗句里挑了两句可以胡乱解读的,解释为“早有异心”“大不逆”,动因也很合情合理——因为双亲早亡,心怀怨忿,整篇下来,苏视俨然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坏到了骨子里。 连梁陈跟他这么铁的人,都要被说服了,刚看完,梁晏便问:“你有什么要说的?” 第182章 梁陈默不作声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陈罪,表情很是不可捉摸。 良久,他说了句特别风马牛不相及的: “……这儿有个错字。” 作者有话说: 没那啥。蟹蟹。求海星求评论!! 对了,这边有一个外篇,但是我有点觉得放出来会被审核卡,所以过几天再放。如果卡了再看看怎么弄。 外篇讲的是他俩那晚具体的情况,大写加粗没那啥。 第68章 九啊呀 盘中青玉案 “啊?”梁晏低头一扫,果真看见奏折上梁陈指出来的地方有个错字。是个“正”字。 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梁陈,声音放缓了些:“朕以为你是来给苏视求情的。” 梁陈直视着皇帝的眼睛:“犯事儿了才求情,苏视不需要我给他画蛇添足。水落了,石自然出,二哥一向明鉴。” 这话听完,梁晏沉吟了片刻,忽然起身,亲自在紫檀书槅前逡巡,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梁陈不知道皇帝在找什么,也没多嘴。这会儿明韫冰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趴在他怀里很是安稳,他就借着这个空档,运着自己的心跳,故意吵他。 就果然被心跳声吵醒了,爪子隔着里衣刺啦一声,差点划出三道血痕。 同时梁陈耳边出现了一句很冷淡的斥责:“别闹本尊。” 梁陈乐了起来,心想你昨晚不是很热情吗,这会儿又开始装清冷了。要不是他二哥在这,他非得把明韫冰搞回人形把他审个十万八千回不可。 不过他唇角笑意还没起来呢,眼珠子一晃,好像看见了什么。 梁陈眯了眯眼,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犹豫地凝了凝神,又看过去。 他以前可以看到别人的“魂魄”状态,还以为自己开天眼了,现在想来其实就是因为自己跟勾陈上宫有点关系——神明的双眼本来就可以辟身透灵,这能帮助他们降世后第一时间辨认人鬼。 这个技能以前还需要他念口诀开,现在随心而动随意而发,好用的很。 梁陈就拿他那双金贵的眼睛仔细地看了好几眼,确定自己没看错—— 梁晏肩头的“火”,是忽明忽灭的。 那是魂火,正常人都是灼亮如日的,怎么可能还跟风中残烛似的一跳一跳的。——除非这人魂魄不稳。但是魂魄有损,身体的状态就跟病树似的,一准站都站不起来,浑身散发着即将入土的气息。 上一个出现这种情况的,还是十叠云山的朴兰亭。不过那老头自作自受,也没什么好说的。 梁晏这面色红润有光泽的,怎么看也不像啊。再说要是皇帝身体真的有大碍,梁晏怎么可能一点儿风声都不跟自己说?梁陈可是坚定的二哥党。 他突然怀疑自己眼睛坏了。 不等梁陈分析出个四五六七,梁晏拿下了一个织金的锦盒,转了身来,身上的真龙之气顿时打出一道屏障,隔开了梁陈的窥视。 梁晏浑然未觉地打开盒子:“国师说过溪是个凶险之地——拿去防身。” 那是一颗柔光温润的珠子,足有半只柔荑大,是早先从流渡外相思湖里捞出来的贡品。传说这种珠子是鲛死后化来保护族人的,又叫沧海珠,捏在手心可以辟邪驱秽,效果堪比童年不幸的人开一次密折,能挡突袭。 不过因为鲛人很难抓,沧海珠也非常难找。找到了都是进贡的。 梁陈摸了摸鼻子:“给我干嘛呀,我有秘密武器。” “你密个头,”梁晏不由分说把盒子塞他怀里,“就那几个三脚猫工夫,打一盏茶废一整天,能浪到现在都是朕让钦天监给你供那几罐子香油的功劳。要不是国师走不开身,本来应该让他跟你一起去,不过听徐倏说你养了只鬼做禁脔,关键时刻这种秽物拿来挡刀,能用则用,别死心眼。” 啧,徐念恩这个碎嘴子,这辈子属八哥的吧!怎么有点儿事儿就给他嚷得路边老王都知道了呢? 梁陈怀揣着“秽物”,很是不满地想给心爱的“秽物”挣个名头:“二哥,我那不是什么‘禁脔’,好难听啊。” “那是什么?伤身的东西别老碰。”梁晏审视了一下梁陈的脸色,“你看你这肾虚的一脸,走的时候别忘了找祝恩拿几盒补品回去喝。” “…………”梁陈一边抓着锦盒——珠子化成光融进了他掌纹里,一边努力道:“那是我……我……”说夫人、正妃好像会被打死,说夫君又感觉哪里不太对。男宠?怪了……他觉得自己更像明韫冰的男宠! 梁陈忧伤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能镶到他跟明韫冰之间。 “反正我肾好着呢。”他最后说。 梁晏才懒得管他的肾,挥挥手让他走了。 梁陈出了门直奔天牢,也不管影卫看不看得到他。照梁晏的意思他马上就得启程,现在要不去看看苏子呈,八成下一面也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明韫冰“说”:“你倒心急。” 梁陈已经探到了梁晏的态度——还是倾向真相大白的,没有有意铲除的意思,所以他这一面是可以见的。接下来只能等苏将军和其他同僚在京运作,他则把造化这口大锅真正的始作俑者揪出来,才能平反。 他回道:“我跟苏视从小一起长大,肯定急啊。” 明韫冰轻轻地冷笑了一声。 第183章 可惜梁陈没注意到这笑里的险恶,急匆匆地给天牢的看守塞了几块银子,就顺利地摸进去了。 天牢的条件那叫一个差,他还没进去,就被迎面而来的阴风糊了一脸。里头什么味儿都有,死囚的低微叫喊像来自寒蜮的凶煞,格外令人胆寒。 那看守认识梁陈,给他带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就转身走了。 梁陈犹犹豫豫地顺着密得塞不进一只手臂的牢栅往里看,里头昏昏暗暗的,只开着一扇天窗,小的可怕,光照在地上就是一个小豆腐块,地上的杂草胡乱铺着,里头吱吱嘎嘎不知道生存着什么带毛物种,怪让人心沉的。 他一眼就看见一个身影,就在那几块木板凑成的卧铺上盘腿坐着。看衣着,苏大人还体体面面的,应该是没被严刑拷打过,不过他干嘛缩在墙角,肩膀还簌簌发抖。好像是神伤无比,默默揩泪中。 梁陈也摸不准他现在什么个状态,就试探地叫了声:“喂!姓苏的!你不能是在那哭吧?” 要真在掉眼泪那他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哪儿知道怎么说软话啊,他跟苏视的日常就是互相嘲讽互相吵架。 他一喊,苏视听见了,身形一僵,才慢慢回过身来。 梁陈都做好看见他红彤彤眼圈子的准备了,就看见苏子呈嘴里叼着半根红彤彤的辣椒,手里拿着他的荔三百拆出来的道具,正在对一块烂木头进行艺术加工,木屑沾了满手。看样子雕的还是自己的尊相,那模糊的面容透露着一股子半成品的呆滞。 他手边儿还有歪着很多鹅蛋大的木元宝,一个一个的堆着,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好像要自己给自己超度似的。 梁陈:“…………” 苏视嚼吧嚼吧把辣椒吞了,特别奇怪地看了梁陈一眼:“你来干什么?”说着又继续磨他的小木头人儿。 “…………”梁陈顿时觉得是不是自己小题大做了,沉默了一会儿才被隔壁死囚的一声痛叫唤起了理智,捡起一块小石子就砸了过去:“——我来看看您老人家在这儿过得好不好!” 苏视脑门被一磕,少见地没有发怒,而是吹了吹手上的木屑:“其实吧,还不错。就是守门那大兄弟每次送饭都特别不殷勤,一碗粥丢地上能洒半碗,浪费粮食。” 梁陈都想扑进去锤他了:“你还挺滋润,那我白来了是不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苏视说,“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来了反而还没那么慌了。” 梁陈真是佩服他,平时那么容易炸毛的人,昨日厚禄今日囚,还能这么面不改色淡定如初的,是他看低这个好友了。 他把苏视为什么被关的原因简单地说了一遍,苏视听了,若有所思。 “我的奏折有问题,邪阵又回溯到我身上,平时好像我还写过那么一点含沙射影的东西骂天。”苏视说着自己都要信了,不过又自顾自笑起来,“我对各种术法根本不精,还不如食谱呢。不过,他们的指控也并非全无道理,彡还没从我身体里剥离的时候,‘我’要是真做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 梁陈还就担心这个,但鬼知道明韫冰把彡整到哪里去了,他必须得想个办法把明韫冰嘴巴撬开,这人怎么就这么不爱说真话,半点不坦诚。 “圣上叫我去过溪,明面上说是为我身体的事转圜,其实还是拉我去压那边的鬼婴风波,再有就是把造化、地神这个事情查清楚,还你一个清白。” 苏视叹一口气:“你知道还去。清白这东西,心里明白就行了,若是……我们又能多做什么。” 梁陈后牙槽咬了咬,知道他什么意思—— 在纷杂的世事里沉浮,有些事是避无可避的。就像朴兰亭的死,时想容的风烟俱灭,一代又一代的江山更迭。 人是没法和命运对抗的,走在路上栽个跟头就跟呼吸吃饭一样自在,要是不能想明白这个道理,做什么都束手束脚,万事都不能如愿。 遇到明韫冰之后,这些感觉愈发明显了。 梁陈素来不多想,也没那么多心胸装那么多弯弯绕绕,拼命抓住眼前的,就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这么一想,他心口就跟被人抓了一下似的,狠狠地动了一下,几乎痛得像幻觉——因为太短暂了。 “这事儿我其实已经有眉目了,”梁陈低声说,“你知道为什么是过溪吗?不止因为那里有一大串什么道德天尊道场、天柱之类的怪诞传说,还因为梁斐……要去那儿就蕃了。” 苏视心里一动,视线隔着幽暗阴冷的监狱跟他对上。 这个时候实在是微妙……当时梁斐不肯就蕃,死乞白赖留在京城这么多年,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就被赶走了? 不过他没看多会儿,脊梁骨就忽然一冷,整个人打了个寒噤,接着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似的,就站起来往墙上一撞。 梁陈看他好像有点精神失常似的,关切道:“你别疯啊,本王一定给你救出来。” “疯你妹,我头疼,”苏视抓起他的元宝们往梁陈身上扔,“快走吧你,这地方不是待人的。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待久了还不得长蘑菇。” 梁陈顺势抓了个元宝,塞怀里给明韫冰抓着玩儿,然后手就不出来了,揉着那小兽的柔软毛皮,指腹在它最小的那对角前面轻轻地摩挲:“喂,你这送饭的这么不靠谱,我跟圣上求个情,让苏伯伯的人来给你送饭吧?” 第184章 苏视一时看他的眼神好像看见了一锅刚出炉的雪花糕,感动道:“那你就是我的再造父母!” 苏循的人来送饭,不止是伙食好了,也能时不时给他递点儿消息,这可比无休止没盼头的囚禁好多了。 梁陈心里头闷,没表现出来,故意开玩笑:“那我走了,我今晚连夜走,以后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啊,不要太想我。” “想个小金鱼啊,少自作多情了,”苏视起来转了两圈,“奇也怪哉,今天怎么格外冷?这五月大热天儿的,就算明天三阶天都倾了,也不至于这么反常吧?” 梁陈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喂,你够了。” 苏视还没反应过来他说谁,直到看见梁陈那个心痛的姿势,才知道自己是被殃及了。他冤啊,指天指地发誓:“那个,我申明一下:我喜欢的是弱柳扶风花容月貌的大姑娘,我对这个姓梁的一点儿——不,半点都不感兴趣,真的。” 梁陈又不乐意了:“哎,你这身上都发霉了,我还没看不上你呢,你凭什么看不上我?” “——那是被抽的,进来不得收点住宿费啊,”苏视正面的肩颈上都是淤青,也不知道疼不疼,他满不在乎地挥手,“得了别说了,再掰扯两下那位会不会把我切了片着吃啊?我惜命着呢。再会。” 梁陈就不说了,感觉自己的手指头被扎了一下,不痛,却让他心痒痒的。 他目光顿时柔和起来,不同于情人之间的柔情似水,在苏视纯然客观的眼光里,那近乎是慈悲的,他从来没发现梁陈还有这种气质,几乎有点陌生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苏视有这种异样感,但是这次的陌生感比上一次要强烈很多。 梁陈跟他点头示意了一下,那眼神很坚定,就抽手立身,潇洒风流地走了。 他背影是很挺拔的,一看就很能让人依靠和信服,苏视目视他走出这阴暗的牢狱,窗里打出来雪白的光尘从他衣袖上倾泻而过,就跟流沙一样被行经在了身后。 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奇怪的直觉—— 他觉得这是他跟梁陈的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但有再会之日。 第69章 九哎算啦 桓桓有所盼 明韫冰做了一场梦。 从一百年前开始,他已经很少做梦,属于鬼族的魂元被诸天神佛印附骨之疽般地咬合,一口一口地在时间的罅隙里撕扯出节,魂灵的意志时而正常,时而疯魔,——那时候起,他就不再做梦了。 梦是解脱,他不配解脱。 他有时候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愿回想,还是不敢。 那种细微的痛一开始就只是像虫豸咬了一口,渐渐就遍布全身,像无形却十分锋利的刀片贴着骨髓,框出了一个板正庄严的姿势,只要他胆敢反驳,做出一个稍微不一样的动作,岁线就毫不留情地照着脱轨的骨骼来回切割。 不允许脱出常规,不可以离经叛道。 你这罪人。 你这刍狗。 你这怪物。 怪物怪物怪物—— 马蜂狂袭似的谩骂扎进皮肉深处,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毒。 明韫冰一睁眼,就知道这是梦。 那些吐出骂言的口一闪而过,他赤着脚走在一条冰冷的死水河边,被河岸边的蒹葭与枯逢跟随着,缓缓抱住。 他走到尽头,看见一棵巨大的死树正在河边,像一只苍老的鬼爪,抓向灰暗的天空。这树不生不死,好像从洪荒初辟就根植于这死土之中,从来也不长叶子,可是现在却长了—— 河面上有影影约约的薄雾飘向那些千奇百怪的枝桠,雾碰到无数梢头,水滴成冰一样凝成了漂亮的圆叶,叶尖低低地垂下,叶面上几列血红血红的字迹一闪而过。 这些雾气不知从何而来,树叶却像暗夜里生长的心绪一般窸窸窣窣地挂满了树梢。 原来是寒蜮里的那棵阴阳树。 有一片树叶被风吹了下来,灰白的,轻巧流利地落在明韫冰抬起的手上,他低睫一看,血红的字迹就玫瑰一般绽开,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这字迹很难看,但不是写的粗心的难看,而好像是痛到拿不稳笔,却硬写出来的难看。 是古篆体,有很多错误。短短十几个字,写错了一大半。 “天阶塔数九千层,寸寸皆如君眼眉。 年 月,忽念。” 明韫冰眸光沉了沉,手一动,那叶子就连同其上的思念一并化为齑粉,飘向了黯淡的天际。 又一片。 “当年执笔多习字,解我名意冰存温,繁写奇文已不记,暗寄潜怀与谁析? 年 月,念。” 明韫冰的指尖颤抖起来,一片明亮却撕破了这黑白灰的惨淡画面,他手上的东西也被人一拽,往下坠落,拍在了梨花木的书桌上。 外头莺莺燕燕的叽喳声跟春光一并洒进眼里,他狠狠地打了个战栗,看见一张含笑的脸出现在这片温柔天光里。 “又在看什么?”勾陈上宫那张脸第一次如此完整地、清晰地映在他眼中。 明韫冰的脊梁骨里一阵泛滥开的痛楚,电打一样,不是很剧烈,但让他站不稳,他按住桌角,牙齿瞬间磕破了下唇,眼神可怕得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 他死死地瞪着勾陈,思绪混乱。 也许是之前亲王府那一晚梁陈乱用与魂契勾起了他们以前的记忆,才导致了记忆里的上神第一次从他的苍生里抽身而出,回到了他的梦。 第185章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勾陈有些担心地握住了他的肩膀,让开了座椅,把他推着,按在了书桌前。 明韫冰坐了下来,看见窗外那棵熟悉的老桃树搭窗棂的茂密枝叶,脑子一片空白。 外头好像还有清明和大雪的嬉闹声,一如记忆里那般无忧。 他恍惚地垂下眼,看见书桌上密密麻麻的“韫冰”二字。 ——勾陈虽然给他取了名字,但其实明韫冰一直没学会怎么写,后来他们来南桥定居了,他才别别扭扭地告诉了上神这件事。勾陈先是噗呲笑出声,然后在尊严的鬼帝的眼刀下一本正经地表示嗯本座知道了,之后开始教他习字。——从他名字开始。 不过“韞”这个字太难了,明韫冰作为鬼族里的优秀学生,也真的是学了很久才学会。 他对着上神的好字誊了半个月,那鬼画桃符的东西才勉强能看。 可是这些真的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原来他一直不敢想,就可以骗自己还没有过去那么久。 明韫冰坐下来半天没动弹,勾陈就靠过来,拥着他的肩膀教他握笔:“你看你,说多少遍了,笔不是箸,不能这么拿。一转眼又忘了,记不记事儿啊。” 两手叠着,笔尖在白纸上飞出一个漂亮的“韞”字,勾陈一边低声说:“还有,我跟你说了,墨不能吃。人家说一肚子墨水真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吃就算了还带着孩子都吃,你好意思吗?” 他温热的掌心贴在手背上,半抱怨的亲昵絮语附在耳边,烘得那颗千年风雪万年霜的心都化了一大半,好像他真的有那玩意儿似的——在流渡的每一天,明韫冰都觉得自己是个人了,可就在他快真的把自己当人看的时候—— 他难以抑制地一甩手,冰字顿时夭折在半路。勾陈上宫“哎”了一声,腰部一声脆响,就被明韫冰拉下来扼住了肩胛。那个力气大得就差把他骨头都拗断,要不是他是神,还真经不住这一下子。 明韫冰的呼吸落在他颈部,急促。 他愣了一下,也就不关心那被掀飞的毛笔横尸何处了。手顺着明韫冰柔滑乌黑的长发往下抚,轻声问:“怎么了?嗯?” 明韫冰一言不发,只是用那种要把自己揉进他躯体的力气扼着他,折磨着他。 但真正的爱人之间,往往是不用言语也能明白一些事的。 勾陈也就不追问了,手掌一下又一下地在明韫冰脊背上安抚着,直到那紧绷的身体线条慢慢放松下来。 他却不知道,他的每一个动作,于明韫冰来说,都是刀割。 他从前弑神的时候,都没感觉自己用过这么大的勇气。 开这个口的时候,他就像是又堕入了混沌里那种疯魔的状态,四肢百骸又被岁线疯狂地拉扯,绽出喷溅八极的血,痛得他不想存在。 明韫冰轻轻贴着记忆里上神的耳朵:“我有一问——” 毒蛇似的话语从他唇中吐出:“你既然没多深情,又何苦装呢?” 勾陈身子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外头日光一晃,梦境顷刻破碎! 明韫冰闭着眼睛,觉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脸颊,心脏又疼又涩,耳边骤然“哒”的一声,刹那千丈深渊收拢起来,把他拽了进去,明荧透澈的高大琉璃塔在黑暗中幽然发光,数不清的祭台砌成一座巨塔,每一个里头都是画面变幻无穷的水幕,堪堪塞进一个人的大小,像一场又一场未尽的迷梦。乱梦围着一道绵延不断,不宁心绪般交叠变化,抬头而上的无绝长阶,天阶尽头,一片迷茫。而虚空里纷扬的雾绡袖着上身,像在海底那样寂寞飘荡——不落之雪一般,各处。 就像一只只温和又冰冷的眼眸,注视着他。 明韫冰踩上第一阶梯,灾难般的怖恐与心慌就席卷而来,一时之间他眼中凶性迸发,竖瞳瞬间被激了出来! 属于鬼族的暴虐之气在身躯里乱撞,他掌心鬼雾眼看就要凝结起来,一条长龙就在聚集的黑云之中低吼,眼看就要冲出来——偏偏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在他耳边一唤,后颈覆上一片碰触,难言的温柔顿时把噩梦撕碎! 明韫冰猛地睁眼,眼中血光一片。 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晃荡的月色——他在马车上,那是挽起来的车帘。他盯着那不完整的月,这时一片鲜红嗖的闯进视野,一张漂亮的小脸探了过来:“你终于醒啦!” 明韫冰额角一疼,魂灵才缓缓地回到现世,认出这是徐晓晓。 徐晓晓跟普通闺秀显然不一样,除了突然多了一对大翅膀,还特别喜欢好的不学学坏的。一听说苏大哥出事了,她在家大哭一场,瞒着徐国师操起老本行——又黏来了。 她穿了一身便行的火红短打,骑着枣红大马,长发全扎起来,说不出的英气。那马头上趴着一只雪色的小动物,跟着一起凑过来,四只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投到明韫冰苍白的脸上。 大雪:“喵嗷。” 徐晓晓殷勤地把手里的纸包塞进来:“大人你饿不饿呀?给你吃糖。” 车马行路的速度不一样,她费劲巴拉地伸着手,脸被车帘刮了好几下,眼珠子亮晶晶的。 大雪:“喵嗷。” 明韫冰有点儿回不过神来,心还在那段最不愿回想的时光里,眼睛里的红光却迟疑地收了回去。 第186章 这时他斜上方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把那纸包接了过来:“你行了,消停点,别待会儿又摔下去。” “我才不掉下去呢,”徐晓晓手是缩回去了,脸还顽强地贴在窗边,“大人,你睡好久啦,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其实你那个小猫的样子也挺可……” 梁陈“哗啦”一声把帘子放下了。 徐晓晓愤怒:“我话还没说完!” 大雪:“喵嗷嗷嗷!” “你跟你弟弟说去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话这么多呢?好好赶路,别三心二意的,不然我一棍子把你打回汨都去。”梁陈三下五除二打发了她。 “小气鬼喝凉水。” 他的手盖在明韫冰眼睛上,过了一会儿,他的呼吸就平静下来了。额角的抽痛跳了几下,明韫冰才彻底从梦魇里醒了过来。 他伸手拉下梁陈的手,发现自己枕着他的大腿,恢复了人形。 两个大男人这么挤着实在是太腻歪了,明韫冰一动,梁陈还以为他要起来,连忙往边上坐,给他让位置。没想到这人一转头,双手就箍着他的腰,拿脸乱蹭。 他怎么忘了这人基本没什么廉耻之心呢! 梁陈差点没拿住手里的糖,在马车里变身民间十八禁画本子之前掐住了明韫冰的下巴,抬起来:“你你你,这外面还有人呢!” 明韫冰眼里一阵狂躁的不满,咬了一口他的指尖,但勉强算是听话吧,爬起来抱住他。 梁陈想了想,问:“你刚刚是不是做噩梦了?” 明韫冰没吭声,眼底的情绪像疲倦的漩涡,渐渐地转静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能感觉到。”梁陈说。 “旧事。”明韫冰不想多说,“不值一提。” 梁陈笑了:“不值一提你抱我干什么?” “……”明韫冰不想理他。 梁陈窸窸窣窣地动了几下,含了块小指大的薄荷冰糖,就把纸包丢一边了。抓着明韫冰的长发玩儿,心想这头发可比他的柔顺多了,真是没道理。 他含含糊糊地问:“你之前在梦中梦里境不是说,来人世有办法化解天刑吗?跟彡有关吗?是不是把它掰了,你就能好?” “一块烂骨头罢了,撼动不了天道,磨成粉也是污眼。”明韫冰漫不经心道,“不过做盏灯不错,发光的白骨算是罕见。” 梁陈:“…………”你怎么这么重口味。好变态啊。 明韫冰乌黑的发流水一般从他指尖漏下,顿了顿,梁陈低声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的声音暖玉一样,给人一种天然的化开攻防之感。听在耳边,神谕一样令人不自觉地想迎合,想听从,想拥抱。 明韫冰其实很难抗拒梁陈对他温声细语,稍微沉默了一会儿,斟酌道:“其实你猜的差不离——我不能离你太远,否则平天会飞快地把所有的节都磨完,但我这具身体还是鬼族的,到时候承受不住魂魄,就会自动灰灭。” 梁陈下意识往他额角上摸,心里一阵酸涩。 “有那些开天的信物护持,加上待在天道对正神的庇护,我可以暂时维稳。”明韫冰说,“不过你……不算正神,所以这种镜花水月维持不了多久,顶天两三个月。” 梁陈问:“在这之前,你要找新的身体吗?” “……”明韫冰像是无奈又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到底给自己弄了什么,其实不必那么大方,脑子这种还有点用的东西就不要乱扔了。” “……”按理说梁陈要发火,但是他莫名其妙地不仅不生气,心里还很舒服。好像被明韫冰这么骂是件他渴求已久的事。 他心里吓了一跳,心想自己有这么变态吗,脑子也久违地转了转,这才明白过来。 明韫冰跟他是早就被安排好的棋子,都要为天地献祭,这盘棋从他当年第一次观世就开始落子,是不可能轻轻巧巧地换个身子,就能天下太平的。 因为阴阳序依然不稳,第二阶天的风云未曾要静。 他想起明韫冰先前说过的“死了就没病了”,犹豫道:“所以……你想……把天道灭了?” 这不是很好笑吗?天道又不是人,又不是东西,根本抓不到摸不着,要怎么跟它抗衡? 明韫冰却“嗯”了一声。 “你想……”梁陈说了两个字,忽然意识到,这个话题他不可能跟明韫冰继续下去。 他甚至不用问,就知道因为他一定不会说。他太了解明韫冰了,这个人最精通的是放狠话,说点甜言蜜语都已经是超水准发挥了。他是非常不善于表达自己的,从前他想要什么,就是两人两情相悦,蜜里调油的时候,都要梁陈看出来了旁敲侧击地问,才能抓到几句真话。 他长到这么大,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要什么,他看见的都是无休止的恐惧和厌弃,要什么都是自己凭暴力去拿,唯一明目张胆喜欢的,都差点因为这种性格而失之千里。 不知道为什么,梁陈总觉得,他肯定是想过要教会明韫冰怎么表达的。只是事业还未成,他们就分开了。 他心里莫名地压抑起来——以前的事,他大都是不记得的,这些对明韫冰的了解,都沉在心底,就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的本能反应。 梁陈先稳住了自己,心想等想起来多一点再问不迟,他就不信了,算时间,他至少也跟明韫冰几千年了,是唯一走进过他心里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要如何拿捏他。 第187章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知道的:“我不管你想干什么,你既然离不开我,在我眼皮底下的时候,别想去杀人放火。” 他口吻很严肃,明韫冰却笑了:“哦?我要是做了呢?你要罚我?” 梁陈抱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 明韫冰下巴挪了挪,脸颊擦过他的喉结,低声问:“罚我什么?不准吃饭还是不准高潮……” “别乱来,外面至少十几个人。” 梁陈的声音掐在了明韫冰吻在颈侧的那一刻。他叹息似的:“真不知道你在守身如玉什么,爱妃,没有那工夫供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 他们之间,自始至终也高攀不起一个“明媒正娶”。 梁陈唇舌间的薄荷味儿凉进了心里。 他“嘶”的一声,原来是明韫冰又咬破了他的皮肤,在饮他的血。 据说上古有能被鬼魅活活吸死的,梁陈实在不该这么没有戒心。这种东西就像有害的花,散发着迷人又剧毒的香气,让人又胆寒,又想要靠近。 ……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你呢? 明韫冰好像就真是尝两口,很快就开始帮他舐伤,那一点疼痛也不见了,只剩下火热的麻。梁陈勾他下巴,看见那玻璃珠似的眼珠映着美丽的萤,装着他的影,就问:“听不听话?” 明韫冰微凉的手指扣住了他的,眼里也是一点微凉的笑意,像落在掌心的一点微冰:“——听啊,主人。” 那双微弯的眼睛比万丈深渊还要吸引人,像跌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也是直到这一刻,梁陈才知道徐倏根本没冤枉他,鬼就是能把人吸干魇死,不计真假,送心送命。一眼就够人眼饧身软。要什么样钢铁般的意志,才能抗住这种勾引。 他真怕自己又流鼻血,但含吮着明韫冰的唇舌时,又觉得好像没有。 他们又行了几天,期间除了吃饭就没停下来过。快到过溪时,汨都的信件来了,是快马加鞭送过来的,当时是徐晓晓先看的,——这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黏明韫冰,梁陈真恨不得把她踹走。 明韫冰醒来之后,就跟梁陈一起换马匹了,马比车更快些,他累的时候就回到原形窝在梁陈怀里睡觉,养了几天,行过的又都是钟灵毓秀之地,灵气颇足,他气色也好了很多。 当时他们在一家客栈下榻,随侍坐了一大桌子,他们三人单独坐在一起。徐晓晓一看就笑喷了,饭差点喷明韫冰碗里,给大雪挠乱了发髻。 梁陈骂了一句:“笑什么笑?你苏大哥都倒霉了你还笑,没一点良心,你平时偷谁的零嘴最多?”就把信纸拿过来。 结果一看,他也喷酒了,还好眼疾手快,全喷地下了,没污染到鬼帝大人高贵的衣摆。 明韫冰依次看了这两人一眼,嘴角动了一下。他是很难理解人类的各种复杂情绪活动的,慢慢地拨着雪白鱼肉里的骨头,给自己择食。 梁陈抹着眼泪抢他筷子:“来来来我给你挑骨头,哎呦哈哈哈——” 明韫冰看了看他,心里徘徊了一下,终于生出了一点好奇心。不过梁陈没钓到他开口,徐晓晓就说:“大人,我告诉你吧哈哈哈,事情是这样的:苏大哥暂时没事儿,圣上审完就把他关牢里了,说等梁大哥这边查完真相再发落。但是其他坏蛋坐不住呀,就时不时还参他一本,幸好圣上没被煽风点火。” “不过苏爷爷给苏大哥送饭,他们俩人约定了一个暗号,就是平时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送点别的加餐,一旦事情不好了,就送鱼。然后苏爷爷前两天被派出城去赈灾了,他就忘了跟那送饭的说,送饭的第一天就做了条鱼过去……” 明韫冰眉尖一挑。 “然后苏子呈在牢里哭了大半夜,把遗书什么的都写好了哈哈哈哈,还写了几首自白诗,那叫一个涕泪交加情真意切啊,托我照顾好他叔父,给他烧几个纸美人,还有千万不要忘记跟他还有做一辈子好朋友的约定哈哈哈哈哈哈——” “他那个诗和遗书,没到我这里,被太监送我二哥那去了。徐国师说,我二哥都看哭了,噗——”梁陈笑够了,有几分感慨地摇头道,“这傻孩子。” 明韫冰接过信纸,看了看,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并对这个苏姓人氏产生了一点稀薄的愧疚之心。 一辈子所追的太多,不到山穷水尽,就不知道所有所求的早已在掌中,所以回过头总要怅然。 其实呢,人生在世,总是如意的时候少,不如意的时候多,要成天纠结着这些,不被囚禁也跟在牢房里差不多。 想来想去,还不如算了呢。苏大学士说。 第70章 十渡 八百里流沙 过溪,小河镇。 递往汨都的奏章上妖魔横行的地方,街巷里来往的人都形容畏缩,仿佛见不得光似的,看什么都是瞥一眼,就飞快地挪开视线,好像多看了会引鬼上身。 皇帝接到的消息说此处鬼婴害人,但放眼看去,却也没有想象中人间炼狱的画面。 梁斐连夜赶路,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镇上。 小河的县令是个姓秋的老头儿,尖嘴猴腮罗锅背,好像一只成了精的大耗子在行走,他老早就在镇门口站着迎接远客。一见三王爷到了,那简直乐开了花,脸上的每一道褶子都在热情盛放。 秋县令殷勤地给三王爷牵马,嘴开始喷沫:“爷您来得可真是巧,就前两天王府才竣工,里头的味儿都散完了,上上下下干干净净,我还给您挑了十几个漂亮的……” 第188章 梁斐一身暗红的官袍,长身玉立,眉目愈发地刻薄。他收了收袖子,抖掉了快马加鞭沾上的浮土,手里攥着的漆黑马鞭好像会随时抽在人身上,一身的煞气,等闲人看得都心尖儿直抖。 他冷冷地拿眼神往这边一剐,秋县令差点给吓尿了,连忙改嘴:“……漂亮的白玉兰,白玉兰哈哈哈,您喜欢这个花,咱就移栽了几十棵在院子里,千树万树梨花开,可漂亮啦!万事俱备,专等着爷大驾光临呢,来来来,这边。” 梁斐往沿途紧闭的屋门看,里头偶尔有小孩儿的哭声,那声音很怪,不似寻常孩童的撒娇,而像一种嘶哑的嚎叫。 “不必去王府了。”一条清澈的河远远地出现在梁斐眼里,他目光闪烁:“直接去‘庙里’。” 他所说的庙,就在这条河的中游,背临连绵的群山,面对波光粼粼的长河,高入青云,占地非常大——只可惜许多年前经历过一场大火,早被烧得颜色寸断,只剩下一座空落落的漆黑骨架。 这条河叫做玄帝河,相传是早年天上紫微宫里的玄帝下凡观世,发觉此地大旱,便手执法器——一柄巨剑,自群山之中砍出了一脉清泉,河渠才通之时,先流出来的是纯蓝色的血,然后一尾黑蛟的尸首跟着曳了出来,原来水源是被这邪物占据了。 那条蛟龙的尸首流到中游,便在岸边搁浅,风蚀后剩下了庞大的龙骨。在玄帝上神第二次来过溪的时候,龙骨旁边长出了一种开着白花的黑树,托着龙骨形成了一座神庙的雏形。 黑风刮了十四天,天然地把木材和龙骨雕出了最精最细的华丽纹路。远远看去,肃穆与精致交织——正殿里那座玄帝本人的神像,简直就像是神明本人坐在那里,要是怎样的用心凝望,才能将那温柔慈悲的神态如在眼前地复刻出来。 叫人忍不住顶礼膜拜。 但时过境迁,沧海桑田,如今庙宇也焚烧一空,四面透风犹如最初的期许了。 那神像被烧得够呛,当初的庄严肃穆已然消失,六七丈高的手脚都被烧焦,露出了里头的檀色锈材,病风一吹就往下掉,持剑的样子莫名悲凉起来。那面目模糊不清,但残存的五官却莫名令梁斐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他并没有在意,匆匆地走过,由秋县令带着,进了破庙的后堂里的暗门。一张蜘蛛网结在神像的耳朵和肩膀上,随风微微一抖,玄帝像那斑驳的半边唇角像是忽然动了,发出一道叹息。 破庙外是溪水草地,坡势颇陡,竖着一丛根脉连错的偌大柳树,垂暮守卫般靠在庙宇背后。 “咔嚓”“咔嚓”一阵树叶抖落的声音自树冠传来。 原来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攀附在柳树弯折的枝桠间,手里拿着一把半个他大的斧子,正在费劲地想砍下一段柳枝。 这棵老柳的枝叶像普通柳树一般细长,每一片细叶的微末却沾了一点墨,像被焚庙之火波及的痕迹,有些妖异。 这孩子兢兢业业砍树时,没留意地上已经爬来了几只梁陈在将军府地窖里看见过的那种浑身漆黑、獠牙如钉耙的鬼婴。 它们缓缓地爬来,路过破庙的殿门口,身体就被烧焦,却不发出惨叫,只是虫豸一般无声地逼近,格外地瘆人。 柳枝的最低处已经挨到了水面,眼看大功告成,孩子喜上眉梢地抓着枝条轻轻一折,可就在那一瞬间,一只鬼婴嗖地破开柳影,劈头盖脸地朝他的脸面抓来。 孩子惊得嘴巴大张,喉咙里一声干涩的“啊”,就抱着树往下一蹿,那摇曳的枝条趁势抓进水里,鬼婴“嘎”地一声钉进他头顶的树干,粗糙的树皮哗啦啦地落,它正要反身继续进攻,却听一道轻盈的入水声——那孩子居然已经义无反顾地跳下去了。 鬼婴是碰不到水的,陆陆续续上来的东西都面目狰狞地往下嚎叫,目光阴毒。 那孩子抱着自己砍下来的一截粗柳,笑嘻嘻地朝这些怪物吐舌头,得意洋洋的。 俗话说祸福相依,就在小孩儿得意忘形的当口儿,那原本流畅的水面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旋起了一个漩涡,并且越来越大,把原本的东流水硬生生地扭了个方向,往回流去—— 倒流的河那边是一口非常高的水坝,从来都是水往低处流,这会儿也不知道老天爷倒了什么霉,要把天理往回收,雪白的浪也没了,波澜转了个向,都往上走。 小孩儿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水的巨力裹着,狠狠地拍在了水坝上—— 完了,真的完了,爹,娘—— 可奇怪的是,原以为的头破血流并没有发生,他一激灵,瞪大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穿透了坚硬的堤坝,被水送进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地方无日无月,像地下河的流域,穹窿上岩石密布,沟壑里勉强能爬人,唯一的光源是地上那条盛着荧的河,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宽得需要扭头才能看尽两岸。 那河里就像沉着无尽星河似的,漂亮得不像人间水。流速非常慢,若不是那些荧光会动,他几乎会以为这是宝石堆成的静物。 他此时就趴在顶部的一个小小的石窟窿里,离地十几丈,柳枝不翼而飞了。 这孩子叫小溪,家住过溪,就是没文化的爹娘指着村头的字乱取的,活到六岁至今没学会“溪”字怎么写。家里俩老的病危,他听说破庙边上的黑柳枝熬汤可以治病,就偷偷来砍了,没想到造此奇遇。 第189章 小溪畏畏缩缩地在石窟窿里扮了两柱香的鹌鹑,四周静静悄悄的,什么东西都没有,他才慢慢放下了戒心,于是就开始四下观察,想看看有什么能下去的办法。 这往上一看不得了,他顿时就跟一张脸对视了。 那一瞬间他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要不是他先天就不会说话,这地方保准全都是他的回音。 这张脸一片惨白,眼珠子直勾勾的往外凸,好像要随时掉出来,砸他一个出其不意。 小溪扒着石头,五官乱飞了一阵,发现这东西一动不动,他顿时就不慌了,往外探了探身子,看见这个人是倒挂在他头顶的一个洞里的,从他这看只露出了一张脸,但肩头的衣料看起来价值不菲。 说不定有能用的东西呢。 小溪沿着凹凸不平的石头往上蹬,很莽地攀了上去,手快要碰到那人的衣服时,他一顿,然后学着玄帝庙里玄帝的姿势,拜了一下,接着就百无禁忌地在“大哥哥”身上乱摸。 也是这里光暗,小孩虽然眼珠子亮,但被水一拍,脑子估计也泡发了,加上智力也不足以分析什么,就没发现四周的诡异之处。 他这里窸窸窣窣的,另一岸同样的地方也窸窸窣窣的,交错在偌大的、湿冷的空气里,格外的怪异。 摸了一阵,他就把这死尸腰带垂着的锦囊拽下来了。里头有个圆滚滚的东西,颇烫手。 小溪把这东西从锦囊里倒出来的一霎那,周围都被清光削亮,孩子久暗的眼睛顿时一疼,扭过脸去。 一转头又不得了了,——对面也有这么一团闪光! 小溪还以为对面有人,激动万分,可惜他说不了话,情急之下,就啪啪啪拿手里的东西砸岩石。谁知道他这边一砸,光摆来摆去,声音回来荡去,那边的强光也就跟着转,也有声儿。 小孩儿发了一会的“烽火”,突然发现不对,悚然地呆住了。 对面也就一停。 小溪一脸便秘地在空中画了个连环圆圈。 对面恐怖又风骚地跟了串圈儿。 亲——娘——啊—— 这是什么东西!!镜子吗?!可是肉眼看去,对岸的一草一木都很清晰啊!! 小孩儿心里无声地尖叫着,往手里一看,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拿到了个什么。 ——是神明的魂元。 这东西在他们过溪那是属于土特产,毕竟上古是道德天尊观世的地方,他们家门后那青山就是当时他陨灭时的“白头山”神相。 他纳闷地跟大哥哥对视了一眼,没明白为什么揣着个这东西挂在这,但紧接着他就头皮发麻地发现——整个穹顶,每一个石窟里,都有一张惨白的脸,一个萝卜一个坑似的,装在里面,沉默地下望。 小溪震惊地呆了一会儿,连害怕都忘了。 就在这时候,那河水里的中央突然泛起了涟漪,就像有什么东西要破水而出了! 小溪手里还攥着那颗珠子呢,锦囊刚刚一拉就碎成渣渣了,目标太大,这要是什么妖魔鬼怪一出来,他简直就是活的下酒菜! 他一个紧张,就把那珠子刷地塞嘴里了。 两边高处的光收拢的下一刻,水面“哗啦”一声,一朵硕大的莲花翻了出来,金色掐尖,肃穆华美,非常非常眼熟。 然后他就想起来了——这不玄帝庙里,玄帝的莲座吗! 难道上神其实没陨,而是一直藏在此处养精蓄锐…… 这个美好的愿景基本还没想完,地面和头顶同时传来了咯吱咯吱的磨牙声,那莲花展开,光辉的金色却吐出了一抹凝重沉冷的黑,不详似鸦羽。那修长身影完全展现的同一刻,地面痛苦呻吟着急剧颤抖,白沙下裂出了一丛又一丛的白骨。 原来那种反光的细沙……是骨灰。 小溪突然想起,他们镇子里传说的一个禁地——就是天柱山的一个山洞,传说里面有成吨的金矿,但所有去采矿的人都有去无回,慢慢地就变成了一个禁地。 后来上神杀的那条黑蛟,也是盘踞在山洞底的。 不过怪物被剿了,阴灵却不散,闻风丧胆。 他怎么会被玄帝河送到这里?那个山洞和那个堤坝可是相隔千里的啊!——天柱山是群山,不是孤山。 这下完了,他就算有命从这里出去,要走回过溪,也非得从六岁走到九十六岁不可。那时候他爹娘的骨头他还能认出来吗?完了…… 不等小孩儿想完,那踩着莲座的人就上岸了,翩然如优雅的黑蝶。 河的光打在他身上,玄衣白肤,美得令人胆寒。他一转过来,那双眼睛又冷又邪,能覆千帆,小孩儿直接心肝胆一抖,道德天尊的魂元就这么咽下去了。 完了……他一摸肚子,不知道是这块石头先坠死他还是底下那个一看就知道不是人的妖怪先咬死他。 这妖怪特别奇怪,两岸所有的东西都是对称的,唯有他特殊地落在了彼岸,此岸却并没有出现一个“他”。 那莲座收了回去,水面恢复了静宁。 孩子抖着肩膀,心中哀嚎:为什么一只鬼要站在玄帝的排面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好在这鬼似乎没有发现他这只小苍蝇,或者说发现了也看不上他这点儿蚊子肉,小溪心有余悸地抱住了边上的岩石。 这时:“滴答——” 第190章 下雨了?小孩愣了一下,看见那千灼万点的河面上跳起了无数的水珠,他自己头顶跟脖子上也跟着一湿,然而那感觉,并不像是水…… 他往上一瞄,天灵盖都差点被骇飞了—— 只见那些倒栽在“萝卜坑”里的惨白尸首,正被不知何时窜起的“黑烟”熏着,就像被烘软了的蜡烛似的,一点一滴地往下掉! 或俊或丑的容貌都软成了沙滩上劣质的简笔画,濡濡地往下滴,管你是王侯将相,还是平民百姓,都变成了空中飞扬的杏花雨。 孩子脸都绿了,好险没吐,这才发现地面和身边一早都被浓重的黑雾占领了。他拼命地往边上躲,然而根本没用,这些人雨滴滴答答地落向地面,砸在水面和白骨上,节奏不合时宜地兴奋。 他往下一扫,只见那俊美异常的男人头上布着一层结界——还是个挺爱干净的鬼,他修长的掌底如蛇卵孵化,缓缓地溢出了一条黑色的东西,迅速胀大。 地上的白骨接到这些“雨珠”,皆放大了空洞的下颌骨去“大快朵颐”,可惜它们吃不到,只能跳脚和抱怨,牙齿便磨的咯吱作响。 但最诡异的,除了这只冷眼旁观的始作俑者,此岸和彼岸就跟照镜子似的,没有一分一毫的差别。 连小溪这样的凡人都能感觉到此地在这个男人出现后,变得有多阴森了。 阳序大约已经溃散了,这地方遍布邪灵与怨气,最适合滋长罪恶。 男人手上的东西生长地太快,不一会儿就绵延到地上,拖得极长,密布着狰狞倒刺——原来是一条荆棘。 他漠然地审视着这一切,手腕动了动,那条纯黑色的荆棘异常巨力地甩在了岩壁上,几乎跟他在一个最远距离的小溪脚下的石壁都受到了波及,狠狠一颤。 两边的石壁上都爆出了裂石,碎开的渣滓破开河面的静谧。 “呜——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嚼舌和骨头混战的杂声之中,确实有一声痛苦的叹息。 而且,听起来像是女人的。 不等快被人油变成琥珀化石的孩子听清楚,恶鬼抬手又是一鞭,打得石壁上出现了数道豁开十几丈的裂口。 这是要干什么?要自裁吗?找面墙直接撞死不好吗!为什么要来祸害这个原本神秘又美丽的地方!孩子心里疯狂地爆想法。 ——这一下没打出那道沉重的哀叫,倒是破空而出一道突兀的嘶哑嗓音,让小溪一惊: “饶命啊——” 他仔细一看,只见那些蠕动的白骨里,竟然渐渐地凝聚起来,成了白骨山,而山里,又跟孕育着种子似的土壤,好像渐渐有什么东西在成形! 妈呀这什么鬼东西! 这样的“白骨堆”还不止一个,两岸都有,都围在那恶鬼身侧,骨头碰撞之间,许多碎骨都掉了下去,里头的东西蠕动着,几乎是同时“哗——”的一声,破开束缚,露出了真面目。 孩子呲牙咧嘴地啊了一声,无比庆幸自己是个哑巴。 那玩意几乎就像一个身量巨大的人形,但是浑身赤红,不是因为晚上要入洞房,是因为——它没有皮。 但眼睛一眨之间,那可怖的血红皮肉又似乎长好了,是一个完整的人哀求地向恶鬼祷告,再一眨,又是那副鬼样子,交错着变幻。也不知道是自己脑子坏了,还是它本来就这样。 这样的东西看一眼怕是要做十天噩梦,寒气直从小溪的脚底板往天灵盖上冲,冲的他直犯恶心。 不过……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孩子搞不明白了——据说这样的地下常有瘴气,能迷人心智,呆久了会产生幻象,迷失之时就被怨灵一口吃掉,替死,它们便解脱。 这些“人”“拖家带口”朝那恶鬼的身边爬去,荆棘就迅速地在地面上一括,拦住了他们挤过来的身躯,但手爪没挡住,就在空中胡乱地抓着,饿鬼一般。 恶鬼看着他们。 他表情其实十分平静,并没有民间画象上那种嗜血毕现的狰狞。但周遭的气场就是无端令人齿冷,想飞快、飞快地逃离他。 小溪恨不得能把自己磕晕过去,但就像被魇住了,越不想看,越挪不开眼。 那恶鬼走到一个“人”面前,那人变化之间,原先的样貌竟还算端正,要不是右眼下有一个极大的痦子,能更仪表堂堂。 他伸出苍白的手,轻轻地攥住了这个人的“手”,或者说是一团肉。这个动作显得非常恶意的亲密。 在这个人惊恐万状的“饶命”声里,恶鬼薄唇微动,声音竟然十分亲昵—— “谁给你们接的舌头呀。” 这声音就像贴在他耳朵边上说出来的,带有跟内容与音色完全相反的甜蜜,孩子一听,头皮就跟埋了个窜天猴似的,噼啦啪啦炸了个透顶! 他那只优美漂亮的手里嗖的钻出一条蛇,几息之间就变大有腰粗,顺着手臂将这个巨人吞了下去。吞到肩膀,动作慢下来,故意地延长受难的痛苦。 那拦着血人们的荆棘上的倒刺顿时抽条,变成了一根又一根的弯头带勾的刑具,嗖地刺进他们嘴里,把不该有的东西剌了下来。 啪嗒啪嗒,暗红色的肉一块块砸在地上。 “饶命!饶命——” 那个被化蛇吞噬的人声嘶力竭地喊:“上神——上神——” 第191章 “上神都为你们死了,记性颇差啊,”恶鬼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背溅上的血,遗憾地宣告,“叫也没用的,这次只归我。” 雨还没停,惨叫声此起彼伏,这简直是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孩子胃里一阵翻滚,呕的一声吐了出来,对岸也同样“飞流直下三千尺”了一肚子的恶心。 ——也就在这时,河流的前头,传来了一声粗重的喘息。 那声音非常重,绝对不是等闲之物能发出来的,只一道呼吸就盘旋成风,清新脱俗,吹停了“雨”,吹静了惨叫,吹净了小溪额上的污垢,也令缓慢前度的长河泛起了显眼的长澜。 所有声音几乎就是一静,像被打断的一个噩梦。 黑暗中,远远地出现了一片令人胆战心惊的、足可以堵死这巨大隧道的阴影。 那恶鬼应声掀起眼皮,眼底一阵闪烁不定的暗流。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 第71章 十渡 十万丈天涯 那巨大的轮廓似乎在泅水,河水被翻搅出清脆而响亮的声音,洪流下渡。 不多时,它就到了眼前。 这东西的颜色非常纯澈,就像天生地长的山岩,又如滴翠晾了十几年,三清山盘旋的云雾。入目是巨大的一块,线条流畅,四肢修长而有力,两只大角弯成遒劲的弧度,眼睛极为清亮,铜铃一般烁然。 原来是一头青牛。 小溪吐完,虚脱地发现,不知何时那只鬼脑门上也窜出了几对角。 跟这庞然大物比,一切都显得非常渺小。红尘一粒。 明韫冰未显出半点蝼蚁的卑微,反而好像眼前站的不是一头喷口气就能把他吹到南天门的青牛,而是只小蜗牛,还状似礼貌地打招呼:“久违。” 青牛未开口,但声响却回荡在石壁间,异常地空灵寂寞。 竟然是个女声。 “……你又何必。” “想见天尊一面颇难,只好另辟蹊径了。”明韫冰声音轻快,然而语调森冷,简直是一条活的精分蛇精,眼底的寒光看得人真想拔足狂奔。 那四周的“行刑”现场复又律动起来,格外的残忍,鲜血将透澈的河水染红,血丝随波逐流,缠在青牛的蹄边。 那女声悠悠道:“你做的孽还不够多吗?到如今了也不学收敛。” 这声音自有一股自然迷人的魅力,叫人很容易可以听进去,就像潺潺流水,如隔云端,又如在面前,非常适耳。 上头的小孩差不多都要立地拜师了,明韫冰眉毛都不挑,表情也不变,只是不怀好意地扫视青牛的全身。 青牛是道德天尊的坐骑,但神明本身早陨灭了,留存天地的其实只有些许残魂,还有遗留未死、一心为主的一些法器和座驾。如勾陈上宫的法自然剑,如情仙的相思纸写就的情书,如那块被玄帝一眼赋灵的冰瓷。 天尊的坐骑与天尊同出同源,每出必随,天尊陨后,它带着神明的魂元藏在天柱下守护天河残脉,天天讲经,又身坐造化阵中无知无觉被炼,其实跟天尊本人也没太大区别。 就是不知道它龟缩的这些年,听不听山川大泽的八卦—— 哗啦一声,青牛往前走了几步,天河雾成的清气打在化蛇和渎神上,惨叫声降了下来。 明韫冰低头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的血,抬头的时候,眼里绽出了诡异的竖瞳,瞳仁像被锋利一刀劈成两半:“还没谢过天尊出的好计策,让本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捱延了一千年。” 青牛的眼珠子一转,忽然意识到不对,但下一刻穹顶上每一个洞里都飞出一道血刃,在急速飞行地途中飞快地拉长,甩在牛的皮肤上,滋出血痕,这些密不透风的血刃伴着两岸暴涨的渎神,将水里的青牛结结实实捆成了一只待宰的年货。 “唉,身体抱恙,”明韫冰很遗憾地叹息,“不能亲口把你吃下去。——其实我的原形比你大,能装下的。” 青牛甚至没扑腾——对一个纯善的好人来说,施暴真是赞美一样受之如常的事。 “明韫冰,你先前的事迹我早有耳闻,血帐上,多我一笔不多,只是你该用心衡量过——这么做的下场。” 你敢承担吗?你能承担吗? 明韫冰把修长的食指在亮出的獠牙边上按了一下,细小的血流在空中扬成一道飞舞的血线,神奇地没有下坠,而是悬着,很快在他的动作里交织成一个异常阴邪的阵图,暗红的血滴坠在复归鹅卵石的地上。 “好笑啊,”虽然这么说着,他眉宇间却是一点笑意也无,冷冷的光折射在那双眼睛里,令人心惊的暗涌,“我衡量完了,你们这些伟大的神,方便给我颁个束手就擒奖吗?” 青牛不语,看着那个阵图在他指尖狂放地走笔。 明韫冰彬彬有礼地说:“我个人,不太喜欢死的不明不白的。” “——所以劳烦您先给我做个垫背的,铺一铺我的黄泉路了。” 暗红的血纠结成的邪阵蓦地扩大数倍,从青牛的头部扼了下去!那庞然大物本就被捆得皮开肉绽,这个看着格外恶毒的阵法一合下来,立即发出一道痛苦的长哞—— 两边的石壁稀里哗啦地往下掉,小溪死死地抱住了洞口的山岩,惊恐万状。 那天尊的坐骑膝盖一软,砰地跪下来,掀起水八丈高,明韫冰一退十丈,漠然地看着它翻滚,看着阵图刺破皮肉掐进它的经脉,如受凌迟。 第192章 周遭的“气”越来越黑沉,几乎如在炼狱。 小溪愕然地发现,那只原本有些仙风道骨的青牛,在这种折磨之下,眼珠子竟然渐渐变成了血红色,就像被污染的青花瓷。 不仅如此,它全身上下,都在切肤之痛中,变得暗淡阴沉,就跟一只砸进沼泽的白鹤一般,又中了沼毒,无可奈何地被抹去了从前的高洁。 眼看阵法快要把青牛吞噬,明韫冰却突然眉头一皱,就像有根刺痛的神经突然被狠狠一扯似的,踉跄了一下,眼睛里骤然浮现了两点光。 那微光把竖瞳收束回去了,与此同时,他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点紧张。 这种表情出现在他脸上,那真是奇了怪了。就跟两人火拼到一半,对面那左青龙右白虎的壮汉突然说不打了我娘喊我回家吃饭一样。 这恶鬼有妈没妈不知道,但表情确实很像——也就在这时,河的上游隐隐约约地飘来了一片云,散在了青牛的身上,明韫冰一眯眼,就发现那不是云,而是一根又一根的白色的细丝。 就像鹿尾。 这种细丝费劲地跟他画出来的阵法抗衡,可谓身残志坚,虽然打不过,但仍然要打。十几根转眼就被剌断了,但仍然迎难而上,颇为不屈不挠。 ——有一缕“云”还找死似的飘到了他手边,有话好商量似的,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尖。 明韫冰一顿,与魂契带来的灼热从心口蔓了上来。 他心里非常复杂,脸上恢复了面无表情,待看到那洁白的丝线被蹭上了血色,突然就放弃似的,一抬手。 下一刻,他脚下就刮起了一阵黑风,嗖的飞沙走石,转眼就雁过无痕了。 走的确实比“我妈喊我回家吃饭”还快。 那青牛被缠到一半,阵法就散了,却也奄奄一息,动不太得了。 小溪战战兢兢地扒着石头,看着它在水里,遍体鳞伤,鼻间发出沉重的喘息。它真的很奇怪,所有人遇到疼的第一反应就是挣扎,宣泄躯体上的剧痛,而它从头到尾都没有动过,好像没学过反抗这项技能。 天尊的坐骑,都这么没心眼吗? 其实小溪觉得,它也未必打不过那只恶鬼——伸条腿把他踩死不就行了。 孩子正在那胡思乱想呢,就见上流竟然影影绰绰地,一团黑影渡了下来——那是一条船! 船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朦胧如剪影,看不清楚面貌。 ——这又是谁?不等他搞懂,一阵风已经从那牛鼻子里喷出,一鼓作气地把小孩苍蝇似的喷了出去,小溪只觉得身躯一轻,天旋地转,再睁眼时,身体又被清亮的水拥抱住了。 他一扑腾,发现自己回到了玄帝河,不过已经身在下游了。 身上除了水湿,别无他物,没有人油,也没有魂元,河水欢快地往东流去,方才的一切像是青天白日里一个荒诞的梦。 他甚至还抱着自己砍下来的那条柳枝。 孩子懵懵懂懂地被河流推着,打摆子似的在河道里转了四五圈,差点被推出镇子,这才想起来要爬上去,于是靠着绝佳的泅水技,身体灵活地一摆,蹿上了岸。 他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往河岸边的草丛里钻,感觉自己是有点儿倒霉的。不管刚刚那是真是假,他这是被水直接甩过溪外边儿来了,离天柱山愈发远了,要回去可能还得走半天。 他出门少,又不认路,还没学会打手势跟人交流,这么一想简直想一头撞死。 听说过溪外面的人都青面獠牙的,八百个心眼,能把人吃的骨头都不剩。 小溪唉声叹气地往前扫,手里倒是自始自终紧紧地抓着那柳枝,好像个拖着家传之宝的水獭。 “啊!!”突然一声少女的尖叫。 小溪吓得以为自己青天白日遇见女鬼了,心想果真险恶,可惜他不能一起尖叫,只好把柳枝摆到前面,簌簌地抖了起来。 “妖怪!是树妖!”那少女说,下一刻一团明艳的红火冷不防在面前盛放,争前恐后地朝小溪环抱过来—— 啊,我命该绝——小孩想。 然而那灼灼的火舌探到他的头发梢时,金光骤然在那窄小的缝隙里滑成一面,再狠狠往上一扫,把那火势给拍回去了。 “嗞——”孩子的总角辫子和树枝的末端被烧焦了。 “哗啦——”一盆水兜头浇下,把小孩浇成了一只新鲜出炉的呆滞落汤鸡。 “……” “——徐翾你一天不闯祸是不是就难为你了!那是个人!”一个人骂说。 小溪才看见不远处的一行人——一匹马三个人,马上一个,走着的两个。那马好像被拖欠薪水五百年,鼻孔朝天,直翻白眼,前蹄时不时就在地面上乱踢,土尘漫天。站也站不安分,训人的是把着缰绳的高大男人,马一动他就被拽一下,一看就很好说话。 那唯一有殊荣骑马的好像不是唐僧——一头乌发浓密,穿了身深青色,衣料上精致的竹纹在明媚的光下闪出金线的冷光。 那少女没穿裙子,穿了身便装,额上还系了抹额,颇为英姿飒爽,手持一张大弓,被包住的小臂肌肉绷紧,被训得脸红,躲躲闪闪地往马边挪。 “我看错了嘛,我看错了。”徐晓晓狡辩。 梁陈那个气:“你别往那边躲,动不动朝人喷火到底是什么毛病?你就不能控制一下!” 第193章 徐晓晓还就往这边躲:“我控制不住!我被吓到了!” 梁陈抓不到她,跳了一会儿脚,本想让她去处理惹出来的祸,这下子鼻子都要气歪了。只好自己把那受惊吓的小孩抱起来。 小溪非常惊恐地在他怀里扭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 外乡人果然险恶! “哎,哎,哎!”梁陈无缘无故地被拍了好几下,都没脾气了,“打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朝你喷火!你没哪儿受伤吧?嗯,这个这个头发,其实过两天就长出来了。” 放屁! 孩子反应很大地挣扎,弄得梁陈还以为自己不小心成了个人**,幸好附近有目击证人。不过跟他缠斗了一会儿,梁陈好像也发现了—— 这孩子好像不会说话! 虽然他非常想说,但喉咙里好像就是发不出声音,咿咿呀呀地抗拒。 这下子大好人梁陈心里的怜惜那真是一江泛滥了,也不在意自己被打了,心想这肯定是过溪的。便在孩子的屁股上一括:“行了,别挣扎了,咱们顺路,我带你找你娘去。” 小溪瞪大眼睛,马上死死地看着地上的柳枝。 梁陈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领悟道:“你想解手?快。”说着就把孩子把成一个方便的姿势。 等了半天,小孩也没“落霞与孤鹜齐飞”。 梁陈奇怪地问:“有人看着,拉不出来啊?” 小溪羞愤:“……………” 徐晓晓窜过来一把捡起刚刚孩子抓着的柳枝,一脸受不了地说:“梁大哥,咱们回去之后,你去找点补药吃好吗?” “我各方面都很强劲,吃什么补药。”梁陈吹了个大牛,又往上瞭了一眼,“不信你问他。” 徐晓晓一个大白眼。 几人慢慢地往过溪镇走,左右赶了这么久的路,也不差这一会儿,梁陈抱着个小的,反而更有耐心了,就细心地看着各处。 小溪发现马头上趴着一只雪色的小动物,毛茸茸的,眼珠子明亮如萤,非常可爱,还喜欢喵嗷喵嗷地叫。 梁陈的话唠属性又被激发了,一边走一边哗啦哗啦的:“我说,这么大热天的,你是不是觉得在河里泡着挺凉快的?摘这些奇花异草,就能跟小伙伴显摆了是不?真被按下去了,你可怎么办?你要嫌热,就拿个蒲扇,往脑门上摇。不要动不动就下水,不是每次下水,都能上……” “上”到一半,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出来,贴在了他脸上。 那手真是冰肌玉骨,大热天的被这么一贴,别提有多消暑了。 梁陈一个哆嗦,偏头看见明韫冰的双眸,里头微缩着他自己的傻样。 明韫冰的口气非常冰冷:“出血了。” 原来是刚刚梁陈抓孩子的时候,被反制了几道,刚脱离魔窟的小溪下手没轻重,把英俊潇洒的梁陈抓破了脸皮。 他不说其实梁陈没感觉,一说才觉得脸上有点儿痒,接着就是轻微的疼。 他眼睁睁看着明韫冰眸中旋起风暴,极其无情地刺向自己怀中—— 梁陈一把扣住他的手背:“过两天就好了,你还想杀人分尸啊。别这么残暴,不然大新律法把你捆起来。” 明韫冰指腹刮过他的伤口,晦暗不明地收回了目光。 梁陈在那心尖打颤的时候,小溪差点就吓晕过去了,眼珠子差点喷出眼眶——这这这就是他方才看见的那个放蛇吃人、剌人舌头的恶鬼啊! 鬼竟然能在大太阳下自由行走!? 这三阶天到底怎么了!? 梁陈倒是发现他不挣扎了,比鹌鹑还要胆小地窝在了他左肩上。他拍了拍孩子的后脑勺,看着过溪镇的大门出现在视野里。 这个镇背山靠水,处在南国,离梁陈的出生地流渡远,离他长大的汨都更远。 按理来说,梁陈会对这地方很陌生,但他却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看着群山下的这个镇子时,他甚至觉得那山脉的走势都像是谁曾送给他的礼物,异常眼熟。 他忍不住去看明韫冰。 明韫冰早下了马,让走累的徐晓晓坐了,他牵着缰绳,侧影的每一处都完美而疏冷。如旧时月。 他们来的路上,遇到了地神——长得跟牛似的,半夜偷袭,把那个客栈里所有人都给活活嚼了,他们只来得及救下这最后一匹马。 梁陈头一次动怒,把十几只怪物都削成了碎屑,可惜依然追不回被它们蚕食的生命。 这种“造化阵”,不断地收集血债,制造冤孽,是为了什么呢。 时想容是为了维持人样,变成人,才不断地向地神祷告,一次次饮鸩止渴。 而汨都也有的地神,根脉又伸向哪里?真是梁斐一人所为吗?当时他追随魅影而至三王府,亲眼看见明韫冰将那只火德捏碎了颅骨,他当时是去找梁斐的——梁斐又为了什么,不惜动用这种邪法? 当初梁落尘落难凉珂,促使时想容动心,跟顾平渊合作,时想容一边用造化,一边用召活,最后召活夭折,造化反噬——那些地神仅仅是冰山一角,就收割了几乎是一方的生命。 天地之间,一生一死都是讲究因果的,大批量的死亡之中必然蕴藏着对应的汹涌生命力,这些力量重塑时想容的容貌绝对够了,然而她却并没有如愿,若不是有念力,她甚至早就裂身了。 第194章 ——所以那多余的部分究竟被谁拿走了? 明韫冰说他想毁天道,可这些天跟梁陈在一起,他倒没什么做特别出格的事。当然,也可能是梁陈肉眼凡胎,看不透这只鬼的障眼法。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俩的与魂契,在梁陈身上经常时灵时不灵,而且是越来越不灵。 梁陈前天晚上醒来,没在枕边看见人,那一次倒是用与魂契感受到了他。明韫冰后来推门进来,一身的寒气,半句话都不说,不由分说地往他喉咙里度鬼气,灌的梁陈浑身冰凉,智商直降八十五,醒来晕晕乎乎,还以为是梦。 不是梦啊。 徐念恩算出的过溪,梁晏似亲似疏的催促,明韫冰甜蜜又似含剧毒的亲密……时不时在体内,海潮一般升起的旧时记忆。 该走向何方? 明天又会怎样? 路转山移,却忽然豁然开朗—— 过溪那扇门两边的瓦甍雕琢得非常有民族气息,用的是极其深邃的红蓝两色,精细的深蓝色纹路里漏出的朱红,毒孔雀似的俯视着他们。 但天云雾绕,竟然意外地生机。 从天柱山脉飘来的海一般的云笼在门上,把镇子里的所有房屋都庇护在身下。 沉默,却如此沉默。 他终于走入这片沉默。 他还是握住了明韫冰的手。 第72章 十渡 一十一年春 吹过来的山风有一股海水般的味道,过溪里是一片岑寂,走进去,如至寒蜮。 云暮里阴阳序时散时合,流云缠飞着,成了巨大的漩涡,悬在顶上,充当神明。 从这里是可以看见镇子里标志性的几样建筑的,例如挂着变金台匾额的高楼,例如绵延千里的天柱山,又例如,耸立在玄帝河边的那座破庙。 明韫冰的目光在那庙宇焦黑的檐角上停留了片刻,有一瞬间他的眼底闪过了一片阴霾,不过转瞬即逝,梁陈没能发现。 梁陈抱着的那孩子窝在王爷大人肩膀上装死,从河水里带出来的水腥味儿全都沾在梁陈衣服上了,明韫冰对这个僭越所有物的人类还是很有敌意,扫过来的眼神差不多能给孩子剥皮。 梁陈松开他手指,给小溪脑门上画心音符的时候,就看见孩子一双大眼睛拼命地发抖,好像被狮子盯上的小白兔,没有当场魂飞魄散真是坚强不屈。 “你怕什么啊?我们哪个不是身娇体软貌美如花,好像跟有人想吃你似的,哈哈哈。”梁陈一边瞎扯一边流利地画好了一个小符。 那符文是用光做的,就是心音二字的篆体,才刚印在小溪的脑门上,还未起效,边上冷不防一团黑雾横叉一脚,把它打散了。 梁陈看了明韫冰一眼。 明韫冰的眼睛在那么明和的天光下,都是寒冰般冻人。 他那只手朝自己抓来的时候,尽管那手优美得剁下来可以当传国之宝千秋万代,但小溪心里还得不断地尖叫,脑子里疯狂地浮现这只手里蹿出条吞人大黑蛇的那一幕。 问题是他又吓得一动不动,就只好僵硬地看着那只手覆了过来,越过他肩膀上,那圆润漂亮的指甲好像凭空长了一丈,要扎进他脖子里—— 小孩猛地张大嘴巴,一声嘶哑的“啊——”还没出来,人就被拎起来,丢在了一个人怀里。 他一抬头,发现这竟然是他爹! 小溪他爹抱着孩子,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明韫冰就丢下一句“不谢”,把梁陈拉走了。 梁陈:“哎——” “下次不准把不明来路的东西往怀里揣。”明韫冰打断了他的“哎”,冷冷地叮嘱。 梁陈:“那不是东西,那是人好么。” 他打量起四周,过溪位南,如那大门一般,民舍也有一种异族的风情,来来往往的人都晒成健康的酱色,传说中的鬼婴并没有猖狂地乱爬,只在屋舍深处发出嘶哑的哭喊。 对梁陈来说,最奇怪的还是这些人先天的哑症—— 透过纵横交错的长街密排的店门可以看见,人们的交流全是打手势,除了那种婴儿呜呜咽咽的叫喊,别无他声,就像整个过溪镇都在十分投入地演出一幕惟妙惟肖的大型木偶戏,看着怪瘆人的。 梁陈想搭讪,不料他自以为风流潇洒的脸不好使了,被他喊到的人一看见他,就像五雷轰顶,避之如蛇蝎地拔腿跑了。 “……”梁陈遗憾地叹气,“早知道就不长那么帅了。” 徐晓晓佩服极了,赞美道:“不要脸。” 大雪拿马脸和徐晓晓、梁陈三个地方当跳板,吃了兴奋剂似的来回冒险,也不知道想寻个什么宝,多动症似的踢了梁陈好几脚。 梁陈袖子被这货抓破了,正想整治它一番,凌空一只手截住了大雪飒沓的身姿——把它变回了一只安静的毛球。 大雪乖巧地“喵”了一声,窝进了明韫冰怀里,化身猫吸盘。 徐晓晓不无嫉妒地朝它看了一眼,心里骂了句“脑子里装粥的圆脑袋,就你掉毛吗”,心不在焉地说:“——梁大哥,快用你的神器。” 所谓神器,是临行前,徐国师给梁陈的一个水罗盘,就在他掌心。徐国师原话是这么说的:“王爷生辰极阳,命中一劫由水而来,也遇水而开,以疏荡之水为引,可化万难。” 疏荡就是天泉,早在上古就洒的一滴不剩了,不知道徐倏从哪儿弄来了硕果仅存的半升,做成了这个“神器”。 第195章 说来惭愧,梁陈走南闯北多年,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路痴,要不是有疏荡盘在手,他们一行人早不知道歪哪去了。 他掀开手掌,只见掌心颤颤巍巍地飘出了几缕流水,那水的水质非常清透,宛如银珠,小喷泉似的绕成个水菠萝,中间岿然不动的罗盘反射着雪白的阳光,此时指针疯狂地旋转着,好似四方八极都是梁陈的救赎。 明韫冰皱了一下眉。 梁陈想起什么,不自在地轻咳几声,抱臂的手在右边袖子一抹,指针顿时就恢复了正常,细小的水流朝东南方舞女裙摆似的一抛,开了个小小的“水树银花”。 水滴在空中又缓缓形成一个字—— 徐晓晓好奇道:“……鱼?” “不。”明韫冰说。 他很惜字如金,但这声音莫名有些紧绷,让梁陈又看他一眼。 疏荡之水在炎夏的阳光里游弋了片刻,鱼的上半部分写完了,下一笔好像难以抉择似的,明韫冰眸光微闪,那不成形的字一个抖索,忽然又抢来一大片雨泽,越过了鱼,又写了下去。 ——鲲。 梁陈向前看——群山绵延,向左看——万壑有声,向上看——无垠之日,向下看——无尽之途。 鲲能在这里出现,肯定是脑子被驴啃了——人的,不是鲲的。 “……这真的是天泉水?”梁陈怀疑道,“该不会是徐倏随便弄来忽悠我的吧?反正我肉眼凡胎也不识货。” 明韫冰随手一扫,那罗盘顿时莲花闭瓣似的收回去,飞回梁陈掌心,他道:“东南,走吧。” 徐晓晓开开心心地夹了下马肚子,朝镇子的东南角走去。 东南就是玄帝河所在,那鹤立鸡群的高庙就离他们越来越近。那种婴儿哭叫的声音却也愈发清晰,梁陈防着偷袭,警惕地看来看去,奇怪的是过溪人对这种孩子啼鸣的声音竟然习以为常,完全不像苏视当初说的那样。 更奇怪的是,走了几步,梁陈发现自己……认路。 通往玄帝河的路,在草坪之外延展开的青石板,早被岁月蚕食。来回的踩踏把石板磕破,最初的纹路却像一幅存在记忆里的图画,此时此刻脱出了飘渺的印象,印在地上,将新裂的口子一寸寸更迭。 他不仅是认路,他就像一个离乡多年的旅人,在天翻地覆的改变之后又回到原地,只能从那些遮荫天空的古树上,去辨认业已斑驳的旧时痕迹。 明韫冰不知何时松了手,徐晓晓信马由缰地往十字街的左道奔去,骏马被一道光索拦了一下,转到了反方向。 徐晓晓跟大雪一起叫: “喵——!” “干嘛啊?” 梁陈道:“你走错了,这边。” 她怀疑地看了看,看明韫冰也走过来,这才相信了。 少女嗖地打马冲前面去了,清亮的声音让身后几个过溪人投来了诡异的目光。梁陈默默地朝明韫冰那边瞟,这回他没“全身而退”,目光刚放到明韫冰的鼻尖,肩膀就被他一按,推墙上去了。 不巧这墙里种了一大片杏树,长得十分茂盛——茂盛地一个院子根本装不下,探出来见世面,沉甸甸地压在半空。于是簌簌地一响,梁陈就恰好被按在了这“一片红杏出墙来”里。 明韫冰顺着他的眉心往下扫到那嘴唇:“看四五次了,想做什么还用忍着?” 梁陈吞了一口微暖的杏香,喉结滚动了一下,犹豫片刻,对近在咫尺的美色展现出了可以载入史册的意志力——什么也没干。 明韫冰看着他眼底映出的微微两点光,契约在眉心闪了一下,又缓缓沉入皮肤。 他心里轻轻一动,心里浮沉的筹划忽然变得非常焦躁,几乎化成实质地从他胸口抓出来,想掐碎这具躯体。 想尽快…… 梁陈冷不防问:“我们以前是不是来过这?” 明韫冰手腕一热,是梁陈牵住了他。 “——我觉得有点眼熟,这里,那里,那棵樟树,那个拐角的狗啃似的缺口,还有……”梁陈顿了顿,看向那烧成残骸的庙宇,“那个庙。” 明韫冰随着他视线看去,那断壁残垣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嘲讽,冷冷地看着他。 他表情却纹丝不动,叫人根本看不出喜怒——连跟他连着与魂契的梁陈都感受不到他一丝一毫的波动,好像从前那些一提勾陈就发疯的时候都是梁陈幻想出来的。 就在梁陈觉得他要把这个话题掀过去的时候,明韫冰开口了。 “元十一年,有小民遇大神游春,携一人,不可见其貌。”——他说。 这段莫名耳熟,梁陈想了一会,想起来这是他看的野史《录情》编排的故事,原来是说勾陈跟寒蜮之主似乎有染,而明韫冰在他的书房里动过这本书。 “你背八卦干什么……”梁陈说到一半,就想起来,这后面还有一段。 不可见其貌,笑语人曰爱侣,风吹纱起,似…… 似你。 那于何处呢?——于清野。 过溪的古名就是清野。 游春吗?在这里待了多久?为什么要带一只鬼?他们不应该水火不容吗?那神魔一战的结果,是这样的离经叛道吗?为何…… 他低垂下来的眼睫像有微湿,不知道是幻觉还是记忆,但一定在发抖,和梁陈的嘴唇一起。被明韫冰不由分说地吻着时,那句话在他心头反复地切割。 第196章 我没有亲手把你埋进寂寂泥土里? 被莫名情绪攫住的两人亲昵地贴了一会儿,这点来之不易的气息交缠就被一声惊呼打断了。 梁陈有点担心徐晓晓出事,连忙抓着明韫冰,在一众过溪人下巴砸地上的惊奇目光里飞速奔了过去。 转过巷子却见马鞍上空空如也,徐晓晓跟大雪跳下了马,正拿着弓箭跟一票人对峙。 那地上歪着一个眉毛胡子三道须的老头儿,两颗芝麻绿豆眼,看着特别贼眉鼠眼,扛着个幡,幡曰:一报君知。手里抓着几个裂壳的龟甲,如丧考妣地瘫在地上嚎叫,一身褐色的破烂道袍不知经了多少年的风霜,线头纷纷绽开,随之抖动,远远看去,好似一颗成精的老猕猴桃—— 老猕猴桃喊道:“丧良心噢——算命不给钱噢——抢我老头子的棺材板钱噢——啊呜呜呜——啊呜呜——”不断掉毛。 围着他的那票人都是过溪本地人,虎背熊腰、手脚结着淤泥的青壮年,一看就是刚从地里干完活儿回来。 ——他们下田后回家,这个闻名遐迩的老神棍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啪地拿出一块熠熠生辉的金砖,差点闪瞎了贫民们的狗眼。然后啪一下老神棍把金砖砸地上了,号称他最近领悟了一种神秘的点石成金术,说完当场给几个人变了几片金叶子,几个人差点把牙乐掉,纷纷往他面前丢砖头叶子狗屎。说时迟那时快老神棍突然脸色一青坐在地上,说他法力耗尽,只能变铜板了,这就是罪恶的开始—— 当几个壮丁八百里加急冲回家翻箱倒柜把家底全搬来,老神棍怀里塞满了破布做成的钱袋子时,他突然把脸一变,就跑了! 光天化日天日昭昭!当街抢钱啊! 他们也不是傻的,一愣之下撒开脚丫子就开始追,追到玄帝庙边他往巷子里一拐,迎面撞过来一匹马,马上一个明艳少女,手里一把长弓,一看就瑞气千条战斗力卓尔且极其好骗。于是老不死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啪唧一声歪在了地上,想碰瓷。 徐晓晓果然很好骗,当下认定这帮人持强凌弱,弓弦在布着薄茧的手下发出紧绷的肃杀之声,渐渐撑开了一个满月弧:“再不滚,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虽然心里是一只傻白甜,但五官有一种锋利到扎伤人的冷艳,脸一冷忒能唬人,再加上她那把长弓头尾随着蹿出了游蛇般的小火苗,缭绕上下,靠近的人已经被烫的“嘶”一下跳开,而她的手指却拢着火,白净如初。 老头一见这个靠山好抱,连忙把脸一丢,抓着徐晓晓的小腿就嗷呜嗷呜起来:“女侠救我!这些人也忒不要脸了,要那几个钱干什么啊!够你们一顿造的吗?老头子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无依无靠,就指着这点儿东西给我垫垫棺材板暖暖脚,连这……都要抢!” 说着芝麻绿豆眼就开始飙泪,沟壑丛生的老脸上顿时“通舟”了,给一票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但凡这些人能喷字,老头现在肯定就成了一枚筛箕,不过嘴已残手脚可不残,几个人给这老不死的气得脸色绿油油的,额角青筋直跳,“啊”了几下,简直要变猩猩,遂鼻间喘着粗气,撸起袖子就想围殴。 包围圈渐渐缩小,徐晓晓毫不畏惧地冷眼瞧人,手指一松,那弓弦“哒”的一声弹出箭矢,却如一把明火撕开了半空,愤怒地烧到他们身上,那火不知是什么成分,一燎之下,连踩踏的地都软了几分,高热让这帮人惶然变色,然而火舌已经迎面袭来—— “嗞!” 一声水火相侵的巨响在耳边炸开! 壮汉们惊奇地抬起脑袋,看见那挡在少女面前,成一圆盾的大火怒吼出凤凰的啸声,火焰在急遽的变化中擦出一道凤影,只是还未成形,顷刻间就被一只晶莹剔透的水饕餮活活吞噬! 几人都看呆了,直到那个险些被徐晓晓烤成叫花鸡的过溪人顺着未尽的水波一转头,看见那水袖般的凉气合在了梁陈手心。 梁陈好声好气地笑了一下:“哎,有话好好说嘛。——那位老先趴在地上做什么?”然后他看清楚了老神棍的姿势,沉默了一下:“……不要扒着我妹妹的鞋行不行?” 老神棍脏兮兮的“猕猴桃毛”把徐晓晓抹了一身的芬芳,那十尺厚的脸皮居然有“不好意思”这项功能,连忙挪开了,还给徐晓晓的鞋面擦了两下,把泥巴抹均匀了。 徐晓晓:“…………” 她正惊异梁陈居然说人话了,就见他脸色一黑,一步抢上来,在她脑门上一按:“一会儿不看你你就作妖——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徐晓晓差点被推个跟斗,哼了一声,指着被饕餮食鸟之景吓成一排呆头鹅的几个人:“是他们先抢这个老爷爷的钱。” 老神棍当即以头抢地,破锣嗓子嚎出了八尺高:“强盗啊,丧天理啦——” 呆头鹅们变成了愤怒的火鸟,脸都气红了,啊啊呜呜地指着老神棍,恨不得生啖他肉。 徐晓晓扭头就瞪回去了:“真有脸看,滚……” 还没“滚”完,梁陈就若有所思地给她嘴巴上打了道符,徐晓晓怒得两边眼睛下的红胎记都好像要烧起来了。 梁陈摸了摸她的脑门:“激动个什么,他骗你呢。” 徐晓晓嘴上的符“哗”一下散成了一把小珍珠,稀里哗啦掉在地上,转眼就蒸发了。 第197章 她瞪大眼睛。 老神棍激动道:“你不要血口喷人!谁诓人谁不得好死!” 梁陈身手敏捷地躲开了这厮喷出来的唾沫星子,不怒不气地笑:“声儿拔那么高做什么,假话说得再大声也还是假的——敢问老先,你说这钱是你的私房钱,那一共多少?” 老神棍喷出一溜唾沫雨:“一千八百八十八文!送我上路就是要吉利!吉利!” 梁陈差点被他“吉利”了一脸,心有余悸地略退一步,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地面缝隙里蹿出几道阴冷的荆棘,嗖的一下把老神棍的四肢按住了,他怀里的小钱袋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围观的人一见自己的钱出来了,一哄而上眼疾手快多抢了几个,然后瞬间溜得无影无踪。 老神棍胡子一抖,就想哭天抢地:“我——” “我”了个开头,一根拳头大的木头就直接戳他嘴里了,截断了那行将出口的噪音。 梁陈回头一看,明韫冰站在受惊的骏马边,安静地拉着缰绳。那只小雪豹站在他肩头,好像跟他说话似的,喵嗷个不停,柔软雪灰的长尾在他修长的脖子上绕来绕去。 梁陈还没兴师问罪就勃然大怒——这什么死猫!什么地方都能给它当窝是不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忍这东西很久了! 他刚想过去发一下靓,腿就被挂住了。 低头一看,一把雪白的须不依不饶地缠住了他,尽头是一张涕泪纵横的老脸——被鬼帝简单粗暴封住的嘴撑得老大,颇不雅观。 梁陈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因为意识到这是什么——那货的胡子!! 作为一个血统纯正的公子哥,又进化成千恩万宠的王爷,梁陈有所有世家公子的毛病,第一条就是洁癖! 他对碰别人毛发这种事真的是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抗拒,一时间恨不得剁了这腿,说时迟那时快顿时抓光成刃,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给它来了个一刀两断。 那白须意外地坚韧,齐根斩断躺在地上之后,发出微微的光。 不过梁陈神似雷劈,没注意到这个。 他收了明韫冰的神通,往老骗子脚上扫了一道风:“快走!” 谁知老头儿已经把不要脸刻入骨髓,比梁陈还不要脸,哇地一声扑过来想抱梁陈的腿,梁陈飞速一闪:“老先,这就不对了,你这人属葡萄的啊,不靠人身上活不下去吗?” “你们这些人抢了我的钱,我还怎么活?我老头子连口饭都要捡别人的吃,抢了我的积蓄我怎么活呐!我还怎么活呐!我这一把老骨头——嗷!” “飒!”的一声,一道劲风往老头脑门上一抽,他一抬头,跟不远处的明韫冰对上了眼。 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梁陈的错觉,明韫冰眼里竟有轻微的浮动,就像……十叠云山与他初见的时刻。 故人重逢。 他很快就掠走了眼神,动作很是自然地把徐晓晓肩上的尘土擦干净了。 徐晓晓一边仇视大雪一边忸怩地跟他说着什么,他就一边“嗯”一边听。 梁陈真想一巴掌把胡搅蛮缠的老头拍天边儿去,但他尊老爱幼又实在下不了这个手,避了几下也没避开,就被鬼哭狼嚎的老神棍一把抓住了:“施主!施主!救救老朽吧!钱被抢啦!要断粮啦,吃不上饭啦!施主算个命吧,算个命吧——” 这是讹诈啊! 梁陈简直哭笑不得,一个头两个大。 第73章 十渡 关情总离恨 做好人的一大缺点是,完全招架不住满大街跑的无赖。 梁陈预感跑不掉了,索性把袖子一撩:“行行行,算算算,别拽了!——怎么算?” 老头儿变戏法似的从他的左边袖子里哗啦一下抽出一片烂布,又从右边袖子里抖落出一大摞鸡零狗碎的玩意儿——蓍草、龟甲、铜钱、扶乩用的朱砂和笔……简直就是一个大型骗钱套餐。 这老头居然是新朝人,也太过时了。 梁陈说:“我还以为从十几年前国师灭巫开始,这种东西在民间早就销声匿迹了,没想到您还存着吃饭啊。” 灭巫即灭芈族,朴素质虽然本人是个算卦好手,教出来的衣钵传人也各种求天法地,但本人是个坚定的反鬼神邪术者——皇上本来只想将芈族留为己用,但经不起国师一请再请,加上那几年又出了几件芈族害人的大案,梁昭也就顺水推舟了。 老神棍嘿嘿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来——施主您请演卦。”说着啪一下把三枚脏兮兮的铜钱塞梁陈手里了。 梁陈虎躯一震,抓着这三颗小薄片,好似抓着不可言说之物,脸色扭曲了一下,又挤出一个笑。 老神棍摩掌擦拳:“丢两次哈。”眯缝眼里跃跃欲试地闪烁着无数“大凶”“不吉”的缺德之语,准备刮一把大的。 明韫冰跟徐晓晓走过来,徐晓晓道:“梁大哥,你就不能直接贴个符把他打包踢走吗?” “小姑娘怎么说话呢?”老头儿说,“这位公子以后的运命都牵系在老朽身上,把我踹走了他还怎么逢凶化吉!” 徐晓晓被他一口的黄牙照了一下,抽了抽嘴角。 老头子又转向明韫冰,那眼神刚从他的脸往下扫,还没完成一个“上下打量”的过程,就被如临大敌的梁陈一把抢过来挡住了。 梁陈反应很大地说:“看个屁!” 第198章 “那位公子气质脱俗,人间少有,老夫多看两眼以示尊重。”神棍顶着梁陈喷火的眼神转而催促道,“施主你快撒啊!” 这人就差把骗子两字刻脑门上了,一头的鸡窝还没剃度呢,就拼命管俗人叫施主,西方要是有佛祖,听了都想给他一拳。 梁陈没动,掂量了一下那几枚铜板:“撒之前,我问你几句话。” “问什么啊?” “你为什么会说话?” 老头儿莫名其妙地反问:“你为什么能说话?” “那为什么他们不能说?”梁陈一指外边几个探头探脑的围观群众。 神棍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原来你是问这个啊!这就要从头说起了——” “传说上古时期,过溪这一脉人,是生活在流渡的,流渡坐落在九州最大的湖上——现在叫相思湖了,以前就叫湖,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桃源。这一脉人族名叫长佘,因为犯了罪,被放逐到此地的,当时这里正受了一场大火——” 神棍一转手指,众人的目光便都落在玄帝庙的废墟之上。 “土著人都被活活烧死在那场大火里。” 立在河岸上的庙宇,匾额上的“玄帝庙”三个大字在或疑或黯的注视中犹如越磨越亮的镜面,忽然洗去了朦胧,变得亮丽如新。 劫火从供奉道尊的家祠里钻破了香炉,如同一条条张牙舞爪的火蛟,一夜之间就将整个城镇一口吞下,屋檐哗啦啦倾倒,房舍被抽去脊梁骨,纷纷一折而断—— 那些火原本是明焰如金的,可在接连吞噬了性命后,就如同被毒汁浸润过,从皤色渐渐变成了格外诡异的深紫。 “呜哇——”一个逃无可逃的中年男人跌倒在地,发出一道不似人声的惨叫,由白入紫的火转眼就将他嚼碎,只剩一节被烫的焦黑的手指犹自僵硬在一个抓取的姿势里。 那指尖尽头,是一个肮脏的、寂静的襁褓。 一条紫火又从另一边烧来,把柔软的布料也一并杂草般地烧尽了,随即,那宛若有生命的东西一甩尾巴,呼啸一声腾起,轰然和千条万尾如出一辙的紫焰于半空中撞在了一起! “刺啦——” 炽烈的长焰里闪出了一张若隐若现的女人脸——她五官生得疏淡,却痛苦又矛盾地露出了一点阴霾的表情,恶狠狠地凝视着不远处高耸的玄帝庙。 万民的惨叫声中,她冷冷地启唇道: “高天污地,邂逅结缘,有违自然,天地不容——” 天地不容四个字狠狠地砸在地上,平地刮起了一阵狂热的风,那厮杀的紫火就悚然地一并刮去,先是在庙门外一寸,受到了一道近似倔强的屏障,大火就像被激怒了,烧得越来越长的火焰像把天幕都燎出了黑色的窟窿,风云遽变仿若开天辟地,那阴云与紫火的长烟渐渐地有头有尾地形成了一体,在天地间伸出一把巨大的铡。 风雷作绳,烈火为刃,剑指邪祟。 通天彻地。 庙宇在审判之下巍然不动,下一刻嘶吼的铡刀落下,火焰不由分说地将庙宇殿墙上的精细纹路一寸寸烧毁,如同风暴卷过孤舟,那正殿上的玄帝神象——被大火围身,如同披了一件袍,含笑的唇角一点点地裂开。 庙宇的灰烬落在地面,像毒虫一样弹开,又像有了灵,自动地潜入泥土,盘根错节地扎进这一角漆黑的荒芜。 “——为什么?”梁陈问,“这么大架势对付一座空庙,难道玄帝像还能复活过来拿蒲团抽老神仙巴掌吗?” 那个女人,肯定是道德天尊没跑——相传道德天尊就是女相,长得忘尘绝欲,寡淡得像一捧白开水。还特别心狠——最后一句是梁陈自己总结的。 明韫冰突然“咳”了一声。 梁陈狐疑地看他一眼。 老神棍眼里像滑过了一丝很淡的笑意,不过马上就被坑钱的奸诈掩住,续道:“过溪被烧之时,正值勾陈上宫陨灭,天道在第二阶天大肆焚毁迹象之时——传说这个庙是神鬼定情之所,当年他们来此游春,玄帝河边还是一片荒芜的短松冈,是过溪人的野坟,鬼帝御千松,亲手为上神起的庙。” 梁陈回过味儿来了:“所以这个就是天道单纯地想要毁尸灭迹,证明他们天宫从来没有不光彩的事发生,然后殃及池鱼了。” “是也不是——天道怎么会无故害人呢?”老神棍道,“当时情况很复杂的,多的老夫也不知道。不过把长佘族罚成了哑巴,放在过溪垦荒受罪的,这个人我知道。” 梁陈警惕道:“……谁啊?” 老骗子抬头一看,不知为何他那种视线有一瞬间的同情,但马上就变回了混浊的精光:“降真。” 梁陈表情顿时变得很一言难尽。 他纳闷地想,怎么能给他添堵的名字那么多呢—— “哎——” 还没想完,明韫冰突然把他手上的几个铜板抢过去,在老神棍的破布上掷出了三点。然后他手掌上下一翻,那几枚铜钱又自动跳起来,在空中眼花缭乱地转了一圈,再次落下去。 头发胡子乱糟糟的老头儿端详良久,说道:“乾为天,九四,或跃在渊。” 梁陈正准备了一肚子对白准备把这货的不祥之语掀回去,没料到预测失误,一时愣住了。 或跃在渊,无咎。——无论是进是退,都不是错。 第199章 老神棍赞许地点头:“看来施主一定处在两难之境,其实情义自古难两全,无论割舍不割舍,上天都不落罪于你。” 明明是明韫冰掷的卦,糟老头子却一直盯着梁陈说这话,明韫冰也不冷不热地看过来,梁陈被几双眼睛看着,莫名地有些不舒服——就好像所有人都知道了点儿什么,只有他还蒙在鼓里似的。 好在二百五徐晓晓叫破了这魔怔:“梁大哥!东南再过去就是那个破庙,咱们过去看看吧?” 神棍一听此言,马上原形毕露了,一把抓住梁陈袍子:“施主,别急着走啊,你还欠我钱呢!” 梁陈觉得此人勇气可嘉,——刚刚还被渎神抽了几下,竟然不怕明韫冰,碰完徐晓晓碰他。 谁知道明韫冰根本没有要管的意思,不咸不淡地看了这老猕猴桃一眼,然后可能是觉得这副尊容颇碍观瞻,眉心微微一蹙,就那么转身走了! 徐晓晓连忙跟御驾的大雪跟上去,好奇地问:“大人,这个庙真的是你修的吗?” “嗯。” “真的吗?就为了那个……玄帝啊?那他是不是很好?”徐晓晓这货这辈子都没学会闭上她那张鸟嘴,紧接着问了句特别戳梁陈肺管子的,“是不是比梁大哥好啊?” “半斤八两地蠢。” “……”你们说人坏话都当面说的吗! 还有,为什么不等他! 梁陈想把自己的腿从神棍手里拔出来,一边拔一边说:“老神仙,过溪人为什么哑巴你是说了,你要不说说自己怎么就独树一帜地聒噪?你是外乡人?那干嘛在这买棺材板?” “老神仙”鬼哭狼嚎地扯着奉亲王大人的衣摆:“这更说来话长了,我原先并不是过溪人,我姓游,号游龙子,原来大小也是个芝麻官,谁知因为犯错被流放了,那狱卒拷打我,把我的腿打断了,我趁着夜黑风高,铤而走险地跑了,想投奔我那嫁来过溪的闺女,没成想她早被这里的煤祟害死了!我无依无靠,一把骨头都半入土了,还能去哪儿呢?索性在这里蹉跎,还能跟我闺女死在一道儿……”说着说着,老头儿居然还悲从中来,老泪纵横了。 梁陈头皮一阵发麻——他对这种情况从来束手无策,下意识就说:“那,你现在怎么办?就靠坑蒙拐骗过日子?” 游龙子光速收了眼泪,摇头道:“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骗呢?这叫‘美谏’。” “谏什么?”梁陈从袖子里摸出装钱的锦袋,想了想,直接放进老头的手里,又问,“什么煤祟?” 那水青色的锦囊里鼓鼓囊囊的银两一下子让神棍一个迟疑,小心翼翼地抬眼,就看见梁陈十分坦然的表情,那一对琉璃般的眼珠子里清澈地铺着一层柔软的夏。一点儿也不灼人。 游龙子心底一动,但很快又回过神:“公子,老朽知道你们来做什么的——这些年基本来过溪的人都为了这事儿,包括前两天那个劳什子王爷……” 梁陈眉一皱。 他知道这说的肯定是梁斐,梁斐就藩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露着一股古怪,且不说时间点在苏视入狱后,就是皇帝明知道此地凶恶,为何还不顾安危,先派梁斐再派他来? 煤祟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徐念恩说这地方有能救他一命的东西,梁陈其实连他说的那个预言都存疑,假如他以前真的是这个那个神,还不至于蠢到随便让凡人拿作道具。 这时,一片云飘来,挡住了风光无限的烈日,地面顿时笼上一层阴影。 他袖口里什么东西一个弹动,像被戒尺狠狠地抽了一下。 梁陈清醒过来。 那游老神棍腆着一把老脸道:“他们一早就在地下河里弄什么邪阵,这么些年,或者是来这里淘金的,或者是专来拔刀相助的,地下河错综复杂,想进去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一向都是老头儿我给带路,然后赚点儿带路费,公子,入乡随俗,你别忸怩啦。” 梁陈听完,还没反应,就见他袖口里嗖的飞出一道白光,当啷一声打在“游龙子”的脑门上,一道印按下,把他变成了一条呆头呆脑的木头龙。 梁陈第一反应是往后看——明韫冰他们已经进庙了。 那白光虚弱地绕了一圈,掉出几根颤颤巍巍的骨头,拼成了一只两寸长的小手,还拖着个尾巴,梁陈定睛一看,原来是张血盆大口——字面意思上的,一副铁齿铜牙,好像刚卸下来。 彡——作为在万鬼之渊被差点杀了的神明骨殖,被心狠手辣的鬼主削得只剩这么点儿了,剩下的部分在“回家”路上,全被明韫冰的心头血腐蚀了。 前几天在客栈,地神袭击的时候,它就趁乱钻进了梁陈的袖子,后来明韫冰一直跟梁陈黏在一起,它就艰难地龟缩在梁陈袖子里,假装自己并不存在。 虽然看着梁陈堕落到跟一只鬼天天耳鬓厮磨,彡简直想化身搜风巴掌给他脸上来几下子,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它就剩一口牙和半拉手了。 方才水罗盘乱转,也是因为被它扰乱了方位。 好不容易等到这两人分开了,它就赶紧跳出来,继续它的劝分大业:“梁陈!你以为那是什么良善之徒吗?那孽畜只想吸你的精气延命——嘶!” 梁陈一巴掌把彡拍到了墙头,白骨喀喇一声,好险撞成天女散花,打了个转,又拖着那口牙飘回来,对着梁陈泼洒了一通长篇大论:“梁远情,你真以为那孽障对你有几分真情?鬼族性淫,来者不拒!且不说上古鬼帝就风流成性,天下尽是后宫,谁都敢招惹!他把古神拉下凡尘,又始乱终弃,一出冰湖就对你死去活来,哪有这么廉价的真情?你想过没有,勾陈死后,到降真陨落的那九百年,明韫冰在哪里?!他可是只在离思湖里躺了一百年,说白了,你根本不是什么神!也没有什么错过,只是你误入幻境,误打误撞唤醒他的封印,叫他看见你身上还有一线生机,这才对你百般纠缠,他只想要你的命!你醒醒吧!” 第200章 幸好这货没舌头,否则绝对要喷梁陈一脸的唾沫。 梁陈一开始被它开开合合的大白牙亮的眼花,心想可把你憋坏了……听到后来,表情就一点点冷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求个海星,评论之类的。 第74章 十渡 君无不相欺 梁陈这个人吧,很少摆架子,从不冷脸,就跟没脾气似的,光风霁月满身,附掌春风化雨,有什么事儿,无伤大雅的一个玩笑,也就过去了。好像没什么能冒犯到他。 彡这厮从上苏视的身开始,就孜孜不倦地对梁陈报以无尽之唠叨,梁陈心里虽然对这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拿他好友小命威胁他很不满,脸上也依然过得去。 这烂骨头装神弄鬼半天,就是第一阶天那些神仙留下来的一破遗迹而已,还不问是非地挑拨离间,一而再再而三地抹黑他放在心上的人——这就不能忍了。 他表情很淡:“哦,你有那闲功夫操心别人,不如还是想想怎么自证吧。” 白骨呱嗒呱嗒的门牙一顿,不敢相信他这么个人居然为了明韫冰这等妖魔拉黑脸,气得上下翻飞,好像一只遭拒发疯的咸猪手。 然后彡吐出了一句可以入选古今中外封建名言集的金句:“我是为了你好!” 梁陈被这一吨重的拳拳之心压的差点肩膀都塌了,莫名其妙地抬头:“你……” “你不会是我亲爹吧?”梁陈如是道。 彡:“…………” 梁陈开了个脑洞,然后思维顺风而下,狂奔一千里:“你怕我窃国?放心,我不会的。我东来西往,就是玩心重而已,话说你死多久了?不过你现在立什么不准断袖的家规家训也来不及了,我打算等这次一回去就启禀陛下,十里红妆把明韫冰抬进我梁家大门——如果他不愿意穿女装,我穿也行。” “…………”谁想跟你讨论这种事?! 白骨像是被震住了,呆了好半天,接着它的中指突然一勾,刹那梁陈心口一闷,倒抽一口冷气—— 遥远的天幕里狠狠一震,像黄钟大吕轰然作响,但那声音却只浸在无比高天之中,荡不下来。 与此同时,梁陈的心脉好像被狠狠地扯了一把似的,疼得他一时没站住,单膝跪了下去。 他喉咙里蹦不出字来,眯眼看着那雪白雪白的骨骼。 这只手生前真不知道是装在哪位神明身上的,可真是缺了大德了。 那声音退潮一般,缓缓歇了。 手骨后面接的那副牙口,这时候看去,却不再显得荒唐,反而有种异样的森严,那牙床动了动:“此处有一‘大煞’,就在天柱之底,它的丹心可以涤心养气,保你这具身体再捱几年,不至于被那妖孽立刻毁损。” 梁陈懒得跟它掰扯“妖不妖”的了,皱眉:“大煞又不是白菜,怎么还遍地都是了。——那雪豹不也是?” 说到这个,彡又道:“此地阴阳序已乱,常有地动发生,那变金台里面放着一座九龙地动仪,快成喷泉了,每天都在吐珠子,本地人吓得病急乱投医,又拜你……玄帝又拜鬼的,都没用。须把那大煞除去,才能暂保平安。” 梁陈一指被“葵花点穴手”的游龙子:“他说的大火是怎么回事?你们保民,就是这么保的?” 这个“你们”真是让白骨很生气,很想把他提溜到第一阶天指着仙箓盅上的尊名叫他看看清楚——什么叫“你们”! 怕不是在人间睡了这么些年,把脑袋也睡掉了半个。 然而白骨只是一缕微魂,再窝火也甩不起他到千里之外,只好说:“那是天诫,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当时那妖魔——”它疯鸭般开合的下巴突然一顿,接着忽然卡壳了,刷的一下溜进了梁陈袖子里,比偷情的外室躲得还快。 游龙子一个恍惚,流畅地接上了刚才的碰瓷大业:“施主,施主,再赏口饭吃吧!行善积德,我玄黄大道一定让你尘缘美满,命走红鸾,抱得美人归——” 梁陈一个哆嗦,就看见他的“尘缘”——明韫冰又出来了,目光幽暗得难解。 不过他没还搞明白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心虚从何而来,游龙子“嗷”地一声怪叫,手里一空,梁陈已经被一阵黑风三步刮到了明韫冰面前。 “呃——” 梁陈半个字都没憋出来,人就被抓了一把,明韫冰面色非常冰冷地扫视他,那眼神跟有一层实质性的霜似的,刮的梁陈从头到脚凉飕飕的。 明韫冰猝不及防地把他拉近,在他颈侧闻。 梁陈顿时就跟个给爱人戴绿帽子的渣男似的,唯恐脖子上有小狐狸精留下的唇印,僵硬得好似一只座山雕。 他下意识心想:“不对啊,一根骨头而已,我干嘛这么紧张?他们俩就算不对付,难道还能掀天不成?” 彡这厮吧,本来就是天上下来的,气息跟梁陈同出同源,藏他身上实在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以至于明韫冰就算凑这么近,拿出了他们鬼族的嗅感,也愣是没马上判断出到底是不是有个间谍在。 他目光一扫,想直接扒光了搜身,手刚放在梁陈腰带上,游龙子奋爪腾蹄地“游”了过来:“老朽引路十五年,一向有始有终,几个人进去就几个人出来,一次四十七两,包君满意!包君满意啊!” 明韫冰没理这推销,使劲一扯——梁陈猛地抓住了他的腕,无辜道:“怎么了?” 第201章 他表情演纯良还真是蛮容易糊弄人的,而扒人衣服这种事讲究一次到位,否则很容易变成明目张胆的流氓。明韫冰眼里沉浮半天,不动了。 他眼里的风暴渐渐平息下来,不知道是自己给自己说了什么。 白骨缩在梁远情的袖子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宛若标本。 梁陈抓着他无名指,揉了一下:“你也太黏人了,我不就半盏茶没跟过来吗。” “…………”威风八面的鬼帝看了他一眼,对这个“黏人”不置可否。 梁陈没觉得自己在自作多情,乐呵呵地跟神棍说话:“游老先——你接着说。” 这个“游老先”一出口,明韫冰跟老神棍都表情一静,然后一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一个抖了抖胡子,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把麈尾,端起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样。 就是如果能再洗个干净澡,把这一身的三千凡尘都洗了,可能会更“仙”一点…… 这老头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是条瘸腿的游龙。 马在破败的台阶下踢泥巴,沐着树叶的碎影,才走了两步,游龙子就滔滔不绝成了一条口水龙:“其实根源还是方才我说的那把火,它把庙烧了,都传这个庙是鬼帝伐松岗,取五行灵气,雕琢了四十九天才落成,这里面用的最多的当然就是寒蜮的那种瘴气……哎,对,就像刚刚这位施主把公子你刮过去的那阵风。” 梁陈明白了什么:“那种火把附在庙上的东西烧下来了,天长日久,形成了煤祟。——是什么?”最后一句,他问的是明韫冰。 明韫冰眼里绽出一点寒凉的笑:“是我。” 梁陈被他笑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什么意——” “小心!”游龙子突然伸手一挥,那黄不拉几的麈尾嗖的拉长一丈,雪白霹雳般抽开一道噬人的刀锋,那人直接被掀飞,跟着“当啷”一声,砍刀砸在地上的声音,极脆。 三人往后一退,门后嗖地钻出几条莽汉,皆面无表情,领头的年轻人被晒得黢黑黢黑,右眼下一颗颇碍观瞻的大痦子。 这些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挡着路,一言不发,好似一群刚爬出寒蜮的恶鬼,其中几个还有点眼熟——正是刚刚被徐晓晓吓跑的。 游龙子说:“他们是来敬神的。” 梁陈往里一看,眼珠子差点被一阵邪气冲瞎,忍无可忍地一偏头,心想这帮人绝对没在里面干正事,徐晓晓又还在里头,也不知道怎么,竟然一声都不吭。 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喊道:“把他们抓起来——就是这群外乡人乱了我们的阴阳序!” 梁陈一看,那痦子兄的肩膀上不知何时飞过来一只白鹦鹉,从头到脚无瑕如玉,唯眼珠子是两滴黑,冷冷地瞅着他们一众愚民。 刚才那话就是它说的。 话音未落,几个大汉就冲出来,个个手里扛剔骨刀,把他们仨团团围住,好像一群马上要剁成饺子馅的饿死鬼。梁陈一时摸不准是个什么情况,没有轻举妄动,并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老神棍的肩膀:“慢着!” 游龙子以为他有高招,毅然转身:“施主请!” 就看见梁陈给了他一个“信我”的眼神,飞速从袖子里勾出一块白手帕,风姿万千地摆了摆,好有骨气地说:“在下投降。” 所有人:“…………” 一刻钟后,三个人被五花大绑,拉进了破庙。 明韫冰的结拉的最松——那捆人的大汉看着他就莫名惊惧,随便捆了捆就逃也似地跑了,感觉自己多碰他一下就会变成一道血淋淋的加餐。 玄帝庙本来就被一把火烧成了乞丐窝,破败不堪,只有那尊神像的高十几丈依稀还撑得起旧日的气势磅礴。可那雕塑也被烧得遍体鳞伤,连现在是笑是哭都看不出来。 一进来梁陈就发现了——这雕塑的位置放的很巧妙,不止是高大,连房顶横梁,左右两边的残破护法像,以及还未被火彻底焚毁的墙刻,都是为了衬托它而精心构筑的。 这种设计把那尊神像衬托成了不容置喙的视觉焦点,所有进庙的人,只要不是瞎子,第一眼一定会被它吸引注意力,然后产生跪拜皈依的无限冲动。 明韫冰一踏入大殿,整座破庙就猝然一惊,肝胆俱裂地摇撼了一下,几道长缝瞬间从天花板爬到墙角,被地面的惊尘填了个满怀,嵌在墙上行将就木的几个陈年灯座接连依次地就了木,还就出了爆头的气势——被烫得发热的灯油飘了个天女散花,地面上被砸出成片灼伤的深凹。 其视觉效果,简直就像他踏进了什么人的肺腑。逼得这人沉寂千年的心肝胆肺一齐从眼珠子里喷了出来。 梁陈还没想完这个恶心的比喻,就听见镗然一声巨响——一口鼎在这惊天动地的“故人梦”里被震灭了平衡,翻了。 成分不明的热汤从倾倒的鼎里泼洒了出来,扩散而去,却诡异地停在了某一处,好像有个看不见的屏障挡住了它似的。而溢出青苔的裂口砖面上,几道纹路一闪而过,快得像被天狗撵的雪白流星。 但梁陈却看清楚了,何况那纹路还相当的眼熟,他在凉珂的红颜枯骨中也见过—— 造化! 就在这时,笼罩的黑雾心有灵犀似的散开,露出了这大殿四角的真容。 只见正对着玄帝像——也就是勾陈上宫他的石塑,本该是顶礼膜拜的地方,噤若寒蝉地坐着一圈半大孩子,莲花瓣似的,里三层外三层,都在打坐。 第202章 梁陈因为自己比较不学无术,一看见这种正襟危坐的姿势出现在孩童身上,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肉痛…… 尤其是他发现每个孩子脸上都面无表情,然而眼珠子却满是惊惧,好像被什么东西上身了,动弹不得似的。 这是炼地神的造化——阵眼上却没有人,放的就是那口青铜鼎,小孩或高或低地悬着,围成了一个奇异的立体阵势,莫名地让梁陈想起了寒蜮那寂寥的宫门。 拥着大悲宫的,那八十一道迷离往复的鬼门。 不过这里好像没有八十一道——还缺了几个口子。 而且徐晓晓和大雪不在里头。 “这俩熊孩子,又欠捶了。”梁陈调动起了放在徐晓晓身上那点火,却感觉不对——她气息很远,居然在千里之外?难道这傻鸟还能无师自通缩地成寸不成? 他正想不明白,那领头的大痦子吃了一嘴的灰,顶着被灯油烫出来的两块斑秃,恶狠狠地指挥鹦鹉说:“放蛊!” 久居过溪的游龙子脸色一变,好似反胃,看样子肯定耳闻过这“蛊”的凶名。 这位神棍胆量只有米粒大,看见几个壮汉包抄过来,下巴跟眉须就开始一个劲儿地抖,状似发病。 几个喽啰翻出两管竹筒,那竹筒外勾的花纹毒蛇一般爬着,不知道填的是朱砂还是血,看起来异常邪恶,里头肯定没装什么好东西。 游龙子就差把手脚都抖下来,脸色煞白煞白的,跟玄帝像旁边的白护法一个色。 鹦鹉在痦子头儿肩膀上怪叫两声,看见几个僵硬的孩子眼眶里掉出了泪珠子。 痦子——大名叫真多左,其实这名字有跟没有都一样,反正也没人喊。他们长佘一族原在流渡,族中习俗就是后代取长辈名,大家名字都是祖传——族谱一溜下来每行都一样,跟罚抄本似的。 过溪阴阳序破了,煤祟闹大,地脉松动,从轻微的震动到经常大震,弄得人心惶惶。都怕随时被裂开的大地吞噬进去,永眠在那深邃的黑暗腹中。 但他们是被囚禁在这个穷山恶水之地的,没有得到赦免,他们不能迁居。 他们靠水拜水,水——也就是玄帝河,指引他们自救的方法,就是练就地神,把灾殃消去。 梁陈往明韫冰那边走了几步,极其自然地把他挡住了。他脚下不知有什么,带起了细微的金光,一闪而逝。还隐约有银铃般的清脆响声,不过也十分隐约,叫人疑心听错。 明韫冰垂眸一扫,又抬眼看那斑驳的高大神像。 拿着竹筒的大汉三两步走了过来,掀开封盖,口子里立时刺出一条手指粗的红色小蛇,闪电般袭向梁陈—— 壮汉们明显对这赤蛇非常忌惮,一瞬间齐齐后退了好几步,那蛇正要舞着毒牙正要往梁陈脸上卷,谁知道半途“风向”一转,就把它给吸到另一边去了。 梁陈猛然一扭头,就看见那烂山樱枝似的东西扩开了一个足有成人巴掌大的血盘大口——这血淋淋的一口下去,绝对能吸掉整张脸! 不过这口吸盘还没到位,一股森冷的黑气就从明韫冰唇中飘出来,过处如刀见血,皮开肉绽,山樱花顿时被剥成了花卷……然后……然后……他鲜红的舌尖一卷,居然就把这玩意儿直接生吃了! 那血红的蛇尾嗖的钻了进去,迷蒙错乱,血滴四溅,一时竟然分不清那一点朱到底是他的舌尖还是蛇尾。 一旁不幸把这一幕尽收眼底的游龙子顿时一声惨叫:“哎呦娘啊——” 这画面血腥却带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在场的人都看愣了,吓得呆若木鸡。 老神棍都那样了,近在咫尺被这画面一晃的梁陈就更不用说了,那一瞬间他从头到脚都仿佛一震,万事万物都似乎不近五感了,唯独明韫冰眼中那一点薄凉又刻毒的光,针一样在他心尖扎了一下。 不疼,但足够让梁陈一个激灵,从他自以为是的幻梦中惊醒过来。 理智上他知道明韫冰绝非善类,但情感上他总觉得这人纯白无瑕——虽然他只见过一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的鬼帝,跟传说里那个恐怖的妖魔一直是无法沟通的。 他心里的明韫冰,一直是那个默不作声把角挫平的执拗孩子——他觉得只要剜下多出的自己,就可以填入茫茫的红尘。 漆黑,冰凉,黯淡,深伤的眼睛。 其实不是。——一直不是。 明韫冰早就在风刀霜剑里修出了一副百毒不侵的躯体,被年岁磨了一千年,也懒得再露出喜悲。 别人的魂魄都有定数,他被搅得支离破碎,什么也不剩,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他想要翻天,真是因为“所爱”,还是因为别的? 梁陈忽然打了个寒噤。鹦鹉厉喝一声,翻倒的大鼎就在同一瞬间跳起身来,镗鞳一声立在地上,三足插出了三个深坑,流溢的银水嗖的腾起,化为银索,把他们三人捞进了造化阵里,填了那几个缺。 这阵法太过繁复,梁陈几乎没看清楚怎么弄的,好几十个孩子一瞬间在他眼前调换了七八次位置,鼎镬里的银水沸腾起来,咒文顿时爬上每个祭品的手脚,刺进了筋脉里。一个被移到鼎上的倒霉孩子眼看就要被倒进去—— 阵开了! 真多左跟小弟们退开几步,他死死地盯着那大鼎,眼神几乎有点恐惧,但很快他就发现不对—— 第203章 造化阵阴邪无比,四周的咒文都是蛊虫似的深黑色,但从梁陈方才站过的地方到阵法外沿,却凭空出现了一条碎星似的光路,而且还越来越大! 作者有话说: 倒也没想到会凉到这种地步。 五天无一评存录;2023/2/13 第75章 十渡 顾此就失彼 光纹成燎原之势,转瞬铺满整个大殿,墙上刺出无数金箭,精准无比地击中造化——那险些就要下饺子的小孩身下的咒文被一枝流日挟火的长箭正挑,刹那白光一掀,那小孩被光化成的一根藤蔓捞在了半空,鼻尖跟汤面就差不到一拳。 小孩情不自禁地瞪大了眼睛——他看到那水银似的“沸汤”里面,坐着一个人! 不……准确来说,那不能算人——他露出来的皮肤全缝着密密麻麻的线,针脚细密,就像一个曾经被撕碎又珍而重之缝起来的布偶……可是这真真切切,是个人啊!而且那做针线活的人估计是个守财奴,连根线也要省着用,线拉得非常紧,绷紧的黑线就把那些疏散的线孔生生扯宽了一圈,露出了鲜红的肉。 可见这个人少说也曾经被切成了几十块,而更诡异的是,每一块的大小好像还差不多! 他就这样坐在鼎底,眼珠子好像还会动,对视了一会儿,嘴角扯了扯,不知道是想笑还是想说话。 这一下给孩子看崩溃了,好在他马上被带了回去,双脚落地的一瞬间,尽管不能出声,他也“声嘶力竭”地大“号”起来。 梁陈一个“识”字打过去,孩子“嗷”的一声哭出来了,憋了半晌的闷气一泻千里:“锅里有个豆腐块僵尸!!!!吓死我啦!!!啊啊啊呜呜呜——”同时方才看见的景象如实地被梁陈给看完了。 他瞳孔一缩,因为觉得这“豆腐块僵尸”的模样很是眼熟。 不等他反应什么,“咔”的一声,隔岸观火的真多左不知打开了个什么机关,四方八极顿时漫来了不详的窸窣声,好像是什么在迅速地爬动。 一大堆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还未回神,转眼就看见一大群鬼婴从犄角旮旯里闹蝗灾一般涌了出来,利齿亮成了一片。 又入龙潭。 老神棍被造化咒文抓得手脚全是血痕,病急乱投医地朝明韫冰喊道:“大人,这邪阵没破啊!快多来几箭!” 明韫冰有礼貌地给了他一眼,把他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梁陈一剑斩退几道恶咒:“就算我是诸葛孔明,那也得有冤大头给我薅啊!” 然而姓曹的冤大头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位,梁陈又实在鸡肋,箭阵很快就虚弱起来,无声地散为了流光万条。 面目狰狞的鬼婴逮着个孩子,就要啃—— 梁陈就地一抓,一张光凝成的大网瞬间以他为中心铺开,“刺啦”一声把那小怪物烫了个外焦里嫩,却很神奇地不伤人——捞鱼似的把十几个反应迟钝的孩子从灰尘里飞快抓走,从庙门口投了出去,在外边叠了个二尺高的罗汉。 一个孩子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向那破败的门口——只见几只鬼婴呲牙咧嘴地扑来,狠狠地撞在了空无一物的门中央,好像那儿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 这一下过去,鬼婴群淹了进来,把所有人都冲散了。 倒霉的是,梁陈刚那下捞鱼,并没有捞完——有几个熊孩子可能是格外有探索精神,被从造化的小禁制里解救出来以后,趁人不注意就到处跑,跑的还是不同方向。 到底谁生的这么些不知轻重的小崽子!都不知道怕吗?! “好可怕啊呜呜呜——”还有一位坐地上嚎叫的。 老神棍颇有人道精神地一把拎起这傻孩子,就地一滚,手心里飞出几段白丝,把几个鬼婴抽的晕头转向,捡走了被它们锁定的猎物。往外面冲。 梁陈见他瘸得这么健步如飞,顿时放心了,手里化出一把长剑,一剑杀退几个扑过来的鬼婴,拔腿就往炉鼎那边跑—— ——造化的阵心有炼制地神的表文,他一看就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鼎里极其眼熟的人,到底是生还死?为何宛若分尸又合? 这些鬼婴到底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 他虽然鸡肋,但还不足以被几个娃娃拦住,风驰电掣地到了鼎边,正想动作,忽听地脉里响起了毛骨悚然的松土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游动……不等那轻微的恐惧从脊背渗进心里,一条纵足有半人高的蛇就顶破砖块冲了出来,铿然一响,一个比梁陈人都高、重量起码上吨的青铜鼎竟然就被生生咬碎了! 梁陈躲闪不及,被水和泥沙混着大蛇嘴里的腥风溅了一身,脸上刮出几道血口子,但他的衣服却还是干的——那不是水。 这些透明的东西一旦打散则瞬间飘远,原来是银色的丝状物,但因为太细太柔滑,看起来就像水一样! 这什么玩意儿? 梁陈还没来得及看仔细一点,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蛇就贴地冲了过来,一口芬芳之飓风差没把梁陈熏吐,快如闪电的冲势之下,再跺也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梁陈并指为刀,在眉间狠狠一划! 几丈之外的明韫冰双瞳一晃,险些没有站住脚,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一回头,黑雾狂旋的刀风里骤然扑出金风万里,刺的他双眼宛如被贯,灼灼地烧着神经,令他忍无可忍地偏过头去—— 第204章 “啊——!!!” 法自然剑一剑破障,十丈以内的鬼婴群尖叫着化成了飞灰。 尖叫声里明韫冰往边上一掠,撂下去的袖袍遮住那修长手臂上被神光落花无意似的烙出的一长串灼伤。 那条被召出的大蛇尾部一震,狰狞的口颚卡在了巨剑之下,神光大盛之中,梁陈的脸因勉力支撑而变得苍白。 明韫冰的心里近乎被激怒地挑起了一道无名之火。 梁陈感觉自己的力量就跟吃十斤千年人参都补不上来的血气似的正在飞快流逝,——就算他是那什么勾吧,这剑好像也并不随他心意而动! 冤啊,他怎么老莫名其妙地被蛇追? 这玩意好像还不是蛇,格外怕冷似的穿了件外套——鳞片和腹部交界线处披满了黑色的鬃毛,怪恶心的,脑门上还有两根发育不良的犄角——像蛟! 传说上古这里死过一条作乱的大蛟,还很有可能是被他亲手砍的,不对,那不是死的吗? 这些人没事把一条蛟尸炼成过溪的守灵?这是在怕什么?怕那鼎里的东西出来害人? 梁陈早从这凶险的阵法里看出了镇压的意思,那鼎里的老熟人,十有八九死因就是真多左一行人亏过大心。这些人遮遮掩掩不可言说,指不定是因为什么——但以造化把敌人化解成为己所用的工具,说不定还能身祭阴阳序,一举两得。 这帮人铁定缺过大德,否则根本不需要这么自损八百地来压制那人。 话又说回来,这禁术又是哪个教给他们的?当国师执行的禁邪术令是废纸吗? 而最最疑虑的还有一点——但凡怨灵,都会在死亡之处盘桓不去,轻则把仇人吓得精神失常,重则日夜骚扰对方,秉承的是“我死了你也别想好好活”之原则。 但过溪这地方非但没有这些特征,唯一的鬼婴还很有可能是人祸。 那被害的是什么东西?如果能量巨大,需要如此镇压,那又为什么不见半点痕迹?依这镇压的脉络来看,中心直指天柱山脉,那里有什么?水罗盘往山里指“鲸”又是什么意思?鲸那个大,可不是大煞的大——所谓煞,皆为浊气所生,天地自然之物,都不算。 彡说的大煞又是什么? 呼啸而来的疑问差点没把梁陈大脑冲翻了,但那丑蛟可能是嗅出了这位身上有仇人的气息,瘴气大涨,金光在邪气的侵袭下渐有颓败之势。 梁陈被卡在巨蛟的口中当牙签,眼看就要“一刀两段”,尽管他下意识觉得还有什么转机,但脑子里条件反射就开始进行临终仪式跑马灯—— 我,年二十五,生于汩都,大新朝奉王,疑似古神明转世,七尺男儿,未婚…… 等等,未婚?!?!?不对啊,我那么大一个……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他才想到这,一缕格外浓重的鬼气就刺破金光裹了进来,比刮唐玄奘还迅速地把梁陈连人带剑一起卷走,那巨蛟成排的利齿瞬间狠狠地一合,差点没把自己咬出一个脑震荡! 法自然剑“铿”的一声,嵌进墙两尺。 那鬼气携着梁陈卷到角落,幻出一个人形,跟他十分不雅地纠缠在一起。 梁陈气的:“你刚刚就在那端着手!?你竟然舍得!” 明韫冰:“别急。行求诸己。” 梁陈顿时咆哮:“明知道我是傻白甜你说话能不能说清楚——” 他没哮完,就看见明韫冰身后那蛟又卷了过来,他这下连剑都挑不起来了,遂心想这下真的完了,什么也别说了,就在心里对明韫冰交代道:“快快快抱住我!咱俩就这么死一起也挺美的!” 鬼帝大人被他扯的身形一歪,眼里闪过一点笑意:“嘘——” 这尾音随着巨蛟变调的长吟散在了空中,刹那平地起了一阵诡异的大风,巨大的石块、残存的鬼婴、好整以暇隔岸观火的真多左……所有东西都被一阵巨大的吸力卷向一个方向——造化阵心! 青铜鼎的残片之上,空间骤然扭曲,仿佛一只恶魔之眼,透过那漆黑变幻的一点窥伺人间。 那两人合抱粗的蛟蛇被怪力破草绳似的吸了过去,惨叫呼天震地,拦腰截断在那漆黑的漩涡中,血喷出一个华丽的流泉,腥风顿时把其后的玄帝像溅出一件彩衣。 所有人脸色顿时都绿的十分喜庆。 ——离阵心还有一丈的真多左尤其绿。 彻底崩溃的阴阳序会在某一处极点撕出一个缺口,那里什么也没有,或者说是有“无”,直到把周围的东西吞了大半,重新填满那处的平衡。就像海底两万里处一颗珠子大小的水无故消失,巨大的力量会瞬间把那处填满。 很多传送阵都是借暂挪阴阳来操纵的,太虚阵就是。 但作死作的这么彻底的,就真挺少见的。 少作孽啊! 这时梁陈脚边一动,低头一看,原来是个奄奄一息的鬼婴,混乱中把他当定海神针了,他正要出手,眼神一晃,却发现这小怪物身上有什么不对劲。 “怎么了?”明韫冰轻轻地。 人神鬼大三族的魂魄的魂元节数是不一样的,梁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会儿这么耳清目明,但他就是发现了——这小孩的魂元节数是三道! 这是个人。 或者说,这曾经是个人。 它之所以不太像人了,是因为眉心有一点灼热的光,正像附骨之疽一样把所有珍贵的天生灵气都吸住了。 第205章 这本来是很常见的窃取灵气的小术法,人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其实并不想知天命,魂火弱了,就暂时取下来,分成无数点,散入别人体内汲取灵气,再聚集起来回到身上时,就跟换了副身体似的耳清目明,堪比新生。 江湖里鱼龙混杂,正邪相侵,用各种邪法的跟韭菜似的,一茬一茬,割不完。 但令梁陈心头猝然发冷的并不是这邪法,而是那一点魂火的气息。 熟悉到可怕—— 他一走神,那鬼婴瞅见有机可乘,拳头大的小脸顿时暴开了罗锅大的小嘴,要把他当叫花鸡啃,梁陈一个哆嗦,手里一颗水蓝色的珠子弹了出来,一层薄薄的水膜以柔克刚地裹住了那大嘴,然后飞快地收缩,连声惨叫都没溢出来,就把连同鬼婴缩成了一枚芥子,消失了。 那是临行前皇帝梁晏给他的沧海珠。 他……二哥。 忽明忽灭的魂火。 你不是朝乾夕惕……爱民如子吗?你怎么……舍得? 可,也并不是无迹可循。 这么多年的根脉错结,最幽微术法都精通的国师就在身侧,如果是真想要移除这些邪魔外道的东西,会这么艰难吗? 无非是不想。 梁陈一想通这一节,忽然整个人都明白过来——只怕梁斐也不过是被左右的棋子,他还何必去“追捕”? 如果这一整个局都是为今上求长生的,那签着傀儡的长线必定也就在其中,一扯就是,还何必深入几千里,当个感动自己的英雄? 明韫冰的指节擦过梁陈的下颌线,讽刺似的:“真聪明。” 破庙的四壁上骤然显出成排的符文,暴躁地沿着支离的四角追溯,探进了隐蔽的密道,厉风黑雪似的刮去了伪装。真多左脸上露出几分惊惶,猛地抬头—— 轰!!!的一声,破庙被掀开半个脑袋,邪阵的另一部分露了影,刺目的太阳光和无数的黑线垂了下来,蛛网蚕蛹似的,吊着一个修长的身躯。 那人脸庞上爬满了黑色纹路,傲慢的眉眼十分惨淡,冷睨而下。 封藩过溪的三王爷,他正在此地。 梁陈忽然不敢看他,可身边的恶鬼不留情面地把他的下巴抬起,叫他和梁斐隔着黑白分明的一条线,将彼此看清楚。 梁斐现在的样子很眼熟——在十叠云山,一张情书化出的灵魂,那破老头朴兰亭就想把梁陈做成这样。 是代生。 梁陈想起梁晏咳血的病,操劳的脸,可还不敢信,眼神有些恍惚。 他的眼睛真的是很漂亮,澄澈到比初夏的溪水还要清,就像一个冬天里结满了三尺寒冰的水完全融化。 看谁都深情,天真到谁都想拥有。 明韫冰眼底一阵嗜血的扭曲的光在浮动。 真多左奋力一扑,手中朝梁陈刺出一枚雪亮的短镖,但在偷袭的半路就被一条荆棘打偏,同时那长刺当空一甩,尾挟着劲风正抽在他身上,真多左的肩胛骨都险些给削出去,噗的呕出一口血。 那白鹦鹉竟然还没吹灯拔蜡,脖子上一圈毛都没了——窃取了它远亲沙漠鸵鸟的造型,钻在真多左领边,颇为护主地对明韫冰喷起了污言秽语:“灾殃!祸害!没人要的狗杂种!” 没人要的狗杂种! 也许是吧。 可是有人要,有兄弟亲戚,又幸运到哪里去呢? 还不都是骗局? “……小叔。”梁斐沙哑地喊了一声。 惊梦叫醒。 第76章 十渡 我无须见怜 梁陈好像一直在走一条美梦桃源的夜路,忽然被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抓进了冰冷却光明的现实里。 他这人看不见悲和离,又被保护的太好,他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大家都想好好过日子,不愿意拿恶意去揣度谁——尤其是对亲人。 梁陈其实是一个离不了人群的人,小时候流浪,也要跟乞丐的大部队一起睡天桥,回来之后天天往皇宫钻,在外就跟着军队,巡察也有好友相陪——他非常受不了孤独。 那种独自走在一条路上的时刻,哪怕短暂,都令人心慌意乱。梁陈走了二十年,从一个丁点大的孩子走成了七尺之躯,还是难以抗拒这种可怕。 ——好像宇宙万物都化成了一只漆黑的眼,静默又惊悚地对你冷眼旁观。 你只能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有时候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其实那些孤独的时刻对他来说才是完全真实的,而其他人,不过是一场梦似的幻觉。 梁陈不喜欢独自在汨都待着,就是不喜欢落幕散场后,他还在一个人徘徊留恋。但聚散离合,自古无情,他又很明白。 他想要留住一切,但原来不止是朱颜留不住,是什么也留不住。 相爱的人会分开,所以相逢何必曾相识。 知己会告别,各人走各人的路,所以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故乡会面目全非,所以不管鬓毛衰不衰,乡音最好还是改了,否则人不跟着世事转,就沦为黄口小儿的笑料。可变在斗争,斗争就是痛苦,痛苦就要叫人椎心泣血——这岂是轻易的事? 为什么要放下咫尺的热望,赴奇怪的远方,为我所不明白的理想? 为什么理想的高扬要以无穷天真作祭? 为什么被呵护的童心会被同一个世界一寸寸擦伤? 第206章 谁的错?能怪谁? 天问不如吞声。 梁斐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弃卒会是梁潮——看来他才是梁晏的心尖肉。” ——他说起父亲,不尊重也不怨恨,倒像个无关紧要的人。 造化阵中疯狂旋转的泥沙在明韫冰脸颊上擦出几道伤痕,血珠拉成一条极细的线,瞬间打在玄帝像上,消失无踪。 他们俩人靠鬼雾抓在地上,没有被卷进漩涡撕碎。 法自然剑忽地一翻,围绕在他们周边的风流动起来,汇聚成了一把极大的无弦弓,梁陈手指正收合在长弓中央。 那刺目的华光忽的一闪,明韫冰和悬挂起来的梁斐同时瞳孔一缩——一支长箭就呼天啸地破风而来,正中了围困梁斐那黑索的最弱处! 梁斐下意识一闭眼,代生不退反进,像被激怒似的在他魂魄上绞出了千万道新伤! 梁陈手被按住,明韫冰道:“你觉得此人身上有多少‘仙缘’?” ——他当时能捡回一条命,还得靠自己疑似古神的好运气,梁斐只是个正常人而已。 “哎,小叔,怎么说呢,你太心软了,”梁斐开口道,“省点力气吧。我不过被反噬,成王败寇,有什么可说的。——好在我留了一手,梁晏也拿不到我这具‘完美复刻’的躯体。” “你……做了什么?”梁陈蹙眉。 “小叔,你还记得我的母亲吗?”梁斐却反问。 他脸上一层血污,遮住了很似梁晏年轻时的五官,但能把他和父亲强烈区分开来的是一股难言的刻薄——也许来自他那个出身贫寒、过早离世又多愁善感的母亲。 那女子眉宇间总是有一股散不开的愁绪,喜欢读李易安,像江南烟雨。 她是先皇后林贞的亲妹妹,出阁后,梁晏给她取的小字叫代珍。 梁陈回朝时,她已经病气缠身,虚弱得好像随时会折断,他那时就是鸡犬升天那犬,脑壳里脑仁还没一颗核桃大,乐儿颠儿地把谁都当好人,冲谁都是毫无阴霾地笑。往好了说叫天真,差了说就是二。 梁陈单方面把所有人都引为知己,每天都坚持不懈地去骚扰其实跟他同龄的几个侄子。其实人家可嫌弃他了,一是本能地排外,二是被清客们撺掇的,梁陈有威胁之能——虽然开国不久,贵胄的屁股垫儿还没捂熟,但晚就是晚,晚一天也是上不得台面的土鳖。 小土鳖梁陈仗着皇帝的纵容,在皇宫和大街上畅行无阻,又仗着十尺厚的脸皮和八丈宽的心,各种黏人。 梁斐也不幸被他黏过,他跟温文尔雅的梁落尘不一样。梁落尘一般是三言两语把梁陈晕头转向地哄走,转移他的注意力很简单——那边有个蝶,这里有个虫,等梁陈兴致勃勃钻草丛抓蛐蛐的时候,梁落尘就故作高深地念:“真叫我不由想起昨日老师所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呃,动静结合,一二得三,三生万物……” 再一看,果然烦人精兼小文盲就跑了。 梁斐就比较简单粗暴了:“滚。” 梁陈这货根本不懂看人脸色,抓着从冰糖葫芦拨浪鼓小人书,胸前还背了个蠢到难以直视的小布包,里面塞满了水果和零嘴:“我请你吃吧!你带我一起去看二嫂嘛。” 梁斐看他没心没肺的就讨厌:“格文恩,滚。” 梁陈拖拖拉拉地跟过去,梁斐一看四下无人,守卫恰好走过去,就把梁陈推了个屁股墩,把他的储备粮全部抢走了,拿了就跑。 跑出几步,梁斐做贼心虚地一回头,谁知道小二百五一早身手敏捷地跟了上来,就贴在他身后,两人差点来个“耳鬓厮磨”。 梁斐一仰头,差点没被梁陈戳过来的竹蜻蜓穿个牛嚼子,只听他说:“这还有这还有!我还有小蜻蜓,小蚂蚱,小青蛙……都是我自己编的,可好看啦!你忘拿啦!” “……”梁斐咆哮:“二缺啊你!” 草叶编的小蜻蜓最后到了真妃手里,那是个美得殊俗的女子,和她姐姐有八分相似,但据说先皇后林贞的美貌宛若“朱火破月”——代珍就像林贞破的那颗月。 她愁的经常让人想把她放诗里存着,一点人间烟火都没有。 但对亲儿子梁斐,还是很接地气的—— “阿斐,小叔背上的脚印是谁盖的?” 梁斐狂摇拨浪鼓,在华贵寂寞的寝宫里上蹿下跳,宛如疯猴:“不知道啊!他自己撞我脚上的!” 代珍以手扶额,端详着手中的小蜻蜓——两颗祖母绿镶上的大绿眼睛正以极其不协调的憨厚跟她对视。 一动,下面伸出八只脚,宛若蜻蜓和蜘蛛的杂交种。 ……什么鬼东西,招魂用的吗? “我做啦很久的!”小梁陈人来疯地给他的手艺活儿开介绍会:“身子是拿稗草搓的!还有黄色的芦苇,因为它之前吃的太多了,穷得吃不起肉,就饿黄了!而且——能飞!我放啦光!” 梁斐:“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我是山大王!我要去巡山!听我号令!摇啊摇转啊转!起!快起!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代珍在亲儿子的噪音里艰难分辨着小梁陈的话音,好奇问:“怎么说?” 小梁陈宛若天帝加冕,神色肃穆地伸出小胖手,嗖的钻出一束光,说时迟那时快,伴随着“滋滋滋滋滋滋滋”的声音,代珍手上的小蜻蜓那八只脚和两对翅膀就转了起来,挟光带火地冲向正在给代珍的桌椅书凳开行军会的小梁斐—— 第207章 代珍花容失色:“阿斐!” 小梁斐就地一滚,那小火球似的蜻蜓轰的一声撞在帘幕上,在窗户上烧出了六尺高的火! 小梁陈手忙脚乱地想口诀,结果越忙越想不起来,几个字打过去之后火越烧越大了! 梁斐声嘶力竭:“你——是——猪——吗!!!” “净!”电光石火间梁陈忽然想起这个万能的字,刚念出来狂风就猛然一掀,簇起的火光化成一条极红的龙,一声咆哮,掉头冲了过来! 其实梁陈这货因为总是掉链子,诸如此类的事情经历的太多了,这失控的火他只要当糖葫芦吃了就行了,毛都不掉一个,但别人不知道他那狗屁神通,母子俩全都悚然变色—— 梁斐:“跑啊傻子!!” 但没用,太快了,那一瞬间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离的比较近的代珍纵身一跃扑了过来,把小梁陈抱进怀里,而那火龙刺啦一声,箭一般燎透了她的左肩! “娘亲!”梁斐失声—— 那一瞬间梁陈大脑都是空白的,他只知道抱着自己的女人浑身在剧烈地发着抖,就像一支风里东倒西歪的素兰……还有那浅淡又幽雅的兰香,覆在他周边,死死地把他缚在了红尘之间。 那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过去,不是无足轻重的记忆,那都是活生生,血淋淋,热烈而刻骨铭心的—— 血从代珍的肩膀滴下,把梁陈的侧脸打湿,他懵然地抬头,看见被冷汗浸湿的代珍的眉目里酝着一股虚弱。 “别怕。”她轻轻地说。 怎么能忘记? 梁陈道:“皇嫂她……不是走了么?” “是啊,”梁斐眼里隐约浮沉起一点掩饰不住的恨意,像擦过的刀刃,分外心惊,“追赐真贵妃,真是皇恩浩荡。” 梁陈一皱眉。 火烧窗帘后,后宫起了阵谣言,说代珍对皇上心有怨恨,那御赐的纱帘并不是梁陈烧的,是她借小皇叔入宫之名,行大不敬之实。 风言风语,和因伤不能侍寝的身体,加上愁不能解的心绪,在一个初冬的晚上,她就去了。 那天很巧,梁斐在东宫和太子论辩到很晚,所以就近就过去了,因为太过悲愤,他是一个人去的,走的也不是寻常路——他运功飞檐走壁过去的。 谁知道太监报信儿报早了,那时代珍还没咽气,皇帝却也先过来了。 父与子都是怀着悲心过来,见人还活着,梁斐心里一喜,觉得还有救,正想亮相,却发现他父亲脸上的表情很奇怪。 那颜色不似伤心,有点心虚,还有些厌恶似的。 梁斐下意识就觉得不对,就没吱声,而是隐在了暗处,又借着从梁陈那里摸来的一张隐息符,悄悄进了殿,站在帐后看。 那时候梁陈已经认识了苏视,两人一拍即合,相见恨晚,梁陈心大,忙着漫游,也就不太上赶着跟他那些“皇亲国戚”玩儿了。 梁晏的后宫其实佳丽并没有三千,他是个勤政的皇帝,后宫里的莺莺燕燕都是有所布局,连皇后也是王右相的亲闺女,是即位后娶的。 从患难走到富贵的糟糠之妻,只有这位真妃。 梁斐一直以为梁晏和代珍感情深厚,只不过“帝王心术”,加上太勤政爱民,才导致他父亲没空来看望。 而这时,代珍抱恙不面圣已久,又快要香消玉殒,容貌颇有病西施的柔丽,任谁对着这么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何况还是随着自己白手起家的发妻,也不会是这样奇怪的表现。 梁斐万万没想到,他母亲跟他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陛下是没想到,自己来得太早了罢。” 她声气柔弱,这话却一点也不弱,绵里藏针似的。 梁晏表情微冷:“是你有意派人传讯?” 这种揣测并不出代珍所料,于是她笑起来,笑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那微弱的气就会掐断在那讥讽之中。 梁斐呆住了,怔怔地看着他母亲苍白的脸,忽然意识到什么,身体细细地发起抖来。 梁晏斥道:“成什么体统。躺好!” 代珍歪在床头,未束发髻,流亮的长发从肩头滑下,直逶迤在地,是她一生未剪的青丝。衬得那张脸几乎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她以袖口把咳出来的血抹去,软声道:“体统之类,想必陛下并不介意,应该是觉得,我这样就不像姐姐了?” 梁斐下意识一看他父亲——梁晏的额角,青筋跳了起来。 梁斐这时对梁落尘还不过是小孩子对优秀同龄那种微妙的嫉妒,但从梁晏脸上窥见那一丝厌恶起,那种微酸忽而瓢泼狂涌,变成了滔天的怨憎。 据说先皇后林贞,和梁晏其实是青梅竹马,但后来不知为何,却嫁给了梁昭。此时她还未被赐死,幽居在冷宫,为避嫌,梁晏从未去看过她。 这里面……有什么龃龉? 梁晏道:“朕早就说过,你心思太重,现在又何必一副被寡恩负心的样子。你不累么?” 代珍愣了一下,心像被割成了八瓣,疼得她血腥味冲上喉头,她弯下腰,又咳了血出来,急剧地喘息着。 “咳咳……陛下说的是……咳咳……”她气若游丝,眼角不知是觉得太荒谬还是太锥心,眼泪都出来了,“是我当初……信了你的海誓山盟……哈哈……谁知道一生一世一双人……双的并不是我……我为什么要信呢?……咳咳……” 第208章 梁晏的表情跟冰雕出来似的,漠然无比。 梁斐几乎要扑上去——心里无声地随他娘亲的撕心裂肺而号啕大哭。 “咳咳……你们这些弄权的……是不是觉得情之一字特别卑贱?……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为情所伤的人特别可怜?陛下啊……我才可怜你呢。”她抬起汗湿的纤长眼睫,爱恨交织地看着几步之外的君主,那么近,又那么远—— 代珍衣领上开出一朵一朵的醉玫,应是大限将至,也就终于忘了那些人定的顾忌,断续、嘶哑地说:“陛下……梁晏,梁晏——我到这步,是我自取的,谁也无关。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别动我的阿斐……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我就不化鬼来坏你大事,否则我定阴魂不散,叫你再无宁日!” 听了这堪称凶狠的威胁,梁晏白净而冷漠的脸上却出现了一点笑意,然而却让梁斐浑身如堕冰窟—— 他说:“我不信,阿珍,你不舍得。” 代珍双目含着的泪倾盆而下。 “我……我不知道你为了杀大哥勾结芈族用了什么邪法,你造的孽……不要让我的阿斐来偿……不要动我的……阿斐……不要让他长不大……你答应我……梁晏……亭如……你答应我……求你……”代珍的话宛如一个焦雷打在小梁斐耳中,然而他几乎听不清了,他只看见那苍白的影子像孱弱的天外天清雾一般依在床头。 代珍的眼光渐黯下去。 她做了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想要抓住梁晏,好像抓住记忆里一只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点白蝴蝶。 然后那蝴蝶不见了,她的手终于没有被年少时满心欢喜地等着的人握住。他站在几步之外,近乎慈悲地看着他。带着君主的高高在上,垂怜啊。 我不要什么垂怜。 呼啦一声,灯被疾风吹灭了一簇。梁晏将代珍还有余温的手轻轻拾起,安放在她身侧。 然后他毫不迟疑地转身出去,轻描淡写地吩咐:“真妃薨了,着礼部来。” 梁斐的手抓进了掌心,目眦欲裂。 作者有话说: 引: 相逢何必曾相识。[唐]白居易《琵琶行》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魏晋]陶渊明《杂诗十二·其一》 飞入菜花无处寻。[宋]杨万里《宿新市公店》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先秦]《论语雍也篇》 第77章 十渡 怀鸿鹄之志 “他想……”梁陈喉咙哽住了。 他何其灵敏,三言两语就已经想明白其中关节。 二十一年前,梁昭不明不白地暴死——对外说法是被芈族所害,但真妃临死说出的话,已经表明这不是什么炼丹走火,而是人祸。 梁晏为谋权用什么手段杀了梁昭,梁陈觉得大概率跟造化有关,毕竟芈族是古今中外罕见的搅屎棍集,致力于乱世倾危,而之后冠冕堂皇的“灭邪”,现在看来,就是灭口。 但造化不是轻易用的,损害反噬到梁晏身上,但他不愧是帝王之才,前三后四,在动手之前就给自己留好了后路。 这条后路就是梁斐。 又或者,梁晏的身体本来就到了该“万岁归天”的时候,是人就不想死,何况他还大权在握。 而梁斐作为最像他的一个儿子,拿代生一换,寿数又延了几十年,岂不是两全其美? 梁斐嘴唇一动,刀割一般吐出一串串言语:“梁晏拿我母亲当他梦中情人的替身——对,就是他亲大嫂——当初迎娶她,不过是不想输给梁昭,因为她们俩出身差不多,筹码类似。当时起兵,梁晏早就有光武帝之心,什么都是铺路的。” 梁陈看着代生的纹路一圈圈缠上他的脸,那其实是很冷漠的。 “梁晏这人,做什么都要一个清白名声,自诩情深,成婚之后从来没有碰过她。——直到他跟朴素质私下商定,要拿造化把梁昭炼成地神。” 梁陈的眼角忽然飞快地跳了起来。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梁斐冷笑道,“因为她高兴得难以自抑,只在那几天填了几首轻快的词。还以为梁晏终于回心转意,殊不知……” 殊不知,只是骗局。 “我就是这么出生的。” “你别动——”梁陈盯着他,“我有办法把你放下来。” 他这话一出,梁斐跟明韫冰脸上都出现了类似的神色,一远一近,重叠错落的悲剧似的。 梁斐看怪物似的看着他。 明韫冰细致地从他的耳垂抚到血脉搏动的脖颈。 “我可以抹掉代生,你不需要死,不会两败俱伤,没有山穷水尽,一切都来得及……”梁陈非常冷静地说,“至于二哥……梁晏那边,我来解释,我有办法,你别动。” 他已经看出梁斐想做什么了。 过溪是梁晏的炼丹炉,造化造出来的地神,会把梁晏的魂火代生到梁斐身上,叫他长生。 被污浊的魂火要死而复生,就要吸食婴儿的灵气,造出满城的鬼婴。玄帝庙里有过溪人亏欠过的一样东西,被他们选来代替了凶煞,作为地神。 那炉鼎里的故人。 玄帝庙上有明韫冰说的“我自己”,被借用来复生魂火。 造化被真多左瞎放进阵中的明韫冰和梁陈两人搅破,漏出的巨大时空裂缝要把天地吞噬。 第209章 梁斐原本想入地下河,借封印在里面的东西来扭转乾坤,但不想青牛被缚,阴阳已破。而他一碰地下河的水,就被汹涌的代生扯进了隧道,魂魄千撕万裂。 那山羊胡老头的惨叫都还没在耳边刮出三尺,他已经被扼住了,疼得好像代珍分娩那天。 是我欠你的,母亲。 好在他得到了另一样东西。 难道被命运推着走,就不能忽然反过身来狠狠地给它一巴掌吗? 难道人真有那么柔弱? 痛又如何?岂不畅快! “你相信我……我们好好谈……”梁陈双眼闪着一种灼亮,似乎能把阴霾烫伤,一阵风波生生地抵住了造化阵心的可怕吸力,反自然地在他身边拧成了一个旋,好像要把人抱住。 梁斐从他身边那个人扫过去,摇头道:“梁陈,你真的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我经常觉得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你比梁落尘还奇怪。” “不过,你们俩都是傻子。” 梁陈瞳孔一缩:“梁摛章——” 下一刻他身后的风旋骤成飓风,嘶吼着冲了过去,却没能把梁斐手中那条毒刺掀走,迟来一步的风骤然抱住了他,那蛇一般扭动的藤萝嗖的四散而开,钻进了梁斐的四肢,就这么把他一层层地割开了! 他身上的血肉被片成了无数条,傲慢刻薄的眉眼露出了一个近乎讽刺的表情,然后便是难以抑制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痛快!痛快!!” 不就一死?不就一死!王侯将相尽归土,人生自古谁无死! 血雨从半空中瓢泼而下,造化阵心的破口骤然一卷,地脉隐约地低喝起来,梁陈嘶哑的嗓音随风刮去,又随那血脉维系的代生符文电闪似的卷进高天,长枪一刺,凌空扎散了云雾,直击汩都紫禁城! 梁晏正在帘幕后拟一道密旨,忽而双目一定,耳边长钟嗡鸣,万镜尽碎—— “哗啦哗啦——” “皇上?皇上?!”在外服侍的祝恩实在不放心,进来一看,只见梁晏手压在纸上,沾了半掌的御墨,两眼发直,进气多出气少了。 这老太监慌的难以自抑,两脚打颤:“陛下?您这……奴去请太医?!” “不……”梁晏摆了摆手,跟着看见老太监眼睛都几乎凸出来,那眼里映出他被恶咒死死覆住的脸面,不似帝子,恍若恶鬼。 “陛下……” “陛下——”一道声音从耳膜切了进去,似倒灌凉水,振聋发聩,回音如震,“——谢君引我渡黄泉,报、尽、身、体、发、肤、恩!” 梁晏齿列一磕,一口血吐在了案上,在太监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弹动了两下,就再也没动静了。 六神无主的老太监心惊胆战地往桌上一看,只见黄纸上铺的是——遗诏! 但传位后写的却不是太子,而是—— 过溪,玄帝庙。 那猖狂的大笑逝在了乱撞的大风里,造化阵吞噬了一人,却更躁动了,整个玄帝庙都被搅得地动山摇起来。梁陈猛地一扑,一把捏住了刚才那只出言不逊的白鹦鹉,在它脑门上拍了一下,倏地扔出八丈高,那惨叫还未响就被光送远! 他还没回身,猛然瞥见地上一个阴影砸过来,顿时往边上一滚,真多左手上的巨石柱“轰”的一声在地上窝出一个坑! 梁陈又悲又怒:“我跟你有什么仇?!” 真多左还没放个屁,一条长棘就自上而下破空而来,把他当头一抽,直接抽得嵌进了玄帝像的基座上! “他恨的不是你——”明韫冰顿了顿,换了措辞,“或者说,不是现在的你。” 梁陈听不清他的话,他只听见头顶上方传来的轰隆轰隆声,就像九天之上紫雷震怒,令他无端想起末世天劫,那破开的时空缝隙不但没有被梁斐的命安抚,反而暴躁地大开巨口,疯狂地把一切所见之物都卷进去! 梁陈心神恍惚,又被呼啸而起的乱石砸了几下,手指终于抓不住固定,就在他的上下两半快要“割袍断义”的时候,忽的从四面八方起了一圈又一圈的雪白细线,死死地把他拦住了! 他一回头,只见老神棍呲牙咧嘴地:“你——脚——下——就——是——阵——眼——” 梁陈大脑正离家出走呢,一听这话顿时不假思索地聚光为枪,足有一丈高的长枪猛然往下狠狠一刺—— 那一瞬间只听与魂契那边飞快地传来明韫冰一声短促的:“别——” 真多左大吼一声:“那不是阵眼!!” 跟着所有的地砖吼的一声飞起,玄帝庙十六根立柱在裂地坼天的巨响中拔地而起,地面轰然豁开了极深的大口,宛若缺牙的地母之口,那时间的微小罅隙在这一猛击之下骤然扩大,触目惊心的黑流一路撕破,跟着地脉的坍塌爬了下去。 仿佛要通往地狱。 所有人都在剧变中掉了下去—— 这真是风头如刀面如割,但玄帝庙的彻底摧毁之中,梁陈摔下去的前一刻,明韫冰纵身而来,把他死死地抓住了。 有一瞬间梁陈觉得与魂契已经断了,他心里有种特别不详的预感,全身也随着环境里阴序的涌动而发起疼来,就跟凌迟似的。 然而跟着明韫冰坠向狂怒的地底时,他其实又没有很深的恐惧。 伴着昏暗暗冷凄凄,阴惨惨人戚戚的漫天狼藉,他从明韫冰的眼底看见了一片火热的汹涌。 第210章 那是一种莫名的期待,像岩浆被冻在冰下。 他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天牢里的苏视差点没把下巴挥了——只见他面前站着一只灰鼹鼠,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好似刚从炉子里绝地求生出来的鹦鹉。 鹦鹉操着一口难以言喻的似人非人的嗓音:“三,自裁,杀,上,已,驾,加崩。” “再说一遍?” “三,戕,上,西天,稳,啵。” “…………”苏视手指发起抖来,“是梁远情寄你来的没错吧?!怎么那自诩符篆大家的货不给你装个能用的舌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要不你变成人我给你上个课再说?” 鹦鹉好像被这句话唤醒了什么,抖抖索索半天,灵机一动,“嘎”的一张嘴,吐出一个字,唾沫似的黏搭在了苏大学士身上,然后—— 苏视上蹦下跳,“喔——”的一声惨叫。 不对?! 他神奇地发现自己的身子骨变轻了,视角也有点改变,刚刚还是低头看鹦鹉,现在却跟它“平起平坐”了,而且它突然变大了很多! 不对!不是它变大了,是他变小了! 听见喧哗的狱卒一个剑步冲进来,愕然地看着囚牢里两只对食的鸟,扭头狂吼:“苏子呈越狱了!大人!头儿!苏子呈越狱了!!” 苏视:“……” 他一扇翅膀,发现自己的羽毛纤长,羽翼雪白遒劲,就双翅和尾羽的边沿各有一层墨——还挺雅观。 但他对梁远情的人品向来不抱希望,心想梁陈这厮不会把我变成了一只野鸭子吧?! 这时白鹦鹉开始叽里呱啦地说起了鸟语,他们之间现在没有交流障碍了,还在嫌弃自己鸟身的苏大学士听到一半,差点没站稳,整只鸟都呆住了,“吧唧”一下歪在了稻草上,好似马上要自带调料入锅。 “飒——” 紫禁城上空蹿过一条灰影,那正是玩命扇翅膀的苏视。 经过荷叶袅娜的湖面时,苏视忙里偷闲地低头一瞄,只见他的芳踪乃是一只飞鸿,不过体积好似有点超标,幸好双翅锻炼得比较强壮,不然还真的负不起这目测能有十来斤的巨重。 古人说什么来着——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啊!说的真对! 苏大学士嗖嗖嗖地一路刮到了勤政殿,风驰电掣地就从高窗里当了个鸟枪放炮,栽了进去,然后凭他超强的记忆力,三拐两转的,抄近路扎进了皇帝批折子的内殿里,动作之快,好似抢饭。 那大太监祝恩正犹疑不定,一双鸡爪子就往梁晏身上戳,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苏视顿时羽毛一炸,“嘎”的一声扯出了八丈远,精准地呼破了殿内死一般的静寂。 “哪来的野鸭子!呿!”祝恩那拂尘就往苏大学士身上招呼,这厮手法绝对练过,苏视给他抽的羽毛乱飞,眼看就要贞操不保—— 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祝恩一回头,只见几个人也不通报,就这么闯进来了。 这几个人还格外成分复杂:里面有东宫的侍读,是个女子,面容冷淡;还有掌印太监——就是前几天被梁陈抓回来和梁斐暗通款曲的太监贾仁的干爹祝贤,明显没憋好屁;还有一位是国师徐倏,不知为何十分憔悴;最后一位来头就比较大了,这位是形同养老的右相,王岸时。 “何事不通传,也不怕冲撞了圣上?!”祝恩听见自己说—— 老太监差点尖叫出来,好多会儿才意识到那是那只鸟在说话。但这一声一出来,这几人就都停步了,好险没再走近一点,看见梁晏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 梁晏当皇帝当的非常尽责,就算被千里之外的儿子反将一军上了天,腰杆也是笔直了,撑在书桌后,不仔细看的话,好像也就在沉思似的。 祝贤狐疑地往前探头,那松青色官服的女子顿时一瞪眼,把他无声地喷回去了。 王右相——腰大膀圆,正气凛然,肃然道:“臣有闻风言,事关国本,兹事体大,特来请陛下明鉴。” 那女伴读——似乎是名叫青峭,正色道:“陛下,东宫有要事启奏,事关禁卫,殿下不敢做主,请陛下急从定夺!” 徐念恩则说:“臣夜观天象,卜出几位王爷凶相……不敢不报,还请圣上面听详言。” 祝恩的汗是论斤出的,不知道那破鸟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圣上驾崩这事儿该依托谁,面容好一番扭曲,竟然阴差阳错地被看成了暗示,王右相便道:“若陛下身体有恙……” 祝贤猴急地要往前走,谁知刚一动,梁晏的声音就响起来了:“——王爱卿且来。” 那声音太像了,简直就是梁晏本人说的,一时间在场的知情人士都纷纷身体一僵,还以为皇帝死而复活了! 作者有话说: 风之积也不厚。[先秦]《庄子内篇逍遥游》 人生自古谁无死。[宋]文天祥《过零丁洋》 第78章 十渡 落尽铅华御 王右相屏退左右,殿内空无一人,正想说句什么,就见那大太监魂飞魄散,顿时化成一种软体动物,扑在了他脚下:“丞相!皇皇皇……” 王右相的胖脸上闪过一道不详预感,一脚踢开他,抢过去,只见一只胖鸭子正坐在山一样的奏折上,对着鲜血浸湿的遗诏和皇帝遗容,仿佛在哀悼。 第211章 见他进来,胖鸭子扫了他一眼,颇为淡定。 那一瞬间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从心中划过去了,总之王右相他第一反应就是:“苏子呈?!” 苏视震惊了,心想:“这都认得出!” 然后得意道:“是我!老王,好久不见啊哈哈哈……” 王右相抓住鸿雁的长脖子就是一阵狂摇:“怎么回事?!谁弑的君!?你看见了?那歹徒把你变成这个丑样的?” “……”苏视嗖的飞出了王右相的胖手,在他白乎乎的脸上刷啦一声蹬出了两片缓缓变淡的脚印:“哎,人生到处知何似,恰似飞鸿踏雪泥……挺美啊??莫激动,莫激动。听我细细道来。” 王右相睨着帝王的模样,沉默不语。 苏视开始熟稔地讲起了前因后果,长话短说,说的非常凝炼,两人交流起来迅速又高效,苏视又道:“祝贤背后是新势族,不可不防,国师正邪难辨,先周旋着,不必捅破。依我看,现在让青峭把太子找个由头带过来,太子名正言顺也,尽快继位——后宫绝对不能走漏风声。” 梁晏薄情十分,后宫里头没几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勾心斗角,杀同胞也杀自己,堪称一溜溜的双刃剑。 王右相点头,便让面无人色的太监洗了把脸,把青峭领进来,谁知这姑娘一进来就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陛下!太子殿下今日身子不爽,多喝了两盅贡酒,不想竟然诱发心痛,殒命了!” 苏视整只鸟都跳起来了:“什——”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么巧! 梁晏的死是算计梁斐不成被反噬,玉石俱焚,那铺开的造化很大可能是徐念恩帮的忙——所以这会儿他的来访并不出意料,他们那些神神叨叨的术法,有没有感应,怎么感应,苏视不清楚,但不能不想到。 至少徐倏也知道皇帝肯定出事了,这才匆匆忙忙地过来,脸上还有抹不开的焦急和憔悴,倒也不是很可疑。 但怎么可能前脚梁晏死,后脚太子就出事?这里面绝对有什么不对! 但这时也来不及分析谁下的毒手了,只见一只白鹦鹉突然窜了进来,祝贤假模假式地追在后面,王右相还没来得及挡,这老太监马上“震惊”道:“皇上驾崩了!” 这一嗓子喊出了二里地,随风灌进了门口两排侍卫和洒扫宫女耳中,所有人顿时化身流言的喇叭,奔走相告,骤然播开一阵骚乱。 王右相提剑一击,噌的一声铁剑把祝贤的衣角钉在了柱上,他声如洪钟:“大胆阉奴!”苏视当机立断把桌案上的遗诏一叼,张开翅膀闪电般撞了出去—— 祝恩呆愣了片刻,忽听青峭大喊起来:“那只鸟叼走了遗诏!快追!”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着“追”,屁滚尿流地冲了出去。 祝贤抖了一会儿,色厉内荏道:“王大人,咱家一向敬你学识渊博,这会儿不如多识时务,助成大业,往后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王大人已耳听到宫内兵马乱动,知这帮人早有安排,今日怕是要大变风云,眉目却点尘不惊,像裹上了一层冰冷的霜,一扫袖袍在边上一坐,宛如一尊乐山大佛拔地而起:“诏已失,玺在此,国君亡魂未散,本官倒要看看,谁敢踏过这副骨头,动半点贼心!” 祝贤脸色微变,按捺住了暂时没动。 苏视衔着血旨飞向宫外,只见兵马攒动,无数宫门的守卫们被那一队乌泱泱的兵士抹了脖子,死在转瞬之间,那领头的分外眼熟——正是林代珍的兄长! 千回百转之间苏视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就听身后“苏大人”“苏大人”的叫了几声,他一个回身扎在梧桐树上,簌簌狂响,却见是祝恩和青峭追了过来。 老太监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苏大人,此物可派上用场!” 苏视一看,眼珠子都差点坠下来——那玩意是莹润剔透的和氏璧,是玉玺! “老奴方才从暗格里摸出来的……本来放在里间,陛下想必是预备写完了遗诏就盖信,但不料……” 苏视心想我这也拿不了啊!姓梁的惯会坑人,说变鸭子就变鸭子,也不考虑考虑别人感…… 刚想到这,他整个人视角顿时改头换面,焕然一变——人轰的从树上翻下来,还穿着那身破烂不堪的囚服。 两人都吓了一跳,但祝恩眼疾手快地把他们一捞,躲在了梧桐和石狮子构成的角落,外头一队兵踏着重步走了。 祝恩把玉玺塞苏视手上:“苏大人,从西门可以走,霍廷尉今晚正在宫中!” 苏视沉思片刻:“行,你先把衣服脱了。” 他脑子里快速地转,找到霍将军之后把叛乱的人砍了,那之后呢?谁来担大任?太子仙逝,三皇子自戕,梁陈——鬼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其他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让他们揽活,于百姓于国家,还不如让真妃的兄长篡了这位! 那还能怎么办?! 苏大人忍不住对梁晏专生废物的超能力感到痛心疾首,哗啦一声把衣服脱了,毫不避讳地露出了年轻健壮的肉体。 老太监还有里衣,苏子呈一个坐牢的可没这么好待遇,那后背上还有很多严刑拷打的伤疤,他脱完忽觉不对劲——一转头,就跟太子伴读云青峭对上了眼。 “……………………”你好歹吱个声!? 第212章 云青峭轻咳一声,在苏大学士颇觉“有伤大雅”“贞操不保”的目光中,十分郑重道:“大人——代亲王殿下今晚为求兰台一善本古书,留宿未走,此时正在皇叔的水榭中。” 她一字一句都像是惊雷一样,苏视顿时一个激灵,抓着玉玺飞也似的跑了。 穿着破烂囚服的祝恩脚一软,失魂落魄地倒在了墙边。云青峭矮身将他搀扶起来,听见老太监低声感叹:“怎么会到这步田地……天不佑我大新?” 云青峭想道:天算什么?事在人为罢了。 不过她没把这话说出来,而是把夹在他领子里的一样东西小心地取出来了。 ——那是苏大学士匆忙间撂下的“神之手”荔三百,专司抢饭,鲛木所制,可任意伸缩,精巧无比,很难拆。 此时它不是那个筷子的经典皮肤,而是被苏视妙夺天工的巧手,拆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小燕子。很袖珍,半个巴掌都没有。 她指尖点了点那燕子的喙,它就吱吱嘎嘎地飞了一小圈,又落回原地。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 一点很浅的笑色从她唇边藏进眼底。 水牢,槐树下—— 咒文忽隐忽现地沿着那大树扩散开来,在夜色的掩盖下,海潮一般起伏不定,叫人疑心看错。 一个人影站在树下,掩映的宫门洞开一线,穿着太监服的苏视和霍廷尉带兵急速地掠过,铁甲在平和的夜里起了一阵金石之声,声入九霄重云,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 “霍将军,你先去勤政殿,方才我看见林恒远已经已经过去了,前路凶险,你切保重!我去水榭寻代亲王,国玺和遗诏暂且在我手中,只要交给皇嗣,天威自现,逆贼只能伏诛!” 虽然苏视对梁落尘的态度没有很大把握,但他偏能把这话说的坚定万分。冷风中霍廷尉一点头,朝他一抱拳:“走!” 兵分两路,苏视拒绝了两个要跟来的护卫——他一个人行动反而更灵活。 皇宫真的太大了,比人的心还百转回肠,苏视之前变鸟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光靠两条弱鸡腿跑,就真恨不得把戴宗的腿借来用用,一路狂奔,难为他一个饿了八百年的文官还能有这种速度。 他三两步抢进灯聩火昏的水榭,带起的旋风硬生生把最后一盏灯也吹灭了——下一刻奉!的几声,所有灯座的烛心顿时狂放光芒,照出梁落尘一张错愕的脸。 ——他坐在窗下,借一盏孤灯看书,披着件外袍。 “苏大人?” 苏视二话不说抓起他就要绑架:“跟我走!” 梁落尘收起手上的什么东西,似乎是件质地极好的玉器,一本正经地问:“苏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苏视吸了一大口气,“皇上驾崩了,羽林卫长林恒远带兵叛乱,现在一片混乱,我怕殿下金身玉体被小人所害,快跟我走!” 梁落尘一路被苏视带到了内宫外围,被沿途所见的血杀场面洗刷得终于回过神来,一甩苏视,两人就停下来——好巧不巧,又在那棵梧桐树下。 “苏大人,你到底想把我带去做什么?” 苏视长叹一声:“你这傻白甜就不能进殿再把脑子捡回来?现在一刻都耽误不得!” 梁落尘眉头紧蹙,那千重宫门里的哭喊和鏖战已经传在耳中,他一捻手掌,发现他们俩夺路而来时,他的手竟然在墙壁上摸出了厚厚的一层血脂。 苏视把一样同样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塞给他。 梁落尘展开一看——梁晏的字他很熟,是遗诏,关键处已经被黑血遮住了大半,但还是能看见前半句:“废东宫,以代……” “皇上本来就想传位给你,你不过是去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苏视道,“好了快走!霍将军杀林恒远,百般牵扯,你在场最好!顺便镇一镇后宫的……” 梁落尘却一退步,把遗诏丢回了苏视。 苏视打量他的神色,不详道:“你……” 梁落尘表情非常复杂,嘴唇发白:“苏大人,你知我性情,你觉得我真的能担此大任吗?” 苏视心急如焚,也懒得跟他搞心计了,脱口道:“那不还怪你父皇太会生了,生了那么些感天动地的物种,现在你不上谁上?谁让你比你那些鼠弟弟们落地早!” 梁落尘先是没听懂——他父皇,严格来说是先皇,不是只有他一个儿子吗? 然后他马上就反应过来了,眼睛微微睁大,好像喉咙里卡了块石头:“弟……” 苏大学士情感上同情他,理智上冷漠无比:“殿下,我就把话挑明了。你知道当时给你拟尊号的时候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好字不用,偏选‘代’这个奇怪的字吗?皇上早就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子,这秘辛是先皇后死前,害怕你被他所害,才告诉他的——先皇后品性高洁,还不至于为了保命说假话。我当初跟梁陈满天下找前朝余党,当时就找到了故太子顾仇,他跟你的养父,其实也就是你大伯——先祖梁昭很有一番渊源,从他记忆里我们知道了这段旧事,本想烂在肚子里的,现在看你这副样子,不说倒对你太慈悲了!” 梁落尘难以接受地、看怪物一样看着苏视,好像他是传说中迫害纯洁男主角的大反派。 大反派眉目冷冷的,把那血书又塞他手里了,字句清晰地说:“落尘,每个人出生都有责任要当的,你从前逍遥云游,闲散自在,也有二十多年了,这还不够吗?于家,你该为生父收拾残棋,撑起大局,于国——沿途来你已经看见了,想必不用我再加深你的感触,你知道若是让权柄落入奸宄之手,那些尸体会遍布四海吗?现在梁远情生死未卜,王右相生死未卜,太子暴毙东宫,还等着人给他雪耻报仇,你还能若无其事地置身事外吗?你还能作壁上观,眼看国家落入池沼吗?你姓了这个姓,得了那么久的荫蔽,现在不应该回报吗?落尘,这是你应该做的,也是你不得不做的,你知道的对不对?落尘,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一向很喜欢你的性情,也相信你,所以第一时间才来找你——我没有找错人吧?” 第213章 梁落尘牙齿狠狠地一磕,好像咬破了一口坚硬的天真。 苏视把玉玺放进他僵硬却火热的手里,两人谨慎地闪躲着卫兵,从野草漫天的小路抄进了勤政殿。 作者有话说: 引: 人生到处知何似。《和子由渑池怀旧》 燕燕于飞。《诗经·邶风·燕燕》 第79章 十渡 花近高楼伤 此时勤政殿内已经是一片混乱—— “好哇,你欺负我们孤儿寡母!”闻讯而来的德妃竟然带来了十五皇子——才五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战战兢兢地抓着母妃织锦缕凤的裙摆,睁着一双瑟瑟发抖的大眼睛,看这一地狼藉。 “娘娘请自重!”王右相怒目横飞地站在桌案前,挡住了德妃要去扒拉梁晏的动作,“您手软身薄,怕是抬不起这圣容天颜!” 外头的混战不时传出杀戮之声,德妃怒道:“贼人就在外面,你不去与他们理论,在本宫面前弄什么舌!?祝贤——” 那老太监一有人撑腰,顿时涨胆子了,箭步上前,几拂尘把王大人扫退了——文人最好对付,反正动不了武,不会赔身份来斯文扫地。 德妃抓着小皇子就按在了那已经冰凉的尸体边上,十五皇子脸颊碰到黄袍森冷的纹路,吓得大哭起来:“呜哇呜哇——” 王右相眉梢跳了一下,只听德妃那柳叶细眉细刃一般扬了起来:“本宫今夜陪圣上夜读,不期龙体欠安,竟至于一口血喷出,就此西去了。皇上临终前,又骤知东宫仙逝,放不下幼儿寡母,实在心地仁慈,传位于小十五。” “一派胡言!” 门外铿然一响,那步伐杀气腾腾,是甲胄之声! 殿内几人均心里一紧,不知道进来的是谁。 好在那习武之人并无拖延的毛病,很快闪着血迹亮出了面容——是林恒远! 王右相心里一凉,只见德妃竟然公然朝林恒远挑眉一笑,颇有几分娇嗔:“来的真迟。” 这下子可把清正耿直的王大人给惊了个头焦脚嫩,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畏畏缩缩的十五皇子——虽然梁晏确实不是很会生,但至少他这辈子还是有一件“上上品”产出的!这小哭包却毫无梁晏的痕迹,倒跟代珍有几分相似! 林恒远是个身高九尺的壮汉,纯天然的武将,有见字必晕的奇症。要不是仗着代珍“得宠”,别说当官,宫廷的守卫都轮不到他。 他刚不知道杀了多少个人,一身的血迹,看起来颇像个煞星,恐怖万分。得是金刚眼睛才能对着这么个东西起的了媚。 他一进门,祝贤就邪风歪气地飘了过来,谄媚道:“将军……” 那个“军”还没军完,他就惊恐万状地张开嘴,目光一寸寸下移,像是不敢相信贯穿了自己腹中的确实是那把长剑似的。 “轰——”他重重地砸在地上。 德妃表情微变,不过还是没说话。 王大人看出林恒远已经杀红了眼,恐怕已经没有几分理智了,他今天很有可能就交代在这了。 他深吸一口气,从小到大读过的所有书像变成了一条极其深邃的长河从脑中石火般一擦,“彭!!”的一声巨响,绚烂的光爆开上下四万八千丈,又在转瞬收回到比一颗胡桃壳还要小的方寸之间。 “林将军——”他镇定道,“真妃娘娘还在地下等着她的帝王,生前得不到的,你忍心让她死后也不可追吗?” 林恒远抬起爬满红血丝的眼珠子,几乎像是恶鬼瞭望,手中那把剑不知是血债太多,还是执剑人掌心发颤,发出了极其刺耳的孤鸣。 王大人拿出了讲学的严肃当场造谎:“皇上生前就想和真妃娘娘合葬,早拟好了旨意,就是命端明殿大学士苏视写的,还想要追赐国丈伉俪为敬国公和虢国夫人。将军,皇上一刻不曾薄待于林家,当年先皇崩殂,所有朝臣都想清算林家,是皇上保下了你们,明里幽居,暗里是为了先皇后活命!” 德妃尖叫道:“你别听他天花乱坠,快杀了他——那是什么!?” 她一声尖叫未逝,苏视已经持刀闯了出来,一道雪亮的符篆就地铺开,顿时把所有人都定住了,殿门口一个血人闪电般出现,鬼魅一般,一刀就把那林将军的头给剃了! 咚——的一声巨响,血喷出八丈,德妃瞬间面色惨白,抓着孩子退到角落,只见那角落里有什么咒文毒舌般反噬了过来,顿时集做一团,嗖的卷入那还未倒下去的无头残躯上,那身体彭的暴涨起来,竟然就像活了一般,一拳打在那血人的腹部,把他打的撞倒了一整片书架! 那血人狼狈地从一片血污里抬头,被几个卫兵扶起——正是血战了很久的霍严霍廷尉。 “造化?!”电光石火间苏视已看出端倪,扭头大吼:“梁落尘,快杀了那孩子!!” 梁落尘瞪大双眼——德妃抱着她的孩子拼命地缩到角落:“不……不……” 这半路出家的“刑天”没有志,但是很猛,挥着刀剑就往苏视冲来,苏视身上连块砖都没有,转眼却被逼到了墙边,情急之下摸到一座铜制灯架,拔起一挡—— “铮——” 灯柱直接被削断,苏视双手的腕骨同时发出喀嚓喀嚓的骨裂声,但他却没时间去痛,那一瞬间对死亡的恐惧令他爆发了无比的潜力,一个闪身,生生躲开了刮来的迅风—— 第214章 “轰!!”它一拳在墙上凿出了个五尺深的洞! 那一下要是在脑门上,就真的成智商盆地了。 苏视一阵狂跑,霍严带人上来,长枪一扫,那无头尸绊倒在地,刺啦一声撕破了苏大学士一截衣摆。 再差一点就成断袖了! 苏大人心惊胆战地抚膺长叹,回头一看,梁落尘还在那修禅,他抓狂道:“快动手啊!那孩子的心头血是这具死尸被造化炼成的关键!” 我这辈子一定跟所有姓梁的都有仇!! 无头尸一个转身,徒手抓住一个卫兵的肩膀,把他当人矛给投了出去,砸翻了四个人,忽然一滞,像做了一个“低头”的动作。 它的胸口露出了一点枪头的尖。 霍严善长枪,这一下很准,连苏视都快觉得有用了,谁知一个失神之间,它就把霍廷尉掐住脖子按在了地上,烟石狂溅!接着拳头就跟暴雨一般降下。 苏视抓起刚才林恒远用过的重剑,运足真气一剑砍在那精钢铁骨似的手臂上,竟然砍不动!! 无怪造化造的都是邪魔! 他那一剑却好像激怒了这怪物,一勒他,两个人戳在了一起,这下子刚好——霍严和苏视同时出手,四只手按住了它的臂膀,肌肉都拼命地绷紧着,如满月大弓,霍严也终于留出了一点喘息之气。 他艰难问:“苏大人,这怎么封印?” “…………”苏视痛苦道,“我不知道——梁!潮!!” 梁落尘手腕剧烈地颤抖着,耳边那催促像一把刀割在耳膜上。他一时间觉得自己好似都不在世上了,然而双脚着地,风和夜都是那么冷。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呜哇哇……”小十五窝在他娘怀里,似乎是感觉到四周涌动的肃杀之气,哭的声嘶力竭。徐娘半老的德妃吓得花容失色,一双眼眸泪水滚滚而坠:“落尘,落尘——我何曾苛待过你?你忘了吗?你母妃走那天上元节宫宴,你酩酊大醉,抓着我的袖子泪眼朦胧地喊娘,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多可怜啊,连他娘亲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落尘,你想要这天下,你就拿去好了!求你放我们母子一条生路!你弟弟他才五岁啊!——你杀了我吧,你别杀他!” 不懂事的孩子“呜呜呜哇哇哇——”的哭声狠狠地搅进梁落尘肺腑里,刹那间他甚至想调转剑刃,一刀自戕! 可是不行,一死了之绝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死了,一切都完了,但那无头尸就会平息怨怼吗?一切就能回到最初吗?河清海晏,究竟是一场骗局还是一场真实存在过的梦? “刺啦刺啦——”苏视惊悚地缩紧瞳孔,那无头尸的脖口里居然“铁树开花”似的窜出了一个巨大的虫头!那一对口器差点没把霍廷尉和苏大人给吓得当场羽化而登仙——不等他们飞升,这一圈尖牙就嗖的探了过来,好像迫不及待要对这两位俊男辣口摧花! 苏视崩溃了:“我知道的虫子都是食草的啊!!” 霍严:“一,……” “报数也没用的!人家是文盲听不懂你指挥!” “二,三——” “啪——”霍严脚下重重一跺,那把重剑被真气催起,在半空中剑柄又被霍严的膝盖往前狠狠一掼,这位廷尉长真不愧是多年习武之人,那力气大到一瞬间空间都有些颤抖,近在咫尺的苏视觉得自己的膝盖都发出行将碾碎的一声脆响!然后那剑却不是刺击,而是从下往上,生生地把那虫头削掉了一大半! 绿色的粘液顿时“维摩诘讲经散花啦啦下”,那玩意手顿时就一松,两人得以挣脱钳制,默契地分向而逃,跑得比被狗撵还快! 苏视一脸芬芳地道:“谢谢你啊霍将军!!不愧是力拔山兮气盖世!” 霍严:“——姓苏的你能不能不说句好话!?” “啪。”梁落尘的手被一个人握住。 那手胖乎乎的,手背已经有了暗斑——是王右相。 “我们修身,从来都讲究一个‘恕’字,恕就是仁爱,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大人声音淡淡的,那种腔调让梁落尘觉得异常耳熟,他很快就想起来了——这是王大人先前上朝时,对梁晏启奏的语气,“但你很快会发现,如果真的恪守成规,只能是寸步难行,想要行之远道,恕之者不为一人,而为天下人。个人如若不能超过一身之限,就永远困囿于方寸,无谈建功立业,就连立身都是个笑话。世事繁芜,难在收放自如。” 梁落尘茫然地看着他,渐渐的,就像从水里刚捞起来,想起一起下水的伙伴是怎么死的一样惊恐又清醒。 “王爷放的太多了,从今往后,还是收着些比较好。”王右相道,“臣本想年下致仕,如今看来还需迁延几年,总得先把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抽剥明白了,服完国丧,再看着新帝独当一面。” 梁落尘不断颤抖的手忽然就不抖了。 “动手吧,吾皇。” “砰!!”霍严被揪着领子按在了地上,脸上着了一拳,眼珠子差点飞出去! 一声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自角落拔地而起,盘旋几圈,又似一把利剑,就从无头尸的腔子上哗然扎了下去。就像突然打了一道定身符,那东西筋骨尽露的拳头在离霍将军的脸还有一厘时,停了下来。 苏视一脚把那东西从霍严身上踢下去,抬头一看,只见角落里血气弥漫,一高瘦一矮胖的身影有些讽刺地站在一起。——胖墩墩的王右相伸出手,似乎想扶梁落尘,但他站的很直,脊背像退火的冷铁。 第215章 御案前,早已冷透的梁晏脊梁骨一歪,咚的砸在了桌上,像一个疲倦的趴睡。 一片惨淡,死寂,难言的气氛。 梁落尘一转身,脸上还有溅上的血点子,他眼底变幻不定,就像起伏不定的疏荡,但早就随着神陨消逝在了千年向前。 “哒”的一声,他把那方玉玺和遗诏一起放在了桌角上。然后动作有些麻木地扶起已经僵硬的梁晏,把他冰冷的手指放在自己肩上,沉默不语地把他背起来,朝大殿门口走去。 苏视这才如梦方醒,随手扯了个守卫:“快跟着皇上去停灵!” 那侍卫还以为说的是梁晏,急匆匆抓了个火把,跟在了梁落尘身后,梁落尘一步一步地走,每一脚踩在坚硬石板上,却都跟踩在流沙上一般,轻易地契出一个个鲜明深刻的印子。 浓重的黑暗想要把人一口一口地撕碎,再吞下去。 梁落尘很是恍惚地朝灵魂也不知道、肉体却几乎形成习惯的方向走去,想他曾经告别过的人。 他的爱人,一块石头。 母亲,一生受苦,含恨而死。举国欢庆。 父亲,扑朔迷离。生父杀了养父。在他背上。 爱人,遥远而美丽,只肯给他一个冰冷的吻。就剩下了无限又无限,长存的孤独和凉玉。 这些事在他心头拓来了无数条不息的冰川支流,挟着许多碎冰从西部高原的雪山一路跋涉而下,一阶阶地下沉,东西南北地飞升回迷离错乱的宫殿,灵魂就在一圈又一圈无法出去的错综道路上放声尖叫。 什么才是勇气?活着是,还是死了是? 他那么走了几步,忽然脸颊上一湿,侍卫手上的火把悚然灭去,四周陷入一片发狂的黑暗,像无数小虫钻进皮囊里爬动,身上的躯体就像一块石头,不仅和他无关,而且没有心脏,没有血,不统一,不生机。 是这样吧?不然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呢。 不知为何,梁落尘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 那是他小时候,大概五六岁,至少在他眼中,梁家两兄弟还非常相亲相爱,世界是那么美好,美好到他跟着梁昭去战场上翻捡残尸上的刀兵,那尸体都好像是微笑着的。 那么天真的残忍。 他还很爱玩,把脸跟手弄得很脏,回到家里,他娘亲——林贞,就会小声埋怨梁昭,为什么又把儿子带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万一被“恙”到了怎么办。 梁昭就说“哎呀娘子别这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小梁落尘一个劲地问“什么是恙啊?什么是恙啊?到底什么是恙啊?”,林贞怒道“你别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再带他瞎出门我就……”这时候,梁晏就隔着窗户笑说:“就是被虫子咬到的意思。小落尘可不要中招哦。” 也许是一个夏天吧,因为隔着泛黄窗纸的一隙里,梁晏笑眯眯的眼睛是煦暖的,装着一个小小的他。 全都不在了。 连记忆里那屋子,瓜豆满园的后院,也早就作了土。 风雷狂吼一声,爆发的大雨瓢泼而下—— 劈哩叭啦的雨弹在四方八极打起了震耳欲聋的鼓点,梁落尘齿列里咬出了血,巨大的悲怆再也无法克制,仿佛要连同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欠下的眼泪一起还一场大的,汹涌而出。 都落在大地上。 一道闪电劈过夜空,照亮了勤政殿桌案边的一角,那一母一子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深黑浸渍的两个胸口,被一把西风凛冽的剑穿在了一起。 他们都睁着一双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口角流血,仿佛不可置信。 轰隆!!连绵不绝的雷响,似空荡荡天上震怒竟有灵—— 刽子手啊——你凭什么将我的性命剥夺! 第80章 十渡心渊 巢于地中火 滚滚滚,转转转,噼噼里啪啦!嗒——嗒! 滚千里,转千年,大戏唱啊雉子班! 放天马,收蛟云,拨雪回枪怒撞天! 什么声音?湿润的,吵闹的…… 啊,是雨,大雨。 ——地缝裂开的大口伴着一路撕破时空的黑洞深到了地底。梁陈接了几滴穿过乱流的、带土腥味的冷雨,明韫冰在张开无数裂缝的石壁上一拍,“咔”的从里面瞬间爬出一双巨大的手,把他们俩当蚊子似的拍在了壁上,暂时失去了“身若游丝”的殊荣。 此处正是小溪之前到过的无尽海,但这孩子和那头牛都已不见了,只剩下造化崩溃造的孽—— 那洞口像怪物的一只魔眼,把一切都疯狂地往肚子里装,不巧里头又很难填平,所以不知多少东西葬身它腹,却还是未有平息之势。 不知混乱中经历了什么,一个小孩和鬼婴抱在了一起,蹴鞠般被狂风卷起,一脚踢进了那恐怖的裂口,那一瞬间连惨叫都没有——过溪人都是哑巴,鬼婴的惨叫已被更大的呼啸声盖过。 蝼蚁天地。 一人之力不可回天,梁陈刚才能在庙宇里救小孩,现在却无能为力——更何况他还没从梁斐死亡的巨大打击中回过神来。 梁陈忽然听见一阵微细的脆响,像玉碎,他一翻袖子,原来是徐念恩之前给他的水灵鱼佩。 “此物指引之地,你不可去,否则将立刻……” 立刻……什么? 梁陈心头一紧。 烈风中明韫冰看着那风势暂缓的洞口,那修长的眉峰不知为何微微蹙起,眼底翻滚着起起伏伏的暗流,像长川正掩饰它浩大而幽微的隐痛。 第216章 梁陈这会儿脑子开始转了。 造化要收,必然要噬人,吞一个梁斐当然不够。歼灭地神为上,但怪就怪在,梁陈在炉鼎里见过的那地神,不知所踪。 这不合常理,因为地神通常就在阵中。 他被那条地下河吸引了目光,不由顺着缓动的水看向尽头——不知它溯源在哪里,尽头又有什么。 谁知这一看之下不得了,两岸顿时卷起冰火两阵大风,冰刺得此岸抱石的游龙子哇的一声惨叫,火又烧得彼岸竖剑的真多左嗷的大叫一声,仿佛两只相亲相爱的鸭子。 “别看,”明韫冰才像回过神,捏起他下巴,飞速地在他嘴唇上过了一下,“此水是伪疏荡,最惑人心,一旦沉溺……唔!” 梁陈不由分说地打断了他的参观解说,给自己谋了点福利。 他这个吻却有点急促,把一种难言的焦虑顺着荒原上的狼火烧到了明韫冰心里,倒让他险些有了人的烫灼,感官上一阵奇异。 他几乎有些迟疑。 “咔擦”一声脆响,明韫冰有些迟钝地低头:“……什么东西?” 青色的碎玉从梁陈手里撒开,乒乒乓乓随风洒了出去,他若无其事道:“没什么。——疏荡我知道,就是天泉,伪疏荡是什么?” “简单来说,就是影子。”环境太吵,明韫冰换了心音对他解释,“当初疏荡在天,映在地上许多年,影子就成了一片河,里面是凡尘影像,此岸和彼岸又互为照映,人一旦进入,有如身在无尽海,只能在一面又一面镜中往返,难以挣脱。是禁地。” 梁陈沉吟回道:“听着有些像心,源泉就是道衡的心渊吧。” ——道衡乃道德天尊的江湖花名,明显比梁陈有文化多了。可见人家不喝墨。 “嗯。” 梁陈:“能上去看看吗?” 明韫冰有点始料未及似的一哽,眼里擦过一点异色,梁陈深深地看着他,补充道:“说不定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那里呢。” “你……” 还没“你”完,不远处游龙子毫无形象地大叫:“施主!能不能劳烦你去死一死!?你死了阴阳就平衡了!” 明韫冰闻言脸色一变,梁陈按住他,不假思索地吼回去:“建议不错,不过我想过几天再死谢谢!!” 梁陈:“别管他。我想起道衡有一件早就赋灵的法器,肯定就在这附近,它天长日久在过溪,肯定可以恢复阴阳序,很可能就在心渊,走——” 那骨爪顿时拆解开来,裹着两人,在河上就成了一尾精致的小舟,舟中还撑起了一层结界,畅通无阻地朝上游逆水而去。 游龙子羡慕不已,连忙盛赞:“真厉害!!大人,求带!我是免费的指南针!” 他这狗腿拍的很烂,但明韫冰居然大发慈悲地把他也给捞上来了。 梁陈不由地多看了他一眼。 老头一上来就十分有趣地对这白骨工艺品进行了一系列品鉴,跟说贯口似的哗啦哗啦,十分啰嗦,真想让人给他一梭子。 跟明韫冰毫无共同之处。 ……倒有点受他“熏陶”。 梁陈一个激灵,甩开了这个诡异的想法,忽见水面上萤光点点,很是招摇,不由自主地往船舷靠去,还没看清楚倒映出来的他的俊容,哗啦一声搅破星河,一个人直接扑上来,把梁陈掐着脖子按在了船上! 这水鬼眼睛上有痦子,不是生人——就是真多左。 他不能说话,嗓子里发出野兽似的嘶哑狂吼,听起来非常瘆人,跟没开化的野人似的。奇怪的是,骑在梁陈身上,却死盯着明韫冰,那眼神更怪,又恐惧又狂热,就跟忽然在街头逢见堕落成乞的往日神明似的。 梁陈与其说被掐的喘不上气,更确切的是被此人眼底的种种诡异情绪弄得莫名其妙。 恨和爱都是很极致的情绪,任何太过复杂的感情,发展到最后都会走向这两个互为矛盾的明面。 但是——为什么? 不等梁陈想明白,其实那一瞬间很快,几乎是梁陈砸倒的同时,明韫冰手里就霍然闪出一条荆棘,刺啦一声狠狠抽在真多左身上,渎神毒蛇般一气缠了三圈,尾部铄然一亮,迅速地化成了一把刀锋,就在梁陈面前把他给割了喉! 梁陈心里顿时划过一大片蜂拥的想法,但那一刻他第一感觉是——是热的。血。 滴,滴,嗒,嗒! 轰!!! 他犯戒了! 虚空“叮”的一声——就像是天宫开宴的古瓷茶盏一个接一个地被打碎了,声音层层荡开,好似无穷无尽,听起来格外叫人心惊。 死不瞑目的真多左了无生气地砸在了一边,震耳欲聋的银瓶乍破之声连绵作响,像上天发出愤怒的指责——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梁陈眼中的惊异跟无数神明临死前的不可置信重叠在一起,明韫冰想起不久前他那个亲昵的吻,不由得觉得很残忍。又或者是别的。 是,我敢。 他最后只是笑了一下。 “轰隆——”一声巨响,为缉追恶人,暴怒的惊雷竟然劈开了深逾数丈的大地,紫雷坼开黑色的怒风,转瞬就以万钧之势打在了那小舟之中! 梁陈只看见他鲜血淋漓的指尖骤然变成焦黑,又迅速化灰,那一瞬间无限大的悲戚从他心中被唤起。 第217章 太过了,我的……心肝。 你根本不需要…… 第二道雷很快降了下来,山壁上的裂痕开始扩大,地河摇成了大波浪,舟子却还未散,四壁上却有符文若隐若现。 已经被吓呆的游龙子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梁陈一回头,就看见大浪快把这舟子抛向里头的石壁,他们马上就要被砸成一片齑粉! 然而那钻地能手似的紫雷没有丝毫心慈手软,眨眼间就追到面前,又劈了下来——明韫冰一片惨白的脸上死尸一样,眼眸里却焕发出一股难言的狂热。 骨船“彭”的一声随浪头砸在了石壁上,然而以为必死无疑的游龙子一张开手,发现这“壁”是软的! 这不是岩壁! 他一抬头,就看见高不见顶的石壁上伸出了一丛十分整齐的草,再仔细一看,原来是睫毛——下面是水汪汪的一只眼睛,好大,有一下午堆出来的干草垛那么大。 “这什么东西!?” 梁陈却没心思配合他表演,他盯着明韫冰的眼睛,像企图与他通过眼光谈话。 他这时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与魂契已经断了。 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正在脚下恸然地沉吟。 明韫冰残缺的手掌覆上他的脸颊,似乎非常细腻地触摸他,然而那手指的裂口只让梁陈感到了疼。 游龙子从裂缝里窥见了这大眼睛下的其他部分,大叫起来:“是一头牛!!” 下一刻第三道雷追着他的尾音降了下来,这里是天柱山脉,最高的山有一千多丈,紫雷冲破这些障碍到来之前,还有一点时间。 梁陈舌底的字就一个一个地吐出来了:“——你的真身到底在哪里?” 这问题堪称尖锐,顷刻撕破了还有几分凄美的气氛。 明韫冰——或者说是他的一个瓷分身,不算很意外地挑眉,说:“也不远——泰山神隐峰,你放自己的地方。” “我说你怎么突然不顾忌别人眼光了,”明韫冰又道,“原来是想知道我的真假。” 梁陈被他刺的眉角跳了起来。 他近乎念咒似的,承诺说:“——瓷是不是太凉了?以后补个热的给你。” 尾音落下那一瞬,紫雷穿破千丈高的大山,轰然劈在了地脉之上,白光大盛,刺目的光辉之中明韫冰的全身都像淡化的记忆一般急速风化,梁陈刹那眼睛就红了,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怒吼:“你他妈有话不会好好说吗!?我什么不答应你?!” 听了这话,明韫冰却像听见了一首童话的成年人,很轻地笑了一下,抓住了他的手。 只那一下触碰,梁陈就被烫的哆嗦起来,同时又觉得彻骨地冷。 这滋味简直了,梁陈瞪大双眼——这是芈族三大术法之一冰火:能借天地之力逆转时间!这种绝对的禁术,上古都是放在密林里暗算人族的,哪怕挨刮到一点都是痛苦万分,因为它逆的根本就不是美好的回忆,它会令人万箭穿心,在冰火里交错——多少人疯狂而死! 明韫冰竟然把这东西画在身上!——该有多痛?一遍遍地在冷灼之间煎熬,还若无其事地跟着他身边? 就为了把他杀了? 不对——梁陈忽然一个悚然,心想:“我是谁?” 我是那个神明,还是地上的王爷?还是什么都不是?他身上从小就有一个置之死地的咒术,很有可能是他自己亲手放上去的,当时他在想什么?为什么?为了救世?明韫冰说他“做梦”,他真的给自己编了四个梦? 为什么与魂契断了? “嘶——”梁陈猛然惊醒似的,眼睁睁地看见自己的手碎开了一片,却没有流血——底下是土! 不,不是寻常的土,这东西气息太熟悉了……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太熟悉了,太温柔了…… 明韫冰对上他惊疑不定的目光,那一眼好像是从数十里之外的真身看过来的,刹那刺进了梁陈的心中。 他的瓷身咔嚓一声插进了梁陈的胸膛。 梁陈却不疼,那感觉更多的像是一个容器里的东西被取走了。 “梁陈,把、你、还、给、我。” 脚下的石头狂摇了起来,下一刻游龙子的惨叫声里,所有泥沙都被掀了起来,陈腐和菌根的味道都被翻了出来,砰的甩到河里,深重的泥土裹杀之下,有什么东西痛苦地翻滚着,深蓝色的,反射着暗光的厚重表皮,混在泥土里挣扎,平整的表面擦刮成遍体鳞伤,渐渐的,梁陈就看出来了——愕然无比——那竟然是一条深蓝色的鲲尾!! 接着天柱山脉方圆不知其几千里都轰轰烈烈地摇了起来,地脉里的生命痛苦而鲜活地挣扎起来,堆叠的凶云在天上涌动,不同种类的飞鸟长鸣着纷纷逃窜,动物在丛林里狂蹿,扎根不知多少年的古树痛快地松了松脚跟,齐齐对长天发出一声嘶哑的长叹,犹如奏起了一章雄肆宏伟的大曲—— 一条鲲怎么可能在深山里存在? 饮海吞蝦的鲲如何在涓涓细泉的地底生存? 它不要呼吸吗?它不要同伴吗?它不爱不恨吗? 它不想在四万八千丈的大海里破水漫游吗?它不想乘风化鹏,看天地气息而适南冥吗?它为什么在深山里幽居?它是怎样的在泥土里汲记忆里那片深蓝的海? 为什么它偏偏于此刻掀万钧重荷而出?是不堪忍受,还是只是被扰? 第218章 鲲发出哀鸣似的震怒:“呜——————” 绵延千里的地脉就像被从地下狠狠地扯了一下,无数山脉裂开了数不清的缝隙,那鲲正在上升,它有眼睛?它有翅膀?什么给它力量?什么令它复苏?是疯狂的爱,还是慎之又慎的迟疑? 游龙子破布般地飘了两下,忽然衣服全都远走了,身化一段流雪般的长丝,把梁陈和明韫冰裹住,迎着鲲痛苦的呻吟卷进了它的大颚里。 风云遽动,一片沉寂。那是生命的初期。 明韫冰的瓷身就在这片黑暗里化成了捉摸不住的一片大灰。 梁远情嘴唇发着抖,却连一缕风都没抓住。 他分明能感觉到这巨颚在跳动着脉搏,血液在这巨大的身躯里急速地川流,生命又在群山的压制下感到窒息,可很暴躁,很暴躁——是明韫冰杀人引来的天谴,破坏了这生命的平衡吗?原本它只在地上沉睡——它睡过多久呵?我不可想见。 声音,有那么多声音! 不知多少种的老的少的千树万木在你腾腾而起的破土里退开根脉,为你让路。不知多少样的湿的干的泥中百虫在你复苏的萌蘖里迷走高低,为你沉浮。 你该向上,你该愤怒而游畅,不该负担着永恒的重当,将自己圈养! 去吧,飞去远方!哪怕只是他人苟且的远方! 只因我们生来流亡—— 一千色飞禽惊走,一万类走兽大乱,漫天狂舞的泥风里,鲲终于破开了那沉沉压在脊背上的大山,花了千万年长成那样规律的自然山脉,成了一眼看不尽的废墟,乱树杂草,从底翻到天! 云——骤然变色。 不在此时,不在此世。 一刻有数百种选择,一瞬里是无穷,为什么只停在一刻?为什么刀定藩篱?缤纷乱彩的景色倒灌进梁陈眼里,那鲲大出一口气,将他送了出去,绕着黑白交错的云,又以身接住,正在半空。 雨刚把他打湿,瞬间又干爽无比,同一时刻又被雪吻在脸上。 他看见鲲的振翅一扇,天柱山脉上所有支离破碎的万物都被扇出了一种矛盾统一的、乱中有序的形态。所有的时空就此重叠,一刻藏无限,永恒蕴石火,地面上的山石忽而覆满青苔,忽而花草烂漫,忽而嶙峋奇峭,忽而平滑圆润,那山路上忽而有人,忽而有坟,忽而狼奔兔走,忽而又布满黄泥,沧海桑田都填进一瞬一刻,叫人目不暇接。 梁陈的全身泛起了难以言喻的痛楚,疼得他几乎想放声大叫!就像有无数把剪刀一丝一丝地绞着他,从头到脚都被撕开了,他的躯体在残破,然而却没有一滴血—— 与此同时,一条河从天上长鞭似的抽下,滔滔地直冲那地下河的源头,宛如疏荡回天。 轰!! 一道晨钟似的声音撞开,乱空中折出一道残影,大如青山,漫天的阴云恰好被狂风吹成武士的模样,手就像握着那把巨剑倚日冲天。 梁陈忽然想起来了——这熟悉的气息…… 是流渡。 这是流渡的土,是乡土。 梁陈袖中的彡忽的闪了出来,但那破嘴几乎还没有放出什么言语,鲲鹏就长啸一声,吹出清气十万里,尾巴拍碎了十几年的晴阴雨雪,清脆的时光发出脆响,鲲载着梁远情从不存在的天河穿过。 原来……是这样。 万丈长川怒吼着冲向人世,然而惊涛溅起的雪沫却像烧尽的野草,梁远情伸手一抓,就是一大片淋漓的风。散尽。 是时空迷障。 那些坠落下去的水一眼无尽,上下无穷,天地好像回到了鸿蒙初辟,还未被盘古一斧斩开的原始灵光在浓云和重土上来回冲荡,啊,似乎西方要升起若木,东边要倒悬一棵扶桑,似乎太阳要从深渊里吐出,月亮要沉沉地唱起一曲柔软的雅歌。 梁远情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心底却是怎么想也想不尽的哀伤,汹涌的回忆像平地而起的狂浪,瞬间把他那些纤弱卑细的愁绪和欢快吹散了,就像礁石上一朵哀伤的小花。 他想起自己在大地上踽踽独行的那九百年,无边的孤独和寂寞之外,是安然的责任,把他定在了原地。他行过了千山万水,千山万水也把他耗成了一具空壳。 四煞围杀之际,那冰瓷——时想容难过地看着他。 赋灵,和光同尘。 像极了你的眉目。我并不记得的。 往前,是羁押在天牢,穿过了琵琶骨,受尽了刑罚,诸天神佛各抽一缕清气,一半给了地上的恶鬼——洗髓,叫他失智受辱,一半给了天上的神明——洗灵,洗去他的前尘旧事,洗去他胆敢在凡尘里网罗进眼底的爱与记忆。 疏荡,南天门。 你负着绝望在流血斗争、违抗。我不曾见到的。 再进,那是上古的上古,一切还未周转开来,他降下云霄。看见万骨之墟冲天的黑气,除祟不久,便接到天帝召令,命他即刻入大悲宫诛杀那只胆敢僭越上天尊号的鬼。 寒蜮,八十一道鬼门关。 你凭什么也敢尊称你自己? 大悲宫,结契。 那时我同你相遇。 他越笑越停不下来,几乎笑出了眼泪。 乡土……乡土,他拿流渡土做了这躯壳,又将灵魂一分为四,做了二十五年一醒的四场大梦,他以为自己是棵本乡树,原来只是风送的泊来客。 第219章 鲲鹏怒吼一声,巨大的身躯在时空乱流里削出的无数风刃里肢解成絮状,狂飙的蓝血一股脑地泼洒在漫天彻地,世界却已经模糊了,天和地倒转过来,又旋成难以看清的一片混沌。 梁陈那具泥胎在疯狂涌入的风云里被挤成了齑粉,痛楚却是依旧,疼得连神魂都受不了,像受千刀万剐。 明韫冰的瓷身烙在他身上的冰火牵引着,把他急速地带往一个方向,他听见无数山川化作风过而响的大钟,在地脉上发出亘古的奏鸣。 那混乱的痛苦之中,梁陈的身体越来越少,这场景其实是很惊悚的,但这剧痛之中,残缺的灵魂也就犹如磨盘般,从筋脉里逃了出来,化作了古神最初的模样——一缕清气。 四方八极的云浪化作震天彻底的大号,虚空中交错纵横地喊了起来,音浪叠成了错杂的海,深埋地底的天柱在极高的眼睛里变成了一根纤细的弦,寂寥而天河陨坠般的呼号在四处回荡,激起的回音高达数千丈:“正神——” 低沉的重唱一齐颂道:“长天落日——辉辉霞光——昆仑崔巍——三界苍苍——” 越来越多的记忆抢进梁陈脑中,闹得他头痛欲裂,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之中,他感觉到胸口一股灼热,那是重新联系起来的婚契。 火热得像流渡岛上盛放的醉玫,和周旋酒。 “正神——” “五色相蕴——七魄茫茫——君兮徘徊——一何念妄!” 大鱼的翅翼被时空彻底碾碎,如普天下的大钟轰然炸裂,足以震毁八十九金人的巨响里,呼号终于到了尽头—— “大爱无心——大悲无苦——远离颠倒梦想——定!!” 随着这超度般的回响,三阶天里所有的树木拔地而起,平时藏匿在深处的异兽疯狂逃窜,天上地下乱成一团,天边就像被一只巨手猛然撕开一道口子,却有无法直视的金光从那裂缝里射了出来,顷刻间就取代了黯淡的太阳! 天道宣判般地一锤定音:“正神归位——” 正神的清气倏忽被吸引着复归了扭曲变化的九重天。 虚空中,泥沙和瓢泼的蓝血互相拥抱着,被天谴触发的时间迷障引向了鸿蒙。 暧昧的云像世界的脉搏,颤颤巍巍地跳动着,荡向那更远更远处——似胎儿的初动,天地鲜活地颤了一下。 在巨大到超脱了悲喜的毁灭和重建里,梁陈近乎放纵地想—— 好,我把我自己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十渡结束;作者休息一个礼拜,下一更3.2号。接下来是上古时间线,讲他们俩怎么爱上的。 第81章 九破 土反其宅呀 上古,骨墟。 尸山血海里缓缓有白骨和腥臭的凶煞在爬动,死气沉沉,经过的风都吹不动它们身上的血污,唯一的动静是在令人作呕的黑泥里疯狂交合的凶煞。那种纯属于发泄的粗喘在骨山和荆棘旁边腐烂,很是臭味相投。 比禽兽还要恶心。无理。 据说十年前一个人族失足掉进来,当场就被蜂拥而至的豺狼凶煞吃掉了半个身子,要说人的意志力顽强呢,那会儿他还没死,惨烈地睁着眼睛,竟然看见这人间地狱里还有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赤脚披发,露出的皮肤苍白地跟鬼一样,好像没有血,幽然阴森。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素不相识,但一看见这人,一股难以形容的恶意就袭上心头,一万个喇叭在他脑子里响:就是这人上辈子杀了他全家!!就是这人上辈子抢了我的家财万贯!!就是这人上辈子抢了我老婆!!就是这人活该被千刀万剐!!我要杀了他!!哪怕我还有一口气我都要杀了他!! 那人缓缓走到他面前,地上几条黑蛇刷刷地溜过来,迎着人族喷火的眼神,居然对他露出了一个堪称甜蜜的笑。 平心而论他长得并不丑,但这一笑时,那眼底里泛出的邪性止不住地叫人心底发寒,全身打颤,简直比正在啃他手的狼还恐怖。 那人当场就被吓死了。 这人正是明韫冰。 说人不太恰当,这时他也没名字,他手底下群魔都是管他喊“嗷嗷”的。 这时候寒蜮已经辟了,不过鬼门关还没有筑起来,经常有芈族打着降魔伏妖的名头跑到寒蜮里去大杀四方,弄得人人鬼鬼都不安宁。 对人来说,只要不惹鬼不作亏心事,基本上遇见鬼的可能性很低,因为鬼族吃的是心污,你没有那玩意,它们也缠不上你。 对鬼来说,老巢被人捣了也真是很烦。骨墟这地方连寒蜮的一角都比不上,大家在这里挤来挤去,容易发生事故。 比如化蛇跟狼狈这两种凶煞吧,菜谱有相重叠,这两类脑仁也比较小,没学过孔融让梨的故事,经常为了争吃的和地盘打起来。后来发展成你吃我我吃你,内部极其不和谐。 再有就是不同凶煞之间开始混交了,明韫冰那天睡醒了发现一只拖着蛇尾巴的山猫正在抱着他的手啃,当场就震惊了。 一是震惊为什么狸猫会跟蛇看对眼那多丑啊,二是,这丑东西长这么碍眼竟然敢靠近他! 蛇尾山猫惨叫一声被直接丢了一百丈远,火箭筒一样在对面山崖上拍成了一张肉饼。嗷嗷嗷地滑下去。 不仅在骨墟挤,还要被鬼主无情捶打,唉,就只好上岸吃人了。形势所迫,形势所迫。 第220章 这时候阴阳序的崩溃才刚露端倪,诸神还在三十三天愉快地谈风说月,不定时派几个小神下来观世。 虽然第二阶天还是那么的多灾多难,什么地震,洪水,瘟疫,征伐……但那跟神族是没关系的,神族是天道之内的一族,他们只管人祸——主要是对付芈族弄的妖法和努力挽回人族的过错。 鬼族,至少在那时,并没有出现在天帝的奏折里。 因为小灾小难嘛,人族都是可以抗过去的,不要小看人族。 而鬼族就跟人族脚底下的泥巴似的,神仙会把踩泥滑倒的你扶起来,但是不会帮你洗鞋子的。要自己多加注意。 明韫冰作为兴风作浪的领导人,自觉自己也算是个“领鬼”,既然如此,排面不可少。待到他大张旗鼓推个帝辇,每次出现都万鬼爬行时,第一阶天就深感此魔物猖狂僭越,于是降下神明来清理邪祟。 一开始就派了个司花小神,三两招被恶鬼掀回天上了,从南天门一直拍到勾陈大神他的紫微宫,沿途开了八百里的火红芍药。 第二次予以重视,派了火德神君,这位暴脾气没仙女那么仙气飘飘,一出手就把骨墟的一众妖魔鬼怪烧的哭爹喊娘的——当时他们刚从再一次动荡的寒蜮逃难出来,都累得睡着了,突遭此祸,真是惨哉惨哉。 说来没人相信,明韫冰当时在接生。 作为唯一一个有灵智的鬼怪,还长了最灵长类生物的手脚,他除了初步摸索建设寒蜮的大计,还有就是帮各种蠢货善后。 比如这些二百五脑子称不出二两,左半脑右半脑一锅粥,最喜欢幕天席地到处搞,一般来说怀孕的可能性那是异常的高。凶煞虽然分雌雄,但是双方都有可能怀孕,经常就是一对灵侣大着肚子躺在一个洞里,痛的一边嚎一边等遭瘟的崽子自己破肚而出。 明韫冰住的是凤凰石窟——就是千年前梁陈在那开祭坛超度十万亡灵的那个。他边上住了一对小熊猫凶煞,不幸一对傻逼同时怀了,还同时难产,它们嚎了八天八夜,终于把明韫冰给嚎过去了。 明韫冰对鬼哭狼嚎特别有研究,他能听懂各种人族听来无意义的嗥叫。 按照他的耳朵,这两蠢东西从一开始的喊疼渐渐过渡成互相辱骂,具体转折点应该是那个“妻子”骂了“丈夫”一句:“你他娘的能不能把那玩意剁了!!” 丈夫:“你奶奶的不是很爽吗!!” “哦!就问你揣二十斤肉团爽不爽!!爽不爽!!” “啊日,疼他妈的!——老子这个马上爬出来了,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爬,崽。” 洞口的明韫冰:“…………” 这群傻逼的智力换算成人族,估计全都不超过十五。每天对着一大堆发疯的巨婴,真的好累。 几只黑乎乎的穿山甲耸了过去,把这两同时难产的奇葩摆成了利于接生的体位。 “哎!哎呦!是我们陛下!……陛下,吃了吗?” 没人想对着你的菊花回答这种问题好吗…… 明韫冰颇有水平地从袖子里摸出一卷书——死人堆里摸的,沾满了血污,乃是医书。 他一边读,一边指挥着荆棘漫了过去,不过忘了收刺,两行字后一声粗犷惨叫穿云裂石:“嗷嗷!!!!!” 明韫冰一个激灵,急忙把刺收了,一对小熊猫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装眼瞎,继续研读起了那本《黄帝内经》。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本说人的医书能拿来给鬼“对症下手”。 反正一刻钟后,两只血肉模糊的小熊猫就落地了,明韫冰敲了敲地面,一道裂缝应声裂开,从远处弹过来一根枯藤,藤尖抖了抖,噼啪一下露出个细口子,哗啦一下开始浇水。 血红血红的小小熊猫开始蠕动,明韫冰看了一会儿,面露异色。 刚生完的夫妻俩一秒和好,蹭在一起互相取暖,分享产后经验: “刚刚大崽爬出去的时候,我觉得它的位置好像倒了。” “没死,在哭哭。二崽好听话,陛下一拉它它就开始往外钻。” “陛下的条条插的我好痛哦……” “真的,他都不会小心一点,老子肯定被捅漏了,亲亲你看看。” “哎呀真的好惨哦,一点也不怜爱我们呜呜……” “他是不是嫉妒老子能生孩子?” “……………………”明韫冰一把抓起那两只嘤嘤嘤的小崽子,毫不客气地砸到它们爹妈皮毛上。 “嗷嗷!!” 傻逼一定是世界上最无敌的物种,因为傻逼是他们最坚固的外壳和最所向披靡的武器,攻防都如此无敌,谁也战不过。 智商惨遭碾压的鬼主转身要走,他要去人间加个餐。 谁叫他这么劳苦费神呢。 不过他刚出石窟,正想纵身往下跳,天上就突然落下了暴焰,那一瞬间灼得所有凶煞常鬼都惨叫起来,脚下的石壁生生被音波震开了一条长缝。 明韫冰一抬头,那恐怖的火光已经劈头盖脸地烧了起来。 骨墟的阴冷长壁上,长年攀爬着许多蛇蝎黑羊,它们见不了光,那里有太阳的一长线,阴阳泾渭分明,那条刀割般的界线周围,这些东西就爬在最近处,趁日光暗一点时,悄么悄探过几个爪子晒晒。快要烧伤的时候又赶紧爬回暗处。就这样小心着。 第221章 此时一连串的火光轰然烧过,大片大片的鬼物都烧成了滋啦滋啦的焦炭,下一秒就被更猛烈的大火吞噬殆尽! 这火克邪,极其易燃,各处石窟里已经喷出了烈焰,明韫冰一回头,随着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身后凶猛的血火已经把他推了出去—— 嘤嘤嘤! 砰!! 石窟坍塌的碎石里,千钧一发间,两个什么东西被甩了出来,被火星燎得皮毛尽陋,眼看就要殒命,不知从哪里深处两条蛇一样的藤蔓,把它们下坠的势力垫了两下,它们轻飘飘地落在了一双手上。 瑟瑟发抖的心脏。在他手上跳。 万鬼呼号之中,明韫冰漠然地一寸寸抬眼,看见长着一颗龙头的火德神君从天而降,十万八千里红霞簌簌地下落,要焚尽所有污秽。 要说三阶天里,除了他自己,明韫冰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眼睛长在额头上的神族了。 他厌恶这些人看东西时微微抬起的下巴,厌恶他们满口正邪道德,天花乱坠虚虚实实没一句真,厌恶他们每次出现都好像要亮瞎别人眼睛,跟自己是盆菜似的。 要是这堆高洁的乌鸡能不来沾边,他也不是不能装聋作哑井水不犯河水。 最厌恶的就是,他还非得要拿他们那套来管这管那—— “恶鬼,你为祸人间,滥杀无辜,纵恶群聚,该当何罪!” 明韫冰冷冷地着这团好像在燃烧自己傻逼的火。 火德伸手一挥,随来的天兵就呼啸着冲进来屠杀,鼓阵中,火德摸出个铜锣,打更似的一敲:“铿——!” 四方八极十二角顿时暴起了形态各异的火,蝎子人马,雄狮双鱼……上下腾飞地将明韫冰围在了正中心。 以他为中心,手臂粗的抱魔柱平地而起,顶穿了几座白骨山,嗦嗦的铁链声开始在地狱杀鬼的镂空雕间交错。 火焰的天蝎领头从西北方一冲而下,其他守神和铁索瞬间烧了过去—— 云头上,火德的副官等了一会儿,奇怪道:“神君,这……怎么没动静?” 按理说降魔十二宫阵,抓到了应该会由室女座押着囚犯回来啊。 火德蹙眉——虽然他那张脸也看不出来。 大火中什么也看不清楚,似乎交错的守神在里面缠斗,但又似乎是幻觉。风忽然变得非常凉,从脖子边上一过,骨髓都凉了三度。 神官们齐齐打了个抖。 随来的灵兽白虎突然失声道:“……那是?” 只见火光中露出了一丛黑影——这其实是很恐怖的,任何人都无法想象那么神光烈烈的火焰中心,竟然会有这么浓重的阴影,就像花好月圆夜里忽然撕破月光一口一对才子佳人的怪兽。 那黑影越来越大,一只爪子率先探了出来,白虎已经看出来是什么,惨叫一声:“快走——” ——他叫晚了,平地里阴风狂震,刹那天光就暗了下来,火德抬头看见太阳明明还在,但光芒就那么严丝合缝地被回绝在了外面。 神官和天兵们都野草般卷了起来,被强到恐怖的风力刮得东西南北飘,不少法力微弱的小神直接磕死在各处,被惊惶的鬼族拆骨入腹。 火德伸手一挥,一丛微弱的火光就灭了。 “神君快走!!那是跟天地根同源的凶兽,等闲的三十三古神都不一定——”白虎话未说完,已经被一掌击飞,巨大的阴影罩了过来,火德猛然回头,却惊得瞳孔都缩起来! 这只凶兽,不像普通的灵兽那样,要真是那样还不足为惧,斩妖除魔的神君什么没见过? 这只不一样——它没有形体! 它就像是一个时空里挖出来的空洞,促着黑焰,看一眼都觉得窒息,好像这辈子所有的希望都死无葬身之地,好像血液冻结。 火德僵硬的一瞬间,那呼啸的风就轰然压下,他霎时被缠住,数不清的荆棘扎破他的皮肉,直接穿了个千疮百孔! “神君!!”有声音惨叫。 火德当然不会死,神族就算连心脏挖出来都死不了,除非他们主动放弃生命:神陨。 那一瞬间神君只觉得普天下的所有苦难都从耳边滑过去,就像一条跳跃的冰河,它是想要跳跃的,可只有碎冰在寂寞地回响。 大风里什么东西砸进了他怀里,力气之大,像要把他的胸腔砸成骨灰匣。 他费劲力气,低头一看,原来是两只死不瞑目的小熊猫,毛都没长出来,凝固着一种惊恐。 你想要我做什么?火德心想。 他想到方才看见的男人,面色是那么苍白,像黑色池沼里的一朵素荷,奇异地吸引着人去摘,然后淹死在他脚底。 你想要什么。他想。 穿在他胸腹的荆棘恶意地搅动起来,毁灭的痛楚像惊雷一样冲上太阳穴。 “道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个声音很陌生,然而他一听,就知道这是谁的。因为跟他的外表太契合了。冷而幻。 火德呼吸着,和交错的风吹去天地的昏暗。他侧头。像看见一个美丽而恐怖的梦。 作者有话说: 引: 土反其宅,草木归其泽:出自上古的甲骨卦辞。 顺便问一个小问题:有没有读者知道在一章分大段的时候,打三行空格,排版能看见吗? 就是一章情节1+情节2+……+情节若干,中间我是拿空格分开的。发出来全部连在一起的话我就想想是不是用什么符号卡个栅栏。(思考ing) 第222章 第82章 九破 彩笔白头苦 烈火从他掌心骤然扑出,青紫色的动物尸骸瞬间化灰! 刹那间风云一变——纠结的阴郁被生生撕开,无形无名的上古凶兽被明红的火逼得逸散,刹那又合在一起,扭曲的力量轰的扫翻了一座小山头! 飞沙狂走之际,那凶兽一刻不停地反扑过来,朝化为了原形的火德神君撕咬下来——那是一条火龙,咆哮出千丈赤火,烧得那些空洞一个个地往下掉。 ——简直就好像是时间全都具现化地坍塌下来,分外触目惊心! 火德神君道:“你也配?你们这些阴沟里的东西,多活一口气都是天赏的!再多苦修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本座还能施恩赏你一个跪席!” 难为神君其实打不过,话说的却能这么欠锤。明韫冰对所有贱人都是先杀为敬,话不多说直接运足了气厮杀起来,一时天昏地暗,天柱都好像要翻折。 那铺天盖地的黑气一遇火舌就恶狠狠拍下,转眼间天地就像被锅盖倒扣过来似的,越来越暗,几乎像回到鸿蒙。 阴阳序在天边蠢蠢欲动,阴序已经盖过了阳序,嘴贱的火龙果然损德,隐隐有招架不住之势。 “不能这么打下去,”远处的神官焦急道,抓来白虎,“这样下去第二阶天一定会倾颓的!你去报个信!快——” 白虎弱弱地咆哮一声,奋爪顺风飘了。 幸好这边惊天动地,第一阶天早就被惊动了,用不着报信儿。于是白虎还没到南天门,就被迎面而来的神明扑了满脸香风——那是衣袖飘飘的道德天尊。 这位天尊是女相,一张脸寡淡得比白纸还没有内容,朝重伤在身的白虎点了一下,刹那白虎觉得浑身血气流畅,跟着轻云就把它送去了北边的本草台。 再看,天尊已经不见影踪了。 她端着一只铃铛,漠然地朝那凶云怒风的斗处敲了一下,刹那司春之神的飞雪迎春曲就像流水一样泻开上下八百丈,温柔的声浪刹那定住时空! 那一瞬间刮在天地间的所有裂石乱木都停止,原本足以容纳千万座白骨山的骨墟已经成了个等身的囚笼,将那可怖的空洞囚禁在原地。 凶兽的魔眼盯着天尊,那眼神是那么骇人,好像饮血吃肉的妖物在觊觎生魂,一眼就叫人遍体生寒。仿佛凝聚着世间的一切罪恶。 一个胆弱的小神实在受不了这阴郁,大叫一声,化为了一缕轻烟——竟然被生生吓回了原形! 天尊毫不波动,眉目不惊地与这恐怖对视了一眼。 狼狈的火龙抓紧时机,一连弹下几十丈,猎猎神火褪去,化回人形被地上的副官搀扶住,脸色几变地抬头。 “无形是为怖,无有则身毁,无名心不存,无音难作一。”她说,“怨愤如此,何苦。” “关……”那道虚幻又冷淡的声音似乎很虚弱,但又格外地凶狠,“关你什么事!” 话音未落天尊瞬间后掠,一眨眼就退开了几十里——然而从高处看也不过就是方寸,所有神明纷纷散开,飞雪迎春曲定住的心就此溃散。挟着无数阴魂尖叫和恶草毒刺,凶兽一掌抓来—— 清淡的真气从大块大块的晦暗里无孔不入地飘荡上下,水一般柔软,天尊的形象在凶猛的攻击下变幻不定,就像一个个重影,怎么都无法抓住。 如此几回合,凶兽才反应过来,然而已经晚了——方才刺探过的地方纷纷卷起了雪白的球状飓风,上下无穷地一个化两,两个成四,瞬间就弹开了白珍珠似的阵形,密不透风地将它的边边角角都围住了。 这些圆滚滚的东西就像圆锯似的,一寸寸把那边界割破,隐约中似乎有巨响,又似乎没有,转眼那躁动的黑影已经被簇拥到一个人那么大——黑白交错的气流疯狂地涌动,一个人影出现在无声风暴的中心。 水袖般的风在黑白之中呼吸一般自然,天尊缓缓地浮现出来。 明韫冰几乎是仇视地看着她。——他此时魔性被全部激发出来,没有了眼白,看一眼能做十天噩梦,活脱脱就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天尊事不关己般漠然抬手,倏忽一条极长的白焰就风云游动地从长天汇聚而下,她动作舒缓,仿佛在起舞,那温柔的白火却有股无法抗拒的巨力,恶狠狠地撕破了厮杀的黑白二气,宛如一条长枪,直冲那张冷艳面孔的天灵盖! 火德身边的神官惊愕地说:“永生——” 这种与天地齐寿,与山川共生的至大恩赐,只有修行许久的神能得,为什么天尊要给一只差点毁灭第二阶天的恶鬼?! 那一瞬间明韫冰没有来得及躲开,那术法直接钻进了他心底,在那颗冷漠又寂寞的心上,就像战鼓一般狠狠地敲了一下,刹那千回百转,仿佛无数鲜花盛放在空旷原野,他心里忽而生出了一种无限依恋的情绪,就像暖流从裂开的冰川里汩汩地爆开,一股脑地淹没了四肢百骸。 下一刻他暴怒起来,一偏头击碎了那乾坤阵,瞬间混乱的阴阳二序上下逃窜,大片大片的树木拦腰折断,密林成了草毯,动物和隐藏的凶煞痛彻心扉地叫了起来。 往常这些噪音一样的叫嚷,如今却在他心里激起了极其酸涩的疼痛,好像那承受剧痛的是他,好像那些树木土地都是会疼的,好像山川是他的皮肤,湖泊是他的眼睛—— 第223章 轰!! 深黑的荆棘从黑雾深处冒出,挟着阴风抓向道衡! 地上的火德倏忽一震,猛然间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只见神行无迹的天尊不闪不躲,就这么被乱刺缠住了全身,恶鬼一拥而上,一只饿死鬼大口一张,瞬间就把她的脸颊撕了一口下来! 血液飘下,所有的神官错愕地抬着头,却不是因为古神的战败—— 在明净天色的映照下,恶鬼那张几乎艳的不真实的脸上,像幻觉一样,有两道水色。 他逼近了伤痕累累的古神,眼泪不断地从那双冷淡的眼睛里挣脱,就像挣破晨曦骗局的冰露。一滴一滴地和神明的血融在一起。 道衡那张素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有内容的表情,那是一个有些悲悯的笑,十分慈悲。 她的身体被啃得残破不堪,却仿佛并不疼似的,举起断裂的五指,接住了一滴在风中冰凉的眼泪。 明韫冰既憎恨又心伤地看着她,那些交织的情绪最终成了绝望的痛苦,本该捏碎她头颅的手掌最后只是停在那里。 对一个不想活的人来说,永生并不是恩赐,对一个与三阶天毫无瓜葛的人来说,七情六欲不是甜蜜的源泉。心狠手辣的人要是换上了一副多情惆怅的心腑,又一时半会死不了,岂不是比直接杀了他来得更像惩罚? 再说杀了他,阴序里又要催生一个鬼主,何必呢。 百鬼齐齐嘶吼一声,普天都震了震,随即所有的黑雾都急速地消散,古神那被啃的只剩一半的躯体轻飘飘落下,很快就散成了一片轻烟。 恶鬼站在原地,脸上泪痕未干,可除了那点湿润,他从头到脚没有半点伤心的影子,还是冷的阴森森。 “上神对你说了什么?”火德说。 他有此一问,是因为方才天尊与他说话时,特地隔了音,没让别人听见。 明韫冰恶狠狠地侧脸:“滚——!!” 这一声之下,凭空起了一阵大风暴,精疲力尽的神明们瞬间被卷飞,尚且坚挺的火德神君不顾一切地逆回骨墟,发现那尸山血海已经不见了,原地留下的,只有一些带不走的凶煞死尸。 寒蜮。 阴风千里,天浊地浑。 惨声呜咽的叫唤在荒原上回荡,却盖不过那道最粗狠的恐怖咆哮,阴惨惨的地面在一声又一声的巨震里不堪重负地依次爆开无数裂痕,十二种凶煞一边狼狈地从裂谷里爬出来,一边着急地发出不同的叫声,想阻止它们的主人,然而却于事无补—— 吼! 一只山那么高的巨兽轰的一声撞在了那结着黑冰的西北大山上,那一声是那么重,以至于许多乌鸦都扯着嗓子旋死在天幕上,就像一片一片具现化的绝望。 不等它们缓解,巨兽再一次对准坚冰轰隆一声撞了过去! 那巨兽有了形体,皮毛柔软蓬松,脚爪矫健,通体深黑,只有尾巴和眉心上有一点白,那脑袋上的几对角在这疯狂的自戕里硬生生折断一对,惨不忍睹地倒插回去,大片大片的血跟下雨一样淋在地上。 有些凶煞埋头大尝了起来,更多的凶煞惊叫着上前,想要劝阻,却被化成无数把长枪的阴气一下子拍开。 “呜呜——!!” 寒蜮的阴气暴动地一枪枪刺进刺出,凶兽身上瞬间钉满血肉模糊的血洞,翻搅而出的血肉就跟红色的棉絮一样被风贪婪地吞噬。 那永生之术让他连一点点风吹草低都分外敏感,更何况是这样痛苦的围剿—— 痛楚让寒域之主狂躁地大吼起来,那声音真是凄惨无比,这绝域都仿佛要因这痛苦又暴怒的惨叫而瓦解,碎在第二阶天和第三阶天的交界! “喀!!”寒蜮里唯一的一棵植物——阴阳树的树根拦腰折断,那粗大树根上扒着的一群白狐狸一哄而散,遍体鳞伤的凶兽滚地挣扎起来,然而它的爪子依然在往身上抓,把连着血肉的皮毛恶狠狠地扯下去,不顾自己喉咙里越来越凄厉的呼救。 太难堪了,真是太难堪了。 黑雾团团地笼住这只怪物,“啪——!!”的一声,半空中一道长鞭从天劈下,一下子狠狠地抽在它脸上。本以为已经麻木的神经竟然还因为这一鞭又抽动了一下,巨兽飞快地变小,就像被疯狂磨蚀的钟乳石一样。 下一鞭又顺势落下,变回了人身的鬼主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皮,却站的笔直,好像脊梁骨是铁打的——他站在能剥皮的寒凉里,看着凄喊苦号的,围在他身边的,他的同族。 他的眼神是惊惶的。 “啪——!!”迎面一鞭打在他的手腕上,皮肉瞬间变得青紫,痛感像辣椒水一样灌进眼睛里,他退了一步,接着更多的鞭子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这鞭是他抽出俩魄所化,这是他该受的,这是他活该,谁说多情是惩罚?麻木了不就回到最初了?什么东西不能在频繁出现的时候丧失新鲜感?永生?永生!笑话—— 白狐狸是在尸山里捡食的,世道不好,它们在人间也是人人喊打的。人人喊打,当然就在骨墟。在寒蜮。它们不知道什么毛病,坚持不懈地往那狂躁的中心撞,明明被弹开了却还不滚! 恶鬼清瘦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暴凸,他脸色白的就跟马上要死一样,然而没有,也不可能有——他心口上有一个用血画上去的恶咒,专门吸引魄鞭。 第224章 每一次鞭梢刺进来,那颗该死的心就终于不动了,但是剧痛一出去,就又开始跳,跳,跳,诅咒,诅咒!!简直是诅咒!!伴着血液回流的还有无法形容的痛苦和求而不得,可求而不得什么,他又不知道!就像心底有一个无底洞似的,怎么也填不满。 明韫冰额上不断冒着冷汗,下一刻又在凶兽的惨叫声中背过身去,那势如雷电的鞭子啪的破开苍劲的后背,从后向前地捅穿了心脏! 他剧烈地抖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疼?居然会疼?什么时候疼过? 不是无所谓吗?不是怎么都没关系吗?为什么要永生?为什么要有感觉?为什么这人形一样的爱欲会比凶煞还要恐怖?这种细腻的感情,陌生的触动,怜香惜玉的,吟风弄月的,跟他有什么关系?去死!去死!去死!! 下一鞭的冷风他已经可以听到—— 意想之中的,饮鸩止渴一般的剧痛却没有来到。 “——嘤!” 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一只白狐狸扑了过来,生生地挡了那一下抽下来的厉风,它吐出一口鲜血,在他痛苦挣扎的眼神里,它只抖了一下,就咽气了。 ——魂飞魄散,什么也没了。 明韫冰的手腕微微打着颤,把它弱小的身躯捧了过来,那时候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那皮毛下微弱的余温就像一根针似的,比刚才那一通自虐还要叫他痛苦。 魄鞭凌乱地打在了地面,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在地面上留下的纹路好像一篇谁也看不懂的遗书。 凶煞哀恸地哭了起来——它们的哭声也很难听,回荡在天地间简直是别样的精神污染。明韫冰茫然地、麻木地依偎着什么睡了下去,凌乱的长发盖在他身上。 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在哭。 他好像割裂了开来,虽然眼睛里发洪水似的出泪,但是灵魂和身体都是麻木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痛苦,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求而不得。就像他想不通为什么一只弱小的狐狸要自寻死路地来挡那一下。 就像他想不通,凶煞这种东西为什么也会哭。 就像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可泪水还是沾湿了下巴,混着铁锈味的血液一滴滴地没入冰冷的地面,恐惧到战栗的皮肤被荆棘的细刺抱紧。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寒蜮平静下来,千疮百孔的高山和荒原都沉默下来,明韫冰靠的那棵半截阴阳树,渐渐被四方涨起的荆棘淹没。凶煞们在荆棘林边围拥,阴阳树摇动着空无一叶的枝桠,向晦暗凄冷的天幕上,无声地抓去。 那远处,干枯的忘川河道在阴暗中冷冷地瞪着天空。 “对不起……”呜咽留在寂寥的冻土。 把你禁锢。 作者有话说: 常自挣脱。 第83章 九破 风荷无正邪 “那位古神掌管北方玄天与天下兵戈,尊号勾陈上宫,为玄帝,居紫微宫。” “他历的什么劫?” “转生劫。” “杀了他我就可以去死?” “正是。你可以向他求愿。玄帝一向慈悲,有求必应。” “所以还是杀了他。” “也可以。不过他历劫的时候是凡人,你要在他历完劫以后,正神归位才能动手。伤害凡人只会让永生变本加厉。” “我不能杀你吗?” “你已经输了。”道衡说,那双被血色染了一圈的眼睛竟然依旧自然,她近乎看孩子似的看着明韫冰,好像没有被恶鬼咬去半张脸:“你会感谢我的。” “你会感谢我的。” 很多年以后明韫冰总是想起她这时候的这句话,在以后诸多种种的经历里,他实在没想起来哪一刻,他是想感谢这个女人的。 因为此后经年,花不好月不圆,而他刚得到永生的时候,一心求死,一心想将自己敏感的心扎出十寸厚的茧子,以至于他在寒蜮那个不适合待人的地方,窝了整整一年。 期间道衡跟他的那段话就一直在他的梦里回放,像一个督促他尽快复仇的声音。 他却在延宕,延宕,想了很多有的没的。从刚出生想到折密折,又想到和神明的几次战斗。想到小熊猫和小狐狸,还有一些叽叽歪歪总喜欢操着烟嗓给他讲低俗笑话的色鬼乌鸦…… 至于他是怎么出来的—— 因为龟缩对任何事都没有帮助,他是自己爬出去的。 在元二年,离明韫冰获得正式大名还有一年。这一年第二阶天的阴阳乱序还没有那么严重,天道管束的不多,这时人间把能修出金丹,使用灵力的一脉人单独分开,叫做芈族。 民间说法就是道士,修仙之人,再民间一点就是江湖骗子,神棍儿。 芈族自古以来善于召唤腥风血雨,思维比较极端,不为人下便为人上,被极度排斥异类的人族打压了不久,就参透此中阴险,揭竿而起,在各地建立起了以厚黑学为核心的妖魔鬼怪清理机构,学名叫做肃邪院。 听着很像那么回事儿,但大家都知道九州大地上最大的邪就在这院里。可谓五毒俱全。 这帮人收保护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却一派仙风道骨,并且很会忽悠,洗脑术一流,能把所有被他们坑过的人说得感激涕零,磕三大头再光屁股回家。 第225章 肃邪院第一长老大名邬梵天,首席弟子是他捡来的,叫念恩。念恩十分不念恩,在偷了恩师的家当细软卷款而跑又被追回毒打十数次之后,终于老老实实地当了这个冤大头弟子。 念恩的师弟也是邬梵天捡来的——这位橘皮脸长老十分善于捡漏。 那天邬道长经过红颜枯骨之间的生死桥,只见一个遍体鳞伤的黑衣少年躺在断桥上,边上的瘴气正化作各种穷凶极恶的猛兽,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 老道那一瞬间,腌鸡蛋一样的老心脏起了一丝恻隐之心……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少年的侧脸比较美观。 捡回来当块招牌,给肃邪院挽回一点万千少女心中的口碑,未为不可。 邬梵天这么想着,就把这少年带回去了。 他捡的就是刚从寒蜮里爬出来的鬼帝。 明韫冰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个便宜师父和邪恶师兄,当然不承认。起初一个月全院都以为他是哑巴,直到大师兄念恩在他碗里放了一堆放屁扭扭虫,他一打开,扑面而来一团芬芳怡人的绿色气体…… 那天所有人都听到念恩的惨叫声,从里嚎到外从外嚎到里:“对——不——起——好——师——弟——我——错——了——” 然后是哑巴跟冰刀子一样的声音:“给我一只一只吃干净。” 他战斗力太强了,悲催的邪恶大师兄发现自己根本打不过,被撵的犹如疯兔,最后关头才想起来求助便宜师父,这才阻止了一场吞屁惨案。 这一门师徒简直是教科书级的尊师重道。鼓掌! 两个月后,邬梵天语重心长地拉来大弟子念恩壮胆,为防被杀。两人一起去了二师弟平时休息的水榭,正巧他不在调息,在亭子里看书,两人顿时松一口气。 邬道长推了推大弟子。 念恩:“我不去,我绝对要活一万年。” “我是你师父!你有孝心吗!” “不好意思,没有。” 邬道长痛心疾首,小步小步挪过去,用一种少女的腔调咳了两下,做作道:“咳咳!这个——阿静啊——” 明韫冰——不知阿静为何物,放下书,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俩一眼,念恩差点想转身就跑。 这师弟眼神忒吓人啊!而且绝对不是虚张声势!——被拳拳到肉揍过数十次的念恩如此想道。 其实他们私底下策划给无名无姓的二师弟起个名字已经很久了,总不能总是“喂”,“哎”,“诶”这么喊吧,当然内部是可以,出了门要报大名,就算叫阿猫阿狗猪猪毛毛,那至少也是人取的不是。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阅书浩荡,词汇量极其丰富的二长老眯着眼睛从《说文解字》里选了一个字。 “静。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曰静。”(注) “而且他老不说话啊,特别安静,我觉得可以!” 得到热烈响应。 于是大家都开始用阿静称呼他,至于想起来要通知二师弟本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这件重任自然交给了他伟大油滑的师父。 现在想想,这个名字很少女啊!他们肃邪院后院打理花草的那几个小丫头里好像就有三四个叫静的! 念恩开始转移话题:“这个,师弟啊,咱们明天就要下山历练了,你开心吗!可以打家劫舍,抢金抢银,欺男霸女哦!” 话还没说完就被邬道长拿拂尘赏了个爆栗:“说什么呢!我们是惩恶扬善,匡扶正义,替天行道!那降妖除魔累了,就吃一点雇主给的饭,拿一点小钱,不然这豪华大门,水景别墅,你以为是大风刮来的啊!?什么打家劫舍!粗俗!” 明韫冰放下书:“降妖除魔?” “是啊,把那些缠着人替死的小鬼弄死就行了,很容易的。”邬梵天道。 明韫冰似乎觉得有点意思:“你们如何分辨人鬼?” 念恩:“我们有智慧的双眼!” “智慧到只要有鬼坐在你眼前马上就可以发现?” “那可不!人类的智慧就是如此犀利,一双眼睛射穿妖魔鬼怪各种伪装啊!没有鬼能骗过我们的慧眼!”邬长老吹嘘完,面露愁色:“不过我们最近遇见一只拦路鬼。” “什么?” 念恩插嘴:“不是真的鬼,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 当他这么郑重的时候,明韫冰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光风霁月”之类的词,然后就听大弟子说:“……特别傻逼的牛人。” “……” 念恩义愤填膺一拍桌子,素枝荷花顿时被轰倒:“真的,没骗你。这人跟我们干一样的活,但从来不收钱,导致我院瞬间变成了坑钱不偿命的黑心机构,要不是他这么出淤泥而不染地衬托,我们能这么黑吗!我院今年的收入因为这个傻逼,足足下降了八个点!!一座水榭啊,就这么随风东流去了。” 大师兄在“阿静”的死亡视线下连忙把那支花扶正了,又阴险道:“民间管他叫活神仙,这不是抢我们饭碗吗?要知道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所以我们这次下山,第一件事就是……” 邬梵天一拍桌子:“那一组特!” 又倒了。 然后这对狡诈的师徒就被一阵飓风温柔地送出了荷榭,在门口优雅地摔了两个大马趴。 念恩脸着地说:“我觉得他已经接受阿静了。” 第226章 邬梵天支起一把老骨头:“亲传弟子,下次你喊试试。” “还是你去作吧,我绝对要活一万年。” “我觉得我是时候把本门的独门绝技传给你师弟了。” 念恩摆手:“先别操之过急——”他表情一变,心想要是师父被打死他就可以欺师灭祖升级做大长老了,便说:“我极其赞成!” 邬梵天的独门秘笈乃是一种道术,效果是迷惑人心,运行起来,舌灿莲花,能在一盏茶之内把一个接受过十年教育的成年人变成说啥应啥指哪打哪的提线木偶。 某种程度上,这个技能跟鬼族,还是有一定的契合度的。 邬道长自己起了一个听起来很牛的名字,叫幌道。号称自己这一派乃是菩提老祖传下来的,八代单传,内修心外修嘴,非常讲究心性和技巧,非常人能修也。 江湖中人一听此等大名,先是迷惑,而后敬畏,最后佩服。屡试不爽。像阿静这种随时随地都被欺负得奄奄一息倒在生死桥边上大哭大叫的小可怜,一定要认真学习这门技能!在别人欺负你之前先把他坑哭了! 邬长老十分坚信! 世界将被幌道所拯救!或者被它所充斥!幌道才是最后的胜利! 他们下山历练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一只叫拂昭的女鬼。 此鬼使用媚术吸食人的精神力,已经摧残了一大片人。棘手之处在于她的侵袭方法是看似不经意的,往往本身要去做另一件事,而半路被一个笑话或者被一个美人图画吸引过去,跟着就想要看下去,不知不觉,时间已经砸进去一大半,精神还处于亢奋状态,呵呵呵呵个不停。 据中过招的念恩说:“十分恶毒,她让我在滴漏子里面大战十个美女。” “所谓滴漏子——”邬梵天不问自答地做起了解说,“就是拂昭用来蛊惑凡人的一种幻境,最常见的形态就是一男一女进行交*的画面,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喜欢看这个。按照个人差异,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都不同,滴漏子易进难出,阿静要小心不要被蛊惑哦。” 说罢老头十分得意地等待二徒弟露出“哇师父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目光。 谁知明韫冰只是瞥了他一眼:“我知道。” 邬道长震惊:“你怎么会知道!你才十五!你还是小屁孩!” 明韫冰纠正:“我二十五。” “啪——”一下念恩手上的坑蒙拐骗符掉了一地,他不可置信道:“你你你你二十五?!你比我还大,你还让我叫你师弟?!你要不要脸!” 淡定:“不要。” 邬梵天一把拖住想暴走的念恩:“别——激——动——你师弟跟你开玩笑呢,你看他这小身板,这小脸蛋,怎么可能二十五?不可能不可能,他肯定是知道昨晚给他床上放刺背痒痒按摩毯的人是谁了!” 念恩顿时做友好状,若无其事道:“那不是暗恋阿静师弟的马车夫吗?关我什么事。哈哈。” 明韫冰把车帘一收,不说话了。 “不是同样是两条腿怎么他就要坐香车宝驾我们就随便骑个瘸马?这样搞得我跟侍卫似的,不公平!” “哎呦他体质不好,你看他那脸白的,体谅一下体谅一下。不是同样是男的,怎么阿静就比你好看那么多呢?不公平!” 念恩咆哮:“民间都管这叫小白脸!” 有八块腹肌的马车夫状若无事地把马车一赶,差点把喋喋不休的大师兄连人带马拍出二里地。 这次的委托人就是深受拂昭荼毒的一家人,这是一户世家,深宅大院,窄巷高槛,他们做贼似的悄悄进去,期间邬梵天和念恩假装自己是猪倌,划拉着大嗓门一路竭力推销花猪黑猪大白猪的各大优缺点。 明韫冰对此不置可否,不过全程一字不发。 念恩就凑过来戳他:“我告诉你啊阿静,这叫伪装,咱们干这行就不能光明正大。他们人族有些闲的没事干的牛人,无偿降妖,这些人的副业就是跟我们作对,之前师兄跟你说的那个傻逼就是个中翘楚,威名远扬,我院有的胆小鬼一看见他就跪地求饶,都是被吓出来的。” 明韫冰打量了他一遍。 虽然他没露出什么嫌弃的表情,但念恩莫名感觉到了一丝怀疑:“不是我!我看见他上去就是干好吗!我怕过谁!我连师父都敢杀!” 邬道长回头:“逆徒,你炫完了道德下限就赶紧过来!别带着你二师弟在那摸鱼。” 一行人一并踏入正堂,堂前绿荫密布,隐约有种靡丽的香味,陈腐又动人地缭动其中。 明韫冰一抬头,就看见正对大门挂的镜子里闪过一张笑吟吟的美人面。 还对他抛了个媚眼。 确实不太正常。 作者有话说: 注: 《说文解字注》清·段玉裁:人心审度得宜。一言一事皆求理义之必然,则虽繁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 求个海星评论之类的:) 第84章 九破 依枝有寂雪 世家姓梁,在朝为尚书。梁尚书家中怪事频发,首先是三个儿子全都卧床不起,宛如残疾。其次是夜半总有女鬼吃吃怪笑,十分扰民。最后是梁尚书夫人,怀孕已经三年,还未分娩。尚书夫人本人说,她梦到这孩子在她肚子里长出了三个头。 邬长老眉飞色舞地朝明韫冰使眼色,他的面部语言太丰富了,以至于明韫冰有点参不透,过了会儿,看向更不靠谱的大师兄。 第227章 念恩悄么声说:“这是给你演示初级幌道,你快认真学习,方便以后灵活运用。来,师兄给你解说。” 见他们这种好学之气蔚然成风,邬道长满意点头,一甩拂尘,和尚书大人一起让进内室。只见屏风之外牵来一条金线,明韫冰蹙眉之际念恩说:“这叫悬丝诊脉,师承孙悟空。” 明韫冰十分怀疑:“真的假的?” 念恩左右看了看,欲盖弥彰地把手附到明韫冰耳边,飞快地用气音说:“假的。” 邬梵天高深莫测地按着金线,半晌摸着山羊胡得出结论:“梁大人。这个,令夫人呢,这个情况,她不是怀有人子,而是被鬼气魇住了。她肚子里的呢,不是孩子,而是那只女鬼生前的人身。” 梁尚书脸都绿了:“你说什么?!” 尚书夫人被老头的大嗓门吓到,顿时失声痛哭。侍女扶的扶劝的劝,场面一片混乱。 念恩赶紧趁乱对二师弟进行现场教学:“初级幌道第一步:制造恐慌。就像这样,危言耸听,说的越恐怖越好,最好听起来好像马上会死、侮辱了你……我人格一样。” “……”明韫冰嘴角抽了抽。 连他一只鬼都觉得很缺德,是什么境界。 他觉得那谁痛击肃邪院,并不冤。 邬梵天毅然抓住梁尚书的双肩:“梁大人,我说的字字属实。尊夫人肚子里是魇了令公子们的那只女鬼的尸体!她寄生在尊夫人身上,夜里幽魂就在庭院里吸收天地精华,消化白天吸的阳气。你们这个大宅坐北朝南,阳气极衰,正适合妖邪养气。敢问贵府最近是否有人过世?” 梁尚书面色一变:“家父。” 念恩解说道:“第二步:树立万事灵的坚定形象。给对方造成一种我什么都懂,我什么都会,你的……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中的错觉。” “……”明韫冰勾了勾手指。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和善地交流。念恩一阵窃喜,凑过去,只听他师弟问:“过世怎么说?” “哦,这个啊,刚刚进来,门口服丧礼的花圈还没扯干净呢。他们家管事的忒懒了。” “……” “你就随便扯,我告诉你,有个小诀窍。俗称四大金刚:有艳遇,刚过世,倒过霉,生娃娃。随便抓个人蒙一个,基本就在里面。” 明韫冰一脸学习中。(梁陈暴起:就是你们教坏我老婆!) 梁尚书一把抓住邬梵天的袖子:“邬道长,我全家性命就在你手上了啊!你有什么转运的办法吗?这只鬼怎么才能赶走?有时候她还想来缠着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一瞪她她就尖叫消失了。” 明韫冰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这位梁大人三庭五眼,异常正直,一看就是那种刚正不阿的清官。常服甚至还打补丁。这种一身正气的人,双眼堪比照妖镜,拂昭不绕着走才怪了。就是他也不能靠太近。 邬梵天一脸淡定:“施主放心,放心。贫道有办法驱除她。” 明韫冰极其怀疑,又用眼睛问“真的假的”? 念恩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神。 梁尚书:“道长要我们怎么做?尽管说,只要能把这只鬼除掉,不管多少钱我都出!” 下一步,坑钱? 念恩一脸“你太嫩了”的表情。 就见邬梵天表情一黑:“梁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肃邪院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收钱!不像那个什么降真门的人,打着惩恶扬善的牌子,专行男盗女娼之事!我们跟他们不一样!不一样!念恩,阿静!” 两个场外观众一脸呆滞地被拉到邬道长身前:“这两孩子都是我捡来的,这个——”他指着念恩,“捡到他的时候,他全族都被降真门的人杀了,他那么一点点趴在死人堆里,对我露出一个春天般温暖的笑,我马上就把他带回肃邪院了。日夜浇水,你看,现在长的这么高这么壮!每一滴米!都是贫道我亲自去讨的,他十岁以前穿的都是百家衣,有一年冬天,院里冬衣不够,差一点这孩子就冻死了,贫道毅然决然地打开道袍,把他裹在胸前……嗷!!” 邬道长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念恩收手的速度快到人看不见。一脸无辜地冲着眼含热泪的梁尚书笑。 邬道长深情抚摸念恩的狗头:“……即使那年冬天把脑子烧坏了,现在也很能打,这都是贫道的分内之事。” “道长……”梁尚书一寸柔肠,万分感动。 邬梵天又想按照流程对阿静进行一番身世渲染,触及到他眼神,顿时不敢上手,改为在肩膀上轻轻一拍:“这孩子也是,被降真门追杀了七天七夜,就因为身负解阵秘法。贫道大战十个降真门贼人,才把他解救下来,背上添了十道新疤。——贫道说这些,只是想告诉施主,我们不需要钱!哪怕肃邪院已经穷到连锅都掀不开了,我美丽的小阿静连一件整袖子的衣服都穿不起……” 梁尚书低头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在他看来的前一刻,念恩“刺啦”一声扯断了明韫冰的袖子。 “……”明韫冰有点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的袖口。 他的眼神在梁尚书眼里顿时变成了难以启齿的柔弱,配合那俊冷的外表,简直就是苦情小倔强一枚。梁尚书感动极了:“邬道长……” 邬梵天伸手拦住:“梁大人,先不用多说,今晚我们就把这只女鬼给你除掉。只是劳烦给我们安排一个客房歇歇脚,一个就够了,我和念恩可以睡地上。” 第228章 梁尚书郑重点头,而后扭脸:“去把水云阁整理出来给三位贵客住!” 邬梵天一脸受之有愧,念恩一脸羞惭不安,明韫冰…… 明韫冰一脸真挚地问:“你们真的没病吗?” 见外人都走了,念恩大马金刀在窗下地春凳上坐下,翘着二郎腿说:“初级幌道第三步:欲擒故纵。越想要什么,越表现的不想要,让对方心甘情愿地把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明韫冰倒了杯茶,说道:“第四步,坐收渔利?” “哎呀我师弟就是聪明。” 明韫冰眼里闪过一点很不明显的笑意,因为太快了,连他对面的邬梵天都没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邬长老坑蒙拐骗一整天,非常疲倦,这会儿看“吾家有徒初长成”,很是欣慰,正想说两句,却见面前递过来一只骨瓷茶杯,端茶的手比那瓷还要幽凉些。 邬道长一个激灵,顺着这手看上去,明韫冰非常平静地看着他。 见老头半天没反应,他作势收手:“不渴?” “哎哎哎哎渴渴渴渴渴死我了!”邬梵天双手接过这杯茶,受宠若惊地捧着,一阵莫名地舒适。 果然外貌是心灵的表现啊。念恩那丑徒弟多带了一年,都不知道给师父敬杯茶,还好几次差点把他反杀。 终于有点做师父的感觉了,邬道长心里十分感动,决定这次少坑一点梁尚书的银子。 是夜,趁着月上中天,明韫冰被生拉硬拽地活活拖进后院,看着骗子师徒开始辛勤地拿黑狗血画法阵。其阵法走势之奇异,他愣是没见过。 他本来没兴趣,但这两人干的热火朝天,非常激动且兴奋。邬梵天已经开始幻想给“阿静的水榭再搭一个合欢亭”或者“买点猪子给念恩养”,念恩非常感激地把狗血抹在了便宜师父脸上。 明韫冰围观了一会,问:“这什么。” “这叫以毒攻毒阵。”邬梵天介绍道,还没等鬼帝从这名字里琢磨出一点什么,老头就骄傲地说,“就是撕开人间和寒蜮的一个裂缝,请来一只凶煞为我所用,把拂昭给杀了!” “……” 邬道长自以为很懂他那个有点无言的表情:“哦,你不知道寒蜮是什么对吧?不是地狱,不是阴曹地府,咱们没有这个。那是恶鬼的聚集地,所有最穷凶极恶的鬼都在里面日夜淫乱,互相厮杀!非常恐怖的!” 念恩嘻嘻哈哈地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办法特别冒险?没办法嘛,本院八代单传,只会这一招,俗话说一招鲜,吃遍天。没事,没事。” “……” 明韫冰抬头看了一眼泛蓝的月亮:“你们打算如何引诱她来?” 邬梵天顿时看向大弟子。念恩把衣服一扯,白斩鸡的少年身躯顿时露出一小片,非常不忍直视。浑然不觉明韫冰布满了审判的目光,挺胸道:“色诱。” 他十分自信:“我跟你说哇,这只鬼特别好色,只要是俊美男子,方圆十里以内她走到哪睡到哪。很兼收并蓄的。不要觉得我秀色不可餐……” 明韫冰闭了嘴,坐到一边,静待色诱和搏杀场面。 梁府后院栏杆下有很多苜蓿草和覆在墙上的爬山虎,他随手拨弄,发现全是三片叶子的,不知道从哪听说如果有第四片叶子会显得比较幸运。 不过就他来说,就算幸运,又能有什么事? 他不由地自嘲了一声,掀起眼皮时,却见阵中红光大作,一抹倩影嗖然一闪,电光石火间邬梵天大喊:“来了——念恩!” 那少年顿时并指为刀在手臂上恶狠狠地划下,一个繁复的纹路在极快的时间里成形,正补上地上大阵的缺口,随后脚下青砖狂震,体感骤跌至冰点,乌云一口把月吞了下去——流云卷成了一道道黑白错迭的风门,交撞在半空中简直触目惊心,一盏脱铸的铁灯笼被卷进去,顷刻间就被绞碎! 那风门之中渐渐撕开一条深幽的缝,一只布满血丝的魔眼正霍然朝外窥伺,是寒蜮! 明韫冰眯了眯眼,显然是没想到真的有人能在骨墟之外打开这缝隙。 邬梵天惊恐地抖着老牙:“食……食铁兽——” “嗯,”明韫冰心想,“最头圆的一只。” 女鬼尖叫一声,眼见就要跑,念恩一声暴喝,食铁兽从时空缝隙里闪电般伸出爪子,猛地朝她从头到脚拍了下去,整座尚书府都狠狠地一震,房梁都差点重组。 与此同时,后院里同时几个屋子尖叫声大响,就跟同时发生了几场灭门惨案似的。 烟尘散去时,地上被一只比房瓦还高的毛爪子揉面团似的按下去了几尺。 念恩晕倒在地。 梁尚书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府里回旋:“去找刘——婆——我老婆要生了!!快去!” 邬梵天瞪着眼睛在毛爪子下扒拉了半天,然后一脸绝望地抬起头:“不在!” “……”明韫冰完全没在看便宜师父,也不关心什么色鬼,他的注意力放在了这只食铁兽身上——怎么在寒蜮的时候没发现它有这么大?还接外快? “念恩!念恩你怎么了?”邬梵天这时才发现大弟子的昏迷,连忙扑上去,“你别死啊,师父还有高级幌道没有教给你呢,你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女鬼上你的身了?念恩!念恩!你要是死了,阿静就是我的大弟子了!想想其实还不错……” 第229章 “夫人要生了——要生了——热水!快去烧热水!” “大公子醒了!” “二公子醒了!” “三公子醒了!” 一片喧哗之中,本该光速滚回寒蜮的食铁兽还在原地扮雕塑。感觉寒蜮之主的手在自己的爪子上轻轻地抚摸,而后对它传音:“你的毛皮,能做大氅么?” “吼——”震天动地。 假装自己没文化听不懂只会咆哮后,它顿时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一声把念恩给喊醒了,只见他一把捉住邬梵天的胳膊肘,偏头做了个极其女性化的娇羞表情,又把一绺头发撩到而后:“郎君,这样抱着奴家做什么哟?” 邬道长如遭雷击!——真的被上身了? 下一刻念恩的娇羞表情如云烟散,滚到一边大笑起来。 邬梵天大怒:“你消遣你师父!我这一把老骨头!孽徒!” 府里生娃的,照顾公子哥的,殴打徒弟的被徒弟殴打的,到处跑。声音就跟过年的爆竹一样,噼里啪啦地到处响,那是捂着耳朵,也会通过视觉传到心里的热闹。 明韫冰好像几天之内把整个人间的噪音都听完了。 他端起手,发现袖子里不知何时,夹着一片苜蓿叶。 这一枝,是四叶的。 作者有话说: 因为你最幸运呀。 ps下章开始正式走感情线~ 给诸位打个预防针:对情节有任何争议的地方集火本人即可(≠能随便骂的意思)/it does not mean that you can scold casually; 但小情侣绝对被我保护o。 参见文案最后一句。 作话作话作话 第85章 九破 树下即门前 梁尚书喜得龙凤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三个儿子一夜之间正常了,夫人也没有成为女鬼的附体寄生母,春风得意中。 春风得意的梁尚书给捉鬼三人组送了一大笔钱。 邬梵天笑的见牙不见眼,一边“受之有愧受之有愧”一边叫念恩赶紧把东西清点一下准备回肃邪院炫耀……呸,赈济,赈济。有福我抢有难你当嘛。 他们按原路返回,来时双手空空,回时车马满驾,金银满箱,简直是教科书级的抢劫……不,发家致富之路。 带着金银细软,明显行程慢了很多,尤其是这两位一有了钱就开始饱暖思淫欲。邬道长比较在意形象,没有弄什么有辱道门之事,但是他雇了一队大厨走到哪做到哪,就地取材,说要给院里的小土鳖们见见世面。念恩有淫心没淫胆——主要是不便在师弟面前宣淫,只好趁夜偷偷拈花惹草,每天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这两个人吃的吃淫的淫,明韫冰不吃也不淫,实际上他师父师兄好像就没怎么见他吃过东西。他入口最多的就是茶,而且据念恩观察,越苦的他喝的越多一点。 这要是挑食,怎么长这么高的?也不算面黄肌瘦啊? 离坐落在湖光山色之间的肃邪院还有一天脚程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这天早上,他们照例是野宿的。明韫冰在一棵梧桐上闭目养神,其实没怎么睡着,闭着眼睛他也能感觉到薄凉的月光无孔不入地穿过巴掌模样的梧桐叶泼洒在他身上,露水在夜的酝酿下一点点地来到他肩膀,非常冷,非常冷。 他几乎每晚都是这样的,太阳刚出来时,他就下来了。甚至没惊起草丛里打盹的小虫。 十大车金银财宝以任君打劫的姿态成队放在树下,大厨们和守卫们全睡的人事不醒,邬梵天不知道梦到了什么,把招摇撞骗的拂尘当鸡翅啃,露出三颗短牙。 念恩——不知所踪。 从他每次回来身上都有若干种脂粉味,衣领上全是大红唇来看,这货绝对是去嫖了。 明韫冰一度怀疑这个大师兄的族类。但某次直视过他以后,确定了他不是鬼——没有鬼会对他没反应。倒是念恩被他看的双颊微红,扭捏作态地想扑上来——被他随手掀开八尺。 他对着浸在晨色里的群山万壑,还未成形的朝霞呈现出一种淡淡的青紫,就像一种还没有转成严重心理创伤的淤青,在山头轻轻地悬浮。 为什么?他再一次想。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然而他知道,这注定不会有一个多正确的答案。 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最后发现碗底只有一层血和冷。 但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曰静。 明韫冰无意识地沿着那条小径走,山壁长着一整片堪称壮观的紫藤,紫藤这种植物属于阴序,似乎是感觉到类似的气息,在他靠近的时候,原本含苞的花一寸寸地展开了。一挂一挂的紫色花丛就像初夜里逐渐清晰的星星,不知是蛇还是什么东西在繁重的植物里抽动,掉下许多颤动而烂熟的紫。 野百合轻轻展开颜色,明韫冰听见流水声,拨开灌木,看见了一大片开阔的湖,反射着将要升起的天气。像一块绿色宝石。 “唔……” 他忽然听见一个呻吟。似乎很痛苦。 明韫冰没什么同情心,当作没听见,专注地看着一只双腿修长的白鹤翩翩然落在水沚上。 平静的水面散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呃……”那声音更痛苦地叫唤起来了。 枝叶在抖擞,簌簌,像很多鸟在灌木里,扑腾的到处都是羽毛。 第230章 白鹤一下子钻进水面! 明韫冰瞳孔略微放大,只见下一刻它破水而出,扯出了一条拼命扭动的水蛇,不顾羽毛潮湿,叼着它一路高飞着刺向了蓝天! 下一瞬间他猛地一低头——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报春花,蒲公英,被催化的紫藤。雾霭。血。 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要不是他伤的这么严重,以至于叫人无法怀疑他还有摆造型的闲工夫,这画面一定会被怀疑是刻意。 也或许是他这刻意来的那么浑然天成,就像天工造化一样。 他一寸一寸垂下眼,这个人仰着脸望着他,生的渴望烧灼着他:“救我……” 明韫冰看见他脸上狰狞的擦伤,像在猛兽的爪牙下接受过爱抚。 “噔噔——”有人的脚步声传来,那一瞬间不知道是什么念头,但明韫冰第一反应就是伸手一扫,顿时黑色的荆棘就像猛兽一样暴长,一口把这个人吞了下去。跟着头顶的紫藤“彭”的一下应声而落,把来人下了一身的紫色雨,地上覆了三尺的碎花。 “……”念恩呆滞道:“阿静,你干什么呢?要礼天地呐?” 明韫冰挪开目光,看着远处。 念恩也凑过来,发现了一些活泼的水鸟,恍然大悟:“哦,你饿了?想吃鸟啊?” “嗯,”没想到他居然应了,念恩新鲜地挑眉,谁知下一刻听见他说,“你去给我打一只。” “我——”自食其果的大师兄想了想,这可是害羞的师弟第一次给他提要求,怎么可以拒绝呢,于是打肿脸充胖子,“你等着!我这就去!想要哪只?就那只最胖的吧——嘿!别跑啊你!” 念恩顺风跑了。 明韫冰这才把荆棘收起,那伤者竟还未昏迷,半睁着眼,手背上被刺刮出了密布、交错的伤口。 这只手再次抓住了他的袖子。眼睛执着地追逐上来。 就这样。 他沾着血色在一片草叶里,抓住了我。 “师弟,师弟我告诉你一件事。”一边烤白鸥一边抹麻油的念恩说。 明韫冰漫不经心地举着一串蘑菇:“什么。” “我教你辨认咱们的生死仇敌。” “什么东西?” 念恩拍地:“降真门的禽兽!” 邬长老颔首表示赞同:“他们号称正人君子,其实背地里什么都干。还不收钱,简直其心可诛!像你这么傻……单纯的孩子,一定要学会辨认禽兽,使用幌道将其哄走,实在不行你就大喊一声师父!我就来了。” 念恩推开打岔的老头:“我告诉你啊——降真门的人,喜欢在脑门上弄一个印记,据说是封印七情六欲的。好笑吧!一般是花什么的,有时候就是一个红点。” “有用吗?” “啊?什么?” 明韫冰指了指眉心:“封印。” 邬梵天道:“徒弟你可真冰雪聪明——没用。他们每年都有破戒成亲的,所以干嘛弄个东西来圈着自己,到头来还得自己打自己脸。看我们肃邪院,想娶几个老婆就娶几个老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嘛哈哈哈!” 当然,邬道长没有老婆。因为他修炼的时间太晚了,人已经老成了橘皮,没有姑娘看得上他。看人品……他没有那东西。整个肃邪院都没有。 念恩辛辛苦苦地给亲爱的师弟烤好了一只白鸥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在他师弟的那车赃物……不,战利品里,藏了一个天字第一号敌人。 俗话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说的就是这个理啊。 可惜大家都被阿静的美色迷惑,当他们凯旋的时候,明韫冰一句“不喜欢东西被翻”,还真就没人敢检查他的东西,就这么顺利的把那人给偷渡进了他屋里。 他住的是临水的一间荷花榭,环境比较清幽,大家虽然很想来打扰,鉴于师弟战斗力太强,除了邬梵天和念恩两个喜欢作死的,一般都不会不打招呼就来。 明韫冰觉得差不多相当于很安全,于是便把人转移到了他屋子里。 他这时候是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的状态,力气虽然不小,但身高非常吃亏——他比此人矮了一整个头。 把他弄到床上,明韫冰想到什么,伸手去抹他额头,这种行为相当缺德,因为这人身上全是他的荆棘割出来的小伤,还有他本身的重伤,他没轻没重地扒拉了几下,血滋出来,把人家活活疼醒了。 真的是疼醒的,他眉毛狠狠地抽了一下,猛地把明韫冰的手腕反扣了下去,差一点就要拧断了。 明韫冰此时好奇多于被冒犯,且不是很想打架,就任由他这个动作一扯,整个人压了上去。 贴的很近,这才把五官看的更清楚,以及——眉心确实有一个红点。 他浓密的睫毛抖了抖,然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好像冥冥之中什么东西咬合在了一起。 在明韫冰苍白的人生里,他见过太多双类似的眼睛,它们装满了惊异、厌恶、排斥、不耐烦,好像他是一个现行的噩梦,本色的怪物。从来没有人是充满好奇的,极尽探索地望着他。 这样的天真好像只有在孩童眼中才有,但不要和大人说话。 “你——” “我是你生死仇敌的第二个徒弟。”明韫冰不由分说地打断,然后从他放松的手里挣脱出来,在离床几尺的椅子上坐下。 第231章 他勉强坐起一点,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明韫冰表情很平静:“你是梁陈吧——降真门的门主。” 他眉毛聚起来,像一个疑惑。 明韫冰:“你的画像从这里卖到南国,下次用美人计记得换张脸。” 然而这位重伤者听完这几句,被刮伤也显得很英俊的脸上却显露出了非常逼真的茫然:“我……我不记得了。” “啪嗒——”明韫冰把茶杯钉在了桌上。 他眼神有点恐怖,所以这位不知道是碰瓷高端人士还是戏精高端人士,脸上还流露出一点轻微的谨慎:“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滴,两滴,三滴……更漏子敲了一下。 屋里的死寂被打破,明韫冰起身下了判定:“你就是梁陈。” “你去哪儿——” 回答他的是一声门扣上的轻响。 明韫冰讨厌说假话,讨厌应付了事,讨厌一切不真诚。他决定干一点缺德事,遂去念恩房里抢了他最爱的春宫图册,又去厨房把本来是为邬长老小火慢炖十四个时辰的小鸡蘑菇汤端走了,在两个同门同时撕心裂肺的嚎叫声中,终于好受了一点。 “在干什么呢徒弟?”水榭的连廊上,痛失爱汤的邬长老踱步而来。 一见他拿什么东西下汤,邬梵天脸部一阵五彩纷呈:“好歹你也看个西游记吧……乌鸡国那一章就不错。” 明韫冰扫了他一眼。——其实他根本没在看,都是动作的拼合而已,搭积木一样,有什么好看。 邬梵天在他对面坐下:“有心事啊?” “是不是这次出门被师父的赫赫威风吓到啦?” 明韫冰稍微坐正了一点,无视了邬道长自动从怀里掏出碗筷的动作,看着这双风霜的眼睛,说道:“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师父就是解惑的。” “为什么你修的是幌道?” 这问题完全不带尊重,带着些咄咄逼人的躁厉,但少年眼中那种既冷漠,又非要个答案的执拗,对邬道长来说,却是有些熟悉的。 因为每个人都会有那样的时候——他也有过。 就算明韫冰表面上看起来有多事不关己,他也并不是真的不关心万事。因为真正断绝六根的人,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的。 他不一样。 邬梵天细细地把冒着热气的鸡汤从大盅里捞出来,熬的非常软烂的鸡肉颤颤巍巍地露出雪白的内里,配合山泉滋润出来的鲜嫩小蘑菇,盛在干净的骨瓷碗里,让人食指大动。 老头儿装了一整碗,明韫冰还以为他要大快朵颐了,谁知道他把碗一推,大方地送了过来。 他无声地摇头,但邬道长很坚持:“尝一下嘛,就一口。一口。一。” “……” 明韫冰不喜欢吃人族的食物,其实是有原因的。 他刚出生那年,还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原形,獠牙和脑门上的角收不起来。但小孩子其实不介意这些奇形怪状,所以他跟人类的小孩玩到了一起,被他们投喂了很多甜甜腻腻的食物,大多是糖果糊糊,冰糖山楂之类的,很是美味。 后来不幸有个大人担心孩子安全,来他们跳山羊的地方瞅了一眼,一眼就看见长了三对角的小妖怪。那壮汉一嗓子喊来了十几个人,直接把这只恐怖的小崽子乱棍打出了八里地。 明韫冰虽然不是飞禽类,但莫名有很强的雏鸟情结。虽然被打成了惊弓之鸟,也依然不依不饶地爬回去找好朋友。所有人惊恐不已,觉得这妖怪绝对是想把他们灭门,后来据说不知什么高人指点,他们发明了一种绝妙的保命大法。 ——主动把妖怪喂饱,它心满意足了肯定不会害人了。客观来说确实如此,于是明韫冰得到了规律投喂,喂的东西五花八门,一日三次出现在那棵大槐树下。 虽然他最后只会动吃过的种类,但效果很猛——他们在里面放了一种毒,可能是穿肠散之类的。总之入口之后腹部绞痛,全身冷汗暴出,疼到满地打滚,想把这张人皮从头顶撕到脚底狠狠掼在地上再大吼几万声。 后来他看到所有食物,不管做的多么精美,第一反应都是恶心,发自心底和灵魂的想吐。说起来有点像人族见鬼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当时居然没在第一次吃出问题就走,而是坚强地坚持了三个月,成功地把“味”这条根给炼断了。 现在想想,可能是因为规律投送的时候他躲远一点,还能看到一起玩的几个小孩吧。 虽然也没什么意义。他们傻傻的。 作者有话说: 头快给我想破了。2023/3/10 第86章 九破我执 一心为此念 有时候他也知道,因为极为深刻的痛苦回忆而把一件本来不分对错的事打入地狱,是不对的。 但是无法克制。一朝被蛇咬,尚且怕井绳,何况是那样疲倦地痛苦过。 邬梵天总是很油滑的一双老眼,浮现出一种陌生的亮色,像一点一点跳跃着的火焰,是再试一次吧的烈火之源。 其实你本来就不怕。 那是鼓舞。 很久以后明韫冰都不明白,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是一个素不相识、自以为是的陌生人给他的——普世意义上,这个人还算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 鸡汤的味道跟水不一样,让人想喜怒哀乐地活。 第232章 人间的滋味就是这样。 邬梵天说:“我修幌道其实是因为,我想为幌道正名。” 明韫冰静静地听着。 “其实你这样的小孩,师父见多了。二十来岁,都觉得啊天下怎么会是这样的。怎么就我这么凄惨,又没人疼又没人爱,好像哪里不对,好像有问题,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很多偏激的——像你大师兄,你不知道,他一开始知道自己被灭族,要死要活去复仇,结果找错人家,错杀了好几个人,之后他整个人全都崩溃了,被我关在八卦门里,好说歹说了很久,才变成现在这样。”邬梵天想起那时的念恩,还心有余悸,仿佛又被打得五内出血。 明韫冰想起现在那便宜师兄的神经病样子,眉心微蹙。 邬梵天道:“稍微好点的就像你这样,自己闷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装闷葫芦——其实很想说对不?” “……”明韫冰不知道说什么,喝了一口汤。 “其实会这样呢,都是因为不精通幌道。只要你参透了此道,所有困惑都会迎刃而解的。”邬长老用非常语重心长的语气说着有点不靠谱的内容,但他表情不像开玩笑,因此明韫冰也就耐着性子继续听。 “我在人间游历这么久,多少有一点心得。我发现第二阶天之所以能这么和平,全都有赖于幌道,你听我说:从朝廷、官府、家庭、夫妻到江湖,没有一个地方不需要用这招。因为我们一句、一句真话都听不得。——真话太难听了。” 明韫冰开始觉得有点道理:“对。” “是吧,像皇帝新发政令,要是于民不利,直谏的言官一说,第一个整治的就是他。所以最稳妥的就是骑墙,反正底下人怎么样,跟他无关。朝堂如此。夫妻之间,如今婚约开放,男方爱谁就谁,见异思迁的故事简直数不胜数,卓文君那么美,司马相如尚且不能专情。要我说,喜欢少女是一种男性本能,我们控制不住的——这时候发妻怎么办?于礼,休掉一个贤妻不合,于情,好歹那么多年。于是需要准确的幌道——这是高级幌道,需要多次修炼才能完美演过朝夕相对的亲人。师父以后教你。这是家庭。你看,公私两方面都需要幌道,人生的两大面就这样覆盖了。” “似乎是。” “那可太是了。”邬梵天说,“你再想,假如你有一位朋友,你跟他爱好不一——有什么问题?” “我为什么要有爱好不一的朋友?”明韫冰问。 邬道长一脸痛惜:“这就是为什么你没朋友!” “……” “假如你在某处生活,你日常必须接触的一个人有了一件新东西,不管是衣服、酒、戏、姑娘,什么都行,总之他很开心,到处分享这种开心。其他人也纷纷表示赞同。而你其实觉得那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请问这时候你怎么办?” 明韫冰嘴角一动:“让这货滚其他地方去现眼?” “不!不——你应该运用基本幌道:一,不可置信,二,细细打量,三,大肆赞美——这样下来,你就会正常过日子了。世界和平。” 明韫冰就跟看到了一坨秽物正在生产似的。 他表情很难这么生动。邬道长捋着胡须笑了起来:“有什么好嫌弃的,以后你就知道这有多重要了。只要不是很浮夸,怎么了?就这么着呗。再说我只要把幌道修炼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就能赚更多银子,把肃邪院再加盖一圈也不是不可能啊。吃不上饭的时候别那么悬浮。徒弟。” 邬道长这个自作多情的徒弟起码叫了有一千次,但从没得到过回应,但这次明韫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以上的歪门邪理洗脑过后智商有点跳表,慢吞吞地“噢”了一声。 邬长老差点笑出第三层褶子。 然后他把剩下的小鸡炖蘑菇全部喝了,一滴不剩。 明韫冰沉默地拿着一朵桔梗,碾碎了花瓣在指尖作画,不知道在想什么,月色染在侧脸上,那是非常孤寂、难以靠近的神色。 “我也问过我师父这个问题,”邬梵天突然说,“你知道我师父是怎么回答我的吗?——他比我简单粗暴多了。” “他说,因为纸里包不住火。” “啾——” 一声悠长的清啸划过苍天,竹林里一阵竹叶摩挲,下坠被阻的窸窣声。 晨曦擦破黎明,晓月挂在了天侧,像一个指甲印。桔梗和迎春摞在一起,在明韫冰的掌心。 他穿过小桥,在竹林里捡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凤凰幼雏。不知它经历过什么,被烧的十分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要不是还有一点微弱的心跳,真不像活着。 他把它放进袖子。 他又碾碎一片深蓝的花瓣尖,往回走,听见鸟雀在树木上欢快地啁啾着,好像在庆祝什么,瘦弱的凤凰在他袖子里睡着了。或者死去了。 天地好像一个一格一格拿开遮蔽物的相框,逐渐转亮。于是看到世界,微蓝。和快要消失在白昼的月。 走到那小屋,门扉半掩,竟似有人在等。 你来了。 是你吗? 是你吗?他想。 他推开那扇门。 作者有话说: 是他。 第87章 八未解 忍以初阳凋碧枝 明韫冰喜欢把东西分类,他按照来源把凤凰和梁陈放在了同一类,在梁陈养伤的床头把鸟的病床位也卡了进去。是一团墨绿桃枝和柔软茅草垫成的,看起来像本来就长在那里的。 第233章 他确定梁陈来路不正,目的不纯,从来不跟他交流。说起来他跟便宜师父和师兄也是这么相处的。 尽管在他看来,梁陈扮演失忆简直有瘾,且没必要,但梁陈还是没有改口。 此人浑身上下最真的就是他确实身受重伤,明韫冰拿检查过无数凶煞的经验判定:此等元气大伤,至少要养两三个月。 梁陈说:“我依稀记得,是一群剪径的把我打成这样的。他们还抢走了我的钱。” 明韫冰一脸“继续编”,把着他脉搏的手不客气地一松,那只手就摔回去了。 他跟着伸出手,撞上梁陈有点无辜的眼神,冷然反问:“干什么?” 梁陈十分真诚地问:“你好像不太高兴?我的脉搏有什么问题吗。” 明韫冰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向他的衣领:“你的舌头太吵了。” “呃……” 其实是因为太快了,又快又重。——他的心跳。 就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一种沉静而凝滞,生命的川流缓慢而近乎无声,而你却那么鲜活,好像胸膛里跳跃着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丰富秘密。 梁陈半坐在床上,衣服已经换成了容易穿脱的宽松道袍——肃邪院到处都是这东西,明韫冰以一种医者(他不是)的专业态度用手捏测他的骨骼。 他那双眼睛自始至终都显得像孩童一样纯澈,以至于明韫冰产生了一种诡异的罪恶感。好像他在故意占人便宜似的。放屁。 不过在手碰到那堪称健硕的肌肉后,如果说与鬼有别的急迫脉搏只是在神经上拨弄了一下,这种触摸简直就是把神经直接给烧成了火绳。 “怎么样?”梁陈低声问。 “……”明韫冰面无表情地在他眼尾扫了一眼,突然把手顺着他收紧的腰肌往下滑去—— “嘶——”梁陈疼的脊梁一缩,顿时打破了刚才有点怪的氛围。 明韫冰按在了他的丹田上。 他迅速抽出手,对疼出冷汗倒靠在腰枕上的梁陈说:“你经脉都被巨大的真气震断了,丹田受损,长期内都无法使用灵力,甚至连正常的吃饭穿衣都很困难。” 梁陈看起来信的不能再信,脸色发白地点头。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点我很赞同。”他又补充道。 梁陈一脸茫然和受伤地瞄他。 恰好那只鸟也醒了,投来了类似的目光,明韫冰忽然觉得自己被赖上了,原地反思了一会儿自己的这种滥情倾向,后来归结为道衡的永生。但是找勾陈来杀这件事他还不想那么快做,甚至历劫的神他都不想找。 这一整件事都让他无法接受,这种情况下他要是马上见到在历劫的勾陈,可能会控制不住情绪立刻虐杀对方,造成更坏的后果。 还是先放着吧,反正山静不知年,此间日月长。 放着。 梁陈就这么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偷偷住在了肃邪院——住在荷榭。 说起来实属奇迹,因为念恩和邬长老最喜欢的就是不请自来,梁陈好几次出门看景,居然都没有撞见这二位。 明韫冰只好归结为他运气好。 说起来,运气好干嘛被他捡?他是天字第一号邪煞啊,要不是当时……反正正常情况下他肯定把梁陈片了生吃。 还是运气好。 姓梁的骗子运气好,肃邪院最近运气不怎么好。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有莺莺燕燕蜂蜂蝶蝶在院里飞,念恩的院里尤其多,半夜里还开始闹鬼——据七长老的弟子说,已经有十几个弟子半夜被女鬼骚扰了。 邬长老怀疑拂昭跟着他们回来了,开始全院摸查女鬼的行踪,还不嫌丢人地起了个名字叫捉奸大队。当晚抓住四对野鸳鸯,正直的大长老大怒,用拐杖戳着三只肚兜五条亵裤在聚宝台上对这八个人进行了一番雷霆般的批评教育——全院旁听。 “我说过多少次?啊?有事没事,在房里搞事!为什么要出门演示?就那么情不自禁?就那么不能克制?就那么意志力薄弱?幕天席地就那么爽?还笑!笑!在亵裤上绣‘好哥哥奴家永远是你的’这种话,像话吗?啊?最近我院风气是越来越坏了,除了睡不起床的这几个,还有人偷东西!我晒在外面的豆干、薯干、瓜子、肉脯,每次晒十斤收一斤!比缩水还快!都是谁吃的?谁吃的?啊?!还有,药房里莫名其妙少了几十斤药!那全是我院辛辛苦苦多年攒下来的天材地宝!谁偷的?谁偷的?啊?!老邬——怎么就你门弟子守药房的时候丢东西?!” 邬道长汗如雨下:“我不知道啊?” 大长老泼唾沫如雨,所有吃过瓜子肉脯果干的罪犯都开始窃笑。 念恩一边吐瓜子壳一边兴致勃勃地跟师弟研究:“你看,朝西北边跪的那个姑娘身材最好,你别看她脸平平无奇——跟你是没比。你看她的腰,哇塞,呸!再看她的腿,啧啧,呸!这裙子真的盖不住什么,嗷靠——还有个咸猪手印?呸!肯定是刘师兄干的,前两天老见他们俩眉来眼去——呸!” “……”明韫冰一脸木然心想,我为什么要跟一个姑娘比谁脸好看? “念恩!”这时大长老一声暴喝! 因为太猝不及防,念恩手里的瓜子泼了明韫冰一领子,明韫冰跟他同时宛若被踩中尾巴,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第234章 “就——是——你——偷——我——瓜——子——” “关我什么事?邬梵天给我的!”念恩拔腿就跑,一边销赃,眼见躲不过陀螺般卷来的大长老,改口道,“师——父——救——命——” 邬道长安然喝茶:“哎,年纪大了就是会突然耳聋。真是烦恼。” 一边被瓜子挂满的明韫冰:“……” 批斗大会中心人物消失,其它长老都是爱咋咋派,互相一对眼色,众人顿时如鸟兽散。 有人手欠地从明韫冰身上拿瓜子:“阿静身上长瓜子了!” “我也来摘一个!” 很多只手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明韫冰僵硬的跟石头一样,看向远处。 邬道长扭头大吼:“一次一两,禁止投喂!禁止触摸!” 众人一哄而散,临走道:“哈哈哈哈哈哈阿静啊,你师兄被挂起来了——” ——明韫冰看的就是挂在枫树上被示众的念恩,半晌,他有点不忍直视地用手按住了额角。 他正想走,邬道长突然叫住他:“等等阿静,今晚捉奸大队到你荷榭检查,你要做好准备。” “……”这句话简直不知道从哪个字开始槽比较好。 良久,明韫冰嘴角抽搐:“哦。” “哎呀全院都检查过了,你这边随便看看就行了。师父知道你肯定不是那种会藏美女的人啦!都是老于要检查,有什么好检查的,阿静才不会在房里藏男人呢!是吧!” “……”忽然一瞬间,那天晚上邬道长大谈幌道的样子闪过,明韫冰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句,转身就走。 邬梵天对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奇怪的反应,该不会他四大皆空、冷若冰霜、高岭之花的徒弟真的有问题吧! 反正今晚就探秘荷榭!要是有什么异常,肯定掘地三尺都要把敌人清理出来! 明韫冰没参透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他对阿静都不是很认同,很快就把这事儿放在了其次。 他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香。说起药,大长老那些失窃的药—— 药是他趁邬道长守门,拿走他的钥匙进去直接搬的。这事儿也很缺德。因为梁陈重塑经脉需要药浴,而明韫冰发现材料药房就有,又那么近水楼台。他又那么黑心,真的没办法善良。 莫名其妙怎么好像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做了很多无关紧要的事? 明韫冰怀疑自己变蠢了,咯吱一下打开门,里头却“哐当——”传来一声很重的翻倒声。 他三并做二走过去,只见一片热气蒸腾、药香扑鼻里,地上落了一大片热水,一个人趴在浴桶边缘急促地呼吸着,肩膀就像狩猎的豹子一样起伏着,线条就像是镌刻上去的,格外有力。 他皱眉上前,一把翻过梁陈的肩膀,见他脸被熏的都要熟了,竭力地张嘴想要汲取空气,但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颧骨上的水红在渐渐变成危险的血色。 这是药浴太久了,滋补过度。 明韫冰脸色冰的吓人,梁陈朦朦胧胧看见了他的表情,正想说句“没事——”,那个“没”字还在舌根,下一刻明韫冰的手一把捏住他的下巴,拇指和食指夹着他的下颌,因为力气实在太恐怖,跟要掰断那节骨头做标本似的。但下一刻他就低头吻住了梁陈的嘴唇。 一股异常清冷的气息顺着舌尖传了过来,像搅开如织妖火的一缕清气,顷刻间就把窒息的肺腑洗了一遍,醒过来。 梁陈还没看清楚他抵在自己颧骨上的长睫毛,明韫冰就甩开了他,只留下颌一阵被暴力扣过的麻木酸痛。 明韫冰居高临下看他,目光和口吻都极其森冷:“下次勾引没必要拿命。” 他说完转身就走。梁陈拿掌心试了试脸颊,只觉得比喘不上气快死了的那会儿,还要更烫。 明韫冰给凤凰喂了点水,它显然恢复的不太好,无精打采地啜清水。听说凤凰会吃竹子,明韫冰推断比较高洁的东西它大概都吃,于是把什么菊花酥竹筒饭梅子酒都弄了一点,可惜效果不佳。它最后只啄了几颗明韫冰头发里残留的瓜子。 ……把瓜子这茬忘了,可恶。 他正想找个镜子好好看看,梁陈就出来了。明韫冰顿时没动,漠然地继续给凤凰喂水。 梁陈行动还是很慢,他基本是自己照顾自己——明韫冰不跟他说话,不添衣加食,提供药浴跟住处对他来说已经是巨大的付出了,他连活都不想活。 他慢慢挪过来,坐到明韫冰身边,看着桌上的小碟梨花酥,轻声问:“这是给我的吗?” 明韫冰跟没耳朵一样。 “批评大会怎么样?” 听不见。 “阿静。” 明韫冰慢慢转过来,表情很冷静地说:“再叫一遍。” 要是念恩在这里,看见这个表情,第一反应就是跑——有多远跑多远——他在亲爱的二师弟鞋子里放嘻嘻哈哈垫的时候,当时明韫冰就是这个表情。把他从念恩打成忘恩再打回念恩。 要说人跟人的区别大于人跟狗呢,梁陈并不知道此种规律。而他觉得明韫冰这是愿意理他了,而且从明韫冰收留他这种仗义行为来看,这明显是一个外冷内热的柔软之人啊! 于是梁陈顿时露出一个笑——他笑起来非常富有感染力,不知道是因为本人太过英俊还是因为气质比较独特,总之能把千山鸟飞绝的一江雪笑成江春入旧年的联翩初阳。整个屋子都被他笑亮了,明韫冰被闪了一下,一个迟疑,梁陈就说: 第235章 “谢谢你救我。” 他有点犹豫地收回目光,随口说:“不用谢。” 梁陈眼睛弯着:“你的名字很好听。” “你的很难听。” “梁陈吗?”他说,“说不定我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呢?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我就是你师父的死敌?画像不传神,你真的觉得像我吗?或者就算我是他,我又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不能从认识你开始,做另一个自己吗?你怎么知道梁陈不讨厌做梁陈?说不定他帮别人很累了,也想在一个地方做自己。” 明韫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觉得可笑:“好吧,你想在我这做什么样的自己?” “不知道,”梁陈眨着那双天生就很温柔的眼睛,“要不然就做只有你见过的那种自己吧。” 明韫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非常嘲讽的声音。 正常人一般被这么嘲讽,心里要么一瞬间暴怒想打架,要么感到被侮辱很伤心。梁陈却笑得宛若春风,好像没脾气:“你不相信啊?可是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很喜欢。” 明韫冰“啪嗒——”一下把凤凰的水碟打翻了。 第88章 八未解 挑破冰湖当年春 明韫冰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洗礼梁陈,同时把碟子扶正了,再擦拭凤凰尾羽沾上的水。 凤凰哀伤地叫着,似乎被他不温柔的动作弄得很痛苦。明韫冰有点不知道怎么下手,思维突然跳跃到了寒蜮,那里是不会有这种娇弱的生物的。除了冷血动物,就是皮糙肉厚的野兽,不受伤则已,一受伤必定垂死,刮擦成一团烂肉的伤口就像一个空洞,怎么也填不满,回不到当时那么好。 明韫冰很讨厌受伤,准确来说是讨厌细枝末节的疼,他觉得可以的话,最好死的干脆一点。 好像这样就可以省去那些眼泪和痛苦。 他正在想,一只手就伸过来,温暖的手指从他颈部擦过,就像被一只很欢快的麻雀用剧烈心跳的柔软腹部蹭了一下,明韫冰反应很大地一转头——梁陈从他衣领里拿出了一颗瓜子。 “……”邬念恩那货绝对欠打。 梁陈对他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克哒一下剥开壳,递到凤凰的喙边。 凤凰叫唤了一下,然后不知怎么,就换到了梁陈手上。 梁陈比他温柔多了,慢条斯理的动作就跟习惯照顾人了似的。 “我说的是真的。”他说。 明韫冰难以言喻地看他,不明白这种话题有什么继续的必要,于是反问:“你是断袖?” “不是。”梁陈的眼神就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术法一样,被看久了浑身都不自在,但又不是那种被冒犯的不爽,有点像被喜欢了的无措。 问题是此人无差别放送这种错觉,岂不是什么迷幻菇之类的作弊。 “我只是觉得,是你好像很喜欢我。”这种极其自恋的话,他说的是毫不脸红——要是有个外人在,一定要拜服于此等自信。明韫冰却没什么嘲讽的反应,手里拿着不小心扯下来的一根红羽绒,把桌上不知为何蠢蠢欲动的,从各个方向爬起来的纤细花枝扫开。 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东西,但一时半会又没想起来。 梁陈说:“你的性格是对不喜欢的东西绝对远离,绝对不勉强自己。但这种喜好基本都是基于人来分的,比如你其实很讨厌福字纹的花样,之前的窗帘就是这个花色,换下来之后还堆在那边没清走。但前天你师父送了一件有这个花纹的荷包,你却放在了桌上,说明你打算用了,——虽然不知道你要花多久进行这种审美上的讨厌和心理上的喜欢的交战,但是应该不会超过三天吧?” 明韫冰偏头:“还有吗?” “还有——你其实不喜欢热闹的场合,我猜你爹娘对你不是很好。在非要集会的时候你选的衣服颜色都偏暗,我觉得这是你心理上想散发‘我不好惹’的气质来保护自己。我觉得还挺可——咳,明智的。”梁陈想了想,“从水榭周围植物被挪动的分布来看,其实你更喜欢红色,因为好观赏的地方几乎都被开红花的植物包围了。但是你没有在这里真正发展喜欢的东西,好像不打算久留。” 明韫冰沉默了,然后听见梁陈说:“你在这里只发展了一样喜欢的东西,就是我。” 他慢慢顺着梁陈的鼻尖上滑,看见他含着温度的双眼,像从很远的地方眺望雪山上的温泉。想象中的那种热。 “你把床让给我,晚上不睡觉,坐在那边闭目养神,其实你是想看我。对吧?我有几次疼醒,没有睁眼发现的。”梁陈指着窗下的书桌。 明韫冰没有任何异状:“没有睁眼怎么发现?” “目光确实没有感觉,”梁陈垂下眼,似乎很专心地拿替凤凰扎上了比针还细的绷带,自然到像在说天气,“别的有。” 气氛顿时跌进了难言的沉默,唯有无辜的受伤幼鸟在微弱地叫唤,那声音在明韫冰脑子里却忽然和他在寒蜮里挣扎的惨叫重叠起来——特别吵。 要是能死就好了,要是能马上去死就好了,死,死,死,死,死。要是你真那么痛苦干嘛还不早点去死?干嘛还在这无病呻吟?干嘛还在这儿厚颜无耻地挣扎?无耻,无耻,无耻。 良久,明韫冰打破寂静追问:“什么有?” 他几乎有点不讲情理的咄咄逼人,哪怕表现的再冷静,还是露出少年般的急躁。在求与不得的挣扎里痛苦又茫然地辗转。不露出真心。露出一切。 第236章 梁陈松开手,休息够了的凤凰惊喜地发现自己羽翼有了力气,从他掌心一冲而起,像一团惊恐的火,在视野里跃出一道弧—— 与此同时。明韫冰猛地起身抓住梁陈的手腕,另一只手掐在他脖子上,指节全都因用力而发白。他目光又冷又锐,但深处却非常毛躁,就像一只冲动的雪狐狸,踩中陷阱。 他急促地深呼吸着,正要不管不顾地做什么,但嘴唇之间的距离还差一根线那么细时——外头突然一阵脚步声急响,然后是邬梵天和念恩的超大嗓门:“捉奸大队来了!!” 原来是忘了这个! 电光石火间已经来不及,明韫冰一把把梁陈抓起来丢到床上然后囫囵钻进去,把被子一裹。角落里凤凰差点被近在咫尺的急促心跳吓出神经衰弱,啾了两下,然后只听疾风“刺啦”一下,打断了八只灯芯。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窸窸窣窣。 明韫冰刚把外袍甩在地上,门口就被“砰砰砰”的砸响了。 “阿静——阿静——” “不对啊今天睡这么早?” “该不会大长老说的真的是他吧?” “你放屁!给老子滚,阿静才不藏男人呢!开门——师弟——师——弟——” “砰——!” 门无风自动,朝两边打开了。 众人精神一震,只见幽幽烛光下,明韫冰半坐在床上,就穿了里衣,那张总是显得高不可攀的冷漠侧脸上不知为何微微发红,那红还一路绵延到优美的颈部,顺着衣领收进深陷的锁骨。这画面不知怎么有点让人不敢多看。——检查的人分散开来,拿着灵符查探女鬼的痕迹。 念恩见他脸色不好,怀疑道:“阿静你脸怎么红了?该不是被那只鬼魇了吧?我告诉你,她专找美人,荤素不忌,无孔不入,你可得小心啊。” “……” 其实拂昭招谁也不可能来他跟前作死的,因为她在明韫冰面前就是盘菜,还是自己挑好的那种。他这个反应是因为刚刚一团乱裹上来,不知道为什么梁陈把手臂揽在他腰上,脸贴在腰侧,一下下的呼吸就跟有一片很薄的烙铁在那乱贴一样,把侧腰贴的皮开肉绽。 搂的太紧了,箍的要崩溃了。当初应该直接杀掉的。他想。 明韫冰不想说话,挥了挥手。 “啊!”这时一个人叫了出来。 “怎么了?” 这人摊开手,只见屏风后的浴桶上,灵符烧起了三寸高的蓝火,落下一个娇美的女人像,就消失了。 这是有反应的意思。 顿时所有人都精神了:“他房里就是有女鬼!” “说不定他已经被附体了!别靠近他!” 明韫冰微微蹙眉——那破符咒还不是靠检测鬼气来查探,按这个原则…… “啊!”另一个检查桌子的人连连退开,一团蓝火顿时爆开,留下一大团花团锦簇的幻影。 跟着所有人手中的灵符全都烧了,并留下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留影,留影代表鬼气所依附的凶煞类型,这么多不同的提示,就像此地有一个活的鬼窝一样! 念恩勃然大怒:“放屁!这是哪来的粗制滥造灵符?!你们的意思是这里有个鬼帝啊!?滚滚滚!我师弟才不藏男人呢!” 明韫冰见缝插针地泼脏水:“恐怕是自制的吧。” 还真是,因为省钱……很多人对自己本来就很怀疑,一说更怀疑了,心虚地打起哈哈。 有人十分坚持:“那也不能证明他没被附体啊!谁这个点睡觉啊?他就是有问题!那是什么?” 念恩探头一看,明韫冰跟过去,只见被子下有什么东西在动。 刹那间他跟便宜师兄交换了一个眼神,清晰地看到了念恩眼中一个“原来如此”的领悟,还没等明韫冰觉得放松,这货居然探过身子,毫无征兆地把手伸了进去! 那一瞬间明韫冰跟梁陈都极度紧张,梁陈一咬牙,直接从那腰侧往前一顶,刚好躲过了念恩的魔爪。明韫冰被子里的手一把捧住了他靠在自己胸膛的脸,半支起身,心脏从来没有跳的这么快过。 念恩:“这是什么?” “啾啾啾啾啾——” 是凤凰。 众人围过来:“哇,好小哦。” “怎么伤成这样?我还以为是烧鸡呢。” “之前好像是看见什么时候有流星划过,原来不是流星啊,我还许愿了。” “原来掉这里来了啊。” “包的好用心好漂亮哦。” “哇,很可怜的样子。” 念恩朝师弟抛了个“尽在掌控中”的眼色,没留意明韫冰的眼神能把他片了。 相信只要是个人,都能看清他脸上写的三个大字——能、滚、吗? 念恩一脸“我懂”,咳了几声:“大家啊,检查完了就走吧,阿静不喜欢有人打扰。” 还是有人很怀疑:“要不要检查一下他床上?” “……好问题,请问,谁去?”念恩说,“这里跟他最熟的是我,我不敢。下一个。” “我也不敢。”有个师兄瞄了一眼面无表情,但脸颊发红的明韫冰。不知为何越看越不敢看。又越想看。 “我也。” 有个小师弟纯洁道:“念恩师兄,你刚刚不是摸了吗,你觉得有吗?” “有什么?”明韫冰问。 第237章 他分明很平静,但在场所有人忽觉后脖子发凉。 “过来,”他对快被吓哭的小师弟说,“我让你看清楚。” 小师弟宛如听见死神召唤,差点把手摇出去:“不不不不静师兄,我相信你!面对美色你一定坚贞不屈!一定磐石无转移!” 明韫冰看向其他人:“还有人想看吗。” 所有人顿时:“没没没——” “突然想起我衣服还没收,走了!” “哈哈哈,阿静才不藏男人呢!今天功课还没做呢,拜——” 捉奸大队一走,明韫冰就掀开被子下去了,他没回头看梁陈,因为身上已经全是他的味道。 地上灵符烧过还有余火,星星点点地悬浮着,对他还有点伤害,在手背燎出血口子。他浑然未觉地走到门口,正要开门,就听梁陈说:“你要躲着我吗?” 明韫冰自然地把本想开门的动作改成了关严实:“没有。” 他转过身,隔着一室烧不干净的蓝色火星,像隔着一整个宇宙,看见遥远又如此靠近的那个人。——梁陈并不恐惧、并不奇异地这样看着他。好像他只是一片云。不是一只怪物。 他轻声说:“你为什么要发现呢?” 这话听起来不像指责,也不像质问,好像只是纯粹的感叹一下,给人一种没有人听见也没关系的感觉。 梁陈说:“我一定会知道的。因为我不是傻子。” 明韫冰嘴角轻轻动了一下,那有点像一个笑,但还没有成形,门又被敲响了。 他转身开门,看似很随便,但只打开了一条缝,确保来人看不见里面。 是念恩。 “师弟啊,我是来提醒你的。” “什么?” “那个,”念恩的眉毛飞得十分高低错落,语言太丰富,明韫冰没太理解:“你,节制啊。” “什么?” “节制,就是节制嘛,但如果灵偶娃娃灵力不够了,可以来找师兄帮忙!”——念恩说着脸开始变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可以帮你输出灵力。哎呀,等下次下山历练我就去帮你抓几个猛男来——” “砰——!”门关上了。 “哎!!开门!!”念恩大吼,“就算没人能用也不能滥用灵偶!” 门嘎吱一下打开,露出明韫冰面无表情的脸:“我看起来很像欲求不满?很像断袖?” “哎那也没有,不过你这么冷若冰霜的人,内心肯定有着火山爆发般的压抑的欲望。那不是你自己不近女色吗,你喜欢哪一款的美人,要不你跟师兄说说,这个生理健康也很重要的——” 门又关上了。 念恩遂发出最后一声咆哮,并且很有先见之明的是先跑再留的声: “你现在床上这一款就不错!!手上那肌肉看起来能把你扛起来边干边——” “喀——”明韫冰一脸铁青地把留声草捏爆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大家看书多发发评论给我刷点人气呀,同期榜单按人气排,在第一字数这么多还被抡下去,多没面子。 第89章 八未解 夜吟应觉月光寒 那天晚上明韫冰还是坐在了书桌后,没有去外头的凉亭里静心。 他觉得自己其实不适合这个静字,因为大部分情况下他并不能做到安静。相反他总是有非常多的想法。 他分不清这是阶段性特点,还是属于个性里本质的东西。但知道自己对任何东西都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他有一种比较特别的搭建认知的方法,他会用气氛把喜欢的一切都定格,然后那些东西以及付出的时间和喜爱,都会永远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在他还不知道这个过程时,骨墟在他的记忆里就是无休无止的尖叫和砭骨的寒冷,以及仿佛从云端泼下来的无限孤独,在里面零落或者崩溃,都无所谓,那是一个绝望所在,充满了黑色和死亡。寒蜮就是一个从其中孕熟的噩梦。 肃邪院以一种无理的姿态把他裹进来,但他没有归属感。就像梁陈说的,他不打算久留,因此没有发展任何喜欢的东西。念恩和邬道长如若不是主动凑上来,他一眼都不会多看,也许那天会晒死在生死桥上,其实都无所谓。 可很多时候,他又舍不得这个世界。 这个永远拒绝他的地方里,好像还藏着什么不见一面就会抱憾终身的秘密。他还想知道。 他就是以这种想法来接受梁陈的。 月光,墨水,冷茶,梁陈。这是属于梁陈的秘密。像一个栽种在他身上的花园,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时,就是这样反复地把一切化作一场优美的镜花水月,从眼睛喝进心底。 梁陈,冷月,蓝墨,苦茶。 一夜夜的展望。你会不会伤害我,如何回望我的期待,不愿意看见意料之外的反应,令我痛苦。 你比我想象的要更好。 他想道。 他并不想靠近,很是庆幸梁陈这重伤,把他圈禁在这咫尺,滋养他初生的病态爱恋,让他昏沉的时候错以为梁陈已经来到身边很久,从一开始就陪伴着他,于是没有过痛苦,绝望,还有习以为常的忍耐。 都变得那么平静。 可他只是在那里而已。 我却澎湃。 明韫冰睁开眼睛,一声很轻的研磨,墨石散开了香气,融进细微的凉意,他忽然想到谁说,好墨味道也不错。 第238章 一定是个吃货。 他端起袖子,执笔在纸上写一列字,一共四列,等写完才发现,自己写在了念恩的绝品春宫图上。咯哒一声,他放下笔,想了想,又拿起来,就着月光端详片刻,试探性地舔了一下狼毫笔的尖端。 味道好怪……谁发的歪门邪理! 有点像变质的糯米……久了一股奇异的草帽味。 他搁笔了,朦朦胧胧地想,练了那么久的字就是为了这时候写歪诗,多好笑。 月光像水一样泼在身上,依然很冷,顺着脖颈、袖子和骨头缝隙往里钻,却像寂寞的拥抱。明韫冰把手撑在额角,居然从意识里发现了睡意,他有点珍惜这种来之不易的宁静,于是勒令意识停止思索。 只有西风的呼啸在天地间回荡,而那声音非常高,像被诗人层层过滤以后,只剩下了昂扬磅礴的刚强之气,一点点充盈在身体。 不要逃,梦里有个声音对他说。 把害怕的东西全部消灭就好了。 都是纸老虎。 一击即溃。 明韫冰很少不做噩梦,也很少在寒冷的时候,不觉得那么冷。有鹧鸪在林子里叫,十分空寂旷远的声音,现实的凉把他从梦里的凉抱出来,他看见几只秭归鸟在密林里展开了翅膀,一下子钻进去,把大片的月光变成秘密。 他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素白的衣服,从味道上他认出这是梁陈的。 “我自风波五湖游,一念去逢缘君留。”有个声音慢慢地在身边念,像拉长的丝绸,从耳边滑过。 “夜夜寻爻觇晴否,天怜此心囚金乌。”他抬头,梁陈又念道:“恨往灵霄遇白鹿,瑶台却令鹊桥收。”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听见自己非常冷漠的声音,有时候他都觉得这种声音很能唬人,忍不住想为自己喝彩,再扇一耳光。“回去睡觉。” 梁陈说:“我一个人睡不着,会想心事。” “那你去继续想吧,顺便想想明天去哪继续诓人蹭饭。” 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很大但没有任何强迫的意思,把他从那个地方坚决地拉起来:“你来陪我一起想吧。” 明韫冰就被他带到了床上,两个人睡,这张床顿时变得逼仄无比,手脚全都靠在一起。梁陈把他和凤凰圈在里面,明明受伤的是他,身体却火热,好像肌肤组成都跟别人不一样一样。 沉默中,睡意真的去而复返,明韫冰感到怪异的同时昏昏欲睡,然而梁陈突然把手横在了他腰上——就是不久前他掐过的那个地方。 明韫冰不喜欢跟人肢体接触,梁陈此举足以谋杀他的睡意。 凤凰发出熟睡的轻微气流声。 “你今天亲我了吗?”这时梁陈突然问。 明韫冰把手掌收起,抓住了还没有捂热的丝绸,闭眼说:“没有。” “为什么没有?不是每晚都亲吗?”梁陈低声说,“是因为我说出来了,所以你决定开始不喜欢我了?” “……”他回答说,“对。因为我不想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浪费时间。” 梁陈嗓音变得很低:“你是说我吗?” “就是你。” “你刚才写字的时候,想的也是我吗?” “是你。”明韫冰非常克制地呼出一口暴躁的气,“闭嘴吧骗子。” 再聊下去可能会发生命案。 梁陈的手还在他腰上搁着,明韫冰发现自己此时竟然没有足够的心理支撑把他弄走。他觉得这像一个期待了很久,然而并不令人满意的梦。他无比清醒,可是还不想醒来。 梁陈另一只手把他的肩膀一带,强行转了过来。 因为闭眼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想象梁陈那双清澈眼睛落在自己脸上的样子,一个骗子何必长这么双干净的眼睛。他想。 “你脸好红。”他说。 是啊。明韫冰想,一定很红,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一定很怪。 梁陈的呼吸却靠近,低声说:“你真漂亮。” 他分辨出脸颊上指纹的细微触感,可能是幸运的人“螺旋”比较多,也可能是他魔怔了,他觉得那触碰格外轻盈,然后又听见梁陈说:“睁眼。” 他这声音比很多学起蛊惑咒来一团稀粥的肃邪院差生有效多了,堪称天赋异禀。 明韫冰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看见梁陈离得很近,那张脸上有一种非常陌生的神采,好像只应该在梦里出现的,因为喜爱而几乎显得温柔的专注。 好像是在看他,每只眼睛里都有一个他。 不像真的。不太像真的。不太像正在发生的现实。 “为什么你说,我不发现就好了?”梁陈问。 明韫冰像受到蛊惑一样,轻声说:“你不发现的话,它就不会变成让我痛苦的东西。”像受惊蝴蝶似的,闭上又睁开的眼睫。 “不会像以前一样,本来带给我喜悦的事,变成一切痛苦的来源。我不喜欢这样。” “都有什么?” “一切——一切本来喜欢的东西,都变成了痛苦。”明韫冰靠近了一些,目光从梁陈英挺的眉心描摹到嘴唇,他靠的很近,贴近这个热源让他有种陌生的浑身战栗感,不像以前单纯被灼烧的痛苦,他重复道:“要是你没发现就好了。” 这句话几乎像是一种哀伤的叹息。 第239章 梁陈的手探上来,在明韫冰微凉的脸上摩挲,滚烫的掌心像蕴着热泉,他来回地抚摸,像有些舍不得,或者忍不住似的。明韫冰按住他的手背,摸到他手背上鼓起的血管。多次药浴治疗已经让他非常熟悉这具躯体,有时候他想起浑身爬布着这种青蓝色的血管的梁陈,总觉得他像被什么别的东西掌控着,在用劲的时候浑身都紧绷着,生命力旺盛得就像能在亘古的时间里扭曲一段无常,粉碎那些永久的脆弱和寂寞。 “可是我已经发现了,”梁陈有些急促似的问,“能不能让它变成第一件让你既痛苦又喜欢的事呢。” 明韫冰听见他指尖的血管跳动的声音,大约是连着心,一下一下,那么躁动。手掌里像有一团看不见的烈火,一寸寸烧退苍凉的落寞。 他又撩起眼皮,梁陈的眉心和下巴这次在脑海里的印象极其深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他靠过来,或者自己迎上去之前的几瞬间。 就像刀刻在石碑上的经文,之前几下发出巨响的打版。 但那个吻究竟是谁先靠近的,很久以后他跟梁陈都没有定论。 梁陈认为是他,明韫冰觉得是自己。 这个吻就像那个夜一样地朦胧,也像这段记不清楚具体细节的回忆一样短暂。明韫冰只记得梁陈像是无数次地把他推拒的手交扣着压回耳边,手指在这样的挣扎下被揉得通红。梁陈起初温柔得像月光,连唇舌之间的探秘都仿佛温文尔雅,但也许是冷不防探出了火山口,后来就变得失控。明韫冰连呼吸的时间都没有,感觉梁陈像是动物一样野蛮而急迫,想把他彻底吞进腹中。 他靠在枕上竭力地吸取冰凉的空气,感觉并不脆弱的肺腑却在这时候十分懒散,无法正常运作,心跳也剧烈得异常。 他气喘吁吁地偏过头,发现凤凰不知何时被吵醒了,正抓在桃枝上,两只黑豆般的眼睛一错不错地观察着。 “……”这什么品种……明韫冰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很小声但快速地叫,“梁陈……梁陈!” 月光把他修长的脖颈描摹得非常漂亮,几个错落的吻痕像灼灼的桃花一样散落在他身上,凤凰更好奇了,甚至发出了疑惑的啾啾啾声。 正埋在他锁骨处亲吻的梁陈抬起头,声音还带有情欲勃发的沙哑:“嗯?” 然后他发现了那只脆弱的雏鸟,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只凤凰也是你捡回来的,”他说,“你知道它在想什么吗?” “……”明韫冰完全不想配合,用催促的眼神让他快点把这东西挪走。 “它嫉妒我啊。”梁陈笑眯眯地靠过去,把凤凰幼雏“摘”下来,放进窝里,摸了摸它竖起翎毛的小脑袋。 明韫冰把衣服扯起,连一个呼吸都不到就又被姓梁的扒下来了。他略微皱眉:“嫉妒什么?” 梁陈在他深陷的肩窝上吻过,最终在肩头咬了一口:“嫉妒……同样是捡回来的,它只能看着我。” “啾啾啾啾啾啾!”凤凰抗议起来。 明韫冰偏头跟它无声地交流了一会儿,说:“错了,它在骂你。” “为什么啊?” 明韫冰没说话,伸手捧着梁陈的脸,那只手在多次的拉锯战之间像被吻过,羞涩地发着红。他很认真地端详梁陈,很像那些爱花的人专心地凝视一枝骨节扶疏的梅。梁陈有点疑惑地回望。 下一瞬间他说:“演技不错。” 梁陈更茫然了,瞳孔里一阵微颤的奇怪。 明韫冰把他的脸带下来,两人重新拥抱在一起,他还处于少年的躯体被梁陈完全地压住,那种骨骼里微痒的痛楚,就像马上要跌进极乐的深渊。 “当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有谎言的时候,我相信每一句话都是一个承诺,直到我因为这种愚蠢的信任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以后我开始辨认真假,一度达到了很准确的程度,但这个过程让我心力交瘁。我极其不喜欢这个行为,但是不得不做。”明韫冰轻声说,“我出生后,无时无刻不因为生存的危险和孤独惊恐万状,也无时无刻不期待有一个人可以穿破这些,握住我的手。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那个人。” 梁陈的心跳在他的一字一字里变得比接吻时还要剧烈。 “但是我没有想到,我需要对你辨认真假。”他却又说。“这才是我不希望你发现的原因。” 梁陈一下一下地吻着他的颈侧:“你为什么觉得我就是那个人?” 明韫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就像在寒冬腊月的天气忽然在心脏口被冰了一下。 那一瞬间极其浓重又深厚的悲意像水一样从胸口蔓延开来,他很长地吸气又呼气,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地把这种莫名其妙的滥情压了下去。 他觉得这种压抑也非常难堪,就像明知道对方对你无趣,可还是忍不住拼命地凑上去,想让他多看你一眼,哪怕只是一点吸引他靠近。可最终还是被证明徒劳。 他闭上了眼睛。梁陈有些无措地贴着他的脸颊轻蹭:“我没有骗你。” “啾啾啾啾啾啾——” “我没有骗你,我喜欢你,才想亲你。”梁陈低头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别人。你觉得我就是那个人,是不是也因为,不受控制地想了解我的一切,看见我的那一瞬间整个人都很雀跃,就像小时候过年早起,觉得世界每一处都很可爱,都好像在庆祝什么……” 第240章 明韫冰略微睁眼,看见梁陈的眼睛,像孩子一样无辜,透澈得宛若晴天大雨凝在丁香结上的洁净雨珠。 “我还以为你会更聪明一点,”他说。 梁陈眨了眨眼。 明韫冰把他的手捉着,放在脸侧。他的脸可以完全被梁陈一只手盖住,他偏头好像埋进梁陈掌心一样,啄了一口那掌纹,轻声说:“你继续装吧,”梁陈一下子低头吻住那双嘴唇,有些恼怒似的。明韫冰努力地回应着他,舌尖的勾探异常地生疏,那本来应该是很扫兴的,但却引来了梁陈近乎凶狠的侵占,以至于他根本喘不上气,但仍然续上了那一句: “我还是想喜欢你。” 梁陈像是要把他嵌进身体,但明韫冰却十分投入,每一道呼吸都像是献祭,每一次回应都是那么真挚而青涩,像是只要是他不管怎样都可以。那种全心付出的感觉太过界了,几乎像真心。后来他忽然碰到一整片的湿润,借着月光他看见明韫冰半张脸都被眼泪打湿了,但眼睛紧闭着。那一瞬间梁陈心里简直无法形容,整颗心都狠揪在了一起,凤凰非常激动地朝他“啾啾啾啾啾——!!”,他这时候才相信这肯定是斥骂。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种折磨才只是个开头。在感情的跋涉里,往往是甜苦交织。简直就像人生。 注定是一个未解之谜。 作者有话说: 无题李商隐: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热烈庆祝我的小情侣第一次正式kissing!!初吻成就√ 第90章 八未解 白日风光不到处 “降真门的门众呢,除了额头上会有一个断情绝爱的印咒,一般极其善于妖言惑众。迷惑性非常强,当我们遇见这种人的时候——首先,我们需要使用静默咒,塞住他的嘴巴,防止被蛊惑。第二,我们使用自己最趁手的武器,将他打至残废,至少也要爬不起来,但是不能灭口,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还有就是天诫需要避免。最后,我们把他随身的金银珠宝,以及体内的充沛灵气,全都刮走,再把剩余部分丢至骨墟,我们坚决贯彻环保的理念。好,现在就开始讲第一部 分——降真门众妖言惑众的十种常用方法,咳咳——”邬长老唾沫横飞地在讲座上演说——据长老们内部讨论,一致认为敌人已经打入肃邪院内部。除了疑似女鬼,更危险的降真门思维已经进入内部!今天大长老出门游玩,路上摔了一跤,竟然有十个人热情来帮扶!!这简直是道德的高扬!简直和肃邪院一心为钱冷血无情的门规格格不入! 为了肃清这种歪风邪气,十位长老决定进行为期二十天的邪恶讲座,具体讲授如何熄灭降真门的正道之光,以及在遇见他们的时候如何一把土把他们埋了。 至于捉奸大队负责的女鬼,已经被从内部瓦解——检查完荷榭第二天,一大半的人开始神神秘秘地跟随念恩,并在荷榭以外的小树林里疯狂游荡,互相“偶遇”。 念恩十分莫名其妙:“你们老跟着我干什么?” 小师弟害羞道:“恩哥,待会讲座我能坐你边上吗?” “你坐啊问我干什么。” 边上的几个师兄顿时沸腾了:“靠!说好的公平竞争呢?” “公平个屁,老子也要坐边上!我今天换了件白衣服,还熏了荷香,肯定能……”后面那一串跟牙疼似的哼哼。 念恩狐疑:“能什么?” 满怀春心的孔武少年们还没说出个所以然,突然边上小师弟看见了从荷榭里出来的明韫冰,顿时丧失语言功能。一堆人互相看了一会儿,愤怒值狂飙,智商值狂掉,用眼神破口大骂了一场,没有就某些问题达成一致,于是哗啦一下全散了。 念恩摸着下巴,看看被一身黑缎衬如苍月的师弟,恍然大悟。 明韫冰走到他身边:“凹什么造型,走了。” 念恩刚看了他一眼,本想调侃一句,但突然觉得他好像哪里不一样了,疑惑地顿在了原地。 见他没跟上来,明韫冰有点不解地回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那总是显得十分冷漠的眼尾竟然有点发红。 他肩背挺直,脖颈修长,乍一看好像是没什么不同的。但只要仔细观察,就会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一点隐秘的生机,就好像在夜里被隐秘地灌溉过的玫瑰,白天时舒展枝叶,在风里那种招摇的姿态。 不知为何,这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精神焕发,有点像创世时女娲朝泥人吹的那口气,听起来非常无稽,但十分令人心动。 念恩忽然有点不敢看他,那感觉更像一朵苍白的玫瑰忽而发现了自己本该有一张朱颜。 好在明韫冰没有在意他这种细腻的心思,或者说就是发现了他也懒得问。他没有遮掩的意思,和念恩一起坐在台下听邬长老大发高论。 他们这门弟子人不多,但已经坐满了。不知道是不是明韫冰的错觉,总觉得今天别人看他的眼神有点诡异,好像他是个猴似的。 念恩大大咧咧地跟师弟们混到了一起,在下面开小讲座。 “……第一,降真门众最常用的一种办法就是美人计。其步骤分四步:一、假装失忆,身负重伤,美其名曰舍身饲虎。所以——第一件事,大家记住了:千万不要在野外捡人!尤其是长相英俊或者美貌的重伤者!百分之一千是饵!千万不能咬钩!大家记住了吗?!” 第241章 明韫冰面无表情靠在椅子上,随手把一颗核桃捏碎了。 “哎,说起这个,”一个小师弟一边嗑瓜子一边瞄他一边说,“咱们院里这种冤大头可真不少。” “话说那年小师妹下山历练,带着坑……赚来的一车金瓜子,捡回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 有人拍腿道:“糊涂啊!” “是的,而且她还把这个男人藏在了房中!”师弟噗噗吐着瓜子儿,“你们想想,一个是豆蔻少女,一个是俊采英杰,朝夕相对,换药擦身,一来二去的,就芳心暗许了。” 有人拍桌道:“天真啊!” “然后呢?”念恩突然问。 他其实阅遍各大八卦,但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却好像没听过似的。以至于明韫冰不由自主地看了他一眼,发现这个总是很浮夸的大师兄脸上隐隐有一种扭曲的神色。 发现他看过来,念恩朝他笑了一下,眉宇微挑,好似脉脉含情。 明韫冰极快地蹙了一下眉。 “然后,小师妹就珠胎暗结了。那男的把我院的布防摸了个彻底,带着降真门的正义人士上门来围剿,刚巧那几天几个有实力的长老都带徒弟出门历练了,只剩几个防御和幌道的长老。我们差点被灭门!小师妹还不相信那个人真的赶尽杀绝,挺着八月怀胎的肚子去求他不要下手——” 念恩嘴角的笑几乎像是裂开的:“那个人怎么说的?” 小师弟一脸不忍直视:“他说,不认识这等妖女尤物,然后下令立刻将她和孽子诛杀。” 众人一阵唏嘘。 那一霎那间疾风自天边吹来,顷刻间就把秋末里瑟瑟发抖的苍冷梧桐吹下梢头,无数片手掌似的枯叶扬起了大块! 邬长老差点被这妖风吹的栽个跟头,在场所有人都齐齐打了个寒战。 明韫冰一把抓住被吹的鼓起的袖口,被粉尘刮的微痛的脸在风里破开几道血痕。 血线甩在念恩脸上,他缓缓地伸出舌尖卷了一点进去。闭眼再睁开时,双眼竟然妖异地发着红。 然而那只是一瞬间,快的叫人怀疑是幻觉。 明韫冰只字不语,对着念恩仿佛意味深长的那个注视。 “……第四步,表白真心,换取信任。降真门的人修的是无情道,眉心皆有一道无情印,封印七情六欲。他们口中的真情全是花言巧语,就算表现得再真,也一定是逢场作戏。他们有一种惯用的手段,叫做‘喂鹰’,就是真正地震断经脉,销毁记忆,将自己清空成一个完美的诱饵,再进行计划。实际上只要目的一旦达到,——也就是本院的布防一旦被摸清楚,他们的使命完成,术法就会自动解除,记忆恢复,一切‘真情’全都烟消云散。我院曾有几个经典案例,最严重的甚至母子惨死……” “引以为鉴。”念恩伸手按住明韫冰的手背,说。 弟子们都回到了原位,因为讲座要结束了。邬长老这边空开了。 明韫冰沉默着,下一刻突然猛地偏头——念恩的手贴在他领子上,微微扯开就可以看见在颈部错落着的吻痕。经过了一夜,已经转淡了很多,但还没有完全消失的粉晕。 像是很亲昵。 念恩笑问:“阿静,灵偶会亲吻你吗?” 明韫冰其实都不知道什么是灵偶,浓密的眼睫在晦暗的天色里显得格外柔软,连带着很是冷漠的眼珠都像在微微透着漂亮的光。 真是好看啊。当你自以为被爱的时候。 “不听话的东西,还是丢掉吧。”他说。 明韫冰默默地坐着,念恩离开良久,他突然把手翻过来,只见一个血红的印记不知何时烙在了他手背上。那是一朵花的纹路,修长的花萼浓重得像过分的胭脂,正在贪婪地吸食他的血气。 那种微微发痒的痛楚令他有些迷茫,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原来这是昨晚梁陈亲吻他的时候,有过的同样感觉。 “拂昭。”他想。 “阿静啊,”有人叫他。 他顿住脚步,只见邬长老提着一个大红牡丹的食盒走过来:“给你留的八宝小馄饨。” 明韫冰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接过,结果邬梵天不松手:“等等——你喝酒吗?” “什么是酒?” 邬长老用一种痛惜的眼神看他:“人间极乐!师父给你倒了点醉玫酿的周旋,没听过吧?这是你师母教我酿的,拿她的名字做的酒——其实醉玫这种毒花看似妖异,只要多用几道复杂的方法,就可以酿出很好喝的酒。一杯醉千年啊,包你满意!” 这种推销词似的介绍,让明韫冰下意识去摸袖子,还真的摸出了两个铜板。 邬道长这等见钱眼开的人,顿时一把夺过:“啊哈哈哈多谢!喏,拿着。冬至就是要吃饺子!师父走啦。” 明韫冰提着餐盒回荷榭,结果在门口,那玩意的第三层脱开了,小酒壶和形状各异的油纸裹的糖撒了一地。幸好酒壶是封着的,不然只能喝空气了。 他正低头捡,捡了这个掉那个,深呼吸了一口气,极其阴沉地盯着石板路上砖石里长出的嫩草,正想出手抄家,那股戾气却在一抹白影出现的时候凭空消散了。 ——梁陈走过来,把鸡零狗碎的小零食一一捡起,放进他怀里,问:“怎么这么晚?被提问了?” 他额头上那颗红痣就跟扎在眼睛里一样,像一种惊心的谶言。明韫冰有几分敌意地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梁陈把食盒端起,回到屋里打开,才发现是冒着热气的馄饨。 第242章 明韫冰坐在桌边把糖一个个拆开,挨个品尝,凤凰十分好奇地站在他小臂上。两双眼睛的动作出奇地一致。 梁陈洗了碗筷把餐盘摆好,然后碰了碰他的手背,有点讨好的意思。 “你脸怎么了?”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暖玉。 明韫冰不试味了,抓住他的手,反掴在掌心,像拢住一只会挣脱而去的水鸟那样珍惜,然而问的话却很煞风景: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梁陈一愣:“什么?” “你其实好了吧,”明韫冰直视他的眼睛,“有一天也够你把肃邪院摸遍了,现在已经快一个月了,你在等什么?” 梁陈眼睛里的茫然不似作伪:“我为什么要摸遍这里?” “不知道——你们不是有很多理由吗?”明韫冰说,“惩恶扬善,替天行道,排除异己,正本清源……还有什么?你教我。” 他说的很平静,但是字字都是刺,很像他这个人。看似冷淡,实际上心底永远起伏着难以形容的剧烈情感。 有时候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道衡的永生强行给他的,还是他本身就有这种滥情。 好像只要倾泻出浓郁的感情,无论是什么他都可以爱的非常深刻。可是活人一旦被看见,无法言喻的厌恶就从心底升起。 梁陈微微低头,端详他的脸,那眼里浮动着陌生的神采,就像读不懂的谜题。明韫冰没有解题的阅历,也不想学习拆题的世故,于是只是执拗着。僵持着。 “我看起来很正直吗?”他问。 明韫冰答:“就差在脸上写卧薪尝胆四个字了。” 梁陈就笑出来:“你不觉得你太相信自己了吗?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判断非黑即白。于是大部分时候你都无法如愿以偿,于是就会不断地失望,然后受伤。” 他拿起那小酒瓶。从细窄的瓷白圆口里倒出一点,盛在两个手指大的杯子里。 浓郁的酒香就跟爱情似的散开,顷刻之间就把这寒冷凄清的一隅侵占。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充满着蓬勃的生机的世界就在手边,雀跃着的一切,在祝贺。像喜迎佳节。 明韫冰不能拒绝任何透明流体,于是接过来,用自杀的态度,抿毒似的尝了一口。 就像所有的毒一样,这种事不存在试试,只有沉溺和禁断。于是他不小心就把一个杯底全部喝完了。 心口顿时散开一阵热流,很像被梁陈的手按在那里的感觉。 然而他却觉得自己的意识非常清醒,只是有一点飘忽,像踩在云端。 “难道我判断错了?”他从晃动的灯影里辨认梁陈的脸,却觉得看不清楚,一瞬间这让他非常痛苦,以至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冤枉你了?”他一下子撑住额角,毫无喜悦地笑出来:“我倒希望我是错的,是我太自我……可惜你们全都就是这样,全都是一路货色。” 那种笑意不是怒极反笑,就像是悲痛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变成了谑傲的嘲讽:“喂鹰?割肉喂鹰,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伟大可有牺牲精神了?是不是脸上镶金啊?杀人见血的不是你们吗?灭门的事没少干吧?写下来是不是就润色成宏绩伟业?要说还是我们这些阴沟里的耗子太浅薄了,要是都有这种欺世盗名的大智慧,怎么会被万人唾骂!哈哈哈哈哈哈——” 他那种病态的偏执足以把任何人吓得退避三舍,以至于脸上被邪气割出来的刮伤恶化开裂,血顺着下颌流下去,几乎是惊悚的艳丽。 寒冷的鬼气以他为中心在屋里恶狠狠地撞开,一瞬间如堕冰窟,凤凰被刺得哀鸣起来,梁陈伸手一拉,看见明韫冰修长的指尖结出了一层冰霜。 他拿掌心捂住这寒冷,像毫无感觉一样地融化了那层冰。 “如果……”他低声开口。但那句话还没有说完,明韫冰突然猛地捉住他的手,不顾伤口被再次撕裂,把脸埋进去,极度依恋地吸取他的气味和温度。鲜血在这种磨蹭里把他冰冷却美丽的脸抹脏,他脸上那种病态的迷恋,几乎就像是一种长在忘川河畔、色彩艳丽的毒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梁陈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呼吸粗重起来,抓住他肩膀的手掌像要捏碎骨骼一样,把他抱着腰扯到怀里。 他贴在明韫冰额顶的脸颊微微发着热,浑身都像一只被触怒的野兽一样勃发着。像一个一跳就溺毙的热泉。布着薄茧的手掌捧着他的脸,像一团粗糙的火烧在脸颊,不厌其烦地在眼尾摩挲,好像非常爱怜似的。 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梁陈的声音像来自第一阶天那样遥远。 这个问题就像一把捅进心口的剑一样钝重,让明韫冰前所未有地痛苦。几乎是瞬间情感泛滥的眼泪就从眼尾落下,这种行为就像对世界的喜爱一样,是他极其想要戒断,但却一直无法控制的。 “我喜欢你。”他颤声说,“我不喜欢自己,但我想喜欢你。” 凤凰高亢地尖叫一声,周旋的味道把寒怆的冷意盖住了。 梁陈像烈火一样裹住了他。 “别哭。”他像用尽了此生的理智才说出这么一句。 挟着爱欲的触碰落在明韫冰的双唇,像金黄色太阳从天际风爆毁灭,无数光芒流下,让世界失真。 “别哭。”他当时对我说。 第243章 作者有话说: 别哭。 第91章 八未解 青春回首已万重 酒瓶和瓷碗稀里哗啦地挨个阵亡,像一个个扇在地上的耳光,动魄惊心。夜和光都像水一样流动着,把他们搅成如胶似漆的黑白二色。连窗外那棵梧桐都像在打转,发颤,明韫冰像一只被剪断翅膀的野禽一样被压在床上,本能挣扎的同时极端绝望地接受了残忍的命运。凉薄的空气像锋利的小刀子一样争先恐后地撞进肺腑,近乎绝望地想要把他从火热的气息里解救出来。 周旋酒的气味好像还没有从那种热烈的、催情的原始花卉中完全提炼完。屋里像在这种即将破碎的春梦一样的景色里,逐渐地被火红的醉玫开满,那种颜色太像血了,又比血要艳丽的多,一点一点地顶破地板,刺穿房脊,汹涌地漫进来。 梁陈一边毫无章法地亲他的耳喉颈肩,一边说:“乖,再分开一点,乖……” 如此亲昵的耳语让明韫冰从耳侧开始,不受控制地烧了下去。 透过摇曳的红色灯火,他看见梁陈眼里被情欲熬得通红。那起初有点吓到他,但马上他就反应过来,心底无以复加地升起一阵战栗的热意,既恐惧又难言地欢喜。 他其实一直都只能在这个不断拒斥他的世界里感到惊恐,好一点的时候只是茫然。那种脱离一切的感觉,就好像不管做什么,他都是一个现行的怪物。一只有着人形的鬼,一个还没有出生就已经死去的人,那么凶险,那么冷漠,凭什么被细心对待?凭什么抱有期待?无理无亲无来处无去路,好像活着就是为了作恶世间,成为那帮恶心的神族的功劳簿上的一行:某年某月某日某地诛奸除恶。如此可悲。 但魔鬼怎么会有感情呢?茫然着。 所以道衡的永生对他实在是一个极其匹配的酷刑。 原本要无限迁延下去直到自我毁灭乃至害人害己的恶魔,却在这一刻感到了实际的存在感。 那是包涵在爱意里的需要。需要你的在场。需要你的回应。 梁陈急喘问:“我可以吗?可以吗?” 这甚至不是一个问题,只是他要进入之前的一个提醒而已。明韫冰手指发抖地抓住他的肩膀,隔着衣服在那紧绷的背肌上划下深深的纹路。 凤凰近乎惊恐地拍打着翅膀在他们耳边尖叫,一开始明韫冰没有听见,或者说并不在意,直到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它那么害怕。 可是当时梁陈的强烈的占有欲对他来说太不同寻常了。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简直是发了疯似的被需要,梁陈那种近乎爆发的欲望让他只想毫无底线地迎合。因为他曾经想过无数次,究竟是谁会如此急迫地需要他。 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他连自己都不想做了。只想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去,甚至希望对方能在激烈的占有里直接杀死他。 那只女鬼就是在这时过来的,她席卷了一整个院后,带着一大队喊打喊杀的人,集聚了灯火和目光,阴风阵阵地化作一大片刺目的红风——她召集了近十里以内所有的常鬼。这些鬼族没有认出明韫冰,伸着长爪甩着长舌,以那张床为核心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想来鬼帝的阴气那么重,无论走到哪存在感都强到离谱,足以把他的气息都压制住的,必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动情的凡人。 明韫冰后来无数次想,如果他能早点反应过来,可能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了。 可惜人都是在无数个受伤后才能在走错的路口前写上“此路不通”的提醒。 “啾啾啾啾啾啾——” 就在女鬼二寸长的血红指甲劈向梁陈的前一瞬间,从他心口蓦地反折出一圈巨大的光刃,那气息磅礴到一瞬间就刺得周围所有的鬼族放声尖叫起来,当场所有的鬼眼都在这样的照射下网膜爆裂,流下了成片的血泪。 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的人族能展现出来的灵气,在那磅礴如海的气息翻腾起来时,连天地都在这样的澄澈的力量里风起云涌,仿佛响应着同源的召唤,发出浩大的共鸣。 天幕上如乾坤八卦扣合的阴阳序在一瞬间阳序的那一部分就像初升的太阳,在夜里焕发出柔和明亮的神采。 树木扶疏,发出瑟瑟的风声,草木茂盛,被黑云遮蔽的月亮挣脱了束缚,穿越高空从窗户里撒下了晴朗的光,把惊恐万状、面对天敌本能地恐惧的一群常鬼的脸照得无比清晰。 那一瞬间明韫冰从头到脚的血液都像是被冻住了,耳朵里起了一阵极其尖锐的嗡鸣—— 刹那间拂昭再次扑了过来,她动作非常快,连脸看不清,转瞬狰狞的花面就到了眼前,厉风刮到明韫冰手边。 眼看就要血溅三尺,说时迟那时快,一点红影撞了过来,那厉风顿时被梁陈抬手带起的厚重金光原样掀了回去。 “啾——”凤凰惨叫一声砸在明韫冰胸口,但就像落在了一个石像上。 与此同时门被人一脚踹开,一大帮手里举着明光镜的同门出现在邬长老和念恩身后,邬道长脸色极其忧虑:“阿静我们是来——” “砰——!!” 他话还没说完,伴着一声能把人震聋的女人尖叫,一道红影被狠狠拍在了他脚边的立柱上,跟着一条金光闪闪的鞭子瞬间暴出,劈头盖脸把她抽了一顿,然后在最后一鞭的余势里流利地一收,把女鬼从头到脚捆了个严实。 第244章 在拂昭发出惨绝人寰的鬼哭狼嚎时,猛烈的罡风震得荷榭地动山摇,如同末日——长老们遽然色变,还未及撑开阵法保护徒弟,阳序化作的千万把利剑已经暴雨般降下,把还没从瞎眼中回过神来的常鬼猛然破体钉穿在了地板上。 “噼啪——噼啪——”无数的长剑轻而易举地刺破屋顶,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恶狠杀向那些鬼魂,还没看清那鬼的模样,就已经被数不清的剑戳成了一座坟墓。 长老们有点不敢置信地抬头——屋顶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空洞。 近乎压倒性的阳序让肃邪院范围的山林河流里所有的阴序在一瞬间疯狂地逃窜。顷刻间虎啸狼嗥,烟云消散,树林里蛇嗖地钻进更深的巢穴,水流更新,一切澄明到纤毫毕现。 所有带着邪气的阵法土崩瓦解,所有染了鬼气的器具分崩离析,所有阴霾和灰烬一扫而空,落叶甚至回到梢头,重新抽枝发芽。 而这一切发生完时,那条金鞭才刚把拂昭捆住。 女鬼的惨叫刚停,就跟接班排队似的,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三十丈以内所有的镜片——包括他们手上举的明光镜全部爆破,碎片泼了满地。 然而没有人去心疼那几面镜子和荷榭的重大损失,连最最抠搜的邬梵天都没能蹦出一个字。 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了那张床上。 ——发出这种震撼力量的源头。 被抽的遍体鳞伤的拂昭哈哈大笑起来:“没想到啊——没想到啊——这种状态下的大神也能这么狠心!真是干净利落啊,只是你要怎么对待被你骗得死去活来痴心错付的小美人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招数肃邪院全体是半点都不陌生,连那种耀眼的跟太阳有的一拼的灵光大家都很熟悉——无数次罪恶的发生里,他们就是被这种灵力杀的哭爹喊娘的。 但那可是高岭之花啊,看起来断情绝爱、智商奇高的阿静啊,他真能这么蠢吗? 所有人——尤其是邬长老心中都难以置信地颤抖着。具体来说就好像发现家养的猫其实在外面跟人家五个叠在一起差不多。 这时梁陈把衣服一拢,转了过来。 “卧槽!!”那一瞬间念恩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感叹。 小师弟声音差点劈叉,发出一声鸡叫:“——梁陈!!降真门门主!!” “他怎么在这里!!” “我就说他有问题!!” “放屁!是敌人太阴险!!” “阿静什么都不知道!!” 邬梵天好险没有晕过去,尤其是看见梁陈脑门上那个鲜红鲜红的无情印还在的时候。 众所周知这个缺德的降真门所有人都喜欢弄个戒记,虽然在肃邪院门生看起来这些东西屁用没有,只是代表了他们正派事儿多以及爱显摆的倾向而已。但是由于被骗的次数太多,为了“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大家对降真门颇有研究。 总的来说,这个印记,如果真的动情了,就会消失。 在肃邪院漫长的灭门史里,也是有那么一两个痴心情种,被他们黑化了,反叛正道,跟他们同流合污的。 一般“喂鹰”的时候,这些人都会把自己的灵脉封住,所以要是能出这种一瞬之间灭群鬼的大招,喂鹰就结束了——不管还记不记得这段以身饲虎,原来的记忆肯定恢复了。 但梁陈那个朱砂痣,刚点的都没他红啊! 所以,在邬长老看来,他二徒弟现在就是被骗身又骗心脑子还可能被移走了一半——他已经看见明韫冰的表情了。 拂昭猖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了?怎么了?阿静啊。是不是自以为自己很是一回事啊?你以为这一两天的演戏就能换来颗真心?你以为你傻乎乎地把自己全部送出去就能得到珍惜?被利用的感觉怎么样?阿静啊阿静,你怎么这么爱犯贱呢——啊!!” 一道见血封喉的光刹那撕破黑暗抽在她嘴上,顿时把喉咙割断,血哗啦一下溅出一轮! “真话难听啊,连大神也不敢听!呵——”拂昭笑得极为狰狞,然而那抬头的一瞬间却骤然唤起了近在一旁的大长老的记忆,他不可置信地惊呼一声,被身后的门生扶住。 “怎么了?师父。”门生问。 拂昭扫了胖墩墩的大长老一眼,像小孩子学舌一样地学了一句:“怎么了?师父?”那种天真却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大长老嘴唇抖索着:“拂昭……拂昭……小昭……是你,是你……” “小昭?……小师妹?”周围有人反应过来,但还不及他们展开什么对话,那边梁陈骤然伸手,虚空中蛇尾般甩出一条长鞭,电光石火间根本看不见他怎么出的手,一道狠狠的鞭打就抽的拂昭惨叫一声! 有人气愤道:“你——”却被长老按住了。 “此物龌龊,善惑人心,不必多言,诛杀从速。”梁陈平淡道。 他的心理素质真的不是一般的好——任谁被捉奸在床都不可能是这个反应,怎么都要羞耻一番。偏偏他泰然自若,好像自己是专门被请来除鬼的,哪怕脸上和脖子上还挂着明韫冰抓出来的指印。 拂昭在他毫不手软的鞭打之下,脸上已经洒满了血痕,但毫无惧意地直视他。那扭曲而疯狂却非常美丽的脸,有一瞬间竟和不久前迷恋他的明韫冰的模样重合了,这让梁陈心头几乎是一个剧跳。 第245章 她就像一朵被疾风骤雨吹得几近凋零的毒花,还要聚集最后一丝力气将无辜的过路人拖进深渊。 梁陈的天生极具亲和力的双眼在此时显得非常无情——如此惨状哪怕只有千分之一在一个人族身上,他都会非常温柔。 然而人族跟鬼族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像拂昭这种不知道戕害过多少人的恶鬼,必须杀之而后快,决不能有任何犹豫。 梁陈完全没有“话多”的陋习,一字不发地抽了三鞭子,准确无比地把她人形的三尸神抽的魂飞魄散,那妩媚的身躯顿时像在血池里洗过。 拂昭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根本……就是……怕听……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敢回头吗?……啊!……你敢吗?哈哈哈!” 长鞭化作光流消散,梁陈割破掌心,一圈血在地上落地成阵,泛出灼亮清光。刹那间天地间响起一阵近乎悠长的哀鸣,跟着金石的铿锵之声奏响,虚空中像有千军万马,邬长老面色一变——那是—— “咻——”太古凤凰的长啼如箭般刺来,不对,那就是凤凰——凤凰的火最辟邪,但一般都是用来对付难铲除的大凶煞的,对拂昭绝对是杀鸡用牛刀了。 念恩在疾风里忍不住偷偷看了明韫冰一眼,只觉得他好像有点不对劲。那不像做错事了愧疚,甚至不像被辜负的伤心,就像…… 就像忽然发现自己一生的悲剧和无稽,如此清楚地印在我眼前。 “啊——!!” 凤凰在急速下坠之中化作一支火红的箭矢,冲破房顶带来了燎原的烈火,一瞬之间就把那只凄惨的恶鬼裹了进去,活活地烧成了一片灰烬! 大长老失声道:“小昭!!” 那只凤凰幼雏在明韫冰心口挣动了一下,就像一盆迎面而来的冷水,猛地把他从巨大的荒谬中浇醒。 火灭了。 无数双眼睛用幸灾乐祸、袖手旁观、同情好奇的颜色来审判他。梁陈背对着他。 明韫冰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尽宇宙的黑暗里,唯有那个心口转着属于神族的、鲜活而有力的灵光。而他原本以为,那是只属于他的归巢。 那简直就像一个绝望的逃生口。不管拥有与否,都令他无比痛苦。 梁陈。梁陈。他止不住地想,梁陈。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 我到底是虐杀你,还是膜拜你? 无解。 第92章 八未解 拆字三段恨离愁 “杀了他!!” 下一瞬间群情激愤,唰唰几声祭出长剑,一拥而上,长老们根本拉不住这些与生俱来就被正派围剿的少年。“等——”未及阻止,已去送死,刹那一道剑气从梁陈脚边扩开,把围拥而上的人狠狠震开,小师弟一下子撞在门口,吐出一口血。 明光在一片伤残中为他们竖起一道屏障,那是转瞬即逝的护盾,而空气中拂昭魂飞魄散的惨叫似乎还没有散尽。 梁陈不顾身后的狼视,疾步抓起明韫冰的手:“跟我走!” 他扯了一下,却没有扯动,明韫冰的眼瞳似乎在一瞬之间扩大了一倍——那看起来几乎是惊悚的,然而梁陈没有任何被吓到的反应,狠狠一咬牙,正要强行把他抓起,身后的屏障却骤然被破开了! 这阵法有一盏茶时间,按理说不可能消逝的这么快,除非—— 梁陈手上一疼,低头看见阴郁的黑气已经把他吞没了,以明韫冰为中心,就像宇宙忽然睁开了一只深邃的魔眼一般,洞开了一条缝隙。里头涌动着凡人绝对无法承受的寒冷与恐怖——布着鳞片的巨大爪牙一闪而过,蠢蠢欲动。 寒蜮?! 持剑冲来的众人一见此景,顿时都不敢上前了,七长老在邬梵天脚上狠狠一踹:“你他娘的捡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嘀嗒——嘀嗒—— 血顺着梁陈的手腕掉在地上,他陌生而略有讶异地看着自己,那眼神其实复杂到无法形容。 明韫冰看着他时其实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尸体,心里非常地荒唐,但知道这是事实。 仿佛过了一千年那么久,然后他说:“滚吧。” “跟我走。”梁陈跟听不懂人话、且毫无痛觉一样,被鬼气蚕食得伤痕累累的手更用力地抓住了他。 “滚——!!” 随着这一声落下,深渊一般的裂口里骤然爆发大量的瘴气,漆黑的风暴顿时把烧过烈火的余温吞噬殆尽,在场所有人同时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只听“吼——”的一声巨响,一只饕餮从那蹿出,直接撑破了那千疮百孔的屋顶! 这时邬道长那破锣嗓子劈叉道:“关你屁事!!他是老子的徒弟,是人是鬼都是!!” 这种级别的凶煞即使是长老们也很少见,一时间也来不及纠正邬梵天作为一个反派的纯洁性,七长老大吼:“不要动——” 话音未落,暴怒的饕餮就猛地朝梁陈撕咬过去,然而却被一把剑当头抵住,跟着地面应声而起数道厚刃,半个屋顶直接被削走,那簇光转瞬之间就退出数丈,避开了巨兽不顾损伤的凶狠拍击。 “轰——!”的一下,饱受摧残的地面在那轰击下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这时念恩反应过来:“梁陈不能伤人!快追,绝对不能让他出我们院界!” 自古以来正派打反派就是这点操蛋,所以好人自古都是备受欺凌,忍气吞声,甚至还发明了一套修身立德的理论来自我安慰。 第246章 长老们一个灵光闪现,各自抄起擅长的兵器术法就追上去。 愤怒的门生们也追了上去,七长老把手指撮在嘴边,一个响亮悠长的口哨拔地而起,召起了肃邪院内部的最高防备。警戒的大钟闻声而鸣,一声一声地唤人而醒。还在睡眠中的人一听见这声音,马上如临大敌地出来帮忙。 面目全非的荷榭里,饕餮高嗥一声,逐渐化回黑雾退回了漩涡。窗户只剩下一半,明韫冰捂住嘴唇,靠在那断窗上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声音就跟垂死一样,听起来叫人格外不忍。 血从他指缝里渗出,但是凉意是在心底的,无法摆脱。 “阿静啊,”这时他听见有人说。 他像濒死一样,吃力地抬起冷汗浸湿的眼睫,看见邬长老在一片残垣之中。 “你应该跟他走的。”邬梵天说。 像是一种冷笑,后来明韫冰发现,那是他自己发出来的声音。那种声音很符合人族对凶煞的想象,就是绝望到了极点发出的大笑,森寒十分。 “师父说得对,”他听见念恩说,“你知道你留下来,院里会怎么对你吗?” 明韫冰依靠在那突起的、扎人的窗沿,不再笑了,注视着他们两个人。 “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他答非所问说。 “如果抓住了梁陈,你们两个都会受尽酷刑活活折磨死;如果没抓住,那就是你一个人受苦。小昭就是这么死的。”念恩说,“她附身在我身上的时候,把那种感觉传递给我了,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被所有人背叛,全世界再也没有人爱你的感觉。那是很可怕的啊,阿静。” 邬梵天厉声说:“我去把那面钟打碎——丧钟楼是我们肃邪院的平衡界所在,可以让你们有逃出去的机会。你现在就走!” 明韫冰却动也不动。 邬梵天就快步走近,想把他拽起:“起来!你想死吗?” “我去哪儿?”他说。 透过被神光润泽得风情摇曳的月,他素来总是很冷情的五官有种从细微处渗透出来的哀伤,就像敲碎的冰缝里残留的旧年花香,让人难言地悲怆。 “我还能去哪儿呢?”他轻声说,“师父。” 邬梵天手腕发抖地松开他的衣襟。回过头,只看见念恩几乎显得凶狠的眼光。 他转身就走。 “——你去哪儿?”邬道长问。 他大徒弟说:“杀人。” 俗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然后道再高一丈。——把肃邪院摸了个底朝天的梁陈挑准了设防的薄弱处,从整个院一百多号人的穷追猛打下成功脱身。 不过他也不是毫发无损——他脱开肃邪院的结界时,一支带着凛冽寒气的黑箭破空而来,差一点就把他当胸串了。不知为何那一霎那预感特别强,才让他千钧一发之际躲开,只被射穿了肩膀。 他伸手想抓住那鬼气凝成的锋利箭矢,然而那冰冷的长箭却在触碰之前瞬间流散。他抓了个空。 贯穿的伤痛是钝的,流进血液循环的是微凉的哀恸,却没有让他的动作凝滞半分。 非常疼,但没有毒。 夜色下,他英俊的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情绪,头也不回地掠向了一片更浓重的阴影。 一个月后,大雪从天幕旋洒,把大地洗的一片银白,就在这种梧桐叶都被冻住的肃杀季节,降真门对肃邪院进行了一次围剿。 因为卧底能力出色,这次截击顺利的出乎意料,肃邪院的布防不能在一个月内完全更改,大部分临时抱佛脚挪改过的,都被降真门的门主预测到了,简直有如神助。 这似乎只是一次很日常的清除邪佞,但降真门的门众却接到了一条很特别的命令:让他们在抓捕这些芈族的同时,留意一个叫“静”的少年。 这种命令真是够莫名其妙的,因为正牌嫉恶如仇的信念,他们一向对邪恶分子是绝不手软。如若被对方同化了,那应该打成敌人,一起铲除才对。哪有拔草时候还留意成分的,草丛里不可能有奇葩。 他们门主在这方面简直是铁一样的原则性强,不过梁陈喂鹰这件事本身就透露着诡异——此前他从来不参与这事儿,还反对过这种策略,认为胜之不武。 不过再摸不着头脑,也没人敢质疑门主。门众们只好挨个地问,结果把所有人都问了一圈,别说静了,闹也没有。 “邬梵天?邬梵天早就死了啊。” “怎么死的?” “撞钟死的,平衡界里那么凶险,好像是喝醉了不小心逛到里面去了。就因为这一乱,我们混乱了好几天。” “他不是有几个徒弟吗?” “就一个,哪来的几个?”那穿黑衣的肃邪院门生很是无语,一个白眼,“叫念恩,邬梵天一死他就无影无踪了,还在我们掌门床头写‘来日方长’四个大血字。搞笑吧。” 白衣的降真门徒比划道:“你认识一个叫‘静’的人吗?大概这么高,应该很漂亮吧。” 被捆着双手的黑衣门生说:“从来没听过。” 这一战非常血腥,虽然事先有过周详的计划,但肃邪院那种疯子破罐破摔的劲儿一向很难搞。这群恐怖分子一向贯彻“要死一起死”的理念,极其难以活捉,几个擅战的长老无一例外全都自爆,空气里一股一股的甜腻血腥味,吹进各个落空的窗户,非常凄凉。 第247章 大长老也是自爆之一——其实他擅长的是符篆,最后爆出的一圈符咒被轻易地防备过去,胖球般撞在柱子上,垂死之下喘着气。 降真门的白衣就问:“你知道‘静’这个人吗?” “静?”大长老的胖脸挤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自己那愚蠢付出的女弟子的青春笑靥、和堕落成恶鬼的女鬼拂昭的妩媚面容以及那少年漠然的双眼交错在一起,就像笑话一样,“嗬——梵天的好徒弟啊,老邬竟然为了这么个怪物送死!你糊涂啊!糊涂!蠢到根本不像是肃邪院出来的……傻子,你竟然不走——竟然不走!!怎么能傻到这种地步!!” “这老头疯了不是?”一个白衣皱眉。 另一个说:“不对,你听他说什么——你是不是知道他在哪?!说!” 木剑抵着那肥厚的肩膀,生生地往上拖了一段。 大长老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血沫不断地从嘴边溢出,那被横肉挤的几乎看不见的眼珠里发出阴狠的光:“死了——不死也要脱层皮,背叛师门的贱人,不活剐了他怎么给我的徒弟们交代!” 白衣十分不屑:“你们这些阴沟里的耗子迟早会死,意志薄弱,一盘散沙,又不止他一个人通风报信,你以为我们是怎么进来的?邪门歪道,自取灭亡!我告诉你:干的是偷鸡摸狗的事,就做好粉身碎骨的下场!” “跟他废话什么!”另一人直接逼问:“你把他放在哪了?” 大长老嗬嗬地笑起来,在那把木剑的威胁下急促地喘着气:“找他干什么?抓回去毫无尊严地被你们伟大的门主当禁脔?让他死在那里吧,至少恩怨情仇,还没出这道门,去死吧,去死!全去死!哈哈哈哈哈——”——突然他双目一瞪,七窍溢出几注鲜血。 断气了。 几个白衣都沉默不语,片刻一个人上前,把他的双眼合上,他回过头,正想说:“这——”却突然止住了。 众人齐齐立定,朝不知何时站在堂上的梁陈福身示礼。 梁陈面色很镇定,嗓音温和:“我记得在丧钟楼里,有一座水塔。” 一个白衣把看门主清俊侧颜入迷的另一个踹了一脚:“还不找人去看!” 那人连忙跑去了。梁陈就在这个做过很多次邪恶演讲、无数次年节聚会的厅堂上逡巡了一圈,当他发现墙上不知谁斗殴吵架砍出的一条裂缝里,长着一朵火红的醉玫时,脚步一顿。 这时,一个白衣的门徒匆匆忙忙跑来:“门、门主……在……在!” 梁陈猛地回过身,然后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手掌在空中往外推了一下——那是知道了的意思。 尽管他想表现得正常,但所有门徒都感觉到了他那种不同寻常的急迫,脸上甚至有一丝不安的焦虑。这种情绪的泄露在他身上几乎就像假象——众所周知梁陈从来都是和蔼可亲,温文尔雅,不知不觉把你忽悠得晕头转向,好像没有自己的情绪。 他走的太快了,以至于走进那个修在地下的水塔时,没听见身后的门徒好像还有没说完的话:“等——” “怎么了?”他边上的白衣问。 “呃,那个……那好像不是人!”门徒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惊惧的表情。 “不是人?”他的同伴狐疑道,“按照咱们门主这个痴情程度,起码得是四大美人加起来都打不过的美色吧?你知道他回去之后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吗?还打破了有生以来的修炼记录,差一点就走火入魔了——要不是咱们副门主舍身相救,现在说不定都要过头七了。” 然而这个见多识广的除妖者没有接受这个笑话,他浑身不自觉地发着抖,摆了摆手——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以至于叫人不由得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怖,能把人吓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 嗯我再重复一下:如果您阅读时对主角的行为产生了疑惑,如果这疑惑在您大脑里产生了吐槽等攻击反应,那么此反应全归作者。作者会与您理论。后续也全归作者。 高光此行:我的角色尤其是主角情侣不受任何攻击。他们被我绝对保护,谢谢~ 第93章 八未解 故时有物外之趣 元一年,领神勾陈领旨降下凡尘观世,一道天地风吹开了骨墟的血雨,泥沼里生出一个婴儿,萌动的阴序在天道的推演下,在极恶的绝域为世界留下一道凶狠的光明。 天生的鬼族从来都是禽兽模样,到处作恶。人死为鬼只能作为常鬼,极其冤屈的也只能化作类凶煞,出不了枉死的一亩三分地。 这一道异数,一年以后,获得了藏在眼中的帝令,可号令千军。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这部分,仿佛那弹指间令鬼臣服的可怕力量,是怪物天生。 一千年以后,爬出冰湖的恶鬼曾经在奉亲王府泄露给梁陈一段童年记忆。记忆里,还不会收起獠牙的小鬼帝在人间到处被驱赶,最后咬碎了一颗凶煞的鬼丹,震慑众人。 其实那记忆经过成年的明韫冰扭曲,不太像当时的他自己。 想来并没有几个人能坦然面对自己曾经的愚蠢,尤其是对喜欢的人。 ——当然他也不是故意的,因为有的事,连他自己都在无意识地欺骗自己。 鬼族的成长周期和人不太一样,从骨墟里爬出来还没有三个月,他就已经和人类七八岁孩童的模样差不多了。 第248章 与记忆里不同的是,他不仅没有被人类驱赶,还被一个樵夫捡回了家,收养为义子。在那个偏僻的小地方跟所有人间的幼童一样,过着白天上房掀瓦,夜里香梦沉酣的日子。 这小山村里有一座书塾,是一个年过古稀的老头坐师,所有还不能颤着脚去干活的孩子都被赶去那里,逢年过节家长们给无亲无故的老头送点腊肉萝卜之类的,就当束脩。 很巧的是,樵夫给鬼帝取的小名,也叫静。 懵懂不经事的孩子就跟所有人坐在一起,摇头晃脑地读:“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有朋友交——不亦友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君子乎——” “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举头望明月——低头尿尿香——”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饭否——饱否——帅否——嗷!!” 拿着戒尺的老先生端着手,褶皱下的老眼射出锐利的光,每一个瞎读课文的毛孩子都逃不脱他的魔爪——据大毛统计,所有人——除了阿静,全都被他打过屁股。 老先生姓朴,据说若干年前科举中举以后,做了几年官就回来退隐了,家徒四壁,连脸都穷的没有一点肉。看谁谁打抖,谁也不知道他全名是什么——据说他曾经在祠堂写过,全名三个字,愣是跟年画似的看不懂。 朴老先生一双精光四射的老眼四处扫描,所有孩子连忙假装自己很努力,走到静身边时,他看见这孩子正襟危坐,紧张地对自己睁着一双大眼睛。 他保持着一张僵尸脸,十分严肃地盯着静的桌子——只见上面摆着一本大字本《论语》,边上是昨天的课业:抄写三遍,鬼画符一样的毛笔字下面是一张图画。 虽然被盖住了大半,但还是可以看出画的是一个人。 朴老先生伸出手,在小孩差点要哭出来的眼神里拽出那张画——果然画的就是他本人,严肃的神态抓得非常到位,就是身体比较不雅驯:显然在孩子眼里朴老师就是一只倔强的斗鸡眼老山羊,头上四对角,喜欢叼着烟斗撵兔子。 朴老先生把这张大逆不道的画叠好收进袖子里,然后就在他以为要被打手心的时候,那把冷硬的戒尺在他头上轻轻打了一下,再抬起头时,老头已经凶神恶煞地去逮前面偷吃枫糖的二毛了。 他十分不解地四下看了看,被边上的孩子搡了一下:“放学去抓蝌蚪吧!” 蝌蚪在田埂里,拿手一捞就有三四只,撞在指缝里痒痒的,飞快地丢进路上捡到的破碗,再在所有人的哈哈大笑里回家。 回到家,把布置的功课写完,在《论语》发现一颗黄纸包着的枫糖,粘牙却格外的甜。在窗下枕着蝉鸣睡着,忘掉了那一点对“相见不相识”的迷茫。 天擦亮,日光泼洒下来,舞女一样折射在手,灰尘柔和地回绝着时光。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一天一天。 朴老先生依然板着脸到处巡逻,放牛的女孩子们在窗下叽叽喳喳,偷偷说话。 啊,多好。 我年幼时。 你以为这就是一切了。 捡到他的樵夫是个憨厚的老好人,他刚被领回来时,就看见他的妻子挺着肚子。带有某种预感,他仿佛知道那肚子里有一种东西,只要一出现就会让一切改变,然而年幼的时候,阴影总是瞬间掠走,他没有再想。 直到一个放学后,他照常回到家,发现总是很整洁的院子里一团嘈杂,有个老太婆的声音一直在拔高,以及那种很尖锐的婴儿啼哭声。 还有樵夫将襁褓珍惜地抱在手里,襁褓是红色的,绣着大喜字,仿佛是某个喜庆日子的用品。 明韫冰就站在许多人的旁边,有些发愣地抱着自己的书袋,看着那对父子。 书袋里有朴老先生在他功课上写的“善”,他此后再也没有忘记过那抹裹着小婴儿的红。 我多希望我一出生就可以长大。 你有这样多妄想。 初生的婴儿带走了大部分给他的关心,本来就是捡来的小怪物——但那时候明韫冰并没有太畏惧被丢弃。他甚至想过,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可以偷偷在边上住着,他们家边上就有几棵大槐树,他住里面就好了。 如果他们不想看见他,他可以用障眼法。 他那时候是这么想的。 他并不知道作为一只唯一有人形的鬼,自己应该要做什么,当然后来知道了,也证明这念头没什么不对的。——谁愿意痛苦?谁愿意受难?谁愿意把累世的责任扛在肩上,走一段无人问津、无人嘉赏的无尽之路? 那不是傻子吗?人活着不都是为自己吗?谁要为别人啊。 法亟神尊就是那时候化妆成凡人,在命盘的牵引下发现了他。 这位神尊在第一阶天掌管律法,一手雷电使得出神入化,杀的所有凶煞灰飞烟灭,其出手之残暴、手段之狠辣到有时候会有神官怀疑他是不是神明。 事实证明此位神尊后来因为暴力虐杀了数只凶煞后走火入魔,杀红眼闯进凌霄宝殿差点把天帝劈了,最后被众神联手镇压抓进天牢。勾陈上宫监刑,然后就丢到第二阶天去重新做人了。 第249章 当然这时候岁月静好,法亟神尊顺利地靠那张神族的俊脸和正派的气质,做了朴老先生的徒弟。老头养身体的时候,就由他代讲。 这一代,大家就发现看似严厉的老头有多好了——虽然他拿着戒尺,但那玩意很少真正派上用场,大多数时候的呵止也只会让大家听话,而不是害怕。 而这位法亟,简直是恐怖的存在—— 虽然他的外表不知道比朴老头帅多少个潘安,但是他的心一定比老头黑十个曹操!! 在他讲课的时候,只要目光不在以他为中心的方圆二寸以内,那根戒尺就会无风自动,刷啦一声从半空中弹出来,啪——!的一声在手上狠抽一下。 而且他还勒令所有人挨打的时候竖起手,这样带着小电流的戒尺就可以打的更狠,让教训更深刻。 法亟代了半个月的书,所有人都对他恨之入骨,偷偷取了各种外号,其中第一的就是“小鸡鸡”,第二的是“死太监”。 第一个外号因为太损,在一次二毛喊出来的时候被法亟听见,那张脸跟雷公似的电闪雷鸣,祭出鞭子把孩子的屁股打得打大了一圈,恐怖到隔天没人敢说一个字。 明韫冰非常讨厌这个人,但这时候他没有反击的意识,只是一语不发。 他的功课十分完美,吹毛求疵的法亟也挑不出错,因为不说话,整天带着虎头帽,在人堆里混多了,沾了人气,也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直到一天朴老先生来上课,大家都宛若被解放,老头提早放了学,天上乌云堆叠,孩子们狂跑回家。明韫冰想快点回去看他窗下那个蚁穴——最近那些蚂蚁在搬家。 他一进院子连东西都没放,就钻进了一片乱草,在可以整片掩盖住他的灌木丛里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排队列的成串蚂蚁。 他一直觉得很是神奇,那么小的东西,却可以那么整齐地搬走一整个自己的宇宙。 看了一会儿,他就听见有人在说话。 是樵夫夫妻的声音,还有那个呀呀的孩子。 女人犹豫道:“……这样好吗?” “本来就不是亲生的,有什么不行的?”男的说。 明韫冰听见衣服摩挲的声音,好像是母亲把臂弯里的孩子调整了一个更适合他安眠的姿势。——那是什么感觉? “真要把他给胖邱?” “有什么不行的。”那把男声说,“我们养他这么久了,他从来都没叫过一声爹娘,我都怀疑这不是人。要不是胖邱人憨,我估计都卖不出去,这几个月饭钱就当打水漂了呗。难道还能指望一个怎么养都养不熟的小怪物给咱们养老?” “也是。”女人说。 “哇哇——”襁褓里的小婴儿突然扯着嗓子哭了起来,母亲连忙放柔声音,摇晃着手臂哄着受惊的孩子。 樵夫啧道:“行了,你出去吧,我收拾就行了,在这碍手碍脚的。” 女人答应着走了,阴云在窸窸窣窣的捡拾声里迅速从天边压下,人间晦暗下来。 “啪嗒——”一个东西从枕下掉出来,清脆的一声。 男人弯下腰去捡,发现这是一块拇指那么大的银元,被雕成了一家三口手拉手的样子,父亲和母亲护佑着小孩,幼稚的走笔下所有人都像土豆成精。 但是还没雕完。 ——不知道能值多少钱。他想,然后就在他把那块银子随手揣进怀里时—— “轰隆隆——!!” 一道惊雷摔破在天际,俄而雨鞭恶狠狠地甩在了屋檐上,打得瓦片都仿佛要抖簌下去。 暴雨倾盆。 屋檐下那座被细心观察过的蚁穴被冲毁了。 我还以为我有家呢。 你以为你是谁。 那个雨夜可能是明韫冰记忆里最寒冷的一个夜,因为当他像条丧家之犬一样从那个自以为是家的院子里出去时,他在暴雨里遇见了法亟神尊。 暴雨这种天气里,阴序有时会吞噬阳序,闪电就是神明的到来,是保护人间的亮采。 鬼的气息在阴风怒号的天气里格外明显,所以他几乎是马上就被发现了—— “孽障——” 随着一声暴喝,闪着白电的法尺从天而降,破开雨幕狠狠地抽在了小鬼身上! 那一下势头太猛了,边上一棵参天的古树被余波震的从头到脚轰然裂开。吓得所有窝藏在家的人都不由自主的一抖。 这时候还很孱弱、心神不坚,宛如块白豆腐的明韫冰当场就痛晕了,要不是天数要他当祭品,当时可能就死了。 总之他还有一口气。然后就这样被法亟抓走了。 非常幸运的是,在法亟宛如拐子一样夹着他转移赃物的时候,在院子里玩雨的大毛看见他了。 当时这毛孩子想也不想就冒雨窜上去,差点被没收住神光的法亟电死。 “师长!你要带阿静去哪儿啊?”大毛翘着尾巴问。 ——神明是不能伤害凡人的,哪怕被凡人分而食之都不能。 法亟面色铁青,冷声似喝:“躲开!” “大毛!大毛!”身后屋子里有人在叫。法亟面色愈发难看,本想直接走人,然而那孩子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后在暴雨里看见了几乎是头破血流的明韫冰。 那一瞬间他的惨叫就像是方才那一鞭子抽在了自己身上,明韫冰硬是被这一嗓子喊醒了,然后他也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眼泪还是雨水——因为实在太疼了。 第250章 接着就是大毛的爹娘穿着蓑衣来到眼前,跟面色都要扭曲的法亟说了几句话,就把他抱进了那个屋子里。 法亟走后,明韫冰被热水擦干净了手脚跟大毛睡在一个被窝里,那孩子握着他的手,有点害怕地看着他头上的角,问:“你还疼吗?” “你知道吗,朴老师跟我们说,再过几天他就把那个坏人赶走。”孩子的声音柔软得像初生儿的肌肤(注),“到时候就好啦。二毛说他到时候给大家带糖。” 雨打在窗户上,沙砾一样。 “喂,你别哭了。” 我也不想要这样。 你何必如此希望。 隔日明韫冰就发起了高烧,他们鬼跟人不太一样,大夫来看过之后,一副药方子下去结果更烧了,气的大毛他娘叉腰大骂,那活蹦乱跳的泼辣劲儿倒让明韫冰觉得很有意思,曾短暂地为之清醒过。 之后樵夫一家也来了,几个大人来来去去地吵口,还没就明韫冰的归宿吵出个所以然,法亟在山村里散布了一条谣言:静是一只专门吸引凶煞的怪物,上次待过的地方已经变成了鬼城,无人生还。 然后他抓来一只雪豹凶煞,丢在了村里。 这件事换作一千年以后的明韫冰来处理,他绝对不管怎样先杀为敬,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得跟这个缺德的傻逼搏命。但是那时候他比较的蠢,于是这个谣言不仅取信于人,还让他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当他自己都开始觉得自己是个祸害的时候,整件事情就开始失控了。 那对角就是这时候被他锯掉的。 法亟展示了自己的神族身份,出面要带走这只恶鬼,加以教化。 这次没有人再出来救他,因为所有人都不喜欢不详的东西。 之后的经历如果可以,明韫冰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第二遍。 若不是极深的痛苦再次触动了那根专司痛苦的神经,他本来一点都不想记住这些事。 密折是神族给人族的心情赦免符,可以将极其痛苦的事折起,不至于承受不了而崩溃。——不知道天道怎么想的,总之明韫冰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里,也有一张密折。 他那张折的是时间,折了二十年。 就是在那时候折的。 密折这种东西就算只是折一段痛苦的记忆,都非常困难,要不是真的到了极端崩溃的地步,是不可能准许一个都不算人的东西罔顾天数,叠起二十年这么久的。 因为此后拆开这段时间的时候,释放的巨大力量甚至可以在瞬间夷平一个像奈何天那样广袤的绝域。这种极具破坏力的东西,怎么能掌握在一个绝对穷凶极恶的人手中。 法亟将他带到了一个叫无望涯的地方,然后引下八十一道天雷将他禁锢在那里,跪在地上,仰着头,再进一步就是深渊万丈,跪在那里,随时都会被粉身碎骨的恐惧折磨着。 他被下了一个教化术法,每一次心头涌起反心时,嘴上就不受控制地说出一句:“我十恶不赦——不——啊!” 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脸上,响亮的一声——他整个人都被打的歪倒,又被雷电的禁锢在肩背上灼出一条焦黑的伤痕。 明韫冰在昏天倒地的痛苦之中抬起头,看见打他的是由灼亮的雷电聚成的一个人形,那五官竟然和朴老先生隐隐相似! 须臾,它又变成樵夫夫妻,大毛的母亲……尽管长相不同,但相同的是他们眼里如出一辙的冷漠。就像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他,就像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 “怎么养都养不熟的小怪物……” “不想老夫殚精竭虑教导的,却是一只为祸人间的孽畜……” “你竟然和这样的妖怪做朋友……” 无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重复着这些恶毒的话,每个字都在心上恶狠狠地捅进去,再抽出来顺着血淋淋的伤口继续凌虐—— “怪物,你这个怪物——” “都是你这个煞星,让我们这么背运!” “你这个灾星!!你这个害人害己的孽障——” 教化让他的喉舌不受控制地跟着附和:“……怪物……我是怪物。” “我是……我是卑贱下流的怪物。” “我说谎成性,害人害己……” “我是……我是孽畜……” 痛苦的眼泪从眼尾像没有尽头一样地流出,鳞伤的脸颊几乎全部被沾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看这人,哭的跟条狗一样!” 忽然一个声音穿进耳中,明韫冰浑身一抖,抬头看见远处竟然有不少人在围观。应该是附近的村民,神明杀鬼的场景并不少见,这些人永远有高昂的热情来看热闹——反正法亟的雷电不会无故伤人。 视线是比真正的伤害更恶毒的公众武器,他们拿幸灾乐祸的眼光凌迟着所有架在火上烤的人,兴致勃勃地将一切意义瓦解,再把严肃的痛苦拿显微镜放大拆解,异化成一个个笑柄。 因为你们可以躲在人群里,逍遥法外。 所以可以尽情地欣赏羔羊的痛苦,尤其是当他反应激烈时,就像吸毒一样恶性地兴奋着。 “你们看他脸上还有一个‘罪’字!肯定是杀人犯法啦!活该!呸!” “没做错的话为什么会被神明罚跪在这?这种屡教不改的小怪物就应该杀了!” “就是!” 第251章 “打的好!打的好!再打!再打!——哈哈哈哈!” 五脏六腑就像被一只手蛮横地搅乱了一样,那只恶鬼剧烈地喘息着,四肢的血管好像变成了很多邪恶的毒蛇,在血液里扭动着,吐出的毒液全都聚集到大脑。 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痛苦 想大吼,好想大吼,好想嘶吼,想毁灭,想杀人,想自杀 明韫冰裂开的唇角一片血肉模糊,那是他在反抗教化时咬的,但神族的术法太强劲了,此时根本没法对抗的幼稚小鬼只能近乎凄惨地重复道:“我……我是……天地不容的孽畜。” 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屈辱就像火一样把他吞噬下去,从头到脚都发着麻,好像连一根头发丝都跟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好像我哪里都是错的。 那张布满了泪痕的脸像受刑一样仰起,过度哭泣造成的哽咽让他有种窒息的痛苦。 嘲笑,嘲笑,嘲笑,怪物,怪物,怪物。 你竟然爱着这样的世界。 我竟然爱着这样的世界。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那几乎不像是爆发的怒吼,而更像是一种绝望的惨叫,没有人能不被这种声音震撼到灵魂。 天地静了一瞬,跟着阴冷的阴序勃发起来,风从北边狂卷而来,凶煞的各色嗥叫被这声音带领着,逐渐逼近。 “滋啦——!!” 那雷电的镣铐被一大群仿佛是从地狱爬出来的乌鸦活生生撞破! 这些红眼睛的黑色飞禽在明澈的神光下本应该极端惊惧,但此时竟然毫无畏惧地赴死——只为为他们的新主获得自由。 雷链在震天的鸦声中迅速消失,不知何方的河流发出呜咽似的涌流声,惊涛拍岸,破壁欺空的冰河仿佛开封一般,狠狠撞过不可见的怪石。 黑云堆出了那宛若人像的鬼面,十二种凶煞从不知名的绝域破空而出,爪牙掀起的腥风将泥土吹上青云。 有个胆大的人在混乱中冒死抬头一看,只见那只巨大的妖兽——覆着坚硬甲片的巨爪搭在无望涯上,有着荆棘般怪角的巨大头颅低着——那是一个绝对臣服的姿态。 其他的凶兽都聚集在侧,随着领兽“吼——!!”的一声咆哮,皆飞落下来,向主人献意。 飓风平地突起,然而站在风暴中心的人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虽然还是儿童的样子,但眼中那种触目惊心的疯狂,已经不属于孩子了。 ——鬼帝眼中炼出了帝令。 人族在这种近乎恐怖的力量前就像蝼蚁一样,到处乱窜,但这种级别的引序很快也就引来了神明—— 一道雪白的电光从天际炸开,一个修长的身影顷刻间就随着雷暴的声音,来到眼前。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来的自然就是将他押在此处的法亟。 明韫冰漠然地给了他一眼,脸上的泪痕甚至都没有干透,但那个眼神让这以残暴闻名的神尊都觉得不寒而栗。 长久的折磨之下他的神志已经彻底崩溃,此时此刻明韫冰就如同无理无智的鬼族,连眼白都变成了瘆人的纯黑。 这种惊悚并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总之法亟愣是没有把那句压在舌底的“孽畜”给说出来。 他一时之间也没动,不知在等什么。 明韫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他开口了。 其实两人隔的很远,照理说是不应该听见对方的声音的,但明韫冰的声音就跟在耳边说的一样,非常近。 法亟听见他说:“一百二十二天,一千八百六十一下。” “……什么?”神尊声音有些不稳。 明韫冰的幼年期就是在这一句话里结束的: “你自己跪完这么久,再来问我吧——” 凶煞像不要命一样地从四方八极涌杀而上,那种近乎末日的场景很难不令人畏惧。神明是可以调阳序来压制鬼族的,但这种铺天盖地的阴序占优势的时机真的太少了。 以至于法亟连雷电都召不及,就被猛攻打得节节败退。 寡不敌众的法亟神尊被一条粗壮的蟒蛇当胸一撞拍在树上,然后迅速被长着毛的蛇尾死死捆住,肺腑都被碾碎似的。 这种可以在一眼之间令凶煞臣服的恐怖力量几乎让法亟想起素来以天地风影响敌手的勾陈上宫。 “轰隆隆——轰——!!” 前赴后继的凶煞把狠劈而下的雷电撞散,惨叫不绝,以性命为蟒蛇腾出绞杀神明的时间。 透过狂飘的血雨,法亟看见新生的鬼帝面无表情地把手伸进心脏,马上就反应过来——他要折时间! 时间凝聚的力量跟混沌大开、阴阳乱序一样并称为三大乱象,只是很少有人有折时间的意志力,若不是亲眼所见,法亟都不敢相信一只骨墟里爬出来的鬼能有这样的精神。 电暴之中天空仿佛被撕裂成了无数片,他只看见那孩子的心脏处爆发出一大片惨白到灼人的光——幼小的骨骼在光幕里肉眼可见地抽条,生长,那种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能听见,连见惯了怪异的神明都觉得惊悚——那具骨架就这么像植物一样地罔顾了时间规律,生长着,定格在了成年人的骨架上。 然后是难以形容的狂风—— 大地停止了颤动,光华收起。 第252章 他看见了一个青年站在雨里,侧脸被淋得苍白,优美到不似鬼族。 下一刻那张冰冷却堪称惊艳的脸就欺近前来,露出两颗獠牙。 那一瞬间神尊是亳不怀疑明韫冰是想把他活活吃掉的。他那种无理的状态非常疯狂,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被那双手扼住的时候,神尊从头到脚都像被自己的法器劈中,以至于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法亟能够逃脱这场大难,还要感谢神鬼不相容这条天地规律。 在明韫冰低头靠近他的颈动脉时,一道雪亮的金光从身后的石壁上爆出,把他弹开了。 明韫冰定睛一看,原来那石壁上刻着一篇颂神诗,这诗篇阴差阳错勾起了阳序——胆敢僭越神族的鬼爪已经被灼伤了。 他心头暴怒,伸手带起阴风,正想把这破石头直接劈烂,谁知道那颂神诗可能夸的人比较大牌,竟然瞬间反出一个小阵法,把他定住了! 这阵法比较贱,只是定身片刻,别无他用——但就这一下也足以让法亟逃走了,顷刻间就神行无迹。 在把破石头碎尸万段的前一刻,他记住了那篇末大书特书的狗屁大神的伟大尊号: 北方玄帝紫微宫古神勾陈上宫 在没得到永生之前,明韫冰就是这么得到帝令,再带着一群妖魔鬼怪在骨墟找到了寒蜮的。 此后第一阶天派人来打,他再度崩溃进入寒蜮,出来时不太想当大人,于是化成了少年模样。 他觉得那种痛苦已经过去了,可当二度重建的世界再次被摧毁时,它又回到了心底。——尤其是发现梁陈竟然是神族时。 梁陈走后,他被关进了水塔,这地方没有水——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里面有一种勾起心中最深恐惧的水系阵法。 他就在这里面跪着,无数遍重温那场地狱般的教化。 不同的是,打他的人里多了一个。 作者有话说: 标题出自沈复《浮生六记·童趣》。 注:波德莱尔。 小孩读书那些都耳熟能详,不标了。 第94章 未解之谜 岂知情不知其所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无望涯跪过的那一百二十二天,总之明韫冰后来对禁锢这件事产生了非常严重的逆反。 他憎恨任何和禁锢有关的东西,包括铁链、封闭的监狱、跪姿、画押认罪……不一而足,一度他因为反复梦见被人虐杀而犯过人族所说的惊恐症,在寒蜮非常残暴的自虐和杀人都是根植于此。 连带着他也讨厌别的有形式感的东西,比如契约、称呼、拜师、庆祝……那种虚无感是很难描述的,就像他的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原型一样相当的怪异。 其实他可以随时从这个水塔里挣脱——凡人的禁锢对他来说就跟纸糊的一样,但那时候过于巨大的幻灭让他整只鬼都陷入了一种不可接受的恐怖境地。 那种痛苦跟无望涯和寒蜮的痛苦是不一样的,因为里面到底有一种新的东西。幻境里被他想象出来的梁陈打完他以后,又会俯身抱住他,甚至有时候会在他脸上落下几个珍惜的亲吻。 他就像被抛上岸的鱼一样窒息,在这种割裂的温柔之下。 他又堕入了鬼族的迷狂状态——没有眼白的不清醒态,起初在水塔监视他的门生半夜骤然看见这造型,吓得连滚带爬直接嚎了二里地。 后来愣是没人敢来,——要有极高的心理素质才能对着这么只恶鬼整天整夜。于是门就是半开的,一天夜里邬梵天潜了进来。 老头一开始都没认出来,兜头撞见被铁链捆满、跪在地上、满身血痕、披头散发的恶鬼,差点吓得三魂升天。 待从斑驳的血迹里辨认出那五官时,他才怪叫一声,刷的抄出一把剑—— 明韫冰眼睫都没动一下,剑气“铮”的一下撞在了玄铁上,锁链纹丝不动。 这声音倒是引来了守卫,老头连忙屏气凝神拿术法隐了身。 守卫走后这货在明韫冰看神经病的眼神下用气声说:“阿静啊,今晚我会去平衡界,到时候你就趁乱跑,知道吗?” “……” 恶鬼不可理解地抬起眼睛,满腹狐疑的守卫却在此时转回来,老头连忙使个障眼法,火速跑了。 他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只把冷铁震的晃动了一下,跟着那种烈性的恐慌又翻身而上,将他定在原地。 这时候他甚至都无法思索,也对时间没有概念——水塔是在地下的,无日无夜,很久以后他才想起来似乎是可以做什么,然而沉寂太久的手掌却想不起该如何动作。 “铛——铛——铛——” 外头忽然却响起了丧钟的声音,跟着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暴响,那座大钟碎了! 明韫冰猛地起身,带起的煞气顷刻间震破了围绕在侧的七十二个水塔,断裂的锁链纷纷入水——他掠过小桥,抢向门口,然而却已经听见了—— “平衡界乱了!” “怎么回事儿?!” “邬长老擅闯进去,被大长老亲手捅死的!” 一瞬间那种电击一样的恐惧再次爬上心头,伴着难以形容的苦楚——这本应该是一个噩耗,然而他心里只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怪异感觉,就好像世界在惩罚他,就好像任何悲剧都是第二阶天故意展示给他看的,嘲讽你竟然在这样的人间里留恋,嘲讽你那些深沉的爱恋,嘲讽着过去时间里所相信的一切。 第253章 他近乎头脑空白地站在原地,后来是一道声嘶力竭的惨叫把他从那种痛苦和虚无里拉出来的: “师——父——!!” 那种堪称凄厉的痛苦一瞬间当头一棒似的,明韫冰浑身狠狠地颤了一下。 然后尽管意识还觉得自己无比冷静无比清醒是个怪物,但当他看见念恩被截击着困兽一样反抗时,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泪流满面。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我怎么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不应该这样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明韫冰这一次的崩溃失控遭到了前所未有的镇压——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邬梵天,他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在自己身上捅了多少下。只记得他让每个人都喝他的血,这样就可以复活,就可以永生,就可以再也不痛苦了——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吗?! 他那种癫狂的样子看着实在骇人,后来重新被押进水塔,几个长老找到一种凛铁,把他钉在了十字架上,然后用幌道定住了全身。 梁陈进入水塔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明韫冰垂着头跪在与岸隔绝的刑台上,乌木般的长发流泻在地。从天而降的雪白天光笼着那个十字架,静寂的水面悬着一个又一个的乱七八糟的驱魔阵法——估计是肃邪院的人充满恐惧之下乱丢过去的。 他甚至不敢确定对方是死是活——但知道明韫冰并非人类,又觉得不可能死了。 他信步走去,所经之处那些阵法都自动让开,水流涌动起来,翻起的透明浪花接住了他的脚步,帮助他顺畅无比地走向水中央。 他一眼就看见明韫冰膝盖边有一只鸟的死尸。 花了很久他才认出这是那只凤凰。——因为死了太久,已经变得僵硬了,好像那躯体从未藏过一个哀弱的灵魂。 “第二天就死了。” 梁陈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地跪下去,然而明韫冰并没有看他。那冷玉一样的声音像是幻觉。 这话说的不全,但他还是知道那说的是他走之后的第二天。 他有点发抖地伸手去拔明韫冰手腕上的钉子,那东西不知道有什么邪性,异常地冷,手腕上一对,肩膀上一对,不知道多久了,连伤口都已经不流血了。 他手里溢出温和的光,徒劳地想疗愈那些狰狞的血洞,那只修长的手却仿佛是不经意一样,避开了那个抓握。 梁陈眉峰像是动荡那样耸起,偏过头,看见明韫冰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曾在深夜里被他反复亲吻过的眼睛冷得像冰封。 可深处还是有些云涌,你藏的不很好。 “他们呢。”他问。 梁陈罔顾了他那点回绝,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们,”他没有一点迟疑地说,“如果你指的是那些专门在外面坑蒙拐骗、偷取幼童并将他们炼成药引的畜牲,反抗激烈的已经死了,不激烈的也只是等死。” 明韫冰听了,静了半晌,然后笑了一下。 那笑容并不是因为开心,而因为在这样一张伤痕累累的脸上,显得有些病态的疯狂。 这是很骇人的,然而梁陈不知为何却心痛起来。 “梁陈啊,”他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不……” 明韫冰自顾自地打断这否定,笑容扩大:“毕竟我也是畜牲——我也是你口中说的,十恶不赦的邪祟,害人害己的……”他这话没说完,就被梁陈猛地揽进怀里,他又听见那颗火热心脏的跳动,就好像已经传递到他身上了,在他最秘密的深处进出,让他不正常地高热着。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到后来就像要死了一样,近乎呻吟地在梁陈耳边喘息,热意——后来他才发现那是眼泪,在脸颊两侧不断地灼烧。 不知何时梁陈已经在吻着他,曾在幻觉中抚慰过他无数次的温热如此清晰地含在唇边,却这样令他痛苦。 “你不是,你不是,你不是……”这样温柔细腻的亲吻之中,梁陈反复地对他说。 “你是我的,你是我唯一喜欢的。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做卧底,是无意间看见你,那天你在断桥看风景,我不知道什么让你那么入迷,连柳絮沾到头发上都不知道,我后来根本睡不着吃不下,心里就像有一把火在烧,我什么都没有想,那些都是借口都是遮羞布,我知道我其实就是想要你,我想要你,我想要你。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我从来就没有对什么有过这么强烈的渴望,好像得不到就不如死掉,这根本就不像我,我就差一点就要疯了,就要为你疯了。你不知道发现你也许也喜欢我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明韫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绝望的抽泣。 梁陈捧着他的脸,吻着他的鼻尖,那是一个非常珍惜的姿势。就连明韫冰这么善于歪曲爱意的人都可以从中体会到他炙热的情意。 尽管眼泪不断地流出来,甚至沾湿了梁陈的掌心,让他好像捧着一具被雨打湿的玉雕,但明韫冰的表情却是近乎无动于衷的。 就像是被困在了这躯壳里,他再也想不到能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一切了。 梁陈越表露出爱恋,就越是提醒了他那种荒谬,就像是世界在报复他——神族历劫之后,回到第一阶天,哪还会留住人间的尘烟。他都不知道梁陈在无数次历劫里,对多少人投注过这句“我要为你疯了”,那算什么?那算什么? 第254章 我该不该孤注一掷,去做一个根本不属于我的梦? 我以为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你漫长神迹里的匆匆一梦。 我以为重若千钧的,只不过是你过往中的鸿毛一瞥。 我以为不可重复的,只不过是你飞升境界里途经的一障。 你可以转眼就忘,我却刻骨铭心,每一眼都肝肠寸断。恨不能粉身碎骨跟你死在一处! “……杀了我,杀了我吧。” 那被亲吻了很久都无法暖不起来的、如冰的双唇吐出的这句,让梁陈几乎是身子一僵。——这句话就像一种无法忍受的呼救,说出口的时候灵魂都因为极端痛苦而在绝望地饮泣。 梁陈牙齿打着战,不知是怒还是痛地问:“你说什么?” 明韫冰闭起眼睛——泪水并没有因这个动作停息,依然从他修长上扬的眼尾无止境似的往下淌。 “你杀了我吧。”他说。 他偏过头,修长的脖颈亳不设防地对梁陈展露出来,蓝色的血管在玉白的皮肤下凝视他,像晴云里凝视人世的一条条深蓝裂纹。 “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你,”连名字都没有的恶鬼说,“直到现在我才知道,那些漫长岁月里为你反复期待过的时间,都是为了让我死在你手上时,不那么抱憾。” 梁陈攥住他的肩膀,他可能一辈子都没这么失态过。 但明韫冰又说:“你不杀我,就只能我杀你了。” “我早就说了,”梁陈声音都因为过度的情绪而不稳,“你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因此经常觉得这世界非黑即白,其实人间不是这样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你以为的两种情况,我们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问题。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能不能别这么绝对?” 他低头亲吻明韫冰紧闭的、拒斥他的双眼,那个吻非常绝望,就像是知道自己即将要失去什么一样。 明韫冰忽然感觉到一滴水落在他眉间,他不可置信地掀开眼睫,发现梁陈素来大爱无情似的眼里颤着水光,像是很伤心地装着他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甚至也产生了一点动摇,想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肖想这个如隔云端的神明,不顾任何人的斜视。但很快那种勇气就在血淋淋的痛苦里消失了。 “为什么你是你呢?” ——可是你不是你,我也不会动心。 悖论似的我们啊。 他一直垂在侧的手上勾,回拥住梁陈的肩膀,觉得很是苦涩。 “我要带你回去,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都不管,让我照顾你,好不好?好不好?”梁陈几乎是哀求地问——对他这种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另类的“屈膝”了。 明韫冰无声地摇着头。感受到他动作的梁陈心如刀绞却执拗地不肯松手,好像一直这样抱着就可以证明什么似的。 “你这个劫,也该历到底了。”忽然他听见明韫冰轻声说。 “如果其他神明知道你被我变成这样,恐怕千刀万剐都是轻的。” 梁陈反应不过来似的:“你在说什么……” 但下一瞬间他就觉得心口一痛,低头看时,一束树枝已经穿透了身体。 那树枝抖簌着,繁叶里盛放出一朵又一朵热烈又火红的花,比醉玫都要烈,一瞬之间地面轰然一摇,所有的破魔阵法都在这样恐怖的威压之下溃散,四面八方的缝隙里被窸窸窣窣的藤蔓迅速填满,跟着梁陈的嘴唇就被吻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的亲吻。与那冰冷外表不同的是,那些极度的迷恋和毁灭性的渴望,都灌注在这个也许是最后一次的缠绵之中。 密密麻麻的枝叶随着这个吻逐渐抱住了梁陈的全身,将心脏处那致命的伤口都簇拥到仿佛并不存在。 “你……不要我了吗?”这样本该更愤怒的时候,他却说道。 明韫冰那双漂亮的眼睛就在这种实际上根本没有责怪的追问里再度摇曳起来,梁陈拂过那泪珠,急促地呼吸着,对他说:“别哭。” 仿佛是九重天之上响起了指引神灵复位的渺远重奏,引得这一方的阳序都活跃起来,为正神的回归提供力量。 梁陈这凡人躯壳里的神魂在迅速流失,要回到那个他根本无法踏足的风光禁地。 他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吃了他吃了他杀了他,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这样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然而他实际上只是看似漠然地松开了手。 这个动作好像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都没看清梁陈最后一眼是什么样的。以及闯进来的正派人士那些炸锅似的尖叫:“他杀了我们门主!!”“这怪物!!”“快杀了他为门主报仇!!”“——这是什么?!” 绿叶在神光的流散之中迅速失去颜色,如同被噩梦侵占的心,像墨水打散在那奇异的植物上;火红的花瓣急剧褪色,变得苍白,对比极其强烈的黑白二色随着那灵魂的离开冲出水塔,破开地面,但那藤蔓最终却只能沿着丧钟楼恨恨地长尽,再也无法更上一层楼。 一片黑白之中,明韫冰胸口一阵闷痛,随后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里,吐出一口黑血—— 一阵强烈的光从那失去魂魄的躯壳里爆出——那是古神对人族的恩赐,可在此间祈盼——也就是这一刻,这种熟悉的神力勾起了恶鬼一段关于定身法的记忆,他忍不住笑了出来。 第255章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竟然是你……” “紫微宫上神……” 阴差阳错之间,他竟然已经达成了道衡为他提供的解决永生的方法。还亲自领略了一番这位掌管北方玄天古神的温柔。 但当心心念念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上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命运啊,真是太可笑了。 他在这种堪称柔和的神光之中,拥着梁陈那具肉身,念诵似的祷告起来—— “我至高无上的神明啊,请赐我对抗永生的力量; 请赐我在无边痛苦中新生的勇气; 请赐我于无常变化中无惧讽嘲的坚定; 请赐我沉眠时安宁, 请赐我存活时煽情与冷静, 最后,请再赐我酣畅淋漓的一死—— 那尸体本就是神明的魂灵旅舍,就在这种祈愿之中开始化作流光跟随灵魂渐渐飘散。 “我将无时无刻不思念您,我将在这痛苦中迁延的每一刻都想念您曾赐给我的垂慕,我将做您永恒的信徒,将我的身体与灵魂毫无保留、毫不犹豫地葬送,刻上只属于你的印记,并在永远的别离中单恋着你,直到那疯狂的渴望将我的生命燃尽—— 随着恶鬼最后一句话,历劫的神明连最后一点痕迹都彻底消失在了第二阶天。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八未解结束。 因为上一章字数很多,所以下一更调整到30号更,也就是28号这更不更。 第95章 七请 世间安得双全法 第一阶天,凌霄宝殿外。 “呀,勾陈上宫?” “咦?玄天上神不是下界渡劫去了么?哎?上神!” “见过尊神……” “上神……” 凌霄殿外的仙阶上,众神纷纷朝历劫归来的古神福身问安。千里眼下意识抬起头朝天泉疏荡的源头看去一眼,只见飘渺的云雾里,象征玄帝的紫微宫神灵台已经亮起——那是正神复位的意思。 第一阶天三十三古神才有神宫,坐镇不同的领域,神灵台黯淡与否,代表古神是否在位。 勾陈衣冠齐整,广袖高冠,波澜不惊地朝众神略一颔首。 他们古神这个劫数本来是分成四次,眼耳口鼻四处,每一次都失去一个感官,依次锤炼。叫转生劫,历劫以后神目更为灵敏——勾陈的第四次历劫本来是天生失明的。 只是凡人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药方,他那二十几年在正派里修炼,被无数副药方子活活地把这个失明给调养好了,到最后除了在光线不明处还有点看不清,平时就和常人无异。 按理说历劫结束以后,五感会格外的灵敏,而所经历过的一切,就像一个读过的故事一样,只有记忆没有感觉。这次却有点不同—— 勾陈上宫并指在耳后落下一个封印,面不改色地迎着诸神好奇的目光,掠过了缭绕而来讨乖的祥云瑞凤,把一片皓天明日的景致抛在了身后,径直进了凌霄宝殿。 “哟,上神这是急着去哪儿啊?”乘鹤路过的司春之神被那不同寻常的疾风吹得降下云端,好奇道。 “兴许是要面见天帝吧?”顺风耳顶着一张食色性也的笑脸摸过来,挤眉弄眼地给上神泼污水,“灵姐姐不知道吧——上神这趟在人间可尝遍烟火滋味儿了。” “哦嚯嚯嚯嚯——”千里眼眯起眼睛邪笑——这俩货每天看天听地,少说肚子里也有三十斤的神明黑料:“就差礼天地了。” 司春之神摸着下巴:“谁呀?西施?” 一位拿着玉净瓶路过的青衣仙娥插话:“我不信,尊神那一脸清心寡欲,三句话不离天下苍生,哪能为情所困?就算有,一旦归位,也都忘了罢?破执第一就是情关啊。” “喔,说起来,第二阶天确实不太对劲。前两天听道衡讲道,还说起这事儿呢。” 顺风耳飞速把话题扯回来:“仙子此言差矣差矣。从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上神就不知道历过多少劫了,一向无悲无喜无情无欲,连有时候报灭门之仇都跟都唱戏走过场似的,就跟没飞絮大神管的那部分似的,这次不一样,不一样。” 仙子们狐疑地看向这疑似八卦成精。 千里眼状若羞涩地捂脸:“人家都看到了,可以作证。” 司春之神若有所思:“谁呀?要是怀了,还是得快点接过来为好……不然容易发生负心汉秦香莲的黑化悲剧哦。” 旁边仙子道:“飞絮大神最近有空,灵姐姐可以跟他一起去迎亲呀。” “我有空!”春神柳眉一动,明显对这种八卦之事非常感兴趣,“待我去姻缘殿一问。” 飞雪迎春曲响了个尾音,明蓝的天幕上擦过两三片柳叶,司春之神已经走了。 留下千里眼顺风耳叽叽咕咕地不知道又给上神造了什么谣,听得几个红橙黄蓝紫衣仙子目瞪口呆。红衣仙子恍惚心想,这似乎得跟王母娘娘禀报一二……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喜事…… “奉——!!” 不知哪里一把烈火喷来——原来是火德神君喷了口怒火,厉声道:“胡扯什么!闲的没事就去疏荡拔草!古神之事是你们能乱说的?” 俩小神毫不打怵地朝这根火爆辣椒做了个鬼脸,气得辣椒差点当场爆炸,砰的一声化烟朝火德殿扬长而去—— 第256章 凌霄宝殿。 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陈世美”的勾陈上宫简单地一作揖算示礼,便脱口问道: “陛下,回天之事是何计议?第二阶天的阴阳之序并未到支离破碎之境,为何看天地气运,仿佛是要大动干戈方才解患?其中隐情何在?”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问话显然不太“君君臣臣”,但天帝没有动怒——一是勾陈身份尊贵,明面上不说,实际上也跟他差不多平起平坐,二是,这几句问的太到位了,恰在要害。而诸神商议时,玄帝恰好在历劫缺席,有所疑问也是难免。 “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冷静。赐座。” 有仙娥袅袅娜娜地送来清茶,是双井,勾陈按下身,品了一口,雅香将唇齿缭绕。 天帝按住案头的诏令:“玄帝,你可知三十三古神是从何而来?” 这自然知道:“天地间清阳浊阴,清者悬天为神。” “有无相生,高下相形,难易相成,无浊不有清,无恶不成善,对否?” 勾陈皱眉——他何等灵慧,马上就明白了言外之意:“陛下的意思是,当初三十三古神开辟第一阶天,是由于地上有怨气。但其实混沌初开时,众生一体,不分彼此,我等为上升为清,则定其为浊……” 天帝静静地看着他:“四万八千三百二十七年前,我等界‘不净之物’为秽,引出鬼族一脉,凶煞与常鬼在人间为非作歹,无神无智,兽心贼胆,这些杂物,从一开始,就不该生,但又必须生。这是秩序。” 勾陈眉越蹙越紧:“陛下,这与回天有什么关系?” “阴阳序从扣在三阶天上时,就有致命的缺陷。当初我等以凡人不勤供奉香火为由,降过百年浩劫,正是那百年里第二阶天移山填海,大批生灵死尽,催生了无数怨恨,神族借以分天地,定清浊引成阴阳序,这是最初的致命伤,当时我已与天尊论过,尊者说,此乃自然。顺其自然。” “自然是残破偏僻,我等既已承大恩,就此沿革,只等日后还恩。果然那最初的一条裂缝渐渐显出了死相,现在还只是山洪水灾,以后恶化,第一阶天定然倾覆。世不可不救,债不可不还。上月,诸神已明悟此理,都已同意神陨之殉,为回天大祭的祭品剐成拨出一千年的时间。” 勾陈听见“祭品”这俩字,眉梢不由得一抽:“陛下,若那凶煞毫无神志,与禽兽无异,做祭品自然无可非议,但此寒蜮之主,模样与人族别无二致……” “外貌与人族类似,可真是人族?魂元只有一节,杀人无数,血债累累,谈何为人?玄帝可是仁慈太过了?”天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鸿蒙那颗种子,只有与神同源、与人同形、与鬼同性的但却非人非神非鬼的东西才能召出。这鬼物注定生就一副人样,更注定它生来要受一千年的天刑剐成祭,你已经见过它了?可棘手么?” 不知为何,勾陈沉默片刻才道:“他……我已经见过了。” “他多次僭越礼仪,在凡间兴师动众地作孽,不知犯下多少死罪。”天帝说,“先前我派过两次神使去招降,皆被打回。此次一定要将他活捉。” 勾陈上宫仿佛预感到什么,接着就听见天帝道:“玄帝身为领神,又知己知彼,自然该为主将。传令下去,三十三重天,天兵天将任凭调遣。” 这素来很是果决的神明,答应这句时,却显得有些犹豫: “臣……领命。” 天帝将他看了一会儿,有一瞬间勾陈上宫以为这天地之主已经看出什么,然而他只是说:“去吧。” 勾陈大步出了凌霄殿,心丝毫不比来的时候轻快多少。 这真是死结吗?真的不可解吗?只有“顺其自然”一法可循吗? 呼啸的热风一掀,勾陈上宫一个猛拐弯,转去了三十三天粉云堆叠的一角—— 将离宫,姻缘殿。 那大殿外有一棵无法形容的巨树,挂满情话红绦的枝叶荫蔽着雕梁画栋,红线丝丝缕缕地绕在屋檐下,来回的仙子都笑盈盈的,一点都没觉得“神陨”是件多么重要的事。 树下有成片的石棋盘,还有千丝万缕的红线车在转,风一吹就摇曳成雨。 其中一张桌子神光格外地明亮,一看就是飞絮和司春之神——灵坐在一起。 勾陈大神示意小红娘们不用跪,信步过去,那两位极其投入,愣是没发现他这么大个人。跟着就听见飞絮说:“……如果怀了,就不能带鹿蜀去,本来就是让人家多子的,已经有子了,再多子就有点不礼貌……我觉得凤凰可以多带几只,凡人都喜欢凤凰,哦,对了,紫微宫跟疏荡是一起的,天河里那些星宿一个也别想跑,随礼必须来一个大的,非得让他们全都现出星相来伴个礼不可……” “咳咳……”灵突然咳嗽起来。 “干嘛?”飞絮跟春神对视片刻后,恍然大悟:“你说得对,什么流星雨、七色鹿都是哄懵懂少女的。勾陈这么千挑万选的姑娘,必然是一朵稀世罕见的天山雪莲,不会被此等雕虫小技触动——本神官觉得……” “觉得什么?” 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刹那间就像一记天雷当空劈下,方才还头头是道的情仙大人顿时被劈成了个哑巴。 “上神。”灵下意识挺直脊背,露出个清丽的笑——上神一向对女仙都十分温柔,果然表情稍缓,拂袖坐了。 第257章 飞絮纳闷地朝后看了一眼,在无辜的小红娘的目光里装作无事地给上神倒青梅酒:“咳,上神来也没个阵仗,把本神官吓得,哈哈——” 说来奇怪,勾陈上宫虽然位高权重,但其实长着一张相当有亲和力的脸,气质也如春风拂面,平时又很少动怒,但所有神明就是莫名其妙地对他有点怕。 那种感觉不像对天帝时的敬畏,也不像对道德天尊时油然而生的尊重,而更像是一种带着仰望的肃然。 最是多情更无情,上神比他想象的要更难接近。 很多神族对他的印象甚至只是一个没日没夜斩妖除魔的老顽固而已。 其实这些活过了上万年的古神虽然比较老派,但性格还是各有千秋的——不全是老古董。而勾陈上宫的模样,在得天独厚的神族之中,也非常突出。 勾陈侧过脸,叫耳下那个封印显露在两位神明眼中。 飞絮和灵同时疑惑地“咦”了一声。 ——玄帝大人坐正,颔首道:“我正为此事来:这次的转生劫与往常不同。” 灵瞅了这位面色正直的上神一眼,试探道:“……怎么个不同法?” 飞絮一脸高深莫测地抚摸他袖口上那一排鲜红的情字绣纹。 勾陈惜字如金地表示:“反了。” 转生劫大家都历过,结束之后记得发生了什么但就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没有感觉。——所谓反了,意思就是,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感觉还在。 司春之神的表情顿时变得很不可言说,忍了一会儿,没忍住,借喝酒的动作无声地“哇!哦!”了一下。 飞絮假模假式地咳嗽两声:“那您是来找我——” “拨乱反正。”勾陈上宫接道,因为话音太快,不由叫人怀疑他这种匆促的含义何在。 情仙大人觉得可以商量一下:“这个,本殿又不生产忘情水,再者,上神连沧海桑田几变都见过,若是还破不了这个小小情障,术法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灵在一边好奇地都快要开花了,眼里写满了“谁呀能不能展开说说说清楚咱们也好八抬大轿上门啊”。 勾陈大神沉默片刻,有一瞬间他的表情像是动容的,但很快就被更浩大的考量盖过去了。 “飞絮,”他问,“你推演了这么久,可曾推出过我的那个命定之人?” 神族是不忌风月的,忌讳的只是“不雅”。 但第一阶天谈风说月的神明到底少,这些心怀三阶天的神族有更深的东西为之修炼。——只消看执着于男女之情的都被丢到了广寒宫就知道。 掌管情缘的飞絮大神通晓一切微妙的遇合,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神明的——不过对牵系到天数的古神来说,他们的姻缘线不能像人族一样大咧咧地放在外面展览。 那是不可说的。 虽然不可说,但飞絮的表情已经能让勾陈明白很多。他不动声色地说:“回天之事你们也已经知晓,届时我等陨落,不论什么执念,都将散尽。” 灵扶着自己的下巴,打量着说这句话时的上神,总觉得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那棵若木上悠悠飘下几缕纤细的红,落在飞絮手中,成了一枝萌动的、水仙似的花。 这花枝叶纤细,修长苍白的花瓣像心跳一样缓缓收合,只是一眼,就让人无限依恋。 它转瞬化作无数缜密的鲜红丝线,又顷刻变回花叶。就在这二者间变幻无穷。 将离宫没有忘情水,但有一个封印七情六欲的戒印,其作用跟降真门那个差不多,也在眉心,但威力要强很多。如果是拿自己的姻缘线来戒断,效果堪比定海神针。 然而直到攻伐寒蜮的前一夜,上神都没能从那道鬼魅的祝祷里彻底摆脱出来。只要神灵不被公事占据,这冷而幻的声音就会浮现在耳,宛如心底的一朵微小的和光同尘。 “恨往灵霄遇白鹿,瑶台却令鹊桥收……” “我没有想到,我需要对你辨认真假……” “我将无时无刻不思念您……”那个声音一遍一遍地说。 你……有吗? 作者有话说: 有。 第96章 七请 一何妄 元二年——正史记载中,鬼帝被斩杀的那一年。寒蜮。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寒蜮的时间流速,又比人间更慢。 大悲宫坐落在光秃秃的山崖上,底下有八十一道鬼门关迷魂阵一样地守着。 在寒蜮打开的这半年,人族谣言四起,大意就是说,寒蜮有宝贝,其版本从长生不老药到绝世美女再到金山银山就是穷山恶水等等,不一而足。 总之各种谣言引来了一波勇于作死的猛士——大多数是芈族,这些人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驯龙点穴啦、算卦问天啦各种不靠谱技能,还真的有几次给他们闯进来了。 其实鬼帝自从在人间客串完上神的历劫冤大头角色以后,他再也没出过寒蜮了。 在人间为非作歹的那个,可能是凶煞顶着他名字干的。反正他是邪恶的主人,冤孽中的翘楚,也无所谓污名多不多了——罄竹难书总比什么也没有好吧?有些人一辈子的事迹罗列起来,连蘸第二次墨都不用。 他搜罗了一大堆书,在大悲宫里日夜阅读,负责购(抢)书的凶煞普遍品味奇差——他们自己的日常活动就不健康,搜刮回来的大部分都是交配写实类。 第258章 鬼帝大人潜心研究完这些小黄书,发现来来去去简直不知道谁借鉴谁,很快失去兴趣,勒令以后不准给他找一段里出现两次以上此类字眼:“肏”“好哥哥”“丢”“牝”“皮肉”“紫涨”“淫”……的,很快就步入正轨。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项堪称暴虐的活动。 每到黄昏,他都会把凤凰取下来——寒蜮四面阴风四起,瘴气在半空中云集,一只无形的兽被扯出来挂在天际,不顾它发出的凄厉惨叫,从头到脚地毫不留情地迅速凌迟,泼天的血雨腥风之下,最凶猛的恶鬼都在那样的恐怖中发出猫似的呜咽。 其实那是鬼帝与天地同源的那个原形。 永生有点问题,上神也有问题,鬼帝现在不生不死,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玩意了。 每天这么来一次,说不定哪天就正常了,回到人、或者鬼的样子。 否则像这样无依无着地再多几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多寻宝的芈族就是被这一幕吓退的,倒是有一次有个比较命大的人,恰巧碰到了在阴阳树下的鬼帝。 凤凰这种生物不适合在寒蜮生活,被明韫冰强行抓来的几只在垂死挣扎了若干天后,无一例外全部阵亡。 它当不了太阳。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让这种灵兽成为寒蜮的三足乌,也照一下这片荒芜的土地。 这种偏执并没有人胆敢劝解——实际上也劝不了,鬼帝大人一意孤行、不听人言已经深入骨髓了。 那天他埋凤凰的时候,就被擅闯进来的人族遇见了。 他最憎恨的是神族,其实对人的感觉很复杂,觉得他们又麻烦又脆弱,最好还是离远一点比较好。否则他一不留神就会捏死他们。 那个人族以一种陌生又熟悉的目光望着他,眼里那种蠢动的灼热,让他觉得非常怪异。 “你就是他们说的美人吗?” 这句话激起一种无法言喻的反感和惊恐,几乎是瞬间引起了掌掴和凌虐的潜在记忆。 却同时又勾起了曾被神明珍存的消逝感觉。 五味杂陈之下他漠然转身,一只假装自己是石头的凶兽嘶吼而起,鬼帝大人在人族的惨叫里拂袖而去。 孽畜啊。果然是怪物。 在得知神族要攻打寒蜮以前,他就是这么熬的。 这个消息自然还是神使送来的,第一阶天自以为非常有礼貌地派了神官来送战书,还热烈表示只要鬼帝肯放下武器缴械投降,我等一定不计前嫌加以重任,可以把寒蜮改造成地府,让鬼帝做个阎王爷之类的高官…… 鬼帝的回应是直接把神官扣下,关在大悲宫里抽了八十一下,并对其展示了一番十二大凶煞的绝世美颜,show至其精神崩溃恨不能马上神陨,再一扫帚pia到南天门。 被拍黄瓜的神使昏迷前对守门的神将留下了一句口信:“孽畜说……把天帝之位让给他……他就投降。” 哇!猖狂!猖狂万分!! 被挑衅的神族非常愤怒,貌似看破红尘的天帝下令让领神即刻前往寒蜮,收伏恶鬼。貌似大道无情的道德天尊在出战前亲自给勾陈大人敬酒,告诉他此鬼弱点正在舌下。 这提点让上神大人非常不解——就算不给他金刚琢也不能这么水啊?舌下?他还能直接拿剑捅别人嘴巴吗?? 然而天机不可泄露,话不可多说,浩浩荡荡的神族就这么出师了。 寒蜮和人世的交界:骨墟,在被人族打扰了很多次以后,已经被设置了重重迷阵,错综复杂堪比不知多少重的奈何天。 神族大军的前锋就满脑门冒汗地以身试法,想找到个入口。 前锋在破鬼门关时,鬼帝大人正在认真地阅读一本讲述人神奇缘的小黄书。 此书谱写战神和一朵花魁的故事。话说那战神历劫下凡,被骗入青楼,偶遇天山雪莲似的清冷花魁,一见钟情,遂在花魁房中大战三百回合。谁知遭到鸨母阻挠,棒打鸳鸯,于春夜最后一别,两人肝肠寸断,幕天席地,热泪淋漓…… 正为此等惊世奇情心中动摇,眼尾泛泪,难以平静。忽的只听外头凤凰啼鸣一长声—— 书桌震荡起来,桌角的花瓶里,梅骨敲着冷瓷,地面摇晃起来。 “呜——呜——” 凤凰简直是撕心裂肺地在惨叫。 寒蜮的结界被触发了——有人在破鬼门关。 明韫冰合起书册,直到这时候才抬起下颌,朝远处投去漠然的一眼。 从高阔的轩窗里他看见一道金色的怒风从远处投下,变幻无穷的鬼门关在那凶猛的进击里不堪一击,节节败退,雕刻精致的冰瓷飞甍甚至不断地爆成漫天飘舞的碎屑! 每破一道大关,寒蜮就狠狠地一震,地上本来在晒“太阳”的凶煞们惊恐地四下逃窜,最后一道关防被侵破时,凤凰长鸣一声,嘶哑如血的光猝不及防地坠了下去! 灰暗,从太古之初就存在的、晦、暗。回到这片土地。 神族本身就对鬼族有得天得厚的碾压优势,——凶煞战斗力虽然强,但个个都是抓瞎派,偶尔被调遣已经是很高水准的发挥了。对它们排兵布阵、发号施令,简直就是笑话。 而有备而来的神明,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手段,很容易就可以把寒蜮血洗一空。 在他看来,来的神兵神将还多了,其实不必这么大兴王师。 第259章 几乎注定是要败绩的战争,你要不要迎战呢? 我当然要。 因为我活着。——谁也没资格管我如何活。 “轰——!” 随着最后一道鬼门关炸破,磅礴厚重的神息来到地面——神将们一落地,就挥动长枪,势如破竹地将咆哮扑来的野兽们刺死。 明韫冰垂下眼睫,从唇底放出一道嘹亮的唿哨,那声音就像鼓角似的,越来越大,盘旋在天,激起了恶鬼们的凶性。 忘川的黑水汹涌地卷了起来,怒吼似的拍打在岸边。 从某种程度上,要死一起死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鬼跟芈族是有一点像的,也难怪当时邬道长会把他捡回去了。 那句话怎么说,一丘之貉必定志同道合。 被唤起凶性的熊罴大煞咆哮一声,一下子把优雅放招的河神当头掀回去,失控的水流甩回去,抽翻了一排整齐的方阵。 “哎!你这!我是你这边的!” “他们不听人说话啊!” “这帮畜牲哪听得懂?!前头那宫殿看见没?鬼帝就在里面,谁快去把他生擒?!” “吼——” 一只黑豹把放话的神将照肩膀一咬,随后马上被劈来的数十道神光震死,然而那下颌却还没松开,被晦气地甩了好几下,才摔掉。 “我去。”一位神明说。 灼来的烈焰将那豹尸焚尽,众人一看,原来是火德神君。 火德扬手朝天幕一挥,刹那间鲜红的光华大盛,一只朱雀顶替了先前凤凰待过的位置,照亮了一片混乱的荒野。 然后他就带着这烈火朝那座耸立山顶的深宫侵袭而去—— 明韫冰瞳孔微缩。 涌来的瘴气在他手边括成一张极大的无弦弓,两头各是一只闪着眼的黑孔雀。邪气在手边化作一支长箭,箭尾的孔雀翎翩然曳地。 火德神君看见那大窗里,无弦弓之下的鬼帝缓缓地肩膀后撤,箭矢正对着自己。 他比上次更冰冷,不知道经历过什么,但莫名地令人难以移开眼。 粗大的蛇尾从他身后滑过,反射着寒光的鳞片就像他的皮肤一样冰凉,给人一种奇异的惊艳。 他仿佛从不为任何事停留的静谧双眼,第一次朝这里注视过来,然后——那修长的两指应声松开—— 拖着长翎的箭矢宛若活物,眨着眼珠子在射程中迅速分身,转瞬之间就撇开难以数清的重重密影。箭矢绕着萌动的阴序,朝神明驻阵的明亮处刺来,仿若一片倒转日月的黑色大雨,铺天盖地漫射而来。 “啊——!” 一支黑箭刺破虚无的一瞬间,如临大敌的神将挥矛却刺空,茫然间一条巨蟒猛然扫下,闪避不及的神将即刻就被活活拍扁! 四大凶兽一下子冲破了那条序列严明的攻伐大线,宛如神明抢了他们的主公似的,咆哮着狂搅,这种“无法之法”在威力极其凶猛的时候还是非常不容小觑的——甚至有法力微弱的小神就在这样混乱的踩踏里直接陨灭了! 一时间扭转局势,凶煞顿时盖过了神明的气息! 黑雨像邪恶的魔法,疯狂滋长着阴暗的煞气。 ——那原先正攻火德的箭矢,在离弦之际就迅速变作一条冰蓝的水龙,迎面正中烈火,顷刻间水火相撞,发出了近乎恐怖的一声,随即火德脸色一变,黑雾里一条水蛟猛然哮出,一下子就咬在他肩上,险些要把光明的神骨直接扯下—— 就在此时。 半空中劈面一道金光,恶狠狠斩下,直接把水蛟一刀两断,切口处的光芒变成裂纹,转眼就把那邪凉的东西碎尸万段! “是上神吗?” “是玄帝大人!” “领神大人……” 火德抬头一看,只见稍见衰色的寒蜮北境——也就是他们破门而入的方位,一场强大而不刺目的金光泼天盖地漫了下来,黑云堆叠的天空在这样的光彩里都显得有些美好。而金光之中是一个莲座,神明的仪容庄严肃穆,就好像凡世间上,全是他的信徒。 正是一直坐阵中军的上神大人。 勾陈上宫伸手一掀,看似轻巧,甚至优雅万分,但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顿时把黑土上爬着的猖狂的恶鬼掀起,四大凶煞被强悍的神力狠狠一刮,齐头撞在一起——头破血流,那动静震的朱雀都哀鸣一声。 风墙把所有还未落地的孔雀翎箭都打了回去,其中有一支正朝大悲宫——明韫冰脸面而来! 鬼帝伸手一拦,疾驰的箭迅速冲破掌心,血溅到眉尖,火辣辣的感觉。 奇怪的是,他迷狂状态的纯黑眼睛忽然收了起来,恢复了正常的眼珠,凝视着不远处那个高高在上的神明。 当对方也朝他投来似是一眼时,周围的鬼物明显感到他们的主人心绪的起伏是那么激烈,就像一整个寒蜮都能在这种疯狂的涌动里毁灭重生数百遍。 呼的一声箭化黑雾,泼散而去。 “上神。” 那莲座很快在玄帝的下凡之时幻去,摇曳的金风随着勾陈飘动时,很快在他手里变成一把细窄的利剑。一只被剑光扫到个边的金毛犼惨叫着瞬间焦烂——正是法自然剑。 火德这声招呼只让持剑逼向大悲宫的上神分去了礼仪性的垂示一眼。 眼见这一幕的众神纷纷议论起来: “上神要亲自诛杀这只鬼吗?” 第260章 “上神出手一向势如雷霆,所以轻易不动手的。” “还不是这孽障太难搞了……我说,那真的不是哪位仙友下凡历劫吗?我总觉得这等容貌……” “不是!!那真的是魂元一道的恶鬼!!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咆哮的这个是火德。 不过是不是亲手擒拿,反正作为主将,上神大人也不需要向任何人说明。 他那把法器随心而动:为了古神的风度,一般是一把悬在天幕的巨剑,不“亲手”打打杀杀。但很少的时候,它也是可以握在手上的——如果上神想要速战速决的话。 “轰——!!” 古神纯粹的神力几乎是恐怖级别的,一下子就把那巍峨的宫殿毫不留情地削开了半个顶! 沙砾砖石狂喷流泻,大悲宫繁复幽深的内殿——以及鬼帝的寝宫全都暴露在了光里。 那重剑还想乘胜追击,然而却被几只尖声应召的凤凰魂给反过来,花瓣一样死死地顺势按了下去: “砰——!!” 神明的法器竟然被灵兽的哀魂压过了一瞬,将那雪肤玄衣的影子吞进了一片尘嚣。 勾陈眉心微微一动,飞身而落,念诀欲调阳序来镇压,谁知那调令却坠向了深之又深的虚无。 ——此地竟然没有阳序! 难怪神族能够被牵制! 就这么一闪念的松懈,断壁残垣的缝隙里暴涌出大量的藤蔓,那种类繁复到灵若是在都会一愣——数不清的花藤洪水一样把神明淹没,修长的枝叶将他的手脚死死扣住。 勾陈还未及反应,烟尘中闪出一个黑影,一把扣起他的下巴,那力气跟要卸他下来开神族头骨展似的。 那正是鬼帝。 他呼吸非常凌乱,那感觉不像看见死敌,而更朦胧些。但低头的动作半点都没犹豫,几乎是同一瞬间法自然剑劈空截断那个动作,一剑斩得藤叶乱颤,落了满地。 两人被分开,隔着几步的距离,和满目的疮痍。 明韫冰偏过头,咳嗽了两声——那样子更像是情绪太激动导致的窒息,回过脸时连漂亮的眼尾都在笑着。 那种狂热几乎是触目惊心的,没有人可以在这样的眼神下保持镇定。 额上有所谓戒印的上神只看了一眼,就触电般转过头,然而那威力凶猛的长剑却没有马上回到他手上。 这种不必要的停顿本身就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意味,更何况明韫冰还在从头到脚地打量他。 那目光比洗灵还要厉害,一眼就能让自以为大彻大悟的神明心里汹涌不止,连皮肤都似乎泛起细细的战栗。 比起历劫的凡人来说,上神显然是要更威严的,英俊的眉宇间有股自然而然的温和——那是受过了千万人跪在脚边膜拜景仰,才能显现出的风雨不惊的超旷。就像沉默涌流的温热大河,以一种近乎自然的温和状态面对整个世界。 就算是心里滔天巨浪,上神大人也未显而易见地慌乱,只有那双渺视远处的眼睛表露出一些不冷静的信息。 明韫冰像蛇类酝酿毒液一样在口腔里卷起自己的舌尖,然后箭步上前,出手如电,一把扣住神明的下巴拧至正对面。 上神只看见他那张淡红的嘴唇,仿佛在冰里冷掉了颜色的荷。 “紫微宫古神,勾陈。” 他看的那么入神,以至于鬼帝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才真正传进耳中,是那么惊心的冷静。 “我每天每夜地克制自己不要去找你,恨不得自己从来没出生过,或者是个不通道理的蠢货傻子,想的我就快要死了,不要你就要死了。”明韫冰每个字都像是把心脏捏碎了吐出来给他看的,那么疯狂又烈性,语气森寒到简直令人害怕,却令上神格外地心痛。 “没想到你竟敢送上门来……” 神明猛地一缩,却被恶鬼以更大的力气带回来。在一片纷纭的杂声里,神鬼的额头抵靠在一起,他看到了那双如冰双眼下的烈火。 “你以为我不敢要吗?” 那么炙热的火焰,像从寒冰里汹涌喷出的火泉,将寂冷浩渺的灵台顷刻占据。 神明心中一颤—— 下一瞬明光大亮,一条金色的长龙发出一声通天彻地的吟鸣,猛地摆脱那囚笼逃脱似的游出! 大悲宫里的荆棘紧随着冲天而起,如一剑黑色的烟火,直追清云! 勾陈疾速而退,一把吐着黑火的刀流星斩月般追来,他反手一挡,天地间撑开一个巨大的光障,轰的一声炸得天幕上的云都清盘重列! 然而这却是伪招,下一刻地下破土而出一颗巨大的枯逢,一把拦住了神明的祥云,把他捞在了无数荆棘之中,拥抱全身的细密痛楚将他硬生生地扎回了原来的人形—— 风——狂啸的风从耳边割去,呼——呼—— 那么响,耳边像有一万只蝴蝶在飞。 就像一只被绊住的白鹤落到荆棘深处,蒺藜乱生、片叶俱无的大树上,疾风高天仿佛天地的悲怆伴唱,那只鬼魅忽而出现,獠牙在擦过那流利的下颌线时迅速收起,然后神灵只听见一大片惊声的: “我的盘古大神啊!!” “哎呦娲皇啊!!” “他疯了是不是?!他怎么敢?!孽障!!” 纷杂的哗然像死去的万物一样在天地间急速退开,万忿穿身的孽畜把一口凛冽的悲风渡进了他的嘴唇。 第261章 被拦截在寒蜮境外的雷暴大怒一声,巨响却追不上日月媾和般的心跳。 作者有话说: 忘定时了,不过我快没存稿了,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还是摊牌吧:没稿可能又不稳定了。好累。 第97章 七请 灵与死 捆缚神明的荆棘咔嚓一声擦出了血色,那利齿下的肌肉紧绷,心好像要撞出来—— 勾陈一掌把那只鬼扇开,枯逢上荆棘乱颤,那恶鬼撞得满脸鲜血,却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渎神的僭越让天地仿若被冒犯,一声棒喝如钟鼓震破回荡在天地间:“孽畜敢尔——!” 下一瞬法自然剑从头劈到尾,宛若金雷怒下,一瞬间就将那棵堪比若木扶桑的枯逢树劈得灰飞烟灭! 无数鬼气风暴般在浩大的阴冷天际狂旋,撕裂成一片片的树叶在神光的诛杀里化为一缕缕血气,像雨一样飘散在地。 有一只雪狐不小心叼到一点那血气,而后惊奇地抬起头——这棵树是他们帝王的鬼丹! 换言之,是他的心。 枯逢的风波千叶里,鬼帝的大笑却还未截住,那种情绪的撕裂并非是喜悦或是夙愿得偿,就像看见了这个世界的无稽,发出的讽刺大笑,那猖狂让底下观战的神明们都神色各异起来。 “孽畜……哈哈哈哈哈……我就是孽畜啊……可惜你不敢承认,你竟然会为我这个孽畜要死要活!你以为你有多高尚?神明……神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神的表情肃冷如冰,电光石火间云母分开,顷刻间雷暴从天空轰然劈下,瞬间就把暴涨的鬼气撕开了几道口子,然而里头却没有人—— 一缕转瞬即逝的鬼气顺着一声凤凰的清啼抬起——明韫冰出现在那只腾飞的黑凤凰背上。 他唇角还有一点笑意,但眉目已经冷下来,望着神明唇角的伤口,不知道用传音发了句什么过去,那术法刚在上神耳边消失,长鞭就随着暴涨的电光猛然砸下! 焦雷狠狠劈在地上,将坚固的冻土炸开深邃爆破的缝隙,凶煞们嘶吼着掉进去,惨叫不绝于耳! 但凤凰早就闪没了。 底下的神明顿时被这种无法无天激怒:“他是不是疯了?!” “胡言乱语而已!古神看过了多少人间烟火,早就看破了!!” “见色起意而已,他绝对是个疯子!!” “上神,快把他杀了!!打断手脚拔掉舌头,看他如何妖言惑众!!” 火德一脸霜冻地开口说:“诸位,对此等渎神恶煞,似乎不必讲究什么礼仪。本座建议联手将他尽快活捉!” 疾风里神明抬手一鞭,闪着金光的长鞭几乎看不清攻击的轨迹,转眼就犹如闪电般让底下的无数鬼眼爆裂! 然而凤凰却闪的更快,惨叫里宛若泥鳅一般逃窜,十分难抓。 不仅如此,混战中借着颠倒一片的鬼气,那凤凰还吐出一枚短镖,偷袭中了神明的发冠。——顷刻间一丝不苟的神明仪容受损,墨发顺风狂舞,简直十分不雅。 视仪容为规范的神族们简直怒不可遏,认为此乃严重的挑衅行为——只有死囚才会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纷纷传音让上神速速斩杀之!! 一轮流亮的剑气刷的划开一道满月弧,一绺长发顺风飘下,落在面色不虞的勾陈手中。 他信手一掷,那些长发就像是有神志一般,依次飞向不同的八十一个方位,原本约三寸长的黑发也在降临的途中逐渐拉长变粗,到扎进寒蜮边缘的坚土之中时,已经有一人合抱那么粗了。 然而它们还在继续生长,将整个疮痍的寒蜮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审判场。 四面八方的长柱高可抵天,那柱身雕的是万鬼失色,入油锅进炼狱的惨状,坚硬的顶部当啷一声,当即蹿出了腰粗的铁索,寒气逼人,八十一道铁索嗖嗖地在天幕上抛起落下,尾端聚成一体,朝恶鬼追来。 法自然剑的剑气破开坚冰似的泥土,无数凶煞在其中惨叫悲吼,残骸在里头翻搅,顷刻就没入泥沙。 明韫冰伸手一掣,刹那之间浓重的瘴气凝成一把抵天触地的长枪,“铿——”的一声撞开那追捕不息的铁索——一下跟法自然剑的锋芒撞在了一起! 那锋芒明澈难比,顷刻化出一只精神焕发的怒龙,跟鬼气凝成的恶蟒缠斗在一起—— 黑金二色灵气瘴气不停地在天地大撞,撞得石破天惊,天和地都隐隐约约地摇撼起来,风沙狂走,嶙峋峭壁早被夷为平地,鬼门关一处不存,匍匐在地的凶煞看出邪不压正,都跪在地上朝神明猛力地磕起头来。 明韫冰心里与生俱来的暴躁把所剩无几的理智蛮横啃了,一股妖异的恨从他心头泼墨似的散开:“——谁、也、不、准、跪!!” “全都给我起来!”这一声竟然带出了喉咙里撕裂的血腥气。 长着翅膀的大蟒尾巴一卷,勒住了那金龙的身子,同时血盆大口一张,竟然直接把这条龙吞了下去——而后两股戾气直冲西北,轰的一声地崩山摧,竟然生生地削开了地脉千尺,将寒蜮的四分之一掀走了! 泥风把天地刷成了黄色,天玄地黄被掉了个个,呼啸而起的厚重大地甩下了无数深埋的根茎,把天地洗的一片昏腥。 个个凶煞成了只只呆鸡,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第262章 说好的邪不压正呢!? 来了——那长枪化作大刀,铮的一声折断在法自然剑下。 勾陈脸色跟冰渣似的,持剑一斩,那剑气照出千百倍大的剑影,荡起一山比一山高的巨刃,层层逼退,重重截杀,一下子把黑凤凰削掉了半个尾巴。 明韫冰翻身踩在一条疾速后退的荆棘尖上,避开了一道烈风。 勾陈长出一口气,抬手做了一个施礼的姿势,同时地上的神明们纷纷一哆嗦,听见上神问道:“借各位一缕魂。” “好……” 神族身上飘出各色神光,汇集一起借影子,如一把极大的斧头,瞬间把大悲宫给轰然削平,寒蜮外围的八十一根柱子宛若复刻一般照影在了以原宫殿的位置——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围起一个杀气重重的阵法。那小抱魔柱顶端的锁链跟原来的链接在一起,灵蛇似的追捕那只鬼魂。 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杀阵之中,锁链之中还射出了一枚枚小钉子,专门往关节楔,极其精致的恶毒。 明韫冰再能躲,也逃不过这种天罗地网。更何况刚刚正面迎击了法自然剑,不出一会儿他就被冽钉扎住手脚关节,又被数不清的凛铁捆住一收,宛如一只陷入蛛网的蝴蝶,狠狠地压制在了那杀阵的中心。 这阵法是神族的禁术,会的神族已经不多了,其他不了解的神明也不敢擅入,只得在山下远远地看着,凶煞遍地——多是尸体。还未杀尽的也不敢露面了,藏在暗处嘶哑地呜咽着,看着那原本巍峨的王宫,与如今露天的审判场。 明韫冰被那冰冷的锁链和铁钉拧成了一个跪姿——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全身的骨骼都在狠命地反抗这种姿势,哪怕已经透支到连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跟这些刑具的搏击都没有卸力,甚至他都没有真正跪到地上——绝望的负隅顽抗里,那双膝是微微悬空的。 凛铁冽钉是专门对付上古凶煞的,无数野兽在这样的痛苦下溃散求饶,饕餮这样的古凶兽,一根钉子就够了。 他却一声不吭,直视神明的那双眼睛有一种奇异又恐怖的力量。 玄帝以剑挑起他的下巴。 那恶鬼遍体鳞伤,每一道伤口都那么清晰,像割在自己身上的。 神明闭了闭眼睛,低声问:“你认罪吗?” 无数双眼睛粘在他身上——你认罪吗? 恶鬼剧烈地喘息了一下,因为痛苦。 “不。”他说。 神明很细微地战栗了一下,片刻后又问:“你知错吗?” 审判场这种禁术,一定要收到认罪的话语,才能收起。神明这句话明显放轻了很多,那意思是只需要走一个程序,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只要说这么一句,就可以结束这折磨了。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那种温和的纵容意味,对铁血执法的神明来说堪称不可思议了。 已经在世事里历练过的鬼帝大人,怎么会听不懂其中的弦外之音。 然而当他凝视这个几步之外,自以为天法自然标尺的神明时,眼中流露出来的情绪,像是真的有所动容。 半晌他说:“你靠过来,我就说。” 玄帝大人沉默了一会儿,窄剑化作流利的光华飘洒而去,他走近一点。然而在鬼帝的目光里,他知道“靠过来”指的不止如此。 说来奇怪,上神一直觉得自己早就看破了红尘,那些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和个人的喜怒哀乐,从来不能进到他心中,他一直在旁观,也知道那些事情的意义重大,因为这正是他为之求索不息的。然而从来没想过,他自己也会有这一天。 负着天地阴阳的至大神灵,也会有红尘一笔? 看惯了戏法的人,也有登场的那一刻? 法则似的活着,却也像所有人一样会笑会哭? 真的吗?谁信。 他靠近了鬼帝被锁链嵌入的肩颈,似乎真的只是想用这种垂怜来换一个邪恶灵魂的浪子回头。 然而当那寒凉的鬼气闪电般缭绕上来时,本可以直接反制的人却一片沉默。 沉默,不是一种回答吗。 明韫冰近乎痛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受惊般闭上眼睛——明明用鬼气先把神明拉过来的是他。 那是一个煽情到了极致的吻,因为隔着重重的铁索和破碎的黑云,连上神都短暂地将魂灵都背负着的与生俱来的重压放下,在那种绝望的索取里近乎颤抖地无声倾诉着不可说的炙热情绪。 也许枯逢树上单方面的脱轨,并不能一解这久阔的相思。 分不清楚是谁在主动,这纠葛也不知延续了多久,直到不得不分开时,神明才发现那双闭着的眼睫下有两道浅浅的水色。 真的很清晰,但明韫冰睁眼时又是那么冷静,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 他的双眼令神灵不由自主地战栗,仿佛接受审判的其实是自己。 “不管是什么罪名,” 他字正腔圆地说:“我、绝、对、不、认。” 还没来得及规劝,一种异样的热从神明胸腔爆发开,妖异到简直不正常。马上勾陈就意识到什么,看样子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那个抹嘴唇的动作,强装镇定低头问:“这是什么?” 想来博闻强识的上神此时是很凌乱的,否则不会连这么明显的东西都认不出来,还非要多此一举地一问。 第263章 明韫冰恶人得志得对他展示了一下方才被他吻得鲜红的舌尖:“与、魂、契、啊。——您不会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吧?” 怎么可能不知道——那是鬼族一种很淫邪的主奴契约,在神族眼里基本相当于把两条虫子黏在一起的毒性粘液,脏且下流。 正常神明——正常人都不容易中这招,因为它的触动起点乃是互相吞下舌尖血,基本神志正常的人都不会主动跟凶煞热吻。 “……”一时间玄帝大人那脸色简直精彩纷呈,众所周知与魂契是鬼的婚契,除非生死不可转移,最重要的是它会令结契双方灵魂共生。 所谓灵魂共生有些类似有些人族所说的心灵感应,不仅会让彼此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情绪,还会让魂魄互相影响。也就是说如果一方发狂,另一方也会不由自主的疯掉,除非是有极大意志力才能暂时克制住这种来自心底的致命蛊惑。 从与魂契一开始的用途来看,灵魂共生简直是非常匹配的。 但要本该被炼成回天大阵祭品的鬼帝,如若被关进天牢接受洗髓,魂魄一片混沌的同时,势必也会通过与魂契影响到勾陈——最缺德的是上神还不好跟人直接说: 请问要怎么跟别人解释你吞人家的舌尖血? ——你不是吧?相信不管是哪位神明被咨询,肯定第一反应就是这句。 而且实在有损古神的威严…… “是不是在想该怎么解开啊?”明韫冰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没有解法,请问伟大的神明大人本来想对我做什么?看你这脸色,恐怕不是什么正经的事吧?奇怪了,名门正派怎么还这么凶,求人帮忙的方式就是杀人全族再千刀万剐?” 勾陈上宫还没有领略过他这张嘴的威力,像换作十九年后,他肯定先上再说,因为明韫冰这种认定了死理就不回头的性格,简直不是一般的难搞。对付他比打仗还难,就得三十六计,上为上计。 因此此时本身就理亏的上神禁不住喝止:“你根本不听人言!” 鬼帝冷笑了一声:“何谓人言?请问趾高气扬的命令是人言,还是避之不及的辱骂是人言?请问敷衍应付是人言,还是死守死规是人言?不好意思,我确实不听。” 一听这话上神就知道在分开的这些日子,这位主不仅没有从书里获得一点平衡的教诲,那种非黑即白唯我独尊的偏执反而愈演愈烈了。 他正想说话,审判场被烈火与大水冲开一个口子,跟着神族们纷纷而至——领头的正是火德与河神二位。 原来这些人在云里雾里看的太久,终于不耐烦了,想凑上来看个清楚。 幸好与魂契尚且没有明显的标志,于是众人看见的只是玄帝大人正在对脚边的恶鬼审判——方才在外头他们的兵器一顿乱响,一定是因为恶毒的鬼帝触怒了神明!上神的脖子都气红了!!恶毒的孽畜啊!! 见这些充满义愤的神明个个都投来鄙视的目光,明韫冰顿时还以一个讽笑。 他那种仿佛天山雪莲看牛粪的表情顿时让这些受惯了赞美和崇拜的神明出离愤怒,——这么个卑贱的东西竟敢蔑视他们?他有什么资格?!一个出生在泥沼里的怪物而已!! 应该来说明韫冰这种一眼招人恨的气质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重伤后形成的防御本能。 “上神——此物不详,应即刻打断手脚羁押至天牢!”火德神君响应民心地出声催促。 “是啊!”“竟然负隅顽抗这么久,折损我方将士这么多……说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穿透琵琶骨钉死它!!”“那看起来怎么像是个人?”“那是妖术!” 这种讨伐之下,明韫冰却森森地笑了起来,那笑容甚至显得很是亲昵,让那张苍白染血的连仿佛被灌溉似的明艳起来。 被蛊惑的神将们不由自主地被一种怪异的蠢动抓住,着魔似的就想近前,但没走两步就被勾陈上神冰冷的目光一扫,顿时反应过来,脸色极其难看地收回了手,明韫冰却蓦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明明一个字都没有多说,却好像虚空中有无数耳光抽在了神明们的脸上,让他们几乎是瞬间就恼羞成怒—— “这种下流的东西,就应该千刀万剐!!” “活该沦为不人不鬼的祭品!!” “上神大人!请速速诛杀之!!” 鬼帝笑得几乎要出眼泪了,下一刻就被厉风扫过耳际,神明微暖的手指挟着一簇什么东西恶狠一刺,瞬间一股极其火热的细流从翳风穴扩散至全身,霎那间明韫冰几乎是发出一声痛吟,始终绷着的神经就断了。 伴着审判场中心震起的暴风,连接着抱魔柱和恶鬼的八十一根凛铁瞬间爆裂,跟自动脱离的冽钉哗啦啦地一起铺满了布满裂纹的地。 审判场的阵法光芒灭了。 诸神一片静寂宛若死鸡,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玄帝大人很少这么暴戾地出手,肯定是烦他们呱噪了。 河神心惊胆战地朝阵心看了一眼——那只鬼半靠在不知何时召出的法自然剑上,苍白瘦削的下颚被金白的神光映得微微发暖。 死了?!众神心中惊疑不定。 审判场既然收了,除非恶鬼认罪伏法,要么就是殒命。 上神回过身,面上端肃如讲,目光不轻不重地掠过这些人的额头,势若千钧似的:“道心不定的,回南天门后自去兜率宫听天尊讲三日道。” 第264章 顿时有人面露尴尬。 玄帝伸手一带,本命法器顿时化作长光飞向天际,裹着那不知死活的俘虏,神灵的身形也渐渐消散——这是要鸣金收兵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们能明了的了。 忽然火德神君脸色一变,所有出言无状过的神明手中的武器纷纷脱手,在半空中互战撞散,与此同时天幕那只煎熬了很久的朱雀瞬间陨坠而下! 神明的法器是不会消散的,但受统领千兵的古神这么一下,至少也有半个月不能召出了。 只听第一代领神大人的最后一句,随着他的复命留在了众神耳里,肃冷无比: “僭越者,自去天牢领罚——一字一鞭。” 第98章 七请 我以我魂累一问 天泉的源头是一片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长河,数千里外没有任何杂质,浩浩荡荡,明透如镜,微蓝的颜色天水共存,从外看去,一点雾气都没有,干净得叫人灵魂战栗。 实际上,一旦进入紫微宫的地界,罩在整个天外天的一层透明结界就会破碎,露出里头氤氲缭绕的真容。——疏荡的有不知多少重,列星在流瀑热泉里隐藏,整个天河都随着晨宿列张运行的规律缓慢而不停息地推移。 初飞升的神仙一般很少有被分到疏荡来打理的,无他,此地实在太美了。很多管神鸟的小神干着活就不由自主地踏入天池,一进去又随心跌入迷离境地,经常就是南柯一梦。 所以这地方大部分是由勾陈上宫自己打理的——虽然地方很大,但是:一、古神他神通广大;二、疏荡除了美,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净化作用,此事主要由勾陈监管,因此疏荡归他整治理所应当。 第一阶天非常注重各种礼仪,所谓君子嘛。连带着也非常注重领地所有权,所以一般不经过古神的同意,或者没有下帖事先说明,疏荡和紫微宫——就在疏荡的源头之上浮着,这一大片水云天,是没有人会擅闯的。 这一带最多的就是动植物。 疏荡往下几千里有数不清的分支,从上到下从高到低,顺着变幻无穷的云往下流血冲奔——那水又是热的,因此到处都是雾气,一度招来了很多爱美的女仙,据说这类环境对她们的脸蛋滋养很有效。 这些支流被袅娜的细长坻屿分割开来,越往下雾气越浓,最窄的地方和青山相接,有白孔雀和凤凰偶尔在两岸的密林里悠然绽开。 疏荡温柔的雾气仰望着巍峨的神宫,宫殿旁有许多瑞兽灵禽,或许是感觉到了主人的心绪不宁,那只七彩瑞凤的羽毛都炸开了一点点,旁边一只九色鹿探过脑袋,耳朵动了动,似乎是想听—— “卟铃——卟铃——” 穿过寂寞冰封的殿宇,一个题匾为“静心阁”的偏房里,传出了一阵清脆宛若千万银铃顺风摇曳的声音。 这声音非常能抚慰人心,就算是狂躁到极点的野兽,也能暂时犹疑一瞬。 上神平时并不睡觉,事实上他连回宫都很少——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第二阶天,这间阁楼是他用来修炼打坐用的,里面连陈设都很少,装饰更是只有一幅他自己写的字,笔骨苍劲: 常自省也。 此时打坐用的练功座已经被移置一边,偌大的室内正中心只放了一个巨大的法器:这东西很像一杆秤,但是秤头是一座金制的巨大铁笼,砝码则是无数上下跳跃的闪烁光芒——金色明亮到了发红的地步。 那放大版鸟笼里关着一个人,长发满身,紧闭双眼,正是法自然剑携来的恶鬼。 他身上不断地有黑气冒出来,只要有一缕鬼气在那金点的冲撞下消逝,就会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铃”。 勾陈站在砝码的这一侧,面色微微发白地看着那笼中人。 紫微宫别的不多,法器特别多——都是各种是寿辰,蟠桃会之类大家乱送的,这一把叫做“定执秤”,可以暂时克制邪念。 不知道对与魂契有没有用…… 玄帝大人的视线才落到那只鬼的嘴唇上,下一刻,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就突然睁开了! 不管是身心都不太能光明正大的勾陈顿时生出一股想要飞快逃窜的冲动——好在他强大的意志力生生地将他定在了原地,并保持住了那个面无表情。 明韫冰一醒就知道这是哪儿了——他浑身上下都被这种柔软温暖的氛围烘托得极为不舒服,这里是第一阶天。 他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对他的排挤和推拒,要不是因为勾陈强行塞进他魂魄里那一缕神魂,他甚至都进不了南天门。而第一阶天没有阴序导致的各种灼伤,正在这把充满了神明气息的法器里争先恐后地迅速被治愈,让他不至于像鱼上岸那样瞬间曝晒而死。 他直直地逼视那位上神,眼里那种执拗简直有些惊心动魄,仿佛能读心似的以此一寸寸地腐蚀神明心中宛若无情的规矩道理。 纵使是从开天辟地就盘桓在人世,见过无数悲欢的古神,也不敢长久地承受这样的注视。 “砰——” 一道黑风原地暴起,瞬间就把用作秤砣的无数神光吞噬殆尽! 静心阁顿时陷入一片安静,那些流利的响声不见了,沉默中有一种难言的意味野草般滋生。 有时比物是人非更难堪的可能就是相顾无言。 明韫冰一向讨厌这种时刻,于是想也不想闪电般抓向自己心口——那胸腔顿时变作一团黑沼,里头有些交错的微光,亮的像剪碎在池沼里的星星。那是勾陈给他用作庇护的神魂。 第265章 他就那么生生地将它从魂魄中狠力扯出,不顾额头都因这种剜心的疼而冒出了冷汗。 这缕神魂一旦分离,马上第一阶天就会知道这里有一只恶鬼,并立刻将他压到天牢,至于勾陈大神暗度陈仓的事,随他自去舌灿莲花好了。正派必备技能而已。 但他这个死没作成,因为才扯出没一点,勾陈就瞬间闪身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恶狠狠地甩开—— “你疯了?!你想进天牢?!” 明韫冰却浑身颤抖,呼吸都急促了起来,跟着与魂契将一股极其不可言说的感觉递进神明心中,那感觉就像雪人喝了一口滚烫的水,浑身都要化了。 就在这濒死的时刻,依然想要渴望太阳。 上神马上反应过来,呆滞了片刻,直到这只鬼反握住他并放肆地用指腹摩挲他的脉搏时,才断然甩开:“……” 他想要怒喝这人的大名,却忽然想起来,这只为非作歹的猖狂恶鬼,他根本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就代表没有人真正地呼唤过他。 就在这一停顿,明韫冰已经抓着他的手臂靠进了他怀里,在那火热的胸膛不断地磨蹭,那些不自觉的呢喃就像小火烘着耳梢。他说“你好热,你好热,你好热……” 上神又想叫人大名——这在神族之间几乎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当直呼全名就代表动怒,提醒对方不能再过界。可是对着一只无理无序的恶鬼,那些条分缕析的行为规范还怎么起效。 “我冷,”明韫冰近乎哀切地对他说,“我冷,分我一点热,求求你……” 他的语气像蝴蝶,他的身体像丁香的香,不知何时他已经钻进我怀里。 不知何时他的嘴唇来到我脸颊边,在那些道理严明的地方亲吻。 我就要忘记。我就要放纵。我就要不顾一切—— 就在恶鬼即将再一次攻破神明防线时,一道长响忽然而至,那音浪震得疏荡起伏的清浅涟漪都静了一瞬间,然后才似有若无地泛进了天河的深处。 勾陈蓦地起身,就在下一刻静心阁的门朝两边大开,一抹白影顷刻就到眼前! 明韫冰靠着定执的一根弯曲的细条,掠过上神微微弯曲的手指,看见了来人——并不是第一次见。 道德天尊,道衡。 道衡手执一把雪白麈尾,一身从头到脚的净色长袍,衣袖边缘是如烟般凄迷的雾色。那张寡淡到没有内容的脸在看见定执秤的时候微微一动。 勾陈一拂袖,挡住她这个看视,冷声道:“天尊不请自来,擅闯疏荡,不知是何道理?” 拥有自己的神宫与神灵台的古神们地位大体一致,这其中勾陈、道衡、飞絮、灵几位因为经常入世,在第一阶天威望较高。虽说天尊在各种话本里都是不染尘埃的世外高人,但实际上只要有想做的事,又哪有能真正出世的呢? 道衡一眼就看出她亲手种下的永生虽然破解了,然而明韫冰却跳出了生死轮回,不能以常法杀死,也不能只以鬼的方式生存下去了。 这是法则以外的变数,像回天一样原始的新生力量。 放在一个人形身上,该有多痛苦? “冒犯。”她拱手算是抱歉,“本座感知玄帝有恙,特来一助。” “……”看表情上神简直是脾气太好了,才没有把一些可能引起神族内讧的话直接喷出来。 而明韫冰早光速变得冰冷,回视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时,展现出了一种矛盾的复杂。 他掐住掌根,虚弱的魂魄实在端不起攻击的力气,但浑身上下高度紧绷,与方才在勾陈面前的放松截然不同。 道德天尊单刀直入道:“誓师会上本座所说,玄帝可还记得?” ——那时候天尊特来敬酒,并告知了领神大人关于鬼帝的弱点。 勾陈当时还十分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种告诫有什么用,当然现在他知道了,防备这点是很重要的,尤其是在面对明韫冰的时候。 与人谈论这种事超出了上神公私分明的界限,何况他与天尊并没有熟到那分上。他没将那种不自在表现出来,然而余光却瞥见明韫冰正打量他,像一只满腹坏水的雪白狐狸,那目光颇不老实。 谁知道道衡并没有照顾上神那点微弱羞耻心的意思,直截了当地撕开那层暧昧,说:“鬼族的与魂契并没有解法,但是只要契约的那只鬼成功被度化,放弃渎神执念,它可以主动回撤这个契约。” “不好意思,”明韫冰出声说,“请问这里有人听‘本座’说话吗?没搞错的话,那只鬼就是我?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有这么见异思迁的?” 勾陈微微蹙眉。 见他这个反应,不知为何明韫冰霎那间有一种直觉:“哦——原来这不是第一次?上次是哪位钢铁般意志的神明?最后解开了?” 道衡说:“是战神无倾。” 原来民间的话本子有的时候也是会说一点真事儿的。 勾陈断然道:“不行。” 这表现确实不太正常,明韫冰蓦地就猜到了什么,心念电转道:“撤回与魂契这种舍己为人的事听起来就不是很我族,所以战神那位伴侣下场肯定不好看——”他笑起来,眼里没有一点笑意,“我猜她被阴序惩罚失去神智整天发狂以后,肯定是被无倾亲手杀的。你们真的好喜欢读凄美爱情故事啊。” 第266章 他这种语气真的够好几个千刀万剐的,吓得静心阁几个微有意识的法器都抖簌起来,唯恐神明一怒就当场动刑。 然而这两位神族:一个对这只鬼近乎无底线;一个大局为重,并不在意这些口头官司。 道衡脸上甚至没有一点变化:“触犯天规,理应受罚。至于渎神与脱轨这二者哪个更过分,不由我裁决。” 她转向勾陈:“玄帝,话已至此。如若你执意要徇私枉法,包庇堕落,本尊无话可说。” 语罢,她化作一阵不见行迹的白风,转瞬消失。 “铿——!” 定执秤在静心阁之中如从万丈高楼摔下,碎成了千万片。虚弱的明韫冰靠不住金笼子,手刚在地上撑了一下,就被人直接打横抱起。 上神的手铁箍般圈在他腰上,身上那种茶的醇苦味道一下子扑过来,明韫冰下巴微仰看见他不动声色的眉眼,像是很凝重一般看着远处。反正就是不看他。 方才道衡的话在恶鬼的心中过了一遍,他觉得这傻子活得也太累了。 干嘛要想那么多?为什么不直接抓住眼前的?那么多与你无关的人,甚至会对你恶语相向,可你还是为他们夙夜难安,奋斗不息。我不希望这样。 不准这样。他想道。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问神明要将他带去哪里。 想来就算真的把他锁进天牢,抽一万鞭子再做他用,就算是因此而给他这些陪伴,也是这么愿意。 只是在乘云出紫微宫时,在漫天的雾霭与蓝紫的霞光的照拂下,神明忽然听见伏在他耳边的恶鬼说:“你给我取个名字吧?” 灵犀和紫枫在温热的水流边上一同发出悠长的风过而响,像岁月里拍干净木屑刻在竹简上的阴文诗颂。流动着,一首山水诗。 世界上很多转瞬即逝的东西让人痛苦,让人想要忘记,但年月太鲜明,连无意间瞥见的一片树叶其实都藏在记忆深处,无法真的如烟消散。就这么矛盾着,痛苦着决定忘记,其实又不曾忘记,一日日迁延期待。 啊,遇见了你。 留名。 想要留名了,意义像花一样破土而出,在我心口变成那棵参天又渺小的枯逢。只在我心口。 可是你有好多不关于我的牵挂,好多。 他们穿过如雾如烟的十二层迷障,朝更深的天泉来处掠去。这其中恶鬼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不仅没有动手动脚,甚至连心跳的频率都慢了很多。——他受伤太严重了,血甚至染到了上神的衣襟上。 暖风里神色肃穆的玄帝那片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朝上一跃,这腾起让无力的恶鬼脸贴靠在了他颈侧,尽管不明真相的小神一看,还以为只是凑巧。 但其实根本就没有目光,根本就没有必要这样自欺欺人。 意识在剧痛里缓缓流失,明韫冰有点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他只是突然很想问一句话。 “如果我只是一个单纯的人,你会不会多喜欢我一点?” 在愈发温和的柔风里,他这句话就像一瞬无影的柳絮,其中还有些难以捕捉的伤心。 “那是什么样的?” 还是想把枯逢送给你。 第99章 七请 剪不断来理还乱 神明的心无可抑制地动摇起来,像烘软的铁。 然而只要一离开烈火,你就坚固起来。 明韫冰再次醒来,浑身上下不着寸缕,趴在一片温泉。 汩汩的泉眼里冒着热气,大片大片的云雾纠结在一起包围着他,这泉是腾空游弋的,水底发着幽幽的蓝光,他沉下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闪闪发蓝的朱雀——是黄道十二宫南方那只鹊。 他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只剩下有几处比较深的伤口没有完全愈合,但也只有一些微痒的痛楚了。 神明的那一缕魂在他体内晕染、摇曳,起初感觉有些奇怪,但慢慢也能适应了。 泉面长着很多藤蔓,折节苍劲,结的是雪白的小花,捏在手上,跟桂花一般大小——正是和光同尘。 这些花枝除了赏心悦目,倒是方便人各种依靠,和底下的星芒错落成冷暖交叠的仙境。 他从水里一下子出来——因为从被吹开一点的雾气里看见热泉的另一边还有一个人。 这人正在闭目养神地调息,因为审判场是被他强行收起的,折损了心力。 从契约他能感受到,上神的心绪也不是很平静,但因为就在边上,所以没有马上作妖。 他过去还未靠近,就听见神明的声音,那是与暖雾截然不同的冷静口吻:“止步。” 明韫冰其实不太想听话,但还是没有扑过去——从前几次的经验来看,这招不能频繁使用,尤其是在神明脑子里全是存亡大事的时候。 他在离勾陈几尺的地方停下,目光从他肩膀上紧实肌肉的走势往下抓。 “非礼勿视。”就在他看得十分放肆时,上神突然出声。 明韫冰新鲜道:“你脱完说这话?” “除衣是为了为你疗伤,疏荡之水可以净化,我在尝试解开那个契约。” 明韫冰明显不信地笑了一下:“疗完伤方便给你们的什么药丸当材料?好善良啊。需要我感恩戴德跪谢天恩吗?” 这种口头之争他不占便宜就会死一样,勾陈一早发现以后就不做挣扎了,无视掉他的讽刺。这种耐心和忍受力简直非常人所能及,而后只听他平和开口道:“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是为了抓你做祭品而进寒蜮的。” 第267章 明韫冰被热泉泡的有点心神不稳,合理怀疑这也是神族的奸诈手段之一:先打入敌人内部,从心理上瓦解他的抵抗意志力。 他预感自己会在这个营造出来的假想温柔乡里付出一切——多年以后,这个预感被证明是对的。 但当时他虽然感觉到危险,还是飞在了那盏夜火旁边。 因为他想要那个执灯的旅人。 勾陈在茫茫水雾里睁开眼睛,那双眼睛甚至让自以为冰封的幽灵心魂狠狠地一震,仿佛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就这样轻易地被取走了。 “过来。” 但破水的声音其实是他发出来的,虽然他这样说着。 随后,明韫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温热的水里被一只略大一些、火热微糙的手握住了。 这种交握不由自主地令他想起在荷榭的那些夜晚,当不知名的鸟雀在灌木里抖簌得月光都凌乱时,梁陈也这样与他交握着手,不知疲倦地向他索求一点舌底的甜,甚至到了让他这种接触饥渴患者都觉得很粘腻的程度。 那种太柔软的感觉,被爱的感觉,因为太美好了,以至于明韫冰经常觉得那只是一场梦而已。 连梁陈的存在他都一度怀疑过很久:一个疯子想象出一段爱情来安慰自己又不是什么新鲜事。 好像不是,好像是真的。 但这次好像是真的。 “碧空如洗,窗明几净。取日月为名,就叫明净,怎么样?”神明低声问道。 这么一个干净的名字,给一只鬼?就像给地狱取名极乐世界一样无稽。 但明韫冰在他专注的目光下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只在夜里开的昙花忽然被人一传十十传百地来观赏着。 他快速地看了一眼远处,又像很努力地克服什么一样移回目光正对上神,轻声说:“很好……”顿了顿:“不过我想改一下。把‘净’改成‘静’吧。” 这两个字读音一模一样,甚至读那个音的还有很多字,但勾陈——梁陈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颔首时指腹轻轻擦过明韫冰蜷缩起来的指根,像强行拆开一个含蓄的爱情暗语。 “字的话我再择两天,好吗。”上神微微偏头,目光像有实质一样扫过明韫冰因被水打湿而格外莹透的脸颊,那上面泛起了很淡的粉色,并随着他拨弄对方指节的动作而越来越深。 好像很想逃避,然而依然坚持看着我。 “明静,”他有些叹息地隔了半晌,才又叫他,“阿静啊。” “……嗯?” “你的脸好红。” 明韫冰有些受不了地闭了闭眼睛,睁开时却依然没减去那种被撩拨过的春情,他这种冷淡的五官出现了动情的微红,反而更招人,几乎有种噬魂夺魄的美,不可能有人能逃脱这样的诱惑。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勾陈注视着他那双微湿的眼睫:“你知道带兵进寒蜮以前,我在第一阶天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哪里吗?” 像被吸引的蝴蝶,他眨了一下眼。 “是天牢。”上神的声音非常温和,然而其中却有非常坚定的东西,像暴河中不移的大堰,世世代代地守护一些孱弱的幸福。 “有一位神族行事太过嫉恶如仇,见鬼必杀,见恶必惩。常年这样杀虐以后,他变得非常怕人,连司春之神这样性格开朗都不敢靠近。这位神明在神界无人敢惹无人敢近,连他的副官都不敢与之多言。一日他在下界虐杀了几十只凶煞,走火入魔杀红眼,屠了一个村庄,又回转上天,一路杀进南天门,见人就电,绝不手软。那日偏还没几个古神在位,阻止不及,就这样被他闯进凌霄宝殿,险些伤了天帝。” 明韫冰一听见“电”,表情顿时变得有点奇怪。 “这位刑名大神,叫法亟。”果然上神说,“后来是闭关许久的战神被杀声惊动,出来将他收服的。” 明韫冰下巴微收,垂眼——神明的右手拂过他的肩头,在那本来被一枚冽钉扎过的伤口初愈之处细细地描摹,这种近乎爱抚的温柔让他有些陌生地感到心头发抖,好像很多电流从他的指尖流出来,渡到全身。 但又不是疼的那种,是酥麻的。 “他被押进天牢,受最重的洗灵之刑,记忆和法力会在这种剥夺里一点点被割离魂魄。” 上神说:“我亲自监刑,剐了八千遍。” 他在这冷热交织的触感里被神明如水的注视浇着,像种子被太阳照拂一样感觉奇异。 “你看,即使是高高在上的神族,也会偏狭到失志毁身的地步。”上神说,“我们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完美,我们也受天道辖制,在很多方面,与人族是很像的。现在神族得以住在云端,仿佛高谁一等,其实都来自鸿蒙时,受过的人间香火。” 明韫冰说:“我知道。” 严格来说,他那时候虽然没有人形,但是有朦胧的意识。不过他为浊,这些神族都是霞光云蔚被供奉出来的。其实供邪神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那种信仰念力总是不如朴素的祈愿强劲,因此至多产生几只古凶煞,但也很快被人族征服杀死。 “嗯,你与我论出处,其实同源。”勾陈道,“三阶天的阴阳序平衡界正在五岳之首泰山处。上古发大水,娲皇与伏羲藏在山顶诞育人嗣,后天柱折断,娲皇补天以后,将人世万物阴阳二分,筑平衡界以维安,而后陨落。但当时这个巨大的阴阳序就是不合的。” 第268章 这来历所有人都很熟悉,但明韫冰总觉得忘了什么似的,思索片刻才忽然想起什么—— “我想起来了——蛮荒时代阴序大盛,天道指引三十三古神上天,然而你们怎么都无法成神,为了积聚更多的至纯念力,天道降下了一场极为凶狠的灾害——人族就是在那时候人口锐减,催生了芈族一脉。但在这种极为痛苦的情况下,阴阳扣合,你们的香火终于够了,于是依次成神,在九重天上建立了神宫,还划分了三阶天,自以为第一阶天。”明韫冰歪头,“我一度疑惑过很久,那种民不聊生的惨状,连我这种恶鬼都不忍心看,怎么你们就可以借此来做垫脚石呢?” 而且他那种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对神族的厌恶,就算没有被法亟虐待,也一直存在着。如果是在出生前就有过这种恶心的事情的原始记忆,这种灵魂深处的反感也可以说通了。 上神却问:“那你现在还在疑惑这件事吗?” “我一直都在疑惑各种事。”明韫冰说。 “这件事你可以继续好奇下去,”勾陈说,“也许要花很久才能稍微想明白一点。但你要知道,就像我活的再久也不可能去过任何地方一样,宇宙是没有尽头的。——所以正面回答你刚才那个问题,我想说的是,我们现在要再做一次你所认为伪善无益的那种事。而且这一次,你就是祭品。” 神明将手收回,入水的时候发出清晰的声音,肩膀上有些失落的微冷。 明韫冰看似没有任何表情,实际上却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子就见了血。 他毫无知觉似的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神族,像从未认识过他一样,一直温顺地任由他握着的手也应激似的一缩。 这一刻,他终于从这个人温和却十足冰冷的口吻中辨认出了那属于神族的,本质里的无情。 那最初明白自己的命数竟真的归属一位神明的荒唐与恐惧重新回到心中,那是跟单纯的放纵与及时行乐完全不同的东西。 是多番的两难,像终于洗干净双眼,透彻地穿透一切谎言与玩笑。 看见一片凄然的真实。 他说:“我们的得天独厚的优越一切,都来源于一次预先的索取。神族除了嫉恶如仇这一点,普遍都带有极其崇高的使命感,是因为我们明白,一切开始都是为了结束。” 明韫冰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问出那句话。 他想问“为什么是我”,马上自己就发现了这种问句之下的软弱与逃避,毫无意义。于是抿起嘴,不发一语地盯着上神高挺的鼻梁。 “你对对错有一种狂热的执着,而且有自己的判断和理念。但其实很多事情,是无法裁决对错的。度化时,我会慢慢教你这一点。”勾陈的语气几乎是柔和的,“你愿意随我下界吗?” 这其实就是一种好声好气的威胁——拒绝度化的另一个选择不是自由,因为他已经被除名,而是天牢。 明韫冰愣了半晌,片刻后他默不作声地偏过头,视野变成岸边的纯黑石头。神明只能看见他优美的侧脸,那点清浅的粉色已经消失了。 他忍了一会儿,像是没忍住:“我真是佩服你这种虚伪。” 明韫冰这会儿还不太了解大神那种死要面子的性格,对各种虚名的执着简直是神族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他完全不能做到无视别人的目光和言语,自己走路都要预发一道风防止误伤蚂蚁,道衡那几句“徇私枉法,包庇堕落”对这种吾日三省吾身的真君子杀伤力太大了。 当然即使是道衡不提,上神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因为一时动心松口。 毕竟活过那么久,又明知结局,即使此情难忘,也是可以狠得下心的。——上神对自己也是一式的心狠。 明韫冰跟他就是完全相反的想法,他觉得有一天是一天,管那么多干什么?不喜欢的东西他绝对一眼都不看,他所做的所有事都是有理由和原因的,要是两个人不能永久,那干脆不要遇见,不要有任何多余的交流,省得以后还伤心。 所以大神拿最温和的话来拒绝他,无异于是再一次令他满怀希望地扑空,顺便还强调了一番本就十分显眼的荒谬感。 最可笑的是,他明明知道、也预料到了这种回答,但依然在它发生时觉得无法接受。 幸好他现在不像以前一样,不管心里怎样,脸上还是面无表情的。——对这点他也很讨厌。 心倦怠冷漠到了极点。但下一刻,温热的水里,他的手再次被拢进掌心,指缝一点点被侵入,那是很细致又温和的靠近,可以随时甩开,但根本让人无法拒绝。 暖煦的灵气顺着交握的掌心传进四肢,将皮肤上最后一点未愈的创伤也包裹了,然而却撕开心上万丈血渊。 “答应我吧。”他温柔道。 在那个慈悲却残忍的注视里,恶鬼的人形渐渐变小,如寒刀般旋转的鬼气刹那收拢,在神明的掌心变成了一只三对角、拳头大的小兽,尾巴尖和眉心两抹白格外醒目,但闭上了眼睛,像是非常累、非常累了。 勾陈将它头顶绒毛掩住的断角拨开,轻轻抚摸了一下,而后听见耳边幽然的一个回答。 “好吧。”他答应说,“只要你抱我一下。” 第100章 七请 我才不要喜欢你 “砰——!” 紫微宫一声巨响。 第269章 正在静心阁为带鬼下界度化做准备的勾陈从地象仪边离开——这种宛若拆家的声响今天已经是第十八次了,上神合理怀疑这是明静对他的小报复。 自从他融合了那一缕神魂,得以暂时在第一阶天自由活动不受阳序的克制以后,他就开始在三十三神宫乱逛。 从疏荡出来五个时辰后,闭目养息的勾陈上宫收到了一整打诸神给他送过来的名帖,垒起来足有两拃高,他还以为最近有什么赏剑大会……打开一看,好家伙:司春之神的花圃被一只陌生灵兽咬破结界,放了一条红皮大蟒进去,惨遭辣蛇摧花;飞絮的姻缘线库房被一只陌生灵兽闯进去,把十二个柜子里整整齐齐摆的所有小线团缠成了一个人那么大的超大线团,情仙大人至今还在解;道衡的炼丹炉被一只陌生灵兽塞满了冬虫夏草,道童拿三昧真火一扇,复苏的灵草虫族入侵一样狂喷出来,差点没把人家一千岁的孩子吓哭,以及丹房损失金丹五十枚……金丹没被吃,在地上摆了个强迫症似的鬼脸,但是每一枚上面都布满了兽类的亮晶晶的口水——估计没人想吃了。 因为该陌生灵兽身上是勾陈大神的气息,于是追债的帖子就雪花一样造访了万年只有公务的紫微宫。 每一张帖子都表达了这么一个内容:大神,我等小神知道您老在人间抓到一只奇兽很是宠爱,但麻烦能不能不要把快乐建立在我们的痛苦上?这日子是很难的好吧?不要增加大家的负担好吧? 其中道衡的语气最为严肃,并劝告说:“最好现在就下界!!” 上神嘴角抽搐地往后一翻,后面还有各种索赔通知:文曲星君魁宫的相思纸、食神的顿顿饱饭锅、战神的胜负有时帽、广寒宫玉兔的药杵、疏荡的小雪豹…… ……等等,疏荡? “砰——!”不等上神想起什么猫腻,宫门外又是一声! 他索性就大步流星穿过冷寂的庭院,宫门外罕见地聚集了一大堆平时闲散在各处的瑞兽祥禽,还有一条鲜红的大蟒,正挂在墙上,嘶嘶吐舌,从它嘴里冒出的是一个娇艳的女子声音:“哇!!厉害啊!!” 不知道什么东西那么入迷,连大神出来都没人发现,灵犀的嘴巴张到可以塞进去两百只彩凤。 勾陈凝眉一看,只见紫微宫下的疏荡——水云之间,一条鲸破开羊角般的水涡,瞬间朝远方喷出一条剑鱼,水面上一只雪豹应声而出,霎那间离弦般冲上去,咆哮出来的音波令扭曲的时间顷刻迭积爆破,空中闪亮的一个纹路,剑鱼一梭子回转,直接狠狠凿进一棵枫树,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砰——!!” 那成排的枫树已经挂上了成排的剑鱼,向来要保持干净的浅滩上全是火红的枫叶。连鲸鱼的眼睛上都有一片。 从半空中可以看见,其中卡在树干里,直愣愣的剑鱼排上,排头的位置,一只很小的黑兽正趾高气扬地站在剑鱼的尾巴上,蓬松的尾巴上那一点白毛摇来摆去,仿佛对自己这一溜杰作很是满意。 得到赞许的雪豹“嗷嗷嗷”了几声,一个流畅的跑下,在沙地上矫健地跳了一圈。能看出来明静对它很满意,甚至开口说:“喵嗷。” 雪豹平白癫了似的兴奋起来,甚至想去舔舔小兽的脑袋——按照它血盆大口那个尺寸,肯定是可以的。好在这次被拒绝了。 “……” 大神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只好转身找别人:“林瑟玉?” 灵蛇——林瑟玉尾巴尖一扭,懒洋洋一回头,就看见紫微宫上神站在不远处,已经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下一瞬间她整条蛇都仿佛被电一样弹起,直接摔到地上卷成一盘蚊香:“大大大大大神……大神,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我我我是从犯!主犯不是我!” 大神不喜被打扰,疏荡的生态都是让灵兽们暂时看着,他闲暇时——虽然那时间很少,就会自己挨个打理。他对自己的领域有种铁一样的绝对所有权,疏荡的每一寸地方是什么样,他都知道。 这条灵蛇是大神在人间观世的时候带上来的,当时她也是奄奄一息,怨气极重,带上来以后将她沉在魁星的池子里浸了一千天,之后就在紫微宫之下的河流里管这片水域。 在神明的威严下灵蛇一向乖的跟大家闺秀似的,爬墙这种事一般不白天做。 然后恶鬼一来,两人简直如遇故知,一拍即合,司春之神花圃里那蟒蛇肯定就是这货。 “那只雪豹——?” “大雪啊,”林瑟玉说,“它现在对明大人认主了,我知道以后马上就写帖子上报了!绝无隐瞒!” “明大人?” 上神对这个称呼感到匪夷所思。 林瑟玉:“呃,他说他叫明静啊。其实我还以为他名字会更王霸一点的,毕竟长得那么……” 那么什么,她没敢说,但是扭动的身子已经很形象地将内心所想一展无遗。 疏荡里这条鲸并不是勾陈大神的,是庄老仙的,这货肯定又背着主人偷溜出来……至于是什么驱使它变成一个自动发射器,跟追剑鱼的那只雪豹一比,它还能算意志力坚定的了。 大神微有头疼地看着那一排尾巴雪亮的鱼。 还有瞬间就被拐走的雪豹……这货也是他在昆仑山捡的,当时一起捡的还有一枚凤凰蛋。——凤凰蛋比较娇贵,需要真实的陪伴,上神一没时间二真情也不多,于是一直没有孵出。 第270章 正头疼着,那边雪豹居然头顶着明静就跑了!——这货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在雪山住久了,来了神界以后专门找热源,明明疏荡那么大的温泉它不喜欢,非要在火德神君的神宫里死乞白赖住,天天蹭人家的火烤。 上神本来就很想整治这种不着家的行为,正好趁此机会,一挥手清云四起,长风顿时把雪豹照头一冲,一下子吹退几十丈,随着旋起的涛波哗啦一下摔在了神宫的台阶上。 鲸见势不好,连忙假装自己失忆,一摆尾巴溜了。 那只小兽在这种混乱中轻巧落地,跑了两步,看样子本来是想直接扑进上神怀里的,但生生地止住了动作,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勾陈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对着一边皮毛湿透的雪豹:“身在何地,就是何地之人。鸲鹆不逾济,貉不度汶的道理你也不懂?只要你在此地,就永远属于我。” 雪豹一脸痛苦地开口——是个男童的声音:“屈鱼是什么?能吃吗?大人,我听不懂啊。” “就是八哥,”大神正色道,“你现在就去把窝搬回来。” “不要!”大雪打滚,四肢乱刨,吓退了几只围观的孔雀,“我听不懂人话,我是畜牲!” “……”勾陈扭头一看,只见鬼帝正爪子扒在林瑟玉的蛇皮上,仿佛在观察那花纹的组成。灵蛇大气不敢出,双眼发绿地盯着那毛茸茸的耳朵尖。 雪豹一直以来都很乖,“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谁教的还用得着想吗。 “上神!上神!” 忽然天边一声呼唤,众人——众兽抬头看去,只见云端是一个头凸老头骑鹿经过,原来是寿星公。 这种不请自来的客人,在短短的半天内令上神形成了一种眼角一跳的条件反射,拱手道:“您来所为何事?” “上神,是这样的:我永安园林九千九百九十九颗须臾果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守林神说似乎见到一只头尾毛白两点的黑色幼兽……——那是什么?”寿星公说到一半,疑惑地看向张牙舞爪的大雪和它身后那条“彩带当空舞”的红蛇。 被这二位保护在后的明静懒洋洋地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勾陈上宫拱手道:“那是我新……”大神难得的结巴了一下,“新养的灵兽。” “原来如此,小兽嘴馋,怪道如此恣意——但是老朽园中的须臾果是不能随便吃的,那是给求死之人清除阳寿的,一颗下肚,只要睡着在梦里愿望达成,就会无病无灾地魂飞魄散。”寿星公说完,只觉得大神脸色顿时变得很奇怪,似乎很紧张似的,老头又说,“再者永安园林里的须臾果是给灵猴吃的,灵猴吃完会给疏荡清理淤泥,如果不尽快寻回,降下责罚事小,疏荡断流可就事大了。” 仿佛是看大神难得的紧张,寿星公安抚道:“玄帝殿下还是宽心。那么多须臾果,不可能一夜之间全部吃完,只要还有剩下的,就可以播种回魂,不会有重责的。” 然而大神丝毫没被安抚到,片刻才问:“那……本座的灵兽是否需要一直保持清醒?” “哎,这个不碍事,吃点福枣就能好了。”寿星公从袖子里凭空抓出三颗红枣,拂袖一挥就落在大神的掌心,临走时还叮嘱:“趁灵猴饿肚子之前一定要把须臾果找回来!不然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 神明僵硬地转过身,正神思紊乱,骤然垂目,只见红蟒裹着的那只幼兽前爪交叠,闭目吐舌,似乎已经睡着了! 那一瞬间勾陈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第一反应就是抬手——一阵堪称飓风的气流霎那掐住幼兽,几乎是瞬间就将它抓到了自己眼前。 鬼帝都还没回神,几颗枣子就蛮横地被修长的指尖塞进了它嘴里,顷刻间就化成了温和的光华,填补在心头的空洞上。 那动作不仅不温文尔雅,甚至很是粗暴,带着几分急切。一瞬间幼兽就像是获得了希望,踌躇地抬头,却只见上神毫无表情的侧脸。 “下次没有本座的允许,一滴水都不准喝。” 恶鬼很想回句话,然而下一刻清云就从天而降,一团迷雾似的把他们裹住,待云散时,周围一片桃树,远处一大片光秃秃的长生树,本该挂满须臾果的枝头现在空空如也——上神把他带来了那片永安园林。 这林园祥云瑞气,仙气飘飘,守林神正在满头大汗地安抚灵猴,一见上神来了,急忙迎接:“见过尊神。”几个仙娥然后一个劲地盯着上神肩膀上那只灵兽,眼放绿光。 勾陈微微一偏头,似乎只是在观察附近情形,但也正好避开了那条毛茸茸的尾巴的一个擦拂。 他不说话,周围人都严阵以待,半晌只见上神一抬手—— 园林里的所有草木都在神气涌动的催逼里簌簌起来,树叶在林间旋出令人心尖发抖的声音,如千山化作了浪涛,在灵光里起了一场大潮。 无数气波在树根处着陆,一个仙娥惊呼一声:“啊——!” 原来那柔软的草地上,破开了土壤的,是一颗颗变成了原初模样的须臾果。 这些种子密密麻麻地错落在地上,虚虚地悬着,发着清光。守林神一个头八个大:“这这这——这怎么会这样?!” 大神眉目不惊地说:“是被瘴气吓回原形才藏在地里的。” 闻言,大家纷纷看向他肩膀上那只萌哒哒的小兽,心想:“瘴气?!一般只有很恐怖的凶煞才会放啊?!这根本不像啊!!” 第271章 小兽有点神色不振似的扒在神明的肩膀上,吸了吸鼻子。 “那……”有小神斗胆问,“该怎么办啊?” “只能埋回土里,等候一天,安抚好受惊的果子就可以了。” 这么多果子!放眼看去足有几千个吧!这一个一个刨土埋要弄到什么时候! 大家顿时如遭雷击,见所有人这个反应,小兽突然站直了,直直地看着他们。——吃不饱的灵猴正嗷嗷狂叫着扒着几个仙娥的裙摆,都被无情甩开了。 有个红衣仙女见这灵兽一直看着自己,试探性地念了个口诀,没想到轻云真的将它托住,袅袅娜娜地送到了自己手里。 她简直喜出望外,兴致勃勃地:“哇!!好可爱!!” “这是什么呀?一开始我还觉得像饕餮呢?现在看来不像。” “不知道哦,改明儿去问问大苏仙君吧?他什么都知道。” 数只玉手将丁点大的毛球揉摸一气,仙女们惊喜地看见这只貌似十分高冷的小兽被摸得翻出了肚皮。 “哇!!原来肚子是白色的!!” “我也想养一只!!” “这是什么啊!!我也想要!!” “会不会说话呀会不会说话呀?” “喵嗷~~” 又是一整片:“哇!!” 气氛一片和谐,都没有人发现上神微笑地往这边看了好几眼。 然而不愧是运筹帷幄的大神,很快就调整好表情,翩然降下云端,修长手指把那件衣袂飘飘的繁复外袍解开,淡然道:“既如此,我就留在此处一同栽种,等永安园林恢复了再行下界吧。” 大家感动万分,又见上神再次朝仙女簇拥的灵兽处看了一眼,声音放低道:“管教不严,见笑了。” 作者有话说: 更新不稳定,所以不申榜。 对追更的读者非常非常抱歉,写了就会发的。三次稳定了可能会好点,:) 第101章 七请 解我名意冰存温 很难说再次回到人间是什么滋味,总之对明韫冰来说,当神明将它拢在袖间降下云端时,它自己从纷飞照拂的天光里往下瞰视,看见浩大无边的土地依次亮起万家灯火,宛若天泉倒灌而下,温柔而坚定地冲刷过漆黑的绝地,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原来我曾在那些角落里痛苦着的,是这样的啊。 神明的气息就像一种很有名的温茶,在明暗交叠的厉风里为他括出一个掌心的清柠味道。 对一只怪物来说,也许更多的都只是多余,它需要的只是一个不被异样看待的地方。 大爱无情的神明啊,请公平待我。 我是那样深爱着你。 连一丝对待寻常朝露般的随意一瞥,都在我眼中变成一只惊鸿。 于人间落宿的第一晚,大神在客栈要了一间客房,然后在房内放出了阴阳气象仪,黑白二色的清浊之气顿时上飘下落,将偌大地盘都笼罩进去。 就像打仗时用的沙盘一样,阴阳气象仪是记录各地阴阳序情况的——勾陈上宫去过的地方都格外澄明,山川地理上清气多则稳定,反之亦然。 他到地方基本是先运术以神魂发散到此地天幕,细致地查看每一个地方,再反馈到气象仪上的。 此谓观世。 这种时候,勾陈本人神魂不在,身体就摆在那里,估计大神也没想过胆敢有人对他图谋不轨,从来都是君子坦荡荡地就这么坐着。 少顷,茶案边徐徐旋转的宫灯铃铛一响——被一只小兽给啃的。 鬼帝大人不知道是不是当十不像有瘾,变成这么小以后再也没主动变回人身,就一直这样借机窝在大神的袖里,有时候勾陈上宫处理公务比较入神,还可以钻到他胸口睡觉,十分滋润。 一般来说只要他控制住不伸舌头,基本还是不会被拎走。 “铃铃铃——” 青铜铃铛的味道忒难吃,小兽尝完以后就无声地呲牙咧嘴,迈着高傲的步子把脑袋埋进勾陈拂在地上的广袖。 那味道实在很难形容,常年在骨墟里闻各种恶臭的怪物简直就像有点上瘾了似的,没有的话甚至很难安下心来。 不过它已经很能掌握大神的接受度,像蹭蹭手腕这种是被无声默认的,但要是钻进去再往上,就会被掐住脖子请出三尺。 它吸完今日份的“助眠味道”,钻出丛林迷雾般的袖袍,往上一掠,轻巧跳到勾陈肩膀上,忽然发现他耳朵下面闪过一点红光。 这什么? 刹那间它想起在永安园林埋须臾果时,半路来热心帮忙的情仙飞絮说过的话—— “啧啧,我看他明明是有那个意思……” 司春之神,灵附和:“我也觉得——其实我也有那个意思——打我干嘛?!” “你跟大神抢人,岂不是自寻死路?”飞絮在它眉心那个白点上戳了一下,把清晰的白点戳成模糊,“你看它这傻不拉几的,肯定是知道大神把转生劫的事忘了,打击过大,就崩溃了。” “……可是它原形真的很漂亮,他那天过天泉,就留了一个照影,吸引了一大堆灵兽在那里对水求爱,简直是普天盛景——唉,为什么偏偏对大神动心?随便换一个神族都不会这么难受的。”灵挤挤眼睛,“结合以后,勤加修炼,魂元也会渐渐融合的啊。” 第272章 飞絮指指耳后:“也就是上神心狠。” “用自己的姻缘线封印还不够,还用了暗鸦塞住灵窍,”飞絮摸了摸小兽毛茸茸的脑袋,“就为了怕对这么个团子动心?未免小题大做。” “这话该是情仙大人说的么?情之一字,难解难解。” “呵,你有所不知,上神他啊,从不囿于此等琐事……” 也就是,活过了上万年的古神,一向于世间红尘中蔼然而过,从来没有在历劫时扯上一点颜色,却在遇见他理应最厌恶最应该诛杀的恶鬼时,怕的给自己狂打镇静。 封印? 是这个吗? 封印? 不累吗?不疲倦吗?那么紧绷地对待任何事物,那么专注地分析复杂态势,有哪里能让你放松下来,让你只是自己,而不被人保护,视若神明呢? 封印? 要它何用。 那只小兽凑过去,带有倒刺的舌头在那个印记上碰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四肢百骸都像被骤暴的雷电恶狠狠劈过,耳边响起如天地震破的警钟,一阵一阵地回旋成剧烈的嗡鸣。 它一下子趴下去,虚弱的身形缓缓流散,化为了那个苍白优美的人身,用一个说不好是靠还是坐的姿势半跪在地,松散玄衣里大片裸露的皮肤打着颤,极大痛苦之下,连睫毛都抬不起来,几近恍惚地望着上神闭目的样子。 原来这就是我喜欢的人。 原来靠近他让我这样痛苦,碎裂的雅乐与玄音几乎能把我的灵魂绞碎,回荡在我想要靠近他的每一个时刻。 可我还是想要。 人间烟火天对神鬼的接触有极大阻碍,与其说是两败俱伤,不如说是对鬼单方面的压制。 就像非要跳进练剑场的雪女。 五指抓在他肩膀上,倾身时露出雪亮獠牙。 万音千字文在折磨明韫冰的时候,远在外界的上神也已感觉到身体不宁,但不知道是太专注观世还是单纯对恶鬼信任,居然没有马上回来把他劈死。 不马上劈死就有麻烦了,因为我是恶鬼。 我会咬人。 微热的血抢进牙关,下一刻勾陈上宫身子一动,猛地掐住他的肩膀,那力气大的就像是想要捏碎骨骼似的,然而那个本该是推开的动作却没有继续下去。 窗外亘古的月光一下子泼洒进来,照在两人肩上。像一场隔世的雨,降落在物是人非的瓷砖,已无人再赋。 寒月中只能听见上神骤然紊乱,却立刻被强大意志力按下去的呼吸。 不可靠近,明明是不可靠近的。 却在我怀里。 半晌,明韫冰轻声说:“你记性太差了。” 这甚至不是一种抱怨,只是很单纯地伤心而已。 就像小孩子天真地相信你会如约而至,花了好几年才知道当初原来不过一句戏言。 静默。 呼吸。呼,吸。呼——吸—— 良久,勾陈上宫沉稳的声音响起:“你知道在第二阶天,神族对鬼族有天生的血性压制,只要彼此有实质性接触,不管多强的凶煞,都会受到极其痛苦的反噬吗?” 明韫冰闭着眼睛枕靠在他肩膀上,但如果有人认真看就会发现他的睫毛像水浸透的寒星一样,发着湿润的光。 “什么叫实质性接触?”他语调很平静地问。 “无距离的。” “那是什么?” “让你痛苦的。”勾陈的手劲松了一点,缓缓地将他推开,那感觉好像还是为他好似的,“让你受伤、难过的;不明智的、应该避开的。” 明韫冰没有抗拒地被推开一点,微漾的眼底像有两泊旋转的暗沼。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位满口大局明智客观的大神,追问:“那你呢?” 他盖住神明收回在侧的手掌:“当我想跟你实质性接触的时候,你又是怎样?作为侵有攻占我的一方,你也觉得只是受伤、难过和痛苦?在我容许你随意进入我从来戒备的心底时,你也认为这只是一件不明智、理应避开的事?” 本应该岿然不动,如日如月般不移而坚定着无情的神明,在这样撕开肺腑,近乎赤裸的追问下,竟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一旦退避,明韫冰马上就察觉到,于是转开了头,在万音千字文的痛苦里平复克制着呼吸。 月光是很凉的,人世不过是逆旅,说来好笑,他还一直觉得,某天自己会真的有那么一点“烟火气”。 他想起先前在人世那几年,捡到他的樵夫,在养了几年以后,还是为了亲生孩子要卖掉这条养不熟的白眼狼。 人都说万事要讨开头彩,想来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卑鄙可贱,此后一直都被人唾骂践踏,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吧。 反正本来就是泥沼里爬出来的凶煞,神明凭什么该对你有半点青眼呢?把别人的善良温和当成独属于自己的温柔,才在发现自己只是个过客的时候那么伤心吧。 又不是第一个,怪物,怪物,怪物。 早就习惯了。 何必庸人自扰? 他袖边溢出颤动黑风,外头忽有鹧鸪叫了起来,分外惨凄寂冷。然而冰到好像能把人手指冻掉的阴风里,一道金光闪劈破瘴,即将消散而去的鬼影被猛地抓扣入怀! 明韫冰长发流散而下,下巴都被迫抬起,感觉神明压抑又沉闷的声音像沉寂的火山一样终年覆雪,带着又冷又热的矛盾感情。 第273章 那是一个非常紧密的拥抱,心脏都好像可以互相共鸣。 他急促的气息在凌乱的发间隐藏,如同不可明言的谶语: 仿佛这样的凌乱混乱可以消弭这靠近这亲密的意义,仿佛这样就可以骗到一个偏执到极致的无声纵容。 “我像野兽。”他说。 神族的来历就是鸿蒙未启时的天地清气,这种气息天生就是清澈、纯净、明荧的。他们天生就是牺牲者,背负着天地存亡的使命,连法亟那样的铁血神明,都是一心为民、毫不挟私的。 拥有裁决所有天地精灵的权柄,势必要有相匹配的冷静。 而无时无刻不需要冷静理智的神明,怎么能有像野兽一样的松懈时刻呢? 岂不荒唐? 何况那还是一只本该作祭的极恶凶煞。 到人间的第一程是汩都,自从第一朝作为皇城以外,此地历来都是陕中王土。那一年也无所不同,那时阴阳气象仪还未展现出恐怖的全黑态,天气还是朗日和风的。 叫卖和喝酒声里,茶楼走进来两个人。 领头的是个风度翩翩的温和佳公子,一身贵气,偏偏穿的十分朴素,不过洗过好多遍的柔软葛布被穿得像丝绸一样光彩照人,实在叫人佩服。 他后面那位穿了身全黑的绸衣,织云描水,衬得皮肤白至冰冷,一脸漠然地渺视人。 这两位实在奇怪,要说是主仆也不像,要说是兄弟长的不像,知交的话就更奇怪——哪有这么生分的知交? 这正是来到汩都的勾陈与明静两人。 神明从袖间拿出一吊钱:“一间房。” “哦……”小二接过铜币,不由得被打量台上浸在香油佛手的恶鬼吸引视线,“二位名讳是?” “我姓梁,单名一个陈。”大神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挡住了明韫冰的侧脸,“他叫明韫冰。” 明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有字,闻言转过脸,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哦……您的钥匙。” 两人却不上去,化名梁陈的勾陈上宫要了两壶茶,在二楼突出的茶堂上喝。外头那条劈开汩都的运河在逐渐变暗的天幕里缓缓流淌,孩童笑闹着跑过窄巷,卖糖葫芦的小贩正在收摊。 恶鬼很难得地以非异类、或说掠夺的目光打量这一切,如今看了,发现是那么不同。 他看了半晌,视线转到对面的梁陈脸上——这人淡视各处,不知又在想些什么存亡之事。 梁陈那种英俊比较正派,是一眼看起来就感觉非常亮堂明朗的俊秀,又有岁月沉淀、千帆过尽自岿然的旷达,对摇摆浮沉的躁动灵魂来说,简直是难言的魅力。 他眉心那个戒印看着端正,想到用处,却实在令人心痒。 “哪两个字?”他突然问。 似乎非常专心地看着天地的上神过了片刻,才说:“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注) 鬼帝大人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素来很冷淡的唇角微微扬起,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为什么你总想把那些很纯洁的字眼嵌到我身上?” 上神就扫了他一眼,执盏自然:“你想多了;此名来自你寒冷、漠然又怕人的天性,我希望天道将你回炉重造。” “是吗。”明韫冰似有似无地笑了一下,“‘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难道不是在想尊神做不得的事吗?” “……”死寂。 良久大神长眉微微一挑,怎么看怎么都像被戳中,平和道:“挑衅我是没有意义的。” 明韫冰可有可无地放平嘴角,随手拿了个做成猫爪印的小栗酥,正想尝,桌上弹出一根金线,说时迟那时快手腕就被勾住了。 他眨了眨眼睛——上神平静道:“不是甜的,不准吃。” 然后他实在受不了对方那诡异的眼神,挪开目光蓦地起身:“外有异动,等我回来。” 上神丢下这一句瞬间就消失了。速度堪比被狐狸撵的大狗。 明韫冰十分缺德地拿筷子戳开看似纯良的软酥,果然内心居然是一片鲜红的辣,不知道是什么特色。 他兴致颇佳地收回目光,用与魂契感受了一下,只觉得大神那边,磅礴稳定的心绪就像潮汐初起的海域一样,正在缓缓起伏。 底下,是心思万丈。 作者有话说: 注:刘叉《冰柱》 五一快乐!祝我的读者一切顺利,得其所愿。 第102章 七请 何须将泪梦中揾 明韫冰不知道头天晚上大神干什么去了,清早睁开眼睛只看见他坐在晨曦弥漫的阳台上闭目养神,睫毛都好像沾着露水。 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比起寻常的春季,这天似乎太过干涸,似乎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身为阴序的鬼帝来到这里,才有了一点暧昧的晨雾。 梁陈永远是睡着了都要放一缕魂魄去外面,这种看似不设防的端坐,要么是对自己的实力太过自信,要么就很难捉摸那意图了。 明韫冰其实是个非黑即白的性格,但大神非要跟他来虚的,也没办法。 他细细端详这个人,发现他搁在冷雾的手背上有一点抓伤,不知道是哪只畜牲没长眼。 倒没有鬼气,想来是人干的。 明韫冰俯身跪坐,柔滑的长发摔到神明软和的袖袍上。 下一刻勾陈上宫手指一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明韫冰若无其事地起身走开,仿佛什么也没干,他手背上伤口迅速愈合,完好如初,只留一片异样的触感。 第274章 “你……” 明韫冰打开门,来送早膳的小二顿时鱼贯而入,打散了想做思想教育的大神话音。 然而丰盛多样到有点夸张的早茶让神明蹙眉:“怎么有这么多?我记得不曾有给那么多钱?” 明韫冰回头看了他一眼。 小二们一边瞅他一边笑的很有内容:“这个嘛哈哈哈哈,这个是咱们掌柜的给明公子加的,咱们这小本生意刚好满三年!有钱没处使!哈哈哈哈!昨晚那顿比这多两个八仙桌呢,掌柜的看您喜欢吃水晶虾,这不是有虾片粥吗?您快用吧,一会儿凉了不好吃,嘿嘿嘿!” “…………” 上神一言难尽地见明韫冰泰然自若坐下,拿起一看就是专门从藏品里找出来的一对银牙玉箸,慢条斯理开始在一桌子琳琅满目里挑拣。 “…………………………” 刚要对虾饺下筷,手腕就被勾陈擒住。 他略抬下巴,只见神明表情间有种很难形容的复杂,就像看见别人在自己领地瞎采的沉默野兽。 “撤走。”上神冷道。 他威严很足,小二们生怕他怒来抄家,还在上菜的赶紧往回撤,其他人一人端几个碟子,没命地逃,很快桌上就只剩两碗淡粥了。 梁陈松手,把寒碜的稀粥推到明韫冰面前,一句“莫食施舍之物”还没出口,就听鬼帝大人食指敲了敲碗沿,语出惊人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得亏神明没吃,否则一定得颜面扫地,喷饭如雨。 然而这话实在是有点好听,大神脸色顿时就缓和了。恢复正常。 明韫冰拿他脸下饭喝了一口,就不动了,倒茶慢品。 他们俩其实要不是受第二阶天影响,都是不用进食的,勾陈上宫禁欲已久,都靠修炼,明韫冰戒断颇长,不爱珍色。 上神略用了一点,便也开始喝水,并瞟过明韫冰的侧脸。 “你今天跟我出去。” 明韫冰对他皱眉——问“为什么”。 “度化。” “不。”鬼帝大人说,“我不想看见除你以外的任何人。” “首先,我不是人;其次,你应该要见。” “如果我坚决拒绝,你我在这里开战恐怕不太好收场吧?误伤凡人,怎么算?” 两人对视时,明韫冰看见上神眼底明显软化了,如同坚冰火燎。 “你想怎么办?”良久他涩声问。 明韫冰睫毛下垂,视线落到神明的嘴唇上,但不发一言。 屏风挡住逐渐明亮的天色,刚合上的门缝之间堵着磅礴的灵光,帘幕下的修长兰草刚被阴郁的鬼气打蔫,瞬间就又被纯澈的神光催得精神焕发。 是难说的,当你看见他的时候。 那一眼,你就知道是不同的,和别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往常繁复的、无聊的、痛苦的、重担的一切,都在他身上湮灭无痕,只剩下我与你的存在本身,在生命的起伏里喘息着。 就像原始蛮荒时代,兽的爪牙在乱草中挣动。 纤长的叶脉刻下一道万古的划痕,穿透时光割在你的颈部,是我的指纹。 他把一切光源都拥堵,自己变成光影的一切,俯下身来。 在忽明忽暗的暧昧中我宛不自禁般抬起双手,却被他更快地拉扯入怀,像夜幕降临大地一样细腻而全面地吻住。 桌椅倾倒,脚步仓促,纱帘皱折,明韫冰被他抱着抵在墙的折角,狭窄空间里全方位地被侵占掌控,连呼吸都不被准许,在窒息的时候只是被吻得更凶,像是一种挑衅的惩罚。 他是神明吗。这样热烈地汹涌着一己之私,他是神明吗? 还是只为了我? 明韫冰勾着他的脖颈偏过头大口地喘气,只感觉耳边还在被密密麻麻地吮咬,就像细微的电火在烧。 他抚过神明的侧颊,只觉得是那么滚烫,不知道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不堪一击还是表里不一;但明韫冰没有追问,只是凑近了,在那鬓角烙下一个湿润的吻:“我想是你的。” 梁陈呼吸颤抖地拥住他,仿佛千万年的冰川绝域都在这样深重的示爱中坍塌,但心底始终顽固的那一隅却立地顶天,极尽残忍地叫他止步。 天命与缘分并非不可兼得,只是要想不辜负,只能选择一个。 当你已经付出极大勇气向我袒露最不可启齿的心思时,我却无法放任自己回应,那又是怎样的痛苦? 梁陈深吸一口气,似乎肺腑化作冰雪千里,又在烈风里高扬入天,顷刻撕碎。 不知为何,他脑海里闪出三十三重天望舒古神愁结宫里那一大片一大片的丁香,常年盛开的淡紫在一眼望去时,皓云明月下,是难言地伤感的哀美。 为什么你的味道让我想到丁香? 明韫冰埋进他颈窝,冰凉的鼻尖擦过皮肤,微湿。 须臾他轻声说:“你太坏了。” 那声音轻的就像蛛丝,稍有留神就不可能捕捉。 神明无声地松开了禁锢他的双手。 汩都,求雨台。 所谓度化,就是让断情绝欲、视凡人如蝼蚁草芥的人,和人族其乐融融打成一片。 当然对鬼帝大人来说,叫他亲切和蔼还是难度系数太高了,勾陈让他从简单的开始做起——汩都已经三年没有降雨了,上神正和当地人查探此事,又在母亲河的边上沿岸每隔几十丈设立了一个求雨台,布阵点兵,只等良辰吉日做法。 第275章 这断水是大事,百姓们平时吃饭洗衣全要用水,偏偏打的井全枯了,于是很多人都不远千里挑担来这运河处打水,打多了运河水位下降,汩都人开始抱怨;于是求雨台就设置了“水长”,管登记打水的。 明韫冰缓缓重复:“水,长。” 大神看了他一眼,郑重点头。 “……”明韫冰阴沉地盯着梁陈嘴唇,感觉还是自己太纵容他了,一伸爪子想抓过来再要点补偿,却被上神轻而易举闪过了。 下一刻台外的一大堆人就拥上来把他团团包住: “你是水长吗?!啊?!俺三天没喝水了啊!!” “哇——”“别哭了别哭了,哟哟,马上就有水喝了!” “怎么还没开始啊?等一个时辰了!回去还要走山路呢,俺还等着天黑前回家喂老母呢!!” “……”明韫冰不发一语地被梁陈抓着肩膀,按在那个放着毛笔名册的小桌子前,只见册子上写曰:“癸卯年甲寅曰戊午日辰时,王二丫,三担;李小毛,两担;刘天狗,两;钱妇,七桶……” “一担就是两桶,有的人拖亲带故就算一家,把家住何方、姓甚名谁记下,没名字就记特点——”梁陈指着“赵秃”两字说,“实在不知道就写妇或丁,不知道写的字用你们鬼语写。” “……”明韫冰起身想走,但势能被此人死死按住,挣扎无果,跟梁陈对视片刻,只好垂下眼睫,捏起那根一看就是代代相传的毛笔。 梁陈把他的无名指和小指捏着并排扣住笔杆,没管他盯着自己,对等的人温和招手:“来。” 第一位是个年芳五十的老妇人,一看就是远途跋涉而来,皱纹里全是风尘,黄牙坦露,可惜一开口明韫冰还以为自己学了一套错的人话。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老妇又手舞足蹈说了一遍。 “……什么?王?姓王?” 老人急得学了两声狗叫:“汪!汪!” “哦……汪家庄?” 明韫冰手腕如龙一下子写了排狗爬字出来,梁陈低头一看三个字只会写一个:“……” 他突然想起来这位主虽然在大悲宫自己进修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书,但是……书面字他是很多都没学的,是个美丽的文盲。 明韫冰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 梁陈按下不语,招手让第二位来,这是个畏畏缩缩的少年,人还没有桶高,一脸面黄肌瘦,一见明韫冰顿时羞涩不敢直视。 “名字?” 少年忸怩:“七……七毛。” 明韫冰笔尖一顿,缓缓记下。 “……小狗湾,大槐树下……”少年羞羞答答说完,抓着俩比他腰还粗的桶跑了两步,又在梁陈警惕的目光里回头,“姐姐你真好看!” “啊?!是大姑娘啊?!难怪这么盘靓条顺的啊!?”后面排队那大汉吼道。 “…………”眼见人民群众惊奇的目光不停在鬼帝大人惊艳的脸部、平坦的胸部以及显眼的喉结处徘徊,梁陈慈祥地笑道:“这位是我的师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男性,不要激动。” 他那笑怎么看怎么像假笑,大汉噢噢噢了一路,粗犷道:“俺叫虎头……” 明韫冰皱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大汉闪亮的牛眼睛,又仰头看了看梁陈。 大神以为他不会写,怜爱之情犹如滔滔江水,顿时在繁杂的日程里抽出了一点时间,心想还是晚上给他教一下繁体字好了。 就见他勾了勾手,梁陈弯腰将耳朵贴近,就听明韫冰低声问:“怎么会有人叫裤头……” “…………” 梁陈正色严肃道:“嗯,实在欠妥。” 明韫冰颔首附和。 “梁半仙——!”远处有人招手叫,“你在那干什么呢?!对岸凿河挖出来个怪东西——过来看看——!” 他招手示意自己听见了就来,而后说:“你先在这里,不准乱跑,饭点等我来找你。”又指了指自己眉心:“跑了我就知道。” 那红痣一闪,就隐没在英俊眉眼。是与魂契。 明韫冰眼尾抽了抽,可能是没想到自己会被自己下的绊子坑到。 梁陈又习惯性地往下凑,目光相触拉近,然后突然像是被那沉默眼底的天真惊醒,突兀停住。 我这是想干什么呢? 那是一个说近不近的距离,说悄悄话是听不见的,做其他事又太远。 大神掌控不好自己,后果是很严重的,但这会儿雅名“裤头”的大汉完全没发现这些暗潮汹涌,拍桌狂吼:“老爷们!这快渴死了!记完了吗?!啊?!虎头,虎头!邱家坡小东村!五桶!” 明韫冰垂眼迅速写完,抬指让他走。 梁陈有点怔愣地收回眼光,感觉契约那头,他的心情不是很好。 其实从结契以后,只有当他靠近自己的时候,那无尽深渊似的心思里,才会有一点类似欣喜的反应。 但每次稍微一雀跃,就会被他没有回应的态度打成更多的云涌伤心。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诚然是真——但既然相遇无法结合,又为何要相遇?既然已经遇见了,又怎么能狠心斩断? 好像是无解的。 天幕变黑时,求雨台里只剩下一个人,四面中空扫来带着水气的风,坐在栏杆旁,水面上被吸引不断跳出来的黑鱼被鬼气一次一次地按下去。 第276章 却那么锲而不舍。 明韫冰对着湖面上自己的照影,只觉得那人很怪异,不像是熟悉的东西,“自己”这个音节,在心里想想都觉得很陌生。 “不阴不阳”“冷漠”“怪异”“孽畜”“妖怪”。“美人”“漂亮”“狐媚”“下流”。 大都是这些。 明净,静,冰,玉。 为什么呢? 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 怎么会是我? 透蓝的月从高茫的天泼洒而下,顺着他优美的脸部轮廓一路淌到地上,那双修长的眼睫下,漆黑眼珠里映着反射万家灯火的流淌长河,没有一点情绪。 水面下似乎有什么在游动,掠过惊人的黑影,一眼都看不尽地绵延下去。 被寒川囚禁的月似乎触手可及,忍不住伸出手朝那冰冷探去。 “哗啦——”一声摇水而动,一条蛟龙从宽大的河面上抬起头颅,湿冷的触角在暗夜里惊心地发着亮,粗重地喘息,那泛着红光的眼珠似乎阴沉地朝他转动。 蛟性本淫,最常在失意人的落寞时将其俘获,按进水中浸没,直到耗尽精魂,交泄而死。 某种角度来说,这种阴邪的异兽,与鬼族很像。 活的那么清醒,岂不是徒增痛苦,不如糊涂一场? 是他不是他,有那么不可替改吗? 对着一片无尽沉默的前路,何必执着? 他合上眼睛,垂拂的指腹被蛟一口咬了下去,刺痛传开时水面泼下一大块血染——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觉得还蛮,甜的。我最喜欢那种甜虐口味啦。ps更新频率还是不定哦~ 第103章 七请 流雪回风怎堪渡 鬼族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示爱原则,通俗的那种就是鬼混到死。不通俗的还有凶煞活活把另一只吞吃殆尽,真正的拆骨入腹,从指尖开始。 这种习性非常像动物,难怪神族一般斥之为孽畜。 得了便宜的蛟一口就把他整只手都咬噬入口,森冷的水波一下子缠上来,把人影整个往下拽—— 明韫冰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只是放学路上踩到石子摔了一跤,都坐在地上哭了很久,觉得非常伤心,无法忍受那一点其实过三四天就好的小擦伤。 为什么现在明明比那时候痛多了,却根本不想哭了? “砰——!!”就在即将坠入水中时,水面波澜自动回旋跳荡,卷起一面巨大的旗子,扬波一震,蛟龙咆哮一声,脱口被硬生生拍在了河岸上,沿岸一整排的树都齐齐狠颤,瓢泼下漫天枫叶! “怎么回事啊?” “哇哇——” “妈呀——这——” 水波接着明韫冰将他平稳托回求雨台,落地一瞬间他飞身而起,抓住那出手之人肩膀—— 这人一回头,脸上戴着面具,明韫冰毫不犹豫出手如电去揭,那人迅速伸手格开,眨眼睛就过了数十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近身过招没有用武器,但那人力气招数明显比他老练多了,毫不费劲就把他掼在柱子上,居高临下查看他的脸。 明韫冰不知为何没有召唤鬼族来助阵,咬着牙盯着黑衣人的面具,那纹路甚至他还没有忘记,曾作为某种福结的样式送给他。 黑衣人制住他的力气并不大,开口说:“不就是不喜欢你吗?至于寻死觅活?你觉得他配吗?” 蛟龙在运河里痛苦地翻滚,尾巴尖爆开一阵极其明亮的神光,一下子就把它定住了一半。 那光芒逐渐蔓来,面具余光瞥见,啧了一声:“你看这不是来了?我看他挺担心你的嘛。” 仿佛是为了证明这句话,骤然一道金风瞬间劈下,面具松手遽退数尺,扬声道:“捉奸都没这么快!!” “轰——!”周围枫树森然一响,蛟龙瞬间弹起,在半空层层剥缩,最后只剩下一颗珠子,落在面无表情的勾陈上宫手上。 明韫冰举步想上前,一道比刚刚更暴虐的剑峰猛然一摧,直接将岸边的石碑照半削下! 草木急剧萎靡,面具吓得怪叫一声,爆出阵黑气,瞬间溜了——就在那一刻,他听见明韫冰从未发出过那种痛苦的叫声,几乎是撕裂般喊:“师兄——!” 石碑轰然砸倒,梁陈一把攥住明韫冰的手把他扣回来,沉声道:“你疯了,肃邪院风烟寂灭数十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不过是一个善乔装的江湖骗子,怎么会是你想的人?” 明韫冰猛地闭上眼睛,刚甩开就又被擒住,嘴唇被冰冷的指腹揉开,齿间咬破的血色沾上甲纹。 心口一阵异样的灼热漫开,将他欲追的神魂定在原地。 “幌道传遍九州大地,谁说会使就是他?”神明的声音温润如玉,却冷硬,明韫冰动弹不得无路可逃,睁开双眼,看见梁陈微蹙眉松手——那手掌被蛟啃的不忍细看,皮肉都翻开了。 “怎么弄的?!”梁陈这一惊半点都不假,明韫冰张口欲言却被打断,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打横抱起,神明化作一道长风,电光石火间就刮过枫林千尺,回到了那临水的客栈上房。 明韫冰被放在软榻上,看梁陈罕见严肃地厉色让他别动,那气势颇能唬人,他还真不敢动,看他开门出去,一炷香后回来,手里提着个大夫用的药箱。 小二跟在后面,好奇地送来干净的水和纱布,好奇地瞄了一眼明韫冰,跑了。 第277章 神明半跪下来,用凡人处理伤口的方式用酒把伤口洗干净,皮开肉绽的地方一点水进去都不舒服,纯酒可想而知更疼,然而明韫冰愣是半点反应都没有,跟没痛觉似的。 ——然而那是不可能的。 梁陈抬头看他,微眯眼——优美流畅的下颌线是绷紧的,此人肯定在咬牙忍受,偏偏脸上一点都表现不出来。 他一边毫不留情下手清理一边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用法术吗?” “因为法术好的太快了,你不疼不长记性。”梁陈放低的声音里有很明显的怒气,但不是竭然的,内蕴在底,就像海潮一样惊心。 明韫冰指头微动,就被梁陈按住,止住了那种撩拨的来往。 铜盘里已经变成了血水,白巾染成红色,搭在一边。 微凉的伤药涂到疼到发麻的伤口上。 像上神的话音一样微凉: “蛟性如何,你本是鬼族,怎么会不清楚。你舍身饲虎,是想引我现身演话本,还是真的心如死灰?”梁陈平和的声音像裁决一样刺耳,“不管是哪种,我都不会纵你。” 纱布一圈一圈地裹住手掌,藏起受伤的秘密。 明韫冰良久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像是被磨了很久的砂纸。 “有月光的夜晚里,不被紧密拥抱爱抚的话,就分外痛苦,大概是因为以前有人这么做过,给我的感觉格外深刻的关系吧。蛟蛇幻化而出,吞我入腹,至少还是一种接触,一时松动又如何?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问这样话,是把我想成什么?” 梁陈一皱眉。 明韫冰收回手转过头去,不看他。 身后窸窸窣窣,深夜里安静,是上神在收拾药箱。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照的很小——他们两人一向是一个人睡床,另一个就闭目养神,只有在明韫冰变成原形的时候才能睡一起,不过下凡后基本没有那种时候了。 他静阒望景,不发一语。 上神时常都感觉到他心思很深——是非常深,各种矛盾的想法在他脑海里翻滚,始终不移的只是想要占有的那种执念,几近狠厉。 但那太偏执了,梁陈想——只是因为他经历的少,才把这一段看做刻骨,其实什么不能放开呢? 他这么一想,明韫冰就感觉到了,夜光里无声回头,冷冷地睨视他。 “有话?请说。”梁陈道。 “没话。”明韫冰把纱布用衣袖盖住,几支尾羽纤长的青鸟落在阳台,他低头凝视,“可怜你罢了。” 梁陈手中才展开的卷宗摔在桌上,缓步走过去,在明韫冰身边坐下。 此人虽不看他,但肩膀紧绷,修长的脖颈线条锋利。 梁陈莫名想起那只都不到一掌的毛茸茸小动物,在他怀里的时候连呼吸都感受不到,像随时会离开,有时候他甚至需要拉开衣襟看见,才能确认它真的在。 “其实你今天做的很好,”出乎意料地,上神起了另一个话头,“我以为你会更抗拒一点,谁知道真的安稳坐了一整天,有什么感想吗?” 青鸟低声叫唤起来,有一只飞到他指尖,温顺地任那如玉指腹在头顶拂扫。 “畜牲为什么会有感想。”明韫冰说。 梁陈留意着那青鸟的尖喙,安静说:“凡人靠双脚走路,举鼎就是霸王,不能移山填海缩地千里,人中龙凤少之又少,大部分在地上受天命束缚的,都是这些挑一担水都得走十几里山地的弱小者。” “你身负灵力,须臾就可以召鬼为兵,一眼就令万物折服,自然无法体会那些朝食暮饮,风尘中人,只是为了一点很小的吃穿,都要殚精竭虑地终日付出。”梁陈道,“阴阳乱序,影响山水,还只是要累他们走这么几步,生活维艰,真降下天灾,三阶天都颓废时,又该如何?难道我们终日坐在天幕上受朝拜,就是为了在绝境到来以前认命吗?” “此地的水脉就是被今晚那面具人窃偷转移,肃邪院惯会弄水火风月,地脉水文,乱的是气运,小则累民大则招祸,一向无耻。” 梁陈说:“就算那真的是故人,你也不能认。” 明韫冰默然抚摸青鸟,须臾淡道:“宇宙崩塌或倾颓,跟我想要你有什么关系?” 梁陈这次沉默很久,才几乎是逐字说:“我有维系人间不崩塌的天命,那是我之所以高座莲台的原因。当灵魂对缘发生执念时,恐怕没有谁满足于独角戏——哪怕是进入你的独角戏。” 他低声说:“如果我那样做了,又怎么配得上你这样执着?” 青鸟不知为何低叫一声,扑哧一闪,明韫冰猛地一缩,锋利的喙啄破了指尖。 青绿的羽毛徐徐飘下,梁陈剪住那不老实的鸟翼,看都不看一眼往窗外一甩,几只啄水的鸟全都被惊到,拍着翅膀一哄而散。 蓬山此去无多路。 明韫冰闭上眼睛。 他感觉到神明炙热的气息靠近,渐渐停在身边,把他的手握进掌心,温柔的暖意注入指尖,愈合了那一点咬伤。 连接着十指,那胸膛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却永远不可能只属于他。 他觉得很是无可救药,就算是上神已经把话说的这么明白、这么理智,但他还是无法完全推开这个多情无情的人。 “梁陈,”他后来只是轻声问,“你是在劝我,还是劝你自己。” 第278章 那都不像一个问句,因为答案根本不重要。 静默里像什么也没有,但梁陈忽然又说。 “明韫冰,”他声音很平稳,“如果再有下次,我一点都不介意毁灭你心中那个正直幻觉。” “下次什么?”明韫冰不解。 “——伤害自己试探我,你大可以试试。”梁陈面无表情松手,起身想走,但手腕瞬间被掐住。 他低头,看见明韫冰仰面,漆黑眼底被荧蓝的月照的微微发亮。 “我刚刚想起来,今天还是有感受的。” “什么?”上神顿时心里微松,心想孺子可教也……果然冰雪聪明……只是需要一点引导…… 明韫冰就半起身,馥郁的丁香一下子照头铺下,把他环腰抱进花海。 梁陈手抵在他肩膀上,像是想推,但不知为何没有马上下手。 明韫冰侧脸靠在他心口,听见那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分外具有生命力地在动。 “什么感受?”良久,梁陈问。 “唔……”明韫冰闭着眼:“从头到尾最大感受……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在我身边。” “……”想要上教育课的大神估计是实在没料到此种回答,静了很久,才手掌抚按那蝴蝶骨,低声说:“不专心。” 久旱不雨的情况并不少见,通常只需要向雨神祝祷就行了,有时候顶多累文人多写两篇祈雨颂,但这次不一样。 自肃邪院被灭后,芈族不知从何传承起三大术法,其中点金专对人族,人沼专对神族,冰火却非常特殊——它影响的是自然。 与折情绪的密折不同,冰火扭曲的是山川地理,那些经过极长时间变化形成的地势水脉,通过冰火这种术法,可以潜移默化地窃取灵气。 人间常有人杰地灵的说法,传说眉山一位大学者去世时,家乡群山瞬间萎靡如谢,足过了好几年才缓过气来。 在深山绝域,也经常有天地灵气结成的胎形,标刻着此地的斗转星移,是自然对自己的一种隐秘庇护。 九州地形不一,堪比命脉的各处水流也不同,扭转山水的走势这种大事,无异于逆天而行,轻则鸡犬不宁,人命危浅,重则天柱都会倾颓。 芈族一直被正派追剿,在肃邪院被降真门灭门那一年,积年的仇恨达到了顶峰,正派一举追杀了大量芈族,直到三大术法被人传承而来,有了绝杀之技。这才不像当初那样任凭宰割。 传承这等奇异邪术的就是那个面具人,其后目的恐怕就是抢占人族地域,建立芈族自己的城池。 至于面具是从何得来的这邪术,那就无法明知了。 在第二阶天拥有一个自己的家园,是很难的,芈族盯上的是一片内陆海上的孤岛——与世隔绝不说,很奇异的一点是,此岛不在阴阳序辖制以内——岛上是没有平衡的。 说起来那岛屿还跟神鬼有点关系。 当初勾陈上宫带领诸神进入寒蜮,与鬼帝惊天动地一战,法自然剑与鬼气痴缠猛撞,将寒蜮一角掀走,在空间乱流里狠倒乱走,最后浮出海面,成了这座鬼岛。 最初都无人敢上,还是芈族带着人上去试探,后来渐渐有冤犯上去,再渐渐就是什么残障疯子……总之什么不正常什么聚集。 鬼岛无日无月,字面意思上的荒无一毛,连镂空的抱魔柱里都住着很多流浪汉。 后来所有人在里面自己摸索,专司抢劫的芈族开始去人家抢风抢月抢人种,偷水偷山偷牡丹,完了一股脑扔在岛上。也没有人想当个山大王之类的,所有人都瞎猫摸耗子似的有吃就吃,有喝就喝。 面具以冰火窃取汩都雨露,为的就是去给一无所有的岛屿一点水。 周遭的居民总是很畏惧那乘舟来去的岛中人,一开始管那地方叫“疯人岛”。某日被路过打酒的面具听见,当即狂笑三声,取下遮蔽打碎在地,痛饮而去。 第二日那岛上凭空而起一座大碑,上刻一行两字大篆: 流毒我为幻,笑君何须渡。 流渡。 第104章 七请 谁把长剑倚太行 冰火的克制方法很难琢磨,别说当时,就算是神陨之后的一千年,此等强大的邪术依然没有有效的应对方法。同致命的人沼和点金一样,一直存在天地间令神明忧虑。 勾陈上宫为此事伤透了神,连教恶鬼习字之事都忘了,连续十几天明韫冰都没有见到他,要不是还有与魂契互相勾连着,他甚至要觉得大神借机不见他。 然而那实在很冤——勾陈是将度化作为和观世一样的大事的,在他的心里都是第一等待办。 明韫冰在求雨台当“水长”当了十天,不堪其扰地收了一大堆谢礼,从家里自己晒的萝卜干到家传残简不一而足,怎么拒绝都挡不住群众的熊熊热情。 他一开始直接堆在那不管,勾陈来了一次发现以后训他不准浪费,然后找了个人过来帮他收拾。 这个人,准确来说,不是人。 那是道德天尊的法器,一柄拂尘。 道衡的法器在天上被赋灵,变成了和千年之后朴兰亭、时想容类似的非神非灵之魂,在玄帝下界以前,道衡特地托他帮忙把此物一并度化。 法器幻化人形都是根据主人和本体的特点,道衡的法器幻化的形态是一个不到人腿高的小孩子,但“白发三千丈”,双眼纯真,似智似愚,颇有点鹤发童颜的意思。 第279章 道衡给他取名叫游丝。 游丝极其听话,素来指挥人成瘾的明韫冰都不太好意思支使这么个小孩子,一般不开口,但只要有点反应,游丝就马上能读心似的自动做好,比亲儿子还省心。 鬼帝大人唤鬼那是只能帮忙做坏事,有力无心,稍微复杂一点的命令都听不懂;游丝小友连他多看了一眼茶都能端端正正地烧水来泡,简直是朵不可多得的解语花。 从来没有遇见这么贴心且无怨无悔的神灵,明韫冰被服侍得头一回有点愧疚感——在连续十五天没见到梁陈的前提下,居然没产生丝毫恶念,只能归功于第一阶天神奇的净化能力。 “大人。”游丝好奇地仰头,手里提着一袋刚刚被塞的大红枣子,看着一脸淡然的明韫冰,“您是要去找上神吗?” 刚刚记完今天的名录,鬼帝大人突然手一滑,砚台瞬间打翻在地,墨汁横流,笔裂台断,然后他在所有人诡异的目光里安然起身:“我要去买个新的。” 走出几步一个小姑娘斗胆出声:“明——公子!那个……那就有书铺啊。” 大家顺着视线一看,果然十步以内摆着笔墨纸砚书画虫鸟一应俱全。 明韫冰宛若双耳失聪,自然走过,对岸有一座更大的求雨台,台前是河岸立的神女像,很多人都在那里,包括梁陈。 于是游丝才好奇一问。 “——不。”明韫冰蹙眉表示尔等凡人为何如此思维发散,“对岸那家卖的墨比这家便宜。” “哦……”游丝天真地信了,“大人!我会研制墨水!咱们可以去买原料自己做啊?那不是更便宜啦?以后都可以不用买啦,欸,这里就有一家药铺……” 少白头叽里呱啦半晌,抬头一看所谓很会省钱的明韫冰已经走到前面去,脚步不停上了一家茶楼,对热情小二的各种呼喊不做反应,径直坐在了最佳观景点,一动不动看着湖面,不动了。 “不是买墨吗?”游丝气喘吁吁跟上来,跟小二点了几样小吃和一壶铁观音。 小二笑嘻嘻走了,明韫冰随口“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在桌上敲。好像在等菜。 游丝顺着他目光一看,只见蜂拥人群里,求雨台上气氛非常凝滞,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话,外围的人有的沉不住气的已经在骂了。 “他不会是江湖骗子吧?” “说能求能求,这都多少天了,大费周章弄这么几个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台子,还施术,昨晚大家伙锅碗瓢盆都放院子里等了半晌,一滴尿都没有!” “芈族吧?骗钱的吧?听说他在最大那家客栈里养了个不三不四的小美人,鬼知道是不是来骗钱的!” “不像啊,我小时候见过他在别的地方帮忙,我姑姑说……他都分文不收的……” “就是,少污蔑人,要不你上?” “哎你这强词夺理——” 游丝急得皱眉:“这些人怎么这样——?大神忙的连休息都没时间,都好半天没回来了,他们还这样说!” 阵法要画在正确的地方,走势纹路不能有一丝差错,又要根据日月运转,地脉更迭的缓慢变化不停地定势调整,岂是那么容易的? 冰火的隐阵非常难查,面具会把它设在哪些地方呢? 明韫冰一闭眼,仿佛千万座屋房凭空在脑海里拔地而起,这些天端坐观察的每一处隐秘巷弄都不放过,以运河和地势为定线,勾勒出汩都在九州大地的经纬轮廓。 冰与火在古老的城池里交织,牵扯着天道的地理往远处的流渡引去,偷走那段经年的大雨。 云,枫树,神女的眼睛,高塔上的铃铛,庙宇的门环。 一片无声地窃取。 “大人?大人?”游丝喊他。 明韫冰睁开眼,看见梁陈正不厌其烦地跟当地人解释,凡人脸上微不耐烦的表情跟神明脸上沉静的倾诉形成了鲜明对比。 茶在空中飘出苦味。 “游丝,”他忽然问,“你可以聚魂吧?” “啊?”游丝迷惑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没试过,之前都是道衡先生用过的,我自己不知道该怎么聚啊。” 明韫冰手按在心口,感觉那心脏跳动似乎加快了一些。 冥冥中不知是因为与魂契还是别的,梁陈忽然抬起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穿过大把大把撒下的春来柳絮,他看见楼台上,那个众人眼中冷淡无情的美人对他露出了一个很薄的笑。 就像被纸割伤。 我经常对你不解其意。 但那深意,我也没有太不明白。 梁陈这一怔,是被人族喊回神的。 求雨阵法其实没有差错,但不知为何就是请不来雨,雨神给的解释是她也无法撼动此地时序,汩都就像被封闭了一样,神灵无法介入。 梁陈都已经开始在上古的书籍里查看类似情况了,不解其累的凡人又日日催促,大神倒也不是第一回 遇见这种情况,很熟练地安抚人心,沉稳查阅。 他这样忙,直到三天后游丝才畏畏缩缩跑到天界文曲楼里,在书山书海里对他说,不知道明韫冰跑哪去了。 梁陈想了想:“可能是每日书写太累,散心去了;无妨,待我此事了结再去寻他。” 大神这么自信明韫冰没跑没事,当然是因为与魂契了。 第280章 “呃……”游丝却还不走。 “怎么?” “那天我们在茶楼买墨,明大人看见上神被人族围问,似乎不是很高兴……他会不会是去……” 一只穷凶极恶的鬼会对肆意非议他疯狂恋爱者的人怎么做? 梁陈回想起那天明韫冰对他那个笑,令神明觉得月夜孤照似的哀凉。 那么美丽的模样,会再令自己放逐堕落吗,在已经有了我以后? 梁陈摆了摆手,那是一个不必多言的手势。 游丝还没有道行高深到能揣摩大神的心思,瞄了他一眼就听话退走了。 快出门时只听见神明像是无奈地自语:“去茶楼买什么墨……” 子夜。廊檐。 绣着水纹的黑色衣摆抚过野草,明韫冰穿过深重的夜,独行在七扭八转的巷中。 明月高悬在九天,似乎用尽全力都无法攀折的一大片清光落在唇边。 “哈哈哈,今晚又赢啦三吊钱!” “给我!给我!那是爹给我买的糖!” “隔壁那姑娘说定了对岸裁缝铺的大儿子,年后就嫁过去啊……” 无数人间的嗓音像水一样从他耳边滑过,视野中心唯有一点灯火,在大求雨台神女像的眉心——那是神明寄放在求雨阵心的一缕魂。 摈弃那些杂音,听不见俗世的扰唤,看不见惊奇或怪异的目光,我朝那里走去。 仿佛是感受到相似的魂元,在恶鬼四肢百骸里融合无间的神魂也游弋起来,与那眉心的一点无情印发生共鸣。 烧灼,烧灼。 律动,摇曳。 风从遥远的天际缓慢吹来,落叶满街,像游人的脚步。运河里的水轻轻波动,两岸的枫树,房屋之间参天的古槐,砖缝的青苔,簌簌。 潮湿的植物,逼仄的溪石,叮咚叮咚,干涸的井口摇轮隐隐颤动。 颤动的黑风从地面升腾而起,声浪里沉默地簇在指尖,求雨台下的水中扶起蛟龙的垂颅,承载他的脚步,虚空中仿佛看不见的天罗地网织放而下,凝着寒风的手掌触碰到神女的眉心—— 就在那一瞬间。 十万丈风云层层涌起,顺着神女像旋叠而起,轻薄透亮的天阶瞬间通往漩涡般的平衡界,深蓝的天幕顿时漏开重重裂缝! 那条蛟龙咆哮一声摔回运河,千丈水波里明韫冰纵身而上,呼啸而起的疾风在手边幻作一把冰冷漆黑的长剑,身影犹如直刺上天的利箭! 将汩都地窍封住的冰火,死死闭住了所有阴序的律动,与之相生相克的阳序便也萎靡。 神灵无法暴力破开的道法,本身就属于阴序核心的鬼魂却可以一试。 仿佛感召到鬼帝的心情,无数条深巷里潜藏的鬼魂幽然飘出,发起嘶哑的呜咽,草叶在忽明忽暗的光里颤抖,上弦月像别在天际的针。 滚滚惊雷像压抑的呼吸,在天幕闪现惊心的惨白色光。 光闪里以那黑色利箭轨迹的起点,拉长牵引出纯黑鬼气,至柔至刚,蝎尾般呈开合状,不断地冲破被搅乱而自动回压的气流。 明韫冰御剑直冲而上,平衡界里狂转的疾风顿时吹破衣袖,如同极其细密的刀刃从脸部狠厉刮过,那本来应该很疼的,然而他似乎感觉不到,调转的剑峰在爬满伤口的修长五指里缩成刀锋,毫不犹豫地刺进心口! 刺啦—— 平衡界以上的天宫轰然一响,不知是哪位神灵发现此等逆天之举,匆促想要下界。 大片的尘嚣与闹言随着血雨一同泼了下去,极细如芝麻粒的小珠子瓢泼而下,各处屋檐稀里哗啦,乍听还以为是下雨。 落在屋瓦上的细密血珠宛若种子一样生根发芽,急速抽条,颤抖的纯黑藤蔓很快就覆满了整座城池,地上的人抬头天穹遮蔽,天上的鬼俯瞰宛若密林。 “怎么了?!——我的娘呀?”“是神明吗?是勾陈上宫吗?”“是凶煞吧!?”“是不是要下雨了?是不是在施法下雨了?” “这什么啊?长叶子了!” “天上也长了!不对——是树——” 藤蔓收拢到那座神女像,那透明的天阶爬布而下一整片枝叶,不同于凡世树木自下往上生长,这棵树是从顶部往下扩散的,倒转的蓬勃过程神奇无比,从圆润的树梢往下,葱茏浓郁的骨架撑开蔓延,一路苍劲插水,河堤咕噜咕噜咯吱咯吱,树根破开沉重地脉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屋檐上的藤盖就像本来就从那里分生而出的一样,如有生命般与几人合抱的树根交结在一起。 “这是要干什么——” “大胆孽畜!” 罔顾了天上地下同时爆出的叱责,在地脉里游龙般探索的树根猛然刺出,地面炸开乱石飞溅;一簇发紫的火流星般直刺枯逢,在急遽逼近时竟然身化一个持剑引雷的武士。 刹那间天幕闪起重重紫雷,紫火化作的武士一剑挟电,朝树端冷然凝视它的鬼帝劈去! ——画久了的冰火有领地意识,一旦被触怒,就会激起非常恐怖的反击。 天幕上那故弄玄虚的鬼相一把抓住那电,宛若风云挟制雷暴,枯逢猛地一震,明韫冰在地面上所有人的惊呼声中悍然撞入那疯狂滋电的云场之中! 撕裂般的痛苦令魂魄仿佛千刀万剐,阴序刹那间沉到最低,万千恶鬼齐声大吼,似被齐齐穿心! 第281章 虚空中似乎有痛苦的惨叫,但仔细聆听,又只剩雷电。 客栈外,游丝面色惨白地抬起头,只见屋檐上的枯逢忽然漫起一层寒霜,咔嚓咔嚓咔嚓——冰层疯狂地凝结成白野,瞬间就把汩都变得琉璃雪亮,甚至反射得暗夜如昼。 “亲娘呀这是要干什么?!那到底是人还是神啊?” “不晓得啊?” 整座城彻底没有人睡得稳了,纷纷披衣起身,连小孩都被叫醒来看这奇景。 只有游丝——道衡的法器,以及天上的神灵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南天门外掠过金光,然而却已经阻拦不及。 “轰——!”紫火猛挣而出,一下子把一个血人掼在了树梢,剧烈撞击之下那人狼狈不堪,长发散乱衣袖撕破,甚至还是眼睫都被血压的抬不起来,呼吸艰难。 他被毒火压着的肩膀已经没有知觉了,全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手掌抬起时,像操纵着木偶一样奇怪。 在看客的惊呼里,一夜白头的人间城池折射着黑电万里,镜面般剔透的冰层闪烁不定,冷光起伏,气息如马如尘,随着那血红手掌的收拢,从黑气里抽丝剥茧般硬生生分出来一缕纯澈冰魄。 冰火不能相遇,放在哪都不能。 冰火相撞那一瞬间,连凡世里最寻常的冷热交混都是极其惊心的,更何况这样至纯至邪的力量。 传闻上古五行乱序,火神祝融就是被失控的烈火活生生灼至陨灭。连古神明都无法抗拒容忍的痛苦,能在一瞬之间夷平十万城池,你凭什么敢祭? 是啊,我凭什么敢? 疯狂的玄冰被鬼气强行抓住,飞冲天幕,与此同时,冰面就像幻觉一样急速消失,四周恢复到那种明朗月夜的亮度。 藤叶在疾风里发出沙沙的响动,高天自西向东像劈开一道裂口,横亘起一道云线,从很远的地方看,仿佛与鬼帝的枯逢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云雷像鸿蒙之初的那片混沌,日月都流融。 半空中十字架上隐约露出一只巨兽的轮廓,但又转瞬不见,那是凶煞与天地同源的真身。它在痛苦挣扎,发出无人能听见的惨叫,唯有端坐重重天外的兜率宫上神才能捕捉一二。 枯逢之顶,十字架的中心,明韫冰正被紫火与他自己强抓而来的玄冰包围。 平衡界宛若随时会裂变,过窄的空间里冰火雷电共存,又积聚了最阴冷森寒的鬼气,很快就引来了几近恐怖的天谴。 那种力量劈天裂地,是宛从最古老的时光深处抛来的无情惩罚。 “轰隆——!”急旋的冰雪吸入平衡界时,一道惊雷当即劈在紫火上! 参天巨树摇撼如倾,地面狠狠一颤,城池中房屋宛如沙盘中的积木,齐齐一跳,然而枯逢一片叶子都没有掉。 明韫冰视野里一片血红,邪术反噬过来那劲头,疯狂如求而不得的爱人。感觉到肺腑在高低艰难地过滤稀薄的空气,从里到外都冷得像死人。 他从头到脚一片血红,无数雷电发出清脆的锁链声,重重错落地覆压在四肢上,才被灼烧的伤口刹那又被冰雪刺入,惊雷炸的七窍破裂,连眼前都变成了一片模糊。 光啊,电啊,冰啊,火啊,全在我的脑海疯狂回旋互撞,最后撕破一切虚无,朝定在最远处的那个人,瓢泼而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呼唤。 地面一片大闪,覆没着狂野的林与安静的屋景,还有那些向上看的人。 他不回头,只是端坐在莲台之上,慈悲而垂怜地望着我。 这种时候,明韫冰急剧呼吸着,嘴角竟然勾起,接着无声地笑了起来—— 我听不见我看不见我没知觉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懂 我只发现我想要为你焚尽一切 那些恶言伤感痛苦寂寞 地面上流畅的金光飒然划过,化为一人立于游丝身边,勾陈上宫面色极其凝重地盯着那树端。 那样恐怖的力量洪流之下,连神明都不能妄自插手——随便行动说不定会弄乱一切,让第二阶天顷刻变成寒蜮那样的绝境都有可能。 神明牙关紧咬,游丝发现他头一回连掌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轰隆——!”第二道雷破开黑云轰然劈下,直中树梢! 明韫冰感觉自己全盘崩溃的意识在拆解,而从地面看,他的身体已经渐趋透明了。 那是即将魂飞魄散的前兆。 但天谴下的实在是太快了,一道又一道的巨响根本毫无间隔,那巨兽的轮廓都在极其深重的折磨里变得隐约。 那些恶言伤感痛苦寂寞 全都去死好了 诋毁的恶毒的冷漠的痛苦的求而不得的我啊他啊你啊所有人啊全都去死好了全都去死好了—— 第九道紫雷劈下时,巨兽猛挣一声,似乎放声嘶吼了最后一声,跟着轮廓在轰然裂开的巨树里灰飞烟灭! 轰——! 轰——! 轰——! 冰火相伴着穷追不舍的紫雷狠劈而下,暴虐无比地一路从头凿到底,几乎带着要把地脉都重裂的架势,将城池上空旷的高天洗得宛若人间炼狱! 当凡人抬头时,可以清晰地看见常年枯寂平淡的长天上,最高处烈焰与冰雪泾渭分明,血红与冰蓝交织如割;而嘶吼而下时,狂舞的大火烧至泛紫,在半空中节节下跌却爆发出一阵比一阵更大的怒浪,像人脸像花束像枣红大马,千变万化摄人心魄;疯转的冰雪长旋狠割,肃杀风声如诉如怒,如痴如癫,如刀大雪瓢泼狠刮而堕,仿佛无形中与天命激烈厮杀,顽固搏斗。冰火双重天里,日月流融光阴扭变,早被惊雷直劈大裂的枯逢巨树在其中急速消逝,寸寸飘散,转眼就成了大片大片惨淡飘转的相思灰! 第282章 此情此景简直不像在人世,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人族个个呆立,连看惯了沧海桑田的神明都震撼在地,围在南天门处止步不前。 鬼魂纯粹的形体已经在过度焚烧撕裂中化成了灵魂最初的细腻形态——宛若被千刀万剐的无数道魂元,随着看都看不清的飞灰零散在天地。 静默里只有风雪与烈火在烧,在吹,当它们都渐渐消弭后,抹杀鬼帝带来的极大波动令阴序降到了接近没有的地步,神灵布下的法阵逐渐复活—— 运河两岸的求雨台最西面的一座台发出一点亮光,接着从头爆到尾一发不可收拾,轰轰轰的连番巨响中,大地不堪重负地狂震着,河水打在沿岸的人家,元夕的灯笼被润得湿红。 神女像的眉心,勾陈上宫神魂寄放之处,雪白的闪电猛然暴起,游蛇般灵活狠厉,眨眼间连劈而去,地面、廊檐、石碑、不断爬升,旋扭轨迹,难以形容的雪白电光噼里啪啦炸的所有动物惊恐大叫; “滋滋滋——” 然后就在人族仓惶闪躲却不由自主追逐关注的目光里,那灼亮到令人不敢直视的电光在空中顷刻就刻出一个恐怖的雷电螺旋! 那只是转瞬之间的事,但所有人都眼眸都清晰无比地看见那盘亘天地的巨大闪电,如从天到地暴怒而起的一条火蝎。 爆响里的羊角风重重高起,游转充沛的魂元在天地间灵光四溢,随着霹雳一同上腾,刺入平衡界那一瞬间,七十二道紫雷轰然炸响,震耳欲聋心惊胆裂,已到承受极点的平衡界骤然爆开—— 那一霎那地崩山摧恶鬼惨叫,沼泽翻滚地脉裂变,劈天怒转十万风,立地倒悬八千砾,乱石急走水波狂飙;涌动的层云吐出皎月,道道疾风浑然散开,阴暗的一切刹那吞噬殆尽,所有的求雨阵法在清盘重列的秩序里暴涨出无法形容的灵力;高度凝聚的阳序抓住时机,猛然切断了那久刻在地、隐秘伸向孤岛的联系! 冰火阵破。 大求雨台,神女高举的手中清光漫起,摇曳着飞向高天,在重新变得圆融的平衡界里扫出一大片希望攒动的雨云。 呜呜;呜呜。 蜻蜓的翅膀沉了,燕子剪破寒风。 将雨—— 天地宛若从禁锢的镣铐中解放出来,所有醒着的人都打了个寒颤,似乎千山鸟飞绝之境瞬化处处早莺。 遍布屋檐的藤蔓接连枯萎,化成无法握住的鬼气消散。 刹那清夜无尘,鬼魂寂灭,连那别针似的月都回到了远处,巨树平衡界阴阳雀羽,哪还在原地? 是梦吗?是幻觉吗?是我太过幻想吗? 众人如梦初醒之际只有梁陈脸色剧变,甚至少有地失声:“游丝!!” 游丝应声而动身化流银,半空骤展一面巨大白旗,但仔细看就发现那其实是一根根极其细腻的白丝叠铺在一起。 白丝细致地将飞灰里残留的一点不可明辨的魂魄吸住,卷了一圈就将几乎破碎的虚弱魂元收集殆尽。 梁陈猛然抓住那法器,顷刻间暴起的神光几乎是惊恐地将快要逸散的魂魄收拢治愈,仓促间忘了收势,照的四周一片草木全都过盛萎靡,惨白如雪。但那一瞬间他大脑是一片空白的,真真正正的什么也没有,只有重新聚形的人,拂在颈边的冰凉鼻尖,与搭在手背的那触感。 好冷,好弱,濒死一样。怎么会这么冷。怎么会这么低的体温。 一滴很重的雨砸在那竭力交扣着神明的苍白手腕。 “黄梅时节好赋诗。”梁陈听见他轻声的一句。 第105章 七请 门前风景雨来佳 这场雨连下了七天七夜。 头三天甚至是暴雨——雨鞭打在屋檐上就跟要抢劫似的,彻彻底底地把久旱的汩都装满了,甚至连排水道都被泡的崩溃了好几个,下城区涨起了水。然而久不遇水的居民们谢绝了官兵们帮忙堆沙包的好意,表示自己可以变成水族在水里尽情摸鱼,说实话摸到死也没关系。 他们住的客栈一楼也涨了一点水,到第四天的时候明韫冰才有一点意识,但感觉房里地板上有那种只有第一阶天才有的温暖又危险的微光。 他当时说了句话就不省人事了,浑身是血地被梁陈抱回去,引得客栈里流言四起;最新一版是他抢了梁半仙的老婆,戴绿帽的梁陈怒不可遏铁拳出手,结果打太狠又只能自己善后。颇是冤大头。 客栈老板非常怜爱关心他,连续好几天登门来试图探望,结果第二次游丝就被勒令站在门口拒绝闲杂人等。 明韫冰不知道的是,当时把他弄回来,洗干净换完衣物以后,梁陈表情非常淡然地在房间里动用了他们神族内部一种毁誉参半的禁术。 这种禁术可以把神宫的一部分转移到别处,相当于圈禁——因为神明是对自己的宫殿有绝对掌控权的,在他领域的任何事物都无条件服从他。换句话说哪怕只是踏入疏荡,你都会不知不觉对勾陈上宫产生臣服感,神明可能会有抵御力,但对人族与鬼族,这种东西简直就像违规。 只有在解决非常棘手的对手时,才会用上圈禁——明韫冰明显不是。 梁陈画阵的时候游丝就欲言又止多次,想劝,最后被大神那种非常罕见的怒色给吓得噤声了。 明韫冰是很喜欢听雨声的,不管是打在屋檐上还是墙角,或者青石板上,打在水面,他都能一动不动地看很久。 第283章 他那几天没有做梦,因为那不是睡眠,单纯是过载后崩溃了,造成的昏迷和体力不支而已。 醒来的时候雨已经转淡,变成了绵绵小雨,游丝飞絮般飘在指尖,非常柔软。 自己爆发后得来的大雨,却总要错过最盛大的一景,会不会觉得很不公平呢? 不会。 此事古难全。 游丝将他扶到窗下,明韫冰披着略大的外袍看雨,忽然想到这是春雨,应该是很贵的。 又想到那些费力跟他描述自己姓名是哪个字的凡人,应该不用再走那么久了吧。 枯萎的紫荆长出来了吗。田野真的只要有水就肥沃?动物会不会被这么高的水线淹死……应该会飞吧,至少也会爬树。但凡长了脑子。 漫无目的想了片刻,茶又凉了。 他无知无觉地端起瓷盏想喝,结果那杯子居然扬不起来,就像有人按住了另一端似的。 “呃……”游丝说,“这个……是上神……” 少白头看样子生怕鬼帝雷霆大怒把上房掀了,或者跟前天晚上那样原地喷火。 明韫冰却摆了摆手,没说话了。 以他为中心,从神明法器的眼中可以清晰地看见圈禁的整个阵法,都是以他为绝对中心的,也就是说——与其说那术法是布在这房间里,不如说是在他身上,因为只要他一动,周围的纹路都在游走变动,牢牢地把他按在神灵的包围掌控之中。 游丝其实还能看出明韫冰和梁陈灵魂之间还有一种属于他们鬼族的契约。那东西就很邪门了,从他眼里看就像千丝万缕的线缠在两人之间,凡人却看不见。 作为一把扫帚,游丝实在不能理解这一神一鬼到底是什么关系——按照道衡的反应,不应该单纯是监管关系吗? 这半点也不像啊?——游丝以前看过法亟度化鬼,那凶煞基本都是跪地求饶,当场吓破胆的都有。 这两人互相啃嘴那次,扫帚也在,不过——如果是互相倾慕,又为什么搞的这么僵硬? 明大人求雨是为了示爱?那为什么他醒来一个字都不问上神啊?!这示哪门子爱啊? 扫帚快被这些问题想的成鸡毛掸子了,实在晕头转向,最后索性跑到门口去拒绝第一百零八次上门探视的掌柜的了。 明韫冰手指在桌面上扣了扣,地面突然飘起一阵微光,将书架上一本书如意地送了过来。 他有些意外,手掌翻覆过来发现身上也有那种微金的纹路,不知道梁陈做了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无声地推开冷茶,就着梧桐细雨读李易安。 昏昏暗暗的,读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睡着了。 半靠在侧,风在脸上就像芦花荡在雨季碎开一片一片的幻影。 后来游丝化为拂尘放在岸边,也没有了声音,半睡半醒里明韫冰感觉到有人在他身边,以手指测他的颈动脉,像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医者。 他扬首蹭了蹭那指腹,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微光下果然是梁陈。 梁陈。良辰美景奈何天。虚设。 “晚上吃了什么?”梁陈低声问。 他嗓音不轻不重,但内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就像深藏着蛟龙的长川,一眼看过去反倒是平静的。 明韫冰一向敏于此道,眼尾微扬注意他的眼睛,想从中分辨出同情或者动容:“没有什么,不想。” 什么也没有。——上神不是那种轻易能被看出心思的人。 梁陈闻言,没什么表情地从几步外的桌子上拿来三层食盒,从里面端出“翡翠白玉汤”——俗名青菜豆腐,还有一碗糙米饭,一双竹筷。 案几上的易安集被他收走,幽蓝灯座放到角落,梁陈在他受欺的眼神里坐到对面,自然道:“吃。” “……”明韫冰没动。 两人对视间似乎有很不可调和的矛盾在碰撞,良久梁陈说:“你不是要尝人间滋味么?” “我尝不尝跟这有什么关系?”明韫冰平静说,“我不杀人就是对人间最大的惠顾了。” 梁陈盯着他:“你不杀人是不做鬼,还没死是我给你的庇护,想做人就按人的习性来。” “我说我想做人了吗?”明韫冰眉心微跳,咄咄逼人道,“我只想要你而已。” 梁陈剑眉蹙紧:“你觉得每次都像现在一样冒死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你觉得自己有几次死里逃生的运气?” “我为什么要堵悠悠众口?他人眼中我早就死了,本无正名的东西,你何必多此一举?” 梁陈声音如冻:“你再说一遍。” 大神估计千万年也没动过这么明显的怒,细雨都被引得飘向远处,不敢靠近,廊檐外所有寒鸦惊叫着飞远,仓促逃命,四周圈禁法阵灵光乍闪,仿佛随时要出招杀鬼。 明韫冰不着痕迹地咬紧唇肉,移开视线。 “你视我如宇宙,与我有关的就是对,凡攻击我的就是错,除此以外世人全是垃圾,人命全是草芥,都没必要存在;可想过我能有此等光辉,都是这些芸芸众生日夜盼着念着祈祷而成的?没有他们本座如何飞升?没有九州何来神域?”梁陈越说声越厉:“你不入世,却执着要我。你要我究竟是真要,还是要我全盘掌控你教你日夜沉浸在感官里不拘放纵?蛟龙姑且算试探,骂过你不悔改,如今拿自己的性命来堵那几句沙砾一样的轻飘飘非议,你觉得就配?!” 第284章 这字字句句比抽在脸上的巴掌还火辣,明韫冰胸膛起伏着,眼睫在雨声里不住颤抖。 游丝屁都不敢放一个,恨不得自己耳聋了,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猪油蒙心没有滚出去睡,弄的在这里看这场大戏——妈呀之后会不会被他们灭口啊!? 明韫冰应激似的闭了一下很快睁开,平复了半晌才挤出沙哑无比的话来:“你说的对……” 他顿了一下,心脏一阵一阵地活跃地痛颤着,像解冻的冰鲸在热泉里发苦,艰涩道:“长在地底不该无根想飞,生在悬崖何必乘风做梦,畜牲怎么有资格……” 这句话没有说完,他就被起身绕近的梁陈揽着肩膀拥进怀里,流瀑般的长发揉乱,神明身上醇厚的茶意与暖热的气息一下子将他裹紧。 梁陈掌心抚过他的脸颊,把湿润的水色全都渡走,哑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韫冰无声地靠在他胸口,温热的湿意却还是渐渐蔓延在心脏处。 不管人有多冰冷,伤心时照样流的是有温度的泪。 “我不是那个意思。”梁陈声音放的很轻,重复道,“我最生气的是你不珍惜自己。即使有永生,经过我的转生劫以后也未必永保你魂魄不散。何况你当时向我祷告,我又还给你一段灵气,上天以后还把一缕神魂融进你身上,如此多的变数,为什么你敢保证自己万无一失?如果当时游丝被道衡收回,你想过你会永远看不见我吗?” 明韫冰发出很轻微的抽咽,不知道有没有把这段话听进去。 夜雨微响。 梁陈条分缕析的思维忽然散了,在深重的黑夜里,想起那冰火双下的奇景,除开一切逻辑或考量,那是极其震撼的一幕,连他当时也想不了任何别的。 其实那种感觉,他面对明韫冰的时候时常有,所以他经常不会多看。怕看多了,观世的时候都仿佛有他在眼里。那感觉比上古的魅煞妖法还要狠,十分奇异。 他低头。 明韫冰呼吸微弱、鼻尖微红地垂眼靠在他怀里,那模样简直无法形容地易碎而美丽,不管是对君子还是流氓都有非常致命的吸引力。 梁陈想到将离宫里姻缘殿外那棵挂满百年好合红绦的大树,正是在那棵树下,掌管人间至情的神明飞絮告诉他,他的命数,就是这个人——这只鬼。 从未有一条姻缘线能够跨越人族,从神明的命盘上直通鬼蜮。 神鬼是永世的仇敌,甚至相克,如同水火不容的自然规律。 可你向我执着地抛来爱意。 你比我想象的任何样子都要美丽。 我简直太贫瘠; 直到遇见你。 仿佛是受了什么吸引,素来冷静无比、坚信自己绝对不会在度化中途动心的神明缓缓俯身,眉心以姻缘线作戒的印记红的惊心。 明韫冰微带茫然地看着他,但梁陈知道他只是表现得很无辜很清白而已,这个人——这只鬼心里比明镜还透亮,梁陈甚至不确定他是从哪句话开始的。 ——明韫冰往后一避,不解道:“做什么?上神大人?” 那鼻音朦胧的声音像毒药一样在神明心头点开一团烟火,酥麻地散开。 梁陈真正站在云端时都不如此刻气息不稳。 “本座出言无状,冒犯了鬼帝陛下,”他缓声说,“传言鬼族摄魂夺魄,最是拿手,最猛烈者一夜之间可吸干一具成年男子的精魄,我犯下此等大罪,实在不可饶恕,不如就以摄魂来罚我为你赔罪吧。” “……”明韫冰瞳孔微震,估计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但欲言的前一瞬就被光风霁月的大神覆住,唇舌在急躁的探索中被迫分开,纠缠间发出细微的水声。 案上拂尘惊得都快成毽子了,撑了半晌就嗖的冲出墙外,估计是去自戳双眼再叩问天地怀疑扫帚生去了。 他们俩的孩子是人是神是鬼啊? 猛锤墙很久以后游丝才反应迟钝——不对这不能生吧?! 究竟是神鬼更逾矩还是分桃更脱轨啊?! 扫帚精陷入深刻怀疑!! 作者有话说: 祝星河生日快乐章。 第106章 七请 星汉西流夜未央 “呃……” 软榻边放着盘碗的案几早被神光托着放远,交叠的黑白衣袖发出轻微的摩挲声,杂糅在缠绵的亲昵动静里,有种难言的温柔之感。 明韫冰其实根本不知道怎么摄魂——那种魅术是弱小的凶煞才用,他这种见人就杀绝不废话的,哪需要用这种花招。 偏偏梁陈就抓着他不放:“怎么不用?一般不是在眼睛里吗?盯着我?还有很香的味道,还是已经用了?嗯?” 这种明显意味难言的追问里明韫冰脸颊越来越红,几乎像是粉墨打翻在雪地,被问的忍不住偏过头去,但锁骨、脖颈、耳垂甚至鬓角都被梁陈轮番吻过。亲吻是湿润的,但简直犹如火烧。 他只听见耳边神明气息粗重,不知是叹还是怨:“其实你要是早点对我用魅术,我说不定连一天都忍不住……” 不知是羞耻还是动情令明韫冰分辩的嗓音都有些过度误解的委屈:“我没用……” “没用啊,”梁陈低声说,“那要是学了我该怎么好?连身带心都给你?不顾一切就想着你?连自己都不要了,就要你?你有那么重要吗?” 第285章 明韫冰急剧地呼吸着,仿佛想竭力维持平静,然而连番追问下,过于直白切肤的拷问几乎让心口撕裂。 “……没有吧。”他近乎喃喃地说,“没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尾溢出,打在滚烫的脸上还是冷的。 就像一场忽然而至的春雨,在幼年童谣里以为是燕子,是蜻蜓,长大却发现咫尺都不可碰,预报也转瞬就扑空。 “有。” 神明擦过他湿润但其实没有太大表情变化的修长眼尾,想起那被水塔里的无声痛苦。 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否错漏了什么,因为多种百样的人他见的太多了。各种各样的哭相里,放声大哭的、涕泪横流的、疯癫如狂的……从来没有人是像这样,无声无息到好像没有发生痛苦。 多少次的深夜无言,让你这样冰冷? 多少回的期待落空,让你不再盼望。 “芦苇、丁香、紫荆、醉玫、细雨、冷月、青鸟、灵犀……”勾陈道,“阳序里明朗的,得以引来天晴,微风,初阳,让凡人在安定的氛围里举行典礼的美好一切。祥瑞之兆,喜庆的颜色,团圆的彩头,一看见就让人心生好感,很积极乐观的东西,就像流云一样,好像生来就该高居天边,又纯澈又干净。” 明韫冰缓缓地将冷雨里冰凉的气息吸进肺腑。 是啊,他想,人世有那么多美好明亮的一切,每一样从最初的绽放都是那么漂亮。更遑论此后该是怎样的风光,备受倾慕。 而孽畜?仿佛生来就是为了衬托他们的美好,人人喊打,被杀被践踏。不是理应如此吗。 神明啊,不用太挑破这道幻影。 我早已深知此事无情。 但温热的手掌捧住他的侧脸,仿佛穿过时空在最难熬的时刻烙下一个迟来的慰籍。 在那些时间,我想要的不就是你吗? 明韫冰看着他的眉眼,眉心的印记像朱砂痣一样鲜艳,衬得那张看起来英俊正派的脸甚至有些蛊惑。 看到你的时候,就算是被一次次地回绝,也依然那么喜欢。 不受控制的情绪在心中翻滚。一滴接一滴的眼泪从那双看似冷淡的桃花眼中陨坠,都被神明接住。 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我自己。 最不喜欢变得不像自己的自己。 为什么要喜欢你呢。 勾陈贴近他的耳际,继续他仿佛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他嗓音低沉,似我梦中的声音,缓和又条理分明。 一点一点剖开我的偏执。 “猛虎、荆棘、野林、毒蛇、峭壁、悬索、沼泽……死尸、饿鹰、乞丐、不开化的村落,从高处飞扑到白骨堆上啃食的秃鹫,苔藓,毒刺,晦暗的地方,阴凉的天气,让所有人避之不及的暴雨,不是出游郊野的好时节,不毛之地,无光无息的寂静。只是落在庭院里都会惹起文人惊恐宽慰付诸长篇的乌鸦,四这个数字,病这个文字,仿佛冥冥之中预示着灾祸的谶语。破碎的镜,突然打碎的杯盏,燃不到天明的蜡烛,半夜听到的雷声,水火在发生痛苦的地方相遇。约定俗成的忌讳,为了避开那寓意,人都选择无视或者贬低。” “美好的理应被万众瞩目,备受眷顾,简直是天之骄子,简直是出尘脱俗,简直是命运的宠儿。” “阴暗如你,无人在意无人关怀,伤心多情,都像是重重阻隔,无人能察。朝你靠近的都只是贪恋这副美艳皮囊,不臣服你的就是该杀;因为是万骨之墟里所出,就天生如此暴虐,无理无度,不该怀有人的七情六欲,尊严气运,更何况是被真正地放在心上珍爱。” 恶鬼微怔地看着他,那双浸湿的眼睫看起来格外地乌黑,几乎有点可怜。 勾陈上宫凝视他:“错了。” “错了。”他清晰地重复,“你和他们一样,同是我喜爱的灵魂。” 仿佛封在地底的蓝鲸受到海洋的呼唤,在群山万壑中发出遥隔千年的回答。 明韫冰伸手想触碰神明,却不知为何不敢靠近,还是上神温和而缓慢地低头,将脸颊贴到了他冰冷的手掌上。 “鸿蒙之初,本座还未有心看向人世时,曾在人间多番游历,最微不足道的转生劫也历过千百回,早就忘尘断情,不近风月了。” “我曾在蒙昧时若有所感,在你途径我所出生的地方时,”明韫冰轻声说,“怨灵对很多东西有直觉般的敏感,我知道许多神族来去,有不忌风月的,有温柔多情的,有乐天达观的……但我不受控制地只被那个最无情的人吸引。” “那么在意天地存亡的神明,日夜都想着大道运转的神明,”他纤长的眼睫轻轻垂下,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一对阴影,“——要是我亲吻他,他会是什么反应?” 他仰起脖颈,把那句话的尾音渡进神明微启的嘴唇,感到对方也在细微地发着抖。 “……应该会很厌恶吧?但即使是厌恶,也摆脱不了那个念头,反而越来越想,连做梦都在想。醒来的时候我又怕那不是你,而我没有及时推开,只凭着鬼魂的本能堕落沉沦……” 那个吻很轻,就像他方才看雨的眼眸。 勾陈呼吸发紧地被他亲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是饱受折磨的生灵祈愿,将本座送上重霄,拥有至大灵力,来对抗仿佛万古无情的天命。” “每当天道降下地裂、山崩、洪水、瘟疫,那些不可抗拒的灾祸是这样残忍痛苦,众生惟有在竭力对抗的余裕里向天祈安。面对这种巨大的痛苦,最初鲜活的同情会慢慢变成理智的责任,在这个过程中,本座已经无法再感受到那种世俗话本中反复纠缠的‘情’。” 第286章 明韫冰紧咬牙关,几乎控制不住心口暴虐的起伏。——几乎没有人能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之下保持冷静。 “本座待事,不是垂怜,就是责任,就连同样位列仙班的神明,都只是像银河有时放坠的流星,一同陨落,看似成群结队,实则相隔万里,自成一个宇宙。” 明韫冰逐渐意识到什么,长眉抬起,眼底忽闪忽灭地亮着萤似的光。 “梁陈……” “从未有哪个生灵跃出这个秩序严明、复杂多变的世界,以那样瑰丽绝望的气势,在我眼前爆发出一片无双的盛景。那一刻似乎我从未活过,连何谓时间都不能明知,只有你。” 会对跌倒幼子心软的你,也见过地动山摇的巨大灾难,既悲悯又心善,在毁灭性的打击里为自保而克制同情以后,依然保留了最初的心软。 当这样强大又温和的心灵看见深受压抑的灵魂孤注一掷,以自身的焚毁一招险旗,化作绮丽水火自半空中不顾一切旋爆而下,震撼以外,怎能不动容。 你明明是纸割的柔弱,摔倒了没有人扶就伤心那么久。 却要这样痛苦。是为了我?还是为了自己? 不管是为了谁,都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 “那是什么意思?”明韫冰小心地问道——连他都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会错意了。 “意思是,”梁陈说,“我决定开始考虑这件事,而你要负责开始学习怎么做人。” 明韫冰像凭空脑浆化水似的,呆在月色里僵硬无比:“哪件事?” 大神仔细看了看他哭红的鼻尖。一开始还有点逗他的意思,直到发现他眼底又开始漫起晶亮的波光,这才觉得自己有点无耻。 遂把恶鬼珍惜抱住:“跟你谈情这件事。” 寅时末,雨还在下。 游丝偷偷顺着门缝爬进房里,刚在桌上假装自己一直死的很安静,就感觉有点不对。 ——众所周知勾陈上宫身为领神,一天十二个时辰差不多能观世十四个时辰,吃喝随缘是等闲事,闭目养神都是很高级的休息了,连夜看公文那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他桌上通常是左边放已处理的,右边放待处理的,按地域、紧急程度等分门别类,十分有条理。游丝没事也会负责整理整理。 但这桌案上他昨天看过的那一沓,今天一点进度都没有! 不对啊? 妈耶?不会是…… 床边美人榻空空如也——一般,是会有一个人在那的。 扫帚精鬼鬼祟祟地把灵识飞向那自打订房就没睡过两个人的大床上,不知带着何等心思,很鸡贼地贴到床底—— 只听两人的心跳都比平时快些。然后有人问了句什么,那声音愣是让游丝没听出来是谁,好半天才辨认出那是明韫冰。 ……不是他什么时候说话这么……这么…… 这么那个啊!?!? 那语气让过度震惊的游丝忽视了内容,然后只听大神很如常地回答:“没有。” “真的吗?” “真的啊。” “可是很像梦。”恶鬼说,“我不知道梦过多少回了,每次醒来都以为是真的。会不会待会儿天亮,你又开始不理我?” 上神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我何时不理你?” “……”哇靠,这是什么对话。 他们俩昨晚干什么了? 地上也没衣服啊? “你哄我去度化,亲我的时候我对你表白,你装听不见不理我;”恶鬼积怨已久对答如流,又有理有据控诉:“后来一直称忙不回来,也是不理我,对不对?” 对啊!就是啊!游丝极其赞同!正常度化哪有这样一连十几天连人眼睛都不看的!那应该是像度化他似的随便支使,并且但凡不从就施加铁拳! 当然少白头是很听话的,并没有被铁拳过。 大神沉默片刻,低声说:“嗯。” 恶鬼轻哼一声。 游丝莫名其妙地把灵识扫高——要是表白了那不应该如胶似漆吗?怎么还吵架?这到底玩什么呢? 良久都没声音,只有柔软的布料摩挲,躺在上面的人似乎在动,然后突然有一种很粘腻的轻微水声在延续。 纯洁扫帚一开始都没听出来那是什么意思,直到鬼帝大人“唔……”的低吟响起,扫帚精才电打似的一弹,差点原地变成中国结,猛冲出去,甚至蠢到在床脚磕碰了一下。 “什么东西……” “游丝,”梁陈捉住他想推开自己的手,扣在耳边,语气仿佛在说无关人等,“蹲床脚都有半盏茶了,现在才发现?” 明韫冰闻言正想说什么,却被弄得有点分神,推了他几下手都被抓住,在掌心手腕小臂接连地粗吻。 “你是不是……”明韫冰微蹙双眉、脸颊微红地换了个更委婉的开头,“你不是还在考虑吗?这算什么。” 梁陈非常专心致志地吸他身上的冷香,那滋味真是难形容,愁结宫远难追及的抓心之味。 他淡定无比,坦然无比:“我们这些神族都习惯在做大事以前选点试行,考虑期不应该先给我一点以后的福利以供分析吗?” 明韫冰被这一番无耻高论震惊到无以复加,真不知道谁正谁邪,连要问什么都一时忘了。 “那请问你分析出什么了?”他不禁诚恳请教。 第287章 “嗯……我分析出,明韫冰此人,天真黏人,柔软脆弱,口是心非个中翘楚,欲擒故纵绝世高手。”梁陈强硬地制住恼羞成怒的明韫冰双手,十指交握卡进指缝,非常亲密地凑在他耳边说:“一刻不亲就浑身发痒,觉得自己不被爱,极需管教。” 作者有话说: 大神:一款专业的抗抑郁症治疗仪,绿色无污染,环保清新,附带誓约。 恶鬼:八百米厚悲观滤镜拥有者,一眼之下人间变炼狱。常年发送伤感言论,废稿可集结出版五公斤。 第107章 七请 最是一年春好处 “先写这个字吧,韞,照着写。” 大神用来处理公务的桌案匀开一角,放了一沓幼儿习字的田字格黄纸,前面游丝作为人形支架,手中拿着一柄卷轴,字画的墨水甚至没干,就是这个字。 明韫冰若有所思地盯着那笔锋刚劲的大字,片刻后梁陈问:“有什么问题?” “嗯……”鬼帝大人发出一声轻轻的鼻音,“为什么要我练字?” “磨练心性。” 游丝表情复杂地从大神耳垂上那个牙印掠过,估计恨不得自己瞎了聋了,并对古神的道德水准和脸皮厚度有了新的深刻认识。 法器目光才收回,就见明韫冰不着痕迹地刮了他一眼,颇是凉凉。 “……”号称全神界脾气最淡的神明法器顿时想要撒手不干——这还度哪门子化啊?生存空间已经没了!! 但话说回来游丝跟了他这么几天,也就这一眼是带情绪的——其他时候游丝很明显感觉到明韫冰就是拿他当一条扫帚看待的。 能掸灰,听话,估计这位大爷对他就这个印象。 “我心智很坚定啊,”明韫冰注视梁陈的侧脸,仿佛真心在辩论,“每次不肯先放手的又不是我。” “……”放什么手?什么东西? 游丝一脸凌乱地表情乱飞,不知脑补了什么;梁陈却仿佛说的不是他似的:“此事何必相比;练字磨的就是你这类偏狭心性。” 此话一出,明显鬼帝大人就被说中了,抿唇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生气,但还真的默默开始临摹。 大神专注地随笔尖凝神——他在看各地小神递过来的反馈。这场雨解了燃眉之急,再待几天,如果排水系统正常没有发大水,他们就可以去下一程了。 但游丝莫名煎熬,弱弱搭话:“您喝茶吗?” 明韫冰瞥他一眼:“你站累了?不用站了,我记住了,去找地方玩吧。” “……”不要把一柄可催天地的神明法器当小猫小狗打发好吗?! 我可是看过你的全部黑历史的!包括啃道衡大神的脸!! 这时梁陈插话:“站着,你们俩都该静。” 明韫冰唇线平直地练了几个字,对情绪感知非常灵敏的法器脑门冒汗陡感压力山大,几乎想跑。 “您累了吧?”游丝绞尽脑汁想起一件事:“对了!前几晚大人昏迷的时候,有个人把一串酒壶托小二转交您!据说那是很难得一见的好酒,他们不敢喝,打开壶盖闻了一口,顿时醉倒一片,还好掌柜的勇夺酒壶没让那些人饿虎扑食!说起来掌柜的这几天每天按时按点来……” 大神突然:“咳咳!” 游丝迷惑地继续说:“……但是上神说您身体不好不能见风,让我在外面把闲杂人等赶走。其实掌柜的人挺好的呀,特别大方,还给我送了一把暖玉梳……我的意思是那周旋酒怎么也是要收的啊!那是给您的!” 就见明韫冰周围突然阴转多云转晴——虽然看起来还是没什么表情:“酒叫周旋?” “对对,似乎是用一种很毒很美的花酿的,但是没毒!”扫帚精脸上写着所思所想——好想尝一口噢。 明韫冰沉思道:“好,我待会去拿。” 游丝奋力点头,并骄傲地挺起胸脯——感觉自己比大神会哄人多了! 鬼帝大人继续慢条斯理练字。 “……”梁陈忍了片刻,出声说,“你别去了。” “为何。” “你险些魂飞魄散,气血还没养全,不能擅自行动。” “游丝不陪我?” 游丝——史上第一缺心眼:“陪陪陪陪陪陪!我有空!” “……”梁陈又说,“圈禁还没收。你不能出门。” “对了,我家大神还叮嘱我说,”游丝赶紧趁机道,“若玄帝大人再不务正业,她就要干预此事了。” 该扫帚浑然不觉自己是一根眼线,还非常正经地宛若魏征谏言。 在场并无这么纯洁的灵魂,于是明韫冰略有兴趣地打量起游丝——他好久没看过这种一眼能看到底的傻子了。 梁陈——勾陈上宫泰然回曰:“你见到道衡时,不要回禀本座不务正业,不就行了?” “……”震惊! 想当初道德天尊一句徇私舞弊都能弄得无事发生的大神当场耳聋眼瞎无视鬼帝的告白,如今人家直白地告诫他反而还能教眼线串供!简直是巨大的进步啊! 难怪都说鬼族善诱,连大神都能中套改性,更何况旁人?! 游丝懵懂无比确认:“……不回禀?” 明韫冰好奇:“你每隔多久回一次兜率宫?” “回明大人,每隔一旬。我家大神平时清谈炼丹养气,和庄老仙谈玄说地,踪迹难寻,只有那时候才会固定在宫内,此外神灵台都是不亮的。” 第288章 游丝乖巧答完,梁陈又道:“所谓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你无端偷窥,本座未曾计较,再泄露隐私,似乎不妥。” 这大帽子一盖下来,差点把拂尘吓得当场变成真游丝,连忙在鬼帝大人新奇的目光里申辩:“我不是故意的——我知道了!” “再者观世度化都在计划中,并未延误,何来不务正业?凡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尚有喘息的余地,难道本座就不能休闲片刻?喝茶而已。” 大神肃然说完,游丝险些五体投地,对黑心揣测、污蔑大神、还擅自告密的自己简直内疚无比,惭愧点头,俨然忘了自己本来的使命。 “你去找那位掌柜要酒,顺便查看河边有无异兽——尤其是前几日挖出东西的那块地方。”梁陈折起公文,浮光递给游丝:“此帖回给土地。” 比长工还被剥削的游丝感恩戴德出门去,明韫冰叹为观止。 他搁笔支颐,视线从梁陈的眉骨盯到高挺的鼻梁,不知道那种吐出一本正经话语的嘴唇,被浓烈的胭脂抹染是什么样子。 晨昏里他戳穿梁陈冷遇自己,被大神按在床头结结实实地亲了一顿,后来忘了想问什么;只记得当他凑在自己肩头乱蹭时,因为太方便了,送到嘴边岂有不要之理——明韫冰张口就咬他耳垂,梁陈疼的倒抽一口气,差点把床板震塌。 明韫冰惯常给人一种对他做什么都行的错觉,实际上只要走错一步,都瞬间会被打入万丈地狱。 梁陈钢铁般的意志在他身上时有常无,尤其是亲密接触的时候,感觉比他见过的任何风物、魔药、奇阵之类都恐怖。 也不知道是因为鬼魂的本性,还是他自己就天赋异禀。 梁陈取下另一册水神送来的文书,正想打开,却被一只手按住了。 他抬起头一片阴影与淡香扑来,仿佛水月入怀——明韫冰直接坐在了他身上,动作无比自然。 “其实我想问——”鬼帝大人双手环抱在他肩膀,“之前你把我带上九天,那些神明又不吃素,就算我身上有你一缕魂魄,也不能完全掩盖鬼气;怎么没有一位高人提出意见,还是你们都善良到不忍心把我踢下云霄?” 梁陈没放笔,另一手扶着他的腰,在弯曲深陷的弧线上抚摸:“你觉得呢?” “我觉得……”明韫冰眼珠微动,那是一个思考的反应,“我觉得飞絮和春神都知道,不以为意不避讳;火德有点恨我,但杀不了只能憋着;道衡揣着明白装糊涂,只想尽快让我发挥利用价值;这些神明高的低的都有,所以天帝也应该知道了,不过为了让我赶紧自愿接受度化和天刑,暂时不明面上捅破。反正人间我已经除名,鬼魂又没那么多闲工夫宣扬我存不存在……” 梁陈不知被哪句戳中,唇角微弯,含笑道:“那你既然都知道了,我作为第一主使,能询问一下鬼帝大人有打算屈尊配合配合这个阴谋吗?” “大体来说最后还是可以达到目的的,因为我对你无抵抗,”明韫冰靠近再靠近,语调幽凉,“不过我肯定会负隅顽抗的……”话音在很近的地方像丝丝凉雨。撩拨着心弦。 “……因为我怕疼。” 一个轻柔到像错觉的吻落在神明额头。 那是几乎不会有人想要亲吻的地方。 当你高坐云端,以普渡的心情睥睨大地时,所有人都将目光投注在你身上,凝聚托付着无以伦比的厚望,你是不能懈怠无法放松的。 谁还将你珍惜地爱着,想要对待孩子一样捧在掌心。 越深知越信任,越膜拜越忽视,越伟大越孤独。 而我只想要爱你。 神明勾住他的手肘,宽大衣袖漏下去后,那清瘦的骨骼摸起来血液比凡人或神族的更冷更慢,就像他未遇见以前沉寂在黑暗里那些心思。 明亮的天光里飞着打旋的微尘,书架、檀木、红墨,都在时光里安静着。 他轻柔地抚过我的手臂,薄茧的指腹擦过未经人事的皮肤,修长的五指像起伏的海纹一样细腻,在微蓝的血管上掐揉爱抚。 “我不会让你疼的。”梁陈沙哑说。 对视里光阴停止旋转,沙漏不动了,春雨如一圈一圈摇荡的柔丝,痴缠在青色帘幕,清新的香味。 明韫冰吻过那代表律戒的红痣,眼底笑意一闪而没,“啪嗒——”一下梁陈丢开狼毫笔,捉住他的手腕和欲起的腰身。他抬睫挑眉,神色是非常无辜,内里却涌动着相当放荡的东西,那种自知的邪恶对清正的人来说简直有难以形容的奇异吸引力。 “怎么?”他不懂道,“我问完了啊。” 梁陈神色如常地仰头:“你不是讨厌度化吗?这几天在人间待着,是终于发现凡人也值得多看两眼了?” 他一脸正经仿佛真心想询问,完全看不出来手掌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明韫冰腰间不住地掐揉,好像是想丈量有多细似的,又或者觉得那么窄的腰肢有点犯规。 明韫冰伸手推拉了两下,都被梁陈自然而然地化解,只好任他乱摸,从锁骨到耳际慢慢烧起红晕:“嗯……不对,度化是破执,解契以外,也许能让魂魄更坚定,说不定届时多扛几日刑罚,让我在灵魂消失以前,再多贪你几眼。” 梁陈沉默。 “不过还是很讨厌,”明韫冰轻声说,像飞倦重山的青鸟一样依偎在他颈边,“我是人就好了。” 第289章 梁陈指尖从他乌黑柔亮的长发掠过,几乎滑的抓不住,如主人一样泛凉微香。 心口忽而发热,就像听见了曲调激昂的斗阵号角。那是与魂契被触动的反应。 “你还想解开它吗?”鬼魂问。 “我还在想。”上神说。 “要想到何时?” “七天。”梁陈说,“旧年天帝曾调令本座移封南方炎天,并赐予帝姬入主紫微宫,最后回绝此意,也只用了七天,不需要更多时间了。” “那……”明韫冰无声地眨眼:“我们下一程去哪?” “清野,你听过吗?在江下游,是蛮荒之地,没有好日子过。” “为何要去?” “他们那里,有一只很可恶的凶煞在作恶,是一只艳鬼。” “你要去杀了她?” “我要看她有多坏,超出了那个度就格杀,还有救就丢到天池里洗干净,再看她意愿去留。” “像林瑟玉一样?” “嗯,对了——她马上也需要下来,有用的到她的地方。” “她很漂亮啊。” “谁?” “她们啊。”明韫冰眨眼时,像很多蝴蝶在皮肤上扑簌,弄的人心痒痒的,梁陈听见他声音放浅:“想喝茶吗?” 口渴和心渴似乎很难分辨,但当一件事能够同时满足二者时,就不必忧操那么多。 其实上神对鬼帝那么放心的原因倒不是基于完全的信任,而是该鬼在亲密时表现得实在太生疏了,那是一种绝对不可能装出来的青涩反应。 ——甚至接吻的时候,只要梁陈探进那红唇,都不需要什么技巧,他就睫毛乱抖皮肤滚烫,反应极大;要不是鬼族不需要呼吸也能活,这人说不定会成为第一只被亲死的鬼…… 可以说嘴有多硬唇就有多软,看起来有多冷里面就有多热,实在好品。 梁陈感觉自己有点轻微成瘾,但还不确定那是好的还是坏的,总觉得这种一再降低道德标准的“试验”非常坏,像在欺负他。 可是世界上哪有人能拒绝连头发丝都长在你审美点上的人对你投来青眼。 连自己都快忘了,还道什么德。 分开的时候明韫冰嘴唇比烂熟的樱桃还红,泛着一种被过度疼爱的光泽,那张素来冷淡的脸上出现这种神采简直令人移不开眼。梁陈不受控制似的接连含着那红唇吮吻了好几下,才听见明韫冰非常非常小声地含糊问他:“什么帝姬啊?” 作者有话说: 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我更新了。 第108章 七请 在玉壶 帝姬大名清渼,千娇万宠闭月羞花,国色天香金枝玉叶,简直叫人惭愧。 “真的?”明韫冰问。 “真的!”刚从疏荡被上神召下来的林瑟玉嘀嘀咕咕,“这位帝姬出身高贵,是古神娲皇留下的一株仙草化身,传闻天帝赏仙草后回去微感不适,九九八十一天以后从脑中跳出一个女婴,就是她!” “——娲皇与天帝之女,简直美到不可方物!”林瑟玉心荡神驰,“不才在下曾隔着瑶池远远看过她一眼,那是她四千岁生辰宴,那叫一个华贵雍容,据说当时收的贺礼装满了一重奈何天,我等小妖……啧啧……” “……” 林瑟玉——在凡间自然不能用她的红蟒身,于是化成了竹叶青一样的小蛇,在客栈茶桌上游来盘去。 她明察秋毫地发现鬼帝大人心情有几分不美丽,用尾巴尖拍了拍他的手背:“哎呀你不开心什么,人家再好看上神也没多看一眼啊;你知道上神给这位险些成为紫微宫女主人的帝姬送什么吗?他送了一整套的固学葫芦!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是一个挂满了小葫芦的大树枝,每天学满了六个时辰就可以点亮一个小葫芦,对你说一句‘善哉’,点满了就有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对你笑一下,无比鸡肋!古神都是拿这玩意训副官的,顶多七枝十六个,他送九十九枝八千个,你说正常人能想到这种东西吗?当时那玩意气势纵横送到凌霄宝殿,所有人万丈瞩目,帝姬心潮澎湃拆开一看,八千个没点亮的葫芦迎风摇摆,对比着边上其他神明送的留仙裙、焦尾琴、七彩凤凰,着实惨烈,帝姬差点把脸气绿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韫冰嘴角勾了勾,对这个极其好笑的笑话没有任何被逗乐的反应。 林瑟玉无比困惑——明明就很好笑啊?! 但她感觉这位爷心情比刚刚还要差,身边的小寒风能把蛇都给冻睡了。 不过明韫冰现在比以前好多了,不肉体自虐也不虐别人,只自己垂着眼睫在心里想着什么。 林瑟玉搜啦嗖啦在边上游,好奇地发现此地竟然有紫微宫的气息——那是梁陈还没收走的圈禁术法。 梁陈被明韫冰前几天那差点魂飞魄散的作死弄得颇惧,说在他魂魄稳固之前别想随便出门,连度化都放开了。 “这地方还不错啊?你在汩都就一直住这里吗?为什么不出门啊?哇这里有水和瓜子?给鸟吃的啊?我能吃吗?” 红蛇刷啦一声钻进窗下专门喂鸟的水渠里撒欢,那边明韫冰放下反复摩挲的书角:“嗯……” “嗯什么?有什么问题吗?” “是所有族类都会在出生那天开宴庆祝,还是单神族会这么做?” 水花四溅里林瑟玉震惊地抬头,跟眉宇微带困惑的鬼帝大人遥远对视—— 第290章 “难道不是全天下所有人都庆祝的吗?!” 当然不是,明韫冰都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但肯定是黑夜。 只有黑夜时刻孕生的人,才像他这样不惹人喜爱,甚至令人厌烦。 他没再管跳脱话唠的林瑟玉,让她在边上自娱自乐,自己就着梁陈留下来的字画开始练,写了三百多张,天就黑了。 那场雨停了,神明想带他去清野,离他而去,或永远如一。 是吗。 哪怕像现在这样的时刻,能多留少许,就好了。 如果滴漏子点掉一下,而不止是一下,就好了。 要是我很早同你相遇,就好了。 你所有关于未来或爱人的幻想与准备都归我,那该多好啊。 可惜飞絮太无情,从不肯让我如愿。 梁陈黄昏带游丝回来时,在门口跟少白头说了很久的话,大概是嘱咐他先给清野诸神发帖,琐事闲话说完,又把林瑟玉抓出来丢给拂尘。 林瑟玉睡的非常自在冷不防被甩醒,正想暴怒一对上大神就泄气了,柔弱无骨地说:“那个……我什么也没说。” “……”勾陈眉心非常细微地锁起,“你嚼的是天道还是清渼?” 神明威压如千钧大山照头压下,连无辜的游丝都差点想跪,林瑟玉吓得缩成毛线团,颤巍道:“……帝姬尊上。” 上神打量这条蛇,目光让红蛇宛若被剥皮,良久不带情绪道:“看来你不懂解闷是什么意思,添堵倒是个中好手。” 林瑟玉煎熬无比,紧张到差点勒死游丝。 下一刻她“嗷——”的一声,只觉得喉咙被一道神光喀的锁住了,门口“砰”合上,惊恐的红蛇上下狂飘,游丝手忙脚乱抓她:“怎么了?怎么了?” 扫帚精把僵硬成蛇棍的林瑟玉倒提起来,只见它吐着蛇信子,眼珠子泛起了过度惊恐吓出来的泪花,嘶嘶嘶不绝但发不出声。 得,哑巴了。 “……”游丝哭笑不得,“该!谁让你乱说!” 我没有!!林瑟玉狂抽游丝手背,愤怒无比,他问我才说的!! “行了行了知错就改,过一个时辰就解开了,要不待会上神再多罚你几天你更难受……我给你找点吃的吧?蛇吃什么?老鼠?” 游丝带着“摇唇鼓蛇”走了,门外安静。 门里也安静。 明韫冰对劳累一天的大神没有过大反应,手指捞着一个袖珍的瓷杯,杯中装的正是面具送给他的周旋。 屋里有八盏灯,但只有靠近他的一盏亮着,他手边除了酒只有书,依然没有动筷子。 梁陈擦火去点时,拨到第二盏,那火光就被一缕幽凉鬼气吞噬泯灭,而后听他轻声道:“不要点了。” 神明回过头,只见冰凉月光下明韫冰看着窗外停了一日的雨,在日照一整天后显得非常安静的河面微澜。 柳树摇曳,爱侣缠绵,飞絮吹远,辗转零落对岸边。 梁陈吹灭灯芯:“你在想什么?” 明韫冰回过神,看见神明站在岸边解开抹额和束发的冠,松开腰封,他微怔说:“你今天不看公文吗?” “今天被几个强占租地的流氓对着喷了一整天,不想再看了。”梁陈收起袖子把雪白手巾在客栈备好的热水里浸湿拧干,非常接地气地开始净手洗脸。 此人明明是神,随便施术也可以洁净如初,偏偏很在意这种凡人才会做的事,吃穿用度都是如此。 明韫冰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抿了一口周旋酒。 那味道非常烈,闪电一样噬人。 梁陈自言自语似的说:“明天最后试一天,说不通我们就直接走了,其他的事让他们本地人自治,跟傻子较不来劲……你笑什么?” 明韫冰——其实只是嘴角非常轻微地勾了一下:“我笑你号称上神,连几个凡人都搞不定,像是浪得虚名。” 梁陈眯起眼盯着他:“你过来我让你切身体会体会我是不是浪得虚名。” 鬼帝大人又不傻,才不理他,捉着杯子慢慢摩那凉意。 不过没一会儿杯中酒就被神力催热,然后咕噜咕噜冒出了泡泡,他不得不放下手,再次看向上神。 梁陈盯着他一字一顿:“过来。” “……”明韫冰似乎从那眼神里读出了什么,起身以手掐灭最后一盏灯,通过一片凉月铺展的路走近他。 梁陈把他被灼伤的手指扣在掌心揉了几下,然后做了一个非常出乎意料的动作——他直接将那焦黑的伤处含了进去。 几乎是指腹被湿润的舌尖碰到的同一瞬间,明韫冰浑身一抖,瞬间被从近乎虚无的高度猛然拉到了地面上。 他想抽手但根本挣脱不了,不知道是自己也在骗自己还是因为梁陈力气太大,最后麻木的伤口都被生生渡回刺痛的感觉,并在狎昵里愈合微红,才颤抖地抢回五指紧攥,有些困惑地看着梁陈。 “想完了?”大神审视他的眸光像极了野兽,几乎不太像他了,语调都低哑起来,“是不是该想点眼前的?” “眼前的又有多令我喜悦?”明韫冰迎视他时眼神几近凶狠,仿佛被激怒般不受控制发出尖锐的攻击,“你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梁陈攥住他手腕往前一拽,两人鼻尖几乎都擦在一起。眼神碰撞宛若短兵相接,咫尺之间压迫感极强。 第291章 “挑衅我要是有用的话你早就风严清江爽了,你真以为我修的是此心不动的禅道?” 明韫冰牙关紧咬到甚至有了细微的喀声:“不劳尊神再说一遍,我又没蠢死,不如等回天祭成我五感尽失你再来强调这点——不过我估计届时你对着个痴呆也硬不起来吧。” 一方狭隘的空间刹那暴涨出阴郁汹涌的鬼气,几乎要把两人吞噬殆尽。 勾陈上宫脾气好到什么程度——人族把他活吞了他都不会生气。这样一位喜怒不形于色的神明,被明韫冰三言两语激的剑眉紧蹙,那是清晰的怒容。 神明对鬼魂有天生的压制,上神现在这模样只要去清野一晃,保管艳鬼当场就魂飞魄散跪地拜服了。 然而明韫冰实在是一条猛士,表情甚至半点没有变化,冰冷无比地回视他。唯有紧绷的下颌线展露出灵魂的冰山一角。 梁陈一把扣住他下巴,力气之大似被猛虎噬咬:“痴了傻了人不是照样漂亮?影响我用哪种姿势要你?说不定弄起来还比现在听话的多还根本不咬人!” 这一句话下去简直比捏豆腐还快,梁陈眼睁睁看着他眼里浮起一阵水光,顷刻间就呼啸成雨,从那张冷淡却非常漂亮的眼里断线珠般大滴坠下。 梁陈紧紧地盯着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只觉得明韫冰反扣他的手指冷的跟铁一样,然而喉咙里却发出不受控制的呜咽——第二下的时候梁陈精密打算的理智瞬间全崩,抬手把他按进怀里。 伴着几乎发觉不了的压抑的抽泣,眨眼眼泪就顺着领口一滴一滴砸进来,每一点湿润都几乎让神明肝肠寸断。 那不仅是对爱人的疼惜,还有高居云端的上神对待苦难中伤心世人的无法形容的悲悯。 从天地那么大的维度,静静地看着世间人涌人泣。 “别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完全不属于神族的仓惶,几乎是像少年那样手足无措地词穷,最后只能重复这么一句:“……别哭。” 就像小孩子被故意歪解了竭力向大人描述的甜蜜,那么伤心。 可他那么伤心。 梁陈手指都泛着过度空白带来的麻意,到最后只能极其小心地不断亲吻他的侧脸,但感觉那眼泪根本没有止住的意思,他却不敢更多地亲昵,怕太亵渎这种全心信任的纯粹。 明静哭起来不像别人那样歇斯底里或者涕泪纵横,他除了鼻尖和眼尾发红,脸上近乎是面无表情的,眼泪却非常充沛——很像那种传说中精美感人的泪偶,通常是鲛人模样,极其脆弱,从生哭到死。 这种表现极大地来自无人娇纵的自我生长。 勾陈大神其实可以感觉到他心口那封密折折的是时间,但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折,折了多久,折的是什么。——甚至都没想过。 那就像你喜欢一个人,连他遗落的书本都仿佛出尘,其实不过是一些鱼皮的调制而已,却荒诞不经的特殊。 你不会不愿也不忍细想,那些他身上的痛苦,曾在多暗的寒夜里折磨他如此之久。 “你会想要我吗?”明韫冰的声音像快断的绞索一样过度绷紧,颤抖,不敢置信又惶恐,还夹杂着非常难辨的喜悦。 “你不是说,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那个人吗?”梁陈声音发紧,说,“无时无刻都在世界上惊恐裁决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就是那个人?我当时问你,你不是不回答吗?”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转生劫的事而不装作无事发生。 明韫冰其实都没有什么意识,只尝到一片浓烈的血腥味,心脏跳的非常剧烈,哽咽得几乎要窒息。 “你写过诗吗?”他近乎喃喃地说,那并不是一个问句。 “就像李太白落笔摇五岳,就像目连救母破崇川,就像终年痴梦忽然成真希望不绝,就像天地风吹开万千惨淡,就像一片清明自混沌中恶狠劈开;遇见你时一个谶言般的声音冥冥之中骤告宣判——那是我自己的声音;他在一瞬间告诉了我极深极广的内容,他告诉我不管你过去哭过多少次有怎样深重的痛苦有多恶心有多丑陋有多下流卑鄙,你都不会贬低我轻贱我折磨我,你会把我被普世认为的冷漠恐怖看做动人,你会把我被万人唾骂的阴暗看做特殊,你会平等地爱我的灵魂,你会亲吻我的疤痕,你不会衡量我的痛苦不舍得伤害我一毫一分,会珍惜我会拥抱我,你会爱我。那是初见给我的感觉,那就是你给我的一切,这种疯狂的感觉在这个令我无限惊恐的世界里镌刻出一点虚无缥缈的意义让我没有彻底疯掉自戕还在为你坚持……你不是吗?难道不是吗?难道你不是如我所想地对待我吗?鸿蒙未被劈开时我与你就是一体的,我们一直在互相交融,被狠心拆开了初见才重逢,这么长久的分开还不够,你却还要继续延长分离的痛苦!你既然一早就在我全身烙满标记,为什么还让我等那么久?为什么还在我如此确定你就是我的命运时对我怀疑?为什么不肯给我一个唯一?天命算什么?天算什么?地算什么?让他们去死,让他们去死!那些东西根本比不过我的万分之一……” 这样剖心泣血几近疯狂的告白几乎比他对抗冰火那晚还要震撼,过度冲击下上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在他祷告般的急语里匆促地亲吻那极其湿润的鬓角,呼吸极重甚至凌乱,然而却不发一言。 第292章 泪水就也一直未曾止住。呜咽的痛苦甚至传染到阴序,令半夜又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明韫冰的声音嘶哑到几乎有血腥气,在神明将他抱起时问:“……你不想要我吗?” 他眼神里有很执着的东西,竟然让被万众景仰惯的神明也不敢对视。 “你不想要我吗?”他不依不饶地又问了一遍。 几乎没有成年人会在对方无声回绝的时候还追问几遍了,那简直就是把自己送上去给对方羞辱。更何况是这样的时候。 梁陈把他放到客栈的硬桃木床上,起身时被他紧紧扣住,实在没能狠下心挣脱,只能抱着他沉入一片夜雨。 “睡吧。”黑暗中神明的声音明明缓和,却宛若惊判。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能稳定更新啊——我也好愁。 第109章 七请 如履薄 游丝和林瑟玉极其煎熬。 在林瑟玉辛辛苦苦做完一个时辰的哑巴后,第二天他们反常地没有再把求雨的善后做完,直接启程去了清野。 并且好不容易有一天和谐黏糊的神鬼二人,突然变成了生死仇敌——其仇恨程度,明韫冰连梁陈碰过的地方都绕三尺远走。 这两人不知搞什么猫腻,可苦了扫帚精和烈焰红蛇,扫帚精连夜把群发拜帖更改日期;林瑟玉不知道该认谁当主,按理说她是紫微宫所属,但好像貌似勾陈默许她跟明韫冰了。现在两人关系破裂,她顿时进退两难,两边都不讨好,恨不得再分裂出一个头来同时朝两位爷磕。 “亲,大爷,大人,我求你了——快点扑到大神身上对他亲亲抱抱撒撒娇,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 上路第三天,林瑟玉缠住明韫冰双手,不准他喝酒,脑袋狂锤马车帘。 明韫冰“体弱多病”,坐了小姐才坐的马车,梁陈“孔武有力”,骑着高头大马在外面面无表情赶路,——不用术法的原因还是要沿途观世。 边上游丝宛若吞了苍蝇,脸色发绿地时不时扫一眼四面肃杀的大神。 在接连几天经历过:其一,林瑟玉无意说出酒壶刚被梁陈喝过以后被爆炸的酒壶碎片划伤尾巴;其二,化成原形的游丝裹在被梁陈抚平过的车内靠垫上惨遭遗弃险些沦为孤儿;其三,好心帮“虚弱小憩”雇主盖上薄毯的马车夫被梁陈以“衣冠搭配颜色超过一种于是心术不正”这种诡异理由找了一顿茬以后,人和游丝和林瑟玉囤在车里的十斤零食一同神秘失踪。 总的来说,受到伤害的:杨记零嘴,林瑟玉,游丝。兴风作浪的:明韫冰、梁陈。 马车也没人赶了,只能用少白头——沿途梁陈不知道因此遭受过多少白眼,民众谴责无比的视线仿佛在说:“此人居然虐待幼子使用童工,简直是一只妥妥的衣冠禽兽啊!” 林瑟玉尾巴上伤口才好,和游丝私下里讨论过觉得再不行动他们俩炮灰可能还没到清野就随风散了,急忙抗议。 明韫冰垂眼,红蛇感觉自己脑袋被他很轻地戳了戳,然后听见他轻声问:“你能变成人吗?” “能,”林瑟玉吐着蛇信子,“不过我被净化过后元气大减,维持人形只能一炷香时间。不然我就冬眠了。” 似乎是觉得“冬眠”很好笑,明韫冰眼睛很轻地弯了一下。 不知为何他明明露出了罕见的笑意,但莫名给人一种非常哀伤的感觉,就像江畔何人初见月那样奇异又浩大的擦伤。 林瑟玉心里几乎是一跳,那种想要表现的欲望马上暴涨,顿时红光一摇曳,马车里就出现一个柔若无骨的妖艳美人,血衣血裙,因为不适应直立,还只能歪靠在方榻上。 梁陈对明韫冰的判断是没错的。他是很喜欢热烈的东西,像醉玫,像明艳的美人,像慈悲天地的神明。 林瑟玉的人身一出现,明显就感觉到他高兴了起来,虽然表现在脸上,只是微微笑出了一点很好看的卧蚕。 “你真漂亮啊。”他放下那杯子,注视着这具堪称美艳的女子躯体。不知为何好像有些羡慕似的这样说。 林瑟玉很少被人这样夸赞——一般男人看见美人最常见的反应就是流口水,似乎很少人会用不带欲望、纯粹审美的目光欣赏她。 连画者对女模都不能做到,为什么你可以呢? 像天道令玫瑰生长那样看我。 马车忽然停了,林瑟玉看见他起身过来,靠近欺近,手指轻轻勾住她的下巴,淡香的嘴唇拂过如云的鬓发—— 从外面看,那是一个借位亲吻的姿势。但只有林瑟玉知道其实连气息都还隔着一拳的距离。 她听到明韫冰说:“扑他身上是没用的,只能让他生气了。” 接着就发现车门被人推开,光线漏进来的同时听见游丝怪叫一声:“哎咦我的盘古大神呀——” 明韫冰让开,一脸懵懂的林瑟玉这才反应过来,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抬腿下车:“到了?” 留下蛇蝎美人被大神森寒如刀的目光硬生生戳回了蛇形,欲哭无泪欲辩无词,最后怂不拉几地嗖进了角落假装自己不存在。 “你疯啦?!”神明走后游丝蹿进马车,“我从来没见大神这么恨过一个人!!” 林瑟玉差点吓到褪色,狂吼:“老娘是被他利用的!!此人简直心机啊!!还夸我好看!!迷魂弹!全是迷魂弹!” 第293章 “迷魂弹”本人很是自然地走进客栈:“两间。” 梁陈眯眼看他,显然不是很舒心。 明韫冰毫不避讳地回视他,视线一碰后他恍然大悟改正: “三间,还有两个人。” 这时把马车安置好的游丝也回来了,林瑟玉估计在他手腕上,实在没看出来“两”在哪里。 清野闹艳鬼,小二不由得多看了明韫冰几眼,结果感觉自己被梁陈温柔却敌意地刮了一下。那感觉,就跟被春风锤了一下似的。 “呃……我领您几位去楼上?”小二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是个只会喘气的。 “您住这间,还有一间在四楼,是这位小友去吗?这是谁的儿子啊?”带到三楼的空房后,小二道。 “……”游丝跟哑巴了似的,林瑟玉更是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难以言喻的气氛里,明韫冰指了指梁陈:“他的。” 不难看出群众在想什么——“那你呢?” 这是什么组合?你是过命的大兄弟还是异父异母的结义之交啊?!为什么气氛那么怪啊?! 然而鬼帝大人一向不很照顾别人感受,解释一句已经算是很大恩赐了,转身道:“带路。” “呃……”小二为难地看了一眼梁陈,总感觉他这个路带了,这位温润如玉的公子会含笑引雷劈黑他似的。 怎么这么恐怖?! 明韫冰口气冷下来重复:“带,路。” 不带的话好像会被剥皮!! 小二颤脚鸡似的领人走了,剩下游丝和林瑟玉恨不能化身透明,游丝甚至在心底默默呼唤道衡大神的名字——不管什么理由快来了结这半点都不少私寡欲的场面吧!!伟大的上神!! “你们早些歇了吧,”这时梁陈开口,声音非常梗涩,但依然很平静温和,“明早辰时游丝跟我出去,林瑟玉先休养两天,你今天化人形是受他蛊惑了,先不要轻易动气,留着精力此后有用。” 林瑟玉畏缩探头,一颗很细的珠子从梁陈指端飞出,落在她毒牙下,是一枚滋养魂魄的定魂珠。 “我……我控制不住……”她有点羞愧,“他太……” 太什么,不用说也知道。 应该说梁陈最知道。 “那就离他远点。”素来温和无情的大神忽然厉声道,然后在两双眼睛震惊的注视里啪的关上门! “……”门外一片死寂。 一片沉默的旅舍里,黄昏在地上铺出大片的橙黄锦缎,那是红漫入浅金揉出来的样子。 是一片无限好的夕阳。 眉心的戒印在不停地灼烧发烫,衬得心口与魂契联系的情绪愈发冰冷。 燃在窗台的晚霞瓢泼成火,在帘幕里变作红绸微笑的神明模样,降世的神光像极周旋酒在空气中醺然。迷醉如睡。 “飞絮。”梁陈哑声道。 “玄帝大人,似乎近来有扰?”情仙步步走近,每一步带来迷醉的红浪都疯狂地激起与之相关的不同遐想。 婚服,红妆,挑盖头。一步。——不。不。烈火,玄冰。 礼天地。用醉玫,火德,游丝,灵,飞絮,道衡,诸天神佛全在列,一步。——不。地震。阴阳序。 亲吻,微弯的眼睛,被弄到哭不出来剧烈喘息,浑身爬满红晕。一步。回天,祭神祭品,非人非鬼非神非生非死,千刀万剐,一千年,神陨。 无数纷乱的事物在头脑里翻滚,几乎要把神明长久游刃有余的习惯思维摧毁。 他已经想了那么久,他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天柱那样的存在,只等焚毁。 为什么会遇见这样一个人。 甚至爱他胜过了他爱自己。 “我……”上神恍惚不知是自问还是问人,“本座该如何取舍?” 那是一个每个人都要询问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上神也曾在疾速褪去的光阴里做过多次,每次都异常果决。——从未有这样一次,不管如何选,后果都令他无法接受。 他从来就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这根本不是能随便以理毙情的事。 飞絮笑道:“尊神不是已经有决定了吗?” 寂凉的光里神明瞳孔微缩,仿佛穿透时空,自飞絮的眼中看见了另一个无知茫然的旁观者。 你也在选?你也在犹豫不决? 其实我们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嘶——” 林瑟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突然那么冷?” 她看月,发现方才还晴朗的夜空已经被阴霾爬住了。 明韫冰原本撑着下巴在有一搭没一搭看书,忽然一股极其冰冷的寒气从心口冒出,一下子像捅破心脏似的,毒火从七窍烧出,跟着就在林瑟玉的尖叫里捂住口鼻—— 暗红的血从苍白五指间缓缓渗出。 “你怎么了?!没事吧!?疼不疼!?是不是中什么反噬了?!” 林瑟玉一大堆话都没有进到明韫冰耳中,他大脑一片嗡鸣,过了很久才从那张绝望的窒息感里被拔出来——是林瑟玉再次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化成人身死死地抱住了他。 “你……你别哭了。”她气息很急,因为太虚弱了,“没什么好哭的,我也被抛弃过,狗东西,全都是狗东西,越付出越不珍惜……谁少那玩意啊……没男人会死吗?不会啊!要不咱俩在一起吧,你不是说我很好看吗?你喜欢我吗?” 第294章 明韫冰靠在她柔弱的肩膀上,闭着眼睛闻了一会儿血腥味,然后突然笑了出来。 “你笑个屁啊?!不是你自己说我很好看吗?!难道我还配不上你!?”林瑟玉恼羞成怒。 “没事……是我们畜牲的契约反噬……没事。”明韫冰费力地坐正,林瑟玉狐疑无比地盯着他,很快就站不住了,倒下去化成一条大蟒——这下连障眼法都维持不住了。 大蟒扭来扭去调来一片淋着水的白毛巾给他擦血,越擦越多,明韫冰倒也没反抗,不知道是没力气还是单纯不想动。 他轻声:“你是很好看啊。我也喜欢你,不过不是那种。” “哪种啊?难道你不行?”林瑟玉不满喷气。 “差不多吧,他以外的人在我眼里跟垃圾差不多——你会对垃圾有欲吗?” 林瑟玉呆滞片刻后勃然大怒:“你才是垃圾!!” 明韫冰差点被她吼聋,还真的没刚刚被反噬那么难受了,深呼吸了两下,但很快就又说:“我说的是真的——很多时候,看见其他人的第一反应我只有恶心——我指的是那种纯肉体的恶心反应,情感上是一片麻木的,只有遇见他以后,这种反应才渐渐缓和了一点。如果没有他,我就是一只怪物。” 他语气很平静,就像说“今天天气不错”似的,然而话语里却是异常深重的伤口。 林瑟玉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稀里哗啦说了一大堆废话,明韫冰有问必答地陪她说话,但她能感觉出来,其实比起说话的内容,可能交谈这个行为本身,更能安慰他一点。 她这种受过上神恩赐的小妖,在天地之间宛若一粒尘埃,平时对勾陈上宫那是五体投地感恩戴德——要是玄帝有事要她付出性命,她肯定也绝无二话。毕竟这条命本身就是他留的。 但即使是她,在这一刻也忍不住对神明产生了一丝埋怨。 ——你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一下呢? 一下也好啊。 那晚以后,两人彻底回到了陌生人状态。就跟普通的度化一样,梁陈安排任务,明韫冰负责完成,结束后游丝送记录文书过去,连见面都不用见。 明韫冰“招蜂引蝶”的体质在清野也得到了完美显现,来这里帮忙失物招领第三天,他小摊子前面的长龙就排到了二里外,火爆程度堪比千年后徐念恩徐国师的算命摊。 梁陈开始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具体是追查那只艳鬼,此鬼不难对付,但是极其滑手,几次设饵都被她逃走了。 这只鬼跟林瑟玉还有一点渊源:她是林瑟玉以前散播谣言里被造谣的一员,自己偏激走极端自挂了,看见林瑟玉她就异常仇恨——所以梁陈把这条蛇请下来当诱饵。 明韫冰每天把她抓过去问:“如何?” 林瑟玉咔嚓咔嚓啃苹果:“哦今天发现那玻璃心有个相好的,盯着奸夫就行了。” 不等套话她就竹筒倒豆子:“奸夫姓梁,叫梁丞,”那么大一双眼睛完全没注意到明韫冰脸色一僵,继续心大如斗地吧啦吧啦:“不仅是个人,还是本地的官府一把手!平时可清可正可像那么回事儿了,谁知道居然暗地里跟那玻璃心艳鬼私通!清野人知道以后一口咬定所有祸乱全是他弄出来的,这不闹着要把他架火上先砍再烤,大神正忙着拉架呢,你说说你说说……何苦来哉!” 作者有话说: 我们鬼帝大人又要开始了。 第110章 七请 处子约 “都是他!!” “不到七天就有十几个活人被生生吸干,要不是他纵鬼行凶,怎么会一直抓不到?!” “烧死他!!烧死他!!” “切一片肉加一根柴!!给我们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滔天火光中架在火上的人面容一片模糊——甚至那张脸都被粗暴地烙满了火印,烫伤之下蓬头垢面,可想而知被折磨了多久。但那容颜之清俊还是可以窥见一二。 那人遍体鳞伤,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表情是平静的。不辩一词。 鬼魂在暗处蠢动,惊痛,伺侯。 不远处屋檐下,写着离字的风灯摇曳,明韫冰近乎空白地站在人群外。 有一瞬间他连声音、色彩都看不见了,林瑟玉、游丝、飞絮、甚至梁陈本人的身影都在视野中飘成了狂卷的飞灰,一片片地宣告这世界的残忍。 隔着群情激愤的人群,他看见勾陈回头朝自己看了一眼,那眼神本该是非常冷静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上神那一眼却异常温柔。 好像在说,没有关系。不是因为这个。 但我怎么。 我不可能。 他没有动,从出生以来头一回脑子里所有的思绪盘算全部清空,就像被法亟按在无望涯暴打的那一百二十二天一样惊恐而无助,只能看见连绵的闪电一下比一下更狠毒地劈在身上。 好像是要疼的。但是又不是很疼。 因为他总是要看我。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他每看我一眼,我都像从巨大的罪孽中被短暂赦免。 “杀了他!!” “杀了他——” 休息了一个多月的林瑟玉终于得以维持一天人形,跟他聊了几句就站在刑台下——双重保障来引那只鬼。 其实根本不用。 她一定会来的。 第295章 那是与魂契约定的人啊。 真的只有很喜欢,喜欢到恨不得死了,才会与你相契定。 你是否曾以为那是一种侮辱。 无形的刽子手扬起砍刀,凶狠劈下的刀锋每次居然精确地只割下一小片皮肉——比凌迟还要恐怖的刑罚。 那被凌迟割肉的人发出痛苦的痉挛,然而喉咙里连一声哭叫都没有,仿佛冽风刀雨中穿行而过的灵魂。 鬼哭,鬼哭迭起似层云顷刻覆灭! 四面大风狂起,吹倒刀架灯台,摊丛杨柳,惊起一阵哭喊。 劫火凶狠扑上,眼看就要将那暴风中心的垂死之人撕成碎片,然而就在那一瞬间—— “呼——!!” 烈火从密布垂落的屋檐凶猛焚烧,如两条咆哮火龙,刹那就吹开两条血路,所有人东歪西倒七零八落,混乱间甚至有人被活活踩死,那鲜红鬼气疯狂地扑杀百姓,转瞬就惨叫声不绝! 紫雷在天际涌动,似乎酝怒。 风雷四起间,凉气将刑架上的垂死者包裹,血红血红的如织鬼魅如一道沾血的修长红墨,幻落在他身边。神色癫狂极痛极伤。 “仲臣……”那容貌极艳的女子双手捧住爱人的脸,一滴一滴的泪坠在早就结起血痂的恐怖烙伤上。“仲臣,仲臣……”一声声的呼唤明明是那么不同明明是那么哀婉,却如同一道霹雳直炸在十几丈之外的鬼帝天灵盖上。 他恍惚看着那一双人,看着那伤痕累累的,面目全非的昔日爱人嗓音低哑地开口: “别伤人……引来天谴,怎么好。静修,阿修……别哭……我不疼。” “……你哭我才疼啊。” 然而她的眼泪没有止住的意思,低头几近疯狂地亲吻那伤口,那属于鬼族的靡丽放纵几乎与拂昭如出一辙,很容易就能让人辨认出最虚弱处在哪。 但只能用在鬼魂之间的治愈方法,在这样痛苦的折磨里有什么用。人鬼殊途不过如此。 静修满面泪痕几近混乱地说:“我要把他们都杀了,我要把他们都杀了——这些废物这些贱东西这些蝼蚁!凭什么?!凭什么敢动你一根头发!一群跪在地上的狗而已!也敢伤你——我要杀了他们——” 难以言喻的血浪漫天泼下,几乎压的这一方天地如同血洗,到处陷入玫瑰色的幻景,所有的常鬼缚地灵妖兽爆出,见人就咬极尽疯狂! 一条红蟒现出原形,仓促地为人类挡住成片倾倒的屋宇,然而只是杯水车薪。 四处蹿逃的人们不知是谁想起这城里还有个能用的,大喊:“上神!” 如同被闪电轰然劈中,听到那一声的时候。 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更多对领神大人的呼号响了起来:“勾陈大神!救命啊!” “救命啊!!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明韫冰浑身狠狠一颤,刹那间天幕剧震,几乎是瞬间黑云暴起撕开一条裂缝,跟着恐怖的巨兽从宛若时间空隙的裂口里发出震地动天的咆哮! 惊叫声里刑台上爆发出一阵极其惨烈的尖叫,那一瞬间似乎云都凝结住,连翻滚在地的孩童都心惊胆战看去—— 一把剑破瘴而出,穿过了梁丞胸口,又从静修后背凿出。 那把剑神光熠熠,如金如日,最熟悉不过了——无数鬼魂惨叫推退开,迷暗重重中勾陈上宫走出,法自然剑的巨大照影还悬在天幕正等发致命一击。 神明的法器是不伤人的,那人并没有受伤,只能看见难言的伤口从静修肩膀上一路灼开,那张美艳的脸正想抬起,就被一双爬满伤口的手捧住了。 紫雷狂啸,似随时会斩劈而下,刽子手和人们都握着趁手的武器,警惕地盯着他们。 红蟒和拂尘缩在树上,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地看着。 方才那一通暴怒里,铁索炸开了,疮痍呜咽的大地上,红云里,那个凡人对艳鬼问:“你怕吗?” 方才还狂躁的跟随时会杀人的鬼魂在他手里安静得比水还文婉。 “我怕的话,就不会来了。”她声音发抖地说,肩膀上的伤口不断暴涌血流,发现那人被长剑贯穿之处泛开一阵金色的纹路——那是克鬼的阵法,居然画在他身上,“谁——谁这么恶毒?!是你——是你!!你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这个——啊!!” 一道纯黑的长鞭骤然破空而来,瞬间抽得地脉爆裂,静修手臂焦烂成糊——然而睚眦必报的艳鬼却无暇顾及寻仇,甚至没有松开抱住那人的手。 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画在人身上该有多痛?要怎样狠心才在人身上画这种东西当诱饵?早知如此我不如早些死去!害你受这样苦。 仿佛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居然露出一个非常浅淡的笑。 我在喜欢你的时候就知道了啊。傻子。 他回拥鬼魂的动作依然是保护者的姿势,像并没有那么多伤,也根本不痛似的,低声说:“你不怕就好了啊。” 克鬼的阵法从四面八方逐渐亮起,法自然剑在主人的驱使下宛若巨山压顶,锋利的剑气直逼而下,那人的躯体就宛若千条万絮,一寸寸飘去。 梁丞在她手腕内侧落下最后一个吻,轻得像缘分。 “不要忘了我,好不好?” “不——” “你不要丢下我……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我不要——我不要——!!梁丞——梁丞!!” 第296章 那痛呼几近惨烈,到底是什么样的大恸,才能换来这样的如梦消逝。连他的指端都以流光散入大风,化作无限蝴蝶。 那一瞬间如红墨打翻,骤然狂风吹得静修长发散落,连眼白都被生生吞噬——理智全无,进入了鬼魂的迷狂态。 四周醉玫狂涨,顶破屋檐瓦片稀里哗啦疯掉,红墨过处人宛若被剥皮,不由得再次骚乱起来,那简直是地狱般恐怖的一幕。 她红电般闪到明韫冰跟前,几乎是刹那追击过来的法自然剑截然斩下,然后在林瑟玉的尖叫里—— “轰——!!” 那棵参天古槐硬生生劈开千尺,露出了常年幽禁在泥土里的根脉。明光千里刹那回旋,收在神明眉心。 林瑟玉心惊胆战地游到边上,原地什么鬼都没有。只有一枚玉带钩掉在半崖,发着幽幽的微光。 “呃……” 她头顶上的拂尘正想说话,就听上神决断出:“奈何天信物,第九十重——” 不等俩人说话,原地一阵风云狂散,丢下一整座城的混乱,神明竟然径自入幻了! 你到底是急于猎杀恶鬼,还是别的呢? 没有人敢问。 奈何天第九十重,情天恨海—— 上古的奈何天并不像一千年以后那样,还能修个书院,一重重之间有严格的界限。——在那时候,每一重都凶险万分,时不时还会发生一个人左半边在第一重,右半边在第三十六重的悲剧。 第九十重是空空荡荡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似的寥廓怅惘,惟有一道阶梯自下而上,看不见来路看不见归途,就是这样的一条路。 明韫冰无端站在那里,往上走似乎没有上升,往下走似乎没有下降,空间高度似乎全部丧失了意义,惟有四周包旋而起的水镜在这种无意义的跋涉中陡然亮起。 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但却感觉自己是在下降的。 “哈哈——” 一个激灵。 他怔怔地看见水镜里,凌霄宝殿众神云集,那些曾在他一团混沌,蒙昧时就高坐天幕的神明,自得又悠然,有着他始终无法理解的纯澈魂魄。 为什么我不是那样呢? 我从泥沼里生出,那么难堪,所以才一直无人靠近,只能听凶煞对我发出无意义的、凶狠的咆哮吧。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想起自己被樵夫捡回去以前,其实他是很害怕的,从那个把他孕育出来的恐怖地方逃难般逃出来,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又软弱又胆怯,一摔倒就哭,恨所有可以被父母安慰拥抱的人族,恨到恨不得自己早些死去。 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孩子,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个世界。 旁观,没有我的世界,一定会更好吧。 “帝姬大人,真是出尘绝艳啊。”寿星公捋着长须赞叹道。 “真是一双璧人!”飞絮摇着折扇笑道,“尊神的姻缘线就是连接着帝姬尊上的,简直是天赐姻缘,金玉良缘啊。” 司春之神一面调制冰酒一面说:“帝姬这样美丽,大神如此英俊,以后的不知要生出怎样好看的小公子呢。” “真是一桩美事,第一阶天好久没这样热闹了吧?欸,女主角来了——”众人的瞩目中,那个身着华裳的窈窕身影袅袅而来,广袖云鬓,红妆笑颜,但马上就转过去,此后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她的脸。 奈何天是心境折射,尤其受明韫冰影响。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法想象有多那么与勾陈般配。般配到其他人只有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份。 他往上又走一步,眼前水镜点亮,又是一幕。 “好讨厌啊,”清渼帝姬居住的宫殿里,她坐在明亮的内室,百无聊赖地跟相熟的女仙说话。 其实这人不太符合逻辑——对面喝茶的是道衡,道德天尊再闲也没心情跑去跟千娇百宠的小公主消遣风月。 但明韫冰莫名觉得很合理——那窗户边上还扭着一条红蛇,正是晶亮眼睛的林瑟玉。 林瑟玉问:“怎么啦?” “你看嘛,他又给我送书,我都说我不要了。之前还送了整整五十年的如风履,我说这什么意思,你就想我穿上这么多鞋子跑天边去不烦你是不是?他说你要是真能穿,估计早就绕五湖四海三阶天八十一个来回了,还跟现在一样足不出户天天就知道唱歌跳舞!你听听!简直不是人话!”帝姬雪白手掌愤怒拍桌。 “此言差矣,”道衡淡定道,“所谓歌舞是招龙引凤的仪式,天地之间必不可缺。” “就是嘛!气的我好几个月不理他!还把疏荡的灵兽拐了几只,才不还给他!” 林瑟玉恍然大悟:“难怪你那天给我一壶酒,我醉完就发现我那片水域少了几只紫孔雀——就是你!上神还罚我思过五个小时!” 帝姬笑完双手合十做讨饶状,撒娇撒的非常浑然天成:“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吧哈哈哈……” 不知道那是怎样的娇憨。——一定很动人吧,看见了心一定软成一片,恨不得把全世界都捧给她,把那些阴暗的东西都用强光照死,只给她晴天和彩虹吧。 明韫冰急步往上走,几乎是逃离似的跑了过去,然而那欢笑和众星拱月般的祝贺却还追着他,前面又露出一镜。 这次有了清晰的场景,那是高穹深殿,被大红喜字淹没的紫微宫,烛火如玫,花生枣瓜果都新鲜得被灵光熨帖很久。是洞房花烛夜。 第297章 他看见身着喜服的上神,曾在他幻想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温柔,用一杆金称挑起那花枝烂漫的红盖头,露出一个女性精致小巧,被宠爱极深的下巴。 不。 真好。 不。 真好啊。 不。 真是太好了。 他对着那个坐在云床上的美人俯近身去,被她抵住肩膀,笑语盈盈地问:“且慢。我考你一问。” 真是太好了。 他温和道:“什么?” 真是太好了…… “岁岁花开人如旧——下联是什么?对的不好不理你!” “唔,”神明沉吟片刻,“年年嘉景晴来新?” 银铃似的笑声。太好了。真好。 你不属于我。 不知不觉他已经泪流满面——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与过往完全不同,恨意被汹涌的爱意反压了下去,在心头变成狂暴的雨,轰然以后终于散尽。 刹那间风声在耳边响起,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割裂幻境的疾风让四肢百骸都漫布着那种微酸的伤心。 静修掐着他的脖颈,两只恶鬼像纠缠的蝴蝶一样急速下坠,像在风声里把他撕扯殆尽。 “开不开心啊?!爽不爽啊?!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你喜欢的就是这种货色!”她偏执的嗓音刚出口就已经远隔千丈,手指几乎在明韫冰骨骼里钻刻,“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们跟我有什么区别?杀了你让那个欺世盗名的蠢货追悔莫及一辈子!!梁丞——我的梁丞——” 梁陈,我的梁陈。 狂躁的风声里他抬手按住静修的后脑勺,把她按进了怀里,两双同样发红的眼角飘出的血泪在空中撞在了一起。 “不是他……”他的声音刚传出来就被疾风撕碎,沙哑无比。 “不是他……他不会伤人的。他只对鬼心狠……” 女鬼在他怀里发出极其痛苦的悠长呜咽,那简直是灵魂撕裂才能发出的深重哭声,到底因为被法自然剑重伤,还是因为别的,就不得而知了。 难言的痛苦里他感觉到艳鬼也在急速地烟灭,就像过往时空里所有毫不留情挥别他的人一样。他几乎是竭力地想抓住她,甚至主动祭出了枯逢,只要她张口吞噬,就可以将他吞噬殆尽,甚至是帝令。 然而静修没有动,反而在感受到他心口的那个苍白契约时笑了起来:“你真傻。你真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契约的渴爱期竟然全都是空的,我从来没见过干涸成这样的与魂契,连最下流的鬼物都不会这样侮辱对方!陛下啊陛下——你竟然自贱到这种地步!他从来没有爱过你哪怕一回吧?你是怎么忍受那种万蚁噬心的痛苦?你又如何熬过那些寂寞孤独的夜晚?每个月那七天你只能在想象里一厢情愿地不断做梦,却还要为他辩白澄清,怎么会这么傻,怎么会这么傻!我主,我的陛下啊——你真是太傻了——” 明韫冰闭了闭眼睛,鬓角的泪痕被不断地被刮去。仿佛被当众撕开最难以启齿的秘密。每一个呼吸都像是一个刀割。 割在心上,从未被唤醒的灵魂相契。变成禁锢,变成耻辱的记号,变成堕落的标记。 眼泪从那双美丽的眼睛飞扬的尾端吹上天际,当两张都极其美艳的脸贴近时,那种视觉上的冲击力简直难以形容。 一冰冷一热烈,一癫狂一强熬。如同照镜。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静修露出一个哀伤的笑,松开了想活生生撕碎他的手,喃喃自语。 “我要来见你了……我要来见你了……别走那么快。梁丞啊,梁仲臣……等等我……等我……” 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和柔媚身躯飞速被神光吞噬,就像记忆一样无助又令他无能为力。 就在那一瞬间—— 第九十重奈何天被一柄巨剑刺开,暴涨的神光猛然吹入,疯卷着把他裹住,无数迷离跳荡的水镜依次爆破,无数碎片回旋飘刮,无穷无尽的台阶从上到下,轰然被摧毁! 暴风从耳际刮过——几乎是瞬间梁陈就把他带出了幻境,那种从未有过的暴烈气势几乎让人想到战神,就像一直安静的大海卷起狂潮,忽然大家想起原来里面是可以沉巨鲲的。 一回到清野,林瑟玉和游丝就紧张地围过来,然而梁陈还没动,明韫冰就反应极大地挣脱他,逃命似的坠地,站都站不稳就被黑雾吞没,不见了。 他从来没这么失态过,林瑟玉瞄了一眼大神,差点想哭:“上上上上神……” 梁陈眉宇凝锁,良久沉默地摊开手掌,瞬间拂尘惊叫一声——原来刚才抱过鬼帝的地方,已经全被血打湿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很好看,我说的。 鼓掌!庆祝!马上就要在一起了! 第111章 请君入瓮 问世间情为何物 足足十天明韫冰那间客房都没有动静。第四天的时候所有四楼的住客都下去了,第七天整个客栈人全部清空,梁陈给惊恐过度的店家补了银子,因为从各种裂缝里冒出的鬼魂实在太恐怖了。 民间传说,鬼帝早就被诛杀,这位兴风作浪的,因为融了梁陈一缕魂,可以在白日里行走,倒也无人起疑心。 ——也可能是梁陈那种令人信服的表情太自然了,其实明韫冰祭魂第二天就有人来问他,他当时直接撒了第一个谎,顺畅得事后自己都不信。 第298章 第十天的时候,还在处理各种事的梁陈把林瑟玉找过来,叫她上去。 林瑟玉当时惊恐无比:“大人,我……我能说什么啊?” 明韫冰不把她片了才怪!! 从来都游刃有余应对自得的大神沉默片刻后,居然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让我上去干什么?!?!——林瑟玉敢怒不敢言地用目光控诉。 “你上去陪陪他吧,”梁陈低声说,“他说喜欢你。” 从红蛇表情来看——她想的可能是——你太抬举我了,明明人家最喜欢的是你啊!除你以外全世界垃圾!原话! 但梁陈不再多言,不容置喙地手掌下扣,强行凝聚力量让毫无准备的大蟒化成了人形。因为太猝不及防,她甚至还是半坐在地上的。 回过神梁陈已经走了,游丝远远对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这货度化即将结束,马上要回兜率宫了,显然很开心。 “……”管杀不管埋啊?!还有没有天道了?! 林瑟玉郁闷无比地爬起来,想了想在附近搜罗了一圈,兜了一裙子的红花——静修的醉玫还有很多没开败的,这种植物天生就和极美的凶煞匹配,不知道是不是被鬼帝吸引,周边特别多。 她见过明韫冰喝周旋酒,那应该是喜欢这种花吧? 三寸不烂之蛇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鼓足的勇气还没支棱一会儿,门居然从里面自动打开了! 她吓得一跳,撒了满地的醉玫,透过明亮天光,只看见入目之处全都是书本,摊开着,仿佛每本都检阅过,所有能坐的不能坐的地方都放着书。 明韫冰没有如他们所想的歇斯底里或者别的,他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正在看。 林瑟玉小心走近,凭她那几个大字不识的水平,认出那是《南华经》。 “心斋……”她忍不住读出了声,却见明韫冰放下手,抬睫看着她。 “我没在看。”他安静道。 “哦……你……”林瑟玉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好,把几朵醉玫一抓,递给他,“看花吗?” 人面衬花,还是花衬美人?只怕很难分辨。 明韫冰接过这几枝,放在了手边。 林瑟玉说了一会儿废话,他都“嗯”“哦”答了,但完全没有要摊开来说的意思,把红长虫弄的挫败无比,最后迷迷糊糊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忽觉耳廓发沉,抬水一看,鬓边簪着一朵花。 明韫冰看书——或者说沉思累了,手扶额头在闭目养神。 才只过了这么一个多月,他比在汩都的时候,变了不少。 不止是那种鬼魅的气质变冷了,连有些浮动的眼神都变了,好像那种沉到最深处的寒莲,终年在不见天日的冰底散发浅香。 好讨厌啊——如果他一直都被好好对待的话,根本就不会这样吧。 林瑟玉攥拳甚至想出去找梁陈打架了,但凭她那脑袋,也隐隐约约知道,他们俩如此纠缠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因为谁答应谁不答应。 那其后更深重的东西,怎么会是她这种小小妖兽想的明白的? 街外的人来来去去,明韫冰静静看着,片刻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在第二阶天有过,你们称之为喜欢的东西。” 他心口那个约定明明灭灭,忽然降到了很暗的地步,几近虚无。 林瑟玉瞪大眼睛。 “你喜欢过谁吗?” “我……没有。”不知为何林瑟玉哽了一下,那只是一个很短暂的凝滞,寻常人根本注意不到。 然而明韫冰马上注视过来,目光宛若飘雪,直接吹进了心里。 仿佛能够读心,他没有追问,而是说:“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在人间烟火天里尝到过任何有关爱意的东西,孙大圣也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却不如他自傲。我比纸还要脆弱,童年时,只要有一天晚上收养我那户人家那个女性不过来看我,我就一整夜睡不着,也不想数星星,我就看着外面的梧桐林,想象自己是一只鸟巢在上面。” 林瑟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根本不是那种喜欢剖心的人,如此坦诚的表白就像告别,然而她却想不到任何一个字回。 “后来我被他们丢掉,在大雨里被法亟抓住锁在无望涯用暴刑抽了一千八百六十一个耳光,教化让我几乎骨骼重磨,痛到极致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只有极端的恨意和怒火,”明韫冰垂下雾沉沉的长睫,“拿密折折掉这段又重塑了一遍骨骼,也很痛,但不管多痛,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 林瑟玉手捂住嘴唇,眼泪大滴大滴地从她眼睫滚落。她想说不想说就不要说,但又感觉明韫冰并不是在对自己说。 “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需要等我去确认,这个如此憎恨我的世界为什么总是那么吸引我,天空、悬崖、海潮、鲜花、美景……”他覆住林瑟玉的手背,就像择花一样把那只手摊开,不带任何撩拨、纯粹审美地拂过五指。 “你们。” 像西风从掌心掠过。 “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没有发现的。”他说,“梁陈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忽魂悸而魄动,像复活,像新生。好像我是鬼也没事,好像敏感也不是缺点,虽然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那是我第一次觉得是怪物也没事,也是会有人靠近的。” 第299章 “别说了……” “我迷恋那种感觉,就像对待以前所有的东西一样,想让他臣服,成为我的东西。想让那个高高在上的领神大人成为我的专属物品,想他再也不要看着其他东西,一心一意地为我存在,就像其他的鬼魂一样,在我看向他的每一眼里,都为我神魂颠倒。让我借着和他厮混的感觉,自欺着一个骗局,假装我不是异类,不孤僻不是畜牲。” “别说了!你有病啊?!你有病啊?”林瑟玉哭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然而被他决然扯开,一字一句地继续,自虐似的说:“我无所谓其他人,那些灰尘一样的东西,却在他眼里如此珍贵。我想杀掉的,他拼尽全力去保护,而我不愿意理解只想要他,我发了疯似的想要他补偿我曾被神族伤害过的创伤,想要他带我脱离卑鄙的鬼族身,其实那跟他有什么关系?其实他何必负责?其实那不过是一种自私的占有欲和虚荣感,说是喜欢都太高攀,跟爱情更是不沾边。” 他心口那个契约灼热地亮了起来,他抬手按住那地方,感觉心脏像被抓紧,而枯逢像在疯狂地枯萎。 “我在亵渎他以前就想过,此后会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一切暴露以后他一定会被打下云端,那规避不了的后果。但以前我只是阴暗地想到,如果是那样——才证明他是真的爱我吧。” 林瑟玉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手臂和浓密的长发横亘在他颈前。 他抓着这个柔弱女子的手臂,感觉眼眶里一阵热意,他这段时间哭的太多了,实在是不需要了。 人生如逆旅,何必如此痛苦呢? “我只想看见他为我不顾一切身败名裂,丧失理智坐立不安;这几天我想了很久,才发现这种想法有多自私,有多恶毒,有多自我。”一阵极重的酸楚冲上鼻尖,但他很快就把那哭意压了回去,像身体里另一个灵魂在说话,“看见静修和梁仲臣接连死在我眼前,我才知道原来我没有那么恶毒,我才知道哪怕只是想象他稍微磕碰一点,我都会万分痛苦,我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从来没有扰乱过他,让他陷入这么左右为难的境地……” “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明韫冰深深地抽了一口气,那听起来非常像一声哽咽,但他的声音无比冷静。 “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都没有放弃的东西,我现在不想要了。” 云层沉沉地飘落,不知哪来的二胡,拉出一首应景的离歌。 心口的契约仿佛感知到一方的心绪,从胸膛缓缓散开一阵又一阵的微痛。 牵引着四肢百骸,一点风吹草动,都可以让感官格外灵敏。在渴爱期是这样的效果,需要伴侣通过灌溉来滋养鬼魂的元气,作为代价的是太放纵,神志会受到损耗。 感性动物的鬼族都非常直白,从来没有哪个契约是像这样,约定以后空白了数都数不清的渴爱期。 偏偏是我,是这一族的帝王。 所谓佼佼者。 他不禁笑了一下,那是一个自嘲又自伤的笑。 “我曾以为我永远都不会主动解开这个契约,我以为我会永远抓住他不放,像厉鬼缠身一样一直骚扰他。” “你才不是厉鬼!”林瑟玉语无伦次说,“你在我心里比他们那些神族好看一万倍,比第一阶天那些人要好一万倍!” 这样天真的话只是让他笑了一下——并不是因为喜悦。更多的是因为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肯定。 “比清渼还要好看吗?”他问。 一瞬间林瑟玉简直无法形容地心脏刺痛,仿佛终于明白自己随便一句戏言,会在他心上刻下多深的伤痛。 “没关系……”明韫冰很快地收回目光,夜色里那张美到甚至超脱了生死性别的脸散发出一种难言的静谧,以及挥之不去的内蕴的伤心。 “我这样的人开不起玩笑合不了群,又爱多想禁区又密,难怪你们都避之不及。”他又极轻地笑了一下,“我自己也不喜欢我自己。” 林瑟玉哆嗦一下,马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张口欲喊,人却被一缕寒气定住了。 婚约回撤当然不会有什么损害,但明韫冰现在不止是解开与魂契——他手里引出一团灼眼的白光,刺目无比,一眼令人心惊胆战。 那是平天之刑——大概率是之前从紫微宫顺的。法亟打下天界以后,勾陈代掌过一段时间的法令。 只要平天加身,他再拆密折,纵破天道横冲时序,一霎那扭转的巨力超出五行三阶,根本就不需要那么久的累计时间,瞬间就可以把祭品剐成! 但那在一具人身上,无异于把活人丢进旋转刀生生挤碎——虽然明静是鬼族,但该有的痛感情绪一样不少,岂能如此造作!! 林瑟玉简直急得想狂甩尾巴! 刑罚是很痛苦的东西,代表戒斥,代表规训,当我一次次在那些强权的欺凌下焦虑辗转时,是对爱的渴望让我还没有彻底疯狂。 当我遇见你时,我以为你会毫无保留地回应我的告白。 因为在长久的偏激菲薄下,那实在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 每一次袒露出心底所想,有多真心,被无声忽略的时候就有多痛苦,令我想起那些光阴里无数次孤独的时刻。 你犹豫或迟疑,都这样残忍。 是我太伤情,不应该将如此沉重的爱意托付给你的。 第300章 你太高瞻,怎么会在意一颗心的反复凌迟。又听不到动静。 令所有恶鬼闻风丧胆的天刑灼伤他的手掌,才愈合不久的皮肤再次滴下鲜血,那所有鬼魂避之不及的光辉因为与神族同源,其实一直都让明韫冰极度依恋。 他想起当年梁陈还很无知地说,既然他已经发现了,能不能让他成为第一件让他又痛苦又喜欢的事情。 其实他一直都是。就像一个迷局。 舌底发苦,即将剥离的契约怒斥你的无情,几近疯狂地报复毁约者的灵魂,就像无数细密的刀在骨缝里割,真是太痛了——但早就学会如何熟练地忍受,甚至表现得不猛盯着完全看不出来。 好厉害啊,真是好厉害啊。 怎么会这样呢。 九十重奈何天里帝姬撒娇的模样再次闪现,就像残枝羡春一样分明又可笑。林瑟玉极度惶恳的目光下他取出密折。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 何必再等一千年。 密折像拜帖,微蓝的光刹那与平天荧澈的金光交错在一起,幻景一般,有一瞬间林瑟玉觉得他所坐的那一处空间都扭曲了。 明韫冰抬眼看了她一眼,随后林瑟玉感觉自己脸上拂过几缕阴凉鬼气,像丝帕一样擦干了那些不受控制的泪。 她看见明韫冰对她笑了一下,不同于之前的几个自嘲,这个笑几乎是纯真的,像劈开万丈寒冰在最深最幽暗的地方,发现了一朵弱小的花。 就像他说的那个脆弱如纸的孩童,途径杀戮孤独执着放弃,再次在这个成年人身上出现。 “女子的眼泪是最珍贵的,我到底还不配。”她听到他轻声说,像一个最后的告白,“留给你的情郎吧,希望他不要像我的那个人一样,袖手将你辜负。” 他手指一动,密折就要展开—— “不——!!明韫冰!!”极大挣扎中林瑟玉发出堪称撕心裂肺的怒喊。竟然生生冲破了那寒凉术法。 刹那间疾风狂转,脚底摇撼,风灯只只甩落在地砸烂,顷刻间密折就要拆开和平天撞在一起撕碎一切;但就在那前一瞬,一阵难以形容的金光自天地轰然而下,猛地一声巨响,荫蔽消失豁然开朗,明月大片大片地泼在地面上,林瑟玉懵然无比一抬头,只见头顶皓月千里清云如盖,墙柱还在半空中招摇,屋瓦石屑却在气势浩荡的神光里转眼灰飞烟灭! 这栋楼也就四层,刚刚那一下竟然连顶带盖,把人家头盖骨掀掉了! ——天为穹地为庐,何处无家,何处无家? 不知是凑巧还是刻意,这场景恰好跟当年邬梵天念恩一行人撞破他们的一刻微妙地重合了。 仿佛又回到那一刻,但他这次没有走。 梁陈——勾陈大神估计这辈子从生到死都没有这么暴怒过,几乎是真正凶狠地扼住他的咽喉,危险的平天转瞬就被他并指掀到天际,爆破出一大片流融的金彩。 奇景和巨响引出人群,很快有人发现了他们。“那是——”“那不是上神吗!?”“还有那个大美人!”“他们这是——” 梁陈掐住他脆弱的颈动脉,野兽一样把他顶在窗沿,不顾他身体过度后折到呼吸都难以继续,在所有人的惊呼里炙热地一口噬咬下来。 那一刻仿佛时间静止,密折、与魂契甚至风声人声,三阶五行,都安定如水。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应该要劳各位再等等。早上好~ 第112章 六涉 苏息遇阳春 法自然剑狠刺在地,爆发出的灵光令方圆千里所有植被披上惨凄冰霜,那是玄天上神难得一见的怒相。 城池里所有的武器都在刀架上狂震起来,宛若秣兵历马蓄势待发。 半折的圆窗上,暴涨的神光离合闪的人几乎看都看不清,但那交叠的身影缠绵的动作,只要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惟有林瑟玉眼珠子都快喷出来了,她离得近,那光来去并不能遮掩什么,只能看见明韫冰在梁陈的压制下像一只落进热泉的蝴蝶一样不断挣扎,但一点用都没有,只是被弄得更狠,偏头喘气的下一刻又被吻住,毫不留情地侵略占有,窒息间脸上爬满红晕,激烈间甚至下巴上晶亮的水光都能清晰看到。 不知为何她脸颊通红,那感觉就像看见了一丛烈火,一片大爆的红色烟花,万千绽放的如火荼靡,除了羞涩向往,雀跃喜悦,还有一点轻微的嫉妒。 她并不是不经人事,但也从未从那些生理性的动作里感受过什么,那感觉甚至比不上酒醉的滋味,大都是应景。 似乎有一种别的形态,那种关于爱情的东西。 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拿到。 哭多少次都值得的。 明韫冰鬓发甚至都全部散乱,被他抵至激起心中宛若悬空那种轻微的恐惧,背靠着一大片纷纭的议论,感觉月华一点点润在红晕的脸上。 “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我就知道那人那么漂亮,指定跟上神有点苟且!”“啧啧啧这些神族哪个是一身清白的,全都不干净!”“这光天化日的,再有什么事不能关上门搞啊,爱干什么干什么!” 一阵哄然的嬉笑。 明韫冰急剧地呼吸着,那些往日极其刺耳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遥远,因为梁陈靠在他耳边,舔吻时湿润的气息甚至直接钻进去,让他只能听见这一个人的声音。 第301章 他从未如此鲜活地露出自己,这个永远镇定慈悲的神明。 本该无悲无喜,无苦无怒的上神被他彻底激到底线,连心底最不可言说的一切都化作汹涌的吻触,连同千年难逢的怒欲,灼在喉颈—— “你想要什么?就在这里就让所有人看着我弄你?真以为我不敢?真以为我对你想君子?我高看自己还是你高看我?看对苦命鸳鸯就疯成这样,谁说名字类似就是映照?谁说身份类似命轨就会重合!谁敢判定那就是我们的结局!?你入世几天,我入世几天?我都没恐慌,你怕什么?!你到底信不信我?说爱说的这么动人这么凄惨,知不知道这套我见多了,要是每个身世坎坷的美人都一卖惨本座就身心相付死生与共,还轮得到你!” 明韫冰在诘问里把水红的嘴唇咬的一片血肉模糊。瓷白的皮肤仿佛从灵魂深处漫逸出玫瑰色的血,简直美到令人魂魄战栗。 即使是见惯了奇景佳人的神明都忍不住抓住他,气息躁动地从飞扬的眼尾往下厮磨,根本分不清是吻还是咬,极度亲密的感觉激起了那契约互相感应,宛若春潮泼下,气息交拂。 宛如灵魂来到早春,那莺啼和希望的初雨。互相缠绵如层层飘转的游丝飞絮。 原来这才是它真正的样子……还只是这样而已。 真正在你身体里时,又会是怎样? 蝴蝶般浸湿的眼睫抬起,露出冷澈的眼眸,旋转着风雪,对我摇曳。 他哑声问:“我哪句话有错?” “哪句都是错的。”上神声如刀兵,悍然回视,“第一,你不卑鄙。第二,我从来没犹豫过,那是做重大决定以前的必要考虑期,跟退避的犹豫相似但不同。第三,过度自私和过度付出都不是正常的爱,——你一直在走极端。占有和牺牲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绝对,想要和放手之间没有你想的那么绝对不可平衡。” 明韫冰有点执拗地看着他,眼底最深处一如潮涌,那是内敛却如狂的迷恋。 一颗寂寞脆弱的心,在人世里受尽了伤害却依然坚强,冷看着红尘万里。 该是怎样的强大而温柔,才能打动你? 就像这样。 就像这样。 收拢的密折在心底发出幽幽蓝光,被神灵的气息温和地抚平,再次合拢。 “你告诉我怎么平衡。”明韫冰吐出一句反问——那是几乎没有人敢对上位者敢用的命令语气。 修长眼尾灼红到几近妖娆,好像随时都会有水色凝结坠落,但究竟没有。 梁陈脊背微弓绷紧肌肉,整个人都压在他身上,那姿态像极了猎食的虎,视觉上压迫感极强。极重的神明威压令围观的窃窃私语都掐停——寻常人隔那么远都怕到不敢说话,不知道被他这样制住的明韫冰是什么感受。 梁陈指腹擦过他的眼尾,不像之前还存有怜惜,那完全是粗重原始的爱抚,就像有倒刺的舌面刮在脸上。 他低沉道:“回天要祭你,天道筹谋我来做刀,一饮一啄一恩一仇,还给我们写好了纠葛揣测,错过反目的剧本。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默认我们一定会因此反目成仇,此情不过一段牺牲不足为道,本座最初也是如此认为。历劫为神,生死都可以相付何况七情!但乏味人世,荷榭里夜夜爬到我床上偷亲的人是谁?被戳破就抱着我诉衷肠的人是谁?被辜负反而对我祷告表白的人是谁?把这么苍白一段应酬变得刻骨铭心的就是你,把如此惨淡世事赋予重大意义的就是你,否则我看过这么多红尘,怎么偏偏就在这一段守不住道心?你自己一步一步走的深重苦痛,快走到头的时候却说要放弃。——如何平衡?你说如何平衡?天地要截杀你我,就拿一切去搏,它要非神非鬼非人非生非死之物,我就再给它一个,把你从混沌之中渡出来,成人成神,就这样平衡。” 明韫冰仿佛听见了一个半真半假的诺言,荒谬到了极点,抽气想转过头,但下颌被死死卡住,完全动不了,只能被迫迎视梁陈。 然后他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就是那么打算的。那种荒唐无比的话,扭转天地秩序的话——与第一阶天整个谋划对抗的话。 他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这根本都不是什么解决办法,只是空想而已,就像挟泰山以超北海一样荒谬。 “你不信?”梁陈寒声道,“这就是你极端憎恨的一切和我的解决办法。我说了,也就打算为此付出最大努力,你不信!极端憎恨就去插手改变,无比厌恶就拒绝同流合污。明知如此残忍如此难熬还躺在那里任他来杀!明知越退缩它越得寸进尺还不断龟缩不肯坦白!天道敢驱策我我就操控它,命运敢谋算我我就反击它。能有多难?能有多苦?荒唐可笑搏命不屈几千年来人谁有分?宇宙之间你又特殊孤僻到哪儿去!还是你其实就是想我陪你演这场戏,想做凄美传说里的主角,一谈起就勾起庸俗为你哀怜两滴泪?鲛人长年单恋惨死在岸不知多少条废物,你就想做那种脆弱的东西?!”他越说越怒,几乎是叱:“你既然能从骨墟里爬出来,教化没有扭曲你,雷电没有劈灭你,凛铁冽钉没有令你下跪,还这么漂亮高傲,纯美到能令我心折神迷,为什么到我面前就忘光了那些勇气,字字句句都是自轻自贱自伤自怜!?难道我看走了眼爱错了人,你根本徒有其表,你根本色厉内荏,根本就不是——” 第302章 更多的话没能说尽,一团幽冷的气息就猛烈钻进来,明韫冰双手捧着他的脸近乎迷狂地亲吻,长睫不断翕动。 话音破碎语调颤抖:“就是因为喜欢,就是因为喜欢,我不敢,我不敢……” 就像结在厚重冰层下的火热岩浆,翻滚起来。 大片大片的蝴蝶烧死在里面,心甘情愿一往无前! 极度的沸腾里与魂契爆发出一股无法形容的热意,令四肢百骸都发起麻来,酥软难耐的激动顺着骨骼在渴望亲近,互相拥抱的躯体不断摩挲如胶似漆。 梁陈被他撞倒在座,一片废墟里明韫冰骑在他身上死死地扣进皮肉,听见他在自己耳际发出低喝似的危险声音,就像被激怒的野兽。 那声音令他极其澎湃,被掰过下巴时发出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低吟,整张脸都被春色染的沉沦。 “不敢什么?说完。”梁陈目光如有实质地在他脸上激起一阵被啃噬的麻意。 “不敢相信你竟然会喜欢我这么讨厌的人……”窒息似的哽咽。 “我就是喜欢你‘这么讨厌’的人,喜欢到为你更改此生规划,换种方法陨灭;‘讨厌’你的人,只能请他们多看两眼了。” “不敢相信那么好的你,竟然要屈居于我……” “‘那么好的’我就是要‘屈居于’你。天地不容,神鬼殊途,一概谬论,谁来弄舌就让谁边上去——还有吗?” 明韫冰吸了吸气,然后非常,非常轻声地说:“不敢相信你这样决定了以后,面对曾经失去的选择时会一丝一毫都不后悔。” 沉默。 沉默令他不安地凑上去,极轻极伤地亲吻他的唇,就像受伤的凤凰一样。 良久,他才感觉到那双薄唇动了动。 “她,不是我最好的选择。”梁陈低哑说,“我对她没有感觉。” 一直强酝在心底的酸楚汹涌而上,眼泪落坠而出,幽灵低声地呜咽起来。如同冰下的泉流一般阻塞难过。 低泣。 “你就是曾经想过要怎么跟别人共度余生,你就是曾经想把别人迎进宫里,你就是从来没有等过我……” 其实这是很无稽的,又没有遇见,怎么等你呢? 可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个怀抱能让他这样无理取闹而不担心被刺伤被指摘。等的太久了,被自己反复鞭打规戒过的灵魂实在紧绷太久了,有时多少也希望能稍微松弛一会。就像人不管有多成熟多强大,总希望能留有一隅可以像孩子一样被珍爱被照顾。 “嗯,”梁陈擦拭那面颊上的泪痕,只觉得异常地心软,“对不起。” 激烈的对峙松弛下来,鬼魅靠在神明的肩膀很细声地抽泣。慢慢才止住了那种无法控制的伤心。 卡在墙角的几朵醉玫感应到情绪,徐徐地舒展开来,依然是旧年的花香。 同样的哀伤,但这次有你拥抱着我。 “那七天里我只是循规蹈矩地设想,有一位主内的妻子……嘶,是怎样,比起这个我更多考虑的是移封南方炎天的事,后来决定不去,是因为:其一,我不喜欢湿热气候;其二,南方水土风物多虫蛇巫鬼,我不擅应对;其三,我跟……掌火的神官有些龃龉,去了还得勾缠碍眼,麻烦。” 明韫冰在他提到“妻子”时,眼瞳全黑獠牙刺出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那一下是很痛的,鲜血狂涌而出,但瞬间他又哭得极其伤心,极其心疼地狂热舐伤,饮血间勾得情动,那滋味简直了。 梁陈拿他半点办法都没有,手从他颈骨往下按,安抚似的说:“你最好就疯给我看,不然这事没完。” 要是鬼族内部也评一个情绪管理奖,尽管在梁陈看来他那大起大落的水平,只能去拣会场的瓶子。但明韫冰真的能拿第一。 因为鬼魂无理无度,连“控制情绪”这种概念都没有,何谈控制? 很会管控情绪的鬼帝大人瞬间就从迷狂态中挣脱而出,转眼就把梁陈侧颈治愈得只剩下一圈齿痕。 他像凭空忘了呼吸似的汲气,拼命地忍着却又想要在这种久违的爱护和温柔里放开那些保护他很久的冷漠。 源源不断的泪滚进梁陈领子,叫上神简直是无可奈何,只觉得交代在这了,只要有一点点余地都会让他无比惊恐万分痛苦,还怎么舍得。 也许是这种无声的纵容渐渐让常年封闭的心打开一个口子,他生疏地凑到大神颈窝,发出一声委屈的轻哼。 好像在说,明明是你先欺负我。你怎么可以把关于另一半的任何遐想寄托到别人身上。 那是我的,从天地初开日月分离,就是我的。永远永远,从生到死,哪怕灵魂在尽头焚化成灰,也只能是我的! “我的意思是,”——这样强烈的示爱下梁陈没有惊恐,也毫不怪异,依然延续了方才的温和,“那只是一件普通的事而已,是遇见了你我才从那些日复一日的按部就班里发现了一片新天地,在此以前我从未有过那样的悸动。” “所以不要在意清渼,我只喜欢你。” 皮肤像被蝴蝶扑簌,后来梁陈才发现原来那是明韫冰的睫毛。让人心痒痒的感觉。 “真的吗?”他小声问。 “真的。” “那你还觉得我……”这次声音差不多都听不到了。 但梁陈还是能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于一地月光中捞起那乌黑长发:“是啊,我还是觉得你很漂亮,你不是号称‘又没蠢死’,我有多亢奋,你应该感觉的到吧。” 第303章 坐在他大腿上的明韫冰确实能直观感受到,甚至很清晰地知道他想去哪。 他眨了眨眼睛,倒映着蓝采的双眼显得非常纯真:“那你想要吗?” 这个表情不管他用多少次估计都屡战屡胜,梁陈有些咬牙地掐他:“想的要成佛了,不过真欺负狠了你就知道哭,少在那试探,当我是二百五?” 明韫冰窝进他怀里:“听不懂。” 静谧。 静谧里梁陈低声叫他:“韫冰啊。” “嗯?” “既然说的都这样明白了,就从现在开始,——学着相信我好吗。” 明韫冰问:“上神是在邀请我跟你一起逆天而行吗?” “是啊。” “那能再邀请一遍吗?” 残墟里红蛇缓缓游动,狂啸里掀到高低各处的醉玫绽得更烈,而地上看戏的人,热情虽高延续难久,一早就散去了。 复又静谧,在沉沉的时刻,那些纯澈的东西,依然保持着干净。 月华流泻而下,披着微蓝颜色的春风不凉,夜里的低吟如温泉般,令月光也不记得再寒。 缠绵就像柳絮,就像春雨,温柔到令人手指发麻,嘴唇不断地在将要结束痴缠的时候再次相触,不舍地厮磨吻舐。 不像先前带着怒火或情欲的吻,这种亲密的交融让人心都化开,仿佛从前受过的委屈伤害,在枯燥人世里止水般旁观的麻木冷漠,全都消散了,合为一体。 分开时明韫冰脸颊微红,难以形容地动人,令梁陈爱不释手地反复摩挲。 “能不能请你跟我在一起呢,尊敬的鬼帝大人?” “鬼帝大人”想了想,飞快地看了他一下就垂下眼,很别扭地说:“好吧。” 作者有话说: 我的cp好可爱哦。 第113章 六涉 有客请茶饮 表白的时候情来似醉,粘糊了半夜才想起来,把人家客栈给掀了。 初晨醒来,黄雀在绿芜中叫唤,像两只纠缠了半夜的灵凤,一黑一白的绸缎在雾气里似乎冰凉。 良久那条半睡半醒间循着香味的红蛇摇尾碾碎几朵花,才惊起人倦。 低头看时他合着乌黑眼睫,从未有过的安宁放心,上神不由得以唇蹭过那脸侧,握着他凉玉般的手指细腻揉摸。 其实对高度理性的神明来说,也很难辨别心动那一瞬间,到底是不是兴感于这种掠夺性的美色。 只是他实在太特别,难以形容地令人不忘,像盘古开天时候第一次在九霄上放出万千重采的月,流银降雪般幻美。 梁陈其实经常脑子里闪过那种完全非礼的想法,例如把他按进第二十重奈何天去,那里是一片一片从低漫到高处的水域,海底一样透蓝,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两个人可以从高做到低,那种随心而动的弱水可以变成任何样子,接住他们。 明韫冰那双眼睛在水里一定更好看,像融化的雪,他甚至可以令弱水变得忽温忽凉,来安抚他过度打开的一切。 ——不过那种东西实在是很不雅驯,每次一闪念梁陈马上正直地压下去,但如今人已在怀中,不必压了。 “唔……”他被亲密的动作弄得皱起眉,偏过头去鼻腔轻哼,不知为何那种声音十分蛊人,听得上神血液逆流,在他头发里拱了两下。 “醒了?嗯?” “别动……” 明韫冰掌心盖住他的下半张脸,一手的暗香,被他亲了好几下。 “冷不冷?渴不渴?脸好红……又没怎么你。” “你……”明韫冰起身想走,却被死死按住,只能被迫低头与他对视。 “我怎么?” “你……”明韫冰嘴角一动,仿佛忍住了一个展颜,抵额道,“有心无力,魄力欠佳。” “……”梁陈正想身体力行反驳,谁知边上“啪嗒”一声,砸碎一个花瓶,然后只见一条蛇嗖得缩进角落,贼溜溜怂颤颤,不知道在那偷听了多久。 “……” 足足过了半晌,明韫冰猛地抽身退后,梁陈站起之际,他已经把衣襟腰带等等整理的一丝不苟,气质冰冷面无表情,风华无双睥睨四方,乍一看完全跟那个被亲得双目迷离的美人是两个人。 仿佛是觉得好笑,梁陈多看了几眼:“人家早就看光了,现在装酷有什么用啊。” 林瑟玉欲哭无泪:“大大大大大神……我是……历练期满,跟游丝一起来找您确认,要回第一阶天的。” 明韫冰目光一扫,果然变成原形的游丝——一柄拂尘正在桌案上装死——虽然那长丝已经被旁听到的东西震惊成了“白发三千丈”,流了一地。 他非常镇定地转身想走,被梁陈拽住;上神明显见过的大场面能拌饭吃,毫不脸红淡定自如:“艳鬼一事解决,游丝度化已成,你也不受她的怨念。此后好好修炼,还能成人。” 林瑟玉一边瞅明韫冰一边道:“那我还是回疏荡吗?” “你魂魄不稳,不能久待人间,回去吧。”梁陈抬手,那拂尘也倏地飘洒过来,正落在蛇绕的密圈里:“向道衡复命时,可抹去我这一段,只提度化将成就够了。” 他表情极其正经,仿佛在说什么重大筹划,游丝被镇住,还以为另有隐情,连连答应:“是!”连林瑟玉都有点怀疑自己昨晚听到那几句逆天的是不是真的。 第304章 她咝咝吐蛇信子,见明韫冰走近来,伸手在脑门上摸了一下:“下次再看收你银子了。” “那是我想看的吗!”林瑟玉不可置信,慢八十几拍的脑子终于被极度的缺德刺的转了一下,“你拿老娘当群演还没给出场费呢!!” 明韫冰避开她狂拍的蛇尾,——差点被打到,疑惑攒眉:“你说什么啊?本座怎么听不懂。” “……”红蛇差点被气吐血,还被梁陈不轻不重看了一眼以示警告,五内着火之际竟然对上神顶撞了一句:“在下十大册操作指南无偿赠送,请您务必把他往死里干!!” 半空中红光一闪,无数令人目瞪口呆的春天场景收进一片蛇鳞,火热地落在梁陈掌中。 “……”安静。 片刻后明韫冰为中心半寸以内爆出阴沉鬼气,咆哮一声要殴打爱心人士,但比他更快的,一道流金神光自天旋划而下,将林瑟玉和游丝渡了回去。 原地“咔——!”的一下裂开三尺,哗啦啦把四楼捅了个对穿。整个客栈楼狠狠一摇,宛若天旋地转之际梁陈眼疾手快从身后把他抱紧,朝那发红的耳际问:“我听她的吗?” 听不听两说,对明韫冰不能问太紧,问急了此人要么直接召剑要么猛然脱衣,实在是一个很不懂撒娇的人。 梁陈后来摸到一点对付他的规律——他讨厌被追问,喜欢被小心珍惜地对待,有时候又需要极强的被占有来维持安全感。反正很难搞,因为一不小心弄错就会伤害他,还是不可撤回的那种伤害。 幸好上神从坐神宫开始就擅长应对这种复杂有挑战的事情,所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反而觉得他那种格外强烈的感情非常匹配自己。 本来么,烈火易烧,冰霜易凋,曲高和寡,弦绝不调,只有能力不足的人才惯于择别人的不同,因为掌控不了一件事的感觉太差了。 而作为神族之中的领袖,梁陈从来没有那种感觉。他一向目标明确,计划清晰,无比地认同自己所做的事,无所畏惧从不迟疑。 将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里各部分细节一同归类整理,把弯路看做经验,直到摸到正确的那种牢牢记住,已经很习惯了。 对爱人也是这样。怎么会觉得累呢。 你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何况他还如此绝美脱俗。 林瑟玉和游丝回到第一阶天以后,梁陈赔完客栈又留下来处理了一点别的事。 清野也有一条干涸的河,他去看过以后发现水脉是没有问题的,推测可能是有什么异兽在里面占山为王。用法自然剑试了一刀,果然山泉暴涌,流出来一条蛟尸。 此蛟还非常眼熟,玄帝大人定睛一看,那不是曾经试图勾引鬼帝的那条吗,居然敢跟到这里,简直居心叵测昭然若揭! 乡里乡外都十分赞叹玄帝大人的神力无穷,勾陈上宫表面风轻云淡“区区小事于我如浮云”,宠辱不惊春风拂面,回到落脚点就把认真看书的明韫冰抓起来恶狠狠地亲了一顿。 鬼帝大人非常莫名其妙不解其意,总觉得这个吻很有点酸,但梁陈又不想提,倒不是想隐瞒——具体来说是不想从他口中听到任何觊觎者的名字,别说蛟了,狗都不行。 不过很有探究精神的明韫冰隔天出去走了一圈,对着被扒皮抽筋、剔出全骨展览在庙里的蛟龙就明白了。 据说清野还有人吃过龙肉——太难吃了,最后全埋掉了,说可能几百年后会化作黄金,惠泽子孙。 再过几天梁陈清早去那条被命名为“玄帝河”的水边看视,只听众说纷纭窸窸窣窣,走近才发现原来河岸边的乱松冈已经被推开,平地起了一座新的神庙。 那庙宇巍峨雄伟,坐地千里,高插层云,节节台阶一路螺旋直抵大殿,一座神像正在万众瞩目中心,三千阶梯爬不完,都不配跪地求祷。每寸每分都深刻彰显了对勾陈上神的高傲崇拜。 甚至每一块青砖上都有一股寒气涌动的冷光,凡人至多感觉入殿清凉,但透过神明的眼睛可以马上明白——那是将天地灵气揉碎了掺杂在其中造成的效果。 这种灵气毫不意外一定来自明韫冰那个奇怪的原形,换句话说他把自己掰碎了渗在这个专门用来景仰跪拜上神的地方。 梁陈袖手待了一会儿,有人对他打趣:“此庙平地而起,可是上神太居功至伟了?” “哎呀大神常年观世游走四方,建个庙算什么,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所起,按理说凡人造殿……至少也要个十几年吧!” “切用得着想吗?肯定是那个鬼帝大美人!” “谁说是鬼帝?!我不信,传闻鬼帝青面獠牙五大三粗,上神身边那个大美人哪像半分!” 就“鬼不鬼”二人开始拌嘴,主角梁陈在“哎哎哎怎么走了”的呼唤中笑着移步。 两岸弱柳千里,拂开垂枝,有人在等。 明韫冰惯常爱穿一身玄衣,但不像别人那么沉闷,他那些衣服袖口或者领子都会有一点极其醒目的红,色彩对比反差相当大,像他这个人一样。 此刻他也拿着一枝醉玫——边沿已经腐朽了,应该是捡的。正在端详,不知思索些什么。 梁陈靠近,克制地只抓住他一只手,凭空自通算命似的反复查看掌纹和手背的微蓝血管。 他皮肤如瓷,被摩挲了一下就开始发红,是真正的冰肌玉骨,就是太冷了。 第305章 半晌才发现明韫冰看着他:“大神看我这手卦如何?” 梁陈过了一会儿才低头去看,摩挲他的指根:“月丘微隆,近来有喜。地纹圆转,再过期颐;天纹主情,很是强劲,看来尊主这段缘分可以天长地久。” 明韫冰明显被这种一脸严肃的乱说给逗乐了,笑眼微弯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也非常动人。 梁陈没放手。 天穹渐亮,人来如织,新起的神庙招来许多人,把河岸边那双人当免费动物,评头论足说来说去,好的也有坏的也有,但这二位都不是在意人言的,一概不入耳,都随风去了。 “为什么突然起个庙?难道是上神生辰?”“不是吧!我记得是正月十五元宵啊。好日子!”“那为什么?又不是今天才来清野的……” “定情信物而已。”——鬼帝大人说。 明韫冰把那朵靡丽的花勾到梁陈袖口,在他看来的时候宣布:“插标卖首,归我了。” 关圣大帝要是知道这话被如此扭曲,只怕青龙偃月刀要当头劈下。 梁陈翻手看了看,丝毫不以为稀奇:“收了。” 那支花落到他手里——比起玫瑰攻击性少一点,花梗没有刺,香气更浓郁,而不腻。 “正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似乎在琢磨,但话语没有半分徘徊的意思,“我回什么比较好?” 明韫冰微微挑眉。 英俊眉宇间,那点戒印飞起一线红光,在半空中流畅甩尾,飒然落下,如桃花爆开,纷纷扬扬地痴缠了两人一身。 那是他们早在将离宫就有的命轨纠缠,灵感化生的姻缘线。 梁陈曾把它用来稳固心神,后来一败涂地,事实证明各种立誓各种戒断一遇到那个人,还是要输。 明韫冰张手一收,无数条红绳就凝成一线,头尾互牵,都扣在两人无名指上,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自觉拉长,不受阻碍。 他攥拳又松,其实没什么感觉,但那一点刻在指上的红好像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似的。 “这个东西好像本来就是我的吧?”明韫冰说,“尊神实在是精打细算,以后帐归你管,不用操心破产。” 梁陈捉住他的五指十指交扣,姻缘线刹那缩到最短,闪作红光没入指缝。 明韫冰眼睫一动,看见梁陈瞳孔微眯锁定他:“第一阶天传承,所有经济都归正神伴侣打理,你还得找几位天妃探讨探讨经验,先学说话吧。” “……” 明韫冰假装没听懂,想抽手离他远点。但被勾回去,强硬地抱紧,感觉到他的手臂箍在腰间,不顾一切目光和非议,毫不动摇地拥着他。 他感觉到微窒,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因为自己心跳太快,几乎都不太像鬼了。从心口焕发出一股无法控制的活力,但大脑却有点无法思考,只能闻到他身上那种醇茶似的清苦味道,像山顶上终年不散的云雾。 梁陈鼻尖在他耳下蹭了几下,那种介于儒雅和野蛮之间的侵略感在这个动作间传递过来。 “本座云游四方,飘零九州,终居逆旅。始终未曾有过安家之念。” 梁陈声音转变,不再像方才那样不怒自威,语调放缓:“明静,我回赠你一个家如何。” 作者有话说: 端午快乐。 第114章 六涉 有学来念师 史载,元十年春,领神勾陈观世至鬼岛流渡,怜岛上疯聋哑冤云集、凶花毒草爬地,从第一阶天引下天泉,汹涌澎湃的大水奔腾而下如千军万马,每一个角落都没有遗漏,七天七夜后,将一座鬼岛变成了云中蓬莱,湖中桃源。 此后灵兽和一些无害的鬼物也都默默前来,周遭弄得霞光万丈瑞气千条,时常有麒麟白泽出没,岛上的人也五感复苏,魂魄净化,开始过自治自理的往来种作生活。 不出半月,连恶草都被开垦除去,起了大片水湖耕田,可谓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勾陈上宫在岛的南边,临水有风之地建了一座挺水的台阁,苑内枇杷桃树密布,黛瓦青砖,红门高台,因为门前有大片曲折的栈道,拜访的人要东扭西弯穿行许久,因此取名南桥。 可以说是自上神定落流渡后,这两个字才彻底洗去了阴暗可怖的附义,变得令人向往起来。 但那岛屿并不是那么好进的,掌岛的明面上虽不是神明,但那艘渡人的船却如有神志般,会自动选择合适的人。 凭缘。 其实明韫冰研究过这个所谓的门槛,凭他鬼魂的灵感来说,第一直觉告诉他,这东西筛人明明就是靠:“不非议我们的吧?” 对此上神大人是这样回的: “我对我的领地有绝对掌控权。” “什么叫你的领地?”明韫冰坐在窗边,“明明是我的。” 透过层枝叠映的天空,可以看见外头一大片柔软的光,趁着很欢快的鸟雀在桃枝里跳来跳去。 这片土地在寒蜮中时,曾埋藏那么深重的血与苦。 不想也有今日这样明媚。 受骄阳普照。 流渡是无日无月无阴阳序的,到这里以后明显鬼帝大人气色好很多——没有在人间那种受阳序压制的戒备感。当然也有可能纯粹就是因为梁陈。 梁陈找当地人说了四五次,终于劝他们放弃了拿冰火到处偷风月的诡计,上神大人神通广大地从若木扶桑里借来日月照影,设置了持钟人,让他们自己掌天象。解决了这个矛盾。 第306章 不过有的时候……持钟人起晚了,或者传承给水货,容易造成接连几天白昼或者黑夜的悲剧。 明韫冰对着那颗焕发神采的太阳,觉得好像比凡间那个温柔很多。像把它请过来的那只手。 他其实很难在这个永远拒斥他的世界里放松下来,因为总觉得格格不入。靠冷漠和高度的攻击性来表示反抗,已经算是一种绝望的努力了。 在那时,会想过还有这样的时刻吗? 会想过世界上不止是庸俗,也有人会穿破那些风雪无畏刀剑,决然地抓住你的手,把你自己对自己的自欺都瓦解,毫不犹豫地只是爱你吗。 你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荒唐幻想。 下巴被勾住微抬,对上他的低垂的目光,那么温和的注视,眼中只有我一个人。平素总是俯瞰人间的那双眼睛。 “又乱想什么?” 明韫冰张口想说,但却被他倾身吻住,交扣十指挤到墙边,那种逼仄的地方给他冷漠的安全感,但梁陈身上很热。 他好像无时无刻都是不冷的,手指和心跳都像那只凤凰,垂死以前有一刻也许是回光返照,它哀叫着用心跳裹住他的指尖,像是告诉他,别害怕。要像这样活。 但他一直都有其他生灵垂死之际才能爆发出来的高昂生命力。 唇舌纠缠,低呐浮沉;声音引来鸟雀,叽叽喳喳好像在耳边,天地自然皆感应如一,能听懂鸟语的鬼本想赶走这些好事的——鬼气却被神光打散。 梁陈边亲边问:“这次说的是什么?还是骂我吗?” “不是……”鬼帝大人低混说,“说你实在柳下惠……如此坐怀不乱……啊!” “嘴上弄官司可是要自己还的,还说吗?嗯?”神明非常温柔地接连亲吻他颤抖的湿润双唇,从舌底汲取那种幽灵独有的冰似的香,就像淡紫的丁香惊涛般拍长在全身。 他嗓音有多温柔,掠夺的动作就有多强势。明韫冰从耳根往下红成一片,下意识咬唇却被他抵着搅开:“咬我啊。” “……” 众所周知一个说句真话都得七歪八扭套路重重的人,是不习惯主动的——撩拨是另一回事。 所以其实数不清的亲吻里,此人就只在第一次,也就是荷榭那晚被戳穿之后,才主动过那么一次。 梁陈表示不满,表示虽然贵唇滋味不错,但总不回应让他很受伤,还不如去吃风。 明韫冰对风喝了一碗醋,每次主动还是别扭万分。 ——他就是不会,跟想不想没有关系,不会就是不会;就像一颗苹果,它就是没有草莓味。 常言道,人自己不行的时候就想抹黑别人,明韫冰深有此病,不知死活道:“尊神如此游刃有余,想必磨练有时,品过不少胭脂吧。” 梁陈才不惯他:“是啊。能开铺了——嘶!” 心眼比针尖还小的鬼帝大人赏了他一口,果然主动起来,不过不太像谈情,像要把人家魂也吸了嚼烂似的。 梁陈被啃了两口,不做声但肩膀微抖——明韫冰感觉到顿时扭头,猛然起身想走,被笑倒在座的梁陈抓住腰身抱回去,他简直恼羞成怒:“不准笑!” 梁陈在他锁骨脖颈耳际鬓角乱吻,忍道:“没笑啊,如此慧目怎么还看错。” 明韫冰一言不发任他乱蹭,半晌突然伸手往下,不知发了什么猛招,刹那间梁陈简直像被挑衅暴怒的兽,一跃而起扭住他的下巴劈头盖脸地吻下去,喘息急促几近凶猛。 “手感怎么样?想多久了?” “还行吧,吃不下也能吃,”明韫冰嘴角被他咬了一口,反而勾起,眼睫抬起迎视,那眼神令上神如被蛇吻,“想到死啊——怎么你是想等那个江湖骗子来算个黄道吉日吗?” 梁陈闭眼低笑:“不大摆宴席昭告天下岂不辜负你一生馋渴?” 然后瞬间压住他手掌,轻而易举压制那被戳中的激烈反应,顺着嘴唇把耳廓咬出几层牙印。 过度情绪中明韫冰笑了出声:“上神大人博闻强识,想必知道鬼族不分雌雄,只要动力足,就可以感精魄而结胎——请问你能吗?” 此种挑衅相当于在公共澡池注视别人,并瘪嘴摇头,啧啧嫌弃,堪比说太阳不亮花朵不红,简直是十足的人格侮辱。 梁陈给他活活气笑了,案上供的寒刀轰然坠地那一瞬间,暴起的神光猛然裹住南桥四方,小苑云起霞蒸——把里面绕的一片迷离,忽隐忽现。 路过一个扛旗子的算命瞎子,好奇道:“这什么意思啊?” 边上一个种田回家的农夫很懂道:“哎呀那是上神跟他的副官又起争执啦。” 瞎子热心无比:“怎么说?” “哎呀勾陈大神的副官有多美,脾气就有多烂啦!那天我就是看他在酲谷里,打了声招呼,结果他一鞭子抽过来吓得我连滚带爬差点没命!” “后来我跟上神告状,上神教训他,当天晚上就是这样啦。第二天我们问这是怎么回事,上神说那是他用的审讯术法,叫滴漏子!” 瞎子表情一变:“滴漏子?” “是啊,极其恐怖!那副官肯定受不住,好几天我们都没看见他,哎,可怜啊。下次给他送点菜补补吧。” “好主意!”瞎子一脸我懂了,“梁大爷,送韭菜吧!” 梁大爷回吼:“韭菜多难吃啊,人家不吃!” 第307章 明韫冰口味奇崛的事在流渡风传百里,吃糠都能活的大家很是不能理解这种娇弱的跟凤凰似的饮食习惯。据说此人吃太酸太甜太辣太苦的东西都不行,油盐酱醋都只能放到调味那一点,多了就不行,武火把肉烧出油烟味,不行,食材在低处种的,不行——种种禁忌罄竹难书。简直天字第一号事儿多,——一个月后为他搜刮各种食材餐谱的梁陈荣登流渡第一号冤大头榜单。 第二号是北园的一座私塾里免费坐馆的一个老头。该老头姓朴,朴素的朴,十分倒霉:科举考试,十七岁拔得头筹,此后乡试宛若中降头,考了五十多年二十多次,一次都没中,年近七十归来仍童生,收获无数白眼鄙视。老头穿着长衫被渡到岛上,经梁陈张罗,在那里教孩童识字。打算就此终老。 用的还是四书五经千字文,也自己编点口诀,疯跑的孩子整天在土路上狂叫,十分吵闹。 明韫冰某天发现私塾存在,晚上问梁陈:“这些人请一个马上入土的老头去教这么多小魔头,是不是太狠毒了?” 梁陈蹙眉说:“朴老先生倒是乐在其中,不见疲倦,其实那算命先生也会帮衬,只是眼盲不太方便。如果有孩子不尊重,你看见了就拔刀相助啊。” 他翻看各种文书——现在他不再跟先前一样不断漫游,九州的阴阳序已经都查探过了,气象仪标的差不多,如果没有特别紧急的事,轻易不远走。 这段时间,后来每每回忆起来,都堪称是鬼帝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心中总是在谋划算计很多乱七八糟的琐事。 只有在这段时间,那些东西才算是真正的失去意义,他才真正放松下来,过了一个迟来的童年——还有爱人相陪。 明韫冰甚至在酲谷物色了一处,把鬼魂召出来开垦,在那里洒满了醉玫种子,然后开始找人学怎么酿酒。 梁陈知道他想酿周旋的味道,不过那种酒是绝学,他只能自己琢磨——此人有这份心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至于度化一事——本来就是为了解与魂契,现在神魂颠倒了,抛之云霄也。 明韫冰没有追问,梁陈也就先不说——他说的逆天之行当然不是空想,只是计划未有前景之际,暂时可以按住。 当然上神也可以感觉到明韫冰有在偷偷搞一些小动作,在他看来那不过是小打小闹,缺爱的人就喜欢弄这种东西,管来管去没意思,就任他去了,平时大部分时间都知道他在干什么就够了。 而且鬼帝大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明显最想完成的一件事就是—— “你蹭我干什么?”大床上,梁陈捉住他的腰,手腕交叠抓住。 明韫冰脱掉外袍只穿着一身雪白里衣,皮肤比绸缎还要透白,长发逶迤,嘴唇鲜红满眼无辜:“没啊。” 梁陈紧盯着他,慢慢松手倒回床上,不到半晌大床又咯吱一响——梁陈再次纵身而起压住他,不由分说顺着衣摆探进去,烈火一样在皮肤上滚烧。 明韫冰勾着他的肩膀,偏头去找嘴唇,辗转亲了一会儿,想钻进那双薄唇,居然怎么都不成功! 梁陈喉咙里笑了一声,下一瞬心口爆出一股难言的火热,顷刻简直让他腰软舌麻:“唔……”偏偏这人一边手脚作乱,又不肯上真刀实枪。 本能驱使的鬼族都没有克制的概念,明韫冰简直无法理解他这种浑身都狂野还能坚守什么的不动于衷,又气又躁地咬他耳朵:“我要……” “给我……”微疼。 梁陈伸手却被他掣肘,气息粗重地舌尖钻进他迎合的双唇,含混问:“不是要吗?” “实干派”半点不想跟他扯皮,手里鬼气暴涨,万条藤蔓唰然而出,咯吱咯吱扒住梁陈四肢,这期间他们接吻的动作并未中断,明韫冰撑住他的腹肌,十分急躁地想要乱来—— 藤蔓其实就是渎神,说起来十分应景。 巨舰入港之际,流金铺彩轰然一闪,所有鬼藤凭空灼化,黑雾转眼就吐出冰蓝的月色,梁陈反手把明韫冰按了下去。 “我——”明韫冰脸上起了一层薄汗,水蜜桃一样动人的颜色,那几乎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肌色,他坦然又不解地捧住梁陈双颊,“我在渴爱期。” 梁陈顺势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颈窝吸了一口那香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渴爱期,显得非常醉人。 其实明韫冰能感觉到他也同样渴望,有些东西的温度不需要进入身体也能感受到。甚至令人战栗。 “我知道,”梁陈声音沙哑地说,“再等等——过了子时,就是那个时候。” 作者有话说: 受勾陈上宫之托特发声明一则:正神大人万年单身,没有人间贾宝玉的尝胭脂陋习!不还嘴乃是想治治鬼帝大人毒舌又玻璃心的毛病,谢谢谢谢,谢谢各位捧场。 以及本章好甜哦~kkk 第115章 六涉 有梦长留诉 幻梦折叠,如万千碎片在光景中重新塑月,雅歌褪去,听不懂的乐曲与音调渐渐熄灭。 明韫冰一动,猝然睁开眼! 只见半掩的窗扉明亮,偌大殿宇洒着重重珠帘,三十三重天上云层徐卷,哪还有梦中那种颠倒的奇景? 会千里传音的盒子?那是什么? 那个人,是我吗? 刚醒时对梦境记的最清楚,那种奇异的感觉还挥之不去,但马上浑身上下被过度疼爱过的感觉就扑上来,抵消了那种如隔几世的虚无。 第308章 借着明媚天光,只见鬼帝大人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一寸好肉——连脚踝都布着相当醒目的指印和吻痕。 上神这种正人君子,用另一个词来说就叫万年单身,想必是没什么经验,一朝着火,瞬间就水淹九天了。 连以淫邪著称的鬼族都不能支撑……是什么地步。——明韫冰确定自己就是被他弄晕的,甚至一度觉得梁陈是冲着不死不休的境界去的。 幸好此人体力消耗过度,自己也尚在沉眠。那张非常清正的脸上现在有饕足的气息,看得心术颇邪的鬼帝大人略略心痒。 不过他为自己着想,还是不挑事了——蜻蜓点水地在梁陈眉心亲了亲后,他轻手轻脚起身,想找件衣服来穿。 谁知道只是一转身,腰上就被圈住,跟着侧腰被温暖的气息贴拂,泛开一阵酥麻——被亲了一下。 明韫冰让开手,垂头看他,流织的长发交缠在一起,是真正的结发。 ——梁陈还闭着眼睛:“去干嘛?” “找衣服啊,君子。”——意思是君子正其衣冠。 “不准去。” 梁陈很成熟地把这人捞回怀里,全手全脚地拥住,然后在他脖颈和耳朵不断地亲吻—— “你好香……为什么那么漂亮,手也是腰也是哪里都是,我一看到就忍不住……你是不是给我下蛊了……” 此等痴汉狂言令明韫冰耳梢通红,但那种被珍爱的感觉马上就变成血色飞到脸上,嘴角也不受控制地勾起。 梁陈乱亲了一阵,就忽然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把他转过来:“你有酒窝!” 明韫冰用力地撇过脸去,然而只是被他勾着下巴掰住,盯着那张冷淡却很漂亮的脸仔仔细细地端详——鲜红的唇角边果然有两个小小的梨涡,微弯的眼睛下露出了好看的卧蚕,因为笑得太害羞,居然还有点甜。 刹那间大神宛若当心一口蜜,双手捧住他的脸——其实一只手就能盖住。明韫冰一闭眼睛,感觉额心被吻了一下。 “真是漂亮啊,我的宝贝。” “既然已经答应只哭给我看了,”他还得寸进尺说,“要不也只笑给我看吧。不想给别人看。” 明韫冰眼睫毛像扑簌的蝴蝶一样安静地栖息在他掌心。 “我会答应你任何事。上神。” 当然上神还是很开明的,后来想想,尔等凡人本来就无缘得见多种奇景,好不容易遇见大美人,要是真有那本事令他展颜,那本神明是不会阻止的。 明韫冰在疏荡转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渴爱期被灌满带来的效果,沿途引来一大片彩凤,五颜六色围着他疯狂地追求,最后被笑容慈祥的大神一袖子拍走,神风一转把人卷走了。 七天七夜不回南桥,院子里堆满了人送的时蔬瓜果,仓促走时风刮断的窗户甚至还没修。 明韫冰检查了一下有无被窃——倒不是不放心其他人,实在是那算命的瞎子成天在他们家附近乱跑,其心可警。 但毛都没有少一根,回到在桌边倒水时,才和一直盯着他的梁陈对上眼。 仿佛无声中有互相交流,明韫冰莫名明白了他的意思,抿了口茶,抬腿坐到他膝盖上。被搂抱住的下一瞬间分不清是梁陈抬的头还是他颔首,接了一个非常自然的吻。 “突然想起来……”他含糊道,“……我还没问你,有什么感想呢。” “……感想?”不解。 “我表现如何?” “……”不太理解此事规律的鬼帝大人疑惑片刻,还以为这是惯例,真的开始思考说辞。 梁陈勾着笑埋在他颈窝里嗅吸,手顺着那前几天深刻感受过的曲线不断爱抚。 须臾,他就感觉到明韫冰靠在他耳边,轻声说:“你令我心动,在难以为继的极乐里再度复活。” 那只仿佛经过最优越的琢玉匠精雕细琢的手捧住他下巴,眼底闪烁着微微的亮光,那是很清澈的爱意。 “只有你。”他说。 这样纯澈的爱意之下,梁陈天生微勾的唇角更翘了。 他道:“好像一直都没有说这句话——虽然你已经切身感受过了。” 明韫冰眨了眨眼。 手指被他拉握,在指腹吻了一下,他终于听到这个永远心怀苍生的神明对他告白: “我爱你。” “不仅是将你作为天地生灵那样爱,还将你作为与我死生契阔的伴侣那样,直到宇宙和光阴将我们冲逝,一切音书都归黄土,我也爱你。” “本座以紫微宫神灵台为誓,”梁陈微带仰望地看着他,像无数个还愿里那样对信徒承诺,“与寒蜮鬼帝相结婚约,同生共死,永无更易。如有……” “如有毁约,”明韫冰按住他的嘴唇,附身靠近,然而眼底却浮现出一道柔和的哀伤,“又舍得将你怎样呢。” “我没说我要发毒誓啊。”梁陈挑眉,“如有舛蹇,也努力克服,相爱如初。” 明韫冰有些语结,被他失笑吻住:“就你最爱钻牛角。” 这指责却不像以前似的令他被刺伤,就像大人对宠爱的孩子无可奈何的指摘一样,和他的吻一样温柔难言。 你怎么这么好啊……唉。 我都阴暗不起来了。 南桥那段时间,即使是以后回忆,也是毫无阴霾的。 两人都是初恋,一个爱欲凶猛,一个无底线纵容,那种热恋时期才有的甜蜜持续了很久,光明正大到后来流渡岛上都有了不成文的规定——只要这两人在一起,最好不要去南桥拜访。 第309章 否则看到什么事小,惹脸皮薄的“副官”难堪事大。 此事还是江湖骗子得出的结论。 久旱逢霖的鬼帝大人一洗从前的苍白,面色红润的大家啧啧称奇,每次他到酲谷或者去梁大爷家里学酿酒的时候,都会引来一大波明里暗里的围观。 禁止投喂! 大片醉玫长出新芽,一条红蛇就在那里乱窜,经常压倒新苗,被明韫冰暴打。 该蛇——目前住在那片花田旁边的一棵古樟上,极其八卦,是净化与魂契那次,躲在一边在天泉旁看了个饱,后来藏在梁陈袖子里睡着了,被没留意的明韫冰带了下来。 林瑟玉发现此地很适合养元气,于是死缠烂打听不懂人话,每天最大乐趣就是调戏鬼帝,外加打坐修炼,反正不肯回那寂寞九重天。 梁陈一开始还说两句,被明韫冰若无其事地投怀送抱两回后开始装看不见,对红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对此林瑟玉只有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原则底线通通相许啊!” 明韫冰一脸严肃指挥劳改的常鬼翻土,一株一株检查幼苗的生长情况。 应鬼帝号召,大片常鬼在这个很适合养气的地方开始战战兢兢地学习如何——不发狂。 这是很难的。因为一看见讨厌的事讨厌的人就想手撕怒打,要保持平静可是多么的难啊!对此它们鬼主就出类拔萃的优秀,连面对曾剧伤过自己的法亟都可以面不改色。 鬼魂们飘来飘去,实在控制不住就地打滚,在花草自然里馥郁的香气中痛苦地放纵一场,那令鬼闻风丧胆的大神倒也没跑过来斩妖除魔。 整片酲谷难得变成了人鬼蛇共存的一隅——因为花艳草熟,许多孩童或者农夫辛劳一天也会跑过来摘几朵,反正不要钱。 明韫冰自己和鬼魂们交流的时候,就跟出神入定似的,倒是窝在花丛里的群鬼咆哮有加,仿佛很激动。 “阿静啊,”——一边草丛嗖嗖,闪出条鲜红大蟒,正是林瑟玉。 此蛇不知道从何得知这个小名,没大没小地叫得很欢脱:“不才小女子有一事相求。” “请奏。” “嗯……”林瑟玉羞涩盘起,“是这样,我打坐五天才能换一个时辰的魂魄稳固化作人形。但是如果上神愿意再给我一颗定魂珠……你就能看到那个大美人啦!怎么样?想不想看!” 明韫冰看她半晌:“你看上谁家正经人了?” 长蛇啪一下翻滚起来,簌簌扬扬落下一大片树叶:“我不想爬了,我想走不行吗!” 鬼魂成片地嗷嗷叫唤起来,明韫冰随手按下一大片鬼叫:“别想了,上次你走火入魔差点把老头一口吞了,要不是我出手,他早就把你抽回疏荡了,还想在这露水情缘。” 林瑟玉咆哮:“不是露水情缘!!我就想变成人去书堂里学两个字——不行吗!!” 明韫冰耳膜险些穿孔,这蛇该不会喉咙里有喇叭。 不过想学习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那还是可以帮一帮的。鬼帝大人盘腿坐下,扬手一扯,只见无数晶光从常鬼们胸口飞出,糅成一颗极其透软的珠子,正在明韫冰指尖。 林瑟玉大喜:“难道你也会制定魂珠!?” 就见明韫冰非常莫名其妙地仰头,自然而然把那小珠子收入袖中:“不是啊,这是安神用的凝香,什么定魂珠。没听过。” “……”安神,安,神,安!神! 跟你一条野蛇有什么关系! ——林瑟玉深觉上神那七天搞少了,像这种狼心狗肺的蛇蝎美人,难道不应该扒光衣服按在大床上弄到只记得哭吗?! 红蛇差点气得自燃,咬牙切齿地在脑海里回想了好几遍天池里偷看到的场景,这才仿佛一解心头之恨似的,平复了。 跟手下们打嘴仗好久终赢的鬼帝大人颇是满意,没在意蛇脑袋里录了什么。其实按他想法最好所有人都看见,这样大家就知道梁陈有多爱他,多好啊。 可惜上神还要脸,不会配合这种狂举。 从酲谷回南桥,路上其实不经过那家书塾,但不知道是不是方向感不佳,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发现神明副官在那附近出现,还一副找路的样子。明韫冰路盲谣言不胫而走,一度让梁陈颇是疑惑——此人可是寒蜮八十一道鬼门关的超大迷宫布设者啊? 路哪门子盲? 明韫冰又很“路盲”地迷路到书塾外,点地而起靠在那棵梧桐上,听着里面老头和孩子的授课声,闭目想神。 作者有话说: 太配了我的cp! 第116章 六涉 相对不相识 辰时,熹微。 酲谷浸在一片微蓝里,雾霭在窗外浮动,古樟上灵蛇还在休息,树下那座小屋里,有了动静。 江湖骗子其实是门技术活。不是谁都能干的。 首先骗子,要极其地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其次,要相当有技巧地令别人相信自己的胡言乱语;最后,还要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胡言乱语。 这位流渡岛上的瞎子,其实也是一位芈族——但他体内没有金丹。不能像别的芈族那样调运灵力,因此三大秘法也用不到极致,总体来说,有点像太监。 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这辈子基本没那机会了。 其实比起十几年前,他的进步已经算是很大。那时候他癫狂作笑,总是拿不准那个嘻嘻哈哈的度。 第310章 若是有一个足跨少长陪伴在旁的故人,一定也会经常想一想,都不敢认他吧。 瞎子捻起那走街串巷用来吸引人注意的铜锣——他们都管这东西叫“报君知”,还有一挂幡笼,造型像放大的糖葫芦,从上到下四个大字:“一见有喜。” 嗯,抄袭的无常鬼的。 来找他算命的都是一些普通人,有得病的、有丧亲的、有添丁的、有背运的,都那么期期地看着他,仿佛那两次掷六个铜钱的卦象,真能牵引着什么祥运似的。 不过他大多数时候,都乐于拣些吉祥话说,毕竟是人就乐于听好话。 那窄边蒙眼的黑绸——是一条抹额,尾端用金线绘着杀鬼纹,就是肃邪院常用的那个式样。 将双眼蒙住,何必多看人世。 是什么样,早就知道了。 瞎子一如既往叮叮当当疯疯笑笑地在岛上走了一圈,在大桃树下铺开自己的算命小摊,边上还有个茶摊——用的茶很醇,但收钱极少。 “徐半仙,”步伐缓慢,一个苍老声音走到摊钱,“听闻你卜卦颇准,可否为老朽演算一二?” 听声音那应该是北园书塾里的朴老先生,整个流渡的人都知道他科举不中的悲惨往事。 “徐半仙”扬唇笑了笑:“请坐。” 默然。 须臾,几尺之外,经过的小孩看见老头缓慢地福身按地,真的就那么盘腿坐了下去。 两人就像大混乱时代,礼崩乐坏之际,相对而坐的清谈雅士——雅士都是很落魄的。 斜穿桃枝的阳光落在肩头,分隔出一方小小的静谧。 “来两碗茶!”梁大爷粗犷道。 “哎,您请喝。”卖茶人笑眯眯的。 “今年日头不错,看来持钟人这个传承好啊,原来还以为传给他儿子……肯定水货……” “是不是过两天梁家要结亲了,办喜事啊!恭喜恭喜,哈哈哈……” “啧啧啧,我们新嫁娘,那叫一个出水芙蓉,你羡慕不来!” 闲谈中徐半仙扫出三枚方孔铜钱:“请投,两次。” 朴老先生腰背挺直——那是一个老年人能坐到最正的姿势,脸上的沟壑都沉静下来,一双经常对徒弟很温和的眼珠专注起来,几乎是慎重地投了两次。 他也没问,瞎子为何以这种方式算命,想必是看过的事多了,也知道当闭上一感时,必定有更多东西在眼前浮现。 叮咚。 叮啪。 铜币互相碰撞,落定。 “乾上震下,天雷无妄:元,亨,利,贞。其匪正,有眚,不利有攸往。”良久瞎子道,“天之命也,功名成也不成。”(注1) “无妄。” 老头没有任何反应,不像很多人那样马上恍然大悟,或就地拜服。将这卦对应的传解在心头过了一遍,不知是喜是信地呼出一口气。 “虽致祸,但必转福。”徐半仙笑道,“施主何必叹气?” 朴老头老眉一拧,摇了摇头:“道长分明戏言,老朽已到这步田地,身后事早已注定。祸福都已不重要了。” 瞎子道:“倾注一生的错举,真还有必要去对它裁定对错吗?” 老头静了片刻:“道长所言甚是。”紧接着说,“眚之一字如此骇人——当年我上京以前,也有一位老道,给我算了一卦,那时却是吉兆。” “从心而已。” 一老一少似乎剔去肉眼,魂魄忽然一照面。 朴老头眼中那股愁虑散去。 徐半仙调整坐姿,宛若关东大汉,嘚啵嘚啵:“其实呀,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可执念的?放开了发现也没什么,娶不到大美人,当不了大官,成不了仙救不了世,都算什么?自己潇洒风流,难道天地之间山川风月又少看一眼了?多余去苦!” 朴老先生极其赞同,捋须颔首:“道长想必算过很多回卦,难怪有如此见解。说来凑巧,我学堂里有几个黄齿小儿,最近我在他们课业里发现了几张解卦的小纸条,一看签名,就是出自大柳树下徐念恩手笔——也就当机立断潇洒风流来寻访了,果然徐半仙是神品,能从尿床形状里看出此后定成宰相,不过老朽查遍古籍,倒没发现出处,还请半仙您不吝赐教。” “……………………” 徐半仙闻言开始擦汗:“哈哈,怎么会呢,那不是就写在郭景纯的易经注里吗,哈哈哈。” 朴老先生摸须不解:“郭景纯注的不是尔雅吗?” “哎呀人家学通古今,什么都注的好吧!”徐半仙看样子很想就地变成黑螃蟹爬走,幸好自己蒙着眼睛,只能掉一半的面子。 然而朴老头实在是一位可进可退的严师,不欲多言,警告到了就拍衣摆起身:“道长算天算地,不论真假,倒也不是一位不明事理的人。再多扰那几个不经人事的孩子,恐怕不太妥。——这一卦多少钱?” 徐半仙肃然正色马上拒绝:“尊师!师父!我怎么能收你的钱!不!那样十分不尊师重道,说起来您这种笑里藏刀的风格,让我想起了我那阔别已久的老师,从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亲师父!我保证不给傻了吧唧的师弟们传播谣言让他们上课分心了!不收钱!——真的不收钱!” 不过朴老头还是放下一块碎银子,摇摇头像是想说什么,但还是无奈走了。 第311章 如果梁陈在这里,用他那双眼睛一看,就会发现老头的肩膀上,魂火缺了一点。 瞎子光速啃走银子,好整以暇继续坐在原地,摇头晃脑高深莫测—— “徐半仙,”一个清亮如黄莺的女童说,“我也想算!” “哎呀,是妤妤啊,你算什么?” “我……我算……”小姑娘可害羞了,“我算姻缘。” 徐半仙好震惊,但没有表现出来,拖过沙盘和龟甲来,作势问:“有具体的……比如算你未来夫君家住何方、身高几何什么的?” 妤妤扑过来,语出惊人道:“不要!我要算我未来相公——是不是梁陈!” “咳咳咳咳咳咳——” 要是徐半仙这会儿喝了水那肯定是要天女散花的,可惜他没有,于是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差点把肺喷出八里地。 “梁……梁陈,那是勾陈大神,是第一阶天的领神,你……你志向怎么那么远大呢?” “对啊!不是那么好怎么能做我相公啊!”妤妤两只手抓住神棍的手,“快算快算快算!大神可英俊啦。” “…………” 半晌瞎子嘴角抽搐道:“……梁陈……他有……副官的。小宝贝,你应该听过吧?” “我知道啊,”小姑娘万分不懂,“副官不就是帮他打下手的吗?以后我嫁给梁陈大人,不会赶走副官的!他好好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逆天之语吗!! 瞎子五官都快扭曲了——其实他对梁陈整个人都看不顺眼,一直觉得这货占大便宜,真的是大脑有坑。 一度他还给无辜的梁大爷使坏,把人家田里稻苗吹毒气打蔫,比别人矮半寸,搞的到处琢磨肥料气候的梁大爷很是不懂,估计没人能理解这种恨乌及屋的脑回路。 现在还要他给梁陈的小花痴算姻缘,哪有这等吐血好事。 “我……本道这么跟你说吧,”徐半仙心念电转鬼话连篇,“梁陈啊,这个人他不行。” 妤妤茫然抬头。 就见江湖骗子正色:“你嫁给他以后,十天半个月他都不在家,你岂不是要独守空房?花样年华对镜流泪,美丽面容无人欣赏,你说,这行吗?” 妤妤稍微幻想了一下,马上惊恐万状,坚定点头:“不行!” 神棍满意点头。 谁知道小姑娘马上伸手抓住他的抹额:“那我嫁给你好啦徐念恩!你也很俊朗!” “不行不行不行,我是出家之人!出家之人不成婚!”徐半仙誓死捍卫自己的蒙眼布,并把小姑娘放远三尺,打了个传音术让她家里人来逮。 再晚点估计整个岛上的人她都要预定一遍了。 妤妤玩了几把蓍草,又突发奇想:“那我嫁给副官吧!副官经常在家,我就可以一直跟他在一起了!” 徐念恩马上赞同:“可以!你明天就去南桥!我这里友情赞助你一个极速成长术法,一瞬之间就可以长大哦——” 还没等那邪术飞到懵懂小姑娘身上,一缕漆黑鬼气闪击,顿时打散了那紫光! 江湖骗子顿时不吭声了,摇着不知道哪来的扇子,好像很热似的。 不多时妤妤被闻讯而来的家长一步三哈腰地带走了,隔了好远还能听见她的童言童语,嫁鸡嫁狗,百无禁忌。 又静默下来。 小姑娘右肩的魂火也少了一点。 茶摊闲谈的声音都格外令人困倦,不自觉就打起了哈欠。 眼尾沁泪又被风干,这时有脚步缓来,徐风若雨,柔凉吹过颊边。 “哒。” 蒙眼很久锻炼出来的听觉辨认出,那是银锭放在他盘子里的声音。 “我算一卦。”来人声音幽凉。 徐念恩单摊左手,示意请坐——坐地。 那人衣摆如黑蝶收翅,优雅落“座”。 两下很快摇完,徐念恩沉吟道:“乾,九四,或跃在渊。无咎。” “何意?” 瞎子喉结滚动,微笑道:“一波三折,终成眷属。” “此卦说的并非姻缘,何以终成眷属?”追问。 徐念恩道:“万事如一,即使说经济事业,也都在姻缘人情上。” “既然如此,亲人也在其内?” “正是。” “不是至亲,胜若至亲,也包括其中?” “……”很久沉默以后,瞎子才回道,“对。” “那,无咎可是指最终有惊无险,盼望的一切都会待在我身边?” 日头转到西边,微金的霞光将地面染上明艳的蔚气。 归家孩童笑闹,耕夫相谈,远而不远。 似乎仙境。 徐念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常年打趣玩笑的人,不知为何,像沉淀下来似的:“也许……会吧。” 他遮着眼睛,一丛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桃枝,闪开的叶脉里,露出相对而坐处,鬼帝那张冷淡的脸——五官细微处其实很放松。如果梁陈在,肯定能知道他现在少见地微悦。 明韫冰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欲言又止,但最终话语在看见徐念恩微转的动作时,咽了回去。 其实同门过后,很多行为方法都是很像的,徐念恩想做什么,虽然没有大张旗鼓甚至是很隐秘地在进行,但明韫冰大约能感知到一点。 而且就像选择性忽视家人缺点似的,他根本没想过揭穿阻挠之类,潜意识直接放过了这茬。 第312章 这种心软显得很不可思议,在以后极其深刻地教了他一课——当然那时候已经过了一千年。 晚不晚呢,也只能自己判断。 梁陈总说他要学的还有很多,也就是千年以后,他才肯承认。——他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太难劝了。 因此那时,他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那是何时呢?” 这次沉默更久。 “天道无常,惟德是辅。”(注2) 最后,这个常年靠招摇撞骗为活,心思深不可测的修道之人竟然这样对他回答。 “用人话说,就是做个好人,此外,再不必多了。” 江湖骗子对一只凶煞说这种话,简直有种别样的好笑。但明韫冰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表示听见了,不依不挠问:“所以是何时?” 作者有话说: 注1:《周易》 注2:《明史》不过应该是某一小段,记不太清了,欢迎纠错。 第117章 六涉 大雪降清明 其实很少有人会像孩子那样不断追问一个被对方回避转移的问题了,因为那总是显得自己很蠢,或者不识趣。 徐念恩忽然想起自己曾经见过梁陈——准确来说是勾陈。 那其实都不是在肃邪院,而是在更小的时候,那时芈族还被人人喊打,只能老鼠一样蜗居在一个野寨里,后来正派组织围剿,一个叫做法亟的刑神是主将,杀戮凌辱,令人心惊胆战,整片寨子都是血电交织的恐怖噩梦。 他的族人惨叫求饶,但法亟神尊半点都不手软,眉目凌厉宛若霹雳,杀的残肢乱飞,正派助阵,喊打漫天。徐念恩吓的只能颤抖,被也许是娘亲也许是族长的人紧紧地护着藏在树垛里,等死。 “别怕,别怕……”族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手上全是血,过度用力像要把孩子揉进骨髓,粗野的味道和树枝里那种松油被劈焦的味道混在一起。很奇异的感觉——后来他每次看见松枝,都会想起那时。 后来一道石破天惊的巨响轰然炸开,扎在脸上的松针被一道风吹开,徐念恩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去,只见肃杀中风头如刀,法亟那法器——一条戒鞭,很像凡人用的家法,只是更恐怖,那是电光糅成的,一鞭子下去人皮开肉绽都是轻的。 这戒鞭被一把重剑钉穿在一块巨石,剧烈电爆引起山峦龟裂,想挣脱压制,那纯亮巨剑却岿然不动,掀起看似温和实则凶狠的灿金色神光,将那滋啦滋啦的四蹿闪电全部斩破! 所有人族不敢吭一声,因为法亟神尊表情实在太恐怖了。 漫山哭喊也停了,芈族畏畏缩缩地注视那两位对峙的古神明。 这二位如出一辙地至纯至刚,但彼此气质实在是千差万别,就连发丝都完全不同。神尊若淬炼千遍的寒刀,杀气凛凛;上神则是斩魔不染的冰弓,浩然天地。 神尊发声若镖:“此地并非北方,上神何故出手?” 勾陈眉目似怒毫无迟疑:“见残杀则止何必南北,惨叫震天直传重霄,岂不比层层上奏更快!” 法亟冷笑:“领神大人怕是忘了规矩,本尊境内如何除魔,自有分寸,不劳您多手——风化!” 那把叫风化的戒鞭随召放出惨白电芒,如雷龙怒吼,然而宛若挣破以前,法自然剑骤然一涨,从剑刃起竟然渗出血光,磅礴神光与那风化鞭正面相撞,寸寸鞭结疯狂飘散——竟然被硬生生瓦解了! 法亟脸色一变,跟着只听勾陈呵斥:“从未有一条规矩允许将人族认成鬼族来肆意残杀,从未有一条规矩允许虐凌鬼族,本座定的规矩,还需要你在这开坛讲座!” 万道铁索自九重天倏然抽下,瞬间将法亟五花大绑引回领罚,无人敢出声的疮痍里那把重剑化作极其温柔的风吹过野寨,一缕清茶似的香握住族长半僵的手。 早已归去。 无数呜咽和痛哭里,徐念恩其实有点茫然。 啊,好像我没家了。 是吗?是我吗。 后来他得知梁陈和明静一起,那个被伤痕累累族人围拥的上神就会出现在眼里,不由得觉得很疑惑——那样悲悯万物的神明,怎么会喜欢上一个人? 好像很矛盾,就像你可以想象皇帝丞相有家室,但不能想象一座紫禁城有喜欢的人一样。 但看见明韫冰这样追问时,清冷眼瞳显现出来如婴儿般纯真的东西时,徐念恩似乎又懂了。 难怪啊。 ——紫禁城喜欢暮雪,太正常了。 神明是会喜欢这样受过无数伤害,但还是对世界抱有孩童般希望的灵魂的。 或者说,神明只会喜欢这种强大又脆弱的至美灵魂。 但那个问题,徐念恩终于还是没有回答。 明韫冰那天回南桥,在门口的清池里把鬼气都沉下去——那水其实是疏荡的水,净化效果很强。 晚霞很亮,但已经很晚了,日头未落,估计是持钟人又去追姑娘了,最近的新闻就是这两位的你爱我我不爱你爱恨情仇大戏。 明韫冰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水面,脑子里那些东西稍微放松了一点,似乎有新的考量。 水是很清澈的,植物也柔软,藻荇若心。 忽然微波摇曳,清透的蓝里出现一点红,鲜艳若花,原来是鲤鱼。一点两点,尾巴蓬松而妖娆,几乎像倏燃的丛火,驱散了方才还觉得有一点的凉。 第313章 明韫冰似有所感,还没转头腰上就被掐扣,圈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神明柔和而清苦的味道包围过来。 “想什么呢。”他低声说,语调像拂过脸颊的薄絮一样。 鬼帝大人还没说话,就被他埋进领子蹭了几下,跟吸猫似的拱了拱:“身上这么冷,跑哪去了。” “唔,”明韫冰指腹搭在他下颌上,“寒蜮。” 梁陈专注蹭开那严整的领口,往里探边问:“去那干什么啊。” “大悲宫不是被你夷平了吗,凤凰也死了,我去看看大家……别咬……大家过的怎么样。” “什么大家啊,又听不懂你说话。无忧谷那几群只知道吸灵气的我就不管了,寒蜮的要是敢出来害人,来一个捏一个。” 明韫冰半晌不吭声,被鬼族香蛊的大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在他审视的眼神里把脸颊凑过去,互相亲密地贴蹭。 明韫冰捧住他脸:“我认真告诉你——” 梁陈还以为他要宣布婚期了,很郑重调整好态度,仔细聆听。 谁知鬼帝大人下一句是强调:“——听得懂!” 大神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明韫冰郑重解释:“禽有禽言,兽有兽语,我族的语言只是格外难学而已!” 梁陈“嗯……”了一会儿,就很好学地开口:“既然如此,就像您每晚都在那勤恳练字半时辰一样,我也很想学一下贵族语言……” “贵族”之主想了想,大方表示:“可以,想从哪句开始学?” 好,反正你们是肯定没什么反切叶音之类的了。什么语义流变,原始文字,想也不要想。简单粗暴的嗷嗷叫,哪有什么系统。 很懂的梁陈遂虚心询问:“‘吃了吗’怎么说?” 吃了吗,乃九州大地流传最广的问候语,十分符合广大人民的生活习惯。 只见明韫冰嘴唇微抿,认真道:“我们没有这句话,不过有一句类似意思的,通适所有询问。” 梁陈点头表示受教。 鬼帝大人于是略清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呜呜”,其声音,恰似月夜狼嚎的求偶低柔版。 梁陈估计是用了十几重奈何天的定力才没破功,眉梢抖了抖:“嗷呜——是吧。” “不对,”明韫冰神色十分正经地又嗷呜了两声,从表情看还以为他在背杜少陵的《望岳》。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梁陈碎碎念仿佛想憋住什么,“不过这句太难了,我学不会。” 明韫冰轻哼表示你太低级了,自然学不会我们沟通天地的原始用语。练个几十年再说吧。 梁陈注视他根根分明、纤长乌黑的眼睫,不知为何心里很软,凑近亲了一下那鼻尖:“那我再请教一句:你之前在天上,变成那只小东西躲我怀里的时候,老对我‘喵喵喵’——按您说的,也不是无意义瞎叫,那现在能翻译成人话给我解个惑吗?” “………………” 明韫冰淡定地松开手,推远他,自然无比转身疾步离开——还没走两步就被抓住捞回怀里:“想跑?” 心怀天下的鬼帝十分不满:“上神怎么在此虚度光阴,不是说北方一地有阴阳序崩坏的迹象吗?上神只查探十日,恐怕有遗漏之处,还是快点启程去再仔细踅摸一遍吧。” “公事不谈,我在家呢。” 明韫冰耳垂通红,看着实在可口,忍不住就凑上去乱亲了。 粗重的气息在耳边热火般雀跃了一会儿,烧的他半边身子都发烫,在寒蜮里吸进魂魄的冷意都被冲散了。 他犬齿磨了磨,少顷才说:“上次……” “上次?” “上次在桃树下,后来你抱我回屋,路上逼我叫你什么?” 梁陈想了想,相关记忆马上调出那个带着哭腔的称呼,半晌才反应过来,顿时宛如当心涌现一大口蜜泉—— 眼疾手快再次逮住想跑的某人:“那再叫一声我听听。” 逃跑无能的明韫冰跟他对视片刻,面无表情但脖颈烧红地嘴唇一动: “喵——” 两个时辰后,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有拉太阳重任的持钟人把日头收了,流渡一口气沉入虫鸣的夏夜。 一袭乌黑流瀑般的长发反射着冷色的光华,逶迤在地,微微晃动——不知为何,有些旖旎的味道。 那长发的主人面容也实在冷淡极美,侧脸的每一寸线条都精致如画,锁着春色的眼眸只装着一个人。嘴唇朱砂般颜色。 微湿的鬓发贴在脸侧,烘托那张脸有种难言的魅力,被一只手细腻地抚过。 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这个姿势,明韫冰扬手被他拉住,抱进怀里再度落进一大片动荡的深海。长发颤起时简直美的惊心动魄。 “啾啾——” 外头忽然传来凤凰的清啼,听声音还十分幼稚,只怕年纪很小。 “嗷吼——” 豹? 疑虑从心头闪过,但马上就想不了任何事了,阔别十几天的思念强烈地占据了心魂,让全身都在不自觉地摇曳。 很深的夜里,矮床上动静变作交缠的两道平稳呼吸,微红泛金的光来到窗沿,伴着翅膀扑簌。 明韫冰睡眠很浅,哪怕是非常疲倦——但梁陈在身边还是令他防范意识变弱,直到垂在榻边的手腕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三四下,才猛地回过神—— 第314章 “嗷——!!” “叽——!!” 呼啸而起的鬼气差点把俩不速之客原地片碎,千钧一发之际梁陈猛起捉住他手腕,人和杀气全都在那个袭击似的吻里散去了。 “梁……” 飘飘悠悠的灿金羽毛和灰白茸毛落下,喘息间明韫冰余光看见一只拳头大的小雪豹跳上来,把他手臂当滑梯似的努力攀爬:“嗷呜嗷呜——” 而那只巴掌大的凤凰拖着长长的尾羽,正好奇地围在上方观看,估计很不明白神鬼这种奇异的“渡气”方式。 “——梁陈!”明韫冰猛然发力推开他,过度羞耻令他眼尾通红:“这哪来的东西!” 梁陈欣赏了一会儿他恼羞成怒的模样,才漫不经心说:“哦他们啊——我在湖边捡的。” 雪豹嗷呜一下被梁陈抓到手心,大神很有礼貌对它摇指教育:“我的,不准碰。” 凤凰“啾啾啾”了几声,识趣无比、听话万分地飞远了几寸。 “嗷呜嗷呜嗷呜!” “……”不知道两只禽兽说了什么,明韫冰猛地起身,把匆促间丢在角落的衣服找出来披上。然后回头很严肃地裹住梁陈。 梁陈两根手指端住他下巴。好像一个收藏癖静下心来品玩自己珍藏多年的汝瓷。 他皮肤不像之前那么苍白,可能是因为近几次渴爱期都太满,散发着那种常沐暖阳的风采。垂眼的时候长睫都很鲜活地颤着,像蝴蝶。 “你怎么不早说。”“珍品”本人细致地把他衣襟拢住,穿上衣服之后显然那种淡定冷静的心理防御平地而起直冲重云。这才从他手里接过小雪豹,指尖抵在人家尖耳朵上,还没动就感觉捏他下巴的手指用力了一点: “不准消除记忆。这么小,受不了。” 明韫冰很丝滑地把动作改成摸了摸雪豹的圆脑袋,跟它懵懂的小眼神对视了一会儿,毫无罪感。 “嗷嗷嗷嗷!” 很懂禽兽之语的鬼帝大人低声“嗷”了几句回去,双方交流极其顺畅。仿佛本来就是一族的。 觉受冷落的凤凰赶紧飞低一点,有些炙热的光眼看要漫到鬼族身上,就被梁陈挡住了。 明韫冰点了一下那小雪豹,抬眼说:“这是疏荡那只吧?”当时他还取了名字,“——大雪。” “嗯,”梁陈说,“爱上你了,下凡十余次,每次都迷路,找不着地儿;这种灵兽不常在天,时序倒转,返老还童了。” 明韫冰对他眨了眨眼。 就像映着醉玫的月夜,泛着幽凉的蓝色深谭,浩大的波澜。 梁陈把他抓着肩膀和手腕带进怀里。 惨遭拥挤的雪豹幼崽嗷嗷地叫唤抗议,被很在意它的明韫冰空出一点,这才摆脱了成为夹心饼的命运。 凤凰流弋在他肩上的华丽尾羽发出红至微金的光,很期待地歪头望着他。 “啾!” 明韫冰抬手像是想触碰,但又好像有点怕似的顿住。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哪个地方有过归属感,哪怕有帝令可以控制群鬼,归去寒蜮,在大悲宫时,也并没有任何“居住”的感觉。 那更多的像是一个瓶子放在了盒子里,换任何盒子也可以。 唯一令他安宁的,短暂令他想要融入的,只有几岁时,还未诞子的樵夫那个简陋的小屋而已。 他一直都很想在朴老先生给功课批上红色的“优”时,在那对夫妻眼里看到一点喜悦。 哪怕只有一点。 但无论得多少个优,无论受多少追捧,当年没有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此去经年,岁月焚毁,流光陨逝,早以为没有意义的东西,却还能在你身上,重新再发现吗。 我以为早就不重要的伤口,隔着那么多不可追的光阴,甚至隔着我的刻意沉默,却还可以被你发现,并安慰?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你却拥抱着我。如此亲密。 真是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说: t_t我的cp太好啦。 第118章 六涉 从来问苍天 “你就叫清明吧。” 梁陈拉过他的手,凤凰叫了一声,飞离掌心,微光洒了半空。 明韫冰的眼睛就像一池很容易装住寂寞和世界的泉,游移过来的时候,不由得教你心头一颤。 “她答应了。” 即使是运筹帷幄的神明,也忍不住在那样的期待下战栗,怀疑起自己所做的这决定,是否正确。 我真能给他一个家吗? 是不是我太痴心妄想,谁敢捕风捉雪,将一万年的空灵按在地上,令它沉淀,不再离你而去。 上神不菲薄,不再多想,只将他拢进怀里,期望身体的接触能把温度传递过去。 明韫冰闭着眼睛靠在他肩上,过了会儿,听见他说:“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最后几个字他说的又低又缓,就像从耳边擦过去似的。 “……嗯?” “这只凤凰是兜率宫孵出来的灵禽,不像凡间自行破壳的那种,寿命很长,与天地同寿,也很顽强,不论受到多重的打击都可以涅槃,比我们还顽强。” 很顽强的清明看起来很知道自己的生命力,正在活泼地作死——把桃枝里所有正在安眠的鸟兄鸟弟都闹醒了,想组织个百鸟大合唱来安慰不开心的明大人。 第315章 “明大人”勾住梁陈的衣带,轻轻在指头绕圈:“道衡的?” “嗯。” “这次不会死。” “不会,它本性如此。” “哦。” 还在一边眨眼的大雪卷着尾巴软软地嗷嗷叫,完全不懂这一神一鬼在说什么。以它那不足半拳头大的脑子,只能看见大神的手搁在明韫冰腰间擦动,乌黑的长发略微凌乱着。 “嗷呜嗷呜——”大雪撑起前爪想“分一杯羹”,谁知道被大神一弹指给推了一个跟头,整只豹仰头卷了一圈,滚到边角,爬起来的时候懵逼无比。 梁陈一脸若无其事。 “……”明韫冰说,“十日不见,上神大人果真修养见长,都学会礼让幼童了。” 委屈无比的小雪豹跳上他的掌心,明韫冰摸了摸,在梁陈危险的目光里把这货放在了他们俩之间,把亲密程度从如胶似漆降到了手足相抵。 是可忍…… 大雪扒着明韫冰的衣袖喵喵控诉,爪子呲了梁陈袖摆一排碎线,不知道这加密通话污蔑了上神什么,鬼帝大人听完眼泛怜惜,然后史无前例地抬眼飞了梁陈一眼! “……” 天地良心,梁陈拒绝他那么多次,都没被这么真情实感地瞪过! 就为了一只猫!还是捡来的野猫! 大雪:“嗷嗷嗷嗷嗷!” 一向素质极高、爱护生灵的大神嘴角微抽,只想把它丢出去。 然而他这念头刚出来,很敏感的明韫冰就挡住了他的手,抱着大雪起身,挣脱他下了榻。 是可忍孰不可忍!? “……”梁陈沉声,“你干什么?” 只见明韫冰自然走到床边——他们这个卧房比较大,晒太阳的美人榻与帘幕隔开的内室的床之间还有一段距离。 他勾起床帐:“睡觉——你也过来吧。” 梁陈方觉妥善,只是才起来那么一步,“嗖——”一下一个火球就从他肩膀上发射过去,比他快一步地猴急入帐,映带床上一片春光明媚。 清明已经学会收火花,被褥半点没有点着,凤凰乖巧缩在明韫冰手下,被他摸了摸脑袋。 梁陈顿住脚步——原来那句不是对他说的? 这几只才见面几下就宛如亲生了?这两货还是他捡的,怎么不见它们管自己叫爹!贴来贴去个什么! 大神难得憋屈,大步过去,掀开床帐不由分说抓住明韫冰,在两只神兽声调各异的叫唤里连手连脚压住,掐住下巴逼近—— “那我呢?” 明韫冰微弯双眼唇角略勾,密如鸦羽的眼睫毛在颧骨上投下一片清晰的阴影。 两人对视间,如纱的微光落下去,世界流水般扭曲失真。 幼兽们不叫了,仿佛感知到那气氛的一触即发。 梁陈气息吹拂在鼻尖,很轻地朝下吻了一下,是只在外侧厮磨的浅吻:“你也太相信我了。万一我控制不住……” 明韫冰略微眯眼,眼瞳如蛇般倒竖微闪,一瞬之间锁定他:“嗯?” 他这种有攻击性的样子一度令梁陈很喜欢,就像人面对高山,有志者并不会想别的,那种想跨过去的挑战性和冲动有时候比轻而易举的获得要更令人充实。 驯服,征服,掌控一个庞大系统的喜悦感。比任何事都能叫他激动。 两人额头相抵,距离变零,大雪和清明自觉地退到床脚,纠缠了个来去。 “控制不住……”明韫冰在相吻的间隙轻声似叹,“又能如何?” 无时无刻不在念想天地的神明,对鬼族的“迷狂态”,不视若疯狂都已经是很有道德素质了。 像幽灵一样不理智?那他们都不可能飞升。 梁陈松开他,微喘地低头在他身上蹭了蹭,闻他身上的冷香。 那种味道很难形容,以大神贫瘠的修辞,只能想到一句话:犹如寒蜮。 但又总是令人想起大片大片的沉浮紫丁香,十分奇异。 这人每次都跟略患肌肤饥渴症似的,高坐神台时那个禁欲无情的形象仿佛是个幻觉。 梁陈哑声道:“你是我的。” 心念骤然潋滟,又如收起的水纹,渐渐闪没。 连接着两个截然不同灵魂的与魂契犹如被点亮的火线,骤然灼热起来,几乎让明韫冰发出一声低吟。 紧接着手足都被抵住——那是一个全方位压制,视觉上非常有压迫感的姿势。两人连鼻尖都抵在一起,被这样制住的人就连动弹一下都要挣开压制者的控制。 按理来说惯于令别人臣服的鬼帝应该是不会喜欢这种的,但梁陈知道他其实安全感非常缺失,总是要隔三差五给他灌注非常强烈的占有欲,才会感觉被爱。 这次小别,恐怕又有一点“渴爱”了。 所以这种别扭无比的姿势反而是他最能适应和接受的。 “就算有那两只崽子,就算之后发生什么事,你既然跟我定了约,就是我的。”梁陈一字一句地说,“每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知道吗。” “……”明韫冰喉结滚动了一下,瞳孔缓缓缩起。“……我知道了。” 梁陈面容逐渐靠近,仿佛不受那些审视与微颤的推阻,在他额心落下一个吻。 “宝贝,我都不知道你想不想我。” 耳下泛起热浪,明韫冰捉起梁陈的手,有点庆幸没有点灯,月色还不足以令他红的很招摇。 第316章 “啾啾。” 梁陈听到耳边似乎青鸟脆啼的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试图作弊蒙混过关的鬼帝:“说人话!” 明韫冰无辜看他,桃花眼弯的很细腻。——就是不说。 此人面皮极其薄,被大神使出十八般武艺之终极绝杀——挠痒痒大法,对付了两下,终于放下矜持捂着下半张脸缴械投降—— “想你。”那双眼睛几乎弯成了月牙。 终极傲娇战败于强权的手下,神明心情大好地亲了他一口,觉得那微红脸颊真是别样海棠般的风情。 两人又腻歪了一会儿,梁陈起了个新话头:“我这趟去北国,在那里处理了一只白泽。” 两人卧在一起说悄悄话,似乎声音都带着无人的幽凉。安静很多。 “白泽能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注)明韫冰略微仰头。 “嗯,《山海经》里还说,这种精怪极阴,往来招雨,人族会在求雨祭中用它的毛发或者角做引。” “寒蜮有产,”明韫冰蹙眉,“怎么,引起山洪了么?” 他手一抓,梁陈的手腕翻开——除了腕骨上的牙印,小臂上还有一片伤疤,火烧似的熄灭下来。 梁陈躲了一下没躲开,无可奈何地:“……嗯。” 这种火烧似的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虽说神族水火不侵,等闲时也不会懈怠,但总有能伤到的阴招邪术。 明韫冰手指从伤口边缘擦过,冰凉的气息顺着伤口钻了进去,生疏地借着两人的契约联系用那种杀伤力极强的气息来疗愈。也竟然并不违和。 梁陈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有点讨好似的:“我把它制服了,不过后来诛杀的时候发现那只白泽不受定执秤的辖制——我用剑斩杀以后,地上爆出一大片五颜六色的珠子。而它居然没有魂飞魄散,魂魄还在边上,有完整的形态。” 定执秤专囚鬼族鬼物,白泽能逃脱出来,说明它已经不是纯粹的鬼了。 至于那五颜六色的珠子,肯定是神明的魂元——白泽这种神兽,花个几百年专门吞噬这种东西,未必不能囤到那么多。 而被法自然剑斩杀以后还有完整的魂魄留存——就简直与人无异了! 明韫冰一点就通,马上反应过来,眼睫都翘颤了。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的意思是……” 既然这只白泽可以靠神明魂元庇佑,不管它是经过什么而终于达到了现在这样的状态,但它确实是从鬼族的一阶魂元脱胎换骨出来了! 它可以,同样身为鬼族的明韫冰当然也可以! 如果他不是劳什子“非人非鬼非生非死之物”,那还何必囿于什么祭品,什么回天?一千年的痛苦?注定死别无解的悲剧?神鬼殊途?天地不容?都算什么狗屁——全都可以滚边上去!! 见面不是离分,还有下一眼,痛苦不长久,欣悦最多牵,不会有在凡世一旦靠近就给我凌迟的万音千字文,不会有声声棒喝的罪孽之摘,不会有永远负罪的心,不会有走向虚无的一生! 他们也可以有一个好结局。不是万人纷纭的不伦之恋,不是受人白眼非议的异类,也可以光天化日地牵手拥抱,而不必修炼出一副金刚不坏的心肠,将流言蜚语侧目而视等闲置之。 好结局?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哪怕一瞬间。——从他接触这个世界以来,他就是痛苦的。不将痛苦变得寻常,还怎么给自己一个苟延残喘的借口? 太过美好的东西总是令明韫冰觉得不真实,所以他第一反应不是狂喜,而是觉得虚幻—— “刷啦——” 梁陈猛然扯住他的手,但已经晚了,大雪“嗷——”的尖叫声里,渎神已经刺穿明韫冰手掌,在亲密相贴的身体之间洒下了一泼淋漓。 “你……”梁陈眉尖一抖,一句骂还没出口,就被明韫冰眼里浮动的巨大变幻给推回去了。 剧痛提醒了一切的真实,不顾血流如注,明韫冰盯着他,声音乍听冷静但内里极其疯狂,就像从沼泽里伸出的冰柱:“你的意思是,我可以摆脱那个生来就被践踏的命运——我可以不不明不白地为所有人而死——我可以只做自己——” “是。” 梁陈握住他的手,粘腻的血被微金的光温柔洗净:“是。” “我迟了一天,就是回第一阶天查古籍,还真的被我发现了秘法。”他搂住明韫冰的肩膀,感觉他身体冷的跟死人一样,但血脉极其躁动,“有一种叫‘补魂’的秘法,确实可以让鬼族变成人族,只是语焉不详,只道‘以神辅,凝神力,鬼转身’。” “从白泽来看,可能是需要神族的魂元做辅;你知道这种秘法一般都很邪门,不是要血祭就是要神陨,不是的话才有希望。——白泽的魂魄你带回来了吗?我可以审!”明韫冰说着几乎要坐起来,他真是很难得这么情绪外露。 又被梁陈按回去。 梁陈哭笑不得:“带回来了,要审也是明天审——欲速则不达,您还需要我教吗?” 明韫冰看他,良久低声说:“我在决定要你的时候,做过同生共死的准备,做过鱼死网破的准备,做过殉情的准备,做过万人唾骂的准备……唯独没有做过花好月圆的准备。” 梁陈听完,不责不疑,只问: 第317章 “那你答应我的那一刻,是从心底相信我的吗?” 明韫冰注视着他明澈的眼眸,斩钉截铁道:“是。” “那就是花好月圆的起点。” 当你开始相信有好事发生,当你开始不再否认自己的存在。那就是俗套大团圆结局的起点。 为什么要痛苦呢,痛苦也是没有意义的,既然你一直怀疑快乐的意义。 出来吧……从那个迷局,梦魇,所谓“天魔星霉运”里走出来吧……都该过去了。 世界,永远在变的。 第二天梁陈起来时,明韫冰果然已经早早在院里排出十八种刑讯法阵,摩拳擦掌准备把白泽审成烤串。 这方面他们俩完全是两个极端:明韫冰惯常喜爱酷刑,一句话都不多说,怎么毒辣怎么来,只要有用信息,并且最大程度上防止谎证——一旦发现扯谎,他手下就会多一条天打雷劈的血债,十分狠毒。梁陈则能劝则劝,即使身负毁天灭地之力,也永远一副好好先生样子,能动嘴他绝不动手,就算动手也大都用些攻心的术法,极少折磨人。 光看千年后梁陈审那几个偶人相关的匪帮就知道了。 不知道是不是昨晚待在神鬼床上吸足了灵气,凤凰和雪豹竟然双双化了形:一对玉雪可爱的幼童,那女孩双眼下还火光似的有两撇红,看着颇为妖艳。 俩孩子不懂这些东西是什么,很开心地跑来跑去,智商不高的样子。差点就栽进肃杀鬼气时明韫冰把大雪拎远,指着枇杷树:“去那边玩泥巴。” 大雪星星眼:“喔。”屁颠屁颠过去了。 明韫冰又摸了摸清明的双髻:“躲远点。”得到关注的女孩“喔——”的一声跳远,梁陈注意到她手里还抱着一只鬼气凝成的黑猫…… 这人怎么突然就开始客串慈父了? 这位“慈父”也没一点当着小孩面避讳的意思,油锅炮烙嚯啦嚯啦的,手里一条极长的黑鞭如毒蛇般逶迤在地,如刀般扫了梁陈一眼,杀气冲天下巴一点:“放出来。” 第119章 六涉 苍天何曾顾 “……”梁陈纳闷道:“你这是要演李世民游地府吗?” 这话让鬼帝大人想起第一次神鬼大战时,第一阶天曾想要招安他,用的就是高举他为“阎罗天子”的名头。 当然阎罗天子直接把天使打回了南天门,晾成了一只血红的风筝。 “白泽性狡,鞭子比糖豆好用。” 梁陈对他招手。 明韫冰宛若看见了猫薄荷的四爪动物,先是狐疑地顿住,而后在梁陈温柔的注视里放下戒备走过来。 两人回了屋,院里那些乒乒乓乓的恐怖法阵一瞬之间就被神光收起,只剩下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幼稚拌嘴。 靠近桃树的这边是他们的书房,推窗很矮,床下的榻可以让两个人屈膝对坐,清晨的雾已经被阳光晒净,黄雀在桃枝上欧欧地叫。 茶几上盛开着两朵莲骨,这种花是第一阶天用来盛酒的。能保证里面装的薄酒风味如新,不受光阴侵蚀。 两人对坐下,一片银白色的风便从梁陈袖口飞出,落在两盏莲之中,汇聚巴掌大的一只独角兽,通体雪白,蹄脚修长,一双眼珠乌黑。 乍一看,还以为是瑞兽——唯有露出的纯黑獠牙以及低沉的嘶吼彰显了这温良外表的险恶。 神光来回刷新,成了两只互相穿透的矩笼,将它囚禁在原地。 “吼——!”白泽冲梁陈凶狠地咆哮了一声。 明韫冰微眯眼睛,然后明明他嘴唇没动,但一声更低沉嘶哑的声音蓦然突出暴打,不知是何等恐怖的内容,一时间白泽如遭雷击,调转过身,然后居然抖抖瑟瑟地跪下了! “……”梁陈无奈地皱了一下眉。 不过大神很是诲人不倦:“别凶它,用问话的方式。” 明韫冰颔首表示赞同:“嗯,本座还有一种凌迟魂魄的术法,上次只蜻蜓点水给一只狻猊用了一下,它马上就招供了——” 梁陈抬手握住他涌云拨雾的手掌。 ——是那种很亲密自然的动作,寒气瞬间被握散,毫不吝啬的温暖合在了他的掌心。 十指相扣。 明韫冰抬眼不解。 却见梁陈微垂眼睫,温柔又威严:“说人话。” “唔。”明韫冰指腹蹭了蹭他的虎口,“哦。” “小友,”这只突然道德素质参天的恶鬼好声好气说,“请问您是怎么在对面这位尊神恐怖如斯的本命法器下逃过一劫的?” “……”梁陈神色泰然地想抽手,被捉住了。 一脸惊恐的白泽茫然地张望了一圈。 明韫冰嘴角勾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冰冷无情的表象。感觉到指腹被梁陈用力捏了一下,惩罚似的。 白泽抖抖索索地开始倒口,一系列其他族群听不懂的嗷叫从口中发出,明韫冰倾耳听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梁陈的指节。 梁陈另一只手端着杯子,入口冽茶,沁进心脾。 “如何?” “嗯……”明韫冰道,“跟你想的差不离。” “怎么说。” “千年前道德天尊历劫,随手放下一串莲盏,莲心囚死一只白鹤,道衡自歉于失责,于是剖魂于莲池。白泽恰好在莲池的阴序之下,孕生而出,吞下了那颗魂元。此后它出于雏鸟情结,一直在收集这种类似气息的珠子,神魂与鬼体长久互融,心思渐就稳固了。” 第318章 明韫冰伸手一抓,心口一缕亮光一闪而逝,掌心就是一把曜曜的匕首——那是梁陈护佑在他身上的魂魄。 梁陈微攒眉。 “按理说,你也在我身上这么久了,但我完全没有变稳定的趋势。”他琢磨道,“难道是需要三十三位正神每个都给我一点?” “正神有圆寂的,有闭关的,有深入人世不知在何方的,有在奈何天的,召集起来难度不比毁天灭地重塑一遍三阶天小。”梁陈断然道,“盘古也不可能集全。” “你听过念力吗?凡人祈祷,令第一阶天升入云端的东西。”大神调整表情,正色道,“比芈族的金丹控灵、疏荡水的净化更纯粹的力量。——也许是这个。‘凡人所定,山拔海烂,’所谓补魂,应该和女娲补天差不多,她用的五彩石我那边还剩了几颗,当时有一颗纯黑的,翻过来就刻了八个这样的籀文,我记得好像在哪本书上提过如何拿赋灵之物来做信物储力,只需要发号令——我想想是什么书……” 这一番话演变成自言自语,然后梁陈干脆不说话了,目视前方,脑中调取他阅读过的大量书籍,想找到那一隙希望。 明韫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 “我想亲你。” 两人几乎是同时说话,话音凌在一起。 有些意料不及的神明张手。怀抱里淌进一整片的弱水,跟着脸颊被双手捧住。 梁陈看见他闭眼,虔诚低头,美好的脸倾近,像一片羽毛很珍惜地贴住记忆。 以神辅,凝神力,鬼转身。 多么可笑。 头一次主动深吻,舌尖如冰莲般徐徐展开,触开水面一片又一片的波澜。 “唔……” 梁陈先是握着他的手腕,然后握着手肘,最后握住了腰。 “以前我总是对什么事都抱有无限期望,也厌倦过矫情者所叹的绝望,”他低叹,“但终于也变成了这样。再也不信任何事,却因此获得了不想要的一切。” 梁陈微仰下巴,两人握住的手始终没有放开,坐在他身上的明韫冰显得高一些,相视间,鬼魂看见神明的瞳孔微微缩起,就像闪击猎物的虎豹。 他抬手勾住明韫冰尖削的下巴。 “要祭我?” 要是换作千年以后的明韫冰,他肯定能做到当面撕开最痛苦的东西也毫无波动——但彼时他并不能这样喜怒不形于色。 于是梁陈看见他眼底微微一颤,跟着垂下眼睫,专注地在他下巴和唇角留下幽冷的香气。宛若耳聋。 梁陈没出声地被他亲了片刻,像被研了一会儿的墨,低声说:“你在害怕吗。” 明韫冰不语,鼻腔发出轻哼。 梁陈裹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按进怀里,那是一个很亲密的拥抱,有力的心跳从另一个躯体内互相共鸣,带给长久枯竭的灵魂一片安稳。 桃叶簇在一起,沾雨以后,蜘蛛网都结尽了。 原来黄雀是偏青的颜色。 明韫冰感觉到颈部和耳侧不断地拂过温热呼吸——梁陈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以这种方式安慰着他。 那些十分冰冷又若无其事的外衣,他可以发见。看见底下孤苦难忍的心情。 好神奇。 “宝贝,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他温声说,“当时你站在鬼蜮中,不怕肖想我,如今你在我怀里,也不要怕和我天长地久。” 明韫冰回拥他,良久才哑声说:“毁灭我一万遍,我也不怕。唯独你——” 他喉咙里几乎有了血腥味,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血气甚至染到了话语上。 “我会杀掉所有胆敢伤害你的东西——包括我自己。” 面对这等恐怖的表白,大神只是勾了勾嘴角,像是一个很无奈的笑。 然后用鼻尖缕他微乱的鬓发:“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东西可以伤害到我呢?在你心里,我就这么脆弱?” 明韫冰回道:“你不脆弱,你只是好骗而已。” “嗯?” “别人一跟你求助,你就不知东西南北,要怎么就怎么,予取予求——”鬼帝大人可能对此怨念已久,微怒道,“伤完还觉得理所当然,你当然不脆弱,你就是口铁打的锅!” “可是要达到一个结果,付出必要的东西,这是规律啊。”梁陈慢声说。 那哄孩子似的语调让鬼帝大人略不自在,但又很喜欢,于是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 “必要之物,包括令我痛苦?” 梁陈抵住他额头:“包括很多啊宝贝——挫败,害怕,伤心,焦虑……你半点也不愿意为我这样吗?嗯?” 鬼帝大人沉着一张冷脸看他,重声:“不愿意?遇见你以后我一直就是这样。” “那就让我冒险爱你一次吧——毕竟此生,也只有我有这个机会了。对吗?” 这位大神的“口技”简直神乎其神,居然三言两语能把明韫冰此等专断独裁的暴君给说通,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 “……”明韫冰锁着眉被拉下去,有点哑口无声。 按捺很久的大神如狼似虎,窗沿哗啦一响,繁盛茂密的桃叶瞬间堵住了外头两个小孩好奇的目光。 很久以后,同坐高楼的明韫冰与梁远情垂眼下望,旁观寂凉如水的夜里冰瓷与凡人贵胄互相错过,生死相隔。 第319章 那时,明韫冰表现得十分混账,乃至于无情到残忍。 对他的物不伤其类,当时还未恢复记忆的梁陈是不可谓不疑惑的。 但那实在没有一点不对。——因为时想容与梁落尘这双鸳鸯拼命相爱却自始至终都不互相沟通,自以为是的毛病,跟他们半点关系都不沾。 真要类比的话,反倒是静修那对跟他们像一些。 明韫冰不太爱说人话,好在梁陈有足够的耐心能诱哄他说出一些心底的真实想法,拆掉他烟云笼罩的面具。从那些虚虚实实的烟雾弹里抓住真实的那一点自我。 这人别扭到什么地步——不管心里有什么反应,都可以表现得相当若无其事。 ——流渡东村的老梁家里办喜事,刚巧勾陈大神回来,老梁索性把这尊货真价实的神明请来,好事成双,跟岛上一年一度的求雨祭一起办了。 其实流渡的天气是人为可以干预的,尤其是云雨,明韫冰一手掌管。 但大家还是孜孜不倦地办这个仪式,也许是想要一个热闹的由头吧。——所有人闹哄哄地坐在一起,大口吃饭,大声喧哗,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一件事啊。 收到请柬以后,梁陈特地跟明韫冰一起去集市上买了两身衣服。 虽然对他们来说,穿着可以用术法百变,要什么款式都有,但在流渡——家里,灵力是能不用则不用。 谁还在家里那么费劲啊。 这时候明韫冰的事儿精属性就开始展露了,不管店家给他什么,他都面色淡定,神色如冰,高深莫测地摇头。 这两人出来回头率非常高,不多时店门口已经挤的水泄不通,好多大姑娘小伙子都扒着门,一个劲地盯着鬼帝大人看。 “哇,这个就是传说中的副官吗?” “第一阶天的神明果然都很英俊!不比凡人呐!” “他看我了!他看我了!” 梁陈换好一身出来,疑惑地听见一大片哄然,一抬眼那边马上产生了数十个双颊娇羞的红葫芦,男女老少都有。 再看他的韫冰——还是他换衣服之前那个姿势,长身玉立,一丈之外宛若冰雪交加。抱着衣服想要介绍的小二吓得不敢近身,维持在一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状态。 梁陈哭笑不得,大步过去,犹如春风吹散三冬雪:“你不换衣服干什么呢。” 明韫冰瞥他一眼:“为何要换。” “换了才知道哪一身最合适陪我啊?” “……”明韫冰指了一个方向——惊恐的小二闪开,露出角落一排木制的模特。 梁陈就笑了一下,伸手——对店家。 店家懵懂了一会儿,把几套衣服诚惶诚恐地双手递上。 梁陈礼貌接过,牵住明韫冰的手,然后不由分说把他推进了试衣服的内室—— “……”小二忍不住想象起来,然而不论用哪个脑回路,画面都很酸爽。跟老板一对视,发现对方也是同样的外焦里嫩。 只有外头的围观群众十分激动—— “哇!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啊!?那是人家副官体弱,大神心善才帮他的!” “哈哈哈哈那副官还体弱到难以呼吸,要大神帮他渡点气吧——哈哈哈哈哈——” “滚!” 一炷香以后,万众瞩目之下,双双换了身装束的两人出来了。——那是两身用色很像,但细节略有不同的衣服,如蓝海云深,明韫冰那身有鹤在袖摆,梁陈那身则是鹤在衣摆。就像一段旅途的两程。 明韫冰其实很少穿月白色的衣服,一穿之下整个人都明亮起来,比神明还更像神明,唇红妖异,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店里的等身镜是黄铜的,非常模糊,他走近看了看,十分随意地把领口扯正,然后评价曰:“丑得不明显。” “………………”你认真的吗?!?! 得对自己有何等深仇大恨才能发出这样的评价啊!在场的围观路人连同店里的小二们都这样心想道。 手被拉住,抬眼只见大神注视着他,仿佛只能看见他一个人似的专心。 明韫冰挑了挑眉。 “美如夜雪。”他说。 作者有话说: 单机也更。无所谓。 第120章 六涉 纵火扑飞蛾 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梁家这场婚礼办的那叫一个隆重,大摆流水宴从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整座岛上几乎充满了喜色。持钟人特地将晚霞定在天上,照得漫山遍野一片嫣紫,比仙境还像天堂。 为了名头上的求雨祭,岛上的木工从三个月以前就开始做一条极大的舞龙——只需要龙头里坐一个人拉摇杆,就可以操控这条摆尾摇头的长龙自己前进。 长龙披繁穿锦,从头到尾都是红如盛放的玫瑰。底下簇拥着扮演成龙子龙孙的人,后缀一大段扮演成各色神明的凡人。 远远一看,几乎比紫微宫的真龙还要震撼。 正式开始是明天,前一天算是彩排,梁大爷财大气粗,包了整个岛上的厨子——不管名厨散厨,在湖边搭了个三十三里的凉棚,供所有人吃喝。 锅子就搭在棚底,滚油一炸,肉块外焦里嫩,滋滋有色。十几个壮汉坐在一起,一边大口吃肉一边互相聊天,声色冲天。 第320章 “那新娘子可美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呢!别人都叫她穆桂英!” “我见过!那天她湖边洗衣,居然有鱼直接跃出来扑到她怀里!那简直是比西施还美呐!” “老梁家的小子也不错啊,老实!哈哈哈——” “听说这次连大神都请来了?老梁这面子够大!” “啧,何止大神,有名有姓的全来了,连大神身边那位——神侣都来啦!” “我怎么没瞧见?” “嗐,那不是——” 顺着众人的目光,摇碎了烟火看去,果然只见一条淡蓝色的身影宛若天青色破壁,依依地走过。 ——比起其他人的其乐融融或是热情如火,明韫冰更像来巡游领地的。 他脸上表情还是不多,沿途被人送了一袖子的瓜果零嘴,一边走一边掉,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人家已经笑着走了,下一包糖果又塞进怀里。 掉在脚边的零食不用担心浪费——因为清明和大雪这两只祖传的吃货正在一路回收,这两位边捡边吃,忙的连吵架都顾不上了。 “副官也来啦——” “大人好大人好——” 人大都不敢跟他多搭话,打声招呼就走了。明韫冰倒也没什么表现,最后在凉棚里坐下了。 清明和大雪两位开始就最后一串糖葫芦的归属权展开口水大战:“是我的!”“我的!” 他把沿途收的东西摊在桌上,握着磨砂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水面上飘浮着一串腻子,不难想象这玩意之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如此不讲究的东西换到以前,近鬼帝大人身一寸都不可能。 然而如今他扫了一眼,宛若不见地抿了一口,尝到了一股红茶的烈香——两块铜板能买到一大包的那种茶叶的味道。 在大卖场里放着,在广场上摊晒,在野垄上生长。一抓一大把,亲民又便宜。 难喝,好喝。 “副官呐——”对面忽然坐下一人。 明韫冰抬头一看,居然是朴老先生。 外头锣鼓喧天,热闹非凡,老头今天也穿了身新衣服,看起来格外的有精神气,一点也不像那个众人传闻里多次不第的落魄书生,考场“霸王”。 明韫冰在他面前,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可能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但他莫名的正襟危坐起来。 朴老头眼角乃至整张脸的纹路一弯:“前两天大神特地来北园听讲,不过走的急,忘记领这个了。” 他把一套手工的小茶杯放到桌面上,一共七个,作成了北斗七星的布置,看着虽然不珍贵,但很精巧。 明韫冰示意了一眼,清明很乖巧地收过来,脆生生道:“谢谢老师!” 朴老头顿时笑的见牙不见眼:“哎,别客气。” 大雪咯吱咯吱啃鸡腿。 明韫冰果然问:“先生,前天有什么讲座?” 朴老头自来熟地握茶道:“防诓免诈的。” “……”到底是听这种讲座的人吃饱了撑的,还是做这种讲座的人吃饱了撑的? 明韫冰不动声色地把难听的吞回去,换了句很礼貌的:“受教。” 朴老头笑而不语。 对着那个意味深长的笑片刻,明韫冰就明白了—— “他问了先生什么?” “柳树下的算命先生散播谣言,梧桐上的凤凰闪避浪子,就这两件事。” “……”说贯口呢。 良久明韫冰冷静地分辩:“不是闪避,而是——怕我忍不住痛下杀手。” 朴老头很慈祥地没戳穿他,和蔼地摸了摸大雪的脑门:“大概的情况老朽都已告诉大神了。还有一事——有个红衣姑娘最近总是尾随我,实在叫老朽惊慌,其实副官要是有想来书院的友人大可以直说,不用这么云里雾里的。” 明韫冰嘴唇一动,差点就脱口而出什么了,但出口前一瞬间硬生生给忍住了。 须臾他垂下眼睫,想了想:“嗯……确实有。” “我有一位密友,名叫林瑟玉,白丁一枚,她一直想学些知识,能识文断字。省得日后被欺负了也不懂——就是那位红衣姑娘,劳先生下次多管教指导。” 这话说完,欢快啃大餐的清明和大雪忽然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他们脸上,很敏锐的清明眉头一皱,果然听见他们大人美丽的双唇吐出一句恐怖的宣判—— “还有这两只。” “咚——!!” 那一瞬间俩孩子宛若五雷轰顶,大雪的鸭爪直接掉到了桌上。 “大……”一声虚弱的撒娇还没出口,朴老头精光四射的眼神就扫描过来,那一瞬间两幼兽宛若骨头都被照出了形状脉络,纷纷一哆嗦! “这是双胞胎吗?”险恶的教书先生问。 “嗯……”他们大人迟疑犹豫。 “是你跟大神的?” “呃……”他们大人莫名觉得哪里不对。 虽然是那个意思,但是好像不是那个意思。 “多大了?” “忘了,”明韫冰心想,应该一个五百多岁,一个与天地同寿吧。 殊不知在奇思妙想的朴老先生眼里,他已经成了个稀罕物种。 “好,过两天让他们来北园上课。”朴老先生起身,又拍了拍莫名其妙的明韫冰肩膀一下,“副官呐,一个人带俩,真不容易!” 第321章 明韫冰顿了顿:“……谁捡的谁带,再说,他就在这里——” 朴老先生顺着他远眺的视线一看,果然发现几十丈外,那搭起的高台上,梁陈高冠厚衣,玉树临风地站在人群中,分外鹤立鸡群。 远隔无数人声嘈杂,摩肩擦踵。喜色渲染成一串一串晕在天边的屏障,但一切又在看见神明时变得如在眼前。 然而他还是回头又对明韫冰报以一个鼓励的眼神。 站在这么优秀的人身边,一定也有过很多畏葸不前的时候吧。 受过无数遍命运戏弄的过来人这么看着他,就宛若看见了当初踌躇满志的自己。 仿佛察觉到老者如山如海的心绪,明韫冰微微仰头。 那是一个他很少用的仰望的姿势,这个姿势毕竟把自己放在低处,不是他习惯的。 “别怕。”恍然中,老师只是这样对我说。 别怕,往前走吧。 排演到了傍晚,今天有二十四个时辰。每一刻都如此漫长。连喧嚣都变得珍惜。 穿着黑色长褂的人脸上涂满黑色的漆,画的宛若要唱戏变脸,白色的浓墨神奇又瞩目,自祭台上高挥一拂尘,顿时爆发出无数的细腻花雨,盘旋着落在等待检阅的神灵阵列上。 唱诵的老人们扯着喑哑的嗓子,放声刺出大量的祷词: “求雨心嘞——天湿润嘞—— 洋洋洒嘞——一片风嘞——” 敲锣打鼓,唢呐尖声急响,阵阵回旋,游龙在掌控中缓慢摆尾,木质的尾巴沿途洒下大片大片的芝麻花生红豆鲜枣。 年轻的姑娘们都笑着去接那些珍果里的同心结,大都是扎成红色的。据说抢到粉色的,来年会嫁给如意郎君。 年长的沧桑者嘶哑着嚎唱: “东海倾倒四龙王,请来大龟背四方—— 吐露珍珠洒檐房,佑我家乡富贵长—— 天女神官结缘将,来年美满喜成双——” “轰——!” “轰——!” 乍起的火光惊起大量呼声,原来是扮演火神的杂耍者在吐火,怒目圆睁,神采奕奕——倒比真正的掌火神官还要像回事儿。 有好事的把拿来插旗的杆子串了一整条的红薯,对着那点火星就上去烤,被杂技演员喷焦了头毛,惹起一片大笑。 月色换了淡紫的晚霞,明月如镜,衬得人间更盛。在脱离了一切的双眼里,夜幕给流渡添的是安静。 像摘掉了声色的一幅画,那些肆意笑着的人,形状各异的面孔,被一点小奇迹惊喜惊叹着的灵魂。在那双沉冷的眼中擦掉了颜色,宛若褪色的记忆,退回了最初的样子。 通灵—— 凡人的灵魂有三把火,左右肩一点,当心一簇。当不看表象穿透外观看时,投眼各处,就仿佛置身疏荡源头的星海之中,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一瞬之间都悬浮在远近之间。 只要凝神,就可以看见的。 每个人的右肩都少了一点火—— “哈哈哈哈——” “别躲呀!你别躲呀!” “来啦!来啦——” 戏台上跳下一个扮成无常的戏子,一身雪白地在人群里抓鬼——传说中人多之处易藏阴,流渡的活无常不勾魂,反倒为人来辟邪。 那无常的假舌头就差垂地,通灵之中明韫冰只看见他浑身冒黑气,煞气冲天地往众人身上抓去。 “哈哈——被抓到啦!你是鬼!”有人调侃被逮住的人。 “放屁呢,抓错啦!”那被抹过的壮汉颇为彪悍,一掌将白无常拨开,忽弱的魂魄在鬼魂远离的一瞬间恢复原样。 “别推我——” 无常如旧地在人群里手舞足蹈。 明韫冰不声不响地看了一会儿,眉心缓缓地蹙起。那是一个不仔细看,完全发现不了的微表情。 “哎呀——副官?” 忽然他纵身而去,留下两个一脸茫然的孩子瞬间被人淹没,穿过无数张陌生奇异的脸,无视了所有或亲或冷的问候,精准地追着白无常而去。 那鬼似乎知道明韫冰的路径,打着哈哈避开他,拥挤的人群里十分难走,几刻钟以后它倏然一闪,没入了祭台边缘的一片野树林里—— “副官?你去哪儿啊——” 鬼魅头也没回地猛然扎进密林,犹如一支黑色利箭。 千年以后身为帝王的梁晏邪术入体命不久矣,收集过溪百姓的魂火以续命。殊不知这招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早在千年以前,芈族就很善于利用此道了——魂火的用处,也不只是续命。 明韫冰作为半个肃邪院弟子,虽然大部分东西都不专心学,但赖于本人过目不忘,实际上对芈族那些邪术非常敏锐。 这种手笔他刚开通灵就已经认出来了,由不得他不认—— 簌簌,簌簌。 窸窸,窣窣。 千万片绿叶被夜染的漆黑,在一追一逐里发出紧张的沙沙声。 那盘亘在密匝恶林之间的藤蔓逐渐被自地面升腾而起的鬼气唤起,嗖嗖地游动起来,宛若复活的冻蛇,朝窜逃的白影发出一道又一道的拦击—— “咔!” 铺天盖地的藤蔓将白无常死死地按在了原地,全身关窍都被穿起,然而那一瞬间被掣肘的邪物却无风自燃了起来——雪白的火光几乎是同一瞬间顺着藤蔓扩散了开来! 第322章 ——明韫冰眼睛都不眨地冲了进去! 如果有人在现场的话,必然会为那飞蛾扑火的场景所震撼——圆月高悬,十几丈以外烟火如血,沉静的幽灵义无反顾地扑进了一片雪白火光中,密林恶藤宛若一口漆黑的漩涡,阔大又森冷,阴寒又奇崛。 芈族三大密法:第三种,冰火。 也就是将他们带入这段回忆时,明韫冰画在身上的那种邪术。千年后他敢往全身画,此时却连靠近白火中心,都觉得异常痛苦。 藤蔓交织下,白无常烧得不堪入目,原来那不是鬼——难怪对鬼帝无反应。只是一具充当阵法媒介的人偶罢了。 阵主似乎没想到他不顾一切也要探秘,已经切断了联系,但人偶上还留有那大阵的一部分信息。 一般来说,一刻钟之后才会焚毁干净。——所以明韫冰要自损八百地靠近。 “你做了什么?——你要做什么?”他这么想着,朝着那面目全非的人偶伸出了灼伤的手。 为什么不肯认我?师兄。 冲天的白光煊亮了一瞬,闪过一整段如梦如悲的往事。 第121章 六涉 灭我偿灭乡 上古,天地风尚未临世,勾陈上宫还未作为领神下凡时,在浩渺的荒地上,依然有人烟。 人是要活的,即使神明不庇佑,我们也要自己保护自己。 徐念恩记忆里的那个寨子,那个若干年后被法亟无情屠戮的地方,在那时候,竟然像世外桃源一样怡然。 原始时候没有婚姻,没有公序良俗,芈族的野寨子像一个个海子一样游离在沙漠似的密林中,远隔人族的群落。 徐念恩——念恩是怎么出生的,连族长都说不太清楚。 那个扎满了辫子的黑皮肤女人在他襁褓时就多情地呼唤他的名字:“念恩,念恩——这是你娘亲给你取的名字。” “什么是娘亲啊?”五岁的念恩问。 族长一边举着砍刀拨开林间凶猛的藤蔓,一边说:“就是把你生出来的人。” 他们一族人正要垦荒求食,寻找新的栖息地。——上一个地方已经被人族发现了,险些围剿杀死。 “那她现在在哪呢?”念恩又问。 五岁时,他长的还跟正常人三岁差不多,一整个人都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好人看见了都得啧啧道声何苦。放街上只要不暴露芈族身份,就是一只标准的小叫花子。 这小叫花子着装也十分寒碜:捡的别人的旧衣裳,穿裙子似的裹在身上,拖地三尺,袖大一寸,跟要演戏似的。 “哎——”小念恩一声惊呼,原来是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妇女把他拎着提溜起来,抱上了半空。 “嗖!”那女人回身一砍手起刀落,念恩低头一看,地上扑腾着两节断蛇。 那女人掂了他一把:“不看路啊!眼睛长这么大出气用的?” 小孩吓得拽紧了她的三层下巴,犹豫良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反倒引起了族人高低各异的一连串大笑。 不知是谁给他塞了一枚很甜的野果,终于止住了那丧心病狂的哭声,念恩一抽一抽地啃果子:“娘……” 人类有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恐惧时喊妈。 即使是小叫花子也不例外。 “哈哈哈,小念恩,你喊谁呢?这里可是有十几个娘——” “那回头咱们分好座次,一字排开,你可记得从大娘脚下拜到小娘脚下啊哈哈哈。” “族长必然是大娘,谁也别抢!” 大家哄笑起来。 念恩吸着鼻子,在粗犷蛮野的打趣里睡着了。 他醒来时,族长已经带着众人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用称手或凑合的工具建造屋子。 密林多蛇,不知是不是因为体内有金丹,阴气重,他们格外招蛇,因此住的屋子都是高脚楼,立柱是方形的。 念恩小小年纪就很懂事,跑来跑去地给人搭手,一天累足了就睡,竟然惬意。 寒来暑往,天地风,鬼蜮开,奈何天渐成。 念恩长成了以后明韫冰在肃邪院里看到的样子——十七岁少年的模样。 芈族的生长周期跟人族也不同,所以并不好判断过了多久。但明韫冰直觉,这时候大概是法亟横行的时候,——很有可能就是他在无望涯囚禁的那段时间。 寨子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所有人面上都有忧虑惊慌的神色,仿佛大难临头。 一个圆顶楼——充当议事厅的地方,里面坐着那位已经显露老相的族长。光阴在别人身上是不是斗转星移红颜老去不知道,在族长身上可谓是吹气如球,让她膨胀成了一枚货真价实的“定海神珠”。 她一个人要占三个人的位置,抬眼都有点费劲似的,看着两侧所坐的族人。 徐念恩坐在她左手边第一个,眼眸里全是因为被保护而留存的天真。 气氛凝重。 大桌上悬空飘浮着一个斗大的转轮,金碧辉煌如日流融,却不刺眼,只是洒在各处的光莫名夺目,令人难以挪眼。 “毁掉!”有人忽然拍案而起,惊雷般语,吓了少年一跳。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顿时七嘴八舌发表议论:“丢掉这个东西!”“这是不详的!”“都铎就是被它害死的!”简直是群情激愤。 徐念恩张大眼睛,但显然明白那个被害的“都铎”是怎么回事。 第323章 这时族长缓缓伸手,转轮在她的动作间仿佛能感应似的,放射出万丈光芒,——咔嚓咔嚓!下一瞬间桌椅都变成了纯金的—— 所有人在地上摔了个稀里哗啦,因为黄金是无法承重的。 在芈族得到三大秘法以前,其实“点金”这个术法,是他们自己发现的。只是此时只有很少的人会自主控制,例如族长。 就着这个自然的姿势,族长说:“闭嘴。” “可是,我们至少要逃命吧!”有个族众嚷嚷,“人族本就恨不得将我们诛而杀之,发现了点金以后更是跟饿死鬼一样!昨天我们就抓住了几个哨子!” “是啊,阿多姐审问出,他们马上就要来围剿我们了!” “怎么办啊!?” 所有人都六神无主,望着那个稳重如山的领袖。连同还很幼稚的徐念恩。 跑是没有用的。族长扫过她的族人——早就被盯上的印记不知不觉晕染在所有人魂魄里,跑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只是,那追踪的印记是怎么打入内部的呢? 她又看了一眼徐念恩,负着所有人期待、沉重的眼神说:“我们不逃。” 不逃,岂不是束手就擒? 你也有着人的外表,为什么要做这么怯弱的事?为什么要这么胆小?还是不敢迎难而上?在万古之初,生灵始祖破开崇山开辟世界的勇气,都在你的身上被遗忘了吗? 族长所言将他们按在原地,迎来了那次堪称屠杀的追绞。 大火烧毁寨子,法亟电目如雷,惊心裂胆。 族长将徐念恩抱着藏在干柴堆里。 记忆可以欺骗自己,但想要从往事里挖掘出力量来对抗现在的时候,却欺骗不了时间。 “念恩啊。”奄奄一息的族长说,“你后悔了吗?” 那弱小的孩子单薄的身材狠狠一抖,依偎在女人的怀里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是惊恐的。 ——那句话一出口,明韫冰已经懂了。 在肃邪院的时候,鬼帝大人早就发现了。虽然邬梵天极力地夸张做作,给徐念恩身上打很多身世凄惨的小可怜标签,但那都是借口。 在与这位念恩师兄同课第一天,学幌道第一招的时候他就发现了:徐念恩没有金丹。 他根本就不是芈族。 能取出这么温敦名字的女人,他的母亲,怎么会是没有受过任何教养的芈族? 数年前,专司坑蒙拐骗的芈族在饥荒到极点时闯进一户人家,将其灭门,连尸体都不放过,都被吸食殆尽,只留下襁褓里那个婴儿。 没想到那不足月的婴儿心中有母亲放进的密折,留书梦一般,夜夜对他强调这段凄惨往事。 念恩,念恩,报仇。 挟怨之人暗藏心思装了十几年的傻,却在这一刻尝到了世事的无稽。 女族长肥厚的怀抱笼着他,自始至终也没有给他一句抱歉。这些他的仇人,悉心照顾着他长大,断粮无水时,宁肯自己饿死也要喂养他。 与猛兽搏斗,杀死毒蛇,为他缝补合身的衣料,每日准备好餐饮,教他习武防身。 无法运转灵力,不是金丹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没有关系。学好其他的也可以。 猛烈的大火自空中骤起又缩,那女人松开手,指端被灼的焦黑,温度像记忆一样逐渐冷却。 多年前的孽障今日还诸尔身,却半分不令我快慰。你我明明是仇人。 徐念恩僵在原地。从记忆外往里看的明韫冰觉得他就像一个死人,要不是胸口还有起伏,那神色血气,真与尸体别无二致。 法亟暴虐诛杀,风化肆意抽打,惨叫声凌野漫天。 忽然天幕之下降来神风,记忆外鬼魂心悸一动,竟然看见熟悉的身影落落而至。断呵那暴虐刑神的作为。 声声如刀,法自然剑摧毁风化鞭! 地崩山摧,楼动泉裂。 勾陈拘走法亟以后,捡漏的人族抢走转轮,刚到一个人手上立刻就被下一个人抢走,竟成厮杀。 明韫冰看见徐念恩冷冷地看着那些抢夺点金转轮的人,最后深深地闭上了眼。 其实他们俩能做同门师兄弟,明韫冰肯认徐念恩,不是偶然的。 明韫冰对靠近身边的人有一套理性和直觉并存,多依赖于直觉的判断系统。如若不是从徐念恩那吊儿郎当的外表中发现了与己一致的东西,他是不可能认他为师兄的。 他对这些事看的很重。 所以心念电转间他马上明白了徐念恩要做什么——他要给芈族报仇。 两个相似的人思维都很类似,明韫冰之后给梁陈谋划的就是灭第二阶天,所以这会儿也很知道徐念恩这个报仇的内容,肯定不是杀一两个人那么简单。 他可能想要灭世——而这竟跟明韫冰的打算不谋而合了! 那么你还要阻止吗?收集魂火是毁流渡,但既然连第二阶天都只是计划中的一个棋子,还有必要在意“家”这么小的一隅吗? 但一闭眼,清明,大雪,林瑟玉,朴老先生……不同的面孔从他眼前流水般掠过,还有湖上那氤氲着淡粉色霞光的流渡岛。 准备迎接喜宴的众人笑逐颜开,勾着腿在一起跳舞,深帐里娇艳的新娘对镜含妆,等候着良辰吉日。 十丈高的木质游龙如守护神,等待着朝天祝颂。 第324章 那是可以随时毁灭的吗? 那是棋子? 那是可以拿来换取一个永恒梦的冰冷砝码? 仿佛是感受到明韫冰心绪不稳,涌动的记忆霍然一震,把他推了出去。刚脱身白火就凶狠扑来,还在走神的鬼帝被烧了一身,点地掠出千尺,鬼气断后藤蔓摇动,三百丈冷泉水哗然冲下,瞬间浇灭了那密林里的痛苦旧事。 明韫冰才出林子,身后就掠过一阵冷风,他反应极快地骤然出手,那一瞬间宛若一条黑龙嘶吼而出,闪电般追击而去,但那人跑的却更快,叫他抓了空。 黑龙撞上一条大树,“吼——”的一声怒吼,那树猛然弹作千条万絮,缓缓落下的时候由黑转红,落在明韫冰手上,“噗——”的爆了他满脸花。 “……”这货恶作剧的毛病死活改不了! 明韫冰有些无语地被爆了几下,脸颊上都染了红颜料,面无表情地随手擦了擦,却被还在狂欢的人发现。 原来很多大姑娘虽然对神明和副官的关系心知肚明,但还是默默对这两位有好感,明韫冰才走到大家视野里,顿时就有人一惊一乍:“副官怎么受伤啦——!?” 明韫冰一顿,跟着至少拥上来十个人,山呼海啸似的问:“被火烧的?!”“是不是遇到流氓啦!?”“肯定是有人抢劫!”“脸上是血吗?”“不对啊还是很好看,没有歪掉五官啊,没有被打吧?”“可能是你殴打他了?那流氓死了吗?咱们去收尸!” “……”不喜大声嚷嚷的鬼帝大人十分吃亏地被人民群众拥挤着,简直有苦难言。——想直接跑吧,鬼气放出来那跟往人群里抡大砍刀没什么区别。 不知哪位好心人一传十十传百地把谣言版本的情况传给了大神,于是听信了“副官被色狼言语调戏得梨花带雨吐血三升”这等恐怖谣言的梁陈在一盏茶后火速赶到。 只见鬼帝大人宛若被封印说话技能的某种动物,看似淡然实则紧张地被大家热情询问,在发现救星来的时候那一瞬间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实在好看。 梁陈其实有点想笑,这时候还不知道哪位猛士,看见他们二位这“情深脉脉”的对视,张口就是一句:“明静——你夫君来啦!” “………………………………” 下一瞬间四周哇然一响,一阵凛凛北风原地突起,秋风扫落叶似的,把多嘴的围观群众无情一扫,转身就跑。 “嘶——好冷!” “谁叫你多嘴!” “哎——”那多嘴的被三百斤人肉包袱压着,奋力抬头一看,大神也不见了。 只有两个无辜被忘的孩子在七零八落的人群里天真地问:“大神呢?上神大人呢?明大人呢?刚刚还在呀。” ——上神大人把那缕冰风紧握在掌心,卷进了候场的后台,在一片如织的帷幕遮挡下,额鼻闪逐连语带笑追问:“跑什么啊?人家哪个字说错了?嗯?” 第122章 六涉 双十穆桂英 这种人的不要脸那都是惯出来的。——明韫冰当然不惯他,此鬼这辈子就没有娇羞过,只有恼羞成怒。 于是鬼帝大人张手捂住大神眼睛不让看,视野全黑的下一瞬间,带着凉意的呼吸以一种大相径庭的凶猛攻势探进唇齿。 梁陈差点被撞倒,稀里哗啦地后退几步,在如织如幻的胭脂色帘幕里“唔”了一声,顺从地令他撕咬。 那种纵容是很少见的,也非常有效地能安抚他。 明韫冰很快冷静下来撤手,只要无视通红的耳垂,真是跟寻常无异。 让开距离,他看见神明眼底很柔和的东西。没有一点取笑玩闹的意思,仿佛只是一个单纯的注视。 那视线真是能把人溺死,悲悯而温存,无尽的爱意像月光洒在深海表面的白鳞似的光衣,起伏恒定。 “再叫我一声。”梁陈低声说。 那声音太蛊惑了,明韫冰被唤起某种诡异的条件反射,不由自主道:“夫君。” “……………………”然后瞬间他反应过来,猛然转身——但马上被梁陈眼疾手快逮住,两人十分不像话地欲拒还迎几个回合,以梁陈胜利为终—— 大神含着一点笑意埋在鬼帝肩膀上,看见他耳垂上那点如血的红悸然上涌,把脸颊晕了个遍。 那张平时冰冷的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散了,连飞扬的眼尾都如繁花映日,格外招摇。 仿佛一束光穿透了千万年的风雪,在深不见底的冰渊降落。 梁陈心里忽然很软,在他耳下吻了一下,心想,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这个样子吧。 也不会有人觉得,一只穷凶极恶歇斯底里的鬼,会这样吧。 你曾经被人珍惜地对待过吗? 这句话似乎不必问。 梁陈感觉到他微微侧头,那种冰层里冻着寒月的冷淡异香缭过来,然后自己的嘴唇被衔住了。 好像一片雪融化在掌心。 其实虽然看起来妖异引人,但明韫冰在这方面很少主动。他只善于残忍地折磨爱人,不断地给人希望再覆灭,无意识地报复梁陈的晚来——虽然实际上已经不晚了。 梁陈知道他是觉得不真实,因为太过顺遂的事好像在一个漂泊浪迹、生来无家、又惊恐终日的人身上,太像梦。 他不仅折磨梁陈,还折磨自己。 第325章 好在大神不仅有磐石无转移的耐心,还有如山如海的坚定,更有洞若观火的分析力。虚虚实实的面具里,真真假假的托词里,他知道哪句是应景,哪句是剖心。 也许只有这么费劲,才会得到最好的唯一吧。 一开始是很温柔的,就像投入滚海的烈火一样难以自抑,陷在一片火红的朦胧里纠缠。 朝云暮雨,难舍难分。 梁陈呼吸很重地压在他颈窝,本能地把他往上拱了两下。 每次他都要把明韫冰弄的脚不沾地,往往支撑点不是墙就是桌,鬼帝大人觉得这种浓重的掌控欲很是合口。指腹一点一点地揉梁陈的耳廓。 “刚刚跑哪去了?”梁陈沙哑问。 那声音有点让人头皮发麻,不知道是因为动情之下似怒似审,还是因为天性失控的鬼族对游刃有余控制情感的神族天生折服。 “……” “嘶——” 明韫冰肩膀一颤,偏过头去露出微红的修长脖颈,流畅的线条一路向下,衣领扯松,锁骨上多了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没及时答话,被大神赏了一口。 明韫冰长睫微颤,很脆弱似的。但没妨碍他自如地伸手挡住梁陈还想继续乱咬的动作——直接捏紧了大神下巴。 他抬眼,正视过来的一瞬间,清晰地看见梁陈瞳孔微缩——就像猛兽看见猎物的颈动脉血管。 婚礼和祭典的盛景还在沉寂,这充做婚房的灵台上,三尺之外,人来人往,不敢近身。 欢声笑语就像衣食父母一样,又远,又近。 他们两个,所谓高高在上的神祇,所谓低贱如泥的鬼魅,那些世俗的,烟火的,喜伤的……一个异常想要却得不到,一个触手可及却不可有,都是在人世而永远不在人世,都是孤独深重,都与人间更隔蓬山一万重。是敬仰是唾嗤,是高是低,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无非是一个想守护,一个不想。 人头攒动,倒映在如雪的眼眸里,像海市蜃楼。 明韫冰说:“这里有一个大阵,就快要成形了。” 梁陈顺着他的视线,面上竟然没有多少惊色。 “是冰火吗?” 明韫冰颔首。 梁陈能猜到并不难,现如今芈族三大秘法并不是什么秘密,流渡收容人其实并不挑剔。但莫名的,大都是些常人。 徐念恩算是一个例外。——他本身也很例外,身为人族,却在芈族中长大,之后进了肃邪院,学的都是那些旁门左道的歪法。 但他又没有金丹。所以很难对这个人定性。 梁陈其实只找过徐念恩一次,——这位算命先生不知为何对他敌意很强,全程拿鼻孔看人,一副对待拱白菜猪的模样。 勾陈的上次转生劫本来记忆消逝,唯留情感。但入世第一天明韫冰就把封印撕了,所以还记得肃邪院旧事。 对“阿静大师兄”念恩这个人,他当时一直待在荷榭,其实只从那对师徒的自来熟里发觉了一点一厢情愿。 明韫冰没把自己当过“师弟”,甚至很少称呼那对不靠谱的师徒。但会把他们送的东西都妥帖地收纳起来,哪怕是和自己审美相悖的东西。 光阴几变,一个小小的门派风烟寂灭,徐念恩仿佛与时光互不理睬,罔顾了苍老轮回的规律,“长成”了青年模样,蒙住了双眼,就再也没有变过。 民间驻颜旁门颇多,只要不害人,单单害己,神明是从来不管的。 而过去还有遗留问题——尤其是对凡事都喜欢较真的明韫冰来说。 外头忽然一阵骚动:“大神!大神呢?典礼快开始了,主神位还空着呢!” 人家都是扮演神明,梁陈是本色出场,但还是迎合风俗穿了身描金边的红色神服。看着格外喜庆,明韫冰此时才注意到,打量了一遍才松开手:“去吧。” 虽然话还没说完,但外边催的愈发急,梁陈也无法,只得握了一下他的手,又低头勾着他的下巴亲了一下,推门出去了。 “回家说。” “喔。”明韫冰按了一下微麻的唇瓣,转身听到珠帘脆响,又迎面发现几架人高的灯座,红烛烧得分外热烈。照着一片连绵梳妆台上形状各异的妆奁。 他端详了片刻,才发现——这里不会是人家新娘的梳妆室吧?? 梁陈好大的脸皮厚度,居然把他推这里来胡闹。 正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掉,但层层叠叠的如梦红纱分开,只听一串清脆的银铃声,跟着就看见两只小巧玲珑的铃铛飘了过来,一副盛情邀请的意思。 明韫冰想了片刻,跟了上去,转过几步,只见纱幕之内是一座大床,床前铺着游龙戏凤的金红地毯,俨然一副洞房之景。 这景致竟然和他在情天恨海望见的清渼帝姬大婚的场景很像。 那凤冠霞帔的新娘也坐在床沿——不同者只在那新娘并未披盖头。 她生得颇为漂亮,不同于鬼族那种美至妖异夺目,而是人族常说的盘靓条顺,打眼看去又水灵又朝气,像枝头的灼灼桃花,正在花期。 这新娘并不给人一种等待郎君的感觉,倒像心情愉悦了,自己穿了件红衣裳盛装打扮来回馈生命。 明韫冰喜好美色是天然的,入神地看了半晌,才被对方的一声轻笑打断出神。 “好看吗?”她问。 第326章 “嗯。”鬼帝大人很不要脸地搬运说,“美若夜雪。” 新娘噗嗤笑出来,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灵动起来:“这是谁夸你的呀。” 明韫冰眨了眨眼。 不知为何,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比万鬼之渊,比樵夫一家,都更亲切。 他甚至有种感觉:如果他是一个人的话,那么这一定是一位长者的葱茏记忆。如花的当年。 “是刚刚那个人吗?”新娘笑眯眯地问。完全没有在意他的走神和冷淡外表。 明韫冰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按在身边,注视过来:“他对你好吗?” 向来巧言善辩的人,词穷而乏味地回答:“很好。”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呢?”兴致勃勃。 “一见钟情,诓了两回,就把他骗到手了。” “这么厉害呀?不过凭你各方面这样出挑,也没什么好稀奇的哦。” “……出挑?” “对呀,”她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像我一样出挑,不是吗?” 那双眼睛竟然和明韫冰的如出一辙。 直到此时明韫冰才想起来问她:“你要嫁给谁?” 十分出乎意料,新娘摇头:“我不知道啊。” “为什么会不知道?” “媒人说好了,父母看过了,都说很好呀。”她轻轻歪了一下头,晃了晃脚,那是很娇俏的动作,“我也觉得他很好,虽然没见过面,可他的名字很好听,应该是一个很好的人吧?” 她念念有词了一阵,似乎是默念了两遍那个名字,在唇舌里来回咀嚼那串音节,想象如意郎君的样貌,脸上泛起怀春少女独有的风神。 那是比夕阳还要无限好的模样。 明韫冰却莫名想要阻止,但对着那满怀憧憬的面容,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喝酒吗?”她站起身来,但并未走近。桌上的酒壶却被银丝托着,滑到明韫冰手边。 明韫冰握住袖珍的酒壶,起开盖子饮了一口,烈如狂刀。像往肺腑里插了把怨憎会双股剑,转如飓风。 外头骚动起来,似乎是有人在唤新娘的名字。说典礼结束,让她尽快休息,准备明天的仪式。 明韫冰下意识后退,看见她笑容满面地招手:“哎呀,不能说话啦,先到这里吧——下次见!” 明明那么近,但却不能靠近一步,像被无形的屏障遮住。——但转身离去却很顺遂,像身后有人在推。 “下次见!”她说。 “好,下次见。”明韫冰心想。 如果那个人对你不好,我就杀了他,给你换一个。 我一定会杀了他。彼时已半被度化的鬼帝心想。 走出灵台,往下的阶梯很高,那银丝化为一人,跟在了身后。鹤发童颜,是老熟人——游丝。 游丝比先前长高了一些,就像经过抛光的玉石,气质更柔和了,似有似无的玄气在他难言定性的外表上更暗蕴了。 他拱手作揖:“明大人。”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阶梯。 从少白头的角度看,明韫冰的侧脸完美无瑕,但近乎是冰冷的。每一根线条都写着疏离。 这也是很正常的,因为代表第一阶天信使的游丝到来,实在不能想到有什么好消息——那些心照不宣的古神总不可能集体发疯上旨令神鬼大婚。 一步一步下楼。游丝却听见他问:“近来可好?” 白毛掸子愣了愣,然后看见明韫冰侧过来看了他一眼。——那视线跟检查一个远走亲人似的,虽然只是一掠而过,但他知道凭明韫冰的记忆力,必然是过目不忘的。 “……还好。”游丝道,然后莫名地沉默下来。 明韫冰没再问,无声地被声浪冲着。 过了一会儿,游丝才说:“我家上神命我前来的。” 道衡久在天外天,虽然流渡没有阴阳序,但并不是脱离了天道。勾陈上宫的遮蔽也并不天衣无缝,他们不挑破的原因,明韫冰和梁陈其实再清楚不过了:有用。 有用。 他又想到梁陈说过的补魂一事,再想到回天,忽然夜穹变得昏沉沉,那些喜庆的声音嘈杂起来,让耳膜作痛。 徐念恩又想从中分哪杯羹?他也想逆流光阴,挽回过错? 那怎么可能。 连梁陈都做不到的事,连古神明都早已接受的事。怎么可以去孤注一掷呢。 “昔年陕北地震,勾陈大神出手庇下长佘一族,族长名叫真多左,不出三年竟然修炼飞升,位列仙班。”游丝顿了一下,“真多左封厕神,心生不满,在第一阶天寻衅滋事,调戏仙娥,被勾陈上宫罚了二百五十一鞭,除名仙箓盅,打下凡尘。” “……”这段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的令人不忍卒听。 以至于明韫冰有一瞬间无语到想扶额,但好歹忍住了。 游丝调整了语气:“大神与你之事,从将离宫的姻缘线出现以来,在天上就不是秘密。事态不紧急时,只要不捅破,天帝陛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听到这明韫冰已经懂了—— “那位‘前任厕神’不巧知道了这件事,想要舍身报复?” 作者有话说: 所以做人还是善良一点嘛。不然就算当时没被追杀,千年以后还不得被一刀咔嚓? 第123章 六涉 疯智正反合 第327章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告御状都是程序复杂的。 一介凡人想上诉天子,尚且需要受多番刑罚。更何况一个废神,要跨越天地去捅破这桩普世皆知的秘辛。 且不说进南天门是如何的艰难,就算是从南天门到凌霄宝殿,告状之路也是重重惊险,道道阻隔,一个人要是有这等执着恒心,何事不愁能成? 这位伟大的厕神偏偏要将其花在报复之道上,那条御状之路难走之极,不死也要脱层皮——若真告了,那真可谓是字面意思的用生命在坑人。 这到底是有多恨呐! 不由叫人鄙视之余,略加佩服。 “正是。”游丝点头,“我家大神已经算到大人有难,特地令我来提点一二。” “听着好感动,”明韫冰冷笑,“还以为是来报复本座上次啃她脸,倒是我小人之心。” 这位“好感动”的鬼帝大人,脸上没有一点感动的表情。 游丝莫名不敢动,假装自己是一团惰性气体。 排演不比正式祭祀,但依然很庄重。人群静默下来,他们从嫣红的灵台走下,汇入人海。游丝抬头一望,就看见高筑的祭台上,神明们按照阶级坐正——主位是勾陈上宫,负责礼天地的主持一身水红衣袍,庄严地抬起写着祝祷的竹简。 那是花重金请有名的大学者写的,足有万言,念下来颇耗时间。 形形色色的人都对祭官投以注目。那人磐石般神色不动,开嗓如唱,吟了下去。 游丝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眼熟的面孔——站在祭台前排的一个红衣姑娘,今天到处都穿的很喜庆,她反而不像平时那样火红,而是一身银红罗裳,连脸上的妆都没有上。素中带艳,反而更漂亮。 “那是……”他有些犹豫,因为先前见的时候,总只记得一条狂拍尾巴的小红蛇。 “林瑟玉。”明韫冰道。 “她如今一日能维持几时的人形?” 明韫冰多睨拂尘一眼:“两个时辰。她常在酲谷修炼,即我种地之处。” 游丝微点头,人声鼎沸中沉声说:“大人,我这次下凡还有第二件事:受天尊所命,五色、五音、五味三样,侵扰世人眼耳鼻的,我应尽力将其掸去。” 度化以后,道衡给这柄赋灵的法器这项使命。 明韫冰没有多问,只说:“那么,你是不会再回第一阶天了。” 游丝无声地默认了。 “道衡不要你了,”拂尘抬头却见明韫冰嘴唇微扬,似讽似慰,“感觉如何?” 游丝嘴角一动,话音却被打断。 “哎——!!” 远处林瑟玉一声大叫搅破波澜不惊的棒读,引来无数侧目而浑然不自知,怒色收广袖,冲着边上一个贼眉鼠目的男人,“你怎么动手动脚的?!要脸吗!别跑——死皮不要脸——给我逮住这狗东西——” 周围的热心群众马上一拥而上,把咸猪手按在地上,爆锤了一万下。林瑟玉跟风中火蝶似的扑腾着踹了死变态好几脚,连眉梢的怒都很鲜活招引。 游丝半晌才回过神,慢半拍地回答:“上神并未曾要过我,不过是度化圆满,尽法器所能而已。” 明韫冰仿佛感到无稽,笑了一下:“你自以为是法器,就真是了?” 游丝不愧是没脾气,并没有生气,反而很恭敬地对明韫冰作了一揖:“大人,悦慕乃人之常情,若是控制自如,或视若微尘,或许并不会非常扰乱。——在下还有事,就不相陪了。” 明韫冰还了一揖,漫不经心,但异常优容。 祭司快要念完了,底下的人松散起来。被遗忘很久的清明和大雪穿越重重阻碍,终于抓到了明韫冰的衣摆—— “大人!” 明韫冰带他们走到长街,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沿途给他们挑玩具。竹蜻蜓、拨浪鼓、小木鸟、七巧板、九连环、榫卯积木……走到尾回过头,才发现俩孩子十分无辜地抱着满怀的鸡零狗碎,一边捡一边掉。 大雪的糖葫芦黏在了衣襟上,好一番标本展示。圆眼睛滴溜滴溜的。 清明费劲地拿下巴卡住快要掉下去的瓷娃娃,嘴里两枚没咽下去的山楂鼓起来。 明韫冰捏着下巴跟他们对视,彼此都觉得对方智商不高。 一个时辰后,结束义务演出的勾陈上宫换回那件淡雪色的常服。借着与魂契的感应找了一阵子,在街头的一家皮影戏摊前看见了这三位—— 鬼帝大人盘腿坐在地上,俩孩子也有样学样地沾了一身灰。堆成山的玩具和零食搁在他们面前,三双眼睛同步地随惟妙惟肖的皮影转来转去。其他的看戏群众愣是给他们留出了一小块,不敢挤占。 “……”大神走过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岁月静好,万事如意呢。看这几位的状态。 明韫冰下颌线微动——估计在吃什么糖。 皮影戏在演武松打虎,喝彩如雷,乒乒乓乓斗声不绝。 梁陈想了想,撩开衣摆也在他身边坐下,当了一回天理自然的原始人。 明韫冰似乎没有看他,但眼珠动了动。 梁陈从他手里拿走一小段扭股糖——已经吃了大半,大神很节约地把剩下的含了,带些焦香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他回过头,那大片大片的婚宴排场还在夜色里招展铺陈,甚至连喜庆的奏乐都还在一遍遍排演,只等明日良辰一刻。 第328章 “呔!你这吊睛白额虎!——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吃我一棍!” “吼——!”虎啸如真,口技人仿。 “哇!”孩童们赞起惊叹—— 不知怎么想的,就在这气氛里,梁陈忽然对着明韫冰脱口说: “明静,我们也办一场这样的吧。” 明韫冰眨了两下眼,蓦地转过来,有些怀疑自己耳朵似的。 “礼天地?”他确认道。 “是啊。”梁陈竟然不像开玩笑——大神也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你疯了。”他说。马上转回去。 且不说这事有多荒谬,办了又请谁?只会让神明钉在耻辱柱上被千古讽刺的事,清誉声名尽皆败毁。本就没有的恶鬼当然无所谓,但你怎么可能真的视人言为不存? 人言毕竟可畏。 “我没有。”梁陈却说。 荧火在他眼底微灼,像一根针似的扎在心尖,又热又疼。 “游丝所说我已知;——与其让他人捅破,不如我们主动选择。”神明声音温柔,“同样的棘手结果,如何迎接它才是重要的。”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景阳冈上走大虫哟——十八碗来拔千松哟——” 孩童大笑,成人侧目。 明韫冰目不转睛地盯着作势被打破头的虎影,仿佛没有在听,但声音微颤,重复说:“你疯了。” “我没有。”神明也还是这么答。 嘈声中恶鬼睫毛微颤,无言中已经说了万语千言。 你会被万人唾骂,你会从神坛跌落,没有人能接受清正的神明受到污染,从此以后只要提起你,你就会和暧昧不明的绯闻流言挂钩,你再也不是那个纯正的领神,你要被污浊的人臆想,满足他们可笑又胆怯的作恶欲…… 别人不会记得你为第二阶天做了什么事,牺牲了什么,只记得你的丑闻,你下凡颠倒,仿佛从未付出…… 明韫冰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什么,——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那是梁陈的手,是温和的。 默然间,明韫冰终于在喧天的叫好声中转头,那目光伤怜间居然咄咄逼人。 “你真的疯了。” 你甚至很有可能被第一阶天除名,你不怕?尊号、神域、灵感、权柄,这些对你来说都不重要?清誉、荣耀、香火,你半点都不在意失去? 灵魂相通的与魂契温热着,将彼此的心绪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 明韫冰感觉到那头的魂魄坚定如沸腾的大海,给人一种十分稳重,可以放心地倒头下坠到几万里,也不担心溺毙的错觉。 或许……不是错觉。 “三百回合倒栽葱——阳谷猎户惊神功——报上衙门抬死虎——十里八乡扬武松——” 喝彩,鼓掌,大笑。 梁陈将他一扯,两人额头相抵,能够清晰地看见对方的瞳孔纹路,任何一点变化都无从隐蔽。 “噼噼啪啪——”热闹的鼓点鞭炮一般缭转起来,虚空中像点燃了一串谁也看不见的烟花。 我不怕人言,我也不怕所谓的污名,更不怕肆意非议的中伤与津津有味的恶揣。神修光明磊落,我没有不可见人之处。 面对着那双审视与怀疑并存的如璃眼眸,他再次重申: “我清醒无比。” 那次大婚结束后,南桥的来客忽然变多了。 起因还是神鬼达成一致的礼天地计划——用林瑟玉的话来说,那不叫礼天地,应该叫惊天地。因为第一封请柬正大光明发出去的那一刻,就代表第一阶天的规矩全都成了笑话。 天帝追杀他们是礼貌,天雷劈下来那只能算是问好。这种事藏着掖着都得捡了便宜别卖乖,大张旗鼓地宣扬,那跟跑到皇帝面前唱起义歌的二缺有什么区别? 除了消失的徐念恩,所有来客都对这场盛事表现出了典型的好事老妈子之心—— 林瑟玉这条生来就为了好事的蛇,对婚礼的地点、用花、酒水、宾客……等等事无巨细地发表了一番高论,兴奋过度到连课都不听了,整天在花丛里拉着游丝窸窸窣窣,七嘴八蛇地淘汰无数种礼花的式样,其聒噪之程度,堪比八千个话匣子一起唱戏。 明韫冰一开始以为这货是真有经验,待林瑟玉来了两次以后,耳朵里灌满了废话的鬼帝大人才发现林瑟玉除了能说,能梦,基本没什么实际功能,遂将其打入边疆——酲谷。并让另一个沉默寡言的去克她:游丝。 还有两个喜欢制造噪音的孩子,自打朴老先生把这两崽子抓进书院里,清明和大雪从流渡的花朵蔫哒了八度,肉眼可见的脸色变灰,每天都比昨天更无精打采。 明韫冰某天问了一嘴,才知道朴老先生面热手毒,清明只是在课堂上把老师黏在了墙上下不来,朴老头竟然罚她抄五十遍《弟子规》,小姑娘手都抄成鸡爪了,字迹更是惨不忍睹。 这一训*无效,二练字无效,抄个屁! 表面毫无波澜的明韫冰去北园找朴老头的茬,结果不巧正撞上大雪吼了塾师一身的迟滞术,老师说一个字比平常慢了八倍。满堂的学生一边笑一边装严肃,大雪被逮出去罚跑。 鬼帝大人迎面就看见大雪小短腿乱蹬,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圆鼓鼓的脸上红的跟被打了似的。此鬼以己度人,恶意揣测完,顿时一腔怒火暴涨,皮笑肉不笑地跟朴老头吵了一架。 第329章 吵完架第二天,朴老头带着考评的卷子来南桥家访,刚巧飞絮和灵都在。鬼帝大人请了只燕子帮朴老头倒茶,放了一大把苦丁,那恐怖味道还没泡开,死老头一摊卷子,几个红彤彤的“丁等”亮了出来。 飞絮:“…………” 灵:“……………” 勾陈:“…………” 一片死寂之中,清明和大雪面露羞愧,逐渐变红;明韫冰拍案而起:“未经他人同意,怎可随意暴露隐私!” 朴老头迤迤然捋须:“令子令女,水平实在是很差。寻常孩童,入学只需三月,功课都是甲等。” 明韫冰阴森无比:“他们才入学七天,您老糊涂了?” “怎么入学那日,在学而堂扬言自己家两位天才,不用刻苦都可以轻易吊打所有学子的不是大人你吗?老朽虽然老糊涂,但还记得这事。——做不到的话当时就不要夸口嘛。”朴老头全然不知自己挑衅的是谁,不知死活地吐完嘲讽,达成了虎口拔毛成就。 俨然不知自己在飞絮和灵眼里已经成了救世英雄——甩所谓鬼挡杀鬼的勾陈上宫八百条街的那种。 梁陈一把拉住差点抽刀的明韫冰,扫了一眼桌上的几册鬼画符,哭笑不得:“白字是多了点,我会督促他们改正的。当时出言无状,先生请见谅。” 朴老头精亮的眼珠子墩了大神一下,笑眯眯地端茶抿了一口:“好说,好说。” 然后表情突然一变,仿佛便秘似的脸色发绿,看样子是好险没有把那苦到灵魂扭曲的魔液喷出来,放下茶盏时手都有点发抖。 明韫冰冷哼一声。 清明和大雪自惭形秽地跑到墙角去画圈圈了,两熊孩子窸窸窣窣地互相指责。 “都是你!” “是你!你记不清就不要乱写!” “谁叫你背书的时候要玩!” “……反正是你!” “……”梁陈只好再次抱歉:“我管教不严,今后一定严加教导,让他们端正态度,好好念书。” 其实想都不用想,让这两崽子不用背书去玩的是哪位——这位自己也是自学成才,一直很鄙视那些学堂里的规矩。 送走朴老先生,梁陈回正厅时,明韫冰已经跟飞絮、灵聊起来了。 第124章 六涉忘川 迹远情未疏 “在奈何天你觉得如何?奈何天很好。虽说是最近才渐开辟的第三阶天,但有几重境地的风景是真奇绝!”飞絮煞有介事道。 灵撑着下巴点头,随着这个动作,嫩绿桂叶与芬芳木樨味儿洒了满庭:“我也觉得很好!当时不是在寒蜮初见的吗?虽说大神把你家给平了,但我记得有一重奈何天可以随心而动——一进去就可以回到最想回的地方。” 飞絮接话:“但是有时效,应当只有十天。” 司春之神大惊失色:“十天还不够你一次礼天地的?他们又不在那里洞房!我看上神紫微宫花都开了全季,应该早就合过卺了吧!” “……”明韫冰喝了口茶。 清明很灵慧地问:“上神,什么是合金啊?” “……”梁陈神色自若地回答曰:“你跟弟弟去书房,书架第三排第二格里有一本《花鸟虫鱼录》,拿下来翻到第二十页,从第一个字开始抄,两个人睡前一共抄五十页给我。” 俩孩子忽闻噩耗,惨的马上忘记八卦,并顿时开始比赛似的箭步炮弹似的冲进书房,想让对方多抄一点。 高,实在是高! “——奈何天是何等地方?”这时,鬼帝大人懂装不懂地强行扭转了话题,问道。 梁陈走到他身边,示意他往里,然后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随手把冷茶熨热,又十分自然地把这人松散的衣领子拉紧。 “……”情仙大人忍无可忍,“大神,好歹本座与你同为尊位,你能稍微尊重一点我的道德操守吗?” 跟谁乐意看似的!又没看! 灵奋力点头,外头的枇杷叶窸窸窣窣,冒出了雪白的花。 梁陈莫名其妙:“谁不尊重你了?快说出来让我痛加责罚。” 然后在飞絮大人一脸“你还是人吗”的眼神里旁若无人地喝了口茶:“奈何天是上二阶天不可求不可追之境,我们称为第三阶天,早在元一年时就渐渐开始出现。跟寒蜮差不多同时形成。” 不过寒蜮在神鬼一战以后,已经不再扩展,那次大战甚至削走了四分之一的阴沉,上浮到湖中成为流渡。而奈何天却有数也数不清的几十几百重,这些年第二阶天阴阳乱序,渐渐有些灵兽妖鬼之类的进去躲着,借以栖息避难。 但那说不好是凶险还是安慰的如云幻梦,前一脚踩空,后一脚又落回原地。你又怎么知道,自己明天的安危呢。 神族内部讨论过几次这新辟的第三阶天,有些觉得这与香火以外的念力有关,有些觉得奈何天单纯就是天地间的灵气自然形成。 明韫冰作为阴气之主,就是阴序的人化——很多东西都无师自通,怎么会不知道这些? 梁陈有时候甚至有种他比自己知道的还要多的感觉。 “第二十二重吧。”明韫冰说,“心斋之境。虚静纯一,抱朴见素,以愿以还,言祷言满。” 两位神明非常赞同。 接下来这俩碎嘴子又开始林瑟玉附体,讨论起了别的用具,不过比蛇靠谱的是,神族说话比较有条理,就算是空想,也有个一二三四点的完整计划。 第330章 明韫冰受益颇多,还有模有样地记下了他们所说。 礼天地的细节说完,书房里忽然传来鏖战之声,梁陈正想起身,被明韫冰按住肩膀跨过去,下了案。 他进去片刻,虽然没有什么“慈母细细语”,但神奇的——打架声马上消失了。 飞絮往里看了一眼:“这明大人还真……和蔼啊。” 灵眨巴眼睛。显然也对这只胆敢应承下神明婚约的忤逆之鬼很感兴趣。只是碍于姑娘家的脸面,没好意思问。 梁陈放下茶盏——是明韫冰用过的:“你们也觉得此事无益?” “无益是一方面。”飞絮道,“只看大神自己认为值否。” 梁陈微微一笑:“我从来不质疑自己做的决定。” “大神有阴阳气象仪,想必也知道九州的秩序近来愈发动摇了,先前议好的应对之策,只怕也拖不了多久了。”灵轻声说,“所谓神陨,不过还天地一命。我等从未推辞可惜过。但大神既然有了这个‘家’,当初所说所诺,又怎样去践?” 司春之神说话很少激烈,就算是这么难听的话,都能叫她说的低头缱绻,好像春风西湖柔波。 “我这礼天地,就是允诺。”梁陈回答。 不仅是对赋予本座这权柄力量的天地,更是对给我无尽爱意信任的你。 在场并没有傻子,都能听懂勾陈上宫的言下之意。微风吹椭叶,不知为何,神明们都沉默下来。 书房里也依旧是无声。 良久,飞絮问:“大神就不怕两败俱伤?” 如若最后一事无成,既辜负苍生,又辜负了爱人,你又当如何?平衡是那么容易的吗?那独木桥,是那么好走的吗?底下万丈深渊埋着无数祭梦人,就算你是足以掌控刀兵的神明,即使你能移山填海,你就没有一点害怕?你就没有一点迟疑? 如果最后真的两手空空,落败的时候,你还能这么坚定吗? 在相认阔别久违的爱人时,你又是什么神色? 外头的天变成了淡色的红,如同醉玫的第一季,如同他睡梦中被亲吻的第一下,人间把它叫做酡红,少女羞怯的颜色。 大片大片地晕染在轻薄的抹云上,随风一动,又仿佛未动。 那千年的勾缠,世事的演变,如梦的错过,锥心的相逢,仿佛都在神明这一眼望尽。 “——花开了。” 神明说。 变数太多,比无常还乖戾,我唯有自己的灵魂,来面对宇宙。 到最后我发现那还是一片纯粹。 无论我走到哪里。 酲谷中,才开第一季的醉玫还未红到深处,一朵花被织金长光裹着,飘转几里,拨开枇杷树影,落到一只修长手里。 这正是独坐的梁陈。 外头夕阳无限好,飞絮与灵已经回第一阶天了。 醉玫这种花比芍药和牡丹都不同的,除了格外艳如血的颜色,还有花蕊中心那股烈酒般的香气,几乎像凡间那种催情的药香,不是心思异常坚定之人很难抵抗。 但若是庸俗摘下,它又没有味道。 可见这种花与喜爱它的人一样,爱对症下药,折磨爱人。 梁陈抚着一片花瓣,脑中思绪还未滑开,花梗就被勾走了。 他偏头时,明韫冰又把花放回他掌心——连同这人自己微凉的手。 他的眉目很冶丽,有时乍一看,几乎是那种噬人夺魄的美。攻击性颇高。 在梁陈的目光中他缓缓弯腰,那嘴唇不知为何格外鲜红,嗜血似的,用一种矛盾的虔诚将那朵醉玫卷起的一瓣含住。 仿佛红血入胭脂。 像饮酒似的,他下颌微动,一点点地汲取醉意。 梁陈闭了闭眼睛,擒住他的手腕,也可能是手肘,反正那一下混乱的他也没太注意,就把他勾起来。刚刚案上的酒盏全都翻覆下去,叮叮当当竟像在奏乐,甜酒晕染到后领,湿润的酒痕爬到领口,在锁骨处蘸染。 “你就是怕。”虽然很难发声,明韫冰还是低而快速地说,带些鼻音的不怀好意。 “是啊,我怕。”梁陈有些咬牙地说,带怒的笑意不知为何令他浑身颤抖,栗然,“——怕这是我最后一次弄你。” 明韫冰闻言笑出了声——完全是那种听完半点不怜惜只想让他闭嘴的笑。 梁陈这时候完全经不起激将,“唰——”地一声暴闪,几个门口都被浓重的神光封住了,十个愚公都掘不开。 衣袖褶皱,像隐秘起伏的海。黑白两色交错着,桌椅叮当,屏风挨到墙上。外头的鸟雀一声一声的叫唤里,汗湿的长发贴在脸上,明韫冰凝望着梁陈的双眼。 “我也怕啊。”他收敛讽刺,似叹似伤。 梁陈靠近——或者他靠近,不是很重要。唇舌缱绻片刻,彼此的样貌都变得很清晰。像要深刻在骨子里似的,厚重的魂灵记忆。 你的样子。 靡丽的妖艳的,冰冷的决绝的,高高在上的,格格不入的,若即若离的。当初你向我抬眼的时候,每一刻我都不敢回望。 好像有很重的期望,在你疏离冷淡的外表之下。 我想了很久,才敢拿了普世开天的勇气,来握你的手。 你受过什么苦?忍过多少次的泪?长叹过多少次的人事无情,才变成了这样。 与钱塘灯火隔三尺,才终于发现自己的角色,应该扮演那个向死而活的恶果。 第331章 不甘,痛苦,寂寞,都掩卷沉思,不再展露。 竟对我钟情? 为何对我钟情? 若我竟没有你想的那样好,你会失望吗? 你会吗? 一下一下的浅吻像一点一点磕在茶托上的冷瓷。清脆而幽凉,带有幽灵特有的云里雾里,若有似无的爱慰。 ……你,不会的吧。 你最懂欲言又止的各种密语,不必明言也明白我之所想。 月光摇曳了半夜,含在微红的唇边,随着那个湿润的吻,渡向神明耳边。 你轻声说:“别怕。” 梁陈攥住他的腰线,心口像被这两个字点燃了万重嫣红的焰火,那些起起伏伏,过于深重耗神的东西,都寂灭在这一瞬间。 宛若风暴万顷里,刮走了那些难言的纠缠折磨,那些自从飞升就沉沉压在心上,令他但凡不动就若有所失的责任与负担,都消弭在这一刻。 “别怕。”他在神明耳边重复说。“永恒是一个笑话,但我永远爱你。” 寅时末,朝露初晞。 床帐里一片安静,两只神兽化为原型睡在了侧室,估计纳闷了很久为什么卧室进不去。 明韫冰长发散落在枕边,如瀑如绸,梁陈其实没有睡着,凑过去一边闻一边想事情,呼吸却是很平稳的——如果不平稳,明韫冰睡不着。 此鬼睡眠极浅,一开始用的是专攻走火入魔那套作息:不休息。他原话:“五岁以后就没学过睡字怎么写”,货真价实的第一觉应该还是在紫微宫里那次。不过还带些体力不支的昏迷。 起初外头有一点声音他都会马上惊醒。在南桥的第一夜,两个人并肩躺着,过了很久梁陈半夜翻身,看见明韫冰安静无比看着他,眼眸宛如一双忘记收起来的晓镜。 大神那点睡意一触及那双眼睛就直接浸纳,什么也没有了。 就搂他的腰:“怎么不睡?” 明韫冰摇头,可能是因为近在咫尺的嗓音太柔和,这人的耳朵还天赋异禀地动了动,然后慢慢染红。 “吵。” 梁陈往外看——夜半三更,万籁俱寂,连树枝上的喜鹊都早就睡着了。 “吵”从何来? 明韫冰用一种“你笨不笨”的挑剔目光扫了他一眼,闭眼不语。 梁陈半坐起身甚至用灵气查探了一番,方圆几里确实没有人在半夜狂欢啊。 大神智计百出,一番蜜剑甜刀,就令恶鬼招供了。可见鬼族的那点儿意志,在神族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鬼帝大人被审的鬓发微乱,偏头躲避却避无可避,不得已出手抓住这位“正人君子”的手腕。 这才坦诚道:“……三更下雨,枇杷叶上沾了水,屋檐上一滴一滴掉下来,砸下去擦过树叶尖,滴在酿酒的木桶上,一直在滴。” 那“嗒,嗒,嗒”的声音就跟梆子声似的,听起来令人格外心慌,偏偏那雨不大,弄的又时有时无。要是比较有规律的声音,还不至于这么难受。 其实他随便弄个什么术法,也不是不能把水滴吹干。 只是鬼气虽然不伤神,但若卧榻之内出现了这些凶险阴冷的气息,梁陈是不可能毫无反应的:神族的警醒会令他即刻苏醒候命。这是一种与生俱来且长久磨砺出来的本能,刻在他骨子里。 梁陈没说话。也没疑问。只是纵身,把被雨打湿的窗合起,那种窗框之间交错的咯吱声静谧而轻微,忽然变得很催眠。 滴滴答答的声音,忽也淹没在一片淅淅沥沥的绵绵细雨里。瓦檐沙沙地响着,盖过了那种单一的、无聊的、重复的声音。 明韫冰抬起头,脸颊一轻——是梁陈在那里吻了一下,然后手足相贴地被抱住。 炽热的呼吸,活人的体温,神明的热度传递过来,空洞无物的躯壳里注入一大片温色的光泉。 “睡吧。”他说,“不吵了。” 那次以后,明韫冰的睡眠好歹是安稳了一点。不会随便惊醒了。 梁陈去把司春之神燃的香清掉——明韫冰不喜欢人工香料,喜欢各种自然风味。 下雨后空气里泥土的味道,树叶被水洗过的微苦,青苔绿瓦,变得深色的墙檐,散发的微妙的湿润气味,清新的像一头跳进水里的青鲤鱼。 这些不作伪的气味令他适应,不会不安静。 关窗回时,梁陈顺便看了看凤凰和雪豹,都睡得毫无阴霾。 他回卧室,才进去就脚步一顿——窗户半开漏出夏夜不安分的雨,壁灯燃着微紫色鬼火,明韫冰和衣披了件外袍,手里拿着一卷书在读。 走近看,是《南华经》第四篇《人间世》。 梁陈放下帘子,抬手把他的长发往后揽,陪他一起看,轻声说:“叶子高使齐,事成或不成,他都难作发栗,实在不必。” “还有挂碍,自然畏惧。”明韫冰声如叶落,“所谓‘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岂非自我告慰?” 梁陈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哪怕是自我告慰,也是一种很伟大的安慰。” 书简是凉的,暴晒过又抛过光的竹变得幽暗,衬得托着它的手如同上好的冷玉。 梁陈伸手握住他的手,果真不太热,但也不太冷。“嗒。”的往后翻。 安静了一会儿,只听见枇杷树里有不知名的鸟雀在扑哧翅膀,像是一个很久以前的夜晚,忽然又回到我的身边。 第332章 明韫冰深黑的睫毛低垂着,像入神,又像出神。梁陈其实很少分心,但这时候确实只有一半的心思在什么《人间世》上。——他太引人了。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靠近去,吻过那飞扬、微勾的眼尾。感觉到长而密的睫毛扫在脸上,一下下的。 “上神,”梁陈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他反握住,明明只是一个非常轻的动作,甚至他反握的力度都不大,但却激起梁陈心中很汹涌的情绪,像拥有了一朵很妖异的花。 他听见明韫冰问:“你已经知道徐念恩动了什么手脚吧?不阻止他,是也觉得此局必败,没有任何转圜,所以不必留余地?” 这话题堪称尖锐,且扭转的十分生硬。 也就是梁陈会包容这种粗暴任性——大神略退开一点,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他所布下的不止是冰火,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术法,以人之魂火为引,似乎是将活人作为信物,凝聚念力。早在流渡净化以前,他就在九州上谋划这些东西了,只是湖上那艘船将人渡来,恰巧十之八九都是那怪阵的组成部分。” 明韫冰眼睫眨了两下:“这不恰巧,正是三魂有缺的人,才一视万物同仁。” 梁陈就笑了一下。是那种明知一切,却很纵容的温和的笑。 明韫冰朝往窗外飞了一眼,才又和他对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这种人,就算要渡人也不会索取他人,所以只可能是糟践自己。毕竟献身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上神献了几千年,熟的都能直接上菜了。——别动,”他推开梁陈的手,本想坐正,但终究没有纠缠打闹的心,被幼稚的梁陈抱回去,结结实实地按在怀里。 神明身上一直是很热的,像一丛永不熄灭的烈火,染的雪色发颤,变作透明的。燎尽在空中。 明韫冰沉默片刻,抬眼扫他:“第一阶天不可能容许这桩丑闻延续,礼天地之日就是你我破镜之时。即便回天以神鬼作祭,但阵成有一万种方法。若我灵智铸蚀,陷入癫狂,祭我之神难道非得是你?就算是你,暗鸦可以抹杀转生劫,流渡这记忆又有什么不能抹杀的?把你重新再造,你自己都以为自己是新神,还会关顾那些风月丑闻吗。” 他刻意没说自己,但双方都知道必定没有什么好下场——平天,劳劳两大天刑自然不必说;就算是七十二重天雷都够受的。 一道天雷就可全歼数十里地的邪祟,生劈在人身上,又该是怎样痛苦? 梁陈不自觉地将手臂收紧,那其实不太舒服,捆缚的感觉让明韫冰有些意动,眼底沉的那条河暗自流淌起来。 “我可以以为我是新神,你也可以受那些痛苦。”夜雨里,勾陈轻声说,“解开死局的方法就像死局本身一样难以理解,不可思议。” 失衡的阴阳序总是需要调和,颠倒的黑白总是需要回到正道。轨迹是分明的,我们的归宿也是。 祭品成要一千年,回天阵布成要一千年,我与你难得相见,也要一千年。 “分开一千年,那是很痛苦的,但你相不相信,我们最后一定是圆满的?”他问。 一次又一次被抛弃在时光里,所有人都忘掉的事你却一遍遍地回忆。再谈当年只求得一句淡忘,变换滚动的时间里,所有乘风的人都莫名其妙于你的不肯前进。 为什么呢?要再次接受被抛弃。 孩童,幼年玩伴。木屋,蚂蚁窝,婴儿啼哭。不知远去何方的朋友。也许早就作土的年迈邻里。荒草盖过当年的幽深屋房,门槛里堆满了无人问津的蛛网。 流水,错综复杂的桥。 新天地换了旧天地,都还没看清,转眼就要遗忘。时常更新风景的路标。 怅然,却被风吹得疾跑。 不该停滞的,一万个转念也只在一秒。 连哀伤都变得很孱弱了,望着这张他深爱的脸,明静只觉得心口好像被细细地灌溉着,像很敏感的人被一句无心之言慰籍到。 我怕吗?他这么想着。 “咯嗒——”竹简落下了案,扁雅的隶体写着字字箴言。想至三分,便够了,如同那个柔缓的拥抱。 略微闭眼,明韫冰感到梁陈的亲吻落在眉心,又落在耳根。 “我相信你。”他轻声说。 “我知道的。” 得到回答。 “我知道。”梁远情说。 作者有话说: 嗯,我们都知道。 第125章 五静言 风波不信菱枝弱 对后来的明静来说,流渡岛上的日子比马远笔下的山水画还要淡,能看见的只有一点,大片大片的空白都被蜂拥而至的时光涂上了无法看见的艳彩。 他被梁陈误打误撞从那个冰阵里挖出来以后,其实很少再去回想当时的事了。 因为那实在是太痛苦了,连久经刀割的灵魂都不想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也许是因为没有阴阳序,也许是因为被疏荡净化过,流渡岛上的日子总是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有时格外慢,有时又格外快。所以那些野史上记载的几几年,往往经不起深究。 但自从将礼天地提上日程以后,时间的流速仿佛是更快了。 至少在明韫冰的记忆里,从商定到之后入第三阶天,那段时间回忆起来,就像人海茫茫里与命定者一擦肩,那种惊心却瞬间的感觉。 飞絮和灵经常下来出谋划策,和林瑟玉、游丝几个人坐一桌子,在院子里七嘴八舌高谈阔论,这几位什么成分都有,谈婚礼,谈求雨祭,谈江左风俗,谈陕中结缘节……说着说着话题跑到十万八千里,还得定海神针勾陈把话题拽回来。 第333章 在喜得新孙的梁大爷帮助下,明韫冰酿的酒终于像点样了,就一人倒一杯,不收钱。游丝和林瑟玉全都沾杯就醉,不同的是扫帚精不发酒疯,林瑟玉喝多了变成原型,大尾巴狂舞,扫的枇杷叶和桃枝落了个漫天。 砸倒了玩过家家的清明和大雪的碉堡,引起一阵大哭。 飞絮去哄,越哄越闹。 灵把屋里堆的朴老先生布置的功课抱出来塞给他们,气的俩小崽子当场变成原型,追着那条活泼的大蟒蛇到处跑。 一阵鸡飞狗跳。 闹声里光阴一日日坍塌,就到了那一天。 在议废了无数个方案以后,不管是神族还是非人非鬼的灵物都一致觉得,明韫冰是个货真价实的事儿精。 哦,梁陈也就比他好一点点,——半个指头吧。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两位的较真程度简直不相上下:明韫冰挑剔礼天地用的四种花比他挑食还名堂多:“芍药?”“艳俗。”“牡丹?”“华而不实。”“桂花?”“小家子。”“莲花?”“寡淡。”“菊?”“繁复。”“桃?”“浪费。”“百合?”“难闻。”“玉兰??”“怯小。”“山茶?!”“普通。”“昙花!”“短命。”“女萝!?”“柔弱。”“松针!!”“丑。” 所有人:“……………………………” 林瑟玉笑容扭曲:“你干嘛不直接把你胸膛里那玩意拽出来往地上一丢?多省事啊!!” 她本来就刚学毛笔字,一番地狱问答以后,狼毫笔差点给戳成杠头开花的刷子。 罪魁祸首明韫冰毫无自觉地想了想:“唔……那把枯逢和醉玫算上吧。” 梁陈哭笑不得,最后把凝梅和寒蜮忘川之底开的一种无名小花算上了,才算了结这桩快让林瑟玉变成狂蟒的事。 而他自己呢,就对来客很是挑剔。 虽说是准备在幻境里礼天地,但流渡岛上的所有人都能免费吃席。请柬自然是要发的,游丝以为这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把全岛人民的名册一录就行了,结果拟发之前,给梁陈看完,大神第二天就还给他一册批改过的名单。 扫帚精莫名其妙万分不解——什么时候大神穷得还得斤斤计较这几口饭了? 然后游丝仔细一看,发现梁陈是把所有悄悄咪咪在酲谷偷瞄过明韫冰的人都划掉了,甚至包括那种送过花羞答答写过情书的小姑娘。 ……太大度了,真的。 诸如此类的事层出不穷,所有人头发都开始被这对神鬼眷侣折磨的狂掉,有时还碰上梁陈出门观世,进度又迁延许久。但那种时候对明韫冰来说竟然并不难挨,因为他知道每一次离开都会有一次如约而至的重逢。 就这么慢慢悠悠,又转眼飞逝地过了几个春秋,终于选好了一个黄道吉日,大家入了第二十二重天。 心斋之境,耳止于听,心止于符。虚而待物者为气,集虚,则为心斋。 不以耳朵听见的东西为真,不以心认为的东西为真,不以气感应到的东西为真。 到这种地步,你眼前的是什么呢? 一片朦胧之中,山脉蜿蜒铺展,万丈宫楼凭地而起,巍峨灯火竦然点亮,落下一层层芳菲的梦。 早已不存在世界上的大悲宫再次出现在第二十二重天,那是鬼帝的意志所成。 到场的人寥落无几,映衬得张灯结彩的气氛有些孤寂。比起流渡上的那场求雨祭,这个仪式有种美中不足,怪而寻常的感觉。 呜呜咽咽。 飞絮摇着扇子往后一看,原来是许多常鬼被请了过来,听不懂的鬼哭咿咿呀呀地妆点喜宴,倒也有种异样的和谐。 而大殿居然也显得热闹了起来。 神为清气,鬼为浊,也许是阴阳互相有感应,飞絮好像能听懂它们的声音:像凡间祝贺的颂歌。嘶哑地恭喜着。 林瑟玉比所有人——鬼都要激动,一早就冲到婚房里去做她最想做的事:打扮明韫冰。 估计全天下姑娘对打扮一个美人的热情都熊熊如火。 林瑟玉带来了一大堆胭脂香粉,好像要在这里开店,衣服挂了好几排,不知道是要成婚还是要登台表演。 她兴致勃勃,明韫冰也没有扫兴,很配合地换了两套,差点被林瑟玉一惊一乍的赞叹穿破耳膜。 闹到昏时,明韫冰对镜端详自己这副描红涂绿的尊容。还在挑挑拣拣的林瑟玉一回头,就看见他手腕一动,那个结印优雅温柔,微光将多余的妆彩擦去,只留下嘴唇上的胭脂。 秾艳到甚至惊心。雪地上一滴血。 明韫冰起身,在琳琅满目的衣物里挑了一件非常意想不到的。 那是一件女式的喜服,虽是鲜红,然而实在陈旧,像是那种老式的传统人家才会穿的衣服,织金描金,彩凤蝶翼。——俗至极点,反倒有些旧时光的雅。 以至于林瑟玉看见都愣了一下:“……那是我不小心带过来的,你穿不下的。” 明韫冰抬手,示意她试试,林瑟玉给他袖口穿进去,挨到肩膀时,衣料自动舒展开来,不宽不窄地包住了那修长挺拔的身躯。 这是件天衣。 与所爱之人成婚,真心越真,衣服就会愈发鲜妍赤红,反之则越淡。 林瑟玉几乎很少看见明韫冰穿这么明艳的颜色,——她自己是经常,然而这一刻才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明韫冰那样喜欢红。 第334章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就是如出一辙,甚至最妖而不俗的明艳。 那种震撼人心的美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苍白黑暗的时光里,平淡无聊的历史里,自天幕猛然劈下的一道惊玫,一瞬之间改朝换代的震撼。足以超越物转星移的惆怅。 是那么美丽,那么令人想要占有。 那么令人想知道,究竟是谁,那样幸运地能得到他的眷顾。 红蛇分神时,脚边忽的飞来一坨异物,磕磕绊绊地鬼叫起来。虽只有半截身子,依然身残志坚地原地狂扭秧歌。 “……”这说什么呢? 红蛇不解之际,明韫冰已经起身往外走了。 林瑟玉虽然傻,好在脑浆还没有完全漏掉,用仅剩的智商跟着出去,果然就见大殿上,来回忙活的鬼魂都自觉地退到一边,纷纷闪避从右侧偏门进来的神光。 ——那气息至烈至纯,金采如刀,一旦靠近就会将弱小的鬼魂灼烬! 然而它们的保护者,它们的主上,却几乎是疾步出现,纵身不过几步就投入了那一片神光之中。 不管不顾不依不饶—— 梁陈只觉得自己的双肋都被勒得发疼,然而还是如人饮水般,将他回拥的更紧。 呼吸如雪,如雨。 如乱雪被千刀万剐,颤然空中。 “梁远情,”他听见明韫冰叫自己的名字,“梁远情。” 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什么都不懂的林瑟玉还很看热闹地在后面笑意盈盈,和游丝打趣着什么。 飞絮在座,人间共贺。 等到那刻,所有的风都会将消息带去,所有的叶都传讯而来,所有的山川流水都昭告,你是我的。 可是我怕没有那刻—— 梁远情半月前接到调令,川北地动,他须前往安抚。 当日启程,他答应要回来,可许诺背后隐藏毁约的可能性,无数次折磨看似无情的人。 “我回来了。”神明低声说。 “你回来了。”他轻声重复。 “嗯。” 不长眼色的林瑟玉跳出来,口无遮挡痛心疾首:“大神!你行不行啊!看见这等美色还能有人样,你简直活化石啊!” 没能按住这货的游丝神色讷讷地装作自己不存在。 “……” 梁远情扫了林瑟玉一眼,这货显然蛇仗鬼势,躲在明韫冰背后怂不拉几地回瞪了一眼,显然早就忘了谁把她净化的,只记得美色了。 明韫冰微垂眼还没出声,突然身子一轻腰身一重,居然就被抱起来了! 梁远情手揽着他腰肢,仰头看他的脸。 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抱过,那张冰雪不侵的脸上一瞬间竟然闪过一丝慌乱,这种孩子般的青涩反应令上神心很软,忍不住在林瑟玉和群鬼的大呼小叫中勾住他的下巴,吻了一下鬼帝大人那双极艳的嘴唇。 明韫冰像被亲懵了,随后脸上瞬间染上晚霞似的微红。 林瑟玉没大没小地扭过来想非礼鬼帝大人,被梁远情轻飘飘拍走,差点滚到墙角,不可置信抬头一看,梁远情早抱着人进后殿了。 “……”游丝若有所思道,“不知你可曾听过一句话?” “什么?” “男女授受不亲。” “……” 林瑟玉愤怒狡辩自己不是女人而是一条蛇,明韫冰不是男人而是一只鬼的时候,“鬼”“神”正在授受互亲。 他们其实都不是不能说的性格,但每次小别——小别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梁远情今天这个调令明天那个,五湖四海地跑,能偷他几天简直比造化还难。 明韫冰一开始为此生过几次气,具体表现非常的幼稚:不理人。终极大招就是装耳聋。 勾陈大神对付这种别扭鬼那简直一杀一个准,他从不来虚的。也不惯着他。第一次被无视之后先是晾了他一天,直接又去别的地方。 七天之后他再回来,明韫冰想他想的几乎到了一种由爱生恨的地步——与魂契泄的密,此鬼又气他又气自己,又不想主动开口,于是整天冷若冰霜地自闭看书。 梁远情继续晾着,直到晚上各自沐浴完,披着薄衣坐在窗边,这才条分缕析对他说:“我观世频繁不得常聚,这是你早知道的。就算你如今难受伤心,也不能用自我封闭的方式同时惩罚这段关系,你不听我的,我也无从安慰起;除非你不想和我长久,否则你这种性格需要改。” 明韫冰看着他。微微抿唇。 大神有点受不了那眼神,挪开一点继续条分缕析:“眼泪是孩童无理取闹的标志,可以对双亲用,不能随便对伴侣用……”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这位号称大杀四方的极恶凶煞那双潋滟冷清的眼睛,微红晕染着,颤落了一对惊心的水痕。 梁远情:“……” 仿佛是觉得他说的很对,明静没有出声,只是很自然地擦掉了脸颊上的湿润——好像那只是不小心沾上的雨滴。 然而那眼睫和微红的鼻头都显得格外可怜,一瞬间就戳中了大神那颗极尽柔软的圣父心。 明韫冰看了他一眼,又低垂下去,轻声说:“哦。” 仿佛很听话。 “…………”梁远情心肝都被这声“哦”的狠颤了两下。 明明知道他在装,还是无可奈何地中计,心甘情愿地入套。 第335章 梁远情起身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抱起来,感觉这人很轻巧地环住自己,注视自己的眼神似乎邪恶,但认真看就发现很纯真。 初生般干净地凝望着他。 所以每次远别,只要想到这双眼睛,心口就像有一把火在烧。回来见到,那簇火就瓢泼杀出,将身在凡尘的躯壳,怒吼着裹住。 灵魂想烧尽躯体的温度,换一个永远和尽力的共融。 这时的接触,如胶似漆到罔顾宇宙。 很乖觉的鬼魂都退开一圈,扫帚精把好奇想听墙角的红蛇也拽走了。 梁远情一下又一下地贴住他的耳根往上吻。 明韫冰抱他抱的很紧,虽然他明显不太适应这种太猛烈的亲密动作,但一直以来梁远情都知道他有多喜欢。 很矛盾的。 就像他冰冷外表和火热内心一样的矛盾。 嘴唇已经微麻,好像再多一点吻触都会研磨出周旋那样一点就醉的烈酒,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停酝酿。像要把这些思念惊恐,无常寂寞,全都融化在一片甜蜜。 你才是天真的那个人吧。 你才是。 “良辰还有几时到?”明韫冰听到他沙哑地询问。 明韫冰握住他的手,对他附耳似语却吻:“够你爱我两次。” 够你做两场真实不虚的美梦。 梦是避免不了断开的,更避免不了被火灼烧。 但那又如何呢。 梦总会再续,就像今天。 而我总是握着你的手。 第二十二重天降下警告的那一刻,礼天地功亏一篑,记忆里的大悲宫再次卷入一片红至发紫的毒火之中。花卉没有开出一道风景,宫阙的余烬里,梁远情火速赶回天界,明韫冰按兵不动。 然而不出一天,神官飞絮传来天帝旨意,要明韫冰自去领罚,内容是两重天刑。 当时鬼帝并没有如第一次那样任性,羞辱神官以泄愤,而只问了一句:“他呢?” 这个他指的是谁,所有人心知肚明。 飞絮当场只回了一套官话,但这伙神明打道回府以后,明韫冰在情仙站过的地方找到了一枚红绳编的同心结。 一碰那红结,冥冥中一个地方出现在胸中。 川北。 那是勾陈上宫以这个尊位观世的最后一个地方。 川北地动尚未发生,阴阳序却已完全紊乱,梁远情出发以前就曾告诉明韫冰,他们神族对这种情况,都是以身作祭,保护人族的。 就像先前明韫冰为了破解冰火自戕——那是为了让阴序降到最低,过盈的阳序会自动冲破束缚在时间地理上的异动。 不过这个方法很冒险,因为不是所有时候都能保证自己能成功聚魂复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决绝赴死的勇气。 神陨是货真价实的死去,祭魂则是类似跳崖般的行为,灵魂在极限状态下爆发出巨大的能量,足以对抗自然天道,保护一方水土——除了目的不同,这与跟明韫冰之前做的没有任何区别。 明韫冰知道他祭过几次,即使是神明,每次聚魂复生以后都非常虚弱,一度需要回到紫微宫闭关调养。 他不舍昼夜赶去川北,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因为感觉其实没有最坏的情况。 就算梁远情完全不认识他了,又被神族妖术洗脑了,他都觉得无所谓,反正姓梁的总会一次又一次毫无疑问地对他死心塌地,这事只是时间问题,不需要怀疑。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值得惊心胆战? 就算你不认识我,就算你回到当初憎恨我的样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再次追求你,直到你存在的最后一刻,你都只能是我的。 还有什么好怕? 可他没想到,到川北以后,得知的会是那样一个消息。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出自李商隐《无题》~ 求一下海星~谢谢各位! 第126章 五静言 人世几回伤往事 “听说小凉山前两天又‘淘金’了?” 川北某山村,树下桥头,两个老汉正在唠嗑。 这两位一个歪鼻子一个歪嘴巴,正可谓是不歪不相识,凑在一起还有点异样的和谐。 “是啊,不过这次好像出事了。”——歪鼻子老汉神神秘秘。 “怎么啊,说话别说一半行吗?” “嗐,他们以前每回都分七十五份,村里就那么几口人!天长日久有的人家里都埋好几块了,结果这次淘错了!” 歪嘴巴的一张嘴,嘴巴更歪了:“淘错了?!那还得了!” “那可不,拿圣水煮了十个时辰,揭开鼎一看,还是原样!”歪鼻子老汉恨不得绘声绘色表演出来,“全身都是刀剁的伤口,拼起来跟活人似的,还冲着你笑!然后瞬间成了一锅白汤!当时村长那婆娘还兴冲冲想去捞块大的,结果差点吓得一口气没过来,还是老王给扇醒的!” 听话的歪嘴巴老汉顺着一想,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长吁短叹片刻,一拍大腿:“嗐!” 不知嗐出来个什么子丑寅卯,大抵悲剧并不动人,为之表演同情的自己更值得赞叹一些。 这老汉摇了摇头,作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状,抓着破碗装着的黄酒就往嘴里送。谁知眼睛一歪,就看见斜对面的杨柳下,无端出现了一个人! 歪嘴巴还以为看错了,不可置信地猛眨眼——方才方圆几尺根本没有人,这黑衣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又皮肤幽凉苍白,真是如同鬼魅。 第336章 这两位也就如期表现了一个“大白天见鬼”的反应,不约而同地闭了嘴,看着那玄衣白肤的人。 歪鼻子老汉打了个寒颤,只觉得那人的眼神非常恐怖:不是那种具体的恐怖,而是一种仿佛穿透了人事今古,极致讽世,甚至想要毁天灭地的狠厉。令人悚然而惊。 这种人就像极盛的雪,必须要冒着被灼伤眼睛的风险,才可以长久凝望。 就在跟他对视的下一刻,黑风一卷,落叶狂响,转眼之间他竟然已经到眼前! 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就听这人劈头盖脸问:“那口鼎在哪里?” “啊、啊……?” 这人字字都像是戳在脸上的冰刀子:“他们拿来淘金的那口鼎——在、哪、里?” 风声呼啸,不远处的狼咆虎哮把两人吓成了两枚筛子,一个劲地抖抖抖。 “在、在小凉山的祖庙里!叫周公鼎,是他们从山里挖挖挖挖出来的……” “人呢?” “什什什什什么……”歪嘴巴老汉一见这人恐怖的脸色,一团浆糊般的脑浆居然成功蒸出了一块智慧饼,脱口说,“也在鼎里!!听说东窗事发以后,天上有神官下来了,要把汤汁带回去复生!” 那一瞬间即使是感官麻木的凡人也能感觉到,这短短的一句话带给这鬼怪多么大的轰击,他那双眼睛里风暴狂啸,手背上青筋都硬生生鼓起,好像想随时暴杀自己似的。 然而不知什么力量叫他放弃了这种几乎是本能的泄愤,在凡人觉得很长久但实际只是短暂的片刻以后,明韫冰松开手,转身化作一道黑风,身影闪没了。 虎啸熄了。松涛还在群山万壑中静默地指责天地。 在掠去那个地方时,明韫冰其实什么都没有想,他也想不了太多。 他一直以来都最恨自己,是自己太污浊才让梁远情进退两难,受世人非议,折损神力受伤。而他又不擅于温柔,总是用很粗暴生疏的方式亲昵,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给自己的纵容,简直极其无耻。 他一直觉得伤害神明的是自己,也只可能是自己。并不觉得苍生是盘菜,那些无知愚昧的人,凭什么配让梁远情多一眼眷顾? 一眼都不配,中伤他都已经是一件极其可笑,需要忍耐杀意的事。如今却还要伤害,甚至是虐杀—— 随着鬼帝逐渐走低走窄的心绪,小凉山无端妖风大起,鬼哭狼嚎似的风声里人仰马翻,明韫冰裹着暴雨杀进了那个祖庙。 那口鼎被架在神台上,火焰甚至没有熄灭,四个梯子搭在四面,庙堂前所有人神思不宁,带着非常令人厌恶的神色。 忽然而至的暴雨激起了几个孩子的哭声,头脑紧张的家长连番暴栗:“哭哭哭,哭什么哭!闭嘴!”越打越哭,声音杂在一起,一片混乱。 “轰隆——” 一道惨白电光劈开天际,大片惊叫里,有人发现四壁的角落黑影坠落融化,化作蠕动的恶鬼爬近,一爪掐住一个人,惨叫声里活生生拧断了他的头颅! 浓烈的血腥味蔓延开来。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救命!滚开!” “走开!走开!——族长!怎么办啊?这是不是天罚?不对吧!第一阶天不可能这么残暴!” 那领头的族长是个从小出家的化外人,穿着奇装异服,裹着荒芜的脑门,神色不动地抬起头,又一道惊雷与血渍里,看见门口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宛若地狱里爬出来的活修罗,面无表情,眼瞳全黑。 “鬼主……” “神鬼不是水火不容吗?天罚怎会派鬼魂来执行?!” “族长——怎么办啊!?” 乌云压顶,鬼相在雨幕后隐约浮现。触目惊心的高大婴儿形象,怪异而奇崛。 “嘘——” 虚空中仿佛有人在说。 惨叫声停了,肆意残杀的鬼魂都停下来。 隔着浓烈的血腥与残肢,鬼帝与庸凡的族长对视了一眼,而后那族长看见他那双堪称冷艳的眼里出现了一点恶毒的笑意。 那一瞬间族长预感非常不好,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了。 仿佛是利刃短镖破风而来,尖锐的风声猝然擦过耳际,闪避不及的族长被一击即中,冒着冷汗往下看——一根纯黑的荆棘赫然贯穿了他的掌心! “一问——”剧痛之下普天砸落一道孩童般天真的追问,阵阵回音荡在明灭交织的雨声里,诡异万分。 “僭越神明的是谁?” 这种诡异的问句让在场所有人都面露异色,然而族长不愧是见多识广,忍着手掌的剧痛打出一道符咒:“洒地为引,眉心沾上血迹的即为作恶之人!” 那符咒飘到鬼帝苍白的指尖,成弧扩大,光染到地面跳开,瞬间在场大多数人眉心都出现了一抹血渍。 仿佛是满意这种回答,明韫冰笑了笑。 而被他视线扫过的人,无一例外都觉得自己离入土就差一口盒子了。 “很好。”只听见他说。 离他最近的人瞧见了他那张面孔上,血色如同记忆般褪去,只留下惨淡的青白。那嘴唇下露出尖锐的獠牙,真真正正的一副恶鬼相,不由地腿脚转起圈来,然而过度的恐惧之下,意识竟然操控不了肉体,愣是挪不动一步。 而在惊悚之际,一道棒喝已然在耳边劈下—— 第337章 “虽然你们这些贱命葬多少条都偿不了他一根头发,不过呢,聊、胜、于、无!” 随着那句话的结束,大殿上惨叫如雷,浓烈的血腥气如同暴雨,顷刻间将原本呈祥祈福的祖庙洗成了一片人间炼狱。 寒蜮撕开一片口子,方圆百里的冤魂都聚集此地,放肆地发泄起平日积聚压抑的痛苦。 穷凶极恶的恶鬼杀红了眼,互相蚕食起来,甚至有些迷狂的鬼魂擦过鬼帝的手臂,生生撕下一块皮肉! 他的血最招引怪物,混在人泥里竟然也没什么区别。他就这样一步步踩着自己的血债,走向那口大鼎。 隐约中仿佛有大钟在震,似乎是击鼓的声音,似乎是告密的声音,也可能谁在是上诉天帝,是冤魂,是小人,是被他残杀的人,是一切该偿还的债。 这些东西,本不该由你来替我还。 悠长天幕落下一道神光,甫一落地,明亮如日的气息就灼死数十只鬼魂,那人修长身影,一身粉衣,手持一卷圣旨,面色凝重。 正是神官飞絮。 明韫冰活修罗似的形象足以吓哭五百个孩子,但飞絮视若无睹,甚至有些忧心忡忡地回望他。眼中是神族那种如出一辙的悲悯。 如果不是飞絮拦在那口鼎面前,也许明韫冰也不会动手。 飞絮甚至还很礼貌地一颔首:“明先生。” 高速旋转的森冷鬼气在明韫冰手中凝成一柄纯黑的利剑,剑刃泛着更冷的煞气:“滚开。” 飞絮看似柔和,却十分刚烈无畏,面对一身煞气的明韫冰也依然一脸柔和。——他们这些神族都是这样。因此很容易混迹凡人中。 “你们之结缘,天地不容。”飞絮不紧不慢地说,“这一劫是大神该得,天帝命我将他带回第一阶天,即刻打入天牢洗灵,前尘往事,一了百了。” 明韫冰像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再次冷冷道:“滚、开。” 剑气化作无数咆哮的恶鬼,这一声如同鼓舞士气的号角,引得群鬼前扑,几乎要将飞絮的神光吞噬殆尽! 飞絮的目光几乎带上了些怜惜:“大神即使被碎尸万段,那也是他所料所愿。如若不是他愿意,任再多凡人再怎么野蛮,岂能伤他分毫?这在我等看来,根本就不算‘伤害’,而你却要死要活,还为此犯下弥天大错,这一地的恶果,就是你与他绝不可能终成眷属的最好证据。你自负到此,不听人言,也总该信自己的任意妄为!” 这番话可谓是不偏不倚地正中痛脚,霎那间明韫冰人影消逝,虚空中那个不存在的原形撕破空间嘶吼而出,带着毒火与爪牙猛然扑向神官身后的鼎—— 然而比那更快的,原地骤起的神光与花雨旋转而起,看都看不清,瞬间就把那口大鼎缩小到方寸之间,然后引向了南天门。 那巨兽轰然一撞,满地血腥被瓦砾碎石填满,破庙就此终结,转眼之间神行万丈,鬼走千里,然而终究没追上,金碧辉煌的南天门狠狠一震,将它当头打了下去。扑火飞蛾般的陨坠而下,层层退步猛然砸穿数十尺,周围的植被都被巨大的煞气与风流压得圈倒成平地! 游弋不定、明灭起伏的气流散去,明韫冰偏头咳了起来,只觉得喉咙里一阵浓烈的血腥味,像惩罚,或是恩赐。 他仰起头,月光浇在那张侧脸上,打出极其优美的一张剪影。 然而那双眼睛是失焦了——被第一阶天灼伤的。 眼睛看不到,就用心去看,心也看不到的时候,我就只能凭感受了。 你在哪里? 心口灼热的微亮起来,像大地向世界宣布雪山那样冰冷的地方,是她的心脏。 是你。 那是你。 我想了那么多遍的,终于抓到手中,却转瞬即逝的你啊。 悲情是最不可放纵的东西,一发不可收拾的东西,容易泛滥的东西,都必须要克制到极点。 恨世界不公,从来无用。 “呼——” 簌簌风声里,那一大片鬼气化作一大片黑色蝴蝶,旋风般刮向南天门,那么纤弱的翅膀从来不可乘风,但却势如刀兵般穿透重云,刺破虚妄;并在愈发挑高的气流里越来越多,越来越快,热烈如一团反季盛放的黑玫瑰—— “呼——” 守门的天兵一挥戈就放出烈火,瞬间烧毁大半蝶羽,坠落的翅膀惊心触目,远远看去如同黑雨,还未坠地以前飞灰又飘转回去,化作一只只新的蝴蝶,并一次比一次更不依不挠地往那不可直视的大门冲撞而去! “烧死它!烧死!” “放三昧真火!快!” “祝融大神的火!” “火德神君——” 拂袖而来的神君不怒自威,一身官服森严,张手放出风火幡,瞬间看都看不清的火龙咆哮而出,顷刻就烧尽了那些阴魂不散的黑蝶。 火德淡淡道:“废物。” 天兵天将技不如人,忍怒不语。但末尾一个小将忽然表情一变,脱口道:“——还没死!” 火德神君眉心一蹙,扭头看去,果然见到一只停在南天门匾额上的蝴蝶翩跹飘下,而后就跟病毒一样,噼里啪啦地凭空暴涨出来密密麻麻的蝶箭,一支一支地往天界撞。那疯狂劲头,很难不让他想起那张又冷又有着难言吸引力的脸。 勾陈大神的事早传遍第一阶天,自然不是什么秘密。火德神君想到上次在寒蜮,勾陈一副清正执法的模样,都忍不住有些不舒服。 第338章 想演梁祝,也得先互相是人吧。 火德冷哼一声,留下一把风火幡,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出自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p下章打算放个番外。希望顺利! 第127章 汩都 凭仗飞魂招楚些 犹如万千珍珠倾盆而下,屋檐觳觫在击打,石板缝隙里长出的草木被暴雨冲刷得背井离乡,漂泊到台阶的远方,又被武库里势若两军交战的鍧然巨响吓得止步隙罅。 雪豹在杨伯一早安排好的房里转了两圈,纵身而跃,跳到床上,把自己卷成了一只大号的毛球,伴着微冷的香熏,睡了过去。 它的耳朵动了动,一道惊雷在天际狠狠劈下,天崩地坼般。 隔庭之雨如肺腑吐息。世界。 梁陈后来回想起,自己最先放弃了尘世里的执着,甘于走向他的使命,正从这一晚开始。 明韫冰一低头,如墨的长发就三千尘网似的把他罩住,按进一片荒凉又火热的沼泽。 斜雨从窗口吹进,劈头盖脸地扫湿书案上的笔墨纸砚。 明韫冰的蝴蝶骨被急雨舔了一下,凉的他一激灵,绷紧了脊梁。 梁陈摸到水汽,便挪到紫檀木书架前,顷刻间风雨长出了无限的蛛丝,竭力求索,却无法窥见心渊深处。 幽凉从明韫冰的瞳孔深处缭到他眸里,如冰似玉,眼神相接,千言万语,千头万绪,皆从心河里泼溢出来,漫成呼吸沉沉,交纵的大浪。 是未尽不尽,若存若亡。于是白鹤饮露,明韫冰额头略垂,被梁陈吻住。 那动作自然得怪异,像无数次,像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天堑就在这一吻之下烟尘万丈,轰然填平。 梁陈嘴唇颤抖,像在抵御什么,而一败涂地。 但这个吻又轻又柔,是近乎温情的。好像明韫冰是个什么易碎品,一用力了他就会变成风中飞絮,顷刻散尽,连看一眼都是奢侈,更何况抓住。 这种太过亲密、近乎爱怜的耳鬓厮磨让明韫冰心底陡然而生一股异样的荒谬,好像第一阶天还未翻覆,又回流渡。——他宁愿直接交欢,也不想被迫唤起了以前的记忆,去重温那些早该阔别的时光。 那会让他变得非常、非常暴躁。 他大多数时间可以保持冷静,不过是简单粗暴地掩盖了断舍离而已,其实根本没有真正面对过。他也没有办法去面对。 他处事只凭清空,大多数触犯他的事跟人,他都依着心情随意生杀,所有让他痛苦,让他厌烦,让他失衡的东西他都扼杀,毒液不入骨之前就先断臂——天道都胆敢一试。 但梁陈不同。 ——从一开始就不同。 当神明告别云蒸烟蔚的第一阶天,当那道清越的凤鸣破开阴冷晦暗、众生挣扎的晦雾,朝疮痍的大地如命运般地投来了一眼时—— 那是乱草丛生,白骨铸成的深渊,一声大吼砸进去,都无影无踪。 那里终年鬼魂缠绕,惨叫不绝,瘴气像墨一样蓄在渊底,每填进一具死尸,墨笔就多出惨烈的一道,所有鸟雀都退避三舍,只有恶植才会不拣故乡地在这里扎根。 爬满了荆棘,爬满了黑色的草木。 饱受折磨的灵魂在光秃秃的苍凉四壁痛苦地大叫,撕扯,互相吞噬,一层终年不变的惨淡青白覆在万骨之墟的每一张面孔上,早已无神的眼珠映出失控的群鬼扭曲地一次次崩溃,不生不死地挣扎。 就像世界的一滴烂疮。 直到那一天压抑的浓云里,一缕光降了下来。 那一天是最普通最无聊的一天,灵魂也照例倒向歇斯底里的疯狂,腐坏着神经,痛蚀着心房,就是那一天——毫无征兆地,随着太古凤凰的告声,一双鲜红的长翅就那样拨开了阴云,剑揭法自然的长剑映出了三足金乌的雪色清光,万丈普照中,连孤僻的荆楚都在微恍。 神明就那样从一片清光铄色里降临,眉目清晰。 一眼之下十万丈风云,律吕调阳似的,试出了天籁的吐息,清气在四方八极野马尘埃地浪涌,降下一道道不可明见的潮起潮落。 玄帝勾陈,主北方,千戈万刃,神相却是一道再温柔不过的风。 那风吹彻天地,与神明的缓落一并拂过第二阶天的山川大泽,所有被七情八苦烹熬的凡胎肉体就在这道风里忘却了尘忧,惊起了喜乐。 花晨月夕般转瞬,花晨月夕般充满希望。花晨月夕般令我不可自拔。 未及落地,九州之景已尽收眼底,神明清俊的眉宇便蒙上了一层忧虑。贫瘠苍凉的土地上,万骨之墟如同一只魔眼,刻毒朝天,便引来神明的回望。 那真是如命运般的一眼。 ——那一眼之下,那乱蓬蓬的、堆满了白骨的阴冷之地,那片阴霾似的大雾忽然剧烈地抖了一下。 阵痛。 真疼—— 千万张面孔、千万具魂魄于这慈悲的一眼里痛苦地战栗,长泣起来,痛彻心扉。干燥的眼泪滴在残骸上,数不清的斑驳眉目就号啕大哭着,吐出了哀怨而解脱的魂元,细雾一般的魂元撞破阴魂不散的瘴气,如磁遇铁地纠缠在一起,痴缠出一个胎。 它被千万条根脉深陷在污泥里的荆棘死死地呵护,扎的鲜血淋漓,而又在天地轮回的四季里,长出了模糊的面容。 怀着对那清光的渴望,它生出了灵智,从万丈深渊里爬出来的第一天,就奋不顾身地化作一道长风,吹进了喧嚣的人间烟火天。 第339章 那神明的,情疏迹远的留芳,指引着我进入凡尘。 指引着我于阴惨惨地狱之中睁开双眼, 静默地呼唤着我新生。 生于你投向茫茫红尘的第一眼, 是你点睛我的灵魂。 明韫冰闭了闭眼,任梁陈越过他的耳际,在右耳的红痣上轻触。如此温柔,就像从前。 “你穿红好美,”梁陈喃喃,像巫语,让人心尖发麻。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那个幻梦,“你早就是我的,是不是。” “……”明韫冰闭了闭眼,手指抓着他的肩膀狠狠一推,两人滚入床帐,纱隔出一片隐秘,隔开了风雨。 梁陈撞在床头,被明韫冰骑上来,在珠帘碰出的清响里看见他眼底刮起风暴似的欲。 荆棘嗖的伸出,把梁陈三两下扒了个“赤条条来去”,因为刺收敛不全刮出了很细的伤口,出了一层很浅的血。是心上的茧绽开了。 明韫冰在他唇角咬了一下,青筋凸起的手稳准狠地握住他,舌尖粗暴地顶进他的牙关,同时曲膝移位,把他往自己身下送。 梁陈的手臂肌肉顿时绷紧,硬的指甲都难以嵌进,明韫冰被他扭住了手腕,力道之大掐得他手臂上的血管都发麻。 梁陈呼吸极重,天旋地转,看见明韫冰的大腿紧绷着,好像纹理分明的冷玉,可微蓝的血管又几乎要噬出,吸魂夺魄似的妖异。 他很躁动,然而仓促间什么也没有,龙门不是那么好跃的,咫尺的气息多少有些急促的暴躁,吻他说:“你坏了。” 梁陈没听懂,但被他那手出神入化的“对不准”手艺弄崩溃了,猛然一扯把他反压在身下。 他心跳剧烈得就像个活人。 明韫冰眼睫上下一翻,就能把梁陈这具壳子绞成齑粉。 “怎么啊?”他抓着梁陈的下巴,用那种要卸骨头的力气,把他猛地拉下来,“又要讲演?又要祭天?还是要沐浴?或焚香?没时间了圣人——” 梁陈一偏头,恶狠狠地亲下去,混乱间根本分不清你我,有一瞬间明韫冰还以为他想起来了一切。但很快知道那是错觉,因为梁陈没有打算做到底,他的手掐在明韫冰大腿外侧。 呼吸就像刺青用的刀,在皮肤上刻下一个个艳丽的疤痕,要再下一次决心,才能洗去。 梁陈就跟饿了许久的困兽一朝出笼,几乎要把明韫冰这块骨头嚼碎,可偏偏激烈间又记得留有一线,甚至在即将咬伤他的前一刻停了下来,转而用舌尖去顶上颚。 明韫冰觉得可笑,可惜他那种非常有嘲讽力的笑声没能传出来刺激一下梁陈,亲密间他只能压抑喉咙里的低喘。 他浑身冷下来,又迅速变热,有点像得病,有点像疯了。他知道梁陈也是一样。 这时也许是激动太过,阴差阳错间梁陈勾起了摄魂,顿时记忆穿风涉雪赶来,在明韫冰脑门上猝不及防地敲了一下—— 过往的情热就此亮了爪牙,在脑海里重重擦过,伴着与魂契的催化,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他下巴立刻绷紧,短促地叫了一声,又迅速掐停。 梁陈的嘴唇却在他后颈上擦过,与记忆完整地重合,他问:“这是我吗?”声音非常低哑。着魔一般。 ——所谓“摄魂”,其实就是攻心。与魂契并不能让两人时时刻刻都读对方的心,没隐私,太累。 它排第一的作用,其实还是契约:契定两个灵魂的婚约后,永不更改。 它的各种副作用,什么摄魂,无欺……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防止误会变心。其实对鬼族来说,变心的概率微乎其微,只存在不动心。但这个契约不小心联系起了一神一鬼之后,为了天长地久,他们俩就讨论着定了几个小术法。 上神先是把原先与魂契的淫邪之气清走了,发现它的契定之力很深后,就想为己所用,作为正式一点的婚约。跟鬼帝一说,没遭到拒绝——两人对彼此悬殊的性情认知都很清晰。 摄魂其实就是一个心软的作弊小道具,可以在明韫冰毒舌自我、或者上神又食言回家的时候,顷刻化解对方的怒火。 原理是明韫冰提出来的——复现感觉,就像突然吃了一口齁过头的糖,保证再也不生气了。 上神当时看了这冷冰冰的色鬼一眼,很好脾气地答应了。 后来明韫冰拿这个调戏过他无数次,直到两人分开……再见之时。梁陈眼里浮现出刺眼的陌生,他才把这颗蜜糖变成了试探性的解药。 解药没用。你仍然一无所知地长梦不醒。 但摄魂终于反噬过来了,给了他一个迟到千年的,痛苦又甜蜜的反击。 不知有意无意,梁陈把流渡的一段缠绵摄了过来,让当时神明的侵略充斥着他的精神,但与此同时,不着寸缕的身体却被他拥抱着、掌控着、占有着。 这样密不透风的侵占与真刀实枪也没什么区别了,明韫冰浑身都剧烈地哆嗦起来,抓着他手腕的力气之大,指节泛白。但他却推不开那只手。 他一口咬住梁陈的手指,在床板剧烈的摇撼中被他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地彻底占有,咬在颌骨右侧。 那一瞬仿佛他变成了一剂解毒的药,禁锢还是沉毒都就此消散,阴霾痛苦离别,仿佛只是一场梦醒就忘的作茧自缚。 一种极其错乱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明韫冰的獠牙磕破了梁陈的指节,那应该是很疼的,他尝到了梁陈的血。然而梁陈却没有缩手,一面吻着他的肩膀,一面强硬地把指头塞进去,端着那两颗獠牙摩挲,像将军摩挲一把杀人饮血的利刃。微热的血混着流利的光强迫他把獠牙收了回去,明韫冰浑身颤抖着,很想一口把他吞进灵魂里,或者把自己剪碎了塞进他的骨骼。 第340章 这时梁陈低声叫他:“明静。”停片刻,又叫“明静。” 这是他的大名,还是他亲自取的,他说俗名好长命百岁,年年顺遂。他平时温文尔雅叫韫冰明韫冰,只在床上喊明静,跟人族的规矩反过来。 明韫冰几乎被他训出反射,听见他嘴里这音节,就要不可自拔。 梁陈拥的太紧了,仿若岁月无波。相安无事。就暂忘了我们的遍体鳞鳞吧。你明明一直想不起来弄清那丛花的名字。 不知何时雨停了,隔着窗户扑来一阵微腥,是大雨翻出了泥土,土地、花香、草木香都混在一起,随着室内的暖香缭绕在枕。 安静里,梁陈感觉明韫冰慢慢地给他舐伤,愈合了手指的伤口。 他索性不挪位,一只手盖住明韫冰的脸。那呼吸轻轻地在他掌中,像扣住了一只很小的蝴蝶。 又顺着明韫冰的额头往眼尾摸,脸颊非常柔软,完全不像看起来那么冷淡。什么冷玉。 他说:“我没想起来太多。只记得你的名字了。” 明韫冰眼睫一动。 随即他转过来,看见梁陈的眉眼和嘴唇都沉在暗暗的天色里,像一副经年留影的失真的画。 也许是夜洗去了他身上的浮躁,也许是亲密后魂魄的禁咒放松,此时此刻,他敛眉低目,几乎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问:“我还能想起来吗?” 明韫冰的眼睫垂得很低很低,要睡着似的,默不作声靠近他,贴着他的面颊。近乎依靠。 梁陈其实也不是非得要一个答案,在他鬓角贴了一会儿,觉得他呼吸非常弱,不知道是不是太耗神的缘故。 过了一会儿,梁陈觉得手指被什么冰凉的东西捏住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是明韫冰的手。 在凉珂,被他故意灰飞烟灭刺激得心神大震时,旧事偷袭,那摇曳的烛影里,梁陈见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他。因此暗中喝了很久的醋。 然而这语气真正给了他时,他依然不得解脱。依然酸涩。 明韫冰没答他的问,而是轻声叫他:“梁陈。” 据说所有得以绵延的风俗里,姓名是一个人生存的意义。无论肉体变成什么样,若有魂灵,也当永远地记住自己的名字。有时向上天祷告,反复喁呢的就是那几个音节。明韫冰的声音又十分好听,清碧烁珠似的从耳侧一颗颗滑过。只被他唤了几声,梁陈就情不自禁,心中仿佛涌起了铺天盖地的、失而复得的依恋。 “……嗯。”他应,抓紧了明韫冰的手。恍惚中好像想起什么,却一次次扑空。那感觉很像读过一首诗,但想不起来谁写的,题名,只记得两三个优美的字。 残缺的意境。 明韫冰合上了眼:“梁远情。” “嗯。” “我给你取的字,”他的声音似乎飘渺,似近又远,与朦胧记忆重叠,“当初我对你说,意思是,你所陈之情,皆远大阔深,我说取的是反义。” “其实不是。” 梁陈睁开眼,幽暗的雨夜吞噬了记忆里的天光,那美而冷的脸受伤般擦去妃色,只留下苍凉的白,一如既往地近在咫尺。 明韫冰的眼睫在他脸颊上擦了擦,明明是非常细微的感受,但就像在心上无声地攫走了最要紧的一部分,让他异常的痛苦。 “其实是我觉得你离我太远了,是我怎么都求而不得的爱情。”明韫冰侧过脸吻他的嘴唇,幽然的声音玉一样碎在冰上,“你说,我说的对不对?”嗓音平静,叙着离情,像结着冰的岩浆,矛盾地令他在悬殊极大的冷热里折磨着心,“梁远情。你是梁远情吗?其实不用再问我,你是不是他。你被我带坏了,想学我折磨我,其实不用。”声音越来越轻。 梁陈被他三言两语戳穿了心肺,又被吻进深处,非常细腻的厮磨,没有人会怀疑这样的深吻之下,他不爱着你。 他手指穿在明韫冰的长发里,像陷在一谭成形的流畅绝望。明韫冰倦意上涌,靠在他颈侧最后含糊说: “你会后悔的。” 梁陈垂眸,贴在他额上:“希望我后悔的时候,你还在我身边。” 明韫冰似乎笑了一下,也可能是他听错。 更漏子点着水。滴嗒,嘀嗒。 夜深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28章 静言思之 山形依旧枕寒流 “明韫冰。” 他侧过头,在笔杆跌到桌上那冷的嘀嗒声中,看见一片温柔的光照拂在窗前的桃叶上。 一只尾羽修长的青鸟落在窗沿。那是勾陈常用的传讯。 青鸟展开翅膀飞到他的指尖,化作一封青色信笺,以纤细竹叶封住,一伸手就拆开了。 拆开来,那纸似有灵性,在手中自动打开,露出一排排自右向左的隶书。 “韫冰。” 头两个字就是名字,还以为是情话,往后看,才发现不是。 梁陈说他经过王朝古都汩都,吊古怀今,感慨颇多。又想起当年如何富贵繁华,如今萧索有荒,想来人事总是如此,再伤感岂非多愁? 随信附了一首诗,用的是端庄雅正的四言。大神常被此体称颂,用它抒怀也抒的优柔婉雅。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常聚。” “……” 长篇大论,终于快写完了,才写想念,三两句,又归为深深的歉疚。 第341章 那一夜实在太寻常,但月光照拂在那张纸上的柔色都如此清晰。明韫冰记得他披衣几乎坐到晨昏,在朝露被晨曦晒化的时候,才从那端正的字体里体味到一点梁远情复杂的心绪。 天地与自我终有一战,但我不希望你两败俱伤,一无所得。 我是你的自我吧。 我是。 我不会太让你痛苦的。——因为我早尝罢痛苦。 元十九年,阴阳序动荡到极致,险些翻折的天地之中,按照原先议定的,三十三神宫神明各自留下遗诏,依次下凡救世,走的是一条风风光光的不归路。 而飞雪迎春曲响起的余韵里,人沼的毒火也开始席卷神族。 同年七月,司春之神灵于酲泉救世除蛟时首当其冲,现出神相。 自此,神陨正式开始—— 七月七,情仙飞絮于酲泉陨落,汹涌的玫瑰芍药牡丹铺到了城墙那么高。 八月底,道德天尊道衡于清野陨落,一夜青山雪白头。 十月,火德神君陨落,神相是一条吊睛的三头火龙,足足烧了三天三夜,一个人都没有伤,十里城郭的疫气尽消。 接连大半年,诸神纷纷现出神相,一一陨落。第一阶天神灵台逐个的黯淡下去,如枝无花般,谢了大片天际的云端。 有了神族陨落级别灵力的加持,情势危急的阴阳序暂时被稳定,渐渐恢复了摇摇欲坠的走钢索状态。为人族留得了一线喘息之地。 那一地,该有一千年。 动荡的第二阶天渐缓,空荡的第一阶天昏灯飘转,拂开云霄飞下高楼,穿过纷纭迷离的幻境,于寒蜮之中,那棵参天大树之下,汇集成一副活人骨架。 那是地缚灵,依附于阴阳树的最后一缕神魂。是诸天神佛各出一骨,拼接而成的,因此显得格外怪异。 它无法离开树底,苍白的指骨搭在扭曲虬结的深黑树根上,幽深的眼眶洞视着这一片经久的废墟。 曾被勾陈一剑冲破的八十一道鬼门关不知何时重新拦在那巍峨山下,但大悲宫已经连幻影都不见了。 它的主人似乎也已经遗忘了它,——白骨静静地望着这鬼魂云集的阴森恐怖之地,近乎是肃穆的。 它在等。 ——等神陨结束的那一刻。 天帝陨落,天泉坠落瓢泼而干涸,接着十日安静,则上古结束;此后史书纷纭,野史暧昧,说尽风月当年事。任凭人说。 凌霄宝殿,十二旒的天帝身着淡金色的长袍,背着手站在大殿上。桌案浮动飘起,那是仙箓盅上刻的字符,群仙的尊号列位,灰了大半,只留下头列的两个名字。 一个是天帝自己,还有一个…… 这天地的君主缓缓垂眼,仿佛通过注视那列尊号,就看见了那位神明如今的处境,以及将要为人世赴死时那纯粹又坚定的模样。 你生来就是刀刃,生来就如此锋利。君王想道,合该如此。 儿女情长,不如就让它意难平,反倒完美。 残忍的布局之下,帝王的念诵如同低声的龙吟: “明明如月,皎皎似星。静以心定,安以神凝;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亭亭如松,霭霭成雾。静以客应,安以无凭;玄黄野马,风流一清。” “瑟瑟如水,锵锵为冰。静以照影,安以相迎;天地尘沙,薄言之净——” 大雅颂声之下,深在九重天之中的天泉源头发出响应,低悬在温水以上的神宫让开轨迹,临下界的水坝缓慢地撤开,只容许古神抽调的至纯泉水疏荡,如一条银鞭般自天甩落! 冲出关门的天河之水有着奇异的魅力,从远处看,像是无数条咆哮的银龙,令人胆战心惊,畏惧如蚁。但当那条龙猛然穿透自己时,与幻想的痛楚不同,全身上下都充盈着一股难言的安静温柔之感。——它是这样的矛盾,温和而凶猛。 在似乎永不停歇的冲刷之下,饱受伤害的山川江河,犹如皲裂的大地伤痕在药水的照顾中逐渐止血愈合。残杀的、吵闹的、苟且的、算计的、抢夺的,都停下来。 血腥味被冲淡,灾害尽皆逝去,那些浓重的影子,自始至终都深压在人心上的东西,终于被短暂擦去。 浪泼奔腾的大水之中,无数人洗净脸面,在不受窒息的柔软泉水里重获新生。连心口的密折都恢复了原样。 而三阶天之主——天帝,也就在这神陨之相中,身躯渐趋透明,逐渐化作了古神最初的一缕清气,无声无息、无形无迹地散入大片大片的云雾里,再也看不见了。 仙箓钟发出一道极其惊心的轰震,几乎像谶语宣判一般,回声的音波把云割出不同层次。 第一列的尊号应声灰去了一半,只留下唯一的一点灼亮,带着所有神明的余晖,托付在那微芒。 天泉翻滚之中,天牢里,所有可见的地方都画满了戾气深重的符文,打眼看去简直触目惊心——几乎很少会有那么逼人的神光,而集满了所有神明的气息就更少见。 在阵法中心,褪去了所有尊号神服,一身素白衣裳,脱冠跪地的身躯挺拔如松。自第一阶天奔流而下的疏荡正从此地经过,正巧当了这个极其残忍阵法的引子——洗灵。 从他的外表其实看不太出来有多痛苦,只有那偶尔有些血丝的嘴角泄露端倪,然而很快就被水流冲走,叫人怀疑是看错。 第342章 但洗灵这等刑法甚至曾令刚烈的法亟神尊逼出苦泪。称为极刑,丝毫不为过。 肉体与魂灵同时接受被绞碎的痛苦,同时不断重组,将那些情感、谋划、多生的枝节,怎么生出来的就怎么一点点剪碎。 连灵魂都被磨成了空白的最初模样,那些如梦的记忆,又怎么能留住呢。 就像竭尽全力地想要抓住一根涂满油的救命稻草,就像猝死前那一刻的惊恐无力。 那些深刻在脑海里,关于你的东西,明明该永远清晰,却在这样绝望的痛苦之中疯狂地消失。 初见,凝望柳絮与湖面,不知沉思些什么。东西两条街的人都在看他,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矛盾地显出一点恬静。 暗恋,向我抛来雀尾。一夜夜地坐在不远处,练一刻钟的字,好像才攒足一点动力,沿着月光的轨迹一点点看过来,一触即收。好像觉得很不对,但仍然一直看,一直看。 第一次亲吻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地不成样子,只好不断地安抚,握住,那种感觉,像蝴蝶一样轻盈而起伏不定。后来才知道,那是想要珍惜的心情。 靠近我,境外惊雷打下的那一瞬间,我难以自制地猛然抱住他。像徒手去摘一枝带刺的妖艳毒花。惊觉沉沦,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打回原形,却无法挣脱宿命。他还是追上来。 抓住了我。 我常在他熟睡时亲吻那双眼睛,想到它睁开时候的样子,无论是悲是喜,是哀是怒,都是那么不可思议地吸引人。好像要把人一举就勾进那对寒潭之中,为他饮冰溺尽。 每当他望来,我都会感到一阵毒蜂蜇咬的轻微痛苦,又奇异地发麻,像饮酒以后的轻飘飘幻觉。 那种时候,如果他在身边,我不能克制自己想要他的冲动。比天地初分时,盘古大神摘下双眼化作日月都还要炫丽的光彩,让我一遍遍地走下神坛。 鬓发凌乱时,湿润的双眼像潋滟的西湖水,流淌到深处,随着风波颤抖,比一切天然晶石都要迷人眼。如玉的皮肤,血管鼓起后染上血色时,美得惊心动魄—— 连无欲无求惯了的神明都会血液逆流,太激动时甚至会被那样噬魂的美色蛊出鼻血。 那张面孔忽然陌生起来,又忽然熟悉。 “我相信你。”他说。——是该如此。 你……是谁?很累吗? “请赐我在无边痛苦中新生的勇气……”——我也是。 谁在说话?向我祷告? “你为什么总把那些很美好的字眼嵌到我身上?”——因为你实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比所有的神族,所有的奇景还要美。 什么字眼?我对你? “你是不是在骗我?”——不是。 什么东西?承诺吗? 你的名字。 韫冰…… 我亲自取的,从典籍里翻了许久,最后还是在最喜欢的一首诗里选了两个字。 明静,静是执着追究理义之必然;韫冰虽听起来无稽,取其反义,外冷而内温,他是温柔纯善的人。 不能忘记,不能忘—— 但所有的记忆却如石板上的深刻纹路,被疯狂流逝的光阴擦拭磨平,断篇残简似的,退进深埋的棺椁,覆上一层又一层的黄土;而神魂在飞速后退的时光里变成一个现在的人,与幽灵隔开那么多的错过,那么多的迟到。 我一步步地离你而去,被大风与世界抱住,手臂还是抬起的,可要抓住的东西,已经看不清。 明韫冰。 明韫冰。明韫冰。明韫冰。明…… 呼啸的流水将神明眼尾的水色瞬间吞噬,就像从未出现过的白日星辰一般无人察觉。 与此同时,第二阶天,流渡岛。 风和日丽似乎寻常,一人走在路上,忽觉心口发热,肩上发寒,手还没有抬起来摸索,忽地心口钻出一条大火,整个人无风自燃了起来! 歇斯底里的惨叫声一石激起千层浪,传播开来—— 漫岛惊叫之中,就犹如传染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密密麻麻的人宛若灯芯似的接二连三地全部烧了起来! 从天上往下看,很清晰地能看见地上以人为引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法。走势布局与千年以后梁陈在凉珂看见的别无二致—— 造化。 酲谷大树上,徐念恩盘腿坐在梢头,解下那蒙眼的布,只见他目如晓星,哪有一点瞎的样子? 他近乎无悲无喜地望着远处被邪术席卷的众人,不知心中在想什么,良久才在手上抛出了一串叮当乱响,摊开一看,那三枚铜钱静静地躺在掌心。 焚毁流渡,冰火收集的力量足够试启造化了——这种法阵失传已久,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轻易起效的。 徐念恩需要它。至于其他人—— “叮当。” 铜钱落在了草丛中,歪歪斜斜,不成一卦。 又算什么呢。 这时,两道极其绚丽的光嗖地闪了出来,一红一白,如同流星交织,随着凤凰的清啼与雪豹的嘶吼猛然撞出。 徐念恩眯眼一看,那正是流渡南桥的方向。 被神鬼抛下的灵兽等在人间,没有等到归家的爱侣,只等来了故乡的毁灭。 灵兽的寿命很长,这两只还在幼年期,没有一点成年人的冷静。几乎是发了疯地以命相搏——凤凰尖叫着想要吸食毒火,如同一丛悬空抖簌的红玫瑰;雪豹一次又一次地撞进火海,想要吞噬掉烈焰,然而皮毛全黑,却是杯水车薪。 第343章 人们哀嚎痛惨地叫,在残忍的折磨中无力祷告,那曾在此地居住的神明,远在天外。 事不关己的徐念恩演算片刻,英俊的眉眼像刷了一层黑影一样阴沉。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指望神族来救?”他冷笑一声。 “一群废物。” 忽然,一声巨响爆开,徐念恩应声开去,只见岛屿中心,原本只有寻常一只狸猫那么大的雪豹强行跨越时间,身躯放大到了一座山那么高,冰火阵的妖火正疯狂地往它身上扑! 一股焦黑的味道蔓延开来,被毒火放过的人群茫然地看着这只妖兽。 徐念恩蹙眉。 ——这只蠢猫也不知道学点乖,偏偏学梁远情搞什么牺牲,以自身为献祭,虽然可以抵御一部分冰火,但下场轻则失智,重则没命。 正在他这么想时,又听重云里一声啼鸣,宛若昆山玉碎。地面上席卷全岛的毒火惊愕抬头,只见一支火红利箭自九天疾驰而下,随着离地愈近,近乎恐怖的漩流暴涨开来,一重比一重地降下极其摧毁性的压迫感—— 徐念恩只顿了一下就知道这是什么了: 那是将要涅槃带来的力量变化! 她疯了?! 这只凤凰甚至还没有成年,世界上可能也从来没有一只凤凰还在毛都没长齐的时候就陨坠献命,威力究竟有多大,也不得而知—— “啾——” “吼——” 转念间凤凰已直破地面,一箭正中阵心,人族的尖叫声里,大片如荼的火燎烧飞扑,如火药猛然爆开,鲜艳的光浪瞬间交织在冰火与造化互叠的地面! 徐念恩猛地坐起—— 大雪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吼——” 那一声实在是太发聋振聩了,瞬间岛上的镜钟全碎,音波震起的水面沸腾般狂卷起来,空气中似乎能闻到那灵兽喉头的血腥味。徐念恩急速一个化音符拍到耳际,正想控制造化,但已经晚了—— 雪豹的吼叫可以迟滞时间,那一声以后所有的人的动作都变慢,然而凤凰涅槃的速度却并不受影响。巨大的反常之下无序的岛屿上竟然风吹草动,尖啸的气流刀割般席卷阵法,清明和大雪一头撞进那洞开的空隙之中,一切都开始清盘重列! 徐念恩紧蹙眉头,仿佛看不见死命抱紧树木大石的人。 这两只灵兽的献祭之下,混沌竟然开了! 借冰火而启发的造化,以流渡人为原材料,以勾陈落在岛上的神明气息为引子,如若成功炼制,地神必然就是勾陈的模样。 然而冰火已经破了—— 烈火被疯狂地卷进混沌洞开的缝隙里,那只雪豹几近凄惨执拗地一同撞了进去,转眼之间就没有了踪迹。那一瞬间徐念恩其实是下意识做了一个伸出手的动作,但很快就莫名其妙地收回去了。 他还是江湖骗子的时候,其实也在书院里带过这两个孩子。记得大雪喜欢写白字,清明则喜欢耍小聪明,比如罚她抄书,她就两根毛笔一起抄,写出来的东西狗看了都摇头。大雪则是不管教什么,他都有本事记成另一套,就跟脑子里全是水似的。 猎猎的风里,凤凰涅槃带来的气息还未散去,徐念恩忽地发现自己遍布的造化阵有些异样: 那些原本刻在石碑上的纹路,似乎被人改过。 徐念恩只看了一眼,就猛然发现那不是明韫冰的手笔,而是—— 呼啸而下的疏荡冲遍了九州,唯独没有眷顾本就被净化了的流渡。 流渡岛上,一片混乱的风火之中,造化阵被扭曲反噬,最终汇聚到了三个格外灼亮的点上。 从天上看,宛如地上的星子,但直下九霄,在凤凰嘶哑痛苦的哀鸣声中,就看见那不是三个地方,而是三个承接了神明号令的信物—— 南桥卧室枕边,妥善收好的书信中,一张青色的信笺,正是梁远情用相思纸写来的那册家书。 正在火海中竭力救助人族的麈尾游丝; 以及化成原型直冲酲谷的红蛇林瑟玉。 “开天……”徐念恩心念电转已经明白过来——难怪梁远情一直没对流渡上那些异样发表意见,他还觉得是自己太小心谨慎,以至于瞒天过海! 原来勾陈上宫早就发现,并且拿这个阵搭了座桥,过了开天的河! 来不及想这阵法到底是给明韫冰补魂的还是给他自己留的后路,徐念恩飞身一闪,避开了一条血红的鞭子—— 他狼狈地在草地上滚了几圈,回头一看,红蛇已经闪电般追击过来,瞬间就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江湖骗子裹了八圈,血盘大口刚张开,徐念恩手中弹出一道光,就把它的嘴给箍住了。 这招摇撞骗的前瞎子好像没有一点愧疚,更没有一点痛苦,刚刚的愤怒也很快消散。仿佛全身的骨头并没有快被绞碎,笑眯眯地近距离地打量了一圈林瑟玉快要喷出来的眼睛:“何苦如此生气?” “你这个恶毒的骗子,你是罪魁祸首!好端端的你当什么搅屎棍?那些人平时对你不好吗?你饿了吃百家饭,冷了穿百家衣,谁不知道你卖的东西屁用没有,都是照顾你才来光顾!不然你早就饿死了!你就是这么报答他们的!?你简直狼心狗肺,畜牲不如!” 徐念恩笑道:“哎呀,又不是我求他们给我衣食的。既然有不是我求,又何来恩惠呢?美人你逻辑很差哦。” 第344章 林瑟玉气的想把他卷到水里去闷死,然而却发现自己怎么绞都没办法再更紧一点,反倒是蛇腹被徐念恩张手一抓,跟着也不知他使了什么邪法,竟然一瞬之间就把她缩小到只有两指瘦,而后手掌一攥—— “啊——!!” 林瑟玉惨叫一声,细瘦的蛇身已经被连排的荆棘钉穿了。它抬头,只见徐念恩还是笑吟吟的:“唉,算你运气好,我今天不想吃蛇,自己去玩儿吧。” 他随手一丢,林瑟玉就被钉在原地,剧痛引起头脑眩晕,然而晕过去以前,感觉到徐念恩拂过她的心口,那仿佛是画皮的笑容让她不寒而栗。 “爱欲……呵,收七情六欲的开天?”依稀听见这恶人说。 “算了。”良久徐念恩道。 他走向疮痍的大地,走过的路奇异地开始分裂崩塌,如同那些怪异传说里,毁天灭地的邪祟一般。奇怪的是,在混沌之下,神鬼都要被吹得东倒西歪,而他却行走自如。 他穿过烈火的余烬,在原先书院的地方——流渡的中心,探进还未烧尽的火中,皮肉翻卷的痛苦仿佛并不存在。从那灰烬中找到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圆润微透,散发着暖玉一般温和的光。 ——凤凰涅槃后留下的蛋。 “真傻啊。” 把它收进袖中,比恶鬼还要更恶毒的人轻叹。 开天的三道号令发出,收到令主自会去应到的储念之地镇守。但留下的最后一道,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介质。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 疏荡流泻了十天十夜,诸天神佛的神力与天泉的冲洗叠加进来,比寻常洗灵千倍万倍的痛苦,将神明磨成了一片空白。 仙箓钟上甚至黯淡下来,极大的折磨之下,原本属于神明的气息都被压到接近没有的地步。 连神族的联系都这样,就更不用提其他歪魔邪道的了。 十日安静的最后一天,天泉收,仙箓钟止。 流渡大受创伤,人口折堕到十里无人烟,荒芜到焦土如墨。南桥沉默下来,湖水沉默下来。 离开的人有新的地方要去,留下的人掩埋白骨。埋下一地血泪,明天依然是新的一天。朝歌夜哭。 寒蜮,无果无叶的阴阳树下,那具神明残骸拼接成的白骨忽然一动,一线白光顺着它“看”的方向钻了出去,千里长途,直抵无望涯—— 那是世界上最后一位神明以为他出生的地方。 无望涯曾是有人受戒训的地方,也留下过数位神明被弑杀的痕迹,漆黑得名副其实。 天泉的钟声收起时,一道修长的身影落在那最险峻的犬牙上,如黑中白墨,静立渺眺。 那是以后九百年在九州上专门降魔除妖,自称为降真的神明。 九百年以后他殉四煞,神道才彻底覆灭。 比起上古神明的醇厚灵力,降真的神力淡的就像心思,好在他比较乐观,从出生那一刻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因此也没有太大的情绪。 然而当远眺这无声群山时,他的心口还是忍不住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好像那些静谧的空气里,簌簌的松声里,还有什么东西,是他看见却看不见的。 那是什么呢? 一抹念头流星般急速飞过,又迅速消逝。看不清楚的一念。 那白光如电闪来,随风一吹,降真偏头伸手一拦,只见被他拦在脸侧的赫然是一只白森森的手骨! 阴风怒号,似在痛斥什么,但内容变得悬浮,叫人看不清楚始末。 “尊神……” “尊神——” 那道悦耳的声音被冰冷的白骨打断,降真眼睫一翻,看见白骨五指不断开合,就像人的口腔一般在说话。 “尊神,我是您的使命守候者。” “当您完成这一生的使命时,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消失。” 神明的表情让人很难捉摸。他听了一会儿凄凉的风,没有对白骨的话作出反应,而是忽然想起了几句诗。 那字句不像是记忆的,像是天然的,自然而然就说了出口,直到最后一个字。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尊神。”白骨咔嚓一声,毫无章法地搭在降真脸上,截断了那些话。 警告。 降真扫了它一眼,没有再动,也没有发怒。 山崖上冷的风像把他身上的温度都吹走了,连素来很温柔的声音听起来都有些凉意,像很薄的冰。 “这是哪朝哪代的谁写的呢?” 如同想不起来一句优美诗歌的作者一般,对着寂寞的万壑千山,从旧时代踏入新纪年的神明这么想着,不自觉地说出了口。 附:《录情·勾陈寄冰家书断章叁》 缺 缺 缺 想容比月,思心之烈。离多聚少,夜走朝别。 公存郁结,山河如絮,私又款款,情深尽负。 中心难诉,绵绵未绝。省而深疚,告为此篇。 作者有话说: 第三卷 完。晚安! # 有约:兰兮兰兮 宁不知寒? 第129章 四判 我从他人笔下读当年 从天帝陨落,疏荡枯竭开始计算,人间朝代开始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基本态势。 王座换人坐,大权到处转,如此数十轮。整一千年以后,正是大新朝以太和这个年号纪年,也就是奉亲王梁远情开始同钦差苏视追查偶人之乱的时间。 第345章 四月,梁陈身负调查叛乱之任,前往过溪——道德天尊的法场,在那里进行了一场摇天撼地的重塑。 那是太和廿年。 在太和二十年的一百年前,在九州大地上踽踽独行,斩妖除魔近九百年的降真大神在错汝遇到四只最后的凶煞,极其险恶的局势下,降真现出神相,殉魔而死。 当时已经被赋灵的冰瓷冲上前去,感召原主,撕心裂肺;降真以最后一点神力为她重塑了身体,变成一具柔软瓷凉的女儿身。 和光同尘飘了三天三夜,从此绝迹。神明成为众人口中的怪谈异闻。 阴差阳错,时想容正符合开天阵法的要求,被神明魂灵里残存的阵法吸引,接收了最后一道开天的号令。收集怒恶之情,死之欲。后流连到凉珂。 思念之物为思念之人替罪,石头却遇见爱人,触发了本该惩戒鬼帝的劳刑。 神明残忍地给了她不自由的自由。 在那以前,光阴是又轻又慢的。就像一口熬在小火上的药汤,只等人来痛尝那一口经年的苦。 降真出生以后,肩负除煞的天命开始周游九州。诸神白骨真身被困在寒蜮不得出,只以手爪附在各处监督,有时是一口香炉,有时是一支笔,总之颇是鬼祟。 降真大神实在烦这只碍手碍脚的爪子,某天又被狂拍了几下之后,很坏心眼地给它取名叫彡。 “——什么意思?”彡问。 神明一本正经宛若解谶:“搜风巴掌,大耳刮子。” 大耳刮子呼啦一声,又扇了神明一脸的风。 天泉陨落后,上古的故事开始不能说出,叙尽真言的纸笔无火自焚,流言蜚语的版本十里不同乡:今天听见神鬼私相授受,明天又得知鬼帝风流不羁,曾掳万千美人于大悲宫淫乱。渐渐也就只当笑话听,消闲着,戏说着。 那些故纸里惊心动魄的传说,星月流转的初遇,全都成了谎言,要在无数纷杂的杂语中,再加一个故人,才能拼凑出一段优美的始末。 可故人是如此遥远。以至于面目全非,竟都不算一种变迁。 ——降真不像古神明那样高高在上,不可靠近。仿佛是要一洗神族在人族眼里如隔云端的印象,这位大神十分之随和,上可陪玉帝,下可谈笑于乞儿,圣心神性滴水不漏,真正做到了“大隐隐于市”,混迹人群毫无异样,乍一看就只是一个英俊的读书人。 降真上神周游天地,惩恶扬善,为除凶煞日夜奔波。不知怎么,某天在客栈喝茶,他捡到一本不知道谁落下的书。 这露天的客栈嘛,自然不可能有什么正经人看正经书,四书五经都藏在楼阁里作人的脸上的金。降真捡到的这本封皮发粉,仔细一闻还有桃花香,从上到下都是楷体,名叫《上古乱闻:录情》,透露出一股子风月的味道。 上神其实没有很大的兴趣看八卦,——不管是谁的八卦。 但他这日偏偏就随手翻开了这本书。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 不出所料,书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胡诌。比如说飞絮大神暗恋司春之神已久,一直碍于战神的威名,却不敢坦白;又说火德神心不稳,曾接连几个月下凡去湖边徘徊,不知道谁家姑娘那么惨被这位神明看上;写书的人好像是诸神肚子里的蛔虫,连道衡不喜欢清渼帝姬这种鸡毛蒜皮都能知道。 一目十行地看完这些没营养的东西,正想把这小粉书放回原处,神明忽地扫到最后一页。 他顿了顿,翻回去,只见第十五则标题很是耐人寻味: 神鬼。 神鬼。偏又不说是哪位神,哪只鬼,这语焉不详的代指,如一朵藏在寒夜里的玫瑰,莫名透露出一些心照不宣的暧昧来。 但大神其实知道这是指的谁——终日漂泊,耳边流言颇多,常只听过就忘,惟有这一对的绯闻听完,不仅不过眼如烟,有时还会莫名其妙地重复出现在梦中,并填补许多传言中没有的细节。 太真了,但梦中他永远是旁观者,就像是那对爱侣房中的一面镜,风月不关,无言只看。 这时的录情不比之后作为奉亲王的梁陈看的那册,未经岁月颠簸,大致保留了原始的样子,内容丰富,保留了神鬼大致的相恋相知细节。 大神足看了一下午,宛若完整地历过一次转生劫似的,惊梦忽醒。 “——大神?大神?”原来叫醒他的是附近庄家的小厮,“您休息好了吗?咱们继续赶路吧?” “哦……好。” 神明放下那风月小报,起身的动作稍慢。那天夜里诛毙狐妖,降真宿在人族的府上,主人家特地烧水招待他把血染的衣服换下。 上神在那偌大的泉水里只身沐浴时,忽觉身边十分空荡。但举目四望,却不知少了些什么。明明花好月圆,一应俱全。 他扶水不语,白日里那些入世的玩笑在这一瞬间顷刻瓦解,如若有跨越时代的人陪在他身边,一定可以认出这就是当年自天而下,一道天地风吹开了万千迷障的领神大人。 勾陈。 但经年白驹,留在这个洗净一切的灵魂身边的,只剩下一副怪异的白骨。 “上神,您的使命是镇压阴序,扶持阳序……叫天地日月从此安稳循环……”彡喋喋不休地在桌边进行今日份的洗脑,向来很配合的神明今天却一眼也没看它,径直合衣睡下了。 第346章 肩负使命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停下来过了。 连休息的方式都只是另一种修行,他从来都是只打坐不入眠——也许魂灵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办法安睡。 但这一夜却睡得深刻,甚至少见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像捞月一般一遍一遍地把一个人从波光层荡的水中捞出来,那人浑身湿透地在他怀里发抖,苍白的手指蜷缩得发紧,死死地勾着他的肩膀。 降真张口想叫他的名字,然而那个很熟悉的音节就在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喊不出一个字。 他这种奇怪的欲言又止,仿佛刚发生就被对方察觉到了,一瞬之间即使是看不见那人的脸,神明也清晰地感觉到他含着恨的美丽眼睛,如清透的水波般缓慢地散开。 “对不起……”手足无措间神明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 谁知道这一句话下去完全是反作用,仿佛撕开了更深的痛苦似的,那人甚至猛然扑起,带着股不死不休的狠劲,想要掐死他似的抱住他,仰头凑近—— 那双眼睛似乎就要从迷雾中浮现——下一刻大神睁开眼睛,猝然坐起! 一切消逝殆尽,夜凉如水,窗外是夏日静谧的蝉鸣。 方才那些异样的感觉,就像隔世的记忆一般鲜明,但却失去了如真的惊慌感。 降真下意识拂过脖颈,那里似乎还有一只手在摩挲。 一个念头无端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要去寒蜮。 明天就去。 这个决定遭到了白骨精彡的反对,然而神明的权威这破骨头其实干预不了什么。降真只随手一扫就把这货拍回了寒蜮,碎成了八十片——大神还刚巧有了理由:“既然是我把你打残,那么去慰问慰问,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彡气的想原地解散,磨成骨灰随风飘了算了! 回寒蜮路上,降真还做了一件事——将攻击性非常强的密折改造,成了比较温和的样子:折愤懑痛苦以自保,而非彻底发狂。 他沿途做的几乎都是这类治疗修复的事,已经很习惯了。有时遇见一些妖兽,只要不是特别罪大恶极的,还会把它们送去奈何天休息将养。 奈何天在这段时间逐渐完备,各重天之间稳定起来,再也不会发生重叠的错乱悲剧,灵气又足,正适合灵兽修行。 只是可惜一直没有发现雪豹或者凤凰。 话说回来……为什么要可惜? 与奈何天很类似的,寒蜮却没有多少更新,它永远停滞在了那一刻。 降真再度通过万鬼之渊进入寒蜮时,神族的灵魂都不由得在这无尽寒土上感到轻微的惧怕。 这天地失去凤凰失去光明,大片大片的漆黑如墨般翻倒在世界,只有一些红点在明明灭灭地闪动,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些沉默的眼睛。 然而也只是一些残缺的常鬼。 ——勾陈上宫缉拿鬼帝,正史上,鬼帝被诛杀的那一刻。 大悲宫早被夷为平地,荒芜凄凉,原样的一点点难以想象。诸多诡异的光里,惟有鬼门关上的冰瓷飞甍还算纯净,然而在感知到神明靠近的气息后,瞬间就破碎,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降真站在那里很久,最后把这些透明的碎瓦全都收进袖中,然后转身出了寒蜮。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那棵阴阳树下,白骨看着从半空中隐秘时空缝隙里飘出了微弱的鬼气,叹息一声。 那鬼气柔弱地飘着,越来越高,最后挂在树梢,成了阴阳树上的叶子。叶脉上是四列鬼画符的字。 如果神明还在的话,一定能认出那是鬼族的文字—— 当年执笔多习字,解我名意冰存温,繁写奇文已不记,暗寄潜怀与谁析? 然而错过太当然,已经寻常到恨都觉得有趣的地步。 降真带着冰瓷走了千山万水九百年,却从来没有去过流渡。 那个他出生的地方,降生以后,出于慈悲心肠,神明以微弱的神力将岛屿大致修复了一次,然而受过诅咒的地方吓退了世人,除了极少数的拧巴与疯子,再也没有新人愿意栖息。 走的人不归,留的人会死,流渡渐渐成了无人之孤岛,九百年里沉寂如心。疯长的杂草把田舍道路侵略得支楞八叉,再也看不出当时的模样。 惟有无人造访的南桥小苑,因为家住阵法的庇护,尚且在野草的猖狂肆虐下留有当年的痕迹。 在周游漂泊的时候,习惯了飘零天地的神明觉得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这么居无定所。 “家”这个认知,朦朦胧胧勾起一些如梦的烟水印象,柔波上的神宫,亦或是湖上的孤岛,南边的小苑,盘曲错杂的九折桥。 但神明每到一处,都觉得山清水秀小桥人家,契合那印象的只有零星一点。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是令他一到那里,就欣喜若狂,亦或平静如水,但马上决定:我不走了。 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一生,这就是我的归宿。 人生如逆旅,神明不仅灵魂住在躯体的逆旅中,躯体也住在遍数不清的逆旅中。 那样奔波的日子里,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的,除了彡这个阴魂不散的监督者,竟然只有被他忘掉的那几块碎瓦片——冰瓷飞甍。 一天夜里降真再度从梦中醒来,依然看不清梦中那人爱恨交织的双眼,静坐片刻,闭目养神。 第347章 再睁眼时,冰瓷就自动从乾坤界中出来了,立在桌案边,在深夜里静静发着纯透干净的微光,像囚禁着一个忘掉了姓名的故人。 光是冰冷的,照在身上竟然一股又一股的令人泛凉。 一阵异样的灼热从心口缓缓散开,就像剪碎的红纸洒进大片的梨花里。但很快就被风吹散,消失无痕迹。 “梁远情——” 神明静静地凝望那块一人高的石头,连他自己都捉摸不透,不太明白要透过这旧物在念谁时,随心而动的神光已经锉刀似的朝着冰瓷刻下了第一刀: “铿——” 砍柴刀砸在地上,刀刃一分为二,扬起的尘土吹得一边小凳上盘着的女子嫌弃地挥了挥手。 这女子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罗裙,虽然明艳,但凡露出的皮肤都缠着绷带,唇色泛白,一副重伤未愈,气色不好的模样。 她身姿妖娆,纤细的腰身往下,竟然是一条火红的蛇尾,色如一丛极艳的醉玫。 砍柴的那位身量比多年前高了一些,但依然是满头的白发,仿佛英年早衰。 “哎,真没用,”美人蛇叼着酒杯嫌弃道,“你就不能不要到处捡破烂回来吗?你知道这些东西为什么被人丢在路边吗?就是因为不能用!” 辛辛苦苦砍柴的白头少年听了,不急也不恼,微微一笑:“不捡破烂可以啊,请给我银子。” “……”红蛇把衣襟一拉,露出半截深陷的精致锁骨,“没钱,卖身抵行吗?” 少白头头都不用回就知道她什么动作,摇了摇头,失笑。很耐心地把生锈的断刀收走,再把大半个下午砍的柴抱进灶房——那厨房堪称一个心胸宽广,家徒四壁到坐在院子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哎!”甩手不干的那位蛇尾在地上卷来卷去,“今晚吃什么!” “我不叫哎。”少白头慢悠悠地洗锅淘米,声音虽缓,但蛇的听力极强,还真就隔那么远也听见了,改口道:“游丝——游大人——行了吧? 明光天外,草长莺飞。烟罗似的柳絮里,正是晒秋好天气。 这流浪人世间的两位,正是游丝和林瑟玉。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30章 四判 她名若惊鸿一瞥 流渡焚毁那天,清明和大雪双双赴死,这才保下了那故园一个大致的轮廓。 林瑟玉被徐念恩重伤,几乎被火烧死,奄奄一息之际才被游丝捡起,拔去荆棘又疼了个死去活来,甚至不分敌我地缠的游丝手臂上全是勒痕。 还好一把扫帚是不会中毒的,游丝显然也有大爱无疆的那胸怀,被蛇牙戳两下,流两滴血也不算什么。疼是自然的,但也没有林瑟玉浑身窟窿那么疼。 游丝那天搭救人,其实也很累了,最倒霉的是他把人送到对岸,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结果差点被岸上的人抓起来。 据说他们发现一种可以点金的秘术,方法是把千年人参用秘方和宝鼎煮熟,至于这个千年人参,不一定是人参,只需要魂元的节数很少就可以。 游丝被黑了几刀,迫不得已化作原形才逃走,回到流渡酲谷,这才捡到林瑟玉。 重伤的灵蛇本就魂魄不稳,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打击之下沉寂了许久才缓缓苏醒。这期间极其虚弱的游丝就一直带着她,一边去灵气比较充沛的地方调养,一边打探神明和恶鬼的消息,顺便找徐念恩。 不过寻仇和寻人都一样,讲究缘分。 游丝和林瑟玉并不知道降真的来历,即使耳闻过这“最后一位神明”的名头,也不会想到那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更何况多年又过,关于降真的诸多传言,已经变得真假难辨。 在众人口中,神明有时光风霁月,有时疯癫如狂,有时道德败坏,宛若有八百张面具,一天戴一张。但那其实只是许多恶人干了缺德事,不好狡辩,就统统留名降真,以至于大神无形中背了好多锅,百年之后还招人骂,颇冤。 游丝虽为道德天尊的法器,但由于天尊本人攻击性就不是很强,实际上拂尘习得的术法只能自保救人而已。本身脆的跟纸一样,很容易就吐血了。 流渡那一折腾,他带着林瑟玉流浪,当时蛇还不能变回人形,两人餐风露宿,每当游丝为了躲人在夜间爬到树上去打坐时,林瑟玉缩在他袖子里看见深蓝的雾霭如油彩般抹在孤峭的山峰,而月亮的边缘不知为何发着微紫,那种时候,她的心中是最迷茫最冰冷的。 就像被天地全都抛弃了,冷血动物从头到脚都僵硬如铁。 好在这种时候,游丝会主动伸手,把她捞进更深的袖中,温暖的体温马上就驱散了心头的寒意。 那之后,她就能睡一个短暂的好觉。 梦里神明和鬼魂都还在那临水的小苑里,常有不通文墨的农夫前来拜访,给脸色微不自然的“神明副官”带份量很足的腊肉或一把水灵灵的白菜。 谈笑无鸿儒,往来全是白丁,那时反倒无忧。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诚然如是。 从流渡流亡出来,不知道哪个多事的给人族传授了一大把乱七八糟的简易小法术,花样百出用途广泛。其中有许多可以识别阴气的,比如食灵小喇叭花——林瑟玉这种妖兽一进店,所有的喇叭都开始不要命地喷警报,颇贱。 这时候游丝就惨了,被人族乱棍打出都算是轻的,跑的慢了说不定连他一起抓了。 第348章 因为那时候,点金也还是很猖獗的,明面上不说,但私底下总是听闻哪位名士大儒无故失踪,时隔几年骨头在哪里挖出来,都切的很整齐。 这种恐怖故事听多了,哪怕是游丝都有些谨慎了,这才开始住在树上。 又过若干年,两人经过清野,发现此地灵力格外充沛,也许是因为无数古樟留于此地,于是就决定留下。 游丝买下了一个山上的小屋子,带半个院子,这屋子是农夫在果园附近盖的,方便守园。但十分闹鬼,主人迷信十分,很想出手,刚巧林瑟玉求之不得被鬼闹,搬进去第一天甚至第一次安心打坐了四个时辰,一举修出了人形。 游丝当时刚把灶台洗干净,回头一看手一抖,木桶里的水又洒了一地。 林瑟玉无情嘲笑他,飞了一个小人得志的斜眼。 可惜林缺德等了半夜,一个鬼影都没等到。 她等的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到有人轻轻碰她的肩膀,那动作很是生疏,一瞬间她睁开眼,却发现是游丝。 也许是她眼中的失望太明显,游丝愣了愣,低声开口:“明大人应该是不会轻易令自己认死的。” 游丝身量像即将弱冠的少年,长相虽不丑陋,但随了无欲无求的道衡,与明艳得令人过目不忘的林瑟玉相比,实在是太寡淡无奇了。 要不是那一头白发太标志性,恐怕丢在人群里,转眼就会被淹没。 他的声音也像少年,有种永远都在青春时期的特有的清新味。听在耳中像风铃一样安静。 林瑟玉转过头去,鼻尖发酸:“那他在哪儿呢?” 沉默。 片刻后,林瑟玉听见游丝说:“流渡被焚毁以后,不知道你是否也有感应,我收到了大神的号令。那是属于一个阵法的——分阵至少也有一方水土那么大,总阵恐怕覆盖了整个第二阶天。” 林瑟玉自然也收到了,那号令让她收集七情六欲的一部分,要用信物与多年的安守,镇守一地存念力。 至于去哪儿,神明并没有明说,只让她有种到时候自然会水到渠成的安全感。 “我收爱欲之情,口欲,我知道。”她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之她说完这句以后,游丝似乎把目光闪开了,不再看她,而是低头端详着桌上的一盏油灯。 ——这玩意也是捡来的。 林瑟玉想想他们天天用垃圾,就生气,顺手给了游丝一下,谁知道这人反应很大地反手甩开她,坐远了好多。 红蛇狐疑的目光之下少白头正色道:“此阵是神明一早就布下的,阵演又需要极长的时间。说明他们至少是从很久之前就开始打算,并想到了很远以后的事,才做的这个安排。” 林瑟玉似懂非懂。 游丝继续:“既然如此,他们双方的下落,很大可能也是自己明知自选的。我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但总觉得他们是安然无悔的,最不济最后也能相逢再续前缘,你觉得呢?” 林瑟玉眨动的双眼像月染的琉璃。 游丝看了一眼,转开去看别处,咳了一声:“你不信我,也信大神吧。” “可是他在哪儿呢?”红蛇喃喃地念,那张明明看起来应该略显风尘的美艳脸上,因为挂念友人的自问,居然显得有些天真。 这个问题,千年以后的梁远情都不敢问,更别说物是人非的如今了。 林瑟玉问谁在那儿这个谁,除了鬼帝,还有一位总被她惦记的。让扫把精颇是如鲠在喉。 俗话说一仇抵十亲,有时候对仇人的恨意会比对亲人的爱意还要深许多。 被林瑟玉情真意切恨上的这位,从某种程度上,都让日日待在她跟前的游丝有些想取而代之了。 徐念恩作恶多端,又神鬼莫测,林瑟玉学了很多旁门左道的寻人术法,都没有找到他在哪。 当每天例行辱骂徐念恩成了睡前仪式的时候,仇人比朋友入梦都多。 早起吃饭晒太阳,林瑟玉就开始一边喝梅子酒一边念叨——此蛇的舌头绝对师承诸葛亮,叫她收口欲半点都没有不对口,没人搭理她都能兀自说个不停,更别提游丝还好声好气地有问必答有求必应,林瑟玉一天下来废话打包起来能有几箩筐,全都是扯淡。 身体状况稍好一点,游丝就开始日日跑出去,为了他那移除声色的使命。常常晚归。 林瑟玉狂躁不满如若疯兔:“带我去!带我去!我一个人在家里好无聊!苜蓿草我都啃光了,再不让我出去我就上吊!我要死啦!呜呜呜——” 音浪如灾,等闲人非得脑震荡不可,而游丝非但没有耳膜出血,还非常和善温和地给她煮药浴用的水。 ——白天他带回了一大包中草药,说是一个捕蛇者告诉他的秘方,专门治疗蛇的。 林瑟玉听说又开始假哭:“谁要煮药浴啊,烫死了!干脆你把我拎进去直接蒸个蛇肉煲吧,我不洗!麻烦死了——” 柴火哔剥,游丝笑了:“蛇肉煲又不好吃。” “谁说的!蛇肉很贵的你知道吗?”林瑟玉喋喋不休给自己争名分,“那些高官贵胄专门吃这种名贵食材的好吗?那能不好吃吗?” 游丝附和:“好,那就蒸吧。桌上有糖,去含一片过来自己进锅。” 林瑟玉晕头转向听令,把桌上的糖含了一片在舌底,游过来的时候嘴里一个劲的泛苦,看见游丝忍笑的眼神才反应过来,勃然大怒:“这是枸杞!!——你哄鬼呢!!” 第349章 蛇尾拍过去还没把游丝这把弱骨头拧碎,就被他随手一收,硬生生化回双腿,捞在了怀里,横抱住。 林瑟玉从来不知道他力气这么大,臂弯稳得如山。本想抓他个满脸花,此时此刻忽然成了个被抱的角色,有点不懂起来。 四目相对间,只见游丝略微低头,眼底微微漾着,装着一个小小的她:“洗完就不疼了,麻烦的话,我帮你好了。” “…………” 须臾,林瑟玉不知想到了什么,血色一寸寸晕染上来,梅覆热雪似的。——好像生下来就没有过羞耻心的人,居然百年难得一见地脸红了。 “……” 游丝本来光明磊落,结果林瑟玉一脸红,他也不自在起来。本想放她下去,但被猛地抓住了肩膀,询问地低头看去,却见她脸上也是一片茫然。 好像这种动作代表什么,她也不懂。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游丝想了想,把她抱进了主屋,使了术法将药水和浴桶都备好。而后关了门。 林瑟玉仰头看见他已经闭上了眼,手上一轻,一缕很细的带子落在掌心,原来是他的抹额。 “你替我遮住眼睛吧。”游丝说。 林瑟玉略微起身,凑近时那种微妙的香味像一朵花在书页旁生长,艳丽的花瓣终于挨近了纸张。 她的手指并不热,但是非常柔软。蹭过太阳穴的时候让拂尘想到了自己扫过的一盏极其富丽精致的云灯。 “好了。”林瑟玉轻声说。 中药的苦味与水蒸汽的湿润缭绕在一起,将经年岁月里斑驳的人靠近。 添水的声音显得异常安静,冷血动物一浸入温水,就不由想到当年被神明带回疏荡源头,极尽疯狂又极尽虚弱的时候,在里面足足修养净化的那四年。 “疏荡是已经不在了吧。”她不由喃喃出口。 “不止是疏荡,恐怕第一阶天都已经空空荡荡了。”游丝回答说。 “为什么呢。” 这次拂尘没有回答。 只有小孩子和不愿长大的人,才喜欢去问为什么。 游丝默然地拂过她的长发,浸湿的乌发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柔软,手指刚要落到那肩上疏筋点穴,指端就被握住了。 按理说蛇的体温应该是很冷的,但林瑟玉的手,包括她的颈动脉都非常热。像她爱穿的那些火红的衣裙。是非常热烈的存在。 相比之下,反倒是游丝体温更低,指尖就像没有血色一样的苍白。 他感到林瑟玉揉了揉自己的指腹,像一簇很小的火苗在烧。 十指连心,拂尘很不适应地呼吸一滞。 “我曾经向大神询问过,”良久游丝才开口,声音温和,“是谁为你取的姓名。” “上神对我说,你曾在凡间犯下口舌之罪,谣言惹出大祸,殃及几条人命,终受天罚,熬过了审判场的十二道紫雷,但拒不悔改。” 如果游丝可以看见的话,会发现林瑟玉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脸上那种素来无心的神情就像应景的彩绘一般,是画上去的。 但能让上神将她带入疏荡休养,必定是受过极其深重的痛苦。 游丝声如温泉,并不提那些,只道:“灵蛇卵都是感天地精华自然孵化生长,亲缘寡淡。所以我猜你的名字应该是自己取的——瑟,纯净貌;玉,美好之物。可以想见你对自己的珍爱。” 沉默良久,林瑟玉终于追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随后她感觉到游丝的指尖从她掌心抽走了,不禁抬起头,转过身去,仰面看着他被一线黑绸封住的脸。 黑白在道德天尊法器身上,对比出来的反差,远远没有在鬼族身上那么分明。而仿佛会随时互融。 林瑟玉的注意力很容易分散,因此只喜欢那些非常夺目的东西,像烟火,像明韫冰那样的东西。见之难忘的东西。 她像那些庸俗人一样,极其崇拜立地顶天的险峰奇松,很少关注路边大把大把的野草。 殊不知奇松难巢,想栖息于那样孤高的地方,对常人来说又要经过多少望而止步的彷徨交战。 对大多数人来说,他们的归宿只能平凡如野草。 游丝手腕前送,随着摊开的掌心,从他心口缓缓流溢出微白的柔光,一点一点渗入被药浴疏通的全身经脉。 林瑟玉对所有关心她的人都有一种难言的亲近感,游丝这个动作也很像邀请,于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搭在他掌心。 却见他嘴角微勾,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淡的笑,就像那些大片留白的山水画,并不浓墨重彩地强调什么,给人一种上善若水般的自然之感。 “没什么,”拂尘最后只说,“只是觉得非常、非常好听。”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131章 四判 她性不有半点微澜 当第一阶天还未曾陨落,诸神神宫中神灵台还各自发亮,犹如星辰漫天的时候,游丝还未被赋灵化形。 那时它只是一柄拂尘,出现在众人眼中最多的时候是被天尊掸在手上,当个仙气飘飘的道具,烘托一下道衡出尘脱俗的气质。 天地之间除了人、鬼、神三族天生拥有四肢五官,七情六欲的形体——鬼族还只有是常鬼的那一半有。其他的物种大多要经过千辛万苦的修炼,才能获得一个灵气之躯。 第350章 获得人身的正路是打坐修炼,但那毕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劳其心志,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大多数妖魔鬼怪的废物,叫它们安静片刻都是奇迹,要日复一日地持之以恒修炼,那实在是做不到。 正规途径走不了,花样百出的歪门邪路就被琢磨出来了—— 第一是运气,又叫玄学,代表人物是天地风临世的时候,万骨之墟里出生的那个婴儿。鬼魂人身,不到一年就修出帝令,掌管了所有不会说人话的族群,实在是幸运之至,令许多灵兽妒的牙痒。 第二乃是代生,又叫偷命。代表人物是一千年以后的冰瓷时想容,以及皇帝梁晏。这二位一个想借代生恢复已崩溃的肉身,一个想借亲子的躯体延续生命,但最终都功亏一篑。 这一种的续命大法,还有一小类是常鬼常用的:夺舍,又叫替死。但适用范围比较小,因为常鬼只能上仇人的身,一旦惹到无辜人被神明发现,那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第三种办法就不那么缺德了:只需要古神明充满情绪的一眼,天生有灵气的灵兽甚至是物件就可以修出人身并完整的魂魄了——也就是赋灵。 但赋灵的达成条件很艰巨,因为神明是没那么多闲工夫,更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去仔细认真地看什么东西的。 朴兰亭因在世事里辗转多心,无数双眼睛里沉浮真意,正像九百余年不知名的无形神灵的注视,因此修出了形体。 时想容终日随伴降真,彼时上神虽已忘了前尘旧事,但始终深蕴的那份爱恋,即使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却还是在那一眼里令冰冷的石头战栗有了灵。 而游丝其实是道衡赋灵的。 他来第二阶天的使命是“除去形色”,因为那些五彩斑斓的东西,奇形怪状的结构,总是令世人迷眼,耳鼻眼摄入形色,心则有挂碍。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注) 天外天,兜率宫,道衡将经卷放大悬挂,铺于丹炉对面。 那时这位天尊做的最多的,除了去赴各种清谈会,就是在这里,一个普通到丢在路边凡人可能都不会捡回去的蒲团,眉目不惊地等。 经卷在四周徐徐地转,仿佛丹炉是巨大的眼,看的缓慢,三昧真火并不冷,也不热,有时有颜色,有时没有,丹炉里有时有丹,有时没有。一切都渺茫的若隐若现。 游丝无声地搁在古神的臂弯,静默地看着这片小而又大的天地,好像殿宇之中的云雾里藏着一个一个的第二阶天,拨开一点,就能看见一千年的悲欢离合。 一台台戏在唱,又默。 然而道衡并不是万事不管的。 阴阳序出现异常,勾陈上宫还在人间历劫时,凌霄宝殿那场大会,她是去了的——甚至回天的整个筹划,大多数是天尊淡声提的。 不管待人待己,古神都秉承一种近乎残忍的无情。为了更多人的安稳,牺牲这些小家小爱,已经是日升月落般的铁律,不必再去为此惊叹徘徊。 然而提出回天大计的不多时,第一阶天的光黯下去,素来早早闭目养神的道衡却没有回丹房,而是携着那柄拂尘,穿过水波烂漫的银河,随着一片清若无物的轻风,降下了凡尘。 你要去哪里?神明。 游丝当时心想。 道衡的模样毫无记忆之处,不惊艳不丑陋,就像人山人海里一抓一大把的样子,平凡到极致,转眼就忘。甫一落地她身上的道袍就变作最简朴的一身白衣,乍一看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与她相比,游丝那头白发及温吞的气质,还算有些特色。 拂尘化作一挂雪白的同心结——好像刚见识过婚姻的险恶,被吓没了血色的那种。别在了神明的腰际。 其实若不是借古神的隐蔽,游丝是不可能进到这个地方来的。 道衡步履平稳,宛若早被人邀请赴约般走向一处书塾,走过的路边,野草像被搅乱的水波般颤了一下,顷刻又恢复原状。 ——这是鬼帝的密折境。 别人折记忆,折痛苦的往事,折不愿意回想的肝肠寸断,他折岁月,折了二十年。硬生生将自己从五岁的孩童揠苗助长似的,拉高成了成年人,每一寸骨缝都染着撕裂的血腥。 现世里鬼帝永远不动声色,游丝后来在流渡察言观色那些年,也没发现他曾对上神露出过什么诉说悲情的端倪,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但最终都放开了。 对别人的苦痛,虽然好奇,但不可深究。 明韫冰的密折展开的时候足以摧毁一整重奈何天,而这样恐怖力量之下的幻境,竟然是风平浪静的。 他折的那二十年,在现世里只对自己有效,类似拂昭的滴漏子,不过时间更长,效果也完全相反——滴漏子是用来贪欢的。 同心结一摆一摆,游丝的视野也时缺时满,最后静止下来。看见书塾院子里,散学休息的孩童三三两两地在一起打闹,把草地踩的一片劫乱。 道衡站在院子里最大的那棵歪脖子梧桐树后,无声无息地看着一处。 儿童的笑闹飘了一会儿,游丝才发现这些孩子从几岁到十几岁,大的小的都有,好像个个都脑干缺失似的,只知道傻乐游戏,而且永远只会几句重复的对白。 第351章 “呼——” 吹下的梧桐叶拂过道衡肩头,伴着孩子欢快无忧的笑声,无端却添几分阴冷诡异的气息。 游丝终于看见了幻境的主人。 平心而论,即使是坚信“五色令人目盲”的游丝,都觉得鬼帝的那个人身长得非常美。 不同于脂粉修饰出来的造作漂亮,明韫冰那张脸初看只会让人觉得淡妆浓抹总相宜,天然十分,但因为太精致了,总是会下意识怀疑一下是否真实。 游丝很快就注意到哪里有问题了—— 院里少说也有一百来号人,好像在过一次永不结束的节,狂欢游戏,不停地笑不停地闹,又舞又唱,孜孜不倦。 但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愣是没有一个人跟明韫冰说过一句话——好像他并不存在似的。 即使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鬼帝的存在感都非常强。 这时他身量还没有渎神时那么高,想必心理素质也不太好,少年的骨骼还显得纤细,在明朗的阳光下,他站在廊檐之下。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人。 那些永远欢笑的梦魇。 你注定融入不了,格格不容的群落。 “阿静——”这时那游戏的人里有人叫了一声,少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一动,想要应声投入,然而眸中的亮色还未破冰而出,就已经发现了—— 人群里一个少年抓着后脑勺跳出来,又笑又推地被伙伴们围住: “阿靖输啦——快罚他!” “阿靖”十分好说话地拱手作揖,然后在快要掀天的声浪里身姿如龙地舞了一套拳,迎来满院的喝彩。 “好!真是好啊!” 少年的鬼帝立在原地,如一尊无魂的冰塑,很久以后才把扶着柱子的手放下来。 会错的意就像自作多的情,都是收不回来,伤己不伤人的。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惟有变得冰冷而已。 道衡大神一字不发。而游丝那颗圣父心难以形容地窒息了一下。 少年鬼帝看了片刻,忽然“喵——”的一声,一只眉心点白、头顶四对角的异兽不知从哪轻巧跃出,一个劲地细声冲他撒娇。 明韫冰伸手,小兽很欢喜地顺杆往上爬,踩在他的手腕上,蹭他的指节。 “喵喵——嗷!” 游丝正觉得那小兽有点眼熟,还没想起来是什么物种,只见明韫冰方才还温柔拨弄的手指反手一拧,捏住了那只动物的脖子,惨白的手指收紧——“嘎喀!”一声,兽的颈骨就活生生地被掐断了! 那幼兽只来得及发出一道十分哀弱凄惨的叫唤,转眼就没有了生息。 沾了一手的血的少年面无表情,把那兽尸当垃圾似的,随手丢在了杂草丛里。 如此狠毒?!?! 这句都还没想完,忽然半空中黑影掠过,一道漆黑剑锋如电般袭来,一剑就将抬头的少年穿了喉,狠厉异常! 少年的明静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但愣是咬着牙,硬生生忍下了一口血和痛吟。 那凶手从柱后转出身,游丝差点没叫出来——那人模样与鬼帝别无二致,只是年岁略长些,分明就是他本人! 这时候拂尘那过期的脑子也终于想起了刚刚那异兽是什么:那不就是明韫冰自己吗?! 电光石火间扫帚精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此地阴森异常:寻常人的密折境都是恨人恨世,恨父母恨上司恨不相识的人,哪有人是这么恨自己的——恨到这等毫无罪罚的自由之境内,压抑深重的竟然全都是虐杀自己的血腥刑罚!! 难怪是疯子! 难怪可以担回天的祭品…… ……难怪道衡大神觉得良心欠安,要亲自下凡来给神示。 接下来幻境如蛇乱折,眨眼间竟然掠过十几种残杀自己的场景,恐怖到见了都得做噩梦。拂尘又惊又空白之时,道衡忽地抽手一挥,柔软的丝线如刀如铁,势如千钧地破开那些凄红魔境,跟着道衡闪身而上,一掌抓住了正给自己凌迟的鬼帝之手! 明韫冰偏过头来,眼瞳全黑,骇人十分:“呵——” 冷笑间四周幻境骤然摇碎,轰的一声与道衡的法器缠斗在一起,天尊转眼已和鬼帝过了数十招,眼花缭乱的缠斗中道衡聚气成掌当心一震,万千白丝已经将明韫冰缠住,以柔克刚地破开了数层寒凉魔气。 被裹成了一只蚕茧的鬼帝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便漠然地望着她,看死人似的。 他眼神其实是很可怕的,只看数年后,勾陈大神与他对视都不由得心动不定就知道。 但寡淡如水的道衡大神并没有半点恐惧,更无责难。 从游丝的视角,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平静道: “这些不算什么,届时自会有人来裁决审判,欠你的一切,都会如数归还。” 明韫冰当即冷嗤了一声,好像听见了坑钱的神棍在大放厥词。 “他会永远爱你。”但道衡却毫无波动地继续说,“但作为代价的是,你要心甘情愿地赴死——” 不知道以上话语哪句戳中了鬼帝的逆鳞,顷刻间少年脸上几乎是冰打雪染似的,暴怒而起,半空中无数鬼爪猛然抓下,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狠狠弹开! 道衡就跟个传销的似的,一遍一遍地说:“你一定会遇到他,并束手就擒地为他付出一切,包括这条生不由己的性命——” 第352章 虚空中所有的幻境都在天尊平淡却重复的声音里层层碎开,如同万千镜片般被风卷起,将对峙的神鬼圈在了正中央。 所有被抛弃,被忽视,被践踏,被打骂的感觉忽然消失了。鬼魂头一次被束缚着,却并不觉得窒息,他虽比天尊高,低头问她的时候,姿态却是向上的。 “你是神明?”他问。 道衡颔首,同心结化回拂尘的样子,回到她的手边。 “你说了那么多遍的荒唐话,是可怜我还是骗我?”再问。 “不,”道衡说,“其一,并非荒唐之言,那是本座推演的真相;其二,可怜也好,欺骗也罢。都与本座不相关——非要说的话,本座应该是羡慕你吧。” 明韫冰蹙眉,看样子怀疑道衡是拿他寻开心。然而神明的表情没有一点玩笑的样子,而是徐徐整理了一下袍袖,诚如赤子般说: “未飞升时,我一生平淡无趣,只知论道坐斋,少有奇遇,无悲无苦,无喜无忧。飞升以后,我居天外天,常困化外,对着一片无垠无际之地反复参悟,长久秉持一念,心性已然磨平吹淡。即使是神陨,也无非是一道程序,引不起我半点波动了。” 明韫冰似乎有所动容,狂乱诡谲的魔爪略有止息,然后听见神明那仿佛永远淡定无波的声音,宛若一片看不见的风潮细微地起了皱,略似叹息道: “所以并不是玩笑——相反我非常羡慕你,可以轰轰烈烈地为众生赴死。” 道衡最后看了一眼游丝,在神明百感交集的那一眼里,拂尘忽然浑身一战,如愁般剪不断的丝缕宛若从纤细的心里起了一阵浑厚的战栗,就好像方才神明声调里万年难得一见的波澜化了形,成了气候—— 就是从那一刻起,这柄本该永远钝滞木讷的拂尘,有了灵智。 作者有话说: 晚安安和。 第132章 四判 你跌堕,念伤莫 道衡陨落的时候,大雪覆了漫山遍野,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才化开。第一缕阳光落在深冰凝锁的叶脉上时,人们惊奇地发现,那些久积在城郭内外的毒火,都消散无迹了。 游丝那时已经流散天外,与林瑟玉在人间浪迹辗转,朝不保夕,过着近乎逃亡的日子。 那段时间是十分颠倒混乱的,诸神接连的离开,令天地的阴阳序骤降骤升,而本该作为献祭主神的勾陈上宫,却始终不曾露面。 语焉不详的几句流言带来了一段芳菲暧昧的传闻,有人说的过分,说神明为色相所迷惑,不顾天地苍生,不顾伦常纲纪,竟与美艳恶鬼在岛上共居十几年。 那时神州大陆上不知为何还总有些纸端作祟,无故总有纸张自动浮现出字句,封口的天火也烧不尽逮不到,于是好歹留下了造谣弄舌里的几句真话。 下落不明的勾陈上宫,在流言里被关入天牢,千刀万剐。 蝴蝶般的纸端簌簌落下,被好事的林瑟玉收集起来,随身携带过五湖四海,缠着游丝跟她一起头脑风暴,一点一点纠正了谣言里扭曲的部分,删去不堪入目的臆测,最后成了那册《上古乱闻》。 《上古乱闻》一共二十册,分类细致,校对精准:山水天地,神鬼人的七大类下各分次级目录,誓要将普天下的所有流言蜚语网罗殆尽。 这里面分的那么细,但偏偏对神鬼那对的描述非常云里雾里——时而夹杂在人物,时而在时令,时而又在诗稿里收录几句残篇,有时还会在地方异闻中搭一笔。 地方异闻里面,当属汩都最多。 据说汩都城中,运河两岸数不清的求雨台就是当初鬼帝为博领神大人一笑而造的,为此那恶鬼命悬一线,几乎送命。 然而时过境迁,再来这所谓的王城时,看见江山换了天地,负着使命的拂尘尽管感慨万千,但也不做停留。 游丝接了道衡的衣钵,想他是神明在人世最后的遗物了。 神族心甘情愿地陨灭以后,神宫里神灵台不再像他们不在位那样黯淡,而是化作无形,飞向了无人抵达、所有人都最终要抵达的绝境。 神明的法器本就是神魂所系,主人都不在了,法器怎么能继续焕彩呢?——就像失去了子期的伯牙,再抚琴又有什么意思? 游丝被赋了灵,因此没有“殉神”,而成了天尊留在世间,活的遗嘱。 幸,也不幸。 其实他太过微不足道了,在兜率宫的时候,拂尘的存在感还不如道衡用来扇炉火的芭蕉扇。神明既没有耳提面命他,也没有强令戒饬他——不仅是道衡,包括勾陈的那道开天号令,他也完全可以无视。因为神族的法术向来温和,不伤自己,亦不强求结果。 使命这种东西,消耗自己,娱乐他人,只苦不甜,只累不欢,实在是一种没必要、没意义、没价值的东西。 只有傻子才会把它背在肩膀上,尽心尽力地死,费苦劳神地活,把本该自由蹉跎的每天都降格成熬。 冤大头,实在是冤大头。 可是天地之间要是没有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众多冤大头,人要怎么有希望,世界又要怎么运转下去呢。 天尊陨落的神相,覆在屋檐上的残雪被骄阳照尽的最后一刻,化作人形的拂尘长出一口气—— 谁知这一口气,要再完完整整地收回来,竟花了一千年。 离开汩都以后,游丝和林瑟玉两人飘零多处,最后安顿于清野。 第353章 一蛇一木,都带着从破败家园里恩赐的累累旧伤,在那风声松浪里相依相伴,舔舐治愈。 然而不知为何,每到一处,不论住的多偏僻,总是会有人找到他们的栖息之处,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帜——总有什么绝世高手夜观天象,算卦打罗盘,说他们不详。 是天生的灾星,稻谷不收,水源干涸,天灾人祸,都是他们所害。 甚至有一次他们俩缩在一棵千年古树的树冠上,蚊虫的嗡鸣声和凄凉的月色里,鲜红的蛇尾缠在白发少年的手指上,艰难地互相分享那一点仅存的温暖。 “……为什么,”林瑟玉化回原形——她魂魄受损,很难再维持人身,一条修长的蛇曲折地缩在游丝胸膛上,冰冷地像已经死了,“为什么呢……” 她反复地问。 游丝抓紧衣襟,手里紧紧握着一张纸——乍一看那很像请柬,但已经经过不知道多少人的揉折,变得非常脆弱,风一吹过,隐隐还泛些神性的透明流光。 说来很巧,那是朴兰亭。 相思纸有了灵,还未进入十叠云山之前,就是在九州上到处漂泊的。 漂泊的人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却也冥冥间如同风波中仅有的几片柳絮,团在了一起。 朴兰亭作为灵物,是可以作为密折的。而游丝的密折被他取出,时时刻刻地抓在掌心,方便自保。 因为流渡那次冰火破阵太过度了,他们俩的灵力受损——而且就算不受损,游丝的术法本来也就不是攻击型的,林瑟玉也只会散播谣言不会杀人。简而言之,这二位本来就是豆腐,如今更是蒸过了头的豆腐。 火星从远处鬼魅般浮现,簇围过来惊心动魄—— “就在这里!就是他们!” “以为躲在这犄角旮旯就没人能找到了吗?!笑话!” “烧死他们!把他们烧死!” “吼!”的一声,烈火如毒蛇出击,猛然蹿上重霄,顷刻间照亮了野林十里! 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跟着一抹白影从树梢猛地冲出,惊弓之鸟般逃向远方! 人群中顿时有人发现:“——在那里!快追!” 火把游弋过去,忽而有个聪明人提议:“把它打下来!打下来给山神献祭,我们就再也不会闹旱灾了!” “好主意!让箭法最好的人来!” “半仙,您觉得可以吗?” 叽里呱啦的众人让开一条路,跳簇的灯光下,一个人徐徐走出,面色平和,容貌清俊,乍看只是个气质出尘的善骗青年。 此人正是徐念恩。 徐念恩前九百年都在各地坑蒙拐骗,致力于做一根顶天立地的搅屎棍。说起来正好跟降真大神除暴安良的宏图大志相反。一直没和世界上最后一位神明正面交锋,只能归于他自己算卦算的比较准。 而且徐半仙比较惜命,感觉一旦遭遇降真,让那刚正不阿的神明知道自己手上有多少血债,就容易死。 人生在世,还是别死的好。 这位清醒苟活的半仙生着一双丹凤眼,鹰隼般微眯着刺了一眼,笑道:“嗯,打下来吧。” 立刻人群里推举出一位百发百中的神弓手,这位百步穿杨的好汉还没持弓开箭,就见神神叨叨的徐半仙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 那好汉不明所以:“怎么。” 徐念恩张手结印,不知是什么手法,顿时周遭的人都觉阴冷异常,仿佛衣服瞬间被全剥,齐齐打了个抖——看见徐念恩手中出现了一把双头黑孔雀的无弦大弓。 这弓精致阴邪,且格外的眼熟。 在场不乏有爱看小报的,马上想起:这不是传说中鬼帝的武器吗?由于鬼帝一向不爱给各种东西取名,于是民间给义务起了个花名叫玄鸟弓。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叫孔雀弓…… 可能是因为由于鬼帝的邪恶异化,那两只鸟实在没有半点孔雀样,完全就是从寒蜮爬出来的妖魔嘛。 不过鬼帝的武器怎么会在一个凡人手上? 众人诡异的目光下,徐念恩笑眯眯道:“用这个。” 神弓手打着战接过这武器,张弓一拉,完全不用上箭,瞬间周围的沼泽藤蔓,滴露琥珀……阴序流淌而来凝为一箭,刺破黑暗,势如骇浪,射中的那一瞬间,群山万壑猛然刮起大风,激起无数鬼哭狼嚎! 惨叫里火把全灭,所有人吓得都闭了嘴。 惟有离徐念恩最近的人看见,这位徐半仙自始至终脸上那笑就没淡过,跟正喝喜酒似的。 “半……半仙,”开弓的人不知为何有点不敢看他,支吾问,“打下来了……要去抓过来吗?” 林间忽然隐隐低吼,像山脉发出的警告。 徐念恩望着那坠点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追杀故人,其实不过以此为乐而已。 看着从前快乐无忧的人终于因为惊恐变得痛苦,那真是说不出的畅快,说不出的舒爽。 可每次一伸手,又不太想把他们赶尽杀绝。 不然不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么? 他怎么会像师弟一样傻呢。 “算了吧。”良久徐念恩说,“此山阴阳已失衡,没时间了,除非你觉得自己这条命贱得过他们俩。” 不知为何这话好像没有听起来那么正常,然而徐念恩的话份量很重,没有人敢小觑——曾经因为无视他提点祸福的话,前任神棍暴毙在家中。 第354章 窸窸窣窣间,人终于撤走了。 被阴序所化的箭穿心后,鬼气会紧抓在五脏六腑,整个人都痛苦万分,好像堕入了苦寒监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灌丛里,白发少年蜷缩着,一阵一阵的寒气从他心口往外散,染的叶脉上都起了薄冰。红蛇竭力地想用缠绕来为他取暖,然而冷血动物的靠近雪上加霜,徒劳无功。有一瞬间林瑟玉觉得她已经感受不到游丝的体温了。 “扫帚精……游丝……”红蛇张口吐出女子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你别死……” “你别死……” “我只有你了……”林瑟玉抽泣,“流渡没了,上神不知道去哪儿了,明静不见了,北园烧了,老师死了,树断了,凤凰和雪豹都毁了,他们都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她越说越痛,几乎是语无伦次,声声泣血。 “我只有你了……你别死,求求你别死……我要怎么才能……我要怎么……”喃喃间红蛇一顿,接着微光流转,淡红的颜色宛若处子朱砂——一个女子的躯体依偎在少年身上。 因为太虚弱,林瑟玉无法完全变回人,下半身还是蛇形,从游丝的腰绕下去,收在膝头。 游丝感觉到她的呼吸落在耳边,而身体被一具温暖的躯体拥抱住了,尽管那温度真的很低,就像寒夜里点燃的一盏火。那么一点。却极其烁亮灿烂的光。 “林……” 林瑟玉的声音不像以前那么骄纵,含着泪泣着血,哽咽断续,额头低垂,几乎像对天地哀求:“我什么也没了,我什么也没了,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极大的痛苦和折磨之下,游丝抬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湿润的掌心碰到了颤抖的眼睫。 “林。”他想。 玉是纯净之物,瑟是明净之状,林是缱绻的姓氏。你那么好。 他朦胧地睁眼,看见林瑟玉闭着眼睛,眼睫被打湿,很难过痛苦,被人撕裂了无数次似的绝望。 不知为何,向来张扬无拘的人露出这样绝望的表情,让寡淡自然的格外心痛。 “没有关系,”游丝轻拭她通红的眼尾,低声重复,“没事……” “我死了,密折留给你。”天尊留在世上的最后遗嘱说,“不用想我,我和所有人一起……等你。” 林瑟玉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他脖颈里,不知道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总不会也是上辈子给她浇过水吧? 可哭的太多,总会伤心啊。 黛玉泪逝而尽,可你又不欠谁的恩泽,为什么要那么伤心呢。 游丝轻声说:“别哭。” 这一句下去林瑟玉哭得更凶,字不成句地啜泣:“他们都去哪了?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都不要我了?难道是我哪里做错了?是不是我改了,不那么任性,他们就会回来啊?是不是?” 是啊,那些记忆里的人,都去哪儿了呢?变成了什么陌生的样子?还是当初的他们吗。 记忆浮动,如同投湖破水的人,碾碎了一层一层荡开的静谧涟漪。 九曲十八弯的桥,自掌日月,无阴无阳的岛屿,散漫着云烟霞霭,南桥小苑,北园书屋,梧桐树下的江湖骗子,打渔种地的来往农夫。 太爱吃辣的凤凰,丁点苦辛都不沾的雪豹。 每逢佳节,被大神拽出屋来,冰着脸跟所有人坐在桌上敬酒,口出不逊说“要收银子,因为周旋是他酿的”,梁陈哭笑不得把气氛破坏王嘴里塞颗樱桃。 林瑟玉惯会搞破坏,偷酒喝、在酲谷捣乱、碾压醉玫是轻的,重的一次,她记得是一年的中秋。那晚月亮太圆了,岛上的人睡不着,全都围在平时晒稻的广场上,孩子们用瓦片搭了二十四座高塔,然后用鬼火做引子,烧稻秆和松柴,烧的火光熏天,远看就像地面井喷而起二十四道怒火,极其壮观,极其震撼。 大家做游戏,不戏弄人,只为取乐——讨个好彩头,玩击鼓传花。林瑟玉敲鼓的时候故意三次让明静中招,彼时这位鬼帝大人三更半夜被拉出来,十分不满且不能理解人类的这种不睡觉被烟熏,到底是种什么精神。 明韫冰又拒绝不了内人,遂冰雕似的坐在梁陈边上,拿着烤焦了的糖思考如何下嘴。 想到一半,就第三次被“黑幕”了。 他抬起眼来瞪林瑟玉,生动的让人想笑。然后周围人都起哄,问副官抽到了什么。副官威胁地看着损友。 林瑟玉相当不怕死地再次黑幕,摸出张写着“择左邻者含唇一刻”的纸条,一念完人群瞬间炸锅,气氛热烈地跟礼天地似的。 明韫冰皮笑肉不笑地叫她把盒子拿过来看,林瑟玉无辜死了摊手装傻,余光拼命向梁陈求救,大神就笑着牵起他的手,在所有人的尖叫里勾住他的下巴,低下头去—— 那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明韫冰可能不是人,都知道他们借无序的流渡掩人耳目,都心照不宣地不议论不切切擦擦。 不是这样的善意,也不可能让以后的明静执着地认定流渡就是他失去的家园。 可万般和平相顾,当时只道是寻常。 回过头来,那些事都成了泥土里的碎瓦当,徒记一个王朝的繁华。曾经陪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地不告而别,我甚至不敢期盼重遇,不敢想象他们在受怎样的痛苦,不敢知道他们是否已经尘满面,鬓如霜。还是在刀山火海里苦苦辗转,挣扎着抬头向上—— 第355章 “他们都不要我了,”林瑟玉泣不成声地吸鼻子,问得轻声,却几乎是撕心裂肺心如刀割,“你也不要我了吗?” 四肢百骸里作祟的鬼气在那眼泪的润泽下,渐渐平息了不少。游丝得以蓄力,抬手按住她的后脑勺,只觉得她发丝柔软无比,而早已浸的冰冷的魂魄竟让他吐出一口热气。 “别哭。”他几乎是温柔地说。 作者有话说: 晚安,说真的。这个更新频率我受不住,一滴都没了……啊啊 下周要不要休息一下? p按字数的统计周期来看,这个一周是以周四为开头的~ 第133章 四判 他恋恋无声 游丝最后没有消逝,还要感谢勾陈大神发的那道开天号令。 他其实已经感觉自己离魂飞魄散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像站在飞来峰上再往前一步就彻底坠死的那种危险距离。 阴冷的鬼气将他往前拉,温暖的神光把他往后推。 即将跳下去以前,神明道高一尺,将那支箭的寒凉气息攻尽,游丝陷入了昏迷,化回了原形:一缕微弱的白气,被虚弱的红蛇藏在毒牙里,一路躲躲闪闪,最后才到的清野。 过溪的古名就是清野,千年后这里住的是被放逐的长佘一族,族长是世世代代的真多左。但游丝他们刚来的时候,清野还只是一座正常的小城镇。 林瑟玉能被吸引到附近,一是因为这里曾是道衡的道场,玄帝河下沉着疏荡的倒影,有心渊为源头的水流与游丝气息相近;二是因为玄帝河边的那座神庙此时还未被天道拆坼,庙壁上有鬼帝的气息。 一蛇一物起初是在那间果林旁,守林人的弃屋中住着。那地方灵气充沛,伤势不一的两个魂魄修养的状态时好时坏,并不同步,化人形也经常不能一起。 往往是一方化为人形的时候,另一方却还未能聚力,因此虽然一起修养了很久,却有点咫尺天涯般的寂寞。 林瑟玉能化形的时候最喜欢去玄帝庙,那地方香火鼎盛,包求百事,科举升官生子,但据说求姻缘最灵。林瑟玉应景地买了一把神棍的香火,一无所念地插进了炉中。 说来也很有意思,——被神明成功净化救赎的林瑟玉本人,她其实是不怎么信神的。 林瑟玉有过很信神的时候,不过那还是在少女时期,长大以后,她就没有再信过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还豆蔻时思慕男子,幻想高头大马的英俊公子来迎娶自己,最好天上刷满彩虹般的红橙黄绿蓝靛紫,期待那个人把自己捧在手心,永远对自己好,永远唯一地爱自己。 不消有多么惨痛的经历,单往红尘一望,这热切就降温作土,后来她更信自己的手。 她的手不像别的姑娘那样水润细滑,指如削葱根,纤瘦有力,布着薄茧,总的来看,不是很美观。林瑟玉把手腕上的一圈丝线往下拉了一下,遮住了腕内的一道疤痕。 那丝线不知是什么材质,发着微光,好像有灵性似的。 林瑟玉视线刚从那巍峨临水的神庙收回,身后就有人支支吾吾:“姑……姑……” 莫名其妙多了个侄子的林瑟玉转过脸,只见一个衣着考究的青年男子涨红面皮,手脚好像刚安上躯干似的,颠三倒四地说:“姑娘……这……这这……这是你掉的……” 林瑟玉接过这人递过来的东西——一个平安符,神棍硬塞的,她不想要,随手丢在香桌上了。 没想到清野人还挺乐于助人,不愧是道德天尊的道场。很有道德。 林瑟玉颔首:“多谢。” 说罢她一拱手,但掉身以前那青年破口一句:“等等——!”因为太激动还破音了,把林瑟玉吓了一跳。 她定睛一看,这青年面如猴屁股,行如中虱子,不远处柳树下一堆人——看样子是和青年相熟,一边打量这边一边若无其事地互相扯淡,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八卦之情。 手腕一紧,林瑟玉明白过来,登时哭笑不得:“公子,还有何事?” 这公子如同锯嘴葫芦似的,死活吐不出一句话。 林瑟玉善解人意极了:“这是酬金。”——从袖口凭空摸出一锭银子。 她摆摆手,走远了听见那青年的朋友拥上来,一阵嘘声,摇了摇头。 这时耳边传来一道男声:“你不接这桃枝,是因为不喜欢那人的样貌吗?” 这声音和缓,但依然有些元气不足的哑,是游丝——林瑟玉手腕上那圈线。 林瑟玉有点走神地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神庙,本来她还心存希望地幻想能找到一点故人的气息。可惜并没有。 想来碰运气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他们这些庸俗身上的。 “你知道这座庙的来历吗?”林瑟玉不答反问。 自然知道—— “此庙乃鬼帝给领神大人的定情信物,凡间关于这事的编排都能塞满一座藏书阁了。” 林瑟玉笑了笑。 “他们真正说破定情时,我和你就在现场。我还被那骗子当道具骗了一场眼泪,事后答应了要赔我几壶周旋酒,还没兑现承诺。” 神鬼一会,该是多么困难重重,多么艰难险阻。 可好时光竟然不长久,转眼就又离分,忘了的人还在跋涉,不见行踪的人又该如何度过这些禁锢的难关? 第356章 谁能回答。 游丝沉默片刻,说:“曲高和寡,烈火尽烧,冰霜易凋,弦绝不调。” 太热烈的东西不长久,太痛苦的东西诚然珍贵,然而并不是谁都愿意苦尽甘来的。——很多人并不想苦。 林瑟玉就是这种人。 她不想像明静那样,背负太过沉重的恋爱。——一段情意,连是否长久都要跟人世安危挂钩,岂不是太累,也太负担了吗?人生在世,本就诸多遗憾难以两全,再给自己找更多的麻烦忧虑,何必呢。 她无法对别人负责,只想要自己安心,只想好好地经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诚然大爱无疆,高山仰止,但凡人——世俗所念的,终究不过一个两情相悦,朝朝暮暮。 林瑟玉年幼时受过不少痛苦,如若说对爱意还有期待的话,并不希望爱人还时时刻刻牵挂着天地万物。她宁愿对方自私狭隘一点,只为了小家而庸碌满足地活。 最好殚精竭虑地为她一点点细微的不满而想方设法哄她开心,全心全意地关心她,宠爱她。 她并没有说出这些话来,而是转而说:“上神大人此情惊世骇俗,并非不动人,我也羡慕过那种热烈,嫉妒过明静那种堪称惊心动魄的爱意,但后来我仔细想过——如果是换作我的话,我是不会想要那种表白的。” 江河还是大海?——不,小桥流水人家,我就满足了。 河水长流,像还倒映着当初那对在岸边结下与魂契的爱侣。然而并肩的照影,早换了人。 静谧的水声里,游丝说:“我不明白,你是自私还是胆怯。” 按理说这种话一旦说出来就很容易被打,游丝这货从来不知道花言巧语,哪怕是真身就被林瑟玉掐在手里,能随时拆成十八片的时候。 泼辣的红蛇罕见地没有生气,想了想,反而笑起来:“应该是害怕吧。” “害怕?” “嗯,”林瑟玉的声音被风吹得往半空飘去,如语如絮,“我非常、非常害怕。” 秋暮的风吹过岸边,拂柳的末梢被即将退去的暑气染的发黄,漆黑的长发在半空中缠绵地飘。 林瑟玉随手揽起鬓发,不易觉察地肩膀一颤,一步一步迎着微凉的风,转身走了。 岸边青草丛里,那枚平安符还是被落下了。 林瑟玉紧了紧衣襟,手指被风吹得泛起粉红,睫毛凝霜似的冷。一步步地走,因为不太适应双腿而姿势有些怪异。而她手腕上的游丝则在想:“你害怕什么呢?” 你害怕什么呢?猛兽,还是无常?重蹈覆辙,还是遇人不淑?我……可以为你驱散那些恐惧吗? 你允许我这样吗? 游丝总觉得红蛇身上有些习惯,是经历过撕裂了无数遍的痛苦,才保留下来的。 就好比他能化人形以后,在家里那一间四面漏风的破房子里的烂板床边费心劳力地辟出一角,垫了柔软的布料,还用仅剩的灵力画了个阵法,弄得又潮又冷——那是专门给蛇做的窝。 然而游丝每次醒来,都能从自己衣服里摸出一条两指细的蛇。 在与天性相悖的干燥温暖之地,她反倒睡得安稳。 但游丝总不敢确定那到底是因为自己,还是因为人身时心口上那一点微末的温度。 在很少的他们都化作人形时,天性爱闹的林瑟玉会想各种办法找乐子,不是捣鼓饭菜就是琢磨酒酿,为捡来的野花栽种在哪里这种小事也可以煞有其事地列出个一二三四,又问他怎么想。 游丝其实对衣食住行,甚至对自己的生死存亡都没什么要求,每当这时候,往往只是觉得她那种兴高采烈的样子很有活力,才配合着说下去。 不出意外,他们也许会一直这么下去,不求余生、不求许诺地彼此相伴下去。 其实如若是那样,有没有誓约,又有多大关系呢? 一朵花已经存在天地间,你再强名为何,又是何必。 名者,实之宾也。 然而就当一向不对未来存太大期待的游丝都觉得这样的日子极其漫长,将只会在他消逝以后才走到尽头时,意外出现了。 相见时难别亦难,这件事比日升月落还要自然,而不可接受。 事情的起因是林瑟玉在草丛里乱游时,被一支箭嗖地钉在了边上的槐树根上。 剧痛袭来的下一瞬,她就通过无欺给游丝递了感知——离家也不远,但窸窸窣窣分开草叶走过来的是个锦帽貂裘的年轻人,并不是少白头。 那人“咦”了一声,像是诧于林瑟玉的花色。寻常人看见这样妖艳的颜色早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这人反而徐徐走近,并毫不畏惧已成攻势的毒蛇威胁,出手如电,轻而易举地捏住七寸,把她提了起来。 箭还穿着,林瑟玉简直货真价实地肝肠寸断,泪珠子差点下来,拼命地扭动,大脑一片空白。 “呵。”她听见那人笑了一声,那声音令她想起那个久违的仇人恶人徐念恩,但比徐念恩要更直白,“是条灵蛇。” “梁大哥,”身后有人走上来问,是个穿红色劲装的女子,眉间一点痣,“你抓住什么了?” “一条毒蛇,”那梁大哥转身笑道,“泡酒给你喝,清热解毒,如何?” 那女子审视林瑟玉片刻,摇首:“不了,阴性太重,不合适。” “哦?难道要放生?”梁姓男子将蛇翻过身,仔细端详,“我看这条也不错,不能滋补,至少挖出心肺做个药引,能解你几天心绞痛。” 第357章 解你奶奶!林瑟玉恨不得破口大骂。 女子摆手:“解不了,你看她花色这样艳,必然浑身淬毒,一口下去我岂不是要七窍流血?放了吧。” 梁大哥却没听她的,捏的林瑟玉感觉自己一条软骨都快碾碎了,痛苦不堪之际,才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公子,姑娘,叨扰。” ——没长脚的游丝终于来了。 林瑟玉见他那一瞬间眼泪哗啦就下来了,惹的那梁恶魔又疑地“嗯?”了一声。 那女子抱拳,明显很警惕:“何事?” 游丝一身雪白,头发乃至眼珠都有些微微发白,青天白日的,看着宛如山间成精的鬼魅幽灵。不由得人不警惕。 他顿了片刻,拱手道:“这位公子手中的,是我家养的宠物,请问能否归还?” “你养这种一口毙命的剧毒灵蛇做宠物?”梁姓男子并未像同伴那样愧疚,而是反问。 “家师所传,剧毒与否并不相关。还请公子将她还与我,那伤似乎十分严重,耽误不起。” 游丝说的客气,已经上前搭手,林瑟玉顺势一蓄力,从袖口卷进了他衣服里,只在袖沿留下了一片血迹。 “留步。” 游丝回头,只见那梁大哥握着弓,似笑非笑:“小友,你五感有损吧?” 游丝胸口猝然一动,蹙眉:“何出此言?” “方才你与我们对话,并不像寻常人那样听完以后马上回答,而是分别注意我们的唇部;而且看的时候,眼睛也时不时需要缩瞳;那蛇极冷,钻进你怀中你竟然毫无反应——岂不是五感迟钝?” 藏在他怀里的林瑟玉躁动地想冲出来,但被游丝按住了。 “公子好眼力,”游丝淡淡道,“只是盛衰康病,都是常事,不值一提。” 那姓梁的朗声笑了起来:“好!说的好!” 这到底哪来的奇葩啊!林瑟玉忍不住腹诽。 那眉心红痣的女子有点不忍直视地捂住脸,半晌才说:“先生见谅,我夫君出手无度,伤了她,但我们囊中羞涩,无可赔偿,只有几瓶糖酒泡的姜片……” “……”游丝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那梁大哥很仗义地把几个透明瓶子装着的姜片塞过来:“止痛的!还治老花眼!” 又对林瑟玉没藏好的尾巴作揖:“蛇兄,本人不慎手滑,差点把您剁了两半,还请原谅一二……嗷!” 那女子若无其事地收回爆锤丈夫的手,又对游丝抱歉一笑。 游丝安抚地摸了摸林瑟玉,收下了那几瓶酒姜,走出几步,又回过头看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似的。 “怎么了?”林瑟玉在他耳边问。 开了通灵眼的神明法器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开口说话,却不是对她—— “二位身上皆有天子之气,想必夫人腹中胎儿,以后定是人中龙凤。” 拂尘说完就走,俨然不知道自己扔下了一颗重磅炸弹——留下两个被轰过的凡人,面面相觑良久,才晕头转向地赶忙回城看诊,待到老大夫颤颤巍巍地确定了喜脉,不由狂喜过望—— 喜不自胜后,才想起那一眼就能看出这等玄机的白头少年。 “那是神明吗?” “不是罢,”姓梁的男子掌心在妻子的腹部贴了贴——虽然还很平坦,但总有一种奇妙之感,“我天生有一只眼能通阴阳,看见那少年身上的气息若隐若现,不像是神明。” “神明是纯澈温润的,微蓝,比和氏璧还好看呢。” “降真大神就是那样的吧?”女子说着说着,不由将话题转回来,“你想好名字了吗?” “想好了,——早就想好了。”被判定有天子之气的男人笑道,“第一子名昭,理义分明,如日之升;第二子晏,温柔从容,和平可爱;若是还有第三子……就叫……哎!打我干什么!” “你当老娘主修下蛋啊!还一二三起来了,直接做梦更快!” 梁某人十分眼疾手快逮住他老婆的手脚,在河东拳下坚强地继续说:“若有第三子,就叫梁陈,没有什么意思。取你我之姓。” 陈姑娘非常同意:“为什么不反过来?” “嗯……那多难听啊——哎哎哎别打!再打出人命了——” 笑闹声里,梁公子一把抱起陈姑娘,倒进了世事浮沉的大梦里。 谁也不曾想到,这看起来不过是最寻常普通的一对爱侣,在若干年以后,竟成了大新朝开国之君的先考先妣,身份一步登天,名头长的一张纸都写不下,长居了太庙。 只是高贵的太皇太后与太上皇,大修陵墓以后反而不得合葬,相隔千里地受着那荣华,不知那时早已作古的一双鸳鸯,若能怀念,最先记挂的——会不会还只是这一刻? 这石火,而鲜活寻常的一刻。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的海星和评论~ 第134章 四判 我不曾明了的那些时刻 林瑟玉一回去就针对游丝五感渐失的事情闹了一大场,并破天荒地对此事较起了真,跟游丝吵了一大架。 其实他们俩一般而言根本吵不起来。盖因游丝性格比较温和,对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容忍度极高——挑食,挑穿,挑他万能老光棍似的品味,挑他的衣着……那都无所谓,按照林瑟玉喜欢的改了就行,又不费劲。 第358章 大多数时候,林瑟玉也只是喜欢嘴上闹一闹,很少上纲上线。这也是游丝猜她以前没受过什么宠的部分原因——因为太执着于打嘴仗找事情,但又不是真的不依不挠非什么不可的话,只有年少孤独一种解释。 换句话来说就是,以前从来没有人能让她撒娇做作,一遇到个纵容的,就马上开始作天作死,补偿当时的自己。 游丝不太在意这些,倒也乐得纵她,有时看她那种投入无比的娇嗔,只觉得异常地鲜活,好像万顷白水之中苍茫妖艳的一点红。 但这次真是气到了,一回破屋,红蛇就在柱子上卷了三圈,居高临下地开始发难,中心议题就是“你是不是要等到瞎了傻了再告诉我这事”,激动起来毒液瓢泼而下。游丝连话都插不上,无奈取出医药箱想给她包扎,反而被愤怒的蛇尾抽了几巴掌。 “你冷静点……先过来我给你上药!飙血了……哎——” 林瑟玉嗖地躲开游丝的手,滑不溜手宛若一道红旋风:“我怎么冷静!你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是因为流渡还是因为徐念恩那个老神经病!?如果是流渡,你难受几百年了现在才说?我说怎么明明是一起在休养的,我精神越来越好,你还是那么半死不活的!连面都见不到!你看看谁跟我们似的,每天腻在一起连摸个手都不能!你遮遮掩掩不告诉我,是想等死了再给我留个遗书吗?还是觉得我没有一点用,一点忙都帮不上?我就那么贱那么不重要?!连一句真心话都不值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游丝有点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忽然上升到“地位”问题,但听出了林瑟玉话里焦躁的不安,于是向她抬手。 红蛇恨恨地盯着他,要是能化人形,估计就是一个惊天大白眼附带流星一脚。 然而少年的眼神温柔,似童似老的模样冰风不动,好像无论是什么天气,什么样子,他都会这样看着你。 林瑟玉犹豫片刻,如绸飘下,把脑袋偎在他手心,感到那微温的脉搏,随后头顶被指腹摸了摸。 真的太轻了,就像游丝飞絮一般若有似无。 “我的话,你听了,才算是说到啊。”游丝顺势落下手,取了碘酒帮她清理创伤。那其实很痛,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照顾的动作太轻,本能竟然偃旗息鼓,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按在原地。 林瑟玉条件反射般蹭了蹭他的腕内侧。 对人——无论是对什么族,动脉都是致命之处,平时磕碰都免不了提心吊胆一番,更别说被极其危险的生物盘旋在侧。 但他脉搏平稳,没有一点点的惊恐或胆战。 为什么会不怕? 林瑟玉想起有几次她化作人身,在野河里沐浴,因为想要避人,通常都是晚上才去,每次都要带上拂尘。大喇喇地把那缕丝线和手链项链一起搁在岸边,发梢沾着夜间的湿气回家后,觉得与心魂有所感应的那另一个灵魂,心跳莫名地雀跃。 那苍白的丝线,就会变得像飞絮宫中的姻缘线一般,蕴着春息,生机又烂漫。缠在手腕上都好像让皮肤发着痒——像被羽毛撩动。 那时的他,也是不动的吗? 本该是死物的他,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她声音不自觉低下来。 “具体来说,是从徐念恩那一箭开始的。”游丝声音很和缓,让听的人不由心静下来,“他可能去过寒蜮,或者去过三阶天以外的地方专门找邪法。——一般的武器是伤不到我的,如鬼帝大人至阴至寒,但要说彻底弑神或污染神明法器,除非以命相送,否则都很难。” “寒蜮不是已经毁了吗?那里还剩什么?”林瑟玉蹙眉。 “据说降真大神进去过,收拾了残墟,但想必是不剩多少书简。——大悲宫内贮的东西兴许都作了土,代谢过几世了。你知道寒蜮跟第二阶天的时间不太一样的。” 要是姓徐的这会在面前,林瑟玉估计真能把他活吞了:“那这神经病上哪找的邪法?是像人沼那样的东西吧!不然怎么会伤到你!” “类似。”游丝颔首,“在三阶天以外还有一个地方——准确来说不是三阶天以外,这个地方在各方天域的交汇之处,就像两条路的转角,很难说属于哪条路。因此是混乱的,类似混沌却不是混沌,里头凶险万分,但据说上古的上古,创世神曾将关乎天地的秘法都封存在里面。包括复活、炼化、杀死神明的所有异阵。” “那是什么地方?”林瑟玉浆糊般的脑子想到一个很像的东西,“莫非你那个什么天尊说的什么回天的种子,就在那里面?” 游丝笑了一下:“不是。” 林瑟玉莫名愤怒——虽然扫帚精根本没有嘲讽的意思,但红蛇还是感觉被藐视了!遂嗖地一下把游丝小指勒出一圈红痕。 “盘古开天的故事你知道的。宇宙混沌如鸡子,盘古持斧斫开,力竭而死,眼化日月,吐息为风,手脚五岳。天尊说的回天种子更像鸿蒙时期,盘古大神的躯干未曾化尽,留了一部分在三阶天以内。还未开化的地方。”游丝解释道,“我倾向于它可能在第三阶天的某一重里,但我们迄今也不可明知,奈何天到底有多少重。” “至于我说的那个‘转角处’,是两阶天重叠的部分,在典籍里都叫它‘有无处’。其实也有古神明为试而入,但从来有去无回,除名仙箓钟;连神明都回不来的地方,危险度可想而知。” 第359章 林瑟玉不信:“古神都死在那,徐念恩何德何能,还能全身而退?他就是个只会倚仗外物的弱鸡!” “……”游丝沉默片刻,“他或许不能,但有时不走正路,事情可以方便许多。” 林瑟玉听懂了——意思是姓徐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利用了多少被骗的人当踏板。 这种人居然不遭天谴,果然神明都死光了! 忿忿不平间,游丝已经将她的伤口贴上草药,用透气的布条扎了起来:“徐念恩从有无处拿到的邪法,穿在我身上,就是无解的致命伤。之所以没有马上吹灯拔蜡,还得赖领神大人那道号令。” 林瑟玉猛地勾住他的手臂。 但游丝像没有痛觉一样,低头看着蛇类那种很阴毒的长相,笑着说:“我想等那道号令集满,被收回了,我也就迁延不了了吧。” “不——” “所以,”游丝温和地打断了她,“我从来都只是看着你。也只能看着你。” 林瑟玉要是人形肯定咬牙切齿——但现在只能蛇嘶,明显感觉到自己收在上颚的毒牙在发痒:那是属于自然生灵本能的捕猎的冲动,尤其是被挑衅之后。 她是那种非常情感型的人,经常会理智出走就地发疯,跳脱无比。就在林瑟玉感觉自己要成为第一条被自己毒死的蛇时,一只白鹤从窗口飞进来,落在桌角,自动吐出一道流光溢彩的口信。 “游道长,出事了——” 游道长有着与神族如出一辙的臭毛病,叫做多管闲事。才在清野落脚不到几年,这货就开始暗搓搓帮山民,今天打大虫明天灭恶鬼的,弄得这帮土坑里的乡巴佬对他那叫一个感恩戴德,视之若神明再世。 ——当然,游丝自己也只是吊着一口气帮忙。那点儿神通虽然放到降真面前都不够看,但在凡人眼中已经是非常难得一见的奇迹了。 人以前寄希望于神族,神明死绝了,就开始信江湖骗子,信半吊子;总之总要信点儿什么,否则浑身发痒,不可苟活。 总有东西得来补这个冤大头的空档,如果是徐念恩,那就比较倒霉;但要是碰上降真大神和游丝这样的,那就走了大运了。 游丝堪比最高端的卖货商人,对自己店铺里出去的东西负责到底——只是此人既没有实惠,也没有银两,得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赞赏,和一点小错就能抹杀殆尽的浮名。 林瑟玉劝过无数次,她读书少,方式比较粗暴:一是辱骂打压;二是殴打拦截。从言行两方面表达了自己对游丝做冤大头的激烈反对。 然而素来很好说话的游丝在这件事上寸步不让,任林瑟玉怎么抗议,每回还是坚决地出门去无偿揽事。 游丝按住暴躁的红蛇,镇定对那传讯鸟问:“何事?” 急事。 起因是一个樵夫在打柴时失足摔下树,恰好滚到一个深坑里,混乱间柴刀勾着坑土划进二尺,险之又险地吊在坑底,看见土里露出了一片金灿灿的光。 樵夫抱着试试的心态往下刨了几尺,不可置信地发现那地方埋着的石头不是石头,是金子。 三天后那险峻的深谷里挤满了人,所有人都开始努力地跑用力地刨;半个月以后原本茂密的野林子宛若被蝗虫啃过,一片惨淡,地里竟然埋了这么深的金矿,所有人都跟疯了一样,打鸡血似的劳作不息。 俗话说人多易吵,这分赃不均,占地不平,划分不准……种种原因让谷地开始起冲突,大家不眠不休地刨,不依不挠地吵。唾沫星子四溅,加上人类奇异的脑回路,就有人开始琢磨歪主意了。 ——有人跑去找了芈族,要来了一种画地为牢的邪术,想要把山脉里的金矿一网打尽。那人特地趁三更半夜无人时,偷偷摸摸踅进矿洞,取出一瓶黑狗血就开始鬼鬼祟祟画阵,兽头刚画好,原地蓦然出现一个半人高的黑洞,宛若魔眼。霎时狂风怒吼,阴阳扭曲,巨大的吸力疯狂蚕食周边,瞬间就把他——连带地面上挖金子挖累,就近歇息的劳模们全部吸进去了。 现在这些人生死未卜,矿谷附近蛇过蛇裂,雀飞雀死,地面不生一毛,没人敢去搭救。遇险者的家人们哭天抢地,闹得不可开交,于是族长连忙传讯过来,想让游道长拔刀相助。 “不准去。”——林瑟玉听完第一句话如是。 游丝看她一眼。 红蛇勒在他小臂上发狂:“他们自己又贪财又犯蠢才落得如此境地,关你什么事!不准去!他们爱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自己就剩半口气,还想去勇闯魔窟吗?你连那是什么都不知道吧?不准去!” 拂尘没有反抗地被勒得血管发麻,很轻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对传讯鸟说:“我知道了,回信说稍候,我就来。” 白鹤叫了一声,敏捷无比地闪开,躲过了红蛇离弦之箭般的攻击,一下子冲出了窗户,只留下几根雪白的羽毛在空中徐落。 林瑟玉出离愤怒了,不顾伤口还没好,到处乱游,才裹上的绷带又开始渗血。被游丝按住,把她提起来,一起看那随信送过来的详细文书,最末是一串名录。 “你看。”游丝指一个人名。 林瑟玉恶声恶气:“怎么?这人投胎了?” “不是,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出门迷路,在街头转了三圈,最后是赵大叔把你送回来的。还给了你一袋槐花蜜。” 第360章 毒蛇不吭声了,很想把颅腔那颗脑子手动掐烂。 游丝笑了,扫了一下她的下颌:“不把他找回来,下次你迷路,准备上哪讨花蜜呢?” 第135章 四判 她闭眼看沧海桑田 七天后,清野郊外十里,一棵大樟树下,闲聚了一堆磕牙打屁的人。 “哎,老赵,听说了吗?”有个老汉挤眉弄眼,“清野那金矿出事了!” 这“老赵”方脸黄皮,胡如羊须,屈着一条腿大喇喇坐着:“我还不知道?都传遍十里八村了:不就是他们挖金挖疯魔了,去找老道士求法——试问谁不想独吞?不知道神棍给了多少人‘秘法’,这些人趁夜下手,撞到一起,不反噬才怪了!蠢!” “嗐,谁不爱金子?”先前说话的老汉端着碗灌了一口黄酒,“据说他们请了高人去救,就是住在山间的白头发仙人。有一次咱们这鬼打墙,就是那白发仙人来摆平的,记得不?” “哦——他啊,我知道,大家都叫他游道长的。不是常有一条红蛇在他走过的地方出没吗?但他倒是仙风道骨,不求回报的。”老赵闲扯,目光飘向远处,“那是救回来没有?” “没有啊,而且……”老汉神神秘秘地放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不知听到了什么,那老赵握碗的手都不由自主地一抖,差点没把瓦碗摔了。 几尺以外,一个青年人起身抬手:“小二,结账。” 这人不知道坐在那多久,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这些乡野闲人的扯淡,天生唇角微勾,自然带笑,结账的小二一见他,就莫名觉得亲切,声调都高了点:“二文!” 就见这人对他笑了一下,从随身的锦囊里摸出铜板,递给他。 小二收了钱,总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正琢磨呢,行过茶摊,听见几个人扯淡的话题已经从“清野大难”转到了那桩早就被说烂的“神鬼丑闻”。 “嗐,什么神族,还称什么清高尊贵!脑子里还不都是那几路事?一见那千娇百媚的鬼帝啊,魂都丢了!什么使命什么责任,哪有我美人的温柔乡好,哈哈哈哈!” “所以说这些人有什么好敬的?骨子里跟凡人没有任何区别!我跟你说啊,听说当时阴阳乱序,川北地动,勾陈上神本应该去庇护的,结果就因为那只鬼不让,神明一见我家心肝儿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哪忍得住?连忙捉住她抱入床帐,两人在流渡颠鸾倒凤十天十夜——什么救世,观世,算个屁呀!” 有人嘻嘻笑:“哎呀这要是我,我也忍不住!” “啧啧啧,艳鬼本就貌美,是天潢贵胄的金贵玩物,神明想必饱了艳福,就是不知道需不需要补补肾,哈哈哈哈!” 众人爆笑,席间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小二这才想起,刚刚那人的模样,不是和风月传闻小报上附的降真大神一模一样吗! 他连忙回头,然而道路沉静,叶落无痕。世间最后一位神明早就不知所迹,连影子都不留了。 清野背靠大山,数年后那山脉被梁陈引阵一斩,破开万千泥腥,在亘古的呼唤里打开了时间迷障,带着支离破碎的他自己重历了一遍当年。 为了找回他,也为了给等待了许久的人一个交代,那心渊延伸出来的,疏荡的无尽倒影,在那一刻覆灭。 但此时,群山之中,鲸未落,海还在。 千里不毛之地,最凝结阴序,动荡不平之处,骤然破开一道金光,重云涌动之际,正沿途蛇游的人猛然抬头,只见那道金光猝然刺下,莲叶纷飞,一个熟悉的身影持剑破瘴而来! ——林瑟玉不由得瞪大眼睛:“上神?!” 这穿着青衣的男子虽亲却陌,扫了一眼半人半蛇的林瑟玉,只是那一眼,就让红蛇从头到脚都仿佛冻住了: 他不是上神! 或者说,那并不是从前勾陈看她的眼神。 这个人虽然比领神大人更亲近,脸带微笑,但却更漠然,看世间的表情就像检阅趁手的刀兵,毫无感情! 这种感觉让降真温和的声音都变得很虚假:“你是那柄拂尘的护佑?” 林瑟玉和游丝结了几个包含在与魂契范围内的小术法,方便两人互相照顾。和第一阶天那些奇奇怪怪的圈禁、御下、号令的术法相似,但并不是。 降真见她不说话,以为判断对了,微微一笑。从那表情来看,林瑟玉知道他其实也不太在意。 “那拂尘身负使命,已然化为此地的守灵,非生非死,不能出清野地界,你再去找,是找不到了。”降真说,那温和的声音听起来令人止不住地发寒,因为那语调的平和冰冷,像是在代天说话。 “相传上古,曾有神明在清野斩蛟除魔,蛟骨在玄帝庙内放了九九八十一天祛魅后,便埋入深山,当时清野人是希望蛟骨化金,传承后人的。他们挖出来的一部分金子就是当时祖先留下的,至于说这么大面积的金矿,则是谣传。”仿佛看不见林瑟玉陌生的表情,神明十分条理分明地解释,“芈族给他们的挖掘秘法是点金,这种术法非常人能用,凡人强行使用,只会神志癫狂。至于那传说中的‘魔窟’——” 降真扬剑一指,那剑气化为几条长龙,怒吼着直刺远处黑色飓风狂啸之地,义无反顾地轰然撞进,瞬间只见山脉狠狠一摇,好像久病之人吐出了一口极重的瘀血,而后阴气四散,萎靡的阳序骤然放出万千光芒! 第361章 草木簌簌停摆,不堪重负压到地面的樟树卸开力,分散在谷地各处的点金邪术瞬间被打散。 那魔眼闭上了。 “太虚阵,”降真道,“通往第三阶天。” 林瑟玉看着他,那眉眼英俊如初,然而根本毫无情绪。忽然一个念头从她心中划过,流星般转瞬即逝,却伤重异常。 “要是……”她想,“要是他看见你这副样子……” 该怎么办? 他从万骨之墟爬出来,拿了对抗天地宇宙的勇气来打破陈见,如今生死不寻,难道就为了这样的一个你? 倘若相逢,你还敢看他一眼吗? “他们……”林瑟玉无意识地吐出一句话,几乎像是身体自动反应出来的。 游丝入阵第七天,这东西就已经把全城人都吸尽了。林瑟玉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她住的远,下山的时候还发现游丝曾在屋门到山脚都布满了保护的阵法,一共八十一道,所以她才没有被卷进炼狱。 “能把他们从奈何天里带回来吗?” 降真有些奇怪地发现她说这话的时候,不仅声音颤抖,一双眼睛里都含着泪光,好像随时都能崩溃。 ……看不出来一只灵兽还对人族的栖居地这样眷顾。 “不能。”然而上神还是很残忍地告诉了她这个事实,“人入奈何天,就是已死之人了,能回来的少之又少,除非那一重天被毁,然而平衡界凶险,能冒入破幻的凡人几乎是凤毛麟角。” 林瑟玉忍无可忍,蓦然追问:“那你为什么不去救他们!?你不是神吗?你把那扇门关了,还怎么救人?!” 降真莫名其妙:“我是神。然而本座来时他们已然入境多时。且那柄拂尘殉了太虚阵为镇地守灵,清野的阴阳现已平衡。九州其他地界还有大片乱序之地待扶正,与其费时去救一群已死之人,不如去渡他方的求生之人。” 换了洗灵前,这话勾陈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说出来的。“费时”这个词就不在领神大人的字典里,他连家都不要。 林瑟玉齿冷十分,破口大骂:“你算什么神明!伪君子!” “伪君子”这种字眼,说起来也镶了降真不知道多少尺了,有时候上神抖抖袖子,都能落一地的“虚伪作秀”等指控。 他十分自然地闪身,蛇尾轰的一声抽的地脉绽裂了数道蛛网。 “哎,这么激动作什么。”降真拍了拍袖边沾上的浮土,遥望那荒芜的矿谷,被挖掘的千疮百孔的山谷毫无声息地回视他。 良久,神明扬手,仿佛拨动了虚空中看不见的琴弦。霎那间旷茫的空中传来一道清亮悠远的女声,伴着古琴的声音,极其高渺: “冬日可爱,冰雪满怀; 花草云川,徐徐待待; 人间远远,迟来莫怪——” 那是司春之神的飞雪迎春曲。 被翻开的土浪回到原地,荒芜的地面抽出嫩芽,逐渐被青衣覆盖。山谷艰难地被疗愈了伤口,长出了一层浅浅的表皮。 林瑟玉恨然怒视他,心里五味杂陈,想哭又想骂,然而实在找不到字眼,又觉得自己是狗拿耗子;一旦想到游丝,更是撕心裂肺,种种情绪下,真恨不得走火入魔把劳什子降真活烹了! 降真眯眼看了一下远方天际,被山脉遮住一角的水平线:“此地空余,阴霾荒芜,正巧本座不知要将罪族长佘放逐到何地……” “就让他们在此地安居吧。” 林瑟玉听见神明说。 玄帝庙就是在那时候被天道毁灭的。 在降真决定将真多左一行人放逐到此地以后,他在无人的清野看了一圈,这时林瑟玉因为急火攻心失去意识,被上神圈在手上。 神明走了一圈,觉得虽然这地方荒无人烟,还受邪阵侵袭,但到底是个山明水秀,钟灵毓秀之地。有山有水,闲居起来倒也安静。 又有疏荡的照影,这些多嘴多舌的罪人在这里将养,也许能散掉一些魂魄里的污浊吧。 当然,走到最后,神明还是来到了那条河边,转角熟悉,青青河边草,依稀还是旧时剪裁。 但……旧时,又是何时? 河边的那座巍峨神庙,如同寂夜绝域中从未存在过的深邃迷宫一般,静默地俯首看他。好像有万语千言,都封存在青苔斑驳的四壁。 还有一双寂然的眼睛,朦胧中若隐若现,正要穿透迷雾让我看清楚他的脸,却又消失不见。 那惊梦中辗转反侧的人,有着怎样的性格?曾在我身边?抑或只是我见过太多离合悲欢,臆想出来的幻影? “我爱你……不仅是将你作为天地生灵,还将你作为与我死生契阔的伴侣,直到宇宙和光阴将我们冲逝,一切音书都归黄土,我也爱你。” 他望着我时,那眼底的波澜如三十三层天尽头的幽蓝水荡,摇曳着万千朔星。 谁能忍住不向他许下永恒的诺言。 “本座以紫微宫神灵台为誓,与寒蜮鬼帝相结婚约,同生共死,永无更易。如有……如有毁约……不,如有舛蹇,也努力克服,相爱如初。” 他当时是相信的吧。 当忘记了一切的神明想要靠近曾经的回忆时,天际雷涌,白骨倏然闪出,如白电般将神明震退数尺,跟着天地的斧钺劈下,神明就那样看着庙宇毁灭成烬。 第362章 连同旧时的锁在砖瓦中的话语,记忆,都生生湮灭。 曾留存过多少人的期望,像留书梦一样的幻景,花好月圆,知交对饮,全都一寸寸碎裂,流逝。 巨大的动静惊醒了林瑟玉,正欲发怒的红蛇一睁眼就看见灭世般的末日风云,吓得躲在神明袖中,畏缩地问:“这……这是……天道?” “嗯。”神明回答时非常平静,林瑟玉在如刀的阴郁里抬头,看见神明都回不来侧脸如冰塑般凝固,像一个鲜活灵魂在某一时期的剪影。 那一瞬间林瑟玉止不住想:天道对他做了什么?第一阶天对他做了什么?什么样的东西可以把五感俱全的人,变得不再有情?那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电光石火间,一点微末的雪色流光从神明心口闪过,只是一下,但林瑟玉马上从中感受到了什么—— 那是睹物思人的气息! 哪怕是受过不知名的刑罚,在痛苦里早就变得陌生冰冷,你却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是在无数个漂泊与孤独的夜里,一遍遍想念那个记不清样貌的人? “上神——” 上神却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云雷重响的巨震里,那座神庙拔地而起,很快化为了一大片铺地的残骸。林瑟玉扭头只看见那只白色手骨悬在半空,冷白的颜色触目惊心。 “上神,别忘记你的使命。”彡说。 林瑟玉很想暴起怒骂,然而那仅存一只手掌的骨头莫名威压千钧,让她有些害怕。 愤懑间,她感觉被触碰了一下,随后一股强大而温柔的神力注入魂魄——那是神明的气息。 玄帝河潺潺而下,昼夜不绝。声音清缓如琴,若干年后,也依然照着岸边走过的眷侣。 “我从不忘记我的使命。”神明郑重道。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疗愈的效果太好了,让过度温暖的蛇产生了错觉。林瑟玉总觉得他说那句“使命”时声音加重,并不单指天地。 第136章 四判 你恨我多少遍 她最喜欢红色。 喜欢合欢花染成的指甲,粉如天边春雾,三月初晨大片大片的云霞,昭示着一场好天气。盛大的晴天。 很傻,哪怕是为一点简单的事,都可以开心很久。花开了,月上中天,买到了喜欢的胭脂,恰好赶上了最后一趟车,胡编乱造的诗篇被朴老先生判了优等。 好朋友来了,幸福了。就像自己被神明恋爱一样开心。 会偷偷摸摸为好友的生日准备贺礼,买好了东西,却又偏偏在那天忘记,想起来的时候鬼帝大人的生辰都过了好几日。只好装作是自己多买的玉镯,豪气万丈地甩给人家。扔下就跑。 幼稚的要命。会和不开智的动物吵架,有来有回地能吵几十场。说话常常走神,喜欢在能落笔的地方画各种稀奇古怪的图案,有一次在《南华经》上画了一条两页宽的大鱼,一锅炖不下。 易碎。不容别人靠近。嗓门大常常是保护自己的办法,讨厌陌生人的接近。喜欢夺目张扬的东西。 睡梦中,她常常皱着眉,像深受梦魇困扰,很不安的模样。 我没有办法,只得化作一片柔丝,握在她不安抓着被角的指上。 当身化守灵——其实这说法只是降真为了安慰林瑟玉,包装过的真相。化为守灵,其实就是肉身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点虚弱的魂魄,同被受之物共存了而已。 游丝的人身殉灭了,魂魄带着那道号令停留在清野,做起了开天的令主,日复一日地见着这片土地又在放逐之人的耕耘,渐渐变出新貌。 长佘一族虽然善于作死八卦,因而口哑,但劳动能力还是很强的。——人要吃饭,要养活自己,就不能不修炼耕作劳动的能力,此道上就算是一只鼻涕虫,也会努力地蠕动的。 身化守灵以后,游丝的魂魄与清野共存,依附在这片堪称穷山恶水之间,他人身时候的五感就尽失,化为魂体就更虚弱,又负号令。偶作庇护已经是极限了。 游丝守的这方水土,信物乃是镜子——只要能反射出东西的都算。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觉貌丑,清野人都不爱照镜子,大多数都是临水一看,因此这一阵的信物竟然大都是水。 比起朴兰亭的凝梅,时想容的玉琮,水镜可算是最平凡无奇的了。 好在这水沾了些疏荡的气息,倒也不算太普通,聚存念力是够用了。 而就这样镇守了不知多少年,生死死生都快要随着前尘旧事忘却。某日大晴,游丝意识扫过玄帝庙的旧址,那地方卧着个冻死老道,不知是因为八字太合还是什么,竟误打误撞让他上身了! 那是时隔许久游丝第一次站在地上,就像一只僵尸忽然还了阳,他举起手只见苍老的表皮上血管像冻死的冬虫那样虬结着,底下并没有血液在涌流。 路过几个举着旗杆疯跑的孩子,嘻嘻闹闹拽着的几只风筝嗖然而过,连模样都看不清,就已经走远了。 他就像一只才出墓穴的怪物,望着这风朗气清的天气,明明是身为守灵无限依恋着的一切,但复归落地,阳光照在身上时,竟让躯体无所适从起来。 他像错位的人,恍惚大梦一场,旁观了太多故事,再也不能想起当年自己身在其间的喜乐悲欢。 “哎——”游荡无依的老道士在清野被人喊住,手舞足蹈地比划,“你叫什么名字?你是算命的?我家新生了个大胖孙子,能请你帮我算一卦吗?” 第363章 游丝费了好大劲才看懂这人的意思,不知怎么拒绝,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算出来,孩子的命数平凡普通,非龙非蛟,不福不祸。 但看着那一家人殷切的脸,以及隔着帘幕产妇希望的眼光,游丝还是添上了几句好话:“贵公子诞生之时北斗星大炽,紫微发亮,此后定是人中龙凤!” 一家人喜形于色地感谢道长,游丝接了几个铜板和几袋土特产,颇为不知所措,还有些茫然。 这时那叫住他的老人又极力比划,问他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叫……”拂尘喃喃自语,良久露出一个笑,“我叫游龙子。” 那个笑是很复杂的,就像过尽千帆的人回头在望,看见无数风帆从岸边投下,那处于劝阻与褒励之间的欲言又止。 “游……龙……子……”无法开口的清野人这么念着,一遍遍念着。像说了一千遍的谎言,就成了真的,游丝也渐渐以这个名字自称,一开始还觉得陌生,待把面具穿到身上,也就没有太大感受了。 只是还经常会迷茫,对着这一亩三方地,总是会想到很久以前似乎与谁有过约定。然而那誓约的内容,对象,全都如同海潮之中淹没至顶的石人,遗忘殆尽了。 我的使命是葬送。 游丝一遍遍地想,在许多个走过街头的时刻,透过那些被照进水镜里的容颜,在心底默诵的盼望,隐约地在他胸口唤起凝聚的纯澈神力。 只有这种时候,他没有那种跌进无尽虚无的惊慌感。 没有来路没有归途,不知道身处何方,所念为何,而只为了葬送而活。 他就那样一天天地熬着,有时竟也会从与本性完全相悖的扯淡闲聊里获得一点快乐,然而那快意转瞬即逝,比朝生暮死的菌类都要闪没的更早。 而后他听说世间上最后一位神明,降真大神,在错汝殉魔而死。 神道在那一日彻底覆灭,一种叫做和光同尘的,独属于第一阶天的花,飘了三天三夜,终于绝迹。 那一日,游丝感到难以言喻地心慌,不知道冥冥之中失去了什么,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没有任何具体原因,但总觉得将要大难临头。比杞人忧天更可笑,又因为自知无稽,而显得不可战胜,无法瓦解。 我的使命是葬送,难道这就是葬送的那一刻? 一种莫名的冲动引着他走进玄帝河,沉入那片心渊。那老道的躯体并不需要呼吸,在水中竟然行动自如——倒像条货真价实的游龙。游丝如履平地,纵身而上,感觉凶险迷离的心渊,数不清有多少迷茫的万丈迷宫,竟然对他徐徐打开了一条道路,指引他走向最正之途。 那是道衡留下的气息吧,与她的本命法器相互指引。令世人忘掉俗事扰攘,静心入定。 游丝走进去,只见心渊深处是一座极高的审判台,台边立着数道锁链,一头钉在台上,一头钉在地面。一把戾气深重的剑被链条绑缚插在正中心,四面上下密悬着无数错落的台阶,白如镜,薄如纸,层层铺展,高低错落。漫延似雾,又如万千雪片虚空中掷下,游离错乱,无尽无穷。 游丝立于其中一个台阶,往前却一脚踩空,下坠的失重感猛然袭上脊骨—— 然而他一口气吸进肺腑,脚踏实地时,却发现自己是向上走的。 这是什么地方? 你走的每一步,都是这样? 就这样惊心动魄地走到那座审判台,最后只为了赴死?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游丝一步一跌,或一步一升地跋涉千里,只觉得自己这颗心已经被折磨的矢志不移,以涉险为常态了,才走到那审判台上。 直到走近,他才发现那把剑不是什么陌生的神武。而是数百年前领神大人用来监斩极恶阴灵的本命法器——法自然剑。 为何它被束缚在心渊深处?为何它不随神明的离去而丧失灵力,变作废铁?为何它的力量依然如此磅礴,却变得如此煞气逼人—— “飒——!!” 突起的飓风令游丝袍袖纷飞,原来他不知踩到了什么机关。轰隆巨响之中,只见重重镣铐之下的法自然剑如龙鸣般低吟,基座訇然中开,升起了一座金漆黑木的棺材! 这是什么? 勾陈上神离开俗世已久,他会在这里面吗? 游丝几乎是仓促地举步上前,抬起棺盖用力一掀! 这口巨大的棺材至少也是帝王尺寸,放陪葬品都能塞满一半,然而并没有钉死,仿佛从放在这里就只为了等他来看。棺盖砰的一下砸在地面,微橙的神光扫到棺中人的面容,却让游丝浑身都僵住了—— 那是他自己的脸。 “轰隆——!!”漆黑天幕被电光狠厉劈开,洞开的层云像人骨苍白的质地,那一刹那简直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涌动的黑云如倒倾之墨,晕染直下,挟来白电千道,如怒龙游动,朝着人间烟火天蠢蠢欲动之处迅速地围击而去—— 重云下松涛千尺,风声里峭壁上的孤松冷冷地迎视天地。苍山冷寂,悬崖如同曾被利斧当头切下,峭拔奇崛。 崖口有一棵参天古树,树下有一碣石,石上刻着的几个大字在隐约逼近的雷暴之中深邃醒目: 第二阶天,无望涯。 爬在嶙峋石壁上的漆黑藤蔓簌簌地发着抖,附近的草木沼泽,荆棘百介,——与阴序有关的一切全都战栗起来,像是昭示一场大变。 第364章 “隆隆隆——” 仿佛九天之上雷神狂怒震鼓,噼里啪啦的一道闪电跟着啸吼的天雷劈头而下,毫不留情地抽在了红颜与枯骨之间的那道断崖上! 天道似怒! “訇——!!”的一声,那棵参天古树一分为二,发着蓝的电火怒吼而下,暗夜里体积庞大的树盖顷刻被卷烧成烬,十五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从头断到尾! 孽畜!——孽畜! 人类婴孩尖叫啼哭的声音被雨的声音打灭压下,一开始只是零星几点,很快就变成汹涌暴雨,视野里只剩下大片瓢泼雨线,如同被狂拽颠倒的痴缠心弦。 “轰隆——” 你在叫谁? “轰隆——” 你敢这样判定我? “轰隆——” 你凭什么敢这样判定我! 虚空之中似有异兽在凶狠沉吟,为从绝域暗夜里走出而宣告。雷电声声拒斥,阳序重重警戒,山峦之间的生命——被暴雨淋得尽沾阴冷气息,全都呜呜咽咽地发出呼唤,像哀告,更像相应的感召。冥冥之间。 阴序仿佛春雨时节被温暖的江水,活跃粼动。无望涯底,时空像水纹般扭曲浮荡,竟出现了一道若隐若现的门! 就在那道门出现的同一瞬间,如一点浩然气引出千里快哉风,阴序之灵达到巅峰,齐声发出浩渺悲悯、摇曳多姿的唱诵: 归来——!魂兮归来! 若有人兮山之阿—— 顾看空室想形姿—— 江南红豆相思苦——! 短松冈,明月夜—— 百年都是几多时—— 归来呵!魂兮——归来呵! 天地灵感的唱诵之中,大悲如雨,流动的阴气从无望涯一眼望不尽的阴霾里竭力地挣扎着,时空之门波澜撼动。宛若当年万骨之墟中,尸山血海里那孕气的胎动,痛苦而饱含希望。 好像有不知名的魂灵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在灵山的最后一阶,就要破茧而出! 但那究竟是太难了—— 鬼气艰难地在暴雨中维持,顷刻被打散而又凝聚。 这时空之门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通向何方,被关押的生灵一次又一次地被雷电震退,一次又一次地重新聚力,试图冲破阻碍。 雷在诉,在叱! ——你不敢!你快退回去吧!回到你的阴沟里——你这孽畜! 纵使你鼓起全部勇气也不过呜咽一歌,纵使你用尽所有力气也不过徒劳一搏!你选错了,你走的路是错的,你的所盼所念,全是错的,就连你终身所托——亦是非人! 阴序渐渐衰弱下去,呜咽的雷声撕心裂肺,听之不忍。 然而就在那道门将要被棒喝当头的天雷彻底压制时——极北方向,远在天际忽然引光长渡,如同寒夜之中一颗逐次降临的星,越来越亮,越来越近。 那光芒金气万丈,澄澈如日,熠熠有辉,随着距离拉近,就逐渐露出了锋利流畅的真容—— 竟然是法自然剑! 这把可比盘古大斧的神武,如千军万马擂鼓鸣角,一鼓作气势走千钧,一道流利长芒,就当头斩在了那虚弱的时空法门之上! 那一霎那简直好比天地收缩日月重展,有一瞬间四周是完全静寂的。雷电风暴大雨全部凝固静止,下一刻时空之门处阴灵死灰复燃,一道极其狠厉的鬼气怒狠破开,激起巨浪撕裂风暴:“砰砰砰——”接连几声巨响,无望涯对岸的碎石飞溅,山底狂摇,轰然一下,那连绵的小重山竟应声斜塌下去一个角! 冥暗中含着鲜血的驳斥一声声迎击天地那令人胆裂的威压—— 不! 不——! 我没有错——我既然生存于天地之间,就从来不会有错! 因为我也是神明爱护的一种灵魂,我也是宇宙初开就在地脉上孕育进化的自然生灵;——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种审判,配裁定我为错! “吼——” 一只无法形容的空洞妖兽从那初一洞开就疯狂引雷暴劈的法门中猛然冲出。天雷从白到紫沿途追逐,一路电光暴闪山石狂溅,直到那怪物落在无望涯上,八十一道紫雷却被一道黑鞭瞬间抽开! 焦黑地面轰然绽开无数道龟裂,刚起的白烟瞬间被雨浇灭,裂纹一步步爬到崖际,畏惧地停在了一双脚边。 “轰隆隆——” 惊雷声里,惨白的闪电照出了这人的庐山真容。 他一身玄衣,露出的皮肤苍白如死,黑白对比起来反差愈烈,嘴唇却鲜红的妖异。 暴雨竟不敢淋下,中道转弯砸落在地,然而恐怖的厉风还是将他的袍袖吹得凌乱。 法自然剑破关以后在空中逼退数尺阴气,又抵挡了几道要伤到鬼帝的天雷,这才降在他手边,堪称温顺地碰了碰那苍白修长的手背。 他看了这剑一眼。 而后暴雨声里,他闭了闭眼。 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睁开眼时,他眼珠已然全黑——迷狂!跟着那惨白手掌在虚空中狠狠一抓,四周山水地理的纹路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掣肘,无数繁复纹路瞬间如蛇蔓盏,疯狂吸纳附近神明的魂元,阵眼处炸开刺目的红光,转眼之间就成了一个奇异的阵法! ——这是一个类似造化的邪阵,专用来复活神明,然而比造化阴狠数倍——造化只是把神明的形象弄得比较不堪入目,那究竟是地神,不是正神。而这个阵法是真的可以复活主神,再将其活活剐死,只为了拿到神明生死之间颠倒阴阳的巨大能量。 第365章 嫣红神光之中暴雨如倾,被复活的神明袖边衣摆写满风月,转瞬就被雨打风吹去——是情仙飞絮。 仿佛被看不见的魔爪掐着脖子提起来,掌管世间至情的神明只听见鬼帝字字森寒:“他、呢?” 虚弱的情仙被勒的呛咳起来,断断续续道:“早……早就……不在了……你不……也感知得到么?” 紫雷“轰隆——!”一声,闪电打在鬼帝脸上,远远看去那浑身的煞气简直不似活人。 “——你再说一遍。” 极端折磨之下,飞絮嘴角微勾,竟然笑得出来:“呵……何必如此……执念……你……你明明也感觉到了……与魂契不在了,对吗?” 鬼帝一字未发。然而表情简直能让赵子龙都心肝胆裂。 但飞絮实在是条汉子,顶着这样恐怖的眼神,都能继续作死:“咳咳……本座一早说过,此事……天地不容,何苦强求?不如彼此丢开,这才一切顺遂,还能少痛几分……啊!” 妖异的紫火从头顶往下焚烧,火焰化作无数细小的刀片,一点一点往下割,那好像是直接割在灵魂上的,令神明也忍无可忍地吃痛起来,咬牙冒汗。 剧痛之下意识朦胧,跟着飞絮只看见明韫冰骤然逼近,优美的手掌从他面前白刃般一斩,跟着一股极其猛烈的痛楚就山呼海啸地淹没了他。 刚复活的神明连惨叫都没有发出一声,就被再次弑灭,无望涯狠狠一抖,留在原地的只剩鬼帝手上的一颗珠子。 这珠子晶莹剔透,里头锁着一点灼亮的红。 一念猝然闪过,犹如极端黑暗中的石火一瞥。 “彼此丢开。”他想,“彼此分开。彼此离开。彼此不要。你抛弃我。” 几乎痛彻心扉。 死寂的与魂契激起近乎疯狂的念头,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极恶源泉,杀机恶意在里面沸腾翻滚,想要毁天灭地,想要杀死自己,想要痛快淋漓地发泄这种过度的情绪——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梁陈。梁陈。梁陈。 每次痛苦到难以支撑时,都靠念诵这音节来强熬。明明是最普通的字眼,只是你一个俗世里的名称,你起的时候有多随意,我对待它就有多珍惜。 剧烈的情绪从五内泛开,竟犹如剧毒般见血封喉,几乎是瞬间明韫冰浑身一抖,仿佛被粗暴地撕去了网膜,眼前一片白茫茫——忽闪忽现的一切伴着脑中的回音打进五感。 那是他闯南天门时灼出来的眼伤,在有无处待了九百年,喜怒大悲之时,竟又复发了。 “咳咳咳——”明韫冰一伸手,暴雨之中那原本闭合的时空门附近,景物一颤,又开了一道新门,跟着一只雪豹“吼——”的一声扑了出来,几乎是惊惶地蹭着他因过度情绪而几乎站立不住的手! “呜呜呜呜——”雪豹呜咽着撒娇,朦胧间听来还像从前,却由不得人不心如刀割。 明韫冰伸手抚摸了一下大雪的脑袋,鲜红的血把它灰白一片的茸毛弄得很碍眼,但已经看不太清楚了。 能看见的都是旧事,鲜活如血的当年事——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有约。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隐秘的夜里,他像烈火一样澎湃,热浪转瞬之间冲破冰原十万八千丈,令苍白的魂灵灼烧起来,不得而语。 那时明韫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像抓救命稻草那样抓着他,那种脆弱无依的样子往往会激起神明更多的占有欲,烧的通红的眼角就在面前。 明韫冰挣扎着想要亲吻那眼尾,然而总被他弄得没办法支撑,最后被灌了一耳朵炽热的告白,半生半死间听见他反复地说:“我爱你。”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家书。 隶体在竹简上从右到左铺排,字迹典雅庄正:受命危难,飘零九州,千帆万影,唯我孤观;天地感念,流渡盘桓,八十一关,君顾我怀。 “这是何意?”明韫冰问。 他并未见怪,而温柔解释:“用人族的话说,意思是——在人间那么久,总看见别人花好月圆,我十分羡慕。幸好遇到了你,虽然历经重重阻碍,但依然幸好遇到了你。” “遇到我……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么。” “是啊。”神明笑起来眼睛微弯,就像一团掌上的雾霭,有着崇山的清润,对着有些无辜的爱人,“遇到你,是我有生以来,最幸运的事。”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夤夜。“喂……” “怎么了?”深夜里他忽然闭目回应,能想象到枕边人有些惊讶的眼珠。 “……”明韫冰犹豫片刻,轻声问:“上神,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很少被叫“上神”的梁陈在被下握住他的手:“嗯?” “你能抱一抱我吗?” 梁陈手臂收紧,把本就很近的一个姿势变得更亲密,手足相抵,他的下巴擦在明韫冰额头上。感觉到幽灵微凉的呼吸一点点打在喉结,很易碎似的。 这个素来阴狠毒辣的凶煞之主,在神明的怀里却比冬初河面上结的薄冰还易碎,脆弱的好像一片羽毛就能压垮。 梁陈听见他更轻的声音:“以后如果我还这样,你能每次都抱我一下吗?” 第366章 这样是那样? 但神明没有追问,而只是无声地睁开眼睛,看见冰蓝色的月光水一样漫在明韫冰散落的乌黑长发上,折射出一种冷质的寒芒。 “好。”然后他亲了一下明韫冰的鬓角:“我答应你。” 那个吻就像偷来的誓言一样,令人回想起来总觉得不真实。 太不真实了。 是当初的美好不真实,还是此刻的痛苦不真实? 我实在是不能知道—— 像梦一样不真的多少记忆,让他没有彻底崩溃,让他一步步从炼狱里走出来,一次次饮鸩止渴般想念,在白骨里铸铁,在魂魄里融金,可走出那支离绝域,却发现世事一场大梦,连故国家乡,都已不堪入目! 三千世界,原来不过大梦一场! 人间几度秋凉,古山松高不记年。 休对故人思故国,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阴风怒号,无望涯上,鬼哭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感应到鬼主汹涌情绪的野兽全都痛声哀号起来,如织大雨里简直催人心肝! “所有人都可以不要我,恨我。”这话近乎无意识地从恶鬼的喉咙里渗出,带着苦涩的血腥味,“但是你不行。” “只有你不行。梁陈。”一滴泪从他紧闭的修长眼尾陨坠而下,字字啼血。 “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找到你……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梁远情……你都没资格不要我!” 无题。 无题——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不顾雪豹近乎哀告的恳求,鬼帝的人形消失,那空洞似无的怪物原形毕露,在绝望的痛苦里,魂魄生生离分,猝然化为千万道碎片飞向九州大地。而原地风云收起,只留下一具无魂的躯壳。 大雪呜呜地叫了几声,原地无可奈何地守望,直到风雨都停,只剩一片焦黑地面。这才知道它的主人是不会回来了。 它将明韫冰的身体驮在背上,脚步乘云,转道回了奈何天。 那把本该属于神明的巨剑随着鬼帝躯壳的气息,跟在了身后。 第三阶天十叠云山漫眼冰雪,灵智变得很低的上古灵兽将鬼帝幻影放在了离思湖心。 数日后,鬼帝的魂魄才找过来,暴虐深重地给自己的人身钉上凛铁冽钉,按进了最底层,并封以冰阵。 彼时已然失智的大雪很伤心地扑在他脚下阻止,却被他扬手推开了。 「听雨闻风昏独坐,烈花香堕杯捉酒。」 “大雪。”灵兽听见他低声说,“是本尊没有护好你。” “嗷嗷呜嗷嗷呜——”不是! “本尊的肉身对灵兽来说,也算滋补,一口能补千年修为,”这话令雪豹惊恐地摇起头,想要咬住他的袖子,却啃了个空——只是魂魄而已。明韫冰虚虚地从它头顶掠过,仿佛是一个安慰抚摸:“留给你罢。……更多的,我也没有了。” “嗷呜——!”——别走! 不顾大雪的挽留,鬼魂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灵体长走第二阶天,在人间烟火里淹没浮沉,因诸天神佛留下的白骨从中作梗,数次与已经身拆四份的神明错过。 「乱拨五十弦撞破,」 彼时他再也没有打算回过第三阶天,也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头追忆当年。 就好像已经忘了。 离思的尽头,还深藏着一个不堪一击的我自己。 不敢想你。 「相思一寸却万重。」 作者有话说: 台风天给的更新。此刻珍重。 第137章 四判 今他来思 我的使命是葬送。 游丝并不知道这念头从何而来,只知道他活着,就为了这么一句话。摈弃声色,定心凝神,世人以拂尘扫器具上的灰尘,他掸的是心上的灰。 一切蒙蔽的,五光十色的,迷惑性的,都在他的过滤下,回到最原始的模样。——绝假纯真的样子。 他一直不理解“葬送”是何意,直到从心渊的审判台上亲手启棺,翻出了自己的尸体。 那本该湮灭在光阴里的肉身,鲜活如生。 大彻大悟。 游丝亲眼看着过溪人把他的尸身运走,又亲眼看着他们相信不知从何出流传过来的点金谣言——说有灵气的躯体经过秘法煮熟,可以变成黄金。 他就亲眼看着自己被剁成七十五块——为防止平分不均,经过了精密测量,在身体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分割线,乍一看,竟然还有某种异样的美感。 脸上有个大痦子的族长真多左找来了曾做过屠夫的人下刀,用的剁骨刀锃亮无比,扬起的那一瞬间,飘浮在半空的拂尘灵魂被刀刃反射的太阳光刺的一闭眼—— “剁——!” 七十五块,放进了周公鼎。抬到玄帝庙的遗址,妖异的毒火烧了七天七夜,最后真多左亲自去看,沸汤里没有金子,只有惨白的骨头。 白骨翻出一个个血字,原来是他们本族语言的“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真多左悚然而惊,翻折下来,从那一天起,过溪的阴阳序彻底混乱。镇口的新生儿成了第一个献祭品:孩子生下来,乌漆麻黑,第一件事就是撕烂了母亲的产道,然后在嘶哑的尖叫声里活活把一屋子人都给生吞了。 他们顶了半个月,实在没办法,一方面向朝廷求救,递了“鬼婴”的帖子,另一方面想方设法地镇压“邪灵”,以为这鬼婴是被他们分尸的身主前来报复。 第367章 殊不知他们之后找到的对付鬼婴的办法,都是游丝默然给的。 他是这方水土的守灵,使命是葬送,一生到尾,惟有等到交出号令的那一刻,才能想起来一点自我。 ——也就是在鲸口中,最后一次护着梁陈的那时。 作为一个被道德天尊赋灵的法器,他还有什么牵挂,或者留念的呢,像人族那样? 恍然间有一张脸闪过心头,然而那人是谁,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都像前几百世才记得的东西一样,隔了太久太久。 很快就烟灭无迹了。 “游丝……”有人在唤。 是谁?梁陈?梁潮?梁晏?梁昭?朴素质?顾仇?徐念恩?道衡? 不记得了,太多人都只叫那个儿戏一般的“游龙子”,他已经忘记了自己。 “——游丝!” 冥漠中倏然亮起一线清光,与道德天尊一脉相承的透澈灵气如大江大河,磅礴而起,转眼之间就冲破黑暗,轰然合在了一只手上。 一阵微冷的风“呼啦——”一下把拂尘吹得往后飘去,游丝感觉到一股异常高远超旷的气息,那是只有在非常灵气充沛的地方,通常在人间只有名山大川才有的气息。 他隐约感觉自己回到了法器的形态,被人拿在手上。 只是这人是谁?为何气息如此熟悉又陌生? 但拂尘能感觉到这人的灵气也不是很稳,但像冰凉的苦药一样“利于病”,正带着它一刻不停地向上走,似乎在上台阶。 一段路以后,游丝灵体渐稳,五感终于回到了意识里。这一醒,浩大的山霭犹如白茫茫一片云海,一下子扑进眼里。方才那风的气息也清晰起来——是人间的平衡界:泰山。 透过折射成微紫的阳光可以看到,他们正在攀的险峰上正刻三个篆体大字:神隐峰。 而如云如雾的山霭缭绕不去,执它的人也总若隐若现地看不清容貌,忽然令人心痒。似乎是察觉到拂尘的意图,那人脚步一顿,照拂在山脉上的羲和之光温柔地洒下去,映出那张亦正亦邪,似妖似仙的脸—— 正是明韫冰! “明——”游丝卡壳似的,“鬼帝大人?!” 为什么是你?! 扫把精震惊:“时空迷障打开以后,我不是将号令交还上神了吗?” 明韫冰嘴角动了动,那是一个很细微的笑,但并不是开心的意思:“是。你交还他了,但你们那位上神大人缺心眼,开天的号令虽归他执掌,最终却是应在我身上。阵法不会舍近求远的。” 游丝糊涂了:“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的瓷身和梁陈同时在场的情况下,虽然冤大头是布阵的神明,但你储念力的水镜会归我。”明韫冰微抬下巴,眯眼那一瞬间犹如毒蛇蛇瞳倒竖:“而我,想要找他,还得再上一层楼。” “可那是大神布下的阵啊!”游丝念叨完,终于反应过来,“除非这个储灵阵法的最终受益人是大人你——” 已经有前三样信物的明韫冰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人活在世上,除了忙着被人坑,还得抽空长长脑子,知道么。” “……”游丝问,“勾陈大神的神息原本是此地最厚,为何他没在这里复生?难道……” “没有难道,”明韫冰打断他,“你在过溪已经见到梁陈,能看到他的魂魄只在胸口以上。”游丝猛点头——所以才诡异啊! “那是因为这蠢货殉魔以后把自己分成四份,拿流渡的烂泥搓了四个泥胎,捏造了四个最想历经的身份,二十五年一度地过活。”不知为何,说这话时,拂尘明显感觉到鬼帝大人是在磨着牙的,“三魂七魄分开已久,突然复归,没有那么快浑融,他又是主神,所以我猜,他应该是在最适合融合的地方复生——” 最适合魂魄融合的地方? 那不就是——游丝意识上扩,万象交织的云天之上,骄阳在累叠卷舒的重云下普照万物。 “簌——” 九州之上,离天幕最近的奇峰之上,鬼魂身化一道漆黑长风,刹那间变作黑羽变作蝶风,挑破重重浓云,直逼第一阶天。 那长久无人眷顾的南天门,上一次来,他在这里手刃了八位主神。 劈天裂地的惊变之中,惩罚的雷电险些将他诛杀。然而最终也没有。 不是因为命中注定要死在哪里,不是因为早被安排好要为什么而死。 而是因为还有要想遇见的人,还有想重逢的人。还有当初约定好的事,必须和他一起完成。 世人熙熙攘攘,不都是在等吗?世事纷纷扰扰,又写什么被动的传奇? 我从不等待,我只会抓住那看似转瞬不可及的流星,把他永远变成我的—— 南天门结界轰然一震,大片明光顷刻灼尽了视野里澄澈微金的一切,伴着这烧痛的记忆浮上心头,几乎是撕心裂肺的:离别,奋战,斗争,孤独,泣血,痛苦,痛苦。 然而这次却不一样。 第四个泥胎是明韫冰亲手打碎的,勾陈存在神隐峰的真魂是他亲手启封的,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他要找的人。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一次次错过,再也不像在有无处那样只能旁观他幸福美满—— 明韫冰强行按下动荡的心魂,暴虐地铺开漫天鬼气,缺失了主神的第一阶天竟被他这样压制,清气和浊气缠绵在一起,黑白不辨。 第368章 偌大神境之中,那一缕气息在哪? 我在梦中都求而不得,不可靠近的你—— 忽然!幽灵的气息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那神灵的气息温暖而醇厚,如冬初的太阳,明韫冰几乎是一个激灵,霎时分辨出方向,纵身化为一只黑雀,利箭般刺了出去! 将离宫?姻缘殿?不……不是。 那是哪里? 是风月台上的仙箓盅——是了,当初神陨,只留这么一个证明。 所谓的降真,根本就没有名录,在这神明的名册上,还是紫微宫上神的大名。 明韫冰掠至风月台,煞气扯得姻缘殿廊檐上挂着的一排风铃叮叮当当的狂震起来,像紊乱的心。他伸手去碰,本能似的想抓住鬼气锁定的神明气息,但只摸到了仙箓盅冰冷的表面。 这口大盅传说是天帝开宴不小心掉下来的,倒扣下来,地久天长,倒成了后来牵系神族的天然联系。 不知它是什么质地,摸起来分外冰冷。感官格外灵敏的鬼帝能从指端的纹路上勾勒出金属表面的细微不平,从那一排篆体往下,一个字一个字,都逐次亮起来。 认错了。是名字。 不是他。 是名字。 明韫冰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读到这尊号的时候,那时他想杀法亟,然而却被颂勾陈的诗篇定住了。那首颂诗刻在石壁上,也缺笔少画,不知道刻了多久了。因为关于上神给的恩惠,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却还是那么有威力,竟然能掳获他这么久。 北方玄帝紫微宫古神勾陈上宫…… 不知不觉,他念了出来这尊号,只觉得出口生涩,陌生无比。这么一长排的东西,像歪扭的滑稽帽子,遮住心爱人的容颜。 但随着这滑稽帽子一起涌现的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其他念头,——明明方才在人间还没有的,一到这里,忽然就全都出现了。 ——我就这样见他吗?明韫冰茫然地想,视野里一整片的黑暗似乎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我就这个样子去见他? 我这别离的数年在深不见底的阴沟里一直挣扎,难道还能挣扎出一身脱俗气质?——我现在是什么样子?浑身阴郁?煞气逼人?苍白恐怖?这副样子,怎么去见心爱之人? 那些笃定的东西忽然烟消云散,然而这一闪念翻起的万千杂绪忽又清空了。 明韫冰微微侧过脸,从外人的角度看来,他面上近乎是冰冷而无动于衷的。就好像将要见到久别爱人之前的那些忐忑根本不存在似的。 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在无措。 长睫微颤,下颌线极其紧绷,捏着那阳刻“上神”字样的手指,指节用力到发白。 忽然,他僵住了。宛如寂寂雪原上凌空一道春风绽破万重冰封,一枝极其微弱的幼苗孱然舒展新芽。 ——有人覆住了他的手背。 那手掌温热有力,仅仅是这么少的一点接触,就足以叫相熟的灵魂互相认定。 不是敷衍世事的泥胎,不是借尸无魂的幻影,不是堕落失意的真人,不是有去无回的迷灵。 不是调笑轻薄的凡人,不是冰冷暴虐的凶煞。 仅仅是我和你。 明韫冰大脑整个都被清空,再多的盘算计划也都归为一空,那一瞬间连暂时寄居在他心口的法器游丝都感受到那种极其汹涌的悲意,简直爱恨交织,有情难诉,令人不得不潸然泪下。 他竟不敢动,生怕打破这种一千年来都没敢梦到一次的好运,然而马上就被抓住双手,带进了一个怀抱。就像火种在泛金的浮光里跳跃,波色粼粼,灿烂闪烁。五感呼啸,只剩下盲音,却闻得到那苦茶的醇香,藏着无穷往事的味道。 还有耳畔那清晰有力的心跳——怦然如鼓,一下比一下快。 漆黑。深重浓烈的漆黑。 却是一片无光的暗,被温热的怀抱紧拥着,脸颊被捧着,像是很珍惜的样子,跟着额头被蹭了蹭,听到他微乱的声音:“明静……” 明静。 该是多久没有人叫这名字了。 如梦忽现,落在指尖。 紧紧握住,如梦忽现。 明韫冰闭上眼睛,感觉到落在额头上的吻像羽毛一样飘忽,很快就挪到眼尾,神明的手指不住地摩挲他的眼角,略带慌张地捧了满手的泪水,而后那片羽毛擦过鼻尖,终于停在唇边。 “你……”他开了口,声音沙哑的不像话。 上神很轻地问:“嗯?” 明韫冰无声地张开嘴唇,上神于是明白了。不再追问,而给了他一个迟到千年的、极尽温柔的吻。 唇舌交缠间,神明的气息被一点点渡过来,明韫冰无神的双眼渐渐蕴出了柔亮的光,视野宛如拨云见雾,模糊的轮廓逐渐显现,直到完全清晰。 不是幻觉不是迷梦。 他终于真真切切地看见了自己魂牵梦绕了千年的神明,以初见的模样,完完整整地再度回到了身边。 “你来了。”他低声,呢喃似的。 神明没有应答,而只以更悱恻的吻,想将阔别已久的爱恋与无法言说的苦痛都传递过去。 是啊,我来了。 ——我回来了,是因为你啊。 第138章 四判 问余何意栖碧山 “铛——” 那声音其实很像水滴破碎,又像某种乐器,奏响的时候不由得人心不静,忘记掉繁杂如蝇虫般咬在颅髓的无聊琐事。只看着眼前,专注在这片沉静的黑暗里。 第369章 明静,明静。 我时常忍不住想,你给我这个字,到底是否属于一种误解的一厢情愿。 由于属于阴序的一部分,加上鬼族自身的特征,明韫冰对一切声色气味都格外敏感。 不知道哪位哲学家曾经提到过,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建立对对象的喜爱,因为太过自恋,所以会将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无限量地投射给外物,再疯狂地迷恋,对斗转星移的寻常变化格外心痛,对熙熙攘攘的聚散离合分外伤感。 那些寻常人一天天格式化,闭眼睡着就忘记清空的东西,可以随随便便当成某个阶段跨过去的东西,他永远跨不过去。 童年,少年,青年。书院,人间,寒蜮。老师,父母般存在的收养者,爱人。 深刻铭记在我心中的每一点珍惜时间,都如此鲜活。随着光阴推移,那些本该遗忘的东西,反倒愈来愈深刻。 与大部分人不同。 我无法那么轻而易举地忘记,无法那么自然地接受这些更改。更无法泰然自若地与任何东西告别。 我接受不了生死铁律,接受不了自然离合,接受不了永恒的变化。 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害怕被时光和宇宙抛弃,害怕与所有人都只止步于匆匆一瞥,萍水相逢的虚以委蛇。 又因为知道一切终究要覆灭,就对俗世的烟火既厌恶,又向往,既痛恨,又羡慕,既美化,又丑化。 我是这样矛盾的。 经常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经常连自己都厌恶自己。 可一句笼统的“怪物”,并不能解释这种独一无二的怪异。 明韫冰经常希望自己并不存在,没有意识,或极端愚蠢,就像他的那些同类一样疯狂失智,没有形体,那样也很好。 最初和神明在一起时,他就表现出那种希望被毁灭的隐秘倾向,但神明既明察秋毫又洞若观火,每次都能精准地用包容的态度把那些偏执的念头卷回去。 可世事多变,不眠也难测。 相聚会分离,承诺的效力太浅,连你对我都是。 所以分开了。 分开了,我必须要习以为常,因为那就是人间常态。除非我不再涉足第二阶天,否则就不能不接受。 而那些曾被温柔攥住的玻璃渣,就这样一股脑地散入血管,不由分说地绞入血管,把四肢百骸割的鲜血淋漓。我日复一日地寻找,每日每夜地寻找,张狂失智走火入魔,恨不能将自己剥皮抽筋,却一无所获——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要是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这样就不会受这些痛苦,就不会发现世界是这个样子,就不会有七情六欲,再也不会崩溃疯狂,仿佛窒息宛若扼喉似的每天活着了。 可还想有希望,无数先哲告诉我,生命有意义。 我不信,想把你抓住,教你告诉我那所谓“意义”到底在哪里。 我做到了。你来了。 你终于回到我眼前。 可你来了,又能给我什么答案! 明韫冰眼前一片朦胧,不知为何,画面仿佛浸在水里,云天颤动着,神光闪烁迷离,神明微蹙眉心的脸像沉在恍惚的水底。 他还像以前一样,却令我感到陌生。 惶惑之下,一个念头闯进心头—— 第一阶天永远是光明璀璨的,为什么要让一只恶鬼闯进来,败坏最中心的威严呢? 为什么不在他穿过南天门的时候彻底杀死他?既然那天道号称雷霆! 勾陈上宫的五官有着第一阶天诸神特有的那种光明磊落的气质,朗朗风神,令所有见到他的人都产生不同程度的自惭形秽感。 他以前观世的时候为了掩盖,要用到很浓重的鬼气来淡化掉这种出类拔萃的气质。 其实长相是和梁陈一模一样的,但就像一个人的青年时代和历经千帆以后的差异。 神明身上不带一丝浮躁气,眉宇复归了高居云端的悲悯,与记忆中那个沉默的不怒自威者重叠在一起。 可即使方才有过太情难自禁的接吻,这相遇也变得太陌生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我曾以为“磐石无转移”是一句多么深情的承诺。 如今沧海平了,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句消极到恶俗的自欺欺人。 怎么会“无转移”?怎么做得到无转移?千帆万变的人世间在一千年磨转过数个王朝,所有人都在光阴里葬进黄土,代代更迭着生死,单你我站在原地不动,又算什么? 明韫冰嘴唇动了动,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句合适的称呼。 勾陈?梁陈?梁远情?尊神? 原来不论多亲密的关系,只要“此去经年”了,再见时依然尴尬,无语凝噎的多。 来者日以亲,去者日以疏。谁说不是? 勾陈叹息一声,手掌下撤,轻轻拂过他的脸。 一阵温和的气息从太阳穴流入身体,瞬间就像点燃了胸口的鬼丹,让那颗珠子像凡人的心脏一样有了温度。 明韫冰再次被他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揽进怀中,听见他叹道:“瘦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明明十分稀松寻常,在各大话本的久别重逢中煽情度恐怕只能排到最末——家常到不能再家常,却格外令人难过。 第370章 明韫冰鼻尖发酸,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地跳动。好像那些千万年的冰雪共振于宇宙天外的频波。 冻死千年的心湖融冰,化为一池静水。起了涟漪,波澜泛开,逐次加深,动荡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从心口焕起一股异样的邪气,如火般猛然冲向四肢,全身关窍几乎是瞬间就泛起剧痛,如堕水火,大脑像被硬生生插进一把钝刀——明韫冰猛然一动,却被扣住手腕牢牢箍住,化解了那个强硬搡开的动作。 虚空中骤然撕裂几道血红创口,然而恶毒的攻击还没爆出,就被雪亮的神光打了回去! 鬼气消弭褪色,半空中纷纷扬扬落下黑羽,阴灵惨叫的呼声一闪而逝。 明韫冰应激地偏头,另一只手捂住口鼻,呼吸间满是血腥气—— 诸天神佛印在光明的第一阶天被触动,最后一剐提前来了! 勾陈神色遽变,一把抓住他,风月台上神光一闪,长风大浪,重门破开,两人骤然回到了阔别已经的紫微宫里! 明韫冰浑身忽冷忽热,眼睫被冷汗打湿,恐怖的血纹自裸露的皮肤上层层蔓开,细密般收绞,如若不是那件衣服是玄色,恐怕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然而他就这么痛苦,竟然还竭力掀起沉重的眼睫看了自己一眼,眼里闪烁着堪称恶毒的笑意。 ——勾陈上宫长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心神。掌心一扩,静室里所有封着天材地宝的匣子应声翻倒,全部爆开,琳琅满目的珍品悬浮在空中,如星斗般摇曳不止。 他很快就确定了自己要什么,那是一种无尽海底产的珍珠,原理类似开天阵法,也能储念力。不过不用等那么久,只需要通过一问一答,问答越一针见血念力越纯粹,很适合短期回血。 这种珠子叫一念珠,在流渡两人也曾经用过做消遣,但那时问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问题,彼此都不会太为难。 明韫冰眼瞳微缩,然而平天发作的痛苦让他连站都站不稳,被上神放在了临窗的一个小榻上。 冷汗打湿了他的额头,散乱的长发沾在鬓角,看起来异样地令人移不开眼。勾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跟着手指拨开了他的衣领。 明韫冰毫无还手之力,有些凶狠地瞪着这个趁人之危的“所谓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被他瞪了,反而不知勾起什么回忆,眼底愈发幽深。 这位“光明磊落”的正神极其自然地扒开了鬼帝的上衣,让他跟魏晋那堆打铁名士似的袒胸露背,而后并指将雾似的一团珍珠按进了心口。 “……唔!” 那一瞬间仿佛往痛极的伤口上洒了一把金创膏,凉意顿时席卷了心口,明韫冰疼得眼前几乎一颤,刚复明的视力再次堕入了无限黑暗。 就在那一瞬间—— 视野里浮现出一个极其规整的八卦阵,微蓝泛光的珠子星罗棋布列阵在中,一共八十一颗。 与此同时,一个炙热的呼吸猝然闯入,夺走了他的呼吸。冰封般的理智在掠夺和失明中顷刻崩溃。 八十一颗一念珠疯狂地开始旋转—— “那九百年去哪了?” “有无处……旁观人世。” “恨不恨我?” “……恨——恨无可恨!” “想不想我?” “想——啊!” 八卦阵上排布整齐的珠子颗颗点亮化作护佑心口的力量,效果几乎是立竿见影——明韫冰掌心爆出猛烈鬼气,化作一头极大的蛇颅,毒牙照着神明就要一口咬下! 勾陈不躲不闪,半弓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他,那双眼瞳中心闪烁着难言的炙烈之火。正如极远的距离下,悚然望见羿神的锋利箭矢凝出一点夺目亮采。 明韫冰眼底一片血红。无数汹涌的情绪在他那具身体里翻腾,本以为早成了行尸走肉,没想到还能有这样近乎痛苦的时候。 蛇首的毒牙刺破勾陈的肩头,血滴在明韫冰肩上,却再也不能扣合。 不知道是不是凑巧,紫微宫寝殿窗外,千年不见,竟然长了一棵火红的枫树,枫树和对面的梧桐争抢地盘,树枝打得难舍难分,光线艰难穿透这二位的魔爪,碎玻璃一般噼里啪啦地把窗下的春榻泼了满床。 他们俩就沐浴在这样剪碎的光阴里,就像过往的一切记忆都支离破碎地沾在身上。 明韫冰形容苍白,比勾陈作为“降真”在世间盘桓,千山万水磨出来的那尊石像还要没有人气。 “有无处……”他闭了一下眼睛,牙关抵在一起,不着痕迹地磨了磨,简直不敢细想。 在凶险无比的有无处,魂魄同时受平天之刑,剐了九千多遍。终于破开绝境出来了,肉身又在第三阶天离思深处冻了一百年,外加凛铁冽钉又凿又捆。好不容易误打误撞破阵了,又动不动就学时想容的邪术,弄什么瓷分身——那东西碎了,对主人也是不小的伤害。为了找泥胎,直接往身上画邪阵。为了见他一面,不顾极阴之身再闯南天门。 该有多疼? 勾陈记得他以前在流渡,就算是被纸割伤了手指,都要找药来止疼。 明明是这么怕疼的人。居然能做到面不改色地往身上戳刀子。浑然不惧地泅入险恶万分的地狱。 “你就没想过……”勾陈声音沉的像钟,梗塞无比,“就算知道了怎么复生神族,你要是永远出不来了,那些都是徒劳的吗。” 第371章 明韫冰仰头抵着枕靠,这个姿势不算太舒服,因为那张榻并不是睡具。 他一直和神明对视着,漆黑的眼底幽昧难言,听完这句,却移开了视线,盯着外头那些仿佛自由的火红枫叶。 杂乱无章得像心头邪火。 然后他优美的长眉微微蹙起,那是一个忍痛的微表情,但下一瞬却笑了出来。 “永远出不来。”他重复说,越想越可笑,“梁远情,你现在说这话,是不是太晚了?” “你要我‘出的来’,当初就不该回应我!”他一把揪住梁远情的衣襟,对上他微微错愕的眼睛,“我有哪一天在你面前正常过吗?我有哪件事让你觉得我很正常的吗?我早就说了我就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没有你我一天都不能活,看不见你我就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死想杀了你跟我一起死,要么你就永远别看我一眼,要么你就把一生都葬给我,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都别想摆脱我!既然如此我拿我自己的东西,是九死一生还是冒险斗争,又有什么不对!” 勾陈——梁远情对着这样无法无天的表白,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惟有身体的连系最直白,他俯下去,迎着明韫冰判决似的眼神,小心地吻住他,同时觉得腰际燠热着。如同盛夏时节,潮汐一般渗进沙砾。 明韫冰抓着他小臂的手背先是绷紧了,渐渐的,就放开了。 枫叶旋落在手边,影子时合时分,又被碎裂的光影顷刻搅乱。片刻,他听见神明微哑道:“就是不对。” “……”明韫冰的反驳被他一个温柔至极的亲吻堵了回去。 梁远情低声说:“爱谁都不可能伤害自己,否则就是不对。” “好像我要用一辈子来反复教你,你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有些爱怜地拂过身下人的蝴蝶骨,嘴唇在肩头蜻蜓点水地过了一遍,感觉到明韫冰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矫正疗法的最高要义是做错的时候给予适当惩罚,不过因为我实在是太、太喜欢你了,完全没法对你用别的方法啊。”梁远情声音温润,然而那话语之底的暗潮莫名让明韫冰有些头皮发麻。 “梁陈……唔!” 仿佛暴风骤雨之下被冲顶颠覆的一叶扁舟,本就半垮的意志力被过于强烈的感觉摧毁,明韫冰大脑过了载,变得一片空白,终于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绪清了出去。 他断续地叫那个俗名,但自己也分不太清是求饶还是催促,只知道那风暴完全没有因为自己任何虚虚实实的手段停下来。 朦胧间还记得神明在他耳际落下一个吻,和他那声叹息一样轻盈。 “我的韫冰啊。” 作者有话说: 章名来自李白《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第139章 四判 君恩深重 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残忍呢? 为什么不容自己有片刻喘息? 你来到天地间,难道就为了受这样多的苦? 你看看我吧。 不辨时光的流逝中,神灵台中摇曳澎湃的炙流终于平息。 窗下无影,感觉到幽灵心绪的神魂微动,将整个第一阶天的日月都翻手按下,双双坠入一片黑夜似的沉默。 ——但那也不能不说不是精疲力竭之下的断片了。 寝殿灯台众多,因为梁远情不喜欢黑,永远要点烛,或放夜明珠,最次也要移换方位,以便从窗口望去,至少可以看见寥落辰星。——他不喜欢任何晦暗不明的东西。 烛照比日光更暧昧,也像知音的笔触,照拂在他脸上格外温柔。 明韫冰在那种暧暧的光里看了他很久,不知在想什么。 他面色比之前红润了一些,唇有了血色,虽不浓,但莫名令人心软。 被不断点染过的天涯芳草,还能寄托诗人辗转难安的无情吗? 谁知道呢—— 明韫冰抬手勾住梁陈的下巴,轻轻凑近,像潮汐被月吸引那样,不由自主地贴住了他安静的唇。 脸颊微痒,明韫冰不看也知道,那是梁陈被扰醒睁眼时,睫毛蹭过的感觉。他以前就是这样,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马上醒来。 梁远情天天说他的作息就是冲着走火入魔去的,实际上自己也是整天闭目养神,根本不睡。在这方面两个人作死作的半斤八两。 而后,明韫冰的手腕被扣住了。 他退开一点,果然对上梁远情一双微灼的眼。 不暗不亮的光如薄絮般缠住他们,在视野里剪出沙砾般的粗糙感。 明韫冰看见自己指节上有些淤红,好一会儿才想起那是被半掐半咬弄出来的。手掌交错时,梁远情总把他抓得很紧,其实他又不会那么轻易地就消逝。 梁陈盯着他,眼底浮现出隐约的兽类的攻击性。 “再来一次。”他缓缓开口。 “……”明韫冰沉默片刻,长睫微垂,似乎考虑了一会儿,而后那张美到超脱了性别的脸逐渐靠近,幽凉柔软的感觉再度覆了上来。 也许是因为分开太久,他口是心非的毛病好了很多。在这方面以前一向是梁远情三催四请,大部分时间都得不到他的有效回应,——鬼帝大人只会叫你意会,至于他到底什么意思,鬼都不知道。 梁陈心里又软又热,好像拧下了一把酸涩苦痛的梅子味的水。 第372章 这个吻却温存无比,缱绻如初春融冰,一天比一天暖煦的水流沿着冒出新芽的河岸汩汩地流淌下去。直待细水长流地抵达旷远海域。 没入那一大片期盼的蓝。 早已不存在的三千弱水,早已将你送到我身边。耗尽了一切。 温养魂魄的八卦阵隐约要闪没,那密布的一念珠全都点亮,只剩下阵中的最后一颗。 谁问谁问题?谁答谁期盼? 别再停滞。往前走吧——踏出这步—— “上神,”明韫冰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然而他知道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只有追问不关心的事,才能做到完全无感。 而他已经厌倦扑空很久了。 那种一次次询问无果,或是被不断误解的痛苦,早就扭曲了他的感知,让正常的情感接受过程变异成怪,他很早就不能从交流这种骗局里获得什么情绪了。 越来越厌倦,越来越恶心,几乎到了见人就生理性反胃的地步。 经过了无数次的期待落空,怪物一样隐藏在人群中,随喜而喜,生怕暴露。厌倦伪装。 还有什么能让你还像个孩子般不知痛苦不怕冷脸,不在意意义不在乎后果,而只是希望得到一个回答吗? 最后一颗一念珠也点亮起来,暂且沉入鬼丹,如百年前凭空出现的法自然剑一般,护佑着那副虚弱的灵魂。 勾陈抚过他的鬓发,低声发出一个清晰的应答。 “我还有资格像人一样活着的吧。” “嗯。” “你一直都有。” 太和二十年,四月二十五日花朝节,过溪外数十里的一个小镇中,正值逢集,人来人往,吆喝来去,好不热闹。 月中,过溪地动,山脉开裂,吞噬鬼婴,如天地自愈。而今朝南方看去,只见原本矗立玄帝庙的清天之上一片清明,暂且没了阴阳不稳的不详波纹。 大家很是安心。后又听说三王爷死于玄帝河,尸骨不存,遂编排了一万个版本的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很多不嫌事大且狗胆包天的壮士,百折不挠地跑到本朝唯二的亲王下榻的旅社,宛若狗皮膏药,非要打听点消息出来娱乐众人。 此地的“包打听”学艺不精,跑了八趟,只得出两个消息: 其一,那天奉亲王大人满脸僵硬地从过溪出来,不是因为侄儿的去世,也不是因为好友(苏子呈)的陷囹未解,而疑似是因为丢了昭阳郡主。 其二,昭阳郡主,大名徐翾,小名徐晓晓,外加一只品种奇怪的雪豹。七日后归来,带回来个新爹,此新爹与王爷水火不容,约莫有八辈子的仇怨,两人同住客栈,同桌吃饭的时候气氛僵硬,活似在互相追悼。 这俩谣言真假难辨,扑朔迷离,让八卦群众好一番探究不解。 不等大家辨别出个真真假假明明白白,花朝节一过,操心给过溪烂摊子收尾的梁远情就同步收到了从汩都不远千里发来的加急密报—— 皇帝驾崩了。 说来本朝实在霉运连连,皇帝颇短命。第一个皇帝开国,打天下数载,只坐了不到一年的江山,就暴毙而亡。死的可谓是半点不体面。还留下一个血统可议的太子。 第二个皇帝倒是稳坐宝座二十年,然而昭告天下的讣文说的冠冕,给梁远情的那份却是苏视所写,苏大学士向来不懂什么叫“委婉”,辣笔直书,一边损阴德一边倒出了真相。 梁陈看那封加过术法的密信是在过溪,一只白鹳送来的信。 想必是刚出监狱,苏大人颇有点得意忘形,说完正事还嘚啵了半页纸的闲话,内容十分的扯淡:先是关心了一个他死没死,残没残;然后又抨击了一下他的符篆和认知水平:“本官英姿飒爽,怎么可能是野鸭子!”;最后又鸡贼地问了一嘴跟“美人”的关系如何了,自荐枕席了没有—— “呼——” 微红的火舌一下子把信纸舔尽,烧成的惨白灰烬一点点散在空中。 梁陈垂目只见爬满过溪地面的常鬼怨魂都齐齐盯着他,眼光里是不同层次、如出一辙的怨恨。 那是很瘆人的,但他像已经被这样怨恨又求救的目光看过了千万遍,表情不改地抬手,迭起的清风顿时化作温和的神光,大浪般冲刷而去,将那些常人胆寒的目光都温柔地覆盖住了。 度化这种事,也真的是说不好有没有做千万遍。 那天打开时空迷障,过溪人一股脑都被卷进去,——凡人是承受不住那么汹涌回溯的力量的,因此全都葬送了。游丝其实在其中挡了一下,但那不过是蚍蜉撼树罢了。 恶是一笔笔的血债,善却不能擦去累罪。 长佘告密,被放逐禁言,已经算是很大的惩罚。在此地淘金,煮了不知多少名人大士的身体,骨头埋在传说中的“金矿”地中,山脉崩塌的时候简直触目惊心。 有主犯,有帮凶,然而自然灾害似的时空迷障却管不了那么多,一并将这笔烂账清空。 只是天地可以清空一方水土,对悲悯世人的神明来说,却只能一个个去度化,叹其罪孽深重,哀其执迷,怒其不悟。 虚空中唰然亮出一只手爪,正是彡:“……上神。” 已经在仙箓盅上点过名的神明再也不像还是泥胎那样随口调笑,彡的态度也庄重许多,但依然在无形地施压——以及很怂地躲着鬼帝。 第373章 数不尽的鬼魂在断壁残垣中接受度化,支离破碎的身体一点点复归完整。 梁陈眉目不动:“难为你一向东躲西藏,日夜操劳。” 这话口气淡,但实则是在说前百年,白骨精多次出手,阻挠神鬼相遇的事。 彡握了一下拳——很像一个一半的谢罪手势,然而寸步不让:“上神,为了大局我的确做过些情理不合的事,但就您今日所作所为来看,我做的反而还少了!” 这话僭越到近乎冒犯,梁陈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五官细微处却几乎是不怒自威。 “哦?你倒说明白。本座何等作为?” 彡似乎非常难以启齿:“为了——一只恶鬼!写在风月乱闻录上都不会有人信的丑闻!您知道千百年来第一阶天因此做了多少回的笑柄吗?您不考虑自己的声名,也该考虑神族!诸神不惜以命相陨纷纷救世,难道就这样让神族的牺牲染上污名?!那只是一只鬼而已!鬼连七情六欲都没有!谈何真心?!从一开始他对您就是见色起意,那不知行踪的九百年里——” “咻——!” 不知从何射来一支火亮长箭,势如断竹穿云破日,咯的一声就把喋喋不休的手爪连腕钉在了一旁的一棵歪脖子柳树上! 那长箭箭羽烁亮如金,极尽灿烂地流融下来,比金乌的羽毛还要漂亮。险些粉身碎骨的彡一看就知道,这是典型的阳序神武的特征。 白骨精气的想造反,宛若死鱼般弹动起来,还要再行污蔑,却见梁陈侧过脸,审视着它:“我当初起名十分贴切——你果然是片货真价实的搜风巴掌。” “……”彡相当愤怒,“您是被鬼迷心窍了吗!?” 神明笑起来,方才人世好友给自己写的信从脑海中掠过:“帝王乃人世阳序的核心,帝崩,本身就是不太好的预兆。” 彡不知他为何又正常了,下意识的停止了扑腾。 “千年前,道衡就算到了今日,这才布了回天的筹划。帝崩、地动、暴雨、婴灾、石像……甚至第三阶天轻易向人间洞开入口,都是不正常的现象。背后就是第二阶天的平衡快要崩塌了。”神明抬起头,只见明朗的天气之下,云层像羊羔一样洁白而浓密,“如今还看似无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您既然知道,为什么还——”彡忍无可忍! 为什么还回应那恶鬼的应召!?为什么不按照原先的计划,就那么无声无息地以一个醉倒人世的闲散王爷身份,无拘无束地糊涂赴死!? 那不是减免痛苦——不论是对他,还是对你——的最大解法吗? 全盘布局毁于一旦!就在你回应他的呼唤以后!你为什么要再次回来?为什么要以清醒的目光再次回到人世间,来面对这终归覆灭的一切?你疯了不成!? 梁陈似乎知道它在想什么:“我们神族思考一件事,往往以规避风险为前提。如若不能给到谁圆满确定,那么我们不会许诺,话永远不说满,计划永远听起来敷衍假大空,看起来好像许很多空口,但实际上为大多数人做事,表现形态只能是这样。” “但后来我接触到另一种作风,用庸俗的人话说,叫做‘及时行乐’。有一天过一天,有一日朝暮,是一天永恒。因为明天充满了无常和我们计划中的重任,顾念大局就会错过自己。享乐是保存自我,钟爱自己。这就是‘一只鬼’告诉我的东西。”梁陈笑了一下,“我呢,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念了几遍,但彡明显感觉到,当他语气变得低柔时,并不是对某件事那么不解。一定是对某个人感到很困惑。 能让神明驻足的人—— 梁远情不再多说,掸一掸衣袖,没管戳在那当路标的白骨精,声音轻快得像天上被初夏的风吹薄的云。 “后来,我认同了。”险些七窍流血的彡听见离开的神明抛下一句。 果然美丽皮囊都没安好心!!伟大的神明倒戈沦为“享乐”之徒,只花了和他一眼的时间!! 彡单方面锤了八百下明韫冰,恨不能把鬼帝大人锤到锅底,再埋上八尺厚的煤灰,即使如此——也不妨碍他在神明心中宝贝的程度。 梁陈在路上摘了朵不值钱的野山茶,回到落脚的客栈,只见大堂里几个人坐在那边开茶话会,主要有这么些人: 主位:传闻里认新爹的昭阳郡主。桌面:和郡主同坑共蠢的大雪。邻边戳了一把雪亮剔透的拂尘,是打回原形的游丝。右边有个一掌高的纸人,一张嘴巴嘚啵嘚啵不断开合,简直是以滔滔不绝之势在倒闲言碎语。 这一堆人来路不明,形态各异,且都不在意他人目光,聊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旁若无人。 话题也十分勇猛: 徐晓晓啪啪拍胸:“——我说真的,我昨晚真的听到了那种动静。我用我的翅膀担保!” 大雪奋力点头,作为豹证。 “你知道什么叫小别胜新婚吗?你知道什么叫干柴烈火吗?你知道什么叫情到浓时吗?你知道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吗?!”借术法用纸人传音的苏视激情输出:“扫帚兄!听说你前半夜一直在事发地点中心,请问你看见了什么!快点说来听听!” 徐晓晓、大雪和苏视三个人六只眼探照灯似的盯住压力山大的游丝。眼冒绿光,八卦之火熊熊燃烧。 第374章 目光焦点中的游丝有点为难地缩起白毛:“其实……” 其实什么!?八卦成精的苏大学士看样子很想夺过扫帚精的嘴,大书特书出一篇酣畅淋漓的市井小说—— 可惜在众人火辣的注视下,道德天尊的法器很是“虚怀若谷”地冒出一句:“其实从下半夜,我就被明大人封进了第三阶天的幻境,所以什么也没看见……” 闻听此言,众人立刻发出各种嘘声—— “哎——” “嗷——” “啧——” 苏视的小纸人痛心疾首狂拍大腿:“没出息,着实没出息啊!” 徐晓晓啧啧啧啧:“我说梁远情怎么老打发我出门找这找那,累的我每回大半夜回来倒头就睡,能跟明大人说句话都得梦里乐好久,哪还记得观察他们俩……”说着说着,这货脑回路不知怎么搭的,忽道:“——我记得在汩都的时候,左相千金好像一直在对我家大人示好……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吧!” 苏视正想反驳,但一想到梁远情那今非昔比的态度,论据苍白起来,遂闭嘴表示赞同。 大雪——失智版,更不能确定,爪子搭在一起稀里哗啦地抓桌面,假装也在思索。 梁远情正想出声打断这一桌奇葩,就听见了更恐怖的谬论: 该谬论出自“年少早慧,冠盖京华”的昭阳郡主。 早慧的郡主惊乍道:“前段时间我义父一直给我递信问明大人的情况,递了四五封,该不会还因为这个吧?!” “……”梁远情索性就听听看她能不能倒出更多的“因为哪个”。 就在徐晓晓神奇的思维一路狂奔剑走偏锋时,眼尖的游丝一下子看见了他,连忙抖落起来:“上神!” 静了一瞬,随后徐晓晓光速从椅子上蹿下去,摆了个“淑女”的坐姿,娴静美好地乖巧叫了声:“梁大哥。” 大雪弱弱地喵了一声。 苏视传音的小纸人像模像样地一鞠躬:“恭候王爷,王爷辛苦了,作为一位肩负大任的正牌神祇,您忍辱负重在我等凡俗身边数年,真是卧薪尝胆,不得不服。” “少来,”梁陈摆摆手,一开口对着故友,却还像没有变,“在这等着我呢?又有什么累活脏活使唤我?落尘……新皇有什么吩咐?” 他不见外,天生跟谁都是内人的苏视就更不知拘谨了,矜持地推脱两句,便说:“其实是一件小事——过溪的奏折陛下都看过了,也都知道了。现下宫里到处都是烂摊子,落尘也收拾不过来,前朝后宫,国丧登基,焦头烂额的,有些身不能至的事,还得麻烦你这位皇叔了。” 皇叔…… 梁陈听了这个称呼,也不知是什么感受,恍惚了一瞬:“……嗯。” 像住在海底的人看世界,那种奇怪的感觉。 但他转换的很快——因为奉亲王那个跳脱无稽的性格,原本就只是神明的一个侧面。没有了无情的克守,灵魂的一种本初模样。 “登基虽然礼节繁琐,但其实筹备起来不难。梁晏上月驾崩,此时应该已经入了皇陵,若是真万事俱备,临时也可以继位。”梁陈说,“登基大典所有的东西都不缺,遗诏想必也有。我猜少的是一件关键的东西,没有它,不仅没办法进入认物不认人的秘阁,连此后的治理也都是空谈。” 苏视现场“噗叽”一下躺平。 “……”徐晓晓嘴角抽搐,“这是什么意思?” 游丝友情解答:“五体投地。” “缺的是什么?” 这话不能大庭广众说,传音就到了梁陈耳边,只听到苏大学士凝重道:“玉玺。” 原来那玉玺是大太监祝恩保管,宫变那晚让苏视带着去找了梁落尘,之后暴雨,新帝亲自背着先帝停了灵,原本归还暗格的玉玺那晚却不翼而飞了! 苏视出了五斤汗,差点以死谢罪,还好梁落尘没有做暴君的打算,他秉承“仁义礼智信”的准则,把这件事从头调查了一遍,就发现了端倪。 玉玺是被偷的。 窃贼游进来的时候还有目击者,是前太子伴读,一个叫做青峭的女官。这位云青峭姑娘从小就不信怪力乱神那一套,所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居然也就没有阻止,眼睁睁看着玉玺被卷走了。 “她说,看见一条红蛇在养心殿内游动,还一变二二作四,分身变化,无穷无尽,差点迷晕了心窍。”苏视这么说的,“那蛇尾巴卷着那方玉玺,转眼就不见了,鬼魅一样。” “红蛇?”徐晓晓疑问,“什么品种?应该是剧毒的吧?听说鲜艳的蛇都很毒。” 她没留意原本瘫在桌上的拂尘,纤细的麈尾都僵硬成了狼尾巴。 梁陈扫了它一眼,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依你所言,这条蛇很可能会幻术,不是普通的蛇。” 苏视嗯道:“徐国师已经算过了,说那是以前在天上净化过的灵兽,更早以前是凶兽,这种灵物本该和凶煞一样全部绝迹,但不知为何还留了这一条。徐倏演算出了那条蛇的行踪以后,已经提前过去了。我本来想让他留个方位给你,但他神神叨叨说什么‘不可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你看这——” 梁陈打断道:“苏子呈。” “怎么?” 梁陈基本很少叫苏大学士全名,也很少正正经经说什么。然而这次却异常严肃,平和中带些惯常发号施令的威严:“我需要你做几件事。” 第375章 “什么?” “第一,发布对徐念恩的通缉令,罪名是弑师弑帝;第二,亲王府后院有一处密道,里通一池疏荡,你用这种水作水罗盘,将汩都内外寻探一遍,任何遇水发亮的地方以流渡土填埋。第三……” “……” 第三,他沉默下来。 苏视连前两条引起的震惊都忘了:“第三什么?” “第三,”梁陈心平气和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然而字字都像从牙缝里排出来的,格外清晰: “我付你八千金,请你马上落成一份告示,贴在北大街金鼓台。” 正巧明韫冰下来不知找什么东西,看见桌上四个人八只眼睛瞬间从梁远情脸上飞黏到自己身上,莫名其妙地挑了挑眉。 梁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药葫芦——只有半个巴掌大,递给了他。 明韫冰想了想,坐在了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徐晓晓身边,随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抬手给自己倒茶。 明韫冰吃药针灸每日三次,药材药丸种类繁多,注意事项也多,等闲人根本记不住。最麻烦的事此鬼吃了三天的药,居然还开始对薄荷上瘾了——于是梁远情果断把所有含薄荷的药丸收走,防止他一晚上吃掉半个月的药量。 梁远情真是很有一手,还找出了久远记忆里的固学葫芦来装药——一次就一枚,而且要打开必须平心静气,且经过了四个时辰以上的读书积累。 明韫冰被管的浑身淬毒,每次看见他就呵呵冷笑,一出口就是一句阴阳怪气。等闲人可能就被气死了。 茶水入杯的声音莫名催眠,但苏视、游丝、徐晓晓莫名精神起来。游丝看见梁陈眼里那种还若有所思的考虑消失了。 “就写近来有喜,我要大婚,新人是不日前舍身救我的一位游医,名叫明静。因国丧当时,不办宴席,让王府管家支七千万金从北大街头摆到街尾,所有诚心祝愿的人都可领取五十金。是本王给他们的见喜礼。” “啪嗒——!”一声,明韫冰的茶半路殒了命,茶水泼了震惊的徐晓晓一身。 苏视呆若木鸡,恍若神飞天外,怀疑自己是幻听,但看着梁陈泰然自若的表情,又觉得好像是真的。 财大气粗的梁远情微微一笑:“当然,新皇陛下愿意给一道圣旨的话,最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备注一下:所谓七千万金完全是不可能的,据我所知以明最盛的永乐朝为例,一整年的税收都不可能有这么多,那这么写的理由,是因为本作者主观上想要这么多钱。穷甚。 第140章 四判 她笑我稚恋不熟 是夜,晓镜但愁。 明韫冰于万籁俱寂中睁开眼,沉默地挪开梁陈搭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抽走被他扣拢的五指——这很不容易,因为梁陈握的虽然不紧,但勾得颇实。 他试了两次,顺利地离开了那只手。起身的瞬间,覆在身上的、由神明带来的温度如影而逝。 梁陈的眉眼在夜色中总是格外清俊,明韫冰看了片刻,倾身在他眉心落下一个安静的吻。 与魂契的契印一亮而隐,那仿佛温柔乡的感觉能让神明睡得更沉。 明韫冰的身影如烟飘散,再次出现,已在客栈的最顶层,那是一个开放的阳台。大半国土被花架占领,形态各异的花在架上招摇,因鬼帝的频繁光顾,休管应季不应季,一律盛开,此事还让客栈老板疑惑了很久。 供旅客喝茶谈天的桌椅反映着月光,寂寂寥寥。明韫冰避开几张花枝招展的精致摇椅,拣了只朴素的高脚凳坐下。 暗夜中似乎一切可供汹涌的东西都因他而流动起来。 所属阴序的植被水流、铜铃鳞爪,乃至封闭的祠堂院落都不断漫溢鬼气,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推动,漩进了一个以鬼帝为中心,看不见的涡流。惟有风暴中心的人,就如台风眼般岿然不动。 很难形容那种风神,但呜呜咽咽的鬼哭里不免夹了些意味不明的求欢之吟。 明韫冰没听见似的,轻描淡写拂开一浪一浪的鬼风,目光专注在他打开的东西上。 ——半空中浮现出一只沙盘,所演的正是九州地界,山峦水势,重城偏村,一一明晰,堪称八角俱全。与梁陈观世用的那个阴阳气象仪几乎一模一样。所不同者,梁陈那个只用来监测阴阳序的情况,他这个么…… 明韫冰翻手一握。 堪舆图上,浓重的煞气顷刻溢满九大洲,肃杀无比,不详万分,令人胆寒。 明韫冰眼底没有一点情绪。 纯阴气象仪随他的心绪来回变换方位,放大缩小——如果梁陈在的话,很容易可以看出那正是第二阶天的四道天柱所在之地。 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汩都、凉珂、过溪、最后一个是—— 鬼气的漩涡倏然收起,周遭绿叶狂颤,簌簌的落了一地,渎神循声而动,将那东西勾住拔回,啪的一声摔在明韫冰脚边! 明韫冰眯眼一扫:“是你。” 摔的七零八落的是一柄拂尘,渎神一散开,它就自动飘起,落在明韫冰对座,法器的周围泛出流光,汇成一个若隐若现的白发少年。 游丝素来少私寡欲的脸上有些忧郁之色:“……明大人。” “道衡家风高尚,想必最教你光明磊落。”明韫冰冷道。 “……”游丝虚弱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保证不跟大神说!” 第376章 明韫冰冷笑一声,并不说话。扫视他一眼,那目光跟仵作打量死尸没什么两样。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游丝莫名懂了他的意思——你看我信吗。 扫帚精正不知如何是好,明韫冰却像揭过这页,没有厉色威胁,也没有杀人灭口,而是神色淡然,随手点了点。 哒哒,清空中传出清晰的两声。 桌沿应声开出两朵素莲,化身杯盏。并有清酒注入。 空气中随之泛开一股迷醉的酒香。香气浓郁,几乎令人溺毙。 游丝是喝过这种酒的,在流渡时,有人最喜欢这个味道。对明韫冰百般纠缠求而不得的时候,就跑到种酿酒鲜花的酲谷,一通乱滚。游丝有时办事得力,大神就会把家中的私酿给他一小壶,他从来不喝,都是留给那条蛇。 凡蛇怕雄黄,她最嗜酒,最喜欢喝得昏天暗地,大笑大呼,畅快过后,蒙头大睡——那是何等的飒爽恣意! 游丝的使命就是“少私寡欲”,致力于将世间斑斓之色尽数抹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热烈的颜色,如火如荼。 看她饮的痛快,某日游丝好奇之下,也抿了一口,却被辣的活活呛出眼泪。 林瑟玉看见了,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量不是鲲鹏肚,饮不下长江水,道长啊,你还差些气候!” 是啊,我还差些气候。 可流年吹成这口气候,将我催熟时,你又去哪儿了呢。 我还是喝不了这杯酒。 游丝涩声:“我……喝不了。” “我知道,”明韫冰把一只莲盏放在他面前,“你看着吧。” “……”也不知道谁才是鬼。 人以酒祭奠鬼,鬼又该如何去祭奠殉难的神?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冷冷的月色照在两人身上,游丝发着愣,盯着明韫冰的侧脸看了半晌,发现他眸色寂冷,与从前在流渡里,记忆中的悠然截然两样。 烈酒如水,没有在他脸上引起半点波澜。 “从有无处出来,离魂的这百年之中,我一直在第二阶天。”明韫冰忽然开口。 游丝下意识正襟危坐起来,听见他声音淡的像照穿指尖的月光: “我在有无处得到神族复生的秘法,以魂元为引,再用极恶凶煞之死来弥补浩大激增的阳序,就可以复活一位正神。我马上想到自己有平天加身,这种天刑每天都在凌迟我,积累了一定时间,还有一次活剐,岂非正好?于是我出有无处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飞絮验证这件事。”明韫冰说的极其平静,仿佛在说书上读的故事,然而游丝分明知道那是切肤之痛。 要怎样的心态,才能把这些东西说的这么平淡? 无望涯那雷刑暴虐,劈的深重惨痛,过百年泥土都焦黑不退!当时又该是如何疯狂。 明韫冰继续道:“验证过后,我是对的。其后百年,我去的各处,就是神陨地。” “但清野也是神陨地!”游丝不解,“上神化名降真游历各处,更不可能不去那些地方,为什么——” “为什么会错过?”明韫冰眼尾轻轻一动,“好问。原因有二:第一,那根烂骨头,必定算得我的行踪,暗中使诈使我不见故人;第二,我并不是去复活他们的。” 游丝惊愕地看着他,良久反应过来——明韫冰一直都厌恶神族,怎么会那么好心的去复活他们? 他能复活神族,第一件事为什么不是复活勾陈,为什么要去神陨地取各大正神的魂元? 一种可怕的猜想掠过心头。 明韫冰已经从他脸上看出心底所想:“你很聪明,没错,跟你想的差不离。——我不仅没有那么好心,还非常恶毒。无望涯上我第二次来到人间,发现的第一件事是,联系我与梁远情之间的契约断了,除非对方死了,否则与魂契不可能毫无反应。当时复活飞絮求证了这点以后,我立刻就堕入了迷狂态。” 复活也是需要引子的,被抹杀的半点不剩痕迹的领神,又该拿什么做引? “我从没有那么恨过这个世界,就是在那一刻,一件一直在我心中摇摆的事情落定了。” 游丝声音不稳:“……什么?” 明韫冰喝了半盏酒,只觉得辛辣异常,有时让他想起流渡酲谷里那片火红的醉玫,更多时候让他想起自己噩梦不断时,在炼狱里被烈火一遍遍烧成骨烬。 应该会很痛苦吧,他一直在那样的恐惧里不停地惨叫。 “灭世。”他说。 游丝深吸一口气。 “我要三阶天倒转,我要三十三层天从云端降到深沟,那些神宫殿宇,全都给我埋进灰尘,与下流的鬼魂为伴;我要拆断支撑四方的天柱,敲碎他们以为天理自然的基柱;写满各大豪杰伟人的仙箓钟,我要它盖在大悲宫的废墟里,祀凶祭恶。”明韫冰字字清晰,明明声音不大,却如钟如磬,振聋发聩,“——我要放逐整个第一阶天。” 这样的神情,这样的阴鸷,他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游丝惊的眼珠子都要喷出来了,第一反应是要拔地而起通风报信,但明韫冰显然预料到此,暴起的鬼气牢牢地按住了他。 莲杯轻轻一颤,撒出几点周旋。杯中的月如梦如幻,易碎不可得。 明韫冰指尖轻轻一掠,似乎想起什么,却没有说出来:“我师……徐倏在九州费尽心机布下了造化阵,造化的术理与复活类似,正方便我挪为己用。纯阴气象仪是我凭借记忆,复刻梁远情那座观世所用过的。我当然不会复活神明,我每附身一个垂死之人,就要为复活一位神死一次,一百年,我死了三十二次,每一次都刻骨铭心。” 第377章 他闭了闭眼睛:“我复活他们,就是为了杀了他们。神族一生一死产生的巨大灵力,被我放在各处,暂且镇压。我不知道徐念恩用什么做造化的信物,但大抵就是那几样,只需要他‘功到九篑’,加之平天将我剐成,第二阶天阴阳彻底失衡那一刻,被我封在各处、足以夷平地脉的神陨之力,就会爆发出来。——纯阴气象仪,就是监测压抑的煞气的。” 游丝瞪大眼睛。 “我要颠倒秩序,彻底毁灭第一阶天,三十三神宫,七十二星象,诸般谋划,种种筹算,都将从云端翻覆到寒蜮,跟我的大悲宫一起在混沌的漩涡里碾成废墟。” “……”游丝不可置信,“可是第一阶天已经空无一人了!” “正是。”明韫冰抬眼,“空无一人,可它还是在天上,在我头顶,需要我‘仰止’。” 茶盏发出清晰的磕绊声,漆黑眼底的风暴顷刻凝缩成一根深邃的刺:“它不配。” 你是要翻天啊! 游丝震惊片刻,憋出一句:“你不怕我告诉上神吗?!” 明韫冰侧脸看他,而后出乎意料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如冰消玉暖,给人一种久违的错觉,眉梢之间却又有些感伤。 “你去说吧。”他道。 游丝打了个寒颤,眼前倏忽一变,就看到四周灵气充沛,月照之处都泛着透明微光,有花草的地方格外醒目。而他对面——明韫冰所坐之处,却是一团杂乱! 寻常人的魂魄都是透明的,人鬼神都不外乎此,只不过颜色深浅不一而已。 但也许是因为被平天剐的魂元混乱,明韫冰的魂魄虽也有光,但就像是一大团凌乱的光线纠集在一起,填出了一个修长人形,乍看之下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我生来就是为了死给这个天地,献祭给所有人,因为我特殊,我是活着的鬼,死了的人,符合怪物的条件,所以我必须受人指点,供人打量,仿佛异物。赴死也应是理所当然,否则便是不知好歹,是悖逆。——奇怪的很,怎么从来没人问过我,我愿不愿意?既然没有人问,我只好用行动告诉大家,我不愿意了,非但不愿意,我还觉得很痛苦,很痛苦,痛苦至极。如果真有转世,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世界上不要再有这种无私奉献的弱智缺德事了。” 游丝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是了,就算告诉梁陈,他又不能逆转时空,更不能更改现状。何况梁陈现在自己都神力折损大半,还在受天道的驱策,又能解决什么? 他们之间复杂纠缠,到现在也不说破,怪怪的气氛,不都是因此而生吗? 他一个外人,又能怎么掺和? 游丝交还开天号令后,本该像前两位令主一般消失,但也许是因为明韫冰取回了他的法器身,魂魄一直顽强支撑着。 但这会儿,过多的阴谋塞进脑海,呼啸着让魂魄过载,他竟然有些若隐若现,连魂体的人形都维持不住了。 恍惚间他的魂魄回到法器中,感觉到冰冷的檀木手柄被同样冰凉的手松松握住,摩了半晌。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听见明韫冰朦胧的声音,雾里看花似的。 “我知道她在哪里。”鬼族幽然的嗓音缠住了游丝,“只要你暂时闭嘴。” “好……”游丝答应道,声音听来着实虚弱,只要有一丝恻隐之心,应该都不忍逼迫。 然而明韫冰没有太多那种东西,一缕森寒的鬼气侵入赋灵的魂魄,将他的声脉封住了。 如此无情。 如此无情。 作者有话说: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李白《月下独酌》 第141章 四判爱恨 他生且生兜率宫 明韫冰取出一枚印玺,莹润的玉漫出湛蓝的雾,将恹恹不振的拂尘吞噬入梦。 那是第三阶天的信物,给你一场似幻的梦想。 月凉如水,映在眸中格外凄清,他坐了半晌,听见花架上的枝叶被风吹的呜咽作响。 那声音很像从前在南桥,睡着了听见窗外的枇杷叶在风中低语。 那时,我是多么安宁。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韫冰若有所思地盯着远处天际的如勾之月,良久从阳台入口处传来一道轻微的脚步声。像是什么人下台阶时,不慎踩中了一片败叶。 他并不回头,听见身后一道轻轻的叹息:“你有话总是不肯同我直说,是怕我,还是根本不在意我呢?” 云散月明,照得一方天地澄净起来,那人走近,将一件外衣披在明韫冰肩膀上,修长的五指顺着肩头,在他冰冷的侧脸上捧了一下。 明韫冰这才微微颔首,正与梁陈垂下的目光撞到一起。 梁陈收回手,掌心朝下直落一寸,两盏鬼气凝成的莲杯顷刻震散,烈酒扬起,淅沥飞了花叶满脸。 “我对你,”明韫冰目光定在一盆枯梅上,“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 梁陈没有对这句话作反应,而是把他带起,坐到了铺着软垫的秋千花架上。 这花架名副其实,就是个货真价实的花架子,女子轻盈,也只能坐一人;两个大男人坐上去不仅拥挤,而且还有种随时会掉下去的危险感。 吱吱嘎嘎了一阵,明韫冰还是没有反抗——反正这么低的高度,真散架了,也摔不死他。 第378章 摔死正好,一了百了。 梁陈仔细地把拉扯间给他披上的外袍系好,又并指抵住他耳下的穴位,传了些灵气过去,炙热的神息春风化雨地打入魂魄,明韫冰几乎被刺一般,眼睫猛地一闭。 梁陈端详着他,只觉得那张脸真的是造化恩赐,多少能工巧匠精雕细琢,只怕都难以雕出这么一张美丽的脸。 鬼族的幽静,神族的雍容,人族的不屈,都在这里了。 从前他在云端下望,万重风波滚滚而去,面对那些险恶峭壁,扑面而来的肃杀凛风,怎么都想不到,那些尘埃深覆的山峦之下,竟会藏着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在想什么呢? 即使是梁陈,也不能完全把握。 从彼此初见起,就好像是一个怎么琢磨都琢磨不透的谜语,比他小时候读过的书,千山万水历练过的各种民间奇事,还要令人难以捉摸。 过于强烈的爱恋与极端冷静的分析是不能共存的,要克制住前者很难,尤其是对他,所以千年前梁陈甚至很难与他多谈几句。——明韫冰说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话可说”,实在不算污蔑。 明韫冰手掌一轻,被梁陈勾住,十指相扣的一瞬间,交错的指尖漫出澄澈金光,流动着在两人面前闪出一大片幻彩,变作一杆斗大的金秤。 定执。 这法器明韫冰并不陌生,还被锁在秤笼里过,但不懂召来何用。于是等了片刻,听见梁陈说:“除了净化,定执还有第二用:审讯。” 他终于看了梁陈一眼。 梁陈动了动手指,一根极细的金线从秤头打出,看都看不清,倏然直刺他的心口! ——明韫冰猝然出手去挡,那金线却没有伤害,从掌心透过,他翻手一看,毫发无伤,只抓了姓梁的满手心跳。 他极长地呼出一口气,冷冷地盯着梁陈。 金线左转右折,在明韫冰无名指上绕了一圈,回到了定执的秤尾,秤杆坠下一排从轻到重的铃铛,都是如出一辙的金色。 梁陈迎着他杀人的目光笑:“道衡的破谬铃,一旦违背本心即响,审讯线从心口穿透,闻铃响则化虚为有,并从定执开始染红,染至被讯者心口,则魂飞魄散。” “……”明韫冰抬起右手,对着无名指尾的那圈金线默然无言。 他扯了扯,果然整个审讯圈都随之动了动,梁陈脸上没什么痛苦之色。 从前飞絮那根线,也是这么绑的。他忽然想到。 后来姻缘线并入与魂契,在凡世再次初见的时候缠了他们俩一身,但那不是正常的,姻缘线不会没完没了地展开,除非一方格外痛苦。 因为只是幻影,所以即使是还失忆着,都觉得痛苦吗? 他合拢五指,对着梁陈难得沉静的脸,嘴唇微动,问了第一问—— “其实你根本就不恨吧?” 这问不是预想中的任何一句,梁陈下意识一愣。 明韫冰看他的目光又远又近,反映在脸上面无表情,几乎叫人以为他没什么情绪,但尾音明显是不稳的。 他平静道:“诸天神佛对我万咒加身,对你洗灵,你不恨;那根烂骨头棒打完鸳鸯,对你我相遇百般阻挠,你不恨;分开了,你就安安心心地去履你的使命救你的世,千山万水五湖四海云游终日,受那些蠢众的朝拜爱戴,不知道多痛快!” 梁陈一把拧住他的手,却没拉住他愈发偏激的话音:“也对,从前在流渡就是这样,不管别人对你做什么,你从来就不恨;不仅不恨,还不知道多享受!是谁拆散,是谁从中作梗,对你来说根本没意义;分开一天还是九百年,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同?你根本无所谓,所以你还能调笑,还能拿过去的伤痕来广告天下,轻描淡写一笔揭过;我问你,梁陈,是不是我刻骨铭心的这一切对你都不过是场应景的戏,你唱过了瘾,看回了本,戏服一脱就可以无事发生?”越说越痛,几乎句句含血,字字是恨:“梁陈,梁远情——勾陈大神,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嘭——!”随着这句话音落定,定执秤轰然震碎,金线化为万千光点,没入寂寥绘云的夜。 梁陈猝然抬头——下巴被明韫冰捏住,只见他居高临下,一片汹涌的双目如同斩首的剑芒:“我问完了,你答吧。” 这话含着一股“答不好就领死”的威胁之气,实在令人胆寒。然而梁陈盯着他发红的眼尾,毫无惧色,随后试探而小心地,一点一点覆住他紧绷的手背。 明韫冰手比月色还凉,然而眼底分明燃着烈火。 “没错,我不恨。”梁陈说。 他仿佛感觉不到自己下颌骨传来的钝痛,也看不见愈发浓重缠到自己颈部的阴寒鬼气,直直地望着明韫冰,像要通过那灵魂的窗户望进他心里去。 “我从小就学‘天下至德,大道为公’,所谓至大为无,太上忘情,已经深入骨髓;因此七情六欲,一己私念一向于我毫无意义: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我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最后还给人族,我活着就是为了死——这是千万年来诸神、天道告诉我的,也是我处事所奉的根本原则——和你一模一样。” 明韫冰掐着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梁陈却握住他的手腕,眼底灼灼:“我不知道恨,不知道欲,体会不到比微笑更烈的情,人说侠肝义胆嫉恶如仇,我不是人族的侠士,我像是被他们画出来的一副画,转生劫我历了何止一遍,从来心如止水。你说的不错,我看人世,就像看戏,因为人生死悲欢离合,我看的太多太久,早已经看腻了。赵氏孤儿田横饮剑,我只觉得乏味;高渐离悲歌击筑,我只觉得吵闹;人世惨痛,我旁观永年。他们在我面前愈撕心裂肺,我愈觉得无趣。你从前仰头看我,以为我济世慈悲,多温柔敦厚,面对世人的真实感受,我现在告诉你了,你还觉得我有完美高尚,是你想要的那个人吗?” 第379章 “好,你无情,你不知道恨,”明韫冰听完只冷笑,“莫非你以为装成一只不知痛痒的畜牲,就可以顺理成章地视我如物?那可是辩错路了,毕竟畜牲也结与魂契。” 这话实在难听,梁陈却没生气,只问:“‘是’,对吗?” 明韫冰猛地抽回手——被梁陈牢牢抓住,完全看不出他手劲那么大,拉扯片刻,他肩上衣袍落下,明月别风开云,照亮了梁陈的脸。 他下颌被捏出了几个恐怖的指印,非叫人怀疑这么掐他的人是不是彼此有深仇大恨不可。 明韫冰索性不挣了,冷呛:“是又怎样。妨碍你大爱无疆了?那我马上爬开就是。” 这人就是永远有把一句情话说成挑衅的才华,换个脾气差点的估计这会儿已经血流成河了。 梁陈问:“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对我本来就不会去做的事那么在意?” 明韫冰忽然顿住了,从梁陈的角度,只看见他眼底一动,像一泓流水忽被冰封。 良久明韫冰直视他,明明只是一瞬间,但梁陈莫名感觉到他已经将那种欲言又止的冲动压下去了几万次。 “梁远情,因为人不是狗,狗还要在地上爬一千年,人却可以像你一样——”他手指骤然缩起,指甲重重嵌进掌心,“想上天就能上天!” 人又不是低等动物,更不是按班就位的木头,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你却不愿为我有半点更移。 梁陈何其灵醒,骤然之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明韫冰却觉得话已经说到这种地步,自取其辱到了极致,真是没必要继续待,转身就要走。梁陈自然不让,一来二去触动鬼气,花架子不负众望“哗啦——”一声在神鬼交缠的斗争里壮烈牺牲,两人乱成一团滚住。 金光一闪,明韫冰手脚被两条柔软的绸缎缚住了。 梁陈压在他上方,连手连脚按着,防止他遁走。 “……”明韫冰不可置信,怒目而视:“——你给我滚开!” “话没说完,为什么要走?”梁陈就着这个糟糕的姿势,“你知道要钓你一句真话,有多难吗?” “……”电光石火间明韫冰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次简直是灾难级别的震惊,愤怒之间,血色迅速爬上了他的脖颈,不过那段优美的颈项马上就被掐住了。 梁陈的手指在他喉结上摩挲,动作轻柔至极,然而不断有麻意泛开,被触碰的地方仿佛被电过。明韫冰忍无可忍偏过头,马上被他掰正了。 “讨厌我反应太平淡,没把彡挫骨扬灰了,没跟你‘执手相看泪眼,夜夜诉衷催心肝’,没对你百般安抚——”梁陈顿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觉得我不够想你,不够爱你。” 对于一个内敛至极的人来说,这种程度的剖心,简直不亚于裸奔在街上了。 明韫冰也分不清到底是气还是羞,想闭目不看都做不到——姓梁的不停地吻他的眼皮,只得睁眼,明明白白地对着他,声音都打颤:“你还要怎样?!” 梁陈却没有笑他,也没有露出什么得意之色,只是很专心地望着他,轻声说:“你脸好红。” “你夜视能力真好,多谢提醒了——还不给我放手!”明韫冰磨牙,被他看的不仅脸上不对劲,浑身都不自在。 上神大人好不容易逮到这种机会,怎会轻易放过,当然不放,而问:“我就是好奇,你觉得怎样才算是把你当爱人?” “……”明韫冰心口剧烈起伏,“你觉得我会说吗?” “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怎么做?与魂契只能告诉我模糊的感觉,又不能列出子丑寅卯的章程。” 见他实在脸红的好看,梁陈忍了片刻,没忍住,略抬起他下巴,在那红成水桃的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时他忽然觉得肩膀被抓住了,原来明韫冰就算被捆住双手,也能发动魔爪——他粗暴地把梁陈耳朵拉至唇边,吐出了一句话。 不知他说了什么,上神大人听完,眼神都变了。 梁陈低头衔住他的嘴唇,两人气息凌乱地厮磨了好一会儿,他才使出极大意志力离开,沙哑道:“只是没有时间……” “那就别摆阔,”明韫冰掌根抵在他胸口,发力要推,“——滚!” 梁陈当然不滚:“还有一问。” 明韫冰长吸一口气:“什么。” “你是不是一直觉得,只有我为你痛苦辗转,才算是爱;反之,就不是?” 这话其实问的非常没有技巧,答是,就是狼心狗肺变态无比,答不是,也质疑了对方的人品。总是,不是好问。 但凡顾忌一点在爱人心中的形象,都觉得难答。 然而明韫冰却立刻斩钉截铁道:“——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请问有什么问题?” 能把本人看成“大任”,理所当然地发出此等厥词,不应说是傲慢,简直是狂傲了。 梁陈简直哭笑不得。 但一个人看世界的方式,往往与世界待他的方式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明韫冰会觉得痛苦才是彼此有联系的特征,实在是太正常了。 毕竟他走到现在,没有谁是不带给他痛苦辗转的。 梁陈明白这一节,并不反驳:“没有问题。不过康庄大道不止一条,我想告诉你另一种方法,可以吗?” 第380章 “什么?”明韫冰警惕地盯着他。 这眼神让梁陈想起他那个巴掌大的原形,心中软成一片:“不骗你。你把定执打碎,就是相信我的,对吗?” “……”明韫冰抿唇冷哼。 梁陈就跟耐心十足的传道者一样,告诉了他一句古往今来,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的普遍真理:“嗯,其实呢……” “……爱也会令你欢喜的啊。” 作者有话说: 他生且生兜率宫。——龚自珍《能令公少年行》 第142章 三解忧 我看东坡 知道是一回事,行为是另一回事。 人世相逢,所拥有的一切联系,无不是抛弃,践踏,怒骂,令人烦躁的纠葛,以及求而不得的一次次告白……归为一梦,是无穷无尽的万重噩梦。 那么多梦都梦不完的痛苦,又如何去解? 那晚以后,梁陈没有找到机会就“灭世”之事,再同明韫冰多谈几句。一是明韫冰身体虚弱,一日之间总是有许多时候需要调养,从前被南天门灼出的眼伤复发了,行动不便;二是,苏大学士带着一队轻便人马,从汩都飞车来了—— 那天一行人按照原定出了过溪境内,沿黄河转道西北,才走出没多远,徐晓晓就幺蛾子奇多地说,她看见不远处有条蛇嗖的刺过,极其红。 按理说,若真是林瑟玉,这里梁明两位又不是吃素的,虽然一个瞎了半死,一个弱的只能去捡垃圾,但不可能感觉不出林瑟玉那个级别的灵兽在近处。 于是两人都没对徐晓晓的举报发表意见,徐晓晓手舞足蹈:“真的,我真的看到了!这么粗——这么红——好大一条,嗖的一下就过去了!爬上那棵树了!” 梁陈摇扇子:“嗯,真对,可是灵蛇一般不喜爬树,不喜在青天白日出游。何况苏视给我们的指引,也并不在野外?” 徐晓晓耳旁风一般听完,抓着剑祭出火红翅膀,一阵风般刮去,不要命似的冲进那庞大的树冠,惊的群鸟呼啦一下拼命蹿逃,天幕犹如开败了一束转瞬即逝的黑色烟花。 梁陈阻止不及,原地叹了口气。正想上前查看,余光瞟见明韫冰转向自己,虽然视力受损,但不妨碍双眼出现清晰的谴责之色。 梁陈好冤枉:“为何这样看我?” 明韫冰施然:“若你信她,她还会贸然涉险,证明自己吗?” 梁陈冤的想吐血:“说起来我一直没来得及点你,要不是你纵容她,她哪会这样不听人言!” 明韫冰莫名其妙:“允承游戏,就是纵容?你从前日子过的也太惨痛了吧?” “……”比嘴仗,只要是不讲道理的,大神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败涂地的。说不过他,颇为郁闷。 郁闷完,还得提袖子去找那只遭难的凤凰。 徐晓晓身为大家闺秀,天潢贵女,上古奇兽,本人是一点都不跟这几个高贵冷艳的字眼沾边。二的很有特色,秉承一个从头莽到尾的不忘初心之原则。颇无转移。 梁陈一边心里盘算怎么给她念经,一边走到那树下,掌心在树干一拍,霎时一道金煌灿光如瀑展开,倒冲而上,树叶疯狂凋落,簌簌的飘了漫天。 掩映在深枝之中的凤凰露出来,梁陈找准了方位点地而起,两三个起落,踩中近她的一条粗壮树枝:“晓晓,不知深浅不可妄动,先过来……你拉弓做什么?哎别放箭,别松手!慢着——” 唠里唠叨的梁大神说晚了,徐晓晓手里那支箭已经唰的放了出去—— 梁陈虽已回魂,四只泥胎拼回了一具神身,但这时候依然觉得肺要给她气炸了:烈日当空,干树密枝,她那箭矢火星猎猎,这一把火烧过去,是要给树冠一整个生态圈抄家,还是自己觉悟高了要自动拔毛下锅做叫花鸡啊!? 火舌沿着“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的复杂脉络,呼的一下子舔了开去,祝融之火何其厉害,转眼树顶就变作一片火海,一声尖厉的惨叫顺势砸了下去! 徐晓晓还没来得及纵身去追,已经被一只手按住肩膀,扭住腾起,霍然带出十几丈——原先她所在之处瞬间被烈火吞噬! 那火焰似乎有异,原本来说,凡火再烈,也只是由红到白;这不可直视的狂火却隐隐泛紫,并从烈焰之中,浮现出了几张扭曲的人脸! 这些人好像是被烧死,相当不甘,拼命地伸着枯长的魔爪,想要找人来替死。所抓之处爆开一个又一个的恐怖黑洞,一只逃命不及的鹧鸪尖叫着被卷进去,刹那就绞成了肉酱! 徐晓晓看了一眼,头皮发麻,骇得险些连弓都抓不住,而后脑门被赏了一颗爆栗:“——好痛!” 梁陈呵呵一笑,带着她疾速下退,一瞬间避开好几重扑来的紫火:“我看你是痛少了!” 落地瞬间徐晓晓被一股巨力攫住,身不由己朝后退去,低头只见地涌的黑气渐渐变深,迅速以梁陈为中心卷起一条镂空的羊角风,包抄的鬼气浮沉之间只能看见梁陈的袖摆在急速翻飞。 晦暗的阴气像要把那个清正修长的人影吞噬,然而低沉的地面却立马被映亮——梁陈从眉间祭出了法自然剑! 阴序激浪般起伏,鬼风中各种妖兽嘶吼,囫囵过耳,听之不及。却啸聚在梁陈四周,转瞬化作雀龙虎龟四方神兽,高逾千尺,兽形鬼影,亦正亦邪。 第381章 法自然剑铿然一声,劈山而去,四只鬼气化就的神兽同时朝天发出巨大的悲鸣:“呜——” 悲声中四大神兽形魂俱灭,惨痛的死亡同神明的长剑,在半空中铺开一张极大的棋盘——命格! 随后,重重上扣的棋盘与那暴涨下袭的紫火正面对冲——轰!! “啊——!!” 那一刹那所有看见这一幕的人都呼吸一滞。 恍若第二阶天的整个天幕都被烧着,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浓墨重彩地铺满苍天,从红到紫百色俱全,云层如斑驳颤动的镜,毫不吝啬地向天地映出风景的鸿蒙初年,——简直惊心动魄到不似人间,创世开天般的奇异瑰丽! 这画面美到几乎超脱了一切,叫人心头大恸,无端便想哀哭。 与此同时,徐晓晓猛地跌在了一个泛着冷香的怀里,后颈被冰的一个哆嗦。 她抬起头,只见明韫冰优美到无暇的脸庞,只在长睫末端染上了一点流丽的幻彩,如同暮雪春冰边缘的一层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徐晓晓总觉得,他似乎皱了一下眉。 明明是看不见的啊…… 她忍不住抓住明韫冰的袖摆:“大人……那是……” 方才命格棋盘上扣时,湮灭的毒火里一样条状物甩了下来,就在树底下。 “嘘。”明韫冰道。 法自然剑的剑影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流利长弧,倏然收回,在梁陈手中化成两指宽的薄剑。 他眉目还有些未散去的杀伐果决之气,几乎让那张脸有些陌生起来,仰头看了一眼那惨成焦鸡爪的大树,提剑朝不远处的糊状物走去。 明韫冰的指尖忽然动了动。 徐晓晓感觉他好像是想问话,小心道:“怎么……?” “火,”明韫冰轻声问,“是什么颜色?” “是紫色的。”徐晓晓回答完,见明韫冰微不可查地点一下头,而后就不说话了。只默默抚着傻成石豹的大雪的脑袋。 紫不紫,红不红,有什么关系?徐晓晓莫名其妙,又朝梁陈大喊:“梁大哥——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那条蛇——!” 梁陈远远地摆摆手。 徐晓晓正想再喊,却见明韫冰起身了:“哎哎哎,小心!这有个坑,扶我扶我!” 果然不是蛇,但胜似蛇。 梁陈手指一翻,这东西翻过身,人身蛇尾,连接处却有细细密密的针脚,一眼看去极其怕人。 徐晓晓冷不防看见这么个东西,惊叫一声:“娘呀这是?!” 却见梁陈忽然看了她一下。 这一眼半点不温和,带警告意味。 徐晓晓还以为他还在生气自己莽撞:“不要这么小心眼嘛,我下次一定改正……” 就见梁陈走过来,先是把她挽着明韫冰的手扯开,再把明韫冰臂弯里的雪豹提溜起来,转移到徐晓晓怀里,而后明韫冰拽到自己身边,义正辞严道:“非礼勿动!”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徐晓晓反应过来,顿时震惊了:“你——”别不是中毒了吧! 明韫冰打断他们:“没有鬼气,是人。” “可这明显是把人活生生缝在蛇尾上!”徐晓晓一阵恶寒,抱着大雪压惊,“谁会这么做?如此歹毒!” 梁陈道:“此人面宽颌方,是西北人的特征;看骨骼,应当有二十五左右;蛇粼细窄,鲜红如血,是酲泉周围的蛇类特点。我们往这个方向去,并不错。” 徐晓晓正在对梁陈报以星星眼,就听明韫冰突兀一句: “像她吗?” 这一句下去,不仅是梁陈,连隐匿在暗处的游丝都呼吸一窒。 她是谁,自然不必说。 如若怨气深重,也有灵蛇会将自己的特征转移给别人,借以分担痛苦。而这种杀人缝尸的,无疑是最有效,也最危险的。 稍不留神就会反噬事小,引来天雷,或是梁陈这样的天道使者才可怕。 梁陈对这类害人匪浅之事,惩治起来从不手软,不论是不是故人,绝不姑息。 不过明韫冰这种一语中的的问法,从以前贯彻到现在,执拗的不肯向前,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他没有回答那句,只握紧了明韫冰手背,道:“林暄长什么样,我已经不记得了。” 林暄就是林瑟玉的大名。 明韫冰沉默片刻,轻声道:“也是。” 不知为何这两个字有种莫名的意味,梁陈本想追问,却听大路尽头一阵车马步重,除了明韫冰,众人皆举目看去。 只见那领头人轻装上阵,神采奕奕,一张笑脸并不陌生—— “嗨——!本官来啦!” 此人一扬手,几样东西不幸飘了个天女散花,定睛一看,正是几包零嘴。 嗯,这个出场,很苏视。 梁陈没想到他居然来了,一时没从百般面具中挑出个适合应付的,却见苏大学士极其快乐地翻身下马,飞步而起,哒哒哒冲过来,不由分说抱了他一下,狂拍他背:“哎呀,好久不见!梁远情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哈哈哈哈!哎呀,这位,这位不是那个谁吗?不瞒你说,流水宴还是我操办的呢,钱我出了一半!够仗义吧?哎呀,一别数日,可想死我啦!!” “……” 苏子呈其人,怪也。此人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不论何时去找他,他就跟身上藏着个八宝盆似的,总能呼噜出几样时新果脯,味道自然是上佳。 第382章 第二个爱好,就是满天下交朋友,并不管隔多久,皆一见如故,如若未别。可谓是一句行走的“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馋鸡腿香”。 苏视以一己之力造成了菜市场的效果,连徐晓晓都有点佩服了——自打梁陈从天上回来,连她有时候都不敢太亲近。总觉得他身上有哪里不同了,像那种死过一次的人,再度回到人间。 梁陈差点被拍成骨裂,却笑起来,骂了一句:“差不多得了,我跟你有什么仇!” 苏视霍然松手,转身想去按规格同样给明韫冰一个热情拥抱——爪子还没碰到他衣袖,就被梁陈拦住:“猪蹄往哪放?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忽换物种的苏大学士千古奇冤:“姓梁的你求人办事就这个态度?!——你以为我不想好好办?这不是刚起个头就被新皇陛下拦住,问走来龙去脉,他跟王右相商量了三天,就把这事全权接手了。我有什么办法!” 这事,指的当然是拿疏荡水查探汩都城中邪气侵略之处,最好能找出徐念恩在哪里动的手脚。 梁落尘才登大位,急于借势立威,也是情理中事。 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上混的都是人精,苏视自然不会不知道,只是懒得强词夺理,因此上了一封折子,打着钦差的名号,私底下带人追查丢失的玉玺。 苏大人自然很想和梁陈汇合,一是闻听三皇子尸骨无存,过溪灭城,想追根究底;再是他实在八卦——到底“正神归位”的梁陈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最后,光风霁月的苏大人,超想知道梁陈是怎么对待那个据说找了他一千年的鬼帝的。 简直抓心挠肺! 但如今一看,这俩人的相处反而淡淡的……除了他每多看明韫冰一眼,就会被梁陈警惕地戳一眼以外,似乎也不黏糊? 梁陈又问:“告示贴出后,闻小姐看见没?” “……”苏视嘴角一抽,“……麻烦您老人家先把我手放开行吗?我又不是变态!至于吗?” 梁陈正想放手,却见明韫冰忽然抬腕,冰骨玉琢的一只手,探进苏视悬空的手掌,很实在地跟他握了一下。 “……” “……” 苏大人难以抑制内心的万种复杂之情,又见这位自始至终都对他无视之淡然之的鬼帝大人,终于正眼看了他,且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微弯,对他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很罕见的笑,尤其是对明韫冰这种人来说。因为太过柔软,几乎显得有些天真了。 第143章 三解忧 你不圣明 一瞬间苏大学士心中如烟花齐放,头昏目眩之际,还想攀着那只手晃两下:“你好你好……”就被梁陈一把扯开,力气之大,苏大人的袖摆都险些拽烂。 这一扯,两人手分开了,明韫冰道:“久仰。” “久仰久仰!”苏视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之前明韫冰是怎么无视他的,热络道,“吃饴糖吗?刚烤好的哦!梁远情你瞪着我干什么?哦……我想起来了,闻姑娘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给我回了信。说:‘苏学士,我知此事是奉亲王殿下所起,劳您伤神费墨,其实不论明先生有无家眷,我对他之心,一如从前……’” 徐晓晓面露惨不忍睹之色,抱着大雪钻进苏视带来的马车里,生怕被硝烟炸穿脸皮。 谁知马车里居然不是空无一人,她一进去,反而吓了一大跳:“——啊!” “……”梁陈从齿缝里蹦出几个字:“呵!呵!” 他憋屈的很,但偏偏找不到理由发作——难道明韫冰跟别的男人握个手犯哪个朝代的律法制度了?再独裁专制,也不能把人关起来,但偏偏就是很憋屈! 而且,君子量高,有容乃大,不就是“待他之心,一如从前”吗……不就是握个手吗……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有什么好斤斤计较的! 伟大的神明在心里开导自己,越开导越钻牛角,五官都要扭曲了,还要若无其事地笑,简直成了一副经典的止小儿夜哭图。 这时车厢里一阵说话声,跟着帘子被一只手挑开,一个陌生女子的脸露出。 这女子一身青色罗裙,发髻轻简,神色自若,毫无轻佻之色,对梁陈一示礼:“见过殿下,我乃青峭,先东宫伴读,得陛下赐姓云;因不曾及时逮住窃贼,前来戴罪立功。” 梁陈难得见到这么正经的人,也一本正经地回答:“舟车劳顿,云姑娘可先歇息。” “不劳顿,”云青峭顿了顿,看了一眼苏视,似乎欲言又止,“我原是一人纵马,一天可走百里,苏大人追来以后,非说马驹性命要爱惜,否则一天累死一匹,要下阿鼻地狱……” 如此诡异的言论,让在场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看向产出者。 “……”苏视也不发糖了,忽然开始研究地皮上那条蛇:“可恶!到底是谁如此恶毒,将好好的大活人和一条烂蛇缝在一起?!等逮住那个变态,我必饿他十天半个月,顿顿白粥,并在他面前大快朵颐!” 梁陈拍拍他肩膀:“未必是活人。” 云青峭颔首:“方才半空中那声惨叫分明是个女人,如今看尸首,是男性。很有可能是恶灵附体,并非他本人魂魄变异。” 苏视抹汗,猛力点头:“对对对……” 梁陈看了一眼如住雪山的云青峭,又看一眼如站热锅的苏视,忽然心情阴转多云,略略变好,止住嘴角笑意,当众污蔑道:“云姑娘不必在意,他这里不好使。” 第383章 梁陈指太阳穴。 苏视很想反驳,然而不知为何没有像往常那样破口大骂,好像要维持什么形象似的。 梁陈笑得更显著了。 云青峭却忽道:“殿下若是问告示一事,我也有所耳闻。新皇陛下似乎尤其关心此事,一并接手,且出了一半的帑银,广发请柬,亲自督办流水席。” 梁落尘那个跟明韫冰一个模子刻出的时想容,天天夜夜带在身边,不提他还真忘了! 明韫冰不着痕迹地假咳一声,不知道这云姑娘是何方人士,这么爱戳人肺管子,不如改名“刀姑娘”。正想装虚弱化回原形钻梁陈怀里装死,又听“刀姑娘”补充:“对了,请柬发出以后,很多世家公子都回帖赴宴,把结缘节的荷灯带来,在奉亲王府放了满庭呢。” “…………………………”一片死寂。 苏视一脸震惊地看着云青峭,后者在徐晓晓视如壮士的目光中无比从容地一盖帘子,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两小的早爬车上去了,话题没得转移,苏视只恨自己不透明。 明韫冰手放在梁陈心口,心念电转散形到一半,就被一股遒劲的神力阻拦,强硬地把他定在了人形的状态。 梁陈捏住他的手腕,动作甚至还很温柔,然而只有很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生气起来就是这样的。 眼底藏着万顷风浪,面上看去,反倒与平时无异。 苏视眼观鼻鼻观心牵着马挪开,一行人知趣地先走一步。 明韫冰觉得这并不是原则性问题,先发制人:“她诓你的。我在人间与所有人都是匆匆一眼,一面之缘,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想送我灯笼,想杀我还说的通。要是有人污蔑你,我也会跟她一样用离间计的。” 很好,先泼脏水,再弱化原因,最终以情混淆目的,如果生气就是中计,一整套下来,果真出神入化,狡辩自如。 梁陈要不是等闲人,还真被他骗过去了。 “匆匆一眼,一面之缘。”这种字眼,说起来是多么令人伤心啊。 他却如此说来寻常。 梁陈想起以前,第一眼见他的时候,在断桥,飞絮飘雨,缠绵不休,重重柳影如诗如画。他静立桥中,像在眺望,又像只是盯着如丝的柳絮在出神罢了。 那时其实他没有忍住,把自己的玉佩取下来,装作不昧,去问他:“请问,这是你掉的吗?” 明韫冰——当时只是叫静。 他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只是一瞬间,我的心中却如火舌舔过,如雷轰顶,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但其实那时,他看我,其实只是这样的想法吧。——人世相逢,不过止于匆匆一眼。 我只是他万千飞视中漫不经心的一瞥,并不能得他多久的眷顾。 他眉宇缠绕不去的那股疏离冷淡,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哪怕我才是那个被长久朝拜的神明。 似乎看透这拙劣的搭话。他甚至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只是摇了摇头,便不再看我了。 梁陈觉得,明韫冰认真看他的时候,实在是太少了。甚至他这么光明磊落的人,都会忍不住阴暗地揣测,明韫冰这眼伤,是不是故意伤来,为不理他而痛的。 他指尖触及明韫冰眼睫,觉得那长睫在指腹蝴蝶般扑簌,随时会走似的。 明韫冰天赋异禀地善于感知一切情绪,梁陈只是片刻没说话,他就察觉到了对方的不对劲,伸手拢住他的五指。 “怎么?”明韫冰轻声问。 这话的语气又令梁陈想到前次的“也是”,他盯着明韫冰的脸,那无神的眼底映出他自己的神情,竟有些色厉内荏。 心尖战栗,好像是在怕——可他又能怕什么? 明韫冰抬手捧住他的脸颊:“你亲亲我。”音质像在掌心化开的冰。 这句话的尾音几乎是被梁陈原路带回去的,这个吻仓促急迫,带着些不安的焦躁气息,想通过最直接的肉体,直接深入到灵魂似的。 那种凶猛的占有欲,就像一把灼进心头的烈火,让明韫冰被烫到似的狠战一下,才在他的怀抱找回了遗落片刻的意识。 “你知道吗?”梁陈还没有放开他的嘴唇,声音令人心口发麻。明韫冰无意识道:“……什么?” “我也会的。” 没有说“会怎样”,但心有灵犀,明韫冰刹那就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就像他总怨恨梁陈心怀天下容不下一个他一样,上神同样也会觉得,他心里装着些别的什么,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深情。 所以他也会怕。——爱生忧怖,看尽了千山万水的古神明,也不例外。 不知为何,对这种话,明韫冰分外难以回答。 “你……” 要诡辩或其他并不难,然而明韫冰无法开口,连讽刺也湮灭无迹,像是没办法从浩大的辞海中挑出一句应景的。 一瞬间的迟疑似乎印证了什么,不及说完,下巴被扣住,几乎带了些与他不相符的粗暴,而后再次被夺走了呼吸。 这次再也无法细想,如暴风骤雨般卷入骇浪,发而为战栗的细喘。 丛林幽幽,风声如诉。 神灵的眷顾引来幽魂的应慕,便从深邃的心渊,蕴出亘古的长叹。如风化雨,转而为诗,为羽,宛然水中央…… …… 第384章 我有旧友,生为向天复仇。 我信绸缪,魂灵四海周游。 我择星斗,一舀人世烦忧。 …… 我心悠悠,多梦撷君双眸。 梦若有千年之久,又怎能盗铃始终? 明韫冰再醒来时,已在马车上,徐晓晓在边上担忧地看着他,大雪趴在女孩膝头,游丝挂在车壁,一晃一晃。 车帘没打,为了让位,云青峭竟然策马在旁,明韫冰深觉不妥,正想换下她来,就感觉哪里不对劲。 他坐起身,整个车厢里立刻现出一片明亮细密的金色纹印,以他为中心重重排开,细看其实只有一个“禁”的大篆。 这纹路一闪而没,转眼就消失了。但明韫冰明显感觉到四肢都沉重起来,好像被扣上了无形而冰冷的镣铐。 “……”这阵法并不陌生,千年前上神对他用过:圈禁。且此阵是活的,布阵者就在附近,——梁陈也没有想掩饰的意思,还特地并辔过来,检查了一下。 徐晓晓完全不敢说话,一脸“完了我要被殃及池鱼了死之前我吃点什么比较好啊苏视身上还有什么好吃的啊”的悲催表情。 梁陈掌心浮现一个“解”字,攥了一下,明韫冰偏过头去,眉心微蹙,像格外不堪重负。 他看了片刻,温柔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这下连苏视和云青峭都默默地夹紧马肚,不敢上前了。 赶车的侍卫更是大气不敢出,假装自己五感尽失。 哪有人捆完别人还用这种如糖似蜜的语气说话的?!苏视悚然想,梁远情不仅不要脸,回魂以后,好像还开始变态了!难道是被鬼族传染的? 明韫冰一言不发和他对视,空气中仿佛火花四溅,就在徐晓晓以为他要大开杀戒血溅三尺的时候,他缓缓开了口,声音还颇为平静: “没有。” 梁陈还笑:“马上就到酲泉了,我怕你又不打招呼,擅自带一身伤回来,或者干脆不回来。——真怪,明明是外人,却每次都好像可以为了别人不要我似的。” 这个“每次”,实在是很冤。明韫冰其实也没有太肆意妄为,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跟他有联系的人或者灵物太少,他不希望任何一个随便消失罢了。 他直视梁陈:“还有哪次?” “很多,大雪,凤凰,徐念恩,朴兰亭,甚至时想容……”梁陈道,“林暄,只会比他们更重要,是不是?” 明韫冰沉默下来。 梁陈对他一笑,不再说话,纵马领到前头去了。 剑拔弩张的气氛散了,徐晓晓莫名松一口气,把大雪揉成了炸毛:“啊啊啊——!吓死我了!从来没见梁……梁大哥这么恐怖的样子!大人,他为什么生气?你们……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只凤凰身娇肉贵,心肠极脆,涅槃以后,在徐念恩手下长到十五岁,还没尝过离合悲欢的滋味,因此天真烂漫,与孩童无异。 两人从第一阶天下来,不约而同地避开了告知徐晓晓她的来历,也许是想给疮痍的旧事还留下一片净土吧。 明韫冰摸了摸她的脑袋。 徐晓晓懵然:“是因为我义父吗?” “不是。”他说,“师……,徐倏弑君欺师,广布邪阵害人无数,这些事虽然让他生气,但早就不会表现出来了。” “……”徐晓晓有点欲言又止,“呃……” 其实她提徐念恩是想说,是不是因为酿醋……但明韫冰的脑回路显然不同寻常,自动规避了这种可能性。好吧! 明韫冰对着初夏的阳光摊开手掌,只见得血色初透的掌心如玉如死,不似人。 密密麻麻的“禁”字从心口铺开,爬满了全身,跟着行道的路径,自始自终地烙在他身上。 他极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五脏六腑都在这种危险神息的浸润下战栗。 ……为什么生气? 其实没有生气。他闭上眼睛,凝心养神。 这才是你。 夏至的初阳穿透帷幕,打在他闭目养神的侧脸上,简直惊心动魄的完美。然而徐晓晓却没有跟以前那样花痴他的长相,而是非常好奇地频频飞眼,又飞快移开,脸上慢慢地红了。 才刚及笄的昭阳郡主唯一牵过的雄性爪子就是她家的看门狗,自然是无法理解情到浓时是哪重奈何天的怪物。 所以更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激烈,才能把人嘴唇都给亲成那样…… 又因为这么张冷淡的脸上,居然能有如此水红发艳的唇,反差极大,简直是一道移不开眼的风景线——梁陈把他抱到车上后,整队人马都嘴碎地切切擦擦了一路。 还好他没听见,不然还不活剐了姓梁的!徐晓晓以手抚膺长叹道。 作者有话说: 晚安。 虽然没人看但还是强调一下,一定是he。 大家要有强心脏。 其次,我觉得还不够虐。 而且他们俩太黏糊了,之前翻稿子一直想删掉几个kiss,没想到一路看下来没找到删的切口。无从下手,所以好像一直在亲(怎会如此?)。 反正要有强心脏!(差不多像我扑成这破样还在这反复修改大结局一样强)(真的很想直接切掉又舍不得不给他们一个完整的世界)(哎) 我也不懂为什么。非常不懂。 第385章 第144章 三结忧 她只愿忘了自己 沙沙,沙沙—— 丛中传出异动,那是鬼气拂过秋草的声音,如雾的阴气倏然行动,穿过繁复交错的路,一头撞进了一座巨大的高塔。 那台座巍峨壮观,仿佛每一层都监禁着一只随时暴动的妖兽,不得不以煞气逼人的锁链牢牢压制,数层八条,道道高升,交错下凿,深嵌入地,一眼看去几乎令人震撼。 若梁陈在,即一眼可认:那些密布的锁链,正是凛铁。 九州大地的整体平衡维持在一个逐渐倾颓的状态,大多数地方都昏暗暧昧,处于临界的边缘。像过溪那样被神明亲手扶正重演的平衡界,已经很少了。 更多的就像酲泉现在这样,阴阳序早已崩溃多时。千里无云万里血腥,百草萧瑟黑风肃杀,幽魂缠绵,恶灵破碎,简直是活脱脱一座鬼城! 所有人不死不活,皆被其中一大煞掌控——这座极忘台,正是那完全吞噬了阳序的大煞老巢,也是酲泉的平衡界所在。 原本此地为一处环形流瀑,数道山泉从天冲下,云蒸霞蔚,一至秋日,美如仙境。因此又名小疏荡。而阴阳序崩溃以后,瀑布冻结,清透的活水被凝成血污,一道道覆在枯燥的山崖,将万物生机冻杀殆尽。 极忘台下,第一阶。 几队面色灰败的人正被赶进门去,那押解的却不是人,而是半立起来的几条毒蛇,蛇瞳中射出悚然的毒光,利箭一般钉在他们身上,阴毒之极,简直不寒而栗。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样貌都是酲泉人。其中一个少女怕的几乎挪不动步子,眼光不停地乱瞟,哭又不敢出声,大滴大滴的泪珠砸在地上。 蛇监像有意识似的,竟然扭将过来,冰凉的蛇尾一下下推促少女的腰身。——“啊!”如被刻毒的蛇吻舔过脊梁骨,少女吓得尖叫起来,不小心撞到前面一个男人。那人回头骂道:“不长眼睛啊!踩到老子脚了!”“别推!”“谁他娘的还在挤啊!有人摔了!” 一阵骚动。 “嘶嘶嘶嘶——” 几条蛇危险地发出警告,而其中领头的一条弹起如电,骤然放大几倍,如一条黑鞭,啪的一声抽的哭声错起,人仰马翻! 尖叫和叫骂乱成一团,随即一道嘶哑的声音从那蛇吻里吐出: “闭嘴——!” 这声音阴冷无比,一听就令人从脊梁骨冷到脚底板。所有人不自觉地住嘴,喏喏起来,摸爬滚打着以各种姿势排好队列。 最开始惹祸的少女混乱间被人打了好几下,在噤若寒蝉的气氛里捂住嘴巴,闪着泪光爬起来,绝望无比。 这时,一抹红光从塔身闪过,她呼吸一滞,发现那不是什么光,而是一条鲜红如血的巨蟒! 这条红蟒,酲泉人并不陌生。他们甚至给这蛇立了生祠,每家每户都供奉她的塑像,尊称为“蛇娘娘”。 一般能享受这种殊荣的,在上古都飞升为神明。而在人世朝代里,非润泽一方的好官,也不能有如此待遇。 蛇娘娘能获得优待,当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善良。在还愿这方面,蛇娘娘比“圣女”时想容还要狠毒:圣女好歹还算有求必应,损的代价比较缺德,蛇娘娘损的比时想容恶毒多了,一概流氓做派,不听便杀,阴狠无比。 他们城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总说,这种怪物,在上古早就会造了天谴,死无葬身之地。 但…… 少女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半塔上的艳红,心想:“这个东西,什么时候才能死无葬身之地呢?” 蛇喽的催促下,众人缓慢地挪动起来,少女无意间一瞥,低头看见脚下大片大片的纠葛乱藤。忽然想起,小时候她曾经和爹娘上山打柴,自己乱撞进野草堆里玩耍时,发现这小疏荡的水帘里,其实是打通的。虽然现在已经被恶草爬住了,但其实看似平直的峭壁上,只要勾住,就可以顺着藤蔓爬进去! “嘶嘶嘶——” 怎么办? 少女颤着脚往前走。 要不要跳?要不要跳? 她最怕的就是高了,以前连树都不敢爬。单是往底下看一眼,几乎就要怕的哭出来了。眼泪在眼眶里不断地打转。 冰冷的蛇尾“嗖”的一下打在她后腰上,那一瞬间她一咬牙,猛地一扑,脚就踩了空—— “啊——!” “她坠崖了!!” 一声尖叫打乱了才恢复正常的纵队,数条毒蛇嗖然包围过来,领头的那条一看,只见底下瘴气沉沉,厚布的荆棘只抖了抖,就不再动了。 其它的蛇摇了摇尾巴,似乎不知所措。 ——无缘无故又少了一个人,蛇娘娘怪罪下来,该怎么办? 领头的蛇瞳如被一种刻毒的液体浸泡过,仿佛铜刻般盯了许久,才收起蛇头,示意继续走。 诡异的是,不论是被押解的人,还是押解的蛇,同时都松了一口气。 在无数人心肝胆裂的另一端,极忘台中层,少女坠入深渊的惨叫才在耳边消弭,那条蜿蜒而下的红蟒即幻化人身,红裙如火,立在苍茫风中,遥遥而望。 她的侧脸异常苍白,气质阴毒,惟有五官妖娆,还似从前。这副模样,别说故人,就算是亲手救过、并净化了她的勾陈上宫梁陈,恐怕都不敢认。 这正是林暄,林瑟玉。 第386章 她甚至都不如朴兰亭的留书梦中那样鲜活,一种独属于鬼族的惨淡虚无出现在她脸上,违和又怪异。 苍白的皮肤底下,血管像火一样隐隐烧灼现形,极为可怖。放在以前,总是要哎呀哎呀地大呼小叫一番,如今却已稀松寻常,连呼吸都没有变淡一点。 林瑟玉心头憎恶翻涌,并指点穴,止住了那号令的感应。 “快来了。”她心想。极其冰冷,像取出一把刀,“怎么不去死。” 一只小鬼沿着栏杆爬过来,咿呀地拽住她的裙摆。咕哝了几句什么。 那是鬼族的谜语,按理说她不应该听懂的,灵蛇交感的方式是释放毒液和气味。 但林瑟玉听懂了,淡道:“是吗。” 小鬼又着急地说了起来,拽着她的手挥舞着,仿佛想把她拽走。 可惜这么个动动手指就能让它灰飞烟灭的小小幽灵,哪能拖走一条千年修为的灵蛇呢? 倒是鬼魂的急切引起了神灵落在四周的千年阵法,回应起了一阵奇异的感觉。 林瑟玉心口浮动片刻,那道号令就在心口悸动,几乎有种怦然心动之感。 但她知道,自己真正心动时,并不是这种仿若坠崖的惊恐感。 心动? 简直像一千年以前才有的字眼。 又是对谁? 这自问猝然闪过,一念而逝,转瞬就被无尽的杂绪按进深渊。 “我不怕。”林瑟玉冷笑,“他要来拿,就来。真若短兵相接,难道你以为他如今还杀的了我吗。” 见她无所动摇,小鬼非常落寞地仰头,仿佛觉得多盯几下,就能扭转她的想法。而后突然想起什么,叽里呱啦了一顿。 林瑟玉在听到某个字眼时,冷漠的脸上一动,居然有了一点活气。 良久,她问:“当真?” 鬼童奋力点头。 “你……向他说过我了?” 得到否定回答后,林瑟玉绷紧的眼角莫名松开了。但紧接着小鬼又说了一段话。 沉默。 沉默过后,林瑟玉回答说:“我已经忘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目光下撤,落在了自己掌心。 小鬼非常执著地盯着她,眼睛里竟好似有些委屈。 不知从这双幼稚的鬼眼中看到了什么,林瑟玉表情忽然有一瞬间的放松。 “与其担心我,不如多找点灵丹妙药,防止你的大神功亏一篑,还赔上性命吧。”说罢,她手指一动,小鬼顿时化回鬼气,带着这话飘去了不知何方。 方才那种错觉似的东西,马上就如朝露般从那张玫瑰似的脸上蒸去了。 林瑟玉盯着那气息流动的方向,像已经成了一座石像,一动不动。 簌簌的蛇嘶在脚下爬动,格外悚然,隐隐传来惨叫。她终于回魂,却无所知觉,神色不变地转身,不紧不慢地走回了那血光一片的窄门。 鬼息穿山涉水,夜幕中幽魂黯黯,如丝如雾,风驰而落,抵达了一只白皙的掌心。 越靠近酲泉,徐晓晓越有心慌之感,明韫冰把马车让给她和略懂医术的云青峭,自己乘马,一日三次地去看,眉宇之间颇有忧色。 梁陈倒很心大,总要拽回他:“没事,别去了。酲泉阴阳序崩溃,她是天地灵兽,自然不能在过阴的气氛里多待。再说你又不是真神医,看了也不能令她快些康复。” “……”明韫冰沉默片刻,“有理——能否放手?” 众人——包括苏视的诡异目光中,梁陈顶着八尺厚的脸皮,堂而皇之地把明韫冰按在他马上,身前,一张光风霁月的脸上写满莫名其妙:“放手?那怎么赶路呢?” 明韫冰指苏大学士手边一匹空马:“那匹马膘肥体壮,定然一日千里。” 苏视嘴角抽搐,忙不迭在梁陈杀人的目光里“吁——”的一声连人带马一起狂蹿十尺。 梁陈满意地搂紧鬼帝大人的窄腰,来回掐了三遍,低头用下巴轻薄那段如雪的后颈,看见他双耳红的十分可爱,叹息:“又想去查探查探了。” “……” 所谓查探,无非就是此人编造的胡闹借口,不到一日,全天下人都知道那条蛇在哪里作恶了,还查个屁! 明韫冰一开始并不知道,也万万想不到梁陈在人世梦完一百年,梦出了变态属性,十分正经地应约跟他出去了一趟。回来以后,神思困倦地窝在徐晓晓边上睡了一天,发梢上还有若干草叶,从那以后,姓梁的无论再怎么花言巧语,都骗不到他了。 与魂契加上圈禁,一正一邪两重秘法,简直是天然的助兴剂,每次都弄的魂不附体,离死就差一口气。 “——你有什么好查探的?”明韫冰避了两下,没避开他作乱的唇,咬牙问。 “唉,那条蛇颇神出鬼没,明明总是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认真一看,又不见了。你说奇不奇怪啊?”梁陈仿佛看不见别人不忍直视的目光,黏糊说。 他“看不见”,明韫冰又没瞎彻底,耳朵越来越红,血色几乎漫进了衣领:“奇怪,但你与她本就相克,又强使她做事,避你也不算太怪——我说……”他吸了口气,“朗朗乾坤,众目睽睽,尊神——王爷——您还要脸不要?——别乱咬……你是狗吗?” 荣升为犬类的前任尊神埋在他领口很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像暗沉的电流一般氲进皮肤。 第387章 明韫冰心口微悸,觉得道路两旁的风景都在发抖。 “是什么都好,总之都是你的。”梁陈就说,格外的好脾气,“既然是你的,那就一直是你的。” 他低沉的声音随温柔的吻落在颈侧:“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的。” 不知为何明韫冰有些怔然,片刻才从那种有些怪异的感觉里挣脱出来,幸好他一向是面如冰霜的,倒也不怪。 他回头看梁陈,明媚的曦光把梁陈的五官镶得不可侵犯,英俊的简直有些灼人了,像栖息在若木扶桑上的金乌,等闲的树木,又何必肖想一刻呢。 他很难分辨心中诸般感触,但感觉到梁陈贴在他后背上的心跳,是那么有力,一下一下,如雷惊判。 以酲泉为中心,千里以外,荒无人烟。但因为徐晓晓越来越糟糕的情况,他们中途转道,在另一个地方驻留了一晚。 原因是梁陈想起来,他以前游历九州时,曾在山谷之地发现过一处桃源,里面有可以解救凤凰的清冽竹实。他跟苏视一说,原以为苏大学士急着找回玉玺,不想苏视听完大喜:“什么?!世外桃源,可有世外美食!?别说了!我必大吃特吃誓然啃秃他们山野!荔三百——荔三百——我的筷子呢—— 什么玉玺什么皇帝,比起“自笑平生为口忙”的精神追求,边儿去。 “……”梁陈正无言,就见云青峭从袖里摸出了苏视的抢饭神器,很自然地递给他。 苏大学士瞬间被封印,原地变成一只新鲜的锯嘴葫芦,捏着筷子鬼鬼祟祟欲言又止,一句谢谢差点呛死他,脸都憋红了。 大雪在车轼上跳来跳去,有点焦急似的。 见梁陈目光扫过马车,云青峭开口道:“郡主……可能要不行了。” 原以为梁陈会惊讶,再不济总会忧虑,但听完这句,他脸上却没有半点波动。只点了一下头:“嗯。” 云青峭有些意外。虽说来的路上,听话本似的听苏视热心讲了关于这位奉亲王殿下的来龙去脉,但其实在她的心里,很难把这位毁誉参半的王爷和什么神明联系起来。 她所知道的,更多的是梁陈如何挥霍,如何借笑避世,不以为是地兼济天下。 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地好,到底是多情,还是无情? 徐晓晓……徐翾,据说曾是陪他从一段芳菲旧事里飞出的明艳凤凰,那么,对这样一个永无自我的神明来说,她又有多少分量呢? 更甚者,云青峭想起那个气如冰霜的鬼帝——凭她姑娘家的直觉来看,她甚至都不觉得…… 梁陈对她示意了一下,转身走开,很轻巧地掀开帘幕,上了马车。 一进去,只觉得非常热——那是凤凰真火,徐晓晓已经维持不住人形,变回了凤凰。流丽的尾羽铺了一地,把窗户的流苏都烫的微微打卷。 变成了这样,她也明白自己不是人了,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皮,嘤嘤:“大人……” 明韫冰低头看她,手掌搭在凤凰的翅膀上,指尖烫的通红。却仿佛没有痛觉似的,不曾挪开。 他抚摸的动作生疏却温柔,几乎有些依恋似的。连梁远情进来都只是扫了他一眼。 “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徐晓晓胡言乱语起来,“原来我不是人啊……难怪我以前总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劲……我是畜牲……我是畜牲……我不是人……呜呜……呜呜……”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梁陈本想说,你是飞禽,不是走兽,但觉得这话非常讨打,不应景,便没有开口。 明韫冰道:“你不会死的。”他轻轻说:“你是我的凤凰。” “凤凰是五吉之首,涅槃时的灵力纯澈堪比天泉,可救万物,清退诸邪,是生命力比神族还要强的存在。”明韫冰缓道,“所以你是不会死的。” 徐晓晓呜呜咽咽地应了,不再抖簌羽毛,华丽的尾羽擦过梁陈鞋背,算是跟他打了招呼,嘴里哼哼唧唧,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梁陈眯眼把明韫冰从头到脚盯了一遍,像是看不见垂死的凤凰似的。良久,才说:“错汝有泉,泉依青竹,山水成势,可庇护她。” 这话又不是没说过,只是错汝难寻,所谓世外桃源,都是“忽见一桃林,落英缤纷,复行数十步”,可遇不可求又错综复杂的。 梁陈只记得大概方位,具体方位还得放去的探灵回来才知道,现在他们只等消息。 明韫冰嗯了一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变回了原形,粗枝大叶的徐晓晓忽觉气氛十分诡异,连她垂死似的状态都有点如鲠在喉。 难道是因为那个“圈禁”?不应该啊,前两天这两人不还好好的?徐晓晓还撞见他们俩把灌木丛里的布谷鸟惊飞了几窝。 “游丝呢?”梁陈的声音突然响起。 明韫冰像是才回神似的,抬眸:“在第八重天休养,借我的信物。” “你听过错汝吗?”他又问。 明韫冰道:“一些杂书里写,你在那里死的。”——化名降真时。 梁陈笑:“你信么?” “你的埋骨地满人间都是,我信不信有什么妨碍?” 这句说完便没了回音,明韫冰下意识又去看他。但梁陈还是很温和地望着自己,神色甚至带些无可奈何的纵容,像等了他很久,就为了这一眼。 第388章 明韫冰心头重重一跳,尽量自然地转开目光,却不小心扒下了凤凰的一根羽毛。 不是拔下来的,所以徐晓晓没有任何感觉,呼吸平稳,还睡的很香。但明韫冰自己却有些被吓到似的,懵然盯视那根流光溢彩的长羽。 马上羽毛和手腕就被依次握住,徐晓晓被流转的神光十分轻柔地托着离开了明韫冰膝头。 夜幕压下,从窗宇可以看见玉蝉半轮,残月如勾。子时之初,探灵回来了,众人移步错汝,进入了那个只在文人笔端才美好的桃源之境。 那地方返璞归真,恍然令在场的“老古董”们都想起了上古之景。那是蒙昧的时代,野蛮的时代,却也是朴素无比、自然万分的时代。 那是最初造物的时代。而我只想借一笔幻想,再次回到当年。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穿过重重密云,一座久无人居的院落张开大门,门内树树依偎,叶影剪裁如碎,一派安宁。 众人都很震惊,苏大学士宛若喝醉似的前前后后来回倒腾,把这小院看了个彻底:“后院居然还有湖——连着活水,停着一艘破船——梁远情你也太会打算了吧!这是随时准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吗?!” 明韫冰和大雪却都沉默着——若是游丝在看,只怕也会五味杂陈。 只有流渡的人才知道,这院落和当初的南桥有多么像。 梁陈说这是他被贬后自建的居所,彼时已经忘却一切。却还是作成这样,那心头到底有多少说不出的思念与苦痛,就不必再问了。 明韫冰带凤凰去泉中疗愈,回来时被热情的隐居者们送了许多果蔬零嘴。那座小院果然没了人,——苏视这个以全天下人为好友知己的二货带着云青峭出去吃百家饭了。 他回到卧室,连枇杷树都原样在窗边,占地的桃树伸了一枝,搭到床沿。从前他一直嫌弃这破树枝麻烦,总催梁陈砍掉它:“下雨积水,不下雨就招蚂蚁,太甜了——这是哪门子桃树?不知廉耻地和松树混交过吗?怎么还冒油?腻歪死了。” 梁陈正弯腰搭着枝头端详什么,听见脚步,便回过身,微暖的月色下那个笑简直有些令人目眩神迷,又莫名鼻酸。 对视片刻,他笑叹道:“下雨积水,不下雨就招蚂蚁,还真是太甜了……” 明韫冰三步并作两步纵身而去,几乎跳崖似的扑落,而后带有几分仓惶地衔住了梁陈的嘴唇。 他的手劲也够大,稳稳当当地接住了这个莽撞的拥抱。感觉到明韫冰微凉的呼吸如玉般落在脸颊上,而后给了他一个堪称缱绻的吻。 应该没有人能忍住心上人对自己投怀送抱,尤其是重重磨难分开过许久的爱人——何况天时地利人和,根本也没必要忍。 于是梁陈不由分说地唤起圈禁和与魂契,把他牢牢地攥在了手心,揉出了十尺明月楼高危独倚的念念相思泪。 那夜胡闹了许久,颠倒以后,呼吸交错,但精疲力竭,明韫冰却没有睡的很实。 他披上外袍半坐起身,借漏进窗户的月华看梁陈的脸,发现自己还是像最开始发现了悦慕那样痛苦而惊心。像末日灭顶般绝望,因此只能一眼一眼地来看这个人。 喜欢是这么奇怪的一件事,竟然会让我感到无比绝望。却好像又有了无穷勇气,来面对一切。 可是对你,我还是做不到太理性。 手臂有梁陈捏的太紧留下的指印,指缝之间都有清晰的齿印,想起这些痕迹是如何留下的,又在心中引起近似觳觫的感觉。爱痛难辨。 我该怎么把他抓住?我该怎么在繁杂的世事洪流里永远把他抓住?我该怎么抑制自己不冒出这种疯狂的念头?我该怎么变得正常一点?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里翻涌,但最终却在触及到梁陈的五官时消灭无踪。 明韫冰重新躺下,两人已经靠的很近了,但他还是挤过去,尽量蜷缩地依偎在他胸膛前,像很久以前还未出生,还是一抹戾气时,到处寻找栖息地那样,紧紧地靠住他,听见那颗心在一下一下地搏动。 近在咫尺。 近在咫尺。 一种很莫名的痛苦情绪攫住了他。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那种痛苦在不断滋长,变成泪意,在眼眶里藏匿。 “对不起……”他喃喃开口,几乎是无知觉地重复,“……对不起。”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自己不太该存在。 如若没有他这么个怪物,鬼族不会与人神对峙,他这么个奇怪的信仰,就不会给鬼魂立一根定海神针似的威名,供他们作威作福。 他不会开辟寒蜮,陪这些凶恶的阴灵们迁延性命。 更不会害人害己,平生都在日复一日的痛苦里辗转。牵连所有遇见的人,最终连坐了……梁陈。 明明曾经是高坐云端的执法之神,却因为我的一己私念,坠下云天。押进囚牢,受了洗灵,剖掉了凡尘千万事。 那一百年,其实你是难得,很开心的吧。 原来我以为,你那样自然的模样,是只对我。看过以后才明白,原来只要肩上的责任暂忘,无论是谁,你都可以自由地大笑,放肆潇洒,洒脱的好比魏晋名士,风流不羁。 原来不是只对我。 原来不止是对我…… 那么。 我又为什么要让你为难呢? 第389章 他这么想着,握紧了梁陈圈在自己腰际,紧绷的手背。 作者有话说: 没有关系的,苦雨终风也转晴。 第145章 三解忧 但为君故 平旦时分,月还未落,朦胧挂在天际时,明韫冰就醒了。寥落晨星在远处闪烁,错汝这片世外桃源,竟然是难得的安宁。 他有些发怔,看了半晌,不知是不是因为对气候分外敏感,沁露的晨风一吹,彻骨的寒气就漫过了四肢百骸。 他打了个寒噤,那只是非常细微的一点动静,但因为和神明离得太近,又或者是别的,余光瞥见梁陈睫毛微动,居然就这样睁开了眼。 明韫冰的目光焦点就从尚未醒来的婆娑天地转向了梁陈。 秋床被薄,明月之下,彼此的容颜都清晰如画。近到可以将眼底的澄澈一片看的纤毫毕现。 可明韫冰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眼底是一大团如万骨之墟般的浓雾,连他自己都无从分辨。 却静谧。 并不尴尬的静谧里,他感觉梁陈原本搁在自己腰际的手绕过来,顺着蝴蝶骨往上,把他抱进了怀里。 “你说的,”他声音还带有倦意,似乎还没睡醒,沉沉道,“要抱你。” “为什么?”良久,却听见他问。 “嗯?” “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她?甚至你根本不必找,只要在方圆十里以内,你就可以强行收回那道号令了。——为什么不直接这么做?”明韫冰低声问,“你能放过她吗?” 最后一问有些迟缓,但梁陈从中听出了一些祈求和试探的意味。 是为谁,那还真不好说。 这人有话不直说的毛病,怕是真的改不了了。……罢了,反正他又不是不能解弦歌而知君意。 “林暄这个人,”梁陈顿了顿,从辞海里斟酌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明韫冰道:“你是说她太漂亮了吗?” “差不多——嘶!”梁陈哭笑不得抽了口气,“请问鬼帝大人,我接下来说是不说?” “鬼帝大人”松开掐他肩膀的魔爪,冷哼一声。 梁陈半安抚半手欠地把玩他柔软的长发:“‘木秀于林’,除了指她过于出众的外表,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思。灵蛇一族,天生感应善恶欲念极灵敏,是以民间有‘蛇惩’的说法,就是说做了亏心事,夜半很可能会被灵蛇一口吞下。但灵蛇修出人形的极少,林暄化为人形后,也对各类情绪感知极为准确。” 明韫冰没说话,垂下的眼睫凝停。 虽然梁陈说的是灵蛇,这段话套给鬼族,其实又有哪里是不符的? “但林暄这个人不是寻常所说的嫉恶如仇,在她遇见你以前,也就是我将她带上疏荡以前。她在第二阶天散播谣言,人云亦云,中伤许多良家女子,其中有好些不染尘埃的,如静修那般,投水投缳。这些人命都算在了林暄头上,但是细想,她又并未亲手杀害谁,加上当时我看出她有诚心悔过之心,于是留了情,没有直接判决。” 明韫冰忽然说:“不。” 梁陈有些意外地转过来,两人眼睫毛几乎擦在一起,看到明韫冰眼底闪电般的寒意。 “嗯?” “第一,林瑟玉感的不是善恶,是爱欲;第二,凭你这样的铁石心肠,不可能只因为罪犯有悔过之心就不诛她。”明韫冰道,“一定是因为她受的苦远远超过了她做的孽,你才会‘酌情’处理——我说的没错吧?” 梁陈沉默。 但明韫冰素来是灵感直劈咄咄逼人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她受过什么苦。当初在汩都皇宫,我见过一模一样的惊惧出现在那个你所谓的前朝太子身上,既然是太子,意志力是否拔群?连一个男人都受不了的伤害,她为什么要感恩戴德的受?” 梁陈紧盯他:“林暄跟你想象中的完全不是一个人。” 不等明韫冰反驳,他就继续道:“我知道她有多痛苦,也知道她有多折磨。她受伤后极尽疯狂,连杀二十余人,本座为她收烂摊子,将人命补回,因果债抹去,送到疏荡净化,就是希望她忘却往事从头开始,不论来路多么晦暗,至少明天要充满希望,这样方才不会在泥沼里越陷越深!” 他把明韫冰不自觉咬出血的唇瓣拨开:“我知道这种话太过轻巧,发生过的痛苦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心上的伤受过就是受过,刀孔永远都在,哪怕你不看它不想它,也还是在。但难道就这样被过去抓住永堕地狱?无破不立,再残忍她也必须要迈这个槛——” 明韫冰矢口道:“难道她没有吗?在流渡时——” 却猛然想起,他们被拆散后,凤凰涅槃、大雪卷入第三阶天,流渡被徐念恩毁的一干二净,在那种末日般的时刻,徐倏那种面热心毒的人,做什么都不稀奇。 林瑟玉的性情是有仇必报,找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徐念恩这个人从来不给痛快,就喜欢阴毒的那套,活活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见他神情,梁陈便道:“对,她被徐倏重伤,和游丝结伴在第二阶天逃亡。被人族当成灾瘟追来赶去。期间……” “期间游丝就像你一样,整天不归宿不着家,最后还因为救人,身死成为守灵,被缚在清野。她……”明韫冰蓦然想起什么,闭了嘴。 梁陈却续了他的话音:“她魂弱,负号令,怕孤独,自然而然地去了人世,最热闹的地方,当时的王城,如今的汩都,想投靠人族。装神弄鬼以后,结识了丞相千金,帮那位小姐跟一个江湖游侠私奔后,被当成妖邪抓起。” 第390章 明韫冰的手腕微颤起来,闭上眼睛,林瑟玉美艳的脸却挥之不去,忽而变作极深苦痛,怨恨深重地盯着他。 “但那实际上只是一个借口,当时……” “我知道了,不用说了……” 明韫冰私底下与林瑟玉有联系——自然是用鬼童那样的传讯中介,因为林瑟玉的喜怒无常,三五天就要损失一只常鬼。 她变成这样的原因,明韫冰何等灵慧,哪需要对方亲口说才能知道。 噩梦重演,疯狂暴虐,不就是这样?他看林暄,简直就犹如看见了对世界满怀热爱却一次又一次被打入无底深渊的自己!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瑟玉被一个冠冕堂皇的由头锁住,困在某个凡人手中。指不定那千金小姐也从中推波助澜,反正一条灵蛇,又不是人,何必把她当人看。 所以你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 等闲凡人怎么可能掣肘林瑟玉,这其中必定还有他那个好师兄徐念恩的手笔。如若是阵法围困封锁,肯定就是出自他手。 “再阴邪的手段,到底也不是永远。”梁陈轻声说,“林暄挣破桎梏以后,崩溃失控,见人杀人,足足杀了半座城的人——不是汩都,就是酲泉。当时那些畜牲把她带到酲泉的避暑山庄,日夜折磨。” 明韫冰吸了一口长气,感觉清透的曦光渐渐把彼此之间的雾霭吹化。却令心中多苦难言。 “你明明知道,还是不肯放过她。”他微哑道。 “是。我明知道,却不会放过她。”梁陈这时候才觉得先前“铁石心肠”的指控并非空口无凭,但声似利剑,绝无迟疑: “——受了的伤是伤,当安慰,犯了的错是错,当陈罪,这原本就不是一回事。” 明韫冰几乎有些恨地望他。但一边脸颊却被捧住。 梁陈这一眼,仿佛直接看进了他那条深不见底的心渊,一字一句认真道:“所以你也不必再跟她搞什么小动作,也不必向我试探。我明白告诉你,我之所以不即刻收回号令,不是因为我元神归位后不能,也不是因为我心慈手软想留她一命,而是我知道你必定要插手,一来解你的惑;二来,林暄手里还握有不少凡人的命,为免玉石俱焚,我须先想办法把那些人护下。再行审判。” 明韫冰简直不可置信这种坦诚,同时讨厌于心思被戳中,将他肩膀猛地一推,却被牢牢箍住,禁锢在那个温暖的怀抱。 两人纠缠片刻,到底道高一尺,明韫冰逃不掉,只得埋在梁陈胸口,任凭此人如何以吻骗哄,就是不给他看自己的表情。 此种鸵鸟战术,倒是用的很少。对上神,鬼帝大人一般采取暴击和美人计。 梁陈治他那简直得心应手,元神复位以后还多了若干年的经验,已经可以拿一个出神入化奖了。 他亲了一下恶鬼乌黑馥凉的发顶:“和林暄互通有无以后,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吧。” 明韫冰不吭声。 “其实从搬去流渡起,我就在考虑开天了。”梁陈说。 扫在他胸膛的呼吸微微一停。 梁陈叹口气:“开天并不是什么好法,但我在第一阶天的古书阁找过许久,确实只有它能用。回天一事,已成定局,既然如此,将这死路看作生的一部分,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必就不能闯出一条新路来。——回天这阵法注定要我祭你,却又需要千年之久来等东风,这么久的时间,足够成一个集齐七情六欲与众生痴念的开天大阵,这力量磅礴浩大足以毁灭或重建三阶天。但我原本只想用来护佑你……” 明韫冰终于抬起头,微蹙着眉。 梁陈神情却十分专注:“你魂元紊乱,乏七情六欲,我就给你补魂,最好是从鬼渡为神。但补魂时,就像你为破冰火不惜魂飞魄散一样,会有点疼……不过,我知道你不怕。” ——何止是有点疼,简直是痛到憎恨上天,去他娘的为什么要放人来世上受这种苦。 痛到想把自己剁成一段一段,自我绞碎! 明韫冰这时方低声道:“所以必须要那么多的许愿之力,因为那种灵力最温和最纯粹……” “是啊。这样你就不会很疼了。”上神接道。 是啊。 曾托你上重云的温柔祝祷,脱胎换骨时若护佑在旁,我便不会那样痛苦了。 “本来那四册号令,我想在凡世选定可托之人,但当时神官将我收回天牢,仓促间来不及,只能病急乱投医。但究竟能收、愿收的灵物太少,最后还留了一册,我洗灵下凡以后,才阴差阳错把它给了那尊冰瓷。” 提及时想容,梁陈不免感慨。 瞩物思人,物同时被瞩者与思者所左右。时想容的名字从她被赋灵第一刻起就天然出现,并被自己认定,因为她本来就是思念所铸——从性情到名字,都是这样。 对她来说,其实也是很不公平的吧。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石头不能左右自己,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也不能。 众生万物,皆身不由己。 梁陈唯一没想到的,也许是他就近发出的几道号令,给一封家书、一条伤痕累累的灵蛇、一把拂尘的难熬使命,他们都守住了。也还回了。 明知还回是覆灭,也依旧还了。 哪怕是那样深刻恨着原形的冰瓷,也痛快地将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开了。 第391章 时想容。时想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 时时念,难想容。 “嗯。”如蜓点水。他应答我。 明韫冰这才恍然,原来他不自觉将心声说出了口。 他却像一个久瞎的人听见他人描绘太阳像铜锣一样,无所适从地茫然起来。 什么意思? 时想容。这么简单的三个字,就算是脑子被驴啃了一半,也可以轻易理解的东西,他却无法理解,甚至那一瞬间心头略过一个极其阴暗的想法—— 是不是为了不让我毁灭世界,他才故意这么说的? 有与魂契相感,这想法一动,上神自然就明知了。 换作任何人被恶意揣度,第一反应都是生气,再不济也是个伤心。很少有人像梁陈这样,只有无奈和止不住的疼惜在翻涌。 说来也奇怪,其实他们俩都是一样的,不曾从具体的某人身上得到过长久的情感联系,却极端相反地一个完全不相信世界,一个发自心底地信任。 明韫冰闭上眼睛,感觉眼尾被指尖轻轻擦过,那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 大多数时候,他的情绪都是无声冰冷的,仿若不存。但只有自己才知道,冰原下的死火山到底藏着多大的能量,那种末日般的热情一旦爆发,不是将他自己葬送,就是把周围的人焚化。 ——这也很符合所有人对他:怪物,妖魔,邪祟、灾秧、瘟神之类的称呼。 危险至极,他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也愿意避世,既然如此,藏在骨墟那个阴沟里好了。可世事如潮如水,人就是一根柔弱的芦苇,凡浪打来,便随波逐流。 清高虚隐,遗世独立,谈何容易。 人活七情,从来身不由己。 “……许多时候,”他开口竟有几分艰涩,“我都感觉不到和谁有联系。也许是鬼族的骨髓就劣质,只能通过激烈的占有或索取获得一点转瞬即逝的存在感,交合、暴力、自虐……只有这些。其余的任何方式,我都像死了。” 梁陈——勾陈看见他眼尾上扬,泛了些妖异的红。眼底却是一片破碎粼粼的痛苦。 那波光令神明想起从前观世,独自坐船沿长江往下游,那惊涛骇浪天有不测,怒海硬生生撞碎了满腹的玉瓷。 大片的瓷器,人世的财富,诗子的寄托,散为晶莹的粉末,随波逐流,转眼就消失在了清透的急湍水流中。凉薄十分。 他不由憾然,却不十分可惜。 质本洁来还洁去,本就是天地间生物。无论怎样回归宇宙,都是最适合的。 可面对这样的你时,我也能如此超脱吗? 我好像做不到。 外头日头挑高,在黎明展开的心绪,犹如只在深夜绽放的花骨朵,在天光的催促之下,隐秘地闭合。 凡人手无缚鸡之力,无法掌控时序。神明却可以。 一道极其清透的光倏然从窗角旋起,抖的树叶颤颤,光弧顷刻变大,随后在所有人的惊呼中,才从东方悠悠驾车而来的太阳被一片浓云遮住,照头送回了若木上。 光华逐渐收缩,犹如在晦暗不明的隧道里探险,见到了出口却往后退。 那个良夜,再次回到身边。 被抛弃过,被拥抱过,意欲吐出真心时,同样的花好月圆夜。静默如你的指尖。 始终不肯向前。 明韫冰手掌一动,顺着明晰的线条握住了梁陈的手腕。垂眼时,感觉梁远情的胸膛微震。 然后听见了一句出乎意料的: “是我不够好吗?” “……不。”他摇头。“你是我见过最有资格骄傲的人,却从不骄傲。” 然而梁陈没对这句好话有任何反应,如云过耳:“在流渡那十几年,你也没有想过对我说一句真话,是不是觉得我还不够好,或者觉得我蠢钝,会因为什么事就对你武断定论,让你寄托在我身上的感情变味?” 寄托这个词用的堪称野蛮——只有人对物才会寄托。那个物只需要存在,其他的反应,一概不论。实在很是傲慢和自我。 明韫冰不动声色地牙关绷紧,很快就尝到了铁锈气。 然而他无从反驳,因为一开始他确实是不在乎梁陈的反应的。决定追求神明以后,对方的喜怒、打算、付出,他完全不打算在意。就算是借林瑟玉引出了神明的怒火,两人的关系一锤定音,他演的那么感人肺腑,实际上也是不在意的。 因为神明看似清正,实际上难守易攻,对他拿色相混过去的无数次糊弄都毫无招架之力。心照不宣。 但再不宣,窗户纸总有捅破的那天。 明韫冰不由想起他那个半吊子师父教给自己的一句话,也是这样一个花夜,那极善坑蒙拐骗的老道长对着少年久存的困惑,解惑道:“因为纸里包不住火。” 你是什么货色,就是什么货色。 你骗不了自己的。 梁远情静静地看他,眉宇间没有如他所想的受伤神情,但从细微处,明韫冰看出来他那种沉静下的语言——我知道一切,只是在等一个解释。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听到。 如纵火飞蛾般,一种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明韫冰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嘴唇几次张开,却又合上。 仿佛大海迟疑着是否落下一个潮汐的等待,听从明月之引。 第392章 梁陈感觉自己这种宇宙级别的耐心,已经远超当年徒步西域灵山取经的玄奘法师了。 安然间,他慢慢凑近,用一种堪称小心翼翼的谨慎,含住了那几度欲言又止的荷色嘴唇。 从前还未化形飞升时,有一段时间,梁陈很喜欢附在各种动物身上,随它们跑跳泅水冲天,但没个定性,今天是蓝鲸,明天是野罴。 最长的一个附主,就是一只猎豹。那豹子正当壮年,食量极大,又在求偶期,每天的活动就是狂跑狩猎,狂跑求爱。日子过得十分朴素自然。 彼时还是一缕清气的古神明在那条雄兽上附了整整十旬,只记得当时朦胧凶猛,整个意识都被一种躁动的原始冲动牢牢掌控,不舍昼夜、肆无忌惮地发泄开来。——也就是从那以后,神明渐渐开始认识道法,修出形体。 有了人形,“无规矩不成方圆”,为了方圆,自然要开始“不可不可”“应当应当”。 他一向守的很好。也喜欢被那些陈律束缚,因为前人做过,检验过的真理,格外有安全感。令人信任。 谁知这清规戒律守过不知多少年,以为当年凶猛早已消弭,却在此时复又唤起猛兽的嗅觉。 这个吻却十分温柔,就像整个人都被羽绒裹住,遍体鳞伤在温润的苦药里逐渐止血,愈合。 唇齿间的厮磨比诗三百还温情脉脉,但亲昵之间,梁陈的指尖却接到了一点破开的湿润。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 那一瞬间梁陈心中简直无法形容,甚至史无前例地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不该开口逼问他的。 封存许久的创伤,连自己都以为已经结满一层又一层的痂,回望时却发现,其实它永远在那里,不见苍老不见腐坏,只是那么鲜活地绽着血。 长在了骨髓里的险恶痛苦,一日一日地锈蚀自我,拆出来时,又该多疼? “对不起……”但那眼泪还是太犯规了。令梁陈大脑发起短暂的盲音,什么阅历什么打算什么冷静什么策反,全都飞天边了,他就像毛躁的少年惹哭了喜欢的人却不知如何安慰一样:“对不起……我不问了,不想说就不说,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不好?” 明韫冰近乎依偎地抵着他的肩膀,被打湿的面颊反射出一种冷玉般的凉意。 梁陈那几句语无伦次的安慰起了反效果,但他这个人,连哭起来都是没有任何声息的,像幽梦一样藏在幻境深处。 良久,他收起眼睫,无声地吸进一口含着草木朝露的气。 梁陈继续道:“我想了想,其实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你其他的事,单知道你愿意在我身边就好了……只要你……别哭,别哭……别哭啊宝贝,”说到后来,他无可奈何地低叹,“……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不知道是不是剧烈的心神震荡引发了什么后遗症,反正这身躯死不死活不活,一身的怪异,连自己也说不清了。 他眼前甚至阵阵发晕,大片蚊蝇般细密的点挤占了视野,骨髓好像结出了霜花,冻的他战栗起来。 随后,他听到一种很陌生的、带着无尽惊惶的声音,声声地叫:“梁陈。” “梁陈。” “梁陈。” 别呼救,别叫—— 别叫…… 太难听了,太难听了—— 又呕哑,又嘲哳。好像从极深的黑暗里照见的鲜血,由不得人不窒痛不恶心。 实在是太难堪了,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闭嘴,闭嘴,闭嘴!——闭嘴闭嘴啊!!!! 湿润的感觉从四面八方爬近,像黑色的恐怖无孔不入地钻进皮肤,窒息的痛苦紧紧抓住了心肺,像沉在一万丈海压以下的孤独无望。 太贱了!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要说呢?为什么要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太贱了。 可我以为忘了的,原来还在我身上毒发。猖狂。 梁陈颤抖着双手捧住他:“我没有要你一定怎样……我在……我在……” 于是这时,他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简直不像是真的,因为是那么无望喑哑,软弱卑贱,劣等恶心。垂眼才看见失控的泪水已经将梁陈的衣襟染深了一大片,这个素来沉稳、大爱无情的神明,几乎是惊慌地捧着他的双颊,一个又一个羽毛般的轻吻落在额心,那本是他永远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对他呼救呢?一个念头模糊地从心头闪过,难道我在期待他回到我出生那刻,将人世欠缺的温暖全都补偿给我吗? 他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 可我不想受伤啊。 我不想受伤啊。 我只是不愿意再那么痛苦孤单了,这也不行吗? “上神啊,”他觉得铁锈味从喉咙磨砺而出,沾到吐字上,“第一次见你时,紫藤荆刺遍地,此后我只要见到这两种植物,甚至见到紫色,就如在当时;荷榭那晚,子规月夜,习字冷茶,作诗。每当这些事复现时,都像再次回到那时,魂悸而魄动,心惊而战栗。我是这样的。” 我是这样的啊。 “……我知道。”梁陈低声说,“摄魂,就是你想要告诉我的感觉。” 永远刻在那一瞬间的记忆,包含着彼时心情,一直在你心头回溯,反复酝酿。凭类似的声色气味,一次次勾起。如同活在此刻的溯洄之人。你在一秒钟里六千次地回望。 第393章 梁陈缓声如诉:“……我化名降真时,回过寒蜮,见到本无叶无花的阴阳树枝叶繁茂,摘叶展看,每一片其上都以你族语言写有无题诗。我原本不解,现在才知,应当是你困在有无处那九百年……零零总总所写,是么?” 应该也是因为害怕吧……若再无相见之日。 最后这句,梁陈没有说出口,因为真是太残忍了。 明韫冰带着鼻音和轻微的哭腔“嗯”了一声,直“嗯”的近在咫尺的梁陈头皮发麻,一股难言的麻意顺着心尖漫冲泛开。 他实在没忍住,贴近那双水红的嘴唇,明韫冰明显瑟缩了一下,但依然没拒绝,容许他进入到那含着幽香的深处。 也许是这个太缠绵的吻抚平了心头的怆痛,分开时明韫冰的眼泪明显就少了很多,不再以汹涌之势折磨着梁远情脆弱的神经。 他鼻尖微红,染湿的眼尾如水墨晕染,残胭一点,简直美的惊心动魄。叫人根本不忍心逼问。 要命。他心下叹息,——只怕这个人真的要挖他心,他也只会甘之如饴双手奉上,只恨对方别被自己的糙皮硬骨咯伤手。此时才知,周幽王并不叛道。 就在这时,明韫冰忽然开口:“元一年,按鬼族纪年,我五岁。被一户樵民收养,他家不远处住着一个历转生劫的神族,化身为我养父表侄,每七日一次来家,名为教我习字,实则行猥亵之事。” 这一颗惊雷抛下,还没炸开,明韫冰紧接着又道:“我刚出生时无法自控力量,无法反抗。自然而然向养母求助,那个我叫了无数声娘亲的女人,说‘你想多了,他是远近闻名的儒士,绝不会做这种事!莫来骗我!’她不信,说没发生过,我说有,就是有,有就是有。她无论如何就是不信。下次他来时,我便提前把她生的儿子抱到卧室,小孩觉得害怕,一直哇哇哭,她果然应声来了,什么都看见了,可她没进来。” 这一段话他说的又快又急,听进耳中却像平地数声雷似的。明韫冰却终于止住眼泪,去看外头茂密剪裁的、被神明强召回的夜空,平静道: “她没进来,就在门口站着,我能够从门缝看见她的衣角,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不是不信我,是哪怕这件事就摆在她面前,她也可以掩耳盗铃视而不见。因为我是捡来的贱种,所以死不死活不活,没有任何关系。为了一条捡来的野狗和亲戚撕破脸皮,没准还影响到上天的恩泽,后代的香火,这笔账该怎么算,孰轻孰重,简直一目了然,上神,你说是不是?” 听了这最后几句,梁陈才从巨大的震惊中慢慢抽回神,也忽然明白了明韫冰对神族无比厌恶的根源何在。 在所有人景仰第一阶天时,他最初接触到的几个神族,却都是这样的货色。他又是极其容易偏激的人,从小造成的心理阴影,一朝一夕如何能改? 这么看来,梁陈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穿破这些障碍,走到他身边的。 就像人都习以为常的事,对他来说却困难重重。——只怕荷榭那晚,自己情难自禁捉他上床又落吻,当时他心里也不是不怕的吧。 会不会重演噩梦,还是刻下新的记忆,洗涤掉那些痛苦。让我可以饮一口蜜糖,再服砒霜。 所以再怕,他也还是朝我走来了。 这种生命的勇气,比之开天辟地,又能逊色多少。 见他不语,明韫冰钳住他的手:“我知道他们为难,理解他们苦衷,明白他们不易,所有的一切我全都知道。但我还是不想走,还是像条狗一样对他们摇尾乞怜,疯狂地渴望他们爱我一点,只要有一点点就行了,就像他们对自己的儿子那样,稍微一点点,哪怕只是在我烧的快死的时候坐在我床头陪我一下也好,但是没有,还是没有,无论怎样都没有……不论我多听话,得多少个甲等,都不能换来多的一眼!我无数次想象他们在学堂门口等我回家,我无数次期望他们与朴老先生谈话,我无数次想象他们给我带一颗心心念念的糖,我降低愿望,不要自尊,毫无底线,一次次地去求去要,连他们要把我送给那个恶魔,我都答应了,但还是没有,什么都没有!一个拥抱一个握手甚至一句软话都没有!” 情绪的激烈处,他眼瞳又隐隐扩大,仿佛要堕入迷狂,这时候他的身体太差,实在不能妄动,梁陈猛然拥住他:“明韫冰!” 这一声宛如定海神针,刹那搅破万重迷波,滔天的巨浪都归为一定。 然而明韫冰恍然看他,却从那双如初澄澈的眼中无端生悲,掏心缴械后的惶惑感都飘为一空。 他这辈子哭过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是发出声音的。惟有这次,因为神明眼中太过明澈的温柔爱意,让他彻底卸下了积压千年的防备与重压。 真真正正地像个孩子一样,在他怀中呜咽出声。 作者有话说: 递手帕。 第146章 三皆有 吾宁爱与憎 奈何天,幻梦所就。上二阶天所有不可求不可追不可想之心愿凝成。不知多少重。层层深覆,迷离错乱,望不见尽头。 第零重天,寂寥天。 道经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乃之名道,既道且静,无声无色,无形无体,扯去凡尘俗世万千挂碍,复归大道之始,勘破寂寥万物,方得自然。 第394章 方得圆满。 方得为真。 “——明韫冰!”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童大叫一声,引得沙丘边玩闹的一堆泥娃娃都抬起头来,看向那旁若无人的噪声源。 噪声源抓着瓦片草皮以及从结亲现场偷来的许多红绸带,又大喊一声宣布:“好!明韫冰!你就是本寨主今天抢的压寨夫人啦!” 众小童惊讶看去,只见那“压寨夫人”生的十分漂亮,冰砌雪就,眉宇之间一股正经寻究的认真之色,请问道:“何为压寨夫人?” 小姑娘嘻嘻哈哈,三下五除二把一堆鸡零狗碎往他身上挂:“我跟你的关系,就像我爹和我娘!好,你坐着,嗯,很美,很美。左右护法!快来守卫本大爷的新娘!护法?护法?!大毛!二毛!” 几声呼唤,方才五岁的明韫冰就看见,泥娃娃中走出了一对垂头丧气的光屁股双胞胎,脑袋只有头顶有两撮毛,想必就是护法。 “快点儿的!”女寨主恶声恶气催促,又让俩根毛调整出一个凶神恶煞的姿势,一左一右宛若门神般站在明韫冰两侧。 然后她又深情呼唤出一位军师,几个小兵,跟着几个泥娃娃就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本寨的大名。 一会说叫“恶霸寨”,一会说叫“雄鸡寨”,十分文盲,最后还是军师提出了一个很有文化的名字:“我建议叫勾陈寨!” “为什么?”寨主莫名其妙。 军师摇头晃脑:“因为,据说住在天上的神族,最厉害的一位就是勾陈大神啦!我们也要做最厉害的寨子!” 大毛好奇道:“那么,天帝老儿呢?不是最厉害的吗?” 这话可把人问住了。军师语塞片刻,就听那一直以来十分安静的明韫冰帮他解围:“天帝长的比勾陈丑,所以他输了。” 小童们深以为然,纷纷鼓掌:“对!就是这样!” 大家玩了一下午,日落西山,村落飞起炊烟,河东狮吼的呼号将一个个风筝似的孩子狂拽回家,只留下了明韫冰一个人。 那小女孩临走前见他孤零零坐在大石头旁,不知为何,有些犹豫地说:“我明天还来找你玩啊!” 明韫冰挂着一片十分滑稽的“盖头”,看着这位立志做土匪寨主的巾帼英雄,认真点头道:“好。” “你家住哪啊?”小姑娘依依不舍。 明韫冰指了一处,好像是户打樵人家,经常能看到樵夫披星戴月上山下山。但好像没听说他家有两个孩子? 但小姑娘想不到其他,只关心问:“那你怎么不回家呢?快回家吧!你娘亲也不叫你!你肯定饿了吧?” 明韫冰自然是想回的,但回去也没有好脸色看,尤其是此时,不知为何他心里很抗拒这件事,复杂之极,简直不是一个小孩能有的。 但他却说不出来,只好有点茫然地看着小姑娘。 两人尴尬对视,随后,他腹中:“咕噜——” 明韫冰脸红起来,然而表情还装作严肃,分外可爱。 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我请你吃吧!” 她的衣服虽然朴素,但针脚很细密,口袋之处也缝起大半,想必是因为这位女中豪杰经常丢三落四,家母想出的止损之法。 明韫冰目光在她衣兜的针脚处停留片刻,慢慢接过糖:“谢谢。” “我跟你一起回家吧!”谁知小姑娘冒出一句,“我看清楚你家在哪,明天就可以来找你玩啦,怎么样?” 明韫冰十分尴尬,左右为难,一句“我没有家”正要不管不顾冲出口,斜上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姑娘,你要去我家吗?” 这男声温润如玉,一听就叫人心生好感,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斩男斩女,无所不服。明韫冰看见跟他搭话的女童只一抬头,脸上就露出了一种他看见美食会有的心理表情……哈喇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流直下。 于是他也跟着转身看去,只看见一个很高的男人,眉心一点红,笑眼弯弯地望着他。 不知为何,看见这个人,心底忽然翻涌起无限的感觉,就像久漂的游子途返故乡,几乎让人想哭。 明韫冰不解之际,小姑娘已经开始喷飞沫:“大哥!你什么意思啊?我说去他家,你说是你家,难道你和他是同一个家?难道你就是他爹!?你好,您好,我叫林暄,家住湖边,门前有五棵柳树!我能跟你们一起回去吗?明叔叔!我保证不非礼你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最后一句说的可谓十分沉痛。 小林暄的这贯口可谓是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等闲人绝对不耐烦。但这男人颇有耐心,听完只笑道:“不行哦,我只带他一个人回家。” 明韫冰定然盯他。 “好吧。”小林暄有些失落,不过马上振作,“那明天你也记得放他出来跟我玩哪!岳父大人,我还要他嫁给我呢!” 这一叫,男人脸上露出了一点忍俊不禁。然而却未着急反驳,只是对着明韫冰伸手,一个拥抱的姿势。 明韫冰将他从头发丝看到了一尘不染的鞋面,有些戒备地不动。 “韫冰?”他就叫。 那声音简直能掐出水来,活活听的小林暄大夏天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搓着手臂嘶嘶抽气。表情宛如被打过。 “韫冰。”岂知他又唤,“你不要我了吗?” 第395章 说的凄凉,但语气还是很低柔,并不给人指责之感。明韫冰一直是被人不要的那方,很不愿意做不要人的那方,于是接住他的手,让这个人把他抱起来了。 他的手很有力,稳重地托着自己,明韫冰闻到他脖颈间一股清新的味道,让人想起无穷无尽的重云,九天之上的纯澈金荧。 “你叫林暄吗?”男人略弯腰,和一脸好奇之色的林暄对上视线,小姑娘点完头,他就道,“那你可要知道,我不是他的兄长,也不是爹。” “……那你是什么?”林暄迷惑了,难道是娘?不像啊。 这人就笑道:“我是他的终途。” 偏头看着因这话而有些懵懂看他的明韫冰:“无论你走到何处,最后要回的,还是我身边。——谢谢你的糖,再见啦。” 小林暄叽哩哇啦的叫了几句,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场景一步步变换,明韫冰觉得自己的骨骼在抽条,发出久违的生长痛,却因为被这个人托着,而自始自终都不觉得很疼。 他坐在那间无数次噩梦里光顾的房里,窗沿还是很低,看着自己的手,恍然才想起忘了问那个眉心一点红的人,叫什么名字。 但好像是知道的。为什么呢? “——明韫冰!”有人叫。 他抬起头,从窗户看见院子里一个妇女叉着腰,陌生又熟悉地热络道:“我给你请了一个教书先生,是你爹的远房亲戚,很有知识的!明天他就来了!你可要好好念书啊!” 明韫冰怔然,忽觉不真。 这个女人是从来不会特地为他做什么事的。正如太阳从不从西边升起。 这是假的,肯定是假的。 可又那么真实。他扶住窗棂,那靠右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砍痕,是他有一次好奇砍柴刀怎么使,故意砍的。这以后被罚跪了一天一夜。 “你可要好好念书啊,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束脩可是很贵的!要不是看在亲戚的份上讲人情,只怕我们要饿死了!”粗糙的声音宛如砂纸磨耳,钝刀割心。 明韫冰忙不迭:“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但怎么才算不辜负,他其实又不太清楚。 难道是要去死吗? 不存在,不就不会成为负担了吗? 他睡的昏沉,一夜就像一瞬间,睁眼就是明天,那可怕的老师就要来了。 可灵魂惊恐,身体却非常麻木。只安静地坐在桌前,凝神望着窗外树上的一条色彩如火的毒蛇。细之若树之血管,颤动着,爬游。 脚步。脚步。 簌簌,簌簌。 蛇尾挑开绿叶,在繁枝里伺猎。 “咯吱——”一声,门开了。 “嗖——!”茂密枝叶中忽而冲进一只饿极的苍鹰,一口叼起那条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天际! 明韫冰瞳孔骤缩,那人的脚步已到近前,正要来拿他手边的书,不慎碰到他指尖,刹那他如被火烧般猛然起身,连退数步,只听稀里哗啦——椅子带倒了灯架,书架被明韫冰一撞,几本书仓促地掉下来。 然而入目的却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个曾在小时候抱过他的人。 他眉心依然是一点红痣,仿佛与时光各不相关,俊采如初,微弯眼睛:“又见面了,韫冰。” 四周景致似乎隐隐扭曲,明韫冰身形忽长忽瘦,突然扭头撞在厚重的书架上,肩膀战栗着,生生抽长了几尺有余! 这下子,他已经成了十五岁少年的模样。 再转回时,脚底一片漆黑,眼前风云万丈,紫雷怒吼。 并不陌生,他仰头一看,界碑上果然三个大字:无望涯。 他受过一千八百六十一个耳光的地方。密折折过多少年……的地方。 还有一个什么神尊—— “轰——!”天际一声闷雷,重重铁链有如神助,将他交错捆缚着,一寸寸往下压。 地面绽开裂缝,一道又一道的雷鞭抽下,转眼之间就抽的他皮开肉绽!两个声音在天地间狂转起来,一个叫他认罪,另一个在大肆嘲讽他的软弱,明韫冰遍体鳞伤,却噙泪大笑起来—— “谁敢判我为错?凭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凭你们这些表里不一的劣等贱人?!谁敢判!?判啊——你判啊——!” 冥冥中浓黑层云掀开一片,忽然落下万道金光,几乎是漫山遍野地铺陈下来,瞬间就涤清了那些混乱的恶言。 明韫冰惝恍抬头,被血污成一片的视野映出一丛高高在上的衣角,清云般飘拂。如天在上,不可直视。 那神明眉心一点无情印,悲悯肃穆,却伸出手来,捧住了他的脸颊,在累累伤痕的唇角落下一个普度的吻。 “我判了。”他如锤定音。“你听好——” “我陪你一同赎罪。” 明韫冰心口一阵灼目光华蓦然爆开,所有的画面都卷进其中,四肢百骸都酸涩起来,待密折收起之时,他已经长成成年的模样,也就是鬼帝维持最久的那副尊容。 他走在人群里,汩都的长街,凉珂的客栈,清野的巷口,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没有人。似乎要找谁,可又记不起来。 错身而过一人,不慎撞到,那人握着扇子,彬彬有礼问:“在下梁落尘,请问公子扯住我,所为何事?” 明韫冰摇头:“认错。” 第396章 继续走,又错过一人,却是个红衣女子,泼辣抓住他手:“我不管!当街抓我,就是一见钟情,来人!绑了带回去今天就入洞房!” 不及明韫冰拒绝,许多人七手八脚按住他,把他剥了衣服胡乱打理,涂上胭脂裹上喜袍,丢进了一座洞房花烛夜。 这些人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有面目严肃的老者、有年纪轻轻就满头白发的小孩、一尊像他的石像、有一身粉衣的油头粉面男子、爱哼小曲儿的姑娘,还有一个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寡淡如水的女子。 明韫冰听他们在外头七嘴八舌拌嘴,只觉难得,可还没多听几句,就有人叫“新郎来啦!新郎来啦!”。 怪得很,不是那女子要强抢民子?怎的又来个新郎? 可梦是没有逻辑的,第三阶天就是幻梦。 明韫冰眼前忽然落下一层盖头,他抬手扯掉,那东西又落下来。比鬼打墙还鬼打墙。 正郁闷,就见边上多了一个女子,十分眼熟。笑眯眯捧着脸看他。 这姑娘十分眼熟,良久明韫冰想起,流渡求雨祭上,他在祭台深处,见过这个给他长辈亲切感的女子。 “你真好看啊。”她说。“像我之前一样。” 明韫冰很想问“他后来对你好不好”,然而却死活吐不出这句话,只得反问:“是吗?” “是啊!”她猛力点头,忽然捉住明韫冰的手,把他用力一抱,“我把你的霉运都吸走啦!你的一定是如意郎君!哈哈——一定要百年好合啊!” 明韫冰悚然一抖,她就已经消失了。 那一瞬间大门打开,一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再次出现,停在了他眼前。 一把金秤闪着华彩,被他拿在手中,挑开盖头。 民间说,这叫称心如意。 盖头掀开,明韫冰正对上那人清俊的容颜,无情印早化散而去,他笑着放开定执,俯身像想仔细看清楚明韫冰为他描过的妆。 看清楚了,比上下几千年所有的潘安貂蝉加起来,都还要美。艳而又冷,韵味难言。 他问:“不向我出对子么?还是真就这么轻易地允许我一亲芳泽?” 明韫冰像是被什么驱使着,颤声道:“岁岁花开……人如旧。” 却不同于从前看到的那样俗对,神明佯装苦恼地思考片刻,这个回答才随着一个温柔的吻,连同弥补的所有遗憾,一并还给了他: “——一念遥隔一千年。” 作者有话说: 答错啦。大神。 第147章 三解忧 time after time miss you. 错汝,此夜。 奄奄一息而化为原形的上古凤凰被安放在竹林温泉之中,温暖的泉眼将那脆弱的生命护佑住,从岸边看去,鲜红如霞,宛如囚在水中的无限夕阳。 梁陈将徐晓晓——清明放在此地,当然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缺心眼,盲目信任天地——泉岸边葱茏青地上,按四方八极之位,各有一只通透碧绿的半人高幽灵,一头的青竹叶,绿的很是喜感。 这是梁陈点的八根青竹,留在此地作为守灵,护佑在旁。 如今失落神灵的三阶天以内,即使在上古只算雕虫小技的术法,都固若金汤。 但遇上罕见的芈族,这金汤恐怕还是得摇一摇。 子时,一双黑靴踏夜而来,那气息格外不详,竹林间似有喑哑鸦叫,格外撕人耳朵。守灵们警醒抬头,目光所见之处,却是一道长鞭飒然劈下,一鞭精准无比,正打在阵眼处! ——平静水面刹那激起千丈波,守灵们还未及身陨以御敌,便纷纷感觉那毒蛇般的鞭子系在了颈项。 作为守灵,当然不能随便被人抓住,譬如凡人,不管手上抹几层油,都只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穿透过去。 这人的鞭子竟然可以给它们这种真实的伤害 要不是它们知道鬼帝身在何方,真要以为来者就是明韫冰了。 可惜并不是。 那人悠悠走来,闲庭信步似的,手里并没有执什么武器,随手理了理狂澜打湿的衣襟与袖摆,遗憾道:“唉,你也太倒霉了。” ——什么意思? 竹灵愣然之时,他手掌一握,“喀”“喀”——的断骨声便依次爆开,跟着这些本该失去五感的守灵的惨叫才慢慢被风波吞噬。 水摇天撼地,简直像化为了一条被拂了逆鳞的银龙。凤凰的微红光华在其中却依然十分醒目,银光闪烁的水线疾速之中变成了发散的刀刃,直削的岸石都斑驳负伤。 密集刀雨不好遮挡,这破阵的人不小心被刮伤一道,血顺着脸颊淌至微勾的唇角,徐念恩笑着舔净:“做什么这样推拒,难道你一点也不想义父吗?” 这语气仿佛还有几分受伤似的。明明不是什么善人。 好在昏烧中的凤凰并不被惑,只将他靠近的阻隔激扬更深。 水面凭空架起一座桥,但只到近旁,再近就难了。 凤凰当时未及成年就涅槃,此后一直没有破壳,直到新朝更迭了旧朝,诸事皆休,徐念恩才抽出时间来细心呵护,小凤凰才从万千宠爱里出了生。 到现在,也不过十五年。 但不管徐晓晓自以为人的年岁有多短,她本人的修为却是跨逾千年,这种长久时间里积攒的力量,有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但无意识时释放出来,也极其惊人了。 第397章 若是要强行走近一只自保的上古神兽,强大的罡风足以能把一个活人生生绞碎! 显然,徐念恩对成为彡那种货色并无惧怕,笑颜不改,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那水桥也越发搭近——看似柔和实则刚硬地一寸寸破开那暴虐的拒绝。 待走到泉眼,只见凤凰的原形虚弱地窝成一团,好像当时刚破壳,还不知道怎么化形时候那样懵懂无助。 那时这小凤凰连说话都不会,只能啾啾啾地连声催促,意思是我饿了,真的好饿啊,能不能给我一点水,一点水就好啦。 其实也不是很远的事。怎么会感觉过了几千年呢? 徐念恩有些感慨地伸出手,看起来很慎重地将凤凰的脖颈掐着,把它提了起来。 “呼——!!” 四周摇曳动荡的水波在那一瞬间恢复如初,如同野兽被按住了命门。 此时,水刃将徐念恩割的浑身是伤,露出的皮肤刀口错杂,血迹将原先的青白衣衫染红,甚至根本没止,血在泉面滴出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粉色。 他浑然无感似的,含着笑意的眼珠几乎还像什么都没有变,和凤凰颤抖涣散的眼瞳对视着。 不知是什么令他改变了想法,徐念恩忽然松手。 凤凰嘶哑地啼鸣几声,打湿的修长尾羽和徐念恩身上的血迹染在一起,看起来几乎有些靡艳。 发着抖。 好像很害怕啊。 徐念恩几乎是欣赏地看了片刻那抖簌,开口:“说起来,还没有问过你,准备怎么赔我的信鸽?” 凤凰完全不知道他在哪阶天的破事,被温柔地抚摸了片刻,活拔了两根颈羽,才吃痛地想起,那是之前他们去凉珂以前,收到了徐念恩的来信,那鸽子不慎被她拍成了肉饼。 徐晓晓干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以前甚至还因为好奇徐念恩养的“精卫”肉质,趁徐国师出门,把那神鸟就辣椒烤成纯黑的。 后来徐念恩也皮笑肉不笑让赔,徐晓晓撒个娇耍耍赖,也就过去了。 现在提起这茬,凤凰哪敢对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撒娇,给她移植了赵子龙的胆子也不敢! 它只得眼中发泪,显然是怕到了极点,又因为虚弱,竟连自裁的力气也没有——其实本来也不会有。 清明当初愿意为了流渡涅槃,那种勇气是少年式的莽撞,加之明韫冰和梁陈都不知所踪,梁大爷一家、朴老先生的北园都被活活烧尽,极悲大恸之下的破釜沉舟。 现在明韫冰也在,梁陈也在,甚至大雪都还在,家在情在,又面对的是这么个曾经疼宠着她的人,她哪还有第二次涅槃的勇气。反而觉得无限地委屈。 更讨厌徐念恩这副惺惺作态的面具,恨不得此人直接给她一刀来的痛快。 见它不答,徐念恩就摇头,又问:“好罢,我再问一个问题,回答好了,就奖励你这次死的不那么痛苦。” 凤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尖唳——徐念恩卡住了它的脖颈,从那恐怖的力道来看,显然上一句话并不是在开玩笑。 它扑哧着翅膀,本以为是很激烈的挣扎,但实际上只是一些轻轻的拂拭,徐念恩就笑:“嗯。别说谎,我会知道的——我问你,明韫冰……” 说出这个名字让他觉得很有意思,重复了一遍:“明韫冰——我那个脆弱无助的小师弟,你跟着他这么久,离开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有赏过荷吗?” 赏你娘的大西瓜!凤凰摇头:“——没有!”感觉自己那本就很脆的骨头马上就要在修长的手指下折断—— 垂死之下,翅膀上滚滚坠下大片大片的鲜红,红至奇异,一眼之下令人无端心悸,是最后的凤凰真火! 凤凰真火一落地便如血液般漫染而去,窒息灼热,极焰之下有焦肉味道散开,是徐念恩的手被烫着了,皮开肉绽简直骇人无比!但他就跟不是人类似的,不知痛痒,脸上的笑纹丝不动:“怎么,死前还要放烟花给我看?这么有孝心——” 凤凰痛苦地叫唤几声,似乎喉间卡着什么,将要吐出。 有些禽类是会将宝物之类的东西藏在腹中,临死方才像失效的铁锁般吐出。徐念恩想了想,倒也没放手,凤凰几乎是呕心般在他手中吐出了一块东西,那东西刚一碰到掌心,心头即袭来无法形容的惊悸感,随即一阵极亮的光华猛然爆开! “奉——!”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白影迎面刮来,“嘭”的砸的水面爆开,徐念恩一脱手已退数丈,只见凤凰已被托在半空,原地不见人影,似乎鬼魅出手。 但鬼魅此刻恐怕还在抱着那个欺世盗名的骗子哭哭啼啼,所以肯定不是。 徐念恩握着那东西——是一方印玺,如果梁陈在这里,肯定可以认出,这就是明韫冰给他看过的那枚。 将游丝送进第八重天休养的信物。 电光石火间徐念恩已经想明白一切关节,啧啧摇头,失笑一声。不知是喜是怒地整理了一下仪容,甚至用符篆将脸上的伤口疗愈起来,觉得方便见人以后,才很有风度道:“久违了,游道长。” 护着凤凰的清气缭绕片刻,在湖面落定成一个少年的残影——正是游丝。 他似乎有些忧郁,愁眉不展地看着这个曾被无数次咒骂过的仇人:“何以久违?” 徐念恩“惊讶”道:“我以为每个人都会深深地记住暴击过自己爱人的恶棍呢?” 第398章 这浮夸的反应,换任何人都要暴怒。可惜游丝跟他那个清心寡欲的主神一样,脾气好到没朋友,听完居然没生气,重点跑偏了八千里——对“爱人”俩字不自在了起来。 良久他道:“我……并不是……不要凭空污人清誉……” 徐念恩险些笑出声,几乎以为他在演戏,不过他倒也知道,善于演戏的只有他们这种不光明磊落的人而已。于是没有发出讽刺,而道:“清誉与否,又不在你我口中,我想那条蛇自己心里清楚。至于我的义女,受了很重的伤,道长,你这样诱拐幼女,叫我这个做父亲的很生气啊。” 一边“生气”,徐念恩一边五指成爪,猝然一阵极阴寒的冷风扫来,几乎让游丝都打了个寒颤——摇动的风声中,徐念恩好整以暇道:“要是不快点还给我,我可不能保证道长魂飞魄散的姿势会优美到哪里去了。” 这人口蜜腹剑的本领已经是出神入化,登峰造极,连游丝都被他瘆出一身鸡皮疙瘩,暗怪道,似乎原来在流渡时,这人并不这么变态? 然而鸡皮疙瘩起,徐晓晓他是不会放的:“——得罪了!” 这一声起,他人已经挟着凤凰迷走无迹,道衡虽然不教打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手迷魂八卦的逃跑技巧可谓无人能及。 徐念恩立化黑风追袭而来,不知使了什么邪法,徐晓晓只听耳边风声鸦声尖刻,耳膜几乎爆裂,裹着她的清风却快要力有不逮了。 这很正常,游丝就算善于逃跑,也毕竟没有韬光养晦的徐念恩体力多。 她正觉要下坠,忽然耳边清光大盛,接着,一只手就把她圈进了怀里。那个躯体心口的跳动十分迟缓,好像曾在冰里埋了一千年。 徐晓晓迟疑抬头,只见游丝竟然用尽最后的力气,开了密折,化回了人形! 游丝的密折也没有攻击性,只能发挥回光返照的效果,让他彻底透支掉这段时间养回的虚弱真气,短暂地拥有片刻肉身,再永远寂灭—— 不对,凤凰心头忽然掠过一重惊跳,为什么? 只是为了对付徐念恩?游丝这个人虽然像梁陈一样深明大义,但都到了这步田地,他真会舍弃自身来保全她吗?何况此时并不是毫无转圜之地——只需要把她带到梁陈那座别院不就行了?徐念恩再妖异,能妖的过他们一神一鬼? 还有那面对徐念恩的玩笑,那句奇怪的回答——“得罪了”? 这些念头呼啸而过不过一瞬,下一刻就化作真实的刀刃刺进心脉—— 游丝手化一把纯光流转的短刀,随即毫不迟疑,一刀捅进了凤凰的心口。 “啁——” 那一瞬间凤凰清啼如昆山玉碎,天地的铃铛疯狂摇撼,大片的浓云吹卷而下,群鸦被吹的东倒西歪,一瞬间徐念恩抬头,看见苍云中,涅槃的前象将天际线灼的一片火红。 涅槃的真火旋染而起,清光拽起方圆数十里的阴序幻物,无所不包地将它们护在了那个晶莹剔透的光圈内。 这净化之界,堪比当年的疏荡,一条满是疙瘩的毒蛇刚进去,扫了个囫囵滚下来,竟然就变得光滑青亮,从头到脚焕然一新了。 “真是谋划得当,”徐念恩由衷地赞叹,又摇头:“可惜你太倒霉……因为你居然遇到了明静那只黑心鬼,他可是有一万个心眼子啊。” 直到这一刻,凤凰还有些委屈地望着游丝,却见游丝根本没空看她,目光紧锁着那风波之中飘渺若现的一点红。 酲泉中闻风丧胆的蛇娘娘,千万人口中被妖魔化的怪物,曾是明艳放肆的梦中人。 你又来了。袅袅悠悠的影像。 游丝注视着那一缕不肯靠近的鲜红,这大片的凤凰之火无论存在感多强,其实都像那些凡世的杂音,进不到他眼中。 万千斑斓一点白,唯独你不同。你是活跃的,像玫一样明艳。只一眼就念念不忘,激起我这苍白灵魂的汹涌热情。 我像又回到童年,回到未经世事的年月。 可惜……又要错过了。 那些过去的画面如万花筒般旋散而起,许多都是大笑的、泼辣的、恣意的,更多的也有茫然的、天真的、还有少见的羞色。那就像一个很珍惜的东西,只有最最痛苦的时候,我才敢拿出来,回味一二。借此告慰自己永不回头的选择。 他从来温润清淡的目光,近乎无理地破开一条裂缝,终于露出一点痴恋,希望在太阳下冒出新芽,就像人一样注视着她。 那些人的话,他都听到了,你变成了什么样,我也知道了。 但在我心里,你还是最初的模样。一直都是。 哪怕你根本不想再见我一面。 游丝终于收回目光,低头看了徐晓晓一眼,然后他笑了一下。在凤凰怨诉的目光之中,忽然一静。 这一静,上下天地,所有的声音都像消失了,人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不见了,整个人像被抛入无穷无尽之处,心慌之感还未起,徐徐的鲸鸣就穿透无形的屏障,如蓝海般没入耳中。 呼—— 呼—— 好像海拂沙岸,安宁的水声涌动着,游丝轻声说:“兜率宫之神,陨灭后除却祛魅长雪,还有一条可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鲲。” “当年我家上神在清野陨落,留下一场雪,和天柱山脉里的一条鲲,那是她已经算到,千年以后,勾陈大神需要这破浪之力来助他打开时空迷障,复归正位。”游丝那个笑无端令人心口发酸,——被冷待了很久的人,忽然被宠爱的那种发酸,“我修为不够,又死过一次,连雪也化不来。好在这条鲲,是骨髓中物,无论如何也会在的。” 第399章 “清明。”他叫那个陈年的名字,令凤凰恍惚了一瞬,又听他歉然道,“对不住。不过马上就不疼了。——请原谅我吧。” 说罢,他又控制不住地去看那不肯过来的蛇形,定定许久,仿佛只需要这一眼,就够了。 他嘴唇动了动,仿佛是想叫一句“林暄”,然而在此之前,一声极长的鲸吟就倒灌入耳,如同盛大浩荡的深蓝潮水照头冲下,将烈火红尘冲的风流一清,刹那间错汝所有人关窍都似被洗过,阻塞骤通,浑身上下畅快无比! 经年遗憾,不得圆满,且就放下,放下吧—— 形神消散的那一瞬间,惟有离得非常近的徐晓晓看见,他脸上飞过一点水光。 那仿佛从未有情的人。 那些难言的伤痛,顽固的疤痕,都随这神灵的消弭,吹散在了无尘无色的天际。 灵魂啊,请魂归大地。 当你赴死的一刻,可还愿追忆从前喜乐? 声声怨诉,随风剪去,化作万千游丝,风波落定,该向何人说—— 凤凰的伤口在疾速退去的光华中愈合如初,她张开翅膀,半起半落地盘旋。如一曲流利的悲歌,尾调收在这洪荒一刻。 徐念恩于迎面而来的如水幻境中骤然抬头。 只见一大片寂兮寥兮的浩淼苍空。 第148章 三解忧 夜深忽梦少年事。 人已远行,但送你一场留书梦。 被卷进幻境以前,徐念恩只来得及一巴掌薅住那只傻鸟,——徐晓晓冷不丁被拽下来,才被还命还的生龙活虎的小宇宙刚想爆发,怒将此人辱骂一通,头顶就呼啸而过一条火龙,吓得奓了毛:“噫——” 这九转十八弯的尾音跟那条撞在树上的大火龙一起烧了个通透,只见迎面两个人跑来,眼看就要撞到,然而徐晓晓再一尖叫:“啊——!!” 这两人就直接从她身上穿过去了! 徐晓晓惊悚无比,被徐念恩团吧团吧拍了一下头:“请问你没有进过留书吗?不是号称要做扬名立万的大英雄吗?少侠,你的志愿那么宏大,为何见识如此窄小?” 对这个笑里藏刀的贼人,徐晓晓简直愤怒万分:“嘎——!!”关你屁事!?能不能滚?! 看见他就好像看见认贼作父的自己!格外不可饶恕! 徐念恩精通鸟语,很是神通广大地听明白了,呵呵一笑,优雅地点住她的太阳穴,封了她的气孔。 徐晓晓无法呼吸,憋的要死不活,一张鸟脸都快膨成犀牛了,好不难受,疯狂拍打姓徐的贼奸,鸟爪刮破皮肤,滋出一溜血珠子,刚好溅到她眼睛里。 靠,此人的血不会有毒吧?! 徐晓晓第一反应就是这个,随即真的从眼珠里蓦然泛开一阵奇异的热感,跟着她浑身就冒出了一团大火,好像要无风自燃了! 完了,还没见到明大人,我又要死了—— 徐念恩却从那不灼人的火光中感受到什么,倏地一愣,往后一退—— “咳——咳咳咳咳——” 然而已经晚了,火光中徐晓晓化回了人形,还是双眼描红的少女模样,穿着她最喜欢的短打,只是头发没有束起,光看外表,简直美的有些犯规。 “……”徐念恩又反应过来了,徐晓晓这货根本就不是病的要死无法维持人形,就是被谁封住了!而他的血性阴,可以解一些芈族的封印,他这是又被摆了一道。 他们这种人,互相之间的心思都很容易琢磨:徐晓晓是只鸟,那下手轻重都不必太衡量,若她变成人形,又还是一直跟在他身边那个小姑娘的样子,不说别的,至少杀她,也是自损八百的。 “看来在肃邪院待的那几天,你学的东西还是有点用啊……”徐念恩磨牙念叨。 徐晓晓却不管那么多阴阴阳阳的,一化形就蹦起来想掐死这个过期的义父,然而一看见他,心头的委屈反而怎么止都止不住,最后居然扁嘴哭了起来。 昭阳郡主其实性格并不脆弱,一贯大大咧咧,以前爬树打狗撵坏人,摔的脑震荡也没掉过眼泪。徐念恩都没见过她这么伤心的样子,一时有些无言。 好在刚刚那俩玩火的人一惊一乍起来,解了徐恶魔的围。 “哇,好厉害,不愧是军师大人!”那两人团子似的,都还小,蹲在一起窸窸窣窣。 “军师大人”这种字样,让徐念恩略有所觉。眼睫动了动。 徐晓晓泪眼朦胧看过去,那两孩子衣着并不算富贵,但都很干净,可见家里人是很拾掇的。 方才徐念恩说的她听见了,那么这里是游丝的留书梦了? 只是,一般留书都会留一段非常重要的事,为什么游丝留的是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按照他那个殉情的风格,难道不该留林瑟玉的记忆吗? 徐晓晓糊涂了,但徐念恩却好像知道了什么,敛眉不语。 “这是二十五年前,”徐念恩淡道,“当时高皇帝在各地征兵起义,现在应该是走到清野一带,已经完婚,盘踞在此。” “高皇帝,那不是……”那个无端暴死的先皇梁昭吗? 梁昭是梁晏之兄,当初发兵反抗白手起家,是个货真价实的布衣天子。背后有个神乎其技的朴素质坐镇,——就是此人对梁陈发出了二十五岁生辰必死的预言。只是得护持登基后,不到一年,梁昭就七窍流血横死。 第400章 传说中是求长生的先皇被芈族蛊惑,继位的梁晏大怒,不顾芈族是开国功臣朴素质先生的母族,直接灭了族。 当时执行这道圣旨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朴素质的接班人,站在她面前的这位,徐念恩。 徐晓晓忽然想起,徐念恩当时被领养——不管他是不是千年的精万年的怪,在他们凡人簿册中,徐念恩就是被朴素质抚养长大的。 因此当时徐念恩领兵剿芈族,还被天下儒士好一番非议,给他戴了一万顶欺师灭祖、狼心狗肺的帽子。 对,欺师灭祖——民间还有传闻,朴素质本人,就是被徐念恩杀的。 但徐晓晓先前,哪怕是现在,知道徐念恩这个人手上血债累累,她仍然不愿意相信那些风言风语里饮血渴肉的恶魔是徐念恩。 徐倏是有这种魔力的,叫人混淆是非地信任他。 ——但游丝又会和他们有什么交集? 她投眼而去,那两孩子进行的这项危险活动把大樟树烧了个对穿,沿枝哗啦啦落下来一大片焦香四溢的鸟雀,两孩子一边看一边拿树枝戳:“这是什么?麻雀吗?乌鸦?”一个戳的漫天尘土。 另一个戳的温和一些,然而口出恶言:“会不会是凤凰?” 徐晓晓惊恐无比,并很想气势汹汹冲过去逮住这两只不知道保护环境的熊孩子,抽一顿立命! “能吃吗?” “应该不行,不是说烧过的都会变得脆如薄纸吗?” “哎呀,什么东西,文绉绉的,我听不懂,听不懂!梁落尘你就喜欢记师父那些大道理!”先前那个孩子撅嘴不满,然而叫出的名字差点让徐晓晓眼珠子喷出来。 风中凌乱片刻,瞠目结舌地盯着那方才五六岁的孩子,还真从眉目里看出了之后代亲王殿下风度翩翩的一点端倪。 这个是梁落尘,那那个胆敢叫他全名的又是谁? 此时先皇帝已经有了势力,作为他长子的梁落尘,想必在军中也不是随意称呼的,这会是哪个将士的孩子吗?还是…… 徐晓晓瞅了一眼徐念恩,被他照头摸了一下,遮住了面无表情的侧脸。 “——念恩!”却听见不远处一个童声又叫道。 徐晓晓一抖,扒开徐念恩的手看去,只见河边另一个孩子——提着一个竹篓,光脚踩在地上,衣摆全湿,身后滴出一条水路,凭灵兽之感,不远处隐匿着几个暗卫,应该是保护这孩子的。 这人蹭蹭蹭跑近,把竹篓哗啦一下放在地方,三只脑袋凑近一看,发出齐声的惊叹:“厉害!” 原来里面爬满了个头肥硕的红皮虾,每一只都极其不甘,在互相打架。 “宥之,”这时,“念恩”开口,“莫非你家从前是打渔的?” 宥之…… 徐晓晓莫名觉得这表字有点耳熟。然而还没等想起来,徐念恩就抓起她的手,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羽扇,照天一扇刮出千尺狂澜,瞬间黑白交错,罡风大震,场景哗啦啦转了样。 兵戈声起,四面楚歌,战鼓震天—— 徐晓晓再不读书,也知道这是那场决定了梁昭能称帝的著名战役:夺水之战。 当时梁昭势力已经非常强大,吞并了其他几支起义军,服众又安民,是大势所趋。只差和旧朝的大军正面一战,胜了,便长驱直入汩都,插旗换代。 就是这一战,双方各出奇招,阴招阳谋都有,最终旧朝的顾家军马围困梁昭大军在一处谷中,只要一举跨过那条横亘汩都绵延出来的江,几乎就胜负可定,是谓夺水。 史载,对面的将军是征虏肃边的老将,老骥伏枥,披挂上马,无所不胜。梁昭所谓的“清君侧”等名声,在这种报效国家的老臣面前,不免显得苍白。 然成王败寇,世事如此。 双方力量相抗,到这时候已经僵持了两个多月。梁昭军中看似士气未散,实则已经开始人心惶惶。军营外甚至还有大白天就抱着弓箭打瞌睡的小兵。 “哒——”那弓箭被一脚踢歪,昏昏欲睡的小兵一睁眼,魂魄差点从天灵盖飞出去了——踢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身戎装的梁昭! 梁昭极高,甚至头都没有回一个,只声如铡刀:“军容不整,斩!” 他身后跟了几个谋臣和将军,其中有一位鹤氅白衣的,飘然出尘,显然是这些人里的主心骨。一向以慈善出名。极大恐惧之下小兵挣脱按住他的爪子,一把攥住那人的衣摆:“军师!朴军师救我!小的……小的不是有意的……小的已经三天水米未进……就是铁人也撑不住啊……莫要寒了将士们的心啊!” 那正是神出鬼没,比真正的神鬼还要超然几分的朴素质,朴军师。 这一喊,所有人不由自主都停了,连徐晓晓都有点胆战,看着她的师祖——从传承上来说,真的是。 梁昭面色肃然,回过头来。 只见这位传说中妙算如神,慈悲如佛的军师审视了片刻抓着他的求饶者,露出一个几近温柔的笑:“本军师并主公一众,开战以来便三人用一人的食粮,似乎也没有虚弱的青天发昏啊?” 他抬起头,但徐晓晓其实是看不清他的模样的。只是心中暗道,终于知道徐念恩那极致的阴阳怪气师从何方了…… 又听朴素质军师道:“前日幽州臣服,六千石粮草正在路上,劳各位再陪我等饿几日,待到了,我军加餐和庆功宴一起开——至于这位格外容易饿的,就下地府去陪鬼帝用膳吧,他那儿肯定管饱。” 第401章 这话一出,将士们顿时跪服,山呼:“万岁!” 军师脚边一刀斩过,那被抓过的衣袂飘下,被拜了半天的梁昭开口道:“不必拘礼,走!”,一行人便踏着小兵的惨声求饶进了主帐。 “……”徐晓晓没想到,他们大新的开国军师画风竟然是这样的,一时有些惊住了。 徐念恩却信步跟上,面色不见半点惊诧。 徐晓晓实在忍不住了:“义父,为什么师祖一点也不像世外高人?这个幻境是不是假的?” 她这下忘了骂人,颇有礼貌,徐念恩也就稍微正常了一点:“你觉得什么样才是世外高人?” “仙气飘飘,不染世俗,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徐晓晓道,“刚刚那个句句嘲讽的,哪像了?!” 徐念恩笑了:“羽化而登仙。”他们进了军帐,里头果不其然在争执,“看来你真是不了解我们芈族的行为动机。通常来说,坏人作恶总是会有个什么理由,我们没有——我们单纯就是觉得,我们可以,而且,看你们这些凡人被我掌控来去,很好玩而已。懂了吗?” “我这个师父,”得了朴素质真传的徐倏悠然道,“可是位货真价实的芈族啊。” “咣当——!”地面爆开一只杯子。 但军律森严的帐中没有出现“五百刀斧手”,摔杯的竟是主帅梁昭。 “我再说一遍,不行。” 梁昭脸上有种常年征战之人才有的杀伐果决,几乎显得有些凶狠。又因为跟梁落尘太像,让徐晓晓不由得有些恍惚。 这位以后的帝王驳斥的正是方才还在外头为他定军心的朴素质。 朴素质一身白衣飘若,相比于梁昭的情绪激动,他堪称是温文尔雅地坐在一侧,好似看不见一边噤若寒蝉生怕主帅一生气直接砍人的同僚。 徐晓晓去看徐念恩的反应,只见他面含微笑,但那笑就像面具一样。一眼就可以看出只是摆个礼貌。 就在凤凰揣测这师徒二人到底什么关系时,朴素质重倒了杯茶,慢条斯理道:“王上何必如此急躁?这上好的雪顶含翠,洒了岂不可惜。请坐下慢品。” 梁昭性急并不是一日两日,嚼舌的骂他匹夫之勇,他自己也知道。然而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喜说话,他天生火爆,哪能控制住。 他按捺住且坐了,不去喝那文雅的茶,取了酒樽猛灌两口,砸在桌上,“咚——!”,这才道:“军师莫气,我就是这个性子,不是对你。只是您说的那办法,断不可用!如若用了,我倒成了个什么人!?” “什么办法?”徐晓晓情不自禁问。同时,她也被这君臣两人的相处风格,禁不住冷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相传上古<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三国,那个什么蜀汉君臣就是这么如鱼得水水乳交融腻歪不已的!啧! 作者有话说: 章名出自琵琶行。 第149章 三解忧 梦啼妆泪红阑干 “唉,”徐念恩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徐晓晓的脑门,顺手帮她把披散的长发束起来了,“人丑就要多读书,这个道理义父教过你多少回了?” “……”徐晓晓愤怒无比,恨不得化回原形在他那瞎眼上狠啄一口! 她这么一个青春貌美、风华正茂的妙龄女子,怎么就丑了?! 徐念恩继续道:“太史公都写了:夺水之战胜之不武,——上天眷,两军相持五旬,宫中忽大患,皆老,民怪之,敬收金牌,军心散,大败。” 这一大段古文把徐晓晓听的晕头转向:“上天?上天眷谁?怎么又败了?” 徐念恩再叹气:“麻烦您读古札的时候把每个字拆开来理解,毕竟人族智慧退化到现在,从前一个字能说明白的事,现在都要用论文来写了。” 同时有了徐晓晓的惨烈对比,他也不得不承认,虽然梁远情那副德性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好歹同样是从小浪到大,人家就诗书都通。脑子也健在。 ——若是梁陈在,恐怕在摔杯的时候,就知道这二人争执的是什么了。 徐念恩那段史记说的其实就是之前顾平渊对他的王兄控诉过的事:红颜恶咒。 这诅咒并不是那么随便就可以病毒般传播,并精准攻击顾家人的。需要至亲血脉者为引,而顾仇跟在他们身边已久,凭朴素质手眼通天的能力,做点铺垫并不稀奇。 现在只待将顾仇放回宫廷,再催动密咒,简直是字面意思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但徐念恩有些意外的是,梁昭竟然是不同意这件事的。 他本以为那帝王野心勃勃,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如今看来竟也算是个人杰。 朴素质似乎并不觉得这办法很损道德,在他看来,世界上就没什么事情是损道德的,至于名声一事,登基以后一律清掉,简之又简,如探囊取物。 朴素质也不强劝,只问:“那几个孩子在哪?” “远情受了伤,几个人围在一起照顾他呢。”忽然帘外一道女声,如春风化雨,引得人不禁心湖微漾。 两人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笑吟吟走进来,满是肃杀之气的营帐中出现这么个江南烟雨般婉约的女子,显得格外醒目。 帐内人却不敢多看,除了朴素质,纷纷下地行礼:“夫人!” 夫人?徐晓晓八卦之心熊熊燃起——那岂不是那位先帝驾崩以后自请长门宫,冷宫住了许久以后自戕的先皇后林贞? 第402章 对了,为什么没有看见梁晏? 与代珍是同父异母之姊的林贞生的皎若云中月,一眼看过去柔婉和顺,是个当之无愧的美人。 她抬手道:“不必多礼,我只是听着这边声儿大,担心诸位议事太渴,来奉杯茶。” 大家哪敢让她奉茶,吓得一迭声拒绝,跟着就自觉地圆溜走了,惟有朴素质似乎不太会看眼色,还在施施然泡茶。 梁昭一看见她,顶天立地的威风不知道飞哪儿去了,整个人稀里哗啦地站起来,一身甲胄响个不停,好似凭空患了那传说中的多动症。 他一张恶脸憋的都红了,还没憋出一个屁来,朴素质却开口了:“远情受伤,可是自己偷跑出去,惹上敌军?” 好会猜!徐晓晓心想,很符合姓梁的的风格。 这时候应该是刚“找回”胞弟,刚巧这胞弟又跟自己儿子差不离岁数,徐念恩又是刚被朴素质收养,至于那太子是怎么请到的,就不得而知了…… 但应该不会是抓来的,否则谈何“放回”? 但那顾仇难道是个傻子?从敌军阵营回了家,他就没有一点防备之心,直接就入宫见自己老爹?这敌方可是有朴素质这种身负秘法的倾危之士的。 林贞笑道:“是啊,他说这仗打的他心痛。跑出去想钻戚将军的主帐搞什么和平谈判,不知怎么还真被他靠近了,好在没进去,被打出来,念恩使了点小计才没有被抓走。把他背回来了。” 徐晓晓震惊了:“这可是可以要挟梁陈一辈子的把柄啊!” 徐念恩冷嗤一声:“你当我愿意救他?如果全天下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恨不得他死,这个人就是我。” 戚将军大名戚敬,就是方才徐念恩念的历史里那句“敬收金牌”,——这金牌当然不是奖励,是让他退兵的。 梁昭怒了,一拍桌子:“这王八羔子!和他娘的……” 朴素质的茶盏又被他一掌推翻了,颇是淡定想重来。却被林贞按住,朝他歉然一笑,接过了器具,自己动手。 她一靠近,梁昭钢铁做的筋骨就僵硬了,再也不敢动了,粗话喷到一半也歇了火:“顾仇也跟着他们?” “是啊,”林贞把盏道,“他们几个可玩的来啦,可惜落尘不是女孩子,不然才阴阳平衡呢。” 瓷盏在女子的柔荑间转换,格外让人心静,梁昭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林贞这才道:“这孩子记忆有损,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放他回去也没什么不对。人都喜欢自己家里,不是么?” 徐晓晓这才看见,朴素质唇角微微一动,像是已经成竹在胸。 果然梁昭声气虽然还是那么威严,但弱下许多:“可这是不仁不义之事……那孩子以后必定怨恨于我。如果萍水相逢,我救他一命,会料想到今日情况,倒不如当初就不救了!救了人又害他,这算什么大丈夫!?” 徐念恩心想,原来梁落尘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天真执著,来源于此。 一个人在十岁以前接触到的影响,几乎是一生的,无论如何不可磨灭。 在这种乱世,梁落尘和梁陈都不约而同地效仿了梁昭和朴素质,却都避开了极其圆滑的梁晏。 也是很有趣。 难道是因为梁晏长的丑一点么? 林贞道:“可你已经救了,你能回到那时吗?” 梁昭被堵的说不出话,但也不好发作,重重偏头。 “你救他一命,他还你一道东风。如果你不该救他,那天我们也不会遇到他,如果我们知道那就是顾仇,也不会救他,但偏偏就是在我们拿到太子画像以前,救了他,结了孽缘。”林贞温温柔柔地说着截然相反的话,“孽缘都是要用血擦掉的,我的将军。” 徐念恩忽道:“女中豪杰。” 这四个字尾音一砸,便摇换一地,是一个偏僻处的营帐。军医在外头愁眉苦脸:“公子!我求您喝药吧!” 一个孩子趴在床上:“不!苦!” 徐晓晓看见这个孩子,先是呆滞,而后是狂喜—— “这不是那个装天装地的梁远情吗?!哎呦喂居然变成这么小!还屁股受伤!包成这样!乐死我了!” 徐念恩逮住她的脖子,叫她好好看,只见几个孩子众星拱月之势捧住屁股受伤的小梁远情。 梁落尘问:“君子不问甜苦,良药苦口利于病,请问你为什么不喝药?” 顾仇捧出自己的糖:“喝完药吃点糖就好了!” 徐念恩极其鄙视:“简直废物。” 相传梁远情在夺水之战后流散,发过一场大烧,在那以后,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对圣上污蔑他捏造出来的一干糗事都极力否认,包括但不限于:和大白鹅打架、雕小木人做老婆、偷偷尝雪的味道……等等等等。 小梁陈闻言大怒,跳起来要跟徐念恩殊死搏斗,被梁落尘手忙脚乱按住:“又爆血了!别动!” 按照常理,徐念恩这时候其实心智成熟,完全就是用他们芈族那套伪装了个小儿身混迹其中,因此欺压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他伸手夺走梁陈辛辛苦苦刻了半个月的一个石雕——那是河边捡的一块通透如玉的鹅卵石,雕成了一个五官朦胧的美人。 然后在梁陈撕心裂肺的“还我老婆”的哀嚎声中,又骂一句:“药也不敢喝的废物。”扬长而去。 第403章 “……”徐倏淡然道,“这个留书梦很可能是假的,我们至今没看见主人在哪。” 他否认,徐晓晓反而确认了,这就是真的!以及——徐念恩就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魔! 不过说主人,主人就来了—— 小梁陈一口抓住药碗牛饮结束,举着病体狂奔而去,一冲出营门,就和一个人撞上了。 “上……小公子,您这是急着去哪?” 这人头发纯白,身量如少年,正是游丝。 徐念恩眯起眼睛。 他当年当然不是小孩子,在他的记忆里每件事都鲜明如刻——夺水之战这段时间,游丝根本没有出现过。 要么是留书梦是假,要么就是当时他确实和梁陈有接触,但次次都故意避开了自己。 从防止林瑟玉来寻他仇来看,很有可能是后者。 徐念恩也不知道是该佩服他还是鄙视他了。复杂间,这两人已经交谈起来,原来爱到处野的梁陈某次遇虎,被游丝解救,还带到他家睡了一夜,认识了那个“大美人姐姐”。 游丝说:“我们马上搬家啦。她还想见见你们,怎么样,来吗?——我下厨。” “但是宥之马上要走了,”小梁陈一边流口水一边道,“我们能送完他再去吗?” 游丝想了想:“可以让他一起来,就当践行宴了。” “但是大哥不会允许的……”小梁陈又说,就见游丝笑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副美人图,展开后四方场景波纹一颤,便化进了那画里。 徐晓晓修为虽深,但道心相当于没有,又被转的脑晕,好容易站稳了,才听见徐念恩低声道: “原来如此……” “什么啊?”她疑惑。 “滴漏子。”徐念恩简短道。“偷时间的。他们若要这样相会,我当然很难发现。” 这一宴可谓是十分奇崛,下厨的是道衡大神的法器,一柄拂尘化的人形。与会的大都毛都没长齐:梁落尘、顾宥之、梁陈……还有一条女娲般的半蛇。 还没长大,因此如潮的世事还未照头浇下,恩怨情仇,还在这一滴漏以外。 林瑟玉敲着桌,很意味深长地盯着估计刚长全乳牙的梁陈,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眼放精光,翻江倒海的一肚子坏水。 小梁陈被她盯得有点怕:“姐……姐……” 林瑟玉大喜:“再叫一声!” “姐姐……?” 一阵狂笑,林瑟玉又摸摸梁落尘的脑袋,打击道:“你比他帅多啦!”再摸顾仇:“你太瘦了,待会多吃点,把姓梁的锤到天边去——是梁远情!” 别人不知道,但有人知道,这一宴是当时游丝决定祭为守灵,真正的一场告别。 此后他肉身被分尸,在心渊审判台中发现自己,附身老道,癫狂终日,也清醒终日。 但却是再不复相见。 游丝顾及几个人的口味,问清楚了忌口,好难得破费开火,洗干净碗筷,准备了八菜一汤。 林瑟玉自然吃的十分辣——这位小姐的口感里,辣就跟她那些永远大红底色的裙子一样,简直天经地义。第一次吃到不辣的菜时林瑟玉控诉了半个月游丝虐待她:“这是食物?!连食物的味道都没有!” 两个姓梁的在南边出生,口味较淡,但梁陈事儿多,还特地要加水果,顾仇则是比较普适,什么都吃。 游丝自己喝水就能饱,忙的不亦乐乎,听林瑟玉第八百次提起他们的仇人:“哎,可惜没把姓徐的坑过来。” 与他们隔了若干年的“姓徐的”双眉微攒,渐渐凝起。 游丝道:“人生在世不称意,为何总想着寻仇?不累么?喝梨汁吗?刚打出来的。” “这不是还起不来,总忍不住拉罪魁祸首出来恨一恨吗?——你是真不知道徐倏的下落?”林瑟玉捧杯豪饮。 游丝笑着摇头:“宥之,听说你要走啦?是回家吗?” 游丝道长这跟谁都一见如故自来熟的奇技也很是实用,哪怕对方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顾仇小大人似的点头:“梁大哥说要把我送回家。” 梁落尘问:“你家很远吗?以后还可以来和我玩啊。” 他年纪是这几个里面最长的,自觉是兄长,因此话语多是妥帖照顾。 梁陈兴奋道:“我可以教你折竹蜻蜓!” “我也不知道……”前朝的故太子有些懵懂,看得徐念恩轻轻吸了口气。 他忽然觉得很是有意思:这世上有人生来富贵,哪怕责任千斤重,不到最后一刻也可以不抗;有人生来命贱,以至于要自己苦苦思索原因,为所有的痛苦寻个正当理由,否则根本活不下去。 人跟人的区别,居然可以大到这种地步。 顾仇被顾平渊指摘时,他也在当场,当时的梁陈还有所动容,看着他笑颜不改只怕心里还叹了几句冷漠无情之类的话吧。 岂知这世上,同情心只能留给自己,否则蓬草一样的贱命,该怎么活呢。 可不管再怎么出身云泥,在大千世界中浮沉,受的苦到底还是一样的。无非是有些人醉,有些人醒罢了。 几个孩子互相说着幼稚的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诀别,林瑟玉和游丝都表现出了难以形容的耐心,画面一派和谐。 留书梦的一角也渐渐发白,那是幻境即将收折的信号。 第404章 正当这时,嘲笑完梁陈身高的林瑟玉一抬眼,那双颇算妖媚的眼瞳冷不防和徐念恩对视了! 徐念恩望进她那双眼底的寒凉,忽的从头冻到脚,谨慎地召出羽扇,四周猝然扭曲失真,变作黑白交错的漩涡—— 徐晓晓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不觉得游道长是个爱诉衷肠的性格……”徐倏慢声道,“你说,他为什么要把我请进来看这些旧事?” 那本该明艳活泼的林瑟玉露出一个阴冷的笑,一瞬间撕破幻境冲出:“——自然是为了让你了断在我手中!!” 第150章 三解忧 笑声不闻声渐悄 昔日旧友,见面分外眼红。 徐晓晓被徐念恩拎着脖子往旁一拽,原地嘭的爆开一大片红光,她回头一看,地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蛇——毒气扫过之处都发生了这种恐怖的变化! 头皮发麻之际身后霍然张开一张血盆巨口,俨然是那灵蛇的原形,徐念恩羽扇飞起,根根长羽瞬化鱼骨般的白戈,“铿——”的一声挡住了腥风狂舞的蛇牙! 与此同时,幻境彻底绞碎,千万片碎境般的记忆如尘飘去,疯狂的红瘴不断围击而来,粗看以为是毒气,细看却是一条条头发丝般的蛇! 徐晓晓吓得连自己并不是一条弱鸡都忘了,只看见无数只盯着自己的刻毒蛇眼被徐念恩召出的羊角风如磨削断。迎风卷成大片血雾。 乃至于回到错汝、幻境尽碎那一瞬间,泼天呕下了一大片淋漓的血! “啊——!”徐晓晓一声痛呼,被徐念恩一掌打在后背,直接摔出数尺,脊梁骨差点在一块凸起的青石上砸断。 徐念恩十分无耻地抛出一句:“去搬救兵——” 红蛇显然不像以前那样心中还悬着根线,刚目睹游丝消失,心情抑懑,又经过了这些年的修炼,发狂以后简直神泣鬼惊。 这不死不休非要拉人陪葬的疯劲,徐前国师凭一双如炬慧眼看出,他是打不过的。 他素来讲究循序渐进的使坏,是个颇有风度的阴谋家。跟林暄这种脾气一上来就搏命的可谓是两个极端。 红蛇不管他风不风度,只知道这恶魔给过自己一箭,令游丝五感尽失,就是流渡焚毁的罪魁祸首,过往痛苦大多拜他所赐,简直饶他多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脑中只有杀杀杀一个字在反复刻烙。 种种深仇大恨积压已久,一并爆发,堪称恐怖! 徐晓晓条件反射答应完,“嗷——”的一声退开几尺,那青石已在疾电般的蛇尾下化为齑粉! “找谁啊!?”死里逃生后凤凰活似脑浆漏完了,“我觉得姓梁的不行!!” “……”徐念恩一个打滚避开几排蛇牙,滚了一身草,狼狈之中竟然还废了句话赞道,“我也觉得!姓梁的确实不行!” 见徐念恩颇是滑不溜秋,无法伤及。红蛇攻势骤缓,盘踞着,颇有几分阴冷地俯瞰下来。 徐倏顿了顿:“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疯子停下来,当然不是不疯了。而是在思考怎样才能更疯。 灵蛇呈攻击之势半圈在侧,蛇尾高扬,“砰——”的一声扬尘撼石,地面应声龟裂出数道深邃的蛛网!刹那间四面阴风大起,从那些裂口中闪电般刺出只只手骨,跟着数具完整的人形骨架破土而出,跟着是第二层、第三层……宛如捅了白蚁穴,所见之处瞬间攒满了起伏的骷髅! 半空中落下一道鬼魅般的咒吟,而后那些骨架就发疯似的围击过来,徐念恩躲开一只九阴白骨爪,矮身的一瞬间拽住它脚踝,凌空呼了起来“啪——”地打翻一排张牙舞爪的骨架,地面稀里哗啦地洒了一地“傲骨”。 他瞅准时机,就地拍了张缩地千里的符篆,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谁知那符纸轻飘飘落下,竟毫无反应! 见了鬼了!! 徐念恩抬起脚,只见草间的土壤都渗出了湿红的毒液。 这毒意致幻。连自觉毒中之毒、百毒不侵的徐倏都有些眼晕。 他一晕,动作就慢,被封了灵力就像猛虎拔牙,寡不敌众之下被一万只爪子按住,七手八脚抵成一副绞刑架。红蛇游如雷电,脚底狂颤,轰的当空冲下! 眼看毒牙就快把徐念恩戳成两片,只听天际一道怒吼大震,跟着一头伤痕累累的黑虎化形而出,正当抵住蛇牙,将徐念恩勉强地护在了身形之中。 那是徐念恩最后一层护佑,密折。 然而也只能维持一段时间而已,在僵持之中,白骨的毒气无孔不入地钻进肺腑,徐念恩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那条灵蛇眼里浮现出一点刻毒的笑意。风云遽变之际,这画面几乎是绮异的。 徐晓晓简直毛骨悚然,徐念恩满脸是血,喉咙火辣异常,送出口血沫,骂了句脏话,扭头道:“去找明韫冰!!要是他这辈子出嫁还想要娘家人,就让他赶紧出来!!” 顾不得思考这话里的诡异逻辑,凤凰一拍翅膀,嗖的闪没了。 不过她去的有些多余,还没飞出多远,就看见一人优哉游哉地腾云飘来,那人手里拿着口洞箫,正在用气流吁吁嘘嘘地试什么宫调,似乎心情颇好。 看见他,凤凰眼泪都要下来了:“上神!” 梁陈一把接住冲进他怀里的凤凰,不动声色地愈合了被烫的手,把它看了一遍:“可曾受伤?” 第405章 徐晓晓显然接近崩溃:“我义——徐倏,徐倏马上就要死了……”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那是个无恶不作的恶魔,曾将剑刃抵在自己的颈动脉下。 梁陈却没点醒她,而笑:“不瞒你说,朴军师曾对我算过徐倏的前程。这个人生来带煞,煞尾也不得圆满,一生从未安定,但却有许多、许多次逢凶化吉、遇难呈祥的鸿运。” 凤凰懵然。 浮动的气流穿过洞箫,方才还有些轻快的调子转悲,似乎挽歌。却洒脱。 “徐念恩这个人啊,命大。” ——上神总结道。 轻云踏过山际,天上一片纯澈,泉眼的动荡似乎没有传到错汝他处。——至少苏大学士前半晚过的颇为平静,没有互诉衷肠,也没有惊梦回顾,他蹭了顿心满意足的饭,研究完传说中的竹筒饭,望月怀乡后,爬上床睡了。 苏视这一觉睡的比较好,因为云青峭就在同一户人家的隔壁客房,云姑娘这晚吃饭,还把一盘樱桃挪到了他手边。 虽然人家只是修养好,但架不住苏大人爱脑补,自顾自开心了个满脑花,梦里都是大片大片的天女散花。 不过这美梦做到一半,就被吵醒了。 苏视这人睡性好,雷轰都不动,向来只有他去“怀民亦未寝”,倒是很少有人来邀他夜游。当然,邀了他也装没听见。 朦朦胧胧听见隔壁云姑娘的声音,似乎和少女的哭声夹在一起,这下子苏大学士可精神了,一股脑蹿起来,三两下打理好自己冲出去,就撞见请他吃饭的主人家。 云青峭的客房里有灯,还有几个侍女进出,手里都端着水盆。看时不免心惊——那水都被血染红了。 苏视听见里头只有女声,便止了步:“赵兄,请问这是……” 昨晚酒席上跟苏视结为生死之交的赵兄道:“我夫人三更起夜,听见后门有人呼救,大着胆子叫上云姑娘一看,是个遍体鳞伤的少女。骨头都断了,硬生生爬过来的。” 苏视吃了一惊:“何人所害?” 里头一声惊痛大哭,随即一阵红光如潮退开。宛如无数细蛇没入洞口,苏视无端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赵兄不敢出声,只做了个唇形:“——蛇娘娘。” 那死蛇偷了玉玺不说,还戕害四方。简直岂有此理!苏视正待发话,里头忽然爆开一阵尖叫,随后是哐当几声水盆打翻之声。 关心则乱的两个男人连忙想也不想冲进去,只见那被照顾的少女倒在榻上一边流泪一边张口喘息,身体痛苦痉挛着,如一条扭曲的蛇,而她从腰间往下——双腿被替为了一条鲜红的蛇尾! 半裙撕烂,那下半身的蛇尾全然不受控,疯狂攻击一切靠近者,云青峭和赵夫人双双被打退在旁。桌椅东倒西歪,地面清水横流,侍女们都吓得瑟瑟发抖。 云姑娘显然是女中豪杰,不顾额角流血,杀气腾腾提剑又要上前。 然而这少女本人并没有敌意,云青峭能做到御敌,但做不到完全控制力道让对手不伤不痛地臣服,除非自损八百—— 那剑才御起利风,不待起势,剑柄就被苏视按住。软剑转眼就到了他手上。 云青峭侧首。 只见苏视御剑立地一斩,万千光华从剑刃流转而出,金澈的枷锁刹那把那狂舞的蛇尾捆回了原地。——整个过程之花了一个眨眼的时间,那蛇尾拍碎的铜镜此刻才落地成粉。 苏视把剑随手塞给一个姗姗来迟的仆从,表情一反常态、堪称严肃地扶住云青峭,对边上有些发晕的侍女吩咐:“拿伤药来。” 云青峭被扶着走了两步,一掌推开他,疾步上前查看那少女的状况。赵夫人这才惊魂甫定地围过来。 赵员外打着折扇让人收拾一地狼籍,叹:“哎,多灾多难。” 少女看是极端痛苦,衣衫都被冷汗浸透,不难从眼珠里读出感激,沉重的眼睫又被云青峭轻轻合上。 云青峭没有作声。苏视只能看见她的下颌绷紧了,那是一个不仔细盯着完全发现不了的细微变化。 赵夫人有些怜惜地替少女擦汗:“离我们不远的那座山里常有瘴气,据传总累白骨。阴森的很。从前就有人计算过,在里头失踪的人数根本没有发现的那么多,怀疑里通蛇女的极忘台。” 极忘台是人间炼狱,多生白骨,倒也有理。 “她这擦伤,像是极忘台下的蒺藜刮的,”赵夫人继续道,“传言非虚。” 云青峭从袖间取出一只巴掌大的小葫芦,掀开盖子,一片轻盈的花瓣便飞出如蝶,落进少女唇中。 一阵清淡的花香散开,所有人明显看到少女挣扎的动作慢下来,而后紧锁的眉也展平。 “迷魂草。治标。”云青峭简短道,“——她还能恢复吗?” 赵夫人摇头:“不可能。” “关于这蛇女,有一种说法,不知沿途而来,你们可曾听说过?”赵员外接茬。 自然没有,来的路上星夜是奔,闲话少听。 云青峭正要细听,却再次被扶住了,这次苏视没让她轰开,不容置喙地把她扶到刚摆好的桌席旁。 赵员外吩咐人上茶,他夫人还在床沿看那少女,有些忧心地看着被禁锢的蛇尾。 苏视接过铜盆,洗干净毛巾,拂开云青峭微乱的鬓发,细致地擦掉额上血迹,那伤口一指长,在这么个大好年华的姑娘脸上,真是——有点想炖蛇肉了。 第406章 他一边做这些事,一边道:“颜愈不必担心,那锁链是天上来物,不伤人。” 赵员外调侃:“天上之物,可是那位梁远情所出?苏大人,您这可是借花献佛了。” 提起梁陈,苏大学士才终于回神,这才发现云青峭已经用一种诡异的目光洗礼他颇久。恰似猫科动物看见两脚废物竟然退化到此。 而赵家夫妇,交换几个眼神,看来时一律切换成了一种八卦人看话本的鸡贼。 他一个手抖,差点把药抹到人家眼睛里去。 “……”云青峭及时攥住那手指,“多谢,——我想晚点瞎。” 苏大学士只觉得指尖跟着火似的,这把火还砰的一下冲到脸上,令那张与梁陈对骂九九八十一回合都岿然不倒的脸皮史无前例地红成了猴屁股。 他凭空退化了语言能力,支支吾吾片刻,“你……”“我……”颠倒来去,最后憋出一句:“纱纱纱……纱布还没贴上!”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起豆腐块似的药贴,仔细万分地贴上。 苏视损梁陈的时候有多恨铁不成钢,现在就有多有口难言,可见世事确实打脸,人还是不要太得意忘形为好。 云青峭只闭了一下眼,本被拨开的手又抬上来,在苏大学士那仿佛强迫症上身反复斟酌位置、唯恐贴歪的手背上拍了拍,对赵员外道:“那蛇有什么故事?” 阮颜愈走近,含笑看了看一脸假正经的苏子呈:“这事说出来,也是一件悲剧。” 见她要说,赵员外倒了茶,各请一杯。 苏视也落座,定下心来。 按照梁陈所说,这灵蛇从前就发过孽债,而后被他抓上天将功折罪,在天池净化四年有余,而后为修人形到了流渡。 那座岛被徐念恩焚毁之际,这条蛇受到重伤。此后与那把拂尘一起流散人间,只是游丝也不是一个能给她港湾的人,终究还是分开了。 分开以后,她究竟是顽强还是脆弱,为何不过数年,就变得闻风丧胆? 她要玉玺做什么? 从鬼帝对她青眼相看这一点来看,林暄不是——至少不会是一个完全恶毒的人。 是什么令她看不破红尘?看不破也罢,为什么又要拉这万千浮生来为她陪葬? 她也配。 阮颜愈徐声道:“……数年前,一个姓李的医者外出采药,在道旁捡了条奄奄一息的灵蛇。” 标准恩将仇报的开头——苏视与云青峭相视。 “这李老先家修岐黄,是个医药世家,从不见死不救。老人又格外心善,明知那条蛇煞气逼人,依然将它带回了家中,细心照料。” 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也许天材地宝都难救的伤重,然而在这人世将养过十余年,居然让李家把这条蛇养活了。 林暄可以化形时,救她的人已经辞世,她被一代一代地当做家传之宝,转手数个家主。 这些人里面,有一板一眼的,也有玩世不恭的,但相同的是,都求她的护佑。 当时降真已没,神道已合,但各地时不时还有些小鬼之类的侵扰,那是天地阴阳崩溃的前兆。灵蛇可一叶知秋,又身负巨力,总是能见微知著地报难。 她不像明韫冰,对有的东西格外执著,只是混乱度日,大多时候,空迷茫着。 有恩,须还。但有一个声音对她说。 “李家从一位江湖术士口中得知,灵蛇血可延年益寿,”阮颜愈轻轻道,不出所料看见苏视和云青峭脸上掠过诧色,“那条蛇便成了药材。” 苏视道:“她这样残暴,会甘愿束手就擒?” “会的。”回的却是云青峭。 沉默。 须臾,她道:“给女子套嚼子,不用任何借口。” 被抽血,所幸回愈很快。因为修为太厚。 送走第九代李家人,林暄被一个年轻人接手。所谓富不过三代,早年累积起来的声望名誉,家财权势,到了这一代,已经锈迹斑斑。以至于掌权者都拔不出一根好草,是个实心的酒色之徒。 凭祖荫,圆滑变通,财色相投,做了尚书令。 林暄就是在那时,结交了那个与明韫冰有三分相似的尚书千金。 她确实和明静习性太像,明韫冰会因为初吻在寒夜而在以后每一个有子规啼的寒夜里宛若被吻,她会因为某个人有故人三分影踪而剖心泣血,付出一切。 可惜,人鬼殊途这个道理,梁陈教了明韫冰一千年,他也不彻悟。从来就没有人教的林瑟玉,更彻悟不了。 “灵蛇帮小姐私奔,谁知那游侠并不是个良人。逃命中途给小姐下了情毒,闺阁女子都体弱,哪经得起这样的烈毒。一贴药下去便一命呜呼。那李小姐命丧情场化为厉鬼,奇怪的很,不怨情郎不怨家长,偏偏来向她索命。” “人化常鬼,再如何厉害,也不能和这种灵兽抗衡吧?”苏视道。 赵员外笑着摇头:“苏大人,你太光明磊落了。” 阮颜愈放杯:“以卵击石当然不是明智之举。但不管什么东西,有多厉害多狠毒,只要有情,就脆弱的不堪一击。我日间听你们说那位鬼主,不也正是这样吗?” 第151章 解忧无虞 我与我周旋久 李小姐与人间的兄长做了一局,将林瑟玉困进笼中。 笼在酲泉。 “她为什么要那样?”云青峭忍不住道,“这畜牲虽然该死,当时总和李家算一丘之貉,也是为了帮她,左不过弄巧成拙。何必……” 第407章 恩将仇报? 她一动,纱布有些松脱,苏视连忙靠近查看,低道:“十日之内,死魂是可以还阳的。” 当时没有神,无法请愿,但凡尘散布的邪术妖术也不在少数。 云青峭一愣。 阮颜愈却点头:“正是。李小姐是为了复生,才配合她兄长设局,把那条蛇骗进了酲泉的陷阱。但一个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会在一大票虎狼之伺下遭到什么对待?想也不用想。” 饶是云青峭性子冷,自诩见识过世面,也被这故事冻出了一身的冰渣子。 苏视轻轻扣住她发凉的指尖。 “那……” “那以后,她应该就是疯了。”阮颜愈的声音不再像起初那样和缓,平铺直叙,“开密折破局以后,酲泉几乎被屠城,尚书府被血洗,那时据说就算住在十里以外,都能听见里面一阵阵惨叫,白天黑夜,持续不休。” 几人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声轻响,却不是任何人。——那少女在梦中挣动,像不堪重负,蛇尾终于曳在了地上。 苏视这才开口:“先前在凉珂,有一位类似的圣女。也起了一座高塔,在平衡界处掌控阴阳,为扭转命运。——我后来听说,她生来替别人受了极刑。这条蛇造极忘台,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可时想容到死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同样血债累累的林瑟玉,又能怎么挣脱呢。 极尽疯狂,世界就能给你一个答案吗? 可笑。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赵夫人道,“极忘台有许多层,蛇女一般押人进去,沉入血池,练就半蛇,据说这样若是练出一个成功的躯体,就可以代生。” 苏视皱眉:“代生?” 不怪他一惊一乍,守孝还未结束——梁晏就是死于谋换代生。他意欲以最像自己的儿子做载体,却被梁斐反将一军,二人同归于尽。 而林瑟玉造这么多孽,竟然只是为了造出一个可供代生的躯体? 赵员外道:“这些我们可不知道。山野闲人,镇日只听村话矣。” 这时云青峭忽道:“我要进山。” 几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幻听。却见云青峭起身取剑,作揖:“多谢两位款待,这小姑娘劳你们先照顾——别过。” 竟然真的要走! 且不说这还是半夜,晨露未晞,就她这小身板,怎么看怎么都会被瘴气缠身小命危矣! 苏视本想耐心告劝,一个话没出口云青峭行如风已经走了——云姑娘很懂这货的废话之多,直接不给他发挥余地。 苏视只好先给赵家夫妇告别,千恩万谢,留了银两,这才抓起还在呼呼大睡的神兽大雪,拔足狂奔,在狭隘山径中发现云青峭身影时长出一口气。 云青峭看着稳重,谁知心里也这样不羁,说走就走,毫不以自己安危为重。苏大学士攒了满腹的废话,正欲开喷,就见云青峭回头一看他。 那一眼莫名令这话唠兼段子手闭了嘴,因为那是一个太过认真的眼神。 “我十岁时,”云青峭忽道,“父母被贼寇杀死,我被卖到西湖官船上,为那些名妓扶琴。” 晨间的风将她的话音吹的很冷,苏视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临安出名的姑娘,我都跟过。其中一个常被贵客眷顾的女子,撞见我在船舷借灯看捡来的《诗经》,隔天她给了我一两纹银,叫我买碧雪斋刻本。”她吸进一口潮湿的雾,“我及笄那一年,她将我推荐给了太子。说‘奴家侍寝就够啦,您可不要吃窝边草,这么个只知道读书的呆丫头,叫她添墨习字就好啦——’” 苏视下意识一伸手,但没有碰到。 云青峭极快地擦过眼角:“我这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妓/女。不管青春丰茂时有多风光,到最后永远落得一个老大嫁作商人妇,这还算幸运——自杀的发疯的自尽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不计其数!”那尾音转为一种极其痛恨的激愤,沉淀下来,立誓般,“这一个,我一定要见——” 蜉蝣之语穿过长风,应感之会般“哗啦——”一下,万千冰碎洒落在错汝泉中,寒凉转眼消融,脆腔却还挥之不去。 听来,从耳边一路麻进心底。 寒气骤然袭来,如同四方八极的温度与春风都被无形的恶灵争先恐后吞噬殆尽,极冷之下,将温泉都生生凝出一层薄冰。 还在对峙的一蛇一人感受到这等寒意,却双双凝住了。 随即:“吼——!!” 一条冰龙破空啸出,一举将红蟒撞翻,蛇尾拍在流瀑上激起水花千丈,打在薄冰的水面上泛起稀里哗啦的细碎响动,听着令人格外焦虑。 有仇必报的蛇娘娘却没有反击,仿佛那一下没揍到自己身上,即刻如电刺出,对逃难的徐念恩疯狂追击! 大蟒嘭的一下撞在徐念恩沾冰抹血飞快画出的阵法上,堪称地裂天崩,周遭山脉狂震,阵法挪来的山石顿时炸裂四溅! 徐念恩斯文扫地狼狈躲开又拍一符——传送还是没用,同时那只黑虎咆哮一声,在猛烈的蛇击下彻底消散。 他心口剧烈一颤,硬生生将血腥味吞咽回去,林暄却杀红了眼,非把他嚼碎不可,蛇瞳闪然而近—— 那一瞬间徐念恩心中陡然而生一股暴虐的无力: 第408章 算了,算了——算了! 用尽了全力,也就一败,不过一败,玩够了本,值回了价,还有什么遗憾? 难道这辈子看过的笑话还不够多?难道看过的闹剧还不够戏剧?有什么可留恋的?还有什么可念!所谓负隅顽抗,必然都有心中信仰——无论是人,还是事。 他有什么? 何必负隅顽抗! 一口*气,值黄金几钱? 但就在他脱手已违时,一道几乎能把人灼瞎的剑光横插进来,万钧巨力一挡,将蛇头原样掀开数丈!令人头皮发麻的藤蔓爬满脚边,瞬间把徐念恩捆成了一只没有求生意志的蚕蛹。 红蟒撞在瀑布里侧,似乎蛇骨都撞断了,潭面化开大量的鲜血,阴沉地伺伏几圈。 而徐念恩瞳孔微缩,看见眼前一张放大的脸——那双瞳他做梦都不会忘记,好像一个旧日的童真的梦。 这梦早已伤痕累累,覆雪千尺,如若未识。 ——明韫冰微俯身,堪称专注地打量这个陌生的旧识。 这画面堪称滑稽:昔日同门,师弟阻拦了变异好友的复仇,却好像也并不是为了救师兄。旧友被打翻在身后,好像那些秉烛夜游的日子都只是谁一厢情愿的幻想,其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四面蕴着鬼气的寒冰给明韫冰的眼里镀上一层冷质的安静,但在徐念恩回视以后,便从深处酿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这笑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以至于一眼看上去,竟然是温柔的。 徐念恩一向直觉很准,感觉缠在身上的荆棘越发收紧,连忙半死唤道:“……阿静。” 明韫冰听完,却既没有动容也没有愤怒,从表情看来,他甚至没有任何变化——那些脆弱无依多情百转,好像一个专属于梁陈的梦。 他唇角一动,像是一个要成形的笑:“师兄……” 徐念恩陡然睁大眼睛:“小心——” “大人——!!” 庞然的红蛇缓过重伤,点地一震,化出九个分身,十条蛇便围击成圈,蝎尾般高举,闪电般齐齐朝渎神密布的地方狠刺而去! 而姗姗来迟的凤凰和神明要靠近,已经是来不及了。 徐晓晓简直目眦欲裂,只听耳边呼啸一声,剑气铿然,混乱之中百般乱影攒动,好像无数的记忆在其中烧灼缠斗,看的人头痛欲裂。 她眼珠子都要喷出去了,却有一道炽亮金光劈天斩下,一举破开乱局,尘雾渐清时,只见法自然剑破壁插山,赫然直送进赤蛇的七寸! 红蛇整个腰粗的躯体都被钉穿,痛苦地蜷缩着,怨毒地盯视近在咫尺的仇人。 徐念恩急促地呼吸着,混乱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明韫冰这次穿了一身不是他风格的月白衣袍。略宽松。整个人都因此过于明净而不真实。 林暄那堪称恐怖的毒牙贯穿了他的左肩,犹如衣服上的一个血眼睛,格外刺目。 徐念恩却笑了起来,那样子比鬼帝还像恶鬼,梁陈皱眉之下他猛力一挣,攥住明韫冰的手——以及那把恐怕还没有刺杀者本人冰冷的匕首。 这画面堪称诡异,徐晓晓大气都不敢出,晕头转向地想:“不对啊,为什么?林姐姐是明大人的朋友,义父不也是吗?为什么她杀他,难道是挡了一枪?但是为什么呢,徐念恩不是很坏吗……” “阿静啊,”很坏的徐倏又叫这个称呼,如斯亲昵,如若无伤,“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师兄吗?” 明韫冰苍白的手背因为这个动作染上了血污,红白错落,视觉上格外靡丽。而不远处的梁陈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 明韫冰却也笑:“想啊。” 他脸上的血点子被黑发擦成一缕一缕,垂落扫拂,令徐念恩想起早先在念书时候,那些昏昏欲睡日子里,吹进窗口的温柔晚风。 却早已追逝难回。 “既然想——”徐念恩亲昵地笑着,蓦然抽出了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那把笑里刀,尾音凶狠,“那又为什么来插我的心!?” 梁陈蓦地发现什么,猛然抬头:“明韫冰——回来!!” 然而已经晚了,困住徐念恩的数道冰栅“砰——”的一声爆裂,随即地气疯狂地暴涨,在钉穿炽蛇的山崖上极速旋成一幅巨大的太极两仪图,几乎遮天蔽日。 阴阳两气在这种堪称恐怖的漩涡里大肆缠斗,徐念恩的大笑骤然飘洒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束发的绳断了,留了许多年的长发乱卷,半边脸都是血腥,蛇牙蓦地脱开明韫冰肩膀,多种不同人、不同种类的血都混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暴当中,红蛇纵身卷入那阵心,好像有无数疯狂旋转的刀刃就在那里,整条蛇就像被绞碎般逐断成片!大片大片的血雨瓢泼开来,染的天地绯红,梁陈感受到什么,脸色马上变了。 徐晓晓失声:“上神!” ——梁陈半跪在地,额心如锥翻搅,一时痛到根本站不稳,吐出一口鲜血。 他却根本感受不到肉体的痛苦,因为那是契印存在的地方。 被圈禁方强行破开了禁术! 惊疑抬头,果然正与明韫冰对上视线。 那一眼真是令人肝肠寸断,梁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心中大恸,一种难言的恐慌抓住他:“你回来——回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别一个人……” 第409章 明韫冰却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在飓风里回答了徐念恩的那个问题。 “因为,”那是一个有几分自嘲的笑,,他轻声道,“我想让师兄陪我一起死啊。” 徐念恩笑的几乎喘不过气,大口的血沫溢出。 “我陪你死?我陪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亲亲大神来陪你?是舍不得吗?我倒要问他逼你献祭的时候,有没有半点不舍啊?!” 法自然剑暴电一般轰隆破幻,天摇地摆水爆火烈,然而却依然太迟,那不知渡向何方的法阵已经随着疯子的讽刺大笑消失无迹,山崖上只剩下一片沉默的焦黑。 那一刻过载的消耗令强弩之末骤然崩断,梁陈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所有的神经都开始痛,就像被铁针钉满了,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被一片漆黑袭击。 其实还没成年的凤凰手足无措地对着一地狼藉,一个生死不知的神明,以及被蛇肉糊成了血海的温泉,简直也想去死一死了。 听说过度的消耗会换来一个短暂的温存,这是人身上的小阴阳,人属于万物,也有阴阳序。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年勾陈一直心系天地,所以就在第二阶天濒临崩溃的时候,他也遭到了难以抵抗的劫难,前所未有地感到痛苦。 彡一直说鬼族损耗心智,其实没错。勾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耐心不比上古时期那么好了。 明韫冰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身边消失,换作从前,他还可以理智冷静地分析,考虑应对措施。可以条分缕析地判断为什么,但到了离恨总关情的现在,这件事却忽然变得太难。 在最初决定靠近他时,我其实还是确定的。 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我是那么笃定的。可他居然对我露出那样的眼神—— 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被伤痛刺中,旷梦忽的有了画面。一大片原野。清新自由的草叶,而后是活跃的流水。潺潺。水何澹澹。 繁花细木中似有什么嘶嘶,醒目的一点红。 疏荡?寒蜮?流渡? 枝叶浮动的声音像点进记忆寒冰的水,衣袖上沾着的,独属于热泉的味道扑过来,与本来的苦茗味道混成奇异的香气。 惘然之忆。 有梦长留诉。 漫天的风雪交织成无声的怨诉,朝我扑来。放眼是大片大片的洁白。白至刺目,而脚下竟有一道血线,看去时睡蛇般醒来,往前蹿出一条标志的血路。 凭借对地脉无与伦比的感知,梁陈似乎知道这是哪里。 昆仑。 我梦到昆仑?不。 上古时候,盘古破天,最重的一条脊骨就化做此山。九州大地主气的南北二龙,都从这里发源。 泰山是五岳之首,是人家的平衡界所在。然而昆仑却是阴阳二气的起点,是万事万物的归所。 梁陈一步一步地朝血线指引之处走去。 前无来路后无归途,这样的路,谁也不会想走。 尽头出现一道台阶,在雪影照映下根本分不清是朝上还是朝下。 两步之下,一阵黑风刮过,这仿佛永无止境的路便在这堪称恐怖之力下摧枯拉朽,一下子缩到终点! 梁陈仰起头,看见一扇极高的大门锁在这山脉深处。九州的腹心。 那门一眼看上去简直是奇异的,两条首尾相连的巨蛇铸成门骨,色调暗沉的金色浮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各种动物,从十二生肖到山海异兽,按照从零点顺时针转动的次序,犹如沿途展开了一程生命羽化的瑰丽历程。——乘的便是腾蛇。 那双蛇眼似乎闪动了一下,梁陈不免一惊,却不是因为这诡异的阴阳双蛇。 门前站着一个人。 身形修长,侧脸冷峻,是明韫冰无疑。 他脸上没什么可供解读的颜色,几乎有些漠然,仰首与那稍低的蛇瞳相视。 梁陈知道那是像最初在十叠云山一样,留在昆仑的他的幻影。 明韫冰将手按在浮刻上,在毒牙的尖端刮破手掌,微凉的血液缓缓渗入冰冷的玄铁。 梁陈下意识想阻止,但走近才想起,这是隔世的幽灵,是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的。 惊雷如吼,复运几回,世界的门缓缓朝神灵打开了一条缝。 难以形容的光华照出,如遥远宇宙传来的迷幻颜色。梁陈裹着这样一层羽衣,跟在明韫冰身后,进入那道深锁的心门。 “轰——” 厚重的铁在背后互相合上,却无心慌。梁陈抬首——眼前的一幕已经超出了所有的想象。似乎真正是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景色。 在外面无所不存的苍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紫闪烁的星,无尽的星子之间嵌着活生生的四种庞然大物,犀、鳄、孔雀、鲲。真的是嵌——孔雀的羽毛就长在天上,一声声叫着无从辨别的曲调。似痛似怨。 那一瞬间古神明无端与蛮荒时代仰望天空的古诗人灵感同心—— 到底何为天?何为地? 何为生?何为死? 生命,从朝菌蟪蛄到智慧生物,究竟是怎样的生存模式?为何总有奇异的动物与星幕长在一起,一声声仿若对我呼唤。 唤我回到生与死的尽头,抓住这个错综世界的最高奥义—— 而就在这片奇异的夜空下,长着一棵堪称震撼的树——其实根本不太能说是树,它只是有树的样子,枝干盈明透亮,里头似转着无数疾风暴雨,但能看见的只有一片如雾的气。那些本该是树叶的地方,用无数光笼锁着戾气深重的魂元,每一颗都像超脱视觉以外,亮的简直有点不详,但居然层层错错,给人一种世界本源的奇异之感。而以神族的目光看,很轻易就知道那是什么: 第410章 神陨之力。 而且不是一类,是所有——三十二位古神的,无一遗漏,全都在这里。 明韫冰就站在这棵树下,就像他从前在寒蜮无数次不解于那棵阴阳树一样,仰首而立。 哪怕是从自己心底延展出来的枝叶,也带给他那么多的奇怪。 但梁陈知道,他只是奇怪而已。 那是一种灵长类动物对其它同样存在于世界,却与我不同的事物的好奇。 也许在出生以前,他也曾对世界怀有极大的期望,所以才会在被伤害的时候格外激愤,感到无法形容的痛苦吧。 可我,又是哪里做的令你想要放手呢。 隔世的亡灵静静而立,良久,静寂的眼中浮现出一些涟漪。 那副样子不得不让勾陈想起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旧事。那是在流渡,彼时明韫冰一到深夜就格外痛苦,如果忘记把他抱进怀里,就会遭到无法解释的偏激攻击,这个人是如此轻易地陷入迷狂,又在伤害梁远情以后极其伤心地哭泣。那种喜怒无常的程度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没有两样,就算是见惯了世事的古神明,时而想起,也会觉得有点新鲜。 这样的姿态,到底是他做出来给我看的,还是真正的不安呢? 他近乎残忍地这么想着,忽然看见明韫冰侧过身,漆黑的双眼盯住自己。 刹那间梁陈心跳狂搏,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难道他能看见我? 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秘法吗? 就在我所梦到的梦里? 明韫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不准是什么力量促使梁陈卸下了防备,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这个也许随时会把他吞噬毁灭的心境之心。 他走近了,在那种蛊惑之下伸出手,指尖穿透对方肩膀时蓦然回神,只见面前的残影还是盯着自己。 梁陈瞬间明白了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梦,而是一个真实存在于第二阶天的秘境,所在地就是昆仑。唯一的解释是梁陈进到这里面,是早被安排好的。 第四样信物在酲泉,林暄手中,明韫冰要知道是什么不难,揣摩好友的心思而已,他素来擅长。 但能断定自己必然会给他禁锢,再在剖心之下给什么回应,又在他离开以后做什么,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断力。 更何况这还是至少在十叠云山重逢以前就布好的局。 明韫冰定定地看他。梁陈不由自主地注意他的眼尾——多少次在这个人无比痛苦时,那修长的眼尾就会染上红晕,泪水像一种陈年的修饰,长在永夜浩雪的岸边。 其实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眼睛轻轻弯起,有漂亮的卧蚕。非常非常开心,并放松到很柔软的时候,就会露出一对小小的酒窝。 但那样的时候,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好像一直在让他痛苦啊。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勾陈品着这苦涩的一念。心中简直滋味难言。 “你来了。”这时,明韫冰开口道。 这几乎是一种轻声的感叹,就算是解释为自语,也说的过去。 明知对方不可能听见,梁陈还是忍不住说:“是啊。” 我来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明韫冰的眼睛非常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族类原因,眼瞳极黑,却给人一种清透之感,当那些众色纷纭的奇景落在这样的眼湖里时,简直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 当被一双这样的眼睛注视时,没有人会不心甘情愿地沉沦。 梁远情手指再次从他的手腕上穿透,空白了许久的心无端生出一股夹杂痛苦的沉怒。 “韫冰……” 好像能听见这声呼唤,他的表情竟然化雪般慢慢舒展开来,从低停长睫看,颇有几分温柔。 就像入梦前留给我的最后一眼。 就像他还给明韫冰那个梦时,醒来后,就发现明韫冰没有睡,就那样看着自己,当时他是感觉到对方好像有话要说。问他“怎么了”,得到的却只是一个轻微的摇头,而后是安静地靠进他怀里。 幽灵的凝望中蕴出难言的哀伤,淡而清晰地刻成一层雾,遮住了更深的心绪。 “如果你来了……”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神明只觉得犹如当年飞升渡劫,天道降下的七十二道紫雷再次惊判一轮,惊判他是否配做天神:“——那么我一定已经走了。” 当年的惊雷破在我手边,问我—— 你愿意从此放弃一己之私,一生一世,死死生生,都为天下苍生活着,即使背负骂名,辜负七情也在所不惜吗? 你愿意再也不去想一己所欲,羁旅无家,永生永世将活着的每一刻都奉献给苍生大地吗? 你愿意去走这样一条困难重重,尽头毫无嘉奖的路吗?你愿意将累世的多裕留给别人,燃尽自我以回报给了你生命的苍天吗?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我责无旁贷。我义不容辞。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这就是我活着的一切啊。 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却遇见了你。 世间安得双全法! 梁陈简直难以形容地心脏绞缩,不久前明韫冰再次被风暴吞噬,消失在自己眼前的画面浮现,简直痛彻心扉—— 第411章 无数过往的画面翻开再现,断桥远眺,封锁冰湖,拥抱我。破障有无处,沾满血的獠牙和尖角……到最后,只有那双似乎泫然欲泣、却又根本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有些怜悯地注视我。 不知何时,梁陈感觉那幻影附身靠近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半跪在地,明韫冰好像在垂眼端详他泪痕半布的脸,但他知道其实对方只是在注视一个多次扑空的虚影。 良久,他抬手。所覆的位置竟然与梁陈的侧脸丝毫不差,以至于大恸之中,勾陈似乎觉得他是真切地捧着自己的。 他就像不久前对徐念恩那样轻声,却温柔很多:“终于轮到我来对你说这句话了。” “别哭。”那是一个近乎解脱的笑。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发生的时候,只剩下多情的无奈,旁观的静看。 遗世的幻影随着话语的尾音再次如梦消逝。映刻在神明眼中简直肝肠寸断—— 那一瞬间从前翻阅古籍时掠过的一个极其惊险的方法冲破坚固的筹谋铁墙,闪现在勾陈考量中,几乎是瞬间他就做了决定。推翻了之前步步为营的一切。 “我要重构轮回。”心口蜷缩着,他想。 作者有话说: 世间安得双全法。—仓央嘉措。 第152章 二说 宁做我 众所周知,天地间并无轮回。 凡人话本中的地府等谬传,实为文人墨客小说家的编造。人死后为鬼,且必须得是执念较深者才能化鬼,要么替死要么入寒蜮被穷凶极恶的鬼帝奴役,——鬼生也不好过。 上古有请愿还愿,死后半月以内,实有冤屈,神族可以拨转阴阳,为之复生。 待到神道为阴阳乱序之事大费周章,接连陨落以后,生死的铁律就不再有合法的途径干预了。 ——是的,人族之中还有很多非法的小作坊在为此钻研。例如芈族的代生,造化等雕虫小技。 但那些歪门邪道终究不是真正的复生,例如代生是抢他人躯体,有违天和,和寻常的夺舍不同之处,代生以后,宿主的魂魄如若没有碎干净,还可能发生一个身体两个魂魄的惨剧。 而替死出来的人行走阴阳之间,不是真的活人,从一年到三年不等,肉体保管的再好,活人的血液也只能供养这么久,到最后总会腐烂。因此需要不断替死——就像游丝之前附了游龙子那样。 人死,或者神陨,先是躯体消失,而后灵魂消失,最后从所有因果——也就是与我有关的活人记忆里消失。这是死亡的三大步骤。 常人经常一步到位,神族赖于平时总在救世,被人记住的越多,魂元也就散落的也多。但一旦像被明韫冰这样收集起来,用邪法复活了再杀,也就离最后一步差一个物尽其用了。 而轮回这件事,最初出现在认知里,还是因为飞升。 每位古神飞升之际,都会被问许多问题,按照神灵不尽相同执掌责任,问题也各有千秋。 而作为司北方天域与天下千兵的勾陈上宫,答问飞升以后,在漫长的修行路上,还需要与各种神武的器灵战斗。令其一一臣服。 掌控武器的手,不能慈悲。 那些战斗都发生在第一阶天礼仪未定之时,野蛮而自由,每一滴血,都是擦去小我的水,每一道疤,都铸成走上神坛的铁阶。 但谁也不知道,代表天道与勾陈进行最后一战的,是一支笔。 用来写字的笔墨纸砚是最弱的武器,连游丝那样专司治疗的法器都可以轻易制服。而勾陈所要面对的那支笔,来自悲白宫,轮回殿。属于早已仙逝的存占大神。 所向披靡的勾陈用尽方法,也没能收服这支笔。 这位有着奇怪尊号的古神,完整的尊号叫做存殁口占二,从未有人见过本尊。 祂不知样貌,不知性别,不知习性。当时天上最爱说小话的灵曾说,存殁口占二这种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尊号,可能并不代表一个人。有仙娥就曾经看见过一对连体人从悲白宫出现,左生右死。右笑左哭。 但这位神官所掌的东西,所有神明都不会不记得。 祂掌命簿。 神族与天道是从属关系,所有的神明都需要服从天道,唯有存占半神半天道——所以才连形体都非常奇怪。当时仙箓钟上的名录刻去,都是存殁大神亲手修改。 回天开始以前,祂就为探秘而遁入有无处,一去不返。仙箓钟上的名字已经去除,但悲白宫的神灵台却从来没有灭过。 非生非死。 那支笔本身没有人见过,但与勾陈对弈的,是一个孩子。 这孩子年龄不大,不论说什么,都只会一个劲地咯咯笑。却能够挡住法自然剑的如倾剑气,堪称铜墙铁壁,百伤不近。 悲白宫上接青天,下临一段疏荡的清澈分流,雾淡水薄。据说庄老仙的鲲游来搁浅过——漫无边际的金色流沙从天幕飘洒而下,形如一座巨大的沙漏,一眼看上去几乎是震撼的。 轮回殿,就在沙漏的腰口。 其实只是一块露天的平台,光秃荒凉,如若游丝还有机会再看,必然会对这地方与心渊深处的审判台唤起一丝共感。 勾陈无可奈何地将那支笔赶到轮回殿中:“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呢?” 笔婴咯然,声音格外清脆,仿佛那些普通的人族孩童,在长辈的逗乐中无忧无虑。 第412章 该怎么让一个根本无法理解“臣服”“听话”“神鬼”“不同”“爱恨”字眼的孩子,对你点头? 勾陈与它对视着,忽然掀起衣摆,在它对面席地而坐。 别类的“熬婴”熬着。那孩子起初只是非常好奇地盯着他,好像在神奇这个人的庞大,过了很久很久,也许是勾陈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发生了作用。它终于四肢着地,朝勾陈爬了过来。那种初生的纯真目光十分令人心软,被刀剑历练得几乎冷血的神明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何谓轮回?”将这软乎的笔抱在身上以后,勾陈心想。 那童初的笑却一下扫过耳际, 勾陈一顿,怀里已然成空。惟有掌心落下一支纯黑镂空的毛笔。精致却奇怪——似乎是一尊小小的抱魔之柱,由恶鬼被诛的惨象构成。 笔端有篆体刻着它的名字,掌控长命的古神就是用它在诸神的命簿上书写。 ——念。 记是记事,忆是忆逝去,思是思来者。 念,是念此刻,鲜活存在着的。无论何时发生,都鲜活存在着的东西。 譬如你我。譬如命运。 梁陈蓦地惊醒,天光刺眼,几乎割破视野。一边有个人手忙脚乱按住他:“别动!” 看清他的脸时,梁陈还以为自己没醒。 竟然是梁落尘。 旁边还有变回人形的徐晓晓,一脸忧色地看着他,几个大夫噤若寒蝉地站在边上。以及几个眼熟的面孔,武将居多——梁落尘几乎是把心腹都带了过来。 梁陈呼吸之间喉头还有血腥气:“落……落尘。你怎么来了?” 梁落尘示意,大夫立刻上前替梁陈把脉,行为之间,已经有上位者的不动声色。 梁陈有些五味杂陈,梁落尘便说:“皇叔,苏卿离京以前向我递过信。说是如若三日之内未回信,可直接动身。酲泉就是关键所在。” 看来这君臣二人,自有信任在。 人族的太医不知道从非人的梁陈脉象里诊出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煞白的。 梁落尘蹙眉正要问,梁陈挥手道:“不烦你问了。——是林暄引你过来的吧?” “林暄?”梁落尘反应过来,“那条蛇?” 一条蛇还有名字?谁叫? 但他马上想起来,一块石头也可以有名字。于是不语了。一旁曾经打过叛贼的霍严霍将军连忙上来,扶着梁陈半坐起来。 他脸色其实看不出什么,但从徐晓晓口中,梁落尘知道他现在心情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别院还是错汝那座肖似南桥的,不知道是不是人的错觉,总觉得这明媚不太真实。 很奇怪的沉默后,梁陈道:“当年朴素质卦我必死,我还笑他胡说八道,真是年少无知。” 那一卦算的是国运——准确来说是第二阶天的气运,但得出的结果却很无稽:因为这东西,居然跟一个人的生死紧关。 梁陈二十五岁出生日必死,此时,离他的生辰,也真正不过三日了。 真是妙算如神,胆大包天……连道衡,恐怕也不敢算尽吧。 这自嘲却没让任何人解颐,梁落尘道:“皇叔,当日……先帝,曾让你去过溪,说那里有回转之法。你找到了什么?” “清野。”梁陈心想,道:“苏视应该都说过了。” 明韫冰在那里设局,让藏在泥胎里的残魂回到正位,梦的残忍而久长,甜蜜又无望。 苏视当然说过,但梁落尘对古神明这种字眼还是有点不敢认。虽然梁陈已然气质大改,但一个人最初的印象是很难改变的,“最后一位祭神”就像他这个新皇陛下一样转换不过来。 “那不算什么转机。正神归位以后,我该做的事更清晰、紧迫了而已。”梁陈慢道。然后他谢绝了霍严的搀扶,想起什么似的,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 “王爷……您找什么?”霍严谨慎道,“虽然老婆跑了,但也不能为了睹物思人找人家留下的头发衣服之类的东西吸,好变态啊……” “……”霍将军这话一落,就见年轻的皇帝陛下和神明大人同时看了他一眼,梁落尘那眼莫名令人脚底发寒。 多嘴将军表示自己哑巴了以后,梁落尘则道:“皇叔,说到国师,我这趟来,也把他带来了。” “您说的是朴先生吗?”徐晓晓纳闷,“他不是……” 死了吗? 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太监应声出来,徐晓晓早注意到手里一直抱着一口匣子,这会儿才有点反应过来。小太监把匣子放在桌上,那竟然是一个精巧的机关匣,一个白胡子的机关师上前解锁,细小的榫卯开合了似有千百下,匣子才施然打开。 里面正是一个骨灰盒。 就在上古凤凰略微鸡皮疙瘩时,梁陈突然伸手,十分粗鲁地把一整排易安词集扒拉开来,无辜的书一股脑地在地上七零八落摔成一团。 他从书槅深处取出一个四方无缝的铜盒。 这东西应该是有什么术法封印,不难但刁钻。梁陈翻来覆去十几遍,指尖不慎被雕饰刮破,血才染上,只听里头机关开合,盒身就如花一般朝各个方向拓开了。 那瞬间整间屋子都如春风袭来,暖光照彻—— 四样东西从盒中依次浮出。 一枝梅、一口琮、一面镜子。是先前开天的三样信物。 第四样…… 第413章 梅是愁绪,琮是死亡,镜是自我,还有一样…… 梁陈抬手,将那把青铜鲁班锁接住。 回绝。 果然是拒绝—— 这把冰冷的锁就像那些饱受伤害的人,在经历了不知多少次落空以后,终于将敏感柔肠转为寒冰,因为真的是太多太多次看着自己心口轻盈的期望在地上打碎,而无人在意了。 那不是还年少时赌气的“我不喜欢你了”,而是真正心冷,从深处瓦解了发出愿望的源头。再也不求人了。 求人来爱,来关怀,真的很可笑啊。不是吗? 梁陈手指缩紧,那双沉寂又剔透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 禁止靠近。 禁止靠近。 禁止靠近。 那是彻底的拒绝,不含一丝从前欲拒还迎的盼望。 ——他是真真正正地不想要了。上一次他说的时候,不是真的,这次他不说了,就是了。 有一个瞬间周围的声音都变成了一线盲音,梁陈连徐晓晓的声音都没听清楚。最清晰的反而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声音: “正因为你这样说,所以我必须靠近。” 他非常、非常冷静甚至是切肤地想。 简直是一种自欺。 自欺中他回头,看见了那个曾经预言自己没有结局的人,已经成了一片飞灰,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你算他人生死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 他记得朴军师非常年轻,总是一副志在必得、高深莫测的模样,其实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如果能活到真的皱纹满面的年纪,当个塾师,也许也喜欢给别人家孩子判丁等吧。 明韫冰和他应该会比较聊得来,这个人喜欢任何姓朴的老师。 他收好这四种东西,但把那把鲁班锁拿在手里:“落尘,你听过轮回吗?” “释家的六道轮回?”梁落尘虽然不通佛法,但有个一心修佛的兄弟,虽然钻在法坛里不问世事,还是逃不过明争暗斗里被灌毒,估计小乘大乘,习并不精,因此还没修出对抗足两鹤顶红的金刚盾。 梁落尘道:“我一向以为那是糖水一样的安慰之法。有说因果业障,六道轮回,可我也没见到哪个特别恶毒的人死状格外凄惨,反倒往往寿终正寝。麻绳专挑细处断,倒是安分守己者比较辛苦,没见穷苦人除了乐天还有什么出路——我从来不信这一套。” 梁陈看了看他。 梁落尘会意,清退闲杂人等。徐晓晓看着梁陈的脸色实在害怕,跑去把大夫开的药端来了。那玩意不知是什么魔物,苦的要命,霍将军光是闻苦味都快要苦出眼泪了,而梁陈居然品蜜似的喝。 梁落尘补充道:“我来的前一天,还处置了一批打着轮回名头的骗子,——皇叔不会也信那些谬论吧?”说到这,他想起来此人似乎是个什么神,“神族都有陨落的一天,上神应该不会如此天真。” “不。不是释家的轮回。” 苦药入喉,连肺腑都因此而发涩,勾陈道:“是第一阶天的轮回。” 他话音轻渺,众人不由仰头,从雕梅的圆窗看去,天空如洗,又高又远,好像那些浩浩荡荡的云海里,三十三座神灵台从未点亮过。 “悲白宫掌存殁,主神的本命法器是一支叫做‘念’的笔,不像游丝那样需要被赋灵,这支笔本身就是活的,是一颗天真纯净的赤子之心。”梁陈缓道,“我当年册封神位,最后一战就是收服这支笔,陪它坐了一百零八个周天以后,它朝我走来了。” 众人听的入迷,连梁落尘都有些好奇了:“那么,到底何谓轮回?” 勾陈静静地看着掌心的那把锁。 “他已经告诉我了——就是念。” 作者有话说: 如题。 第153章 二说 恩怨相尔汝 就在徐晓晓想问这个他指的是明韫冰还是存占大神时,梁陈的话音继续下去: “正常来说,两块砖叠在一起,上下分明,不可混淆。——大多数事物都是如此,但世间有四类事物很特殊,不能被完全分类。分别是书、梦、镜、水;书沟通七情,梦连接生死,镜照映阴阳,水善利万物。朴兰亭当初疯狂存书,得以在第三阶天构造十叠云山这种避难所,就是因为书比较特别。否则他早在建第一座山的时候就被第三阶天吞噬了。” 他点了点桌:“第一阶天的古书阁同理,这个地方与有无处是同气连枝,一体共生。如同有无的字面意思:同出异名,书简是‘有’,有无处就是‘无’,所不同者,作为第二阶天与第三阶天拐角的有无处,其凶险程度,足以杀死悲白宫的主神。” 他顿了一下。 那一下并不久,但在场的人莫名觉得他表情有些怕人。好像想起了什么非常不能直面的事情。 好在那种状态马上消失。勾陈道:“古书阁中有典籍载第三阶天来处,此境本由不可求不可得不可愿之哀而不伤之怨所凝成。” 徐晓晓听的脑袋发晕,还在费力琢磨什么叫“照映阴阳”;梁落尘却已经听懂了:“书、梦、镜、水,这四种东西,都不是分明的。有无处可以混通阴阳,相当于一面镜;第三阶天由不可求之怨而生,相当于一本书;难道轮回就是这样一个完整的过程——读书、织梦、照镜、而如水般净化万物?” 一介武夫霍将军如听天书,满面麻木。 第414章 反射弧可绕九州八百圈的徐晓晓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追问道:“但是,还差两个条件啊……梦在哪里?水又是什么?难道是疏荡?那不已经干了吗?上次可是你亲口让用掉最后一点的。” 是啊。神灵默然。 读怨、赋诗、入恨、报之以歌。 回天是水,你我之死,不就是一首最热烈的诗? 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勾陈不再多言,在凤凰的惊叫声中掌心一送,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是要自戕——但其实他只是把那把毫无灵力的锁放进了自己心口。 梁落尘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他也不是直来直去的愣头青,暂且按下,只问:“按照这个原则,若真成轮回,一个灵魂就可以无限转世,直到岁月都流尽了。” “正是。” “那轮回有前已死之人,会被纳入其中吗?” 梁陈看了他一眼,却见梁落尘问的十分认真,那样子与这个黄袍加身的身份原本是极其矛盾的,偏偏他自己浑然不觉。 “……”梁陈没说话。 梁落尘误以为不是,表情微凝,但转瞬就收拾好。但却见勾陈骤然看了他一眼,那个对视令人间的帝王感受到了古神的威严,即使是在这么雨打风飘絮的时候:“接下来的话,如果可以,我根本不想对你说一个字。” 他从来没有那么语气不好,忘掉了亲切,连新皇陛下都有些被那种沉在平静之下的东西唬住。 “时想容死的那晚,我们就在客栈二楼,当时明静用三道鬼印算计她,遇见你才寂灭。但事后我回想起来,他魂魄里一直有一丝不相容的部分,”仿佛看不见梁落尘逐渐亮起来的表情,勾陈原本平和的话音结成了冰渣子,“他当时就收了时想容一缕魂,匿在自己魂魄里——因为至少回天阵成以前,他绝对不会有事。而不管之后是怎样,毁灭还是重建,我、天道、或者他,总会有一个结局。而他总是要死,只要他一死,时想容那缕魂魄就会释出,在鬼帝身上养了这么久,说不定连记忆都还在。” 届时不论是附体还是转世,甚至她不需要有身躯,久别的爱人都可以再相逢。 很多人在世界上,其实只求一眼,时想容是复刻明韫冰性情而得,她就是那样的人。 这样的归还,算不算一种答谢呢? 梁落尘和徐晓晓同时震惊了,只有勾陈脸色打霜,不发一言地把那口凉透的茶灌空了。 “他……”新皇陛下简直不知该作何言语,“我以为那位明先生会恨阿时。” 否则何至于算计到她见到自己才死? “时想容布太虚阵算计他,三道鬼印是一报还一报。至于太虚阵阴差阳错把我送到湖下和他重逢,这件事也是要谢的。”梁陈道。 “……”这匪夷所思的脑回路也太诡异了吧?怎么会有人这样行事? 但明韫冰一直以来,就是这么算的分明的。在他那里,从来没有抵消。伤是伤,恩是恩,所有的一切都泾渭分明。 恐怕只有在面对我的时候,连这样恩怨分明的你都没办法厘清爱恨吧。 梁陈这样想着,却又苦涩又甜蜜,难以形容的滋味从青铜锁的地方泛开。 我的爱人啊…… 当他在有无处辗转时,从那个恐怖的地方旁观自己作为“降真”于人世间扮演百态时,他会不会也有一刻,对过去坚定选择我的自己产生怀疑? 会不会觉得选择我,其实是一种被命运绑架的缘分,而看似无所不能的神明,其实没有传说中那么厉害,不能安慰他深刻的伤痕,于是又是在何时,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失望。 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那封家书的留书中——那梦境混合了朴兰亭自己的意识,把见过的人数段经历糅合,颇为不伦不类。 那里面有一个心口带瘴的疯子,时而癫狂时而清醒,清醒时,是负心人,疯狂时,那双眼睛下,连通的究竟又是谁的眼睛。 而看着当时嬉笑怒骂,乐在其中的我,你会不会感到后悔? 我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好你的灵魂。 梁落尘这时问:“——之前你说要通缉徐念恩,也是因为这件事了?” “对。”梁陈应道:“你沿途赶来,都不太平。因为第二阶天将要倾覆,前九百年,凶煞几乎灭尽,因此现在的阴阳乱序以雷暴、洪水、瘟疫、大旱……这些事故表现。徐念恩在各地用造化炼制地神,其实就是加剧这些乱象。——我推测他有可能是为了报复他的老师。” “老师?” 徐念恩剧烈地咳嗽起来,血在幽暗的光里像给地板上了一层嫣红的妆。 一道刺眼的光打来,他眯着眼睛,随后发现那是灯座被点亮了。 四面八方的鸟笼在黑暗里逐渐浮现,照理来说应该会很吵,但这些鸟居然都一言不发,堪称诡异地盯着那个点灯的人。嗜血的精卫眼瞳如刀,恨不得啄烂那染血的洁白衣摆。 这是一个山洞,四壁天然有许多不大的溶孔,那些鸟笼就被放在里面。 洞穴中心的那盏灯非常高,金字塔形,枝桠多分,一眼看去很繁重,足有几千点。 奇怪的是,只点亮了其中一盏灯,整个洞穴就亮彻,而第二盏,第三盏再点起来的时候,光就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了。 这里是第二阶天的平衡界,又称谛听,天耳,人间的所有声音都在这里,从出生到成长,再到绝望毁灭,都能汇集其间。 第415章 但此时此刻,这里居然还是风平浪静的。——至少徐念恩没有听见什么杂音。 应该是没有的,他记得这个师弟最讨厌噪音,有一点都会很不适应,以前住的地方也都是僻静处。院里还专门为他更新了“荷榭近处,行止沉默”的门规。——要是很吵的话,他能这么平静吗? 又或者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历练,他已经学会了如何把不适应表现的滴水不漏。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徐念恩问。 他非常狼狈——从多疑如明韫冰都没有对他加禁术,只是让他靠在地上等死这点,就能看出来。 明韫冰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但他这个人就是永远不在勾陈以外的人面前示弱,因此只是扫了他一眼。 “如果你指的是老油条装嫩,占清明便宜这点,那么一开始就知道;如果指的是偷梁换柱暗度陈仓这点,是在回汩都那天,要是有些人还活着,你装瘸的水平连师都出不了。” 他说的是当时梁陈带他入宫,两人碰上,还没有被通缉的徐国师肩伤未愈。露了端倪。 徐念恩有些意外:“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你最好别遇上那块石头。”明韫冰冷笑,“要是她知道自己入障是你在背后搞鬼,祝你好死。” “噗……”徐念恩差点笑的咳出肺来:“好的好的,等我被你坑死以后,要是还有一条命,我一定小心!” 明韫冰没接这茬,施施然坐下,开始调息。 徐念恩这个人天生其实跟梁陈有点像,骨子里都有点犯贱,明静笑着说“陪我死”的时候,他虽然嘴上大肆嘲讽,其实心里可好奇了。这会儿见他打坐,好像在等什么似的,于是主动犯贱:“你怎么不来给我补刀?是在等我召出七十二地神把勾陈大卸八块吗?” 提到某人,明韫冰果然斜了他一眼。徐念恩一阵舒爽,心中“哈哈!”,嘴上假惺惺:“你这么想就对了,像那种花言巧语、光说不练的负心汉,有什么可好!我当初就说过了,你要是喜欢这种,一声令下,江山九州,何愁猛男没有……嗷!!” 飞来的短镖差点穿喉,好在徐念恩躲得快,心惊胆战一歪身子,牵动伤口,几乎眼冒金星,垂死嘱咐:“师兄……师兄一定给你找!” “不用找。”明韫冰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过来那个眼神格外的令徐倏不妙,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见此人眼里浮现出一点恶作剧般的戏谑:“你就可以了。” 徐念恩大惊失色,以至于嗖的一下子坐正。不知道断了几根骨头的胸膛“嘎嘣”一下,好险阵亡。 “虽然你美丽动人清冷出尘,堪称一朵绝无仅有的天山雪莲,独一无二的流渡醉玫,但是你没胸也不能生孩子,我家比较传统,真的接受不了,不过还是谢谢谢谢——嗷!” 胡说八道的贱人被一道凌厉的掌风在嘴角一掴,全身的骨头都差点在皮肉这个容器里碎成八百片。 徐念恩呕血三升,抬头看去,“天山雪莲”雪的很冷静,略微审视地看他:“你知道阴阳乱序的事,他们最后想的办法是启用回天。这个阵需要一千年来酝酿,我猜,届时,它那颗种子就在奈何天里面。——你知道奈何天有多少重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我从来不做梦。”徐念恩呛道。 明韫冰勾唇,却不是因为开心。 “三重。”他说。“其实一共只有三重。” “我,我,我。真实的,现实的,愿望的。就是三个我。第二阶天平衡的时候,第三阶天就是混乱的。人间即将崩溃,这三重就会渐渐达到平衡,到那时候,回天的种子就会生发,到了那个时候——”明韫冰直直地看他,一时间徐倏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仿佛看见一口很大的锅正向自己扑来,“我要你顶替祭神的位置,师兄。” 这人疯了?! 徐念恩的第一个想法如此。 且不说他跟神没有半毛钱关系,就这么大的一件事,到时候伟大的鬼帝成了无理无智的祭品,凭他这三脚猫的功夫,不被片了生吞才怪!——之所以要祭神,就是因为神族对鬼有天生的压制,更何况是结了契的神鬼。 他来?他何德何能,何怨何仇啊?! 但徐倏又很难对那句师兄有抵抗力,挣扎片刻,折中道:“我说,你要是真那么恨我,或者真那么怕没有人陪你一起死,你现在就过来,照这儿,想怎么捅怎么捅。之后让姓梁的给我们合葬到岭南野坟地,刻个同门墓。下黄泉了你要是高兴还让你继续杀,骨头给你来回抛,好否?那什么,作死的事咱就放弃吧,啊,这也不行?” 徐倏纳闷了:“那些凡人的生死关你屁事?他们谁对你好过?” 明韫冰沉默半晌:“我并不在意。” 徐念恩等了半天,没有下文。然后从这人的脸上莫名读出了一些言下之意:他不在意,但是勾陈在意。所以他不能一意孤行地只想自己。 “……” 真的是一片很久的沉默以后,徐倏蓦地开口:“自贱人贱,你知道吗?” 明韫冰不语。 “我就没发现你对那个姓梁的有一点自尊!机会难得,我现在刚好能不发火,明静,你能认真一点告诉我,那傻……那毛神,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徐念恩艰难地换了一个侮辱程度没减多少的称呼。 第416章 就在他以为明韫冰不会回答,或者要回答个“我自己知道”之类的愚蠢话语,充分要彰显他被神族控制的灵魂时,鬼帝大人居然出乎意料地开口了。 他说:“第一,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我。始终认为就算堕落成我这样,也还有救;第二,他从来没有对我隐瞒什么。不论事实是否伤害幻想;第三,一般人觉得很可怕,或者完全是缺陷、丑恶的部分,在我身上的,他一样喜欢。” “……”徐倏听完只觉得胸口更痛了。 “嗯……”明韫冰沉吟着,补充道,“还有,相貌英俊,身体匀称美观,肌肉较实,腰力很好。痣不多。” “?!”徐念恩只觉得自己耳朵都有点节操不保了,马上对竟然问出这种问题的自己做出了深刻的反思:他家这朵白莲花早被拱的根都不剩了,现在让他迷途知返太晚。太晚。早知道当年那晚他就应该直接杀掉姓梁的,就算那时候错过了,之后在流渡也有很多次机会,就算又错过了,在汩都也有无数次可以暗杀梁陈的机会——为什么——为什么就是没有抽出空来永绝后患呢!!? 忽见明韫冰眼里擦过一点笑色:“其实我早就料到你一定不同意,所以,让师父来跟你说吧。” “什么师父……” 徐念恩大感要死,迎面便扑来一阵寒凉的暗香,那气息格外的熟悉,熟悉到几乎惊悚——不及反应,意识旋即飞入一片深渊。 那是他最、最、最不想回头去看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不愿去看我也强迫你看 第154章 二说 他再清醒不能 徐念恩睁开眼,看见血痕斑驳的双手被一条极长的缎带捆住了。那带子应有花色,但已经被血染的看不清楚。 脸上略有不适,从感觉上他意识到自己下半张脸被一副铁制的止咬器给箍住了。这种东西一般只会给到处咬人的疯狗戴。 窗外人声鼎沸,似乎逢集,烟火潇喧,连卖糖葫芦和胭脂小贩的呼卖唱词都可以清晰地听见。 他想起来自己这满手的血迹是杀人留下来的。但又迷茫——杀了多少个人呢?五十个?一百个?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人非常可耻,非常恶心,该杀。 十分该杀。 这时,“嘎吱——”一下,门板折展。 他应声抬头,只见一个身段挺拔、气质清雅的青年走进来,几乎是这个人前脚踏入房中,徐念恩心中就猛然蹿上一股难以形容的惊悸感,就像被隔空碾中命门一样! 他肩膀一抖,唇上的血色迅速褪去,目光如电劈向那人,随即一道黑幡以常人根本捕捉不到的速度轰然展开,带着极毒的黑火瞬间卷到那人跟前——这火明明是火,却似乎像水一样沉,竟然会沿途滴溅,地上所过之处焦烂变形,极其可怖! 徐念恩灭别人满门,用的就是这种阴招。 这是他改进过的人沼,量少,攻高,用一次以后要隔半年才能再用,否则被烫成人炭的就是他自己了。 一滴人沼足以融掉一整个人,这一大片风火幡里的所有毒火,一万个肉盾都不够死的! 然而这位气质出尘、笑若不笑的人丝毫不惧,抬手的瞬间周围景致似乎都以水纹扭曲开来,而后:“轰——” 一面凌空斜斩的阔镜竟然生生地将那把毒幡给吞噬了! 徐念恩勃然大怒:“还来——” 可惜他底盘都托了,这下肉冲过去,搏击三回,发现此人还招非常讨巧,似乎是知道纯比力气完全抗不过,滑不溜秋堪比抹了油的泥鳅,招招打偏!换作之后的徐国师肯定能更沉下气,但此时徐念恩只不过刚从流渡叛出,浑身戾气见人杀人,从长计议这种事,只能从理论上认识。 碍于徐念恩双手被绑,发挥空间有限,在嘭的扫翻一整面书架以后,这个人就把他制服了。 制服的手段也很不光彩——所利用的依然是那种诡异的心悸感,就在徐念恩准备一口撕烂此人的大动脉的前一刻,他只伸手在眉心一点,顿时一股惊破的急痛就蹿上大脑,好像头颅被整个劈开——痛到徐念恩脑袋往那摇摇欲坠的书架上狠撞,终于,它阵亡了。 徐念恩半撑头颅,这才摸到自己脸上的狗|具,杀人般嘶哑问:“你干的?” 看他表情,好像答一个“是”,就能把罪魁祸首生吞活剥了似的。真乃可怕。 然而这个人好像不懂什么叫“见好就收”与“审时度势”,他就躺在一地大乱的诗书礼乐之中,长发在方才的纠缠里从发带里散落,铺陈开来,竟有几分旖旎。 他只是笑:“难怪他们都说我妙算如神,果真是一条疯狗。” 徐念恩被缚的手腕已经磨烂,不妨碍他猛地扣住这个人下巴:“敢给我上狗笼,就千万别落到我手上,否则我保证你连怎么死的都分不清!” 这个动作令血晕在了他洁白的衣领上。徐念恩不自觉多盯了片刻。 一只手搭在他磨烂的手腕上。 看似修长白皙,似乎是医者圣手,实则却优雅地握住那段绳索,加剧了痛苦。徐念恩看到他眼里最深处一闪而没的恶毒笑意:“多谢提醒——可惜没有那一天了,徐倏,你知道我是谁吗?” 徐念恩盯着他,须臾。眼里沉重的风暴急速变薄,最后居然阴转多云转晴,化为一个天真的笑:“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啊?哥哥。” 第417章 这话他说起来,比真正的少年还要茫然天真,若不是发自真心,就是演技精湛,连最好的优伶看了估计都要汗颜! 这人的脸皮厚度、心机深度恐怕也不知几许沉,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我是芈族第九代族长,取见素抱朴之意,俗姓朴,单名一个璺。字乃素质。别人一般叫我道长、先生之类,至于你么……”朴素质却也笑,根本无惧地说,“你叫我主人就可以了。” “主人。”徐念恩笑得人头皮发麻,重复了一遍,“很好。” 朴素质道:“本道年方一百,叫祖师爷也没有问题。” 他一掌推开徐念恩的狗嘴,好整以暇站起来,优雅从容摸出一把念珠束发,在徐念恩好像要活剥了他的眼神里淡定道:“狗在外面惹了事,人都骂主子没栓好绳。你知道人要是无端被骂了,心情一般都不会很好——哦,体谅一下人的脑回路。我们人不会像狗一样越被骂越高兴的。嚯,还挺凶——” 朴素质身形如羽错开,徐念恩一拳在墙上凿出二寸深的坑,裂缝爬到脸侧,毒火险些灼至毁容。但他只摇头冷笑:“我劝你别动。不然你那把炼了很多年的幡旗是别想要了。” 徐念恩毫无停顿并拳而去,直接把朴素质架着脖子抵在了墙上,烈火往上扑了三尺,天花板一片焦黑:“族长?请问你他妈到底来多管哪门子闲事的?” 朴素质眼尾扫过侧边,——从那个表情看来,完全是在可惜自己的造型而不是畏惧。徐念恩阴恻恻想,此人从外表看完全是一个飘飘欲仙的俗世道人,唬人上人是够用了。然而说的却是:“你想多了,小孩。像你这种咬死七十二个人的恶犬,已经药石无医,罪无可赦,所以我不是来多管闲事,而是来清理门户。用你能听懂的词说,叫做——我是来取你狗命的。懂吗?” “小孩”这种词可谓是非常可笑,徐念恩的命就是第一代芈族族长在那场大火里救下来的——他换作少年身,只不过因为这模样好诓人而已。 但他没有还口,毕竟徐念恩这个徐字,就是取自徐徐图之。 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当然,至不惧,而徐徐图之。 而不择手段,徐徐图之。 对“能屈能伸”这个词的领悟,徐念恩恐怕比受过胯下之辱的韩信还要有心得。 于是他缓缓、缓缓地松开了手。 朴素质说要取人狗命,所用的方法非常恶毒。完美体现了芈族搞事情的本色——徐念恩这个人最厌恶做什么,朴素质就强行让他去做什么。 一旦抗拒,马上就会出现“凌波一指”,来自芈族内部的等级压制顿时宛如千钧暴雷刷啦一下把徐念恩劈成六百片。 然而徐念恩作为五毒之首,生命力也着实顽强,并在几次被控后发明出反制的方法—— 这办法并不是徐念恩自己想出来的。凭他的脑回路,其实他想不到那么恶毒的办法。 并不是说他不恶毒,而是这策略的恶毒之处,跟徐倏本人的恶毒不是一个方向的。 那天朴素质押着他回流渡,其实徐念恩最讨厌去的就是这个已成荒芜的旧地。两人就此大吵一架,偏偏那天朴素质旧伤发作,本来一边倒的压制瞬间变得有来有去。 而徐念恩虽然没赢,任朴素质押他上了荒岛,但也没输。 “你非要来流渡做什么?”徐念恩问。随手拔了根草。结果那平平无奇的野草瞬间开始发火,把掌心烫的皮开肉绽。 他愣了一下,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有一瞬间没有维持住。 朴素质瞥见此景,讽刺了一句:“看来你果真无处不留痕。” 那是一种报复。相传上古也有,万骨之墟那种受诅咒的地方,会对踏入此地的罪魁祸首发出反抗。所有曾往里面抛尸的人都不敢进去,那就是瘴气的来源。 曾受戕害的地方天然地拒斥凶手,这是天道规律。 徐念恩这一手的伤,当然是因为他曾用冰火夷平流渡。 他笑容却没改,慢慢悠悠地编出一只斑驳血迹的蝴蝶,一松手,那只蝶就暗镖似的闪过,朴素质闪躲不及,被削掉了一缕头发。 身体发肤,受之天地。朴素质顿时笑的和蔼可亲,一掌捏碎蝴蝶,扬手刹那徐念恩被虚空中一股猛力扣下,而后耳边:“啪——” 一时间他都有些回不过神,耳边嗡嗡作响,画面回复后才发现,——朴素质竟然就这样打了他一耳光! 徐念恩这辈子离经叛道,何曾被人赏过巴掌——一般人不用这种纯侮辱人的轻飘飘招数,就连明韫冰,他估计也只有在床上会对姓梁的猪用。 从表面看,其实还是很不道德的,比方说徐倏现在还是十八岁少年的模样,而朴素质青年正好,有点以大欺小的意思。 然而实际情况却往往与表象相反。 徐念恩盯着朴素质片刻,阴鸷俊美的脸上简直隐现了暴怒,但随即那怒火蓦地云散,他笑出来:“好!打的好,出手简直漂亮!” 朴素质收手欲退,却被一把逮住腕骨,对方的手劲大到恐怖,想碾碎他似的。 那当然压抑又恐怖,因为徐念恩表现的方式还隐约神经质。但朴素质没有一点惧色,施然道:“过誉。对了,你不是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很简单。族长对族人都有庇护的使命,因为你残害的同族太多,他们全都求到我这里来,我只能把那些债跟你一起算了。” 第418章 “哦?” “是啊,”朴素质远望天际,这片荒岛正坐于相思湖心,但相思湖太大了,几乎犹如身在沧海。他眼中便出现了一大片深蓝:“但是,麻烦又在你自己也是芈族。所以你的生死也在我责任中,这件事就变得剪不断来理还乱了。——要是你是人,或者鬼,或者神,直接杀了就好了。” 徐念恩呵然:“有这么麻烦吗?” “有。”朴素质道,“我听说流渡曾是寒蜮的一部分,又被疏荡水净化过,上古末期被邪阵夷平。这地方,正好做我们的宗祠。” 芈族的宗祠不像凡人的那样是一个具体的地方,它在族长手中。是需要起阵,祭演,跪祀的一个玄空之影。每过一段时间,族长就会起阵召灵,以便了解这支残族还剩多少人,又在那期间发生了什么生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对亡灵度化。 说起来,上古时候,这件事都是神族去做的,所以以前的族长做起来很省事。 朴素质没赶上好时候,不仅独木难支,整个权柄还全变成了义务,毫无权力,真的颇倒霉。 他被那些枉死人催了半天,终于决定来管管事,结果发现徐念恩棘手的很。——就知道没有好事,有好事也轮不着他。 徐念恩知道对常鬼的度化方式是凶手诚心悔过,最基本的仪式是跪七天七夜,面上甜道:“没那么简单吧?哥哥。” 朴素质宛如忽然发现家犬原来不吃屎一样意外:“哦?没错。其实非要来流渡还有一个理由。” “什么?” “我先前闲来无事,对天道起卦,发现三阶天有一个终点。” “哇!你会起卦?能不能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弄死你啊?” 朴素质春风化雨道:“可以。先放手。”说完真的取出三枚铜钱,洒了六次。然后若有所思。 “怎样。” “哦,”朴素质抬眼,“卦象说,在我愿意的时候,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徐念恩惊喜道:“那你何时愿意!” “等你跪完,那些冤死鬼不再来烦我的时候。”朴素质先生有问必答,礼貌颇佳。 他继续道:“——流渡这个特殊的地方,集齐了上古所说的轮回之物,我想在这试试,看看能不能筑一个小轮回。” 徐念恩迷惑:“你怎么会知道上古的事?难道你是神族?” “一个神族托梦给我的,”朴素质徐徐道来,“他说轮回需要格物、省生、解离、化悲。四样东西,格物即细观纹理,省生即赴死,也有;解离即生离死别;化悲的话,等我死了你肯定狂喜,所以我想试试看。” 这不是作死,这是货真价实的自杀。 难怪芈族会成为残族,个个都想“试试”,不死才怪! 徐念恩难得找到一点同族的惜怜之心,决定报复起来稍微手下留情一点。 当晚他就找到了报复的机会。 第155章 二说 他是槛内人 因为起阵需要等待天时,前两天朴素质一直在各处放芦管监视气候。香灰从东南角告诉一口微凉地气的时候,朴素质因为旧伤发作,在休息。 朴素质不信任徐念恩,因此每次休息打坐的时候,都是把这个人严格捆起的。 可惜这晚他没留意徐念恩在袖间藏了块破瓦片。 徐倏先生就这么用着一个烂瓦片,一边欣赏朴素质月下打坐的样子,一边慢慢悠悠,耐心十足地磨了起来。 他这种耐心堪称恐怖,因为做机械运动的时候,他刚好可以琢磨,该怎么利用割断桎梏后,离朴素质醒来可能就只有两三个呼吸的那一点点时间做什么。 唉,太可惜啦。 想象了一下朴素质总是阴阳怪气笑着的脸被惊恐代替,心中简直快感暴涨。 徐念恩时不时吹个流氓哨,就这么磨了近三个时辰。 那绳子其实还没磨烂,但已经少了一半的强度,徐念恩肩膀一抻,感觉束缚很重,眉尖微动,想起来什么,催动口诀。 ——下一刻,他浑身就被七窍钻出的火包裹,在剧痛之中,骨骼“咯吱咯吱”地痛苦呻吟着,随后,他整个人都长大了一圈! 清俊的少年五官变成了成熟的男人,轮廓分明。更大的骨架与韧实的肌肉把绳索彻底抻破,耳尖微动——曙色欲投,朴素质也马上醒来了。 马上。唉。真是可惜。 徐念恩算的刚好,就在他在朴素质对面也打坐下,伸手碰到对方耳垂的时候,朴素质睁开了眼睛。 “你——” “我——”徐念恩笑的有多甜,顺着交感穴凿进魂魄的那抹戾气就有多重——“我来折磨你了——” “千万别太早晕过去,否则我会非常、非常伤心的。”意识坠入深渊以前,朴素质只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蕴着无限的危险。 他却非常无言,心想这条疯狗简直作大死,知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午时,当斩一刻。 就在当年风和日丽,草长莺飞时,那棵曾被神棍当做荫蔽的大槐树下。一道黑白交错的禁制弹开,朴素质和徐念恩双双醒来。 朴素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运出四凶,刹那间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飞一锁,横错竖杂地将徐念恩重重锁住! 然而徐倏却没有反击,甚至没有任何被冒犯的颜色,只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所谓的族长。 第419章 脸色好不精彩啊。恶棍心想。 的确,朴素质脸色开染坊都是屈就。锁住这狂徒以后掐死他喉颈:“啪啪啪啪——!”正正反反连扇了四个耳光! 他手劲非常大,正常人估计脑袋都能被抽飞,徐念恩血都咳出来了,却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气不接下气,不知道他有什么事那么能笑。 朴素质几乎能掐断他颈骨,但是发现此人的脉搏在这种死亡威胁下半分不快。 于是他只是骂了一句:“畜牲!” “谢谢!”徐念恩大喜过望,“狗日的!” 朴素质这个人盛怒到了极点,表现是很冷静的。和明韫冰那种沉默许久的爆发截然不同,他用招都很阴损,讲究算计人心,循序渐进。 当意识到言语并不能回击,反倒让这疯狗更兴奋的时候,他便调整了策略。 他拍了拍徐念恩淤青的脸,笑里藏刀道:“行。你敢这么做,我就陪你玩到底。” 徐念恩无知极了,惊愕万分:“你在说什么呀哥哥?” 对这种装傻的贱人,只有冷笑。朴素质当即抽刀,寒芒反射在徐念恩眼底,他像第一次见到武器的小孩一样:“这是什么?你要杀我吗哥哥?可是,杀了我,要是以后你又想要,该找谁好呢?” “这个么,不劳你挂心。”朴素质一刀刺进心口,喝了一句召令! 那是芈族的语言,古老而拗口。徐念恩只能听懂几个字符,但也能推测出这是在起阵!但时机未到——他要提前开宗祠!? 徐倏虽然比较狼心狗肺,但是又会时不时抽风想标记自己的东西。从很多年后他对凤凰那种敌我难分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 于是他第一反应就是引动那个才结不久的契约,两人的心口顿时在风浪里感应起清光,那感觉太凶猛了,几乎令徐念恩没拦住冲出口的低喘。 就见平地蓦地铺开一整片刻着杀鬼印的地板,前头展开崇山峻岭似的灵牌,字字如血,瞪着自己控诉。 四方八极锁松开,“咚!咚!”两下,一股巨力拽着徐念恩膝盖狠砸在地上,又按住肩膀。 群鬼从灵位钻出,无数双小小的眼睛盯着他。一眼看过去极其悚然。 “……”徐念恩动弹不得,从牙缝里飞出一句:“你故意的?” 朴素质冷哼:“我允许你开口了?” “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就像昨晚,你一个字没说,我不还是很卖力吗?怎么样,满意吧?” 朴素质轻描淡写地一弹指,徐倏的哑穴就被点中了。 灵位前的群鬼碎语起来,那种鬼鬼祟祟的声音听起来格外令人不舒服,从头到脚都像被蚂蚁一个劲地爬,徐念恩一边起鸡皮疙瘩,一边仔细辨别,忽然从交错的乱语里听见了很不同寻常的内容。 那竟然是传承的唱诵。 不是错觉,并且越来越大,那些小鬼飘转起来,在偌大空寂的半空,就像一大片悬落的鸦羽,十分诡异。又怨毒又崇敬地望下来—— 徐念恩只是热爱装傻,但又不是真傻,这仪式一起他就反应过来,第一反应就是阻止:“……等等——啊!” 那几乎是一声惨叫,跟着一把雪白长剑就直接从天灵盖钉进了他的头颅! 那种疼痛简直不是人能忍的,徐倏一向觉得自己铁骨铮铮,谁知道这会连惨叫的声音都按不住,好像全身的经络正在被一点点割开,又胡乱地拼凑,再次割开。 这种程度的极刑,恐怕只有平天才能与之相媲美了。 极大痛感之下视野都恍惚了,徐倏出了一身冷汗,只能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执剑的人。像要把他的五官都用眼睛嚼碎了吃下去。 他跪在朴素质脚边,剧痛中只能感觉对方轻轻拂拭自己的额头,带着一点奇怪的意味,被碰过的地方知觉都远离了。 “……嗯?”朴素质好像看见他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便附身倾耳去听。 但仇人送上门岂有不出口之理,于是他的耳垂便被这疯狗咬住了。 他听见对方在极刑下嘶哑的嗓音,被激出了所有的凶性,半点遮掩都没有:“等……老子……一定要干|死你!” 朴素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掰住他的下颌,把自己的耳朵拯救出来。 “哎,”他摇头,“等你有力气了,传承就完成了。徒弟怎么可以欺师呢?” 芈族无耻,什么都无耻,偏偏只尊一条师门传承,所有人都可以乱配。只有师徒刚纯,必守清白。僭越此律的人,一定会死。 “这就是送给你的大礼。”徐倏只能看见他眼底醒目的笑意。 这两人的师徒关系,就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 那是在徐念恩追杀游丝之后发生的事。 如果说刚判出流渡的时候,徐倏还有半点人性,多管闲事的朴素质跑过来这一通操作,就让他彻底不正常了。 很难说他这个人有没有感情,他自己也没办法弄明白七情六欲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从来没有人教过他。随性的很,从某种意义上,他信奉的原则跟朴素质赏的那个“疯狗”很像。 谁给他骨头和水,他就对谁摇尾巴;谁追着他打过,一有机会他就要把那人活吞了。 不过前一条规则总是发挥失常,因为对他眷顾过的人,总是死的太早。 第420章 芈族第一代族长,邬梵天,甚至明韫冰…… 不问……朴璺,璺不是玉碎的意思吗?怎么会有人取这种名字?这就跟人叫必死一样神经。 徐念恩冷不防睁眼,被明媚的天光晃了一下。 他竟然躺在荒废的南桥别院里。 此时降真已经出世,但不知为何,直到殉魔时他才来了流渡,此前一直没有造访,只在九州乱游除魔。 这房舍很久没有人居住,灯台都散发出孤寂的气息,落灰严重,但床铺还一尘不染,可能是被打扫过。 徐念恩运气两刻,感觉到一股异样,二话不说,冲出门去。 当年他们引湖水入岛,岛上还有一湖,朴素质要试的小轮回就在设那个湖上,徐念恩冲过去,还没到,就知道成功了。 湖心竟然平地起了一座三阶的琉璃塔,三层幻影,第一层是水族百介,第二层是飞禽走兽,第三层则是人。不过幻影越往上越淡,效果并不很好。 以琉璃塔为中心,就像一块布满黑垢的旧玻璃被擦了那一点,光华如彩澜般铺开,水面泛出了明艳的芳菲色,岸芷汀兰都格外漂亮。 朴素质正在琉璃塔前,凌波而立,一身白衣,简直犹如一朵遗世水仙。 徐念恩看见了,心想:“故意的。” 水面上嗖然划过几道驳痕,徐念恩转眼已到他身边。正想伸手,就见朴素质手边还飘着个蓬乱的鸟窝,里面有几坨黑色的不明物体。 徐倏的手上下犹豫,不知道该放哪里好。 朴素质从其中取了一坨黑色物体,送进琉璃塔,只见那玩意在第三层洗去了污秽,露出焦黑的羽茬和皮肉,原来是一只烧焦的黄雀。飞升到第二层,黑炭似的皮肤复归娇嫩,毛茸茸的幼羽重新长出来,及至第一层,完整的黄雀又变小变嫩,坚硬的鸟喙蜷缩起来,缩回一团暖黄里,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一颗蛋! 那颗蛋从第一层飘回朴素质手中,正想仔细端详,就被抓住了肩膀,强行转过去。 “有事?”朴素质问。 徐念恩和善道:“我请问,你对往我脑门上插剑,这种暴行有什么解释?” “哦,那是我们祖传的灵剑,拜师仪式上都是要插给徒弟的呀。”朴素质温柔蔼如地摸了摸“徒弟”的狗头,“乖,叫师父。” 徐倏扯下他的手,学他的语气:“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呀,没听到人家说‘等等’吗?” “哈哈哈——”朴素质假笑,“谁叫你要在我入定的时候侵入我的意识,又狂性大发做那些事呢?那就是我们开始拜师仪式的第一步啊。” 徐倏表情微微扭曲:“是吗。” “是啊,度化都不用了。因为族长的徒弟就是下一代族长,可以生死予夺的。你倒是会给我省事,谢谢!”朴素质打发道,“好啦,不想死就快滚。别来烦我。” 徐倏神色一冷,伸手逮他的前一刻水波弹出几轮,朴素质闪到了几尺之外。 “……”他不动了,隔了一段距离,似乎在盘算什么。 朴素质善于来无影去无踪,反制他是很难的一件事。此人看似有情实则无情,堪称软硬不吃,打感情牌和武力制服都不切实际。乍一看,几乎是没有缝隙的。 死缠烂打显然也没用,凭他的性子,估计会点他几下,白吃痛无成就。 但要是想就这么摆他一道拍拍屁股就走,就太美了。 徐念恩于是按兵不动。 这一按,就是不知道多少年。 朴素质再见他,就是在跟随梁昭起兵的那年。 距离两个人结约,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早就忘了还有这么个人。长年累月的芜杂俗事是如山的碎纸,没有人能在里面捡到一首诗。 朴素质当时算出大新朝的国运,是将那次辅佐当做最后一次入世来做的。他原本打算在梁昭称帝以后隐退,但坏就坏在,徐念恩又出现了。 并且这次出现的非常剑走偏锋。 朴素质当时已经是高深莫测的军师,在民间颇有声名,关于他的行迹还被写在风月小报上供广大群众茶余饭后谈资。 他常去的地方是酒馆,结交了几位酒友,有时候兴起,喝醉了会免费给别人算卦——就因为这个,那家小破酒馆一到月中就挤满了人。老板又愁又喜。 那年七月,中元节。 朴素质听酒友说,附近有户人家收养了一个有阴阳眼的神童,一朝飞升暴富,结果不久后,那孩子狂性大发,把个全家都杀了。 这奇闻引得朴军师多问了几嘴:“是人是鬼?” “人,绝对是人!”酒友道,“有影子,能念书。” 朴素质近来想归隐,不由得留意起接班人选,听见这种事别人第一反应总是如何如何可怜、如何如何惨痛,他想的倒是——这孩子能接我的班吗? 似乎可以?哪天抽空看一看吧。 正想着,另一位酒友又道:“你们还不知道吧?那小疯子被抓到阱楼多宝会竞拍去了!” 多宝会乃一收藏协会,以广罗奇珍著名。拍卖多为引人注目的噱头,但拍人倒是头一遭。 “啊?什么时候?” “就在今晚!” 几个人都是逃难的世家公子,钱多没处花,都想去凑热闹。朴素质本来也想看看这人的材质,便真的去了。 一到阱楼,上了雅阁,便看见那金笼上钩索与黄符密布,押送的壮汉全都严阵以待,好像里面是个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第421章 从封印符篆的缝隙,可以看见里面只有一个不到半人高的小孩,粉雕玉琢——居然还在笑,脸上和手指上都有血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 看客都瘆出了鸡皮疙瘩,唯独朴素质眼中燃起了感兴趣的光芒。 ——试验价值极高啊。 竞拍者都是人精,梁昭在这一带威名赫赫,更遑论朴素质。一见他举牌,其他的人除了陪拍,加了几次不高的价,就都放手了。 朴素质于是亲手把这个人拍了下来,带回了他的宅邸。 作者有话说: good day. 第156章 二说 亦余心之所善兮 朴素质只跟这恶童相处了三天,就开始宣布将其收为义子。 梁昭很是震惊,还携家眷上门看过一次,主要是担心朴素质的安全问题:“他不会吃人吧?” “说不好。”朴素质不是很在意地剥板栗,“不过应该短期内不会,放心。” 梁主将忧心忡忡地看着那边仿佛好儿子的孩子,道:“对了,军师,还有一事:我这两天找到了失散的胞弟。” “胞弟?”朴素质皱眉。 按他推算,梁家应该只有两个儿子,怎么还有一个? 他问:“将军确定不是欺世盗名者?” “不是,那是我亲弟弟。”梁昭道,“还小呢,才三岁。当初我父母生出他以后,实在饥荒,卖给了米贩……没想到还能找回来,也是造化一件。” 朴素质愈发锁眉,但没多说,这时那习字的孩子噔噔噔跑过来,把手里写满的宣纸递给他,好像在求夸奖。 梁昭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朴素质”,走势不软,还颇有笔锋,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上去有点令人头皮发麻。 朴素质随口拍拍小孩的脑袋:“不错。去玩吧。” 小孩眼巴巴看着他。 从梁昭的角度,发现这孩子眼中简直有种不正常的狂热,看的他一个九尺男儿都有点汗毛倒竖。 “军师——”梁昭开口,感觉那孩子竟然飞快地剐了自己一下,“这……他叫什么名字?” 朴素质道:“叫倏。” “知书达礼的书?” “不是。”就见朴素质展颜,那是一个颇意味深长的笑,“庄子云,南帝为倏,北帝为忽,倏忽为混沌开窍,混沌七日而死。就是那个倏。” 梁主帅一头雾水地走了,朴素质施施然靠在酒案旁独饮。 他这小宅侍者不多,只用符篆驱驰植物来服侍,通常喝醉了把他拖到床上去的是紫藤,这种植物很不懂温柔,每次都要把人脑门磕几个洞。 但这晚喝醉了,却没有那种拖拽的滞痛。 好像是有人抱着,人就轻飘飘地回了避难所。那个人臂膀坚实,很高,身上有一股越闻越醉的味道,跟迷迭香一样,但比那种味道淡很多。令人痒到骨子里。 然后就是身上嘴上到处的奇异感觉,好像被砂纸用力地在嘴唇上打磨,又像在喝一杯海水点的茶,越喝越渴,怎么也不够,伸出去的手被死死地捉住,很多灼热的东西劈头盖脸地落在各处。像雨林里的针雨。像毒蝎的螯刺。 滚,和多给我一点,不知道该说哪个,好在那迷幻的感觉最终蕴入了漆黑的梦。 梦里他居然又回到那棵槐树下,在梦里又想起另一个梦。 一条疯狗而已……胆敢潜入我的意识。……胆敢控制我。 果然是畜牲。 应该已经死了吧。凡人的寿命也就那么几天,而你就算不是凡人,也不可能有违天和地迁延这么多年。 借来的恩惠都是要还的……我也就要还了…… 可惜三阶天连地府都没有,那应该是不可能再见了。 不可能了。 不可能了…… 隔天朴素质醒来,头痛欲裂。 他全身骨骼都痛,但看不出什么,狐疑地洗漱完出门,差点被门口的东西绊倒。 一看,倏蹲在他门口抱成一团,嘴唇都冻紫了。这会儿被踢醒,有点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师父……” 朴素质难以理解道:“你有床不睡在这吹风,脑子没漏吧?” 倏两眼一颤,泪滚将下来,“哇——”地扑过来抱住他大腿大哭起来。 “……”朴素质不为所动地敲他的脑门,“蠢货是不能进我家大门的,记住了。下次再犯,就把你丢出去。” 他完全不是开玩笑,倏哭的更响了,鼻涕眼泪都抹在他腿侧。那地方居然还有点刺痛,朴素质怪异地感觉了一下,不是错觉,又低头看了这死孩子一眼。 死孩子马上伸手,朴素质顺手把他抄起来,就近看了看,并在脑海里仔细调取关于某张脸的记忆。 而后发现……由于他本人太过随性,他已经有点忘记徐念恩长什么样了。 所以完全没办法判断像不像的问题。 谁知道倏直接把这种行为解读为索吻,非常开心地抱住他的脸,“啵——”地在嘴唇上亲了一大口! “……”朴军师忽然想起来自己至少能判断一下这货是不是芈族,于是试着感应了一下,但毫无反应。 但姓徐的似乎没有金丹。 倏开始用脸狂蹭他的脸,小声说:“师父,师父,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好喜欢你啊,你真好看,你真漂亮,我真的好喜欢你,我好想永远跟你在一起,好想一直在你身边,师父,我好喜欢你,我真的好喜欢你……” 第422章 “哦。那你继续吧。”朴素质道。 他抱着这货走过回廊,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姓徐的还有另一个契约。是效仿与魂契转师徒的。 那个可是生死不移的。 不过不能马上试。 朴素质看进倏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捏了捏他的脸颊,春风满面道:“如果你真是,我就把你活剐了。” 倏很无辜地任他捏了半天,一把抱住他的脖子,拱来拱去。 那个试的时机很快就到了—— 梁昭的起义军在苏杭,与另一队自立为王的军队互相割据。双方打了三个月的长战以后,平分秋色,损失惨重。朴素质主动请去谈判,送别之际梁昭涕泪齐下,连他夫人都没拦住,握着朴素质的手,仿若生离死别。 朴军师很淡定:“即使有去无回,也必定令对面退兵。” 生死都在一念,朴军师早就看透了,因此并不在意。 他只带了义子倏,谈判过程刀光剑影,他自然没让小孩看。前半个月并不喜人,这边的主帅有种陋习,不喜欢说正事,一开始谈话就开始一个劲地灌酒。朴军师能看透生死,看不透酒鬼。为大事计,又不得不喝,第十天开始,一回到自己的营帐就开始吐,连续五天以后,脸色白的好像随时会过去。 倏起初还会死拖着不让他去,后来就不说话了,安静地温好暖胃汤等他回来。但这种平静总有种山雨欲来的惊悚感。 敌方小兵都对他退避三舍——因为朴素质不在的时候,这孩子没有一个举动是像孩子的,可怕的很。 又过三天,这晚朴素质回来,吐的昏天暗地,真的碾出了血。但心情宽松,——因为他的鬼话奏效了,对方有所动摇。只要再对应天时装神弄鬼一番,保证兵不血刃可以收伏他们了。 他头晕片刻,感觉有人在来回走动:“谁?” “朴先生,我们来送热水,您先前吩咐的。”侍女回答。 “哦。下去吧。” 朴素质不知道怎么调遣双腿过去的,又到处看,但水雾蒸的到处模糊朦胧,“我儿子呢?” 没有人回答他。 “死孩子……” 他叹罢,开始解衣带,等进了浴桶泡着,只觉得浑身虚脱。 好像喝了酒不能泡澡,不然会死?谁说的?他晕头转向地想,但这时忽然又想头发还没有浸湿,于是呼啦一声沉入水底,但醉时四肢好像灌了铅,分外地沉重,又像鬼压床,他死活忘了该怎么使劲,于是便沉下去。浴桶里“稀里哗啦——”地泛起水花。 温热的水裹住他全身,忽然很多画面全都涌现在心头,伴着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他在那片极浅的水里睁开醉眼。 朦胧的一切在视野里打着皱,世界好像在轻轻地舒展,这个奇怪又奇怪的世界,大梦何时了的世界,从来不流去的时间。 世事何时尽? 自其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 无穷无尽的水波在面前旋成了一个迷幻的深涡,层层退下,延展上天,一眼望不尽的水云下沉着无数张面孔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 尽头是一轮明月。 尔可见水与月乎? 见矣。见矣。 他抬手欲摘,却像握住了另一个人的手,随即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极其实在地抱住了。 朴素质低笑起来,听见那人在耳边说:“别动。别动。” 窒息的感觉很像活着,据说上古有穷凶极恶的大煞,被领神一剑毙命,那时候,它应该也是这么痛苦又复生的吧。 参透天地的人仰头竭力地呼吸着,却还是觉得肺腑之中有沉闷的痛苦在翻滚。那怪异的感觉像无数只蜂针蛰住,叫他又痛又痒,伤药从嘴唇不断地灌进来,解开那些难言的堵塞。可无色无形。 他想起来很多事,想起自己不断拆解三纲五常,想知道那些所谓君臣夫妻兄弟人类所念的字眼,到底代表什么。是否血缘才能构建那种关系,又如何在有涯的一生里对抗了死亡。让那些朝生暮死的人,如此沉溺。 真是搞不懂。 一点也想不明白。 他求索,新鲜,试验,追寻。都是那么饶有兴致。 而那轮水月始终照着他。 我想要。 我想要一捧水中月。 我只要它。 魂灵在迷镜中沉落下去,但月光还藏在梦里。自始至终,从未远去。 朴素质第二日醒来,已经在床铺上了。 倏趴在他床沿睡觉,守什么似的。 朴素质抬手让通传的小兵稍等,起身走到远处:“何事?” 小兵恭敬地递上手中托盘:“朴先生,我家主公新得了葡萄,请您赏用。” 朴素质伸手要接,结果小兵手一松,托盘连同葡萄瞬间阵亡,挥了一地酸雾。 那小兵吓得跪地,脸色遽变,朴素质却一摊手,仿佛只是不小心:“不好意思啦。哈哈。” ——他方才只是从果盘下面拿了一封信,这才是真正要送的东西,打发了小卒,才打开一目十行地扫看。 看完,朴素质若有所思地坐到桌案边,手腕落下一串绿玉珠,噼里啪啦地盘了起来。 不知多久,他心中盘算已定,便起身走了。 那小兵果然等在外面,朴素质道:“带路。” 原来那主帅已经打算退兵,但碍于颜面问题,写了封九曲十八弯的信,表达了他想合理退兵,不失面子的诉求。 第423章 这个自古以来,成王败寇,怎么才能输的体面,这一点还是比较难的。像西楚霸王那种侠骨柔肠美人同葬的轰烈败法,也不是常人能达成的。 但这位主帅想了个办法,号称自己曾经得到一盏青铜人像长明灯,但一直点不起来,需要一个人将全部心血灌入其中,才可以点燃。 主帅表示,只要朴素质把这盏灯点起来,他就退兵。 换算成人话,就是只要朴素质死,他卸去梁昭一只臂膀,那就退兵。 空口无凭,对方还诚意十足地对骨墟起了誓,反噬的话就免费去当常鬼特供加餐。 这道誓言可信度较高。正常人不敢乱发。因为鬼族真的会当真。 朴素质到了帅帐,十分痛快地答应了,而后说:“请赐笔墨。” “朴先生要笔墨做什么?” “遗书。”朴素质道,“到时还麻烦大王替我带给我家主将。” 在一众人敬佩的眼光中,朴素质先生莫名其妙地写道:“莫忘酬金。”心想:“这些人不会以为我要写出师表吧?那可太误会了。” 误会归误会,他也没解释,就被带到了那盏青铜灯面前。 除却旧朝之帝,天下二王割据,梁昭起义以前可没有给自己留退路。没想到他的对手猴急地先称了帝,居然陵墓都已经修了一半。 朴素质被请进去的,就是这半竣工的不伦不类帝王陵。 他在主墓室的偏殿里,和那盏灯大眼瞪小眼,忽然发现,这是旧物。 “啊,太巧了。” 说来很神奇,像朴素质这种传奇人物,按理说传记都应该单独开篇。介绍他背景的书本应该塞满一个架。但偏偏就连梁陈那种八卦又接近权力中心的闲散王爷,都打听不出他的来历。 藏的深的东西,大多丑恶。 朴素质本人也没有志趣把并不光明的身世到处传播。因此很少有人知道他从哪来。 当然,徐念恩知道。 就是在这时候知道的。 那盏灯很大,足有一人高,体型稍纤的女子在里面,是可以躲的。男人就要费点劲了。 据说上古还有更多稀奇古怪的葬器,像船、树、鱼之类的,灯都不算罕见。朴素质在昏聩的光里看着这反射绿锈的铜人呆滞却传神的表情,没有人能猜测出他在想什么。 但他脸上那种总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消失了,甚至是冷峻的。伸出手,清瘦的腕骨漏出来,拿起那把早就准备好的刀。 那一刀并不激烈,就像在用锯子,鲜血顺着灯台往下淌,如果可以通过这种办法,把青春和生命都还给那个给予我这些东西的人,就好了。 然而只是一瞬间,朴素质就感觉到不对,随即心口猛然刺痛,爆发出难以形容的飓热—— 地台里的灯座訇然一震,跟着居然碎成了千万片,露出那暗口里一个男人的轮廓来。 那人手指按在唇角,似在品味,抬起头,朴素质收起的手没留住的一滴血刚好掉在他脸上,简直就像一滴妖艳的痣。 “……”朴素质缓缓撕破衣袖,裹住了手腕:“是你。” “是啊,不然还能是谁呢?”徐念恩笑时点起而去,暴风一般卷住人往冰冷的墓道上一按。朴素质偏头一躲,还是没避开那只粗暴塞进来的手。 浓烈的血腥味泛开,契约点亮了。 “哎,”他听见徐倏道,“这下好啦,一人一个,扯平。” “鬼族的血契……”朴素质吸了口气,“哪儿来的?” 徐念恩亲昵道:“我师弟给我的呀。” “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真的有师弟,而且说到他啊,那真是清新脱俗雪莲花,幻美流荧第一枝。蓬莱岛上转生魂,广寒宫中莫能追,说不尽的风采,描不完的……嘶!” ——啪! 朴素质出手如电,一巴掌打的四周空气如冻。 徐念恩撇过脸去,——右脸多了一个清晰的掌印。对这种羞辱,他不恼反笑,扯住朴素质手腕欺近,彼此都能看见眼底最细微的纹路,朴素质看见他眼底幽邃一片,如万骨之墟般森寒:“我说,师父,见面就给我这样的大礼,我受的起,我怕你受不起啊。” 朴素质目光在他俊美的脸上盘桓:“你真是不怕死。” “怕死的人都在求而不得。”徐倏更靠近些,那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好像随时都会碰到。这个近在咫尺的程度,呼吸相闻,就像世间很多很多看似一致,其实截然不同的东西。 就像男人女人,长着一样花纹的长虫。总有一条是天然剧毒的。 “我这个人最恨求而不得。”徐倏道。 朴素质瞳孔微缩,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很冷静:“你想要什么?” 徐倏又玩他的天真把戏:“是不是只要我想要什么,你就能给我什么?还是又要我等几百年,等到你愿意入毂的时候?” “我不跟你说废话,”朴素质淡声道,“给不给关你屁事,你所能做的只有说或者不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到底想要什么?” 徐倏就缓缓松手,他其实比朴素质更高,堪称人高马大,看着好像能一拳打十个。但那个搂抱的姿势却是弱向的。 他好像灵魂十分弱柳扶风,用了一个强行拥抱的姿势来反向依偎着另一个人。朴素质的手腕被他抬起,粗糙的绷带掉在地上,徐倏靠在他肩上轻道:“我可以不用药帮你愈合。” 第424章 “舐伤?”朴素质竟然知道,而后说,“我就说我没算错吧。你就是一条没人要的野狗。” “哈哈哈哈哈——”不知道这话笑点何在,“野狗”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久久不息。 墓室冰冷,沉在地里的灰尘都像是死的,到处都是祭器,随葬的棺椁摆在中心,长明灯已经碎了。 看来自封的野王,还是不能死后遗千年。 但割腕的伤口愈合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漆上了一层云。 徐倏的五官没有攻击性,是那种一眼看上去就会莫名其妙相信他的长相,因此特别方便行走江湖,骗的人感恩戴德。 当然,作为迷惑性极强的芈族族长,朴素质先生深谙此道,因此并不被他迷惑。 手腕愈合后,徐倏没有起身,就着那个半跪的动作直接靠在了他腿上。 他闭上眼,感觉脸上被一只手不停地轻拂,好像一只飞鸟在云里筑巢,很小幅度地转过脸,说不好嘴唇和那指尖擦过了多少次。 “谁给你起的名字?”这时,他听见对方问。 “难听。” “谁给你起的名字?”徐倏就笑,原话奉还,“难听至极。” “我自己取的。”朴素质道,“你刚才打碎的那盏灯,曾经埋在我们的祖坟地,有一个犯禁的女人被关进去反思,第七日,她在里面产下了一个婴儿,那时候,她已经死了三天。” “那是我的生身母亲。” “怪。我族除了不能师徒通,还有什么可禁?” 朴素质久久不语。徐倏思来想去,蓦地睁开眼:“哦,她就是犯的这个禁对吗?” “是。”朴素质竟也没有几分提起切肤之痛的难受,露出一个幽昧的笑,“所有人都喜欢去犯禁,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就越想做什么,这是天性。” 徐倏就也笑。鼻尖蹭到他腰侧,一股难言的淡香钻进魂魄里,就像万千雪莲在烈火中焚毁。又凉又热。 他掐紧这腰,想攫取更多气味似的埋耸:“对。” 有手指落在他脸侧,好像是要推开,但没什么力道,逗犬似的戏着。 “我爬出来,看见囚室空无一人,石门紧闭。地上有一块同心佩,已经碎了。上面还有一段留书,里面是一段相约私奔的海誓山盟。”朴素质说,“把我带出墓穴的人告诉我,我一生下来就笑,可能被诅咒过。不然就是我生母被鬼帝附灵过,总之,我不祥。” “不详。”徐倏重复,“千百年来还是这套,异端便是非我族类,一律打死。精彩。”又问,“所以,私奔的另一位主角,娶了几个‘如夫人’?” “真会问。”朴素质沉默半晌,“六个。” “是吧。”徐倏没什么意外,“像我这样的人,可是很少的。” “你什么样?”朴素质倒好奇了。 “我看破红尘,不近女色啊。” 朴素质笑的不行,差点滚倒在地,被姓徐的无耻人士搂住,隔着衣服在腰侧啃了几口。 他按了按眼角,继续解释道:“——我自认那块同心佩,所以取了这个字。” 徐倏蹭来蹭去:“好傻啊哥哥。” 朴素质不置可否:“接受传承以后,我开始学幌道之类的东西,卜蓍、算卦、请神……我都会的太快了。又不幸活的比很多人都久,这东西鸡肋无比,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好在,就在我快要无聊死的时候,你来啦。” “关我屁事啊。”徐倏尾音发黏,正常人听了估计要掉一地鸡皮疙瘩。然而朴素质先生显然不正常,比他更黏腻地回道:“因为你刚刚向本道长求了一条狗绳,本道决定正式收你为徒——恭喜!继任有望!我族的未来都在你手上了!你可千万要振兴壮大!” “不要,”徐倏笑眯眯道,“听说真正的族长传承都是以生代死,你传啊,传完我就杀光全族。一条狗都不剩。我做事最靠谱了。” “哦。那你杀吧。”朴素质松开手,“请便。” 徐倏的手被他带上胸膛,按在那里。他很歪门邪道地摸了片刻,就意识到什么了—— 这底下一派平静。 此人没有密折。 一个没有痛苦的人,世界上竟然还有从来不痛的人? 没有痛苦烦恼,岂非也不会有喜乐? 殊可知七情六欲本出一体,不可能缺哪部分,只会全部成空。 朴素质大笑起来:“我落地就开始笑,烂透的身世,四处乞讨的童年,明枪暗箭的族斗,没有一件是让我觉得难受的,对这些东西,我只是觉得好奇,好奇的不得了。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场,你说好玩不好玩啊?那些人死了活了,你觉得我真的在意吗——” 他是真的不在意。不止是这些寻常挂绊,就连生死,他也抱着“好奇”的态度看待。 如果当时徐倏不在,他自己投入那座琉璃塔里试试轮回,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徐念恩知道。 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否则也不会就这样坠死在这片镜花水月之中。 万劫不复。 但他还是非常不要脸地黏在了这个人身边。就像一条认主的野狗一样,甚至维持了幼童的样子,坐实了义子身份,真的就那么一心一意地扮演一个人的成长,在朴素质身边跟从了二十年。 所有人都觉得此道独门秘传,他们师徒和睦,真乃奇谈。 第425章 梁昭登基那天,所有南征北战的文臣武将,包括朴素质都到场。对着天坛祖灵,梁昭宣布国号为新,又钦赐朴素质为国师,可问诸事。 彼时已经弱冠的徐倏跟在朴素质身边,生动地表演了一个青涩青年的形象,甚至在他师父被封的时候,喜形于色地差点失礼。 武皇帝原谅了这种十分乡野的举止,将最繁华街道的一座宅邸,赐给了新立的国师。 那就是以后徐念恩住的地方。 朴素质也是在这里死去,惊慌失措的小厮看见,从此谣传了很久的徐倏弑师传闻。 其实徐倏这个人非常恶毒,很多常人觉得是准绳原则的东西,在他身上都没有效果。弑师这种事一听就是他的风格,但实际上,他还真的没有做。 朴素质的死要从武帝梁昭的暴毙说起。 当时大将军苏循还在各地平乱,京中所剩的良将不多,只有把守九门的一位开国老将。而梁晏的谋划可谓细水长流,日进一斗,非常细腻地逐步突入,而后一击毙命。其人之谨慎,心思之深沉,蛰伏之耐心,绝非常人可及。 还是太子的梁落尘青葱年少,不堪大用,盖因皇后林贞保护的太好。梁昭重情,后宫只有林贞一人,子嗣稀缺,因此被梁晏钻了大空。 立国后,梁昭并未杀戮功臣,但一步步将他们卸权远放,以至于到最后孤立无援,连身中邪法都无人提醒。 其实只要他有时间抽空见一见自己下旨封的“诸事可问”的朴国师,也许后来也不会有那么多故事。 但朴素质这个诸事可问其实做成了诸事不问,朴先生人如其名地安静,倒不是因为要避祸,而是因为他算到了自己的死期。 徐倏问过是在何时,只得到:“不久。”这样敷衍的回答。 朴素质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存在的必要作用就是让新朝立国,梁家取代顾家,再把那个失散民间的皇子找回,我之所以可以测算天机,都是因为上天需要我完成它。一旦这件事完成了,我就没有存在的理由。所以必死无疑。” 徐倏讨厌死“失散民间的皇子”这个物种,道:“哪天我杀了他喂狗。简直煞星。到底谁是鬼?” “那人身负大任,你以为有那么好杀?等闲人能颠沛流离那么久不死?早被人**拆了剁馅卖了。” 徐倏冷哼,更恨朴素质嘴巴严实一个字都不说,黑着脸把他新养的抽疯鹦鹉逮住,却被挠了好几下。一见血边上的茶侍就一惊,然而徐倏毫无波动,捏死鸟脖子,直接塞进笼子里。 雪白的鹦鹉扑腾几下,惟妙惟肖地仿道:“师父,别动!” 茶侍一脸好奇,随后看见他们英明神武的朴国师淡定地隔空打翻鸟食盘:“退下吧。” 茶童在鹦鹉悲痛的目光里下去,余光瞥见国师的好徒弟坐在一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师父。 那眼神……茶侍打个哆嗦,连忙跑了。生怕知道了不得了的事情被灭口。 明面上,徐倏“成年”以后是分房睡,但实际上,两人从在敌营正式拜师以后,一直都是同榻的。——因为变态没有“未成年”过。 梁昭横死的消息传来那晚,徐倏正在对他师父的构造进行深刻研究——虽然说各部分已经在经年的探索中研究的很全面了,但徐倏先生忘性很大,堪称鱼的记忆,一般隔天就要“温故而知新”一遍。 朴素质身体比例非常好,腰细腿长,皮肤完美的没有一点瑕疵,但不知为何,有一点红痣滴在了清瘦的脚踝上。 徐倏对其发起的研究次数,高居频率总榜第三位——前二位分别是手和膝弯。 朴素质体力和精神都没疯子好,一般到子时就睡了,半梦半醒地任他乱。那晚照例如此,但就在他陷在沼泽似的梦里时,皇帝驾崩的消息就把他生拽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章名《离骚》屈原 下半部分为二说 你心何往;本章二合一。 第157章 二说 他饲喂鸳鸯 太和元年,武帝崩。上感朝纲不振,辞臣三请,不得,继之。 正史相当体面和光明,然而实际上却没有这样有面子。 梁晏拿到玉玺时,距离梁昭断气只过了一个时辰,他联合芈族锁住了紫禁城的龙气,确保梁昭是彻底魂飞魄散,即使大罗金仙来都无法复生——朴素质一进宫门就发现了。 他住的近,来的快,进了宫,却没有马上过去。 徐念恩很有兴致问:“怎么?” 朴素质转道去了凤仪宫。 他手里一把绿玉珠,越走越急,响动越快,那是在粗略推演的声音。 凤仪宫外一片死寂,宫人都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见两人破围而来,有一队侍卫拦了一下,徐念恩扬手一放,一道风火幡爆出一张狰狞鬼面,刹那数十个侍卫就立地烧成了焦灰! 徐倏往前一步,其余人丢盔弃甲,疯狂蹿逃,他简直要笑死:“我杀的人还没你们多啊!还来怕我!” 朴素质已经面不改色、毫无减速地走过去了。 徐倏闲庭信步地跟了上去。 凤仪宫内却没有太激烈的对峙情形,还未发富贵胖的梁晏站在一旁,林贞素衣罗裙,手里一把刀,身后是一个昏迷的孩子。 徐倏心道:“哎,好戏。” 谁知一向非常随性的朴素质一见梁晏,瞬间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戾气,举步逼近,而后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第426章 那一声简直振聋发聩,梁晏一个七尺男儿居然犹如飓风狠刮,摔翻在惊叫的太监群里。 徐倏是领悟过他的手劲的,顿时脸颊和心口一起发麻。 梁晏一抬头,脸上浮现一个极其清晰的掌印。不仅太监,连林贞都惊了一下,但朴素质没有丝毫迟疑,大步上前在一地尘嚣里掐住梁昭,把他硬生生拖起,顶在森冷的立柱上:“梁亭如,我真是小看你了,亲父兄你也敢杀!你可知梁昭本该掌第一代帝玺直到二十五年后传位与你?梁潮不理朝政,无意弄权,天道自给他填他的沟壑!就连这个贱人——他都有要做的事!所有人都有自己的去路,你不怕天谴,敢杀帝王,我问你,梁潮的天命是不是你给他补?梁陈的命劫是不是你给他抵?天道运转,时来有数,你是半点也不信!我问你,本该由梁昭完成的事,你拿什么来顶!?” 被点名的“贱人”徐念恩非常无辜地摊手:“我只是来围观的。” “……”所有人。 梁晏被打的脸皮浮肿,却居然也不恼:“梁昭是人,我就不是?他能中我的计,就代表他技不如我。既然技不如我,我为什么不可以顶他?他算什么?他算个屁!” 朴素质冷笑:“好大的口气!原来是我狗眼不识泰山!原来我当年卜卦,卜错了整整三年,原来你才是东神青龙!那祝你早死少熬了!” 这种极端刺耳的话,梁晏听完,却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就是你算错了!青龙?就梁昭那有勇无谋的莽夫?就他那副样子!还东神!你算错了,是我!他配享什么?从小到大他沾的便宜还不够多,这次也该让我翻身一回了!” 徐倏摇头,心中“啧啧”,却见梁昭笑的切齿,又转向林贞:“你听见了吗?这是神机妙算的国师说的!我就是比他好!懂吗?他是庸才,我才是天子!是他篡我的位,抢我的女人!我才是全天下人的天子!” 众目睽睽,他竟然囫囵起身,抓住林贞的袖袍:“阿贞,你本来就是我的,你也一直想着我,对吗?” 林贞表情难以描述,猛然扯断衣袍,举刀却不知要对谁:“——滚!” 梁晏却已入魔似的,一眼瞥见被他下令迷晕的小梁落尘,霎时脱口道:“他是我的儿子对不对?他出生的时候折算十个月,就是你我第一次……” 林贞脸色惨白,一刀刺了下去! 但左右人太多,太监祝恩大呼小叫着“护驾”,把林贞拦下了,她鬓发微乱,厉声喝道:“梁晏,自重!有话大可私下说,何必如此斯文扫地!” “自重,自重……”梁晏讽刺道,“是,你们永远是有理有节,我看不进那些东西,但那又怎样?有法有度,知书达礼,还不是要被我坐在头上?为我鱼肉!” 梁晏道:“带下去。” 几个人顿时把先皇后连同太子押走。 林贞的脸色简直不忍多看,心如死灰。在场的人之中,朴素质神态却竟然和她有几分类似。 徐倏相当不爽,抓住他的手,但马上被甩开了。 他一眯眼,朴素质道:“这些话,我只说一遍。剩下的,陛下自去求问吧。” 梁晏转过来,似乎余怒未消。 “多年前我曾对九州的运势算过一卦,大凶。这些年我多次重演,结果无一例外。那个日期就是梁陈二十五岁诞辰的日子,一时一刻都分毫不差。就是那一刻。——梁陈是在丑时一刻出生的。” 朴素质平静道:“原先天道的规律是令梁昭在那一日赐死梁陈,就是铁血帝王清算闲散王爷的正常过路。现在陛下搅乱了风云,此后所有的变化,负担没有人能负的起。我现在泄露天机,七日之内一定坐化,作为惩戒,七窍会被逐渐关闭,也就是通俗说的‘老来多健忘’,所以我今天回去以后,不用再来问我什么了。” 梁晏这才有所动容:“国师……” 徐倏脸色却难看起来,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挤出一个正常的表情,但是抓着朴素质的手背几乎泛起青筋。 朴素质道:“我没有子嗣,只有徒弟得尽真传,利禄功名,都给他。” “朴……”徐倏一开口,马上就被点中哑穴,只得闭了嘴。听朴素质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梁晏道:“请说。” “破局的唯一方法,就是对梁陈好,不管他提多叛道的要求,都答应他。成败只此一举。” “梁陈……?”梁晏想起他那个失散的弟弟来,“我需要把他找回来吗?” 朴素质却不说话了,说是最后一句,就真的是最后一句。 他们这些天道的喉舌,露了天机,不被马上清算都是巨大的恩赐了。——话本故事里,泄露了鱼群出没的规律,都要被抄家。 但那并不是朴素质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他最后几句话,全都是留给徐倏的。 从汩都皇宫回国师府以后,本来预留了七天为朴素质发丧的梁晏在第三天就接到了国师羽化的消息。 听说修道太久,死时就是犹如飞升的,肉体化为飞羽,而灵魂寄托在最近的心爱之物上。 朴素质养了很多鸟,各种各类的都有,奇怪的也有,正常的都有,后来它们都在国师府获得了永居权,由百鸟之王昭阳郡主免费喂水。 但徐念恩一直没有问,他最喜欢哪种飞鸟。 第427章 他宁可不知。 想来一直被束缚在地上的人,即使可以移山填海,也总想身化翅膀,无拘无束地翱越在天空中吧。 你是否曾想过永恒? 关于朴素质的死,除了弑师、泄露天机被反噬……还有第三种说法。 当然,这个说法还是被写在哪本《录情》上,虽然它是上古乱闻的一部分,但年年月月,已经成了一座庞大的八卦博物馆,各朝各代的轶事野史都能在上面找到一点。 其中有许多狎昵的真相,譬如神鬼那一战并不名副其实,神明暗度陈仓,将鬼魂偷渡回了第一阶天。 譬如道德天尊的法器拂尘,一直对一条蛇爱而不得。 譬如人间妙算子朴素质,死因其实是犯禁。而非天谴。 但这故事毕竟比无恶不作的徐念恩弑师更不符合想象,因此流传不广。也没有人想就此辟个谣——那也太扯淡了。 真相在想象与幻梦中沉浮,一场梦已到尽头,徐倏如大醉一场,即将醒来,可眼前兜兜转转,几回乱影,竟然出现了一座湖心小亭。 很眼熟,那是荷榭的亭子。 走近了,听见明韫冰问:“为什么?” 两个人对坐,桌上一盏小汤盅,原来是那晚。 那晚这二位大谈幌道,其实徐倏也在旁听。 之所以不出现,是因为彼时他自己也只能靠着欺骗自己熬过每一天。 在世界上,简直没有一刻,是容他喘息的。从出生就是一个骗局,被父母抛弃在人世以后,被杀父仇人呵护长大,在其他人非常断定爱恨的时候,他被飞絮放逐了。 徐倏在那样一个无人之境动荡了很久,弄不明白该恨谁,爱谁。似乎芈族谁都该欠他一笔血债,又似乎谁他都有理由去爱。 多么痛苦。 人是会在这样的激烈挣扎里活活逼疯的,所以当他看见明韫冰第一眼,就知道他们是同类。 寻常人活的多简单,喜欢阳光和毛茸茸的动物,喜欢父母,喜欢一个看起来积极帅气的人。他们却不能。 不是不能喜欢,而是根本无法定义,什么才是喜欢。 偏偏在这样的情网上,往人间一撒,捞上来一大片浮锈的铁钉:原来人世间,本来也就是胡乱过活的。凡事都不可细想,否则幌道何以畅行九州呢? 惟有漂亮话值得听,难听的都是真想,懦弱者厌恶,色厉内荏者畏惧。什么人才一遍遍去想这些谎言? 神,还是鬼? 至善,还是至恶? 同出异形而已! “因为……纸包不住火。”那早已不知化升多少重天的业师曾说。 领我走去万千浮华的救命恩人,摆脱了疯狂蒙昧,为我贴上第一张温良恭俭让的面具。这最初的老师。 徐念恩缓缓走过去,那对坐的两人见他来,没有人惊诧,他一眼就看出明韫冰就是真人,而对面那幻影,却只是一点魂灵的残烬。 邬道长面皮干瘪,死了一千多年也还没补点水分,山羊胡须与两条长眉相得益彰,正襟危坐,看起来格外仙风道骨——忽略掉他抢茶的爪子的话。 明韫冰撑着太阳穴,像喝醉了,这个姿势让他的侧脸分外清晰,在月光的描摹下,简直有种噬人的冲击力。 徐倏这么多年,也算是看尽了美人,不知道是不是心中有定海神针,居然还真的不为所动,只瞟了一眼就没再看了。 当然,他心里还是对姓梁的怨词更重,觉得梁陈的猪头程度更深了。 邬梵天看他道:“终于舍得出来啦?” 徐倏摊手:“这杯茶再不喝,以后还上哪儿讨去?” 他推空杯给明韫冰。被对方扫了一眼。 徐倏翻旧账:“成亲不请我,还不打算补杯喜酒?” 明韫冰唇角牵扯一下,并不是一个笑。但真的抬盏,从茶壶里却倾了满杯的烈酒出来,那酒香秾艳夺魂,光是闻着就已经有醉意。 邬道长哎呦了一声:“周旋。” “用眼睛品吧。”明韫冰无情道。 徐倏点了一筷子,尝筷一端道:“你真的觉得弄个幻影坐在这,我就会言听计从了?” 话音未落他脑门就落下一个暴栗:“说谁死鬼呢!尊师重道!” 徐倏装人装久了,想必很久没尝过打狗棒,脸上一时没挂住,颇纳闷地看去,只见邬梵天怒目圆睁,活像一只发怒的老山羊,生动形象地表达了何为“吹眉瞪眼”。 “谁说是幻影?”明韫冰悠然,“是他的遗书。” “……” “我一直没看,因为老是有人扮蠢,不认识我。” 邬梵天噼里啪啦开始发作:“好啊,连师弟都不认!你大造化了!我听阿静说你还认了个新师父?!怎么,你是要自立门派啦?!给我好好说道说道那劳什子师父是什么阿猫阿狗!” “……” 即使是徐倏这样自认为极度不要脸的人,也在这种正经师父拷问非正经师父的环境里有点头皮发麻,继而面皮略微发热。 余光还瞥见明韫冰眼底闪过幸灾乐祸的光,徐倏马上祸水东引:“他脑子里全是寻梁问陈,还想为姓梁的贼人事业献祭!” 邬梵天虎视眈眈转来,明韫冰一脸正色:“没有。我活的不耐烦了,想拉所有人一起陪葬。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师兄非不答应,可能是想阻止我吧。” 第428章 邬道长马上倒戈转向,凶神恶煞地盯住大徒弟:“是、吗?” “……”徐倏先生空有一口伶牙俐齿,面对这两位,他颇有种被讹诈的感觉,居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其实他有大把措辞能颠倒黑白,还有大把悲惨故事能动之以情,但他最后也没有辩白,磨着牙吐出一句:“……是。” 也许是因为,这样在一个氛围里被耍赖的感觉,实在是太久违了吧。 明韫冰果然会算计人心,知道什么样的方式最能对付他。 邬梵天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拂尘抽了他一下,徐倏臂膀火辣辣的疼,却笑出来,又叹了口气。 也许他真的是一身贱骨吧,竟然想这样粗砺的关爱,想了那么久。 明韫冰静静旁观,不知何时眼尾却微翘——那是一个很细微的笑。 仿佛一场隔了千年的告慰从遥远的彼岸吹来,时过境迁,那最初的关怀却依然柔软。 邬道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我知道你们两个哪个都不喜欢泯灭,非得弄些惊天地泣鬼神的东西出来吓别人,否则就浑身不爽。这是我们这类人的天性,苛责也没用。——我族真谛,就是殊俗、反抗。就如祈愿之力送第一批神明飞升一般,反抗斗争的意念成为我们的金丹,让芈族成为人族的异类,既然是异类,自然背负骂名。” 说的好听,明韫冰立刻道:“那怎么飞升的不是你们,而是那些所谓神明?看来即使伟大到把钻营弄巧写成理论,造福万家了,还是要受天道的制约,好委屈。” 这话损,却久违,徐倏听完差点笑出声,邬梵天却隔空拍了拍明韫冰肩膀:“是是是,就你什么都能看透,你最强了。” “……” 徐倏一脸感兴趣地看见一直在冷若冰霜的鬼帝大人稍微坐正,有些不自然地被这遥远的纵容摸了一下头。 邬梵天叹气:“你们两个聪明,什么都知道,也势在必得。我从来不担心别的,只是常常想起来就惶恐,怕你们不得善终。” 两人都敛下表情,静静地听这不得善终的亡灵诉说不得善终的经验。 那也许是很古老的告诫,却含着一腔拳拳之心,弥补了两个孤魂残缺的部分。 那本该是属于父亲母亲的部分。 在正史上臭名昭著、坑蒙拐骗无所用不极且死得大快人心的邬梵天道:“念恩从小就矛盾,不知道该对谁怎么办,出了这事,你肯定要去为我寻仇。我阻止你也没用,——你看的时候肯定也晚了;但我要你知道,不管做什么,最终都是还给上天的。这是命理,没有人可以逃开。” 他说的话竟然和朴素质不谋而合,徐念恩心中复杂难言。 邬梵天又道:“我当时捡你,就知道你不是盏省油的灯。阿静也是。” 明韫冰撑着下巴——双手。 他脸上有很宁馨的东西,乍一看有些让人心静。 在多年前的灵魂叫他时,他很自然地应道:“嗯。” 徐倏无端想,不知道他这样期待了多久。 在他说出那句“我要你做祭神”以前,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和梁陈说过没有?还是一意孤行,就想拖着这仅有的一点被世人论定为邪恶的自我慰籍,一起烈烈轰轰地葬送? 如果世界上不存在过我,就好了。 你应该也这么想过吧。 成年以后,徐倏很少再对谁有发出疑问的欲望了。 但这时,好像一只旧识的青鸾回到眼前,于是他依然还是那个天真的孩子,想要伸手去抓。 他眼前浮现无数谋划,仇人的惊恐,无辜者的怨恨,在不同地界等待最后一笔的阴鸷纹理,向来非常坚定,想“试试看”的轨迹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向了另一边。 “……我该怎么做呢?”徐倏心想。 然而他脱口而出的却是:“——师父,我这样做好吗?” 第158章 二陈远情 来如雷霆收震怒—— 邬梵天和明韫冰同时看来,不同的脸上露出相同的神色。 对他们这些人来说,对错压根没有意义。因为他们所兴趣的,必定在人世道德中非常极端。一定是要被口诛笔伐的。 常人兴致所到,喝茶饮酒,聚会团圆。他们从九万尺高的悬崖往下跳,只为了知道绝壁下坠的感觉。从那么高俯瞰人间,会是什么样。 就在无穷无尽的矛盾瓦解了对错是非以后,人能做的,也就是这个了。 而就算自以为看透一切,却还是会在看着悲欢离合时,对自己产生怀疑吗。 即使是你—— 邬梵天缓缓捻须,想起他捡到这两人的时候,徐念恩见人杀人,穷凶极恶,就跟一条被抄了家的疯狗一样,求告无门,只能不断地攻击攻击攻击,可惜无论新造多少悲剧,依然无法解脱。 明静呢,捡他的时候,就知道这不是人。 虽然骨骼像少年一样轻盈,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外形都美的不近人情。矛盾地又刺骨又易碎,就像那些结在湖上的春冰。 但其实他和徐念恩一模一样,只不过徐念恩更外露,明静习惯于把一切都压在心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就代表不在意了而已。 世事潮水,正常的太多太多,“不正常”的人,并不是纯然的“恶”,常人热爱抱团取暖,饮酒成群。他们呢,只能算勾结。 第429章 一丘之貉。 不过不论名有多难听,其实都没有差别。 正常人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无恶不善,他们这些怪物永远都会野火烧不尽。 世界就是会有阴暗面。 邬道长却没有再像当初那样长篇大论,而愤怒跳脚:“你是在质疑你师父我的眼光吗?!我的徒弟就是最好的!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好的!明白?!” 他的徒弟们宛被狂风拍脸,沁入喉一口烈酒,辣的从头到脚都恍惚起来—— 幻境不住摇曳。 湖心亭簌然散开,如荷展落击碎静湖,无数碎片纷飞而上,师门的夜话消失,邬梵天和明韫冰陡然成了水月镜花似的假象,徐倏心中骤然一恍,伸手欲抓,只逮住了老人的手腕。 对这太痴缠的黏求,业师似乎很无奈,依然放低了嗓音,向我说道—— “向前吧,向前——” 桃李春风吹过心口,松散心结,千年前的老师伸出手掌,掌纹在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怪物额上一过。 徐念恩闭上眼睛,觉得那就像一片粗砺的叶子,卷去了许多愁结的苦。 一片漆黑朝我噬来。 一片永劫的黑暗。 他的衣冠都在疾风里吹散,喉咙里又有了血腥味,低头看见自己抓住的手腕清瘦白皙,血管发蓝,绝对不是不爱驻颜术、早就老成了橘皮的邬道长真师父。 那一瞬间他好像颤抖了一下,抬眼时,只见一个人正看着他,长发狂乱地在空中作草书。 那一袭雪衣,针扎一般刺中眼底的死穴,简直让徐倏整个人都应激了起来。 方才被师门带回的一点人气在这刻焚灭,他几近凶狠地盯着这个人。 朴素质这个人的长相,让人想起大片大片无垠无尽的白河,好像无论如何不能在那片苍茫上画上一笔墨彩。 有时候徐倏觉得他是动容的,但每次看见他,又觉得是完全在自作多情。 就像他自己。 “你——”他明显感觉到无形中有什么阻隔在两人中间,使得那抓握的手指节惨白,仿佛要把对方碾碎。 然而朴素质脸上却连一点吃痛都没有,相反很是怜悯地看他。明明是仰视,却带着俯视的味道。 徐倏将他往前一扯,厉风瞬间在脸上刮出数道血痕,然而他好似半分不痛,下一扯更狠,数滴血雨没剐去那句厉声的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人鼻尖几乎挨在一起,咫尺内,朴素质的五官清晰,长发时从徐倏耳际擦过,但就在那一问之后,仿佛虚空中一条银河如鞭甩下,抽的两人如隔天堑——徐倏的指骨发出“咯吱”一声,被松开了手。 他表情不可谓不恐怖,但朴素质只是很寻常地与他相视。 许久,他道:“不要问我。” 徐倏知道他越问就越不可能靠近这个人——有些人的遗灵跟自身秉性类似,朴素质云里雾里并不是一天两天,换作明韫冰,只怕一问之下人已经灰飞烟灭了,哪还能像朴素质这样还有个念想供他死盯。 但他没有办法控制住,家犬乖顺只是因为有家,一条穷途末路的疯狗是没有选择的。 脚下也好像旋着无数星斗,简直头昏目眩。 徐倏戾气骤显,目光化箭恨不能钉穿他毫无破绽的眼睛:“不问?你当我是什么?你躲在第三阶天,不就是可以入梦的?这么多天,为什么一次也不看我?你真以为我会承你遗志?你真觉得我把那些蠢货当人看?你知道我为什么在各地炼地神布造化吗?你那么会算,肯定知道为什么——” 一句句的禁问加重砝码,法则斩开深邃的鸿沟,两人的距离越推越远。 无形的网从背后收紧,仿佛永远求而不得的梦想在逐渐消逝。仿佛永无回应的示爱又在地上瓢泼淋漓。徐倏猛地闭上眼,尝到喉咙里的血腥气—— “铮——!” 那一刻万物凝固,周遭气流急速盘旋,即将崩溃的幻境停止了放缩,时空冻结的一瞬间,连朴素质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异样,而后那张脸很快就被冰蓝的光华迷覆。 朴素质幽邃的眼底燃起一对蓝火。 眼前是非常惊悚的一幕——如云似雾的幻景都被吞噬,在极其深邃的浓墨里,只有一只轮廓清晰的凤鸟,犹如浑身披蓝焰,灼着红火的眼珠与之对比出令人极其不适的反差。 这东西不知道是凤凰还是什么,见所未见,但大小至少是凤凰的十倍不止,尾羽修长流利,一眼看上去几乎有种诡异的绮冷之感,叫人想起那些蛮荒时代的苦难,好像就是由这样的异雀带来,又将之吞噬而去。 它明显处于狂躁状态。 朴素质看时,它已暴电般拱破那肉眼不可识的重重阻碍,漆黑的幻境里飘起大片的点蓝之羽,简直犹如已过死亡之国,比天宫还要奇异的幻景。 一道难以形容的尖啸拔地而起,就像要把人耳膜捅穿一样刺耳,听的人焦虑万分。双手捂颊。惊恐暴起。 不知哪来的幽魂呼应起这惨叫,简直身在地狱,它在空中失控狂舞,好像击碎无数个不见轮廓的铁笼,但却被更多的监狱疯狂扣上,不得不抵死反击。 朴素质顿了一会儿,抬手时,本该从掌心穿过的羽绒竟然触到了实体,被他接住了。 凄厉的惨叫声里,朴素质低声如常地叫了一声:“喂。” 第430章 那只鸟猛然袭来,简直像隼击,如若真的在土地上,猎物转眼之间不穿肠破肚才怪! 但早就死了的残魂无所畏惧——其实就算没死,朴素质也会不怕。 朴素质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被卷进它最腹心的地方,那头颅弯下对着他狂蹭圈紧,才发现它已经遍体鳞伤——流的竟然是蓝血,所以混在了羽毛之间,不能太分明地辨认。 这异禽不断地啄刺他的肩颈、腰侧和手腕,那种狂热几乎让残魂都恍惚复生,于是他终于从这种十分顽固的疯狂追求中品出了徐倏面具重重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灵能酝酿这样一只灼苦燃心的飞鸟。 困顿吗? 朴素质其实一直以来不太理解那种太执着的痛苦,在他看来,人世如戏,万物最终都会消散,根本没有必要太认真。 所以他冷眼旁观诸多悲剧,从来不给一点实质性的慰籍。两句似真非假的谶语,就是他能做到的极致。 即使是在这样魂灵相触的时刻,他也无法理解那种牵系着无数人堕入万丈深渊的迷障,究竟是什么滋味。 但他对任何新奇的东西都很感兴趣。 “嘘……嘘。” 他伸手抚摸了一下那沾满血迹的锋利鸟喙——“很疼?”语调几乎是温柔的。 应该没有人对它说过这句话,所以这问以后,朴素质能感觉到它的心跳更重了——哪怕本身就已经因为躁狂而不正常。 “太可怜了。”朴素质轻声重复,“太可怜了。” 凤鸟长鸣一声,昆山玉碎却凄凉,那本该催人泪下。朴素质却还是笑了。 “何苦呢。”他感叹道。 造化反噬了,你毁灭人身,答应了一个无理取闹的要求,功亏一篑,换不到一个情深义重的回应,得不到一点弥足珍贵的感谢。 你所剩下的,只有自己而已。 朴素质看着自己沾满蓝血的手:“徐念恩,你这辈子实在是太丑恶了。你恩将仇报,把养育你长大的同胞设计惨死;落井下石,毁灭收容你的流渡;狼心狗肺,钻营歪门邪道,不知间接戕害多少人;欺师灭祖,以下犯上,屡教不改——你这辈子实在是太丑恶了。” 禽鸟像一张密网,将幽灵锁的形迹将散。 朴素质掌心附在它的心脏处,闭眼说:“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像我们这样的垃圾,就该一起下地狱,被油烹,刀割鞭挞,受万千酷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你来跟我一起不得好死吧。” 飞鸟应答之声盘旋交错,直直震破幻境,仿佛几万片水镜凌空打碎,瓢泼镜雨,而后所有碎落的画面在地面熄灭,泰山天耳窟中的明韫冰蓦地眉头一皱,吐出一口血! 他迅速扭头,只见原本徐倏靠的地方只剩一只蜷缩起来的玄鸟,那颜色很奇异,每根羽毛的尽端都有一丛深蓝,非常漂亮。 他看了半晌,在群鸟惊异不安的喧哗中缓缓挪过去,抱起这只阖目的鸟,慢慢地将它窝在了心口。感觉它的气息十分微弱。就像一盏欲灭之火。 他心中划过一点非常痛苦的东西,凉薄十分,但马上被强行压住了。 “再等……”明韫冰垂下眼帘,低声不知对谁说,“再等等,我就不用一个人了……” “我真的太讨厌那样了。” 熄灭的灯烛在幽然的自语中沁了泪,而后,凋谢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梁陈打了个寒噤,从调息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却还是没忍住那口生呕出来的血。 周围马上拥上来一大堆人,七手八脚叫太医,梁陈的面色在太阳下几乎是泛青灰,嘴唇毫无血色,他心口极疼,有那么一刻太医都没有摸到他的脉搏。露出了非常惊恐的表情。 梁落尘心下微紧:“皇叔——” 梁陈扶住不知谁的手,硬生生噬破一重致命牢笼似的,睁开了眼睛。大口地喘息。 立刻有人帮他擦拭痛苦之中生出的一身冷汗,梁陈盯着地面很久,困兽般痛喘着,梁落尘看见他眉心有一个印记忽闪忽灭。 一旁的徐晓晓神色呆滞,如遭雷打,忽然看着梁陈,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坠下来。 梁落尘马上猜到可能是鬼帝那边有什么事发生了,这两人都不是常人,可能和明先生之间有什么感应。 梁陈抬眼,重山之外还有重山,朴素质的预言已经应验了,山岚在眼中缠成迷雾,他的声音嘶哑无比: “他……” 梁落尘蓦然一惊,竟然结巴了一下:“怎、怎么了?” 梁陈死盯着那远处,好像如刀的目光就能把铁铸的事实剁反。 多少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那些游蛇般的法阵纹路就像见光的害虫,扭动着在曝晒下净化挣扎。 多少个锁在栅栏中的地神冲破桎梏,在疾风中贴地四窜。轻而易举地脱开原本的怨诅。 造化在逐渐泯退。 “徐念恩死了。”勾陈的声音简直像吞了刀子,刺耳无比,然而没有人去在意这个了。 所有人都震惊了,除了控制不住的徐晓晓,啜泣着扑在他腿上。 勾陈仿佛看不见那些目光,自虐般说出了这最后一句:“平天的最后一剐,成了。” 黄昏的光从云层折射而下,照在神明清俊的脸上,水光和凤凰崩溃的大哭织成一片幻憾的镜花水月。 第431章 梁落尘礼貌地看向外头,只见苍云密布下,原野铺陈开去,那极忘之台,就像一个旧年的噩梦,清晰地再现于第二阶天。 夺走一切。 酲泉,极忘台—— 血池中,一条红色大蟒激烈翻滚,激起腥色入壁三分,蟒蛇显然极其痛苦,连鳞片末端都支棱起来,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肉。 周围所有俘虏都噤若寒蝉,生怕成为这发疯孽障的腹中餐。 一阵一阵难捱的挣扎后,池中震荡终于平息,足有一人腰粗的蛇变细收缩,渐渐竟然化成一具妙曼有致的女子躯体。 脂玉般的皮肤从血水里浸破,秾艳异常,那大片黑绸般的长发依覆,视觉上极其反差,叫人禁不住呼吸紧促—— “啊——” 随着一声痛吟,那女子双手按在岸边,阴沉地抬起双目,撩起耳边散落的长发时,有个男俘看见底下的一片风景,鼻腔一热,竟然流下了两管血。 林瑟玉那阴毒的目光一转,便锁定了这侧! 周围人一边问候这傻逼的祖宗十八代,一边暗暗祈祷上苍,求到观音娘娘时一条细蛇冷不丁从灯台嘶出,随后那流鼻血的男人就惨叫一声,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了血水! 林瑟玉起身,有蛇侍送来衣服,她慢条斯理穿上,这次不管风景有多美好,再也没人敢看一眼了。 一条蛇游挪而来,口衔一杯酒,林瑟玉接了,递到唇边,闻到那烈香,似乎感觉到什么,忽然顿住。 “砰——!” 酒樽在地面粉身碎骨,她蓦地起身,一张艳丽的脸上几乎扭曲,在所有人又怕又畏的目光中五指一收,仿佛一股巨力自方圆十里收起,几声呜哇呜哇的惨叫划过耳际,一群小鬼就被扔在了地上! 蛇形红光在尖叫的小鬼堆里逐次翻过,却没有找到任何一点联系的气息。 林瑟玉表情简直不能用恐怖来形容,蛇瞳倒竖翕张,看似修细的五指竟然把铜铸的扶靠给生生掰断了! 蛇侍嗖嗖游过来,吐着丝汇报什么,一池红血在眼里晃荡狂舞,就像早就心死的人又从胸膛里抓碎一片冰心,被所有人抛弃的痛苦再度复现。 好像一条鞭子打在俘虏身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扑通扑通——”数声绵延,呼——的妖风大起,暴起的怪力把所有人卷进了血池! 男女老少都挣扎起来。然而根本无济于事,伺机而动的炼蛇一拥而上,疯狂蚕食池中躯体。 这样森然的背景音中,一具女子躯体若隐若现地在血池之上横悬。如烛忽点,献祭横陈。 优美长发,流畅躯体,清丽容颜。 那是花费了许多心力造出的躯体,想要新生的疯狂渴望。 一方玉玺悬在那躯干的眉心,和氏璧发出的柔和光亮在“她”脸上投下一层明媚。 我们不断受难,就是因为没有这个东西。 那么现在,我就把它融进我的魂灵。 ——权力。 林瑟玉心口忽然一痛,那一下太重了,她几乎战栗不住,随即那早年受过的号令大放光彩,强劲十分,活活令血池中的妖蛇纷纷暴晒而死! 俘虏们惊住,却见林瑟玉如被反噬,惊痛滚倒,一条蛇尾抽起尘烟,大片血纹瞬间爬上侧颈! 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鲜红指甲在脸上挠出血痕,却丝毫不得发泄,众人惊视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反制她——林瑟玉毫不犹豫,抓起一把尖刺,狠力在心口一刺! 那光华一弱,瞬间毒蛇就如被点燃,在黑暗的庇护下再度拥进血池! 但那心口的光华再度灼热起来,绕身卷骨的练蛇再次焚融,林瑟玉再无迟疑,一下又一下地反复捅刺,好像要彻底弄死一只藏在心底的雀跃精灵。 梁陈,梁陈,梁陈,勾陈,勾陈,勾陈,勾陈,神明,神明,神明! 她一边尝痛一边反复地憎恨这个名字,无数的惨叫变成了癫狂声图的乱线,穿过多重流年,一道道随着痛苦遍布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护着这些贱人,你要这样作践自己,你要这样保护这些贱人! 为什么要我背负你的使命?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什么关系?有没有人挡在我面前?当这些人肆无忌惮地臆想伤害我的时候,有没有人把这当真?你们不是在大肆讽刺吗?不是不以为意吗?不就是看你两眼吗?不就是你自己脆弱吗?不是你自己小题大做吗?放屁!狡辩!狡辩! 明明就是你们侮辱我,明明就是你们不尊重我,明明就是你们借着无人苛责的眼光凝视我! 就因为眼光无法判定,就因为意淫不能辨明,就因为从古至今阴为女沉在地,总有脆弱放荡的历史来例证你们的偏见,所以你们无所畏惧,所以你们理所当然! 我就该依赖,就该被嘲讽,就该柔美,就该散发引人的魔力终日做倾国倾城的祸水红颜——可笑!可笑! 不断打量我的目光。不断在心中评价头发脸庞脖颈肤色身量的那些肮脏东西,贱人,贱人,全都是贱人!!! 我头发是长是短,是卷是直,眼睛是大是小,鼻梁是高是塌,嘴唇是厚是薄,皮肤是黑是黄是白,长没长雀斑痘痘有没有上火是不是胎记是不是伤疤,脖子是长是短肩膀是圆是溜,胸部是大是小腰肢是窄是宽,臀部翘不翘塌不塌双腿有多长,脚踝有多细,有多高是多矮,穿什么衣服露多少皮肤有没有和人牵过手和谁接过吻睡过觉是在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关你什么事?关你们这些傻逼什么事?关你们这些蠢货屁事! 第432章 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凭什么要受这些打量?我凭什么要受这些揣测?我凭什么要受这些意淫? 自以为是的审判,自以为是的感叹,自以为是的裁判,你们算什么?你们算什么! 谁不是天生地长,谁没有双手双脚?我有什么罪过要被你们这些非亲非故毫无干系的人揣在心里大肆臆想?我凭什么被插着刀反倒要为此抱歉?贱人,贱人,贱人,去死——去死——全都去死——!!! 爱欲?你也配! 血池混成一团的人蛇堆里,那些忽弱忽强神光苟延残喘之下的炼蛇响应主人的令召,竟然生生钻进每个人的眼里,直接把眼球活活吞吃! 咯吱咯吱的眼球爆裂声接连不断,惨叫此起彼伏,简直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林瑟玉极痛极狂,却在这手铸的炼狱中大笑了起来,那真是令人齿冷的笑声,简直分不清是哭是笑,比寒蜮还要恐怖,一路直扩出数十丈—— 酲泉在九州上,正是三江两河的交汇之处,多水多竹,从天空往下看,就像一面剔透的水镜——极忘台,正是镜心的一根毒荆。 瘴气以荆身缓缓散开,将这面大镜洗成一方墨砚。 就在这地势奇特的一方水土,十室九空的万家万户,每一座寓所都仿佛在夜间铺开了一张文书之契。 正处于房梁中,一方印玺出现在纸上,数张洒落九天、悬浮地基的荧澈纸端,便逐渐显现出了字符,犹如当年一个个的许诺,珍重而端正地由受诺者在一瞬之间追忆出来。 那是非常奇异的场景,牵系着天地阴阳的地方,皆都律动起来。 蠢蠢欲动。风雨欲来。 俗世中事,就在这些密密麻麻的约定中露出真容。爱恋,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远行,君为本乡客,纵死也首丘;知音,高山流水声,解我千般怨,笑嘲大讽世,心照而不宣;修学,送彼出东门,来归为人成;佳节,题诗寄游子,烦尔多深念;独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辞世,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你答应过我的东西,你答应过我的东西,你答应过我的事情—— 无数张不同的面孔昙花一现,如万千乐响回光返照,再奏了那石火一弦。 “孩子在家怎样?还有四月就过年,员外说到时候给我结工钱,足有一两银子呢!到时候就回来啊,我会回来的。” “边疆黄风刺脸,军衣又破,阿妈好不好再缝一件,儿苦,妻子可好?戍期变久,妻可改嫁……” “今年收成好,黄天后土,保佑我土地年年多产,宁多不少,足乡民口粮。” “少期夜雨对床,老盼退隐乡园。” “我一定会扬名立万,让所有人再也不受邪祟的侵袭!” “今结为金兰之交,惟愿世路清正,斩妖除魔,一生付予此道,诸天神佛,请为证见。”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寄子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三生石上旧精魄,当年许愿为前身;兜生转死醒婆娑,一诺千金别又逢。” “我答应了会带你到鸡足山安葬,就是会的。” “对啊,对啊,我必定如约而至——” 数方印玺应声扣下,在纷飞的文书中刻下当年约定人的姓名,那是早被时光遗忘的字眼,又在此刻再度鲜活。 那些契约收进印玺,印玺又蹿为一线合往令主,殷红的光浪越来越急,最后汹涌地冲进极忘台,收进那代生躯体之上的帝王玺印的下一刻,就直坠而下遁入了那躯体的额心! 山河一荡,阒寂中好像末世已经来临。 林瑟玉抬起血红的眼睛。 那些如影随形的目光终于消失了。 我要自己救拔自己。 作者有话说: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第159章 左墙 令我之言焚灭 房梁上,一块木板被挪开,随后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探出。 只一眼,苏视就差点吐出来,同时一掌按住了想要钻出来看的云青峭。 这人疯了。 苏视第一反应如是。 云青峭不是能被他按住的,已经探身看了个彻底,同时大雪跳到了苏视头顶,纯洁善良的雪豹被这锅爆眼汤吓的不轻,慌忙扒住了苏学士的智慧脑。 两人对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相同的信息,下一刻,几乎是同时动手—— 云青峭一掌拍向苏视肩头;苏视扭头放出一道符篆,电光石火间已经撑开一个小小的禁锢阵,一个东西“咔嚓”一下被锁住。 大雪柔弱地喵了一声,云青峭缓缓脱手,发现自己按住的偷袭者是一只人手骨,五指细长,触感嶙峋,别提有多恶寒了。 苏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那爪子抓了两下,就垂头丧气地放弃了抵抗,开始哔哔:“我乃神明之骨!想要拿回玉玺解救苍生,只要杀了那条蛇就可以——只要她死,三阶天彻底崩溃,回天的种子马上就会从第三阶天生出——” 这声音是直接传到两人耳中的,但云青峭还是很莫名其妙打断道:“哪来的拍花鬼?” 拍花子之爪——彡,气成了剁中的螃蟹,爪骨横飞:“我是神明的残骸,天地的遗迹!我监控古神,严格守护者的作为!我防止救世者的懈懒,我是三阶天的最后一——” 第433章 如此傻缺的宣言一出来,苏视顿时想起来这是哪位了,毕竟他很难再遇到这么臭不要脸的物种——这不就是他一直想打来串汤的那只白骨精吗! 此物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占据他英明神武的身躯若干次,不知道做过什么有损苏大学士形象的丑事,简直少有脸皮! 且如果没记错的话,据梁远情言,这死骨头一直在挑拨离间他和明韫冰两人,就跟个上位不成嫉妒成瘾的发疯第三者似的。——如此破坏家庭和谐的东西,还敢在这妖言惑众! 苏大学士立刻马上给了它一口正义的老拳,并摸出自己的抢饭“神之手”,看样子很想拆口锅出来就地取材直接炖了这货。 彡这种死东西当然不知道何谓“隐私权”,瞬间把苏视的心声读完,回道:“非也,非挑拨离间,乃陈述事实。其次,我并不是白骨精,而是神陨以后诸神留下的骨头……为了监督神明大人完成使命,以免他不勤恳救世。” 苏视佩服至极,赞美道:“你比法亟的风化鞭还要恐怖啊!”并毫不留情手脚麻利地把此爪抽成了四百片。 当然就算切成八百片,也不影响彡犯贱:“你们来这里不就是想做些什么?我告诉你——明韫冰把徐倏杀了,现在就在三阶天的平衡界,谛听之中,平天也完成了,那里非常危险。只要这条蛇一死,回天开始,他就圆满了!所有地界的瘴气都会彻底消失,一切阴阳序都会彻底重演,他杀徐倏是为了让这个人替死上神——神族只要不完全陨灭,总有一缕魂可以在新秩序里重生,你们不在勾陈上宫动手之前杀她,你觉得那个色令智昏的领神会做什么?!他一定会陪明韫冰一起死!” “什么?”苏视倏地一惊。 他们赶路这段时间,梁落尘必定已经赶上,那两人碰头,总归是有事可商量。 但为什么梁陈能容许明韫冰走了?他甚至用了禁术圈定那人! 云青峭截然反问:“她死了平衡就彻底崩溃,她到底是阴是阳?” 他们沿途满目疮痍,显然现在是阴胜于阳。 彡厉声:“重要吗?!没有时间了!” 云青峭已经知道答案,扬手就是一巴掌:“滚——要你在这里出谋划策?” 彡横飞飘散,气的差点飞升,没等骂出来,苏视拔足狂奔,大雪回头朝它吼了几嗓子,彡晕头转向倒在洞口,才被一条血鞭抽散,追击的红蛇就呼啸而过把它碾成了九百片碎骨头—— 咝咝的蛇息从身后逼近,格外恐怖。苏云二人出了密门夺路而逃,苏视大吼:“我们俩想的是一样的吧?!” 云青峭顾不得许多,毫无形象回:“对!!” ——他们俩先前是在极忘台摸熟了地形,才爬到血池那层去窥探的,此时心照不宣,当然也知道该往哪里跑。这地方机关错巧,阴森曲折,逃起命来实在是难度加倍,堪比走迷宫。但迷宫最好的一点就是——太过错综复杂,连追兵自己有时候都会撞墙掉坑。 囫囵跑过几层,苏视惊喜地发现了他的记忆点——一面蓦然巨大的血玫画屏! 一直抓着苏视肩膀的大雪纵身而下,落地几步身躯抽条,变作成年雪豹的样子扬颈一吼—— 两人先一步捂住耳朵,身后嗖嗖扭动的蛇却慢一步,动作骤缓。大雪一头撞在画屏中心,一道暗门瞬间打开将它吞噬,苏视扯着云青峭猛然冲进去的同时,一条蛇拍死在瞬间变厚的门上。 那玩意足有腰粗,拍扁的三角脑袋也十分妖异,眼珠子跟人似的不甘而刻毒,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醒酒图。好在这不知什么秘法马上就让透明的门覆上一层木色,遮住了那恐怖的画面。 苏视长出一口气,差点把腰子喷出来。 这会他才发现自己压着云青峭的双腿,急忙起身,幸好昏暗的过道把他脸上的窘迫掩饰了大半。 他伸手把云青峭扶起:“没事吧?” 云青峭摇头:“走。” 苏视点头,疾步中云青峭忽然蹲下来,托起一个小东西——原来是奄奄一息的大雪。 “这小猫很有灵性。”她说。 而且攻击和掉血都是一阵一阵的,虽然一直吊着一口气,但好像可以吊很多次。 每次还能当个不动声色的杀手锏什么的。 “……”苏视喏喏,“那位鬼帝大人要是知道它日子这么难过,估计会扒了我们的皮。” 云青峭沉默片刻,道:“也许罢。……只是没有机会知道了。” 这算是有缘无分吗? 但人世间的事,大多如此。此事古难全。不能向上天奢求你是例外。 暗道尽头有一座密栏,他们从那里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具尸体。 这间密栏满布一种催情阵法,第一层是各种野兽,第二层是用绳索捆着的长条形活物,两层之间没有地板,只有栅栏。每次阵法启动,就会有两条“虫”被放下去,第一层吸饱了血气,再换。 两个人一开始摸进来的时候,苏视还以为这是什么长生秘法,胆大包天地吊着抢饭的爪子下去看,跟遍体鳞伤、伤口发臭的活物对了个眼,才发现那些居然是人! 苏大学士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场呕吐或尖叫,忍着一阵恶寒爬上去了,颇为伤心。而云青峭听完,则分析说:“这些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些伤害过她的人?” 第434章 应该就是。两人从密栏的陈罪书上读到了佐证。 第二层的阵法可以疗愈,这些人不会死,始终保留意识,林暄想让他们感同身受地尝她受过的苦,反反复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们推测,阵法中心,受报复最多,最不成人形的一个人,应该就是阮颜愈流言里的第九代家主。 这个人本来就剩一口气,只靠第二层的疗愈法术吊着,被拖出来的时候人不人鬼不鬼,竟然笑了一下,才断气了。 苏视叹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云青峭倒笑了:“此时了。” 从这里有密道通往血池,苏视扛着那尸体,云青峭托着大雪。忽然苏视道:“那手骨曾经在我身上寄生过,梁远情说它神神叨叨,总是借我的手做些诡异的事——我们俩还一度怀疑这东西是不是先皇的残魂,老督促姓梁的务点正业。” “你想说它说的很可能是真的?” “我对梁远情那段,还有鬼帝做事的意图不敢苟同,但徐倏不在人世,他们危在旦夕,应该是真的。” “包括我们都将崩溃这一点?” 苏视比了一点点的手势:“也不算恐吓。其实迹象很明显。你看梁远情以前是个多么纯真的二货,现在别说心若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我觉得他离呕血就差这么一点。” 云青峭若有所思。 “再看我们遇到的这些妖魔鬼怪,十叠云山的书魂朴兰亭还算正常;那破石头时想容就跟隐性神经病一样;跟着是看着稳重一言不合就自杀的游丝;徐念恩更不用说了,两面派,云里雾里,然后就是接下来这位——货真价实的疯子。”苏视表情简直不忍直视,“哎,大家开开心心过每天不好么?我的话,只要有根肉骨头给我啃,我就很开心的!” 云青峭看着这位养尊处优、做过阶下囚、当过明堂客的文人口中大学士。 “人生本来就苦,若是还不以一颗常乐之心来看顾眼前,岂不是太浪费了吗?”苏大学士说。 “你这种笑着哭的理论很新奇,可惜传播的魅力太低,何况是正逢绝境。说出花来也没有用,”云青峭说,“要是这局破了,以后慢慢说与我听,如何?” 苏视警惕且有些不懂:“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云青峭伸过手,就在苏大学士以为她要诉衷肠的时候,发现这姑娘握住了他身后那具死尸的下巴,那张血痕的脸出现在她冷然的眸中。 “嘘。把衣服脱了。” 苏视眼前出现了一张如出一辙的脸。他不由地收紧了瞳孔。 千帆掩映,弱水之上,连绵的山脉被一层浓重瘴气掩埋。从远处看去,惟有一点皓然之光隐在深处,伺机而破。 抬头时,低垂的天幕像一只食人的巨兽,无数人就在这兽口之中奔走。 能有几人不折堕—— 几队车马疾驰而过,领头的梁落尘一心向前但掩不住忧色,他背后,铅灰色的云际一只翅膀火红的凤凰反向而去,犹如放开了一个艳色的梦。 凤凰的清啼似是悲声,透过异彩泛烂的重云直拔而上,宛若平地刺出的鲜艳利箭,却射不尽九重天。 在雪的尽头隐没了那些曾经的苦难,空墟的渊底有无尽的块垒在生长。 但依然要面对不停更迭的时间—— “嘭——!” 红蛇盘旋而上,虚空中好像有一座看不见的重阶任它攀附。 血池不堪入目,一个还有意识的人在糜烂的躯体里干呕了许久,也许是真的逼到极致,死无可禁,又被吓破了胆,无胆便大胆,索性抬首破口大骂:“你这不要脸的娼妇!恶毒的妓女!你活该被人搞了千百次!我只可惜他们当时没彻底弄死你!留得你这贱妇在这害人害己!” 新生的躯体不知是死是生,在代生的禁术里半死,又同时在开天的念力里半活,两股力量混着人世权柄在躯体里疯狂缠斗,清丽面容隐隐扭曲,似醒非醒。 林瑟玉蛰伏了一千多年,并不是因为冷静,相反就是因为狂躁。她的灵魂比最猛烈的火还要爆热,易怒狭隘,偏激脆弱。到了礼乐法治的时代,依然信仰以牙还牙以暴制暴之原则。 于是猛士一骂,肉身立刻被毒蛇淹没,原本围着代生新壳的林瑟玉也回转而下,蛇首如刀捅着那人的躯干直插墙壁,那人一口血吐出,肋骨已经碾碎。 长蛇化为人身,美而妖冶。林瑟玉单手掐着这人的脖颈,眼睫上似乎都沾着血:“继续说啊?” 那人是个不足七尺的流氓,常爱磕牙打屁侃大山,虽已半死不活,但惊异地发现,这所谓的“蛇娘娘”掐着自己的手掌竟然虚软无力——就算是他已经这么垂死了,依然可以发现这软弱! 他仿佛抓到了一个人最大的痛脚,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 “不靠那些邪术,你算什么?就算靠了邪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下场!传闻此地有守灵庇护,蛇娘娘?你不得好死!!我呸!贱人一个!” 林瑟玉胸口起伏,眼底烧出妖异的红火,獠牙刺出,美艳的五官几乎扭曲,眼看就要化成蛇首去大吞活人,却忽有一道乐声自惨叫中弹起,劈开一道清明。 这乐声乃是古琴,铮铮铿铿,非常冰凉,是上古非常盛行的静心曲。 似故人。 第435章 但林瑟玉一转头,就看见一张在噩梦里重演了无数次的脸出现在门口! 那一瞬间她脸上简直是一片空白,一种无法形容的惊恐窒息感从心口千丝万缕般蔓延暴涨,手脚发麻。 仿佛是一瞬间,她整个人就从一具血肉活着死了。 如果有一个非常有艺术天赋的诗人在场,马上就能从这个表情变化里联想到一朵盛开的花顷刻间凋败锈蚀的全部过程。 那个人动脚走来,只是一步,却激起了埋在心底最深的惊恐,林瑟玉立刻耳边响起尖锐的盲音,从指尖到脚底都开始发寒—— 这个人不是被我杀了吗?这个人不是早就被我千刀万剐了吗?无论怎么折磨他我还是那么痛苦无论怎么做我还是忘不了一切,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阻止自己那么愚蠢地付出信任?我是不是可以回到过去杀了我自己?我是不是回到从前让自己不要再那么蠢!? 就像被一把刀横插进心口,这条有着千年修为,一直蜷缩在一隅之地的灵蛇被揭开了一层又一层的堂皇蛇蜕,露出了最底色的色厉内荏。 她捂住双耳,疯狂地尖叫起来—— “滚!!!!滚!!!滚远点!!!!我不要看到你!!!我不要!我不要!!不要!!!” 那声音简直不是惨烈而是凄厉,所有人耳膜都要穿孔流血,就像一道道割在脆弱心脉上的伤口,陈伤泛流一条条血河,我才发现,没有愈合,没有过去,没有如烟,一切都还是现在,一切都还在我眼前,逼我做抉择,逼我妥协,逼我认命或者逼我赴死! 周围所有的毒蛇瞬间失控,不分敌我互相残杀,爆出一朵一朵的血花,有几条甚至卷在了林瑟玉本人的胳膊上,崩溃之下,地动山摇——极忘台的根基撼然而动! 连那个不久前骂过她的流氓都被此等惨叫震的心生异样,门口那男人却纵身而来,在一地血浪里猛然抓住林瑟玉的手腕! 林瑟玉浑身剧烈发抖,双眼失真,蕴藏的巨大力量全部失控,开天的信物印玺飘了出去,代生的阵法爬到摇晃的墙角又茫然地转道,数以千计的红蛇瀑布一般从血池底喷出,杀伤力却还不及主人尖叫的万分之一! 林瑟玉是货真价实的色厉内荏,力气不大,陌生人的触碰让她痛苦不堪,不靠术法却根本没法隔断,失控下却根本不能御气,于是只能本能地攻击,在那噩梦的皮肤上挠出数道血痕。 “滚!!!!滚!!!离我远点!!!离我远点!!求求你离我远点!!!” 她激烈挣扎的肩膀却被这个“男人”握住,简直如被鹰钳。这个动作再次激起了最痛苦的回忆,那些恶心的事情令她眼眶赤红,不受控制地掉下一滴一滴的眼泪。 仿佛噩梦重演,仿佛重蹈覆辙,就像毒蛇一中七寸立刻毙命,最凶狠的人在命门上一击,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但就在最绝望无助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非常的冷静:“林暄。” 这声音低而柔缓,就像一把韧性的丝线卷过耳梢,令人不由自主就安静了下来。 是个女声。 仿佛一线清光穿过神志不清的视野,林瑟玉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样子——那张脸还是令她非常害怕,但身量与自己相差无几,脖颈修长流畅,没有喉结,就连铁箍般抓着自己的手都是细长清瘦的。 竟然是个女人? 而且是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不是明韫冰,不是勾陈,不是任何在记忆里留下过伤害或者快乐的人。 “……你是谁?”她无意识地问。 云青峭紧盯她眼睛,答非所问:“我七岁就可以挑担从临安城门送货到万春楼库房,十五岁开始我每天卯时起,绕西湖跑一圈,我拜过三个武师,每天晚练一刻,他们教我怎么找人的命门,怎么可以一拳打残一个人——” 林瑟玉不明所以,惊惶而迷乱地看见那张总在噩梦里出现的脸消逝,一张清丽的脸水落石出:“十七岁我入东宫当太子伴读,第七天,太子醉后想强暴我侍寝,我打断了他的狗腿。” 躲在暗处的苏视和林瑟玉同时睁大了眼睛。 云青峭逼近林瑟玉,两个人鼻尖都挨在一起。此岸的痛苦看见彼岸回了头: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无论什么,苦痛可以过去,阻碍可以战胜,天堑可以填平!无论有多难,谁敢对我大泼脏水,我就辩到它无话可说!谁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就亲手毁灭这控制的秩序!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想要的,没有我们得不到!没什么可怕!——我没疯,你也没疯,从来就没有人是疯子!” 作者有话说: 是吗。 第160章 右阻 利我之艳永别 “你说的轻巧!”林瑟玉扯住她的手腕,指甲嵌入皮肤,“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你难道不是想满足自己的拯救欲,才在这里胡说八道!但凡你试过一次,你就知道……你就知道……” 云青峭厉声道:“没错。没错。没错,没错!” 林瑟玉尖叫一声,蛇尾瞬间缠住她,两个人往边上滚倒!关心而乱的苏视为不暴露,无法插手,只得一面焦急一面捡漏——神之手弹出八尺,把存满念力的印玺给摸走了。 林瑟玉心口鲜血淋漓,一巴掌打在云青峭脸上:“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算什么东西?要你来多管闲事?是!!你坚强!你伟大,你幸运,你反抗!我就活该被践踏!被钉在耻辱柱上吐痰!叫我原谅,叫我解脱,叫我大度!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第436章 那一耳光虽响,但因为出手的人虚气,并不很痛。云青峭发髻散乱,反攥住她的腕:“我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非要死过才能参与追悼?不得绝症就不能向病人示好?你能谋划代生,不怕灵肉分离的痛苦与危险,为什么会做不到?!你可以!抹杀过去的方法不是死了重来,因为世界上没有轮回,没有选择,没有从头来过——” 林瑟玉手上青筋暴起:“闭嘴!!!闭嘴——” 云青峭摸到她脉搏,好像随时会入魔而死的狂乱!大脑飙起盲音,窒息的呛咳袭击声带,撕裂无比,那盯着她的目光却毅然如冰:“放过自己……林瑟玉,我要你放过自己……” “放过自己?”林瑟玉像听见了弥天的笑话,“有没有人来放过我?那些畜牲封住我灵脉的时候有没有人想过放过我?有没有啊?!我求天不应求地不灵的时候你们这些道德楷模都去哪儿了?怎么不来救我啊?怎么不来啊!是不想吗?你们不是表现的很有同情心,那为什么一旦我哭多了就开始笑我厌倦我恶心我——有意思吗?很有意思吗?看戏看的爽不爽?爽不爽啊!?这出戏你们看的还不够?为什么我的痛苦变成了笑话!?是我的错?是你的错?我杀了你们不是应该的吗?!啊?!为什么受害的是我还骂我娼妓?为什么折磨的是我还说我没了清白?为什么就我那么倒霉遇上了这种事?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不是你——” 那狂乱的哭告里云青峭一个发力,翻身而上压住她! 林瑟玉披头散发,才干的泪痕再次阑干多布,眼光几乎是涣散的,崩溃地反复自问: “为什么偏偏是我?为什么?为什么啊……”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鲜红的眼角坠下,就像一个常年生活在地下的人,长于空祷的无望。 云青峭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心如顽石,控制自己情绪的能力超类拔萃,但此时也不禁动容,不受控制地圈住了她。 为什么是我? 何必再问……何必再问! 她闭了闭眼,仿佛听到历史上无数只怨魂在耳边同时哭吟,长恨着为何是我。 为什么偏偏是我,被无数的枷锁扣在手上,被从头到脚地打量,被风言风语裹挟,被拔地而起的囚牢庇护,被从一个人转到另一个人手中。被“被”。 她轻声开口:“林暄,你冷静一点,听我说……” 林瑟玉侧过脸,精致的侧脸就像一朵沁毒的花:“贱人,我愿意做你,你愿意做我吗?” 云青峭还未回答,照头兜来一条绳影,从喉颈横索拦住,林瑟玉闪电般弹起来,卷着她往后退,轰——!的一下子顶在墙上。喧嚣漫天。 那张迷离美艳的脸倏忽靠近,云青峭看见她眼底的空洞:“字字珠玑!好!我觉得你很好,非常高尚!实在是不能更好!既然说的那么冠冕堂皇,不如就由你来做我的代生者吧——你不是想拯救我吗?正合你意了!” 云青峭眸色微闪。 林瑟玉冷笑着一字一句道:“谢谢你这么爱管闲事,不过不管有没有轮回能不能复活,我就要从头来过,我就要重启……我要做人,谁也不能阻止我——我要做人!!” 云青峭轻轻出了一口气,林瑟玉觉得她的眼睛里有种非常碍眼的东西。就像她从来不回头的记忆一样令人厌恶。 也像梁陈,像……那个已经忘记了名字的人。 因为他们永远对事情抱有希望?因为他们永远那么光明积极? 装的,都是装的! 哪有那么多光明?哪有那么多晴天?假的,全是假的!碍眼——碍眼!!就该杀杀杀全部抹杀殆尽! 云青峭发音已经非常困难了,却还是竭力道:“林暄……你也有的。” 林瑟玉定住了,好像完全没听懂。 但从同类的直觉中,云青峭知道她明白,于是又更直白地说了一遍:“你想跟我换……没有问题,我愿意,但……你舍得那些一直拿你当回事儿的人的爱吗?” “不!”她矢口反驳,“不,不,不,没有人,一直都没有人,明韫冰眼里只有勾陈,清明大雪都是他们的,徐念恩捅了我好多刀,就连朴老先生对我的说话也是偷来的,没有人看我,看我的人都是坏人,没有人,从来没有人……” “有。” “没有,没有,没有!我说没有!” “有。”云青峭的脸因窒息而发红,但依然说,“有——” “你胡说!!你胡说!”林瑟玉掌骨发力,然而就在那把瘦削的颈骨即将折断之前,一抹白影蓦地跳出来:“吼——!”的冲在她身上,那巨力简直是千军万马,林瑟玉一下子撞开几尺,暴起的红光化作千刀万刃,那攻击她的东西便撕心裂肺地叫起来—— 是个活物! 林瑟玉仰起眼睫,发现这竟然是一只雪豹。 那一刹那她甚至分不清楚肩膀上被震出的伤口痛不痛,闭眼转头,蛇尾狠力一扇,大雪就被掀飞出去,她伸手在扎眼的群蛇毒浪里祭出一把金锥——方才所有的疯狂脆弱都被谋杀殆尽,那一瞬间她刺向云青峭的目光阴森无比! “我告诉你,除了那些被我凌迟的畜牲,我这辈子最、最、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故人。” 云青峭费劲地呛咳出血沫,呼吸之间都是肺腑的巨痛。但她知道这些不过是眼前人的万分之一。 第437章 这条蛇现在虽然表面平静,但其实已经精神彻底崩溃了,外头隐雷忽现,她不仅受气候影响,还被自己方才顶着易容的脸刺激到了底。 这是一步险棋,但未必没有结局。 大雪身形急速蜕变,冷雪般的清气里化回了那只小猫般的原形,在残垣的鲜血里微弱地呼吸。 林瑟玉一眼都没有看,但云青峭却发现她身形刻意地朝反方向转,连余光都不能分过去一点,但却总是控制不住地去看,一具身体里像有两个灵魂在打架。 那种悲情其实是无法控制的,云青峭下意识的掩饰还是没能骗过感知敏锐的灵蛇,林瑟玉举起那把金锥,狰狞痛喝: “——你怎么敢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我啊!!” 金锥破塔而出,从塔尖层层爆开,一层又一层的木板在半空中吹裂,露出一层一层四面透风的内里,就如重重剥覆的心,那条红蛇一下子蹿到云青峭身边,把她绕住—— 那具代生的躯体落在云青峭身边,她扭头一看,简直是惊悚:这躯体面容俏丽,身材玲珑,但毫无人色,就像被羊脂一点一点黏起来的,假造的味道扑面而来,给人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 蛇游两圈,闷雷炸响,代生开始—— 那具假人身上的纹路爬到了她身上! 电光石火间云青峭意识到林瑟玉不愿意孤注一掷,想要双重概率,她并不在乎什么天地崩溃不崩溃,哪怕只有一瞬间,可以挣脱她本人的命运,她就解脱了。就算换完躯体以后距离世界崩塌只有一瞬间,只要那一瞬间是自由的、干净的,她就满足了。 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开天被夺走,也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多看几眼天空。 她只要解脱。 云青峭当机立断掐住那躯体的脖子,拔出项链上的长坠展开,一把雪亮的短刀在厉风里折出纤细寒光。树脂封着的刀刃抹开,然后云青峭简直出手如电,就在林瑟玉拔高的尖叫里,从头肩腰膝盖连刺七刀,刀光闪灭简直眼花缭乱,一瞬之间那万人祭命的肉身就像抽干了阳气似的,鲜嫩的皮肤开始干瘪! 就像把一个千辛万苦爬到悬崖边上的人一脚踢下,那焦虑万分、怨恨深重的叫声混着惊雷一重一重地催草拔树! 代生的纹路游移起来,仿佛在报复这个胆敢反抗蚕食的凡人! 但云青峭耳膜剧痛胜于身上皮肉,偏头时已经流下两挂血,她一松手,那皮囊就坠下去,跟着所有的代生咒文就疯狂地缠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就像被无数毒蛇的牙齿咬住,又冷又热的痛苦让她大叫了一声,而后咬的唇舌血肉模糊! 她再也忍不住:“苏子呈——不要划水!!” 几乎是那一句话刚出来,从天而降的蛇首就撞在了一道屏障上,那一瞬间如同金刚怒目当头棒喝,云青峭的听觉被排山倒海的音波彻底带走,过载之下眼前出现了一大片空茫—— “轰隆——!” “轰隆——!” 林瑟玉愤怒无比,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撞在那口大钟上,巨震同天幕裂开的紫雷共振,引起雷雨泼下,在露天的血池上洒大把大把噼里啪啦的珍珠! 从很远的地方看去,那画面几近奇异——一口青铜巨鼎撑在了层层透风的极忘台上,没有庇护的地方,失控的蛇扭曲痛打,漫天都是碎开的木屑和砖絮。 钟鼎之下,带着方口帽的苏大学士艰难无比地支撑大鼎,大吼申诉:“我没有划水!!都怪游丝那货留的神器太难用了!!” ——这口鼎正是之前在过溪,煮过游丝的那件周公鼎。 据说世间物物相克,一物降一物,林瑟玉这货真价实的疯子,想必清心寡欲的天尊法器沾过的东西比较能克吧? 就在“游丝”两个字一出来,简直比打蛇七寸还要命中要害,横扩数倍的周公鼎鼎口蓦地一震,跟着向四面八方撑开一道极大的屏障,一下子将血雨和戾气都拦在了上方。 天际的紫雷向这鼎障的边缘聚集,几乎是在瞬间铺起了一张恐怖的电网! 云青峭眼睛瞪大,却听脚底一个声音道:“天道亲自来清算她了。” 她一低头。废墟里,大雪缓缓地挪到他们脚边,再仔细一看,原来那小兽身下还有一只骨爪。说话的是它。 彡。 彡身上冒出来的微弱神光,饮湖上初晴后雨般的清新,撑着地面。好像一只小车,背着的这个小东西,曾在第三阶天的时候还让它很讨厌。 “轰隆——!” 云青峭显然不是怕雷的那类话本主人公,脑子的体积也还算正常,声音发抖问:“……为什么?” 天道一直不清算她,早不来晚不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彡和苏视抬头看去,只见惊雷密布的九天之上暗色低垂,仿佛连最初的明澈都不曾存在过。 如果徐倏没被明韫冰坑到天耳里去的话,很大可能会在这里凑热闹,那么他一定会不出所料地发现,那把悬在极忘台顶尖的金锥,正是出自他手。 那东西是他随手炼制的,专门用来封印灵脉,在某个无聊的日子可能随手送了人,可能信口雌黄地诓了谁几百两黄金,但由此引发的因果,就不是他能预见的了。 可凭什么你临时起意,就造成我永世渡不过的劫呢? 归根究底,命运才是那个下贱的娼妓! 第438章 痛苦,痛苦,痛苦! 人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痛苦?上帝造人女娲甩泥乐园里我们仰头看那智慧树,就为了这么多痛苦吗?就为了来一刻不歇地饱尝痛苦吗? 为什么,为什么—— 久在记忆里才天真的自我,变得像梦一样难溯。多少个夜晚我根本不敢回头,怕如此丑陋的我骇得故人变色! 交织的雷电滋滋作响,红蛇宛若惊心的墨渍,判在文书上的鲜明画押;它在急速的下坠中猛然一弹,正面撞了上去—— 仿佛第一阶天那口写满神明尊号的大钟彻底粉碎,天地訇然中开一道裂缝,不分你我地把一切疯狂吞噬。宛若一道溯世而来的极红一笔,浓墨重彩地散在风云大变的城池之上。那红不是血不是胭不是霞,是醒目无比的火,最热烈最凶猛的烈焰,像烧尽了一生的激烈痛苦,将生命轻而易举地磕在看不见的火石上,终将毁灭的石火一焰。反差非常大的深黑夜幕托着这爆染的火红,每一滴血都在空气中扬起沉醉的香气,经年的流水渡桥闪没眼前;而后仿佛藏在火里的种子涅槃复苏,新芽从烈火中探出,花梗抽条变韧,花蕊蜷曲拉长,本该半空消逝的无穷烈火顿时在无数飘旋的轨迹中生出繁花漫天! 那一瞬间就像半空中本来就长着数以千计密错透明的花藤,只是一直隐没着身形,而这场盛大的死亡终于把这些存而不现的美在世人眼前点亮了。 那只是一两个眨眼之间发生的事情,金锥尖锐的顶部“咔嚓”一声,裂开一道纹路,而后在齐齐轰下的天雷里爆破成渣! “轰隆隆——!” 那一瞬间酲泉百里以内如见白昼,惨白雷光里无数生民同时抬头,看见那条蛇的骨骼在暴电里一览无遗地峭拔着,宛如一副现成的龙骨,令窥见每一个细节的人都忍不住膝盖发软,想起了千万年前簌簌作响的野林。 当年有火山喷出烈焰。 有庞然的早已灭绝,仰起脖颈便可以取食万丈高的绿叶。 先民茹毛饮血,手持砍刀,在天雷的断喝里祷告祈求—— “上天啊,若有来世,请瓦解我的存在吧!再也不要让我出现在任何故事里,再也不要让我出现在任何人的目光,再也不要让我成为任何脚色!我将为此深刻虔诚、虔诚深刻地狂喜这永别的暴死——” “感恩!感恩——” “感恩,感恩——” “感恩——感恩——”的重复祈祷化作高调的盲音,再转为一道迫逝的惨叫;漫天的花雨应召,狂舞更甚——那蛇骨末端倏然长出一朵秾丽醉玫,色彩鲜艳,闪闪发光,夺人心魄,几乎是瞬间这花朵就病毒似的从尾长到头,将那庞大的蛇骨装饰的奇丽而诡艳。 然而,无视了多少惊艳和赏视的目光!——这条奇异的蛇骨醉玫只出现了一瞬间就化作无数光流,朝无穷无尽的重云狂散而去! 苏视和彡一齐按住扬颈嘶吼的大雪,这才没让它在林瑟玉坠下来的时候冲上去。 连这么小的幼兽都会痛苦,黑溜溜的眼珠湿润,泪水甚至打湿了灰色的绒毛,悲嘶不止。 苏视伸手一摸,肩膀上一枝醉玫跌落下去,被深黑的戾气千刀万剐。连一点红都没有留下来。 他在雪豹头顶摸了摸,但从前可以安抚它的办法失了效。 大雪不知道是不是和两个主人都有感应,本来就非常低落,目睹完林瑟玉消失以后,简直无法接受,在苏视怀里拼命挣动。 直到彡飘上来,放出与勾陈上宫气息相似的神光,才让它渐渐有所慰籍,爪子扒着苏大学士的袖口呜咽。 苏视这个人一向很看的开,又摸了摸它,目光钉在天上,下巴微仰的时候,又好像真有那么一点无惧无忧的文人风骨。 代生的纹路这时才松脱绽开,云青峭遍体鳞伤地滚下来,被苏视一把扶住站定,咳了两声,顺势在眼角极快地擦过。 苏视好像没看见,从袖口取出一枚柔光流转的印玺,那是林瑟玉这些年存的念力。除此以外,还有代生躯壳坠空以后从躯体里脱出的帝玺。 按理说,林瑟玉既然死了,作为发出开天号令的神明勾陈不可能一无所觉,那么现在…… 哪怕没人看表演,彡见了这东西还是要马上开始喷:“我就说他白费工夫,一腔真心流沟渠,看看那只鬼现在有想过回头看他一眼吗?” 这死东西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看脸色。 苏视道:“据我所知,梁远情布这个阵,为爱人护持应该只是考虑的一部分。不是你至于这么捻酸吃醋吗?好歹也号称什么神明遗骸,大度一点能得骨质疏松啊?” 捻个屁!“……”彡无语之际,云青峭附和:“实不相瞒,要不是没力气,像你这么嘴贱的物种,我一定跟你计较计较。” 大雪表现的更明显——一口啃爆了破爪子的中指。 “……”彡一拳难敌六手,抓了几下表示不爽。 电闪雷鸣中凡人的声音微如蝼蚁,还好周公鼎下有一点庇护,苏视抬头看了片刻,发现他能看见的东西越发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轰隆——!” 一道闷雷炸响,苏视手中的印玺忽然响应什么,被一股无形的力牵拔着,在空中划出一道极远的弧度。 云青峭欲言又止,苏视却先一步开口了:“凉珂的方向。” 第439章 凉珂底下有万骨之墟,那是连接寒蜮的地方,那个早就变成荒原的绝境。 谁在那里? 为了什么? 彡一言不发,而后云青峭也反应过来了,一把逮住这只手爪:“你敢骗我?” ——林瑟玉的死根本没有对三阶天造成影响! 但她确实已经不在了,三阶天的阴阳序也已经崩溃了——甚至因为身在周公鼎的庇护下,他们可以隐约地看见天幕上各地浮起的法门,那是连通着第三阶天的撕破的口子! 这不就是回天开始的迹象?! “没有。”彡缓缓道:“在林瑟玉用金锥反击天道以前,回天就已经起阵了。” 两人都从这句话里品出了异常惊人的信息,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 如果三阶天的阴阳序崩溃加上祭品——也就是明韫冰身上的刑罚剐完,是触发回天的条件。而后者已经完成,林瑟玉的死本该促成前者成功,但现在却是反响平淡。 那么就代表,在那么盛大的死亡能带来的变化以上,还有更浩荡的改变,发生在了那以前。 是谁做的? 似乎根本不用问—— 深渊万丈,直劈而下的峻崖之上,梁落尘沉下气,一道难闻的腥风擦颊而过。 “陛下,三思啊!”身后将军们齐齐跪下。 梁落尘摊开手,只见一枝梅,一口玉,一面水镜,连同方才被三种信物吸引过来的一方印玺,正构成一个四角,扣合起来相旋。 那是开天的所有念力。 明韫冰走之前留给了勾陈,勾陈走之前交给了他。 握着这东西时,有种沉在温水里的柔软感,好像无论受多少伤害,都会有惊无险地愈合,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失去的一切会回到身边。是那样的感觉。 好像自己所向披靡,能做成任何事情。 身在皇室,梁落尘云游的太过了,以至于总是不太“皇”,从前他父亲——那个暴脾气的梁昭就曾说过他太软弱善良,不适合作帝王。他说,要么你别做了,要么你就狠下心来。 他总觉得自己没必要太狠心,有很多不合身份的柔软。就像他总觉得那些无机质的石头地板,在被踩坏时,也会疼一样。 世界是不是异世的一只眼睛?你怎么确定不是呢? 梁落尘往下看去,无数只空洞的眼睛看着他,石壁上刀剑错横,像发生过激烈的鏖战。 不远处,被夷平的残塔原址还在,在他眼底落成一根定然的黑针。 “反正也要走到尽头了,不是么?” 霍严抬头:“陛下——” 梁落尘止住他的话音:“朴国师的预言已经应验。对着此时的境况,应该也没有人不信吧?”他略一停顿,“虽说皇叔一向以不太靠谱的形象示人,但这次关系到他的那位心上人,我觉得还是可以相信一二的。” 众臣子莫名其妙——没听说奉亲王殿下有什么心上人啊?除了之前那个抽风一样的“成婚公告”,由于娶亲的对象惊世骇俗,且无人露面,很多人怀疑那是梁陈单身太久,给自己编的婚礼。 梁落尘不作解释,笑了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自然也许我做点事情——这时候,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一件事了。” 他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线条柔婉的白瓷,贴身放进心口,扬手将那四样信物洒了下去,然后在臣子惊恐的目光里倒头而下—— “陛下——!” “梁潮!” 失重的感觉袭上脊背,但那一瞬间梁落尘竟然是松快的,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在意识里闪逝: “如果真是那样……无论是谁,应该都认不出我来了吧。” 作者有话说: 1/0 第161章 下圮 触底 万骨之墟一直像腐尸身上挖去一块肉留下的空洞,从上古以来,就是一块受诅咒的地方。 天灾频起时,这里承载了大多数枉死的怨魂,每一根荆棘都曾是一个人焦黑萎靡的脊梁骨。 明韫冰当年能在这里开辟寒蜮,并不是毫无凭据。 这个地方因为天生地脉不好,连勾陈当年吹那道天地风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净化。——因为太难了。 但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世界上永远不可能有纯黑或纯白的地方。这个藏污纳垢,阴寒至极之地,只需要触动一点,就可以完全逆转过来。 时想容在那些石窟上画召活的阵法破坏了风水,混沌也曾在此地开而又闭,因此凉珂的颠倒与其他地方的阴阳崩溃比起来,略有不同。 因为这里有灵魂的造化,僭越了自然的权威。 自然开天辟地,造物为道,你凭什么以为自己有同等权威? 神族御灵化生,却还是与天道分而治之,要受其辖制。 梁陈把那只匣子给他的时候,说过:“洪荒之初,盘古大神创世劈开天地后身化万物。其中眼珠化为黑玉,坠到今天的江左,即为凉珂。数年后三阶天混成,第一阶天秩序定下后,天帝有感于此地过犹不及,斩去一半神目,那一半即后来的骨墟。” 这种有碍形象的神族秘辛他都肯和盘托出了。梁落尘接过那花了千年才蕴成的筹码,有些意外:“那里还有什么东西?” “有。”梁陈说,“鬼帝在正史上‘伏诛’后,寒蜮已经封存。里面还有不少厉鬼,你是人皇,在骨墟用开天可以循着我当年破开的那个缝隙,强行破开鬼门关。这个阵法会庇护你的灵魂。” 第440章 “……”梁落尘十分理智地提醒,“我还没正式登基。”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现在这个状态,有种极其冷静的疯狂,令人不太敢正视。 梁陈唇色已经非常淡了,衬得眉心有些黯。他说:“梁晏这二十五年只是在代你执令,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有的功德,积蓄,贡献,在天道的统筹中,都算在你身上。——所以你不是刚登基,你父亲闭眼以后,天子气就到了你身上,没有中介者。” 梁晏这辈子可谓是活成了一句货真价实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何其悲哉! 但反过来想,他有气的时候,也没有人不尊之为圣主——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身后事呢? 但梁落尘还是不懂:“就算我可以打开那个禁地,又有什么用?” 回天不从那里开始,明韫冰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也不在那里,不是开始,不是结束,没有友好的回忆,没有美丽的风景,那里什么也不是。 除了一道残缺的裂口,那里还能算什么? 梁陈沉默了半晌,而后抬手,很慢地从心口拂过。 不知为何,梁落尘好像明白那个动作的意义。 ——明韫冰赠他的那把锁在里面。 “落尘,原先我的使命是等到这个终点,毫无怨言地束手就擒;只要你们所有人平安,我就可以安息了。” 勾陈声音像一个极其内敛的人在读李易安的诗,只能从不稳的尾音明晰那不可表露的共鸣。 梁落尘知道他说的人,就是彻彻底底的人,不包括任何东西。 神族不以鬼为重,一心一意地想铲除这些污秽的东西,为人间留下一片中庸的清平,因为那样才是平衡。 神族也有七情六欲,但一旦涉及到天下大义,那些东西立刻就会被抛弃。他们不爱任何异样,正像他们不十分爱自己。 但人世复杂难测,有情如此,有恨亦然。即使是掌情的大神飞絮,也没办法预料到那些姻缘线,竟然会如此奇异地牵连万物。就像九州上横流入海的大江大河,每一处走势,都是那么奇崛而自然。 浑然天成,如何能测? 人能寄情于物,物能寄情于蛇,飞鸟又复缠着人。一根线,一道法则,一种规律,怎么能界定完全! 所以永世永生的阴阳平衡,才太无趣! “当年我把自己拆成四份,存在凡人躯壳里扮蠢。那是因为只要到这时候有神族存在,我不用做任何事,回天就会自动完成。”勾陈平心静气地解释道,“细想起来,其实这很没有必要,但最终我还是那样做了。一方面是因为失去挚爱的痛苦实在难熬;另一方面,本座和诸神都明白,这种程序规正的大阵,嵌在一个独立灵魂上是有多艰难。所以本座剥夺了自己,以四分之一的完整来接受这个命运。” 梁落尘愣了一下,有点醒过味儿来了:“但明韫冰把你又召回来了……” “是啊,他这个人,其实比我更懂得做神。” 勾陈上宫那个笑容不免显得苦涩:“如果他是神明而我是鬼的话,恐怕我一眼都得不到他的吧。” 梁落尘复杂难言地擦过腰间玉坠。被冰出了一点实感。 一个很奇怪的念头突然钻进新皇的脑子里—— 如果他是一块石头的话,应该会是那种最普通最平凡,随处可见的样子吧? 也不会有人会想多看一眼,没什么新奇的意义,除了对任何事情都始终保持高昂好奇心的格物者。 会不会哪天格竹子格累了,就捡起来看一看呢。 我这一颗沙砾。 一缕剑光在分别野径的岔路口飘旋而上。满目芳草萋萋,宏伟地向一边轰倒。 风一阵一阵地吹,那些野草就像狂乱的头发,被纺的越来越颠倒,勾陈的侧脸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比任何供台上的泥像都还肃穆稳重。 迎面风如水,和神明的话语一样茫茫。 勾陈理了理自己的袖子,狭目抬头,法自然剑好像预见到他的念头,在颅内轻轻发着抖。 梁落尘忽然问:“你原本就是打算用自己替换鬼帝,再抹掉他的所有记忆,让他在人世间好好做人吧?” 勾陈上宫眉梢平静,一字不言。 “那几具以假乱真的泥胎,除了如你所说的自欺,应该还是为了分开自己,方便同时献祭才造的。”梁落尘忽然顿悟为什么明韫冰要不告而别,“否则王爷‘梁陈’打碎的时候,就不会有一段久溯的停顿,因为魂魄四分再合为一体,根本不需要像留书或者开密折那样罗列记忆。” “——我能看出来,你真觉得那位明先生看不出来吗?” “不。” 出乎意料地,勾陈摇首。 “我原本打算帮他重塑灵魂,让他从出生就是异类的困境里解脱出来。” “……”梁落尘道,“有什么区别?” “他可以做无关者,天地毁灭还是存续,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对维持秩序的人的死亡,他可以像所有人一样,感到一点悲哀,但马上就忘记,去过自己的生活。” 勾陈缓声道:“回天结束以后,九州上不会再有除人族以外的任何生灵。忆者旧事也,回忆的前提是彼此经历珍存。彼时再也没有神鬼之分,再也没有过抉择的痛苦,生活在永不颓圮的蓝天之下,没有人会在雨里一遍遍地想念从前。他会真正获得永恒,就像我陨灭以后,曾是我的神相的那道风不会消失一样。到那时,每当人世间又一季的花蕊播送,每当农桑之事水车轮转,寒冬结束以后湖冰摇曳的时候,我还是可以出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子。但无论何时,总会有风从人的脸颊拂过,他不该知道那本来是什么意思。” 第441章 届时所有人的认识里,神鬼只是一个存在于典籍上的谬论,至多笑一笑那些偏信的疯子,而真埋藏在其中的往事,连尘埃都无处可落。 梁落尘心情复杂。 “无论他有没有看出来,我原本都打算这样做,你说的对,这和他原本被迫接受的命运没有任何区别。只不过一个一无所有,一个应有尽有而已。”梁远情低声道,“但我就是想要这样做,我想要他无忧无虑。” 梁落尘一时梗塞,简直无话可说。 “一个人慧到极致,所受的苦就是常人的千百倍,我宁肯他什么也不知道,只做一个略微出众的普通人罢了。”勾陈的话音几乎变成了自语,“原来我也会有这么自私的时候……” 听这话的人无端带入了自己,连同私语的无情芳草一起如噎在喉。 良久,梁落尘才找回自己的话音:“但你有没有想过——” “我想过了。”勾陈上宫看向这个人世的君王,语调变得柔缓起来,“时想容对你做的,就是这件事。” 提及她,梁落尘脸上那一点犹豫也消失了。他知道勾陈不可能无缘无故提起寒蜮,就算里面监禁着无数恶鬼,也有必须破启的理由。 如果那理由可以扭转他们两人的死结,那还有什么是不能重塑的? 仿佛看透了他所想,神明那个问话温和得不容置疑:“如果我们都觉得这个做法不对,但走其他的路,就要冒更大的风险、受更多的痛苦,甚至到最后也有可能一无所有的话,你也愿意一试?” 梁落尘本能会听到非常出格的东西——如果一件事没有在一开始就被当做解决办法去践行,一定只有一个解释,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 神明说了一句话。 哪怕是有了心理准备,听到那句话以后的第一瞬间凡人还是只觉得荒谬:“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 直到这时,勾陈才终于笑了一下。 “不可能。”那个笑几乎有些如释重负的轻快,抬眸看天时,好像遥远而又遥远的地方,看见了那个曾在眼前的恋人。 “如果他也觉得不可能。” 那我怎么会有勇气来做这件事呢? 万鬼之渊爆发出最夺目的光芒,四样信物刺破晦暗的瘴气,钉在骨墟四端,暴涨的柔和念力之中一条鳞爪俱全的纯金长龙冲出,——天子气一瞬之间与降真留下的气息共鸣,一举撞开了鬼门关! 口子一开,千奇百状的群鬼就疯狂地蹿逃而出,一碰到庇护的念力,丑陋焦黑的皮肤竟然如被水洗,骨上新附一层血肉,血肉迅速生皮,转眼就成了个衣不蔽体的人! 念力的效果竟然如此立竿见影,无怪乎要存这么久—— 这些“人”做鬼惯了,乍一穿回人皮,颇不习惯,本欲到处抢夺杀戮的动作顿时一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地互相觑了起来。 群鬼在滋养的力量里新生,开天的光华毫不停歇,冲向九重天破开一道又一道的禁制。宛如一缕细细的暖流添入三阶天混乱的气流,人间的平衡界微微动荡了一下—— 谛听之中,气温已经降到了无法容存任何生命的程度。所有的鸟都成了冰雕,灯结着霜华,一只双头的相思鸟冻成了一把三叉戟,直愣愣地戳在笼口。 明韫冰从头发丝到眼睫毛都结上了冰,要是此地有活人,一定会开始从他的衣饰上推断这到底是哪一年的古尸。 他闭着眼,然而却好像因什么而感应了一下,眼皮很细微地动了一下。 徐倏化成的玄鸟的翅膀扫在他几近透明的膝盖上。 他是跪在那盏灯前的。 那条金龙蓦然回散,在极软的光里化回人皇的躯体。 衣袂在飘渺的光里变作万千飞絮,灵与肉仿佛都远去了,无怨无悔的飘然感让魂魄想要回家。无论是永无之乡,还是记忆的美满都好——但剧痛之中一块石头违反常理地飘了起来,自投罗网地撞到掌心。 一瞬间好像有一股非常寒冷的气息从接触的地方打进心里,梁落尘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有了实感,看见耀目的暖光之中,似乎有一个熟悉的虚影朝自己伸出双手。 无尽的碎裂和下坠都疾速往上退去,微弱的灵魂俯身,给了他一个隔世的拥抱。 好凉。他想。 “好傻。”她轻声说,“别人三两句话,你就上当。” “他向我说能真正遇见你,”明明不是好话,梁落尘却忍不住笑,叹道,“凡尘怎会有如此好梦?” 不能向凡世寻,也求天问地无能,那么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我要重新创世。” 正如神明所言。 曾伤害过幽灵的南天门在开天的照彻下轰然四溅,牌匾上的几个篆体大字成了一场玉碎的雨,淅淅沥沥地刺进了原本是疏荡的荒山野岭。 那大片大片的荒芜真是令人心慌,但创世之初,世间也是一无所有的吧。 悬在这样的荒原上的紫微宫,神灵台却是灼亮的。 正神在位。 ——勾陈上宫一身织金红衣,站在台前。 他很少穿的这么醒目,但其实一直觉得如果自己真的有正宫,对方最好可以每天都这么艳绝。神明的一切是那么淡而无味,明韫冰那些担心简直太无稽。 他根本不会想要一个同类。 第442章 勾陈上宫在原地听了片刻,发现第一阶天的声音非常和缓,如果不去看那些浓云下的苦难的话,其实是可以在这里闭上耳朵,显得很安和的。 就算这里已经荒芜的近似虚无,也还是可以供无数人掩耳盗铃。 也许比起轰轰烈烈的拯救,人类更需要的是这样一个飘然的避难所? 神明静默下来,再一次触碰了那冰冷的心锁。 他发现自己还是无从揣摩对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把这样一个代表拒绝的信物留给了自己。 他掐破指尖,在神灵台的试剑石上一抹,眼前霎时铺开一大片视野,第一阶天的数座灵台尽收眼底。 三十三神宫按照尊位排列,位阶越高,下阶的神灵台越是一览无余。 玄帝可以看见所有的,他与天帝平阶。 此时他这样看去,只能看见淡云里光华柔软,数颗黯淡的祭台在辉煌的记忆里茫然。惟有倒塌的天门在燃烧。 他在那里很久,许多莫名其妙的回忆翻滚无序,他想起凤凰,想起雪山。想起火的尽头曾有过恶斗,想起疏荡还满盈时,大片大片的雾会蒸腾起来,在三足金乌飞回神木休憩以后,让他低头去看枕边人的时刻都变得暧昧。 想起他封神以前无休无止地跟从低到高阶的神明约战,百无一败;想起那只巨大的金沙漏,如果当时它就在计时的话,此刻应该就是将要倒转以前的最后半晌吧。 还有他们分隔千年时,那些在九州上盛行的风言风语。每一句都充满恶意,满营的机巧。恨不得把他们每一根骨头都揣测一遍用意,在谈话者嘴里得到一些津津有味的汗咸。 还有一件非常非常小的事情。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只是大量驳杂回忆里最平凡的一刻,写在回忆录里肯定会是像“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这样套话,没有任何意义上的价值。 但就是这样一个很小的瞬间,在此时像针扎一样,倏然刺进了勾陈的心口。 那其实就在不久以前,在错汝那间宅院的书房。很久没有摸笔的神明来了兴致,铺开纸,将小山词和秦少游的几阙歌练了许久。 他写“醉拍春衫惜旧香”,明韫冰在床边独酌,喝的是茶。 其实这个人并不是没有兴趣的,从前也总是捡了很多个夜晚和名迹一遍遍临摹,他模仿的技巧非常强,有些帖子练几遍就足以乱真。但那天他问了好几遍,明韫冰也没有表示。 但还是很纵容地派了一只黑蝶给他研墨。梁陈搁了笔,他才回过头来。 “相思本是无凭语。”他说,“不是好词。” 梁陈道:“那你过来写一首好的。” 明韫冰这才写了,不知为何他提笔以前的每个神态,最细微的变化都印在梁陈心中,但当时他只觉得有一点点的拗,就像有刺的花梗一样。 会写李商隐吧?他想。 落笔遒劲,几乎有些狂舞的风姿,浓墨重彩,刚柔并济。第一句却是“老兔寒蟾泣天色”,是李长吉的。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明韫冰随手联道,“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梁陈看罢,诚恳地评价说:“真厉害!八句错了四个字,请问您上一次动笔是什么时候?” 明韫冰被他那个扶额欲止的表情逗住,眼睛微弯,丢笔道:“其实我也想过像苏学士那样留个文名的!” “那你至少要再学个二十年,苏子呈那种程度的学问……没有一定天分外加十年以上的闻鸡起舞,哪达得到?” 明韫冰没什么反应,但在梁陈圈住他腰侧耍赖的时候忽然追问:“那我算是有天分吗?” 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其实不太记得了,因为过盛的烟花绽放在眼前时,很难保持正常的状态去应答。 惟一能记得的是之后醒来,身边空无一人,明韫冰坐在书桌前端详那几幅字帖。 那一瞬间的月光如此残忍地镀刻下来,往常只是寒凉的光线变成了非常坚硬的东西,让那整个侧脸都变得非常不近人情。 那种冷漠几乎让梁陈想起他见明韫冰的第一眼,给无论人神都确凿无疑的不可触及的疏离之感。 那种极其内敛的冰冷里,有一种非常亲密的人才能发现的哀伤,那是无法用语言传达的痛苦,也许是因为生不为人,而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做某些事的权力,又或者有更复杂的理由。完全无法确切地说明。以至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令爱着他的人感到相似的痛苦。 随后,从他如玉的指尖生出苍白的火焰,将那些痕迹无情吞噬,曾写过的东西急速地堕入了虚无。 那举动的含义其实就像他还没有回魂的时候在亲王府做的一样:不看书不写字,虽然对很多东西都有意见,但基本不会想要真正更改。也像在荷榭。 他不想留下痕迹。 勾陈上宫想起自己无声地靠近,像从三千弱水里掬起一捧那样俯身抱住他,明韫冰第一次像抓救命稻草一样地回拥,在此之前,他永远都是易碎而蜷缩的。 “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千言万语,何必再叙。 那应该是他第一次道歉,也是认识那么久以来,明韫冰第一次没有说“你我之间没有这些”。 当时他的指尖扣在梁陈后颈上,轻道:“上神,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第443章 “从现在开始,我们对彼此的安排不再过问,只凭我们相互推测博弈,看看这局的最后一着,我们会不会殊途同归。” “如果不会呢?”他当时问。 “如果你没有出现在我那条路的尽头,”明韫冰声音里带着很轻的笑意,“那我们就都解脱了。对吗?” 此世情仇已尽如烟,来者爱恨不必再念。 “对。”梁陈轻声道。 但他当时是沉默的。 明韫冰对他的告白并不少,也不乏热烈。但他其实从来都不能给人太多的安全感。烈火虽炽,但转瞬即逝。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 勾陈上宫总觉得,即使是在衾枕相拥的时候,明韫冰也是不太愿意真正向谁许什么承诺的。 他不可捉摸,太易伤,拒绝别人是他保护自己的本能,那是他的命途给他的存在方式。就像鱼必须活在水里一样。 而我—— 我想要解脱吗? “如果我们没有遇见……” 神灵台上的法自然剑灵气回扩,收在他掌心的重剑上,磅礴的神风在第一阶天奏起低沉的乐海,仿佛上古的神斧再次出现,长剑复刻三十二道剑影,朝多张神灵台当头斩下—— “呼——!” 将离殿前的数道风铃扯断联系,发满凡尘俗世姻缘大愿的古树拔地而起,几千年的爱恨祝祷被神明一剑斩开,与燃烧的南天门一起化为余烬! 凌霄宝殿下烟云骤起,那口扣在命簿台上,见证过无数沧海桑田的仙箓盅訇然大碎! 紫雷声声催促,压不灭摧不毁的秩序开始崩塌—— 一道强劲的金风如鼓长擂,排山倒海般抄在盛满金色流沙的底斗,一举将那金沙漏倒转过来,时间的流沙霎时归零! 如山的剑影切入悲白宫,磅礴的气旋中如血的衣袍翻飞,刺目的雷电击破那道自上古之初就覆在第一阶天的屏障,映在神明的眼眸中央。 一眼就可以看到的终局在眼前铺开—— “解脱——”神灵自虐般不断地考虑这两个字眼。 解脱,解脱。解脱。 像所有人一样安于现状,像古往今来所有人一样乐于天命,不要再去追求不属于你的东西,不要再去幻想那一缕夜梦中的香魂。 岂不是很轻易?岂不是很美丽?岂不是一瞬之间就把你那些纠结痛苦执念希望全都付之一炬?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追逐的结局要是一无所得——失去的一切拿什么来抵! 解脱,解脱。只要不再执著,只要不再愿望那些飘渺的东西,不再爱他,不再执念于永生永世的相伴,不再执拗地将知音解弦的境界拔到第八十一重天,不就解脱了吗? 哪还会有这么多痛苦,哪还会有这么多考虑,哪还需要这么生死与共的意义——相思本是无凭语! 世间安得双全法,又何必去得此双全法! “永生永世,”他想。“永生永世。明韫冰。” 四个字化作四把刀,在心上辗转。 主神劈手将剑打进天灵盖——剧痛袭来闭眼的一瞬间所有的画面都变成了一卷写满离思的桑田,沧海里万物漂浮不定,起伏若粉身碎骨的舟子。 却始终有双眼睛,如沉在梦。 穿过一切嘈杂分开万千执念踏破无数悲欢朝我望来。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太天真太美好太纯洁,简直太超然,是一支沥血不死的笔?是一颗躁动不安的心?还是我童年时代,奇之又奇因而仰天发出的那普天之下的第一问!? 天为何蓝?地为何稳?草为何绿?水为何清?人为何呼吸有气?风到底从何方吹起?东西南北是为谁定?为什么有云?为什么有海?为什么有星?镜为何能照影?人为何做梦?兽为何狂奔?雷霆是审判还是召唤?谁掌握它? 何谓天?何谓地?何谓高?何谓低?何谓阴?何谓阳! 谁来告诉我?谁来解答? 解脱?解脱?神灵笑了起来,惨凄冰霜里开出一朵如血的花。 开天?辟地?创世?从头再来——有什么不敢?有什么不敢!求而不得,高处不胜寒,哪个不是一蓑烟雨任平生! 前三后四,全盘大谋,就在这逐渐彻悟的大笑里归为一溃! 金风遽然摧毁筑基云,被釜底抽了薪的数幢空中楼阁化作一场缤纷流雨,从天际陨坠而下! 愁结宫火神台司春殿——甚至凌霄宝殿在天幕疯狂拆解,化为无数晶莹剔透、折射重彩的碎火流! 第一阶天轰然坍塌的亡音在雷暴中狂奏,声浪迭起冲天,审判的刑罚与低沉的威胁不断回旋,毫不留情地朝这胆敢背叛的神灵发出怒喝! 就是这样痛苦,无止境,无回应,甚至毫无希望的境地里,神灵终于朝绝望倦哑的幽魂发出一个振聋发聩的回答—— 永生永世,我的爱人…… 一滴泪从眼角急速地脱离。 我的痴梦,我的怨想—— 一切神宫的残骸在飓力里粉身碎骨,撕裂的痛苦中神灵解体,过往人生中的一切纠结一切痛苦都在这无尽的雷霆之怒中爆燃! “——永生永世,你我都不可能解脱!!” 第162章 上绎 演绎1 谛听中,明韫冰猛然觳觫——那回答似乎直入惊梦! 爬在山脉深处的阵法是一路在地下借阴序蔓延的,虫、藤、甚至腐骨,都是传递的信差,确保它能到达应该到的地方—— 第444章 昆仑。 从极高处下望,第二阶天简直成了一座现行的炼狱! ——天幕一只又一只魔眼洞开,朝本就疮痍的大地蚀出更妖异的光流。那是数座神宫正在急速下坠。 惊雷之中,第二阶天穹宇上古老的荫蔽彻底崩溃,束缚的法则依次断裂,许多往日隐在世人眼中的东西露出爪牙—— 气象颠倒,日月同天,主昼夜的两颗光体变得无限大无限靠近人间,仿佛要随时在大地上滚出一条血路。 无数个通向第三阶天的法门滋生,像在人间的五脏六腑生掏了数个空洞。 一片竹林不幸被狠掏一爪,竹叶迅速褪色成了黑漆,疯狂地漩入空洞中央,扭曲速度之快,转瞬就将整片葱郁翠绿绞碎! 草木、动物、人、甚至山水……第三阶天疯狂地吸纳,仿佛要把整个第二阶天都推下绝渊! 天雷在怒斥僭越者,警告背叛者的不自量力,好像要瓦解一万个人的躯体。 电闪雷鸣中,汩都城像一个耄耋老人般的瑟瑟。 它发着抖,受过多年雨打的砖瓦噼里啪啦乱响,竟不知是兴奋还是战栗。 不知道是不是人皇的牺牲引起了气脉上的回应,万千重檐上竟飘起一阵紫云,将那些恐怖的瘴气和惊雷拦住,微弱地护佑着人们。 那是天子之气。 王府衢以外十里,一眼无穷极之无,每一下闪电都将石板间的青苔照的清晰可见,亲王府空寂,国师府落败,相府—— “轰——!” 响雷震起一锅鸭叫,——相府的人都集结在堂上,大部分人尖叫不绝,更有胆小的已经抹着袖子泣不止。 “我们要死了,我们要死了,完了,都完了……” 众人东倒西歪,哭作一团,交代后事的有之:“小红,这些年我就存了这么一两银子,都在这了,都给你……”“这时候银子有什么用?!”“阴司里鬼聘,不行吗!?”“——没有阴司!你这个傻子!” 将死,言也善的有之:“老马,其实上次斗鸡是你赢了,我给了那评分的两把白菜……”“算了算了算了……其实我作弊了,我那只鸡不是活的,是国师那买的死尸符……” 还有声嘶力竭的:“呜哇——我还没回乡见过我娘……” 一众凄惨之际,宅邸的主人一家抱在一起。 “别怕,别怕……”闻右相不自觉地重复道,好像那真是什么安心的咒语,“神明会解救我们的,神明会的……” 丞相夫人也反复:“国师说这卦是起死回生,朴素质说过的……” 然而雷暴还在咆哮,灾难的号角丝毫不见收。 闻语心仰头看去,千疮百孔的天幕仿佛被那些密集的紫雷劈至极限,那些蜘蛛网好像真的开始开裂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四肢发寒,然而还没发扩散,那些寒意就被无所不在的拥抱驱散了。 “没事的,没事的……”老头一句句地重复道,干枯的胡须像蓍草一样在发抖。 她抱住双亲的手臂,感觉心情非常平静,完全没有原本以为会灭顶的半分恐惧。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道:“嗯,没事的。” 这平静却不是因为被保护,而是因为接受——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大喊。 众人齐齐仰面——只见凄厉的风暴中云都被切割成丝丝缕缕的絮,惨白的天幕,四方八极,渐渐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那些震耳欲聋的破裂声中浮现。 数万双惊恐的眼睛里,宛若洪荒时代走来的巨人兵阵,八座顶天立地的天柱在神山的随行下现了形。 那些山脉上有着奇异的物种,大多是将人与兽的特征并在一起,乍看还有些可赏,但只要有一丁点常识,看见的人无不悚然而惊—— 自昆仑而上,一条完全罔顾了常理的河蜿蜒而出,如同一幅铺开的画卷,逆流悬挂,直甩而出——本该横冲的水流却从左到右,仿佛造物的那只手将它放错了位置。奔腾的浪流却不管这些铁律,疯狂地洗刷而过; 而随着这条河,一座座沉在云里的山脉都被点亮,上面所有的生物地理一览无余,奇异的是竟然有纯金的、纯玉的、纯铁的,简直不像人间之山!与此同时,数口湖绿的铜钟挂在了那些山脉之上,这水如千军万马火树银花,眨眼就围住山脉两侧,八座天柱被照彻,顷刻之间就在九州的边际生成了一个富丽繁华、奇异灿烂又目不暇接的环! 从外面只能看见急流的水不断错过山崖,变成纷飞的碎雪。山上的九尾狐、人面蛇、毕方、青衣之女、肥遗、白泽不间断地发出声调各异的号叫。 人面蛇呼的一下蹿进铁筑的山峡,鲜红的一条横游。 那山上如十叠云山般云闪着名字,一会儿是章尾,一会儿是长胫,一会儿是先民,一会儿是白玉,简直眼花缭乱,迷离错杂,不知所名。 周公鼎下,远见这些的苏视嘴唇微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赤水之东,有长胫山;赤水之西,有先民之地;赤水之南,有白玉山。——整部山海经……原来是真的!” 早就有传闻《山海经》并非术士编造出来的,这不是什么稀奇。但云青峭更知道这位自称博览万物的大学士惊异的是什么—— “这些明显不同的地方一直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代表我们之前用来理解它的方式有问题,山海经不是平面的,东南西北也不是指左下右上,而全都是一个方向!” 第445章 “对……”苏视直直地看着那条雪白发蓝的环,“首尾相连,所谓的地图并不是铺陈开来,而是甩开的,山是群山,海却只有一片,这原本就是一个相回复的环——而且,这个环不止一个……” 云青峭蓦然抬头,呼吸都停滞了—— 纵使自以为灵智有知,她也忍不住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 只见他们头顶,一条完全类似的山海环圈在那里,只不过方位是横过来的,她直直地仰头看去,刚好看见现在方位的一条横穿山崖的人面蛇向前蹿去——这两条环正好构成了一个正交转轮! 难怪风有那么多方向,难怪有时你会从镜子里看见横陈的照影,原来那根本是另一个环里拂面的风!原来那不是光的曲折,而是另一个完全交错的自己投下的真实影像! 她仿佛看见另一个横置的宇宙,同样有一个惊异无比的自己,正看着那条对自己来说是横穿山窟的人面蛇。 但谁是正谁是反?谁分的清! 一种难言的战栗裹住人类,轻微的恐怖令脊梁骨都开始发寒,那是窥见最高法则以后,在渺小的我身中,引起的灵感。 忽而所有人都听见了那个芽种钻顶的声音。 仿佛深邃梦里的树根在隐隐鼓动,如血管般凶猛刺出—— 明明已经到处是巨雷轰炸,天空也崩无可崩,可那声音却还是在所有人耳中挥之不去,异常清晰。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但就像极深的黑暗里忽见一缕轻之又轻的光。你知道它会走,你也知道它会灭,可你依然因为每一个看见它的时刻而汹涌激昂—— 昆仑的起点,世界的原点,忽而爆发出一声极其清脆的长吟! 就在这声清啼之中,时间都似乎停滞一瞬,阴阳两轮山海之间的数座白玉山訇然震碎——稀里哗啦的碎片纷纷落下,阴阳双轮残缺几块,从彼此的天幕上落下了两场交错的玉碎大雨! 玉碎和凤鸣交错狂旋,激荡着一重重爆响,有如千军万马斗气昂扬,有如踏破绝顶身欺苍天,冥默之中一盏盏陈规摔破,一座座戒律大碑成灰,石破天惊声浪狂潮——震撼到令人忍不住想落泪! “昆山玉碎凤凰叫……”苏视喃喃,“值了,这辈子死也值了——喂!!” 他没叫住—— 大雪猛然冲了出去,在脱出周公鼎的瞬间身躯庞大数倍,和凤凰几乎组成了天地间最奇异的风物。二者相唤相应,仿佛昭示着一场亘古变迁的来临。 雪豹踏地奔走,无限的山川好像在它脚下变成了一步就能跨过去的大路,城池和大山在疯狂闪没。 它一声声地嘶吼,犹如回到梦中桃源毁灭的那一晚,绕着人间的平衡界不依不挠地伤斥—— 彡忽然飘起来,骨骼艰难重组,竟成一只丑雀。鸟喙攒动:“平衡界要塌了……回天还没出来,人皇死了……梁远情斩了神灵台推平了第一阶天……” 这死东西好像有点精神失常似的狂语,但没人理他。云青峭目不转睛地看着雪豹长啸的地方,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惊恐,颤声道:“那……那是……” 苏视一把抓住她:“别怕。” 彡那把一向很自得淡定的声音近乎扭曲:“平衡界要塌了,第二阶天不是崩溃是毁灭——孽畜!孽畜!!尔敢——尔敢!!” 崩溃代表阴阳紊乱,毁灭——夷平所有生灵。 日月流光开始变异,隐隐发颤。 雪豹又一声长悲,如箭刺入泰山主峰最深的地方! 前所未有的夺目光华爆开,所有照到这光的食物迅速地失去意义,失去存在,被暴力抹去。 以谛听这一点起,世界开始堕入虚无—— 无尽的虚无疟疾般蔓延,惊心恐怖。眼见就要来到极忘台。 极忘台从基座开始虚无,彻底成了一座空中楼阁,然而还不及倒塌,虚无比毁灭更快地抹去了存在—— 灭世的光欺近周公鼎,也接近那两人。 然而就在这绝人之路的尽头,苏视竟然还笑了一下。 云青峭的手指在他掌心微颤,觉得这诗人的手是那么有力。牢牢地抓住她。 “总有一些事,不是我们能插手的。”狂澜中苏视敛去一身笑色,眼珠像芥子一般无限而渺小,轻而易举地装住这破碎飘摇的一切。 “别怕。” 云青峭闭上眼—— 在永恒的虚无到来以前,最后的那个拥抱也似飞鸿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骨雀拉长成一缕光弦,几个闪没朝天际哗然而去,但在半途就被白光捕捉,瞬间抹杀! 于是我闭上眼睛,于是我睁开眼睛。 流动着的,凝固着的,华丽的,惨白的,都在这一念之间—— 出生,垂髫,豆蔻,及笄,灼灼其华——为何要令我之子于归地盛放在天地! 谁将这些东西一道道扣成我灵魂该守的细则? 今生的此镜在一念之间折叠而起。 无尽的虚无像一场无声的大爆炸,绝电急光般将此镜吞噬殆尽! 此镜再无所有—— 这一刻简直不可思议!转瞬即逝的光一灭,宇宙就堕入了深邃的黑暗。但奇异的是,不知受谁保护,凤凰和雪豹并没有逝去,而保留了一艳一冷,依然旋鸣盘啸。 声音却脱离画面,这石火一刻中,世界是绝对安静而虚无的。惟有这两只奇兽还保持着超越的姿态鲜活着。 第446章 须臾…… 须臾! 无穷无尽的虚无让那个须臾久如一步逾过一千年—— “kong——kong——” 似鼓! 纯然的虚无数不清的细小光点陡现,宛如无数下针扎刺破黑暗,不少的细光沾在了雪豹的脊背上。 大雪一奔甩落,原来那是一种很小很小的花。只有米粒大。 和光同尘。 凤凰盘旋而起,火焰在虚无中画出漂亮的羊角风。仿佛宇宙无端在它们中途投下了一样又一样的山川风月,无数个故事将彼此拉开距离。最终雪豹退到很远的距离,只看见凤凰流丽的尾羽轻轻曳过一处—— 就在那个地方,一座山峰的轮廓突显,那正是人世的昆仑山脉。 花雨一静。那座诸神起源的大山抖落霜雪,现出一丛顶峦——这简直是不合常理的,虚空中一个声音却赫然投下,如雷贯耳:“天地呵——” 那声音细听其实非常像神明,但没有一丝尘世里的柔缓,发声的部位不像喉咙而像以魂血字字弹弦! “天地呵——” 我并未朝前看见一个答案! 我不曾回头看见什么圆满! 所以我回到这最初的起点, 来向你寻找一个涅槃!” “你该从第一根草抽芽开始, 将所有的一切都尽付箴言!” “你该最大地敞开你的胸怀, 容下我这飞天遁地的求索!” “你该对我有生的每一个疑问 事无巨细地暴露奥义!” “你不该逃避! 花了我这无尽心血铸就的人啊—— 你绝非宵小之辈!” 每出一句,昆仑的轮廓就清晰一点;几句问完,昆仑已尽现! 凤凰简直就像是躁动不安的心脏,穿天刺地搏动不休,通体的火红犹如一线流离的醉玫,在虚无的黑暗中汹涌怒放! 那道来自最亘古的疑问,便终于穿破万重劫难,穿过不知其数的一念,主动的魂灵朝虚无之间发出亘古的第一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昆仑山脉轰然撼动,万神之树如山爆发,刹那间地动山摇火光冲天,无垠神火喷为两个持武对峙、金刚怒目的庞然人形! 这二者一双锤一双刀,竟足有山峦高,茹毛赤脚,通体透明容颜不辨,一落地就开始逐着凤凰恶斗! 刀兵大响之际。 得不到答案的声音厉声复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无人作答。——两个怒发冲冠的巨人刀锤相战火花四溅,举锤的巨人扬手一震,另一个生受一锤砸进山中,地基狂摇沙石飞走,持刀者毫无退却一手伸长,举手就朝凤凰抓去,凤凰翅膀一鼓,堪留一缕火光。 举刀的巨人抬脚冲来,黑暗中好像有看不见的台阶供他们俩行动自如,争凤而斗势如水火,昆仑都险被踏平——若头顶有天也该叫他们打出个窟窿! 刀锤互斗之声令凤凰焦虑万分,流星般冲向东南。 两个巨人互相抓着鼓起的坚硬肌肉,在无尽的黑暗中扭打数回,而后齐齐一头撞在了凤凰原本轨迹的终点! 那一撞简直是石破天惊,两个闪着烈火之色的巨人瞬间焚着,烈焰照出了隐在虚无中的折断的天柱! 天柱之下,山上字云清晰可见——不周。 那一瞬间宇宙倾斜!雪豹明显地朝东南方趔趄了一下,蓦然抬头—— 只见从东南始,光苗如有生命般蔓延,映出山海之环的同时,共工和颛顼烧尽的火已经发而为一条人身蛇尾的大蛇! 那是女岐。她腹部鼓起痛苦翻滚时,山海之环火速扩展,在黑暗中完美地重燃了那对转轮。 好像有一道又一道的痛吟从女神的口中逸出,分娩的痛苦令凤凰不停地绕着她。但凤凰只能听见神火燃烧的声音—— 渐渐那火烧成九条,九种形态各异的龙产出,伴着一声长痛的大告,分娩而死的女神再度烧尽! 地上的阴阳转轮还在奔腾,赤水之北,章尾山,两重人面蛇横错冲出,同时与女岐产出的烛九阴撞在一起! “嘭——!!” 一条横贯南北的巨大烛龙甩在了地上,尾巴甚至戳到了雪豹跟前! 烛龙睁眼,血红的瞳孔盯着冥漠的天地,天地亮。 烛龙闭眼,那一瞬间仿佛早就坍塌平衡界再次坍塌,所有的一切都堕入虚无! 凤凰和雪豹大叫起来,直到烛龙又睁开叠瞳。 惊魂未定的雪豹对着烛九阴的尾巴狠挠一下,没想到直接拍下来一块——这东西柔软如蜡,一踩就扁! 它仰天:“吼——” 下一刻凤凰俯冲而下,离火扑在烛九阴头顶那只重瞳独眼的瞬间,一条极长的火龙就在垂直交错的双环里爆了体。 燎原的烈火朝天曼衍,仿佛藏着人山人海,而后就在这火海里,一条如山的鲲出现了—— 它就像在南冥天池里一般闲适周游,颇有几分悠然地甩尾,环游一会儿,脊骨扭曲,腹部产出一物之时,气管的火种直逾万丈! 凤凰箭越而去接住那忽然变得很小很小——仅一人大的东西,但那人已经先一步自行站起来,手举着一根灼亮金澄的长棍。 此刻,转轮扣住的昆仑之间,烈火簇拥着,惟有这一线长光垂直上下,永无极限地切在天地之间。 第447章 雪豹发现那是以后被埋在东海成为宝藏的定海神珍铁。 那么这个人——这位古神就是—— 多少先民都无视着的我啊,却被你看见! 大禹那双疏通洪水的手在虚空中招了招,仿佛隔着数重时光摸了摸凤凰的脑袋。 随即那张面容模糊的脸微垂,似乎一笑。 而后他将那根定海神针往下一掼—— 那一瞬间仿佛虚空中看不见的洪灾大浪倏忽定住!万千惨痛的生民懵然抬头,看见水浪疏通,放过了凡人的安定,沿着无数沟渠引向了北海。 地面的黑暗被狂风卷走,山峦水纹在一瞬之间显露出来,数不清的叶尖在风中婆娑,看不尽的沟壑在地脉上雕刻。泛滥的洪水急速地蒸发催干,大地被放出了窒息的囚笼! 山海环上一条生着一双翅膀的大蛇咆哮而出,弯尾奋爪地在大禹面前弯成一把铁钩。 凤凰唱诵似的啼鸣不已,似报似谢。雪豹发现自己居然在一块冰上。 应龙的尾巴徐徐摇动,似墨笔欲诗。 那一瞬间大禹似乎又笑了一下,而后凤凰好像听见一个古老的声音,带着先民那种听不懂的口音,泥土的气息——古神说, 就从这里落笔吧。 不要怕。 应龙蓦地腾高,扩大,漆黑长尾如鞭般狠抽在地上,一下一下,大地更移摇撼,激越动荡,山谷下沉山峰伫顶,陆地分出了沿用万古的界限—— 冀,豫,雍,荆,扬,兖,徐,幽,营——九大部分切开混沌,定下这魂灵的界限。 九州初成! 为我落定大地的古神明寂灭,下一瞬间令人无法睁眼的灼目的光侵盖一切,凤凰莽起而上,只看见十只三足金乌高高在上地嘲叱自己的微光!愤怒还未至顶——大禹烧完的火便催出一个持弓者,那人肌肉饱满,身形矫健,一出现便引弓拉弦,一支熊熊利箭暴冲而去,刹那一只三足乌便惨叫着陨坠! “咻——!” “咻——!” “咻——!” 这人毫不迟疑一箭又一箭,箭无虚发,一击毙命,速度和力量都毫无二议当属第一! 一只一只的三足乌在半空中焦黑成灰,惨叫暴死,直到第九发箭射空,后羿还没停手,无弦弓却没有再发,好像被谁叫住。 凤凰疑惑地在几只三足乌的余烬里穿了几次,看见后羿顿足仰首,随后身形瞬息烧灭,火顺着他仰视的目光飞去,随后在空洞的天际,灼亮的三足乌旁,一轮圆满剔透的月亮如盘托出! 那火烧成嫦娥,美人捂着脸面在这满月前哭了起来。 伤心的泪几乎要成雨。 碧海青天夜夜心! 大雪摇头晃脑,在冰面上跳了一跳—— 摇曳的月华为荒芜大地披上一层凄清银装。 嫦娥飘散而下,光点化为一个狂奔的人。这个人一直在跑一直在跑,从两条腿跑到拄着拐,吸风喝露吞江饮海,好像肚子里有几万斤气量。烈日焚心不影响他跑,没人知道不影响他跑,跑不到不影响他跑,他只是停不下来,注定要一直狂奔。 不像其他古神,这位神明,自始至终都在地面。 凤凰本想飞下去,但一身烈火,便没有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颇有点亦步亦趋的意思。 这个人终于跑累了,扔了拐杖——拐杖居然化为一片桃林,又倒下去,并做双腿,仰面看天,满头大汗,喃喃自语。 “凤凰,我好像看见了凤凰。”夸父最后说。 他又灭尽了,那一瞬间凤凰拔地而起,如千年前被神明用作驱邪一般刺向空洞的上方,古神却比它更快—— 地气吐出万千丝缕,三危之山之上一条赤红的灵蛇倏然游出,循着狂涌的气流往前蹿游,迅疾如电,一念之间头顶生角,八万里行过,一念之间那对龙角竟然又轰然倾颓,在大地上砸作双峰! 三只青鸟紧跟着紧这人类始祖的动作,远远看去像一道悬飘的青色披风,尾羽似兰。 凤凰一声拔高的长啼,在灵蛇的一个疾刺中骤然抢到青鸟前头,而后那呼唤的长鸣就伴着鲜红的火如裙如浪,顷刻从双环上召出无数飞鸟,扑哧扑哧的鼓翅声如鼓角长振千军万马,简直令人头皮发麻! 百鸟朝凰! 灵蛇的上颚张开,尘烟万丈里一声荡气回肠的巨象惨叫消隐,蛇的细长身躯有一瞬间像一顶巨大的帽子般撑起,但转眼就被消化! 吞噬大象以后,灵蛇终于踏破大地,升上重云,凤凰压抑的飞势骤然变强,万鸟乘风而起,呼啸的长鸣几乎是一首磅礴的大乐——一重又一重的飞升之中,灵蛇的上半身渐渐变幻,骨骼在生长,皮肤在新生,蛇瞳幻作人眼,那是一张艳冶与平淡矛盾共存的脸。 森森的鳞片在胸腹上错落交叉,脸颊两侧还有细细的蛇鳞,长发几乎与整条蛇尾交错。 地气随着她举起的指尖上涌,在飞鸟雀跃的舞流中被牵引,一道一道地吹向四面八方。 空洞的天幕生出最底色的澈,而后是微蓝的气,一只只完成使命的飞鸟坠落下去,一只只临危受命的飞鸟前赴后继,缤纷鸟羽一举织成了那清透无比的天穹! 五色石,原来是飞鸟—— 大雪仰面,看见凤凰在补天的中心停留,最后停在了那女神的掌心。 第448章 女娲的长发拂在日月之下,像一笔极浓的墨彩。 不再像之前焰火般透明的古神,她有血有肉,皮肤饱满血管微蓝,这是诸神的始祖,人类的神祇。 女娲的指端在凤凰灼人的翅膀上微微一拂。凤凰看见她眉心有一道暗红的刺青,就像多年前——多年后?梁远情有过的那个一样。 那是什么花? 女神扬手的瞬间,仿佛手举一把斩怨断愁的万古长刀,那把浓密漆黑的长发就被齐齐斩断,在她手中变成一条长鞭。 大江大河在大地上蛰伏,泥泞里等候命运。 那柄鞭子滚落下来,如女娲的蛇尾一般生命力旺盛,沾满泥沙往岸上一甩,泥点子如雨飞下,在地上成了数个赤身裸体的人。 凤凰不知为何惶恐起来,拼命地扇动翅膀——那并不是它的用意,而是某个将它送到这里的幽灵的本能。 但注定陨落的宿命阻止不了我们伟大的创世神,一只小小的凤凰又怎能阻止呢。 女娲还是不知疲倦地甩着,直到日月的颜色都各退一步,囚禁在太阳里的三足乌变得狂躁,月中的玉兔与桂树也变得清晰。她才筋疲力尽地停了手。 这时候,她已经不能像刚刚补天一样抖擞,只得下沉,下落,下坠,靠在了一棵树上。 凤凰跟下来,栖在女神耳下的那节树枝上。 女娲朝渐成气候的九州投去一个展望,而后倦怠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好啦,”她说,“就到这里吧。” “以后的路,就自己走吧。”女神轻声说,“你们会平安。” “你们会平安的。” 一阵泛紫的火光再次冲天而起,在凤凰痛苦的悲啼中将古神明焚烧烧尽! 那棵参天大树本来葱郁,但随着女娲的离去,树叶脱枝,浓烈的黑暗从头蔓到尾,顷刻就成了一棵无花无叶的黑色枯树! 阴阳树。 大地有了最灵长、最骄傲、最自由、最束缚、最残暴、最智慧的造化——不同于飞禽走兽,我们移山填海一日千里,我们化转阴阳可定胜天,我们终于来到这个世界! 创世的时代谢了幕,第二幕紧锣密鼓地唱起—— 浩渺的琴声从天际飞来,清脆一响,大雪落在了另一块漂泊的冰上,原先踩过的薄冰裂落在了无穷无尽的冰海深处。 这冰川在九州上,也只是一片深蓝的斑。 凤凰在一无所有的天幕上如焰狂舞,孤领长空万重寂寞!而女娲死去的爝火飞旋而上,从天而降的大火毫不留情地落在各处,才成的天空瞬间烧红! 不似先前有光无温度,这火猛烈灼热,烧卷枯木,人却分毫未损,并惊讶地发现这火烧干沼泽,烧化朽烂,烧退猛兽! 伟大的光明为人类送别了饮血吃肉的危险,送来了载情载理的文字。 蚂蚁般的墨痕在火焰里跳动,多重字体如人从猿演化,披着长袍,万千鬼魂纠缠,浑身覆字的神灵垂下眼睫,在泥沙上以指作出世界上的第一个字—— 念。 怨魂尖叫催逝,仓颉身化四万八千字,散入大地。 一条覆满红鳞的火龙于火海啸出,那是火德神君的神相——消灾辟厄百恶莫侵!火与字的双桨将众生渡出蒙昧的时代,过往的毒素烧为一净,从前的蒙昧写为长诫;就在这余温不息的时刻,虚空中铮然一声! 那一声拨弦,简直柔肠百转愁意深深,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由不得人不动容!洒泪时只见旷天高地中,紫袍白发的望舒古神抱琴而悲。 “楼上眺远洲, 楼下弱水流。 海水梦悠悠, 君愁我亦愁。” 他摇了摇头,随后整个人就散为一大片大片的紫香播撒而下!愁绪难遣何以解忧!战鼓骤擂,战神举剑而斩,破山开河,气势纵横不可求败!刀剑残影未灭,芳菲的粉色丝线就层层叠叠地覆盖而下,重山叠峦群峰万壑,掌情的大神飞絮落花缤纷,将天地冲的一片暧昧——柔软的女声唱起了一首轻之又轻的雅歌,那是飞雪迎春曲—— “冬日可爱,冰雪满怀—— 花草云川,徐徐待待; 人间远远,迟来莫怪; 今日可爱,放歌开怀——” 这声音宛若从每个人心底的最柔软之处发出,又分明是天地自然的欣悦之唱,一内一外互相共鸣,听来几乎令人颅内发颤,浑生超然! 温柔的唱和引来多重微光,毫不吝惜地洒落骄阳。 荒芜大地焕发生机,万千种子破土而出,贫瘠的地脉凭空倒上了春水,数不清的新芽在枝头初开,司春之神的歌声便越来越喜,最后一遍唱完,九州大地几乎已经万物复苏! 人类在春神的惠泽下流下热泪,凤凰幽幽地停在阴阳树上,在这复苏的生机里哀歌应和。 大雪蜷缩在冰面上,盯着那远不可及的黑树。 水面上有什么东西融化,散开一圈涟漪,然后是第二点第三点,真珠落盘? 有人打了个抖,生涩地抖动声带:“哈……哈湿以……” 不,不是雨。 是雪。 九天之上清云三阶,道德天尊高立第一阶。 对此刻微妙的局势,道衡似乎并不意外。她手里还是那柄拂尘,没有低头,甚至没有动眼,非常淡然地望着无边无际的浩渺苍天,只是以这一视野的边际将人间看了一眼。 第449章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她非常细微地勾了勾唇角,淡声问:“——那道风呢?” 说罢,那道如梦似幻的身形就纵身跳下,清云多飘。随着一声饮江吞海的鲲鹏长吟,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雪降临了九州。 才长成的青山转眼白头三尺,草创的茅檐中瑟瑟发抖的人们互相依偎着,祈祷这寒冬的结束。 棉絮般的大雪把雪豹淹成了一座雪山,它有些凄凉地叫着,凤凰终于从梢头下来,飞到它头顶,啼鸣几声。 大雪呜咽着刨冰,凤凰无可奈何地下落,翅膀上的烈火却将冰点化,雪豹猛然一跃,才没有坠死冰海永世孤寂。 凤凰停在它头顶三丈,或高或低的飞翔让冰面忽明忽暗地温暖着。 大雪悲吼数声,而后,闭上了眼睛。 隐隐约约的安抚的光飘下来,在世人的眉心落下一个安逸的咒语。 十日安静。 但有人等不了这么久。 地脉开始结冰,一层一层往上,冻住山峦冻住逝水,冻住悲喜哀怒,华丽的衣袂出现在冰阶上,那是神帝。这天地之主往上走的同时,那座堪称旷古绝今的冰塔也开始往上递升,第一步踏上时,九州边际的那道山海之环“咔嚓——!”一声,成了巍峨冰阶中的一个渺影。 帝王默念着那安抚人心的颂语,一步一步,一步封雷一步封树,步步向上,不疾不徐。 直走到这凝结时序的塔端,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最初出现在他的印象里,只是土地上报文书里的一个“小祟”。 现在这个微末之微的小祟,破开了所有的秩序与法规,站在了他本该陨灭的地方,那是他从创世之初就开始修行,才得以掌握的权威之顶。 “此等谋算,”神帝微微攒眉,“朕实在钦佩。” 那人一身雪衣,转过身来,极素的衣着与极噬人的容貌形成一种惊心的反差。 明韫冰修长的眼尾微扬:“久违了。” 两个人都气息干净,白衣若雪,倒有些分不清谁不是神明了。 除了筹谋者,任谁也想不到,神帝与鬼帝的第一次会晤,会是在这种时候。 不同于预想的剑拔弩张,气氛甚至很和谐,一尘不染的神帝发现这只曾被他一道令旨打发的鬼魅,原来真的比人还像人。 又能从一场大计里毫无权利的献祭品里反制而出,掌控到这种地步。甚至连神演的节奏都算得一分不差。 难怪转生多世不动于心的玄帝都沦陷如此…… 一只幽魂能做到的,这已经是极限了。 但就算这样,也没有用—— 神帝将手掌比成十字:“婆娑山海不可能改变什么。”他上下移动横陈的左手:“此镜是回天已成;”左右移动竖立的右手:“彼镜你根本不存在。就算把此境的创世挪到彼镜,利用婆娑来重建新世界,也改变不了天道本身的法则。”神帝的双手分开。 明韫冰学那手势,而后双手各偏一半,左右手的指腹贴在了一起:“这样如何?” 利用婆娑来令彼镜偏移,用开天撬回此镜的千钧一发。在重新演绎中添加轮回之法,现在也已经走到一半了。 神帝一愣。 他原本以为这么大费周章,这恶鬼是要一个桃源世界。如果只是各取一半,那难度就小多了,也未必不能成功;只是…… “你……只要多一个轮回?”神帝有些讶然,“我以为至少也要……” 明韫冰很有意思地接话:“至少也要天地倒转,我坐天上你们去寒蜮里吃土?至少也要让你们被喊打喊杀,我千秋万代被人膜拜?” 天帝没被这语气影响,笃定道:“至少推动此镜的平衡界坍塌那一刻,你都是这么想的。” 这种不为所动的反应有些令明韫冰想起某人,于是承认了:“对。” “不仅如此,我原本所有的计划也不是调动赤水,而是摧毁第一阶天。谁知道我还没动手,有人就替我先做了。”明韫冰呵然讽刺,“有那几道天雷来赏,怎么不先把自己劈灵醒一点,也省的如今在这被一只鬼算计。” 天帝笑了:“君子得而知之。求仁得仁而已。” 明韫冰还没见过有人把“活该”两个字说得这么寸字寸金,很是长了见识,原来他还不是最不要脸的种族。 他冷哼道:“他做了我本该做的事,我就只好来做他本该做的事。各罚一杯而已。” 天帝那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一切,刺来时格外雪亮:“是吗?道衡曾说,物极必反,至善至恶,有无相生。这句话你怎么看?” “深奥之极,我听不懂。” “听不懂这句没有关系。但如果你只是想借婆娑重新创世,从遂古演绎到你足以返回到此刻的时代,共是‘演、陨、悖、反’四个阶段,也就是你们想在天道里重塑的轮回;你现在已经运转了神演和神陨,回天当然可以帮你重返此镜的极限时刻,但开天和那只修为只有一千八百六十一年的雪豹,肯定拖不住时间让你们去‘反’,也就是净化,也就是用水利万物,又或者用你即将要开始的演绎来说——你没有时间写这首诗。”天帝这番话颇为语重心长,“不仅如此,你和勾陈同时覆灭以后,就算轮回已成,届时灵力会被彻底清除,新的法则下,人世间很有可能没有神鬼,你们两个不可能再续前缘。” 第450章 “轮回的致命之处就在这里,我们当初议事,并不是没有想到这点。”神帝道,“不管是谁,都不想自己真正地不存在于世间,那些以死明志的人并非想死,而是想活在所有人心中。我们不会做真正的无名者。那对自己不公平。” 这话放在从前,哪怕是几年前,听进耳中都会非常可怕。好像已经为未来宣判了极刑,也宣判了每刻辗转、万念纠结的无意义。 如此荒诞。 但明韫冰忽然想到,梁陈摧毁第一阶天,决定冒险一试的时候,他应该也是知道这些的吧。 世事如潮,人是其中的一滴水,海平面刚浅一层又覆雨,无非如此。 一道修长流光闪没,在他手上变作一把金锥。 可他还是说,你我永生永世都别想解脱。 明韫冰眼底出现了一个穿彻洪荒大泽的奇点,似乎看见无数前辈倒在这条大路上,风雨饮畅。 就这样走下去,也可能什么也没有。 赴死也是没有意义——甚至是没有时间的。 你那些火燎的伤痕,只是一副渐行渐远的沙画,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迹。你倾尽所有吐出的热血,不过是一点红锈,马上就会被弃解。 胸中那把万古长刀,只是一把春风吹又生的杂草。 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厢情愿的痴狂。 世界不曾对你沉默,也永远不会对你回应,这才是永恒的真相。这才是复活的奥义,这才是清醒的事实! 他轻轻闭上眼,有生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近似解脱的笑,扣在灵魂上的重重枷锁依次松开,魂灵从未感到这样的超然。 “就算如此,那又怎样?” 神帝脸上露出一点轻微的惊诧。 金锥骤然凿在了冰塔的尖顶上—— 那一瞬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结在人间的薄冰顷刻爆裂!两人脚下瞬间踏空,失重而坠—— 就算没有人知道,就算无声无息地永远沉寂,无人知道这一隅的世界如何轮转。无名无利,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即使如此,那又怎样——!”热血撒在地上乱为泥浆,那又怎样?一腔爱意只是杂草,飞逝枯黄,那又怎样?那些角落里阴暗生长的奇景,从来无人欣赏,那又怎样! 不是还有你陪我一起堕入这永恒的虚无吗—— 十万里海面载起一叶扁舟,身高九尺的业师捋须而去,似乎登仙!万千碎冰飘洒而下,随浪而起,积雪数尺的大地之上吹起寒风几万里,带来一阵悲歌奏乐之声,却热闹异常,乒乒乓乓似登台高唱! 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足矣,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如涛大乐越愈发激越,欢而又悦,喜上加喜,为世间苦难演绎悲歌,为千年斗转献礼奏乐!变化,变化,迷离多态的更移,乐而转悲,悲极大喜! 神帝便微笑了,形体湮灭之际,一只手爪闪没一瞬,不着痕迹地穿透虚影,在明韫冰纷飞的衣摆贴成一副雪白的刺绣。 疾催猛撼的天穹下,卷风飘飏,第二代神明就此陨灭—— “我不恨……” 恨无可恨,相思无凭,恨亦无凭! 幽魂在冰天雪地里千拆万解,无数书卷在他眼前铺开,一心报国的老臣,以血荐祖的文人,宁死不降的将军,单刀入营杀敌万千的英雄,愁绪百转的词客,夜雨思戍的孤村羁旅人,放飞青鸟的多情者,多少人独上重楼,望着明月叹这离愁这样的剪不断却理还乱。 多种面孔在他面前铺开,不同喜悲里同样地触手不可及,如梦。 伤极却喜,喜极而泣—— 有何可喜?有何可悲?有何可叹?有何可恨! 人生这一程,痛多乐少,郁郁而不得志该是古今多少人同悲共喜的一大好结局啊! 明明万事转头都是梦,梦为客,客饮江水恨离愁,愁肠百转奔仙山,山中不知何处乐逍遥,逍遥徜徉漫人事—— 人世多苦游,苦游也乐游,乐忧似无忧,何必烦解忧,一蓑烟雨险厄游,兹游奇绝冠平生! 随着这气势昂扬的叹词,婆娑山海之中出现了一根极长的纯金杠杆,穿天挑地,一眼无穷极! 那是开天的杠杆,它真正撬住的,是平衡界瓦解前的那一刻“此境”。 利用凡尘的杠杆,四两可以拨千斤,只需要找到合适的支点。 这根穿透山海的杠杆,支点正是那棵参天的阴阳树,而那只本该撬按的手—— 冰雨漫天彻地破镜纷下,无尽的寒凉里一道久违的风终于如约而至,从南方送来不息的生机。 虚空咯吱一声,却似有万钧巨力照头压下,杠杆朝天撬动! 阴冷恐怖的风雨被开天一举撬起,那是经年的苦痛。孜孜不倦的复苏。 就要在这个世界新生,我们就要复活。 凤凰酩酊大醉绕飞不止,雪豹抖落肩上的冰絮,轻轻地叫唤了一声。 天地再度焕发了千疮百孔,连通着第三阶天的法门收放不止,互相吸引,渐成一口巨大的漩涡,雷暴在半空中触目惊心,一道寒光在阴阳树上,杠杆的支点处闪烁不定,那光愈发闪烁,闪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随即细芽生长的声音第二次出现,数以万计的孔洞像被灌溉的田亩一样呼吸着,似乎有枝叶将要探出,似乎有人在惨厉地哭,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痛苦,但那冷入骨髓的甚至让极阳的凤凰都黯淡下来,披着红装的华丽羽毛生生褪色变蓝! 第451章 呼——吸—— 呼——吸—— 呼—— 寒光闪烁一瞬,天外忽而飞来一道重剑!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骤然扣在每个裂口之上,与此同时大雪极其配合地怒声大吼,时间的齿轮被生生楔入一根长钉。 一道神光卷入那深邃的漩涡,穿过数也数不清的记忆和多少万次会错意的一瞬,在那尽头,即将消逝的幽灵猛然被攫住! 第163章 上绎 演绎2 “我至高无上的神明啊……” “他祝我们,天长地久。” “岁岁花开人如旧……” 澄澈的神光洗练成了雪白,幽暗的渺影逐成了一条黑鲤疾游前去。白光应而幻成修长的鹤,叼住那尾鱼的同时黑鲤却一条双目赤红的蛇挣脱;白鹤立化大鹰,蛇游两圈,又成一只矫健的黑豹,脱逃而去;白鹰身形骤变,一条吊睛白额猛虎便穷追不舍,扑杀黑豹的同一时刻,豹身陡然一晃,一大批扑簌的黑蝶如狂风卷起,求之而不可得! 白虎毫不迟疑盘卧而下,一座华丽繁复的灯便立在了无尽黑暗之中,宛如寂寞人间的一家灯火,静默只待。 黑蝶狂乱舞动,四散而去,躁动难安。但万千思绪中终于有一只犹豫片刻,扇动着翅膀,小心翼翼地靠近—— 当柔软的光覆在纯黑鳞片上的时候,宇宙才算是点亮了。 黑蝶落在灯上的一刹那,万象覆灭,黑与白极其分明而又极其热烈地纠缠在了一起——仿佛金鼓长鸣,丢盔卸甲,凯旋大捷,胜败喜悲全都满溢在了一瞬之间! 一黑一白回至人形,在贯天彻地的最无尽的黑暗中,在撬回彼此的支点上,在婆娑阴阳轮转的那一刻—— 神灵一把将潜逃的幽魂紧紧拥住! 那也许是明韫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梁陈的悲伤,一直以来对他而言只能算是写在纸端的神明的喜怒哀乐,终于被马良点了睛,给了他一场风雨。 悠久的追逐拉长到此刻,蕴成难言的滋味。 明韫冰听到梁陈带着深伤的声音,仿佛真的被逼到绝境而问了命运: “爱你这件事,我算不算合格?” 那种难言的无奈,又酸又涩,甜中带苦,苦尽,却有一点甘的余味。久久不绝。 以至于神灵不自觉爱痛交织,发出这样五味杂陈的感叹:“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啊?” 随后他感觉明韫冰双手轻轻捧住自己的脸颊,那张美到超脱生死的脸凑近,那是一个近乎虔诚的亲吻。 被这样对待着的时刻,真的是太少了。这个人永远是难猜又复杂的。 “算。”他轻声说,“让我想要存在了。” 没有一件事真正让我想要存在。惟有你可以做到这一点。 “多么伟大啊,我的神明。” 梁远情脸上血色翻涌,但迷乱的告白还是毫无阻碍地直涌入心: “如果我是一个世界,你才是我的创世神,如果我是一只蝴蝶,你才是那个做梦的人,如果我是一场雪,你才是解冻春水的风,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知道……我知道。”每句话都是泼在烈火上的滚油,激起大片的沸涌。几乎是狂乱的动作间梁陈脊背猛地一僵,随即吃痛地吻在明韫冰汗湿的鬓角上。 那种剧痛简直难以忍受,就像一株在心脉上扎根许久的植物被生生拽出,那是神灵第一次感觉到,有形的仁慈正在被野蛮地从心上撕走。 连着的部分飘下大片血滴,但动手的人残忍又无情。 世间极刑,不过如此。剧烈的痛楚却在灵魂上烙刻上记忆,连同耳边的那个凶狠咬噬。明韫冰呼吸急促而声哑带笑,反复地问:“疼吗?”“不疼吧?”“一点也不疼,对吧?”问话像一枝毒花,妖艳而生瘾,创世的意志力也不足抵。梁陈的手几乎嵌进他的腰窝,冷汗涔涔,喘息不止。 他眼前几乎冒出金星,只能将这痛苦转给这个胆敢把手伸进他心里的人。 ——明韫冰蓦地松了手,先前那把锁已经被他强拽了出来。 青铜锁渐渐脱出神魂,纯金的光将各处照的宛如白昼。但转瞬,这灿烂就开尽了。 这颗从飞升开始就一直天衣无缝地融合在神灵魂魄上的大爱之心,终于凋谢了。 被我亲手拔出—— 光华弱去的瞬间,明韫冰只感觉暴风骤雨毫不留情照头浇下,根本毫无喘息之地,一瞬之间四肢百骸都如电打。 从前在车水马龙中听见的狂鼓大震起来,激烈的民间梆子热热闹闹地敲打,还有童年时代受过的那些耳光,不断地重复—— “啪——!” “啪啪啪啪——!” 被夺去仁心的神灵不断反问他:“疼吗?疼吗?” “不。不。不。”他想回答。没有一点痛苦。只有狂喜。但一直无暇。 时间颤动着,如弦般奏乐。如军中大乐般激荡催促,声声昂扬。 直到最高潮那刻,梁陈低头轻轻贴住他,两人眉心相抵,彼此一览无遗。 从人类还是一粒浅沼里的透明草履开始发展的一切语系都仿佛在那一眼灰飞烟灭,万语千言都不必。 梁陈在他眉心吻了一下,嘶哑道:“如果我们也有下次……下次,就让我来靠近你,好吗?” 仿佛一只温柔的手把心中最后一点阴霾也擦净,那一刻幽灵终于合上了眼。 第452章 “好。” 阴阳树闪烁的一点骤然变大,奇点坍塌的同时,神鬼骤灭!那道雪白的横光逐渐放大,渐渐变成一把宽逾群山的巨斧——横陈在九州之上! 发蓝的凤凰和雪豹抱在一起,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么大的斧头,劈开泰山都不在话下,那么举它的人……又该怎样宏伟?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握住了斧柄,从地面看上去,那只手简直就像从远古伸来,如神如佛,那是神鬼完全献祭引出的最后一位古神。 盘古—— 他一呼,三山五岳风雷怒吼;一吸,四海八荒云开雾起! 第三阶天洞开的裂口轰然被贯穿,无数枝叶从那些口子里病毒一般传染开来,转眼就将房舍农田通衢皇宫灌的水泄不通,方才还坚硬的冰雪融化无迹。疯长的各色植物压垮了屋檐,挤满道路,争先恐后地抽条散叶,一切人迹成了花迹,一切蛮荒成了风景;本该早就演绎终结的古神就像站在了一片漫无边际的原野,除了那把横陈的巨斧—— 盘古举起大斧,风云在这样过度的迁移中吃力地跟从,斧钺的抬起缓慢而庄严,那旷古绝今的一劈却惊天动地! 你几乎可以听见秩序解构的两重天从高到低,从渺茫苍天之极到韫过回天的第八十一重天每一寸空间被影响的声音! 大响之中—— 从婆娑世界里以赤水为命脉的阴阳双环轰然解体,从南到北八十一座深山依次坍塌覆灭! 被开天穿过的寒蜮从外境震落,填平了万骨之墟;奇异的是连边角都那么融合无间,凹凸相扣! 第三阶天依次瓦解闭合,每一重的迷离错落都被一层层按下,第一阶天的残迹迅速消失,十万丈疏荡的荒原轰然倒塌,回复成无数的云天; 两阶天的拐角,有无处急速地扭曲,随着不可求之境的消失而消失,那座曾凝聚过幽魂多少年思念的琉璃塔只留下了一声脆然的爆响; 极忘台飞快地从上到下开始拆解,腥膻的血池变浅汲空,一笔笔杀孽被无形的手擦去; 无望涯被雷电劈过的焦黑风化变浅,崖壁转眼被疯长的苜蓿爬满; 清野,被剖心挖腹的天柱山迅速愈合,在风息不止的勃勃生机中填满了无数个曾被戾气和阴谋捅穿的空洞; 红颜与枯骨的野村之中,每棵庭树中的守灵飞奔到白骨面前,看见本该魂飞魄散的生灵再度凝聚,万千灵体如流萤般辉映成海。 多少人呼唤着,高喊着!多少枝叶在那时候簌簌地发着抖! 盘古再度挥斧,挟着上下五千年能人志士的天地正气,那是引春渡月的第二斧—— 沧海茫茫之上,一叶汀州乍然生兰! 兰草生橘,橘生长卷,经文铺开倏转悲歌,悲歌民乐,一条如椽巨笔翩若惊鸿!惊鸿与低吟的游龙共舞,万千花雨纷飞而下,竹杖敲石望月,铿然可爱,又生海棠一朵,呀呀抹妆,梆子快板,游园惊梦,朝飞暮卷,雨丝成片,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多来秋风,只如初见。京华烂漫,我亦飘零久——归为诗书一本。那个曾判神明权威的赤子笑着投入了无穷尽的水渊。 湖海之间的土地分开,流渡岛顺着洪流翻了下去,触底的一瞬间,“轰隆!”——阴阳树天外飞来,横陈高空,定了乾坤。 依托这杠杆的支点,数不清的桁架交错密布,泛着寒光的冰瓷如雨覆下,百条支柱拔地而起,墙砖迅速累叠齐整,一座巍峨的大殿天工开物般转眼落成! 雷暴在平息,刑罚在规整,不为人知的怨灵与广为人赏的神明都在迅速消隐。台阶被抽走,金字塔夷为平地,我们要同等,我们要一眼皆为人! 新生,新生,新生! 盘古的手掌停了一瞬,明明只是一瞬,但所有立在地上的生灵都能感觉到,这个伟大到所有人都只能对他一叶障目的神明,向这人世间投来了最后一眼。 那一眼是如此温暖—— 如被赋灵,如被浇灌,如被擦拭,如被呵护。 千帆隐映的江河涟漪不止,泛滥成灾的绿叶飘如并剪! 幽邃丑陋的隧道洗涤一清,冷霜千尺的旧年苦窑焕然冰释! 暧昧不清的昼夜拨开重云,日月颠倒的天气回到正轨,三足乌匿回高悬太阳,月亮回到清池中等待。 万物拨入正轨的一刹那,只听古神明清晰地留下一道爽朗长笑,那具超出界外的身躯即刻化为尘烟。 一切都安静下来,恢复如常。 惟有远之又远的不息海面上,有一块冰漂流而来,冰面上的凤凰和雪豹团在一起。不知生死。 一朵小花落在凤凰身上,盛开了。 凤凰翅羽上的最后一点红色,就在那个无声的盛开里,零落成了泥。 作者有话说: 飘雨不终朝,蜉蝣岂见夕。《道德经》 第164章 终章 一念一千年 太和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晴。 汩都城外一家大路旁的小酒馆,民人云集。正是逢集好时候,天不降雨云,城郭外的商贩、打柴种豆的农人、闷了许久不得一叙的好友知交,皆借着那二两黄酒,话一碗平生。 说来说去,可还是奇谈占了先机。 一个浪游的说书先生在台上大肆演绎,手脚并做,说起了民间流传甚久的神鬼大战之事,正绘声绘色地描绘恶鬼如何如何恐怖,神明如何如何伟大,两人如何如何鏖战,底下听众忽的起了骚动—— 第453章 “哎——!这人偷东西!”一人大喊。 众人一听,好嘛光天化日竟如此嚣张!登时七手八脚扭住那小偷,却是个寒酸老腐儒,枯发晦眼,骷髅似的爪子死死地抓着半个窝窝头。 被捡食的原来是个一身腱子肉的大汉,大怒狂踢:“哪来的老货!你读的那两条八股怎么没赏你一口好屎!” 那老头蜷缩如虾,也不回嘴,一个劲地装死。这大汉诨名来四哥,乃本地一霸,流氓中的翘楚,四哥振臂一呼,喽啰影从,齐齐光火地开始共殴。 看客们幸灾乐祸的有之,畏惧不敢的有之,欲言又止的有之。只有老板哭天抢地:“哎呦!爷爷们,我求你们上别处闹去吧——我这小本生意——我上有老下有小的……” 来四哥骂道:“你爷爷的饭你也敢捡!叫你吃屎!” 那老头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腹部正中几脚,正做猪肝色,欲死不死之际,门口一声暴喝:“——住手!!” 围观者一惊,目光飘去,只见门口竟然是个豆大的女童,目测不过七八岁,粉雕玉琢,眼尾下两撇红,愤怒地鼓着嘴。 女童身后还跟着个一脸紧张的男童,两人一般大小,好像刚从哪个达官贵人家里走失。 面对所有人急转直下的打量,小姑娘中气十足道:“住手!” 来四哥嗤之以鼻:“哪来的屁孩子!” “屁孩子”闻言,勃然大怒,箭步冲过去,所过之处居然带起明火,把想要上前劝退的众人吓了一大跳! “妈呀!妖怪——” 男童——唯诺地跟在后面。凤凰的暴脾气别说一千年,那真是宇宙毁灭重建也矢志不渝,冲过去的瞬间烈火化作一条巨大的龙口,“吼——”的一声将所有人卷住—— 四哥连同手下,身上的遮羞物瞬间消失,大喇喇地露出了大片辣眼的风景。 这帮人羞耻心倒还硕果仅存,加上个个想象力卓绝,哪怕火没有温度自己也被吓了个半死,一时间毫无形象地齐声惨叫起来,有几位心理素质不佳的,还不幸尿了地。 流氓们此起彼伏的大叫中,女童得意洋洋地扬起下巴:“凡人。” 来四哥捂住关键部位,猪肝色转移到他脸上:“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众所周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神鬼鬼的东西,稍有灵气的山水顶多孕育几个惊世奇才,但也难以超脱大地。 所谓的灵气,跟熏香似的,多看几本书就有了。 男童彬彬有礼地上前:“大哥,我们不是东西。” “…………”“大哥”面容扭曲之际,碍于一地的烈火,大多数人都非常惊恐地退到一侧,不敢上前。 关于“你们是什么东西”这个问题,一路上,清明和大雪已经被问了许多次,可惜他们俩自己也不知道。 按理说这个世界没有灵气,没有阴阳序,没有三阶天,他们明明不该存在。 但他们就是存在了。 大雪饱经摧残的大脑终于回到了正常水平,虽然还是很不经用。清明醒来以后试图飞天遁地,然而上穷碧落下黄泉——也得有碧落黄泉可去。 这个新世界完全和旧世界一模一样,然而唯独缺了所有与“灵气”有关的事情。 惟一特殊的也许就是在海外的蓬莱仙山,那里有流渡为前身净化而起的轮回殿,然而那也不是凡人可以看见的……他们似乎把那些东西叫做海市蜃楼,总之,依然不存在。 清明一动,一大堆人哗啦啦地倒了一地,那说书先生拍案而起:“我听过——!早在南边我就听过这两个小孩!!一个喷火一个吐雪,这两人是妖怪啊!!” “怎么办?!我们不会捉妖啊!?” “听说苏大人被封为幽州巡抚,就在附近,快去找苏大人!” “苏大人哪有空管这种屁事!你不如求神拜佛来的快一点——” “没有神佛,我谢谢你!” 清明摊手,连同大雪费劲地把那老头扶起,在来四哥敢怒不敢言的目光里让老头坐在原先流氓的位置上,借花献佛道:“老爷爷,您吃。” 老头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大雪道:“这个鸡腿太腻了吧。” 清明思考起来,一脸黄皮变红皮的老头枯爪点了点火苗:“……小姑娘,这个……这个……” 清明同情地看这位“老爷爷”,原来是个结巴,难怪找不到活,要饭都要不到呢。 不过她赶紧收起那火,不料火焰一收,气的天灵盖都要飞出去的流氓大吼一声,壮臂一挥,就掐住了小女孩的脖颈,呼啦一下掐在墙上。 那么高的大汉,手劲可想而知,在场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吓懵的大雪扑过去拳打脚踢,然而完全没用,清明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狗养的小贱种——敢算计你老子!” 看客又推搡起来,然而愣是没人敢上前,包括被救的老头,皆一脸着急地竖地站桩。 女童反握着那铁钳似的大手的劲头越来越小,即将消隐之际,虚空中咻然一声箭响,随即流氓吃痛地大叫一声,血浆喷出,左肩已经被钉穿! 酒馆内鸦雀无声。第二次行凶被打断的来四哥暴怒转身,狗眼被来者的排场一闪,差点吓尿了。 来人一身靛蓝官服,佩剑带扇,扇中风雪如真,风姿卓然,头戴一顶著名的方口帽,正是方圆百里最大官阶的两都巡抚苏视苏大人。 第454章 听说苏大人嫉恶如仇,被他逮到简直比皇上逮到还可怕。来四哥顿时四肢发麻,软了手脚鹌鹑般抖抖抖,开始求饶:“苏苏苏苏大人……草民……草民……” 方才那箭正是苏视出手,他手上还有一把大弓,看样子并不轻。 苏视扫了一眼在场民众,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点指道:“流氓们捉回去,被打的送医坊——欸,那俩是……” 不等苏大人发表意见,两个孩子犹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父母,撒腿狂奔而来,热泪盈眶:“爹——!!” “………………” 面对诸多百姓质疑的目光,苏大学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惑境地中。 半个时辰后,崇明宫。 苏大学士荣升文渊阁大学士以后,大部分公务都在这里承办。除了王谢巷的宅邸,这里算是他半个家了。 皇宫和之前的相差无几,清明和大雪——尤其是曾经当过十五年昭阳郡主的徐晓晓,对此非常熟悉。 苏视眼看这小姑娘煞有其事地把各处都参观一遍,还对御花园里新栽的芳兰表示了赞赏,汗颜道:“喂,你——您到底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还当街喊人家爹呢? 清明傲然挺胸:“我是凤凰!” 大雪一脸正色:“我是雪豹!” 苏视哈哈大笑:“我是一只小白鸟!” 就知道这货不靠谱,清明愤怒道:“我们没有说谎!” 大雪奋力点头。 苏大学士是个很有情怀……以及很喜欢无中作乐的人,俗称很无聊。刚巧他最近不忙,便虚心道:“好,你们没有说谎。那么既然你是凤凰你是雪豹,你们俩都不是人,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顶着人脸是自己不是人?” 清明清了清嗓子,一脸庄重地说:“拿出来吧。” 苏视疑惑:“什么东西?” 大雪把手和清明的合在一起,两只小手分开的时候,一段玻璃罩着的水横枝出现在桌上。 苏视凑近。 那不是任何凡世的植物,花朵非常小,甚至不仔细看分不清楚到底是开是合。发着很微弱却温和的光,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熨帖之感。 日头西下,苏视把冷掉的茶倒在花盆里,嘴角抽了抽。 他面前还是那两个自称不是人的孩子,刚刚听过的奇异故事在脑中挥之不去。 尽管细节如真,苏大学士还是觉得整件事带给他一种很严重的荒谬感。 “你们的意思是,你们是一对眷侣的孩子,而他们为了让崩溃的世界重建,已经魂飞魄散,只留下这朵花来指引他们重遇,只有在新世界里相遇发生了,已经变成人的他们才会想起之前的一切。而你们可以介入的起点是那个小酒馆,在此之前,你们已经无数次劳而无功了?” 俩孩子认真点头。 “我们觉得这次肯定可以成功的!因为这次我们遇见了你!”清明尤为认真。 苏大学士喝了一口空气,看着外头悠悠的清云,心想: 完了,两个小疯子。 他们新朝对疯子还是比较关怀的。清明和大雪并没有马上被送进疯人院,原因是苏大学士比较善良,他决定按照他们的说法行事,然后在事情没有发生的时候,对小疯子们实行智慧教育。争取把他们从疯癫的歧途拨回正轨! 没错,苏子呈先生就是这么热于助人! 按照两孩子的说法,在汩都城中,有一个叫做梁远情的人。这人是镇国将军的嫡子。还有一个大概在凉珂一带的人,大名叫明静,是个马上要出家的商贾少爷。 在之前的尝试里,他们俩从一无所知到渐渐摸到脉络,失败了无数次,才摸出这么一点信息。 “比如第一次,我们路过酒馆没有进去,结果和光同尘第二天就枯萎了,我们只能重来。”清明道。 大雪补充说:“和光同尘枯萎代表他们俩个人的魂魄消失了。就像一根蜡烛,只有遇见魂魄里才会有新的蜡烛接着点。” “第二次,我们没有遇见你,我让大雪附在一条流浪狗身上,本来想在梁远情的必经之路咬明大人,让他们俩遇见。”清明遗憾摇头。 苏视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清明摸摸一脸惊恐的大雪:“然后明大人就把大雪打死了。” “……”作为一条单身狗的苏大人忍不住打了个抖。心想这位明大人也是个狠角色啊…… “第五次,”清明痛心疾首,“我变成一只漂亮的鸟,在明大人手下躺……不是,伺机了两个月,再飞到隔壁花园忍辱负重地唱歌。那是梁远情第一次造访啊,就在隔壁啊!!那么近!!” 苏大学士好奇:“然后呢。” “我只让梁远情捉,在明府酝酿了只让明大人碰的习惯,梁远情带着我并狐朋狗友上门还鸟,谁知道关键时刻一个姓林的把他找出去了!!啊!!” 大雪道:“第十次,我们千方百计让他们俩一起出现在了汩都的结缘节。” 听起来很有机会啊。苏大学生摸下巴:“该不会没看对眼吧?” “不可能!”清明立刻反驳,“这两人只要一眼就够了!只需要一眼!一眼,你懂吗?!” “懂懂懂——那结缘节这么好的机会,这一眼怎么没发生?难道有个人瞎了?”苏视捂耳。 却见两孩子都满脸沉痛,苏视震惊了:“真瞎了啊?” 第455章 清明悲伤无比:“明大人被下毒的。他们凡人好脏。呜呜……” 大雪也悲从中来:“真的好脏,本来都看见了,结果就站在一起,都看不见。” 苏视莫名也有点悲痛起来。反应过来一阵无奈,心想难道疯癫也会传染的吗。谁还记得他本来是想让这两只小羊羔迷途知返的。现在反而被他们的故事带过去了。都怪讲的太逼真了。 苏大学士正色道:“好啦,既然说这次遇见我了,那就有机会,那这次我们该怎么做?” 很简单。 作为将军之子的梁远情正在府中深居浅出,而适逢商会,明静也跟着家族北上,最近驻留在汩都城中。 清明集结了过往的所有惨痛经验,想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 苏视爬在将军府的屋顶上往下看,果然看见院子里一个男人正在练拳,拳风如铁,木头桩子和肌肉狂震,那人腰间扎着上衣,上半身晶亮流畅,一看就不是什么病弱之辈。 奇怪,镇国将军哪来这么一个嫡子? 苏大人迷惑了——他的交友之路可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啊。 看这样子又不是有病,那为什么遮遮掩掩? 正看着,他左右肩上各自一沉,一冷一热,苏大人嘴角抽搐,果然左边是小鸟,右边是小猫。 “这个就是梁陈?”他道,“有点眼熟。” 小鸟——清明道:“你们俩以前是挚友。” “那能说明什么?”苏视敞快道,“我跟所有人类都是挚友好吗。” 这时,屋里走出一个少女,道:“少爷,我给你做了桂花酥。” 苏视同时听见鸟和猫一起磨牙的声音,一时间滋味奇崛,简直哭笑不得。 “又是她!!”清明愤怒地压低声音,“第十二次千钧一发之际就是她把姓梁的扯开的!” 大雪啃布料:“卑鄙!!” 苏大人肩膀漏风,嘶道:“所以他八字不好,才一直没有露面吧?” 正说着,底下梁远情停了手,把衣服穿起:“多谢。”到一边洁了手面,才在一脸含羞欲止的少女对面坐下。 少女道:“马上就是二十五岁生辰了,届时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出门啦。” 梁远情:“嗯。” 少女偷眼:“那天正好是九月十三呢。” 梁远情手一顿,然后在各种意义丰富的眼神下恍然大悟:“对了——商会结束也是那天!” “…………” 苏视看着少女失落的脸色,偏头道:“就这货,真的有必要牵线吗?” 凤凰和雪豹用力点头。 苏大人就弱在太善良,于是耐心地配合起来。广发英雄贴,以凤凰和雪豹为彩头,在结缘节那晚办了一场大赛。具体的比法不设限制,文武杂艺都可以,只要赢了,这一对奇物就能带回家中。 拜苏视偌大朋友圈所致,不到一天这事就被宣扬的四海皆知,加上财大气粗的皇帝大手一挥,在护城河边搭起了镶金嵌玉的大擂台,于是这事几乎成了一场重头戏。 按照清明的说法,只需要有一场盛事,哪怕真的要看破红尘,遁世以前,他也会来看一眼的。 人抗拒不了合群的希望,哪怕是最孤僻、最不见天日的人。 苏大人也觉得十拿九稳。于是安然地等时间轮转。 转眼到了九月十三。才到傍晚,提灯的人就把长街挤的水泄不通,苏视艰难地穿梭寻找,居然真的看见了要找的人。 说来其实也奇怪,对那两人,他明明也是不太熟的,但莫名就是知道是谁。 打擂的伴着梆子唱了起来,可能在演武松打虎,也可能在演目连救母,唱戏还是肉搏,啊,难测。 凤凰和雪豹在擂台之上缠飞互逐,一大片奇异的明艳冷光,盛放的余韵倒映在湖面。 不时有人惊叹,有人喝彩。 苏视忽然看见了梁远情,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大喝一声:“梁陈!!” 被喊的人回过头来,满脸莫名其妙,苏视三步并作两步举着手冲过去,一把逮住梁陈就往桥头带。 “不好意思,您是?——你要带我去哪?再不放手我就动手了——喂——” 苏视蓦地一松手,桥上方才还有的另一个人已经不见所踪。 被冒犯的梁陈尽量好脾气道:“苏子呈苏大人?久仰……” 苏视非常想把他的狗头按进河里醒醒酒,笑的狰狞:“呵呵,久仰!” 他想起凤凰说的—— “不能直接抓住一个人把他带过去,否则花会直接开败。只能间接地促成因果,但控制住自己的冲动,在他们擦肩而过时定住那一刻重合重合重合——真是太难了!” “可不是太难了!”苏视喃喃,“相见时难别亦难,不过我就不信了——” 苏大学士可没那么脸皮好掉,想完就开始对着河面狂吼:“明韫冰!!明韫冰!!明韫冰——!!” 画面之美,就跟突发狂犬症似的。 梁陈吓了一跳,但那个名字莫名令他非常不舒服,一听之下心脏都开始发悸。 享誉京城的苏大人原来病的不轻,吼完就面色扭曲地抬腿走了,连句歉也不抱。 不过他喊的到底是什么?精神病? 听不懂。 人潮一挤,失了散的梁陈便没了头绪。随波逐流地逛,听那些乒乒乓乓的热闹调子争奇斗艳,为了凤凰?他还是稀奇,凤凰又不可能是他的。 第456章 许久许久,擂台打完了,没有人得彩,只剩下对岸的两道长歌,在相互相应地唱和。 谁家小儿女,如此忆长安? 梁陈眼角一凉,这十月末,汩都竟然下起了碎雪。 “不为四时雨,徒于道路成泥柤。……不为醴泉与甘露,使名异瑞世俗夸。” 忽然一首诗闯入心中:“我愿天子回造化,藏之韫椟玩之生光华。” ——明韫冰? 这几个字就像天生不能合在一起念,一念就令人心口发痛。梁陈却有些控制不住地在心中缓慢地重复了几遍,按着心口往桥头走。 大片的柳枝在渺影里像恶鬼伸出爪牙。凡世的喧杂,大戏的是非,人间的烟火,齐齐被一举拖下。 梁陈一步而一步地走上拱桥。 对岸显得太过孤寂,因为灯火和缘分都在这一侧,连河上的灯都被吹到了很远的地方。这是他二十五年来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世人面前。就因为一个荒谬的预言。 对了,是谁对我下的那个判决? 不太记得了。 摇曳的歌。悠扬如水的调。 此岸唱着—— “我为刻舟子——君为水中剑,我愚信不移,长流却相欺——” 天地轻摇着,灯火开始阑珊,数道闪电劈开薄如蝉翼的遮蔽,开始露出了前世的疮痍。 相约,与谁相约? “江水不为绝,我心不为卷——” 迷离的水云在记忆里崩坼,神宫轰然落下,拆成千万片写满离思的碎影。每一片都兜转在天空,在河面解开一道谜题。 涟漪,涟漪。 “淹留更易变,此心难作迁——” “如果我们也有下次……下次,就让我来靠近你吧。”脑海响起不绝的盲音——这是我? 我在对谁说话? “悠世如尘烟,烦尔汝深念——” 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了桥头,在寂寞阔远的河面上,飞鸿踏雪般惊心。 那梦中求祷的影子,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正在灯火阑珊处? 不会吧。 不会的吧! “一念一相思,一念已千年——” 不知何处凤鸣一声,那一刻夜风吹开绵延的杨柳,桥头的侧影也就终于抬起头来—— 那一瞬间杨柳岸,晓风残月画了圆,水漪凝伫,院里秋千沉沉半止,惟有金风玉露徐徐摇曳,于是万千飞絮飘飏而起,夜风里叠唱起一曲重章的歌: “千年犹朝夕,迟迟不肯逝——” 相和曲辞唱至终途,收了个缠绵的尾—— “依然梦魂记,还我赤子心!” 多少错过的锁匙在那刻扣合,多少遗落的落寞在那刻填满,多少命运的缺憾在那刻偿还! 多重的心锁初开了第一道——凤鸣蕴起万千欣喜! 那一刻夜雪和畅。水如银。 踏着这最后的煞尾,他终于看见了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仿佛又听见那时的回答。 “好。”那时你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后记: 原来写了两千字来描述坠茵落溷之类的感触。 现在只是觉得烦透了。我再也不想看见这篇文烂透的数据,惨淡的订阅,和我自己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的各种纠结难受。是。是很烂。烂的要死,没有什么可看之处,那就更不该跟什么榜单追什么潮流拖拖拉拉藏藏掖掖。不好的都怪我。都怪我。 角色不该在我对其他东西的期望中消耗自己,是我对不起他们。是我对不起他们。现在只是烦透了这种闷心窒希的感觉。 结束吧。 结束了。 你们是圆满的。你们永远圆满。 啊,又遇见了。很奇妙吧!很奇妙的。 我从一开始,就希望你们圆满的。 我爱你们。 我爱你们。 我爱你们。 2023/11/04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