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青山》 第1章 [古装迷情] 《别青山》作者:逐舟客【完结】 【倔强坚韧野草孤女x深情隐忍恋爱脑世子爷】 五岁那年,抚养程荀长大的老秀才死在权贵醉酒狂奔的马蹄下。 十一岁那年,与程荀相依为命的程六出死在纨绔放的大火里。 有人说,别指望公平,这世道有些人就是命贱。 可程荀不信。 老天给不了的公道,她会亲自去讨! 为了复仇,她隐姓埋名在仇人家中蛰伏数年。 伏低做小,虚以委蛇。 只为有朝一日能亲手用仇人血祭她的故人。 直到那天,她乖顺恭敬站在宴席旁伺候。一抬眼却看见,宴席上那位宁远侯府世子,竟是五年前就已死在破庙火海中的程六出。 * 十三岁那年,程六出重伤昏迷多日后醒来,所有人都说,他是八年前被拐走的宁远侯府嫡长子晏决明,从今往后只管在侯府里享福。 程六出望着眼前华贵的屋子和谄媚的笑脸,只有一个念头。 我把阿荀丢下了。 * 程荀手刃仇人的那夜,她摸着溅到脸上的血,感到出奇的平静与茫然。 她望向晏决明。 “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那一刻,晏决明慌乱无措,以为又回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要再活在仇恨里了。”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阅读提示: 1.双向救赎he,双c 2.架空背景,请勿考究 3.男女主后期会成长 ————————————— 阅读指南。 1、女非男c 2、背景架空,请勿考究 内容标签: 破镜重圆 女强 成长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程荀,程六出/晏决明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她不信命。 立意:爱情不是救命稻草,自我救赎后走向光明。 vip强推奖章 养父去世后,孤女程荀与被拐失忆的侯府世子晏决明相依为命长大。几年后,晏决明被反派残害,侯府将他救下带回京城;程荀误以为他身死,卖身进府复仇。分别数年,二人在反派家中重逢,携手复仇。完成执念后,程荀意志消沉,决定游历四方,自我拯救。西北再重逢,二人又意外卷入外敌奸细阴谋。两人挫败内奸、守卫家国,危难之际不离不弃,终成眷属。本文讲述了孤女程荀历经挫折与失去,始终坚定自我、反抗命运的成长史,剧情跌宕起伏、情感动人饱满,群像刻画细腻、人物有血有肉,实为佳作。 第1章 风雪中 泰和三十年,溧安县。 日薄云低,苍茫大雾弥漫山林间。今晨下了场雪,现时官道上雪泥渐干,只剩粗疏的雪粒躲在车辙间。 已是黄昏时分,倦鸟归林,行人归家。 程荀的家便在官道旁。 她从院内抱出几根细柴,丢在家门前的火盆里,放好小竹凳,坐下熟练地用火折子点燃柴火。她刚刚五岁,干起活来却很利索。 小小一团人儿端坐在门前,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袄,一副粉雕玉琢的乖巧模样,惹得路过相熟的行人打趣她:“小阿荀,秀才公还没回来呢?” 程荀摇摇头,遥望县城的方向。 她心中奇怪,今天明明不是送书的日子,爹爹怎么还没回来呢? 行人渐少,天光渐暗,白雾散去,不多时,万山载雪,天地茫茫一片白。 程荀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人声,吵嚷嚷的,还有车轮碾过细雪的声响。 她跑到官道上,只见风雪之中,高瘦的年轻男人不耐烦地吆喝着,衣衫单薄的老伯佝偻着背使劲拉板车上坡,旁边还紧紧跟着一个熟悉的富态身影。 “里长大伯?”她开口唤道。 那矮胖的身形停滞片刻,随即快步走到程荀面前,只见他面露难色:“阿荀啊,是这样的,咱们进去说……” “你,把他搬进去。” 程荀循声转头,看见那老伯从板车上扶起一人,双眼紧闭,四肢无力,头发散乱,胸前一片血红。 那是十里八乡都知晓的秀才公程十道。 那是她的父亲。 巨大的茫然和恐惧席卷她的全身。她僵直在原地,指尖不受控地剧烈抖动着,眼睁睁望着父亲脚尖拖在地上,被人粗鲁地背进屋子,只在雪地上留下两道粗线。 仿若梦游般,她亦步亦趋跟着进了屋。 耳边有人在喋喋不休些什么,她听不懂。 她只看到,父亲被随意丢在了矮桌上,半截腿滑稽地耷拉在地面上。 程十道功名不高,四十六岁了还只是个老秀才,却爱摆读书人的架势。 他向来是正襟危坐的,绝不允许自己如乡野村夫般仪态不端。这张矮桌前,她只见过他端坐着吃饭和俯首写字的样子。 最失礼的,也不过是娘去世后,程荀有几次半夜醒来,见他缩在矮桌前,在烛影中为她缝旧衣。佝偻着背,像个小老头。 这样大剌剌歪在矮桌上,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爹要是看到了,恐怕自己会吓得跳起来。 不知为何,程荀竟然笑出了声。 第2章 她短促的一声笑打断了里长的长篇大论,积雪清冽的光透过窗格映在程荀稚嫩的脸上,明明暗暗,竟有几分天真的诡异。 年轻男人不自然地清清嗓子,将程荀扯到一旁,“人死不能复生,反正事到如今……我听里长说你刚五岁,唉……不过。” 他说着说着,又挺起脊背,“说到底也不完全是我家少爷的过错,他也还是个孩子。程秀才就是命不好,那马非要把蹄子往他身上踩,这,我们也办法啊!” 他拍拍袖子,这身光鲜的衣服好像给了他几分底气,越发理直气壮:“好在撞上的是我们胡家,这溧安县可找不出比知县大人更好心肠的人了!” 他从前襟里摸出一个小荷包,犹豫几息,塞进程荀手里,“他特意吩咐我雇车将人给你送回来,还要给你抚恤银子。” “拿去给你爹下葬吧!唉,这就是他的命。” “知县……胡大人?”程荀低头望着荷包。 轻飘飘一个布袋子,就买了一条人命。 “那可不!你就收下吧。要是换了别人,可不会给这许多银子。” “那我要不要去给胡大人磕个头谢恩?”程荀黑亮的瞳仁直勾勾望着他,一派孩子气地问。 那仆从一时语塞,只觉得这屋子冷得瘆人,转身骂骂咧咧走人。 里长在她耳边苦口婆心劝着,大抵是程家族里会来人主持葬仪、胡大人家的少爷只是多喝了几杯、程十道命不好。 程十道命不好。 程荀想,胡家人醉酒纵马伤人,怎么能是爹爹命不好呢?难道爹爹是什么命还要胡家人说了算? 程荀想了好久好久,久到身旁空无一人,都没有想出答案。 屋外雪停了,月光与雪光相映,照得屋中一片明亮。 程荀放轻呼吸,一步步往前挪,凝望矮桌上姿态滑稽的程秀才。 程秀才的脸已经有些青了。他的表情停留在最痛苦恐惧的时刻,眉头紧促,嘴唇抿成一条线。 程荀伸出手指,像从前那样想把他的眉头按平,却被他的体温吓得后退。她匆匆跑进卧房,拖着一床芦花被盖在程十道身上。 才刚盖上去,她突然反应过来,他的衣服上好大一滩血,会把被子弄脏的,爹爹可讲究了! 她连忙将被子挪到一边,去拽程十道的衣服。一上手,她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 程荀将手往前襟里探去,拿出一个油纸包。 她在原地呆愣许久,轻轻一张油纸,好像有整个世界那么沉。 耳中嗡鸣声吵得她眼前发黑,扯开染上红锈的油纸,里面是一张苏子饼。 是她最喜欢的苏子饼,是她在别家酒席上吃过一次就记了很久很久的苏子饼。 这一刻,她好像才后知后觉,她的父亲死了。 她的父亲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夜。 大颗大颗的泪珠滴在程秀才血红的衣襟上,程荀大口咬着早已冷硬的苏子饼,突然觉得这苏子饼也没多好吃,苦苦的,咸咸的。 不知哭了多久,夜渐深,她伏在程十道身旁睡着了。 明明已经睡去,思绪好像跳进一片冰池,起起伏伏间好像又看见了程十道。 她看见程十道而立那年才中了秀才,自嘲仕途无望,此后便以抄书为生。正月替人写对联,红白喜事替人记礼金。偶有人家请他去给自家孩子开蒙认字,也不过几日功夫,教完名字怎么认、一到十怎么写,就被客客气气送走了。 她看见那年北方大旱,流民纷纷逃往南方,溧安县有渡口,是以流民多从此取道。他大门紧闭,却在路边放了一大缸水供往来流民自取。他趁夜色将空缸搬回家,天微亮时路边又坐着满满一缸水。两天后他再去取,缸没了。 她看见有一夜门外传来敲门声,响了两声后就是长久的沉寂。他壮着胆子拉开一条门缝,只见地上放了一个襁褓。程十道将襁褓小心翼翼抱回家,夫妻俩看着麻布里藏着的婴孩,错愕又惊喜。 那一夜,他抱着婴儿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绞尽脑汁,想给这个孩子取个又好听又好养活的名字。 最后,他望着她脖颈处草叶形状的一道胎记,“叫程荀好不好?我们阿荀是株美人草……” 她全都看见了。 - 三日后,程家来了两位程十道的叔父,丧事自然交给了两位长辈来办。 胡家的十两银子,换了一口薄棺材和三天白事酒。吵吵闹闹的那几天,她就躲在程十道的灵堂里睡觉。 程十道下葬后,程家叔父义正言辞提出程十道的房屋田产是程氏财产,她既不是程十道亲生,也不是男子,与继承无关,本不应留在程家。不过看她年幼,若她实在无处可去,族中倒有一户人家想找个童养媳。 程荀没有全然听懂,却懵懂地知道,在有些人家里,童养媳和一匹骡子、一只会下蛋的鸡没什么区别。 她不要做童养媳,她不要做骡子、不要做会下蛋的鸡。 既然不要她,那就不要了呗。 大不了当个小叫花。 程荀干脆地收拾了自己的小包袱,只放了一套衣服,几本程十道的书,和那个空空的荷包。临走前,两个叔父很不体面地将小包袱翻了又翻。 程荀摸了摸自己的小包袱,心想,最值钱的东西可都在这儿了。 第3章 这是父亲在这世上来过一遭的痕迹。 离开前,她转头看了一眼那间灰黑简陋的茅草房,它沉默地回望。 她微微颔首,大步走进了晨雾里。 独自漂泊的日子不好过,更何况一个五岁的幼童。 但程荀无疑是幸运的。 仗义每多屠狗辈,好些与程秀才有旧的乡邻们向她伸出了援手,给她吃食,送她旧衣。偶有天寒地冻的日子,好心的刘大婶还会招呼她来家中睡一晚。 程荀也知道世上没有吃白饭的道理,她去山里拾干柴、去河边洗衣服,尽其所能地回报他们。 这天傍晚她抱着从山里捡的一窝野鸡蛋,兴高采烈地准备拿去给刘大婶,却在门口听到刘婆婆抱怨,不满大婶几次收留程荀,怕她就此赖在刘家。 程荀在门口默默站了会儿,将那窝鸡蛋放在柴门前,悄悄转身走了。 她的步子又快又急,冷风刮在脸上,眼睛鼻子酸疼,心里却像烧了一把火。 她盘算着明天要去县里找个活计,酒楼洗杯碟、浆洗房洗衣服,什么都行。 她只是想靠自己的劳力换个能遮风挡雨的屋檐罢了。 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城门外。城门将闭,人群鱼贯而出。她找了个避风的位置,抱着小包袱缩在城墙根边。 一点凉意落在她的鼻尖,她抬头看,灰茫茫的天又飘起雪。 还未等她担心今夜要如何度过,两三个人影猛地从旁边窜出来,一股蛮力将她推倒在地,怀中的小包袱也被一把拽走! 她急急起身,朝那抢走包袱的小贼扑去:“还给我!那是我的!” 程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着他的小腿,那小贼看起来和程荀差不多大,竟真的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同伴在身后大声嘲笑,更让他怒火中烧,抬脚就要往程荀的脸上踹,程荀恐惧得闭上眼—— 料想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睁开眼,小贼的手脚都被人钳制住,一个身形单薄的男孩将他死死按倒在地。 小贼的同伴见状一溜烟跑了,男孩一只手将包袱抢过来,递到程荀面前。 程荀连忙站起来,将包袱紧紧抱在怀中。男孩挡在她身前,警告地盯着小贼,小贼眼里有几分畏惧和防备,却还是强撑着啐了一口才跑:“臭哑巴,在这当英雄呢!” 程荀望着男孩高瘦的背影,小声道谢。 那男孩转过身,程荀这才看清他的长相。似乎比她大一两岁,身形挺拔,已初现少年的模样,眉眼稚嫩却精致。 他一身粗布麻衣,气度却很出众,有种青涩的清冽,像一棵立在雪中挺拔的松。 男孩点点头,微蹙着眉上下打量她一眼。 程荀低头看着包袱,有些踌躇,城墙边是不敢再呆了,可是她又能去哪呢? “你……你不回家吗?”迟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程荀讶然抬头,愣怔了下才回答:“我没有家了。” 他垂眸凝望程荀,她缩着肩膀站在茫茫风雪中,瘦削羸弱,头发散乱,脸上还蹭着灰。 雪簌簌地落在她的睫毛上,轻飘飘的雪,却重得要把她压垮了。 他想起两年前,他摔下山崖后醒来,走了两天才从山里走到有人烟处,坐在路边,饥肠辘辘、头晕眼花。 上元夜街上人头攒动,一个小姑娘蹲在他面前勾头看他。头戴虎头帽、圆滚滚的,仿若年画里走出来一般,清澈的瞳仁里映着灯火。 她从糖葫芦串上使劲扽下一颗捏在手里,然后将那挂着四颗红玛瑙的糖葫芦串递到他眼前:“哥哥,你吃吧!” 他见她黑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糖葫芦串,咽着口水语气坚定:“我吃一颗就行了,我不喜欢糖葫芦!” 才两年的光景,就变成了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不知为何,他心里不舒服。 “若你愿意,便跟我来吧。”男孩的声音飘在风里,说罢就往前走。 程荀还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男孩似有所感,转头看她呆头鹅一样傻傻站着,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天地间飞花玉沙乱舞。 她想,难道是爹爹保佑她,给她送扶危济难的小神仙来了? 第2章 破庙里 入夜,雪停了。山抹微云,轻云漏月。 月照山林,程荀艰难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她随那位小神仙一路出城,往城外的四台山去。 四台山山势陡峭,并非出入要道,还曾有过山神发怒、落石封山的传说,故而溧安县的人都不常往这来。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到最后程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两人终于在一处较平缓的坡前停下。程荀气喘吁吁地抬头,只见前方一条窄道,两侧竹深树密,窄道深处依稀可见一间破旧的青瓦房。 程荀瞪大眼睛,明月清辉下,此情此景仿若话本里仙人洞府的入口,破败的老屋也透着大隐于市的神秘。 待走到旧屋前,程荀才稍微打住幻想。 眼前是座已然废弃的寺庙,只有一间正殿,院落破败,围墙残缺,荒草没膝。他推开木门,入眼便是一座斑驳的菩萨泥像,孤零零立在高台前,手上的净瓶碎了一半。 程荀往里走,发现屋中虽然破旧简陋,却干净整洁,明显有修缮过的痕迹。 地上一张草席,整齐叠着麻布粗衣、碎布头缝起的旧毯子。缺了条腿的香案用石头撑起,案上放了两个缺口的碗,地上随意堆着石锅、火盆、竹筐等杂物。角落堆着杂草和干柴,一张旧弓、一把石斧,质量说不上上乘,却有悉心保养的痕迹。 第4章 深林中被人世所遗忘的破庙,竟被他布置成了一处安居之地。 她细细打量了四周,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敬畏和艳羡。男孩没注意她的感叹,轻车熟路地点燃火盆里的细柴,架上石锅烧水。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室内的寒意,程荀蹑手蹑脚蹭到男孩身边,小声问:“善人小哥,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男孩愣了一下,低声“嗯”了一句。 空荡荡的正殿里只听见柴火毕毕剥剥的声响,水在锅中沸腾,他盛了一碗热水递给她。 程荀抱着碗,火光中对面那人冷淡的脸仿佛也柔和了几分,她大起胆子试探:“你经常捡无家可归的人来这吗?” “你想多了。”他语气平静,“看你可怜而已。” “我叫程荀,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 程荀没料到这个回答,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发。 好在他很快打破沉默,站起身指指草席:“你睡那。”说罢就去正殿的角落里,抱来一把干草铺在火盆不远处,自顾自躺在干草上,抱着旧衣合眼睡了。 程荀小心翼翼地缩在草席上,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侧身看着他的睡颜发呆。 昏黄火光下,他神态安然,眉眼清逸。若不看他的装束,谁能猜到他不是锦绣富贵乡里出来的小少爷,而是个蜗居破庙中独自养活自己的贫儿呢? 她忍不住想,他比那菩萨画像里的童子都还要好看几分呢。 屋外松竹摇动,沙沙作响,屋内柴火静静燃烧,偶有火星子爆开的微响。四下一片寂静,不多时她便沉沉睡去。 半夜,风吹开窗户,他被寒风吹醒,起身关好窗,又往火盆里填了几根柴。隔着跳动的火星,他望着毯子里那团小小的身影。 上元节初遇后,他再也没见过程荀。 那时他伤了后脑,丢了过去的记忆,连如何开口说话都忘了。不知家在何处又身无分文,又不愿跪在地上乞食,便每日在城中钻营,想找个活计糊口。一个口不能言的幼童,自然屡屡碰壁。 他失落茫然地站在街口时,常常想起那个明明嘴馋,却还要将心爱之物给自己的女孩。 那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对他散发善意的人。 或许她早已忘记,那串糖葫芦救了他的命。 身侧,程荀突然挣扎了一下,嘴里喃喃喊着“爹爹”。 他想起那晚,高瘦的秀才公在灯火里朝程荀招手:“阿荀,走吧!”女孩忙不迭将糖葫芦串塞到他手里,小跑到程秀才身边,露出个大大的笑脸,亲昵地拉住他的手走远了。 他望着梦魇中的程荀,迟疑片刻,轻轻拍拍她的后背,笨拙地哄道:“阿荀,别怕。” 程荀眼角渗出一滴泪,在他轻柔的安抚下,终于安睡。 - 一夜无梦。清晨,山间鸟啼清脆,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淡青的天光透过窗棂洒在正殿中。火盆早已熄灭,她看见男孩躺在干草堆里,抱着旧衣的身子微微发抖,她连忙将毯子盖到他身上。 程荀心中愧疚,环顾周围一圈,轻手轻脚拿起木桶走出破庙。白白占了他的屋子,她想为他打一桶水,顺便在山中撞撞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什么野果子。 院里没有水井,她记得来时路上有条清澈的小溪,便一头扎进山间晨雾里。 时辰尚早,林中云缭烟绕。程荀兜兜转转,衣襟和发丝快被云雾打湿时,终于找到山间一泓溪流。她挽起袖子拎着木桶,小心翼翼站到溪边的大石头上,蹲下身打水。 石头上青苔混着雪泥,异常湿滑,她抓着木桶边缘起身,没成想脚步一滑,身子不受控制地往溪水里栽,她扑棱两下,还是跌进了溪流里。 好在溪水不深,她挣扎着从溪水里爬上岸。衣服全湿了。她沮丧地拧干外袄,拎着半桶水往回走,结果又在上坡时摔了一跤,水全洒了不说,脚踝还扭伤了。 程荀跌坐在草地上,浑身裹满泥水,脚踝刺痛。冬袄浸了水,沉甸甸地坠在她身上,山风吹过,冷得她直打寒颤。 巨大的挫败感和委屈向她涌来,她想不通为什么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尽管努力眨眼忍住泪意,眼泪还是迷蒙了视线。 忽然,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她闻声望去,居然是那善人小哥。 早晨醒来,他见殿中无人便匆匆出门来寻。他心中焦急又疑惑,一面怕她在林中迷路,或是遇上野兽,一面不解难道他吓到她了?为什么天还未亮就急着离开呢? 此刻他看见坐在地上狼狈的程荀和旁边那只空桶,心下了然,又忍不住叹口气,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 程荀趴在他背上,手抓空桶挂在他的肩头。男孩看似瘦弱,宽阔舒展的脊背却暗藏力量,背起她走路稳稳当当。 程荀吸吸鼻子,低声道:“对不起,我本是想去打水的。” “你不必做这些。” “可是我总不能白吃白住……”程荀声音越说越小。 泪滴滚进他脖颈,烫得他心口一跳。背上的重量轻飘飘的,他莫名想起曾在路边见过的流浪猫,瘦骨嶙峋、脏兮兮的,连喵喵叫都没力气,只能躲在暗处舔毛。 程荀不该是这样的,他想。 她应该是充满生气的,笑起来比上元夜的明月和灯山还亮;她应该有家可归,不必小心翼翼看人脸色过活。 第5章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破庙,他将程荀放在竹席上,笼好火,递给她自己干净的旧衣,沉默地避出正殿。一炷香后,他坐到程荀面前,她已经换好衣服,稍长的外袍和裤子都卷了几圈。见到他,有些羞赧地揉揉泛红的眼睛。 “程荀,你给我取个名字吧。”他坐到她对面,一字一句认真地说。 程荀愣住了:“……啊?” 他没有理会她的无措,语气坚定:“我没有名字,你说了,我就有名字了。” 程荀迟疑:“可是,为什么是我呢?名字很重要的。” 他不再回答,反而抱起她的湿外袄,坐在火盆旁边烘烤着。 程荀见他说一不二,只能冥思苦想起来。她皱眉托腮想了好半天,突然灵光一闪,从包袱里翻出程秀才的一本旧书。 她哗哗翻书,试图从中找到合适的字。他好奇地探过头去,神色却变了,短暂的茫然和愣怔后,他皱着眉,若有所思。 “这个怎么样!”程荀没发现他的异样,兴奋地指着一句诗,“六出!又好念又好听,爹爹告诉过我这是雪的意思。”她偷偷看他一眼,没说出口,他在她眼里就好似雪一般。 他盯着“六出”二字,缓缓点头。她又开始苦恼:“那你该姓什么呢?” “跟你姓不就行了。”他不以为意。 “跟、跟我姓?”她目瞪口呆,但很快说服了自己,“也对,我来取名自然要跟我姓……” “那叫,程六出?”她试探地问。 “好,以后我便是程六出。” 程荀,程六出。 两个名字在唇齿间划过,欢喜像是涟漪,在程荀心湖中一圈圈漾开。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心想,听起来真像一家人。 “你给了我名字,作为报答,今后你就住在这吧。”程六出冷不丁开口,“若哪一天你想离开了,自去便是。” 程荀愣在原地,这下就算傻子,也能看懂程六出的用意了。她不可置信地抓住衣角,周身仿佛浸在温泉里,暖意从心口流向四肢,眼角都潮热起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澎湃的激动和雀跃,通红的脸颊凑到程六出跟前,信誓旦旦道:“今后我绝对不给你添乱子,煮饭、洗衣、拾柴火,我都会的!” 程六出抬头撞上她的眼睛,只见她乌黑的瞳仁亮亮的,像盛了夏夜的碎星,欢欣喜悦满得快要溢出来。 他忍不住扬起一抹笑,轻轻拍拍面前毛茸茸的脑袋。 程六出。 他在心中默念几遍这三个字。 他喜欢这个名字。 第3章 南山下 日照深林,冬日暖阳斜照进破庙,残破的佛像也被镀上一层薄金。 程六出背着竹篓归家,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带回来半篓子干柴、一把草药和一条简单处理好的鱼。他见程荀乖巧抱膝坐在石锅前看火,放下心来。锅里米汤冒着小泡泡,水多米少,只放了一小把陈米。 程六出将干柴放好,拿刀往粥里片鱼肉,鱼肉在粥中慢慢滚熟。又翻出石臼,捣碎草药,敷在程荀扭伤的脚踝上。 青绿的草药冰凉,舒缓了脚踝的肿胀。程六出冻得发紫的手上满是伤痕,手指上还有冻疮的疤,被程荀白嫩的脚踝衬得更加触目惊心。 似乎注意到她的视线,程六出飞快地将手收回,有些不自在:“等会儿我要去县里,你可有要让我带的东西?” 程荀摇摇头:“我没钱。” “我可以帮你买,”程六出拿过来两个碗,盛了粥递给程荀,“太贵的不行。” 她接过鱼片粥,认真问:“你平时怎么赚钱呀?我也想赚钱。” “猎山货,卖干柴,偶尔去酒楼当跑腿帮工,虽然微薄,但勉强能活。” “你还会狩猎?”她几乎惊叫出声。 程六出被她明晃晃的惊叹砸得微微脸红:“就……就是一些野兔、野鸡,运气好的几次打到了野鹿。之前打过两只大雁,被要定亲的人家买去当聘雁,之后便偶尔会猎些大雁。” “真厉害……”程六出看起来没比她大几岁,却能独自养活自己,程荀有些意动,“我能和你一起去城里当帮工吗?” 程六出想了想,摇摇头向她解释,她年纪太小,酒楼、浆洗房之类的地方估计不愿意要她,再大一些会比较合适。 程荀失落地低下头,他宽慰道:“你先把脚伤养好,寒冬腊月,本也没什么活计。” 吃过饭,程六出又背上弓和竹篓匆匆离开,直至日暮时分才归家。穿过林间窄道,在小院前他低头抖了抖肩上的积雪,抬头却见正屋的窗格里透出柔和的暖光,隐约能听见人走动的声响。 他怔住了。 傍晚,破败的小院寒气浸人,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屋,脚步轻快。 “你回来了!”迎接他的是暖和的屋子、温热的稀粥和一双莹润的眸子。 他唇角微扬,又低头掩饰,将竹篓里的棕垫和毯子抱到程荀身边,利索地铺好。 “以后你就睡这吧。”程六出将毯子拍蓬松,他今日运气不错,猎到一只杂色赤狐,卖了个不错的价钱,“棕垫和毯子都是新买的,等明日我再给你打个竹枕头。” 程荀坐在棕垫上,垫子油亮光滑,又厚又密,比程六出的草席暖和多了,就连毯子都更厚。 第6章 吃过饭,程六出把程荀塞进毯子里,自己忙前忙后,粘破了的窗纸、烘干发潮的外袍、检查米袋子有没有被老鼠啃坏,末了还去菩萨像前拜了拜,小声念叨着多谢菩萨娘娘借我屋子…… 忙碌小半个时辰,他终于躺下,两张床垫并排放着,中间放着火盆取暖。 黑暗里只剩一点摇曳的火光,屋外竹叶沙沙作响。 程荀望着房梁,悄声说:“你对我太好啦,我总觉得亏欠你。”她抱着毯子坐起身,“我该怎么回报你呢?” 程六出翻过身,见她在认真的苦恼,沉吟片刻说道:“你的书能借我看看吗?” 程荀欣然答应,探身拿过包袱,里面是程秀才留下的一套四书的手抄本、两本开蒙的读本和几册缺页的唐人文集。 程六出接过那几本书,借着火光大致翻阅了一遍,抬头道:“这些字我好像都认识,也看得懂意思。” 程荀:? 程秀才对程荀向来开明,三岁开蒙,她也好学,到如今认得不少字了。可这也是在程秀才的耳濡目染、悉心教导下才学会的,身边既无亲长、每日又忙于生计的程六出怎么会呢? 她看他不像在玩笑,指了几个她认识的字句考他,他对答如流。程荀愈发惊异:“你从前读过书塾?” 程六出摇头,说了他两年前从山下醒来,身上伤痕累累又丢了记忆的事。从那天起,他便成了个没有名字、没有来处的人。摸爬滚打很长一段时间,挨过饿、挨过打、受过冻,好不容易才过上如今肚子能温饱、头顶能避雨的日子。 他久在市井讨生活,路边商铺的幌子、高门大户的牌匾他看一眼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从前他没有将此放在心上,直到程荀为他取名时他看了几眼书,才发现异样。 排列严整的文字像是推开了他记忆中的某扇门,他眼前骤然闪过一些片段,竹影照窗、紫檀书案、湖笔新墨。再看书中的先贤哲语,有些一知半解,有些他却能一眼看出其中曲折幽微的涵义。 程六出暗忖,或许这就是他丢掉的一部分记忆。 听完他的遭遇,程荀心中酸涩,面上却扬起笑脸:“太好了,我们俩都会读书写字,将来去给书铺抄书,又是一笔工钱!” 程六出被她的语气中的轻快感染,忍不住笑了。 程荀躺回棕垫,声音稚嫩:“等开春了,我们去买些种子,在院里辟出一块地,种上瓜果茄子;再圈个鸡窝,捉两只野鸡回来养,以后每天都有鸡蛋吃啦。等我们再大一点,有田大叔那么大,就去山上开荒地种庄稼,再也不会饿肚子……” 程六出双手垫在脑后,眼前都是她描绘的景象,好像很遥远,又好像伸手就能抓到。他闭上眼睛,程荀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弱遥远,他蜷缩在草席上,却像是飘进了云端里。 屋外,房檐横梁上两只归巢的鸟儿蜷缩在泥草窝里,你靠着我、我靠着你。积雪折竹,天地间又飘起纯白,它们窝在小小的巢中,沉沉安睡。 - 急景流年,六载寒暑匆匆,一转眼已是泰和三十六年。 风穿竹林,云淡淡、雨潇潇,午后一场急雨带走暑气。 程荀坐在门前,透过雨丝向外张望,手上还娴熟地编织竹篾,不多时就编好一顶竹斗笠。 她和程六出在这住了六个年头,曾经破败的旧庙也渐渐有了家的模样。荒草丛生的院落里焕然一新,东面一块菜畦方方正正、绿意盎然;中间植着一株低矮的梨树,细细的枝叶在风中摇动;四面围墙用泥草糊好,小院背后用篱笆围了个小小的鸡舍。 正殿不再空荡,竹片穿成的竹帘在西面隔出了两间屋子,二人各居一间。菩萨像正对房门,下方是二人日常起居饮食写字的地方,一张竹案、两把矮凳。东面则堆了常用的工具、干柴等杂物,还有成堆的竹编制品。 日子清苦,但他们所求也不过是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一份能温饱的活计。 烟雨蒙蒙,雨丝渐密,竹林深处走出一个身影。来人匆匆走到屋前,脱下蓑衣斗笠,露出少年一张冷峻秀朗的脸庞,身姿挺拔清瘦,一身潮气夹着竹香。 程荀拿着帕巾迎上去,嘴角噙笑打趣道:“去了这么久,莫不是被翠儿姐姐留住了?” 见到程荀,他冷了一路的脸柔和下来,擦了擦脸上的雨珠,没好气地说:“就知道拿我逗乐。” 年纪渐长,程六出也愈发出挑,他只个家资微薄的穷小子,但少女心事哪顾得上黄白之物?王翠儿是县里书铺掌柜家的女儿,程六出每次去送抄完的书都能遇到她。王翠儿泼辣大胆,经常打着要给程荀零嘴的幌子留他说话,不过每次都被他委婉拒绝了。 程六出将今天换来的抄书钱递给程荀,等她将铜钱收好,又从怀中拿出用油纸包好的桃酥:“我吃过了,你拿去吃。” 程荀接过桃酥,笑得眼睛眯成月牙:“还是哥哥对我好!” 天色渐暗,程六出坐在廊下利落地分竹篾,程荀抱着桃酥坐在一旁,哼着不成调的曲。 清亮的声线合着雨打屋檐的节奏,别有韵味。程六出的余光里,稚嫩瘦弱的女孩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体态轻灵,气质沉静,透着少女含苞待放的内秀与娇嗔。他又想起今日在县里与石虎的争执,心头蓦然浮起几分烦躁。 第7章 石虎是石铁匠的儿子,从小就喜欢一条街上长大的王翠儿。石虎脾气倔、认死理,对程六出一向没有好脸色,他身边的小喽啰自然有样学样。 今日他们在街上擦肩,程六出听到其中一个跟班故意高声调笑:“……某些人不就在山里藏了个陈阿娇?只可惜不是金屋,是个穷酸的鸟窝!” 石虎还未反应过来,身后就扑来一个人影,将跟班狠狠推倒在地。 石虎总讥讽程六出假清高,可此刻他淡然的眼神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凶狠阴戾的黑眸,像头盛怒的野狼,死死盯着跟班。 石虎吓了一跳,也知道那人说了混账话不占理,连忙拉住程六出道歉劝和。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程六出视若无睹,愣是压着跟班道了歉、狠狠踹了一脚后才阴沉沉地离开。 回来的路上,他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雨珠打在脸上也只觉得麻木。疾走到家门口,他才稍稍整理情绪,不想让程荀看出他的异样。 此刻待在她身边,理智才慢慢回笼。他后知后觉发现,他所愤怒的并非他们对于他的屡次挑衅戏耍,或是对他清贫现状的嘲弄。 他憎恶的是,程荀被他人以龌龊、轻贱的目光所凝视。 盛怒之下,他甚至想过,就如他们所言,将她保护在透明的笼子里,从此就不必面对人世的屈辱和恶意。 可他明白,程荀一天天长大,她总有一天要亲自去触碰这个世界,直面这世界一切美好与丑恶。 她从来不是依附谁生长的菟丝花,五岁时就敢放下一切逃离名为庇护的牢笼,她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他只要在她身后安静地保护她就够了。 这个答案让他重新平静下来。 廊下,少年少女并肩而坐。屋外,风声、雨声、竹叶婆娑声,不绝于耳。 第4章 忆前尘 翌日,阴沉了小半月的天终于转晴。 恰逢赶集日,不到五更天,程荀和程六出就已起身,板车上放了成堆的竹编品、粗粗鞣制过的狐皮貂皮和熏过的野鹿肉,一路往县城走。 二人来得早,天蒙蒙亮时,就在街市边撑好凉棚、摆好摊。程荀乖乖坐在小竹凳上,靠着程六出手臂摇摇晃晃打瞌睡。 过了卯时,集市热闹起来,地摊小贩挤在拥挤的门庭店铺之间,叫卖声不绝于耳,吃食、饮子的香味弥漫整个街市,远处还有伎人喷火顶缸,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喝彩。 之前几次赶集日碰上了坏天气,好不容易又是晴天,商贩们都卯足了劲儿,更不用说他们二人。 程荀站在街边自卖自夸,声音清脆、口齿伶俐;程六出全然不见平日的清冷端方,老辣地和讲价的客人你来我往。 天大地大,赚钱最大! 忙碌一上午,东西卖得七七八八,正午太阳正毒,街上行人逐渐散去。程六出去买吃食,程荀缩在凉棚底下隐秘地数铜板。 正数得尽兴,忽然听见有人唤她。她手忙脚乱收好钱,抬头望去,居然是王翠儿,她身边站着个浓眉虎眼的高壮少年,被她拽着袖口,低着头十分不情不愿的样子。 王翠儿笑眯眯地:“小阿荀,你哥去哪了?” 程荀扬起个笑脸:“他去买吃的啦。” 那少年讶然抬头,看见程荀时脸色变了又变,而后移开视线,心烦意乱地嘟囔了几声。 王翠儿面不改色地掐了他一下,少年疼得一跳,又被她狠狠瞪了几眼,这才拿出一只用荷叶包好的腌鸡,蹲下身递给程荀,吞吞吐吐道:“昨日我兄弟顺子发痴,说了混账话,让你哥听见了,我代顺子给你赔罪,望你莫放在心上。” 他站起身,神情不太自然:“我没想到你这么小……” 程荀抱着腌鸡,思索片刻:“你就是石虎?” 王翠儿斜睨石虎:“可不就是这傻子!见天就和那群狐朋狗友玩,昨天你哥那拳头就该往他脸上挥!” 石虎自知理亏,没敢吭声。 “你在这干嘛?”不远处,程六出端着竹筒装的饮子和水饭匆匆赶来,面带警惕。他的视线扫过石虎和王翠儿,看见程荀手里的腌鸡。 王翠儿双颊微红,石虎见状翻了个白眼:“我想着带石虎来给阿荀道个歉……” 程六出当即就黑了脸,把腌鸡塞回王翠儿手里,面上挂了层霜:“不必了,你们没事就走吧。” 石虎被激得当即就想跳起来,王翠儿眼疾手快地扯住他转身,两人一路吵吵嚷嚷走远了。 程六出冷冷地扫了眼石虎的背影,又蹲下身认真确认程荀的神态。见她一脸平静,这才松了口气,一边收拾吃饭的小矮几一边喋喋不休:“那石虎不是个好东西,以后见到了绕远点……” 程荀抱着饮子,凑到程六出耳边,煞有介事道:“突然杀出个程咬金,这下,我看你和翠儿姐姐希望不大了。” 程六出放下筷子,闭上眼长叹一口气,感觉再这样下去真的要短命了。 “你听我给你细细道来,唔……” 程六出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干肉脯,无奈道:“小祖宗,你少说几句吧。” - 溧安县南面的渡口,人流如织,往来商船络绎不绝。烈日下,光着膀子装货卸货的男人汗如雨下,小吏站在商人中间趾高气昂地掂量荷包轻重,渡口上一派繁忙的众生相。 第8章 路边的茶棚里,两个衣着朴素的男人相对而坐。年长的那位有双猎鹰一样锋利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觑着四周;年轻些的男人热得烦躁,却不敢抱怨。 店家送来大碗茶,年轻男人一饮而尽,咂嘴道:“这溧安也算大县,不知道这回是不是空欢喜。” 年长男人没理会对面的毛头小子,沉默地抹了把下颌的汗水。 “张叔,老规矩!” 三五个身着褂子的少年走进茶棚,甩着头上的汗滴,毫不客气地吩咐。 他们大大咧咧坐下,声音张扬而响亮。 “顺子,虎哥真替你道歉去了?”有个声音不怀好意地问道。 顺子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抖动:“有我什么事儿,都是王翠儿非押着虎哥去的。”他恨铁不成钢,“虎哥一世英名就栽在王翠儿身上!人家说啥他都听!要是我,打死不去!” 少年们一阵哄笑。 “昨天被按在地上求饶的可别说这话!” “丢人!” 顺子下不来台,将汗巾狠狠丢到桌上,恼羞成怒:“笑什么!昨天是爷爷被背后偷袭!正面比划比划,谁求饶还不一定呢!” 又是一阵调笑,少年们推搡打闹着,说了一通不干不净的话。 坐在一旁的年轻男人有些不耐烦,眼神示意同伴离开。 “说起来,那程六出到底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溧安县差不多年纪的人我可是个个都认识来历,就他跟石头里蹦出来似的。”笑闹完,其中一人借机吹嘘。 年长男人身体一顿,鹰眼扫过那群少年,年轻男人也陡然坐定了。 少年们七嘴八舌。 “估摸着就是从哪来的流民吧。” “我怎么记得他原来没有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几年前还在我家门前和小叫花打过架呢!不知道是不是和人家抢吃的,最后小叫花又哭又骂,说什么傻子、哑巴、活该摔傻了啥也不记得。” 顺子还记着昨日之仇,闻言乐了:“他没有名字,那岂不是随了他那便宜妹妹的姓?看来不是他养了个陈阿娇,是自己当了人家的上门婿啊!” 喝完茶,少年们丢下铜板扬长而去。茶棚安静下来,暑气徐徐吹过岸边水柳,蝉鸣阵阵。 年轻男人低头看碗里的茶沫子,声音微不可闻:“立勇叔,这年纪应该对得上,恐怕得去查一查。”他语气迟疑,“……只是,若真摔傻了,侯爷那可不好交代啊……” 年长男人沉默不语,半晌才低声道:“哪有这么巧的事。” 是啊,哪有这么巧的事,堂堂宁远侯府,两个嫡子都成了痴傻之人? 晏立勇想起京城侯府如今的局面,心头沉重。 晏立勇家世代忠仆,不仅随了家主的姓,早年还被放了奴籍。如今他在侯爷身边做亲卫,很有些体面。 这并非他第一次听令在外寻找八年前被拐走的晏家大公子,只是这次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紧。 原因无他,大公子失踪后晏府仅剩的独苗——晏决文,今春在园子里意外摔下假山,彻底痴傻了。 今年八岁的晏决文,从前虽资质一般,可也是个活泼好动的伶俐儿,如今却口齿模糊,言行无状,仿若三岁幼童。 而侯爷子嗣不丰,这么多年,除了和先夫人崔氏生的晏决明以外,也只剩下和继室刘氏所出的晏决文。 如今正是请封世子的关头,原本晏决文袭爵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曾想偏偏这时候二公子摔坏了脑子呢!若是请封不成,旁支的亲戚就算面上不说,心底也难免不生出心思。 侯府里两位主子心中也各有思量。刘夫人还心存不甘,四处寻医问药,连那跛脚的游方道士都请来了好几个。侯爷眼见二公子痊愈无望,将心思放在了他那失踪八年的长子身上。 这些年侯府不是没有寻找过晏决明,只是偌大一个京城,除夕灯会上被拐走的孩子,隔了一个时辰奶娘和仆从才从昏迷中醒来回府禀告,就算丢的是皇亲国戚也很难找回来了。 晏决明刚失踪的前两年,先夫人崔氏的亲妹妹来侯府大闹过数次,浑然不见大家闺秀的娴雅端庄。 崔家从前也是清贵人家,祖上曾位列三公。可惜直到崔氏这一代,父辈相继病逝,只留下两个女儿,崔家日子日渐艰难。就连崔家长女和宁远侯府的婚约,也是病重的崔家主母拿着多年前长辈们签下的婚书登门,老侯爷才点头答应。 一个母族凋零的原配之子,即便是晏家血脉,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晏侯爷也逐渐歇了心思。 可今时不同往日,形势比人强,晏侯爷私下派出众多人手,只求能尽快找到晏决明。 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不久后,南直隶便传来消息,当地抓到一伙人贩子,严刑拷打数日,其中一人扛不住了,自述当年曾拐走京城晏府的长子。 一般而言,像他们这样目标清晰、上下游各个关卡都打通的团伙,是不会盯上权贵的,一是随身仆从众多不好下手,二是被抓住报复的风险大。他们大多选择的都是小富小贵之家,孩子白胖水灵、有福气会投胎,这样的才招买家喜欢。 可不知为何,那年上头的人却说盯上了侯府家的长子,除夕夜居然就顺利得手了。 坦白的罪犯负责走水路将孩子送去南方买家手里,他给晏决明下了一路的安神药,二人相安无事到了丰泉县。 第9章 那天夜里船泊渡口修整,他放松警惕去放水,没成想伪装了一路的晏决明抓住这个机会趁机跑了。等他回来,只见晏决明已经跳船游到江中另一艘行船中,猫着身子躲了进去。 天寒地冻的时节,江水冰凉刺骨,他碰一下都直打寒颤,天晓得一个五岁的孩童怎么做到的! 他在渡口百般打听,知晓了那船要在溧安县停泊,走陆路急急去追。三日后,他赶到溧安县渡口,却晚了一步,那艘船已经离开,晏决明不知踪迹。 无奈下,他只能灰溜溜回去交差。本以为一顿打是免不了的,没想到上头听闻晏决明孤身跳江,数九寒天,料定这金枝玉叶的小公子上岸后也活不久了,竟也没再追究。 负责此案的官员与晏侯爷有旧,连夜将消息递去京城。晏侯爷收到信,当即派亲卫晏立勇往南直隶去,费了不少功夫才找到当年晏决明藏身的商队。 客商听闻晏立勇的来意,思索片刻后神色躲闪,东拉西扯地搪塞。晏立勇不傻,当即便亮了刀子,一番威逼利诱后,客商才说了实话。 那日商船抵达溧安县,客商打开舱门,只见一个幼童缩在货物中间瑟瑟发抖,面色青白。那幼童极力掩饰恐惧,镇定地与客商商讨,说自己是京城人士,被人拐到此地,求他送他回去,家中自有重谢。 客商只当他信口雌黄,没放在心上,把他提溜到岸上便不再去管。谁料等他安顿好货物往县城去时,又偶遇那幼童独自在山间徘徊。幼童求他带自己去衙门,他心中不耐烦,谁愿意上元节跑去衙门给大人们找不痛快的! 山路狭窄,他长袖一挥,那幼童竟直接滚下山坡去了! 他心中一惊,探身去望,却见那孩子被树拦腰挡住,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客商害怕惹祸上身,县城也不敢去了,返回渡口连夜离开。 时隔数年,今日再想起来,才知道自己不光错过了荣华富贵,可能小命都要不保了。 就这么兜兜转转,晏立勇又匆匆赶到溧安县。如今真相近在眼前,他却踌躇了。 他将廉价的茶水一饮而尽,心中默念。 青天在上,保佑晏家找回那个康健聪慧的大公子吧。 顺顺利利、皆大欢喜。 第5章 采荷忙 日暮时分,街市冷清下来,程荀和程六出推着空荡的板车归家。 从县城到四台山山道,行人渐散,周遭安静下来,只听闻山中熏风穿林打叶,蝉鸣伴着溪流淙淙。 斜阳映着远树,日光穿过高柳绿槐,洒在程荀的脸上。 清风拂面,她眯着眼睛长舒一口气,很是安逸。 程六出看她懒猫伸腰似的模样,忍俊不禁。 二人路过山间一处荷塘,程荀起了玩心,央着程六出要去采莲子。二人在池边丢下板车,从芦花荡里拉出一只竹筏,轻快地跃了上去。 霞光映日,竹筏搅乱池水,水天相接,一片金粼。 粉紫的天地间,少年撑一支竹篙,移舟向那藕花深处去。少女光脚踩在竹筏上,摇晃间采莲正忙。 竹筏荡阿荡,直到暮色四合,水鸟归巢。少年少女拥着满船荷香仰躺在竹筏之上。头顶是漫天的皓月繁星。 程六出从袖中拿出一支梅花木簪,递给程荀,假作漫不经心的样子。 “前几日见城中有人家给姑娘办及笄礼插簪,想起你如今还没戴过,便给你刻了一个。” 程荀接过木簪,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绿檀木的簪身顺滑柔润,不知道他私下打磨了多久,一簇梅花小心翼翼坠在簪头,娇艳欲滴、栩栩如生。 她把木簪小心地放进前襟,心中欢喜,嘴上却揶揄:“立夏了,为什么不是荷花?可见你还是不够风雅。” 程六出翻了个白眼,不理她的口是心非。 薄云掠过残月,水云之间,荷香四溢。 过了好半晌,她突然喃喃道:“程六出,女子及笄为何要办礼?” “常人办礼,多半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家女儿到说亲的年纪了。” “女子及笄后只有嫁娶这一条路吗?”一股无名的困惑和烦躁袭上她心头,她不明白,明明方才还在欢喜,为何下一刻又陷入了低潮中。 程六出听出她的语气,沉吟片刻才认真道:“男婚女嫁是世俗常态,可嫁人后却不止一条路可走。 “前有嫘祖事农桑、编丝绢造福后人,后有梁夫人前阵杀敌、多少男子都不敌她勇猛。世上某些傲慢短视之辈小瞧女子,以为区区婚嫁就能将女子困在后院庖厨,实则大错特错。” 程六出眉心微蹙,神色有些严肃:“若是有一日你成亲了,切记要事事有主见,不能被人随意摆弄。” 程荀眨眨眼,突然问:“我成亲后,我们俩就要分开了吗?” 程六出一愣,是啊,阿荀成亲后就有自己的家了。 程荀追问:“照理说是你先成亲,你成亲以后,我还住原来的屋子吗?” 程荀想,她住的屋子大,靠窗景致采光都比程六出的好多了。若是以后程六出成婚,总不能让嫂嫂和程六出一起挤又暗又小的破屋子。 程六出被她跳跃的思维砸得有些懵,猝不及防被拉进了未来五年、甚至十年后才会面临的问题。他稍一设想程荀描述的场面,心中密密麻麻地浮起抵触。 他无法想象,有一日程荀会跟在另一个陌生男人身后,离开他们苦心经营多年的小院。 第10章 他也无法想象,有一日他们的生活里会多出一个陌生女人,占据程荀原本生活的空间。 这两种想象都让他烦躁。 程六出确信,在他对于未来的一切想象里,所有人都面目模糊,只有程荀清晰可见。 他冷哼一声:“小小年纪就想着长大成亲嫁人,不害臊。” 程荀抓了颗莲子丢他身上:“明明是你先挑的话头!那你说说,你在想什么?” “在想怎么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程六出脱口而出。 程荀有些愣怔,看他坐起身认认真真细数:“先把屋子给修缮好,屋顶的瓦该换了;后院砌一间杂物房,东西都堆在正殿实在有些不像样;再给你买几身好看点的衣服,别整日跟个黄毛野丫头似的……对了,若是有余力,还想给菩萨娘娘塑个新泥像……” 溶溶月色下,少年盘腿而坐,掰着指头念念有词,全然不见他平日在外人面前清冷持重的模样。程荀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双手垫在脑后,伴着少年清亮的声音闭上眼睛,随手抓了颗莲子喂嘴里,唇齿清香。 山风乍起,吹舞了四面垂柳、十里野荷,吹皱了池面的星河明月。 天地间,仿若只剩这竹筏一排、人影一双。 程荀心中默默想,明日千般好。 明日千般好啊。 - 翌日清晨,程荀还在被窝里梦周公,程六出早早地出门了。 昨夜二人贪凉,在荷塘里玩闹到后半夜才归家,算上清早五更天就赶到集市,也算是披星戴月了。程六出还好,程荀是彻底起不来了。刚好今日闲来无事,他干脆跑到城里,准备做一天短工。 银子总是多多益善的。 ……况且,想到昨日两人提起及笄之事,他心中有了些思量。 女孩儿家的及笄礼何其重要,这几年辛苦些,将来也好去银楼打支好簪子。不拘是金的还是玉的,总不能又拿出支竹簪、木簪。 程荀配得上最好的东西。 到了县城,他轻车熟路地走进东桥酒楼,和掌柜的寒暄几句,就往后厨钻。每逢城中有人家办红白酒,多半会从东桥酒楼置席面。办酒前一日酒楼最是忙碌,程六出从小便在这种日子来做短工。 一整个上午洗菜、备菜,用了晌午饭,终于拿到工钱,不算多,但程六出很满意。 看天色还早,他又匆匆跑去书铺,想问问掌柜可有新的书要抄。没想到书铺里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王翠儿。她见到程六出,眼睛一亮,拉着他的衣袖走到柜台前。 程六出不自在地挣脱她,语气僵硬:“王掌柜可在?” 王翠儿没在意他的态度。她比程六出还长两岁,有时看他就像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弟弟。 她笑答:“你别找我爹啦,我给你介绍个好活!” 她从柜台里翻出一张书契,递给他看:“咱们原来的知县胡大人家中有几本孤本,想找写字好看的书生抄完留作收藏,给的可多啦!我特意把这活儿截下来,你看怎么样?” 程六出盯着手中的书契,确实是个漂亮的价格,够普通人家吃喝三个月的银钱,抄几本书就到手了。不愧是胡家。 他看着王翠儿,真心实意地道谢:“多谢你,王姑娘。” “这算什么,本也是因为你和阿荀的字写得比那些书生好多了,你们应得的!” 王翠儿被他看得有些羞赧,急忙转移话题,“你既然同意了,最好今日就拿着书契去胡府,找一个叫万平的小厮,他会给你交代的。” 离开书铺,程六出往胡府走去,心中思绪万千。 胡家在溧安县根深叶茂,良田万亩、佃农无数,也算是一方豪族。若只是豪奢也就罢了,可如今胡家主支出了一位吏部侍郎,正三品的京官!没几年,又出了位进士,候缺没多久,就被点回原籍地做了县令,从此胡家在溧安县更是炙手可热起来。 几年前,县令胡瑞升任太原通判,留下妻儿在家,独自赴任去了。许是多年不在身边教养,胡家独子胡品之成了县里有名的浪荡子。算算时间,大抵是三年期满,胡通判如今又回乡了。 程六出隐约知道程荀和胡家有些恩怨,可是具体发生何事,她却从来没提过一个字。只记得他们过的第一个中秋夜,她偷偷窝在毯子里哭了许久。 那时他假装睡着,等哭声渐歇,悄悄睁眼,却看见她手里攥着一只灰扑扑的荷包,竹枕上全是泪。 不知不觉间,他已走到胡府。抬头望去,朱门绣户,好生气派。 他识趣地走到侧门,叩响门环,半晌才有人来应门。他拿出书契、报上来意,那小厮才漫不经心道:“等一会儿啊。” 又过了好一会儿,万平来了。他长得尖嘴猴腮,先是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一番程六出,又拿过书契仔仔细细看了,才把他带进门。 迈过狭窄的垂花门,走到抄手游廊之上,视野才豁然开朗。廊下垂着纱帘,人穿行其中,能闻到淡淡的熏香。庭院里,奇珍异石与琉璃金瓦交相呼应,远处依稀可见一重重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甚是华贵。 程六出心下诧异,区区一个六品官而已…… 万平在前带路,语气敷衍轻慢:“我们胡府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今日是你运气好,王掌柜举荐你来抄书。想来你今后也没多少机会来如此福地了,能看就多看两眼,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第11章 程六出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愤慨或难堪。 万平许是觉得无趣,啧了一声,两人一路兜兜转转,花了一刻钟才走到一间厢房前。万平独自进去取了书,将书递给程六出,又快又急地说了一通抄书要求和还书的时日,带他出府。 走到一半,遇到一个中年男人找他去正院帮忙,万平立马收起高傲的表情,溜须拍马、一阵应和,丢下一句“等我一会儿”就跟着那男人走了。 程六出站在原地等了一炷香功夫,万平依然没出现。眼看天色渐暗,想起一整天都没回家,他心中不耐,决定自己按来时原路出府。 夜幕已然降临,院内却还没来得及点灯,屋舍层叠、树影重重,一片暗色下,程六出越走越快。 直到走到一处垂花门前,他听到前方隐约传来些衣料拖地的细碎声响,隔着一座假山,他看不真切,却本能地警惕心神,停下脚步。 “谁在哪?!”刹那间,只听见前方一声厉呵,一个身着锦衣的高大男子从假山后现身,看上去初初及冠的模样,神情紧张。 青年见只是个瘦削的少年,面色稍定,恼怒道:“这小子哪个院的?!拉出去打板子!” 青年身后闪出一个仆从,正要上前拽程六出,却被他灵巧地闪身躲过,分秒之间他便转了个心眼,不卑不亢道:“贵府请我来拿胡老爷的几册孤本,让我带回去抄。” 青年眼神狐疑,却止住了仆从,以为他是胡老爷招揽的年轻学子,一时不敢妄动。 程六出后退一步,作揖道:“若无事,那学生便先走了。”而后转身,另找路出府。 出府后,程六出想起青年的神色,总觉得哪里有些古怪。不过宵禁在即,他怕误了时刻,不敢耽搁,将府中事抛之脑后,急急出城去。 胡府中,胡品之神色焦躁,在院内来回走动。不多时,仆从从别院赶来回话:“公子,那人不是老爷请来的学生,不过一个穷抄书的小子。估摸着,应该也没发现什么。” 胡品之没被他的话宽慰到。他眉头紧皱,狠狠握起拳头,踌躇纠结良久,半晌后还是咬牙吩咐:“不行,以防万一,不能放过他。” “去找人,不管你是打死、淹死还是烧死,”他揪起仆从的衣领,眼睛充血,青筋暴起,神色狠厉狰狞,“都不留活口。” 他松开手,仆从被吓得瘫软在地。 “快去!” 第6章 恨别离 皓月当空,四台山一片寂静。 借着月色,程六出穿行在山林中。不知为何,走了无数遍的山路,今日却透着几分无名的古怪。他以为是自己劳累一天有些恍神,摇摇头继续向前。 走到一处溪水边,他蹲下身用水拍拍脸。溪水清冽,他的发丝上沾满水珠,一滴滴落在水中,波纹晃动。 忽然,水面上闪过一道寒芒,他定睛一看,却见水中倒映着一把利斧,高高地举在他头顶,顷刻间就要落下! 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先一步动身,他一个侧身翻到旁边的草地上,斧头落了空。一个身影扑倒在地,又踉跄着站起身。 朗朗月下,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是个与他差不多高的中年男子,身材精瘦,神情暴戾,带着刀尖上舔血过日子的人才有的疯狂和阴狠。 不安弥漫上程六出的心头,他逼迫自己镇定下来,冷静迅速地扫视一圈周遭的环境,又盯着男人的眼睛,不愿激怒他,沉声问道:“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你何必下此狠手?” 男人嗤笑一声,脸上皮肉垂叠、沟壑纵横,吊梢眼里闪着嗜血的精光。 “小子,你不走运,有人找我买你的命!”说罢,他又紧握斧头,明晃晃的斧刃直直劈向程六出! 程六出早有准备,他敏捷地弯腰踏进浅浅的溪水里,躲过利刃,又乘势抓了把溪流底的石子朝男人的脸上丢去,转身拔腿就跑。 男人下意识抬手挡住,却晚了一步,他大叫一声,石子混着泥沙糊在他的眼睛里,半眯着眼揉搓,却见程六出向林中深处跑去。 被一个毛头小子摆了一道,男人心中恼怒和杀意更甚,只听他一声暴呵,三两步就扑到程六出身后,抓起斧头一通乱砍! 程六出躲闪不及,后衣领被斧头尖勾住,利刃划过他的后颈,他强忍疼痛,向男人的下身踹去! 男人体力和力量都更占上风,转瞬就反扣住他的双臂,将他狠狠按倒在地,斧头一下下劈在他的背后。 程六出的脸贴着泥地,侧脸在粗砺的石子上摩擦,可他来不及疼痛,拼命挣扎着,在求生中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借男人的手臂为支点,腿脚奋力一转,又将男人压到在地。 斧头被程六出踹到一边,两人就这样在地上扭打着,拳头雨点一样落下,只闻闷哼声、痛呼声、急促的喘息声。粘稠的血滴到他的眼皮上,汗和血腥味充斥他的鼻腔。 程六出一拳拳打红了眼,可体力逐渐不支,他将男人狠狠踹到一边,挣扎着起身想跑。 男人眼见就要滚下山坡,却抓住最后的时机,从腰间掏出一把匕首,猛地朝程六出掷去! 程六出耳畔传来风声,神经无比紧张敏感,身体却已经疲乏到无力做出躲闪。他眼睁睁看着匕首刺进他的左肩,又弹落在地。他艰难地捡起匕首,回望一眼,男人已经消失在山坡边。 第12章 刺骨的痛感这时才慢慢席卷全身,他瘫倒在地,嘴里一股土腥味。他感到全身的体力和温度在慢慢流失,血一滴滴离开他的身体,眼前仿佛也模糊起来。 他钝钝地想,他是不是快死了。 山林间仍是一片静谧,偶有白鹭扑扇着翅膀,从松间白雾飞出。 他突然想起程荀,想起那间破庙。 他要回去。 他总要见她最后一眼。 这一点念想好像给四肢注入了力量,他颤颤巍巍地直起身,游魂一般,一路跌跌撞撞。 这条山道他走了快十年,今天却第一次发现,原来那么那么长。 好累啊。 曾经他是怎么走下来的呢? 风吹在他脸上,干涸的血迹粘连住伤口。他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到最后几乎是靠着本能在向前移动。 终于,在迷蒙的视线里,他看见了那条窄道。竹林深处,有他的家,有程荀。 绷着他的那根弦好像突然断了,他轻飘飘地瘫倒在地上,背上的伤口蹭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他不该回来。万一那人没有死,又跟上来了呢?那程荀怎么办? 他想离开这,可力气早已消耗殆尽,无法动弹。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程荀向他飞奔而来,嘴里呼喊着什么,他听不清。 程荀在竹林外等了他一夜。不知为何,今夜总是不踏实。直到月上枝头,她终于望见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影,她走上前,看清楚的那一刻,腿脚一软,呼吸都停滞了。 她看见程六出头发散乱、脚步虚浮,浑身猩红,仿佛一个血人。恐惧像火星,瞬间燎过她的全身,理智也在那一刻被燃烬。她踉跄着飞奔向前,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 “程六出!” 她蹲在他身旁,见他背上有四五道深至见骨的刀伤,肩头汩汩流着血,更别提浑身上下的青肿和血口子。她努力镇定下来,支起他的身子,半扶半拖地将他搬进正殿。 昏黄的室内,烛火微茫,她颤抖着手翻出干净布条,裹住他流血的伤口。一双带血的手却突然按住她,她抬眼看去,程六出目光涣散却努力盯着她的眼睛,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程六出的声音微乎其微,她慌忙将耳朵靠近他的唇边,血滴到她的耳廓,她听见他虚弱的气声:“快……出、出去……跑……” 她努力辨别他的意思,慌乱地擦掉眼泪,对他说:“好的,我现在就去找大夫,你等我!” 她感到他的身体越来越冷,用毯子将他裹好,声音哽咽,不断祈求,“你一定要等我,不要死,我求求你等我回来!” 程荀翻箱倒柜找出他们所有钱财,跌跌撞撞地向外跑去,跨过门槛,又转头哭喊着:“你不准死!你听见没有!” 她看见他扯出个淡淡的笑,心中哀恸更甚,不敢再耽搁,一头扎进夜色里。 程六出目送着她离开,像丢了最后一口气,歪倒在地上。 耳鸣不断,他听不清刚刚程荀说了什么,不过看她收拾细软离开,估计是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太好了。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她应该好好活着。 他感到生机在一点点流出他的身体,死亡离他越来越近了。 一片空茫的疲惫中,他看到那尊菩萨像。 烛光下,菩萨娘娘一如既往地俯视众生,眉眼低垂,庄严慈悲。 他有些遗憾,心中喃喃:抱歉,说好了的,结果到死都没能给您换尊新像。 他又想,程荀,对不起。 - 程荀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恐惧驱使她不敢停下。月亮和树影都被抛之身后,她选了条不好走的近道。 繁茂的树枝不断打在她的脸上,草地里掩藏的石块将她绊倒在地,她爬起身继续跑。在一段矮坡前,她直接蹲下身抱住头,从顶上滚下去。 她奔驰在风里,身子疼痛、四肢乏力、嗓子都冒出血沫。 她突然想起了那年冬天,她站在风雪之中,只等到一具冰凉的尸体。那时的她太过弱小,无力挽救她的父亲。 这一刻,被她刻意遗忘多年的伤痛、缺失和自我厌弃,又卷土重来。 她不敢细想、不愿细想,大脑却本能地反复重现那天的场景。飞雪飘扬的官道、仆从高高在上的施舍、里长同情的目光。 和父亲沾满风雪、僵直冰冷、青紫扭曲的脸。 仿佛时空交织一般,那个冬夜的场景和今晚不断重叠。 一会儿是父亲出灵那日漫天飘洒的白纸钱,一会儿是程六出倒在血泊之中不甘地朝她伸手。 他们虚弱的呼救不断在她耳边响起。 “阿荀,救救我……” “阿荀,我还不想死……” “你为什么不救我?我不想死啊!” “我不想死……” 一阵头晕目眩,她狠狠摔倒在地。眼泪大颗地滴落,新伤不断割在旧的伤口上,她心中翻涌起无数的绝望,几乎将她击垮。 原来陈年的痛苦比酒还烈。 原来她从未走出那个冬夜。 程荀跌坐在原地,努力从情绪的漩涡中挣扎出来。 她抬手使劲儿扇了自己一巴掌,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气息,声音颤抖却坚定:“不要慌,你可以把他救回来的,你不是五岁了。” 第13章 她挣扎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往前跑,嘴里念念有词:“你还可以救他,你可以的……” 终于,她赶在城门关闭前冲进了县城,她一路奔向医馆,砰砰砸门,可始终无人应答。一家不开,她又匆匆跑到另一家。直到第三家,她几近绝望地趴伏在门上嘶吼,才等到一个小童跑来移开了门板。 她冲进医馆,将装了所有钱财的荷包捧在手里,对着睡眼惺忪的大夫不断苦求,求他跟自己走。 大夫听她说完伤势情况,表情凝重迟疑,想说些什么,却看她哭得可怜又狼狈,只能叹口气背上药箱跟她走。 可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事都不顺利。他们一路赶到城门口,刚到宵禁的时间,城门将关,看守的兵吏却拿起架子,死活不让他们出城。 小鬼难缠,她同那小吏又是哀求又是贿赂,挡在城门前的兵士才懒懒让开条缝。 程荀拉着大夫一路上山。山路难行,大夫走得磕磕绊绊,程荀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只能一路艰难地拖拽着大夫走。 走到半山腰,大夫突然指着不远处惊叫:“那是什么?!” 程荀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山林深处,火光冲天,一股股浓烟直上云霄,隔得这么远,却能隐约闻到烧焦的味道。 程荀呆愣在原地,那是她和程六出的家。 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周遭逐渐安静下来,时间像被无限拉长。眼前的一切都停滞了,她只能听到自己逐渐急促的心跳和呼吸。 烈焰缠绕在林间,竹子承受不住高温,从中爆开,这声炸响惊醒了程荀,她猛地回过神,冲进火光里。 我不能。 她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 我不能再失去程六出了。 第7章 火海中 程荀跌跌撞撞奔向竹林深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熊熊火光。 风中传来滚滚热浪,燎卷了她的发丝。空气愈发稀薄,焦糊的气味弥漫半山。 程荀终于跑到了小院门口,前方,是她被火舌侵蚀的家。冲天烈焰将山林映得仿若白日,摧枯拉朽一般,吞噬她眼前的一切。 怎么办,程六出还在里面。 程荀陷入莫大的恐慌之中。她呆滞地望着火中的破庙,浑身打着寒颤,恐惧像是一块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动弹。 身体的反应却快过理智,她无意识地奔进火海之中,火舌卷过她的身体,高温炙烤着她的皮肤,浓烟不断侵入鼻腔,她一边躲闪着窜到她跟前的火苗,一边努力在火焰中张望寻找。 程六出。 程六出!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在屋中布置这么多竹编,这火怎么都烧不完、烧不尽。眼前除了灼目的火,她什么都看不清。 “程六出——咳咳、程六出!” 浓烟熏烤她的眼睛和喉咙,空气越来越稀薄,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她的心脏,窒息感愈发强烈,四肢逐渐不听使唤。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她努力喘息,全身的力量却越来越微弱,不由自主地委顿在地。 她撑在高温又粗糙的地面上,努力维持神志,艰难地向正殿深处爬去。 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句话,她不能把程六出一个人留在这。 程荀匍匐在地,刺啦的火焰声中,她听见头顶传来碎裂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那菩萨像矗立在火光里,慈悲的面容上清晰可见地崩出裂纹,显得扭曲而可怖。 这一刻,时间仿佛在无限拉长,周遭的一切都在缓慢地流动,她的脑中轰鸣不断。在这万物停滞的瞬间,她好像听见了缥缈的哭声从何处传来。 菩萨似笑非笑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庄严神秘,她听见自己的悲泣和怒吼,她质问高高在上的神灵,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是程六出做错了什么吗? 是程十道做错了什么吗? 他们以一副凡人之躯在这世上苟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们艰难求生,他们吃尽苦头,多少个夜晚,咀嚼着饥饿和贫穷入睡。 他们年年岁岁拼命付出的辛劳、遭受的奚落和白眼,只是为了在这茫茫人世中寻一方可遮风避雨的屋檐,只是想睁眼有饭吃、有水喝,闭眼有床睡、有屋眠。 是他们太过贪心?还是他们不够虔诚? 她瘫软在地,无力动弹,只剩一口气支撑着她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那张低眉垂目、好似在怜悯众生的脸。 胸中燃起的火焰好像比这屋中的还要烈,顷刻间就要将她燃烧殆尽。 眼泪划过她的面庞,她心中愤恨不甘地呐喊,作奸犯科、大恶不赦之辈尚且还在金银窝、温柔乡中安乐,凭什么要死的是他们? 凭什么! 滔天的恨意在胸膛翻滚,拳头奋力砸在地上。 她不服! 她不服! 她不能在这里倒下。 老天爷不让她活,她偏要活下去! 头顶老朽的房梁再也支撑不住火焰的肆虐,从头顶高高落下!强烈的求生欲驱使她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她摇摇欲坠地起身,仓皇躲闪。一块碎裂的木板狠狠砸在她的右肩,又将她压到在地。 她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哀嚎。炙热的疼痛从肩头传来,她闻到了皮肉被烧焦的糊味。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将她背上的木板掀开,一双大手将她扯了起来,拖着她匆匆逃出火海。 第14章 程荀心中掀起狂喜,可等那人将她抱出殿外,慌乱地拍熄她衣角的火星,她才看清,竟然是石虎。 她仿佛看见救星一般,用力拽住他的袖子,哽咽道:“求你,求你救救他!程六出还在里面!”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烧断了房梁的破庙轰然倒塌。 容纳了她和程六出这对孤儿六年的家,彻底成为火海上的废墟。 灭顶的绝望如雷般降下,她疯狂爬起身,扑向火海,石虎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别去送死了!你救不了他!” 程荀转身用力甩开他的手,声嘶力竭地咆哮:“那怎么办!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石虎被她凶狠的语气吓得一愣。 火光映着程荀蓄满泪水的眼睛,她无力地跪在火海前,头颈低垂,像是被打垮了一般,颤抖着身体,慢慢地伏在地上。 他听见她低哑悲戚的呢喃:“怎么办……程六出……程六出……” 他不忍地移开视线,心中酸涩。 山林间,火星漫天飞舞,像是无数飘摇的魂灵在风中驻留。 无垠的天幕之下,万物仍在安眠。四台山上透出一点起伏的光亮,何其渺小、何其微茫。 又有谁会在意呢? - 清晨,雾罩山林,浓烟弥散,空气中满是焦糊刺鼻的气味。 石虎带着他的弟兄们在一片灰黑的废墟之上搜寻着,火烧了一夜,直到今天凌晨才烧尽熄灭。 昨夜,他在城中看见程荀带着大夫在街头狂奔,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他一边嫌自己多管闲事,一边又觉得,一个小姑娘家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呢? 他咬咬牙,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心想,就当是为了之前的事赔罪吧。 他顺着他们的踪迹一路向上,直到看见那冲天的火光。 老大夫在院子里焦急地踱步,看见石虎赶忙让他进去救人。他没有多想,慌忙冲进火中,将程荀拉了出来。程荀在小院里跪了一夜,水米未尽,睁大眼睛,一眼不漏地目睹着这场大火。 石虎心里难受,天不亮就赶去城中将王翠儿和他的兄弟们都拉来帮忙。 王翠儿红着眼睛抱住呆滞木然的程荀,一群平日里混不吝的小子都沉默了,一言不发地清理着废墟上的木头和碎瓦。 他们与程六出有不少过节,可谁也没想到,前几日还生龙活虎、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今日就丧生在火海之中。 快两个时辰过去,他们合力移开残缺的菩萨泥像和沉重的房梁,从灰烬中拖出一具灰黑的尸体。 那尸体面目全非,浑身焦黑,皮肉都被烧得残破,极其骇人。少年围着这具尸体,不敢直视,有人承受不住偷偷跑到后面干呕。 程荀听到动静,呆楞无神的眼睛终于有了聚焦,她手脚并用地爬到那尸体旁边。 众人小心地关注她的举动,生怕她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可程荀神情中却没有任何悲痛或畏惧,只见她脏污狼狈、挂满泪痕的脸上神情肃然,认真观察着这具黑炭一般干枯的尸体,从头到脚、一丝一毫也没有放过。 像个求知的幼童。 众人古怪地相视,不知道该说什么。王翠儿主动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蹲在程荀身边:“阿荀,谁也不想这样的事发生,你要节哀……” 她说着说着,眼泪落了下来:“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哥哥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程荀恍若无闻,自顾自地脱下自己短短的外袍,盖在尸体身上。 她抬头,面色平静:“石虎哥,翠儿姐,各位大哥哥,你们能帮我一起把他安葬下来吗?就埋在竹林里就行。” 石虎和王翠儿对视一眼,连忙答应。少年们三三两两将尸体抬起来,又拿上从废墟之中翻出的铁锹,去竹林中忙碌。 王翠儿握住程荀单薄的肩膀还想说些什么,她却径直走到众人从废墟中清理出的工具堆里,翻出一把被烧黑的匕首。 乌黑的血迹粘在利刃上,匕首尾端刻着一个小小的“胡”字。 程荀记得,昨夜程六出手里,一直握着这把匕首。她从衣角扯出一根布条,小心地包裹住匕首,藏在腰间。 王翠儿在背后,看不清她的动作。她望着她的背影,声音苦涩:“明明昨日我才见了他,怎么会这样……” 程荀身形一顿,轻声问:“翠儿姐,他昨日可说了什么?” 王翠儿摇摇头:“昨日他来铺子里问有没有活计,我给他找了胡大人府上抄书的活,说完这事他便去胡府了。” 胡府。 又是胡府。 程荀低着头,几乎想笑出声。 多么荒唐,命运兜兜转转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她无法抑制地抖动身体,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一种空洞的荒谬感笼罩她的全身,恍惚中她突然开始怀疑,这六年是真是假? 程六出也是假的吗? 会不会这一切,只是五岁的她做了一场梦? 耳边遥远地传来一个怅惘的女声:“阿荀,想开点,或许这他的就是命。” 那个雪夜,里长大伯絮絮叨叨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中。 “程十道啊,命不好。” “有什么办法呢,这世道,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 那天下午,程荀从废墟中找到一只外壳烧焦的木盒子。它居然从大火中存活了下来,打开盒子只有些飞灰。这里面小心存放着她这些年最重要的东西。 第15章 几本写有程十道笔迹的旧书、一只灰扑扑的荷包,和一支朴素的梅花簪。 程荀将那把匕首小心地放进去,背上包袱,离开了这片焦枯的竹林。 王翠儿在竹林外等她。她最后回望了一眼已然消失的破庙,和竹林中那个孤单的坟茔。 临走前,她抚摸着小小的坟包,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坟前空白的木板,孩子气地承诺:“你别怕,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来陪你。” 王翠儿好心收留了她。当夜,她见程荀洗漱完,在被窝里沉沉安睡,放心地关上门出去了。 三更天,程荀背上包袱,悄悄离开了。 她走到城中有名的人牙子聚集的街市,耐心地敲了很久的门。 一个胖女人骂骂咧咧地打开门,不耐烦地看着她。 她拿出装了她和程六出六年积蓄的荷包。 她神色平静:“我们做个交易吧。” 第8章 行路难 三日后。 天蒙蒙亮,牙行的陈婆子敲开了胡府的侧门,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孩跟在她身后,穿过游廊,走到偏房外的角落上立定。 陈婆子驾轻就熟地找了个矮凳坐下,女孩们低垂着脑袋,无一人敢抬头四处打量。 没过多久,偏房内有人影走动起来。时辰还早,主子们还没起。下人们收拾好行头,离开浅眠了两三个时辰的床榻,又奔走在宅院之中,忙碌地运转起整个宅院。 像一窝工蚁,毫不起眼,一根手指就能按死在地。 偶有一两个漂亮光鲜的大丫鬟从前院匆匆回来取东西,来往的小厮婆子凑上去恭维讨好,大丫鬟们不以为意,轻言淡语就将人打发走。 那派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官家小姐来了。 角落里的女孩们投去艳羡的目光,程荀站在其中,神色冷淡。 有个胆大的姑娘轻声说:“怪不得说胡府的丫鬟抵外头半个小姐呢。” 程荀闻言,嘴角扯出个讥讽的笑。 奴才就是奴才。 再体面的奴才,身上也永远背个“奴”的记号。 大丫鬟、小丫鬟,表面上分个三六九等,实际做的不都是那几件事。 做活计、攀关系、讨欢心。 能在主子跟前说上话就是体面,万一走了八辈子运进了主子青眼,飞黄腾达更是指日可待。 于是为了那遥远的好日子,就要做个懂事听话的奴才。 最好机灵点,学会揣摩主子的心思。主子今天想要力气大的,就当个任劳任怨的骡子;明天想要逗趣解闷,就扮成涂花脸的丑旦。 她心中讥诮又悲哀地想,穿得光鲜些又如何?卖了命的人,和任人宰割的牲口也没什么不同。 在原地等到日上三竿,才匆匆跑来一个小厮,将一群人领到花厅外的空地上。 一个衣着体面、老成持重的男人站在台阶上,细眉方脸,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玉骨珠串。 陈婆子收起在女孩们面前的架子,小跑到台阶下,仰头谄笑:“福大管家,这回我可把好苗子都带过来了,您可放心吧!” 胡府大管家福全懒懒地抬起眼皮,视线略过陈婆子,扫了一圈底下低眉垂目、战战兢兢的女孩们。 “头都抬起来。” 他发完令,大摇大摆地走下台阶,走到女孩们跟前,盯着眼前十几张稚嫩的脸,一排一排踱步过去。 走到程荀面前时,他们对视了一眼,程荀随即状似恭顺地垂下眸子,藏住眼里的厌恶。 男人的眼神轻蔑又傲慢,打量她的样子像在掂量案板上的一块肉。 肥瘦如何、新鲜与否、斤两几何? 值不值这个价?买来红烧好还是炖汤好? 福全绕了一圈,陈婆子迎上去,他在人群中点了点:“……她、她、还有她,就这几个吧。” 程荀余光瞥见福全指到了自己,她和几个女孩一同出列,又被带去花厅中。 花厅里坐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贵妇人,眉梢眼角已经有岁月的痕迹。在外头仰首挺胸的福全换了个模样,弯腰立在一旁说明来意,言辞恭敬万分。贵妇人挑剔地打量了她们一圈,勉为其难地颔首。 “好好教,别弄出岔子。” 福全连连应是,轻巧地将女孩们带出去,拉去一旁的偏厅中写身契。 女孩们一个个上前按手印。程荀排在最后。前面的女孩们签完身契后,都露出了安心的喜悦。 轮到程荀,她沾好印泥,缓慢地将手指按向身契上那个假名字。 手指按在纸上的那一刻,她听见自己心底某个角落坍塌了。 她怔怔地站到一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她告诉自己,程荀,落子无悔。 - 是夜,马车疾驰在官道之上,路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晏立勇坐在车中,望着趴在主座上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焦躁不安。 “还有多久?”他一把掀开车帘,沉声问道。 “还有半个时辰到驿站。” 晏立勇面色难看地坐回车厢。 与他同行的年轻亲卫丁良安慰道:“大夫都已经安排好了,到了立马就能救治。” 丁良用帕巾擦了擦少年额上的冷汗:“但愿他能挺过这一劫。” 三天前,晏立勇和丁良在县城里打听许久,终于得到消息,程六出住在四台山之上。 第16章 那天夜里,他们匆匆赶往四台山,在山中迷失了好几次,兜兜转转终于见到一间透着烛光的屋子。 二人欣喜,推门进院,却见屋中散落着干草与竹编,一个中年男人举着火把,下一秒点燃了屋子! 顷刻之间,火焰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晏立勇大惊失色,三两步跨进屋子,与那中年男人扭打起来。 丁良眼疾手快地捞起瘫软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冲出火海。 中年男人伤势惨重、精疲力尽,他从山坡下爬到程六出家里,已是强弩之末,三两下就被晏立勇踹倒进正殿里屋,当即咽了气。 晏立勇来不及管那人,匆忙跑到丁良身边,却见少年全身伤痕累累,几处伤口深至见骨,呼吸微不可闻。他把耳朵贴到少年胸前,隐约还能听到微弱的心跳。 他拉开他的衣领,看见一道约莫两寸长、淡淡的陈年旧伤,从锁骨划向心脏。他当即大惊失色,心跳如擂鼓。 这是大少爷两岁时,因奶妈看管不利自己拿剪子划的伤口! 他用袖子擦去他面上的血迹,仔细端详片刻,语气复杂:“是他。” 说罢,他与丁良对视一眼,当机立断:“走!” 晏立勇小心翼翼背起程六出,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抵达客栈,丁良先一步去找的大夫也匆匆赶到。 大夫见到程六出,立马往他嘴里塞了参片,剪掉带血的衣物,包扎、开药方。 忙到大半夜,程六出身上的血总算止住了,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大夫叹息,恐怕回天无力。 晏立勇强压下慌乱,让那大夫开些续命的东西,无论金银,都要支撑他至少十日不能死。 大夫面色难看,想开口斥责他异想天开,晏立勇却拿出一个木盒,打开竟是满满一盒晃眼的金锭子。 大夫震惊地望他们一眼,再看他们腰间的佩刀,心知这帮人非富即贵,全然不是自己得罪得起的。 他咬咬牙,思索片刻,扯过纸张洋洋洒洒写下方子,全是些吊命的名贵药物:“我能想到的就这些了,照着方子每隔两个时辰就往他嘴里灌。” 他把方子递给晏立勇:“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的造化了。” 之后的几日,二人马不停蹄带着程六出往京城去。 他们不敢停下休息,只在驿站停过几次,匆匆用驿站的厨房熬好药、放进水壶中,又换马赶路。 直到今天早上,少年再次陷入高烧中,背上的伤口也被再次崩开、洇出大片血迹。 他们不得不停下,雇人快马加鞭去下个驿站准备好大夫,又换了辆平稳的马车,继续疾驰。 晏立勇凝视裘毯里面色惨白、因为疼痛不断发抖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 五岁就被拐走,这么多年艰难求生,好不容易要过上好日子了,又不知得罪了谁要被下此痛手…… 他看着少年痛苦中仍然清俊的模样,情绪在极致的紧绷中突然走远了。 他想起了那位夫人。 那时她身怀六甲,精神疲乏、脚步虚浮,挽着丫鬟从他面前走过。 他一个毛头小子,慌忙侧身低头回避,只听见她轻声细语的话飘在空中。 “……苏子瞻促狭,说什么‘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我只求他无灾无难,如此便是大幸……” “无灾无难……”他陷在回忆中,喃喃道,“你可一定要无灾无难啊……” - 七日后,马车终于停在京城宁远侯府门前。 晏立勇抱起程六出直直冲进府中。 府中早已收到消息、严阵以待,他顺顺当当地将他送进了修缮打扫好的修德院。太医和仆从立时忙碌起来,把脉、换药、煎汤。 晏立勇站在门外,长舒一口气,整理好思绪,拍拍衣袍上的尘土,转身前往前院书房。 松窗竹户下,晏淮站在桌前,气定神闲地画一棵兰草。晏立勇踏进屋内,施礼后安静地站到一旁,不再言语。 一炷香的时间,晏淮终于悠悠放下笔,别有兴致地欣赏着纸上的兰草,终于打破沉默。 “立勇,你看我的这株草怎么样?” 晏立勇回道:“侯爷,勇一介粗人,实在不懂此等风雅之物。” 晏淮嗤笑:“风雅?生在山涧泥地,风吹日照,何来风雅?” 晏立勇一愣,揣度片刻,小心翼翼道:“想来只要出生名贵,便是长在泥地里,也不是那杂草、野草可比的。” 晏淮闻言笑出声,手指点点晏立勇:“你小子,这么多年也学会说好话了。可见是学坏了。” 晏立勇笑了一下,没有答话。 晏淮将画收到一边。日光透过竹影,洒在他的案前。 他活动着脖颈,发出舒服的喟叹,走到窗前。 他只留给晏立勇一个背影。 “说说吧,我的嫡长子,这么多年,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晏立勇上前一步,深深作揖,正色道:“是,侯爷。” 第9章 思难任 程六出从黑暗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飞雪之中。环顾四周,是个陌生的繁华街市。街上行人如织,宝马香车,鱼龙舞动。 他后知后觉地想,如今不是六月吗?为什么有雪? 有个人松开了拉着他的手,他的视线上移,一个女人心虚地四处张望,嘴里安抚道:“少爷不是想看戏耍吗?我去把人找来让他单独给少爷演!少爷就在这等我啊!” 第17章 他点点头,乖乖地站在原地。人流之中,一个男人朝他走过来,一张帕子捂住他的嘴,迅速将他抱起。他试图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不多时,眼前又是一片黑暗。 再睁开眼,北风萧瑟,他的身体浸在冰冷的江水之中,吸饱水的棉衣仿若千钧之重,不断将他往下拖,他咬牙抵御着寒冷和重力,奋力朝前方的船只游去。 江水扑进他的口鼻,窒息感到来的前一刻,他终于赶上了那艘船,他奋力爬上船,力竭瘫倒在地。 恍惚之间,眼前再次天旋地转,他昏昏沉沉抬起头,只见身处一片浓雾之中。莫名的恐惧和不安驱使他穿过迷雾,他拼命奔逃,却怎么也逃不出这片迷雾。 他不敢停下,筋疲力尽之际,终于在大雾尽头看见程荀的背影。 他的心陡然落定,向她伸出手,却见她转过身,胸前插着一把匕首,眼里流出血和泪。 他慌乱地冲上前抱住摇摇欲坠的她,她拉着他的手指,身形越来越透明,一双杏眼里蓄满血泪,怨恨地看着他。 她断断续续地开口,血从唇间流到脖颈。 “我好痛……我不想死……好痛……” “为什么……为什么要遇见你……” 程六出无措地捂住她流血的伤口,血不断从他的掌间渗出,无边的绝望淹没了他。 怀里的温度逐渐冰冷,那双清澈美丽的眼睛失去所有生机,茫然地聚焦在空中。 他伏在她身上,无声悲鸣。 “……少爷,少爷?” 不知何处传来遥远的呼喊,将他从无尽的痛苦中抽离出来,他挣扎着睁开眼,光亮刺得他视线模糊。 全身剧烈的疼痛提醒他他还活着,他用尽力气想起身,却只能微微动动指尖。 他听见有人欢喜的声音,温热的帕巾擦过他的面庞,身下是锦被柔软光滑的触感,舌尖尝到了苦涩的药,纱帘被人撩起,带着淡淡熏香的风轻轻拂面。 原来这就是活着的感觉。 重回人间,他却来不及庆幸。 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程荀的血好像还留在手中,半梦半醒间,他甚至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 他无力地闭上眼,泪不断从眼角渗出,滑进发丝。 他想见她,他想知道她有没有逃出那歹人之手。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他喃喃道:“程荀……阿荀……” 他的呢喃像掉进了沸腾的锅中,转瞬就消失了。 此刻的修德院,没有人注意到他微弱的声音。人人都沉浸在庆幸和欢喜之中,大公子昏迷两个月,今日总算醒来。院内外低气压一扫而空,机灵的小厮已经走在去正院通报好消息的路上了。 半个时辰后,程六出终于从昏沉中清醒过来,他靠坐在床榻上,沉默着打量周遭。 头顶的幔帐绣着四君子,料子是他从未见过的青金中闪着绿纹;身下坐着锦被缎褥,如水般光滑,手摸过去,深深浅浅的伤疤好像要把给它划破。再看屋中陈设,不似胡家那般豪奢,却处处透着大气典雅。 门帘掀开,一个高大挺拔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五官俊朗、棱角分明,岁月沉淀后更显得气度非凡。 男人径直走到他床前,仆从训练有素地搬来高椅和小几,而后安静地退出了屋子。 男人仔细端详着他,程六出默不作声地与他对视。半晌,男人开口:“我是你的父亲。” 程六出不置可否。从他醒来那一刻,他便隐约有所猜想。过去那些闪现的碎片记忆、梦中被拐后一路逃亡的经历、他与面前男人神似的样貌,足够让他猜到真相。 一切就像照着棋谱摆棋子,顺理成章而已。 晏淮有些诧异他的平静,他微微挑眉,继续说道:“我已经略微听说了你在外的经历。不管从前你是谁,你只要记得从今天起,你是晏决明,是宁远侯府的嫡长子,这就够了。” 程六出对此置若罔闻,反而开口问道:“带我回来的人在哪?” 晏淮眼神一沉,对他的无礼有些不悦:“你不需要知道这个。” “和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在哪?你们带她回来了吗?”程六出声音虚弱沙哑,对他明显面色不佳的父亲紧追不舍。 晏淮彻底沉下脸,像只成年的雄狮,阴鸷威严地盯着面前试图挑衅他权威的幼狮。 “我说过,从今往后你姓晏。搞清楚你的身份和位置,若不是阴差阳错,有些人你们这辈子都未必能相识。如今你既已恢复你的身份,就不要妄图将昔日的错误延续到今日。” “错误?”程六出讥笑,“侯爷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些。” 晏淮一声暴呵:“大胆!” 晏淮一把抓过他的前襟,将少年拽到自己面前,怒意甚极,声音却低沉缓慢。 “在外几年真把你的性子养野了,不知孝悌、言行无状,你看看你哪点担得上世家子弟的模样! “你看清楚,没有晏家你只能蜗居破庙,做些下人都不会去做的苦活计!养了个猫儿一样的小玩意儿,过家家似的玩闹几年,就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胆敢忤逆尊亲,这便是你的教养!愚蠢!” 晏淮松手,程六出摔在柔软的床榻上,伤口撞上床沿,他痛苦得一声闷哼。 晏淮冷眼看着他,半晌,伸出手为程六出整理前襟,全然一副慈父的模样。 第18章 他平静道:“你忘记了许多事,又在乡野长大,不懂为父的苦心,为父不怪你。只是你要知道,你如今是晏家人,将来是宁远侯世子,一举一动都代表晏家、侯府的脸面,切不可再任性。 “流落市井,不是什么体面事。这些年,对外我只说你身体孱弱、八字不稳,自幼随世外高人云游四方,现在才接回府中。” 他宽厚的大手拍拍程六出的肩膀,慈爱地笑道:“好生休养,待你痊愈,我便为你请封世子之位。晏家的将来,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临走前,他意味深长:“不要让为父失望。” - 那天以后,晏淮再也没有来过程六出的屋子。许是要请封世子的消息透了出去,修德院的下人们伺候他更是上心。 屋舍干净宽敞,饭食名贵精致,百两银子的香用来熏屋子,从睁眼那一刻起就有人服侍,穿衣、洗漱不必亲自动手,下人们殷勤得恨不得如厕都代劳。 旁人眼里神仙般的日子,在程六出眼中全是纯然的煎熬。 日子越是舒心安逸,他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四台山,属于他和程荀的那间破庙,简陋的小院里种菜养鸡,正屋里堆着干柴,卧榻之处不过一张薄薄的草席。 吃肉的日子屈指可数,日日粗茶淡饭,去城中买半包肉脯,就足够二人高兴一天。 眼前是玉盘珍馐、膏粱锦绣。 程六出想,凭什么他一个人在这过好日子呢? 他安睡高床软枕时,程荀或许居无定所;他每日锦衣玉食时,程荀或许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他甚至不敢深思那夜程荀离开后的踪迹。每一夜,他闭上眼睛,看见的就是程荀浑身是血,倒在无人的山林中,怨恨不甘地看着他。 他疯了一般想跑到她身边,可那条路那么长,他怎么也跑不完。他眼睁睁看着秃鹰在她的身体上空盘旋,像是嘲弄他的弱小与无能。 到最后,他只能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他泣不成声地向她道歉,直到黑暗一点点吞没她小小的身体。 日夜的煎熬让他本就瘦削的身体更加单薄,却也让他在短暂的时间内迅速抽条成熟起来,眉眼逐渐摆脱少年人的稚嫩。 他在痛苦中得以淬炼。 众人精心的照料下,他的身体一天天向好。在无法自控的自我折磨中,他强迫自己吃饭、喝药,像一个充满希望的病人,全身心等待自己的身体完全痊愈的那天。 一个月后,他终于能不依靠别人的搀扶,自如地在地上行走跑跳。仆从们如释重负,程六出也难掩激动。 终于,他终于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晏淮带上请封折子,亲自前往宫中面见皇帝。 晏淮虽对外宣称长子随世外高人云游多年,但仍有不少亲朋故旧知晓内情,更不必提手眼通天的大齐皇帝。 皇帝对他这个失而复得的长子很是感兴趣,当夜留了宁远侯在宫中用膳。 宁远侯府内,除了喜气洋洋的修德院,其他院落很是沉默。宁远侯夫人刘氏更是院门紧闭,多日不出。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一片黑茫茫。皓月躲在浓云后,只偶尔朦胧地映出些月华。 程六出一如既往地将所有仆从都赶出屋子,独自一人坐在屋中。他将收拾了多日的包袱从床底拿出来,坐在桌前耐心等待。 时辰到了,他吹熄蜡烛,门外守夜的小厮走到后罩房换岗。他轻轻推开后窗,轻巧地跃出这密不漏风的金屋。 他循着这一个多月以来暗中摸索熟悉的路线,绕过侍卫、顺利离开了侯府。 胸膛里心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地迈进夜色里。 他越跑越快,沿着主道,一路摸索着往城门去。 风扬起他细碎的头发,自由的喜悦、与程荀重逢的期望像一把火,在他心中越烧越旺。 他听见自己无声的呐喊。 阿荀,等等我。 我不做什么晏决明、什么世子爷。 我只做程六出。 我来找你了。 第10章 人奈何 今夜无星无月,黑云盖地,蒸腾的暑气在京郊的空气里弥漫。 程六出躲在杂草丛中,透过堆叠的石块觑着官道上的动静。细小飞虫在耳边嗡鸣不断,蝉声久久不绝。 他蜷缩在黑暗里,久久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纹丝不动。汗滴从他的下颌滑落,他像个足够耐心的哨兵,等待、察悉着敌人的踪迹。 不多时,道路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声音趵趵、由远及近,三五匹高头大马挟着烟尘飒沓而来。他心神紧绷,一刻不落地盯着他们靠近又走远,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程六出缓缓舒出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 这是他离开侯府的第三天。 出走那夜,程六出藏了个心眼,在城中找到一个乞儿,将身上的华服锦衣换成粗布麻衣。他用尘土将脸抹脏,一副衣衫褴褛的模样,缩在人群里混出了城。 刚走出城门,他便听到身后有人来问话寻人,他微微侧身,是侯府的人。 程六出心知自己身微力薄,若侯府铁了心要找他回去,必然在各个关卡布下眼线。他若是走寻常路离开,于他是自投罗网,于侯府是瓮中捉鳖。 想清楚关节,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躲进京郊林中。他在山野长大,生存不在话下,甚至有闲暇时刻关注侯府的动向。连着两日,他都看见熟悉的侯府侍卫驾马而去。 第19章 程六出心中嗤笑,为了他这个便宜世子,晏侯爷倒是舍得花力气。 今夜他又目送一波侯府侍卫离开,心中盘算着烟雾弹放得差不多了,他也是时候出发了。他回忆在府中看过的舆图,准备取道铳州,绕道而行。 他沉浸在思量中,起身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草木窸窣声。他猛地转身,一把刻着暗纹的刀鞘移到他的脖颈处。 他心下一沉,慢慢抬眼望去。 黑暗中,响起一道古井无波的男声:“世子,侯爷还在等你,回去吧。” - 马车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晏立勇掀开车帘,程六出坐在其中,手被缚在身后,一双闪着寒光的丹凤眼冷冷地看着他。 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晏立勇微愣,随即转过身去,命人将他带进侯府。 程六出左右身侧贴着两个仆从,如临大敌一般紧紧握着他的手臂,仿佛稍不注意他又要逃离此地。府中气氛凝重,往来的路上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可侯府上下越是严阵以待,他越是抑制不住地有些想笑。 绕过一重重茂林修竹,走到一处古朴的大门前,仆从们停下脚步,松开他的手站到一旁。 他抬头望去,大门缓缓打开,一座高高的匾额悬挂堂内,笔力遒劲的几个烫金大字写着“晏氏宗祠”。匾额下方,整齐排列着满墙牌位,每座牌位旁都燃着一盏长明灯,旁边三面墙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晏家先祖的功绩,一派庄严肃穆。 “进来,跪下。”晏淮独立堂下,语气森然。 程六出被晏立勇带进殿中,一双手不由分说地压在他的肩头。他努力反抗,还是跪倒在地。 “你可知错?”晏淮逆光站在程六出身前,高大的影子从上而下罩住程六出,他的眼瞳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 “我是程六出,我不愿做晏决明,这便是错吗?”程六出不卑不亢道。 分明是仰视的姿态,却看不出丝毫的怯意。 晏淮居高临下地凝视眼前的少年,他的眼神像只荒野中长大的幼狼,足够锐利、足够凶狠,初出茅庐就敢挑衅成狼。 同时又足够聪慧、足够胆大,身子刚痊愈就能绕开所有人逃出侯府,还将一波又一波侍卫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苗子,有朝一日或许真的能成长为林中的狼王。 可是晏家不需要一只时刻准备着亡命天涯、自起炉灶的野狼王。 晏家需要的是忠于这累世家业、世代权势的头狼。 若是此时不修剪他锋利的爪牙,等他长成,便是他彻底抛下晏家的时候。 晏淮转过身,对着满墙先祖牌位深深作揖。 “晏氏宗亲在上,今有不肖子孙晏决明,狂妄自大,目无尊长,顶撞尊亲,屡教不改。然淮念其身世坎坷,长于乡野,未曾承听圣恩,亦或受晏家祖训教诲,今特请家法,望祖宗在上,保佑晏氏子孙改过迁善,以正其道。” 他直起身,从仆从手中接过小儿掌根粗的藤条棍,不带分毫犹豫,猛地抽向程六出的后背! 第一下,藤条狠狠抽打在程六出后背的旧伤上,他咬紧牙关,缚在身后的手用力握拳,才勉强将痛呼咽进喉咙。 第二下,他的指尖深深陷进手心,前额后背无法抑制地冒出汗滴,他死死挺着背,不愿倒下。 第三下,痛感从后背漫向全身,他的四肢都在隐隐发抖,血腥味慢慢弥散开来,他的眼前也仿佛一片血雾。 第四下、第五下、第六下。 程六出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冰冷的石砖带给他片刻的清明,他咬住舌尖,不允许自己就此告饶。 第七下、第八下、第九下。 程六出的思绪在规律的鞭笞声中逐渐恍惚。灵魂好像要比身体慢半拍,在痛感没来得及传递的时间差里,他眼前浮现出儿时的场景,他和一个乞儿在冰天雪地里打得你死我活,就为了抢一个别人好心施舍的冷包子。 又一道棍声,眼前的画面迅速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三伏天,他在铁匠铺帮人拉箱烧炉,高温逐渐吞噬他的理智,他摇摇晃晃地摔倒在炉子上,手臂被烫得掉了一层皮。 藤条一棍又一棍抽打在身上,疼痛仿佛都麻木了,汹涌的恨意与绝望像是烈火,烧得他周身发烫。那些旁人的恶意、命运的嘲弄仿若无边苦海,他在其中挣扎沉浮,一瞬想就此死在这里,一瞬又想毁灭这一切。 昏昏沉沉之间,无数个画面在脑海中飞驰而去,最终定格在他和程荀相遇的那个上元夜。 他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程荀明亮的眼睛突然唤回了他的神志,他眨眨眼,恍若隔世。 对了,我在晏家宗祠。 他后知后觉地想。 我不能死,阿荀还在等我。 身后的鞭打终于停下,晏淮神色复杂地看着地上蜷缩着的少年。 十三岁,有的人家已经在相看婚事,有的还一团孩子气,在母亲膝下撒娇卖痴。而十三岁的晏决明,母亲早逝,在外漂泊流浪数年,没过过几天正经的好日子。 晏淮深吸一口气,移开视线。 他告诉自己,晏决明不一样。他是晏家的嫡长子,他是要承担起晏家上下三代人未来的人。他没有行差踏错的机会。 这是晏决明的命。 晏淮将藤条交给仆从,离开前冷静地吩咐众人,让他好好在祖宗面前认错,什么时候认清楚他到底是谁,什么时候再送他回去。 第20章 祠堂的大门缓缓闭上。 疼痛模糊了程六出对于时间的认知。他伏在地上,一会儿觉得已经过去了一个寒暑,一会儿又觉得只不过是眨眼的一刹那。 祠堂的石砖擦得光洁透亮,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上烛火的倒影。夜风吹过,曳动的烛火映在牌位上,地上的倒影透出光怪陆离的诡异,摇摇晃晃间,仿若先祖的魂灵现世。 程六出缓缓抬起头,一整面墙的牌位矗立其上,他甚至看不到尽头。那些陌生的人名、累世的功绩像是五指山,将他死死压倒在地,要他屈服,要他听话,要他做个令所有人满意的晏决明。 思及此,愤怒在他的血液里沸腾,他想起身掀翻所有牌位,想一把火点燃这间屋子,想指着晏淮的鼻子大骂:去你的侯府! 可是任他如何挣扎,最后都无力地跌倒在地。他不甘地捶打着地面,那次生死之间后,他第二次尝到了对自己的恨意。 为什么他如此孱弱?为什么他什么都做不了?为什么他只能任人宰割? 比无能为力更令人痛苦的是,他无比真切地看清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面上,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自我厌弃来势汹汹,他伏在地上,不可抑制地痛哭出声。 压抑了一晚的乌云此刻也终于释放开来,屋外电闪雷鸣,风吹开窗户,雨丝飘进祠堂。 冰凉的雨落到他的脸上,仿佛神佛慈悲的抚摸,将他从绝望中拉出来。他狼狈地抬起头,沉默许久,终于冷静下来。 满屋的长明灯如同盏盏鬼火,在风声中嘲笑他的弱小和不自量力。他踉跄起身,走到牌位前,一字一句读过去,读那些从未听说过的名字,读那些遥远的丰功伟绩。 屋外的雨愈发肆虐,一道道闪电划过夜幕,将祠堂内照得煞白。程六出站在晏家几代人的魂灵前,突然读懂了这三面墙的寓意。 那墙上所铭刻的,不是世代先祖的不世之功,而是用血肉厮杀出来的权力和武器。 他不想再被人踩在脚底。 不想受人压迫而无力反抗。 不想连最重要的人都无法保护。 没错,他不想成为晏决明。 可他只有真正成为了晏决明,才能拥有选择成为程六出的权力。 长明灯在风中摇曳,他在空荡的祠堂中枯坐了一夜。 天亮了,他缓缓走到大门前,声音虚弱却坚定。 “我要见他。” “我想清楚了。我是晏决明。” 第11章 是离愁 三个月前,溧安县胡府。 程荀签下卖身契,就此成为胡家的奴婢。 她被安排进胡家长女胡婉娘院子里当差。和她一起被送去胡婉娘处的,还有个叫妱儿的女孩。 当天,二人被送去下人房洗漱,脱下褴褛破旧的衣服,换上胡府丫鬟的衣服,看起来干净顺眼一些了,才被带到胡婉娘的院子里。 妱儿是个圆脸小眼、长相讨喜的姑娘,个子矮小,看起来比程荀还要小上几岁。 一路上,她紧张局促地摸着身上的衣料,眉梢眼角藏不住的新奇和欣喜。程荀则一路绷着脸,手在身侧越握越紧。 程六出出事的那天,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她脚下这条路,或许就是程六出走过的路。 这个事实让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想要颤抖,只有紧紧握住拳头,才能稍加掩饰她翻涌的情绪。 到了小院前,领路的丫鬟进去通报。胡婉娘午睡刚起,还在梳洗中,二人在廊下等了好一会儿才被唤进屋子。 进屋时,程荀已然整理好自己的神情。踏进厢房,只见炕桌上坐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头钗珠玉、绫罗锻衫,懒懒地歪在玉枕上,全然一副黄金窝里娇养长大的大小姐模样。她身旁站着一个膀大腰粗的婆子和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 “进来拜见主子。”那婆子声如洪钟。 来之前,带她们梳洗的丫鬟教过规矩,这个时候,他们应该乖顺地跪在主子跟前,认了主,再给主子磕头。 妱儿麻利地跪在地上。 程荀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这一刻到来时,她的身体还是本能地停滞了一瞬,膝盖才贴到地面上。 程荀这一刹那的迟疑被婆子老辣的眼睛捕捉到。她走到程荀面前,抬起她的脸上下打量一番,下一秒,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程荀猝不及防被打得歪倒在地,愣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扶住被扇得充血红肿的侧脸,慢慢跪直身体。 她听见头顶传来婆子严厉的斥责:“不管你以前是哪家的小姐,签了身契,进了胡家的门,就给我认清自己的身份!” “做奴婢要有做奴婢的样子,别把外边的散漫规矩带进来!” 女人的话针扎一般刺进她的七窍,一瞬间,灵魂好像飘出了她的身体,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面前难堪的一幕。 一股股血液冲进大脑,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石砖的缝隙,身侧的手抓紧了衣角,额角的青筋暴起。 她却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是,奴婢知错。” 伴随这句话,她隐约听见了一道清脆的声响,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碎裂了。 胡婉娘高坐榻上,有些不悦地开口:“陈妈妈,差不多行了。” 陈婆子乖觉地站回她身边,胡婉娘扫了她们一眼,随口道:“小的那个就叫玉盏吧,以后在屋里伺候。” 第21章 她看向程荀,皱皱眉,“你就叫玉竹吧,就负责院子和各处厢房的洒扫。” “以后你们就是我院儿里的人了,先跟着陈妈妈学规矩。” “跟着我,月钱、赏赐都没有亏待你们的道理。”胡婉娘摆出上位者的姿态,那还带着几分童真的声音,习以为常地发号施令,“只有一点,时刻牢记住,你们是我的人,要听我的话。” “是。”得了新名字、新差事、吃了下马威,二人磕头拜谢。 程荀的额头贴在冰凉的石砖上,她闭上眼睛,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从此世上再无程荀。 只多了一个叫玉竹的丫鬟。 那天起,程荀便领了差事,在这小小的院里日复一日劳作。 奴才的活没有去主子面前招眼、邀功的道理。鸡鸣第一声,她就要起身拿上活计清扫庭院、打理内室,所有工作要在她起身前完成。 待到胡婉娘晨起,她要赶去厨房拿份例,带到自己的偏房内匆匆吃完,又赶回小院内,当个不打眼、不搅事的透明工具,时刻候着胡婉娘的吩咐。 这种漫长的等待直到胡婉娘入睡后才能停止,然后又要顶着夜色清扫白日的痕迹。 每天的日子仿佛进入了循环,一个月的时间,她甚至没能和除了同屋的玉盏以外的人说过一句闲话。 疲于奔劳的生活让她逐渐焦躁起来,被困在胡婉娘这样小小的院子里,何时她才能查明真相、为程六出报仇呢? 还没等她想出对策,京城就传来调令,胡家家主胡瑞升任兖州府同知,朝廷令他择日上任。 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这座宅院在外人眼中更加炙手可热。外院收到的贺礼每日堆得有如小山一般,往来道贺的亲朋、殷勤奉承的商贾络绎不绝。 就连这小小的后院,胡婉娘都要对着高高一摞帖子发愁,去哪家的好呢? 没几日,胡瑞在家中宣布,这次兖州上任要留妻女在溧安老家,独子胡品之则随他同去。 胡品之已是及冠的年纪,整日斗鸡遛狗、学业上还是一塌糊涂,胡瑞准备把他放在眼皮底下好生管教。 听到这个消息,胡婉娘将自己关在院子中,砸碎了好几个名贵摆设。胡婉娘愤怒于父亲的偏心,她长这么大还从未离开过溧安县。 此前胡瑞去太原赴任,以边地艰苦、她年纪尚小为由,留她和刚刚成亲的独子在家。好不容易等到如今,她又要被落在老家,心中很是不平。 程荀听玉盏说了这个消息,也坐不住了。当初程六出进府就是接了胡瑞的活计,其中关节就在胡府的男人身上。如今他们要把胡婉娘丢下,那自己岂不是要白白浪费三年时间? 好在,胡婉娘也不是吃素的,她在家中大闹了几回,总算让胡瑞同意带她同去。 就这样,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早上,他们走水路,北上前往兖州府。 离开那天,江面上沉沉雾霭渐渐散去,船越走越远,溧安县的全貌逐渐浮现在她眼前。 程荀透过舱中小小的窗格,望向四台山的方向。 一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 秋云微淡,庭院里梧叶萧萧。 兖州的秋与临水畔的溧安县不同,还未到中秋,已然一片荒凉肃杀之意。 天际刚刚露出一点白,草木鸟兽尚在酣睡之中,程荀抱着抹布木盆,踩着落叶,匆匆往来于小院内各个厢房之间。 清扫庭院、涤尘除灰、整理内室,晌午匆匆吃过饭,又继续做她的活计。 忙碌一天,直到圆月高悬夜空,她才终于找到空隙坐下歇一口气。 她抱着扫帚坐在石阶上,怔怔地望着头顶深蓝色夜幕。 月色凉如水,溶溶月光透过云翳洒在她的脸上。 “玉竹姐,你在赏月呢?”清脆的女声打破她放空的思绪,她侧身看去,是玉盏。 玉盏轻快地坐到她身边,程荀嗅到她身上沾着香气:“怎么有股桂花香?” “过两日中秋夜,老爷给姑娘送来了桂花蜜、桂花糕和一箩筐干桂花呢。” 玉盏从袖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小块手帕包着的桂花糕,递给程荀,“玉竹姐,你也尝尝,这是姑娘赏给我的。” 程荀听到她语气里难以掩饰的欢欣,视线从桂花糕移到她的脸上,只见她微微闭眼,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我从来没吃过桂花糕呢。到了胡府,才知道原来人的日子能这么好过!” “好过吗?”程荀问她。 玉盏睁开眼,面对程荀正色道:“我不知道玉竹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可于我而言,能顿顿吃上饭、年年岁岁有新衣穿,便是从前做梦都想不到的好日子。” 玉盏孩子气地将桂花糕塞进程荀手里。 她抬头望着明月,神色却渐渐落寞:“或许,也没有那么好。从前,就算家中什么都没有,也有娘亲……” 程荀看着她稚嫩的侧脸,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她听玉盏说过她的经历。 在她还是妱儿时,她的家就在溧水旁,一家五口人,一间屋、几亩田,日子虽清苦,却也有平淡的幸福。 直到一年洪水泛滥,茅草房被滔滔江水冲走,田地被淹没在江水之下,她的母亲也在洪水中丧生。父兄难以维持生计,最终将她卖给了人牙子,换了全家人半个月的嚼头。 第22章 从此妱儿变成了玉盏。 玉盏有些羞赧地擦去眼角的泪,笑着问程荀:“玉竹姐,你从前怎么过中秋节?” 轻柔的风拂过她的发丝,淡云穿过圆月,留下一圈昏黄斑斓的月华。 程荀仰头,看那望舒当空,亘古不变。 “没什么特别的。”她喃喃道:“就像这世上所有普通人那样。” 四台山的风好像跨越了时空,轻轻拥抱住千里之外的她。 在这凝固而流动的月色里,她想起她在四台山的日子。 第一年中秋前夜,她思念程十道,缩在毯子里泣不成声。第二天,程六出花了很多钱,从城里买了好多吃的、玩的。她开开心心玩到半夜。睡前,程六出僵硬地摸摸她的头,和她说:别难过,以后我陪你过中秋。 第二年,她心血来潮想吃自己做的桂花蜜,入秋以后一直忙忙碌碌摘桂花、晒桂花。中秋那天,她撺掇程六出去把槐树上那个野蜂窝摘下来,程六出义正言辞拒绝了,晚上却顶着额头上一个大包,抱着蜂巢狼狈地跑回家。 第三年,二人在院中赏月,程六出突然开口要和她玩以月字为题的飞花令。二人从行云流水到逐渐迟疑,最后两个人抓耳挠腮地坐在地上,谁都不愿意服输,愣是僵持到第二日鸡鸣。 第四年,程六出被王翠儿塞了一小壶桂花酿。回家以后,程荀闹着要喝,程六出不敌她痴缠,两人在小院里支了张竹席,坐在上面对饮到月亮从一个变成两个。最后,程荀抱着程六出又哭又闹,还往他眼睛上来了一拳,第二天醒来,程六出脸色好看极了。 第五年,中秋那天程六出早早进山林打猎,直到月悬中天还未归家。程荀在家等得心急如焚,都准备摸黑进山林寻他时,程六出抱着一条鹿腿,傻笑着一瘸一拐回来了。 程荀和他大吵了一架,程六出将烤熟的鹿肉喂到她嘴里,讪笑着哄了她一夜。最后他指着月亮发誓,将来无论多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一定平平安安回家。 第六年,他们一个坐在兖州的风里,一个埋骨于四台山。 阴阳两隔,天各一方。 秋风闲袅,程荀透过眼前一层朦胧水雾,遥望万里之外的皓月。 程六出,中秋了。 第12章 鹊知风 一夜北风急,深秋悄至。 中秋刚过,丰沛的雨水降临兖州。秋风缠绵,细雨霏微,湿寒的天扰得人意兴阑珊。 因着这天气,胡婉娘已经许久没有出门赴约了。 兖州府两位同知,层级相当、公事上分歧不断,家中两位小姐也多有龃龉。 胡婉娘与另一位同知家的长女李小姐年岁相仿,她看不惯李小姐的清高自怜,李小姐看不惯她的骄矜任性。兖州府的千金们但凡设宴,这二位必是要争个高下的。 如今,胡婉娘刚刚收到从江南寄来的新鲜样式绢绣料子,都裁好衣备着宴席上一展风姿,心心念念要将李小姐比下去。可绵延半月的秋雨让她的算盘全落空了。 是以,这段时间以来小院内乌云重重,丫鬟们整日提着一口气,谁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霉头。 程荀照样过着她忙碌而疲惫的生活,只今天有些许不同,今日是程十道的冥诞。 清早起床,她特意换了身素色的衣裙,在内衬的腰间系了一根麻布。 若是程十道还活着,如今也是知天命的年纪了。 天还未亮,她翻开自己藏在衣箱深处的木盒,借着微弱的天光,静静翻阅程十道的旧书。 这几本书陪她和程六出走过许多年,纸张都已泛黄,有了岁月的痕迹。 翻到某一页,她看到页脚滴了一滴墨,正好盖住程十道的批注。她指尖轻抚那滴熟悉的墨迹,忍不住轻轻笑了。 那时她和程六出为了早日拿到书铺的活计,一有闲暇就在沙地里埋头练字。练得差不多了,他们俩咬咬牙,买了一套极廉价的二手笔墨。 许久没能碰到书墨的二人拿起笔都有些颤颤巍巍,程荀一不小心就将墨滴到了页脚。程荀一向珍惜父亲的遗物,眼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程六出见状也慌了,又是用衣袖擦、又是用砂砾轻轻磨,最后无措地拉住她,向她承诺以后一定想办法把这个墨迹去掉,她才半信半疑地止住了泪。 思及此事,程荀忍不住笑了。 笨死了。哪有落在纸上的墨迹还能被擦掉的。 一颗泪珠落在那滴墨旁边,程荀轻轻用指腹擦去。 天亮后,又是忙碌的一早。程荀逐渐习惯了每日单调重复的工作。投入进体力活中,反倒能让她短暂地忘却许多痛苦。 晌午时分,程荀去大厨房端自己的饭菜,在转角处险些被人撞倒,食盒却脱了手。她眼疾手快去抓食盒的握把,一双手先她一步,稳稳地接住了食盒。 那人长舒一口气,将食盒交还给她,有些不好意思:“还好接住了……刚刚没注意看路,实在对不住啊。” 程荀抬头看去,是一个样貌清秀端正的小厮,看上去比她大一两岁的模样。 程荀摇摇头,接过食盒,从旁边侧身离开。 “松烟!你怎么在这呢?少爷到处找你呢,快跟我走吧。”一个男声在身后响起。 少爷? 程荀下意识侧身看去,只见刚刚那小厮应了一声就被来人急急拉走。 第23章 他似乎有所感,临走前转过头来,二人视线交汇。 猝不及防被对方的视线抓住,程荀礼貌地扯出一个笑,松烟却猛地回身,脚步慌乱地跟来人离开了。 程荀放下嘴角的笑,沉默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 吃过午饭,到了胡婉娘午睡的时辰。 院内悄然无声,程荀寻了这个空档,悄悄离开小院儿,带上她拜托厨房采买婆子买的纸钱和一小壶酒,去后罩房南面的小林中祭奠程十道。 这片小林一向鲜有人烟,程荀寻了个小山包坡下的角落,蹲在草地上安静地烧完元宝和纸钱,将酒洒在草地上。 等到纸钱堆彻底燃尽,连余烟都消失,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准备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她突然听见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个男声断断续续传来:“……之前雇人抄书,莫名其妙就没了下文,老爷前两日还问我怎么回事呢。我去问万平那小子,你可知道他怎么说的?” 那人吸了一口气,声调陡然提高,语气猎奇又夸张:“他说那人被烧死了!” 男人的话像一把刀,猛地扎进她的眉心,她强忍住突如其来的晕眩,压低身体,藏在杂乱的草木石块后,仔细聆听。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交谈的声音也逐渐清晰,她听见一个稍微青涩些的男声响起,居然就是方才遇到的小厮松烟。 松烟沉吟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般一拍掌:“怪不得!” 程荀感到自己的额前背后都流出汗,心在胸膛中怦怦跳动,忍不住将身子向前探。 松烟环顾一圈四周,确定没看见人,才压低声音,轻轻道:“还在溧安县时,我有次撞见吴川与少爷说话,隐约听见他说什么,烧得干干净净、绝对没有后文之类的话。” 松烟有些胆寒地打了个颤,惊疑不定地看向男人:“难不成……” 男人面色有些难看,憋出句:“这么大的事你不早和我说!老爷的吩咐你是左耳进、右耳出啊!” 松烟心虚地摸摸鼻子:“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烧废纸呢,谁承想是……”松烟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这可怎么办?” 男人心烦意乱地在原地徘徊,半晌长叹口气:“还能怎么办,人都没了。等我先回禀老爷吧。之后的事你就别管了,好生看着少爷,有什么古怪的,及时来报。” “我估摸着,这事也就到这了……不知道他怎么得罪了少爷,还好只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掀不起什么风浪……唉。”男人越说越不是滋味。 谁又不是个普通的市井穷小子呢? 二人沉默下来,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半晌,男人摸出一个荷包,塞给松烟:“好好干活,老爷不会亏待你的。” 两人都没了说闲话的心情,草草离开。 秋风吹过树林里的草木,枯草秃枝随风摇动,一派荒凉。 程荀站在其中,维持着那可笑的姿势,像个凝固的雕像。 疏枝间,凄凉的鸦声渐起,像某种有关生命的悲凉隐喻,程荀被那叫声唤醒,忍不住摔坐在泥地上。 她低下头,只觉得空气无比稀薄,眼前的世界逐渐模糊。她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气,过了好半晌才狼狈地站起身。 到干活的时辰了。她的身体无意识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脑海里却一片空白,空茫茫地,似被困在某个樊笼里。 走进小院,她迎面撞上气势汹汹的胡婉娘。 她下意识低头行礼,胡婉娘吊着眉上下扫视她一圈,突然指着她怒骂:“瞧我院子里都是些什么人!穿成这样还弄一身污泥,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全兖州的小姐都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笑我呢!” 胡婉娘刚听说前日死对头李小姐办了场赏菊宴,兖州有头有脸的千金小姐都请了个遍,唯独漏了她。 胡婉娘正在气头上,程荀就刚好撞上来当了那个出气筒。 “你给我去那跪着去!”胡婉娘蛮横地指着庭院角落一处空地,“没我的吩咐不准起来!” 玉盏从她身后投来不忍的目光,程荀却仿佛知觉麻木了一般,平淡地行了个礼,走到角落跪下了。 今晨还下了一场雨,此刻地上满是深深浅浅的水洼,程荀面不改色地跪在肮脏的积水中。 她的平静更加激怒了胡婉娘,她恨恨一甩手,气冲冲地离开了。 程荀感觉世界一片寂静。她甚至感到时间停滞了,而她卡在时间的缝隙中,无法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薄暮降临,细密的雨丝又随风飘洒,天地陷入凄婉的氛围中。 庭院渐次燃起烛火,灯影倒映在地面的积水中,被飞奔而来的脚步踏碎。 一件外袍挡在她的头顶,她抬头望去,玉盏焦急地拽着她起身:“我和小姐求了情,走吧,快回去吧。” 程荀跟在玉盏身后亦步亦趋回到房内,被玉盏脱下湿透的外衣,塞进被子里。 被子已经被汤婆子暖好了,她冰凉的身体躺进去,失去知觉的膝盖才慢慢感受到细密的疼痛。 她被一腔温暖拥抱在怀,僵硬的身体、迟钝的神思才仿若重回人间。 玉盏忙前忙后帮她擦头发、灌姜汤。程荀久久地望着她,一言不发。 玉盏终于忍不住停下,带着哭腔对她说:“玉竹姐,你别这样,我害怕。” 第24章 程荀对她轻轻笑了一下。 玉盏突然想起小时候在溧水旁见过的疯女人。 疯女人从前不疯,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直到有一天,她的丈夫偷偷将她的女儿卖给了头上插花、妆容浓艳的胖女人,她回家后寻不到她的女儿,才疯的。 疯女人在村里游荡了几年,最后跳进了茫茫溧水中。 跳之前,她曾经短暂地清醒过一段时间,就如同现在程荀一样,不说不笑、只是沉默地看着来往的人。 玉盏哭出声:“你不要死,你要好好活着。” 程荀拉住她的手,手心冰凉,眼里却燃着炽烈的温度。 玉盏怔怔地望着她的眼睛,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眼神,如火般明亮,却仿佛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程荀的手紧紧握住她,将她的手都捏疼了。 她看见程荀一字一句地说:“妱儿,我心中好多恨。” 玉盏先是一愣,而后紧紧捂住程荀的嘴巴,面色恐惧。 程荀拉下她的手,轻声道:“这世上,有人比我更该死。” “没亲眼看见他们死之前,我不会死的。” 第13章 度寒云 翌日清晨,玉盏迷迷糊糊醒来。天还未亮,只从窗纸间透出淡蓝色的光。 暗淡的天光下,她看见程荀已经洗漱穿戴好,正坐在窗前,弯着身子用布条紧紧裹在膝盖的位置。 玉盏吓了一跳,连忙询问:“你还走得了路吗?不如今天告个假吧?” 程荀背着光,玉盏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见那道剪影若无其事地开口:“若我今天不去,恐怕日后更没好果子吃。” 秋雨湿寒,程荀在冷雨中跪了几个时辰,膝盖从酸胀麻木,到如今稍微动弹一下,就如跪在针尖上一般,不间断地透着刺骨的疼。 膝盖早就青肿一片,她只能用布条紧紧裹住伤处,试图缓解痛感。 玉盏坐起身点灯,光下,程荀面色苍白憔悴,眼神却烁烁生辉。她想起昨晚程荀的模样和她说的话,心中泛起一阵无来由的惧怕。 她艰难地看着程荀,声音干涩:“你不要做傻事……” 程荀望着她,忍不住歪头笑了:“你觉得我要做什么?” 她蹒跚着挪到玉盏面前,拍拍她的头,含笑温声道:“傻丫头,放心,我心中有数的。” 离开屋子,她拖着两条病肢,缓慢地走到胡婉娘的厢房外。 在原地安静地站了小半个时辰,屋内终于传来轻微的声响。房门打开,丫鬟们依次进去服侍她穿衣、束发、洗漱。待胡婉娘用过早饭,已然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胡婉娘餍足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 长时间站在原地,程荀的腿脚早已麻木,她强忍着不适,姿态如常地走进房间,只有仔细看才能隐约发现步伐的僵硬。 她走到胡婉娘面前,不见丝毫迟疑,乖顺地跪下。 “昨日奴婢衣冠不整、言行无状,令姑娘蒙羞,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特来请罪。”她打了千万遍腹稿的话脱口而出,语气中全无怨怼。 她抬起头,恳切地看向胡婉娘:“奴婢愚笨,幸得姑娘宽容、多番教导,今后定会恪守奴婢的本分,望姑娘再给我一次机会!” 胡婉娘看着她跪倒在地,仰头看着自己,一副心悦诚服的模样,心中的不悦也渐渐淡去。 她轻哼一声:“算你识趣。你起来吧。” 程荀麻利地爬起来,恭敬地半弯着身子。 胡婉娘打量她一眼,有些自得地笑道:“我向来不苛待下人。你看你,昨日跪了那么一小会儿,现在不也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她话锋一转,有些恨恨道:“要是换了那李茹娘可就不一样了!别看她总一副淡泊清高的模样,殊不知,越是这种人,对身边人越是阴狠!” 程荀慢慢地勾起唇角,微笑着附和道:“您自然是不同的。” 玉盏站在胡婉娘身后,神情复杂地看着程荀,良久,默默低下头。 从那天起,玉盏渐渐察觉到程荀的变化。 在旁人眼里,整个小院从前数她最为“木讷”,不懂如何奉承、不懂如何讨主子开心,甚至连主子心情不错时都不会凑上去逗趣,只知道埋头干活。 可如今,她一反常态地积极起来。也是这时,大家好似才发现小院里原来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聪慧机灵,又知情识趣。 近来胡婉娘和李小姐几次打擂台,胡婉娘终于占了上风,背后少不了程荀的助力和支招。 两位小姐比谁的衣衫新颖,她就熬几个大夜,拿出以前竹编的本事,硬生生用细如发丝的绢丝编出一件流光溢彩的披帛; 两位小姐比谁的诗才好,她就躲在隔间,出一题就写一首、再偷偷交给胡婉娘。说不上多好,但在一群十岁的小女孩中,也算十分出类拔萃了。 她表现出挑,渐渐入了胡婉娘的眼,觉得手里又多了个可用的人。 胡婉娘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得意:“若是没有我之前约束提点你,你哪想得到能有这么机灵的一天?不说别的,调教手下这点,李茹娘就该找我拜师!” 程荀闻言,只是笑笑。 很快,她从最粗鄙的洒扫丫鬟,一跃而上成了在身边伺候的二等丫鬟。胡婉娘的赏识,给她的生活带来了许多变化。 她的月例银子多了,手中的赏赐多了,常能听到胡府里每日又发生了什么大事小事。 第25章 还有一个变化却出乎她的意料。 有一日,胡婉娘心血来潮要前月溧安老家送来的玛瑙手串。程荀去库房寻手串,却在转角听见玉扇和玉盏说话,提到了她的名字。 玉扇是胡家家生子,自小就在小院里伺候,她的亲娘在大夫人面前很有些体面,是以她在奴仆中一向颇为自得。 她缩在墙角,听见玉扇冒着酸气地说:“……人家现在可是姑娘面前的红人!如今院里哪还有我们立足的份儿。唉,谁让咱们老实,不去钻营那许多旁门左道?” 玉扇讽刺地笑出声,“今日编衣服,明日写诗文,我看再过两天,说不定连天上的星星都给搬来咯!” 玉盏没说话,玉扇掐了她一把:“就你傻!都是在屋里伺候的,现在又多一个竹子,咱们扇儿、盏儿的,迟早有一个要被丢出去。”玉盏压低声音,“我问你,你和她同住一屋,就没发现她什么古怪?” 程荀躲在阴影处,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从她的视角,却只能看到玉盏低着头的背影。 “够了!”玉盏突然大喊一声,猛地拽下玉扇扯着她衣服的手。 玉扇愣住了,玉盏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如此举动,下一秒就慌张地摆摆手,努力找补:“我没有那个意思……” 玉扇却恼了,使劲儿推了一把玉盏:“不识好人心!你就当个傻子吧!” 她愤恨地丢下这句话,转身跑开了。 玉盏站在原地,慢慢抱住双臂,沉默地蹲下身。 程荀站在她身后,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墙皮,心绪纷乱。 风儿乍起,秋叶打着转,在二人之间流连,飘飘扬扬,最后落到地上。 过了晌午,胡婉娘小睡去了。丫鬟们终于能松一口气去歇歇。 程荀刚收拾好茶具,玉扇笑吟吟地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我让人给我们留了一碟子绿豆酥,走,我们一块去吃!” 程荀低头睇了一眼她的手,笑了一下,轻轻抽出自己的手。她没理会玉扇难堪的神情,转身拉住有些落寞的玉盏。 “今儿天好,咱们把被子拿出去晒晒,晒完晚上睡觉可舒服了。” 玉盏望着她,慢慢扬起一个笑脸,用力点头:“嗯!” 二人牵着手扬长而去。刚走过拐角,就忍不住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开了。 到了晚上,程荀和玉盏望着被突如其来一场急雨打湿的被褥,脸都绿了。 翻箱倒柜半天,总算东拼西凑出来一套床单被褥。玉盏在自己床上铺好,程荀没客气,游鱼一般自然地钻了进去。 窗外几点疏雨,仍在淅淅沥沥飘着。玉盏窝在柔软的被子里,贴着程荀温热的身体,困倦地打个哈欠。 “妱儿。”程荀望着屋顶,突然出声,“你会怨我吗?” 黑暗里传来玉盏软软的声音:“我为什么要怨你?你做得好,就该过上好日子啊。” 二人绵长的呼吸交织着。 玉盏默然片刻,低声开口:“况且,我知道你所求的,不是那些东西。” 程荀在被子里握住玉盏的手,她们躺在狭窄的小床上,像母亲腹中两个亲密的孩子。 “万一以后被姑娘安排去别的地方,去干苦活,你怕吗?”程荀转身面向她。 黑夜里,玉盏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嘿嘿一笑,看起来傻傻的:“我不怕。能进胡府,有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铺,每顿能吃饱喝足,已经是最好的日子啦。” “这样的日子,就算活到七十岁,我也知足。” 程荀轻轻笑骂:“傻姑娘。” 秋风从窗户的缝隙钻进来,二人将头往被窝里缩了缩。 窗外风雨不停,屋内,两颗赤诚的心相互依偎着睡着了。 - 十月中旬,连绵的秋雨终于离开兖州的地界。在府中憋闷了许久的胡婉娘也终于按捺不住,央着父兄,要去城郊的明泉寺礼佛吃斋,再小住上几日。 胡瑞对女儿向来是百依百顺的,他痛快地应允了,甚至大发慈悲地让胡品之随她同去,好生照顾亲妹。 来到兖州后,他压着胡品之不许玩闹,安安分分地在书房里学了几个月,学得死去活来,做梦都是之乎者也。 对胡婉娘,他只要求她带足人手,奶妈、丫鬟、小厮,一个都不能少。说罢,又对着下人们一通敲打,务必照顾好小主子。 一行人挑了个晴朗的日子,带着诸多家什浩浩荡荡出发。 在书房里关了三个多月、久不见天日的胡品之,也终于扬眉吐气,骑上他的高头大马,一路很是招摇风流。 程荀和胡婉娘坐一辆车。胡婉娘掀开帘子看着马车外繁忙的街景,程荀则顺着空隙,看向了一旁骑在马上慢行的胡品之。 这是她到了兖州以来,第一次见胡品之。 内宅就是如此,前院后院互不连通,她也没混到能贴身伺候胡婉娘的份上。来了胡家这么久,这居然是她第一次见到胡品之。 胡品之约莫是刚刚及冠的年纪,样貌端正,气度却很顽劣。好华服新衣、好酒色美人,一看就是十足的纨绔。学业上一无是处,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出来,但对于坊间如何玩乐倒是在行。 依据她偶尔从胡婉娘嘴里听到的来看,胡品之行事冲动大胆,是个顾头不顾尾的性子。 第26章 胡家大夫人只有他一个独子,他从小娇生惯养长大,只怕是习惯了无论闯出什么篓子,都有人来替他收拾的日子,所以对万事都一副散漫不羁、无所畏惧的态度。 出了城,沿路尘土渐起,胡婉娘放下帘子。程荀顺势收回视线。 没关系,往后我的机会多着呢。 程荀的指甲陷入手心,在心中如是说道。 第14章 他乡客 明泉寺离城中不远,常理来说,驾马车大半天就能到。不过如今天高气朗,又遇上集市,胡婉娘玩兴正浓,一路上走走停停。直到日渐西山,一行人才抵达明泉寺所在的山道。 车马悠悠前行,不远处却仓皇跑来一个小丫鬟,在地上跪下。胡品之拉紧缰绳,小丫鬟带着哭腔急切道:“求公子救救我们家主子!” 胡品之啧了一声,腿一夹马腹,不耐烦地准备绕道而行。 那小丫鬟见状急了,倒豆子一般大声道:“我家主子是福建提督学政佥事孟大人的夫人!夫人回京省亲,不巧车坏在路上,又遇上小主子身体不适,这才挡住公子去路,只求公子施以援手,救救我们家主子吧!” 听罢,胡品之慢慢旋过身子,脑子却飞快地转了几圈。 福建提督学政,他似乎听父亲说过,是个叫孟忻的狠角色。 胡品之人虽纨绔,可从小在官宦之家长大,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世情。这几个月胡瑞对他更是耳提面命,讲述了诸多如今朝中的局势。 如今朝堂之中,两派势力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朝中官员,多以蔡尚书和徐尚书马首是瞻。他的叔爷时任吏部侍郎,当年座师便是蔡尚书。 蔡尚书圆滑老辣,极擅弄权,长女入宫多年,如今育有长子、高居贵妃。徐尚书则为人刚直,一向以骨鲠之臣自居,守礼法、遵道义,是闽浙文人的中流砥柱。 两位权臣的对立,实际也是贵妃之子和先皇后嫡子之间的皇储之争。 而在这泾渭分明的两派中,还有这么一派人,是能臣,更是孤臣。这孟忻就是其中之一。 孟忻虽是闽地人士,却师从已故的太傅崔清。崔清门生众多,孟忻是他的得意弟子。老师去世后,崔家逐渐落寞。 可就在他科举高中、前途大好之际,他迎娶了老师的女儿,也继承了老师遗志。多年来,纵使朝中如何风云涌动,他始终不偏不倚,真真是做了个纯臣。 胡品之记得父亲提起他时复杂的神情,有不屑、有嫉恨,又有几分喟叹。 二人当年是同年,在京中赶考、候缺时,也多有往来。可是官场不由人,道路和理想都背道而驰的两个人,这些年连泛泛之交都称不上了。 从回忆抽身,胡品之面上一扬眉,马鞭指着小丫鬟:“知道事态紧急,还不快带路?” 胡品之随那诚惶诚恐的丫鬟离去,胡婉娘掀开帘子,听小厮说了刚刚的事,下令跟去。 走了大约三里地,终于在山道旁看见一驾马车。胡品之走到车前,下马行礼:“晚辈兖州同知胡瑞之子胡品之,与家妹欲往明泉寺去,路上听闻小公子身子不适,特来问问夫人,可有能搭把手的?” 车帘掀开,一个温婉的妇人露出侧脸,眼带愁绪:“多谢公子相助,可否请公子借我们一辆车马,我好带犬子去城中寻大夫。” 胡品之沉吟片刻,道:“此时赶回城中,行路慢又颠簸,恐怕于小公子多有不便。夫人何不与我们一同先去明泉寺歇息?我遣人快马去城中请来大夫,寺中常备草药,想来也是方便的。” 妇人感激地点点头,胡家下人连忙腾出一架马车,一行人匆匆赶往明泉寺。 寺中已备好禅房,稍加安顿后,胡婉娘随胡品之前去探望。程荀跟在胡婉娘身后,看见一个面容清婉却疲惫的贵妇人。 “方才事出紧急,多有唐突,我已派人去城中请大夫,望崔夫人莫要挂怀。”胡品之彬彬有礼。 程荀低下头,心中冷笑,这胡品之别的不行,面上功夫倒是做得好。 崔夫人有些惊讶:“你知道我姓崔?” “父亲常和我提起闽地有位孟大人,当初他们是同年,在京中赴考时常有往来。” 崔夫人皱眉,仿佛陷入回忆中,半晌惊讶道:“你父亲可是胡正平胡瑞?” 胡瑞字正平,胡品之点头应是。 崔夫人心中有些复杂,面上却熟练地摆出慈爱长辈的模样:“多亏你们了,你们父亲将你们教得好。” 她拉过站在一旁的胡婉娘的手,褪下一个镯子,戴在胡婉娘手腕上,含笑看着胡婉娘:“这丫头长得可人。” 寒暄一通,天色渐晚,几人各自散去。离开前,胡婉娘让程荀留下,给崔夫人搭把手。 不多时,大夫气喘吁吁赶来。他仔细看过孟小公子的情况,写完药方便离开了。好在小公子只是普通的水土不服,吃几服药就好。崔夫人的丫鬟不假人手,亲自去煎药。 程荀在外间给煮了茶,奉给崔夫人。崔夫人坐在昏黄的烛火下,细眉轻蹙,一双美眸中尽是愁绪。柔和的光掩去了她的疲态,更显出成熟的韵味。 程荀沉默地站在一旁,心想,都说灯下看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崔夫人一手支着头,凝望着禅房里简朴的灯罩,微微出神。 若是顺利,她本应该今日就出兖州城,就能早一日见到晏决明——她姐姐的骨肉,她十年未见的亲外甥。 第27章 十五年前,崔夫人还是闺阁女儿崔媛时,见证了她的姐姐嫁进宁远侯府。 起初她以为,世子晏淮在侯爵子弟中人才拔尖,是个识大体、明事理之人,姐姐又聪慧大方,就算侯府对这门亲事不甚满意,二人至少也能将日子过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也确实如她所想,这段婚事的前两年,两人说不上多恩爱,却也和睦平静。 然后,她看着姐姐肚子渐渐隆起,看着她温柔地缝制虎头鞋,看着她拼了命将这孩子带到人间,看着她日渐憔悴,最后,看着她死在那张华美的床榻上。 别人劝她,女人生孩子就是要走一遭鬼门关。挺过来了,将来荣华富贵子孙绕膝,没挺过来,那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 崔媛在这如山一般大的哀恸和困惑中,看着世子爷娶了新妇,看着自己嫁为人妇,最后,看着晏决明被人拐走、不知踪迹。 那是她的姐姐殷殷切切盼来的孩子。 那是她的姐姐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骨血啊! 她活了二十年,那是她第一次抛去世家小姐的端庄温婉,加入企鹅君羊伺而贰儿武九一似七每日追更最新完结文提着先帝赐给崔家的宝剑,冲进了宁远侯府。 她颤抖着手,锋利的剑尖指着晏淮和他刚生了孩子的新妇,说出了这辈子都没说过的脏话。 那一刻,她是真的想杀了他们。推搡躲闪之间,那间放满珍玩古迹的屋子,被她砍得七零八落。最后,她被匆匆赶来的孟忻抱在怀中。她丢下宝剑,哭得不可自抑。 就算将他们刺个半穿,又有什么用呢?她的姐姐,她姐姐在这世上努力活过的证明,都不在了。 之后的这些年,她从未停止寻找晏决明,可是茫茫天地,又能往何处寻? 终于,前月,在福建府的她收到京城的消息,晏决明回来了。 她又悲又喜,像一脚踩进云端里,飘在半空中,毫无真实感。她当即就决定北上回京。辞别满心挂念的丈夫,她带上刚满十岁的长子,跨千山、渡万水。 她看向吃过药后在榻上熟睡的儿子,轻柔地摸摸他的头发。这一路上他跟着自己也吃了不少苦,今天如此窘迫的状况,幸好遇上了胡家的两个孩子。 想起胡家,她忍不住皱皱眉。那两个孩子看起来还好,但那胡瑞,却是个麻烦的。 孟忻曾与她说过胡瑞,二人当年同年,关系尚可。可做官后,两人迥异的选择,让他们渐行渐远。 胡瑞早早就投靠了蔡尚书,靠着在吏部的叔父一路高升。若是廉洁奉公也就罢了,偏偏孟忻知道内情。 此人端着个能臣良臣的名头,可为人奸猾贪婪,对上曲意逢迎,对下恨不得敲骨吸髓。孟忻对其很是不耻。 崔夫人心中烦躁,这次欠了人家一个人情,这可不好还啊…… 屋中烛火烧了许久,程荀在身后轻轻问:“夫人,可要奴婢去剪一剪灯芯?” 崔夫人如梦初醒,神色有些恍惚:“不用,我一会儿便睡了……” 她清清嗓子,刚想说什么,程荀已将温热的茶递到她面前。 崔夫人接过茶,笑了一下:“倒是个伶俐的。” 她低头抿了口茶水,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竹,溧安人士,如今虚岁十二。” 崔夫人心头一动,信上说,晏决明就是在溧安找到的。她情不自禁问:“溧安,是个什么地方?” 程荀一愣。许是这夜太静谧、这烛光太柔和,她居然放下了在上位者面前的时刻警惕和小心,陷入了回忆中。 溧安是什么地方呢? “溧安,靠着一条叫溧水的河,三面环山,最大的那座叫四台山……” 她轻柔的声音飘在夜里,描绘着溧安的山沉远照、暮鼓晨钟,溧水的轻烟淡雾、江水滔滔。 崔夫人听入迷了,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跟随着她的乡愁,跌进了名为溧安的清梦里。 她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今晚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意。 真好,溧安是个这么美的地方。 她看着面前的女孩,昏暗的烛火下,女孩像是褪去了那层雾蒙蒙的外壳,终于露出清丽出尘的模样。 “你想回溧安吗?”崔夫人问。 “我最重要的人都在溧安,我总会回去的。”她轻声回答。 第15章 话神佛 夜已深,崔夫人睡下,程荀吹熄蜡烛,踮着脚尖离开禅房。 更深露重,她缓慢地独行在明泉寺蜿蜒的石径上。 只有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她才能从丫鬟玉竹的身份中抽离出去,短暂地做回自己。 如今,在胡婉娘面前,她已经能熟练地做个听话顺从的丫鬟了。 每一日,她揣度着胡婉娘的心意,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讨好和奉承时,仿佛有另一个自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知道,她在害怕。 她害怕某一天,她真的成了那个奴颜屈膝的丫鬟玉竹。 明泉寺坐落在山间,林深竹茂,月光洒在石径上,鹅卵石透出温润的光。 她放下乖顺的面具,沉默着拾级而上。在这寂静的光景中,她的心浸在一片疲惫和伤怀里。 走过一处开得正盛的野菊花丛,她依稀听见前方传来说话的声响。她下意识躲到花丛中,悄悄望去,只见半坡上有座矮亭,站着两个男人。 第28章 她轻轻拨开花叶,定睛一看,居然是胡品之与吴川。 据她所知,吴川是胡品之奶娘的儿子,比胡品之大十岁,自小混迹在三教九流中。她猜,这位吴川私下应该替胡品之做过许多脏事。 她忍不住屏住呼吸,缩进阴影里,努力掩饰自己的存在。 亭中传来吴川的声音:“少爷对那崔氏何必如此照顾?老爷不是说,他与孟忻那厮并无什么交集了吗?” “你懂什么。”胡品之轻蔑一笑,轻摇折扇,走到亭台边缘,颇为得意地说,“父亲是因为早年与他有旧,现在才拉不下脸与他相交。 “可这孟忻,这些年滑不留手、两派不沾,还能坐到那个位置,本事可不小。这种人平时没有交集也就算了,如今上赶着让咱们碰到了,予个方便可没坏处。” “况且。”他的声音骤然压低,程荀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仔细聆听。 “当年父亲在太原做通判掌运粮时,孟忻也在西北。之前那事虽然盖过去了……可是谁知道那人手里有没有把柄?现在交个好,总没有坏处。” 程荀暗中皱眉,还没来得及深思,吴川谄媚地笑道:“小的愚钝,还是少爷思虑周全。” 胡品之洋洋得意:“父亲就是在孟忻面前包袱太多,意难平罢了。” 说罢,他话锋一转:“那孟家小公子,我看着和婉娘差不多年岁。孟忻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若是二人能结成良缘,将来我入仕,也未必非要继续走叔爷的路。爷懒得看他们主家那帮人的脸色。” “是那群人不识好歹,少爷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吴川的奉承脱口而出,胡品之满意地晃晃脑袋。 程荀躲在花丛中,细密的草叶扎着她的脸,她耐心地听胡品之抱怨了一通胡家主支的是是非非,直到二人终于离开,她才缓缓起身。 “太原”“通判”“运粮”,程荀隐约觉得自己触及到了事情的关键。她不知道这是否与程六出的死有关,但她知道,这件事捅出来,一定不会让胡家太好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亢奋和忐忑。 她告诉自己,要稳住,这才刚开始。 - 翌日清晨,钟声穿破迷雾的山林,在清幽的寺庙上空盘桓。僧人敲木鱼、诵经书轻轻应和着,万物从睡梦中醒来。 天还未亮,程荀就已起身,踏着满地霜寒,在崔夫人禅房外等候吩咐。 晨起没多久,寺中方丈派了个小和尚前来传话,说寺中辟了一处无人的清静佛堂,专供贵客使用,若是夫人想要拜佛上香,去那儿就行。 程荀恭敬应下,心中却觉得讽刺。 难不成就连普度众生的神佛,也要将人分个三六九等?也要看着钱权行事? 崔夫人用过朝食,孟小公子吃过药后又去榻上睡了。崔夫人在禅房中翻了翻经书,有些百无聊赖。程荀说起早上的事,她起了拜佛的兴头,让程荀带她前去。 白日的明泉寺,更显古朴秀美。佛堂禅寺清净庄严,山中却秋色正浓,林中古木参天,间或有红果黄花,一派自然野趣。 程荀走在前带路,依着小和尚的话将崔夫人引入一方古殿中。 正殿的朝向极有讲究。清晨的日光透过门窗,正好落在镀金的佛像上,反射出金光,更显宝相庄严、慈悲肃穆,仿若神佛俨然降临于世,威严神圣。 崔夫人不禁放轻了呼吸,缓步走上前,点香、敬香,满怀敬畏地跪在软垫上,虔诚参拜。 愿姐姐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愿晏决明从此顺遂平安。 愿我儿孟绍文无灾无难。 她起身后,看见程荀无言仰望着高大的金像。昨晚之后,她对这个女孩颇有好感,忍不住温言道:“你也去拜拜吧。” 程荀一愣,垂下眸子,摇摇头:“多谢夫人,我就不拜了。” 崔夫人好奇:“你没有什么想求的吗?不必顾忌什么,想拜就拜吧。” 程荀抬头看向崔夫人。比起昨夜昏暗的烛火,现在在日光下,程荀这才看清她的容貌。 崔夫人有双美丽的丹凤眼,温柔含笑地看着程荀时,一种无来由的熟悉感将她击中,她莫名地想到了程六出。 对了,程六出也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后知后觉找到了这份亲切感的由来。 那双写着鼓励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张温暖又悲伤的网将她包裹起来。 恍惚中,她情不自禁道:“我不信神佛。” 崔夫人有些意外,既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也没想到她会这样毫无掩饰地对自己说。可她并不觉得冒犯或厌恶,反倒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什么?” 程荀刚说完,便有些后悔。可她情难自抑地望着那双眼睛,贪婪到移不开视线,几乎忘却了身为丫鬟的本分。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信过他,虔诚地供奉过他,被逼到绝境时苦求过他,可是到最后,不过徒劳。” 崔夫人沉默了。 她注视着眼前的女孩,她在飞舞的尘埃中,仿若透明,眼中是明晃晃的悲哀和怅惘。 那一刻,她好像透过女孩,看见了曾经的崔媛。 她的前二十年,好像就在永不停歇的告别中度过。 一场又一场飘扬的纸钱雨里,她送别了她的祖辈,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如今这世上,只有晏决明和孟绍文的身体里还流着与她相同的血液。 第29章 过去的她没有求过神佛吗?过去的她不虔诚吗? 徒劳而已。 同频的哀愁与晨光共舞,在寂静的殿中流动。 最后,崔媛走上前,将女孩拥抱在怀,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会过去的。”她说。 空旷的佛堂中,神明高高矗立,俯视着渺小的人儿无言地相拥。 如此亲密,如此荒唐。 - 崔夫人在明泉寺休整了三天,确定孟绍文身体无碍后,才决定离开。 在寺中这些天,她喜欢让程荀陪在身边,转转山林、翻翻经文。程荀话不多,却如同流水一般,安宁舒缓、静水流深,让她获得了难得的平静。 离开那天,胡家人在寺外送别崔夫人。 一番寒暄后,崔夫人含笑看向程荀,拉过她的手,对胡婉娘说:“这孩子是个好的,若不是她不愿意离开自己的主子,我都想将她要走了。” 前一夜,崔夫人问过程荀,要不要跟她走。程荀心中惊讶,最后真挚诚恳地拒绝了。 程荀的回绝在她意料之中,现在提起,不过是心软想给她做个脸。做下人的多有不易,能多得别人几句好,将来日子也能好过些。 胡婉娘听罢,心中涌起几分不悦,面上忍不住带了出来。 她乜了程荀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惯会讨巧。” 崔夫人皱皱眉,不料她会是如此反应。 程荀熟知胡婉娘的性格,崔夫人刚说出口,她心中就有了计较。 她自然地低头福身,语气谦卑、不骄不躁:“夫人谬赞了,奴婢粗陋,都是我们姑娘教导得好。” 胡品之笑着上来打圆场。转身时瞪了一眼胡婉娘,让她收起小性子,紧接着视线又隐秘地扫过站在一旁低眉垂目的程荀。 胡婉娘勉强地笑笑,应和着胡品之。 崔夫人也没了兴致。几人草草告别后,各自离开了。 马车渐渐走远,崔夫人在摇晃的车中沉默不语。 孟绍文被丫鬟使了个眼色,后知后觉发现母亲面色不佳,小心翼翼凑过去问:“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路不平,眩疾了?” 崔夫人没好气地觑他一眼,闭上眼道:“是我看错了,这胡家人,就没有好相与的。” 孟绍文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该说什么:“哦。” 崔夫人叹了口气,看着自己儿子发愁。 这都十岁了,怎么还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整日在屋中捣鼓机关、木头,全然不知人情世故。 还好是投生在了自己家,要是在晏家,早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思及此,她想起在京城的晏决明,心中又难过起来。 怕他不回晏家,更怕他回晏家。 她掀开帘子,看向车外。 京城越来越近了。 第16章 风雨暗 离开兖州后,崔夫人一路车马不停,终于在昨日到了京郊。在驿馆休整一夜后,她便命人直奔宁远侯府,甚至没有让仆从提前通传。 车马在宁远侯府堪堪停下,侯府的人上前询问,被打个措手不及,连忙手忙脚乱地将崔夫人和孟绍文迎进去,一边派人前去通报。 崔夫人冷着一张脸,风风火火地走在侯府里。自从当年提剑大闹侯府后,崔夫人就单方面与晏家人撕破了脸,对宁远侯府一向没什么好脸色。 而侯府也自知理亏,况且孟忻这些年颇得朝廷重用,加上崔清去世后,崔媛手中多少还遗留一些先祖的政治资本。 种种原因下,多年来,不论侯府的人心中怎么想,明面上仍旧一副亲热有礼的姻亲做派,逢年过节都不曾少过节礼。 崔夫人被人带往花厅等待。不多时,宁远侯夫人刘氏走了进来。 “崔夫人,许久不见了。” 崔夫人抬头望去,心头却一惊。 多年不见,刘氏曾经初嫁与晏淮时的艳丽娇俏都已消失,脸上疲态尽显,就算敷粉妆扮后,仍然难以掩盖神色中的老态和愁容。 曾经那位心高气傲、趾高气昂的四川总督幺女,旧居这深宅之中,变成了朵逐渐枯萎凋零的花。 崔夫人想起信中有关人贩子的只言片语,再看她如今的模样,心中扬起些许快意。 刘氏缓缓坐下,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幽幽道:“今日来,怎也不让下人通报一声?要是招待不周,那便是我们的错了。” 崔夫人有些讶然于刘氏不同以往那般口蜜腹剑的做派,晏决明回来后,刘氏居然连体面都懒得装了。 她冷冷地看着刘氏,半晌,皮笑肉不笑:“我这不是怕提前说了,到时候来见决明时又要被推三阻四么。” “这回,夫人和侯爷总不能又给我那外甥找个什么世外高人,带他去云游四海吧?”崔夫人言辞犀利,明晃晃的嘲讽写在脸上。 若是从前的刘氏,被她这么一激,恐怕要恼得跳起来了。可现在,刘氏却漠然地端起茶杯、撇起茶沫子来,丝毫没有反击的样子。 崔夫人心中狐疑,刘氏如此反常,莫不是又起了什么坏心? 二人心中各有思量,面上都偃旗息鼓。花厅陷入一片沉默。 孟绍文有些坐不住了,开口问道:“刘夫人,我表兄现在在何处?我还没见过他呢。” 刘氏的视线移到孟绍文脸上,像是才发现他的存在似的。她定定盯着他,把孟绍文都看毛了。崔夫人按捺不住,噌地起身,怫然道:“刘秀岚,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30章 刘氏仍盯着孟绍文不放,神色甚至有些恍惚了。 她身后的婆子急忙站出来,一面让丫鬟将刘氏带进里屋,一面上前拦住崔夫人:“夫人息怒,我们夫人绝无他意,只是近来没休息好,身子不大爽利……” 崔夫人怒意更盛:“你这是什么意思?决明回来了,她就不舒服了?”她怒不可遏,竟将身侧的小几掀翻在地,“当年的事我尚且没和你们算账,她现在又摆出这副模样,真当我们崔家人都死绝了不成!” 孟绍文站在一旁目瞪口呆,这是他第一次随母亲来宁远侯府,也是第一次见母亲情绪如此失控外放。 来之前,孟绍文听父亲说要他好生看着母亲,别让母亲太过冲动、反伤自身,他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拍着胸脯打包票,绝不让侯府的人欺负母亲和表兄。 他缩了缩脑袋,默默躲开四处飞溅的茶盏碎片,心想,母亲平时对自己还是相当慈爱的…… 婆子是侯府的老人了,心知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自从多年前第一次砍了大半间屋子,从此在侯府就从未收敛过脾气,要是任由她再大闹一场,这可就不是自己能招架得住的了。 情急之下,她凑到崔夫人耳边,压低声音急切说道:“我们家二少爷近来有些不好,夫人操劳过度,才会神思不属,还请崔夫人多见谅。” 崔夫人顿住了,下意识问道:“不好?什么不好?” 婆子面色为难,站在原地讷讷半天不敢说话。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坐回原位慢慢冷静下来:“行了,别说那么多没用的。我今天来,是为了见决明的。” 婆子连忙道:“大少爷今晨去桐花胡同傅先生家中念书,已经派人前去通传了。” 傅先生?崔夫人稍一思索,是早些年就已致仕的翰林学士,官途寻常,却是当世难得的大儒。 她面上不显,心下却满意,至少这晏淮没在孩子的前程教养上糊弄人。 婆子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问:“夫人,不如去大少爷院中坐坐?此间杂乱,恐慢待了您。” 崔夫人轻哼一声,总算起身。 来到修德院,她先是挑剔地打量了一圈院中陈设,确认各处都没有敷衍之意,才在院中石凳上坐下。 刘氏手下的婆子离开了,崔夫人的丫鬟这才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夫人,我打听到侯府的二少爷数月前摔下假山,从那之后便一直痴痴傻傻,到如今都没好呢。” 崔夫人诧异地转头,双眉紧蹙,不可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 “奴婢刚开始也不敢信呢,但是再三确认过了,却是如此。” “……而且,似乎是二少爷出事以后不久,侯爷就找到大少爷了。” 崔夫人愣在原地,回想起刘氏疲惫老态的相貌,晦暗压抑的神色,和她看着孟绍文恍惚的眼神。 宁远侯府二少爷,几个月前还铁板钉钉的世子爷,与孟绍文同岁。 快意像油锅里滴进了水,在心头剧烈地迸溅。她几乎想放声大笑。 多荒唐啊,刘秀岚。 这便是你这么多年算计的结果。 她想起多年前,她第一次见刘秀岚,是在晏淮的婚宴上。她抱着晏决明,冷冷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个骄纵却耀眼的女子,占据了她姐姐的位置。 她当时焦躁又怨恨,她怕这个人会彻底取代她已然逝去的姐姐,成为这个府邸新的主人,成为晏决明新的母亲。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提剑指着刘秀岚的手,现在竟然在微微颤抖。 只有她自己知道,从前她面对刘秀岚时,心中恐惧甚至盖过了怨恨。而现在,回想起刘秀岚那张灰暗茫然的脸,她甚至替她感到了一丝悲哀。 那座压在她心头许久的大山,以一种荒谬的方式,倒塌了。 “母亲,这是从前表兄刻的吗?”孟绍文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走过去,望见廊下一根梁柱下方,刻着高度不一的刀痕。 崔夫人摸着刀痕,面带感伤:“这是从前他每年量身长时刻的。不知道他现在该有多高了。” 面对晏淮与刘氏时,她不惮于将自己最尖锐的一面展露出来。此刻,卸下那些过度的自我防备,在晏决明留下的痕迹前,折磨了她一路的忐忑与紧张,又细细密密涌了上来。 她望着小院门口。八年前,她绝望地坐在石凳上,期盼着下一秒,五岁的晏决明就能从门口走进来,抱住她的腿,和她说:“姨母,我和你玩捉迷藏呢。” 现在,她终于等到他了。 - 宁远侯府门前,一架不起眼的青帷小油车停下。侯府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厮立马殷勤地上前放好脚凳、掀起车帘。 一个身姿瘦削单薄、却挺拔秀朗的少年从车中钻了出来,没理会脚凳,轻巧地跃到地上。 小厮凑上前,笑道:“世子爷,崔夫人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如今正在修德院等您呢。” 晏决明平淡地应了一声,不急不缓地往院中去。 一个看起来机灵讨喜的小子跟在他身后,问道:“少爷,崔夫人来了,下午杜千户的课可要推了?” “不必,你去厨房,让人给杜千户再加几个好酒好菜,与他说我晚点过去就行。”晏决明驾轻就熟地吩咐。 第31章 小厮平乐应是,朝着厨房去了。 晏决明面色如常,心中却有些忐忑。 自那日从祠堂出来后,他与晏淮在书房对谈了一下午。 黄昏时分,他拖着疲乏又疼痛的身子出来,摇摇晃晃几乎快跌倒时,晏淮在他身后说:“我已去信你姨母。想来再过些日子,她便会来看你。”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还有位姨母。 他私下找了几个侯府的老人,问他母族的情况。才得知如今与他关系近的,只剩这位在福建的姨母了。询问起她的事,侯府里的人却都吞吞吐吐的。 直到他反复追问,才得到一个,“崔夫人性子颇为爽快”的回答。 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干脆就丢到脑后了。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晏淮很讲信用,如他所愿给他安排上了最好的先生。武不必多说,杜千户经验老道,为人正直,足够他从师。而文,就有些波折。 傅先生致仕多年,也早就不再收学生与弟子,平日里煮酒烹茶、闲云野鹤,不管世事。晏决明不知道晏淮用了什么方法,总之,傅先生很是不情愿地见了他一面。 傅先生见到他,先是考校了些经学义理,大约是对他的真实经历有所耳闻,问的都不算偏深,晏决明一一回答了。 傅先生有些惊讶,竟也没顾忌,直接问他,这些年混迹市井,哪来的机会去读书? 晏决明知道,傅先生是他要抓住的第一个机会,容不得他半点闪失。而来之前,晏淮提点他,傅先生生性直爽,最恨欺瞒。 他沉默片刻,干脆将从前的经历、甚至私逃出府的事情都一一和盘托出。 傅先生听后,很是长吁短叹了一阵。 此等经历,就算写进话本传奇里,也不显突兀。而其中他性情之刚毅、决断之大胆,更不似此等年纪的孩子所能有的。 最后,他问:“跟我读书,你想得到什么呢?” 晏决明认真思虑片刻,道:“想多挣一次机会。” 就这样,他每日上午去傅先生家中读书,下午回家中练武场练武。日子规律又平淡,可其中辛苦却难以为人所道。 短短一个多月,他迅速成长起来,身姿已经有了少年挺拔坚韧的模样。体态更加灵活有力,头脑更加清晰敏锐。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而已。 要找到程荀,他手中的力量还远远不够。而要离开侯府,则需要更长久的谋划。 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修德院门口。不知怎的,他竟有些踌躇。犹豫好一会儿,他才踏进院子。 “……决明?” 眼前站着一个女人,有双与他极其相像的眼睛。他看着她呼吸急促地快走过来,颤抖着手将他拥入怀中。 女人在他头顶呜咽,他有些不自在,可他慢慢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情。 一种他只从程荀身上感受过的温情。 他慢慢抬手,拥住了这个与他血脉相通的人。 第17章 前后山 崔夫人含泪看着眼前的少年。八年不见,他早已褪去从前的懵懂与稚气,已然出落成竹瘦松坚的少年郎。 多年的颠沛与辛劳,将他打磨得更加坚韧内敛,如同顽石在水流的冲刷下,经年后透出温润的光泽。 “真好,真好。”她情难自抑地哽咽,眼睛几乎离不开他。 晏决明感到一股奇异的温暖,有些尴尬,却又让他的心头烫烫的。 “表兄,你还没见过我吧,我叫孟绍文。”旁边的男孩突然出声,笑吟吟地看着他。 崔夫人平复了下心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身将孟绍文拉到身边:“小时候你表弟身子不好,我便没带他来过侯府。你还记得姨母与你说过的孟家表弟吧?” 晏决明朝孟绍文点点头,有些迟疑地对崔夫人说:“其实,五岁前的事我都记不得了。” 崔夫人表情一滞,晏决明忙开口:“……姨母、表弟,不如我们进去说吧。” 三人坐进内室,下人们奉上茶点,乖觉地关门离去。崔夫人急不可耐地发问:“这些年究竟发生什么了?” 她拉过他的手,语气坚定:“别怕,你跟姨母说实话。” 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疼惜地望着他,眼含泪光,却充满了温柔而笃定的力量。 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他莫名感到了难过和委屈。 他磕磕绊绊地开口:“那年除夕……” 他断断续续讲了那些从人贩子手中逃脱的碎片记忆。沉默良久,又提起他在溧安的生活。从独自求生,讲到那年冬天,他将程荀带回破庙。 在崔夫人如海般宁静包容的视线下,他没有将那之后的事一笔带过。 那些藏在他心中许久的回忆,那些无人愿意聆听的往事,那些被侯府视作耻辱的过去,终于得见天日。 他坐在雕梁画栋的金屋中,诉说着他和程荀在破旧庙宇里的年年岁岁。 中途,数度哽咽。 说出口,他才恍然,原来她陪自己吃了那么多苦。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躲在不为人知的深山角落时,熬过不知多少次饥寒交迫;去城中求人找帮工时,又受了不知多少次冷眼和嘲讽。 刚摸索着学竹编时,他们去城里捡人家丢弃的破竹篮回家研究。竹篾又尖又细,不知道多少次扎进指甲缝里,直到扎得满手找不到一块好皮,两人才学会。 第32章 去山林中打猎时,为了追猎物,不知道多少次从山间湿滑的坡道上滚下来,跌得满身是伤。若是 能猎到野货便算了,多的是带着一身伤空手而归的时候。 原来吃过那么多苦头。 为什么那些年却不觉得辛苦呢? 他茫然地想,或许是因为,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吧。 那时,就算潦倒到只能去山中挖野菜吃,两人也有闲情摘一把野花,回家放进竹筒里。 日子艰难,两个人拉着手一路苦中作乐,竟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最后,讲到离别前的那场劫难,他却说不出口了。 话哽在喉头,停顿半晌,他故作轻松,声音却沙哑:“我让她快逃,她应是听懂了。” “那之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他陷在回忆里,喃喃道。 内室陷入一片沉默。他如梦初醒般抬起头,却见不知何时起,崔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强忍着不抽泣出声。孟绍文也红了眼眶,察觉到他的视线,躲到了袖子后面。 他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某种程度上,这对他来说也算是交浅言深了。 崔夫人又悲又怒,攥着手帕擦去眼泪:“是谁?是谁要下此狠手!”说着,又哭起来。 晏决明有些慌乱,连忙解释,那人已经死了,现在也查不出什么东西。孟绍文总算开了窍,在一旁温言劝慰崔夫人。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平静下来:“没事,回来了,以后就都是好日子了。你父亲待你如何?” 晏决明心中一痛。这是好日子吗? 他看着眼前满眼慈爱的崔夫人,咬咬牙,起身跪在了她面前。 崔夫人和孟绍文都吓了一跳,连忙作势将他扶起来:“这是作甚?快起来。” 晏决明稳稳地跪在地上,望着崔夫人恳求道:“我与程荀自小相依为命,若是没有她,孩儿早已死在溧安的冬天了。如今我久居京中,她下落不明,孩儿实在挂念她!求姨母帮帮我!” 他弯下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崔夫人叹了口气,将他扶起来。 “若只是找她,那自然简单。但你可曾想过,找到她以后要如何?” 晏决明愣住了,他下意识开口:“若是她想留在溧安,那我便去找她,她想来京城,我就接她来。” 崔夫人怜惜地看着他,轻声斥了句:“净说傻话。” 他还尚且不明白,晏决明三个字的意义。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与人家挤在破庙中、饭里有几片肉就足够开心的贫儿程六出了。 少年心性赤忱,全然不见横在两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可是,现实的诸多阻难总会告诉他,有些东西,过去了,便不可追。 可她又想,少年不顾门第、不屑贵贱的心性是多么珍贵而短暂啊。那是如同飞虹霞光般转瞬即逝的存在。 总有一天,他会在某个寻常日子怅然若失地理解并接受这一切,如同世上所有普通人一样,接受上天所赐予的、不容任何人反抗的命运。 而她又何必现在点破他懵懂的少年意气呢? 她问他:“那你与我说说,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晏决明激动万分。在黑夜中踽踽独行这么久,他终于看到那么一点曙光了。 他立马又跪下来,给崔夫人磕了个头。她哭笑不得地扶起他,他坐到椅子上,慢慢回忆有关程荀的一切。 她的身世,她的模样,她的喜恶,她的经历,她的骨气。 说了好久,久到嗓子都有些干哑,他才说:“我不擅丹青,画不出她的模样。姨母只能靠我说的这些去找了。” 崔夫人无奈地摇摇头。光晏决明说的,都够写一本传记了。 吃过午饭后,孟绍文研究庭院里放着的一个水车摆件,晏决明陪崔夫人在院中散步消食。 经过半个上午的相处,现在他面对崔夫人拘谨不再,自然多了。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崔夫人问他。 “如今在跟着傅先生和杜千户上课。” “我说的不是这个。”崔夫人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如今你是宁远侯世子。你自可做个王孙公子,等将来继承爵位和财产,从此做个富贵闲人。” “可我看得出来,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有野心。” 崔夫人一语道破,直指重心。她出生三代公卿的书香门第,祖父是一代大儒,父亲也曾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这点眼力,她还是有的。 晏决明默然片刻,轻轻开口:“我听傅先生说,不久后宫中要从世家子弟中择选太子侍读。” “太子侍读?你要去?”崔夫人皱眉。 晏决明点点头。 崔夫人仍是不愿相信:“你知道你若当了太子侍读,意味着什么吗?你父亲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两派不沾的。” 晏决明眼神沉静:“我知道。” 大齐皇帝玄正帝在位三十年,如今正值壮年,帝位稳固,精于权术。唯一遗憾的是身子骨一般,加之子孙缘浅,这些年孩子夭折得多,到如今也只留下了三位皇子。 大皇子誉王是玄正帝潜邸时的孩子,生母蔡贵妃是蔡尚书长女,如今三十余岁,出入朝堂多年。 七皇子刚刚七岁,生母身份低微,尚且不用考虑。 而太子的生母先皇后早逝,母族得了个承恩公的爵位,几位舅舅才学一般,不过在朝中领个虚职。 第33章 太子如今不过十六,早年身子骨弱,养在深宫中甚少见人,只有祭祀等大礼才会短暂现身。这几年眼见着立住了,才一步步向外放出信号。 择选太子侍读,便是其中之一。 崔夫人面色严肃:“你既然知道,就更该明白,这不是你该去趟的浑水。” “若我不去争,我就只能居于宁远侯之下。” “我总要去试试的。” 眼前清风明月般的少年,嘴里说着最大逆不道的话。 他温润平静的外表下,藏着最炙热的火山、最尖利的锋芒。 她看着他,心绪起伏万千。 “你大了,我不会阻挠你什么。但你要知道,与朝堂宫中相关的事,再谨慎都不为过。”说完,她继续往前走,“你倒是有你外祖之风。” 崔夫人又事无巨细地询问了些府中的事,尤其问了刘氏如何待他。得到他“没见过几次,不过面上过得去”的回答,才松了口气。 下午,晏决明上课的时辰到了,崔夫人和孟绍文辞别侯府,约定过几日再来看他。 二人坐上马车,回京城孟宅。 车中,崔夫人满心想着晏决明要去做太子侍读的事,难以平静。 孟绍文想得更为简单直接,问她:“母亲,你要怎么找那位姐姐?” 崔夫人被他一打岔,才想起找程荀这件事。 她回忆了一番晏决明说的话,总觉得哪处有些异样。 直到马车在孟宅门前悠悠停下,她才意识到自己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晏决明说,“她脖颈处有道胎记。” 她倒吸一口凉气,忙拉住丫鬟问道:“你可记得兖州胡家的那个丫鬟玉竹?” 丫鬟点点头,她继续追问:“她脖颈处是不是有一道胎记?” 丫鬟想想,半晌才不确定地说:“……似乎有?但是太浅了,分不清是伤疤还是胎记。” “你再仔细想想,她有没有与你说过什么?”崔夫人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神态紧张。 丫鬟忙不迭仔细回忆,半晌才说:“她与奴婢说过从溧安来……对了!奴婢问她原本叫什么,她说她本名叫苏永,家中还有三口人,父母和一个兄长,如今都在溧安务农为生。” 听罢,崔夫人失望地放下手。 她想,是她太心急想岔了。按晏决明所说,这程荀心气高,自尊自重,幼时连被人收养去做童养媳都不愿意,又怎会卖了身契做奴婢呢? “罢了,去将孟管家找来,我有事吩咐他去办。” 她心中忧虑,茫茫天地,真的能那么容易就找到她吗? 第18章 暗筹谋 崔夫人离开后,程荀明显感觉到胡婉娘对她的冷落。 那天夜里,胡婉娘坐在铜镜前,程荀自觉地上前替她摘钗松发。程荀的手还没碰上头发,胡婉娘猛然转头过来,面无表情地盯着程荀。 程荀心下一沉,连忙低下头做恭谦状。 “玉扇,你来。” 玉扇越过她,稳稳地站在了胡婉娘身后。 胡婉娘透过镜子,看着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大的丫鬟。 “我只说这一遍。我最讨厌的就是我的东西不听话、有异心。”胡婉娘声音稚嫩,话却带着不容人质疑的意味,“我的东西,就算我不要了,也轮不到别人抢。” “听懂了吗?” 程荀俯身,轻声回答:“是,姑娘。” 她顶着玉扇奚落的目光走出禅房。侧身路过玉盏时,她隐秘地捏捏程荀的小指,程荀向她笑了一下,转身离开。 门甫一关上,她的笑便消失了。程荀冷冷地望一眼透着烛光的禅房,慢慢走回自己的屋子。 翌日上午,一行人启程回城。 回到兖州胡府,略加梳洗休整,胡家一家三口齐坐膳厅用晚膳。程荀候在门外等吩咐。 席间,胡品之提到了崔夫人一事,原本其乐融融的膳厅气氛一滞。程荀余光一扫,只见胡瑞黑下脸,半晌话才挤出口:“下次不许自作主张。” 胡品之面上不忿,但在胡瑞怒目逼视下,只能讪讪答是。 程荀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 入夜,屋外秋风萧瑟。透过窗棂,月光凄然地洒进屋中。 程荀坐在床头,身旁摆着被烧得枯黑的老旧木盒。手帕慢慢拭过匕首锋利的刀刃。 月光下,利刃的寒芒从她冷淡的脸上不时闪过,衬得她神情更显凌厉。 曾经满是污血、炭黑的匕首,被她清洗干净、小心保存,如今恢复了吹发可断的模样。 从她拿到它的那天起,她就想,总有一天,她要用这把匕首了结凶手的性命。 程六出身上的伤,她要一刀刀讨回来。 她仔细擦拭匕首,不错过刃上任何一粒灰尘。屋中只听闻轻轻的摩擦声和玉盏绵长的呼吸。 手上动作缓慢,她的思绪却转得飞快。她试图梳理如今得到的信息。毫无疑问,她是幸运的。 四个月前,她卖身进府,手里的信息只有一把刻着“胡”字的匕首,和程六出来过胡府的消息。 进府后才知道,一个偌大的、她从未踏足的官家府邸,想要在其中抽茧剥丝,找到他被害的真相,何其不易。 跌跌撞撞当了几个月丫鬟,每天忍受着肉|身的劳累和精神的凌|辱,最后连府里的男主子都没见过面。 第34章 好在雁过总要留痕,竟真的让她误打误撞掀开了真相的一角。 刚从松烟那偷听到幕后凶手是胡品之时,热血上头,她并非没想过就这样冲到胡品之面前,让他血债血偿。 但她跪在冰冷的秋雨中,却逐渐清醒过来。此时的她,尚且没有任何力量可以与胡品之抗衡。 年岁的差距、力量的差距、身份的差距。 要爬过复仇这座山,她有的不过是一腔孤勇。 那天夜里,她抱着如针扎的双膝坐了一夜,后知后觉想清楚一件事。 胡品之胆敢如此罔顾王法、作威作福,不过是因为他背后靠着胡家这棵大树,有在京中做高官的叔爷、在地方当土霸王的亲爹。 如此背景、如此权力,杀死一个没有背景的平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就这么让他迅速地死在一个丫鬟手里,太便宜他了。 他活该彻底失去依仗的权力,丧家之犬一般跪在地上摇尾乞怜,然后看着曾经瞧不起的山野贫儿拿着他杀人的凶器,一刀一刀刺进自己的身体里! 凄寒的夜里,这个想象让她兴奋地浑身发热,止不住地颤栗。 等她平静下来,心中却飞快地涌起一股对自己的恐惧。而这恐惧像一滴入海的水,顷刻间就消失了。 她甩甩头,刻意忘却这陌生的感受,一颗心投入她对未来的筹谋中。 或许上天终于站在她身旁一次,胡品之如此讳莫如深的胡瑞任太原通判、掌运粮一事,让她看见了一丝希望。理智告诉她,从此处下手,她绝对能挖到满意的东西。 她原本天真地想找门路去胡品之院中当差,可内宅的规矩和胡婉娘的性子,让她彻底绝了这个想法。 她用布条将匕首好生裹起来,装进木盒,藏到柜子深处。 她走到窗前,隔着窗纸,静静看着透亮的月光。 既然胡品之接近不得,那就从他身边人下手。 - 胡婉娘性子刁蛮,多少有几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意思。 近来李小姐身子不适,常在家中养病。胡婉娘少了与老对头打擂台的机会,加上程荀又碍了她的眼,程荀又被赶出里屋,拿起木盆抹布,干起了老本行。 院中其他小丫鬟,有的担心自己走了她的老路、有的等着看她笑话。程荀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欢喜,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 不在胡婉娘眼皮底下的时间多了,她借着找人学打络子为由,混迹在府中丫鬟婆子中间,探听到不少消息。 胡品之身边常跟着四个小厮,其中她知道的松烟负责书房的一应事务;还有一个奶兄吴川,常替他在外跑腿,是个三教九流都有些接触的主儿。 吴川性子很是混不吝,对府中下人向来是眼高于顶的,对漂亮水灵的小丫鬟多有口头调戏。碍于他在胡品之前的脸面,府中许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 松烟是府里的家生子,父亲是胡瑞手下的老人,如今在溧安替他看管多处产业。思及此,程荀想,松烟应该本就是胡瑞身边的人,替他监视不听话的儿子、及时传消息,也不足为奇。 了解了大致的情况,她将目光放在松烟身上。 终于有一天,她找到机会,在庭院中假作手滑,将木盆里的水泼在松烟身上,与他攀谈起来。 松烟猝不及防被人泼了一身子水,本有些恼怒,看见是程荀,反倒一改脸色,连连摆手说不要紧。 程荀仔细看了他几眼,笑道:“那我们算是扯平了。” 松烟也小小地扬起一个笑:“你还记得我啊?” “你是少爷手下的人,我哪会不记得。”程荀捡起木盆,“你快回去换身衣服吧,天冷,别冻到了。” 松烟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程荀叫住。 “今天实在对不住你,是我欠你个人情。我是大小姐院里的玉竹,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就是。” 松烟看她看上去文静内向,与人交往却落落大方,也少了几分拘谨,笑着应和一声离开了。 接下来几天,程荀与松烟又“偶遇”几次。二人年纪都小,没那么多男女之间的忌讳,你帮我领一次饭,我帮你带个话,关系亲近许多。 有一天,松烟在程荀常出入的垂花门前等了她许久。见到她,鬼鬼祟祟地将她拉到树下,扭捏地塞给她一个荷包。 程荀:? 顶着程荀古怪的表情,松烟豁出去一般低声道:“你可别想多了!这是陈玄哥托我拿给你们院儿的大丫鬟清荷姐的。” 清荷她知道,是胡婉娘手下的大丫鬟,如今十五岁。她父母是大夫人当年的陪嫁,在溧安替大夫人看着嫁妆中的几间铺子。 而陈玄是胡品之的手下,为他牵马驾车,似乎也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程荀恍然,下一刻反应过来,手里的荷包也烫手起来。 她推给松烟,急急道:“你疯了?被人发现我们帮别人私相授受,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你先别急,你看看里面是什么?” 程荀捏捏荷包,触感有些熟悉。她拉开一看,居然是银子。 “我也不想多嘴,可若是不告诉你,恐怕你也不愿意做这冒险的事。”他叹了一口气。 “前阵子我爹告诉我,溧安那边写信说清荷姐的爹走了。她有个表兄,本与她订好了婚约,只等清荷姐回溧安便成婚。 第35章 “可那表兄却是个见利忘义的,眼看着清荷姐的爹走了,没了当大掌柜的爹,居然转头就娶了别的姑娘。清荷姐的娘都被气病了。”松烟越说越义愤填膺。 程荀情绪有些低沉,却抓住漏洞反问:“那关陈玄什么事?” 松烟看着她脸红了,支支吾吾半晌:“你!你怎么油盐不进!总之,你将荷包给她就是了!” 松烟急得一甩袖子,臊眉耷眼地转身要走,又转身认真看着程荀。 “陈玄哥是个好人,他只想着清荷姐没了爹,婚事也没了,恐怕日后艰难,才想着帮一把。 “这些银子也是他好几年的积蓄了。他不愿意我把这事说出来,但我想着,清荷姐总该知道这些。 “别的不说,至少也不要误会了陈玄哥的心意。” 松烟一溜烟跑远了。 程荀低头看着荷包,只觉得沉甸甸的。 待她回到小院中,恰好遇见了清荷。 她是个聪慧能干的姑娘,从小就被大夫人送来照顾胡婉娘。她为人公正,丫鬟之间偶有斗气,她从不偏袒。 前几日,程荀被赶去洒扫,她还安慰她,好好表现,总有一日能进屋伺候的 这些年里,小院里赏罚分明、上下清晰有条理,少不了她的努力。 程荀拿着自己的老伙计在院中扫落叶,余光看着清荷。 她一如往常风风火火,在院内忙出忙进,看上去与松烟所说的境遇毫不相关。 是她还不知道这一切吗? 等到夜里,她回住处,路过偏房后的小树林时,听见了隐隐的哭声。她这才知道,原来清荷早已知晓了一切。 程荀站在林外,看着她蹲在一小堆燃烧的纸钱面前,颤抖着肩抽泣。 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一种类似的哀戚爬上她心头。 她慢慢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 第19章 日渐寒 寂静的夜里,火苗安静地舔舐着黄白纸钱,橙红的火光印在清荷泪迹斑斑的脸上。 清荷有些错愕地看着程荀,转瞬扭过头去,擦着眼泪掩饰道:“你怎么来了?” 程荀在她身边蹲下,从怀里拿出陈玄的荷包:“清荷姐,有人托我给你这个。” 清荷看了她一眼,犹豫地接过荷包,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半袋子大小不一的银锞子。她握着荷包,惊疑不定地问:“是谁?” 程荀用木棍轻轻抬起一叠被烟熏黑的纸钱,微弱的火苗顿时跳动起来,转眼就跃到了纸钱之上。 她语气平静:“是少爷身边的陈玄托人让我拿给你的。他说怕你日后艰难,想要帮帮你。” 还未说完,清荷就将荷包塞进了程荀怀里,语气硬邦邦的:“谁要他可怜我?你告诉他,我好着呢!” 程荀接过荷包,没有说话,只静静地蹲在一旁。 清荷将下巴埋进膝盖里,愣愣地看着火堆,半晌喃喃道:“你也觉得我很可怜吗?也是,做掌柜的爹死了,未婚夫跟别人跑了,娘亲也卧病在床,而我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泪又洇出眼眶,小声啜泣:“我真没用……” “清荷姐,这些都不是你的错。”程荀冷不丁开口。 清荷投来不解的目光,程荀慢慢开口:“伯父病逝,伯母病倒,都是人力不可违之事。至于那见利忘义之辈,早一日认清他的真面目,总比嫁到人家家里去才发现得好。” “你什么都没做错,又何必自苦呢?”程荀与她坦然对视。 清荷看着她在火光下愈发清亮湿润的眼睛,心竟也渐渐轻快起来,忍不住稀奇道:“你小小年纪倒挺会说话。” 程荀不置可否,扬了扬手中的荷包:“你真的不要么?” 清荷犹豫了下,接了过来:“我亲自还给他吧,他做的糊涂事,总不能又让你冒风险。” 她语气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他就爱犯傻,做事冒冒失失,别把你给连累了。” 程荀陪她安静地烧完一篮纸钱,两人慢慢走回偏房。 路上,清荷忍不住问:“你说我没做错什么,那若是我做错了呢?” 程荀停下步子,认真地看着她:“做错了,自然要好生弥补过错,便是豁出这条命也是应该的。” 清荷愣愣地看着她,被她偏激的话吓了一跳,心中有些古怪。 程荀自顾自地往前走。 月光下,她的影子越拉越长。 日子平淡地过,几夜冷雨后,黄叶彻底消散在北风里,露出遒劲的秃枝。 有天又碰上松烟,他递给程荀一包桃酥:“陈玄哥让我谢谢你。” 程荀疑惑:“清荷姐没要那个荷包,为什么还要谢我?” 松烟看着她,支吾半天,恨铁不成钢地丢下句“反正你收着就行了!”便走了。 她将桃酥带回去,拿给玉盏,玉盏欢天喜地地打开,小心翼翼地用手接着吃。 直到嘴里没东西了,她才指着床上的衣物开口说:“刚刚清荷姐来找你,说收衣服的时候看见你裙子后面破了,帮你补好了。” 程荀在针线活上一塌糊涂,小时候靠爹娘,大一点靠程六出。来了胡府,想着自己总该学一学,又遇上了玉盏。从小打到,居然从未为针线活烦恼过。 玉盏圆圆的脸凑到程荀面前,有些酸溜溜地说:“你最近人缘不错啊?什么荷、什么墨的,都和你好的不得了呢。” 第36章 程荀双手捏住她肉乎乎的脸:“放心好了,我只跟妱儿天下第一好。” 窗外传来一阵喧闹,两个婆子端着食盒,对偏房中的众人喊道:“主子们吩咐,明日腊八,大厨房早上分粥,去晚了可就没了!” 玉盏声音小小的:“明日腊八!是我的生辰呢!” 程荀笑眯眯地看着她,玉盏发现她的视线,慢慢低下头,脸红了。 翌日,胡婉娘从胡瑞那得了一匣子南海珍珠,她心情大好,大手一挥给丫鬟们都放了半晚上假。 玉盏正要去找程荀,却被清荷拉到了大厨房旁边一处废弃的柴房,空荡的屋子中间放着一张方桌。 玉盏不解,下一秒,程荀、松烟和陈玄端着酒菜走了进来,玉盏惊喜地捂住嘴巴。 几人坐下,玉盏仍有些不可置信,清荷笑着说:“玉竹今儿早起就去厨房打点婆子们,让他们置办几个酒菜,又邀了我们几个来给你庆生呢。” 玉盏呆呆地望着程荀,程荀却转头对两个男孩说:“陈玄哥,你不是老说要好好谢谢我吗?今日特意请你来,就是想让玉盏在你们跟前认个脸熟,拜托二位往后在府中多照顾照顾她。” 松烟、陈玄利落地答应,看着玉盏皱着一张脸、泫然欲泣的模样都笑了。 几人说说笑笑,一顿饭下来,都熟悉亲近了不少。 时辰不早,众人将屋子收拾好,陈玄、松烟先回去了,清荷也赶回小院中,以防胡婉娘突然心血来潮找人。 玉盏和程荀慢悠悠走在夜里。 兖州已然入冬,寒风凛然,席上二人都喝了些米酒,现在竟也都不觉得冷,身子暖洋洋、轻飘飘的。 玉盏在她身边唠叨了一晚上:“你到底花了多少银子?厨房里的人胃口可大得很呢。” 程荀捂住耳朵:“行行好吧寿星公。都吃进肚子里了,就别问啦。” 玉盏紧追不舍:“你要多为你自己存钱、花钱,别的不说,总要留点嫁妆银子吧?” 程荀摇摇头:“不知羞,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了。” 玉盏拉下她的手,正色道:“我没开玩笑。”不知想起什么,她停顿一刻,低声问:“你、你之前与我说……” 程荀站在她面前,仍是浅笑着看她,她却觉得眼前这人遥远极了。 玉盏沉默下来,方才的欢欣仿佛顺着指尖溜走了。 二人一路无言走回屋子,没有点灯,两人躺在各自的床上。 屋中弥漫着淡淡的酒甜香,玉盏轻声说道:“玉竹姐,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程荀没有答话。玉盏自顾自地说:“要是能永远像今天这么开心就好啦……” 腊八过后,兖州的雪下了小一月,新年越来越近了。胡府应景地张贴窗花红纸,乍一看,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红白两色。 比起湿润的溧安,兖州的冬天透着刺骨的凛冽。 程荀仍然在屋外做着洒扫的活计。擦洗游廊栏杆时,手反复伸进冰水中,手上的冻疮也越来越严重,指节青紫肿大,又疼又痒。 为数不多的好处是胡府足够阔绰,下人御冬的衣物和炭火克扣得少,熬过白日在院子中吹冷风的几个时辰,回了温暖的屋子又能勉强挨过一天。 程荀不无讽刺地想,胡家人在如何御下方面是聪明的。 他们知道下人们最擅长的就是吃苦和自我麻痹,无论白天多么难熬,只要能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安眠一夜,醒来就又能变成眼前挂着萝卜的骡子,安安分分地再推一天磨。 可后来发生的事,让程荀明白,自己还是高估了对他们的想象。 兖州城郊有一小片湖,入冬以来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碴子。如今连月的冷风过境,湖面冻结,成了冰嬉的好地方。 李小姐终于病愈,迫不及待地组织了一出小姐们的冰嬉会,胡婉娘自是不甘示弱,从接到帖子那天就忙活着外出的新衣裙。 只是胡婉娘毕竟生在南方,对于冰嬉一道并不擅长,暗中骂了好几次李茹娘不安好心。 冰嬉那天,胡婉娘带着丫鬟气势汹汹地走了,程荀不出所料地被留在府中。 胡婉娘一场气生了几个月,程荀对此有些无言,心想总不至于如此,估摸着大小姐是气着气着就忘了她这号人物。 院中没剩几个人,她拿着扫帚抹布打了个转,就悠悠回房睡下了。 劳累数日,她陷入沉沉梦乡之中,不知过了多久,被屋外一阵喧闹声吵醒。 冬天天暗得早,屋中一片漆黑,还未等她起身点灯,门被人大力踹开,清荷扶着全身僵硬打颤的玉盏走了进来。 程荀被开门声吓了一跳,眯着眼睛看清眼前的情况,心猛然一紧,仿佛被一只大手攥住。 她匆忙下床,接住摇摇欲坠的玉盏。 冰冷的身体掉进她的怀抱,玉盏全身都已经湿透,头发被风吹了一路,甚至结了一层薄冰。 她的脸埋进程荀的脖颈,呼吸间都透着寒气,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程荀和清荷合力将她移到火盆边,映着炭火的微光,她看见玉盏的脸被冻得青紫,眼睛无神僵直,睫毛上的雪化了,一滴滴坠在边缘。 这熟悉的神态让她的心不断下沉,脚像被冰冻在原地,无法动弹。 清荷利索地将玉盏湿透的外衣脱下,裹上厚厚的棉被,又去隔壁屋子借了个汤婆子塞进被窝里。 第37章 她一边忙碌一边吩咐:“别傻愣着,快去厨房煮一壶热姜汤来!”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应和几声就往外跑。 等跑出一排偏房,才反应过来自己只在单薄的寝衣外套了件袄子,脚上踩着袜子,连鞋都没来得及套。 寒意从脚底爬到头顶,冷风不断吹着她被玉盏洇湿的前襟。 可她不敢停。 第20章 风雪夜 风越来越快,程荀双臂紧紧抱着一壶姜汤,飞奔在雪夜里。壶壁滚烫,贴在她单薄的袖子上,烫得她双臂发红。冷热之间,身体好似在冰火两极拉扯。 来往的下人向她投来诧异鄙夷的目光,她视若罔闻,穿行在曲折的庭院之间。 终于到了,她猛地推开门。清荷坐在床边,被她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拉进屋子。 玉盏双眼紧闭缩在床上,身上裹着两床被子,却仍在瑟瑟发抖。发梢的冰融化了,潮湿的长发披在枕上,洇出一圈圈水渍。 清荷将她扶起来,程荀捏着下巴往她嘴里灌姜汤。半壶姜汤下去,玉盏面上总算有了些人气,不再青白僵直得可怕。 清荷长叹一口气,去桌前倒了小半碗姜汤递给程荀:“你也喝点吧。” 程荀接过碗,终于有空档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清荷起身将门关上,确认门口张望着看热闹的眼睛被隔绝在外,才拉她坐下,轻声说:“今日本是去冰嬉……” 程荀神经紧紧绷着,随着清荷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 今日兖州城中千金小姐们去城外湖边冰嬉。 李茹娘从小在北直隶长大,对冰嬉很是在行,早早地就准备好了冰鞋、冰车、球架等物,就等大家换上行头,下场戏耍。 冰嬉对胡婉娘来说还是头一遭。李茹娘为不善冰嬉的小姐们准备了冰车,胡婉娘却觉得这是李茹娘有心挑衅自己,嘲讽自己不如人。她硬撑着换上了冰鞋,晃晃悠悠地走上冰面。 玉盏在她身旁小心翼翼扶着,刚走出湖面边缘,李茹娘踩着冰鞋从她身后经过,冲她笑了一下,行云流水般滑走了。 这下胡婉娘彻底气歪了脸,抬脚想往前追,却差点摔倒在地。 最后,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李茹娘的背影,转身回岸边,坐上了冰车。 小姐们在湖心滑了几圈,回到岸边支好的棚中。李茹娘有心将冰嬉会办得漂漂亮亮的,特意请了城中擅冰嬉的伎人来表演。 表演结束后,她又施施然起身,让各家出一位丫鬟小厮,代表小姐的脸面去打冰球,胜者有彩头。 胡婉娘的丫鬟都是从溧安老家带来的,她看了一圈,竟然找不出一个能上场的。最后,她随便指了指玉盏:“你刚刚上过冰场,就你吧。” 玉盏有些慌乱,胡婉娘却由不得她拒绝。她食指虚点玉盏,语气烦躁:“好好比,别给我丢人。” 玉盏就这么被推上了冰面。 她穿上冰鞋,满心惶然。还没等她适应踩着冰刀行走,比赛已然开始,人群迅速地在她身边穿行,争抢那个小小的球。 胡婉娘站在岸上,看着玉盏傻愣在原地,心中越发不耐。旁边的玉扇察言观色,冲湖心喊道:“玉盏,快抢啊!” 闻声,玉盏终于迈开步子。她不会滑,几乎是一步步跺在冰面上,踉跄着追赶人群。 她望着那皮革缝制的球在不同的人手中辗转,所有人都拼着一口气,刚刚还行动有度的丫鬟们,现在像群夺食的兽,争先恐后地推搡着。 她艰难地维持平衡,冰面的寒意从脚底窜到四肢。 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中,她只听得见自己粗重疲惫的呼吸声。 有一瞬间,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会站在这呢?抢到了这个球又有什么意义呢? 岸边的叫嚷声唤醒了她。对了,因为这是主子的命令。做得好,得赏;做不好,挨骂。 她的余光远远地瞥见了岸上的人群。她想,或许从旁人看,这确实很有趣吧。 她的意识漫无边际地飘,身体却老实地跟在人群后。不知怎的,那球突然落到了她身前。来不及细思,她猛地扑上去,抱住了球。 还没等她欢欣,下一秒,一个高壮的丫鬟欺身上前,要从她怀中抢走球。她避之不及,只能向后退,可又一个丫鬟扑了上来,三个人四肢交缠,竟一起摔倒在地。 岸边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玉盏被压在最下方,她试图推动上方的人,却逐渐感觉胸腔的空气越来越少。她的脚无意识地蹬在地上,冰刀似乎划到了谁的手,尖利的女声吃痛咒骂。 在她挣扎之际,身下的冰面竟然裂开了道道冰纹。玉盏不由得停下挣扎,怔怔地看着冰纹不断向外扩张,可还未等她惊叫出声—— 扑通—— 冰面竟彻底裂出个大窟窿,三个人一齐掉进了冰水中!还在冰湖上的人惊叫着后退,岸上的人也察觉到不对,站了起来。 玉盏在水中拼命扑腾着手臂,厚重的袄子和冰鞋不断将她往下拉,好几次她探出水面,又被旁边挣扎的手借力按进水中。 四肢越来越沉重,窒息感慢慢袭来,玉盏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世界变成一片冰蓝色。 好冷啊。 她突然想到,娘亲在溧水中丧生时,看到的也是这一幕吗? 她睁大眼睛,好像在不远处看见了娘亲,头上围着那块熟悉的布巾,微笑着向她挥手。 第38章 她伸出手,想要牵住娘亲,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将她从水中拽了起来,胸膛蓦然松快。 她迷迷糊糊睁眼,清荷奔上前拥住她。湿透了的身体在北风中一吹,她抑制不住地打颤。 清荷半拖半抱地将她扶上岸,胡婉娘看见她,翻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声“扫兴”,转身走了。 她感到清荷扶她的手紧了紧,还没走出几步,她就失去了意识。 一片漆黑降临前,她心中滑过一个念头。 她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 清荷离开了。胡婉娘那边不能少人,她讲完今日冰嬉的事,便匆匆离开了。 程荀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一只脚踩着鞋,头发松散着糊在脸上,混像个浪迹街头的疯子。 她望着昏睡中的玉盏,一团火在胸膛里越燃越烈。她深吸几口气,步伐僵硬地在屋中翻找茶壶和巾帕。 临走前,清荷和她说,玉盏今晚恐怕不好熬。 她坐在玉盏床边,一眼不眨地看着她。茶壶架在火盆上,煨着热水。隔三差五,她就把玉盏扶起来往嘴里灌水。 一直等到四更天,玉盏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额上不停冒出汗,四肢在被窝里扑腾。 程荀一摸她的额头,果然发热了。她又忙碌起来,喂水、擦身子、敷额头,直到鸡鸣时分,玉盏才降下温,沉沉睡去。 程荀熬了一夜,身体本应是疲乏困倦的,可胸中那团火却越烧越旺,她愣是顶着一口气,把今日的活计做完了。 中午清荷帮忙照顾了玉盏,下午时找到她,说玉盏还有些发热。 程荀吊着一颗心,最后去求了陈婆子,给她塞了银子,求她请位大夫,给玉盏开些药。 陈婆子抬起耷拉的眼皮,收下银子,在手里掂量掂量,才懒洋洋道:“那你等着吧,晚点我让人找来。” 几个时辰后,果真来了个大夫,他像模像样地把完脉,捻着胡子写了满满一张纸的药方。 程荀给完诊金,急着出去,却被大夫叫住,暗示她:“这小丫头病重,药可是有些贵的。不过,你去仁济堂报我的名字,能少几息。” 程荀心领神会,又往大夫手里塞了个红包。送走大夫,她回屋中拿了自己全部的银钱,奔去二门处,将药方和银子都交给陈玄,托他去买。 等玉盏喝上药,天已黑了。 玉盏中途醒了几次,昏昏沉沉地看着她忙碌,嘴唇干裂、声音嘶哑:“玉竹姐,花了不少银子吧。” 程荀摸摸她的头,只让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玉盏看着她,安慰地笑了一下。 程荀忍住眼泪,背过身去骂她:“难看死了,不准笑。” 从起初的高热不下,到后来的反复低热和止不住的咳嗽,玉盏缠绵病榻近半月。她带着病气,自然不能来伺候,胡婉娘又将程荀点进了屋子。 今日是除夕,府中张灯结彩,下人们一早就收到主子给的赏钱,饭食也比平常丰富了三分。 整个府邸沉浸在年节的喜庆中。 胡家人吃过团圆饭,胡婉娘央着胡品之在小院里放烟花爆竹。 程荀借着尿遁的功夫,悄悄跑回偏房。推开门,小屋里没点灯。她心中正奇怪,走到玉盏床榻前,却怎么都叫不醒她。 程荀慌了,一摸她的额头,她竟然又高烧起来。她熟练地打湿帕子,给她擦身降温。 可直到不得不离开的时候,玉盏仍没有清醒的迹象,呼吸越来越微弱。 程荀压下心中的不安,跑回小院。小院里灯火通明,胡婉娘已然睡下了。陈婆子看见她终于出现,给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程荀不敢反驳,等她稍微停下,连忙截过话头,求她再去帮忙找一位大夫。 陈婆子稀奇地看着她:“大过年的,非要找大夫来触主子的霉头,你脑子被狗吃了?” 程荀顾不上别的,声声哀求,最后跪在地上,抓着陈婆子的衣裙。 陈婆子不耐地推开她,转身就走。 “你听不懂么?平时就算了,大过年的,往府里找大夫来,等天明了,你我就该走了!” 程荀看着她走远,不敢耽误,又往前院跑。她只望着能遇上松烟或是陈玄,他们总是能出府的。 可一路狂奔到二门,门却被锁上了。旁边吃醉酒的婆子大着舌头说,过年节,府上怕出岔子,把各处的门都锁上了。 程荀心中近乎绝望。 除夕夜,飞雪飘飘扬扬。她匆匆跑回偏房,雪落了她满身,黏在她满面泪痕上。 门就在眼前,一推就开。她抬起手,却仿佛千钧之重。 她要怎么面对妱儿? 风替她做了抉择。 门被缓缓吹开,玉盏微弱的声音响起:“……玉竹姐。” 第21章 莫惊鸥 程荀关上门,蹲在玉盏床前。借着屋外映进来的雪光,她看清了程荀脸上的泪。 玉盏缓慢地抬起手,轻轻搭在她的脸上。 她想为程荀擦掉泪,可手好沉,怎么也动不了。 程荀握住她的手,隐忍着没有哭出声。她低下头,止不住地呜咽,全身都在颤抖。 她抱着她的手,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玉盏面色灰败,唇开合几次,想要说什么,可隔了许久才找到声音:“别、哭。玉竹姐,别哭。” 第39章 玉盏嘴角微微上扬,声音磕磕绊绊:“玉竹姐,你是个、好人。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个顶好、好的人。” 程荀抬起头,睁着一双泪眼看她。 玉盏的话有些混乱:“我、被父亲兄长卖给牙婆。她给了父亲、二两银子……他们头也不回、走了。” “我被赶进黑……黑屋子,有个女人嫌我占了她的床,一直、骂我,还推我、打我。” “你没有说话,把我、拉去你床上睡了。你自己……坐在地上睡了。” 她潮湿的眼睛望着程荀,像只孤零零的小狗:“玉竹姐,我没有姐姐,你可以、做我姐姐吗?” 程荀点头。那么用力,眼泪都甩到被褥上。 “太好了……我又有,亲人了。” 程荀强忍着心口被人揪住一样的疼痛,凑到她耳边轻声说:“其实,我叫程荀,我不叫玉竹,也不叫苏永。” “我叫程荀。” 玉盏没有疑惑,轻松笑着接受了。她点点头:“程荀。姐姐,程荀。” 玉盏的小指勾住程荀的衣领,两人亲昵地靠在一起,像在说天真的悄悄话:“除了,你,再也没人、叫我……妱儿。” “我们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 屋外响起一串鞭炮声,爆竹燃尽的硫磺味飘进屋子。偏房外,劳累一年的下人们终于能短暂地歇口气。 屋屋门前都挂上了红灯笼,将院子照得通明。几个婆子窝在墙根边上,嗑着瓜子扯闲话,时不时爆发出笑声。 辞旧岁、迎新年。 新的一岁到来了。 玉盏听着屋外的声响,声音小小地说:“姐姐,这是我们第一次过新年。” 泪珠从蓄满泪水的眼眶滑落。程荀轻抚着她的胸口:“明早厨房肯定有汤圆,你想吃什么馅儿我都给你端来。” 玉盏笑笑:“我想吃,溧水旁有一家豆粉。” “……我就吃过一次,是父亲卖掉我的那天、吃的。就那一次……” 程荀抿住唇,努力忍住奔涌的情绪。 玉盏的眼睛慢慢失焦,目光投向程荀身后:“姐姐,是不是娘亲来接我了?” 程荀仓皇站起身,拍拍她的脸:“不,不,那不是她!” 可玉盏没有力气应和她,喃喃说完那句话,又昏睡过去。 程荀颤抖着将手放在她的鼻尖,确认还有微弱的呼吸,然后像被抽干了力气,颓丧地坐在地上。 程十道,程六出,妱儿。 她谁都救不了。 正院的方向燃起烟花,各色的花在夜空高高绽开,铜青、朱红、银白,绚烂非凡。门外,下人们仰望着烟花,发出赞叹。 程荀转过头去看。烟火倒映在她眼瞳里,缤纷的色彩散开,然后消逝在最灿烂的时刻。 她呆坐在地,听着屋外众人欢喜的声音,心中涌起无限怨恨。 凭什么他们这么开心? 凭什么胡婉娘还在锦衾中安睡? 所有人都能迎来新的年岁,凭什么只有妱儿要被留在这里? 她想起被胡婉娘随意推上冰场的妱儿,想起被胡品之一把火烧死的程六出,想起被胡瑞十两银子打发走的程十道。 还有许多许多面目模糊的人,上位者轻飘飘一句话,就逼得他们以各种荒诞的缘由死去。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明白“命如草芥”四个字。 何其荒谬! 他们出身卑微,他们就该死吗? 人固有一死,可他们的死,是这世上最没有价值的死。除了上位者以此炫耀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力,还有任何意义么? 他们逼死求告无门的人,还要做作地喟叹一句,这都是命。 仇恨像块燃烧的冰,在她五脏六腑游走,烧得她全身冰凉。 身后传来微弱的呻|吟,程荀如梦初醒。她慌忙爬到床边,玉盏像是陷入梦魇,四肢在被窝里微微挣扎。 那具象化的仇恨竟点燃了她的斗志,她不禁咬紧牙关,反复叩问自己。 你当真谁都救不了吗? 妱儿尚且在生死边缘挣扎,你要先一步放弃吗? 答案清晰可见。 她迅速起身,打湿帕巾盖在玉盏脸上,擦拭全身,灌了一茶壶水,然后推开门。 临走前,她转身回望一眼玉盏。 这次她没有哭。 她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之中。 一路疾驰到二门外,看门的婆子彻底醉倒在廊下。她用拳头使劲砸门,声音被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盖住。她环顾四周,看见不远处架着一座半臂长的玩石摆件。 她曾见过胡婉娘向李茹娘夸耀这个摆件之昂贵。 一个破石头,够平民之家吃几年。 她将石头搬下来,没有犹豫,狠狠砸向铜锁。 一下,两下,三下。铜锁落地。 她把石头放回原位,轻巧地越过木门,又将门掩上。 她驾轻就熟地摸到正院外,躲在阴影中观察一阵,发现松烟从其中一间厢房出来,懒洋洋地往外走。 她朝他扔了个石子,没砸到他,他却察觉到异样,转头一看,惊愕地小跑过来。 她把他拉进阴影中,躲藏处狭窄,两人身体紧挨着。 松烟有些不自在,可只听程荀飞快说:“我要出府。你知道怎么出府吗?” 松烟顿时正色,眼神询问她。她没遮掩,低声回道:“玉盏不太好,我要找大夫。” 第40章 他面色为难,踌躇片刻,总算下定了决心,对她说:“跟我来。” 两人贴着墙边,一路掩藏在阴影里。松烟带她绕到一处草丛前,他跳下去时她才知道下面居然是条废弃的水沟,只是年久失修,早已被荒草掩盖。 松烟将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搬开,示意程荀。 “从这出去,一路往北走,西面那条街上有医馆,快去吧。” 程荀感激地看他一眼,从狭窄的洞中钻了出去。 夜已深,守夜的灯笼照得街上通明,雪地上满是鞭炮的红纸。 程荀踏着一地红白,跑过之处红纸、雪花飞扬。风纠缠着她的发,她不断催促双脚,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她跑到医馆门口,奋力砸门,伙计不悦地抬开门板,她喘着粗气,把之前的药方子伸到伙计眼前:“求、求你,给我抓药。” 等她钻过洞,松烟还抱着手臂蹲在旁边等她。她来不及说话,拍拍松烟的肩,跑远了。 偷摸进厨房煎好药,路过二门,婆子睡得鼾声震天响。一路顺利得她不敢置信。 回到偏房,她把药强灌进去。等小半个时辰,玉盏没有好转,她咬咬牙,又灌了两副。 一整夜的煎熬,她时刻紧盯着玉盏的状态。每一次呼吸的轻重,都深深牵扯着她的神经。 终于,在天蒙蒙亮时,玉盏的高热退了,神情也和缓下来,不再露出痛苦之色。 程荀精疲力尽地坐在地上。天光缓慢地透进来,如湖上涟漪,一点一点在她脸上荡开。 疲惫至极,她的身体悬浮在一片空茫之中。精神进入一种完全放空的虚无状态,平静得像一尊佛、一池水。 她问自己,她赢了吗?她从阎王爷手里抢回妱儿了吗? 回答她的只有玉盏沉稳绵长的呼吸声。 她泄力般瘫倒在地,直愣愣地看着头顶房梁。 太好了。 她救了妱儿,也救回了自己。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转瞬就渗进发丝里,消失无踪。 玉盏仍昏睡了一整日,直到几缕霞光破开灰蒙的天际,她才悠悠转醒。 程荀伏在床边,感受到手背传来痒意,恍惚睁眼,掉进玉盏苍白的笑里。 她急忙起身,又是探过头去试温,又是摸她的脉搏:“怎么样?好点了吗?还难受吗?” 玉盏笑着点点头,张嘴想说什么,可程荀只见她双唇开合,却听不见声音。 她以为是玉盏太过虚弱,凑过去听,仍是一片沉默。 玉盏愣住了,脸上的笑也逐渐变得勉强。 程荀的心如坠冰窖。 大年初一,胡瑞带上儿女,去上峰、同僚家拜年。程荀使了自己最后的一点银子,请来一位大夫。 大夫仔细检查一番,又问了玉盏之前的情况,叹了口气:“应是高热温病所致,将来多半是……”他摇摇头。 程荀几乎维持不住表面的笑,强忍着将大夫送走,进门前,她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脸。 进门后,还没待她说话,玉盏就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她笑着指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又用指头比出一个行走的小人,竖了个大拇指。 程荀终于按捺不住,扑上去抱住玉盏,眼泪顺着她的脸流到玉盏的脖颈。 玉盏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 一个不会说话的丫鬟,是没资格伺候主子的。 还未到上元节,胡婉娘便知道了玉盏久病后哑了。她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玉竹,神思烦躁。 “年还没过完呢,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她把玩着手里一支金蝶戏丛钗,心不在焉,“没请大夫么?” “托姑娘的福,请了。大夫说,以后多半是说不了话了。”程荀声音平静,“不能贴身伺候姑娘,玉盏心中很是难过。她一身病气,不敢见主子,便找了我。” “她比划了半天,我估摸着意思是说姑娘仁善,她不愿去别的地方,只求主子能继续留她在小院里,做个三等的洒扫丫头就成。” 胡婉娘对着铜镜比划,来回换足以匹配新钗子的首饰,闻言随口道:“那便如了她的意吧。” 程荀低声道谢,又恭维一通胡婉娘的大方心善。 然后,她默默起身走到她身后,从善如流地接过她手里的绒花,扯出一个弧度精准完美的笑。 “小姐,这朵更衬您呢。” 第22章 三月三 流光一瞬,急景凋年。 苍茫原野之上,程荀看见自己在奔跑。她荒忽远望,已是泰和四十年。 天光渐明,枝头的鹊儿吱呀唱着曲儿。程荀从梦中惊醒,梦里衰草连天的旷野已然消失,入眼是京城胡府简朴素净的床帐。 她睁着眼睛呆愣片刻,大脑一片空茫。梦里不知所谓地奔跑一夜,身子疲惫异常。她慢慢起身,在逼仄的屋中更衣洗漱。 窗前衣箱上摆了个破旧的镜子。借着天光,她拿起绒花正要往头上戴,犹豫了下,又从箱子深处翻出一个细长的布包。 她小心地打开布条,一支陈旧的梅花簪安然躺着。纵使她精心保存多年,木质的簪身仍是有了岁月的痕迹。她低下头,轻轻抚摸着簪头的梅花。 她对着那裂了缝的镜子,笨拙地将簪子插进发里。 今天是三月三上巳节。 第41章 是程十道捡到她的日子,是她的生辰。 她转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就当这是及笄礼吧。 推开门,她走到院儿里的西厢房,推开门,轻声唤胡婉娘。 “姑娘,该起了,今日还要去邱山呢。咱们在京城胡家,可不好晚起。” 胡婉娘厌烦地咂咂嘴,不情不愿地起来了。 四年前,两淮盐运使急病暴毙,胡瑞破格顶缺上任,举家迁往扬州。如今三年任期已过,胡瑞入京述职,顺便将胡婉娘和夫人林氏带来了,如今就住在胡瑞叔父——吏部侍郎胡聘家中。 而原因无他,胡婉娘如今已十四岁,待明年及笄,就该论起婚嫁之事。胡瑞与林氏都有意给女儿在京中寻一门亲事。刚过完年,便拖着胡婉娘来了京城。 胡聘将此事交给长媳张氏操持。她考虑了一圈京中与胡婉娘年纪相仿的官宦子弟,最后发现,最适合的居然还是自家的侄儿张子显。 张氏的父亲致仕前官至朝中三品大员,如今兄长在刑部任员外郎,侄儿张子显更是一表人才,十六岁就已考上秀才。二人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加之两家人本来就有姻亲,一时间竟找不出比这更两全其美的人选。 张氏将想法与两边长辈一说,双方都颇为满意。两家人心中都有默契后,张子显开始频繁地出入胡府。 张子显看起来周正温和,待人彬彬有礼,遇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可任谁都看得出来,在胡家这么多姐妹中,他对胡婉娘这个关系最远的表妹,最为关心。 胡婉娘心中虽得意他的殷勤,对他本人却淡淡的。她刚满十四,还尚未尝到情窦初开的滋味。 程荀的情绪则更为直接。 她厌恶张子显。 她站在人群外,看得清楚,张子显温和有礼的皮囊下,是藏不住的功利算计、虚伪作态。更令她作呕的是,在胡婉娘看不见的角落,他时常会用一种隐秘而热切的目光上下打量程荀。 她起初不明白这个视线代表了什么意味,直到某次撞见下人在背后说亲戚闲话,提到了“齐人之福”四个字,才恍然大悟。 清荷出嫁后,她成了胡婉娘的大丫鬟,若不出意外,将来还要作为陪嫁丫头,陪胡婉娘嫁进张家。 而张子显,已然将她视作囊中之物。 这也让她意识到,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几年来,她为胡婉娘鞍前马后,当了个最好使唤的忠仆,在下人中逐渐站稳了脚跟,来去之间也担得上一声“玉竹姐姐”。她为人宽厚、办事牢靠,谁找上来都愿意搭把手,久而久之,在府中也博了个好人缘。 凭着这份好人缘,她努力编织自己的关系网,竟真的从密不透风的后院里撕开条口子,暗中窥视着前院里男人们的行踪。 这不是件易事。她所能接触到的消息都不过是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可只要从纷杂的信息中抓住一个线头,轻轻一扯,一切便也都分明了。 她在等那个“线头”。 - 邱山坐落在京城西北面,风水极佳。山势一面平缓、一面陡峭,间有悬瀑绕山而下,溪流纵横。山顶一座古刹,立足远望,整座京城尽收眼底。 三月三上巳节,惠风和煦、芳草茵茵,正是踏青游春的好时节。 三月天,桃杏争艳,海棠含羞,春光无限好。邱山上游人如织,黄发慢行,垂髫放鸢。 胡家与京中几户官宦人家相约,一同往山中的醴泉别院去。 醴泉别院本是皇庄,昔年成祖将其赐予扶持自己登基的少师崔家先祖,经年辗转,如今落在宁远侯世子名下,是其私产。 山庄占地广,平日少有人往来,宁远侯世子干脆将其一分为二,东面修缮后用作可供租借的别院,西面只留了一户竹斋自住,余下的便是山林农田。 马车在山前停下,再往上是蜿蜒的石阶。主子们坐着山轿,仆从在旁拾阶而上。轿夫都是山下的贫苦农户,农闲时便来卖苦力。 爬了近三刻钟,日头渐高,程荀身旁的轿夫突然一个趔趄跪倒,山轿歪斜,将轿上昏昏欲睡的胡婉娘吓得花容失色。程荀下意识扑上前抬稳圈椅,木杆狠狠打在她手臂上,她吃痛得闷哼一声。 旁边的小厮连忙过来撑起山轿,胡婉娘怒不可遏,大声叱骂起那轿夫。前面的小姐听见骚动转头来看,程荀赶忙凑过去给她顺气。 小小插曲后,人群继续向上。程荀落在人后,看见被丢在半山的轿夫。那是个黑瘦的白头翁,垂头丧气地蹲在原地。他的草鞋早已磨烂,方才不慎踩到一块尖利的石头,现在脚还在汩汩流血。 程荀心中不忍,悄悄走过去给他塞了小银锞子。轿夫喜出望外,起身要给她作揖,程荀止住他的动作,只轻声说了句“去买双鞋吧”。 转头离开时才发觉自己说了句傻话。穷苦人家,谁会拿着钱财去买鞋穿呢? 又爬了小半晌,终于到了别院门口。院中植着桑榆,还有一条开满紫藤花的长廊。别院乍一看不算奇巧,却处处透着乡野意趣,颇有些古人忘机归隐之风雅气度。 少爷小姐们散开,三三两两在院中赏景玩耍。张子显落后人群一步,走到胡婉娘面前,温声劝慰方才的意外。胡婉娘望着远处的投壶,心不在焉,敷衍了他两句,借故离开。 第42章 张子显对她的轻慢不以为恼,反倒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程荀一眼。程荀低头行礼,避开了他玩味的眼神,匆匆转身追上胡婉娘。 她走得急,衣角在风中轻轻扬起,不经意蹭过他的手背。他感觉痒酥酥的。 春风徐徐,吹醉半山烟岚。 别院的另一面,松涛幽篁深处,独立一间古朴的竹斋。竹斋中间打通南北两向,做成个廊亭。廊亭借前后竹林为景,普拙自然。廊下摆着棋盘藤垫,竹风吹过,好生安逸。 晏决明坐在藤垫之上,端着茶杯等对面那人下子。 王伯元眉头紧蹙,看了半天,干脆丢棋认输,泄气道:“晏少亭,你是一个子儿也不愿意让哥哥我啊。” 晏决明放下茶杯,平淡道:“别占我便宜。” 王伯元将棋盘一推,仪态全无地躺在地上。 “我家那老头子天天逼我相见女子,好不容易逃到你这躲清静,你也不让我爽快,唉。” 晏决明没理会他,他酸溜溜地说:“难道你家就没催你么?怎么我看你每日都气定神闲的……” “行了,说正经的。”晏决明打断他,“太子与我说,胡瑞的调令下来了。” 王伯元腾地坐起:“你别说!我猜猜,左?右?”晏决明不置可否,王伯元惊叫,“总不会连任吧?” 晏决明点点头。 “天哪。”王伯元目瞪口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样的官运。” 他喃喃道:“上面那位是怎么想的呢。” 风卷竹海,一片竹叶飘进廊下。 晏决明修长的手捡起竹叶,轻轻用黑子压住:“别说你我,太子与那位相处二十年,现在都摸不透他的想法呢。” “留胡瑞那号人物在盐运使的缺上,那与硕鼠进粮仓有何区别?”王伯元有些愤慨,“可惜他是个滑不留手的,蔡尚书一派经营多年,里外牢固如铁桶,竟然至今都未找到他的把柄。” 晏决明笑笑,眼里透出些锋利。 “我可不信这世上有什么牢不可破的。他贪得越多,就越早一日露出马脚。” “连任两淮盐运使,是青云梯还是催命符,未可知呢。” 晏决明轻声说着,一面拾起对面的白子,补了王伯元那一步。 棋局活了。 王伯元被他这神来一手气得鼻子都要歪了,指着他半晌没骂出来。 晏决明起身走出廊亭,目光越过重重翠嶂,碧云天中隐约可见几只纸鸢。他望着那纸鸢,突然开口:“今日是三月三。” 王伯元在身后懒洋洋道:“可不是么。不然我干嘛躲来你这?现在我家中恐怕还坐着几位适龄女子呢。” 晏决明没有说话,如竹松般沉默站在风中。风鼓起他的衣袖,愈发显得那背影怅然而孤寂。 王伯元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诧异道:“三月三不会与你那民间妹妹有什么关联吧?” 他背影一顿:“今日是她十五岁生辰。” 王伯元叹了口气,走到他身边:“这么多年还是没消息么?” 晏决明默然。半晌才开口:“我总能找到她的。” 王伯元拍拍他的肩,语气上扬:“行了,不说这个了。今日上巳,陪哥哥我去林中走走。” 他看着晏决明,挑挑眉:“你还不知道我么,教坊司的柳娘能辜负,这大好春光可不能辜负!” 第23章 梅花簪 春风遍山野,别院中繁花锦簇,一派姹紫嫣红。 重重花影之间,簪金佩玉的小姐们嬉笑怒骂、摘花扑蝶。罗裙锦扇在花间荡开,云鬓粉面齐争艳。 别院的女管家性子大方,嘴皮子也溜,站在一旁说着俏皮话逗趣。不一会儿,就从各地的上巳风俗讲到山顶古刹的奇闻传说都讲了个遍。 程荀站在一旁也忍不住听入迷了,更别说平日被关在四四方方宅院里的千金小姐们。 女管家讲到每逢三月三,邱山山道上自发组织集市,多是贫家妇女小童摆摊卖货,赚点零花。虽只是些粗陋的手工品,却也别有几分野趣。 有个和胡婉娘关系不错的小姐起了玩心,有些跃跃欲试。胡婉娘想起那位外表脏污的轿夫,对山野贫民心生嫌恶,出言打断:“想必那集市人多又脏乱,你也不怕挤一身汗味儿。” 女管家在旁赔笑,胡婉娘干脆指指程荀:“玉竹,你去那集市瞧瞧,看着买些有意思的来便是。” 程荀点头应是,低声与玉扇吩咐几句,循着女管家指的路走了。 走出别院,她从另一条狭小的窄道下山。窄道是条被人踏出来的泥地,两侧是高木深林。 午后阳光透过林间缝隙洒在她脸上,风微尘净。林中不见人影,只闻枝叶婆娑、鸟雀鸣春,她久违地感受到松快与惬意。 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一会儿,衣角都沾上草木的青绿汁液,终于绕到邱山另一面。青石板道蜿蜒而上,山道两边挤满了摊子。 说是摊子,也不过是一张麻垫上放着各式商品,扎着头巾的妇女坐在一旁,操着乡音对来往的人群吆喝。农家女头上插花,拎着竹篮穿行叫卖。扎双辫的小童麦芽糖化了满手,忙塞进嘴里咂甜味。 山道里人声鼎沸,程荀脸上浮起笑意,挎着竹篮抬脚挤进人潮。 果然如那女管家所言,集市里卖的多半是些灵巧的小物,竹编草编的花鸟鱼兽、木塑泥塑的小人娃娃,还有些打着山顶寺庙开过光名号的佛牌,看得程荀眼花缭乱。 第43章 买了好些新奇玩意儿,她在一个卖磨喝乐的摊子前蹲下,守摊子的是个七、八岁的女孩,嫩生生地说:“姐姐,来个磨喝乐吧。” 程荀看着满地抱着荷叶的泥塑小人,付钱选了几个姿态自然俏皮的。想了想,又多拿了一个单独放在一边,心里念着要带回扬州,不知妱儿会不会喜欢。 她正要离开,就听见坡上传来一个小童尖利的哭声。程荀蹲在下首,循声望去,在来往人群的缝隙间,只见男孩抱着空碗大哭,老妇人揪着男孩的耳朵,对面前两个男子连连弯腰。 人群走动不停,时不时挡住她的视线。那两个男子站在背光处,刚好挡住午后斜阳,程荀抬头望去,只能看见不甚清晰的轮廓,以及那在阳光下透出锦绣暗纹的名贵衣料。 她心中一紧,担忧两个富贵少爷为难这对祖孙。 正想探头细看,其中一个男子突然弯身劝慰哭泣的男孩。失去了人影的遮蔽,斜阳直直照进她的眼睛,眼前一片光晕,刺眼朦胧、光怪陆离。 她转过头揉揉眼睛,缓了几瞬,眼前才逐渐恢复清晰。 想那少爷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程荀笑自己爱凑热闹,拿起磨喝乐,起身迈进人潮之中。 程荀顺着来时路往回走,刚要走上窄道,突然看见荒草掩映中藏着一条小路。 若没认错,应是女管家提到的另一跳路,也能到别院,只是需要绕到山顶古刹,有些费时费力罢了。 难得离开宅院,她实在厌烦回去对着胡婉娘虚与委蛇。她抬头天色,时辰还早,干脆抬脚跨过那丛荒草,从小路上山。 她生于山野之中,千金小姐们厌烦的枯叶杂草、雨后湿泥,与她而言都亲切万分。听着风吹林动,嗅着翠草清香,她沉寂已久的心轻轻雀跃起来。 绕过一泓清泉,入眼竟是一片桃林。桃花开得芳菲,春风掠过,好似十里红云动。程荀小跑几步,扑进这半山绵绵云絮中。 竹篮放在一边,她踮着脚尖轻嗅桃花,花香比酒香还甜。她扬起笑,粉面映着桃花,仿佛吃醉了。 “玉竹?” 一个熟悉的男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她抬眼望去,只见张子显带着小厮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若不细看,倒是养眼。 他含笑看着她,眼里有几分藏不住的惊艳。 方才还轻松惬意的身体陡然绷直,她换上那张奴婢应有的谦卑面具,拘谨行礼:“张公子。” 张子显走到她面前,不复往日般进退有度,他神色中带着几分轻佻,语气狎昵:“是我扰了你,若是不出声,便能再看几眼这美人羞花图。” 程荀放在一侧的手紧了紧,神态如常:“张公子说笑了。”她顺势捡起竹篮,恭敬却疏远道:“大小姐在等我回去送东西,奴婢告退。” 说着,不等他反应便转身。可那张子显却追了上来,挡住她的去路,“今晨我可看见了。” 程荀望着地面,没答话。 “婉娘气性大,你倒是个好心肠的。给那轿夫的不算少吧?让你出我心里过意不去。这个,你且收下。”他往竹篮里放了个银锭子,“这银子,于我不算什么,于你却不同了。” 他低头看着程荀,她安静地站着,发间藏着一片花瓣,应是方才嗅花时落上去的。他忍不住再往下看,只见她面容白皙净透,眸子自然垂下,风吹过,长睫轻颤。 他的心好像也随之颤了一下。 他喉结微动,压低声音:“只是,可别让你们小姐发现了。” 程荀心中冷笑。 还没登门入室呢,就想着当主子了。 她努力忍住不翻白眼,后退一步,直直望向张子显,“张公子,奴婢愚笨,听不懂您的意思。可有一点奴婢却明白,这钱不管我家小姐出不出,都与您扯不上干系。” “劳您费心。”她拿出那锭银子,轻轻放在地上。 “只是巧了,这银子于您不算什么;于我,也不算什么。” 她低头行个礼,绕过他的身侧,大步走出桃林。 张子显愣了下,转头去看,她走得急,脑后的辫子一下下打在背上。 气鼓鼓的。 他笑了下,弯腰捡起那锭银子,随手将银子丢到仆从怀里,悠悠向林中去。 仆从欲言又止,他没理会,只自言自语一句。 “蒲柳之姿,倒是有几分骨气。” - 一个时辰前。 坡上,晏决明轻声劝慰着惊慌的老妇人和哭泣的男孩,“无事,回去洗洗就行。” 说着,又从腰间拿了一块碎银子放进男孩手里,“回去重新买一碗吧。” 他与王伯元从竹斋一路走到集市里。集市拥挤,男孩手捧着刚买的什锦羹,一不小心就泼了他一身。还没待他说话,旁边的老妇人就扇了男孩后脑勺一下,又对他连连道歉。 晏决明看着老妇人眼中的慌乱和惧怕,知道她是怕自己这个公子哥刁难欺压她孙儿,才如此小心,他心中不由叹息。 身边人群不自觉地驻足,投来各色目光。他温言劝慰一通,老妇人千谢万谢地领着孙儿走了,人群才打破那片刻的凝滞,如水般重新流动起来。 王伯元在旁边打趣他今日要顶着湿衣服赏春光,晏决明不甚在意,敷衍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 目光在坡下扫了一眼,人群中有件亮眼的丁香色衣衫,走动间衣袂飘逸,在周遭一片灰扑扑的麻衣葛布中格外醒目。 第44章 估摸着是哪家的小姐或侍女。晏决明心想。他很快移开视线,心中浮起些许异样,却也没放在心上。 王伯元不知瞧见了什么新鲜的,拽着他走到一个摊子前。摊子上摆着许多木簪,乍一看并不稀奇,难得的是以动物做样式,样式繁复精巧。 王伯元兴致勃勃地与老板攀谈,晏决明望着木簪,心中咯噔一跳。 刚刚,他是不是望见那支梅花簪了? 这个念头有如黑夜中一道闪电,伴着一声震天雷响,劈开他混沌已久的世界。 周遭突然安静下来,他的四肢僵在原地,连呼吸都轻不可闻,只能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他努力回想,在静止的记忆里,终于捕捉到那支梅花簪。 是那个丁香色衣裙的女子。 他猛然回过头,身体好似脱离了控制,大步走进人群中。行人纷纷向上走,而他逆着人流,艰难向下。 好多人,怎么会这么多人。 他四处张望,精神好似一根绷到极限的弦。身子被行人推搡着,脚被踩了好几下,身上的佩环都被暗中观察已久的扒手顺势拽走,而他浑然不觉。 山道狭窄,灰色的人潮不断向他涌来,好似要将他吞没。视线里怎么也找不到那抹亮色,他慌乱得几乎忘了呼吸。 他的眼睛仍在四处搜寻,身体仍在艰难前行。可大脑却陷入木然,失落与欣喜不断捶打他的内心。当一股眩晕的窒息感袭来时,他甚至在自我怀疑,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直到王伯元从后抓住他的肩膀,大声问他:“你干嘛呢!” 晏决明如梦初醒。 他神情晦暗,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说了几次才说清。 “我看见她了。” 第24章 重逢日 王伯元十六岁与他一同入宫做太子侍读, 相识四年,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情,难得拿出了兄长的模样,拍着他的背安慰。 “你别急, 仔细与我说说, 咱们一块找。” 晏决明平复了几息, 冷静下来, 细细描述:“是个穿丁香色衣衫的女子,看衣着不像是农家女子。我望见她头上戴了支木簪。”他越说越有些迟疑,“……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 隔得远, 似乎是梅花样式。” 王伯元平日放浪懒散, 可心细如丝,看出他近乡情怯,当机立断说:“估摸着也没走远,咱们现在找便是。” 他扯着晏决明的衣袖, 将他带出山道。 王伯元眼神沉沉, “别怕,你找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 晏决明不敢耽搁, 又与他说了一遍女子的衣着与头上的簪子,可除此之外,竟然也说不出别的了。 二人分作两路, 顺着山道找。晏决明三步并作两步, 步子越来越急, 山光水色都被抛之身后。 他不愿想为何自己的描述如此匮乏,可事实像带刺的绳, 紧紧捆住他的心脏,稍微一动就磨得钝痛。 四年,足够她从尚且稚嫩的女孩,成长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多高了?脸长开了吗?眼睛会更大吗?身形会更康健些,不似从前那般瘦弱吗? 他什么都不知道。 纵使相逢应不识。 顺着山道,他一路走到别院南面的一道瀑布前。别院在此设了一座亭台,供客人在亭台中赏飞瀑直下、深潭静水。他站在不远处,遥望见亭台中站着几位女子,其中一人,身着那件丁香色衣衫。 他屏住呼吸不敢眨眼,慢慢靠近那亭台。头顶好似悬了一把剑,越往前走一步,剑越向下压一分。 近到能听清亭台中女子的说话声,他停下脚步。 剑终于斩下。 不是她。 他无法描述心中的感受。希望落空的滋味他已尝过无数遍,只是这次,他以为是他离希望最近的一次。 一口气泄了出来,连自嘲都提不起气力。他正要转身离开,亭中却传来一句:“世子爷?” 别院的女管家匆匆跑下亭台,面色紧张地与他行礼。 他心绪难平,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待会儿,可见那管家诚惶诚恐,还是耐下性子:“你去招呼客人吧,不必管我。” 他想走,可夫人小姐们也走下了亭台。其中一位夫人亲切道:“可是晏世子?多谢你的别院,一看就是费了心思的。” 管家极有眼色地在旁一一介绍,晏决明维持住表面的礼节,微笑点头示意。 介绍到胡婉娘时,他眼神划过她身后的那名丫鬟。她头上插了支木簪,是桃花样式的。 寒暄几句客套话,他匆匆离去。 身后,小姐们看着他的背影,都有些羞赧。 “我还从未见过这位世子爷呢,没想到这般……”一位小姐轻声道。 胡婉娘的视线还黏在晏决明身后,几乎看痴了。 她从未见过这般少年,松姿玉貌、潇洒俊逸,一身竹青色锦袍,气度沉静儒雅,却又有几分捉摸不透的冷峻。 旁边一位年轻夫人看出小姐们的心思,打趣道:“这宁远侯世子可不是一般王孙公子,京城里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做世子夫人呢。” 胡婉娘不知想到什么,红晕爬上两颊,讷讷不言。 程荀在山路上绕了两圈,走到门口仍是觉得憋屈,默默平复完心情才抬着笑脸走进别院。 第45章 恰是回去的时辰,胡婉娘与那位小姐对她买来的东西都没了兴致,一行人悠悠下山去。 一路上,胡婉娘支着脑袋心不在焉。回到胡府后,胡婉娘早早歇下。程荀心中奇怪,将玉扇扯到一边细细盘问。玉扇笑得神秘,在她耳边轻声说:“还能是什么?小姐呀,动春心啦!”说着就捂住嘴笑了起来。 程荀不解,玉扇面带几分得意:“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位宁远侯府世子。有他珠玉在前,哪还有张家公子什么事呢?只可惜呀,你没瞧见。” 程荀恍然。 晚上,她躺在床榻上,想起白日里张子显的轻浮之举,身子像被一条黏腻的毒蛇缠住,恶心得冷汗津津。又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宁远侯世子,忍不住嗤笑。 胡婉娘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算闹破天也要得到的性子。张子显若是知道自己十拿九稳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抱着这点微妙的恶趣味,程荀沉沉睡去。 邱山上,月照松林,陡峭的山崖边独立一座古刹,檐牙高高翘起,好似直指空中星辰。 晏决明站在古刹外的玄廊上。周遭幽静肃穆,清冷的月光投下,石板砖上只余一片孤鸿影。 王伯元刚刚和寺中方丈对弈完一局,被打得落花流水。他走出禅房,却见晏决明背影萧索,不由得心中一叹。 他拍拍他的肩,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这些年,晏决明为了找那人付出了多少努力,投入了数不清的财力、人力,甚至编织出一张自己的情报网,只为找一个人的下落。可他也目睹着,晏决明有多少次满怀希望,就有多少次失落而归。 很多次他都想劝他算了。 说句难听的,这么多年,一个孤身一人的弱女子,是否还活着都难说。可是有次他故意将晏决明灌醉想看他出丑,他却醉醺醺地拽着他,颠来倒去讲了一夜那位“阿荀”有多好。 王伯元听得不耐烦,想把他塞进马车里让他回家。却听他突然来了句:“早知道那年上元我就该死在渡口,如此便也不会拖累她。” 他话里的死志令他心惊。他一直只当晏决明是为人良善念旧情,却没想到,他待她竟是到了如此地步。从那之后,他宁愿他永远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在茫茫人海中找一辈子,也好过哪天收到一座孤坟、一具白骨的消息。 二人无言静立半晌,晏决明突然开口:“方才我得到消息,瓦剌已打到宥城百里外,这几日朝中恐怕不安生了。” 王伯元神色一正:“这下范家难辩了……上面是什么意思?” “蔡庸的门生倒是颇为活跃,不过徐勤也没闲着。我估摸着,还有得吵呢。” 王伯元神情愤慨:“这帮……竟拿此等生民大事做文章!” 晏决明没说话。蔡尚书这些年看似不动如山,身边的门生故旧却动静不小。自从誉王出宫立府参政以来,蔡庸一派为了将他立起来,费了不少功夫。 太子初出茅庐没几年,而誉王在年纪、资历、人脉上都略胜一筹,唯一可惜的不过是立身不正。 大齐与瓦剌的这场冲突,说是誉王党天赐的机会也不为过,蔡庸自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也要将誉王放进去。 晏决明轻叹一声。 誉王能等,太子能等,可瓦剌人刀马就在卧榻之畔,边关百姓怎么等? 经半月的博弈,朝中终于下旨,从延绥调两万兵马前去宥城支援,其余官员调令暂且不提,其中最醒目的是,特命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押运。 直至立冬后,西北传来大齐边军大破瓦剌的消息,齐军凯旋而归,誉王在朝中声誉更胜。誉王志得意满,太子也恰如其分地对外宣称身子抱恙,回朝宴后就避开风头,东宫大门紧闭。 次年二月,沉寂了数月的太子终于打开东宫大门,与皇帝彻谈一夜。 第二日,太子接旨,奉命前往荆州督查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至此,太子终于向朝堂迈开了第一步——虽然远远不如他兄长那般夺目,却也意义非凡。 三月,晏决明轻装简行,带着小厮南下扬州。 与他相识的王孙公子问起,他只轻描淡写说去打理先母留给他的产业。 众人表面如何不言,私底下却传言,晏决明突然离京,背后是宁远侯见太子开始涉足朝堂,终于下定决心将他送出京,不欲他将整个侯府都扯进储位之争的浑水中。 晏决明从四年前重回京城后,其出众的身份样貌气度才学,甚至那不一般的经历,都让他常年身处上层贵族的话题中。 而传言愈演愈烈,到后面更有诸如二人在书房大吵一架、晏决明砸了府中传家宝、被先祖托梦教训之类越发玄乎其玄的轶闻。 而处于漩涡中心的人,此刻正立于船头。 江上烟波缥缈,两岸远山重重。日暮时分,碎金洒满水面,兰舟过处,斑斓粼粼。不多时,斜阳西沉,绚丽的色彩褪去,紧接着燃起了点点渔火。水天相接,好似万千星河倒流人间。 小厮天宝走出船舱,给他披上银缎:“世子,起风了,可要回去?” 晏决明不答,反问他:“天宝,你可去过扬州?” 第46章 天宝是个机灵人,可在晏决明面前向来老实,“不曾去过。”他语气向往,“不过小的从小就听人说扬州富庶。天下十分富贵,三分在扬州,想来必是极锦绣繁华之地。” 晏决明笑了下:“扬州确是锦绣繁华之地不错,可这富庶也要看富了谁的腰包。” “你看那脚夫。”晏决明指着不远处。夜幕早已降临,本应是倦鸟归巢的时辰,渡口上仍灯火通明,脚夫一批批出入停泊的船舱,来回运送货物。 “你再看看那艘船。”晏决明指着远处一艘大船,江面弥漫着浓浓烟霭,隐约可见那极气派的船上扬着一面旗。天宝睁大眼睛仔细看,总算看清,是艘运盐橹船。 天宝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却听他自嘲一声:“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呢?我如今过的好日子,与那些人又有何分别呢?” 天宝有些不忍:“少爷自然与他们不同……” 晏决明遥遥望着那运盐橹船,轻声道:“只愿我此番南下,确实能打出个不同的局面。” 他转身走进船舱:“早些休息吧,大戏都在后头呢,多的是要你受累的。” - 三月天,烟柳摇枝,飞花满天。熏风暖雨吹人醉,扬州最是安逸。 胡家近来很是不安宁,根结就在胡婉娘身上。 去年三月上巳节后不久,胡瑞接到连任两淮盐运史的调令,欢天喜地地带着全家返回扬州,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也就暂且搁置。 自从离京,胡婉娘仿若变了个人。 短短一年,她从前爱玩爱闹的性子就收敛了许多,终于出落出几分含羞少女的模样。从前喜欢的游戏如今也提不起兴致了,倒是常常卧在贵妃榻上发呆。 胡婉娘难得安静下来,伺候的丫鬟们本松了口气,可她又开始在饭食上做文章。今日嫌肉腻,明日嫌汤咸,怎么也不肯多吃几口。她迅速消瘦下来,有了几分外边酸儒书生说的“楚女纤腰”“杨柳袅袅”的意味。 这可急坏了胡家大夫人林氏。先是寻医问药,又是拜神求佛,最后又将丫鬟婆子们压着罚了一通,责怪她们照顾不周。 程荀被胡婉娘和林氏折腾得不轻,每天面上硬撑着赔笑伺候,心里说了无数句脏话。 丫鬟的事务已经足够烦人,更令她头疼的是松烟近来的举动。 她与松烟相识四年,起初是为了打探胡品之的消息,故意接近他。这么几年下来,两人倒也亲近许多。这些年来,程荀也明里暗里从他那处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因着这层缘故,两人的关系中虽有些真心,可程荀面对他始终有种难言的心虚和歉意。这份歉意让她在松烟面前一退再退。 她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松烟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谊。 这份情谊给她带来了好处,她能感知到,有时松烟对她过分打探主子消息与行踪是有疑虑的,只是因为她是程荀,所以一再忽视心中的顾虑罢了。 而她一面卑劣地利用着他,一面极力逃避着他几乎快要摆在明面上的感情。 特别是回到扬州后,得知她已及笄,松烟愈发大胆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先是隔三差五地给她送东西,什么酒楼里的糟鸭、铺子里的蜜饯,只要他出门,必是要带些让人挑不出错的东西给她。 她推辞过许多次,最后他干脆趁她不在的时候放到偏房门口,敲敲门就跑,只留下个不知所措的玉盏看着地上的食盒。 松烟对她的示好不算张扬,可也绝不隐秘。如今府里都知道,少爷书房的小厮对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有意。这种周围人默契调笑的氛围时时刻刻折磨着程荀,可程荀无处发泄。 因为她知道,从一开始便是她对不起松烟。 三月春光大好,本是充满生机的愉快时节。 可程荀每日睁眼第一个念头便是, 怎么还没人来把胡府给炸了? 或许老天听到了她的心声,没过几天,那“炸”胡府的人竟真的来了。 前几日,大夫人林氏用午膳时,提起下月胡婉娘及笄礼后,便要将她与张子显的婚事提上日程。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胡婉娘彻底炸了锅,当即摔了筷子,与林氏大吵起来。 胡婉娘又哭又闹:“我不嫁!凭什么要我嫁张子显!” 林氏心中狐疑,却还是好声好气劝着:“你如今大了,总要离开家嫁人的。那张公子有什么不好?他生在书香门第,父亲是刑部侍郎,母亲也出生豪门,虽说家资不一定有我胡家厚,可毕竟也有一层姻亲关系,你嫁过去……” “他这么好你怎么不嫁!”胡婉娘抽噎着大声打断林氏,林氏一听气得当即就站了起来,程荀在一旁低着头,努力忍住笑意。 胡婉娘别的不行,吵架气人倒一向是一流的。 “我与你好生说,你就这么顶撞母亲!”林氏手猛地一拍桌子,深吸口气,只当她不懂事任性,努力平静下来与她分说,“就算不论家世,那张子显又有什么配不上你的? “他仪表堂堂、一表人才,才十六岁就考了秀才,等明年考完,说不定就是举人了!十七、八的举人,放在别人家里是要供起来的!” “他就是哪哪都不好!”胡婉娘越哭越凶,干脆冲出了屋子。 第47章 程荀连忙追上去,可刚动了两步,林氏发话:“你站住。” 程荀身子一僵,心道不好,面上一切如常地转过身来。 林氏语气阴沉:“都给我跪下。” 程荀和在旁站着的玉扇对视一眼,跪在地上。 林氏走到上首坐下,眼神一抬,屋中其他人安静退了出去。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两个丫鬟:“我早该想到不对劲。都说说吧,你们姑娘到底遇上什么了?” 两人都没有答话。 “说!”林氏将身侧的茶杯砸到两人面前,碎片四处迸溅,程荀下意识闭上眼睛,却听身边传来一声细小的惊叫。 玉扇捂着被瓷片刮破的侧脸,颤抖着开口:“奴婢说!奴婢说……” 林氏好整以暇,玉扇满头是汗,断断续续道:“去年三月三上巳节,姑娘在邱山见到了宁远侯世子……” 程荀低着头,看不见林氏的神色,却听见她声音陡然紧绷:“宁远侯世子?” 玉扇声音更加战战兢兢:“是、是……从邱山回来后,姑娘便有些魂不守舍……” 林氏大声呵斥,声音又惊又怒:“大胆!区区婢子,竟敢如此污蔑主子!来人,”门被推开,两个婆子走了进来,“将她拖下去打十个板子!” 程荀跪在原地没有动弹,身边传来玉扇惊恐的哭叫,还没等她求饶申辩,声音就被堵住。程荀余光只能看见她的双腿在身侧拼命挣扎着,下一秒就被拖拽走,消失在原地。 身后,起初几下还能听见玉扇的呜咽,到了后面,只有一声声拍打在肉身上的闷响。 程荀眼前好像蒙了层血光,她的指甲深深刺进肉里,久违的窒息感袭来。 是她过了太久好日子,差点忘了自己不过是案板上待宰的鱼肉。 林氏演完这出杀鸡儆猴的戏,眼睛转向程荀,慢声道:“玉竹,你一向是个聪明沉稳的。你知道我要问你什么,好好说,可别蹈了覆辙。” 程荀将身子压得更低,几乎趴在地上。她绷着一根弦,谨慎开口:“邱山那日,奴婢替姑娘买东西,未曾见过宁远侯世子。这些日子姑娘确实有些异于从前,不过想来都是姑娘长大了爱俏,有了些少女心思也正常。” 她缓了一下,继续说:“姑娘心性单纯、敢爱敢恨,并非有意忤逆夫人,只是念着婚嫁便要离家,心中担忧不舍才会情绪激动,还望夫人别放心上。” 林氏沉默几息,声音平静许多,意味不明地说:“你倒是比玉扇那丫头忠心。起来吧。” 程荀站起身,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始终没有抬头。 “回去好好劝劝婉娘,张家这门婚事是再好不过的,别的她想都不要想!” 程荀安静地退出屋子,门外,婆子们都已散去,孤零零一条长凳上,躺着生死不明的玉扇。 程荀感到一瞬间的晕眩,她定定心神,扑过去试探玉扇的鼻息。 还活着。 她努力将玉扇扶起,艰难地拖着她往回走。走到半路,碰见了松烟,他神色焦急地一路循来,看见她眼睛亮了一下,忙问:“你没事吧?” 程荀躲过他的视线,道:“过来搭把手。” 松烟帮她一起把玉扇扶回屋子,玉盏闻声急忙赶来,先是担忧地检查一圈程荀,见她没事才放下心来。程荀指指屋子,让玉盏先进屋帮玉扇换下衣服。 她快步外往走,准备找婆子帮忙叫大夫来。松烟看出她的想法,忙追上她:“你别找别人了,我去帮你找大夫来。” 程荀一面走一面说:“没事,我去找侧门的婆子是一样的,便不劳烦你了。” 松烟却几步跑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认真地看着她说:“我去更方便些,还不用你求人。我也是为了玉扇好,你别有负担。”说完,就跑远了。 程荀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入夜,程荀伺候仍在气头上的胡婉娘睡下,匆匆赶回下人房。大夫来了又走,给玉扇开了外敷的药粉和内服的药方。可这伤归根究底还是要玉扇自己慢慢养回来,药也只能在她实在熬不住的时候,吊命用罢了。 屋内,玉盏端着碗给玉扇喂药。玉扇已经睁开眼,可面色苍白、气若游丝。 程荀拍拍玉盏的背,让她先去休息。玉盏走后,她拿出一篮干净的棉布,坐到玉扇床前:“方才你没醒,玉盏没法给你换药,现在换吧。” 玉扇没有说话,沉默地配合她的动作,艰难缓慢地挪动身体。程荀望着她血肉模糊的臀腿,迟疑了下才把洒了药粉的棉布缠上去。 玉扇疼得直吸气,却没有发出哭叫。等程荀换好药,转头一看,玉扇满脸是泪。 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含着泪,讥讽地笑道:“好好看吧,现在我就是个笑话,多看几眼才够解你这些年被我排挤的气。” 自从玉盏哑了、清荷出嫁后,胡婉娘身边就只剩下玉扇和程荀两个大丫头。玉扇记恨程荀之前拂了她面子,借着自己是家生子、亲娘在大夫人身边说得上话的体面,没少拉着院里其他丫鬟排挤她。 只是对她而言,那些都不过是些言语的挖苦和忽视罢了,她并未放在心上。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第48章 直到一年前,一场风寒夺走了玉扇的娘。从那天起,她便不再如从前那般得意张扬,整个人沉寂了许多。 程荀收拾着剩下的棉布,对她的话不以为意:“我没兴趣看你的笑话。况且这也没什么好笑的。” 玉扇低低地笑出声,笑声又渐渐转成哭泣,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人走茶凉……我娘才走了一年,夫人就如此不留情面……” 程荀抬头,只见她哭得那样凄惨,满脸都是被背弃的不甘和痛苦。她拿起丝帕替她擦了擦脸,轻轻道:“你想错了。” 玉扇哭声一滞,目露疑惑。 “你娘曾经在夫人面前再有脸面,你曾经在府中再被底下人捧着,归根究底,你和你娘都是奴才,夫人是主子。 “这世道,奴才和主子的区别,比人和猪的区别还要大。” 玉扇怔怔地看着程荀,明明她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她却没觉得她在骂她。 程荀用那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好似一条缓慢流动的河,蕴藏着安定的力量。在她的目光中,玉扇竟然也缓缓平静下来。 程荀给她拉上薄毯,走之前说:“这几日就在屋子里好生养着,姑娘那我替你说过了。” 玉扇看着她的背影,不知怎么突然浮起一股勇气,叫住了她:“我今天,并没有说错话,对不对?” 程荀顿住,没有回头。 她听见她说:“你说了实话,只是在这府里,实话是最没用的话。” 程荀走了。玉扇呆呆地伏在枕头上,两行泪顺着脸滴到手背上。 - 自从那日和林氏大吵一架后,胡婉娘消沉了许久,每日茶饭不思,都不必她刻意控制食量,人就迅速瘦了下来。只是这下没了之前弱柳扶风的柔美,反倒显出几分病态。 林氏心中焦急,生怕她瘦出病来,干脆把压力一股脑地丢到下人身上,勒令下人们必须看顾好她的身体。 这可苦了程荀。如今玉扇还在养病,奶娘陈婆子回乡探望孙儿,几个小丫鬟都还不顶事,院里所有事都压在了她一个人头上。 除此以外,还要时刻哄着胡婉娘、疏导她的郁气,甚至安排好人步步紧跟胡婉娘,生怕她突然想不开寻短见。 高压之下,程荀管起底下人倒是简单——只要阴沉着脸对她们说一句“姑娘要有什么不好,你我都不必活了!”就行。 整日愁容的胡婉娘除了吃饭令人焦心,竟然比平时好伺候多了。她满心念着自己身不由己的婚嫁,不再拿着丫鬟小厮们耍乐子,甚至短暂地依靠起身边的下人。 一日,胡婉娘突然单独将程荀叫进屋,关上门,煞有介事地问她:“你是不是想和松烟成亲?” 程荀被她出其不意一记乱拳打蒙了,愣了半晌才说:“姑娘误会了,我与松烟没什么别的关系,我也不想与他成亲。” 胡婉娘却自顾自地扯了朵瓶里的桃花,坐到窗前软榻上:“你也别不好意思,若是你想与他成亲,我定会成全你们俩的。” 程荀心中无言又无奈,不太想理她这想一出是一出,却又怕她真的乱点鸳鸯谱:“姑娘,我与松烟真的没什么,我只要待在姑娘身边伺候就成,不想成亲……” 还没等她说完,胡婉娘不甚在意地打断她,长长叹一口气,有些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嫩:“这世上,有情人总是难相守,对么?” 程荀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勉强附和着:“或许是吧。” “你说,”她低头扯着手中的花瓣,“他还记得我么?” 程荀直觉她说的不是张子显,谨慎地没有开口。 好在胡婉娘也并非要一个答案,不过需要一个安静的看客罢了。 花瓣落了一裙子,她看着看着居然红了眼睛:“他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有我胡婉娘这个人了?若他对我有意,就算我远在扬州,他也该来看我啊?” 她想起什么,突然跑到铜镜前:“还是我太难看了?是我眼睛不够大,还是我不够白?” 程荀心中一动,顺势说道:“姑娘,我从小就听人说,不好好进食,人会越来越干瘦蜡黄,那样更不好看呢。” 胡婉娘半信半疑:“……真的?”可她很快又委顿在椅子上,“就算我漂亮了,又给谁看呢?难不成给那张子显看?” 她从镜子里看着程荀,语气酸溜溜地:“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喜欢的人就在府里,我要给你们做媒你还不愿意。” 程荀趁着转身给她倒茶的功夫狠狠翻个白眼,嘴上劝慰不停:“姑娘若是与那人有缘,那必是能再见的。” 彼时说这句话的程荀,万万没想到,就那么巧,竟真的被她说中了。 几日后,胡瑞难得回府吃一顿晚膳,一家人齐齐坐在膳厅。 林氏时刻关注着胡婉娘的食量,胡婉娘心不在焉地握着筷子。厅里两个男人却没把家里女人的情绪放在心上,一点都没发觉最近家中奇怪的氛围,依旧说着官场上那些事。 或许也不是不上心,只是单纯的瞎了。 程荀在旁伺候,手上不停给胡婉娘夹菜,脑子一字不落地记着两人说的话。 突然,管家匆匆跑进来,附在胡瑞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胡瑞神色讶然,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49章 胡品之问怎么了,管家先是看了看胡瑞的脸色,见胡瑞点头才道:“不知怎的,京城的宁远侯世子今日突然派人送来拜帖”。” 还没待胡品之说话,胡婉娘突然站起身,桌边的碗都被她激动的动作掀到一边。她睁大眼睛,眼里满是急切:“你说宁远侯府世子?晏决明?” 管家被吓了一跳,愣愣点头。 “放肆!”林氏用力放下筷子,怒目直瞪胡婉娘。 可胡婉娘满心都被巨大的喜悦和希望充斥,完全顾不上林氏的愤怒,胡瑞胡品之的惊疑。 她连声问道:“他什么时候来?” 胡瑞似是反应过来,脸色渐渐沉下来。膳厅里氛围凝重,胡婉娘也后知后觉感受到不对劲,讪讪坐下。 晚膳就在这奇怪的氛围里结束。吃过饭后,胡瑞拉着林氏急急离开,胡品之倒是悠闲,凑到胡婉娘面前打趣:“哟,长大了啊?想自己挑夫婿了?” 胡婉娘红了脸,说不清是气的还是羞的,推开他跑了。程荀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刚往前追了两步,就被胡品之叫住。 程荀慢慢走到他跟前,心跳如雷。 这是她第一次正面与他说话。 胡品之摸着下巴不知在想什么,这漫长的几秒里,程荀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她花了浑身力气才勉强撑住表面的平静。 “你回去和婉娘说,这事我铁定帮她,让她乖乖等着就行。” 程荀低头应是。胡品之摆摆手,“行了,走吧。” 程荀目送胡品之离开,又在原地站了许久,才转身回小院。 福寿堂中,胡瑞面色沉郁,林氏在旁抹泪。 “这不孝女!我不知那宁远侯世子有什么好的!与张家的婚事只差临门一脚了,若是此时反悔,我的脸面要往哪搁!” 胡瑞有些不耐,打断她的哭泣:“行了,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是以那晏决明的身份,怎会突然给我送来拜帖。” 林氏不解,胡瑞坐到林氏身边,低声说道:“那晏决明四年前就去了东宫当太子侍读,几乎算是明牌的太子党,对咱们本该避之不及的,居然上赶着来了。” “太子刚领了朝中差事,他不跟去荆州,反倒跑来扬州。”他细细思量,“难道与那晏淮有关?那可是个不好对付的……” 林氏对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不甚明了,却也知道朝中最基本的党派阵营,听罢倒吸一口凉气:“若是这样,那婉娘与那世子爷更无可能!若是与他成亲,将来蔡尚书指不定怎么看我们胡家呢!” 胡瑞有些厌烦,往嘴里灌了口冷茶:“都说了婉娘的事先放一边。待我过几日先见见这晏决明再说。他是何来意,我会会便知。” 晴春院里,胡婉娘听完程荀转述的胡品之的话,激动难耐。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闭着眼睛,手放在心口,抑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真的来扬州找我了……” 程荀原本对这位宁远侯世子兴趣不大,想来也不过一位权势更大的张子显罢了。 可今晚胡瑞的神色却让她有些在意。看来这位世子爷对胡家而言,比她想得还要重要。 三日后,宁远侯世子晏决明上门拜访胡瑞。 胡瑞与胡品之在前院接待他,程荀听胡婉娘派去打探消息的下人说,三人相处极为融洽,虽有身份、年龄之差,却也谈笑风生、宾主尽欢。 到了午膳的时辰,衙门里突然来人,说是一艘运盐船出了岔子,下官职权有限无法处理,只能来府里请胡瑞回去坐镇。 胡瑞好好的兴头被打断,心中很是不耐。晏决明知趣地提出改日再来拜访,被胡品之笑着接过去,连声说由自己招待就好。 最后,胡瑞匆匆离府,胡品之带着晏决明往府中的澄湖去。 胡家财大气粗,胡瑞担着盐运使这个肥差,又在扬州这个富贵地,宅院更是气派非常。 扬州胡宅占地极广,府中重重楼宇中亭台星罗棋布,各个小院都自成一景,太湖石、珍奇花木更是数不胜数。最令人称道的是,府中还划进了一山一湖,风水极佳。 小山在宅院南面,林木深深,远远望去苍翠盎然。一条溪水从山顶蜿蜒而下,设计者极有巧思,在宅院中挖出沟渠,让那活水穿过整座宅院,最后汇进澄湖中。 饶是晏决明这个在宫中呆了好些年、见了不少好东西的主儿,都忍不住真情实意地称赞胡宅布局之大气、设计之精巧、陈设之华贵,与宫廷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胡品之嘴上说着客气话,神情倒是颇为得意。 晏决明笑笑,没再说话。 走到澄湖边,只见岸边修了一条长长的栈道,连向湖中一座亭台。亭台四周挂了纱绢,素色的纱绢随风而动,隐约能看见其中坐了一位女子,身旁跟着个丫鬟。 晏决明面色不变,心中却不豫。 在家中招待客人,还要在席上配歌姬伶人,多年不见,这胡品之较之从前,更荒唐了。 待走进亭台,那女子起身行礼,胡品之笑着介绍:“这位是家妹婉娘。婉娘,这位便是宁远侯世子,你晏家哥哥。” 晏决明没看那位小姐,倒是看着胡品之装模作样,心中啼笑皆非,只觉得这家人真是世上难得少见的奇人。 第50章 那小姐娇滴滴地说:“世子有礼。” 晏决明礼貌地笑笑,坐下了。 胡瑞抬手轻拍两下,栈道外走来数个侍女,端着各色珍馐,流水一般奉到桌面上。胡品之矜持道:“世子见谅,随便用些吧。” 三人身旁都留了位侍女布菜,席间安静无声,极有礼节。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全程乖顺地低着头。春日暖风从湖面吹来,轻轻吹开四周的纱绢,蹭在她后背上,留下些暧昧痒意。 那位宁远侯世子进来后还未曾开口说过话,她有些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物惹得胡瑞如此在意,便悄悄掀起眼皮,向席面上望去。 丫鬟布菜的身影恰好挡住了她的视线,只能从那偶尔错开的衣衫缝隙中,稍微窥视。 最先入眼的是一双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那手轻轻托起桌上的酒盏,莹润的指尖与天青色的瓷杯相触,抬起消失片刻后,又落了下来。指尖沾上了一点酒液,一滴酒顺着指尖落下。 不知为何,程荀觉得自己的指尖也好似流过一滴酒,有些痒痒的。 再抬眼看,是那人的光洁颀长的脖颈。薄薄一层皮肤下,隐约可见筋络的线条。最引人人注意的是那微微浮动的喉结,突出皮肤显出轮廓,却全然不显狰狞。 看着那喉结上下滚动的瞬间,她突然觉得奇怪,为何自己会观察得如此细致? 心中有些躁动不平,她还没厘清思绪,胡品之突然开口:“撤下吧。” 三人已经用完膳,侍女行云流水般撤下碗碟,又奉上茶水,似是铁了心要将客人留在这亭台。 程荀心中忍不住发笑。这胡品之为了胡婉娘的梦中郎君,可下了不小的功夫,连脸面都快搭进去了。 她忍不住又抬眼望去,这回终于看见了那人的脸。 她的身子僵在原地。 好似破开鸿蒙,人间初生的第一声啼鸣。 眼前的一切不断旋转扭曲,这一刻万物停滞、却又飞速穿行,一种她无法描述的失重感将她轻轻托起,然后她如同一片枯叶,被丢进那无端绚烂的隧道中去。 她不断下坠,在灭顶的晕眩中努力抓住身边飞逝而过的光亮碎片。 第一片是四台山的渺渺烟霞, 第二片是破庙里随光飞舞的尘埃, 第三片是射向头顶白鹭的箭羽, 第四片是芦花荡里满船荷香, 第五片是火海中龟裂的菩萨泥像, 第六片是竹林中小小的无名坟茔。 而她轰然落地。 第25章 尘满面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吗? 程荀心中一片空茫。 巨大的轰鸣声中, 她好似又掉进了那个梦境。 她奔跑在黑色的原野之上。疾风冻雨打在她脸上,浑身都沾上荒原的雾与泥。她说不清为何而跑,可心中有个声音告诫她,不要回头, 不要停下。 可现在她停下了。 她愣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人。他的轮廓更加锋利, 身姿更加挺拔。着锦袍、佩瑶瑜, 席间推杯换盏, 举手投足洒脱自如、游刃有余。 而那个永远定格在十三岁的程六出,寡言冷淡性子刚硬,一件葛衣缝缝补补穿两三年, 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就是那副劳力。 这真的是他吗? 她疑心自己终于疯了, 才会将一个远在天边的王孙公子错认成程六出。可那双丹凤眼, 那鼻梁上的一点小痣,甚至眉尾浅浅的一道疤,都在声嘶力竭地大喊,他是程六出。 好荒唐。程六出还活着。 巨大的荒谬感如同坍塌的天幕, 将她压垮在地。 “玉竹, 将那云子拿过来。” 胡婉娘的声音遥遥传来,程荀大脑还未曾反应过来,可经年的身体记忆让她反射性地躬腰, 从身后的矮桌上端起托盘,埋头走到主子身旁跪下,恭敬地将礼盒双手奉上。 几道视线落在她手上, 她不敢抬头。 “前些日子我得了副云子, 光泽柔润、手感极佳。只是婉娘棋艺不精, 不若赠与世子,免得放在我这暴殄天物了。”胡婉娘放低姿态, 娇弱地示好。 “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云子我收下不合适。”这是他进入亭台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真的是他。 审判终于落下,她好似置身万丈冰河之下,寒冰从七窍涌入五脏六腑,她在无尽的窒息中不断下坠。 她的手不可自抑地颤抖,盒中的云子碰撞出脆响。三人看过来,胡婉娘语气不佳:“怎么拿点东西都拿不好?要是碎了可没第二副。” 程荀蓦地想起多年前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的场景。明明早已习惯做个丫鬟,可这一刻,那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耻辱和自我矮化,像一记巴掌,再次狠狠扇在她脸上,竟比那天还疼。 她的脸涨得发麻,眼角也逐渐潮热。她听见自己声如蚊蝇地嚅嗫道:“奴婢知错。” 何其可笑。她甚至还未尝到程六出死而复生的喜悦与欢欣,就被现实一盆冷水泼醒。 曾经相依为命的一对贫儿,如今一个居高临下端坐上首,一个跪在脚边谄媚伺候。 这是五年来她离他最近的时刻,却也是他们最遥远的瞬间。他温热的身体、平缓的呼吸就在身侧,可她却失去了抬头的勇气。这近若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距离,打碎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体面。 第51章 无数情绪将她淹没,她再也承受不住,狼狈地将那价值千金的云子放到桌上,逃也似的跑出栈道。 胡婉娘惊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可她连掩饰的力气都丢了,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快离开这里。 亭台中,晏决明僵硬地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她起身的瞬间,他看见了。 那张他寻寻觅觅五年的脸,那张梦中哭着笑着流下血泪的脸,那张支撑着他在深宅、在宫廷挣扎周旋的脸。 电光火石之间,过去所有疑心的碎片终于拼凑成画。 四台山竹林中那座无名的坟墓、程荀一夜之间凭空消失的踪迹、去岁三月三邱山上惊鸿一瞥的背影。 原来她一直就在胡府。 溧安、兖州、京城、扬州。五年,一千多个日夜,辗转南北几千里,他心心念念的人原来在这,伏低做小、与人为奴。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支撑不住理智,起身就想追去。胡品之突然按住他的肩,笑着打圆场:“家中奴婢无礼,让世子见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胡品之。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亭台外突然跑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少爷,老爷回来了,让您和小姐现在就过去呢。”又转身对晏决明说,“世子爷,老爷说今日多有招待不周,日后再找您赔罪。” 闻言,胡品之脸色一僵,胡婉娘也笑意不再。两人相视一眼,神情忐忑。 晏决明将颤抖的手藏进宽大的袖袍中,勉强维持表面的平静,向胡品之笑笑:“胡大人有请,那胡公子先去忙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少亭改日再来叨扰。” 胡家兄妹走了。小厮站在他身后,小心翼翼道:“世子爷,您往这边请。”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和煦道:“劳烦您带个路。” 走出府,晏决明甫一走进马车,终于支撑不住趔趄跌进座椅中。天宝连忙过来扶他。他骨节分明的手狠狠抓住天宝的胳膊,用力到关节都发白。 天宝吓了一跳,只见晏决明眼睛充血,声音嘶哑:“找人去查,胡婉娘身边的丫鬟玉竹,快去查。” 天宝从未见过他情绪如此失控,连忙点头应是,想起什么又迅速补充:“咱们的人已经打进去了,刚刚找机会给我送了信,如今就在外门做些跑腿的活。” 晏决明当机立断:“让他想办法今天将我接进去。” 天宝大吃一惊,语气迟疑:“今天就……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晏决明没说话,可天宝看着他决绝狠厉的眸子,讪讪噤声。 - 晴春院里,林氏刚刚气冲冲离开,只剩胡婉娘一人坐在屋中。 晌午时,胡瑞被胡品之找人做戏调开,乘机将胡婉娘推到晏决明跟前。胡瑞到了衙门发现不对劲,连忙赶回府,收到的却是少爷小姐一同招待晏决明的消息。 胡瑞勃然大怒,立刻将两人拎到书房狠狠申斥一番。胡婉娘心中委屈,垂着头小声哭泣。 胡品之则直接顶撞回去:“爹,晏决明比张子显不知好了多少倍,且不论样貌才学,单是家世那就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婉娘对他也有意,我从中撮合一下又有何不可? “胡张两家不过口头说过有意结亲,难道我胡家就被他们张家吃牢了不成?况且那张子显的姑妈是京城胡家的人,要是婚事成了,他张家究竟站哪头都还说不清呢! “父亲,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屈居京城胡家之下?叔爷年纪不小了,难道真要等他致仕,京城胡家才会正眼看我们?” “逆子!”胡瑞怒喝一声,将手边的砚台狠狠砸到地上。 胡婉娘吓得不敢再哭,胡品之却觉得胡瑞是被自己说中了才恼羞成怒,越发肆无忌惮地在旁煽风点火。 眼看胡瑞快要抄家伙打人,林氏匆匆赶来调停。将胡品之赶回院子里闭门思过,又将胡婉娘带回晴春院。 关上晴春院的门,林氏才大发雷霆,怒斥胡婉娘行事荒唐、毫无姑娘家的矜持。胡婉娘在林氏面前无法无天惯了,闻言也没放心上,反倒满心满眼地念着今日见到的晏决明。 林氏看她油盐不进,下令晴春院闭门一个月,不顾闻言色变的胡婉娘,裹着一腔怒火大步流星离开。 林氏的婆子在晴春院门口门神一样守着,胡婉娘的好心情消失无踪,只担心之后晏决明再上府来她见不到,焦虑得满屋子踱步。 直到程荀回屋,她才想起今日程荀的怪异举动,厉声让她跪下。 程荀面色平静地跪在地上,垂眸解释:“姑娘,奴婢今日突然腹痛无比,慌乱之下只知道往外跑。丢了您的脸面,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甘愿受罚。” 胡婉娘拧着眉毛凑近她,难掩怒火:“你也知道丢了我的脸面,平日便算了,偏偏是晏家哥哥来的时候搞这么一出。若是他以为我手下的人都这般不成样子,又会怎么想我?” 她越说越气,伸出手指用力点程荀的额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程荀面沉如水,无喜无悲。 胡婉娘本就没顺下的那口气终于找到出口,当即将她赶出屋子,让她去门外跪着。 第52章 她沉默不语,从善如流地跪在屋外。从午后一直跪到天黑,院里来往的小丫鬟欲言又止,却没谁敢凑上来。 胡婉娘终于睡下,程荀挣扎着站起身,饥肠辘辘地往偏房去。 跪了一下午,程荀膝盖上陈年旧伤隐隐有复发的迹象。下肢钻疼到麻木,她只能扶着墙壁慢慢向前挪。 身体的疼痛反倒麻痹了她精神上的痛苦,她龟缩进壳里,刻意忽视平静的水面下暗涌的洪流。 刚走出垂花门,一个面生的小厮向她跑来,急急问道:“可是玉竹姐姐?” 程荀点头,对方神色一松,连忙说道:“姐姐,我是大夫人院儿里新来的,大夫人正要找你去问今日的事呢,等了你许久了,快跟我来吧。” 程荀稀里糊涂地被他拽着袖子走,一路走到宅院中的翼山前,她才后知后觉不对劲。 天色已暗,翼山在沉沉夜幕下显露出它黑色的影子,像只秃鹫展开双翼,等待她自己自投罗网。 程荀甩开他的手,神色警惕:“你带我来翼山干什么?别跟我说大夫人在山里等我!” 小厮打量了四周,在寂静无人的黑夜里,他靠近她,声音又轻又快:“玉竹姑娘,宁远侯世子要见你。” 程荀只觉如雷轰顶,白天在澄湖上震颤无言又难堪耻辱的瞬间再次降临。天地好像骤然放大,抑或是她倏忽变小。在无垠的黑暗中,她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声音:“请您带路吧。” 翼山在胡宅只做镇风水之用。据说胡瑞请了风水大师,特意算过,翼山不能近人气。故而翼山附近平时会有小厮巡视,不允许人靠近,更别说深入山中。今日不知为何,巡视的小厮都未露面,他们一路畅通地走进山中。 这是她第一次进翼山。今夜黑云漫天,无风无月。沉沉树影的遮盖下,她本就腿脚不适,几次摔倒在山间泥地里。到最后,小厮几乎是搀扶着她往山中去。 又绕过一丛长势繁茂的矮乔木,她终于看见不远处有个人影。那人负手而立,站在山间溪流边,长身玉立,气度超然。 好像听到这边的声响,那人转过身来。溪水淙淙,流动的波光映在他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直直看向她,目光凝成一弯月、一泓水。 程荀怔怔地望着他,注视他一步步走近自己。 飒飒山风吹动她的碎发,胸膛里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整个宇宙都仿佛倒转。天旋地转之际,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第26章 泪千行 从暮色四合等到更深露浓, 晏决明终于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他转身望去,是程荀。 她神色惘然,那双清澈的眼睛定定凝视着他。 他的心跳逐渐加快,手心不断冒汗。今夜无星无月, 可她身上却镀了层光, 好似一道幻影, 飘逸、遥远、圣洁, 有如梦境。他忍不住屏住呼吸,唯恐呼吸太重,下一秒眼前的人影就化作片羽消失在原地。 他幻想了无数次与她相遇的场景, 可真正到来的这一刻, 大脑竟一片空白。天地沉入虚无, 只有站在那片灰黑底色中的程荀,如蝉翼般单薄透明。 他终于抬脚,向她走去。 这短短十米山间泥地,他走了整整五年。 一步步靠近, 他终于看清她的样貌。山风吹动她的发丝衣角, 她清凌凌站在树影之中,比那清风明月还要孤寂,仿佛要乘风而去。 他对上那清霜般的眼瞳, 一瞬间,数不清的身影从他眼前回闪。 倒在血泊中双目空洞的程荀,临别时含泪回身向他呐喊的程荀, 握着梅花簪双瞳发亮的程荀, 竹筏上满身荷香轻声哼曲的程荀, 站在风雪中喃喃“没有家了”的程荀。 无数个程荀如风般从他身侧飞速掠过,镜花水月般的泡影逐一破开, 最后只留下眼前这个程荀。 她独立风中,苍白、虚弱、干瘦,浑身沾满泥灰,嘴唇紧抿,用尽浑身力气强撑着。她褪去了五年前的天真稚嫩,像一株饱经风霜的野草,倔强地扎根在贫瘠的土地里。 仿若一把刀扎进他的心口,毫不留情地搅动他的血肉,他几乎喘不上气。歉疚和哀戚将他困在原地,几乎不敢向前。 风中传来她颤抖的声音。 “程六出,你是人还是鬼?” 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这是五年来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是五年来他第一次听人叫他“程六出”。 程荀望着他潮湿的双眼,突然跌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她的脸贴在他丝滑柔软的衣料上,这陌生的触感让她想要挣脱跑开,可下一秒,他的眼泪就滑进她的后颈。 她听见他模糊哽咽的声音:“阿荀,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不停说着对不起,伏在她身上,像头伤痕累累的败犬。 那滚烫的眼泪好似也滴进她的胸膛,顷刻间,哀痛和苦楚不断翻涌,从她身体最深处呼啸而起,在她刻意遗忘多年的角落里掀起滔天巨浪。 她慢慢放下挣扎的手。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尽了,可这一刻,她哭得不可自抑。 那小厮早已离去。过了许久,两人分开,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又哭又笑。 第53章 晏决明拉着她走到溪边光洁的大石头边,二人一如当年那般,姿态随性地并排坐着。 两人默默平复起伏的心绪,风从他们之间穿过,青丝纠缠。 程荀渐渐冷静下来,她双手抱膝、不言不语,静静看着溪水汩汩流动。半晌后,晏决明打破沉默。 “那天你走之后,宁远侯府的侍卫将我救走了。等我醒来,已经在京城。他们说我是宁远侯府的长子,只是五岁那年被人拐走了。” “伤愈后,我逃出府想去找你,半途被抓了回去。”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后来,我请姨母派人去溧安找你,却四处都寻不到你。” 他转头看向她,声音苦涩:“我没想到你竟然在胡家,阿荀,对不起,我该早一点……” 程荀打断了他:“你知道为什么我在胡家吗?” 程荀死死盯着水面:“是胡家人害了你。在四台山追杀你的人、放火烧了我们家的人,是胡品之的人。” 晏决明的呼吸陡然加快,他握住程荀的手臂,让她转向自己:“你在胡家这么多年,是为了这个?” 程荀如墨般的眼睛看向晏决明,她没有回答,可晏决明全都懂了。 真相仿若当头一棒,他的理智几乎摇摇欲坠。 本该在阳光下享受她青葱年少的年纪,她背负着隐秘沉重的仇恨,将自己卖作一个物件,潜伏在胡家这个泥淖里,听那群蠢货对她呼来唤去、颐指气使。 他该恨谁?胡家还是他自己? 想起白日里程荀跪在胡婉娘面前的场景,他几近崩溃。 他只看到了一眼,可这样的日子程荀过了五年。 “你跟我走好不好?我给你安排新的身份、新的住处,我们离开这里,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他慌不择言,满心只有带她离开的念头。 “离开?去哪?”程荀喃喃道。她看着他,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他用力点头,拉过她的手,急切地向她证明:“我在扬州有宅院,你若不喜欢扬州,我们就回溧安,回四台山。我前几年就修缮好了我们的家,你若不喜欢它如今的样子,我就改回去……” “我不能走。”程荀摇摇头,“你不明白。” “为什么?就当这五年是场噩梦,我们就此离开,好不好?”他恳求道。 这句话好像突然戳中了她的痛处,她轻声反问:“噩梦?” 程荀脸上渐渐浮起一层嘲弄的笑意,她不知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她甩开他的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在胡家五年,不是为了你轻飘飘一句噩梦的。” 晏决明愣住了。 山中忽地起了一阵狂风,天幕中滚滚黑云快速涌动,雨丝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 她看着眼前就算淋着雨也光风霁月的少年,心中慢慢浮起一个念头。 她早该明白他与她不一样。 不过是落难的少爷与无父无母的孤女相互照顾了几年,就产生了二人并无不同的错觉。可只要分开几年,一切就都一一现行。 这五年他锦衣玉食、衣轻乘肥、得封世子,活得那样潇洒恣意。 而她呢?她蜗居黑暗狭窄的下人房,每日起早贪黑、弯腰赔笑去给人当一条狗使唤。主子施舍一点小恩小惠,甚至某些难得能称之为温情的时刻,她都要咬着舌头逼自己不要耽溺于片刻的轻松欢愉,要时刻牢记他的死、自己的恨。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正常了。她卑劣地利用别人对她的真情,她恶毒地幻想过一万种胡品之扭曲可怖的死法。她清醒地看着自己在那片黑泥里挣扎无果、越陷越深。 五年不过人生须臾一个瞬息,却早已将她打碎重造成一个自己都陌生的怪物。 甚至于这一刻,她明明知道这并非他的错,一切不过是命运捉弄。可无数怨恨、愤怒、不平和背叛感在她心中疯狂蔓生,缠绕着裹挟着她的身体,操纵她冲他怒吼:“那我的五年算什么!?” 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别说了。 “这五年在胡家,我像条狗一样伏低做小、讨好谄媚,就为了能有朝一日亲手杀死胡品之那个畜牲不如的东西。” 别说了。 “从进这个宅门的第一天,我就把尊严和脸面一并三两银子卖得干干净净,你真当我这些年甘愿如此吗?” 你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父亲死在胡品之的马蹄下,胡瑞十两银子就打发走一条人命。我的妹妹寒冬腊月被胡婉娘推进冰湖里,想要寻大夫还要被骂晦气。你当真以为我只是为了你才留在那胡家的吗?世子爷未免也太自大了些!” 求你别说了。 “你现在日子好过了便想起来拯救我,想起来当救世主了?你早干嘛去了?我在溧安签下卖身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兖州秋雨里跪了整整一夜的时候你在哪里?我被赏了巴掌还要赔笑扇得好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五年,我过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轻飘飘一句噩梦,就够抵消我这五年吗?!” 她双眼充血、步步紧逼,身体好像被撕成两半,一半理智劝导她这一切都是自己选的,与他无关;一半像个毫不讲理的疯子,声嘶力竭地发泄自己的满腔苦痛。 第54章 雨滴遮天蔽日地落下,溪边石头湿滑,晏决明没拉住她,她竟然一不留神跌坐了进去。 溪水不深,却极为凛冽。流水刺得她一激灵,浇熄她一腔怒火,终于唤回她的理智。 晏决明要跳下来拉她,她大喊一声:“你别下来!”他又僵立在原地。 程荀低着头,看着浑身湿透的自己,像只狼狈的落汤鸡。 真可怜。她想。 半晌,她抬起头,那张脸落满雨水,扯出一个悲哀的笑。她满目凄凉,看着晏决明,却好像在看别人。 “你不是那个四台山的程六出,我也早已不是四台山的程荀了。” 眼泪混进雨水中。她挣扎着站起身,抹了一把脸。 “今夜是我胡说八道,你忘了吧。”她慢慢转身,深一脚浅一脚爬出溪水。 他们隔着一条浅浅的溪流。 “我自己会回去,别跟上来。”她低哑的声音穿过雨幕,“若是有空,就将四台山竹林中那座墓清了吧。” 她转过半张脸,努力勾起一个笑:“欢迎你回来。” 膝盖疼得几乎她几乎站不直,她强忍着不露出端倪,踉跄着步子,抓着身侧的枝叶,艰难下山。 他站在原地,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深林之中。 林中只剩他一个人。雨幕之中,他右手死死按住心口,左手扶住旁边一颗巨木,缓慢地跪倒在地。心口好像有一万颗长钉,呼吸间都是痛楚。 他低着头,神情狰狞痛苦,左手深深陷进粗砺的树皮中。 他伏地痛哭出声,一如十三岁那年的梦境,他伏在程荀鲜血淋漓的尸体上那般。 雨势渐大,翼山一片喧嚣。 第27章 灯半昏 玉盏在屋里等了一夜。晴春院大门紧闭, 她想去找程荀,却被门口的婆子毫不客气地赶走。 自从五年前她高烧至哑后,就不再做胡婉娘身边的贴身丫鬟,被打发去了院中做洒扫的活计。 没有被赶出府去, 她本已十分满足, 可程荀却看不下去她每日操劳, 这些年想方设法往上爬、攀关系、塞银子, 将她调到了轻松的岗上,每日只需做些针线活。 她也并非没有遭到别人的冷眼嫌弃,只是看在程荀的份上, 府里的人多半都不会为难她。她不会说话, 可她知道这些年程荀为了她付出了几多辛劳, 早已将程荀看做自己最重要的人。 今日下午她干完活儿回偏房,撞见两个丫鬟在院里嚼舌根,嘴上说着可怜玉竹又被胡婉娘罚跪,神情里却是明晃晃的嘲讽和得意。胡府里就那么几位主子, 僧多肉少, 这些年程荀爬得快,早就惹了许多人的眼。 玉盏心中气愤不平,冲到她们面前怒目而视。两个丫鬟吓了一跳, 看见是她又笑了起来,没有丝毫忌讳。一个哑巴,谁怕呢? 玉盏心中恨自己无力,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女声。 “我当是谁呢?惹恼了姑娘、被扔去二门外做浆洗的丫头, 也敢嚼姑娘身边大丫鬟的舌根, 莫不是浆洗也做腻了,想去倒夜香?” 玉盏讶然转身, 竟是玉扇。她倚靠着门框,面色憔悴,声音却精神洪亮,直把那两个丫鬟给骂得脸一阵青红,掩面跑了。 玉扇没好气地瞟她一眼:“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给你姐姐烧壶热水备着?等她回来又得抱着膝盖打滚,真是活该。”说完便砰地关上门,回屋中去了。 玉盏愣怔片刻,忙不迭去烧水。 入夜,弥漫一天乌云终于落下,细密的雨逐渐变大,天地间一片空濛。 玉盏等了大半夜,炉上的水反复热了几次,最后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睡着了。 屋外雨声好似油锅里下了豆子,滴答个不停。突然响起一道推门声,冷风穿堂而入,将桌上烛火吹得狠狠一跳,玉盏猛地惊醒。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只见门外雨幕中站着浑身湿透的程荀,白光照在她脸上,苍白得仿若一抹游魂。 还未等玉盏站起来,门外那人便如同一只折翅的蝶,轻飘飘坠落在地。 玉盏心中一惊,连忙将她连拖带拽扶到床边,脱下湿透的衣服、包好头发,将她塞进被窝里。又将帕巾用热水打湿,严严实实盖在她湿寒的膝盖上。 这些年,程荀伺候胡婉娘愈加得心应手,可胡婉娘一贯是个爱拿下人出气的性子,像今日这般照顾膝盖疼到走不动路的程荀,对玉盏来说早已习惯。 玉盏忙活半天,本以为程荀早已闭上眼睛睡去,谁承想,一转头,程荀正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头顶。 她感受到不对劲儿,缓缓坐到她身边,手指轻轻摸了摸她的眼睛。 程荀闭上了眼睛,可下一刻,她感到手指上有潮湿温热的水划过。 玉盏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可本能地感到难过。她说不了话,只能弯下|身子,将头抵在她的颈窝里,轻轻蹭了蹭。 过了半晌,她抬起头,程荀仍在无声地落泪。烛火暗淡的光照在她脸上,显得那般凄婉悲凉。 她听见程荀终于哽咽着开口:“妱儿,我遇见程六出了。他还活着。” 玉盏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她没有发问,只是沉默地握住她的手。 “我明明、知道……”她的话断断续续,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我明知道不是他的错,可我像不受控制一样,对他说了这世上最难听的话、最不可原谅的话。” 第55章 她看向玉盏,眼里满是细碎水光。她的嘴唇哆嗦几下,才开口:“我是不是真的疯了?” 玉盏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如水的眸子静静看着她。玉盏知道,她需要的并非一个答案。 程荀努力忍住哭声,牙齿都在发抖。 “或许我早就疯了。” 她想,或许在她第一天跪在胡婉娘面前、也或许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疯了。她并非一个天生心狠果决之人,从她决定进胡府那天起,没有一天不是在逼着自己向前走。 她逼自己说那些违心作呕的话,逼自己在仇人面前谄媚恭敬,逼自己一次又一次回忆程十道青白僵硬的脸与那具烧得炭黑的尸体,她用尽了浑身解数逼自己不要忘记。 她表面大方娴静、聪慧能干,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张皮囊下藏着个多么扭曲阴暗的怪物。 她不屑算计,可她在这府里走的每一步都是算计;她不耻虚情假意,可她卑劣地利用着松烟的真心。 而今日,或许正因为那人是程六出,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歇斯底里地向他发泄自己的愤恨和恶意。 真可笑,就连歇下面具和伪装的时机,她都要算计。 她自暴自弃地想,程六出,看清楚,你要找的那个程荀,与如今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还有分毫关系么? 烛火映在房梁上,在那跳动的烛影上,她看见一只飞蛾的倒影。 那飞蛾试图靠近跳动的火苗,可转瞬间又扑扇着翅膀离开了。 “我回不去了,程六出。” 她望着那远去的飞蛾,喃喃道。 “我在这艘危船上太久,早已回不去了。” 一场急雨又勾起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加上风寒,她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天。 胡婉娘身边不能没人,玉扇十分乖觉地销假回去伺候。每日当差回来,还要特意来程荀屋里坐坐,嘴上说着嘲讽的话,却在玉盏为她擦药时眼疾手快地递药酒。 玉扇笑她脸色难看得像是被妖怪吸走了魂。等玉扇离开,她拿起镜子一看,果然,玉扇还是嘴下留情了。 玉盏心疼她,抢走镜子不让她看。收好镜子后,又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竹筒。 程荀疑惑地望去,玉盏摇摇头,比出个“有人让我给你”的手势。 她打开竹筒,里面塞着一张纸,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匆忙写上去的。纸上只有一句话:若有事,找侧门小厮曲山。 她捏着纸条,默了默,想到那天那个领路的小厮。 她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那小厮是他临时买通的人?还是他早有谋划安插进胡府的人? 玉盏又从身侧的柜子中拿出一瓶药酒递给程荀。她闻了闻,与她从前常擦的药酒气味并不相同,这个要辛辣得多。玉盏指了指那张纸条。 程荀懂了。她的手指缓慢摩挲着瓶身,心中思绪芜杂。 - 自那日翼山一别,晏决明便生了场大病。 那夜,天宝在胡府翼山后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等到心焦,终于等到晏决明。他步子虚浮,浑身湿泥,狼狈极了。 二人一路无言回到晏决明在扬州的住处观宅,天宝忙着张罗他更衣洗漱,他却将所有人都赶出屋子,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 天宝不敢忤逆,可等到第二天晚上,他仍呆在屋中、水米未进,这可把天宝急坏了。直到第三天,观宅突然来了位不速之客。 天宝听到下人通传,不可置信地掐自己一把,这才赶去迎接。 本该远在京城王伯元毫不客气地坐在花厅主位,端着谷雨后新出的上品茶,很是悠闲。 “哟,这么大清早了,你们主子还没起?”王伯元见来人只有一个天宝,故意高声打趣。 天宝看见他,眼泪都快落下来了:“王公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世子爷啊!” 片刻后,王伯元破开晏决明的房门,只见他颓丧地坐在床前脚踏上,还穿着那件沾满污泥的衣袍,头发凌乱、眼睛充血、面色憔悴,像是几夜没睡。 王伯元皱着眉头,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拉起来。 “你瞧瞧你这幅样子!荒唐!” 晏决明慢慢抬眼看向他,声音嘶哑颤抖:“我找到她了。” 王伯元愣在原地。 可他马上反应过来,怒目道:“找到不就行了!犯得着你在这三天三夜不吃不喝耍小性子吗?多大的人了还玩这套把戏,我五岁的侄子都比你聪明!快滚去洗漱吃饭!” 他推着他往净房走,一边示意天宝收拾准备起来,可下一秒,晏决明就昏倒在地。 天宝尖叫着扑了过去,王伯元狠狠深吸一口气,按住自己跳得发疼的神经:“别嚎了!快去找大夫!” 府里一通兵荒马乱,直到暮色四合、残月当空,王伯元才坐下喝完在观宅的第一碗茶。 寅时,晏决明终于转醒。 他头晕眼胀、浑身提不起力气,正望着头顶绣了四君子的床帐发懵,就听见旁边传来熟悉的阴阳怪气:“世子爷醒了啊?还知道自己如今几岁了么?” 晏决明低头,看见身上早已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缓缓反应过来。 他在扬州观宅。 第56章 他刚刚见到阿荀了。 “你说我这遭的什么罪!为了躲家里老头子千里迢迢跑来扬州投奔你,你倒好,我椅子都没坐稳就给我找麻烦!唉,劳碌命。”王伯元放下茶盏,走到他榻前喋喋不休。 晏决明轻轻打断他。 “程荀在胡家。” “她为了替我报仇,在胡家做了五年下人。” 王伯元的声音戛然而止。 第28章 落梅风 十六岁那年, 王伯元第一次在东宫见到晏决明。 彼时,他是国子监祭酒家的长子,十六岁就中举的少年天才。王家世代书香、家规严谨,却偏偏养出他这么个性子张扬的混不吝来。 他看看上首的太子, 神色温和、正襟危坐, 与他想象中差不多。他又用余光扫过身边这位宁远侯世子, 心中万分好奇。 宁远侯府自小随僧人云游四方的长子回来了。这个消息在京城官宦之家中, 掀起了不大不小的风浪。王伯元生性放浪落拓,对此等奇闻轶事尤其上心。 此前知道太子侍读除了他,还有晏决明后, 他很是不解。 他便算了, 被父亲强压着过来的。可这晏决明也是如此么?难道云游四海多年之人, 也放不下这功名利禄? 他有心与晏决明攀谈,却发现这小子身上没有半分清净悲悯的禅意,反倒似头野狼,浑身写满进取的贪欲。 太子侍读本就是个陪玩、替打的活计, 晏决明却不放过一个学习、请教乃至模仿的机会, 从一个带着几分不羁的乡野气的少年,迅速蜕变为一个任何人都挑不出错的勋爵子弟。 王伯元以往觉得这样的人无趣,可晏决明这决绝彻底的蜕变, 提醒他,这人绝不是一个泯然于众人的存在。 东宫的无限风光背后,是数不清的明枪暗箭。太子刚出阁的那两年, 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回各方势力的试探与暗算。可也正是一次次危机的化解中, 三人渐渐敞开心扉, 真正站在了同一阵营。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 原来晏决明消失的那些年,并非所谓云游四方,而是流落市井、艰难求生。 甚至他暗地里培养人马、多方钻营,也并不为所谓荣华富贵、爵位财产,而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与他一同长大的人。 这些年来,他几乎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程荀的过往。唯一一次露出端倪,还是王伯元将他灌醉,他才说了寥寥几语。 或许就连晏决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描述程荀的话里藏了多少情意与重量。只需那屈指可数的几笔,他便已经勾勒出她的模样。 所以,如今晏决明对他说程荀独自隐姓埋名、潜伏胡府五年之久,只为了报仇时,他心中虽有感叹,却并无惊讶。 性子如此倔强刚毅,又重情重义。十一岁就卖身进府,直至今天,五年里日日夜夜对着仇人讨好卖笑,世上多少自诩枭杰之辈都没有她的孤勇。也难怪他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是个可怜人,却也是位奇女子。 王伯元叹息一声,又问:“那你如何打算的?” 沉默半晌,他才苦涩开口:“我想带她走,给她安排新身份、新住处,从此重新开始……” 王伯元看着他,心想,她会同意才怪呢。 “……她不肯。” 果不其然。王伯元倒了杯水递给他,好整以暇坐在一旁:“这不废话么。人家在那辛辛苦苦呆了五年,你一来,得了,前五年全部白干。没和你急眼都算人家脾气好的。” 晏决明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声音低哑:“她留在那也并非为我一人。” 他艰难地复述她的话,说到最后才后知后觉,她那日的歇斯底里,何尝不是色厉内荏?她只是强撑着,不愿让他看见她溃败一地的自尊罢了。 他凝视着杯中水,喃喃道:“我只恨我来迟了。” 屋中一片沉寂。 王伯元胸中块垒难平。 能怪谁呢?晏决明没有做错,程荀也没有做错,只是横亘在二人中间这五年,足够将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他心中喟叹,看不下去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夺过快被他握碎的茶杯放在一边。 “你不必太过介怀,她心中也未必怪你。她伪装压抑了这么多年,只在你面前坦诚至此,你该开心才是。” 晏决明闻言抬起头,心中燃起点点希冀。 “况且眼下不是刚好么?你要暗查胡瑞,她又刚好在府中,你二人不如就此联手,里应外合,打他个措手不及!” 晏决明有些恼了:“你明知我此番暗查多有凶险,岂能将她也推入火坑?” 王伯元认真看着他:“少亭,唯独这件事你替代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愿她涉险,可若你不让她亲手了结,她此生都过不去这个坎。更何况你也说了,她并非为你一人。” 晏决明默然。 王伯元看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拍拍他的肩:“行了,想点开心的。好不容易见面了,就别这么苦大仇深的。” 他想到什么,脸色有些奇怪,连忙问,“对了,你刚刚说,准备怎么对她来着?” 第57章 晏决明如常道:“自然是给她寻一处新的宅院,不拘是扬州还是溧安,她要愿意的话,京城也可以。至于新身份,我想着,或许我姨母……” 屋内陷入一阵古怪的安静,晏决明莫名其妙抬起头,只见王伯元看着他,皱着眉瘪着嘴,一脸一言难尽。 晏决明:“……?” 王伯元意味深长:“想不到啊晏少亭,我看你这么多年洁身自好,以为你是个正经人呢。怎么人小妹妹一来,就想着给人在外置宅院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你。” 晏决明呆愣片刻,猛地坐起身横眉怒视:“荒唐!我只拿她当妹妹!” 王伯元抱着双臂,笑得像只狐狸:“这可是你说的。那你便当好这好哥哥,如今程荀也不小了,你何时给她物色个好郎君?”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沉如水。 王伯元笑着摇摇头。他这个好弟弟,别的事上都聪敏机智拎得清,唯独一扯上程荀,就是个傻头傻脑的闷葫芦。 “天宝,进来服侍你家主子用饭吧。” 他掸掸袖子,悠悠然出门去。 罢了,晏决明此时嘴硬,将来他可有得好戏可看呢! - 过了两日,他安插在胡府的曲山送来信。那是曲山多番调查打听到的,程荀过去五年在胡府的经历。 那轻飘飘的黄麻纸好似千钧之重,他静坐许久,才将那纸张翻开。 “玉竹,本名苏永,家住溧安县,父母兄长务农为生……” 几张纸,写尽了丫鬟“玉竹”在胡府的五年。初入府就遭受羞辱,半旬未眠只为给胡婉娘编一件密如发丝的“金缕衣”,在兖州凄寒的冻雨中跪到双膝如今仍有旧伤,打骂罚跪都是家常便饭…… 那黑白分明的纸上明明血泪斑斑。 晏决明不忍卒读,几度放下纸张,却颤抖着手逼自己继续看完。 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将它好生收进匣子里,放进书房抽屉最深处。 他坐在案前,沉默地想,何其不公。 他的五年,纵使忍受着宫中府中多番阴谋算计,他却实打实地从一个乡野市井间摸爬滚打的小子,摇身一变为绮罗珠履的世子爷。他睡在最金贵柔软的床榻,出入全天下最高不可攀的宫廷,来往交际的人是少年英才、一代大儒、东宫太子。 而程荀的五年,只获得一张薄薄的卖身契,与她作伴的是那副孱弱病痛的身躯、折辱在地的尊严。 那夜,屋中烛火燃至天明。 第二日,曲山又送来消息,程荀想要见他。 晏决明灰败的眼里透入几缕光明,他不敢耽搁,当即洗漱更衣,赶往胡府翼山。 在翼山呆了整整一个白日,夜幕逐渐降临,他心中的紧张分毫不减,反倒更加忐忑难安。 清夜无尘,直至月上中天,山下终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晏决明转身,殷切望去,程荀一根树枝撑着地,蹒跚着爬了上来。如银的月色下,那苍白单薄的面容愈发冷清。 晏决明忙不迭跑过去,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扶到坡上。 程荀似乎有些不习惯,站稳身子,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晏决明敏锐地感知到程荀这片刻的不自在,他讪讪收回手,将手背在身后。 春夜和煦,程荀穿得单薄,手臂上那温热的触感好像还留在指间。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轻轻揉搓了一下指尖。 他们之间隔了几米,晏决明的影子投在她的脚边。 程荀望着地上的影子,半晌才低声道:“那日,是我言行无状,你别放心上。” 晏决明愣了一下,忙摇头:“你没做错什么,别这样说。” 说完,二人之间又陷入沉默。 晚风徐徐吹过,程荀的发丝随之摇动。她低垂着头,没看见那发丝轻轻拂到晏决明前襟。 第29章 惊鹊起 清宵良夜, 晚风悠悠荡过山野林间,杨花柳絮飘飘扬扬。 程荀似是沐浴洗漱后才过来的,头发松散地半扎着,发丝带着丝丝湿润的潮气, 随风轻轻飘到晏决明的前襟。他的衣襟沾上了点点水珠。 程荀低着头, 似在沉吟斟酌。晏决明沉默地矗立, 忐忑地等待程荀的审判。 可这风儿实在扰人。 晏决明忍不住分神望向前襟的发丝。他想抬手将发丝拂下去, 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手。 衣襟上凸起的绣样勾缠住那缕青丝,程荀微微动了下头, 青丝随之滑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对不起。” 晏决明回过神, 诧异地望向程荀。 她仍是低着头, 声音越说越快:“明明从一开始便是我自己选的,我不该将责任推卸给你。你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不甘心罢了。” 晏决明心中酸涩,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能干巴巴回道:“阿荀, 你别这样想。” 她终于抬起头,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直直望向他:“我知道你不愿我留在这里受委屈,可我不能跟你走, 我有必须要完成的事。” 第58章 “可是……” “你那日说要给我新身份,让我住进新宅院,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是。”她移开视线, 向旁走了两步, 望着头顶的月亮。晴朗的春夜, 月儿高悬深蓝色的夜幕之中,无声释放着银白的月华。 “可是, 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呢?” 清风吹散那朦胧的云翳,那遥远高洁的月亮映在她的眼瞳里。 “无论你我心中如何思量,可仅从事实论起,如今你我身份说是云泥之别也不为过。这也好,一切总该回到正确的轨道中去,何必勉强呢?” 山风吹过,梢头枝叶轻轻摇晃。 “说来也好笑,我们分离五年,都快赶上相识的时间了。” 她终于转身,望着他,笑得坦然释怀,眼里水光流转。 “程六出,就当是念在我们当年的情谊,成全我吧。” 那哀戚的笑好似一记耳光,打得他微微震颤。他狼狈地转过身,心中悲恸万分。 他想告诉她,他从未将自己看做那高高在上的勋贵世子晏决明,他这些年汲汲营营,不过是为求一个机会,一个他能彻底做回程六出的机会。 他想告诉她,他从不在乎那外物的身份。什么世子爷,什么丫鬟奴婢,什么贫儿乞丐。他也不在乎这经年的离别,如何更改重塑他们的模样。 他在乎的,从始至终都只有那年上元节皱着眉头向他伸手的那个程荀罢了。 可他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是何等良善纯真之人。可越是敏感的赤子之心,越是容易陷入自苦与自我谴责的陷阱中去。她厌恶如今的自己,才会将自己贬低到尘埃里。 她说他们之间是云泥之别。可她不知道,只有如她那般身处逆境也不曾加害他人、不曾改变本心之人,才配得起做那纯白无暇的云。而他,深陷那权力倾轧之中,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终日伪装做戏,早已面目全非了。 如今的他又能给她什么承诺呢?他自己还尚且游走在刀尖虎口,每日在各方势力的博弈中如履薄冰。从他选择站在东宫身后的那天起,就只有不成功便成仁这一条路可走。他未来的路还在一片黑沉雾霭之中,又拿什么给她保证呢? 胸膛闷痛,他抬手按住那处,却摸到点点濡湿的水汽。 他后知后觉,这是她头发上的水珠。 沉默半晌,他终于重新拾起勇气,开口道:“阿荀,我不会阻拦你,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只是我要告诉你。”他转过身,面上终于恢复平静,“此番我来扬州,本就是冲着胡家人来的。” “或许你也有所察觉,胡家背后权力错节盘根,他自己在两淮盐运事务上经营多年,要说他清白干净,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胡瑞的叔父胡聘早年便已投入誉王、蔡尚书一党。誉王虽并非出自中宫,可蔡尚书势大,早年皇上初登宝殿时,他没少在背后使力。故而这些年,皇上对其也多有宽待。 “如今我在太子门下。太子早年病弱,先皇后仙逝后,沉寂多年。直至今年二月,才开始接触政务。” 晏决明向她细细解释自己此番来扬州的目的。程荀多年深居后宅,纵使身处风暴中心,也始终难逃管中窥豹的尴尬。而晏决明带来的信息,让她终于得以认清,这些年里,她始终错过的重要一环。 她皱眉认真聆听,这些年收集的那些断裂的信息,终于环环相扣,她在大脑里迅速整理出思绪,连忙追问:“既如此,你与我便是为了同一目标而来。我之前从未见过曲山,他是你原本就要安插进来的人么?” 晏决明点点头,语气迟疑:“想要从胡家这摊浑水里查明他的罪证,只怕少不了凶险,你身居其中,我放心不下。” 程荀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斩钉截铁道:“再是凶险,这么多年我也过来了。况且,我在胡府扎根已久,这些年胡瑞来往的官员、富商,我虽不说了若指掌,却也存有相当详实的名目,总比你安插人进来从头开始要好。” 晏决明有些惊讶:“你是如何得到这些的?” “前几年大夫人没跟着胡瑞去任上,许多女眷间的往来走礼都交给了胡婉娘。胡婉娘不耐烦做那些,故而许多事都是我张罗的。” 程荀顿了顿,眼神有些躲闪,含混道:“除此以外,府中有个叫松烟的小厮,在胡品之书房伺候。我与那位松烟颇为相熟。” 晏决明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程荀一只手放在身侧,食指抠着大拇指的边缘。这是她许多年来的小习惯,但凡做错了事或者有所隐瞒,都会如此。 这熟悉的小动作让他视线柔和了少许。 有些东西,无论岁月如何更迭,确实不会变。 松烟这个名字有些耳熟,还未待他思索,她又急忙开口:“还有一件事,我要问你。” 她神情严肃,向他靠近了几分。她身上有股淡淡的皂角香,连同那沐浴后的潮气,一同扑进晏决明的鼻尖。他表面不动声色,不知为何,手却在身侧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身形单薄瘦弱,个子在女孩中算是较高的,在府中甚至比一些小厮还要高些。但在晏决明面前,她平视只能望见他的肩膀。 第59章 程荀微微抬头,掀起眼皮看向晏决明,压低了声音:“当初你可是撞见了什么?为何胡品之要派人杀你?” 月光透过婆娑的树影,漫不经心地洒在程荀扬起的脸庞上。这是他们重逢后,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清程荀的样貌。 两人站在溪水边,水面粼粼波纹映在她的侧脸上。她未上脂粉,光洁透亮的面容在月色下愈发柔润。细眉清淡,长睫下垂着,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嘴唇微张,神色有些急迫紧张。 还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紧紧凝视着他,一如从前那般黑亮清澈,眉梢眼尾却不同于儿时的稚嫩,有了些许少年意气的凛冽。 好似十二月的一缕寒风,夹着梅香,从他眼前轻巧地掠过。 他的心神摇了摇,片刻失神后,不太自在地移开视线,望向她肩后一丛摇动的野花。 “那天,我在胡家宅院里,似乎隐约听到了些声响……”他投进回忆里,仔细翻找那一幕的点点滴滴,“就像,就像是衣物在地上拖动的声音。” 十三岁的程六出或许还不明白那是什么,可五年后的今天,晏决明心中有了些猜想。 程荀想到了什么,脸色也不大好看。但这个消息终于让她看见了少许曙光。她努力压下本能的不适,双手握在胸前,振奋道:“他当初铁了心要赶尽杀绝,恐怕就是担心你撞见了什么。这或许是个新的突破口!” 晏决明知道轻重,肃然点头:“我会派人去溧安胡家老宅看看。” 说完,二人一时无话。 五年未见,二人情绪激动时尚且看不出来端倪,可等到心平气和的时候,那中间被人偷走的岁月、难以忽视的隔阂突然清晰可见。 程荀有些尴尬,不知是该继续找个话题,还是该乘势离开。晏决明看出她的退意,没过脑子张口就说:“你在府中可缺什么?” 程荀摇摇头。 晏决明心中窘迫。或许这就是两人太过默契带来的坏处。他看得出她的不自在,她也明白他试图多留她片刻。这份无言的心知肚明,让空气都有些凝固。 晏决明终于想起来时惦记了一路的事:“若是哪天有空,你出来一趟吧,我请大夫来给你看看膝盖。” “还疼么?”他的话里难掩忧虑,忍不住蹲下|身。手刚伸到她膝盖边,又急急停住,悬在半空,不甚明显地抚摸了一下。 程荀望着他蹲在自己身前,一瞬间竟好似回到了从前。刹那恍惚后,他头顶的玉冠唤醒了她。回过神来,拘束地退了一步。 “我没事,都是旧伤了,养养就行。”说着,她突然眼前一亮,“对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晏决明站起身,听到她疏离的语气,微微苦笑:“为你,我做什么都是甘愿的。” 程荀抿抿唇,道:“我有位在府中认识的妹妹玉盏,本名叫妱儿,前些年因为高热,烧了一夜后就再也口不能言。若是可以,”她有些犹豫,“若是可以,你能将她接出府去么?” 她低下头:“这府里水太深,我实在不放心她一直呆在府中。” 一股湿润而沉重的情绪压在他心头。他想说,你为何不能对自己也好一点呢。 可他却只是轻轻扶起她垂丧的肩膀,嗓音轻柔:“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就行。” 她的眉头终于松开,缓缓扬起一个笑。 “那我便先回去了。明日,我会找空子把我这些年搜集到的消息交给曲山,你看看可有能用得上的。”说罢,她拾起来时那根木棍,缓慢地往山下去。 她向他摆摆手,“别担心,我自己下去就行。” 一阵风穿过林间,她的袖袍都鼓了起来,耳边碎发轻轻拂面,遮住了她含着笑意的半张脸。 然后那身影慢慢消失在了林间。 晏决明怔怔望着她的背影。 和煦的春夜,风儿吹个不停。柳絮飘扬而下,宛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 晏决明站在纷飞的纯白中,心跳清晰可闻。 身后,沉睡的惊鹊振翅而起,倏忽间飞入云间。 - 夜已深,晏决明缓步走进观宅。 天宝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一路上他都觑着他的脸色,生怕他又与“那位”闹了不愉快。 好在他看上去并无不妥,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回到观宅,他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晏决明“啧”了一声,抬头就见这位向来风轻云淡的世子爷,急匆匆跑进了书房,还将门紧紧关上了。 天宝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在书房门外蹲下。 半晌,晏决明猛地拉开了门,天宝吓得当即跳起来,连忙跟上去。却见他又大步流星走进厢房,“砰”地将门摔上。 天宝站在庭院中间,挠挠头。 屋内,晏决明憋了一肚子气,强忍着怒意打水洗漱一通。 他不喜欢人贴身服侍,向来亲力亲为惯了。只是今天格外气恼,连放铜盆都砸得满地响。 终于在床上躺下,他盯着头顶床帐,心中越想越气。 今日程荀与他提起那位“松烟”时,他便觉得耳熟,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来,曾在曲山给他的信中见过。 第60章 等刚刚又去书房一看,才知道这位松烟有多不简单! 也是他犯了糊涂,刚收到信时只顾着为程荀难过,没注意曲山字里行间隐晦的暗示。 什么叫“多有照顾”? 什么叫“好似兄妹”? 什么叫“府中众人言”? 再想起程荀今日提及他时的片刻犹豫,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阿荀如今才多大,这小子就不怀好意地献殷勤! 可转念一想,如今她也十六了。放在普通人家,已经嫁为人妇的都比比皆是。 ……就算阿荀十六岁了,这松烟也绝无可能! 难道他真要像王伯元说的那般,开始给阿荀物色夫婿了? 他烦躁地翻个身,脸正对着墙。 若真是要挑夫婿,学识家世那是硬条件,暂且放在一边。最首要的还是品性与气度。既不能太看重女子外表,也不能如那瞎子一般,看见个女子就凑上去献殷勤。最好还得是后宅干净的,若是父辈的后院就一堆莺莺燕燕,那家风也好不到哪去。 他想想在京中认识的王孙公子、官宦子弟,有些糟心。想了半天,终于数出两个家世人品、气度才学都还勉强的公子。 可他又想,阿荀在他眼中自然什么都好。只是这两位家中都有些古板,阿荀的新身份得尽快了。最好明日就给姨母写信…… 思绪绕山绕水,最后又绕回了原点。 他猛地坐起来,双手抱臂。 将他们划进待选名单里,就算给他们天大的面子了,还想着挑三拣四?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阿荀长什么样。 他想起今夜月下,阿荀站在他身前,抬头仰视的面容;又想起最后她站在风里,向他遥遥挥手的样子。 他心里空落落的。 他慢慢躺下,望着床帐上那纤弱却柔韧的兰草,脑子里一片混乱。 月照纱窗,那兰草在幽微月色中,愈发清丽。 他忍不住抬起手,在半空中,描摹那兰草的模样。 兰草上的露珠好像滴落在他指尖,他收回手,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不见那水珠的踪影,可指尖却清晰地传来濡湿的触感,好似今夜的某一刻。 鬼使神差地,他缓缓闭眼,指尖轻轻落在了半片唇上。 第30章 春日到 天边才微微透出些许月白, 晏决明便醒了。 三更天睡下,他只堪堪闭眼两个时辰。甫一沉入梦境中,他就望见一片幽深瑰奇的光亮。他站在虚无中,难以自控地耽溺进那光亮中。 他抬脚迈进去, 似水又似云的存在将他轻轻托起。他刚沉沉陷进这水云之间, 这光亮有如一团迷雾, 骤然抽身而去。他慌忙追赶, 却怎么也追不上。 那团光亮愈发渺远,追赶中,他猝不及防踩进一道断崖, 陡然坠入无尽黑暗中。 那失重感将他惊醒, 他缓了缓神, 前额后背都落满冷汗。他站起身,脚踩到地板,才有了回到人间的实感。 他回想梦中那片令他着迷神往的光亮,一时觉得熟悉, 一时又觉得荒唐。清醒的人又何必追究梦的逻辑真伪呢? 天色尚早, 他干脆换上利落的短打,拿上短剑在亭中操练起来。 他对自己向来苛刻。出生金尊玉贵,不提他本就天资聪颖, 就单论他不惧寒暑的勤勉,就足够招眼了。这些年,身边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和挖苦不断, 他却从未有过懈怠。 只因他知道, 自己想要的, 是比那所谓财富、名望都还要难得可贵的东西。 直至日上三竿,王伯元悠悠来书房找他时, 他早已处理完许多事务。 “把信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府,务必让人亲自交给姨母,不要出岔子。”晏决明将封好的信封交给天宝,语气肃然。 天宝殷殷接过信,连声应是,赶忙出门去吩咐。 王伯元挑眉,“倒是少见你这般郑重。” 晏决明没看他,坐回原位,铺开宣纸,提笔游走龙蛇。 “阿荀总得有个新身份,我欲请姨母将她认为义女。将来事成后,她的身份也刚好能过个明路。”他声音平静。 “孟大人和崔夫人的义女,你这手笔可真不小。”王伯元目瞪口呆,他虽知道晏决明看重程荀,却没想到竟会为她做到这个地步。 “你姨母这些年也没少费劲儿帮你找人,认个义女估计不难。”王伯元不知想起什么,笑得狡黠,“不过,以你那位妹妹的性子,愿不愿意可就两说了。” 晏决明握笔的手一顿,一滴墨落到了白纸中间,扎眼得很。他没有换干净的新纸,而是等墨迹半干,换了个角度,将字精巧覆在那脏污的墨点上。 “她愿不愿意,与我准不准备,是两码事。” 王伯元耸耸肩,走到博古架旁,随手拿起一块玩石摆件,“说起来,我下扬州时路上,还遇见你那位孟家表弟了。” “孟绍文?” “似乎是叫这个。他倒是个……”王伯元沉默几秒,艰难地寻找体面的措辞,“倒是个性子鲁直淳朴的。” 晏决明想起那位不通俗务的表弟,也忍不住笑了,“你怎会碰上他了?孟大人如今不是在济南么?” 第61章 “说是来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准备年后下场呢。依我看,以你那表弟的性子,若有朝一日当真入仕了,除了工部,倒也想不出别的去处。” 二人正闲聊着,天宝抱着一本册子小跑进来。 他掩上门,小心翼翼地奉上那平平无奇的册子,“少爷,这是曲山送来的,说是‘那位’让他拿过来。” 晏决明神色一变,急急走过来,双手接过那册子,犹豫片刻,才动作轻柔地翻开。 王伯元凑过来,先入眼帘的是那笔字,丝毫不见女子的柔婉,反而笔锋凌厉,与晏决明从前的字有几分神似。 再仔细一看,却见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某年某月,胡府往来的人家、走礼等一系列内容,就连消息来源何处、可信程度、推断猜测、仆从的只言片语都一一记录在册,分门别类、清晰透彻。 一页页翻过去,王伯元心中更是惊异,忍不住感叹,“你这妹妹,可真不简单,是个人物……” 他兀自感叹,没注意到晏决明的沉默。 直到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写到“宁远侯世子”便戛然而止,他才后知后觉气氛有些异样。 天宝早就溜了出去,屋中只剩气息冷冽的晏决明,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字迹。 他抬手轻轻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声音几乎微不可闻:“这便是她在胡府的五年。” - 胡府,晴春院。 胡婉娘坐在案前,不耐烦地翻着手中的账本。 自从那日与林氏大吵一架后,林氏不仅关了她的禁闭,还将府中后宅历年的账册都交予了她,让她呆在屋里,好生将从前的旧账理个章程出来。 胡婉娘最不耐烦和账目打交道,从前都是交由程荀来做。如今林氏特意派了个婆子守在她身边,时刻监督她亲力亲为。 程荀歇了两天便匆匆回到胡婉娘身边。她站在身后,目光时不时飘到那账册上去。 看了一上午,胡婉娘的耐心快要耗尽时,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个面生的小厮,回话道:“大小姐,外边来了个婆子,说是府里玉盏的家里人,想来给您请个安。” 若是放在往常,胡婉娘早就黑脸骂人了。她对下人都没有脸色,更别提什么下人的家里人。可如今,她被这天书一般的账册折磨得头晕脑胀,闻言连忙将账本丢到一边,难掩喜意:“叫进来吧。” 程荀心中一跳。她没想到他动作会这么快。 屋外走来一个黑胖朴素的婆子,笑得满脸沟壑,谄笑道:“胡家大小姐,给您请安了。我是这玉盏家里的姑母,这些年来,有劳您照顾我们家玉盏了!” 程荀站在身后微微挑眉。这婆子张口就是溧安话,没想到他还真找了个溧安人。 胡婉娘上下扫了一眼婆子,“你是从溧安来的?” 婆子弯着腰,连连点头:“蒙您关心,小的确是从溧安过来,此番来,也是有一事相求。” 说着这婆子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了一堆玉盏亲爹病入膏肓,想要在临走前见女儿一面,她千里迢迢过来赎人的事,又说了一番胡婉娘是如何善良美丽,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仙女似的。 玉盏老早就不在晴春院里干活了,只是身契还在胡婉娘手里。她听得烦了,倒是没有为难婆子,只摆摆手让她去找管家福全去赎人就是。 婆子千恩万谢地走了。胡婉娘不知想起什么,转头对程荀说:“我记得,你是不是与玉盏还挺要好的?这样吧,我放你半天假,你去与她最后说说话。” 程荀一愣,弯腰行礼,语气里却全然是激动与感激:“多谢姑娘!” 她走出屋子,屋外春光灿烂。她站在檐下阴影中,回望一眼胡婉娘,她正坐在软榻里,将林氏派来的婆子使唤得团团转。 她抿抿唇,转身离开。 到了偏房,玉盏被丫鬟婆子叫回来收拾东西,还一脸不知所措地呆愣在原地。见到程荀,她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程荀关上门,将她拉到床边坐下,握着她的手,轻声道:“妱儿,你别怕,我知道你没有什么姑母,那人是我让人安排的。” 玉盏怔住了,似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程荀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说:“妱儿,还记得我与你说的程六出么?” “他就是那位宁远侯世子,晏决明。” 玉盏迟钝地望着她,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捂住嘴巴,惊惧地望着她。 程荀握住她冰凉的手,“胡家迟早要乱,你呆在这里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拜托,”她顿了顿,继续说,“我拜托晏决明将你接出去,他会给你安排住处,你暂且在那住下。胡婉娘放了我半日假,等会儿我送你过去。” 玉盏无声落泪,望着她用力摇头。 程荀抬手拭去她的眼泪,“别担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等此间事了,我便去找你。” 玉盏情绪激动地比划着,程荀看懂了,她在问:“为什么不和我一起走?” “妱儿,你就当,”程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笑了一下,“你就当这是我的命吧。” 第62章 玉盏抱着她泣不成声。 程荀拍拍她的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我不会死的。” 过了小半个时辰,玉盏终于止住眼泪,抱着程荀给她收拾好的包袱坐在屋中。不知何时,玉扇也来了。 她坐在一旁,喋喋不休,“我看你那位姑母才真是没安好心,你如今哑了,就算回去又能过什么好日子?说不定回去就让你做没工钱的奴婢,还不如这府里呢!有吃有喝,还有玉竹在上面帮你顶着。” 她越说越气恼:“从前我就说你是个傻的!” 话音刚落,那婆子就走了进来。玉扇清清嗓子,面色如常。 那婆子扶起玉盏,上下打量她,“哎哟,乖乖儿,长大了!” 玉盏有些不习惯,求助的眼神看向程荀。程荀心中哂笑,感叹晏决明还真会找人。 表演完一番久别重逢的亲热戏码,那婆子从袖中拿出一张身契,递给玉盏。 玉盏望着那按了她手印的身契,不知所措。 程荀的目光也落在那契纸上,半晌后,她对她说。 “撕了吧。” 玉盏看向程荀,那双如水般澄明的眼瞳里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再仔细看,那倒影却又变了。 变成了第一次穿上丫鬟衣衫的玉盏,狼吞虎咽吃着主子赏下的剩菜的玉盏,寒冬腊月坠入冰湖无助挣扎的玉盏,被丫鬟小厮嘲笑“哑丫头”的玉盏。 那无数个玉盏在她眼前飞速掠过,恍惚间,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她,她回过神,只见程荀坚定地望着她。 “撕了吧。” 三个字,在她脑海里振聋发聩,不断回响。 她双手捏住那单薄的纸张,轻轻一动,纸碎成两半。 她莫名地想,原来这么简单。 眼前的一切不知为何变得模糊,好似有个声音在操纵着她,她忍不住将那纸片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花白的碎片落到地上。 她听见程荀带着笑意的声音。 “妱儿,从此再也没人能叫你玉盏。” 她抬眼望去,程荀含笑看着她,就连玉扇,眼里也有几分掩饰不住的艳羡。 和煦的日光好似终于照耀在她身上。 她想,她的春天到了。 - 过了午后,那婆子拉着妱儿和程荀离开了胡府。 几人走出侧门,坐上一架牛车,往渡口的方向去。绕了三条街,再也不见胡府的气派宅子,婆子将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巷里,又带着二人坐上早已停在原地的青帷马车。 摇摇晃晃近一个时辰,直到日沉西山,天边染上橙红的夕照,马车才在一处宅院正门前停下。 宅院上挂着“观宅”的牌匾,位置靠近城外,环境清幽。门口候着两个小厮,见马车停下,就连忙走上前打帘、放脚踏。程荀和妱儿都有些不习惯,避开小厮的手自己跳了下来。 宅院外观低调,走进去才发现大有乾坤。整座宅院设计陈设并不繁复奢华,处处透着文人逸士独爱的清雅闲适。宅院中多以松枝、竹影做景,翠色之间点缀着少许残红,间或有潺潺流水绕林而过。庭院不似寻常宅院那般方正,更像是为了迁就自然之景而错落摆放,颇有些自在野趣。 小厮殷勤地介绍着沿路的院子,一路将他们引到了东面一处小院中。小院早已打理准备好了,妱儿怯生生地张望一圈,比手势问程荀:“这么大的地方,都是我住吗?” 程荀安抚地拍拍她的肩,“你安心住就是。” 那婆子进入观宅后就变了副模样,恭敬有礼地对妱儿说:“妱儿姑娘,之后我就在这院子里,您有事吩咐我就行。” 直到二人在院子里用完晚膳,妱儿还是十分忐忑的模样。程荀陪她在屋中聊了许久,终于将她安抚入睡。 夜已深,松枝梢头挂着半轮残月。 程荀走出小院,毫不意外在门口看见了晏决明。 特意在她和妱儿面前消失了一晚上的晏决明,此刻站在疏疏翠竹之间,一身家常道袍,竟是比那月辉还要冷清。 晏决明默不作声地走到程荀身边,淙淙流水从二人身侧穿过,他们安静地并排走着。 “谢谢你。”程荀突然停下脚步,侧身看着他,“我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晏决明转过身,先是望见她头顶落了一片竹叶。 他想抬手将那竹叶拂去,却又听见她迟疑的声音:“其实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若是可以的话,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她语气里的疏离和歉意让他有些恼了,他低头望去,却看见她带着几分恳求的眼睛。 今夜万里无云,月光穿透深蓝的天空,散落在她的眸子里,好似盛满星辰的海面。 他猝不及防地跌落那海中。 而他蓦然想起昨夜的梦。 原来那绚丽的、斑斓的、他追之而不及的光亮,就在这里。 第31章 水波动 “……若是可以的话, 能再请位大夫帮她看看嗓子吗?” 晚风穿林打叶,竹叶在二人身边周旋飘飞。 第63章 晏决明久久没有回应,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程荀心中疑惑,犹豫了下, 试探问道:“是不合适吗?” 晏决明如梦初醒, 只觉得耳根烫得人心慌, 连忙移开视线, 目光闪躲,“你放心,我已找好大夫了, 不过你先随我来。” 他大步上前, 快走几步, 想起程荀膝盖有伤,又慢了下来。程荀追上他,虽有狐疑,却还是安安静静走在一侧。晏决明暗自懊恼, 不知为何今夜总是频频出错。 二人走到一处竹斋前, 院里疏疏落落摆放些许松柏盆景,庭院正中植着一颗槐树,绿云如盖, 细弱的白花躲藏在繁茂的枝叶间,香气袭人。槐树下石桌旁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子,在满庭槐香中, 就着月光对弈。 听见声响, 王伯元丢下棋子, 一边抱怨着一边站起身,“可算来了, 苏老这棋路,比你还不饶人……”他转过身来,看见晏决明身旁的程荀,话顿了顿,连忙收起那副懒散模样,走到程荀面前施礼,“这位便是程姑娘?在下失礼了。” 面前这公子哥,看起来狂放随意,可对她的态度竟还有几分敬重,程荀心中不解,面上不动声色,只默默回礼。 晏决明在旁说道:“这位是王伯元,如今在我家中暂住。”他没理会王伯元的欲言又止,带着程荀走到石桌旁那老者身旁,躬腰作揖,“苏老。” 苏老捻着花白的胡子,浑浊年迈的眼睛望向程荀,“世子客气了。这便是那丫头吧?” “是,还请您多费心。” “跟我来吧。”苏老拿起放在一旁的藜杖,颤颤巍巍往正堂走。晏决明走上前搀扶,安抚地向程荀点点头。 一行人进了屋子,通明的烛火下,苏老仔细端详程荀的面色,又号了许久的脉,沉吟片刻,隔着衣裙轻敲程荀的膝盖,边敲边问。 晏决明和王伯元避到外间。晏决明负手站在门外,望着屏风上程荀和苏老的影子不作声。 王伯元凑过去小声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没礼数的,好歹我也算你兄长,你介绍我,就如此敷衍?” 晏决明乜他一眼,凉凉道:“我还未与你算账呢。” “多稀奇,你倒说清楚我怎么了?” 他无视王伯元的连声追问,坐到桌边倒了杯冷茶喝。 自二人重逢后,他在程荀面前总是不太对劲。面对程荀时,除了愧疚心痛,他总觉得心中好似有片羽毛不停搔刮着,那似有若无的痒意让他浑身力气不知往何处发泄,只能憋闷在心底。 这生平头一遭的感受像是当头一棒,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懵懵懂懂之中,只能抓住王伯元那日调侃他的话。 都怪这厮说什么妹不妹夫的话!搞得他这些日子总是胡思乱想。 一杯冷茶下肚,他的脑子清醒许多。那边,苏老也走了出来,将写满字的几张药方递给晏决明,“内服的、外浴的都写在上面了,照着抓药就成。” 晏决明郑重接过,细细看过药方后,才命人去抓药。王伯元在旁颇为尴尬,只能笑得打圆场,“他这人就是谨慎惯了,您别放心上。” 苏老冷哼一声,握着藜杖就要离开。晏决明吩咐完人便追了上去,搀扶着苏老往外走。 一直走出竹斋,晏决明才开口问道:“苏老,还请问您,家妹身子如何?” 苏老本还想吊着他一时半会儿,但望见他恳切担忧的目光,还是软下心来,叹了口气,“小小年纪,心阴亏虚、气机郁滞,更别说膝盖那旧伤,若不好生养着,日后有得是苦头吃呢。” 晏决明虽有所预料,可听苏老明明白白说出来,心中还是忍不住一颤。 “慢慢养吧,将来日子还长呢。”苏老悠悠道。 当夜,程荀在观宅住下。晏决明早已安排好她的住所,紧邻着西厢,是观宅景致、陈设最精致用心的地方。 观宅的小厮手脚利落,半个时辰的时间就将药丸和药汤配好,送了过来。晏决明知道她不习惯别人服侍,便亲自给她找好了小腿高的木桶,放好药汤和热水。 木桶里热气腾腾,程荀坐在软椅上,晏决明蹲在她身前,白雾在二人身边弥散。 “你试试水温如何,我摸着倒是还好。”晏决明的手在水中划了几下,自然地开口。 程荀有些尴尬。苏老要求她膝盖以下的部位都要泡进药汤中,免不了她脱下鞋、撩起裤脚。她将手伸进水中试了试,飞快说道:“应该差不多了。” “行。” 晏决明还蹲在她木桶前,面色如常地看着她。 程荀:“?” 晏决明:“?” 两人大眼瞪小眼,几息后,晏决明突然明白过来,面颊慢慢浮起一层红。他慌乱地站起,转过身道:“那、那你好好泡,我就在外面,泡完叫我倒水就是。” 他窘迫得走路都快顺拐,刚走了两步又听见她叹了口气,“算了,你在这也没事。” 程荀心里也别扭。从前在四台山,冬天烧水费柴火,两人在一个木盆里泡脚都是常事,何曾像这般讲究?两人关系刚缓和些,真让他出去,反倒显得自己有意疏远他。 第64章 她心中虽然知晓二人如今身份悬殊,可心底,却还存着那么一两分对过往的怀念。 此时二人尚且还有共同的目标作为牵绊,但等到真正事成那天,或许便是真正的分别了。 晏决明闻言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她。 “嗯,我就在这。”他声音喑哑。 程荀总觉得他的话有哪里不对,却说不出来,挠挠头,干脆不去管了。 晏决明站在几步外,脊背僵直。 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晏决明逼迫自己不去想象背后的场景,干脆闭着眼睛背那之乎者也。 还没背几句,又响起水轻轻碰壁的闷响。水似乎有些烫,程荀“嘶”得吸了口凉气。 晏决明心中“砰砰”一跳。 “啊……这水没淹到膝盖。”程荀小声说。 热水壶在晏决明身前的架子上,他的双腿仿佛却粘在原地,半晌才道:“你别起身了,我给你添水。” 他拿起水壶,两眼看着程荀身后一只瓷瓶,一步一步地走到她身边,弯腰往桶里添水。 热气蒸腾缭绕,晏决明看不清眼前程荀的神情。他不愿冒犯她,可又担心水溢出来,只能低头。却见水面上,撩起的裤裙边缘是她瘦弱的膝盖,膝盖上青青紫紫旧伤无数,映在白皙的皮肤上,分外扎眼。 他狼狈地避开视线,又见澄明的水波中,是摇摇晃晃两条细嫩的小腿,再往下,隐约可见双脚在桶底交叠放着,很是不自在的模样。 热水一道道落入木桶,伴随那水声的,还有他愈发加快、愈发清晰的心跳声。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只木桶的距离,那么近,他甚至能听到程荀撑着椅子向后挪动的声音。 他面上波澜不惊,脑海里却厉声呵斥自己的心脏:求你了,就这么一小会儿,先别跳了。 蒸腾的白雾不断上升,熏得他喘不过气,脉搏却愈跳愈烈,窒息感渐渐攫取住他的呼吸。 热水终于漫过她的膝盖,晏决明如释重负地转身,放好水壶,只觉得前身后背都被热气熏出了一身汗。 屋中一时沉默,只闻轻轻晃动的水声。 在这喧嚣的寂静中,晏决明只觉得自己好似一时被抛上云霄,一时又跌落深谷。 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样?药汤可有用?” 他听见程荀轻笑了一声,“哪有这么快的?不过倒是挺舒服的。” “这已经很不错啦,在府里,我哪有这样享受的机会。” 她的话突然打断了他跌宕的思绪,那些他不愿意承认的遐思瞬间消失。他想起她膝盖上的伤疤,和今夜苏老的话,一颗心好像也被滚烫的水裹住,涨得他生疼。 “那你就留下吧。”他声音闷闷的。 程荀没有回答。 晏决明暗暗叹气,起了别的话头:“我看了你送来的册子,内容详实、条理分明,对我之后入手裨益良多。” 程荀眼睛一亮,望着他的背影雀跃道:“那太好了!你可找到什么方向了?” “胡瑞坐在两淮盐运使的位子上,要说手里干净那必是不可能的。这个你且先放心。”晏决明神态从容,颇有几分胸有成竹之意,“只是,在那往来名单中,我看你在西北一户富商那里特意打了圈,是有别的用意么?” 程荀略加思索,“那户人家倒是没什么特别,只是因为是西北,我有些在意。” “说起来,是我几年前,无意间听到胡品之提及胡瑞当年在太原执掌运粮事务时,说‘那事闹得这么大’,还提到了一位孟大人。我不知道名字,只知那位孟大人的夫人姓崔。” “孟大人?”晏决明讶然,夫人姓崔,整个朝中除了自己姨父的孟忻,也不会有别人了。 “好,我记下此事了。”他微微侧脸,“等过几日,我还会去一趟胡府。” “可有什么我要做的?”她仔细听着,身子都快探过去。 “你要做的,就是好生吃药、好生睡觉,康健地来见我。” 程荀瘪瘪嘴,不说话了。 翌日凌晨,天色还未亮,一架不起眼的马车悠悠走出观宅。街市无人,一片寂静,马车里,程荀抱着软垫昏昏欲睡。 晏决明坐在一旁,凝望着她因为早起而青黑的眼下。 马车路过一条石子路,陡然摇晃起来。眼看着程荀脑袋要撞上窗框,晏决明眼疾手快地伸过去一只手,稳稳接住她的脑袋。 他不敢再多动,生怕把她吵醒,就这么一直悬空着手臂。 程荀睡得不安稳,眼皮都在微微颤动。见状,晏决明没多想,扶住她脑袋的那只手轻轻按在她太阳穴处,缓慢轻柔地打圈,不多时,她又沉沉睡过去。 这是她自小的习惯。小时候,若是遇见她梦魇了,他揉一揉她的太阳穴,她便又能安稳入睡。 一点都没变。他心里默默想。 马车在胡府两条街外停下。晏决明慢慢抽回手,才轻声唤她:“阿荀,到了。”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说来也怪,她向来浅眠,没想到却在摇晃的马车上睡饱了一觉。 第65章 “曲山在侧门守着给你开门。”晏决明温声道,“记得好好吃药,按时用药汤泡腿。” 程荀轻巧地跳下车,摆摆手,“放心吧,我走了。” 晏决明掀开帘子,目送她的背影走远,又下了车,悄悄跟上了她。 直到看见她走到胡府侧门外,他才放下心。可下一秒,就从侧面跑去一个少年,拍了拍程荀的肩。 晏决明一惊,见程荀看起来与他相识,便强忍着没上前。 二人在门口说话,声音飘到他耳边。 那少年问:“玉竹,你这是从哪来?你昨晚不在府里么?” 程荀反问,“你又是从哪来?” 少年举起手里的包袱,“少爷想吃南城门那家点心铺子,我一大早去排队呢。” 程荀点点头,面色如常,“昨儿我送玉盏去渡口,太晚了,便在客栈歇了一夜。这不,趁早就过来了。你可要替我保密哦。” 少年拍拍胸膛,“那你放心。” 他看见程荀对少年笑了笑,“多谢你,松烟。” 曲山打开门,二人并排迈进了府中。 晏决明藏在巷子转角,深邃的目光望着二人的背影,神色平静。 那位就是,松烟? 第32章 思万千 自妱儿走后, 程荀在胡府的日夜好似都漫长了许多。与妱儿同屋住了许多年,如今屋中骤然少了一个人的呼吸,她颇有些辗转难眠。 今夜也是如此。 夜深人静,她却翻来覆去都无法入睡。正是仲春时节, 屋外残红已落, 夏蝉却还疲懒, 屋里屋外只闻柔柔风声。 在这无边静谧中, 程荀忽地听到院内一声轻微的推门吱呀声。她警觉睁眼,放轻呼吸,那推门声停滞片刻, 又响起一声细碎的关门声。 她轻轻掀开被子下床, 光脚走到纱窗边, 透过那细细的一条缝向外望,只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夜色昏暗,她看不清是谁,那背影匆匆走出了小院, 转瞬间就消失在沉沉黑夜中。 程荀所在的偏房四四方方, 住的都是后院的大小丫鬟。院内自有茅房、水井,若是为了方便,也不必出院子, 更何况那人衣衫齐整,丝毫不像临时起夜的样子。 程荀在原地等了小半个时辰,那人迟迟未归, 可睡意却如潮水般涌来。她在窗前衣箱上坐下, 趴在矮几上,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再睁眼,院里丫鬟们已然起身, 打水闲聊不断。程荀打开窗扫了一圈,人都齐全,她心中不由懊恼。 自那日起的三、四天,她夜夜守到天快明,那人却再没有现身,无奈下,她只能暂时打住。 连续几日彻夜通宵,她面色难看得连玉扇都侧目。好在这些日子胡婉娘在林氏的高压下,安分老实许多,也没空来挑程荀的刺。 可晏决明就没那么好糊弄了。 自从晏决明挑明了曲山是自己的人,曲山便隔三差五就给程荀送来东西,都是些不起眼却实用的东西,纱绢丝线、点心吃食、补品药材。这几日她面色不佳,晏决明也适时送上了几多补品,虽没留下什么话,意思却十分了然。 曲山也是个活泛的,来府里不到一个月,就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置,故而每次给程荀送东西也大大方方,别人问起只说是程荀托他去买的。 这日,松烟就偶然撞见到曲山给她送东西,一个不起眼的竹篮,白净的布头下藏着晏决明定期送来的药。见到松烟,曲山面色如常,只将竹篮递给程荀,笑得油滑,“玉竹姐,您看看东西齐不齐全,您给的银子,我可是精打细算着买的。” 程荀接过竹篮,自然地伸手扯了扯上头的布匹,将瓷药瓶盖好,“多谢你,我自然是放心你的。” 松烟凑上来,曲山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松烟望着程荀手里的竹篮,语气有些酸溜溜,“这布织得一般,若是让我帮你买,定然给你安排更好的。” 程荀笑笑,没有接茬,反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少爷那不用人么?” 松烟看出她的闪躲,叹了口气,“少爷忙着准备明日与宁远侯世子爷的宴,早早地就出去了。” 程荀心中一动,“是上次那位……?” “可不是么,你也见过?” “上次我就在姑娘身旁伺候。”程荀笑得含蓄。 二人对胡府上次那番闹剧心照不宣,笑着对视一眼。这片刻的默契让松烟看上去心情好转许多。他有心与程荀再多说几句,程荀却一颗心都放在胡品之与晏决明要会面这事上,想着赶快去胡婉娘身边探探风声。 松烟看出程荀的心不在焉,心情又低落下来。 他不是没有感受到这些日子程荀对他的疏远。可他与程荀相识多年,她的好,他都看在眼里、放在心上。这么多年的惦念,让他一朝放手,他舍不得。 程荀与他道别,转身离去。松烟望着她的背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那个曲山!” 程荀停住脚步,抓着竹篮的手陡然收紧。她慢慢转身,神态自若地问他,“曲山怎么了?” 松烟欲言又止,最后跑到她身前,低声道:“那个曲山,不简单。才刚来府里一个月,就从外门守夜的混到了出入采买的位子,就连少爷面前都挂了名字,我听少爷那意思,似乎有意将他调到身边伺候。” 第66章 他一抬头,程荀那如水般明亮清澈的眼睛直直望着他。他一愣,好似心中最阴暗难言的角落,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他慌忙补充,“我并非嫉妒或是见不得人好。只是这曲山伶俐得吓人,又是半道才入府的,平日里的行踪虽然并无不妥,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越说越无力,“我只是……我只是担心你,怕你被骗。” 程荀缓缓放松紧绷的手指,语气平静,“你放心。我也只是顺道让他帮忙买些东西而已,我自己会小心的。” “你也别胡思乱想了,你在书房这样的重地伺候这么多年,少爷心中还是看重你的。”程荀安抚地对他笑笑,转过身,脸上的笑就落了下来。 松烟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他想说自己并非为了少爷的重用才出言诋毁他,而是…… 庭院里最后一点残红打着圈落到他脚边。 他望着那凋零的花瓣,难以欺骗自己。 他也是人,也会有野心和嫉恨。他五岁起就在少爷身边伺候,十多年的辛劳,难道真的比不过那曲意逢迎、溜须拍马的小子么? 还有程荀。若是他被那小子挤走,程荀会不会更看不上他了? 程荀的背影消失在白墙黛瓦之间。 他握住拳,心中思绪翻涌。他想,他迟早要揭穿曲山那小子的真面目。 程荀匆匆走回偏房。正是午后,屋外阳光刺眼,胡婉娘此时正在午睡,轮到玉扇当值伺候,她暂且能休整片刻。 她仔细关好门窗,愣怔地坐在矮凳上。 她没想到,曲山的手段,不、或许说应该是晏决明的手段,居然如此之快,区区一个月,就在胡品之身边安插上人手。 她心跳如擂鼓,滚烫的血液游走全身,在经络里激荡。 她期待已久的那一天,是不是也快了? 胡思乱想半天,她又想起松烟的话,蹙了蹙眉,心想,该找时间让曲山提防点松烟。 她一边想着,一边拿过竹篮,收拾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松烟的话令她咋舌。过去的松烟,为人坦荡大方,从未在她面前表现过如此一面,可今日,他语气里那明晃晃的嫉恨和妒忌却让她心惊。 原来,嫉妒是无法隐藏的。就算刻意埋在心底最深处,也会一不留神,从眼里、嘴里冒出来。 她不无讥讽地想,世上总说女人善妒,却从没见谁提起男人的善妒。可男人面对竞争和威胁时,不也是摆出那副强撑着保持体面、实际不堪一击的脆弱模样么?背后诋毁、使绊子都是常有的事,为何留在史书之中、被千古耻笑的却是女人的身影呢? 手指触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她回过神来,低头望去,竟然是只朴素的镯子。 她心中不解,又在竹篮的垫布下发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镯子作防身用,遇险便轻旋内圈机关。纸上还仔细画了镯子的内部机关,细致地写明了镯子的用法。 程荀小心翼翼拿起镯子,果然在内圈看见一个小小的裂缝。她轻轻旋开那裂缝,里面藏着一个凸起的机关。只要轻轻一按,镯子外面,那层看似装饰的镂空处,就会射|出数颗针尖大的暗器。只要对准要害,一击即能毙命。 程荀心跳怦怦。 她盯着镯子看了半天,心想,只要她愿意,现在就能了结胡品之的性命。 半晌,她才平静下来,找了个木盒,好生收起那镯子。 让胡品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于暗器,实在对不起她蛰伏胡家这么多年,也对不起直接间接死在胡家人手里的那么多条人命。 他们也该尝尝手无寸铁,只能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求饶的滋味。 午后,程荀按时走到晴春院。胡婉娘刚刚睡醒,气性正大,一个刚来的小丫鬟,战战兢兢给她梳头发,只因为选了支她不喜欢的虫草簪,就被她推到一边,狠狠训斥了一顿。 程荀走上前,默默扶起想哭却不敢哭的小丫鬟。那丫鬟将将十岁,长得瘦小,站起来还没到程荀肩膀。程荀眼神示意她出去,自己走到胡婉娘身后,先是为她揉了揉后颈,又拿起木梳,一下下从头顶通到发梢。 她轻车熟路安抚着胡婉娘,胡婉娘甚至没有睁眼,也能知晓来的人是程荀。她终于顺气,闭着眼睛,语气满足,“这么多年,还是你靠谱。” “将来,我就是嫁去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你带走的。” 程荀手上一顿,抬眼望着铜镜里餍足安逸的胡婉娘。 她声音轻柔:“姑娘爱重奴婢,这是奴婢的福气。”她故作夸张,“便是姑娘要赶玉竹走,玉竹也不愿意呢。” 胡婉娘被她故作谄媚的语气逗笑了,“我赶你干嘛?这么多年,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也就是你顺我心意。” 胡婉娘的奶娘身子骨不好,早些年就被胡婉娘送回溧安老家荣养了。胡婉娘气性大、不好伺候,这么多年下来,能安安稳稳待在这晴春院的,也只剩她和玉扇了。 胡婉娘又贯是个心气高、不甘居于人下的。玉扇性子耿直,对主子倒是忠心,只是遇上了胡婉娘与人争锋的局面,往往是那个火上浇油的。最后,多半还得是靠程荀在其中周旋、缓和。 第67章 “上次那贾三娘在我面前得意,若不是你在旁提醒,我怕是要着了她的道!”那位知府家的小姐贾三娘,端的是个大家闺秀的架子,内里却争强好斗,是个不输于胡婉娘的跋扈性子。胡贾二人多番争锋,如今胡婉娘提起她还恨得牙痒痒。 胡婉娘突然睁开眼,转身拉住程荀的手,“这些年你的好,我可是都记着的。你放心,我必是要替你找个好婚事的。松烟那小子,我看着还行,不过若是你不喜欢他,那我们再找就是了。” 程荀愣怔在原地,胡婉娘半仰着头,那双朝夕相对五年的眸子望着她,午后暖阳下,那眸子里程荀的倒影清晰可见。 她望着那双难得诚挚的眼睛,缓缓扯开一个笑,笑得惊喜又感激,几乎含着泪光,“有姑娘这句话,玉竹便是替姑娘死,也是愿意的!” “我要你死干嘛?竟说傻话。”胡婉娘嗔怪地白她一眼,又转过身去。 程荀脸上还挂着那恨不得为胡婉娘肝脑涂地的神情。她心中微颤,却在胡婉娘转身的瞬间,看见她目光中那几分满意和得意。 那微颤的心脏,瞬间就平静下来。 胡婉娘摆弄着桌上的金玉首饰,神情有些羞赧,“况且,我是有心将你带到婆家的。若是将来有幸能嫁去……嫁去京城,京城的小厮自然是比府中的好。” 两团红晕爬上她的脸,她拿起一对莹润的珍珠耳饰,掩饰一般,对着镜子摆弄。 程荀心中了然。胡婉娘嘴里那个“京城”,指的自然不是胡瑞和林氏中意的那个张子显。 她适时凑到胡婉娘耳边,轻声道:“姑娘,刚刚我碰见少爷身边的人,他与我说少爷明日要在外宴请世子爷呢。” 胡婉娘猛地转头看向程荀,声音陡然提高:“你说真的?怎么没人与我说?” 她急匆匆推开程荀,拔腿就要跑出院子。程荀赶忙拉住她,“姑娘,如今咱们也出不去这个院子啊。” 院外那两个膀大腰粗的婆子闻言也看了过来。林氏这回是铁了心要管束胡婉娘,这些日子都未曾撤走自己派来的“门神”。 胡婉娘也反应过来,使劲关上房门,泄气般扑进床褥里。 她想不通,明明世子爷那般好,为什么母亲就是不同意呢? 程荀走过去,轻声安慰:“姑娘先别急,至少少爷是站在您身边的,不然又何必宁可顶着老爷的责怪,也要从中为您牵线搭桥呢?” 胡婉娘抬起头,脸上竟然湿漉漉的。她闷声问:“真的?” 程荀拿起手绢替她擦擦脸,含笑道:“自然是真的。您好生等着就是。” 兄长还与晏决明有所往来的消息,短暂地给胡婉娘带来了希望。只是这希望还没持续多久,就被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 胡品之在外宴请晏决明的那天,知府家的小姐、向来与胡婉娘不对头的贾家三小姐施施然来了。 胡婉娘挤着一张笑脸,坐在庭院里招待她。 贾三娘喝完一壶茶,今日的衣衫、胡宅的山石、贾家的姐妹、扬州的趣事都说了一通,愣是等到胡婉娘一张笑脸都挂不住了,才悠悠开口。 “婉娘,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第33章 几多情 “婉娘, 你可知道扬州来了位京城的宁远侯世子?” 胡婉娘拿着点心的手一紧,目光移到贾三娘脸上,她却不再开口,反而端起茶盏, 气定神闲地品茶。 胡婉娘有心追问, 又不愿意显得太过热切, 只能强忍着不吭声, 也跟着小口小口喝起茶。庭院里一时安静下来。 程荀在一旁看得想笑。 胡婉娘憋着一口气,不肯开口问,贾三娘等了半天, 也没等来她预想的反应, 只能清清嗓子, 主动打破沉默。 “那位世子前几日恰好来我们府上,我也就见了一面。”贾三娘姿态矜持,语气里却有几分得意。 “你是如何得见他的?”胡婉娘目光紧紧盯着她。 “自然是他来拜访我母亲时,我在旁见到的。”贾三娘拿起丝帕掩住嘴角, 咯咯笑开了, “婉娘这话好生奇怪,难道我还能私下见他不成?那不是闹笑话么?” 胡婉娘移开视线,心中既有心虚又有气恼, 连忙转移话题,“这是自然……” 贾三娘突然拉住她的手臂,凑上前窃窃道, “婉娘, 若是你见到那位世子爷, 才明白什么是潘安之貌呢。” 胡婉娘听得脸红心跳,也压低了声音, “你个不知羞的,都已经定好婚事了还说这话!” 贾三娘从小就和她表哥定了娃娃亲,两家人知根知底,就等着到岁数成亲。她听罢也不以为意,坐直了身子,“你好生没趣!我心中自然没什么想头,不过说实话罢了。” “不过,这扬州城里没订婚的姑娘小姐可就多了去了。那位才貌双全,家世又显赫,哪家大人不愿意有这么个好女婿?你看着吧,就说这几日,恐怕那世子爷就应酬不断呢。” 想起今日胡品之还在外宴请晏决明,胡婉娘心里又甜又酸。 “不说这个了。反正这世子爷再如何好,也与你我无关。” 第68章 胡婉娘神情一滞,贾三娘却还在旁喋喋不休,“要我说,你那位刑部侍郎家的公子,也不差什么呢!” 胡婉娘与张子显的婚事虽还未过礼,可这事在胡家相熟的人间中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将其大大咧咧放在明面上说的,也就贾三娘一个。 胡婉娘神情愈发难看,几乎掩饰不住表面的平静,怒意一触即发。程荀心中了然,及时上前一步,在她身边轻问:“姑娘,可要去更衣?” 二人离开庭院,走进内室。程荀刚关上门,胡婉娘就扑进被褥里。她无声拍打着床上软垫,发泄着自己一腔怒火。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到一旁。 好一会儿,胡婉娘终于抬起脸,怨恨地望着庭院的方向,“贾三娘定然是故意的,她明知道我不愿意嫁给张子显!” “姑娘,若是让贾小姐听见就不好了。”程荀压低身子,在旁小声劝道。 胡婉娘却像是终于找到发泄口,恶狠狠地看着程荀:“你是不是也在看我笑话!” 程荀心里不耐烦,面上倒是迅速摆出委屈惶恐的样子,连声叫屈。 胡婉娘揪着身下的锦被,因愤怒而上挑的眉眼渐渐耷拉下来。她的目光落到虚空一点,哀怨地说道:“为何我不能嫁给我心仪之人呢?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张子显哪能和那个人比……” 程荀仍然弯着腰,保持着那卑微认错的姿态,可余光看见胡婉娘那泫然欲泣的面容,竟然生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怜悯。 可惜,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谁叫你姓胡呢。 半晌,胡婉娘终于走出屋子,打起精神招待贾三娘。贾三娘离府时,已是暮色四合的时辰。胡婉娘刚用过晚膳,胡品之就来了。 他将胡婉娘拉到一旁,小声说:“婉娘,你可记得曾经那位崔夫人家的儿子孟绍文?” 胡婉娘想了想,点点头,“是当初我们在兖州明泉寺遇见的崔夫人么?我记得。”她早忘了这孟绍文长什么样,只扒着胡品之的袖子急切道,“哥哥,你今日与世子哥哥聊得如何?他可说什么了?”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微微挪动了两步,仔细听着。 “你先听我说。”胡品之脸上浮起几分笑意,“我今日才知道,当初那位崔夫人是世子爷的亲姨母。” 程荀一怔,想起五年前在明泉寺的那几日。彼时,在神佛肃穆庄严的注视下,她大逆不道地说着自己“不信神佛”。那位和善的夫人并未出言教训她的无礼,反而给了她一个温暖、安抚的怀抱。 那个拥抱的温度,她至今都记得。 她又想起崔夫人那双让她恍神许多次的眼睛。霎时间,恍然大悟。 原来崔夫人是晏决明的姨母。 原来他们曾经离得那么近。 还不待她厘清心中那五味杂陈的情绪,胡品之又开口道,“如今崔夫人的长子、世子爷的表弟,孟绍文,就在扬州的鉴明书院读书。今日,我与世子说了我们此前相识的由来,世子也连声感谢我们当初的义举呢。” 胡婉娘的脸上浮起一层娇羞的薄红,她嚅嗫道,“那你,那你有没有说我当时也在……” “我自然说了。”胡品之笑得得意,“这不,世子爷也才得知孟绍文来扬州了。他邀我两日后与他一同去书院看望孟绍文,我想着,到时候你就跟我一同去。” 闻言,程荀一挑眉。看来,胡品之是铁了心要把胡婉娘推到晏决明面前。 胡婉娘激动地捏紧了手帕,想起什么,又面带犹豫,“可母亲不让我出门,我怎么出去呢?” “放心,我自会想办法将你带出去。你都被关了这么久了,我便说要带你去湖山散心、赏景,母亲心疼你,定会同意的。到时候,我们还能在那住几日。”胡品之拍拍她的肩。 鉴明书院就坐落在扬州城几十里外的湖山上。湖山风景秀美、山光水色很是怡人,是文人骚客常游之地。 胡品之望着喜不自胜的胡婉娘,笑得满意,“别的你都不必想,只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就好。有哥哥在,世子爷铁定能看见你的好!” 胡婉娘羞怯地低下头。 程荀余光瞥见胡品之暧昧的神情,心中不由作呕。 对着自己亲生妹妹,都能说出此等放浪出格的话,哪还有什么世家公子的教养?他那副把胡婉娘放在秤上、待价而沽的模样,和那花柳之地蝇营狗苟的龟公,又有什么区别? 胡品之施施然走了,胡婉娘连忙跑到衣橱前,指使小丫鬟们为她找衣服。 程荀站在一旁,望着她穿梭在那霓裳彩衣之间,手眼不停地比划着,恨不得世上最美丽的衣衫都穿在身上。 她好似终于掉进了那期盼已久的美梦里,满心满眼只有欢喜。她一面问着程荀“这件好看么?”,一面念念有词“还好有兄长帮我”。 程荀心中不无讥讽地想,婉娘啊婉娘,胡品之今日能将你卖给晏决明,日后有了个更好的人选,你又安知他不会再卖你一次呢? 此刻的你,与那被喂肥了、就要被拖去宰杀的猪崽又有何不同呢? 第69章 可程荀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含笑望着她,像是赞美这世上最出尘的仙子那般,真切地惊叹。 “姑娘,您穿哪一件都好看啊!” - 两日后,胡婉娘登上了她心心念念湖山之行。天刚亮,马车就悠悠驶出胡府。胡品之骑着马走在车旁,她和玉扇随车伺候着。与神采奕奕的胡婉娘不同,玉扇靠着车厢,半眯眼睛,昏昏欲睡。 因为胡婉娘的心血来潮,她熬了整整两天两夜,只为将一匹今年新上的江南丝绢制成衣裙。那丝绢用数种色彩的丝线织成,轻薄柔韧,在光下仿若流动的霓虹,华美异常。 这种样式的衣裙,只有放量大、缝上诸多缎带才能显出其优势,风一吹,有如仙女般飘逸。玉扇也确实应胡婉娘的要求,做出了飘飘欲仙的样子。 可后果是衣衫极其繁复,衣摆几乎拖在地上,就连坐在马车之中,都要时刻小心,不让散落的缎带被车厢勾住。 程荀从未去过湖山,不过想来这一路也是往山间走。她心中不解,难道胡婉娘就完全没料想过,她穿这件衣裙要怎么走山路么? 程荀望着胡婉娘难掩激动的神情,默默想,或许情窦初开的人就是傻子。而那本来就愚蠢的人,只会雪上加霜。 马车悠悠穿过扬州城,城门外,晏决明和王伯元各自坐在高头大马上,姿态潇洒,全然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胡品之与他二人交谈的声音响起,胡婉娘和程荀都下意识抬眼望去。 车外,晏决明与胡品之寒暄一番,眼神不动声色地落在他身后的马车上。 他暗自嗤笑胡品之与胡婉娘对自己的死缠烂打,又忍不住感叹,多亏了这二人的死缠烂打,他才能再见阿荀一面。 时间不早了,此时出发,午后恰巧能到鉴明书院,正巧赶上午膳。一行人没有耽搁,扬鞭向那湖山去。 马车摇摇晃晃近两个时辰,终于在鉴明书院门口停了下来。 鉴明书院座落在湖山山脚处,已有近百年历史,起初是位致仕的两朝元老所创。多年来书院里走出的进士近二百位,状元也有将近十位,在江南一带很是有些名声。 难得可贵的是,书院虽培养出这么多位状元、进士,却并非将科举一道作为教授才学的根本,反倒更注重“格物”,人才各异、各类学派都百花齐放。 而孟绍文父亲是福建籍贯,母亲崔夫人虽然是江南人士,却也并非促成他来鉴明书院求学的原因。 孟绍文于入仕一道,并不十分热衷。却在听说江南书院有位在机关造术上颇有研究的先生时,不顾家中意见,孤身一人下扬州来。 此时,孟绍文就站在书院门口,等待迎接自己的表哥。 远远望见来人,他笑着迎上去。两年未见,晏决明下马后,他便小跑上前。 “表哥,许久没见你了!没想到咱们在扬州相见了!” 晏决明笑着拍拍他的肩。王伯元他此前便见过,两人默契地点点头。晏决明又向他介绍一旁的胡品之。 胡品之笑得亲热,话里套着近乎,“绍文弟,可还记得你当初在兖州遇见的品之兄?” 孟绍文眼力不大好,勾着脖子看了会儿,才恍然,“哦,我记得,原来是当初在明泉寺见到的那位公子,幸会。” 两人刚刚讲上话,身后便传来胡婉娘娇滴滴的声音:“哥哥,你怎么也不等等我。” 胡婉娘抱着自己长长的衣摆,被程荀搀扶着跳下马车。那衣衫随风而动,被山风吹出飘逸的廓形。 阳光下,那光彩流动的丝绢反射出煜煜光芒。 孟绍文眯着眼睛,下意识脱口而出。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第34章 湖山行 “怎么来了个会发光的大蛾子!” 孟绍文的声音不大, 但足够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荀扶着胡婉娘,眼睁睁看着她那娇柔羞怯的神情一僵,然后瞬间涨红青紫,好似张泼了彩墨的画纸, 各色颜料混成一团乌黑, 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那边站着的几个人也神情各异。孟绍文还呆愣着, 胡品之下意识想笑, 想起这是自家妹妹,又黑下脸来。王伯元倒是毫不客气,“噗嗤”笑了一声, 忙扬起手中折扇, 悠悠挡住了。 晏决明先是望见她身旁的程荀, 听闻孟绍文的话,下意识移去视线。只见胡婉娘虽穿得华贵隆重,可一眼望过去,竟真有几分“发光大蛾子”的样子, 眼里也不由得迅速闪过一丝笑意。 可他看胡婉娘面色难看, 又皱了皱眉,担忧这人将脾气都撒在程荀身上。他望了一眼程荀,温言道:“表弟看错了, 那是胡家小姐。” 他又转向胡品之,略带歉意地一作揖,“品之兄莫放在心上, 绍文从小眼力就不大好, 又是个鲁直的性子……” 王伯元顺势接话, “可不是,当初我与绍文小弟初遇, 在船上还将我认成拉纤的船夫了呢!” 这倒没有作假,不过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当初王伯元是带着小厮,偷偷离开京城的。路上怕被贼人盯上,也不敢打扮得太过张扬。 王伯元默默想,某种程度上,孟绍文也不过是看见什么说什么,又有何错呢? 第70章 孟绍文就算是猪脑子,此时也反应过来了,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我就是,呃……就是、看错了,胡公子、胡小姐多多见谅。” 程荀低着头,面上波澜不惊。 她倒也没觉得多好笑,只是胡婉娘此番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定是要拿身边人撒气的。她努力减轻存在感,可胳膊上,胡婉娘的手却越抓越紧,指甲都尖利得刺了进去。程荀吃痛,手臂忍不住颤了颤。 时刻关注着程荀的晏决明瞬间反应过来,心中对胡婉娘的厌烦更甚,面上却愈发温和,笑着说,“胡小姐快过来吧,时辰也不早了,现在上山正好赶上午膳。” 胡婉娘满心热滚滚的喜悦和期盼,先是被孟绍文一盆冷水泼了上来,羞恼至极,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晏决明那如风般和煦的话传来,她那快被浇熄的火苗又燃了起来。 她望着对面如修竹般独立山间的晏决明,眼里的恋慕满得快要溢出来。她情不自禁点点头,像踩在云絮里,轻飘飘的。 晏决明含笑的视线滑过一旁低头的程荀,放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一行人心有默契地跳过这小小的插曲,一起步行走上湖山。 湖山山脚处虽有书院,其中公厨、舍监、浴堂等设施一应俱全,不过都只提供给书院内的师生。 好在湖山山色秀美壮丽,位置毗邻扬州城,又有名满江南的鉴明书院,脑子活泛的商人地主早早地就在此地建起别院,供给往来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豪商居住游玩。 他们此行,便要住在湖山上最盛名的兰芷苑内。 湖山上人为修建的痕迹并不明显,取一个“道法自然”的名头,故而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只能步行青石阶上山。 这可难为了头一次来湖山的胡婉娘。她那件被孟绍文诟病的衣裙,虽然气质飘逸,裙摆却拖地,走在湿滑的石阶上更是困难重重。程荀和玉扇走在她身后,只能半弯着腰替她提着裙角,以免她摔倒在石阶上。 晏决明走在前,回头时望见,程荀全程提着胡婉娘冗余的衣裙,半弯着腰艰难爬山。不光如此,还要战战兢兢看着胡婉娘脸色,温言软语劝慰着,像哄孩童一般,生怕她下一秒就撂挑子。短短几层台阶,走得程荀满头是汗,头发都有些凌乱。 眼前这幅画面深深刺痛了晏决明。 他身上气息越发冷峻,下颌都忍不住收紧。他冷硬的视线扫过胡婉娘,刚想要出言制止,就对上了程荀的眼睛。她站在黛青的山色之中,好似一只沉默的鹤。 视线相触的一瞬间,他便败下阵来。 几乎不需要任何言语,她便读懂了他的意思。她那双清亮的眸子望着他,微不可闻地摇摇头。 他嘴唇紧抿,僵硬地转过头去。 身侧,胡品之随口问了句孟绍文在书院学得如何,他便讲起自己手头上正研究的机关,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胡品之听不太懂、也不感兴趣,只能勉强笑着回应。 王伯元正走在一旁看笑话,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些许异样,转过头看了一眼,便都明白了。 他落下几步,慢悠悠走到晏决明身旁,不动声色地拍拍他的肩膀。 晏决明沉默地望他一眼,并未多言。王伯元看了眼坡下,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行人又走了会儿,晏决明望见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亭台,憋着的一口气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出言道,“不如在前面的亭台休息一会儿吧。” 孟绍文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不如还是一鼓作气走上去,再歇一会儿就赶不上饭点了。” 王伯元忍住扶额的冲动,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身后走得气喘吁吁的胡婉娘,“还是略作休整吧,也不缺这一时半会儿的。” 孟绍文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众人走进亭台,等了一会儿,胡婉娘姗姗来迟。 她远远地就望见他们在亭台里停了下来,心中不由得一喜,走到亭台前,又整了整衣裙,让程荀和玉扇放下她的裙摆,就这么生姿摇曳地走了进去。 胡婉娘朝晏决明的方向,娇滴滴地施了一礼,“多谢兄长、各位公子等婉娘,是婉娘走得慢了。” 晏决明冷冷地看她一眼,视线越过她,投在了亭台外的程荀身上。 丫鬟们被留在亭台外,正午阳光炽烈,程荀就这么站在火辣的太阳下。她的双颊被晒得通红,额角碎发被汗打湿,黏在侧脸上。终于离开了胡婉娘视线,她低着头,微微转动着僵硬得发酸发胀的脖颈,不知是不是有些痛,连眉头都紧蹙着。 在场众人都看得出胡婉娘这话是冲着晏决明来的,他却久不作声,亭台内气氛一时间冷了下来。 王伯元连忙开口打起圆场,“无事,歇息一会儿也好,再往上还有一段呢。” 没有得到晏决明的宽慰,胡婉娘有些失落。可还没等她打起精神继续说话,孟绍文突然指着她的裙摆大叫:“虫!虫!” 胡婉娘下意识低头看过去,只见裙角处趴着几只外壳油亮反光的虫,带刺的触手勾在绚丽的丝绢上,在光洁的衣裙上突兀又怪异。 亭台内短暂地安静了几秒,蓦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尖叫,穿过密林、山谷回响。 第71章 就连那山雀都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远了。 好一阵手忙脚乱后,胡婉娘终于哭哭啼啼地坐了下来。玉扇将那几只被光鲜的衣裙吸引来的虫子丢到远处,讪讪地走到程荀身旁。 胡婉娘羞愤欲死,丝帕掩着面,抽泣得停不下来。胡品之站在一旁,脸色比那墨汁还要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好生生一次游玩,能被胡婉娘折腾成这样。 那厢,孟绍文还在懵懵懂懂地火上浇油,“胡小姐莫伤心了,我方才又看了看,那虫子也不咬人,除了喜欢喷臭气,倒也不会害人。” 闻言,胡婉娘哭得更伤心了。 程荀和晏决明隐秘地相视一眼,忍俊不禁。 等到一群人终于走到兰芷苑,已是午后的时辰了。胡婉娘这一路丢了好大的脸,到了住处就扑进床里哭得不可开交,连午膳都是玉扇去膳厅提来的。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胡婉娘哭得天昏地暗。 程荀忍住笑意,敷衍地劝慰道:“姑娘,可千万别这么说。” 胡婉娘从枕头里抬起头,脸上糊满了泪水,面带绝望,“这下,世子哥哥彻底看不上我了。”她望着这身光彩照人的衣裙,面色涨红,忽地一跃而起,从桌上的针线篮里拿起剪子,恶狠狠地剪了上去,“都怪这裙子!都怪这裙子!” 程荀连忙上手去抢剪刀,“姑娘别伤到自个儿!” 恰巧玉扇提着食盒走了进来,胡婉娘猛地将剪子掷过去,玉扇没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什么东西一晃而过,下一秒,就被程荀扑倒在地。 她吃痛坐起身,只见面前的毯子上,一只剪子深深扎进木质的地板上。 玉扇吓得不敢动弹,浑身浸满冷汗。她这才反应过来,若不是程荀将她扑倒,恐怕这剪子就该出现在自己脸上了。 程荀艰难地从她身上爬起来,一手拉住玉扇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事发突然,她只顾得及将玉扇救下,手肘却狠狠磕在坚硬的地面上,此时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胡婉娘的一肚子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她指着玉扇怨毒地咒骂,“蠢东西!这便是你给我缝的裙子!” 玉扇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程荀默默拾起地上的剪子。她敬佩胡婉娘的理直气壮,好似当初非要将这衣料做成裙子、又向玉扇提出数道剪裁要求的不是她自己一般。 骂完这两句,胡婉娘又冲到里间,将自己关进床帐里。程荀实在懒得现在去做那条逗她开心的狗,干脆拍拍玉扇的肩,“你先将这里打扫一下,我重新去厨房拿饭菜。” 玉扇还在惊惧之中,下意识拉住了她的胳膊,下一秒反应过来,又咻地收回手。 程荀安抚地笑笑,轻声道:“放心,她现在顾不上你呢,你就安安静静在外面等着就是。” 程荀抱着空荡荡的食盒走出厢房,慢悠悠地往厨房去。 兰芷苑地处湖山山顶处,远离闹市与书院,很是僻静。山间空气湿润,比之山下清凉许多。程荀走在山林间,只觉得胸膛都开阔了几分。 绕过一处深潭,在那垂柳掩映处,她居然望见了个熟悉的背影,独自一人矗立水畔,风轻轻吹动他的衣袖,与那有如丝绦的柳枝一同摇曳。 那人闻声看来,潭水的波光映在他的眼瞳里,更显得波光流转。 他望着程荀,轻声唤道:“你来了。” 程荀愣了愣,急忙走到他身前,压低声音:“你也不怕这里有人。” “天宝替我看着呢。况且他们还在席上,不碍事的。” 程荀松了口气。爬了一上午的山,又被胡婉娘来回的折腾,她满心疲累,下意识嘟囔了句:“胡婉娘折腾到现在,我都还没吃东西呢。” 晏决明一怔,眼里浮起笑意。 “走吧,我带你去吃。”晏决明顺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向前走了。 程荀后知后觉跟了上去。 晏决明在前带路。密林间,竹木铺就的小路弯弯绕绕,没过多久,程荀就望见一处矮矮的亭台,藏在高大的松柏之间,很是隐秘。 亭台里的石桌上摆满了饭菜,她有些惊讶,“你早就准备好了么?” 晏决明含笑望着她,“就等你来呢。” 程荀拿起筷子,犹豫了下,“你不吃吗?” 晏决明拿起酒盏,倒了杯甘甜的米酒,放到程荀手边。 “我吃过了。” 闻言,程荀也不再忌讳,快速又不失礼节地吃了起来。 晏决明看她吃得匆忙,笑着递过去一张叠好的丝绢。 “慢点吃,胡婉娘那边就随她去。” 程荀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食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倒也不是为了她,这些年习惯吃得快了。” 晏决明呼吸一窒,神情未变,心头却仿若落下一阵冻雨。 习惯吃得快。 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 忙着伺候主子的丫鬟,又何曾有慢条斯理吃饭的时间呢? 第35章 九重天 兰芷苑的菜式极有巧思, 样式新奇、多以山珍入味。加之如今春夏之交,山中雨水多,山野风味更甚。 胡府豪奢,在吃食上更是从不敷衍, 程荀也算是见过世面, 可也不得不承认, 兰芷苑的厨子确实厉害。 第72章 其中有一道菡萏水晶糕尤为好吃, 澄明的糕体包裹着一朵含苞的“荷花”,入口即化,莲子与甘草微甜溢满唇舌, 程荀很是喜欢, 夹了好几块。 或许是从小就难吃到糖, 如今长大了,她反而吃不下去过于甜腻的点心,这一道甜味就恰恰好。 她吃得开心,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晏决明的默然。她迟钝地抬起头, 却见他目光沉沉, 手放在桌上,无意识地握紧了。 程荀有些无措,放下筷子, 问:“怎么了?” 晏决明想和她说没事,可脸上怎么也挤不出笑。 就连粉饰太平都做不到了。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两人视线交汇片刻, 她懂了。 有时她自己都奇怪,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 为什么目光相触的瞬间,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呢? 她扬起个轻松的笑, 若无其事说道:“我好着呢,你别瞎想了。” 晏决明知道她不愿细说,便也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药都按时吃了么?怎么脸色还是不大好?” “有吗?”程荀左手轻拍脸颊,“挺好的啊。” 晏决明看着她消瘦的面庞,不想听她胡扯,夹起一筷子肉放在她盘子里,“多吃点,瘦成这样。” “对了,苏老给妱儿诊脉了吗?”程荀突然想起这事,有些紧张。 “苏老看过了。别的一些小毛病,如今在吃药调理,只是,喑哑却……” 晏决明说得含蓄,程荀心中虽早有预料,却还是有些失落。 “你放心,那小姑娘如今挺适应观宅的,闲来无事还在学字呢。”晏决明又给她夹了一箸子菜,这回是她爱吃的素炒藕带。 闻言,她终于有了几分真切的开心,彻底放下心来,安安静静开吃。 晏决明心知与她相处的时间不多,趁着此时,一箩筐的话都抖落出来。 “曲山就在府里,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别我不说,你就跟没这个人似的。” “你在府中缺银子吗?我老早就想给你送了,既怕你不愿意收,又怕你不方便放。胡宅人多口杂,别到时候又给你惹麻烦了。” “饭要按时吃,觉要按时睡,胡婉娘又不是神仙,没事多偷懒糊弄一下得了。啧。提起她就心烦。” 程荀时不时瞥他一眼。对面那人正襟危坐,端的是个疏朗俊秀的翩翩公子哥。如此风姿,唠叨她的话却和当年似的,比那村口的老太太还多。 当年她想,县里的翠儿姐姐定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如今她想,胡婉娘、乃至京城与扬州的小姐们,定然也是想象不到他这副模样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心里就飘过些许异样。她说不清为什么,但是这状似不变的想法,在当年与现在这两个时间尺度上,却好像有微妙的不同。 她没来得及细究,对面那人又吞吞吐吐地问起,“那个松烟,如今还缠着你么?” 程荀一口气没缓上来,咳得惊天动地。晏决明手忙脚乱地给她递水,程荀缓了缓,翻了个白眼,艰难发问:“你胡说八道什么!” 晏决明吃了瘪,老老实实坐在一边,不敢说话了。 过了会儿,程荀想起那日他送来的手镯,又连忙问:“那个镯子……?” “你收着防身。”他有些犹豫,却还是开了口,“我实在不放心你在胡府,若是你想提前走,我……” 她嘴里还嚼着水晶糕,含含混混地打断他的话:“行了,你知道的。” 晏决明苦笑一下。 山风萧索,吹得林中松涛阵阵。 程荀胃口小、又吃得快,一会儿的功夫便站起身,提着食盒就要走。 晏决明赶忙叫住她,“别急,菜我早让天宝准备好了,你直接带去就是。” “真的烦死她了。”他从身后拿出一个装好饭菜的食盒,直接递给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胡婉娘。 程荀稀奇地望着他这难得幼稚的模样,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我真的该走了。她今日发了好大的脾气,留玉扇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 晏决明心知自己找不到什么拒绝的理由,可相处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总觉得连她的脸都还没看清呢,她便要消失了。 甚至比消失还要可怕,她又要回到那个欺压她的人身边,伏低做小、低声下气,说着违心的话,应付那个愚蠢又恶毒的人。 他望着她利落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开口:“今夜。” 程荀转身看向他。 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濡湿,心跳也陡然加快。 “今夜我们能再见一面么?我这查出了不少东西,正好和你细说。” 他编了个拙劣的谎。 而程荀眼睛一亮,当即应了下来。 然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黛青的山色里。 晏决明望着对面已然空荡的座椅,久久无言。天宝匆匆跑来,想要催他回席,觑见他的神色,又不敢开口了。 山风吹个不停。 - 程荀拎着食盒回去时,小院一片寂静。 第73章 正屋门口放着一棵橘树盆景,隔着细密的绿叶,程荀望见玉扇斜坐在外间的矮凳上,侧着身子,低声啜泣。 她顿了顿,轻轻退出院子,又故意重重推开院门,铜锁撞在木板上,门吱呀作响。 她若无其事走进去,玉扇正拿着布巾反复擦拭干净如新的桌子,听见程荀进门,头也没抬,只低低说了句“姑娘睡了”。 程荀放下食盒,蹑手蹑脚走进内间。床帐里,胡婉娘似是哭累了,就这么趴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程荀轻轻唤了几声,“姑娘,是用饭的时辰了。”胡婉娘仍是没醒。 确认胡婉娘睡得正熟,她脸上那谨小慎微的神情,顷刻间就消失了。她走到胡婉娘身边,冷眼望着胡婉娘挂满泪痕的脸,许久后才慢慢伸手,给她盖上了薄毯。 她走到外间,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放到桌上,小声招呼玉扇,“你先来吃吧。” “可是,这是姑娘的份例。”玉扇面带犹豫。 “快坐下。”程荀将筷子塞到玉扇手里,语气强硬,“就算咱们都饿死了,也饿不着姑娘的。” 玉扇迟疑地坐下,眼睛飞快地瞥了一眼安静无声的内室,才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盘菜伸了筷子。 精致的饭菜一口一口喂进嘴里,她原本小心翼翼的动作越来越快,最后干脆狼吞虎咽地扒着碗里的饭,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她的眼泪突然就落了下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碗里,她哽咽着吞下这苦涩的珍馐。 程荀沉默地看着她的泪水,从怀里抽出丝帕,放在她手边。 丝帕上绣着一丛牡丹,花叶之间喜鹊翻飞,色彩艳丽、栩栩如生。 这丝帕是胡家为了胡婉娘即将到来的及笄礼,特意让针线房绣的。绣样取吉祥之意,只为庆贺这个金尊玉贵的娇娇儿,豆蔻年华里最重要的日子。 玉扇低下头,怔怔看着这喜庆无比的丝帕。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喃喃道,声音微不可闻。 程荀的目光也落到那丝帕上,怒放的牡丹花红得似血。半晌,她轻声道,“或许,快了。” 玉扇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泛出两团病态的红晕,灰暗的双眼好似照进了些许光亮,死死盯着程荀。她的眼神之迫切,仿佛即将沉入深渊的人抱住了最后一块浮木,挣扎在生死一线。 程荀心神一震,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玉扇。刚想要追问,她却又恢复了平常的模样。若不是脸上未干的泪痕,她都要以为刚刚那一幕是她的错觉。 玉扇利落地收起碗筷,丢下一句“我去厨房拿两盘点心,姑娘醒来就能吃”,便如往日般风风火火走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处,程荀目送她离开,心中若有所思。 - 时辰渐晚,素月当空,皎洁孤光照进庭院,湖山上一片静谧。 今夜,兰芷苑原本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招待各位贵客,可胡婉娘自觉今日丢了脸面,怎么说也不愿踏出房门。 早些时候,胡品之特意过来,斥她扫兴、摆架子,不懂把握机会,直把胡婉娘说得伏案痛哭,才怒气冲冲离开。 程荀在一旁冷眼看着,心中对胡品之的厌恶又添了几分。胡婉娘骄纵任性、自视甚高,这回狠狠摔了跟头,本就下不来台,耍小性子也不过是想让胡品之来哄哄她,只要给个台阶她也就顺势应下了。 只可惜,胡品之丝毫未将自己妹妹的心事放在眼里,满心都是胡婉娘误了自己的谋划。好一个亲哥哥,到最后,竟还不如程荀这个半道冒出来的丫鬟。 就这样,胡婉娘找了个托词,避在院里不见人,早早地睡下了。玉扇在屋中值夜,程荀总算找到空闲,躲在庭院一角,安静等待着晏决明。 不多时,一颗小石子从小院西墙外落了进来。程荀放轻呼吸,轻巧地走出院子。果不其然,天宝站在朦胧树影之中,有些迟疑地朝她招手。 等她走到月光下,天宝才看清她的装束。她今夜特意换了件深色的短打,夜色昏暗,加之她本就高瘦,乍一看与行走在府中的小厮也没什么区别。 天宝小跑上前,略带夸张地感叹,“还是小姐您思虑周全!” 程荀有些不习惯天宝明里暗里捧着自己的态度,含混地点点头,忙叫他带路。 兰芷苑并不似普通园林,没有多少人工雕琢的痕迹,反倒巧借自然之景,亭台楼阁依山傍水而建。苑中并未放置过多光源,只在人行走之处放了几盏灯笼,过路之处幽暗异常。 这朦胧的环境给予了程荀不小的安全感,两人走在曲折蜿蜒的石子路上,姿态自然。周遭草木蓬勃葳蕤,正好遮掩住二人的行迹。 一直快走到兰芷苑正门口,天宝才停下。程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晏决明、孟绍文、胡品之就站在正门前交谈。门上高高悬挂着灯笼,三人站在暗淡的影子里,只能依稀靠身形辨认是谁。 三人寒暄一番,胡品之晃晃悠悠朝程荀的方向走来。她低下头,将自己藏进黑暗中,努力屏住呼吸。 第74章 胡品之越走越近,一股浓重的酒气袭面而来。程荀的心跳逐渐加快,低垂的眼眸望着地面上那逐渐靠近的影子。 一步,两步,三步。 胡品之没有察觉到异常,就这么越过了她。 程荀握紧的手缓缓松开。远处,晏决明站在光下,长身玉立,静静地看着她的方向。 直到走到晏决明跟前,她才看清他的神色。他站在煜煜灯火中,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笑,眼里泛着清亮的水光。 云翳轻移,月光穿云而下,洒在那双眸子里,一时间,好似星河倒转。 而那双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 “砰”的一声,她紧绷的心好似挣脱了某种桎梏,轻盈地在胸腔中跳动。 “你来了?”他声音轻柔。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孟绍文突然将脸凑过来,带着几分醉意,磕磕巴巴问:“这、这是谁啊?” 晏决明将他扯到身边,驾轻就熟地从腰间扯下一个做工精巧的小银球,塞进他手里,“不关你事。没事就把这个给解开。” 孟绍文呆呆地“哦”了一声,低头研究去了。 今夜席上,胡品之一个劲儿地劝酒,晏决明也有心将他灌醉,三人就这么喝了起来。最后,胡品之确实醉了,他旁敲侧击地问话,没想到这厮却漫天漫地说起荤话,什么青楼的娘子、府里的丫鬟、街边的少妇,乱七八糟混说一通。 晏决明本就厌烦,又听他语气暧昧地提起府中丫鬟的红唇皓腕,更是怒不可遏。他勉强忍耐着,到最后面上几乎蒙了层寒冰,干脆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可胡品之犹嫌不过瘾,还想让兰芷苑的管事叫来歌姬,拉着晏决明不让走。 晏决明拿出此生全部的耐心,强忍着没把拳头往那张脸上挥,把孟绍文拉出来当挡箭牌,连声道要将他送回书院,这才堪堪脱身。 直到看到程荀过来,他满腔的火才浇熄。 今夜的她穿着一身暗色,却愈发显得面白如雪、眉目清浅。她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一张脸素面朝天,直直望着他的时候,是说不出的飒爽和英气。 晏决明见到她,心情就开阔舒朗起来,含笑道:“先将表弟送回书院,路上我再与你细说。” 他们没有走来时那条布满石阶的路,而是找了条通往书院的近路。苑中每日所需的食材也多从这条路运上来,坡度稍缓,沙土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天宝走在前,搀扶着醉得不行的孟绍文。晏决明和程荀落了几步,并排走在后。晏决明虽也喝得多,但这些年来,酒量早已在京中练出来了,故而只是有些微醺。 月照山林,还未到夏至,山中却已响起阵阵虫鸣,与风声相互交织,编出一曲夏夜前奏。 “腿还走得动吗?”走了一小节路,晏决明轻声问道。 程荀微微点头,并未言语。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山路并不宽敞,两人并排走着,衣袖轻轻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沉默的喧嚣中,晏决明莫名觉得酒气上涌,醉醺醺的,身体突然变得无比敏感。 他能嗅到程荀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能听到程荀不小心踩到石子时的一抽气,就连挨着程荀的那半条手臂,好似也愈发滚烫了。 仿佛除了逐渐迟钝呆滞的大脑以外,触觉、嗅觉、听觉感知的维度都在无限扩张,而那无限的尽头,安静站着一个人影。 是程荀。 混混沌沌中,他好像一脚踏进缥缈玄虚的仙境中去,恍惚间竟然不知此身在何处了。 直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响起。 他的头脑还没来得及清醒,全身肌肉却瞬间紧绷,下意识向程荀那侧扑去,长臂一伸,就要将她拉到身后。 可他的手扑了个空,下一秒,一个温热的身体反将他扑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际,他只顾得上望进程荀的眼里。 那双眼睛写满了惊诧和恐惧,可这一刻,那双眼睛里,只有他。 他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入怀中。怀中的身体轻轻震颤着,她的手掌贴着他的心脏,她的脉搏终于与他的心跳同频。 一瞬间,全世界都在破碎崩塌,而他们在这分崩离析的宇宙里相拥,就像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 那个刹那,他好似一脚跌进深海,又好似被风卷起,骤然飞上九重天。 第36章 疑窦起 程荀温软的身体落在他的怀里, 他几乎忘记了思考,只愣愣地看着她的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他望见一道寒芒从程荀头顶闪过,锋利的刀尖仿若一声警铃, 霎时间将他从云端拉下, 重回人间。 来不及思考, 他抱住程荀的背, 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下,下一秒,刀尖划破丝帛, 刺进了他的肩背。 顾不上疼痛, 晏决明一手撑地, 腿向后狠狠一踹,伴随一声吃痛的闷响,一个身体飞了出去。 身下,程荀惊恐地望着他, 他忍不住抬手轻抚了下她震颤的长睫, 低声道,“没事,别怕。” 他将程荀扶起, 天宝满脸焦急地冲他跑来,孟绍文呆坐在地,不知所措地望着面前的一切。而不远处, 地上落着一把染血的匕首, 旁边趴着个衣衫简朴的男人, 不知生死。他给天宝递了个眼神,天宝忙跑过去, 用膝盖将那陌生的男人死死压在地上。 第75章 程荀颤抖的双手按住他的左肩,血从她的指缝里留了出来,她面色惨白,满目仓惶,竟然说不出话来。晏决明转过身,将伤口藏到身后,握住她发凉的手,轻声安抚,“只是小伤,别怕。” 晏决明将她的手放在自己宽大的袍袖上,一点一点拭去手里的血迹。血迹和泥灰混杂成一团,黏在那绣满暗纹、价值不菲的月白色袍子上。 程荀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人。她一颗心还悬在半空,可他却低垂着头,握着她冰凉的指尖,一丝不苟地为她擦拭着血迹。 好似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表哥,你没事吧!”孟绍文终于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到晏决明身边,惊慌问道。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抽回自己的手。晏决明手指微微收紧了下,而后被垂落的袖子藏了起来。 转身的瞬间,他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沉声道,“我没事。” 他径直走到天宝跟前,扫视了一圈地上这人的背影,头发散乱、矮小瘦削,看起来弱不经风。他皱皱眉,暗中思量,这人应当不是收钱被人雇用的凶手或刺客。 他再撩起散落的头发,那人双眼紧闭,尚有鼻息。他仔细打量这张陌生的脸,确认自己与这人并无交集。 孟绍文和程荀也跟了过来。孟绍文一身醉意早被吓跑了,望见地上昏迷的人,惊叫出声,“这不是楚秀才么!” “楚秀才?” “他在我们书院做事。我听书院里的老人说,他从前也是书院的学生,只是几年前不知为何突然疯了,家里人也都不在了。书长怜其身世,便将他留了下来,在书院里做些看门打扫的活。” 孟绍文心有余悸,“从前他只是有些疯傻,却从来没有伤人的行径,不知今日为何……” “先去书院,总不能一直呆在这。”程荀当机立断开口,“刚刚的声响只怕兰芷苑里已经听见了,还是先离开为好。” 她看向晏决明,“你的伤也要尽快处理。” 程荀冷静果决的姿态,让晏决明微微失神。他点点头,天宝和孟绍文扶起昏迷的楚秀才,一行人匆匆下山。 今日恰逢旬假,书院里人迹寥寥,一路无事。走到孟绍文的屋舍,天宝正准备将人丢到地上,晏决明摇摇头,示意将他扶到状元椅里。 天宝匆匆出门寻大夫,程荀走上前,想先为他包扎伤口,却被晏决明拉到一旁桌边坐下。 “没事,这伤口不深。”晏决明拿起桌上的茶盏,给程荀倒了杯茶,又望向孟绍文,“有关这楚秀才的,你还知道什么?” 孟绍文叉着腰,站在门边喘着粗气。他就算再轴、再傻,现下也知道,这个扮成小厮的女子与自家表哥关系不一般了。他拖着楚秀才走了一路,别说水了,连椅子都没挨到呢! 他抱着茶壶灌了一肚子水,缓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听说这楚秀才他家中贫寒,连束脩都是妻子在家乡日夜替人浆洗衣物赚来的。好在他虽天资一般,为人却勤勉刻苦,及冠那年,终于考上了秀才。 “考上秀才那年,他特意请了长假,回乡探望妻儿。可没想到,他再回来时,人却疯疯癫癫,成日不是抱着书大哭大笑,就是呆坐一旁一言不发。我来的时候,他已然疯了好些年了。” 晏决明沉吟片刻,问道:“你可知道他家乡在何处?又是哪年疯的?” 孟绍文摇摇头,“要不去问问?守门的刘老翁在书院多年,他应该是知道的。” “嗯,你去吧。”晏决明语气平淡。 孟绍文噎了一下,老老实实出去了。 门打开又关上,一时间,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个昏迷的楚秀才。 内室一片寂静。晏决明的余光瞥向程荀,她一手支在桌子上,撑在腮边,皱眉深思着。 目光划过她的手,那细长的手指上沾满了殷红血迹,在那血迹下,还隐约可见她食指侧边的一点小痣。 晏决明的心剧烈跳动了两下。 他狼狈地移开视线,却又望见自己袖子上的脏污,灰色的尘土混着赭红的血迹,一道一道印在柔软的绸缎上。 面前还有一堆谜团没有解开,甚至身后的伤口也渐渐绞痛起来,可他的思绪却仿佛神游天外,飘到为她擦拭指尖的瞬间,飘到与她双目对视的瞬间,飘到拥她在怀的瞬间。 “你之前见过这人吗?” 他那缥缈的宇宙里突然传来一声询问,浑浑噩噩中,他侧身望去,程荀专注地看着他,眉梢眼角都写满了认真。 意识终于从交错的时空穿越回到此时此刻,他窘迫地收紧双手,为自己不知所谓的出神游离感到羞愧。 心绪在一重重高山深谷里跌宕,但他面上仍旧一派如常,甚至泰然自若地与她分享自己的推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看似清白正经的皮囊下,藏了多少难以启齿的遐思。 孟绍文终于推门而入,神色里是说不清的感慨。他关好门,快步走到晏决明身边,压低声音道,“你们绝对想不到,这楚秀才居然是溧安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心中隐隐有些猜想。 第76章 “据刘老翁所言,楚秀才是泰和三十六年疯的。当时他从溧安回来,披麻戴孝,据说是家里老母亲、妻子乃至那三岁的儿子,都没了。惨啊。” 泰和三十六年。 是“程六出”葬身火海的那年。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两人眼里俱是惊诧。 半晌,程荀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是冲你来的。” - 两天后。 晨雾未散,湖山上云缭烟绕,仿若仙境一般。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默不作声地听着一群人寒暄。一行人在湖山呆了两日,今日已是回扬州城的日子了。 孟绍文在书院的课业紧迫,只能与晏决明约定下个旬日再去观宅做客。几日的相处下来,胡品之自觉与晏、王、孟三人都混熟了关系,手臂亲昵地搭上孟绍文的肩膀,暧昧地冲他眨眨眼,“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等绍文弟有空了,我带你好好逛逛扬州这‘烟花之地’。” 程荀微微侧过脸,隐秘地翻了个白眼。当着自家妹妹的面,都能说出这样放荡的话,蠢货一个。 晏决明望见了程荀的小动作,眼里忍不住闪过几分笑意。 站在一旁的王伯元很是讨厌胡品之,自从来到湖山后就自顾自地游玩去了,这几日都未曾与众人碰面相聚。闻言,王伯元摆出一副看热闹不怕事大的模样,故意开口调笑道,“这如今春花都开败了,烟柳都长肥了,何来的‘烟花之地’呢?” 胡品之被王伯元拐着法子地奚落,讪讪笑笑,放下了搭在孟绍文肩头的手。 孟绍文却是个憨的,毫不避讳地开口,“伯元兄误会胡公子的意思了,这‘烟花之地’可不是说春花烟柳,说的是扬州的——啊!”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掐他一把,笑得和煦,“你倒是清楚得很,不如我写信给姨母,让她也看看自己儿子如今多有出息?” 孟绍文委屈地揉揉被掐得生疼的侧腰,“是胡公子先说的啊,我又没去过……” 胡品之脸上的笑愈发挂不住了,本就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荤话,被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放在明面上讲,反倒显得他心思龌龊猥琐了。 胡婉娘听得犯糊涂,可好不容易找到话茬,赶忙开口道,“就是如此,都是我兄长的错,世子哥哥别怪罪孟公子。” 胡品之一张脸又青又红,程荀低下头,抿住嘴唇努力忍笑,肩膀都忍不住轻微颤动。 晏决明时刻关注着程荀,自然也没错过这一幕。他嘴角忍不住上扬,笑着打圆场,“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走了。绍文,等过些日子,我再派人来接你。”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场面却十分和谐。一番道别后,程荀随胡婉娘坐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往扬州城去。一路上,胡婉娘频频掀开帘子,借着与胡品之说话的当口,殷殷看向晏决明。离扬州城越近,她的离情越发浓烈。 那夜,楚秀才始终没有苏醒过来,无奈下,晏决明只能派天宝将人连夜送回观宅,好生将养着,只待他清醒过来,能说清楚偷袭晏决明的来龙去脉。 而自从那夜后,晏决明对胡品之更是上心,与胡品之相约在湖山上赏景、游玩,又一同去了书院拜访书长、先生们。胡品之本就捧着晏决明,见他如此看重自己,更是乐颠颠地去了。一连几天下来,竟是彻底将自己妹妹的小情绪忘在脑后。 故而直到今天,胡婉娘才再次见到晏决明。来湖山几日,竟只见到心上人两面,胡婉娘心中不痛快。 但她没想到的是,刚回到家,竟然听到了更不痛快的事。 “你说什么?张子显要来?” 第37章 笼中鸟 胡婉娘刚走进晴春院, 就被林氏一句话砸蒙了。 “张子显?我的及笄礼为什么张子显要来?” 林氏理了理袖口,语气平淡,“张家与我们家姻亲故旧的,他代张家过来观礼、送礼, 有什么怪的?” 胡婉娘腾地站了起来, 眼里仿佛要冒出火。她冷笑一声, “呵, 若真是如此我可要谢天谢地了!女子的及笄礼,用得着他上赶着来观礼? “您现在说得好听,等礼成, 那厮是不是就直接要在家中住下了?我看不如再过几日, 直接让张子显将我打包带回京城算了, 这才遂了你们的意! “母亲,就编这种话哄我了。我都十五了!” 胡婉娘口吻激烈、咄咄逼人,用尽浑身解数表明自己对这桩婚事的抗拒。只可惜林氏铁了心,当即拍案而起, 怒喝一声, “给我跪下!” 闻声,屋里的丫鬟婆子齐整整跪了一地。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也只能跪下。胡婉娘却还站在原地, 梗着脖子,直挺挺地站着,不愿退步。 林氏慢条斯理地走到胡婉娘面前, 望着这张不肯服输的脸, 声音低沉:“你真当我不知道, 你去湖山这三天,是为了什么?” 胡婉娘强撑的镇定露出破绽, 慌忙躲开林氏的视线。 林氏却没有就此打住,反而步步紧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桩婚事由不得你任性。从古至今,谁的婚事不是父母做主的?若是人人都由着自己的心思婚嫁,伦理纲常何在?这世道就要乱了套了! 第77章 “你从小金枝玉叶地长大,你想清楚,若不是胡家,你哪来如今的好日子?你长大了,这是你要为胡家付出的时候了。胡家不能白养你这么多年! “这一年多,我好话歹话都与你说尽了,你却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婉娘,你令我寒心!” 胡婉娘的脸上落下两行清泪。 林氏的话高高砸下,仿若最后的宣判。 “及笄礼后,张家便会上门提亲,你自己好生想想吧。” 丢下这句话,林氏便如那斗胜的公鸡,昂着脑袋离开了。晴春院内一片寂静,而胡婉娘一口气泄出来,终于承受不住,摇摇晃晃地跌坐在地。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她。她略感不对劲,抬头却看见往日最是忠心的玉扇还跪在原地。她的目光呆滞僵直,死死盯着地面,手放在腿上,紧紧攥着衣裙。 程荀心中疑惑,却顾不上思量。她将胡婉娘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轻声问道,“姑娘,可要去床上休息?” 胡婉娘睁着她那双空洞的双眼,缓缓摇头。 程荀从身后桌上给胡婉娘倒了杯水。玉扇仿若一尊凝固的雕像,仍然跪在原地。她拿着茶杯走过来,路过玉扇时,不动声色地用脚轻踢了下她的小腿,示意她快点回魂。 她将茶杯递给胡婉娘,胡婉娘捏着那茶杯,举在眼前细细端详。 “你知道这是什么杯子么?”她自言自语道,“官窑烧的压手杯,青花斗彩,工艺最是精细。我从前听陈妈妈说,这一个杯子抵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嚼头呢。” “小姐用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程荀小心翼翼地附和,却已经隐隐猜到她想说什么。 果然,胡婉娘笑了一下,反手就把这不菲的杯子狠狠摔到地上。 “这便是我这么多年过好日子的代价。” 程荀望着满地的瓷杯碎片,久久无言。 胡婉娘形容憔悴,委顿在高高的椅子里,半晌后突然坐直身体,眼里重新闪起迫切的光亮。她拉住程荀的手,那么用力,像拉住最后一棵稻草,急声道:“快去,快去把兄长找来!” 玉扇似乎终于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便匆忙跑了出去。 半晌后,胡品之甩着袖子姗姗来迟。胡婉娘殷切地迎上去,希冀的目光紧盯着胡品之,哽咽道,“兄长,只有你能帮我了……我不想嫁张子显,我不嫁!” 胡品之有些为难地推开她的手,大步走到上首坐下。 “婉娘,来时我也听说了,母亲这回估摸着是铁了心。” 她刚想说什么,就见他一摆手,毫不客气地吩咐玉扇,“怎么连茶都不会上?” 说完,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向胡婉娘,“婉娘,你说什么来着?” “兄长,你之前不是说会帮我和世子哥哥……” “这个嘛……”胡品之轻咳一声,摸摸鼻子,神色有些犹豫,“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算了?怎么算了?”胡婉娘愣住了。 “唉,哥哥也不是没帮你。这次去湖山,不就是哥哥找了天大的好机会撮合你和世子爷么?可你看最后怎么着?你就见了世子爷两面!” 胡婉娘有心辩解,却又被他打断,“婉娘,实在不行就算了吧。这几日我也想过了,虽你与世子爷无缘,但好在如今世子爷眼里,已经挂上了我胡品之这号人物。 “既如此,那也不必非要你嫁去侯府。反倒是张家,你可以把握一下。”说完,他端起茶盏,轻轻吹开面上的茶沫。 程荀听得心中作呕。 五年前她便知道,胡品之不过是个卖妹求荣的无耻小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他竟能面不改色地将这一切在胡婉娘面前摊开。 她站在角落,眼睁睁看着胡婉娘脸上血色尽褪,原本的期盼变得麻木。而后,她缓缓走到胡品之跟前,停顿两秒,猛地抬手掀翻了胡品之掌中的茶盏! 滚烫的茶泼到身上,胡品之惊叫一声,下意识就挥起拳头,想起这是胡婉娘,又悻悻放下手。 “荒唐,荒唐!怪不得世子爷瞧不上你!”胡品之恶狠狠地丢下这句话,扭曲着一张脸,匆匆离开了。 室内一片死寂。 胡婉娘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望着地面上的水迹。黄昏时分,夕照透出门扇,落到她金线绣边的衣角上,那样华美,却又那样孤寂。 程荀站在阴影里,目睹了面前这人一切的情绪。她厌恶胡婉娘,或者说,她憎恶胡婉娘。可就在这一刻,她心中竟然浮起几分微妙的同情和唏嘘。 这个自以为活在爱里的千金小姐,无拘无束地度过了十几年,直到今日才发现,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标好了价码。 她是父母维护家族利益的工具,是兄长拉拢权贵的玩物。 而在一切至高伟大的力量面前,“胡婉娘”三个字,何其微小。 - 熏风吹皱荷塘,澄湖上莲叶接天。暑气蒸腾,日夜蝉鸣不停。 入六月,胡府更是一派繁忙。门前小厮每日引来送往,无数珍奇厚礼流水般送进胡府,皆是打着胡家千金及笄的名头,光明正大地讨好贿赂这位拿捏着两淮盐运命脉的厚禄高官。 第78章 这些日子,光是将这些奇珍异宝清点入库、归入账册就忙得程荀不可开交。只可惜,再多的珍宝也没能让胡婉娘展开笑颜。 及笄礼一天天临近,胡婉娘愈发阴郁寡言。明明六月天,晴春院却仿佛入了冬,丫鬟小厮们行走间,无不提心吊胆,生怕当了那个可怜的出气筒。 程荀想得更多。前几日,张子显打着观礼的旗号来到胡家,被胡瑞以自家世侄的身份,盛情邀请住下。而他的到来,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胡婉 娘岌岌可危的希望。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胡婉娘那年轻鲜亮的皮囊下,一颗鲜红跳动的心脏正在迅速枯萎。 她不哭不闹,按时用膳就寝,可越是这样,越让程荀警惕。她私下里吩咐院里的丫鬟们,宁可不睡觉,也要寸步不离地看守好胡婉娘。 若是胡婉娘出事了,整个院里的人,恐怕都没有好下场。 胡家波涛暗涌,观宅那边也久久没有进展。曲山如今在胡品之手下做事,没有帮忙采买跑腿的遮掩,二人见面愈加困难。 今夜,程荀终于找到时机,在垂花门处守到了路过的曲山。二人站在庭院中,神态自然,仿若只是熟人偶遇寒暄。从翼山引来的流水淙淙作响,掩盖住二人刻意压低的声音。 据曲山所言,楚秀才虽然醒了,却还是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头疾向来艰深晦涩,苏老几番诊治,效用也不大。晏决明已经遣人去溧安调查这楚秀才的来历,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信儿,如今只能静候消息。 程荀勉强点点头。 胡婉娘的婚事越来越近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留在胡府多久。越来越紧迫的时间、终于抓到的线索,期盼和压力让她几乎彻夜难眠。 辞别曲山后,她又回到晴春院。胡婉娘已经睡下,她再三叮嘱守夜的小丫鬟,务必看好胡婉娘的安危。小丫鬟被她吓得连连点头,脸都白了。 程荀暗中叹气。丑话说在前,总好过胡婉娘真的出事。 离开时,已过了三更。宅院里悄然无声,只闻蝉鸣伴着流水。程荀拖着疲乏的步子,刚走进花园后的假山林,就听见其中隐约传来细碎的人声。 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屏住呼吸。只听见那山石深处,竟然传来一个女子微弱的哭叫,与之相伴的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喘息声。 她皱皱眉,正想着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府里做野鸳鸯。可下一秒,女子高呼一声救命,随即便被什么捂住了嘴,只能听见憋闷的挣扎。 那声音如此熟悉,程荀浑身倦意顿时烟消云散。 竟然是玉扇。 她心道不好,提腿就想冲进林中,却又怕若是被她撞见,那男人干脆鱼死网破怎么办?她踌躇几秒,干脆往后跑了几步,高声喊着:“刘妈妈?刘妈妈!姑娘找您呢!” 她一边喊着,一边向林中走去。果不其然,山石之中的声音瞬间消弭,只剩下她的高呼在回响。 她小心翼翼地顺着刚才的方向走去。黑夜中,假山石的黑影投在地上,四周仿佛站满了形态诡异的凶兽,张着血盆大口,在黑暗中虎视眈眈。 终于,绕过一个转角,她看见独自蹲在地上的玉扇。程荀站在几步外,不知该不该向前。可玉扇却转过身来,她衣衫凌乱,两只手紧紧攥着散开的前襟。月光下,那张脸写满恐惧和绝望。 程荀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她伸手为她拉紧领口,轻声说道:“没事了,我们回去。” 一颗泪顺着下巴滴到她手上。程荀深吸一口气,握住她的手,带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假山林。 回到偏房,程荀将门关紧。玉扇坐在桌边,目光空洞。 程荀迟疑地走到她跟前,不知该说什么。可玉扇突然一跃而起,几步迈到洗漱架边,拿起帕巾,就着冰凉的水用力擦拭自己的脖颈。 程荀眼见着那片脆弱的皮肉被磨得通红,忍不住去拦她的手,可玉扇死死拽着帕巾不放,拉扯之间,木盆被掀翻在地,打破这静谧的夜。 隔壁屋子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玉扇终于停下了动作。 程荀抱住她的肩膀。三伏天,怀中的身体却冰冷异常,无法抑制地打着寒颤。 她轻轻抚摸着她的背,声音微小却坚定,“你不脏,这也不是你的错,别怕。” 程荀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在这一刻,语言的力量似乎更加渺小了。她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句话,企图用自己的体温唤醒崩溃边缘的玉扇。 终于,玉扇像是终于挣脱开那层冰冻的壳,双手环住程荀的背,埋在程荀的肩膀里,无声痛哭。 过了许久,她将玉扇拉到床边坐下,玉扇慢慢平息下来,一张脸涕泪交加。程荀替她擦干净脸,又倒了杯温水,塞进玉扇手里。 夜风吹进屋里,烛光明灭。半晌,她听见她破碎的声音:“我爹……逼我嫁给福全做续弦。” 程荀心中一惊。 福全在胡家待了几十年,早已混到管家的位置,在下人中算是顶体面的人物了。可这福全今年已四十多岁,年纪恐怕比玉扇爹还要大。 最要紧的是,这福全前前后后娶过三个媳妇,都以早逝告终。府中下人里早有传闻,那几个女子并非操劳或病痛,而是死在福全暴虐的拳头下。 第79章 “我不愿意,可我爹逼我……”她握紧了手里的茶杯,“今日福全还将我骗出去,意图欺辱我……” 她的声音再度哽咽,程荀连忙拉住她的手,“你嫁不嫁人、嫁给谁,你爹说得不算话。无论他如何谋算,姑娘不点头,你就不可能嫁给他。” “更何况,”犹豫了下,她还是说出口,“更何况,从前姑娘与我说过,若是我将来有心仪的人,她会给我做媒。如此想来,姑娘也定不会在此事上特意为难你。” 玉扇无望的眼里亮起点点希冀,她急切地问,“可是真的?” 程荀用力点点头,“至于福全,你也别怕。你日后提起警醒,谅那厮也不敢在后宅为非作歹。” “好的、好的。我让姑娘替我做主,我让姑娘替我做主……” 这个初见时活泼大胆、张牙舞爪地与她争夺大丫鬟位置的少女,不知何时起,变成了这般模样。 她尚且光明的日子,或许从母亲离世的那一天起,就黯淡了下来。也或许更早,当她降生成为胡家家生子时,就注定了今日要遭受的苦难。 程荀心中苦涩,轻轻抬手,别起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 三日后,胡宅张灯结彩、宾客引来送往,罗绮香粉穿行人群之中,珍馐菜肴流水般送上席面。 在这一派繁华靡丽中,胡婉娘像是朵终于怒放的花儿,在众芳之间嬉笑怒骂。 程荀心中不解。昨日还愁容满面的胡婉娘,今日就变得如此欢欣雀跃,好似那不如意的婚事、被父母兄长拿捏磋磨的现实全然不见了似的。 胡婉娘一向是将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的人,从来不知何为忍耐、也从不屑于忍耐。 难道一夜过去,那些虚以为蛇、伪装做戏的把戏,她便都无师自通了么? 及笄礼后,胡婉娘又恢复了从前那般骄纵傲慢的性子。她的转变让晴春院的人都松了口气。就算这样的她难伺候,也总比阴晴不定的样子来得好。 又过了半月,张家上门提亲。两家早有默契,婚事很快就走起礼,如今已经过了纳采、问名,这桩婚事,基本已经定下来了。 虽然离胡婉娘正式嫁去张家还有一年多,但程荀还是不可遏制地焦虑起来。好在今日曲山终于送来消息,晏决明请她今夜去观宅一趟,溧安那边有信了。 今夜恰逢玉扇值夜,她同玉扇吩咐了几句,便趁着月色,偷偷从翼山出府。 晴春院里,胡婉娘坐在铜镜前,小丫鬟在侧为她通发。 玉扇轻声走上前接过梳子,小丫鬟乖觉地带上门出去了。胡婉娘摆摆手,起身要去就寝,玉扇一咬牙,在胡婉娘面前跪下了。 胡婉娘一愣,问道,“这是怎么了?” 玉扇深深低头。她望着光洁的地面,鼓起勇气,“请姑娘为我做主!我爹爹想将我许配给福大管家,我,我……” 她情不自禁哽咽起来。 “玉扇只想一辈子留在姑娘身边伺候,不想嫁人,恳请姑娘为我做主啊!” 内室寂静无声。 玉扇察觉到这异常的安静,终于止住泪水。期待和忐忑在心上不断敲打,她眼前发黑,只觉得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 一只手伸过来,缓缓抬起了她的脸庞。 她望见胡婉娘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烛光从身侧照过来,她半张脸藏在黑暗之中,眼神阴恻恻的,全然不见从前的天真。 恐惧一点点攫取她的心脏。 “你爹让你嫁,你就嫁啊。”她声音轻柔,却吐出了这世上最残忍的话,“福全配你不是绰绰有余么?你爹辛辛苦苦养你一场,也该到你回报的时候了。” 她用力推开玉扇的脸,抽出丝帕擦了擦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安心待嫁吧。你成婚那日,少不了你嫁妆银子的。” 她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我正发愁没人陪我呢。多谢你了,玉扇。” 玉扇趴伏在地。 她一脚踩空,终于跌落悬崖。 第38章 楚秀才 夜色渐浓, 程荀跟随曲山,快步向翼山去。 一如之前那般,翼山守夜的人不见踪迹,也不知曲山用了什么法子。入夏, 翼山林深叶茂, 月下树影重重。 曲山驾轻就熟地在前带路, 穿过小杨林、蹚过山涧, 竟然逐渐可见一片石墙。程荀恍然,翼山说是山,其实更像个隆起的矮林。虽然这处人迹罕至, 但为了安全起见, 胡瑞还是在翼山边缘修筑了围墙。 来到一丛半人高的狗尾草面前。曲山上前拨开狗尾草, 那石墙中间居然被人凿开了个大洞,用一块能活动的石头遮掩着。 曲山上前用力将大石块挪开,石洞并不算狭窄,成人弯腰就能过。程荀看着这洞, 心里久违地有些微妙。 “呃……之前他也是从这里来的吗?”程荀实在忍不住, 出言问道。 曲山一愣,摸着头纳闷道,“这倒不是, 这墙不算什么,少爷轻轻一跃就过来了。这个洞是少爷之前吩咐我凿的,方便您往来进出翼山。” 程荀望着这无论怎么看, 高度都称不上“不算什么”的石墙, 有些无言。 晏决明如今身手这么好了么? 她一边弯腰钻出洞, 一边在心中暗暗思量。 第80章 好像重逢以来,她确实没有问过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又过得如何。是因为每次见面时间都太紧迫、只能说之后的谋划吗?还是因为她自己本就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呢? 其中缘由, 连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姑娘,您往前走几步,外面有马车候着。我就在这等着,您安心去就是。”曲山弯下腰,从石墙那头叮嘱她。 “劳烦你了。”程荀点点头。她向前看去,枝叶掩映间,在一棵高大的榕树下,果真停了一架马车。 程荀向那马车走去。四周万籁俱寂,静夜之中,只能听见她踏在枯枝草叶上轻巧的脚步声。离那马车越近,马儿甩尾时的响鼻声就越清晰。程荀挥开挡在眼前的疏枝,眼前豁然开朗,却见那马车旁竟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溶溶月色之下,却见那人身姿挺拔颀长,俊朗的眉目遥遥望向她来的方向。程荀拨开枝叶的下一秒,他的视线终于落到她眼里。 那人脸上浮起几分笑意,大步向她走来。 “你来了。累不累?”晏决明走到她身前,低头望着她柔声问道。 是他挨得太近么?程荀居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视线游离,望向不远处的马车,“先上去吧,时间要紧。” “好。”他温声回答。 二人坐上马车,车夫驱车疾行。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在山中回响。程荀坐在晏决明身旁,山路颠簸,二人肩膀时不时撞在一起。 夏夜闷热,程荀只觉得车内温度不断攀升。 程荀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晏决明余光察觉到她的动作,抬手支起一旁的车窗,纱帘随风飘动。 风吹进车厢,这丝丝清凉给她芜杂繁复的心绪也降了温。 “你怎么亲自过来了?你不在观宅,不打紧么?”程荀开口问道。 “没事,观宅那边有王伯元。”晏决明从车厢矮柜中拿出一个水囊,递给程荀,“走了一路,喝点水吧。” 程荀犹豫了下,还是伸手接过。 水灌进肚子,摇晃的车程、逼人的暑热,像极了从前他们二人赶集回家,她坐在板车上的场景。鬼使神差一般,她下意识将水囊递给他,“你要么?” 刚说完,她便后悔了。可晏决明丝毫没有迟疑,顺手就拿过水囊,对着瓶口喝水,毫不避讳。 他自然的举止一瞬间让程荀想起曾经的程六出。 “溧安那边有消息了。”晏决明放下水囊,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样?”程荀坐直了身子。 晏决明望着她,微微一笑。 “不急。这些消息,要在楚秀才面前说才有用。”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在观宅侧门停下。晏决明扶着程荀下了车,二人走进楚秀才所在的院子。 已是夜半时分,小院里灯火通明。屋内,楚秀才坐在椅子里,神情呆滞,嘴边还流着涎水,纯然一副痴傻模样。 王伯元看见二人来了,连忙起身,“快来。” 二人在一侧坐下。晏决明道:“冯平,进来吧。” 门外走进一个黑衣男子,身材魁梧、一身短打,步子轻巧利落,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那人走到屋中,向晏决明行礼后,沉声道,“回主子的话,平此行去溧安县,已查明楚秀才来历,然平办事不利,其中诸多细节仍未查清,望主子责罚!” “无事,你说吧。” 冯平站起身,这个面相凶狠气质却沉稳的汉子说道:“楚秀才,本名楚庆,二十五岁,家住溧安东口巷子,家中父亲早逝,原有母亲、妻儿三人。五年前,楚母自缢身亡、儿子服毒而死,妻子至今不知所踪。” 程荀目光移向楚秀才,他仍无声坐在椅子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屋中摆设。 “继续说。”晏决明微抬下巴。 “五年前,楚庆得中秀才,从扬州鉴明书院回乡探亲。恰逢胡瑞任期结束返回溧安,邀溧安县众儒生才子前去胡府赴宴,楚庆也在其中。当日,楚庆与妻子一同赴宴,宴后第二日,二人才返家。 “据旁邻所说,那日起楚家就闭门不出。直到三日后,楚庆疯了似的跑出家门,邻居上前询问,却发现楚母与楚家四岁的小儿都死在了屋中,楚家娘子不知所踪。” 程荀心中一跳,再看楚庆,他面上虽仍旧呆滞,可放在腿上的手却微微一颤。 “还有呢?”晏决明面不改色。 “楚庆将母亲、儿子下葬后,此后便消失了。旁邻都说,说……” 冯平面带迟疑,抬眼看了一眼楚庆,才开口道,“说是楚家娘子跟人跑了,楚母不堪受辱才上吊自尽,楚庆也因此疯疯癫癫……” 楚庆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嘴里难以抑制地喘着粗气。程荀就坐在一旁,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 晏决明站起身,迈着平缓的步子,走到楚庆跟前。他盯着他的双眼,俯下身轻声道,“楚庆,你的妻子和别人跑了吗?” 随着楚庆愈加急促的呼吸,程荀的心也一点点提了起来。 “过去五年了,你的妻子还背着荡|妇的骂名。随便一个外乡人去打听两句,就能听一段写着你妻子名字的风流韵事。楚庆,你甘心么?” 第81章 楚庆慢慢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里凶光毕现。王伯元警惕地站起身,冯平向前一步,手已经放在了腰间佩刀上。 可晏决明分毫不退,步步紧逼。 “当初你溃逃到扬州,在书院里躲了整整五年,卖疯卖傻的时候可曾想过你含冤的妻子?可曾想过你母亲、儿子还在土里尸骨未寒? “五年,你就想出个偷袭的法子,这便是你五年的筹谋策划么? “楚庆,装疯装久了,你便真当自己疯了傻了么!” “够了!你知道什么!”楚庆爆喝一声,猛地站起身。 他双手抓住晏决明的前襟,程荀心一惊,霎时就要上前。却见晏决明抬起双手,止住冯平和王伯元的步子,又转过头安抚地看了一眼程荀。 楚庆青筋暴起,凶狠地盯着晏决明,仿佛要在他身上撕下一片肉。 “七娘受辱,我历尽千辛才将她带走,可那个混账!”他双唇颤抖,眼里竟然留下了血泪,“那个混账怕此事被他爹知晓,居然派人将我骗走,私下恐吓我妻儿老母!” “母亲不愿拖累我,当夜就上吊自尽……”回忆起那一幕,他好似失了浑身的气力。 他的手从晏决明领口滑落,跌坐在地,喃喃道,“七娘不堪受辱,竟跑到了胡家门口自缢……大郎……家中无人,大郎误食了毒鼠药,当夜便去了……” “一夜之间!只是我被骗走的一夜之间啊!”楚庆佝偻着身子,伏在地上痛哭出声,“大郎……我的大郎才四岁……身子小小的,就那么丁点大……” 他崩溃的哭喊在屋中回荡。这个曾经也有过光辉前程的男人,狼狈地趴在地上,涕泪糊满整张脸。 程荀只觉得眼前也模糊了,一些被她压抑许久的伤痛好似也被这哭声唤醒,她转过身去,不愿在晏决明面前失态。 众人沉默许久。楚庆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晏决明蹲下|身,轻声道,“楚庆,若你心中还有血气,就别再装傻充愣。” 楚庆抬头看向晏决明。 “你清醒地活着,就是对胡品之最大的威胁。” - 夜已深,程荀本想再去看看妱儿,可估摸着妱儿已经睡下,便干脆先随晏决明回胡府。 二人沉默地坐上马车,程荀仍然想着楚庆的遭遇,心中沉重。 晏决明一路觑着她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道,“别担心,只要楚庆神志清醒,这一切就都好办。” 程荀回过神来,“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楚庆娘子的尸骨,应该还在溧安胡府。”晏决明转动着手指上的戒环,沉吟道,“我怀疑,我当初去胡府那天,就是楚庆娘子在胡府自缢,然后被胡品之处理尸身的时候。” “对,这样就都对上了。他当日定是以为你撞见了他处理尸体,才会对你赶尽杀绝。那只要找到楚家娘子的尸体,是不是就算人证物证俱在?”程荀坐起身,细细思索,“可是,如何确认楚家娘子的尸身仍在胡府呢?” 晏决明顿了顿,道:“冯平与我说,楚娘子自尽后,楚庆曾经去过胡府。他想去找胡瑞讨公道,却被胡品之派人拦下,痛打一顿后,被扔到了乱葬岗。” “他死里逃生,在乱葬岗整整找了三日,也没找到妻子的尸身。可以想见,楚娘子多半还在胡府。”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程荀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歉意。 她抓住他的袖角,轻轻摇了摇。 “你并非有意伤他,若不这么逼一逼,他不会放下伪装、说出真相的。别往心里去。” 晏决明望着她揪住自己袖角的手,眼神逐渐柔软下来,如同那春融寒冰。 可惜,下一秒程荀的手便收了回去。 他藏好心中的失落,却听她说,“楚庆这事,是不是不足以扳倒胡家?” 程荀在胡家待了这么多年,对官场上的事多少也有一些耳闻。胡品之这事,胡瑞或许会因管教不力得个朝廷的申斥。可若想胡家垮台,只牺牲一个胡品之,还远远不够。 果不其然,晏决明道:“要想扳倒胡家,还需从胡瑞本人下手。这个你别担心,他在官场上的勾连不少,这些年赚了个盆满钵满,也惹了不少人的眼。 “我手里已经有了一些他侵吞朝廷银钱、收受贿赂的证据。只是坐上这个位置的,就没有不贪的。只要别过火,朝廷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还要再等等,胡瑞身上的窟窿越大,我们胜算就越大。” 程荀一字一句认真听着,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她不再说话,而是掀起车帘,目光投向车外飞速后退的树影。 翼山到了,晏决明看出她的落寞,欲言又止许久,只说出口一句,“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程荀神色勉强地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钻进石洞前,她突然回身,远远地冲他挥挥手。 晏决明情不自禁向她跑去,还没走到跟前,她便消失在草木之间。 风里只留下她的一句话。 “保重自己,小心行事。” 晏决明望着那尚在摇晃的狗尾草,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 第82章 - 钻过石洞,曲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又带着她下山。 曲山是个规矩的,全然没有过问她任何事。一路无言,程荀心头想着晏决明的话,焦虑和烦躁不停敲打着她的大脑。 她知道这事并非一朝一夕,可是她还能等多久呢?或许胡家迟早有一日要倒,可若她不在胡家,若她不能亲手了结胡品之,她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心中思绪万千,曲山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往后一扯。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曲山示意她不要出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抄手游廊旁的垂柳下,站着一男一女。 月光朦胧,垂柳的枝条影影绰绰,程荀努力辨认,却发现那女子竟是玉扇。 她瞬间提起心,担心身旁的男人是福全,可那身形着实不像。曲山在旁轻声道,“洪泉?” 看出程荀的疑问,曲山小声解答,“洪泉是胡瑞身边的人,二十岁的年纪,还未娶妻,平日帮胡瑞在府外跑腿做事。” 胡瑞身边的?为何与玉扇见面呢?今日她不是值夜么? 她心中不解,却见玉扇居然扑进了洪泉怀中,肩膀微微颤动,似乎在哭。 程荀这才恍然。原来玉扇的不情愿中,还有这么一层故事。 她望着那对月下相拥的恋人,心中突然一动。 “曲山,你能帮我查一查这洪泉,都帮胡瑞做过什么事么?” 第39章 契约定 从观山回来的那夜, 焦灼忧虑就像是一层雾霾,罩在程荀本就阴郁的心上。 三伏天,扬州高温湿热,树上的蝉鸣彻夜不停, 叫得人烦躁不堪。天气与情绪的双重高压下, 程荀的神经愈发敏感。 她甚至觉得自己好似个潮湿的木柴, 想要一口气点燃自己, 却只能不轻不重地烧出些黑烟。 等待、等待、等待。 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唯有等待,可那希望的曙光忽远忽近,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格外难熬。 她问自己, 我只能如此被动地等待么?晏决明让她相信他, 说一切有他在。可这些年, 老天教会她最有用的一课,便是人从始至终,只有自己能够依靠。 她不敢相信任何人,也当不了那个坐在原地等待好事降临的人。 可是她的机会在哪呢? 翌日, 胡品之在澄湖之上, 宴请张子显。胡张两家的婚事基本上算是定了,张子显本不应该继续留在胡家。 可张子显明年就要下场,初来扬州之时, 便有心去鉴明书院待个大半年。鉴明书院盛名已久,张子显早就打通关系,只等去书院里请教师长。 过几日他便要住进书院之中, 往后只有旬假才能出来。 胡品之虽然此前对张家多有意见, 可婚事已定, 他也迅速转变态度,热心拉拢这位准妹夫。就连辞别宴, 也特意叫上了胡婉娘。 程荀跟在胡婉娘身后,缓步走进澄湖之上的亭台。 “子显,按情理而言,婉娘本不该和你见面。只是兄长想着,你二人自小便认识,倒也没有这么多讲究。”胡品之笑着朝胡婉娘招手,“婉娘,快来。” 胡婉娘姿态未变,仍踩着骄矜轻慢的脚步。 程荀低下头,心中忍不住发笑,这样的荒唐事,也确实只有胡品之干得出来。就是不知那位自诩守礼、行为有度的张子显如何想呢? 可她实在高估了张子显。张子显初来扬州时,对这位只在儿时见过几面的胡家表哥还有几分不适。可乱花迷人眼,很快他便明白,扬州这繁华富贵的销金窟里,养出多么轻浮的性子都不足为奇。 胡婉娘徐徐落座,端起茶盏品茗,并无言语。 胡品之的笑有些僵硬。自那日他与胡婉娘大吵一架后,她在他面前便没有好脸色。平时也就罢了,今日当着张子显的面,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 他尴尬地笑笑,又与张子显说起此前去鉴明书院的见闻。 上次与晏决明、王伯元、孟绍文同游湖山的事情,不知被胡品之挂在嘴边讲了多久。张子显面上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心中却厌烦。 胡大人也算个能臣,不知怎么养出胡品之这么个眼皮子浅的! 胡品之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两三日的同行快被他讲出花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晏、王、孟三人都拜倒在他的才学风姿之下。程荀听得发笑,若不是那三天她也在,恐怕就要信了。 胡品之越说越起劲,张子显听得不耐烦,正要出言打断,却听他说道,“回去的路上,世子爷还问我为何婉娘这几日都未出门。她身子不适,错过了不少湖山风光,倒也可惜。” 张子显一愣,对面,胡婉娘夹起的点心也一个不慎落到了衣服上。 “婉娘那几日也去了?” 张子显笑得意味深长,胡婉娘一张脸青红交加,胡品之这才想起自己说错了话。 他磕磕绊绊地遮掩道,“哦,婉娘,湖山风光秀美,我就顺便带她同去了,倒也没玩什么,她那几日都在屋中,就是换个地方休息罢了……” 胡品之干巴巴地解释,整个场面惨不忍睹。程荀有心继续看戏,可就胡婉娘那副模样,若她此刻不站出来解围,恐怕回去以后就是别人看她的戏了。 第83章 程荀向前一步,拿起丝帕擦了擦胡婉娘被沾了点心沫的衣裙,无比自然地开口:“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勉强站起来,扯出一个笑,匆匆走了。她气得快要发晕,手指更是紧紧掐进程荀肉里,程荀忍不住蹙眉。 身后,张子显望着主仆三人的逐渐走远的背影,手微微动了一下。 胡婉娘与陌生男子在外同游两三日,这事虽然说出来,于礼法上不大好听,但于本心而言,张子显没那么在意。 他早就知道胡婉娘对自己并无男女之情,也早看出她的虚荣和愚蠢。可他对她的关照,也不过是出于婚约带来的好处罢了,谁又比谁更亏呢? 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得一个两淮盐运使的岳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这桩婚事还附赠一个他颇为入眼的丫鬟。 他实在想不出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胡品之狼狈地转移话题,张子显从善如流,直到胡婉娘再入席,二人已经喝过一轮酒了。 胡品之揽着张子显的肩膀,语气含含混混,“子显老弟,将来我可就把婉娘交给你了,你要好生待她、照顾她!” 胡婉娘坐下,冷冷地说了句,“照顾我的人多得是,这么多丫鬟又不是吃白饭的,哥哥便别操心了。” 说罢,她突然笑了下,饶有趣味地开口,“说起来,我院里说不定还有桩喜事呢。” “什么?”胡品之醉意熏天。 “嫁丫鬟呗!”胡婉娘挑拣着盘子里的菜,毫不在意道。 张子显脸色稍变,飞快地瞥了一眼程荀。程荀的手顿时收紧,下意识看向玉扇。而玉扇恭敬地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胡婉娘抓着玉扇的裙摆往前一带,玉扇趔趄着站稳。 “就是这个丫鬟。”胡婉娘指着玉扇,兴高采烈地笑着,好似打心眼里为玉扇开心似的,“我可为她寻了个好前程!” “好前程?有多好?” “府里的大管家,外边的大掌柜,福全,好不好?”胡婉娘丝帕掩住嘴角,笑得开怀。 程荀猛地抬头望向玉扇,玉扇的神色丝毫未变,脸上还挂着那独属于奴才的、卑微讨好的笑。 她佝偻着身子,连声道,“好,好!姑娘认定的亲事,哪里有不好的!” 胡品之睁着那双醉眼,上下打量玉扇,“你这丫头,说起婚事竟也分毫不害臊!” 玉扇在旁赔着笑,程荀低下头,不忍再看。 宴席散去,胡婉娘洗漱入睡。程荀吩咐完值夜的小丫鬟,一转身,却见玉扇已经匆匆走了。她赶忙追上去,追到偏房,却眼睁睁看着她关上门。 程荀倚着门,对着门缝轻声说,“玉扇,我们谈谈。” 半晌,里面依旧无声。屋里传来倒水、拧帕的声音,再过了会儿,烛光熄了。 程荀无奈地叹口气。看来只能等明日了。 夜已深。程荀躺在床上,睡意全无。 月照纱窗,朦胧的月华洒进屋内,留下一条条缥缈的光柱。程荀望着那光下流动的尘雾发怔。 玉扇,果真还是要被迫嫁给福全那个混账吗? 那个洪泉呢?他知道此事吗? 想起前几日曲山告诉她的消息,洪泉来府里十多年,为人机灵,略有些懦弱,却是个规矩老实的,从不会说闲话。或许胡瑞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些年愈发喜欢使唤洪泉替他做些“外面”的事。 能被曲山打听到的,大部分都是些不起眼的收租、送礼等事,唯有一件事,让程荀有些在意。 两年前,洪泉离府,陪胡瑞去了扬州治下青麻山,在那呆了半月之久。 青麻山多是农田村户,既非临近港口,也无甚盐场,更别说什么达官贵人喜欢的风雅之地,胡瑞又何必去哪那么久呢? 除非…… 门外突然传来推门的吱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程荀警觉地坐起来,蹑手蹑脚走到窗边。透过窗沿缝隙,她再一次望见那个背影,匆匆走出了偏房小院。 今夜月明星稀,程荀终于看清了那人。 是玉扇。 程荀皱起眉,匆匆披上一件外袍,追了出去。 她轻声关上门,小院外早已不见玉扇踪影。不详的预感徐徐漫上心头,程荀四处张望,终于发现拐角处一丛枝叶尚在摇晃。她定下心神,匆匆追去。 已过三更,这个时辰,就连值夜巡逻的人也都昏昏沉沉,不知躲到哪打盹儿去了。程荀不敢高声呼喊,只能顺着有可能的方向都找了一遍。 怎么哪里都没有! 程荀心中焦灼万分,一会儿担忧是福全又将她叫出去,一会儿又安慰自己,说不定是她要去见自己的情郎洪泉呢? 可想起玉扇今日在胡婉娘面前的模样,再多的猜测,都抵不过她心中最害怕的那个可能。 她越跑越快,三伏天里,她跑出一身冷汗,嗓子都冒出血沫的气息。 突然,这万籁俱寂的府中,除了她慌乱的脚步声外,又响起一道“扑通”的落水声。 程荀的脚步猛地一停。她喘着粗气,反应了两三秒,确认那道水声并非自己的错觉,拔腿就往那声音的来处奔去! 第84章 夜风带着潮湿的水汽迎面吹来,绕过一道垂花门,澄湖就在眼前。 澄湖水面宽广平静,程荀沿着湖边奔寻,终于看见湖边一处水面剧烈摇荡着。涟漪不断向外扩开,在那摇动的波纹之间,隐约可见一片纱裙。 程荀顾不上思考,纵身跃入水中。 她落入水中,黑暗的水里,一个人影在不断下坠。她摇摆双腿,下潜身体,向那人游去。 一米、两米……终于,她抓住了那个身体。 她从后背勾缠住她的脖颈,带着这沉重的身体拼命向上游。黑暗逐渐消弭,她破开水面,空气进入鼻腔,窒息感终于散去。 这一刻,程荀无比感谢自己是个在溧水边长大的孩子。 程荀艰难地带她游向岸边石阶,又将她拖到平地放好。玉扇从冒出水面的那一刻起,就在艰难地咳嗽、喘气,可双眼仍然紧闭着。 程荀压住心中的慌乱,学着从前在溧水边见过的方法,将她翻过身,用力吊起她的腹部,不停上举使力。 终于,玉扇呕出胸腹中的水,手也逐渐有了知觉,迷迷糊糊地抓住了程荀的手。 程荀将她放下,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袭上心头,狼狈地跌坐在地。 玉扇缓缓睁开眼,半晌眼神才聚焦到程荀身上。她开口,气若游丝一般。 “别救了……让我、死吧……”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程荀心中的愤恨和恐惧,她扑到玉扇身上,狠狠往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紧紧抓着她的领口,眼泪奔涌而出。 “你敢死!你敢死,就不敢杀了那个混账然后活下去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身上的人。 这个向来冷静沉稳的大丫鬟,这个在什么事上都压她一头的玉竹,此刻为了她这条贱命,哭得涕泗横流、面目扭曲。 那早已麻木的心脏传来阵阵哀痛。 玉扇嘴巴开合,她想说,别哭了,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呢? 可终于找回声音的那一刻,她却哭着向她求救。 “怎么办,玉竹……我怎么会把、把日子过成这样……玉竹,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躺在地上,明明身上穿着衣衫,却仿佛浑身赤|裸,所有的尊严和伤疤都暴露在这清风明月之中。 “嫁给福全那样、那样的人,我不如去死……”她崩溃地哭出声,“死了便一了百了,这世上,我唯独只对不起一个人……可我能怎么办呢,我能怎么办呢?” 程荀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流,“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谁在哪?” 一个男声突然响起,程荀身子一僵,脑中瞬间转过无数个念头。可还没等她开口遮掩,又听那人惊慌地喊道,“玉扇?” 那男子冲了过来,扶起玉扇的脸,满眼仓惶。 “玉扇,你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玉扇攀住那男人的手臂,目光里藏满哀伤的柔情,她哽咽着,“洪泉哥,是玉扇对不起你……” 程荀起身站到一边。原来他就是洪泉。 情人抵着头低语,程荀轻声提醒,“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去吧。” 洪泉背起玉扇,三人一路小心翼翼,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替她和自己都换了干净的衣物。澄湖水凌冽,好在如今正是夏日,两人浑身湿透、又在风中说了许久话,也没有发热的痕迹。 玉扇劳累过度,昏沉间已睡了过去。程荀悄声关上屋子,正要走出偏房,想了想,又跑到自己房间,翻找片刻才向外去。打开院门,洪泉果然还在门外。 看见程荀来了,他赶忙走过来。程荀示意他不要说话,将他带到偏房外一处隐秘的林中。 她走了一圈,确认此处无人,才看向洪泉,“你知道,玉扇被她爹逼迫,要她嫁给福全吗?” 洪泉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他下意识道,“这怎么可能!她从未与我……”他猛地顿住,双眉痛苦地皱了起来。 程荀死死盯着他的反应,又问,“你现在如何想?”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打蒙在地,他迷茫地呢喃,“我不会让玉扇嫁给福全的。我绝对不会。” “你不会?你要怎么阻止呢?” “福全是大管家,你不过是老爷身边跑腿的,你要怎么救她?” “还是说你怕了?你看见玉扇要嫁给比自己有权有势的人就退缩了?” 程荀直视着他,咄咄逼人的发问,几乎不留给他任何开口辩解的空间。 “玉扇宁愿死,也不愿嫁给福全。” “你呢?你可曾有为了她豁出去的胆气?!” 这一连串的发问几乎将洪泉打垮在地,他的防线逐渐崩塌,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够了!” 他呼吸急促,目眦欲裂,“我洪泉不是那等苟且偷生之人,我这辈子早就认定玉扇了!福全是个吃人不眨眼的,我就算杀了他,也绝不会让玉扇嫁给他!” 程荀久久地凝视着他,目光里充满怀疑和警惕。 对面那人逐渐平静下来,她声音轻柔,吐出的话却那般冷酷。 第85章 “你要杀他?你怎么杀他?拳头打死、斧头砍死、还是推到水里淹死? “他死了你又如何逃脱?你若是被抓了判绞刑,又要玉扇如何面对你的死?你要她此生都在愧疚中度过吗? “逼玉扇嫁福全,是她爹的主意。死了一个福全,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福全,一个又一个,你杀得过来么?” 这个说不上高大、却也结实体面的男人抱头蹲下,嘴里发出了好似困兽般痛苦的呜咽。 程荀高高在上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等待着他的回答。 终于,她听到他虚弱却坚定的声音,“那我就带她走。” “我要带她离开这里,逃到乡下、逃到溧安、逃到天涯海角也好,只要有我洪泉一双手,就绝不会让玉扇吃苦。” 程荀冷笑一声,“玉扇自小就在胡府长大,大丫鬟、半小姐,她凭什么陪你吃苦?离开胡府,你二人连身契都没有,难道要一辈子东躲西藏,过见到官府就跑、到处颠沛流离的日子么?” 洪泉绝望地跌坐在地。程荀的话堵死了他所有设想到的路,他眼前好似真的无路可走了。 程荀冷眼看着他。从小到大,她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的男人。此刻能将一个人爱到天上去,过几年就能弃之如敝履。 若是玉扇与他走了,没了府中大丫鬟的体面和月钱,他又会如何待她呢?一个无父无母、连身份都无法证明的女子,将来的日子不都要看这个男人的脸色? 就像玉扇的爹娘。 她爹从前对待他娘如何暴戾,直到自己腿瘸了、再无法在府中做活,她娘又逐渐在大夫人面前混出脸面,那人才换了脸色。可她娘一死,他的本性就暴露无遗,转手就要将自己的女儿卖给快五十岁的老头做继室。 程荀收起心中的思绪,缓缓蹲下|身。她望着这个颓唐绝望的男人,轻声道,“洪泉,不如我们做一桩交易。” 洪泉浑浑噩噩地抬头。 紧张和振奋像一把火,慢慢点燃她这盆冰水。她感受到自己逐渐沸腾的大脑,左手悄悄扶住了右手手腕。她努力维持着平静,声音像是钩子,不断拉扯着洪泉的神经。 “我会替你解决好这件事,放你和玉扇出府。”她紧盯着他的神情,浑身肌肉紧绷,“作为交易,你告诉我,两年前,你和胡瑞去青麻山究竟做了什么,如何?” 洪泉迷茫的神情逐渐变得清晰,他撑着双手向后靠,眼里写满惊惧。 “你、你怎么知道……” 程荀左手死死抓住右手手腕,神情却愈发松弛沉稳。 “我不光知道这个。我还知道,十二年前,你家本是溧安县的农户,可胡家仗势欺人,逼迫你家几两银子就卖掉田地。你父亲被活活气死,你母亲也撒手人寰。 “你没有生路,就把自己贱卖给胡家作奴,从此生生世世都要为奴为婢。你是奴才,你爱的人是奴才,你们的孩子、孙子都要做奴才!” “被胡家害得家破人亡,却还要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给胡家当狗。”程荀突然拔高声音,怒喝一声,“文东!你心中当真不恨么!” 文东。 惊怒之间,洪泉想起,这是他从前的名字,文东。 程荀一眼不眨地盯着洪泉的反应。 她的话里漏洞很多,譬如当初欺压洪泉一家、吞并他家土地的人并非胡瑞一家。胡家在溧安县枝繁叶茂,当初仗着京城胡聘的威风,肆意敛财的不在少数。 只是,今夜她一步步打破洪泉的防线,就是要勾起他对胡家的恨意与不甘,此刻又怎会轻易放过他呢? 看着洪泉又惧又怒的眼睛,她乘胜追击。 “文东,胡家待你如此,如今胡婉娘还要亲自将玉扇嫁给福全,你又何必再为他遮掩? “况且,你难道就不曾想,我能知道这些事,本就意味着已经有更强大的存在盯上了胡家么?” 她靠近洪泉,声音轻柔得仿若勾人魂魄的山中精怪。 “你付出的只是仇家的一点秘密,得到的却是离开胡府、一身自由,将来,你要与玉扇如何厮守都不成问题。我背后的人,自然也不会亏待你。这么划算的买卖,你可别犯傻。” 她砸下最后的致命一击。 “玉扇的婚事与性命,就在你手中。” 她姿态自如,手心里却全是湿滑的汗。在洪泉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小腿颤抖着,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终于,她听见对面那人低低的声音。 “好,我与你做这桩交易。” 头顶高悬的利剑终于落下,程荀缓缓放下紧握住右手镯子的手。 她站起身,向他露出制胜的微笑。 “希望你恪守诺言,背叛我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合作愉快。” 第40章 黑云起 夜色沉沉, 程荀辞别洪泉,匆匆回到偏房。 程荀推开玉扇的屋子,走上前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果然, 还是发烫了。妱儿的前车之鉴尚且明晰, 她不敢耽搁, 赶忙用凉水擦拭了高温的身体, 又去自己房中翻出药瓶。 手里瓷药瓶触感温润,这是此前晏决明让曲山送来的。 第86章 有段时间,他几乎日日都派遣曲山过来, 各种稀奇古怪、有的没的都送了过来, 程荀起初还觉得是晏决明反应过度, 没想到这些东西居然大部分都派上了用场。 玉扇还在昏睡,程荀捏着她的嘴巴强行喂了进去。匆匆忙忙许久,她终于歇下来,坐在桌前, 等待天明。 天边渐渐泛起了点点浅白, 群蓝天幕中的月影愈发透明遥远。 一整晚精神高度集中,心绪更是爬了不知多少个山头,极度的恐惧、悲哀、焦虑、亢奋后, 程荀疲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好似一个被抽干水的池子,曝晒在日光下,最后一点潮湿的水汽都蒸发殆尽, 整个身体空空荡荡。 她摩挲着腕间样式古朴的镯子。身体虽然困倦到快无知觉, 但她的大脑丝毫不敢松懈, 飞快旋转着,细细回顾今夜她与洪泉的交锋。 不得不说, 今夜的她占了大便宜。玉扇被逼嫁给福全、绝望之下自尽未遂,她对洪泉反复逼问、又逐一驳斥他所有出路,最后再用他的过往挑起对胡府的仇恨。就这么一步步,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 这手段并不良善。 可对一个已然陷入困兽之争、走投无路的人来说,在绝境之处,一个看似神秘强大的力量此时伸出援手,而他所要付出的也仅是微不足道的一个秘密,谁又能拒绝呢? 程荀自知自己的话漏洞百出,她出的每一招都直打洪泉的心结,一张又一张感情牌,在逻辑与理性面前不堪一击。 若是洪泉理智回笼后,还愿不愿意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利益关系的玉扇,背叛胡瑞呢? 阴暗一点想,这世上为了几两碎银,不惜出卖自己父母妻女的都不算少数,她又从何保证洪泉不是这样的人呢? 彼时的她心中闪过了类似的忧虑,可是箭已在弦上,她来不及回头了。她若是露出丝毫的怯懦与心虚,恐怖不必等晏决明再多筹谋,自己就要命丧这府中了。 她能做的,就是拿出自己毕生的演技,摆出气定神闲、成竹在胸的模样,向洪泉暗示,胡家这艘大船,已到了风雨飘摇之际。 或许是她赌对了,洪泉胸中尚还有几分血性与胆气,并非胡瑞给个骨头就能摇尾乞怜的狗;也或许是她这咄咄逼人的连招,真的打得他失了理智。 总而言之,在程荀没有给出更有力、更实质性的证据与手段前,他居然就这么告诉了她,那年青麻山中胡瑞的所作所为。 真相与她猜测的差不多。有盐商地主仗着平日与胡瑞有所勾连,侵占了多家农户的土地,争执之中打死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只留下了孤苦无依的爷孙俩。没想到,那孙女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连夜就跑到城中敲了鸣冤鼓。 一个贫苦农家出来的女孩,对上当地有名的豪强,其中难易可想而知。盐商虽没把这小姑娘放在心上,却恼怒她的大胆,当即找到胡瑞,通过胡瑞疏通了关系,此案最后不了了之。 而那盐商脑子活泛,此案了结后,特意找了个邀请胡瑞游赏玩乐的借口,打着献予民生的旗号,将所侵占土地的十之六七都孝敬给了胡瑞。胡瑞轻松到手半山良田,半推半就收下了这沾满血泪的田契。 而当时被带去交接田契的,便是洪泉。 洪泉回忆这段往事时,眼里有化不开的愤恨和无力。 这鲜活的情绪令程荀恍然。时隔十多年,他眼睁睁看着曾经遭受过的命运,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这种痛楚,是任何裹着糖衣的利益都无法消弭的。 虽说如此,但此刻冷静下来,程荀还是感到几分后怕。她太心急了,若是行差踏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 她低头看向腕上的镯子。这镯子里的机关,一共能用三次。今夜,她做好了准备,若洪泉态度有异,她当即便会了结了他。 她转头看了一眼玉扇,心上好似压了块冰冷又沉重的石头。 她想,抱歉,或许我本就不是心思纯善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天明了。 偏房小院也从沉沉梦中苏醒过来。丫鬟们更衣洗漱,门外好不热闹。 程荀抓紧时间,连忙出门去找婆子请大夫来,又匆匆去到晴春院,替玉扇报假。 胡婉娘睡眼惺忪地坐在梳妆台前,闻言倒是清醒过来了,嗤笑一声,“三伏天还能风寒?身子骨这么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狠,苛待院里丫鬟呢。” 程荀低着头沉默,并未发话。 趁着胡婉娘洗漱的功夫,她又赶忙去找曲山。为了方便联系,她和曲山特意约好,每日辰时在大厨房碰头——打着为主子取早膳的旗号,熟人相见寒暄两句,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拎着食盒一路小跑,果然在大厨房外的走廊里遇上了曲山。二人神态自然地说笑两句,擦身而过时,她往他臂弯里塞了个细细的竹筒。 她心下一松,刚走了两步,就听前面有人唤她,“玉竹!”抬头看去,居然是许久未见的松烟。 “松烟,好久不见。”她心中浮起几分尴尬,勉强笑着打招呼。 松烟却向她身后望了几眼,神色警惕,“你还与曲山有往来么?” 第87章 程荀一顿,脸上仍是笑,“怎么了?就是见到了打个招呼而已。” “你别与曲山走太近,他这个,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说不清,”松烟皱着眉,像是陷入沉思,片刻后才恍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别当我危言耸听,这府里水深着呢,你多留心保管没错。”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呢。”程荀语气温和,她抬起手里的食盒晃了晃,“主子还等我提膳呢,我先走了。” 说罢,不等松烟答复,她绕过他,往厨房快步走。转身的瞬间,她脸上的笑一点点消失了。 松烟,松烟。 她心中思量,必须让曲山提防着松烟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是要小心为上。 忙碌到午后,程荀又回偏房查看玉扇的情况。玉扇仍旧睡着,帮忙照顾她的小丫头说,玉扇吃过药后不再烧了,上午还出去了一趟,只是回来时神情不大好,午后吃过药又睡了。 程荀点点头,只拜托小丫头好生看着她,稍坐了会儿又走了。今夜是她值夜,实在有些走不开。路上,她猜测今日是洪泉来找过她,只是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入夜,胡婉娘早早睡了。这些天扬州又湿又闷,胡婉娘气不顺,林氏张罗着给她寻了大夫、开了药方。那药汤安神静气,喝下没多久她便昏昏欲睡,故而这几日睡眠都沉了许多。 程荀听着她规律绵长的呼吸声,想起玉扇,心中心绪难平,翻来覆去都睡不着。 半晌,她还是忍不住坐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卧房里间,轻唤两声,见胡婉娘仍旧没醒,便披着外袍悄悄出去了。 今夜格外湿热,无星无月的夜空中浓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程荀越走越快,直到推开玉扇的屋子,看见她好生生坐在桌前,这才放下心来。 帮忙的小丫头早已回去睡了,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暗的光下,玉扇神情莫测。 程荀走过去,发觉到不对,“这么晚了,怎么还换了衣服?你要出去?” 程荀进门后,玉扇始终望着那油灯,沉默不语。油灯上,一截烧糊的灯芯棉线颤颤巍巍立着,好似风一吹,当即便会落下来。 程荀坐到她身边,拉住她冰凉的手。 “玉扇,我昨日和洪泉好生商量过了。你别担心婚事,我与他定然会帮你解决此事,你先安安心心养病,别的都别放心上。” 玉扇身形一顿,缓缓抬头看向程荀。 她声音嘶哑,艰难开口,“今日,福全又来找我了。” 程荀眉头一蹙,却见两行泪从她消瘦的面上滑落。 “玉竹,他逼我去二门边找他。他早就将我看做是他的人了。” 一股邪火从程荀脚底燃起,瞬间窜到她的头顶。她低声咒骂一句,刚想安慰玉扇,却猛地顿住了。 富贵险中求。 她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这个机会么? 她的脑海中迅速勾勒出一个计划,与那念头一同冒出来的,是磅礴奔涌而来的亢奋和狂热。 胸中烧得越烈,她面上越是冷静沉稳,只有藏在袖中不断震颤的手,昭示着她此刻真正的心声。 她双手掰过玉扇的头,二人四目相对,她听见自己平缓的声音,“今夜,你只管安心睡,你不去,就什么也不会发生,懂了吗?” 玉扇怔怔地望着她。程荀的双眼安然无波,像是宁静沉寂的水面,她不知不觉就陷了进去。 程荀轻轻揉揉她的头发,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就要走。 “你要去哪?”玉扇望着她的背影,情不自禁问道。 程荀身形一顿,半张脸侧过来,烛光下,好似镶了层金边。 她看见她笑得轻快。 “自然是回去守夜了。” 门关上,程荀走回自己屋子,换了身府中丫鬟常穿的衣服,又从柜子深处翻出半壶从前处理伤口用的烧刀子。 天色暗沉,程荀就着昏黑的天光,举起右腕,打量着那透着莹润光泽的镯子。 心跳快得好似要冲出胸腔,她抬手按了按左心口,深呼吸几口,悄悄走出了门。 第41章 血雨中 三更天, 夜色最是暗沉。天幕低低压向大地,夜空中黑云翻墨,云层快速涌动着,一场急雨蓄势待发。 福全醉醺醺地往府里走。 六月中, 芒种初过的时节, 田地里早稻饱满。风过处, 稻谷飘香, 正是丰收的季节。 农家忙早收,福全也不得闲。胡家庄子里的佃农收割完大半年的辛劳汗水,再分厘不差地交粮交租。一车一车的粮食, 就这么装进胡家的谷仓。 而福全奔波于各个农庄之间, 看课估产、确定租额、称粮交租, 每到一处必是好酒好菜作陪。 门外贫儿饥肠辘辘、瘦骨嶙峋,门内福全鸡鸭鱼肉倒进腹中,还犹嫌饭食鄙陋、上不得台面。 忙忙碌碌大半月,鼓了胡家谷仓、平了胡宅账面、肥了福全腰包, 真真是皆大欢喜! 至于那妇人彻夜拾捡地里稻穗、汉子磨碎稻壳充饥、小儿为了二三野果扭打一团的穷酸场面, 又有谁在意呢? 第88章 饱暖思淫|欲,福全在胡家摸爬滚打多年,从看门打帘的小厮混成如今有头有脸的大管家, 多年勤勤恳恳、殚心竭虑,所为不过两件事,一曰财, 二曰色。 福全尚是胡瑞跟前的跑腿小子时, 有过一个婆娘。那人大他三岁, 如天下所有寻常妇人那般,寡言嘴笨, 终日在灶头打转。 年岁太久,他已然有些记不清那人的相貌与名字了,只依稀记得她与院里那头二两银子买来的骡子差不多,打不言、骂不语,吃根萝卜就能喂饱。 胡瑞一天天高升,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外头的商人摸不到胡瑞跟前,就走了他这个体面的“福小哥”的门路。 从前遥不可及的酒家、花楼,从前一个眼神都不屑于丢给他的富商、花娘,如今快将他哄到天上去。 带着满身红脂香粉回家时,望着榻上那个呼噜震天响的女人,他突然明白过来,女人是衣服、是物件,改换就得换。“富贵不换|妻”,与锦衣夜行有何异? 于是,从溧安到太原,从太原到兖州,再从兖州到扬州,他的腰包越鼓、身边的女人就越年轻、越漂亮。他沉醉于青涩的肉|体,却不满那些女人愈发僭越的心气。 已经给了他们福全妻子的名分,还想要什么呢?撒娇卖痴、佯作生气的把戏看腻了,福全酒气上涌,向那娇柔的脸蛋挥了拳头。 他望着身下恐惧却乖巧的女人,一股自认的阳刚正气从心中油然而生。 他想,别人说的没错,男人是在血气和争斗中成长为男人的。 活到四十余岁,福全自认没白来世上一遭,唯一遗憾的,就是尚未有自己的子女。 福全早些年也不在意,女人肚子不争气,换一个就是。只是前前后后找了三个年轻女子,仍旧没有开花结果,福全有些慌了。 在这个时刻,玉扇的爹找了上来。这个瘸腿的男人在自己面前点头哈腰,唯唯诺诺地提起自家女儿,十六七的年纪,据说出生时找先生看过相,是个多子多福的命。 福全半信半疑,自己亲自去看了看那女子,确实是个好生养的模样,这才点了头。 只是那妮子却是个不识相的,福全三番五次寻她,竟然推三阻四。他心中愠怒,起初只是想仔细看看模样,后来反被激得变了想法。 越是不听话的,越是要教训到听话,这是福全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今日,他从农庄回来向胡瑞回话,又想起玉扇,心中痒酥酥的,白日就与她相约夜里再见。他铁了心要给这丫头一个教训,即便晚上被人拉去喝了大酒,也没忘了这事。 酒气不停往上冲,冲得大脑理智断弦。循着记忆,他晕乎乎向二门外的亭榭走去。 垂花门外凿了条略宽的河道,溪流自翼山而下,数条溪流弯弯绕绕,最后汇聚到此处,一同向澄湖流去。河道旁假山松柏丛生,山石掩映之间,隐约可见不远处翼山的轮廓。 福全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垂花门边。他睁着那双醉眼,四处张望玉扇的身影。终于,他望见,那山石树影中间,站着个长发飘散的女子。风吹过,长发散开,那单薄曼妙的身姿有如含羞的月,从云间影影绰绰露了出来。 福全咽咽口水,只觉本就发热的大脑更是气血上涌。他拨开面前碍事的枝叶,跌跌撞撞向那人扑去。 玉扇就在眼前,他长开双臂从背后抱了上去。怀里温软的身子颤抖着,似是羞怯,又似是恐惧。这种低姿态取悦了他,心中莫名浮起一层自得的优越感,他揉着那人微凉的肩头,酒气冲天的嘴贴到她的耳朵,含糊地絮语。 “平时在老子面前爱答不理的,如今我一抱上就原形毕露了?” 怀里那人的颤抖突然停了,他自认自己的男子气概降服了她,心中更是得意。他将她转了个身,刚要贴上脸去,却发现这张脸哪里有玉扇的痕迹! 眼前这人嘴唇紧绷,下颌收紧,双手抵在胸前,全然一副戒备的模样。而那双眼睛,似利刃、又似寒冰,在黑暗中露出凌冽的光,死死盯着自己,他的背后忍不住浮起一阵凉意。 他定定心神,借着昏暗的天光一看,才认出,这人竟是胡婉娘身边的大丫鬟玉竹! “怎么是你?”他惊声问,手仍旧紧紧搂着女子。 怀里的人冲他微微一笑,刚才那瞬间的冰冷好似一场幻梦,此刻她眸子里全然是亲昵的笑意。他听见她轻声说道,“玉扇不愿来,奴婢便替她来了。” 她的手缓缓抬起,圈住了福全的脖子。冰凉的手腕贴在他烫得发胀的脖颈处,温软柔媚,好似蛇尾缠住了他。 美人在怀,又如此挑逗撩人,他心中愈发飘飘然,只将她的主动看作对玉扇的妒忌和蓄谋已久的献身,当即红了眼睛,将头埋进女人的锁骨中。 他沉醉于女人年轻鲜美的身体,沉浸在自己雄风大展的得意中,可下一秒,脖颈处最致命的地方,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而那刺痛向躯体四肢迅速奔去,麻痹感瞬间席卷全身! 他身子僵直,砰的一声跌落在地。 福全颤颤巍巍地将手按到脖颈痛处,伸手一看,只有几个血点沾到了手上。 第89章 窒息感徐徐袭来,他浑浊的双眼蓦然睁大,一种从未体会过的颤栗从灵魂深处溢出。 夜空中黑云涌动,狂风平地而起,席卷着土地上的万千生灵。天际边响起闷雷,道道刺破黑夜的闪电紧随其后,雷霆一般降落在头顶。 眼前的女人衣袂飘飞,长发在风中狂舞。闪电过处,照亮了这张苍白的面容。方才还让他心猿意马的美人,此刻仿若话本中寻仇的女鬼。 月黑风高夜,凛然立于风中。 眼前这长发飘逸的女子蹲下|身,目光冰冷又幽深地注视着他。 他平生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体会到了恐惧。 或者说,是从除了主子以外的女人身上,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胸中的空气愈发稀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死亡的气息一步步走近,霎时间,无数哀怨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 那些哭声如此熟悉,混沌之中,他望见一张张写满惊惧和绝望的脸从他眼前闪过,她们双目青白、嘴角淌血,嘴里叫嚣着无法听清的怒骂,伸着那双指甲尖利的手向他扑来! 他惊慌地后退,可身子怎么也动弹不得,嗓子仿佛被人死死掐住,连呜咽求救都不得。那些鬼影撕咬他的头颅、四肢,他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无声地嘶吼、求饶。 透过那眼前淋漓的血幕,他终于记起了这些鬼影是谁。 永娘,清环,月玟,静梅。 是他的妻。 狰狞的鬼影不断扭曲重叠,最后落在面前这张漠然的脸上。万念俱灰下,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大嘴巴,癫狂而绝望地想要叫嚣出声。 下一瞬,一只冰冷瘦削的手用力按住了他的口鼻,他最后一点生的希望,就此消弭。 他双目充血,再无气息。 福全死了。 - 福全死了。 程荀的手死死按在他的口鼻之上,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肥腻的脸,眼看他从紫红变得青白,再也没了生息,才微微挪开手。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死人。 这具身体还温热着,再无焦距的眼睛直直望着她的方向,面部细小的肌肉再无呼吸间的起伏抽动,像一尊泥像,僵硬地躺在地上。 程荀颤抖着手去试福全的鼻息,指尖微凉,她分不清这究竟是风还是他尚且未死的信号,只能将手指贴得近一点、更近一点。反复试了几次,又伏到胸前去听他的心跳,她才终于确认,福全死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 思绪难以抑制地变得粘稠沉重,好似糊成一团,不断在她大脑里发酵膨胀,压住了全部的神经。她跪坐在这具尸体面前,久久无法动弹。 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脸上,刹那间就变成道道水柱,浇在她迟钝的身体上。 程荀如梦初醒。 她狠狠咬住下唇,猩红的血充斥口腔,血腥味让她终于清醒过来。她推开福全僵直的脖子,那被暗器杀死的致命伤处只有几个血点,雨水过后,她轻轻一抹,已然消失在粗糙的皮肤里。 她不敢放松,立刻站起身,抓着他的上半身,连拖带拽,将他推到垂花门外一处偏僻的河道边。今夏雨水多,河道水位急剧上升,如今已经快与岸边石砖地面平齐。 程荀蹲下,将福全的头按进水中,水里冒了几个泡泡,转瞬就融入水面的涟漪之中。 她又奔去树丛中,找到自己带来的酒壶,样式普通,就是最常用的模样。她快速将酒撒在福全周身,又抓起那硬直的手,放到壶身上。 多余的酒液顺着雨水流进河里,再无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检查这精心伪造的死亡现场。许是起身太快,竟然一阵头晕目眩。 她深呼吸几口,正要转身离去,却听回院的那条路上,传来了两个男人醉醺醺的声音。 她心中霎时一紧,再躲进垂花门内的山石间已来不及了,她张望了两眼,转身就往河道延伸处的林中跑去! 大雨如注,急雨纷纷打到她的脸上,她却丝毫不觉疼痛。心跳有如擂鼓,呼吸愈发急促,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身后那两人是否发现了端倪,她不敢回头。 脚步越来越快,林中繁茂的枝叶抽打在她的脸上,无边雨幕之中,只闻落雨声与她慌乱的脚步声。 “啊——” 林中草叶湿滑,她被石子绊倒,整个人都跌倒到地上。眼前好似天旋地转,膝盖处传来剧痛,手掌里也火辣辣地疼。她努力撑住身子,去发现自己居然跑进了翼山之中。 雨夜的翼山比往日更加深邃幽静,高大的林木向四周伸出枝叶,在头顶遮天蔽日,好似巨大的牢笼,将她禁锢在其中。 冷风过处,滴答雨声、沙沙枝叶声穿林而来,黑暗中,无数诡异的暗语在她周身盘旋。 恐惧漫上心头,她用力闭上眼,可福全青白灰败的脸、充血睁大的眼睛、僵直的身体却不断在眼前浮现。 她双手紧紧捂住头,忍不住用力敲打自己的脑袋,想将这一幕扔出脑海。 可放空大脑的后果是,身体的触觉逐渐苏醒。 福全的身体好似又贴到她的身上,粗糙厚实的手揉搓着她的肩膀,酒气熏天的嘴巴贴着自己的耳朵,她仿佛又被扣在那滚烫肥腻的身体上。 第90章 她拼命用手擦拭他碰过的地方,只觉得过处无比恶心、令人反胃,她扶着一旁的林木站起来,弯下腰就想干呕。 背后突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几秒内,程荀的心跳急剧攀升,生理与心理的极度紧张下,她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当即就要瘫倒在地。 可下一秒,她被拉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她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听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是我,阿荀。是我。” 程荀埋在那人胸前,鼻腔中都是他身上清苦的燃香气息。那人的手顺着她的后背轻轻拍打,不带一丝暧昧和旎旖的情思。 就像儿时每一个她难眠的夜里,他坐在一旁,轻轻抚慰哄她入睡的样子。 是晏决明。 浑身紧绷的肌肉霎时间松懈下来,她站不稳,整个身子都靠晏决明支撑着。晏决明察觉到她愈加无力的身体,无措中,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他们身体紧密相触,晏决明的体温好像逐渐替换了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无边雨水的冲刷下,那作呕一般的感受终于淡去。 可随之磅礴奔涌而来的,是她那无法言说的恐惧与痛感。 她伏在晏决明胸前,无声地崩溃。 晏决明抱着她,怀中的身体颤抖不停。他心中慌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能笨拙地安慰道,“没事,没事,我来了。阿荀,别怕。” 这是重逢以来,她头一次,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而又不设防的一面。 不知过了多久,程荀终于平静下来,慢慢离开他的怀抱。 她低着头,瓮声瓮气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白日不是给曲山递了信么?”晏决明将外袍脱下,一只手臂撑起宽大的衣袍,为她挡住雨水,“我心中担心,就想着来看看你。” 程荀的信中只提到了洪泉愿意合作,让晏决明想办法将他带出府去。其他的三言两语说不清,程荀也就没有提及。 洪泉如何愿意合作的?程荀又为此许诺了什么、付出了什么代价,晏决明一无所知。 从收到信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浮起重重忧虑。入夜后,他干脆偷偷进了翼山。即便二人没有提前相约,他想着,只要远远地望她一眼,也就足够了。 谁曾想,刚刚走入翼山,便下起瓢泼大雨。他循着记忆,找寻下山的路,可雨幕遮蔽着视线,他在山中兜兜转转,最后听见不远处传来轻微的人声。 他走过去。仅一个背影,他就知道,一定是程荀。 面前的程荀低着头,头发和衣衫都湿透了,站在风中,好似时刻就要被吹跑的模样。疼痛从身体某个角落漫开,他想问,却不愿勉强她开口。 怎么每次见面,都是如此狼狈的模样呢? 他心中酸涩难忍,想为她别起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可手微微一动,又放下了。 “洪泉,是玉扇的情人。”程荀好似还没有找回顺畅说话的能力。她磕磕绊绊地,将洪泉、玉扇、福全之间的纠葛,和洪泉主动说出的真相,一一道来。 晏决明越听,眉头愈发紧蹙。 “阿荀,你承诺了洪泉什么?” “我说,我会将他和玉扇都带出府。”程荀一顿,“还会帮他解决福全这件事。” 她突然加快语速,好似在掩饰什么,“你们要尽快把他和玉扇带出去,久了我担心他反水,到时候便……” “阿荀!”晏决明难得强硬起来。 雨势渐小,头顶林木茂密,只时不时从树叶之间落下几滴雨水。晏决明将外袍披在她身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略弯下腰,直视着程荀。 “告诉我,今晚发生了什么,好吗?”他说着,声音又忍不住低柔下来。 他在她面前,从来强硬不起来。 沉默半晌,程荀缓缓抬起头。 她双眼通红,脸上泪痕交错,苍白又单薄的样子,仿佛一块透明易碎的琉璃。 “我杀了福全。”她轻声道。 她的目光倔强而坚定,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下巴滑落在地。 “我用镯子上的暗器杀了他,在旁边放了酒壶,又将他按进水里,伪装成他酒后溺水。走之前我确认现场没有遗留任何我的东西,那酒壶也是府里最常见的样式,是我许久之前就去厨房提的,查不到我身上。今夜是我值夜,玉扇高热不退仍在养病,只要我按时回到晴春院,这件事——” 她飞快解释着自己的谋划,吐字利落又清晰,好似已经在脑中重复过无数次。可还没说完,就被他拉进怀中。 晏决明的下巴抵着她的头,他的双手紧紧按住她的后脑勺,她被他密不透风地拥抱着。 她怔住了。 他的身体颤抖着,一种从灵魂深处涌起的恐惧和悲伤席卷了他。 他第一次杀人时,是朝中反太子的势力前来暗杀他,双方缠打之中,他为了防卫杀死了杀手。 严格来说,那只是为了防卫的正当举动。可对于当初的他而言,第一次有温热的血从手掌心滑过,那滋味,说是雷劈一般也不为过。整整半个月,他无法看见血色的东西,桌上的肉食都会让他隐隐作呕。 第91章 即便后来的他对于敌人的生死早已看淡,可那个人血迹斑斑的脸,仍然会出现在某些夜半梦回之时。 可是,可是。 这是他的阿荀啊。 是他从小呵护如斯的阿荀,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阿荀。 他紧紧拥住怀中的人,好似这拥抱能抵消他心中难以言喻的疼痛。 他哽咽道。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的错,是我还不够好。” 如果我再强大一些,让你能更相信我一些,就好了。 第42章 系红绳 后来, 程荀回忆起那一夜,只觉得格外荒诞而漫长。 她杀死了福全,伪造成他醉后失足溺水的场面,在极度的恐惧和慌乱中仓皇逃跑。 然后她遇见了晏决明。 好似天降一般, 他接住了她。 之后的一切如同幻梦一场。明明是她杀了人, 明明她拿到了相当有分量的证人, 明明给本就风雨飘摇的胡家又一记重创。局面一切向好, 不是么? 可为什么,他却好似通体布满伤痕,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那么用力, 仿若要将她嵌入身体里。可这拥抱丝毫没有禁锢勉强的意味, 甚至连让人遐想的暧昧空间都不存在。 这一刻,她瘦削单薄的身体,好像成为他站立于世的支点。他全身心倚靠着她。 还不待她思考这个拥抱是否过线,就听见这人哽咽的道歉。 他说, 对不起, 是我的错。 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程荀呼吸一滞。心酸难以抑制地翻腾上涌,那逼人的酸楚顺着脉搏, 直冲天灵。 混乱而失控的思绪中,她不解,这与晏决明又有什么关系呢?明明从一开始, 这就是自己的谋划、是她自己选的路啊? 可是他破碎的声音像是针, 不停扎在她的胸膛、喉咙, 逼她去直面他的苦痛、去直面她始终逃避的那个事实。 她后知后觉地想,他们失散的这些年, 原来不是她一个人在吃苦。 重逢那日,他高坐上首、而她跪地服侍的场面,好似一把尖刀,深深刻进她的心脏,至今犹然鲜血淋漓。怨恨、愤怒和不甘像是一把火,当即烧尽了她的理智。她将过往的温情和思念丢到一边,自顾自地竖起一道高墙。 她理所当然地以为,从衣衫褴褛的贫儿跻身金尊玉贵的少爷,他所失去的,在所获得的一切面前一文不值。 她一遍又一遍地自我强调,那一千五百多个日夜的痛与恨,原来只是她一个人走不出的梦魇。 她捂住自己的耳朵、也锁住了晏决明的咽喉,她拒绝体会他的感受、拒绝聆听他的心声。她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匣子里,可又借着这匣子站到道德的高处,至高临下地向他宣泄自己扭曲的仇恨与愤怒。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她走进了人生的至高点和至暗处。利益和正义将她奉上英雄的宝座,道德和人性的拷问又将她推入阿鼻地狱。她在光辉和晦暗之间挣扎,在冰与火、极与极之间拉扯。 无边雨幕是上天降下的奖罚,而她是初生的婴童,被迫以一副赤|裸的身躯,毫无怨言地接受这一切。 然后晏决明抱住了她。 他没有欣喜于计划得以推进,也没有斥责她鲁莽冒失。 他只是自责。 他说,一切都是他还不够好、不够强大。 他说,没能让你更信任我,是我的错。 多么荒唐的话!程荀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有人因为别人不依靠自己而陷入自我谴责的。 她想笑,可是苦涩和心酸却铺天盖地压过来。那堵她匆匆筑起、遮目逃避的高墙,终于裂开了缝。 光从缝隙之间透过来。 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二人分别的这些年,晏决明靠着怎样的信念走到如今的。 上等人的圈子,最是封闭冷酷。丛林中的斗争是血与肉的撕咬,可深深宅院中的斗争,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斗兽场上的猎物,因为永远有更高贵的人作壁上观。 一个从未接受过正经教育的贫儿,一个连官话都说不顺的乡野小子,陡然被拉进伪装成绮罗香粉的战场中。财帛、权势是最烈的春|药,无数人前赴后继地奔向战场,又悄无声息地死在那里。 可偏偏他就这么闯出来了。 甚至直到今日,他犹懊悔自己双臂弱小而单薄,不足够为她遮风挡雨。 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他的脊背。她想到当初分别时,这片脊背上留下了数道深可见骨的刀疤。如今,那些刀疤愈合了么?还是又添了新伤? 他的过往,他的理想,甚至他午夜梦回时的哀与乐,她都全然不知。 这份迟来的遗憾和怅然,填补进了她心房中空荡的一角。她蓦然觉得,那双总是飘在半空的步子,此刻终于落到大地之上,踩实了。 - 天边映出几许天光,鳞次栉比的瓦屋之间,炊烟袅袅燃起。巷子里,孩童哭啼,女人抱在怀里摇摇晃晃。汉子推开门,脖子上挂着汗巾,出门上工去。古老而繁荣的扬州城,缓缓苏醒。 第92章 马蹄声穿过街头巷尾,潮湿的青石板路上踢踢踏踏。雨下了一夜,空气中明净无尘。酷暑的烈阳还未升起,此刻晓风明月,好不惬意。 王伯元含着几分醉意,打着扇子,慢悠悠走回观宅。 扬州物富人丰,文杰俊秀更是数不胜数。昨夜,他邀了扬州城里最负盛名的才子书生,一同去河畔画舫之中赏文作诗。江南灵秀,更养得人风流才气。美酒美诗,他大醉一夜,直到天亮才晕乎乎往回走。 刚走进宅院,就听身后传来吁声。 他转头看去,居然是晏决明。他一身利落的黑衣,神色冷酷而憔悴,不知道谁又得罪了他。 王伯元懒洋洋挥手,“哟,起这么早啊。从哪忙回来啊?” 晏决明将马鞭递给仆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大步走回宅子。 王伯元摸摸脑袋,追了上去。 “大清早跟吃了闷炮似的,谁又得罪你了……”他突然发现晏决明身上带着潮气,一摸,衣服居然吸饱了水,他睁大眼,“你这是一晚上没回来?” 晏决明走到书房中,坐在案前平复了几息翻涌的心绪,才抬头看向王伯元。 “道清。” 王伯元一听,瘫软的身子瞬间坐直了。这小子向来没大没小,明明比他小,还总一口一个“王伯元”地喊着。可若是叫了自己的字,那必定不是小事。 他双眼炯炯地看向晏决明,却见那人一脸肃穆地说。 “我想娶她。” “哦……”王伯元点点头,还以为是什么呢…… 等等。 “你说什么?!” “我说,我想娶她。” 晏决明正襟危坐,全然不觉自己丢下了多么惊世骇俗的话。 “我的老天。”王伯元望着半空喃喃道,“当初我就那么随口一说,难不成你真当真了?你小子,不是将人当做妹妹么?” 晏决明抿抿唇,目光微不可察地移开了。 王伯元端起身旁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试图找回逻辑,“不对,你先说说,你昨晚干嘛去了?怎么突然就受刺激了?” 晏决明神色一暗。 昨夜在翼山,他失态地拥住程荀,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此时不该是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仔细端详了程荀的神色,确认她已经平静下来,才轻声出言询问,“你方才是从哪过来的?” 程荀望着他,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复述了一遍自己今夜的举动。 晏决明本意并非要她回顾那个场面,他觉得这太过残忍,因而只是委婉地询问案发地,方便他去善后。 可程荀比他料想的要坚强、勇敢千万倍。 明明今夜初见时还是指尖一碰就要碎掉的模样,转眼就自己咬着牙、撑着地站了起来。 她从不是什么透明易碎的琉璃,她是在烈火不断淬炼下愈发坚硬闪亮的宝石。 趁着夜色还浓,晏决明不由分说地将她送回了偏房门口。程荀迅速进屋换上干净衣服,将湿透了的衣服藏起,又摘下镯子好生放好。 蹑手蹑脚走出去,却发现晏决明还在院外隐蔽处等待。她打手势让他先走,他点点头,却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直到看着她安然进入晴春院后,才走到垂花门外。 福全的尸身还未被人发现,晏决明仔细检查了一遍现场,确认程荀没有任何东西遗漏,心中更是浮起说不出的感受。 她做得几乎说得上天衣无缝。 给曲山留了信儿后,他又从翼山离开。雨淅淅沥沥落着,夜风吹过,本就湿冷的衣服粘在皮肤上,寒意料峭。 身体浸在冷雨中,皮肉下的心与血却愈发滚烫。 他想,阿荀不愿意信我。 是他手中的筹码和力量还不够,扳倒一个胡家都要筹谋至此、甚至让她屡屡陷入险境。 可除此以外呢? 他和程荀之间那层抹不去的隔阂,是他拥有了更多权力就能消弭的吗? 很显然,不是。 他们的关系,从初遇的那一刻起,就是模糊而暧昧的。儿时还尚且能用相依为命的兄妹做掩盖,可如今呢? 她落难做了丫鬟,他顶着个世子的头衔。说是兄妹,又没有亲缘;说是旧友,又显得太过单薄。 况且,他所想要的,只是一个兄妹、故人、旧友吗? 他越过翼山边缘的石墙,翻身上马。马儿在风雨中疾驰,猎风伴着雨珠不停打在他脸上。眼前一片迷蒙,可他的头脑从未如此清晰过。 承认吧,从十一年前,那个风雪夜里将她带回四台山时,他便贪婪地想将她留在身旁。他仗着虚长几岁,在这段关系中好像成为了程荀的庇护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是他离不开她。 他依赖她坚韧又柔软的天性,贪恋她带来的温暖和陪伴。他记忆的开端,从睁开眼跌跌撞撞逃到溧安县的那一刻开启。而在那个夜晚,程荀握着那串不起眼的糖葫芦,降临在他孑然的世界里。 那是他生的希望,是他看见的第一抹色彩。 儿时懵懂无知时便罢了,如今他长大了,他不甘心只做程荀身边那个大度的兄长、平常的友人。 第93章 他想要光明正大地拥抱她、牵住她的手,开心时陪她笑、难过时替她擦干眼泪。在每一个平常的清晨,一睁眼就能看见她的脸。 他想要亲近她,想要将她紧紧纳入臂弯中,想要与她呼吸交缠、心脏相贴,想要每分每刻都听见他们同频的脉搏。 马儿跑得飞快,葱茏的树影不断后退,他在风中一往无前。 他们花了十年的时间,相伴、分离、又抱着相同的渴盼向对方走去。他们的命运纠葛如斯,他们理应相伴到彼此白头,不是么? - 王伯元听完他的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这个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年,抱着最固执而天真的野望,期盼一段长相厮守的感情。 晏决明的话是那么稚嫩而充满妄想。什么“命运”、什么“理应在一起”,听得他发笑。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你知道你面前要跨过多少险山恶水才能离她稍微近一步么?你二人身份之悬殊,她就算得了崔夫人义女的身份,可要坐上宁远侯世子爷的妻子、将来的宁远侯夫人的位子,也难于登天啊。 他忍住心中无数质问,只选了其中最为温和的、也是在他看来最简单不过的一道坎。 “你是这么想了,人家愿意吗?” “我想娶她,是我自己的事。”他看着王伯元,认真地说,“她不必给我任何承诺。” “我想娶她,我要娶她,这是我给她的承诺。” 王伯元张张口,彻底无言。 他望着面前这个小子,突然明白自己方才的不屑和恶毒从何而来。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傻子。 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感情。 第43章 神鬼事 一夜急雨, 消去几分连日不绝的暑气。夏至后,天亮得早,下人们一大早便起了身,开始一天的忙碌。鸟儿叽喳啼鸣, 伴着绕庭院而过的流水声, 一派祥和隽永。 直到一声尖叫打破了这初晨的宁静。 晴春院里, 胡婉娘刚刚起身, 丫鬟小厮各 司其职,安静有序地进出院子,伺候着主子一日的饮食起居。 程荀站在梳妆台前, 挑着胡婉娘今日佩戴的钗环佩饰。玉扇半跪在一旁, 为她净面、抹香膏。 刚起床, 胡婉娘正是脾气大的时候,她双手抱臂,闭着眼睛端坐着,来往屋内倒水的丫鬟都乖觉地轻了步子。 大夫人林氏身边的香萍突然来了。她站在门外, 向程荀打了个招呼。程荀放下首饰盘, 轻巧地走出门。还未出声打招呼,却见香萍将她拉到了檐下,语气惶惶。 “玉竹, 夫人让我过来特意说一声,今日小姐外出时,务必别往垂花门那去。”香萍捏着帕子, 一副难掩惊惧的模样。 程荀放在身侧的手微颤了下。她望着香萍, 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 “好, 香萍姐我记下了。”她放轻声音,“可是那儿今日要修缮?” “倒也不是不能说……”香萍踯躅片刻, 看看四周,将脸凑到程荀耳边,“福大管家出事了!” “今日有丫鬟路过垂花门,却见那河道里躺了个人,本以为是偷懒贪睡的,谁曾想,一翻过来,居然是福全!” 香萍睁大眼睛,打了个哆嗦,“你可不知道,那脸在水里泡了一夜,翻过来时老大一个,都泡胀发了!” 程荀握住香萍的手,很是害怕的样子。 “好姐姐,你可别吓我!” “我骗你作甚!”香萍压低声音,“那丫鬟被吓得半死,当即连滚带爬地就报给夫人了。估摸着是酒后失足,不过夫人此时正查着呢,也是担心吓到姑娘,这才让我赶快来说。” “行了,我得走了,这事你斟酌着和姑娘说。”香萍对着门内行了个礼,转身时嘟囔着,“大清早,碰上这种事……” 程荀目送香萍急急离去的背影,缓缓平复自己过快的心跳。 走进屋子,玉扇偷空瞥了她一眼。程荀面色不改,服侍胡婉娘梳妆穿戴。 直到她吃过早膳,这才提起精神,问道:“刚刚母亲那边派人来说什么?” “回禀姑娘,夫人说,今日姑娘若是要出院子,最好莫往垂花门那道去。” “怎么了?” “似是有人昨晚酒后失足,溺毙河中了。” 胡婉娘抽了口气,脊背后仰到椅背上。 半晌,她才压住心中恐惧,嫌恶道,“那不是我常往澄湖去的路么?真晦气!”她眉头紧皱,手一拍桌子,好像要找谁泄愤似的,“大半夜在府里喝个烂醉,眼里还有没有规矩了!” “可曾查出来是谁?” 程荀略弯着腰,轻声道,“听说,好似是福大管家。” 玉扇猛地抬起头望向程荀,胡婉娘张张嘴,好一会儿才找到声音。 “福全,竟是福全。”她呢喃着。 半晌,她突然转身,眼睛盯住玉扇。玉扇注意到她的视线,煞白着脸跪下了。 “你倒是好运气。”胡婉娘眯着眼睛,冷冷道。 玉扇缩着肩膀,浑身颤抖着,不敢动弹。 程荀站在一旁,眼看着玉扇甚至来不及劫后余生,只能在胡婉娘的高压下跪地瑟缩。 第94章 而胡婉娘眼中的恨意与不甘却越烧越烈,她猛地摔下筷子,提脚便踹向玉扇的肩膀,然后气冲冲地出去了。 程荀赶忙上去扶住玉扇,又示意小丫鬟们跟上胡婉娘。 玉扇含泪看向程荀,眼中写满解脱。她紧紧握住程荀搀扶她的手臂,似乎只有体温的相接,才能让她确认这并非梦境。 程荀低声说,“忍住,前面的路还长。” 来不及多说,她扯着身子尚且虚弱的玉扇追上胡婉娘。胡婉娘气势汹汹,一路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地走到林氏所住的正院。 正院里站满了人。林氏端坐在廊下,庭院空地上,摆着一具盖了白布的身体。正院的丫鬟小厮乖觉地站成列,低着头沉默不语。 林氏身边的楼妈妈掐着腰,膀大腰圆的身子来回走,威严毒辣的目光在下人脸上扫视。 “母亲!” 胡婉娘提裙跑进庭院,看见面前一幕愣住了。目光落到那具尸体上,旋即飞快地转移了视线,跑到林氏身边。 丫鬟端来椅子,服侍胡婉娘坐下。 胡婉娘原本的一腔怒意被眼前的场景打得七零八落。她那总是盛气凌人地扬起的头不自然地低垂着,轻声问林氏,“母亲,福全当真死了?” 林氏端庄坐着,并未回答这明摆着的疑问,反而闻言道,“婉娘,今日你就好生在这坐着。” 林氏没有理会胡婉娘的坐立不安,转头认真地看向她,“你不小了,也该学学怎么管束下人。” 庭院里,楼妈妈得了林氏的示意,指着白布下的尸体,对面前的丫鬟婆子小厮们厉声斥道。 “做下人,最要紧的,一是忠心!二是规矩!莫觉得自己得了几分管事的体面,就将府里的规矩都视作无物。彻夜大醉,还在内院里行走窥探,这便是下场!” 楼妈妈一拍手,一旁的婆子抬着三四个沉沉的木箱走了过来。箱子打开,里面竟然放满了铜钱契纸、金银玉器。 程荀心中默默想,林氏这是连一点死后的体面都不愿给福全了。 “……在其位、谋其职!当了管事、担了活计,主子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可若心中只知中饱私囊、阳奉阴违,似那偷家的硕鼠一般,背地里拿着主家的好处,肥了自己腰包,就莫怪有朝一日事情暴露,最后惨淡收场!” 程荀站在胡婉娘身后,心中忍不住哂笑。 道理谁不知道,又有谁做到了呢? 要是别人说这话就算了,偏偏这话从胡家人嘴里吐出来,当真是荒唐。 下首的下人们不敢言语,低着头装孙子。程荀冷眼看着,却觉得面前不过是上上下下彼此心知肚明的一场戏罢了。 林氏要后宅的威望、要叛逆的胡婉娘做回仰望自己的好女儿,下人们便乖乖做出被这手段震慑住的诚惶诚恐、俯首称臣。 她站在侧边,注意到众人视线盲区里,一个男人盯着那一箱箱金银,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福全在府里作威作福这么多年,短短一个上午就被人端了老窝,说是没人从中使力,程荀是半点不信的。 在这场大戏里,有人虎视眈眈准备撕咬下福全空出的位子,有人摩拳擦掌等待钱袋子砸到自己头上。 小小一个庭院里,众人各有思量。在这万千利益纠葛中,福全的死成为了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只有一个人在乎着他的死。 一阵风吹过,那白布被掀了起来。福全被一夜雨水泡的膨胀扭曲的脸露了出来。下人们正对上那张脸,人群小小地骚动起来。胡婉娘更是僵直了身子,倒吸一口凉气,用手帕挡住了视线。 可程荀的余光里,玉扇死死盯着那张脸,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似是有所察觉,二人对视了。 目光交汇的瞬间,好似有日光照进廊下。玉扇那浑身的灰败死气,在朦胧的光里,慢慢消失了。 - 福全的死很快传遍了整个宅院。无论在内宅、还是在外边行走都有头有脸的福全,就这么死了。 死得毫无体面、死得凌乱潦草。 福全父母早逝,既无妻小、也无兄弟,只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远方外甥冒出来领走了尸身和十几两抚恤银子。 据说那远方外甥觉得府里给的抚恤银子少了,福全的诸多财产也都没了信,就百姓人来人往的侧门与交接的小厮大闹了一场。 最后是林氏派人,拿着账册出面一笔一笔与他说清,福全的财产全都抵扣了这些年在商铺、庄子上贪出的亏空,最后那外甥才灰溜溜走了。 闹了这么一出,着实难看。 事情传到胡瑞耳朵里,更是大发雷霆。 近来在官场上,胡瑞本就隐隐感到些许不顺。上月,一艘运盐船在上京途中翻了,那盐商一时半会儿堵不上亏空,求到胡瑞这。他得了好处,也想着并非什么大事,对其中亏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这循了旧例的事,不知怎的竟被个初出茅庐的御史抓住了把柄,直接捅到朝廷中去了。皇帝降下申斥,他急得又是疏通关系、又是求神告佛,这才勉强没得更严重的惩处。 第95章 前朝后院都各出纰漏,又摊上了死人这等晦气的事,胡瑞心中烦闷。又不知从哪听来,姑苏城外有个云水观,其中观主仕阳道长对驱邪避煞、消灾镇宅、催财升官最是在行。胡瑞听后,当即就遣人去云水观请观主前来做几场法事。 只是,还没等那乾道抵达扬州,胡府里又出了怪事。 自福全死后七日内,不知怎的,胡府里的许多下人竟出现了浑身长满红疹、瘙痒不得的情况。 起初,众人只以为是天气湿热所致。可慢慢的,府里竟然开始传言,那些长了疹子的下人,都是去过垂花门外那条河的人! 一时间,府内人心惶惶。 有说是福全死后尸毒沾染水源,人碰之就会染病;也有说是福全的怨魂在作祟,故意上身害人。 诸多猜测下,林氏赶忙出来管束下人,勒令不许以讹传讹。可林氏不知道,这些神鬼之事,越是讳莫如深,传言在私底下就越会愈演愈烈。 这红疹虽然并不严重,一般人找大夫来吃下几服药便能好得七七八八。可人有千万种,其中就有人愣是被这病折磨得生死不如。 晴春院的玉扇就是其一。自正院回来的当夜,玉扇当夜就发起高热,浑身除了脸以外的地方,都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成日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玉扇的整个身子仿佛一只煮熟的虾,红得骇人。 这样的情况下,再去伺候主子是不可能的了。玉扇成日待在屋中,同个偏房小院里的丫鬟都不敢靠近她的屋子,只有程荀能每日寻空子去给她送饭、煎药、擦身。 烧得迷迷糊糊之际,玉扇半睁开眼睛,嘶哑着声音问程荀,“玉竹,我是不是真要死了?” 可程荀只是将她扶起来,往她嘴里灌药。 玉扇稀里糊涂喝下药,可那黑褐的药汁入口居然不是苦涩的,反倒有几分酸甜。 连什么味儿都尝不出来了,或许这回是真的要死了吧。 喝完药,还来不及听程荀的回答,疲累的双眼又闭上了。 黑暗来临前,玉扇想,这么死了也好。 好歹我还叫做玉扇,总比被人叫“福全家的”来得好。 三日后的傍晚,一架不起眼的板车从胡府侧门而出。板车上,草席裹着两个再无声息的冰凉身子,他们被人随意交叠摆着。 板车摇摇晃晃出了城,路过农田、石桥,最后在一处荒凉的乱葬岗停下了。 推板车的是个矮瘦苍老的男人。他将那两个尸体从板车上推下,转身就要走时,又犹豫了下。他蹲下|身翻开草席,一男一女悄无声息地躺着,面色有些苍白,却并无死尸的僵硬和可怖。 天色渐暗,他看不清这二人的模样,但那女子耳垂上挂着的翡翠坠子却闪着光。 他咽咽口水,手慢慢伸向那翡翠坠子。可下一刻,林中突然传来了尖利的呼啸,像是什么野兽,躲在暗中潜伏着、等待着。 天际边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呼啸愈发凄厉,林中鬼火磷磷,男人打了个寒颤,再也不敢打那翡翠坠子的主意,推着板车,屁滚尿流跑了。 男人仓皇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林中缓缓走出一个高大的男子。他走到草席前,将那男女一手一个提了起来,放到车上,驾着马飞快离开了。 身后,寒鸦叫个不停。 两个时辰后,观宅。 冯平迈着轻巧的步子,走进了书房。紫檀书案上,几本账册摊开放着,晏决明举着烛台,细细对着那写得密密麻麻的条目。 “见过主子。平不负使命,已将玉扇、洪泉平安送到灯芯巷子。大夫已经看过,二人并无大碍,药效过后,明日就能醒来。那边的侍卫也已吩咐好了,绝无纰漏。” 晏决明没抬头,眼睛还放在账册上,闻言只“嗯”了一声。 冯平稍等片刻,见晏决明仍没有吩咐,正要行礼离去,却听他突然出声。 “冯平,你安排人,这几日去渡口候着。若是崔夫人来了,便及时来报。” 冯平低头应是,转身走了。 屋中又只剩下他一人。终于翻完最后一本账册,晏决明放下烛台,走到窗边,长舒一口气。 月照纱窗,屋外的庭院白墙上,竹影映着池塘的水波,风吹过,摇曳生姿。 水从假山石上流下,淙淙水声将他的思绪也洗得澄明。 那几本账册,不出意料,果然是对不上的。胡瑞在扬州经营这么多年,这利益集团越庞大,众多环节中,哪里少得了心怀鬼胎的人?能拿到这几本账册,本就说明了胡瑞的党羽并非铁板一块…… 公事是怎么也想不完的。 他的目光落到案上那封今夜送来的信。信是姨母在路上寄来的,按时间推断,这几日姨母就快到了。 他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他此前已去信给姨母,说清了希望她将程荀认作义女的事,可姨母的回信中只说“到了再说”。 窗外,月光清丽,斜斜洒进屋里。 他抬起手,按住了心口的位置。姨母此行,会将他与她推得更远吗?还是会给他与她带来新的转机? 他不知道。 第44章 新生日 第96章 残月朦胧, 玉扇从一片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苦涩的药汁味儿在鼻尖弥漫,她的手略微一动,碰到了柔软蓬松的棉絮。 这便是阴曹地府么? 思绪仍在半空飘着。混沌中,她想起最后闭眼前, 耳边绵延不绝的哭声, 还有人在她衣襟中塞了什么东西。她一时想不起来, 自己最后那副可怖的形容, 还有谁愿意接近自己、为自己哭呢? 下一瞬,她又想起了,那个人是玉竹啊。 躯体的感知慢慢回笼。安静的室内, 她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在规律、稳定地跳动, 一下、两下、三下…… 她无知无觉地细数着, 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脉搏吗?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头顶床帐上挂着棉麻纱幔,向床榻外看,是一间摆设寻常的屋子。屋子正中放着个小吊炉, 炉上煨着药壶, 一个小丫头拿着蒲扇,坐在炉子旁边昏昏欲睡。 玉扇缓慢地眨眨眼,手用力一攥, 指甲陷进肉里,是轻微的痛感。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那小丫头, 艰难地开口, “你, 你……” 小丫头惊醒过来,放下蒲扇跑到她面前。 “姑娘, 你终于醒啦?” “这是哪儿……” “您先休息,等天亮再说。”小丫头替她掖了掖被角,避而不答。又从背后桌上端起一碗微凉的药,给玉扇喂下。 “我家主子救了您,等明日天亮他便会过来,您先安心休息。”小丫头想了想,又道,“主子让我和您说,洪泉大哥也在这,您不必担心。” 玉扇听后一愣,有心再问,可那小丫头已经掩了门出去了。她倒在枕头上,呆呆地望着头顶。 过去的半个月,就像做了场梦。从玉竹将她救起那日开始,她的命运好似转了个急弯,洪水一般奔涌向前。先是福全死了,她染上怪病,然后奇迹一般在这里醒来,又被告知这一切是有人救了她…… 她的心蓦然一跳。 是……玉竹吗? 这个猜想好似一道灵光,霎时穿破长久以来的迷雾。从玉竹在胡婉娘身边崭露头角后,玉竹就成了胡府里谁也挑不出错的存在——忠心、沉稳、不贪图钱财、嘴严,是那个就算最刁钻刻薄的妈妈也说不出一句不好的大丫鬟。 这些年,她没少在暗中与她斗气,可她仍旧一副稳重自持的模样,从不与她争辩、甚至三番两次避开风头。玉竹姿态大方,更显得她一副小人心肠。 是什么时候她发觉不对劲的呢? 是那次她被林氏按在长凳上打个半死、玉竹救下她的时候吗? 还是那次玉竹拒绝了她的邀请,反而和她眼里扶不上墙的玉盏抱成一团? 也或许更早,早在玉竹刚来晴春院,不愿意跪在胡婉娘面前认主…… 偌大一个胡府后宅,主子之间各有自己的较量,丫鬟婆子们又何尝不是呢?明着甩脸下套、暗着告密使绊子的,又何曾在少数? 可偏偏玉竹,这个身如飘萍、没有任何依仗的丫鬟,硬生生地、坦坦荡荡地、手里没沾上任何人的血,就这么爬上来了。 或许别人眼中是如此,可玉扇站得更近、看得更清。这个看似忠厚老实、一心只想着服侍好主子的丫鬟,从不是个软骨头。即便卖身为奴,这人身上仍有着一副傲骨。这副傲骨被她小心隐藏着,只有遭受着人格的凌|辱时,才能窥见一二。 玉扇不理解她。 她从小便生活在胡府。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告知,自己这条命是属于胡家人的。 所谓尊严、所谓人格、所谓羞耻,是太过遥远缥缈的东西。说难听点,这些东西能换来吃喝吗?能换来下雨有屋檐可躲、飞雪有棉衣可穿的日子吗?能换来府里人人奉承的体面吗? 她在心底嗤笑过玉竹那不识好歹的妄想。她对玉竹的敌意,或许也来自于此。 主子与奴仆生来便是不同的,所有人都低头听从训诫的时候,凭什么就你玉竹能挺直脊梁、不声不响地反抗?所有人都在污泥里,凭什么你玉竹就能做那个清高超脱、好似点墨不沾的人? 直到她被玉竹从水中救起那一刻,她才稍稍看懂这个人。 那天,玉竹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怒斥她,“你敢死,为什么不敢杀了他然后活下去?” 那一刻,她好像第一次看懂面前这个相处了数年的丫鬟。她那佯装乖顺的皮肉下,藏着一个赌徒、一个疯子。 原来她的不争,是为了更大的图谋。人人都在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可她偏偏要挺直腰板做个人。 她惊诧于她的不切实际,可接下来府里发生的桩桩件件,却无一不应允着玉竹的话。福全死了,她死里逃生,离开了胡府,连洪泉也活着逃了出来。 玉竹究竟是什么人? 无数猜想从心头滑过。她突然想起什么,手慌乱地探进前襟,从中摸出个厚厚的硬纸包。 借着月色,她打开了纸包,里面是叠成方块的几张银票。数目不多,可绝对够两个人置屋买地,几年内安定下来。银票中间,还夹着一张田契,那是她亲娘生前瞒着她爹、偷偷藏起来留给她的,说是要给她做嫁妆。 第97章 玉扇虽在府内多年,可除了一些体己银子,多的钱财都被她爹要去了。这张田契,是玉扇自知时日无多,特意叮嘱玉竹,死后替她烧了的。 玉扇捏着那薄薄几张纸,泪滴滴落下。 熬过一整夜的忐忑和不安,天亮了。 玉扇和洪泉终于见到了面。二人身上的红疹虽然还未消去,可已经不再瘙痒疼痛,看上去与平常人无异,丝毫看不出二人昨日还是停了呼吸心跳、被人一草席卷去乱葬岗的模样。 二人见后,忍不住抱头痛哭。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又听那小丫头走了进来,让二人先吃早膳,一会儿她的“主子”就过来。 饭后,洪泉偷偷与她说了此前他与玉竹的交易。玉扇听得心惊肉跳。没想到,玉竹居然有这样的背景! 还没等二人紧张多久,屋外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不多时,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迈了进来。那人一身素袍,一支檀木簪子束起头发。明明一副寻常打扮,可通身气度却凛然,好似寒冬的深潭,清冷凌冽,平静无波却深不见底。 玉扇和洪泉看清来人的样貌,惊得当即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世子爷!” 那人微微一笑,不徐不疾说道,“许久不见。身子可好些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洪泉与晏决明说的话,彻底颠覆了玉扇从前的认知。 他们口中那些受欺压的佃户、为利益蝇营狗苟的富商、官商相护包庇失声的官府,离她太远太远。 即便生活在金屋玉堂之中,她自小所见的,也不过头顶那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懵懵懂懂地想,玉竹能有今日的胆气,是因为她并未在那宅院中长大的缘故吗? 洪泉说得差不多,晏决明许诺会将二人好生保护起来,现在只要在这安心住下就是。说罢,晏决明便起身走了。 玉扇犹沉浸在话中,半晌才反应过来,顾不上洪泉的疑问,起身追了出去。 这间寻常简朴的乡野民居外,晏决明已经骑上马,扬鞭欲走。玉扇冲到他马前,鼓起勇气,仰头问他。 “玉竹,她是你的手下吗?她还好吗?” “不是。”晏决明望着眼前这个难掩恐惧、却努力直视他的女子,顿了顿才说道,“她不是我的手下,也并非替我办事。我会保护好她,不必担忧。” 玉扇望着他的背影,眉头慢慢蹙了起来。 保护好她? 为什么总觉得他的话怪怪的? - 行至观宅,晏决明利落地翻身下马,匆匆走回书房。 王伯元正在庭院中打着棋谱,见到他就招招手,“来看看我这一步如何?” 晏决明没理会,大步往书房去。王伯元自觉没趣,但一见他那副模样就知道有正事,想了想,也跟了进去。 “问得如何啊?你那小阿荀这回又给你找了个多重要的证人?” 晏决明坐在案前,笔走龙蛇写着信。闻言,头也不抬地说道。 “阿荀是你叫的么?”晏决明翻过信纸,不顾王伯元的反应,面不改色道,“她找到了当初陪胡瑞去青麻山交接田产的证人。” 王伯元正喝着茶,当即呛了一口,咳得惊天动地。 “咳、咳……”好半晌他才缓过劲儿,阴阳怪气道,“我看,你这‘妹妹’可比你厉害多了……你多学着点吧!” 晏决明不置可否,“那人是个好心的,偷偷接济了当初状告盐商的那户人家。若是不出岔子,那祖孙二人还活着,如今就住在青麻山外二十里一处农居中。天宝!” 天宝闻声走了进来,晏决明将信递给他,“速速去办。” 做完这些,晏决明才好整以暇看向王伯元,轻描淡写道:“你说得对,我是得多学着点。” 王伯元:…… “阿荀眼睛毒辣、口才一流,当夜就将洪泉策反,让他心甘情愿说出了那年在青麻山的秘辛。此等手段,比宫里自小养出来的暗卫也不差什么了。别说我,你也该学着点。” 王伯元翻了个白眼,暗骂:“毛病!” 晏决明没理他,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天宝,“怎么还不去?” 天宝这些年早已习惯王伯元与自家少爷的相处,神态寻常道:“回禀少爷,门房那边来了信,说是崔夫人的船大抵傍晚到渡口,特让我来说一声。” “好。”晏决明的手微微握紧了笔管,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吩咐厨房做好准备。再去看看姨母住的院子,一应事务可都备好了。备好车马,时辰差不多再来唤我。” 天宝点头应是,快步出去了。 王伯元见他一手翻着书页,另一只手却飞快转着指尖的戒环,顿时了然,这小子装得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底里紧张着呢。 他摇摇头,自觉摆出一副兄长的姿态,走上前拍拍晏决明的肩,“少亭,时至今日,你再多想也没用,难不成认个义女的事你都紧张啦?那将来你还想娶人家呢,这么怎么办啊!” 晏决明停下手中动作,转头看向王伯元,微微一笑,“方才那步你走错了。走那一步,死路一条。” 第98章 王伯元手一僵。 他气得手直打哆嗦,“你,你小子!” 晏决明看他气不可耐地跑出门看棋谱去了,忍不住轻笑一声,可那笑意旋即便消失了。 他何尝是担心姨母认义女之事?阿荀有多么好,只要他知道,姨母必然也会知道的。 只是,他要如何说,他这段时间在扬州的所作所为呢?何况,还有至今仍在胡府潜伏的阿荀…… 姨母一向便不喜他搅和进朝堂之事中。或许是母亲的早逝、自己当初被拐走的意外,姨母对他总有种保护过度的心态,不愿他置身险境。 可矛盾的是,姨母也不舍他为了太平,一昧藏拙,最后平淡余生。 姨母虽容易关心则乱,可她对他的期望却是毋庸置疑的。 他初入京城,被家族的期许和自己严苛的要求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姨母的信里写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相信你自己,你是崔清的外孙,是崔怡的儿子。 晏决明叹口气,不再去想。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想也无益。 傍晚的渡口边,仍是人声鼎沸。扬州物阜民丰、交通畅达,渡口上,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晏决明、王伯元站在渡口不远处的垂柳下。夕照从柳叶之间漏下来,斜斜落在脸上,更显得二人俊逸非凡。往来的姑娘小姐,都忍不住投来羞怯的目光。 不多时,一艘船靠了岸。崔夫人扶着婆子的手悠悠走下船,晏决明迎了上去,笑道,“姨母,舟车劳累,辛苦您了。” 崔夫人抬起头,看见外甥熟悉的脸,忍不住红了眼眶。王伯元适时凑上来,打趣道,“伯母,快请上车吧,少亭在这巴巴望了许久呢!他肚子叫了几轮了,我可都听见了!” 崔夫人正拿着帕子擦泪,闻言也笑了出来。一行人欢欢喜喜上了车马,一路往观宅去。 众人在观宅用膳,席间王伯元插科打诨、更是逗得崔夫人笑意连连。等到膳后,众人慢慢散了。晏决明送她回院子,二人一路无言。 等到进了院内,崔夫人端坐上首,缓了几口气,才厉声问道。 “决明,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第45章 竞名利 “决明, 你与我说清楚,你此番来扬州,究竟是做甚!” 崔夫人厉声问道。 三月初,太子离京督查荆州河道疏通、堤坝修缮。这个消息一出, 满朝文武心中便都有了数, 这是太子正式踏入朝堂的第一步, 也就此与誉王真正打起了擂台。大臣官员们心中各有思量, 孟忻、崔夫人更不遑多让。 孟忻在朝中向来不偏不倚,本就没有结党站队的打算。可他二人却担忧晏决明。 宁远侯向来是个滑不留手的,看上去与谁都交好, 可从未切实参与过夺嫡的纷争中。从前太子还未崭露头角, 还可以说晏决明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小打小闹, 可今非昔比,晏决明在府中又要如何自处? 崔夫人本想找机会与晏决明好好聊一聊,可还没等她忙完手头的事,晏决明竟就一声不吭地跑去扬州了。 打着回扬州打理先母产业的幌子, 结果流言放得满天飞, 半个京城官宦之家都快知道晏家书房里,这对父子如何争吵的了! 崔夫人若是能信了那些刻意散播出去的流言,这些年和晏淮的交道就算是白打了。 她当即就想去扬州问个清楚, 可偏偏此时孟家一位长辈去了,各种事务压在头上,直到现在才有空来。 若晏决明真如流言那般, 是被晏淮“放逐”到此地, 她恐怕还要松口气。她就担心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真的掺和进扬州这一滩浑水的官场中。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闻言也未慌乱, 反倒从身侧端来一盏茶,恭敬奉上去。 “姨母息怒。别的先不说,这茶可是今岁的上品,您先润润口。” “你!” 崔夫人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气恼,可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接过了茶。 茶入口,满嘴清香,是她喜欢的风味。她那满肚子火气终于稍微消了些。 放下茶,崔夫人苦口婆心地与他说道,“决明,你如今不小了,一举一动都不是儿时那般,能用小儿顽劣、少年意气敷衍过去了。你要想清楚,走上那条路,轻易便回不了头了。” 崔夫人说得委婉,可话里的意思,二人都心知肚明。 晏决明在她面前坐下,沉稳道:“姨母,您的苦心我明白。从入东宫那日起,我心中便早有打算。这些年我也未曾懈怠,行事步步小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即便事不成,也能尽量全身而退。其中种种,孩儿不便明说,还望姨母放宽心。” 崔夫人沉默了。她久久凝视着面前这个少年人,他的肩膀不似从前那般单薄,早已有了成人的模样,目光更是坚毅果敢。不知怎么,那目光突然让她想起了她的父亲崔清。 二人这肖似的气度让她心生哀戚,半晌才软下口吻,道:“你大了,很多事我也不便插手。只是你要时刻记着,你这条命是你母亲拼死换来了,我不许你随便对待这条命,听到了么?” 晏决明听她提起母亲,心中有些沉重,立刻正色应是。 第99章 崔夫人松了口气,又问起,“你在信里说,找到那个小丫头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决明抿抿唇,突然起身,在崔夫人面前跪下了。 崔夫人一惊,连忙去扶,“你这是作甚!” 晏决明跪在地上纹丝不动,将与程荀重逢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明。 崔夫人起先听着,只感叹程荀命运多舛,可越听到后面,越是觉得不对。 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忍不住打断道,“你是说,当初你被害是胡家人在背后一手指使的?那小姑娘是为了替你报仇才卖身入府的?” 得到肯定的答案,崔夫人当即就落了泪。她撑着桌子站起身,气得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道:“那群畜生、那群畜生!当初我就该一刀将他们捅个对穿!” 晏决明连忙拉住她,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 崔夫人紧紧拉着他的手,好似一头惊慌的母兽,为了幼兽的安危竖起了浑身的刺。 晏决明宽慰了她许久,她才慢慢冷静下来,泪却止不住地奔涌。 “那个丫头也是个……”她有些词穷,不知该如何评价程荀,只觉得心中既有震撼、也有亏欠。 “她在哪?怎么不带她来给我看看?” “……她如今还在胡府中。”晏决明艰难地开口,“她在胡府里还有事没办完,暂时来不了。” 崔夫人反应了一刻,这才点着他的前额,语气愤愤,“莫与我说,你将她留在那魔窟里,好替你里应外合报仇!一个这么小的姑娘,这么多年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你了,还要替你卖命!” 晏决明承受着崔夫人的一腔怒火,并未出言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呢?本就是他对不起阿荀。 突然被告知了这么多真相,崔夫人一时有些转不过来。许久,才平静下来,问他。 “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晏决明仍旧跪着,沉声道,“胡家没几天好日子了。待到胡家倒台,我便会将她接出来。这也是我此番请姨母来的目的。” 晏决明俯下|身子,结结实实磕了个头。 “阿荀身世忐忑,自幼便与决明相依为命。分别多年,仍一心想着为我报仇,我亏欠她良多……” 晏决明声音有些嘶哑,缓了片刻才继续说道。 “如今我二人总算团聚,决明心中感念万千。阿荀身如飘萍,家中已无亲眷,我实在不忍……不忍她将来仍旧孤苦一生。只愿姨母能看在阿荀这么多年为孩儿的一片苦心,给她个新身份,也好让她将来有所依靠。 “阿荀意志坚韧,为人坦荡……这些年吃了数不清的苦头,却仍心怀善念。即便身处胡家那等险恶之地,仍旧拼尽全身力气,从那虎口中救下无辜的人……” 晏决明说不下去了。 他想向崔夫人证明程荀品质之高洁、心性之良善,可每每提及程荀这些年的遭遇,想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程荀所流过的血、擦过的泪,他心中便有如刀绞。 崔夫人默默看着。在她面前,晏决明向来是沉稳淡然、藏锋敛锐的模样。 而此刻,这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天之骄子伏在地上,手紧紧握拳、青筋都露了出来。他带着哭腔,话里满是悔恨和痛惜。她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行了,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将她认下的。” 崔夫人长叹一口气,将他扶起来。 “这些年,是我们崔家亏欠她。” 崔夫人不欲在这件事上纠结。光是寥寥几语,已经足够她勾勒出程荀的模样。 为了儿时的几分情谊,能够在仇人府邸潜伏这么多年,可见是个心思赤忱、又有勇有谋的女子。此等坚忍的心性,已是世间少见了。 见崔夫人态度如此,晏决明松了口气。刚想起身告退,却听她冷不丁问了声,“她如今在胡府叫什么名字?” “叫玉竹。”晏决明摸不着头脑,却如实答了。 尘封的记忆被打开,崔夫人站在原地,张张嘴,半天没说出话。 ……竟然,竟然就是那个女孩。 若是她当初多深究一点,是不是二人就能早些见面了? - 胡府,晴春院。 大清早,晴春院里丫鬟婆子往来走动,好不热闹。 今日,胡瑞特意邀了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来家中小聚。男人们在前院忙着,后宅女眷也没闲着,盐政刘大人的夫人也带着自家侄女来了。胡婉娘作为东道主家的小姐,从睁开眼就提起了心。 前几日,林氏耳提面命胡婉娘,务必要好生准备,不要怠慢了刘夫人。林氏如此上心,也不光出于刘大人盐政的职位。更要紧的是,胡品之与刘家的婚事,如今正是岌岌可危之际,林氏提起一万个心眼也不为过。 胡品之如今二十五岁,早些年在溧安就已娶了妻,只是先头那位妻子早在几年前就因故病逝了。而后恰好赶上胡瑞接连高升,胡家人便总想着,待胡瑞坐稳位子,再给胡品之娶妻,必然能找到更好的亲家。 胡瑞算得精明,可奈何胡品之本人才学不佳,直到如今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好些的世家看不上胡品之、差点儿的人家胡瑞又看不上,胡品之的婚事就这么一年年耽搁下来了。 第100章 偏偏林氏对胡品之的后院管束得严,担心若是正妻还没进门前就搞出庶子,更不利将来的婚事。就这样,在同龄人孩子都能认字的年纪,胡品之依然没有一二儿女。 眼瞅着再拖下去,胡品之就快奔三十了,胡瑞不敢再耽搁,终于选定了自己上峰巡盐御史刘大人家夫人的侄女——虽说关系有些远了,可刘大人家并无适龄的女儿,加之那位侄女的父亲在湖广也算有些脸面,胡瑞也就点头应了。 可谁也没想到,这两家人都颇为满意、本来已板上钉钉的婚事,突然横生枝节。 就在前些日子,胡家大门口突然来了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那女人衣着朴素,可样貌却妩媚勾人。她带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坐在胡家大门口又哭又闹,连声道自己身份卑微、拖累了儿子。不多时,胡家门口就围上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 林氏听闻,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去。鸡飞狗跳一下午,总算捋清楚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女子原本是个花娘,前些年被胡品之买下,就养在了外头。 这些年,虽然府中妾室、丫鬟也不曾少,可这花娘逃过了林氏的眼睛,还在外为他生了个孩子,胡品之对她很是喜爱。温柔乡里,胡品之不知道许诺出去多少东西,花娘一一都放在心中,只等着有朝一日,情郎接自己与孩子进府里享福。 可谁曾想,不知那花娘从何处听说了胡品之与刘家好事近了,当即慌不择路地跑到胡府门前求生路来了。 胡瑞得知此事,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抄起棍子狠狠打胡品之一顿。更要命的是,仅仅一个下午,此事就传到了刘大人耳朵里。翌日,胡瑞去到衙门,又被那位准亲家很是阴阳怪气了番。 刘大人虽话里诸多不满,可胡瑞这老狐狸一听,就明白了,刘大人何曾是想断了这门亲?分明是想拿捏着此事,从胡家身上多捞些好处罢了! 胡瑞暗骂这老不羞心黑,面上却赔着笑,只说请刘大人过几日来府里商议。就这样,这门对胡瑞而言本就算是次选的婚事,更是结得他不情不愿、却下不来台了。 胡婉娘这边被林氏多番叮嘱,要好生表现,不能丢了胡家人的脸面。胡婉娘面上应是,可这几日却有些心不在焉。 程荀半跪着为她描眉,胡婉娘挑着首饰,半晌,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高声问,“玉扇,替我找那条银红花枝金镶边的裙子出来。” 室内一时冷下来。 胡婉娘身旁,举着裙子的小丫头不敢搭话,怯生生地望了程荀一眼。 程荀放下眉笔,接过那裙子,弯腰轻声问,“姑娘忘了,玉扇已经出府去了。可是这条裙子不入眼?奴婢叫人去换一条。” 胡婉娘睁开眼,有些愣怔,半晌才反应过来,“对,对,玉扇没了。是我忘了。” 说完,她又一副陷入回忆中的样子。 程荀使了个眼色,小丫鬟放下手里的东西,无声出去了。 她走到胡婉娘身后,为她簪起头发。 “你说,人死后都是去哪了呢?” 程荀手一顿,她望着眼前这个无知发问的人,心绪起伏难平。 前几日玉扇“死”了。她被拖出府之前,程荀来院里报给胡婉娘。当时的胡婉娘也是这般,呆愣、惧怕、不安。这个从未将下人的人命放在心上的大小姐,在死亡真正靠近自己时,终于感受到了那沉沉死气带来的阴影和恐惧。 玉扇要被拖去乱葬岗时,她好像又突然记起了这个从小陪她长大的丫鬟的好,特意从妆奁中拿了对成色极好的翡翠坠子,让程荀给她带上。府里下人连声称赞她的好心与恋旧,程荀握着那对坠子,只想笑。 胡婉娘心中有良善的那一面吗?或许有。不过那份良善只在对方远远不如自己、甚至已然一命呜呼时,她才记得起来。 程荀心中嗤笑,胡婉娘此刻流露的那几分怜悯,若是能早些留给玉扇,或许她今日也不至于假死出府这一条生路可走。 可程荀什么也没说,她只是轻柔地劝导这位天真得残忍的大小姐,“姑娘心善,想来玉扇便是去了黄泉路,路上也会为姑娘祈福的。” 胡婉娘的脸上毫不意外地露出几分安慰与满意,虽然那脸色依旧惴惴,可她已转过头继续挑拣首饰了。 一番精心打扮后,胡婉娘去到正院,与刘夫人、以及那位准嫂子相见。女眷们亲热坐着,席间谈笑不断,纵是有几分机锋,转瞬也就打了圆场。 一顿饭下来,原本还有几分尴尬的众人,也算自然了许多。 正当席面撤下,刘夫人与林氏要好生谈谈之后如何筹办婚事、如何从对方手里拿到更多让利时,一个小厮突然疯了似地跑了进来。 女眷所在院子,没有任何通传就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厮。刘夫人端坐着,很是鄙夷胡家的规矩。林氏丢了颜面,当即就站了起来,准备好生教训这人。 可那小厮却喘着粗气,话里尽是慌乱和恐惧。 “刘大人……刘大人不好了!” 院中安静一瞬,霎时兵荒马乱起来。 第101章 那位胡瑞的上峰,巡盐御史刘勤刘大人,突然倒下了。 第46章 崔夫人 意外出现得太过突然。 一刻钟前, 前院里三个男人用过膳,彼此客套寒暄一番,正要走到书房中详谈之后的婚事。可就在去往书房的游廊上,不知怎的, 那刘大人突然就倒地不醒。 胡瑞和胡品之被惊得呆愣在地, 刘大人的小厮反应快, 当即就扑了过去, 连声叫唤着自家主子。 还没等胡瑞反应过来,刘大人的另一个小厮就已经冲出门去通告后院女眷了。得知此事瞒不了,胡瑞只能吩咐人先将刘大人扶进屋中, 又连忙叫人去找大夫。 不多时, 前院厅堂里就已乱成一锅粥。刘家的女眷、下人哭天喊地地抹泪, 胡家人有心安慰却不敢开口。大夫在内室竭力救治,可眼看着一个时辰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消息。 直到最后,那大夫抖着腿, 难掩惊惧地走出来, 彻底宣判了刘大人的死讯。 江南官场上数一数二的大人物,就这么死了。迅速、猝然、毫无预兆。 刘大人死得猝不及防,可这死讯像颗巨石, 砸向看似平静无波的扬州城,瞬间激起万重浪。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刘两家的婚事。这对双方而言本就有些勉强的婚事,当即就告吹了。胡品之对此如何反应, 程荀不得而知。只是林氏的怒火却几欲烧到晴春院——婚事告吹后, 胡品之央着胡瑞, 终于将府外的儿子记进了族谱。 只是,那位他千恩万宠的外室花娘, 却被林氏拒之门外。胡品之无奈,只好求到胡婉娘这来,让她在林氏面前帮忙说些好话。胡婉娘还未置可否,这件事先一步被林氏知道,当即就抄起家伙在晴春院里狠狠叱骂了一顿胡品之。 其次,便是刘家的反应。当日诊治的大夫在扬州也算是小有名气。据那日在场的小厮与大夫所言,刘大人既没有受到什么言语刺激,更没有误食毒药,只是纯粹的“卒中恶死”。大夫虽已尽力挽救,可最后仍是回天乏力。 刘夫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她坐在刘大人床前的地上哭天喊地,说什么也不愿意起来。场面僵在原地,最后是刘大人的长子前来带走了尸身和自己的母亲。 或许是一夜的平静、也或许是儿子的劝告,刘夫人最终接受了现实。如今今非昔比,刘家失去了顶梁柱,家中儿子都还未考取功名,胡家又正如日中天,刘夫人表面上也终于收起了对胡家的仇视与敌意。 只是,教训不了衙门里的大人,难道还教训不了市井里的医馆吗?没过几日,刘夫人便寻了个由头,将那日出诊的大夫所在的医馆狠狠砸了。 这招泄愤不算高明,只是医馆自认倒霉、胡家也不愿再招惹是非,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此外,胡家摊上这么一出无妄之灾,胡瑞本就觉得近来运道不佳,这下更是几番派人去姑苏城中请云水观的道士。 好不容易那边应了,这几日就该到了,可又刚好赶上刘家那边出殡、做法事。 胡瑞估摸着,若是此事着急忙慌地请人来家中做法事,倒有几分与刘家打擂台的意思。少许犹豫后,胡瑞最终还是将云水观的道士们请回了家,只是法事的日子向后推了推。 可这一连串的变故,在朝廷一书调令下,都显得好似微不足道了。 七月中,朝廷宣旨,任孟忻为两淮巡盐御史,命其即刻赴任。 新任盐政,居然是孟忻。 这消息好似当头一棒,打得胡瑞当即呆愣在地。 是谁都好,可为何偏偏是孟忻! - 近来胡府里的气氛十分微妙。 入夏以来,这个顺风顺水多年的宅邸,好似中了邪一般。接连的怪病、死人,从身份低微的下人到统管一方的朝廷大员,都在此毫无征兆地离去。 死亡与病痛带来的阴影,好似一张大网,牢牢笼罩在胡府四四方方的天空上。 水暖鸭先知。可若是寒冬渐近,江水凝冰,水中的鱼儿又何尝不是第一个知晓的呢? 在这深深宅院之中,就连胡婉娘这向来愚钝的脑子,也敏锐地嗅到几分不同以往的气息。可真要让她拨开迷雾、看个清楚,她却不知如何表述。 毕竟这不过是几起意外,不是么?胡府上下,不仍旧是那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模样么? 胡瑞却要警觉得多。刘勤空出来的位置,他想过许多可能的人选,可怎么也想不到,最后竟是孟忻坐收渔利。 收到京城邸报后,他当即就去信叔父胡聘。胡聘说得隐晦,可其中深意却将他惊出一身冷汗。 两淮巡盐御史,这么一个肥差要职骤然空了出来,朝中蔡尚书、许尚书两党自然不肯错过。两位尚书姿态缄默,可底下的门生党羽却打得激烈。 几番明争暗斗的商讨博弈后,户部递上去了拟任名单。可谁曾想,皇帝看到名单后,竟然大手一挥,选中了全程被两派人默契忽视的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当年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胆敢拒了蔡尚书的赏识,转过头一声不吭地继承起自己老师崔清的衣钵。入仕这么多年下来,竟然还真了个不偏不倚的“清流”人物。 第102章 一个寒门出生、就连老师也早早退出朝堂的穷酸儒生,靠着老师余留的些许政治资本,竟然真的在这朝中拼杀出了名堂。可皇帝偏偏就吃这一套,这些年下来,俨然将他看做了腹心之臣。 皇帝此番特意将孟忻派来扬州,背后的信号让胡瑞心惊胆战。在那不安和警惕背后,还有一层连他本人也不愿面对的羞惭和意怯。 他要如何对待这位昔日的好友、今日的政敌和上峰呢? 这厢胡瑞辗转反侧、彻夜难眠,那厢一张床榻上的林氏心中可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在她眼里,新上司到场,她只顾应酬好后宅女眷便是。至于自己枕边人多年来难言的苦心与意难平,她全然不知、也不愿深究。 只要这府里依旧安生,绮罗绸缎、金簪玉佩依旧在身,她依旧端坐正院,在后宅呼风唤雨便够了。前院男人们的斗争又与她何干呢?她既无法插手、也不懂其中弯弯绕绕,多言几句还要被斥责“妇人之见”。巴巴地凑上前问东问西,何苦来哉? 故而,在刘家的风声稍稍过去几日,林氏便迫不及待地下帖子请来孟忻的妻子崔夫人。 孟忻此时还未到杭州,可林氏消息灵通,听闻这位崔夫人早半月就到了扬州,来此看望在书院读书的儿子,如今就住在外甥宁远侯世子家中。 提起那位初一来就闹得府里大乱的世子爷,她依然心有戚戚。可心中再是担忧,也只能暗自祈祷,崔夫人莫要提起晏决明,免得又乱了胡婉娘一颗春心。 崔夫人来的这日,天刚蒙蒙亮,胡婉娘便起身了。程荀端着前几日胡婉娘亲自挑选的衣裙和首饰在旁服侍着,描眉敷粉、挽发簪花。往日最喜欢的繁复华贵的金饰都摘下了,换上了样式大方简朴的白玉头面。 一番打扮后,只要胡婉娘不开口说话,竟真有几分温婉端庄、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程荀自然心知胡婉娘这般用心是为了什么。崔夫人是晏决明的亲姨母,晏决明母亲早逝,这些年多受姨母照拂,二人的关系说是母子也不为过了。在心上人的至亲之人面前,胡婉娘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惹了崔夫人的不喜。 只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荀安静地听从驱使,蹲在地上不厌其烦地为她换鞋子。胡婉娘换了六七双,仍觉得不够漂亮。她皱着眉,一心烦恼着该穿那双鞋子才能显出自己步步莲花的矜重。 程荀姿态卑微,可心中的嘲弄却高高飘在半空。 她想,何必呢?晏决明定然会将自己与胡家的纠葛告诉崔夫人。就算打扮得有如那天仙下凡,崔夫人也只会厌恶痛恨你。 或许你从未伤害过晏决明,可是婉娘,姓胡,就是你的死罪啊。 晴春院里一行人忙碌到巳时,胡婉娘才匆匆向正院去。 正院中,林氏一见胡婉娘这非同寻常的打扮,顿时脸就拉了下来。 她也是从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过来的,心中又有什么不懂的呢?只是崔夫人与胡家是什么关系,哪里轮得到她如此姿态!就连张家长辈千里迢迢过来时,也没见她这般隆重! 林氏刚想斥责她,却听门外丫鬟来传,崔夫人的马车到了。出乎林氏预料的,一同前来的,竟还有晏决明。 听到晏决明也来了,胡婉娘立时让程荀拿出小镜子,一丝不苟地抹着鬓边碎发。林氏见状更是气闷,可又急着出门迎客,也不便在此时多说什么。 而程荀抬着小镜子,心思却飘远了。 她想起在兖州明泉寺的短短几日,那位温柔寡言、宽容平和的夫人。崔夫人身上有种奇妙的气质,像平静的水,也像沉默的大地。 即便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丫鬟,崔夫人也愿意在她说出僭越之言时,伸出双臂抱住她。 还有那双与晏决明相似的眼睛。在她初初失去程六出,整个人混乱、破碎,只能强撑着一张人皮不崩溃的时候,给了她莫大的抚慰。 ……崔夫人,如今知道她的身份了么? 忐忑像根无形的绳子,一点点收紧了她的呼吸。 “崔夫人、世子爷,这边请。” 林氏殷勤地将崔夫人和晏决明迎进正院,程荀早已收起小镜子,此时安静地站在一侧。 正屋里,崔夫人态度并不亲热,闻言也只是略微一点头,矜持地走到上座坐下了。 晏决明站在崔夫人身侧,微笑寒暄。 “林夫人,前些日子我府上事务有些繁忙,好些日子没来叨扰了。今日借着姨母的光,来府上坐坐,夫人可莫怪。” 几日不见,晏决明风姿更胜。 今日,他玉冠束发,一身墨蓝绣竹暗纹的长袍。轻薄顺滑的布料贴在身上,隐约能看见锁骨的起伏,更衬得他宽肩窄腰、身形颀长劲瘦。他侧着身子,鼻梁高挺、眉目清俊,嘴角噙着笑,真真是个如玉如琢真君子。 见他姿态如此有礼,林氏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笑着称赞晏决明后生可畏,连连说着好话,让他多来府中坐坐。 而程荀一旁的胡婉娘更是呆愣在原地,目光久久凝视着心上人,直到林氏身旁时刻紧盯的婆子轻咳一声,才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第103章 程荀移开视线,忍不住在心中腹诽:这小子如今倒是开了窍,知道拿样貌当手段,攻克夫人小姐们了。 而晏决明面上淡然,可自进门起,余光就时不时向程荀投去。 她好像瘦了些……是最近苦夏,食欲不振么? 前几日他特意让针线房裁了新衣,用的是儿时她说过衬他的墨蓝色,不知她如今……如今还觉得墨蓝衬他么? 注意到程荀移开视线,晏决明嘴角的笑一僵。 是他今日太张扬了吗?她从前好像确实不喜张扬恣肆之辈,总觉得这样的人轻浮浪荡、靠不住…… “林夫人客气了。我听决明说,令郎此前还去湖山探望过犬子。说起来,还要多谢令郎照拂我家绍文。” 崔夫人轻柔的话打断了晏决明神游的思绪。 林氏平日最宠溺的便是自家的独子,她眼里,胡品之自然是千般万般好,闻言,脸上的笑更加真切了几分。她刚想开口谦虚几句,却见崔夫人转头面向胡婉娘。 “我与婉娘也许久未见了,上次见,还是几年前在兖州的时候。” 胡婉娘乖巧点点头,神态羞怯,“没想到崔夫人还记得。” “自然是记得的。当时绍文身子不适,多亏遇上了你们兄妹,将我们送到庙里、又找了大夫,不然不知道绍文的病要耽搁多久呢。” 林氏未曾听说这件事,当初胡瑞兖州上任时,她正在溧安老家。她有些惊讶地开口,“未曾想我家品之、婉娘竟然此前便见过崔夫人了。”她心中骄傲、满意,嘴上却客套,“也是两个孩子应该做的,夫人客气了。” 崔夫人笑得温和,“说起来,绍文本就欠婉娘、品之人情,上次在湖山也没有招待好婉娘,都是绍文的不是。等我抽空去湖山,定要好生说说绍文。” 闻言,好似一阵寒风吹过,林氏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崔夫人故作不解,好心开口提醒,“林夫人不知道么?之前令郎去湖山,就是王祭酒家的公子、决明都去了的那次,婉娘也在的呀!” “唉。”不顾林氏有些勉强的神色,崔夫人叹口气,继续说道,“绍文这孩子从小性子就直。我听说,当时婉娘穿了件流光熠熠的裙子,宽大飘逸,走在光下可亮、可显目了!也是绍文不识货,居然指着这裙子说是什么,‘发光的大蛾子’,给我听得,当真是哭笑不得!” 崔夫人掩着嘴,呵呵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全然是笑意。程荀下意识看向胡婉娘,只见她从脖子到额头,就连耳根都红透了。她的手紧紧握着拳,又羞又气,就连眼里都泛起了水光。 而林氏的表情更是难看,她死死盯着胡婉娘,眼中怒火熊熊燃着。她早已知晓那次湖山行,胡婉娘也在其中。可谁曾想,去就算了,还闹出了这样的笑话! 好一会儿,崔夫人才停住笑。屋中一片寂静,主人家的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她却好似浑然不觉,捏着丝帕擦眼角的泪,满脸轻松。 “哎哟,林夫人不知,我从小就听不得笑话,一听就笑得停不下来,夫人可千万莫怪!说来说去,还是我家绍文的错。改日,我叫他专门登门来给婉娘道歉!” 程荀往后缩了缩,努力忍住嘴角的笑。 她没想到,这位崔夫人促狭起来,竟然如此不给胡家脸面。 ……真是,太过瘾了些! 她将视线从崔夫人身上收回来,却不小心撞进了晏决明的眼里。 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晏决明望着她眼里难掩的笑意,也忍不住笑了。 看了好一会儿热闹,晏决明终于出来打圆场。 “林夫人,我姨母素来听闻胡宅构筑精妙、典雅大气,不知此番可有幸赏游一二?” “自然,自然。”林氏僵硬的脸上挤出个笑,干巴巴地应道。 晏决明转头,笑道,“姑娘也一同来吧,姨母一向疼爱女孩,若是有你作陪,姨母心中也开心。” 说这话时,晏决明的眼睛直直望向程荀。只是角度使然,众人只以为这是对胡婉娘说的话。 胡婉娘原本摇摇欲坠的理智终于回了神,看向晏决明的眼神更多了几分崇拜与感谢。她欣喜而羞赧地点点头。 身侧,程荀有些不自然地垂眸,避开了晏决明含笑的视线。 他的话说得含糊,可程荀却听明白了。 这是在暗示她,崔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并且并不反感自己么? 程荀的心忍不住怦怦跳。 一旁,崔夫人听到晏决明那意有所指的话,一抬头就看见了这眉眼官司。众人起身,崔夫人扶着他的手臂站起身的瞬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面色不改,仍是一副平静淡然的模样。 一行人向外走,崔夫人落后几步,和晏决明并排走在后面。 她看着程荀的背影,嘴里微不可闻地说道,“收敛点,别太过分。” 晏决明疑惑地“嗯?”了一声。 崔夫人凉凉地乜他一眼,任由丫鬟婆子迎着她走向前。 崔夫人心道,就你这些把戏,多练几年再说吧! 第104章 第47章 五彩绳 长夏炎炎, 澄湖上莲叶接天。碧色当中,各色的荷花亭亭立着,风过处,荷香浮动。 此时日头尚早, 凉风习习吹过, 倒是将人心头的躁闷都吹散了。林氏在后宅浸淫多年, 神情中早已不见方才的羞恼和嗔怒。她走在崔夫人身边, 端着主人家的姿态,亲热地聊闲天。 晏决明落后几步,在女眷身后悠悠走着。胡婉娘偷偷向后觑了好几次, 最后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 走到了他身旁。 察觉到身侧的胡婉娘, 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些距离。 胡婉娘含羞带怯地揉着手里的丝帕。她等了半晌,身旁的人仍是一派悠闲地散着步,好似眼中全然没有自己。她有些气馁,却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 “世子……世子爷今日未曾去见我兄长么?”她期期艾艾地望着晏决明。 “胡姑娘。”晏决明一副现在才看见身边有人的样子, 打了个招呼, “来时找小厮通传过,不过听说品之兄这几日在书房苦读,便不去叨扰了。” 晏决明说得含蓄, 实际是前阵子那由胡品之私生子而起的风波尚未停歇,胡瑞心烦意乱,干脆又将他拘在书房不许外出。胡婉娘自然知道自家兄长做了什么荒唐事, 闻言也只能讪讪笑笑。 晏决明却好似打开了话头, 颇有兴致地开口:“说起来, 前阵子我去鉴明书院,遇上了京城刑部侍郎家的公子张子显。” 胡婉娘身子一僵。 程荀走在她身旁, 闻言抬头瞥了他一眼。 “张公子为人谦和,是逸群之才。我与他聊了许久,方才知道张公子竟然与府上结了良缘。”晏决明笑得温和儒雅,“如今想来,胡姑娘和张公子当真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胡婉娘煞白着脸,笑得勉强。 可晏决明仿若浑然不觉她的异样,继续说着张子显在书院多受师长、同窗的赞赏喜爱,赞誉之词流水一般倾泻而出。 程荀眼看着胡婉娘脸色愈发苍白难看、就连步子都有些虚浮滞涩,乖觉地走上前扶住了她。 晏决明察觉到程荀的动作,话一顿,不知想起了什么,安静下来不再言语。 可他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的话,像一把把尖刀,深深扎进了胡婉娘的心口。一行人刚走进一处亭台,胡婉娘就强笑着借故离开了。 林氏当即就松了口气。方才看见二人落在后头交谈,她的心都提了起来,此刻连忙道暑热难耐,让她好生回去休息。 一路上胡婉娘都板着一张脸,飞快地往前走。程荀艰难地紧跟在身后。这些天扬州下了几场急雨,空气潮湿,她膝盖上的旧伤又犯了。 待走到屋内,她狠狠将门砸上,扑进被褥里大声啜泣起来。 程荀使了个眼色,一群无措的小丫头悄声走了出去。好一会儿,胡婉娘突然起身,冲到梳妆台前,举起了剪子。 程荀吓了一跳,当即冲上去夺剪子,可胡婉娘这回好像铁了心,一双眼睛充血发红,死死攥着剪子不放。程荀不敢懈怠,使出了浑身力气,争抢之中,二人交叠着身子倒在地上。 眼看那剪子锋利的刃口一点点贴近胡婉娘的脖颈,程荀的心弦也绷紧了。长久的压抑和烦躁直冲天灵,她忍不住大喊一声:“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这话不知触动了什么开关,胡婉娘手上一泄力,剪子猛地回收,刃口当即划破了程荀的手心。 鲜红的血溢出来,疼痛让她发热的大脑瞬间冷静下来,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程荀抿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找补。 可胡婉娘仍呆坐在原地。她双目空洞,半晌,幽幽开口。 “你们所有人都是这样。” “父亲,母亲,兄长,就连你们这些成日围着我转的下人,平日里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惧我怕我、利用我。你们谁真心为我想过?” 理智告诉程荀,此刻她应该说些好话,将这场面应付过去。与胡婉娘相处多年,她最了解要如何捧着、哄着这位大小姐了,不是么? 可是不知为何,身体和精神的疲累像座大山,死死压着她。手里的血仍然淋漓地滴着,甚至落到了胡婉娘那精心挑选、昂贵奢靡的衣裙上。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像她那般,什么也不管,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 “活了十多年,此刻才知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宠爱是假的,尊荣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 她低声呢喃着,目光好似一截朽木,干枯、残败、死气沉沉。 程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想,自己应该感到痛快。快意也恰如肆虐的风,正在她心中冲撞着。她真想告诉她,婉娘,走到如今这一步,是你活该。 可在那快意之中,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一丝悲哀。 为谁而悲哀呢?她不知道。 最后,她也只是顶着往日那张大丫鬟玉竹的面具,惶恐小心地赔罪、将她扶起,温言软语地劝慰她,府中怎会没人真心为您呢?您可是胡家的独一个的大小姐啊! 胡婉娘木着一张脸,至于听进去没有,程荀也不甚在意。她叫来小丫鬟,打扫干净屋子里的血迹,帮胡婉娘梳洗换衣,伺候她上床小憩。 第105章 或许是今日起得太早,也或许是心神俱疲,胡婉娘很快就睡着了。程荀叮嘱丫鬟们务必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然后看着自己匆忙裹起的伤口和染血的衣衫,离开小院往偏房去。 刚走过一处小院,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猫叫。程荀转身望去,去见一间空荡的柴房半掩着门。透过缝隙,里面居然站着晏决明。 她有些讶然,连忙跑了过去。 将门关上,再转过身来时,晏决明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了。 他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胡乱缠着的染血布条解开。一条细长的口子横亘在手心,血迹糊了满手,割得深的地方,连皮肉都翻开了。 他的指腹轻柔地拭过干涸的血迹,片刻的痒意好像比那痛感还要强烈,程荀忍不住缩了缩手。 可晏决明却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他语气平淡,却有无法掩藏的可怖和森然。 “是谁弄的?” “不严重。”程荀不愿多说,晏决明静静凝视着她,她闪躲了下才道,“胡婉娘想寻死,我和她抢剪子的时候划到的。” “她想死就死,别管她。” 晏决明抬起她的手,低头轻轻吹了吹。火辣辣的伤口碰到凉意,疼痛都削减了几分。 他躬着身子,那双湿润深邃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着她,轻声问,“疼不疼?” 心跳好像突然加快几拍,程荀不自在地挣脱开,将手放在身侧,衣袖藏了起来。 她总觉得今天的晏决明与平时有些不同。 “你怎么知道我会往这走?” “我让人在晴春院门口看着,若是见到你出来了便带我来找你。” 说罢,晏决明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中取出一根五彩绳编成的手链。特别的是,五彩的丝线中间串着数颗雕成瑞兽的羊脂白玉珠,雕工极细腻精巧。 程荀目光一怔。 晏决明拉过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将五彩绳系在她手腕上。 “前几日端午,我那边有事,一时走不开,只能等现在补上。” 程荀低头看着那五彩绳。晏决明从小就比她手巧,从前家中上至斗篷、下至足衣,都是他一手操办。而自从他听说端午要佩戴驱邪避瘟的五彩绳,程荀每年都能收到他编的五彩绳。 “这上面的玉珠子……?”程荀有些迟疑地问。 “也是我刻的。”晏决明仍板着脸,可耳根却透出红,眼睛也亮亮地看着她。 程荀忍不住笑了,“这么厉害啊,感觉金银楼里的师父手艺都没你好。” “还行吧。”晏决明轻咳一声,眼里的阴霾终于消散,浮起了笑意。 他环顾了一圈屋子,从角落拉过来一个破旧的小凳子。试了试凳子还算牢固,又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将程荀按在凳子上坐下了。 程荀看着他那光鲜亮丽、绣着暗纹的石青色缎面上的尘土,欲言又止。晏决明对此浑然不觉,走到门边轻扣了下,门外窜出来一个身影。他吩咐了几句,那身影转瞬消失了。 过了会儿,那身影去而复返,递进来一个木盒。程荀疑惑地望着,却见晏决明拿着木盒走到她身边,半跪在她身前,打开木盒拿出药瓶、纱布,为她包扎起来。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程荀反应过来,手上已经传来了药粉敷上去的刺痛感。 “阿荀,你可知道孟忻孟大人?”晏决明动作轻柔,边包扎边问道。 程荀的注意力成功转移开,她想了想,“可是崔夫人的丈夫?我从前听胡品之说过,他和胡瑞似乎有些不对付。” 晏决明点点头,“朝廷下旨将姨父调任到扬州任巡盐御史,林夫人这才急着请姨母过来示好呢。” 程荀听后,心中升起雀跃。 “孟大人来了,还做了胡瑞的上峰,那要整治胡瑞岂不是轻而易举?他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晏决明故作深沉地摇摇头。 “我背靠着太子,姨父却向来不参与朝中党羽、站队,仅从立场而言,他未必与我一方。” 程荀没被他忽悠过去,哼了一声,“即便不为太子,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官场清明,他也不会放任胡瑞的,对吧?” 晏决明给纱布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抬头就看见她难得生动起来的神情,娇憨又机灵。他忍不住揉揉她的头发,“阿荀真聪明。” 他的大手盖在她头顶,程荀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躲开。 “出来太久了,我该回去了。” 她站起身,刚走到门前,想起什么,又有些犹豫回头,“崔夫人,可是知道我的身份了?” “嗯。你放心,她会喜欢你的。” 他这话有些奇怪,程荀心中忍不住嘟囔,就算不喜欢我又怎么样呢?难道还能吃了我? 晏决明走到她跟前,轻轻捋了捋她伤口处的蝴蝶结。 “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我有个惊喜要给你。” - 十日后,一架不起眼的青帷油车停在了观宅门口。门房上前问话,却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独自下了马车。 男人衣着考究,样貌端正,神情有些严肃,看上去不苟言笑。门房有些怯怯地上去询问,那男人却并未为难,语气平缓温和。 第106章 “我是孟忻,来寻我的妻子。” 门房一愣,随即弯下了腰,诚惶诚恐地要迎他进去。 男人摆摆手,“不必,我在这等就好,劳烦你进去通传一二。” 半晌,晏决明陪着崔夫人走了出来。 崔媛看见门外许久未见的丈夫,快步跑了上去。孟忻眼含笑意,拉住了妻子的手。 “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崔媛声音小小的。 “车马行李还在后头,是我先过来了。”孟忻掸了掸崔夫人肩上的灰。 “许久不见,问姨父安。”晏决明在后头,恭敬地低头行礼。 孟忻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这些日子劳烦你照顾了,我们便先回去了。有空你再过来吧。” 晏决明没有客套,闻言只道,“那等会儿我让人将姨母的行礼送去,姨父今日好生歇息,外甥就不来叨扰了。” 孟忻点点头,拉着崔媛就往马车上走。 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却也没放开手,只转头看向晏决明,“决明,明日你记得过来吃饭。记得带伯元一块儿来。” 晏决明微笑点头,目送马车走远。 他这位姨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客气啊。 孟府。 自从调令下达,崔夫人便命人物色好了宅子。他们夫妻二人要求不多,宅子稍加修缮、置好家居就能住进去。 只是担忧晏决明忙起来就忘记吃饭,这些日子她还住在观宅之中,好生盯着他的起居。如今丈夫来了,她自然也就回自己的宅子了。 孟忻自小就拜入崔清门下,与崔媛算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多年走过来,如今到了中年,二人感情依旧。 孟忻稍加洗漱后,终于在屋中坐下了。崔媛心疼他一路舟车劳顿,站在身后为他按着僵硬的肩膀。 烛火跳动,暖黄的光下,一派静谧安逸。 崔媛想着晏决明此前与她说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孟忻抬手握住崔媛的手,将她拉到身旁坐下。 “夫人为何叹气?” 崔媛被他半抱着,缓缓道,“你可记得,从前决明让我帮忙找的那个姑娘?” 孟忻点点头。早些年,崔媛花了不小力气,到处派人去找,只是一直都没有什么消息,这些年也就慢慢搁置下来了。 “那个丫头如今就在胡瑞府上做丫鬟呢。” 孟忻安静听着,心中却并无惊讶。这么多年,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老天保佑了。对于这样的女孩,能活下来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呢?卖身进府以求平安,倒也不奇怪。 “当初我在兖州时,就见过她。当时我听决明说起程荀的样貌,当即就想到了那丫头。可她当时取了个假名字,我也就没深究……若是我多往下查一查,说不定,他们也能早些见面。”崔媛语气低落。 孟忻捏了捏她的手,安慰道,“这也并非你之过,别往心里去了。如今能找到,就是好的。” “明明当初那么多相似的地方了,溧安出生、十一二的年纪、还有脖子上的草叶胎记……我怎么就没往下查呢!”崔媛犹自懊恼。 孟忻闻言却一愣。 脖子上的草叶胎记,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耳熟呢? 第48章 彩云归 孟忻仍自沉思, 崔媛发觉他的心不在焉,轻轻掐了他一下。 “想什么呢?” 孟忻回过神来,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没什么, 我听你说。” 崔媛白他一眼。 孟忻轻咳一声, 问道, “既如此, 怎么不把人接出来?想来她也不会拒绝,总比在那府中继续为奴为婢的好。” 闻言,崔媛脸上浮起几分隐忍的愤恨, 她深吸一口气, 将胡家与晏决明、程荀二人的纠葛说了。 孟忻瞠目听完, 久久无言。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为程荀的决绝和坚忍感到动容,还是为胡品之的凶悍残暴感到荒唐。 半晌,他只憋出一句, “这人情也太重了, 就是把晏决明那小子卖了,也还不上啊。” 崔媛瞪他一眼,嗔怪道:“要你想这么多。” “决明也是个胆大的。”她长叹一口气, “我问他此番来扬州作甚,你可知他怎么说?竟又是听了太子差遣,过来寻胡家的把柄的!也是正好撞上了程荀, 才将胡家从前与他的恩怨查明的。” 孟忻摇摇头, 站起身倒了杯温茶递给崔媛。 “听太子差遣?别信他的, 这小子主意大着呢。” “只是这胡家……”他微眯眼,意味深长道, “胡正平这些年,动作也确实有些过了。” - 观宅。 王伯元抱着一本破旧泛黄的残书跑进书房,冲正伏案读信的晏决明招招手,兴冲冲道,“快把你那信都放了,过来陪我研究研究这个。” 他把那残书放到案上,面露得意。 晏决明瞥了一眼,“哪来的?” “我下扬州时不是坐了一艘沈家商船么?那沈家的少主倒是个实诚人,虽是商贾,却比这扬州城许多有名头的书生才子值得结交。 “此前我与他说起,这些年始终寻不到前朝吴司马的某本棋谱,这些日子他竟真找到、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了!” 第107章 晏决明拿起棋谱看了看,笑道,“看来这回让你撞上真货了。” 王伯元是个臭棋篓子,却也是个屡败屡战、热情不减的棋痴。从前在京中,被人当冤大头哄着骗着买下所谓天价残谱也不在少数。 王伯元没理会他话里的挤兑,自顾自地摆起棋子来。 “今日怎的没见到崔夫人?”他问。 “姨父将姨母接走了。”晏决明起身坐到他对面,拿起了白子。 “话说,既然孟大人来了,你二人联手,那胡家倒台岂不指日可待?” “姨父可向来看我不顺眼。”晏决明摇摇头。 王伯元兴致勃勃,“怎么?你小时候也不听话,把他家点了?” “……那倒没有。”晏决明微妙地打量他两眼,“不过是姨父素来便不喜我凑到太子面前、羽翼未丰就涉足朝堂之事,觉得我不知天高地厚罢了。” 王伯元手一顿,“那估计孟大人对我也看不太顺眼。” 晏决明扫了一眼棋谱,继续下棋子。 “那也未必。我估摸着,实际还是觉得我太过不安分,让姨母为我操劳过多之故。” 门外突然出来叩门声,晏决明望去,却见天宝端着一对棉护膝走了进来。 “少爷,这是妱儿姑娘吩咐我送来的。说是过些日子乞巧节,想劳烦您派人将这护膝给程姑娘送去。” 晏决明扫了一眼那对护膝,做工倒是精细,内里的棉絮又厚又密,想必穿上定是柔软舒服。 “要到乞巧节了么?”他呢喃道。 “就是下月中,说起来倒也确实没几天了。” 王伯元看了眼他那神游的样子,一猜便知他又在想什么。眼睛一转,他开口打趣道,“你说,程姑娘是更喜欢这暖和的护膝,还是更偏爱你辛苦串的珠子呢?” 晏决明状若未闻,只让天宝把东西放下离开便是。 见状,王伯元更是来了劲儿,穷追不舍:“依我看,若是说名贵,你那羊脂白玉是赢了,不过说起实用与心意,恐怕还得是这护膝更胜一筹。” “别的不说,至少人能想起乞巧节这事。若是妱儿姑娘不提,估计你过得今夕何夕都不知道了!”王伯元毫不掩饰自己的嘲笑。 晏决明指着棋盘,笑得温和友善,“道清,怎么照着棋谱都能打错,看来还是我太高估你了。” “这棋谱在你手里也是暴殄天物,不如还是早日还给那位沈少爷吧。” 王伯元忙不迭往棋谱上看,再没空与他扯闲了。 晏决明分神看向那护膝,若有所思。 乞巧节……是好日子么? - 翌日,孟忻携着文书、印鉴,步行至巡盐察院上任。察院就在城中,从孟宅到察院也不过一炷香的脚程。 已是卯时,可察院里却人影寥寥。衙门门口站着小吏,见有人靠近,正要开口呵斥,却见那人虽衣着朴素,可周身气度不凡。小吏收了傲气,快步过去询问。 待听闻来者是新任巡盐御史,小吏惊得快掉了下巴,连忙将人引进察院中去。 盐政办公的屋子在察院内里,一间不大的屋子里,案上、地上都凌乱地散落着各色文书与账册。 孟忻未说话,只是四处打量着,小吏却慌了神,支支吾吾地找补:“孟大人来得匆忙,衙门里还未打扫干净……” 他委婉地解释,“之前那位刘大人走得急,衙门里诸多事务一时没人交接,我这就叫人过来收拾!” 孟忻伸手拦住了他,看向自己带来的人,“不必,钱师爷,这边就先交给你了,今日将账册和文书都整理清楚。”他转向小吏,“你叫什么?” “小的孙达。” “孙达,去将衙门里的名册拿来。今日你就守在门口,将他们几时到的都一一记录在册。” 孙达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今日因为家里孩子哭闹,大清早就把自己吵醒了。若是晚来了,可不知这位上任新官的火要怎么烧到自己头上呢! 察院衙门里收拾、交接正忙碌,盐运使司衙门里,胡瑞也收到了孟忻悄然抵达扬州的消息,当即便坐不住了。 “他怎么来得这么早?”按理说还有半个月才到得了的,哪知这人此时就来,反倒打了个措手不及! 胡瑞的心腹凑上前,轻声道,“大人放心,刘家也不是傻子,想必早已将窝腾干净了。总不会留着把柄,让孟忻那厮坏了刘勤的身后名。” 胡瑞半信半疑地坐下,面上仍旧带着警惕。他沉吟片刻,又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很是踌躇。 他神色焦灼,两道乱眉紧拧着,半晌,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向门外喊道:“陈玄!” 陈玄整整袖子,推开门。 胡瑞拿起一张拜帖,斟酌了词句,反复修改几次,递给陈玄,“你去察院送个帖子。再去元汇楼订桌今夜的好席面,务必要上间。” 陈玄点点头,利落地出门去办。 - 暮色渐起,天边断霞残照之下,晏决明、王伯元二人悠悠行至孟宅。 崔夫人早已备好晚膳,二人走进正院,却不见孟忻身影。 第108章 王伯元拎来一条大草鱼,是今日自己跑去河边钓上来的,美名其曰乔迁之礼。 崔夫人接过那鱼鳃还在开合的大鱼,笑道,“这草鱼新鲜,我让人养着,改日你们再过来吃!” “姨母,姨父呢?”晏决明自然地拉开椅子坐下。 “说是同僚摆了宴,不必等他,咱们先吃吧。” 三人坐下动了筷子。在崔夫人面前,王伯元就跟自家子侄似的,向来没什么顾忌,席间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月亮都还未爬上夜幕,门外突然走进来一人。 “怎么就回来了?”崔夫人一愣,起身迎上去。 孟忻拍拍崔夫人的背,看向桌旁站起身的两个少年人。 “姨父,可曾用过膳了?”晏决明乖乖站着。身旁的王伯元有些局促,笑着行了个礼,“见过孟大人。” “你们吃,不必管我。坐吧。”孟忻拉着崔夫人在桌边坐下。 他虽这么说,可崔夫人还是让人拿了新碗筷,为他挑了一箸子菜。 “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说设了宴么?” “胡瑞做的东。”孟忻丢下这句话,不管座上几人的目光,慢悠悠吃了碗里的菜,才开口道,“他一贯是个沉不住气的,今日在席上被我挤兑两句,竟然装也不装,扔下筷子就跑了。” 晏决明和王伯元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崔夫人放下筷子,愠怒道,“也是你好脾气,若我遇上了,怎么也要泼他一脸冷茶!” “姨父可是从前就认得这胡瑞?”晏决明想起程荀与他说过的,试探发问。 孟忻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陈年旧历了。他这些年,除了肥了腰身,看起来竟也毫无长进。” 今日宴席上,他不过是揶揄了几句他官途顺遂、靠山强硬,谁想那人脸就青了。再多说几句从前倒在盐运使位子上的老臣,好意提醒他莫要重蹈了覆辙,居然就找了个借口走了! 最后就留了盐运使司的几个小盐官,可怜见的,全程头都不敢抬。孟忻自觉没趣,干脆甩甩袖子回来了。 “衙门里今日如何?”崔夫人问。 “一团乱糟。刘勤手里的窟窿和烂摊子比两淮水系还要密。有人不愿我插手,最好让我乖乖当个又聋又哑的家翁,为此花了大力气呢。” 崔夫人目带忧思。 晚饭后,王伯元被崔夫人抓壮丁写帖子去了,晏决明跟在孟忻身后进了书房。 进门后,孟忻坐到案前,翻开本旧书,道:“说吧,我看你憋了一晚上了。” 晏决明走到他跟前,从袖中拿出一张名册。 “这是胡瑞这些年来往的人家中,关系最为密切、赠礼最为逾规的。我翻阅这三年来朝廷盐商的名录,当年纳粮、盐引数目,都一一对应写上了。” 孟忻接过册子,粗略翻了翻,其中内容之详实,让他都忍不住吃了一惊。 有关每年盐商纳粮、售盐的具体数目,以晏决明经营多年的门路来说,想要拿到并不算难。可这份人情往来的赠礼,除了胡府能够伸手到内部的人,还有谁能拿到呢?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想,“这名册,可是那个叫程荀的小姑娘……?” 晏决明沉默一瞬,点点头。 此刻孟忻好像才真正看懂了,程荀在胡家五年的分量。 一个毫无依仗的孤女,孤身踏进深深宅院中。以丫鬟之身,短短五年就混到了能触碰到这些内部消息的程度,还能从纷繁复杂的信息之中,精准地识别出不符常理的、值得深究的…… 这下,他倒真有些想见见这小丫头了。 “打从一开始,你 来扬州就是为了胡瑞?” 晏决明点点头。 “那你真该好生谢谢那个小丫头。如今她身在曹营,冒死为你卧底,当真是不容易。” 晏决明沉默半晌,突然开口道:“她并非全为了我。” 孟忻疑惑地抬起头。 “在她以为我早已死了的那些年,她就在做这些事了。她的本意并非为谁牺牲奉献。” “只是她想去做、敢去做。” 孟忻皱皱眉,锐利的目光扫过去。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推卸责任。” 晏决明坦荡地回望,“我当然承认,她卧底胡府,于我的谋略有益。我只是不想您误会。” “她做了什么、想做什么,都不必为了谁,只要为她自己就够了。她远比您想象的要坚定、勇敢得多。” 况且。 晏决明垂下眼帘。 况且,我比谁都想让她离开那个地方。 孟忻看着他,久久未曾言语。 门外,小厮突然叩门,打破了屋中的沉默。 “老爷,门房上送来一件礼,说是盐运使胡大人家送来的。” 孟忻一挑眉,“拿进来我看看。” 第49章 箭上弦 片刻后, 两个小厮抬着个半人高的精致木盒走了进来。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座珐琅盆碧玉珊瑚梅花盆景,玉树琼枝之上,各色宝石熠熠生辉, 奢华至极。 晏决明轻轻用手碰了碰尚在枝头摇晃的珊瑚花枝, 问道, “这是何时送来的?” 第109章 “门房说, 今日午时便送来了。” 孟忻哂笑一声,“难怪。” “先放库房。” 晏决明微微挑眉,“姨父这是收下了?” 孟忻坐到桌前, 打开本折子, 拿起一支玉管紫豪蘸墨舔笔, 慢悠悠下笔。 “我可供不起这份大礼。这样的好东西,要送去它该去的地方。” - 孟忻的到来,让扬州本就波谲云诡的局势更加莫测。 在胡瑞的料想中,扬州官商利益环环相扣, 不说浑然一体, 多年经营下来,也算是休戚相关。他孟忻使出再多的鬼蜮伎俩,恐怕一时间也难以打破多年来的桎梏。 刘勤是个绣花枕头, 早些年刚来扬州时,他尚且有几分才干。可无数金银粉红好似那化骨柔肠之物,迅速侵蚀了他的骨头, 一滩皮肉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滑向了琼池之中。 ——那是无数白骨血泪堆成的锦绣之地。 他原以为, 孟忻也是如此。谁能拒绝这温香软玉的金银池呢? 他项上的官声再好听, 实打实的好处面前,安顺默契地踏入这滔滔流水、与之合流不过是快慢之别。 可谁曾想, 孟忻此人看起来不温不火,手段却有如雷霆。短短十日不到,察院衙门内部就已整顿肃清。 且不说最基本的纪律条例,就连胡瑞安插了多年的钉子竟然也被一颗颗拔除。曾经有如胡瑞后院的巡盐察院,如今竟比他的运盐使司衙门还要机密了! 刘勤当初死得猝不及防,察院上下乱成一锅粥时,胡瑞没少从中使力。 偷梁换柱、暗度陈仓,将本就杂乱无章的政务搅得更是一塌糊涂。 本以为政事上的阻碍够孟忻跌个跟头,可他好似早已料到如今的局面,做足了准备。 先是不知从哪找来了察院被排挤走的老人,领着自己带来的师爷、幕僚,在察院里熬了十日,硬生生将文书、账目中存疑的都翻检出来,一股脑上报给了朝廷! 对此,胡瑞倒是早有打算。这些陈年旧账波及范围甚广,真要论起来,这层层盘剥下,两淮盐务上下无数官商都要牵扯其中。 巨大的利益驱使下,那些明面上无可指摘的理由和话术,早已是人人心照不宣之事,自然会合谋包庇。 况且,其中不是还有个刚刚入土的刘勤么?活人不愿背的责任,死人还能说不么? 请罪折子附着胡瑞的申辩,快马送回京城。 折子里,三分天公不作美、三分工艺技术不纯熟、三分前任巡盐庸政懒政,最后一分再涕泪横流、真情实意地悔过请罪。 又奉上为感念皇帝圣恩而四处寻来的天价太湖石,再有朝中蔡尚书一党的拉纤斡旋。 一套连招打下来,最后胡瑞不过得了个罚俸一年、考评降等的惩处。 可还没等胡瑞歇一口气,孟忻那厮竟带着人手,暗访两淮盐场去了! 这些年,在胡瑞、刘勤等上层盐课官吏的装聋作哑下,盐场中乱象频频。 私采私售泛滥、下层小吏监守自盗已是常态。地主、盐商谋取巨大利益后,更有甚者私炼兵器、鱼肉乡里。盐场所在之地,视法度为无物,百姓苦不堪言。 而孟忻此行本是乔装打扮成外地行商,前来暗中探访。盐场打手察觉到异样,当即便抄了家伙。 不料孟忻同行人中,有个蒙了面的练家子,盐场打手不敌,最终把他们放跑了。 胡瑞得到消息,立时就想到了,此人必是孟忻。 愤怒和恐惧重重压在他的心上,脖颈好像被人死死卡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粗重。 孟忻,这么多年来,果然还是那副令人生厌的模样! 孟忻前后的举动,让胡瑞品出些不一般的滋味。 若是之前的行为,还能将他看做新官上任三把火,拿自己立威。那么这次盐场之行,真正让胡瑞看出了,孟忻此行目标之明确、决心之坚定。 ——如今看来,无论是谋求政绩也好、想报复与自己的私仇也罢,孟忻不将他彻底扳倒,是誓不罢休了! 近来诸多不顺,让胡瑞本就憔悴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他那双微凸的吊梢眼里凶光尽显,厉声呵道:“陈玄,进来!” 陈玄匆匆走进书房,小心翼翼地弯腰听令。 胡瑞嘶哑着声音,将他叫到身边,细细嘱托一番。 陈玄仔细听着,黝黑的脸逐渐僵硬,顷刻间汗如雨下。他咽咽吐沫,惊惧地望向胡瑞。 “听懂了么?”胡瑞脸上青筋暴起,阴鸷的双眼紧紧盯着陈玄,低声发问。 陈玄忙不迭低下头,连声应是。 退出房门,陈玄惊魂未定地向外走。走出书房的视野,他腿一软,猛地抱头蹲下了。他颤颤巍巍地打着摆子,心中万念俱灰。 入夜,陈玄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家的小院。 几年前,他与清荷成了亲。 这些年,陈玄虽只是为胡瑞做些驾车跑马、送礼跑腿的活计,可宰相门前七品官,外边巴结、讨好的也不再少数。 加之前阵子,胡瑞用惯的洪泉死了,他被顺理成章地提了起来,真正开始接触胡府的内部事务。 他本就勤俭,几年下来,也攒了不少家资。为此,清荷辞了府里的活计,安心在外打理家中几亩薄田、一间铺子。 第110章 如今,清荷在外也得了个“掌柜娘子”的名头。半年前,她生下了这个家中第一个孩子。 一家三口的日子,今时今日,也算得上是幸福美满、蒸蒸日上了。 他轻轻推开门扉,清荷支着脑袋,斜靠床头睡着了。身旁,小女儿正酣睡着,肉肉的肚子起伏着,时不时还在砸吧嘴。 月光从屋外透进来,陈玄望着眼前这静谧安逸的画面,竟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努力隐忍着,可吸鼻子的声音还是吵醒了清荷。 清荷迷蒙睁眼,含糊问道:“怎么傻站着?” 陈玄将头凑过去,埋在清荷肩膀里。明明在外也是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此刻却跟个孩子似的,在她怀里趴着。 清荷笑着揉揉他的脊背,轻声问:“怎么了?平时可没见你这么腻歪……” 陈玄沉默不语,半晌,突然开口。 “娘子,你带着宝娘回溧安吧。” - 两日后,胡府。 澄湖上的莲花都已败了,如今只留得残荷几亩、莲蓬数枝。一场急雨后,更是吹折一片莲枝。卷曲的莲叶倒伏着,浑然不见数月前的风姿。 而近来,朝廷的申斥惩处、胡瑞的阴晴不定,让胡宅上空也飘满了阴云。 程荀端着胡婉娘这月的月例衣裳,从针线房出来。 虽说府中愁云惨淡,可主子们照样过着钟鸣鼎食的日子,饭食珍馐、锦衣罗裙比往日更甚。 程荀看了一眼手里的衣裙。 如水的大红缎面上绣着缠枝牡丹织金纹,如意云锦对襟用金线缂丝,日光过处,更显流光溢彩。 她用长了薄茧的指腹,小心翼翼捻走布料上的线头。 她想,如此精美的纹路,其中凝结了多少织娘、绣娘日夜辛劳的付出?熬得眼睛花了、脊背弯了,才能得这么区区几匹。 一想到这,便是她如何珍重以待,都不为过的。 不过,她心中也略有些疑惑。 不知为何,这段时日针线房送上来的衣裙都是往日不常用的大红、深红。难道胡婉娘好事将近?可是按道理,婚期还有大半年之久呢…… 她暗自琢磨着,一不小心在拐角处与人撞上了。 来不及道歉,她第一反应拿稳了手里的托盘,提着一颗心,好生确认了手里衣裙并无损坏,这才抬起头。 没想来,来人竟是位苍颜白发的老者。 眼前的老者精神矍铄,干瘦的身子被宽大的道袍罩住,髯须花白。光是立在那,就一副仙风道骨的气度。 程荀心中暗自想,想必这就是那位仕阳道长。 这乾道淡淡看她一眼,并未多言,越过她离开了。 程荀心中若有所思。 胡瑞老早就约好了云水观的法事,如今人都千里迢迢请来了,却又撞上刘勤的意外,一时间只好将法事往后退。 可是这法事也是要看日子的,哪能说要哪天,就定哪天呢?就这样一拖再拖,将近一个多月了,这法事还遥遥无期呢…… “玉竹!” 面前传来熟悉的声音,程荀回过神来,竟然是许久不见的松烟。 松烟略带激动地望着她,程荀却有些不自在。 “松烟,许久未见了。”心中虽不自在,可她迅速抬起了笑脸,“这些日子在忙什么呢?” 松烟瘦了许多,脸颊都有些凹陷,更是衬得那双眼睛又大又凸。 “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松烟语气神秘,可配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竟让程荀感到了几分不舒服。 他凑上来,低声道,“你可记得我曾让你小心曲山?你放心,我时刻盯着呢!” 松烟那跃跃欲试的语气中,竟然夹杂了几分狂热。 程荀神色一僵。 她的思绪飞快地转了几圈,应付地笑了一下,干脆岔开话题。 “话说,方才我碰见那位道长了。” 松烟没有察觉她的闪躲,笑道,“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仙气,是吧?” “或许吧……只是,云水观的道士在府里呆了这么久,难道府中就一直这么供养着吗?” 胡府占地极广,屋舍更是数不胜数,空出几间远离后宅的屋子,自然不在话下。 程荀奇怪的是,这么多天了,难道胡瑞就心甘情愿放几个外人长居家中?况且,从前也未曾见他有多信奉神佛啊? 许是太久未见程荀,松烟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他看看周围,见四下无人,这才悄声说道。 “这仕阳道长可不一般!” “前些日子,老爷不是因为公事忧心么?惹得多年的头疾都犯了,疼起来,说是满地打滚都不为过!” 注意到程荀的眼神,松烟讪讪打了下嘴,“瞧我,又乱用词了。” “说正经的,然后呢?” “咳咳……然后,那位仕阳道长凭空变出一颗药丸,说是天山底下采来的灵草做成的丹药,又是四时水、又是蜂王蜜,总之说得天花乱坠。 “原本老爷不信,可吃下去后,那头疾竟然真的就好了!这下,老爷稍有个头疼脑热,就去找那位仕阳道长。还真就那么神,回回都药到病除。 第111章 “这下,法事还没做,老爷倒真把这位道长看做座上宾了。那群道士能在府里呆这么久,我估摸着,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呢!” 道别松烟,程荀若有所思地回到晴春院。 世上,真有此等神药吗? 若真有神药,为何又偏偏在此刻出现在胡府呢? 程荀心中总觉得蹊跷。 怀着满腹疑问走进晴春院,程荀却看见个不速之客。 “清荷!”她惊喜地叫出声。 程荀将手里的托盘拿给小丫鬟,小跑上前。 “你怎么来了?” 清荷怀里抱着个襁褓,笑得温婉。她如今已为人妇,早已褪去少女的青涩,像朵盛放的花儿,柔润、醇熟。 “我来看看姑娘。姑娘还在睡着,我就在外边磕了个头,正要走呢。” 程荀走到窗边,胡婉娘果真还在屋中午睡。她吩咐几句小丫鬟,拉着清荷亲热地说:“你别急着走,我们好久未见,去我那儿坐坐。” 回到偏房,清荷将怀中襁褓放在程荀床上。 程荀从衣箱深处拿出一个木盒,塞给清荷。她打开一看,竟是个平安锁。 “自从听闻你生了孩子,我便准备好了,就等着你来呢。” 程荀眯眼笑着,见清荷推辞,干脆将那平安锁塞进襁褓中。 宝娘那双黑眼睛圆溜溜转着,看起来机灵极了。程荀伸出小指轻刮宝娘的脸,把宝娘逗得咯咯笑。 “这是给宝娘的,你可别在这假客气。” 清荷叹口气,将程荀拉到一边坐下。 “你在府中这些年,总要存点体己银子。当初我出府,你就偷偷给我塞了许多银钱了……”清荷欲言又止。 程荀笑笑,给她倒了杯茶水,满不在乎地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我一未成家、二无长辈,留着不如物尽其用。” 清荷自知说不过她,接过茶水,给宝娘喂了几口。 “真是长大了。我刚刚看着你吩咐那群小丫鬟,又靠谱又威风,哪里还有小时候那不说话的闷劲儿?”清荷放下茶杯,感叹道。 “你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清荷话里有些苦涩,“只可惜当初院子里的人,如今一个个都……” 沉默半晌,程荀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你放心,玉盏、玉扇都是去好地方了。” 清荷哀戚地点点头。 她抬起袖子,擦去眼角的泪,“都怪我,又提起伤心事……今日,我其实是来道别的。” “我要回溧安了。” 程荀眉头轻蹙,“回溧安?那这的铺子、田地怎么办?陈玄的差事怎么办?” “……不会就你一个人回去吧?” 清荷点点头。 程荀心头的火当即就冒了出来。 她强压下怒意,问道:“他什么意思?如今你刚出月子没多久,孩子一岁都没满,就要你们千里迢迢独自回溧安?” 见清荷面带愁容,程荀怒意更甚。 她扶住清荷的肩膀,正色道:“你与我说,是不是陈玄在外面……?若是真的,我定饶不了他!” 清荷连忙摇摇头,“不是这个缘故。” “你放心,别的不说,陈玄对我是极好的……”清荷话里有些羞涩,可随即声音就落了下去,“可我也不明白,他为何要我回去。” “那日他神色难安,只说不想拖累我和孩子。我一个劲儿地问他,可是在外面惹什么事了?他却什么都不说……我心中也担忧得很……” 说着,清荷又抹起泪。 “我宁愿是他外面有人,才会如此!总好过在外惹了事……若是仇家寻上来,这可怎么办!” 程荀皱着眉,安抚她:“你先别哭,与我好生说说那日他的情形。” 清荷哽咽着,将陈玄这几日的异常一一说了。程荀听着,心头一动。 如今洪泉“死”了,陈玄顶上了他的位置。如此想来,是不是胡瑞又吩咐他做什么不能明说的事了? 而陈玄不似洪泉那般,他家中有妻有小、又更老实本分,不敢为胡瑞做那些出格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她暗自思忖,半晌,她凑近清荷悄声道:“倒也未必只有你带着孩子回溧安这一条路可走。” “我在扬州有处宅子。” 清荷闻言睁大了眼,程荀面不改色,继续扯谎。 “你别这么看我……好歹我兜里也是有些银子的……” “况且那处宅子也不大,但是足够你和宝娘两个人住。到时候你假意离开扬州,我雇人去将你半途接回来,你就住进那宅子里。” “之后我帮你盯着陈玄,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我都在扬州,倒也来得及照应。若是无事,也不用你带着孩子千里迢迢两处奔波,你看怎么样?” 清荷面带犹豫,程荀心中忍不住打鼓。她咬咬牙,乘胜追击。 “你想,你现在身子还弱,更别提宝娘了。从扬州到溧安,就算快马走官道,也要三、五日呢。更别提你坐着牛车马车、半途再转水路了。” “你能折腾,宝娘能折腾吗?” 清荷考虑了好半晌,最后看看襁褓里吐口水玩的宝娘,抿抿唇,点头了。 第112章 “好,我听你的。” 程荀握紧她的手,长舒一口气。 - 三日后,扬州城外。 一架简陋的青帷马车停在半路,后头还跟着一架牛车,鼓鼓囊囊装满了行礼。 清荷掀开车帘,忧虑地看向车外的男人。 “玄哥,我和宝娘走了。” 陈玄艰难地点点头。他用目光描摹着清荷——这个他从小就放在心上的女子。他捏紧了拳头,心中沉痛不舍。 “我,我看看宝娘。” 他一溜烟钻进马车,抱起沉睡中的宝娘,长满青黑胡茬的下巴隔空蹭着婴孩的脸蛋。 清荷伸手抚摸他的面庞,含泪道:“玄哥,我不知道你要去做什么。可是,凡事都想想我和孩子,好不好?” 陈玄望着妻子柔情似水的面容,眼神狼狈地躲闪开。 许久后,他深吸一口气,跃出马车,沉声道:“你放心,等此间事了,我便回家找你们。” 车夫一甩鞭子,马车向远处去了。 马车渐行渐远,陈玄强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落下。 车内,清荷放下车帘,含泪的双眸逐渐坚定。 “这位大哥,劳烦您了。” 冯平头上压着顶斗笠。听到车内女子的话,低声应了。 马车绕过山路,向扬州城驶去。 第50章 乞巧节 立秋后, 处暑近。 秋风渐起,夜里已有几分寒意。明明昨日还暑气炎炎,一夜新凉,晨起, 枝叶上就挂了露。 今日是七月七, 胡府里衣香鬓影、珠围翠绕。 午后, 扬州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宦之家、豪商巨贾的少爷小姐们, 随家中亲眷来到胡府。 男子在前院作诗品茗,后宅里更是精彩。 台上戏班子唱个不停,台下夫人新妇们说笑凑趣。香案上摆满巧果花瓜, 姑娘小姐们三三两两坐着, 或是沐手焚香、卜巧斗巧, 或是呼朋唤友、游园游园赏景,好不热闹。 纵然近来胡瑞在官场上遇到诸多不顺、颇有些灰头土脸,可孟忻此前的举动,已然触碰到江南官商敏感的神经, 一时间, 以胡瑞为中心的利益集团竟比从前还要紧密。扬州官场这一池浑水,竟有几分泾渭分明之势了。 而小小一个乞巧节,就因为撞上了这个当口, 俨然变成胡瑞一派抱团取暖、共度时艰的定心丸。 前院里,男人们举杯对饮、交杯换盏间,交换利害、各取所需;后宅里, 当家夫人们聊闲天、话家常, 话里话外, 弦外之音、机锋不断。 或许,只有尚且天真无邪的少女们, 才听不厌有情人鹊桥相会的桥段,虔诚地拜那月上双星,祈盼巧心巧手、美满姻缘。 ——程荀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从小在金屋玉堂里长大的女子,又有几个是真的天真无邪呢? 光是看看此刻,胡婉娘恹恹坐着,身旁这位小姐说笑逗趣、那位小姐劝酒送茶。即便端着千金的矜持,可一举一动,不就写着奉承讨好二字么? 程荀默默想,或许这便是上层人家的生存之道。稍微抹不开面子的、家世差一些的,不就被远远隔在了人群之外么?看着几个瘦弱小姐拘谨、落寞的模样,程荀默默垂下眸子。 毕竟,并不是谁家的女儿都能有胡婉娘这般好命。程荀扫了一眼站到亭子边缘的一位小姐,她衣着华贵鲜亮,可袖口却有一圈针线缝过的痕迹。 ——想来,这是位在家中并不受宠的小姐,一件衣衫都要先收起量,等长大些,再放出量继续穿。 此等情形,是万万不可能出现在胡婉娘身上的。 胡婉娘在千娇万宠中长大,儿时裹身的就是最细最软的上等松江棉。更别提长大后,每月新衣、新头面流水般送进晴春院。宴上穿过一次的衣裙,必不会再上第二次身。 可这样的好日子,却换不来胡婉娘的笑脸。 自从那日意图自尽被程荀拦下后,这朵艳丽的花儿,彻底凋零在初秋的寒风里。 她整日呆坐屋中,不哭不笑,连发脾气的力气都没了。 程荀心知肚明她的心结,只是冷眼看着,并不插手。可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丫鬟小厮们却急了,成日里想着法儿地耍宝逗乐。更有甚者,拿着鞭子,奴颜屈膝地凑上去,让主子打他一顿以求泄愤。 程荀只觉得荒唐。 “婉娘,这几日你怎么老是没精打采的?”人群中,李三娘拉着胡婉娘的手,关切问道。 李三娘年底就要出嫁了。或许是即将离家、嫁作他人妇,她成熟许多,并不见从前与胡婉娘争锋相对的模样。 胡婉娘懒散摇头,不愿多说。 见李三娘有追问之意,程荀乖觉地上前问道:“姑娘,可要去更衣?” 胡婉娘扶着她的手,起身走出亭台。李三娘眼睛一转,迈着步子追上来。 她亲昵地挽住胡婉娘的臂弯,“婉娘,我与你一同去。” 她随着胡婉娘去了隔壁院子里的厢房。此处位置稍偏,鲜有人往,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说是更衣,可彼此都心知肚明,不过是找个由头避避人罢了。 第113章 “婉娘,你如今婚事已定,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李三娘熟稔地拉起她的手,“之前下聘礼单都念了大半天,整个扬州城都知道张家看重你。你不知,外边有多少人艳羡你呢。” 可胡婉娘此时最听不得的就是“张家”二字。 她抽出手,勉强笑笑。 李三娘看出她不愿多说,又挑起别的话头,就着首饰玉器、扬州城里新鲜事,聊了半晌。胡婉娘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中逐渐不耐,她干脆挑破。 “三娘,有什么你就直说吧。” 李三娘话一顿,表情有些讪讪,“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是,我表哥不是明年下场么?家里本想将他安排进鉴明书院,可不知为何,入学试却出了岔子……他不敢告诉家里人,如今只有我能帮他……”李三娘面色通红。 “张公子不是在书院中么?我就想着,你可否让他帮忙给我表哥引荐一下书院的山长?表哥是有真才实学的,此前是因为喝酒误事才会……” 她拉住胡婉娘的袖子,“妹妹,算姐姐求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张公子与你自小就相识,如今更是一家人了,你去说说,定能成事!” 程荀站在一旁,看着胡婉娘愈发冰冷的神色,心中暗道不妙。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李三娘,恐怕踢到铁板了。 果然,下一秒,胡婉娘猛地挥开李三娘的袖子,差点将她推倒在地,丫鬟连忙去扶。 胡婉娘颤抖着手,指着她骂出声。 “你是什么东西,便宜占到我头上了!还未出嫁就巴巴凑上去当老妈子,我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下贱的!一口一个张公子,真这么眼馋,你就替我去嫁!” 李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从未想过她嘴里竟能说出这样难听的话。羞愤交加,她捂着脸跑了。 眼前的闹剧令程荀目瞪口呆。可下一秒,火就烧到她身上了。 只见胡婉娘沉着一张脸,目光阴鸷狠厉地扫向程荀。 程荀对上那目光,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见到了胡品之。 “你在看我笑话,是不是?” 程荀低下头,嚅嗫道:“奴婢不敢。” 面前人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所有人,不过都是利用我罢了。我的钱财、我的身份、我的婚事,桩桩件件,都是你们的筹码!” 说着,她猛然一掀桌子,茶壶瓷杯碎了一地。 程荀沉默以对。 胡婉娘一步步走过来,抬手用力掐住程荀的下巴,抬起她的脸。 “玉竹,如今在我身边最久的,只剩你了。” 她的声音低沉喑哑,透着股绝望的疯魔。 “张子显对你有意,对么?” 程荀缓缓掀起眸子。 “那个蠢货以为自己装得好,可我早就知道了,不过是懒得拆穿他那些把戏。 “你也是个没福的。主子喜欢你,旁人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你还不情愿呢?” 胡婉娘将手贴到程荀侧脸,冰凉、濡湿,好似条吐着信子的蛇在她脸上蠕动爬行。 “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下地狱,你就陪我一起下地狱,可好?” “我知道你恨我。可谁叫你是我的丫鬟呢?” 她轻轻拍了两下程荀的脸。 “我的好玉竹。” - 天色渐晚,夜幕中升起半轮月,乞巧节这才拉开帷幕。 胡婉娘早已恢复平静,不见傍晚的失态。此刻,她端起东道主的派头,在人群中谈笑风生、八面张罗。 而旁边,站着面色如常的李三娘,她挽着胡婉娘的手,任谁看,都是感情深厚的闺中密友。 程荀站在阴影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侧脸。 两个时辰前,胡婉娘一通发泄后,好似又变回了那个骄纵蛮横的胡家大小姐,全然不见前几日的颓丧。 那些只能在阴暗中滋生的恨与怨,好像喂饱了她贫瘠的精神。她义无反顾地扎进恶的土地中,从中吸取养分、获得新生。 这种新生,令程荀胆寒。 夜色渐暗,胡府里亮起点点灯火。游廊下,六角红纱灯连成长龙,向宅院深处蜿蜒而去。 今日乞巧,是久居深宅的姑娘小姐们,难得能出府的日子。小姐们带上帷帽,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走出府。 夜里的扬州城,显露出它最为富贵靡丽的一面。 火把灯笼有如繁星,将这古老的城池映照得有如白日。小秦淮畔杨柳依依,一叶兰舟载着书生艺伎渡过石桥,酸诗腐词伴着娇儿啼笑、弦上黄莺,声声穿风而来。 石桥上、河畔边,人头攒动,摩肩擦踵。脂粉香气混着小摊上胡饼肉馕的香气,扑面而来。远处,更有顶缸喷火、把戏班子就地献艺,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婆子在前开道,千金们坐在竹轿上,向城西汶河走去。夜风起,小姐们衣袂、帷帽飘飞,那被风吹开的纱幔下,藏着一双双期待、雀跃的眼睛。 程荀走在竹轿旁,下半身却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流。 第114章 她身形一僵,连忙扯过一旁的小丫鬟,让她看看自己身后。 就着灯火,小丫鬟看了眼,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玉竹姐,后面染上了。” 小丫鬟面色纠结,看来,恐怕还挺明显。 程荀深吸一口气,重新跟上竹轿。 她下意识觑了眼胡婉娘的脸色,可立马反应过来,如今她与胡婉娘那关系,和撕破脸皮又有什么不同呢?不过是做些表面样子罢了。 想到这,她干脆凑到胡婉娘身边,随便找了个理由,小声道:“姑娘,我突然来了月事,裙子也染上了。跟着去恐怕兆头不好,奴婢可否先回府里?” 胡婉娘看她一眼,嘴上冷笑一声:“你倒是会找时候。” 她看向方才那小丫鬟,小丫鬟紧张地点点头。 胡婉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不耐烦道:“行了,快走吧。别站在这戳我眼睛。” 程荀面不改色地行个礼,和婆子说了一声,转身走了。 好在此时刚刚走出两条街,离胡府还不算远。远离胡婉娘那疯子,夜风都好似清凉了几分。 路上行人如织,少女们抱着河灯结伴而行,过处,说笑声不断。程荀好似滴水入海,一瞬间就滑进这人流之中。 难得松快几分,她渐渐放缓了步子。回去也只能对着床帐发呆,何必呢?她将衣裙上的血污抛之脑后,兴致盎然地张望着热闹的街景。 可刚刚转过一个拐角,她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她拉进了黑暗的小巷中! 程荀一惊,大脑响起警铃,身体本能地绷紧,下意识就抬肘向那人打去!而那人猝不及防接了一肘击,闷哼一声。 那声音有些熟悉,程荀动作一顿,对方抓住时机拉住她的双手,无奈开口。 “阿荀,是我。” 街上的灯火随风忽闪,几束光漏进小巷,映在那张轮廓清俊的脸上。对面那人终于露出面目。 是晏决明。 第51章 荷花灯 程荀怔怔看着他。 晏决明靠在小巷石墙上, 一手按着被她肘击的前胸,另一只手还拉着她的手腕。他今日穿了身寻常布衣,几缕头发散落在额前,更添了几分落拓和随性。 灯火明灭之间, 她看清了他眼底无奈又宠溺的笑意。 “身手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他轻咳一声, 打趣道。 程荀抿抿唇, 语气有些硬。 “你受伤了?” 晏决明一愣, 放下按在前胸的手,站直了身子。 “不过是前几日陪姨父去外地,受了点小伤, 无碍的。” 他拉住程荀手腕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 程荀收回手, 语气却软了下来。 “小心点, 你又不是铁打的。” 她微微偏着脸,故意不看他。晏决明看着她有些气闷的侧脸,轻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 “怎么过来了?我还正想去找你呢。” 闻言,程荀有些尴尬地迟疑一瞬, 才低声道:“我回去换裙子……” 晏决明等着后文, 却见她面色古怪地沉默了。 大眼瞪小眼半晌,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脸霎时变得通红。 他神情有些呆滞, 结结巴巴说道:“那,那你现在这儿等我,我去给你找……” 他将腰间荷包解下来, 又拿出把匕首, 一股脑塞进程荀手中。 “别怕, 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着,他便匆匆跑出了暗巷。 程荀看看空荡的小巷, 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脸上好像也浮起些热度。她靠着墙角坐下,盯着面前石砖里的杂草发呆。 那多少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背影,让她蓦地想起一件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她虚岁十二,身体悄无声息地变化着。个子突然窜高,胸前偶会闷疼。许是从小身边就没有女性长辈的缘故,起初,她并未将此放在心中。 直到有一天,她背着竹篓去山里捡干柴,可半途下腹绞痛难忍,硬生生疼出一身冷汗。她匆匆往家去,在被子里窝了一下午。 晚上程六出回来了,见状,当即就要背她去城中看大夫。可谁料,被子一掀,竟看见床褥上有斑驳血迹。 当时程荀以为自己要死了。她抱着程六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地交代后事——家中的银子藏在何处、死后将她埋在林中那棵桃树下、程十道的遗物记得烧给她…… 哭了半晌,抬头一看,程六出的面色变了又变,从慌乱不安变得悲痛凝重,到最后二话不说,拿起毯子裹着她就往外跑。 刚走到县城外,碰到了曾经收留过她的刘大娘。刘大娘见两个孩子满眼是泪,连忙追上来帮忙。 听二人颠来倒去说了半晌,哭笑不得地将二人拦住,带回了家中。 后来,刘大娘将她拉进屋中,好生教了一番何为葵水、月事带子如何用。 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要死了,而是长大了。 等她走出屋,程六出在刘大叔的指点下也明白了过来。他抱着毯子,红着一张脸,目光闪躲地走上前,为她披上了毯子。 程荀现在都记得,那天回去的路上,程六出一身不吭地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在山路上。 第115章 而她贴在他瘦削却温暖的背上,看着他们的影子被月光拉长。 脚步声将她从回忆中唤醒。晏决明跑到她跟前,手上拿着一件玄色斗篷,一手拎着个包袱。他蹲下|身,为她披上了斗篷。 一瞬间,那个月夜的程六出、和今夜的晏决明好似重叠了。 程荀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他身上沾了秋夜的凉意,靠近时,她嗅到一股清苦的药味。 月光照在他侧脸上。他们离得那样近,程荀甚至能看清他薄薄眼皮上的小痣。 他神情略带几分羞赧,却专注地看着她,轻声安抚道:“我们找个地方换衣服,可好?” 程荀望进他柔软的目光中,有些恍惚地点点头。 他带着她往巷子深处走去。 长长的影子落在潮湿的青石板路上。 “身子可有不适?还走得动路吗?”他关切地问。 她侧头看了他一眼,二人视线交汇。 她慢吞吞道:“若我不舒服,你又能怎么办呢?” 身旁的人轻咳一声,“若是阿荀愿意,我自然愿意再背你一段路。” 二人相视一笑,都想起了儿时闹的笑话。 程荀收回视线,看向头顶朦胧的半轮月,喃喃道:“笨死了。” 风里传来晏决明含笑的声音。 “是啊,笨死了。” - 晏决明带她在小巷中东拐西绕,最后到了一家客栈。 屋里早已备好热水,桌上还放着一碗热腾腾的红糖鸡蛋。她打开包袱,除了新衣,里面居然还放了月事带。 程荀拎起那月事带,诡异地沉默了。 ……应该是他找人准备的吧? 半晌后,她抱着斗篷和装了脏衣的包袱走出门,晏决明自然地接过包袱,又将斗篷给她披上。 “夜里凉,别受冻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衣服合适吗?事出突然,我就去成衣店买了……” 店小二抱着茶壶从二人身边走过,闻言,转身时还暧昧地瞥了他们一眼。 程荀深吸一口气,将斗篷的兜帽戴上,低声催促:“行了,快走吧。” 她匆匆走出客栈,才问起身边人:“你可是有事找我?” 晏决明笑了下,“今日乞巧,我陪你去放河灯,好不好?” 程荀狐疑地打量他两眼,“就为了这个?” 晏决明正色道:“乞巧日是女儿家的大日子,怎能如此轻待?” 说着,他就拉起她的袖口,带她走进人潮人海中。 街上人流如织,头上簪花的货郎挑着扁担行走叫卖,挽臂结伴的少女推搡说笑。更有小儿坐在汉子肩头,拉着妇人的手,吸溜着鼻涕,瞪大眼睛新奇张望。 晚风吹动河畔柳枝,细长的柳叶随风飘飞,打着旋儿落到水面河灯上。 内城河缓缓流动,河面上,飘着数不清的河灯。烛光照亮各色彩纸糊成的荷花灯,一时间,窄窄的河上宛若星河倒转。 顺着河道向上游看,无数载着少女希冀和渴盼的河灯,相互推挤着顺流而下。 河灯穿过牌坊、穿过石桥,一时似万千萤火,在扬州城的躯干上飞舞缠绕;一时又似迢迢银河,倾泻在这城池之中,那点点繁星,随着秋风的呼吸而明灭、流动。 程荀看痴了。 这明明并非她第一次走出胡宅,过去三年的乞巧节,她也年年陪胡婉娘外出放灯。 可为何,从前就未曾看见这些景象呢? 那时的她,在看什么呢? 晏决明还紧紧拉着她的袖口,像是担心小孩儿走失一样,时不时看她一眼,确认她的存在。 人潮拥挤,他们双臂相贴。晏决明的体温透过斗篷,传到她的皮肤上;而他身上的苦药香,也在她鼻尖不断缭绕。 程荀忍不住打了个颤。 她那在黑暗中沉寂已久的知觉和感官,好似在这个夜晚渐渐苏醒。 她迟钝麻木的身体从未像如今这般敏感,仿若初生的婴孩,破开羊水,来到人间。 风吹过、灯亮起,烛火在手边燃起、流水淌过脚背,她的每一寸肌肤,都为这陌生而熟悉的一切所震颤。就连一粒尘土落到眉心,都有如崇阿移山倒海而来。 到底是哪里不同? 她困惑而迷茫地停下脚步,晏决明看向她,了然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包。他剥开纸包,递到她面前。 是几颗苏子糖。 “是不是饿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再坚持一下,好不好?”他温言软语地哄着。 他们站在河道旁,光透过荷花灯上各色彩纸,陆离绚烂地映在他脸上。 程荀看着他,怔怔地想。 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待她呢?小心地、轻轻地。 她又不是一磕就碎的瓷娃娃。 她捻起一颗糖,塞进嘴里。对面人满意地笑了,又拉起她的袖口,放慢脚步向前走。 苏子糖的甜味在嘴里蔓延。 程荀想,若是真要说出什么不同。 或许那不同,就是此刻她的身边有他吧。 穿过大半个扬州城,他们终于走到汶河边。 程荀特意看了周围,并未看到胡府来的千金小姐的踪影。这才放下心,站到了河边。 第116章 晏决明一早便准备好了河灯。他从早已等候在此的天宝手中拿过河灯,递给程荀。 那河灯样式精巧,用的纸更是上乘,烛光一照,居然透出花草暗纹。程荀将河灯转了一圈,没想到却在底座处看见一个小小的“六”字。 这是从前程六出的习惯。 霎时间,程荀心中五味杂陈。 晏决明走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支笔。 “要写些什么吗?” 程荀犹豫了下。 过去几年,她也放过河灯。不过,那是等主子们都睡下后,小丫鬟们才在宅院中悄悄放一会儿,还未等河灯飘多远,就要赶快捞上来。 她过得行尸走肉,对这类活动向来是谢绝不敏的。只是被妱儿拉着,勉强放一两回罢了。 那时,妱儿催她在河灯上写下心愿,程荀只是摇摇头。 她的心愿,是不能在这府里见光的东西。 而此刻,她在谁也不认识她的扬州城里、在晏决明身边。 她接过笔,悬在那淡雅的花笺纸上,停顿良久,她还是放下了。 将笔还给晏决明,她摇摇头。 她不想让那与美好无关的愿望,污了这漂亮的灯。 程荀抱着河灯,在岸边蹲下。她将河灯小心放在水面上,轻轻一推,河灯悠悠而去。 她静静凝望着河灯消失在视野尽头,才站起身。 晏决明将她带离岸边,问道:“可许什么心愿了?” “不告诉你。”夜风有些冷,她抬手将斗篷系紧。 晏决明挑挑眉,“罢了,我们现在……” 可话音未落,他们身后突然响起惊叫,人群飞快散开。程荀吓了一跳,刚要探头去望,却见一个货郎推着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向她冲来! 晏决明当机立断抱起她,长腿一跨,躲闪到一边。而那货郎来不及刹停,竟推着那着火的货车,冲进了河道中。 此处本就站满了人,意外发生后,更是骚动喧哗。 晏决明顾不及旁人,低头看向怀里的程荀,焦急确认她的安危。 “没事吧?” 程荀惊魂未定地摇头,连忙又看向河道。 河道上一片狼藉,货车压倒一片河灯,仍在燃烧着。好在内城河并不算深,那货郎死里逃生,已经游到了岸上。 程荀长舒一口气,回过神来,才发现此时二人的动作有多么逾越。 她整个身体都被他拥在怀中,他那双大手扣在她后脑处,将她紧紧按在胸前。而她的额头抵着他的心脏处,呼吸间,她清晰地听见了一阵凌乱的心跳。 她急忙推开他,退出他的怀抱。 晏决明神色间还有些担忧。人群不断向此处涌来看热闹,他干脆拉起她的手,半护着她向外离开。 而一河之外,胡婉娘站在垂柳之下,死死望着那二人消失的背影。她的手抠在身旁的柳树上,指甲都快折断了。 那个穿斗篷、带兜帽,被晏决明如此珍重地抱在怀中的女子…… 她究竟是谁? 第52章 房产契 一个时辰前。 这并非胡府头一回操办乞巧河灯会。新来的管事办事利索, 依着旧例前两日便叫人来此清场、布置。 待众人施施然来到汶河边时,就见河畔早已支起棚子,各家带来的河灯一一摆在长桌上,样式各有不同, 却都是设计精巧、一派奢华。 纵使谁也没有点破, 可小小一个放灯会, 俨然变成一众小姐们争奇斗艳的日子了。 而胡婉娘理所当然成为了“魁首”。 香案前拜月乞巧、河畔放完河灯, 众人在下人搭好的棚子下小憩,等待今年的烟花会。 夜色浮动,灯影朦胧。正值乞巧日, 此时身边少了长辈的管束, 不知谁挑起了话头, 少女们的心事就在这昏暗的灯火中,半遮半掩地露了面目。 几个年纪尚小的,悄声询问起已经定亲的姑娘们,“那人”如何。 而姑娘们有的羞涩不言, 有的顾左右而言他, 还有的心中没什么顾忌,大大方方说了对方年岁几何、家在何处。 即便可能早从家中母亲、嫂嫂嘴里听说过,可此刻, 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或许,有关“那人”的事,从女儿家嘴里说出来, 总是带了几分让人脸红心跳的刺激吧。 人群中说话的, 多半是家世在扬州城里中上的。而那些家世次一等的姑娘们, 只是安静听着、时不时出声附和。 有个盐商家的姑娘,鼓起勇气向胡婉娘问起她的婚期, 却被胡婉娘冷言冷语刺了回去。那姑娘当即便落了泪,不再说话了。 席间一时冷了下来。胡婉娘板着脸不愿开口,最后是李三娘出言打了圆场,众人才三三两两散开,各自玩去了。 胡婉娘烦不胜烦地走到河畔。她面色不佳,没人想上来自讨没趣,一时竟落了单。河畔垂柳依依,几个姑娘站在柳枝下,凑在一块小声说话,并未注意到胡婉娘的身影。 胡婉娘盯着面前漂流的河灯发呆,身旁人的话飘进了她的耳朵。 “玲儿妹妹,你如今也不小了,你家中可有什么想法?” “姐姐,我如何晓得……”有个细弱的声音支支吾吾半天,“不过,前几日,我倒是在家中见到了那位世子爷……” 第117章 胡婉娘心中一动,视线飘过去,却见树影下站着几个姑娘,方才说话的是个长相文静纤细的小姐。她仔细辨认了下,是马运同家的小姐马玲儿。 这马运同是个父亲的下属,她曾听兄长说过,这人是个性子硬、脾气倔的,父亲没少在家骂这马运同不知变通、脑子蠢笨。可这人在扬州耕耘多年,背景深厚,为人又小心谨慎,竟也在那位置上安安生生坐到了今日。 胡婉娘的步子悄悄靠过去,仔细聆听。 马小姐说到一半就羞得闭上嘴,旁边的姑娘们不乐意了,一个劲儿地让她继续说。 “那位世子爷,真像他们说得那般玉树临风么?” 马小姐红着一张脸,声若蚊蝇:“那自然是……极好看的。” 几个女孩似羡似叹地打趣几句,有人意味深长地问道:“如此说来,你与那世子爷可是……?” 马小姐慌忙摇头,话里却微妙地含了几分希冀。 “世子爷哪是我们家高攀得起的。”她的声音微不可闻,“不过那日,我在院里放纸鸢,线一断,飞到了世子爷那边,他还叫小厮给我送回来了……” 少女犹自沉浸在那日的惊鸿一瞥中,可迎面却直直冲来一个人,气势汹汹地走到她面前,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那人抬手就将她狠狠一推! 马小姐避闪不及,双手慌乱地在半空扑棱,可重心一倒,骤然跌入水中。 水花溅到岸上的人,周围的小姐们回过神来,慌乱地尖叫出声。一旁的婆子也反应过来,连忙跳下去救人。听到此处的骚动声,众人纷纷围了过来。 愤怒和嫉恨好似火药,在胡婉娘大脑里炸开。情绪剧烈翻腾着,一时间,世界都安静下来。 她喘着粗气,马小姐被人捞起,往岸边游来,神志一点点回归。她迟钝地环视一圈,人群拥挤,却没人敢凑到她身边,她周围竟空出一个圈。而那些小姐们眼中全然是震惊和惧怕,她们聚在一起,对着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胡婉娘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恐惧和耻辱漫上心头。周围嘈杂的声音不断刺进她的耳朵。混沌中,她好像听见她们的讥笑和嘲讽,羞辱她明明婚约已定,还要肖想晏决明。 她颤抖着手,再也承受不住,只能推开人群拼命向外跑。身后传来呼喊声,她却不敢停,越跑越快。绕过亭台、跑下石桥,她冲进了熙攘的主街上。 热闹的人群成了她最好的伪装。背后的呼喊和脚步声不再,胡婉娘终于慢下步子。她浑浑噩噩地顺着大街行走,她想,现在那些人在怎么说她呢? 鲜廉寡耻、恬不知羞,还是痴心妄想? ……可是,她不知羞耻,难道那马玲儿就知道羞耻吗? 她恨恨地想,明明是马玲儿肖想在先!世子爷不过是心好,遣人送还个破纸鸢,那小蹄子竟然就敢想入非非!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尊荣、自己家世又是何等的穷酸! 可那怒火烧得越烈,她心中就越冷。 ——马玲儿纵使千般万般不好,有一样总是赢过她的。 她心灰意冷地走到湖畔,呆呆望着水中万千河灯。 不知看了多久,河对岸却突然一阵喧哗。胡婉娘抬头望去,是辆失控着火的货车直直冲进了河道中。水花溅到裙角,她扶住一旁柳树,嫌恶地退了两步。刚要收回视线,她的目光却顿住了。 那张脸,她绝对不会看错。 她清晰地看见,晏决明站在河畔,珍之又重地抱着一个女子。他一手拦住那女子的腰,一手张开,扣在那人带着兜帽的后脑,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而他脸上的神情焦急又慌乱,反复低头确认那女子的安危。 那是她从未在晏决明脸上看见的神情。 她的手不自觉地抓紧了身旁的树,晏决明脸上的疼惜像是巴掌,狠狠扇在了她脸上。 有一瞬间,她甚至察觉到自己对他的恨意。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连女儿家的羞耻都不要了,为什么你却抱着别人? 她的内心崩溃叫嚣着,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晏决明拥着那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转身离开。 “小姐,快回去吧。”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小厮喘着气,心有余悸又小心翼翼地劝她。 她慢慢松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转过身,又端起了两淮盐运史胡大人家独女的架子。 “来得太慢了。”她冷冷地乜了一眼那小厮。 - 晏决明拉着程荀的手,半拥着她走出骚动的人群。 二人的姿态太过暧昧。一路上,程荀都想挣开他的手,可不知为何,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晏决明今天却好似铁了心,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放。 一直走到一处僻静的街边,程荀才终于挣脱开。 微凉的温度从指尖滑走,晏决明察觉到自己的手不受控地颤了颤。 他将手藏在身后,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描摹程荀的面容。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被吓到?” 说着,他伸出手,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在了耳后。 第118章 晏决明心中长舒一口气。早就想为她别发了。 程荀自认自己不算矮,可晏决明实在高大,即便弯着腰,身形也好似将她笼罩其中。他的存在感太过强烈,一时间,程荀竟然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勾起唇角,直起身,轻轻拍拍她的头。 “河灯放完了,我该回去了。”程荀不自在地理了理头顶兜帽。 “阿荀,我有东西要给你。”晏决明不置可否,反倒说起别的。 程荀疑惑地望去,却见他的手探进前襟,拿出一份薄薄的书信。她打开信纸,里面竟然放着一张房契,买主姓名上写着“程荀”二字。 “你不是与那位陈家娘子说,在扬州有一套房产么?” 程荀目瞪口呆地抬起头。她下意识就要将房契塞回晏决明手中,却听他云淡风轻道:“阿荀,做戏就要做全套。” 程荀的手略一迟疑,可立马反应过来,有些气恼道:“你这是强词夺理。” 晏决明拿过房契,将它叠好放进信封中,放在程荀手上。 他语气平静,“阿荀,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简单的事了。” “你不能,连这点事,都不让我为你做。” 程荀看着他的双眼,慢慢接住了信。 她收起房契,假作无事。 “若是无事,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却突然问道:“你愿意陪我去见见姨父姨母么?” 程荀一愣。 崔夫人和孟大人? 她有些踌躇,可想到如今孟大人是明面上扳倒胡瑞最重要的力量,她下定决心,点点头。 晏决明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可随即雀跃起来。 他熟稔地拉起她的袖口,柔声道:“别担心,他们会喜欢你的。” 程荀抿抿唇。 她心想,我是为了正事去的。他们喜不喜欢我又如何? 难道他们不喜欢我,就会就此放过胡瑞? 心中虽是这么想,可她的脚步却肉眼可见地轻快了些。 晏决明偷偷望了眼身旁的女孩,微不可察地叹口气。 就知道她不愿意收。 早在他初回晏家时,崔夫人就与晏淮商谈好了他应得的财产。当初她急匆匆赶回京城,一来为了多年未见的晏决明,二来也是担心夜长梦多,要趁早为他谋取更多利益。 崔夫人体面了一辈子。唯二的两次失态,一是那年提剑冲进了侯府;二便是从晏家身上狠狠撕下一块肉,为晏决明拿到了诸多财产。 崔怡走得早,晏决明又消失多年,后宅里,继室刘氏自然不会放过崔家天降的嫁妆。晏淮未曾插手后宅之事,尚且不明白其中门道,只以为刘氏依他所言将崔怡的嫁妆都好生安放着。可谁知,那些财物若要挪动,多的是法子。 而崔夫人拿着当初的嫁妆礼单,硬生生冲进了库房,逐一清点其中财物。有以次充好的,有以破损为由“处理”后就再也找不着的。晏淮看得脸色铁青,只觉得刘氏丢了自己的脸。 而崔夫人拿捏住晏淮此时的羞愧和愤怒,提起晏决明当年走失的旧事,又是哭闹又是威胁。最后,她愣是让晏淮自掏腰包补上了崔怡的嫁妆,又从晏家产业中分出十之三四作为晏决明私产,此事最后才了结。 而晏决明收到那些产业,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其中方便易主的产业,都偷偷改成了程荀的名字。 ——在他甚至不知道程荀生死的时候,他就已经这样做了。 他自认自己当时的谋划天衣无缝,易主之事顺利地躲过了晏淮和崔夫人的眼睛,这些年那些产业也发展得蒸蒸日上。 可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最大的问题在于,这诸多财产,阿荀好像并不愿意收下。 他心中有些发愁,恶作剧般故意晃了晃她的袖口。 程荀投来狐疑的目光,他笑了下,伸手为她戴好兜帽。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回到了扬州城最热闹的大街上。大街上围着一座高高的香桥,远处还摆着诸多烟花。此处人流众多,皆是为了等待不久后的香桥会与烟花会。而大街旁,最好的地段矗立着一座高楼,这是扬州城最负盛名的酒楼樊楼。 今日的樊楼更是富丽堂皇。如水般的绸缎将这高楼装点得绚丽非凡,樊楼里坐满宾客,更有唱曲的伎人高坐台上,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程荀拉好斗篷和兜帽,缩在晏决明身边走上了楼。他一路带她往最高层去,越往上环境越是清幽,走廊里窗户大开,能够高高俯瞰街上的人群,头顶星辰好似都近在指尖。 晏决明在一间雅间前停下脚步,轻轻叩门,只听里面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进来。” 晏决明推开门,侧身等待程荀。程荀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屋中。 兜帽低低压在额前,挡住了她的视野,只能看见面前的圆桌上,坐着一男一女,除此以外并无旁人。 门在背后关上。 程荀缓缓摘下斗篷,晏决明随手接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变得清晰,她看见崔夫人慈和温柔地向她笑。紧挨着崔夫人的那位中年男人,五官周正,神情却有些严肃。 第119章 她对上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有些发怵。 她低头行礼,“向孟大人、崔夫人问安。” “我是程荀。” 第53章 香桥会 “我是程荀。” 程荀半低着头, 有些拘谨地行礼。 崔夫人连忙起身走过来。她扶起程荀,五味杂陈地细细端详眼前的少女。 那日在胡家,当着众人的面,她只能故作漫不经心地扫她两眼, 今日才得了机会, 好生看看这位六年前便已相识的“故人”。 她本以为她早已忘了几年前那位“玉竹”的模样, 可如今一看, 那个女孩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渐渐与面前的程荀重叠。 六年过去,当初明泉寺那个瘦小寡言的女孩, 如今已经长成高挑的少女。 除了年龄带来的成长外, 她几乎没有变化。她的身形仍旧瘦削, 面色有些苍白憔悴,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澄澈。 若真要说有哪里不同,或许是如今的她更“真切”了。 那年明泉寺里,程荀对她说“不信神佛”。那时的她好似一缕缥缈的烟, 只有神思中的怅然和悲痛是有形的。她寂寥而透明地飘在半空, 仿佛随时都能抽身而去。 而如今站在她面前的程荀,眉宇间虽仍写着长久压抑带来的疲态和愁容,却多了几分生的厚度。 ——就像浮萍长出根系, 飞雁终于落地停歇。 这变化从何而来,崔夫人心中了然。 她心中有些欣慰,又有些心酸。 她拉着程荀的手, 将她带到自己身边坐下。 “阿荀。”崔夫人笑得慈爱, “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 程荀紧张地摇摇头。 “我真没想到, 原来你就是‘程荀’。”她感慨万千,“当初我便觉得与你投缘, 谁曾想,你居然就是决明找了六年的程荀!” “那年我刚回京城,决明求我帮忙找你。他说完你的样貌和年岁,我当即就想到了你,可谁知你竟然取了个假名字……若是当年我再深究一下,何至于让你和决明分别六年呢?” “这些年决明为了找你,什么法子都用尽了,我看了都……唉,可谁曾想,你竟在胡家那样的地方吃苦……” 崔夫人心中悲喜交加,一时间,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沉默已久的孟忻拍了拍她的手,给她递去一块叠好的丝绢。 程荀却愣住了。 她不是没想过,晏决明这些年定是想方设法地找她。只是这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总带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她抬眼看向晏决明,却见他对她安抚地笑笑。 他无声地说:“没事。” 崔夫人缓了缓,压下酸涩的心情,认真地看向程荀。 “阿荀,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与决明的情谊之深厚,我和你孟伯父都看在眼里……我心中一直想找个法子弥补你,正巧决明与我提了一个想法,我觉得倒是个好主意。” 崔夫人语调轻柔,目光温暖和煦,可程荀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 “我和你孟伯父有意将你认作义女,你可愿意?” 程荀张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崔夫人连忙拍拍她的肩,柔声道:“你心中莫要有负担。我和你孟伯父膝下只有绍文一个,若是多个女儿,我们开心还来不及呢。况且,从前我们见面,我就觉得与你有眼缘。” 崔夫人叹了口气,继续道,“我也知道你心中放不下这些年的筹谋,不愿意此时离开胡府。” “可是孩子,胡府总有一天要倒台,你可考虑过将来? “我们自然知道你本性如何、又遭遇了什么,可这世道本就对女子苛刻,若你背着一个……这样的身份,以后恐怕更是艰难。 “我和你孟伯父身微力薄,可给你一处避雨的房檐,还是做得到的。” 崔夫人语气诚恳、姿态谦和,程荀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 崔夫人说得有错吗?不,某种程度上,她甚至足够委婉了。 世道多艰。且不说她如今为奴的身份。她当初用的是假名字,运气好的话,或许胡府一倒就能恢复自己的真实身份。 可“程荀”这个身份,又能支撑她在这世道多活几天呢? 她一无亲眷,二无家资。便是艰难活下来了,苛税、病痛、歹人,都一个不是她头顶的定时炸弹? ——只要老天稍微开个玩笑,这条小命恐怕就不保了。 答应崔夫人和孟大人,成为他们的义女,对她百益无一害。 可不知为何,她却说不出口。 崔夫人好似看出了她的犹豫和难言,有些心焦。她以为程荀不明白其中关窍,有心再好生劝两句。 孟忻却轻轻按了下她的肩膀,探身说道,“此事不急,让这小丫头自己回去再考虑考虑,日后再说也不迟。” 闻言,程荀松了口气。 晏决明看出她隐隐的抗拒,心里头有些闷,抬手为程荀倒了杯茶。 屋中一时冷了下来,程荀心中莫名有些不舒服。 这一推脱,倒显得自己不识好歹了。 此时,孟忻突然开口,“程姑娘,我听说,你从溧安来?你父亲也是溧安人士么?” 程荀点点头。 第120章 “是土生土长的溧安人?”孟忻追问。 “家父确实从小就在溧安长大。”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 孟忻不再说话,神情若有所思。 程荀努力把思绪放到此番前来的正事上,正色说道:全年无休每,日更新独家滋源裙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孟大人,我此番来,其实是为了胡家之事。” 孟忻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晏决明,而后饶有趣味地问她:“胡家何事?” “近来胡府来了一群云水观的道士,其中有位仕阳道长不太一般。我听闻,那道长私下为胡瑞提供了许多丹药,据说有消灾解厄、延年益寿之效。” “哦,那你如何看?”孟忻提起了兴致。 程荀想了想,慢慢说道:“这仕阳道长来历不明,在如今这个关节,居然能在府中呆这么久,我一来是怕他搅了大人的谋划,二则是……” 程荀直直看向孟忻,“想向你确认一下,仕阳道长可是您安排的人?” 孟忻眼里划过赞赏。 倒是个心细的。 他抬起茶盏,语气平平,“关于这事,你该问问晏决明。” 程荀讶然转头,却见晏决明轻咳了一声,“阿荀,那道长是我安插进去的。” 她仔细回想,胡瑞在福全死后就提起过云水观之事,难道一开始,他就已经设计好了? 崔夫人出言打断了众人的话题,她嗔怪道:“好好的日子,出来了还要说这些。” 说着,她将面前的碟子推到程荀面前,温言道:“樊楼的点心算得上是扬州一绝,阿荀,你多尝尝。” 崔夫人为人和善又健谈,一边给她夹茶点,一边拉着她问:“喜欢什么口味?”“平日有没有忌口?”“方才可去放灯了?” 程荀端坐在椅子上,背直直挺着,一字一句回答崔夫人的问话。 从小到大,她身边就鲜少有女性长辈,崔夫人的关怀和体贴让她有点儿不自在,反应都有些木讷。 晏决明看在眼中,一时有些想笑,心中却漫起怜惜。 他走到窗边,看了眼楼下的情形,“姨母,香桥会要开始了,不如下去看看?” 崔夫人果然来了兴致,站起身向窗边望了望,而后靠到孟忻身边,轻声催促,“走吧,等会儿错过了。” 二人走在前,晏决明和程荀走在后面,慢慢下了樊楼。 离开崔夫人的视线,程荀想起方才认义女之事,心中有些气恼。 晏决明看出她的情绪,凑到耳边小声问道:“你不高兴么?” 程荀不想理他。 可晏决明对程荀一惯是个水磨性子,见她生气了,就巴巴地跟在后头,时不时轻戳两下她的肩膀,提醒她自己的存在。 二人别别扭扭下了楼。 樊楼外的空地上正在办香桥会,高台上摆着一座线香架成的香桥,香桥上放着香客送来的檀香包、金元宝,灯火映照下,金纸反射出灼灼光亮,煞是好看。 而一圈又一圈的人群围在香桥周围,直把宽敞的空地挤得水泄不通。崔夫人和孟忻站在人群外围,周围候着两三个仆从。 程荀和晏决明在不远处站定。见长辈没注意这边,程荀终于转向晏决明,压抑着怒意低声道:“义女之事,你为何不与我提前说?” 晏决明一愣,随机微微俯身,凝视着她的眼睛。 他语气认真,“阿荀,我并不知姨母会在今日提起这事。我原是想一切事了后,才与你说的。” 流动的人群里,他的身影却像是定格在这个瞬间,程荀在他的眼里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也就是说你早有安排?可你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义女之事也是,云水观道士之事也是。” 察觉到她情绪的微妙变化,晏决明也有些慌了神,下意识道:“有些事太过凶险,我只是不愿意你涉足其中。至于义女之事。” 他扶住她的肩膀,“阿荀,我只是不想你日后过得太辛苦。” “你迟早要离开胡府的,你可曾想过将来的事?” 晏决明话里的“将来”刺痛了她心中最敏感的神经。 她蓦地想起那年在四台山上,她抚摸着“程六出”的坟茔时,轻声许下的决绝誓言。 那时她说,等她做完该做的事,就来陪他。 而如今“程六出”回来了,更显得她那时的决绝像个笑话。 她茫然地站在原地,周遭的喧哗好似突然远去了。 她想,将来,她真的还能有将来吗? 她的将来又在哪儿呢? 成为孟家的义女,离开这个宅院,然后又走进一个新的宅院吗?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他还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她察觉到自己的唇瓣轻轻动了两下,晏决明以为自己没听清,又侧耳过来。 可她头顶突然响起一声巨响,漫天星光有如火种,在天上爆裂地绽开,而后那点点星子徐徐落向大地。 吉时到,烟花会开始了。 一道道光束伴着啸叫飞向天空,橙红、金碧、铜青,各色花火在深蓝的夜幕中盛开,在众人的惊叹中露出最明艳绚丽的模样,而后就消逝在凉凉的夜风之中。 第121章 这一声声巨响解救了程荀,她回过神,快速说了声“香桥会要开始了。”,就跑到了人群边上。 晏决明直起身,看着她佯作无事的神情,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漫天烟花的渲染下,人群的气氛也愈发高涨。守香桥的人看准时机,拿起火把点燃了香桥。 火焰霎时蔓延开来,红蓝色的火舌裹满香桥,浓烟伴着线香味飘到半空,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 点香桥,祭双星,乞巧日达到了最高|潮。 程荀往年这时候,都是在胡府专门辟出来的清静地方远远看烟花,今日是她一次看得见香桥会的盛况。 人群不断呼唤,更有人围着燃烧的香桥叩拜。人人都想看香桥,人群不断向前挤。程荀眼看自己就要被推进人潮中,晏决明突然伸出一只手,护住她周围,将她轻巧地拽了出来。 “人多,小心点。” 程荀理了理兜帽,张望着,“崔夫人呢?” 晏决明抬头看,指了指西边的方向,拉着她的手就要往那边去。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拉自己的手。 他们逆着人流向前去,晏决明半拥着她的背,支撑着她的重心。可人群实在拥挤,她不知道被谁踩了一脚又一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好在晏决明及时稳住她,她惊魂未定地抬起头,却见身旁挤过去一个高大的男人。 那男人看起来精瘦,力量却很大,他架着双臂努力穿过人群,与程荀擦肩时,用手肘狠狠推搡了她一下。 程荀避无可避,可擦身而过的那瞬间,她好似看见那男人袖中闪过一道寒芒。 那瞬间,程荀脑中警铃大作。 她紧紧盯着男人的背影,却见那人灵活地在人群间窜动,不多时便看不清人影了。 她心中不安,下意识拉住晏决明的手臂,紧张地开口:“你可看见刚刚和我擦肩的那个男人了?” 周围声音太过嘈杂,晏决明没有听清。 程荀无头苍蝇一般四处张望,四下都见不到那人的身影,视线反倒和不远处的崔夫人对上了。崔夫人看见程荀,朝他们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松了口气,疑心方才是自己看错了。 可下一秒,她看见人群中走出几个高大的男子,不动声色地围住了孟忻的仆从。 而那个男人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假作跌倒一般,猛地扑向了孟忻! 眼前的一切短得不过眨眼之间,在程荀眼中却好似停滞的一幅画。 极度的紧张和惊惧中,她听见了自己的尖叫。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第54章 鹊桥仙 一切就发生在这短短一瞬。 程荀的视线越过拥挤的人群,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袖中藏刀的男人。 “小心!那人身上有刀!” 而她的尖叫像水滴落入沸腾的油锅,顿时炸起一片炽烈的油点。周遭听清她的话的人,当即开始推搡拉扯周围的人,想要逃出生天;没听清她话的人, 尚且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能下意识跟随涌动的人群向前推挤。 本就拥挤的人群此刻骚动不断, 数不清的人影遮挡住她的视线, 身体不断被奔逃的人推拉扯动,程荀这才知道自己做错了。 可如今再做弥补已来不及,程荀只能在慌乱的人群中努力稳住自己的平衡。下一秒, 腰间那双大手揽紧她的身子, 用力一拉, 竟然将她悬空抱起,扯出了人群。 拥挤的窒息感陡然消失,程荀仓皇抬起头,拉着他就想往孟大人那儿去, 却被晏决明以保护的姿态按进怀中。 她听见他沉稳的声音:“没事, 别担心姨父那边。” 而他目光严肃,扫视着骚乱的人群,抬手做了个呼哨。 霎时间, 街道四周的暗巷里冲出数个巡防兵,敲着手中盾牌,紧锣密鼓地疏导人群。 没一会儿功夫, 人群重新恢复秩序, 有人七嘴八舌询问刚刚怎的突然推搡起来, 人群中有人粗着声音回答:“能为什么!人多呗!” 程荀惊魂未定地站定,当即就转身向孟忻的方向奔去。晏决明没拉住她, 只能紧跟在后。 程荀跑到方才看到的位置,可这儿哪还有孟忻崔夫人等人的身影? 她面色慌张地看向晏决明,他将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而后拉起她往身后的暗巷走。 程荀见他波澜不惊,也渐渐冷静下来。 二人走在黑暗无声的暗巷中,大街上的喧哗悄悄远去。她听着二人的脚步声,慢慢回过味来。 “这是你们预谋好的?”她停住脚步,直接问出声。 晏决明顿了一下,语气温和,“阿荀,这并非预谋。” “只是我们早有准备。” 顶着程荀疑问的目光,他轻声解释。 “阿荀,你可知扬州有个名叫虎帮的漕运帮?” 这名字有些耳熟,程荀皱眉回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好像从前听人提到过……” 晏决明了然地点点头,“这虎帮手握半个两淮的漕运,黑白通吃,势力不可小觑,坊间多少也有些传言。那虎帮的大当家虎三是个人物,自幼无父无母,在虎帮摸爬滚打多年,二十年的时间,从打手混到了二当家。” 第122章 程荀听得入迷,忍不住开口问道:“然后呢?” “我与他算是旧识。几年前虎帮的六爷要退了,底下几个当家的明争暗斗,当年我无意间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有些惊讶。 晏决明虽没有明说,可能够做到这个份上,可见他手中筹码不小。 “虎三是个黑白不忌的。漕运盐运利益巨大,少不了黑吃黑。官商手里轻易不沾血,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就会找上虎三。这人自然不是良善之辈,这些年我对他也多有防备。” 程荀琢磨着他的话,问道:“所以,胡瑞找上了虎三?让虎三出面谋害孟大人?” 晏决明看着她认真聆听思索的样子,心软得好似一滩水。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轻轻拂了下她的兜帽边缘。 “自从那日你将陈家娘子送来,我就派人盯住了陈玄。果不其然,陈玄搭上了虎帮。虎帮的确胆大包天,可谋杀朝廷钦差不算小事,底下人当即就报给了虎三。虎三查到孟大人与我的关系,单独找了我。” “虎三这人有些草莽义气,还念着我与他当年的交情,答应帮我这一次。我让他假意接下这活儿,陪我演这出戏。” 程荀恍然,心中却还有几分疑惑,“这虎三真就这么好心?况且,若是因为孟大人之故,扬州从此清明了,那虎帮将来从哪里赚好处呢?” “自然不全是因为我的缘故。谋杀钦差可不是小打小闹,一顿饱和顿顿饱,该怎么选,他心中有数。” 晏决明将目光投向远处,“至于之后……就算一时刮去腐肉,可只要此地仍有利益可寻,只怕永远都无法彻底清明。” 水至清则无鱼,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难免有些气馁。她看着晏决明,欲言又止。 “阿荀,我们只要做到问心无愧就好。”晏决明停下脚步,深深看进程荀的眸子。 程荀回望,不知为何,从他眼中读出了几分无力和灰心。 她想,或许这句话,也是他想告诉他自己的吧。 想到这,她情不自禁道:“晏决明,只要你问心无愧就好。” 而对面那人神色一怔,他脸上那带着几分安慰和劝解的笑消失了,一时间竟显得有些空白。 “少爷,程姑娘!”不远处传来呼喊,程荀转身望去,是天宝在巷子口朝他们挥手。 程荀仍旧忧心孟大人和崔夫人的安危,连忙小跑上前。 晏决明愣怔地站在原地,看着月光下程荀跑动的身影。 这一刻,时间的流动好似突然放缓了。程荀身上的斗篷随奔跑的步子摆动着,衣袂好似海浪,徐徐起伏呼吸。而在那斗篷边缘,隐约能看见她飘飞的长发,在风中划过秀美的弧度。 “咚咚——” “咚咚——”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真的有人能反复爱上另一个人。 他那些氐惆的时刻,那些难言的心绪,原来真的有人能读懂。 他慢慢抬手按住了心口。 - 天宝将程荀引到巷口处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子的陈设简朴,与寻常人家住的屋子并无不同。 她推开堂屋的门,却见孟大人和崔夫人坐在桌前轻声说话,神情很是平静。 二人闻声抬头,崔夫人连声道:“好孩子,快进来。” 崔夫人不住地问她可受伤了,程荀有些难为情地说道:“是我方才太冲动了……” 还好晏决明早有准备。且不说会不会坏了他们原本的谋划,若是人群当真发生了踩踏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她垂丧地低下头。 向来少言的孟忻突然开口,“是我们该谢谢你。” 程荀讶然抬头。 孟忻一本正经道:“胡瑞手段狠辣,自然不会将此事全然交给陈玄。这些日子,光是闹到我和你伯母面前的阴谋诡计就不下五起,谁也不知道下次来的杀手是做戏的,还是真要取我们性命的。” 程荀不由得看向崔夫人,却见她神态自若,竟丝毫没有后怕、畏惧之意。 “方才你出言提醒,本就是出于好心,不必苛责自己。”崔夫人安慰道。 “崔夫人,您……不害怕吗?”程荀语气迟疑。 闻言,崔夫人转头对孟忻笑了一下。 “早在我当年决定嫁给你伯父那天起,我便做好准备了。” 她的目光温柔又坚定,像是暗夜中的点点萤火,亮着柔和却不刺眼的光,“我知道他想走的是怎样一条路,但只要他不怕,我就不会怕。” 程荀有些羞赧,又莫名有些鼻酸。她偷偷看了孟忻一眼,见他紧紧抿着唇,本就古板的脸此时更是严肃。她连忙收回视线,却隐约察觉到崔夫人紧靠着孟忻的那条手臂动了动。 屋里气氛古怪,程荀回味过来,找了个借口磕磕绊绊地跑出屋子。 晏决明站在院子中,好似等了她一会儿了。 “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程荀红着脸点点头。 马车早已备好,曲山得信在府中等她。程荀脱了斗篷正要下车,却突然被晏决明叫住。 “阿荀。” 第123章 他明知道她该回去了,可看见她的背影,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顶着程荀疑惑的眼神,他搜肠刮肚地找话题。 “……今夜回去好好休息,不要沾了寒凉。” 想了半天,只憋出了这句话。 听他提起月信之事,程荀略带几分尴尬地点点头。 二人沉默地下了车,晏决明送她到胡府侧门外的小巷里。他站在阴影中,目送程荀越走越远。 突然,她的步子停了下来,转身向晏决明跑来。 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她的每一步却好像都踩在晏决明心上。 十米,五米,三米…… 晏决明忍不住屏住呼吸。 程荀跑到他面前,轻喘着气,小声道:“你也要,注意安全。保重自己,不要逞强。” 说完,她挥挥手,一转眼就消失在胡府的朱门之中。 晏决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烫得快要化掉了。 他缓缓走回马车,脑子里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从前看过的史册医术中,有过人死于脉搏过快、心温过高的记载么? 稀里糊涂回到了观宅,天宝在身后问他:“少爷,这包袱要放哪儿?” 晏决明转身一看,竟然是今夜程荀换下来的脏衣服。他跨步上前,一把抓过包袱,藏到背后。 “今夜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他吩咐完,大步走进房内,将门用力关上。 门外,天宝莫名其妙地摸摸脑袋。 总觉得少爷这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屋内,晏决明靠在门上。手里的包袱好像烫手山芋,他纠结半天,最后将包袱藏进了衣橱最高处的抽屉里。 屋里浴盆早已备好热水,他坐进水中,强迫自己梳理手中的线索、准备之后的计划。好一会儿,脑子终于冷静下来。可等他换好衣服回到寝室时,脑子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今夜发生的种种。 他心浮气躁地躺在床上。 闭上眼睛,是程荀静静注视河灯飘去的神情,是她在月光中奔跑的背影;睁开眼睛,是她仰着脸说“你问心无愧就好”的模样,是她叮嘱他“保重自己”的声音。 ……还有,她柔软温暖的身体,落入自己怀中的触感。 他猛地坐起身,狠狠砸了床板一拳。 他在心中唾骂自己的无耻和逾矩。 纵使他心悦阿荀,可这样的遐思未免也太过冒犯无礼了些!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默念心经睡觉,眼神却扫过了衣橱。 阿荀的衣服还在这。 他又纠结起来。 今夜意外频发,阿荀一时忘了,可等明日想起来,恐怕心中会不自在。 他该还给她吗?还是她不提,就当没这回事? 还有,衣服上沾了……他难道就这么原模原样地送回去? 可若是他洗干净再送回去,也不太合适吧? 从前二人同住时,除了各自的小衣,浆洗之事一向是交给他的,从这点来说,他洗干净倒也没什么……吧? 无数思绪在大脑里打架,晏决明烦不胜烦,一气之下干脆倒在床上,使劲儿一拽被子,蒙住了脸。 屋中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床榻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叹。晏决明黑着一张脸,坐起身利落地换上衣服。又从抽屉中拿出包袱,推开门走到马房,骑上马疾驰而去。 夜已深,熙攘了一夜的扬州城此刻好像也进入了安眠,唯有满地的红纸碎屑证明了不久前的热闹与喜庆。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扬起一片红色的雪。 晏决明从翼山悄悄潜入胡府,轻车熟路地走到程荀所在的小院。院中一片寂静,他心道一声“冒犯了”,然后悄声推开窗户,将包袱塞了回去。 正要转身离开,他突然发觉不对劲儿,透过窗户仔细一看,那床上哪里有程荀的人影?他先是疑心自己走错了,可扫一眼屋内摆设,这确是程荀的屋子没错。 他皱皱眉,此时才发觉小院的古怪。 ——太安静了。 他心中响起警铃,逐一确认各间屋子,却发现小院里竟空无一人。 不敢再耽搁,他转身走出小院,在胡府中循声寻人。 找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望见不远处亮着灯火。他看了一圈周围环境,悄声上前,身形轻巧一跃,就站在了祠堂旁的一棵大槐树上。 他藏身在茂密的枝叶中,透过祠堂大门看见了程荀的身影。她跪到在地,一同跪在地上的还有胡婉娘和其他几个丫鬟。 晏决明只觉得心上蹭地燃起怒意。 你胡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阿荀来跪! 胡瑞和林氏站在牌位前,厉声训斥什么。晏决明仔细听,大抵是些胡婉娘行事荒唐、丫鬟们看顾不周的话。 训斥了好一会儿,胡瑞丢下一句“给我跪到天亮”,便拉着林氏离开。监工走了,祠堂里却无一人敢动弹。 看准时机,晏决明偷偷朝程荀脚边扔了个石子。 程荀今日本就有些不适,一晚上奔波劳累,回府后又被人找来祠堂罚跪,此时更是疲倦不堪。察觉到脚边的轻微声响,她迟钝地向后看,眼神搜寻了一会儿,最后居然在祠堂旁那棵槐树枝叶之间看见了晏决明。 第124章 她顿时瞪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晏决明朝她挥挥手,她瞟了眼身边低着头打盹的小丫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担心胡婉娘听到动静,她转过身,不敢再与他示意。 树上,晏决明看清她脸上困倦憔悴的神情,心一点点揪了起来。 她在胡家的五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身体的折磨,尊严的凌|辱,胡家便是这样对她的。 他忍住心中的酸涩和愤怒,悄声跳下树。他绕着祠堂走了一圈,发现祠堂旁边是一排无人的厢房。他跳进厢房翻找了一圈,找到个火折子。 片刻后,紧邻着祠堂的厢房突然升起火焰,浓浓黑烟不断冲向半空。 祠堂内,程荀艰难地低着头,掐着手心强忍膝盖和小腹的不适。而一股焦糊味飘进祠堂里,程荀迷迷糊糊抬起头,反应了几秒,突然清醒过来。 “走水了!” 她惊叫着,颤颤巍巍 站起身,叫人将胡婉娘扶起,慌忙跑出祠堂。 一群小丫鬟花容失色,尖叫声响彻夜空,仆从们听到呼救,提着木桶、抱着水缸,匆匆赶来救火。 场面一时嘈杂混乱,丫鬟小厮们不断进出,胡婉娘被人簇拥着逃离火场。 而程荀站在慌乱的人群中仓皇张望,终于在墙角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晏决明站在墙角,对她笑了一下,张口无声地说了什么,转瞬就消失在拐角处。 那瞬间太快,好似程荀的幻觉。她站在原地,大脑中反复重现方才那一幕。 火光和浓烟遮挡住她的视线,人群匆匆来往,泼水声、火焰爆裂声、尖叫呼喊声不断响彻于耳。 而晏决明站在黑暗的角落里,朦胧得好似一场幻梦。 可她却清晰地看见他的脸上温柔的笑意,看见他对她说: “晚安,做个好梦。” 第55章 一叶秋 火势很快得以控制。 厢房久无人居, 屋内堆了不少杂物,好在近来雨水多,屋内受了潮,故而火势并不算大, 只是滚滚浓烟看得吓人。 火虽没有蔓延到祠堂, 可浓烟却将祠堂的匾额和白墙都熏得漆黑, 就连那一座座牌位都在高温下崩出裂口。 胡瑞和林氏匆匆赶来。看着面前一片狼藉的祠堂, 林氏急得双腿发软。而胡瑞阴沉着一张脸,踱步到胡婉娘跟前,抓了她身旁一个丫鬟, 虎目圆睁。 “怎么回事?” 小丫鬟瑟缩着身子, 半晌打着哆嗦:“厢房突然就起火了, 别的、别的,奴婢……奴婢不知。” 胡瑞反手就扇了那丫鬟一巴掌。 背后的丫鬟小厮顿时齐刷刷跪了一地。 那掌风从胡婉娘侧脸刮过,她倒抽了口凉气,胸膛剧烈起伏, 惊惧地望着胡瑞。 胡瑞仍旧盯着面前颤抖的小丫鬟, 可从始至终都未曾看向胡婉娘。 “平时小打小闹便罢了,我只当你年纪小不懂事。可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在外装疯卖傻、争风吃醋,在家目无尊长、不服管教, 如今连祠堂都敢烧!”胡瑞厉声怒斥。 胡婉娘又是恐惧又是委屈,话卡在喉咙里,一时间竟说不出口, 只能站在原地抹起泪。 林氏面带不忍, 轻轻拽了拽胡瑞的袖子, 可盛怒之下的胡瑞用力拂开林氏的手,暴呵一声:“慈母多败儿!这便是你平日放纵的后果!” 林氏不敢再劝。 程荀跪在人群后, 心有余悸。 晏决明确实太大胆了。若是稍晚一步,或是被胡府的人看见,今日要如何收场? 她远远地瞟了眼胡婉娘身边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瘦小人影,心中歉疚难安。 那个小丫鬟才十三岁,刚来晴春院没几天。 场面一时僵持起来。胡婉娘回过神来,忍不住连声叫冤。胡瑞喘着粗气,双手叉腰,努力压抑愤怒。 “胡大人。”前面突然传来一道苍老平静的声音,程荀悄悄抬头,却见仕阳道长不知何时过来了。 他身着一身藏青道袍,髯须花白、形容瘦削,可身姿却挺拔如松。他的脚步声近乎于无,在众人未曾注意时突然现身开口,愈发显得道骨仙风、世外高人之姿。 他出现的时机实在太过微妙,程荀想起晏决明与这道长的关系,心中惊讶又狐疑。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他就从这逃脱,找到仕阳道长来此为她解围了? 她心中腹诽,这胡府真成晏决明的后花园了。 ……等等,什么叫“为她解围”? 程荀反应过来,莫名有些脸热,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自作多情。 而那边,胡瑞乍然看见仕阳道长,难免被吓了一跳,可态度却好转许多。二人打躬行礼,胡瑞愁容满面,“道长,这下如何是好?祠堂被烧,可不是什么吉兆!” 仕阳道长目光轻轻扫了眼人群,胡瑞摆摆手,叫众人散去。程荀走在人群最后头,不动声色地移去目光。 与乾道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平静高深的声音。 “胡大人想岔了。这恰恰是吉兆。” - 自那天起,胡瑞发现,就如仕阳道长说得那般,一切不断向好。 第125章 一是云水观的法事终于敲定了吉时。 二是祠堂重建之事。 当日胡瑞心中唯有祠堂被火势波及、唯恐老祖宗托梦训斥的烦躁。可后来转念一想,这难道不是个光明正大重新修缮的机会么? 这些年,胡瑞自认自家这一脉日子愈发昌隆,渐渐也有了几分别样的心思。京城胡家是主支、发迹早,他受叔父胡聘提拔良多。可胡聘如今六十有五,家中又后续无人,京城胡家还能风光几时呢?而他正值壮年,胡家的未来不也要交到他手中么? 这样想着,他难免动了些小心思。可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只能暂时搁浅在心中。如今撞上这么一个机会,不就是老天也想推他一把么? 这样想着,他命人将祠堂修缮一新,又去庙里重新请了牌位。只是这回,放在最中间的名字,从京城胡家的祖宗,变成了胡瑞自己的祖宗。 而最后一件事,则是彻底将胡瑞从阴郁焦躁的心绪中解脱出来,走起路来都有几分春风得意。 ——孟忻似乎不好了。 自从那日乞巧节后,孟忻遣人去衙门告了假,一应事务都交由师爷处理,孟宅大门紧闭,只有外甥晏决明时不时登门。而久居鉴明书院的孟绍文,也辞别了师长,破天荒回了家。 据胡瑞派去的探子所言,这些日,各种名贵药材流水般送进孟宅,隔着侧门都能嗅到冲天的药味儿。府中下人嘴巴严,问不出什么东西,可那悲观严峻的神情却不似作假。 胡瑞闻言,激动地起身在房间了转了两圈。可他迅速冷静下来,按捺住心中的欣喜,沉吟片刻,叫人喊来陈玄。 不一会儿,陈玄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站在书房正中央,低垂着头颅,声音嘶哑:“老爷,听说您找我。” “你过来。”胡瑞坐在椅子上,气定神闲地吩咐。 陈玄抬起头,慢慢走过去。短短十天不到,他本就方正的脸更显瘦削,颧骨高高挂在脸上,好似两道锋利的刃。他眼下青黑、眼睛充血,就连嘴边都长了一圈燎泡,一看便是心忧如焚、许久未能好好睡觉的模样。 胡瑞今日心情不错,看见他这幅尊荣竟被逗笑了。 “怎么,这才给你安排了一件事儿,就焦心成这样了?” 陈玄勉强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行了。我今日找你来,是想你问你那日乞巧节之事。” 胡瑞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等待对面那人的回答。 陈玄舔了下苍白开裂的嘴唇,声音有些发抖。 “回老爷,乞巧那日虎帮安排了人,准备在香桥会上趁乱……”他停顿了下,艰难开口,“趁乱刺杀孟忻。那夜我也在场,亲眼所见杀手接近了孟忻。 “可不知为何,那时人群突然拥挤推搡起来,我不慎摔倒在地,等爬起来时,已经看不见那群人的踪影了。” 胡瑞犀利的目光投来,陈玄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后来虎帮的人找到我,说是那夜安排的人都死了。” “持刀那人身上被捅了四五个窟窿,所有人都是在乱葬岗里找到的,估摸着是被孟忻的人反杀了。至于他们可曾在死前得手,如今已经死无对证,小的也无从可知。” 陈玄胆战心惊地说完,背后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可胡瑞却突然大笑出声。 “你做得好!”胡瑞话里是止不住的笑意,他站起身走到陈玄身边,拍拍他的肩,“虎三的人可不好打交道。我前前后后吩咐了这么多人,没想到是你这个刚接手的毛小子立了功!” 陈玄疑心自己听错了,他错愕地抬起头,喃喃道:“孟忻……死了?” 新任巡盐御史,朝廷钦差重臣,宁远侯世子爷的姨父,就这么死了? “没死,不过想来也快了。”胡瑞语气松快,绕到书案后坐下,朝陈玄的方向推去一个木盒。 “我向来不会亏待自己人。”他歪着头,眼神示意陈玄打开木盒。 陈玄迟钝地走上前,掀开木盒,却见里头满满当当放着一整盒金锭子。 “收下吧。好好办差,将来也少不了你的。” 陈玄的大脑一片浆糊。心好似一时直飞云霄,一时又跌落万丈深渊。他迷茫地摸着那闪光的金锭子,这是他这辈子都未曾拥有过的东西。 有了这些金子,清荷便不必起早贪黑料理铺子,也再不必为宝娘愁将来的嫁妆。他们一家人可以换大房子、买许多许多田地,甚至买几个奴仆,从此让清荷宝娘都过上夫人小姐的日子。 在迷茫和狂喜的边缘,他突然听见胡瑞漫不经心的声音。 “听说你将妻女都送回溧安了?” 这句话好似天外劈下的一道雷,霎时将他惊醒。 “这么急做什么?扬州不比溧安好么?” 胡瑞的语气好似只是闲聊两句,可陈玄不由自主地全身紧绷,额角都落下了一滴冷汗。 “小的老母亲还在溧安,前阵子写信来说是身子不爽利,想要见见孙女,小的便让妻女回去看看。”陈玄将早已编好的谎话全盘托出。 胡瑞眯着眼睛,“回去也好,总该回去看看。” 第126章 他站起身,将木盒塞进陈玄臂弯,意味深长道:“别担心。我在溧安那么多年,你的老母妻女,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你就放心在这替我办事,懂了么?” 胡瑞拍拍他的肩膀,“回去吧。之后有事我再吩咐你。” 陈玄行了个礼,僵直着身子走出书房。 离开书房的视线,他匆匆跑回家,将那木盒藏好,又跑到渡口找到熟识的脚夫。 “王小哥,我托您一件事儿。” 他喘着粗气,双手紧紧捏住对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求你回去替我看看,我妻女可到了家中。” 那脚夫掂量掂量手里的碎银子,“好嘞!你放心,我今晚走货,这趟快,三日后便能回来,你等着吧。” 三日后。 陈玄一大早便来了渡口。渡口车水马龙、络绎不绝,他站在岸上,一眼不落地盯着靠岸的船只。 等到午后,他终于从一堆光着膀子的男人中间看见了王小哥的身影。 他迫不及待地跑过去,对面那人看见他,目光有些闪躲,又有些怜悯。 “你可见到了!”顾不上寒暄,他张口便问道。 王小哥拿起脖颈上的汗巾,擦了下黑红的脸。见躲不开,只能支支吾吾道:“我见到陈大娘了,大娘身子硬朗着呢!你别担心!” “我问你我娘子和女儿呢!”陈玄的心剧烈跳动着,手脚都有些软了。 “……唉。”王小哥叹了口气,面带同情地拍拍他,“陈大哥,嫂子和侄女儿确实不在家……不过,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当务之急,还是要好好把女儿找到,还有看看她走时有没有卷了家中财物,实在不行就报官吧……” 王小哥安慰着面前这个疑似娘子带着女儿跑路了的男人,心中感慨万千。 而陈玄满脑子只剩下清荷宝娘不在溧安的消息,和那日胡瑞意味深长的那句“我总能叫人关照一二”。 他绝望地跌坐在地。 清荷和宝娘都在胡瑞手中,如今他只有替他卖命这一条路可走了么? 江水不断拍打着岸边木桩,冲出白色的泡沫。泊岸的船随着起伏的江水,摇摇晃晃。 第56章 夜风起 秋风瑟瑟, 乔木萧萧。梢头的叶儿打着旋落地,一夜疾风过,晨起,满街都盖满了梧桐叶。 这些日子, 胡瑞颇有些春风得意。 孟府仍旧闭门谢客, 只传来些影影绰绰的消息。 一说孟绍文在某天夜里闯了四五家医馆, 抱着大夫又哭又喊了大半夜, 最后是晏决明赶来收拾完烂摊子、将人带走; 又说追查到近来孟府下人偷偷在外买了不少白布麻布,不知是为了冲喜,还是孟忻果真没几天好活了。 前几日又传来了好消息。虎三派人追了数日, 终于在京畿三十里外的官驿外, 堵住了孟忻送回京城的奏折。 陈玄先拿到了那奏折文书。木匣磕碎了一个角, 封条上溅满已然干涸的黑红血迹。陈玄抱着木匣,呆愣站着。 “傻站着干嘛?还不赶快回去报喜?”送东西来的是个刀疤脸,他咬着手里的银子,龇牙咧嘴地问。 陈玄双目发直, 好半晌才找到声音:“……人, 死、死了?” 刀疤脸闻言笑了,“没见过血?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回去多喝两年奶再出来办事吧!” 那人说话粗鄙,话里满满都是嘲讽。陈玄却视若罔闻, 抱着染血的木匣,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胡府。 胡瑞拿到木匣,更是喜不自胜。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奏折, 一目十行地往下看。读到最后, 他的手紧紧攥着奏折, 一张脸因为愤恨和狂喜扭曲做一团。 半晌后,他起身走进书房内室, 好一会儿,才从里面拿出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陈玄。 “送去虎三爷手里。现在就去。” 陈玄点头应是,刚走出门,他又犹豫着转头看向胡瑞。 这些日子胡瑞心情大好,待他也愈发和善。许是将他看做了自己人,也或许自认拿捏了住了他,胡瑞在他面前办事时也少了几分顾忌。 这让陈玄心中燃起些许希望。 他是不是也能问问,清荷和宝娘如今可安好?何时能回家? 胡瑞抬起头,扯出个笑,“怎么了?” 陈玄打了个激灵,顿时反应过来,干巴巴地行了个礼,忙不迭离开了。 暮色四合,陈玄揣着信封匆匆赶到与刀疤脸惯常相约的地点。 僻静的小巷里,刀疤脸接过信封,打开点了点那厚厚一沓银票,忍不住吹了个口哨。 “我也接了不少达官贵人的活儿,要说阔绰,还得是你们胡家!”他觑了眼陈玄的脸色,从信封里抽了张银票,拍拍陈玄的脸,“你这什么脸色……莫不是胡老爷没给你好处?要不然哥哥给你包了?” 陈玄勉强扯出个笑,将银票塞回他手里:“这是给虎三爷的,你可别得意忘形。” 刀疤脸得意洋洋,“我们虎帮如何分钱,你就别管了!赚了票大的,爷今夜就去会会玉花楼的杜娘子!” 陈玄目送他大摇大摆走远,站在原地理了好一会儿思绪,才慢慢往回走。 第127章 可刚走出一条街,陈玄居然看见个不知为何有些熟悉的背影。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藏进了阴影中。他躲在小巷拐角,而面前的巷口停着辆马车,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脚步有些摇晃,搀扶着另一个醉醺醺的男人走向马车。 他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终于在那公子侧头说话时看清了,那人居然是晏决明! 陈玄心中疑惑,孟忻不是如今病入膏肓吗?晏决明怎的还有闲心出来与人喝酒?难道是借酒消愁? 下一秒,那个醉态酩酊的男人好似发起酒疯,突然推开了晏决明,没了支点,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没了晏决明的遮挡,那男人的脸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而陈玄的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是孟忻。 孟忻没死。 孟忻竟然没死! 陈玄整个身子如坠冰窖。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孟忻闹着还要去续摊儿,晏决明扶起他,二人又往小巷一旁的酒楼去了。 等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酒楼大门里,陈玄这才反应过来。他慌不择路地往后跑,一路上摔了几次、还撞翻了两个刚收摊的小贩。小贩在背后骂骂咧咧,他不敢停下脚步,一路飞奔到玉花楼,一层层找人。 终于在一间厢房里找到刀疤脸,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浓妆艳抹、衣衫暴露的女人。陈玄冲上前,气喘吁吁地抓住刀疤脸的衣服,女人吓了一跳,惊叫地坐到一旁。 刀疤脸不耐烦地翻翻眼皮,粗声粗气骂道:“你来干嘛?没看见爷正忙着呢!” “孟……他没死,他没死!”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 “哦。”刀疤脸嗑着瓜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什么?”陈玄抓住他衣领的手松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听不懂人话么?如今钱我收到了,这桩生意就了了,结案了,懂了么?” 刀疤脸把瓜子皮吐到陈玄脚边。 “你们虎帮怎能如此行事?你不怕胡……我家老爷找三爷算账!” 刀疤脸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当即嘲讽道:“算账?谁找谁算账?” “你搞清楚,小子。整个扬州,敢在三爷面前造次的,要么死了,要么还在不知道谁的娘胎里呢!”刀疤脸吐了口唾沫,冷笑道,“你家老爷?见了面,谁给谁行礼都还不一定呢。” “那你要我怎么交代?!”陈玄不可置信地大吼。 刀疤脸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管你怎么交代。” 陈玄大脑一片空白,他紧紧拉着刀疤脸的手臂,想把他拽起来,可刀疤脸毕竟是个练家子,只不动如山地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他心烦了,拿起腰间佩刀,狠狠拍在桌上。 “有本事你就自己去杀了他!别在这给爷爷找事儿!” 陈玄停下动作。 他定定地看着桌上的佩刀。半晌,在刀疤脸嘲讽的笑、女人好奇打量的目光里,拿起了刀。 他用力推开厢房的门,跨步下楼,朝着原路返回。 夜渐深,天际边最后一点暮色沉入黑暗的大海,月光惨淡地洒在地上。 陈玄紧紧抓着佩刀,越跑越快、越跑越快,心跳的速度不断攀升,他大口喘着粗气,只觉得这条路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终于,他又看见了那个巷口。马车还在原地,孟忻似是不胜酒力,独自一人趴在车辕上。晏决明和车夫小厮都不见踪迹,昏暗的巷口,只剩下他和孟忻。 陈玄停住步子,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佩刀。 他生疏地拔下刀鞘,将它丢在一边。月光下,削铁如泥的刀刃上闪着寒光。 陈玄盯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人形容仓皇,头发散乱,一双眼睛红得可怖。 他深吸一口气,举着刀接近孟忻。 他在心中默默说,对不起。 你若不死,死的恐怕就是清荷和宝娘。 待我安顿好妻女,我就拿我这条贱命赔给你。 他高举起刀,闭上眼睛,猛地向下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声兵刃相接的清脆声突然响起,他的手被震得发麻,刀也被一股大力挑开。 陈玄睁开眼,晏决明站在他身前,长剑移到他的脖颈处,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再往旁边一看,孟忻早已站起身。他面色冷肃,丝毫未见酒意。 陈玄那强撑的胆气瞬间消失无踪,他立在剑下,浑身颤抖。 而持剑那人长身玉立,声音比这月色还要凉。 “陈玄,不如我们聊聊。” 他如是说道。 - 陈玄被人缚住双手、蒙住双眼赶上了马车。马车行驶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好一会儿,终于停下。 他被人搀扶着下了车,浑浑噩噩走了一会儿,他被按在一张椅子上。头上的布条终于被取下,明亮的烛光刺得眼睛睁不开,他适应了会儿,终于看清自己被关在一间普通民居里。 晏决明举着一碗水走了过来,喂到他嘴边。 陈玄半晚上没有进水,如今也顾不及这水中是否有毒,凑到碗沿就是狼吞虎咽。 水喝得差不多,晏决明将碗放到案上,随意问道:“陈玄,杀人的滋味如何?” 第128章 陈玄沉默半晌,道:“我没有杀人。” 晏决明轻笑一声,“陈玄,你做不了手里沾血的事。” “胡瑞是个眼瞎耳聋的,在金银堆里睡了太久,连这点眼力都没了。”晏决明转过身,踱步到陈玄身边,“被胡瑞差遣的这些日子,不好过吧?” 陈玄咬紧牙关,恨恨道:“你不必在这废话,要杀要剐随你!” 晏决明不置可否,走到他身后,解了他手上的麻绳。 没了手上的束缚,陈玄却不敢起身,只是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想与你谈一桩交易。既然要谈交易,自然应有待客之道。”晏决明微微一笑,“清荷、宝娘,是你的妻女,对么?” 还未待他厘清“交易”的意思,陈玄猛地提起了心。 “你把他们怎么了!” 他欺身上前,却被晏决明轻巧侧身躲过,最后狼狈地扑到案上。他死死盯着晏决明的眼睛,声音嘶哑:“清荷和宝娘在你手里,是不是?” “不必说得那么难听。你放心,她们如今一切平安。”晏决明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只不过你前脚将她们送出去,我后脚就将他们接回来了。” “你想干什么?”陈玄声音紧绷。 “你将她们送回去,是最蠢的一步棋。我知你不想连累她们,可溧安是胡瑞的老巢,你以为留她们孤儿寡母在溧安,就一切太平了吗?” “所以你就大发慈悲,干脆抢了胡瑞的活计?”陈玄语带讽刺。 晏决明仍旧心平气和,“陈玄,起初我留下她们母女不过是受人之托,从未想过要拿此拿捏你。” “受人之托?谁?”陈玄的头脑终于清明起来,下一秒,他想到了乞巧那日自己在人群中的所见,惊声问道,“是玉竹?是不是!” 晏决明猛地投来犀利的眼光,再也不似那副云淡风轻的样貌。陈玄甚至敏锐地察觉到丝丝杀意,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连忙开口:“我并无他意!” “那夜我是看见了你和玉竹站在一起,我本以为我看错了!况且,我也并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 晏决明身上杀意未减,可目光却冷静许多。陈玄叹了口气,继续道。 “我和清荷算是看着玉竹长大,当初我与清荷结缘,少不了玉竹从中撮合。这些年来,她多番接济我和清荷,明明自己都没多少银子,还要往外贴……我心中,早已将她看做自家人了。” “乞巧那夜我确实看见个很像她的女子,可一无证据,二我也不想害她,便没有说出口。谁知……”他有些犹豫地抬起头,“所以,玉竹是你的人?” 晏决明不置可否,只冷冷道:“你不必心怀侥幸。我有一万种手段,让你在说出那话前就去见阎王。” 陈玄知道他并非说假,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我发誓,我绝不会说出口。” “可是,我娘子和女儿……” “你让她们千里迢迢去溧安,她担心会路上出事,便让我找个地方让她们暂住。”晏决明顿了顿,“你妻子担心你,你知道吗?” 陈玄感觉自己的话哽在了喉咙里。 “我别无选择。” “另一个选择就站在你面前。” “胡瑞和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陈玄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至少我不会叫你杀人。”晏决明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从里面抖出一个小小的瓷马。 陈玄瞳孔收紧,顾不及恐惧,当即就上手抢了回来。 “这是我给宝娘的!”他像只应激的困兽,恶狠狠地嘶吼出声,“你用她威胁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是再插手胡瑞的事,迟早会死。到时候,死的或许还不止你一人。”晏决明缓缓走上前,“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远在溧安的老母亲,都可能因你而死。这摊水,比你想得还要浑。” “那我能怎么办?”陈玄紧紧捏着瓷马,声音颤抖,“我能怎么办!” “与我做桩交易吧,陈玄。”晏决明声音低缓醇厚,“你只需要告诉我几件胡瑞的事,别的一概不必做。等此间事了,我自会让你们全家团聚,好生去过日子。” 晏决明不知从哪拿出一张房契,丢到陈玄怀中。他低头一看,上面写着清荷的名字。 “你在胡瑞身边这些年,还看不清他是什么人么?仍由他这样的人活着,任由他这样的人摆布你,迟早有一天,你会把你全家都害死的。还是你愿意宝娘的父亲是个杀人犯?愿意此生都让你的妻女活在动荡之中?” “想想吧,陈玄。” 陈玄被晏决明一步步逼得后退,最后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他愣怔地看着手里的房契。 “我能给你,不止这个。”晏决明的声音好似天外而来,“我既不逼杀人,也不会动你的家人。不过几个胡瑞的秘密,换来你全家安稳自在的生活,不划算么?” 在好似无尽的沉默中,陈玄想起清荷那瘦弱却温暖的怀抱,想起宝娘那双柔软的小手。 他又想起胡瑞给他的一箱箱金银,想起那个带血的木匣。 第129章 他可以信任晏决明吗? 许久后,陈玄终于开了口。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第57章 婚期日 月上中天, 街上一片寂静,只剩下花街柳巷还彻夜迷醉在香脂红粉里。 清浅月光落在他绣着云纹的衣衫上,他面色冷肃,走出小院翻身上马。 陈玄已被人送回胡宅。他独自驾马回孟府。 为了向外放出孟忻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的假象, 这些天, 晏决明几乎是日夜吃睡在孟家。其实他们并未花太多力气, 只需放些亦真亦假、影影绰绰的消息, 外人自会捕风捉影、为这骗局补上最后一笔。 人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不是么? 黑鬃马在空荡的街道疾驰,凉风打在他的脸上, 尽管已是深夜, 他的神志却一片清明。 两侧的街景不断后退, 脑海中,陈玄给出的那些看似琐碎、毫无关联的情报纷纷串联成线,线头的分支不断延伸,最终结成一张大网。直到马儿在孟府门前停下, 他终于长舒一口气。 早在一年前得知胡瑞连任两淮盐运使时, 他便盯上了胡家。这一年来,他在胡家前前后后收买、安插了不少人,可是始终缺少一个从小在胡府长大、备受信任、且能接触到府中最中心事务的人。 若是没有这个人, 或许他最终还是能扳倒胡家,可中间花费的人力、财力和时间就远远不止如今数月时间了。他能等,可如今与誉王短兵相接、剑拔弩张的太子能等吗?此地无数被胡家欺压的百姓布衣能等吗? 在他与孟忻苦恼之际, 是程荀送来了破局的关键。 陈玄是在胡瑞眼皮子底下长大的, 既是家仆又是亲信。早年被洪泉这后来居上的挡了位置, 只能做些赶马跑腿的活计,可其中未尝没有陈玄本人不够机灵市侩、善于钻营的缘故。 胡瑞恐怕死也想不到, 最后居然是这么一个老实憨厚、自小在身边长大、一辈子就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给自己背后递了刀。 他沉吟着走进前院书房,孟忻已经沐浴更衣,中衣外只披了一件外袍,神态清醒自若,全然不见今夜在外酒气熏天、醉态酩酊的模样。 他顿了顿,心中对这位姨父又有了新的认知。 他虽心知孟忻在如今的朝堂上已经算是清明良臣,可却未曾想过,这位大人的行事作风如此不拘小节。 为了查明真相,从假扮行商暗访盐场,到如今亲自设计诱敌,他都亲力亲为。好似无论晏决明提出多么荒唐、么多危险的主意,只要能达成结果,他都愿意尝试一二。 见他来了,孟忻放下手中的信,说道:“密折已经送到京畿的驿馆,想来几日之内就能上达天听。” 晏决明心下一松。 为了让密折顺利抵京,他们派出多路人马,携带真真假假数本奏折文书往京城去。胡瑞的人手几番追截,最后将虎三送去的那个当做宝。殊不知,真正的密折早已绕过官驿,如今只等进宫了。 “那个叫陈玄的,愿意说么?” 晏决明在他面前坐下,细细说了今夜与陈玄的交涉、陈玄提供的线索,以及他基于此的猜测。 桌上摊开了一张卷轴,其上密密麻麻记下了这段时间以来二人调查的结果——那一个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被天价贿款和无数人命勾连起来,编成一张血泪斑驳、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上下勾结、行贿受贿、杀害良民…… 晏决明每说一句,孟忻就在那卷轴上添上一笔。说道最后,孟忻看着从胡瑞的名字发射出去的条条线索,静默了许久。 半晌,他才打破沉默,缓声道:“我们初识时,他二十出头,我不过十七。那时他尚且还有几分为国为民的锐气,可不过二十年不到,他便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话里的情绪也越来越淡。停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道:“除了这些,还有更有力的证据么?” 晏决明点点头,“他说了胡府几处可疑的地方,我会让人去探一探。” 顿了顿,他又说道:“胡瑞在扬州城外湍溟寺里,供了座无名的长明灯,每月都要前去祭拜暂住几日。我总有些疑心,明日会亲自去看看。” 孟忻嗯了一声,陷入深思,好似在消化今夜收获的消息。晏决明静坐了一会儿,见孟忻自顾自地沉吟梳理,便起身行了个礼,准备悄悄离去。 刚转过身,他听见身后的人突然开口。 “程荀,那小丫头倒是令我刮目相看。”孟忻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感叹,“此等聪慧、坚韧的心性,倒是个世间难得的。胡府是个狼窟,却也将她磨炼出来了。” 初听时晏决明心中还有几分骄傲,听到最后脸却冷了下来。 他侧着身子,低声回道:“胡家的磨炼……难道还要她对胡家感恩戴德不成?” 孟忻虽并无此意,可闻言也没有生气。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这外甥,对程荀的情谊可不一般。 他也是过来人,如何不懂那少年心思呢? “早在她五岁那年,养父去世、宗族中的亲长不愿抚养她,要将她送去给人做童养媳时,她便敢抛下一切独自求生了。五岁稚童就有这般骨气和胆量,又与那胡家何干?”他淡淡道。 第130章 孟忻却皱起眉毛。 “养父?” 晏决明一顿,转过身道:“阿荀并非程秀才亲生,是有一年北方大旱、流民南下时,被人遗弃的。”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孟忻的脸色,“姨父,可有何不妥?” 孟忻垂首沉吟片刻,才平声道:“无事,你回去吧。” 晏决明缓缓点头,转身告退。 门关上。 屋内,孟忻靠在椅背上,一手轻轻敲打着眉间,闭着眼睛沉思琢磨。许久后,他猛然睁开眼睛,连声唤道:“老何!老何!” 一个面容苍老、满头鹤发,身姿却挺拔矫健的老者推开门,问道:“老爷,您找我?” “老何,你可记得当初我在西北紘城,结识的那位孟千户?” 他站起身几步走到老者面前,迫不及待问道。 - 秋风肃肃,凉雨凄凄。阴郁的天色笼罩在扬州城上空,漫长的雨季到来了。 与这凄风苦雨的时节不同,近来,胡家的气氛很是喜庆。 首当其冲的一件喜事,便是胡婉娘的婚期提前了。 她与张子显的婚事,原本商议的是明年五月。五月晴空正暖、繁花锦簇,最是婚嫁的好时节。可前几日,张子显的母亲钱夫人却从京城过来了。 钱夫人此番南下,不光带来了诸多厚礼,还带来个大消息。 张子显的祖父,恐怕时日无多了。 张家祖父如今七十有五,已算是古稀高龄。家中人虽有难过不舍,但更多的是平静释怀,以及担心后续诸多事务的安排。 首当其冲的便是张子显的婚事。 张子显如今已年满十八,若是张家祖父走了,守孝三年,待能成婚时已然二十一。张家或许能等,可若要胡家等到三年后,恐怕不太现实。 如今胡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势,张家岂会放过这样一个好亲家?故此,钱夫人急匆匆南下,商议婚事可否在年内办完。 钱夫人说得含蓄,可谁都能听出那弦外之音——年内成婚不过是个好听的幌子,张家打的主意,恐怕是让二人在张家祖父仙逝前就将婚事办好。 闻言,胡瑞还未有反应,林氏先炸了锅。匆匆个把月内成婚,让胡婉娘千里迢迢北上嫁入张家,说出去不让人笑话才怪!更别提张家还是这样的情形,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婉娘是去冲喜的! 花厅里两个女人吵得天翻地覆,胡瑞稳坐一旁,安安生生喝着茶。他知道,张家想让胡家同意提前婚期,必然准备了不少筹码。如今只管让林氏与钱夫人闹,闹得越大,他能获得的利益就越多。 终于,在几天的博弈后,张家给出了相当分量的好处——就连林氏都有些迟疑的好处。胡瑞心知这是张家能让步的最低底线,明面上不情不愿地同意了。 而那天之后,胡婉娘才被告知了婚期提前的事。 张家迎亲、胡家嫁女的日子,就定在了一个半月后的中秋日。 不知是不是林氏不敢面对胡婉娘,过来送消息的是她身边的楼妈妈。 此刻,楼妈妈全然不见在丫鬟小厮面前的趾高气昂,她佝偻着背,笑得满脸褶子,将婚期提前之事说得天花乱坠。 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堆黄道移宫、六爻卜算之类玄之又玄的话,又扯到高僧掐算、乾道批命,总而言之,将今年中秋日说得天上好、地下无,仿若错过这天,将来半辈子运道都要没了似的。 程荀听了半天,总算弄明白胡瑞和林氏的意思。看来今年成婚,是两家已有默契、势在必行的了。至于胡婉娘?安安心心待嫁便是。 这话里的意思,连她听了都心寒,不知胡婉娘如何做想呢? 她悄悄瞥了一眼胡婉娘,却见她挂着惯常的冷脸,安静地坐在原地,一分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楼妈妈支支吾吾说完,讪讪站在原地等待审判。可胡婉娘只轻飘飘说了一句:“知道了。” 她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将目光投向程荀。 程荀乖觉地走上前,将楼妈妈拉到一边。 她按下心中的忧虑,浅笑问道:“婚期如此匆忙,不知家中各样可都备好了?这可是姑娘的大日子,容不得缺漏。” 楼妈妈连忙点头,掰着指头说了一通各处安排。 最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胡婉娘一眼,凑到程荀耳边轻声道:“小姐那,你可多劝着点……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门房上已经开始备起请帖了!最近好生看着小姐,可莫要到了最后关头,又出岔子!” 程荀点点头,将楼妈妈送出小院。 往回走的路上,她暗自琢磨,若是中秋日张家就来接亲,那胡家的事,必须在中秋前得到了断。 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半月的时间。 焦虑好似潮水,从腹部翻涌上来,一时间,程荀只觉得胃里好似有数不清的飞蛾振翅冲撞。 她努力镇定精神。据曲山所说,陈玄已经搭上了晏决明,透露了不少机要秘辛,孟大人的密折也已送往京城。如今,离胡瑞倒台不过毫厘之差,她等得起。 深吸几口气,她走进内室。 胡婉娘仍旧呆坐在刚才的位置,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茶盏中的茶沫子。 第131章 程荀不动声色地看向身旁候着的小丫鬟。她面色苍白、如临大敌,轻轻摇了摇头。程荀给她使了个眼色,小丫鬟千恩万谢地关门离开。 程荀走到胡婉娘身侧,轻声问:“姑娘,之后咱们院儿里如何安排?”事出突然,除了嫁妆外,胡婉娘额外要带走的书画、衣衫乃至丫鬟陪嫁,都要安排起来了。 胡婉娘顿了顿,转过头平淡问道:“怎么,这就迫不及待要做我院儿里的主了?” 程荀在心中叹一口气。又发疯了。 她利索地跪下,低头不语。 往往在这个时候,不做辩解才是最好的回答。 胡婉娘轻轻抬起她的脸,仔细打量她的脸。 “往日未曾注意,今日一看,才发现你竟也是个水灵漂亮的。”胡婉娘的语气寻常,好似在评价今日的汤炖的不错。 “奴婢不敢当。”程荀垂着眸子,仍旧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胡婉娘松开手,用丝绢擦了擦手指。 “你放心,待我嫁过去的第二日,我便会抬了你。往后,你就好生替我伺候张子显,最好缠住了他,让他一日也别来我的院子,懂了么?” 程荀的心头燃起一阵无名火。 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此时要说什么话才是好听的 、识抬举的、让她高兴的。 可此刻,胡婉娘那随意得好似拿她配种一样的语气,让她连敷衍的力气都提不起来了。她破天荒地沉默着,一言不发。 胡婉娘看出她无声的反抗,嗤笑一声:“怎么,我抬举你,你还不愿意?当个金枝玉贵的‘竹姨娘’,不比成日在我这鞍前马后的‘玉竹’好么?” 程荀仍旧一言不发。 胡婉娘的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她抬起手,巴掌眼见就要扇在程荀脸上,可程荀却突然抬起头。 那双澄澈的眼睛,清凌凌地直视胡婉娘。 她的手顿住了,许久后,轻轻落到程荀侧脸,逗小儿一般拍了拍。 “你如今,连装都不愿装了。” “这样也好。我身边的人,哪个不是虚伪得我都想发笑的?” 她突然笑了笑,神情天真又亲昵。 “从前我就觉得,身边只有你最合心意。没成想,到了今日,还是你最讨我喜欢。” 她双手扶起程荀,将她按到梳妆镜前,从抽屉里取出一副又一副精美的头面,逐一在程荀头上比划着。 程荀任由她摆弄着,像孩童摆动自己心爱的木偶。 半晌,她凑到程荀脸旁,看着镜子里珠围翠绕的程荀,轻声道:“等我出嫁那日,我也将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时候,我们俩一起嫁给张子显,好不好?” “他肯定开心死了。” 第58章 法事日 扬州城里近来传言, 盐运使胡大人家里,有两件喜事。 一是胡大人的千金闺女,月余就要嫁往京城。 听闻那胡家小姐金尊玉贵、温婉娴雅,从小便被胡大人千娇万宠着长大。餐餐吃的是熊掌燕窝, 日日喝的是无根露水。绮罗玉带、锦帽貂裘更是数不胜数。光是胡大人为她准备的嫁妆, 就足够一家人吃两辈子的米! 说起她的郎君张公子, 那更是翩翩君子、逸群之才。张公子在皇城根底下长大, 沾了圣上的福气,自小聪慧过人。还未及冠就已考上秀才,如今更是在鉴明书院求学, 想来今后, 也是个妥妥的进士官! 胡家小姐、张家公子, 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如何不叫人艳羡呢?胡大人出手阔绰,这些天没少让下人在外派发瓜子、喜糖,上去说两句吉祥话, 就能得一把喜果子。一时间, 胡府门前挤满了要糖的稚童,热闹又喜庆。 而这第二件喜事,便是胡大人请来了云水观的道士, 要在家中做法事,以求驱邪避恶、纳福镇宅。 做法事本没什么稀奇的。可胡大人好善乐施,听道长说功德攒得越多, 运道越是顺利, 当即大手一挥, 在扬州城内外支了不少摊子赈粥布施。 又专门请来几位大夫在街头巷尾义诊,延医施药一律免除诊金。除此外, 还自掏腰包,向两淮地带的几所养济院捐款捐物。 一时间,这位胡大人在扬州声誉更胜。茶楼酒馆里,闲人纷纷称赞胡大人古道热肠、为人慷慨。不过,在这赞誉无数的浪潮之中,也偶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 譬如:“朝廷官员年俸皆有定量,胡大人出手如此阔绰,可见为官并不清白。” 又或者:“上头当官的钱,一分一厘不都是民脂民膏?从中分几个铜板、做几件冠冕堂皇的好事,就值当你们交口称赞,可不是贱得慌!” 对此,众人只是心照不宣地捂住那胆大包天的混小子的嘴,连声劝道:有些事,心中有数就行,何必说出来捅破呢? 外头议论得热火朝天,胡府中的热闹也不遑多让。 临近婚期,胡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针线房的绣娘日以继夜赶工缝制嫁衣;膳房的厨子备菜、试菜,鸡鸭鱼蟹、玉盘珍馐,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 而其中最乐得奔波的要属采买的人。红绸锦缎、喜饼喜果、金银饰品,店家引来送往,管事肥了腰包。一批批货物运回胡府,即刻就将这宅子装点起来。 第132章 玉堂花烛,红楼碧纱,好不喜庆! 另一边,拖延已久的法事终于定了日子。 云水观的道士不再如以往那般深居屋中,每日都能见到持拂尘、着法衣的道士在府里各处诵经行走。偶有下人路过,时常被那低缓沉静的诵经声吓一跳。 府里各处都摆上了香炉烛台,各院堂屋内都奉上三清画像。凡是屋檐下都挂起了幢幡令旗,就连各处屋舍门上都贴了符简章表。 一时间,廊檐下画着八卦阵的经幡、绣着并蒂莲的大红绸缎交错高悬,门窗上黄表符纸、红囍花纸并排相贴。 风过处,讨喜卖乖的吉祥话、云缭烟绕的香炉灰交相缠绕,攀升云上,像张大网,牢牢笼盖在胡府上空。 而胡府就在这一面悬灯结彩、喜庆非凡,一面奉道斋僧、抱朴含真的诡异气氛中,迎来了法事日。 仕阳道长平日不显山露水,可到了这个关头,众人都见识到他的雷厉风行与吹毛求疵。 要求法事前三日府中上下焚香沐浴、素斋节欲暂且不提,光是法事当天,他就安排了一堆规矩。既要府里全部人等都聚集一处诵经祈福,又要道士在各个院落坐镇固法。 要是依了他的意思,当日下午整整三个时辰,整个府邸都要停摆。可不知他给胡瑞灌了什么迷魂汤,最后他竟然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各个道士不能单独待在院中,必须有府中专人陪同。对此,仕阳道长并无异议。 而知晓这位道长真实身份的程荀,对这一条条看似刁钻的要求想得更深,当夜便去找了曲山。 据曲山所言,晏决明准备在明日众人做法事时,派人对陈玄提到的府中几处可疑之地探查一二。 曲山说得模糊,可程荀却提起了心。 她有些紧张,问道:“可有我能做的?” 曲山连忙摆摆手,急声道:“姑娘,此事您万不可参与其中。若稍有不慎,只怕有性命之忧啊!” 程荀顿了顿,低声问:“这是他的吩咐吗?” 曲山支支吾吾地点点头。 沉默良久,她说:“明日一切小心。” - 香炉上青烟闲袅,经幡随风飘摇。 法事当日,午时后,全府的丫鬟婆子们都齐聚正院外的空地上,跪在高高的香案前,跟着道士诵读经文。 一门之内的正院里,府里主子们围坐廊下,只留了一两个贴身仆从侍候左右。 香案摆在庭院正中,其上奉着香炉烛台、瓜果供奉,更有宝剑、令牌、镇坛木若干。香案旁候着侍香、侍灯两位道士。 而庭院中间,仕阳道长身着明黄道袍,一手持法器,一手握策杖,口中念念有词。他步子灵活轻巧,手上动作却果断有力,衣袂随着全身动作而舞动。 饶是程荀这样心不在焉的,也不禁被他的动作所吸引。眼看他神色肃穆,行动飘逸,竟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感。 程荀忍不住想,这位被晏决明安插进来的“道长”,难道真有几分本事? 下一秒,仕阳道长高举策杖,悬空指向香坛,而香坛上的符纸与经幡居然发出爆裂声,窜起蓝色火光,凭空燃烧起来! 这场面太过离奇,霎时间,廊下女眷忍不住惊叫出声,男主人们更是瞠目起身,探出身子向前看。 在众人都为那无名之火而瞩目时,程荀注意到,对面的曲山凑到胡品之耳边悄悄说了什么。胡品之满眼都是面前的蓝火,头都没转,随意摆了摆手。曲山行了个礼,悄悄从侧门离开了。 她的心紧了紧,暗自想,但愿一切顺利…… 可下一秒,她看见松烟也凑上前说了几句,胡品之不耐烦地点点头,而后他提脚便跟了出去! 程荀猛地握起拳头,只觉得心陡然落入谷底。 眼看着松烟的背影消失在侧门处,她焦急地张望一圈,见众人仍沉浸在道长的科仪中,她咬咬牙,凑到胡婉娘身边轻声找了个如厕的借口。 胡婉娘白了她一眼,挥挥手让她快走。 程荀压住内心的慌乱,缓缓走出侧门。正院外,面前的几条路上不闻人声、不见人影。她踯躅片刻,最后只能选了条最可能的路,匆匆上前。 这条路是通往前院的近路。走过青石板道,便是掩藏在茂林花丛中的小径游廊。 闷热潮湿的雨季,浓云蔽日,天上不见一丝日光。漫长的雨水滋养了草木,两侧繁茂的枝叶不断伸出手,挡住她的前路。 程荀顾不及看脚下,一脚踩进水洼里,污水溅在鞋面上还全然无知。小路上空无一人,周遭万籁俱寂,唯闻她短促而剧烈的呼吸声。 难道他们不在这? 松烟是不是已经抓住曲山了? 松烟会将他带到胡瑞跟前……还是曲山会直接了结了松烟? 每一个猜想都令她毛骨悚然。 她不敢停下,只能不停向前、不停向前。 前院越来越近,她隐约听见了道士诵经念诀的缥缈声。线香味窜进鼻腔,她忍不住呛了两声,前方却突然传来一道男声。 “是谁!” 时间好似突然停止流动,程荀猛地停住脚步。还来不及想出对策,面前草木葳蕤处,走出一个男子。 第133章 是张子显。 他站在几米外,看清面前这人是程荀,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 “没想到是你。今日府中不是做法事么?你怎会在这?” 程荀定了定心神,低头行礼,“回张公子,姑娘有个手炉落在前面亭台了,姑娘命我去取。”说完,她不给他细想的时间,当即追问,“不知张公子怎么来府上了?” 张子显理了理前襟,“我得了一幅前朝吴画圣的古作,带来给胡大人品鉴一二。” 说着,他突然放轻声音,目光紧紧盯住程荀,向她靠近。 “况且,不日便是我与婉娘的婚期。我也该提前回来准备一二。我与你……你家姑娘的好事近了,你心中可欢喜?” 他语气暧昧,程荀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 “张公子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四下无人,狭窄的小径被二人的身影堵住。张子显看着眼前清丽秀美的女子,只觉得空气好似更加燥热。 他忍不住伸手撩起她耳畔的碎发,轻声道:“等我们回京城,我便抬了你,可好?玉竹,无论婉娘心中如何想,我定不会亏待你的。” 张子显故作风流多情的样子令程荀几欲作呕。她迅速向后退了两步,防备地瞟了眼张子显,转身就要跑。 可不知是这空无一人的狭窄小道滋生了他的恶念,还是方才程荀眼里的厌恶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一瞬间,他竟全然抛弃了往日温文儒雅的外壳,怒目追上前,双手使劲箍住了程荀的脖颈。 盛怒之下,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征服这个不识抬举的丫鬟。 程荀从未想过张子显竟敢在胡府里发疯乱来,当即拼命挣扎起来。可他与她之间力量过于悬殊,她只能将尖利的指甲用力掐进他的双臂中,又低头撕咬住他的手背不放。 身后果然传来吃痛声,脖颈上的束缚也轻了。程荀趁机向后狠狠一踢,借力扑向前,挣脱他的桎梏。张子显一个没站稳,被她踹倒在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胆敢忤逆他的丫鬟。 他反应过来,阴森开口:“你倒是个烈性子……你可知,只要我开口说是你心怀不轨勾引我,你今日就要被发卖出去!” 程荀站直身子,从上而下冷冷地看着他。还未待她开口说话,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唉哟!张公子,您怎的摔了!” 一个弓腰驼背的人影突然从后面冒出来,小跑着扶起张子显。 竟然是松烟。 程荀的心骤然一松。 松烟摆出惯常那副机灵又谄媚的表情,殷勤地替张子显整理衣袍,连声道:“张公子,这地上湿滑,您不小心摔了,衣服都有些脏了。府中现在人手不够,要不,小的带您去换一身?” 张子显双目阴鸷,仍旧恶狠狠地盯着程荀。 松烟在旁,轻声细语道:“张公子,玉竹自小便是个犟牛,性子倔得很呢。她不识好歹,可毕竟也是在姑娘身边多年的大丫鬟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闻言,张子显看向松烟。他恭敬地笑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想到不久后便是婚期,此时若是闹出什么,对两家都不好看,张子显只能咽下这口气。他怒气冲冲地向前走,越过程荀时,低声说了句。 “不识抬举的东西。等回了京城,你且看我如何收拾你!” 闻言,程荀眼都没眨一下。 张子显气急败坏地走了。 此时,程荀这才看向松烟,心有余悸道:“多谢你了……” “玉竹。”松烟低着头,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你一直都知道曲山在干什么,对么?” 程荀眉心一跳,假作没听懂。 “曲山?曲山怎么了?” “曲山究竟是谁的人?” 程荀维持不住笑意,声音也僵了起来,“你说清楚,曲山究竟怎么了?” 这话好似激怒了松烟,他猛地抬起头,压低声音愤愤道:“我都看见了!自从他到少爷身边,隔三差五总会起夜离开偏房,一去就是大半宿!” “他广结人脉,平日在府中什么都要打听两句,只可惜那些蠢货被卖了还觉得他人好!” 松烟一步步走向程荀,那张瘦得有些脱相了的脸扭曲着,嘴里咄咄逼人。 “这小子为人奸猾,我几次想要抓住他把柄都被他逃过去了……可刚刚,我和他前脚刚走,你后脚便跟了上来。玉竹,难道这只是巧合吗?” “有一夜,我亲眼见你和他独自走在府中。当时,我只以为你和他……”说着,他的话突然哽了一下,神情中透出几分痛苦。 “可我万万没想到,你与他竟然是府中的细作!” 这话好似一声惊雷,劈天而来,在二人之间深深划下一道界线。 听到他这句话,程荀反倒不再慌乱。脸上假作的懵懂不再,她平静地看向他。 “你看见了什么?” 松烟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心中漫上寒意,只觉得面前这人无比陌生。 他该如何说?说他看见曲山轻而易举地走进了前院书房?说留守书房的陈玄和道士是如何视若无睹的?还是说他匆忙跑回正院要去报信,却在看见她时,瞬间明白了一切? 第134章 这些年,因为对她的爱慕,心中那些强压下去的疑惑终于在此刻得到了解答。 为何她总是询问前院主子们的交际;为何她总是探听主子们在书房中的事务;为何不管他几番提醒,她还是要和曲山密切来往。 玉竹、陈玄,原来早就成了府里的细作。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呢?偏偏是陪伴他长大,他视作兄长和心上人的人呢? 他们相识相交的这些年,那些欢笑、那些关怀,醉后月下的放肆狂言、挨罚后的伤药和纱布、除夕夜蜗居柴房的饭菜……有多少是他们的情谊,又有多少是出于利益的讨好和伪装? 一瞬间,背叛感如同天罚,灭顶而来。 他甚至连告密都提不起力气了。 松烟颓丧地看着程荀,艰难开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从小在胡府长大,胡府是我们的家,不是么?” 他这话太过荒谬,程荀不知该如何回答。 长久的沉默后,松烟问:“玉竹,你可曾真心待我?” 程荀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正要说什么,松烟却突然软倒在地。 大脑短暂的空白后,她扑上前查看他的安危,身后却突然传来脚步声。她抬头看去,曲山面色严肃,匆匆跑过来。 “姑娘,他可曾伤你?” 程荀顾不上回答,急忙问道:“他怎么了?” 曲山顿了顿,“只是一根麻针,一炷香后便会醒,并不致命。” 程荀终于松了口气。她看着昏迷的松烟,快速说道:“他看见你进书房了,还看见了陈玄。之后,恐怕……” 曲山点点头,“姑娘别担心,此事我会妥当处理。” 说罢,曲山就要将他拉起。程荀急忙拉住他的衣服,停顿片刻,艰难地恳求。 “可不可以,不要杀了他?” 程荀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放任他透露出去。可是……” 曲山看着她愧疚痛苦的神情,默了默,说道:“那我想办法将他弄出府去,姑娘您看?” 程荀连忙点头,“你看着办就好。只要不要……伤了他的性命。” “可若是局面当真一发不可收拾……”她移开视线,不去看这张好似沉睡中的脸。她紧咬牙关,声音有些颤抖。 “……一切还是以大局为重。” 辞别曲山,她站在原地缓了缓,整理一下衣衫,匆匆走回正院。 庭院内,仕阳道长领着众人打坐念经。程荀蜷着身子走到胡婉娘身旁,有样学样地打坐。 前方,换了身衣服是张子显微微侧过头来,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好一会儿,她才察觉到这带着恶意的目光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曲山来了。他走到胡品之身旁轻声说了什么,又起身离开。走之前,他远远地向程荀递来一个眼神。 读懂那眼神里的意思,程荀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 半晌,人群中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当夜,前院传来消息。道路湿滑,胡品之身边的小厮松烟外出时意外摔倒,脑袋磕到一旁的假山上,当即毙命。胡品之嫌弃晦气,当夜就命人将其送出府去。 胡瑞对此有些不开心。他询问仕阳道长,明明做了法事,为何府中还会出现这等不吉利之事? 对此,仕阳道长只高深地说了句。 “胡大人,是他为您挡了血光之灾啊。” 胡瑞一愣,反应过来时,全身已是冷汗津津。 或许是这法事当真起了作用,让胡府本就蒸蒸日上的运势,更上一层楼。没几日,胡府便迎来了天大的好消息。 当今圣上宣旨,赞两淮盐运使胡瑞智谋功名、福泽一方,命其即日上京面圣,朝觐考察。 前来宣旨的天使和善有礼、姿态客气。胡瑞递上厚礼,天使接下后,含蓄地透露一二:此前胡瑞送去的那几方太湖石,深得太后她老人家的喜欢呢! 胡瑞闻弦知音,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了。 两日后,带着政敌时日无多、自己又被天家抬举赏识的喜悦,胡瑞带着诸多奇珍异宝,喜气洋洋地离家上京去了。 而背后送别的,是激动抹泪的林氏、胡品之,和在一旁与有荣焉的姻亲钱夫人、张子显。 一时间,胡府在扬州城里更是风头无两。光是打着贺喜旗号送来的诸多厚礼,就将胡府门房堵得水泄不通。 而孟府里,早已被人当做病入膏肓、半截身子埋土里的孟忻,拿着手中来之不易的账册,心潮澎湃。 “决明,之后的戏,可就要交到你手里了。” 晏决明站在窗前,闻言微微一笑。 在那之前,他要再去见见她。 第59章 迎亲日 月光凄浅, 清夜无尘。大红灯笼在夜风中摇动,好似一颗颗血红的心脏在舒张跳动。 程荀快步走在挂满红绸与灯笼的游廊下。 临近婚期,当家坐镇的又不在家中,事务越是繁忙, 府内人越是心浮气躁。 许是胡瑞上京面圣的好消息, 如今各处管事的都自觉跟着主子鸡犬升天, 一个个恨不得将鼻孔抬到天上去。 程荀统管晴春院, 少不了与这群人沟通接触。虽然无人敢轻待敷衍胡婉娘,可拿捏一个待嫁小姐身边的丫鬟、自以为今时不同往日地抖落些威风,却是轻而易举的。 第135章 被这群眼浅的管事推诿慢待时, 程荀也未生气动怒。她脸上扯着笑, 心中只觉得讽刺。 对待府中人尚且如此, 还不知这群人对待府外的宾客、掌柜是何等傲慢呢。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胡府自上到下都烂透了。 因着这群人的刻意刁难,直到夜幕低垂,程荀才将将理清府里各处迎亲宴的准备进度。 已是月上梢头的时辰, 她往肚子里填了几块点心, 匆匆往翼山走。 晏决明还在等她。 时值秋日,夜凉如水。翼山上树影婆娑,隐隐能嗅到桂花暗香。 走到半山腰, 只见晏决明站在山涧旁。澹澹流水敲得河床上小石叮咚响,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脸上露出笑意。 “你来了。” 程荀朝他挥挥手, 正要小跑过去, 那人却大步走了过来,牵着她的袖子, 将她带到溪水边一块垫了软布的巨石上。 二人坐下,还未等她说话,晏决明从一旁拿起食盒,里面是一盅石斛莲子排骨汤,底下几层还放着东坡肉、水晶糕。 “还没吃吧?先喝点汤润润嗓子。”晏决明话里有些不好意思。 程荀手握汤匙,看着那清亮的汤色,试探地尝了一口。 这熟悉的味道让她面色有些古怪,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还有空煲汤?” 晏决明的耳根红得发烫。 “我听曲山说,你最近就没吃上几顿正经的。我怕你伤了胃……”说着,他语调低沉下来,“你瘦了好多。” 他看着她清瘦的面庞,心里有些难过。 程荀却不以为意。 她将食盒盖起放到一边,说起正事,“胡瑞上京去了,难道天家真要奖赏他不成?” 晏决明回过神来,道:“皇上的心思,谁也捉摸不透。不过,姨父已将密折送入宫中,想来不会横生枝节,你莫担忧。” 程荀心下一松,可想起不日后的婚期,仍有些惴惴。 “胡婉娘的婚期没几日了,我担心……” 晏决明看出她的不安和焦躁,柔声安抚道:“在中秋之前,一切定能见分晓。” 说完,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凝视着她的侧颜。 “阿荀,此前姨母与你说的义女一事,你如何想?” 程荀没料到他提起这事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晏决明看出她的迷惘,抬手轻轻拿走她肩上的碎发。 “你再好好考虑考虑此事,可以吗?胡家……没几日了,你总要想想之后的日子怎么过。” 他又一次提起了“之后”。她心中一团乱麻,下意识逃避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晏决明自然读懂了她的躲闪,轻叹一声。 “这几日,我要暂离扬州。” 他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个令牌,放到程荀手中。那令牌样式简朴,两面篆刻了一个“程”字。 “这令牌能号令我手下的人。我虽已吩咐他们一切事务由你做主。以防万一,若有变故,你拿出令牌,他们自无异议。” 程荀看着令牌上那个“程”字,心脏微微颤动。 她捏紧令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而他拉住她的手,目光温和而坚定。 “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怕。等我回来,好不好?” 或许是今夜晚风太轻柔,吹得人飘飘然。 她跌进深海中,情不自禁点点头。 - 八月十五中秋日,宜嫁娶,宜宴宾。 胡家嫁女,张家迎亲。 大清早,一阵鞭炮声响彻天际,持续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生生叫醒了半座扬州城。 睡眼惺忪的人们推开柴门,问起左邻右舍,这才晓得,原来是两淮盐运史胡大人家的独女要嫁人了! 小儿图新鲜,不顾娘亲在背后呼喊,手拉手成群结队,一溜烟跑到胡府门前凑热闹。 跑到胡府外,却见大红的鞭炮纸花铺了满满一条大街,硫磺硝烟还在空气中弥散。缭绕的白烟中,车马走走停停,将大路堵得水泄不通。 小儿机灵,拉着伙伴东拐西绕,不多时便溜到胡府大门口。 朱红大门前,宾客络绎不绝,数不清的厚礼、听不完的奉承流水般送进府中。更有鼓乐班子,站在门前吹拉弹唱,直将气氛推到最高|潮。 小儿欢天喜地地接着管事漫天洒下的喜钱、喜糖;穷酸书生抓耳挠腮半天,提笔记下这盛景,拿着新鲜出炉的诗作凑上前,只求换一个进府观礼的机会。 纵使婚期匆匆提前,可胡家就是胡家,排场依旧令人咂舌。 前院高朋满座。胡品之担起大梁,在人群中招呼待客。张子显和京城胡家来的胡茂之站在一旁,听着宾客的打趣赞扬,笑得脸都快僵了。 胡茂之的母亲是张子显的姑母,二人自小便在京城一同长大。此番张家迎亲,胡茂之作为与两家关系最密切之人,自然过来了。 胡茂之昨夜才抵达扬州,原本以为此番只是个普通的迎亲宴,全然不知胡家居然摆出了这样的排场,就是比起喜宴也不差什么了。 第136章 ——说难听点,若是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以为是张家入赘来了。 好不容易寻到空档,胡茂之心有余悸地用手肘捣了张子显两下,悄声问道: “这阵仗可不一般啊……你辈分小,抹不开面子不好得说就罢了,你娘亲是如何答应胡家这般乱来的?” 张子显僵着一张笑脸,阴沉的话从牙齿缝里挤出来。 “这可是天家亲自下旨召回京师面圣的重臣,我张家哪里得罪得起?” 胡茂之讪讪闭上嘴。 他身上的血,一半胡家、一半张家,此时夹在中间,又能说什么呢? 前院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后院里,女眷们也不遑多让。 各府的夫人小姐围坐桌边,嘴里天南地北聊着闲天,可说来说去,都落到了一句话上。 “胡府的泼天富贵,恐怕才开始呢!” 整座府邸里唯一安静的地方,恐怕只有晴春院了。 晴春院里,胡婉娘身着嫁衣,端坐梳妆台,喜婆在旁说着吉祥话,一下一下为她通发。 程荀站在一旁,只觉得这满屋的红扎得她眼睛疼。 前院缥缈的鼓乐声飞到屋中,程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焦躁。 明日。 明日,胡婉娘便要离家出嫁,可胡府依旧一片安宁锦绣! 她真的等得到胡府的倾覆吗? 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红绣鞋上的珠子。双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她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冷静。 手指碰到腕上的镯子,那冰凉的触感让她的大脑终于平静些许。 她想,至少她还有两次机会。 “妈妈,差不多了。”胡婉娘突然出声,侧头躲过喜婆粗壮的手指。 胡婉娘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簪金佩玉、唇朱点翠。 她发誓,这绝对是她此生最美丽的时刻,什么茹娘、三娘,若是见到此刻的她,恐怕要羞得掩面跑走了。 她像打量一尊花瓶,细细看着自己的面容。目光一转,她在镜中看见了低着头的程荀。 她勾起一抹笑,转头对喜婆说道:“妈妈,将我这丫鬟也打扮打扮吧。” 她抬手指向程荀,那双抹了胭脂红的眼睛笑得开怀。 程荀下意识抬起头,只见喜婆面带犹豫,胡婉娘却起身将自己拉到了镜前坐下。 “妈妈,你就帮我这一回吧。”她冰凉的手放在程荀侧脸,好似长满鳞片的蛇在她脸上爬行。 她轻柔地说:“这可是陪我长大的丫鬟,我与她最是亲厚了。” 喜婆眼中有些动容,似是被这主仆情谊所打动,开始动手为程荀挽发。 程荀一言不发,静静坐着。胡婉娘兴高采烈地挑着首饰头面,镶金、翡翠、东珠,将妆奁里的珍宝一股脑儿地倒出来,一件件在程荀头上比划。 待头发梳好、妆容画好,她又从内间拿出一件此前针线房送来待选的红嫁衣。 喜婆见状,连忙摆手摇头,似是未曾想到她会如此荒唐。 “姑娘,这可使不得啊!” 胡婉娘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将程荀拉起,将嫁衣按在她身上。 喜婆心急如焚,直接上手争抢嫁衣,却被胡婉娘推倒在地。 她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叱骂:“不要脸的老货,敢来抢我的东西!给我滚出去!” 喜婆又气又怕,浑身都在打颤,门外的丫鬟听到声响,连忙进屋将喜婆扶出去。 门关上,屋内安静下来。 胡婉娘抱着嫁衣,走到沉默已久的程荀面前。 她将火红的嫁衣披到程荀身上,缎面上缀满的流苏珠翠沙沙作响。 胡婉娘轻声道:“满意么?和我一起穿嫁衣?” 程荀轻抬眼皮,在胡婉娘眼里看见了明明白白的嘲弄和施舍。 醍醐灌顶一般,她突然明白了。原来在这府里,将她看得最清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胡婉娘。 她的渴盼,她的不甘,她薄如蝉翼的自尊,她刻入骨髓的恨。 ——胡婉娘都知道。 也是,这么多年,她与胡婉娘相处的时间,恐怕比和自己真心对话的时间还要长了。 日日夜夜、朝夕相处,人非神佛,又怎能无念无想、无欲无求呢?在她强装乖顺的时刻,总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长满尖刺的骨头。 这么多年来,胡婉娘当真一次都没有发现么?或许胡婉娘早就发现了,所以一次次让她跪在雨中、一次次当众辱骂,就是要打断她的骨头,折|辱她的自尊。 就像西域商人嘴里的熬鹰,将猎鹰熬到野性消弭、熬到俯首称臣,如此才算会驯奴的主。 胡婉娘浅薄、愚蠢,可如何将奴仆收为己用、如何驯出听话乖巧的狗,却是写进她血液的家训。 胡婉娘以为自己成功了。直到那天,程荀脱口而出的那句,“你若是死了,所有人都得陪你一起死!” 她这才明白,原来她从未真正驯服过她。翱翔天际的鹰,即便被人捆住双翅,也依旧是鹰。 于是这一刻,胡婉娘清清楚楚地摆出自己的嘲弄和讥讽给程荀看。 第137章 我是主,你是奴。如今,我让你穿和我一样的嫁衣,将你最渴求的尊严施舍给你,你满意了么? 程荀凝视着这张朝夕共处了近六年的脸,身体好像跌进愤怒的海,似火一般的海水不断拍打淹没她的口鼻。 她抬手抓住肩上摇摇欲坠的嫁衣,挺直腰背,直视她的主子。 她冷冷地笑了一下,露出从未在胡婉娘面前展现的锋芒。 “好啊,这么贵重的衣服,我求之不得。” 胡婉娘怔住了。 程荀那炽烈又冰冷的目光紧紧盯着胡婉娘,抬手解开自己的外袍。 属于丫鬟的衣袍落到地上。 她穿上那件本属于胡婉娘的嫁衣。 ——那件由针线房数十个绣娘辛苦半月绣好的嫁衣。 ——那件一送来就被当做备选,丢到衣橱深处的嫁衣。 那嫁衣红得似血。鸳鸯、喜鹊、并蒂莲,针脚缜密地绣在衣摆上,栩栩如生地嘲笑着这荒谬的场面。 傍晚,瑰丽的天光斜斜照进内室,映在二人相差无几的嫁衣上。 程荀走上前,那双眼睛明亮得仿若星辰,直射进胡婉娘内心最虚妄痛苦的角落。 胡婉娘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程荀嘴角含笑,步子不疾不徐地继续向前。 “婉娘,如今你与我又有何区别呢?” “一样精致的妆容,一样贵重的首饰,一样华贵的嫁衣。”她顿了顿,“就连你我绣鞋上的珠子都是一样的!” “你什么意思?” 胡婉娘不住地向后退,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短促。 “婉娘,你看看这镜子!”程荀突然拉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扯到镜子前,按住她的肩膀,强行逼她看向铜镜。 程荀将脸凑到胡婉娘耳畔,铜镜中,那两张点了眉心痣、盘了流苏髻的脸,乍一看,竟真分不出什么不同。 那铜镜中相似的脸让胡婉娘感到恐惧,她下意识挣扎着,却被程荀狠狠按住,强行掰正她的脸。 她在胡婉娘耳边轻声说: “婉娘,脱了这身皮囊,你又比我高贵在哪儿呢?” “你看,此刻你有的,我不也一样有了么?” 胡婉娘惊惧地看着镜中的程荀,她那双眼睛里好像藏着能吞噬一切的烈焰。 这真的是玉竹吗? 程荀看出她的不可置信,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起身松开对她的束缚。 程荀转了转脖颈。身体从未如此轻快而松弛,身体里那头压抑了太久的巨兽,此时终于挣脱了锁链,抖落浑身的灰石,凛然站在风中。 “你究竟是谁?”胡婉娘声音破碎。 程荀歪着头,平静道:“姑娘,我是玉竹啊。” 是你亲口赐名的玉竹啊。 胡婉娘双唇颤抖,不知该如何应对。 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屋外大红灯笼暗淡的光洒进屋中,好似一片血红的幻梦。 屋外突然吵嚷起来,却不是唢呐二胡的声音。人群跑动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是一丛丛凌乱的鬼影。 胡婉娘渐渐感觉到不对劲儿,她顾不上程荀,大步走到门前。 程荀站在身后,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还未等胡婉娘打开门,一个小丫鬟突然破门而入。 小丫鬟满脸大汗,神色仓皇。她喘着粗气,瞪大眼睛看向胡婉娘,结结巴巴说出口。 “姑娘,不好了!府外来人抄家了!” 小丫鬟身后,一片兵荒马乱。婆子小厮争相跑向门外,背上背着桌布匆忙裹起的包袱。跑过处,碎银、铜板从包袱里稀里哗啦落了一地。 胡婉娘眼前一黑,当即软倒在地。 第60章 前尘梦(二合一) “府外来人抄家了!” 这话好似一道惊天雷, 霎时劈在胡婉娘头顶。 她软倒在地,探出手死死抓住小丫鬟的衣角。 “你说什么?” 小丫鬟看着她目眦欲裂的扭曲神态,怕得直往后缩。 “前院、突然来了一伙官兵,打头的拿着圣、圣旨, 说是奉命查抄胡府……” 小丫鬟打着哆嗦, 努力复述刚刚听来的话。 圣旨、官兵、查抄……这些词离她太过遥远, 可今日偏偏撞上了。 她咽咽口水, 矛盾地看看身后、又看看眼前的胡婉娘,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步步往后退。 “姑娘, 您、您快跑吧!” “你要去哪!”胡婉娘怒斥一声, 似是不敢相信小丫鬟要在此刻抽身而去。 那小丫鬟刚刚十三岁, 尚带几分稚嫩的脸上写满了恐慌和心虚。 “姑娘,我……” 说着,她咬咬牙,转身跑了。 小院一片狼藉, 下人们无头苍蝇一般到处窜着。 库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就连胡婉娘成列在外的一箱箱嫁妆也被撬开,年长的婆子最先蜂拥而上,拼命往衣服里塞趁手的金银、首饰。 院里的小厮丫鬟吓得不敢动, 直到不知谁高喊一声“胡家完蛋了!自寻出路吧!”,众人才如梦初醒,扑上前争抢最后一点好处。 胡婉娘双腿虚软, 扶着门框站起身, 气急败坏地尖叫:“住手!住手!那是我的东西!” 第138章 她踉踉跄跄跑到人群中, 拼命推搡拍打那群稗虫一般趴伏在她嫁妆上吸血的下人们。 “大胆刁奴!你们反了!” 她喉咙干哑,声嘶力竭地叱骂。 “住手!你们怎么敢!” 可这一刻, 金银的诱惑、求生的欲望彻底掀翻了主仆之别。膀大腰圆的婆子一撞、精瘦结实的小厮一推,胡婉娘就被挤出人群,险些摔倒在地。 胡婉娘稳住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群一个时辰前还毕恭毕敬、连一根指头都不敢碰她的下人。 两个小厮抢到了一条金步摇,长长的流苏被二人拽着,谁也不肯放手,最后竟然扭打作一团。婆子上前将二人用力推开,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翡翠镯子。 嫁妆里的田契地契洒了一地,银票匣子被人摔开,白花花的银票被风吹得漫天纷飞。 程荀缓缓走出屋子,所见的便是这一片白茫茫的飞雪。胡婉娘穿着那身红嫁衣,僵直站着。 透过纷飞的银票的缝隙,胡婉娘对上了程荀的视线。 那目光冷得她胆寒。 她眼看着程荀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穿过蹲在地上四处拾捡财物、慌乱奔逃的人群。 她穿着和她相似的嫁衣,那双红绣鞋稳稳地踩在雪白的契纸和银票上。 风吹动她的青丝和衣袂,血红的披帛和翻飞的纸片勾连缠绕。 在混乱喧闹的人群中,她那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好似一只寻仇的艳鬼。 胡婉娘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惧。 程荀那双凌冽的眼睛好似一支冰箭,直直穿透她仓惶的大脑,留下散落一地的血肉。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力气,突然挣扎着转身向外跑。 ——她不信!胡家富贵了二十年,怎会轻易倒塌! 她要亲自去看个清楚、问个明白! 她提起裙子,飞快奔向前院。她从未跑得这样快,喉头都嗅到血沫味儿。 可越往外跑,她的心越往下沉。 游廊上的红绸缎被扯得七零八落,下人们抱着用红布包裹的财物,纷纷从她身旁溃逃而过。 他们头也不回地跑远,竟无一人停下问她的安危! 而透过庭院两侧白墙上的窗格,她看见人群持着火把跑动,游龙一般倏忽而过。 跃动的火光在她眼中不断闪烁,伴随着嘈杂的官兵呼喊声、刀剑相撞声,这场噩梦真实得骇人。 她心焦如焚,脚步凌乱。可刚跑出游廊,面前突然冲来一群着甲佩刀的兵士,他们举着火把,将她团团围住。 火光映照下,愈发显得这些兵士凶神恶煞、面目可憎。 胡婉娘腿一软,跌坐在地。 一个黑衣男子走上前,借着火光居高临下地审视胡婉娘的面貌。 “你就是胡家大小姐?” 胡婉娘花容失色,拼命往后缩,不敢与之对视。 “来人——” 话音未落,胡婉娘从人群缝隙中看见了另一个红衣身影。刹那间,她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下意识指着那个方向尖声喊道:“她才是胡婉娘!” 人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散开,另一个穿着红嫁衣的女子站在几步外,神色沉稳、目光沉静。 几个兵士一时摸不着头脑,当即就要上前围住。那黑衣男子眼睛尖,先一步看见了女子手中握着的令牌,连忙抬腿踹了兵士一脚。 那男子匆匆走上前,小声问道:“可是程姑娘?您如何来了?” 程荀心知这应是晏决明的人,点点头,只说了一句:“我不是胡婉娘,她才是。” 这声音不大,却刚好让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胡婉娘坐在地上,还想要争辩抵赖,却见程荀越过人群,一步步走了过来。 “姑娘,这不是您最引以为傲的名字吗?怎么随随便便就给我了呢?” 她语气平淡,却被胡婉娘听出几分嘲弄。 那明晃晃的讥讽像是个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极度的屈辱和恐惧下,她的眼泪不断滚落眼眶,本就凌乱的妆容此刻更是糊成一团,像张打翻了墨的纸。 “这位大人,敢问胡婉娘要被带到哪儿去?”程荀不再看她,转头问那男子。 “依孟大人之令,我等要将胡家人一并被带到前院。下官如今正在搜寻胡品之的踪迹。”黑衣男子说话很是客气。 “劳烦您了。”程荀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呼喊。 “玉竹!” 程荀望过去。 暗淡的火光下,胡婉娘坐在大红衣摆上,头发散乱、双目噙泪。 她目光凄怨,深深凝视着程荀。 “这么多年,你心中就没有我待你的一分好吗?” 程荀望着那张熟悉得她闭眼都能画出来的脸,一时竟有些恍惚。 从梳双环髻的女童到如今嫁做人妇,六年,一千多个日夜,她们之间难道没有一点温情和睦的时刻吗? 程荀想,或许是有的。 可是那份温情,并非来自平等对视的两个人,而是一份心血来潮的施舍,一份饱含利益的招揽。 她从始至终都知道,她来胡府并非是为了做谁的丫鬟、讨好奉承谁的。 可是,主仆主仆,便是一个始终仰望,一个始终俯视。主子的身体、主子的情绪,一切一切都关乎仆从的性命。 第139章 而她被圈定在那个身份之中,在疲累至极时,在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前路时,身体里总有个人在喋喋不休。 那个声音劝说她,不如就这样吧,选一条更简单容易的路。做小姐身边最受信任的大丫鬟,不好么?况且你如今已经是了! 人总有惰性,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这些年,在无数个伏低做小、艰难求生的日夜里,主子的一句褒奖、一句信重,也曾让她心中有过一闪而过的欢欣和动容。 然而在她下一秒反应过来时,方才那份波动,就化身成将程十道踩踏至死的马蹄、让程六出葬身的火海,一遍又一遍地凌迟她的肉|体和精神。 是那一次次痛苦的锤炼和惩罚,让她明白,她眼前的温情不是退路,而是名为奴性的万丈深渊。 ——只要她落下去,此生就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 “就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玉竹——” 胡婉娘那泣血一般悲鸣唤醒了她。 程荀从恍惚的思绪中回过神,看向胡婉娘那恐惧而脆弱的脸。 胡婉娘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身边,像只寻求庇护的病兽,全然没了往日的骄矜傲慢。 她拉住程荀的衣角,仰脸看向她。 “玉竹,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好不好?” 火光下,那张脸涕泗横流,双目充血,目光凄然而恳求。 程荀看着她,过去那六年好似跑马灯,在她眼前飞快掠过。 程荀看见了她的跋扈、她的傲慢、她的狠心,也看见了她的失意、她的不甘、她的绝望。 这六年,她羞辱打骂过自己,也全身心依赖过自己。 程荀抬头看了一圈周遭。 一股股官兵不断涌入后宅,将四处溃逃的下人们押解起来。 庭院里,金银珠宝、翡翠玉器洒了满地;名贵的盆景被人推倒在地,装点婚宴的红绸缎被人踩在脚下。 白墙上那个红“囍”字窗花,只剩一角还粘在墙上。它在风中不断摇动,最终不敌那大风,飘飘扬扬落到泥水里。 这座在扬州城里屹立已久的宅院,这座昨日还锦绣富贵的府邸,今日就好似秋风中的残叶,飘摇动荡,气息奄奄。 程荀收回目光,望进胡婉娘的双眼里。 一瞬间,那座压在她心头数年的大山,好似也轰然倒塌了。 那些沉重的、粘稠的情绪,那些令她矛盾痛苦、辗转反侧多年的爱与恨,随着胡府的倾覆,也如同烟尘一缕,散开了。 她弯下腰,冰凉的指腹轻轻拭去了胡婉娘眼角的泪。 她声音轻柔婉转,好似儿时她窝在脚踏上,哄胡婉娘入睡时彻夜哼唱的曲儿。 “婉娘,人总要付出代价。” “这一切,是你应得的。” 说完,她不顾胡婉娘骤然变得苍白灰暗的脸,掰开她紧紧攥着自己衣裙的手,转身离开。 路过那黑衣男子时,她低声说了句: “看好了,别让你的 人碰她。” 男子一愣,连忙点头:“姑娘放心,我们办事自有规矩。” “玉竹……” 背后传来胡婉娘微弱的嚅嗫。 程荀脚步顿了顿,并未回头,继续向前走。 不远处,曲山站在角落里向她挥了挥手。 她摸了摸腕上的镯子。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 胡品之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遇到抄家之事。 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前院宴宾会友。 两淮盐运使胡瑞的名字,在扬州本就如雷贯耳。自从前月朝廷下达一封命其进京面圣的旨意后,胡家更是风头无两。 如今赶上胡家嫁女,半个两淮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 恰逢胡瑞不在府中,只能由胡品之领着姑爷张子显宴宾客。这可让胡品之高兴坏了。 他作为胡瑞的独子,往日也不曾受过慢待。可偏偏他学业上未取功名,为人行事又荒唐,是十足的纨绔做派。 故而,平日里他结交的也多是些二世祖,鲜少有能和各位大人交游的机会。 而此番他独挑大梁,自然喜不自胜。站在一群跺跺脚、两淮就要抖三下的大人物中间,胡品之很是自得。 觥筹交错的人群中,听着大人物们的吹捧赞赏,加之二两黄酒下肚,胡品之自觉此时的畅快好似极乐,与那瑶池作乐的神仙也查不了多少了。 就在他飘然欲仙的时刻,大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胡品之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却见乌泱泱一班人马不顾仆从阻拦,径直冲进了正厅。 嘈杂的厅堂一时安静下来。 胡品之还未反应过来,领头那人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品贴金卷轴,高举头上,厉声道: “圣旨在此,两淮巡盐御史孟忻奉旨捉拿罪臣胡瑞及其亲眷,籍没家产,押解回京!” 厅堂内陷入一阵诡异的寂静中。 胡品之这才从醉意中清醒过来,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威风凛凛立于堂下的孟忻。 这个本应病入膏肓、只待后事的男人,此时一手高举圣旨,一手紧握腰间佩剑,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他呆滞地看着孟忻向后一挥手。 第140章 停滞的场面瞬间流动起来。身披银甲的兵士瞬间将宴席包围起来。黑压压的人群不断冲进宅院,向前院、后院各处厢房跑去。 好似水滴入油锅,厅堂内顿时炸开。有人慌不择路地往外跑,有人面色惨白跌坐椅上,更有人趁机靠近孟忻,企图问出个名堂。 而孟忻被兵士围在中间,凛然站着,丝毫不为所动。 胡品之终于感觉到恐慌。 几个手握长枪的兵士向他跑来,眼看就要将他按倒在地。胡品之仓皇转头,对上曲山的眼睛,灵光一闪,他猛然抓住曲山的衣领,将他推向前来缉拿他的官兵。 曲山跌向兵士的瞬间,他转头就跑向厅堂深处的侧门。奔逃途中,他掀翻了路上所有能见到的东西,花瓶、盆景、屏风,只求能将背后的人多挡几息。 没想到,这条路出乎他意料的通畅。背后的声响越来越远,他熟稔地在府中奔跑打转。一路上脱掉外袍、摘下玉冠,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飞奔。 此时,仍是谁也看不出,这人会是方才还在高谈阔论的胡品之。 借着昏暗的天色,他一路跑到后院的假山石林中,轻车熟路地绕到一处形态似座拱桥一般的奇石下。 他钻进石头下的空隙中,闭着眼睛在地上摸索片刻,抓到那个触感有异的部位,用力一推,地面俨然露出一条一米深的通道。 他连忙跳进通道内,猫着身子不断向前走。 这条暗道一直通往府外一处民居,胡瑞早些年就已修建好的,府中只有他二人知道。 暗道低矮狭窄,胡品之先是弯腰行走,后来只能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额头上的汗不断落到他的眼睛里,他来不及擦,只能在极度的恐惧和慌张之下拼命向前爬。 他尚且不知孟忻所拿到的圣旨是真是假,唯一能知道的便是这人摆了他们一道!若是此刻落入孟忻手中,就算他父子二人有再多谋略,恐怕也无计可施。 此时唯一可行之计,便是逃到暗道外的据点,拿上早已备在那儿的行礼与盘缠,走一步算一步! 胡品之喘着粗气,在黑暗中不断爬行,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出去! 他不知爬了多久,只觉得膝盖与手掌早已破皮,鲜血不断溢出。而他蜷缩着的身体也逐渐从酸痛变得麻木,只能缓慢地向前匍匐。 好像在黑暗中过了一百年之久,终于,他摸到了一堵墙。他心中无限狂喜,颤颤巍巍站起身,推开了头顶的木板。 月光洒进眼里,空气也不在浑浊窒息。 他逃出来了! 他艰难地从地道爬到地板上,整个人虚脱一般瘫在地上。还未等他缓过神,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红绣鞋。 胡品之惊骇地一抽动,抬头看去,见那人站在背光处,只能依稀看出身上穿着一件红嫁衣。 而那人头上那支金凤粉蝶步摇簪,让他认出这是胡婉娘。 他下意识松了口气。虽不知胡婉娘是如何过来的,可至少不是孟忻的人。 他心中甚至暗暗有些埋怨胡瑞。 不是说好的这条暗道只有他们父子晓得吗?多一个人,不久多一分风险?更何况还是胡婉娘这个蠢笨的知道了。 他趴在地上,张口便吩咐:“愣着干嘛?还不过来扶我。” 可视线里,那双绣鞋却走开了。 胡品之心中恼怒,可此时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他只能强撑着地板,坐了起来。 胡婉娘在身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看,却见她从橱柜里翻出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包袱。 她将包袱打开,里面的银两滚了一地,几件男装也落了下来。 胡品之怒道:“你干什么?!” 他支起身子将滚落在地的银两捞回怀中揣好,愤愤道:“我事先说好,这些银子就够我一个人过活。我劝你还是先回府里。” 他转了转眼睛,语气变得和气许多:“婉娘,孟忻那厮是冲着我和父亲来的。如今你和我都不在府中,想必那孟忻定会生疑,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追来了!” “你是府中女眷,想来不会受什么折磨。这样,你听我的,你先回去。待到哥哥在外安顿好了,再想法子将你接出来,可好?” “我呢,进能上京找父亲叔爷求救,退能在外隐姓埋名住下来,总比你一个弱女子在外受苦要好!听哥哥的,你先回去,可好?” 胡品之仍在喋喋不休,企图将胡婉娘劝说回府。可那女子却没有言语,只是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胡品之坐在地上,迟钝地抬起头。月光落在那女子的脸上,将那张冷清的脸照得分明。 她不是胡婉娘。 看清楚的一瞬间,胡品之全身汗毛直立,下意识向后缩,惊叫出声:“你是谁!你怎么在这!?” 那女子却蹲下|身,不断靠近他。 凄清的月光下,愈发显得面前的女子面色苍白、朱唇血红。她面容平静舒展,眉心一点痣,似那画像中悲悯庄重的观音。 可她的目光却有如三九隆冬最冰冷坚硬的飞雪,点点寒芒带着凶光,不断在他皮肉上凌迟。 加之她身上那件红得似血的嫁衣,一时间,胡品之以为自己遇上了话本里说的鬼新娘。 第141章 他心跳如雷,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一种危险的预感不断在心头盘桓。 “你别过来!别过来!”他惊慌失措地向后挪动,下意识将怀中的银子朝那人脸上丢去! 可那人只随意偏偏头,就躲过了掷来的银子。 精神紧绷到极点,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诡异的场面,下意识就要爬起身逃跑。 可在他刚转过身的刹那,左腿的膝窝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竟再也支撑不起来,瞬间摔倒在地。 他抱住左腿,疼得浑身打滚,忍不住嘶吼出声。 程荀居高临下地看着胡品之。 他衣衫褴褛,浑身沾满污泥沙土,头发散落在脸上,哪里还有一份曾经招摇过市、王孙公子的模样! 她忍不住吐出一声嗤笑。 “废物。” 疼痛逼得他头晕目涨,幻觉下,眼前的视野飞速扭曲旋转,无数鬼影缠绕着他。他听不清程荀的话,只能一个劲儿地痛呼求饶。 “吵死了。” 说着,程荀猛地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胡品之的痛呼停滞了一瞬,借着又爆发出更大声的哀嚎。 他扑到程荀脚下,跪在地上哭求:“太疼了……啊!太疼了!救救我!救救我……” 程荀嫌恶地望着他,抬脚踢向他的前胸,将他踹到在地。 面前这人丑态百出、令人作呕,好似一滩臭气熏天的肉,恶心得让程荀感到陌生。 这真的是她潜伏多年,也无法迈过去的那座大山吗? 她不再看他,转身从案上拿起一把匕首。 程荀摩挲了一遍匕首的利刃。 月光下,那缺了个豁口的刃闪着森然寒光,匕首的握把处,清晰刻着一个“胡”字。 她拿起匕首,步步逼近胡品之。 “你还记得这把匕首吗?” 胡品之早已失了神志,只顾在地上痛苦呻|吟,全然听不到程荀的话。 程荀对他的回应不以为意,仍旧轻柔开口。 “你或许记不得了。五年前,你在溧安县命人杀死一个抄书为生的贫儿,只因为那贫儿撞见了你掩埋上吊而亡的书生妻子。” “你的人去杀害那贫儿时,用的便是这把匕首。” 她走到他面前,狠狠踢了一脚他腹部。 胡品之吃痛,不由得蜷缩身子抱住腹部,脊背却露了出来。 程荀蹲下|身,将那匕首尖锐的刀尖立到胡品之脊背上。 月光下,那刃上的豁口格外扎眼。 “你的人多狠心啊,杀他时,连刀刃都用坏了。” “好在这些年,我没事就将它拿出来清洗、抹油。”她的声音露出些雀跃,“你看,这品貌比当初还要好呢!” 胡品之似乎隐隐感受到什么,整个身体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当时,程六出被砍了整整四刀。”程荀轻移刀尖,在他背上比划着。 “这是第一刀。” 程荀紧握住匕首,刀尖用力刺进肉里,猛地割了一刀! “啊——” 这疼痛来得猝不及防,胡品之厉声尖叫出声。他双手紧抠地板,试图逃离程荀的控制。 可程荀早已狠狠将他压制在地,她抬起匕首拍拍他扭曲的脸。 “急什么?还有三刀呢。” “这是第二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一夜在四台山殊死搏斗,以少年之躯,硬生生杀死敌手的程六出。 “第三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一夜拖着血肉模糊的身体,从山脚爬回破庙只为见程荀最后一眼的程六出。 “第四刀。” 这一刀,偿还给那个风雪夜,揣着苏子饼,再也走不回家的程十道。 胡品之翻着白眼,身体不住抽搐着,好似被疼晕了过去。 程荀拔出匕首,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后背,想了想,又举起匕首,狠狠刺进他的左肩。 鲜红、浓稠的血溅到她的脸上、手上,程荀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浸在一片血腥味之中。 她放开匕首,低头一看,大红嫁衣上隐隐洇出大片血迹,手一摸,潮湿又黏腻。 程荀呆坐在奄奄一息的胡品之身旁,目光空洞地投射在半空之中。 月照纱窗,浮动的烟尘在光下舞动,如梦似幻。 程荀缓慢地想。 原来,想要杀死胡品之,这么容易。 她心中突然浮起几分荒诞的不真实感。 这真的是胡品之吗? 她忍不住探过身,血迹斑斑的手拨开他的乱发,像个求知的稚童,仔细认真地观察了好一会儿。 对,是胡品之没错。 程荀迟钝地松了一口气。 她站起身,从桌案上拿起她亲自提来的桐油。她将桐油洒满整间屋子,连一个角落都没有放过。 把油缸丢到一旁,她看了眼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胡品之,转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影。 不知何时回来、不知在此待了多久的晏决明,此刻立在月光下,目光里写满痛惜与哀色。 程荀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从袖中拿出一个火折子。 她将火折子点燃,火光蹭地照亮她的侧脸。 第142章 她望着门内瘫倒在地的胡品之。 只要将这火折子丢进去,他就彻底死了。 死在她的手里。 中秋夜,夜风夹着凉意,吹在她单薄瘦削的背上,一时间,只有指尖还存有几分暖意。 程荀沉默半晌,将火折子吹熄了。 “将他救活,送到官府吧。” 她低声说道。 “他不该由我审判。” 程十道、程六出、楚秀才,还有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人,都比她有资格审判胡品之。 他活该活着接受世人的唾弃和辱骂,活该活着接受律法的惩罚和审判。 晏决明艰难地点点头。 短短月余时间,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手握证据,从扬州到荆州,再从荆州到京城,告事太子、面见圣上,中间躲过无数次明枪暗箭,又匆匆赶回扬州。 而他独自奔袭千里,只是为了来见她。 他知道,这一夜对她而言意义非凡。可他从未想到,再见她时,她竟是这样的模样。 身着嫁衣,手握匕首,浑身染血。 可最令他感到害怕的是她的神情,那是一片空茫的虚无,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仿佛一座山,一池水。 这是一个刚刚手刃敌人,完成多年复仇的人,应该有的情绪吗? 他甚至有种错觉,或许与程荀的重逢从始至终都只是他臆想的一个梦。 她背负复仇的使命而来,而完成复仇的那一刻,她便要散落成吉光片羽,从此消失。 晏决明强忍住身体中的恐惧和慌乱,安静等待来自她的审判。 而程荀静默地站着,任风吹动她带血的衣袂与发丝。血腥味越来越浓,一滴血顺着她的下颌落到地上。 在安静的夜里,那滴血好似千钧之重。 程荀后知后觉摸了摸脸上的血迹。有些干了,在脸上结成痂;有些还温热着,尚在流动。 不知为何,她竟然感到了出奇的平静与茫然。 她望向晏决明,却好似透过这张脸,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忍不住扬起一个笑。 “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下一瞬,灵魂好似从身体中抽离而出,她眼前天旋地转。 在黑暗来临的前一秒,她依稀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露出慌乱的神情。身体落入一个清苦气息的怀抱中,有温热的水滴落到她脸上。 她迷迷糊糊想,今夜下雨了吗? 第61章 长梦令 程荀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雪后的四台山, 晶莹、清澈。林海的白、泥土的黑交错纵横,织成一幅画。 程荀背着竹篓,踩在松软的雪粒上,深一脚、浅一脚。上山路不好走, 她呼着白气, 一张脸被冻得通红。 穿过松林竹海, 她轻轻推开柴门。 农家小院里, 篱笆围起的菜畦上落满了雪,只隐约能看见白雪下一点翠色。鸡舍被稻草盖住,新生的鸡崽在吱吱叫唤。 屋檐下, 土灶上热着汤, 肉香飘进鼻子里, 馋得她咽了咽口水。刚放下竹篓走到灶边准备偷吃一块腊肉,就被身后的人叫住。 “小阿荀,又偷吃。” 程荀手一顿,转身看去, 却见一个中年男人腰间系着围裙、手里拿着大勺, 从柴房走过来。 那张脸既熟悉又陌生,乍一看,程荀竟有些愣怔。 男人熟稔地往锅里添了些盐, 用大勺搅和搅和,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满意的笑。 注意到程荀还呆呆站在原地, 他笑着朝她招招手, “小阿荀, 过来尝尝盐合不合你胃口。” 程荀走上前,就着那大勺尝了口腊肉汤。 “怎么样, 爹爹手艺没变吧?”他有些自得地一仰头,眼角都笑出了细密的纹路。 程荀反应过来了。 这是程十道,四十六岁的程十道。 她贪婪而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面容,眼睛都不敢眨。 可越是想清晰地描摹清楚他的样貌,眼前就越是模糊。她慌忙擦去眼里的水迹,生怕下一秒眼前人就消失无踪。 还好,还好。他始终站在那里,没有消失,微笑等她的回答。 程荀笑中带泪,用力点点头。 ——即便她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 “快,进去洗洗手准备吃饭了。”程十道在灶台上忙碌,想起什么又说,“去后头叫你哥哥来吃饭了。” 程荀像是一脚踩进云里,晕乎乎地向后走。 堂屋后头是柴房、水井,还有个小小的仓房,里面放满了利于存储的粮食和各种工具。 仓房外的空地上,一个少年正背对她在柴垛上砍柴。 少年身形瘦弱却有力,利落地抡着斧头。时值寒冬腊月,他却热得将外袍脱下、系在腰间,上身只留一件贴身的薄衫。每次动作,都能看到他紧绷的肌肉和突出的肩胛骨。 这是那个精瘦却康健、充满生气与活力的程六出。 程六出放下斧头,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侧身时看见了程荀。 他几步迈到她跟前,一手放在腰间,半歪着头看她。 “看起来,你就算长大了,也和小时候没什么不同嘛。” 第143章 程荀没听懂他的意思,可下一秒便发现不对劲。 她竟然能够平视程六出。 她后知后觉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却有些突出,手背上还有一道被火燎伤的痕迹。 那是有一年冬天,胡婉娘最喜欢的荷包不小心掉进炭盆,她下意识捞起来时被灼热的木炭烧伤的疤痕。 程荀抬起头,终于明白了。 这是十三岁的程六出、四十六岁的程十道,和如今十六岁的程荀的家。 前院传来程十道的催促声,程六出高声应了一声,小跑着进屋。程荀尚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走进屋内,桌上饭菜热气腾腾。程十道和程六出一个添饭、一个分筷子,嘴上说着些寻常琐事: 铁锹的木头朽了要换;阿荀的旧衣被树枝勾破了要缝;山下刘大娘家要换瓦,刘大叔却将腰摔坏了…… 程荀安静地坐到桌边,听着他们话家常,不停往嘴里塞这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的饭菜。 吃完饭后,程六出下山去刘大娘家帮忙,家中只剩她与程十道。 午后,屋外又飘飘扬扬下起雪。天地落得一片白,林梢轻动,山林皑皑。 程荀和程十道并肩坐在屋檐下,身旁红泥小炉温着茶,白烟袅袅。 程十道拿着一件藕荷色的外袍,仔细缝着上头一道破口子。 程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件外袍是她十岁除夕那年,程六出特意去县里成衣店买来送给她的。 当时他说,十岁是大姑娘了,总要穿点漂亮的。 在胡府见惯了锦衣华服,其实这外袍也无甚特别之处,至多不过是颜色鲜亮些。 可那时她收到衣服时,开心得一整夜都没睡好。她先是将衣服叠好,在怀里抱了大半夜;后来担心衣服皱了,又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无比珍爱抚摸了它许久。 回忆起彼时的心情,她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下垂在一旁的袖口。 程十道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里浮起几分笑意。 他突然问道:“小阿荀,我走了以后,你过得开心吗?” 程荀手一颤,抬眼看去,却见他神色如常,好似刚刚不过是问了句天色如何。 她没回答,只是收回手,屈腿抱住膝盖,静静看着屋檐外的雪。 雪越下越大了。 鹅毛大的雪花簌簌落到潮湿的土地上,红泥小炉里时不时传来木炭裂开的轻响,绣花针抵到顶针上,笃笃作响。 半晌,程荀才打破沉默,语调轻快地回答。 “我过得可开心啦!我刚离开家,原本以为自己没地方住了,结果恰好就遇上了程六出。我俩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当即就决定要一起建一个新家!” “我们运气好,这庙里的菩萨娘娘收留了我们。山下的大叔大婶也常来帮忙,没多久我们就将家里布置得有模有样了。” “后来,我俩就长大啦。” “程六出在县城里找了个账房先生的活计。他脑子快,别人堆了一年的烂账,他一天就能理顺。有这个本事,县里好多商户争着抢着要他呢!” “我呢,就在县里开了家食肆。我的手艺在县里可是一绝。每到饭点,门口就排起长队,时不时还要程六出过来帮我跑堂上菜,店里才忙得过来呢!” 她转头看向程十道,笑嘻嘻道: “爹爹,我有房子、有铺子、有钱财、有手艺,怎么会不开心呢?” 程十道早已缝好口子,将外袍叠好放到一边。他安静听着程荀的话,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轻拽了下她的耳朵。 就像儿时那般。 “阿荀,我只希望你过得开心。” “就算没有房子铺子、钱财手艺,也能过得开心。” 程荀看着他清明得好似能洞察一切的双眼,脸上的笑渐渐僵了。 她嘴唇轻颤,几乎微不可察地嚅嗫道:“爹爹……” 可程十道依旧没有分毫动摇,那双有些松弛衰老的眼睛仿佛看清了她的灵魂,默不作声地逼她直面现实。 “阿荀,爹!我回来了!” 院门外传来程六出的声音。 程荀没有转头,而是近乎哀求地看着程十道。 终于,程十道移开了视线,默不作声地表达了退让。 程荀背过身去揉了揉眼睛。 晚饭时,桌上摆了刘大娘送的鱼糟,三人神态如常地说说笑笑。桌下摆着暖腿的火盆,窗外,飞雪满山。 吃过饭,程荀回到自己的卧房,躺在那张小床上,迟迟不敢闭眼。 她努力抵抗着困意,盯着窗外的天色。而她清楚地看见,从沉沉夜幕到旭日东升,只用了眨眼的一瞬。 程荀缓缓推开窗。窗外,冰雪消融、霜寒不再,远山翠黛尽入眼底。而那不断涌动的松涛竹浪,迎面送来炎炎热风。 夏天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她慌忙打开门,却见程六出身着薄衫、裤腿挽起,手里拿着两顶草帽,兴致勃勃问道:“可要去采莲子?”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拉着她冲出了屋子。 第144章 程十道在背后喊:“早点回来!” 程六出头也没回,高声答道:“知道了!” 出门太急,程荀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丫就踩在温热柔软的草地里。 而程六出紧紧拉着她的手,一往无前。 跑着跑着,她心头那一点迟疑和踌躇也被风吹散,只觉得身体好似被云托起,正贴着地面低空飞行,脚背轻轻掠过草尖,酥麻痒意让她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在夏风中穿梭,像两个毫无顾忌的野孩子,尖叫大笑、肆意奔跑。 直到暮色四合之际,他们才抱着满怀的荷花、莲蓬匆匆撑篙上岸。路上突然下起急雨,他们挤在不算宽大的荷叶下,一路吵吵嚷嚷回家。 擦干头发、换好衣服、低眉臊眼地被程十道训了一顿后,夜晚再次降临。 程荀站在窗前,翘首等待着新一天的到来。 眨眼的瞬间,天果然又亮了。 她打开门冲出门外,只见山中叠翠流金、层林尽染。飞雁掠空而过,枯叶随风舞动。向远处望去,却见平原上铺满金黄的晚稻,凉风过处,稻浪无边。 秋天到了。 昨日刚刚挂上去的柿子,此时已经结了一层雪白的糖霜。程荀摘了一个喂进嘴里,甜得牙根发麻。 程十道推着一车车稻谷回家。金黄的稻谷倒在院子里,程六出高举连枷,打谷脱粒。程荀觑着时机,将地上散落的谷粒推到一旁,堆成一片稻谷的海洋。 程荀扑到那海洋里。金黄的谷粒盖住她的四肢,她抬头看着朗阔的蓝天,长长舒出一口气。 好幸福。 她忍不住安逸地闭上眼。 下一秒,一丝凉意落到鼻尖。她睁开眼,只见身下的稻谷早已不见,她躺在一片空旷的雪里,周遭空无一人。 四台山不见了,破庙不见了,程十道和程六出都不见了。 眼前的世界虚无、空荡,只有漫天飞雪飘飘扬扬落下。 程荀慌乱地站起身,她踉跄着步子,一路奔逃、一路呼喊他们的名字。 “爹爹!程六出!” “程十道——” “程六出——” 程荀不停向前跑,直到再也迈不动腿、喊不出声。可这雪地好似没有边界、没有尽头,连回声也不曾存在。 她像是被困在这张白纸里。 程荀绝望地跌坐在地。 她该去哪儿? 她该怎么活下去? 不知坐了多久,漫天的雪几乎将她淹没。头发、眉毛都被白雪覆盖,连长睫上都落了一层雪。 雪原之中,唯有她被染得纯白的身影。 她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这场雪真是眼熟。 十一年前,程十道死的那天,好像就是这样的雪——连绵而磅礴,仿佛要将这世界吞噬的雪。 她短暂的人生,似乎从那一天起,便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宿命。 陪伴、折磨、盘桓在她灵魂中长达十年之久的爱与恨,开始于一个风雪夜。 而一切,也将结束于这个风雪夜吗? 程荀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若是在最开始那天,便注定了今日的结局,那她兀自强撑、浸满血泪的这十年,到底意义何在呢? 程荀觉得自己摇摇欲坠,仿若下一秒就要跌进虚妄的深渊中。 而就在这一刻,她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小阿荀。” 她浑浑噩噩抬起头。 是程十道站在她面前。 “小阿荀,你为何在这?”说着,他一撩衣摆,摆出读书人的架势,坐在她身侧。 “爹爹。”程荀看着他,喃喃道,“我被困在这了。” “谁将你困在这了?” “我不知道。” “阿荀,你当真不知道吗?” 程十道的目光放到远处,似是在回忆。 “你可记得我曾经与你说过的楚人‘刻舟求剑’的故事。” 程荀点点头。 “楚人想要找回剑,却不顾流水行舟,只一味将自己困在原地。” “阿荀,如今流水行舟已十年矣,你又为何还将自己困在原地呢?” “能困住你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你自己。”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 程十道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轻轻扯了下她的耳朵。 他的目光怀念又珍惜。 “小阿荀,莫要自苦了。” “向前走吧。” 说罢,程荀看见程十道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而后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化开。 她瞪大眼睛,仓惶扑上前,试图抓住他。 可那散落的光点好似流沙,不断从她怀中、臂弯中、指缝尖溜走。 眼泪奔涌而出,她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 但程十道的动作已然停滞住,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一个既满足又悲伤的瞬间。 那张本就普通的脸,因为这古怪的神态,甚至显得有几分好笑。 可下一秒,他的身体彻底分崩离析。 而无数的光点在她周身飞舞环绕。明亮灼目的光将她包围,她忍不住抬手挡住了双眼。 第145章 手指缝隙间,那光亮越来越盛,刺得她头晕目眩,不得不闭上眼睛。 黑暗再次来临,这一次,她听见了另一道呼唤声。 “阿荀,醒醒……” “阿荀——” 她挣扎着睁开眼,面前是张憔悴疲惫的脸。 手腕被那人紧紧握住,滚烫的温度贴在她的皮肤上,力度大得让她有些疼。 她这才恍然,原来这一回不是梦。 她回来了。 第62章 夜深语 程荀艰难地撑起眼皮, 可眼前的一切依旧模糊混沌。 半梦半醒间,身体每一处关节都仿佛在与她作对。她试着抬手,可四肢好似陷入流沙之中,越是挣扎, 越是沉重无力。 她放弃抵抗, 平躺着, 缓缓呼吸。 而沉睡已久的感官也逐渐苏醒。 屋内不断有脚步声进进出出, 步子很快,却轻巧有序。她被人扶起,温热的碗凑到她嘴边, 药味儿苦涩刺鼻, 她皱皱眉, 下意识抿紧嘴唇。 下一秒,她落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那人带着一身清淡的檀木线香味,稳稳地撑住她无力下滑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哄着。 熟悉的气息、低缓的絮语缓缓抚平她紧绷的情绪, 迷迷糊糊中, 她喝下药,又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视线里一片昏暗。 身体各处依旧酸痛乏力, 可头脑里却清明许多。她盯着头顶床帐发了会儿呆,又缓慢移动目光。 昏黄的室内,一灯如豆。木窗开了一条缝, 微凉的夜风钻进来, 烛火摇曳晃动。 程荀凝视着跃动的烛光, 大脑一片空茫。 火光猛地一跳,凉风吹进屋内, 程荀抬眼望去,却见门被人推开了。 那人动作轻柔,几乎听不到声响。他小心翼翼关上门,转身的一瞬间,目光对上程荀的视线。 暗淡的光下,程荀看清了那人的脸,憔悴、疲倦、冷厉。 是晏决明。 他瘦了许多,下颌处本就锋利的线条如今更加冷硬。他双眼充血、眼下青黑、嘴唇苍白,似是许多天未曾好好休息。 可在视线交汇的瞬间,他神色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向前走了两步,而后脸上浮起几分如释重负的笑意。 那双方才还沉郁灰暗的眼,此刻如同遇晴的海,浮光跃金、碧波流转。 或许是这夜太静、这烛火太过柔和,程荀望着他,竟突然想起了梦里那个的程六出。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颤了颤。 她看着他匆匆跑到她床前,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而后又到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将她扶起,喂到她嘴边。 他靠近时,程荀又闻到了那股檀木线香味。 程荀就着他的手喝完水,方才还未曾注意到的喉咙突然干得发痒。她伸出手指,微弱地拽了拽他落到床边的袖角。而他顿时会意,又倒来一杯水。 反复喝了四五杯水,她才觉得活过来了。她找了找声音,试探地开了口。 “我……” 这声音果然干哑得吓人。 她咽了口吐沫,继续道:“我睡了多久?” 晏决明将她扶回被子里,替她仔细掖好被子,才轻声道:“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程荀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 晏决明坐在床边,指腹隐秘地擦过她的发梢。 中秋日,他从京城匆匆赶回扬州。在胡瑞的暗室外,他见到了程荀。 那夜,她打开暗室的门,清浅的月光洒下,晏决明下意识便屏住了呼吸。 只见她朱唇点翠、云鬓堆鸦,穿着大红嫁衣,原本应是美得不可方物。 可那张精心妆扮的脸上,却布满了斑驳血迹。 数不清的血珠,黏在她的眼角、侧脸、长发间。那血迹甚至汇聚成线、蜿蜒而下,在苍白的脸上织出一张猩红可怖的网。 下一秒,伴随着胡品之气若游丝的呻|吟,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而他这才看清她的神情。在那交错纵横的血网中,她目光平静、冰冷,像是一片久冻的冰原。 在那瞬间,晏决明莫名听见有寒风呼啸而过,他心中一座伫立数年之久的高塔,无声地倒塌了。 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站在一侧,僵硬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最后,她望着他,目光悠远,像望到了更远处。 他知道,她透过他,看见了另一个人。 她说,程六出,我为你报仇了。 那一刻,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他身体里某处隐秘的、从未道与外人言的锁链,断开了。 ——而那条锁链,连接了他的过去与未来,支撑他苦苦走到今日。 他近乎无措地看着她,可她却好似再也承受不住今夜的种种,如一只染了血色的枯叶蝶,飘飘扬扬落到地上。 他慌忙接住她。怀中的人双眼紧闭、脉搏微弱,连呼吸的起伏都平静得微不可察。 灭顶的恐惧如同天罚,落到他的头顶。 他抱起她,纵马飞驰而去。 身下的黑鬃马从未跑得那样快。急促的马蹄穿过街市,扬起一片尘土。 第146章 终于回到观宅门口,马儿还未站稳,他便抱着她一跃而下,一路飞奔一路吩咐仆从找来苏老、备好热水与药材。 苏老匆匆赶来,看见浑身浴血的程荀也并未多言。沉着脸把完脉,他挥退众人,凝重地对他说了一番话。 说完,他便拿着方子出去亲自制药了,独留晏决明坐在屋中,艰难地理解他的话。 什么叫“心血亏耗,恐令寿数有碍”? ……阿荀才十六岁啊。 她理应有幸福而漫长的一生。 他不愿相信、不敢相信,可接下来的日子,无论多少药灌下去,程荀却始终沉睡着。 他将胡家的善后之事一股脑全丢给了孟忻,一心待在程荀屋中,照料她的身子。 每日,他耐心仔细地给她喂水、喂流食。程荀膝盖上的旧伤又加重了,他便每日替她艾灸、推拿。 府里没有丫鬟,许多事情不方便,他便找来了妱儿,请她帮忙为程荀擦身、换衣。 他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五日。除了更衣,一切事务都不假手于人。 前两日,晏决明尚且稳得住;可直到第三日程荀还未醒,他慌了。询问苏老,他却只说程荀需要休息,此时昏睡不算什么,难的是后头的休养。 可那番与寿数有关的话却彻底刺激了晏决明。 求医问药没用,他便开始求神问佛。他在程荀住处隔壁设了间佛堂,每日除了照料程荀,便是跪在菩萨像面前,虔心祈求。 昏暗的佛堂里,香烛昼夜常亮,线香缥缈的白烟在空中缠绕。 晏决明望着菩萨悲悯肃穆的神情,第无数次祈祷,他愿一命换一命,只求程荀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许是菩萨显灵。今夜,他如往常般抽空去佛堂上了三炷香,匆匆赶回厢房后,果真见到了清醒过来的程荀。 此刻,他看着程荀虚弱苍白的脸色,只轻轻说了句:“不过几日。你醒过来就好。” 你醒过来就好。 晏决明坐在床边,将程荀散落的头发往后捋了捋。 程荀看着他的动作,神情微愣。 昏黄的烛光照在他的侧脸上,愈发显得他眉眼温柔。 “晏决明。”她突然开口,“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晏决明俯身凑近了些。 “什么梦?” “我梦见……”该从哪里说起呢?她忍不住陷入沉思。可不知为何,越想头越昏沉,眼前一切也逐渐朦胧起来。 晏决明侧耳去听,半晌后,只听见一句轻缈如风的呢喃。 “我梦见了,四台山……” 他的心突然漏了两拍。 再侧头去看,却见程荀已经闭上眼睛,呼吸绵长。 他手指蜷缩,轻轻抓住了锦被。 - 接下来半个月,程荀基本是在床上度过的。 苏老自她醒后又来给她把过脉,特意叮嘱她好生休养,不可再劳心费神。 暂且不提程荀有没有将这话放心上,可晏决明却将这话当了真,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药,别的一句都不提。 好几次程荀想问起胡家的事,晏决明总是先一步将苏老的医嘱拿出来压她。程荀气得想与他辩个高下,可一旁妱儿谴责又忧虑的目光投来,她只能讪讪躺下。 半个月后,直到程荀不必任何人搀扶也能稳稳走在路上,晏决明才稍微朝她透露了胡家些许消息。 首当其冲的便是胡品之。这人胆小如鼠,身子骨却是个耐造的。晏决明找来大夫,救治了半个月的时间,好歹让他能活着回京。 而胡品之被人押解上京,只因为楚秀才一纸状书递到了皇帝手里。这骇人听闻、惨不忍睹的申告上达天听,立时便在朝堂上闹得风风雨雨。 理由也很简单,楚秀才虽不过一介布衣,却多少考出了些功名。如此一个前程大好的秀才公,就因一个官宦子弟的禽兽之举,得了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 此事经有心人的散布,顿时就刺中天下众多读书人最敏感的神经。偏偏这秀才又出自赫赫有名的鉴明书院,曾经的同窗得知真相,无不为其痛惜扼腕。读书人的笔最是辛辣狠厉,一时间,胡品之、楚秀才之名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恰在此时,溧安县的胡宅里,官府当真在一口废弃的枯井中,找到了一具已成白骨的女尸。那女尸身旁斑驳的银镯里的“楚”字,明明白白昭示了她的身份。 胡品之彻底走到了绝路。 其次便是胡瑞。 从晏决明口中,程荀得知,原来胡瑞从一开始去往京城便是一个局。 他自以为截下了孟忻的奏折,殊不知孟忻早已将胡瑞在扬州多年的种种罪状,封为密折、直达龙案。 侵吞公款、私卖盐引、官商勾结、杀害良民、谋害钦差……光是晏决明寥寥数语,就听得程荀不住咋舌,更遑论皇帝。 ——普天王土、莫非家资,胡瑞这些年伏在两淮这艘大船上,敲骨吸髓犹嫌不够填饱肚子的行径,彻底惹怒了皇帝。 可程荀从晏决明的口吻里,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味:或许皇帝早已抱了杀鸡儆猴的心思,不过苦于长期以来的朝堂派系争斗,以及实际证据的掌握。 第147章 她试探说出自己的想法,晏决明肃然颔首。 两淮盐运利益巨大,这些年一直被各方人马虎视眈眈。无数阴谋阳谋的争夺下,蔡尚书一党拔得头筹,掌握了绝大部分利益。 早些年,皇帝在蔡尚书这个两朝元老的扶持下,从众多皇子中脱颖而出、顺利夺位登基。 可坐上那个龙椅,才是真正的开始。 为了平稳度过皇权更迭带来的朝堂动荡,皇帝并未大张旗鼓地砍掉老臣的手脚。而是韬光养晦、修鳞养爪,逐步扶持起自己的力量。 这些年来,那位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逐渐成长为城府深沉、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 朝堂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新旧之争、南北之争、甚至储位之争,都是不见血的刀光剑影。皇帝独坐高台,手握权柄,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 他不想做擅专弄权的皇帝,或者说,他并不想做被后人看做擅专的皇帝。 既要实打实的好处,又要明君贤臣的名声,许多事便只能让自己的刀出马——而孟忻,就成为了明面上的那把刀。 此番孟忻需坐镇扬州稳住局面,晏决明便怀揣证据,以孟忻副手而非太子侍读的身份,进宫觐见皇帝。 私卖盐引的真假账簿、侵吞公田的田产地契、无数良民的泣血控诉…… 皇帝等这份证据太久了。 他当即拟旨,将假意骗回京城的胡瑞关进大理寺听候处置。而后又下旨命孟忻即日籍没胡家家产、一应亲眷下狱候审。 如今案子尚在调查之中,可证据之确凿、大理寺态度之强硬,让蔡尚书一党彻底明白了皇帝铲除胡瑞的决心。弃卒保车,是此刻最明智的选择。 程荀一口气听完,心终于落了下来。 胡家泼天的富贵,就这样走到头了。 据说,孟忻带人在胡家整整待了七日,几乎将胡宅搜了个底朝天。光是明面上搜到的家产就几乎抵了半个扬州城。 更为离奇的是,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孟忻突然让人将澄湖水放干。一群人挖了五日,竟真的在那淤泥下挖出了整整一湖底的金银箱子。 孟忻令人一个个撬开木箱,污泥下,金条银锭铺了满湖,阳光一照,金光四溢,刺得人双目眩晕。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开口问道。 “那……胡婉娘呢?” 晏决明此刻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他皱皱眉,开口道。 “她那在京城的叔爷胡聘据理力争,说她已嫁为张家妇,不当受胡瑞所拖累。张家吃了个闷亏,不知得了胡聘什么好处、也不知被胡瑞拿了什么把柄,竟真的将她保下了。” 他想起张子显难看的脸色,冷哼一声,眼里尽是讥诮。 “张家可不是什么大方的。她便是逃过一劫,此后在张家恐怕也不会好过。” 程荀听后沉默良久,只低声叹了口气。 “便是再不好,也总比被送到教坊司、甚至军营那样的地方好。” 晏决明心中有些诧异。他凝视着她,抬手轻抚她垂落在肩的发丝。 “阿荀,你的心肠太软了。” 程荀却缓慢地摇摇头,道:“我只是不在乎她了。” - 自那日得知了胡家的近况后,她只觉心中长久以来的重负轻了许多。 可这份久违的松快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晏决明从府外买了几个丫鬟,亲自请崔夫人帮忙调|教后才带到程荀身边,照料她的起居。 可程荀实在不习惯。 每天从睁眼开始,就有人时刻紧盯着她的动向。想喝水,还不必说,茶杯便已奉到手上;想下床,才刚刚坐起身,脚边便有人跪着服侍她穿鞋。 晏决明送来的丫鬟懂事、机灵、嘴严,若是换个人家,恐怕便是大丫鬟也做得。可程荀看见她,却只觉见到了曾经的玉竹。 原来,她服侍别人的时候,是这种模样吗? 那几个丫鬟越是懂事听话,就越让程荀感到痛苦。 可她却说不出口。 她也曾试过告诉她们,不必太过紧张自己,许多事她自己都能做。可那群丫鬟们听到后,却惶恐地跪了一地。 那一刻她明白过来,若是她说不想让人伺候,这群丫鬟便只有继续被转手的命运。她们伺候她,是她们在这府中立身的价值所在。 于是,她只能沉默。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她的身体终于有所好转。脸上虽然苍白依旧,却也有了健康的红晕;膝盖在晏决明的精心照料下,即便秋雨连绵,也许久未疼了。 晏决明也终于放下心来,不再时刻紧跟她身侧,开始处理手头堆积已久的事务。每日傍晚时分,他才风尘仆仆赶回府,踩着暮色前来看望程荀,陪她吃饭、监督她吃药。 故而白日里,只有妱儿能陪伴在她左右。可程荀得知,妱儿如今学字正学得如火如荼,写字虽然还歪歪扭扭,可已经能顺利读完话本了。程荀心中欣慰,实在不愿她为了照顾自己,而错过难得学习的机会。 为此,她想出个主意,请晏决明为妱儿寻了位女先生,每日将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妱儿心知她是为她好,也不再勉强,而是一门心思投入进课业之中。 第148章 身边骤然安静下来,程荀突然多了许多放空自我的时间。 晏决明为她收拾出的小院极其安逸。每日她醒来,吃过早膳、喝完药、针灸完膝盖,便躺在庭院里紫藤花架下的摇椅里。手边摆着点心热茶,身上盖着暖和柔软的毡毯。 正是秋高气朗的时节,透过花叶的缝隙,她静静看着头顶流云聚散分离,脑子里什么也不用想。 这或许是她十几年来,最安逸轻松的日子。 在漫长的、空白的、安闲的时间里,她时常想起那个梦,想起程十道对她说的话。 他说,向前走吧。 可程荀不明白,她的前路又在哪儿呢? 日子一日日往前走,直到有一日,孟忻与崔夫人突然来了。 此前,晏决明知道她如今需要独处的时间,便提前与崔夫人打了招呼。故而这些日子,崔夫人并未露面,只是派人时不时送来些补品药材、钗裙首饰,就连打发时间的话本书册都送来了好些,好似真的将她当做小孩了一般。 可每每收到崔夫人送来的礼物,她还是会感到一种难以适从的负担。 ——毕竟,她又能回报崔夫人什么呢? 此番二人突然出现,她心中有些紧张。 ……难道,是要说起义女之事? 可是,她还没想明白呢。 许久不见,崔夫人有些激动,拉着她的手,仔细问她如今身体的情况。 她不太习惯来自长辈的关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晏决明在一旁,替她逐一回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崔夫人终于安心坐下,孟忻也放下掩饰的茶杯,正襟危坐,看向程荀。 一瞬间,程荀甚至在他眼里看见了一丝紧张。 “程姑娘,我听决明说,你在溧安县的父亲,是你的养父?” 程荀点点头。 孟忻顿了顿,缓慢而认真地问道。 “那你可曾想过,自己的生父是谁?” 程荀怔住了。 第63章 孟其真 生父? 这个词离程荀太遥远了。 她茫然地眨眨眼, 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便是程十道的女儿。 她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自己成为其他人女儿的模样。 她与程十道只做了短短五年的父女,可就是那五年,给了她一个存活于世的机会。 程十道走得早, 彼时她尚且懵懂, 许多事情都看不明白, 直到慢慢长大, 才明白过来程十道是怎样一个人。 记忆中程十道总是灰扑扑的。他古板、沉闷,不得志像是经年积雪压在他的眉间。 可就是这样一个早已向现实低头的人,竭尽全力为她创造了一方温情、柔软、不必为屋外风雪忧愁的天地。 程荀两岁时, 母亲走了, 此后便是程十道独自将她拉扯长大。父女俩相依为命, 程荀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的。 直到程家为他办白事,在流水席上程荀听到几位姑婆扯闲,说起母亲离世后,也曾有媒婆上来说亲事。 在外人眼里, 程十道脾气好、不打女人;虽家资微薄, 可毕竟也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读书人,说出去名头也好听。更要紧的,他家中只有一个领养的女儿。故而刚出孝, 便有人家主动找上来。 可程十道全都推辞了。 说这话时,那几位姑婆特意看了眼程荀,提高声音道:“能为了什么?不就是怕后娘欺负那个拖油瓶么?” “要我说, 他当年真不该捡那丫头。不然, 也不至于今日连个摔盆打幡的都没有。” 几个姑婆摇摇头, 七嘴八舌说着闲话,程荀坐在一旁, 兀自陷入沉默。 儿时她也曾问过程十道,娘亲还会回来吗?那时,程十道只是抬起那双布满茧子的大手,轻轻拍了拍程荀的头。 “娘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我们将来去找她呢。” 或许,如今他们也正在彼岸等待她。 在她物质贫瘠的童年,程十道给了她不必艳羡任何人的富足、广阔的爱。 是以这么多年来,她从未深究过自己从何而来、身上流的又是谁的血。 人世多艰,能保全自己已是万般不易,她不记恨抛下她的人。 她看着孟忻,心中有了些许猜想。 “孟大人突然问起,是有了我亲生父母的消息么?” 孟忻未曾想到她竟然直接说破,更未曾想到,她眉间眼底竟一丝情绪的波动都无。 没有激动,没有好奇,没有期待,更没有怨怼。 他忍不住叹口气,心中既怅然又欣慰。 如此看来,至少那位养父对她很好。 他有些迟疑地开口:“实不相瞒,若是没出错的话,你的父亲许是我的一位故人。” 程荀微微睁大眼睛。 孟忻靠在椅背上,半仰着头,似是陷入回忆。 “那是泰和二十五年的事了……” 泰和二十五年,孟忻刚入仕没几年。老师去世、又得罪了当时的座师,他虽名列进士前榜,在朝堂上却没什么声量。 第149章 在京中候缺几年,他终于拿到调令——西北紘城的一个八品县丞官。 紘城远离京师,赤地千里、地瘠民贫。又是毗邻西北蛮族之地,最严重的时候离前线战场不过百里,多年来屡次遭到瓦剌、鞑靼人洗劫,说是生民涂炭也不为过。 据说,此地除了漫天黄沙,最多的便是死于蛮族人刀下老弱妇孺的坟包。 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孟忻毫无怨言,当夜便收拾行李,利落地走了。 马车行至驿站,崔媛来见他,抬着泪眼,凄凄切切。 “若是遇到好的人,不必等我。” 他站在几步外,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 奔波半月,他匆匆上任。到了此地才发现,紘城基本被将门沈家的人接管,文官早被架空。 而他的上峰县令又是个屡遭贬谪、郁郁不得志之人,早已没了为国为民的抱负,终日无所事事。 孟忻虽不满现状,却也知道这并非他一人之力就能改变的。他不过一个八品县丞,终日在衙门里与文书、琐事打交道,手中无权无钱无人,又能做什么呢? 在西北漫长而荒芒的日夜里,他遇上了孟其真。 孟其真此人不过是紘城一位守城的千户,每日在城中巡视轮值。 孟忻最开始注意到他,只因为每日他顶着月色下值时,总能遇到巡视宵禁的孟其真远远地对他打招呼。 “孟大人,又是最后一个走啊。” 这个眉目清秀、身材却魁梧的男人,笑得大方爽朗,话里全无兵油子对底层文官的轻浮和不屑。 一来二去,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得知二人都姓孟,还打趣说不定祖上曾是一家人。 孟其真与他说,他父母去世得早,十四岁便投军入了行伍。 过了许多年刀尖淌血的日子,他如今当了个千户,置了房产、买了仆从,娶了妻子、有了孩子,也算是混出头了。 孟其真与他说,他曾经也一度觉得老天不公。有的人一出生便是锦衣玉食、呼奴唤婢,有的人却流落街头、与犬夺食。 可自打入了军中,才见识了何为人间疾苦。他过去那点哀怨不忿,在真实的血肉残|肢面前,不过微尘。 孟其真与他说,军中兵士总是嘲讽文官懦弱无能、胆小怕事,只知躲在后头享清福。 他起初也有几分同感,可后来撞见孟忻私下偷偷接济残疾将士,才知这世上既有庸官、也会有好官。 孟其真与他说,这世道,本无什么好人坏人之分。许多事,不过求个心安、求个不悔。 在紘城荒凉的月色下,二人坐在城墙根,以茶代酒,话至天明。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数月,秋风起,关外草木尽衰、荒原遍野,瓦剌人来了。 纵使早有防备,可瓦剌此番来势汹汹,三日屠一村,五日破一镇,不过半月,便打到了紘城二百里外。 局势危急,此时偏偏不知后方出了什么岔子,粮草、援军迟迟未到,存活下来的数千兵士只能困守紘城之中。 瓦剌兵马陈兵百里外,守城的将领死于阵前,军中群龙无首。紘城县令自觉大限将至,竟然收拾包袱连夜逃了。 危难之际,孟忻这个别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拿着长刀登上了城门,誓与紘城共存亡。 许是再无退路,抑或是看着一介文官都有胆气站在墙头,紘城最后残余的数千将士,也彻底破釜沉舟,誓死守城。 瓦剌人整整攻了三日城门,紘城将士殊死抵抗,在最后关头,沈家带着援军赶来了。 紘城保下了。 城中哀鸿遍野,瓦剌人和大齐人的尸体堆叠成山,血水肆意流淌,冻在黑色的土地上,仿若一张血网。 孟忻的后背被瓦剌人砍了一刀,可他来不及包扎、也顾不上疼。他脚步踉跄,冲进沙场之中,在那遍地死尸中,寻找孟其真的踪迹。 不知翻捡了多少尸体,他终于在一片尸身的缝隙间,看见一个熟悉的、染血的荷包一角。 他扑上去,移开上首陌生的尸体,从血海之中拼命将孟其真的尸身拖了出来。 他满脸血污,嘴巴微张着,胸前中了一箭,浑身刀伤无数,眼睛还睁着,直直望向天空。 而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只荷包。 荷包里,藏着他女儿的胎发。 孟其真和那数千将士一起,死在了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夜里。 后来,孟忻亲手安葬了孟其真的尸身。棺木上钉那天,他想了许久,还是将荷包拿了出来。 早在战事刚开始之际,孟其真便告诉他,他让家中一对王姓老奴带着妻女出去避难了。至于他们去了哪里,孟忻一无所知。 他唯一知道的,便是孟其真曾经偶然提过一句,他的宝贝女儿,生来脖颈上就有一道草叶形状的胎记。 “有了这胎记,我乖女便是掉进人堆里,我也能将她一眼认出来!” 这么多年来,孟忻一直将那荷包带在身边。他始终想着,若是有一日,遇到孟其真的女儿,便将这荷包物归原主。 他们相识不过数月。 第150章 可孟其真已经死了十六年了。 有时,孟忻看见抽屉里的那个旧荷包,还会恍惚一阵。 孟其真长什么样子来着? 他记不清了。 可记忆中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而今日,他坐在程荀面前,看着那双眼睛,又想起了孟其真。 ——儿肖母、女肖父。孟其真,你的女儿确实有一双与你一模一样的眼睛。 往事如风,许多情节、许多情绪,早已在年年岁岁中斑驳褪色。可谈及当年,他还是难掩悲色。 他从袖中拿出那只荷包,递给程荀。 “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陈年的血迹沁进布料,那只荷包上布满斑驳的黑色斑点,早已看不清上头的绣样。 程荀看着那只荷包,并未伸手去接。 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 “孟大人,你又从何确定,我就是那位孟千户的孩子呢?” 孟忻看出她脸上的挣扎和怀疑,轻叹一口气,将荷包放到一旁桌上,向外喊了一声。 “带她进来。” 程荀下意识看向门外,却见一个荆钗布裙、苍老臃肿的婆子被人推进屋。她神色慌乱,步子跌跌撞撞。 在看见程荀的瞬间,那婆子便跪了下来。 程荀移开了视线,心里有些不舒服。 圆桌下,她突然感觉手被人握住。 她抬眼看去,却见晏决明关切地凝望着她。 那双温暖干燥的手捏了捏她沾满冷汗的手。暖意徐徐汇聚到手上,她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忍不住轻轻呼出口气。 一旁,孟忻肃然冷厉的声音响起。 “王氏,你可还认得自己的小主子!” 王氏的身子猛地一抖,颤颤巍巍抬起头,花白散乱的头发里,一双眼睛噙满泪。 “老爷,夫人,洪芳对不住你们……” 她嚅嗫几句,突然痛哭出声。 她手脚并用,爬到程荀脚边。程荀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而晏决明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到一边,呵斥一声:“来人!” 天宝匆忙走进来,将王氏制住。可那人却突然爆发出力气,挣脱天宝的钳制,一头向墙上撞去! 千钧一发之际,晏决明将手边茶盖丢过去,正中王氏的膝窝。王氏受力摔倒在地,天宝连忙将她按住。 王氏伏在地上,哭声凄厉。 程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崔夫人走过来将程荀护在怀中,手顺着她的后背摩挲,轻柔地安抚她。 程荀看向一旁的孟忻,只见他面色铁青,狠狠一拍桌子。 “将她带过来!” 第64章 泪啼血 王氏兀自哭着, 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天宝花了好大的劲儿才将她半拖半拽地拉到众人面前。 “你应当也知道我找你来的缘故了。如今当着她的面,我再问你一遍,你好生听着。” 孟忻阴沉着脸, 那张本就生得严肃的脸此刻更显冷厉。 王氏趴在地上, 低着头, 闻言忍不住打了个颤。 “你是谁?” “……我、奴婢叫王洪芳, 从前在紘城孟千户家做事……” “泰和二十五年,孟其真命你和王二护送家中夫人、小女儿南下避难,可有此事?” “是, 是……” “你们做了什么?” 孟忻语气阴鸷, 双唇紧抿。 王氏打着哆嗦, 半天说不上话。 “此时你知道怕了?”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王氏,突然抬高声音。 “你们一路南下,路过溧安时,你夫妻二人背着孟家夫人, 将孟其真的女儿丢弃了, 可有此事?” 王氏仍旧沉默着,只能听见她粗重的呼吸和啜泣声。 孟忻并未留给她喘息的时间,话似连珠炮一般, 又急又快。 “当初你们是如何跟孟夫人交代的?” “孟夫人如今又在何处?” “可是你们夫妻二人合谋将孟夫人害死了?” 每问一句,王氏的身子就紧绷一分。直到孟忻说她夫妻二人将孟夫人害死时,她的身子突然僵住, 而后猛然抬起头, 一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孟忻。 “我没有!” 此时, 她的眼中全然不见方才的恐惧,倒像是被激怒的困兽, 眼神凶狠愤怒,好似要将孟忻活活撕下一块肉。 程荀双手捏紧衣裙,下意识向椅子深处缩了缩。 孟忻见过大风大浪,丝毫不将王氏的疯魔样子放在心上,依旧厉声道: “大胆刁奴,你可知以奴欺主、卖主、弃主,主家若是追究,按律当斩!” 孟忻本想用律法弹压住她的戾气,谁曾想,听完这话,王氏沉默许久,突然冷笑一声,然后缓缓从地上爬起,毫无顾忌地盘腿坐下了。 她这带着挑衅的姿势激怒了崔夫人,她蹭的站起身,手指着她,当即就要骂出声。 程荀却将她拉住了。 她看着王氏那张蓬头垢面的脸,喉头微动。 她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王氏只在刚进屋时看了她一眼,之后便始终错开程荀的视线。 第151章 即便她就坐在她面前,她宁愿全程拧着脖子望向孟忻,也不肯多看她一眼。 王氏仍旧梗着脖颈,一副自暴自弃、油盐不进的模样。可程荀隐隐觉得,这不过是色厉内荏的伪装罢了。 屋中一片安静,程荀看着她,继续问道: “……你当初,真的丢了孟家女儿吗?” “她的母亲……如今在哪儿?” 王氏那松垮老态的脸抽动了两下,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 好半晌,她才从牙齿里挤出一句话。 “你们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这群整日吃白米、吞鱼肉的人上人,什么都不知道。 她成为王洪芳之前,叫王二丫。她出生在紘城外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农户家中,吃着西北漫天的黄沙长大。 紘城是座小城,大半天就能走完整座城。可就是这座城,却拦在蛮族人南下夺掠的第一线上。 她在紘城度过了她的少女时代,随着年岁一同变化的,还有她原本平静的生活。 十四岁那年,她全家都死在了瓦剌人的兵马下。从那天开始,她便再也没了家。为了活命,她将自己卖给了牙婆。 可这样一座贫瘠的小城,除了上等的将士官宦人家,又有谁有闲钱养一个木讷、蠢笨的丫鬟呢?她迟迟找不到买家,只能在借住牙婆家,听牙婆使唤。 牙婆为人刻薄暴力,她在牙婆家中那两年,生不如死。好几次她已经站在了水井边,将半个身子都探进去。 可是她怕疼、她怕死。 她不敢死。 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一位夫人找上来了。夫人在牙婆门外看见沉默拎水的她,指了指,便将她带回家了。 之后的日子像是梦一样。新主子宽厚善良,丝毫没有架子。她还是下人,可有了自己屋子、有了顿顿能吃饱的饭食,不必被主子打骂,更不必起早贪黑。 宽厚善良的夫人甚至给了她一个新名字,洪芳。 她在孟家待了三年,夫人生下了小主子,而她自己也找到了归宿,嫁给了孟家的小厮王大,有了自己的孩子。 可好景不长,泰和二十五年到了,瓦剌人如蝗虫过境,迅速席卷了西北大片的土地。 男主子担心城破,收拾起家中财物,让他们夫妻俩带着刚出月子不久的夫人和尚在襁褓中的小主子,回夫人娘家,南下避难。 离去的前夜,主子卧房的烛火整整亮了一夜,而她看着身侧酣睡的小儿子,久久未闭眼。 南下的路比他们想象得还要艰难。 出了紘城,聘来的镖师带着他们一路往南走。走了半月不到,他们在一处村落歇脚。 他们找了户人家借住,可一觉醒来,镖师病倒了。高烧几日不退,那镖师竟然就在惊厥中死了。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入冬以后,这村落就渐渐掀起疫病。 听到消息,她下意识就抱起儿子,将他被风吹得皴裂的脸紧紧按进怀里。 她六神无主地看向夫人,却见她用毯子将孩子的口鼻盖住,眼中是相似的惊惧与恐慌。 不敢再待在此地,他们出钱请人将那镖师埋了,匆匆驾车离开。 可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像是上天某种预兆,人世的残酷,渐次在他们眼前展开。 那年冬天特别冷,越往南走,路边的流民越多。天寒地冻的日子,他们不顾男女,衣衫褴褛地挤在一起取暖。 火堆旁,有些身体逐渐僵直冷硬,新来的人便将那尸体拖出去,自己钻进人缝中取暖,独留那句尸体被风雪掩盖。 全程,甚至没有一个人抬头多看一眼。 她和夫人抱着孩子坐在马车里,身子也僵住了。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人对死亡的麻木和漠然。 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驱使他们加快步子,日以继夜地赶路,丝毫不敢在路上多待。 可在众多流民之中,他们的存在实在太过格格不入。饥饿和欲望催生了恶意,在不怀好意之人的煽动下,不断有流民追赶、打砸他们的车马。 到最后,流民将他们团团围住,无数双干瘦乌黑的手伸进马车,将他们撕扯下来,瓜分了他们的食物与财产。 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在疯狂的人群中,拼命撑起双臂,护好两个孩子。 狂欢持续了一个时辰,人群渐渐散去,只留下了一片狼藉。 她的丈夫王大望着那连车辕都被人拆走的马车,跪在地上万念俱灰。 而她们两个女人,只是抱着各自哭泣的孩子轻声安抚,反复检查孩子身上可被人抓出了伤口。 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连那匹陪他们逃出西北的黑马,也被人牵去换成一锅汤了。 此时的他们,与路边万千流民,终于再无不同。 她看着身边来去的人,相同的散发、相同的脏污、相同的破烂衣服,就连身上的气息都是相同的恶臭。 在那瞬间,她突然明白过来,在这样的世道,所谓主、所谓仆,本就没什么区别。 第152章 男主子曾感叹的“人命如草芥”,不外乎如是。 雪飘飘、路遥遥。如今,他们全部的希望就是夫人的娘家里,尚有一锅热粥等着他们。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夫人病了。 多么荒谬,他们奔逃几月,逃过了战乱、逃过了瘟疫、逃过了激愤的流民,却逃不过一个小小的风寒。 那个给她了好听名字、给了她一处安居之所的夫人,死在了南下的路上。 夫人闭眼那夜,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手轻轻碰了碰小主子脖颈上的胎记。 她那张布满病态红晕的脸,浮起了几分笑意。 一如从前在紘城里那般,温柔、美丽。 她在自己的哽咽声中,听见夫人轻如碎雪落地的声音。 “娘亲舍不得你。” “我思来想去,不如下辈子,娘亲做你的女儿。我早一日投生到你肚子里,咱们便能早一日相见。” “乖女,别怪娘自私,好不好?” “到时候,我看见这个胎记,便知道是你了。” 她的话逐渐被北风吹散,再无声息。 夫人死了,他们还要往下走。可他们也不过十几岁,还要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何等艰难。 她的儿子已经两岁,小主子一岁都未满。 她是奴,小主子再小也是主,她总是先将小主子喂饱了,再去抱自家儿子。 可她的奶水本来就少,如今走在逃荒路上,食不果腹、饥肠辘辘,又怎么能喂饱自己的儿子呢? 儿子在臂弯里,哭得像小猫儿似的,连哭声都听不清了。 她的丈夫抱着小主子坐在一旁,深深垂丧着脑袋,一言不发。 她害怕他的沉默,便总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告诉他:“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这句话像是一条铁索,将他们死死拴在起火的枯木上,不能逃脱。 儿子哭着求奶水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唯一的毯子被小主子裹着,儿子只能被他抱在胸膛里取暖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路边有人家好心放了水缸,可千辛万苦抢到的一碗底干净的水,只能喂给小主子时,她说:“老爷夫人待我们不薄。” 终于在一天夜里,一切沉默地爆发了。 丈夫从她怀里抢过了小主子,不顾她的阻拦,拔腿就跑进夜幕里。 她没有力气追赶,只能抱着哭啼的小儿子,心急如焚地在原地等待。 许久后,丈夫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手里空无一物。 她的心沉了下去。 丈夫怔怔站在原地,眼神空洞,只是喘着粗气。 半晌,在她的眼泪里,他沉默地抱过儿子,低声说了一句。 “二丫,我们的命,就不是命吗?” “都是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她无法反驳,也无法指责。 心中那不断滋生的庆幸和解脱,像是一面镜子,明晃晃地照出了她的卑劣和自私。 她只能不停捶打他的后背,哭着问:“你把她扔哪儿了!你把她扔哪儿了!” 可她心里却在说。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这句埋藏于心十六年的呐喊,终于在今朝重见天日。 她不敢回头看程荀,她只能盯着眼前那个高高在上,指责她背主、欺主、卖主的男人,不甘而痛苦地尖声高呼。 “都是命,我们的命、我们孩子的命,就更贱吗!” 第65章 十六年 王氏喊出那句话, 室内蓦然一静。 她双目充血凸出,额上青筋暴起,干瘪的脸憋得通红,本就狼狈的模样更显出几分可怖。 许是情绪太激动, 她说起那段陈年旧事时, 颠来倒去、逻辑混乱, 还带着不知哪里的乡音。 可那些经年累月仍旧淋漓的鲜血和始终未曾愈合的血痂, 连同往事,一同在他们眼前铺开。 程荀有些恍惚。 她一时觉得那些故事遥远得不真实,一时又觉得, 自己仿若真的在那个天寒地冻、流民仓惶的冬夜, 被某个人珍之又重地抱着。 孟忻打破了沉默。 他双目明亮锐利, 好似丝毫未曾动容。他看着眼前这个好似被逼到绝境的女人,毫不留情地开口。 “你敢看着她的眼睛,再说一遍这句话么?” 他下巴微扬,向程荀的方向示意。 王氏双手支地, 勉强支撑着自己仰头盯着孟忻。听见他的话后, 她那滑稽古怪的姿势晃了晃。 “孟家于你,就算不提主仆之谊,也有救你一命的恩情。孟家夫妇身故, 他二人只留了孟家女儿这一点血脉……她尚且未满一岁,你们将她丢弃风雪之中,与杀人何异!” 他的手紧紧抓住桌沿, 用力到指节苍白。 “王洪芳, 你可曾想过, 若是当初无人愿意抚养她,你日后如何对黄泉下的孟家夫妇交代!” 孟忻死死盯着面前这个他眼中不可饶恕的罪人, 心中大恸。 第153章 他想起十几年前在紘城无边荒凉的夜色里,笑得自在爽朗的青年。 孟其真没读过多少书,嘴里说不出什么大道理。他十四岁时投军,本只为了谋条生路,可他坚韧努力、总是杀在最前线,再凭借一点点与阎王擦身的运气,一年年下来,也渐渐在军中混出了头。 那时,孟其真与他说,他曾为上头一位将领挡过一刀,将领承了他的情,有意将他调到战事并不吃紧的后方,虽于升迁不利,却能赚个太平安闲。 孟其真挣扎许久,拒绝了。 他对孟忻说,你是不是也要骂我傻?可我想着,若是人人都往后退,这紘城让谁来守呢? 孟忻心想,这话确实说得傻。守城将士万万千千,难道没了你就不转了? 孟其真摸着后脑勺,嘴角咧出个不好意思的笑。他说,况且,我想给我乖女再挣个功名回来。守备的女儿,总比千户的女儿威风! 就是这样一个人,用血肉之躯挡住了瓦剌人的刀马,永远沉眠在黄沙之下。 而他毕生所愿,不过是让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好好活着。 “你二人纵是有万般苦衷,可那是孟其真的女儿啊……” 他双目通红,说到最后,几乎控制不住情绪。 孟忻的指责有如泰山,压垮了她强撑的假面。 她拼命摇着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随便就丢了她,我男人说了,替小主子找了个好人家……他亲眼看着那人将小主子抱回屋,才走的……” “后来、后来,他还去看过小主子,与我说收养小主子的是个秀才公……小主子金枝玉叶,总比在我们家中吃苦来得好……” 程荀讶然地抬起头,一个声音告诉她,原来,她真的是孟家的女儿。 王氏手脚并用地爬到程荀脚边,拉着她的裙角。 “小主子,我实在没办法了啊……是我自私,可我的孩子,我也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老爷,夫人,是洪芳对不住你们啊!” 她那双糊满泪水的眼睛乞求地看向程荀,说完,便在地上砰砰磕头。 程荀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下意识便拉住她的双臂,要将她扶起来。 晏决明始终关注着她的反应,见她不想让王氏磕头,便出手将王氏拎起,隔开两人,让天宝看住她。 王氏哭得全身都在颤,扶着一旁的椅子,勉强站直身体。 过了许久,程荀才斟酌着开口。 “你不必跪我,也不必叫我小主子。你早已不是孟家的下人了。” 王氏的哭声停滞了一瞬,茫然地看向程荀。 程荀梳理着自己纷繁复杂的心绪,缓慢道: “我知道,你们当时已是迫不得已,才会丢下我。” “你们已经做得足够多了,我并不苛求什么。” 程荀想,两个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带着两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一路历经磨难,饥饿、病痛、死亡,如同耳畔呼啸的风一样稀松平常。 或许王氏身处下位,可在那饿殍遍野、冻死骨无数的年岁里,在人力不可为的局面里,人与人之间真的还有什么区别吗? 不都是一样脆弱的血肉之躯,不都是一样剧烈的求生之欲么? 她能理解孟忻的愤恨。就如同她能理解王氏夫妇的自保之举一样。 人之为人,不就是因为各有私欲、自有亲疏么? 孟忻与孟其真情谊深厚,自然责怪王氏忘恩负义、懦弱自私。 可程荀想,在那样绝望的境地里,良善与恩义是需要勇气、底气与能力的。 或许唯一能被指摘的,不过是他们没能做到众人心中期待的那个舍生取义、主仆情深、荡气回肠的故事。 他们只是选择了自己而已。 程荀看着那张不过三十出头,却衰老年迈如同老妪的脸。 那绝境之下的一念之差,或许已经折磨、惩罚他们许多年了。 她顿了顿,轻声道: “况且,你们为我找了个好人家。” 鬻妻卖子、易子而食都不在少数的年头,他们至少还保住了身为人的最底线。 王氏呆呆看着她,腿一软,跌进了身旁的椅子里。 天宝下意识要将她拉起来,晏决明却给他使了个眼色。 王氏兀自发了会儿愣,而后将脸埋进膝盖里,无声颤抖。 那个瞬间,她肩上那背负十六年之久的不甘和恐惧,好似突然落到地上。 半晌,她才抬起头,泣不成声地开口: “小主子,是我、对不起你。将你一个人丢下,是我……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这些年,都是我的报应……” 她低着头,断断续续地诉说起这些年的日子。 她的故事并不新奇,与世上诸多苦命人一样,苛税、劳役、贫穷与病痛,接连降临在这个三口之家中。 他们捱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动荡,过了两年平静日子,她的丈夫死在了劳役之中。而后,她的儿子也因高热烧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 第154章 她那副干瘦的肩膀,艰难地扛起了整个家。 而王氏将这十几年来的磨难,一并看作当初她抛下主子的报应和惩罚。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回想梦中夫人抱着已然没了气息的小主子,向她泣血控诉的模样,她都忍不住抱紧自己的双臂。 无边的愧疚和悔意将她淹没,她只能扑腾着,在铺天盖地的苦咸海水中抓住那根救命稻草。 她反复告诉自己,她也是人,难道她就不配活?她的孩子就不配活? 这句话支撑她走过好多年。 直到今日被人按住脸,强逼她直面当年的罪孽,她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她从未原谅过自己。 她看着程荀,眼前渐渐浮现起夫人的模样。 她想,真不愧是夫人的女儿啊。 在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十六岁,夫人救了她。 在她自欺欺人、扭曲病态的三十五岁,夫人的女儿救了她。 “小主子,您和夫人,就好似一个人一样……” 程荀闻言愣了一下,有些怅然地叹了一句:“是么?”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晏决明突然开口:“敢问,当初你们是在何处埋葬的孟夫人?” 王氏回过神来,磕磕绊绊地说了个地址。 倒是离溧安不算远。 程荀刚想说什么,又听王氏突然拔高声音,急急说道:“小主子,当初夫人……夫人走之前,藏了一个小小的木匣子,说那是给你留的东西。” “那地儿流民众多,我二人实在不敢将东西随身带着,只怕招致杀生之祸,便将木匣子埋在了夫人的墓旁。” “……这些年,我无颜面见夫人,那匣子也就一直留在了那儿。” 闻言,晏决明立马看向了程荀。 “阿荀,你身子尚未痊愈。不如我带人跟这婆子去找,将匣子挖来,可好?也顺便将孟夫人的墓围起来,留人看守,无论之后有何安排,也能徐徐图之。你觉得呢?” 晏决明反应快,在程荀还未回过神之际,便将一切安排好了。 崔夫人也在旁附议:“对,你让决明给你安排这事。你身子未好,不急这一时奔波。”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此时,沉默许久的孟忻开口了。 “你既心中有章程,那就别等了,现在就去安排。” 晏决明听出孟忻话里的意味,犹豫地看了眼程荀。 众人在侧,他不便说什么,只能侧过脸,轻轻对她说了句:“别担心,一切有我。” 说完,他便利落起身,示意天宝,带着王氏出门了。 程荀目送他们离开。王氏在跨出门槛时,突然回望了一眼。 程荀看着她躲在阴影里晦暗不清的神情,微微点了下头。 王氏深吸一口气,转身走了。 屋中只剩她与孟忻、崔夫人。 程荀还沉浸在今日这诸多消息之中,一时回不过来神。 原来,她的亲生父母并非抛弃了她。 她的父亲,是紘城一位千户,如今已为国捐躯。 她的母亲,是个善良勇敢的女人,从西北到溧安,燃尽了心血,保护她安然无虞。 她怔怔地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心中一片茫然。 这一切,太过突然,也太过不真实。 身旁,孟忻突然长长叹了口气。 程荀如梦初醒,抬头看向欲言又止的孟忻。 “你这孩子……” 他停顿了许久,才怅然道:“你倒是,与你父亲一个模样。” 傻傻的,一副好心肠。 崔夫人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一会儿,他才抹去眉间的哀色,坐直身子,看向程荀。 “孩子,此前我与你崔伯母便有认你为义女之意。” 程荀下意识就要开口推辞,可孟忻却抬手止住她的话头。 “你听我说。” 他微微俯身,认真地平视程荀。 “我们想认你做义女,并非全然晏决明之故,你心中莫要觉得是承了他的情。” “你的品性,纵是我二人行走南北这么多年,也要称一声‘义勇坚贞’‘坚韧高洁’的。”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柔和了些。 “更何况,如今更有你生父之故。我们当年一见如故、惺惺相惜,只可惜,战事来得太快,我原以为这段情谊也就这么断了。” “可今日我又遇见了你。你是他女儿,这些年吃了这么多苦……从前我不知晓便罢了,今后却没有再让你漂泊伶仃的道理。” 孟忻拿起一旁的那个陈旧的荷包,郑重而缓慢地放进程荀手中。 他看着那荷包,怅惘地低声道: “十六年了啊……” “就当是,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第66章 向前走 “就当是, 成全我与他那段知己至交,可好?” 孟忻声音低沉,话里是藏不住的落寞。 程荀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手中的荷包。 荷包的素色缎面早已泛黄褪色, 看不出原先的颜色。斑驳的血迹也变得灰黑, 糊在荷包上, 像一块块干硬的血痂。 第155章 它落在手中, 轻得好似一片云。 她伸出手,扯开了荷包的束口,小指长的一段黑发掉出来, 上面还被人用红色细绳紧紧系着。 她轻轻摸了摸那柔软卷曲的胎发, 像触碰到自己未曾见证的过往。 她想, 许多年前,在那荒凉寂寥的西北小城里,也曾有一个人,用那双布满伤疤与老茧的手, 轻轻拂过这小小一段胎发。 心底像是下了场雨, 雨滴打在柔软的血肉之上,密密麻麻泛起酸楚。 怅然的静默在屋中流淌,交织在程荀与孟忻之间。 许久后, 程荀抬起头,看进 孟忻眼里。 “若孟大人、崔夫人不弃,荀愿以义女身份, 孝敬二老。” 说着, 她站起身深深做了个揖。 一旁的崔夫人抹着泪, 忙不迭将她扶起,孟忻脸上终于展露笑意。 “好, 好。” 孟忻夫妇二人商议后,准备等晏决明回来后,几人再行认亲礼。 孟忻本想将程荀带回孟家住,可崔夫人考虑到程荀的身体、也担心她一时无法适应新环境,还是说等认亲后再说。 孟忻有些不情愿,心里嘟囔,哪有都自家女儿住在陌生男子家的道理? 崔夫人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当即竖眉瞪了他一眼。 孟忻只能讪讪摸摸鼻子,歇下了心思。 他们陪程荀吃过晚饭,又看着她吃过药、睡下了才离开。 待丫鬟将蜡烛吹熄,踮着脚尖轻轻关上门,程荀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短短一天里,发生了太多事。 她翻过身,侧躺在枕上,看着窗外射进屋中的道道月光。 秋凉的夜,尘埃似烟,在光下幽幽浮动,程荀的思绪也好似随着那尘烟飘远了。 这些年来,她虽并未为身世之谜所忧愁自怜过,可能够知晓自己生父生母是何人、当年自己又是怎么被程十道领养,也是一件幸事。 她想,人活在这世上,总要知道个来处和去处。 至少如今,她知道了自己的来处。 她有些烦闷地翻了个身,将头藏进被子里。 那她的去处又在哪呢? - 自那日后,程荀又开始了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日子。 她自觉自己身体已然好了,可苏老和周围人却仿若将她看做个玻璃娃娃,不能久站、不能跑动,除了人都淹在药味里。 她生母的埋骨之地毗邻溧安,虽离扬州不远,可来回怎么也要奔波三五日,几人还要循着王氏的记忆,在山野之中寻找十几年的旧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晏决明不在,崔夫人自觉担起了照顾她的责任。二人离成为母女还差临门一脚,崔夫人却迅速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几乎日日都来府中陪伴程荀。 这让程荀颇有些无所适从。 崔夫人为人和善、心思细腻,或许是察觉到程荀的不自在,行事都极有分寸,关心与照顾都恰到好处,如水一般,静静包容着程荀的敏感和惶恐。 这即便是这已经足够含蓄的关怀,也让程荀倍感压力。 就连身边的丫鬟也忍不住委婉地问,往后崔夫人就是你的义母,为何姑娘如此见外呢? 程荀想,她这副模样在外人看来,想必是极小气、矫情、不识抬举的。 她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每当崔夫人和孟忻无微不至地关怀她时,她总是忍不住受宠若惊、忍不住心怀歉疚,忍不住想,自己又能回报什么呢? 从前在程十道、程六出身边时,她从未对别人的关爱与善意如此陌生而拘谨过。 她默默想,或许过去那五年,真的彻彻底底改变她了。 无聊的日子没过几日,观宅来了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程荀听到通传时,一时竟然有些恍如隔世。 门外,一个荆钗布裙、神色紧张的女子走了进来。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张望了一圈屋子,看见窗边软榻上坐着的程荀,神情难掩惊讶,可紧绷的脸色松了下来。 程荀讶然迎上去,“玉扇,你出来了?” 程荀那日醒来后便问过晏决明玉扇、洪泉、清荷、陈玄等人的情况,那时他只说这几人需得配合官府调查,一时半会儿出不来。 程荀担心衙门里的手段,晏决明却让她放心,他已提前交代过办案的官吏,定然不会让他们受苦。 如今玉扇突然出现,看上去除了神色有些疲倦,并无其他不好,程荀心中终于松了口气。 “嗯,我前几日就回去了。”玉扇微张嘴,诧异地打量程荀。 玉竹还是那个玉竹,可穿上这身衣服,周身的气度却全然不同了。 “你……你究竟是谁?” 被程荀拉到一旁坐下,她犹豫着问出口。 程荀为她倒茶的手一顿。 “我本名叫程荀。” 她平淡地说完,将茶水推过去,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玉扇:“玉扇,如今胡府已倒,你又是谁呢?” 玉扇一愣,苦笑了一下。 “我自出生那天起,爹娘就盼着府里的主子将我要去做贴身丫鬟。为了讨主子的欢心,我直到四岁前都没有名字。” 第156章 她有些迷惘地看向窗外。 “我还能叫什么名字呢?”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热茶的腾腾雾气在空气中流动。 程荀看着她,心想,原来并不止她一个人被困在过去。 她在胡府不过五年,玉扇却从诞生于世的那一刻起,就呆在府中了。 还有无数和他们一样的人,他们攀附在胡府这棵大树上,将无数爱恨都留在了那府中。 可一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甚至留给他们迷茫的时间都没有,现实就推着他们匆匆往前,为谋生、为糊口。 程荀想了想,又问她:“洪泉会被牵连吗?” 无论出于真心还是假意,洪泉当初都为胡瑞做了不少事。程荀不知他手里有没有沾过血,可若要全身而退,恐怕不简单。 闻言,玉扇有些激动地拉住程荀的手。 “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与世子爷!” 原来,晏决明早在最开始就与洪泉说好,只要他能够配合官府查案、戴罪立功,上面的人不会难为他。 也好在洪泉虽替胡瑞办了不少事,可实打实地杀人放火之事却没碰,加之他提供了不少胡瑞作奸犯科的证据。以示训|诫的几板子虽没躲过,可主办此案的孟忻并未给他定罪。 “他如今还在当初世子爷给我住的地方养伤呢。他皮糙肉厚,躺了几日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我今日来见你,一是看看你可安好,二来,也是与你说说话……” “当初,是我对不起你。”玉扇有些羞愧地垂下头,“我小心眼、见不得人好,当初针对你和玉盏,做了许多错事,现在想想,真是臊得脸都疼。” “明明我都那样对你了,你还三番五次地帮我,我……” 玉扇哽咽住,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别这样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只是从前好强些。”程荀轻声安慰她。 玉扇许是想到从前种种,一时间控住不住情绪,伏在桌上痛哭出声。 程荀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无言安抚。 许久,玉扇才直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狼狈的水迹,抽噎着道:“此番我来,也是来和你道别的。” 程荀一愣。 “道别?你要去哪?” 玉扇有些羞赧地笑了下,那双泪眼里漾出羞涩的喜悦。 “世子爷人好,替我们放了身契,又拿回了洪泉当初家里被占的田地。我与他,准备等身子好些就回溧安去。” 程荀讶异道:“你们要成婚么?” 玉扇红着脸,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点头。 程荀有些不知所措,愣了一瞬,突然起身走进内室,半晌,端着个木盒走了出来。 她将木盒推到玉扇面前。 玉扇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放着数张银票,还有些趁手的金银锭子。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当即就要推辞。 程荀却按住她的手,不容置疑道:“玉扇,你先别忙着拒绝。我且问你,你与洪泉回溧安成亲,以后都是良籍,要靠什么吃喝呢?” “洪泉家中是有些田地,可你在府里当了这么多年大丫鬟,哪里懂土里刨食的苦。就算学着慢慢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是个轻松活计。” “况且,”她犹豫了下,还是说道,“我觉得,洪泉这人做事大胆、不深究后果,性子里也有些赌性。你如今娘家没人,隐姓埋名回到溧安重新开始,将来若是他对你不好,你要怎么办呢?” 玉扇听着她饱含忧虑的话,泪又落了下来。 程荀自顾自说着。 “这些银票和银子,你自己偷偷收好,谁也别告诉。若是有一日……” 她拿起丝帕擦了擦玉扇脸上的泪,轻声说道:“若是有一日,你不想与他再过下去了,这些银两也足够你另寻一地,重新开始生活。” “可,你、你哪来的这么多银子?”玉扇将脸埋进帕子里,声音沉闷地问。 程荀只是笑笑,“你放心,这些都是别人给我的银子,我哪儿用得了这么多呢?你就收着吧。” 这些日子,晏决明和崔夫人都想着法子往她这里送银钱。 晏决明的她尚且还能推脱。可崔夫人那边,只要一句佯装生气的“我是你义母,你与我这么生分干什么?”就足够程荀偃旗息鼓,只能乖乖收下东西。 玉扇站起身扑进她怀里,再也没了从前别扭的模样。 程荀刚想笑她,却听她伏在她肩上,泣不成声地问: “你给谁都安排好了,那你自己呢?” “你自己又打算将来如何过?” 程荀脸上的笑一怔。 玉扇从她怀里出来,双手按住她的肩膀,郑重说道:“你可知你现在是什么模样?” “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银钱无所谓、身子可康健也无所谓,就连将来要如何过日子也无所谓。” “程荀。”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真名,竟还有些不习惯。 “程荀,我虽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又为什么要替世子爷做事。但过去的事就随它去吧,你总要向前走的。” 玉扇看着她,看着这个她不服气了半辈子的少女,头一次这样真情实意地承认道: 第157章 “你比我厉害这么多,我都能继续往前走,你又有什么好担心害怕的呢?” “你可是什么事都能做到最好的……程荀啊!” 第67章 一封信 玉扇走后, 程荀在屋中呆坐了许久。 她不傻,也不瞎。 自从醒来后,身边人对待自己小心翼翼的态度、担心忧虑的神情,程荀都一一看在眼里。 理智告诉她, 她应当做出改变、应当摒弃过往的是是非非, 重新站起来生活。 ——就如同五岁那年她毅然决然离开程家那般。 可终结一切的感受, 就像是沉入深渊已久的身体终于被洪流冲上岸。她平躺在潮湿的砂砾上, 躯壳沉沉压在灵魂之上,将她死死按在原地。 无数人和她说,你要站起来, 你要向前看, 你要好好活。可那些声音遥远而缥缈, 翻腾暗涌的潮声却甚嚣尘上,不断向她逼近。 她并不渴求谁的拯救。 她清楚地知道,这件事无关他人,没人能对她的倦怠与无力负责。 这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只是这一刻, 容许她再逃避片刻吧。 - 程荀近来总是清醒不过来。 她从未如此怠惰过。明明早已习惯了天未亮就起床做事的生活, 可如今周遭环境越是安逸,她越是困倦难耐。 大片的时间都在沉睡中度过,身边的人也纵容她, 只要吃过饭菜汤药,无论多久都由着她睡。 好几次,她睁眼时窗外已是落霞满天。瑰奇的彩云之中, 南下的灰雁成行掠过, 留下荒凉凄婉的啼叫。 而她望着遥远的虹霞, 又虚度一天光阴的焦虑恐慌、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在心中轮番上演。 直到最后一缕夕照消失在天际,空虚和失落为一切挣扎封盖、上钉, 她在丫鬟们小心翼翼的服侍下,扯出个标准的、和善的笑。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多天,晏决明回来了。 那时她同往常一样,从漫长的午觉中醒来。 天色暗淡,屋中已经点起灯。她呆呆坐在床榻上,头发乱糟糟的,思绪尚在天外神游。 屋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迟钝地望过去,屏风上映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许是听到内室被褥翻动的声音,门外那人站到屏风边,侧身轻声问:“阿荀,你醒了吗?” 程荀先是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才清清嗓子答道:“嗯。” 刚说完,她反应过来,诧异道:“你回来了?” 晏决明站在屏风外,听着她刚睡醒有些干哑的声音,忍不住笑了一下。 “嗯,刚刚到家。” 程荀趿拉着鞋子走下床,双手梳了梳散落的长发,一边翻着自己的衣服,一边问道:“顺利吗?怎么去了这么多天?” 晏决明正要回答,可屏风上影影绰绰露出程荀站在屋中穿衣系带的身影。 晏决明一愣,喉头忍不住微动一下,随机反应过来,狼狈地转过身。 “……一会儿我和你说。” 晏决明快步走出外间,站在廊下深吸一口气。 路过的小丫鬟被他突然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手上的盥盆差地落地。 晏决明恢复了平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随意摆摆手。小丫鬟定下神,走进屋内,晏决明顺手将门带上。 他站在屋外,秋凉的夜风吹过,他脸上的温度迟迟未消。 他望着庭院的石砖缝,漫无边际地想,他与阿荀之间熟悉到不需设防的关系,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她不会还将自己看做相依为命的哥哥吧? 他兀自苦恼着,背后的门被人拉开,程荀在背后疑惑问道:“怎么出去了?” 晏决明回过神,面色如常地转身。 “外面凉快。” “……噢。” 程荀看了眼他身上绝称不上厚重的衣物,莫名其妙地点点头。 “你还没说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荀转身进屋,边走边问道。 “孟伯母的坟倒是不难找,东西我也带来了。” 晏决明坐到桌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个木盒,放到桌上。 这木盒像是放女子簪钗首饰的盒子,形状细长,并不显眼。 想来,也正因为这木盒方便携带掩藏,才没在流民乱中被人抢走。 木盒样式陈旧,积年深埋于地,已然有些朽了,上头的小铜锁扣缝里还依稀能见清理不干净的沙土。 程荀望着木盒,呼吸骤然轻了许多。 她竟然有些不敢碰。 晏决明觑着她的神色,继续道。 “据王氏所言,他们后来曾去过你外祖家,却只见荒山,并无人家。我想,你生母走时,必然说清楚了地址,我疑心是他们当初找错地方了,就又去了一趟。” 他停顿了下,声音低沉下去。 “我带人找了几天,确实未见有人影。又找到了附近村镇,一问才知,那一带曾经有些人家,可早在泰和二十二年一场汛期里,山石滚落,埋住了许多人家。” “存活下来的几人,也都搬离此地,各自去寻亲了。” 程荀看出他的委婉与迟疑,直接了当道:“所以,我家中再也没有人了,是这个意思吗?” 第158章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虽感叹天灾无情,心中却没有多少期待落空的失落。 亲戚宗族于她而言是过于模糊的概念,她从一开始就并未抱有什么希望。 ……她只是想,不知世上可还有人挂念着她的生母。 彼此挂念的亲人,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以为对方还好好活在世上,或许也是件幸事。 晏决明见她神态中有些捉摸不透的哀伤,轻咳一声,向门外喊了声:“天宝。” 天宝闻声进屋,费劲地抬着一个精致而沉重的箱子,放到地上又出去了。 程荀投去疑问的目光,晏决明站起身,将箱子打开。 里头的银票、契书与无数金银珠宝,霎时晃得程荀眼疼。 晏决明神色如常,轻描淡写道:“我此去这么多时日,还去见了太子一面。” “我与他说了你在胡府的所作所为,太子有感于你这些年的忍辱负重诸多付出,赞叹你足智多谋、有胆有识,特意叫我将这些带给你。” “……所以,这是赏赐?”程荀看着眼前堆成小山一样的钱财,有些懵了。 晏决明连忙安抚她:“你放心,这于殿下而言算不得什么。胡瑞倒台,重挫了誉王蔡尚书一党,你在其中功劳不小,便是更厚的奖赏也拿得。”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问出声。 晏决明点点头,毫不心虚。 虽说其中大部分确实是太子的赏赐,可晏决明也趁此机会,将自己手头不少财产放进来了。 他特意跑荆州一趟,就是为了合情合理地将那些早已写好她姓名的田契、地契放进程荀腰包。 程荀蹲在箱子边,看着上头的契书,清一色的良田宅院,两淮、京畿、湖广,几乎遍及各地。 “天哪……” 这与天上掉金元宝,也没什么不同了。程荀被太子这阔绰的手笔砸得晕晕乎乎,她盘算了下,这下自己与扬州城里的小富商,也差不离多少了。 “可是……” 她总有些不舒服。 这些财物,足够养活多少穷苦人家呢?可对太子而言,恐怕不过沧海一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好像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切地理解这句话。 她心中涌起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慨,这陌生的情绪,本能地让她感到害怕。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逼自己不再去想。 那边,晏决明开口道:“放在这也不方便,我让人给你搬去库房,可好?” 程荀回过神,失魂落魄地点点头。 晏决明张罗人将东西抬走,几个小丫鬟跟在天宝身后,热热闹闹往库房去登记造册。 他安排完一转头,便看见神色有异的程荀。二人双目交汇,晏决明心中咯噔一跳。 几乎在那一瞬间,晏决明就读懂了她氐惆难言的情绪。 他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阿荀,”他声音低缓,好似水滴落在琴弦上,“有些事,人力不可为,便莫要深究了。” “你我既非圣人,也非完人。我们做好眼前事、此心无悔,就够了。” 程荀看着他,许久后,轻轻点点头。 晏决明半仰着头,微微露出几分笑意。 他的视线又投向桌上被二人冷落许久的木盒,柔声道: “里面的东西,可要我陪你看?” 程荀凝视着那沉睡了十六年之久的木盒,沉默半晌,摇摇头。 “我想,自己一个人看就行。” “好。”晏决明站起身,目光一寸寸描摹着烛光下的程荀。 十几日未见她了…… 天色不早,他知道程荀还需要独处的时间,便只嘱托她早些休息。 程荀心不在焉的目光里,晏决明依依不舍地走了。 门被他带上,风吹得屋中烛火一跳。 桌上,明灭跃动的火光在映在木盒上,那死物也像是活了过来,在这沉静的夜里起伏呼吸。 过了不知多久,程荀终于抬手拿过木盒,轻轻推开了锁扣。 当初南下的路上,她生母从始至终都将木盒贴身放着,就连后来遇到流民乱,也未曾将木盒遗落。 因着这个缘故,王氏夫妇一直以为木盒里放着孟家的传家宝或是什么别的重要财物。 可程荀此时打开,里头只有厚厚一沓信。 那封信被人叠好,放在木盒里,上面甚至还垫了张木片,将书信牢牢压在最底下。 程荀抽出木片,小心翼翼取出书信。 程荀轻轻翻开早已变得泛黄薄脆的纸张,像是翻开了尘封地底十六年的一段记忆。 第一封信的最右侧,字迹歪扭地写着: 【乖女】 程荀愣了一下,随即猜到,这恐怕是孟忻口中“写字不大好看”的孟其真写给她的信。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程荀忍不住放轻了呼吸,接着往下读。 【乖女,我是爹爹。 乖女,你如今已四岁了,是能够听懂道理的年纪了。爹爹特意寄来这封信,让母亲读给你听。 第159章 紘城又起战事了。 爹爹记得,上一次与瓦剌人打仗,还是好多年前,我与你娘亲刚刚成亲、你还尚未出生的时候。 那时,瓦剌人打到紘城外,哇呀呀叫着我听不懂的话,我听得心烦,当即拿起大刀、披上战甲,骑上马便冲了出去! 你别看瓦剌人生得高壮,真打起来,和家中你王姨砍瓜切菜也没什么两样!爹爹我手持长刀,抬臂一挥,四五个瓦剌人就被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了! 可见,这瓦剌人也无甚可惧怕的。 而这些日子,瓦剌人又来了。他们住在更冷、更荒凉的地方,冬天没有吃的,活不下去,就只能来抢我们大齐人的东西。 乖女,你想,若是咱们家中东西被抢走了,我们是不是就没得吃了?所以,爹爹要骑上大马、拿起大刀,将瓦剌人打跑,这样,我们乖女才有饭吃、全紘城的孩子们才有饭吃。 你放心,等战事了了,爹爹便来接你!】 孟其真的字虽歪斜难辩,可程荀没花多少力气,不知不觉就看完第一张纸。 她将这张纸小心放到一边,拿起第二张信纸。 【爹爹要在紘城打仗,乖女你不能待在紘城,你可知为什么?爹爹告诉你,其实这是爹爹老家的习俗,若是小儿看见别人打仗,那可是要尿床一辈子的! 爹爹不想乖女当一辈子的尿床娃,只能让你娘亲带你先回外祖家。等爹爹将瓦剌人赶跑了,就来接你回家,好不好? 当初你和娘亲走得匆忙,爹爹还未来得及给你取名。不知如今,娘亲给你取了什么名? 你娘亲比我聪明,想来是给你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等爹爹来找你,你亲自告诉爹爹你叫什么,可好? 乖女,你出生后,爹爹只与你相处了短短几个月。那时,你还不会说话呢。爹爹还记得你的模样,你呢?你还记得爹爹长什么样么? 我想,你应该是不记得了。 不过,若是乖女想爹爹了,就让你娘亲带你去看戏班子里的大将军吧!爹爹也曾看过南边来的戏班子,唱得不咋地,可扮相却是极威风的,爹爹就长那样! 之后要是有别的孩子问起,你爹爹去哪儿啦?你就说,爹爹当大将军去啦!到时候,谁看了都要羡慕你呢。】 一股酸涩难言的情绪涌起,好似一根藤蔓,缠在她的心头。 带着软刺的梢头扎进心房缝隙,酸酸的、痒痒的。 程荀低头揉了揉眼睛。 【乖女,爹爹不在的时候,你可有好好听娘亲的话? 如今爹爹不在,一切都要你娘亲操劳。若是娘亲生气了、凶你了,你不要难过。你要记得,娘亲和爹爹永远是世上最疼你的人。 如果此时,你已经有了一个新爹爹,也不要奇怪。 世上有些孩子,出生时便被观音娘娘点了眉心,所以命里注定要有两个爹爹。两个爹爹都疼你、爱你、保护你,这可是别人求不来的大福气!】 她捧着信纸,脸上有温热的水迹划过。她不敢眨眼,继续往下读。 【乖女,爹爹不知战事还有多久,也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或许等我们再见时,爹爹已是白发苍苍的老头了,那时,我们乖女想必已是青春年少的大姑娘了。 爹爹也曾年轻过,知道越长大,日子就越难事事顺意。 爹爹从前也犯过浑、挨过打、挨过骂,那时,许多人都说爹爹只能当个终日无所事事的混混,最后孤苦伶仃地老去。 那时,爹爹真的将旁人的话听进去了,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是你看,如今爹爹当上了大将军,是打跑瓦剌人的大英雄,哪里是从前那些人口中的无能混混呢? 既然爹爹可以过上好日子,我的乖女,你一定比爹爹强! 乖女,爹爹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你。你离开爹的时候,还没有爹爹手臂长。这些年,你可有好好长大?可有挂念爹爹? 爹爹既希望你想我,又希望你没那么想我。】 读到这里,程荀已然泣不成声。她双肩颤抖,拿起了最后一张纸。 【乖女,无论你想不想爹爹,爹爹都好想你,好想你。 人这辈子要活许多年,总有一天,我们会相见的。 到那一天,无论你是个子小小的丫头,还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爹爹都能一眼认出你。 乖女,爹爹还有好多好多话想与你说,可是天快亮了,送信的人要走了。 别嫌爹爹啰嗦,爹爹最后再说一句话好不好?这句话,支撑爹爹走过了好多苦日子,爹爹也想告诉你,若是将来有一日,你发现人世艰难、再无行走的气力,一定要记得: 来这世上一遭,莫求其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父孟其真泣留】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抓着信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68章 明月夜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 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一片迷蒙,泪滴到纸上,程荀慌忙用指腹擦去,起了毛边的薄纸被浸湿了一小块, 瞬间变得透明。 她不敢再拿在手中, 抽噎着, 将信纸小心翼翼展开放平, 用木盒将它压住,再将烛台吹熄放到远处。 第160章 做完一切,她无措地站在黑暗的屋中, 脸埋进双手里, 情绪一点点崩溃。 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漏出来, 掉在地上,像碎落一地的流光。 身体仿佛浸在咸湿的海水中,潮汐将她托起,她终于破开水面, 重新寻到呼吸。 而那封尘封十六年之久的信, 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大手,温柔而坚定地推倒她无端竖起的高墙,抬起她的脸, 让她直面眼前的路。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她这么幸运的人。 在她尚无意识、只是母亲胞宫中一粒种子时,就已经被爱与期盼浇灌。而后从北到南, 她辗转数地, 被一双又一双手接过, 珍之重之地怀抱着。 生父、生母,养父、养母, 程六出,甚至是当初的王洪芳,是他们在这艰难的世道里,将她托举起来,给了她一线生机,让她脆弱而稚嫩的身体,得见山川湖海、风花雪月。 程荀想,她何德何能呢? 月上中天,凄婉而纯白的月光漏进屋中,在空气中映出道道光束。 她拖着步子,缓慢地爬到床榻上。 裘枕之间尽是她的气息。她将自己锁在被子里,蜷缩着身子,双臂交叠放在胸前,就像许多年前,在母亲羊水中的模样。 她静静听着自己血脉中起伏的搏动,无声流泪。 咚咚,咚咚—— 脉搏平缓而规律地跳动着,热烘烘的气息从鼻尖呼出,眼泪划过肌肤和细微的绒毛,湿湿的、凉凉的。 生命的存在突然如此突出。 她还活着。 她还鲜活地站在世上。 万籁寂静中,她忽而感知到某种遥远的、有关血脉的连接,那连接告诉她,她的生命并非无关紧要。 母亲九死一生将她带到世上;孟其真用谎言包裹真情、只为给她编织一个幸福的童年;程十道直到离世那天,还揣着她心心念念的苏子饼。 还有程六出。 从相遇的那天起,他就从未停下走向她的步伐。 她这条命,从不是无足轻重。 她被那么多人坚定地选择着,就算在生死的交点,也从未被放弃。 那么,她要放弃吗? 她要放弃,这只属于她自己、此生唯有一次的生命吗? 她的眼前突然闪过许多瞬间。 是她奔跑在兖州漫天飞雪之中,救回了妱儿的命的瞬间; 是她纵身跃入澄湖,在黑暗的湖底抓住了玉扇的手的瞬间; 还有她压在玉扇身上,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哭着骂她为什么不活下去的瞬间。 她以为自己活得好似行尸走肉的五年,用尽了自己的力气,拉住了本该滑向深渊的人。 她将别人的命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又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仅此一回的生命呢? 她翻了个身,从床榻深处的抽屉里,拿出那个陈旧的盒子。 里面放着几本旧书、一支梅花簪、刻着“胡”字的匕首,和装过十两银子的荷包。 这些东西,陪伴她许多年,也困住了她许多年。 她拿着盒子走下床,走到桌案边。那几张信纸还安静躺着。 她告诉自己,程荀,去吧。 把过去的一切放下,用新的回忆填满这个盒子吧。 你这条命,比那些烂人、那些仇恨要珍贵百倍、千倍、万倍。 她一身单薄的寝衣,站在结霜的秋夜里,可心中却好似燃着一把火,烧尽了那层遮在她眼前已久的浓雾。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栗着,指尖伸向了盒子中的匕首和荷包。 拿起的瞬间,她好像也拿起了自己潮湿沉重的五年。 她闭上眼睛,将它们掷到地上。 匕首摔在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瞬息过后,响声终于结束,一切尘埃落定。 她发了会儿愣,将信纸小心叠好,又找到那个装了胎发的荷包,将它们好生放进了木盒。 她紧紧抱着木盒,像抱住了一部分的自己。 眼泪汹涌地落,她心中那片海却一片宁静。 她想。 程荀,别辜负自己。 别辜负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这条命。 - 霜寒露重,遥远的天际边透出淡青色,轻烟薄雾里,新的一天开始了。 晏决明照例走到程荀院外,却见丫鬟端着一个托盘,神色无措。 “怎么了?”他边走边问道。 见晏决明问她,小丫鬟脸上有些紧张,却又松了口气,轻声道:“爷,这是落在姑娘房里的东西,姑娘还未醒,我不知该如何处置。” 说话的功夫,晏决明已经走到丫鬟跟前。方才离得远看不清,现在走近了,他扫了眼托盘,神情却凝固了。 “……这是,落在哪儿的?” 他停顿许久,声音喑哑迟疑地问。 小丫鬟摸不着头脑,却还是乖乖回答。 “是在屋里地上捡到的。” 面前又是长久的沉默,小丫鬟小心翼翼抬起头,却见这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脸上撑着似喜似悲的神情,眼底甚至还有些湿润的水痕。 小丫鬟连忙低下头,疑心自己没睡醒。 第161章 这古怪的氛围令她有些抓心挠肺。 可她手里抬的,不就是一把破匕首、一个旧荷包吗? 半晌后,她才听见他恢复了平静的声音。 “给我吧。” 小丫鬟将东西拿给晏决明,好奇地悄悄抬眸,却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丫鬟不知道的是,晏决明藏在宽袍大袖下的双手,紧紧握着那那两样旧物,指节发白、青筋尽显。 他强装镇定,正要开口吩咐她照顾好程荀,眼前,厢房的门却被人拉开了。 他看过去,却见程荀穿戴整齐,站在门口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瞬间,一缕初阳穿透云层、破开浓雾,直直落到程荀脸上。 跃动的金光在她白净清瘦的脸上流动,连微颤的长睫都在闪着光。 而那双无数次入他梦中的眼睛,再也不是泣血流泪、饱受煎熬的痛苦模样。 它清冽干净得如同二人初见那个上元夜。 他听见她含笑的声音。 “你来了。” 鼻尖涌起酸意,他努力克制翻涌的情绪,只微微露出个笑。 他在心中说。 “阿荀,欢迎回来。” - 自那日后,晏决明清晰地感知到,程荀变了。 那层笼罩在她身上的灰色薄雾淡去了,她站在光下,一如从前在四台山那般,自在、适逸。 晏决明看得出来,在某些与人交往的时刻,当她接收到过于亲昵的试探,还是会下意识竖起防备,像炸毛的猫,警惕地退回自己的领地。 可下一秒,她又会硬着头皮,逼自己坦然接受对方的善意,哪怕神情都僵硬了,也微笑着回应。 晏决明心知,这是她重新打开自己,接纳世界的努力,这是唯有她自己能够做到的事。 故而,哪怕他就站在一旁,哪怕他对一切心知肚明,他也并未做出所谓“帮助”的举动。 他知道,程荀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要坚韧、勇敢的璀璨的心。 胡家的案子还未办完,孟忻忙完扬州的事务,还要带着诸多证据赶往京城,呈给皇帝,做最后的裁断。 时间紧急,认亲宴在晏决明回来的第三日便摆起来了。 所谓认亲宴,说是宴席,但在程荀的请求下,也不过是她在二老面前磕头、奉茶、认亲,再请来孟绍文和王伯元,一行人在孟府吃顿饭而已。至于她的名字上族谱之事,还要待回到京城孟家再办。 认亲后,程荀便改了口,叫二人“义父”“义母”。 崔夫人眼里全是笑意,看着自己新得的女儿好不满意;孟忻那一向古板严肃的脸,在认亲那天也难得亲切了些。 王伯元在一旁看得咋舌,没理会一旁看得沉浸的晏决明,反手戳了戳孟绍文。 孟绍文从碗里抬起脸,疑惑地望向王伯元。 “家里多了个姐姐,什么感觉啊孟公子?” 王伯元看热闹不嫌事大,语气像是逗小孩,故意想听些孩子不成熟的赌气话。 孟绍文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放下筷子,凑过去轻声道: “王公子,你可别这么说。程姐姐为人刚毅、行事坦荡,正是你我要好生学习的榜样。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王公子这般小觑女子,可不是君子所为。我看那,你还是……” 王伯元听得脑门青筋直跳,拿起桌上的点心就往他嘴里塞。 晏决明乜了一眼身旁的动静,轻轻笑了下。 孟家人,都是赤忱之人。 认亲后,程荀正式成了孟家的女儿,再待在晏决明家中,恐怕连崔夫人都要生气了。 晏决明乖觉地准备好东西,只等崔夫人一声令下,所有行礼连同丫鬟与大夫,即刻便能搬去孟家。 孟忻公务繁忙,已然提前往京城去。孟绍文也回到鉴明书院,继续捣鼓他那些机关造术。 晏决明满心不舍地等待程荀提出搬去孟家的话,却在一天上午,等来了程荀一句:“我想,去见一见松烟。” 晏决明的脸当即就绿了。 他神情僵硬,只能强笑着点点头,当即安排车马,带她往城外去。 当初,松烟意外撞破了曲山的身份,这样的人本该被当场解决的。可在程荀的要求下,晏决明留了他一命,伪造了个失足摔死的局,将他接出来好生养着。 自从让人将他看管起来后,晏决明就没有再过问过松烟的情况。若不是程荀今日提起,他真当是要忘了这个人了。 马车悠悠驶出城外,往一处人烟稀少的农居去。晏决明觑着程荀的脸色,心中惴惴。 他自然知道程荀与松烟不会有什么结果。可是,万一呢? 万一他卑劣到拿捏着以往程荀对他的愧疚做戏呢? 哪怕这可能微乎其微,晏决明的情绪仍旧忍不住阴沉下来。 他在这厢心绪百转千回,那厢,程荀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波动。 可只有程荀自己知道,当马车停下的那瞬间,她的心还是紧了紧。 她被晏决明扶下马车,看着眼前这个简朴寻常的农居,深深吸了一口气。 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她告诉自己,程荀,别怕,你总要走过这一关。 第162章 你已经躲了许多年,至少这一次,不要再逃避了。 松烟不该成为你的踏脚石,好好与他做个了断吧。 秋风吹得路旁的杉树沙沙作响,一片枯黄的叶打着旋儿落到她脚边。 她顿了顿,抬起头,伸手推开了门。 第69章 话戏言 院内一片寂静, 房门紧闭,丝毫未见人气。 晏决明站在程荀身旁,静静等待程荀的动作。 程荀打量着四周环境,正屋的门突然被人推开, 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端着碗碟出来, 见到门外的人影, 身体下意识绷紧了。 下一秒, 那人看清晏决明的样貌,神色一整,连忙走过来行礼。 晏决明没说什么, 只摆摆手, 看向程荀。 “一切听你安排。”他低声道。 程荀点点头, 看了下门内,轻声问道:“他……这些日子如何?” 那小厮看出晏决明对程荀的看重,不敢敷衍,当即心领神会道: “回姑娘的话, 这人自打醒来就安分得很, 这些日子也从未过问什么,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屋子都没出过几次呢。” 小厮似乎还有些隐隐的得意, “姑娘放心,我将他看得死死的,一点差错都没出!” 程荀的脸色却沉了下来。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种状态, 分明是意志消沉, 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察觉到她的情绪,小厮讪讪住了口, 老老实实站到一旁。 晏决明轻轻唤了她一声,她回过神,瞧见小厮神色惶惶,又好声好气道:“劳烦你了,你先去忙吧。” 小厮忙不迭点点头,抱着地上的碗碟跑去厨房了。 程荀停顿几秒,看向晏决明。 “我自己进去就行。” 晏决明按下心中对松烟的不快,向后退了两步。 “若有事,随时叫我。” 程荀点点头,手在身侧握紧又放松,推开了柴门。 屋里安静无声,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儿。程荀打量了一圈,四面窗户留了缝,屋内布置虽简单,却也干净整齐,各样齐全。 程荀心中松了口气。 至少晏决明派人将他照顾得挑不出错。 内间传来一道轻咳声,有个沙哑的男声说道:“不是已经吃过药了么。” 程荀脚步一顿,慢慢走了进去。 “都说了……” 松烟不耐烦地开口,一抬头去见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 “……玉竹?” 他半靠在床榻上,神色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将脸转到一边。 方才匆匆一瞥,程荀看清了他如今的模样。近月时间未见,他面上有些病容,虽不至于憔悴,可眉宇间却难消愁容。 松烟避开她的视线,面朝床内一言不发。程荀无措地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松烟,你病了?” 屋内仍一片沉寂。 心间又浮起熟悉的烦躁和消沉,有个声音在耳畔响起,嘲讽她能将一切搞砸的能力,叫嚣着让她滚回自己黑暗无风的壳中。 程荀僵着身子,手紧紧捏住袖口,半晌后狠狠一咬嘴唇,走进屋子,兀自搬了个椅子坐到他床边。 “松烟,是我对不住你。” 她鼓起勇气,说得又急又快。 “我一开始进胡府,就是冲着胡品之去的。当初结识你,也是因着你在胡品之身边做事。这些年我三番五次地利用你,是我卑劣,是我对不住你。” 她顿了顿,声音干涩而犹豫。 “还有,你之前的想法,我也都知道。我只是,无法回应你的……” 松烟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双眸上。 话说到这,已经是程荀的极限。浑身好似有无数蚂蚁在爬,她闭上嘴,再也说不下去了。 而面前沉默已久的人终于开了口。 “我这样的小喽啰,哪里轮得到大小姐屈尊降贵来与我致歉。” 他话里的嘲弄和讥讽深深刺痛了程荀,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松烟对上她的眼睛,冷冷道:“我在这呆了这么多天,多少也探听到了些消息。你如今是孟盐政家的女儿,又何必在意一个区区小厮的死活。” “哈,恐怕孟大小姐想起小的曾经那些荒唐想法都要作呕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外乎如是。”他自嘲地一笑,一仰头,身子砸在床头上。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 程荀被他的话语激怒,仍不住提高了声音。 窗外突然传来“笃笃”的声响,打破了屋中紧绷的气氛。 “阿荀,可需我进来?” 晏决明的声音透过窗缝传进来,一如既往的平静淡然。 程荀平缓了下情绪,回了声:“无事。” 窗上的人影走远,室内又陷入死寂。 程荀讨厌这样的氛围。 其实在松烟撞破一切之前,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然疏远很多了。或者说,从程荀发觉松烟对她的想法时,他们就回不去从前的关系了。 “玉竹,你知道吗,有时候,你就是自讨苦吃。” 松烟望着头顶的房梁,突然出声。 “你利用我,却不愿将我看做彻头彻尾的工具。你又想对得起别人的期望,又放不下自己要做的事,最后只能不停折磨自己。” 第163章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 他微微偏头,那张清秀的脸上,有几分哀伤的怜悯。 “玉竹,你如今什么都有了。胡家倒了,你被认到孟家,还有一桩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寻不到的好姻缘等着你,你又何苦为我烦恼呢?” 程荀不知道松烟到底探听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可她此刻顾不及纠正,下意识脱口而出:“可我不想欠你。” 松烟瞳孔微张,愣了几秒,随即低声笑起来,连肩膀都在抖动。 程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松烟笑了还一会儿才抬起头,脸上仍挂着笑意,眼底却湿湿的。 “欠我……玉竹,你可曾觉得自己亏欠门外那人?” 程荀面色茫然,这又关晏决明什么事? 松烟嘴角的笑渐渐落下来。 他看着她,身上的衣衫早已不是从前在府里廉价普通的丫鬟裙,头上插戴的也换了样式素雅、水头却极好的白玉首饰。 眼前这个人,除了那张仍旧熟悉得令他心旌摇动的样貌,又与玉竹有什么关系呢? 或者说,从一开始,她就是蒙尘的玉。不过是中途落入泥尘中,被他这个卑微的穷小子发现,侥幸多看了几年罢了。 而今一切尘归尘、土归土,各自回到各自的位置,他也该脑子清醒些。 况且,他今日不就是仗着她心软又恋旧,才敢如此拿乔,肆无忌惮地向她宣泄自己的不满么? 不过是被人套了几句话,不过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也只有她这个傻子,才会愧疚难安,巴巴地过来道歉。 他收起浑身的刺,不知不觉间又变回从前那个机灵、讨喜、还有些谄媚的小厮松烟。 他坐起身,半弯着腰,勾头去看程荀。 “我厉害吧?还把你骗过去了!我就随便这么一说,难道你真放心上了?” “你可千万别把我刚才说的当真啊!如今你发达了,都去孟府当主子了,我啥也没着落的,还得靠你接济呢!” “咱俩一块长大,你可要带带我这个老熟人啊!” 他语调上扬,一扫方才的沉重,挤眉弄眼地调笑。 程荀看着他突然的转变,心里有些难受。 她犹豫着,开口道:“松烟……” 松烟却摆摆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行了,那些都过去了,不说了。” 程荀在心中叹口气,心知再多说什么也无益。 她心中有些难过。 她看得出来松烟此时的情绪,他那插科打诨、强装寻常的模样,分明是在二人之间划清了一条界线。 她想告诉他,她从未将他看做无关紧要的工具。 在胡府那些年,她将自己藏在一层层伪装之下,为数不多露出真心的瞬间,也曾有过松烟的身影。 她不敢说自己的真心全然纯粹,可她也是真切地、全心全意地将他看做朋友、希望他一切都好。 ……可这个关头,她又能说什么呢? 难道要为了让自己内心好过些,就要将那可能过界的温情推给他吗? 她做不到。 于是,就只能强装着一切无事,陪他演这场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戏码。 松烟主动挑起话头,二人终于恢复了点儿从前自然相处的样子,即便只是面上的和睦,也让程荀心中松快了不少。 程荀与他说了胡府目前的情况,又说了说陈玄那时发生的事。 生活了十几年的胡府骤然倒了,松烟一面惊叹于官场的瞬息万变,一面又有些茫然无措。 程荀问起他将来的打算,松烟却话锋一转,问她可是快要定下终身大事了。 程荀一脸错愕:“啊?” 松烟示意了下窗外,低声道:“你与那位世子爷,如今不是恰好的表兄妹么?” 程荀反应了下,当即慌乱地摇摇头。 “我与他……说来有些复杂。总之,不是那种关系。” 这话说完,程荀自己却察觉到心中有些微妙古怪的情绪。 闻言,松烟说不清自己是落寞还是窃喜,他只是扯了下嘴角,并未纠缠这个问题。 他看着放在被子上的双手,慢慢说道:“我也不知道将来要做什么。” “我从小就被卖到牙行,这些年跟着胡府南来北往,早已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了。况且如今我的身契还在胡府,将来怎么办,也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 程荀想了想,凑近些,低声说道:“身契是小事。若是你愿意,我让人帮你放了奴籍就是了。只是你要想想,之后要去哪儿,想做什么。” 松烟长长出了口气,双目放空,像是真在描摹未来的模样。 “若是说实在些,应该是在扬州或是溧安拜师学门手艺,不拘是学着做个厨子、还是跟着行商一块儿跑船,总之得找个糊口的活计。” 说着,他有些羞赧地抓了下头发。 “可若是说实话,我心里却是想出去走走的。” “我从前就羡慕话本里走南闯北的英雄豪杰,做个江湖儿女,从此天南海北、浪迹天涯,倒也快意。” “不过我也就是想想,你可别笑我啊。” 程荀一字一句听着,正色答道:“我为什么要笑你?我觉得这也挺好的。” 第164章 松烟看着她,忍不住笑了。 他好像又明白了些,自己这些年对她的念念不忘从何而来了。 “只是,为什么你会想到浪迹天涯呢?” 松烟看着她认真发问、丝毫不觉他的话荒唐无理的模样,也忍不住将这戏言当了真。 他的双眼亮亮的,装着某种遥远的希冀。 “我从小就待在胡府,像是扎在土里的树,主子不发话,便哪里也去不得。” “如今有了自由身,我也想去看看这世上除了胡府以外的地方,长什么样。” “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我还要吃饭、还要活命……况且,哪有那些闲钱呢?” 松烟顿了顿,看向程荀。 “可若是你,难道你不想去看看?” “玉竹,这世上可不止胡府一个地方啊。” 程荀微微启唇,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之后,二人又在屋里聊了许久,直到晌午的光照进屋中,小厮端着饭菜和汤药,战战兢兢走进来,程荀才恍然时间已不早了。 她与松烟道别,走出房屋,却见晏决明站在小院中央,面色有些难看。 他看见程荀,匆匆走到她面前,勉强勾起一个笑。 “回去吧?”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只是点点头。 路上,她与晏决明说起松烟身契之事。晏决明满腹不高兴,面上却如常般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路上,程荀始终有些魂不守舍。 晏决明在一旁看得心焦。一会儿疑心是松烟搞了鬼,一会儿又担心程荀真被那人哄骗了。 直到马车在观宅门口停下,他将程荀送回房,才听见她有些踌躇地开口道: “我想,回一趟溧安。” 第70章 应笑我 那日松烟一句“天下不止胡府一个地方”, 像一粒石子落入水中,在她心中起了些波澜。 她想,她确实在胡府呆了太久了。 如今她住在观宅,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过得好不轻松。可这日复一日的日子, 除了身份不同, 又与在胡府中有什么不同呢? 不一样是主子高居上位、奴仆小心伺候么。 成日里, 在眼前打转的面孔熟悉又陌生。那些迂回婉转的心思、幽微含蓄的盘算,她竟然都能在记忆中找到相同的痕迹。 除了身份与地位的倒转,有时她真分不清, 这里又与胡府有什么区别呢? 曾经她依附胡府活着, 如今她依附晏决明与孟家人活着。一抬头, 依旧是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 这一切都令她倦怠。 而松烟的一句话,像是将长久封闭的天幕凿开一条缝,让她看见了些许不同的色彩。 或许她也该出去看看。 别的不说,至少她应该回一趟溧安。 这些年, 胡瑞四处赴任, 程荀也随胡府辗转各地,已经好些年未曾回溧安了。 而当年她隐姓埋名卖身进府,本身便存了隐瞒身份的念头。在溧安时, 她害怕县里熟人认出她,硬是一天都没有出府。 故而几年来,她连程十道坟前都没去过一次。 如今胡家已到, 胡瑞与胡品之离伏法不过一步之遥, 她也应将这一切, 好生说给程十道听。 晏决明自无异议。 溧安离扬州不过三五日路程,可二人迟迟未能出发。 孟忻提前回京, 扬州官场本就兵荒马乱,群龙无首之时,少不了有心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搅弄风云。 孟忻信不过别人,只能让晏决明私下盯紧了各方人马,免得又让那群不安分的捅出篓子。 晏决明那厢诸多事务缠身,崔夫人又一手包揽了程荀生母起棺迁坟、水陆道场等一应事宜。程荀一时又空闲起来。 漫长而焦心的等待中,程荀去见了清荷。 清荷得知了此前陈玄欲将她母女二人送回溧安避难的前因后果,如今见到程荀,又是后怕又是感激,忍不住抱住她哭了一场。 陈玄一早就被晏决明策反,倒是全须全尾地从府衙出来了。二人现在回了在扬州的家,准备之后将铺子转手,回溧安去安安生生过日子。 程荀心中为他们高兴,清荷却提起另一件事。 “我听说,你如今是孟家的义女?”清荷试探问道。 程荀点点头。 清荷虽早已听陈玄说过此事,可被程荀当面证实,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她感叹了会儿,随口问道:“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孟大人家中可说了何时给你安排婚事?” 程荀有些不自在。 清荷并不是周围第一个问起她婚事的人。程荀自然知道,他们都是出于好心。 毕竟世人皆道,女子的“好年岁”也就这么几年,不抓紧青春年华嫁个好人家,难道等成了“老姑娘”,再去满世界找夫婿吗? 可周围人这并无恶意的探问,却让她困惑又烦躁。 她连自己都没活明白呢,就要成为某人的妻子、某人的儿媳、某人的母亲么? 可不嫁人,她又能做什么呢? 从清荷家回去,程荀一路无言。 接下来的几天,不知是不是清荷的话提醒了她,程荀敏感地察觉到,身边的人对她的小心和重视,似乎有了层别的意味。 第165章 她不想喝味道古怪的药膳时,丫鬟劝她:“姑娘,这是世子爷特意吩咐厨房为您做的呢。” 她难得起了兴致,想熬夜看完一本从前只在书铺见过手抄残页的孤本时,丫鬟劝她:“姑娘,世子爷可特意叮嘱您要保重身子、按时就寝呢。” 晏决明难得有空找她吃晚饭时,丫鬟特意挑了颜色明艳的衣裙,嘴上笑道:“姑娘您忘了?上次世子爷就说这个颜色衬您呢。” 世子爷、世子爷、世子爷。 什么都是晏决明。 她此前只道这群丫鬟是晏决明买来的、一群人又住在观宅里,丫鬟们心中对他格外看重些,也无可厚非。 可如今她们都已搬进孟府,丫鬟的身契也都一一交到了她手中。按理说,这群丫鬟应事事以自己为先,又何必时时刻刻在嘴边挂着晏决明,做些吃力不讨好的蠢事呢。 她起初想不通、也不甚在意。可那日清荷的话,却让她回过味来。 ——这群丫鬟,哪里是蠢笨,分明是聪明得过了头! 她们那副事事都要提及晏决明的模样,与从前胡婉娘身边的心腹提起晏决明的样子,又有什么不同呢? 程荀不知她们误会了什么,可事实就是,她们似乎笃定她迟早要嫁入宁远侯府,当那风光无限的世子夫人了。 这个念头令她一时觉得荒唐,一时又觉得恼怒。 且不说她与晏决明到底是什么关系,难道自己当真嫁给某个人了,她就要事事迎合她的丈夫么?而她身边的人,就要事事以她的丈夫为先,将她丈夫的意愿凌驾于她之上么? 程荀当然知道所谓三纲五常、出嫁从夫。她原对这世代如此的教条无甚体悟,可当身边人将这想法实践在她身上,她却真切地感受到某种窒息感。 为此,她第一次在丫鬟面前发了脾气。 那日,崔夫人处来人通传,说晏决明来了,叫程荀过去一叙。 程荀自己都还未有什么反应,身旁的丫鬟们却满脸喜气。一群小姑娘,似花丛中骗飞的蝴蝶,抱着各色的漂亮衣衫,高兴地在她身上比划。 程荀一言不发,直到换好衣服,一个平常最是听话的丫鬟端着一个首饰盒走过来,含笑劝道: “姑娘,不如今天戴这个簪子?这簪子上的花儿更衬您呢,世子爷看了也高兴。” 程荀扫了一眼,那是晏决明前几日遣人送来的。确实是个水头极漂亮的碧玉簪子,做工精细,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丫鬟笑盈盈等着程荀点头,却没想,程荀只是冷冷地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放回去,我不戴。” 程荀一向是个好说话、好伺候的主子,不让人下跪、不让人守夜,从未对下人发过脾气或露过冷脸,更别提动辄打骂之事。 如今乍一发脾气,小丫鬟竟没反应过来。 程荀顿了顿,声音更加冷淡。 “听不懂么?” 话里的寒意让屋内轻松的氛围瞬间凝固,那丫鬟愣了愣,当即跪了下来。 一转头,几个丫鬟齐整整全跪下了。 程荀压抑住胸中烦躁,将脸转到一边。 她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都起来,做自己的事去。” “别跟过来。” 说罢,她转头便走了。 正院里,晏决明与崔夫人话着家常,目光时刻注意着门外。 终于见到熟悉的身影,晏决明立即起身迎上去,却见程荀面沉如水、步伐又急又快,竟是独自一人走来的。 “可是出事了?怎的一个人来就来了?” 晏决明低声问她。 程荀心知一切与他无关,却忍不住有些迁怒。她没理会他的问话,直接跨进屋子。 “阿荀,丫鬟们呢?”崔夫人正喝着茶,只是随口问道。 “我一个人原也方便。”程荀扬起个笑脸。 崔夫人没在意,将她拉到身旁,说起晏决明公事已了,给孟夫人做道场一事也已定好,过几日就能出发。 原本程荀想将生母的坟迁至紘城,与他生父合葬在一起。 可据崔夫人所言,如今西北又起战事,正是不太平的日子,若程荀千里迢迢送棺,恐怕不安全。况且今年也实在无甚吉日,只能将迁坟一事暂且搁置。 程荀自无不可。 崔夫人交代完,就立刻捂着头说困乏了、要去小憩片刻,二话不说便将二人赶走了。 一走出正院,程荀的脸又落下来,快步走在前,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晏决明。 晏决明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又不敢发问,只能一头雾水地跟在后面。 直到快看见程荀的院子,晏决明终于忍不住追上前,低声问道:“阿荀,你怎么了嘛。” 他蹭在程荀身边,声音委委屈屈的。 程荀抬头瞥了眼,却见他眼下略有些青黑,双目布满血丝,整张脸难掩倦容,似是好多天未睡好了。 霎时间,程荀只觉胸中的怒意好似化作一只灵巧的蝶儿,飞远了。 为了陪她回溧安,想必这些天他定是往死里安排自己的日程了。 程荀停下步子,叹了口气。 “没什么。”她低着头,语气有些别扭。 第166章 晏决明看着她突然软和下来的态度,忍不住笑了。 “谁惹我们好脾气的阿荀生气了?你告诉我,我定饶不了他!” 程荀抬起头,扯扯嘴角:“行了。” 二人之间总算恢复了平常的氛围,心平气和地缓步走着。 秋色一日比一日浓。庭院里,金黄细碎的桂花暗香浮动,穿行其中,惹得人一身甜蜜。 “孟伯母的墓就离溧安不远,之后我们先去做了道场,再去溧安也来得及。” 晏决明的声音低缓悦耳,听得人心绪也平静下来。 程荀默默点点头。 “溧安,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安静许久,她轻轻呢喃一句,风缓缓吹散她的话。 晏决明微微低头,看向她的侧脸。 这些日子在众人的精心照顾下,程荀原本瘦得有些憔悴的脸终于有了几分血色。 她低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层阴影,像把微微颤动的小扇子。 秋风吹过,金桂似雪片般飘飘扬扬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的心咚咚跳起来。 要是,要是能年年岁岁都见到这场景就好了。 他想。 “怎么不说了?” 程荀突然抬眼,疑惑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放在身侧的指尖轻颤,却并未同从前那般移开视线,而是望进了她那双在光下有些透明的浅瞳。 那瞬间,他好像看见有烟火在黑暗的夜绽开。 他想,如今阿荀大仇已报、又有了姨父姨母这样的亲人,过往的一切,或许都已尘埃落定了。 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更进一步,让阿荀发现他埋在心中已久的情愫? 他不愿再做那个无关紧要的哥哥了。 他想在未来的每一日,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她身侧。 就像从前在四台山那样。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二人。 怀着满腔缱绻难言的情绪,他凝望着程荀那双有些冷情的眼瞳。 程荀微微一怔,随即发现了此刻身边有些微妙的气氛。 刹那间,松烟、清荷的疑问,丫鬟小厮们毫不掩饰的态度,甚至崔夫人隐晦的暗示,都飞入她的脑海。 一切的一切,最后汇聚成他眼中柔情而专注的目光。 程荀心中猛地一跳。 她这才明白,原来所谓“误会”、所谓“错觉”,全都有迹可循。 若她没有猜错。 晏决明,好似并未只将她看做一个妹妹。 程荀惶惶躲开他的视线。 怎么办。 她在心里说。 他好像,心悦我。 第71章 孟李氏 露凝霜, 日渐寒。深秋冻雨昼夜连绵,山林间冷雾弥散,寂寥萧索。 马车行进在鲜有人烟的山道之中,车辙滚滚, 碾过潮湿的土路。泥水混着枯枝腐叶的气息, 土腥味直冲鼻尖。 程荀坐在摇晃的马车中, 闭眼养神。 车外, 一阵马蹄声不疾不徐地靠近,木窗被人轻轻叩了两下,丫鬟春虹连忙撑开小窗。 窗外, 晏决明骑在高头大马上, 微微俯身, 透过车窗空隙看见仍在闭眼熟睡的程荀。 晏决明压低声音,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春虹。 “前头镇上买来的。若你家姑娘醒了,就让她尝尝。” 春虹小心接过食盒,低声问:“世子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晏决明望了眼靠在车厢内壁的程荀, 肩背处垫了软垫, 膝上也盖了毯子,并无什么缺漏。他摇摇头,又驾马走上前了。 马蹄声渐轻, 程荀睁开了眼。 春虹关好车窗,刚转过身就看见醒来的程荀,吓了一跳。而后忙不迭抬起手里的食盒, 道:“姑娘, 这是世子爷方才送来的。” 自那日程荀破天荒发了顿脾气后, 身边伺候的丫鬟们都小心了许多。 这些自小看着主子脸色过活的姑娘们,最是能察言观色, 明白过来程荀对于婚事的忌讳,也都收敛心神,不敢再多话了。 春虹打开食盒,里头放着两碟子酥软的点心,还有一盅用竹筒塞得严丝合缝的甜汤,旋开盖子,热气缓缓上升。 “这里离最近的镇有多远?”程荀看着那白烟,轻声发问。 春虹想了想,“方才我听外边车夫说,最近的镇也有二、三十里路呢。” 程荀接过竹筒,温热的汤水入肚,浑身的湿寒似乎也被驱散了些。 春虹端着碟子,问程荀可还想吃什么。程荀疲倦地翻个身,只留了个背影,恹恹道:“你都吃了吧。” 秋雨连绵数日,潮气顺着程荀的脚底爬上全身。她最讨厌这样的日子,身体都好似泡进寒潭之中,膝盖的隐痛不提,就连说话的精神也提不起来。 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头好像飞来一片阴云,久久笼罩在她本就混乱纠结的心绪上,令她烦躁不堪。 而她知道,一切的根源不过是几天前,她发现了晏决明从未对她明言的感情。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的一切已经有些模糊了。她只记得自己慌乱地说起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题,几乎落荒而逃一般,跑回了屋子。 而记忆里只剩下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无数斑驳跳跃的色块中间,只有晏决明那双明亮而温润的眼睛,坚定地、柔软地看着她。 第167章 程荀也曾疑心这不过是她自作多情的错觉。可不知为何,晏决明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自那日起,开始以某种不容拒绝却丝毫不令人反感的姿态,不断出现在她面前。 他对她依旧如从前那般周全体贴,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就是不一样了。 面对他温柔而强势的攻势,程荀尴尬又无措,心中一团乱麻,只能假作对一切一无所知。 她心中有数不清的疑问。 所以,他心悦自己? 他这份情谊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他这份情谊,有多少是出于作为兄长的怜惜与愧疚,又有多少是出于她这个人呢…… 程荀歪头靠在软垫上,将车窗拉开一条缝。 窗外,细密的雨丝落入林间,潮湿的水汽积成浓雾,烟络横林,一切缥缈而朦胧。 马车摇摇晃晃,程荀呆呆看着窗外,只觉自己好似也被困在这大雾之中了。 一行人昨日清晨从扬州离开,路上在客栈休憩一夜,今日又早早出发。喝下甜汤,程荀昏昏沉沉睡过去,等再次醒来时,马车已然停下了。 程荀从混沌的睡意中挣扎起身,清醒过来时,才发现周遭安静得只闻风声。 春虹见她醒了,连忙说:“姑娘,已经到了。” “怎的不叫我?”她敲敲睡得酸疼的后颈,当即就要下车。 春虹拉住她,为她整了整衣裳,又披上一件斗篷,手上利落系着带,嘴上一边说:“姑娘别急,夫人和世子爷特意吩咐了让您再睡会儿,现在吉时还未到呢。” 程荀推门下车,却见眼前是一片苍翠茂盛的松林,松针、松果落了满地。雨停了,风吹过,阵阵松香夹着雨后草木的潮气,扑面而来。 她扯了扯身上的斗篷,沿着地上的脚印,往山上走。 这片松林远离人烟,周遭未见屋舍,恐怕只有前阵子晏决明带人找来、又留人看守此处,才有了些人气。 她生母的墓就在松林深处。 据说当年此处并非如今这般人迹罕至。只是那年大旱又赶上冰雪灾,实在太多人死在路上,运气好的尚有亲朋帮忙收敛,在这林中得一个入土为安;运气不好的,便是一具全尸都找不到了。 自那之后,这片松林就多了许多传闻。什么阴气太沉、死气太重,夜里鬼火磷磷、鬼影重重,硬生生成了周围人家嘴里治小孩夜啼的地方了。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人们渐渐也就不往此地来了,到最后,就连伐木的人路过都会绕道而行。 没了人的痕迹,这片林中万物肆无忌惮地野生野长,十多年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 带路的小哥是晏决明请来的当地人,并不知晓她们的身份,只是与她们随口说着。 春虹一张脸被那话里的意思吓得煞白,几欲作呕。程荀听后,心中却涌起一种跨越时代而来的悲凉。 她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寂寥的秋风飒飒而过,吹得林中松涛翻滚。婆娑的风声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又一声低语,凄婉地诉说着被人世遗忘十数年的哀伤。 程荀心中突然有些难过。 若是孟大人此番未发现她的身世,她的生母还要在这片静默的土地中等待多久呢? 爬过一处矮坡,空气中香烛味儿越发浓重,木鱼规律的敲打声、梵语诵经声也越发清晰,气氛渐渐变得庄重。 一路都殷勤话多的小哥也闭上了嘴,春虹紧跟在她身边,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程荀生母的墓前。 眼前坟墓已被晏决明提前带人前来修整一新,肃穆而大气。一块光洁的石碑上,字迹规整地刻着“故显妣孟李氏之墓,长女程荀泣立”。 坟墓周遭已经摆好水陆道场,有僧人在一旁低声诵经,伴着一道道木鱼声,叫人不敢高声语。 崔夫人和晏决明站在一旁,等待着程荀。 程荀沉默着脱下斗篷,穿着一身素色,在坟前跪下了。 她看着那墓碑上陌生的名字,这时才恍惚,原来她的母亲姓李。 从她知道自己身世以来,竟然未有一人告诉她此事。 而墓碑上并未写明她母亲的名字。程荀知道晏决明行事周全,想必是问清楚了王洪芳她母亲之名。 只可惜,看来就连与她相处多年的王洪芳,都不知自己主子叫什么。 程荀不知她是忘了,还是自始至终都不曾在意过,可这结果却令她感到讽刺。 那个女人给了王洪芳名字,可王洪芳与她朝夕相对多年,竟全然不知她的名字。 许是她的视线停留太久,晏决明先一步反应过来,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立马在她身边半跪下,在她耳边低声道: “王洪芳说从前只听旁人叫伯母‘孟太太’‘李夫人’,伯父也未在她面前叫过伯母闺名,所以她也不得而知。你放心,我的人还在查,总能知道的。” 晏决明的话里有掩藏不去的歉疚,这让程荀不禁侧目。 他本不必这么说的。 世上多的是直到死后,也只冠了夫家姓的女子。这些女子姓甚名谁、此生有何遗憾、是否圆满,都是白纸一张。她们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迹,似乎就是一笔“某人之妻”。 第168章 她们的喜怒、她们的眼泪、她们的欲望,像是满地随处可见的松针一样,微小、平凡、好不重要。 这一切,只是程荀自己意难平罢了。 她只是想知道,那个赋予了她生命、将她从北到南,安然无恙地护到自己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叫什么罢了。 令她诧异的是,她这在旁人眼中或许微不足道、甚至是没事找事的举动,却被晏决明放在了心上。 甚至在她说出口前,他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思所想。 她心中某根弦,像是被人轻轻拨动了一下。 程荀回过神,微微摇头,示意没事,又正色看向眼前的墓碑。 她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线香,在炉边点燃后,放在额前,深深俯身。 将线香放进香炉里,她又回到原位,缓慢而认真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到粗糙的石砖,一阵风突然从她头顶吹过,撩动她的发丝。 那一刻,好像谁用手轻缓柔情地抚摸她的头。 程荀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胀痛。 她起身走到一旁,崔夫人上前为她生母上了一炷香,又轻声说起收养程荀做义女一事,叫她安心。 轮到晏决明,他神情严肃,一丝不苟地上前上香、磕头,又在墓前安静跪了许久,似乎在心里与那位夫人默默说着什么。 程荀站在一旁,面色逐渐古怪起来。 她的生母,晏决明规矩这么周到干什么?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这是他的母亲呢…… 水陆道场一共安排了七天。崔夫人在扬州还有一堆家事,只能提早回去。晏决明留下陪着程荀,等七天道场结束后再往溧安去。 晏决明提前在山脚一户民居中租了屋子,老早便叫人打扫布置,就等一行人入住。民居虽简朴,却干净整洁,程荀向来不挑剔,安心住下了。 第一天睡前,晏决明特意过来敲了敲门。 程荀已躺在床上了,听到敲门声,回了句:“谁?” 门外,晏决明的声音有些闷。 “阿荀,我就在隔壁,若有事叫我就行,别害怕。” “哦,好。” 屋外响起脚步声,程荀平躺下来,暗自腹诽:若真有什么事,难道我不会叫春虹?叫你一个男子做什么? 况且从前比这更苦的日子都过过,有什么可怕的? 他真是越来越小心了…… 可下一秒,她便反应过来,从前的晏决明也是这样的。真正改变的,是她看他的目光。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户农居就是乡间地头最常见的泥草房,隔音约等于无。程荀还在胡思乱想时,突然听见旁边的屋子传来一阵水声。 程荀吓了一跳,听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隔壁的晏决明在拧帕子。 接着,又是有人推门进去与他说事的声音。话语含糊,可那走动的脚步声、泼水声却声声入耳。 程荀有些尴尬地将被子拉高,准备盖住耳朵。 那边细碎的声音不绝于耳,她躺在被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 若是她起夜了,那声音岂不是……? 还好她没这习惯,还好,还好…… 过了许久,旁边的声音总算平静下来,程荀躺在床上,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安心地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山中夜里寒凉,程荀身上的床褥虽厚实又干净,可膝盖却又隐隐作痛起来。 想起今天在林中浓雾里走了半天,又在坟前跪了许久,想来,是旧伤又要犯了。 她叹口气,认命地起身,准备在屋中找找有没有汤婆子。 经验之谈,若不趁此时找到暖源,到了后半夜,她这膝盖恐怕会把她疼醒。 她翻身下床,踩着鞋子在屋内翻找,可还没等她翻完一个柜子,门口突然传来声音。 “阿荀,可是膝盖不舒服?” 竟然是晏决明。 程荀直起身,迟疑地回了句:“膝盖,有点疼。” “阿荀,你先开门,好不好?” 他的声音有些焦急。 程荀看了眼身上单薄的一层里衣,叹了口气,披上放在一旁的狐裘斗篷,走过去将门拉开。 门外,晏决明站在一泓明亮的月光下,微蹙着眉,紧张地看着她。 “是我疏忽了,我之前叫人安排了的,只是今夜本以为你无事……” “我进来帮你找,好不好?” 程荀愣怔地看着他,一时竟移不开目光了。 他已经换了寝衣,一身月白。长发披散在肩上,风吹过,发丝微微扬起,清冷温润得有如谪仙。 可这样一个人,正专注地看着自己,盘算着给她找汤婆子。 心里泛起些奇妙的感受,好似流过一道暖流,在她的身体中蜿蜿蜒蜒,顺着皮肉渗入骨血。 她心里痒痒的,心尖颤动翕张,像是一身风雪的人走进温暖的室内,忍不住要打喷嚏。 她将门拉过去,身子让开。 “你进来吧。” 第72章 溧安行 今夜难得晴朗, 深蓝的天幕中月明星稀,月光明亮皎洁,透过纱窗照进屋内,一派静谧。 故而程荀起身时并未点灯, 只是就着月色翻找。晏决明一进屋, 就熟稔地走到桌前, 将灯点燃。 第169章 橙黄的烛光亮起, 晏决明将烛台放到床前的小几。 “你先去睡着,别着凉。” 他驾轻就熟地从外间的矮柜下翻出一个炭盆,又从在床边的小柜里找到汤婆子。 程荀默默走到床边, 踢了鞋子爬进被子里, 侧脸看着晏决明蹲在一旁, 笼起炭火,又拿起水壶架于其上。 柔和的烛光在屋内流淌,炭火的微芒映在他的脸上。他披散着长发,侧脸一半藏在黑暗中, 一半被暗淡的光罩住。 灯火明灭之间, 她好似看见了从前那个程六出。 从前在四台山,遇上大雪封山的天气,他也是这般, 蹲在她身边,安静地为她支火盆。 她凝望着他,突然想到, 若是他们未曾经历这些年的坎坷、没有分离这么多年, 晏决明, 会如何看她呢? 她还是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妹妹么? 还是,还是…… “在想什么?” 对面那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 含笑望过来,轻轻问了她一句。 程荀的心紧了一下,连忙错开视线,盯着铜盆里烧红的炭块,颇有些被识破的狼狈。 “没什么。”她含含糊糊回了一句。 屋内安静一瞬,晏决明有些犹豫的声音响起。 “阿荀,之后姨母应是要回京城了。” “啊,我听她说过。”她小声回了句。 “那你……” 程荀心中若有所感,忍不住抬眼,看进他有些忐忑的目光中。 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些,藏在被子里的手忍不住攥紧了被角。 “你可想过,去京城后想做什么?” 程荀暗自舒了口气,手也不自觉放松了。 “我不知道……” 晏决明的问题,她也曾问过自己。如今她十六岁,翻了年便是十七,这个年纪的姑娘,就算不成婚,也基本都有了亲事了。 孟大人和崔夫人对她不可谓不上心,她想,或许等到了京城,她就要被安排起亲事。 以他们夫妻二人的身份与识人的眼光,想必她的未来夫婿不会太差。至少不会是胡品之那样的纨绔。或许是位前程在望的读书人,也或许是个清白人家的小儿子。 至于多的,她并不敢想。 她心里清楚,就算认作孟家夫妇的义女,她无父无母的身份也是许多人家会犹豫的。 更何况,还有过去那段卖身为奴的经历。那才是真正悬在她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将她劈得头破血流。 过去那五年,她虽然饱受折磨、痛苦心酸,心底却从未将它看作什么不光彩的过去。可她明白,她心中作何想,或许是最不重要的。 世人如何看待、她的丈夫如何看待、她的夫家如何看待,或许都比她自己的想法来得重要。 若要粉饰太平,就要掩埋这段过去。可一个谎言背后,需要无数谎言的支撑。难道她的婚姻,要建立在虚假的幻梦之上吗? 而她的丈夫,连她真实的模样都看不清。两个戴着假面的人,同床共枕、白头偕老,何其可笑。 程荀兀自想着,而晏决明还沉默着,耐心等待她的回答。 她回过神来,对上晏决明的眼睛。 那双眼里,有她从前从未发现的情愫。 明灭的火光下,他那双平日里冷淡得不近人情的眸子,涌动着深邃的暗潮。某种她说不清楚的情意,几近呼之欲出。 程荀想,或许面前的他,就是那个能够接受她一切的人。 他们在各自人生最孤独、最彷徨无助的时候相遇,像两只落单的幼兽,舔舐着彼此的伤口和毛发,度过了数年的风雪。 若成亲就等同于两个人陪伴一生的话,与他在一起,或许是最简单、最安心的选择。 想到这,她忍不住暗自哂笑一声。 她的身份,就连普通官宦人家都不一定看得上,更不必提宁远侯府了。 况且,她真的做好了嫁给某人的准备了吗? 对世上女子而言,出嫁出嫁,便是从这个家到那个家,像极了一个转手的物件,她不喜欢。 可不喜欢又能怎样?她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心底一片迷茫。 她掉进自己一腔迷思之中,不知何时,晏决明已经站起身,将壶里热好的水倒进汤婆子里,拧紧盖子、套上干净的布袋。 他抱着汤婆子,走到程荀床边。 程荀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正要坐起身接过汤婆子,晏决明却微微掀开被角,将汤婆子稳稳当当推了进去。 他动作极快,还未等程荀开口,身体已经贴上个热源。 程荀讪讪地躺下,小腿一勾,将汤婆子压在自己膝下。 晏决明看着被子上起伏的痕迹,有些忍俊不禁。 “好些了吗?” “……等会儿才知道。” 晏决明靠得实在太近,程荀几乎能在他的双眼里看见摇曳的烛光。夜风呼呼吹着,从窗缝里漏出些许冷风,吹起了他的发丝。 程荀嗅到一股熟悉的清苦的熏香味。 他的气息好像飘满了整个床帐,程荀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烫。 第170章 明明光线昏暗,可她做贼心虚一般,双手将被子悄悄提了起来,盖住半张脸,只留了双在黑暗中闪着水光的眼睛。 晏决明一愣。 心好似被小鹿柔软的犄角撞了一下。 他的阿荀,怎么这么乖,这么可爱啊。 他想摸摸她的头,可此情此景,他本就逾矩,若再做什么,便是对她的冒犯了。 他退后一步,放下床帐。 隔着那层朦胧的纱帐,他低声道:“早些睡。若是有事,叫我便是。” 床帐里传来一声不甚清晰的“嗯”。 晏决明走出屋子,轻巧地关上房门。 夜风夹着凉意,扑到他脸上。他一身单薄的里衣,明明站在冷风里,却丝毫不觉寒意。 无数情绪在胸中沸腾,仿若下一秒就要冲出胸膛。 他看着头顶的月,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他想,若是能光明正大地,离她再近一点就好了。 - 接下来六天,程荀每日都往山上去。 道场持续七天,僧人们日夜诵经不停,只为超度亡灵、送往生。 而程荀就跪在墓前,诵着她不知其意的经文,一日不落。 她生母的墓恰在山口,山风穿过狭道,侧头眺望,满山一片白茫茫。 山中本就冷寂,如此以来更是湿寒,每日程荀身上都要披上狐裘大氅,膝下垫着厚厚的软垫。可就算如此,寒意还是有如冰锥,扎进她的骨头缝。 而每一天,晏决明都陪在她身旁。 从她第一天跪在墓前,不论春虹如何劝说都不起身后,晏决明便一掀衣袍,在她身边跟着跪下了。 这些天,他从未开口劝过一句,只是沉默无言地跪在她身旁。 他跪得端正,高大的身子像棵缄默的苍松。寒风猎猎时,他会一手抬起斗篷,将那风刀霜剑挡在狐裘之外。 有时天气好,浓雾散去,天上吝啬地降下暖阳,晏决明又会悄悄挪开身体,与她错开,让她整个身子都沐浴在日光之中。 他什么都不说,却什么都为她做了。 在这样的时刻,程荀心中总有种复杂的情绪。 若是此生身边一定要有一个人,陪伴她走过漫漫长夜,如果那个人是晏决明的话,一切似乎也没那么糟? 可下一秒她又忍不住笑自己庸人自扰。 他们早已不是从前四台山上无人在意的两个贫儿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纵是晏决明对她大概、也许、可能有一些超越兄妹之间的关切之情,可婚事,又哪里轮得到他们自己做主呢? ……况且,晏决明什么都没说呢。 说不定,一切只是她自作多情。 每每在此时,她都会望向面前石碑上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 成亲后,她也会冠上某个男人的姓氏,从此成为“某程氏”吗? 百年之后,她的墓碑上,能够堂堂正正写上“程荀”二字吗? 她的后人见此名字,会笑她僭越无度,还是感念她此生不虚此行? 她侧身看了眼山中浓雾弥散的松林。 白茫茫的云雾飘进她眼里,她看不清去路。 七天道场结束,程荀与晏决明 恭敬地送走辛劳七日的僧人,终于出发往溧安去。 从这里去溧安,需得行一段山路,到附近的渡口,再走一天水路,就能到溧安。 晏决明安排好的船只早早等在渡口。几人下了马车,船队里的脚夫殷勤地为他们拎上行礼。不多时,收起锚,船只悠悠驶出渡口。 程荀站在甲板上,远眺了一眼来时的那座满是松林的山。 这里,离溧安这么近。 近到不过一天的水路,程荀却花了十六年,才找到这里,找到她的生母。 一重重山遮住她的视线,程荀有些落寞地垂下眼。 溧水轻轻托起船只。她望着水面粼粼的波纹,久久无言。 身后传来脚步,晏决明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远处。 “阿荀,我已派人守在伯母墓前,洒扫、供奉都不会落下。” “等何时西北战事了了,我陪你送伯母回去,可好?” 夕照洒在水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映在他湿润的双眼中,像是动人的诗。 “莫要难过了,好不好?” 程荀望着他,郁结于心的哀愁有如雾见朝阳,渐渐散去了。 “为什么你总是知道我在想什么?”她不禁问道。 她看见他笑了一下,眼中似星辰璀璨。 “因为你是阿荀,我是程六出啊。” 程荀嘴唇微张,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船在溧水上飘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春虹敲响她的舱门,轻声将她叫起。 程荀做了一夜混乱的梦,此时懵懵懂懂醒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将窗子支起,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沿向外看。 离溧安渡口越来越近,周围的船只渐渐多了起来,人声也渐渐喧闹起来。 有渔人呼着号子,撑着竹筏,从江中收网。 往来的船只上,有熟识的脚夫隔着半条河高声打着招呼,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她熟悉的乡音。 第171章 不远处,有两家素有旧怨的船队为谁先进渡口吵了起来,两艘大船堵在前头,吵嚷不停。 渡口上,脚夫装货卸货的吆喝、行商与渡口上的地头蛇好声好气的商量和挑着扁担的小商贩行走叫卖声,交织在一起,喧嚣声直冲天际。 而程荀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户,深深吸了一口气。 江水还是记忆中熟悉的腥味,山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座山,渡口还是记忆中熟悉的那个渡口。 这里是溧安,是她长大的地方。 欢喜像是藤蔓,从干涸的心田中抽芽发根,瞬间爬满她整颗心脏。 她四处张望着,脸上忍不住咧开一个笑。 真好,她回溧安了。 她迅速换上衣服,用壶里昨晚剩下的水匆匆洗漱一通,便打开门,难掩喜意地看向门外的春虹。 “收拾东西,准备走吧。”她语气轻快。 春虹几乎没见过她这幅模样,眉梢眼角都是松快欢喜的笑意,一时竟然愣住了。 “快去呀。”程荀催促。 “哦,哦,好。” 春虹匆忙转身,临走时,又不禁回望一眼。 她暗自想,为什么主子不多笑一笑呢? 这样可漂亮、灵动多啦,让人看着就开心,忍不住跟着笑。 走出舱门,晏决明正负手站在甲板,颀长的背影立在晨雾之中,好似苍松修竹。 程荀步子轻快,走上前拍拍他的肩。 “前面的船还要多久才挪开啊。” 程荀从他身后踮脚看向前方,嘴里嘟嘟囔囔地抱怨。 晏决明转身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这么久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如此松弛自如的模样。 她身上那一直以来,时刻警醒她克制自我、收敛情绪的壳,仿佛也被这流淌不息的溧水,哗啦啦卷走了。 某个瞬间,他甚至看见了从前的程荀。 他心中雀跃,面上却极力克制着,不愿让她看出异样。 “马上就好,不如先去吃点东西。”他语气一如平常。 “好吧。” 虽是这么说,她口吻里却不见失望,甚至走到桅杆旁,兴致勃勃地张望着渡口。 溧安这些年,似乎也没什么变化。 程荀在心中想。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在后头诸多船只不满的怒骂下,前头两家积怨已久的船队终于暂时放下不对付,一前一后让开了。 船只终于驶入渡口,程荀走在最前面,迫不及待地跳下船。 终于踩在熟悉的土地上,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丫鬟小厮们在背后收拾行李,晏决明走到程荀身边,问道:“还想坐马车么?” 程荀对上他的眼睛,二人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晏决明唇角微扬,吩咐丫鬟小厮们带着行李现行去县城,他二人随后就到。 不顾身后一群人的担心与疑问,二人转身就走进渡口汹涌的人潮中,不见踪影。 程荀拉着晏决明的衣袖,一颗心像是长了翅膀,终于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咻地飞远了。 人潮拥挤,车马堵得路上水泄不通,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商铺支着幡子,只留给人窄窄的缝隙可过。 程荀与晏决明紧紧挨着,轻车熟路地穿过缝隙,终于走出了渡口外的街市。 看了眼身后,没有一个人追来,二人站在垂柳下,相视一笑。 程荀只觉得心中许久未曾如此畅快过。 晏决明几乎着迷地,凝望着程荀的笑颜,久久移不开视线。心中涌起一阵又似甜蜜又似酸涩的情绪,哽在喉头,让他说不出话。 “我们等会儿……”程荀笑着开口。 背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女人尖利的喊声。 “程、程……!” 程荀应声望去,却见不远处,一个戴着头巾的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决明,手里还拉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 下一秒,那女人的视线移到程荀身上,更是错愕地长大嘴巴。 “小阿荀……” 第73章 王翠儿 “小阿荀……” 程荀应声望去, 视线却凝固了。 面前的女人约莫二十多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脸上有些疲态,却不减成熟韵味。 而她看着程荀, 神色中俱是震惊。她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打转, 嘴唇颤抖着, 几乎说不出话。 程荀愣了一会儿, 无数回忆好似海水涌来。 “翠儿姐?” 她的声音将王翠儿唤醒,王翠儿拽着手里的孩子,急匆匆向她跑来。 程荀连忙迎上去, 被王翠儿抱了个满怀。 “你这丫头, 当初去哪儿?一句话都不说就走, 这些年你知道我多担心吗!” 从前她还要仰望的姐姐,如今比她还矮了半个头。王翠儿埋在程荀肩头,手用力拍着她的背,边哭边骂。 那哭声让程荀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努力克制喉头的哽咽, 环住了她的背。 身旁的小男孩被王翠儿放开了手,被冷落在一旁,似乎害怕了, 一瘪嘴也忍不住要哭。 第172章 晏决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男孩一愣,呆呆看着眼前的大哥哥, 渐渐收了眼泪。 他拍拍男孩的头, 牵起他的手, 将他拉到一边。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平静下来, 抽噎着离开程荀的怀抱。 二人两眼泪汪汪地对视,一时都忍不住笑了。 王翠儿感慨地摸摸她的头。 “这些年不见,我们小阿荀都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笑。 王翠儿还想说什么,脸色却一变,慌乱地看看身侧。 “小石头呢?” 正说着,她的视线对上蹲在一旁与男孩说话的晏决明。 她的心先是一紧,下意识想将孩子扯回来,可那人却转过头来,直直看向她们。 她的动作停在半空,脸上只剩下古怪。 程荀自然明白她的疑惑,连忙拉拉她的衣角,凑过去轻声道:“翠儿姐,我们刚回溧安,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说?” 死在泰和三十六年的那个少年,如今站在秋风里,丰神俊朗、气度不凡。别的她不知道,可至少有一件事能确定,眼前这个人,并非所谓山精鬼怪,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和程荀,两个消失多年的人,如今一同出现在和溧安。 就算她再愚笨,此刻也反应过来,恐怕当年那件事,恐怕有蹊跷。 她迟疑地点点头,喊了一声:“小石头!” 男孩一溜烟跑过来,拉住王翠儿的衣角,怯生生地从身后探头观察他们。 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站在程荀身侧。 “王姑娘,许久未见了。” 他语气一如当年,文质彬彬、有礼有度,连话里的疏远和距离都丝毫不变。 可王翠儿看得明白,眼前这人,早已褪去了青涩与稚嫩,远比从前那个程六出城府深沉。更别提他身上的衣着发冠,虽不张扬,却也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拿出的东西。 程六出,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有一瞬间,她竟然不敢看他。 王翠儿努力平复心绪,还是难掩语气中的复杂。 “程……程六出,许久未见了。” 此话一出,对面二人都愣了。 王翠儿没发现他们的异样,将男孩抱起,对他们笑道:“这是我儿子,大名石丰,我们叫他小石头,刚满三岁呢。” “来,小石头,叫程叔父、程小姨。” 小石头眨巴着眼睛,嘴里含糊地喊了两声。 程荀心中惊异。 她仔细看了看王翠儿怀里的男孩,眼睛圆滚滚的,身子一看就结实,活脱脱一个小石虎的模样。 “这是你与石大哥……”她试探地问。 王翠儿脸上浮起红晕,有些羞怯地转移话题。 “走吧,去我那坐坐。” 王翠儿一面说着,走到路边一架牛车旁。她今日本是送省亲的姑母一家坐船返家,故而是驾着家中牛车来的。 程荀看了眼晏决明,他没有迟疑,大步走上前,温声说道:“我来吧,你们坐着就行。” 王翠儿望了眼他身上一看就知不菲的衣袍,有些犹豫。程荀却直接抱起小石头,轻巧地一跃,坐上了老牛背后拉着的板车。 “翠儿姐,你就交给他吧。”她笑着说道。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自己,王翠儿只能将拉绳交给晏决明,自己也坐上了车。 坐上板车,她本有些拘谨,却见晏决明姿态自如,斜坐在车沿上,丝毫不见不悦或烦躁。缰绳一拉一送,牛车即刻动起来。 若是不看他那身装束,与田间地头长大的乡野小子也没什么不同。 渡口离溧安县城不远,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一行人便走到了城门口。 一路上,王翠儿与程荀说起这几年的事。 程荀失踪的第二年,石虎得偿所愿,终于将从小心心念念的女孩娶回家。成婚后,石虎成熟了许多,鲜少再出门与兄弟们喝酒扯闲,全身精力都投入到石家的铁匠铺与自己的小家中。 对此,程荀也并不意外。 他二人自小便相识,从前王翠儿虽嫌弃石虎为人鲁莽幼稚,总是在外些不大不小的祸,可本心中,早已将石虎看做自己人了。不然,也不会时时跟在石虎后头,让他上进了。 只是说到这时,她隐秘地看了眼晏决明。 王翠儿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当即就拍了她一下,凑到程荀耳边,声音又急又轻。 “你个人小鬼精的,从前我不过是看他小小年纪为人却古板正经,逗逗他罢了。他都没当真,就你和石虎那傻子还记在心上!” 程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轻轻摸了下鼻尖。 牛车在城里弯弯绕绕,还未等车上二人反应过来时,已经到了王家书铺前。 王翠儿愣了一下,抱着小石头下车,程荀却有些复杂地看着晏决明卸板车的背影。 溧安城里的路,原来他还记得。 书铺里不见王掌柜,只有个十几岁的少年在铺子里翘腿坐着,听见人来,连忙殷勤地站起来。 见来人是王翠儿,那少年又懒洋洋坐下闭眼养神,一句话都未说。 第173章 王翠儿打量了一圈周围,眉头紧皱。 “六郎,昨日送来的货你可摆起来了?” 王六郎看起来年纪不大,神态举止却老成油滑。他躺在王掌柜惯常休息的摇椅上,百无聊赖地抓抓脖子,不耐烦道:“行了行了。翠儿姐,交给我你还不放心么。” “就是交给你我才不放心呢,你看看你什么样子,店里的灰都不会掸一下!”王翠儿冷哼一声,恨铁不成钢道。 正说着,程荀拉着小石头,和晏决明一同走进书铺。她不住地四处张望,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布置瞬间唤醒她脑海深处的回忆,心中感慨万千。 看见店里走进衣着体面的一男一女,王六郎一跃而起,身子挤开王翠儿,殷切地上前招呼。可他脸上堆起的笑意,却在看见小石头时,消失无踪。 程荀望了他一眼,只以为他是王家雇来的帮工,并未放在心上。可下一秒,她就听这人酸溜溜说道:“翠儿姐,这样的贵客,你之前怎的不告诉我?这人脉你捏在手里也没用,不如早点交到弟弟手里。” 程荀听出不对劲儿,下意识看过去,却见王翠儿面色阴沉,嘴唇紧抿,尴尬又气恼地站在原地。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身旁的小石头却突然挣开她的手,歪歪扭扭跑到王六郎面前,挥着小小的拳头,砸在他小腿上,边打边说:“坏!坏!” 众人都吓了一跳,王翠儿弯腰想捞起孩子,王六郎心烦意乱地往后躲,孩子却没站好,当即就要往后倒。 事情发生得太快,眼看着小石头要跌进书堆中,晏决明往前一迈,将他接住了。 小石头愣了一下,下一秒,哭声震天响。 王翠儿吓得花容失色,扶了一把旁边的柜子才勉强站稳,小心翼翼接过孩子,哄着孩子向后院去了。 差点惹出事来,王六郎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正想开口抱怨,却被程荀二人的眼神吓得住了嘴。 程荀冷冷地盯着他,整了整袖子,从他身边慢慢踱步过去。而晏决明身上的寒意更甚一层,像是一支利箭,瞬间穿透他的心脏。 直到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门帘内,王六郎才惊魂未定地瘫坐到一旁的摇椅上。 王翠儿去哪儿认识的这两个煞神! 王掌柜的这间铺子已在溧安开了近二十年,程荀与晏决明却是第一次走到后院里。 进门后,才发现原来后头大有乾坤。一间藏书的库房自不必多说,令他二人诧异的是,这后院里,居然还藏着个小小的印刷坊。 多余的油墨与坏了的印版工具散落在檐下,几间刻印的屋子房门紧锁,似是许久未有人来了。 王翠儿站在杂乱的院子中央,轻轻摇晃臂弯,小石头在她瘦弱的怀抱里渐渐停下了哭泣。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才轻手轻脚走上前,却见小石头伏在王翠儿胸前,已然睡着了。 程荀刚想开口,却见王翠儿脸上挂满了泪痕。 “翠儿姐……” 王翠儿怔怔地看着周围紧闭的房门,眼泪止不住地向外涌。 她无措地拍拍她的后背,匆忙从前襟抽出丝帕,替她擦了擦眼泪。 好一会儿,王翠儿才吸吸鼻子,站起身,撑起一个笑,低声对他们说:“走,去我家里吃饭。我手艺不好,你们可别嫌弃我粗茶淡饭啊。” 程荀心里难受,面上却只能跟着笑笑。 她想,难道这里就不是翠儿姐的家了吗? 这里是她呆了十几年的地方啊。 王翠儿在前带路,众人从后院的侧门出去,牵上牛车,往她与石虎家中去。 两年前,石虎他爹自觉年岁已高,便将铁匠铺交给石虎,自己去乡下养老了。如今石家在溧安的铺子与屋子就他们一家三口住,倒也清静。 一行人来到石家,时值晌午,王翠儿将孩子放到石虎打的小床上,让程荀、晏决明帮忙照看,自己一人去厨房招呼了。 石家的宅子是个小小的民居,院子不大、屋子不多,各种物什却一应俱全,布置得也温馨,一看便是认真过日子的人家。 程荀想了想,让晏决明看好孩子,自己悄悄走到厨房。 灶上柴火正旺,铁锅里煮着鱼汤,王翠儿坐在炉灶前的矮凳上,呆呆望着灶肚里熊熊燃烧的火焰。 程荀默不作声地走过去蹲下,用火钳夹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 王翠儿如梦初醒,慌忙看看锅里的鱼汤,长舒一口气。 “还好你来了,不然这鱼汤都要变鱼羹了。” 程荀笑着摇摇头,扯过一个小矮凳,在王翠儿身边坐下了。 灶房里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扇小窗投下一道方块般的天光,直直落在她们身上。 程荀觑着她的脸色,小声问道:“翠儿姐,今日店里那个人是谁啊?我从前从未见过他呢。” 王翠儿看着她,却冷不丁说道:“这个不急,你先与我说说,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程六出起死复生,又是怎么回事?” 程荀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 这些年、这些事,三言两语实在太难道尽,况且其中太多密辛,让局外人知道也不是好事。 第174章 她低着头,从过去几年的经历中挑挑拣拣,半真半假地编了个谎话。 “那时候我不甘心,总觉得那时死的不是他,可我怕说了你们不信,我就想偷偷出去找他……” 王翠儿当即就急了。 “你想去哪儿,怎么能一句都不与我说?你可知道我当时多担心么!” 程荀艰难地安抚她的情绪,继续磕磕绊绊编故事。 “后来我找了好久好久,没钱就去打零工,有钱了就继续找……找啊找,前段时间找到他了。” “我才知道,他那时是被他生父的仇家追杀,家里人将他救走了,当初被烧死的是那个坏人。这些年他也在找我,前段时间重遇后,他的姨母就认了我做义女。” 王翠儿听得目瞪口呆,心中虽还有些疑问,可又觉得挑不出什么错。 她心疼地摸摸程荀的脑袋,像儿时那般。 “这些年辛苦我们小阿荀了。” 昏暗的柴灶房里,鱼汤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程荀听着她温柔的话语,不知是不是柴火熏人,她突然觉得眼睛酸酸的。 她连忙低下头,含糊两句。 王翠儿拉着她的手,借着高处漏下的天光,仔细看她手上各处细碎的伤疤和老茧。 “苦尽甘来,如今你也算过上好日子了。过去的事,便别想了,啊。” 程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逼回眼眶。 她吸吸鼻子,连忙转移话题。 “该你与我说了,那人到底是谁?王掌柜呢?” 王翠儿脸上柔和的笑意消失了,愁色慢慢爬上眉间。 她垂下眼眸,看着地上灰黑的草木灰,那沉沉灰烬好像也落进了她心里。 沉默许久,她才开口说道。 “阿荀,你知道的,我爹只有我一个孩子。” 程荀点点头。 王掌柜家就王翠儿一个女儿。据说早年间王家夫妻二人还有些不认命,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没能生下孩子。 女儿十岁那年,他的妻子病逝了,王掌柜消沉许多,也渐渐歇了心思。 王掌柜虽子嗣不丰,可为人却聪明又上进,靠一己之力,打拼出一间自己的铺子,还学了印刻的技术。时不时印些不常见的残本,偶尔遇上识货的,也能赚一笔。 王掌柜为人上进,生的女儿更不遑多让。 王翠儿几乎从小就在书铺长大,如何与书商书生打交道、如何从附庸风雅的老爷手里拿单子、订书收书卖书,全都烂熟于心。 程荀记忆里,王掌柜早年胡乱吃药,身子一直不大好,许多时候,书铺里的事都交给了王翠儿。 她泼辣大胆、为人直爽、行事利索,与她打过交道的,不论男女老少,几乎没有小瞧她的。 可就是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从嫁人那天起,就再也没能走进王家书铺的柜台里。 王翠儿声音低哑,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指节发白。 “就因为我是女子,不管从前做得有多好,也只是给别人做嫁妆罢了。” 她才嫁去石家几天后,王家族里,就送来了关系远得从前都没听说过的王六郎。 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王掌柜身子不好又无子,从前让女儿帮忙的事传了十里八乡,已经狠狠丢了王家的脸面。 如今王翠儿嫁人了,更没有资格插手娘家的产业。 族里费了好大劲儿找到王六郎,姑且与王掌柜这一支还有些关系。之后就让王六郎跟着王掌柜学艺,好歹不会让这开了几十年的铺子倒了、或是落入外人之手。 宗族里的人说得委婉,意思却昭然若揭。无非是想让王掌柜认下王六郎,将来百年后,将铺子留给王六郎继承,如此也能将产业保在王氏名下。 王翠儿复述着那些老不修的话,眼泪又落了下来。 “我从小就在铺子里长大,印书的手艺比我爹还好!我哪里就不如一个又懒又馋的王六郎了!” 她咬着牙,一张脸憋得通红。 “我爹也是个偏心的。他明明知道王六郎奸懒馋滑、一事无成,将铺子留给他,迟早就要废了!” “别的不说,就那后院的印坊,那人几年未曾进去过,恐怕一应物件早已朽烂了!” “那都是我与爹爹这些年亲手刻的啊!” 王翠儿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却还是抑制不住话里的愤怒。 “爹爹身体不好。这些年,书铺我哪里没上心?大到与书商为了一文钱扯皮,小到雨雪天换窗纸,哪里不是我在费心费力?” “王六郎一去,连灰都不曾掸一掸!如今铺子生意每况愈下,他还觉得是我手里捏了客源,不愿给他!” 程荀心中愤慨,闻言道:“可是,难道王掌柜就愿意让自己半生心血都毁在王六郎手里?” 王翠儿恨恨地盯着灶肚里越烧越烈的火,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他哪里舍得?所以现在都没松口认王六郎当儿子。” “可这有什么用呢?” 她扯起嘴角,笑得讽刺。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第175章 “就这一条,就足够我爹犹犹豫豫好几年,妄想着将王六郎调|教好,继承他王家的产业,皆大欢喜!” “就凭他是男子,我是女子!” 王翠儿摸了一把脸上的泪,转头看向程荀。 “阿荀,我从不后悔嫁给你石虎哥。” “可我若是知道,嫁人后就要被赶出铺子,手里经营多年的心血被人夺走、被人糟践,我就算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死,也要将铺子抢到手!” 程荀怔怔地看着她。 这个重逢时已有人妇温婉疲态的女子,好似突然变回她记忆中那个泼辣大胆、敢爱敢恨的王翠儿了。 她拉住程荀的手,天光落在她交错的泪痕上,像是一张亮晶晶的蛛网,死死禁锢住她的口鼻。 可那双眼睛,却明亮得好似能烧尽一切束缚。 “阿荀,我如今是没多少指望了。” 程荀下意识就要摇头。 “可是,你还年轻。听姐姐一句劝,女子若是自己都活不明白,就要匆匆嫁与别人,日子只会有如踏进泥潭,越陷越深。” “这世上,什么都能稀里糊涂。可唯独这一件事,代价太大,由不能我们糊涂。” 王翠儿用力抓着程荀的手,痛感顺着手臂流入大脑,好似一道火光,猛地劈开她眼前弥漫已久的浓雾。 她们缩在脏乱狭小的灶房里,嘴里却说着最世上最离经叛道、不守妇德的话。 程荀久久地注视着她,终于缓慢地点点头。 “翠儿姐,你放心,我都记住了。” 她轻声道。 第74章 坟前泪 火舌卷着干柴, 不多时便将柴火烧得干枯乌黑。火星的噼啪声,混着锅里汤水的沸腾声,叫醒了沉默的二人。 王翠儿抹了把眼睛,轻咳一声, 站起来盛汤。 她的声音还有些闷闷的, 却极力维持平静。 “阿荀, 帮我拿下橱柜里的碗。” 程荀慢半拍地应了声, 将一个海大的土陶碗递给她。 她接过碗,二人视线交汇,神情都有些不好意思。 说来也怪, 明明许多年未见了, 却在重逢第一面就说了这么多真心话, 仿佛这中间错过的年岁纯然不存在一般。 这份分享与情谊,像是一条链条,连通了他们截然不同的生活。程荀甚至在某一刻,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与王翠儿同频的心跳。 她想, 或许是因为无论身份与年龄, 她们总是经历着相似的困境。 王翠儿手起刀落,利落地在旁切菜。程荀坐在她脚边,犹豫稍许, 还是说出口。 “翠儿姐,若是你想开铺子,我这边……” 王翠儿手上动作不停, 头也没回, 说道:“阿荀, 我明白你的好意。你如今过上好日子了,或许这些钱对你而言也不算什么。” “只是。” 她放下菜刀, 转头看向程荀。 “别人给的,和自己赚来的,总是不一样的。” 程荀张张口想说什么,王翠儿却笑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你放心。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哪能老让你这个妹妹操心。” 程荀看出她的想法,讷讷闭上嘴。她双手支着脸,看着灶膛里的火发呆。 她想,翠儿姐虽嘴上说着没指望,可心里还是渴盼着将来有朝一日能拿回书铺的吧。 “况且,我如今日子过得也不错。我和你石虎哥再多辛苦几年,说不定也能再支起个摊子呢……” “给我放下!” 话音刚落,门外突然传来一个男人的怒吼,柴灶房里两人都吓了一跳。 王翠儿连忙丢下刀,在围裙上擦擦手奔出去。程荀跟在后头,刚出门便见到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虎目圆睁,而他手指的方向,是长身玉立、正抱着小石头的晏决明。 小石头挂在晏决明身上,听到声音便转身向男人伸手,嘴里巴巴叫唤着。 王翠儿赶忙走过去,将小石头接过来,又走到男人面前,腾出手拍了他一下。 “瞎叫唤什么呢!这是程荀和程六出。” 石虎脸上的怒容不见了,一瞬间的茫然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不可置信。 “程、程六出……” 好一阵兵荒马乱后,几人才在堂屋坐下。王翠儿去厨房忙碌,屋中弥漫着有些尴尬的沉默。 小石头坐在小床里,咬着手指,好奇地打量一群人。 程荀想起当年两人之间似乎还有些龃龉,硬着头皮开口。 “石虎哥,多年未见了。” 石虎尚有些惊魂未定,使劲儿盯着晏决明,似是要将眼前这人到底是人是鬼看个明白。 程荀轻咳一声,说起方才在厨房找到的托词。 晏决明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听着程荀满嘴胡话,时不时点头附和。 直到菜上桌,石虎才逐渐接受了他“死而复生”的现实。 王翠儿终于坐下,与他们说起这些年溧安的大事小事。石虎抱着小石头,熟练又小心地给孩子挑开鱼刺喂鱼糜。 饭后,程荀跟着王翠儿去里屋哄孩子睡觉,石虎收拾碗筷残渣,蹲在檐沟旁洗碗刷锅。 第176章 听到身后有脚步声,石虎转头望了一眼,又被吓了一跳。 “唉,我如今看你这张脸是真不自在。” 晏决明没说话,坐在石虎面前的石磨边,姿态自然洒脱。他虽未佩玉着锦,可通身气派还是与这农家小院格格不入。 石虎在旁看着,忍不住开口感叹。 “你如今可不一般了,哪还有当年那灰扑扑的模样。” 晏决明未置可否。 石虎手里拿着丝瓜瓤,低头刷着碗筷,一边说道:“不知程荀与你说过没有。当初你被歹人所伤,程荀跑来县里找大夫,那时候我还看见了。” 晏决明微微抬起了眼。 “也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成熟,我本来还骂自己多管闲事呢。结果一上山,得嘞,幸好我跟上去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眼睛盯着石虎。石虎没注意到他的神色,起身打了一桶清水,仍是自顾自说着。 “我刚上去就见你家里着了大火,城北的那个老大夫指着火场让我去救人。我撒腿就跑进去,把程荀扯出来了。” “……她,为何在屋子里?” “还能为什么?想救你呗。” “你是不知道,我刚将她拉出来,那房梁就垮了。唉,她当时哭着求我进去救你,结果屋子一塌,她跟傻了似的,在门外跪了一夜,一句话也不说,看得我也心酸。” “然后呢?”晏决明声音干哑。 石虎有些感慨,半仰头看着天,像是陷入回忆里。 “第二天火烧尽了,我和兄弟伙们从屋子里拉出一具烧得焦黑的干尸。你也别生气,那时候我们都以为是你呢。” “我也算胆子大的,都不敢看那尸体。结果,你妹妹愣是跪在那儿看了好久,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时我还以为她吓傻了呢。现在才知道,恐怕是她早就看出不对劲儿,所以之后才会去找你呢。” 石虎嘿嘿一笑,抱着洗净的碗筷往厨房去。晏决明还靠在石磨边。他低垂着头,身子僵直,早没了起初的自在闲适。 他在心里说,你错了,阿荀并没有看出什么不对劲。 她只是从那日起,彻底背负起了他的“死”。 他凝望着站在寝屋窗前、笑着与王翠儿说话的程荀,久久无言。 吃过饭后,程荀想去看看程十道,二人起身与王翠儿一家道别。 一行人站在门口,王翠儿轻蹙眉头,问道:“你们今夜住哪儿呢?” 石虎在旁大大咧咧笑了。 “翠儿,溧安这么多客栈,难道还不够他们住的?” 王翠儿白他一眼,对二人说:“我知道你们定然是想去四台山看看的。只是前几年,不知是谁将那山头买下了,之后便一直派人守在山脚,不让人进呢。” “若是真进不去,你们也别勉强。我看那守山的,个个练家子,可不好对付。”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了眼晏决明。 晏决明神色未变,依旧笑得温和有礼。 “好的。”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递给石虎。 “当年,多谢你们照顾阿荀,六出感念不已。若是将来有任何难处,可以去这个地方报我的名字。我虽能力有限,但必然责无旁贷。” 晏决明口吻真挚诚恳,可石虎听完还是有一瞬间的不痛快。 看看身旁的王翠儿,再想到屋里熟睡的小石头,他深吸一口气,收下了纸条。 “多谢。”石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晏决明笑了一下,和程荀对视一眼,转身走了。 他二人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巷口,王翠儿有些恍然。 消失了五年的两个人,居然就这么回来了。 她忍不住掐了一下石虎,身旁那人却一声不吭。 她疑惑地转头,却见他看着手里的纸条瞪大了眼睛。 王翠儿凑过去一看,也愣住了。 “这……” 上面写着的,不就是四台山么! - 离开石虎、王翠儿的家,二人往城外去。 正值午后,深秋萧索的风里,灰色的天幕中难得露出几抹和煦的暖阳,打在身上,直教人忍不住伸懒腰。 程十道的墓离溧安县不远,就坐落在程氏祠堂的后山中,不过半个时辰的脚程。 二人走在官道上,各有思量,周遭只闻山林中鸟雀啼鸣,与脚下踩到干枯黄叶的沙沙声。 好一会儿,程荀才从今日与王翠儿的话中抽身。她看了眼身边不知为何沉默许久的晏决明,试探问道:“怎么不说话?” 晏决明手里拎着纸钱与祭品,闻言只侧过头,看着她温柔地笑了一下。 “我在想,这是我们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来祭拜伯父。” 程荀一愣。 当初她刚住进四台山时,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程十道,总是哭着睡去、又哭着醒来。 她不想在程六出面前表现得太过懦弱,可思念和悲伤像是开了闸,由不得她控制。 后来有一夜,程六出叫醒了正在熟睡中的她。她迷迷糊糊坐起身,程六出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泪,对她说:“走,我带你去见你爹爹。” 第177章 就在那一夜,他们抹黑下了山。程六出似乎提前摸清了路,一路带着程荀跑到程家祠堂,从窗户小心翼翼翻进去,偷走了程十道的牌位。 她抱着牌位,又是激动又是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程六出又拉起她冰凉的手,转身就跑。 两个孩子奔跑在漆黑的山林中,不知跑了多久,不知被地上的枯枝碎石绊了多少次,最后跑到了程十道墓前。 夜黑风高,北风呼啸而过,像是野兽凄厉的哀鸣。程荀站在一堆坟包之间,却丝毫不觉害怕。 她扑到程十道墓前,抱着刻了爹爹名字的墓碑痛哭出声。半晌后,她才抽噎着站起身,颇有些难为情地看向程六出。 程六出什么也没说,只是上前跪下了。 程荀看着他跪在程十道墓前许久不说话,疑惑地开口问他,怎么了? 程六出有些僵硬地说,我该怎么称呼他呢? 程荀想了想,斩钉截铁道,你姓程,我也姓程,你自然是与我一起喊爹爹了。 程荀理直气壮,程六出乖乖点点头,对着程十道的墓碑,一字一句说:爹爹,我会照顾好阿荀的,您就安心吧。 之后的每一年,程六出都会陪程荀祭拜程十道。 偶尔程荀不高兴、或是生闷气时,也会偷偷跑到程十道墓前,絮絮叨叨说上许久的话。说着说着,她不生气了,就乖乖等着程六出找来,带她回家。 一转眼已经泰和四十一年了。 想起旧事,苦涩的海水仿佛倒灌进身体,她鼻尖眼角都酸涩起来。 入胡府这些年,她一次也没来程十道墓前看过。 晏决明如何不懂她的心思?他拎起手里那壶酒,笑道:“这可是五两银子一斤的好酒。喝了这酒,爹爹自然不会生我们的气了。” 程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爹爹才不喝酒!” 氛围终于松快下来。 两人说起从前偷偷摸摸去祭拜程十道,时不时还要躲着程家人,以免被赶走、或是追究起牌位遗落之事,都忍不住笑了。 山路上,松鼠抱着地上的松果一溜烟爬到树洞里。枝头熟烂的果子掉在地上,又被纷纷扬扬飘落的黄叶盖住。 二人一如从前那般,从后山悄悄绕到程十道墓前。 晏决明蹲在原地摆祭品、烧纸钱,程荀拿着竹篮里的帕巾,沾了水,仔仔细细擦拭石碑。 “你说,我们都这么多年没来了,为什么这坟上也没多少杂草啊?” 程荀收起帕子,望着眼前虽说不上全新、但也明显有人打理过的坟包,有些疑惑地问道。 程家后山里有许多墓,可扫墓、祭拜之事,也都是各家后人去操心。 程十道这一支血脉单薄,只有程荀一个养女,谁回来扫墓呢?难道她那些叔伯终于发善心了? 她兀自琢磨着,晏决明却在一旁轻轻勾起了唇角。 这些年,他来过溧安很多次。 刚到京城时,他手中无人可用,在崔夫人的支持下,才慢慢积蓄起自己的力量,派过许多人来溧安寻找程荀的踪迹。后来在京城稍稍站稳脚跟后,他更是迫不及待亲自奔来了。 如今回想起来,那几年的日子是没有色彩的。 无数次满怀希望,无数次期待落空。到最后,他甚至不敢打开手下送来的情报。他怕那不过是一场空欢喜,更怕那是程荀已经香消玉殒的消息。 他尤其记得,有几次他实在失望至极,满心颓丧。他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走,最后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这里。 那时,他跪在程十道墓前,深深伏到地上。眼泪顺着下颌落到土里,他哽咽的哭声,痛苦得好似哀鸣的兽。 而他在心中无数次恳求。 求求你,保佑你的女儿安然无恙。 求求你,让我找到阿荀吧。 好在一切终于云开见月明。 他凝视着蹲在一旁烧纸钱的程荀,又想起今日石虎的话。 他想,他和阿荀花了这么多年、花了这么多力气,才重新找到彼此。 他从不感谢磨难。可若这些磨难,是上天对他们的考验呢?如今千辛万苦通过了考验,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终于能走到那个圆满的结局了? 心脏在胸腔越跳越快,一股压抑已久的冲动在五脏六腑流窜。 他想,而今过去的一切尘埃落定,他们又回到了故地。此时此地,没有比这更合适的良机了。 他要告诉她。 他要与她厮守,年年岁岁,从此再无分离。 山风过,纸钱的灰烬随风飘舞,落在他们身上。 程荀将酒壶打开,洒在程十道墓前。 “爹,女儿过些日子再来看你。”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道。 “下次清明,女儿绝对不会缺席了。” 她用指腹轻轻擦拭了下“程十道”三个字,沉默片刻,转头看向晏决明。 “走吧,我们去吃东西。我想吃城门口那家馄饨……” 傍晚时分,金粉的余晖落在他们身上。 晏决明抬手,拂去程荀发间落下的纸钱灰烬,柔声道:“好。” 第178章 “等吃完,我带你去个地方。” 程荀有些不自在地避开,拍了拍自己肩上的灰。 “哪里?”她问。 “四台山。” 第75章 别青山 天色渐暗, 薄如蝉翼的月爬上灰蓝夜幕,萧索的秋风将枯叶卷到脚边。 溧安县里,进城帮工、卖货的男女渐次出城,街道上方才还人流如织, 不一会儿就冷清下来。 程荀坐在城门边一个馄饨摊子边。 卖馄饨的老夫妻已在这煮了十几年的馄饨了。几年未见, 二老的头发都花白了, 只是手里功夫一如当年, 一人煮汤、一人包馅儿,干脆又利落。 快收摊了,程荀与晏决明是最后一对客人。老伯端着两碗馄饨走过来, 笑得慈祥和蔼。 “二位客官, 请慢用。” 程荀礼貌答谢, 那老伯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地发问:“您二位,可是从前就来我这吃过?” 程荀刚拿起筷子,闻言忍不住与晏决明对视一眼。 “我们确是溧安人士, 只是前些年离乡谋生去了, 最近才回来。”晏决明彬彬有礼地回道。 老伯顿时就笑开了,脸上褶子堆在一起,像是揉皱的咸菜。 “要我说啊, 这天底下好地方数不胜数,可真要说起最舒服安逸的,还得是咱们溧安!” 老伯健谈, 看起来颇有高谈阔论一番的架势, 程荀颇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别的不说, 溧安这么多年没啥变化,就这一点, 对我这老人家就是顶顶好了!” 程荀虽有些尴尬,却也不得不承认,一无战乱,二无灾荒,这样无波无澜、平淡安适的年岁,已是万民之幸。 “不过啊,最近倒是出了件大事。”老伯突然压低声音,神色里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你们可知道咱们县里的胡家?” 程荀面色一滞,晏决明不动声色地接过话。 “自然是知道的。不知胡家怎么了?” 老伯坐下来,窃窃道:“你们可不知道,胡家啊,倒了!” “我听人说,那个当大官的胡大人,不知怎的突然被朝廷抓了!如今胡家算是乱成了一锅粥,各房都忙着分家,好撇清关系呢。” 老伯感慨地摇摇头,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恨恨道:“要我说,老天有眼啊!这是胡家自作孽!” “这些年胡家仗着背后势大,做了多少恶事!我同村有一家,就被糟蹋了……” 晏决明轻咳一声,打断他的话。 老伯反应过来这话不合适,连忙收起话茬,讪笑一下,起身去收拾摊子。 老伯走后,周遭安静下来,晏决明轻轻唤了一声发愣的程荀,她才回过神,挑着碗里的馄饨吃了。 二人窝在狭小低矮的竹桌上,席间一片沉默。直到晏决明付完钱,二人向城门外走去时,程荀才小声地说了一句:“晏决明,我好高兴啊。” 晏决明松了口气,眼里盛着笑意,问她:“高兴什么?” 程荀仰着脸,眼睛明亮而湿润。 “胡家人这下恐怕要夹起尾巴做人了,看他们谁还敢鱼肉乡里!” 黄昏的余晖愈发暗淡,落在程荀身上,照出毛茸茸的轮廓。 晏决明心里痒痒的。 许是这些年坎坷的经历,程荀身上总弥散着某种寡言而冷硬的气质。可那层粗砺苦寒的外壳下,却藏着最是柔韧、敏感的触角。 像一株只在夜里开放的幽兰,沉静、清丽。 他想,这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 除了她,他还能爱谁呢? 程荀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餍足。她背起手,步伐轻快,悠悠向前走。 晏决明笑着摇摇头,几步追上她。 天边最后一点金色的夕照沉入深谷,倦鸟扑棱着翅膀飞回山林,路上行人踪迹渐少,暗色山林中只剩点点昏黄星子,其上炊烟闲袅。 程荀走在前,明明许多年没回来,可这条路像是早已刻入身体。就连路上出现被人新踩出来的小路,程荀都能毫不犹豫地跨过。 月儿往天上爬一厘,地上的风就冷一分。 走到山脚,风儿渐大。程荀衣衫单薄,刚抱起双臂,晏决明就将她拉到身旁,为她挡住疾风。 他们紧挨着,晏决明身上温热的体温贴到程荀手臂上,她突然有些不自在。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不远处守在山脚石阶前的两个黑衣男人突然跑到他们面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程荀眨眨眼,心下了然。 今日王翠儿提起时,她心中便若有所想。果然,四台山恐怕早就被他拿下了。 她想,也是,这人怎么会将四台山拱手让人呢? 晏决明没言语,只是冲两个侍卫挥挥手,而后便带着程荀往山上走。 程荀跟在他身侧,一同往山上走。二人拾级而上,刚走了两步,程荀便发现出不对劲儿来。 她低头一看,却见脚下,哪里还是从前靠脚踩出来小路! 原本狭窄的土路不知被谁铺设了石砖,宽敞平坦,行走起来,再无从前的艰涩。 她看了眼面前晏决明的背影,不知该说什么。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179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好像,也从未放下过这个地方。 她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越往山上走,程荀心中那一分愁绪越浓。 不知是因为路被修缮过,还是程荀长大了,她突然觉得,从前这条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想起来就害怕的山路,此时竟算不得什么了。 借着月光,她张望着四周。 还是那片繁茂的乔木林,还是那池平静的荷花塘,就连白茫茫的芦花荡中,都还能隐隐看见从前他们撑过的竹篙。 一切好像都定格在了那一年。 可仔细一看,那荷塘早已不是记忆中宽阔得有如江河的大小,乔木也不再是仰起头都看不到树尖的高耸。 视线中的一切仿佛都变得微缩,而她好似一个格格不入的巨人,一脚踩进了童年的记忆里。 她明白,并非是四台山变了。 只是她长大了。 这份淡淡的愁绪,在她看见那片竹林时,突然消弭了。 月儿高悬天上,霜寒的夜里,竹海之上飘散着淡淡雾气。而那轻烟薄雾之间,有白鹭疏忽飞起,又翩然落下、独立梢头。 可这一切,在那竹林之后影影绰绰的屋舍与灯火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即甩下晏决明,大步冲进竹林中。 她步子飞快,发丝扬起,与竹风里飘飞的枯叶交缠。穿过狭窄的竹道,终于豁然开朗。 她猛地停下脚步,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那原本被火海吞噬的破庙,如今就安然站在她面前,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那开裂的灰墙、瓦缝间长了杂草的屋顶、有些老旧的房梁,与从前分毫不差。 屋檐下,透出暖融融火光的灯笼高高悬挂着,其下挂着一串竹片编成的风铃,晚风吹过,竹片相互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院中那本该荒废的菜畦里,还长着时令的豆角,甚至连那竹篾编成的篱笆,也一如从前。 她情不自禁地走上前,轻轻推开了那道老旧的门。 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依旧是一分为三的布置。正中的堂屋放着竹桌、竹凳,墙角堆着数不清的竹篓、笠帽。 只抽了一半竹篾的竹片摆在地上,仿佛只是有人暂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出门去了。 她颤抖着手推开两边里间,里面床榻软垫俱全,就连程荀曾经的放在窗前的小镜子都好生摆在原地。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些年的离别和空缺,仿若真的只是一场漫长的噩梦。 从梦中醒来,她还在四台山,还在这个她和程六出一手搭起的破庙之中。 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神思恍惚地走出里间。 面前被擦得锃光瓦亮的石砖上,隐隐透出了些金光。程荀下意识抬头,却见堂屋的高台上,站着一尊菩萨像。 菩萨手持宝瓶,眉间一点红痣,慈悲怜悯,宝相庄严。她低垂着眉眼,仿佛望着其下芸芸众生。 程荀忘不了,在那夜的火海里,是她亲眼看着那尊泥像在她面前被烧得龟裂,最后被房梁砸倒在地,只留了一地碎片。 她望着如今面前这座金光熠熠、无比尊贵的菩萨金身,那年火海中的痛与恨好像又化身烈焰火舌,卷住她的身体。 她突然清醒过来。 原来从未有什么神迹,这一切,都是晏决明的人为人力。 他在这片废墟上,一点一点重新拼凑起他们的家、他们的回忆。 这小小一间破庙、短短六年的回忆,困住她,也困住了晏决明。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 风叶鸣廊,竹片风铃在头顶发出脆响,风中传来沙沙的枝叶摇曳声。 她抬眼望去,却见院子正中央,那棵从前只有碗口粗的梨树,如今已亭亭如盖。 而那棵婆娑的梨树下,站着苍松瘦竹、清风明月般的晏决明。 刹那间,眼泪决堤。 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人一步步向她走来。 朦胧的泪眼中,她听见他也有几分哽咽的声音。 “阿荀,欢迎回家。” 她双手捂住泪眼,用力地点头。 下一秒,她被拥入一个清苦气息的怀抱中。她将脸伏在他胸前,眼泪无声落下。 月上中天,流云被风吹散,光透过缥缈的碎云,露出斑斓的月华。 许久后,程荀终于停下了哭泣。 她安静地趴在他怀中。或许是因为两颗心挨得太近,她突然觉得,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明白他的心意。 他怀抱温热、臂膀有力,好似巨浪之中的避风港,只要躲进这里,她就再也不必经历外头的风雨。 还未从过于浓重的情绪中抽离,她晕乎乎地浸在晏决明的一腔柔情里。 直到他突然开口说,“阿荀,我们成亲,好不好?” 这话好似一道钟声,将她从飘飘然的粉红云朵上唤醒。 程荀环住他后背的手松开了。 她从他怀中稍稍挣开,愣怔地抬头看向他。 晏决明眼里满是疼惜,双手抬起她的脸,温柔地用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 第180章 “阿荀,我不想再隐瞒我的心意了。” “我心悦你,我想娶你,我想和你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程荀看着他眼中快要溺死人的缱绻情意,不知为何,下意识就要躲闪。 晏决明却不再如同往日那般放任她的逃避,而是颇为强硬地捧住她的脸,目光急切而坚定。 “阿荀,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你是爱我的,不是吗?” “难道你心中没有我吗?” 程荀心中一团乱麻,混乱而迷茫地看着他。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 但她想,她心中是有他的。 那他口中的爱是什么? 是从小相依为命、相拥取暖的依赖?是分别数年也无法割舍的挂念?还是相视瞬间偶会恍神的怦然? 如果这是爱的话,那她应该是爱他的。 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竟然有了片刻的动摇。 可心中这肯定的答案令她害怕,在一切滑向她未知的深渊前,她努力抓紧眼前仅剩的那根绳子,下意识反驳他。 “可是,你要如何娶我?你是宁远侯家的世子爷,我就算顶着个孟大人家义女的身份,却还有曾经卖身为奴的过往……” “你要如何与你晏家交代?” 晏决明嘴唇紧抿,似乎愤怒于她话里一句句自我贬低。他固执地开口。 “你是姨母义女,我们之间本就是表兄妹,又有何不可呢?” 程荀尖锐地戳破他话里的漏洞。 “就算你手眼通天,如今也做不了晏家的主。你要如何顶住你父亲所施加的压力?如何顶住晏家世代对你的期望与要求?” “你手里当真有这么多筹码吗?” 晏决明呼吸一窒,他当即就想反驳,他从未将自己真正看做晏家的儿子,他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程六出这一个身份! 可程荀太了解他了。 此时的他,即便心中有多少不甘、多少愿景,在手中尚无能力做出改变之前,他没有脸面、也没有底气将这话说出口。 晏决明从未想过,他们之间那令他引以为傲的默契,竟是此刻堵住他一切争辩的元凶。 程荀挣开他的怀抱,慢慢走到小院中。 更深露重,深秋的夜风吹得枝叶上都挂了一层寒色。黄叶飘扬而下,落到脚边的枯草上。 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婆娑的梨树下,冷风吹动发丝,她的思绪愈发清醒。 她想,她是爱他的。 可是,这份爱丰沛盛大到足够她去选择另一种自己厌恶的生活吗? 晏决明为她选择的那条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 她几乎能想象,就算他排除万难、终于将她娶回家,她未来的日子——身为世子夫人的日子,与她从前在胡府所目睹的种种,本质没有任何区别。 她从此再也不必担心,某天醒来,家中的米吃尽了,而外头还天寒地冻、无处谋生的日子。 世子夫人身份何其尊贵。从此,穿衣、吃饭、行走,时时刻刻无不呼奴唤婢,摆尽排场。 她衣食无忧、受人尊敬,可她知道,那份尊敬,与她程荀无关,只与“世子夫人”这一头衔有关。 她会被锁在京城那个四四方方的宅院之中,无聊地晃荡过漫长的白日,然后等待着丈夫归来,说些自己完全插不上话的公务与人情往来。 那样的生活,与从前她身为玉竹时,有什么两样呢? 不过是从跪地服侍主子的奴婢,变成了被奴婢跪地服侍的主子。 她过够那样的日子了。 山风将她的发丝吹乱,微微遮住她的视线。 她透过风的轨迹,遥望灯下的晏决明。 “可你知道我不愿过那种日子,你还要我留下吗?” 晏决明上前几步,离开了烛火的映照,程荀只能看见他黑暗的剪影。 可他话里的哀求,比头顶的月儿还要明晰。 她听见他慌不择路地承诺道: “你不喜欢,那我们便不必去做那劳什子王孙贵胄!” “我们就做普通人,不必管什么宁远侯世子、什么孟家女,做农户、做商人、做江湖儿女,什么都行!” “你想在哪儿过日子,我们便去哪儿。溧安,扬州,紘城,哪里都好!” “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什么身份、什么地方,都不重要!” 晏决明步子又急又快,走到程荀面前,紧紧抓住了她的手。 程荀终于看清了他的神情。 他眉头紧蹙,那双向来云淡风轻中暗藏锋芒的眼睛,此刻情绪外露无疑。 他焦灼地盯着她,像是落水的人终于抓住一块浮木。 程荀目光平静,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 她轻柔地抚着晏决明的侧脸,嘴里的话却冷静到残酷。 “可是,你如今是晏决明啊。” “你抛下一切与我私奔,可然后呢?晏家呢?太子呢?晏决明,你该冷静一点。” “你该想想,你多年的苦心,为了什么?” 他双目赤红,几近崩溃,声嘶力竭地喊道: 第181章 “是为了你啊!” 程荀放下手,眉宇间平静无波。 “或许你最开始是为了我。可是,我们已经在各自的路上走了太久了。” “这些年来,那些依附你生存、靠你吃饭的人和组织,你难道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你手里握有那么多东西,难道你说放下就放下?那些暗地里虎视眈眈的人,难道就能相信你一句‘放下’!” 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干涩。 “我们不是孩子了。你总要担负起你曾经做出的承诺、担负起你背后的责任。” 她看着他逐渐变得颓丧空洞的神情,提高了声音。 “况且,你的野心就是做个商户、做个农户吗?” “你是从刀枪剑雨里闯过来的,你尝过手中握紧权势的味道,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丝对权力的渴望吗?” “晏决明!看清你自己的心!” 权力当然是好东西。 这个世道,只有掌握权力的人,才能获得最大限度的自由,才保护自己珍之重之的人。 晏决明当然知道这个道理。 程荀的话像是一柄闪着寒光的利剑,刹那间便刺破了他心中那些自己都不愿面对的欲望和私心。 他的确不再是从前那个眼中无欲无求的贫儿了。他尝过权力的味道,他知道上天赐予自己的天分。 既然有能力,那为什么不去争? 既然总有人要成为胜者,那为什么不是他? 可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身边有她啊。 若是没有她,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晏决明双拳紧握,用力得骨节都在作响。他牙关紧咬,喉头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通红的双眸里隐隐有水光晃动,他侧过脸,不愿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 她听见他痛苦地哀鸣。 “我只是,想让你属于我,我属于你。” 程荀看着眼前这个微微佝偻身子,像是被击败的男人。 她神色平静,双眼怜悯而悲伤地注视着这个深爱她的人。 “晏决明,你错了。” 她说。 “我属于我自己。” “你也只属于你自己。” 程荀转过身,看向月光下静默无言的四台山。 山中似有流萤飞舞,好似万千星辰落入深谷。溧水九曲回肠,绕过群山,向东奔流,只有点点孤舟渔火缀于其上。再远处,万家灯火亮起,承托起无数人的梦与愿。 而视线的尽头,是数不尽的重山翠嶂、望不尽的碧蓝云天。 她轻声道。 “我只活了十几年,花了太多力气去恨、去怨、去不平。” “为父亲、为你、为那些看不清面目的人去争、去抢、去拼。” 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我累了,晏决明。” 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不想再活在仇恨中了。” “我总要为我自己活一活。” 她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初初绽开的花。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第76章 兰舟过 深秋, 晨雾夹着潮湿的水汽,氤氲在山林之中。 鸟雀唱起曲儿,清脆的啼鸣唤醒沉睡的大地。更有胆大的,扑扇着翅膀飞入屋檐下, 坚硬的长喙笃笃敲在木窗上。 程荀被这自然安闲的声音叫醒。 睁眼时, 她尚且还有几分茫然。眼前屋顶陌生又熟悉, 身下是柔软厚实的棕垫, 深吸一口气,能闻到清冽的竹香。 她想起来了,她在四台山, 自己的屋子里。 眨眨眼, 昨夜种种突然回到脑海中去。 昨夜她与晏决明相对无言许久, 最后,是晏决明退了一步。 他在她面前沉默地低下头,低声说了句“好”。 那瞬间,好像有狂风呼啸而来, 穿过她的胸膛。 她在狂风中艰难站稳, 心中某种隐隐的期待终于安稳落下,她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可随之,她又尝到了些许酸胀苦涩的滋味。 相识这么多年, 他好像从未用他们之间的情谊,试图绑架、勉强过她什么。 他总是以一种坚定而缄默的姿态,站在她身后。 这个事实令她有些心酸。 他们在凛凛山风中站了许久, 直到月上中天, 各自安静地回屋睡去。 一夜无梦, 程荀只觉许久未曾睡得这般熟了。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冷风吹得她打寒颤, 才抱着双臂往外走。 刚推开门,她就望见门口矮凳上放着一件叠好的狐裘斗篷。 程荀愣了愣,弯腰将斗篷穿上了。 晏决明的屋子大开着,里头被褥整齐,不像是有人睡过。程荀走出正屋,院子里一片静谧。 厚实的狐裘斗篷披在身上,晨起的寒意都轻了几分。程荀走到石井边,打了水,弯着腰洗漱。 清冽的水拍在脸上,困倦全消。她闭着眼睛去探一旁的布巾,却摸了个空。正疑惑着,有人将布巾递到她手边。 程荀手一顿,接过布巾擦干脸,就见晏决明站在她身前。 晏决明衣衫齐整,身上还带着山间霜露的湿寒。可是那双眼睛却布满血丝,就连眼下也青黑一片,一看便知,他恐怕一夜无眠。 第182章 程荀心中有些歉疚,抿着唇不知该说什么。 晏决明却勾起唇,微微笑了一下,一如往常般云淡风轻。 “我去买了刘记的点心,在堂屋,去尝尝吧。” 吃完点心,又喝完晏决明煮的茶,全身都暖起来。程荀抱着毯子在摇椅上昏昏欲睡,晏决明在旁给菩萨娘娘上香。 门外忽然传来声音,她抬头一望,是春虹和天宝等人追来了。 她和他对视一眼,忍不住无奈地笑了。 两天后,缥缈的江雾之中,一艘大船从溧安渡口驶出,摇摇晃晃往往扬州去。 程荀站在船头,看着逐渐露出全貌的四台山。 沉沉雾霭之中,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她随胡家人第一次离开溧安的场景。 那时,她缩在狭小黑暗的货舱中,踮着脚,扒着小小的窗格,睁大眼睛,努力朝四台山望。 而今日,四台山依旧悲怆无言地伫立在原地,晨雾似缥色、似霜色,被画匠抹在林梢,仿若群山水墨中一点留白。 溧水也隐在雾里,天地之间倏忽变得一片茫茫不可见,只有一团光晕在天上,一团光晕在水中,随水波摇动着。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她忽而意识到什么。 且看俯仰之间,山川湖海、日月星辰,在六合九天、无边无限的时间尺度上,不过行进了微小的一厘。 在这看似亘古不变的世界里,是她变了。 从前高山巨浪一般无法逾越的仇与恨,如今她轻轻抬脚,也就跨过了。 那次离别,她是被愤怒和仇恨支撑行走的一具空壳,太多虚妄的执念,逼她含泪离开此地。 这次离别,是她满怀对未来的希冀,平静、愉悦地说了再见。 轻舟已过万重山。 程荀深吸一口气,草木与江水的腥味窜入鼻间。 远远望去,依旧是那行白鹭,飞出深林,振翅向天际而去。 - 五日后,车马在孟府正门前停下。 崔夫人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终于看见程荀走出马车的身影,连忙迎上去。 “怎的去了这么多天!我还担心你们赶不上回去的时日呢。” 崔夫人嘴上嗔怪,手却紧紧拉住了程荀,仔仔细细打量她。 不知为何,她竟觉得程荀有些不一样了。 程荀笑着回礼,姿态没有了从前的紧张与不自在,反倒大大方方挽住了崔夫人的手臂。 “义母莫生气,我给你带了溧安的土仪呢。” 晏决明刚刚下马,将缰绳交给一旁小厮,一身风尘地走过来。 “姨母,我可是算着日子回来的,您万事求稳妥,这可怪不得我。” 他微微笑着,明明劳累一路,面上依旧如春风和煦。 崔夫人拍拍他肩上的尘土,一旁的程荀也递过帕子,让他擦擦眼角的灰。 崔夫人看着二人的互动,眼睛一转,突然开口道:“你们一个叫我义母,一个叫我姨母,乍一听,倒是像一家人在说话。” 此言一出,她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都有些尴尬地沉默了。 崔夫人本想着二人故地重游,关系多半能更近一些,却未曾想竟是如此场面,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倒是晏决明出言解了围。 “姨母说笑了,我与阿荀本就一家人。”说着,他故意拍拍袖子,高声道,“姨母,快让外甥进去喝口茶吧!” 崔夫人忙笑着应是,吩咐丫鬟婆子在后搬行李,拉着二人往府里去。 此时早已过了饭点。听丫鬟说二人已在城中匆匆吃过了,崔夫人也就没有勉强,吩咐灶上将热着的饭菜给下人们分了。 看着二人一路舟车劳顿的倦色,崔夫人又催着他们快去安置好的屋中洗漱,一切等休息后再说。 程荀被崔夫人不由分说地推进卧房。隔间屏风后,浴桶里已备好热水。屋中一如她的习惯,无人候在里头服侍。 她慢慢脱去衣物,走进浴桶中,让温热的水淹没身体,舒服得忍不住喟叹。 再看一旁,架子上挂着她伸手就能拿到的布巾、衣物,另外一边小几上还放着一盘她喜欢的水晶糕。 程荀头抵在双臂上,趴在浴桶边缘,看着那水晶糕发呆。 崔夫人,对她确实是好得挑不出错来。 她伺候过人,知道在那深宅大院之中,从来没有轻省的,多得是无意义的管教与规矩。 就算刁蛮如胡婉娘,林氏也不曾放松过对她的约束与控制。做人行事都要力求循规蹈矩,宁可愚笨些,也不能放纵出格——这便是世家豪族对女子的规矩。 而她自打认作孟崔夫妇的义女后,却从未在规矩上受到管束。 她知道自己有多格格不入,可她每一个在旁的世家看来不乖顺、不安分、甚至不入流的行为,崔夫人都一一包容了。 她不喜别人跪她,不喜屋中有人伺候,不喜丫鬟在背后排资论辈,所有主子眼中合情合理的手段,她都不喜欢。 有时,她看着丫鬟们目带疑惑却不得不照做的神情,都会忍不住在心中自嘲:若是知晓她过往的人,看见她如今这讳莫如深的模样,恐怕要笑掉大牙了。 第183章 可她一切别扭、古怪的要求与习惯,在崔夫人眼中,却寻常得不过是有人爱吃甜、有人爱吃咸。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崔夫人自觉义母的身份不过是走个过场,不便过于插手她的生活,索性眼不见心不烦,不去干涉。 可她渐渐发现,崔夫人对她的关怀,并非表面功夫。 崔夫人是全心全意地希望她能够活得自在、活得快乐。 这份久违的来自亲长的爱,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一想到崔夫人心心念念带她回京城过千金小姐的生活,而她却想着逃离后宅、无牵无挂地四处交游,她心中就歉疚难安。 她该怎么和她说呢? 程荀有些苦恼。 但她知道,这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走出去。 ……哪怕这个决定,与崔夫人的想法背道而驰。 她趴在手臂上,兀自思忖着,门外却响起了推门声。 她以为是春虹进来送衣服,便朗声道:“我这什么也不缺,你别进来了。”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 屏风外却是个温柔的女声。 “阿荀,是我。” 程荀心中惊讶,不由得往衣架子那边伸出手,一边问道:“义母,您怎么来了?” “你在外奔波这么久,我想着,这些日子你肯定没好好让丫鬟给你按膝盖。这不,我前两日就请苏老重新调配了药,拿过来让你试试新药。” 程荀匆匆穿起衣衫,拧了拧长发,随意用布巾垫住就走出浴室。 崔夫人看着她头发手指都还在滴水,身上更是单薄,急声道:“你这孩子,怎的一点儿也不保重身体!” 说着,她让丫鬟进来烧起火笼、给她披上外袍,让她坐在火笼前取暖。丫鬟们出去后,又亲自拿来干净的棉布,站在她背后,为她擦拭起头发。 程荀一惊,当即就要站起来,却被崔夫人按在椅子上,不容拒绝道:“这有什么的?别着凉才是要紧的。” 程荀惴惴不安:“总不能让您来……” “你呀。”崔夫人温婉轻柔的声音响起,“打从我嫁给你义父以后,我便想着,将来要生个女儿,给她编最繁复的头发、穿最漂亮的衣裳……” “结果你也看见了,这些年,我与你义父,就绍文一个孩子。” 崔夫人语带笑意,像是在感叹。 “好在如今有了你,我就是有女儿的娘啦。如今迟来了十几年,阿荀就让义母过过瘾吧。” 说罢,她低着头,握着棉布,将程荀的湿发一缕缕拿起,小心地按在棉布上,等水被吸干,又轻柔地放下。 屋中暖洋洋的,丝毫不见深秋的寒意。 身前是热烘烘的火笼,身后是崔夫人带着桂花香的怀抱。程荀夹在中间,像是在风雪中跋涉千里的旅人,终于躲进温暖的床榻。 眼角泛起湿意,程荀用力眨眨眼,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崔夫人见她沉默许久,忍不住开口问她,“阿荀,怎么了?是不是有事要告诉义母?” 程荀喉头一哽,压抑着哭腔,低声道:“义母,我不想回京城。” 身后的动作停顿一瞬,崔夫人随意的声音响起:“不想去咱就不去,京城那地方,冬天冷夏天热的,我也不喜欢!” 程荀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崔夫人。 双眼有些朦胧,她努力睁大眼睛。 “义母,我是想,到处走走。” “走走?去哪儿走走?”她轻声问。 程荀有些迷惘地垂眸。 “我也不知道……可是,天下之大,总有我没去过、没见识过的地方。” “我只是,不想再过那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子了。” “义母,对不起,是我任性了。” 她低着头,等待崔夫人的审判。 可她既没有听到苦口婆心的劝告,也没有听到气急的训斥。 只有一双柔软而修长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额头、她的侧脸,最后擦过她湿润的双眼。 她听见她平静温和的话。 “阿荀,别怕,去吧。” “谁说女子便只能困在那后宅中,哪儿也不能去呢?我知道,你与旁人不同。那些话困得住别人,但绝对困不住你。” “你既有这般志气与胆气,我便不会拦你。” 程荀怔怔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脸上已有了岁月痕迹的女人。 崔媛俏皮地笑了一下。 “若我是你这般年纪,说不定还要与你一块出去呢!” 说着,她的神情又暗淡下来。 “若我……我的姐姐,当初有抛下一切的勇气,想必今日,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77章 出门去 崔夫人从程荀屋中出来时, 天色已近晚。 程荀与她说了好久的话,直到她温言细语地将她哄睡着,才悄悄出门。 刚关上门,她脸上恬淡平静的神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焦虑。 她皱着眉, 不理会迎上来的丫鬟, 沉吟片刻, 匆匆向外走。 “去问问决明可起来了。”她一边快走一边吩咐。 小丫鬟跟上她,连忙道:“方才那边才来回过话,晏少爷刚刚用过膳。” 第184章 崔夫人点点头, 一路往晏决明住处去。 晏决明向来与孟崔二人亲近, 因为胡瑞的案子久住孟府, 崔夫人干脆就给他置了院子。 刚走进院子,就见书房的灯亮着。她大步走上前,里头的人似有所感,先一步拉开了门。 烛光下, 晏决明神情自如, 丝毫不见意外。 “姨母,进来坐。” 他转身进屋,崔夫人匆忙跟上去, 语气又急又快。 “阿荀与我说不想去京城了,你们路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可是你吓到她了?还是你欺负她了!” 晏决明不紧不慢地给崔夫人倒了杯茶,见他这模样, 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别拿这个搪塞我。”嘴上这么说, 却还是一口饮尽了温茶, 坐下来时,已经冷静了许多。 “你与阿荀, 究竟怎么了?” 晏决明慢步坐到书案后,望着桌上跳动的烛火,沉默少许,才开了口。 “我与她说,我想娶她。” 崔夫人心中虽早有所感,却未曾想过,他竟直接与程荀说了。 她突然有些踌躇。 望着灯下那张已然有了青年俊朗成熟模样的脸,崔夫人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她……”她犹豫了会儿,试探问道。 烛火透出橙黄的光华,黄麻灯罩上落了一只蛾。光映出黄麻布粗疏的纹理,也将飞蛾的影子投在相对的面上。视线稍稍一转,那飞蛾好似被困在了灯罩之中。 晏决明出神地望着那停歇的蛾。 半晌,他才平静地开口说道:“姨母,我身边但凡认识阿荀的人,都曾与我说过,她的胆识与志气不似常人。” “我曾想过,若她生来是男子,不用被什么妇道女德所束缚,那必是会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的。” “可即便生为女儿身,她也不曾因这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就墨守成规、自怨自艾。”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情柔和下来,嘴角都忍不住噙了一丝笑。 “她表面看似乖顺听话,其实心中最是反骨叛逆。” “姨母,从小到大,我最艳羡、也最骄傲的,便是无论落入何种境地,她都只听自己的话,只做自己认定的事。” 他微微抬眼,视线却飘到了远处。 “您或许不知道,我们这种没有亲长在旁教养长大的孩子,许多时候都是凭着本能做事。” 他从前寡言少语、性子冷硬,又失去了记忆。身上全无凭仗,只能竖起一身的尖刺,以一副凶悍狠厉、一看就不好欺负的模样应对世界。 在将程荀带回家之前,他混迹在街头,连一个别人家不要的破瓦罐,都要靠拳头将其他乞儿打趴在地,才能捡回家。 那年风雪夜,他将无家可归的程荀带回四台山。程荀望着破庙里他打得头破血流攒下的家当,眼中全是惊叹。 那时,她自以为运气好,明明身无长物、两手空空,却被一个看似“富有”的家接纳。 殊不知,是他带着贫瘠空洞的躯壳,抓紧了一颗强大、丰盛的心。 昏暗的灯火在他眼眸中摇曳,像是沉入深海的太阳。 “我虚长阿荀几岁,可从小到大,却是照着她的样子,学会待人接物、立身处世。” “十岁是这样,到如今快二十岁,也是这样。” 她是他的妹妹,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爱人。相识十余年来,向来如此。 而那夜,是她的话,让他惊觉自己的幼稚、愚蠢与自私。 飞蛾还站在灯罩上,像是麻布细密的绒毛缠住了它的足。 晏决明伸出手,轻轻一弹灯罩,那蛾倏忽飞起,转眼便不见踪迹。 他抬起头,直视欲言又止的崔夫人。 “姨母,阿荀不该因我一己之私,便被困在某处。” 世上多少人庸庸碌碌、汲汲营营,一辈子寻不到、也寻不了自己的愿景。 如今她既有心气、又无束缚和牵绊,背后还有他与孟家的支持,又怎的不能出去闯一闯呢? 崔夫人望着他略带恳求的坚定目光,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有阻拦她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与她错过这一次……” 崔夫人兀自叹惋,丝毫不见当初对二人关系不看好的模样。 晏决明眼中闪过暗淡,随即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姨母,阿荀上族谱一事可否能提前定下?” 崔夫人明白,他是想让程荀的身份早日过了明路,将来在外也好有个凭仗。 她想了想,眉头轻蹙:“这事还得到京城才能办……要不,我让人提前回京,交代你姨父去宗祠办?” 孟忻虽出身福建,可家中父母早逝,早年便拜师崔清,跟着师父一同来京城了。 晏决明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玉指环,思忖片刻,说道:“我亲自去吧。” 崔夫人一惊,“何必让你亲自跑一趟?我让人快马加鞭去就是。” 晏决明摇摇头,站起身走到窗户边。 窗户大开着,屋外秋风萧瑟,地上的枯草都挂了一层霜色。 “胡家的事,也该调查出了始末。太子的公务已了,前日就已从荆州出发,近日便能赶回京城。” 他未将话说尽,崔夫人却听明白了。 第185章 如今,正是看皇帝如何发落蔡尚书一党、以及背后的誉王。 崔夫人满含忧虑地朝他看去。 晏决明望着窗外枯黄的秋色,低声道:“我不在的时候,还请姨母好生照顾阿荀。” “你一走,不知你二人何时才能再见。万一她明日就走,那你们岂不是……” 晏决明苦涩地笑了一下。 若是不躲开,或许他真的死缠烂打地随她而去了。 眼前浮起那夜程荀决绝的话,他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咽下不舍。 是他现在还太过孱弱,给不了她想要的。他总得争点气,为自己与她挣一个未来。 没人会永远站在原地等他。 他的步子,要快一点、再快一点,才能追上她。 翌日。 连日奔波,加之昨夜崔夫人哄小儿般温言细语的安抚,程荀沉沉睡了一夜,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迷迷糊糊洗漱完,坐在桌前喝完粥、开始往嘴里灌药时,程荀才清醒过来。 汤药苦得她打了个颤。她往嘴里塞了两颗杏脯,含混问身旁的春虹,“今早有人找我吗?” 春虹迟疑了下,低头回道:“姑娘,今日世子爷来过。” 程荀神色一顿,缓慢嚼了两口杏脯,才又开口。 “他可留了话?” 春虹一字一句复述着。 “世子爷说,之前放在您那的令牌,还望您收好,将来在外总能有用得上的地方。” 神思有一瞬间的恍惚。她突然想起,那个能够召令晏决明手中人马的令牌,自胡府被抄家那日她用过后,便一直放在那个木盒中。 明明这样重要的东西,却全然交到她手中,再也没过问过。 程荀默默听着,春虹又向外一拍手。 一个面容有些熟悉的男人走进来,程荀定睛一看,竟是此前在晏决明身边做事的冯平。 “世子爷说,知道您不喜欢摆排场,可在外总有不便,冯平大哥身手数一数二,之后就交给您,听您差遣。” 说罢,冯平单膝跪地,利落地行了个礼,声如洪钟。 “承蒙主子、姑娘抬爱,平必万死不辞。” 程荀忙叫他起来,春虹在旁继续道:“世子爷还说,上族谱一事不必您操心,京城只有人会办妥贴,您只管忙您的。” 程荀沉默片刻,问:“他何时走的?” 春虹有些意外,“门房上说,今日天未亮,世子就往京城去了。” 果然。 她盯着眼前的杏脯发愣。 今日的杏脯没做好,酸得人牙疼。 半晌,程荀抬手抹了把脸,起身向外走。 春虹急忙跟在身后,问道:“姑娘,您要去哪儿?” “去妱儿的院子。” 春虹一愣,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姑娘,我是想问,您之后可是有出门的打算?要去哪儿呢?” “天大地大,哪儿不能去呢?” 她负手迈过高高的门槛,大步向前去,话音落在风里。 十日后,扬州城外亭台处。 深秋时节,黄叶翩飞、衰草连天。春日的十里烟柳,如今只余道道枯枝随风舞动,似那离人的手,凄凄切切道别情。 马车停在路旁,亭台里,崔夫人拉着程荀和妱儿的手,湿了眼眶。 春虹站在一旁,哭得不可自抑。 程荀无奈地笑笑,安慰道:“春虹,我又不是不要你了。你在家中好好替我守院子,莫让老鼠偷了家,知道吗?” 春虹抽噎着点头。 程荀又转头看向崔夫人。崔夫人叮嘱完妱儿,泪眼婆娑,将她抱在怀里,手用力摩挲她的后背。 “在外,一定要注意身子,按时吃饭就寝,药也别忘了……” 程荀情绪本还算平静,听到崔夫人哽咽的话,鼻尖也忍不住酸了。 她将脸藏在崔夫人肩头,悄悄拭去眼角的泪。 半晌,崔夫人才放开她,欣慰而不舍地抚摸两下她的头发。 “当初,我送绍文南下读书,都没这么哭过呢。” “绍文与我自是不同的……”程荀笑着回答。 “有什么不同!都是娘的孩子!”崔夫人柳眉一竖,突然打断她的话。 程荀一愣。 “他去奔前程,难道你就不是奔前程?娘可从没觉得你是去胡闹的。” 程荀努力忍住眼里的泪,颤抖着勾起一个笑。 崔夫人含泪看着她,用目光描摹她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伸手,将程荀和妱儿向亭台外一推。 “去吧!别怕!” “何时想回来了,娘在家等你!” 说着,她便转过身去,只余下一道背影。 程荀与妱儿对视一眼,望见彼此眼中的湿意。 她朝崔夫人用力点头,使劲挥挥手,转身便上了马车。 冯平打了个呼哨,扬起马鞭,马车终于行进。 车辙滚动声渐去,崔夫人才转过身,看向那逐渐消失在山路尽头的马车。 路上扬起轻尘,初升的秋阳从山的尽头爬起,朝霞洒在飞扬的尘土上,笔直的山路,好似一道铺满星辰的光路。 崔媛心中突然涌起某种随岁月消逝已久的希冀和豪情。 第186章 她情不自禁向外走去,踮起脚张望那三人的身影。 一如在那遥远的少女时代,她枕着写满恩仇快意、江湖儿女的话本,在梦中翘首以盼自己走出宅门的场景。 她脸上扬起一抹笑,一如十五岁那年,在那个美丽的梦中一般。 第78章 立业时 还未立冬, 京城已有了肃杀之意。 傍晚时分,南城门口人流如织,往来车马络绎不绝。 进出城的车马扬起尘土,街边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 守城兵吏大摇大摆呵斥着贩夫走卒, 不知何处飘来了卤煮热腾腾的蒸气。 在一片灰蒙蒙的嘈杂中, 远处, 一匹白马破开烟尘疾驰而来。 马鞍上那人在城门外拉紧缰绳,又灵巧地绕过车马人群,眨眼间就入了城。 晏决明双腿紧夹马腹, 驾轻就熟地在京城少有人烟的老旧街巷中穿行。 马蹄敲着石板路, 白 马飒沓而过, 北风吹过幂蓠,露出他冷硬的下颌线条。 白马在孟府门前急急停下,晏决明翻身下马,扯下幂蓠, 与马鞭一同抬手丢给前来殷切迎接的小厮, 大步走进宅邸。 他一路冲进前院书房,挟着满面风尘,看着案前专心舔墨的孟忻, 张口便问:“胡瑞自尽了?” 孟忻微抬眼皮,看他一眼,微不可察地一点头, 又低头继续写字。 门外, 管家老何端着茶水亲自送进来, 小厮抬着盥洗的铜盆跟在后头,乖觉地立在一旁等吩咐。 得到肯定的答复, 晏决明急躁的心反倒稍稍冷静下来。 既如此,着急也无用。 他一口喝完温茶,又就着铜盆简单擦洗一下脸与手。 下人将门带上,晏决明走到书案边,拿起墨条磨墨。待一旁的孟忻心满意足放下笔,他才问道:“姨父,胡瑞说了多少?” 孟忻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向晏决明。 “按理说,我的信此时恐怕刚抵扬州,莫非你是在路上截了信?” 晏决明一顿,在一旁坐下,将程荀的事和盘托出。 孟忻听后,神情不见错愕和不满,反倒有几分感叹。 他沉吟片刻,只含蓄说了句,“行,一应事务我来安排。” 他打量着晏决明的神色,似要从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什么。他那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图太明显,晏决明叹了口气,无奈问道:“姨父,您还未与我说胡瑞到底怎么回事呢。” 孟忻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说起前几日大理寺牢狱中发生的种种。 自前月从扬州回来后,孟忻手中从胡府现成搜出来的证据,让胡瑞诸多罪状彻底板上钉钉。 此番大理寺的效率出奇的高,不日便将奏折呈上龙案。可奇怪的是,皇帝却迟迟未能给下如何结案的诏令。 专办此案的大理寺卿找到孟忻,孟忻闻弦知音,当夜便请示进宫。出宫后,未等天亮,他直直去了大理寺牢狱。 “你可知,圣上为何迟迟不下诏令?” 晏决明思忖片刻,迟疑道:“莫非是,当年西北一事?” 孟忻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沉默一瞬,抬起了手边的茶。 所谓当年之事,便是泰和二十五年,孟忻亲身所历的那场紘城守卫之战。 大齐幅员辽阔、物阜民丰,一片歌舞升平的太平盛世之下,却也隐忧不断。其中,最是圣上心头大患的,便是瓦剌、鞑靼频频南下掳掠燃起的战火。 关外贫瘠苦寒,入秋后更是荒原遍野。每每此时,蛮族人便横刀跃马,南下劫掠边关村镇。蛮族人残暴凶恶,所过之境,无一不是哀鸿遍野。 大齐开国两朝后,瓦剌与鞑靼逐渐壮大,自那时起,大齐与这西北两大蛮族之间的斗争便从未休止。 好在多年的争斗下来,西北两大将门渐成气候——沈家与范家各据边关东西,铁马冰河、枕戈待旦,自世祖起,便为大齐死守边塞。 因着范沈两家之故,边关虽摩擦不断,却也许久未曾起过震惊朝野的战事。 直到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一改从前直直南下掳掠的路线,绕道东路,而后有如天助一般,接连穿破沈家将士据守的城池,一路打到了紘城。 紘城不过一座不起眼的边关小城,却有一点特殊。 它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的势力边界,若是瓦剌人拿下紘城,此后无论是向西攻打老对手范家,还是直接南下席卷中原,后果都不堪设想。 而此时沈家死伤惨重、难以支援,大齐将士与瓦剌人几番交手,将领死于阵前,县令临阵脱逃,为数不多的千位将士只能一步步退居紘城之中。 援军粮草迟迟不到,瓦剌人陈兵百里外,在这危急存亡之际,是孟忻这个不起眼的八品县丞,代表朝廷站了出来,与将士们殊死守城。 最后关头,是沈家年仅十三、刚刚走上战场的幼子沈焕带着家中仅剩的数千残部赶来支援。 紘城守住了。 经此一役后,孟忻一战成名,从此开启了通达十五年的仕途。而沈家因连连战败、又死了数位大将,从此在朝堂上再无声息。 紘城一战,奖了功臣、罚了罪将,本该就此落幕,可这却成了孟忻多年来的心结。 第187章 原因无他,即便当初沈家再无余力支援,可朝廷已然调配粮草,若是早来一日,紘城何至于此?紘城将士何至于此? 往深里说,紘城就在范家侧畔,为何范家宁可陈兵守住自家的防线,也不愿意出兵支援? 可孟忻知道,以他的身份和能力,绝无可能与范家抗衡,便只能就粮草一事提出异议。 此话一出,无疑是在朝堂上砸下一记响雷。 可朝中诸位大臣却以粮草调运本无差错,一切皆因瓦剌人起兵太快、沈家出兵不力,以至于战事迅速蔓延之祸。 孟忻尚且有些不服气,可朝中却敲了定鼓,仅略微贬谪了运粮官,此事便过去了。 而那位被贬谪的运粮官,不过三年后,便又被起复另用。 那位运粮官,便是胡瑞。 也是从这事以后,曾经年少相识的两人,彻底形同陌路。 此番胡瑞终于伏法,皇帝却迟迟不治罪,孟忻当即便想到了十六年前的这件旧事,急急进宫去。 出宫后,当夜孟忻便去见了胡瑞。 大理寺诏狱阴湿苦寒,胡瑞头发散乱,一身血污的囚衣,脖子上铐着枷锁,缩在角落里。 见来人,他颤巍巍地抬了下糊着血痂的肿胀眼皮,一眼不发。 此时的他,还不如街头的乞丐,再也不见从前在两淮盐道呼风唤雨的风光模样。 孟忻缓缓在他面前蹲下,语气平淡。 “十六年前,我便想问你这句话。” “那批粮草,究竟为何迟迟不到?” 胡瑞垂着头,一言不发。他的呼吸几近于无,像是垂死的模样。 许久后,他才低低喘了一声,艰难地仰起头,皲裂的嘴唇咧开一个嘲讽的笑,嘴里全是血沫。 孟忻瞧见他嘴里已经不剩几颗牙了。这是大理寺的手段,拔了数颗牙,以防犯人咬舌自尽。 昏暗的火光下,他那双凸起的眼睛亮得可怖。 “孟忻,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这副自诩良臣忠臣的模样。” “呸,恶心。” 话从空洞的嘴里漏出来,只剩下低低的气音。 孟忻看着这位昔日好友,神色不动如山,平静道: “胡品之的刑期已定,就在五日后。没想到,都到了这般田地,竟还是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胡瑞脸上的笑僵住了。 孟忻面不改色,继续说道:“走到这一步,是他们先一步放弃了你。都死到临头了,何必替他们遮掩呢?” 胡瑞的木枷下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脖子上隐隐露出青筋。 孟忻声音低缓,流淌在寂静的囚房之中。 “况且,你最喜欢的,不就是拉人下水么?” 这话不知戳中了胡瑞哪根神经,他突然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脖子上沉重的木枷狠狠掼倒在地。 他侧翻在地上,恶狠狠地看着孟忻,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从身体里嘶吼出声。 “孟忻,你走到今日,不过是多了些好运气!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他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孟忻,眼里明晃晃的全是恨意。 “我最恶心的,便是你这自认高洁、自以为出淤泥而不染的虚伪模样!若你是我,你若遇着我的处境,恐怕一天也活不下去!” “孟忻,从我见你第一面,我便该知道,你与我不是一路人!” 他被锁在木枷中、没几块好肉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孟忻,癫狂地笑道。 “如今你高兴了,看着从前就不如你的人,现在更是像条狗一样在你面前摇尾乞怜!你是不是高兴惨了!哈哈哈哈哈!” 孟忻沉默地俯视他,半晌,才对他说了一句:“正平,走到今日,没有任何人逼你。” 听到这话,胡瑞像是被抽干了一般,一双眼睛怔怔地看向头顶。 许久后,他将身体蜷缩在墙角,一时喃喃有声,一时又状似癫狂。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 “我拉人下水?哈哈哈哈!我又是被谁拉下水的!” “……我说了,我不敢……他们说,不干,就死……我不敢,我不敢……” 孟忻努力捕捉他的话,闻言立刻追问:“他们是谁?” 孟忻等了许久,胡瑞却紧紧闭上嘴,浑身剧烈颤栗着,半晌后才平静下来,一动不动。 他疑心不对,上前探了探他鼻尖,才知他晕过去了。他只能喊来狱卒和大夫,叫人好生救治,等他醒后再说。 他在大理寺官衙等了一夜,得到的消息却是,胡瑞死了。 据狱卒所说,他偷偷将头埋进茅草之中,呼吸不畅,活生生憋死了。 数月前还风头无两的两淮盐运史,就这么死了。 晏决明听完孟忻的转述,沉默片刻。而后站起身,对着面前有些出神的孟忻道:“姨父,不早了,我便不打扰您了。” 孟忻一愣,怒极反笑,“听完就跑,真当我是茶楼里说书的?” 晏决明语气恭敬,一派谦和孝顺的晚辈模样。 “姨父说笑了,外甥不过看您沉湎回忆,不愿打扰罢了。” 孟忻随手抄起手边的笔,当即丢了过去。晏决明利落接住,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了。 第188章 “小兔崽子。” 孟忻喃喃骂道,脸上却不见怒容。 想了会儿,他又高声将管家老何喊进来,吩咐道:“祠堂里一应事务都准备起来吧。” 晏决明走出孟府,门房已经牵来他的马。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在黑夜中绝尘而去。 不一会儿,马在宁远侯府门前停下。侯府的人刚要走上前询问,就见来人是晏决明。 没料到出走京城数月之久的自家大少爷突然回京,门房赶紧往府里通传。晏决明还未走回院子,全府上下便都知道了世子爷回京的消息。 修德堂里下人们先是一惊,而后赶忙忙碌起来。烧水备水的、吩咐厨房备菜的、重新铺床铺的,好不热闹。等到晏决明走到修德院,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丫鬟小厮齐齐站在道上,殷切地看着消失数月的自家主子。 晏决明没理会他们,匆匆沐浴后,就去了晏淮书房。 晏淮早已等候在此,见他来了,只冷哼一声。 “我听说,你是从孟忻那儿回来的?” 晏决明不置可否,晏淮却颇为不痛快。 “此前你在扬州怎么闹,我不管。但如今,你既回来了,便收收心,好生做些该做的事。” 他点点桌上的册子,示意晏决明。 晏决明扫了一眼,站在原地没动。 “怎么了?这都是你母亲亲自挑的人家!” 晏决明眼里闪过嘲讽,嘴上却含笑道: “儿子回来得急,还未与夫人请安。不知近来决文、平康身子可好?” 晏决文是侯夫人刘氏亲子,早在八岁时便因摔坏了脑子,从此痴痴傻傻,至今都没有好转迹象。 而晏平康是晏决明被找回那年,侯府侧室所出的庶子,如今只有四岁。许是前两个儿子遭遇都太过坎坷,便有了“平康”这个名字。 晏平康刚生下后,晏淮有意让刘氏抱去养,可刘氏找了许多借口推辞了。而自从晏决明在东宫崭露头角,不知刘氏如何想的,又把晏平康抱走了。 如今刘氏深居简出,几乎只与身边两个孩子相处,与晏决明更是只有一点面子情,晏决明对此自无不可。 这对素有旧怨的继母子,如今在府中倒是相安无事。 晏淮不满他转移话题,语气生硬: “你说要一年时间,我给你了。” “你在扬州胡闹这么久,胡家事是你运气好,恰好撞上了圣上的念头,可若是行差踏错,那便是整个晏家与你陪葬!” 他指指桌上的册子。 “而今你也不小了。成家立业,不成家,如何立业?这些女子,样貌、家世皆是挑不出错的,你自己好好看看。这事由不得你再推脱。” 晏决明安静地站在原地,等他说完,才缓缓开口。 “父亲,我晏家先祖以军功立身。而爵位传承至今,在军中却没了声量。儿子每每想起此事,就深感愧疚,心中难安。” 晏淮一愣。 晏家如今在京中虽地位显赫,可比起多年前先祖随太祖打天下,立下赫赫战功之时,已黯淡了许多。 当世良将不多得。晏家爵位世代相传,到最后,家中子弟只余一个军中虚衔罢了。在晏淮少时,晏家虽有世代积累的万贯家财,可在朝中却早已边缘、落寞。 最后,靠着晏淮长袖善舞、处处钻营之道,晏家才重获了当今圣心。如今,晏淮此人更是皇帝身边宠臣、近臣。 可无论再多风光,晏家在行伍之中消失太久,依旧是事实。 晏决明一抬袍子,直直跪下。 “而今边关动荡,正是儿子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的时机,还望父亲成全儿子一腔拳拳孝心!” 晏决明说得慷慨激昂,晏淮却眼睛一眯,面色阴沉地站起身。 “你大可不必与我来这套,到底怎么想的,直说便是。” 他直直望着晏淮,平声道: “父亲,我要从军。” 第79章 东流去 程荀收到胡品之被当众斩首、胡瑞身死狱中的消息时, 正在烟波飘渺的钱塘江上。 初冬的江面平静无波,两岸青山的倒影映在水中,间或能听闻凄凉的鹧鸪声。 程荀站在船头,默默收起了晏决明送来的信。 她本以为, 收到这个消息, 自己心中多少会欣喜、会流泪。可真正看见胡瑞、胡品之在万人的唾骂之中、付出自己应有的代价时, 她心中竟然并无多少波澜。 她双手抱臂, 深深呼吸。 空气中氤氲着湿寒的水汽,凉意窜进鼻尖,像是穿透了她刚醒来昏沉的大脑。 肩上忽然被人披上厚实的斗篷, 她转头一看, 是妱儿。 妱儿目带责备, 向她比划了两下。 程荀笑着拉开斗篷,拽过妱儿的手,两个人一起紧紧窝在斗篷里。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也没穿多厚。” 两人嘻嘻哈哈地在斗篷下打闹着, 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姑娘, 妱儿姑娘。” 妱儿忙不迭从斗篷下钻出来,脸上红红的。她看了冯平一眼,心知他有事与程荀说, 便乖觉地回船舱去了。 程荀拨了拨头发,轻咳一声,看向冯平。 “怎么了?” 第189章 冯平面不改色, 微微低着头, 姿态恭敬。 “姑娘, 昨夜虎三爷派人来说,船今日便能抵达杭州城。” 程荀一愣, 下意识向大船身后望去,却不见这几日一直徘徊在侧的那艘小船。平阔的江面上,只有脚下这艘孤零零的大船。 “虎三爷回去了?”她诧异问道。 “他们昨夜便在前头渡口离开了。” “……倒是位雷厉风行的人物。”她喃喃道。 遇到这位传说中的虎三爷,纯属是意外。 程荀与妱儿离开扬州前,也曾犯愁过该去哪儿。最后,是妱儿找出舆图,两人坐在床帐里,让程荀闭着眼睛在上头选。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舆图上摩挲许久,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住。 睁开眼一看,指尖居然落在了西北,她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或许,她与西北就是有些缘分吧。 只可惜,如今西北正起战事,虽说战火并未波及西北全境,可终究还是不太安全。她与妱儿又闭着眼睛选了几次,最后落在了离扬州极近的杭州。 余杭之地,自古便闻其名。妱儿虽口不能言,看见杭州时,眼里却亮了。 手上比划不清,妱儿跳下床,在桌上一笔一划写着,她久闻西湖断桥残雪之景,想要亲自去看看。 程荀在旁微笑看着,点点头。杭州富丽繁华,又安定太平,作为她二人外出的第一步,再合适不过。 待一行人离开扬州城,准备走水路南下杭州时,却在渡口偶遇了一出闹剧。 一个外地来的年轻行商,与渡口上一伙身强力壮的地头蛇起了冲突。似乎是因为那行商看着脸嫩、又是初次来扬州,便被脚夫宰了客。 那商人看着个子挺高,可在一伙儿肌肉遒劲的壮汉面前,确实不够看的。眼看一群人要打起来,程荀犹豫地看向冯平,冯平心领神会,大步走上前,拦住了几个壮汉欲动的手。 程荀和妱儿带着帷帽,远远站在垂柳下。她将帷帽微微掀开一条缝,看见冯平站在几人中间,并未出手,倒是和和气气地在与几人交涉。 还未等她松下一口气,不知怎的,那群人又撸起袖子、活动手腕,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冯平神色警惕,手已经摸到腰间佩刀上,下一秒,远处突然冲来一群人马,当即将那几个地头蛇按倒在地! 妱儿吓得往她身后躲,程荀目不转睛地看着,却见一个蓄满胡子、身形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 他面色平静,那双鹰一般的眼中锋芒毕露。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几个男人趴在地上,又哭又叫,颤抖着求饶。 而他只轻轻一抬手,眨眼间,手下便将那几个男人拖到江岸边,再也未闻声响。 程荀一颗心像是被人紧紧捏住。 这人的身份还有什么不好猜的呢? 能有这样的手段、这样的威信,也只有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那位游走于黑白两道、在两淮漕运颇有威名的虎帮大当家,虎三了。 虎三站在不远处,将那行商拉起,好生安抚了几句,又看向冯平。二人似是相识,说笑几句,虎三朝程荀走了过来。 她站在原地,并未露出胆怯,手却忍不住在背后拉紧了妱儿。 等这人走近了,程荀才看见他左眼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从眼皮一直划到下巴,给他本就不算和善的脸又添了几分阴鸷可怖。 “想必,这位就是程姑娘吧。” 程荀没想到,他虽形容可怖,可声音却温和浑厚。 程荀语气中有些谨慎,“想必,您就是虎三爷吧。” 虎三愣了一下,随即大笑出声。 “程姑娘果如世子爷所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 “晏决明……与您提起过我?” 虎三脸上仍挂着爽朗的笑,“世子爷可是我多年好友。况且,鄙人也算与胡家打过不少交道,程姑娘在胡家的经历,便是写进传奇也不为过了。” 虎三说得含蓄,程荀却明白,他是在意指当初与孟忻、晏决明合作,摆了胡瑞一道的事。 见他主动散发善意,程荀也放下了些许防备,语气温和许多。 “虎三爷谬赞了。” 虎三笑着摇摇头,又问起几人要去何处。 “实不相瞒,我与妹妹想去杭州交游一阵子。” 听罢,虎三张口便道:“从此地去杭州倒也不远,若程姑娘不嫌弃,不如鄙人与程姑娘一道去?” “这也是世子爷离开时对我的嘱托,希望我能多多照看一下您。” 程荀有些犹豫,看了眼一旁的妱儿,点头应下了。 “那多谢您了。” 妱儿也从身后站出来,拘谨地行了个礼。虎三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走到岸边吩咐去了。 程荀正想与冯平说话,方才那个年轻行商却走了过来,向程荀深深作揖。 “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若不是这位壮士,沈某恐怕要摊上麻烦了。” 第190章 程荀连忙让冯平将他扶起,“举手之劳,公子莫要挂念心上。” 那行商直起身,程荀才看清,这人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个子虽然高,可脸上却仍是一副稚嫩的少年样。 她不禁暗想,如此面生,怪不得被那伙人欺负呢。 “实不相瞒,沈某此番本是想来扬州谈生意,未曾想到刚到渡口,就遇上了这样的事。” 程荀本以为这沈公子不过是来道个谢,没想到他却愁眉苦脸地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只能安慰道: “扬州物阜民丰,倒是做生意的好地方,方才那样的毕竟是少数。况且那几人不是被解决了么,公子莫要太过忧心了。” 此话方说完,程荀就见他眼睛一亮,试探问道:“不知姑娘可知道,方才那位大人是谁?” 程荀这才反应过来,看来他一开始便是想来问虎三爷身份的。她心中有几分啼笑皆非,面上只轻描淡写道: “那位倒不是什么大人,只是家中兄长的旧识,偶然遇上,帮家兄照顾一下罢了。” 妱儿在旁点点头,冯平反倒有几分绷不住,将脸侧到一旁。 透过薄薄的帷帽,程荀悄悄瞪了冯平一眼。 那沈公子似是看出程荀不愿多说,识趣地后退一步,与三人道别走了。 当夜,船从扬州渡口启程。虎三爷并未与程荀他们乘一艘船,而是在另外一艘挂着一个虎头旗的灵巧小船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程荀远远望着那面旗,心知,这是虎三爷拿着自己的名头,为他们这艘船保驾护航呢。 果不其然,从扬州到杭州,一路上所有关卡与渡口,他们没被被任何人发难过。就连晏决明提前为他们准备的路引文书都未曾用上,就这样一路通行到杭州。 直至此刻,那虎三爷又趁夜离去,丝毫没留给程荀任何道谢的机会。 程荀望着空荡荡的江波,不知为何,突然很想晏决明。 她想起怀里的信,犹豫一下,叫住转身要走的冯平。 “他……他可还送来别的信了?” 冯平一愣,随即回道:“主子只叫人给我传了口信,说好生照顾您。” 程荀咬咬嘴唇,像是下了决心,“我,我给他回封信,下船后你就帮我送去吧。” 冯平却有些迟疑地说道:“姑娘,此时主子恐怕一时半会儿收不到您的信。” 程荀投去疑惑的目光,冯平低头看着甲板,沉声说道:“主子,前一阵从军去了。如今要去哪个军营,平尚且还未收到消息。” 程荀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愣了愣,只干巴巴地开口说了句: “哦,好,好。” 她被这消息闷头一棒砸在脑袋上,一时无措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她才越过冯平,往船舱走。 刚走了两步,她又猛地转身,大步走到冯平身侧,扯住他的袖子,急切发问:“他什么都没和你说吗?他就没留什么话给我?” 冯平看着她眼中的焦灼和慌乱,心中叹息。 他此前一直待在晏决明身边,又如何不知主子与姑娘之间的种种孽缘呢? 可如今,便是这二人心中都存了对方,可各自还是走上了自己的路。纵是他这看客,也忍不住惋惜,此番一别,多久才能再见呢?再见时,又是何等光景呢? 他沉默地摇摇头。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松开手,转身走了。 回到船舱,她将自己关进屋子,靠在门上,许久没有动弹。 她目光发直地望着地上一条条木板。 她想,明明是自己拒绝了他,现在这副模样,又要做给谁看呢? 她知道,没有人会永远停在原地等她。她既然选了一条路,便要承担失去另一个选择的可能。她总不能如此贪婪又自私,这也要、那也要。 可是,为什么心里会这么难受呢? 她甚至忍不住埋怨他,明明有这么多路,为什么偏要选从军?如今西北战事正紧,他难道就不知道,他这一去,有多凶险? 可下一秒,她又反应过来,既然她能选一条世人看来离经叛道的路,那么为什么晏决明不能遵从本心,走自己的路呢? 他晏决明不是孬种,他的野心从来都不止一个躺在祖辈金山上终日挥霍的世子爷。 程荀抬起头,望着窗外不断东流而去的江水。 她想,她控制不了这滔滔江水将他们带去什么地方、变成什么样的人,但至少,她能掌控自己这几年的日子。 程荀抹了一把侧脸的碎发,抬起头、直起腰,将怀里的信小心放到那个陪伴她多年的木匣里。 她要努力,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至少,再相见时,她不能比晏决明太差。 第80章 汴梁春 暮春三月, 汴堤上杨柳依依。画桥上行人如织,小童举着纸鸢,泥鳅一般从人流中穿过,只在风中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汴水东流, 春风吹个不停。转眼间, 两年过去, 如今已是泰和四十三年。 冯平揣着方才拿到的信, 匆匆往金谷楼去。 金谷楼是汴水边最高的酒楼,底下两层是普通的食客,越往上, 往来的客人身份越是尊贵, 多是富商显贵在此宴宾、应酬。 第191章 冯平一路走到金谷楼四层, 在一处雅间门前停下,整了整衣袖,才敲门进去。 “主子,沈公子那边送来信。” 冯平微微垂首, 将怀中的厚厚的书信递过去。 “嗯, 先放桌上吧。” 屋里传来一个冷清平淡的女声,冯平将信放在桌上,推到一旁, 并不言语。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放下笔、从案上抬起头。她微微偏头,活动两下僵硬的颈子, 这才发现在屋中沉默着站了许久的冯平。 她神色一懵, 眨眨眼睛, 奇怪道:“你怎么还在这里?还没吃饭吧?我去让小二点两个菜来。” 说着就要起身,冯平连忙叫住她, 有些无奈地指指桌上,“主子,沈家送来的信。” 她一摆手,随意道:“没事,想也知道他又写了一堆有的没的,一会儿再看就行。” 冯平顿时就哑了火,看着她走到门外吩咐完小二,让他在一旁坐下,才迟迟拿起那封信。 小二进来添了茶,又送上两盘时令的小菜和点心。冯平看着她一边往嘴里放松花糕,一边津津有味地读着信,心中不禁也有了几分时过境迁的感叹。 短短两年时间,这位主子看似依旧冷淡沉默,可那眉眼间的郁色,却宛若冰雪遇春,渐渐消融在不断行走的步伐里。 两年前,他被晏决明安排到程荀身边,护送她外出游历。 早在晏决明身边时,他就知道,这位看似寡言的小姐绝不是娇怯柔弱的女子。她心中的抱负与野心,也绝非嫁做人妇、相夫教子。 ——若是想要嫁人,又何必千辛万苦在外游历呢?孟家如此厚待重视她,自然会给她找个好夫婿,从此安闲一生。 他虽早有预想,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短短两年间,竟真让程荀闯出些名堂来了。 “这沈烁,不光嘴皮子灵光,写起字来也不遑多让呢。” 程荀轻笑一声,将书信收起来。 “沈公子为人跳脱,许是年纪小,性子不大沉稳。”冯平觑着她的神色,不软不硬地刺了沈烁一句。 程荀一愣,忍不住笑了。 “平叔,从前我们刚结识沈烁时,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冯平心中腹诽,从前不过看那小子也算个机灵的能人、能为主子所用。如今那小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世子又不在身边,他不防着点才怪呢! 她笑着摇摇头,将方才写好的书信封好口,交给冯平。 “平叔,这个还劳烦您今日帮我送去扬州。” 说起正事,她的笑渐渐收敛起来,愈发显得沉静稳重。 “上午我见了丰元商号的掌柜,湖广一地的生意确实有得谈,之后让沈烁亲自去拜访下丰元商号的当家的,应该就能拿下了。” 冯平也神色一正,擦擦手,将书信小心收好。 “主子客气了,是平的本分。” 程荀有些无奈。原本冯平刚到她身边时,口中的主子还只有晏决明一人。可两年下来,不知怎的,冯平竟将她也喊作“主子”了。 店小二进来摆上菜,她心知冯平一直不习惯与“主子”同桌吃饭,便自觉起身,走到雅间外的玄廊上,留冯平一人在屋内安心吃饭。 春色正好,风里夹着不知名的花香,掠过玄廊上垂挂的罗帐,柔柔拂到她脸上。 她双手撑在栏杆上,从金谷楼往下看,汴水绕城而过,在午后阳光下,仿若一条闪着金光的玉带。 此情此景,突然令她想起方才沈烁在信中提起的,扬州城里蜿蜒平静的小秦淮。 沈烁为人活泼跳脱,书信也写得平实直接。可偏偏就是那不加矫饰的话,读起来就像老友在身旁絮语,一时也将她拉回了十里烟柳的扬州城。 与沈烁的相识,还要说到两年前,她怀着满心的忐忑和期待,从扬州渡口出发,往杭州去的时候。 那时在渡口上,她叫冯平帮忙替一个年轻行商解了围,后来又遇虎三爷出手相助。这是她与沈烁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她在杭州城。 那时正值九寒天,妱儿一颗心都飞到了西湖,要去看那断桥残雪。美景在前,程荀却因膝盖实在疼得难受,就待在客栈里烤火,让冯平带妱儿去玩。 到了晌午时分,她自觉好多了,便去客栈楼下吃饭。席间却听见身后桌有个颇为熟悉的男声,正在侃侃而谈。 那人从天文地理讲到三教九流,乍一听竟然无一不通、无一不晓,连程荀都忍不住听入迷了。 与他同席的似乎是几个有钱老爷,不时附和着他的话,却只当个乐子,言辞中并未有多少敬意。他也不恼,只在旁殷勤奉承。 直到程荀快吃完,那男声才期期艾艾说到自己的用意。 按他所说,这人自己有个商队,货源与商路都不是问题,只是此前生意被人蒙骗,亏了一大笔钱。 如今商队缺银子周转,便想与这几位老爷商量商量,不拘是合作参商股、还是别的手段,总之希望能够得几分援手。 那人说着又列起自家商队的优势,语气诚恳、态度谦卑,实在让人挑不出错来。只可惜,他这番话,只换来那几位老爷不甚在意的一句: 第192章 “你说吧,多少钱能把你这穷商队买了。” 毫不意外,最后双方不欢而散。大腹便便的老爷们骂骂咧咧走了,只剩下背后一片沉默。 听了一顿饭的时间,程荀难耐好奇,忍不住悄悄转头看了一眼。 谁想,转头才发现,这人竟是她在扬州渡口遇见的那个年轻行商。 那少年行商低着头,沉默地对着面前一桌残羹冷炙,满脸都是颓丧。 恰是此时,妱儿与冯平回来了。她招呼二人坐下,又让小二重新上菜。等她回过神,冯平已经与那人聊起来了。 少年似是没想到,竟在杭州又遇上恩人。待看清恩人就是方才坐在一旁、完整听完自己窘态的人,那张清俊的脸上更是尴尬无措。 顶着那张难掩红晕的脸,少年介绍自己,他名叫沈烁。 程荀不意让他难堪,礼貌地打了招呼,便与妱儿先回客房,让冯平和他聊聊。 冯平回来时,果不其然带来了更多的消息。 沈烁此人是从太原来的行商,虚岁十六,一直想来江南地带闯出个名堂。 前阵子,沈烁带着自己好不容易养起的商队,胸有成竹去扬州做生意,却遭人蒙骗,银子打了水漂,连商队都在解散边缘。 程荀听后,却起了几分心思。 这沈烁小小年纪,便有闯南走北的胆识,脑子也伶俐,一张嘴能把死人都说活了。更要紧的是,此人没有什么清高的架子和包袱,可一旦涉及底线,又是个坚定执拗的。 这样的人,做别的或许有诸多毛病,可若是行商,那必有大成。 程荀想了想,嘱托冯平先将那人拖住,让他暂且不要离开杭州;又让他私下悄悄去调查一番沈烁的背景,看看这人嘴里说的可属实。 几天后,程荀从冯平那得到消息,沈烁所说大部分都为真。他本人勤恳努力、行商时眼睛毒辣,而他的商队虽还年轻,可信誉和效率都挑不出错。 若真要挑什么毛病,那便是这人实在太年轻、背后也没什么背景,很多大的商号都不愿与他合作。 据冯平所说,他调查后发现,这人自称自己是太原大商户沈家的少主,迟早要继承家业,如今只是家中让他出来练练手、玩玩而已。 而他顶着这个看似唬人的名头,竟真拿下了几单大生意。 程荀听后,颇有些啼笑皆非。 翌日,她让冯平请来沈烁,亲自与他做了一桩交易。 她先是从自己的金库中拿出一部分银子,解了沈烁的燃眉之急,又与他签订一份协议,参商股、拿分利。 沈烁自然没想到,这个看似沉静寡言的少女,不光家财万贯,还有与他这个陌生的外男直接讲生意的魄力。 他虽然惊讶,却也知道机会转瞬即逝,当即应下来,与她签订了协议。 盖章画押,从此,程荀与沈烁成为了能够平视彼此的合伙人。 而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二人一个继续忙走商,一个继续踏上游历各地的旅途。 两年时间,她与妱儿离开杭州后,便一路北上,在各地走走停停。 行走在外,无论家资多少,总是难免遇到风餐露、风雪载途的情形。可越是风尘仆仆,她越发现,原来这世上奇景,往往都在那人迹罕至、人力所不可达之境。 她见过五岳之险峻、江河之壮阔,也见过雷霆紫电、江潮一线。 亘古不变的山川日月、江河湖海就在眼前,她独立江岸,望着无尽的蓝天,突然感知到自己之渺小。 而比那不会言语的自然万物,人世的无常与万变更令她感慨。 她见过苏杭之地的纸醉金迷,见过破败村落的荒芜穷苦;见过户盈罗绮,也见过典妻鬻子。 她见过昨夜还穿金戴银、富贵豪奢之人,第二日就在赌桌上输个精光,连祖宅基业都赔了出去; 她也见过,迂腐刻板、庸庸碌碌、终日抱怨怀才不遇之人,走投无路投井自尽后,家中才收到来迟了的中举喜报。 她有时觉得自己只是那沉默无言的观看者,有时又觉得,那些痴嗔怨妒、喜怒哀乐,不就是另一个她么? 看得越多,她愈发了悟孟其真的那句话。 “莫求齐全,但求心安、但求不悔。” 她倚靠着栏杆,心绪却远远飘到天边。 她想,两年了,好快啊。 晏决明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还未从思绪中抽身,她耳边突然传来一道扰人的叱骂声。 “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别顶着吴家的名头出来丢人了!” 程荀皱皱眉,循声望去,却见一男一女站在玄廊尽头,正剑拔弩张地对视。 她正想转身回雅间,却见那女人突然扬起手,狠狠扇在男人脸上。 “呸!张围,你个没皮没脸的货,我敬着你,你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我告诉你,我杜三娘这辈子还没怕过谁,少来老娘面前装蒜!” 程荀没想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女人竟如此强悍,一时愣住了。 而对面,那男人挨了一巴掌,又挨了一顿骂,不禁瞪大双眼,当即便举起了手。 第193章 程荀见状不好,连忙高声道: “住手!” 第81章 寄鸿书 “住手!” 程荀一声高呼, 惊动了那边正对峙的两个人。 男人高举的手顿住了,下一秒,眼睛望过来。 程荀神情冷淡地站在原地,声音不高不低, 却稳稳地传进了那两人耳中。 “这位老爷, 倚强凌弱, 恐非君子所为。” 男人眯着眼睛, 上下打量了一番程荀,忿忿将手放下,狠狠瞪了一眼女人, 才阴阳怪气地开口道: “这位小姐, 若你不知内情, 我劝你莫要在此处多管闲事。否则,要是被这姓刘的、无厌足的毒妇骗了,丢了银子事小,若是毁了名声可不好了。” 程荀不为所动, 冷冷地看着他。 “这就不劳您担心了。” 那男人摸摸胡髭, 神情不满,张嘴就要反唇相讥,却见程荀背后的门打开了。 一个高大的护卫走出来, 恭敬行礼后站在程荀身后,目光锐利,姿态是全然地威慑。 男人浑身的气焰像是被人一瓢冷水浇熄了, 讪讪地收起手, 犹自不甘地瞪了那女人一眼, 灰溜溜走了。 “主子,可要去追?”冯平在程荀身后低声问。 “不必, 回去吧。” 程荀将视线从那始终都没有回头的女人背后移开,不甚在意地摇摇头。 刚走到门口,背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干涩的声音突然喊住她。 “姑娘,请您留步。” 程荀转身看去,却见那女人追了上来。 这是个有些矛盾的女人。她看起来约莫有二十七、八的年纪,面白肤净、轮廓柔美,脸上却难掩疲态,眉眼间有几分抹不去的愁苦。 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虽质地名贵,可样式有些老气,连颜色也暗淡深沉。 不过,令程荀侧目的是,即便刚刚遭遇如此难堪的场面,她仍努力保持着平静端庄的神情,不见方才与那男人对峙时的强悍。 “姑娘,方才多谢您。”她垂首行了个礼。 程荀礼貌地向她一颔首,问道:“夫人没事就好。” “不知,三娘可否有幸请姑娘小聚片刻?也算是酬谢姑娘方才义举。”女人语气真诚,做足了姿态。 “本就是举手之劳,夫人不必挂齿。”程荀委婉道。 那女人看出她的意思,一时不好得强求。一旁的冯平适时开口:“主子,来时妱儿姑娘说有事找您。” “你吃完了?”程荀心领神会,看了眼门内。 冯平点点头,去里头收拾程荀的东西。 女人还在一旁站着,程荀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搭话道:“夫人姓杜?” 她记得方才那两人对峙时,女人明明叫自己杜三娘。不知怎的,那男人却说她姓刘。 女人犹豫了一瞬,点点头,“家父姓杜。” 说罢,恰好冯平走出来。杜三娘侧过身,让二人从旁过,程荀微笑作别。 刚走了几步,程荀想了想,又转头对杜三娘说:“夫人可要走了?要不,我送夫人一程?” 杜三娘抬起头,神色中写满意外。看清程荀眼中的担忧,她心下一暖,也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动容。 “多谢您了,不过我的手下还在底下等我,便不劳烦您了。” 程荀点点头,带着冯平下楼了。 待上了车,程荀便将方才之事抛在脑后,掀起车帘,问外头驾车的冯平:“平叔,妱儿真有事寻我吗?” 冯平浑厚的声音带了几分笑意。 “妱儿姑娘倒是无事。不过主子,来时我看见家里抬了大箱的行李进来,想必是世子爷又送东西来了。” 程荀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默默坐回车厢里,心中似有小猫轻轻挠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说不出的痒。 她在外游历两年,晏决明也在西北待了整整两年了。 起初她只从冯平口中得知晏决明去往西北的消息,可去西北何地、在谁麾下、职位如何、可在前线,她一无所知。 怀着惴惴难安、还有几分气恼的心境,翻年后,她才收到他千里迢迢寄来的信。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件,却见那信上笔走龙蛇,只匆匆写了自己如今正在延绥,不日便要随大军拔营北上,与众多将士一同抵御频频进犯的鞑靼人。 短短几行字便写完了自己的处境,后头两页纸都是叮嘱程荀在外要保重自己,万事莫要逞强。就连露宿野外如何避雨、如何识别有毒野果子、如何寻找干净水源,他都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 程荀一头雾水地读完,翻来覆去找可有自己漏读的纸张,没找到;又抖了抖信封,还是没有。 最后,她终于确认,没错,看起来如此匆忙的一封信,他真的只轻描淡写了几句自己的情况,剩下的全是对她的唠叨和嘱托。 程荀捏着那几页纸,怒极反笑,一时只觉得,若是晏决明现在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狠狠打上他两拳! 她坐在那儿,兀自生了半天气,最后又忍不住将信从头到尾读一遍。 读到最后,她看见他只写了一句: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满心的怒火突然消失了。她摸着那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心口酸胀。 第194章 她能遇上什么危险?最多不过是匪盗拦路、黑店宰客罢了。可晏决明,却是要用肉身扛住鞑靼人的金戈铁马啊。 “千万千万,珍重自己。” 这句话,明明是该她写给他的。 接下来的几个月,她去信问过义母,也没能得到任何消息。 晏决明从军这一出,虽令人始料不及,可想到晏家起初便是军功立身,他心有抱负、想要重振家族基业,也并非难以理解之事。 只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并未依靠祖辈荫庇拿个现成的军衔,而是趁夜悄悄离京,独自一人跑去西北投军去了! 崔夫人在信里提到此事,用词毫不留情面,狠狠痛批了一番晏决明行事鲁莽、不顾长辈。 可程荀看得出来,崔夫人心中多的是骄傲和感叹。 她在信里说,“决明之胆魄、之决心,甚肖其外祖。” 再次收到晏决明消息,是那年的夏天。po文海 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四贰耳2物酒以寺七他从西北遣人送来了几箱子的上等裘皮与玛瑙珠宝。这次的信里,他终于多费了几道笔墨,写了写在前线的情形。 据他所说,他所在的大军守住了延绥以北三个城池,鞑靼战线连连溃败,他们一路追击三千里,打到了漠南,抢了鞑靼一个部落,降俘近千人。 而他在这场战役中立了功,升了衔,大将赏识他,将部落中一部分收缴的财宝奖给了他。 晏决明行文里说得含蓄克制,可程荀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将信小心放在一旁,翻了翻那几箱子战利品。 她突然觉得,这与从前程六出夜里归家,假作不在意地将猎来的飞禽走兽放在门前的样子,也没什么不同。 送信来的是晏决明自己的人,程荀也总算抓住机会,让那人返程复命时,顺带捎上自己的信。 就这样依靠人力,两年来,他们虽未曾见面,可对方的影子却好似始终陪伴左右。 她在信里写江河之壮阔、山川之险峻,写富人泪、穷人笑,写游历行商时遇到的人间百态。 而他的信里,也总挟着几分大漠的烟尘。金戈铁骑、刀枪剑戟,苍凉辽阔的高天之上,是鞑靼人巡猎的鹰隼。 她本以为他不会在信中过多写前线的战事,可意外的是,他虽总是草草写几句有关自己的事,可对于鞑靼人的风俗习性、两军如何对垒、战线如何推进,都详细地写了下来。 ——乍一看,不像是报平安的家书,反倒像是教人如何行军打仗的军书了。 程荀起初还去信问过,为什么要将这些东西告诉她?可会涉及机密?若是信在路上被人劫去,可会有碍? 而几个月后,晏决明在寄来的信里只写了一句话: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你会想看的。】 这句话后面落了一滴墨点,似是有人踌躇片刻,又在后头补了一句: 【边关无聊,我也只能写写这些东西,阿荀莫怪。若是不喜欢,下次我再写写别的。】 程荀看着几年下来他锋芒更甚的字,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从儿时起,她便有个想法:她和晏决明不会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双生胎吧?不然,为什么他们二人总能在无知无觉中,就猜透对方的心思呢? 对于晏决明信中所写的军中种种,她确有隐忧,可晏决明远隔千里之外,又是怎么发现她隐藏在皮肉下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呢? 她想,她从来都算不上是个“安分”的女子。 她抵触婚嫁、不甘困于后宅,甚至手里攥过人命。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妄想窥探那遥不可及的、“男人”世界里才有的东西。 可晏决明,好似从不在意她安不安分。 他只在意她想不想要。 她想要,他便想尽办法找来了。 程荀甚至后知后觉地想到,或许在晏决明眼中,她根本就没有什么性别之分。 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必承担世俗里任何一个性别或身份带来的规矩或桎梏。 从他们初遇的那天起,她便只是“程荀”。 这个想法好似一道灵光,瞬间正中她的眉心。 她突然意识到,她从前所迷茫的、心心念念的、总是觉得追之而不可得的,原来就是这么一件无比简单、却又无比困难的事。 ——她要获得完全的平视,她要别人只将她看做“程荀”,而非某人的附属、抑或某个身份的饰演者。 她要尊重。 晏决明的这封信,好似一道来自漠北的利剑,挟着风刃,瞬间穿破了她眼前驱之不散的迷雾。 那天,她抱着信,许久无言。 最后,她只是颤抖着手,在信纸上回了他两句话: 【谢谢你。】 【不用改,这些东西,我很喜欢。】 - 马车在城中一户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程荀跳下马车,快步走进院子。 这户民居是程荀在此暂时租赁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动,仍是普通民居的样子。 几个沉甸甸的木箱就放在院子正中,奔波跋涉千里而来,即便路上用油纸仔细裹好了,木质角落仍然能见风尘。 妱儿倚在廊下,嘴里啃着梨子,朝他们挥挥手。 第195章 几年过去,如今妱儿也长大了许多,身形模样愈发有了少女的韵味。难得的是,在外奔走几年,她晒黑了些,不似从前在后宅那般病弱,身上多了几分力量感。 而她随程荀在外行商,虽只是帮忙这些简单的边角活儿,却少不了与人打交道。 虽仍旧只能靠比划、写字沟通,也遇上过被人轻视、嫌弃的情况,但她的胆量与耐心却与日俱增,也不再似从前那般怯生生了。 程荀有时看着她忙前忙后、四处张罗安排的身影,都忍不住想:谁还能想到,眼前这人是从前的玉盏呢? “吃了吗?累不累?”程荀从身后拿出路上买的烧鸡,递给妱儿。 今日她去金谷楼与丰元商号的掌柜谈生意,本来妱儿也要去的,只是她在开封的几家铺子突然送来了上年的账本,妱儿便自告奋勇留下盘账了。 妱儿接过烧鸡放到一边,嘴里咬着梨子,一边拧着眉,两手一边快速比划着,就连生气的语气都比划了出来。 冯平路过,看得眼花缭乱。可程荀却好似全无障碍,笑笑安抚她道: “从未见过面的东家突然来查账,他们自然是拧成一股绳来对付我的。没事,等会儿我去看看。” 这几家铺子,是两年前太子封赏的。虽说是“太子封赏”,可程荀后来认真看了看契书,那上头写明程荀名字、各方盖章画押的时间分明是泰和三十八年 ——那时候,她才十三岁呢!上哪儿认识太子去! 稍一细想,程荀便明白过来,能做这事的也就只有晏决明一人了。 虽说这铺子写在她名下许久,可她却是第一次来开封。 掌柜对她陌生、心有防备,她又何尝不是呢?不过,此事也急不得,只能慢慢解决。 安抚完被那烂账气得头发昏的妱儿,她终于得空看看木箱里晏决明送来的东西。 油光水滑的狐裘皮毛、镶满玛瑙的马鞭马鞍、还有诸多财宝自不必多说。难得的是,里头竟然还有一把样式新奇的胡刀。 这胡刀呈半月牙状,刀柄上镶了一排金灿灿的宝石,中间还挖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隙,手指能从中穿过,以便让持刀人握得更牢固。 程荀一见这刀便起了兴致,想来这就是晏决明曾在信中说过的,鞑靼贵族特有的、象征身份的佩刀。 不知为何,这把贵族专有的刀竟然到了程荀手中。 思来想去,恐怕这回晏决明立的军功不小。可军功越大,背后的风险和付出岂不是越大? 想到这,她心中忽然揪了起来。 她拿着刀,不再管箱子里的东西,让妱儿挑自己喜欢的,剩下的由冯平安排人,将东西送去京城孟府,自己拿着胡刀和信,冲进了卧房里。 直至午后和煦的春光渐渐散去,夕照爬到小院里垂落的海棠花丝上,程荀才拿着封好口的回信出来,递给送东西来的护卫小陶。 小陶并不从军,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他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做事却细心妥帖,这两年一直是他在替他二人来回送信、跑腿。 小陶接过信,还未等程荀问,便回道:“程主子,主子没有受伤,一切都好。” 程荀哪会儿信他的话,每次小陶都是这副说辞,就连语气都不带变的。 不过程荀也知道,小陶不过奉命行事,摆明了是晏决明自己不愿让她担心。他什么都不说,她再怎么逼问也没有用。 她无奈地叹口气,说道:“行了,别拿这些骗我了。这里屋子都准备好了,你就先在开封休息几日吧,吃的、玩的,叫平叔给你安排,不必急着回去。” 小陶晒得黝黑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质朴的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收起信,脚步轻快地去找冯平说话去了。 程荀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还是孩子呢。 可一想到晏决明也不过比他大两三岁,如今却在荒凉寂寥的漠北,与鞑靼人拼杀,她的笑又暗淡下来。 她情不自禁朝北方望去。 眼前是鳞次栉比的楼阁,规整冰冷的城墙,和起伏绵延的山脉。它们像是一重又一重屏障,阻隔了她北望的视线。 从开封到漠北,从繁华安宁的古老城池,到狼烟四起的血肉战场,舆图上不过短短一指节的长度,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她忍不住想,两年了,晏决明。 你我何时才能再见面呢? 第82章 向洛阳 初夏清晨, 小院里梅子青青,一颗颗坠在叶间,一夜淋漓雨后,青翠欲滴的模样煞是惹人喜爱。 门外, 冯平正吩咐雇来的力夫捆行李。程荀站在那匹陪他们走了两年的大黑马旁, 安静地抱着它的头, 抚摸它温顺的眼睛。 妱儿提着还在淅淅沥沥漏水的竹篮从小院走里出来。 竹篮里满满当当挤着饱满鲜嫩的梅子, 程荀望了一眼,颇有些无奈道:“这家主人说不定还想惦记着这口初夏梅子呢。” 妱儿抓了一把洗净的梅子,塞进程荀手里, 一边比划着, 树上梅子多, 她还在屋里放了多的银子。 妱儿抱着竹篮去分给冯平和力夫,程荀咬了口梅子,酸甜中有几分清爽的涩味。 马儿打了个呼哨,程荀笑了一下, 将手里剩下的梅子都喂进它嘴里。 第196章 天边升起一轮红日, 云翳渐渐散去。马车缓缓驶出小巷,向开封城外奔去。 他们的下一站,是洛阳。 程荀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静静回想在开封的这近三个月。 先是与丰元商号的生意。丰元商号在开封府深耕已久,只是缺一条往南方去的门路。 程荀花了点力气,见到了丰元商号的掌柜的, 与他极力推介了自己与沈烁的商队, 掌柜有些意动。 恰好丰元商号的当家亲自往扬州去了, 而沈烁就在扬州,程荀连忙去信, 叫沈烁不要放过机会。如今,商队与丰元商号已经签了契书,合作很是顺利。 其次,便是写在程荀名下的那几间铺子。那几个掌柜倒是个棘手的,一群人仗着自己资历老、年龄大,并不怎么将程荀这个面生的女当家的放在眼里。 难得查一回账,这群老家伙就连作假也做得敷衍。对此,程荀面上并未发作。不过使了一出离间计,撤了其中两间铺子的掌柜,又拉拢了另外几人,就打破了他们本就不甚牢靠的关系。 就这样恩威并施,前前后后拉扯半月时间,无论新掌柜还是老掌柜,至少表面上,再不敢看轻了她这个当家人。 最后,便是…… 马车缓缓停下,车帘外响起冯平的声音:“主子,快晌午了,要不先修整片刻?” 听到声音,妱儿迷迷糊糊坐起身,程荀拉开车帘,看了眼正午高悬头顶的刺眼烈阳,连忙道:“天气热,你们也快去休息休息。” 冯平应是,转身将车套解开,带着大黑马去山路旁的溪水边喝水。程荀跳下车,终于能舒展下筋骨。 一上午的路程,他们已经驶出了开封地界,绕过这座山,再走一个时辰,便能走到官道上。 冯平停车的地方视野开阔,放眼望去,能看到山下蜿蜒的山道与滚滚松涛。 程荀站在路边,妱儿拎着食盒走过来,递给她一个装了春饼的油纸包。酥软的面饼里卷着各色时令的菜蔬,风味清爽。 程荀一愣,问道:“你什么时候还有时间做这个?” 妱儿笑着摇摇头。冯平牵着马过来,从食盒里拿了一张饼,坐到一旁的大石头上,说道: “昨日,您之前救济的那对兄妹听说您要走了,连夜做了点心,今日天还未亮就送来了。把东西放下后,又一溜烟跑了。” 程荀握着春饼,心中有几分动容。 月前,她在开封城外的山中踏春时,偶然在山中遇到了一对兄妹。大的不过七八岁,小的只有五六岁,正趴在路边挖野菜。两个孩子面黄肌瘦的,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她主动上前搭话,又将带来的点心都给了他们。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怯生生地与程荀说了身世。 这对兄妹姓张,从小便出生贫寒。一年前,两人的父母去世,鲜少见过面的大伯出现,打着照顾两个孩子的旗号,霸占了他们家的田地屋子。 这大伯不过装了两天好人,不久便露出真面路。平时对他二人又打又骂,小小年纪,他们就承担起家里的诸多农活。虽过得艰难,两个孩子却也无路可走,只能忍耐下来。 本以为一切等长大了就好了,谁曾想,那日哥哥却偷听到,大伯要将妹妹卖去城里给人做童养媳。哥哥心中又怕又恨,当夜便带着妹妹逃出来了。 碰到程荀那天,是他们逃出来的第三天。 饥肠辘辘的两个孩子,明明对陌生人满心防备,可不知道怎的,看着程荀温柔的眼睛,竟然倒豆子似的,将来历一五一十都说完了。 程荀听后,心中自是怒不可遏。她当即拿出令牌,叫冯平找几个晏决明留在开封府的人,随她一同去两兄妹家中。还特定指明了,要看起来不好惹的。 冯平起初还吓了一跳。程荀虽手持着晏决明的令牌,却从未真的拿出来用过,冯平以为她并不知道这令牌真正的用处。 谁知,晏决明早在信里给程荀透了底。他在何处安排了人、若路上遇到麻烦事能找谁求援,都一一告诉了程荀。 冯平动作快,半个时辰不到便找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汉子。 几个汉子长得粗犷,行事却细致小心。恭恭敬敬给程荀行了礼,又好声好气地抱起两个孩子,骑上马,随程荀一路往兄妹家中去。 在外几年,程荀早已学会了骑马。兄妹俩的遭遇触动了她心中某些遥远的记忆,她带着满腔怒火,纵马风中,越跑越快。 到了兄妹俩家里,那大伯还有心斥责他们无故消失,可看见程荀冰冷的神情,和身后那堆横眉怒目的汉子,讪讪闭上了嘴。 即便程荀有心将这大伯直接丢出去,可毕竟他占了一层伦理,程荀只能耐下心神,一顿威逼利诱。 最后,在当地里长的见证下,那男人签字画押,拿了银子,灰溜溜滚出两个孩子的家。 两个孩子喜极而泣,程荀却知,她迟早有离开的一天,两个孩子的难处都还在后头呢。 第二天,她将两个孩子带回了城里自己的成衣铺子,让他们住在店里,随掌柜的学艺。不拘是学裁缝、还是学算账,总之,店里只能养他们到成年。成年后,是想回去务农,还是在城里做工,都随他们。 第197章 将两个孩子丢到铺子后,她没有再去看过。只是听掌柜的说,兄妹俩勤快又聪明,店里人都喜欢他们。 程荀也终于放下了心。 谁想到,在她离开后,还能收到这两个孩子送来的东西。 她咬了一口春饼,鲜甜的滋味,好像抓住了春天最后的尾巴。 冯平坐在一旁的大石上,吃着手里的春饼,心中若有所思。 他跟在程荀身边几年,从一开始喊“姑娘”,到后来心甘情愿改口成“主子”,或许就因为她身上某种自己都未曾发现的特质。 程荀身上,有种侠义。 在外几年,他们也遇到过几次类似这对兄妹的事。她扶危济困、出手大方,却也不是滥好人或假圣人。该帮多少、该保持怎样的距离,她心中自有一把标尺。 更令冯平惊讶的,是程荀的胆魄。自从与沈烁合伙后,程荀好像打通了某根有关行商的经脉。 每每到了某地,她会主动调查了解当地的商会、商号。若有合适或感兴趣的,便主动出击,想方设法与话事人见上一面,天南地北地聊聊。 几年下来,程荀也确实天南地北地结识到不少人,投资参股赚钱不说,手里也拿住了许多人脉资源。 当然,这个结果并不容易。不少人都不屑、甚至不耻于,与她这个尚未婚嫁的女子交游。更有甚者,时常抱着狎昵或猎奇的心思,不怀好意地接近她。 可即便屡屡受挫,向来淡漠的程荀却从未动摇过,依旧我行我素。 而对那些与程荀交谈甚欢、似乎全然不顾忌年纪、身份的商人,冯平曾经感叹,原来世上真有这般不拘泥于礼教之人。 对此,程荀却只笑笑,说:在那群人眼里,她孟家义女的身份、怀里的万贯家财,可比什么礼教值钱多了。 冯平想,或许就是那时,他看见了这个坎坷半生的少女,身上那股洒脱而执拗的矛盾感。 而这种矛盾感,他只在晏决明身上见过。 “平叔,我们先就地休息……” 程荀的话唤回他的神思。他刚想站起身,却见程荀双眉紧蹙,眼神越过他的肩膀,定定地望向他身后。 冯平瞬间警觉起来,立刻转身查探,却见不远处的山腰上,一个女人步伐仓皇地向前逃跑,后头竟紧紧跟着一个持刀的黑衣男子! 眼看那刀要落到女子背后,程荀惊叫一声,冯平立刻飞身跳下两人高的山崖,轻巧地落到女人面前,将她拽到一边,又利落地将那持刀男子制服在地。 看见女子得救,站在上头的程荀和妱儿都松了口气。程荀当即朝地下那呆坐在地的女人喊了声:“快上来!” 女人听见声音,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连忙顺着山路跑上来。 程荀连忙跑来接应,将她带到马车旁。 等惊魂未定的几人终于回过神,程荀这才看清她的模样,不由得一愣。 “你是,杜三娘?”她讶异问道。 这人,居然就是程荀几月前在金谷楼遇到的女子。 杜三娘早在冯平出手相助时,便认出了他们。她浑身脱力地倚着车辕,神情复杂地点点头。 “这位小姐,您又救了我一命。” 待冯平将贼人捆好、丢到马车跟前时,杜三娘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 即便衣衫上还留着摔倒在地的尘土污迹、头发也还散乱着,可杜三娘却极力维持着端庄与体面。 “你是谁派来的?”杜三娘语气难掩惊怒。 男人没说话,只是在地上打着滚喊疼。冯平当即又狠狠给了他一脚,那男人才颤颤巍巍道:“是个姓刘的!一个姓刘的男人让我处理了你!只要你回不去洛阳,只要你……我就是拿钱办事的,好汉饶命啊!” 程荀一愣,当即转头看向杜三娘。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男人辱骂杜三娘时,嘴里说的就是“这个姓刘的”。 而杜三娘煞白着脸,手指紧紧抓住车辕,久久说不出话。 冯平黑着一张脸、牢牢按住男人,妱儿疑惑地眼睛来回打转,程荀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场面一时僵持住,只能听见男人痛苦的哀呼。 “夫人!夫人!” 突然,山下突然传来呼喊。那声音越来越近,杜三娘却愈发恐惧,几乎站不稳了。 程荀当机立断,让妱儿将杜三娘扶进马车,冯平心领神会,当即将男人塞住嘴、绑到马车后头的行李堆里去。 一行人迅速上车,冯平快马加鞭,马车一路疾驰而去。 第83章 杜三娘 冯平扬鞭驱使马儿绕过官道, 在山中疾行。 山路难行,车辕压过崎岖的石子路,马车剧烈颠簸。捆在后头的男人身体不住地往行李箱上撞,时不时能听到他痛苦的闷哼。 车里的三个女子靠着内壁面面相觑, 眼中都有惊疑不定的警惕。 不知过了多久,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冯平在外头低声道:“主子, 前面有间废弃的菩萨庙。看天色估计一会儿要下雨, 可要进去躲躲?” 程荀微微掀开车帘,空中确实浓云密布,却也不至于即刻就要落雨。她明白冯平的暗示, 顺势看向杜三娘。 第198章 “夫人, 不如我们进去躲躲吧。” 杜三娘似是还在惊恐之中, 迟疑了一瞬才点点头。 程荀率先跳下车,在庙门前双手合掌拜了拜,才推开早已腐朽变形的门,走进正殿里。 寺庙里布满了尘土与蛛网, 程荀不甚在意地用手帕擦了擦, 找了个残破的木箱坐下。 妱儿和杜三娘相继走了进来。妱儿早已习惯时不时风餐露宿的日子,对此也见怪不怪,杜三娘却颇有几分不自在。 程荀先打破了沉默。 “杜夫人, 还未与您介绍过,我叫程荀,这是我妹妹, 妱儿。” 杜三娘回过神, 说了几句客气话。 程荀神情温和, 口吻却直接:“杜夫人,不如我们将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上。” “无论您要报官, 还是私下解决,总得有个章程。” 杜三娘明白她的意思。程荀已经冒着风险救了她,总不能再让她稀里糊涂地带着自己四处打转。 杜三娘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目带恳求。 “程姑娘,您可否送我回洛阳?” 程荀并未言语,只是静静看着她。 “我是洛阳惠通商号刘家的少夫人。”她停顿一瞬,眼中闪过愤恨和委屈,艰难地开口道,“若我没猜错,要杀我的,应是刘家的叔爷,刘荣。” 妱儿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话说出口,杜三娘脸上强装镇定的面具终于碎了。她无力靠着破旧开裂的门板,将深藏心中已久的怨与痛一一吐出。 杜三娘原是平阳一户富农的女儿,几年前远嫁到刘家,生了个女儿,日子也算美满。 刘家有个惠通商号,专营酒水生意,杜三娘刚嫁去时不过尔尔。不过,经过她夫妇二人十年的辛苦经营,如今也算是洛阳酒水生意里头一号的商号了。 可惜,刘峰在一次外出时,意外从马上摔下,落了个半身瘫痪的结果,此后只能在床榻上度过余生。家中公婆承受不住打击,先后病逝。女儿不过三岁,如今,家中只有杜三娘苦苦支撑着偌大的家业。 刘家逢此变故,对生意的打击自不必多说。家中亲戚长辈对惠通商号虎视眈眈,商号里的老人,要么被别的商号挖走,要么就与刘家旁支勾结,明里暗里挤兑杜三娘。 杜三娘不想让自己辛苦拼搏十年的家业拱手让人,原本藏在刘峰阴影里的她,终于主动走了出来。 像所有当家的男人一样,她在酒桌上爽朗应酬,与人真真假假地说着客套话,计算着一分一厘、计算着财帛人心。 可令她心寒的是,明明她为了刘家家业付出了这么多,回家后,面对的却是刘峰愈发阴鸷多疑的目光、愈发沉默暴戾的脾气。 她喝到胃痛拿下大单子,她磨破嘴皮子稳住动摇的老主顾,欢天喜地与他分享,却只得了床榻上的他一句:“不知廉耻的贱|妇。” 那一刻,杜三娘只觉得天塌了。 那夜,她躲在屋子里,看了许久的房梁。最后,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她。 第二天,她擦擦眼泪,继续带着那挑不出错的笑,奔忙在各家铺子中。 行尸走肉般埋头苦干几个月,她起了往外头拓展生意的念头。她想了许久,打了好几天的腹稿,和刘峰提了她的想法。 刘峰阴晴不定地看了她许久,一言不发。她虽不安,却以为这是丈夫默认的意思,干劲十足地准备起来。 直到去开封前一日,刘峰突然喊来一位她未曾谋面过的叔爷,说这位叔爷从前就在开封做生意,熟人熟路,让杜三娘与他一同去。 杜三娘看出丈夫的不信任,什么也没说,答应了。可她却没想到,谈生意时,这位叔爷却处处与她作对,生生搅黄了好几单生意。 与程荀相遇那天,就是她想办法甩开了刘家叔爷,自己偷摸出来见一个商人。没想到,那人却是个登徒子,见杜三娘是个女子,言语不敬不说,还提出了堪称侮辱的要求。 二人在玄廊上争吵,这才遇到了程荀。 在洛阳忙碌几月,竟然一单合适的生意都没谈下来,杜三娘心灰意冷,准备今日打道回府。 从坐上马车那一刻起,她便有些昏昏沉沉。头脑疲倦,可她心中忧思太甚,硬生生醒了过来。掀开车帘,周围却空无一人,只有她孤零零一人。 她心道不好,当即就要跑。谁承想,树丛里却冒出一个人影,拎着裤腰,见到她立刻拔刀冲了过来。她一路奔逃,最后遇上了程荀一行人,才终于得救。 说到最后,杜三娘双目空洞地望着地上杂乱的茅草,像是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的泥塑。 屋中一片沉默。 妱儿走上前,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背。程荀看着她,突然想起了王翠儿。 她们的能力和手腕不输于男人,可男人能做的事,到了她们身上,就成了痴心妄想、欲壑难填、不知廉耻。 而她程荀,若是身上没有孟家的身份、没有听令于她的人马,与王翠儿、杜三娘又有什么不同呢?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 她想,权势或许不能赢得全然真心的尊重,却也能堵住悠悠之口。 第199章 瞧,她不就是靠着背后的权势,才能在这绵延千年、密不透风的成见之中砸开了一条缝,得以喘息么? 而她眼前这些女子,即便被礼教死死压在方寸之地,也依旧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出了一席之地。 她想不到,若是有天她们背上的束缚消失了,她们能走得多远、又能打出多么漂亮的一个翻身仗! 她为自己感到庆幸,又为这短暂的庆幸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她开口道:“杜夫人,您有所不知,我此行本就要去洛阳。” 杜三娘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程荀。 程荀微微一笑。 “赶早不如赶巧,不如现在就走吧。” - 两日后,马车驶入洛阳府城。 冯平踩着宵禁的最后一刻,冲进了城门。顺着杜三娘指的方向,不多时,马车便停在了刘宅路边。 杜三娘掀开车帘,定定地望着刘宅大门上悬挂的灯笼。 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着,像是杜三娘摇动的心旌。 刘宅门前整洁干净,连灯笼都是近来刚从江南传来的新样式。程荀一看便知,即便刘家如今大不如前,可杜三娘还是用尽心力想要撑起这个家的脸面。 她轻轻拍了拍杜三娘的肩膀。 “去吧。” 杜三娘回头望了她一眼。 赶了两天的路,所有人都难掩倦色。可昏暗的光下,程荀略带疲惫的脸上,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却坚定地看着自己。 杜三娘好像忽然获得了某种力量。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跳下车。在车中坐了许久,她脚步有些虚浮,可背影却有几分决绝的一往无前。 妱儿留在车中,冯平拎起马车后意识已经不太清晰的男人,与程荀一同跟了上去。 杜三娘一拳拳砸在门上,声音在冷清的街上回荡。门房不耐烦地拉开门闩,见门外是离开数天的夫人,连忙识趣地退到一边。 杜三娘匆匆走进宅院,冯平跟了上去。程荀想了想,走到疑惑的门房小厮面前。她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轻声交代他:“劳烦你,去将刘家族里的亲戚长辈都叫来。” 小厮看着手里的银子,满脸写满挣扎:“这……” “你就说,出人命了。” 说着,程荀又拿出一枚金珠子,放进小厮手里。小厮立马合拢掌心,一咬牙:“行!我铁定都叫来!” 另一边,杜三娘一路冲进了后院,最先去了女儿的屋子。 闻见屋中浓重的药味儿,她的身体颤了颤。她奔到内间,却见女儿正睡在床上,被褥下,小小的身体几乎看不见起伏。 她眼前一黑,踉跄到床前,守在一旁的丫鬟惊得站起来。 她将孩子小心翼翼抱起来,脸贴着孩子额头。丫鬟磕磕绊绊地解释,小主子前几日感了风寒,如今除了有些咳,已经快好了。 在杜三娘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丫鬟讪讪闭上了嘴。 杜三娘将孩子放在床上,吩咐丫鬟用心看好孩子,又气势汹汹离开了。 她快步走在夜风里,身体里好像有火在烧。 她径直冲进自己与刘峰的卧房,屋中烛火摇曳,垂落的纱帐上,隐隐露出了两个交叠的影子。 推门声惊动了纱帐里的二人,男人呵斥一声:“谁!” 一个女人衣衫凌乱地从床上摔下来,看见门口的杜三娘,惊叫着跪了下来。 夜风吹进屋,吹动了杜三娘的微微散落的乱发,昏暗烛火下,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竟然多了几分可怖。 刘峰下身难以挪动,只能用手艰难地掀开床帐。看见杜三娘,他眼中闪过慌乱和心虚,下意识便要辩解。 杜三娘却冷笑着打断了他。 “刘峰,你还能动得了?” 杜三娘的话戳中了他的痛处,他当即就将那点愧疚抛到九天云外,气急败坏地咒骂。 直到他骂到喘不过气,剧烈地咳嗽出声,杜三娘才开了口。 “刘峰,我要与你和离。”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个时辰后,众人在刘宅正堂坐下。 刘峰被人抱到正堂椅子里。自出事后,他便鲜少见人,像今日这般不体面地被人抱来抬去,让他本就冷硬的脸色更加难看。 正堂里,灯火通明。刘家族里的长辈们坐在屋中,不满地窃窃私语。 杜三娘坐在上头,看了看站在阴影中的程荀,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这么晚了,请诸位长辈过来,是三娘的不对。只是,三娘怕,若此时不将大家请来,到明日,三娘恐怕要没命了!” 屋中蓦然一静。 冯平拎着男人走进来,将他丢到屋中。 杜三娘双眼看着虚空一点,一字一句说了这几日的经历。 正堂里寂静一刻,瞬间就炸开了锅。 刘峰是反应最为激烈的人。 “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只让叔爷看好你的行踪,别的什么也没干啊!” “……一定是刘荣!他想你死,族里就能顺理成章分了家产,他也能从中分到一羹!一定是刘荣!” 刘峰慌不择路地解释道,杜三娘始终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第200章 屋中众人反应各异,有说一切都是误会打圆场的,有指着杜三娘怒骂她颠倒黑白、成心陷害的,还有一头雾水地问刘荣是谁的。 杜三娘想起路上程荀与她说过的话,定定心神,说道:“无论是刘峰指使,还是刘荣自己贼胆包天,此事说破天,都是刘家所为。” “想必,各位长辈也不愿此事闹到公堂上去。”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杵着拐杖,缓缓开口。 “三娘,你想要什么,便直接说清楚吧。” 杜三娘控制不住地想要颤栗,只能用手狠狠抓住一旁的桌角,努力维持平静。 “我要带庆儿走。我要和离。” 刘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杜三娘看着那老者,话愈发坚定。 “要想此事过去,就把庆儿给我。” 程荀站在堂屋角落,望着杜三娘挺得笔直的背,不禁微微勾起嘴角。 - 和离之事并不容易。即便杜三娘手中证据齐全、还有程荀暗中的支持,一群人吵了整整三天,刘家才终于勉强松了口。 嫁入刘家十年,将这个小富之家奋斗到洛阳数一数二的酒水富商,杜三娘贴进去的嫁妆不知凡几。可杜三娘并未纠结财物,只咬死了要带女儿庆儿走。 刘峰安静地听着一群人争吵家中的财产与生意,他这个男主人被困在那个冰冷的椅子里,没有一个人过问过他的想法。 而那双从始至终都看向他的眼睛,再也没有向他投来视线。 直到最后,族里的长辈不甘不愿地点了头,杜三娘在和离书上签字画押完,又递给了刘峰。 他沉默许久,疯了似的撕毁了和离书,双手拼命拉扯杜三娘的衣袖,声泪俱下地求她不要走。 他不明白,他与她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将这个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可为什么这一刻,一切都变了? 她要走,他们的孩子也要离他而去。 一切都怪自己这副残破瘫痪的身子么? 而面对他迟来的眼泪,杜三娘只是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走了。 刘家长辈按着刘峰的手,在和离书上画了押。杜三娘拿着那张薄薄的纸,抱着睡梦中的庆儿,就这么孤身一人走出了刘宅。 踏过门槛的瞬间,她感觉眼角有泪划过。 她没理会那滴泪,看着门外,站在马车前等自己的三人,她扬起了一抹笑。 程荀看着她含泪的眼睛,笑着点点头。 她走上前,轻轻抱住了她。 她在她耳边说:“三娘,我有一桩生意,非你不可。” 杜三娘一怔。 “为刘家忙活了大半辈子,现在,该为你自己忙一忙啦。” 她看着程荀站直身子,微微歪着头,笑着对她说: “程杜商号,这名字,可比惠通好听多了!” 第84章 去紘城 泰和四十五年, 秋。 平阳府城杜家大院里,今日正热闹。 两年前和离回家的杜家三小姐,今日要给自己从夫家带回来的闺女过五岁生辰宴。 大院里摆上流水席,往来的宾客也多是乡里乡亲。台上戏班子咿咿呀呀唱个不停, 一片热闹的喧嚣中, 乡亲们凑在一块儿窃窃私语。 他们话题的中心, 便是今日出尽风头的杜三娘。 有年轻男人不屑地说: “这杜三娘不是个好的。自家男人残了, 转头就带着孩子和离,还将孩子上了自家族谱。这样的女子,放在我们家, 进门的份儿都没有!” 一位大娘在旁嗤之以鼻:“人家三娘如今可是赫赫有名的程杜商号老板!程杜的名声, 整个山西, 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想娶,人家看得上你么!” 有人在旁帮腔:“若不是杜三娘,杜家能这么几年,就在府城里盖这么大的宅子?” 同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徐徐道: “三娘于婚嫁一事上, 确实不大稳妥。可若说起本事, 却未必比杜家男儿差。不然,去岁杜家老祖宗走时,也轮不到三娘上去上头香。” 年轻男人还想争辩, 后背却被人狠狠一推搡。他气急败坏转头去看,却见推搡他的是个怒目圆瞪的杜家人。 男人气焰全消,灰溜溜走了, 只留下背后一桌人的哄然大笑。 前院里宾客热闹, 后院里, 五岁的杜庆儿躺在床上,巴巴地看着程荀。 “干娘, 我还不想睡午觉。” 程荀掖了掖她的被角,温声哄道:“庆儿好好睡午觉,将来才长得高。” 杜庆儿圆溜溜的眼睛一转,问道:“长高了,和娘一起去店里,就不用踩着椅子看柜台了。” 程荀失笑,点点头:“是呀。庆儿早点长高、长大,就能早点为娘亲分担了。” 杜庆儿心满意足地闭上眼,不多时便睡去了。 初秋的正午,空气中还带着几分未尽的暑热。杜庆儿额角的碎发被汗打湿,程荀握着蒲扇,轻轻为她扇着风。 窗外,蝉鸣不舍已然逝去的夏,凄凄唱着挽歌。一片祥和的静谧中,程荀也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月前,她还流连于长安雄浑壮阔的古建之中,突然就收到了杜三娘邀她回平阳老家的信。与那封信一同来的,还有沈烁的信,信里让她务必去平阳见他一面。 第201章 过去的两年里,她游历四海的计划暂且搁置了,一心一意与杜三娘办起了自己的商号。 她手握资源人脉本钱,杜三娘又有丰厚的从商经历,加之沈烁以往的积累,两年夙兴夜寐的奋斗,竟真让他们打响了程杜商号的名声! 程杜扎根山西,专做南货北卖、北货南卖的生意。为了打通从南到北的商路,程荀用上了手里所有的人脉,甚至一度到扬州找了漕运虎帮当家的虎三爷。 如今,商号里养了六只商队,专做南来北往的买卖生意。这一切比程荀想象得简单,却也比她想象得艰难。 即便她手里有货、有路子、有资源,可要打破千年来牢不可破的偏见,却需要比旁人花费五倍、十倍、甚至百倍的努力。 好在,她们心中对此早有准备。两年时间,程荀四处应酬开拓客源,杜三娘专管商队内部运作,就连不便言语的妱儿,也开始接触查账对账等事务。 就这么跌跌撞撞,几个女人当家的商号,两年内,竟然真闯出了些名堂。 眼看着商号蒸蒸日上,手下也有不少得用之人,程荀又想起自己搁置已久的计划,便干脆给自己放个假,将生意交给杜三娘和妱儿,带着冯平跑去了陕西。 没想到,才刚到长安一个月,杜三娘的信就来了。没办法,她只能又拎起行囊,又回了平阳。 不过,沈烁说是要与她在平阳见面,怎的现在都没出现? 程荀一手支着脑袋,一边打着瞌睡,一边暗自腹诽。 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响起脚步声。她迷迷糊糊睁眼望去,却见沈烁站在门帘外,一身风尘,双眼却明亮,朝她粲然一笑。 程荀连忙放下蒲扇,冲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走出屋子轻巧地带上门,才颇为好奇地看向沈烁。 “你怎么才来?到底有什么事,快说吧。” 从初识到今日,四年时间,曾经就算如何伪装成熟都难掩青涩的少年,也彻底长成了挺拔俊秀的青年。多年南北闯荡的经历,更是给他眉眼间添了几分稳重。 可面对程荀,这个在外也有几分薄面的沈老板,无奈地摇头笑笑,嘴角的梨涡有几分孩子气。 “将近半年未见,程老板连句问候都没有?” “行了,快说。不说我回去了。” 程荀作势要走,沈烁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庭院中坐下。 坐下后,沈烁有些警惕地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才凑过头低声说话。 程荀正想笑他形容鬼祟、不知又要作什么怪,却被他的话一下堵住了嘴。 “你可知道,三个月前,大齐军大败鞑靼人?据说,其中一支名叫‘神影骑’的大齐军,一路打到了鞑靼王庭,还割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程荀被他的 话惊在原地,霎时无言。 神影骑。 这个名字,恐怕没有比程荀更熟悉的人了。 大脑一瞬间空白,她下意识抓住沈烁的手臂,急切问道:“然后呢?神影骑中可有伤亡?将领可都还活着?” 沈烁被她突变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这,这我也不清楚……不过,鞑靼人如今已经向大齐俯首称臣,想必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程荀定定心神,收回手,眉头微蹙。 沈烁没料到她如此反应,想了想,试探问道:“难道,神影骑中有你认识的人?” “有……我一位兄长。”她声音一顿,语气艰涩。 沈烁沉吟片刻,想到程荀曾偶然提到过一两句自己的身世,灵光一闪,问道:“你的兄长……莫非,是晏家的?” 程荀点点头。她虽未曾直言过自己与晏决明的关系,可只要知道自己是孟家的义女,多多少少也能打听到孟家与晏家的关系。 沈烁恍然大悟:“你放心,你那个兄长可没事。神影骑不就是晏参将的兵马么?这回,他可是立了大功!” 程荀终于放下心来,一时忍不住埋怨晏决明,这么大的事,怎么什么也不和她说! “等等。”想到这,程荀一皱眉,狐疑地看向沈烁,“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的?” 沈烁轻咳一声,含糊道:“我在军中,也算有些熟人。” 程荀眯着眼睛,状似了悟地点点头,心中却想,连晏决明都没有告诉她的事,沈烁背后到底什么关系?这么硬? “唉,我本来不是说这个的。”沈烁一拍大腿,正色道:“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鞑靼有意求和,据说给出的条件极有诚意。” “朝廷的想法呢?”她问。 “自然是同意了!” 程荀的大脑迅速旋转,回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朝廷同意鞑靼的求和,除了鞑靼自己拿出的“诚意”,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出于对瓦剌的考量。 这几年鞑靼与大齐纷争不断,瓦剌也不见消停。虽说不见大规模的侵略,可几年下来,瓦剌人隔三差五便在边塞烧杀抢掠,想必也捞了不少好处。 如今鞑靼主动求和,就算奔着避免鞑靼与瓦剌再度勾结的目的,朝廷也会做出同意的姿态。 程荀犹自沉思,沈烁话里却冒出些难以掩饰的欣喜。 第202章 “我有可靠消息,下月,鞑靼与大齐便要在紘城签订互市条约!你想想,那可是互市啊!” 程荀不禁一愣。 紘城,居然是紘城。 她努力忽视心中一闪而过的微妙感受,专心思索沈烁的意思。 若真开通互市,山西紧邻延绥,地域上倒是方便,于她们的生意而言,必然是有利的…… 只是—— “你究竟从哪儿得的消息?” 她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个嘛……”沈烁还想糊弄过去,却见程荀愈发古怪的神情,只能无奈地叹口气。 “我家里也有军中之人。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 相识四年,二人关系不说多么亲昵,却是托付了信任的合伙人。可即便如此,沈烁也还是对自己的来历讳莫如深。 程荀起初只以为是他从前有过些不甚清白或体面的过往,也就没有深究。没想到,沈烁居然在军中还有家人。 “这可是顶顶内部的消息,如今被咱们拿到了,难道要坐视不管?” 一聊起行商经营之事,沈烁向来是比谁都热情高涨的。他站起身,滔滔不绝地与程荀说起开通互市后,商号能够接触的生意、以及他对商号之后发展的谋划。 程荀安静听着,心思却飞远了。 四年了,如今战事暂缓,边关百姓终于能够得以喘息。而被拖延四年的她生母迁坟一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紘城,那座只在孟其真信里出现过的城池,那个她诞生之地的城池,二十年过去,究竟是何模样? 不知为何,提起紘城,她总有些近乡情怯的感受。 还有…… 她微微抿唇,打断了沈烁的话。 “神影骑……也会去紘城吗?” 沈烁一愣。 还未等他回答,程荀又飞快地摇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掷地有声道:“既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便不能错过。” 沈烁咧开嘴笑了,故作夸张地俯身,深深作揖。 “得嘞,万事交给我来安排!保证让程老板妥妥帖帖地去紘城!” - 五日后。 大清早,杜家宅院外站满了车马人手。程荀特意挑了个大清早,就是想安安静静出发,没想到,还是让杜家人知道了。 杜三娘站在人群最前面,神情颇为不好意思。杜庆儿抱着程荀的腿,久久不肯松手。妱儿也在旁殷殷看着她,眼里似有水痕。 杜三娘的父亲杵着拐杖走上前,客气又恳切地对程荀说:“程老板,您这是为了商号,才往紘城那等危险之地去,路上可千万要保重啊!” 杜母在旁扶着他,闻言也点点头:“是啊,程老板,务必万事当心!” 杜三娘是家中幺女,本就被杜家父母偏宠些。当初远嫁也是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二老不好得推拒。 因着这个缘故,杜家对解救杜三娘于危难中的程荀一行人,自是感激不已。后来,程荀与杜三娘合伙开了商号,杜家全家上下从中获利颇丰,从此对程荀更是敬重。 不知老两口从哪儿听说程荀要回祖籍紘城,特意准备了两车的行李与土仪,又叫上全家上下前来送行,弄得习惯了轻装简行的程荀只能尴尬地赔笑。 杜三娘走上前解围,将程荀拉到一旁。 眼见老两口将沈烁围住,程荀长长舒了口气。 “我不知要去几个月,商号里的事儿都交给你和妱儿了。” 杜三娘为人稳重,微笑道:“行,你放心吧。” 妱儿却忍不住落了泪,不舍地拉着程荀的衣角。 “妱儿,你若是陪我走了,那该哭的就是三娘了。”程荀笑着替她擦擦眼泪,又捏捏她的手。 妱儿抽噎着点点头,比了个“你放心”的手势。 没过多久,一个面生的护卫上前低声提醒程荀时辰不早了。 程荀一愣,微微颔首。 这些事以往都是冯平做,如今乍一换人,程荀还有些不习惯。只是迁坟一事程荀自己去太折腾,交给别人她又不放心,只能让冯平亲自去,将她生母的棺椁带来紘城。 为此,他临走前专门找来了晏决明留在山西的人,陪同她与沈烁一同去紘城。 一群人寒暄完,程荀终于坐上了马车,缓缓驶出平阳府城。 从平阳到紘城,一路都是山路。只是越往西,外头的翠色就愈发稀少,铺天盖地的黄土挟着风沙迎面袭来,程荀坐在马车中,轻易不敢再掀开车帘。 这样的天气,纵是能骑马,程荀也是不耐烦下车吃沙的。 只是不知道沈烁是年纪小体力好、还是天生就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几天的路程,他愣是只在车队修整睡觉的时候才躲进马车里。除此以外,几乎所有时间都骑马走在程荀车旁,隔着车帘,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程荀听得心烦,最后掀开车帘,难掩怒意地问他:“沈烁,你不累么?” 沈烁嘿嘿一笑:“我不累啊。” 程荀面无表情:“我累了,我耳朵累了。” 沈烁脸上笑僵住,终于给了程荀清静。 就这么吵吵闹闹走了十来天,一行人终于走到了紘城百里外的驿站。 第203章 此时已入夜,一鼓作气走到紘城不太现实,只能暂且在驿站歇一夜脚。 驿站坐落在一片广袤的荒原之上,不见高山、也不见流水,只有绵延的低矮黄土山包,在缀满星辰的深蓝夜幕下,海浪一般起伏呼吸。 许是夜已深,他们靠近驿站时,驿站房门紧闭,并不见店家出来招呼。 一行人都是走南闯北惯了的人,也并未拘泥规矩,安静地走进院子,各自将车马牵到房子后头栓好。 沈烁解下脖子上的布巾,抖了抖上头的沙土,看向程荀:“走吧,今夜只能在这凑合下了。” 程荀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这算什么凑合?” 沈烁失笑,连忙告饶:“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程荀懒得和他耍嘴皮子,上前拍了拍驿站紧闭的大门。 等了一会儿,依旧无人下来开门。 程荀心中正奇怪,门突然从里头推开了。 “实在不好意思,驿站今日没有空房了。” 开门的是个黝黑干瘦的男人,还没等程荀说话,那男人脸上就挤出歉意,张口便道。 “满了?”沈烁讶然问道。 “这位老爷有所不知,我这驿站小,能住的屋子也少,但凡来个商队就基本住完了。”男人连声解释。 程荀环顾了一圈,这院子确实不大,驿站也不过三层的模样,若是来了一支商队,将驿站住满也正常。 只是…… “那我们不在这住,就在大堂里坐下歇会儿,如何?” 沈烁还在与男人商量,程荀却在背后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下,对那店家道:“那便不劳烦了,我们继续赶路就是。” 沈烁立马反应过来,附和道:“行,那就不必了,我们走吧。” 说着,他向外打了个呼哨,让护卫与商队的伙计收拾东西走。 那男人脸色一松,转身就要进屋关门。 可下一秒,荒原上一阵疾风陡然吹过,老旧的柴门被风吹动,撞上了男人的后腰。 啪塔一声,什么东西落了下来。 程荀顺着声响去看,却见粗砺的沙土地上,掉了一把柳叶形状的弯刀。 程荀瞳孔瞬间紧缩。 第85章 逢生处(二合一) 骤变突生。 程荀望着地上的弯刀, 一时只觉得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无限放大。 牛皮裹就的刀鞘摔落在地,银白的月光射到刀刃上,寒芒仿若利箭,直直刺入程荀眼中。 短暂的愣怔后, 男人迅速反应过来, 将刀捡起, 放到腰后。 程荀心口剧烈跳动, 危险的预感不断向她靠近。 沈烁率先打破了这死寂一般的短暂沉默。 “我听人说,这弯刀用来割马草倒是顶顶好用的。” 沈烁语气轻快,看似随意地接了句。只是, 在程荀余光里, 他向来懒散的脊背却紧张地绷直了。 男人借坡下驴, 黝黑干瘦的脸上挤出一个笑,顺势说了两句养马的心得。 程荀极力压抑心中的不安,面上不动声色,岔开话题:“既如此, 我们便不打搅了。” 而护卫李显不知被什么绊住脚, 这时才从驿站后头大步跑过来。他看了一眼那男人,向程荀道:“主子,您叫我?” 程荀虽身着男装、高束长发, 可一看便知是女子。男人见护卫对程荀毕恭毕敬的模样,眼里闪过一丝讶异。 “这儿住满了,让兄弟们都收拾收拾, 今夜接着赶路吧。” 李护卫一愣。 他想起后院只栓了几匹高头大马, 并不见其他车马的影子, 疑惑了一瞬。可很快,他便发现了三人之间古怪的气氛, 心神一凛,当即警惕起来。 他飞快地与程荀对视一眼,点头应是。 李护卫保持着面向三人的姿势,自然地退后几步,高声招呼后头三、四个商队兄弟:“弟兄们,今夜咱们不在这住,都收拾东西出来!” 后头此起彼伏地传来应声,程荀心下稍松。 她看向全程紧盯他们的男人,平静道:“掌柜的,今夜叨扰了。” 男人状似和气地摇摇头,拉过门环便要关门。 可说时迟那时快,后院骤然响起一声惊叫。 “血、血!死人了、死人了——” 惊慌的尖叫瞬间穿破大漠静谧无声的穹顶。 下一秒,那声尖叫突然中止了。 伴随一道微弱的闷哼声,有什么东西轰然摔倒在地。 在那瞬间,她耳边风沙好似都停滞了。 程荀浑身血液仿若凝固一般,眼睁睁看着门缝里那人卸下和善的面具,阴鸷的暗色爬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门内传来刀鞘落地的声音。 而遥远的沙丘之中,潜伏已久的秃鹫终于按耐不住嗜杀的血性,振翅飞出黑暗的阴影,只余下凄厉的啸叫划破长空。 刹那间,停滞的一切重新流动起来。 方才还唯唯诺诺的男人,此时凶光毕露。他一脚踹开木门,高举弯刀,直直朝程荀劈来! 李护卫早有防备,伸手便将程荀拉到自己身后,另一只手从腰后抽出佩刀,迈步上前格挡,抬脚直踢心窝!那人避之不及,飞身摔到半开的门板上。 第204章 “小心!” 与此同时,沈烁高呼一声,纵身向程荀扑来,二人交叠摔倒在粗砺的沙石地上。 腰背、手心一阵疼痛。还未等程荀挣扎着站起身,后院里忽然跑出两个手持弯刀的黑衣男人。月光下,二人脸上溅满了斑斑血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程荀心下一沉。 歪斜的门板被人踢开,驿站内又走出两人。四个黑衣男子、连同扶着门板气急败坏站起身的男人,呈包围之势,一步步向他们走来。 沈烁连忙将程荀拉起,李护卫手握长刀,一人站在她与沈烁身前。 “主子,您与沈公子先走,显自能解决。” 李护卫扭了扭脖颈,刀柄在手中腾空一转,语气极为松弛,可双脚已经做出防守准备。 程荀不敢逞强,双眼紧盯不断靠近的歹人。 沈烁抓着她的手臂,双脚不断退后。他用气音轻声道:“门外有马,数到三,和我一起往外跑。” 程荀呼吸急促,心跳如擂鼓。 “一。” 歹人中领头那人吐了口唾沫,步步紧逼。 “二。” 护卫李显收起脸上轻蔑的笑,将刀缓缓举到身前。 “三——” 电光火石之间,李护卫高呼一声,横刀一扫,将歹人逼退两步,又举刀直直劈向其中两人!沈烁趁此机会,抓住程荀双手就往外飞奔! 背后刀枪相撞声不绝于耳,程荀不敢回头望,与沈烁一道奔至门外。 门外木桩上拴着寥寥几匹马,程荀来不及去解绳索,直接从腰间抽出匕首砍断麻绳,立刻翻身上马。沈烁早已准备就绪,二人不敢耽搁,即刻飞身纵马向紘城去! 两匹黑马在苍凉的大漠之上绝尘而去。程荀上身半伏在马上,一手紧握缰绳、一手甩着马鞭,在呼啸的风中疾驰。 风沙不断拍打在她脸上,程荀眯着眼睛,几乎看不清前路,只能在夜色里描摹沈烁的背影,随他奔驰。 可还未跑出几里,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杂乱的马蹄声如雨点般,敲打在程荀紧绷的心弦之上。她忍不住转头去看,却见迷蒙的烟尘之中,远远跑来两个高大的身影,不断向他们逼近。 程荀紧紧咬住下唇,不敢回头再望,只一个劲儿催促马儿,快一些、再快一些! 可偏偏,即便他们如何努力,背后的马蹄声还是越来越近。起伏的马背上,程荀看不清一旁沈烁的神情,却能嗅到他心中同样升起的绝望。 跨过一座荒芜的山包,不远处,脚下的路突然一分为二,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而去。 程荀一时有些慌乱,她与沈烁都未曾走过去紘城的路,如何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 可如今岔路就在前头,分秒之间就要抉择,若是走错了,只会离求援之地越来越远! 眼见岔路就在脚下,程荀心中骤然升起一丝久违的、全然无关理性的胆气。 ——不就是赌一把么?她程荀这辈子,难道赌过的还少了? 大不了横竖就是一死,可她何曾又怕过死! 被死亡紧追其后的压迫感蓦然消失,程荀大脑瞬间清明。 望着在岔路前逐渐慢下来的沈烁,她心中居然浮起了几分自得的畅意,甚至夹紧马肚、一甩马鞭,轻松越过了沈烁,向西奔去! 沈烁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听风中余下一句话: “分头走!别死了!” 沈烁下意识便听从她的话,一拉缰绳,带着马儿向东转,快马加鞭、疾驰而去。 可越往东走,他心中越是后悔。 若是一起走,就算走错了,至少自己还能保护她。如今二人分开,她不光要承受前路无援的风险,还要独自一人面对后头的歹人! 她要怎么确保自己安然无恙?难道靠赌吗! 他又慌又恼,转头去看,却见背后那两个歹人果真在岔路分开,各自追来。 此时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没有回头路,沈烁只能一咬牙,狠狠一甩马鞭。 他忍不住在心底咒骂。 程荀,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另一边,与沈烁分开不久,程荀向后看,果然只有一人追了上来。 程荀远远打量了一眼那人胯|下的马,膘肥体壮,比她身下这匹拉车的老马强上许多。 “驾——” 她一边驱使马儿,一边在脑中迅速分析,若是只靠马力,他们之间这点距离迟早要被追上,更遑论自己骑术远远不及那人。 西北大漠的风,裹着初秋的寒意,刀子似的不断刮在程荀脸上。迎面袭来的风中,有几分腥湿的潮气。 等等,潮气? 程荀从小在溧水边长大,对水的气息最是敏感,自是不可能认错。她兀地灵光一闪,循着那微弱的水腥味,驱使马儿不断靠近。 爬到山坡最顶端,果不其然,下头不远处就是一片滩涂。雨季已过,河床上大大小小的水洼星罗棋布,密密麻麻地织成一张水网。 她想起晏决明曾给她写过的信,这样看似安宁无害的滩涂上,往往隐藏着最致命的杀手。 第205章 背后的马蹄声愈发清晰,身下的马儿喘着粗气,颇为疲惫不满地打了个响。程荀俯下上身,侧脸紧贴马儿的耳朵,轻声安抚:“乖,最后再跑一截路,好不好?” 许是听懂了她的话,马儿渐渐平静下来。 程荀回望一眼,漆黑的夜色中,歹人高举胡刀,不断朝她逼近。那人望见程荀停在上坡的身影,忍不住高声大笑,尽情嘲讽程荀的负隅顽抗。 程荀远远盯着他,像是求饶一般高高抬起握着马鞭的那只手。 男人的笑意更加猖狂。 可下一秒,程荀凭空用力一甩手腕,马鞭的破空声响彻黑夜,马儿提起前蹄,向那坡下一跃而下! 连人带马的身影消失在坡头,男人的笑声凝固。 他气急败坏地扬鞭追上去。站到坡头,却见程荀已经驾着马儿跳下坡,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挑衅般不断朝他挥手。 男人的脸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中原女人,比初生羊羔还要弱小的东西,居然敢挑衅草原上的雄鹰! 他收起此前略带几分逗弄调笑的心思,抓紧缰绳,带着健壮的黑马纵身跳下坡。 女人高束的马尾逐渐在颠簸中散开,黑发被风吹到身后,好似马背上飘扬的鬃毛。 男人气红了眼睛,一路紧跟其后。女人在路上东拐西绕、不知在耍什么手段。可她身下的马体力不足,他不过用了须臾时间,眼见就要追上了女人。 他兴奋地拿出后腰的弯刀,企图向这个中原女人展示何为草原的力量。 可下一秒,他身下的黑马却猛然踉跄一下,随即就停下了步子,再也不往前挪一步。 他低头去看,却见黑马健硕的四条腿,全然陷进了灰粽的湿泥中,不断向下沉。 不远处,女人身下的老马打了个响鼻,男人抬眼望去,却见她骑着马儿站在潮湿的滩涂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妈的。被这婆娘摆了一道! 他咒骂出声,当即就跳下马,手握这弯刀,深一脚浅一脚向女人快步走去。 双脚不断陷入松软的淤泥之中,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可女人仍端坐在马上,冷冷地、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像在看一摊恶臭的污泥。 他心中怒意更甚,阴森狭窄的眼睛死死盯着女人。短短一截路,他已经在脑子里想了一万种折磨凌|辱她的法子。 可还未走到岸边,不知他踩到了哪儿,表面薄薄一层淤泥,下头居然是水和空气填满的疏松空隙!他的一只腿直直陷了进去,无论如何使力,都抬不起来。 下陷的速度比想象中还快,一转眼,淤泥已经淹没他的膝盖。他急得满头大汗,死亡的威胁不断临近,他终于体会到了恐惧与无力。 岸上的女人跳下了马,双手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月光下,她长发披散,面容清冷至极,比初春冰雪消融时,额那勒河流动的水还要清冽。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淤泥已经淹没了他的腰。 “你们是谁?蹲守驿站有何目的?” 清冽的水看着他,嘴里说着他听不太懂的语言。 身体越来越沉重,胸口也渐渐喘不上气。男人试图用手边的弯刀支撑自己的重量,可那水一般的人却跪在岸边,探出身子,将他手里的弯刀夺走。 不,那是他的刀!是每个克木齐部落男儿勇猛和力量的象征! 他努力挣扎,试图从她手里夺走刀,可眼前一切越来越模糊,空气也渐渐稀薄。 他无力地垂着头,艰难向上捕捉那人的身影,可最后出现在眼前的,却是额那勒河闪着金光的水。 母亲河的水。 他死了。 程荀抱着沾满淤泥的弯刀,目光紧盯深陷沼泽的男人。 淤泥淹没了他的胸口,不断从四周挤压而来的力量将他牢牢锁住,还没待泥水淹没鼻腔,他就已经窒息而亡。 程荀将弯刀放到一旁,抽出后腰的匕首,小心翼翼地趴到岸边,将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全程,她的视线未移动一丝一毫,仿佛时刻提防着他突然乍起。 可无论怎么看,男人依旧保持着垂首的模样,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还在不断下沉,程荀趴下的时间,淤泥已经快到肩膀。 程荀无声注视着他,半晌,猛地举起手臂,将匕首狠狠扎进男人的颈子! 霎时间,血柱喷涌而出,溅到程荀的手上、脸上、脖子上。 黏糊温热的血,还带着几分腥臊味,血气瞬间将程荀包围。这熟悉的血气,却让程荀的心骤然安定下来。 他彻彻底底死了。 她松了一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沙地上。 明月已经爬到头顶,估摸着已经过了两、三个时辰了。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程荀精疲力尽地仰躺在地,染血的发丝铺了一地。 她望着那半轮残月,思绪不断涌动。 一同来的商队兄弟没了。 李护卫凶多吉少。 沈烁生死不知。 而她迷失在苍茫大漠之中。 她想不通,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外出,为何就到了如今这幅田地。 第206章 几个时辰前还与她有说有笑的人,如今就躺在苍凉冰冷的大漠之中。 万林,林三郎,郑山儿,吴季。 还有不知所踪的李显,沈烁。 她回想着他们的名字、他们曾与她说过的家人,方才还激动亢奋的心突然就冷了下来。 眼角有滚烫的泪,不断顺着鬓角流入发丝。 她躺在并不平坦的沙石路上,忍不住抬起手背盖住眼睛。 手指划过陌生的触感,偏头看过去,却见手边放着那把弯刀。 她神色一顿。 不行,一切还没结束。 一切皆因此而起,至少,她要搞清楚真相。 不然,今后如何和他们的家人交代? 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坐起身,抓过弯刀,拉开刀鞘,借着月色细细打量。 刀刃不算锋利,钢质也不算纯粹,靠近刀柄的部分有一圈波浪符号,像是刻上去的。 半晌后,她缓缓站起身,将弯刀牢牢系到腰间,翻身上马。 此前为了摆脱后头的人马,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况且下坡容易上坡难,如今要想原路返回已经不大可能。 她环顾一圈四周,准备在滩涂上碰碰运气。 滩涂上尽是杂乱的马蹄痕迹。夜色昏暗,她努力辨认除了自己与男人的马蹄外,其他多余的痕迹。 终于找到一点头绪,她顺着那不甚清晰的痕迹走,身下的老马却停住,怎么也不肯走。 程荀无奈地拍拍它的脖子,却见它一动不动地朝着某个方向看。 程荀望过去,却见那滩涂之中,男人的黑马安静地陷在沼泽之中。 宽厚的马肚暂时阻住了它下陷的趋势,可仅凭程荀一人,是断然没有将它拉出来的可能的。 身下的老马许是明白了程荀无言的沉默,它踏踏步子,对着那黑马嘶鸣了一声又一声。 而那匹黑马,只是睁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远远地遥望一人一马。 程荀移开视线,逼自己不再去看,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老马离开。 越远离滩涂,干燥的沙地上,马蹄的痕迹就越模糊。到最后,程荀几乎只能凭着直觉向前走。 更糟糕的是,此时夜已深,大漠中气温骤降。寒风不断呼啸,程荀身上的衣物实在难以抵抗,只能弯下腰,抱住老马的脖子,靠它的体温取暖。 不知在风沙中走了多久,困倦、劳累、饥饿到了顶点,昏昏沉沉之间,程荀双腿酸软,大腿根更是磨得生疼,身子几欲摔下马。 几次在头欲着地时惊醒,程荀不敢再勉强,只能强撑着取下腰间外袍系带,将自己牢牢捆在马背上。 老马驮着她,缓缓走在荒原之上。苍凉的北风席卷着沙土,在她背上落了一层黄沙。 经历反复的清醒与昏沉后,程荀隐约看见天际边露出一点鱼肚白。 已经过去一夜。 程荀强撑着僵硬酸痛的身体坐直,揉揉眼睛,四处张望。 视线先是一片迷蒙的黄沙,而后,在那黄沙尽头,她隐隐看见了一面随风招摇的幡旗。 她睁大眼睛,驱使老马向那旗帜跑去。 跑了几十米,程荀终于看清,那飘扬的旗帜上写着一个“齐”字! 而在那旗帜下,是一片规整广阔的营寨。 程荀心中燃起希望,冻得僵直的手指抓住缰绳,抽出腿侧的马鞭,朝军营扬鞭奔去。 营帐内,晏决明放下看了一夜的书册,抬眼望去,示意突然跑进来的手下说话。 亲卫低头看着地面,磕磕绊绊地开口道: “主子,方才李显来报,程主子在去紘城的路上遇险,如今与李显分开,不知去向。” “你说什么?” 短暂的沉寂后,晏决明轻声反问。 亲卫头埋得更深,不敢再言语。 对面的晏决明猛地起身,长腿一迈,大步走到营帐门口,压抑着怒火,向外低声吩咐道: “备马!让李显来我这——” 话音未落,营帐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一位副官从远处急急跑来,到了晏决明营帐外又刹住脚步,故作稳重地走过来,行过军礼后,一字一句汇报: “回将军,营寨外头突然来了个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女子,举着一把胡刀,说是在紘城百里外的驿站遇袭,手中有外族潜入大齐的证据,请求庇护……” 还未等副官说完,就见向来沉稳自持、敌临阵前也自岿然不动的晏决明,居然一阵风似的,冲出了营帐。 副官还摸不着头脑,却被一旁的亲卫瞪了一眼,连忙追上去。 营寨外,程荀心知自己此时这副形容,必定是行迹可疑,故而只是端坐马上,高举手中的胡刀,并不上前一步。 营寨门口的哨兵举着长枪,紧盯程荀的举动,警惕的眼神中不乏几分好奇。 不知举了多久,门口来了一拨又一拨人,看起来级别品级各不相同,似是将程荀的情况一层层上报了,只是至今都没能找到一个能做主的。 程荀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场景。一整夜未进水米,她如今浑身酸软无力,一把胡刀好似千钧重,让她感知不到自己双臂的存在。 第207章 东方,天际渐渐泛起白,军营中隐隐传来操练声。程荀踩在脚踏上的双腿不住抖动,眼前的画面聚了又散,一时只觉得头重脚轻,几乎直不起身子。 晕眩而朦胧的视线中,她望见有人穿破重重人群,向她奔来。 她试图集中目光去看,可在频频降临的黑暗之中,她只望见一双熟悉得令她心悸的眼睛。 ……那是,谁? 身体仿佛骤然变轻,她双臂无力地垂落,如同一片不再渴恋梢头的枯叶,轻飘飘向下坠落。 可预想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迷迷糊糊伸手,却摸到一片温热厚实的触感。 “胡、胡刀……紘城……驿站……” 在脸上糊了一夜的血痂黏住她的眼角,她艰难地撑着眼皮,将手里的胡刀抬了抬,气若游丝地说道。 将她接住那人却不回话,只沉默地将她抱紧。 程荀不自在地想要挣扎,可困意有如洪水,铺天盖地而来,转眼就将她淹没。 陷入彻底的黑暗前,她察觉到,有水滴轻轻敲在她眼皮上。 ……为什么,这么熟悉? 记忆深处,好像也曾有过这样突然降落的雨。 下雨了。 第86章 西窗烛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样沉。 半梦半醒间, 她好像被人小心翼翼地放到床榻上。床并不算软,却有股熟悉的清苦气息。那气息包围她的周身,不知为何,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屋中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紧接着, 一张温热的帕巾贴住她的侧脸, 焐了一会儿, 才轻柔擦拭她脸上的沙尘与血污。 明明还身处苦寒的大漠之地,身体却像陷入粉色的云絮。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安然落下,思绪清空, 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 程荀眼前是一片朦胧的霞光。 橙红的烟霞穿透纱帘, 散落在营帐之中。室内一片寂静,只能隐约听到外头些许脚步声。 程荀眼皮微动,茫然地望着霞光中舞动的烟尘。 身体像被车辙狠狠碾过,全身无一处不酸胀疼痛。手臂几乎抬不起来, 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感官徐徐苏醒, 思绪也渐渐回神。她平躺着,终于想起昨夜发生的事。 古怪的驿站,埋伏的胡人, 倒在血泊之中的商队兄弟,独自留下断后的李护卫,分道而行的沈烁, 被沼泽淹没的黑马。 还有永远留在那片滩涂的男人。 想到这, 她后知后觉地往腰间一探, 匕首已经被人取下,身上的外袍也被人脱了, 只剩下素色的里衣。 她艰难地从毛毯下举起手,衣袖上还残留点点血迹,手却一干二净,指甲缝里的沙土都被人清理一清,连手心被缰绳勒出的血痕,也敷上了药粉。 看来,只是被人脱去了脏污的外衫。 程荀心下一松,侧过脸,默不作声地观察所处之地。 这是间不大的营帐,正对门帘的是一张矮桌,上头整齐地码着书册,几张舆图散落在桌边,方便人随时取用。 营帐一侧放着一个高大的武器架,一副盔甲挂在其上,旁边支着刀枪剑戟等利器。 想来,这是个将领的屋子。 视线转过来,屋子的另一面则是她正躺着的窄床,床脚还垒着几个半开的木箱,依稀可见里头盛放的衣衫、书本等物。 ……这,未免有些太过私人了。 她尴尬地收回视线,忽视心中的不自在,暗自琢磨待会儿要如何与那将领说清昨夜发生之事。 还未等她理清头绪,突然有人掀开门帘走了进来。 程荀循声望去,来人恰好挡住霞光,只留下一个高大修长的剪影。看不清样貌,倒更显得那人宽肩窄腰、英姿挺拔。 仅从体格看,这人年纪应当不大,程荀立马说道:“这位小哥,劳烦您帮我通传一声,我——” 还未等她说完,那人突然开口。 “阿荀,是我。” 程荀急急刹住话音,愣在原地。 晏决明迈步上前,程荀终于看清了他如今的样貌。 四年的时间,他更高、更健壮,面容的线条更加成熟冷硬。 大漠的风霜刀剑刮去了他的青涩,原本温和儒雅的气度,如今像是挟了血腥与铁锈,令人心神震慑。 若说从前的他是块温润精致的玉,叫人心生向往;那么今日的他,就是把出鞘的剑,陵劲淬砺、寒芒毕露,再不必掩盖自己的锋利。 他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自己,程荀忽而有些紧张。 在这漫长而短暂的对视中,她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自我审视。 她问自己,程荀,你跟上他的成长了么? 晏决明喉结滚动,在她床榻前蹲下。 “阿荀,可有哪里不舒服?” 他声音低沉柔和,像是江南最上乘的丝绢,拂过她耳边。 程荀突然有些鼻酸。 “好像每次见你,都是一副狼狈的模样。” 她努力压抑心中的波澜,撑起一个笑,故作轻松地调侃。 她命令自己,收敛起那些多余的、泛滥的情绪,至少要像个故人旧友,自然而体面地应对眼前的场景。 第208章 可溶溶夕照中,眼前这人静静凝视着她。那目光好似春日消融的水,思念、悲伤、庆幸、喜悦,太多复杂的情绪满溢出来,顺着她干燥的皮肤流淌。 那流水轻而易举地冲塌了她的伪装。 她伸手抓住晏决明的衣袖。 “那个胡人,一路追着我,举刀要砍我。” 昨夜的恐惧和委屈像是开了闸,她偏头看着他,声音哽塞。 “还有,死了好多人。” “商队的兄弟死了。他们、他们,本不该死的……我怎么、我要怎么和他们家里人交代?” 她苍白的唇止不住地抖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 而那泪好似滚烫的铁水,一滴滴落到他胸口,钻心的疼。 晏决明再也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渴盼和痛惜,伸手将她揽进怀中。 久违而熟悉的气息将她包围,四年里,无数个她辗转反侧、担忧思念的夜晚骤然浮现眼前。 无数情绪像是澎湃的浪潮,一头高过一头,不断拍向岸上的她。程荀头抵着他的前胸,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待她情绪平复,夕阳已彻底沉入荒漠,屋中一片黑暗。 不知哭了多久,可看着晏决明湿透了的前襟,她吸吸鼻子,讪讪推开他,躲进床榻里。 晏决明也不恼,转身去书案上点起油灯。 昏黄的灯光亮起,营帐里突然多了几分静谧的柔和。 晏决明倒了杯温水,扶她坐起,小口喂她喝下。 温水下肚,程荀理智回笼,问:“你都知道了?” 自打见到来人是晏决明,她心中就安定许多。 不知为何,她对他好像有种无来由的笃信。不必怀疑什么、也不必操心什么,他会将一切都处理妥当,再出现在她面前。 果不其然,晏决明点点头:“李显受了伤,好在于性命无碍。” 停顿一瞬,他继续说道,“沈烁运气好,当夜便进了紘城。追他的人跑了,我已派人前去搜寻。驿站里的瓦剌人皆已伏诛。至于商队伙计与驿站老板,我都吩咐人去收敛了。” 程荀心情沉重,正要点头,突然眉头一皱。 “等等,你说,瓦剌人?” 晏决明站起身,从身后桌案上拿过那把胡刀。 他细细观察她的神情,试探问道:“阿荀,这是你从那歹人手里拿回来的?” 程荀自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藏在毯子里的手不自觉握拳,面上却轻描淡写地说了自己如何将他引至滩涂,又是如何彻底了结他。 说完,她迫不及待地继续反问:“为何瓦剌人要埋伏在驿站里?” 晏决明静静看着她,伸手将她耳畔的碎发拨到后头,才开口道:“若不出意外,朝廷派来签订互市条约的使臣与人马,本该昨夜抵达驿站。” 程荀本因他突然的动作有些别扭,听他说罢,忍不住睁大眼睛。 “你的意思是,那伙人本是冲着朝廷使臣来的,是我们误打误撞碰上了?” “应是如此。” 程荀眉头紧蹙,下意识反驳道:“不对,他们如何知道使臣抵达的时间呢?况且,若是他们不在驿站停下,直接往紘城去呢?” 晏决明没吭声。 程荀一愣,瞬间反应过来。 想要计划万无一失,唯一的可能便是,朝廷的人马中,自有他们的接应。 这念头仿佛一道凉风,嗖的一声钻进她衣领,明明在温暖的毯子里,她却觉得脊背发凉。 晏决明担心自己吓到她,连忙温言道:“别担心,我们与瓦剌、鞑靼交手已久,恐怕各自安插的细作都不尽其数了。” 程荀没回话。她背靠床头,想起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西北局势,兀自思索。 所以,是瓦剌人提前得知、甚至设计了和谈使臣抵达驿站的时间,杀死了驿站老板,埋伏驿站之中,只待使臣到来。 可惜使臣在路上突遇意外,久久未等抵达。而程荀这群倒霉蛋,就这么误打误撞掉进了火坑。 看来,瓦剌人有意破坏大齐与鞑靼的联盟。只是无论如何看,这手段都有些直接、甚至说粗莽了。 不。她随即反驳自己。瓦剌人不需什么精巧的设计,鞑靼与大齐本就积怨已久,即便如今明面上要签订和约,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瞬间引爆局面。 更何况…… 她看了眼晏决明,清清嗓子,小声问道:“你取了鞑靼王布日的脑袋?” 晏决明望着程荀故作神秘的表情,心底痒痒的。 他忍不住起了玩心,学着程荀小声探问的模样,道: “那可不是!前几月,鞑靼兵线溃散,四窜逃跑。我带着神影骑一路往大漠腹地去追,深入鞑靼王庭,不光杀死了前鞑靼王布日,还带回来了不少‘战利品’。” 他说着说着就认真了,突然站起身走到床脚,一边说着一边查看木箱上的标记。 “若你不来,我本是要将东西送过去的……” “停停停,先说重点。”程荀按按额角,头疼道。 晏决明已经将几个木箱拉出来,颇为自得地拍拍手:“之后我便命人将东西送到你府上。” 第209章 “战利品”一拉出来,床脚骤然空荡了,只有两个箱子孤零零放着,一个装着衣物,一个装着书本等杂物——那是行军时晏决明的全部家当。 “我府上?” “我已命人去紘城给你收拾好了一间宅子。你若是愿意,住进你亲生父母当年的宅子也行。” ……动作真够快的。 程荀忍不住在心中腹诽。 “等等,你还没说完呢,鞑靼王庭,然后呢?” 差点被他带着跑,程荀连忙叫停。 此时,屋中氛围松快许多。晏决明在她床边坐下,声音柔润醇厚。 “前鞑靼王布日早已年迈,部落里,有竞争新任鞑靼王能力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布日最宠爱的小儿子哈日查盖,如今十七岁,脑子活泛、但是缺些根基。 “另一个则是布日的亲弟弟扎那,在布日之下掌权多年,城府极深。” 程荀瞬间体会过来:“所以,朝廷站在哈日查盖那边,扶持他打败自己的叔叔,坐上了鞑靼王的位置?” 晏决明眼里露出笑意,语气亲昵:“阿荀好聪明啊。” “少来。”程荀白他一眼,又问道:“可是,老鞑靼王不是最宠这个小儿子了么?你杀死他爹,儿子没和你拼命?” 晏决明嘴角微微勾起,笑得隐秘。 “哈日查盖年纪小,对汉人并无多少抵触的意思,相反,对汉家礼教还多有好奇。”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布日临死前半年,娶了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为新夫人。那少女,从前与哈日查盖关系甚笃。” 程荀一时间陷入沉默。 想起鞑靼某些习俗,想必这位刚坐上王位的鞑靼王,如今应是得偿所愿了。 晏决明见她神色古怪,问她在想什么,程荀一五一十说了自己的猜测。 他听后一愣,不禁笑出了声。 昏暗的灯光下,他一手支着脑袋,笑得爽朗。几缕碎发落到额角,他忽地就有了几分从前的少年模样。 这念头令她心头一动,本有些气恼的情绪骤然消失。她也忍不住学着他的模样,手臂撑在枕边,看着他,支着脑袋笑起来。 晏决明却蓦然愣住。 明灭的灯火映在她眼中,像是西北晴朗的夜里,那苍茫大漠之上的繁星万点。 这一刻,他好像才从久别重逢的哀与乐中抽身,以一颗全然归零的心脏,欣赏面前的女子。 他们四年未见了。 在他们错过的这四年里,她长高了些,面上也不再如从前般苍白虚弱,有了淡淡的红晕。比之从前瘦削柔弱的模样,现在的她,像是终于绽开花儿的兰草,茎叶挺拔、花蕾饱满。 许是几年在外的经历,从前她眉宇间那如同经年积雪般消融不去的哀愁,好似也随风而逝了。 现在的她,像是终于挣脱脚链的鸟儿,终于能自在轻盈地飞。 唯一不变的,或许只有那双眼睛。 依旧澄澈、透明,依旧平和、安宁。 那是一眼就让他深陷其中的双瞳。 那是他永恒唯一的家园。 他愣怔的时间太长,程荀察觉到异样,慢慢坐直了身子。 啊。 程荀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二人的关系,似乎远比她想象得还要微妙。 他们站在木板两头,只靠中间一点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为基石,勉强维持着平衡。 若是谁先上前一步,或是给对方释放了可以前进的信号,这平衡也就不复存在了。 所以,她想让这平衡被打破么? 她垂下头,心跳有点快。 “将军,饭食送来了。” 营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一个士兵的影子映在帐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声音好像天降的救兵,将程荀从不得不面对思考的问题中解救出来。晏决明走到门边,接过食盒,放到程荀床边的矮几上。 “我给你带了换洗的衣物。热水一会儿送过来。只是军营中不大方便,只能再委屈你一下。”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温和。 “待明日醒后,我便送你回紘城,可好?” 程荀有些迟疑:“这是你的营帐吧?我睡这,你又睡哪儿呢?” 晏决明微微笑了下,并未作答。 入夜后,程荀草草吃了饭,又独自在营帐中艰难地擦洗身子、换上干净衣物,困倦难消地睡去。 而营帐外,晏决明拿着昨日从程荀腰间卸下的匕首,在门外整整站了一夜。 一晚上,来回巡逻的几波人马都能望见自家将军独立帐前,沉默守卫的身影。 直到清晨,副官听人说起昨夜将军的举动,颇为不解地感叹道:“我们将军,有时候也够轴的。” 昨日瞪过他一眼的亲卫站在一旁,闻言又瞪了一眼。 傻老帽。 亲卫带着些许优越感,颇为自得地腹诽。 也不看看,这世上能让将军“轴”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第87章 初交锋 翌日, 程荀起了个大早,随晏决明一同回紘城。 第210章 军营外停着一辆马车,李护卫站在一旁,手臂固定在木板上, 脸上还有几道血痕。 见到晏决明, 李护卫低下头, 声音艰涩。 “主子, 昨夜之事,是属下失职,请主子降罪。” 晏决明并未回应, 反倒看了眼程荀。程荀会意, 走过去低声道:“李护卫莫要自责了, 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弟兄们的……尸身,都收敛好了么?” 李护卫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属下昨夜已带人将尸身带回紘城,等您吩咐。” 程荀闭上嘴, 沉默片刻, 道:“先回去吧。” 晏决明将程荀扶到马车上,转身利落地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尘烟,徐徐驶出大漠深处。 想到回紘城要面对的事情, 程荀心中郁郁,靠着马车内壁一言不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马车缓缓停下, 车帘外响起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 我能进来一下么?” 程荀直起身, 问道:“怎么了?” 话音停顿一下,他压低声音:“有些渴了, 水囊在马车里。” 行军之人,水囊不都是挂在马鞍上的么? 心底闪过疑惑,程荀也没多想,从旁边的小柜里找到水囊,挑开门帘一条缝,将水囊递过去。 晏决明:“……” 外头没人接,程荀困惑地摇摇水囊。门帘外,晏决明轻不可闻地叹了声,将水囊接过去了。 临走前,他说了句:“若有事便叫我。” 程荀应了一声。 短暂的小插曲后,马车继续前行。 程荀被他没头没脑的这一出弄迷糊了,呆坐在原地想了想,突然反应过来,晏决明岂是为了水囊?分明是有什么事要和她私下说。 ……真是傻了。 她不禁懊悔地敲敲额头。可此时再叫他,未免太过尴尬了些。她索性不再去想,俯身翻了翻车中几个矮柜和抽屉。 柜子里垫子、薄毯、熏香、食盒无一不全,甚至还放着两本解闷的话本。程荀抽出来一看,是本前朝文人写的游记。 随意翻了翻,前面几篇写的就是程荀曾去过的地方。她起了兴致,抱着毯子看了几页。 程荀看得入了迷,等意犹未尽地放下书,马车外已隐隐能听见嘈杂的人声。 她靠到窗边,掀起车帘,却见不远处立着一道高高的城墙,城门下,熙攘的人群排成长队,官兵一个个核对后才放人进去。 晏决明骑马在侧,看见她的视线,解释道:“昨夜不是跑了一个瓦剌人么?紘城官兵正领命搜查。” 程荀双手扒在窗框边,闻言扬起脸,略带隐忧地问:“他们可还有同党?” 晏决明坐在高头大马上,视线落到她脸上。正午的光慷慨地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瞳色发浅,好似河滩下的玛瑙。 他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 “尚在调查之中,还不好说。” 见她皱起眉头,有些烦闷地咬住下唇,晏决明又安抚道:“别怕,我已调配人手过来,之后便让他们跟着你。再过半月,冯平也该过来了。” 他语气沉稳,倒是消去了她心头几分忧虑。 只是…… “那歹人前夜追杀的是沈烁,如今他处境恐怕比我更糟。” 听到“沈烁”二字,晏决明微微一愣,下意识挺直腰背,望着前方轻哼一声。 “你此前不是说他会些武功吗?结果送到眼前的人都能弄丢了。” 又来了。程荀忍不住在心底翻个白眼。 她曾经写信和他说过沈烁其人。可不知怎的,即便二人从未相见,晏决明对他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 此番事后,晏决明更是颇有“微词”。光是昨夜,他就在她耳边说了不下五次沈烁策略之不当、反应之迟钝、手脚之孱弱。 程荀替沈烁叫屈:“你当人人与你一样,及冠年纪就手握千兵,能孤身一人冲进鞑靼王庭,割了敌首?” “晏将军,多少也讲讲道理。” 程荀嘟嘟囔囔地抱怨,晏决明面上却由阴转晴,勾起唇角,轻轻笑了一声。 “既然阿荀都这般说了,那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晏决明坐在马上,眼角带笑,语气悠哉。 程荀微微眯起眼睛,终于看出他的心思。 “拐弯抹角让我夸你……怎么,这赞誉之词,晏将军平时在军营里听得还不够多?” 晏决明故意打趣:“旁的人说的话,哪能和阿荀相提并论呢?” 程荀看了他一眼,甩下车帘,坐回去了。 车帘上的流苏晃个不停,晏决明轻咳一声,掩饰脸上落不下来的笑意。 他有些隐隐的雀跃。 四年后再见,从前横亘在二人之间沉重的隔阂,好像消失了许多。 他想,至少这是个好的开始。 李护卫骑马在旁,将二人的对话听了个囫囵,面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中却诧异。 怪不得,冯平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看好程姑娘的安危。唉,这回他可是捅了大篓子了。 马车缓缓驶向城门,从善如流地排在人群后,等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城门口。 守门的官吏手持长枪,一手叉腰,神情桀骜不耐,颇有几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第211章 晏决明几人骑马上前,中年兵吏正要开口让他们下马,扫了眼几人的穿着打扮,立马小步跑上前,谄笑问道:“几位官爷,怎的不派人来说一声,还劳得您在后头等着。” 晏决明垂眸看向他,淡淡道:“不必,按规矩来。” “自然、自然。”兵吏躬着腰,连声道。 那人后头却有个愣头青,闻言便将眼睛转到一旁紧闭的马车上。 中年兵吏注意到他的视线,反手就朝他脑门上扇去,挤眉弄眼道:“这马车自然不必搜,几位官爷过去便是。” 还未待晏决明说话,马车车帘突然掀开,程荀走了下来。 “还是按规矩来吧,请。”程荀让到一旁。 两个兵吏对视一眼,犹犹豫豫地走到马车边,掀起车帘随意看了一眼后便退到后头,挪开拒马,让他们通过。 待进了城,程荀平静的心湖又摇动起来。她呆坐一会儿,靠到窗边,问晏决明:“要去哪儿?” “回宅子。”晏决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试探道,“还是说,你想先去县衙?” 她沉默一瞬,低声道:“去衙门吧。” 晏决明说了声“好”,马车转了个弯,向衙奔去。 这案子转到了县衙手里,商队弟兄们的尸身还摆在县衙大堂,等待人去收敛。 马车在县衙门口停下,程荀走进县衙时,抬头看了眼头顶的牌匾。正午阳光正烈,直直射入她眼中,刺得她双眼酸疼。 刚走进衙门,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便引了上来。男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级,皮肤被风沙吹得粗糙黝黑。 “晏将军,许久未见了,别来无恙。”男人双手作揖,姿态有礼,却并不算多热切。 晏决明回了一礼,言简意赅道:“陈大人,别来无恙。” 说着,晏决明侧过身,向程荀介绍道:“这位是紘城县令,陈毅禾陈大人。”又向陈毅禾道,“这是家中表妹,也是程杜商队的老板,程荀。” 陈毅禾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只知这次遇劫的商队老板是个年轻女子,却不知这女子竟然如此年轻,更没想到她竟是晏决明的表妹。 他注意到晏决明回护她的姿态,心中更是打起鼓:难道如今世家之中,并不将未出阁的女子在外行商当回事儿了? 真是荒唐…… 不过,无论心中多震惊鄙夷,他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道:“前日之事,下官也是始料未及。程小姐死里逃生,实乃天意啊。” 程荀扯起嘴角笑笑,直接问道:“陈大人,不知我今日能否带走我商队的伙计?” “这是自然。”陈毅禾望了晏决明一眼,继续道,“只是不知程小姐能否再与我们说说前夜发生之事?多些线索,早日将歹人捉拿归案,于程小姐也是好事。” 程荀点点头,没有异议。 几人走进厅堂,听程荀说了那夜在驿站所见。讲到她与沈烁分道逃跑时,晏决明突然接过话茬,轻描淡写道: “好在表妹没跑多远,就遇到我手下的将士。只可惜那歹人当即毙命,嘴里撬不出别的线索了。” 陈毅禾一愣,连忙道:“线索倒是其次,程小姐没事就好。” 二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众人便起身向摆放了尸体的大堂去。 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颇不是滋味。 她明白,晏决明是出于她清誉与名声的考虑,才出言掩盖了那夜的真相。流言猛于虎,外人面前,许多事不必说得那么清晰。 可是。 可是,若她是个男子,撞破将瓦剌人潜伏暗杀朝廷官员的阴谋,孤身一人引走歹人,又在危难之际设计反杀——这样的举动,不说得到朝廷嘉赏,至少在坊间也称得上是英杰、壮士了。 同样的行为,只因她是女子,就要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甚至担上贞洁与名声被毁的风险,何其讽刺。 本该属于她的勋章,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她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转角时,晏决明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这对视来得猝不及防,程荀眼中情绪翻涌,纷乱的心绪来不及掩饰,都被晏决明一一捕捉。 而他容色深沉,长睫下,碎星一般的双眸欲言又止,好似在说,我都明白。 她迅速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继续走。 在两人擦肩的瞬间,晏决明突然伸出手,隔着宽袖,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错身的刹那,那只手便松开了。 陈毅禾还在前头带路,对身后的事全然不知。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而隐秘,恍惚间,程荀差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可她知道不是。 县衙狭窄的玄廊上,他们并肩走着。晏决明的手时不时碰到她的衣袖,那若即若离的触碰好似滴入湖畔的初雨,疏疏落落地,打出一圈圈涟漪。 她方才还翻腾澎湃的心海,忽而宁静下来。 穿过短短一截玄廊,大堂就在面前。空地上整齐放着四张草席,尸体用白布盖着。初秋,大漠已有了寒意,故而并没有什么奇怪的气味。 陈毅禾公事公办道:“程小姐,就是这些了。您要是不方便的话,暂时再放几天也并无不可。” 第212章 程荀并未回应,只是走上前,揭开白布,蹲在尸体旁,细细查看他们最后的形容。 陈毅禾眉间一跳,心头诧异,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神色平静,只是静默地注视着程荀,并没有多的情绪。 被晏决明这表妹惊了一次又一次,他终于按捺不住,低声道:“晏将军,您看,这……这不大合适吧……” 闻言,晏决明侧过脸:“陈大人,不知家妹,哪里做得不合适呢?” 他声音有多温和低缓,目光就有多冰冷凛然。 陈毅禾的话卡在嗓子眼,再也不敢说出口。 半晌,程荀才站起身,对晏决明说:“我今日就带他们回去。” “好,你放心。” 晏决明低声吩咐一旁的李显,他匆匆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带来几个兵士。兵士抬起地上的尸体,无声而迅速离开。 程荀没了在这继续听人寒暄的耐心,晏决明适时向陈毅禾道别。 一路无话。等马车再度停下,已经到了晏决明为她安排好的宅子中。 两进的宅子,不算大,却也足够程荀一人住。前院除了厅堂和书房,还辟出一块空地。 程荀疑惑地望去,晏决明解释道:“专门辟出来给你另寻他用的。” 程荀微微一愣,随即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抿抿唇,不得不承认,晏决明比她还理解自己。 “那就,在这搭个简单的灵堂吧。” “好。” 她此番来紘城,一是为互市,二则是为生母迁坟。如今横生枝节,筹谋互市之事能交给沈烁去办,可迁坟一事却只能她亲力亲为。 商队弟兄跟她出来出了事,她总得亲自将他们带回去,处理后事、安抚亲眷。只是数数后头的事,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的。既如此,不如在此处设个灵堂,她上几注香,也算是个交代。 这两日程荀虽心神俱疲,却也做好了后续的安排和打算。可她没想到,她一句未提,晏决明却洞若观火,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寿材我都已叫人备好,灵堂今日就能搭好。”他停顿一下,迟疑道,“胡人心肠毒辣,他们离世,非你之过。” “阿荀,莫要太自责。” 程荀勉强笑笑,并未搭话。 她当然知道一切都是意外,是他们运气不好,撞上了歹人。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 昨夜还围坐在篝火边,喝着烧刀子,半真半假吹牛调笑的人,再见面时,已是阴阳相隔。 她尚且难以接受,他们的父母妻儿,又要如何面对? 越往深处想,她心里越难受。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情绪,直接转移话题:“快晌午了,厨房应当已经准备起来了。你先去沐浴,待洗漱后再来吃饭。” 说着,他按住她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将她往后院厢房推。 宅子里还未准备丫鬟,除了厨房的厨娘,就只有一个年级稍大的吴婆子。吴婆子想伺候她沐浴,她委婉拒绝了,一个人走进屋子。 身体浸入浴桶,热水包裹住她酸痛疲倦的身体。蒸腾的水汽熏得她头晕,她趴在浴桶边上,几乎快要睡去。 强打着精神洗净头发、擦身穿衣,连身上各处细小的血痂,也拿准备好的药粉布巾处理好。等再打开门,她的身体与精神都像是吸饱水的干花,不再似方才那般倦怠消沉。 她随手拿起毛毯,揉了揉湿发。外头,吴婆子说道:“小姐,门房来说,正院来了个沈公子,晏将军正在招待呢。” 程荀一愣,匆匆穿好衣物、束起长发,打开门,大步离开。 宅子不大,她不必记路,绕两步就走到了前院。还未等她寻找,就见晏决明与沈烁站在庭院中间,两人隔了几步,并未说话,只是遥遥对立着。 程荀没多想,提起裙角快步走过去,喊了一声:“沈烁!” 瞬间,两人都转过头来,目光各异地看向她。 沈烁松了口气,先走了上来。 “你没事就好。我从前夜起就没闭眼过。若是你出了什么事,那我真是……” 话音未落,晏决明便轻飘飘打断了他的话: “沈公子说笑了。阿荀的安危,自有我这个做哥哥的自家人看护着,也就不劳烦您挂心了。” 说着,他走上前,抖了抖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斗篷,披到程荀背上。 他语气略带责备,手上却轻轻抬起她的湿发,解开发带,任湿哒哒的长发披散在崭新的灰鼠斗篷上。 “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劳你湿着头发就跑过来?若是风寒了,又是几个月才能除了病根。” 程荀看着他亲昵的姿态,又望了望几步外面色有些僵硬的沈烁,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不对劲。 可还未等她说什么,那厢,沈烁又走了上来,抬了抬手里的食盒,不甘示弱道: “说起来,这几日都没能好好吃饭吧?我特意找了江南的厨子,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点心。” 程荀夹在他们中间,就算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这初次相见的二人有多不对付了。 她尴尬地笑笑,往后退一步,说道:“时辰不早了,在这站着也无用,去吃饭吧。” 第213章 晏决明与沈烁对视一眼,又默契地移开了视线。二人走上前,一左一右,与程荀并排走进正屋。 程荀:……你们脑子没事吧? 第88章 沈家人 稍显诡异的气氛里, 几人走到饭桌前坐下。程荀坐在上首主座,晏决明和沈烁分别坐在她左右手,颇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 晏决明新找来的厨娘不可谓不卖力,桌上菜码丰富、有南有北, 几道酒蒸羊、水晶肘子、盐水鸭, 皆是色香味俱全。 程荀拿着筷子, 却避开了几道肉菜, 只往一旁的素菜上伸筷。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动作,心下了然,直接起身去外头吩咐厨房送几道清淡的小菜, 特意说明这几日都不要做太过油腻的肉菜。 看见他熟稔得仿佛在自己家里的做派, 沈烁有些不痛快, 可转头一看程荀神情自然、好似早已习惯的模样,他又不由得微微惊讶。 他们的关系,竟如此亲近么? 沈烁压下心中微妙的情绪,趁晏决明不在, 终于问起自己担心已久的话题:“阿荀姐, 你那日是怎么逃脱的?可受伤了?” 晏决明走进门,听到沈烁的话,不动声色地瞥他一眼。 程荀与他相熟, 倒也没什么包袱,直接道:“那人误入了一片沼泽地。我没受什么伤,运气好碰到神影骑的营寨了。” 沈烁仍皱着眉, 神色愧疚难安:“……对不住, 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程荀忙安慰道:“千万别这么想, 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分道而行也是无奈之举。况且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也没缺胳膊断腿。” 话音刚落, 一旁安静吃饭的晏决明却忽然放下筷子,象牙筷落到瓷碗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看向沈烁,语气平静克制: “沈公子说笑了。沈公子不似令兄,是出入沙场的行伍之人,遇到歹人能保全自己已是大幸。至于别的,不必强求。” 令兄? 程荀刚夹起一块饼子,闻言,筷子还没收回来就转头问道:“你在军中的家里人,就是你哥哥呀?” 沈烁脸色有些僵硬,迟疑道:“对。” “能拿到互市的消息,想来你哥哥在军中官职也不小嘛。”程荀打趣道。 晏决明微微一笑:“这倒与官职无关。沈公子的兄长在军中可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程荀有些好奇,还想追问,瞥见沈烁脸色难看,又闭上嘴了。 认识四年,沈烁从未与人说过此事,或许是有什么心结吧。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 吃过饭后,程荀身子疲乏未消,想起后头要处理的一堆事,也没了招待他们的心思,直接提起送客。 晏决明与沈烁自无异议,与她一同走到大门口。 离开前,沈烁想了又想,将程荀拉到一边,踌躇道:“你,不会怪我吧?” “怪你什么?”程荀纳闷,随即恍然,不甚在意地摇摇头,“这是你的私事,我有什么好怪的。” 沈烁松了口气。可看了眼门边长身玉立的晏决明,纠结片刻,他一咬牙,对程荀说道:“其实,沈焕,就是我兄长。” “……沈家?” 这名字有些熟悉,程荀不禁愣住。好半晌,才从记忆深处找到根据。 晏决明曾写信与她说过,他在军营中认识了一位前辈。那前辈品性刚正、能力出众,虽沉默寡言,却在私下里帮助他良多。 而他后来才知道,这位前辈竟是二十年前,紘城一役中,最后带领沈家亲兵残部前来支援、时年仅十三岁的沈家幼子沈焕。 程荀自然知道这段往事。 泰和二十五年,瓦剌人剑走偏锋,在鞑靼王的默许下,绕行西岭山,从鞑靼边界入侵大齐。沈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匆忙应战。 可没想到,不过数月,镇守边关数十载的沈家居然频频战败、连失城池。瓦剌人横刀立马,蝗虫过境般冲进打下的城池中,三日屠一村、五日屠一镇,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而沈家也损失惨重。沈家以军功传家,家中男子无一不披甲上阵。可直到紘城一役,家中九个男丁,只留下了一个年仅十三、初入军营的沈焕。 紘城一役后,瓦剌进攻的声势渐消,朝廷的粮草援军终于到位,同是将门的范家也抽出人马前来支援,直到第二年春,战事终于消弭。 而沈家也终于迎来了朝廷的问责。彼时,当今天子刚上位不久,念及先帝仙逝前要他厚待沈家的嘱托,只对沈家革职削爵、籍没家产,并未处置沈家人。 沈家从此便在坊间消失,再也不闻姓名。 可程荀没想到,消失的沈家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 “等等,沈家当初不是只剩下沈焕一个男丁了么?”程荀疑惑道。 沈烁微微垂首:“我是遗腹子。家中出事时,我尚未出生。” 程荀嘴唇微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不难理解他的愧疚与迟疑。 沈家守卫边关多年,家中祠堂里的牌位多得都放不下。可一朝战败,就彻底被钉在了大齐的耻辱柱上。即便时隔二十年,也常能在茶馆酒桌上,听人唾骂沈家死有余辜。 第214章 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就因为流着沈家的血,自出生起,身上就背负了罪孽。 更何况,沈烁知道,她的生父就死于紘城一役,她是当初沈家那场落败的直接受害者。 想了想,她说:“沈烁,你我相识四年,从前我没在意过你的身份,将来也是一样。” “还是说,就因为这个,你就不做生意了?就不管商队了?” 说着,她歪头笑了一下:“沈老板,咱们可是签了契书的。” 日光下,她明眸皓齿,分外娇妍。 沈烁神色怔怔,半晌后,憋出一句:“我先回客栈了!” 说完,头也没回便骑马走了。 程荀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提起往事、心情不佳,需要一个人静静。 背后,等待许久的晏决明面沉如水。望着沈烁那心虚羞赧、落荒而逃的背影,寒冰渐渐爬上他的双瞳。 不知所谓的小子。他在心中冷冷道。 程荀无知无觉地转身向晏决明走去,一句话不说,扯住他的袖子就往门里走。 晏决明微微讶异,心中的风暴顿时消弭。 他乖乖跟在她身边,有些雀跃。 “阿荀,怎么了?” 程荀头也没回:“快快,回去和我说说沈烁他哥哥的事。” 晏决明:“……” 刚刚冒头的欢欣与自得,瞬间像霜打蔫的茄子,委委屈屈地缩在脚边。 “沈烁那小子有什么好讲的……”他酸溜溜地嘟囔。 程荀将他按到椅子里,叉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沈焕的弟弟了?” 晏决明难得看到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心里那点不情不愿的怨气也消失了。 他整整袖子,好整以暇道:“从你第一次写信提及这人,我便去查了。” 他说谎了。其实,早在程荀与沈烁在码头初遇后,虎三爷写信时提了一句那日的情形,晏决明便将这人惦记住了。 当时他暗中调查沈烁,不过是担心这人将来起了坏心、为接近虎三爷利用欺骗程荀,所以顺手查查他的来历罢了。没想到,最后发现他竟是沈家当年那个遗腹子、如今沈家唯二的男丁。 那时他正忙着去西北投军,只来得及在临走前匆匆写信,吩咐冯平此后多加注意此人。出乎意料的是,之后居然在军营又碰到了沈家人。 程荀对他在背后的动作全然不知,听后只埋怨道:“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他自己不愿说,又何必我多言呢?”晏决明理直气壮道。 只要确保这人不会伤及程荀,便是再不喜欢沈烁,他也不屑于做在背后戳人痛处之事。 程荀想了想,也是,晏决明向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多嘴。 晏决明起身给她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茶汤澄澈、热气缭绕。 “你之前说,沈烁的兄长沈焕,在军中无人不晓?那他如今官职如何?”程荀好奇问道。 说起这个,晏决明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色道:“沈焕此人是个将才。无论武艺、谋略、心境、还是品性,在军中都是一等一的。” 他虽不喜沈烁,可方才饭桌上对沈焕的评价,却是全然真心的。 程荀难得见他如此不吝啬地夸赞某人,捧着茶杯,稀奇地看着他。 “只是,纵是他有再大能耐,仅沈家出身这一点,他就出不了头。” 晏决明语气中难掩遗憾。 沈焕如今三十有三,身强体壮、经验丰富,既不会鲁莽轻率,也不至于保守陈旧,正是一个武将建功立业、大展身手的年纪。 可因为沈家之故,他如今只能当个五品守备。 ——甚至就连这紘城守备的官职,都是晏决明杀死鞑靼王以后,在写回京城的战报中模糊了他的姓名身份,特意为他讨来的。 程荀听后,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当年之事也怪不到他们头上。他们那时才多大啊……” 晏决明轻轻摇摇头:“阿荀,只要他们身上流着沈家的血,曾经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便逃不开这份罪责。” 程荀一时无言。 “不过。”晏决明一顿,若有所思道,“当年之事,或许还有些蹊跷。” “蹊跷?”程荀立马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初后方粮草援军迟迟未到之事?” 晏决明与她说过,当初天子迟迟未判决胡瑞,就是为了从他这个当时的运粮官嘴里撬出线索。只可惜,义父孟忻在天牢里待了一夜,只得到了胡瑞自尽的消息。 “其实不止。” 晏决明压低声音。 “沈焕之前与我同在神影骑,我们关系不错。他与我说过,当初沈家接连战败,一是瓦剌暗中与鞑靼结成盟友,从鞑靼手里获得不少支援。” “二则是,沈家中,应有细作内奸。” 程荀不禁睁大了眼。 “当初,瓦剌人打的是顺风局。” 晏决明话语含蓄,点到即止。 程荀沉吟片刻,忍不住问道:“可是,这毕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若真有内奸细作,恐怕早死了。且不说有多难调查,就算调查出真相,又能怎样呢?” 第215章 程荀一边发问,一边理清思路。 “除非……”她心中浮起一个想法,“除非,今日的一切,与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晏决明不置可否,可眼中的肃然却告诉了她答案。 一瞬间,程荀几乎毛骨悚然。 她喃喃道:“鞑靼人都投降了,我以为,边关至少能太平几年。” 晏决明望着她有些苍白失落的神情,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 “别怕,总能找到出路的。”他低声道。 边关的和平,百姓的安宁,背叛者该付出的代价,受枉者应得的正义,都会找到出路的。 第89章 墓园中 两人各自思量着, 在桌前坐了许久。 半晌后,外头传来一阵敲敲打打的喧哗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李护卫已经带着人, 在前院侧间的空地上搭灵堂了。 还有一堆正事要做, 程荀看了眼悠哉的晏决明, 有些不忿。 她扯扯他的袖子, 催促道:“你还不回军营么?” 晏决明施施然坐着,全然没有起身的意思。 “瓦剌人心怀鬼胎,意欲破坏大齐与鞑靼的和盟。为保和约顺利签订, 我自然是要留在紘城坐镇的。” “真的?”程荀怀疑。 晏决明抬手轻轻拍拍她头顶, 温言道:“朝廷让我从旁协助, 自然是真的。” “至少这几个月我都能留在紘城照顾你。” “你这大忙人还能照顾我?”程荀算了算冯平此时大约到哪儿了,“况且我也待不了多久。等迁完坟,我就要先回去了。” 越说,她语气就越沉。 晏决明心头酸胀, 为她难过, 也为分别难过。 “别担心。事一件一件做就是了,我陪你。” 程荀打起精神,点点头。 先是叫来了家中的仆从, 她一一认人。晏决明知道她不喜欢旁人伺候,可毕竟也是个两进的宅子,总不能一个人手都没有, 便叫来了牙人。 一再精简, 最后宅子里留下负责洒扫的丫鬟两名、厨娘两名、贴身照顾的婆子一名、门房出入报信的小厮一名, 还有晏决明带来的护卫若干。 丫鬟小厮等人并未签下卖身契,只做短工, 只是给的银子更多些,额外签了一份契书。 吴婆子是晏决明提前调查过背景、早早买下的人,签了死契。 而护卫都是晏决明自己的人,令牌还在程荀手中,自然听命于程荀。 府中所有人,不求多机灵得用,只要做到一点,安全。 趁此机会,程荀终于问起她好奇已久的问题:“你手里到底有多少人?神影骑算你的吗?” 一边说着,两人一边往书房去。程荀坐到书案后,晏决明不紧不慢走到桌前,敛起袖子,滴水研墨。 骨节分明、修长白净的手握住纹了暗金花纹的墨条,指甲修剪得极干净,除了手心手背上隐隐的伤疤、茧子,乍一看,这双手不像行军打仗的武人,反倒像个儒雅的书生。 程荀的视线流转到他手上,一时有些分神。 “神影骑五千精锐,若是战事严重,还会从旁抽调。这么多人手,若是我自己的,恐怕明日就要掉脑袋了。” 程荀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话上,想起了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话。 神影骑是他的兵,却不是他自己的人。 时势造英雄。晏决明从军四年,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当上了正三品的参将。虽一路靠的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可因为他宁远侯世子的身份,在人才济济的神影骑中始终缺些信重。 直到他亲自领军杀入鞑靼王庭,带着鞑靼王的头颅走出大漠,那些偏见与嘘声才真正消失。 他手下的将士敬他、畏他,可归根结底,他们是同袍、是战友,吃朝廷的俸禄、听朝廷的差遣。 他自己手中的家兵却不同。 “晏家本是军功传家,这些年后辈不长进,早就丢了祖辈在军中的根基。不过毕竟还是勋爵之家,按例还有八百家兵。” 晏决明说得直接,丝毫不掩饰自己话里的轻视和生分,程荀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你这说的,好像你不是晏家人一样。” 晏决明磨墨的手一顿,继续说道:“晏家八百家兵,侯爷给了我三百人。” 许是为了世子的排场,也或许是为了让他尝尝权势的甜头,在他十一岁刚回晏家、被封为世子时,晏淮便大手一挥,将三百家兵都给了他。 对十一岁的晏决明而言,这三百家兵既是助力,也是束缚。 晏淮本意是想打消他外逃的念头。可没想到,晏决明对二心的家兵或收服、或剔除,又利用手中现成的资源不断运作,不过短短几年,已经有了一支精锐完备的力量。 至于人数?明面上还是挑不出错的三百人,可实际听令于他、或是被他培养安插到各处的暗桩,那就不好说了。 程荀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那,那这么重要的令牌,你就这样交到我手里了?” 她忍不住回想自己将令牌放哪儿了,甚至有几分回去检查令牌是否还完好无损的欲望。 第216章 晏决明放下墨条,从笔架上抽出一支湘妃竹管狼毫,慢条斯理地吸饱墨,递到程荀面前。 “再重要,也抵不过你的安危重要。” 他神色平静、语气寻常,深邃的双眸静静凝望着程荀,像深不见底的湖。 程荀微微怔忡,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好似被初生的小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痒。 愣了几秒,她一把抢过他递过来的笔,有些慌乱地从旁边抽出信纸埋头写字,嘴上又急又快地吩咐:“行了,我这用不到你,你要是闲着就帮我看看府里还缺什么……” 晏决明的目光落到她微红的耳根,唇角情不自禁勾起。他俯身探出手为她放上镇纸,转身走了。 半晌,程荀才抬起头,不知是垂首太久、还是屋中闷热,脸上晕了一圈薄红。 她看向已然无人的门口。 风吹动门帘上的珠串,撞出清脆的响声。 忙碌一下午,程荀写好送给杜三娘与妱儿的信,说清了来龙去脉,嘱托她们安抚亲属、做好抚恤。 而后写了四封分别给各家亲眷的信,用词极朴实,没有说什么花里胡哨的好听话,只恳切地表明了商号将来会承担起四个家庭此后的一切正常花销,若是愿意,家中孩子长大也能进商号学艺、干活。 几封书信当即就送了出去。 写完信,她又亲自去看了晏决明吩咐人准备的棺椁寿材,还派人去寻紘城附近能做法事的乾道僧人。一番举动,郑重到新来的护卫都诧异,难道这四人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一旁的李显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瞥了他们一眼,并未说话。 在这位主子身边越久,他越明白冯平曾对他说过的话。 “程主子,是世间少有的、真心把人当人看的主子。” 等到商队伙计们的后事暂且尘埃落定,太阳已经沉向大漠长河的尽头,天边晕染着橙红的云霞。 望着头顶火烧一般的夕照,程荀默不作声地思忖之后还要做的事,疲乏一下子涌上心头,只想赶快扑进床榻里闭眼睡个昏天黑地。 正想转身往后院走,突然又见到了晏决明。 她累得手指都懒得抬起来:“你若是想在这吃,就让厨房单独给你做。吃完你就回去吧,我就不招待了。” 晏决明却负手走到她跟前:“阿荀不想知道我今夜住哪儿吗?” 程荀愣了一秒,脑子转了两圈,浑身倦意忽然就被吓跑了。 “你,你……”她瞠目结舌,心中又慌又乱,不禁压低了声音,“你也太大胆了!如今你我是名义上的表兄妹,家中没有长辈,哪有同吃同住的道理?” 说着,她绕到他背后,一路推着他往外走。 “快回你自己的住处去——” 晏决明也不恼,顺着她的力气往外走,眉梢眼角露出隐约的笑意。 走到大门口,他转身看向她。傍晚的霞光映在她脸上,勾勒着她气恼时眉头微蹙、嘴唇轻抿的模样,分外鲜活。 晏决明心头像打翻了一碗蜜。 “你快回去吧。”程荀叮嘱他。 晏决明笑笑:“好啊。明日我再来找你。” 说罢,他转身就往外走。 他如此干脆利落,程荀反倒有些不习惯。一头雾水地往回走,刚走了两步,她觉得哪里不对,又转头去看。 却见一路之隔外,晏决明直直走向了程荀家对面的那座宅子,还未等敲门,门房就忙不迭拉开大门,殷切地迎接。 似是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侧身望过来,微笑着点头示意。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端的是一副温文谦和的贵公子模样。 程荀:“……” 她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屋外,秋蝉切切,灰棕的雀儿在房檐上排成一条线。程荀站在窗前,发了会儿愣。 今日,她打算先去祭拜孟其真,再去孟家老宅看看。 敲敲睡得酸胀的颈子,程荀独自在屋内换衣洗漱。在衣橱里翻了件素青色的外袍,走到梳妆台前穿戴好,她犹豫了下,又从妆奁深处取出一个老旧的木盒。 木盒打开,眼神划过朴素的木簪、泛黄的书册与信件,最后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荷包上。 荷包上沾着早已变色的血污,抽开束口,里头藏着指节长的一小段卷曲胎发,用红绳紧紧系着。 程荀用指腹轻轻顺了两下那段黑发。经年过去,发丝依旧柔软,光泽却已不再。 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她捏着荷包,沉默地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会儿,直到吴婆子叩门唤道:“姑娘,您起了么?” 程荀将荷包束好,放到袖中,起身打开房门。 “姑娘,早饭已准备好了。只是……”吴婆子语气迟疑。 “怎么了?”程荀边往正堂走,边问道。 “晏将军来了。” 程荀脚步一顿,观察了下她的神情。 第217章 果不其然,吴婆子表情顺从,可眉眼间还是带了几分隐秘的诧异、鄙夷和轻蔑。 程荀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向正 堂去。 在外历练这些年,即便她背后有孟家做靠山,旁人多少会给几分薄面,可还是无法掩盖她“离经叛道”“不安于位”的事实。 言辞的贬低、嘲讽与冷落都还算好的。她从前还遇到过古板迂腐的长者,明明看不起她,还故意接受邀约,端着师长的姿态、打着“教导她走上正路”的旗号,对她评头论足、鄙视羞辱。 那时,程荀心中虽然愤怒,脊背却始终是挺直的。 可是今日吴婆子眼中的轻蔑和自以为是的了然,却让她有些难受。 她和晏决明之间的关系,既不是亲人之间全然纯粹的亲近,也不似已确认关系的未婚夫妻。 这种游离的暧昧,像是牙疼时嚼在嘴里的麻药,让她获得一种短暂的安定感。 时隔四年,她与他都变了模样。她不知道,今日的他是否还如当年一般坚定;也不知道,如今他们要面临的现实困境,又是否还存在。 所以,在他未迈出那一步前,她能理直气壮地不必承诺什么、也不必做出什么选择,借此拖延自己犹疑困惑的内心。 ——这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二人自然心知肚明。可在外人看来,不就是“不安分”“不守礼”“不规矩”么? 她忍不住苦笑一下。 走进正堂,晏决明正坐在桌前等她。见她来了,他放下茶盏,问道:“昨晚休息得如何?” 程荀坐到他对面,拿起一块饼子。 “挺好的。” “府中人用起来可顺手?可有不满意的?” “才一天,先用着吧。”程荀撕了块饼子喂到嘴里,含混回答。 此话一出,晏决明目光一顿。 她不开心。 想了想,他拿起筷子,夹了一筷清爽的小菜放在她盘子里,一边说道:“吴妈妈年纪大了,与你估计说不拢,要不,我重新找个丫鬟过来?” 程荀讶然抬头,不知他怎会想到吴婆子。 难道他会神鬼志异里的读心术? 晏决明自然不会什么读心术。 他不过是稍加推理一下,从早晨起床到现在,程荀能接触到的人,恐怕就只有吴婆子。吴婆子又是他的人,程荀必是担心若直接将她退回去,恐怕又要惹得自己不高兴,到时她更没好日子过。 “吴婆子年纪也大了,她儿子也在我府中,我多给她一笔银子,让她回去颐养天年就是。”晏决明面不改色地扯谎。 吴婆子的儿子如今并不在他府上,不过想来,过一会儿就在了。 程荀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同意。 “好啊。”刚说完,她又有些懊悔地找补,“不过,也不必帮我找贴身伺候的。洗衣倒水等小事有雇来的丫鬟,其余的事,我也不习惯别人服侍。” 晏决明应了。看着程荀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转,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待吃过饭,二人带着祭品,出府去祭拜孟其真。 孟其真的坟在城外,与他的战友葬在同一片墓园之中。 这墓园有些不同,是当初朝廷特批修建的,将士的亲眷可自行选择葬在祖坟、还是墓园中。 二十年前的紘城之战,是一个文官,领着数千将士殊死抵抗,最终守下城池不被瓦剌侵扰。 ——这样的故事,荡气回肠、催人泪下,又完美塑造了一个有勇有谋有风骨的文官形象,于是,不过月余时间,紘城之战迅速名噪南北。 而经由朝廷文官集团的渲染引领,天下诸多心怀壮志的儒生文人的赞颂追捧,最终皇帝站了出来,决定嘉奖死于紘城之战的将士。 此外,他还特地降下恩惠,修建一片专供死去将士们的墓园,以纪念那些殉国英魂们。 园中安放了一块巨石,上头是一篇用词骈美、恢弘大气的祭文,由当今圣上亲自所书,找了朝廷工匠刻于其上。 也是因着这个缘故,大部分将士家中都选择将人下葬到墓园中。 墓园在城外不远处,有专人把守——倒不是为了守住将士们的坟墓,只是为了那块写满皇帝墨宝的石头罢了。 距离不算远,程荀不愿坐马车来回折腾,干脆回屋换上骑装,与晏决明一同纵马离去。 穿过城门,两匹骏马终于得以放开性子奔驰。马蹄扬起尘土,朦胧地烟尘中,二人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大漠之中。 这是晏决明第一次见程荀纵马疾驰。他说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觉得,眼睛完全无法从她飞扬的发丝、起伏的上身、和利落干脆甩动马鞭的模样上移开。 她握紧缰绳,就像握紧了自己的命运。 看着她自由畅快的模样,他突然无比感谢二人分离的那四年。 只要她变得更好,一千多个日夜的分别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半个时辰不到,二人在墓园前下马。将马儿系在墓园外的树桩上,拎起祭品与纸钱,二人走进墓园。 第218章 墓园里一派冷清,守园人不知去哪儿了,偌大的园子里只能看见一排排林立的、雷同的石碑。若不是上头的名字,这些石碑并看不出什么不同。而唯一醒目而特殊的,是最中间的高台上,小心安放着的皇帝的祭文。 墓园中石碑太多,一眼几乎望不到头,程荀与晏决明便决定分头寻找孟其真之墓。 程荀顺着石碑上头的名字,一个个寻找。石碑虽多,可找起来却不大费力。 原因很简单,除了少数写了名字与官职的石碑,大部分石碑,都是一片空白。 这些死在城门上下的将士,既无出生年月、也无姓名籍贯,当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他们或许姓李,或许姓王;或许来自湖广,或许来自四川;或许是还未及冠的少年,也或许是家有妻儿的中年。 可就是这些无名者,用自己的血肉身躯,挡住了瓦剌人残暴锋利的刀马,挡住了瓦剌人南下劫掠的步伐。 这一刻,站在墓园中间,程荀心中原本那几分讽刺与荒谬,突然消失了。 她将视线投向那尊被擦得瓦亮的巨石。 至少,他们得到了一方安宁入睡的棺椁。 至少,他们拥有同一个名字,紘城将士。 无论初衷如何,这墓园只要在此屹立一天,就总会有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群人,为与他们毫不相关、却又息息相关的人们,抛头颅、洒热血,真真切切付出过生命。 哽在程荀心头的一股郁气,慢慢消散了。 她打起精神,继续寻找孟其真的石碑,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了晏决明略带惊讶的声音。 “沈大哥?你怎么会在这?” 第90章 张善道 “沈大哥?” 程荀循声望去, 却见墓园西边一角,晏决明身前站着一个背影挺拔魁梧的男人。 她心神一动,提脚往那边走。 “晏将军,别来无恙。” 男人声音低沉稳重, 说着便要向晏决明俯身行礼, 晏决明忙扶住他的双臂。 “沈大哥, 千万莫要拘礼。”他难得露出几分无奈的神色, “若不是当初您倾囊相助,少亭只怕现在还是个愣头青呢。” 男人摇摇头,一再坚持:“礼不可废。” 说话的功夫, 程荀已走上前, 打断了他们的话:“这位是……?” 男人转身看向程荀, 只见他神态严肃、剑眉英挺,侧脸上一道浅褐色的刀疤,周身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度。 看见他的模样,程荀却忍不住愣了一下。 除去截然不同的气度, 他与沈烁, 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荀,这位是当今紘城守备,沈焕沈大人。”晏决明在旁介绍, “沈大哥,这是我的表妹,程荀。” 沈焕似乎早有预料, 闻言对程荀深深一作揖:“程老板, 舍弟蒙您照顾, 这几年给您添麻烦了。” 程荀一惊,万万没想到沈焕居然将姿态放得如此低。 “沈大人太客气了。”她忙道, “不过,沈烁与您说过我?” 沈焕点点头,神态依旧严肃,语气却温和了些:“六郎与我年岁相差甚远,自小就是个跳脱的性子。当初他不顾家中反对,一心要出门行商,我还对他说了重话……” 六郎?这还是程荀第一次知道沈烁在家中的排行。 停顿片刻,沈焕继续道:“好在遇上了程老板,如今也算闯出了点名堂。” 程荀没想到,沈焕看似寡言古板,却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想起晏决明曾说过,沈焕帮助他良多,看来,沈焕此人,也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 她甚至觉得,沈烁的心防,或许比这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哥哥,还要高上几分。 她笑笑,真心实意地说道:“沈烁聪慧机灵,为人又恳切努力。若是没有他,我也未必能走到今日,是我要谢谢他。” 一番话下来,二人之间的生疏都淡了些。 “不知沈大哥怎的今日过来了?”晏决明适时岔开话题。 沈焕眼中浮起一丝沉郁,语气也落了下去:“我月前被调至紘城,公务忙碌,一直未能抽出空。今日手头无事,便来这里看看。” 正午,明亮的日光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他眼眸低垂,神情萧索。 念及他的身份,程荀突然明白过来他来此的用意。 当年的沈家已被看做罪臣,即便有沈家人战死于紘城之战,想必也得不到埋骨于此的“殊荣”。 既不是前来祭拜沈家亲眷,那剩下的唯一一个可能,也就分明了。 秋风吹卷地上连天的衰草,枯黄的草叶搔刮着程荀的脚踝。 “晏将军与程老板怎么来了?”他问。 程荀望了晏决明一眼,迟疑道:“我的生父,应该葬在这里。” 沈焕抬眼看向她,神色怔忡。 见他这般神色,程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能故作轻松道:“我第一次来,找了半天都还没找到他的名字呢。” 这话刚一出程荀就后悔了。眼看着沈焕愈发落寞愧疚的神情,她不知所措地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正想开口解围,沈焕却道:“程老板,不知令尊尊姓大名?我与你们一同找吧。” 第219章 程荀沉默片刻,道:“他叫孟其真。” 说完,沈焕便弯腰俯身,顺着一排排石碑寻过去。程荀注视着他的背影,心绪复杂。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程荀转头望去,晏决明低声道:“随他吧。” 不多时,三人找到了孟其真的那块碑。石碑上清晰刻着他的姓名、籍贯、官职以及生卒年月。 摆上香炉祭品,程荀先走上前,点了三炷香,叩首跪拜。 额头碰到地面的时候,程荀在心中轻声道:“父亲,女儿来晚了。” 无言跪了许久,起身时,程荀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荷包。 晏决明紧随其后,上了香、叩了首,神情肃穆、姿态庄重,一切与程荀别无二致。 最后,沈焕接过线香,在孟其真墓前深深三鞠躬。 程荀蹲在一旁,安静地烧纸钱与元宝。 半晌后,沈焕在她身旁蹲下了。 他用枯枝垫起表面烧得灰黑的纸钱,低声说了句:“程姑娘,对不起。” 程荀手一顿。 简简单单六个字,背负了成千上万条人命,穿越整整二十年而来。 可是,这份亏欠,既轮不到他说,也轮不到她接受。 她思忖片刻,直视他的眼睛:“沈大人,杀死我父亲的是瓦剌人。” 沈焕紧抿着唇:“程姑娘许是不知道,沈家当初……” 程荀打断他的话,直截了当道:“沈大人,这些我都知道,甚至于您怀疑沈家当初有内奸作乱的事,我也知道。” 沈焕一惊,下意识向站在一旁的晏决明看去。 “二十年前的事,你我都无力更改。” “况且,恕我直言,您没有资格为沈家死去的先辈道歉,我也没有资格替这群人,”她站起身,手指冲着墓园中的石碑一挥,“替这群人接受你的歉意。” 程荀注视着孟其真坟前一座无名碑。 “他们是死在瓦剌人刀下的。” 她能理解沈烁心中的负罪感。君子怀德,小人怀惠。越是良善正义者,往往越被困于自苦自责的道义之中。 晏决明对她说,只要沈焕享受过沈家的荣华富贵,这便是他逃不开的责任。 可是沈焕时年三十三岁,真正享受沈家人这个身份带来的名利好处的时间,连生命一半的尺度都不到。 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个身份加之于他的,除了旁人的鄙夷与唾骂,还有无数条人命的负累。 如果沈焕的无辜不够“纯粹”,那么沈烁呢? 他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兄长,从未过过一天将门沈家的好日子,就要背负起这沉重的“遗产”。年少背井离乡,在外闯荡时,连自己的身世都只能再三缄默。 这份注定伴随沈家人此生的命运,令她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与无力。 她想,不该是这样的。 难道这世上,真的存有什么原初的罪孽? 她看着沈焕愣怔的神情,沉默许久,循着心中突如而来的一股冲动,终于说出口: “沈大人,若你当真觉得对不起这些人,不如拿真相来祭奠他们。” “究竟是沈家战术有误,还是当初有人内外勾结、泄露情报、延误战机,一切都还没有定论。” 想起此刻端坐京城皇宫里的那位,她又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至少,渴望真相的,不止你一人。 沈焕似是没想到她回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在原地呆愣许久,突然站起身,向她躬身一行礼。 “程姑娘。” 他神色郑重、语气恳切,眼底写满程荀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可停顿许久,他只说憋出一句:“某定不负姑娘期望。” 站在一旁沉默半晌的晏决明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扶起沈焕,微笑说道:“沈大哥,你放心,我也始终在留意此事。将来若有线索,少亭定会鼎力相助。” 沈焕压抑着涌动的情绪,用力握了握晏决明的手。 晏决明脸上神情不变,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沈焕此人,看似寡言冷淡、不好接近,实则是个和善心软的直肠子。只是这些年历经人情冷暖、世事坎坷,所以竖起一道自我保护的高墙罢了。 如今阿荀一番话,毫不意外打动了他,恐怕还感动得不轻。只是情绪上头,说的话未免也太奇怪了些,他还以为…… “唉哟,几位军爷,是小的来迟了!” 不远处忽然跑来一个矮胖的兵士,领口随意地敞着,不知从哪儿偷懒回来。 见来人,沈焕收回手,面色一整,又露出惯常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兵士还想套近乎,他们却没了聊天的兴致。已过正午,也祭拜得差不多了,几人干脆打道回府。 骏马奔驰在荒原之上,三人在城门口道别。离去时,程荀坐在马上,含笑作揖:“沈大哥,回见。” 沈焕严肃的脸也柔和了几分,回礼道:“程姑娘,回见。” 别过沈焕,二人在城中寻了间食肆用午饭。 等菜间隙,热血下头,程荀心里后知后觉浮起些后悔。 在初次见面的人面前袒露心声,又是如此敏感的话题,她莫名感到几分羞耻。 第220章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晏决明:“我今日,是不是太冲动了?” 晏决明正在整理她放到一旁的帷帽,不甚在意道:“有何冲动?” 程荀发愁地盯着杯底的茶沫,并未言语。 晏决明看了她一眼,放下帷帽,桌下的脚轻轻碰了下她的靴子。 程荀“啧”了一声,抬头看他。 晏决明面不改色,抬起茶杯喝了一口。 程荀微微眯起眼,抬脚就往他那边踢。谁想,脚刚伸过去,就被他两只靴子夹住,程荀想往后退,却抽身不得。 她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瞪着晏决明。 “你几岁了!”她压低声音。 晏决明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拿起茶壶,好整以暇地替她倒茶。 晏决明看着云淡风轻,桌下却紧紧禁锢住程荀,她气不过,干脆抬起另一只脚,狠狠踩了他一脚。 晏决明闷哼一声,松开了她。程荀本来有些得意洋洋,见他那副模样,又忍不住问:“真的踩疼了?” 晏决明抬起一只手,支在桌上,歪头看着她:“疼啊。等会儿骑不了马了,只能让阿荀骑马带我了。” 程荀白了他一眼。 插科打诨一会儿,店家上了菜,程荀心头方才那点顾虑,转眼便消失无踪了。 等吃过饭,二人并未打道回府,而是往孟家老宅去。 早在晏决明刚被调往紘城时,他便派人去查探了孟家当年的老宅。老宅在紘城西面一条普通的巷子里,并非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一座二进宅院,论起大小,比程荀如今住的宅子还要逼仄几分。 宅子荒废已久,门上挂着一把锈了的锁,上头有被人撬动的痕迹。当时找到这里,晏决明并未进去,只是让人把旧锁砸了,换了把新锁。 今日走到孟宅前,看着破旧的柴门上崭新的铜锁,程荀有几分恍惚。 接过晏决明手里的钥匙,她深吸一口气,将锁打开了。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长满荒草的小院。庭院里草木衰败,只有一颗枣树亭亭立着,繁茂的枝叶在风中摇摆。 绕过小院,里头的屋子更是破败。屋子里尘土飞扬、杂乱无章,值钱的东西几乎都被窃贼搬走了,只剩下几件沉重的大件。 晏决明在前院,并未跟进来,体贴地给她留出独处的空间。 走到后院厢房,空荡荡的屋子让程荀心中也空落落的。 她一连拉开几个嵌在墙上的橱柜抽屉,才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见了一双缝到一半的虎头鞋。 虎头鞋上落了一层灰,颜色早已鲜亮不再,还没有程荀掌心长。她掸掸灰,寻了块丝帕,将虎头鞋小心包起来。 在屋子中间站了好一会儿,她走进内室。 里间不大,靠墙放着一张榉木拔步床,床架上刻着葫芦纹样。拔步床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坐床,四面围栏上刻着祥云纹样。程荀轻轻抚摸过床沿,心中有种奇异的感受。 榻上的床帐早被虫蛀得满是小洞,她看着难受,干脆伸手使劲一拽,床帐轻飘飘落下来,呛人的灰土铺了她满面。 她捂住口鼻,挥了挥眼前的尘烟。纱帐落下,露出了隐藏在拔步床里头的一排矮柜。 程荀一愣,顾不上脏污,爬上床打开了矮柜。 这矮柜藏得隐秘,果然逃过了窃贼的觊觎。程荀的视线略过放在表面的房契、地契、票庄的票券等财物,落在了矮柜深处一个带锁的木盒上。 她探身将木盒取出来。时过经年,木盒上的锁有些松动,程荀用簪子轻轻一撬,锁应声而落。 心跳有点快,她屏住呼吸,打开了木盒。 木盒里放着一沓信件,她粗略扫了一眼,却愣住了。 这些信封外,无一不写着“梦娘亲启”。 梦娘,是她的母亲吗? 纠结片刻,她还是打开了信。 【卿卿梦娘,三日不见……】 刚看了开头,她就满面尴尬地放下了书信。 那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迹,毫无疑问,就出自他生父孟其真之手。 从信上看,这位“梦娘”就是她的母亲。 石碑上的“孟李氏”,今日终于有了名字。她叫李梦娘。 她望着好生藏在木盒里的厚厚一沓书信,再看看矮柜里大咧咧放着的财物,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了想,还是将书信一封封打开,坐在床边,细细读了起来。 午后,金溶溶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屋中,细密的尘埃在光下舞动。 孟其真的信里并未写什么秘闻或大事,都是些军营里训练吃饭的琐事,间或写些对李梦娘的叮嘱和思念,看得程荀脸热。 整整三十多封信,跨越五年的时间,见证了他二人从生疏羞涩到感情甚笃,也见证了孟其真从一个底层的大头兵,一步步走到了千户的位置。 这是属于他们的金色时代。 孟其真没读过几本书,信里常有些错字和意义不通的典故,看得程荀一时想哭、一时想笑。等拿起最后一封信,她心中竟还涌起了几分不舍。 本以为只是普通的一封家书,可往下读,程荀嘴角的笑意却凝住了。 第221章 这封信写于泰和二十五年春,恰好是李梦娘怀胎六个月的时间。据信里孟其真所言,他得了个机会,能够调往延绥后头的军营。给他递来机会的,是他当时驻守紘城的将军张善道。 紘城隶属延绥府,地处大齐与瓦剌、鞑靼领土的交汇点,以其为中心,恰好将西北战线一分为二,范家、沈家的势力在其东西各自为据。 张老将军在紘城坐镇数十年,经验丰厚,可胸中的胆气和血性也随着岁月的磋磨,一点点消失了。 前一年,鞑靼进犯,他领兵冲锋,却差点被身后一支冷箭放倒。危急时刻,是孟其真长刀一挑,击飞了冷箭。 经此一役,张善道彻底起了致仕的念头。他向朝廷跪求恩典,朝廷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放人,只答应将他调离前线,去延绥后方坐镇。 虽结果不如人意,可张善道还是接下了圣旨。临走前,他想起当初救他一命的孟其真,特意将他单独叫到营帐内,问他可愿意同他去更为安全的后方。 孟其真不解其意,张善道许是念着他救过他一命,向他隐晦地透露了些东西。 在信里,孟其真这样重述张善道的话: 【将军问我:“当初你救我时,可看清放箭之人是谁?” 我摇摇头。 将军又问:“如今最想我死的人,是谁?” 我被这话吓了一跳,想了想,回答道:“必然是瓦剌和鞑靼的歹人。” 这回,却是将军摇了摇头。 我从未见过将军那般脸色,便咽下了心中的疑问。想了许久,回答他,自己还是想留在紘城。 ……】 接下来,孟其真花了大半张纸向李梦娘解释自己想要留在紘城的想法,程荀匆匆读完,翻到最后一张信纸。 他写道: 【说来也奇怪,我和将军说我想留在紘城,他并未嫌我不识抬举,只是一言不发地发了好一会儿愣。 等到我都想悄悄离开时,他才喃喃说了句:“你说,之后接任我的,是范家人,还是沈家人?” 这是朝廷的安排,我又如何知道呢?只能回一句:“属下不知。不过想来,无论是范家还是沈家,都必能护得紘城百姓不受外敌侵扰。” 没想到,将军却站起身,走到我跟前,郑重地低声说:“紘城早已不似从前,这摊浑水,你莫要去沾。” 这句话我直到今天都没懂。梦娘,你说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 再往下,就是恋人之间的甜蜜絮语,程荀没有再细读。 她握着这张信纸,陷入沉思。 张善道在战场上受了一支自己人放出的冷箭,而后便向朝廷主动请辞。临走前,又委婉地暗示孟其真,紘城局势复杂,让他小心…… 时隔二十年,再看这封信,仍是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她唯一能解答的,便是张善道之后,确实是沈家接替了他。 她又细细看了遍张善道的话,心里浮起一个可怖的猜想。 那支冷箭,当真是瓦剌或鞑靼的奸细放的吗? 这个念头好似一道白日惊雷,直直劈入天灵,她几乎站立不稳。 撑着床沿站起,她来不及收拾散落一床的书信,捏着信纸,起身就要去前院找晏决明。 午后,红日挂在偏西的天幕上,斜斜照向大地。 她夺门而出,快步往前院去。 可还没等她走出后院,她视线略过地面,突然顿住了。 长满杂草的地上,明晃晃映着两个影子。 脑中警铃大作,她张口就要惊叫出声。 可下一秒,一个带着汗臭的身体贴住她的后背,一双大手从她身后袭来,死死按住了她的口鼻! 惊恐的窒息感中,程荀拼命挣扎,双脚用力向后踢,试图挣开男人的钳制。 男人被她狠狠踢了几脚,闷哼出声。眼看他的手吃痛松开几分,程荀立刻向外奔逃,嘴里高呼一声: “晏——” 电光火石之间,后颈突然传来一道剧痛,程荀瞬间软倒在地。 黑暗袭来的前一秒,她望见一双脏污的牛皮靴走到自己面前。 来不及细思,她沉沉闭上双眼。 第91章 生死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 待程荀再次存有意识时, 身体像是飘在汹涌江面上的一叶兰舟,意识也在风声中起起伏伏。 恍惚之中,她想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伸手抓住什么, 可潮水不断向她涌来, 一次又一次将她淹没。 短暂的彷徨无力后, 她干脆不再费力挣扎, 平静下来,任自己沉入水底。 精神陷入寂静的渊流,感官却逐渐敏锐起来。 风里夹着沙粒, 飒飒擦过她的指尖;双脚和肩膀凌空挂着, 腹部压在一片柔软宽阔的凸起上, 勉强支撑住平衡;马蹄声沉闷而规律,扬起的尘土不断扑到脸上,呛得人喘不过气。 愈演愈烈的眩晕感中,程荀缓缓睁开了眼睛。 黄土沙石从眼前飞速掠过, 朦胧的烟尘迷住她的眼睛, 她只能又紧紧闭上眼,用力挤出眼泪,稍稍缓解双眼的痛痒。 第222章 闭眼的瞬息, 程荀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在孟家老宅的后院,被人打晕、挟持带走。而现在,她被人横放在马背上, 有个男人紧贴着她, 正在扬鞭疾驰。 她悄悄抬眼, 只见太阳斜斜落在西边,映出了些许暮色。后颈的疼痛依旧清晰, 除了嗓子有点渴,身体里并无饥饿的感觉。想来,离她被绑走,应该只过了个把时辰。 冷静分析了一遍眼前的形势,程荀心下稍定。 被掳走的时间越短,晏决明找到她的几率就越大。 同在马上的人并未察觉她已清醒,仍在策马。起伏的马背不断撞着程荀的腹部,头垂在马腹上,失重感和颠簸感令程荀几欲作呕。她强忍着身体的不适,竭尽全力伪装着。 不多时,背后突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程荀奔来! 她心中燃起曙光,难掩激动地侧脸去望。可令她失望的是,还未看到来人的模样,就听到了一连串粗野的胡语。 后头那人扯着嗓子呐喊,程荀不懂其意,只能听出那人话里的焦灼与愤怒。 身后喊声不断,挟持程荀的那人却充耳不闻,反而夹紧马腹、用力驱赶马儿越跑越快。 程荀心中浮起几分猜疑。 男人只要拉开一点距离,后面的人就会拼命追赶上来。两人就这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跑了多久。 渐渐地,风中飘来湿润的气息,程荀嗅了嗅,是一股熟悉的、带有些腥臭的潮气,她不由得一愣。 没等她细想,男人突然急急拉紧缰绳,马儿嘶叫着抬起前蹄,程荀没稳住,差点从马上摔落。 没等马儿站好,男人便一跃而下,紧接着扯住程荀的后腿,毫不留情地将她扯下! 上半身陡然失去支撑,眼看着脸要直直摔在地上,程荀来不及假装昏迷,只能伸手撑住了身子。 男人在背后冷笑一声,走上前压住她的后背,从马鞍上抽出一根麻绳,将她双手紧紧缚住,又抓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起来。 被压在地上的半张脸火辣辣地疼,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等站起身,程荀立刻环视一圈。男人竟然将她带到了那片滩涂。 他们站在岸边,身侧的河床平静地躺在昏黄的暮色中。洪水已过,河床上的水洼比起那天更浅、更小、更少,滩涂上的土地柔软疏松,满是褶皱。 那人似乎不满意程荀的沉默,一只手钳制住她的下巴,逼迫她往身侧某个方向看。 眼前的滩涂与周围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平坦的滩涂边缘,程荀望见了一个凸起的黑影。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匹黑马。宽阔的上身阻止了它的下陷,可连日的寒冷和饥饿,让它的生命彻底停留在那片淤泥里。它卧在远处,像尊缄默的泥像。 身后那人在她耳边恶狠狠地说着什么,另一只手指着她面前一点。程荀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岸边枯败的荒草上,凝着早已干透了的血迹。 身后那人越说越激动,直接走到她跟前,扯着她的衣领高声怒吼。 程荀这才看清他的样貌。 高大的少年双目充血,整张脸因为过分的激动扭曲着,像个捏坏了的泥胚,即刻就要被人丢弃。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他挟持她来此的原因。 他和那夜程荀杀死的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更年轻、更青涩,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将程荀一把扯到岸边,手指着那片宁静的滩涂,一双眼睛目眦欲裂,发出了困兽一般的泣鸣。 这幅模样实在太过熟悉,程荀沉默地接受他的愤怒与恨意,心中甚至被激起了类似的情绪。 可是那情绪稍纵即逝,程荀甚至浮起了几分嘲讽。 杀人未遂者指责别人为自保反杀,何其荒谬! 此时,追赶一路的人终于赶了上来。那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留了满面杂乱的络腮胡。 见到来人,少年陡然收起自己外溢的情绪,反身抓过程荀,将她挟持在前,又从腰间抽出刀,锋利的刃紧紧贴住她的脖颈。 络腮胡一惊,似是没想到他如此决绝,当即后退一步,沉声说着什么,试图打消少年的念头。 少年情绪激动,声音悲痛而凄厉,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诉说着。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就连手里的胡刀都在颤抖,利刃似有若无地刮在程荀皮肉单薄的喉头。 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浑身毛骨悚然。 中年男人仍在劝说他,语气又快又急,双手快速地翻飞,试图用手势传递情绪。边说着,他微微挪动脚步,悄然向程荀这边靠近。 少年立马反应过来他的企图,原本平静些许的情绪再度被激怒,像是被侵占领地的兽,当即暴起,抓住程荀的肩膀就往后拖! 动作间,冰凉的利刃划到颈上,微妙的刺痛后,程荀察觉到,有湿热的液体缓缓从刀尖流下。 程荀呼吸一窒。 少年仍在叫嚣着,丝毫未察异样。对面的男人慌了,却不敢再上前,只能举起双手,试图安抚他。 猩红的血一滴滴落下,血腥味混着汗味、尘土味萦绕在程荀鼻尖。 第223章 身后是情绪逐渐崩溃的胡人,身前是不断逼近的胡刀,手被死死捆在后背,手中毫无反击的武器,程荀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顺着少年不断后退的步子,避开刀刃,艰难挪动。视线扫过滩涂上那个黑影,程荀陡然想起那个夜里,那匹黑马含泪的双眼。 程荀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这苍茫无垠的大漠,何其之大,晏决明真的能找到她么? 难道,真的要命丧于此么? 好不甘心。 颈子上的刺痛感愈发清晰,死亡的气息不断靠近。恍惚之中,她眼前突然闪过许多人。 杜三娘,沈烁,玉扇,孟忻,崔媛,妱儿,程十道……还有未曾见过面的孟其真、李梦娘。 一张张面孔飞逝而过,最后定格在晏决明的脸上。 她这辈子,对生命中那些重要的人,自认活得坦荡、活得不悔。 可唯独对两个人,她问心有愧。 一是始终等在原地的晏决明。 二则是,她从未真正睁开眼去认清的她自己。 她总是犹豫顾虑,总是自欺欺人,总是躲藏逃避。 冥冥中,她听见有个声音对她说: 程荀,你对不起他,更对不起你自己。 脖颈上的疼痛直钻心口,那利刃仿佛在她心上也划了一刀,露出一个破洞。呼啸的北风夹着沙土穿洞而过,程荀在肆虐的风中几乎站不直身子。 绝望之际,程荀忽而隐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从旷野深处而来。 那声音极轻、极弱,夹在少年声嘶力竭的嘶吼中,程荀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眼前和身后的胡人似乎心有所感,突然停下了交谈,一同向中年男人身后望去。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遽然扬起一片烟尘,奔腾的马蹄声踏地而来、愈发明晰。仅是几个呼吸之间,视野中倏忽出现一道银白的身影,似箭一般,破开烟尘,直逼眼前! 刹那间,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也好似停滞流动。 一霎凝滞的尘埃之中,程荀看见晏决明一袭黑衣高坐白马之上,薄唇紧抿、双目寒凉,神色凛然似天神不容侵犯。白马仍在胯|下奔驰,他左手握弓、右臂拉箭,森寒的箭矢直指程荀! 耳畔传来一道抽气声,颈上的刀刃颤抖着贴近,利刃几乎快埋进程荀的皮肉之中,可她却来不及躲闪,只是惊慌地看向晏决明的方向。 视野尽头的坡上,遥遥立着一道身影。那人端坐黑马之上,猩红的斗篷被风吹得猎猎,好似一只振翅盘旋在半空的秃鹫,暗中窥伺、等待时机。 那蓄谋已久的秃鹫缓缓举起弯弓,对准晏决明的后心,利箭蓄势待发! 电光火石之间,晏决明松开右手,闪着寒芒的箭矢直直射向程荀,而她来不及躲闪,厉声嘶吼一声: “小心身后——” 下一秒,飞驰的箭矢破空而来,擦过程荀的耳廓,扬起一缕锐利的箭风,顷刻间没入身后那人的头颅! 背后响起一声闷哼,钳制住程荀的身体骤然跌落,她艰难地后撤一步,躲开少年手中脱落的胡刀。 身后的威胁消失,胸腔中的恐慌却铺天盖地而来。 程荀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决明,却见瞬息之间,他丢下长弓,从腰间抽出长刀,上身伏于疾驰的马背之上,反手击落直指他后心的利箭! 刀箭相撞,发出清冽的脆响。格挡的刀又迅速收回,从旁一带,便将那络腮胡男人刺个半穿,直接挑飞在地。 而全程,晏决明双目紧盯程荀,始终没有回头,不过几息功夫就奔驰到程荀身侧,长臂一揽,直接将她抱到身前。 身体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她浑身颤栗不止,下意识反身扑进他的怀中,温热的体温瞬间将她包围。 失而复得的体会像是从云端坠落的人终于安安稳稳踩到大地。 沸腾的血液身体里翻涌,怒意和恐惧叫嚣着冲出身体。晏决明双目充血,勉强抑制住心底肆虐的风暴,青筋暴起的手抬起,停顿几秒,才终于轻轻落下,抚摸她凌乱的发。 怀里的人轻得好似一片云,晏决明心头酸胀,转身的刹那,在她头顶落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吻。 他低声道:“别怕,我在。” 晏决明将她紧紧护在怀里,从前襟里撕下一根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在她脖颈处,在边缘打了个结。 而后,他将双臂越过她的肩膀拉住缰绳,手轻轻一动,银白的骏马向后调转,对上迎面而来的黑马。 程荀抬眼看去,只见黑马上那人姿态安闲舒逸,猩红的斗篷被风扬起。他看起来约莫十八九岁,五官轮廓肖似大齐人,唯独那双泛着蓝的眼睛,为他添了几分异域模样。 他在晏决明不远处停下,玩味地看了眼面色苍白警惕的程荀,漫不经心道: “晏将军,久仰大名。” 第92章 诉衷肠 “晏将军, 久仰大名。” 男人下巴微抬,神情倨傲,狭长的双眸难掩阴狠,像条吐信子的蛇。他嘴里的大齐话说得流利, 听不出什么口音。 察觉到他的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晏决明环住程荀的双臂紧了紧, 眼神愈发冰冷。 第224章 见晏决明沉默以对, 男人也不恼,微一挑眉:“晏将军取下布日头颅时,难道也是这般无言?” 程荀敏锐地察觉到晏决明的身体绷紧了, 臂膀上鼓动的肌肉暗藏力量。 他不动声色道:“这便是你们哈达部落的待客之道?” 男人神色一愣, 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腰间的箭囊, 随即笑了两声,饶有兴味道:“晏将军好眼力。” “早就听闻大齐有位少年英才的晏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今日得见, 果真名不虚传。” 男人抬起双臂, 不伦不类地作了个揖,语气极夸张地恭维。 “今日之事,实乃意外。我本意不过是想请你过来一叙, 没想到底下人不听话,让你见笑了。” 程荀反唇相讥:“一叙?伺机在背后放冷箭的一叙么?” 男人瞥了她一眼,并未理会她的讥讽, 自顾自道:“晏将军意下如何?” 晏决明不置可否, 视线扫过地上那把带血的胡刀, 上头的纹路与潜伏驿站那伙人一致,却与眼前这个陌生胡人箭囊上的不同。 思绪快速旋转, 在那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情绪前,晏决明平声道:“伊仁台的王孙,竟和克木齐人混在了一起。” 伊仁台? 程荀一怔,迅速在记忆里翻找,这才想起,伊仁台便是瓦剌最强盛的部落——哈达部落的首领。 话音刚落,程荀眼见对面那人脸上笑意不再,眉宇间飞快闪过几分戾气,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 “克木齐人愚钝蠢笨,是训不熟的黄鼠。”他语气中不乏鄙夷,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之中的少年,像是在看隔夜的潲水,“自作主张的蠢货。” “再愚笨,你如今不也只能用他们?”晏决明神色平静,“不是么,岱钦?” 程荀心下讶异,对面的男人一愣,表情彻底阴沉下来。 被点明身份,还遭到晏决明如此羞辱,他终于撕下了伪装和善的面具,阴恻恻地说道:“既如此,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晏决明微一扬眉,“你的母亲教了你许多汉话。” 程荀注意到,岱钦双手瞬间握紧了缰绳,浑身杀意毕露,又强忍着收敛下来。 “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一字一句挤出牙,他口吻阴厉,“只是不知,机警如晏将军,对阿拉塔即将起兵之事,又知道多少?” 程荀清晰地感知到,身后晏决明呼吸都缓了几分。 岱钦似乎对他的反应很是满意,颇为自得道:“伊仁台老了,却尚存几分理智。可阿拉塔在谎言和虚假中沉溺太久,已然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程荀听得云里雾里,晏决明却直截了当:“你想要什么?” 岱钦微抬下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晏将军,你是可塑之才,如今不过缺个机会。我便是你的机会。” 程荀眉头紧皱。 “范家在西北根深蒂固,我就算出头了,也不过是个招风的靶子,我又何必与你狼狈为奸?” 晏决明状似意动,程荀却听出了几分试探之意。 岱钦双眼微眯,并不接茬,只不以为意道:“狼狈为奸?不过互利互惠之事,将军又何必拘泥?” 他轻扯缰绳,驱使黑马向他们缓缓走来。 “你们大齐人,满嘴家国大义,真正做起事来,一个比一个脏。你我之间的交易,比起那些手段,如何算得上狼狈?” 黑马一步步走到晏决明身侧,一黑一白两匹马并排交错。 岱钦侧过头,低声道:“晏将军,机不可失。等你想好了,再答复我也不迟。” 话音未落,远处忽而传来一阵疾驰的马蹄声。程荀循声望去,却见山坡顶骤然冒出了数匹骏马,直直跃下土坡,向他们奔来。 岱钦似乎毫不意外,当即策马扬鞭,抽身而去。晏决明在旁,并未阻拦,只低头对程荀说:“还支撑得住吗?” 程荀此刻才重新感觉到脖颈处的疼痛,可疑问困惑压倒了疼痛,她转过头看向晏决明。 “为什么……” 没等她说完,不远处传来高呼:“晏将军!晏将军!” 程荀只好吞下自己未说出口的话,转头看向来人处。 烟尘中奔来十数人,其中有不少程荀熟悉的面孔,皆是晏决明送来的护卫。令程荀意外的是跟在后头连声高呼那人,竟是紘城县令陈毅禾。 陈毅禾身形笨重,马术却不见下乘,跟在高大健壮的护卫身后也只落下短短几十米。他驱使马儿穿过停在前头的一众护卫,艰难地挤到晏决明面前。 晏决明面色冷然,肃然的目光划过一群垂首的护卫,最后才落到陈毅禾身上。 陈毅禾仿若对他的不悦浑然不知,擦了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道:“晏将军、程姑娘,没事就好。” 他看了一圈地上两个人的尸体,问道:“这是那夜逃脱之人的同伙?” 晏决明点点头,道:“区区两个小贼,怎么还劳烦陈大人跑一趟,是少亭的不是。” 陈毅禾摆摆手,表情严正:“本就是下官之责,晏将军莫要客气。” 说着,他犹豫少许,又问:“不知刚才离去之人是?” 第225章 “路过之人罢了,不值一提。”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程荀心中一跳,下意识转头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却并未看她,只是微微颔首,对陈毅禾道:“陈大人,这二人就有劳您带去县衙了。” 陈毅禾似信非信地点点头,不再追问。又对程荀寒暄几句,待护卫下马抬起那两个胡人的尸体,众人返程。 天色渐晚,天边夕阳只剩下一抹余晖,大漠上气温渐低。 临走前,一个护卫递上来一件狐裘斗篷。晏决明接过斗篷,将程荀严严实实盖住,又小心的避开她脖颈处的伤口,将散落的长发拢到一侧,仔细挽起。 二人贴得极近,昏暗的暮色下,宛若有情人耳鬓厮磨。 护卫见状,连忙转身,拍了拍微红的脸,策马跟上众人。 远远被落在后面的二人,心中却没有多少旖旎的心思。 晏决明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侧颈,程荀垂眸看着他给斗篷系结的手,心中始终难安,不由得轻声道:“为什么将他放走了?” 晏决明动作未停,系了个漂亮的结,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她脖颈上的尘土。 长满薄茧的指腹擦过敏感细嫩的皮肉,她不禁打了个颤。 晏决明以为她冷,将她搂紧了些,低声道:“不碍事。回去再说。” 说罢,马鞭一挥,白马带着二人,在苍茫的暮色里疾驰而去。 待回到程荀家宅门口,太阳已彻底沉入大漠长河之中,深蓝的天幕上仅余下几颗稀疏的星子,凄然的月躲在云翳后,只隐隐露出些清浅的光。 程荀疲乏至极,脖颈和后颈的疼痛却屡屡将她从睡梦边缘刺醒。她无力地倒在晏决明怀里,靠着他的胸膛支撑起身子,说话都提不起劲儿。 走到门前,晏决明拉紧缰绳,打横抱起程荀,干脆利落地从马上一跃而下,大步往屋子里走。 陈毅禾在背后欲言又止,在旁等待许久的李显适时上前,恭敬有礼地请他先回县衙,一干事务等明日再说。 陈毅禾心有不甘,可看着已然绝尘而去的晏决明,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带着两个胡人的尸体,随护卫一同回县衙。 那边,晏决明早已遣人找好大夫、备好药与热水。程荀晕晕乎乎坐到椅子里,还未睁眼,就被人哄着喝了碗热姜汤。 又辣又热的甜水入肚,她终于恢复几分气力,安静坐在原地,看晏决明与大夫在旁忙碌。 药粉洒在伤口处,程荀疼得直冒冷汗,一张脸煞白,却一声不吭。晏决明坐在一旁,在桌布下拉住她的手,任她指甲紧紧陷入自己的手心,几乎划出血痕。 大夫仔细医治后,留下药方与一箩筐的叮嘱,晏决明脸色肃然地听着,一字一句记在纸上。 将大夫送出房门,他又忙进忙出地倒热水、拧帕巾,小心地替她擦拭脸上、脖颈处、手上的尘土泥沙,将细小的伤口一一处理了。 待到程荀换下脏污的衣裙,躺到床榻上,他才又轻叩门扉,问道:“阿荀,我能进来吗?” 程荀心中一时想笑,在她身边当了一夜的“丫鬟”,有规矩没规矩的事儿都做了一堆,这会儿又讲究起来了。 她没回话,故意翻身朝内,不去理会。 果不其然,过了好一会儿,门口那人犹豫许久,还是轻轻推开了门。 屋中还燃着烛火,晏决明长长的影子落到程荀床帐上。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那影子。 他走到程荀床榻几步外就停下了,影子停顿许久,仿若一件静物。 半晌后,许是从程荀的呼吸声中确认她并未熟睡,才开口道:“阿荀。” 不知为何,平静的心海骤然掀起巨浪,潮水直直打到心头,程荀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难过。 “对不起,又让你受苦了。” 她想起今日被那利刃不断在她喉间剐蹭的感受,想起血一滴一滴从身体中流逝,好似生命也在不断流逝的感受,不由得鼻酸眼胀。 程荀努力忍住眼泪,低声道:“又不是你的错。” 她看到那影子动了动,变大了几分。被锦被盖住的肩膀上,传来了些许重量。 晏决明坐到床沿,修长有力的手落到她肩上,动作迟疑地拍了拍。 “有时我想,要是你只有拇指大就好了。”他声音喑哑,如深潭之水,在宁静的夜里缓缓流动。 “去哪儿,我都能带上你,你永远都在我的眼前。闭眼的时候把你放在枕边,一睁眼就能看到你。” “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程荀被他逗笑了,眼睛一弯,几滴泪从眼角挤了出来。 “我是人啊,哪儿有人只有拇指大的。” 晏决明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微不可察地笑笑,声音低沉哀伤,像是遥远缥缈的梦呓。 “是啊,你是人啊。” “你注定不是我的私物,不是我豢养家中的爱宠。阿荀,你说得对,你是属于你自己的。” 程荀愣住了。 四年前的那些话,原来他还记得。 “若是用一己之私将你困在某处,经年之后,你定然会恨我。怀着仇恨在某处抱憾终身,阿荀,我不愿你如此。” 第226章 程荀心头震颤,强忍的眼泪蓦然夺眶。 “你知道吗,两年前,我曾经偷偷去见过你。”晏决明声音低缓,像是陷入回忆中,“那时快到除夕,大军恰好在太原以南一处军营休整。” “我知道你在平阳,太想你了,便寻了个由头偷偷跑出军营,连夜往平阳去。天寒地冻,地上结了冰,绝影跑在山地上,差点几次将我摔下马。” 说到那匹陪他征战许久的白马,他语气里难掩笑意:“后来他生气了,不愿意再跑,我又是拖、又是劝,才哄得他继续走。” “路上耽搁了,算好的时间也不对,等到了平阳,已是三更天,你已经睡下了。杜家宅院里安静得吓人,我一直站在门外,不敢出声。” “那夜下了好大的雪,雪光照得天地发亮。我站在窗边,盼着你什么时候突然醒来,看见窗户上那个影子。” 程荀望着床帐上映着的影子,心中的酸楚不断翻涌。 此刻,他全然陷在回忆里,声音低沉,难掩落寞:“我既想你半夜醒来发现我,又怕你睡不好,风吹草动都将你惊醒。” “说来也好笑,我站了一夜,最后愣是不敢进去。我一直,念着四年前你与我说的话。” “阿荀,我怕啊。我怕我一出现,你一心软,就留下来了。你不该留下来的。” 程荀终于转过身,朦胧的泪眼望向晏决明。 “为什么?”她怔怔地问。 晏决明看清她的模样,眼底也隐隐溢出些许水光。 他伸手别起她侧脸的碎发,温热的指腹碰到她冰凉的泪水。 “阿荀,我不想你做困于笼中的鸟儿。”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晏决明悲伤而希冀地望着她,眼睛弯弯笑着,荡漾的水光像是落满星钻的湖。 他正望着他此生最爱的人。 程荀终于抑制不住汹涌的情绪,撑起上身扑到他怀中。 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颈,晏决明下意识托住她的后背。她伏在晏决明颈间,任泪水肆意。 “晏决明,我一直很想你。” 她哽咽道。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第93章 清醒梦 “晏决明, 我一直很想你。” 这怀抱来得太过突然,晏决明下意识环住她瘦削的后背,愣怔在原地。 “这四年,我始终没有忘记你。” 晏决明不知所措地搂紧了她。程荀的泪落入他领间, 好似顺着皮肤滑到胸膛, 烫得他心口直发疼。 程荀闷闷的呜咽声还在自己肩头, 晏决明全身僵直, 几乎未经思考,手便抚上了她的后脑,一下一下, 轻柔地顺着她的长发。 可是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反复回忆程荀方才说出口的话, 甚至疑心是自己的幻觉。可程荀抱着他, 像是落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模样,却让他心中一点点燃起粲然的烟火。 他双唇颤抖,狂喜像是奔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他筑构已久的理智的堤岸。他揽紧双臂, 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皮肉骨血里, 从此再没有你、也再没有我,只有我们。 四年,或者说早在更远的过去, 他便在等待她的这句话。 简直像梦一样。 动作间,晏决明似乎不慎压住了她颈上的伤口,程荀痛得倒抽一口气。 晏决明立刻松开臂膀, 慌乱地问:“疼吗?是不是又流血了?” 程荀却还挂在他身上, 只是摇摇头, 并未松开他。 晏决明松了口气,可甫一打岔, 他发热的大脑也冷静了几分。 他几乎没有见过程荀情绪如此外露、如此渴求地表明自己需要某人的状态。上一次类似的时刻,是她在胡府,第一次亲手杀死了一个人。 那时的她,如今日一般,内里碎成一片,只能借着他的双臂支撑起自己。 今日是为何?是因为他来得太晚了,那克木齐的歹人差点夺去她的生命么? 他思绪恍惚地环住她的后背,原本波涛汹涌的潮水却逐渐褪去,理智的堤岸勉勉强强立在其中。 他想,或许正因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起大落,她才会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什么,确认死亡已经远去,自己脉搏尚存、心跳犹在。 此刻,是她心防最为脆弱的时候。 他轻轻拍着她的脊背,眼底却荡起片片暗潮,黑色的情绪好似粘稠的淤泥,糊在他的心窍上。 晏决明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卑劣的念头。 或许,只要他抓住此刻的时机,在她还未能清醒理智地想起旁的顾虑前、在这个她最需要旁人的怀抱与肯定的瞬间,哄着她答应与自己厮守,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这念头令他心口发热,他情不自禁地幻想着从此与她相守的画面。 他们会住进一个安宁祥和的宅院,他晨起忙碌公务,她也忙出忙进见自己手下的掌柜、账房;等到午时,他们会在洒满阳光的葡萄藤下用饭,脚边蹲着一只嘴馋的猫儿,巴巴趴在他们膝盖上乞食。 午后,他会怀抱着她在窗前的美人榻上小憩。温软的身子如此刻一般,小小的、轻轻的,全然依赖地窝在他怀里。一觉睡到傍晚,她在屋中与那只肥猫戏耍,他会站在书案前,一笔一画勾勒下这幅画卷。 第227章 待到月上中天,溶溶月色照进纱窗,静谧安恬的夜里,他与她躲在床帐之中,说不尽的温言软语、道不完的西窗夜话,然后一如他无数个的梦中那般,耳鬓厮磨、缱绻缠绵…… 他怀抱着她,沉浸在理想的幻梦之中。 直到程荀突然开口。 “你是这世上,我最挂念、最信任的人。” 晏决明从未听过她如此直白的心声,不由得讶然低头。 程荀从他怀中抽身,直起身,半仰起头。 她眼皮浮肿、满脸泪痕,狼狈地像个摔进水坑的孩子。可她含泪望着他,月光下,双瞳中水光浮动,宛若月下的海面。 “晏决明,我们永远都不要变,好不好?” 她强忍交出真心的羞耻与退缩,努力鼓起勇气,希冀地看向晏决明。 刹那间,他那些遐思和欲念,像被风戳破的美丽泡影,瞬间消失无踪。 程荀全无防备的信任和姿态,明镜一般照出了他的卑劣,他在她面前无所遁形。 晏决明下意识捧起了她的脸,沉默地凝望着她的双眼。 此刻的她憔悴、柔弱,像是无法独自存活的菟丝花,需要攀附在高大的乔木上,才能勉强绽放。 可他知道不是的。 他认识的程荀,在那副看似易碎的躯壳下,藏着一颗不怕输、不信命、不惧风雨的心。 她的未来、她想要选择的生活,应该由清醒理智的自我来决定。而不是出于某个人别有用心的诱哄与引导,稀里糊涂地交出一生。 哪怕是他,也不可以。 他不能、也不应该在今夜承诺她什么、或是哄骗她承诺什么。 或许此时她只是需要一弯臂膀,接住摇摇欲坠的她。可等明日日头高照,她要如何面对自己今夜冲动许下的诺言?她会后悔吗?她会退缩吗? 那双澄澈的眼还在等待他的回答,像是遥远少年时代的梦,纯白、柔情、毫不设防。 晏决明低下头,轻轻贴过去。宁静的夜里,他们额头相抵,体温相触。 他低声呢喃着,像是情人的絮语。 “别怕,阿荀,我不会变的。” “我永远会在这里等你,只要你回头,就能看见我。”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交缠,程荀只觉自己像是大醉一场,酩酊中晕晕乎乎走在夏夜熏风里。 “阿荀,我的答案从没变过。只是,今夜,你不要急着告诉我你的答案,好么?” 程荀不解其意,不知所措地挣开了他的双手,眼神怔忡。 “为什么?”她没有思考,脱口而出。 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是,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 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未尽的泪,眼里写满她看不懂的复杂与疼惜。 “阿荀,这不是一件小事。答应我、成为我的妻子、与我相处一生,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你都想好了吗?” “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他自嘲道:“特别傻,是吧?明明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却还要在此刻将你往外推。” 停顿片刻,他薄唇紧抿,艰难地开口。 “可是阿荀,我不想你后悔,更不想你为了今日的冲动,而付出数十年煎熬的代价。” 他望着程荀青春靓丽的面孔,却想起了他的生母、他的继母,想起了无数在后宅中日渐枯萎、光亮不再的容颜。 她们没得选、不敢选、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够选,在尚且懵懂的年纪就嫁做人妇,从此只能将理想束之高阁,纵身跃入钱财家产、妻妾爱宠的漩涡之中。 阿荀不该过那样的日子。 后宅藏着吃人的鬼,他不想她无知无觉地踏入其中。 他垂眸敛目,喃喃地重复那句话。 “我只想你得偿所愿。” 程荀听着他的话,嘴唇翕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晏决明觉得她今日所言,皆是因为冲动。 冲动吗?或许是的。 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无力与绝望,她迫切地想要从动荡的生命中,抓住什么永恒不变的东西。在某个瞬间,她想要牢牢抓住他,就像抓住了那根救命稻草。 可是他的一番话,又让她清醒过来。 日子从不是用片刻的幻想而构造的海市蜃楼,而是现实的一砖一瓦所搭建的楼阁屋舍。那一砖一瓦,是前行的方向,是未来的选择,是能为彼此做出几分退让。 ——她原本是该这么想的。 可是此刻,她望着他强忍不舍的模样,心跳却一点一点加快了。 她想,世上怎么会有晏决明这样的人? 他从不曾将她看做自己的所有物,他的爱,始终尊重、始终等待、始终陪伴,绝无枉顾她意愿的占有和强迫。 哪怕在她头脑发热、一切形势完全有利于他的情况下,也要提醒她:你不属于任何人,去做你自己。 她突然意识到,她此生,再也遇不到第二个晏决明了。 第228章 狭窄的床榻上,他们之间不过尺寸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清苦的气息又落到她鼻尖,她忍不住嗅了嗅。 为什么从前不曾觉得这清苦的熏香,如此好闻呢? 她心里痒痒的。 晏决明久久没有得到回应,终于忍不住抬起眼,略带犹豫与担忧地看向她。 程荀心跳猛地漏了几拍。 他湿润的眼睛令她想起儿时在四台山下遇到的幼犬。喂过几次后,就全心全意地赖在程荀脚边,任由她如何揉搓肚皮,都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 晏决明见她良久无言,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忽然有些心急。心神一转,他转头提起今日之事。 “阿荀,你可知今日那人是谁?” 程荀发散的思绪被他拉回,不由一愣:“他叫……岱钦,是么?” 晏决明点点头:“瓦剌部落众多,其中最为强盛、对大齐威胁最大的,是哈达部落。哈达的首领是伊仁台,现已年迈。岱钦是伊仁台的长孙,是他已故长子唯一留下的儿子。” 她被晏决明的话吸引住,一边回忆一边问道:“他说阿拉塔即将起兵,阿拉塔又是谁?” 晏决明暗中松了口气,道:“阿拉塔是伊仁台的第三个儿子,也是如今哈达部落实际的掌权人。” “岱钦为何要拉拢你?他与阿拉塔不对付么?”程荀问道。 晏决明没急着回答,在她身后垫了个软枕,又拿起被子盖住她单薄的肩颈,才继续道: “我手中的消息是,伊仁台从前最宠爱、也最看好的继承人是他的长子,可惜长子英年早逝,只留下了一个岱钦。岱钦的生母是个汉人,故而就算伊仁台偏重他,他在部落中也没多少声量。” “年初,伊仁台病重,阿拉塔顺势夺取了哈达部落的王位,又对岱钦多加打压。岱钦无奈下,只能出走到妻族克木齐部落。今日,我正是看出了克木齐和哈达的图腾,才猜到了他的身份。” 程荀立刻追问:“所以,岱钦不甘心居于下,想要与他的叔叔争权?可他怎能如此大胆,直接找上你?勾结朝中大将,这可不是小事。” 晏决明回忆岱钦的话,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却并未开口,只转头道:“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莫要多思多虑。” 他掖掖她的被角,温声道:“我提起这个,是想说,无论岱钦说得是真是假,西北恐怕暂时安定不下来了。” “与鞑靼的互市和约在即,瓦剌又小动作频频。岱钦与阿拉塔究竟意欲何为,还要看他们之后的动作。” 停顿少许,他低声道:“若是战事起,我必定是要上战场的。战场上,局势瞬息万变。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 程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 他主动提起此事,本意不过是为了转移程荀的思绪。可越说到后面,他心中越是悲凉无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他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早已不复京城世子爷那般安闲富贵。他非刀枪不入的神罗金刚,若哪日运气不好,倒在敌人刀下,阿荀要怎么办? 嫁给他,好处没享几分,反倒处处是危险与隐患。 他咽下心头的苦涩,勉强笑了一下:“你看,我如今又岂是个值得托付的良人?阿荀,无论如何,莫要凭着一腔冲动做决定。” 程荀目光沉静,将他难言的心事都望进眼底。 她忽然开口。 “你知道吗,那年你我分开后,我就未曾信过神佛。” 晏决明抬眼望向她。她靠在床头,烛光透过床帐和纱幔,落在她脸上,影影绰绰。 “但自你从军后,无论走到哪儿,但凡遇到佛寺道观,我都要进去三叩首、送香油。妱儿笑我心不诚,见到哪尊像都要拜一拜,几年下来,就差月老和送子观音没拜过。” 似是猜到她的话,晏决明心头一颤。 “我能求什么呢,不过求神仙保佑,让你无伤无痛、平安无恙。就算真有躲不开的刀箭,也求你身上甲胄坚固、军营中大夫有如华佗扁鹊在世。” 程荀坐起身,拉过晏决明的手,昏暗的光下,她的指腹一寸寸划过他手心的伤痕和老茧。 手心的触感一片酥麻,痒意顺着手臂一直滑到心头,他喉头滚动,身体深处升起熟悉而陌生的热潮。呼吸之间,他只想收拢手心,紧紧握住那根不停作乱的手指。 “你不想让我冲动之下做决定,好,我答应你。可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方才还在暗涌的遐思瞬间消失,他神色怔忡,心中难掩失落。 而她抬起头,直直凝视着他,一字一句道: “晏决明,你要活着回来见我。” 第94章 使臣到 翌日。 一夜无梦。程荀睁眼时, 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拉开床帐,却见淡青色的晨光被窗格分割得成一块块,斑驳地映在光洁的地面上。 程荀缓缓坐起身, 脖颈伤处仍旧刺痛, 浑身上下更是无一处不酸胀。掀开被子下床, 初秋清晨的寒意钻进领口, 她忍不住打了寒颤。 第229章 正要躲进被窝,却见屋中圆桌上放着那根沾了血污的布条。 布条边缘卷着毛边,是晏决明情急之下从干净的里衣上撕下的。昨日换下后, 竟然都没想起来扔。 程荀走上前, 拿起布条。 血早已凝在布上, 布条全然不似原来的柔软。程荀将它揉进手心,忽然就想起昨日的种种。 那时她惊魂未定,依靠在他胸膛上,心中哪里有什么暧昧旖旎, 今日再回忆, 却总觉得尝出了些不同的滋味。 嗯,只能说,不愧是行军之人…… 她心不在焉地将布条揉作一团, 丢到一旁。等穿衣洗漱完毕,刚走出屋子,门外就走上来一个面生的丫鬟, 毕恭毕敬道:“姑娘, 前院来客了。” 程荀一愣, 忍不住上下打量她几眼。这姑娘相貌普通,气质却有些特别, 不似寻常丫鬟般瘦弱,行走间反而有几分利落和沉稳。虽是丫鬟打扮,身上却不见青涩,乍一看甚至叫人分辨不出年纪。 “你是……?” 那姑娘微微抬起头,低声道:“主子吩咐我贴身照看您,为了安全起见,还请姑娘多多包涵。” 程荀随即了悟,心道,难怪见她走起路挺胸阔步,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姿态。 二人往前院去,程荀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属下叫贺川。” “好名字。”她微微笑了一下,又问,“前院是谁来了?” 贺川略微迟疑,道:“是沈烁沈公子,天还未亮就在大门外等着了。主子恰好碰上,便将他带到前院招待了。” 程荀摸不着头脑:“大清早?他来这么早做什么?” “许是姑娘昨日之事……”贺川委婉提醒。 程荀有些头疼。 晏决明办事她自然放心,偏偏昨日不知为跟来了个陈毅禾。看在自己是晏决明“表妹”的面子上,她被挟持一事未必闹了满城风雨,不过官府、军营里的大人们估计都知道了。 想来,沈烁是从他兄长沈焕处知道了此事。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夜冷静之后,她倒是觉得遇劫之事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还是这背后的操控者。 哈达部落内部的争斗,年老失权的伊仁台,野心勃勃的阿拉塔,还有居心莫测的岱钦…… 边关之外鬼影重重,朝中更是风云诡谲。二十年前沈家的落败,胡瑞在狱中的未尽之言,张善道对孟其真的暗示…… 她脚步不停,脑海中思绪万千。 不知为何,她总有种预感,一切四处散落、看似无关的线索,只需一条线就能串联起来,真相或许就浮出水面了。 在那之前,他们所有人都像是行走浓雾之中,谁又能说清自己是狩猎者、还是猎物? 她眉头紧蹙,直到走到正院厅堂,依旧不展愁眉。 晏决明和沈烁分坐在厅堂两边,上首的主座留了出来。程荀走进堂屋,自觉地往主座去。 沈烁见她来了,蹭地站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连声问:“伤的可重?还疼不疼?可有别处不舒服?” 程荀坐到位置上,喝了口早已备在一旁的热茶,才道:“你放心,已经没有什么大碍。” 沈烁站在她身前,视线落在她颈上,欲言又止。 程荀作势要去拆脖子上缠绕的细布,道:“要不我拆开给你看看?” 沈烁连忙摆手:“别别别,包得好好的,你别添乱了。” “沈公子若还要站在那儿,恐怕才是添乱。”晏决明坐在原处,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沈烁瞬间拉下脸,扭头坐下,反唇相讥:“晏将军乃当世之英才,区区鞑靼王庭都不在话下,不知怎么能让瓦剌人在你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 “不知晏将军是名不副实,还是根本就不曾用心?” 晏决明掀起眼皮,冷冷地看他一眼。 “我也不知,沈公子究竟是以身份坐在此处质问我?” “你又是什么身份?”沈烁微微眯起眼, 晏决明往后一靠,漫不经心道:“自然是阿荀的表哥。” “你——” 程荀没理会他们之间的交锋,慢慢啄饮完手里的热茶,一路走来的寒意驱赶了几分,才开口道:“好饿,好没吃饭呢。你们吃了吗?”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二人一顿,瞬间偃旗息鼓。 等吃过早饭,沈烁犹想赖在她家中,想法设法找话说。程荀自无不可,但想想心中还留着一堆疑问,便找了个商号事务的由头将他劝走。 送他不情不愿地离开后,程荀与晏决明并肩往回走。 空荡的玄廊里,二人默默走了一会儿,晏决明先打破了沉默。 “今日,还疼吗?” 程荀下意识抬手摸了下颈子,摇摇头:“还好。” 晏决明犹豫了下,道:“大夫说,晨起后就要换药。” 程荀抬起头,二人目光交汇。 玄廊不算狭窄,可不知为何,他们二人挨得极近,肩膀贴着手臂,宽大的袖子反复相碰。 程荀看着他,昨夜种种又重现眼前,她忽地有些脸热。 直到坐到桌前,晏决明在一旁俯身小心翼翼地结她侧颈的布条时,程荀脸上的温度还未褪去。 第230章 她清清嗓子,试图转移注意。 “昨日,你为什么要将岱钦放了?” 晏决明手上动作不停:“岱钦此人野心不小,主动找上我,也算是兵行险着。那日他故作高深,旁的一句未曾透露。此时将他抓走,不知后手,反倒会落入下乘。” 程荀若有所思:“放长线,钓大鱼?” 他笑了笑,声音低沉悦耳:“是啊,放长线,钓大鱼。” 晏决明拿起敷了药粉的干净细布,轻柔地缠在她颈上。伤口碰到药粉,有点火辣辣的刺疼,程荀躲了一下,晏决明连忙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轻轻吹了下她的痛处。 凉风伴着鼻息,忽冷忽热地打在她敏感细嫩的皮肉上,一时间,程荀心跳如擂鼓。 她微微垂眸,余光看向他。 晏决明从小就生了副好皮囊,单单是站在那里,就一副芝兰玉树、朗月入怀的如玉君子模样。在军中历练几年,本就超然的气质中有多添了几分冷硬与血性,更是引人注目。 而这样一个人,此刻正趴在她肩头,郑重地为她吹着痛处。 一如他一直以来的模样。 这么多年,无论他是程六出、还是晏决明,他对她,好像从未变过。 她偷瞄着他,心里后知后觉地浮起一丝欢喜。 等到他终于为她换上伤药、坐到她面前时,程荀还有些飘飘然。 他沉吟片刻,斟酌道:“阿荀,过几日,此次来紘城商讨签订互市条约的官员就要到了。” 程荀回过神。才来紘城不过几日,就一连发生了这么多意外,她差点忘了来此的目的了。 晏决明继续说道:“待到那时,鞑靼的使臣也会到此,还有蠢蠢欲动的瓦剌人……我担心,之后恐怕会有波折。” 程荀心一紧,问:“你还要待在紘城的,对么?” 晏决明看出她的不安,心知这是短短几日内接连遭受意外,她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便起身坐到她身边,低声安抚道: “放心,条约签订前,我都不会离开紘城。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想把我那三百亲卫都调到紘城附近。” 程荀一愣,连忙道:“如此安排妥当吗?若只为了我,也不必大费周章。” 晏决明却摇摇头,正色道:“有人手在侧,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你也能及时调用。令牌你带来了吗?” 程荀点点头,有些紧张:“我一直放在身边。” 晏决明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 “等过些日子,冯平也该到了。到时候,我将冯平、李显、贺川都留在你身边。他们是我身边的老人了,值得信任,若我不在,有事你便交代他们。” 晏决明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令她有些忐忑。她压下心中的不安,提起孟其真的信。 “张善道?”晏决明有些讶异。 他思忖片刻,道:“张善道二十年前就已调离前线,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还是几年前他致仕回乡,只是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世。” “还能找到他么?若他愿意将当年的情形透露一二,想必我们也不必如此云里雾里。”程荀迫不及待问道。 我们? 晏决明一顿,温声道:“阿荀,等安排好伯母的事,我便让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程荀听出他的意思,抿抿唇,并未接话。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阿荀,此事凶险,不似当年胡家,我不愿你卷进来。” “可我已经卷进来了。” 程荀低着头,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晏决明一时无言。 半晌,他无奈道:“好,此事交给我。若有进展,第一时间告诉你。” - 自那日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忙碌起来,每日在军营与紘城之间奔波,。 家中多了许多面生的护卫,据贺川所言,这只是晏决明放在明面上的人,暗中隐藏的人手还要更多。 许是为了之后的和约签订,紘城中每日往来巡查的官兵也多了起来。偶尔在路上碰到沈焕,他还特意提醒让她这些日子最好莫要外出,就算出门,也一定带足护卫。 “紘城不是太平之地,待此间事了,程老板还是尽早回去为好。”沈焕眉头紧皱,几番叮嘱她。 程荀也并不多言,只是笑笑点头。 休息了两天,程荀自觉精神头恢复过来,又开始忙碌孟家老宅的修缮。 首要解决的是房契问题。孟其真将东西藏得深,盗贼几次造访都未能找到房契。如今她只需拿着房契,去官府更改到自己名下就行。 孟忻对此早有预料,早在她前来紘城前就写了封信,解释了来由、说明了程荀的身份。陈毅禾从程荀手中拿过信,看完心中很是讶异。 惊讶的地方不在于程荀的身份,而是这么小一件事,程荀大可仗着自己晏决明表妹、孟忻义女的身份就让官府办了,何必大费周章呢? 不过人家高风亮节、愿意按章程办事,陈毅禾自无不可,当即便吩咐下去,让小吏今日就办妥。 房契顺利解决,之后便是房屋的修缮问题。 孟家老宅空置已久,屋中梁柱早已老化,严重点的地方,甚至快被虫蛀得空心,只能颤颤巍巍地支撑住屋顶。 第231章 程荀托李显找来了紘城中略有几分声名的木作,专门带着他在老宅中走了几圈,要求修缮中尽量不改变房屋的格局和布设。 她不追求什么样式的新鲜,只要能恢复老宅原本的样貌,也就足够了。 程荀出手大方,老木作也爽快,第二日就带上徒弟和家伙事儿,如火如荼地修缮起来。 程荀对这事儿极上心,开工第一天,特意去了老宅,给烧香祭神的木作等人发了大红包,又在酒楼摆了席面,让李显在旁作陪。 打道回府时,已是午后的时辰。程荀中午喝了半杯酒,如今正是酒劲儿上头,靠在摇晃的马车里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下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问:“到了吗?” 贺川看了眼车窗外,道:“朝廷的人来了,人多,只能避让一下。” 程荀一听,困意立马消失无踪。她掀开车帘,探出身子,却见面前不算宽敞的路上,长长的队伍排成长龙,几辆华贵的马车缓缓穿行。士兵身着甲胄,在道路两边摆起依仗。 程荀不禁咋舌:“排场这么大?” 贺川在旁解释:“这些马车中,还有朝廷对鞑靼的赏赐。” 程荀恍然,既是天家威严,那便是再夸张些,也不为过。 顺着队伍往前看,却见领头带路的是身披银甲、头戴兜鍪的两位将军,坐在高头大马上,英姿勃发。 其中一人似有所感,转头向程荀的方向望了一眼,竟是晏决明。 隔着人群,她笑着挥挥手,晏决明微一颔首,兜鍪上的红缨随风而动。 晏决明身旁的人突然也侧过脸,看向程荀。 那人看起来与晏决明差不多年岁,样貌堂堂,身形姿态却不似武将的挺拔,不知为何,竟还有些颓丧。他目光漠然,在程荀脸上稍一停留,转瞬就划走了。 程荀放下手,心中有些疑惑。 还未等她开口问,队伍中似乎又投来了一道视线。 程荀顺着望去,却见车队中间的文官之中,有人朝她隐秘地招了招手。 她忍不住瞪大眼睛。 “王……伯元?” 第95章 绫纱裙 隔着熙攘的人群, 程荀努力辨认那个身着官服、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成熟稳重样貌的王伯元。 庄重严肃的队伍里,王伯元的小动作扎眼极了。很快,他身旁一位中年官员凑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王伯元立马垂眸敛目, 故作无事。 程荀哑然失笑, 再望向队伍前面, 晏决明的背影已然消失在拐角。她收起视线, 坐回车内,心头却有几分失落。 ……好几天未见到他,原来他去忙这事儿了吗? 她无意识地拨弄着腰间玉坠的络子, 贺川的视线斜落在她手上, 思绪一转, 说道:“姑娘可知,这些朝中使臣今日要去哪里?” 程荀思索道:“城东是不是辟出了一片府衙,专门做此次的和谈的官署么?” 贺川点点头,委婉道:“那想来等主子安顿好了诸位朝中使臣, 今日也就没什么事了。” 程荀听出她的言下之意, 脸唰的一下红了。 她忙侧过脸,轻咳一声,欲盖弥彰道:“他忙他的, 我自己还不得空呢。” 贺川摸摸鼻子,不再说话了。 回到家,程荀吩咐两句就躲进了房间里。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 竟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醒来时, 只听外头传来一阵轻巧的敲门声。程荀坐在昏暗的床帐内, 哑着嗓子应了一声,却听贺川在门外道:“姑娘, 主子邀您去新丰酒楼一聚。” 新丰酒楼就在城东,离官署不过一条街的距离。 程荀反应了一下,随即应道:“现在什么时辰?” “快酉时了。” 晚了点,但也不碍事。 程荀揉揉额角,起身下床。 白日穿的衣服还放在床脚。她刚拿起里衬,手一顿,又放下了。 她走到衣橱边,弯腰打开柜门。屋中光线暗淡,昏黄的暮色透过窗纸洒进来,程荀微侧着身,借着一缕霞光翻找衣物。 这件太素净了,这件太花哨了,这件倒是合适,可是未免太单薄了…… 好不容易选好衣裙,她又匆匆走到梳妆台前,从妆奁深处翻出基本没用过几次的石黛与胭脂,点亮烛火,对着铜镜细细描画。 程荀虽不常梳妆,可毕竟在帮别人梳妆过多年,如今画起来也算是得心应手。 等一切妆点完毕,她看着铜镜中朱唇粉面、明眸皓齿的少女,不知为何,心头好似被人泼了盆凉水,倏地爬起几分羞意。 身上的衣裙是她在平阳时,合作已久的江南布商送来的新样式。 这裙子看似寻常,可内里却不乏巧思。裙褶内缝了细密的绫纱,莲步轻移、衣袂飘动,行走间好似暗色的星河随波流动,在月色烛火下更是飘逸若仙,有种并不张扬的美。 她刚收到这条裙子时,说不喜爱是假的。可不知为何,她本能地有些抵触这样外显的美。 孩提时,她也爱俏,只是她与程六出生存都算困难,又哪敢肖想漂亮衣裳?春日里,在竹筒里放上一簇野花,搁在窗前,已是她离美最近的时刻。 第232章 再后来,她进了胡府,穿上了那身千篇一律的丫鬟衣裳。身为丫鬟,尤其伺候的是一个爱美善妒、蛮横霸道的小姐时,合群、安分、不出挑,是她的生存守则。 更何况,那些年里,她不允许自己思考除了复仇以外的任何事;更将偶尔年少时偶尔的骚动与向往,看做对过去的遗忘与背叛。 这样苦行僧的日子过了几年,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素面朝天的日子。 出门在外,风餐露宿的日子不算少。又要常与商行的老板们打交道,她更不愿将自己打扮得年轻俏丽,一是为安全,二也是怕人家看轻自己。 久而久之,追求美,好似成了某种沉重的包袱。她承认,美丽令她羞耻。 故而,当时她只在心中暗自称赞了这裙子设计精巧,转手便放在了衣橱底下。这回来紘城,不知谁打包的行李,竟将这裙子也带上了。 她定定地站了许久,终于迟疑地提起裙摆。腰身轻轻一转动,铜镜中好似绽开了一朵澄澈的莲。 门外忽然传来贺川的声音:“姑娘,可需要我搭把手的?” 程荀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纠结,一时没有回话。门外的贺川却一惊,以为又出了意外,当即抽出隐藏腰间的匕首,警惕地推开门。 进门后,见程荀好端端地站在灯下,她先是松了口气,看清她与往日不同的妆扮,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程荀看清了她一闪而过的神色,一时之间更是羞得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 贺川对她的尴尬状似不察,直接称赞道:“姑娘这身很漂亮。” 程荀坐到梳妆台前的木凳上,有些局促地开口道:“不过是吃个饭,我这样是不是太隆重了?” 贺川一顿,直言不讳道:“姑娘本就正值好年纪,妆点一二,又有何不妥呢?更何况,这裙子精致灵巧,却绝不至于华贵繁复,算不得隆重的。” 这还是贺川头一次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说起自己的想法,程荀心中讶然,不禁抬头看向她。 贺川在她心中一直有些神秘。她相貌寻常、年龄难辩,乍一看甚至让人记不住长相,平时也寡言少语,是个公事公办到有些古板的性子。可是越相处,程荀越觉得,她 身上却有股说不出的气度和韵味。 烛光下,程荀对上她的视线,突然发现她在眼下敷了些淡淡的胭脂,连眉毛也有描画过的痕迹。 贺川注意到她的视线,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姑娘莫笑。贺川虽是个武人,可也中意胭脂水粉之物。平时得空了,描描画画,图个自个儿开心。” 程荀自然没有取笑之意,连忙摆摆手:“我绝无此意……” 贺川仍旧站在不远处,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微笑看着她。程荀望着她,不知为何,竟从她眼中看出了几分亲近和鼓励。 她侧身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背后响起贺川的声音:“姑娘觉得自己如此妆扮后好看吗?开心吗?” 程荀望着自己脸上薄薄一层粉色,迟疑许久,点点头。 她心里,好像是开心的。 贺川耸耸肩,语气轻松:“这不就行了。” 程荀听着她举足若轻的话语,像是被人灌了碗迷魂汤,晕乎乎跟在她身后坐上马车、出了门。直到马车在酒楼门前停下,程荀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紧张。 她有些忐忑地掀开车帘,却见晏决明就站在酒楼门前的大红灯笼下,目光直直望过来。 此时日已尽,混着橙黄与粉紫的云霞晕染了半边天。沉沉的暮霭与酒楼通明的烛火相交映,挥挥洒洒落到程荀身上,留下暧昧的光影。 她拎起裙摆,灵巧地跃下车。站稳后裙摆垂下来,晚风吹过,好似被山间映着萤火的溪流蜿蜒缠绕着。看见晏决明,她微微垂首,有些羞赧地抿嘴笑了。 晏决明愣在原地,目光仿佛凝固一般,久久移不开视线。 程荀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走到他跟前,仰头看向他。 为接待朝廷与鞑靼的使臣,酒楼装点一新,一侧还放了座高高的灯山。烛光被彩纸染成绚烂的光斑,毫不吝啬地落在她侧脸与瞳仁里。 她对此毫无所察,只是扬着那张清丽动人的脸,问他:“我是不是来迟了?” 晏决明望着那双澄澈的眸子,喉结滚动,半晌才喑哑道:“多久都不迟。” 程荀一怔,他深邃的视线看得她脸热,像是吃到了夏日里冰湃过的荔枝,那滋味一直甜到心底去。 她扯了扯裙摆,问他:“这个,好看吗?” “好看。”他垂眸看了一眼。 这身衣裙穿在身上,她终于觉得不再束手束脚了,觑着他的神色,还故意问道:“你说,我将它运来西北卖,能赚钱么?” 晏决明停顿一瞬,似乎在认真思考,答道:“不好说,西北之地似乎多偏爱大气厚重的服饰。这裙子工艺精巧、用料不俗,算上往来运费,恐怕不好赚。此外,最要紧的是……” 程荀被他这一板一眼的语气逗得忍俊不禁,提起裙摆往酒楼走,一边打趣道:“是什么?” 晏决明并肩走在她身旁,上下打量她一眼,笑着摇摇头,并未开口。 第233章 新丰酒楼紧邻官署,这段日子闭门谢客,专门承接起了和谈期间两国使臣的日常饭食。除了定时送饭菜到官署,还为诸位官员提供了个饮酒聚会的地方。 今日酒楼中人不算多,一楼的大堂只见寥寥几位身着常服的官员。见到晏决明,那几个官员作势要起来行礼,晏决明只微笑颔首,止住他们的动作。 程荀跟在他身后往楼上走,刚走到二楼,走廊尽头一间雅间突然打开门,王伯元站在门前朝他们挥挥手,语气兴奋:“少亭表妹,快来!” “少亭表妹”?这可是个新鲜称呼。 程荀一愣,下意识看向晏决明,却见他轻咳一声,低声对她道:“犯病了,别理他。” 那厢,王伯元已经摇着扇子迎了上来。 “少亭表妹,哦不,如今该叫程老板了!”他收起折扇,像模像样一作揖,体态风流,“程老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啊。” 程荀强忍笑意,跟着一作揖:“王大人,别来无恙。” 两年前,她曾回了一趟京城。那段时间,崔夫人频频写信来问她的近况,不是担心她膝盖的旧伤、就是担心她在外吃不饱、穿不暖。 崔夫人虽未在信中催她回家,程荀却读出她的挂念,正好自己就在华北,便干脆回京城小住了一段时日。 回京城后,她整日窝在家中陪伴崔夫人。崔夫人知道她不喜欢世家贵族的社交场,也并未勉强她出去走动。那段时日,除了孟家人,她碰见最多的便是王伯元。 无他,那时正值春闱,被王伯元以“外出历练”“未到火候”为由搪塞了几年的王祭酒,终于忍受不了,直接将王伯元踢出家门,勒令他何时考中进士,何时再回家。 王伯元别无他法,脑筋一转,干脆就赖到了孟家。本想着他与晏决明、孟绍文相熟,崔夫人为人和善,孟忻的名声又足够堵住王祭酒的嘴,躲在孟家是个十全十美的主意。 可没想到,孟忻却将他的托词当了真,正儿八经给他布置了功课,每日下朝后便去书房检查,还时不时来个突击考试,当场批改。一番动作下来,本想着来躲闲的王伯元痛不欲生。 刚好那段时间孟绍文回京备考,两人也算做了个伴。 有天三人饭后在庭院里散步消食,王伯元调笑着抱怨孟忻心狠手辣,孟绍文在旁疑惑反问:“道清兄既没拜师、也未曾交束脩,得了免费的师长,怎么还要抱怨呢?” 本是说玩笑话的王伯元被堵得哑口无言,程荀在旁看热闹,憋笑憋得肚子疼。 好在王伯元不过是散漫怠惰些,肚子里还是有真才实学。那年春闱后,他也终于一举摘得探花,让王祭酒得偿所愿。 如今几年后再见面,程荀成了手握一家商号、数支商队的程老板,王伯元也终于入仕,任了鸿胪寺丞。两年前那几个月的相处,也让两人熟悉亲近了不少。 三人在雅间坐下,桌上菜都已上齐,南北名菜无一不缺,甚至还有几只肥硕的秋蟹,不知花费多少力气送过来。程荀也没客气,净手后便动了筷。 王伯元已从晏决明处得知了程荀来此的目的,也并未卖关子,直接说起了这次互市和谈的诸多细节。 程荀放下筷箸,一字一句认真听着。 大齐与鞑靼的纷争持续多年,此次大胜来之不易,朝廷想一举切断鞑靼与瓦剌的联盟,干脆给出了互市的好处。 新任的鞑靼王年轻气盛,却也深知这从叔叔手里夺得的王位并不稳固,几番思索后,答应了依附大齐、开通互市的盟约。 只是口头上虽有默契,要将这诸多条例落实到纸上,却少不得双方铢锱必较、拉拉扯扯。为此,除了武将坐镇,大齐派来了户部、鸿胪寺、行人司的官员数名,甚至连将来专管互市的茶马司官员都准备好了。 除了人员,朝廷对于互市也有个大致的规划及底线。互市的时日、官营民营、商品数量皆有定量。茶、盐、铁器、粮食等大宗商品自然交由茶马司统一管理,剩下的皮革、牛羊、布匹等,才轮得到程荀这样的商人。 至于更具体的数额与可以讨论的空间,王伯元只是粗粗透露了一些,并未细讲。毕竟,一切还要看之后与鞑靼使臣交涉的情况。 程荀心领神会,并未继续追问为难王伯元。反倒说起来时差点遇上的意外。 王伯元虽知晓胡人潜伏驿站之事,对她之后又被挟持一事却一无所知。 程荀一不小说漏了嘴,王伯元霎时错愕,急忙追问来龙去脉。 程荀有些无奈,刚要开口,晏决明便接过话茬,大致说了说当日情形,却跳过了岱钦。 程荀心中一顿,不过即刻便想到,此地恐怕不方便多说,也就默契地略过了此人。 果不其然,王伯元听后立即察觉不对,意味深长地看了晏决明一眼,嘴上却大声吵嚷着要去崔夫人面前告状,让她看看晏决明这表哥是怎么当的! 程荀无奈地摇头笑笑,看着二人在旁面不改色地斗嘴,接过晏决明在旁安静开了许久的蟹肉、蟹黄,滋滋有味吃了起来。 几人从天南聊到地北,没过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第234章 屋内一静,晏决明问道:“何事?” 门外,一个小厮受宠若惊道:“晏将军,小范将军请您过去一叙。” 晏决明一动未动,闻言只道:“烦请回一声,就说我在这招待客人,走不开,明日再找小范将军赔罪。” 没想到,门外的小厮非但没走,反而小心翼翼道:“小范将军说,听说您在此招待您的孟家亲戚,若是不嫌弃,不如让程、程姑娘一块上去……” 里头鸦雀无声,小厮擦擦头顶的汗,强笑道:“……上去、上去小叙一场,也算是结交个朋友……” 程荀听得瞠目结舌,没料到这不知何方神圣的小范将军出口居然如此放浪,下意识看向晏决明。 却见他面沉如水、神色讥诮,缓缓放下了把玩在手中的白玉杯。 酒杯敲到酸枝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杯底的酒轻轻晃了出来。 他冷冷笑了一下,直接站起身拉开门。 “走吧,带路。” 第96章 范春霖 晏决明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席, 推开门,小厮神色惴惴,低着头,悄悄掀起眼皮瞧他的脸色。 “走吧, 带路。” 小厮连声诺诺, 战战兢兢走在前。 二人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程荀转过头, 问:“这小范将军,是谁?” 王伯元收回视线,夹了筷拌羊肚放进碗里, 随口道:“这大西北, 除了大名鼎鼎的范家老三范春霖, 也没谁能称得上一声‘小范将军’了。” 他神色平常,语气里却有些藏不住的厌烦。 程荀心头的不快消散了,忍不住笑道:“能被你这样阴阳怪气的人可不多,想来这人定是讨人厌得很。” 此话一出, 像是终于戳中王伯元的心声, 他将筷子重重一放,眉毛一扬,便滔滔不绝说起来。 “……靠着祖辈荫庇的二世祖我见得多了, 却从未见过范春霖这般……扶不上墙的!” 说到一半,许是觉得不够文雅,他将话硬生生咽下, 端起茶盏猛灌一口, 才继续说道。 范家世代将门, 范脩膝下有三子。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两位兄长早他几年入了行伍, 无论能力如何,跟在范脩身边多年,也算有了些军功,在军中颇有些声名。 可范家三子中,能被称作“小范将军”的,仅范春霖一人。 范春霖是范脩老来子,自小便在家中备受偏宠。据说,范春霖儿时才思敏捷,有骥子龙文之才。 一家子武夫里,难得出个能读书的,范脩自是喜不自胜,四岁便为他拜师汉中的石青先生,十岁时就向朝廷讨了官封。虽只是虚衔,可在连刀枪都未正经舞过几次的年纪,就能吃到朝廷的俸禄,范脩的偏爱看重可见一斑。 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范春霖十四岁时,石青先生仙逝,他从汉中回到西北,此后沉寂数年。再次“声名鹊起”,是他二十岁那年的两件荒唐事。 一是在新婚之夜抛下妻子与满堂宾客,偷摸着离家出走。范家人在城中找了个遍,直到第三天清晨,范春霖才不知从哪儿鬼混回来,一头醉倒在了范家门口。 这事不光让范家丢尽了脸面、惹得全城人看笑话,还彻底得罪了亲家——他那妻子出生京城王族,还有个做誉王妃的亲姑姑,两家闹得很是难看。 不过,在第二件事面前,这事反倒为不足道了。 新婚不久后,不知是为了避风头,还是想磨磨他的性子,范脩直接将他赶去前线,从旁协助、驻守边疆。可没等消停几个月,那年初秋,瓦剌突然来犯,几日之内便屠戮了边塞一处村落。 此番来犯的瓦剌人不过百人不到,驻守的主将是个脑子活泛的,自然将这正名的机会留给了范春霖。都不必他亲自上阵,在后方驻地调兵遣将即可。谁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范春霖竟又跑了! 主将自然怒不可遏,却也只能自己顶上,几日之内肃清了敌兵。等主将回到大营,终于得见消失数日的范春霖。 这事儿虽被范脩压了下去,可军中上下无数双眼睛,那又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虽未捅到京城,可早已传遍西北。 程荀听后,几乎瞠目结舌。伤仲永的故事谁人不知?可是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番行径,说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不为过了……” 王伯元煞有介事点点头。 “既如此,为何这次和谈也有他?”程荀疑惑道。 王伯元不屑道:“而今他也快三十,终日无所事事、沉溺酒色,军功、功名一个都没捞着,不就只能靠范脩在背后使力了。” 程荀恍然,原来他是抢功来了。 见她若有所思,王伯元眼睛一转,轻咳一声,低声道:“唉,本来和谈之事哪有他范春霖拿腔拿调的地儿!若不是范脩爱子之心甚笃,这风头,原是少亭一人的。” 程荀刚想点头附和,见王伯元一副挖了坑等人跳的戏谑模样,微一挑眉,并不接茬。 “他还缺风头么?” “阿荀,这你就不懂了。” 王伯元推开手边的茶盏,微微俯身,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第235章 “你看,少亭既是家中嫡长,将来还要袭爵,这么金贵的身份,按理说,侯爷再如何小心都不为过,是吧?” 程荀抱起双臂,靠到椅背,好整以暇坐着,准备看他又有何高谈阔论。 他面不改色道:“他从军四年,带兵打仗,何时不是冲在最前线?说难听点,刀枪剑雨里挣军功,那是拿命来换的!你是不知道,他身上那些伤……” 王伯元摇摇头,欲言又止。程荀听得愣住,不自觉放下了手。 她眉头紧蹙,问道:“他的伤……” 王伯元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行军之人,难免会有些伤,倒也不严重……只是而今他也二十有二了,这婚嫁子嗣之事,迟迟没信儿,侯爷也急啊。” “我都不明白。”他悄悄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说,他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三品,如今功成名就,这婚姻大事,有什么好拖的呢!” 程荀嘴唇微张,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且不说侯爷为他择选的那些名门闺女。” 王伯元侧过身,压低声音道:“你是不知道,京城那群大人们有多喜欢少亭,一个个都念着要将他请回家当姑爷呢。若是我家中有适龄的姐妹,说不定我爹都要打打主意……” 程荀神色怔忡,心中倏地有些不上不下的失落。 晏决明相貌好、出身好、人品好、才学好,前程仕途更不必多说,这样的人,如何受追捧都不奇怪。为何从前的她从未想过这些呢? 京城之中,又有多少柔肠婉转的倾慕与情愫、多少暗藏于心的思念与牵挂呢…… “可无论侯爷如何施压,少亭就是不愿去相见那些女子,哪能怎么办呢?除了多在圣上跟前挣些脸面,想方设法多些说话的底气,也别无他法。” 王伯元语气悠悠然。 “所以你说,这风头于少亭而言,岂不重要?” 王伯元兜兜转转终于说回原题,程荀反应一瞬,有些哭笑不得。 她故意挤兑道:“伯元哥还比他大两岁呢,哪有当弟弟的抢在哥哥之前成婚的?” 王伯元脸色一变,当即僵在原地,顿时说不出话了。 糟了,忘了这茬了。 程荀有些忍俊不禁,拿起筷子端起酒盏,挡住嘴角的笑意。 王伯元才思敏捷、文采风流,为人也有几分文人的落拓洒脱,爱诗、爱酒、爱美人、爱他那手破棋艺,唯独不爱与人成婚生子、从此安稳一生。 王伯元没想到,绕了个大圈子,最后反倒将自己跌进去了,颇为郁闷地与程荀碰杯。 刚放下杯子,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二人望去,却见晏决明推门而入,步子有些迟缓地走到程荀身旁,低头道:“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靠近后,程荀才嗅到一股算不上刺鼻的酒味,再抬头看他脸色,只见他两颊薄红,双眸深邃而水润,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视线直接热烈,不知为何,程荀蓦地感觉有些脸热。 她站起身,躲开他的视线,看向王伯元:“那我们……” 王伯元对他的醉意有些讶异,不过并未追问,只站起身道:“那走吧,我送送你们。” 王伯元先一步走出雅间,留他二人在后。程荀跟在晏决明身后,上下打量几眼,见他脚步虽有些滞涩,却也步步扎实稳当,并不虚浮,也就放下心来。 晏决明酒量可不小,能将他灌得半醉,看来这范春霖确实不负传闻,是个终日在酒坛子里打转的老手。 程荀暗自思忖着,心头有些不满。 走下楼,小厮殷勤地在旁相送。酒楼外,车马已经备好,晏决明的绝影打了个响鼻,贺川在车边等候。 程荀看看马,在看看一旁面无表情的晏决明,眉头一皱。 “要不……” 话音未落,背后忽而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她。 “晏将军,时辰还早,怎么就急着走了!” 说着,一个浑身酒气、脚步蹒跚的男人挤了上来。他喝得满脸涨红,眼神迷离,手里还提着一壶酒。两个小厮艰难地架着他的胳膊,神情却十分平静,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身后有人轻轻一拽,程荀及时避到晏决明身侧。躲在晏决明高大的影子下,程荀有些愠怒地看向来人。 不必说,能有这般荒唐行径的,也只有范春霖了。 “范将军,时辰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晏决明姿态端正,声音清冽冷淡,好似冬夜冰泉,丝毫不见醉意。 范春霖提着酒壶的那条手臂一挥,酒水在壶里晃荡,两个小厮都被他甩到身后。 他身子摇摇晃晃,大着舌头,含糊不清说道:“哪里不早?早、早得很嘛!走走,走,别跟我客气……” 说着,他手一动,便上前拖拽晏决明的衣袖,晏决明竟一时没有反应,直直站着没动,王伯元见状连忙上前阻止。贺川也急忙走上前,将程荀拉到身后护住。 三个有头有脸有身份的青年在门口拉拉扯扯起来,一旁的小厮与店小二皆不敢上前,只在嘴上劝着:“少爷,别喝了,回去吧。”“几位大人,这……” 第236章 程荀皱眉看着,不知为何晏决明不将他推开。 场面一时混乱,动作之间,范春霖的酒壶直接砸落在地,陶瓷碎裂一地,发出一阵脆响,酒液汩汩流淌。 酒楼前猛地安静下来,程荀望着自己被溅了一鞋面的酒,有些发懵。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低沉的男声打破了沉默,一队官兵冲了上来。 沈焕站在几步外,嘴唇紧抿、神色严肃,看清中间拉扯的几人时,蓦然愣住了。 他盯着范春霖,眼神复杂。 “见过晏将军。”他停顿少许,垂首行礼,“见过,范将军。” 月光下,程荀将沈焕的迟疑尽收眼底,心头一动,向范春霖望去。 却见范春霖双手都被王伯元扣住,衣领歪斜,姿态滑稽,双眼却定定看着沈焕,表情一片空白。 王伯元赶忙使了个眼色,几个小厮终于上前将范春霖扶住。王伯元提袖拍了拍身前的酒液,强忍怒意,对沈焕道:“下官乃鸿胪寺丞王道清王伯元,不知大人是?” 没等沈焕开口,范春霖在旁幽幽道:“紘城守备,沈焕,是吗?” 沈焕一顿,平声道:“是。” 一旁缄默许久的晏决明终于有了动静,解释道:“不过是玩笑间摔了酒壶,不要紧。” 他整整袖子,向众人道别:“还要送家中表妹回府,少亭先告辞了。” 说着,他走向程荀,低声道:“走吧,回去了。” 第97章 疑窦生 “走吧, 回去了。” 晏决明走到程荀身前,贺川识趣地放开拉着她的双臂,退到一边。 程荀探身望了望那边仍在僵持的几人,视线掠过沈焕和范春霖, 最后落到两颊微红、眼神失焦的晏决明身上。 她点点头, 向那边三人微一行礼, 与晏决明一同离开。 走到马车前, 晏决明正要翻身上马,程荀犹豫一瞬,转身问他:“你喝了这么多, 要不, 还是上车吧?” 晏决明扭过头来, 闻言一愣。 她又连忙解释道:“路上起了霜,万一摔了就不好了。” 刚说完,程荀心底就浮起些懊悔。他是行军打仗的将军,刀光剑影里闯过来的人, 醉后在城中走几步路还能难住他么? 倒显得她别有用心了…… 谁料, 晏决明却当即丢下绝影,大步朝她走来。还未等程荀说话,他便打起车帘, 在旁安安静静候着了。 程荀:“……好吧。” 她钻进马车,理了理散落的裙摆。晏决明紧跟着走上车,坐到了她身侧。 “少亭。”车帘又被掀开, 是王伯元跑了过来, 兴冲冲说道, “我送送你呗!” 黑暗中,她听见身侧那人懒洋洋道:“送可以, 骑自己的马。” 王伯元被撞破心思,霎时低落下来,讷讷道:“唉,我就知道……” 说完,他放下车帘,大声嚷嚷着吩咐小厮备马。车内光线一时暗淡下来,灯山绚烂的光穿透深色的车帘,留下一片昏暗暧昧的光幕。 许是喝醉了些,晏决明的呼吸有些沉缓。程荀余光望去,身侧那人姿态不似平日的端正,反倒斜靠在内壁上,像头惬意慵懒的兽。 程荀忽然觉得有些闷。 她清清嗓子,抬手扇扇风,一边嘟囔着“好热啊”,一边打开了一侧的车窗。 外头,王伯元张罗完备马之事,便走到绝影身边,爱不释手地顺着它的额头。而视线的另一边,沈焕和范春霖还站在酒楼前,不知在说什么。 范春霖脚步仍有些虚浮,却挣开了几个搀扶的小厮,努力站直了身子。而沈焕背对着程荀,看不出什么神色。 两人之间隔了些距离,小厮和兵吏围在一旁,挡住了程荀的视线。 她想将车窗再推开些,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他们认识。” 晏决明单手撑住座椅,上半身靠了过来,目光顺着车窗缝隙落到外头对峙的那两人身上。 程荀恍然,转过头刚想问他,他放大的俊朗面容却闯进视野,她当即僵在原地。 晏决明状若未察,仍看着窗外。 “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估计没多少人记得了。” 晏决明声音喑哑,带着几分醉意,似有若无的气息落在程荀脸上。不知为何,明明打开了窗,她却觉得车内更闷热了。 “哦。”她往角落缩了缩,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 晏决明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程荀猝不及防地与他对视,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车内鸦雀无声,短暂的几个呼吸之间,程荀在他眼里看见了灯山斑驳陆离的光点。 窗外渐次响起马蹄声,马车忽然动了。晏决明的上身微微一歪,在碰到程荀的瞬间又稳住了,坐回了原位。 昏暗的车厢内,只闻车外马蹄声、车轮滚动声。程荀坐在原地,两颊酡红,像是吃醉了。 好半晌,她才开口问道:“他二人从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的?” “这倒也不是秘密。不过当初沈家败落后,已经鲜少人再提及了。” 晏决明像是陷入回忆里,停顿片刻,才道:“他们儿时曾是同门。” 程荀一惊,想起今夜王伯元的只言片语。 第237章 范春霖儿时在汉中随石青先生读书,若说同门,想必二人那时便已相识。 “你是说,石青先生?” 晏决明点点头,“沈焕大他三岁,因是家中幼子,沈家便将他送去读书了。十三岁那年沈家出事后,他就离开汉中,入了军营。” 算算时间,范春霖十岁后,二人应当就没有交集了。儿时旧友重逢,又是如此尴尬的身份,不知沈焕心中作何想…… 程荀默默思忖着,又听晏决明说道:“前几日,我去张善道老家了。” 程荀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 “如何?他还活着么?他肯说么?”她迫不及待问道。 晏决明沉默片时,转了转指尖的玉戒。 张善道而今年逾古稀,几年前致仕,回到岳安老家颐养天年。岳安是个小地方,张善道在乡里声名显赫,晏决明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张家老宅。 好消息是,张善道还活着,张家人对晏决明也颇为礼待;可坏消息却是,张善道年前摔倒中风,多年征战的旧伤又复发,如今口角歪斜、说话不清,只能躺在床上休养。 晏决明没有坦白来意,只说作为小辈敬仰前辈,一再坚持想要见见张善道。张家人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理由,却也给足了面子,让他单独进去见了一面。 待走进屋子,果然就见床榻上躺着一位虚弱病态的老者。晏决明坐到他床前,对半眯着眼睛的他道明了自己的身份与来意。 张善道默然听着,不知是不能、还是不愿,全程呆愣着双眼一言不发,像是一潭死水。 说完,见他没有反应,晏决明并不恼怒,转而说起自己在西北从军的日常琐事。直到说到沈焕时,他发现,张善道的呼吸骤然粗重了。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回应。 晏决明在岳安呆了三天,天亮便去到张家,在张善道身边坐一整天,天南地北地说自己在西北的四年。 张善道沉默了整整三天,直到回紘城那夜,他最后说了一句:“前几日,晚辈在紘城墓园遇到沈焕了。”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而张善道也终于发出了几天来第一道声响。 他从苍老嘶哑的喉咙里,颤巍巍地、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 晏决明脚步一顿,瞬时转头望向他。而张善道偏着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昏黄的光将他满是皱纹的脸分割成一层层,像是神鬼志异里吸人脊髓的厉鬼。 可晏决明却读出了他眼中的解脱。 程荀听得入神,当即问道:“他说了什么?” 张善道说得含糊,说完便三缄其口、再不言语,晏决明回来后翻找了军中二十多年前的名目,才终于确定,他说的是一个人名。 “罗季平。” 程荀忍不住皱眉。 “他是谁?”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此人是沈焕的父亲沈仲堂从前的副将,据说,二十年前便已去世了。” 程荀有些失望:“线索又断了。” 他摇摇头,低声道:“我与沈焕提起此人,他的反应有些不同寻常。其中,恐怕还有蹊跷。” 太多信息、太多疑点,如今又多了一个二十多年前就死了的沈家副将。程荀抬手揉揉额角,有些心烦。 “还有一件事。”晏决明调整了一下坐姿,“我今日收到消息,张善道病逝了。” 程荀一怔,心念电转:“张善道与沈家有何关系?” “毕竟同是镇守一方多年的将领,多少还是有些同袍情谊。”他想了想,若有所思道,“张善道这人,当年能做到一声不吭就急流勇退,按理说应是个精明心狠的。可依我看,老将军为人却有几分正直心软。” 程荀不以为意,随口道:“毕竟就连避风头的关卡,都能想到我亲爹,为人应当不错。只可惜,这世道越是正直之人,往往越是折磨自苦之人。” 晏决明心头一动,正要说什么,马车缓缓停下了。 贺川上前敲敲窗子,道:“姑娘,到了。” 程荀应了一声,转头看向晏决明:“至少现下咱们手中多了条线索,罗季平或许就是突破口。” 晏决明正色道:“你放心,一切交给我。” 程荀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起身便要下车。可刚站起来,一股拉力又将她拽回座椅,重心一偏,程荀直直朝身侧歪去。 瞬息之间,还未等反应过来,她便跌入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晏决明用力的双臂紧紧揽住她的上半身,她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手臂上,双手更是直接撑在他的胸膛上,触感柔软而结实。 程荀惊魂未定,下意识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现在离他有多近。 昏暗的车厢内,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滚烫的身体、氲着酒香的气息、规律有力的脉搏将她的感官全部包围。她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存在原来也可以如此强势而霸道。 她忍不住第二次在心底发出感叹: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将军啊…… 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车内静止的刹那。程荀手忙脚乱地从他怀里爬起来,声若蚊蝇地说了句:“你压到我裙子了。” 晏决明赶忙起身,半弯着腰躲到一边,低声问:“没事吧。” 第238章 程荀胡乱地点点头,拎着裙角,从车上一跃而下。 下了车,秋凉的夜风吹到她发热的脸上,终于带来了几分清凉。程荀打了个哆嗦,大脑好像也清明了几分。 程荀心中羞赧,暗骂道:难怪都说美色误人,今夜不知道丢了几回脸了……都怪晏决明! “沈少主,你……” 那边,王伯元语气惊喜交加,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沈烁站在她家门前,神色僵硬地应付王伯元。 她走上前,好奇问道:“你们认识?” 王伯元抬手狠狠一拍沈烁的肩膀,感叹道:“你有所不知,我四五年前就见过沈少主!那时候我不是偷偷跑来扬州么,路上刚好坐了沈少主家的船,那时便一见如故!” “沈少主,你可记得,当时你还让人千里迢迢给我送来本残谱,那可是孤本啊!我一直留到今日呢!” 沈烁瞥了一眼程荀,艰难地点点头。 多年不见,又遇到故友,王伯元在旁滔滔不绝,沈烁脸色却越来越僵,连点头的动作都迟缓了。 程荀略一思量,而后低下头强忍笑意。沈烁自然注意到她的神色,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自小就机灵活泛,当初在船上,一眼就看出王伯元身份非富即贵,便拿出自己行走在外的身份,主动与他结交。他本意并非欺骗,不过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子罢了。 谁曾想,这王伯元竟真是个傻的,行船十多年,愣是没发现沈烁身份有误,照样与他天天说笑对弈。分别后,为了留住这位友人,他特意写信给沈焕,千里迢迢托他寻来一本残谱,送给了王伯元。 可没想到,这王祭酒家的儿子却是个不靠谱的,他几次来寻,都扑了个空。他要么是游山玩水去了,要么是诗集酒会去了。渐渐地,沈烁也就歇了心思,准备往别处使力。 如今五年后再见,沈烁虽也有了些身价,可与那“沈少主”又有何关系! 沈烁低着头,神情崩溃,晏决明却适时走了上来,开口道:“这位是沈焕大人的弟弟,你认识?” 王伯元嬉笑的表情渐渐凝固,诧异地望向他:“你是这个沈烁啊!” 眼见他俩又要掰扯起来,程荀后退一步,拉拉晏决明的袖子。 “不早了,你累了这么多天,快回去休息吧。” 她声音轻柔,晏决明望着她,也放软了声音:“好,我听你的。” 程荀极快地笑了下,朝他挥挥手,转身回府 了。 那厢,沈烁终于说清来由,抬眼在四周张望,却只看见程荀转身回府的背影。灯火下,她身段纤美、衣衫飘逸,沈烁望过去,眼中难掩失落。 王伯元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睛一眯,干脆地搂住他的脖颈,将他往大街上带。 “多年未见,沈少主、哦不,沈公子,咱们可得好好喝喝,走!” 王伯元流氓一样扯着沈烁就往外走,经过晏决明时,还特意挤眉弄眼两下。 晏决明嘴角微勾,看了眼已然消失在大门里的程荀,停顿片刻,转身回府。 - 朝廷官员的到来,像是给这座沉寂已久的边城也吹来了新风。 守城官兵日日巡逻,进出城的关卡又多了两道,路上遇到故意争执吵闹的乡民,不必别人劝阻,守城兵就能直接上去将人撂倒扭送官府。几日下来,紘城一派安详宁和。 没过多久,鞑靼的使臣也来了。鞑靼人身着异服、剪头胡雏,看起来高大凶悍。即便紘城人一早便知道他们此番是来和谈、而非掳掠,可这些天还是有不少人家门窗紧闭、足不出户,生怕在路上撞到他们。 程荀曾在去城外的路上碰见过鞑靼使臣。那时她收到冯平的来信,才知南方秋汛,路上又是遇见暴雨、又是遇见“走蛟”,路都被砂石泥浆掩埋,故而他们迟迟无法赶到。 迁坟之事或许不急,可当初死在驿站的兄弟们却不好再等,程荀考虑许久,最终决定派人先将棺椁送回平阳。紘城事未尽,她实在不放心就这么一走了之。 那日,她送弟兄们出城,马车正巧与一班骑着肥壮大马的胡人擦肩而过。她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一群胡人中,顶头的是个体型健硕、满脸胡髭、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看起二十八九的年纪。 贺川告诉她,这人是新任鞑靼王最依赖信任的舅舅,名叫呼其图。此次和谈,他虽不必事事出面,却是背后拍板落定之人。他的意志,就代表着鞑靼王的意志。 程荀听出她话里的谨慎和提防,便试探道:“你担心他从中作梗?” 贺川正襟危坐道:“我担心他被人从中作梗。” 程荀一怔。虽明白贺川的意思,她心中却想,这样的人物,又是和谈的关键,到底谁会顶着两国邦交的风险,冲到前头得罪、加害于他呢? 可程荀没想到,这一天居然这么快就来了。 那日,她收到了崔夫人从京城寄来的手信,其中还有晏决明与王伯元的份。她想了想,干脆带着两份手信去到官署,打算亲自交给他们。 路上,她特意对贺川说:“这么多天都没信儿,我也该来问问他调查得如何。” 第239章 贺川自然不置可否,程荀却有些心虚地看向了窗外。 她是想知道有关罗季平此人的调查情况,才不是因为…… 马车在新丰酒楼前停下,正值晌午饭点,她特意约了晏决明、王伯元顺便过来吃饭。 小厮殷勤地上前打帘,程荀躲开他的手臂,自己轻巧地跳了下来。贺川抱着崔夫人的手信走下车,吩咐小厮将马车停好。 二人刚准备往里走,伴随一声怒喝,酒楼大门口骤然飞出一人! 程荀吓得愣在原地,贺川一手将她拉到身后,神情警惕。 却见门口的空地上躺了一个身着锦衣的男子,他抱着腰腹,痛苦地蜷缩在地。 门内又冲出一个雄壮魁梧的胡人,他虎目圆瞪,直直冲向倒地的男人,揪住他的衣领,说着鞑靼话,语气激烈异常地怒吼着什么。 程荀定睛一看,居然是呼其图。 男人无法反抗,被人轻飘飘地抓起来,头半仰在半空,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程荀这才发现,这人竟是范春霖! 酒楼内不停有人冲过来,可无论是小厮还是官员,都被几个高大的胡人护卫牢牢挡住去路。 呼其图越说越愤怒,范春霖却油盐不进一般,始终半眯着眼睛,像是被阳光刺到了眼睛。他这幅模样更是激怒了呼其图,只见他眉宇间闪过狠厉,高高举起拳头,霎时就要落到范春霖脸上。 电光火石之间,几步外倏地传来一声厉呵。 “住手!” 第98章 连云栈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 伴随那声厉呵,一柄刀鞘从旁飞出,直直打向呼其图高举的手。 呼其图下意识抬臂格挡,袍袖下滑露出拳头, 程荀这才发现他中指上竟戴了个尖利的拳刺, 若打到范春霖身上, 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横遭一击, 呼其图怒发冲冠,凶神恶煞地看向来人。程荀心中一紧,视线望过去, 却见晏决明缓缓走了过来。 “若是想与我大齐将领切磋, 呼其图大人不如随我去校场。在大街上, 多少有些随意了。” 晏决明在他几步外站定,语气平静。呼其图看见他的瞬间,眼中闪过暗色,面上虽仍旧阴沉, 怒意却收敛了几分。 “晏将军, 这便是你们大齐的待客之道吗?遥远的客人来此,收到的不是美酒,反而是侮辱和轻视!” 呼其图保持着钳制范春霖的姿势, 轻蔑地抬起下巴,向晏决明发难。 他口音别扭奇怪,可说起汉话却比想象中流畅。程荀有些诧异, 可想起那位据说十分推崇汉家礼教的新任鞑靼王, 又觉不足为奇。 晏决明并未接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他今日只穿了件轻便的常服,面容清隽俊朗, 仿若风光霁月的世家公子。可他的视线却极具压迫感,带着腥膻的血气,沉沉注视着呼其图。 那是唯有在战场厮杀后,才能淬炼出的狠厉。 呼其图并非第一次与晏决明打交道。早在他杀死布日、推他那位天真的外甥上王位时,他便知道这人的本事。 此人仅凭一己之力,短短几日内便颠覆了一个盘踞草原已久的政权,此等能力,既让他信服,又让他本能感到危险与排斥。 他读出晏决明眼中不容分说的警告,心中虽然不悦,却还是松开了范春霖,慢慢站起身。 范春霖仍蜷缩在地上不敢动弹。他双手护头,浑身都在打颤,像只龟缩的软脚虾。 呼其图难泄心头的不爽,瞥了地上那人一眼,直接讽刺道:“若大齐的将领都如晏将军这般,恐怕连草原上的额吉河都能收入囊中。不过如今看来,呵。”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向酒楼内看了一眼。呼其图“啧”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扭头便走了。 堵在酒楼门口的胡人跟着离开,被拦在门内许久的范家下人与酒楼老板终于寻到机会,一窝蜂地冲到范春霖身边,大呼小叫地将他往酒楼里抬。 目睹一场闹剧,程荀尚且心有余悸。晏决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温声问道:“吓着了?” 程荀的视线仍落在被小厮们抬进酒楼的范春霖身上。范春霖浑身瘫软,衣袍上浸满饭菜汤汁和酒渍,烂醉如泥地靠在小厮身上,像个庸懦无能的酒鬼。 想起王伯元口中范春霖的从前种种,再看看眼前这个酒囊饭袋,她唏嘘之中又有几分不解。 一切的转折似乎就在范春霖的老师过世、他回到范家后。那时他不过十四,不过几年就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难道范家是个吸人斗志与精气神的妖精窟? 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范脩范大将军吗,说不定长了一副鬼魅妖冶的妖精脸,程荀被恶心得一激灵。 “怎么了?” 程荀回过神,看向晏决明:“没事……我就是觉得,一个人能在短短数年内,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么?” 晏决明心有所感,乜了一眼身后的那出闹剧,微微摇头:“其中内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说着,王伯元从他身后气喘吁吁跑来,道:“可算赶上了,这鞑靼人不是一般的难缠,我嘴皮子都快说破了……” 他看了看酒楼前还未散去的人群,疑惑道:“怎么了?出事了?” 第240章 程荀和晏决明对视一眼,道:“进去再说吧。” 刚走进酒楼,范春霖的贴身小厮又跑了上来,躬腰搓手,语气期期艾艾:“晏将军,多谢您方才出手相救……” 晏决明一颔首,说得简明扼要:“不必。还有何事么?” 小厮面露难色,犹豫一下,支支吾吾嚅嗫道:“就是……可否请晏将军在呼其图大人面前,美言几句?我家少爷喝多了,言行多有冒犯,并无别意……” 程荀听得心口一窒,血液顿时上涌。王伯元反应更为激烈,就差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 “放肆!你说的什么话?范春霖什么身份,呼其图又是什么身份?得罪了便得罪了,还要少亭上赶着去给他擦屁股,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顾忌酒楼里人多口杂,王伯元强忍怒意,压低了声音。 小厮这话说得确实匪夷所思。范春霖虽只得了个虚衔,可再不济,他也是范脩的儿子、大齐皇帝亲封的将领。在战败的鞑靼人面前如此奴颜屈膝,岂不为人耻笑? 晏决明眉头紧皱,沉声问道:“这是他让你来说的?” 小厮吓得当即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求饶:“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和少爷无关,全是小人自作主张……” 正值饭点,大堂里稀稀拉拉坐了些随行官员,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程荀打断小厮的哭求,平声道:“不如你先随他去看看范将军的情况,我与王大哥去楼上等你。” 晏决明颇不情愿地点点头,程荀跟着仍兀自恼怒的王伯元上楼去了雅间。 坐到桌前,王伯元怒意未消,端起桌上茶盏狠狠灌了两口冷茶,忿忿不平道:“我从未见过这般荒唐之人!范家好歹也是世代将门,怎么就出了范春霖这样的窝囊废!” 程荀顺着他的话附和两句,吩咐一旁诚惶诚恐的小二上菜。待小二走后,她才安抚道:“消消气。义母送来许多土仪,就连秋冬的衣袍都有好几身,一会儿你记得带去。” 王伯元眼前一亮:“还是崔夫人待我亲厚。唉,我来紘城这么多天,连一封家书都未收到呢。” 程荀忍不住想笑:“王大人就算真写来信,想必也是催促你成婚的。” 王伯元哀叹一声。 “说起来,义母与我说,近来家中在为绍文相看亲事呢。”程荀用一旁的湿帕巾擦擦手,随口说道。 他目瞪口呆,不住感叹:“真想不到,绍文那个闷葫芦当起丈夫会是什么样。” 程荀低头剥葡萄皮,见怪不怪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绍文为人踏实耿直,自然会是个好丈夫。” 王伯元眼睛一转,吞吞吐吐道:“要说真想不到,那还得是少亭。” 程荀手一顿,低着头,面不改色:“为何?” 他清清嗓子,故作平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也算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可要说起克己复礼、洁身自好的,就他和绍文了。” “绍文满脑子的机关造术,对旁的都不感兴趣,让他和姑娘说句话,能把人姑娘气死。” 程荀想起些旧事,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少亭就不一样了,即便在京城那样的地方,也是逸群之才。偏偏这么多年来,半点女色不沾。”他侧过身,压低声音,“你说,他到底是眼光高呢,还是心上已经有了人?” 葡萄鲜嫩的汁水糊在指尖,一如她的思绪,酸涩里带着甜,黏腻绵延地滴在心头。 见程荀没吭声,王伯元坐直身子,半真半假地叹两声,长长拖了一口气,感叹道: “想不到他晏决明也有吃瘪的一天,也不知那姑娘是何方神圣,何日能看清少亭的真心啊。他都老大不小了,赶紧将他收了吧!” 话音刚落,客栈的伙计敲门进来上菜,晏决明跟在身后走了进来。 “又作什么怪,唱戏似的。” 程荀假作没听见,起身招呼伙计给楼下的贺川等人也上一份菜。趁她看不见,王伯元冲他挤眉弄眼,晏决明翻了个白眼。 待几人终于在桌边坐好,晏决明先开口说了楼下的情形。 “范春霖回官署了,大夫已经在那边候着了。” 说起正事,程荀稍稍平静了些,问道:“他到底怎么惹怒了呼其图?” 晏决明挽起袍袖,起身盛汤。 他眉眼低垂,神色自若:“呼其图今日设宴款待同行的鞑靼使臣,范春霖恰好也在酒楼,喝了个烂醉,冲去呼其图面前耍酒疯了。” 王伯元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追问:“然后呢?” 晏决明将汤碗放到程荀手边,低声叮嘱一句:“小心烫。” 而后才坐下,言简意赅道:“掀了呼其图的桌子,砸了他的酒壶,还指着他鼻子骂‘蛮夷竖子,敢与爷爷一战么’。” 程荀和王伯元:“……?” 见面前两人如出一辙的模样,他唇角露出些许笑意:“大抵就是如此。” 王伯元瞠目结舌,不禁喃喃道:“这酒蒙子,喝大了反倒有几分武将气概了。” 他又问:“如此看来,范春霖多少有几许胆气,怎么身边的小厮就这么……” 晏决明回道:“范春霖那般做派,估计在家中没少被范脩教训,被耳提面命久了,难免少了些跋扈。” 第241章 程荀却一语道破:“主子立不起来,依附他生存的下人又哪里来的底气呢?” 她的话冷静客观、一针见血,晏决明却忍不住想起些旧事,心脏忽然有些刺痛。 程荀就坐在他身侧,说完便如常握勺喝汤。他犹豫片刻,从圆桌下伸出手,轻轻附在她垂落一旁的手上。 程荀不由得一愣。 繁复厚重的桌布下,他的手温热干燥,落在程荀微凉的手背上,不过瞬息,又抽走了。 那片刻的温度转瞬即逝,程荀甚至怀疑是她恍神了,可桌布边缘那不住摇动的流苏,却告诉她,并非幻觉。 流苏细密的丝线在她手背上蹭动,似有若无的痒意,仿佛是晏决明克制守礼的外表下,偶尔情难自禁时流露的真心。 像冲破平静坚冰的岩浆,微妙、滚烫、澎湃。 王伯元对此毫无所察,一边夹菜一边问道:“范春霖也是个奇人,大中午就喝得这么醉?” 晏决明一愣。 范春霖虽是个万事不着调的性子,却也知道此次和谈之重,从未在白日喝得烂醉。 程荀有些心不在焉,随口附和道:“喝得都站不稳了,还能掀动桌子,可不是奇人么。” 说完,她看上了晏决明身侧一道莲花酥,够不着,便想伸手扯扯他的袖子。 谁料晏决明倏地站起身,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一趟”,便匆匆走出房门。 程荀眨眨眼睛,刚想问王伯元,却见他也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 “究竟怎么了?”程荀纳闷。 王伯元眉头紧拧,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 一个二个都面露异色,程荀抿抿唇,回忆起方才的话。 片刻后,她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她惊异的目光与王伯元相对,不待多说,二人直接起身追了出去。 冲到一楼,不见晏决明的身影,却见酒楼后门处一道拎着一篓子碎碗往外走的鬼祟身影。王伯元当即扑了上去,直将那人压倒在地。 竹篓洒落一地,空荡的大堂里响起一连串瓷碗碎裂的脆响。 那人一副小二打扮,身形矮瘦,力气却不小。王伯元用蛮力将他压倒在地,那人却不慌不乱地勾脚一绊,略施巧劲儿,就绞得王伯元痛呼一声。 那人寻着机会,当即就想起身逃脱。可刚挣开一条腿,脖颈处就触到一阵冰凉。 他抬眼望去,却见程荀不知何时摸到了他们身旁,一手掐住他的咽喉,一手紧握一块碎瓷片,锋利的裂口紧紧抵着他脆弱的喉咙,不断深入他的皮肉。 他瞳孔一缩,手悄悄摸向身后。 片刻功夫,王伯元已经恢复过来,再次狠狠压住他的背脊。身后不断传来脚步声,几个护卫冲上前。 “姑娘,您到我这边来!”贺川手握短刀,语气紧张。 程荀仍旧一动不动,手上愈发用力,碎瓷片不断深入那人的喉咙,露出了点点血珠。 她目光冷淡,平静看着那人眼中的不甘和愤怒逐渐转向恐惧。 几个月内频频遭遇危机,她的身体似乎也生发出一种本能,告诫她,但凡再遇到类似的险境,一旦有机会,就要将敌人一击毙命。 而从第一眼开始,她便确认,这人绝非纯良。 王伯元似乎注意到她的异样,不知所措道:“阿荀,没事,我已经将他制住了。” 神经不断紧绷,她几乎听不见旁的声响。眼前这人的一切动作都在放大,毫厘之间,程荀察觉到他的左臂微微一动。 下一秒,那人左臂一抬,猛地暴起! 寒光一闪,王伯元惨叫一声,捂着手臂倒在歪到一边。男人挣开程荀的手,碎瓷片在他颈间划破,留下一道血线。程荀被他用力一推,当即倒在地上。 贺川正要冲上前,那人却从兜中掏出一把粉末,直洒在身后。贺川下意识闭上眼,努力挣开刺痛的双眼,王伯元却将那人牢牢挡住。 背后没了阻拦,那人正要溃逃,又被程荀死死抱住双腿。他暴怒转身,一片迷蒙中,抬起短刀就要往程荀身上刺! 生死之间,程荀咬紧牙关,迅速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刺中他的大腿——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一道破空声,男人惨叫一声,直直摔落在地。 程荀一刻不等,扑上前夺了他手中的匕首,一脚踩住他的脊背,不让他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背后响起脚步声,程荀艰难地睁开眼向后望。漫天朦胧的粉末之中,一双大手揽住她的肩膀,温柔而有力地将她抱到一旁。 他抬手盖住她的眼睛,隔绝了纷飞的粉末,干涩的眼睛终于开始分泌泪水。 “没事了,阿荀。你做得很好。” 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程荀脑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放松。 一片黑暗中,她大口喘气,用力点点头。 她想,没错,我做得很好。 第99章 风雨来 酒楼内横生枝节, 楼上不断有人伸头来看,新丰的掌柜带着伙计惊魂不定地冲上前。 场面一时混乱,晏决明示意贺川过来照顾程荀,起身三下两除二将嫌犯捆绑起来。漫天的粉末渐渐飘落, 挥挥袖子, 视野终于清明些许。 第242章 他瞥了眼仍插在嫌犯大腿上的匕首, 吩咐侍卫将他看护好, 转身看向掌柜。 “刘掌柜,劳烦找间安静屋子,我们聊聊吧。” 他语气平淡, 掌柜却吓得两股战战, 额头的汗流到下巴也顾不上擦, 连连点头:“是、是,小的一定照办。” 刘掌柜迅速清出酒楼后院一间空荡的柴房,又跟随侍卫向酒楼里的客人一一解释情况,而后心惊肉跳地走进柴房。 程荀站在门口, 犹豫一瞬, 也走了进去。 屋内,嫌犯仍在昏迷之中。他被牢牢困在柱子上,护卫将他全身上下都搜刮检查了一番, 连嘴里也没放过。王伯元坐在一旁的柴垛上,龇牙咧嘴地给划伤的手臂上药。 晏决明负手站在一旁,见她来了, 目光在她泛红的眼睛上微微梭巡。程荀一愣, 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他终于移开视线, 看向畏首畏尾站在一旁的刘掌柜。 晏决明开门见山:“刘掌柜,这位是?” 刘掌柜双腿不住地打摆子, 面色惨白:“他叫周万,紘城本地人,来店里大半年了,就做些跑腿上菜的活儿,此前绝无异端,不然小的也不会让他来伺候各位老爷啊!将军明鉴啊——” 晏决明打断他的哭求,继续问道:“今日呼其图设宴的菜,也是他上的吗?” 还不待掌柜回忆,一个护卫提溜着一个浑身颤抖的伙夫走了进来。那伙夫身形矮胖,面色灰败,一双豆大的眼睛惊慌乱转。 刘掌柜不可置信地尖叫一声:“老张!” “将军,此人有异。” 晏决明微微蹙眉,冷声道:“都绑起来。” 眼见护卫向他走来,刘掌柜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泗横流地哭泣求饶。见晏决明神色冷淡,他直直朝程荀爬去,伸手就要抓程荀的裙角。 程荀吓得起身躲避,护卫迅速将他制住,晏决明眸色一沉,将程荀拉到身后,抬脚就往他心口踹去。 就在此时,后方突然生变,那伙夫趁众人不备,猛然暴起,一个过肩将护卫摔倒在地,而后抽出匕首扑到周万身上! 晏决明心道不好,连忙飞身上前抢夺匕首,可动作晚了一步,那匕首深深插入周万心口。电光火石之间,那伙夫身形一顿,瞬间软倒在地,面色发紫、口吐黑血,再没了气息。 不过瞬息功夫,两个嫌犯都没了命。 屋中众人被打得措手不及,晏决明神色冷峻,双瞳黑沉,身上威压更甚。 屋中几名护卫当即跪地认罪,刘掌柜眼皮一翻,立时昏了过去。 程荀怔在原地,晏决明伸手探了探二人的鼻息,又低头细细查看那伙夫的状况。 而门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哗,陈毅禾提着长袍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由得一愣。 晏决明缓缓抬起头,语气莫测:“陈大人来得快。莫非是在路上遇到了我派去的人?” 陈毅禾不解其意:“将军派人来找下官了?我是在县衙听见外头有人吵嚷新丰酒楼死人了,担心出事了,这才赶来的。” 他扫了一眼屋中景象,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如今看来,确实是死人了。” 程荀心下一沉。 新丰酒楼与和谈使臣所住的官署在城东一带,可县衙却在城中偏西,“死人了”的消息,如何先一步传到陈毅禾耳中的? 况且在事发第一时间,晏决明就已派人将酒楼牢牢围住,所有客人都滞留楼中,绝无一人漏网,谁又来得及通风报信呢? 程荀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陈毅禾,而他好似浑然不觉,只蹲下查看两个死去嫌犯的情况。 沉吟片刻,晏决明不动声色道:“陈大人,您看该如何处置?” 陈毅禾捏着胡须沉吟片刻,委婉道:“酒楼里出的事,多半是朝着官署里的大人们去的。事关两国和谈,下官实在不敢托大。” 程荀若有所思。 一个军事重镇中权力不大的文官,遇到这样的棘手之事,多有推脱,倒也不奇怪。 只是,他当真不想插手么? 陈毅禾话音刚落,晏决明未加思索,当即说道:“陈大人过谦了,平决狱讼本就是县官之职,算不得托大。” “况且。”他话音一顿,“此事实在不宜交给我与范将军。” “今日呼其图在此设宴请客,那桌饭菜有毒。” 这话如同巨石掀浪,屋中顿时就炸开了锅。程荀与王伯元心中多少已有猜测,反应还算镇静;陈毅禾却两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那、那,呼其图可还好?”他仓皇问道。 晏决明神色镇定,简明扼要解释道:“范将军醉酒掀翻了呼其图的桌子,饭菜并未入口,无人中毒。” “这两人是酒楼的伙计,至少半年前就来了。” 他简单说了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虽心神俱震,却也明白过来他二人都不宜插手的原因。 他沉默许久,一咬牙,将此事揽了下来。 “既如此,下官得罪了,还请晏将军与我一同去一趟县衙。”陈毅禾俯身行礼。 晏决明微微回礼,淡淡道:“应有之责,陈大人多礼了。” 第243章 说完,陈毅禾朝外打了个响指,县衙的兵吏鱼贯而入,将两个已死的嫌犯与掌柜都押解带走。 酒楼立刻封锁起来,只是仍需对滞留的客人一一记录讼辞,就连程荀也不例外。 待交代清楚事情发生经过,她终于走出酒楼时,日已近黄昏。 晏决明在酒楼外的马车旁等候,见她出来,大步走上前。他将怀抱手中已久的大氅披在她肩头,灰鼠斗篷带着几分和暖的体温,瞬间包围她发冷的身体。 他低头为她系上带子:“你先回去,我还要去趟县衙。” 程荀直直望着他,心中忐忑难安:“如今局势,对你不算有利。” 晏决明面不改色,轻轻捋了捋系好的绳结,柔声道:“别怕,今晚早点睡。若是睡不好,就让贺川给你燃安神香。那香是我从苏老那求来的方子,不熏人。” 程荀还想说什么,可见晏决明始终含笑看着她,她也只能作罢。 马车缓缓驶出大街,程荀掀开车帘向后看,晏决明已不见踪影。 萧索的秋风穿过街巷,扬起阵阵风沙。沉沉暮色笼罩四野,四望天际,不见旭阳夕照,只余漫天涌动的黑云。 那夜,程荀久久未能入眠。 她躺在黑暗之中,静静望着窗户,思绪万千。 今夜无星无月,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在窗纸上,像是似有若无的人影。 她忽地就想起两年前那个除夕夜,晏决明顶着风雪奔驰千里,在她窗前无言站了一夜。 那个除夕夜不过是他们分离四年中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日子,她早已记不清其中细节。可晏决明的话,却无端让她描摹出那个雪夜的模样。 和他缄默站在雪中的姿态。 那时的她在睡梦中无知无察,今夜的她心中生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一颗心酸胀得像是装满了水,被人轻轻一攥,那水就漫溢出来。 她侧身凝望着窗棂,久久不肯入睡。困倦不断袭来,可她不知自己在固执什么、亦或在等待什么,只知道,这夜实在太凉、太静。 繁复的雕花窗格上灯影摇曳,风中隐约传来打更人敲打梆子的声响。 一声又一声,一声又一声,程荀终于渐渐闭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 翌日,程荀醒后,踩着鞋子匆忙下床打开门,叫住了晨起练功的贺川。 “他,昨夜……”她抿抿唇,将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 贺川闻弦知音,答道:“主子今日快天亮才回了趟府,换了身衣服又匆匆走了。” 搭在门上的手不住地抠着锁扣,她又问:“他可给我留话了?” 贺川想了想,道:“属下不知。要不,我去对面问问?” 程荀连忙叫住她:“没事,别去了。” 接下来一连几天,程荀都未曾见到晏决明的身影。 新丰酒楼之乱像是骤然聚拢的一团乌云,牢牢笼罩在紘城之上。 酒楼被查封,两国使臣的日常用膳改在官署内,由两国自己带来的人解决。虽明面上未对鞑靼人说清缘由,可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臣也警惕起来,几乎不再外出走动。 紘城实行戒严,本就密不透风的进出管控如今更是严苛,巡城的人手不断增加,街头巷尾都可见巡逻的官兵。程荀偶然在家门口碰见带队的沈焕,他面色疲惫,肃然劝告程荀,非要事不要外出。 酒楼之乱的调查迟迟没有进展,无论是张伙夫还是小二周万,来历与背景都挑不出错:紘城长大、几年前就已到酒楼帮工、家中亲朋战死、无妻无子…… ——干净得离谱。 而此事又牵扯到紘城如今地位最为显赫与重要的三人——晏决明、范春霖、呼其图,谁都不能妄动、谁都不敢妄动。陈毅禾虽揽下了这摊子事儿,可不过几日功夫,他便明白过来,这件事绝非他一人能做主。 思量整整一夜,他向延绥府城寄了一封信。 几日后,随延绥州官黄庆元的回信一同来到紘城的,还有数名协助侦办此案的官员,其中为首者,是延绥州府通判蒋毅方。 蒋毅方如今五十来岁,看起来慈眉善目,为人圆滑世故,可在延绥为官多年,靠得也并非那左右逢源的伎俩。 来紘城第一日,他便接手了酒楼下毒一案,客客气气将两位将军请到了县衙,留二人在县衙过了一个大夜,等到第二日夜里,才恭敬送走两位将军。 晏决明对此自无异议。在县衙坐了一夜冷板凳,被人隔三差五请到大堂,翻来覆去问那几个问题,也未抱怨一句。 这同样的手段,却苦了快活潇洒惯了的范春霖。待他第二日摇摇欲坠走出县衙,几乎摔倒在马车前。 临走前,晏决明特意上前关切。范春霖视若无睹,紧紧闭着嘴,只做仰天看云的姿态。一旁的小厮尴尬得朝他连连鞠躬。 多事之秋,可说好的和谈总要有个结果,两国使臣便在这样紧绷而微妙的气氛中,计较锱铢、你来我回。 考虑先前的意外,双方都担心夜长梦多,和谈的进度不断加快。王伯元几乎日日睡在官署的书案上,除了吃饭睡觉,几乎寻不到松口气的时机。 第244章 熟识的人都在忙碌,就连沈烁都被沈焕送回延绥老家翻新旧宅。程荀整日待在家中,除了不断增多的家兵护卫,昨日与今日、今日与明日,似乎再无区别了。 她自然知道如今局势凶险,敌在暗我在明,待在最安全的地方,是对所有人的负责。可她除了将那白玉令牌日夜放在身上,又能做什么呢? 这种熟悉的、漫无结局的等待令她焦灼又无力。 除了等待,她还能做什么呢? 四年前的她不甘于静坐原地、待人拯救,四年后的她,亦是如此。 成日被关在宅中,她干脆找上了贺川。 “你能教我两招么?” 那日,她特意换上一身短打,起了个大早,堵住了去前院练功的贺川。 贺川难得收起了始终恭敬的下属模样,上下打量她一番,问道:“姑娘想学什么?” 放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程荀咬咬唇,直言道:“危急时,能逃命、能自保的两招就足够了。” 贺川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确认什么。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她挺起脊背,直视回去。 “即便要付出杀人的代价。” 那日后,白日似乎越来越短了。贺川为她制定了可谓苛刻的日程,除了训练体力,更重要的是对可能遇到的真实险境的模拟。 好几次,贺川将她压在泥地上,狠狠钳制住咽喉。眼前逐渐恍惚的窒息感,让程荀几乎分不清生与死的界线。 只有贺川骤然松开双手后,那来之不易的呼吸才让程荀恍然,如今自己多么孱弱、多么渺小。 可训练了将近十日,无论多么狼狈,就算大汗淋漓地躺在泥地、就算浑身各处磕得青肿,她也从未喊过苦与累。 她只后悔一切明白得太晚,如今就算如何用功,也只能学些致胜反杀的皮毛与捷径。 她让贺川将功课填满整个白日。可白日越短,寂然无眠的夜越长。 又是一个连风都寂静的夜,她躺在黑暗中,一如往常侧身盯着那扇窗。 今夜似乎无风,灯笼硕大的影子盖在窗纸上,一动不动。 她盯着孤零零的灯影,时间一点点流逝,酸胀疲惫的肉|身叫嚣着困倦与疼痛,大脑却无比清明。 晏决明已经近半月没有出现了。 酒楼之乱的风波未过,蒋毅方仍旧心怀提防,行事诡异的范春霖、虎视眈眈的呼其图…… 还有那仅一面之缘就消失的岱钦、死去多年的罗季平、二十年前谜团重重的旧事…… 她深深叹了口气。 周遭太多隐患、身上太多负担,她不该如此不知轻重、儿女情态。 可是念与怨,像是春雨后破土而出的新芽,转瞬就抽条长大,藤蔓一般,密密麻麻爬满了她的心房。 陌生的躁动不断在身体中激荡,她烦闷地狠狠一踢被子,却不小心踢到床脚,忍不住闷哼一声。 在某个瞬间,她心中甚至浮起些恨意。不知是恨他,还是恨自己。 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无数情绪涌入脑中,混乱得像是冰火两重天。她紧紧盯着那灯影,像是要透过它望见某人。 可倏忽之间,那静止的倒影蓦然一动。 万千思绪瞬间消失,她当即坐起身,手伸向了枕头下的匕首。 寂静的黑暗中,她听见房门被人悄悄推开,门枢发出轻微的声响。那人行走间并无声响,程荀只能透过朦胧的纱帐,推测那人的身影。 那黑影逐渐靠近,悄然走到她的床前。程荀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可她来不及思索,求生的本能令她猛然抬起匕首,狠狠刺向那人面中! 森寒的刃光一闪,映在那人俊朗的眉宇间,程荀心中一怔。下一秒,一只温热的大手隔着纱帐紧紧握住她的手腕,锋利的刀刃瞬间划破幔帐。 她听见一道柔和平静的声音,如同沉静的流水,轻轻安抚她紧绷的神经。 “阿荀,是我,别怕。” 匕首应声而落。 第100章 罗季平 “阿荀, 是我,别怕。” 他的声音流淌在静谧的夜里,程荀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定。几乎不假思索,她扔下匕首就扑进了他怀中。 晏决明忙伸出双臂, 猝不及防将她接了个满怀。程荀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整个人挂在他胸前, 是纯然信赖与亲昵的模样。 温香软玉在怀, 晏决明却来不及多想,下意识抬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他眉头紧蹙,口吻却放得轻柔:“怎么了?受伤了吗?” 程荀埋在他的肩颈中, 鼻尖盈满他的气息。恐惧与紧张消退, 她蓦然感到了几分委屈。 她久久不语, 晏决明却慌了神,扶住她的双肩,借着月光,低头仔细观察她的神情。 “是不是这几日练得太辛苦了?”他拨开她额前的凌乱的发, 低声道, “贺川一向认真,可身体是你的,疼了、累了, 不要憋在心里。” 黑暗中,程荀望着他不甚明晰的影子,轻声问:“你都知道?” 晏决明终于听出几分异样。迟疑一瞬, 他将扰人的纱帐拨到一边, 坐到床沿, 凑过去试探问道:“阿荀,你不开心么?” 第245章 程荀本来已稍稍平静, 他一问,失控的情绪又直窜大脑。 “你这些天去哪儿了?忙就算了,难道给我留句话的功夫都没有吗?只有你一个人担心吗?你知道我整日在干什么,我却不知道你的,凭什么?” 嘴比脑子快,她脑子一热,将成日来积闷于心的委屈和愠怒一股脑倒出来。说完后,即便视线昏暗,她却真切看见了晏决明愣怔的神色。 程荀忽然有些懊悔。 她是谁?她又以什么身份在此质问他?她明知如今紘城风云诡谲,种种形势于他不利,又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说得就好像自己有多依恋他、没了他就坐立不安一样。 她抿抿唇,别扭地垂眸不语。锦被上的祥云刺绣突然充满了吸引力,她伸手不住拨弄着线头,就是不抬头去看他。 身旁那人却轻叹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阿荀,是我错了。我一心想着不让你担心,这几日疏忽了你的感受,是我不对。原谅我好不好?” 他的抚摸温柔轻缓,一如儿时他哄她入睡的那样。 “下次我保证不会再消失那么久了,什么事情都告诉你。如果失约了,你就狠狠罚我,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哄着,程荀顿时有些心酸,那几分委屈和不满也烟消云散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说得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她口是心非地喃喃有词,晏决明笑笑,起身点燃桌上的油灯,搬了椅子坐到她床前。 烛光亮起,方才黑暗中的亲昵暧昧也好似消失了。晏决明正襟危坐,维持二人之间克制有礼的距离。 程荀微微挑眉,总觉得他的姿态有些欲盖弥彰。 许是她眼中的玩味太过明显,晏决明轻咳一声:“我在外面听见你叫了一声,是碰到伤处了吗?” 程荀一愣,想起他出现前自己辗转反侧、兀自生气的模样,有些心虚,准备转移话题:“没有啊……” 说着,她眼睛一眯,问道:“你今夜为何在我屋外?” 晏决明:“……” “若是没听见声响,你又打算在门外站到天亮?” 他脸上醒目的窘态取悦了程荀。她靠坐在床头,安逸自得,像是凯旋的母狮。眼中闪过狡黠,她徐徐道:“晏将军,深更半夜到女子闺房来,到底有何贵干呢?” 程荀突然起了些玩心。不知为何,晏决明越是做出克己复礼、洁身累行的姿态,她就越想逗弄打趣——在彼此心知肚明的默契里,小心试探那道灰色的界线,怎么会没意思呢? 她好整以暇等待他的害羞和窘迫,可晏决明的回应却总是出人意料。 他安静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才眼含笑意道:“阿荀,我想你了。”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映在他的侧脸上,像个朦胧的梦。 一瞬间,她的心脏剧烈跳动,愣怔几息,她掩耳盗铃地砸过去一个枕头,嚅嗫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晏决明笑着接住了枕头,手肘不小心打到床架,嘶了一声。 程荀正想让他别作怪,区区床架还能将他打疼了?可是定睛一看,他脸上的痛色却不似作伪,她不禁坐直身体,问道:“怎么了?” 眨眼的功夫,晏决明早已藏好神色,佯装无事:“没事啊。” 可程荀如何不了解他?她脸色一变,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卷起袖子一看,那条胳膊上果然裹着厚厚一层细布,雪白的布上隐隐洇出些血迹。 程荀抬头看他:“怎么回事?” 晏决明却试图抽出胳膊,可程荀握得太紧,他只能轻描淡写道:“被刀划的,不算深,都是下面人自作主张才包扎成这样。” 程荀黑沉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不理会他的借口,连声问:“呼其图伤的?还是蒋毅方对你用刑了?还是说,岱钦来了?” 晏决明有些无奈,心知糊弄不过去,只能道:“好,我都告诉你,绝不隐瞒。” 程荀松开手,他拿起床脚的毯子披在她单薄的肩上,仔细地抽出后颈的长发,才坐定说道:“这伤倒是不严重。只是,罗季平的事,比我想象中复杂。” 程荀连忙追问:“为何?可查出什么眉目了?” 晏决明转了转中指上的玉戒环,斟酌道:“罗季平此人,当初是沈大将军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将。” 程荀一怔,敏感地反问:“亲厚?有多亲厚?” “罗季平本是无父无母的遗孤,父亲生前在沈仲堂麾下当了个百户,沈仲堂见他无依无靠,便将他带回家中抚养。他去沈家时还不到八岁,说是与沈焕等人一同长大也不为过。” 程荀静静听着,并未打断。 “如今识得罗季平此人的,除了不知散落何处的沈家残部,也就只剩沈焕一人了。” 沈焕似乎对他知晓此人有些意外,提起罗季平,他的态度只是怀念与惋惜,并无异常。 在沈焕口中,这个大他十岁、从小在沈家长大的异姓兄长,是个心软良善、沉默老实之人。罗季平到沈家时已是记事的年纪,即便沈家人待他一如自己孩子那般亲厚,他在沈家也始终战战兢兢、察言观色,绝不行差就错。 第246章 十五岁那年,在沈家饱受兵法熏陶的罗季平主动提出,希望同沈仲堂一起上阵杀敌。 沈仲堂本想着,罗家如今就剩他一根独苗,不愿他身处险境,几番劝阻。可乖顺了多年的罗季平却终于忤逆了一次,始终坚持要披甲上阵。沈仲堂被他的坚持所打动,最终将他带到了军中。 从军后,罗季平并未仗着沈家义子的身份耀武扬威,而是从踏踏实实从行伍做起,靠着多年来在沈家的沉淀与努力,一步步向上爬。 沈仲堂看出了他的潜力与毅力,对他更是喜爱有加,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就将他提为左膀右臂。 听到这,程荀忍不住打断:“听起来,此人并无蹊跷。” 晏决明沉吟片刻,道:“我原也是这么想。可是,张善道总不必在临死前,还在这事儿上摆我一道。” 程荀眉头微蹙,又问:“然后呢?沈家覆灭时,他在何处?也战死疆场了吗?” 晏决明摇摇头:“这便是蹊跷之处。罗季平与沈家关系密切,又是沈仲堂最为信任的将领。当初沈家抵御瓦剌人,罗季平始终跟随沈仲堂左右,可直到如今,也未曾找到他的尸身。” 程荀有些毛骨悚然:“难道他还活着?”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战线在瓦剌人的强攻之下接连溃散,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都是年逾五十的沈仲堂亲自带兵上阵。 其中,距离大齐大捷最近的一次,是沈仲堂在大同以北五百里大败瓦剌,一路追击瓦剌残兵到漠南草原深处的兀官镇。 可也是在兀官镇,沈家数千将士葬送在瓦剌与鞑靼合谋设计的伏击之中,沈仲堂身中数箭,当场毙命。待援军赶到时,草原上只剩下烽烟污血、满地残|肢。 ——胡人心狠手辣,战胜后不仅没有一走了之,还对那些尸体极尽凌|辱。茫茫草原上,几乎寻不到一具全尸。 那位戍守边疆三十年的沈仲堂,被人割下头颅,无首的尸身插在军旗之上。他身下,是数千将士垒成的尸山;而那面被血浸透的沈字旗,沉得再也无法随风飘扬。 而罗季平,也只剩下一副刻了名字的盔甲,得以证明他的身份。 程荀听完,久久无法言语。 晏决明并未夸大渲染那场面的血腥,可不过寥寥几语,就足够程荀胆寒。 她下意识往晏决明的方向挪了几寸,二人膝盖相抵,他的温度透过单薄的寝衣,为她心中添了些许慰藉。 晏决明似有所察,抬手拢了拢她胸前的毯子。 程荀努力忽视心头的担忧与忐忑,问道:“穷寇不追。当初沈家本就占下风,又为何偏要追进草原之中,白白落得个全军覆灭的结果?” 她不明白,就连她这个只听晏决明说过些许兵法皮毛的人都能明白的道理,沈仲堂那般久经沙场的老将,又为何落入陷阱? 而最大的疑点,还在罗季平身上。 “还有胡人的所作所为,有点太巧了。” 晏决明神色严峻,赞许地点点头。 胡人残暴的手段,却恰好成为了罗季平尸身消失的掩盖借口。 窗户缝里钻进一缕冷风,吹得屋中仅有的那支烛火明明灭灭。 摇曳的烛影好似幢幢鬼影,程荀凝视着它,缓缓道:“罗季平,会不会还活着?” 第101章 长眠地 “罗季平, 会不会还活着?” 晏决明沉吟片刻,不置可否:“不好说。不过至少如今看来,此事恐怕疑点颇多。” 晏决明陷入深思,程荀的视线又移到他受伤的手臂上。 “那这伤又是怎么回事?” 她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洇血的布条, 指尖触感有些隐隐的湿润。晏决明回过神, 手臂微微一动。 他清清嗓子, 说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旧事, 沈焕当初年纪小,只大致记得罗季平当初成婚后便搬出了沈家。妻子是他儿时的青梅竹马,二人还有一个年方一岁的儿子。” 程荀一愣, 想起罗季平死时也已二十三岁了, 忙问:“那他妻儿如今可还在世?” 晏决明沉默片刻, 缓声道:“当初兀官镇的消息传来后,他的妻子当夜便带着三岁的儿子投井了。” “沈家当时也一片乱麻,只能将他们匆匆收敛了。” 程荀心中有些沉重。 二十年已过,从前种种看似已经随风而逝, 可扒开那陈年的风沙, 掩藏在其下的,是数不清的血泪与人命。 “我找到几个沈家从前的老人,去了趟罗季平婚后的宅子。”他声音一顿, “那宅子早已荒废,那口井也枯了。” “可还找到了其他线索?” 晏决明想想,点点头。 沈家在大同多少还有些亲朋故旧, 沈母特意托他们对宅子照看一二, 别让盗贼将屋子搬空了。那罗家宅子虽已破败多年, 可里头的陈设、用具却也还原封不动放着。 晏决明前段时间寻了个由头,亲自跑了一趟大同。可就当他在罗家趁夜搜寻时, 却意外遭遇了伏击。 数十个训练有素黑衣人潜伏宅院中,晏决明与二个侍卫血战一番,黑衣杀手要么死于刀下、要么服药自绝,没留下一个活口。 第247章 “罗季平家中看似一切寻常,可那群杀手的出现,已经说明一切了。”他眼神晦暗,讥笑一声,“这不过才刚开始,背后的人就如此迫不及待,想来是我找到他们的痛处了。” 晏决明一派云淡风轻,程荀心中却忐忑起来。 自他从军后,她还从未如此刻这般心神不宁过。 沙场上血雨腥风,可更可怕的是时刻潜伏在暗的杀意,那才是真的暗箭难防。 晏决明看出了她的担忧,拍拍她的头顶,温声问:“最近和贺川学得如何?” 程荀不满他转移话题,但还是顺着回道:“还行吧。” “若是累了就休息几天,别太逼自己,身体要紧。” “知道啦……”她拖长声音,不大高兴。 屋外传来打更人敲动梆子的声音,一听,原来已经三更天了。晏决明站起身,解开束好的床帐。 “早些睡吧。” 程荀收回腿,躺到被子里。 帷幔落下,只能看到他高大的剪影。程荀一眼不眨地望着他,问:“之后还要忙吗?” 晏决明的话里夹了几分歉意:“或许……是吧。听到些不太好的消息。” 程荀还想再问,晏决明却转身将蜡烛吹熄了。屋中一片漆黑,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 “做个好梦。” 黑暗中响起他轻缓的脚步声,门拉开又关上,一切重归寂静。 那一夜,程荀躺在帐中,久违地失眠了。 此后,日子又恢复平静。 程荀照常训练,可比从前还要卖力,连贺川都几次欲言又止。晏决明又消失在了公务之中,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去的那夜,活像个虚幻的梦。 直到数日后,冯平来了。 一路上又是山洪又是大水,一行人走了近两个月终于来到紘城。好在没有伤亡,平平安安带来了李梦娘的棺椁。 恰好此时孟家老宅也已到了修缮后期。 因程荀特意要求不改变老宅原貌,老木作也省心,只需跟换几处朽烂的梁柱、换瓦上漆,再购置些器物,屋舍内也就修缮得差不多了。 至于庭院,北地不似江南,没有那些三步一景、五步一画的讲究,收拾得干净大方也就足够了。 任务简单,加之有程荀出手大方、背景深厚,老木作也没敢拿乔使绊子,老老实实将老宅修整一新,不过数日便已完工。 可接下来犯难的却是墓地的选择。 紘城饱经战乱,在此长大的多得是孤儿寡母,早就没了所谓一方大族的说法,更别提占了风水宝地的祖坟了。 孟家亦是如此。先祖从何而来早不可考,当初孟其真埋葬生父生母时也不过是找了野外一块空地,几十年过去,或许早已被风沙掩埋了。 紘城大多数人家都是这般,可程荀却不愿就此草草决定。她生前未能尽孝,如今天人两隔,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那几日,她带着冯平、贺川,几乎将紘城周围都寻遍了。她随身带着纸笔,围绕紘城方圆百里,哪儿有山、哪儿有水、哪儿有山坳和沟谷,全都一一记录下来。说得不客气,舆图都没有她画得详尽。 几番实地考察,又请教了风水先生,她终于选定了墓地的位置。此地距离紘城五十里,三面地势较高,呈环抱状,恰好挡住了北面的风沙;又有一条长河的支流从上而过,风水极佳。 最巧的是,此地距离墓园不过一仞,两处遥遥相望,也算全了二人不能合葬的遗憾。 下葬那天,消失数日的晏决明终于出现了。 他一身素衣,腰间还系了一条黄麻布带,在棺椁入土前,策马匆匆赶到。 不知为何,对他的到来程荀心中甚至早有预感。数日未见,程荀并未多问,只是默默上前递给他三炷香。 晏决明仪态庄重、神色肃然,毕恭毕敬行礼上香后,又在墓前无言独立良久。 最后,程荀上前撒了一捧土,这位遗落异乡二十年的女子,终于入土为安。不过一炷香的脚程外,沉睡着她的丈夫。 临走前,程荀回望了一眼那座精雕细琢的石碑,上头繁复的碑文中,最显目的是那 三个字,“李梦娘”。 这一回,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只是李梦娘而已。 程荀想,这番来紘城虽危机重重,可至少她寻回了母亲的名字,这也就足够了。 她坐在马上驻足回望,身侧的晏决明伸手理了理她的幂篱,低声道:“伯母在天之灵,想必也安息了。” 程荀微微抿唇,对他笑了一下,一扬马鞭,策马离去。 风沙不停吹,扬起她的碎发,好像也吹跑了心中难言的离愁。一路奔驰到城门外,程荀拉住缰绳,情绪终于平复下来。 时值晌午,城门外是排队出入的人流,程荀缓缓跟在后头。 她看向见面后还不曾交谈的晏决明,问道:“吃饭的功夫总有吧?” 晏决明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的歉意,道:“自然是有的。” 程荀点点头,并未追问。 数日不见,晏决明又瘦了些,眼中布满血丝,眼底又透出几分青黑,一看便知近日定是疲于奔波。倦意并未有损他的姿容,反倒令他多了几分冷硬和凛然。 第248章 据王伯元所说,和谈现已趋于尾声。越是临门一脚,越让人担心出岔子,如今紘城高层无不提心吊胆、如履薄冰。 而晏决明既身负重责,又要时刻忧心瓦剌、调查罗季平的旧事。重重压力下,还能抽时间来祭奠李梦娘,程荀嘴上不说,心中却很是动容。 队伍一点点缩短,程荀一行人终于快排到了前头。而负责查探来往人群的官吏见到晏决明与程荀,当即站直身体、一整仪容,小跑过来。 晏决明真要让他们不必多礼,后头的人群忽然响起一阵喧哗。程荀循声望去,却见拥挤的人群与车队尽头,一班兵马不顾人流疾驰而来,一路撞得人仰马翻,眼看就要冲到程荀跟前! 程荀一惊,下意识靠到晏决明身边。却见他面沉如水,直直挡在城门前一动不动。打了个呼哨,左右两侧的护卫瞬间聚拢,拦起一道人墙。 来人一路冲到人墙跟前,见护卫们丝毫没有散开之意,只能强拉缰绳,在几步外险险停下! 那人身下的马儿嘶鸣一声,高高扬起前蹄,眼看就要踩踏到受惊跌坐在地的一个老妇人。透过人墙缝隙,程荀将眼前场景尽收眼底,她瞳孔紧缩,差点尖叫出声。 而晏决明当机立断抽出腰间刀鞘,长臂一扬,刀鞘朝那马儿飞去,精准打到它的前腿。马儿受力往后一退,身上的人猝不及防间就被甩了下来。 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来不及多想,翻身下马冲上前,将那呆愣在地浑身颤抖的老妇人扶到一旁坐下,连声劝慰。 背后,那人随行的人马匆匆追上来,大惊失色地下马,将他扶起。那人站起后,狠狠一踹搀扶的护卫,反手就甩了那人一巴掌。 清脆的响声传到程荀耳中,她缓缓转头望去。 却见几步外,那人身穿银甲、头戴兜鍪、背后还系了一件暗红的披风,衬得他身形高大魁梧、五官周正,很是有几分英勇神武的武将之风。 只是这人此刻浑身滚满泥尘,气得五官扭曲,浑像个偷穿了将军甲胄、被人拆穿后气急败坏的地痞流氓。 他暴跳如雷,指着面前的人墙,怒不可遏道:“哪个混账东西,敢在此拦你爷爷!” 面前的护卫面不改色,仍旧沉默站着,那人更是恼羞成怒,当即就抽出了腰间长刀,作势要上去拼杀。 身旁的守城小吏吓得两腿发抖,背后人仰马翻的人群更是纷纷后退,生怕波及自身。 混乱之中,晏决明一挥手,人墙立时分开。 他坐在雪白的骠马之上,缓步走上前。 “范都司,久仰大名。” 第102章 狼烟起 “范都司, 久仰大名。” 晏决明声音微冷,坐在马上高高俯视着地上的男人。 男人眯起狭长的眼睛,上下打量晏决明一番,随行一位武官凑上去悄声说了两句, 男人脸色变了。 他三十五六的年纪, 可无论官职还是身份都被晏决明压了一头, 只能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阴恻恻道:“原来是晏将军。晏将军一朝得势,而今如日中天,当街拦路又算得了什么?” 程荀怀疑自己听错了, 明明自己不占理, 却偏偏将错推给别人, 当真是颠倒黑白、厚颜无耻! 她看了眼那人身后的一片狼藉的人群,受惊的百姓互相搀扶着站起,小贩愁眉苦脸地拾捡洒了满地的粮食,周围人皆是敢怒不敢言。 冯平就在身侧, 程荀低声吩咐一句, 他点头应是,带着身边几个护卫走到人群中帮忙去了。 程荀这边动作不小,对峙中的二人向她投来视线。晏决明使了个眼色, 他身旁的侍卫们也都散到人群中去帮忙。见状,男人面色难看,颇有几分下不来台。 “晏将军倒是高风亮节。”他阴阳怪气道。 晏决明不动如山, 面无表情注视着他。 男人狠狠吐出一口粗气, 翻身上马, 大摇大摆从晏决明身侧走过。 二人擦肩时,他侧过头, 在晏决明耳边阴森道:“只是不知道,晏将军这威风还能耍到几时?” 男人随行的副官朝晏决明尴尬地一施礼,带着人马匆匆追上去。 在侍卫们的疏散下,进城的队伍终于恢复正常。程荀确认那位老妇人安然无恙后,随众人进了城。 二人一路无话,待走进书房,程荀立马问道:“他是范家人?” 她随意将斗篷丢到椅子上,冯平跟在后头,刚要上前收拾,却见晏决明先一步拿起了斗篷,他不由得愣在原处。 晏决明动作自然,抖抖斗篷上的沙尘,挂到侧间架子上。屋中早已备好水,他顺手拧湿帕巾,递给程荀。 而程荀面不改色地接过帕巾,追问:“是范春霖的兄长?” 冯平站在一旁,半晌才反应过来,悄悄退出了屋子。 晏决明坐到她身侧:“他是范春霖的二哥,范春泽。” 几番下来,程荀对范家观感极差,不由道:“子不教,父之过。范脩估计也不是个好的。” 她厌烦地皱皱鼻子,晏决明被逗笑了,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我与范脩打过交道,此人倒像个儒将。” 第249章 程荀暗自翻了个白眼,不予置评,反问道:“他怎么来紘城了?” “我刚得到消息,过几日朝廷就要下调令,将他调任神影骑。” 程荀微怔,随即诧异道:“到你麾下?他连缰绳都拿不稳!” 晏决明拿起她擦过的帕巾,顺手洗了挂在铜盆边,不紧不慢走过来:“而今局势太平,自然多得是想来分一杯羹的人。” 真的太平吗? 默然片刻,她忍不住嗤笑一声:“范脩也确实拉得下来脸。” 晏决明却摇摇头。 “范脩已经为范春霖铺了路,再来一个人,姿态未免难看了些,范脩老谋深算,不会犯这个忌讳。”他沉吟片刻,“我猜,范春泽背后多半是誉王。” “能与誉王扯上关系,他什么来头?” “五年前瓦剌来犯,大军抗敌,誉王随行督管粮草筹措,许是在那时认识了范春泽。” 程荀思忖少时,终于想起,正是此次大败瓦剌,誉王在朝中声名更显。誉王锋芒太甚,而太子被逼蛰伏数月,直到第二年才自请去荆州督管河道疏通。 同年,晏决明南下暗查胡瑞盐运贪腐,狠狠杀了誉王一派的威风,为太子扳回一城。 回想起从前种种,她突然对那遥不可及的朝堂纷争有了几分实感。 心念电转,她微微挑眉:“范春泽有背景、有资历,这么多年却只混了个四品都司,誉王又何必放下身段拉拢他?誉王剑指范脩,这算盘倒是打得响。” 晏决明脸上飞速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露出个赞许的笑。 “阿荀远在西北,对朝堂政事却心明眼亮。”他说得真心实意,稍稍感慨后,正色道,“誉王近来确实有些莽进。” “他一向是这个性子,略得了几分胜算,就不管不顾地乘胜追击。” 他声音微冷,程荀听出不对,心头一动,忙问:“你此前说的……‘不太好的消息’,是什么?” 晏决明淡淡道:“前阵子圣上不知怎的龙体不安,发落了宫中大半宫人。其中有个太监,趁夜跑到了东宫。” 程荀心猛一跳,下意识屏住呼吸。 “后来查实此人与东宫明面上并无勾连,可天子之怒……” 晏决明闭了下眼睛,像是在无声叹息。 “东宫上下宫人皆被……撤换,太子奉旨闭门,终日跪在佛前,为过身多年的太后诵经祈福。” 谁都知道,所谓吃斋念佛,不过是皇帝留给太子的最后一分情面罢了。 门外骤然扬起一阵冷风,吹看半掩的门扉,吹得程荀脊背发凉。 她冰凉的手拉住晏决明,惶然问道:“可会牵连你?” 不过须臾功夫,她才被热水擦过的手就凉得好似数九的寒冰,晏决明心中酸涩。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流动到她手中。 “朝堂局势就是如此,一日西风、一日东风,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是赢家。别怕,我心中有底。” 他声音沉稳有力,程荀心头却仿佛压了块巨石,沉得她喘不过气。 帝王之心,最是冷血多疑,纵是天之骄子、当世之才,可在皇权之下,又有敢说自己真的手握胜算? 她兀自心神不定,晏决明捏了捏她的指尖,低声道:“再过些日子,互市和谈也快尘埃落定了。待此间事了,你就回去,好不好?” 她抬起头,他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眸道:“边关多乱事,你长居此地,姨父姨母也放心不下。” 她轻声问:“你也长居此处,又有谁放心了呢?” 晏决明一愣,默然垂首。程荀的视线好像带刺一般,扎得他哑口无言。 半晌,冯平在门外迟疑道:“主子,饭菜已经备好了。” 程荀轻咬下唇,抽出手,先一步走出房门。晏决明坐在原位,停顿片刻才起身跟上去。 二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前一后,无言走去膳厅。 冯平被他二人远远甩在门外,一头雾水。 他伸手挠挠后脑勺,实在想不通,就他去厨房安排饭菜的功夫,这二位祖宗又怎么了! - 五日后,经过两国使臣近一月的拉扯、博弈,终于传来了消息,两国正式签订和约,五十年互不进犯。从此,鞑靼归附大齐,鞑靼缴岁贡、得封赏,大齐开互市、设茶马司。 大齐与鞑靼多年来冲突摩擦不断的边境,似乎终于要迎来了太平的曙光。 自和约签订后,晏决明更是忙得神龙不见首尾。程荀也没闲着,主动约见了几个与她一样提前摸到门道、前来探听互市细则的商号老板。 上一回范春泽与晏决明在城门前的交锋,如春日杨絮一般,当日便在街头巷尾传遍了。 百姓津津乐道飞扬跋扈的范春泽如何吃瘪、晏决明又如何神来一手挡住来人时,也终于有人注意到程荀的存在。 坊间种种传闻不提,有心者却迅速搞清楚了程荀的身份。本就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商人们更不在话下,即便相约的是个状似稚嫩的未嫁女子,也各个热情有礼,席间宾主尽欢。 第250章 消息传得满天飞,她的身份不再是秘密,程荀反倒乐得其所。 她的身份与背景并非枷锁,反而成了助她跨过无数壁垒的踏脚石——双方都能心知肚明地忽视那些所谓门槛,迅速进入合作博弈的阶段,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此事中唯一不大高兴的,恐怕只有范春泽了。 范春泽刚到紘城两日,拿到朝廷的调令后,立马宴请了在紘城参与和谈的一众官员,美名其曰感谢众人替他照顾自家三弟。 唯二未去的,一个是身担巡城重责的沈焕;还有一个,则是范春泽压根去未送去帖子的上峰晏决明。 一个四品都司,摆的谱比三品参将都大。 一众官员也都捧场,席间劝酒不停。到最后范春泽喝了个酩酊大醉,晕乎乎下楼时,听到旁边有百姓绘声绘色讲起“美将军横刀立马排人墙,丑纨绔狼狈落马跪地哭”的段子。 范春泽一听,那还了得!酒意上头,不顾周围人阻拦,当街将那人打了个半死。直到醉得神志不清的范春霖意外吐了他一身,他才堪堪停下,暴跳如雷地带人走了。 若事只到此也就罢了,可没想到范春泽一纸诉状便将那不省人事的可怜人送上了公堂,直言要告他侮辱朝廷命官! 晏决明得知此事,匆匆赶去。可没想到却慢了一步,那本就奄奄一息的男人,在公堂之上,活活被吓死。 此事一出,霎时惹得满城风雨。 纨绔当街伤人不少见,可偏偏这位不是一般的“纨绔”,而是戍守边疆数十年的范家长子。 一时之间,种种传闻甚嚣尘上。有关范春泽此人过去诸多真真假假的“事迹”,也不知被谁挖了出来,在小小一个紘城里,传得人尽皆知。 眼看事态不断加剧,紘城外又传来另一个晴天霹雳。 泰和四十五年十月,瓦剌人翻越金山七卫,夜袭宥城。瓦剌兵马数万,仅一夜便破城而入,烧杀劫掠、无一不为。 范家势力下的宥城,就这样莫名奇妙丢了。 还不待范家调兵遣将,瓦剌直接兵分三路,绕行至东,分三路直攻甘肃卫。若瓦剌攻下甘肃卫,陕甘一带门户大开,中原岌岌可危。 消息传来,朝野震惊。 第103章 穿金甲 瓦剌来势汹汹, 战事有如离原上的火星,转瞬间便掀起燎原之势。 起先朝中并未将瓦剌的突进看做心腹大患。边关几时得了彻底的安宁?大齐与胡人的摩擦是常有的事,不过又是一次蛮族人愚蠢莽撞、不知天高地厚的骚扰罢了。 毕竟,打仗虽有输有赢, 可这些年下来, 戍守甘宁一带的范家从未出过大纰漏。 故而前线战报送到朝廷, 皇帝与几位尚书大臣查阅知晓后, 就塞到了如山的奏折之下。 可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众人预想。 没多久,这看似稳妥的顺风局却风向一转。瓦剌派出数万人马,不过数日便席卷七卫, 呈包围之势, 直取地势狭长的甘宁一带。 一向稳操胜券的范家仓皇应战, 不过数日,接连丢了哈密、甘肃数个重镇,范脩亲自带兵迎战,才堪堪守住了战线。 战报八百里加急送达, 直道瓦剌大军陈兵玉门关外, 更有数条分路绕行北面,直指凉州卫。 朝中一片哗然,尚带几分病容的皇帝高坐龙椅之上, 面沉如水,端看下方诸位大臣的谋略与计策。 唇枪舌剑数个时辰,在皇帝的示意下, 大齐的肱股之臣们终于闭上了相互攻讦博弈的嘴。当夜, 皇帝钦点的监军太监李福新携着圣旨与调令, 疾驰出京。 李太监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早在潜邸之时便侍候左右, 荣恩近四十年。 李福新的到来意味着什么,西北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而程荀望着数日以来终于露面的晏决明,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你要走了,对吗?” 甘宁一带方起战事之时,冯平贺川李显等人便催促她尽早离开紘城。程荀心知离开才是最明智的决定。战事瞬息万变,谁也说不清烽火可会烧到延绥。 可不知为何,程荀总觉得不安稳。她好似被一根丝线悬在悬崖半空,脚下就是无边黑暗的深渊。 晏决明从大营风尘仆仆赶来,大步流星走入正院,连身上的大氅都来不及脱。 他神色严峻,道:“李太监昨日宣了圣旨,大军今日拔营。” 程荀微微怔住,站在桌前,心中一片凌乱。 那根丝线终于断了。 晏决明走到她身前,垂眸专注地凝视着她。 他慢慢伸出手,扶住她的两颊,粗糙的指腹在她脸上不住轻抚。 炽烈浓重的思念和不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心底有某种滚烫蚀骨的情绪在不断奔涌。他一眼不错地描摹她的轮廓,再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什么守礼。 他们分离了那么久,短短数月后,又要匆匆分开。 他早就明白,人生在世不过三万天,有些人,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他舍不得。 晏决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低声道:“待我走后,便让冯平他们护送你回京,可好?平阳虽好,可京城毕竟有姨父姨母在旁照顾,也更妥帖些。” 第251章 程荀不置可否,只是沉默望着他。 这一刻,她蓦然想起瓦剌人曾对沈家人做出的诸般残暴行径;也想起了分别的四年里,她在一尊尊神佛脚边的祈求。 自从走出童年那座四台山,他们之间,相聚太少、分离太多,温情太少,氐惆太多。 若是他们始终停留在那座山中,一切会更好吗? 她说不清。 可看他如今的模样,身上银甲煜煜,兜鍪上红缨似血,仅是沉默站在这儿,就全然一副盛气逼人、威风凛然的姿态——这是真真切切在刀光剑影、风沙血雨中才能拼杀出的勋章。 她伸出右手,轻轻划过他坚硬的臂甲。 她问:“晏决明,你可曾后悔?” 晏决明微微一愣,认真思量片刻,坚定道:“从未。” 程荀忽而豁然开朗。 就像她从不后悔在四年前离开他安全的羽翼、决心自己闯一闯风雨,晏决明也一样,从未后悔过自己拿起兵戈、守卫家国。 他们的理想,从来都掷地有声。 屋外传来敲门声,冯平隔着房门低声催促:“主子,大军已过紘城。” 伴随这句话,风中突然传来渺远的锣鼓声。 鼓声铿锵、唢呐悠长,间或有人用乡音呼喊着某人的名字。那声音此起彼伏,令激昂振奋的鼓乐声中,平添了几分沉郁的悲愁。 程荀听人说过,这是北地固有的习俗,每到将士离家出征,百姓便会打起这段送军鼓,既为振奋军威,也为送去那依依离情。 那些挤在战车战马之间,沉默寡言、面目模糊的士兵,那些被视作蝼蚁的炮灰,也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丈夫、某人的父亲。 鼓声越来越近,似是欢送的人群走过程荀家门前的大街。那声声鼓乐愈发清晰,像是催促离别的号角,敲得程荀心口发紧。 她想伸手推他走,想告诉他保重,可她望着他深邃而专注的目光,话却哽在喉头。 半晌,她大脑一热,心一横,拽着他的领口将他往下拉。 晏决明神色讶然,程荀凑到他耳边,咬牙切齿道:“你若死了,我就嫁给别人。” 她声音又轻又快,掠过他侧耳的碎发,云絮一般,稍纵即逝。 晏决明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冲动过后,程荀有些别扭,垂眸不去看他,转身作势要向内室去。她飞快说道:“我要午睡了,你自便吧。” 而程荀那句话似是神仙的咒语,将晏决明牢牢定在原地。胸腔不断传来震动,他心跳如擂鼓,脸上不自觉地咧开一个笑。 许是冯平久未听到回应,屋外又传来了一阵迟疑的敲门声。 外头不断催促,明明是凄然离别之时,晏决明心中却燃起狂喜,一瞬间好似焰火爆开,万千星点从天而降。 他用力握住腰间的佩刀,冲着程荀的背影喊道:“阿荀,等我平安回来。”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门。走动间银甲轻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晏决明大步流星出门去。 脚步声渐行渐远,喧嚣的鼓乐也在风中消散,一切重归平静。 程荀在原地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转身。眼睛有些酸胀,她仰头四望,视线落到了墙上一座高高的神龛,里头坐着一尊慈眉善目的菩萨玉像。 她望着那尊玉菩萨,无言良久,默默垂首,低声道:“从小到大,他对你最是虔诚。你俯视众生,可看见了他的真心?” “若你当真慈悲为怀……” “就保佑他安然无恙吧。” - 大军即日拔营,而后一路向西,支援苦守半月的甘宁前线。 瓦剌来势汹汹,大齐又刚与鞑靼签订盟约,时局敏感,朝廷的诸多决策难免求一个“稳”字——毕竟,谁也不想再重演二十年前那场惨剧。 和约已定,鞑靼虽看起来暂时无事,可谁又能保证这两位二十年前就已有默契的“老朋友”,不会再度携手、剑指中原呢 ? 正面战场正焦灼,为了保住后方的太平,朝廷只能在新鞑靼王的天平上不断施加砝码。给了不知多少甜枣后,朝廷一挥手,随便寻了个需得两国继续细化互市条约的理由,将呼其图为首的鞑靼使团留在了紘城。 无论呼其图意愿如何,新任鞑靼王几番考虑下,爽快地点了头。鞑靼人不走,本已完成任务的朝廷使臣自然也只能留下。 战事在前,众人都没什么心思掰扯早已博弈了数千遍的细则,明面上会面几次,就各自散去了。 幸得朝廷使臣未走,程荀从王伯元处得知了战事更多细节。 据他所言,此次瓦剌进犯确实疑点重重。无论是瓦剌的人数规模、战术谋略,还是范家的应战之法,都透着几分蹊跷。从前虽也有输有赢,可范家与瓦剌交手多年,何曾这般接连失手? “难道阿拉塔麾下真有如神兵天将?”王伯元百思不得其解。 伊仁台死后,阿拉塔大败一众继承者,顺利夺取了哈达部落的首领之位。而他上位后,第一剑便直指大齐。 阿拉塔正值壮年,虽远不如伊仁台城府深沉,可心计谋算却不输其父。上位数月,就煽动拉拢了瓦剌大大小小数个部落,集结人马逾三十万。 第252章 程荀犹豫许久,试探问道:“阿拉塔掌权,那其他人是何下场?你可知道岱钦?” 王伯元一愣,诧异问道:“你知道岱钦?” 他脸上的惊讶不似作伪,程荀瞬间反应过来,恐怕晏决明并未告诉他当初岱钦之事。 她面不改色地寻了个理由遮掩过去,王伯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说完朝堂上诸多纷争,他又问起:“打算何时回京?” 程荀有些心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按理说,她在紘城的诸事已了,又遇西北战乱,早日离开才是上道。崔夫人一早便送信来,直言担忧她的安危,催促她尽早回京。 可她却空落落的,总觉得有什么悬在心头放不下。 王伯元见状,叹了口气,宽慰道:“少亭一向谨慎,又有亲兵副官在侧,保全自己总不是难事。你在紘城也是苦等,不如回去吧。” 程荀知道他说得在理,只能勉强点点头:“放心,我心中有数。” 一顿饭没滋没味吃完,王伯元被人叫回官署,程荀思忖片刻,准备回孟家老宅看看。 刚坐上马车,视线扫过大街拐角,却见几个高大的男人正面对面站着,似是对峙之态。 酒家的幡子挡住了视线,程荀往那边多看了几眼,冯平在旁适时解释:“是沈大人和小范将军。” 程荀不由问道:“范春霖还在紘城?” 范春泽都跟着神影骑走了,范春霖反倒被落在紘城享太平么? “毕竟还身负和谈之责……”冯平委婉道。 程荀心下哂笑。 少时便靠祖辈荫庇得了封号,出入何处都被人尊称一句“将军”,真到了上阵杀敌、建功立业之时,反倒偏安一隅,当真令人不耻。 她有时都不明白,范脩究竟是担心这唯一嫡子的安危、不愿他身处险境,还是有意打压这位曾经的天之骄子了。 她冷冷地收回视线,坐进车中。 几日后,冯平送来神影骑已达前线的消息,程荀也终于决定择日返京。 来紘城不过区区数月,中间又几番遇劫,可许是血脉中的亲近,程荀对这座陌生城池并不排斥。 她降生于此,她的父母长眠于此。 互市条约已签,可战事平定前,互市恐怕还杳无音讯。今日乍然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再来,她心中有些不舍。 拖拖拉拉几日,她安排人重新洒扫了孟家老宅、雇了一户老实清白的人家替她守家,又去城外祭拜了孟其真与李梦娘。 忙碌半月,再也寻不到滞留于此的理由,她带上两座崭新的牌位,启程返京。 离开那日,王伯元在城外与她送行。时值秋末,大漠风沙愈发肆虐。猎猎北风吹得她身上斗篷偏飞,沙尘迷乱了她的双眼。 她艰难地眯着眼,模糊的视线中,她没察觉到王伯元欲言又止的模样。 “伯元哥,西北苦寒,你多珍重。” 她抿抿唇,犹豫半晌,又低声道:“若是有他的消息,还劳你告诉我一声。” 王伯元魂不守舍地站着,久久没有答话。直到程荀投来疑惑的目光,他才扯扯嘴角,勉强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看清他的神情,程荀紧紧抓着斗篷领口的手松开了。 一个个猜想与疑问接连浮出水面,某种无比真切的恐惧与惊慌猛然席卷她的身体。 她手脚虚软,只能勉力支撑自己站直,声音颤抖地发问:“他怎么了?” 王伯元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沉默无语。 北风挟着沙尘,刀子似的割在她脸上。她转身看向冯平与贺川,他们同样目光闪躲,双唇紧闭。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啊——” 他们的沉默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崩溃边缘拉扯他们的衣袖,不依不饶地质问。此刻,风中忽然传来一阵呼喊,打断了她的话。 “阿荀!别走!” 灰白的天幕下,一道身影破开烟尘疾驰而来,直直冲到程荀几步外才停下。 程荀这才看清,来人竟是早被沈焕指使到老家的沈烁。 沈烁急急拉紧缰绳,翻身下马,大步跑到程荀跟前。 冯平试图上去拦,沈烁却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双手不住推搡冯平,不管不顾地对她喊道:“他们都瞒你!我不会瞒你!” “冯平,让开!”程荀厉声喝道。 沈烁终于寻到机会,几步走到程荀面前。他喘着粗气,急声道:“神影骑在祁连一带遭伏,近万人马陷落山谷……近乎全军覆没。” 程荀定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她看着沈烁双唇开合,吐出她不甚明白的字眼。 “……范春泽带队折返求援。晏决明,下落不明。” 第104章 过雄关 “……晏决明, 下落不明。” 一瞬间,周遭的风声好似消失了。世界变成一个沉默的圆球,不断收缩挤压,不过瞬息之间, 便吞噬掉她的呼吸与心跳。 窒息感铺天盖地而来, 程荀的大脑骤然停转, 仿若失语一般, 呆呆望着他。 沈烁仍在喋喋不休,她耳畔却一片寂静。她迟缓地环视一圈,王伯元神情颓丧、目光灰暗, 冯平等人低着头, 不敢看她。 第253章 好荒唐。 心中升起莫大的荒谬感, 眼前的一切像个并不高明的笑话,令她费解。 她想起离开那日晏决明意气风发的模样,想起他那句“等我回来”。 “……范春泽说,说……” 话说到一半, 沈烁嘴唇翕张, 看着她讷讷无言。 周围的空气愈发稀薄,眼前视线仿若天旋地转,程荀用力喘了一口气, 意识终于回神。 “我不信。” 她直挺挺站着,眼神空茫,不知看向了何处。纷飞芜杂的思绪中, 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 “我要去找他。” 她一字一句说完, 猛地推开阻拦在前的冯平与王伯元, 纵身奔至马前,抓住马鞍翻身上马。 马鞭一甩, 骏马疾驰而去。 背后不断传来呼喊声,杂乱的马蹄一步步敲在她心上,飞沙扬砾中,她无暇回头。 冯平几步追上了她,劲风吹得猎猎,他高声唤了她几声,程荀置若罔闻。身下的马越跑越快,身后的马蹄声也越来越急,程荀咬紧牙关,心中不断燃起怒火。 直到贺川一个呼哨,矫健的黑马从旁越过,牢牢挡住了她的去路。程荀猝不及防拉紧缰绳,马儿嘶鸣着抬高前蹄,她差点被甩下马去,贺川飞身到她身后,手狠狠一扯,马儿有惊无险地落地。 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冯平捏了把汗,还不待他开口,就听见程荀努力压抑怒意的声音。 “多久了。” 贺川与冯平对视一眼,冯平嚅嗫道:“属下消息更快些……三日前便知道了。” 程荀短暂安静了一瞬,而后低声道:“你们是他的人。他下落不明,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去救他,为什么要拦我?” 二人面露难色,低头不语。此时,李显带着王伯元匆匆追上来,见三人僵持的模样,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姑娘,并非我们不愿。” 从知道消息的那一刻起,他们没有一刻不想飞奔前线,寻找晏决明的下落。 李显年纪不大,如今也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是晏决明将无父无母的他一手提拔起来。 他想起晏决明往日对他的叮咛,声音有些发颤:“是主子早有吩咐,我们如今都是你的人,一切听您安排。” “李显!” “主子、主子还说。”他不顾冯平的阻拦,梗着脖子道,“若是他……出事,必要将您瞒住,一切待您平安抵京后才说!” 李显情绪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嘶吼出声。他的声音回荡在辽阔的大漠之上,震得程荀眼前发晕。 她用力闭闭眼,强压下心底不断翻涌的情绪,冷静道:“先回去,究竟是怎么回事,一一告诉我。” 一行人打道回府。进城时,程荀分神留意到,城中巡逻的兵马人数比前几日更甚,几乎在每个街口都得见腰佩长刀的兵士,形势悄然收紧。 匆匆回到住了数月的宅院,程荀踌躇一瞬,走进了街对面晏决明的府邸。 两间宅院结构相同,只有寥寥几个小厮在院中洒扫。程荀虽头一次来,却轻车熟路地走进书房。 沈烁与王伯元在前院厅堂避嫌,冯平等人随她进书房议事。 她高坐堂上,一手搭在一旁矮几上,快速问道:“何时何地发生的事,前线如今情况如何,消息可已上达天听,朝中反应如何?” 李显站在一旁,望着她迅速从短暂的、几近崩溃边缘的情绪中恢复平静,不由讶然。 这是他头一次亲眼见这位“新主子”露出这一面,思路清晰明了、行事雷厉风行,隐隐有些上位者的模样。说来也怪,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子,此刻却有几分晏决明的姿态。 冯平上前一步,做出微微俯身的恭敬姿势,从头细细禀告。 十月末,晏决明带领神影骑赶赴前线肃州卫。 神隐骑自前朝便已创立,只隶属于当今圣上,人数不多,惯常入编在册的不过三、四千,皆是军中各处选调的精兵强将,说是大齐精锐也不为过。 瓦剌此番来势汹汹,神影骑虽兵强马壮,可毕竟不过数千人,故而朝廷特下旨,集结沿路三股兵力,从中调配悍将至晏决明麾下。至此,原本的三千人几乎翻了一倍,近六千人浩浩荡荡行军至前线。 程荀听到此,深深皱眉。 战时临时抽调人马并不奇怪,可神隐骑入选门槛极高,如今猛然增至六千人,其中定然良莠不齐。 大战在即,手下却多一堆不知来历、从未有过磨合的“良将”…… 程荀压下心中的情绪,颔首示意冯平继续。 大军抵达肃州卫,晏决明当即与在前线苦守的总兵范脩会面,得知此时瓦剌已打下哈密、沙洲、曲先等重镇。瓦剌兵分三路,盘踞祁连东、西、北三面,直指关隘肃州。 冯平说得简略,程荀顺手拿起书案上卷起的舆图,回忆从前晏决明与她分析过的西北局势,默默思量。 肃州是河西门户的第一道大门,若肃州失守,瓦剌大可顺着狭长的河西南下,攻破凉州、西宁不过顷刻之间,整个大齐疆土都将成为待宰的鱼肉。 肃州局势危急,难怪朝廷会病急乱投医。 第254章 冯平见她若有所思,干哑的嗓子吞咽一下,继续下文。 为解肃州之困,范脩主张抢占先机,绕行祁连山,从旁闪击北面以阿拉塔为首的哈达大军。至于东西两面,大多是阿拉塔集结的数个部落组成的军队,并不成气候。 晏决明却意见相左。 他直言范脩此举是好大喜功又明哲保身,只顾着不让瓦剌翻过玉门关,担心无法与朝廷交代、担心成了留名青史的罪人; 却不顾北面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主动闪击不过是白白浪费兵力,还有被瓦剌东西夹击的风险。 至于阿拉塔,他本人并非骁勇善战之辈,坐上王位靠的是左右逢源、拉帮结派的谋略与野心。反倒是他派往东西两面的两位大将,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此话一出,毫无疑问激怒了范脩。范脩大发雷霆,当即命全部人等滚出营帐,只留了晏决明一人。 亲兵被赶了出去,二人之后的对话,冯平也不得而知。唯一知晓的,是许久后,晏决明阴沉着脸走出了营帐,当即命亲兵去紘城送信,留下了那句好似遗言的话。 “若我出事,不必告诉她。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将她带回京城。” 冯平硬着头皮复述晏决明的话,程荀冷笑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五日后,在范脩不住催促的军令下,晏决明领命调遣六千神隐骑兵马,浩浩荡荡往祁连山去。 范脩稳坐后方,晏决明虽领命闪击,可作为参将,却保有阵前排布之权。 他将神隐骑分作两股,一路从东,一路从西,从山脉两边行进,确保尽快穿过绵延的山林。至于汇合后,一路正面应战,一路突袭后方,联手剿灭瓦剌大部分兵马。 ——不求全胜,只求保存兵力、全身而退。 至于分路将领,晏决明也细致考虑过。从东一路由他亲领,他不放心范春泽,特将他留在自己一侧;另一路由他麾下一位姓赵的老将带队,此人经验丰富、行事稳妥,最合适不过。 可是,千算万算,大军却在穿山之时出事了。 祁连山多岭谷,峡谷两侧山崖陡立,地势极险要。据仓皇逃回的范春泽所言,大军过扁都隘口时,险峻深邃的山谷前后突然冲出数万瓦剌人,直将大军前后围堵在狭长的关隘之中。 大军当即应战,晏决明带队拼杀,横刀立马斩下无数敌军。可困于地势与人数,晏决明数次杀出重围,又数次被前赴后继、不断涌来的敌军淹没。 天晓得瓦剌在此埋伏了多少人马! 明明是大齐疆土,可瓦剌人却好似生长于斯,牢牢掐住了齐军的咽喉。 鏖战半日,夜幕降临山谷。黑暗中,被范家亲兵牢牢保护在中间的范春泽,这才寻到机会,不顾身后的兵戈烽火,屁滚尿流奔回肃州。 而后,范脩迅速清点人马,当即赶往扁都隘口支援。可谁知,待走到隘口,除了满地的尸山血海,再不见一个活口。 去西路搜寻的将士匆匆赶回,心有余悸地回禀,神隐骑西路,同样全军覆没、不见活口。 至此,神隐骑数千精锐,除去不知所踪的近五十人,几乎悉数葬送扁都隘口之中。而范脩反复清点了数遍尸身,仍不见晏决明踪影。 扁都隘口遭伏,神隐骑全军覆没,晏决明不知所踪的消息,当日便由监军李太监写成密折,快马送去了京城。 五日后,范脩自言派兵在祁连山中搜寻了数日,仍旧不见晏决明踪影,无奈下向西北各营送去了消息。 消息一出,瞬间在西北军中炸开了锅。 而朝廷,直至今日,仍未有动作。 程荀听完,深吸一口气,往椅背上靠了靠。 算下时间,据晏决明消失已过去了仅七日。她默默告诉自己,只要没死,就一定有活着的希望。 她思忖片刻,抬头看向冯平。 “他明明已经下令不许你告诉我实情,可你还是告诉了我。” 冯平当即单膝跪地,贺川与李显也紧随其后跪下。 他抬起双手,郑重行了个礼,一咬牙,说道:“平不过一介莽夫,若是没有将军,早已不知醉死在哪条巷子里了。如今将军遭难,平就算违背军令,也必要求主子一助!” 程荀望着他,平静道:“你不说,我也会的。” 下头三人眼里闪过希望。 程荀低头扯下紧紧束在腰间的白玉令牌,紧紧握在手中。 “众人听令。” 三人利落站起,俯身行礼。 “速速召集所有在紘城周围的亲卫,即日便随我出发肃州。” “是!” 三人对视一眼,留了贺川在旁护卫程荀,其余两人随即备马出城召集人马。 程荀强撑着一口气,站在屋中暗自思忖,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喧闹。 她心底闪过一丝戾气,起身走到屋外,却见陈毅禾不待门房通传,就大步走了进来,沈焕神色不安地跟在后头。 而二人身后,数十带刀兵吏鱼贯而入。 程荀心弦瞬间绷紧,贺川警惕地走到她身前。 陈毅禾环顾一圈,顶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大步向她走来。 “陈大人,不知今日这般架势,所为何事?” 第255章 陈毅禾抖抖袖子,公事公办道:“程姑娘,还请您跟我去趟县衙。” 贺川当即厉呵:“陈大人可知我家姑娘是什么身份!” 陈毅禾作势退了一步,脸上挤出个无奈的干笑:“程姑娘,下官也是听令行事,还请您见谅。况且,此番不过是去县衙里问几句话,自不会冒犯姑娘。” 他意味深长道:“孟大人当初骁勇一战,直到如今都是紘城佳话。若是下官为难程姑娘,恐怕紘城百姓头一个就要不答应。” 程荀环视一眼已然围住宅院的兵吏,将视线转向沈焕。 沈焕与她视线交汇,挣扎许久,开口道:“程姑娘,我……这都是上头的吩咐,还请您见谅。” 陈毅禾不耐再与她纠缠,直言道:“朝廷有令,彻查神隐骑遭伏、晏决明叛逃一案,若是抗旨不尊,下官只能不客气了。” “叛逃?”程荀不可置信地反问道。 陈毅禾一眯眼,似要将她看个洞穿:“程姑娘,多的话,还请去衙门再说吧。莫要在此妨碍我等查抄晏府的公务!” 胸膛好似有一团火在烧,程荀在那灼热的眩晕感中只觉荒谬、愤怒与耻辱。 晏决明,叛逃? 若是要在他身上按上这样的罪名,不如一刀将他杀了! 她看向沈焕,却只在他眼底看见为难和歉意。 “你既说按旨意办事,那圣旨在何处?” 陈毅禾拉下脸来,沉声道:“圣旨之重,岂是你能看的!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私闯朝廷命官宅院,侮辱诋毁朝廷命官,又是何罪!” 程荀寸步不让,与他高声对峙。 陈毅禾脸色彻底阴沉下来,手一挥,数个带刀兵吏围了上来,贺川抓住她的手臂,身体警惕地绷紧了。 此时,沈焕终于按捺不住,上前低声道:“程姑娘,此事确有旨意,并非作伪。” 程荀转头看进他双眼中,冷冷盯了许久,讥诮地后退一步。 “好啊,陈大人,民女自然不会阻拦大人公务。不过,民女向来没什么见识,只求您大人有大量,准许我在此观摩一二。” “顺便也看看,我那个身为太子伴读、宁远侯世子爷、朝中三品大员的晏表哥,如何通敌叛国、叛逃至今!” 程荀声色俱厉、咄咄逼人,陈毅禾也被她激怒,狠狠盯着她,一挥手。 “给我搜!” 第105章 纸一张 “给我搜!” 陈毅禾一声令下, 官兵列队冲入宅院,沈焕看着程荀欲言又止,踌躇片刻,还是迈腿走进了她身后的书房。 程荀双目仍盯着陈毅禾, 冷声吩咐贺川:“派人在旁守着, 若出了无中生有的闹剧, 未免有失陈大人的颜面。” 她并未压低声音, 话里话外的讽意像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扇在陈毅禾脸上。陈毅禾目光森然,可想起她的身份只能强行咽下这口气, 一拂袖, 转身走到庭院中坐下。 贺川当即领命, 带着晏府仅剩的几个护卫与小厮跟在官兵身后,一眼不错地盯着他们的举动。 身侧不断有官兵擦身而过,嘈杂的人群出入穿行,一箱箱书画被搬到空地上。有个青涩的大头兵踏出门槛时, 一个不小心摔了个四脚朝天, 手中高高一摞书信与卷轴飞了满天,逗得身旁一众官兵不合时宜地笑了。 此时恰有一阵强风吹过,将散落的书页吹得漫天旋舞。陈毅禾连声招呼众人抢下翻飞的纸张, 官兵连忙冲到庭院中,上蹿下跳、四处追赶。 一片又一片黄白薄纸在空中打旋,仿若送葬入殓的纸钱, 让眼前滑稽的一幕平添了几分悲怆。 周遭纷乱又嘈杂, 而程荀站在戏台中央, 看着这一出出闹剧,神色漠然。 她蓦地想起多年前胡家倾覆的那个夜晚。 除却官兵行走间多了几分拘谨与小心, 此情此景,与当年又有何不同呢? 某种刻入骨髓的痛苦和愤怒在身体里翻涌不休,程荀竭力压抑情绪,用力咬住下唇,嘴里不断传来血腥味。 骚乱终于平息,陈毅禾丢了面子,眼神更是阴鸷。庭院中铺满了杂乱的书堆和木箱,他负手缓步走在其中,枯瘦的身形配上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宽大官服,纯然一副两袖清风、公正无私的文臣模样。 他逐一查看后,吩咐小吏将其悉数贴条查封,又看向程荀,从鼻子里轻哼一声:“不知程姑娘可看清了,下官可有无中生有之举?” 贺川带人从后走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并无异常举动。” 程荀的视线扫过她身后一干护卫与小厮,都是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个人格外面熟。还来不及深究,沈焕就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们隔着人群遥遥对视,沈焕为难地移开了视线。 “程姑娘若无异议,便与我们走一趟吧。” 几个小吏犹犹豫豫地对视一眼,不知该不该上前。程荀理理鬓角的碎发,先一步走出了宅院。 走出庭院,才见沈烁与王伯元被人拦在大门外。沈烁神色忿忿然,正与人争辩;王伯元环抱双臂,眉头紧蹙,不知在思量什么。 二人一见程荀,刚要走上前,又被陈毅禾带来的人马拦住了。 第256章 “王寺丞,公务要紧,还望体谅。” 王伯元虽搞不清具体状况,可望了眼从门内抬出的封箱,他当机立断道:“敢问陈县令,晏决明此案由谁主办?又有谁从办?” 王伯元声名在外,陈毅禾自然知晓他与晏决明的关系,见他如此盘问,脸色有些难看:“寺丞这是何意?” “陈县令想岔了。此事毕竟事关朝廷三品大员的声誉,晏决明的身份又非同一般……晚辈也是关心则乱。” 王伯元彬彬有礼、点到即止,姿态却有几分咄咄逼人的强势。可陈毅禾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诮,并不理会他的暗示,直接转身离开。 程荀在旁看了全程,心中骤然一沉。 她与陈毅禾也打过几次交道,此人算不上什么贤臣、能臣,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他与大多数人到中年、在官场上仍混得不尴不尬的官员一样,循规蹈矩、才智平平,万事不求错。这样的人,行事最是圆融。 而今日的他,比起蓄谋已久、恶意报复,更像是全然沉醉在自己清明、公正、不畏强权的士大夫气度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若非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这般决绝。 所以,到底是什么给了他如此底气? 程荀暗自思忖,王伯元也看出端倪,不再追问,只安慰程荀:“别怕,我随你同去,衙门不敢为难你。” 紧接着,王伯元以孟忻学生的身份,不顾陈毅禾阻拦,强行随众人去了衙门。 许是对孟忻有所忌惮,陈毅禾保全了程荀的体面,为她备了车马。除了紧紧跟在两侧的官兵,乍看似乎只是她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出行。 直到马车在县衙门前停下,程荀直接被带上公堂,那片刻的平淡错觉才消失殆尽。 公堂之上,蒋毅方高坐正中。他长得憨厚敦实,脸上天生几分笑意,看上去并无攻击性。可想起他曾在晏决明与范春霖之间毫不费力地周旋,程荀不敢小觑。 而蒋毅方下首则坐了个面白无须的男人,他眼神尖酸刻薄,自程荀进门后便挑剔地上下打量。 身侧传来一道微不可察的抽气声,王伯元不动声色,用气音飞快道:“魏季,誉王的人。” 程荀心脏猛地收紧。 蒋毅方在上首朗声道:“堂下可是程荀?” “是。” “两月前,你在来紘城的路上,可曾两次遭到瓦剌人挟持?” 蒋毅方开门见山,程荀整整心神,简略说了当日的情景。 “……大致是如此。此事早已交予县衙调查,莫非衙门中没有记录?”程荀不软不硬地刺了一句。 蒋毅方并不接话,目光精明、意味深长:“程小姐不如再想想,当日当真仅此而已?” 程荀紧抿唇,忽然明白了。 原来,问题的关键是岱钦。 王伯元在旁投来疑惑的视线,程荀大脑飞速运转,寻找合适的说辞。 她久久不答,蒋毅方步步紧逼:“程小姐身家清白,又是初来乍到,瓦剌为何频频出手?” 眼见形势不妙,王伯元忙道:“此话有失偏颇……” 话音未落,陈毅禾匆匆从门外走来,小跑至蒋毅方身侧低声耳语,神色难掩激动。 蒋毅方听完,眉头一动,站起身道:“今日就到此,程小姐请回吧。” 程荀心中升起些不妙的预感,立时反问:“蒋大人这是何意?” 蒋毅方微微一笑,并不作答:“这几日劳请你莫要离开紘城,在家中听候官府传唤。” 说罢,他起身便要往外走。程荀不甘心,追上去几步,却被那看了半晌戏的魏太监拦住,阴阳怪气道:“纵是孟大人有天大的面子,程小姐也该有些分寸……如若按章办事,你啊,此时合该在牢里了。” 说完,他跟上前面几人,施施然走了。 程荀脚步一顿,王伯元强压下怒意,低声道:“没事,我去看看可否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你先回去。” 程荀勉强点点头,与他在县衙门口分别。贺川等在门口,程荀迫不及待问道:“开箱后可有人做了手脚?” 自她被带出晏府,贺川便悄然跟上陈毅禾,亲眼目睹了封箱被整整齐齐抬到偏房,几个官员逐一开箱查阅其中书册。 贺川大步迎上来,扶住脚步有些虚浮的她,低声道:“明面上并无异常。” 明面上没有,那么,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呢? 眼前一阵阵发晕,程荀半倚靠在她身上,双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臂,用力得指尖都发白。 “回晏家,召集府上所有人,一个个审。” 程荀匆匆回府,几个听令赶来的护卫已接管起整个宅院,前后门户都由手持兵械的护卫守住,绝不让一人出入。见程荀赶来,其中一个状似领头的人主动上前禀明情况。 “主子,府上一众人等皆在花厅等候,几个紘城出生的小厮的亲眷也派人守住了。除却亲兵护卫,府上共有二十三名小厮与管事,这是其中十人的调查口供……” 程荀大步流星地往花厅走,顺手接过那人递上来的册子。粗粗翻阅一二,只见册子上清晰写明了数位仆从的年岁、籍贯、入府时日、来往关系,连有疑点的话语举措都被统统标明,她不由得脚步一顿。 第257章 贺川一路与她同行,还未来得及安排,目前的一切都是这班侍卫亲自组织的。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道:“你叫什么?” 男人已近中年,气度稳重,沉声道:“属下名叫晏立勇,此前在京城为将军处理公务,前几日得到边关消息,便带人连夜赶来了。” 程荀点头示意,心中却暗自咋舌,此人恐怕不可小觑。 “辛苦。” 晏立勇一顿,只道:“是属下分内之职。” 花厅就在眼前,程荀收敛容色,稳步坐到上首。下面满满当当站了二十多人,已审与未审的人东西而立,花厅旁一间小屋房门紧闭,门口站着两个肌肉遒劲的护卫。 府上骤然逢难,晏决明在消失战场的消息也或多或少传开了,仆从们各有思量,神情迥异。程荀端坐其上,目光沉稳而阴鸷,逐一扫过他们的面庞。 紧闭的屋中遽然传来一阵惨叫,程荀面无所动,紧盯底下瑟缩的众人。 视线转了几圈,程荀终于在其中一人脸上停住。 他眼底青黑,腰间系着一截麻布带,脸上挂着与众人无异的忐忑。 这人,是先前就让她感到熟悉的人,而此时,她终于想起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抬手指着那人,面无表情道:“将他带走。” 男人先是不知所措,确定程荀指的是自己后,在惊慌中跪倒在地。 身旁护卫不顾他哭得涕泗横流的哀求,将他拖拽到一间空屋。房门紧闭,程荀望向他腰间的麻布。 “家中谁走了?” 年轻男人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是老母,老母前日因病走了。” “前日?真是凑巧。”程荀喃喃一声,又问,“她姓吴?” 男人身子一颤,不可置信问:“姑娘是怎么知道的?” 程荀没有理会他,只吩咐晏立勇:“劳请去查一查他与他的母亲。” 晏立勇领命走了,年轻男人仍在喊冤,程荀听得头晕脑胀,招呼贺川看好他后,独自走出了门。 府中一片杂乱,官兵强搜的痕迹零落一地,程荀行走其中,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短短一个下午,却长得好似整整一个冬天。 她不明白,一切是在何时开始急转直下的? 不知不觉间,她又走到了书房。 傍晚夕照落在书房门窗上,上等黄梨花木透出温润的光泽,雕刻镂空的松竹影子洒在满地凌乱的空白纸张上,像是一幅幅斑斓的画。 但凡写有字迹的书页都被陈毅禾带走了。程荀呆愣许久,将那空白的纸页一张张捡起、垒好。走进屋中,书案上一片狼藉,她整整心神,干脆挽起袖子,将书案整理一清。 桌下的抽屉有点深,程荀弯下腰用力伸手去够,却胡乱摸到一处暗格。心头一颤,她下意识望了望周围,确认无人后,她小心翼翼推开暗格,从中取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眼前是张被人叠成方块的纸,边角有些脆,纸页也泛黄,一看便知这纸已经有年头了。 一颗心悬在半空,不知是胆怯还是恐惧,程荀双手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她终于将那张纸打开。 出乎意料,上头只写了一句话。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程荀望着那几个字,如遭雷劈。 那一刻,无数情绪铺天盖地向她涌来,了悟、愤慨、痛苦,仿若潮水,转瞬将她淹没;而心底一闪而过的轻松与羞愧,是将高压之下的她压垮的最后一根稻草。 暮色四合,最后一点余晖浸入书房。程荀站在空荡而狼藉的屋中,将头埋进那张薄纸,终于痛哭出声。 第106章 疑云散 “捐躯赴国难, 视死忽如归。” 上乘的松烟墨落在纸上,即便长久被人掩藏在黑暗逼仄的角落,也并未褪色。 这十个字写得端正严谨、力透纸背。程荀不知他何时写下,也不知将它藏在书案下时, 他是何等心情。 她只知道, 在这个他无力申辩、千夫所指的时刻, 她好像窥视到了他沉默无声、却又震耳欲聋的理想。 二十年前那场大败, 即便沈家戍守边疆数十余载、沈仲堂以身殉国,直至今日,仍旧被刻在北地的耻辱柱上, 日夜为人唾弃。 程荀不愿想、也不敢想, 若晏决明当真被迫背上了通敌叛逃、乱臣贼子的罪责, 又要遭受怎样的世代骂名。 不该是这样的。 她一向知道,权势争斗最是肮脏,可那脏水,不该泼到赤胆忠心的为国者身上。 心中渐渐涌起不甘, 她深吸一口气, 努力压抑抽噎,微微昂起下颌,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 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她顺着折痕将纸叠好,小心翼翼放进前襟。在书案前茫然枯坐一会儿,她站起身, 环视一圈, 最后看向挂在墙上的那张舆图。 羊皮缝制的舆图耷拉了一角, 应是官兵查抄时扯下的。程荀找了个矮凳,踮着脚将舆图挂上钉子。伸手抚平上头褶皱时, 掌心下划过一道浅浅的凹陷,程荀不由得一愣。 拿开手,身后夕阳透进屋中。 借着夜幕前最后一点朦胧余晖,程荀定神一看,隐约在其上发现一道细长蜿蜒的划痕。那划痕从肃州起,自红水而下,一路蔓延到昆仑山一带。 第258章 程荀心头一动,连忙跳下矮凳,点亮烛火,端着烛台细细端详舆图。 舆图上并无任何笔墨留下的痕迹,与军中将领惯用的舆图别无二致,故而官兵并未将其带走。而此刻,在烛光极近的映照下,那隐秘的凹陷阴影宛若一条漫长的兵线,悄乎跃然纸上。 周遭万籁俱寂,微茫的烛火下,程荀仿若看见了晏决明站在舆图前无言思忖、轻轻用指尖划下痕迹的模样。 指腹缓慢拂过那道划痕,程荀回忆冯平与她复述的前线情况,依照舆图的情况反复推演,终于大概猜到了晏决明的意图。 瓦剌在东、西、北面围攻,神隐骑在扩营之前又是少且精的精锐,以一步以退为进、从西南绕行至瓦剌西面主力的大营后方进行暗袭突击的战术,配合正面战场作战,似乎确有几分胜算。 这步棋有些刁钻,细思起来却很像晏决明,乍一看大胆又突进,可略一思量便能发现其中的严谨与可行性。 而要想走好这步棋,前方精锐的突击与后方大军的配合缺一不可。只可惜,前有朝廷神来一笔的调兵扩营,后有范脩的刚愎自用、一意孤行,这个策略只能胎死腹中了。 程荀垂下高举烛台的手,有些颓丧。 就算知道了他原本的谋略,对此刻又有什么用呢? 难道,他遭伏逃脱后,还能独自一人单枪匹马杀入西面大营继续计划么? 程荀下意识苦笑一声,提起裙摆走下矮凳。绣鞋方才落地,她突然顿在原地。 ……等等。 当真不可以吗? 据冯平所言,回来报信的是趁夜逃走的范春泽一干人等。他们走前,扁都隘口仍在混战;范春泽逃至肃州,范脩再带人整装齐发前去支援,前后所需时间至少要三日。 三日的功夫,随晏决明一同消失的五十余人,无人知晓那夜最后发生了什么,他们又去往了何处。 事情发生至今日已十日,若他还活着,五十人随行左右,又怎会回不来?若他……已死了,范脩又怎会找不到尸首? 说得更难听些,晏决明早在西北闯出了声名,若他此刻落入瓦剌人手中,无论生擒还是身死,阿拉塔绝不会沉默至此。 排除一切可能,最后剩下的那个答案,多半就是真相。 仿若一道惊雷直劈天灵,程荀浑身一颤,心脏剧烈跳动。 他出事后不过几日,就被人迅速安上了通敌叛逃的罪名,再回想之前几番不顺,程荀隐隐有种预感。 ——或许从一开始,这便是有心人为他所设的局。 其中种种疑点,就连置身之外的自己都能有所察觉,那深陷其中的晏决明呢? 程荀心底燃起希望,她猛然回过头,将烛台放到一边,又站上矮凳,将那副羊皮舆图取了下来。 她将舆图平铺到桌上,俯身看得入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叩门声。抬头望去,晏立勇与王伯元一同走了进来。 王伯元行色匆匆,大步流星走进书房。晏立勇落后一步,走到案前,看见桌上的舆图,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见王伯元容色严峻,程荀不由得提起心。她一面将舆图对折盖起,一面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王伯元看了眼晏立勇,程荀眼神示意无事后,他咬紧牙关,迟疑几息,低声道:“官府搜到了他与岱钦往来的三封书信。” 果然。 悬在头顶的巨石终于落下,程荀却有几分尘埃落定之感。 “你可知道里头写了什么?”她坐到椅子上,还有闲心伸手将舆图卷起来。 王伯元不解她的反应,却如实答道:“大概是些往来问候与朝廷对和谈的安排,至于更具体的……他们嘴太紧了。” 程荀听后,只点点头。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王伯元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想?” 程荀闻言却抬起头,直直望进他眼中。 “你又怎么想?那几封罪证,你相信吗?” 她目光如芒,强势犀利,王伯元没有躲闪,沉默思索片刻,坚定地摇摇头。 “我不信。” 程荀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终于道:“伯元哥,我与你一样。” 说完,她看向晏立勇。 晏立勇心领神会,低头道:“那小厮名为刘福,在府中做些看门通传的活儿,半年前与其母吴婆子一同被将军买下,留在府中做事。几月前,将军安排吴婆子伺候您,没几日便从您府上回来,后来便被派去料理花木了。” 程荀心底一哂。花木?说得真有意思。 西北大院不似江南园林那般灵秀,晏决明又绝非贪图安逸享受之人,府上除了几棵挡风沙、镇风水的杨树,哪儿来的花木? 所谓料理花木,不就是丢了差事么。 她与吴婆子只见过几面,直至今日,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对自己的那几分掩藏得并不高明的鄙夷与轻视。程荀承认,那时,吴婆子的态度刺痛了她。 主子不喜下人,将人退回原处,即便晏决明与程荀不去主动为难,底下也多得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的。 对之后的事隐隐有所猜测,程荀抿抿唇,问道:“然后呢?” 第259章 “据属下调查,吴婆子被安排去料理花木后整日无所事事,结识了府外一个替人驱邪转运的姑子。那姑子说……” 晏立勇迟疑一瞬,继续道:“她说,吴婆子之所以接连不顺,是主子您挡了她的运。” “啊?”王伯元不可置信地反问。 纵是晏立勇见多识广,说起来也难掩诧异:“不知那姑子给她灌了什么药,她似乎当真信了……姑子给了她几道符纸,让她放到将军长待的地方,说是,以将军强阳之气加以克制,就能抵了她的倒运。” 程荀静静听着。 “吴婆子先是不愿意,后头在府里和人因为一碗饭打了一架,被罚后就答应了。” 听到这,王伯元哪里还不明白?他猛地一拍桌,恨恨然:“荒唐!当真是荒唐!” 程荀在旁默然无言许久,心中却没多少惊讶。她几乎能够想象,一个本就心存偏见和不甘的中年人,在接连的打击后,那碗饭压垮了她最后一点仅存的善念与本能的恐惧。 “她现在在何处!”王伯元脸上青筋暴起,厉声问道。 “据属下查实,吴婆子三日前在家中时,不慎摔到石磨上,当场毙命。”他歇了口气,继续道,“刘福此前知道吴婆子为转运在书房放了东西,几番劝阻无果,本打算自己将那‘符纸’偷走,只是一直没寻到机会。” 程荀不禁冷笑。一个常在府中、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都拿不回的“符纸”,被一个老妪轻而易举地放进了书房,说背后没有人里应外合,她不信。 王伯元面沉如水,问:“这下如何是好?” 程荀思忖片刻,冷静答道:“若是躲在背后之人当真要往他身上泼脏水,恐怕一时之间,你我还有的是麻烦。” 王伯元并未想到这一层,闻言一愣,立时起身道:“我这就回官署自查。” 程荀伸手拦住他,望着他的眼睛,直言道:“伯元哥,官府给他定罪后,定会将你我带去衙门问话。你身负官职还好搪塞,可我……” 她无奈苦笑,心酸道:“若我被扣住,谁去找他?” 王伯元似有所察,试探道:“你打算亲自去找他?” 程荀撑在桌上的手轻轻划过那副舆图,她点点头,心底愈发坚定:“无论是死是活,我都要将他带回来。” “在这耽搁多一日,晏决明的险境就多一日,我等不了了。” “可……万一你走了,却正中敌人下怀怎么办?更何况茫茫大漠,你要如何寻他?不如先等等,晏家总不会坐以待毙。”王伯元眉头紧蹙,苦劝道。 程荀却平静道:“我等不及,也考虑不了这么多。” “我只知道,我早一日出发,晏决明的生机就多一分。” 话哽在喉头,王伯元看着她,哑口无言。 说完,她直接看向晏立勇。 “冯平与李显可回来了?现在府里共有多少人?” 晏立勇微微俯身,姿态中添了几分恭敬。 “回主子,将军手中三百私兵,至一炷香前,紘城外已陆续到了近二百人。若不出错,至子夜时应能到齐。” 程荀站起身,紧盯晏立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好,你去准备吧。” “无论用什么法子,今夜,务必将我送出城。” 第107章 八千里 红日沉入长河, 日已尽,夜幕终于降临。 时值初冬,朔风夹着北部高原干冷的气息,穿过大漠, 长驱直入荡过紘城。 已近子夜, 城门边戍守的兵士从挡风的木栅后钻出来, 搓着手走上前, 慢吞吞解开户枢上头的绳结。 正招呼身后躲懒的几个兵吏上来关城门,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在空荡的大街上回响。 领头的兵吏望了眼, 见不是来人不似军中长官, 便不耐烦地摆摆手:“宵禁了,回去吧!” 说罢,却见身后那群高头大马状似未闻,纵马直直冲向城门, 冲到木栅前才堪堪止住步子。来者不善, 一众兵吏倦意尽失,对视一眼,匆忙围上前。 来者近十人, 无不坐在马匹之上,全身深衣、身披斗篷、头戴帷帽,看不清模样。守城兵心头不由得警铃大作。 不待领头兵吏发话, 对面一个低沉的声音道:“离宵禁还有一炷香, 劳请军爷行个方便。” “此时出城……你们姓甚名谁, 又要去往何处?”看不出来者身份,兵吏不敢拿乔, 直接问道。 “我家主子乃是大理寺卿孟大人的家眷,有些私事,需得赶回京城。”说着,他将文书递了过来。 说话那人语气并不倨傲,却将那兵吏吓了一大跳。 大理寺卿?乖乖,整个紘城都少见比这品级大的! 他匆匆扫了眼文书,上头的身份恰如所言。脸上熟练地堆起笑,他小跑上前递过文书,正要发话,后头有人轻咳一声。 转头看去,有个消息灵通的小吏拼命使眼色,他动作一顿,猛然记起,这紘城里唯一一个和京城孟大人有关系的,不就是晏将军的表妹么! 想起近来军中流传的种种轶闻,他迟疑地闭上嘴,不敢决定。端坐马上的那人直接伸手抢过文书,疾言厉色道:“怎么,朝廷大员的亲眷想要出城,也使不得?” 第260章 兵吏硬着头皮答道:“自然是使得的,只是……” 程荀在旁沉默许久,闻言道:“这位军爷,非是我们要为难你,只是难道这军规之中写明了我不能出城?还是上头那位大人白纸黑字下令了,要将我困在紘城中?” 兵吏哑口无言,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程荀冲晏立勇使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呵斥道:“既如此,还不快让开!耽误了事,你几个脑袋能赔!” 话音刚落,身后走来一班官兵,其中一人问:“发生何事了?” 兵吏松了口气,连忙走上前低声禀告。程荀转身望去,城门两侧通明的灯火下,沈焕那张神态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与纠结。 他的视线对上程荀,又飞快闪开。程荀心知他此刻心绪复杂,故意道:“沈守备,事出紧急,我今夜必须出城。” 沈焕眉头一皱,转回视线,打量了她身边一干人等,若有所思。 眼看宵禁时间越来越近,程荀心中焦虑,面上却一派平稳,意有所指道:“家中突逢劫难,我实在放心不下,需得赶回去看看。痛失至亲的滋味……想必沈守备与我都不陌生。” “还请守备大人,高抬贵手。” 沈焕沉默无言许久,终于鼓起勇气看向程荀。可与她话里的疏离不同,火光下,她那双澄澈的眼睛,正坚定地望着他。 他突然想起,几年前在军营里,也曾有这样一个人,不顾任何流言蜚语,用同样坚定的目光看着他。 思及此,他退后一步,低声吩咐:“让他们过去。” 小吏没料到他尽如此爽快,呆愣一瞬,连忙点头应是,指挥一众人等匆匆拉开半关的城门。 马背上,众人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程荀望向沈焕的背影,轻声说了句:“沈大哥,多谢。” 声音落入夜里,转瞬便消失在呼啸的风声之中。沈焕脊背一顿,并未回头,领队侧身让开了路。 城门打开,苍茫的大漠在眼前徐徐铺开。 程荀看向无垠的前路,目光发沉。 此去,她只留给自己一个结果。 她握紧缰绳,凌空一甩马鞭,清脆的破空声回荡城门道中。身下马儿迈腿疾驰,奔赴进辽阔夜幕之中。 她身后,沈焕凝视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直到巡城换班的人马整装待发,某个胆子大的官兵才走上前,挤眉弄眼地调笑。 “守备大人,莫不是铁树开花了?” 沈焕收回视线,并不理会他的打趣,点清人马带队巡城。 凄清的月洒在脚边,他抬头望见那亘古不变的月。 他当年孱弱无知,家中遭蒙大难,等反应过来时,一切为时已晚,此后余生,只能在无尽悔恨中度过。 他未能做到的,经年后,他希望她能做到。 - 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木门上的铁皮发出沉重刺耳的闷响,一切重归寂静。 程荀没有回头,随一众亲卫策马向西。 百里外的山坳中,近三百兵马静候其中,黑衣黑马默然伫立。周围落针可闻,唯有马儿偶尔发出的响鼻声。黑暗中,这起伏的阴影仿若一头蛰伏在地的巨兽,警觉地发出喘息。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冯平风尘仆仆站在队伍前,遥望远处山峦的轮廓。不知过了多久,山峦中渐次响起马蹄声,数道身影破开尘烟疾驰到众人面前。 身后一干人等重整戎装,冯平轻扯缰绳,径直走上前。他先是看到程荀身侧的晏立勇,微微一怔,点头示意后,才向程荀简略说了亲卫的情况。 程荀扫了眼他身后整装齐发的人群,起落一路的心踏实几分。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一一认人,直接从怀里掏出一份叠好的舆图。贺川适时上前点燃火折子,借着火光,她一手比划路线,将此前在府中思量好的安排和盘托出。 “我打算将这二百八十一人兵分三路。冯叔你熟悉西北,由你率队一百五十人,从西绕行祁连山,顺着红水南下,快马在前搜寻晏决明下落。” “再安排八十人,依照此前范脩的战术,深入祁连山,在扁都隘口一带寻找踪迹。” 她又看向身侧的晏立勇:“劳您与我在后,若京城来了消息,有您在我也踏实些。剩下五十人,交予您了。” 听完安排,晏立勇眼中闪过诧异,却并未多言,只点头领命。一旁的冯平却有些犹豫,迟疑道:“主子,您当真要与我们同去么?况且,您身边只留五十人……” 程荀平静地回望,微茫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冯平渐渐垂下头。 “属下遵命。” 冯平与晏立勇对视一眼,默契地走到一边安排人员。商量几句,二人各自分开调配队伍,人员迅速分成三路,晏立勇抽空往程荀那儿望了两眼。 对他而言,程荀并不陌生。 当年他方才寻回晏决明时,这个名字就已响彻耳畔了。而过去十年间,他冷眼看着晏决明为这个女子违抗生父、屡次逃跑,哪怕被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过是从明面上的反抗,转为暗地里的蛰伏。 从那时起,他就好奇,晏决明究竟是生性便执拗、重情如此,还是那人当真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他拼命至此。 第261章 即便对这位新主子在扬州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可今日一见,他好像才恍然大悟,为何即便走到了今天的位置,晏决明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程荀孤独地站在一旁,借着火折子的光,一遍又一遍地推演舆图上的路线与地形。北风猎猎,她站在风口,斗篷不住扬起,干冷的寒风吹得人打颤,她却好似浑然不觉,只专注地望着手里的舆图。 晏立勇收回视线,有些怅然。 年少时仰望追逐之人,何尝不是究其一生也难忘的存在呢? 那边,冯平已列好队,快步上前禀报。程荀粗粗打量几眼,抬高声音,恳切道:“辛苦。将军的安危,就交予诸位了。” 两队人马齐声答道:“属下必不负所托。” 程荀向冯平点点头,冯平肃然行礼,一声令下,数百人浩浩荡荡策马离去。 晏立勇清点了在后的物资与人马,上前委婉道:“天色已晚,恐要连夜赶路,主子不如去马车中修整一二。” 程荀抬头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不必。” 话被堵在嘴里,晏立勇不知这位新主子的脾性,下意识看向她身后的贺川。程荀察觉到这片刻的微妙,又补充一句:“马车太慢,若我累了自会去休息,不会勉强的。” 晏立勇当即道:“属下听令。”说完,他又试探问道,“不知我们何时出发?” “先等一等。这关不过,之后更难走。”程荀眉头紧锁,声音却沉稳。 晏立勇应是,没有再发问。程荀想了想,收起舆图,主动挑起话头:“勇叔。” 晏立勇连忙推辞,程荀却直言道:“您是晏决明身边的老人,当初又是您救下他一命,我心中敬重您。” 他闻言一愣。 “我身边没那么多规矩,您也不必拘泥,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而今形势非常,你我都只有一个目的,更不必多礼了。” 说完,她颔首示意,调转马头走到原地修整的亲卫中间,与他们逐一交谈、熟悉身份。 他愣怔在原地,贺川悄然上前,在他身侧低声道:“勇叔,这位可不寻常。” 晏立勇望着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程荀在山坳中整整待到后半夜,直到黎明时分才去马车上小憩了片刻。天色逐渐转明,程荀几次从浅眠中惊醒,干脆又坐上马去。直至大天透亮,留守在紘城外的探子才匆匆驾马前来禀报。 原来,今晨陈毅禾与太监魏季带人前去程荀府上,直言要将她“请”去衙门问话,却不料扑了个空。魏季当即黑了脸,二人匆匆找来沈焕,劈头盖脸将他责骂一顿,又匆匆派人出城去寻。 如今,两路人马分头向京城与肃州赶去,此时应已离开紘城数百里了。 到此时,众人才明白过来程荀再此等待一夜的缘由。 探子从怀中掏出舆图,上头有他刚刚打探来的追兵路线。程荀大致看了两眼,转手交给晏立勇。 她又问:“王寺丞如何?” “寺丞大人被带去衙门了,走前命小的给您带封信。”探子恭敬地递上信。 程荀半信半疑撕开信,却见里头只匆忙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金佛寺有异,多加留心。” 程荀不动声色地合上信纸,藏进袖中。她抬头看看天色,看向晏立勇:“勇叔,集结人马,即刻出发。” 晏立勇神情冷峻,立时行礼应是,姿态比前夜隐隐多了些真切的恭敬与顺服。见状,同行的一个亲兵面露惊色,贺川瞥见了,不以为意道:“尽早习惯吧。” 不多时,队伍整装齐发,绕过追兵,一路疾驰而去。 穹窿之上,一轮红日高悬头顶,灼烈的阳穿透无云的碧空,直直刺向其下万千生灵。 苍凉大漠之中,烟尘遽然弥漫,奔驰的黑影好似低空飞行的鹰群,一路向西进发。 路漫漫,行迢迢。 第108章 步不停 滚卷草、碧云天, 赤褐的山峦在眼前连绵起伏。万里平沙莽莽,旷野之上,数十人的马队奔腾不歇。 队伍中间,程荀头戴兜帽、身系斗篷, 疲惫的双目强撑着, 在四处环视搜寻, 试图在这荒凉的沙山之中寻找到些许行迹。 这是她出走紘城的第十五天。 时间倏忽而过, 一轮红日渐渐爬到云天之上,灼烈刺眼的光线慷慨地射向大地,在马背上颠簸数日的身体渐渐困乏。 好热, 好渴, 好累。 风沙迎面扑在脸上, 粗糙的砂砾刮得她双颊泛红,鼻腔中满是尘土的气息,干燥得仿佛轻轻碰一下就能流出血来。 双腿紧紧贴在马肚上,磨得青紫破皮的腿疼得辛辣, 马儿温热的体温并着起伏的脉搏传到她皮肤上, 恍惚中,她甚至有些分不清此刻自己在何处了。 意识不断下沉,眼前视线不断明灭, 程荀那缠满布条、隐隐洇出血迹的双手,微不可察地松开缰绳。 身下的骏马仍在奔驰,昏沉之间, 程荀的身体不受控地向一侧歪斜, 转瞬就要跌落马背! 贺川在旁时刻紧盯她的状态, 见状赶忙疾驰上前扯住缰绳,借力飞身跨坐到她身后, 将她无力的身体牢牢稳住。 意外发生得太快,虽电光火石之间便稳住了局面,可身侧疾驰的人群还是慢下步子,驱使马儿围了上来。 第262章 晏立勇一马当先,早已跑出几里外探查附近踪迹。亲卫从后追来说明情况,他眉头一皱,当即调转马头赶了回去。 待他匆匆赶到,只见众人远远围在马车边上,程荀虚弱地靠坐在马车边,碎发被汗打湿黏在侧脸,嘴唇惨白,脸上却浮了层病态的红晕。 贺川掐着她的人中,接过刚煎好的药,利落地往她嘴里灌。 晏立勇站在人群外,望着眼前的一幕幕,心中不是滋味。 从紘城到永昌,他们走了整整十五日。 前三天,追兵在前,又恰好挡在必行之路,他们无法绕行,只能日夜颠倒、趁夜赶路,还差点在固原与他们撞个正着。直到走出延绥地界,大道分叉,他们才寻到绕行的机会。 可纵是少了顾虑,这一路也着实不易。 塞上荒凉苍莽,越往西,路越难行。初冬之际,白日的烈阳与夜晚的苦寒交替而来,极与极的考验下,就连他们这群身经百战、体格健硕的武人都有些吃不消,更别提在深宅中度过多年的程荀了。 即便她也曾四处奔波,可游山玩水、寻佛问道,又怎可与之相比? 实在太勉强了。 晏立勇起初便觉得,程荀有这份心已足矣,若真要随他们同行,未免有些托大。 可一路走来,他眼见着西北的风沙将她刮得日渐憔悴,头发胡乱扎在脑后,只有偶尔路遇城镇才躲藏着进去沐浴修整个把时辰。 即便双腿被磨得上下马都需人搀扶,即便双手被缰绳勒得破皮出血,她都没有喊过一句“苦”字。 从那时起,他便知道,此人心性绝非常人。 他也曾听说过她的过往。虽也钦佩她的品性,可她从前毕竟身无长物、无所倚靠,他并不以为奇。他也过过苦日子,深知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处境越艰难,就越能弹压自己、一鸣惊人。 真正他诧异的是,即便这些年她改头换面、过上了好日子,那份超人的顽韧与坚毅却依然流淌在她的血液之中,并未迷失于胭脂香粉的富贵乡中。 短短数日,她迅速消瘦下来。日晒之下,她棱角愈发分明,眉眼间凛冽非常。她少言寡语,时常抿着唇,目光苍茫而冷淡。 一如她的名字,她像根昂首摇曳在风中的野草,苦涩的高洁,寡淡的素净。在日复一日的轮回中,沉默地、磊落地,从坚硬的磐石之中寻到向上的罅隙,然后以一种誓不低头的姿态,野蛮生长。 如此心性,为何不是男子? 晏立勇心中浮起些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惋惜,淡淡的,风一吹便消逝了。 “勇叔,接下来如何安排?” 他回过神,却见贺川已将程荀小心翼翼地扶进马车之中,眉头紧蹙地走到他跟前。 晏立勇看了眼周围难掩疲态的众人,又看看四周的地势,谨慎道:“将人带去那边树下,先在此休整一个时辰。老规矩,不许走远、轮岗放哨。” 贺川眉宇一松,转身去安排。晏立勇背过身揉了揉眉心,掏出舆图,思忖片刻。 若快马加鞭,从紘城到永昌远不比十五日。只是路上要绕行四地寻找晏决明的踪迹、又要在可能的地方留下标记,着实花费了力气。幸好永昌向西不过百里便到祁连山,算算时日,冯平一行人应当走到红水下游了。 前方冯平久无消息,后方朝堂反应如何、晏家反应如何,他们同样一无所知。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 头顶传来一声凄厉的啸叫,晏立勇抬头望去,秃鹫旋飞的影子落在他脸上。他从背后抽出箭羽,拉弓搭箭,一箭将那秃鹫射落。 将中箭倒地的秃鹫拎给弟兄们加餐,他沉默地拔|出箭羽,擦了擦上头的血。 ……或许,一切只是他想多了。 程荀再此醒来时,入目是一片漆黑。 四周有些嘈杂,车辙在粗糙的砂砾上滚动,车辙的闷响伴着清脆的马蹄声,不断刺入耳蜗。她躺在马车之中,前额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浑身酸软得坐不起身,大腿根更是火辣辣的疼。 意识逐渐回笼,她回想昏睡前的情况,挣扎着坐起身,敲了敲木窗。 “到哪儿了?” 她沙哑微弱的声音被车辙声盖住,刚想重复,一个男声在外答道:“回禀主子,已过永昌卫了,前头就是祁连山口。” 程荀一愣,算了算时间,恐怕自己已经昏睡到后半夜了。 喉咙嘶哑干疼、腹里饥肠辘辘,她想了想,问道:“勇叔,冯平留的人在何处?” “就在冷龙岭西北三十里,据此处约莫半个时辰的路程。” “往那边去吧。顺道看看,冯平他们可寻到什么踪迹了。”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下来。 程荀强忍疼痛,被贺川搀扶着走下马车。眼前是间嵌在山壁中的破败民居,斑驳的土墙上尽是岁月的痕迹。屋中未明油灯,敞开的柴门里只隐隐透出些火光。 狂风呼啸,程荀拉紧外袍,艰难地挪步到屋中。 屋中极简陋,程荀寻了个位置坐下,手里立刻被人塞了碗热姜汤。姜汤下肚,脚边又笼着火,她长舒一口气,终于得空说话。 第263章 “可寻到踪迹了?”她迫不及待问道。 那亲卫面露难色,垂首摇摇头。 果然。 意料之中的结果,程荀强压心头的失望与焦躁,转头安排众人的起居吃食。 这民居废弃多年,好在外头还有几间,地方还算宽敞。看看天色,恐怕今夜要落雪,她吩咐一众人等自寻地方住下,待天明再走。一顿安排后,她终于看向冯平留下的亲卫。 “这一路如何,与我细细说说吧。” 亲卫脸上愧色不减,强打起精神,将两队人一路的情况一一禀 明。 冯平带了两队人,花了五日走到此,而后一队深入祁连山中,一队顺红水南下。他们走得早,又一路疾驰,并未遇到什么波折。亲卫在此接应,两队人之后有任何发现,都会派人过来送信。 而直至今日,十天过去,亲卫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程荀听后,双眸低垂,缄默许久。 这亲卫年纪小,见程荀久久不语,面上不由露出忐忑。晏立勇冲他使了个眼色,他忙不迭出去了。 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静得落针可闻。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呼啸的风声中夹了些许轻柔的落雪声。下雪了。 晏立勇蹲到旁边,翻了翻地上的柴火。焰火在空气中跳动,火星子不断爆开,发出微弱的响声。 程荀突然开口道:“他还活着吗?” 晏立勇手一顿,下意识看向她。 而程荀呆呆地望着那与木柴缠绵的火舌,自问自答一般,喃喃道:“他还活着吧。他还活着。” 此时的她不负平日的干练与果决。她头发散乱、神情寥落,火光映着她消瘦疲倦的面庞。那双眼睛里瞧不见水光,好似被西北的风吹干了。 可晏立勇却在其中看到了分明的绝望与哀痛。 他狼狈地收回视线,不敢回头。 他活了四十多年,到这个年纪,自诩也算是看尽人世万象,对许多事早已看淡了。可方才那刹那,他竟有落泪的冲动。 恨别离、恨别离。 他怔怔地望着火堆,不知想到了什么。 许久后,他才低声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程荀保持着沉默的姿态,并未作答。 这句话,她用来安慰自己太多次了。可若不这么想,她又能拿什么搪塞心中的恐惧呢? 短短十五天,长得却像某人无趣而沉重的一生。 在茫茫大漠之中寻一个人,与大海捞针又有何异?渺茫的希望中,时间早已失去了尺度,她度过的每个时辰都被不断拉长,塞满了西北无穷无尽的土山、枯草和砂砾。 短暂休憩的片刻,她在梦中,无时无刻不在奔跑。 梦里的她不会疲惫,于是她拼命奔跑在莽莽荒原之上,快得双足快要离地一般,嘶叫着、呐喊着他的名字。 晏决明。晏决明。晏决明。 大多时候,直至醒来她也没能找到他。仅有为数不多几次,她终于寻到他。 可看见的,却是他浑身插满箭羽倒在血泊之中;是他残缺的身体被野兽秃鹫蚕食;是他落入阿拉塔手中身首异处;是他先一步被朝廷抓住,为人陷害、百口莫辩,活活冤死在刑场。 她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就这么肆无忌惮地被放在眼前。身体里好似寄居了某个恨她入骨的妖怪,洞察了她的一切,肆无忌惮地以此为刃,深深刺入她的血肉骨髓之中。 她还能怎么办? 只能咽下苦水,对自己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因为她手握那张发号施令的令牌,因为晏决明将身家性命交到了自己手里,因为自己是这三百号人的主心骨,所以她不能动摇、不能倒下。 所以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吱呀一声,老旧的柴门被风吹来一条缝,飞雪飘进屋中,转瞬就化成点点水滴。 她侧脸看去,却见屋外地面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屋内橙红的火光映在雪上,平添了几分暖意。 门外落雪簌簌,屋内一派和煦,明明应是沉沉安眠的好时辰,她却浑身僵冷,只能木然地望着。 寂静回荡在屋中,晏立勇也深陷思绪之中。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清清嗓子、打破沉默:“主子,我们明日……” 话音未落,却见程荀神色一变,骤然站起身,双目紧盯门外。 晏立勇霎时警觉,一手摸到腰间刀鞘,一手护在程荀身前,悄然走到门前。 柴门漏了条缝,晏立勇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风声中果真夹杂了几道杂音。轻巧的脚步落到雪上,发出微不可察的声响,晏立勇缓缓握紧刀柄,肌肉绷紧,摆出蓄势待发的架势。 门外的声响越来越近,程荀摸到腰间的短刀,目光紧盯前方。门缝间的空地上渐渐显露出影子的轮廓,盲区内,程荀只能看见那影子犹豫片刻,抬起了手。 在他指尖碰到柴门的刹那,晏立勇猛然暴起,长刀高高一挥,直将破烂的门板从中劈开,刀尖直指来人!两侧的民居内,众人听到声响,迅速破门而出,持刀围了上来。 第264章 眼见那刀尖要挑到来人的脖子,程荀在后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叫一声:“住手!” 晏立勇收刀不及,电光火石之间,一柄刀鞘突然从身后飞来,他下意识闪身躲开。刀尖移开,外头那人保下一命,也终于反应过来,抱头蹲下。 反应过来后,晏立勇神色愣怔,视线顺着方才精准砸向他右臂的刀鞘,一路滑到程荀错愕的神情上,又看向门外那人。 却见那人头发散乱、衣衫褴褛,整个人脏乱狼狈。他怀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头埋在其中哭得涕泗横流。不知为何,那身形与声音总让他觉得熟悉,看看周围,一干亲卫的神色也有些奇怪。 晏立勇干脆大步走上前,刀尖拨开那人的乱发,看清楚后不禁睁大了眼睛。 “……天宝!” 第109章 渐无穷 “慢慢说, 别急。” 天宝坐在篝火边,不知是冷还是激动,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出话。程荀将壶里仅剩的半碗姜汤倒给他, 耐下性子, 温声安慰。 天宝的到来出乎所有人预料。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消息, 就连亲卫中颇有威望、月前便离开的晏立勇都大吃一惊。 看见他的瞬间, 程荀的心陡然下沉。 突如其来的意外打乱了难得安宁的休憩,亲卫们警觉起来,贺川带队冒着风雪外出查探周遭情况, 剩余人手纷纷整装行囊、喂马备鞍, 只待雪停后, 一声令下就出发。 屋内,程荀望着突然来访的天宝,大脑一片混乱。无数糟糕的猜想在心头打转,她强压下忐忑, 努力维持镇定。 “京城发生什么事了?” 晏立勇给地上篝火添了两把柴, 明亮的火焰腾地升起,将屋内烧得热烘烘。天宝颤颤巍巍地喝下姜汤,冻得乌紫的唇微微翕动几下。 “……老爷……族谱……” 程荀没听清, 皱着眉头凑近了些。 “什么?” 天宝抬起头,火光下,程荀这才看清, 他原本还算是清秀的面庞上居然竟是干涸的血痕, 眼角嘴角还留有几分淤青。连日的曝晒和粗砺的风沙, 令这张脸更添了几分可怖。 而他半仰着脸,肿胀的眼皮中间依稀可见一双含泪的眼, 浑浊的水光中,程荀读出了些许绝望和不甘。 她不禁愣怔在原地。 “少爷出事的消息传开,老爷在府中大发雷霆。”天宝强忍哽咽,声音嘶哑,“勇叔带人走后,修德堂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朝中不断施压,老爷便拿修德堂出气,说、说是我们纵容外头人教唆带坏了少爷……” 他那肿得桃核似的双眼中挤出两行泪,不知记起了什么,浑身不住发抖:“老爷寻不到少爷的亲卫,就将我们一个个关起来审问……松柏受不住,死了……从我身边过,舌头拉老长,血直往眼珠子外冒……” 屋中一片沉寂。 天宝却像是终于寻到出口,磕磕绊绊、颠来倒去地发泄道:“少爷定是让人陷害了,我不信、我不信……可我不信又有什么用?” “后来我偷听到消息,少爷被查出与胡人有往来,这怎么可能呢?” “我不信,可全天下好像都信了。老爷越来越阴沉,几次将我们拉出去鞭打,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他目光发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我不想死。寻了个机会逃出来了。” 程荀望着他,轻声问:“你为何到这儿来了?” 天宝缩在地上,像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微弱得像只濒死的羔羊:“少爷说过,您也是我的主子,我就来找您了。” 他说得司空见惯,可那话里分明的忠与愚却令程荀心头震颤。 他剧烈咳嗽两声,断断续续道,“我雇人将我送到了紘城,听王寺丞说您去找少爷了,就往祁连山来了。” “没想到,居然真的见到了您。” 他脱力地半倚着土墙,深深喘了两口气,挣扎着跪到地上。程荀赶忙去扶,他却不肯起,执拗地仰望程荀。 “姑娘,如今只有您能救少爷了。小的自幼便在少爷身边伺候,他、他是个顶顶好的人啊!”他哽咽道,“少爷为国为民、正直清明,不该背此辱名……求您、求您,一定要为他洗清冤屈啊!” 天宝声泪俱下,程荀听着他破碎的哭声,那层强撑的心防摇摇欲坠。她强忍泪意,用力点点头。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他终于力竭地倒在地上。晏立勇当即上前扶住他,天宝抓着他的袖口,声若游丝:“老爷,老爷狠心啊……” 说着,他似是再也承受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晏立勇以为他埋怨晏淮心狠手辣,轻叹了口气,程荀站在一步外,眉头却渐渐蹙起。 她凑到天宝旁边,低声问:“你最开始说的,祠堂,是什么意思?” 天宝看向她,痛哭出声:“我出逃的那夜,听到府里人说,说……” “老爷,将少爷移出族谱,除名了。” 程荀愣在原地。 “侯爷,你狠心啊!你狠心啊……” 天宝讷讷的呜咽声渐弱,晏立勇来不及震惊,连忙抱着他去找擅药的亲卫。 第265章 屋中只剩下程荀一人。 她蹲在篝火边,身体僵直冰凉,仍保持着俯身的滑稽姿态。一张脸憋得涨红,耳畔嗡鸣不断,程荀却无知无觉,满心只有天宝那句话。 除名? 何其、何其,荒唐! 无数情绪在躯壳中冲撞,程荀一时想要破口大骂,一时又想高声大笑。 她不明白,晏决明为晏家赚来如此声名,不过一朝落难,每 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 入鸟峮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便要被弃如敝履至此么?晏淮那颗心,难道真是铜铁做的? 她更不明白,一场伏击、两封书信、几句隐约其辞的指控,就足够定下征战沙场数年、打下赫赫功劳的三品将军的罪责了么? 而晏决明出生显贵,权钱在握,还是明牌的太子心腹,通敌叛国这般百害而无一利之事,他又何必为之? 一切都来得太急、太快,明明漏洞百出,为何那群拿捏了半个江山社稷命脉的公卿大臣却一个个都视若无睹? 大脑渐渐清明,程荀扶着墙,缓缓站起身。 早在离开前,晏决明就曾告诉她朝中暗流涌动。圣上身体有恙,太子触怒龙威、软禁东宫…… 她心脏咯噔一跳。 屋外,贺川带队巡视归来,与晏立勇在院中低声交谈。簌簌落雪声中,絮语声与马儿断续的响鼻声交织。 不知过了多久,背后的门忽而推开。 贺川与晏立勇看过去,却见程荀已披好斗篷,神色冷峻,大步流星向外走。 一面走,她一面飞快吩咐道:“安排一个人将天宝送到最近的城镇,好生养病。吩咐弟兄们,不必等雪停了,今夜就走。” 晏立勇一顿,几步追上去,问道:“主子,您身体不适,如何受得住?还是休息一会儿吧。” 程荀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 “不必,时间不等人,走吧。”她看向晏立勇,姿态隐隐有些强势,“劳您帮我说一声,这一路辛苦大家了。” 贺川站在一旁,摸不着头脑;晏立勇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站直了身子,神情肃然。 她坐在马上,飘飞的雪落了她满肩。风雪中,她抬眼遥望远处山峦起伏的阴影,目光漠然而坚定。 “走到今日,只剩我们了。” 她早该知道,他们背后没有任何依仗。 晏决明的命,就攥在他们这群人手里。 - 那夜过后,像被观音大士的杨柳枝点了灵台,程荀浑身困倦疲态不再,连痛觉都好似被躯壳封闭。 一日奔驰数百里,在马背上近乎十个时辰,亲卫不停,她就咬牙跟着。好几次晏立勇看不下去,直接侧过身拉住她的缰绳,逼迫她去马车上休息。 这样的强度,就连他们这群身经百战、骁勇矫健的亲卫都觉得勉强,没人知道程荀是怎样坚持下来的。 唯有晏立勇明白,她不过是撑着一口气罢了。 越往南,山脉越是纵横崎岖。酷寒的北风穿过山谷,河谷中红水渐冻,清冽的水中凝着道道冰碴,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踏河而过的马蹄。 有一日傍晚,众人已在山谷之中搜寻了一整个白日,都未能寻到任何踪迹。时近黄昏,气温骤降,人马俱疲。那样的处境下,程荀身下的骏马踩过一处不算深的水,却陡然嘶鸣一声,扬起前蹄,直接将她甩下了马背。 她猝不及防跌落河中。河水冰得刺骨,她坐在汩汩流水中,第一眼望见的,却是远处高峰之上,日照金山的景象。 金色的夕照映射在银白的雪峰之上,流动的薄云也渐渐散开,露出波澜壮阔的全景。那瞬间,某种清澈的神性涤荡在心间,攫取她的呼吸,她几乎忘了自己为何身在此处。 直到下一秒,贺川飞扑上前将她拉进马车,脱下她被河水浸得发沉的外袍,用厚实的毡毯将她围住,她才回过神。 那夜,他们在河岸边就地休整。众人围坐在篝火边,热饼、煮汤。程荀裹着厚重的毯子坐在一旁,捏着鼻子往嘴里灌药。 入冬后,西北的夜格外长,一碗热汤下肚,有人吹起羊骨做的羌笛,有人唱着荒腔走板的调子,低声附和着。 月冻冰河,程荀望着河水上的月影,久久不语。晏立勇走过来,递给她一串烤得焦黑的野兔腿。 嘴里滋味全无,程荀仿若不觉,只用力咀嚼吞咽。晏立勇斟酌字句,宽慰她:“雁过留痕,说不定明日就找到线索了。” 程荀却全无他料想的失望与沮丧。她艰难吞下干柴的肉,不以为意道:“我知道,勇叔,不必担心我。” 晏立勇未曾想她居然如此坦然,脸上流露出些许错愕。 悠长的笛声里,她紧了紧外袍,仰头望月,语气居然有些憧憬:“我今日,见到‘神迹’了。” 晏立勇反应了一瞬,才明白她口中的神迹。 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偶然目睹的日照金山,或许也算神迹吧。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此刻,她好似才露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天真。他心下一松,久违地尝到了轻松愉快的滋味。 可下一瞬,程荀看向他,认真而执拗地说:“我既然能看到一次‘神迹’,那绝对能看到第二次。” 第266章 “我有预感,我离他越来越近了。” 她倔强地望着他,在那双澄澈清冽的眸子下,晏立勇竟然失语了。 自晏决明在扁都隘口遭伏,已过去了整整一个半月。纵是晏立勇不肯放弃,可连月的无功而返,他内心深处也逐渐浮现出些许无力。 而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又怎敢如此笃定? 令他没想到的是,过了两天,竟真出现了所谓“神迹”。 红水中游有一片延伸至东二十里的茂密山林。他们行至此处时,程荀灵机一动,派人进去查看。 半个时辰后,两个亲卫匆匆赶回,难掩激动地告诉她,那林中确有人活动后的痕迹,几处松土中,他们找到了未燃尽的血布。更重要的是,在林中几棵大树之上,他们寻到了“六”字的刻痕。 程荀精神一振,心脏剧烈跳动,头晕目眩地吩咐亲卫带路,亲自冲进了山林中。待一一查看后,程荀终于得以确认,晏决明确实来过此处,她对路线的猜想并没有错。 那瞬间,她几乎快要脱力地摔下马背。 第110章 神山怒 林中的种种痕迹, 像一口烧刀子,令低迷的气氛都振奋了几分。久违的好消息驱散了众人头顶的阴云,就连老成持重的晏立勇也难掩激动。 一片欢庆声中,程荀却迅速冷静下来, 拿出舆图, 细细思量。 他们如今在红水中游, 红水下游直连昆仑一脉。昆仑山巍峨雄壮、积雪多年, 是天然的屏障,瓦剌数万人马若要翻越昆仑山,千里奔袭大齐, 无疑是异想天开。 阿拉塔唯一的选择, 只能向东越过托来河, 陈兵在平缓的高原之上,从昆仑山西北面绕行至大齐。 而今日寻到的踪迹,更让她确认,晏决明原本的计策便是带领神隐骑, 从昆仑山西面一处狭窄的隘口, 暗中绕行瓦剌大军之后,再与正面战场配合,围成一个瓮中捉鳖之势。 她有种贯彻始终的强烈预感, 晏决明一定会带人去昆仑山。 早在出发之前,晏立勇就对她的猜想提出了异议。 “仅仅五十人,伤情不定、没有粮草, 又没有正面大军的配合, 不说自投罗网, 或许根本就走不到昆仑山。” 程荀当时并未吭声。她何尝不知其中种种风险与艰难?可心底就是有个声音,掷地有声地告诉她:他一定会去的。 如今看来, 他确实去了。 不待就地休整,众人卯足了劲儿,继续从红水南下赶路。程荀正要收起舆图,却在上头看见个熟悉的地名。 金佛寺堡。 她蓦然想起离开那天王伯元送来的信,眉心微蹙。舆图上,金佛寺堡就在红水东侧不过百里,若是此时去…… 思忖片刻,她还是打消了念头。 如今局势不明,王伯元的消息既无来历、又一知半解,还是稳妥为上。 刚收好舆图,晏立勇调转马头向她走来。 “主子。”他微微垂首,的姿态较之从前更恭顺了几分,“可要属下派人,先一步上前寻一寻冯平等人?” 她想了想,道:“也好,你去安排吧。” 说完,见他脸上稍露踯躅,程荀疑惑问道:“还有事吗?” 寒风吹过稀疏枯败的山林,连月的奔波将她的面容吹得有些皲裂,苍白的两颊上却透着些病态的红。 晏立勇将这一切一一看在眼中,说不清心底究竟是钦佩还是敬服,他低声道:“之前……是属下托大了。若不是主子,恐怕今日也寻不到将军踪迹。” 程荀微怔,摇摇头,让他别在意。 “难关还在后头,别掉以轻心。”她望着前路,系好脖颈处的狐裘,语气喃喃,好似在说给自己听。 双腿轻夹马肚,她握紧缰绳绝尘而去。 那日过后,一行人自红水顺流而下。有了前头的发现,他们更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但凡路遇废弃的民居、稍茂密些的山林,都要耐下性子仔细搜寻。 许是上天护佑,竟真让他们寻到了些许痕迹。燃尽的火堆、干涸染血的布衣、折断的枪头,还有每走过一处,就留下的“六”字标记……每一个迹象,都在竭力表明,晏决明曾到过此处。 形势看似见好,可走出红水流域后,崎岖的山林与低洼的河谷接连消失,展露在他们眼前的,是一望无尽的苍茫雪原。 昆仑一脉地势陡峭,崇山峻岭遥遥伫立着,看似触手可及,可中间相隔的,却是辽远广阔的原野。原野之上,是漫漫无边的千里冻土。 他们穿过河谷,终于得见那传说中的神山。 它巍然屹立着,银白的身体被云雾包裹得若隐若现,好似一位半醒的神灵,正威严地巡视自己的领地。 许是那山太大、那风太利,某种源自血脉的臣服感在魂魄深处涤荡,竟让他们升起几分退缩感。 他们,当真能在此处寻到晏决明么? 晏决明,当真能在这片雪原上存活至今么? 凡人之躯,当真能与这神迹抵抗么? 众人心中震荡不断,纷纷露出了或激动、或惊异、或畏惧的神色。而晏立勇努力平静心神,转头看向了程荀。 第267章 却见猎猎朔风中,她端坐马上,她高束的马尾与几缕碎发随风而动。许是地势太高,身下的马儿有些躁动,她却不动如山,以缄默之姿,与那神山无言对视。 她目光沉静,像一池静水,他看不到一丝波纹。 在她眼中,那山,好似也只是一座山罢了。 雪原辽阔无垠,看似一览无余,可要在其中识得方向却不是易事。他们在雪原边缘兜兜转转两天,误打误撞寻到了向导。 坚硬的杉木堆起的木屋里,住着当地一个猎户。狭小的木屋并不适宜久居,只是猎户们外出打猎时暂时歇脚的地儿。猎户叫萨那才恩,如今已三十多岁,生得高大健壮。他自幼便在昆仑山下长大,靠打猎为生。 萨那才恩虽是个胡人名字,却说得一口汉话。亲卫中有人怀疑他的身份,他摸摸了自己浓密凌乱的胡髭,并不以为意。 他的母亲是个汉人,父亲是个逃出部族的胡人。他的身份,与他那口不伦不类的汉话一样,处在某种微妙的尴尬境地。 程荀对此却并不在意。金银于他没有什么意义,程荀便从行李中翻出两套女子的衣裙,以此作为雇金。萨那才恩收下了衣裙,第二日天明时,告别了妻女,与他们同行。 有了萨那才恩这位向导,他们此后的路出奇的顺利。在雪原之上,如何保温、如何行走、如何辨识方向、如何寻找挡风之处,萨那才恩都一一告诉了他们。 越深入雪原腹地,离那座神山越近,程荀心中就越发沉重。 要在这千里冰封的荒原上生存,远比她想象得要艰难。她不敢设想,晏决明若真在此处,在缺衣少食的情况下,要如何存活? 而冯平没有与他们会和,此前派去找他的亲卫也还任何没有消息。茫茫大雪断绝了一切怜惜,程荀不敢再妄动,只盼着他们那边也一切顺利。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他们已在雪原上搜寻了近七日。 纷飞的大雪掩藏了一切痕迹,脚印、火堆、乃至不知名的尸骨,一夜过后都荡然无存,只留下空茫茫一片白。 白日,渺远的金乌直射雪上,刺得人睁不开眼、头晕目眩;夜晚,刺骨的寒风吹进骨头缝里,风中夹着几道野兽的啸叫,直让人毛骨悚然。 而极度的疲倦与苦寒之中,她多年未曾复发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即便浑身上下裹满厚衣,就连鞋里也垫了保暖的狐裘,那种骨髓里渗出来的冰冻依旧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 可事已至此,除了继续往下走,还能做什么呢? 她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队伍的气氛愈发沉重,即便萨那才恩对他们一无所知,如今也多少明白了他们的心绪。 那夜,他们如往常一般燃起篝火,坐在火边煮雪水、烤干粮吃。向来沉默的萨那才恩,破天荒地唱了首调子。 皎洁的月映照着苍茫大地,萨那才恩声音低沉雄浑,陌生的胡语,不知在唱乡愁、还是别离。 忧伤而辽远的调子随风飘动,渐渐有人吹起羌笛与之附和。 程荀背对众人,站在不远处的山崖边。 在那悠扬的曲调声中,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四台山,想起了那个灵秀而笨拙的男孩。 那是她此生最为安宁、快乐的日子。 眼角有湿润的水迹划过,冷风一吹,倏而来、忽而逝,转瞬便消失了。 天亮后,一切重归寻常。他们早早出发,向昆仑山进发。 与昨夜的晴朗不同,今日,他们遇到了行进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风雪天。 天上阴云密布、狂风怒卷,团成球的雪粒子不断打在他们脸上,几乎睁不开眼。风实在太大,坐在马背上仿佛都要被吹跑,程荀只能下马,拉着缰绳奋力向前走。 贺川跑来劝她上马车,程荀望了眼被风吹得不住抖动的马车,摇摇头,拉紧了缰绳。萨那才恩经验十足,在狂风中扯着嗓子,有条不紊地指挥众人往背风处走。 飞雪越来越大,短短十几步路的时间,积雪就堆到了程荀的小腿。她艰难地拔出腿,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踉跄极了。心中渐渐浮起些不妙的预感,她不敢多想,随众人前行。 跌跌撞撞躲到一处高大的山崖后,程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亲卫们不敢松懈,或是将马匹栓牢,或是检查马车中的物资。 狂风仍在呼啸,吹得人站立不稳。程荀将缰绳交给晏立勇,不打扰他们干活,扶着落满雪的崖壁站到一侧。 天地之间霎时变得纯白一片,其下的人们像是一群忙碌的虫蚁,叫人看得胆颤。 没过多久,风终于小了些许。她双腿有些虚劳,干脆坐到一块巨石上。亲卫们惊魂未定,三三两两地聚在一旁说话,她看看天色,正想问问萨那才恩何时再出发,身侧的声音吸引了她。 耳畔传来几道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却见巨石下的缝隙间划过个一闪而过的黑影。她眉心一跳,探过身去看,却见那巨石下的矮坡上居然窝了一丛雪狐。 她放下心,正要直起身,却见那群雪狐状态有些异样。它们浑身毛发竖起,不停在地上嗅闻,四肢不断抓挠,想要奔跑却又始终原地打转,一副焦躁到疯魔的模样。 第268章 程荀皱眉观察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心猛地一沉。 来不及细思,她又听见背后亲卫抱怨道:“这风怎么这么大,我这么老重一个人都站不稳!” 风还没停吗? 她下意识在心里反驳,明明已经没有风了。 ——可是,为何身子却还在晃动呢? 下一瞬,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快跑!地动了!” “跑啊!神山、神山动怒了!” 程荀猝不及防转过身,脚下的土地不住摇晃,山崖上积雪大块大块地抖落,砸向缓坡。而迷蒙的雪雾中,她看见亲卫高呼着朝她飞奔而来,长臂遥遥伸向她。 程荀反应过来,连忙站稳身子朝他们跑去,可刹那间,脚下的土地猛地陷落,厚重的积雪铺天盖地而来,程荀摔落在地,下意识双手抱头,直直滚落坡下! “——主子!” 呼喊声越来越远,逐渐被耳畔猎猎的风声与身体砸向雪地的碰撞声盖住。她努力伸出双手,在空中不住挣扎,想要止住身体的滚落,可只抓住了一团又一团雪。 刹那间,眼前天旋地转。慌乱与绝望中,黑暗接踵而至。 - 再睁眼时,程荀望见的是一轮凄清的新月。 深蓝的夜幕中,漫天繁星点点,闪烁着各异的光。银河近在咫尺,程荀看得恍神,下意识伸手去摘。 可刚抬起手,撕裂般的痛感传来,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环顾一眼四周,是一片茫茫白雪,不见人影、不见马匹,只有她一人,孤零零躺在这里。 身体僵冷得快要没有知觉,随着她意识的逐步清醒,疼痛也愈发清晰。她微微动了动双腿,还有知觉;又看了眼两臂,还好生生长在肩上。 平躺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劲儿,她翻过身,支起手肘,艰难地坐起身。身上的雪簌簌落下,她忍住一阵晕眩,检查了一遍身体的情况。 突遭地动,山崖雪崩,她滚落山壁。幸好她穿得厚重,身下又始终垫在绵软的雪上,伤势并不严重。除却额头被撞得红肿,四肢各处有淤青,她并无大碍。 最大的问题是,冷。 不知在雪中躺了多久,她的四肢被冻得发青,身体也僵直得几乎不能动弹,只能无意识地颤抖,就连心跳也不断放慢。风已经和缓许多,可那一粒粒坚硬的冰碴仍如刀割一般打在她脸上。 她心知,这是失温的前兆,若不采取措施,她会死在这儿。 环顾一圈四周,她压低身子,撑着地面爬到一侧低矮的避风处。肿胀的手指在衣服里摩挲,她缓缓脱去外面一层被雪水浸湿的外袍,又摸出一个火折子,尝试几次,点燃了外袍未被打湿的位置。 微弱的火光驱散了她心中些许的恐惧,她爬到一旁,从干硬的土地上扯了些枯草,努力维持这来之不易的火苗。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体终于渐渐回温。新月升至中天,她望着那轮朦胧的光晕,情不自禁落下泪。 或许,这就是所谓劫后余生的滋味。 火舌卷着那一丛丛枯草,明亮的火光像是她此时唯一的依靠。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晏立勇他们此时是否已深埋雪地,不去想自己独自一人要如何穿越荒原,不去想或许会渴死、冻死、饿死在这雪原之上。 她努力集中精神,回忆萨那才恩对她说过的种种,依据星辰所指,辨认清楚方向,往她与亲卫们失散的方向走。 此刻的雪原,全然不见白日的狂风,宁静得像是梦中母亲的怀抱。漫天星月做她的灯火,渴了就往嘴里塞口雪,饿了就舔一舔腰间布包里仅剩的几根风干羊肉,她朝着一个自己都不知晓是否正确的方向,不停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的风突然静了。 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可疲倦的身体却率先一步警觉起来。她停住脚步,侧耳细听。 无垠的荒原之上,夜依旧静谧。耳畔碎发轻动,冷风中,好似夹了几声渺远的喘息。 她手心一紧。 下一瞬,一道凄厉的嘶鸣与凶残的狼嚎渐次响起,那声音直直刺入程荀大脑,她吓得往后一退,惊慌地四处张望。 天幕上,薄云散开,月华慷慨地洒向大地。程荀终于看清,在她所站立的坡头下,一狼一马正遥遥对峙。 那狼毛色灰白,间或夹杂几分褐黄的毛发,呲着一排尖牙,涎水从中不断落下。而那匹马,通体雪白,若不是后腿处蜿蜒流下的一条血痕,几乎快与雪原融为一体。 看清那马的颜色,程荀心脏陡然剧烈跳动。 她情不自禁往前迈了几步,却见那白马上竟严严实实捆了个人! 程荀呼吸一滞。 第111章 梦流转 程荀双脚好似被粘在原地, 不能动弹。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马背上那人,几乎忘了呼吸。 白马之上,那人发髻散乱,黑发披散在侧脸上, 看不清容貌。而他整个身体都伏在马背上, 一根麻绳将他牢牢固定在其上, 人已经不省人事。 那一刻, 周遭的一切都仿佛停止了流动。程荀站在高处坡头上,目眦欲裂。喉咙像被人牢牢卡住,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喘息。 第269章 身体里有个声音, 在不断呐喊: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坡下, 灰狼缓缓沉下前腿,肌肉绷紧,做出蓄势待发之态。而那白马早已嗅到了危险,向来温顺的双眸写满警觉, 焦躁不安地在雪地上轻划马蹄。 程荀站在高处, 还未缓过神,却见电光火石之间,那灰狼骤然暴起, 雪地之上仿若凭空出现一道灰白的影子,直直扑向白马!而白马早有准备,用尽全力抬起前蹄, 朝那灰狼的吻部狠狠一踹! 那灰狼避之不及, 被体型远大于自己几倍的白马狠狠一踢, 飞落到几步外。而白马后腿原本就被撕裂的伤口雪上加霜,殷红的血汩汩向下流, 它痛得嘶鸣一声,后腿几次弯折,几乎无法站立。 可白马奋力的一踹并未就此击退灰狼,它灵巧地一翻身,在雪堆中站稳,尖利的狼牙中挤出威慑的低吼,牢牢挡住白马的去路。 还来不及为那可能的重逢欣喜,眼下的情况令她瞬间绷紧心弦。 受伤的白马颓势尽显,灰狼来势汹汹,若是作壁上观,下一个入狼口的便是背上那人了!她匆忙在身上搜寻,宽厚层叠的衣衫内却只寻得一把短刀。 坡下响起一声狼嚎,程荀握住短刀的手不禁一颤。 此时看,那匹灰狼身形不算大,或许只是头初来捕猎的小兽,她还尚能有一搏。可那狼嚎若是唤来了狼群,那莫说下头一人一马,就连自己也在劫难逃了! 灰狼在其下蓄势待发,一步步向着白马迈进。程荀心脏怦怦跳,血液在身体中疯狂涌动,疲惫与饥饿好似渐渐远去。热血上头,来不及多想,她抓起脚边一块裸露的石头,朝那灰狼用力掷去。 石头砸偏了些,落到灰狼几步外,它却敏锐地转过身,直盯程荀的方向。 月光下,那双眼睛灰蓝泛白,写满了嗜血的兽性。 她强压下恐惧,余光望见白马似是彻底脱力,后腿一弯,恹恹坐在地上。灰狼有所察觉,又转头面向白马。程荀心陡然一沉,咬紧牙关,又接连朝那灰狼丢了几颗石子。 石子不断落到身上,灰狼终于被激怒。嘴里发出低沉的轰鸣,它眼神凶狠,甩甩头,一个箭步冲向缓坡,朝她冲来! 那灰狼跑得飞快,一道残影划过雪地,矫健的四肢在坡上攀爬,不过瞬息之间便冲到了程荀脚下。来不及细思,她惊叫一声,抬脚便朝灰狼踹去。那灰狼却一个闪身,张开嘴,牢牢咬住她的皮靴。 程荀慌忙去甩,尖利的狼牙却刺穿宽厚的皮面与柔软的狐裘,死死钉在上头。坡头边缘积雪深厚,一人一狼拉扯之间,积雪陡然散落,灰狼与她直直滑落坡下! 雪地松软,程荀卷着灰狼滚到坡下。一阵天旋地转后,还不待她起身,面上突然扑来一道灰影,程荀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反手抬起短刀格挡! 月光下,灰狼锋利的狼牙紧紧卡在刀鞘之上,腥膻黏腻的口涎不断从齿间流下。两只利爪按在她的腹腔之上,仿佛再深一厘,便能划破外袍刺入皮肉。 在她与灰狼对视的瞬间,望着那双充斥着嗜杀野性的兽眸,程荀心底蓦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欲。 她不能死,更不能死在这里。 僵持的时间不过短短一息,在她眼中却好似无限拉长。在那漫长的瞬间,她的呼吸与心跳,清晰可闻;灰狼鼻尖的耸动、瞳孔的紧缩,清晰可见。 不过是个牲畜罢了。 她要活下去。 她一定能活下去。 从前与贺川交手的种种浮上心头,她咬紧牙关,双臂用力一撑,将那灰狼推离几分。灰狼受力一偏,程荀顺势一个翻身打挺,将那灰狼压到身下。 尖利的爪子划过她的手臂,手臂骤然传来痛感。衣帛撕裂声中,程荀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死死掐住灰狼脖颈,憋得满脸通红。 她用尽浑身力气,双膝用力压住灰狼的腰腹,将它牢牢制在身下!攻守之位一换,最柔软敏感的腹部露于人类之手,灰狼惊慌愤怒地挣扎,四肢拼命在空中抓挠,几次划破程荀的双肩臂膀! 打斗之间,程荀高束的长发披散下来,凌乱的发丝不停在侧脸摇晃,几次被灰狼慌张的前肢勾住,扯得她头皮生疼。 事不宜迟,程荀寻到机会单手拿起短刀,张嘴咬住刀鞘,用力拔出短刀! 明亮的月光照在刀刃之上,森然寒光映射在她脸上。灰狼似是察觉到危险,上身奋力一挣,翻过身来,试图逃出钳制—— 电光火石之间,程荀高高举起短刀,嘶吼一声,用力砍向灰狼的后背! 刹那间,猩红的血柱从刀口奔涌而出,程荀眼前一片血雾。 利刃狠狠刺入灰狼后背,薄薄的刀刃卡在脊背之中,震得程荀虎口生疼。刀把不断震颤,程荀不敢松懈,双手握住短刀,半身压上去,硬是将那刀刃又往里深入几分。 身下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流出,腥膻的气味飘满鼻腔,她清晰地感知到刀下的颤抖与抽搐逐渐微弱,灰狼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也趋于平息。 程荀浑身颤抖,将那灰狼翻过身来。 灰狼浑身是血,温热的身体仍时不时抽搐,可呼吸已然停止了。而那双灰蓝泛白似宝石一般的眼睛,空洞无神地望着半空,永远失去了光泽。 第270章 她抬起头,目光游离,看向那雪地里蜿蜒的血河。 灰狼死了。 她活下来了。 程荀的手骤然一松,整个人瘫倒在雪地之上。 雪原上依旧静谧,凛冽的风吹过鼻尖,风中混杂了干冷的雪沫与粘稠的血腥味。程荀浑身脱力,侧脸贴在土地上,听到了她蓬勃有力的心跳声。 大脑一片空白,她突然很想哭。 泪水涌出眼眶,还未滑落,便在睫毛上结了冰。程荀倒在坚硬湿冷的泥地上,无声哽咽。 一口气泄下,痛觉愈加凸显。短短一天内接连逢难,浑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好皮,衣衫之下布满了淤青。 双臂被灰狼的利爪划伤,厚实的棉袄与狐裘被割得漏风,冷风挂在道道血痕上,虽不算深,却是钻心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耳畔突然响起一阵温热的呼吸声。 身体下意识绷紧,脑中警铃大作。还未撑起身体,手臂突然传来一阵温柔的、毛茸茸的触感。 她转头望去,却见白马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低下头颈,雪白的额头在她伤处轻轻蹭着。 离得这般近,程荀终于看清了,这就是绝影。 是晏决明的绝影。 她呆愣一瞬,当即爬起身,冲到绝影身旁。 眼前的男人依旧不省人事地趴在马背上,程荀颤颤巍巍伸出手,轻轻挑开挡在脸上的斗篷与乱发。 是他。 映入眼帘的,是那张消失了近两月的脸。 她贪婪地在那张脸上寻找熟悉之处。这张脸憔悴苍白,消瘦了许多,可依旧鼻梁高挺、棱角分明。眉尾一道浅浅的疤、鼻梁上一点小痣,每一处细节,都在告诉她,是他没错。 沙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程荀不敢高声,唯恐眼前一切不过黄粱一梦。 “晏……” 数十天的艰难寻找、数千里的跋涉、屡次深陷险境,一切受过的伤、走过的路,在这一刻好像都不重要了。 眼前逐渐朦胧,她伏在他背上,紧紧抱住了他。 “晏决明……晏决明……” 怀里的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了微弱的呻|吟。程荀如梦初醒,解开他身上的麻绳,艰难地将他放到地上。 晏决明浑身瘫软,倒在她怀中不省人事。程荀拨开他脸上的乱发,额头相抵,烫得可怕。 心中惊慌至极,程荀深吸一口气,拉开他的领口,俯身去听,胸腔中心跳如常。 她又扯开他四肢各处的衣服,却见他右肩处缠满了布条,布条上的血迹已然凝固。 除去此处,身上还有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各种刀疤。 程荀不过匆匆一看,眼泪便止不住地往外冒。 她抱住他的头,冰凉的手在他脸上不停摩挲。泪眼中,她仓皇而无措地摇晃他的身体。 “你别死……我来找你了。” “我是阿荀啊!六出哥哥,你看看我,我来找你了……” “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听见没有?” 程荀抵在他耳边不住呼唤,可晏决明双眼紧闭、长睫微颤,始终没有醒来。高原的夜酷寒无比,在雪地待了太久,他的唇色已透出几分青白。 与灰狼拼死一搏后,一身汗终于落了下来。风一吹,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周遭静得可怕,程荀抱着他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心头忽然浮起绝望。 这片雪原,真的好大啊。 大得不过一个喷嚏,就能将她吞噬其中。 绝影在她身旁坐下,温热宽厚的肚子紧紧支撑住她脱力的后背。 而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里蓄满水光,沉默而忧伤地望着她。这目光太过熟悉,程荀骤然想起,当初陷落沼泽地的那匹黑马。 她能感知到,怀中的生命、背后的生命,都像是紧握手中的流沙,她越是用力,生机就越是争先恐后地从指缝间偷偷溜走。 一瞬间,天地倒转,程荀好似又回到了那个孱弱无力的童年。 此时与彼时,何其相似。 她谁也救不了。 第112章 不信命 北风仍在呼啸, 苍茫天地间,程荀抱着晏决明,渺小得仿若两个黑点。 月亮渐渐西沉。云翳聚散,清光明灭, 夜黑沉如墨。 胸前仿若被一块巨石牢牢压住, 连呼吸都变得艰难。程荀仰靠在绝影身上, 眼神涣散, 嘴唇翕张,大口大口喘着气。 她不明白,明明没有伤处, 可为何胸口的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 她更不明白, 明明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为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难道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老天要苛待至此? 她所求的,不过是活下去罢了。 风渐起,卷着地上松软的雪,冰凉的雪粒落到程荀鼻尖。 她不喜欢雪天。 儿时, 雪天意味着所剩无几的食物、冰冷单薄的被褥、湿滑难行的山路。 后来, 雪天意味着冻疮开裂的手、结了冰碴的抹布、动辄下跪的受罚。 有快乐欣喜的时候吗?或许有吧。只是实在太苦了,那些细枝末节的喜悦,如今想来都像是碎掉的玻璃渣。 她在一个雪夜失去了父亲。 第271章 可偏偏又是那个雪夜, 她遇到了程六出。 而今日,天上又降下大雪。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像是某种命运轮转的残忍暗示,告诉她, 你终究逃不过、躲不开。 周围实在太静, 程荀心中无端涌起恐惧, 她不禁搂紧了怀里的晏决明,垂首躲进他宽厚的肩窝中。 他们离得那般近, 刺鼻的血腥味中,程荀听见了他迟缓而有力的心跳声。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脖颈,他突然微弱地挣扎两下。 程荀愣在原地,而耳边传来了气若游丝的声音。 “……荀……阿荀……” 她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慌乱地看向他。怀中人依旧闭着双眼,眉头却紧蹙,长睫颤动,嘴里不断传来微弱的呻|吟。 程荀无措地搂着他的肩膀,一双手在他脸上仓惶摩挲,她无措地回应:“我在,我在……” 高热中,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他呆呆望着她,目光却好似透过她,不知看向了何处。 她抵在他耳边,哽咽道:“我来找你了,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晏决明却仿佛置若罔闻,只颤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布满薄茧与伤疤的手指堪堪抓住她的肩头。 “冷、好冷……” 程荀侧耳贴在他唇边,才听清他说了什么,慌忙拉紧他的斗篷,又要脱下自己身上的狐裘披到他身上。 可晏决明脱力的手却死死拽着她,用力得指节都发白,止住了她的动作。 程荀不解其意,却见他微微合上眼皮,嘴里不断呢喃重复着:“……冷……阿荀怕、怕冷……” 一边说着,他另一只手不断在自己斗篷系带上拉扯,试图解开绳结。他的手早已被冻得青紫僵硬,结了冰的坚硬绳结在其上不断剐蹭,几乎要磨出血痕,他却熟视无睹,只一心执拗地想要将斗篷解下。 程荀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泪水夺眶而出。 即便高热到意识不甚清明,他也记得,她从小就怕冷。 他只是怕她冷。 心中那片荒原掀起风暴,她站在其中,摇摇欲坠。 脑中那根时刻紧绷的、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裂。她隐忍多时的不甘、不断咬牙咽下的苦痛,而今不断上涌撞击她的胸膛喉咙,顶在牙关,试图冲破那层阻隔。 而她颤抖着将脸埋进他的臂膀中,躲在他怀中,终于声嘶力竭地悲泣出声。 她自问,这短短的一生,俯仰之间,他们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可天上诸般神佛,明明满口的慈悲怜悯,为何却不愿放过她和晏决明? 他们所求所念,不过是堂堂正正活下去。 世上多少蝇营狗苟、穷凶极恶之辈,尚能珍馐玉食、苟且偷生;他们清白公明之身,却要被无端污蔑,活活困死此地! 记忆深处,困囿她多年的那句话又在耳畔响起。 助纣为虐的权贵、骄奢淫逸的纨绔、阿尊事贵的伥鬼,愚善懦弱的乡民、造作伪善的主子、自轻自贱的奴隶,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她眼前掠过。 他们说。 “都是命啊。” “只怪他命不好。” “有些人的命,就是贱。” 那么,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 那些欺她辱她恨她之人,又是什么命? 生来一世,谁不是从母亲肚子里爬出来的命?谁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为何在他们嘴里,偏偏自己就要乖巧顺服、感恩戴德地接下这条命? 她活不活、如何活,老天说了算么? 若一切真由那虚无缥缈的神灵书写,属于她与晏决明的那一笔,又何故潦草歹毒至此、不公不义至此? 湿冷结冰的层叠厚衣阻绝了她崩溃的鸣泣,只漏出些许呜咽的闷响。晏决明却似有所察,强撑开眼睛,艰难地抬手,放到她的后脑。 昏沉之间,他早已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程荀又为何出现在身侧。他只是一如往常般,低声嚅嗫着,轻抚她的乱发。 “阿荀乖、不哭……不哭……哥哥在……” 脑后传来轻柔的力度,晏决明气息奄奄,声音几近于无。程荀侧脸贴在他的脖颈处,只能从喉咙轻微的震颤中,听清他的呢喃。 那震颤,像是情人未尽的呢喃,又像是生命残存的终曲。 程荀力竭地抬起头,湿润的双眼,静静望着晏决明那张披满憔悴风霜、仍不减风流的脸。 良久,她扶住他歪倒的侧脸,侧过脸,干裂渗血的唇轻轻印在他眼角那滴不知何时渗出的泪上。 她想,她还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死去,不甘心身负骂名、满身脏污地死去,不甘心…… 不甘心,还未与他剖白那颗真心,就默然无言地死去。 佛说生死流转、六道轮回。可人死如灯灭,若那九泉之下,只剩一片寂灭虚妄,她又该怎么办? 生死轮回虚无缥缈、玄之又玄,她不敢赌。 她不要来世,只要今生。 脸上的泪痕早已冻在脸上,风一吹,和那皲裂的口子一道钻心的疼。肌肉被冻得僵直,程荀双手撑住雪地,摇摇晃晃站起身。 人生短短几十年,谁不是稍纵即逝的一眨眼,她不甘心就此卑躬屈膝地认命。 第272章 在外行商那几年,有出言不逊者酒后嘲讽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彼时,程荀不过一笑而过。 因为她向来明白,她是什么命,轮不到一个迂腐自傲者说了算。 而今日,她同样笃定,她是什么命、晏决明是什么命,她自会算个明白! 疼痛从身体的四面八方袭来,像是无数幽魂扒在身上,贪婪地啃食她的骨髓血肉。程荀直不起身,半弯着腰大口喘气,试图缓解这蚀骨的疼痛。 绝影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过头来,轻轻舔舐她垂落的手背。程荀渐渐缓过一口气,抱住白马的长颈,抬手在它脸上摩挲。 “好姑娘,坚持下来,再陪我们走一段路,好不好?” 绝影温热的鼻息打在程荀脸上,一双明亮潮湿的大眼睛,静静望着她。 程荀强忍鼻酸,在它染了一抹棕的前额落下一吻。 绝影趴在地上,透明的心藏不住欢喜,轻轻动了下尾巴,像狗儿一样。 程荀深吸一口气,目光逐渐坚定。她捡起那根麻绳,围在晏决明身上,又绕过自己的肩膀,艰难地将他拉拽到绝影身侧。 绝影乖巧地偏了偏身子,程荀咬紧牙关,将他推到马背上。 绝影的后腿被狼牙狠狠贯穿,血已经干涸,却痛疼到失力,几次尝试,都站不起来。程荀走到它后臀处,用力推搡,试图将这一人一马推起来。 动作间碰到伤处,绝影发出凄厉的嘶鸣。程荀紧紧抿着唇,不知是泪还是汗落下,挂到长睫之上。 她声音颤抖,低声安抚着绝影。 “好姑娘,好绝影,马上就好了……再加把劲儿……” 不知过了多久,绝影终于借力站了起来。 程荀来不及休息,拉紧麻绳,气喘吁吁地将晏决明捆在马背上。绝影疼得后腿直打颤,程荀顺了顺它的鬃毛,从身上翻找出为数不多一颗芝麻糖,喂进它嘴里。 风雪逐渐变大,地上腥湿粘稠的血迹被一层薄雪盖住,可气味却依旧刺鼻。程荀想了想,将那已经僵硬的灰狼尸体抱起来,放干了血,挂到马鞍上。 头顶风声呼啸,暗淡的月光彻底躲到云翳背后,程荀已分不清来时的方向。 荒忽远望,天地共分一色。雪原之上,何处不相似? 程荀沉默地紧了紧斗篷,拿起缰绳,在手上缠绕数圈,随意选了一个方向。 哪里都是死路,便意味着,哪里都是生路。 厚实的皮靴踩在雪上,留下一人一马两串血脚印。 风雪越发肆虐,风刀霜剑割在她脸上,身上的汗早已被冷风吹凉,程荀努力封闭自己的痛感,咬牙向前。 不过是再奋不顾身一次。 不过是再打一次逆风局。 她既然能赢一次,便能赢第二次、第三次。 苍风滚滚,雪原莽莽。绝影系在脖上的摇铃不住回响,恍惚之间,程荀忽觉自己仿若那话本里的苦行僧。 可惜少了一钵一杖。 脚下脚步不停,程荀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走了太久,隐隐的湿意浸入皮靴,双脚僵冷到麻木。每走一段路,程荀就停下检查一遍晏决明鼻息与脉搏。 绝影温热的马背抵在他的前胸腹部,为他保持着温度,即便仍旧不省人事,也不至于失温。 程荀苦中作乐地想,至少,情况不会更糟糕了。 苍茫风雪中,程荀陡然想起在红水时,她望见的日照金山的景象。那时,众人都惊叹神迹。 走到今日,又何尝不是神迹? 她只要坚持久一点、再久一点,会不会,也能创造自己的神迹? 不知走了多久,风雪仍旧不减,可天边却隐隐露出些拂晓之意。体力逐渐在流失,到最后,程荀几乎只靠一口气,撑着往下走。 数不清多少个时辰了。 地上的雪光越来越盛,不断刺入程荀双眼之中。程荀半眯着眼,沉重的双脚却仿若踩在棉花之上,轻飘飘带着风。 口舌干涸,程荀顿住步子,从地上挖了块干净的雪,喂到嘴里。又摸索着晏决明的脸,抹在他唇上。 身体越来越轻,神志也逐渐飘忽。程荀趴在绝影身上,缓缓闭上眼。 闭眼不过刹那,身下的白马陡然嘶鸣一声,身体也不住激动地颤抖。 程荀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只见旷野之上,数道黑影疾驰平野,仿若天上而来,扬起了阵阵雪雾。 “救……” 嘶哑的声音从喉间挤出,程荀吞咽一声,用尽全力,却依旧声若蚊蝇。 那鹰群般的黑影越来越近,程荀努力睁大眼,隐约看清了领头之人。 一颗心骤然落下,浑身力气像被抽走,程荀软倒在地。 得救了。 她赢了。 第113章 梦中人 半梦半醒的边缘, 程荀迷迷糊糊梦见一件旧事。 有年冬天,程六出捕猎时摔伤了腿。常给人看家中牛羊病痛的刘大叔好心帮忙绑了木板,嘱咐他好生休养,不然恐怕会落下瘸腿的病根。 程六出原本还不甚在意。穷人哪儿有好生养病的资格?休息几月, 冬天到了, 拿什么喂饱肚子? 程荀见他态度敷衍, 生了好大一通气。 彼时不过九岁的她, 强逼他呆在家休养,并立下豪言壮志:过冬有什么怕的?不过是帮工几个月罢了! 第273章 第二天,她立马去城里某间食铺寻了个短工。 帮工三个月, 眼见就要除夕了。临要走时, 她满心欢喜地找掌柜结月钱, 那黑心掌柜却强词夺理、克扣工钱。 程荀气不过,据理力争,却被人高马大的掌柜儿子扫地出门,摔得浑身泥水。 拿不到工钱, 这个冬天要如何过?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于是, 她捏着兜里寥寥无几的铜板,在四台山兜兜转转,不知该如何回家, 更不知如何面对程六出。 而那天程六出在家门口从傍晚等到天黑,见她迟迟未归家,便冒着风雪出去找她。 走到半山腰, 总算看见了坐在老树根上不住发抖的程荀。他有些生气, 又有些心疼, 上前拉住她的手,问她怎么不回家。 程荀又羞臊又难过, 低着头,小声说了缘由。程六出听完却问:“摔疼了吗?” 程荀摸摸自己摔得破皮的膝盖,忍不住委屈,抱着他的腰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停下,她问他:“怎么办,今儿过新年,我们吃什么啊?” 刚说完,她一瘪嘴又想哭。程六出却将她拉起,一瘸一拐地往后山走。 天上飘起小雪,雪中的四台山静谧无比。 她随他走到一处茂密的芦花荡中,他神神秘秘地拨开枯草,却见那厚厚的软草上,窝着一只漂亮的水鸭子。 水鸭子懒懒地瞥他们一眼,并不戒备。程六出小心翼翼地抬起它半边翅膀,程荀这才发现,其下藏着四五颗鸭蛋,其中有几颗已经有了破壳的迹象。 那夜,他们就窝在芦花荡里,悄声望着水鸭子孵蛋。 溧安的冬天,湿冷的空气无孔不入,一不留神就钻进人骨头缝里。连人都觉得难熬的冬天,她却亲眼目睹了一个个幼嫩弱小的生命的诞生。 它们那般幼小,湿漉漉的,眼睛都睁不开,鸣叫声却响彻芦花荡。 她看入迷了。 雪逐渐变大,程六出悄悄在她耳边说,他偷偷接了几个帮书生写策论的活儿,攒了不少钱,不用担心没粮食。 他又说,等小鸭子再长大些,就将它们抱回去养在家里,将来每天都有鸭蛋吃。 他还说,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孱弱如新生的小鸭子都能活下来,我们又怎会轻易死去呢? 那时,九岁的程荀满心都是毛茸茸的小鸭子,哪里顾得上他的话。 而时至今日,二十岁的程荀幽魂般站在几步外,泪眼婆娑地望着蹲在芦花荡里窃窃私语的两个孩童,终于了悟他话里的寓意。 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遽然消散。 程荀一晃神,再抬起头,却发现二十岁的自己竟蹲在那芦花荡中,破壳而出的小鸭子就在眼前喳喳叫个不停。 “阿荀,冬天没有那么可怕。” 耳畔响起熟悉的男声,低沉而悦耳。程荀浑身颤抖,不可置信地望去。却见晏决明就在她身旁,嘴角噙笑,温柔看着她。 比清风明月还动人。 一瞬间,她感受到某种生命的刺痛,像幼苗破土而生,又像鸟儿挣开蛋壳。 那痛感提醒她,她那片荒芜的原野,终于迎来春风、迎来拂晓、迎来灿阳。 泪眼中,她侧身探去,轻柔地吻上他的唇。 她闭上眼,鼻尖是熟悉而安心的气息。在那漫长的一吻中,小鸭子消失了,芦花荡消失了,四台山消失了,天与地都消失了。 世界分崩离析,而她飘在半空,坦然宁静。 慈故能勇。 她想,她再也不会畏惧了。 梦悠悠,思遥遥。 程荀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 时间从缝隙间溜走,再醒来时,程荀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身体像被车轮狠狠碾过,莫说动弹,就连双眼刚睁开,就被光刺得一痛。半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屋中不过点了盏油灯。 一灯如豆,暗淡的灯影在墙上随风摇曳。程荀的视线随之晃动,愣神许久,才艰难地侧过头,打量屋子的全貌。 可视线刚偏转,看见的就是伏在她床边的晏决明。 程荀嘴唇微颤,心头浮起莫大的庆幸。 他们都活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夜已深,晏决明坐在床边脚踏上,趴在臂弯中睡得正熟。程荀没有动,只垂眸凝望着他。 他瘦了,额角也添了一道伤。 视线顺着他英挺的眉骨一路滑到棱角分明的下颌。 月色与灯影交织流动,时冷时暖的光落在他脸上,即便难掩憔悴疲态,却依旧丰姿俊朗、霁月光风。 倒似画中人。 程荀的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 她从小便知道他的样貌与旁人不同。只是认识十多年,为何今日才发现,这张皮相竟能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呢? 想到梦里种种,她眨眨眼,移开视线,四处打量。 这屋子不似民居,摆设简洁而古朴,墙角的瓦罐里随意插了根枯枝,有些悠远的禅意。再看墙上挂着的一句佛偈,程荀了悟,这是间禅房。 这禅房面积宽敞、布局规整,种种摆设虽不张扬、却不似凡品。程荀思忖片刻,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第274章 昏迷前,她最后看见的人是消失多日的冯平。 从身体情况看,她昏迷的时日不长。短短数日,冯平要用最快速度将他们安顿下来,此处又不似荒野小寺,最大的可能,便是离红水不过数百里的金佛寺。 程荀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了金佛寺。 金佛寺坐落在金佛寺堡中。此地四面山峦盘踞,道路不变;地势又高,终年苦寒,即便在条件艰苦的西北,也算不得好地方。而最有名的,就是一个金佛寺。 金佛寺建于前朝,因着地理位置,香火并不算旺。唯一值得称道的是,这座寺庙似乎颇有佛缘。 百年前曾有位得道高僧来此悟法授道,最终圆寂于此。传闻寺中保存了那位高僧参禅证悟的万卷经书,金佛寺名噪一时。 不过二十年前金佛寺曾遇一场大火,纵是真有什么得道真经,也都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故而,金佛寺沉寂下来,多年来再无人问津。居住此地的乡民本就只能靠着金佛寺的招牌,卖点线香烛油糊口,寺庙出事后,也都纷纷搬离此地。那以后,金佛寺更是人迹罕至。 而几年前,京中曾有一位高僧自言与金佛寺有缘,千里迢迢跑到此处,自掏腰包重建金佛寺。可几年过去,金佛寺仍大门紧闭,知道里头情形的寥寥无几。 想到金佛寺的种种传闻、王伯元那份意味不明的信,不知为何,程荀莫名笃定,这里一定是金佛寺。 那么,到此处来,是冯平的主意,还是晏决明的安排? 程荀视线胡乱转了一圈,又落到晏决明身上。 他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屋外朔风乍起,吹得半掩的窗户吱呀乱响,打破了夜的寂静。晏决明眉头轻蹙,眼皮微动,被风声惊醒。 灯影昏暗,程荀躲在黑暗中,晏决明浑然不觉她已醒了。他伸手掖了掖程荀的被角,起身轻手轻脚关上了窗户。 程荀静静看着他,直到他转过身看见床榻上那双湿润而明亮的双眼,如遭雷劈般站在原地,她才微微勾起一个笑,开口道:“好久不见。” 干涩的喉咙没能发出声响,晏决明只能看见她开合的嘴唇。他呆愣一瞬,大步冲到床边。 “阿荀。” 刚开口,声音便堵在喉头,再也说不下去。他压抑克制自己奔涌的情绪,紧紧握拳的手藏到背后。可他不知道,他那黑沉沉的眼睛早已泄露一切秘密。 像梦一样。 隐忍许久,他伸出一只手,颤抖地、轻轻地拂过她落在脸上的碎发。 “阿荀。” 词穷一般,除了她的名字,他再也说不出话。 程荀忍不住笑了下,身体却不停使唤,竟剧烈咳嗽起来。她全身无一处不疼,咳起来更是要命,震颤的胸膛牵连全身各处,身体不禁痛苦地后仰。 晏决明神色仓惶,惊慌失措地将她扶起,拍顺着她的后背,又抓起备在一旁的温水,一点一点喂她入口。 过了许久,程荀终于缓过劲儿,可身体却彻底失了力气,只能脱力地倚靠在晏决明臂弯里。而晏决明也不知何时坐到了床上,将她半搂在怀里。 程荀那如同破旧风箱的呼吸渐渐平息,晏决明放下杯子,这才发现二人亲密得有些尴尬的姿势。 剧烈咳了一阵,程荀的长发凌乱地蹭在他的胸膛上,与他的发丝交缠着。 而他一低头,就看见程荀苍白的脸上布满红晕,连眉梢眼角都抹了红。泛着水光的眼睛微微低垂,露出了薄薄的眼皮上一点小痣。 再往下,那双丰盈的唇上落了几颗水滴,她轻轻一抿,便消失了。 他看得发怔,脑子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明明是病态,却艳若春情。 这念头一出,晏决明便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他狼狈地转开视线,搂住她肩膀的手也慢慢往外抽。 程荀却蓦然开口道:“晏立勇……” 她声音微弱嘶哑,晏决明一愣,连忙道:“他们都安好。冯平前日便寻到他们了,如今在来的路上,你放心。” 程荀点点头,心中的包袱轻了些。 屋中又陷入安静。 温香软玉在怀,明明是寒冬,他前额后背却冒了汗。刚想不露痕迹地抽出手,程荀却微微往后靠了靠,寻了个舒服自在的位置。 晏决明手一僵,不敢动了。 “我做了梦。”她说道。 晏决明大脑发胀,反应都慢了半拍。 他问她:“什么梦?” “我梦见那年除夕夜,你和我蹲在芦花荡,看了一夜水鸭子孵蛋。” 烛火微茫,程荀单薄瘦弱的身子窝在他怀里,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她像是仍陷在梦里,声音沙哑轻柔,宛若渺远的梦呓。 她娓娓的话语中,晏决明躁动混乱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旁人谁还知道你从小就唠叨?就连看鸭子孵蛋,也和我说个不停。” 晏决明忆起旧事,一切也仿佛历历在目。听程荀抱怨,他有些忍俊不禁。 “嗯,我记得当时和你说,家里还有粮食,不必担忧。” 第275章 黑暗中,程荀声音一顿,问他:“还有呢?” 晏决明想了想。 “还有,我要抱小鸭子回家,以后养在家里天天吃鸭蛋。”只可惜,等他们过几天再去找,水鸭子早带着小鸭子们溜之大吉了。 “还有呢?” “还有,我和你说,不要害怕冬天。” 晏决明沉默一瞬,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低声问:“阿荀,你还害怕冬天么?” 程荀却并不作答。 他们肩并肩坐在榻上,近得呼吸可闻。 “我亲你了。” 四个字好似平地一声雷,晏决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 程荀坐起身,直直看进他眼中,丝毫没有躲闪。 她语气平静:“我说,我梦见我亲你了。” 烛光映在她脸上,轻颤的长睫像是鸟雀闪光的尾羽,时不时降落在澄澈的海面上。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 而眼前,他的阿荀,他的妹妹,他的心上人,他的另一半骨骼血肉,轻声问他: “你不想知道,我亲哪儿了吗?” 第114章 一个吻 “你不想知道, 我亲哪儿了吗?” 她声音软软的、带着些鼻音。 朦胧的烛光映入床帐,暧昧与试探在年轻的生命之间交织流动,悄无声息又震耳欲聋。 他们靠得那样近,她蓬乱的发落在他的手背上, 发梢轻移, 那痒意顺着手背一路爬到喉咙, 他忍不住吞咽一下。 见他神色怔忪, 程荀侧过上身,靠得更近些。 昏暗的床帐内,一切感官都在无限放大。 布料摩擦的声响、温热湿润的鼻息、还有她颈间隐隐传来的清香, 都仿佛三伏天烧了炭, 热得他浑身发汗。 “怎么不说话?”她问。 “……我不知道。”他声音沙哑。 她笑了一下:“你猜啊。” 说着, 她微微俯身,将脸凑过去。他们之间不过一拳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在她明亮的瞳仁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 灯影被摇晃的纱帐揉碎,在她光洁的脸上洒下明灭的光。 她抬起一只手, 轻柔地落到他的眉上。 微凉的指腹按在眉间, 仿佛话本里武林高手轻点穴位,四两拨千斤般,将他牢牢定在原地。 “你要问, ‘是这儿吗?’。” 她耐心教导。 思绪像被滚水煮沸,他笨拙地点点头,只能听从她的指令。 “是这儿吗?”他讷讷学舌。 “不是。” 指腹轻移, 贴在他的眼皮上。 晏决明从善如流。 “是这儿吗?” “不是。” 手指划过鼻梁, 落在他的鼻尖。 “是这儿吗?” 她摇摇头。 晏决明大脑一片乱麻, 一颗心随她指腹划过的地方上上下下,直到她将手指贴到他唇上。 床帐外, 油灯像是终于烧到了棉绳尽头,微弱的光挣扎一跳,屋中陡然变暗。 黑暗中,程荀静静看着他,似是仍在等待他的话。晏决明嘴唇翕张,在她指腹上似有若无地摩擦。 “……是,这儿吗?” 这一次,她没有回答。 晏决明心脏骤然缩紧。 下一秒,指腹移开,一个更为柔软的存在贴了上来,轻轻一碰,转瞬便消失了。 他愣在原地。 刹那间,他压抑隐忍多年的妄念像是终于等来雨露甘霖,以磅礴之势在心口疯长,瞬间将他淹没。 “这次猜对啦。” 她语气轻柔,边说边向后退,像是含羞的月要躲到云层后。 脊背还未靠到床榻,骤然被扯入一个滚烫的怀抱。晏决明浑身颤栗,双臂将她用力箍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他埋在她的肩颈里,声音喑哑,带着隐隐的哭腔。 “阿荀。” 程荀蓦然鼻酸,抬手抚摸他的后颈,像是安抚呜咽的大狗。她闷闷道:“嗯,我在。” 他将她抱得更紧些,太过用力,连肩上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可那痛感却带来安心——提醒他,一切并非梦境,也并非臆想。 世界山摇地动,坚硬贫瘠的冻土不断龟裂,绚烂缤纷的花儿冲出黑暗的缝隙,在他心中降下一场盛大的花瓣雨。 可在那触手可及、仿佛虚幻的幸福中,他竟感到了片刻的痛楚。 他紧紧搂住她,沉默良久,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可以后悔的。” 他不需她削足适履。 他要她永远有退路。 而程荀动作一顿。 她想,她不会后悔的。 - 天色渐明,断霞赤若鱼尾,在天上轻轻一甩,那抹红便漏进禅房中。 一夜无梦,晏决明迷迷糊糊睁开眼。耳畔有平缓绵长的呼吸声,低头一看,程荀躺在他的臂弯中。被子被挤到床脚,她缩在他怀里,睡得脸颊泛红。 他们和衣睡了一夜,散乱的长发交缠着,细碎的发梢落到她侧脸上。好像有些痒意,她在他结实的臂膀上蹭了两下,睡梦中嘴唇微撅,不甚满意的模样。 晏决明屏住呼吸,笑意跃上眉梢眼角,一颗心像是掉进蜜罐里。 第276章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 他缓缓抽回胳膊,轻手轻脚地,尽量不惊动程荀。 程荀的身体仍旧虚弱。昨夜,晏决明怀抱着她,还想与她说说话,却发现程荀已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盖好被子,纠结许久,小心翼翼躺在了她身侧。 明明昨晚二人之间还隔着半张床,怎么醒来后她就在怀里了呢。 晏决明咂摸着心底这点甜蜜的苦恼,抬手试了试她前额的温度,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了禅房。 朝雾夹着寒意倏地钻进领口,晏决明瞬间清明几分。不远处,冯平风尘仆仆走来。 “来了。” 晏决明声音如常,冯平却听出了几分轻快。他上前行礼,偷偷瞄了一眼,连忙一五一十回禀。 “主子,人已找到了,除却一人还被落石砸伤后脑仍在昏迷,其余众人并无大碍。” “随您出行的五十人也陆续到齐,众人伤势不一,辩空大师已带人前去查看。” 晏决明沉吟片刻,思忖道:“寺中所存的伤药可还跟得上?” 冯平一愣,连忙道:“是属下疏漏了,这就去查实。” “辛苦了,安排下去就行,你也去休息吧。”他微微颔首,稍一停顿,声音沉下几分,“晏立勇状况如何?” “有根手指冻断了……看着,精神倒是不错。” “好,我去看看。” 说完,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往外去。 他想,他也该弄清楚,阿荀这一路,究竟是如何走来的。 - 那夜过后,身体像是干涸渴水的鱼儿终于游回湖中,她全身心放松下来,在床上昏睡许久。 短暂清醒的时间,晏决明都陪在身旁。穿衣吃饭、喝药换药,他就差沐浴如厕没有代劳。 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站在她身侧。温热柔软的帕巾擦过她的脸颊脖颈,酸痛的肩背被人轻轻揉开,就连凌乱的长发都被小心梳开。 而她鼻尖始终萦绕着那股熟悉的清苦气息。 她睡了个痛快,等再醒来,时节已近小雪。 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她想抓着晏决明问个究竟,他却先一步找来了辩空大师。 辩空大师年近古稀,容貌慈眉善目,气度仙风道骨。他把脉良久,又细细问了她的日常起居,神色愈发严峻。 据他所说,皮肉上的病痛暂且不提,最大的问题是,程荀的身体像是被提前烧干的水,如今必须好生将养,不然恐怕有碍寿数。 辩空当着他二人说得毫不留情,程荀对自己的身体虽有几分自知,却没想到已到了这般境地。 晏决明的脸色则是难看得骇人。 “有碍寿数”,这四个字,他不是第一次听见了。 早在当年扬州他与程荀重逢后,苏老便说过了。那时他瞒着她,花费不知多少心血,才将她的身体养得好转。哪怕程荀在外游历的四年,药材补品也从未断过。 可为了他,不过短短一月的奔波,就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辩空大师斟酌着写了药方子,程荀窝在床榻里,不知为何有些不敢看晏决明。 明明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吧? 辩空细细嘱托一番,施施然离去。晏决明立时吩咐人换了原先的药方、备药煎药。等再走进屋中,见到的便是神色有些躲闪的程荀。 他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呢? 晏决明轻叹一声,在她床边坐下。他垂首望着她放在一边的手,手心里布满了缰绳磨出的水泡和血口子。 “是我不好。”他低声道。 程荀眨眨眼,食指轻移,勾住他垂落一旁的小指。 “这有什么……我好好吃药休养就好了啊。” 晏决明没有说话,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小心避开她的伤口,虚虚覆在其上,与她十指相扣。 程荀望着他逐渐泛红的耳根,嘴角微微勾起。 他们没有在言语,屋中一片静谧,直到一个小比丘送来汤药,晏决明才倏地抽出手,站到一旁。他轻咳一声,道:“多谢小师父。” 小和尚圆头圆脑的,看着年纪小,做事却稳重。他低头施礼,老气横秋道:“施主快喝了吧,住持特意说了,要趁热。” 程荀被他逗笑了,连忙接过碗,将汤药一口喝下。小和尚满意地走了,留下程荀皱着一张脸,抱着茶壶往嘴里灌水。 这一打搅,屋中原先暧昧的气氛荡然无存。晏决明寻来丝帕擦去她嘴角的水迹,拍着她的背,絮絮叨叨抱怨:“这么急干嘛……又没人催……” 程荀眉头紧皱,小声道:“我想吃甜的。” 晏决明动作一顿,嘴上却道:“好,我去找。” 程荀察觉到什么,心头浮起疑问,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这金佛寺地处大漠、道路不便、又人迹罕至,寺中人靠什么吃喝?” 惯常来说,寺庙是不愁吃喝的。不说隶属于寺庙的田地与农产,靠着香油钱也能支撑寺中人吃斋了。 可是金佛寺情况这般特殊,如今又多了晏决明百来号亲卫,寺中物资要如何供给? 第277章 晏决明心知瞒不过,轻叹一声,收好丝帕与茶壶,扶她靠在床头,才寻位置坐下。 “金佛寺也有些田地,虽产粮不多,只供寺中人日常起居倒是无碍。只是……”他停顿一下,“如今寺里将近八百人,确实有些困难。” 那倒是…… 程荀刚想点头,眼睛蓦地睁大。 “多少人?” “八百人。” 程荀愣在原地,怀疑自己睡糊涂了。 “这哪儿来这么多人?别和我说这金佛寺大有乾坤,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佛门圣地!” 晏决明有些不好意思,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尴尬道:“我在出发之初,便在这儿藏了五百神隐骑。” 程荀嘴唇翕张,不可置信地坐直身子,惊叫道:“五百人?!” 第115章 论前事 程荀万万没想到, 晏决明竟在这古刹内藏了五百私兵。 “你可知道,要是被朝廷发现了,该当何罪?”心下焦灼,她强忍着压低声音道。 晏决明自然知道这件事有多出格, 脸上难得浮起了些尴尬。 他轻咳一声:“确实是我鲁莽了。” 嘴上虽这么说, 可程荀却并未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懊悔, 不禁狐疑道:“难道你……?” 晏决明一惊, 连忙道:“想哪儿去了。况且不过区区五百人,你也太高看我了。” 程荀心知自己想茬了,可见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不免有些来气, 扯住他的袖子, 瞪眼道:“到底怎么回事!” 望着她杏儿一样的圆的眼睛,晏决明嘴角刚露出一丝笑意,见她神情焦急,赶忙收敛。 “你可还记得岱钦?” 这名字太过敏感, 想起那两封信, 程荀不由得一怔。 “自然。” “大军拔营后,他来见过我一面。” 晏决明声音平淡,目光却幽邃, 他望着窗外,像是陷入回忆中。 哈达部落作为瓦剌最大的部落,多年来又与大齐频频交战, 晏决明对其早就留意在心。而岱钦身份特殊, 与叔父阿拉塔又矛盾不断, 自然成为他关注的重点。 可即便这个名字已经烂熟于心,他与岱钦真正打交道的机会, 却不过两次。 第一次不必多说,第二次却在实在出乎他的预料。 伊仁台死后,蛰伏多年的阿拉塔迅速掌控了哈达局势,或盟约或吞并了大大小小数个部落,其中包括暂留岱钦已久的妻族克木齐部落。 成王败寇,晏决明以为岱钦早已死在了阿拉塔刀下。 可此前大军方走出紘城地界,岱钦便派人送信请他一叙。晏决明思虑片刻,坦然去了。 可没想到,再见岱钦,他瞎了一只眼、步伐蹒跚、右臂在袖中空空荡荡,整个人落魄阴沉,浑似一条败家之犬,哪里还有数月前意气风发、胜券在握的模样。 病痛折磨得他形销骨立,晏决明面上不动声色,心弦却绷紧了。 兔子急了还跳墙,阿拉塔既然宁可将他折辱至此,也不愿了结他,又与放虎归山何异? 果不其然,还不待他询问,岱钦居然开门见山,一五一十说明了阿拉塔围袭大齐的策略。 ——其中种种,与范脩战报所言相去甚远。 岱钦一股脑说完,阴恻恻留了一句:“立功去吧,汉人。就像割下布日脑袋一样,将阿拉塔的脑袋献给你们的王做贺礼!” 说完,他转身离去。 当夜,晏决明的营帐亮了一夜的灯。他反复比对岱钦与范脩的消息,加之自己手里的种种情报,抽丝剥茧一般,试图寻到真相。 百般思虑后,他做了个胆大包天的决定——局势不明,他不能让那三千精锐,统统葬送在迷雾之中。 恰逢此时朝廷调兵,沿路奔赴前线的三路大军会师,调配其中三千精兵纳入神隐骑之中。晏决明抓住时机,压下了其中五百人,暗中送到金佛寺。 而此后的事实证明,他这一步棋,走得险、却走得值。 程荀听完,不由心神震撼。无言良久,她问:“所以,从你府上搜出的那两封信,究竟是何人所为?你见岱钦时可有人跟着?” 此事事关晏决明清白,即便说出真实情况,其中解释不通的疑点也颇多,程荀实在不敢马虎。 晏决明早已从冯平等人口中知晓紘城的风波,自然听出她意有所指,思忖道:“我们初遇岱钦那日,有一个人在场。” 程荀一愣,不禁诧异道:“陈毅禾?” 此人虽算不得什么清白贤能,万事求一个“稳”字。若真要他做出构陷三品大将之时,恐怕不容易。 程荀刚想反驳,可略一深思,她又喃喃道:“或许,是借刀杀人之计。” 回想陈毅禾那时理直气壮、自觉正义的模样,程荀有些语塞。 此时纠结这个也无济于事,程荀想了想,犹豫道:“扁都隘口……到底发生了什么?” 闻言,晏决明薄唇紧抿,眉宇间闪过痛色。他垂首望着地面,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 程荀轻轻挪动,贴住他半边身子,从被褥下伸出温热的手,拉住他那双厚实的大手。 晏决明默然良久,向她扯出一个弧度极浅的苦笑。 第278章 他声音低哑干涩,叹息飘散在风里:“是我之过。” 将未成,白骨已枯。 程荀望着他颓唐的侧脸,没有言语。近六千条活生生的人命面前,说得再天花乱坠,也不过矫饰。 沉默许久,她低声道:“他们的死,总要有个交代。” 这并非她一人的想法。 交代、交代,逃出生天的范春泽需要,节节战败的范脩需要,愤然震怒的朝廷需要。 如今,这交代不就落到了“通敌叛国”的晏决明身上了么? 晏决明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与她大致说了当日扁都隘口的战况。 情况与冯平此前转述的范春泽之言并无多少不同。只是范春泽趁夜逃走后,晏决明带兵奋力抵抗、浴血奋战两日,前赴后继的瓦剌人终于慢下攻势。 而晏决明也终于寻到机会,带着精疲力竭的数十人,杀出一条血路。 伏击来势汹汹,晏决明杀出扁都隘口后,本想绕道返回肃州。可谁曾想,刚掉头走到祁连山口,一行人又遇追杀! 那群人头围布巾,口音胡汉交杂,显然不愿让他们认出身份。晏决明心知其中有诈,恐怕有人不愿他回到肃州,就算回去了恐怕也躲不过一死。而恰是此时,他又得知自己头上莫须有的罪名,便是想回也难了。 两相权衡,他一咬牙,干脆出走祁连山,转道向金佛寺来。 与程荀此前的猜测一致,晏决明起初确有带领神隐骑围攻瓦剌西路大军的想法。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他再度往红水一路走,是为了抵达金佛寺。 晏决明早从晏立勇嘴中听闻了程荀的想法,可还是难掩诧异:“那时你以为我手里最多五十人,为何还笃定我会走西路?” 其实,程荀何曾想过那五十人就能扭转乾坤?只是她知道,晏决明坦荡刚正、一身傲骨,便是葬身胡人刀下,也绝不会容忍自己被安上通敌的罪名。 往西路去,即便只杀死五个、十个瓦剌人,都能为他挣来最后一分尊严。 心中万般滋味,可程荀只是摇摇头,继续问他:“我遇见你那日,你为何在昆仑一带?” 果不其然,他道:“据岱钦所言,阿拉塔虽集结了数个部落上万人马,西路兵马尤甚。可这西侧大军,却恰恰是所存部落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一路。若想扭转如今两军对峙的局势,西路是最佳的入手。” “可这毕竟是岱钦的一家之言,我不放心,想亲自去探探,便抽调了那五十人随我同去。” 程荀微微挑眉,正想问有那五百人在,何须他亲自上阵?可随即便反应 璍 过来,如今的局势下,真正能算得上和他“一条船”的,只有那随他拼杀出扁都隘口的五十人。 在朝廷眼中,他们五十将士,早已被一同打上了“通敌叛国”的标签。 而提前被抽调至此的神隐骑却不同。 神隐骑本就不是晏决明私兵,即便在他麾下,可实质隶属的,仍是京中龙椅上的那位。他们被抽调来此,不过是听从将军之令,并非出于本意。 况且神隐骑中人才济济,多得是恃才傲物之辈。晏决明真正靠军功降服这群人都不过是这半年的事,其服从性莫说与晏家亲卫相比,就连比起那五十人,恐怕也还相差甚远。 思及此,程荀不由得蹙起眉。 即便手中有近八百人,可晏决明真正的处境,恐怕依旧不容乐观。 晏决明并不知程荀的所思所想,只轻描淡写道:“从金佛寺到昆仑一路,原本还算顺利,只是路上旧伤犯了,又遇到地动与狼群,一群人便走散了。” 他话音一顿,望着程荀轻声道:“若是没有你,恐怕我已在野狼肚子里了。” 程荀想起那日的情景,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心头,不由得沉默下来。晏决明拉着她的手,神色肃然。 屋中气氛沉郁,程荀不忍他继续折磨自己,强打起精神,兴致勃勃道:“醒来这么多日,一直待在屋里,还未见过金佛寺全貌呢。要不你带我去看看?” “也不知绝影如何了……还有勇叔他们,随我出来也吃了不少苦,我合该去看看的。” 晏决明被她拉出伤怀的情绪,考虑她的病况本想一口回绝,可程荀已经趿拉着鞋子跑去衣橱中翻衣服去了。 难得见她精神头这样足,一想到她是为了自己才这般,他又不忍心了。看看外头天色,摇摇头,走上前替她挑衣服。 程荀为人处事都心细如丝,可唯独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粗枝大叶。 晏决明看了看她手里随意拿起的几件外衫,头疼地将她推到一旁坐下,撸起袖子亲自上阵找衣服,嘴里还不忘念她从小就粗心、不爱惜自己云云。 程荀坐在桌前,看着他不住唠叨的背影,忍不住微微笑了。 晏决明利落地拿出外袍、夹袄、披风等物,一样样在桌上摆好。程荀刚想去拿,晏决明看了眼她满手的伤痕,又接了过来。 “我来吧,你抬起手。” 程荀眨眨眼:“女子的衣裳,你会吗?” 晏决明看了眼手里几件除了尺寸、布料、绣样以外,与男装无异的外袍,有些纳闷道:“这有什么不会的。” 第279章 程荀看他一眼,转身抬起手,意味深长道:“哦……也是,世子爷、大将军,都及冠的年纪了,女子闺中之事,明白些也不奇怪。” 外袍穿过她的胳膊,晏决明小心地从领口抽出她的长发,并未在意她话里的阴阳怪气:“与女子闺中什么关系?穿衣服,垂髫小儿都会的。” 程荀闭上嘴,默不作声。 晏决明一心放在衣服上,刚整理好肩背处的褶皱、拿起腰带,神情一顿,这才反应过来。 “阿荀!” 他神情焦灼,大步走到她面前,见她低眉垂首、好似伤怀委屈的模样,连忙辩白:“我、我……我何曾知道女子闺中之事!” 程荀又背过身去,耍小性子一般,不愿看他。 大冷天,明明屋内没有烧炭火,晏决明额上也急出了一圈汗。 他又绕到她面前,举起一只手,一字一句道:“我发誓,此生除了你,从未与另一个女子如此……亲密过。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程荀低着头,声如蚊蝇:“亲密?什么亲密?” 晏决明张张嘴,不知所措道:“就是,就是……” 他想起那天,黑暗中那个柔软的吻。 是这样亲密么? 脸上逐渐浮起红晕,耳根也烧得发烫,他望着她轻颤的长睫,讷讷无言。 半晌,心一横,他凑到她脸侧,轻轻碰了一下。 “就是这样……亲密。” 他捏着那条腰带,声音越来越小。低下头,却见程荀一双光洁白皙的脚踩在鞋面上,圆润的脚趾落在那海棠绣样上,一时竟分不清是那朵朵浅粉,是花还是脚趾了。 手中的腰带被捏皱了。 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好一会儿,他才听见对面那人一声忍耐不住的轻笑。 他讶然抬头,却见程荀抿着唇,强忍着笑意,眉梢眼角都被憋得泛了红,哪里有什么委屈、难过的模样!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一颗心化成水,就连眼底也盛满柔情。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拿起腰带,只说:“乖,抬起手来。” 第116章 大功德 直到走出蜗居数日的庭院, 程荀才对这已有百年历史的金佛寺有了实感。 西北之地苍莽寥阔,金佛寺似乎也被染上那份悲怆。 群山之间,古刹的红墙青瓦映着霞光,间或有僧人在其中穿行。风中传来渺远的诵经声, 伴着笃笃木鱼声, 一派淡泊宁静之景。 见识了金佛寺占地之广, 程荀总算理解这里如何藏得下近八百将士了。 寺中建筑并非簇新, 虽已有修缮的痕迹,可从高处看,仍有大片残垣断壁。 破败的屋舍中隐约可见一尊尊斑驳的佛像, 它们安然坐在废墟之上, 已在风沙中沉睡二十年之久。 直至此刻, 程荀才终于明白了辩空大师多年来在此的那份付出,分量之重。 正值清晨,空气中还弥散着寒气。晏决明替她系紧斗篷,与她同行在玄廊之下。 程荀感叹道:“辩空大师这份心性, 实非常人。不过, 你此前便认识辩空大师么?” 程荀实在想不出来,该是如何的交情,才能让大师心甘情愿为他藏匿那五百兵士。 晏决明垂眸看了她一眼, 有些迟疑:“……当初,你可曾去过京城邱山醴泉别院?” 这个地名有些熟悉,程荀神情愣怔, 思忖后, 心中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点点头, 在记忆深处翻检片刻,隐约记起了, 那时曾听人说,这别院是晏家世子爷的…… 她恍然大悟,又问:“你是如何知道我曾去过的?” “那时……我似乎看见你了。” 程荀对上他复杂的视线,心里泛起些涟漪。原来早在那时,他们便擦肩过了。 只是往事不可追,今日在重提旧事,又有何意义? 她不愿再沉溺其中,转而道:“我听说,邱山上有座古刹,莫非辩空大师与你早就相识?” 晏决明放下那片刻的伤怀,恢复了平常,道:“是。当初大师起了重建金佛寺的念头,我也尽了绵薄之力。”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修缮金佛寺花费之巨,哪里算得上“绵薄之力”? 也难怪辩空大师愿意承担这份风险,为他保了一条退路。 她骤然想起此前王伯元匆匆送来的那封信。 “金佛寺有异”,这异常之处,就是这个吗? 她忍不住问:“这件事,你告诉过伯元哥吗?” “未曾。怎么了?” 程荀一五一十将其和盘托出。晏决明听后,沉吟片刻,道:“此事恐怕不简单,之前顾不上,待我之后去信问问便是。” 程荀连忙道:“还有义父义母,他们在京城,想必担心已久了。” 晏决明点头应是,却见程荀神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 程荀望着似乎仍被蒙在鼓里的晏决明,心底很不是滋味。 挣扎半晌,她停下脚步,拉住他半边袖子,小心翼翼道:“你可知……京中的反应?” 晏决明不解其意,却宽慰道:“勇叔已经告诉我了。你别担心,庙堂之上,未走到最后一刻,谁赢谁输,谁又说得准呢。” 第280章 看来,他们还未曾告诉他。 程荀下意识咬住嘴皮,晏决明发现了她的小动作,指腹按住她的嘴角,脸上露出些谴责。 他刚想说话,却听她支支吾吾道:“晏家……晏侯爷将你……” 晏决明一愣,手落了下去。 天边断霞渐渐散开,晨雾中的古刹仍旧静谧,高耸入云的古云杉在风中婆娑作响。 远处倏忽传来杳远悠长的撞钟声。那钟声深沉浑厚,在对立而望的二人之间徘徊。 他问:“是除名吗?” 程荀不忍去看,敛眉垂首,艰难“嗯”了一声。 晏决明神色怔忪。他愣在原地,似是陷入纷繁思绪中。 程荀心里却苦涩难言。 她想,他吃了那么多苦头,兜兜转转近十年,才回到家中。可不过一朝被害,就被晏侯爷逐出族谱……晏淮,当真是狠心。 她虽亲缘薄,可无论生父生母、养父养母日子有多难过,都从未将她抛下。 她无法想象,为亲生父亲所抛弃、所曲解,该是何等滋味。 程荀心中沉甸甸,可一抬头,却见晏决明神色舒展,嘴角噙着笑意,面上是许久未见的松快,像疲累的行者终于卸下包袱。 他看着她,幽邃的双眼盛满复杂的情绪,似喜似悲。 他笑着说:“这样不好吗?” 从此,不必是任何人的附属了。 程荀面露讶然,晏决明没有解释,只勾着她的小指,带着她继续向前走。 程荀一头雾水,可见他神色中的轻快不似作伪,也只能暂且放下心来。 或许,这对曾失散数年的父子,关系并不如她所想的那般融洽。 二人一路无言,程荀随他在禅房之间兜兜转转。 路上偶尔能遇到穿行其中的僧人与亲卫,晏决明面不改色回礼,任由宽大的袍袖遮住二人相连的手,察觉程荀有收回手之意,甚至勾得更紧了。 长袖遮掩下,程荀起了玩心,轻挠他的手心与他较劲儿。晏决明轻咳一声,大手一张,将她作怪的手握在手心里。 程荀终于安静下来。 已入初冬,程荀与他并肩走着,寒风瑟瑟刮在脸上,张口便能呼出白气。可二人在黑暗中相握的手却滚烫,汗津津的,却没有一个人抽手。 晏决明享受着这隐秘而心照不宣的甜蜜,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走过一处转角,空气中渐渐飘来马群的气息,程荀眼睛一亮,甩开他的手,大步跑向马圈。 晏决明:“……慢点!” 程荀跑得飞快,膝盖、大腿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却顾不及那么多。不多时,便在长长一排马厩之中,寻到了其中一抹雪白的身影。 绝影单独关在一处马厩中,正低着头乖巧啃着粮草。听到脚步声,它似有所察般抬起头。 程荀小跑上前,抱住它不住兴奋得摇晃的头,隔着马厩的木栅栏轻拍它的长颈。 晏决明慢步上前,睨着不住摇晃尾巴的绝影,轻轻弹了下它的耳朵。 “干嘛呢。”程荀松开手,语带责备。 晏决明无辜望着她。 程荀白他一眼,绕到一旁看绝影后腿处被包裹起来的伤处。 “这伤,还严重吗?” 晏决明走上前,绝影从马厩中探出头,乖乖倚靠在他身上。 他抬手抚摸它额前那抹棕色的毛发,轻声道:“那畜生咬得深,伤到了经脉,绝影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上天眷顾。行走奔跑虽是无虞,可若是随我上战场,恐怕难了。” 绝影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程荀,仿若孩童一般。程荀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绝影不光是匹脚力强健的战马,更是匹骁勇无畏、赤胆忠心的好马儿。 晏决明神情低落,程荀暗自叹了口气,嘴角抬起一个笑,故意上前将绝影抢进怀里。 她捧着白马漂亮的脑袋,像哄小孩儿一样: “去不了就去不了呗!整天泥啊血啊里头滚,把我们绝影的白衣裳都弄脏啦。那干脆绝影就归我了,以后我带你去看春花早树、品山泉溪流,想想都悠哉,对不对?” 说完,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晏决明,揉了揉绝影的脸,清清嗓子朗声道:“乖绝影,你说好不好啊?” 晏决明望着她,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自然是好的。” 程荀眼角溢出笑意,嘴上却道:“又没问你,我问绝影呢……哎呀!它同意了!” 绝影轻轻舔舐着她的手背,蓬松的尾巴在身后不住摇摆,纯然一副亲密无间的模样。 程荀惊喜地看向晏决明,他点点头,终于忍不住笑了。 从前行走在外,常有水路,骑马不便,程荀向来是到一处地方后便雇马通行。 如今乍然拥有了独属于自己的爱马,程荀喜不自胜,又是梳毛又是换药,若不是看自己大病未愈,恨不得亲自上手修蹄子。 最后,晏决明实在看不下去,又哄又劝,将依依不舍的她带离马舍。晏决明带她去了隔壁屋子,翻出熏香,熏了熏外袍。 程荀暗自腹诽他公子做派,脱下外袍交给他,独自在屋内打转。 第281章 这屋子很是宽敞,陈列着一排排高大的木柜子,似是存放寺中常用物资的库房。可与那表面的气派不同,程荀随意拉开几个抽屉,里头的蜡烛、布匹、草药等物都所剩无几。 程荀微微皱眉,想起今日早些说起的那八百人,脚步猛地一顿。 她看向晏决明:“我今早问你的事,你还未回我呢。” 晏决明忙着将程荀的外袍挂到架子上,并未回头:“什么?” “寺中如今八百来号人,还不算原本在此的僧人。这么多人,吃饭、穿衣、用药,这许多日常用度开销,寺里要如何承担?” “或许吃食还能靠寺中田产支撑一阵儿,可是日常所用怎么办?就算去隔壁县镇买来,八百人的用量,不免太过招眼了。” 晏决明动作一顿,并未转身。 程荀顺着自己的思路,冷静推演:“如今局势微妙,又与晏家断绝了关系,名下的诸多财产恐怕早在监控之下,同样动不得。” “你之后如何打算的?”她神色严肃,走到晏决明身前,“无论偏安此地,还是打回去、靠军功证清白,都少不了养这百来号人,拿什么养呢?” 晏决明道:“我会想办法的。” 程荀有些生气:“什么办法?能有的办法我都替你想了!难道你还打算让太子从天而降送上支援?” 晏决明紧抿着唇,默不作声。 程荀向他身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明明知道,办法就在你面前,为何不愿接受呢?”她声音一顿,语气冷下几分,“还是你觉得,女子就不该插手所谓‘男子’之事?” 晏决明猛然抬头,急切道:“阿荀,我绝无此意!” “只是……”他咬紧牙关,难掩羞愧,“我不能再将你扯进来了。” 如今他藏匿在金佛寺,身前是瓦剌大军、朝中奸人,身后各有所思的五百神隐骑,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而程荀躲开朝廷的问询、随他逃至此地,本就承担了不小的风险,他又怎能将她再推入火坑? 他原本便打算待她身体好一些,就让亲卫送她回京。只要回到姨父姨母身边,纵是奸人意有所图,她也不过担得一个不尊朝廷调查传唤的罪责,姨父姨母定然能将她保住。 可若是插手到自己这件事,那她身上所背负的,就远不止如此了。 他低头无言,程荀望着他,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还想将我送走,是不是?” 她脚步轻移,离他更近几分。晏决明明明比她高大,此时却全然处于下风,忍不住随她步子后退一步。 她低声道:“晏将军,你小瞧我了。我当日既敢追来昆仑找你,便已做好了入牢狱、上刑场的准备!” 晏决明心神一震。 “我承认,我那时只想带你回来。可走到今日,你我的处境相同,天下人的处境亦是如此。” “外有强敌,内有奸臣,瓦剌横刀立马就在卧榻之畔,朝中那群肱股之臣,却还忙于党同伐异、诛锄异己。” “我们。”她抬手指着自己,“与外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百姓,有何异?” “我帮你,与帮自己、帮百姓,又有何异?” 晏决明双唇微动,目光寂然。 “这世道,总该有人站出来。”程荀抬手抚了抚他的前襟,软下声音:“你是当世之才,是边塞百姓的大英雄。既有谋略,又有兵马,就算不说救万民于水火,救一人、一家、一城,都是功德。” “这样的大功德,你想撇了我独吞吗?我可不许。” 第117章 金佛寺 程荀双眼明亮, 恳切而坚定地望着他。晏决明沉默良久,终于让步。 “阿荀,我不会……不会让你白白付出的。” 他声音低沉缓慢,面色沉沉。程荀却一笑, 只道:“当官的看见年轻后生, 都要提携押宝;你身上大好的前程, 怎么, 还不许我提前买注么?” 可程荀语气越是轻松,晏决明心中的歉疚越是沉重。 他们都知道,这赌桌上押的可不是什么金银财宝, 而是活生生的人命。 有些陈旧的熏香在空中弥漫, 程荀随意拍了拍挂在架子上头的衣裳, 抖落两下,披到身上。 “事不宜迟,快走吧。寺中粮食、药材、布匹结余多少,八百多人日常开销如何, 兵马在此修整后你的策略与战术, 都要一一了解个清楚明白。” 她对着库房中一面落了灰的铜镜整了整发髻,嘴上一边快言快语念叨着。 “粮草非小事,想让商队运到此处, 既要隐秘又要迅速,里头要筹谋转圜的关卡可太多了。” 她在心中飞速盘算,越思忖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面上也不由带了几分在外料理商号事宜时的雷厉风行。 她先一步拉开房门, 见背后安静得有些异样, 转过头,语气有些莫名其妙:“愣着干嘛, 先带我去辩空大师处吧,想来寺里的账本都在他那儿。” 晏决明还愣在原地,对上她奇怪的目光,这才回过神,连忙应了一声,跟上她的步子,快步向辩空大师处去。 一路上,程荀微微蹙着眉,仿佛仍旧陷在思绪中。晏决明在旁带路,目光时不时扫向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新奇感。 第282章 ——他还从未见过程荀这般呢。 日头渐渐升高,初冬的红日躲在云翳后,带着几分朦胧的光洒向古刹。他们一路走到金佛寺正殿,正殿大门敞开,里头传来了阵阵诵经声。 许久未曾如此走动,程荀稍有些喘息,苍白的面色透着薄红。晏决明时刻注意着,见她脚步有些不稳,不动声色地伸出一只手揽住她的后腰。 隔着层叠厚重的夹袄与外袍,那后腰依旧一只手就能环过来。 世人崇尚那“盈盈一握”的杨柳细腰,晏决明心中却没多少狎昵心思。他只气闷因自己之过,不知她何时才能将身子养得康健。 况且,他也实在不明白细腰有什么好的。若是让他选,他宁愿她白胖健壮些。 那厢,程荀踮脚朝里望了望。 宽敞明亮的正殿正中高高坐着一尊佛祖金身,那佛像直抵房梁,很是恢弘大气。而其下,辩空大师身着袈裟,正盘坐着与一众僧侣论道讲法。 程荀略一环视,殿中僧人大约四十人上下。 她暗自思忖,原来寺中原本只需供给四十来号人衣食住行,难怪如今这般紧张。 二人不好擅入,便在门口等待。门边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和尚看见了,便小跑到他们面前,仰头嫩声嫩气问道:“不知二位施主有何事?” 程荀微微弯下腰,道:“小师父,我们找辩空大师有事。” “主持还在与师兄们上晨课,劳请施主稍等片刻。” 程荀见他圆头圆脑、很是机灵的模样,便微笑问道:“敢问小师父,近来寺中斋饭可还应时应量?” 程荀本只想旁敲侧击了解些现状,没成想这小和尚却坦荡直言道:“女施主是想问住在寺中的其他施主吗?小僧日常起居与从前并无不同,施主不必担忧。” 程荀一愣,连忙道:“那便好。” 说完,小和尚坐到廊下蒲团上像模像样地打坐,他二人识趣地走到一旁,不再多话。 正殿地势较高,站在台阶旁,整个金佛寺一览无余。 程荀望着远处一片扎眼的废墟,不禁轻声感叹:“二十年前那场火,竟猛烈至此么?” 金佛寺占地极广,从高处看,道路纵横、屋舍俨然。程荀下意识用目光绕了一回自己的来时路,可这一细看,她忽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当初那场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她看向晏决明。 晏决明一愣,当即道: “我听辩空大师说过,似是因为那年秋冬天干物燥,未燃尽的线香点燃了存放经书的库房,又遇夜里风起,火势才蔓延至大半个寺庙。也因着是夜里,所以寺中反应不及,才酿成大祸。” “不对。”程荀转过头,喃喃道。 她指着其下修缮前后、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压低声音,皱眉道:“寺中分割成块,各院子都用石墙土墙隔开,又不似连片的木楼,怎会因一处屋舍波及整个寺庙?” 能一夜之间烧得偌大一个金佛寺面目全非,除非有人在各处恶意纵火,不然何至于此? 更何况,即便是夜里,难道寺中竟无一人巡夜、撞钟么?偌大一个金佛寺,上下数十人,竟无一人发现走水了么? 晏决明随她所指望去,目光逐渐凝重。 他此前确实并未多想,如今程荀乍一点破,他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异样。 “更何况,二十年前……”程荀望着那片废墟,低声呢喃。 泰和二十五年的秋冬之季,这个日子实在太过敏感。 程荀的心陡然一沉。 身侧,一个幼嫩的声音突然响起:“二位施主,住持已经课毕。” 转身望去,僧人们正从殿中鱼贯而出。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只能暂且压下心中的狐疑。 辩空对他们的到来并无意外,晏决明简单说了二人来意,辩空带他们去了寺中处理公务的禅房。 走进屋后,程荀抬手按按眉心,强迫自己先将注意力放到正事上。 ——无论当初那场火有多少疑点,毕竟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比那要急迫千倍万倍的生存难题。 辩空遣人找来监院僧人观林。观林执掌寺中开支用度,听闻辩空吩咐后,抱来了金佛寺近一年的账册。 账册分门别类、条目清晰,其中特意将神隐骑来此前后的账目区分开来。程荀也没有客气,将厚厚一摞账册拿到手边,一页页飞快翻阅起来。 晏决明坐在一旁,本想拿过一本来分担,却被程荀止住。 她按住晏决明试图抽出的账册,头也不抬吩咐道:“你若闲着没事儿就给我倒碗茶,我渴了。” 辩空坐在一旁,闻言看了晏决明一眼。却见晏决明笑着摇摇头,从善如流地走到侧间,起壶烧水去了。 程荀坐在书案前,眼睛在几本账册上来回梭巡,一边时不时询问观林其中细节。 观林虽年逾五十,为行事稳妥、思路清晰,无论多么细枝末节的问题都能说出个所以然。一时间,屋中只听闻二人的一问一答声。 辩空在旁听了一会儿,视线一转,却见晏决明倚靠在侧间房门旁,双手抱臂,姿态风流。而他静静看着程荀,目光沉静如水。 第283章 他缓步走上前,晏决明望着他微微一笑,让开道,随他走进侧间。 “少亭这位表妹,倒与崔施主有几分相似。” 辩空坐到椅上,数着佛珠,语气平静。 “母女母女,多少也有些前世的缘分。” 辩空与孟家是老相识,自然知道二人不过半路认的义女关系,也并未点破。 红泥小炉上,茶壶冒出白烟,滚水在壶中咕嘟作响。晏决明将茶壶提起,驾轻就熟寻到茶盏,悠悠然倒茶。 “不过,我也是第一次见她如此。”茶水入盏,清香飘了满屋。晏决明稳稳倒着茶,嘴角不自觉冒出些笑意。 辩空闭上眼,并未答话。 晏决明也不以为恼,只自顾自咂摸着方才窥见的景象。 程荀这几年在外闯出了不小的名堂,晏决明自然不会将其种种成绩都归结于她孟家女儿的身份。 以女子之身,行走在重利的商人之间,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他虽钦佩、疼惜她的心性与付出,却未曾想过,她早在风雨中练就了一双坚韧的羽翼。 想起她专注冷静的侧脸,晏决明嘴角又忍不住勾起了。 一盏茶倒好,辩空听水声渐歇,轻轻清了下嗓子。 晏决明小心翼翼用茶盖撇去上头的沫子,没理会辩空的暗示,端着茶盏转身便出了侧间。 门外传来晏决明的声音: “阿荀,小心烫。” “观林师父,劳您再等等,这壶小,只能再煮一壶了。” 屋内,辩空睁开眼,轻轻嗅闻空气中余留的残香,有些哭笑不得。 哪里是壶小,分明是把他自己私藏的那一撮好茶拿去给自家人喝了。 果不其然,待晏决明走回侧间,他面不改色地倒掉茶沫、起壶再烧水——这回,用的是禅房里惯常用的茶。 晏决明察觉到辩空微妙的神色,直接开口堵住了他欲打机锋的嘴:“将来寺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还要靠外头那位‘施主’呢。” 辩空:“……” 小炉里重新架起炭火,晏决明守着小壶无言站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大师,您到此处也已有四五年之久了吧。” 辩空仍闭着眼,道:“五年又三个月。” “五年了啊……要重建这偌大一个佛寺,确实不容易。”他感叹道。 “只是少亭不解,五年之久,就算重建困难重重,可为何当初烧毁的残垣朽木还留在寺中呢?” 晏决明转身望向辩空,语气平常,好似只是随口询问。 “留在原地,看着未免太过凄凉破败了些。少亭担心,这可有亵渎怠慢佛祖之意?” 佛珠挂在手上,辩空动作一顿,睁开眼向他望去。 “有形胜无形、无形胜有形,又有何怠慢之意?”辩空神色淡泊,古井无波一般,“少亭误会了。” 第118章 碎红糖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 程荀总算对金佛寺而今的开支用度有了较为详尽的了解。 观林师父为人尽责,对程荀所问知无不言。她翻阅着账册,心中思量不断。药材冬衣自不必说,而今最要紧的, 恐怕还是能供给数百人马至少一冬的粮草。 而最快、最稳妥的路径, 恐怕还得从平阳送来。程杜商号根基在山西, 有杜三娘与妱儿从中斡旋, 此事也能顺利些。 ……等等。 她猛地反应过来,此事恐怕不便于将杜三娘与妱儿牵扯进来。若是无事那便罢了,可若是将来事败, 妱儿与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 难道要一同与她上刑场吗? 想到慈眉善目、相识以来从未对她怀抱偏见的杜家老夫妇, 想到乖巧伶俐、喜欢赖在她身边叫她“干娘”的杜庆儿,想到九死一生才逃出夫家魔窟的杜三娘,程荀忽然沉默了。 更何况,还有这么多年同她风里雨里一路走来、早就形同手足的妱儿。 室内安静下来, 观林自顾自收拾着散落的账册。程荀握着那尚且温热的茶盏, 思忖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观林师父,这几本可否借我再看看?”她语带歉意, 看向被她撂在一旁许久的观林。 观林紧皱的眉头松开少许,严肃的面孔上浮起几分和善。 “程施主,这些您都带回去也无事。不过我抱来的这些也只是近一年多的, 若您想看之前的, 恐怕还得去寺里的藏书阁。”说着, 他从袖中拿出一串铜钥匙,放到程荀面前。 程荀看着桌上那串老旧的钥匙, 有些惊讶。这钥匙不止开锁之用,还多少象征了监院之权,思及此,她连忙将钥匙推到他身前。 “观林师父,您误会了。晚辈只是想……” 观林却摆摆手,只道:“程施主,您愿施以援手解寺中之困已是大善,您收下,也方便后头行事。” 程荀斟酌片刻,试探问道:“晚辈若当真收下,未免太托大僭越了些,就怕您与住持笑话。” 观林闻弦知音:“此事我已与住持相商,住持并未回绝。此后我也会从旁协助,还请施主放心。” 程荀望着那钥匙,心神一动:“敢问观林师父,这藏书阁可是寺里西南面的那座高楼?” 观林点点头,她不由诧异:“那楼从外头看,好似还是被焚烧过的样子……” 第284章 观林以为她担忧安全,忙宽慰道:“施主放心,藏书阁只是外头被当年走水时的浓烟熏过,看起来难看些。里头梁柱并无大碍,就连当年一些经文账目,如今都还好生生放着呢。” 程荀诧异:“不是说,当年一把火,将寺中传承的经书都烧毁了么?” 观林一番解释,程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寺中经文大多供奉在各个殿中,藏书阁也多放些与庶务相关的账册与文书,故而从大火中幸存下来。 观林话里话外不乏对失传经文的惋惜,程荀附和着喟叹两声,心底思绪却飞快转了两圈。 话都说到这份上,程荀也就没有再推辞,收下了钥匙。 “承蒙监院与住持厚爱。晚辈愚钝,诸多事务还请观林师父多多指教。”程荀客气道。 观林却很实在,只语重心长道:“虽说只是暂代,可施主毕竟还在病中,还是身体要紧。若因庶务耽误了休养,反倒得不偿失了。” 他本不必说这句话的。 这话若换个人说,或许多少会叫人读出些许隐晦的不满和抱怨。可观林说得坦坦荡荡,程荀点头应是,嘴角的笑意真切了几分。 观林收拾账册准备离开,程荀走到侧间门外,敲敲敞开的门,对里头相对而坐的二人道:“大师,时辰不早了,我便不打扰了。” 闻言,晏决明转头对她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棋子道:“大师,这残局留着你我下次再对吧。” 辩空神态自若,袖子一敛,直接将其上棋子收捡到一旁棋盒之中。程荀站在门边,只来得及看清这棋局正厮杀到了紧要关头,不由懊悔道:“正是精彩处,是晚辈鲁莽了。” 辩空没有抬头,只微微一笑道:“棋在此处,对弈者也在此处,这一局与下一局又有何不同呢?” 他说得洒脱淡然,程荀一怔,也笑道:“晚辈受教。” 走出禅房,程荀拿出那串钥匙给晏决明看。她一扬眉,手腕轻动,钥匙在手中叮当作响。 晏决明走在她身旁,脸上却露出些担忧,迟疑道:“琐碎的事务交给寺中僧人就是,休养为重。” “放心,我知道。”程荀收起钥匙,神色一正,“你带我去看看神影骑与亲卫们的居所吧,不亲自看一眼,我总不放心。” 晏决明有些无奈。大病未愈,他本不愿她在奔波走动。可见她神色远比待在屋中时精神多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下去。 “好。”他侧眸望了眼程荀披得松垮随意的斗篷,停下步子微微俯身替她系上脖颈处的系带。 二人离得极近,晏决明几乎能看见程荀颈子上细微的汗毛与微微搏动的脉搏。她身上那股清淡的药香沁入口鼻,他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就在此时,程荀忽然轻声道: “我想将商号分了。” 晏决明手一顿,怀疑自己听错了,猛地抬头看向她。 “什么?” 程荀解释道:“这么多粮草,筹措运送必定要用到商号,可此事需得隐秘,商号里人多口杂,保不齐什么时候走漏了风声。” 晏决明却读出了她那层未尽之意,不由得直起身。他沉默片刻,道:“你不想拖累杜家,对么?” 程荀移开目光,嘴上云淡风轻:“多一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此时分了对彼此都好。” 她自顾自往前走,初冬柔和的光穿过玄廊落在她身上,钥匙在空荡的袖中相撞,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晏决明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翻涌的情绪久久无法平息。 - 程荀拖着病体在寺中转了一上午,纵是脑中早已列好了要做的一件件事项,可回到屋后她还是精神不济。她稀里糊涂吃完饭、喝完药,倒在床榻上睡着了。 再被晏决明叫醒时,日已西沉,断霞将天际染得一片火红。 时间不早了,程荀随便往嘴里塞了几块糕点,匆匆洗了把脸,便坐到了书案边。 粮草筹措运送的诸多关卡,程荀与晏决明相商后心中便有了谋算,她成竹在心,安排起来不算困难。 可写到给杜三娘的书信时,程荀提笔斟酌许久,墨几乎在笔尖凝固。在心中打了一遍遍腹稿,她终于缓缓落笔。 屋中光线渐暗,晏决明悄无声息点上灯,站在一旁为她磨墨。 烛火暖黄的光映在她微微蹙眉的专注侧脸上,他静静看着她。那颗在她面前从不听话的心,像是被人轮番放进滚水与冰水,酸胀得难受。 面对她,他总觉亏欠。 可他也明白她的权衡与付出,无论何时,都绝不仅仅是为了他晏决明。 她有抱负、有胆识、有野心,有与男人同场拼杀的孤勇,也有誓要为这动荡的世道尽一份力的豪情。 他甚至想过,今日她行商,或许是因为,那俗世身份只允许她走到行商这一步。 直到暮色四合,程荀终于放下笔。她将书信折好,刚要说话,晏决明便说道:“先去吃饭,我已吩咐冯平过来了。” 程荀一挑眉,看了眼圆桌上尚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边走边开玩笑道:“让走南闯北的大将军来料理我的起居,真是屈才了。” 第285章 晏决明无言笑了声,低头继续整理被她丢得凌乱的书案。 吃到一半,冯平来了。程荀赶忙放下筷子,将几封书信递给他,逐一交代去平阳筹措粮草之事。 此事非同小可,程荀不敢贸然交给别人,最稳妥的人选只能是晏决明的一众亲卫。 可即便钱财、人马都在手,真要隐秘迅速办成此事,还需其中各个环节与关卡都不容闪失。 几人照着舆图推演几遍路线,将可能发生的意外与解决的备用之计都商讨清楚后,冯平才匆匆离去。 此时月已高升,桌上所剩无几的饭菜早已凉了,程荀也没了胃口。晏决明没勉强她继续吃,只热了药端给她。 她捏着鼻子将那苦药汁灌进嘴里,恹恹坐在床边,看晏决明忙前忙后收拾。 忙碌一晚,程荀斜倚在熏笼上,倦意又席卷全身。 可嘴里的苦药味儿实在扰人,那苦意从舌尖蔓延到牙根,程荀难受得打了几个寒颤。 晏决明将房内收拾一清,特意燃了香散散屋中残羹冷炙的气息。做完这些,一回头便看见程荀恹恹的神色,他悄声走到床边,坐到她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 程荀懒懒地倚靠在床头不想动弹。晏决明打开那巴掌大的布包、递到她面前。却见那干净的黄麻布中间,放着三、四块碎红糖。 她眼睛一亮,坐直身子,惊喜地问他:“你哪儿找来的呀?我今日明明看见账册里说糖已用尽了。” “库房里找到的,还剩一点。” 程荀拿了一颗喂进嘴里,舌尖久违的甜意驱散了药的酸苦,她微微眯起眼睛,像只餍足的猫。 小孩儿一样。 晏决明坐在她身旁,侧身看着她脸上安逸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程荀听到他一声轻笑,飞快睁开眼,有些不好意思。 ——活了二十岁,因为一块糖这么欢喜,好像确实有点犯傻。可她转念一想,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有什么好羞的呢? 思及此,她理直气壮拿起一块糖,塞到他嘴边。晏决明下意识一躲,程荀捏着糖块不依不饶追过去。 “你吃呀。”她嘴里含着糖,声音含糊。 糖块抵在嘴角,晏决明抓住她的手腕,嘴皮微动:“你留着吃吧。” 寺里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糖,最近的城镇买来也要三五天,程荀还要吃好几日的苦药汁,晏决明便想全都留给她。 程荀却误会了他的用意,只以为他仍想着打趣自己,更不由分说要塞进他嘴里。两人一追一躲,没长大似的,坐在床边打闹着。 笑闹间,不知是谁不小心撞掉了床帐的钩子,纱帐瞬间垂落,将二人关在狭小的床榻内。 眼前蓦地一暗,两人都愣住了。 程荀双手压在他的胸膛上,捏着碎红糖的那只手戳在他嘴边;而晏决明靠腰背力量悬在榻上没有落下去,双臂还虚虚护在程荀后腰上。 一时间,程荀与晏决明仿佛相拥着倒入绵软的床榻中一般。 屋内燃着火盆与熏炉,将一室烧得暖烘烘。程荀后背热得冒汗,而她怔怔看着晏决明,竟发现他两颊泛红、鼻尖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狭小昏暗的空间内,他们逐渐急促的鼻息交织着。二人离得太近,晏决明眼中的懵怔与羞赧一览无余,程荀的心跳猛地快了两拍。 程荀望着他眼中自己的倒影,鬼使神差将糖抵到他唇缝上。 “吃呀。”她小声说。 晏决明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张嘴卷去那块方糖。 唇舌似乎碰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来不及反应,就见程荀挣脱他的怀抱,坐起身,收回了那只手。 他的视线顺着那只手流动,却见那白皙的指尖,沾了几道红糖融化后的赤褐痕迹,像是陈年的伤疤,却又比伤疤多了几分……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程荀似乎察觉到了黏意,指尖下意识轻搓,看清是什么后不由得啧了一声。 下一秒,他看见她将那葱白似的指尖放到了双唇间,一截粉红的舌尖迅速从贝齿中钻出,轻轻舐一下,又立刻收回了。 程荀嘴里嘟嘟囔囔地钻出床帐,走到侧间洗手去了。 床帐被人甩开又丢下,一阵风过,帐内只剩下晏决明一人。 而他倒在床榻上,不知所措地望着那摇晃的纱帐。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了自己唇缝。 满齿甜香。 待程荀洗干净指尖黏腻的触感、走出侧间时,屋内已空无一人。 散落的床帐被人挂好,原本凌乱的床榻也一片齐整。 程荀一愣,走上前却见床边矮几上,放着一块叠好的白布包。 门外,晏决明走在玄廊下,步子又急又快。 夜里朔风渐起,吹得袍脚飘飞,冷风刀子一般,毫不留情地刮在手无寸铁的行人身上。 晏决明走在狂浪的寒风里,身体里却热腾腾的,像是烧了三昧真火,满灶膛都是熊熊烈焰。 走到庭院外,他回头望了眼那间亮灯的禅房。 他情不自禁停住步子,又抬起手放在唇间,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想,我何时才能娶她呢? 第286章 第119章 藏书阁 与程晏二人商讨后, 当夜冯平便点人带队离开金佛寺,一路向平阳疾行。 翌日,程荀早早醒来,未惊动任何人, 洗漱穿衣后独自出门了。 天刚蒙蒙亮, 寺中已依稀传来悠远的诵经声。天渐寒, 行走的人呼吸间不断冒出白气, 程荀一路抱着汤婆子,朝着藏书阁去。 走到那座曾在大火中得以幸存的木楼下,程荀惊讶地发现, 辩空居然站在门外。 “辩空大师。”她匆匆上前, 讶然道, “您怎的来了。” 他们并未提前通过气,程荀对辩空的到来全然不知。 辩空仍旧挂着慈眉善目的神情,双手合十对她施礼,程荀忙不迭回礼。 “本该是观林为施主带路, 只是他昨夜偶发风寒, 老衲便代劳了。”他脸上带笑,眉梢眼角都挤出了苍老的皱纹,“看来我与施主有缘分。” 辩空语气平淡, 可周身气度却让人不自觉地亲近信任。程荀本有几分诧异防备的心安定下来,也笑道:“是晚辈之幸。” 程荀从袖中拿出钥匙,辩空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沉重的木门早已破败发朽, 程荀用力一拉, 伴随一道吱呀声, 木门缓缓打开。 视线一片漆黑,程荀摩挲到墙边一盏盖了琉璃罩的油灯, 借着淡淡的天光将它点燃,这才看清了藏书阁内的模样。 内室长宽不过二十尺,几面墙上砌满木架,上头满满当当塞满了书册;向东一面有条狭小的木楼梯,木梯高陡,表面被人磨出了深深的坑印。 藏书阁从外看便是窄而高的模样,可即便程荀心中已有预料,还是被内部的狭窄吓了一跳。 身后传来脚步,程荀往室内退了几步,给辩空让出位置。 “让施主见笑了。”辩空道。 程荀连忙道:“毕竟二十年前的楼了,能留存至今实属不易。” 她停顿一瞬,迟疑道:“只是晚辈不明白,既然寺中已在翻新重建,为何不将这藏书阁腾空了,换个地方存放呢?” 说完,程荀便觉得有些不合适,找补道:“不过放在此处也并无大碍,若真要腾空换地方,恐怕也不容易。” 辩空微笑看着她,脸上并未露出不悦。 “这倒是其中一个缘由。”他微微仰起头,环视周围一圈,“老衲多年前来此处,所为也并非建个全然崭新的金佛寺。” 程荀心中讶然,她疑心是自己想太多,可为何辩空语气重那份伤怀和感慨清晰可闻呢? 更令她想不通的是,他对此似乎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欲。 心念电转,询问就在口中,辩空却收回视线,恢复了如常的模样:“藏书阁一共五层,前两层都是我接管的五年来,寺中修筑重建、皈依受戒、起居采买、开设法会的诸多记录。” 程荀只能将疑问咽下肚子。 辩空接过她手中的油灯,一手扶着墙壁走上狭窄的楼梯。楼梯将将够一人通行,连转身都艰难。辩空走得缓慢,程荀在背后看得提心吊胆,只能抬手虚虚护着他的后背。 辩空带她在二楼看了一圈,站在楼梯前停下了。 “再往上,老衲便不带施主去了。”说着,辩空从袖中拿出一把表面磨得光滑的黄铜钥匙,递给程荀,“二十年前寺中一应记录,都存放在上头三层,需得钥匙才能打开。” 程荀接过钥匙,探身向上望了一眼,果真在那楼梯漆黑的尽头,隐约可见一块木板挡在了头顶。 “上头三层,我也可以翻阅么?”程荀嘴上客气询问,手里却将钥匙握紧了。 辩空微微一笑,点头道:“自然。钥匙在手,程施主自便即可。” “只是毕竟存放了多年,尘灰大,施主不嫌脏了衣裳就是。” 程荀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 天已不早,快到了晨课的时辰,辩空与她闲说几句便要告辞。二人寒暄几句,程荀小心翼翼送辩空下楼离开。 程荀站在门内,看门外辩空缓步离开。望着他的背影,程荀心中忽然有种荒谬的猜想:或许观林师父并未染病,只是他想亲自送钥匙来罢了。 辩空这份并不遮掩、甚至暗中默许程荀探寻的神秘,令她有些费解。 无言目送他离开,程荀拍拍被风吹得冰凉的脸,转身直奔藏书阁三楼。 通往三楼的楼梯被一块上锁的木板牢牢封住,程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木板推开,终于走上了三楼。 乍一看,上面三楼的陈设、结构与下面两层楼并无不同。一如辩空所说,许是多年未有人到访,书架上积了一层厚厚灰尘,角落甚至结了几张蛛丝网。 程荀举着油灯,顺着书架上的标注看了一圈,也基本都是寺中大大小小各种庶务的记录。 她的手指顺着上头的年月划过,最终在“泰和二十五年”处停下了。 她从中随手抽出一本册子,是那年寺中采买用度的记录。纸张已经泛黄发脆,程荀随意坐到一处书箱上,小心揭开第一页。 在页尾的批注上,盖着一个残缺不全红印小章,程荀认真辨认一会儿,终于确认上头所写的是“咏一法师”四个字。 第287章 此时程荀才恍然,原来二十年前金佛寺的住持是这位名叫咏一的禅师。不知为何,这名字她之前竟从未听人提过。 二十年过去,金佛寺仅存留在世人心中的记忆,似乎只剩那场大火了。 天色渐亮,日光透过被封死的木窗缝隙漏进狭窄的室内,借着昏暗的烛火和束束天光,她低着头,眉头微蹙,专心致志翻阅着手中的账册。 不知过了多久,木梯下突然传来一道呼唤。 “阿荀?” 程荀还沉浸在账目中,懵怔抬起头,却见晏决明几步跨上楼梯,看到她安然坐在书堆里,有些气闷、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程荀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晏决明嘴唇紧抿,暗自深吸一口气,道:“早过巳时了。” 昨夜从程荀屋子回去后,他将自己关在房中,一直到夜深才沉沉睡去。 而他破天荒做了个梦。梦中的种种他早已记不清了,可那柔软轻盈的重量、炽热滚烫的温度、玄妙缥缈的感受却牢牢烙印在记忆中。 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看看周遭陈设,他的理智才重新归位。 想起昨夜那个梦,他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心虚,就连走出房门听到撞钟、诵经声,都不由得气短。 心中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可他面上却只能假作镇定。 晏决明在屋里磨磨蹭蹭,洗个脸洗得自己面红耳赤,努力平复半晌、在铜镜前反复确认后,他才迈出屋子。 可去到程荀院子里,见到的却是坐在门外愁眉苦脸的小和尚。 小和尚告诉他,程荀一早便不在屋中,这个点了也未尽饭食、汤药,人也不知所踪。 晏决明脑中轰的一声响,差点以为程荀又被人掳走了。匆忙冲进屋中检查一圈,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思忖片刻,他直直冲着藏书阁跑来了。 果不其然将她在此处抓个正着,晏决明一颗心终于落定。 晏决明肃然的目光下,程荀有些心虚地合上账册。刚要站起身,眼前却一黑,意识短暂地抽出身体,她直直往地上倒去。 晏决明面色煞白,当即冲上前将她揽到怀里。 所幸程荀不过是坐久了、起身有些猛,加之晨起至今只塞了块糕点,所以有些短暂的晕眩而已。 “藏书阁就在这,难道用饭喝药后再来它就长腿跑了?”晏决明望着她消瘦的侧脸,忍不住轻声埋怨。 程荀渐渐缓过来,撑着他的手臂慢慢站稳。她鼻子轻皱,有些歉疚、又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 晏决明一肚子气烟消云散,确认她并无大碍,这才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近乎于无。 藏书阁狭小逼仄,程荀方才摔倒时碰掉了油灯,屋内光线昏暗,只余窗中透进来束束微光。 而晏决明揽着她的后背,她蓬松的碎发贴在他侧脸上,呼吸间几乎能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 他有些懵,然后猛然回想到昨夜那个无法言说的梦境。 程荀浑然不知他的僵硬,扶着一旁的书架站稳,语气急迫:“快快,找找那油灯,万一烧起来了。” 她抱着长长的裙摆蹲下,在地上摩挲着。晏决明大脑还一片混乱,嘴上却飞快地应了一声,迅速处理了地上的残局。 等终于将那洒落一地的灯油擦干净,晏决明一肚子遐思早已飞远了。两人看着对方灰头土脸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 “花猫儿一样。”晏决明扯着袖子干净的内里,轻轻擦拭了下她沾了灰的鼻头,“走吧。” 程荀眼角带笑,看着难得狼狈的他,坏心眼地不去提醒,只背过身道:“等等,我想拿几册回去看。” 回去的路上,程荀犹豫片刻,开口道:“你知道金佛寺上一位住持,咏一禅师么?” 晏决明抱着厚厚一摞账册,脚步不停,想了想道:“当年我似乎问过辩空大师为何要去金佛寺。我记得那时他说,自己与金佛寺有几分渊源。” “你的意思是,或许这位咏一禅师便是辩空大师的‘渊源’?” “说不准。” 程荀不由得陷入沉思。 一路走回禅房,热水早已备齐了。晏决明推着程荀去屋内更衣洗漱,自己则匆忙安排人热菜、热药。 待程荀绞着湿发走出来,晏决明早已在饭桌边架好了熏笼。 程荀饿得眼前发晕,赶忙坐下吃饭。晏决明没闲着,站在她身后为她擦拭湿发。 “对了,道清送信来了。” 程荀正吃着,一句话惊得她连声咳嗽。晏决明忙递上茶水,不住拍着她的后背:“慢点、慢点。” 程荀艰难咽下茶水,问道:“他可说什么了?外头现如今情形如何?” 见她无事,晏决明又拿起帕巾站到她身后。 “不算好,也不算坏。” 程荀当初连夜逃出紘城,躲过了蒋毅方等人的审问。 王伯元却没那么好运,他当日便被陈毅禾“请”到了衙门,在衙门里待了近十日。在王祭酒与孟忻在京中多方斡旋下,他才终于安然走出衙门。 而比起他在衙门所承受的压力,更让人心惊的是京中现况。 第288章 晏决明从扁都隘口死里逃生已近两月。两个月以来,朝中局势实在令人心惊。 据王伯元所说,他从京中熟人处打探到消息,圣上龙体有恙,已有半月未上朝。而太子仍旧深居东宫,并无异动。 可瓦剌刀马在畔,战报雪花般飞入京中,又怎能无人主持大局?朝中大臣焦头烂额之时,皇帝总算下了一道圣谕,指明在他病愈之前,朝中政事由誉王暂领,蔡庸、徐勤两位尚书从旁协助。 圣旨一出,京中陷入一种微妙的平静处境。 虽说明面上的大事小事,依旧要过一遍圣上寝殿,可在这个关口,皇帝刻意忽略了东宫、转而将监国大权交予誉王,似乎本身就在释放某种预兆。 人人都看得清楚,太子的处境,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关头。 相比起来,西北一面的战况反倒见好。 不过所谓“见好”,却并非范脩神兵天降、连连大捷,而是阿拉塔所带领的三路大军,居然诡异地停滞下来。 北面、东面的两路大军仍陈兵祁连山外,双方大大小小的试探与摩擦不断。 可阿拉塔却一改此前攻城略地、大开大合的战策,反倒保守起来。除却时不时派小股兵马骚扰几座边城,他几乎不再进行实质上的侵略。 这样的举动,分明透着几分怪异。 程荀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思索片刻,皱眉问道:“难道是因为入冬了?” 寒冬之日,确实不利作战,之于瓦剌这样以游牧为生的族群更是不易,光是粮草就是大问题。阿拉塔行动忽然趋向保守,似乎也有迹可循。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粮草总不能凭空变出来,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去杀、去抢。此时不过初冬,阿拉塔若是迟迟不发兵,被熬死的只会是自己。 至少从如今朝廷的动向来看,似乎也打着靠兵马粮草耗死对方的主意。 晏决明听完程荀的猜想,并不置可否,只若有所思道:“恐怕原因不止如此……不过不管怎么说,两相对峙的局面对我们总是有利的。” 程荀不禁点点头。 而今粮草未到、兵马不齐,他们的局面非常被动。两军多拖一日,他们的机会也多一些。 二人各有思量,沉默片刻,程荀突然问起:“伯元哥可说了,当日给我的信是什么意思?” 晏决明一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本想等你吃完再给你的。” 程荀眼睛一亮,忙不迭撕开信,头也不抬道:“我吃饱了。” 她匆忙展开信纸,视线匆匆划过寒暄问好、和方才晏决明所说别无二意的朝堂战场之事,直到信最后,他终于提起了那份信的由来。 据王伯元所说,程荀出走那日他一夜未睡,只等蒋毅方等人的动静。临到快天亮时,他困得受不住,迷迷糊糊趴在桌上打了个盹。 再醒来时,手边便多了个纸条。而上头不过三个字:“金佛寺”。 那三个字歪歪扭扭,似是故意用左手写的,不愿让人分清。而王伯元看到那纸条后,心中不由警铃大作。 这纸条的目的太过明显,令王伯元不得不多加谨慎。 有关送信之人,他首先排除晏决明——他们之间太过熟稔,自不必用这般故作玄虚的方式。 可除却晏决明,无论是谁在此时送来信,背后似乎都有几分教唆、煽动之意。 王伯元左思右想仍未寻到头绪,而那时蒋毅方等人已经围住了官署门外。 他来不及细思,只能将纸条燃尽,匆匆写下一句“金佛寺有异,多加留心”,寻机会让人交给程荀。 而王伯元此时得知了他们正藏匿在金佛寺中,还询问晏决明,那纸条可是他送来的信? 程荀看到最后,背后冷汗直冒、毛骨悚然。 她自然知道,那纸条并非晏决明送去的。 那么,在他们相聚之前便知晓了晏决明藏兵之地的人,是谁? 他送信来的目的又是为何? 甚至最开始,晏决明将金佛寺作为退路,这个选择,又是否有为人引导之意? 晏决明见她脸色不好看,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也沉默下来。 直到这一刻,程荀心中又浮起那个疑问。 一切,究竟是人为、还是天意? 她站在迷雾之中,满心茫然。而桌下,晏决明牵住了她的手。 他们相视一眼,从彼此瞳仁中发现了同一种坚定。 无论如何,路已走到今日。 他们能做的,就是继续往下走。 - 那日之后,晏决明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 除却每日用膳时,他雷打不动前来陪程荀用饭喝药,其余时间,他似乎一头扎进了练兵与筹谋中。 程荀并不知晓那群被他“拐带”至此的神隐骑,对他这位通缉犯还是否信服。他神色如常、情绪也一如既往的沉稳淡然,身上的伤处也日益好转。 程荀想,或许即便有困难,他也不会在她面前显露出分毫。 ——因为他与她都是如此。 不过几日,藏书阁几乎成了程荀每日呆的最久的地方。 第289章 书目、账册浩如烟海,而其中记载的也不过是最平常的人事名录、采买用度等寻常事务。 而程荀能做的,便是一如潜伏胡家那些年里一般,依靠那一条条枯燥寻常的文字,层层推导、建构网络,试图重现二十年前金佛寺发生过的点点滴滴;再从中抽丝剥茧、去伪存真,寻找值得探寻的疑点。 而这不光考验耐心、更考验体力。 又一个一无所得的夜晚。 程荀将手中看了整整两天的开支账册丢到一旁,颓丧地伏在桌面上。 脸下压着厚厚一摞她翻阅时的记录,她嗅着那并不算上乘的墨香,疲累和倦意涌上心头。 脚边放着火盆,烤得她全身暖洋洋。眼皮不断打架,就在沉沉睡去的前一秒,房门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嚣。 程荀警觉地坐起身,手伸向了一旁抽屉里的匕首。 下一秒,门外传来笃笃敲门声,和一道熟悉的声音:“主子,平不辱使命,带粮草回来了。”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其中的兴奋与雀跃却不言而喻。程荀心神一震,当即站起身,大步走到门前。 “平叔,你……” 程荀急切地打开门,刚想说什么,看清门外的人时,话却堵在了嗓子眼。 而冯平身旁,站着一位不速之客。 她望着那人,竟感到恍如隔世。 程荀喃喃道:“妱儿……” 第120章 她与她 妱儿穿着一身旧衣, 风尘仆仆站在门外。还不等程荀开口,她双眼涌出泪,猛地扑进程荀怀里。 程荀下意识搂住她的后背。耳边响起妱儿轻轻的抽泣声,不知为何, 她的眼眶也逐渐湿润了。 想到从平阳离开后几次险象环生, 当真如梦一般。 冯平识趣地退到一侧, 将空间留给她们姐妹二人。 相拥好一会儿, 二人终于平静下来。妱儿满面风尘被纵横的泪水打湿,狼狈极了。程荀没有多言,只将她推到早已备好热水的侧间去沐浴洗漱。 安顿完妱儿, 程荀站在屋子中央沉默稍许, 唤冯平进来。 她开门见山道:“如何, 路上可还顺利?” “属下幸不辱命,粮草人马都已抵达金佛寺,已派人清点入库。”他从前襟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钱庄与买卖的账目, 还请您过目。” 程荀大致翻阅一遍, 心中有了数,又问:“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商号分家之事这般顺利么?还是留了人在平阳处理?” 冯平面露难色,程荀敏感地捕捉到这片刻的异样, 追问道:“怎么?杜家是何想法?” 她本以为三娘已然同意了分家,不然妱儿又何必前来投奔自己?可看他的神色,恐怕其中另有内情。 果不其然, 冯平支支吾吾说道:“杜老板不愿分家。” 程荀一怔, 纳闷道:“为何?可是你们没和她说清楚?还是她没看我的信?” 她有些不解。按照她原本的设想, 表面说是分家,可实质上与程荀独自出走并无多少不同。 除却转运粮草必要的车马、几年下来她留在商号的分利, 她几乎将大半个程杜商号都留给了杜家。 说不心疼是假的。 可她这般决绝,原因也简单。一来她这些年在各地的产业与积蓄还足够支撑,晏家亲卫与神隐骑的人手总足够调配;二来她也实在不愿再将商号中的人牵扯进来。 顶着程荀的目光,冯平忍不住在心底叹口气。 他这位主子,总是对自己太狠、又对人心世事算得太清,事事要完满、要周全、要无愧于人;可对于身边其他人,却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期待或要求。 他不知是她看过了太多人情冷暖、便不愿去强求,还是她从始至终就未曾将希望托付于他人、只是相信自己罢了。 人说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可她的“宽容”,似乎只是因为不敢期待、不愿亏欠。 心中思绪百转,落到嘴上,他也只说了句:“杜老板坚持不分家,只与我说,若真要分家,就让您亲自去平阳谈。” 程荀不禁语塞。 她似乎隐隐猜到了杜三娘的意思。 可若真如她所想,杜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难道就要随他们一同涉险么? 她怔怔坐着,心绪翻涌。 不知过了多久,妱儿在侧间敲了敲门。冯平在旁察言观色许久,立时起身告退。房门关上,妱儿披着程荀的斗篷,小心翼翼推开门。 从金佛寺到紘城,算上与杜家商谈、筹集粮草等要事,一行人来回只用了八日,其中奔波劳累可见一斑。妱儿黑了瘦了,怯怯地站在一旁,看得程荀心里难受。 “饿不饿?寺里暂且只有斋饭,等明日我叫人在外头重新砌个灶房,吃肉就方便了。”她拉着妱儿在桌边坐下,打开食盒,将筷子塞到她手里。 她心中早有这个打算,倒不是为了自己的口欲,只是总不能让数百号要上战场的将士整日清汤寡水地过日子。 奈何此前囊中羞涩,如今粮草到手,一切总算能走上正轨。 妱儿也确实饿了,没有多话,只不停低头吃饭,程荀望着她被饭菜塞得鼓鼓囊囊的脸颊,心底像是有温水流淌而过。 第290章 吃饱喝足后,妱儿脸上终于多了几分血色。她来得仓促,寺中并未准备她的屋舍,程荀便直接将她带到自己屋内。 她们坐在床帐内,烛火昏暗,程荀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冯平未曾将前因后果告诉你么?” 若是知道了她现如今是何处境,又何必前来同她吃这还看不到未来的苦呢? 妱儿没有回答,只拿起她垂落的双手,低头看着。手心手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伤口,这段时间晏决明悉心照料着,伤疤已经变淡了。 妱儿伸出一只手指轻轻划过那细密的伤口,她说不出话,可垂首蜷缩的姿势却分明写满了哀伤。 程荀一怔,没有说话。 妱儿抬起头,眼睛润润的。她比划着:“这些伤,疼不疼?” 程荀下意识扯出一个笑,冲她摆摆手,随口安慰道:“都快好了,早就不疼啦。” 可妱儿只倔强地望着她,有些激动地比划着:“不是这些伤。是所有伤。” 似乎不愿给她逃避的机会,妱儿直接探身从床边矮几上拿过纸笔,唰唰写下几个字,递给程荀看:【身上的伤,疼不疼?】 程荀万万没想到妱儿纠结的居然是这样一件小事。被她突然的强硬打得措手不及,程荀居然有些词穷。 妱儿抿抿唇,又在纸上写:【你受伤了,为何从不愿与我说?】 她又写:【你疼,我也会疼的。】 程荀愣在原地。 妱儿放下纸轻叹一声,膝行到程荀身边,直起上身,双臂穿过她的侧耳与肩膀,将她抱在自己怀中。 妱儿抬起手,轻轻地、温柔地从她头顶顺到后颈,仿若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 程荀的侧脸压在妱儿平坦的腹部上,单薄的衣衫下是她温热的体温。她听着那细碎的摩擦声、妱儿平缓的呼吸声,心底居然涌起了久违地涌起了委屈。 她抬手搂紧了妱儿,整张脸埋进她呼吸起伏的腹部。 程荀躲在她的怀抱里,许久后,终于开口道:“妱儿,我好累啊。” 为什么,这世上的难关总是一个接一个呢? 妱儿仍旧轻抚着她的后脑,不言不语地听着她疲倦、低沉的叹息。 而程荀想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卸下了冷静干练的面具,将那些日日夜夜无处可说的担忧、泄气与倦怠一股脑倒了出来。 有些话,说给外人听惹人笑话;说给晏决明听,他恐怕比自己还着急上火,恨不能以身替之。 外人不甚求解,爱人关心则乱。可她从不缺少去拼去闯的勇气毅力,她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安静聆听她万般思绪的人罢了。 这是独属于她与妱儿才能共享的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床帐外,短短一截蜡烛烧到底,火苗随风而去。淡淡一层月光漫进禅房内,程荀与妱儿并肩躺在被子里。 黑暗中,程荀轻轻对妱儿说:“听我说这些,你心烦么?” 妱儿摇摇头。 “烦也没办法,我都说了快十年了。”眼前浮现出她们初见面的样子,程荀忍不住笑了。 妱儿忽然戳了戳她的侧脸。程荀转头望去,借着清浅朦胧的月色,见她比划着:“你和晏少爷,和好了吗?” 程荀眨眨眼,想了一会儿,别别扭扭道:“我们好像也没有吵过架。” 妱儿飞快地偷笑一下,又比划着:“那你要和他成亲么?” 程荀一愣,脸颊温度渐渐升高,她轻咳一声,道:“……还早着呢。” 妱儿却好像从她躲闪的视线中发现了什么,探过身扒住她的肩膀,一双眼睛在她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程荀被她小狗儿一样的动作逗笑了,有些羞赧,又忍不住故意打趣道:“妱儿这般关心,是不是自己想成亲了?” 妱儿脸一红,赌气一般,一翻身不理她了。 程荀脸上的笑意真切了几分,故意凑上去作怪道:“妱儿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寻一寻!说起来,我们妱儿也是大姑娘了……” 妱儿只小她两三岁,若是换做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或许早在家养孩子了。可与程荀外出行商、游历后,妱儿从未主动提起成家之事。 虽然那时程荀将成亲生子看做洪水猛兽,可毕竟只是自己一家之言,她总担心自己的想当然,耽误了妱儿的意愿。 她几次与妱儿谈及此事,妱儿却遮遮掩掩,只怯生生说想留在她身边。那时程荀便明白,或许她仍在意自己的过往、与无法说话的缺憾。 而这些年下来,她眼见着妱儿愈发沉稳、自如,即便无法言语,也依旧能将商号事务料理得清清楚楚。 商号中曾有年轻俊秀的后生,借公事之由与她相交。可据程荀所见,恐怕妱儿还未开窍呢。 今日也是这般,她存了几分打趣的心思故意玩笑,可妱儿的举动却有几分不一般。 她久久没有转过身,就连程荀都以为她睡着的事后,她却忽然从被子里拉住她的一只手,用手指在上头缓缓写着:“你们牵过手吗?” 自诩“过来人”的程荀忍不住笑了,在她耳边用气音道:“我五岁的时候,我们就牵过手了。” 妱儿终于转过身,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臂,黑亮的眼睛有些气恼地看着她。 第291章 “好啦。”她连忙安抚她,“牵手……自然是牵过的。” 她不禁回想与晏决明相处的点点滴滴,忽然发现,他们之间大多数亲密的接触似乎都逃不开伤与痛。 就连而今回忆起来,除了那或冰冷、或滚烫的温度,鼻尖好像还能嗅到肆虐的雨、腥膻的血、湿冷的泥的气息。 除了那一个吻。 妱儿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没有错过她神情微妙的变化,连忙拉紧了她的手,向她投去狐疑又好奇的目光。 程荀望着她,鬼使神差地开口道:“我亲过他。” 此话一出,相对而视的二人都愣住了。 程荀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糊涂,心下懊恼,当即就躲进被窝里。而妱儿回过神,伸手就去扯她盖在头上的棉被。 二人笑着打闹一会儿,妱儿钻进被子里,呼吸渐渐平息。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妱儿轻轻抬手按在她侧脸上。 她在她手上写,“是这吗?” 此时此刻一如彼时彼刻。 程荀微微摇摇头。 手指顺着她脸颊划下,按在她的唇瓣上。 妱儿写:“是这吗?” 程荀没有说话,厚重的棉被里她的呼吸渐渐快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妱儿笑了一声,将盖住脸的被子掀开,终于重见天日。 妱儿藏在被子下的手,仍在她手背上写着:“是什么滋味?” “……我要睡了。” 说完,程荀反手按住她作乱的手,闭上眼不说话了。 许是白日太累,不多时,妱儿耳畔便传来她平缓的呼吸声。 妱儿轻巧缓慢地抬起上身,安静地注视着她平静的睡颜。 十年过去,阿荀好像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从玉竹姐姐、到她从未开口念过一次的“阿荀”,她有时也会感叹时光匆匆。 当初以为暗无天日、永无尽头的日子,被这个没有血缘的姐姐一路拖拽着,她竟也走出来了。 若是没有姐姐,自己如今会在哪儿呢? 妱儿想,或许,自己早已冻死在某个寒夜之中了。 过了半晌,妱儿小心翼翼抽出那只手,拂过程荀侧脸的碎发,轻轻落在她唇角边。 程荀睡得沉,睡梦中依稀察觉到她的动作,忍不住皱皱鼻子,一副不太高兴的模样。 妱儿不禁扬起一个笑,笑里是纯然的喜悦。 真好,她的姐姐终于寻到了自己的归处。 - 程荀许久未曾睡得这般安稳,一觉醒来,外头天色已然大亮。 她发了会儿愣,侧头便望见妱儿抱着她一只手臂睡得正香。安静看了一会儿,她悄悄抽出手臂,安静地下床更衣、洗漱。 再从侧间出来,妱儿已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身。程荀笑了下,道:“困就再睡会儿。寺里清静,无人会说你。” 妱儿摇摇头,乖乖下床寻自己昨夜带来的包裹。 小和尚早已将食盒放到小院偏房的小炉上热着,程荀刚端起食盒往房里走,却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妱儿穿着一身单衣,站在猎猎寒风里,手里还捏着一封书信,焦急地望着她。 程荀赶忙上前,一面将她推回屋子,一面问道:“怎么了?” 妱儿指了指自己打开了一半的包袱,将书信递给她,上面是熟悉的字迹,写着“阿荀亲启”四个字。 这是杜三娘的字。 程荀心里猛地一跳。她将书信揣到怀里,先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让妱儿先吃着,自己则躲去了卧房里。 关上门,她迫不及待打开信。里头只有薄薄两张纸,第一张纸字迹绢秀,落笔却有些凌乱,洋洋洒洒写着几句话: 【阿荀当年帮扶,三娘铭感于心。而今阿荀逢难,杜家自无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道理。分家,休要再提。】 程荀盯着那几个字,好一会儿才看向第二张纸。与那绢秀的字迹不同,这笔字力透纸背、暗藏笔锋。上面写道: 【杜家先祖有抗击胡人之功,今时局艰难,我辈又岂敢堕先祖之名?程老板尽管放心,杜家人不是孬种!】 这是杜父的口吻。 程荀捏着那两张有如千钧之重的信纸,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子正中。 原来,是她低估了杜家人。 不知过了多久,卧房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妱儿走上前,看了眼她手里的信,将她拉到一旁坐下。 她拿起案上的纸笔,对她写道:“杜家人很好。他们不害怕。” 程荀说不清心中的滋味,只能百味杂陈地点点头。 妱儿望着她,沉默许久,又写道:“阿荀,你可以试着依靠我们的。” “你并非孤军奋战。” 第121章 三百人 妱儿将纸递给她, 悄声走出了屋子。 程荀望着桌上散落的纸页,久久无言。沉默半晌,程荀将几张纸以此叠好,郑重放进那个熟悉的木盒之中。 草草用过早膳与汤药后, 程荀穿好外袍与皮靴, 对妱儿道:“我去看看粮草的情况, 你也奔波多日了, 再休息会儿吧。” 妱儿乖巧地点点头,程荀捏了下她的脸颊,匆匆出门去。 第292章 走在寂静的寺中, 冷风灌进领口, 她越走越快、越走越热。 这一场, 他们只能赢。 库房在金佛寺西北一隅,大片的空屋与地窖被临时腾空。刚走到门口,程荀就看见冯平带着几个亲卫从庭院门口匆匆而出。 “主子。”看见她,冯平等人赶忙停下行礼。 程荀点头回礼, 言简意赅道:“昨夜都入库了?” 冯平点点头, 又道:“将军在里头……” 程荀微微扬眉,侧身迈进院子:“你们先去忙吧。” 她走得快,没有注意到冯平欲言又止的神情。 庭院空荡荡的, 房檐角落还垒着几袋子未收进库房的粮食。程荀上前检查了粮食可有发霉掺沙的情况,见质量并无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往院子深处走,程荀隐约听到了人声。她放轻脚步, 悄悄朝声音处靠近。 “如何, 这下你可放心了?” 是晏决明的声音。 隔了许久, 一个粗哑浑厚的男声响起,语气很是憋闷。 “……是属下鲁莽了。” 程荀站在墙根阴影里, 微微探身看去,只见晏决明站在库房正中。他微微侧身,长身玉立,一半身子落在阴影中,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几分不怒自威的凛冽。 而方才出声的男子身形高大魁梧,一身短打,像是刚被人从教场拉来似的。 程荀默然无声站着,可里头两人却似乎有所察觉,敏锐地转头看过来。她有些尴尬,干脆不掩饰,直接走了过去。 那将士看了眼程荀,低头道:“那属下先行告退。” 晏决明点头默许。 那人匆匆离开,程荀问道:“他是?” 晏决明神色柔和下来,道:“是我麾下一个千总,元辉。” “看着有点刺头。”程荀道。 晏决明笑了下:“元辉能力出群,可唯独性子有些莽撞,容易听信于人。按他的资历与军功,早该做上守备;可就因这毛躁的性子,一直被上头压着……” 程荀了然,一挑眉:“恐怕就连这千总的位置,也是你给升的吧。” 晏决明有些无奈地摇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 略一停顿,程荀试探问道:“他今日来,可是将士们有怨言?” 从两人寥寥几句话,她已大约猜到了元辉的不满来自何处。 只能说,这批粮草来得正是时候。 晏决明眉头微蹙,转瞬又消失了,只道:“不过是个别人,无事,我已处理好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程荀心下却有些沉重。 可现况如此,除了尽快寻到生路、让这五百神隐骑残部不必再躲躲藏藏,别的办法也不过权宜之计。 “不说这个了。”晏决明微微俯身,一张俊美无铸的脸凑到她跟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昨儿休息得可好?” 程荀下意识躲了一下,反应过来又大大方方回望过去,道:“自然好了。我与妱儿一起睡,可暖和了。” 晏决明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游离一瞬,直起身轻咳一声:“那就好……两个人睡,自然是要暖和些。” 程荀眨眨眼,转口说道:“分家不太顺利。” 晏决明拉着她的袖角往外走。 “杜家不满意分利?” 程荀抿抿唇,将杜三娘的信细细说了。晏决明安静听着,时不时牵她躲过石板路上结霜的地方。 北风吹得凌冽,寺外临时用作教场的空地上远远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三娘铁了心不愿分家。”她低声道,“于我,自然是好事,可是于杜家而言……” 宽大的袍袖底下,晏决明握紧了她的手。他脚步不停,只柔声道:“杜家义勇,可此事与他们而言,未必没有好处。” 晏决明轻声细语,说得却极为犀利残酷:“程杜联系如此紧密,就算一朝分家,可难免不波及于杜家。士农工商,上头若是有心想要治杜家之罪,与按死一只虫蚁又有何区别?” “不分家是险,难道分家就没有险了么?两相权衡,不如此时放手一搏。” “阿荀,我并非诋毁杜家义气,只是你也需得知道,杜家早已无法抽身了。” 晏决明身居官场多年,虽也感叹杜三娘的果决,却难免想得更现实一些。 程荀默默听着,思忖良久,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停下脚步,直直看向他:“可如今形势如此,杜家仍敢交付信任,便是你我的责任。” “杜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亲自交到我们手里了。” 晏决明沉默对视,半晌,轻声道:“今夜,我要带队往瓦剌西路去。” 程荀一惊,未曾想到他行动这般快,急忙道:“你伤势好了么?策略如何?有几成胜算?” 她抬手慌忙按住他领口,想要确认他肩头的伤。晏决明含笑看着她,丝毫不急不慌的模样。 程荀忍不住来气。她自然知道军情为重,他们已在金佛寺耽误太久,如今粮草来了,自然没有再拖延的道理。 可即便道理如此,她想到那日雪原上重逢,晏决明奄奄一息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就不能提前与我说一声!”她气得推了他一把,转身就要走,“东西收拾了没?今夜就走,什么都没准备好……” 第293章 而晏决明反手便拉住她,转身推开旁边一间空荡的柴房,提脚关上门,一旋身将她搂紧怀里。 晏决明俯身抱着她,一张脸紧紧埋在她肩颈伸出,闷声闷气道:“行军打仗,又不似上巳春游,有兵马粮草不就够了。” 程荀心头酸胀,抬手揽住他的后背。她轻声道:“你准备怎么做?” 晏决明仍躲在她怀里没有抬头,鼻尖充斥着她的气息,繁杂疲累的大脑好像得了片刻安定。 “我只带三百人。” “……什么?” 程荀不可置信,当即就要挣开他的双臂,晏决明却将她死死抱住,声音低沉而缓慢。 “我手中满打满算八百人,就算强攻也是死路一条,更何况神隐骑而今暗潮涌动,轻易不能动。” “那怎么办?”她有些懵怔。 “道清前几日送来的信,只字不提瓦剌西面大军的动向,实在反常。西路大军,或许早已脱离了阿拉塔的控制。” “西路大军来源混乱,阿拉塔或以武力、或以利益集结数个部族。 “可如今已过去数月,西路从七卫打到昆仑山,所经之地都是些人迹罕至、千里冻土之地。打不了城池、抢不了财宝,如今业已入冬,还守在昆仑那等苦寒之地,不内讧都是神迹。” “更何况依我所见,恐怕岱钦所说为真。各个部族原本就是表面协作,实际矛盾深重、一盘散沙。只要他们并非铁板一块,便有留给我的机会。” 恐怕他此去,是打这个将西路那滩浑水越搅越浑的主意。 程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说得云淡风轻,好似成竹在胸一般。 她嘴唇翕张,半晌才道:“三百人,真的够吗?” “若是时机不对,纵是三千人也不够。”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儿时安慰她的模样,“况且,这三百人已是我能选出的极限了。” 程荀心中一惊。 “我带走一百亲卫,再从神隐骑中抽调二百将士。这些人是随我一路打出头的,说是心腹也不为过,你不必担忧。” 他扶着她的肩膀退出怀抱,肃然望着她:“晏立勇、贺川等人留在寺中,那近二百亲卫是你的人,危急时会护你无虞。” “可那剩下的三百神隐骑,你要多加小心。他们其中不乏异心之人,只怕仍念着逃离此地、恢复身份。若有任何异动,不必与他们对峙,让亲卫带你离开便是。” 他抬手轻抚她的侧脸,眉宇间满是担忧:“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答应我,切莫逞强,好么?” 程荀望着他,轻轻点头。 接下来数个时辰,好似离弦之箭一般,飞快溜走了。 明明当夜就要走,晏决明却不慌不忙,只字不提行装、粮草等事宜。 他呆在程荀身边,如往日般陪她查阅藏书阁账目、喝药换药、按摩艾灸双膝。就连程荀精力不济、迷迷糊糊小睡过去,惊醒后他仍在她床侧坐着,手里还拿着程荀未读完的账目。 似是因为连日操劳,他靠在床架上睡着了。 窗外天色渐暗,暮色降临苍茫大地。暗紫的霞光漏进屋内,在晏决明侧脸上落下凛冽的剪影。 程荀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那束霞光愈发暗淡,她才开口道:“要走了吗?” 她声音不高,晏决明却霎时惊醒,看了眼外头天色,脸上露出些懊恼的神情。 程荀自然没有错过他片刻的情绪,急忙道:“晚了吗?那你快去。” 晏决明却摇摇头。他凑到她身旁,轻轻捻开她散落侧脸的碎发,低声道:“只是惋惜,明明能多看你几眼,结果睡过去了。” 他的脸庞近在咫尺,有些淡淡的倦意,惺忪的睡眼里还浮着不甚清明的水光。 昏暗的床帐内,他不像那个勇毅果敢的将军,也不像那个霁月光风的世子爷。剥去那重重光环,他只是个恋慕她、眷恋她的男人。 一瞬间,程荀心口直跳。 她看着他,忽然抬手捧住他的两颊,未加思索,双唇重重撞了上去。 她太过用力,牙齿似乎磕碰到他的唇瓣,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他们嘴唇相贴,却不似一个吻。 而晏决明瞳孔紧缩,灵魂都好似在震颤。瞬息之间,他一手撑在枕边,一手揽住她的后脑,压了下去。 她的胸中像有火在烧,那热浪烧得她视野一片模糊。她看不清他痴狂的神情,更看不清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仅仅三百人。 他能回来吗,她能活下来吗,他们可否还能再见,一切答案,她统统看 不清。 某种绝望在身体里滋生,与她的骨血交缠。黑色的潮水汹涌而来,不断冲撞她的心防,而她无处宣泄那份彷徨,只能用力咬住他的唇舌,任由那血腥气提醒她,他们还未走到绝路。 半晌,程荀终于松开双手。 她与他额头相抵,彼此都轻轻喘着气。 程荀伸出舌尖,抿了抿嘴角沾染的血珠。而晏决明,一眼不眨地看着她,抬手擦过她的眼角。 她嘴唇微颤,声音微不可闻。 她说:“我要你活着回来见我。” 第122章 忘前尘 第294章 晏决明离开当夜, 贺川便出现在她的禅房内,贴身照料她的起居。 而妱儿也不愿与程荀分开,她思忖后,干脆让二人都搬进她所住的院子——地方小些, 可在安危面前, 又算得了什么呢? 日子好像没什么区别, 偌大一个金佛寺内, 僧侣诵经念佛、侍者洒扫除尘,亲卫奔走忙碌、将士静默无声。 晏决明的离去仿若一阵风拂过水面,吹起片刻的涟漪后, 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而那静水下暗涌的波澜, 程荀虽有所感, 却顾之不及。 是夜,时辰已近晚。 藏书阁只燃了两盏灯,将斗大的内室照得通明。程荀坐在蒲团上,老旧的书箱当桌子, 伏案至夜深。账册看到最后一页, 她合上册子,疲倦地揉揉眼睛。 藏书阁中所有与泰和二十五年相关的卷册她都看遍了,却仍未曾寻到任何线索。 难道她的猜测从一开始就错了? 她咬紧嘴唇, 心中不甘。 楼下传来脚步声,老旧的木梯被踩得吱呀作响。程荀循声望去,晏立勇手持油灯在楼下停住步子, 道:“姑娘, 时辰不早了。” 程荀看了眼凌乱的书箱, 叹了口气,心下失望。 “走吧。” 站起身, 刚要吹灭蜡烛,程荀犹豫了下,随手拿起一本已看过的法事记录抱在身前。 走出藏书阁,程荀才知夜已深。凄清的月光洒在地上,除却几处佛殿还燃着香烛,连片的禅房都已熄了灯。 寺中寂静无声,只余二人的脚步声。晏立勇持灯笼走在前头,程荀兀自思量着,默默跟在其后。刚走过一处拐角,晏立勇忽然停住脚步。 程荀懵怔抬头,却见辩空大师独自一人从黑暗的拐角中走了出来。 “大师。”程荀行礼,有些讶然,“这么晚了,没想到大师也还未就寝。” “程施主、晏护卫,多日未见了。”辩空合掌回礼,眼角噙笑,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如沐春风,“程施主近来身子可好些了?” 程荀与他客气寒暄几句,刚想告辞,辩空的视线却划过她怀中那本泛黄的册子。 “金佛寺从前法事多。”辩空口吻如常,面上依旧慈眉善目,“当年香火鼎盛,如今是比不了了……” 程荀心一紧,下意识将册子抱紧。辩空却移开视线,微微颔首,提步要离开的模样。 程荀终日泡在藏书阁不是秘密,她也从未遮掩自己在调查泰和二十五年的事,可这却是辩空头一次提起当年。 心念电转,她不动声色道:“大师当年来过金佛寺?” 狭窄的拐角被程荀、晏立勇二人挡住,丝毫没有让路之意。辩空停下步子,温和道:“未曾来过。只是曾与当初的住持有过些书信往来。” 程荀故作惊讶:“难道是那位咏一禅师?大师交游甚广。” “陈年旧事罢了,不足一提。”辩空淡淡一笑,“时辰不早,二位施主早些休息。” 话说到这份上,程荀只能让开一步,目送他擦肩而过。 月光拉长他的影子,程荀收敛笑意,目光沉沉。 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小路尽头,晏立勇才低声道:“姑娘,可要属下派人……” 咏一与辩空的关系许是个突破口,可程荀沉吟片刻,道:“此时抽调人手恐怕不妥,先放一放吧。” 晏决明在前线情况不明,多留些自己人在身边,总要稳妥些。 更何况……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平平无奇的册子。 辩空为何要主动提起此书? 程荀精神一振,身体的疲惫好似瞬间消失。顾不及身后的晏立勇,她大步朝禅房跑去。 禅院里,妱儿早已睡了。贺川听到声响从侧间迎出来:“主子,热水已经……” 话音未落,就见程荀匆匆冲进了卧房,关门、点灯一气呵成。她疑惑地看向后头跟来的晏立勇,却只听他严肃道:“莫去打扰姑娘。” 屋内,程荀看着那本她早已查阅过的册子,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金佛寺当年也算是西北之地的大寺,寺中一切活动皆记录在册,行事很是规矩。 一年到头,寺中大大小小的法会道场、三皈五戒、祭祀祈祷等活动记录详实,筹备组织、开支用度、时间地点,乃至参与人员都清晰可见。 只可惜,所有记录都在泰和二十五年的腊月戛然而止了。 可即便如此,隔着二十年岁月,程荀也好似依稀看见了当初那个传承百年、香火鼎盛的金佛寺。 可其中关窍,究竟在何处? 程荀不敢马虎,干脆将所有记录按月进行区分,重新誊写在白纸之上,逐条进行摸查。 时过境迁,书册里偶有油墨斑驳、生霉陈腐之处,程荀多点了几盏灯,自己冲了杯酽茶,埋头苦读。 而一直细读到仲冬十一月,程荀终于发现了些许异样。 前头十个月法事众多,可无论形式、目的几般变化,除却住持咏一,寺中八十三名僧人的名字始终如一。 可自十一月后,这冗长的名单中多了一个名字。 第295章 ——忘尘。 程荀心中忽然浮起一个自己都荒谬的念头。 呆怔片刻,她猛然站起身,随手拿起一件斗篷披上,推开门便往外跑。 贺川还蹲在门外,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见门骤然被人拉开,程荀一阵风似的跑出了门外。 她一愣,赶忙冲进屋子将烛火熄灭,关上门,匆匆追上去。 此时天边已露出一线白,月儿挂在淡色的天幕上,薄如蝉翼。金佛寺在晨光中苏醒,路上渐有僧人夹着经书穿行而过。 程荀一路跑到藏书阁,开锁后直冲三楼,毫不避讳地坐在地上,在那一堆堆凌乱的书山中翻找着。 贺川匆匆赶来,不敢出声打扰,只安静地点了两盏灯,站到她身侧。 终于,程荀在书堆之中抽出了一张薄薄的纸页。这纸页早已泛黄变脆、上头的墨迹也糊了,只依稀能看清写了某人在泰和二十五年冬月剃度受戒。 这张纸早已从原本的书册上脱落,字迹模糊、内容不全,程荀此前忙得头昏眼胀,只匆匆一瞥就放到一边。 而今日,她终于能辨别出那模糊的几个字写的是什么了。 ——是忘尘。 籍贯不明、来历不详,唯一的记录不过是“……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这几句话显然不该出现在寺中受戒记录之中。 撰写之人也心知肚明,故而只是将这抱怨用极细的笔尖写在纸张角落之处。写完后似乎又觉不妥,便在其上胡乱画了几笔,想要盖住字迹。 程荀起初也只以为是打翻了墨汁,直到将书页放回原来的位置,看见了这字迹洇到下一页的痕迹,这才终于明白。 约莫弱冠的年纪,身患残疾,在泰和二十五年的冬月被咏一禅师收留至金佛寺…… 而一个月后,金佛寺在一场大火中付之一炬。 窗外忽然传来撞钟声。 沉闷而肃穆的钟声在风中回荡,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久远的答案终于冲撞而来。 程荀捏着那张纸,怔怔坐下。 贺川观察她半晌,见她坐在冰凉的地上久久无言,终于憋不住打破沉默。 “主子,地上凉……” 密不透风的藏书阁内,橙黄的烛光自上而下打在程荀脸上,她浓密的长睫在眼下留下深深的阴影。 程荀眼神放空,不知飘到了何处。贺川听见她轻轻叹息一声,似疑问又似感念。 “你说,究竟是谁将我一步步引到这儿的……” 贺川一愣,她不解其意,只能试探问道:“主子之前说,藏书阁的钥匙是辩空大师给您的。” 程荀无言良久,直到贺川一夜未睡的眼皮都开始打架,就听她忽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贺川下意识反问。 程荀却没有再作答,将手中的纸张小心叠起、收到袖中,利落地站起身。 “走吧。” 贺川拍了拍她身后的尘灰,随口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程荀面不改色:“回去睡觉。” 贺川不由顿住,随即点头道:“主子是该好好休息了。今日的药还没喝呢。” 程荀先一步走下楼梯,神色却自如许多,不似前日那般严正、肃然。 贺川心神一动,跟在她身后低声问道:“主子可是有线索了?可有属下能做的?” 程荀没回头,只平静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就是。” “那万一占了下风呢?” 贺川有些不解,从程荀方才的举动来看,她分明知道了什么才对。 她不明白,为何程荀不选择乘胜追击。 狭窄黑暗的木梯上,在那老旧的木头吱呀声中,程荀声音轻柔缓慢,贺川却听出几分算计与狠辣。 “被人牵着鼻子走这么久,你不厌烦么?” “我们按兵不动,才能让背后的人亲自跳出来。” 贺川心神一凛,不再说话了。 走出藏书阁,天已大亮。 几步之外,观林抱着一摞账目正往门前走来,见程荀二人推门而出,他脸上闪过讶然。 “程施主莫非在藏书阁待了一夜?” 程荀笑笑:“只是起早了些。” 观林点点头,并无追问之意。 程荀看了眼他手里的账目,关切问道:“观林师父,寺中日常起居供应可还顺利?若开支不够,尽管与我说便是。” 说来惭愧,程荀虽说明面上接手了金佛寺的庶务,可自物资到后,一应事务还是交给了观林,晏立勇从旁协助。 她则每日与那些十几、二十年前的书册打交道,寺中实际开支用度如何,恐怕只有观林与晏立勇知道。 她本也只是随口一问,可没想到观林面上居然真的露出几分难色。 程荀心一沉,不禁正色。 而观林犹豫再三,才委婉说道:“说起来,倒与开支用度无关。只是将士们平日操练切磋,难免有磕碰的时候。寺内屋舍损坏都是小事,只是毕竟都是肉体凡胎,还未上阵抗敌就落得一身伤,多少有些因小失大了。” 第296章 程荀微怔,旋即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观林师父教训的是。寺内打斗实在不妥,是我倏忽了。寺内一切损失,我会一并承担,请您务必放心。” 说完,她目光一沉,冷声吩咐贺川:“让晏立勇来找我。” 见她有心插手,观林神色一松,合掌行礼:“既如此,老僧便放心了。” 程荀勉强扯出个笑,与观林匆匆告辞离开。 回到禅房,程荀面沉如水,厉声道:“究竟怎么回事?” 第123章 溃逃者 面对程荀的疑问, 贺川眼中闪过尴尬,低下头吞吞吐吐道:“……是与神隐骑的人吵起来了,两边一个没拉住,便……有了些争端。” 程荀靠在椅背上, 忍不住按了按眉心。 亲卫六子随她一路从紘城走到昆仑山, 也算是程荀的自己人。六子年轻气盛, 行事有些粗疏莽撞。 而晏决明不坐镇, 神隐骑平日的操练管束都交由几个副官、千总,小将压不住下面的人,难免惹出祸端。 亲卫与神隐骑虽互不相干, 可同在一个屋檐下, 又多少有些亲疏之分。双方有些摩擦, 程荀多少也能理解。 可据她对观林的了结,能让他那样体面古板的人亲自找她告状,恐怕事情不小了。 门外,晏立勇匆匆赶来。贺川微微侧身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心下了然。 不待程荀发问, 晏立勇将事情一五一十道来。 此事起因说来也好笑。六子是个急性子,可偏偏口齿有些不清,遇事不说则已、一说就容易打磕绊, 听得人直冒汗。 那日,六子在外探查消息回来,刚进西北门就遇上了另一个亲卫, 二人便站在门边闲聊片刻。 聊到中途, 他看见几个神隐骑将士走进侧门, 大大咧咧在墙根坐下。那时本是操练的时辰,几人却像是偷摸跑回来躲懒的模样。 六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多少有些不悦。可碍于身份,他也不便多说,只能在心底给几人记下一笔,待日后告诉晏决明。 很快,六子将此事抛在脑后,和亲卫有声有色聊了起来。 那亲卫知道他性子急,故意与他开玩笑,六子果然急得红了脸,忍不住提高声音、语句也磕磕绊绊起来。 可原本只是二人之间的玩笑话,那几个神隐骑将士却不知怎的围了过来,凶神恶煞、面色不虞,二话不说便打了过来。 六子与亲卫不明所以挨了一拳,自然恼怒,当即回敬过去。原本关系就微妙的两拨人马,就这样在西北门前扭打起来。 两伙人都是武人,人高马大、身经百战,血气上来自然打得不可开交。直到动静惊动了巡查到此的晏立勇,这才得以制止。 而几人打斗之中,又撞破了西北门旁一间禅房的木窗。窗前供了两盏香烛,烛台一倒,火苗蹭地窜到一旁经幡之上。若非发现及时,差点酿成大祸。 程荀听完,头疼得更加厉害。 金佛寺当初一把大火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难怪观林如此怒不可遏地将事情捅到程荀面前。 “人现在在哪儿?”她按住发胀的额角,问道。 “寻了个空屋,都还关着受罚呢。” 程荀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忽然纳闷道:“所以为何打起来了?神隐骑那几人就没个交代么?” “说是……”晏立勇难得有些犹豫,好似自己都觉得荒谬,“说是他们其中有个说话口齿不清的,以为六子在故意学舌挑衅,一言不合才打起来的。” 程荀听后冷笑一声:“一言不合?我看这几人恐怕巴不得打一架呢。” 屋中一片死寂。 抬手按按眉心,她思忖道:“那几人在谁手下?操练的时辰都能躲懒闹事,当真是胆大包天。” “是个千总,名叫元辉。” 程荀抿抿唇,心中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她对晏立勇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先补齐寺里的损失,让那几个闹事的亲自去修补重建。至于剩下的,各自按规矩行事。” 晏立勇面色肃然,领命离开。待他走后,贺川露出几分欲言又止的神态。 “……主子,这事儿难道就这么过去了?” 程荀呼出一口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一夜未睡,她浑身酸胀,面上倦意难消。 “此事我不便出面,贸然动作恐怕适得其反。” 她的身份有些微妙,来寺中那么久,在神隐骑中也只见过元辉一人。晏决明似乎有意将她与神隐骑分隔开,其中苦心,程荀自然也明白。 ——即便这作用微乎其微。 “况且……”她声音有些恹恹,“而今誉王代理朝政,麻烦只怕还在后头,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皇帝称病罢朝,太子久居东宫,又有晏决明现成的把柄在手。于誉王而言,朝中局势一片大好,他必不可能没有后手。 晨钟响起,阴灰的天幕之上黑云密布。程荀将小和尚送来的汤药一口喝下,跌进柔软的床榻中,昏昏沉沉睡去。 - 可令程荀没想到的是,在誉王出手之前,神隐骑竟出事了。 第297章 这天夜里,贺川仓促赶来,将睡梦中的她叫醒。 “主子,三个神隐骑兵士趁夜逃出金佛寺。晏立勇已带人前去抓捕,尚无结果。” 霎时间,程荀满腔睡意都被吓跑了。她一激灵坐起身,匆匆下床。 “那三人是谁?离去多久了?又是谁发现的?”程荀一面穿衣,一面飞快询问。 贺川为她披衫系带,低声道:“就是前几日与六子打起来的其中几人,今夜晚膳后便没有人再见过他们,是其上官元辉发现的。” 程荀利落地挽起长发,用木簪固定好,道:“此事还有谁知道?” “除却您,只有元辉与几个亲卫知道。”贺川又补充道,“还有他们同屋的一人,就是那个口齿不大清楚的。” “他们现在在何处?” “在明禅堂候着,六子和李显在旁把守。”明禅堂位置偏僻,离神隐骑兵士居所较远,是个隐秘清静的地方。 程荀从枕下拿出那枚白云令牌系在腰间,想了想,又将晏决明临走时给她的那枚翠玉戒环戴在手上。这翠玉戒环他佩戴多年,已是件旧物了。 “走吧,带路。”她平静道。 刚走出门,就见妱儿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比了个“怎么了?”的手势。 程荀上前拉紧她随意披上的外袍,只柔声道:“没事,你快去睡。” 三更天,寒风起,天上飘着稀疏的雪粒。一路走到明禅堂,程荀发丝间落了星星点点的白。 明禅堂灯火通明,向东的侧间里时不时传来鞭子的破空声,间或夹杂两句粗野的咒骂。 程荀面不改色走进正堂,她屋中坐到主位,轻敲桌面:“叫元辉过来。” 六子领命出去,不一会儿,侧间的声音停下了,元辉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见程荀端坐上首,他在几步外停下,脊背挺得板正。他微微扬着下颌,神情桀骜。 “不知这位是?” 他的态度显然激怒了屋中几个亲卫。六子张嘴便要怒骂,被一旁的李显死死拉住。 程荀微微眯起眼,心中忍不住嗤笑。 当初她迷失大漠,误打误撞到神隐骑求援;后来在紘城,与晏决明共同出入数月。而今在这个关头出现在金佛寺、又与晏决明关系甚笃的女子,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她的名字与身份,旁人不知便罢了,身在神隐骑的元辉又怎会不知? 他摆出这般架势,分明是在暗讽程荀无权插手神隐骑之事。 程荀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换了个舒服些的坐姿,只淡淡道:“元千总,事已至此,你我大可不必再兜圈子。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自然没有插手质问你的道理。” “只是。”她微微倾身,双眸紧紧盯住元辉,眼神暗藏锋芒,“你当真觉得,神隐骑如今还有别的生路么?” 元辉神情骤变。 “你什么意思?”他身体紧绷,面露防备。 程荀收回视线,只凉凉道一声:“神隐骑人才济济,外头而今是什么局势,元千总当真不知道么? “若不知道,那几位又何必偷跑呢?” 元辉咬紧牙关,眼中是强压的怒意:“我元辉就算心中有千万怨气,也绝不是放任将士临阵脱逃之辈!” “临阵脱逃不、不行,偷奸耍滑、躲懒闹事就、就行了?”六子憋不住了,不禁出言打断,话里满是讥讽。 话被堵六子堵住,元辉面色难看,却无力辩驳。 “行了。”程荀摆摆手,言简意赅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站起身,准备往侧间去。与元辉擦肩而过时,她停下脚步,低声道:“元千总,还望你明白,寺里这几百号人无论从前如何,到今日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出了这个门,还想着‘弃暗投明’‘戴罪立功’,无疑是痴心妄想。上头那位什么性子,你当真不知么?” 元辉身子一僵,头上冒出细密的汗。 程荀站在他身侧,瘦得好似一颗细竹,风一吹便折了。 她的声音与她清丽瘦弱的模样一样,轻得像窗外簌簌的雪。可落在地上,却掷地有声。 “神隐骑是圣上的人,可不是誉王的人啊。” 说完,程荀直直向外走去。 侧间里,一个年轻男人被捆在长凳之上。他垂着头,头发散乱地落在地上,背上满是鞭打后的血痕,身体几乎没有了起伏。 程荀走进来,瞳孔骤然一缩,又立马恢复寻常。她看向站在一旁的亲卫,亲卫迈步上前低声禀报。 这男人名叫林右,与逃跑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住同屋,平日也多来往。林右自言,四五日前他们同六子起了争端,受罚后马闲三人便起了逃至肃州、投奔范脩的念头。 林右虽与那三人交好,在此事上却打了退堂鼓。对此,马闲并未多言,大力、唐九却颇有微词。 林右担心他们铲除自己,这几日始终战战兢兢,想方设法躲开三人。今夜他照常躲在校场操练,直至寺里下钥,他才匆匆回来。回屋后,那三人果然已不见踪影。 而元辉察觉到林右近日的反常,今夜专门前来找他谈心,结果就撞破了三人逃跑的计谋。 第298章 元辉询问三人的下落,林右百口莫辩,直接被带到了明禅堂。 程荀听完,只道:“找大夫来,这几日就住在此处。另外告诉元辉,此事必须瞒下,叫他自己想个缘由。” 六子、李显等人匆匆出去安排。程荀又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林右,转身走了。 走出明禅堂,风雪渐大,雪已积了厚厚一层。程荀迈出门槛,眼前一晃,差点摔倒在地。 贺川连忙上来搀扶,她稳稳撑住程荀半边身子,眼含关切,低声道:“主子,千万要保重身体。” 局势本就险要,说是险象环生也不为过。逃跑的三人更是在贺川心中抹上一道阴影。若是他们向朝廷泄露了金佛寺、泄露了程荀,她又该怎么办? 贺川眉头紧蹙,已经在思量此前晏决明告诉她带程荀逃跑的几条退路了。 可她细致观察程荀的神情,只见她面色煞白,神态却不见多么压抑急躁。 贺川有些讶异,踌躇问道:“主子,金佛寺恐怕不能久居,可要属下回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 程荀不由得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自然是准备着离开此地、另寻生路。 她抬起头,雪花落在鼻尖,触感微凉。 天地之间茫茫一片白,程荀静静看着,许久后,若有所思道: “或许,这反倒是个机会呢……” 贺川错愕道:“机会?” 程荀摇摇头,不再说话。 只是不知道,这一次她能不能赌赢。 脚印在雪地之上蔓延,风雪之下,转瞬就消失了。 三日后,晏立勇传来消息,亲卫在凉州附近追捕到了叛逃的马闲、大力、唐九三人,即刻返程。 亲卫追得紧,三人一路躲躲藏藏,尚未寻到机会进城自报名号,此行并未惊动旁人。 得到消息,贺川长舒一口气,程荀却仍旧面沉如水。 直到她打开了随行送来的王伯元的书信,她终于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 信里只有寥寥几个字: 誉王监国,抽调西北大军五千人,全力捉拿罪臣晏决明及其叛党神隐骑,除晏决明外,遇者格杀勿论。 程荀拿起那张纸,心中终于浮起久违的激动。 她赌赢了。 第124章 一险招 王伯元送来的信只寥寥几个字, 还附带了一张不知从何处撕下来的文书,上头清楚写明了朝廷的谕令。 贺川接过信,一目十行读完,脸色愈发难看。刚想说什么, 却看见程荀截然不同的神色, 不由得陷入深思。 沉默片刻, 她的双眼中也迸发出一丝光亮。 短暂的激动后, 程荀迅速冷静下来。她踱步到书案前,拿起墨条徐徐研墨。手上动作轻缓,心底思绪却飞快运转。 沉吟片刻, 她眉头一蹙, 道:“外头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不知主子说的是?” “昆仑山, 阿拉塔的西路大军,如今情况如何?”她言简意赅道。 晏决明离开近一月,天高路远,又许是出于安全考虑, 还并未送信回来。眼下前线是何情况, 寺中人都未可知。 贺川反应过来,立时答道:“已派人出去打探,但属下暂未收到消息。” 程荀摇摇头, 正色道:“多加些人手去查。” 贺川领命,风风火火出门去。程荀拿起狼毫,笔尖轻轻舔墨。 按理说, 在朝廷眼中, 晏决明带着五十将士不知所踪, 已是板上钉钉之事。 扁都隘口一役后,他销声匿迹数月, 宁远侯府又与他断绝了关系。于誉王而言,晏决明已是太子的一招废棋,又何必大张旗鼓、从前线调兵遣将来围追堵截呢? 她抿着唇,展开一张黄麻纸。腕子悬在纸上,笔尖迟迟未落。 除非,晏决明在他眼中又多了几分威胁。 而那威胁是什么呢? 是偷偷藏匿下来的五百人? 不对。 区区五百人,纵是军中精锐,在朝廷数十万大军面前,也不过是蚍蜉撼树,掀不起什么风浪。 那么,是蛰伏东宫的太子有了什么动作吗? 或许是的。 这步棋看似是对晏决明赶尽杀绝、重挫太子势力的杀招,可若是局势依旧有利于誉王,他大可更从容稳重些,又何必给人徒增话柄? 前线正吃紧,在此时调遣兵力、攻于党争,未免吃相太难看了点。 而最大的变量,恐怕还在晏决明身上。 她心中隐隐有些预感,阿拉塔为之自傲的三路大军,或许已有了溃败的端倪。 屋中一片寂静,她深吸一口气,笔尖终于落到纸上,盖住滴落的墨汁。 她写了一个字,“等”。 - 两日后,晏立勇带着三个溃逃者赶回金佛寺。他询问程荀要如何处置这三人,程荀想了想,只让人将元辉叫到明禅堂。 元辉匆匆赶来,见到程荀时,仍是那不服气、却也无处发泄的憋闷模样。 可看见正堂上晏立勇的身影,他神色不由一变。 程荀将一切看在眼里,嘴上却只开门见山道:“马闲三人已被抓回来了。” 第299章 元辉咬紧牙关,警惕地看向程荀,好似看一个洪水猛兽:“你想怎么样?” 程荀不禁嗤笑一声,好整以暇看着他:“元千总说笑了。虽是我的人将他们带回来,可毕竟还是元千总的兵,我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元辉胸膛剧烈起伏,面色霎时铁青。 阴阳怪气两句,程荀过了嘴瘾,心里痛快不少。 欣赏了会儿元辉难看的脸色,她收敛容色,正色道:“如何处置这三人,自然是元千总的事。只是,在那之前,还请元千总先将人关个几日。” 元辉面露戒备:“这是何意?” 程荀静静回望:“不过是多等几日功夫,想来并不碍事。还是说,元千总已经想好了如何处置?” 元辉眉头紧拧,像被激怒一般,厉声道:“自然是按军法处置!我元辉,从来不是那等徇私舞弊之人!” 元辉态度不逊,一旁忍耐许久的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向前一迈步,怒喝一声:“你放肆!” 程荀抬手止住晏立勇的动作。她安静地注视着他,语气平淡:“既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程荀从容起身,不再看他,只带着晏立勇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背对着元辉,忽然开口道:“元千总,昔日你投军入行伍,为的是什么?” 元辉转身看向她。 程荀站在背光处,只留下一个单薄的剪影。她长长的影子投落在元辉身上,好似要将他牢牢笼盖在阴影之下。 他不明白,眼前人明明只是个病弱瘦削的女子,为何自己却频频受制于她。 这种徒劳无力的困顿令他烦闷,更令他平白无故生出几分茫然的畏惧。 他怔怔望着她,全然忘记了她的疑问。而程荀似乎也只是心血来潮一问,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大步离开了。 徒留元辉一人,心绪凌乱地站在屋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元辉面上不显,心中却愈发阴郁起来。 他不明白,程荀究竟在等什么?那日的询问又是何意? 他更不明白,他们这群留守金佛寺的神隐骑又算什么?边关战火未平,主将行踪不明,一群刀枪里杀出来的战士就这么蜗居一隅,整日戏台上耍大刀,逗那群秃瓢和女人玩么? 他们是圣上亲兵,食俸忠君,流过多少血汗才拼杀得一个神隐骑的名号,又怎能就此稀里糊涂地龟缩寺中? 而这样的念头,绝非他一人所有。 马闲、林右等人的消失,仿若黑色海面下一道道暗涌的浪,悄无声息之间,将那状似平静的海水搅动得愈发激荡。 神隐骑中谣言四起,有关马闲四人的种种猜测甚嚣尘上,甚至有副官私下找到元辉,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 而他只能三缄其口。 某种彼此心知肚明的阴影盘桓在金佛寺上空,压得人喘息艰难。仿若暴风雨的前夜,阴沉、压抑,只待一声雷响,倾盆大雨就奔涌而下。 一切爆发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雪夜。 将士们休息就寝的时辰,一个胆子大的年轻士兵,开始抱怨起调至金佛寺后的种种不快。 金佛寺隔绝于世、主将去向不知、嘴里更是淡出个鸟、将军亲卫每日看贼一样暗中提防他们; 更别提边关又起战火,明明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却将他们不明不白拘在此处,莫说打军功了,一身本事都要消磨光了! ——此话多多少少有些刻意。 这话若说在他们西进抗击瓦剌、中途被晏决明调至此地候命时,或许还有人信。 可如今谁不知,晏决明明明身为神隐骑主将、朝廷三品参将,却置前线战事不顾,仅仅带着伤势不一的五十人,狼狈赶到此处。 要说这背后没有鬼,谁信呢? 他们到此的数月里,上到主将晏决明,下至那五十神影骑同袍,竟无一人站出来说清真相,又怎能不让人心存疑虑? 年轻兵士半真半假的一番话,瞬间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鲁莽粗直些的人纷纷附和,你一言我一语,一时间群情激奋。 而少数几个消息灵通者也大起胆子,悄悄说起私下流传已久的消息: 晏将军犯了事,早就被朝廷定罪了!马闲几个老油子,便是听到消息、自寻生路去了。至于将军?指不定如今躲在哪儿吃香喝辣呢! 一群人瞬间炸开了窝。有沉默以对的,有诧异错愕的,更有恍然大悟、言之凿凿开始分析的。 可不等众人厘清个所以然,屋外突然冲进来数个亲卫,一掀桌椅,直接与在座几人扭打起来。双方都是武人,新仇旧恨一上头,无不打得拳拳到肉。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激烈的打斗声在院子中响起,旁边几间屋舍纷纷打开门。定睛一看,竟然是积怨已久的两伙人打起来了,这下还了得? 有怒喝一声加入战况的、有上去拉架还顺势补两拳的,还有几个撒腿跑去别的院子通知士官的。 待骚乱终于平息下来,已是半个时辰后的事。所有将士被拉到宽敞的教场之上,领头闹事的几人站在前头,被各自的将领劈头盖脸怒骂一顿。 第300章 漫天飞雪飘扬,凛凛寒风呼啸。四周燃起火把,将偌大一个教场照得通明。 元辉虎目圆瞪、双手叉腰,直接将带头闹事那人骂得狗血淋头。 惹出这么大的场面,谁知那女人又要以此搞出什么名堂! 元辉气得头晕眼花,骂得正起劲儿,忽然发现周遭安静下来。 他抬头望去,却见教场外,一群人迈着步子走来,沉默无言、却来势汹汹。 程荀走在最前头,明明身形瘦弱单薄,可即便在一众亲卫的衬托下,也丝毫不减气势。 猎猎的风吹动大氅袍角,她神情冰冷凝重,竟然走出了几分威严肃穆的气度。 视线一转,却见马闲三人踉踉跄跄跟在其后。双手被捆缚在后,麻布严严实实堵住嘴,分明是被亲卫押送至此的模样。 元辉不由得心一沉。 程荀的现身显然在神隐骑的意料之外。 即便此前有人隐约察觉到些许端倪,但除却元辉,谁又能想到寺里居然还住了这位“老熟人”——将军表妹呢? 可来不及说笑打趣、挤眉弄眼,消失数日的马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荀走到教场高台上站定,滞留寺中的百名亲卫站在她身后,呈拱卫之势,与神隐骑相对而立。 而马闲几人,则被丢到了神隐骑各将士面前。 几个千总、副官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看。背后的将士们更是窃窃私语起来。 向来鲁莽冲动的元辉此刻却双唇紧闭,沉默注视着程荀的举动。 有个副官看不下去,上前就要解开马闲等人身上的麻绳。 可刚迈出一步,便听晏立勇在其上高声道:“刘副官,莫非神隐骑还能留下刁斗闹事、谤论主将、私逃军营之人?” 刘副官动作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元辉。而元辉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 人群顿时死寂。 视线扫过底下众人,程荀朗声道:“诸位,今日之事,可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一个年轻气盛的把总讥笑一声,冷冷道:“无知妇人,莫仗着将军几分偏宠,便自以为能作威作福!军中之事,岂是你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 说着,他瞥了眼火光下程荀秀丽沉静的样貌,想起晏决明尚未娶妻,心中鄙夷更甚。 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太平时候抛头露面、在外行商,已足够惊世骇俗;而今多事之秋,还妄想染指军中之事,当真是荒谬至极! 他话里明晃晃写满了轻视与讥讽,身后的亲卫当即就要暴起,程荀却摆摆手,只随意道:“这位军爷,若不是我这个妇道人家出手,恐怕诸位早饿死在这金佛寺之中了。” 那人怒道:“荒唐!神隐骑乃是圣上亲兵,岂容你在此大放厥词!” 元辉却心道不好,呵斥一声:“郑康,够了!” 程荀微微挑眉,心下哂笑。 没想到晏决明也有看错人的时候。这元辉,比他说得要聪明多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提高声音道:“诸位出身神隐骑,能走到今日这一步,靠得是刀光血影中杀出来的军功,我自然知晓‘神隐骑’三个字的分量。” “只可惜,神隐骑早在三月前扁都隘口一役后,就全军覆没了。” 程荀环视一圈,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张茫然的面孔,其中间或夹杂几道恍然大悟的叹息。 “晏决明欠你们一个解释。今日,我会补上。”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双眼认真地望着他们。 “神隐骑抵达前线后,总兵范脩一意孤行,强迫晏决明带兵穿过祁连山,正面强攻瓦剌北面大军。 “途经扁都隘口,瓦剌在此设伏。神隐骑奋战一夜,奈何敌军有备而来,最终不敌。 “都司范春泽趁夜逃跑求援,参将晏决明带领仅剩的五十将士冲出重围,路遇数次追杀,最终逃至金佛寺。” 面前三百将士,只余一片死寂。 寒风不住地吹,碎发不断挡住她的视线。纷飞的乱发之间,程荀望见一双双或空茫、或惊惧、或含泪的眼睛。 鼻尖酸胀,指甲深深陷入手心,刺得程荀生疼。 而她只平静道:“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只剩你们了。” 第125章 平哗乱 “从紘城拔营的三千神隐骑, 只剩你们了。” 程荀说完,整个教场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排列成行的人群中,隐约响起了断续的抽泣声、低沉的咒骂声。 可更多的, 仍是沉默。 这个结果, 或许他们心中早有猜测。 教场周围熊熊的火光映着地上积雪, 天地间亮若白昼, 照得众生一览无余。 他们无言僵立在原地,像是一棵棵落满雪的枯树。 大抵行军打仗之人都见惯了生死,就连悲痛都是克制的。 程荀静静看了一会儿, 道:“若有不信的, 自可询问当初随他回来的那五十人。” 当初晏决明腹背受敌, 能将那五十人活着带回金佛寺,已是极限。 其中三人虽捡回来一条命,可伤势严重,如今还在寺中休养。 “那我们留在金佛寺, 又算什么?” 第301章 方才那个对程荀出言不逊的把总郑康忽然向前一步, 抹了把脸,声音嘶哑道,“我们连瓦剌人的影子都还没见过!”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群中渐渐响起质疑。 “我们没死,又怎能说神隐骑全军覆没!” “难道将军还没将我们上报朝廷?” “你傻啊!你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 眼见底下骚乱起来, 程荀侧头示意晏立勇。晏立勇得令, 两步跨下高台, 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好的薄纸,递给元辉。 元辉半信半疑接过, 打开一看,身子僵在原地。 旁边几个副官围过来,从他手里拿过信,也都愣住了。 元辉抬头看向程荀,程荀垂眸俯视,安静地回望。 隔着风雪,程荀看见他蓄着杂乱胡髭的脸冻得青白,一双凸出的眼睛写满了错愕和颓败。 在他身侧,朝程荀不断叫嚣的郑康低下头颅,身子微不可察地摇晃着,靠着旁边的副官的支撑才勉强站稳。 教场的高台上下,沉默的空气在对峙的两军之间蔓延。 靠前的士兵察觉到异样,敛容息气、不再言语。 站在后头的将士却还不明所以,仍你一言我一语地揣测、私议着晏决明的行踪。话音随风飘散,声音微弱却又尖锐分明。 “一群蠢货,都给我住嘴!” 元辉陡然暴起,大步走进队伍后排,抬脚将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踢倒在地。 周围人吓得呆若木鸡,而元辉似是仍不解气,嘴上凶神恶煞地咒骂着,扑上去打得拳拳到肉。 数百人的队伍骤然陷入死寂,只闻元辉愤怒的嘶吼与士兵的哀嚎。 程荀站在高台上,冷眼看着元辉“教训”自己手下的兵,半晌才对晏立勇说:“将他带上来。” 晏立勇走过去,元辉瞥了他一眼,抹了把额上的汗,扭着腕子站起身。他丢下躺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士兵,大步走到高台前。 明亮的火光下,程荀看着他状似平静的冷硬面容,心底再一次确认,此人绝非面上表现的那样粗鄙憨直。 她静静道: “神隐骑不是我的人,我也无权决定军中之事,元千总大可不必如此谨小慎微。” 元辉放在身侧的手一颤。 瞥了眼后排被战友搀扶着站起身的几个士兵,视线又扫过底下五花大绑的三个逃兵,她不动声色道:“你的兵,自然由你处置。” 沉默半晌,元辉抬起头,一字一句道:“神隐骑,是晏将军的兵,属下不敢僭越。” 此话一出,元辉背后几个一直紧张注视着他的副官,也终于低下了头。 程荀紧紧盯着他,提高了声音:“元千总可想好了?” 元辉声音铿锵有力、雄浑坚定:“我等势必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说罢,几个副官对视一眼,带领数百将士齐声高呼三声:“追随将军!效忠陛下!” 呼声直冲寰宇、震彻天际,在四面环山中不断回荡,直叫人听得血脉偾张。 程荀的视线扫过人群,那一张张或年轻、或老成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对这突如其来的呼喊,他们好像早已司空见惯。或许日复一日的训练,早让他们对此烂熟于心。 可他们当真明白这句话的重量、这句话背后的选择么? 片刻恍神后,程荀看向元辉:“既如此,在将军回来之前,便有劳元千总与诸位了。” 元辉躬身行礼,又听程荀在上头道:“至于这三位,元千总准备如何处置?” 元辉身体一顿,敛容道:“一切,按军法处置。” “军法?”程荀轻哼一声,徐徐道,“元千总是个聪明人,该如何做自然不必我多虑。将军今日不在,可明日、后日,总有回来的时候。” 元辉将身子躬得更深,咬紧牙关:“属下必会给将军一个交代。” 程荀冷冷地打量他片刻,微微颔首,不再言语,带着亲卫便要离去。 元辉声音不大,却足够前排将士听清。周遭霎时鸦雀无声,而倒在地上的那三人却剧烈挣扎起来。 马闲弓起腰,在粗砺的沙石上来回磨蹭,半张脸被磨得血肉模糊,终于吐出了口中的麻布。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刚刚走下高台的程荀声嘶力竭地怒吼道:“竖子岂敢!好一个毒妇——” 话音未落,旁边几个副官便反应过来,将他狠狠按倒在地。 马闲吃了一嘴的雪泥,脏乱打结的头发遮在眼前,喉咙鼻腔里满是血气。 他看着程荀停住的背影,厉声叫嚣着:“……咳……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插手、男人之事……呸!” 亲卫怒目而视,而元辉在旁呵斥一声:“放肆!快将他带下去!” 程荀却一抬手,止住了亲卫与元辉的动作,缓缓走过来。 马闲磨出血的半张脸被按在地上,冰凉的雪刺得皮肤生疼。土腥味与血腥气交织着,冲得他双眼发酸。 而眼前,被火光映得泛红的雪地上,一双皮靴直直走到他面前,黑色的影子逐渐挡住他的视线。 马闲满腔的愤怒与不甘中,莫名浮起些忐忑。 下一秒,那只皮靴踩住了他的后背。 第302章 程荀俯下身,毫不犹豫地伸手扯住他的散发,用力拉起他的头颅。 “你问我凭什么插手?” 程荀凑近了些,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而马闲被她狼狈地拽起半身,浑浊的眼中渐渐露出几分惧怕。 她轻声细语道:“就凭你日日吃的饭食、夜夜烧的柴炭,身上穿的冬衣、手里握的箭羽,都是我这个‘毒妇’的。” “清醒点。”她抬手拍拍他的脸,“做人该知恩。” 说罢,她松开手,任他重重摔在地上,转身便要走。 马闲目眦欲裂,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怒不可遏地要赢回尊严。 “晏决明都逃了!我凭什么不能逃!我凭什么不能逃!” 话音未落,程荀直接抽出身旁元辉腰间的佩刀,一旋身便劈向马闲! 利刃在马闲侧脸急急停下,可锋利的刃风直接砍下他一段散发,脸上缓缓渗出一道血缝。 她出手极快,周遭众人都不由得愣在原地。 马闲惊恐地盯着那刀刃,在那瞬间,就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森寒的刃上映着跳跃的火光,落在程荀瞳孔里,仿若冰与火的两极。身体也好似掉入冰冷的火焰之中,愤恨和失望像是藤蔓,瞬间爬满整个心脏。 刹那间,她甚至想笑。 晏决明,你明明拼死拼活,为何上至庙堂、下至营帐,都不信你呢? 她咬紧牙关,嘴里渐渐漫出血味,半晌终于开口,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穿透整个教场。 “扁都隘口一役,神隐骑腹背受敌,是他带领五十人杀出重围;路遇刺杀埋伏数次,方赶到金佛寺,是他负伤前往昆仑山刺探瓦剌敌情;直至今日,仍是他带兵前去西北,与瓦剌西路大军周旋。” 程荀身体微微颤动,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道:“若非他当日将你调离大军,今日死在祁连山、还要被朝廷追责的,便是你马闲。” 周围一片死寂。 而马闲浑身颤动,似乎已失了思考的能力。 程荀抬头抹了把脸,飞雪在手心融化成点点水迹。她转过身,将刀递给无言的元辉。 “元千总,敢问怨憎诡言、抹黑诽谤、私逃营帐、挑拨军士之举,于军法该当何罪?” 元辉停顿一瞬,答道:“谤军、乱军、逃军,犯者斩之。” 程荀注视了他片刻,拂袖离去。 她穿过沉默的飞雪、沉默的将士,像是一只黑色的雁,转瞬便消失在黑夜里。 元辉转头望过去,只见程荀一身黑衣,斗篷随风而动,数百亲卫紧随其后,宛如流星的彗尾。 程荀身形高瘦,穿上宽大厚实的狐裘斗篷,仅从背影望去,与男子似乎也别无不同。 他一时间有些恍神。 身旁的副官踩了他一脚,将他唤回神。元辉看了眼趴倒在地、眼中再无生机的马闲三人,又扫视一圈身后面色各异的将士们。 “按军法行事。” 他平静地吩咐道。 - 自那夜后,神隐骑肉眼可见地沉寂下来。 据贺川所说,神隐骑每日的操练仍照旧,只是偶尔与亲卫同时出入,少了许多以往的嚣张与高调。 ——在此之前,神隐骑在亲卫面前向来很有几分优越感。 虽不知元辉私下如何与将士们解释的,可到这个地步,却也不是什么好事。 程荀想了想,叫来晏立勇。 “前线可有消息了?”她先问道。 晏立勇摇摇头,又补充道:“不过,寺里这几日的情形我已派人写了信追去,只要找到了人,将军就能知道。” 程荀有些失望,呆坐了会儿,又打起精神。 “我听贺川说,这几日神隐骑有些低迷?” 晏立勇斟酌道:“据我所知,朝廷的态度,在神隐骑中已不是秘密了。加之那三个逃兵的处置,将士们难免有些惶惶。” 程荀不禁陷入沉思。 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又试探道:“主子,朝廷不知何时会找来,要不我们还是做些准备吧?” 程荀瞥她一眼,道:“带着这几百号人在西北大地上奔逃,生怕他们找不到我们么?还不如躲在金佛寺呢。” 贺川讷讷闭上了嘴。 “神隐骑如此,恐怕不妥。”程荀说回正题,“平日镇守寺中的亲卫还有多少?” “除却运送粮草、探查消息的,还剩一百五十余人。”晏立勇答道。 “想个法子,让这一百多亲卫与神影骑一同操练。” “啊?”晏立勇讶然,随即面露难色,“亲卫与神隐骑各自成军,恐怕不宜相合。” 程荀纳闷道:“又不是让你们编做一军,平日里多些切磋、擂台,彼此间稍熟悉些就是了。” 晏立勇一顿,忙道:“属下遵命。” “顺便看看,若神隐骑中仍藏有不臣之心者,及时解决。”她转过身,正色道。 晏立勇目光一肃,领命走了。 贺川琢磨片刻,恍然道:“主子现在颇有些军师的样子呢。” 程荀看着摊了一桌的账册,叹了口气:“哪有军师整日扑在账册上的!” 深冬已至,风雪愈发肆虐。寺里道路湿滑,观林师父前几日不慎摔了腿,虽并无大碍,可程荀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将管账的活儿接了过来。 第303章 妱儿在旁打着算盘,闻言摇了摇算盘,咧起嘴朝她笑。 程荀脸上的愁容消散几分,探身捏捏她的脸蛋,笑道:“还好有妱儿在!” 对算学一道很是头疼的贺川挠挠鼻子,到侧间煮茶去了。 时间一日一日过,神隐骑与亲卫之间那层坚冰渐渐融化,程荀也终于等到了来自西北的消息。 她看着从西北匆匆赶回来的探子,嘴里错愕地重复。 “‘程’家军?” 第126章 消寒图 送来消息的亲卫也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思忖片刻, 程荀鬼使神差地问道:“哪个‘程’?” 亲卫老老实实答道:“就是主子名字里的那个‘程’。” 程荀放在膝上的手蓦然一颤。 据亲卫所言,瓦剌西路大军远在昆仑以西,近万大军陈兵于此,亲卫们对路线并不熟稔, 轻易不敢靠近, 暂时只能在边缘的几个村落、镇子中打听消息。 村镇里的百姓几乎世代居于此, 人口不多、朝廷也难以管辖, 加之多年来的通婚,胡汉的边界已不甚明晰。 可即便如此,自瓦剌大军来到此处后, 常有小股瓦剌士兵偷跑出军营、前来骚扰百姓。 原先许是有些忌惮, 大多是些言语上的骚扰与威胁、逼迫百姓交出余粮。可日子一天天过去, 瓦剌士兵们气焰愈发嚣张,竟集结起来,烧杀劫掠、无恶不做。 直到前段时间,一支汉人军队途径此处, 将作恶的瓦剌人斩于马下, 形势才开始好转。 当地人本以为这是朝廷派来的军队,可询问诸位将士,却全都三缄其口。唯一知晓的, 便是那位年轻骁勇的将领,姓程。 自那以后,这支军队在昆仑一带仿若神兵天降, 一连解救了数个村镇, 未曾放过一个瓦剌外敌。 甚至考虑到他们走后瓦剌人前来报复, 那位程姓将领还留下了几十个士兵,帮助几户住得偏远的村民, 举家向后方搬迁。 待亲卫前去探查消息的时日,那群将士已然离开。人虽然走了,可有关这支百姓眼中的“神兵”的种种传闻却留了下来。 百姓们不知这“神兵”来自何方、又要去向何处,只知道自己这条命是靠这群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捡回来的。 他们便将其称为“程家兵”。 程荀听完,久久无言。 说到这个份上,真相如何,早已昭然若揭。 程荀没想到,明明连她都熟悉了“晏决明”这个名字,他却并未忘记“程六出”。 沉默良久,她捏捏眉心,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反问道:“可还有别的消息?西路的瓦剌大军最近可有什么异动?” 亲卫想了想,摇摇头,面露惭色:“暂且还未得到消息。” 程荀支着下巴,沉吟道:“北面和东面最近如何?” 一旁的晏立勇开口道:“属下昨日得到消息,瓦剌东面、北面两军仍再与齐军对峙。不过,许是因为朝廷临阵抽调人手捉拿……追捕将军,加之范脩决策错误,大齐丢了陕西都司附近两个堡。” 程荀一惊,诧异道:“那岂不是快直指凉州了?” 晏立勇面色严峻,沉重地点点头。 “阿拉塔来势汹汹啊……”程荀不禁喃喃道。 瓦剌东面、北面两路大军联手围堵,秃鹫一般,将齐军的防守线活活撕咬开一个口子,陕西都司已是案上鱼肉。阿拉塔野心熊熊,剑指凉州。 这是自扁都隘口一役后,两军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对战,此前几乎静止的状态终于终结。 阿拉塔似乎调整了兵力,不再选择三面作战,而是选择地势占优的东、北两路大军,集中力量攻破大齐防线。 而这样一来,至今没有任何声息的西路大军,更显蹊跷。 程荀靠在椅背上,眉心微蹙,目光渐渐虚焦,拇指不停转动着食指上那枚大了一圈的玉戒。 晏立勇的目光落到案上,猝然看见了她正在转动的那枚玉戒,瞳孔不由得震颤了两下。 “难道……” 程荀一面思考着,嘴上念念有词。晏立勇当即垂眸敛容,收回了视线。 程荀看着桌上的羊皮舆图,手指轻点崎岖起伏的昆仑山脉,低声说道。 “或许,西路大军已然被阿拉塔放弃了。” 晏立勇回过神,不由猜测:“难道是将军他们……” 程荀摇摇头:“三百人对上近万人马,要说攻破了瓦剌大军必然不可能……恐怕是借力打力,给本就隔阂重重的西路大军来一计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他在昆仑动作不小,亲卫都能打探到的消息,恐怕朝廷或多或少也知道了。” 晏立勇恍然大悟。 难怪誉王如此莽进,偏要在此时从前线调兵遣将,全然不顾边关将士与百姓的死活,一心要将晏决明与太子彻底按死。 这位昔日的侯府世子、后来的边关大将,不仅没死于瓦剌的伏击、敌党的追杀,反而在西路掀起了风浪。 誉王此时,心中该作何想呢? 而程荀心中却渐渐升起些许雀跃。 她想,或许,他很快就要回来了。 第304章 - 寒雪渐漫山,一场又一场冻雨过后,深冬悄然降临。 这日,程荀早起用饭时,妱儿忽然拍拍她的肩,告诉她到冬至了。 都说山中无岁月,可程荀躲在金佛寺内,好像也丢了对时节的概念了。 她愣了愣,随即笑了下,对妱儿说:“若是在江南,此时合该吃花糕、喝分冬酒。” 说起故里,程荀脸上久违地露出些松快的神情。回忆起在溧安的种种,她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忍不住滔滔不绝念起往事。 妱儿与她同乡,两人虽从未在溧安见过面,可那些往日都熟稔的乡音民俗却亲切。她微微笑着,静静听她讲古。 而贺川若有所思,悄悄走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她顶着满身飞雪走了进来,怀里小心护着一幅卷轴。 程荀走上前正要问,却见贺川将卷轴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揭开上头包裹的绸布与细绳。卷轴缓缓打开,藏匿其中的,居然是副九九消寒图。 程荀站在一旁,目光瞬间凝住了。 只见画纸之上,浓淡相宜的墨勾出一枝凌寒傲放的梅,花枝遒劲、骨朵灵动。满枝的花瓣不着一色,好似殷切盼着谁拿起朱红装点色彩。 画纸角落盖了个小小的印章,上头纂刻着“四台逢雪”四个字,是他平日闲来作书画时用的私印。 “这是将军临走时交给我的,让我务必在冬至时给您。”贺川道。 “啊。” 程荀眨眨眼,嘴上短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始终停留在画上。 贺川觑着她的脸色,悄悄退出了里间。妱儿轻手轻脚地从书房拿来笔墨,推到她面前。她努努嘴,眼里有几分打趣。 程荀抿着嘴笑了下,拿起笔,沾了沾朱红的彩墨,小心翼翼涂满一片花瓣。 待寒去春回,想必枝头这无色的梅便能绚烂地绽开了吧。 许是在纸上见到了些许春色,今日程荀脸上久违地挂起笑意。 吃过早饭与汤药后,她照例去到辩空大师处拜访。 不知何时起,程荀几乎日日都要抽出空来拜访辩空大师。 有时对弈三两局;有时打着“监院病休、寺中事难以做主”的旗号过来询问庶务。 有时拿着本崭新的佛经前来请教佛法;也有时只是过来问个安,然后在他旁边无言做自己的事。 在旁人眼里,似乎只是她嫌寺里苦闷,才三番五次前来打搅辩空清静。 辩空身边有个亲传的小弟子,每每看见程荀就忍不住气闷。 可偏偏辩空什么也不说,反而是程荀屡屡打趣他心有嗔怨、六根不净,搞得小弟子现在看见她就躲着走。 无论外人如何看,辩空却好似默许了这不远不近的距离,也习惯了程荀意味深长的机锋。 今日也一样,程荀踏雪而来,辩空已在窗前炕上摆好棋盘,仿佛早已等待在此。 程荀走进室内,微微挑眉,嘴上却恭敬道:“又来叨扰大师了。” 辩空大师的禅室宽敞清静,二人坐在窗边炕上,就着窗外簌簌的雪声,安静对弈。 下得正酣,辩空忽然道:“程施主今日棋风很是轻盈。” 程荀闻言一愣,正要落下黑子,心里念头一转,改变原本的想法,选择毫不犹豫地封住白棋的逃生之路。 她抬眼观察辩空的神色,却见他不动如山,眉梢眼角仍挂着平静淡然的模样,甚至微微笑了下。 “程施主年轻气盛。”他执起白子,沉着应对。 程荀不置可否,几乎未加思考,黑子便落了下来。 辩空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问道:“莫非今日有什么好事?” “今日是冬至。”她声音温和柔软,与手下凌厉的棋风全然不同。 “冬至,那确是好日子。”辩空轻声道。 思忖片刻,他将手中的白子放到棋奁中,微笑道:“是老衲棋输一着。” 程荀一怔,低头看向棋盘。可无论她怎么看,白棋分明还有生路。她心中奇怪,却见辩空侧过身,望着窗外一片茫茫风雪。 飞雪飘进屋里,也飘到他花白的眉上。寒风吹动他的髯须,程荀竟在他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容里看见了几分寂寥。 她不由得心神一动。 “大师,您当初为何非来金佛寺不可呢?”程荀试探着,终于问出那个盘桓于心许久的问题。 无论是坊间传闻、还是晏决明亲口告诉她的原因,都是辩空所谓的“梦醒顿悟”。 可程荀不信。 辩空缓缓转过头来,眼中露出几分了悟与恍然,却依旧宽容平静,全无反感之意。 程荀静静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道:“咏一,是我的师弟。” 程荀怔怔望着他,嘴唇翕张。 果然,果然。 说完这句话,辩空不再看她,又看向窗外的雪。不知过了多久,风中传来他喃喃的低语。 “二十年前那天,也是冬至。” 走出禅房,程荀仍沉浸在思绪之中。贺川上前为她披上斗篷,顺势在她耳边轻声道:“主子,紘城送来了王大人的信。” “回去说。”程荀干脆道。 一路匆匆走回禅房,晏立勇已在屋中候着。 第305章 “今日风雪大,又是冬至,神影骑还在操练么?”她站在廊下抖落两下斗篷上的雪粒,一面交给贺川,一面对晏立勇说道。 “今日神影骑与亲卫约了打擂台。”晏立勇垂首答道。 程荀坐到桌边,把手伸到熏笼上,思忖道:“让厨上今日多做些甜汤,给寺里的僧人也送去一份。对了,分清锅碗,切莫沾了油荤。” 贺川接过话茬:“我去吩咐吧,主子您与勇叔先忙。” 程荀自无不可。贺川顺手拉起坐在一旁做针线的妱儿,让她与自己一同去厨房。 屋里安静下来,晏立勇将信递给程荀。 “不是说先不写信了么?”程荀一边拆信一边问道。 自从得知朝廷开始追查晏决明下落后,为两人安全起见,程荀决定暂时不与王伯元书信往来。 毕竟晏、王两人交好多年,王伯元恐怕早已成了朝中某些人的眼中钉了。 面对她的疑问,晏立勇语气肃然:“是王大人有一夜忽然找到亲卫,吩咐我们必须将信尽快送来。” 程荀眉头一皱。 她迫不及待打开信,一目十行看下去,一颗心渐渐沉底。 今日那副九九消寒图带来的欢喜蓦地消失了。 王伯元先说了自己的近况。 几个月前瓦剌骤然宣战,一众商定互市条约的朝中官员、和鞑靼使臣都被迫困守紘城。 彼时朝廷担心鞑靼临时反水、与瓦剌暗度陈仓,硬生生将新任鞑靼王的心腹呼其图留在大齐。 可瓦剌与大齐的争端比想象中更加严峻,战争持续了几月,鞑靼使臣便在紘城困了多久。 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更何况向来粗莽自傲的呼其图。而一天夜里,呼其图直接带着人马打晕了巡城的将士,丢下一封信,拍拍屁股逃走了。 翌日天亮后,众人才发现了晕倒在街上、差点冻死过去的巡城将士。可此时再追也来不及,呼其图恐怕早已跑回漠南了!随行官员只能将此事上报朝廷。 朝廷收到消息,自然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而呼其图留下的那封信,则成了朝廷此时唯一的体面。 很快,京中传来消息,互市条约已定,鞑靼使臣经由大齐皇帝准允后离开。 消息既定,驻留紘城已久的大齐官员也终于能够返京。 可就在此时,王伯元做了件非常“王伯元”的事——他亲自摔了自己半截腿,自言伤势严重、无力奔波,等病好后才能离开。 老实说,程荀多少能明白他的意图。现如今京中正乱,太子情况不明、晏决明又被通缉,留在紘城、远离京中纷扰或许才是更好的选择。 ——可硬生生将自己半条腿摔断,不知何日才能痊愈,也当真是…… 她叹息一声,继续往下读。 最后一张信纸像是从何处匆匆撕下来一般,上头的字迹也潦草凌乱,程荀辨认一会儿才读懂。 上面写着寥寥两句话: 凉州危,齐军节节败退。 范春霖领命捉拿神隐骑,金佛寺恐有变,寻机离开。 程荀捏着信纸的手陡然一颤。 晏立勇见她脸色不对,忙问道:“主子……” 程荀直接将信纸递给他,晏立勇匆匆看完,神色也多了几分异样。 “主子,金佛寺恐怕不宜久呆。” 程荀心头一片乱麻。她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金佛寺事小。”她道。 程荀没想到,此事竟交给了范春霖。恐怕范脩还惦记着,让自己的小儿子在后方也夺些功劳。 可程荀想起范春霖那副草包模样,就觉得此事暂时不足为惧。 更何况,偌大一个西北,待找到金佛寺,不知还要多久呢。 更要紧的,是如今岌岌可危的凉州。 她没想到,阿拉塔两路大军拿下陕西都司附近两堡仿佛还在昨日,怎么不过区区半月,就一路打到了凉州! 凉州地势险要,向来是边关重镇。若瓦剌当真攻破凉州,打开西北的咽喉之地,离整个西北大乱不过一步之遥。 更何况,还有态度暧昧的鞑靼。即便新鞑靼王表面看上去亲近大齐,可利益在前,谁又能肯定二十年前的事不会重演? 若鞑靼与瓦剌再度联手,恐怕整个中原都要被卷入战火。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当真是废物!”她眼前发晕,忍不住骂道。 晏立勇见她身子摇晃,吓了一跳,连忙扶她坐下。 “主子,当务之急还是你的安危。”晏立勇为她倒了杯热茶,苦口婆心地劝道:“金佛寺并非世外之地,总有被找到的一天。” 程荀有些烦了:“我都说了,带着几百号人一起走,那才是活靶子!” 晏立勇不为所动,直言道:“亲卫的责任只有您一人。只要您与我们走就是了。” “什么?那神隐骑……” 程荀眉头紧蹙,刚要质问,就见贺川大步跑进屋中,语气中难掩激动。 “主子,冯平回来了!” 第127章 破西军 “主子, 冯平回来了!” 程荀猛地起身,放在桌上的手骤然攥紧。 “他回来了吗?” 贺川一愣,随即摇摇头:“回来的只有冯平和几个神隐骑的人。” 第306章 悬着的心蓦然一落,她垂眸掩饰失望, 又道:“让冯平过来找我。” 贺川点点头, 风风火火地出去, 不一会儿便带着冯平回来。 “属下参见主子。” 冯平满面风尘, 下颌胡髭杂乱,较之从前憔悴许多,却也添了几分刚毅。 程荀忙让他坐下, 待一杯热茶下肚, 她才问道:“前线如何?怎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冯平正襟危坐, 从怀中拿出一封信和一个木盒。 “这是将军托我转交给您的。” 程荀手指蜷缩一下,才接过信和木盒。她背过身走到墙边,将木盒放到一边,先借着窗外雪光展开了信。 贺川几人对视一眼, 识趣地退到外间, 小声问起外头的情形。屋内安静下来,只听闻桌边轻沸的煮茶声与窗外簌簌的落雪声。 只是,信纸上并未写有什么缱绻私语, 甚至连称呼与寒暄也无,干脆利落得像一封军报,只写明了前线的情况。 晏决明向来是个事成前、没有万般把握绝不多说的人, 程荀也是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谋略。 离开金佛寺后, 他们一路向昆仑山下的瓦剌大军西进。也确如程荀所猜测的, 沿途解救了数个村镇,俘获了越过军营偷跑出来作乱的瓦剌士兵。 而通过那群士兵, 晏决明终于确定自己的推测为真——西路大军内部矛盾重重,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与阿拉塔亲率的北路、哈达部落多位大将坐镇的东路不同,西路大军的组成与来历复杂得多。 阿拉塔好大喜功、野心勃勃,自掌权后便一改其父伊仁台的保守作风,开始大肆收割吞并瓦剌草原上众多小部落。 各部落或受武力胁迫、或被钱财利诱,才硬生生集结起来,组成这来势汹汹的三路大军。 除却各小部族的人马,西路还包括了不少在哈达内斗中,最后关头才由岱钦一派倒向阿拉塔一派的哈达人——他们在内斗中保住一条命,却也不得阿拉塔信任,便被随意安排进西路凑数。 西路大军内部鱼龙混杂,各部族从前在草原上便有不少夙怨,相处起来更是摩擦不断。 更何况,谁又真的愿意为阿拉塔嘴上一个“荡平大齐”的壮志去卖命呢?即便阿拉塔将来得偿所愿,他身边的心腹那么多,他们这群临时被拉来的“外人”又能得到多少好处?能喝口汤就不错了! 战事之初,瓦剌数万大军攻城略地、有如神助,齐军的溃败快到不符常理。不过一月的时间,阿拉塔便将兵线推至肃州外。 可自从扁都隘口一役后,双方却进入了几乎停滞的状态。据晏决明的分析,或许一方面是大齐朝廷增员兵马的“及时”反应;另一方面则是阿拉塔起初将兵线铺得太开,后续却难以为继。 看到这,程荀不禁皱眉。 她总觉得,事情恐怕不止表面这般。 她接着往下看。 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与共识,在昆仑山下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消逝。 时值寒冬,兵士们被迫驻守荒凉苦寒的大漠之上,等待迟迟未到的号令。 东、北两路大军有阿拉塔及其心腹大将坐镇,暂且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对于西路大军而言,粮草不断消耗、内部摩擦频频,就连此前唯一的念想——在入侵途中多屠戮几座城池、多捞些好处都做不到了。原因无他,昆仑一带哪里找得到什么重镇、大镇呢? 因利而来,势必因利而往。 得知西路大军人心动荡、管束松散,晏决明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之后的谋划必想象中还顺利。晏决明先是一连截断了西路大军的数次传信,阻绝了上层将领与阿拉塔的联系; 而后,再往军营中放出些或真或假、影影绰绰的消息,或是瓦剌前线已然溃散、或是阿拉塔重伤休养,不断弹压底层将士的情绪。 而真正的导火索,是一场不起眼的斗殴。 几个来自不同部落的将士,私下相约“切磋”,在斗殴中“失手”杀死了其中两人。 一位来自哈达部落的将领负责处理此事,而他态度敷衍,只随意处罚了剩下几人,妄图息事宁人。 可翌日,几名斗殴者,连同那位实行惩处的主将,都死了。 他们的尸体被人悬挂在各自部落的主将营帐外,浑身□□,死状极其残忍。在瓦剌习俗中,那样的死法是无法在草原安眠、重回母亲河的。 ——这无疑是种挑衅。 对于一群困守雪原数月,早已被疲惫、焦躁与绝望折磨至麻木的兵士而言,族人的受辱,是他们终于得以寻到的发泄口。 汗与血在军营中迸溅,愤怒的嘶吼、张狂的咆哮交织成冲锋的号角,他们拿起武器劈向身边或陌生、或熟悉的瓦剌同族。 西路大军哗变了。 骚乱持续了一整日。士兵们杀红了眼,本就各怀异心的上层将领收拾钱财、准备作鸟兽散。 而晏决明的人趁机混入其中,在□□的人群中利落地手刃了妄图逃跑的将领。 直至翌日黎明,哗变才终于平息,换来的是整个军营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第307章 就此,除却部分借机溃逃的瓦剌士兵,阿拉塔原本引以为傲、视作一统草原的象征的西路大军,就此溃败。 看到最后,程荀长长地舒了口气。 在信中,晏决明并未对整个过程进行太多渲染与强调。但以区区三百将士攻破近万人的西路大军,哪怕是智取,其中艰难也可想而知。 但凡错算一点时机、错失一分运气,今日结果都不会如此。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下。程荀倚靠着木窗,闭眼缓了缓神。待眩晕感稍稍消退,程荀将信丢进火盆里烧尽,才拿起放在一旁许久的木盒。 木盒形状细长,程荀轻轻握着,心中已大致有了猜想。 打开木盒,果不其然,其中静静放着一支木簪。木簪素雅简单,只在尽头做出一簇兰花的样式,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拿到手上,木簪却很有分量。 程荀缓缓转动角度,竟在角落微微绽开花瓣的花骨朵里,透过那狭窄的缝隙,看见一个由花蕊组成的、小小的“六”字。 她一时忍俊不禁。 刻了自己的记号,却偏偏藏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明明笃定她一定会看见,却还要装得姿态云淡风轻。 嗯,这做派特别晏决明。 程荀嘴角微扬,走进里间,就着铜镜将木簪插到发间。照影中,她目光忽地一凝。 取下木簪,她蹙眉打量片刻,试探性地推了下那刻了字的花骨朵。 下一瞬,伴随一道破风声,那木质的簪尖上竟然冒出了一段与簪身相当长度的利刺! 程荀吓了一跳,这才明白,原来这木簪是件防身的机关造术。只要轻轻一按花骨朵,那尖刺便又能收回去。 她眨眨眼,指腹轻轻摩挲着木簪上的兰花。 “也不写张纸告诉我。” 她在心中小声道。 半晌,书房的门终于拉开。闻声,站在廊下低声说话的几人赶忙走上前。 程荀已整理好情绪,平静道:“进来说吧。” 进屋后,程荀开门见山道:“大致情况我已知晓了。你直接告诉我,此番回来,是为何事?” 冯平坐直身子,道:“回主子,将军命我带走神隐骑,随他一同去前线。” 程荀一惊,心骤然缩紧。 “前线,哪里的前线?”她问。 “凉州……挡不住了。”冯平声音艰涩,“是前些日子将军才得的消息。” 屋内响起抽气声,贺川讶然惊叫:“什么?” 范脩虽身为西北老将,却在阿拉塔猛烈的攻势下节节败退,如今只能算是勉力支撑。 在这个关口,誉王陡然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打乱了前线的诸般策略。而阿拉塔也终于一改此前颓势,选择集中东、北两路的力量,对重要城池进行逐点攻破。 战场上,决定胜负的往往就是那片刻力量的此消彼长。 程荀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她轻咬下唇,半晌,低声道:“好,你去安排。” 冯平起身要走,晏立勇打断道:“那主子呢?” 冯平立马道:“除却运送粮草之人,所有亲卫都留给主子。只是金佛寺不能久呆,不知何时朝廷就会找来。” 他觑着程荀脸色,道:“依将军的意思,恐怕还是希望您……回京城。” 程荀不置可否,只道:“正事要紧,你先去忙。神隐骑近来老实许多,可还是要注意说辞,莫给他添麻烦。” 冯平容色一整:“属下明白。” 说罢,他匆匆离开,向神隐骑住处去了。 晏立勇转过身,目光在她发间的木簪停留了下,正色道:“主子,您看……?” 程荀手指轻敲桌面,沉吟道:“不急。你先去安排下,我身边只用留五十人。” “可是……”晏立勇欲言又止。 “无事。前线需要人手,况且我们人少反倒好行动些。” 明白她的意思,晏立勇不再啰嗦,领命后,利落地转身离开。 屋内一静,程荀眉头紧蹙,陷入思绪之中。直到半晌后,贺川犹豫着问道:“主子,我们何时离开呢?” 程荀沉默地站起身,走到书案面前。桌上,除却一张边缘起了毛的羊皮舆图,还放着那本泰和二十五年金佛寺的法会事记。 册子老旧泛黄,最近还新添了些反复翻阅的痕迹。程荀随手翻开,就是她看过无数遍的那一页。 指尖轻轻划过一个名字,程荀漫不经心道:“急什么。你就不好奇,他到底是谁么?” 黄麻纸上,静静躺着“忘尘”二字。 第128章 金佛关 翌日, 金佛寺外。 天色尚早,黑暗之中,四面环山仿佛沉睡的巨兽,在山风中起伏呼吸。 此时不过寅时, 三百神影骑与近百亲卫已集结队伍, 准备出发。数百人整齐排列在寺外, 却只闻飒飒风声、原地轻踏的马蹄声。 程荀站在台阶之上, 环视了一圈众将士。火光下,他们神色冷硬沉着,没有半分此前困守寺中时的躁动与疲态。 在往后看, 亲卫们并未另起队伍, 而是混杂在神隐骑之中, 再不负从前的泾渭分明。 冯平逐一清点人马、粮草情况后,大步跑上台阶,平声道:“主子,时辰差不多了。” 第308章 程荀点点头, 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荷包。深蓝的缎面之上, 绣着两丛紧紧相贴的兰草。 荷包色泽秀雅,只是这绣样却不甚高明,针脚有些凌乱, 布上甚至还有拆线后未被盖住的针眼。 程荀只看了一眼,就将绣样朝下,匆匆塞到冯平手里。 她压低声音, 飞快说道:“里头是我向辩空大师求的平安符, 自他走后便一直供在佛前, 你让他好生带在身上。” 冯平自然看清了那兰草的模样,本还觉得手里的荷包有些烫手, 听她一说,当即敛容道:“属下遵命。” 说完,他将荷包小心收起,眼睛却不自觉掠过程荀头上那根兰花样式的木簪子。 程荀见他收起荷包,暗自松了口气,正色道:“此去,多加小心。” 冯平站直身子,声音更大了些:“属下遵命。” 程荀顿了顿,看着石阶下的将士们,只道:“去吧。” 一声令下,队伍开始行进。 穿过寺外空地,将士们从狭窄的山谷鱼贯而出。队伍渐行渐远,点点火光在谷道中忽闪,如同江面上的渔火。 那星点的火光何其微茫,仿若疾风一过,就要消逝在黑夜之中。 凉州撑不了多久,瓦剌的战火很快就要穿过边塞,向西北各地蔓延。 而他们手中,也仅有不到千人。 即便晏决明能救一人、救一户,可西北呢?中原呢?万民呢? 手握大权之人,醉心权欲、玩弄权柄;号令万军之人,昏聩愚蠢、数度溃逃。瓦剌人就在卧榻之畔,却将抗敌的剑锋对准自己,栽赃陷害、党同伐异。 程荀沉默地站了许久,直到视野中再也看不清队伍,才转身走进庙宇。 寺庙大门在身后缓缓关上。 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呀声,晏立勇将沉重的门闩用力卡上。远处传来撞钟声,一片嘈杂中,贺川听见程荀低低的呢喃。 “我们的人,还是太少了。” - 自冯平将神隐骑带走后,寺中骤然冷清下来。 大半亲卫都跟去了前线,程荀算来算去,只在身边留了三十人。偌大一个金佛寺,算上僧人,如今也不过六十余人,就连厨房帮工的人手都减员了。 寺中的压力骤然一轻。神隐骑一走,粮草不必再往寺里运,就连寺中庶务,程荀也主动提起要交给观林。 在晏立勇眼中,到这个地步,程荀实在没有留在此处的意义了。 可程荀对此却不置可否,依旧每日雷打不动地拜访辩空、翻阅陈年书册。若非他知晓内情,恐怕当真会怀疑她起了遁入空门之意。 犹豫几次,一天上午,在程荀又起了个大早、打算出门去见辩空时,晏立勇终于忍不住开口。 “主子,我们何时启程离开?” 程荀低头整理着书册,随口道:“离开去哪儿?” 晏立勇不假思索:“此时来看,恐怕向南更稳妥些。”犹豫了下,他又道,“主子,不知何时朝廷就能找来,金佛寺实在不宜久留。” 程荀一顿,抬起头问道:“若朝廷当真找来了,金佛寺可会……” 他摇摇头:“辩空大师德高望重,在京中也颇有声名,没有切实的证据,誉王不会擅自出手。” 程荀若有所思,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佛经便往外走。 晏立勇有些头疼,想追上去再劝劝,贺川却将他拦住,低声道:“勇叔,主子心中自有打算,咱们且等着就是。” 晏立勇望着她的背影,眉头紧蹙。 下了半月的雪,今日难得晴朗,朦胧的灿阳照在雪上,刺得程荀眼睛一疼。身子一晃,地上又结了冰,她一个没站稳,半边身子重重摔到地上。 贺川二人在屋中耽搁几步,听到声音连忙冲出去,却见程荀已扶着墙站了起来。 贺川连忙上前搀扶,她只拍了拍身上沾染的雪泥,随意道:“没事,走吧。” 一路走到辩空所住的院子,程荀顿住脚步,有些讶然。辩空不似往日那般在屋中烹茶念经,反倒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短打,拿着扫帚在庭院中扫雪。 程荀将手里的经书交给贺川,示意二人在外等候,也拿了把扫帚走进庭院。 背后传来唰唰的扫雪声,辩空头也不回地说道:“早课结束了?” 她面不改色道:“大师。” 辩空一顿,侧过身来。视线掠过她衣袍上的雪泥痕迹,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程荀不再言语,继续低头扫雪。二人无言良久,直至扫完雪走进室内,辩空一面在小炉上煮茶,一面说道:“积雪深、路难行,程施主本不必来的。” 程荀笑笑,并未答话。 她坐在矮凳上,脱下手衣烤火。二人围坐在红泥小炉的两侧,仿若风雪中劳作归家的一对祖孙,竟平白多了几分温情。 炉上的水渐渐沸了,白气从茶壶口漫出,辩空伸手揭开茶盖,茶香霎时飘满鼻尖。程荀嗅着茶香,脸上浮起几分满意的神色。 “程施主,你究竟想知道什么呢?” 辩空突然冷不丁开口,程荀不由一惊。她坐直身子,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的神情。辩空说完后便提壶倒茶,一派平静。 第309章 半晌,程荀看向他,目光清冽如水: “二十年前金佛寺那场大火,您又知道多少呢?” 辩空动作一顿,并未言语。 程荀并不逼问,双手接过他的茶,静静等待着。 沉默在室内蔓延,小炉里的木炭烧得灰白,间或闪烁着火星。直到手中茶水变得温热、不再滚烫,头顶才响起辩空低沉缓慢的声音。 “程施主,你又为何执着于这二十年前的旧事呢?” 程荀抬眸看向他。时近巳时,日光映着满地雪,愈发明亮的光线射进屋中。辩空坐在背光处,面容掩在黑暗之中,只能看见苍老的轮廓。 “有人似乎想要告诉我什么。”她思忖许久,干脆坦然开口,“况且,我本就不信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是意外。” “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前尘往事,不如让它随风去。” 程荀抿抿唇,声音冷下来。 “大师当真觉得,所谓前尘往事,都与今日无关了么?” 泰和二十五年,沈家败了,败得惨烈、也败得蹊跷。 可被那场战役所改变的,又何止一个沈家? 胡瑞推脱责任、延误运粮,从此攀上高枝、飞黄腾达; 危难关头,孟忻挺身而出、死守紘城,真正开启了自己的孤臣之路; 孟其真送走妻小,披甲执刃血战到生命最后一刻,换来一块石碑、一段嘉奖,就此长眠大漠。 那场战争,催生了多少个胡瑞、多少个孟忻、多少个孟其真? 程荀不得而知。 她只知道,还有无数个程荀,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早早尝到流离失所、生死相隔的滋味。 这 些血泪,当真能随风去么? 她做不到,晏决明做不到; 身负骂名的沈焕做不到,临死说出只言片语线索的张善道做不到; 乃至远在京城的孟忻、高坐龙椅的天子……谁不是直至今日仍在耿耿于怀? 况且,此时与彼时又有何区别呢? 来势汹汹的瓦剌,仓皇反击的大齐,姿态暧昧的鞑靼,甚至于步步败退的范家…… 斗转星移二十载,一切却又仿佛回到原点,谁又能说昨日今朝全然无关? 更何况。 “若当真无关,您又何必离开京城,苦守金佛寺五年之久?” 程荀看不清辩空的神色,可她仍紧紧盯着他黑色的剪影,步步紧逼。 “咏一禅师是您的师弟。当初那场大火的真相,您当真不在意么?” 程荀微微倾身,自下而上凝视着辩空浑浊苍老的双眼。那双眼睛一如既往的平静、宽厚、包容。 僧人视万物为空,可程荀分明在其中看见了些许流转的暗光。 无言良久,辩空终于开口。 “泰和二十五年,得知咏一寂灭后,我孤身一日从岭南赶赴金佛寺,只念着为他超度。” 他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 “金佛寺从前香火鼎盛,出事后便人影寥寥。待我去后,信众告诉我,官府已将四十余位僧人安葬,寺中建筑半数都已倒塌,只待将来重建,不许人进出。” 他并未与官府抵抗,只在金佛寺门口坐了四十九日。完成超度后,他便走了。 而后十几年,他再未去过金佛寺。 于佛门中人而言,死亡并非终结,只是回到万物伊始、轮回之初。咏一的逝去,与世上一株草木的枯萎、一只鸟雀的殒身,并无不同。 ——他本该这么想的。 他与咏一自小便被师父收养、受戒,二人在岭南长大。 咏一离世前,他们已经四五年未见了。咏一去金佛寺传承佛法,他则继承了师父的衣钵,留在岭南苦修。几年来,除却几次书信往来,再无交集。 可无数个午夜梦回,他却总能梦见咏一坐在大火之中,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熊熊烈火不断吞噬咏一的面容,扭曲的火舌之中,一时是他儿时懵懂无知的模样,一时是他沉静清秀的青年样貌,还有多年前离别时、他一身落拓行装的模样。 而每一个咏一,都在声声唤着一句话。 “师兄。” 他明白,这是怨憎、是妄念、是着相。他的心,不静了。 后来,他离开了自小长大的岭南,向北修行。十几年里,他游历各地,辗转来到京城,渐渐站稳脚跟,有了个“高僧”的名号。金佛寺的种种,已好似一个遥远的故事。 直到五年前,他收到一封来自没有来历的信。 上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程荀不由得一怔。 她自然明白这信里的乌三是谁。 这乌三原名乌钊,家中排行第三,是前朝一位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的大儒。 乌三顺遂了一辈子,临要致仕时,却因异党陷害、政治倾轧,全族俱没。临死前,乌三在狱中留下万字血书,而后气绝身亡。 可乌三又与金佛寺何关?谁又是金佛寺中的“乌三”? 程荀眉头紧蹙,线索在脑海里结成一团乱麻,她试图从中抽出解开一切的线头。 半晌,她道:“所以,你来了。” 第310章 辩空停顿许久,终于开口道。 “是的,我来了。” 第129章 井下冰 “那您, 找到‘乌三’了么?” 沉默半晌,程荀问道。 辩空微微佝偻着背,神色不复往日那般矍铄,反倒露出几分疲态, 愈发显得苍老。 “‘乌三’……我没找到。” 他半眯着眼睛, 仿佛陷入回忆中, 声音缥缈而粗砺。 “若真有什么秘密, 或许也早在火中付之一炬了。” 程荀不甘心。她双唇紧抿,又问:“大师,您说咏一禅师当年曾与你通过信件?” “西北到岭南, 路途多不易。咏一与我相别多年, 写的信也寥寥无几。”他重新架起一壶茶, 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数着佛珠。 听罢,程荀脸上露出些许失望的神色。 “不过,泰和二十五年的冬天,他确实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声音一顿, “天南地北的, 信送得慢。等我拿到信,一并送来的还有他的讣闻。” 他缓慢地站起身,拖着步子独自走进内间。不过片刻, 他拿着一封书信走出来。 “这封信……”他布满褶皱与斑点的手抚过信封,轻轻按了按卷翘的边角,低声道, “这封信一直留在我身边。你若想看, 便看吧。” 程荀站起身, 双手接过信。她郑重地看辩空一眼,见他微微点头, 才小心翼翼打开这封尘封二十年的书信。 信中并未写有什么惊天秘密,行文平常,口吻孺慕,半数都在探讨佛法。 除此以外,大多是些金佛寺中的琐事,香客如何、庶务如何、新收的弟子如何…… 程荀目光一凝。 心跳渐快,她指尖微微颤动,一字一句往下读。 泰和二十五年冬,一个寻常清晨,咏一在金佛寺门前发现了一个昏迷濒死的男人。 男人倒在石阶之上,面色早已被冻得青白,只剩下微弱的鼻息。风雪飘扬,在他后背落了一层白。 男人伤痕无数、浑身是血,虽有仓促包扎过的痕迹,可石阶上还是留了深深浅浅的血迹。 咏一将人带回金佛寺,尽力诊治数日,他终于醒来,不光断了一条腿,还是个疯疯癫癫、口不能言的。 无论来历姓名、还是前尘往事,甚至那日他身上的血从何而来,咏一都一无所知。 程荀蓦然想起那本写受戒名册上,被人划去的那段话。 “……不过弱冠,却身残曳杖、口不能言,住持虽怜其遭遇,可贸然收留实属……” 可即便寺中僧人心怀顾虑,咏一还是力排众议,收留了他。 而那人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似乎都在想方设法——自尽。 他行动不便,负责照料他的僧人又格外小心,可即便如此,依旧让他寻到机会,数次求死。好在僧人发现及时,大都有惊无险。 最后一次,是他趁夜偷跑出屋子,意图在院中投井自尽。可天大寒,井水结了冰,他摔在一层冰上,头破血流,却仍未死成。 而自那之后,咏一选择搬到他的屋中,与他同住。 半月后,男人受戒皈依,法号“忘尘”。 那是咏一生前,最后一位弟子。 读完最后一字,程荀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呆坐在凳上。 “忘尘”是谁?他要忘记的前尘往事是什么? 写下“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的人,与借王伯元之手引导她来金佛寺的人,会是同一人么? 若是同一人,他的目的又何在? 程荀心中一片乱麻。 辩空静静坐在一旁,半晌才道:“程施主,我听少亭说,你原本也打算来金佛寺?” 她回过神,答道:“……是。我曾受到一封信,信中人似乎有意将我引到金佛寺。” 她原本以为,那封信背后所指的是晏决明藏兵金佛寺。 可有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信在前,程荀几乎可以断定,那人一定想让他们在金佛寺中发现什么。 而金佛寺内,一定藏有某个秘密。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秘密的真相,能够真正扭转一切。 程荀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信还给辩空。 “近来对您多加叨扰,还望您见谅。”她恳切道。 辩空摇摇头,将信收下。 程荀不再多话,披上外袍,转身向外走。 门外传来几道匆忙的脚步声,程荀与亲卫小声说着话,絮语透过厚重的门帘传进屋内,不多时便消散了。 人声与脚步声渐行渐远,室内又重归寂静。 辩空握着那封信,无言坐在原处。指腹摩挲过已泛起毛边的信纸。这是他早已熟悉的触感,就连哪里有纸张粗糙的凸起,他都烂熟于心。 小炉里木炭灰白,仿佛已经烧透,只有挨近时,才能触到微弱的余温。 辩空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一下。余烬腾起,火星爆开,掩藏其下的火苗重见天日,霎时点燃炉中炭。 摇曳的火光映在他苍老浑浊的双眼中,仿若二十年前,那场他未曾目睹的旧梦。 第311章 - 离开辩空住处,程荀脚步匆匆向外走。 贺川与晏立勇在门外等候多时,连忙追上来。 “主子,您要……” 程荀打断他的话,脚步不停,飞快吩咐道:“召集亲卫,仔细搜查金佛寺所有未曾修缮过的地方,一处也不要落下。” 晏立勇自然听出她话里的肃然与紧迫,大步跟在她身后,正色问道:“主子要查什么?” 程荀猛地停住脚步,大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未加思索,她脱口而出:“字。” “字?”贺川疑惑道。 程荀抿抿唇,思忖片刻,还是谨慎道:“算了,无论什么痕迹,只要有异样,都报给我。” 晏立勇点头应是,离开去安排。 “主子,您身子可有不适?要不回去休息下?”贺川觑着程荀脸上两团有些病态的红晕,有些担忧地问道。 程荀摇摇头,只大步往外走。 她留在此处的时间不多了。 接下来的半月,程荀几乎是在金佛寺的废墟之中熬过来的。 辩空在金佛寺呆了五年之久,即便有心重建,可碍于人力、物力、财力所困,直到如今也只修缮了其中二分之一。 剩下的大片屋舍,仍旧保持着当初大火后的样貌。二十年的风吹日晒,这些本就摇摇欲坠的建筑,变得更加残缺老朽,好像轻轻一戳,就能结束漫长的伫立,轰然落地。 为确保安全,寺中僧侣几乎不往那处去。程荀却带领着亲卫,亲自走进了这片枯朽的残垣断壁。 而她的寻找并不顺利。 岁月何其伟力。她的所有猜想与怀疑,被朽木之上的枯草覆盖,被已成齑粉的砖石掩埋。 她赤手空拳在废墟之中翻找,可寻到的,只有冬雪与尘灰。 除却吃饭睡觉的时间,她几乎一门心思都扑到了寺中各个角落之中。 她亲力亲为,亲卫们自然不敢敷衍,也拿出了十二分的专注。一遍没有结果,那就搜查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 他们不知道程荀要找什么。 而程荀自己,或许也不知道,那份真相会以何种面目出现在她眼前。 时间一天天过去,程荀手上多添了几道伤,除此以外,一无所获。 她不甘心就此放弃,可就在此时,她又收到消息。 朝廷派遣来搜查晏决明的数千人马,越过了祁连山,正浩浩荡荡向昆仑的方向去。 其中必然途径之地,是金佛寺。 辩空在京中时,就长居邱山之上的一座古刹。而邱山之上,那座久负盛名的醴泉别院,是晏决明的产业。二人相识多年,这忘年交的关系,在京中并不是秘密。 负责搜寻逮捕晏决明的将领,想来必然不会放过辩空这个线索。 朝廷兵马不知何日能到,金佛寺危机重重,程荀必须走了。 而她自然也明白事态之严重。若出了差错,连累的是金佛寺上上下下四十余僧人,她不能任性。 可看看自己脚下的梁木砖石、手上的豁口血迹,程荀仍是不甘心。 她咬紧牙关,疲累的身子微微佝偻。 半晌,她低声道:“派人盯好朝廷兵马的行踪去向;准备好离开的一应物资;再将寺中不该有的‘痕迹’都擦干净。” 晏立勇旋即道:“主子放心,属下都已安排好了。” “好。”她话音一顿,“剩下的人与我一起,继续在寺中搜查。” 晏立勇呼吸一窒,赶忙问:“主子,此时耽误不得,还是尽快离开为上。” “我知道。”程荀抿抿唇,“所以,看好朝廷的行踪,到了非走不可的地步,我自然会走。” 她目光笃定,简单吩咐完后,又拍拍手走进了废墟之中。晏立勇望着她弯腰翻检的背影,沉默半晌,无声叹了口气。 刚要转身离开,程荀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几步跑了过来。 “来的那位将领是谁?我记得,最开始这事儿是交给了范春霖?” 当时她还暗自腹诽过,范脩当真是个什么好处都要揽身上的貔貅。 晏立勇犹豫了下,开口道:“是沈焕,沈守备。” 程荀一愣,又迅速反应过来:“无论是谁,都盯紧了他们的行踪,随时来报。” 晏立勇自然照办。 接下来一连数日,程荀顾不上别的,只闷头埋在那片废墟之上。 沈焕率领的队伍离金佛寺越来越近,晏立勇也愈发焦躁起来。 他被程荀要求全权负责此事。既要为她留足在金佛寺的时间,又要确保她能够及时离开此地、安全脱身。如何掂量双方行动的毫厘之差,不可谓不艰难。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就在他准备告诉程荀启程离开之时,沈焕的队伍方向一转,竟绕过了金佛寺,向更西北面的红水去了。 为谨慎起见,他亲自带队,暗中跟随沈焕的兵马,试图从中找到沈焕另有所图的证据。 可沈焕竟一头扎进红水流域,在红水边安营扎寨,颇有几分驻守于此、不顾朝廷诏令的架势。 第312章 晏立勇不敢妄动,连夜奔回金佛寺,告知程荀此事。 而程荀沉吟许久,提出了个更令他匪夷所思的要求。 “你想办法,让我与他见一面。” 第130章 沙成塔 日落西山, 金色的余晖映照雪峰。红水畔不复往日的宁静,缓缓升起炊烟。 营帐外渐次走动的喧闹声,沈焕却仿若未闻。他坐在案前,垂眸看着手上书信, 眉头紧皱。半晌, 他放下军报, 深深叹一口气。 月前瓦剌两路大军会师后, 阿拉塔率兵逐个攻破了紧邻凉州的多个城池。瓦剌势如破竹,凉州危在旦夕。 而自两国交战后,范脩节节败退, 如今处境也不算好过。誉王监国后, 一面从前线抽调人手追捕晏决明, 一面下派将领与监军到凉州前线,将范脩手中的兵权分而化之。 可范家在西北经营二十年之久,又岂会轻易放弃手中权势?几个将领相互撕咬,临到阵前, 营帐内的火药味竟不输真刀真枪的前线。 对此, 沈焕只觉无力。 将领如此,此战又能有几分胜算? 果不其然,今日远在前线的同僚送来战报, 凉州一役,大齐虽勉强胜过一筹,却也元气大伤。而阿拉塔迅速西撤, 似有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之意。 若西宁没能守住, 大齐当如何?边关百姓又当如何? 然而, 他又能做什么呢?他连去前线杀敌的资格都没有。 自从朝廷下达了抓捕晏决明的命令后,范脩便将此事交给了偏安紘城许久的范春霖。 大敌当前, 沈焕本想申请调往前线,谁知上峰竟然拒了他的毛遂自荐,反倒将范春霖身上的差事,一股脑儿给沈焕。 沈焕自然不甘愿。他心中愤怒,干脆私下找到范春霖。 这是十三岁那年家中巨变后,他第一次与范春霖私下会面。 彼时那个小他三岁、聪颖调皮的小师弟,此刻醉醺醺趴在酒桌上,不理会他低声下气的恳求,只摇晃着手指,大着舌头说道:“让你去……嗝,你就去!” 沈焕放在膝上的拳头松了又紧,最终沉默低了头。 他是“风头无两”的范小将军,他是位卑言轻的罪臣之子,孰轻孰重,何须多说? 边关危在旦夕,自己却成了内斗的走狗,沈焕心中苦闷而悲哀。 他一手握拳,狠狠锤在书案上。 营帐外的脚步声一顿,过了会儿,才掀开门帘。 “少将军,是用饭的时辰了。”一个面容沧桑的跛脚男人走进营帐,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 沈焕回过神,站起身无奈道:“永叔,在军中就莫要唤我‘少将军’了。” 名叫永叔的中年男人笑呵呵的:“习惯了,就私下叫叫。” 简单寒暄两句,永叔匆匆离开。沈焕看着他踉跄的背影,心中不是滋味。 永叔是从前沈家奴仆,从小看着沈焕长大。因为人勇猛上进,永叔被沈仲堂消去奴籍、破格录入军中。 沈家落败后,永叔因伤退下前线,在城中做些吃食的小生意。有沈焕与老战友时常接济,日子也算温饱。 可听闻沈焕不日便要外出捉拿叛臣,他主动找上沈焕,提出与他同行。 原因无他,沈焕几乎需要从头开始组建一支队伍。 范春霖沉湎酒色,原本抽调来此的兵士见将领如此,也都学得偷奸耍滑,沈焕早就看不顺眼。 借由此次机会,他主动提出,既然都要抽调,那就由他亲自挑选。范春霖自然无所谓,而沈焕也借此机会,得以凭自己心意召集人手。 而今他手下的三千余人,除却多年来随他打拼的弟兄,就是他顺势寻来的沈家残部。 当初沈家败落,追随沈仲堂的兵士们也大多散去。 他们之中有离开军营自谋生路的;有抓紧时机再寻靠山的;也有一大批哪怕已散落各处、却仍将自己视作“沈家兵”的。 他们大多已四、五十岁,连同儿孙辈都已入了军营。听闻沈焕自立队伍,都纷纷前来投靠。 沈焕感念他们对沈家的追随,可这份追随越是纯粹,他就越是痛苦、越是对自己不耻。 因为他知道,这群沈家老臣期盼的,是昔年在沈大将军麾下纵马杀敌、守卫边疆的使命与荣耀。 而非如今日这般,成为权贵手中党同伐异的工具和走狗,在无知无觉中,残害良臣。 ——他与晏决明相识数年,他从一开始便不相信,晏决明会是通敌叛国之辈。 沈焕抬手抹了把脸,打开食盒,没滋没味地往里塞。 草草用过饭,小兵前来拿走食盒,沈焕却一摆手,自己提起食盒走出营帐。 天黑得早,营帐外已燃起篝火。营地里秩序井然,几个千总正带兵操练。巡逻的小队来回穿行,见到沈焕后纷纷停下行礼。 沈焕看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心中愈发晦暗狼狈。点头示意后,他迈开步子匆匆离开。 将食盒交还给灶上,他独自走到红水边。喧闹的人声远了,他心中的喧闹却更甚了。 沈焕静默地望着红水上那轮清晰的月,无言良久。 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才稍稍挪动身子,准备回去。可脚下刚传来石子滚动的摩擦声,他眉头一皱,身体骤然绷紧。 第313章 呼啸的风中传来一股莫名的气息,他下意识放轻了呼吸。 下一秒,肩上一重,沈焕侧耳一躲,反手扣住肩上的手,腰身向前一带,将身后那人狠狠摔向身前! 那人应声倒地,沈焕扑上前按住他的后背。还来不及看清偷袭之人是谁,沈焕却忽觉脖颈一凉,当即僵在原地。 “可以了。” 脖颈处利刃未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沈焕垂眸望着河面,只见凄清模糊的月影下,缓缓显出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他轻抬眼皮,却见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瞳,静静望着自己。 “沈守备,不如我们聊聊。” 沈焕目光微动,缓慢地点了下头。 被他摔落在地的晏立勇利落地翻身站起,拿出麻绳紧紧捆缚住他的双手,又用布条挡住视线、堵住口唇。 身后的贺川则收起剑,走到程荀身边,目露防备。 比起如临大敌的两个亲卫,程荀与沈焕反倒很是平静。 沈焕任由晏立勇强硬的动作,顺从地跟随他们,向红水边僻静无人的树林走去。程荀落在几步后,甚至得空提醒他注意脚下的树根。 四人行走在林中,枝头积雪簌簌而下,脚下踩着松软的雪泥、腐烂的枯叶,声音极轻。 过了约莫一炷香,众人终于停下脚步。 嘴里、眼上的布条被取下,沈焕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圈,是某处陌生的林间。 “沈守备,冒犯了。”程荀露出个歉意的笑。 沈焕瞥了眼身旁仍牢牢制住自己的晏立勇,脸上闪过一丝讽意:“程姑娘,你不应当在这。” 程荀仰头环视周遭一圈,回道:“沈守备,若按常理而言,你也不应当在这。” 沈焕声音一顿。 程荀好整以暇看着他:“沈守备,你为何绕过了金佛寺?” “军中之事,我自有成算。”他目光晦暗,“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晏决明不在金佛寺,不是么?” 他语含威胁之意,程荀却摊开手,微微笑了:“早知沈守备为人正直、不偏不倚,可将我这共犯漏了,难道不算失职么?” 沈焕脸色阴沉下来。 “程姑娘,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沈守备,我在说什么、我想做什么,我都清楚得很。”她向前一步,目光紧盯沈焕,“可你想说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自己清楚明了么——” “你所言何意?”他似是被激怒,高声打断她的话。 贺川面露警惕,上前一步护住程荀,晏立勇扣住他后肩的动作更加强硬。 程荀却分毫不退,直截了当道:“你迟迟拖延对晏决明的搜捕,反倒几次三番带兵往前线方向去,沈守备,你又何必如此言行不一!” 沈焕胸口剧烈起伏两下,程荀却没给他反驳的机会,步步紧逼。 “范家名不副实、外强中干;朝堂几多动荡、昏招频频;各路人马各怀私心,将战场作官场,勾心斗角、玩弄权术、谋取私利! “大齐前线统兵之混乱、士气之浮躁,你沈焕堂堂守备官、十三岁就能领兵支援紘城的沈仲堂之子,当真不知么!” “你——”沈焕瞳孔颤动。 “沈焕!”程荀提高声音,怒声道,“若你当真不知,若你当真不在意,又何必集结那群苦苦等待二十余年的沈家残部!” 她抬手指向西边,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七卫倒戈,肃州陷落,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将士死于瓦剌刀下!若瓦剌攻破凉州、西宁,今时今日与二十年前又有何不同!” “沈焕,你敢当着那群垂垂老矣、却仍追随你上阵杀敌的沈家残部,说你不在意么!” 话音落,林中霎时一静,只闻二人粗重的呼吸声。 枝头一只飞鸟被惊醒,扑扇着翅膀飞出巢。 程荀与沈焕双目相视,彼此眼中都有挥之不去的愤怒。 半晌,沈焕移开视线,缓缓垂首。 他的脸上浮起一层疲惫,仿佛回到了程荀在紘城外墓园初见他时的模样。 “程姑娘,你又何必戳人痛处。”他声音深沉喑哑,像雪原上的冻土那样凉。 程荀抿抿唇,声音温和了些,不再那么生硬:“沈大哥,你知道我在金佛寺。” “烁儿与你行商多年,行事之道多有类似……并不难猜。” 她一顿,语气笃定:“你也无意抓捕晏决明。” 沈焕沉默了下,望向梢头明月。 “我不信他会通敌叛国。我与他相识多年,这点眼力,总归是有的。” “沈大哥,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程荀冷静得出奇:“你既要忠君尽责,又不愿负人负己。你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做不到,难道就这么躲在红水畔,掩耳盗铃一辈子?” 沈焕猛然低头看向她。 “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大逆不道——” “有何大逆不道的?”程荀面不改色地反问道,“圣上龙体有恙,朝政暂时交由誉王与两位尚书。可朝堂之事几多艰深,除却临朝二十余年的圣上,旁人出些差错,也是情理之中。” 沈焕目光狐疑:“所以?” 第314章 “既然出了差错,身为臣子,又怎能袖手旁观?正道肃清,难道不是臣子应有之责?” 她语气漫不经心,沈焕竟有些分不清她的真意了。 程荀靠近一步,声音放轻了些:“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可不是他誉王的啊。” “况且,若真变天了,誉王胜算几何,还不好说呢。” 沈焕瞳孔一缩,未曾料想她竟然说得如此直接。 程荀点到为止,退后一步。她面上神态坦荡自然,却只有她知道,自己藏在背后的手已经洇出了汗。 沈焕心绪杂乱。 京城离西北太远,其中太多微妙的偏转、太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他不明晰、也不喜欢。 他唯一知道的,只是为将者,当为国、为民。 国是什么?民是什么? 三岁小孩都答的出来。 他看向程荀:“你直说吧。” 指尖深深嵌入手心,程荀平静道:“晏决明的踪迹,你当真不知么?” 沈焕眉头微皱。 他一路追查到金佛寺,手里自然掌握了些信息。 金佛寺毗邻昆仑,而此前驻守昆仑的瓦剌西路大军又毫无征兆地哗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帮大齐解决了心腹大患。种种联系相加,他心中已有大致的猜测。 只是…… “程姑娘究竟何意?”沈焕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确信。他紧盯程荀的神色,心中一下下敲起边鼓。 而程荀的紧张与提防更甚。 话到临头,她忽然沉默。 心中像是放了个戥秤,她反复计较着那分厘斤两,不敢轻易松口。 无言的焦灼在空气中弥散开,烧得人心脏直跳。 程荀注视着他,以往的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想起他与晏决明之间的亲厚言语,想起初遇时沈焕独立墓园中的哀痛,想起他方才的愤怒与不甘,想起军营中那群不再年轻的沈家残部。 半晌,她终于开口。 “西宁地势特殊,不宜强攻,瓦剌大多小股作战。那一带,有支姓程的队伍,正在全力抗敌。” 沈焕愣在原地,反应一瞬,心神蓦然一动。刚想追问,却见程荀下唇紧抿,眼中露出几分狠厉。 “沈大哥,伯母与沈烁还在大同。为他们着想,行事时万事切莫冲动啊。” 沈焕一怔,旋即明白她的用意,心中没有多少被威胁冒犯的愤怒,反倒颇有些欣赏。 他深深看她一眼:“你的心智,不似这个年纪的女子。” 程荀不为所动,反问道:“心智还分男女之别?” 沈焕摇摇头,短暂地露出个笑,面容旋即又严肃下来。 他抬头望向半空,双眼微眯,不知目光落在何处。月光漏过纵横的枯枝落下来,将沧桑冷硬的侧脸分割成一块块。 许久后,他终于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都知道,我都在意。” 程荀一时怔住。 “沈家血脉,只剩我与烁儿了。可沈家人,绝不只我与烁儿。” “西宁,我会去的。” 程荀没有答话。 沈焕笑了下,眼角露出了淡淡的纹路。他已三十三,岁月与风沙早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你放心。我刀上的血,向来只沾外人的。” 第131章 泣血书(二更) 回去的路上, 四人之间少了许多剑拔弩张。 晏立勇本还有所顾虑,可在程荀的要求下,还是解开了沈焕腕上的麻绳。贺川虽眼中仍有警惕,却也不再横眉冷对。 林中昏暗, 只有淡淡的月光穿过枯枝, 洒在银白的路上。 地上满是白雪, 皮靴走上去, 只留下松软的踩雪声。四周一片安静,几人心中各有思量。 过了一会儿,程荀忽然开口道:“沈大哥, 今日多有冒犯, 还请多担待。” 沈焕不放在心上, 只笑笑:“这有什么。” 话音一启,后面的话反倒没这么难了。 沈焕道出自己琢磨许久的疑问:“为什么要选金佛寺?” 程荀心头一紧,随即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晏决明此前为何选在金佛寺藏兵”。 她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将辩空大师扯进来, 只开玩笑一般说道:“沈大哥有所不知, 晏决明从小就信神佛呢。” 走在落满雪的山林中,程荀眼前浮现起从前种种,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声音轻盈, 像是白雪上翩飞的蝶。 “儿时,我们家中曾有尊高高的菩萨像,足有房梁那么高。晏决明对菩萨很是诚心, 每日供奉、洒扫。 “将佛身佛脚擦得锃光瓦亮就算了, 他还总念着再长高点, 将来好不用梯子就能擦洗道菩萨头顶。” 另外三人安静听着,都有些忍俊不禁。 沈焕并未深究二人儿时为何同住、或堂堂侯府家的公子为何要亲自供奉、洒扫。 他声音里含了几分笑意:“哦?说来也怪, 我与他相识几年,却未曾见他对佛经有多偏爱。平日里看的,大多还是些艰深的兵书。”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想,晏决明对佛祖的诚心,其实与佛偈、佛法无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走到饥寒交加的地步时,那菩萨予了他一方屋檐、一个住处罢了。 第315章 他所怀的,只是份明了生存不易的珍惜与恩念罢了。 只是前尘往事,说起来总没完没了,她只随口道:“兴许是大了吧。” 她没了讲古的心思,沈焕却反倒被她勾起话头,低声说起往事。 “说起来,我家中也曾有个信佛人。那人是我养兄,我叫他六哥。他比我大十岁,对我很是亲厚。” 程荀目光顿住,心里猛然一跳。 沈焕并未察觉她的异样,仍沉浸在回忆中,含笑道:“听家中人说,六哥来我家时已到了记事的年纪,却全无同岁孩子的调皮性子,是个爱静的。” “只是六哥那时总爱哭,那么丁点大的人,” 沈焕抬手比了个高度,“就这么高,哭起来却总是无声无息的,看得人揪心。那时我母亲房中有一尊观音玉像,六哥只要抱住那个玉像,立马就不哭了。” “你说奇不奇?”他嘴角含笑,偏头看着程荀,头一次显露如此柔和的神色。 程荀点点头,勉强笑了下。 “从那时起,家中人就都觉得六哥有佛缘。六哥再大一些时,喜欢躲在家中书楼里看书。” 沈焕话锋一转。 “说来惭愧,我家中是武人,那书楼也只是父亲盖了用来附庸风雅的。里头唯一被翻看过的,可能就是几卷兵书了。家中好不容易出个喜欢读书的,父亲自然高兴,还特意为六哥找来许多孤本佛经。” “我记得,那书楼里又窄又密,人躲进去,仆从们轻易找不到。那时我长大了些,爱玩闹,就总喜欢钻进书楼里躲着,结果老是叨扰了六哥。” 沈焕声音中满是怀念。可不知为何,程荀在他娓娓的讲述声中,竟感到了些许的眩晕感。 “然后呢?”她轻声问。 “然后……六哥不是家中亲生子,外头总有些风言风语。” 沈焕脸上的神情淡了些,“许是听到了那些闲话,六哥性子慢慢变了。他放下笔墨,开始舞刀弄枪起来。我五岁那年,六哥和家中据理力争,最终还是从军去了。” “将门之家,总是聚少离多。我与六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可每次回家,六哥都会陪我玩闹。”沈焕面带笑意,“那时他总说,等老了、杀不动敌人了,就去寺里皈依做和尚去。” “只可惜。”他停顿许久,才轻轻道,“他后来成了家,也没能当成和尚。” 程荀脚步陡然一停。 沈焕还陷在回忆中,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过身疑惑问道:“怎么了?” 月光照得她面色苍白如纸,程荀嘴唇微动,半晌才找回声音:“逝者已矣,沈大哥节哀。” 沈焕沉默一瞬,又露出那个宽厚温和、老好人一般的笑:“都是陈年旧事,让你见笑了。” 程荀扯出个笑,指指树林北面。 “再往前头走一会儿,就是营地了。” 沈焕看了眼四周,恍然道:“好,那我自己回去就是,你们也回去吧。” 想了想,他又郑重道:“你放心,我沈焕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去。 程荀仍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白雾之中,久久没有说话。 晏立勇面带挣扎,几番犹豫,还是走上前道:“主子,沈守备当真可信么?” “给晏决明送信,告诉他沈焕之事。无论之后沈焕是真情、还是假意,都让他早做准备。” 她的语气有种无来由的平静。 晏立勇一愣,连忙点头。 “备马。”她转过头,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直直看着晏立勇,一字一句道,“我今夜就要回金佛寺。” - 马蹄飞驰在荒原之上,如同雨中的飞燕,一道道锋利的掠影贯穿原野,向金佛寺疾行。 程荀坐在已然痊愈的绝影背上,玄色的斗篷、黑色的发丝交织着,与夜融为一体。 卷着冰碴的风不断在脸上刮蹭,仿佛刮出了血口子,刺得人生疼。 在寒冷与刺痛之中,程荀混乱了数日的大脑一片澄明。 结合晏决明曾与她说过的罗季平的经历,她能断定,沈焕的“六哥”,就是那个疑点重重的罗季平。 一切起始于贪污枉法、谋害钦差的扬州盐运使胡瑞,终于落网之时。 二十年前,瓦剌入侵大齐,边关再起狼烟。 这场战争,沈家败得惨烈、败得离奇,朝廷同样损失惨重。可彼时皇帝初登基不久,根基不稳,对许多能够自圆其说的疑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可事实证明,即便时隔二十年,这根如鲠在喉的刺,皇帝也未能吞下去。 彼时的胡瑞不过一个没有根基的同进士,靠着叔父的关系谋到了增援前线、筹措运送粮草的差事。 在那场旧事中,有“正当理由”迟迟未能运送到前线的粮草,或许只是最不起眼的一环。可皇帝与亲历紘城守城之战的孟忻,都无一将其看做了切口,试图从中撬开当年的真相。 然而,胡瑞宁可在狱中自尽,也不愿、抑或是不敢,说出真相。 由此,晏决明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四年后,借大齐与鞑靼休战、互市之机,晏决明来到紘城。 第316章 紘城地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交接地带,更是当初沈、范两家权力的分割线。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晏决明打算从此入手,向二十年前驻扎此地、如今致仕多年的老将张善道,寻求真相。 而从张善道口中,晏决明得知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罗季平,沈家养子,沈仲堂沈大将军的副将,为人上进、年轻有为。 泰和二十五年,在兀官镇一役中,沈家军遭伏,全军覆没,殒命漠南。 战败后,大齐士兵的尸身遭瓦剌人凌|虐,沈仲堂的头颅被割下。而包括罗季平在内的一众将士,竟寻不到一具全尸。 罗季平死时,不过二十有三。 可这个本该随岁月逝去的名字,时隔多年,却又出现在了张善道口中。 自那时起,晏决明便开始暗中调查。调查困难重重,晏决明甚至在罗季平当年成亲后的宅院中,遭到了袭击。但这也让程荀笃定,此人必有端倪。 可不等更进一步的调查,哈达部落新王上位,在边关又燃起战火。二人原本的计划只能暂且搁置。 可她没想到,一封“金佛寺有异”的信,好像又兜兜转转将她指回了“罗季平”这个名字。 骏马奔袭数个时辰,终于在天亮前抵达了金佛寺。 不等亲卫牵稳缰绳,程荀利落地跳下马背。两条腿酸软发麻,她扶住一旁的贺川,勉强站稳。 “主子,当心。” 程荀抓紧贺川的手臂,用力得指节发白。 “走,扶我走。”她吩咐道。 “好。”贺川连忙搀扶起她,问道,“主子要去哪儿?” “藏书阁。” 亲卫们散去,程荀只点了贺川与晏立勇同行。三人夜奔一路,滴水未尽,风尘仆仆走到藏书阁门前。 程荀望着这座伫立二十年的木楼,蓦然有种“一叶障目”之感。 她将当初那场大火后的废墟都翻遍了,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座,从一开始便沉默地诉说着自己二十年岁月的木楼呢? 似喟似叹,她竟吐出了一声笑。 晏立勇寻来钥匙,将门打开。来不及找灯笼,他顺手点燃火把。 藏书阁狭小逼仄,她又在此呆了几个月,眼前的一切本该熟悉到极点。可是此刻再站在门前,她却骤然感到一股因由陌生带来的颤栗。 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 顺着楼梯向上,程荀走到她最常呆的顶层。 无他,顶层拥有整个藏书楼唯一一扇窗。那木窗虽然早被顶死,可白日里,光透过明瓦洒进屋中,是为数不多令人畅快的时刻。 程荀走进内室中央,环视了一圈。藏书阁的四面墙放满了落地的架子,上头整齐码放着书册,年份甚至可以追溯到先帝那一朝。 程荀站在其中,胸中空气愈发憋闷。火光照进来,万千尘埃在其中舞动。 她独立其中,久久不语,贺川与晏立勇对视一眼,贺川小心道:“主子……” “砰——!” 突如其来一声巨响,贺川还未说完话,就被惊得噤声。只见狭小的内室里,程荀忽然抬臂,将眼前架子上的一排书册全部挥落在地。 “来,把这里拆了。” 贺川目瞪口呆,晏立勇先一步反应过来,走进屋中,挥臂扫落一排排的书页。 陈旧的书页在屋中飘洒,尘埃一阵阵扬起,在这方寸之地中飘舞,仿若江边晨雾,又好似瑶台琼池。 三人半闭着眼睛,咳嗽声不断。不多时,墙上的书尽数飘散在地,纸海几乎淹到他们的脚踝。 程荀静默站了一会儿,忽然走到书架前。 她端详许久,终于伸出手,顺着书架内壁向下摸。指腹下的木质早已开裂,细小的木刺划过她的手心,留下浅浅的痒意。 手指顺着向下,滑到了与架子的交接处,二者牢牢钉在一起。她又用力一推,整个书架竟不停向后震颤。 此时,晏立勇与贺川也发觉了异样。 “这书架,竟然不是钉在墙上的?”贺川讶然道。 做成柜子模样的书架也并不少见。可奇怪的是,整个藏书阁除却这一层,都是直接将木架钉在木质的墙板之上,若有墙上放不下的,再放进书箱之中。程荀虽常待在顶层,可查阅书册却大多在下面几层。 “拆了吧。” 程荀退到门外,看着贺川与晏立勇合力将四面巨大的书柜拉倒在地。 沉重的木柜轰然倒地,扬起一片尘雾云海。巨大的声响震彻金佛寺宁静的夜空,就连脚下的木楼都随着一震。 许久后,屋中尘埃终于稍定。程荀挥挥手臂,举着火把,走进了室内。 火光映在四面木墙上。 脚下满是碎裂的木架与陈旧的纸张,而她仰头望着四面墙,却仿佛掉入另一个世界。 好似仙人抚过灵台,程荀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明。 “乌三意绝断,藏密金佛关。” 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了。 彼时,声名远扬的大儒乌三卷入政斗,锒铛入狱,全族俱没。 乌三不甘成为党派之争的牺牲品,更痛苦于族人的无辜牵连,他怨、他憎、他恨。可纵是绝世之才、纵是桃李天下,他也只能困守在那冰冷脏污的牢房里,与灰鼠同席。 第317章 极度的怨愤与自厌下,他咬破手指,在狱中那面粗砺的石墙上,写下万字血书。声声泪泪,字字泣血。 血书写至最后一笔,乌三气绝身亡。 而今日,在乌三消逝的百年后,程荀在这沧桑老旧的木楼里,发现了另一份尘封二十年的泣血之书。 第132章 二十年(二合一) 踩着满地的狼藉, 程荀手举火把,艰难地向前靠近。 四面木墙上刻着深浅不一的痕迹,或模糊潦草,或端正清楚。经年过去, 满墙字迹躲在黑暗之中, 已然斑驳。 程荀粗略看过几排字, 发现其上的内容也如那字迹一般, 时而行文流畅、逻辑清晰,时而颠来倒去、言辞含糊,只能依靠前后文勉强推测其中含义。 文字中流转的情绪, 像是动荡的江面。涌动的暗潮不断推起江潮, 而他竭力压制着混乱的思绪, 似乎想抓住为数不多清明的时刻,再多写一字、多刻一句。 他是金佛寺的忘尘。 也是那个本该死在兀官镇的罗季平。 而其上所刻的,是他的痛楚,他的悔恨, 和他短暂的一生。 程荀深吸一口气, 从头读起。 罗季平第一次见到沈仲堂,是在他五岁那年。 彼时边关又起战火,他的父亲是行伍之人, 便随大军赶赴前线。而母亲则带着他躲到了乡下。 罗家人都是苦出身,离开了热闹的县城,罗季平也未曾哭闹过。白日里, 母亲坐在门前缝冬衣、纳鞋底, 他就蹲在一旁, 盼着父亲从远方归家。待夜幕降临,母亲会趁他睡下时, 悄悄跪在家中那尊小小的佛祖泥像前,双手合十抵在额前,抹着眼泪小声说话。 蜡烛只有拇指长,将她的影子摇摇晃晃照在墙壁上。 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他等到的却并非凯旋归来的父亲,而是蓄胡蒙面、伪装成胡人前来劫杀的土匪。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村落静谧的夜,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几乎未加思索,就将他推到后院。 院子里有一座枯井,母亲早就架好梯子,催他顺梯而下。五岁的罗季平懵懵懂懂照做,刚踩到井底,就听头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罗季平慌忙往上看,可下一秒,井上那圈暗淡的天光消失了。 黑暗中,他听见愈发杂乱的脚步声、嘶吼声、碎裂声。刺入他耳畔的不是陌生的胡语,而是一道道无比熟悉的乡音。 直至一道短促的尖叫响起,一切归于平静。 他睁大眼睛望着头顶,身体越来越凉。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一甲子又或是一须臾眨眼,他终于反应过来,疯了一般爬上木梯。他哭喊着,拼命向上伸手,试图推开头顶木板。 可五岁的他何其孱弱。 几次从木梯摔落后,他浑身力竭,倒在脏污的井底。 有潮湿粘稠的液体顺着木板缝隙流下,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他抬手抹了一把,是热的。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从木板漏下,几道光束打在他眼皮上,刺得人生疼。 井下的世界仿若静止,唯有明灭的天光、饥寒交迫的身体告诉他,时间与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半梦半醒之间,他隐约听见外头响起人声。 可他没有呼救。 老鼠啃咬他的裤脚,虫蚁从他身上爬过。小小的身体躺在腥膻的泥里,仿若已然死去。 直到头顶木板被人拿开,一个男人跳下枯井,拖着、拽着,将他带到一片光明之地。 那个人盖住他的眼睛,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告诉他:“孩子,别怕。” 眼前仍是一片黑暗,可罗季平颤抖许久,终于伸手抓紧了他的袖子。 男人说,父亲是他的将士、他的同袍,父亲是个大英雄。 男人说,他叫沈仲堂,家中已有两个孩子,却都是跳脱的性子,没有他这般安静乖巧的。 男人说,季平,要不要与我回去? 罗季平抱着父母崭新的牌位,想了很久,轻轻点了头。 而后的日子像个不真实的梦。 沈家人正直良善,沈父沈母自不必多说,待他如同亲子;几个年纪稍大的孩子也从未疏远、欺负他,不多时便将他视作手足。 日子那样平静,有时罗季平都会恍神,仿佛他就是沈家的孩子,自小就在此长大。 那个遥远的黑夜,好像已消散在过去。他大可凭着自己心意长大。 他喜欢研究佛偈禅语,沈仲堂随他;他不喜欢舞刀弄枪,沈仲堂随他;他不喜与人交际、总是躲在书楼中消磨时间,沈仲堂也随他。 然而年岁渐大,他也逐渐明白过来,“沈家”这个名字,代表了什么。 沈家的孩子,生来就是负有使命的。 他想,或许这就是他应该回报的时候了。 十五岁那年,他对沈仲堂说:义父,我想从军。 沈仲堂沉默良久,没有答话。 罗季平没有多言,只丢下手中的笔墨,开始向兄长、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伺弍耳二5九一四柒家兵学武。直到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掌中的茧越来越厚,沈仲堂终于松了口。 沈仲堂问他,季平,你明白上战场意味着什么吗? 第318章 罗季平说,我是军士的儿子,我明白。 沈仲堂沉默良久,只说了一句话。 “季平,四季平顺,这是你父母对你唯一的盼望。” 罗季平正襟危坐,也只回了一句话。 “上阵杀敌,是我对自己的盼望。” 沈仲堂应允了。 或许是在沈家多年的耳濡目染,也或许是天资如此,罗季平很快就在军中崭露头角。又因沈家义子的身份,前程更是通达。 沈仲堂从不吝于对他的提拔或厚爱,西北几大军营的总兵也对他颇为礼遇,时常宴请。 许是树大招风,在最意气风发的十八岁,一次宴请后的闲逛,让他险些丧命城中。 危急时刻,是同行一个小兵挺身而出,为他挡了一刀。 此事非同小可,沈家很快查清,埋伏行刺的是一支曾被沈仲堂带兵围剿的匪帮。可罗季平在意的,却是那个危在旦夕的小兵。 小兵名叫福生,是张善道手下的人,时年不过十四岁。早年边关战乱,家里人都死在胡人刀下,他躲在地窖中,逃过一劫。而后摸爬滚打过了几年苦日子,干脆投了军。 福生孱弱瘦小,进了军营也总被欺负。旁人都说,福生危难之际为罗季平挡刀,除却一份忠心,多多少少还有些豁出半条命、博个前程的打算。 可无论旁人如何揣测,罗季平只知道一件事——福生救了他,仅此而已。 福生痊愈后,罗季平不由分说,直接向张善道讨了人,将他调到了自己军中。起初福生对他还有些小心惶恐,可相仿的年纪、相仿的经历,让二人迅速熟络起来。 从前胆小懦弱的福生,再也没有受过欺负。 福生武艺平平,可即便上了战场,好像也不为杀胡人、攒军功,只一心盯紧了罗季平的安危。若有冷箭飞来,恨不能以身替之。 旁人私下嘲讽福生不像个将士,反倒像罗季平的家奴。罗季平也不甚明白,问他何必如此? 福生却摇摇头,黝黑瘦弱的脸挤在一起,笑得滑稽。他说,我这条命是您救下的,我不能忘本。 罗季平沉默良久,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相识第二年,罗季平立下战功,升任沈仲堂副将。升任副将的第一件事,他将福生调到身边,同进同出、随侍左右。 相识第三年,罗季平大婚,搬出沈家自立门户。在新家里,他为福生留了一间房。 相识第四年,罗季平在一次与胡人的交战中重伤,沈仲堂命他回到后方休养,而他坚持留在军中,随时待命。 福生在军营里尽心尽力照料他。一天夜里,他突然问他:“将军,你为何从军?” 罗季平不假思索:“自然是为黎民百姓、为保家卫国。” 福生却道:“黎明百姓千千万万,难道每一个都值得你用性命护佑么?” 罗季平沉下脸,对他厉声呵斥一番。 福生安安静静听训,许久后才说:“将军,我说谎了。我全家并非死于胡人之手。是一群汉人匪盗趁乱劫杀乡民,我死里逃生,才能活到今日。” 罗季平愣住了。 福生问他:“难道那群人也值得我们护佑么?” 罗季平自然知道匪盗与普通百姓的区别,也明白为将者的责任。可在那一刻,望着福生那双无比熟悉、无比相似的眼睛,他却说不出那些公正的、不偏不倚的答案。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我从军,是为了沈家。” 福生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满足与轻松,他说:“我从前从军为了活命,后来是为了您。” 罗季平望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某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好似也成为了“沈仲堂”。 相识第五年,瓦剌在鞑靼的暗中默许和支援下,跨过漫长的边境线,举兵入侵大齐。 战事之初,得益于沈家的及时反应和成熟战术,瓦剌吃了不少苦头。可不知何时起,瓦剌竟调整策略、反败为胜,逼得沈家节节败退。 彼时的沈仲堂,并非没有怀疑过家贼。可无论如何调查,除却一些隐隐若若、捕风捉影的痕迹,一切似乎并无端倪。 仗越打越吃力。瓦剌分出兵力入侵西面阵线,范家自言死守前线、自顾不暇,难以支援;而朝廷允诺的援军粮草又迟迟不到,沈家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过一月,沈仲堂两个儿子先后死在战场之上。尸身送到营帐,罗季平跪在兄长们已然冰凉的尸体旁,伏地痛哭。 而沈仲堂抱着两个孩子面目全非的头颅,无言枯坐一夜后,只对他说了句:“派人送回家,莫要耽搁大军拔营。” 透过红肿充血的眼睛,罗季平望着沈仲堂一夜花白的两鬓,抖着嘴唇领命。 两个兄长的溘然离世,令罗季平心中隐隐有了些预感。 一夜,他躺在营帐中久久无法入睡。过了许久,他忽然开口道,福生,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营帐内一片寂静,就在他以为福生已然熟睡的时候,黑暗中传来他微微颤抖的声音。 福生说,将军,不会的,我会护住你的。 这句话背后的涵义,彼时的罗季平不甚明晰。他只一笑而过,叮嘱福生护住自己就够了。 第319章 直到兀官镇一役。 瓦剌佯作退败,沈家探子也送来前方无恙的信报。战机一片向好,思及此役的胜利或能扭转局势,又想到朝廷的不断重压,沈仲堂一咬牙,仍是决定带兵追击。 可兀官镇外,伊仁台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瓦剌人有如蝗虫过境,不过一日,便攻破了沈家军仓惶应敌的阵法。 荒原之上,尸横遍野。 眼前全是迸溅的鲜血与烽烟,兵戈声、号角声、厮杀声像是无形的箭羽,不断刺入罗季平的大脑。杀到最后,他的大脑几乎停转,只能麻木地挥刀。 直至那一声尖利的啸叫。 一个瓦剌人爬到尸山之上,带着亢奋与狂喜,高高举起双手,尖声宣告着什么。 他手上,是沈仲堂的头颅。 他的表情定格在一个扭曲惊诧的时刻,而那双深沉温和的眼睛,恰好落在了罗季平的方向。 傍晚的残霞落在他的脸上,居然打出了几分柔和的光晕。 罗季平的世界骤然静止,一瞬间,他竟恍惚看见了十多年前,沈仲堂将他从黑暗的枯井中抱出的模样。 沈仲堂死了。 人群中爆发出悲鸣与怒吼,可转瞬便被那如浪潮一般的欢呼声盖住。残余的沈家军杀红了眼,罗季平却手一松,直直跪倒在地。 尖刀砍向他的瞬间,一旁的福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与机敏,反手挑飞那利刃,拖着拽着罗季平,在几个将士的掩护下,带着他逃离了兀官镇。 背后追兵不断,罗季平浑身重伤,再无反击的力气,一路上全靠福生,他二人才得以逃脱。 可福生并未带他回大同、回沈家。 罗季平终日昏沉,偶尔睁眼的时候也一言不发,仿若一具无知无觉的死尸。福生带着他东躲西藏,仍像往日那般照料着他。 直至一日,二人奔走在雪夜里,沉默多日的罗季平第一次开了口。 他问,福生,你到底是谁? 福生驾着偷来的板车,身体一顿,并未答话。 下一秒,罗季平手中的匕首抵在了福生的后心。 福生终于停下车。 他缓缓转身,冻得青白的嘴唇颤抖几下,眼泪夺眶,到底还是开了口。 他说,对不起,一开始就骗了你。 名字是假的,来历是假的,挺身挡的那一刀是假的,相识后无数个日夜的剖白也是假的。 他从一开始就带着目的而来,接近他,也只为了沈家的线索与情报。 沈仲堂把控西北太久,知道的密辛太多,挡了太多人的道。沈家覆灭,是无数人推波助澜、乐见其成的结果。 哦。 罗季平如是说。 他反应平淡,声音虚弱而温和,甚至带了几分往日的亲近。 他问福生,沈家的军机,是你给了瓦剌人? 福生避开他的视线,没有答话。 他了然,又问,你背后的人是谁? 福生哭得喘不过气,却依旧三缄其口。 他望着福生,只道,我明白你的苦衷,你告诉我真相,我不会迁怒。 福生泪光闪烁,抹了把脸上已结成霜的泪,小声道:“是……张善道,张将军。” 罗季平恍然大悟。 福生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直到罗季平抽出思绪,对他微微笑了下,他紧张的神色才一松。 可下一瞬,一声衣帛撕裂声,那把匕首没入了他的腹腔。 福生不可置信地望向罗季平,而他艰难地抬起上半身,在福生耳边轻声道:“直到现在还要骗我。” 血液奔涌而出,生机一点点流逝,福生的瞳孔渐渐涣散,却仍努力睁大眼,试图看清罗季平。 匕首抽出的刹那,福生死死按住他的手。在生命最后一刻,福生紧紧盯着他,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 罗季平面无表情地抽出匕首,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身。他将匕首随手丢到一旁,颤颤巍巍下了车,走进风雪之中。 沈仲堂已死,这个答案又还有什么意义呢?就像他不去纠结,为何福生完成了任务,还要拼死将他救下一样。 况且,他离死也不远了。 风雪愈加肆虐,模糊了他本就不存在的前路。四周一片黑暗,他漫无目的地在雪原上跋涉,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他被困在井底的那一夜。 一样的血腥气,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一样漫长到无止境的夜。 或许那时他就该死了。 ——他在心中如是说。 如此也不必因为自己的愚蠢与偏信,将沈家拖入火坑。 神志愈发恍惚,体力逐渐流失,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重。 就在他终于力竭,决定就此倒下时,风雪之中忽然出现一处闪着金光的庙宇。 那金光渺远而和煦,在狂风之中岿然不动,伫立在不远处,仿若神迹。 罗季平呼吸一窒,骤然想到遥远的童年,他是如何笃信所谓转世轮回、因果报应。 是佛祖来接他了吗? 刹那间,眼泪奔涌而出。他哭得喘不过气,像个终于归家的孩子,伸出手,跌跌撞撞朝那金光跑去。 若那神迹为真,是否也意味着人之生死并不为外物所动、一切确有定数? 第320章 他抱着一点微弱的、懦弱的期盼和解脱,一步、两步,奔向那朦胧的金光。 再醒来时,罗季平才明白,世上哪里有什么神迹?一切不过他的妄想而已。 可却咏一告诉他,死亡并非终结或解脱。他的罪孽要自己洗净,他所寻的彼岸,也只能自己渡。 他听不懂,也不以为意。 他的日子变得断断续续,大多数时候都仿若行尸走肉。他的神志仿若掉入水中,终日只知浑浑噩噩。 只有少数清醒的时刻,他才能记起从前种种,记起自己的死志。 一次又一次自戕未果,他终于在最后一次濒死之际,看见了母亲与沈仲堂。 他们站在河对岸,微笑着朝他招手。 醒来后,罗季平受戒皈依,成为了“忘尘”。 兜兜转转,命运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他居然过上了儿时总挂在嘴上戏言的日子。 晨起、早课、念诵经文、洒扫佛殿,而后便能窝在藏书阁躲一整日。 日子趋向平静,从前对他心有疑虑的师兄弟也渐渐接纳他。山中岁月长,忘尘躲在金佛寺,偶尔撞见香客,居然也有了几分前世之感。 一切在那一夜戛然而止。 一伙官兵冲入金佛寺,将金佛寺团团围住,强压咏一交出忘尘。咏一挡在金佛寺门前,不为所动。 而一个师兄得到住持暗示,匆匆将忘尘推入藏书阁,叫他安心躲在里头,千万不要出来。 惊惧之下,那熟悉的溺水感又铺天盖地袭来,忘尘蜷缩在黑暗中,渐渐不省人事。 再睁眼时,周遭一片寂静。 他扑到窗前,入目却是一片红。 滔天火光从金佛寺各处升起,不断向外蔓延,将黑夜映照得仿若白日。肆虐的火焰中,他远远望见大殿前的空地上,胡乱躺着数十具尸体。 他们身着僧袍,身下的血纵横肆虐。 忘尘趴在窗前,脸上古怪地扭曲几下,居然大笑起来。 四季平顺是个笑话,忘却前尘也是个笑话。 他神色癫狂,拖着那具残破的身子走到墙边,拿起一旁的铜钥匙,抬手刻在木墙上。 前尘种种,铺陈而来。 他又哭又笑,手不住打颤,在最后只留下狰狞的几个字。 “季平之罪,罄竹难书。” - 读到最后一字,程荀沉默良久,退开几步。 屋内一片寂静,贺川与晏立勇站在她身后,俱是无言。 许久后,程荀才开口道:“继续找。” 贺川和晏立勇一愣,忙问:“主子,还要找什么?” 程荀环视着屋子:“如若没有意外,罗季平的尸骨,必然还在此。” 二人一听,头皮瞬间发麻。 据墙上字迹所看,写到最后,罗季平已然疯疯癫癫、了无生气。而他又断了一条腿,行走困难,强行离开恐怕不易。 若当初歹人已发现他、将他杀死,这满墙血书绝不可能留到今日,更不可能时值今日仍蹲守在罗季平家中、刺伤前去调查的晏决明。 话不多说,二人迅速行动起来。将满地狼藉归拢在一旁,他们仔细摸索过每一处地方,试图找寻到其中异样。 不多时,程荀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她几步上前,却见贺川站在墙角,手里怀抱一块刚卸下的木板,上头还留有一个断裂的锁扣。而她眼前的地板下,居然有一个长宽约两尺的空间。 而那空间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身旁抽气声不断,程荀闭了闭眼睛,道:“去将辩空找来。” 贺川连忙将木板丢下,几步冲下楼梯。刚打开藏书阁大门,就见辩空手持灯笼,定定站在门前,肩上已落了一层雪。 贺川连忙将他拉上楼。走进顶层,饶是辩空心有准备,也露出了几分惊骇。 程荀并未解释,只退到一旁,让辩空看清屋中情况。 辩空身子微颤,走进屋中,仰头望着那满墙密密麻麻的文字。 良久,辩空走到那具白骨前,手持佛珠、静心打坐。 他口中念着程荀不甚明白的梵语,字字句句平静和缓,仿若流水,为那死去二十年的亡魂,超度至彼岸。 程荀站在窗前,眺望着外头光景,目光晦涩。 她想,彼时的罗季平,望着窗外熊熊大火,心中在想什么呢? 她的余光瞥见那具白骨,想到自己曾与这白骨一室共处数月,心中没有多少害怕或恐慌,反而涌起一种细密的酸涩。 她几乎能够想象,罗季平刻完这些文字,又踉踉跄跄缩进那个狭小的暗室,从中将木板牢牢锁住的模样。 罗季平一生的悲剧,始于被母亲的尸身与木板盖住的枯井,也终于被自己亲手锁上的一方暗室。 可他的悲剧,又因何而起呢? 程荀心中隐隐有个答案。 可她总觉得,这个答案太过具体、指向太过明确,又怎能概括无数卷入这场阴谋、无辜丧生的人呢? 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 可即便如此,她也相信,总有人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生者以胜利之姿,在光下苟且;死者却藏匿暗处,二十年得不到公义。 这世道,不该这么写。 第321章 直至窗外透出光亮,辩空终于颤颤巍巍站起身。 “程施主,你之后如何打算?”辩空问。 一夜未眠,程荀面色有些憔悴,声音也嘶哑低沉。可天光的映照下,那双眼睛却清澈凛冽,煜煜生辉。 “若大师不介意,还请允我拆了这座楼。” 辩空不由得愣住。 程荀环顾满墙刻字,最后望向脚下这具白骨。 一切已深藏于此,二十年之久。 窗外云开雾散,明亮的日光钻过木窗缝隙,争先恐后地跃进昏暗的室内。 她说:“我会将这一切带到光下的。” 辩空望着她,竟有片刻的恍神。半晌,他微笑道:“我自无不可,程施主还请自便。” 程荀点头致谢,看向贺川与晏立勇。 “将这些。”她抬手指了一圈,又看向那白骨,“还有这个,一片不剩,全部带走。” 二人一惊,随即应下。事不宜迟,二人匆匆行动起来,寻找工具、安排人手,今日便开工。 程荀搀扶辩空走下藏书阁。木梯吱呀响动,昭示其漫长的岁月。 辩空忽然道:“原来‘乌三’的‘密藏’,就是这些。” 程荀静静听着。 “程施主,依你所见,这一切为何能留存至今日?送信之人若想披露真相,又何必偏要借你我之手、委婉含蓄至此呢?” 程荀微微笑了下,答道:“依晚辈拙见,背后那人,恐怕未必有多希望真相大白。” 辩空一怔。 二人走出大门,程荀停下脚步,回望一眼在此哀怆地伫立了数年的藏书阁。 “那人作何想,真的重要么?只要证据在我们手中,就足够了。”她低声道。 不多时,亲卫们手持工具赶来。晏立勇一声令下,众人鱼贯而入。 一片嘈杂声中,辩空问道:“程施主之后有何打算?” 程荀心中早有成算,只道:“我要回紘城。” 贺川守在一旁,闻言一惊。 “主子,此时回紘城,岂不是自投罗网?” 见程荀没有答话,贺川急道:“蒋毅方、陈毅禾等人必然还在紘城,誉王派来的魏太监恐怕也在其中。” “更何况,将军如今身份尴尬,若那群文武官员为讨好誉王,对您多加为难……主子,还请三思啊。” 待她说完,程荀却摇摇头。 “正因朝廷全力抓捕晏决明,我才该回去。” 说罢,她不再解释,只看向辩空。 “大师,这些日子多有叨扰。若此前晚辈有失礼之处,还请大师莫放心上。” 辩空静静看完二人的争辩,微笑道:“是我该谢你。若不是你,我不会知晓当年咏一逢难的真相。” 程荀垂眸,心下沉重。 “程施主。”辩空定定看着她,语气中有些真切的困惑,“你做这么多,想要走到怎样的位置呢?” 程荀一愣,见他神色认真,也不由得思索起来。 半晌,她老老实实答道:“我没想过那些。只是事情波及到我,我顺势应对罢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一句:“可能,是我胆子比较大吧。” 辩空嘴角噙着笑意,轻轻摇摇头,声音温和而笃定。 “慈故能勇。”他说,“程施主,你会有一段好前程的。” 第133章 不速客 数日后。 时值腊月, 西北的风愈发肆虐。狂风裹挟着雪粒,在白草地上翻滚,又被车轮重重碾压成辙。 辽阔的大漠上,一支车队在风雪中艰难行进。 厚重保暖的毛毡帘掀开一条缝, 程荀偏头望向车外。天气实在不佳, 冷风刮得人喘不过气, 程荀眯着眼睛, 在茫茫雪雾中,只能隐约看见远处一座灰沉沉的阴影。 “主子。”晏立勇骑马走到窗边,在呼啸的风声中提高声音, “前面就是紘城了!” 程荀探出身子, 点点头, 高声道:“看好箱子里的东西!” 晏立勇领命离开。马车内,妱儿将她膝上滑落的毯子放好,拉着她坐回原位。 “别冻着了。”妱儿比划着。 程荀冲她笑了下,眼中暗藏忧虑。 紘城, 就在眼前了。 马车缓缓驶向紘城, 在城门外的木栅前停下。数月未见,城门外的守备较之往日还要森严。 “那边的,过来。” 两个守门官兵持刀走过来, 朝马上的晏立勇懒懒一招手。 晏立勇策马上前,从怀中抽出商号的通牒递过去。年长些的那人接过文书,反手丢给年轻些的, 自己背着手走到车队之中。 车队随行约莫十几人, 除却一架封了顶、能坐人的马车, 其余四五家板车上都堆满了木箱,许是行李、货物。 那中年兵吏拿起刀鞘拍了拍木箱, 问道:“装了什么?打开看看。” 一个亲卫走上前,不冷不热地回了句:“都是些女子的寻常行装,不便打开。” 中年兵吏眼睛一转,靠在木箱上,不悦道:“那这事儿,可就不好办了。” 队伍前方,年轻些的兵吏瞥见后头的争执,本要交还文书的手也一收。 晏立勇心底暗骂一声,走到马车边。 “他要银子,给他就是。”还未等他说话,马车内便传来程荀平淡的声音,“不必起争执,” 第322章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程荀在外走商多年,早习惯了,此时也不耐与其纠缠。 晏立勇应是,抖抖袖上的雪,转身朝那兵吏走去。 那人收了银子,态度一改,摆摆手放他们进城。 城门打开又关上,中年兵吏揣着银子施施然走回去,朝那眼巴巴望着的年轻兵吏丢了半粒碎银子。 小兵有些失望,还是小心翼翼放进衣襟夹层。老兵顺口问道:“大冷天的,他们从哪儿来的?” 小兵老老实实答道:“从平阳那边来……是个,叫什么……程杜商号来着。” 老兵眉头一皱,放慢脚步,嘴里咂摸着:“程杜……” 下一刻,他猛一抬头,手指城门惊叫着:“快,快!” 小兵摸不着头脑,疑惑道:“什么快?” 老兵又气又急,抬手往那小兵头上狠狠来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个蠢的,快备马!我要去找陈大人!” 另一边,程荀一行人顺利进了城。 贺川朝外看了几眼,放下车帘道:“主子,这紘城,较之以往冷清许多。” 程荀道:“西北正乱,瓦剌指不定何时就突破防线,加之互市的搁置……无论本地豪强还是外来行商,能跑的,自然都跑了。” 她偏头朝外看,透过车窗窄窄的一条缝,外头的景象映入眼帘。 这条街从前是紘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地带,每逢旬日集市,街上更是车马难行。而今,大街两旁的铺子却已闭了半数,只有一两户卖米、炭等民生之物的铺子还勉强支撑着。 “跑不了的……” 此时正值辰时,天黑得早,街上人影寥寥。 风雪中,偶有推着板车的老者从马车旁路过,肘间的旧袄破了个洞,乌黑的棉絮裹着茅草,争先恐后地往外冒; 目光一转,小巷口前有一对衣着单薄的孩童,他们裤脚胡乱吊着,脚踝也冻得生疮发红,正蹲在地上挖雪吃。 程荀心口一窒。 她指指外面,吩咐贺川:“去看看。” 贺川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当即下车去办。 程荀收回视线,坐在车内,嘴唇紧抿。 妱儿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察觉到她的低落,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程荀勉强一笑,却说不出话。 ……跑不了的,自然只能继续挣扎于此。 窗外风雪愈发肆虐。 一路无言到孟家老宅,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背后传来一道不怀好意的高呼。 “程姑娘,别来无恙啊!” 程荀身体一顿,缓缓转身。 “陈大人。”她顺着来声望去,细眉一抬,有些意外道,“还有小范将军,别来无恙。” 却见不远处,陈毅禾带着一队人马匆匆跑了过来。他步子又急又快,宽大厚重的外袍在身上堆叠着,跑动中显出几分滑稽。 而在他身旁的范春霖却大相径庭。他人本就高瘦,相貌堂堂,从小养尊处优长大,仪态也大方。即便多年放纵享乐,行走之间露出几分醉态,好似也只为他添了几分风流落拓。 此时天色彻底变暗,孟家老宅门前已挂起灯笼。待二人走近,程荀这才发现他们身上居然还带着几分酒气,像是刚被人从酒桌上扯下来似的。 还没等陈毅禾缓过气,程荀微微一笑,温声道: “陈大人好兴致。晚来天欲雪,正是酩酊微醺的好时候呢。看来,这边关之乱,也未能动摇陈大人雅兴。此等心性,晚辈望尘莫及啊。” 面对程荀话里明晃晃的讽刺与阴阳怪气,陈毅禾自然不是傻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窘迫,面色一沉,向前一步,厉声道:“大胆!本官还未追究你此前逃匿紘城、隐瞒罪臣晏决明行踪一事,你竟敢口出妄言!” “来人!”他一挥手,“将她拿下!” 官兵刚要动身,一旁亲卫已先一步围了上来,将程荀牢牢护在身后。 陈毅禾脸色更是难看,当即就要发难,就听程荀在亲卫身后不紧不慢道: “敢问陈大人,晚辈何罪之有、陈大人又以何罪捉拿我?” 陈毅禾冷哼一声,阴恻恻道:“罪臣晏决明数月前临阵叛逃,你身为其表妹非但没有自证清白,反倒连夜逃出紘城、数月不见踪影!” “陈大人这话说得有意思。” 程荀站在人群后,纳闷道:“我本就不是紘城人,在此地的事儿办完了,就回去,有何不可?我这几月都在外走商,如若不信,陈大人自可去查。” 她声音一顿,又道:“况且,晏决明都被逐出晏家了,与我这个孟家女,又有何干?” “程姑娘,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狡辩,未免太过天真。”陈毅禾眼睛微眯,步步紧逼:“你与晏决明来往有多亲密,关系有多密切,紘城何人不知?此时划清界限,为时已晚!” 闻言,程荀向前一步,推开挡在身前的亲卫,眼神紧盯陈毅禾,情绪激动到了极点,连身体都忍不住微微颤抖。 “陈大人这是何意!” “我四年前被孟忻孟大人收为义女,那时晏决明早已从军,我与他四年未见一面! 第323章 “直至我到了紘城祭拜生父生母,才与他见了一面,也不过是因为义母的面子情才有了些来往,何来您口中的‘来往亲密’‘关系密切’!” “陈大人空口白舌就要辱女子清白,将孟家置于何地,将我亲生父母置于何地!”她侧身抬手指着孟宅的牌匾,“莫非真要将我逼死不可!” 程荀越说越激愤,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她抬起头,朝天厉声哭喊道:“爹娘!义父义母!是孩儿不孝!” 说罢,她猛一转身,朝孟宅大门奔去,俨然一副撞门而去、以死鉴清白的模样。 在场众人当即一惊,几个亲卫赶忙追上去将她拉住,可为时已晚,只听门前“砰——”的一声,程荀竟然瘫倒在地。 “主子!”“快救主子!”“找大夫!” 孟家门前顿时骚乱起来。 亲卫们嘴上高声呼喊着,将门前围得水泄不通。 妱儿不知从何处跑来,疯一样扑向呆愣在原地的陈毅禾,揪着他的长须,对他拳打脚踢。 背后的小兵连忙上来推搡,几个亲卫也冲上来,将妱儿一把拉出去后,又举着拳头冲进人群。 混乱中,打斗声与痛呼声不断,就连醉醺醺站在一旁的范春霖都一时不察,被踹倒在地。 “住手!都给我住手!” 巷口突然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下一瞬,一个食盒砸了过来,里头热腾腾的汤水劈头盖脸洒了地上混乱的人群一身。 几道惨叫声后,骚乱的人群终于分开。陈毅禾被兵吏搀扶着站着,脸上虽不见伤处,却捂着肚子连连苦叫。 亲卫迅速整肃仪容,还在门前围着的晏立勇望过来,看清来人后,脸上露出几分诧异。 他匆忙跑过来,毕恭毕敬行礼:“崔夫人。” 崔媛一身行装,脸色有些憔悴,身后跟着一班丫鬟小厮,巷门口停着几驾马车。她被贺川搀扶着,快步走上前,脸上青白交加,面色很是难看。 怒意上头,她呵斥道:“怎么回事!” 说着,崔媛视线一转,只见孟府门前竟躺了个熟悉的人影。 崔媛呼吸一窒,来不及说话,推开一旁搀扶的贺川,脚步踉跄地冲上前。 背后,陈毅禾强忍疼痛站直身子,气急败坏地推开小吏,嘴上不住咒骂着。 一旁的范春霖拍拍身上的雪脚印,悄悄偏过脸,在他耳边轻声道:“陈大人,三思啊。” 陈毅禾向他投去狐疑的目光。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目光有些游离,声音却带着几分清醒的讽意。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崔媛崔夫人来了啊。”他笑得顽劣,带了几分看戏的兴味,“陈大人,您这下可怎么办?” “我看呐,今日,恐怕不好收手咯。” 范春霖笑着站直身子,眼睛一闭,身体一软,俨然一副又要醉倒过去的模样。范家小厮连忙上前接住,轻车熟路地将他扶到一旁墙边靠着。 陈毅禾此时终于回过味来,腹腔的疼痛也被懊恼取代。 他环视一圈周围,巷子里,孟宅周围的四邻不知何时打开了门,男女老少都悄悄朝这张望。对上他的目光,又匆匆躲回屋内。 思及方才发生的种种,陈毅禾的心骤然一沉。 孟府门前也终于平静下来。 崔媛安排亲卫将昏迷不醒的程荀带回屋,又赶忙派人去城中请大夫。随崔媛同行的丫鬟小厮与剩下的亲卫,接力将行李搬回宅院。不多时,孟宅门前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而崔媛也终于腾出空。她阴沉着脸走到陈毅禾跟前,脸上虽未施粉黛,眉宇间却极为凛冽。 她上下打量两眼陈毅禾,吐出冷冷一句:“陈大人,是么?” 天寒地冻,陈毅禾背脊却莫名冒了汗。他稳住心神,尽量摆出为官的仪态:“下官,紘城县令,陈毅禾。”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大的排场,捉人捉到我孟家来了。” 陈毅禾挺直腰背,端出不畏强权的姿态:“崔夫人有所不知,下官不过是——” 还未待他说完,崔媛啧了一声,打断他。 “陈大人,不如先进去坐坐。旁的是非,待我女儿醒来再说也不迟。” 说罢,几个人高马大的亲卫挤开旁边的小吏,牢牢锁住他两条臂膀,架着他往里走。几个小吏要追来,又被亲卫死死挡住。 “你这是何意!”陈毅禾挣扎着,惊怒道。 崔媛不予理会,转身朝孟宅走。 “我是朝廷命官!放开我!” 孟家大门在身后关上,崔媛这才转过身,语气和缓许多,好似服了软。 “陈大人,外头天冷,不如来府上喝些热茶。若真有什么误会,不也是个机会,方便你我说开么?” 院内还未来得及点灯,一片黑暗中,陈毅禾看不清崔媛的模样,只觉那声音又轻又冷,好似冰冻的湖。 她说:“若我女儿出了什么岔子,也方便你与我,再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第134章 眉儿淡 夜已深, 风雪渐甚。 陈毅禾独坐孟宅花厅。花厅里灯火通明,门外站着一排黑衣亲卫,屋内站着一个婆子,将他“伺候”得及周到。 第324章 手边的茶凉了又换, 点心、火盆一样不少, 即便要起身更衣, 亲卫也“贴心”地跟上来引路。 一墙之隔外, 隐约传来漏夜的更声。 打更人敲打着铜锣,陈毅禾却莫名觉得,那梆子挥舞着, 一下下落到了自己天灵之上。 被崔媛强行“请”进孟宅后, 他那点醉意上头的激愤和怒火, 在等待中慢慢冷却了。 他还是太冲动了。 就算今日程荀只是个普通的清白人家女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以清白之名活活逼死,也难免显得他为人促狭, 恐怕于官声有碍。 他想起临走时, 范春霖意味深长的话。 “孟忻的夫人,崔清的二女。” 若程荀当真在此出了事,那位看起来颇有手腕的崔夫人, 要如何发难? 崔家已然落败,如今朝堂动荡,孟忻的处境也微妙……可就算如此, 又哪是他一个边关的七品小官得罪得起的? 思及今日种种, 陈毅禾满腹懊悔, 忍不住拍了下大腿。 怎么二两黄酒下肚,做事就这般没头没脑了! 陈毅禾中年得中, 家中背景不显,入仕后在官场的弯弯绕绕里也跌了不少跟头,年近半百才谋了个七品县令的缺。 庸碌数年,除却自认坚守的一点底线,他的为官之道,也只剩“谨慎”二字。 可自打晏决明叛逃,他选对边、说对话,仕途好似又变得一片坦途了。他扪心自问,这日子虽是好过了,可自己那份“谨慎”又去哪儿? 官场瞬息万变,指不定哪日上头就转了风向。自己如今这般做派,在外人眼里是否已被贴上了党羽之别?今日高朋满座,可万一将来…… 陈毅禾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抬起茶盏往肚里灌。 可他当真做错什么了么? 晏决明确实见了岱钦,家中搜出的那封信也确为真,自己不过将其如实禀明,上头怎么想,他如何左右? 陈毅禾缓缓呼一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而今日之事,他虽有鲁莽之处,可归根究底还是为了公务。孟家若真要赶尽杀绝,他也坦坦荡荡、留得清白! 陈毅禾心中闪过无数名留青史的名臣形象,或贫贱不移、或威武不屈,心中骤然荡起一股豪情,竟平添几分悲怆之感。 还未等他沉浸其中,门帘抬起又落下,门外的亲卫忽然一散,一个身影走进室内。 崔媛目不斜视地走到主座坐下,顺势接下丫鬟送上来的茶,轻抿一口。通明的烛火落在她的侧脸,从他的方向看去,锋利得令人心惊。 陈毅禾清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挺直脊背。 “崔夫人,此事……” 不等他说完,崔媛放下茶盏,青瓷磕在黄梨木上,轻轻一声脆响,却敲得陈毅禾心头一紧。 “这来龙去脉,我已大致明白了。”崔媛掸掸袖子,直到此刻才看向陈毅禾,“我倒想问陈大人,手里究竟有何证据,能如此笃定我女儿与晏决明一案有所牵连?” 陈毅禾轻咳一声,摆出公事公办的架势:“崔夫人,下官不过是办案心切,打算请令爱到衙门一叙。程姑娘毕竟是闺中女子,许多事不明白,言语间闹了误会;她年纪又小,一时冲动便……也不知程姑娘身体可无碍?” “此时倒是想起她的安危了……你空口无凭、辱人清白时,怎么就不想想后果呢?”崔媛冷冷道,“也莫拿年纪说事。依我看,行事荒唐的可大有人在呢。” 陈毅禾先是一惊,可见崔媛神色还算平静,又放下心来。 他避重就轻道:“下官绝无此意。实在是此案非同小可,抓住一分线索,也能早一日结案,为国、为民都是好事。” 崔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忍不住嗤笑一声。 “陈大人,我倒是奇怪,按理说这捉拿逃犯一案,怎么看也算不到县官的头上,您何必这般殷勤?” 说着,她想到什么,恍然大悟般,“是我想岔了。这紘城的冷板凳,也不是谁都坐得下去的。” 陈毅禾脸色一变,透出几分愤慨和屈辱:“崔夫人 这是何意?陈某若当真是你口中的曲意逢迎之辈,今日便不会坐在这与你说话了!” 崔媛冷笑一声:“陈大人好生有趣。你口口声声的为国为民,却未见你治下有多太平富庶。 “敢问陈县令,今冬过半,紘城百姓有几多无衣穿、无炭烧、无粮用?” 陈毅禾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还未反应过来,就又被她打断。 “陈大人在酒楼与高门子弟饮酒作乐之时,可曾往窗外看过一眼?”崔媛瞟过他前襟一片显眼的酒渍,面色愈发阴沉,“也是,屋内温香软玉,又何必推开窗子吹冷风呢!” 说罢,陈毅禾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羞愤,竟口不择言道:“无、无知妇人,岂敢妄言!” 话音未落,门外的亲卫便冲进屋内,将他牢牢围住。 见状,陈毅禾心中那点本要熄灭的底气又熊熊燃了起来,不禁悲愤道: “怎么,你手下人还敢对朝廷命官动手么?我也是天子门生!莫以为你孟家官大,就敢随意欺辱!” 第325章 崔媛眉头紧皱,心中几欲作呕。半晌,她挥挥手,亲卫们鱼贯而出,屋中又陷入死寂。 陈毅禾仍站在座位前,梗着脖子不肯低头,俨然一副士可杀不可辱的模样。 崔媛望着他,想起来时程荀的话,忍不住在心里点头附和。 果如阿荀所说,这陈毅禾就是个自诩明臣、自我感动、蠢不自知的伪君子!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 “既如此,那我便祝陈大人仕途通达、心想事成吧。” “若你还打程荀的主意,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她起身向外走,路过陈毅禾时脚步一顿,目光锐利,“见好就收的道理,陈大人总明白吧。” 说罢,她不再多言,提脚向外走去。 亲卫与丫鬟婆子也散去,花厅内外一片死寂。陈毅禾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 另一边,崔媛满面怒容,大步走出花厅,一路向后院去。直至走到程荀卧房门前,听见屋内程荀与贺川的说话声,表情才稍显缓和。 屋内,贺川正低声说起自己在城中偶遇崔媛一行人时的情形。 方才一片兵荒马乱,程荀联合一众亲卫演了出大戏,可崔媛的意外登场,却是计划之外。 进屋后,崔媛匆匆确认了程荀的情况,明白一切不过她安排好的局,心中又气又好笑,来不及与她说几句话,就匆匆去应付陈毅禾了。 直至此刻,程荀才寻出空档,向贺川问清情况。 对崔媛的突然来访,程荀心中虽觉意外,细想来却是情理之中。 早在程荀与晏决明在金佛寺汇合后,她便往京城送了信。 她明白孟忻、崔媛二人的秉性,若送去一封完全粉饰太平的信,不光于事无补,还会引得两个长辈担忧。 故而程荀在信中隐去了二人的伤势,只简短地说明了情况。 又思及孟崔夫妇二人在京中处境也恐怕并不乐观,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除却定时送去报平安的信,多余的内容,程荀一字未提。 时间过去几个月,许是京中局势稍缓,也许是崔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还是亲自赶来了紘城。 话说到一半,崔夫人走了进来。 程荀赶忙迎上去,唤道:“义母,陈县令……” 崔夫人毫不避讳地翻了个白眼,直言道:“是个蠢的。让我与他多说一个字,我都嫌费劲。” 程荀忍俊不禁,抿着嘴笑了下。 崔夫人拉着她往里间去,贺川识趣地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里间烧了炕,屋子里暖洋洋的。数月未见,二人坐在罗汉床上,终于能好好说说话。 可还未等程荀开口,崔夫人却忽然落了泪。 程荀表情凝滞,赶忙拿起丝绢凑过去,崔夫人一把将她揽进怀里,抬手便拍在她背上。 “你这孩子!从平阳到紘城……又到金佛寺,吃了多少苦啊……什么都不和我说,还认不认我这个娘!” 程荀被她困在怀里,鼻尖尽是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香,眼睛一红,泪珠也莫名滚了下来。 “对不起……” 程荀抱紧她的后背,嘴里喃喃重复着。 二人相拥哭了会儿,半晌才平静下来。 窗外风雪渐停,程荀乖巧地躺在崔夫人膝上,闭着眼睛,崔夫人打湿丝绢,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 柔软的丝绢擦过被风雪吹得皴裂的脸颊,又移到脖颈处,移到她与雪原上灰狼搏斗时受过伤的锁骨。 最后,那丝绢落到了她垂落在一旁的手上。 昏暗的烛光下,程荀经过数日舟车劳顿,在她温柔的轻拭下昏昏欲睡。 “阿荀。”崔夫人突然开口问道,“去找决明时,你害怕吗?” 程荀倏地睁开眼,自下而上怔怔地望着崔夫人。 沉默半晌,她道:“我更怕找不到他。” 第135章 曾年少 听到程荀的回答, 崔夫人没有说话,只轻轻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 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泪蓦然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睁开眼,望着掩面落泪的崔夫人, 沉默地扶上她的手, 无言安慰着。 崔夫人不住抽泣, 哽咽道:“好几年了……我到现在也没能见决明一面……” 她的泪一滴滴打在程荀手上, 温热又沉重。 “还有晏淮那个……” 她的话从牙齿里挤出来,又硬生生咽下难听的咒骂,声音都因为愤怒打着颤, 含泪道:“我虽知他是个冷血的, 却没想到他竟然当真做得出……他如何对得起姐姐!” 彼时皇帝已然重病休朝, 太子仍禁足东宫,誉王正得意。朝堂局势不明朗,就连孟忻那样不偏不倚的孤臣也韬光养晦、暂避风头,更莫说晏决明如此微妙的身份。崔媛心中早有忧虑。 收到边关消息的当日, 崔媛只觉悬在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了下来, 甚至来不及惊慌,连夜就赶去了宁远侯府,只求能商量出个对策。 晏决明立场分明, 晏淮却向来是个油滑的,崔媛也是因着这层顾虑,才率先发难, 逼迫晏淮动用宁远侯府的力量, 第326章 但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 晏淮嘴上说着必会派人去西北寻找晏决明下落,可不过数日, 转头就将晏决明逐出了晏家族谱。 得知此事后,崔媛当即便拔了剑要去找晏淮,却因怒急攻心,病倒了。 崔媛病倒了,孟绍文被送回江南避风头,孟忻又在朝堂上掣肘连连,便干脆报了病,在家中全心照顾崔媛。直到收到程晏二人从金佛寺寄来的信,崔媛的身体才终于好转。 半月前,崔媛堪堪病愈,便不顾孟忻反对,独自一人赶赴紘城,铁了心要亲自来看看。 也是赶巧,今日方进城,就遇见了被程荀吩咐去办事的贺川,贺川将她带到孟家老宅,这才遇上了今日那出闹剧。 这几月京城中的种种,都是方才程荀寻机向崔夫人的丫鬟小厮问清的。 “决明……知道此事了吗?”崔夫人想起什么,忽然忐忑问道。 程荀坐起身,将满面是泪的崔夫人轻轻拥入怀中。 一场大病、连月的忧思与风雪兼程,让她本就纤瘦的身子更加瘦削。程荀揽着她的后背,隔着袄子,几乎一手就能将她揽个满怀。 程荀蓦地有些鼻酸。 她本不必来的,便是来了,难道事态就会好转吗?反倒徒伤心神。 可她还是来了。 她想,她与晏决明都是幸运的。 程荀眨眨眼睛,将泪逼回眼眶,拍着崔夫人的后背,温声劝慰着:“他是知道的。义母放心,于他而言,这许是件好事呢。” 崔夫人微怔。 程荀轻叹一声,心知若不将几个月发生的事说明白,恐怕崔夫人也不得心安,干脆坐起身,与她细细道来。 崔夫人听得专注,眉头紧蹙,时而激愤难言,时而倒吸一口凉气。程荀也没遮掩,将二人的近况和困境都说了个清楚明白,唯独瞒下了金佛寺内的秘密。 果不其然,崔夫人听完,虽愁容未减,心中却有了数,情绪渐渐冷静下来。 “他与那位沈守备,如今可在一处?”沉吟片刻,崔夫人问道。 程荀摇摇头。 她翻身下床,从随身行李中找出舆图,端着烛台坐到崔夫人身边。她手指着早已翻得起了毛边的舆图,顺着凉州一带,与她说明如今晏决明、沈焕的动向。 自红水畔一别,沈焕便带着手下人马赶赴前线。他明面上仍打着捉拿叛贼的旗号,暗中却与晏决明取得了联系。 而晏决明虽心存戒备,可也透露了些许自己手中瓦剌人的动向。两方人马维持着彼此心照不宣的距离,只由几个探子互送消息。 同袍四年,二人心中早有默契。两路精锐前后配合得当,竟也当真打得瓦剌几路侧翼一个措手不及。 “程家军”这三个字,也逐渐在边关打出了名号。 时值腊月,自今秋阿拉塔出兵发难,已有五月之久。 战局瞬息万变。而这五个月内,阿拉塔从一开始的势如破竹、陈兵肃州; 而后难以维持三路野望、被晏决明伺机瓦解西路大军; 再到如今两路大军会师,抓住大齐内部军政混乱之机,绕行凉州、直捣西宁,企图将大齐防线的薄弱之处逐个攻破,一步步蚕食大齐。 阿拉塔的动作不无道理。 凉州是块硬骨头,本就易守难攻,更是关乎中原、乃至京城安危的最后堡垒。无论前线范家和誉王的人如何内讧,就算打破头,也不敢让凉州出岔子。 阿拉塔若当真吃下凉州,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局面。 而西路大军的溃散,更宣告了阿拉塔此前一统瓦剌草原的野心的破灭。 据晏决明的信报,他们当初特意放了几个岱钦从前的余党,仍由他们从哗变中脱身,逃回草原。 那几人带回了大齐未用一兵一卒、西路大军就全军覆没的消息。 消息一出,各个部族群情激愤、一片哗然。 最初,阿拉塔或以武相压、或以利诱之,集结各部落之力,才供出了如此浩荡声势的三路大军。 各部落拿出粮草、拿出骏马、拿出各部落的青壮男子,可他们连大齐富庶的边关重镇都未曾摸到,就在昆仑山下全军覆没,何其荒唐! 激愤之下,各部落互相觑着眼色,趁机反了。而哈达部落中虽留有管事之人,可在各部落全力的反抗下,依旧未能控制局面。 阿拉塔初上位时,最为自傲、野心勃勃的一步棋,就此惨淡收场。 失去了各部落的支持,仅凭哈达一族之力与战时的搜刮,阿拉塔又能支撑多久呢? 瓦剌后继未必有力,可大齐却迥然不同。待来年开春后,若大齐朝堂稳定下来,有偌大一个物产富饶的中原作为支撑,瓦剌还能有几分胜算? 因此,在西路溃败、后方联盟破裂、兵马粮草难以为继、凉州难以攻破的种种影响下,阿拉塔选择了眼下最有利的一条路。 ——分散兵力,绕过凉州,攻破防线上薄弱的镇堡,在大齐回过神前,尽可能多从中抢夺财宝、谋取利益,而后见好就收。 待回撤之日,正是草原水肥草丰之时。 不得不说,若一切顺利,阿拉塔这步棋无疑是明智的。起初,西宁一带数个军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封封求援的军报雪片般发往凉州。 第327章 可没过多久,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程家军”出现了。 这支队伍不过千人,不常出现在正面,多在瓦剌行军途中设下陷阱埋伏,或夜袭营帐、或火烧粮草,很快便引起了一干前线将领的注意。 西宁一带军镇深陷战中,凉州虽派来支援人手,却难解眼下之困。 坐守凉州的几位“总兵”,以阿拉塔主力仍陈兵于此、不便妄动为由,即便送来援兵,也鲜少精锐。说句难听的,无非是多了几张嘴来消耗粮草罢了。 面对如此境遇,将领们除却私下咒骂几声,又能说什么呢? 范家与誉王的人满心权欲,谁也不愿离开凉州这一阵地,生怕对方趁机夺权得势。顶头上峰自私短视,拿出的理由却叫人挑不出错,逼得前线将领满腹怨气。 焦头烂额之际,这支来历不明的队伍,无疑是个助力。 与此同时,奉命捉拿叛贼晏决明、范春霖手下的沈焕也赶赴此处,“顺手”参与了几次抗敌守城的对战。 就这样,大敌当前,几路人马聚于此,彼此都未去深究来历与目的,只一心朝外,竟当真将这颓势扭转过来,捷报频频。 而程荀心中总隐隐有个猜测。或许,西宁前线的将领中,已有人认出了晏决明。 程荀垂首盯着舆图,一面与崔夫人说明局势,也一面理清了自己的思绪。她回忆着自己收到的消息,指腹轻点几个要塞,不禁陷入沉思。 而崔夫人的神色起初紧张肃然,在粗略明白局势后,也渐渐缓和下来。 她并不精通兵法,对两兵对垒也只有些粗浅的认知,却不妨碍她明白一件事。 ——晏决明并未因为政斗、陷害、乃至于晏家的背弃而颓丧,仍心有成算、心怀大义。哪怕艰难险阻、隐姓埋名,也一步步往前走。 人活一辈子,不就活个不服输的心气儿么? 相比之下,程荀的改变更令她动容。 听到后头,她几乎未去深究军机战况、兵马粮草、胜败之争,只是无言而平静地看着程荀。 她垂首坐在炕上,一手举着烛台,一手压在舆图上,身体微微蜷缩着,毫无世人眼中大家闺秀该有的端庄模样。 烛光靠得极近,将她黑沉沉的双瞳照得格外明亮,可那双眼里写的却不是情意。它时而疑惑,时而恍然,在舆图上梭巡着、思考着,精明又机敏。 这样的姿态,不够乖顺、不够柔美,反倒野心太多、逾距太多,足以被任何一个大家世族的族老嗤之以鼻。 可大家世族里,向来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 崔媛忽而有些恍惚。 她莫名想起了刘氏。 在世家中,刘氏的名声向来不错。在外人看来,她虽身为继室,却能将前头那位夫人的儿子“养育”成才,平日料理中馈、深居简出,几乎挑不出错。 可那日,她在宁远侯府再见刘氏,却被她如今的模样一惊。 刘氏与她年纪相仿,却苍老仿若老妪。在她身上,崔媛几乎嗅不到生气。 仿若一朵曾短暂鲜妍过的花,在雕栏玉砌中彻底枯败,落入碾作成泥的命运。 不知为何,崔媛陡然感到一丝恐慌。 晏淮不是良人,独子幼年出事,或许才落得如今这幅境地。 可是她呢?她的日子过得舒心,是否也只因为自己找到了孟忻?因为几个孩子虽屡遭磨难,却至少得一个平安? 若将刘氏的境遇加之于她,她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义母?” 她猛地回神,却见程荀正担忧地望着她。望着她的眼睛,崔媛心神一顿,忽然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 即便曾深陷在后宅那片阴湿不见光的土壤里,也能长出这样的存在。 不柔美、不乖顺,不会因一场风雨凋零,哪怕被压弯了枝叶,茎干也始终向上的模样。 四年前扬州城外那一别,那时她翘首望着朝雾中渐行渐远的马车,除却不舍与担忧,竟满是艳羡与激动。 崔媛忍不住抬手抚摸她的额发。 在外独自经历风雨的这几年,她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了吗? 程荀望着崔夫人满是温情的目光,心中有些不解。 还未说话,就听她问道:“阿荀,若外头有人污蔑你清白,你当真会以死来证明么?”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程荀一怔。 她观察着崔夫人的神色,以为是自己今日这出戏吓到她了,赶忙道:“怎么会。” “陈毅禾此人迂腐虚伪、为人拧巴、满嘴教条,却总自诩君子,汲汲营营只为搏一段好名声。”程荀撇撇嘴,难掩厌烦,“对待这种人,不必想其他的,这种招数最有用。” 崔夫人没有说话,仍静静望着她,仿佛还在等那个答案。 “其实这话不太对。旁人空口污蔑我清白,为何要我来证明呢?明明该让那人拿出证据来。而且,就算当真以死明鉴,也多得是人在背后说做贼心虚,死有什么用呢?”程荀坦然道。 她犹豫了下,又补充道:“更何况,我也不曾觉得贞洁之类的‘清白’,其价值与一条命相当。” “莫说空口白舌被人污蔑,就算真的‘清白’被辱,为什么要受害的女子去死?该死的也是别人……”程荀轻咳一声,低声道。 第328章 在时下这世道,这话多少有些刺耳,可程荀望着崔夫人隐隐鼓励的目光,还是说出口了。 而崔媛听完她的话,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带着几分预料之中的意味。 崔媛想,无论程荀如何评判自己,她都毋庸置疑地、成为了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至少是她少年时,心向往之的样子。 崔媛眼前有些湿润,她移开视线,岔开话题,故意打趣道:“你可把我吓坏了!将来可不许再这样了。” 程荀笑得羞赧,挽着崔夫人的手臂,靠到她肩膀上。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窗外风雪纷纷扬扬,细密的白隐在明瓦之中,望不见它的身影,只闻呼啸的风声。 程荀的心也静下来。 今夜,前线也下了这般大的雪吗? 第136章 三春晖 崔夫人的到来, 对程荀原本的计划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那日在孟家门前的一出闹剧,几乎不必程荀派人推波助澜,种种流言迅速在紘城中传开。 ——县令大人闹了口舌官司, 差点将良家女逼死;而那良家, 居然就是二十年前守住紘城的孟忻孟大人家! 即便二十年过去, 可于紘城百姓而言, 孟忻这个名字是再熟悉不过的。孟忻的事迹在紘城无人不知,而当日围观的众人又多是孟其真过去的老街坊,不多时, 程荀的身世就在百姓的议论中散布开来。 曾在紘城危难时挺身而出、现如今仕途平步青云的高官, 收养了从前相识于微末、壮烈牺牲在战场上的同袍之女, 本是段为人津津乐道的佳话。 可陈县令一出醉后胡言,逼得人家未嫁女以死自证清白,不光得罪了高门显贵的京城孟家,还给这颇有几分传奇色彩的故事蒙上了阴影, 实在令人扼腕。 当然, 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也不过是私下里的谈资罢了。茶余饭后,关起房门在家中议论几句, 待天一亮,谁还记得这个?都忙着为过冬的米、炭奔波。 可对于紘城官场,此事却掀起了风波。 原因无他, 这蒋毅方当年得中进士时, 负责主考的官员, 恰好就是崔清。 虽说当年蒋毅方入仕没多久,崔清就因病离世, 他也精明,迅速就另寻山头,多年来两边几乎未曾再有过联系。 可说到底,崔清也还是蒋毅方的座师,如今闹成这样,竟逼得崔媛主动找上门来,要与他论个明白,实在令他难堪。 更何况,蒋毅方最初来到紘城,也只为了协助调查鞑靼使臣呼其图险些遭到暗杀一案,被扯进晏决明通敌之事已是意外,他心中早就生出了退却之意。 ——仅凭几封书信,就将身世显赫、立过大功的三品将军拉下马,但凡长了眼睛的人,谁看不出其中猫腻? 庙堂之上的党派之争,又哪是他这个边塞小官能插手的?他老早就想从这摊浑水中抽身,回延绥府城了。 恰逢范春霖将此事接了过去,鞑靼使臣又早已溜之大吉,他也没有再留在紘城的理由,待完成一系列必要的交接,就安安心心回府城去了。 可就在这个关头,陈毅禾这个蠢货又惹出了这样的麻烦! 蒋毅方坐在衙门正院,面对以“座师之女”身份前来兴师问罪的崔媛,只能好言好语地解释、赔笑。 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茶都没添几回,二人就已将此事盖棺定论。 ——那夜的争端,是紘城县令一人酒后失言,绝非衙门的意思。至于晏决明一案,除却朝廷与主管此事的范春霖,旁人无权传唤。 送走崔媛后,蒋毅方阴沉着脸,命人将陈毅禾“请”来。 陈毅禾自知闯了祸,来时心中很是惶恐。可见到蒋毅方后,他虽面色难看,却也未责备什么,只与他提起交接的一干事宜。 陈毅禾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稍安。 师爷拿来蒋毅方到紘城后处理过的卷宗,与陈毅禾仔细说明。他也收敛心神,认认真真听着,时不时询问确认。 蒋毅方坐在上首,冷眼望着陈毅禾专注的模样,在心中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 蒋毅方不到而立就已入仕。论仕途而言,虽然不见平步青云,可仅凭自己寒门的背景,走到如今也算稳扎稳打。 在他眼中,陈毅禾并非什么贪官恶吏。在紘城的几年,他虽未能做出什么佳绩,却也没有捅出过篓子,勉强算得兢兢业业。 可在这官场之中,他已然犯了大忌。 “蒋大人?” 蒋毅方回过神来,见师爷已交代清楚,便允了他先行离开。厅堂内又安静下来,陈毅禾脸上透出几分紧张。 “该说的都和你说了,我离开府城多时,也该回去了。”蒋毅方端起茶噙了一口,平淡道。 陈毅禾忙道:“风雪正盛,蒋大人何妨再待几日?” 蒋毅方手一顿,似是思索,停顿几息后才放下茶盏,开口道:“陈县令,你我名字都有一个‘毅’字,也算是缘分。今日我多说一句,你也别介意。” 陈毅禾疑惑道:“哪里的话,有什么吩咐,蒋大人尽管说。” 第329章 “倒不是什么吩咐。”蒋毅方平静道,“只是听闻,近来陈县令与那位魏公公有些来往?” 文官与太监走得太近,实在算不得体面。陈毅禾自然听出他的意思,不由面露窘迫,支支吾吾道:“魏公公相邀,吃过几次饭,仅此而已。” 蒋毅方望着他,心中不由一哂。 陈毅禾就是如此,既想攀附关系谋个前程,又自认清高、拉不下脸面,两头都想要,最后便是两头不讨好。 想到这,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陈毅禾偏偏要咬死晏决明这个案子了。 他的背景、才干、能力都平平,入仕多年还是个边镇县令。奈何他又是个心气高的,偏偏要摆出一副淡泊姿态,让外人见了赞一句“不慕权势、君子之风”。 而对晏决明通敌叛国的指认,便是他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既名正言顺、又体面漂亮的捷径。 他难道不知道晏决明一案水有多深么? 他只是终于找到机会,妄图赌一把罢了。 这官场上,不怕赌徒,怕的是愚蠢短视、还不留后路的赌徒。 思绪顿开,蒋毅方心中微弱的恻隐散去,只言简意赅道:“若无事,陈县令便先去忙吧。” 本在他注视下愈发心虚忐忑的陈毅禾一愣。 蒋毅方不耐再与他纠缠,随口敷衍道:“紘城虽不在前线,可毕竟位置险要,必要的防守不能落下,不知陈县令安排得如何?” 陈毅禾也听出他言外之意,只道要与小范将军商量,赶忙起身告退。 身后,蒋毅方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真是个蠢货……与范春霖倒是相配。” - 解决了咬死不放的陈毅禾,在紘城的日子,远比程荀想象中平静。 这风波已渐渐平息,可戏毕竟要做全了,程荀便打着养伤的旗号,名正言顺躲在家中。 可即便外头无人来扰,程荀每日过得也不轻省。 此前她远在金佛寺,向前线筹措运送粮草之事多交给了远在平阳的杜三娘。而今她回到紘城,几番考虑下,还是决定亲自接过此事,让杜家尽量从中摘出。 可除却此事,真正让程荀头疼的,是崔夫人特意找来大夫为她诊脉。 得知她身体情况后,崔夫人更是亲自上阵,每日盯死了她的起居,誓要将她的身体调养过来。 妱儿、贺川更不必说,直接“倒戈”。但凡程荀吃少了、睡晚了,不消多时,崔夫人便风风火火赶来了。 在众人的督促下,个把月的时间,程荀身体好转了些,原本苍白的面容也总算有了几分血色。 许是看着程荀不再是风一吹就倒了的病态模样,某天夜里,崔夫人找到程荀的书房,终于问出口:“阿荀,你要在紘城呆到何时呢?” 对此,程荀心中早有答案。 “义母。”她关切地反问,“您可是准备回京城了?” 崔媛原本赶来紘城,只是放心不下程荀与晏决明。纵是有书信往来,她也决意亲自来看看二人的安危,问清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除此以外,她留在此处,不过是徒增风险。 而今孟家几口人,孟忻留在京中,孟绍文被送去江南避风头,崔媛与程荀远在紘城,晏决明还在前线拼杀。 正值多事之秋,一家人却天南地北地散着,崔媛心中实在难安。 晏决明仍在前线抗敌,既为家为国,也为将来给自己洗清冤屈,他退不了,也不能退。 可程荀,当真不能随她回京吗? “阿荀,紘城恐怕也不安全,随我一同回去吧。”崔夫人拉住程荀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程荀摇摇头,轻声道:“义母,我不能走。” “是因为这些吗?”崔媛扫了眼铺了满桌的书信与账本,“你不放心交予别人?” 她想到一路从金佛寺拉来,而今还存放在库房中的那几箱物件,沉默片刻,只道:“也不全是。” 崔媛有些急了,却听她说:“义母,外头都叫晏决明的队伍‘程家军’。” 崔媛不由一愣。她只知晏决明自己暗中领了支队伍,却不知外头居然如此称呼。 不过很快她便反应过来,“晏决明”这个名字不便用,他应是用了从前那个名字。 程六出。 她嘴唇翕张,呼吸一滞,忽而明白此前程荀说的,被晏淮逐出家门,“于他而言,许是件好事”的意思。 程荀没注意到她的愣神,继续说道: “这‘程家军’的程字,也有我的一半呢。” “所以,我不能走。” “通敌叛国”,蓄养私兵,无论哪一条,都够他们上刑场了。 可从她提出用商号筹措粮草的那一刻,从她穿越荒原大漠寻找他下落的那一刻,她就已做好了准备。 她与晏决明,既要真相大白于天下、洗清无妄的罪名,也要驱逐瓦剌、边关太平。 这是远比性命安危更重要的事。 更何况,神隐骑与亲卫们尚在前方拼杀,她已是偏安一隅,总要尽些绵薄之力。不然,她当日在神隐骑将士前摆的姿态、“耍”的威风,不就成了个笑话? 第330章 “义母,我不能走。”她说得温言细语,姿态却坚定。 “若您要回京城,我便让亲卫护送您回去。不过腊月天,路上难免舟车劳顿,或是先去平阳住一住。那边局势太平些,待来年开春再走,倒也方便。” 程荀思忖着,将压在心里许久的想法一并和盘托出。 “还有一事,此前担心信里三言两语说不清,便一直未来得及说……” 她站起身,走到崔夫人身前,屈腿跪下。 “女儿恳请义父义母,将我移出孟家族谱。” 崔夫人愕然,当即站起身,将她扯了起来。 “你这是何意!”崔夫人又气又急,一时间眼前发黑。 程荀却死死跪在地上,冷静道:“义母,若他日事情败露,我与晏决明必是死罪。您已外嫁,晏决明的罪过未必能影响您,我却不然。” 她抬起头,一双湿润的眼睛望着崔夫人,满是感念与孺慕。 “义父义母之恩,阿荀此生无以为报。”程荀俯身,深深拜倒。 她这辈子跪过许多人,或忍辱负重、或虚以为蛇。可真正发自真心的,只有那寥寥六个人。 他们予她性命、予她童稚、予她自由。 程荀眨眨眼,一滴泪落在冰凉的石砖上。 她有三位母亲、三位父亲,她何其幸运。 第137章 独钓翁(二更) 腊八日, 紘城外。 连月风雪后,今日难得晴朗。天上只见一轮朦胧的金光,照在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映出刺眼的雪光。 今日是崔夫人启程离开紘城的日子。 那晚面对程荀的恳求, 崔夫人哭了半晌, 终于沉默着点了头。当夜, 她在程荀早已准备好的书信上添了几句, 次日便派人送往京城。 而在程荀的软磨硬泡下,崔夫人也同意启程去往更安全的平阳,在那稍住些日子, 待来年开春就回京城。 至于来年开春时, 程荀与晏决明的去向, 二人都默契地避开了。 在程荀的催促下,崔夫人有一日每一日地收拾着行李。离开的日子一拖再拖,直到今天,二人才终于走出了紘城。 刚走出城门不久, 马车便停了下来, 程荀掀开车帘,却听贺川说,王伯元来了。 程序连忙扶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崔夫人, 我听阿荀说,平阳杜家的厨子做鱼是一绝,比之江南的酒楼也不差呢, 您可千万记得替我尝尝。” 不远处一架青帷马车停了下来, 王伯元被人从中搀扶而出, 杵着一根木杖,倚靠着小厮, 慢悠悠走来。 崔夫人叹口气,带着几分亲昵,责备道:“还惦记这个呢。我都让你不必来了,你看看你这腿,万一再伤到了,不知道多久才能好!” 程荀与王伯元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了。 此前,因战事被大齐困在紘城的呼其图,带着鞑靼使臣一走了之后,原本驻留在此地、商议互市一事的朝廷官员也奉命陆续回京。 而在这关头,王伯元“一不小心”摔上了腿,借着老爹王祭酒的面子,愣是留在了紘城。 王祭酒也不是吃素的,自然明白王伯元打的什么算盘。 可朝堂上誉王正得意,让他此时回京也不是上策,就干脆默许了——为表关切,还特意送来了一帮身强体壮的“小厮”,照料他的起居。 待程荀与崔夫人来到紘城后,王伯元也频频上门做客。本因种种原因门庭冷落的孟家,也热闹了几分。 “就因为我这腿。”王伯元伸手拍了拍受伤的那条腿,“没有几个月也去不了何处,也不知合适才能再见夫人,这不是更该来送送您?” 王伯元与孟家向来亲热,崔夫人也视他为子侄,闻言笑道:“那便随你吧!” “伯元哥,义母打算走前再去祭拜一下我生父生母。”程荀挽着崔夫人的手,在旁补充道。 闻言,王伯元面色一肃,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道:“那我也去吧。是我的疏忽,来这么久了,都还未曾去祭拜过李夫人。” 程荀笑了下,摇摇头:“无事。” 说罢,一行人往城外墓园去。 程荀生母李梦娘之墓就在墓园外一处山坳中。众人站在崭新的墓碑前,无言上了三炷香。 祭拜后,马车又驶向墓园。 走进墓园后,崔媛心中很是震颤。 当年紘城一役的惨烈,她虽早有预想,可眼前一片密密麻麻、成排成列的无名墓碑,一眼竟好似望不到边。 程荀走在前头,轻车熟路地带着众人走向孟其真的墓。 洒扫供奉、磕头上香后,程荀退到一边,让崔夫人上前祭拜。 天上虽挂着一轮红日,可迎头吹来的风依旧像是带了刃。程荀被冷风呛了一口,控制不住喉咙的痒意,转过身咳嗽几声。 刚站直身子,就见不远处墓碑之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妱儿走过来,关切地拍拍她的后背,程荀却顾不上回应,她眉头紧皱,直勾勾地望着那道身影。 而那人似有所感,也望了过来。 程荀一愣,扶着妱儿的手臂,缓缓站直身子。 那人竟然是,范春霖。 第331章 妱儿察觉到程荀的异样,轻轻戳了戳她的后腰。 程荀回过神,对面带忧色的妱儿笑了笑。 再看过去,那处已不见范春霖的身影。 “阿荀,怎么了?” 程荀视线正梭巡着,那边,崔夫人祭拜完朝她走来,王伯元则在小厮的搀扶下,颤颤巍巍俯身上香。 “没事。”程荀道,“只是好像见到了个熟人。” 崔夫人环顾一圈,疑惑道:“熟人?在这儿?” 程荀停顿一下:“许是看错了吧。” 待一众人祭拜完,已近巳时。马车候在墓园外,只等启程。 崔夫人站在马车前,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说不出话来。 程荀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努力忍住鼻腔的酸涩,移开视线,故作轻松道:“再不出发,今夜到不了驿站了。” 崔夫人最为亲厚的婆子接到程荀使的眼色,忙走上前,劝道:“是啊夫人,早出发、早休息,若是露宿荒郊野岭,那才叫大小姐担心呢。” 崔夫人侧过身,抬手拭了把泪。她背对着程荀,朝马车走去,手却始终紧紧拉着她。 程荀嘴角苦笑,却没有挣脱,只一路顺着她的力气向前走。 直到婆子掀开马车车帘,崔夫人才终于停下脚步。她背对着程荀,肩头微颤,声音沙哑。 “好好的,啊。” 她带着鼻音,语气仿若哄小孩儿那般。 程荀胸膛起伏,努力咽下疯狂上涌的情绪,简短应了一声:“嗯,娘,你放心。” 崔夫人身子一颤。她飞快松开程荀的手,避之不及一般,迅速钻进马车中。 可下一秒,马车内隐隐压抑的啜泣声。 程荀深吸一口气,独自一人走到车队最后。妱儿看了看两边,提脚追了上去。 王伯元目睹全程,看着周围一众大气都不敢出的丫鬟小厮们,捏捏眉心,沉声吩咐:“照看好自己主子,该干嘛就干嘛去。” 丫鬟小厮们连忙散开,各自就位,只待出发。 “路上当心。”王伯元对随行亲卫说。 人马都已就位,王伯元看了眼还在队伍最后的程荀和妱儿,叹口气,颤颤巍巍走到马车边,清清嗓子,扬起声音: “夫人,您就放心吧!有我在,阿荀一根毫毛都不会出事!” 马车内的抽气声减轻,王伯元不禁面色一喜。 他倚着车辕,刚想趁热打铁说两句俏皮话,就听马车里头,崔夫人带着哭腔,没好气说道:“就你!一瘸一拐的,关键时候别让阿荀分神照看你就不错了!” 王伯元脸色一僵。 小厮在背后噗嗤一声笑了。 “行了,走吧。” 崔夫人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向前驶动。 车队渐行渐远,王伯元回过神,朝方才偷笑的那人翻了个白眼,又伸出手:“走吧,你少爷我腿疼,走不动路。” “得嘞。”小厮利索地拍拍袖子,上前搀扶住他,朝程荀与妱儿的方向走去。 待走近了些,王伯元才注意到,墓园外昏暗的拐角处,居然站了一个人影。 “小范将军。” 王伯元讶然道。 几人都朝他看来。 王伯元先是看见范春霖躲在阴影中的半张脸。鼻子高挺,轮廓瘦削,一双细长的眼眸被光刺得微微眯起。 他常年流连声色犬马之中,神态也带了几分颓唐和疲惫,可在明暗相间的光下,他射过来的视线竟透出几分阴鸷。 王伯元不由得脚步一顿。 可再望过去,那眼中有只剩下一片长年醉酒后的混沌与怔忪。狭长的双目盯着虚空一点,有种发愣的憨直愚钝。 方才那一瞬,仿若只是光影开的玩笑。 “伯元哥。”正愣神,程荀忽然唤道。 他恍了下神,下意识望去。 程荀盯着他脚下,平声道:“前面有石头,小心步子。” “哦。”他低下头,稍稍整理思绪,“放心!就算瘸了条腿,区区一个小石子,也为难不了我。” 小厮扶着他走近。 “王寺丞。”范春霖道,“伤筋动骨,可要好好休息,今日怎的还出来了。” 王伯元摆摆手。 “小范将军有所不知,我与孟大人家向来亲近,小时候不知道在孟家吃过多少顿饭。更别说身上这探花之名,全因孟大人谆谆教诲。” “诶哟——”不知踩到什么,他皱着脸怪叫一声,才继续道,“你看,就这关系,崔夫人辞行,我可不得送送?” “是这个道理。”范春霖随口敷衍一句。 “倒是小范将军,今日怎么想着来墓园了?”王伯元问道。 “今日天好,出来走走。” “是这个道理。”王伯元挂起一个笑,面不改色附和道:“难得天气好,就该来墓园这样的清静地儿逛逛!” 程荀:“……” 一旁的妱儿莫名觉得背脊发凉,不禁朝程荀身后躲了躲。 程荀实在受不了这对话,出言打断:“时辰也不早了,小范将军可要回去了?” 范春霖抬头看了眼天色,反问道:“你们要走了?” 程荀点点头。 第332章 “哦,那你们顺便送我回去吧。”范春霖极为自然地吩咐道,说完又补充一句,“等会儿我做东,别客气。” 王伯元眯起眼睛,微微歪头,怀疑自己听错了:“小范将军,这是将我们看作……” 可还未说完,程荀便打断道:“若是顺路,自无不可,只是要委屈将军与王寺丞坐那驾马车了。” 王伯元顺着程荀手指方向看去,竟是自己来时坐的那辆马车,脸色当时就拉了下来。 那马车虽说是小了些,可要不至于要范春霖“委屈”就坐吧? 没想到,范春霖看了眼那马车,竟真的皱了皱眉,勉强说了句“也行吧”,就径直走过去,钻进了马车里。 王伯元看看那还在晃动的车帘,又看看站在原地的程荀,气不打一处来。 他凑到程荀身边,咬牙切齿道:“小阿荀,你倒是都给哥哥安排好了哈。” 程荀微微侧脸,瞥了他一眼:“伯元哥,你摔的当真是腿?” 王伯元一愣,眼睛一转,立时反应过来:“他是一个人来这的?” 程荀迈开腿,朝远处自己的马车去。贺川和晏立勇还等在原地。 一面走,她一面轻声道:“他说自己昨儿半夜喝多了,醉醺醺地就从紘城走到了墓园,身边一个人都没带。” 王伯元气得跳脚,压低声音:“这种鬼话你也信!” 程荀停下脚步,疑惑地看他一眼:“我就是不信,才让他与我们一路走啊。” “……有道理。”王伯元愣在原地,随即恍然,“我明白了。” 程荀叹口气,道:“王公子,探花郎,快回你马车上吧。” 理智回笼,王伯元颇有些不好意思。他拍拍胸脯保证道:“你放心,你想查什么,我都配合,绝不坏事!” 王伯元来时只坐了辆青帷马车,大小有些尴尬,恰好是坐一人宽敞、坐两人拥挤。 他掀开车帘,却见范春霖大喇喇坐在中间,环抱双臂,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他拧着眉头踏进马车,轻轻踢开他伸长的腿,挤在旁边坐下。 车帘放下,马车晃晃悠悠动起来。狭小封闭的空间里,慢慢飘起一股宿醉的酒味。 王伯元不耐烦地支起窗,冷风灌进车厢,他渐渐平静下来。 光从窗缝间透进来,照在范春霖下巴一圈乌青的胡茬上。 ——看起来,范春霖所说的似乎并非“鬼话”。 他无声端详着范春霖的衣着与样貌,心中那股说不出的怪异又浮上心头。 与程荀不同,他从今夏到西北以后,与范春霖相处了近半年之久。 一语概之,范春霖此人,与他相当不对付。 王伯元也算出身高门,从小在京城长大,少年起更是出入宫廷的常客,就算在士人家中,也算是极出息的存在。 可他偏偏又是个性子散漫不羁的,生来就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好口舌,无论见到谁,不消半日,便能与之打得火热。 而在他眼中,那些靠祖上荫庇、终日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相处起来最是简单、轻松。 原因无他,这群二世祖们自私、虚荣、好面子、外强中干,往往又多是些蠢不自知的,只需稍稍动动脑筋,就能拿捏准命脉。 与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逗家中那只傻鸟似的,戳一下叫一声,多有意思。 而在与范春霖相识的第二天,他就本能地意识到,就算在一众纨绔子弟之中,此人的荒唐可笑、令人厌烦之处,也算是头一份儿! 起初他也疑惑过,范春霖从前也算是汉中一带远近闻名的“奇童”,就算伤仲永,又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抱着这番疑问,他也曾暗中注意过他的行为举止。 可相处越救、观察越久,他心中就愈发怀疑当初那个“奇童”传闻,是否只是一个范家溺子、旁人吹捧出的玩笑了。 直到现在。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王伯元撑着下巴,视线落到范春霖外袍前襟。鲜亮的布料上染了脏污,既有隔夜的酒渍,也有沙土滚过的痕迹。 即便时值寒冬,他内里依旧一身单薄的锦袍,只在外头披一件价值不菲的狐裘大氅。走进室内,大氅一脱,就又是那个酒色声中风流过的小范将军。 这种种做派,无一不写着“范春霖”三个字。 鲜明、精准、确切。 就像一支永不射偏靶子的箭。 ……可是,这世上何时存在永不射偏的箭? 马车短暂停下、又继续行驶,窗外喧闹的人声渐渐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扎进王伯元耳中。 他心跳猛地一停。 王伯元陡然意识到,若一个人,智谋胜于他、心计胜于他,那他眼前所见、心中所想的一切,只不过是那人希望他看见的罢了。 就像水里的鱼,只见吊钩上的饵,却看不见手握钓竿的人。 下一刻,马车忽然放缓速度,车厢里的两人身体也随之一倾。范春霖的后背猛地撞像座椅,他眉头一皱,当即睁开眼,疼得龇牙咧嘴。 察觉到跟前一道视线,他抬起耷拉的眼皮,慢半拍望过去,沙哑道:“看什么?” 第333章 刹那间,王伯元竟觉头皮发麻。 第138章 心头刺 “看什么?” 范春霖语气不耐, 王伯元却神思恍惚,不知在想什么,只望着他不说话。 瞬息的无言中,范春霖眉间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少爷, 程小姐的马车在前头停住了, 可要我去看看?” 一门之外, 小厮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不必, 我亲自去。”王伯元迅速反应过来,一如往常般,对着范春霖扯出个随意敷衍的笑, “小范将军见谅。” 说完, 不等他反应, 王伯元飞快跳下车,朝程荀的马车走去。 几步外,马车横停在大街中间,来往行人虽不见停驻, 却都忍不住投去目光。 王伯元不明所以, 几步走上前,却见一对姐弟跪在马车前。 两个孩子大的约莫七岁,小的也不过四、五岁, 面黄肌瘦、姿态畏缩,身上那身衣服宽大厚实、却半新不旧,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怎么回事?”王伯元定定心神, 向弯腰要将姐弟俩拉起的贺川询问道。 “这是主子之前叫我……欸, 这是做什么, 快起来!” 贺川刚将人拉起身,寻出空档答话, 一转头,那两个孩子就绕过了贺川,又一溜烟钻到马车跟前跪下了。 那边,程荀也掀开车帘走下车。 看见眼前的场景,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和了然,随即垂眸望着那二人,温声道:“你们这般跪我,可折了我的寿了。” 两个孩子仰头望着她,本就写满紧张的神色瞬间慌乱,对视一眼,连忙一骨碌爬起身。 此时程荀才露出几分笑意。她打量二人的模样和衣着,微微俯身,问道:“近来如何?可有什么难处?” 王伯元有些疑惑,扭头要问贺川,却见范春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 他心一跳,面上只不动声色与他点头示意,侧脸低声问贺川:“看样子,是你主子又发了善心?” 贺川点头:“是主子刚回来的那日,在街边看见了……” 回紘城那日,程荀在马车上远远瞧见这对姐弟在街边衣衫褴褛地挖雪吃,许是心有恻隐,便令她去了解一二。 这二人说来也可怜,年岁不太平,父亲应召从军,家中便只剩下一位重病的母亲。可唯一的劳力走了,莫说药钱,就连余粮都不剩多少。 偏偏两个孩子又懂事,总念着将吃的都留给重病的母亲。生怕被娘亲发现,姐弟俩饿了就跑出家门,躲在食肆附近,伺机寻点残羹冷炙。实在饿了,便干脆挖地上的雪吃。 程荀得知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挨过冻,也挨过饿,明白那是什么滋味。 可她也明白,若是一口气给得太多、太显眼,恐怕还会给这家人找来祸端,便只让贺川找了些药物、干净的旧衣,并着些能够支撑过冬的米粮,私下偷偷送去那户人家中。 贺川做事妥帖,并未告知他们自己背后的主家是谁,留下东西就走了。 可两个孩子不知在这街上蹲守了多少天,方才看见驾车的她后,竟直直冲了过来,差点惊了马。 王伯元有些心不在焉地听完来龙去脉,下意识扯出个笑,调侃道:“若是提早告诉他们,想来今日也不必如此凶险。” 话音未落,就听一旁的范春霖哂笑一声,意味不明道:“若是早几日,程小姐恐怕就要早几日被纠缠咯。” 王伯元眉头一蹙,飞快瞥他一眼。 那边,程荀望着两个孩子,诧异道:“到我府上?” 小女孩站在她身前,即便满脸忐忑与畏缩,却仍鼓起勇气道:“善人小姐,我们不白吃白喝,做饭、洗衣、洒扫,我们都会的!” “你先听我说。”程荀按住她的双肩,耐心问道:“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岔子?你娘亲呢?” 女孩声音微顿,带着几分颤抖的哭腔:“娘亲……娘亲说,自己活不了几日了……让我们,来求您……” 王伯元一听,立时就有些不快。 可当着两个孩子,他也没说出口,只走到程荀身侧,低声道:“可要我帮你……?” 程荀没有答话,只静静望着那女孩,问她:“你可明白,你娘亲让你来求我,求的究竟是什么?” 女孩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怯生生地天真道:“求的是,给您做丫鬟、做小厮。” 程荀抿抿唇,说不清心中到底什么滋味。 贺川及时走上来解围:“主子,要不,属下先去他们家中看看?” 程荀收回手站直身子,沉默一瞬,对贺川道:“找个大夫,随你一块儿去。” 那女孩猛地抬起头,眼睛发亮。 “先治吧,旁的之后再说。” 两个孩子脸上都难掩激动和雀跃,差点又要跪下给程荀磕头,贺川连忙揪住他俩的后衣领,一手提溜着一个,麻利地告退了。 而那女孩也一扫阴霾,一路走,一路不住扭头回望程荀,脸上挂着不可置信的笑意。 程荀无言望着她,嘴角却勾不起来。 王伯元轻叹一声。 “没事。”她深吸一口气,“走吧。” 第334章 刚要转身,就听身后范春霖拖长了话音,懒散道:“程小姐倒是个菩萨心肠。” 程荀脚步一顿:“小范将军误会了,实在当不起您这句夸。” 她语气里多少带些刺,范春霖却好似浑然不觉,自顾自道:“得了,正好走到这,时辰也合适,不如就由我做东,请程小姐、王大人,在这用顿便饭,如何?” 经他已提醒,程荀这才发现,马车停下的地方,竟然正是此前承接朝廷官员与鞑靼使臣的新丰酒楼门前。 这新丰酒楼原本搭上了互市的东风,却因鞑靼使臣险些在此被刺杀一事草草收场。掌柜的几度被带去衙门审问,酒楼也直到如今才稍稍恢复些许元气。 数月前的一幕幕映入心头,程荀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她还依稀记得,就是那日在酒楼中,呼其图设宴款待众宾,喝得酩酊大醉的范春霖不知从何处跑来,与呼其图大打出手,幸被晏决明救下。 而后,晏决明又在酒楼中查出饭菜有毒,两个店小二伺机逃脱,被程荀一行人制住,却当场暴毙,丢了线索。 而蒋毅方也正因此事,才从府城调来紘城,调查此案真相。 可如今,大齐深陷战中,互市条约暂且搁置,呼其图溜之大吉,蒋毅方也打算返回府城——这件案子,就此不了了之。 程荀抬眼看了一圈,感叹道:“谁能想到,不过数月之久,这新丰酒楼就变了样。” 此前装点一新的绸缎与灯山都被撤下,就连牌匾上都换了字——“新丰”二字,如今变成了“福安”。 程荀转过身,微微笑道:“还记得那时与小范将军初相见,就在这酒楼门前呢。” “哦?”范春霖做回忆状,“这我倒是想不起来了。” 程荀神色不减,并未提及初见时,范春霖那失礼的醉态。 “既如此,那便进去吧,站这儿干吹冷风呢……”范春霖有些不耐,抬脚就往里走,站在门前惶恐等待多时的刘掌柜也亲热地迎上来。 程荀从善如流地跟在后头,转身时却悄悄向一旁的王伯元递了个眼色。 他那小厮也机灵,刚走进酒楼,小厮就匆匆跑过来,在王伯元耳边装模作样地一顿耳语。 王伯元做出眉头紧皱的模样,随便找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临走时,也没忘将站在酒楼外踯躅的妱儿一并带走了。 刚坐下,酒楼的刘掌柜就期期艾艾凑了过来。不待他寒暄奉承,范春霖熟稔地点了几个酒菜,随口夸了句“还是这儿舒心”,刘掌柜便欢天喜地地离开了。 宽敞的雅间中,除却仆从,就只剩下程荀与范春霖二人。 “看样子,小范将军这儿的常客?我还以为,那件事后,这酒楼开不下去了。”程荀端起茶盏,随口道。 “饭菜自然是寻常。这儿啊,好就好在刘掌柜这人会来事儿。 “虽说依旧一股子市井小民的酸腐味儿,不过好歹懂得一个点到为止、不得寸进尺的道理,” “是么。”程荀垂下眼眸,轻轻吹开杯里的茶沫。 她回得不冷不热,范春霖却仿佛起了谈兴,语重心长道: “程姑娘许是年纪小,面子抹不开。却需要明白,这世上,可不是谁都值得你去救的。就像今日,你发一次好心,那户人家不就赖上你了?” 他咳嗽两声,不紧不慢继续说道:“孤儿寡母的,看着是可怜,可说到底,又与你何干呢?” “这么说来,小范将军是觉得我今日多此一举了?”她抿口茶,抬眸问道。 “程小姐宅心仁厚,替那妇人寻大夫已是善举。”范春霖摇摇头,直言道,“至于收留那二人,倒是大可不必。时局不好,谁知道这好心可会害了自己?” “我确实没有收留那二人的打算,却并非小范将军口中的原由。至于您说他们得寸进尺……” 程荀轻轻放下茶盏。 “若非活不下去了,谁又真心实意愿意为奴为婢呢?难道在将军眼中,卖身进府、世代为奴,伺候你我这般的‘贵人’,还是他们百世修来的福分了?” 范春霖微怔。 “不过将军有一句说得没错,那几人确实不该我来救。” 程荀含笑望着他,盈盈道:“将军吃公粮、拿军饷,也合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对,不是么?” 屋中霎时一静。 程荀说得痛快,遇见那对姐弟后郁结于胸的烦闷终于稍散。可说完后,她心中却缓缓升起一阵落寞。 她想,若此刻他在,那不必她说出口,他就能明白。 程荀垂首敛眉,又端起那盏茶。 第139章 穿肠过 屋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范春霖面露讶然, 仿佛未曾想到程荀竟说得如此不留情面,就连总是微微下垂、遮住眸光的眼睛都睁大了。 就在此时,刘掌柜站在敞开的门外,轻叩两下, 带着伙计鱼贯而入。 一盘盘珍馐盛到桌上, 伴着刘掌柜八面玲珑地的吉利话, 终于一扫饭桌上僵持的气氛。 范春霖先反应过来, 接过酒盏,面色如常地给程荀递了杯酒。程荀从善如流,双手接过酒杯, 神态大方自然, 丝毫不见异样。 第335章 一来一回, 仿若方才无事发生。 上完菜,刘掌柜乖觉地退出雅间。仆从和亲卫站在门外,屋里又只剩下他二人。 “今日多谢程小姐出手相助。”范春霖先一步打破沉默,“若非程小姐, 指望那群蠢货找到我, 指不定我都上西天了。” 程荀礼貌笑道:“将军言重了。” “还不知程小姐伤势可好些了?”他语带担忧,“那日的凶险,今日想来也还是后怕呢。” “幸得有义母在旁照料, 已并无大碍。” 二人寒暄两句,饭桌上气氛终于如常。范春霖也确实嗜酒,程荀借口不能沾酒, 他便自己一杯杯下肚。 程荀与他闲聊着西北风貌, 酒过三巡, 饭菜没动多少,范春霖已是微醺之态。 “说起来, 我倒有一事想请问小范将军。”程荀提起酒壶为他倒了杯酒,状似无意道,“将军可知沈守备家中亲眷在何处?” “怎么问起这个了?”范春霖眯着醉眼,话音都拖长了。 “将军有所不知,我与沈守备家中弟弟沈烁,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之前西北战事起,我听闻沈守备将沈烁送回了老家,便总想着去探望一二。” “这我如何知道?”范春霖一哂,仰靠着椅背,懒懒道,“不过既然程小姐问了,我便替你去军中问问。” “多谢将军。”程荀不动声色道,“我本以为,以将军与沈守备的关系……” 他一愣,随即笑道:“程小姐的消息倒是灵通。” 程荀但笑不语。 “我与沈守备确实相识。”范春霖坦然道,“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之事了。若非此来紘城,我都快忘了这儿时玩伴。” 听罢,程荀不禁一挑眉。 且不说二人从前关系是否亲厚,当初沈家一夜之间覆灭,此去经年,就算旁人都忘了,同为西北将门的范家也不会忘。 “将军倒是个嘴硬心软的。” 程荀夹了一筷箸菜,不紧不慢道:“若当真忘了,将军又何必将捉拿晏决明——这般干系重大的案子——交予他?” “此前就已听闻,沈守备在军中骁勇善战,却因身世之由,始终难以升迁。如今将军送去此等旁人求之不得的机会,可谓用心良苦啊。” 范春霖一摆手,不以为然道:“程小姐多虑了。不过是范某从小就于耍刀弄枪一道就并不见长,西北又天寒地冻的,能交给手下的,谁又真心想到处奔波呢?” 他抬起酒杯,朝她致意:“况且,若是我当初亲自去了,今日又何来与程小姐的这顿酒呢?” 他姿态洒脱、语气坦荡,仿佛丝毫不觉从一个将军口中说出“不擅舞刀弄枪”这样的话,有多荒谬。 对此,程荀只回以微笑,并不多言。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下,忽然起了谈兴。 “说起沈焕,我倒想起几件旧事。” “愿闻其详。” “沈焕这人,从小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性子。” 范春霖捏着空酒盏,眼神放空,像是陷入回忆。 “我儿时被大师算得一个早夭之相。 “家中不知从哪儿求得了化解的法子,说汉中是我福地,与命带文昌之人日夜同处,才能勉强压住我命里的邪祟。 “为此,父母多方考虑后,决定将我送去汉中,拜师石青先生。 “那时,我才两岁不到。” 程荀心神一动,不禁抬眸看向他。 范春霖四岁拜师石青先生一事,在西北的读书人中也算是一段佳话,程荀自然也听说过。 不过这佳话背后,口口相传的却不是他幼年出众的文才与天赋,而是另一个人——范春霖的母亲。 范春霖是家中嫡子,上头还有两个庶兄。范家夫人身子弱,范脩夫妇直到中年才求得一子,自是万般宠爱。 他生来身子骨就弱,母亲更是从产后便缠绵病榻。可因为大师一句话,范母愣是拖着病体,带他去往汉中,向石青先生拜师。 石青先生乃当世大儒,桃李天下、素有声名。慕名送家中子弟前来拜师的世家大族数不胜数,能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原因也简单——这石青先生虽声名远扬,却向来是个清高自傲、不事权贵的。他门下的弟子不忌背景、来历,向来只看品性、资质。 就连范春霖,也是范母多番恳求后,他怜其一片慈母之心,才默许范春霖留下。 可拜师只是个开始。 石青先生对学生的要求极严苛,进他家中读书,一应衣食住行都由他提供,身边不许留仆从伺候。 于寒门之子而言,这规矩自然是雪中送炭;对世家子弟而言,虽说过不了被人伺候的舒心日子,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对刚满三岁、娘胎带病的范春霖而言,这些要求无疑有些强人所难。 范母也明白,破格收下范春霖,已是石青先生好心,而这规矩由来已久,总没有让先生一而再、再而三迁就的道理。 更何况,就连石青先生自己身边都不留仆从,虽有学生帮忙处理庶务、照料起居,可那也是师生之礼,而非主仆之命。 思索几日,范母做出一个令所有人诧异地决定:她向石青先生提出,希望能够以其母的身份,独自一人贴身照料范春霖。待其到了寻常孩童开蒙的年纪,她便自行离开,只留范春霖在汉中随先生读书。 第336章 对此,石青先生自然不愿。 他收弟子,却不办书院,学生们就随他同住。男女有别、人言可畏,他纵是花甲之年,也不能让范母住进自己家中。 几番软磨硬泡后,石青先生终于退让一步,允许范母白日在课上照顾范春霖;待放课后,便自行离府,多一刻也不行。 范母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此后,范母也确如约定所言,留在了汉中。 她在石青先生家附近置了间小院,每日天不亮就赶去府中,独自照料年幼的范春霖;傍晚,她抹着泪将他送回寝屋,一刻也不敢多待,匆匆离开。 这样的日子,她风雨无阻、雷打不动,过了整整两年。 许是被范母打动,也许是范春霖早早地展露出天赋,在他四岁时,石青先生提前一年点了头,将范春霖正式收为门下弟子。 多年后,这段往事也随范春霖少时远播的才名,渐渐传开。 一时间,将门范家的主母甘愿放下身段、在异乡独自抚养稚子、以求拜在名师大儒门下的事迹,在西北读书人之中无人不晓。 老实说,程荀初听闻此事时,心中也很是震撼。 她也见过不少世家大族的主母、夫人,既有爱子溺子、恨不得摘下天上星辰的,也有爱之深责之切、终日苦口婆心的。 可那么多人里,她从未见过如范母那般,抛下脸面与地位,在异乡独守两年,只为全心全意照料孩子的。 范母爱子之深,几乎到了沉重的地步。 “那时我就住在石青先生家中,同屋的,便是大我三岁的沈焕。” 范春霖的话将程荀拉出回忆。她恍惚片刻,才想起范春霖的话头,赶忙顺着他的话道:“儿时大家都不懂事,同住难免会有些矛盾,倒也不算大事。” 范春霖摇摇头。 “程小姐不知。我与沈焕的矛盾,可不是因为同住。” 范春霖说着,突然笑了一下,不似平日的放荡不羁,竟带着有些许程荀看不明白的复杂。 “我曾听旁人说,那时我年纪小,母亲又不能时时刻刻陪在身边,夜里总有哭闹的时候。 “其他师兄忌惮我的身份,生怕万一我有个头疼脑热,波及到他们身上,都不敢轻易与我接触。” 他停顿一下,平静道:“只有沈焕。” 彼时,沈焕也不过五岁,可在范春霖面前,他却主动承担起了某种名为“师兄”的责任。 在范母无法踏足的世界,沈焕凭着一颗懵懂的本心,拖拽着他往前。 “将军说沈守备不讨人喜欢,莫非是当初对你管束狠了?”程荀调侃道。 “嘁。”范春霖从齿间挤出一道满不在乎的嘘声,“沈焕除却虚长我几岁,无论课业还是学识,样样都比不上我呢。” 程荀细眉一抬,并未点出他的答非所问。 “程小姐莫看我如今这般,想当年,我也算得天生早慧,有过目不忘之才。无论多艰深晦涩的文章,通读一遍就能记得一字不差,在一众师兄中,很是拔尖。” 范春霖大言不惭地对自己一通夸,脸上丝毫不见羞惭。他慢悠悠坐起身,倒了杯酒,一口饮下,又重重摔进椅子里。 “沈焕则不然。” 他捏着酒盏,喃喃说起过往。 当时的沈焕虽是家中幼子,可偏偏生来就是个寡言沉稳的性子,行事很是规矩谨慎。至于才学,他虽不似范春霖那般天生灵秀活泛,却也踏实勤恳,不光受石青先生偏重,在师兄弟中也素有美名。 儿时的范春霖不明白,明明自认无论才学还是慧根,自己都远居于其上,可为何先生与师兄们夸赞的却总是沈焕?彼时的他年轻气盛,心中很是不甘,于是处处都要与他比个输赢。 课业上要争高低,平日放课后,二人也凑到一块儿,对弈、算筹、飞花令,就连打发空闲的游戏,也满是火药味。 一杯又一杯酒下肚,朦胧醉意中,范春霖好像也被回忆勾起童趣,竟如数家珍一般,与程荀说起他儿时借着游戏,与沈焕争强好胜的经历。 “……除却那些,我与他最常比的,还得是捉迷藏。” 程荀望着眼前已是而立之年、面容轮廓已有了沧桑之感,却不着边际、又一本正经说着儿时游戏的范春霖,忍不住在心中发笑。 “便是捉迷藏,我与沈焕也要比出个高低呢……一人躲、一人寻,可先生家中就那点地方,施展不开,就只能在规则上动脑筋。 他忽然坐起来,双臂撑起,半身紧紧压在桌檐上,迷蒙的醉眼望着程荀,断断续续道: “我们约……约定,躲的人要留下字谜作线索,寻的人则要解释清楚线索背后的寓意。若说不出个一二三,那纵是找到了人,靠得也不过运气或蛮力,不算数。” 范春霖打了个酒嗝,颤巍巍将酒杯丢到桌上。常年酗酒,如今就算不提重物,他的手也时常隐隐打颤。 “到这个份上,找人还有什么意思?比的就是谁留的线索更隐晦、更刁钻。 “为了赢对方一头,我与他,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将先生家中的书都快翻遍了!哈哈哈哈哈……” 第337章 范春霖不知所谓地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浑身布满酡红,浑浊的双眼中满是血丝。酒意上头,他竟支撑不住身子,抱着酒壶整个人滑到在地。 尖利的笑声与酒壶碎裂声惊动了外头的亲卫和仆从。 不知何时回来的贺川从门外探头往里张望,却见范春霖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而程荀坐在原地,愣愣地看着桌上饭菜,目光僵直。 范春霖的小厮们早已问询赶来,在门外等待许久。听见里头动静,几个小厮一个箭步冲了进去,熟稔地将范春霖搀扶起来。 程荀如梦初醒,连忙站起身道:“快送将军回去吧。” 为首的小厮目露感激,向程荀道了谢,搀扶着范春霖离开。 走出雅间时,程荀依稀还能听见范春霖醉醺醺地嘟囔着什么。 “喝!喝点……沈焕,给我上酒……” 小厮簇拥着范春霖,众人吵吵嚷嚷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程荀无言注视着他们,维持了一个席间的笑意也随着远去的背影,缓缓消失了。 贺川打量着她的脸色,走到她身边。 “主子,那范春霖可是对您有逾距之处?”程荀一时没有答话,贺川越想脸色越难看,不禁咬牙道,“都是属下来晚了,我这就去……” “行了。”程荀打断她,“什么事也没有,回去吧。” 贺川慢半拍地点点头。 程荀慢条斯理地抽出丝帕,擦了擦方才酒壶碎裂时,溅到她手背上的酒渍。 桌上的饭菜没被人动过多少,却歪歪扭扭倒着不少空酒壶。程荀望着满桌狼藉,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看样子,范将军这酒量,连我都不如呢。” 贺川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她。 程荀深吸一口气,看向贺川,平声道:“唱戏的都走了,咱们何必还留在这戏台上?走吧,回府。” 第140章 输与赢(一更) 走出酒楼, 在刘掌柜与店小二们热切的道别声中,程荀飞快钻进了马车。 外头天寒地冻,马车在街上停了一晌午,车内也冷得好似冰窖。 程荀乍一坐下, 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贺川赶忙从小柜里拿出狐裘毯子, 披到程荀身上。 马车缓缓驶离酒楼, 朝孟家老宅的方向去。 午后, 原本晴朗的天气逐渐转阴。天上那轮朦胧的日被沉沉黑云盖住,朔风胡乱,酒家的幡子被吹得猎猎作响。 街上行人渐少, 程荀望着窗外不断倒退的街景, 不断梳理芜杂的思绪。 贺川看着程荀侧脸冷淡的神情, 识趣地收起了疑问。 她赶到酒楼时,已到席面尾声,在门外只依稀听到范春霖的只言片语。至于二人席间交谈的前因后果,她一无所知。 半晌, 她终于听见程荀问道:“你觉得范春霖此人, 如何?” 贺川一愣,又连忙回想自己与范春霖为数不多的几次交往,思忖道: “若只说平时, 看着就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纨绔。可他从前的才名也不似作伪……” 贺川越说越迟疑,程荀轻笑一声,冷不丁道:“纨绔?那你说说, 他可做过什么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之事?” 贺川眉头一皱, 猛然顿住。 她忽然反应过来, 众人对范春霖的评判,好似远远超过了他实际的为人。 若他不是范春霖, 不是那个天生早慧、名扬西北的奇童,那他如今的所作所为,也不过是众多靠祖宗荫庇混混度日的二世祖中,最不起眼的那一个罢了。 既如此,范春霖的声名,又何至于此?是谁在背后暗中推波助澜? 不等贺川细想,就听程荀语气意味不明地感叹道:“范春霖,有些太贪心了。” “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牢牢抓在手中,什么都求个尽善尽美。” 可有些东西,越是完美无缺,往往越是令人生疑。 程荀搂紧柔软的毯子,缩在马车角落里,转口又问道: “你办的那件事如何了?那妇人可救得回来?” 贺川压下心头对范春霖的疑问,一五一十道: “据惠民堂的大夫所言,马娘子常年劳累,家中又缺衣少食,身体底子虚,必须在床上静养。属下之前也送去了补品和药材,只是……” “只是什么?”程荀心中隐隐猜到了。 贺川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中夹杂着些许怜悯和不忍:“不知怎的,马娘子自觉时日无多,竟让两个孩子将药材拿去卖了,一心念着自己走后能多给姐弟俩留些傍身银子。 “姐弟俩不肯,马娘子便自己拿上药材和补品,拖着病体偷偷去卖了。偏偏前几日城中下暴雪,出一趟门,马娘子受了风寒不说,回来的路上还摔了一跤,将头磕破了。” 贺川想起去马家的路上,两个孩子强压着恐惧,抹着泪问她:“娘亲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死了?” 贺川说不清自己心里头的滋味。 马娘子在城里意外受伤,摸到自己头上的血,当即就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已被好心的乡亲送回家,可身上用药材补品换来的银子却不知所踪了。 诸多打击下,马娘子那口强撑着提起的气,散了。 第338章 病塌之上,她已分不出力气去挣扎。她只思量一件事,两个孩子该怎么办?他们的后路在哪儿? 自己或许命不久矣,而丈夫又远在战场。此时虽说还未传来噩耗,可大齐兵节节败退,瓦剌人都打到凉州了!他与她谁先死,谁说得准呢…… 痛苦而漫长的思索中,她绝望地想到一个办法。 ——将两个孩子推到那位年纪轻轻、或许涉世未深的大小姐面前,祈求她的怜悯与好心,收下两个懵懂的孩子。 这便有了今天这一幕。 程荀听完,久久沉默。 “这些……都是她与你说的?” “是。”贺川艰难道,“她令两个孩子当街拦下主子的车马,未尝没有以此胁迫主子收下那对姐弟之心。 “故而今日乍一看见我带着大夫过来,她什么也没说,只将姐弟俩打发出门,然后直接扑倒我脚边,哭求主子谅解。” 贺川声音有些颤抖。 程荀闭了闭眼睛。 为人母之爱,有时当真沉重得令人心惊。 “我哪儿会在意这个……”她叹息一声,“大夫怎么说?” 贺川面色沉重:“若只论伤势,倒算不得多重。只是马娘子的身子骨实在是……眼下是保住命了,可将来如何,便要看将养的情况了。” 程荀原本已做了最坏打算,得知马娘子还有得救,不免松了一口气。 斟酌片刻,她吩咐道:“马娘子那边,寻个人手过去照料一二吧。也嘱咐马娘子,钱财之类的不必担忧,养好身子才是正事。” 贺川脸上浮起几分喜色,忙道:“属下先替马娘子谢过主子。” 程荀见惯了贺川干脆利落、雷厉风行的模样,鲜少看见她在公事面前流露真情,更何况是为了刚见过几面的人,不由得微微有些惊讶。 她虽没说什么,贺川却敏锐察觉到她的讶然,解释道:“主子有所不知……那位马娘子,与我是同一年生人。” 她眼前又浮现起马娘子披头散发跪在自己脚边、顶着那张受伤浮肿的脸,哭得狼狈的模样。 马娘子与她同岁,可生存的重担、常年的病痛已然压弯她的脊背、沧桑她的容貌。二人站在一起,谁又能看出她们竟是同岁? 那一刻,贺川俯视着她,心中升起某种巨大的荒谬感。 人生短短几十年,回顾过往,若她某一步行差踏错,或许今日落入这般处境的,就是她自己。 那不是她一人的困境,而是她们共同的困境。 贺川心中翻江倒海,却不知该如何表达。程荀望着她夹杂着庆幸与悲伤的复杂神情,莫名读懂了那些氐惆难言的情绪。 她从毯子底下抽出手,头一次主动拉起贺川的手。 “天无绝人之路。”她认真地看着贺川,一字一句道,“既然我们遇上了,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你放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贺川怔怔望着程荀。她的手并非不似寻常大家小姐那般柔夷,反倒骨节分明、清瘦有力。掌心相贴时,甚至触碰到了彼此粗糙的伤疤。 “好。”贺川笨拙而用力地点点头,“我都听你的。” 这是她头一次,没有唤她“主子”。 - 回到孟宅,程荀直接走到书房,命人叫来晏立勇。 而今她身边只留了不到三十人,为确保安全,贺川随行左右,与她同出同入;而晏立勇,则带着几人小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各处收集信报。 “前线近来如何?”程荀问道。 晏立勇昨夜刚从西宁外回来,很是劳累。匆匆休息一夜,瞧着精神头还不错,可眼中的血丝还未散。 “回禀主子。”晏立勇身姿挺拔,有条不紊回道,“瓦剌在西宁一线分兵作战,并未吃到多少好处……” 西宁卫多山,山中地势复杂,若没有当地乡民带路,穿行其中并非易事。齐军熟悉地形,与晏决明前后配合,设伏闪击,让瓦剌军吃了不少苦头。 受伏后,大批瓦剌军被冲散,逃窜至山中。阿拉塔为保存兵力,只能下令将瓦剌大军分作小股,妄图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与大齐军灵活周旋。 可瓦剌军一来不熟悉地势; 二来,中层将领手中的权力虽然大了,可其中却不乏英武有余、智谋不足,甚至滥竽充数者。他们往常听命冲杀即刻,如今却要在陌生的战场自行决断军中大小事,即便手下兵马不算多,可其中难度也可想而知。 阿拉塔一步坏棋,直接将自己原本占优的局势,走到了泥潭深陷、尴尬难行的地步。 而大齐这方,虽对付的多是些散兵游将,不似那些名头响当当的战役,军绩乍一看并不起眼。 可正是西宁一带的多线反击,才缓慢地阻断了阿拉塔的破竹之势,为凉州提供了喘息的机会。 晏立勇说得平铺直叙,程荀展开一张西宁一带的舆图,指尖顺着他口中那些陌生拗口的地名,脑中思绪飞快转动,渐渐勾勒出前线大致的模样。 若按照如今的形势来看,只要占据凉州的范家、誉王势力抓住机会,暂且搁置权力的内斗,将长枪一致对向阿拉塔,这场历经数月的战争,或许能早一日落下帷幕。 第339章 从西路大军溃散、阿拉塔攻破肃州开始,即便局势如何糟糕,程荀也从未觉得瓦剌能够荡平中原、改朝换代。 阿拉塔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游牧人依水草而生,后续兵马粮草必然难以为继;甚至还有那所谓的瓦剌之盟,早已名不副实。 阿拉塔连瓦剌都统一不了,更何况偌大一个大齐。 这场仗,瓦剌必是要输的,于阿拉塔而言,不过是拉锯的时间长短、能捞到的好处多少之别。 可难道大齐就是赢家吗? 或许对某些人而言,这场仗是争权夺利的幌子,是借机发家的工具,是党同伐异的机会。 可对马娘子一家、对违背诏令的沈焕、对背负骂名的晏决明、对葬身扁都隘口的三千神隐骑,甚至对沦陷至今生死不明的肃州百姓而言,刀马上那一条条鲜活的、逝去的、再也无法言语的性命,是赢吗? 有些哭声遥远而伪善,看似殷殷切切,实际不过装腔作势。 刽子手穿上新衣,摇身一变,就能以英雄之名,借着尸山尸海,爬上权势之巅。 可展露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些具体的人,和那些真切的痛。 这样的日子,哪怕早一天终结,也是百姓之幸。 程荀深深叹息,整理片刻翻涌的思绪,提笔将晏立勇所说的情报记下。 她身处后方,能获得消息的途径无非那几个途径。 程荀深知,越在这样特殊的关头,信息的价值就越珍贵。生怕错过任何蛛丝马迹,每每收到信报,她都不厌其烦将其记录下来,装订成册,时常看到深夜。 程荀埋头苦写,而那边,细致说完情报后,晏立勇只觉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恰好,贺川悄悄走进来,为二人添了茶。 趁程荀盯着舆图目露沉思之际,晏立勇迅速抬起茶盏,将温茶一饮而尽,顺便给贺川递了个“多谢”的眼神。 贺川笑了下,正要轻手轻脚离开书房,却听背后程荀唤道:“贺川,先别走。” 贺川一愣,赶忙站住了。 晏立勇二人在屋中耐心等待,而程荀整理完情报后,对照着舆图,又粗略翻看了此前的记录。看着看着,她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冷不丁问道。 第141章 共患难(二更) “鞑靼……直到现在为止, 连一点动向都没透出来么?” 程荀紧紧盯着舆图,冷不丁问道。 晏立勇与贺川一愣,随即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惊诧和警惕。 “主子, 您的意思是?”贺川忽觉整个精神都紧张起来, 脊背紧绷着, 试探问道。 程荀缓缓踱步到书房一侧墙上悬挂的那张巨大的羊皮舆图面前。 舆图以紘城为中心, 东西两面延伸出去,分别是荒凉无际的瓦剌大漠,和曾葬送了大半个沈家军的漠南草原。 “大齐扶持了鞑靼新王上位, 此后朝廷对鞑靼的态度也多是拉拢互利, 鞑靼王应不至于在此时发难。” 贺川定定心神, 理智分析道。 “是啊,主子。” 晏立勇也压下惊惧,双手抱臂,支着下巴道: “鞑靼王刚上位不久, 既要清算前任势力, 又要扶持自己人,只怕内部还矛盾重重。 “若这个关头还要分出心神对付大齐,未免太过托大……更何况, 那位鞑靼新王年纪尚小,此前对大齐也很是崇敬,应该不大可能……” 随着程荀转身望过来的视线, 晏立勇的话音愈发迟疑, 逐渐变轻。 程荀站在原地, 静静看着他,宽大的衣袍衬得身姿愈发端庄秀丽。她轻言轻语, 可吐出的话却一阵见血。 “勇叔见过鞑靼王?” 晏立勇摇摇头:“将军杀进神隐骑时,身边并无亲卫。” “既如此,你我又怎能拿万千百姓、大好江山,去赌鞑靼王的野心呢?” 晏立勇一时语塞。 程荀轻叹一声,自己寻了把椅子,又让他二人坐下。 “鞑靼能从大齐与瓦剌交战以来,一直安静到现在,已足够说明,这刚上位的鞑靼王,城府只怕远比你我想象得深。” 程荀整理思路,冷静说出自己的推断。 “鞑靼可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对手。瓦剌把野心放在台面上,一向是大开大合、兵戈相见的。鞑靼却不然,惯是个躲在瓦剌背后放冷箭的。 “莫忘了,二十年前,若没有鞑靼的暗中许可与协助,瓦剌又如何穿过鞑靼地界,悄无声息摸到大同边境?” 想起旧事,程荀目光冰冷,语带讽刺。 “布日尚在位时,鞑靼是活生生被晏决明杀进王庭打服的。至于敬畏……” ——至于所谓敬畏,说句逾矩的,鞑靼新王敬的,自然是当今皇帝; 可畏的,有多少是大齐威名,又有多少是晏决明和神隐骑? 程荀将这话咽下肚子,并未说穿。可晏立勇与贺川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四目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这背后的暗语。 她停顿一瞬,继续说道:“如今晏决明逢难,神隐骑对外更是全军覆没,没了这个催命符,鞑靼王心中不动些念头,那才是奇怪呢。” 第340章 “更何况。”程荀缓缓道,“予以鞑靼优待的,是当今圣上啊。” 晏立勇当即听懂了程荀的意思,顿时只觉头皮发麻,就连背后都情不自禁被惊起了一身冷汗。 鞑靼新王能够上位,确实少不了大齐的扶持。 晏决明带领神隐骑杀死了老鞑靼王布日,大齐皇帝又在争夺王位的叔侄俩中,择中年纪更小、看似更易掌控的鞑靼王孙哈日查盖。 外部施以武力、内部分而化之,哈日查盖就这样,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登上了他的叔叔渴望半生的王位。 哈日查盖也极为上道,在晏决明与之接触的阶段,对汉话、汉字就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向往与崇敬。 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自然没人在意。哈日查盖求一个王位,大齐求一个宣扬国威、压 制瓦剌的机会,大家各取所需便是。 可一朝天子一朝臣。 当今圣上在位时,对鞑靼是这般态度;若誉王上位了,又将瓦剌打回了大漠,鞑靼这枚棋子,还能有多少用处? 到这个地步,鞑靼与瓦剌,竟也成了“唇亡齿寒”之势了。 一手废棋,被遗忘在角落都是幸运。更别说看不顺眼、如鲠在喉时,会如何对待了。 至于眼下鞑靼内部的重重矛盾,那更简单了。 有什么比一场对外的战争,最能模糊焦点、转移矛盾、团结力量的呢? 而此时,或许就是最好的机会。 在战况最焦灼,双方各有优劣、难分胜负的节骨眼入局,不说大获全胜、全身而退,也一定能从中捞到好处、闯出一条后路。 一切,只看鞑靼王哈日查盖,此时的决断。 若他如表现出的那般天真稚嫩、优柔寡断,自然无事;若他是个表面装傻充愣、实质野心勃勃的实干者,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就像程荀所说,难道要用边关万千百姓、大齐大好江山,去赌哈日查盖究竟是白兔、还是毒蛇? 更何况,能在觊觎王位几十年、始终占据优势的王叔手下,平平安安活到机会终于从天而降的哈日查盖,会是个柔弱纯良的白兔吗? 程荀一番话,勾起贺川与晏决明万千思量。二人细细琢磨一番,醍醐灌顶一般,身上无不被惊出一身冷汗。 见二人面色渐渐凝重,身体都紧绷起来,程荀站起身,从一旁小炉上端起煨了许久的茶壶,亲自给二人倒了两杯热茶。 贺川与晏立勇一惊,赶忙起身,伸手就要接过茶壶,程荀却轻巧地一绕手,避了过去。 晏立勇与贺川尴尬地站在原地,脸上尽是惶恐和不自在。 澄净微黄的茶汤,稳稳注入早已放得冰凉的空茶盏中。 “拿得稳吧?倒茶可是我的拿手好戏,从前不知练了许多年呢,还能让你们抢去了?” 茶水倒得不急不缓,程荀的声音也如叮咚泉水,不紧不慢流淌着。 程荀朝他们眨眼笑笑,说得毫不避讳,语气中也丝毫不见自怜与神伤,知晓她过往身世的二人都忍不住对视一眼。 “……怎能让主子倒茶,这于礼不合……”晏立勇支支吾吾道。 见茶汤色泽澄净,杯中分量不多不少,程荀拎着茶壶满意转身坐下,随意道:“再于礼不合,这茶我也倒了,趁热喝了吧。” 晏立勇与贺川颇有些无奈地端起茶盏。 热茶下肚,加之程荀意料之外的一笔插曲,二人心中的焦灼与紧张都缓解不少。 放下茶盏,二人都不约而同长舒了一口气。 程荀坐在他二人对面,一手撑在矮几上支着头,慢条斯理道:“喝了我的茶,之后便要麻烦你们帮我多办几件事了。” 晏立勇与贺川利落地站起身。 “但凭主子吩咐。”他们齐声道。 程荀垂眸沉吟片刻,看向晏立勇。 “晏叔,劳烦你先安排些人手,探查一下紘城如今日夜的守备情况。守城之人是谁,城中多少兵力,守城工事几何,越细越好。” “属下遵命。”晏立勇道。 “再给晏决明……”犹豫一瞬,程荀又否决了这个主意,喃喃道,“算了,让他专心前线吧,这个我来想办法。” 程荀思索片刻,走到悬挂舆图的那面墙前。 左右看了看,她从一旁的落地青瓷花瓶中抽出一支长长的梅枝。 她手持梅枝,在紘城以北一带画个圈。 “紘城已处大齐与鞑靼的边界地带,再往北虽也有兀官、玉柳等边镇,可当初大齐惨败后,这些边镇已鲜少人烟。” “如若鞑靼存有异心,妄图入局,紘城便是他们首要攻克之地。” 程荀眉头紧蹙,大脑飞快转动。 自晏决明从军以来,自己从他口中得知的西北局势、从兵书上读来的军机谋略、彻夜研读的无数舆图、双脚丈量过的大漠草原,不断在她脑海中交织。 几乎没有迟疑,她的思绪如流水般倾泻而出。 “鞑靼若想和瓦剌里应外合,恐怕不易。瓦剌如今还困在凉州一线,待鞑靼与其取得联系、达成盟约,黄花菜都要凉了。 “最大的可能,恐怕还是在大齐东面再开战场,从齐军身后袭击。到那时,大齐腹背受敌,顾哪头都来不及。” 第341章 她才来没有像这一刻般庆幸,自己曾活过的每一天,都没有白费。 “风吹,草便动。” “鞑靼此番动作不会小,我们能做的不多,提前监视其动向,若万一当真被我说准了,多少也有些应对的时间,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我想想……” 程荀思忖片刻,举起梅枝,在紘城以北几个地名上划了圈。 “兀官镇、玉柳镇、清水河、羊川坝。” “这一带地势平缓,又有河道,若鞑靼南下,多半会途径这一线。” 程荀转身看向晏立勇: “这一带,就要劳烦勇叔带上人手,再跑一趟了。” 她看着晏立勇被风雪吹得皲裂的面容,心中很是歉疚。 晏立勇却挺直了腰背,那双向来深沉的眼睛,恳切而真挚地望着她。 “能为主子驱使,既是属下之责,也是属下之幸。” 程荀微微一怔。 晏立勇这话的分量,多少有些重了。 他不似旁人,即便从前在晏淮面前,也是备受重用的得力臂膀。 在亲卫中,他资历深厚、能力高超,更是除却晏决明以外,这三百人隐隐的核心。 而从晏决明对他的态度来看,二人身份虽有上下之分,可晏决明对他却不似下属。 三分尊敬,三分亲厚,三分信重,分明算半个长辈了。 晏决明虽然早就将驱使亲卫的令牌交予了她,可她始终知道,亲卫听从的,从来都是那张冷冰冰的、不会说话的令牌,以及那令牌背后的晏决明。 对此,她当然并无怨怼之意。 最初,晏决明从晏淮手中接过这各怀所思的三百亲卫时,他们听从的也只是“宁远侯世子”这一身份罢了。 可如今,哪怕晏决明已经没了世子爷身份,他们不也同样追随而来了么? 就像程杜商号的人,不会因自己与晏决明的身份,就随意听从晏决明指使一样,亲卫亦是如此。 程荀从一开始就知道,尊重与信服,是要靠自己挣来的。 她没想到的是,晏立勇与自己相处的时间也不过几个月而已。 这几个月,也是她几年来最为劳心劳力的时日。 她脑中忽而又浮现起过去几个月的种种。 从晏决明骤然逢难,她与一众亲卫,辗转紘城、祁连山、红水、昆仑山、金佛寺,只为寻一个人、寻一群人。 他们穿越了寥阔无垠的大漠和雪原,见识过山川之奇景,亲历过山神震怒,更在迷雾中兜兜转转,揭开尘封二十年的真相。 那些坐在雪原之上,燃着篝火、敲着边鼓、吹着羌笛,等待雪停天亮的日子,明明还在眼前,却又好似已然远去了。 而在那短暂又漫长的几个月,留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不是晏决明,而是他们。 晏立勇、贺川、李显、六子……还有绝影。 他们认识、了解、信服的那个她,不是晏决明吩咐保护的“程荀”。 而是近一百个日夜,他们用双眼,真真切切看到的“程荀”。 程荀怔怔望着他。有风呼啸着从心口吹过,酸意从胸腔倒流到鼻尖眼角。 “勇叔怎么还把我的话给抢了!” 贺川突然开口,打趣一般扯住晏立勇的袖子,背过身将他拉到一旁,故意高声调侃。 “……从前可没见你说过这样的话,快说,这是去找何方神圣取的经啊……” “这有什么可取的……我说的真心话!” “勇叔你你你!你脸红什么啊!” 程荀回过神,侧身吸吸鼻子,用力擦去眼角夺眶而出的泪花,将指尖的泪珠轻轻弹飞。 平复片刻,她恢复如常,走到书案后坐下,朗声道:“好啦。” 晏立勇与贺川声音一收,敛容走了过来。只是那脸上,即便努力收敛,也还是带着几分看自家小辈的亲热笑意。 “勇叔,大致的安排就是如此。”程荀垂下眼眸,轻咳一声,“切记,只要查探鞑靼军的动向、及时来报即可,千万不要与之发生冲突,更不要勉强。” 她话音一顿,抬起头,认真看着晏立勇,慢慢说道: “亲卫们……亲卫们的性命,对我而言,也很重要。” 晏立勇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变成某种夹杂着动容、郑重和肃然的复杂神情。 他抬起双臂,深深行礼。 “属下,遵命。” 说罢,晏立勇利落转身,大步流星离开。 程荀望着他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主子,那我需要做什么?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晏立勇甫一迈过门槛,贺川便急忙问道。 程荀望着她隐隐有些盼望立功的焦急模样,短促地笑了下。 “你放心,交予你的,是更重要的事。” 她朝贺川眨眨眼睛。 第142章 谋与算(三更) 半月后。 天刚蒙蒙亮, 两架马车便从孟宅驶出,向紘城三里大街驶去。 三里大街地处紘城中轴,未起战事前,曾是紘城最为繁华的街道。 街道两边商铺林立, 城中最有名的酒家食肆就分布街道两侧, 就连从前西大街的“新丰”酒楼都要退避三舍。 第342章 每逢旬日集市, 大街两侧的地上直接铺满摊子, 推车的卖货郎着红踩绿,头上插着绢花,沿街叫卖, 好不热闹。 若是往年到了此时, 街上只怕更热闹。年关将至, 百姓辛劳一年,无论有钱没钱,多半都要领着家中垂髫小儿出来置办年货。 街上熙熙攘攘,稚童们被风沙吹得皲裂的小脸红彤彤的, 彼此追逐打闹着, 满街都是笑声。 商铺们也都张灯结彩,掌柜阔气点儿的,用南边寄送来的当年新缎, 红的、绿的,颜色鲜亮得很! 若是掌柜自觉当年生意不好,便从箱子底下翻出往年的缎子, 充充门面。看起来算不得气派, 可年节之际, 谁又愿意灰头土脸、默默无言地过呢? 只可惜,短短半年不到, 一切都变了。 时值腊月底,再过几日便是除夕,可今日马车所走过的街道,无一不门庭冷落、鲜少人烟。 程荀支开车窗,趴在窗沿上往外看。 马车从颠簸的泥沙路走到平坦的石砖路,从小巷走到大街,路两旁已没有几家铺子开门了。 一把表面都磨花了的大铜锁挂在上头,孤零零的,与木门上贴了一年、已然褪色破洞,在风中招摇的对联作伴。 横批贴在门框上,“太平安康”四个字,深深刺进程荀眼里。 一户紧闭,两户紧闭,三户紧闭…… 街景不断后退,程荀默不作声地在心底数着,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或许她应该往好处想,百姓们并非闭门不出,只是离开了此地。 离开此地,难道不就是去往更安全、更太平的地方避难了么? 只要战事终结,紘城终究还是会热闹起来的。 只要战事终结就好了。 她趴在窗前,碎发不断拂到脸上,眼睛被朔风吹得又干又疼。 “阿嚏!”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微弱得让人几乎听不见的喷嚏,程荀却如梦初醒,赶忙将窗户放下,坐进马车中。 程荀看着妱儿微红的鼻尖,挪到她身边,伸手替她系紧斗篷。 她低头打着绳结,嘴里又是无奈又是歉疚地嘟囔着: “妱儿,我就知道你诳我……身子骨都没好全,干嘛非要跟来呢?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等会儿风一吹,这下好了,几天的苦药汁子,白喝!” 妱儿睁着那双无辜的眼睛,只一个劲儿看着程荀。 贺川在旁边笑着帮腔:“主子,妱儿姑娘也是不愿错过施粥。” 程荀系好绳结,一边抬头,一边没好气地说道: “又不是只有这一天,将来想施几天,这铺子就摆几天,何必上赶着逞强……好啦!我知道了,别这么看着我了,答应你就是。” 妱儿捂住嘴,侧过脸偷笑去了。 贺川坐在旁边,目睹了全程,也忍不住笑了。 程荀主子在亲卫面前运筹帷幄、雷厉风行,每每都表现得超出她年岁的成熟与理智。 可在妱儿姑娘面前,反倒能终于露出些许天真稚气。 说来也奇怪,明明这两人分开时,一个说不了话,一个不喜欢说话。可为何只要两人聚在一起,就让人觉得吵吵嚷嚷,热闹得很呢? 贺川的眼神渐渐放空,忽然就想到他们还躲藏在金佛寺时,随杜家书信一起,遥遥千里、风雪兼程赶来的妱儿。 人这一生,还能有几段这样的情谊呢? 贺川想,在她从未见识过的、属于程荀的过去里,她与妱儿,一定度过了许多刻骨铭心的时刻吧。 膝盖忽然被人拍了拍,贺川猛然回神,只听程荀问道:“马娘子家的妞儿,你可派人去接了?” 贺川为自己方才妄自猜测主子私事的念头有些羞惭,轻咳一声,正色回道: “昨日就已安排好了。我听李大娘说,妞儿昨晚高兴了一夜呢。妞儿的弟弟大郎也想来,可又不愿将马娘子独自丢在家中,二人便约好了一人一天,轮流粥棚帮忙。” 程荀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抹笑。 “家中怎会只有马娘子一人?不是还有李大娘在照顾吗?” 贺川以为程荀误会了,赶忙解释道: “李大娘做事勤勤恳恳,又肯用心,我眼瞧着,马娘子现在脸色都好了许多,虽说还是没力气,但一日里也能下床走两步了。 “只是妞儿和大郎一心将‘来粥棚帮忙’当做天下难得一见的大好事,总觉得是丢下了马娘子,于心不忍,这才这样商量呢。” 她脸上笑意更深,轻声叹了句:“好孩子。” 马车内渐渐安静下来,只闻车辕声。程荀靠在软垫上,仰头望着马车顶,渐渐放空思绪。 半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够程荀为几件事奔走了数日,好在,最后都有了不错的结果。 而这头一件,便是向范春霖追问紘城守备之事。 实际上,紘城守城的将领、兵力、工事等机密,早在程荀吩咐晏立勇的第二日,亲卫便送来了消息。 而程荀前去追问范春霖,为的也是借此事,伺机对他刺探一二。 身为如今紘城中官职最大之人,可做好了时刻遇袭的准备? 身为如今紘城中职权最大之人,可将鞑靼的动向列入了的重点巡查的内容? 第343章 身为将军,可做好了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都寄托在他一人身上的准备? 可这大名鼎鼎的小范将军、成日流连于酒楼的范脩嫡子,无论程荀送去往衙门、往他府上送去多少次拜帖,都对她闭门不见。 今日忙于公务、明日考察民情、后日头疼脑热…… 程荀哪里看不出他的躲闪之意,思索片刻,干脆派人在衙门、府上守了一日,最后亲自在城中一家不起眼的酒肆里找到了他。 可他的态度,着实令她恼怒。 程荀分不清他是装傻充愣、还是当真混不在乎,又或者,这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可在这个紧要关头,程荀实在无暇陪他猜谜演戏。 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根据亲卫提供的消息,如今留存在紘城守城军,只有不到三千人。 按理说,紘城作为边塞重镇的第一道线,不说军营驻扎,守城军也合该多些。 然而,紘城虽地势特殊,可自从二十年前打了个漂亮的紘城守卫战,扬名大江南北后,反倒渐渐落寞下来。 原因无他,当初那场守卫战,鼓舞了大齐士气的同时,也狠狠挫败了瓦剌、鞑靼对于此地的野望。 紘城守卫一役,大齐将士殊死抵抗,在绝对的劣势下,硬生生用一具具血肉真身,前赴后继地堵上了瓦剌人冲进城中的攻势。 大齐将士们,用那座高高的尸山血海,将瓦剌人挡在了城门外。 紘城是大齐的一曲壮烈悲歌,也是瓦剌鞑靼人为之胆寒的梦魇。 此后二十年,无论瓦剌、鞑靼与大齐有多少次摩擦,都从未有谁,将长刀对准紘城。 而紘城经历了战后起初几年的光辉与赞誉,便渐渐销声匿迹了。 ——一个不会被外地侵略的边城,又怎能以军事兴旺? 故而这二十年来,紘城“边疆军镇”的名号,更多代表的是某种荣誉与历史。 紘城的守城军也过惯了太平日子,军中编制没有被大幅削减,还要幸得兵部始终感念皇恩、不敢敷衍。 ——紘城外那座墓园,谁说不是皇恩浩荡呢? 如今城中这不到三千的将士,看似不多,却已是前线抽调过后的结果,程荀实在无法埋怨什么。 而这三千人中,还包括不少或死或逃、却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消去名字、仍在名录中按月领取军饷中的将士。 刨去这些人,再刨去或年事已高、或身有残疾,都不说训练有素,真正能够拿起刀枪,与鞑靼人拼杀的将士,只怕更少。 至于守城工事,程荀隐约有听到风声,军中对此还算重视,并没有到用无可用的地步。 而城中将领,据沈焕此前送来的信,他在领命离开紘城时,特意推举了几位勇武稳重、行事靠谱的将领顶上他的职位,只要范春霖不临阵换将,应无大碍。 细数了一遍基本情况,虽算不得多令人安心,却也未曾到最坏的情况,程荀心中多少有了底。 紘城地势狭长,位处大齐、瓦剌、鞑靼三国边境,人烟荒凉。最近的军营送来援兵,日夜兼程,也需三日时间。加之冬日路难行,只怕耽搁更久。 可换言之,只要能坚持三到五日。甚至更久,至少也多了一条生路。 这考验的,不光是紘城的守城策略是否得当、紘城的工事是否牢固有效、紘城的将士是否坚毅果敢。 这考验的,还有缩在家中,足不出户的紘城百姓。 为此,程荀开始为第二个主意奔波。 紘城并非富庶之地,土地贫瘠,城中百姓也多做些日常买卖,鲜少富绅。 即便有大商贩,也多是大同、庐州等地的行商。战事一起,也都纷纷闭店、搬离紘城。 此地豪强、商贾虽少,可吃公家饭的却多啊! 程荀盯上的第一个人,是已收拾好行李,准备卡着腊月除夕,打道回府的蒋毅方。 也幸亏崔夫人来了一趟紘城,让程荀知晓了这公正严明的蒋大人,竟然还是崔夫人亡父崔清的学生。 这层关系被捅破,程荀也就大大方方送去拜帖,直言要拜访一二。 而蒋毅方自然无法拒绝。 接待程荀的,是蒋毅方与其续弦妻子王夫人。 王夫人小蒋大人将近一轮,粉面细眉、纤浓有度,那眉眼身姿,瞧着竟有几分江南女子的风韵。 程荀一问,果不其然,这王夫人是绍兴出生,随蒋大人远赴西北,已三、四年未能回江南了。听闻程荀也是江南人,当即便起了聊兴。 程荀在后宅谨小慎微数年,又在外行商多年,早练就出一身八面玲珑骨,一把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 只要她愿意,只怕能把庙里的铜人都逗笑。 果然,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与王夫人以“姐妹”相称,还被王夫人盛情留下用饭。 蒋大人全程在端着茶盏在一旁作陪,一句话也插不进去。 待到午后,王夫人一手挽着程荀,一手拿着回礼,在官衙后门,依依不舍地与程荀作别。 “姐姐”即将返回府城,程荀同样黯然神伤。二人约好待战事稍了,便在府城相约再见,而后将程荀送上马车。 第344章 坐上马车时,程荀趁王夫人不注意,朝站在她身后满脸青黑的蒋大人,温婉地行了个礼。 哎呀呀,蒋大人的脸色,怎么更难看了? 车门关上,车窗放下,程荀打开王夫人的回礼,冲着里头那百两银票,笑得眼睛好似月牙弯弯。 贺川随行程荀身边,目睹了今日始终,对自家主子这张嘴,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主子,王夫人分明知道蒋大人不愿意,为何还捐出了银票呢?”贺川抱着礼盒,心中满是钦佩。 程荀对着光仔细看银票上头的章印,漫不经心道:“王夫人的格局、段位、眼界,可比蒋大人强多了。” 她收起银票,朝贺川一笑:“依我看,若是王夫人有朝一日能做官,只怕是个远胜于蒋大人的温柔刀呢。” 而后不出一日的时间,有一件事紘城大街小巷便传开了。 府城来的蒋通判日夜心系紘城百姓,不忍老幼妇孺缺衣短食,可自己实在两袖清风、无能为力,为此几乎病倒。 而蒋通判的夫人得知丈夫心结,主动从嫁妆中拿出百两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委托商号大当家从外地购置米粮,捐赠给百姓。 而那程杜商号的大当家也阔气,听闻蒋大人如此请求,当即便承诺,要自掏腰包,向城中百姓捐赠价值五百两的米粮。 “那为何一个府城来的父母官,要将银子捐赠给程杜商号?” “这你就不明白了吧,这程杜商号的大当家,就是二十年前那位孟忻孟大人家中的人啊!” 此言一出,百姓们恍然大悟。 而这个凑齐了两袖清风父母官、临调官员心系百姓、二十年前紘城英雄后人等一系列诸多出人所料的要素组成的故事,经由百姓口口相传,霎时便点燃了低沉依旧的紘城。 在这个外有战乱、人人自危的寒冬,百姓们津津乐道着故事里的“良善”与“仁义”。 很快,程杜商号又向外宣称,收到了第二笔捐赠——因腿上暂留紘城的京官、鸿胪寺丞王大人,为紘城百姓捐出了二百两银票。 消息放出不到一日,程杜商号又陆续收到了多笔大额捐赠,大多是紘城的官员送来的。 可也不乏一些零碎的银子、甚至铜板,以个人的名义送来了。 为此,程杜商号特意在城中赁了一间门面极大的铺子,在其门上悬挂牌匾,清清楚楚写下了捐赠人与金额。 其中,既有将军范春霖、县令陈毅禾这样响当当的大名字,也有不少刘二娃、马妞儿、陈斧子这样乡民邻里熟悉的名字。 牌匾一共两块,可那些大名字、小名字却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眼望过去,“范春霖”和“刘二娃”,好像也没有甚区别了。 不出五日,程杜商号便宣布不再接收捐赠。百姓们看完热闹,又开始翘首期盼,这些米粮,何时能送到紘城呢? 程杜商号一时又被送上风口浪尖。 而程杜也不墨迹,当日又贴出一张长长的清单——竟是采购的账本! 账单贴满了店面里空荡的墙面,引得百姓竞相去看。 今日,便是捐赠的米粮,头一次发放的日子。 数日的谋算与奔波,程荀与纮城百姓,终于迎来了这一日。 第143章 猜与问 马车抵达三里大街时, 天边已缓慢地升起一线白,正是将明的时辰。 “席子呢?都说了要准备好,万一这天又下雪了……” 程荀刚走下马车,就听铺子里传来六子一如既往的大嗓门。 她脸上忍不住浮起几分笑意, 却见铺子内外, 几个亲卫正忙得热火朝天。 大冷的天, 六子高高撸起袖子, 清点着一应货物,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着,一面风风火火地前后张罗。 六子眼睛尖, 远远地便望见了程荀的马车。 他连忙放下手头的活计, 话音一收, 昂首挺胸几步走到跟前,边行礼边道:“主子,属下方才一再检查过了,一应准备都已齐全, 就等您来了。” 其余几个亲卫也围了上来, 逐一向程荀禀告情况。 “城中几处粥棚已架好了,粮食也一再检查过,并无陈粮、霉粮。” “银子已按人名分好, 属下昨夜也已对照名册多次检查过了。” “军营的人约莫半个时辰后到,疏散巡逻的路线已通过气,领头的黄千户是个爽快人。” 程荀认真听着, 时不时点点头。见一切进展顺利, 她也不多唠叨, 与众人一并忙碌起来。 程荀在三里大街赁了三个店面,分门别类的物资一应堆放其中, 只待百姓前来就能发放; 除此外,还由商号出资,在南北两道城门外设了两处极醒目的粥棚,既为来往百姓提供一碗热粥,也好借施粥之事,告知城外百姓,三里大街正发放米粮。 货物从昨日开始便陆续送达。可为了这些米粮,半月来,程荀几乎忙得脚不离地。 她万万没想到,想方设法从达官显贵兜里“哄”来银子,或许只是最简单的一步。 如今年岁不好、西北又正动荡,各地的买卖都缩紧了,更别说米面粮油此等紧俏物。 粮商们将手中的货物一压再压,放任价格一涨再涨。此时便是程荀身怀白银千两,想做下这桩买卖也不容易。 第345章 现实情况如此,程荀不甘心拿这笔钱喂饱那群趁机敛财的饿狼;又担心自己大肆购入后,影响当地百姓的日常吃用。 若要达成双方都满意的结果, 几番思索后,她还是联系了杜家。 程荀在信中大致说了自己的想法与困境,杜三娘虽远在平阳,可当即便拍板决定,此事交由她来统筹安排。 而住在杜家的崔夫人得知消息,也拿出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捐赠给了紘城百姓。 在杜三娘与商队伙计们的齐心合力下,数支商队奔波西北各地,再既要与粮商压价、又要尽力规避扰乱当地市价的前提下,终于筹措到了粮食。 不过短短七日,满载的货物不断送往紘城。而这一笔笔的账单,也渐渐贴满空荡的四壁。 这半月来,一行人群策群力,总算赶在晏立勇送来更糟糕的消息前,将事情安排妥当了。 天光一点点亮起,伴着鸡鸣声,紘城缓缓苏醒,街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今日并非旬日,三里大街一如既往的冷清,却有几个早起进城的百姓看见粥棚,难掩激动地上前询问。 亲卫们耐心解释了情况,直接带着那几人走进铺子,写清名姓、按压指印,领着定量的米面粮油,喜气洋洋离开了。 消息很快传遍街头巷尾,城里城外的百姓闻讯赶来,不多时就将冷清已久的三里大街挤得水泄不通。 在亲卫和官兵的疏通下,人群按序领完物资,若是愿意,再去旁边粥棚拿一碗热腾腾的粥米。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亲卫记录百姓姓名时,若是发现了此前的捐赠者,便会将百姓捐出的银子,一并交还回去。 ——按程荀的原话,那便是:“劫富济贫,哪里有让老百姓出银子的道理?” 为杜绝有人从中钻空子,程荀早先特意要求亲卫说明,领取时定人定量,不许冒领、替领。 虽说难免还是有些争执,可毕竟衙门官兵在场,队列前后又多是熟悉的乡民,百姓中鲜少有胡搅蛮缠、无端生事的。 马娘子家的妞儿也早早被亲卫接来,六七岁的小孩儿,扎着精神的双髻,站在妱儿身旁,一丝不苟地帮忙施粥。 待日头再高些,三里大街愈发熙攘,来往者脸上无一不面露喜色。 就连惯常在百姓面前摆出凶恶样子的兵吏,望着人群中自家父母妻儿,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没过多久,王伯元也送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在铺子门面与后院里忙前忙后,搬运、分发物资。 而面对程荀关于王伯元如何不过来的询问,小厮只是讪笑着说自家少爷自言腿还没好,就不过来凑热闹了。 对此,程荀眉头微挑,歇了追问的心思。 自那日送别崔夫人后,王伯元便门户紧闭,不知私下里在忙碌什么。就连捐赠的银子,也是让小厮送来的。 她此时回忆起来,才发现自己竟从那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程荀站在人群边缘,回忆着那日他的神色,心中若有所思。 “程小姐。” 背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懒散的男声,程荀身子一顿,抽出思绪,转身看过去。 范春霖站在几步外,身上难得没了酒气。 他神色虽然一如往常带着几分憔悴的萎靡,可较之程荀前几日看见的那副烂醉如泥的模样,已经称得上体面了。 日头渐高,今日城中难得没有飘雪,和煦的冬阳照在他脸上,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叫人看不清那眼中的情绪。 “哦不,我说错了,如今叫你程老板,是不是更合适?” “小范将军客气了。”程荀含笑回礼,站起身时,却有不软不硬顶了回去:“不过,我做着程杜商号的老板,也非第一日了,您这般称呼我,倒比‘程小姐’听着顺耳呢。” 似是没想到程荀这般回答,范春霖先是脚步一顿,然后又负手走过来。 “程老板撑起这么大的场面,怎么此时躲到角落里去了?合该站在最中间,让紘城百姓都看看这程杜商号大当家是何人才对。” “范将军说笑了,今日这盛况,可不是我一人、甚至程杜一个商号能撑起的。” 程荀侧身,抬手遥遥指向铺子门上高高悬挂的牌匾,“全城上下同心,鄙人实在不敢居功。” 她停顿一瞬,转身笑道: “说来还得多谢范将军。若没有范将军率先出手,又怎能引得军中将领纷纷捐赠?要说起功劳,范将军才是高风亮节。” 赞誉之词如流水般泄出,程荀说得大大方方、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半月前在酒桌上的绵里藏针。 “程老板,果然是生意人。” 范春霖微微眯眼,脸上不禁露出几分嗤笑。 “不过也确是谬赞了。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不是程老板亲口所说的么?范某一直牢记于心呐。” 程荀笑而不语。 范春霖这话虽说得不好听,可她只要一想到他大手一挥就捐出的近千两白银,脸上连笑意都止不住了,哪儿还会恼? “对了。”程荀难得见到他,心念一动,问道,“我听人说,瓦剌贼人阿拉塔近来在凉州似有异动?将军消息灵通,不知此事可为真?” 第346章 范春霖转头看了眼周围喧闹的人群,反问:“程老板,这不是什么说话的地儿。” 程荀眼睛一亮,刚想顺势提出与范春霖到旁边茶馆一叙,他便抬起一只手,意味深长道: “更何况,此事关系重大,如何能轻易告知外人?程老板,想必你也不愿担上个刺探军机的罪责吧?” 程荀缓缓收起笑意。 范春霖朝后一挥手,几步外的小厮会意,朝巷尾的马车跑去。他作势要走,在转身时又漫不经心地丢下一句:“凉州距此山长水远,程老板不如看看眼前事。” 程荀心头的火“噌”地一下升起。她冷下脸,大步走上前,挡在范春霖身前。 “那就如范将军所言,你我便看看这眼前事!” 她紧紧盯着范春霖微微讶然而睁大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紘城地势何等险要,瓦剌此时分身乏术,还有凉州挡在身前,可即便如此,将军就能安枕无忧了么? “鞑靼勇武不足、阴狠有余,惯是个喜欢躲在人后捅刀的。往日既能与瓦剌暗度陈仓,今日又何妨趁人之危,再当一回得利的‘渔人’?” 范春霖垂首望着身前神情紧绷的程荀,默然无言。 “若一月后,一天后。”程荀朝他走近,步步紧逼,“甚至今时今日,鞑靼进犯,范将军要如何应对? “城中兵马粮草几何?守城工事几何?守城军士气又如何?求援计划如何?” 程荀努力压抑激愤的情绪,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 “范将军,你我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若紘城一朝逢难,你那些真真假假,又有多少意义?” 范春霖无言听到此刻,眼中终于微不可察地泛起些波澜。 “我眼光不错。” 沉默半晌,范春霖忽然莫名说道。 程荀神色微怔,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程老板就算再不信我,沈焕亲自提拔的人,也总该相信一二的。” 范春霖恢复往常那副风流懒散模样,整整袖子,丢下这句话,便施施然转身走向巷口的马车。 程荀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方才浮于脸上的怒容一收,竟有些若有所思。 人在粥棚、目光却始终警惕关注着程荀的贺川见范春霖离开,终于寻到机会,悄然无声走过来。 她上下打量一圈程荀,松了口气,见她眉头微蹙,又问道:“主子,这范春霖可是与您动了口角?” 程荀双手抱臂,随意靠在石墙上。 “若真起了口角就好了。” 贺川一愣,不明所以。 程荀垂眸望着石砖缝里的砂砾,目露思索,喃喃道:“不过,倒也当真诈出了点东西。” 第144章 探虚实 三里大街的铺子日夜不息开了整整三日后, 终于将各地送来的米粮发放完毕。 从设计筹金、公开账目、筹措物资,到这几日施粥分粮、返还百姓银子,不过月余时间,竟真的将此事办成了。 程荀人在局中, 明白要做成此事, 需得计策谋划、心眼手段、人脉身家。 所谓天时地利人和, 一件也少不了, 才能堪堪达成今日这般结果。 而她也自知,若是细究下来,整件事的筹谋仍有存有不少漏洞。若有心人意图借题发挥、从中作梗, 程荀难免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好在, 无论那群捐出银子的官吏将领们心中如何想, 此事终究有利于民,说出去也算是紘城一段佳话,府衙军营明面上并未为难程荀与商号。 甚至除却对她本人颇有微词的陈毅禾,一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老爷们, 偶尔碰见程荀, 态度都极为客气有礼,言语间满是赞扬。 更重要的是,程荀真正要面对的那群人, 并非口腹蜜剑、绵里藏针、各怀鬼胎的豪强与高官,而是那一个个被世道逼到绝路,挣扎求生的普通百姓。 第三天傍晚, 用筹款购来的米面粮油全部分发完毕, 亲卫向仍在铺子周围徘徊的百姓高声承诺: “……商号额外出资, 城中几处粥铺会一直开到正月后!乡亲们尽可放心,每日时辰照旧!” 至于之后的施粥, 考虑到不少商号伙计还盼着回平阳过年、亲卫们身上也各自担有重任,程荀便额外雇了些妇人,负责日后的施粥。 她们多半都是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男人外出从军、只能独自一人操持家用的妇人。受雇后,每日结算工钱,还能顺便解决一家人的吃食,算是时下不错的出路。 铺子已经半关,店中一片狼藉,满地都是空荡的麻袋、木箱,却干净得看不见一粒遗漏的粮食。 程荀伏在屋中唯一一张木案上,眉头微蹙,专注比对着这几日的账目。几个负责记录账目的亲卫站在她身旁,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她抬起头,却见亲卫们也面面相觑。贺川先是下意识挡在了她身前,而后神色一松,眼中露出几分欣喜。 隔着门窗,外头隐隐传来百姓们或喜悦、或庆幸的呼声。 程荀略一愣神,放下笔墨,几步走到窗户前。 她抬手轻轻推开花样繁复的木窗,透过一道狭窄的缝隙,望见百姓围在粥棚边上,拉着那几个已在收拾锅灶的亲卫,激动地说着什么。 第347章 天色渐暗,粥棚边上支起了两盏灯笼,烛光昏黄柔和、不算明亮,却遥遥铺满了半条大街。 围着那烛光,程荀看见精壮的男子手提肩扛几袋子米粮,脚步轻快地朝巷口的妻儿跑去; 瘦弱的母亲抬着两碗热粥,小心翼翼避开人群,朝墙角两个孩子走去; 满面风尘的老妪挤到亲卫面前,居然腿一弯,跪下了。亲卫赶忙将她搀扶起,她却紧紧拉住年轻亲卫的手,哭得泣不成声。 程荀默然望着,心绪翻涌。 “主子。”贺川走上前,看清外头的景象,语气中不免带了几分欣慰道,“也不枉我们这些天的奔波与辛劳。” 程荀仍旧沉默,贺川不由望过去,却见她眉宇间难掩沉重。 “主子……”贺川讶然,不由讷讷道。 程荀收回视线,没有多言,转身走到桌前,继续查对手中账册。 一条条账目从眼前划过,程荀心中像是下了一阵冷雨。 她想,原来几袋子米粮就能足够百姓欢欣鼓舞、感激涕零,甚至下跪谢恩。 日子苦到了极点,所以哪怕尝到一点甜,都觉得是好兆头。 他们像是长在石缝里野草,只要几滴雨、几缕阳,便能艰难而沉默地活下去。 可若能生长在肥沃的土地中,谁又愿意去挤那冷硬的石头缝? 他们今日的欢喜与感激,于她而言绝非安慰。 若今日范春霖、陈毅禾,甚至远在京城的那些大人物在场,程荀当真想指着外面那群人问问他们:大人们,这记巴掌响吗?疼吗? 他们所渴求的,不过是过一个不挨饿、不受冻、不提心吊胆的冬天罢了。 直到夜幕完全降临,粥铺的物件都撤回后院,百姓们也都一一散去后,一行人方才结束收尾。 这段时日亲卫与商队实在劳累,程荀简要说了后面几日的安排,便安排众人先行回府——妱儿在府上早已备好了席面,只待众人回去就能松快一二。 月余时间的相处,亲卫与商队伙计也早已熟识,众人与程荀道别后,说笑着匆匆回府去。 而程荀则带着贺川坐上马车,顺着南北城门,围着整个紘城绕了两圈。 夜色凄清,冷风在街巷中穿梭,伴着滚滚车轮声,卷着沙尘呼啸而过。 已近宵禁的时辰,街上门户紧闭、行人稀疏。 “主子。”探头望向窗外的贺川转过身,“林瑞就在前面大街上。” 昏暗的车厢内,程荀睁开眼、坐起身,脸上难掩倦容。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声音沙哑道:“跟上去。” 贺川望着她困倦的模样,眼中流露出几分不忍。 自崔夫人走后,程荀身边没了能管束她的,更是一门心思扑在正事上,说是废寝忘食也不为过。今日好不容易办完一件大事,她又一刻不停,找上了如今暂代沈焕守备之位的林瑞。 可贺川欲言又止,还是咽下了要脱口而出的劝说,只点点头,吩咐驾车的亲卫跟上去。 马车在大街转角处停下,在昏暗的角落里沉默驻足。林瑞正带兵巡夜,遥遥望见了马车灯笼上的“程杜”二字。 林瑞眉头微蹙,思绪一转,他吩咐士兵们继续巡夜,独自一人向马车走去。 走近马车,还不待开口,他就听墙边阴影中响起一道声音:“林千总,叨扰您了。” 他一愣,只见程荀从一侧阴影中走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客气与亲热。 “不知程……老板有何贵干?” 近来“程杜”在紘城风头不小,林瑞虽然知道这背后是位尚未婚嫁的女老板,可面对面交谈起来,还是有几分不习惯。 林瑞自认自己态度无虞,可程荀还是敏感地从中看出了几分戒备与轻视。 对此,程荀只笑道:“林千总客气了。今日前来,也是因为沈焕大哥的嘱托。” 林瑞眼中闪过讶然:“程老板近来与沈守备见过面?” “不过是此前恰巧在外碰到了。” 程荀轻描淡写,待贺川将手中木盒递给林瑞,才继续道: “沈大哥如今身上不是担了别的差事么?那时我问起,他走后,紘城之事交予了谁?他便与我说起,林千总与他出生入死多年,又是同乡,向小范将军举荐了你,他在外也放心。” 林瑞抱着木盒,还来不及去看,闻言便神色一松,脸上微不可察地露出些惊喜。 初入行伍时,因为同乡的身份,沈焕对他多有照顾。 林瑞自知天分、资质都不出挑,这些年也老老实实待在沈焕身边,当个忠心的“跟班”。 沈焕在生活上对他关怀有加,可于军中之事上,对他要求却极为严苛,连训话都是家常便饭。 此次沈焕没有将他带走,自己也不是没有沮丧。虽说小范将军很快便将自己提拔起来,可他暗中始终有些惴惴。 今日得知是沈焕在背后为他举荐,他心中才终于有了几分欢喜和底气。 程荀察觉到他的神色,抬手半捂住嘴,讶然道:“莫非沈大哥与小范将军还未曾告诉过林千总?” 第348章 她话里满是懊悔,连忙转移话题,只道:“总而言之,沈大哥与我提起过林千总,一直念着千总腿上的伤,特意让我将这个交予您。” 二人的视线都落在木盒上。 “我,我竟不知沈大人对我如此厚望……” 林瑞有些激动,受宠若惊地打开木盒,却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两对狐裘护膝。 一对一看便是西北猎户的手艺,样式朴素、用料扎实,胜在耐用;另一对色泽鲜亮、触感柔软,金线锁边,外层还绣着一棵槐柳。 林瑞视线一顿,抬头望向程荀。 “我听沈大哥说,林千总家门前有棵大槐柳,便自作主张命人锈了这棵槐柳在上,千总莫怪。” 程荀稍敛容色,语气中带了几分诚恳,“都说故乡水土庇护游子,就算身边没有水土,这故乡之景,也多少算个慰藉吧。” 林瑞嘴唇开合,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虽然早从沈焕口中听说过程荀此人,知道二人因为沈烁之故有些往来。却未曾想到,沈焕居然连将自己的事也告诉了她。 再看看木盒中那对精美名贵的护膝,对她今日的来意,林瑞心下了然。 他将木盒盖好,语气中少了些生分:“劳烦程老板了,还为这个特意跑一趟。” “沈大哥挂心千户,也是挂心紘城百姓的安危啊。” “眼看就要过年关了,战事还未停,也不知这胡人几时才会消停。”程荀笑意一收,脸上浮起几分愁容,“林千户,你说这胡人可会打到紘城来?” 林瑞听出程荀的言外之意,一时恍然,思忖片刻,斟酌道:“前几日凉州才传来捷报,瓦剌一时半会儿应到不了紘城。” 林瑞话音一顿,悄悄端详一眼程荀,却见她的神色波澜不惊、毫无意外之感,好似早已知晓了消息。 前线捷报的消息几个时辰前方才送达,就连林瑞也是今夜与范春霖交谈时,无意中得知的。 范春霖背后是范家的信报,可她程荀如何得知的? 林瑞心中打鼓,不敢再敷衍小觑,坦白道:“至于鞑靼……前几日范将军下了军令,如今军中也有了些应对之策。” 林瑞简要说了军中几处变化,诸如城内外巡视、工事建造、刀枪甲胄检查维护等,较之此前都有了更为实际的进展。 范春霖当惯了甩手掌柜,接手紘城城防也不过数月,他这番心血来潮般下达的军令,让不少人对他都颇有微词。 而范春霖也终于露出了几分锋芒,当日就聚集了一众中层将领,拿捏着这群人在军中的错漏和把柄,狠狠发落了一通。几个老油子被当场军法处置后,他又迅速抬起几个人顶了位置。 这出杀鸡儆猴、打一巴掌又给个甜枣,演得老套却有效,军令也得以迅速推行下去。 一切紧锣密鼓地实施着,一点点弥补起紘城错漏百出的城防。就连守城军懒散惯了的模样,也有了几分收敛和紧神。 ——没办法,那个偏要和范将军作对的,被他抓住错漏,直到如今还躺在床上生死不知呢。 林瑞一面说着,一面不住感叹道:“范将军平日行事虽有些……放浪,可毕竟还是范家人啊。” 闻言,程荀轻抿唇角,没有接话。 林瑞自知失言,赶忙转移话题:“西北天冷,我儿子不知写了多少信来,担心我腿上旧伤。这护膝,实在救了急,还要多谢程老板。” 程荀和林瑞搭上关系,又拿到了此时最想知道的消息,心中紧绷的弦一松,疲倦又从脊背爬上大脑,满心只想着与林瑞寒暄两句就打道回府。 “林千总客气了,这话还是留给沈大哥吧。”她随口道,“不过,林千总家中已有孩子了?” “我这年纪,没有成家、没有孩子的才算是少见吧。”林瑞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全然放松的笑,随意道,“我这个年纪,也只见过沈守备与范将军,家中还没有孩子呢。” 沈焕她知道,可范春霖不是早就成亲了么? 程荀也没多想,只顺口问道:“范将军不是已成亲多年了么?” 林瑞叹息一声,许是为人父后心有所感,也许是想与程荀再套些近乎,竟压低声音道:“程老板有所不知,范将军从前是有过一个孩子的。” 程荀一愣。 林瑞压低声音: “我也是最近在范将军身边做事,见他身上常戴一块刻了满月吉利话的佛牌,才得知范将军五年前曾有过一子,只是不到一岁时便夭折了。” “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林瑞有些感同身受地悲伤,说完又不放心,暗示程荀莫将此事说出去。 程荀神色怔忡,听到林瑞略带忐忑的声音,才回过神,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 “林千总放心,程某绝不多言。” 二人又寒暄两句,林瑞抱着木盒利落地转身离开,大街上一时只闻风声。 马车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只有两盏摇晃的灯笼在头顶照着。 五年前。 程荀眉头紧蹙,在心中不断重复这个节点。瞬息之间,她猛地抬起头。 第145章 画中人 第349章 自前一阵程杜商号打出名号后, 不少有心人都察觉到,虽因为晏决明之故,程荀的身份多少有些敏感,可与官衙的关系却并非外界此前猜想的那般紧张。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 不少官眷都送来拜帖, 孟家老宅门前一时又热闹起来。 程荀本想着从中打探些消息, 便也耐着性子接待了几位客人。可惜, 几次交谈下来,程荀便有些意兴阑珊。 对程荀年已二十,非但未嫁, 还在外抛头露面做生意的种种“出格”行为, 即便那几位夫人言辞如何客套奉承, 怜悯、轻视与无法理解,还是从某些细枝末节中,不经意间就露了出来。 “程小姐独自一人在外,身边也没个长辈、婆子?那岂不是样样都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做主了?” “……女子不似男子, 青春年华就那么几年, 可荒废不得,还是得找个归宿……” “可不是么?我听说啊,张夫人最近就忙着给她家那个二丫头相看呢……” 碍于程荀的身份, 她们明面上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而程荀也并未放在心上。 她明白,她们未必就对自己有敌意, 有些话甚至是出于好心。只是这种好心, 本身就是隔阂罢了。 可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贺川与妱儿却坐不住了。 在某天下午, 程荀带着笑脸又送走几位客人后,妱儿叫来门房上的亲卫, 当着程荀的面,拿起纸笔将那些拜帖一一回绝了。 程荀仍由她写完,有些哭笑不得,问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妱儿低着头没说话,半晌,眼泪却落了下来。 她在纸上写:她们故意挤兑你。 程荀顿然,走到她身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我们只是不一样而已。” 世上有杜三娘、崔夫人、妱儿、贺川甚至王翠儿这般,明白她的野心、理解她的反骨之人,自然也会有将她视作出格叛逆、行事荒唐之人。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本就不是为了听她们嘴里或真心或假意的夸赞,才与之来往的。 “那主子,您还要见她们吗?”贺川也走上前,小心问道。 她原也有些忿然,可见程荀态度平静,往深里想想,也明白了她的用意。 程荀却摇摇头,有些无奈道:“算了,我本也不打算再与她们碰面了。” 若没有今日这一出,程荀原本也打算从这诸多应酬中抽身了。 紘城不似京城或江南,达官显贵不多,主动前来拜访的也多是些随丈夫调任此地的普通官家夫人。 这些夫人们或在打理中馈一事上颇有手段,可对丈夫在外的公事却知之甚少,说来说去都是后宅车轱辘话。 偶尔说点家长里短外的新奇事,程荀刚提起兴趣,一听就发现竟是转手了几道的旧闻,顿时也没有心思。 当然,程荀也不敢以此断定,这些夫人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短见之辈——谁又能说清,她们避而不谈的,是不知还是不愿呢?说不准,程荀才是那个被打探一二的人呢。 可无论她们是不是假无知、真城府,程荀都不耐于再与其周旋了。 “还得谢谢妱儿,替我写了这许多回帖呢。” 亲卫带着程荀早已准备好的回帖与回礼离开。程荀找了个身子不爽利的由头,干干脆脆闭门谢客。 时维岁暮,正是放下一年的负重,好生将养之时。 在妱儿和贺川的强烈要求下,程荀将手头上的事务都交了出去。 外头冰天雪地,朔风刮得院中枯枝飒飒作响,正是酣眠时。 程荀窝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床上,痛痛快快睡上了三两日。 即便身体已到了困乏的极限,可她精神上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一闭眼,就是纷乱复杂、混沌不清的梦,程荀在梦的潮水中起伏,竟有些分不清何为真、何为假了。 再醒来时,窗外隐隐传来了鞭炮声。 程荀揉揉惺忪的睡眼,在床帐中呆坐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今日已是除夕。 狭小昏暗的床帐隔绝了杂音,程荀坐在黑暗中,听到自己绵长缓慢的呼吸声。她慢吞吞地眨眨眼,心中有些困惑。 她好像梦到了什么,此时醒来却想不起来了。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耳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程荀用力摇摇头,不再去想,沙哑着嗓子道:“贺川,现在几时了?” 贺川一听,脚步轻巧地走近床边,答道:“巳时了。主子可要起了?” 程荀伸个懒腰,躲在床帐内将衣服穿好,趿拉着鞋子走到内间洗漱。贺川进来为她添热水,程荀瞥见她嘴角的笑意,打趣道:“怎么跟小孩儿似的,过节了就这般开心?” 贺川笑意不改,握着水壶低头倒水,一面说着:“主子不知道,昨日夜里,将军派人送礼来了,就连我们亲卫也有一份。还有今晨,崔夫人和杜家的礼也从平阳送来了,加起来足足有两车呢!” 程荀握着沾湿的帕巾,一时愣在了原地。 自金佛寺一别,程荀已经许久没有再见晏决明了。前线虽说时不时会送来书信,可大多只是简短的军报,没有前缀、没有落款,即便路上被人劫走,也绝对找不到程荀头上。 第350章 程荀每每收到那公事公办、言简意赅的信报,都忍不住想笑。 半个商号的钱财换来的粮草,不知往前线送了多少次了,他却还想着将她摘出去,生怕她身上再担上别的罪责。真不知道他是傻,还是固执。 “……昨晚下了好大的雪,东西到时,您都睡下了。我便叫人都放在前头院儿里了,想着今儿待您起了再告诉您。将军的礼放着没动,杜家和崔夫人的礼……” 贺川仍在念叨着,程荀呆愣一瞬,而后又恢复如常,一面洗漱,一面时不时回应贺川两声。 贺川跟在她身后,一路从里间净房说到梳妆台,直到她梳洗得差不多了,才问道:“主子,厨房里早已备好了,您要用过早膳再去看,还是咱们现在就过去?” 程荀在圆桌旁坐下,不紧不慢道:“先吃吧,东西就在那儿,又不会跑。” 贺川应了一声,刚要去通知府里厨子送饭菜,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神一动,转过身说道:“主子,我才想起来厨房热汤粥估计还要一阵,要不我们先去前院看看?” 果然,她话一说出口,程荀便嗯了一声,自然地站起身往外走。 贺川跟在身后,望着她比平时略快几分的步子,心中久违地升起几分了然的笑意。 她这两位主子,虽然年说都比她小,可论起筹谋胆识、眼界心性,却是个顶个的老道。 唯有面对情爱恋慕一事,二人才会露出几分青涩和无措来。 二人一路走到前院,只见妱儿带着几个亲卫,正在整理崔夫人送过来的年礼。 灰鼠裘袍、风干鹿肉、果脯酒水、寺里求来的平安符,看得人眼花缭乱,就连利钱红封上都写清了亲卫的名字,一个不落。 程荀望着崔夫人送来的礼,一时语塞。 亲卫是晏决明的人,又交予了程荀。如今她令牌在手,亲卫们又早已打心底将她看做主子,这些礼,原也用不着崔夫人来送。 她只是总盼着,他们能对程荀再好些罢了。 程荀眨眨眼睛,逼回眼中的潮意,看了看杜家与崔夫人送给自己的礼。 给程荀的礼自然更重些,翡翠玛瑙、金石玉器自不必多说,最令程荀喜欢的有两样东西。 一个是杜三娘独女杜庆儿送的喜鹊梅枝图。轮廓用色都还有些稚嫩,可旁边提了一首陆放翁的诗,落笔干净利落。 字如其人,大半年不见,杜庆儿一手字进步不少,甚至已有了几分杜三娘雷厉风行的模样,程荀很是欣慰。 另一个,则是崔夫人亲自缝制的一身里衣。 自程荀认到孟家后,崔夫人每年都会为程荀做一身衣服。程荀第一次收到时,心中很是惶恐。按理说都是义女给义母做针线,哪有义母主动做了给义女的? 可崔夫人却说,孟绍文小时,她就做了许多衣服;如今有女儿了,也不能厚此薄彼,合该给程荀也多做几件才对。 程荀针线活不好,到了孟家也只在逢年过节才给孟忻、崔媛二人做过些荷包、络子之类的简单针线,可崔夫人却给她做了不下十身衣裳了。 崔夫人送来的里衣丝滑柔软,针脚极密,下过一次水,连布料表面的浮毛都看不见。 程荀轻抚着这里衣,心中有种沉甸甸的暖意。 看过礼,贺川安排亲卫将东西依次送进库房。妱儿瞅准时机,走到程荀身边,拉着她的手走到前院另一间房门大开的厢房中。 厢房里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放着两个大木箱。 妱儿朝她俏皮地眨眨眼,嘴角含着几分暧昧的笑意,将她往那木箱边一推,自己退后两步,施施然关上门离开了。 程荀笑得无奈,在阴冷的室内,脸却忍不住红了。走到木箱边,程荀蹲下身,打开第一个木箱,里头满满当当塞着狼皮狐裘,还有不少样式粗犷、其上却镶满宝石的短刀、匕首。 程荀大致翻了翻,明白过来,这恐怕都是晏决明的战利品。 再打开第二个木箱,眼前是琳琅满目众多土仪,都是百姓们年节常备的东西,被油纸包好,郑重其事地放在木箱之中。 程荀愣了一下,再翻了翻木箱底下,发现其下竟还有个木盒。木盒里静静一本装订成册的小册子。 她翻开小册子的第一页,才发现其上竟然没有文字,反而用墨笔画了一座巍峨的高山。 高山之下,是骑在马上的点点人影,朝那高山走去。而人影身后,是一座庙宇。 程荀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睁大,嘴唇开合,竟一时怔住了。 这是……他从金佛寺离开,前往扎营在昆仑山下的瓦剌西路大军时的场景。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程荀喉头发紧,一股潮热从胸膛向上翻涌,不断冲击着程荀的眼眶。 她继续往后翻。 第二张画,画的是月下的篝火。 营帐驻扎在溪水畔,马儿在溪边喝水,将士们围着篝火取暖。而人群之外,一个人独自站在一侧,仰头望着月亮。 第三张画,画的是崎岖山路上的风雪。 狭窄的山脊,是翻阅群山唯一的去路。白雪覆盖高山之上,裸露的巨石横亘在山脊中间,黑色的人点儿牵着马匹,弯腰躲避风雪,小心翼翼地从旁穿行。 第351章 第四张画,画的是雪原边缘的山林。 高大繁茂的松林中人影绰约,枝叶之间依稀可见远处黑压压的大军。而画面正中,却突兀地画着一株梅树。周围人来人往,一个小小的背影站在树前,仰头嗅闻着梅香。 第五张画,只画了一面倒在泥地之中的瓦剌旗帜。 画纸边缘蹭上了些许血污,有人仓促擦去,却在纸张别处留下了带血的指纹。 第六张画,画的是行军跋涉的夜晚。 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山谷中密密麻麻塞满了行走的兵马。山崖之上,一人带着兜鍪,高高坐在马上,面朝着一座庙宇的方向。 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第十张…… 程荀蹲在木箱边,蹲得腿脚发麻,却身体好似浑然不觉,只捏着那画册,一张张往后翻。 画册的纸张有些发皱,再往后翻几页,有些纸上落了水滴泥污,还有血滴被人擦去的痕迹。 这画也并不精美。画工平平无奇,没有旁的彩墨,一看便是用随行画笔匆匆画成的。几处线条还有些摇晃抖动的痕迹,像是在马背上行走时,匆匆画下的。 翻到后来,程荀几乎看不到行军打仗的内容了。 那皱巴巴的、笔触潦草的画里,画着烤得焦黑的野兔,画着山野间一丛绽放的花,画着从遥远村落里飘起的炊烟,画着弥漫晨雾的山,画着落日下的粼粼的河。 日复一复的筹谋埋伏、奔走列阵、对垒拼杀,日夜面对的刀枪血肉、牺牲阵亡,那一切真实的时刻,被他小心地藏在真实的世界里。 拿起笔,他仍书写真实——那也是真实世界的一角,哪怕细枝末节、哪怕毫不起眼,他也为她留下了。 就像她理解他如此下笔的缘由一样。 他同样理解,这是她希望他看到的世界。 程荀紧紧攥着那厚厚的画册,泪模糊了视线。 分离的数月,那些空荡荡的日子,那些逼迫自己不去想他的安危、他的近况的日子,那些拼命让自己忙碌起来的日子,好像又被他一点点填满了。 她手指有些颤抖,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没有画,只写了两句话。 “礼不似往年厚,吾之过也,甚愧。若他日……” “只望……安好。” 本该写她名字的地方,只留了一个墨点。 泪顺着脸颊落在纸上,瞬间洇开。泪珠碰到墨点,顷刻间便交融为一。 程荀慌忙擦去纸上的泪,小心翼翼地放进怀中。 再看看木箱里那一堆被油纸细细包裹起来的腊鱼腊肉、干果饼子,程荀心里像是破了个洞,呼啸的风穿胸而过,吹得人生疼。 她呆坐半晌,嘴里只喃喃骂了一句:“傻子。” 第146章 争与论 程荀独自一人在屋中呆了许久, 再走出房门时,庭院中已不见人影。 推开门,寒风吹得人鼻尖发红,程荀拉紧外袍, 这才发现天上已然飘起雪。 融融细雪映着庭院中四处悬挂的窗花彩绸, 红对子上也覆了薄薄一层雪。伴着声声爆竹, 一墙之外, 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嬉笑声。 时值晌午,家家户户忙团圆。灶房角落里空空的米缸,被人举着布袋添进新粮。炊烟腾腾升起, 深巷里满是烟火气。 程荀站在廊下, 望着庭院里纷纷飘扬的雪, 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瑞雪兆丰年。 只望来年是好时节。 庭院外,贺川极有眼力见地带人离开,将年礼安排好后,又匆匆跑回小院。 走到小院门前, 她慢下脚步, 悄悄往里望了一眼,见程荀已走出屋内,神色也如常, 不由松了一口气,轻巧地踏进庭院中。 “主子,王公子来了, 妱儿姑娘在前头招待呢, 席面也备好, 就等您过去了。” 程荀收回思绪,望向贺川:“好。年礼可都安置妥当了?” “崔夫人与杜家送来的礼该分发的分发、该入库的入库, 都已安排好了。”她停顿一下,回忆道,“门房上说,范春霖送了礼过来,还有之前来过府上的刘家、张家、钱家也都送了。” 程荀眉头一皱,问道:“都送了什么?” “倒也都是些寻常年礼,没什么扎眼的。”贺川老实答道,“范春霖额外送了一副琉璃棋子,很是精美。” ……琉璃棋子? 这琉璃物件虽不易得,却也算不上多么昂贵稀世之物,更莫说以范家那般身家而言。 程荀若有所思,又问:“那棋子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贺川摇摇头。 范春霖身份敏感,她也不敢托大,当即便仔细看过了。 程荀思忖片刻,道:“那便先收着吧。” 贺川应下,犹豫一下,又问:“将军送来的年礼,主子要如何处置?” 程荀一愣,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的神色,清清嗓子:“那箱狐裘先放着,待正月过了再说;还有一箱……送去厨房吧,这几日就上桌。” “噢,好。”贺川瞥了一眼那间门户紧闭的屋子,眼中露出几分好奇。 将军这回送来的礼,还怪……实在的。 程荀轻咳一声,加快脚步,将贺川甩在身后,大步流星走进雪中。 第352章 画册藏在宽袖暗袋之中,行走间,画册轻轻撞在手臂上,一下一下,敲得程荀那颗心也随之雀跃起来。 走到正院,桌上席面已备好,热腾腾地冒着白烟。听循程荀安排,侧间也安排了几桌席面,让尚在府中的众亲卫一同团圆。 程荀刚在桌边坐下,王伯元与妱儿便走了进来。他今日一袭月白衣袍,玉冠束发,全然不见往日要人在旁搀扶的狼狈,施施然在她对面坐下了。 见状,程荀一挑眉,打趣道:“王寺丞这腿好了?今日风雪大,道路湿滑,可千万小心,别又摔了。” 王寺丞伸手随意作了个揖,懒懒道:“借程老板吉言了。” 妱儿忍不住背过脸偷笑。 屋外风雪渐盛,屋内架着羊汤锅子。一碗热乎的羊汤下肚,亲友在侧,好像连月的奔波与不安都被抚平了。 席面上没有备酒,亲卫们喝着甜汤,也渐渐放开、不再拘谨,说笑起来。即便压低声音,隔着一扇屏风,也能听见亲卫们的话音。 程荀、妱儿、王伯元、贺川同坐一桌。几人相识已久,虽不似亲卫那般热闹,可也是玩笑机锋不断。 程荀与王伯元你一言我一语,默契地回避了许多话题,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荒唐话,逗得妱儿和贺川直发笑。 午后,程荀给府中一众亲卫、仆从发了红封与讨喜的银锞子,便让众人散去了。 特殊时期,亲卫们无暇休憩,照常盯着城中动向;几个仆从是崔夫人当时留下的孟家家仆,就算程荀放了假,也无处可去,便干脆各自回屋中蒙头睡觉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王伯元请辞,程荀主动提出送他出府。贺川与妱儿心明眼亮,明白二人有话要说,便早早寻借口回避开了。 一时间,前院安静下来。二人慢慢走在游廊上,连脚步声都微不可闻,周遭静得只听得见雪声。 “伯元哥,范春霖今日送了我一副琉璃棋子。” 沉默半晌,程荀忽然说道。 王伯元脚步猛地一停,语气有些莫测:“以他的手笔,想来是副极上乘的棋子。”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我素来只听闻范春霖少时文才极佳,却不知他棋艺如何?” 她说得寻常平淡,王伯元却当即心领神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未与他对弈过,不过想来,他的棋艺只怕远在我之上。” 不知为何,程荀竟噗嗤一声笑了:“倒是难得听伯元哥在棋艺上贬低自己、抬高旁人。恐怕就连晏……” 她话音一顿,继续说完那句:“恐怕就连晏决明面前,都未曾这般低过头吧。” 王伯元虽不解她这番话的目的,可提起晏决明,他心中也忍不住低落下来。 愁容浮上眉间,压抑了一整个席间的苦闷仿若辛辣的酒气,瞬间翻涌上来。 他望着府内各处张贴的红窗花、红对子,心中很不是滋味。 “想当初,我与少亭每年除夕,都是在……东宫与那位吃过酒,才各自散去回府。” 他轻笑一声: “说来也怪,明明是天潢贵胄,却还年年给我们造酒喝。” 王伯元停下脚步,风雪从廊外飘进来,飘到眉间、发间,竟给他添了几分沧桑之感。 庭院中一片萧索,雪地上只剩几棵枝干遒劲的枯树。庭院一角种着几棵竹,竹叶被冻得发黄,被积雪压弯了腰。 风雪胡乱地刮,就连拂到面上的雪粒都带了几分西北大漠的荒凉之感。 这老宅今秋刚修缮好,可在紘城这样的小地方,又哪里能寻到能工巧匠?在王伯元眼中,此地的山水、此地的镇村、乃至此地的百姓,都是说不清、道不尽的苦。 紘城就是紘城,既不似富庶的江南,也不似繁荣的京城。 许是这时节太过不同,许是这一年太多跌宕起伏,也许是眼前的一幕幕让他念起过往种种,王伯元心中百感交集,竟不由得话起从前。 “……那位身份虽贵,可自小在宫中却吃了不少苦头。” 先皇后中年得子,生下太子亓禧不久后便病逝了。 皇帝临朝不久,龙椅尚未坐稳,终日忙于前朝;皇长兄素有孝名,前有身负从龙之功的祖父蔡庸,后有执掌三宫六院的蔡贵妃,已到了出宫立府的年纪。 而亓禧自幼病弱、母族不显,除却先皇后薨逝前为他拼死谋得的一个“太子”之名,说是孤立无援也不为过。 亓禧艰难长大,直到十六岁那年,才主动提出择选太子伴读,王伯元、晏决明得以出入宫廷。八年时间,三人虽有君臣之别,可也早将彼此看做莫逆之交。 “……不过数月,少亭身负冤屈、百口莫辩,那位在京中也……” 王伯元欲言又止,不过寥寥几语,说得极为婉转含蓄,可话中那份牵挂与怅然交织的情谊,却塞满了字里行间每条缝隙。 他说得动情,程荀脸上却不见动容,只是静静听着。 他沉默半晌,只低声叹了句: “不知何时才能再喝上今岁的酒。” 话音刚落,不待王伯元走出情绪,她突然问道:“东宫有难,你留在紘城,当真是最好的选择吗?” 第353章 王伯元一惊,好似被她直言不讳的问题震在原地。踌躇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说道: “自然不是上策。可我也……不得不为之。” 他四处望了望,朝程荀走进两步,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早在少亭出事之初,东宫便给我送过信。” 程荀心一动,霎时恍然,只觉得自己某些从未宣之于口的疑惑与猜想,忽然解开了。 “信上只说,让我此时切莫回京。” “你们兄弟几个情深义重,他许是顾虑你的安危。”程荀垂眸望着袍脚边缘隐约露出的靴子,状似随口道。 王伯元被她话一噎,方才横亘在心头的愁绪也散去大半。 “尽说些要被杀头的话,我们哪敢攀这个兄弟!”他没好气道,“这般紧要的关头,怎会拿这个开玩笑?想来是……” 他话音微顿,“……想来是,东宫自有谋划。” 程荀转身不再看他,双手抱臂,身子微微靠在一旁廊柱上。 望着庭院中绵绵不绝的雪,程荀凉凉道:“就连岁酒,那位都屈尊降贵亲自造了几年了,多为你的安危考虑一二,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伯元眉心一跳,明白过来她话里话外的用意,可嘴唇开合,半晌也只吐出一句叹息。 “君君臣臣,这是我本就该受的。” 程荀仍望着庭院,没有答复。 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风呼啸吹过,雪雾在空中打着旋,晶莹洁白,浑然诗中说的碎琼乱玉。 可就是眼前这美极的景致,对世上许多人而言,是灾、是惧、是梦魇、是催命符。 程荀挨过冻,所以她明白其中滋味。 今冬,边关狼烟四起,千万兵马前赴后继。一仗打了近半岁,粮草何来?军费何来?不仍是张三家的米、李四家的粮,一箪箪堆起来的么? 而今朝中局势又动荡,从前敲山震虎、稳坐钓鱼台之人退避三舍,眼见高台欲坠、又眼见新日高升,人人自危、人人欲争一杯新羹,吏治如何清明? 内忧外患,又有多少人要被留在这个冬天? 君君臣臣,有些东西,王伯元该受、也愿意受,可百姓呢? 百姓也该受么? 那些被慌忙赶上沙场,死后被冠以高尚之名,却连尸身都无人收敛的将士们,也该受吗? 甚至不必提被瓦剌攻下,至今仍未收回的诸多城池,就看看眼下周围。 若她程荀、若商号未曾用尽力气走出那微小的一步,此时紘城上各家各户飘的恐怕就不该是炊烟,而是纸钱了。 她也不是天真稚童,从一开始她便明白,一切或许只是庙堂之上又一场争权夺利的对弈,黑棋白棋围追堵截、各显神通,再正常不过。 只是,被用作厮杀的,不是那一副琉璃棋子,而是真真切切的人啊。 一切,若是无人设局、无人纵容、无人因势利导,或许本不必至此。 思及种种,程荀只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无名火,却又无处发泄。 好像谁都有错,可就算天大的错,这么一桩桩一件件细数完,才发现落在每个人头上的因果,好似也不过如此了。 没有一个人,能为眼下的世界全然负责。 这个结果更令她挫败。 “那你便受着吧。”她冷冷道。 王伯元被她一句话堵得语塞。 他明白她愤然的情绪,可从理智而言,这种情绪于现下并无用处。 ——事已至此,又能怎么办?指着老天骂,凭什么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么? 王伯元揉揉眉心,深呼吸几下,只道:“阿荀,我知道你心中愤慨,可这世道……或许便是这样的。” 他走上前,隔着厚实的大氅,悬空拍了拍她的肩膀。 “若生来匹夫之身,纵有超世之才,又何以为天下?”他声音低缓,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挣扎与释怀,仿佛要说服自己一般。 “若不走上那个位置,一切雄心野望也不过过眼云烟。” 程荀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转身。 背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而后衣袍微动,脚步声渐行渐远。 不知过了多久,贺川小心翼翼寻了过来。 她在后院等了许久都未见程荀人影,路上又遇见门房来报,说是王伯元走时是一个人出的府,脸色是从未见过的肃然。贺川听罢,当即便加快了脚步。 走到庭院外,远远看见程荀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贺川心一紧,几乎断定二人必是不欢而散了。 她几步跑上前,小声唤道:“主子,天冷,咱们回去吧。” 程荀背对着她,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转过身来:“是该回去了,走吧。” 二人一同往后院走,贺川端详着程荀的神态,见她没有恼怒难过之意,不由得松了口气。 程荀察觉到,问:“怎么了?” “没事。”贺川摸摸鼻子,“就是门房上瞎传,属下误以为主子与王寺丞起了争执。” 程荀脚步一顿,平静道:“说了几句话而已,他说得有道理,我便多想了想。” 第354章 “对了。”她想起什么,声音冷了些,“安排两个人去他那,告诉他这几日要多加警醒些。” 贺川心领神会,得令先行离开。 茶足饭饱,程荀的情绪又几番波动,困倦不断钻入身子。 一路走回卧房,脱下厚重的大氅与外袍,将藏在袖中许久的画册小心取出,安放在那个熟悉的木盒中,又小心地放在榻上暗柜重,她才终于晕乎乎窝进了温暖的床榻之中。 冬日正是好觉时。 再醒来时,是贺川在她耳边不断轻唤。 “主子,主子。” 程荀迷迷糊糊睁开眼,屋内已经点了烛火。 “到晚膳了?你们吃吧,我不吃了……” 刚睡醒,头脑还一团浆糊,程荀嘟嘟囔囔说完,闭眼就要去梦周公。 可下一刻,贺川的话仿佛一瓢冰水泼到头上。 她轻柔而坚定地扶起她的半身,语气较之以往更加沉稳利落。 “主子,紘城二百里外有异,范春霖手下兵马已赶去,城中已调配将士,防守工事正往外运。” 程荀瞬间清醒,只抓住她的领口问:“晏立勇呢?” 第147章 看人心 “晏立勇呢?” 贺川道:“尚没有消息。” 程荀心底一沉。她飞快起身, 匆匆穿上早已放在床脚的轻便衣裳。 贺川退到屏风后,有条不紊回道:“李显已带人前去城外查探,六子给王寺丞送信了,府内各处都无恙。” 程荀双手抓拢长发, 随手用发带束起, 一面问道:“妱儿呢?” “妱儿姑娘尚在屋中, 属下担心姑娘受惊, 还未告知她。” 程荀站在盆架前,掬起冷水泼在脸上,闻言道:“不必, 去告诉她吧, 让她先收拾行装。” “她没你想得那么怯懦。” 贺川一愣, 答道:“是。” 说着,程荀绕出屏风,大步往外走,“走吧, 先去正院。” 二人一路疾行至正院, 几个在城中打探的亲卫回来禀报,除却守城军加强了守备,城中百姓并无异动。 正说着, 妱儿穿戴整齐走了进来。 程荀朝她点头示意,转头继续问了亲卫几处官衙可有反应。亲卫们做事稳妥,自然也将官府的情况都看了个遍。几处官衙皆是烛火通明, 官吏们身着官服出入衙门, 行色匆匆。 程荀沉吟片刻, 又问:“城外何时报的信?范春霖呢?” “约莫半个时辰前,范将军已亲自领兵马前往城外。城中已经戒严, 南北两道城门均有官兵把守。”亲卫面露难色,“至于城外具体情况……属下尚不得而知。” 程荀摇头示意无事,心中却若有所思。 “好,你先去忙。城中还是派人巡视着,特别是几处官衙,还有范春霖的府邸,都盯紧了。” “属下听命。” 亲卫神色肃然,应声后利落地转身离开,却在门口与王伯元撞了个满怀。 “伯元哥你来了。”程荀大步迎上去。 王伯元站稳身子,抬手示意亲卫先去忙,自己匆匆走进屋内。 几个时辰前才在饭桌上见过的人,现在一身玄色衣袍,映得神色更加紧绷,不似往日的松散。他一路奔驰而来,声音有些急促。 “城外的情况我大致打听了一二。” 他一面走,一面脱下身上那件落满雪的大氅。屋内烧着熏炉,抖落的雪刚落到地面,就化作了点点水渍。 “约莫半个时辰前,一军中探子策马叩城门,自言在城外二百里一处山坳中发现了胡人踪迹。” 妱儿默默上前递了杯茶,王伯元接过一饮而尽,被一路风雪冻得苍白的脸也终于有了血色。 “夜黑风高,只大致看见了千人,实际人马必在其上。” 王伯元垂眸,声音也随之沉下去,“自入冬以来,军中斥候每日都会在城外巡视打探。那二十斥候发现胡人踪迹后,欲返回城中,却不料被胡人先一步发现……” 他之后的话并不难猜,程荀不由得心一沉。 “那探子冲出重围,拼死赶回城中,禀告完城外情形后……就没了气。” 程荀闭了闭眼。明明熏炉就在身前,她却觉得全身发寒。 斥候死于阵前,此事绝非胡人小股作乱能解释,难怪城中反应如此迅速,就连范春霖也亲自带人前去了。 虽然对范春霖本人的武艺心存怀疑,可事态严峻,他必须做出姿态。 “是鞑靼?”她又问。 “八九不离十。”即便探子没有说,可此时能夜袭紘城的,绝不可能是仍在凉州泥足深陷的瓦剌人。 停顿片刻,她又问:“范春霖带了多少人?” 王伯元沉默一瞬,道:“城中防守是重中之重,他不敢带走太多。三千兵马,恐怕他只带了不到千人前去。” 程荀眉头紧蹙,王伯元又解释:“探查情况、稳定军心是首要,不大可能就这么打起来。” 程荀勉强点点头。 说罢,王伯元的小厮走进屋内,在他耳畔低语几句。他神色有些难看,与程荀使了个眼色,匆匆走到门外,与那小厮详谈。 第355章 程荀定定坐在原地,在脑中飞快过了一遍手中的信息,而后看向妱儿。 妱儿就坐在一侧,双手搭在膝上,一如既往的乖顺、缄默姿态。 程荀走过去,半蹲在她身前,仰头看着她。 “若前头守不住了,我派亲卫送你离开。” 妱儿猛地站起身,一双眼睛直直看着程荀,杏眼中满是不甘心的怒意。 程荀伸手想将她拉到椅子上,她却倔强地站着,好像一头使了蛮劲儿的牛犊,任她如何拽都扯不动分毫。 程荀只能无奈地站起身,望着她的眼睛,靠近她低声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也知道你绝不是拖后腿的懦夫。” 妱儿的姿态稍稍软化,却仍抿唇望着程荀,不甘退让。 “我让你先走,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东西要交由你带走。” 程荀凑到妱儿耳畔,轻声说道。 妱儿瞳孔微张。 她自然知道程荀所说的“东西”是什么。 可是…… 她目露犹疑。 “那东西事关重大,我信不过旁人。”程荀在她耳边继续说道,“若胡人当真打过来了,你便带着那东西回平阳,接上崔夫人,直接回京。” 妱儿听出她话中决绝之意,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她微微颤抖,情急之下竟不待用手比划,嘴唇张合几下,却说不出声音。 程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直望着她,道:“妱儿,我可以信你,对么?”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妱儿咬紧牙关,半晌,终于用力点了点头。 说罢,妱儿抹着泪跑出正院,程荀使了个眼色,贺川忙跟上去为她准备。 她这边动静不小,王伯元与小厮说完话,转身就望见妱儿飞奔至雪中的背影,进门纳闷问道:“妱儿姑娘吓着了?” 程荀不置可否,只问:“外边怎么了?” 王伯元回过神,面沉如水道:“我让人去看看几处府衙情况,没想到竟撞见了几个官吏仓皇赶回家收拾包袱。” 今夜除夕,几个从外地来赴任的官员相邀在酒楼设宴。喝到后半夜,众人都已酩酊之时,衙门忽然来人请。 被人抓着袖子一路奔到县衙,才知城外竟打起来了,一身醉意霎时惊醒。 消息来得突然,衙门内一片兵荒马乱。不知是醉酒壮胆、还是醉酒糊涂,其中两人竟悄悄从后门离开,趁夜朝各自府邸跑去了。 没成想这一跑,就被王伯元的人望见了。 那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一路跟在身后,待二人一直走到宅院门口,才将 其分别抓住,不由分说地替二人“带路”,送回了县衙。 将二人亲自交到县衙,陈毅禾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那两人几番争辩,一时说自己是想回去换身衣裳,一时又说是想让家中小妾带着孩子收拾行李出城避难。 可无论理由多么合情合理,让一个京官的手下,抓住了自己衙门人的把柄、还亲自送到了面前,对陈毅禾而言,属实是往自己脸上甩的两巴掌。 更何况那京官,还是此前就有过龃龉、自己心中最为不屑的“世家子弟”的王伯元! 陈毅禾强忍心中的屈辱,派人将王伯元的小厮好声好气送出了府衙。那小厮也机灵,立马便跑到程荀府上报信了。 程荀听罢,心中亦有几分愤然和不屑,却无暇讥讽,只问道:“县衙里什么反应?陈毅禾有何准备?” 王伯元看向小厮,那小厮上前一步,严正道: “回禀姑娘,据小的在府衙中打探到的消息,县衙各处的人马基本都已到齐,陈毅禾已着手安排朝府城、睢城、兆杨几处送信,只待范将军从城外送回更细致的情况。除此外,便是些稳固民生、牢狱监守等安排。” 府城不必多言,睢城、兆杨两镇分别在紘城东南、西南,紘城位置僻远,可这两个镇已是相距紘城最近之地。若紘城守不住,睢城、兆杨便要直面奔袭南下的胡人。 陈毅禾的做法也挑不出错,或者说,这已是他目前为数不多能做的事。紘城自古便是军镇,文官权力有限,更何况在城防这等要事上,更是处处掣肘。无论心中多少成算,恐怕都要过范春霖那一关。 程荀兀自思忖着,不料那小厮又道:“小的多嘴一句,主子、姑娘莫怪。” 她与王伯元都望向小厮,那小厮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不知是不是小的看错了,总觉得陈县令言行举止间,有些……狂热。” 二人都不由得一愣。 “什么意思?”王伯元眉头紧皱。 小厮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描述,也不知自己该不该说这话,一时僵住了。短暂的疑惑后,程荀却心领神会,只道:“若没事,你便先去忙吧。” 小厮看看王伯元,见他点头,才转身离开。 厅堂内一时只剩他二人,王伯元仍有些不解:“狂热?什么意思,难道这陈毅禾有问题?” 程荀没有答复,只缓缓踱步到窗前。 丑时已过,夜幕仍旧一片漆黑,抬头望不见光亮。唯有街头巷尾悬挂在门前、一夜未熄的灯笼,在雪夜中明明灭灭,点亮整座城池。 第356章 除夕的烟火方才放尽,爆竹的红纸仍飘洒在街边,风一吹,雪片卷着红纸,仿佛开了满地的红梅。 这座城的百姓仍在安睡中,浑然不觉战火已然蔓延到了枕畔。生死或许就在顷刻间,没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陈毅禾未必有问题。”沉默半晌,程荀低声道,“他为人偏执、好大喜功,只怕还觉得是自己立功扬名、名垂青史的机会呢。” 王伯元听后,不由露出古怪的神色。 “就算真有问题,也就在这几日了,一切都能见分晓。” 第148章 渡前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正院里烛火通明, 屋内熏炉燃了一夜。亲卫们往来进出,门帘拉起又放下,风雪的寒意吹进屋,不断绷紧着屋内众人的心弦。 自程荀被叫起, 已过去两个时辰。屋外传来鸡鸣声, 天光逐渐亮起, 整座城缓缓醒来。 而这两个多时辰里, 城外的情况仍旧影影绰绰。官衙里人心惶惶、城内愈发戒严;城外消息迟迟递不进来,众人都绷紧了心弦。 王伯元负手在厅堂中踱步,眉头紧锁着;程荀坐在堂下, 抬手支着额角, 好似仿若闭目打盹, 可另一只手里却飞快转着一枚玉戒。玉戒在指尖翻飞,一如某人从前那般。 屋内静悄悄的。 “主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一道男声响起,门帘忽然又打开, 李显终于露了面。 他挟着风雪大步走进屋中, 程荀当即站起身,目光紧盯着他,问道:“城外如何?” 李显满面风尘、神色肃然, 匆匆行了个礼,不待擦去眼角融化的雪水,迅速说明了外头的情况。 “范将军带兵出城后, 在紘城西北二百里外的六坝山坳中寻到了胡人踪迹。山中约莫三千余人, 依口音、外貌, 应是鞑靼人。” 果然是鞑靼,三千余人…… 程荀暗自思忖着, 不由得心一紧。 李显继续道:“昨夜风雪大,山中雪崩,几处向外的路都被积雪堵住。好在行路不便,鞑靼行军慢了下来。 “范将军只带了百来人,山中情况复杂,不得妄动,打探一二敌情后,便带人马回来了。” 王伯元打断道:“三千人……确切么?” 李显一顿,答道:“不好说。大道难行,鞑靼人便分作了好几支队伍,在山中找寻出路。加之夜黑风高,视物不便,说不准有没有遗漏的队伍。 “更确切的,恐怕要等留在前线的探子来报。” 如此看来,实际的兵马总数或许比这更多。 思及纮城的情况,王伯元脸色严峻了几分。 程荀又问:“范春霖如何反应?城外还留了多少人?” “城外留的人不多。”李显摇摇头,“范将军回城后,已往南北城门加派人手,恐怕还是以守城为重。” 如今看来,若没有意外,敌我兵马应是相当。可紘城原由神隐骑在此守备,神隐骑被调走后,如今所剩的多为征役的兵吏,实际作战如何,还是未知数。 更何况城中还有诸多百姓,若只顾前线,反倒被鞑靼人绕后攻了城,后果不堪设想。 而据守城中虽说被动,可只要多坚持几日,待援兵一到,就是转机之时。 程荀眉头微蹙,兀自思量着。 范春霖此举,已是上策。 正院一墙之隔外,渐次传来沉闷的声响。伴随规律的脚步声,此起彼伏响起甲胄碰撞的声音,将程荀从思绪中唤醒。 “去看看。”程荀给李显递去一个眼神。 李显领命离开,王伯元终于开口,沉沉道:“紘城到府城需得四、五日,到睢城、兆杨更近些,可无论多快,怎么也需两、三日。加之拉扯解释、调兵遣将的时日,不知还要多久……” 王伯元忧心忡忡,程荀却道:“若紘城破了,睢城、兆杨辅车相依、唇亡齿寒,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应当不至于。” 程荀温声宽慰着,王伯元却看了她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这可……不好说啊。” 程荀不禁讶然。 “怎会……” 可疑问刚说出口,程荀猛然反应过来。 鞑靼此行不过千人,新王上任政权不稳,未必有粮草兵力南下啊! 若他们只将紘城作为切口,目标正是与瓦剌缠斗中的大凉呢? 她与王伯元都能想到的,难道睢城、兆杨那群久经官场、老谋深算的官员想不到吗? 即便不去赌那个可能,一个紘城倒了,即便援兵不及时,那也是范春霖、陈毅禾抗敌无力的过失。睢城与兆杨出不出力、几时出力、出多少力,仍是未知。 援兵一计,甚至与范春霖、陈毅禾和睢城、兆杨背后党羽势力、交际网络、利益纠葛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权衡,哪怕太平盛世、江山稳固时都难以一言以蔽之,更何况如今? 就像当初沈家迟迟等不来援兵一样,背后纵是有人蓄意陷害,可究其根本,未尝没有沈家太过惹眼、旁人又只为保全自身的缘由。 程荀深吸一口气,忽然感觉心口像是被人压了一块大石,竟有些绝望之感。 第357章 “不。”太多情绪翻涌而上,她努力稳住心神,“那便将这看做最坏的打算。” 王伯元抬头望向她。 “我不信这大齐江山,养的尽是自扫门前雪的短视、冷血之辈。” 她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模糊而真切的身影,那是晏决明、是沈焕、是仍奋战于前线的“程家军”、是死在扁都隘口的神隐骑。 还有二十年前的孟忻,和她未曾谋面的生父孟其真。 程荀望着王伯元的双眼,一字一句道:“王寺丞,你也是大齐江山、无数百姓一谷一粟养出来的朝廷命官。” 王伯元目光一震。 而程荀不再多言,只无声看着他。 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对视间,程荀清楚看见了王伯元脸上的愁容与震惊褪去。他嘴唇微抿、眉头舒展,目光逐渐变得明亮而坚毅。 “程老板,这是自然。” 他站起身,理了理袖口,向程荀行了一礼,举手投足间满是当年未入仕时的风流洒脱。 “身负天恩、民恩,自不敢退。” 说罢,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向外走。 程荀无言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恰巧贺川走进庭院,不留神差点撞到王伯元,见他行色匆匆,不由问道:“王公子要走了?” 王伯元兀自向前走,闻言只朝后摆摆手,漫不经心道:“鄙人怎么说也是天子门生、朝中要员,去看看府衙情况如何,不是理所当然么?” 贺川不解地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厅堂中,将此事抛之脑后,对程荀道:“主子,东西都已备好,妱儿姑娘也收拾好行装了。” “她怎么样?”程荀关切问道。 “哭了一阵……现下倒是无事,应是想通了。”贺川神色中有些不忍。 虽然与妱儿相识不久,可她已然看出她与程荀感情之深厚。即便程荀打着送出当年罗季平留下的证据的旗号,让妱儿离开此地,可谁人又看不出她想要保全妱儿的意图呢? ——毕竟当年之事,除却他们与辩空,恐怕只有那位屡次送来线索的神秘人知晓背后种种,就连晏决明、沈焕、王伯元,程荀都未曾告知,被旁人截胡的可能微乎其微。 “现在城中守备情况如何?” 贺川回过神,不待她开口,方才出府一探外头究竟的李显回来了。 “回禀主子,大批兵马已调至南北城门,壁垒、竹马、鹿角、木栅等工事已在城内外就位,城中几处大街也已备了人马巡视。” 墙外兵甲的声音仍在回响,程荀看了眼时辰,已是卯时末。 “妱儿的事先不急,此时不是送出去的时候,让她安心在屋中等待就是。”程荀沉吟片刻,又发问,“百姓反应如何?” “城中有些骚乱。”李显一五一十道,“不少早起准备出城拜年的百姓都被官兵赶走了,不少人在城门处跪求出城,与官兵起了争执。” 正说着,庭院外忽然隐隐传来一道尖利的哭喊,划破了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嘈杂的人声渐次响起,屋内众人都不由得向外看去。 程荀眉头一皱,立马起身,贺川与李显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宅院中各处都有亲卫把守,一行人循着声音往前院侧门去。 抬起门闩,却见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跪在路中央,身后还跪着几个稚童,挡住了这伙官兵的去路。为首的将领站在那妇人面前,急言令色斥责着,要着妇人让开道。 贺川担心那妇人孩子受伤,当即就想上去帮忙,程荀却先一步走出去,朗声道:“林大人。” 那将领转过身来,竟是程荀前些日子联络过的千户林瑞。 程荀见他虽言辞凶悍,却也未曾对那妇人上手,心下稍安。 她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匆匆上前,不由分说将那老妇人拉到路边,低声安抚着;李显也一手抱住一个孩子,将不甚宽敞的路让了出来。 一队将士继续朝前去,程荀此时才看向林瑞,问道:“方才听闻城中戒严,林千总这是要去北城门?” 林瑞满面风尘,见官兵都已向前,这才靠近些,压低声音道:“程老板,不瞒你说,鞑靼来犯,人马就在六坝山,估摸着晌午就能到城外。” 程荀此时也不愿再装相,言简意赅道:“局势危急,林大人且去忙碌。紘城百姓的安危,都交由大人了。” 林瑞目露诧异,似是未曾料想到程荀的反应竟如此平静。短暂的惊诧后,他正色抱拳,匆匆离去。 不远处那老妇人见林瑞离开,身子猛地前扑,险些挣开贺川,朝林瑞的背影哭喊着:“军爷!大人!让我出城去吧!我儿……” 林瑞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大步向前离开。贺川赶忙将她拉住,而那老妇人浑身脱力,倚在贺川身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显身旁的几个孩子也放声大哭,场面一时混乱起来。 程荀看了看四周,百姓行色匆匆,一波又一波人肩扛手提着包袱,慌忙离开宅院,不死心地朝城门走去;路上巡视的官兵无数,握着刀鞘挡住百姓的去路,叱骂与哀求声不绝于耳。 程荀环视一圈,当即道:“将人带进府里,进去再说。” 第358章 第149章 兵戈起 侧门关上, 程荀带着那老妇人去了就近一间空室。 那妇人情绪激动,身子不住颤抖,还不等程荀询问,妇人一进门就跪在了程荀面前, 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身后那几个孩子见状也扑了上来, 不过三四岁的模样, 跪在地上有样学样地磕起头来。 程荀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一旁的贺川和李显赶忙上前将他们扶起,寻了椅子、递了茶水,一番忙碌后, 那妇人的情绪终于稍微平静下来。 她局促地坐在椅子里, 腰背佝偻着, 布满褶皱的双眼噙满泪水,断断续续地哭喊道:“大小姐、好小姐……求求你,让老生出城、出城去寻我儿吧!” 那妇人语无伦次地哀求着,程荀终于弄明白了她所求之事。 原来这妇人的独子是紘城守城军中的将士, 儿媳早早病逝, 儿子又在军中讨生活,老妇人便独自在家拉扯几个孙儿。 老妇人原本还庆幸儿子未被抽调到西北前线,而是留守在紘城中, 在军中做些巡视、查探的活计。 可她万万没想到,今早起来便听到传言,鞑靼来犯, 军中一队探子死在了城外六坝山里, 全城戒严。 听到消息后, 她抱着孙儿在城中寻了一早上,都未能在城中将士里发现儿子的身影。 而方才孟府门前的闹剧, 便是她哭求林瑞放她出城。她要出城寻找自己的儿子。 “老人家。”程荀终于明白来龙去脉,只能上前道,“而今城外不安生,军中下令闭城门,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老妇人捂着嘴,一张脸扭曲着,仿佛痛到说不出话。 程荀一时语塞。 老妇人抱住头,深深埋在腿上,无声崩溃。贺川担心几个孩子被吓到,干脆拉着他们的手走到门边坐着。 “他怎么没回来呢?怎么没人接他回来呢?” 半晌,那老妇人终于抬起头。她坐在椅子边缘,垂首盯着地面,嘴里喃喃着,不断重复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程荀的心口像被人紧紧抓住,竟有些喘不过气。她移开视线,却见贺川抱着几个孩子坐在门口,给他们分蜜饯吃。 他们尚且不知,城外百里,他们的父亲已然倒在了那冰天雪地之中,连尸骨都来不及寻回来。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程荀闭了闭眼,努力寻找委婉的言辞:“这样,我帮您留意着,待时机合适,便命人出城去找。” 老妇人反应了好一会儿,明白过来程荀的意思,仿若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双眼迸发出光亮。 程荀从一旁拿来纸笔,细细询问那位将士的名姓、年岁、特征,一字一句记录下来。老妇人也坐直身子,倒豆子一般,将儿子的情况事无巨细说了出来。 郑田,年二五,蓄胡,侧脸有痣,额角有疤,腿脚伶俐…… 写完后,程荀将那纸张叠好,当着老妇人的面塞进衣襟里。 “多谢您,多谢您,真是大慈大悲……”老妇人又哭又笑,涕泗横流,狼狈到了极点。 程荀艰难地扯出个笑,吩咐亲卫将祖孙几人安然送回家中,还捎上了不少口粮,准备送给这祖孙一家。 临出门前,贺川特意将亲卫拉到一旁,嘱咐他们务必要到人家中后再拿出口粮。亲卫心下了然,带着他们匆匆离去。 待祖孙几人走后,府中霎时安静下来。 程荀强撑的笑脸也落了下来。她嘴唇紧抿,在原地站了半晌,开口吩咐道:“叫厨房准备起来吧。” 贺川一愣,以为程荀要安排厨房什么要事,连忙追问。 程荀却看了她一眼,只道:“大敌当前,难道就不吃饭了?” 说罢,她大步朝书房走,话音丢在身后。 “正月初一,往常怎么过,今日就怎么过。” - 乌云蔽日,过晌午,天色很快昏暗下来。狂风乱卷,城中空空荡荡,满是肃杀之意。 经过一上午的混乱,街上已看不见惶惶无措的百姓,只剩下兵甲列阵的将士各处驻守、巡视。 正是新春,家家门户紧闭,莫说爆竹声,连婴孩的啼哭都分毫不闻。朔风刮起满地飞雪,风中只隐隐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程荀坐在府中,静静等待着夜幕降临。 鞑靼昨夜已与紘城将士有过交锋,又被雪崩挡了去路,失了袭城的先机;可要若是为了等待时机迟迟不出兵,也不过是平白消耗己方,给了援兵机会。 故而程荀猜想,最迟今夜,鞑靼必然要出手。 屋内燃着香薰,程荀缓缓吐出一口气,松开手中被攥了许久的玉戒,轻轻放在桌上。暗淡的天光透过窗纸,落在青碧莹润的戒环上,程荀盯着那玉戒,沉默许久。 时间飞快溜走,暮色四合之际,屋中、廊下都点起灯。程荀披上大氅在府中绕了一圈,只见墙根转角都安放好了桐油与陶罐,亲卫们一身黑衣,隐藏在阴影中,无声把守着孟府的安危。 下人房里,崔夫人带来的仆从们也早早熄了灯,房门紧缩,俨然已睡去的样子。程荀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心中有些歉疚,驻足片刻,还是离开了。 第359章 入夜后,城中愈发寂静。盘旋紘城上空的鹰隼离去了,往来的脚步声停下了,就连风声都静止了。街上间或响起奔马声,马鞭破空的声响彻街巷,一颗心也仿佛跟着那匆忙的马蹄声远去了。 直到子夜时分,孟府侧门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砸门声。亲卫目露警惕,摸着腰间的长刀向门边靠近,却听门外有人高喊着:“程姑娘!王寺丞让我来送信!” 正门打开,王伯元的小厮直冲到闻声赶来的程荀面前,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道:“北门!北门外……” 程荀心一沉。 不待他说完,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李显从马背上跃下,大步跑到程荀面前。 “主子,鞑靼人已集结人马,陈兵北城门下。” 李显语速极快,程荀却打断道:“到底多少人?可是四千?” “不止。”李显抿抿唇,“属下亲眼所见,至少六千余人。” 程荀心一紧。 “领兵者何人?” “瓦蒙。他自称是当初老鞑靼王布日手下的忠信,要……”李显声音一顿,飞快抬起头看了程荀一眼,“要取下……将军头颅,替老鞑靼王复仇。” “待属下赶回之时,北城门处仍在僵持。” 程荀双眸微眯,直截了当问道:“当真有此人?” 六子从前跟随晏决明讨伐过鞑靼,当即在旁答道:“布日身边确有一个叫瓦蒙的忠信,可布日死后,这人似乎投靠了布日的弟弟扎那。哈日查盖上位后,便再未听说过此人的踪迹,许是哈日查盖杀了,也许是逃走了,并无下文。” “他虽自称瓦蒙,可无人知晓真假。” 程荀听后不由冷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孬货。” 哈日查盖既想做那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人,又不愿承担被大齐秋后算账的风险,竟想出了这么一个蹩脚的借口。 瓦蒙?一个先后倒了两个靠山的“忠信”之徒,恐怕尸骨都被秃鹫啃完了。今日还能集结六千余人马大肆攻城,才当真是这雪原上的“神迹”! 而打着取下晏决明头颅、为布日报仇的旗号攻城,若紘城当真罹难,晏决明就算洗清了冤屈,恐怕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罪人的名号了! 她强压心中怒火,看向在旁等待许久的王伯元小厮。 “王寺丞命小的前来通报的也是此事。”那小厮急忙回道。 “他人还在官衙吗?” 小厮却摇摇头,面上露出几分愤然与担忧:“陈县令在官衙里耍了好大的威风,非要逼迫官衙的大人们去北城门!自言什么本分、风骨,恐怕此时已压着一干人等往城北去了。” 程荀眉心一跳,在这个紧要关头,居然莫名感到几分意料之中的滑稽。 “当真是个蠢的,此时去城北,不是添乱是什么。”六子忍不住在旁嘀咕。 程荀按住额角,皱眉道:“不管了,李显,你现下再去……” 话音未落,城中忽然遥遥传来一道巨大的撞击声。那声响穿过半座城池,好似将满天的飞雪都震开一条口子,直直众人钻进耳中,他们不由得一愣。 众人目光交汇,瞬间明白这声响的涵义。 鞑靼攻城了。 “李显,带三人去前线,有消息随时来报。你,你去你家少爷,务必要护他周全。”程荀飞快吩咐,二人不敢耽搁,立时领命离去。 程荀探身看了看门外,街上空荡荡的,原本街口驻守的官兵已不见身影,应是被调至北门前线了,只留了三五人在此处。 她心下一动,转身对六子说道:“府中还剩不到十个亲卫,你带五人在附近巡视。” 六子一惊,赶忙劝道:“主子,贺川与勇叔都不在,你身边怎能只留这几个人?” 早在今日傍晚,程荀使了些手段,让贺川悄悄带着妱儿离开紘城了。若是路上顺利,此时应当已经出了紘城地界。而今晏立勇下落不明,程荀身边得力的亲卫所剩无几。 “若城中出事,我亦没有活路,快去吧。” 她态度坚决,六子只能领命。 他刚要转身去安排人手,程荀忽然叫住他。 “府中存放的桐油与柴火不必多留,给近邻送些去。叮嘱清楚用法,也莫要吓到人家。” 六子点头示意记下了。 “还有……”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再留心去看看,南城门留了多少人。” 第150章 兵戈起(三合一) 一刻钟前, 北城门。 已近亥时,黑沉沉的暮色笼罩四野,夜幕中不见星月,城门楼上燃起烽火, 火光照亮城门上下泛着寒光的兵甲。 城楼下, 鞑靼兵士排列在雪原之中, 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数千人马仿若贪婪的蝗虫, 垂涎等待成熟的谷麦,只要一声令下,就能飞扑前来, 顷刻间吞噬整座城池。 城楼上, 旗帜上书“齐”字, 迎风凛凛飘扬;火油、投石齐齐备好,四金六鼓列阵其后;大齐将士紧紧握住长刀□□,弓箭手拉满长弓,寒天中依稀可见汗滴顺着下颌流下。 硝烟在寂静中弥漫。 范春霖身披盔甲, 凛然站在城楼之上, 俯视着陈兵木栅鹿角外的鞑靼军。 第360章 黑暗中,范春霖看不清城楼下那一张张面容,只依稀能看见一匹匹黑马在胯|下打着鼻息, 双蹄在雪地上焦躁地踏步,仿佛已嗅到危险的前兆。 “汉人!听不懂么!交出晏决明,我便饶你一命!” 自称“瓦蒙”的胡人汉子身骑黑马, 站在队伍之中, 用蹩脚的汉话朝城楼上粗野不住叫喊, 已然与范春霖纠缠了许久。 “竖子尔敢!” 范春霖提高声音,可嘶哑的声线传到瓦蒙耳中, 仍是带了几分气短。 “此乃大齐江山,岂容你在此叫嚣!” 朔风猎猎,吹得满地雪尘如浪般翻涌。 瓦蒙盯着城楼上那个身披战甲、也绝称不上魁梧的高瘦身影,眸光微动,掩藏在卷曲浓密的长须下的嘴角勾起了然而轻蔑的弧度。 与呼其图所说的一样,不过是个放荡无用、徒有虚名的荒唐将军罢了。 也不知他今日可喝醉了? 思及此,瓦蒙忍不住嗤笑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刀,遥遥指向紧闭的城门。 该说的都说过了,该演的都演完了,今日便拿紘城试试,鞑靼的刀利不利! 瓦蒙的眼中划过一抹嗜血的亢奋,双手紧紧握住刀柄,用胡语厉声呵道:“给我杀!” 一声令下,身后的鞑靼将士们高举兵戈,啸叫着向城门冲去! 云梯钩锁扑向老旧的城墙,可范春霖早先便派人朝下浇水,可此时石砖上已然结了厚厚一层冰,几次打滑后被人勉力支撑起底座,才堪堪搭上城墙。鞑靼将士身手矫健,顺着云梯与钩锁迅速向上攀爬,顷刻间便要攻上城楼。 城楼上,紘城将士早有防备。一缸缸滚烫的火油顺城墙而下,迎头浇在先行攻城的兵士头脸上,霎时激起一阵哀嚎嘶吼声!痛苦的啸叫声中,鞑靼人接连跌落云梯,将紧随其后的攀爬者接连拽下云梯,一时之间竟乱了鞑靼阵脚! 另一边,数名鞑靼将士手持长刀,迎着漫天箭矢冲锋陷阵,为身后高举粗木的将士清出一条道,直直朝城门奔去!急如雨点的鸣金动鼓声中,鞑靼人在铺设一路的木栅、角马中艰难开道。 流矢破风而来,鞑靼人在逆行的箭雨中不断倒下。 霎时间,硝烟烽火伴着刺鼻的烧焦味直冲云霄。激烈的鼓声宛若不歇的心跳,在痛苦的哀嚎声、暴戾的冲锋声中愈跳愈快。一股股热潮从四肢涌向大脑,方寸之间,所有人此时都已来不及恐惧,只有一个念头盘踞脑中,杀! 飞雪肆虐不息,范春霖站在城门正中。身旁两侧站着手持盾牌的亲卫,范春霖聚精会神观望着脚下战况。 “将军!将军!”嘈杂的打杀声中,一个守城小兵忽然小跑到他身后,焦急呼唤着他。 范春霖不可耐烦地转过去,横眉冷眼、粗声粗气问道:“怎么回事?林瑞不是在城门处么!” 那小将面露瑟缩,急忙解释:“不是城门出了岔子,是……是陈县令带着衙门的人来了!” 范春霖一惊,伸手一把捞起那小兵的前襟,失色道:“可是城中出了岔子?” 那小兵从未见过范春霖如此凶神恶煞的模样,在不休的兵戈声中竟有些腿软,忙道:“不是不是!陈县令只说什么,文臣……什么之责,誓要与紘城共存亡什么的话!非要上城门来抗敌……” 范春霖一愣,嘴上粗野地咒骂一声,拽紧那小兵的衣襟,眼中满是凶戾。他一字一句道:“让那群蠢货滚!告诉他,胆敢扰乱前线守城抗敌,我军法治他!” 说罢,小兵被他猛地往外一推,差点摔倒在地。小兵赶忙站稳,稀里糊涂行了个礼,急急忙忙朝城楼下跑。 范春霖转过身,一眼不落地盯着几方战况,嘴里仍骂骂咧咧个不停。站在一旁的亲卫目睹全程,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哪有文臣此时上赶着来前线添乱的?莫非真当自己是当年那孟忻了不成! 亲卫暗自摇摇头,心中只觉荒唐。 另一边小兵逆着接连上城楼补给、通报的将士,小心翼翼避开成箱的箭羽与刚刚烧热的火油,三步一迈地向下跑去。 城楼下,几个士兵手持长枪挡住一众文官去路,陈毅禾站在人群最前面,负手等待着通报。见小兵匆忙跑来,他大步迎上去,忙问道:“小范将军如何说?” “陈县令,城楼上正是抗敌的紧要关头,恐怕不合适。”小兵不敢得罪,只委婉劝道,“刀枪无眼,若是不慎伤了诸位大人,那更是紘城之难了。” 陈毅禾一愣,脸色有些难看,一腔热血像被冷水泼了个满怀,忍不住抓着那欲转身离开的小兵,追问道:“此乃吾辈之责,怎能有临阵逃脱的道理!你是如何和小范将军说的?可说了是我的主意?” 陈毅禾百般坚持,却不见他身后的一众官吏脸上都露出了厌烦之意,更有甚者直接翻了个白眼,嘴上啧声不断。 王伯元安静地站在队伍边缘,将这场陈毅禾一意孤行搞出的闹剧尽收眼底。 他仰首望了望城楼上冲天的火光与黑烟,只见城楼入口处不断往来补给的兵士、与少数被人运下的伤员,再看远处调兵遣将、将城门牢牢堵住的林瑞等一干将士,心中大致有了底。 第361章 陈毅禾仍在纠缠,王伯元走上前,苦口婆心劝道:“陈县令,想必小范将军也明白你一片赤胆忠心。你想报效皇恩,我们都明白。可在前线是忠,在后方护住百姓安危,不也是忠?” 王伯元职高一等,陈毅禾不便像对下属那般横眉冷对,一时僵住了。背后一群官吏见状连忙上前附和。 陈毅禾还想说什么,王伯元一抬手,直接堵住他的话头:“陈县令,您可是紘城的父母官,此时不在城中主持大局,若后院失火、城中有变,又该当何罪?” 话音刚落,头顶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众人无不一惊。抬头望去,却见城楼上升起滚滚浓烟,惨叫声接二连三响起,仍在城中候命的将士连忙奔上城楼。 不多时,数名紘城将士被抬下城楼,浑身都是方才扑灭的浓烟与血迹,身体胡乱蜷在布里,隐隐有人丢了手脚,脸上更是被炸得面目全非。人群从他们身边穿过,王伯元与几个小吏眼疾手快地上前帮了把手。 方才前来通传的小兵也焦头烂额地抬着伤员往来,见一干官吏仍站在远处,一身官服鲜亮气派,也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 “劳烦让让!”他语气生硬,肩膀狠狠撞开要上前询问的陈毅禾,头也不回走了。 不远处的王伯元帮忙将伤员送到一旁,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几个官吏在旁看着,对视一眼,齐齐上前拖拽着陈毅禾离开。陈毅禾面上虽仍有些不甘心,却也灰溜溜跟着人群离开了。 王伯元的小厮此时从城中匆匆赶来,在人群中找到他的踪迹,赶忙跑过去。 “主子,您没事吧!”小厮看见王伯元掌心、衣袖都是血,猛地一顿。 “无事。”王伯元言简意赅道,见他来了,忙问道,“都和阿荀说了?她那边可有异?” 小厮忙道:“都说了,程姑娘那边已知道消息,府内也警醒起来了。” “那就好。”王伯元神色一松。 “不过……”小厮有些犹豫。 “不过什么?” “程姑娘身边只留了几个人,还安排亲卫盯紧了南城门。”小厮老老实实道。 王伯元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神色一时有些沉重。 孟府老宅就在城南,那儿宽街窄巷交相纵横,是紘城普通百姓常居的地方。北城门面朝蛮族草原,过去多遭胡人洗劫,南城门则不然,是来往大齐中原的必要出口,城防向来不如城北。 若是南城出了事…… 王伯元用力摇摇头,不去多想,只道:“你不必留在这,只管去程姑娘处,任她驱使便是。” 小厮利落应是,匆匆离去。 伤员逐渐被清出前线,城楼上阵线恢复如常。箭头上裹了浸满火油的布条,一支支燃烧的箭羽飞向城下,好似万千星辰划过夜空,将这本就不平静的夜晚照得亮若白昼。 紘城防守充分,鞑靼人的进攻未能讨到多少好处,攻势渐渐慢了下来。 兵戈声响彻半个城北,约莫半个时辰后,鞑靼人终于鸣金收鼓,高举盾牌向后退避,第一轮攻势渐歇。 眼见鞑靼人有了退却之意,城楼上渐次响起将士们的欢呼。更有将领杀红了眼,冲到范春霖面前,要求乘胜追击。 范春霖的侧脸被方才鞑靼人反手丢上来的火药炸伤,只用布条简单包扎了一二。布条上满是石灰与血迹,鲜血顺着眼角不断向下低落,此时的范春霖再无平日里的风流潇洒,反倒像把终于开刃的锈剑,狼狈中透着锋芒。 范春霖冷冷地瞥他一眼,毫不留情斥道:“待走进鞑靼人的埋伏里,将这紘城变成第二个兀官镇,是么?” 那将领一怔,这才想起二十年前覆灭沈家大半身家的兀官镇伏击,一身热血瞬间被泼了冰水,顿时愣在原地,讷讷道:“是,是。” “整顿兵马,轮值人手,不许松懈!” 将领领命离去,范春霖抬手擦了擦下颌上淋漓的血滴。 指尖被泥沙与尘灰覆盖,鲜血落在其上,好似墨点一般。范春霖低头捻了捻指尖,细小的砂砾渗入伤口,在灼烧的痛感中,他竟感到几分解脱。 - 接下来的一夜,鞑靼人又几次派出小股人马,绕至东西两翼,试图捣破城中防守。城门上下,紘城将士绷紧了弦,几次化险为夷,艰难挫败鞑靼一轮又一轮的袭击。 直至天亮,瓦蒙带领人手尽数退至六坝山林中,仅留在城门附近留了少数兵马。他们宛如一头头蛰伏的野狼,隐在壕沟之中,伺机而动。 天明之时,城门上兵戈声停歇许久,终于有百姓推开门缝,颤颤巍巍向外望去。 程荀在孟府等待一夜,终于得到鞑靼退避、前线稍安的消息,站起身时,眼前忍不住地晕眩。 亲卫意欲上来搀扶,程荀先一步扶住书案,深吸几口气缓过来,大步流星向府外走去。 “备马,去城北。” 走到宅院门口,一身雪白的绝影已在府外等待。程荀翻身上马,正要与亲卫离开时,孟府旁边几位近邻却打开门,目送着程荀离开。 “程姑娘,阿荀丫头!” 一个中年女声在背后响起,程荀急急勒马,转身望去,却见邻家张夫人追了出来。 第362章 “张夫人,不知有何事?”程荀耐下性子问道。 这张夫人与孟家从前是老街坊,过去与程荀的生母有些交情。当初程荀修整孟家老宅时,她以为是谁要买了占下孟家宅子,还旁敲侧击前来询问过一二。 知晓程荀身世后,张夫人感慨良久,还去李梦娘新坟上过香,连声感叹梦娘有福。待程荀搬进老宅时,还送来了乔迁礼。 依着这份情谊,程荀对她也多有关照。 张夫人长得富态,天生一副长得笑脸,可张家日子却说不上多富庶。 张夫人当年新寡归家后,娘家兄嫂都待她极好。后来兄嫂接连病逝,也是张夫人独自一人将侄子侄女拉扯长大,俨然将两个孩子看做亲子了。 此时,张夫人叫住程荀,她这才才发现,不过数月时间,张夫人双颊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下是厚重的阴影,眉头也拧成了“川”字,一张脸上再不复往日的富态与喜庆,满是憔悴。 面对张夫人这种种变化,再看看她踌躇的神色,程荀不必多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年前战事起,张夫人既担心耽误侄女婚事、又念着将她送出西北避难,赶忙找了从前婆家那边的靠谱人家,将大侄女嫁到了南边。 可侄子的事却有些难办。侄儿在军中谋生计,她又拿了自己压箱底的嫁妆银子走了关系,把侄子从调往前线的名录上消去,只求安安生生待在紘城就好。 但她千算万算恐怕也未曾算到,侄儿虽不用受那瓦剌刀枪之苦,可鞑靼却打到家门前了。 程荀望着张夫人紧紧拧着丝绢的手,不待她将话说出口,便心领神会道:“张夫人,我现下正要去城门,到时必会替您问问大郎的下落。” 张夫人眼前一亮,激动的泪水涌出眼眶,心中压抑一夜的忐忑与惊慌满溢而出,竟捂住嘴哽咽起来。 前线正事要紧,程荀无暇与她细谈,只能一面调转马头,一面简短地安慰道:“您放心,我等会就派人给您送消息来。” 张夫人也不敢再耽搁她的正事,只带着哭腔赶忙道:“阿荀姑娘你去,你快去!” 程荀朝她飞快一点头,双腿一夹马肚,白马仿若一道雪影,倏地飞进萧瑟的朔风之中。 雪下了一夜,天明后才稍稍停下。此时大街地上已然积起厚厚一层雪。 一夜的兵荒马乱后,雪地上尽是马蹄与车辙碾过的痕迹,雪泥结了冰,大路实在难行。 绝影腿上的伤痊愈不久,又在宅院中待了许久,此时却走得极稳当。程荀在马背上起伏,两侧街景飞快后退,朔风刀割般迎面刮着她的面容。 不多时,程荀与两个亲卫策马奔至前门。有将领远远看见来人,上前拦住三人去路,正要盘问,一旁匆匆走过的林瑞望见了,直接将三人带了进来。 北城门内划出了一块底盘,临时搭建成营寨。 营寨内人影行迹匆匆,将士们或穿行递送军令信报,或从城楼上不断抬下不知生死的伤员,或推着车辕往来运送粮草、兵戈物资,更有人搬运防城工事者,疾声唤着路上人群避让。 硝烟味与血腥味弥漫在人群之中,一夜鏖战后,所有人的神色都肃然而麻木。哪怕此时不必抗敌,可他们脸上也不见松快,只余疲累。 程荀一身厚实的男装,长发高高束起,本就高挑的身形走在将士之中也不见扎眼。即便路过的人群认出几分异常,可看见身旁引路的林瑞,也都默默闭上了嘴。 林瑞带领三人走到一处稍稍人少僻静的茅草棚下,旁边三三两两坐着仍有行动能力的伤员,正歪斜身子靠着草棚小憩。他们紧闭双眼,面容被泥尘血迹模糊,在不安的睡梦中不住呻|吟。 刺鼻的血腥味伴着伤口处的腐臭味钻进鼻孔,林瑞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客气说道:“前线条件简陋,只能暂且委屈程老板在这说话了。” 程荀收回环视的视线,听罢眉头微蹙,直直望着他正色道:“林千户这话说得没道理。将士们为了紘城百姓的安危舍生忘死,怎能是‘委屈’我?若是没有他们,那些伤本该砍在我身上才是。” 林瑞闻言一愣,本还有几分敷衍的客套褪去,神色也认真起来:“是我言辞有误,程老板莫往心里去。” 程荀摇摇头,问道:“林千户将我带进营寨内,可是违了军令?” “便是违了军令,程老板不也进来了么。”林瑞苦笑一下,又解释道,“沈守备与我说过,您是可信之人。更何况此时过来,想必是要事。” 程荀感激地一点头,飞快道:“实不相瞒,此番来营寨中叨扰,是想见范将军一面。” 林瑞皱眉思忖道:“范将军现下倒是还在营寨中……不知程老板所为何事?” “前阵子商号从各地购进米粮,我也恰好买了批棉布、草药等物资,都堆积在府中。今日见将士们身负伤病,心中很是不忍,便想着将那批物资一并送到此处,交由军中使用。” 林瑞一愣,似是没想到她的来意,下意识反问:“有多少?” 程荀微微扬眉,含蓄道:“自然比不得朝廷下拨的粮草。” 林瑞猛地回神,脸上难掩激动。 范春霖虽在早先忽然用军资购入不少米粮、草药等物资。可采买购置一事关乎重大,其中牵扯的利益网错综复杂,远不是范春霖这个半道来的将军能一手解决的。即便范春霖要求强硬,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第363章 可程杜商号几年内便在西北声名鹊起,背后种种资源、路线、人脉,想要办成此事必然不在话下。之前商号在短时间内筹措善金、购置米粮一事,已然给紘城众人露了一手,“程杜”这个名字,俨然成了背景深厚、能力超群、心怀百姓的象征了。 如今有了程杜的助力,不光后方勤务有了保障,对军中士气也是一颗定心丸。 “善,大善!”林瑞强压心中澎湃,低声道,“程老板放心,我这就等您去见将军。” 程荀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 林瑞匆匆上前领路,程荀与亲卫跟在其后。走出草棚时,程荀分神回头望了一眼。 草棚中小憩的将士们年纪不一,既有鬓间已然花白的中年男子,也有瘦瘦小小、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少年人。程荀的视线在他们脸上匆匆一扫,并没有看见熟悉的脸。 一行人一路爬上城楼。城楼上守备森严,进出皆有将士管控。守门将士把众人拦下,看了几眼程荀与亲卫,直至林瑞拿出腰间令牌,这才放了行。 这是程荀头一次登上城楼,只见城墙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弓箭手目若猎鹰,时刻警惕着。 城墙上亦是一片狼藉,石砖被烧得漆黑,大片的血迹迸溅在墙上,更有一团团乌黑血色的东西糊在墙上,一眼望去叫人分辨不清是什么。程荀的视线从其上匆匆掠过,心底忍不住发毛。 范春霖的营帐就在城楼中,是件平日供将士休憩的窄小内室。林瑞叩门进去禀报,不多时,程荀便被喊了进去。 走进内室,程荀飞快地环视一圈,只见内室陈设相当简陋,一侧悬挂着一副盔甲,另一侧随意立着几把兵器。而范春霖背对程荀站在书案后,桌上放着一张城防图、一团脏污的布条,旁边便是一顶染血的兜鍪。 程荀看着那刻满划痕、沾满血迹的兜鍪,竟分神想到了在紘城初见范春霖那日,他似乎也是戴了这么一顶兜鍪。 只是比起眼前这个灰突突的,记忆中那顶兜鍪红缨飘动,银白的表面在光下泛着耀眼的光。 “程老板,有事便说罢。” 沙哑的声音将程荀从记忆中拉回。 范春霖转过身,程荀瞳孔一震,这才发现他脸上那条新鲜的、长长的血痂。那伤痕顺着左眼眼角、一路划到唇边,此时还渗着血,狰狞万分。 程荀眨眨眼,调整神态,直切主题:“今日来,是程杜商号有批物资想要献给军中。” 她朝亲卫一抬手,示意亲卫将怀中名录册子递过去。 范春霖却只低头看着城防图,头也不抬直接道:“待军中将士感念程老板慷慨解囊,名录便不必了。林瑞,你派人接手此事,迅速去办。” 屋中一静,众人都不由惊诧于他这丝毫不同往日的、雷厉风行的作态。 “怎么?” “放心,只要紘城不破,我自会安排人将此事上报天听,给程老板、程杜商号一个好前程。” 范春霖微微抬起头,狭长的双眼冷冷看向众人,竟有些阴鸷之感。他盯着程荀,目露讽意,“还是说,莫非还需我向程老板嗑两个头,感念您大恩大德?”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想装了。程荀想。 范春霖这话说得极为刻薄,就连林瑞都面露不安,视线忍不住在程荀与范春霖之间游移。两个亲卫则更是愤慨,当即就要叱骂回去。 程荀抢在两个亲卫前开了口。 “这倒不必。”她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范春霖的神色,不软不硬刺了回去,“我不喜旁人给我磕头,将军的好意我就心领了。” 话音落,屋中更是寂然。 两个亲卫一愣,紧紧盯着范春霖的动向,浑身紧绷起来,生怕他恼羞成怒;林瑞则忍不住到抽一口凉气,当即站出来打圆场:“将军,那属下这就去安排此事,不叨扰将军了。” 说罢,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防,拽着程荀袖子就往外扯。 谁料程荀却不动如山,仍旧不紧不慢地朝范春霖抬手施以一礼。配上那身男装与清瘦的身形,姿态竟也说得上风流潇洒。 “将军辛苦。”程荀整整袖口,施施然离开了。 范春霖坐在书案后,只一言不发望着她的背影。 走下城楼,林瑞脸上这才露出愁容。 “程老板,唉,你说这……你,唉……” “林千户,范将军都未曾生我气,您也别急了。”程荀语气轻描淡写,“您看看,这事交由军中谁人办,您尽快拿个章程,我们也好商量后头的事,最好今日便将东西一五一十送来。” “唉……行吧。”林瑞愁容不减,只得同意。 二人一边商量着,一边往外走。时值晌午,军中正备饭菜。程荀朝忙得热火朝天的灶台望了一眼,默默在心中计算库房里仍存有的米粮还剩多少…… “……那程老板就先回去吧。”不知不觉将程荀送至营寨外,林瑞语气中多了些真切的关心,“还劳您特意跑一趟……外头不太平,程老板切要保重!” 程荀也收回心神,认真回道:“不过绵薄之力,只望林千户也保重!” 亲卫从一旁路边牵来马,林瑞应声,却见程荀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由露出几分疑惑。 第364章 “还有件私事,想劳烦林千户。”程荀面露惭愧。 “无妨,您说便是。”林瑞纳闷道。 “是这样,我有位近邻,家中侄儿就在守城军中。那位夫人与我有些私交,前日起便一直忧心侄儿安危,便托我……” 林瑞恍然,心领神会道:“程老板放心,此事便包在鄙人身上。不知那侄儿年岁几许、姓甚名谁?” 程荀忙道:“那将士名叫张有和,年岁刚过十八,家住城中酸枣巷子。”她想了想,又循着回忆补充道,“眼睛不大,侧脸有颗痣,脖颈上还系了根带玉的彩绳,是那位夫人给他编的。” 说罢,她才反应过来这诸多细节其实不必说,不禁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见过他,都是听那位夫人与我说起的。” 林瑞没有嫌烦,反倒认认真真记下,甚至颇有感触:“亲长之恩念,自然没什么可指摘的……只可惜,我身边再无这般惦念了。” 程荀有些讶然,随即道:“林千户节哀。” 林瑞笑笑没说话,程荀也不再耽搁,行礼离开。 翻身上马时,程荀莫名想到了昨日那位当街拦下林瑞、要去城外拾回亲子尸身的老妇人。 心里堵得难受,她缓缓拉紧缰绳,对两个随之停下脚步的亲卫说:“彭三,你可知道昨日那位老妇人家在何处?” 彭三摇摇头,另一个亲卫接话:“主子,我知道,昨日是我与贺川姐一同送他们回去的。” “好,赵原,你去那祖孙家中看看。”她犹豫了下,想到老妇人离去时对她的几番哀求,又补充道,“……不必露面,在外头看看他们可安好就是了。” “属下遵命。”赵原调转马头,利落离开。 程荀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低下头,将脸埋在冰凉的掌心中。闭上困倦近两日的双眼,她自欺欺人地躲在这短暂的黑暗中。 深吸一口气,她放下手,又变成那个心有成算、稳重大胆的程老板。她不去看亲卫欲言又止的模样,轻轻拍了拍绝影的脖子,握紧缰绳,疾驰而去。 一路策马奔至巷子口,程荀远远便望见张夫人仍站在孟府门前,殷殷等待着。 程荀翻身下马,将绝影交给亲卫,对匆匆迎上来的张夫人温声说道:“夫人,您放心,我托了军中一位千户帮忙留意此事。只是现下军中也正忙,恐怕晚些才有消息送来。” 张夫人脸色一变,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竟一时怔住了。她又立马反应过来,慌忙解释:“阿荀丫头,姨不是那个意思,姨还要谢谢你,劳烦你了,我……” 程荀拉住她不断比划的手,用力握住她厚实长茧的大手,一字一句安抚道:“张夫人,天冷,您先回去。等我我让人给您送点热汤菜,您吃下睡一会儿,待消息来了,我立马让人去叫您。” 张夫人望着程荀深黑的瞳孔,心中那股慌乱和焦躁好似忽然抹平了,不由得点点头,连声重复:“好好,我听你的,阿荀丫头,我听你的。” 程荀扶着她的胳膊,要将她送回家,门房处的小厮机灵地小跑上前,乖觉地接过张夫人,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将她送回去了。 程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她才大步走进府内。 “彭三,库房里的东西,还有厨房里多余的米面粮油,不必留着,能备的都备齐。南城门也不要落下。” 亲卫彭三紧随其后,连声应是。刚想说什么,却见她又走进了书房。 “主子,前头一时半会儿估计还安稳,您要不……去休息会儿?”彭三犹豫道。 他在程荀身边,对她这几日的作息最为清楚,难免担心,忍不住劝道。 “不必。”程荀言简意赅回道,“前头安稳?那可不好说。” 彭三不敢回话了。 “我有事要交给你办。” 她走到墙边,要将书架后一张牌匾拖出来,彭三赶忙上前,将牌匾轻巧地抬出来。牌匾上写着“程杜”二字,是此前施粥时悬挂在铺子门前的。 程荀又走到书案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递给彭三。 “去将三里大街的铺子开了。” 彭三接过钥匙,有些费解:“您这是……?” “守城军多数为紘城人,亲眷牵挂,那便想个法子让他们见面就是。”她随口道。 彭三的眼睛不禁睁大了。 程荀扯出个笑,没有解释,只道:“快去办。” 第151章 长夜漫 安排下去不过一个时辰, 程荀又找到了林瑞。 “程老板?” 林瑞在军中正忙,听闻程荀又来找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营寨门前见到风尘仆仆赶来的程荀,林瑞先是一惊, 以为她是为了打听那张有和之事, 连忙将张有和在军中安然无虞的事告诉她。 程荀耐心听完, 恳切感谢几句, 直切主题:“林千户,有件事还想劳您一办。” 待程荀简要表明了来意,林瑞虽心有诧异, 但稍一思量后, 仍是点了头。 “此事倒是不难。”他沉吟片刻, “更何况此举于军于民都是大善,将军那边……鄙人虽不敢断言,可应当不会有什么阻碍。” 程荀悬着的心稍安,暗自松了口气。 “程老板, 这事我安排人下去办, 您等我消息便是。”林瑞眼中浮现出些许真切的敬意,语气郑重,“您放心。” 第365章 而她脸上也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来不及寒暄,又策马匆匆离去了。 一路疾驰到三里大街,“程杜”的牌匾已在门前高高悬挂着, 彭三与几个府内的仆从已在门前候着。 程荀将缰绳丢给他, 利落吩咐道:“府中的原备送去的草药留下五成, 送到这来。再去旁边铺子赁些长桌长椅,全部带过来。” 林瑞没有追问, 点了几个人随他去办。程荀也没闲着,带人收拾了一番店面后院,将此前施粥时留存在此的一干器用都翻找出来。 几个仆从都是京城孟家的老人,饶是对程荀在外说一不二的性子有些了解,可见她在这冰雪天里撸起袖子亲自烧水、洗碗碟,还是吓了一跳。 丫鬟、婆子们面面相觑一阵,见程荀行事利落、姿态寻常,丝毫没有扭捏作态的模样,也不敢再多劝,熟稔地收拾起来。 不过一炷香时间,药草、米粮等物资陆续从府中运来,几间打通了的店面也摆上了长桌、长椅。所有东西整整齐齐码在地上,空荡的店面霎时变得满满当当。 众人在店中忙碌,不多时,军中来人了。 两个年轻将领送来消息,范春霖对程荀的要求与提议并无异议,甚至给予了程荀最大限度的处置权力。 程荀听后,心中有了成算。 送走两个将领,程荀走到店中,冷静道:“手头上的东西都先放下,我有话说。” 众人对视一眼,在程荀身边聚拢。她想了想,开口道:“半个时辰后,昨夜在城门抗敌的伤员便会送过来。军中人手不足,熬制汤药、包扎伤口等活计,劳烦各位协助军中大夫。” 彭三心中早有猜测,仍沉稳地站着。几个仆从却都有些慌了。虽说身为贱籍,但从前都在安逸富贵的宅院干活,哪里见过舞刀弄枪、血肉模糊的场面? 程荀将众人脸上的慌乱与不情愿尽收眼底,缓缓道:“前线局势不明,可只要多救出一人,军中多一分胜算,紘城也晚一天被攻破。” “我知道你们不情愿留在此处。” 程荀走到仆从面前,锋利的视线依次扫过众人。目光所过之处,仆从们纷纷低下了头。 “但事已至此,要么在鞑靼破城前给自己来个痛快,要么就拼死咬牙自救、扛到援兵抵达之时。除此以外,你我眼下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一众仆从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们不是我手里的人,我也不愿强压你们做什么。若是不愿的,大可回府里睡觉去。”程荀话音一转,提高了声音,“可心甘情愿留在此处之人,若他日紘城守住了,我程荀,必不会亏待。” “不知诸位,要怎么选?” 短暂的平静后,一个婆子率先站了出来。 她微微佝偻着腰背,语气却带着几分说一不二的笃定:“小姐是孟家人,如何不能驱使小的们?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婆子说完,身后的一众丫鬟小厮都开口表了意。 程荀望着那一张张或稚嫩、或老练的面孔,顿了顿,只道:“好,去忙吧,一切听彭亲卫调配。” 彭三在军中待过,对伤员的安置、救治多少有些成算。程荀与他对视一眼,彭三点点头,带着众仆从到一旁安排。 此时正值午后,城中虽萧索,可程荀又是赁桌椅、又是运药材,闹出了不小动静。 住得相邻的百姓不少都打开门窗看热闹,还有的看见此前施粥时便见过的亲卫与仆从,也大着胆子上前询问。 彭三上前简要解释一番,不待百姓反应过来,大街远处忽地传来喧哗,一众百姓大惊失色,忙不迭往家中逃窜。 店中的仆从也一惊,可等看清远处景象,也不由得怔住了。 只见空荡的大街尽头,数辆板车被人推着不断向前。一辆狭窄的板车上通常瘫倒着数个浑身浴血、不住呻|吟的将士。 他们的身体互相堆叠着,狰狞的伤口裸露在风雪中,远远望去,仿若一具具要被送往乱葬岗的尸身。 而在那板车之后,是杵着木杖、脚步蹒跚、相互搀扶着走来的将士。比起瘫倒在板车上无力行走的将士,他们看似伤势稍轻,可行动艰难,在战场上与活靶子无异。 众人呆愣一瞬,连忙奔跑上前,将一个个伤员伏去店中。 几个军中大夫知道如今主事的是程荀,直直向她走来。 大夫有一早便在军中当值的,也有从城中临时征调的,其中几人还与程荀打过交道,多少知道程荀的身份来历。 故而即便程荀顶着个年轻未嫁的身份站在众人之间,旁人也不敢提出异议,得以顺利地讨论了之后在此的事宜。 程荀早先在三里大街租下的几个店面,就这样被临时征用作伤员救治的驻地,一应药材、吃食由程荀提供。诊治后能够行动的,便送回军中;反之,若救治无力的,也由军中统一接手“处置”。 可说是这样说,依实际情形来看,因为军中人手紧缺,能送到程荀这边的,大多都是重伤不治、在军中已彻彻底底失去了价值的人。轻伤者纵是有,也只占少数。 只要还能走动、还能挡住鞑靼人刀箭的,便是受了伤,也要留在远处,撑到最后一刻。 第366章 送到程荀这,某种情况而言,只是给他们、给军中一个更便利、更“体面”的结局罢了。 ——一个不至于被直接丢到城下,任由他们在生命最后一刻自生自灭的结局罢了。 一行人简要商量完,几个大夫马不停蹄地走进室内忙碌。三、四间店面打通,近二百伤员躺在长桌、长椅拼成的床上。 伴着不住的□□痛呼声,血腥味、火药硝石味、腐臭味在屋中蔓延。几个亲卫还好,向来在京中后宅伺候贵人们的丫鬟、小厮们却多少有些受不住。 有人脸色煞白、不敢说话;有人忍不住背过身去干呕;更有年轻丫鬟给大夫递干净布条时,看见了将士深可见骨的伤口,眼睛一翻,直接晕了过去。 程荀望着屋中种种,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阿荀丫头,里头这是……” 背后传来一声迟疑的问话,程荀转过身,却见张夫人不知何时过来了。 程荀简要说了自己与军中的合作,想起她此前的恳求,又连忙告诉张夫人,她侄子张有和仍在军中,万事无虞。 张夫人如释负重,含着泪不住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待程荀问起,她才说起自己听街坊说三里大街的程杜商号又开了,想着程荀在此,才匆匆赶来。 “您是听街坊说起的?”程荀忽然问道。 “可不是么。”二人站在店门口,张夫人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频频朝屋内看,“‘程杜’如今多大的名声!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大家都知道了。” 程荀但笑不语。 知晓了自家侄子如今还安好,张夫人本该告辞,可不知为何,脚步却有些踌躇。 身后忽然又响起一阵骚动,程荀眉头一皱,脸上笑意也消失了。她与张夫人随意打了声招呼,便急忙往里去。张夫人站在门前探了探头,犹豫再三,还是悄悄走了进去。 方迈进屋中,就见屋中大半长椅都躺满了奄奄一息的将士。 他们身上衣服染着大片大片深色的痕迹,分不出是血还是泥水;脸上挂着灰黑,一眼望去,张夫人看不清他们的样貌,却总觉得熟悉。 她心神震动,恍惚抬起头,只见程荀站在一张长桌旁。她沉默地驻足片刻,让开了位置,任由身后两个亲卫将桌上那将士用草席包起,前后抬着送出屋子。 草席从张夫人身边走过,她陡然听到一道遥远的钟声,重重撞在自己心上。 在这屋中,生与死不过方寸之间。 短暂的骚动后,屋内恢复平静,一切忙中有序地进行着。 张夫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子,程荀远远望见,跟上去与她道别。 可张夫人却忽然拉住了她的衣袖,下定决心一般,恳求道:“阿荀丫头,你这边可还缺人?不如也让张姨过来帮忙吧?” 程荀望着她,用力点点头。 张夫人的加入像是个不错的预兆,半天下来,陆续又有几个百姓向程荀提出加入其中,照料伤员。 她们多是家中儿孙上了战场,与儿媳相依为命的大娘,身体也算得上康健,程荀自然乐见其成。 还有几个是家中男人就在紘城守城军中、抱着打探消息的念头前来的年轻妇人,程荀细细问了她们家中情况,老小可有人照料。又思及将来或许会存在的种种隐患,程荀思虑再三,还是婉拒了。 听到程荀的回复,她们难免有些失望,却迟迟不肯离开,只站在店门口,遥望着北城门的方向。天寒地冻的日子,她们拉着年幼的孩子,痴痴等着熟悉的身影,又是盼、又是怕。 后院里丫鬟婆子们撕布条、砍柴火、煮汤药,前屋里大夫带着亲卫小厮包扎、诊治、运送不治者的遗体。 程荀程荀忙前忙后张罗,几次出入,都能瞥见屋外那些妇人们徘徊等待的模样,说不清心中的滋味。 时值傍晚,天黑得早,店内已经点起灯。 后院的灶上开始备菜,程荀提着一个食盒主动走向她们,递去一碗碗热腾腾的甜汤。孩子们贪甜,冻得发红的手抱着碗,舍不得一般,小口小口舔着碗沿的甜水。 “回去吧”程荀低声道,“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比别的都重要。” 身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压抑的抽噎,程荀沉默地站在哭声中央,只觉疲累忽然从四肢各处涌上来,连安慰都没力气说出口。 短短一下午的时间,送来的二百来人,已经死去了四分之一;更有一大半的人仍奄奄一息,不过是靠汤药吊着一口气。 在一场攻城战中,这个数字或许算不得什么。可程荀知道,每一个无声无息死在紘城的将士,在他们遥远的家中,站着的都是如眼前这般殷殷等待、凄凄哭泣的人。 她强忍身体不自觉的颤栗,努力平静下来,对她们说: “回去吧。” “若家中缺炭短粮,便来这里找我。” 门前徘徊的妇人们离开了。 程荀站在原地,看着地上灯笼被风吹得摇曳的烛影,怔怔地发了会儿愣。 直到丫鬟从身后为她披了件斗篷,她才回过神,发觉自己肩膀上已落满了雪。 不知何时,天上又下起雪来。 第367章 过了亥时,伴随一声巨响,店内稍稍平静的秩序被陡然打乱了。 夜幕降临,鞑靼发起了第二日的进攻。 许是前一日范春霖的应对,让鞑靼吃了个闷亏,今夜瓦蒙表面意图绕行南城,实际却打了个声东击西,待范春霖将部分兵马调至城南时,在城北发起了更为猛烈的攻势。 紘城昨夜的顺局霎时逆转,只能匆忙将兵马又召回城北。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差,便是瓦蒙给范春霖设的明局。哪怕范春霖心知有诈,难道城南就不必防守了么?紘城兵马的紧缺,是城内城外都心知肚明的三寸。 这一夜打得格外艰难,三里大街更是混乱。 北城门火光四起,数不清多少被砍得血肉模糊、被烧得皮肉焦黑的将士,哀嚎嘶吼着被人送进店内;也数不清有将士多少方才躺在长桌上,就被一张草席裹着身子送了出去。 更有甚者,再送入店内前,就已失去了声气。甚至不必抬进屋中“添乱”,顺手交给在外接受尸身的人就是。 而程荀连情绪都无暇波动。 她眼下无时无刻要面对的,是要在有限的药材、紧凑的时间内,放弃重伤者,尽可能多救治、照顾轻伤者的抉择。 ——哪怕那所谓的“轻伤者”,再重返前线,也不过是一个抵住鞑靼人刀口的“肉盾”罢了。 程荀满身血污,高束马尾,穿梭在不知生死的人群中。 这个伤太重了,往外挪;这个还有救,叫大夫先来看看;这个已经没气了,叫人抬走。 依据将士们身上的伤势,她迅速地做出判断,甚至来不及抽空看一眼那人什么模样、什么年岁、可还存有意识,决定他们生死的话便吐出口中。 不知过了多久,前线送来伤员的速度终于渐渐慢了下来。 前来传信的将士告诉她,鞑靼人攻势极猛,几次差点杀到城楼上,城墙塌了一个缺口,范将军也受了轻伤。虽然损失惨重,可好在鞑靼没捞到多少好处,最后还是鸣金收鼓,带兵暂时撤离了。 程荀面无表情地听完,送传信的将士离开,一转头,在角落里看见了消失了一个下午的亲卫赵原。 赵原不知何时回来了,没来得及与她打招呼,直接加入救治、包扎中。察觉到背后的视线,他转身看见程荀,连忙将手里的活计交给旁人,三两步跑了出来。 “怎么去了这么久?”程荀问道。 “主子。”赵原额角有些殷红,一面说着,眼中竟然浮起些水痕,“是属下办事不力。” 程荀有些恍惚,自己不是只让他去确认下郑家祖孙的平安与否么? 赵原站在房檐下,低着头,闷声闷气。 “属下赶到郑家老太家中,可那老妇人似是被昨夜攻城吓病了,状似癫狂,将我认作成杀死他孙儿郑田的凶手,拿锄头对我动了手。我怕伤了她,不敢妄动,在行动间不慎被打晕了过去。” 他停顿一瞬,声音夹杂了些痛苦的颤抖:“待我再醒来时,郑家老妇人……将自己锁在屋内,已然自缢……走了。” “那几个孙儿懵懂,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属下找了位心善的近邻,给了银子,托她先照顾一二。” 赵原也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脸上原本还有几分稚嫩,此刻却满是懊悔的痛色。 “都是属下之过。若是小心些,早来一步,或是不晕过去……”他好似羞惭到了极点,竟说不出话了。 “不是你的过错。”程荀听见自己这般回答,声音冷静到了极点,“紘城这么多人,难道你谁都能救回来?你救不了所有人。” 赵原一愣,抬起头看向她。却见昏暗斑驳的烛影下,程荀眼神空洞,好似透过他看向了别人。 “鞑靼,瓦剌,所有挑起战火的人,才该为此负责。” 她低声呢喃,说罢便往屋内走。 赵原察觉到了什么,心中有些不安,视线紧紧跟了过去。 几步外,程荀在门槛前停下了。她停顿片刻,下一瞬,竟有如一朵单薄的雪片,就这么飘飘忽忽落在地上。 赵原瞳孔一震,赶忙追上前接住她。 “主子!” 第152章 定风波 身体在一团黑雾中起伏, 不知过去了多久,意识忽然挣脱那飘忽的虚空,程荀猛地睁开眼。 眼前亦是一片昏暗,烛光将床帐内染得发红, 帷幕上映着一个趴在桌沿睡着的身影。程荀眨眨眼, 嘴唇开合两下, 有些沙哑虚弱的声音从喉咙挤出来。 “贺川?”她下意识唤道。 帷幕上的动了动, 坐起身反应了一会儿,赶忙跑过来拉开帷幕。柔和的光线瞬间灌入床帐内,程荀忍不住眯了眯眼, 这才发现眼前人并非贺川, 而是崔夫人留给她的丫鬟果儿。 “我睡了多久, 现在什么时辰了?”她艰难撑起身,靠在床头,接过果儿递过来的热水。 记忆中的最后一刻是她倒在三里大街店门前,那时正是夜里, 程荀估摸着此时应是天将明的时辰。 可果儿却犹犹豫豫开口道:“姑娘, 您从昨夜一直睡到现在,应是快子夜了。” 程荀一惊,心下暗道不好, 将茶盏随意往床沿一放,当即就要起身。茶盏滚落,杯中热水泼了她一手, 她还未站稳, 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又跌坐在床榻上。 第368章 果儿也吓了一跳,连忙将她扶到床上坐好, 将碎裂的茶盏收拾到一旁,苦口婆心劝道: “姑娘,您现在还高热着,实在不宜奔波,更别说前头那尽是血污的地方,若是染了病气更不好了。您啊,就先待在屋中休养一二吧。” 程荀抬手摸了摸额头,果然有些发热,身体各处也好似被车轮碾过一般,酸软乏累。她心知是这段时日劳累过度,天气本就严寒,多半是染了风寒。可局势紧急,外头什么情况都不知,她怎能放心呢? 刚想问彭三、赵原等人在何处,果儿察言观色,一边从衣橱里翻找来干净的被褥,一边说道:“姑娘尽可放心,就一个白天,鞑靼还未打进来,前头店里也一切顺利。” 说罢,她将打湿的被褥撤走,给程荀身上盖上毯子,条理分明、事无巨细说了这一日外头的情形。 程荀昨夜突然倒在店门前,众人都吓了一跳。军中大夫也来不及避嫌,就地为她诊了脉。好在并无大碍,只是她连日劳累,本就底子薄,加之肝郁滞涩,这才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即便如此,亲卫们仍是担惊受怕,赶忙将她送回了府中,让下人们好生照料着。程荀如今昏迷不醒,众亲卫只为她一人负责,当即便商量要将人手调到府中,护卫程荀安危。 程荀不在,彭三代为料理店中事宜,与军中交涉。伤员数目太多,店中人手不足,彭三本就焦头烂额,这下更是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 昨日后半夜,店中仅剩的几个人手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一夜未眠,亲卫还好,可留下帮忙的婆子小厮、普通百姓、乃至大夫与学徒,累得连话都说不出口,都已力竭。 天亮后,转机出现了。 不知何时起,店门前又挤满了人。在炮火声中绝望等待的紘城百姓,打开紧闭的门户,不约而同走到了三里大街。 人群中有鬓角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妪老翁,有腿脚残疾、神情却坚毅的中年男子,有寡言腼腆的新妇,还有衣着单薄、面黄肌瘦的垂髫小儿。 有人脸上泪痕未尽,有人身上披麻戴孝,可他们全都无声地站在店门前,只在彭三神色怔忡地走出门询问时,说了一句话: “让我也来吧。” 朦胧的天光洒进屋内,他们站在冷风中,望着内室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血肉模糊的脸。 屋内屋外,已然分不清谁才是保护者的姿态了。 直到此刻,彭三才明白过来,那日程荀那句“寻个法子,让亲眷们见面”的用意。 他们未必真是血脉相连的亲眷,可此时此刻,这些性命相攸、彼此牵挂的人,又何尝算不得“亲眷”呢? 初晨涌入三里大街的人,大大缓解了店内伤员救治的难度。 前来支援的人数过多,彭三循着之前程荀的考量,在诊治室内留了几个看起来身体健壮的中年男子,与大夫一同照料伤员;又将几位做事麻利、家中也有人照料的妇人留在后院,做些烧水、备药的活计。 这样一来,店内人手有了余裕,昨日辛劳一天的人得以暂且休息一二,程荀府上的仆从和亲卫也能调回去,守好孟府与程荀。 一番安排后,还有不少百姓不舍离去,在店门前徘徊,不住探头看里头哀嚎惨叫的将士,彭三几次劝离都没用。 直到一具具尸身抬出门外,百姓们无声望着,不知是惧是悲,压抑的哭声此起彼伏响起,众人才渐渐散去。 见门前人渐少,彭三松了口气。 百姓们逗留在外,若是被歹人钻了空子,那就不妙了。 紘城危难,虽说城内戒严、人人自危,处处都有巡逻的官兵,可越是这般非常时刻,意图趁乱谋财害命的歹人就越是无法无天。 短短一夜,城中已经出了两起家中被蒙面劫匪抢去财物的案子,军中自顾不暇,衙门的官吏都开始巡街了。 可彭三没想到,百姓离开不久后,又有人陆续从三里大街路过。待他忙里偷闲,抽出空去看,却见门前忽然多了些东西。 有装在布袋里的米粮,竹篓里的木炭,用草席裹好的褥子,甚至还有不知谁刚刚在厨下做好的粥饼。 彭三站在门前,低头望着,背影像棵高大而沉默的松。 而程荀听着果儿的转述,也不由得怔住了。 早在向范春霖提议时,她确有放手一赌的念头。可如今的局面,却远比她所想的还要顺利。 她微微向后一躲,将自己藏在阴影中,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湿润。 果儿眼尖,又时刻关注着程荀,当即望见了她的举动,却移开视线,语气自然地补充道:“听赵亲卫说,王公子也送了几个小厮过去帮忙。” 程荀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问:“伯元哥那便情况如何?他可安好?” 果儿早有准备,闻言瘪了瘪嘴,说道:“王公子还在县衙。那陈县令也是个不清省的,又是要派人满城巡街抓劫匪,又是要派人看住官眷宅子,将人耍得团团转呢。” 程荀不动声色地多看了她几眼,平声道:“危急存亡之秋,不正是衙门里的大人们出力的时候?不然百姓一粟一米的税钱养着他们,是图个乐呵?” 第369章 她语气平淡,果儿却明白自己说错了话,当即在床沿跪了下来,绷着声音急切道:“奴婢知错,不该妄议陈县令,是奴婢一时想错了。” 程荀静静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从她的视角望去,少女面容姣好、轮廓柔和,额角却细细密密冒了汗。 早在京城孟府时,程荀便知道果儿这号人物。 她是崔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从小在后宅长大,年纪轻轻却颇有城府手段——换句话说,是个脑子灵光、办事牢靠、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丫鬟。 再加上这样一张巧舌如簧的嘴,难怪小小年纪就在后宅混出了名堂。 ——如若不然,崔夫人也不会特意将年纪不过十六的果儿留给她。 她的念头也好猜,无非是想着此前崔夫人和程荀都与陈毅禾有过节,便见缝插针说些难听话,以此取悦主子罢了。 “起来吧,不是多大的事。”她移开视线,果儿忙不迭站起身,不敢再说话,生怕又惹了程荀不快。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果儿去侧间热药,程荀有一搭没一搭问着城门的情况,她小心翼翼措辞,一五一十答了。 不多时,果儿递来汤药,程荀皱了皱眉头,一口饮下。果儿接过空碗,适时递来苏子糖,程荀轻轻咬着糖,冷不丁开口道:“母亲将你留在紘城,你心中可有怨?” 果儿身子一颤,神色慌张,连连摇头。 程荀轻叹一声,止住她焦急的解释:“我不是敲打你,只是……若紘城当真……破了,我心中有愧罢了。” 果儿闻言一怔,不禁抬头看向程荀。只见她靠着床头,清冷干净的侧脸微微抬着,在烛火中露出一道清瘦的弧度。她的视线飘在半空,沉默片刻,长睫轻轻垂落下来。 她的话音也好像垂落在地。 “你才十六,不该葬送在这。” 这句叹息狠狠敲在果儿心上,她不禁咬紧牙关,用力得腮帮子都在发抖,半晌,从唇间挤出一句:“若当真死在这,也是我的命。我认了。” 程荀眼神微动,转头看向她。果儿直挺挺站在床前,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强忍着泪意,梗着脖子说出这句“认命”。 比起那个做事八面玲珑、说话巧言令色的大丫鬟果儿,好像直到这一刻,程荀才看清这个少女的模样。 望着她,程荀仿佛忽然看到无数张熟悉的面孔。 她微微扬起个笑,轻声道:“若活下来,我便答应你一件事,如何?” “……什么都行?”果儿愣愣发问。 “什么都行。”她颔首。 话音落,果儿陷入思绪中,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屋外陡然传来脚步声与叩门声,这才打破了屋内的宁静。 “果儿姑娘,主子可是起了?” 门外响起赵原低低的问话声,果儿如梦初醒,赶忙走到门前回道:“姑娘已经醒了,方才用了药。” 隔着一扇门,程荀却听出赵原语气中的焦急,赶忙起身穿衣。 身子实在疲软,程荀的动作也有几分滞缓,果儿极有眼色地上来帮忙,又是披衫系带、又是洗漱束发。眨眼的功夫,程荀便装束整齐,除却面色发白、脚步虚软,几乎与平常无异。 打开门,除却彭三,仍在紘城的几个亲卫竟都到齐了,就连被程荀派去在城中查探情况的李显、六子等人都赶了回来。 见她出现,几个亲卫脸上的沉重与紧绷也丝毫不减,程荀当即心下一沉。 “主子,鞑靼后备军抵达,今夜再度攻城,城北形势危急。”李显迅速说道,“北城门,恐怕抗不了多久。” “紘城不能再待了,主子,我们送您出城。”六子眉头紧蹙,话里满是急切,巴不得此刻就拉上程荀跑。 “是啊主子,快走吧!” 亲卫们你一言我一语,将程荀说得心跳猛跳。 她按住疼痛发胀的额角,定了定心神,打断他们的话,厉声呵斥:“都闭嘴!” 廊下霎时一静,程荀看向李显,冷声道:“鞑靼援兵多少,几时攻城,北城门战况如何,一五一十告诉我。” 说罢,她心中挣扎再三,还是看向果儿:“去将我床榻内矮柜里的木盒取出来。” 果儿忙不迭去找东西,李显不敢再耽搁,语速飞快: “鞑靼攻城两日,死伤本应近半;可一个时辰前,瓦蒙带兵三千人冲到紘城北城门下,兵强马壮,丝毫不见奔波攻城数日的疲乏,应是藏匿在后的援军抵达了。 “鞑靼人攻势猛烈,守城军死伤惨重,援军迟迟未达,颓势已显。依敌我的伤亡与后备情况而言,不出半个时辰,紘城必破。” 紘城必破。 四个字仿佛冰锥,不断钻进耳里,程荀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主子,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属下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能将您送出城!” “再晚便来不及了!” “主子,事不宜迟,快动身吧!” 亲卫们疾言厉色,催促的话语雨点般打到程荀的身上。她嘴唇翕张,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口。 她好想问,她能跑,那紘城百姓呢? 她还想问,城外就是鞑靼天罗地网,他们要怎么送? 第370章 数命换一命吗? 李显却读出她的意思,他眼中划过痛色,随即又坚定下来,直直看向程荀:“主子,护您周全,是众亲卫职责所在。” 果儿站在程荀背后,双手紧紧攥着那木盒的四角,不知听了多久。在一片死寂的对峙中,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 “姑娘,快走吧。”她拉过程荀的手,将那边缘早已被磨得光滑圆润的木盒塞到她手中,恳切道,“您已经为紘城做得足够多了。” 足够多了吗?这便足够了吗? 程荀低头看着手里的木盒。 小小一个木盒,里头装着六位亲长的殷切期盼,装着程六出与晏决明经年未变的情意,装着她颠沛流离、苦涩难平的前半生,装着她纠结痛苦、又释然放下的爱与恨。 她轻抚手中木盒,瞬息之间,前尘往事仿若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她看见那个窝在程十道怀中,抱着《三字经》牙牙学语的幼童; 那个对程六出比着鬼脸,张牙舞爪奔跑在开满春花的田埂上的少女; 那个与妱儿并肩坐在冰凉石阶上,哼着曲儿仰头望月的丫鬟玉竹; 那个被崔夫人疼惜地抱在怀中,听着母亲打趣弟弟的孟家大小姐; 那个渡过大江湖海,用双脚丈量过三山之巍峨、五岳之险峻的程杜大当家。 最后,落在一个她未曾谋面的男人身上。 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可她知道,那是她的父亲,是死守住城门、用血肉身躯抵挡到最后一刻的紘城将士,孟其真。 刹那间,仿佛神佛轻抚灵台,她眼前有如拨云见日,一片清明。 她活在这世上不过短短二十年,常怨恨老天不公,给予她的苦难总是多过喜乐,又冷眼旁观她在命运的牢笼里做困兽之斗。 可每每在生与死的岔路口,她惶惶回望过去,看见的却不是那茫茫苦海,反倒尽是那些美好而珍贵的片段。 或许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也或许,真正刻入她骨髓的,也不过那些人、那些时刻。 可就是那寥寥几个人,寥寥几个瞬间,竟也让她平白生出一股豪气: 她这辈子,好像也活够了。 既然活够了,又何需惧死? 她是孟其真的女儿,孟其真尚且不惧生死,她又有何惧? 即便他日黄泉相见,她也能堂堂正正告诉他: “虎父无犬子,对吧?” 她抬起头,又看见亲卫脸上焦急的神情。心念电转,她伸手进领口,用力扯下那枚白玉令牌。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令牌之上。此令一出,可号令三百亲卫,出生入死,任由驱使。 他们等待着程荀一声令下。 而程荀伸手摩挲两下玉牌,又将它举到眼前,借头顶烛火细细观察。令牌触感温润、水头极足,她贴身带了四年,更是宁远侯府家传数代的宝物。 “真是块好料子。”她喃喃道。 随后,她的手臂狠狠一掼,伴随一声清脆的响声,那白玉牌碎裂一地。 众亲卫呆在原地,李显反应极快,当即蹲下,将那碎裂的玉牌一块块捡起,声音都在颤抖:“主子,你怎么、你怎么能!” 程荀看着眼前一众亲卫,他们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五,此时都傻了眼,愣愣看着李显掌心的碎片。 她坦然道:“没有令牌了,我也不是你们的主子,若你们能出去,便自己想办法出去吧。” 六子红了眼,粗声粗气顶了回去:“主子不走,属下怎敢擅离!” “时间不多了,你们各自去寻生路吧。”程荀无比冷静,“你们在我身边不久,可也应知道我的脾气。我不能走,也不愿用你们的性命拼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便是侥幸活下去了,你们的命,紘城百姓的命,我此生都不会心安。” “主子!” “这里没有你的主子。” 程荀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果儿身上。 “各寻生路吧。若是有余力,将她也带上吧。”她冲着果儿轻轻笑了下,又转头看向亲卫们。 停顿一瞬,她低声道:“就当是,全了我们一段同生共死的情谊。” 说罢,她推开沉默垂首的众人,撑着虚软的身子,艰难地向外走去。 风雪渐大,刮得程荀睁不开眼。 “主子!” 还未走到中庭,身后骤然响起一道异口同声的喊声,程荀脚步微顿。 “此时再走,那不是平白叫范春霖看笑话?” “逃出去也是一个死,不如多砍几个鞑靼人!” “不趁此时多杀几个长毛杂种,爷爷我就是下去了,也无颜见我那早死的爹!” “好久没动过手了,正好给我松松筋骨!” 背后渐次响起利刃出鞘的嗡鸣,程荀转身看去,一抹阴影从眼前划过,她下意识抬手接住,竟是一把短刀。 “这把刀,比匕首好用。” 亲卫们大步走到她身侧,李显不知从哪拿出一副软甲,放到程荀手中,沉甸甸的。 “只要主子在一日,属下便任凭驱使一日。” 第153章 城破时(三合一) 走出孟府大门, 寒风刀割一般刮在发烫的脸上,程荀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第371章 周遭一片死寂。傍晚刚过、天擦黑的时辰,城中各家屋舍门户紧闭,连门前悬挂的红灯笼都熄了, 静得好似三更夜深时。 整座城池笼罩在诡异的沉默中, 可朔风中却隐隐夹杂着兵戈相见的喧闹声。程荀向城北方向望去, 冲天的火光仿若倒流的血海, 将整片夜空染得猩红。滚滚浓烟不断向上升起,仍风如何吹,都久久不散。 程荀心跳得飞快, 下意识抬手按在胸前。手心触感有些奇怪, 她反应了一瞬, 才想起是自己方才将软甲穿在了外袍下。除此以外,前襟内还贴身放了程十道的几页书、孟其真的信,和晏决明送来的画册。 木盒拿着不便,她又不愿在这个关头将其丢下——她想, 这些东西总该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 思来想去, 她干脆将里头东西都想方设法放在了身上。为此,她不光在头上簪了两根簪子,身上还零零碎碎放了不少东西。好在冬日里穿得厚实, 即便她将外袍塞得鼓鼓囊囊,也看不出什么怪异。 “主子,我们眼下该做些什么?”六子神色紧绷, 难得露出严峻的模样。 程荀抿住唇, 认真环视一圈众亲卫。 “你们身怀武艺, 不说力挽狂澜、救紘城于水火,自保总不是难事。”她顿了顿, “当真要留下来吗?” 几个亲卫彼此对视一眼,六子咧开嘴笑道:“主子,咱弟兄几个可不是孬货。” 程荀霎时默然,背过身深吸一口气。她调整好神态,转过身刚要吩咐,就见李显的视线直直望着她身后,眉头紧皱。 “那是……”他犹疑开口。 程荀顺着他目光望去,却远远望见空荡的大街尽头,竟有两个男人在路上拉扯。其中一人想要将另一人强行带走,推搡间,二人双双摔倒在地,竟扭打了起来。 程荀原以为是歹人趁机作乱,正想让亲卫上去制止,其中一人忽然露了脸。冷白的月光打在他脸上,程荀仔细一看,那人竟是陈毅禾! 他怎么会在这? 来不及多想,她当即带人追了上去。挣扎中的二人听到动静,陈毅禾一面手脚并用,不顾那人的挣扎将他死死困在原地,一面疾呼:“快来人将这贼子按住!” 亲卫先一步赶到,将扭打的二人分开。陈毅禾半蹲在地,气喘吁吁地开口:“快、快将他捆起来!” 程荀落后一步赶来,被陈毅禾的模样吓了一跳。他那发髻松散地坠在后脑,一身官袍脏得看不出原貌,袖口袍脚都被火燎得卷曲焦黑,还溅上了大片的血迹。 可比起狼狈的外表,更令程荀心惊的,是他脸上状似癫狂的神色。 亲卫们也发现异常,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他与程荀的距离。 程荀定定心神,试探问道:“陈县令,这是怎么回事?” “终于被我抓到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毅禾双眼微凸,眼中布满血丝,对程荀的话充耳不闻,只死死盯着被亲卫制服在地的男子,跌坐在地不停喃喃自语。 程荀心中发毛,亲卫适时上前,在她耳边低声道:“主子,被抓住的那人好像是孙县丞。” 她心中一惊,见陈毅禾撇在一边,转身细细确认。拨开这人散在额前、故作掩饰的长发,果真,他并非所谓毛贼劫匪,确是紘城县丞孙究。 再抬头一看,众人身后那座挂着“孙府”二字牌匾的宅子,程荀当即心下了然。 那边,陈毅禾也缓过劲儿,粗声粗气道:“孙究,枉你在紘城待了这么多年,竟背弃紘城百姓,临阵脱逃!” 孙县丞被亲卫牢牢钳住双臂,闻言也抬起头,反唇相讥: “陈毅禾,你口口声声百姓、大义,平日也不曾见你对百姓多一分爱护,此时惺惺作态,给谁看?莫不是还想着名留青史、挣个清白身后名吧!刘家的案子,证据明明……” 二人共事多年,对彼此的底细心知肚明,本就夙怨深重,盛怒之下更是翻起旧账,听得程荀满心厌烦。 大限在即,此时说这些又有何意义? 她给亲卫递了个眼色,准备离开。 亲卫松开孙县丞,两人都脱了力,跌坐地上互相咒骂。 “你忠义!你若真忠义,又何必逼衙门里所有人上了城门!又何必丢下刀枪,偏偏要来和我算账!伪君子!懦夫!” “……竖子岂敢!” “我如何不敢!哈哈哈!也不知在城门上,被一勺火油吓得两股战战的是谁!” 背后仍回荡着骂声,二人又扭打在一起,程荀也忍不住在心中暗骂两人浪费旁人时间,离开的脚步越走越快。 “……松开我!紘城都要破了,傻子才不跑!” 风中忽然传来孙县丞一句怒吼,程荀陡然顿住脚步。 跑?往哪儿跑? 紘城只有南北城门两处出口,因是边塞军镇,过去常年受瓦剌、鞑靼威胁,朝廷每年都会下拨不少款项用作城防的巡检、修补。仅从外表看,整座城池更是城墙高筑、壁垒森严。 按理说,紘城即便不是固若金汤,也绝不是常人能够逃脱出去的。 她猛地回过神,却见不远处,孙县丞朝陈毅禾心窝狠狠踢了一脚,仓惶爬起身,转身朝孙府内奔去。心中某种预感越来越强烈,她下意识提脚跟了上去。 第372章 “追上去!别惊动他!” 亲卫们一马当先,当即冲入了门户大开的孙府。 孙府内空无一人,门前廊下都未点灯火,众人眼前一片漆黑。借着头顶月光,只依稀可见地上满是行李、家什,好似被人洗劫过一般。好在亲卫们夜视极佳,环视一圈,瞬间便锁定了那一闪而过的黑影,悄然跟了上去。 程荀紧随其后,一边循着亲卫踪迹在孙府中打转,一边在心中不住感叹,这府邸看似狼藉,可处处透出的豪奢,在整座紘城都算得是少见。 山高皇帝远,就连一个边塞八品官,也偷偷赚得盆满钵满、吃得肚滚腰圆了。 在孙府绕了几圈,后院的一处转角骤然传来一声尖叫,程荀拔腿赶去,却见亲卫们在围墙边一处半人高的杂草堆前按住了孙县丞。 “主子!这有条出口!”六子站在草堆深处,语气高昂地朝程荀喊道。 她心神一震,顾不得理会不住哭喊的孙县丞,拨开覆满霜雪的草堆,只见荒草遮掩之下,围墙下竟藏着个隐秘的洞口,其下堆满了碎裂的冰块。 程荀与六子蹲下身,用短刀将碎冰迅速清开,那洞口越有半人高,足够一个成年男子佝偻着穿过。 六子在程荀的示意下从洞口穿过,没过一会儿,他又从洞口回来,兴奋道:“主子,那外头是块空地,竟有间屋子依城墙而建,里头躲着几个女人,还放了些粮食!” 程荀精神一震,飞快问道:“那屋子有多大?粮食有多少?” 六子眼睛一亮,当即明白程荀的意图,匆忙道:“真要说,容纳个百八十人不在话下。粮食不算多,约莫四五袋。”说着,他斜瞥一眼孙县丞,讥讽道,“倒是挺多金银细软。” 百八十人……不算多,可只要能多救一人,就多一份生机。 若紘城当真破了,躲在此处多活几日,万一、万一,就能撑到援兵到来、收复紘城的时候呢? 即便希望渺茫,也总该一试。 孙县丞眼看瞒不住了,干脆破罐破摔:“程老板,将我松开,我也让你们进去躲,万事好商量啊!” 他被亲卫压得半跪在地,一张脸被地上冰雪冻得快失去知觉,流着口涎声音呜呜咽咽,竟和程荀讲起条件:“我也不求别、别的,只要事成后,付我几日、几日‘租金’做报偿……就行,如何?” 程荀在心中飞快盘算着,冷不丁听见他这话,嗤笑一声。她看了李显一眼,李显随手从旁边抓了一把荒草,揉成团塞进他嘴里。 孙县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眼中既是愤恨又是恐惧。 程荀轻轻瞥他一眼,温声细语道:“孙大人真是吃醉了。大人贵为县丞,是紘城百姓的父母官。当爹的房子,给孩子们住住,何来的‘租金’呢?还是正月里,没找您讨红封利钱就不错了。” “将他丢到一边,不必理会。” 说罢,她冷下声音,吩咐道:“六子,你留在府中接应,将里头的人也‘请’出来,帮忙给送来的百姓引路;其余人等,随我出去召集百姓,就算把人拖着、扛着,也要将人送进来。” “属下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程荀沉默一瞬,又补充一句:“时间虽不多,但莫要逞强。先……就近寻找百姓,能救多少人,便救多少人。” 她微微抵着头,不知是在告诫亲卫,还是告诫自己。 疾驰出孙府,陈毅禾已不见踪影,凌乱的雪地只留下一条血印子,朝城北的方向蔓延去。 心中短暂地浮起个“原来他受伤了”的念头,来不及多想,程荀与亲卫们朝不同的岔路分散开。 众人顺着大街奔跑,在各家门前拼命砸门,嘴里不住高喊着:“开门!开门!随我去安全处!” 一家不应、再去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亲卫们沿街砸门,可大街上除却自己的喊叫与粗喘,听不到一点声音。 没有人愿意,或是说胆敢打开门。人人都屏息躲在屋内,大气不敢出,胆战心惊地分辨着外头这话是真是假,说话的是索命的鬼、还是善心的人。 时间瞬息而过,亲卫们在寒风中逆行,前额鼻尖却都冒了汗。他们听着周遭接连不断的喊叫和毫无回应的沉默,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直到黑暗中,不知哪条街巷深处,忽然传来一道沙哑到几乎破音的女声。 “开门!随我到安全处!我是程杜的人!” “快开门!咳咳……我是程杜的人!别怕!” 亲卫们脚步微顿,声音骤然一停。一片死寂中,只能听见那道微微发抖的女声,不停嘶喊着,我是程杜的人。 是啊,“程杜”这两个字,不就是现下最有分量的东西么? 刹那间,不同的街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中气十足的男声: “我是程杜的人!开门!随我到安全处!” 不多时,亲卫们身旁渐渐有门窗拉开一条缝,妇人、稚童颤巍巍地朝外望,小声问道:“真……真是程杜的人?” 亲卫猛地停住脚步,掷地有声答道:“是,我是程杜的人。” “快来吧,随我去安全处避难。” 终于,第一户人家打开了门,妇人抱着孩子,被亲卫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往外送。 第373章 越来越多遥遥观望的百姓大着胆子走出家门,跟随这群“程杜的人”,奔向县丞大人的府邸。孙府门前人影渐多,更有些百姓不待亲卫前来呼喊,自发叫上家中人,拖家带口朝孙府赶去。 亲卫们渐入佳境,程荀却愈发感到身体的极限。将一对老妪老翁送至街口,叫他们顺着大路去孙县丞的府邸,她又匆匆转身,拖着虚浮的脚步,继续敲响下一户的房门。 不知送走多少人,她埋头在路上小跑,只听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主子!” 她茫然抬头,却见不远处,果儿提着灯笼,朝她飞快跑来。她这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家门前。 “主子!您没事吧?” 果儿见她面色难看,急忙扶住她的半身。程荀却反手抓住她的手臂,迅速发话:“果儿,将府里所有人都喊出来,去顺着人流,去孙县丞府上避难。要快!” 果儿慌忙点点头,将灯笼留给她,撒腿就往府里跑。程荀站在原地缓了缓,绕过孟府,继续往下一户人家走。 越往南,道路愈发复杂狭窄,分岔路交相连通。借着一点微弱的烛火,程荀走在千篇一律的街巷、屋舍前,只觉头晕脑胀,可脚步却丝毫不敢停歇。 程荀一面走一面喊,可接连路过几户人家,都听不见回应。她抹了把前额的汗,左思右想还是往回走,砰砰敲响第一户人家的门。 “有人吗!我是程杜的人!劳烦开开门!我送你们去安全地方避难!” 敲了一路,程荀嗓子眼已经冒了血腥气,手心手腕也钻心的疼。 紧绷的情绪在毫无回应的沉默中逐渐滑向崩溃边缘,她不知是丧气、还是愤怒,手臂发泄般用力砸在门上,破旧的木门竟然颤颤巍巍打开了一条缝。 程荀一愣,可随即,鼻尖陡然嗅到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她心中猛地一跳,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灯笼暗淡的光照亮狭小的一间屋,屋中不过一床、一灶,连张桌子都没有。她循着那气味向里走,只见土炕上窝着一道起伏的人影,是个瘦削的女人,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茅草。 她心中已有所感,可双脚仍不受控制地向前。一直走到土炕前,她轻轻一推,女人僵硬的身子倒在床沿。 女人双目紧闭、面色青白,双手仍抱着前胸,一副御寒的姿态。程荀抬手一探,她已然没了鼻息。 程荀收回手,站在原地愣了两秒,闭了闭眼,而后猛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脸上手上都传来火辣辣的疼,程荀将扯过她身下的草席,盖在她身上。做完这一切,她转过身快步离开。 陌生女人的死像是一瓢冰水,浇在她混沌发胀的头上,身体里的疲倦与困乏好似突然消失了。腹中升腾起一股奇异的感受,夹杂着恐惧与坚定,不断上涌,生生支撑起她一身胆气。 她晚来一步,救不了这个女人。 可下一个,她就救不了吗? 她疾步走向第二家,这次她不再敲门,半个身子靠上去,用力撞开房门。屋子里一片狼藉,却不见人影,她又匆匆跑向下一家。 接下来一连四五家,只有一户人家在程荀伸手推门前就打开了门。那户人家是对中年夫妻,怀了各自抱了几个被毯子牢牢裹住的孩子。 听完程荀来意,夫妻俩神色紧张,没有多问,当即便往外跑。 临走时,女主人还给程荀指了路。 这条巷子居住的人不算多,大多是租屋,供给临时来紘城过夜的穷苦人家一个落脚地。 西北战乱,本来在此居住的人就不算多。加之时值正月,巷中更是空屋遍地。 就算原本住在此处的,也有不少人都没熬过这个冬天,家中还有人的寥寥无几,不如去旁边巷子再看看。 说到这时,女人眼神闪烁。程荀没有注意,谢过那妇人就准备离开。 临走时,那女人忽然又叫住程荀,支支吾吾道:“向东走第二条巷子,里头应该还有人。” 说罢,那男人脸上露出几分夹杂着不悦与心虚的神色,抬手推搡了一下女人。女人也仿佛说错话一般,抱紧怀中的孩子,匆匆向外走。 程荀眉头微皱,心知哪里不对劲,当即往女人所说的那条巷子赶去。 这条巷子乍一看与旁的巷子无异,狭窄、脏乱、寂静。程荀照常高声喊了几声,却无人回应。 她站在原地咬了咬嘴唇,仍是决定一间一间找。 以那女人的神色看,这里必有蹊跷! 小巷中屋舍杂乱,程荀耐下性子一间间推门、砸门,终于在小巷尽头一间空屋前,发现了端倪。 与旁的空屋不同,这间屋子的前院里有一块新翻的土,上面突兀地插着一根木板。视野昏暗,程荀提着灯笼上前一看,才发现那柴火上竟然刻着字。 她这才恍然,这哪儿是什么柴火,分明是座新坟! 程荀匆匆走进小院,只见那木牌上刻着“郑田之母”四个字。 心念电转之间,她反应过来,这就是前几日哀求林瑞放她出城寻找独子的郑老夫人;而这座坟,是被她派来查看这祖孙几个安危的赵原,亲自立的。 第374章 她还记得赵原说,郑老太自缢后,有心善的近邻收养了几个孩子。他少年心热,还给了人家不少银子,求他们好生待孩子。 她退后几步,转身推开郑家的房门。 屋中空空荡荡,不过一床一灶,最醒目的是房梁正中高高悬挂着一个绳结。她环视一圈,在仍温热的灶膛边发现了一个女孩。 那女孩不过三、四岁,缩在灶膛边,手里还抱着一小个冷硬的饼子,不哭也不叫,只用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望着程荀。程荀回想了下那日郑老太身边的几个孩子,当即明白了过来。 她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孩单薄的身上。 “他们只带走了哥哥弟弟,没要你,是不是?” 女孩还记得程荀,闻言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 程荀摸了摸她的头,连人带斗篷抱起女孩,推开门大步往外走。女孩体重极轻,坐在程荀臂弯里跟个小猫似的,程荀想不通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没事,别怕,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女孩一声没吭,腰背仍然直挺挺的,只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怀里抱着孩子,程荀不敢再耽搁,决心将她送回孙府再说。 走出巷子,兜兜转转绕到大街上,程荀才发现这条街原来是南城主街,而南城门竟就在不远处。 程荀匆匆望了一眼,与城北的炮火连天不同,南城门虽也有守城军严阵以待,可无论规模人数、工事铺设、乃至上下士气,都远不及城北。 程荀心中明白,城北是抗击鞑靼的主要防线,城中人手不够,将主力调至城北是合乎情理、也无可奈何的选择。可即便如此,乍一看见南城门的现状,她心下还是忍不住一沉。 ……万一呢? 万一鞑靼援军不过声东击西,本意就是防守更为薄弱的南城呢? 她心中忐忑难安,脚步更不敢停,飞快向前跑去。 无论如何,要将手里的孩子先送回孙府! 程荀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提着灯笼,一路小跑。手臂乏累到极点,怀里女孩不停向下滑落,她本就虚浮的脚步愈发不稳。忙中出错,她一时不察,脚下一绊,竟摔倒在地。 还好落地的刹那间,她抬手护住了孩子的后脑,并未将女孩摔出去。可代价是手肘、膝盖狠狠砸在地上,程荀痛得几乎失声,后背窜了一身冷汗,身体僵直在原地,脑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待缓过劲儿,她先是跪坐在地,抖着手看了看怀里孩子的情况。女孩也吓得微微颤抖,程荀强忍疼痛,对她笑了一下。 “没事,我……我们继续走。” 灯笼摔在地上,已然熄了。借着远处南城门上的烽火,程荀一手抱紧孩子,一手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 膝上钻心的疼,程荀强忍疼痛动了动腿,待那阵痛意过去,这才缓缓向前走。 “没事,马上就到了……就在前面,一会儿就到了……” 她低声呢喃着,不知在安慰怀中孩子,还是自言自语。 又走了一截路,膝上的疼痛渐褪,或许是习惯了,也或许是强烈的愿望欺骗了身体,程荀竟觉得双腿渐渐轻快起来,甚至能迈大步子,小跑起来。 她心中一喜,可那份欣喜还未升到脸上,就骤然消失了。 刀枪相撞,不过一个瞬息,她耳畔便传来清晰的啸叫声。 茫然中,她转头望去。 视线尽头,巍峨伫立的南城门上,燃烧的箭矢雨点般飞驰而来,竟朝着城门内列阵守备的紘城将士们射去! 紘城将士们如何都想不到,箭矢竟从城门上而来,城下当即一片哀嚎,箭矢扎进血肉中,裹了火油的箭矢卷起火舌,火焰顷刻间席卷全身!而城门上,原本为敌军准备的火油也倾盆而下,不过几个呼吸,肆虐的火海便吞噬了眼前的一切。 刹那间,火光冲天。 哀嚎嘶吼声撕开死寂的夜幕,被火焰包裹的将士们难以承受灼烧的痛苦,四肢在空中拼命挥舞、扭曲。朔风呼啸地吹着,火焰短暂地停息一瞬,如同红色的潮水,又更加激烈地翻涌起来。 程荀浑身僵直,将怀中女孩的正脸牢牢按在胸前,而她漆黑清澈的双目中却倒映着这片火海,好似书中所写的阿鼻地狱。 风儿不停吹,一股呛鼻的火油味伴着皮肉的焦糊味拂到她鼻尖,胃中好似翻江倒海,程荀当即扶墙干呕起来。 火油燃个不停,城门上,身着守城军装束的鞑靼人顺梯而下,当即混入寻常紘城军中,手持兵戈,利落了结了身侧毫无防备紘城将士! 守城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慌忙鸣金击鼓,列阵应敌! “敌袭!敌袭!” 击鼓声响彻夜空,沉重却凌乱的鼓点重重敲在程荀心上,将她从地狱火海拉回现实。 逃,快逃! 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她来不及细思,转身拔腿就跑! 昏暗的夜色中,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屋舍、随风摇动的酒幡飞速后退,寒风从耳边飒飒而过,夹着雪的清冽与血的腥膻,有如细密的刀尖,迎面刺向程荀的皮肉。 刹那间,膝上的疼痛消失了,透支的疲惫消失了,就连手臂的酸胀也消失了。恐惧催生的求生欲望从未如此强烈,她死死盯着前方,身体仿若冯虚御风,已感知不到疲倦与阻力。 第375章 而在她身后,南城门下一片混战。 身前城门紧闭,涛涛火海又挡住众人后退的逃生路,城门下临时搭建的营寨内,尚且存活的紘城将士仓皇应敌。 可身前身后都是身着守城军装束的士兵,一眼望去,谁又分得清何人是敌、何人是友? 四周浓烟缭绕,哀嚎遍野,不知何人的鲜血溅在眼上、睫上,方寸之间,血的红、火的红争相肆虐,鬼影绰绰,处处都是要置己于死地的敌人! 那便杀!杀!杀! 已然陷入癫狂的将士们,在火海中嘶吼着,绝望挥刀。 他们浑然不知,这一刀下去,砍中的,究竟是可恨可憎可怕的鞑靼人,还是昨夜还为自己留了杯烧刀子的同乡人。 而一片混战中,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在几个士兵的掩护下,神不知鬼不觉走出了营寨。 男人施施然走到营寨外的马厩,摩挲着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漫不经心地挑了一匹膘肥腿壮的黑马,坐上去还有几分不满意。 “汉人能养出什么好马。”他轻骂一声,嘴里说着鞑靼话,转头朝那几个一路护送的士兵说道,“在这好好玩,我去会会范春霖那个蠢货。” 几个鞑靼士兵脸上堆着笑,可想到身后那恐怖的场面,在他口中不过一个“玩”字,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大人,就您一个人去?”其中一个士兵谄笑道。 男人当即不悦,抬腿就往那人胸前狠踢一脚,竖起眉毛大骂道: “对上范春霖,只有瓦蒙那个废物,花了整整三天、用了数千兵力都拿不下! “若没有我,就算再给他一天一夜,他也打不下这紘城!” 几个士兵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男人啐了口唾沫,双腿一夹马肚,纵马而去。 黑马顺着大街缓缓向前,马蹄敲在空荡的大街上,男人轻车熟路向北城门奔去,路上还露出几分怀念的模样,竟还有空打量街道两旁的景致与数月前又无差别。 男人走马观花,视线掠过大街边上一条岔路,忽然察觉到几分异样。他下意识拉紧缰绳,慢下脚步。脑海中飞速转了两圈,男人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干脆调转马头,朝那岔路走去。 而那条岔路上,程荀紧紧捂住女孩的嘴,弓身躲在一排草垛后,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方才在大街上,她便依稀听见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她不敢回看,也无法确认那人是不是鞑靼人,可来不及细思,她当即带着女孩拐进旁边岔路中,可她没想到,这岔路竟是一条死路!无处可走,只能拉着女孩躲在岔路深处一堆草垛里。 可她没想到,那马蹄声竟然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 这条岔路平日里是商贩们赶集走市的地方,当街放了不少平日摆摊设铺的物件。马蹄声在岔路口打转,那人坐在马上,气定神闲地往里走,一面走,一面抬脚将靠在墙上的木棍、草席、帷帐、木板等统统踹倒在地。 在那人踹倒第一样东西时,程荀心中就凉了半截。 若是紘城将士,绝不可能在这个关头,还有戏耍人的闲情逸致! 东西不断摔落在地,马蹄声也越来越近,慢悠悠的,步步都敲在程荀神经上。她屏住呼吸,濡湿的手心紧紧叩在女孩嘴上,用力得指节发白。 “哗啦啦——” 草垛旁的木箱被那人一脚踢翻在地,堆叠放好的竹筒滑落一地,其中几个滚到了草垛后,轻轻敲在程荀鞋面上。 “啪嗒”一声。 极度的紧张与恐惧下,程荀已然分不清这是竹筒滚落的声音,还是自己紧绷的心弦彻底断开的声音。可在那个瞬间,她忽然放开了紧紧捂住女孩嘴巴的手。 女孩黑亮清澈的眼睛看着她,程荀抬起手指在嘴上比了个“嘘”,狼狈煞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 而后,程荀蓦然站起身,大步走出草垛。 女孩脸上终于露出了个惊慌的神色,她连忙伸出短小稚嫩的手指,可摸到一片被雪打湿的衣角。 草垛外,程荀长身立于马前,双目微瞪,愕然地望着马上那人。 她垂落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处的短刀,缓缓吐出三个字。 “呼其图。” 呼其图高坐马上,半张脸躲在阴影中,嘴角扯出一个假笑,脸上的刀疤更显狰狞,宛若一只凶鬼。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我却只记得你是晏决明的女人了。”他操着口音浓重的汉话,调笑道。 程荀微微侧过身子,右手已经握住短刀的刀柄。 “你记错了,我不是他的女人。” 呼其图魁梧健壮,牢牢挡住了唯一的出路,程荀不敢随意激怒他,只能兜着圈子与他说话,试图拖延时间,寻找生路。 “你和瓦蒙什么关系?” 呼其图哂笑一声,“汉人,这可不是女人该管的事。” 说着,他驾马朝她走近了几步。 程荀心中警铃大作,不敢再动。可见他没有再靠近的意图,又大着胆子问道:“瓦蒙带兵攻打紘城,紘城安危与我性命相关,我如何不能管?” 话音刚落,呼其图忽然仰头大笑两声,随即收起神色,望着程荀的眼睛,阴恻恻道:“晏决明当年闯入王庭,杀了布日,鞑靼何等奇耻大辱!你又怎么确定,我不要你的性命呢?” 第376章 下一瞬,呼其图猛然驾马冲到程荀面前,半身探出马背,手臂一捞,便抓住程荀衣领,轻松将她拉到马上! 程荀的反应也极迅速,在他冲向自己时便抽出了后腰的短刀,当即朝他身上一挥!奈何呼其图眼疾手快,直接将她右手的短刀打落在地,长臂一转将她面朝下扔到了马背之上。 那瞬间发生得太快,程荀只觉手腕被呼其图一掌震得发麻,腹部狠狠磕在马背上,霎时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女汉人,胡刀可不是这么拿的!” 呼其图放声嘲弄,当即拉紧缰绳、调转马头朝街口疾驰。 程荀头朝下挂在马背上,发晕的脑袋不停撞在马肚上,待反应过来时,眼看呼其图已纵马奔驰到岔路入口。 耳边还回响着他的讥讽,程荀在起伏颠簸中努力稳住身子,手伸向前腰,艰难抽出匕首,趁呼其图不察,抬手便刺向他的右侧大腿! 刀尖刺破厚实的羊皮侧摆,不深不浅地刺入肉里,呼其图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拉紧缰绳,可程荀不等他反应,使出全身拔出匕首,在呼其图将自己推下马前,狠狠刺入了身下黑马的后臀! 黑马凄厉地嘶吼一声,在缰绳的拉力下,前蹄先是高高抬起,而后疯狂甩动后臀腿,竟将二人统统甩到马下! 呼其图马术高超,试图稳住狂躁的黑马,可被程荀刺中的大腿却使不出力,一时不察,竟被黑马掀翻在地,混乱中被马蹄踩中下腹。 一瞬剧烈的疼痛后,他身子蜷曲,只能抱住腹部,浑身汗如雨下,连痛呼都发不出声。 程荀早有准备,抬起双臂护住头,身子重重砸到巷子墙壁上,一声闷哼后又滚落在地。 而在她倒地前那个刹那,竟冷不丁想起今夜李显将那把短刀递给自己时说的话。 后背传来意料之中的疼痛,她眼前蓦然一白,意识也不知何去了。 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是,果然,匕首还是比刀好用。 第154章 重逢时 意识再度回笼时, 程荀竟恍惚觉得自己是刀匠手里的铁,千磨万锤还要淬火炼化,不被打出个削铁如泥的锋芒,这日子就永无尽头。 身体没有一处不疼痛, 从头到脚, 各处都不听使唤, 又活像个没烧成的泥塑, 只能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程荀脱力地趴在墙角,嗓子眼里满是血沫,鼻腔充斥着雪泥与血气的腥味。一只耳贴在冰凉的石砖地上, 在一片混乱无序的嘈杂声中, 时间好似被无限度拉长了。 不知为何, 大地深处竟传来地动般的脚步声,程荀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在贯穿始终的心跳声中,想起了今夜发生的一切。 心跳猛地一颤。 她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在昏暗的小巷中游移几下, 终于看见倒在不远处的呼其图。 呼其图仍旧蜷曲着身子,双臂紧紧抱着腹部,嘴里不断□□着。 而在二人中间, 静静躺着那把被呼其图打落在地的短刀。 见他还没死,一股熟悉的心悸在胸膛中作怪,整个身体都不由得颤抖起来。但她知道, 这并非全然的恐惧, 是紧张、是亢奋、是窃喜。 她窃喜, 意识不过短暂出走片刻。 她窃喜,是她先一步清醒了过来。 程荀双手撑住地面, 疼痛与脱力激得她两眼发黑,在铺天盖地而来的眩晕感中,她强逼着自己朝前爬去。 一步,两步,三步。 鼻尖忽而感受到一丝冰凉,天上又细细密密飘起飞雪。地面早已结了冰,尖锐的冰刃划破手心,手腕也被地上凸出的石子磨出血痕,她爬过处,地上深深浅浅地染了几道血痕。而她两手僵直,早已被冻得没有知觉。 四步,五步,六步。 呼其图在不远处重重重重呼出一口气,好像已经缓过那阵疼痛,紧绷的身子也逐渐松弛下来。 机会转瞬即逝,短刀近在眼前,程荀咬紧牙关,加快匍匐向前的速度,伸出手拼命向前去探,眨眼间,指尖已经能碰到刀柄—— 可说时迟那时快,呼其图竟察觉到异样,突然翻过身,待看清眼前情形,猛地飞身扑了上来!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同时握住了短刀。 白雪飘然而下,在那瞬间,程荀只觉周遭骤然一静,静得她只能听到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与胸腔内急促的跳动。 她与呼其图双目对视。染血的杂乱胡髭下,呼其图斜斜勾起嘴角,眼中缓缓浮起轻蔑与讥讽。他并不急于夺过刀,只不轻不重握着刀鞘,如同逗弄幼猫一般戏耍着程荀,似乎已经为这场对峙判出胜负。 她输了吗? 风悄然吹动她被血黏在侧脸的碎发。 程荀抿住发白的唇,目光仍岿然不动。她右手仍死死抓住短刀,眼见着呼其图脸上的嘲弄与得意越来越明显,也分毫不让。 呼其图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渐褪,终于生出了几分不悦与恼怒。 他讨厌她那副丝毫不见恐惧的神情。 明明不过是个软弱的女汉人罢了!草原上的黄鼠都能将她咬死! 自认雄鹰的气概被挑衅,呼其图耐心耗尽,决定宣告这场游戏的结束。 第377章 而程荀时刻紧盯着他的神态,在短刀逐渐脱离掌心的瞬间,她攥在身侧已久的左手倏地向前一挥,一手雪泥纷纷扬扬砸到呼其图脸上。 呼其图始料未及,下意识闭住双眼,而程荀抓住时机,右手一滑到刀柄,顺着呼其图将刀向后夺走的力度,当即将短刀拔了出来! 短刀骤然脱离刀鞘,薄而利的刀刃在空中一阵嗡鸣。程荀握紧刀柄,撑起上身,举刀猛地扑向呼其图! 寒芒一闪,直直砍向呼其图胸膛,而呼其图仍倒在地上,只能狼狈躲闪。 而程荀一刀砍空,根本来不及多想,只用尽浑身力气怒喝一声,朝下劈出第二刀、第三刀! 到这个关头,程荀杀红了眼,已然将什么手段、技巧都抛之脑后。只靠着肉|体强撑到极限后爆发的蛮力,举刀拼命朝呼其图身上砍去。 而呼其图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程荀竟还有举刀反抗的胆量,一时避让不及,手臂、肩膀被利刃劈中,温热的血争先恐后朝外涌。 直到小巷中响起一声凄厉的痛呼,呼其图终于稳住身子,怒不可遏地抬脚,用力将程荀踢开。 程荀虽抬手一挡,稍微卸了些力度,可还是受了这一脚,当即被踢飞出去,摔倒在地。 呼其图捂住左耳,整张脸充血扭曲,难忍痛色。待看到地上那半块耳朵,呼其图更是怒火中烧,捡起地上那把仍在滴血的刀,支起脱力的身体,一步步朝程荀走去。 短巷里一片狼藉,程荀摔在满地竹筒木棍里,挣扎着想要站起身。 不知为何,巷口隐隐传来清脆而响亮的哭声。呼其图迈着愈发沉重而缓慢的脚步朝她走来,嘴上说着她听不懂的鞑靼话,愤怒地咒骂着什么。 哭声与骂声交织,不断刺入她的耳蜗,逼得本就晕眩的视线更加模糊。她用力晃晃脑袋,耳中一片轰鸣。 凄白的月光洒在小巷里,呼其图不断靠近,高大健硕的影子逐渐覆盖住程荀的身体。视线慢慢变暗,口中满是腥甜,她忽然尝到绝望的滋味。 【若今日。】 有个声音在心中回响。 眼前的黑影停下了,程荀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斜斜看向那如山的身影。呼其图嘴唇开合,仍在辱骂着什么,可程荀已然听不见了。 【若今日,当真在这结束,或许便不必再吃苦了。】 不知为何,她心中某处陡然一松,不断在雪地里挣扎的手脚也停了下来。身体轻飘飘得仿佛一片雪,她看着呼其图被愤怒和疼痛扭曲的面容,陡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只是,若再见他一面……】 【只要再多看他一眼……】 飞雪纷纷扬扬,落了程荀满睫。心中那个声音不断重复着什么,程荀在游离恍惚的意识中努力回想,“他”是谁?为什么要她再看“他”一眼? 【只要再看他一眼……】 呼其图身体摇晃两下,伸手抹了把刀刃上的血,刀尖指向程荀。 刺眼的寒芒划过程荀双瞳,闭眼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他”是谁。 ……是晏决明。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身体深处腾起,她浑身控制不住地抖动,在那痛楚中用力挣开了眼睛。 她还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视线中只剩那把刀,锋利的薄刃直直劈向她的眼睛。她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可身体已到了极限,再也没了躲闪的机会,只能不甘地闭上眼睛。 刹那间,风中骤然响起一道破风声。 呼其图闷哼一声,栽倒在地。 意料中的疼痛没有降临,程荀后知后觉睁开眼。 眼前仍是那条小巷,呼其图健硕的身体倒在她手边,后心插着一支箭羽,乌黑的血不断从口鼻涌出。而他死死盯着程荀,眼中满是震惊和不甘,嘴唇开合,仍在说什么。 明白过来劫后余生,程荀却来不及庆幸。她手脚并用,挣扎着爬出墙角,一把夺过他手里的刀,撑起半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高高举起短刀。 不带一丝犹豫,利刃狠狠砍向呼其图的脖颈。 刹那间,有如巨石落水,温热的血四处飞溅,染红了程荀整张脸。 周遭一静,不知何处远远传来鸣金动鼓、兵戈相撞声。肆二弍贰武九一伺七腾讯裙整理本文欢应来玩程荀跪坐原地,将刀插到地上,双手撑主刀,用力地喘息两声。 而巷口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手持长弓高坐马上,被眼前的场景一惊。 晏决明原以为只是歹人趁乱为害百姓,可接下来那女子一系列动作却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下一秒,他望见了那女子发间的两支木簪,一枝梅花、一支兰花,在这混乱的夜中静静开着。 晏决明身子一颤,当即丢下长弓、跳下马背,猛地冲进小巷中。他脚步慌乱,差点摔倒在地。 “阿荀——” 不远处传来一声熟悉而慌乱的喊叫声,程荀撑在刀上,微微偏过头。 皎然的月洒在她脸上,鲜红的血顺着她清瘦的下颌,如丝雨般滴落雪地,浑身更是无处不是血与污泥,衣袍都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第378章 她神情冷淡,状似修罗。目光冷冷地看向他,又好像谁也没有看,只是落到了虚空中的一点。 晏决明冲到她面前,却又倏地止住脚步。 程荀拔出短刀,指向了晏决明。 落满血的长睫轻颤,程荀意识昏沉,既看不清来人是谁,也分不清这人的善恶。潜意识接管了身体,极度敏感的神经再容不得一点挑衅。 晏决明看出她此时草木皆兵,不敢再刺激她的情绪。他咬紧牙关,压抑自己翻涌的心绪,强行冷静下来,时刻盯着她的神态,慢慢抬起手,以示退让。 刀尖直直指向来人,程荀嘴唇开合两下,终于找到声音。 “我的刀,很利。” 她一字一句道,声音细若游丝,晏决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 听清她的话,晏决明脑子瞬间空白。准备好的话原本就在嘴边,此时竟一句也说不出口了。 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寒风穿洞而过,拉扯着丝丝缕缕的血肉,连喉头也尝到腥甜。 他不敢想,程荀今夜究竟经历了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半晌,他哑声道。 “出去。” 短刀在她手中仿佛千钧重,她手臂不住发抖,只能用手指紧紧抓住刀柄,用力得指节发白。 “我说,出去!” “好,好,我出去,你莫激动。” 晏决明不敢再刺激她,目光紧紧盯着她,一步一步后退。 程荀不知哪来的力气,身体摇摇晃晃,仍是撑在原地。直到余光里再也看不见那个模糊的身影,她手一松,栽倒落地。 “阿荀!” 额头砸在松软的雪上,闭眼前,程荀只看见有个身影冲她飞奔而来。 衣袂飘然,一如记忆中那般。 第155章 新旧伤 风雪呼啸而过, 小巷外,成千兵马终于杀出重围,穿过被火海围困的南城门,手持兵戈, 策马冲进紘城。 疾驰的马蹄有如滚雷, 撼山动地而来;将士手中的旗帜高扬, 斗大一个“程”字被血染红, 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混乱而死寂的夜终于沸腾,无数兵马踏过鞑靼人的尸身,如水般涌入紘城, 朝北城门进发! 大街上兵马喧嚣, 而在这毫不起眼的小巷内, 晏决明仿佛对身后一切置若罔闻。眼瞳中到映着那如枯蝶般飘然而落的身影,他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向前奔去,将倒在血泊中的程荀抱进怀中。 “阿荀, 阿荀……” 程荀安静地躺在他臂弯中, 双目轻轻合拢,好似睡着一般。除却脸上不知何人的鲜血,她整张脸只余苍白, 连鸦青的长睫都结了一层霜。 心脏疼得紧缩,恐惧有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晏决明半跪在地,紧紧揽着她脱力的身体, 颤抖的双手拂过程荀脸上飞溅的鲜血, 情绪几近崩溃。 “别怕, 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深黑的战袍如襁褓一般将她牢牢裹住。呼其图的尸身就在不远处, 晏决明顾不及这满巷的狼藉,仓惶转身向外跑。 巷口处,冯平循着晏决明放在岔路口的战马而来,一把抱起坐在雪地里哭得喘不上气的女童,疑惑地朝巷子内看去。 刚探出身子,就见晏决明怀抱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冲了出来,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焦灼与慌乱。 冯平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晏决明却绕过他,抱紧那女子翻身上马,拉紧缰绳、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主子,沈守备在北门处……” 冯平赶忙跟上去,正要禀告前线情况,却听晏决明飞快吩咐道:“将里面处理了,带军医来孟府。” 孟府? 冯平一愣,心中隐隐浮起一个猜想,脚步猛地顿住。还未来得及询问,晏决明一甩马鞭,身影已然消失在列队奔跑的兵马中。 女童坐在怀中,不知不觉已哭着睡着了。他转身朝黑暗的小巷内走去,脚下踩到什么硌脚的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支兰花木簪。 ——与之前行军途中,将军在私下悄悄雕刻的那支簪子一模一样。 他拾起木簪,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拔腿向巷子深处奔去。 巷子尽头,一具壮硕的男尸倒在血泊之中,他头发散乱、浑身浴血,一双虎目大大睁着,眼中依稀可见震惊与不甘。 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那脖颈处,横亘着一条深可见骨的狰狞刀伤。那切口极利落,头颅与身体只剩皮肉黏连着——只差一点,恐怕就是头颅滚地的结局。 眼前场面太过可怖,冯平下意识将怀中女童抱紧了些。他蹲下身,伸手拂开男人脸上乱发,当即惊得后退。 竟然是离开紘城已久的呼其图! 短暂的震惊后,他连忙走出小巷,从行进的队伍中抓来两个将士,命众人立刻将这男尸收拾好,随他离开。 几个将士哪怕上过战场,也被眼前场面骇住,强忍着呕吐的欲望,用地上的酒幡匆匆收拾了尸体。 运送间,那尸体受了颠簸,头颅竟然滚落在地,激起几个将士一阵惊呼。 而冯平站在被血染红的小巷内,心中一片茫然。 呼其图……难道是她杀死的? - 第379章 另一边,晏决明将程荀紧紧抱在身前,策马向孟府赶去。 大路上尽是奔袭的将士,他逆着人流艰难走了一段路,心中愈发慌乱。直到走到一处岔路,他调转马头,直直冲进昏暗的窄巷中。 南城多民居,长街短巷如网般四通八达,晏决明驱使身下那匹在战场上威风赫赫的战马,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狼狈地在狭窄的窄巷中穿行。 身后的喧闹声渐行渐远,马蹄声清脆地敲在石板路上,在寂静的雪夜里回响。 马背颠簸,程荀的身体不住地向下滑落。晏决明一手拉紧缰绳,一手紧紧揽住程荀腰背,将她牢牢困在臂弯中。 程荀冰凉的脸贴住他颈窝,微弱的鼻息打在他皮肤上,浓重的血腥气中,晏决明只能依靠这浅浅的呼吸,确认她还活着。 “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他将脸贴在她额头上,嘴唇颤抖,不停低声呼唤着。 “阿荀,别睡,阿荀。” 风雪渐大,肆虐的雪迷乱了他的双眼,眼前的视线愈发模糊。 “别丢下我,我求你……别丢下我……” 他声音哽咽,温热的水迹划过脸颊,落在她冰凉的唇上。 绕过不知多少条小路,晏决明终于远远看见了孟府的轮廓。 孟府就在眼前,晏决明来不及勒紧缰绳,策马直直冲进半开的大门中。他一路往前,一路高喊着:“来人!快来人!” 可偌大一个府邸,竟未传来一声回应。府中不见人影,只有游廊上孤零零地点着几盏灯。晏决明咬紧牙关,心中不只是惶然还是恼怒——府内空无一人,程荀身边也不见亲卫,定是出事了。 黑马在后院停下,晏决明抱着程荀冲进房内。将她放到床上,晏决明匆忙点亮一盏烛火。就着跳跃的火光,他不假思索,伸手便解开了她的衣襟,以便查看她身上的伤势。 可手刚伸向前襟,他忽然察觉到些许不对劲。解开领口,晏决明伸手一探,竟从前襟内取出了一摞被绸布包好的册子。 他动作一顿,翻开被渗进衣袍的血染红的绸布,才发现里头竟是程十道的几页纸、孟其真的信,和自己送来的画册。 两位亡父的信物,与他那蹩脚潦草、毫不起眼的画册一起,被她小心放在了离心口最近的地方。 他喉头滚动,捏着册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将其放到一边,继续解她身上的衣袍。 外袍被雪水打湿,淡红的血迹都已结了冰。晏决明扯下外袍,又半弯着腰笨拙地解下夹袄,直到她里衣外只剩一件单薄的寝衣,动作才堪堪停下。 他手指一顿,抬头看了眼仍在昏睡中的程荀,垂眸敛眉,低声说了句“冒犯了”,这才伸手解开她的里衣。 床帐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昏暗的烛火照进帷帐内,将二人的影子映在墙上。女子曼妙的曲线与男人高大的身影相交叠,朦胧的光照得一切影影绰绰,乍一看只让人想起什么“食色性也”、什么“活色生香”。 可与床帐外那惹人浮想联翩的气氛不同,床帐内却毫无暧昧。晏决明本还有些不自在,可当寝衣滑落,他当即便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她光洁莹润的身体上布满了青紫的痕迹,后背、肩头、手肘、膝盖,更是无一块好皮肉,褐色的旧伤深深浅浅,大片泛红渗血的新伤盖在其上,狰狞得令人心悸。 仔细看那一道道成年旧伤,晏决明几乎能辨出那是因何而伤。有细长的鞭伤,有利器划过的痕迹,有在石子地上久跪的伤处,甚至还有些细看发现不了的针眼。 心头好似熔岩滚过,晏决明强忍喷薄而出的愤怒,堪堪闭上双眼,双拳紧握,狠狠地砸在床沿。 他从来没有一刻如同现在这般真切地明白过来,少时在后宅艰难求生的数年里,从被厌弃的半路丫鬟,到能拿定一个院子大小事宜、在宅院中混出一席之地的大丫鬟,程荀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段他从未亲历、从未见证过的日子,他所有的猜想与认知,只能从程荀情绪失控时的崩溃言语、探子口中的寥寥几笔,得以窥探一二。 可即便如此,他也自认花费了无数心血与力气,才勉强将昨日彻底圈定在过去,仰首看向明日。 直到今日,他亲手脱下她最后一层伪装,亲眼看见那些此去经年、仍然溃烂的伤疤,这才恍然大悟。 ——从来没有什么释然、解脱。那沉痛烂糟的过去,将永永远远留存在她身体上、魂魄上,刻下难以褪去的痕迹。 温热的炕床上,晏决明木着一张脸,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扯过床褥将她的身体牢牢盖住,不漏一丝缝隙。 床褥下,他紧紧攥着程荀消瘦的手臂,不敢放松分毫。 晏决明垂首跪在床前,哪怕遭政敌诬陷冤屈、落入只能隐姓埋名的窘境时,也依然昂首挺胸、意气风发的姿态终于消失了。 他想不通,一个人为什么能吃这么多苦、能吃这样的苦? 为什么经历了这一切,仍然不怨不怼、心存良善、心怀道义? 那些艰难绝望的过去,在她口中,好像也不过千帆过尽,过去了,便也过去了。 晏决明蜷曲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垂下头,靠在她身侧。 第380章 他想,可笑他自认清白坦荡、顶天立地活了二十余载,到今日才发现,原来向来平息他的怨怼、包容他的过错、引领他的脚步的,并非家中亲长、也并非书中圣贤。 而是眼前这个,从小到大,都迈着步子走在他身前的“妹妹”。 他是因为她,才有幸成为今日的自己,成为“程六出”的。 第156章 寒宵尽 身体好似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 程荀眼前不断闪回着似曾相识的画面。 一时是金佛寺藏书阁内被推倒的书架,一时是紘城内奔走逃亡的百姓,一时又是城门下火焰裹身、挣扎扭曲的人影。 焦灼的情绪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她的咽喉、缠住她的躯体。在灭顶的窒息感中, 她拼命呼救, 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她还不能死。 在几近脱力的挣扎中, 身体不断下沉, 黑暗中终于隐隐传来了几声回应。 那声音沙哑而缥缈,她却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迎着浪头, 咬紧牙关, 向上游去。 不知过了多久, 她倏地睁开眼,天光大亮。 从无边黑暗的梦境中脱身,程荀茫然地睁着眼睛,愣怔许久, 终于记起闭眼前的一幕幕。 通知百姓去孙府躲藏……鞑靼攻破南城门……呼其图…… 还有那个, 莫名熟悉的身影。 她恍惚许久,这才猛地回过神,费力地看了看周遭。还是她的卧房, 屋中一切正常,没有被人翻动、侵入的痕迹。再低头,身上的衣裳也换成了干干净净的寝衣, 并非记忆中那件沾满血迹的外袍。 若非身上处处传来的疼痛, 她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清晨——她睡了个自然醒, 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粥菜,贺川陪妱儿在院中玩雪。 她迷迷糊糊地想, 她还活着?鞑靼人没有攻进城中? “……阿荀?” 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修长、脸上胡髭杂乱的男人,他端着一盆水与干净的棉布,站在屏风前,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模样憔悴得有些滑稽。 她眨眨眼,半晌才认出来,这人竟是晏决明。 “你……” 她嘴唇翕张,刚从干哑的嗓子眼找到声音,就见晏决明丢下了手里物件,立时奔到她面前。他脸上混杂着惊喜与不可置信,一双疲倦得布满血丝的眼睛贪婪地望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半晌,他才挤出几个字:“……疼不疼?” 程荀从看见他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了底,闻言甚至咧开嘴微微笑了一下。 “……这不是,还能说话吗?” 程荀声音喑哑而微弱,用气音小声说笑着。她知道晏决明会责怪她莽撞、心大,本想先一步舒缓气氛,却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晏决明哭了。 他眉头微蹙,强忍泪意,可大颗大颗的眼泪还是从泛红的眼眶滴落。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脖颈都憋得通红,他却仍不愿移开视线,只定定凝望着程荀,抖着声线道:“……不要再受伤了,好不好?”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竟缓缓升起一阵苦意,像硬生生吞下了一口黄连。 这是她第一次见晏决明在她面前,如此不加掩饰地哭泣。 “对不起。”她小声说。 晏决明抬起手,轻轻顺着她鬓角的发。 “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他声音低沉缓慢,还带着几分哭腔,“阿荀,我以你为荣。” 程荀微怔。 她将他眼中的敬与慕看得清清楚楚。 “我与沈焕来得不算晚,可若非你拖住呼其图,又将南城大半百姓送至孙府躲藏,只怕紘城绝无今日的局面。” 说到正经事,他语速依旧未变,连生着薄茧的手都放在了程荀侧脸上,轻柔摩挲着。 二人数日未见,这距离又太过暧昧,程荀本该有些不自在的。可终于听他说起紘城战况,她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一时竟未躲闪。 从他口中,程荀总算知道了那日的来龙去脉。 正月初四,经过三日的试探与消耗,瓦蒙率领的前锋终于迟迟等到了呼其图的援兵,决定发起最终一轮攻城。 瓦蒙与呼其图虽为同伙,彼此却不大对付。瓦蒙强硬地带走了大批援兵,当夜便向紘城北门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攻势。 瓦蒙本以为能将呼其图架空,谁料呼其图却留了后手。他曾在紘城居住了数月,早已将紘城摸清,对附近地形、城门结构、乃至守城军的情况都相当熟悉。 借着这份早烂熟于心的经验,他带领一批早早藏匿起来的精锐,绕过北城,乔装打扮、寻找时机混入守城军后,在南城演了一出“偷梁换柱”“暗度陈仓”。 而在北城、南城相继告急的关头,晏决明与沈焕赶到了。 程荀听得认真,忍不住问道:“你们怎么……” 她声音仍旧干哑,晏决明轻轻将指腹搭在她的唇上,止住了她的话音。她眨眨眼,直到此刻才忽觉气氛微妙。 “是晏立勇,找到了我们。” 程荀瞳孔微张,心猛地提了起来。 原来,早在瓦蒙领兵穿过漠南草原,向大齐进发时,在边塞蹲守已久的晏立勇等亲卫便发现了风吹草动。可就在几人准备快马返回紘城报信时,却迎头撞上了呼其图,被他带兵拦下了。 第381章 那日亲卫们乔装打扮成普通牧民百姓,随行中有人恰好出生西北、会些胡语,原想蒙混过关,却在临了时,被呼其图识破了。 呼其图认出其中几人是程荀身边的亲卫,当即便抽出刀,众人只能应战。纵使亲卫们武艺高强,仍是寡不敌众,最后只能寻找机会仓惶逃脱。 可呼其图也知道,只要放任几人离开,夜袭紘城的计划便失了先机,宁愿落后瓦蒙带领的主力,也誓要赶尽杀绝、除去“祸端”。 呼其图带领精锐穷追不舍,在茫茫草原之上,与六名亲卫展开了殊死搏斗。 混战中,两名亲卫不幸身亡。 剩下重伤的几人,靠着一招假死的手段骗过了呼其图。 待鞑靼人走后,晏立勇率先醒了过来,忍痛丢下仍在昏迷中的弟兄们,偷了一匹马,独自一人策马回紘城报信。 三九的漠南草原,冰封千里、朔风如刀。晏立勇身负重伤,又在风雪中迷了路。濒死之际,他在茫茫雪原上,奇迹般遇到了程家军的探子。 晏决明始终对鞑靼心存防备,一早便在鞑靼与大齐边塞安插了探子。探子听闻鞑靼已出兵紘城,立刻将昏迷中的晏立勇带走,快马加鞭通报给晏决明。 而此时恰逢西宁大捷,瓦剌兵线溃败,阿拉塔已回天乏力。晏决明与沈焕得信后,当机立断决定带兵支援紘城,将清扫战场、论功行赏的机会让给稳坐凉州后方的范家、誉王势力。 两支队伍昼夜不息地行军赶路,终于在今日赶到紘城,扭转了局势。 沈焕带兵迎面对上瓦蒙,而晏决明则带领程家军从南城门入城,踏过袭城的呼其图兵马,冲进城中。守城军见援军已到,打开城门,三方里外围堵,将瓦蒙杀了个片甲不留。 守城战打了整整一夜,紘城内外宛若神兵天降,将本以为胜利在望的鞑靼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瓦蒙仓惶列阵应战,却在援军中,看见了横刀立马、举刀冲锋的沈焕。 沈焕身披战甲、面容坚毅,恍惚间,瓦蒙竟以为自己看见了那个名震漠南二十年的沈仲堂。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就是那片刻的恍惚,被沈焕抢了先机,立时将他斩落马下! 主将已死,鞑靼人深陷紘城兵马围困中,丢兵弃甲、倒地求饶。 紘城守住了。 程荀已睡了三日,直到今日,战事已停。 范春霖重伤,守城军伤亡惨重,如今是沈焕暂时挑起大梁,处理城中一系列后续工作。上报军情、关押审问鞑靼俘虏、南北城门重建巡防、伤亡将士救治安葬…… 战后第二天,睢城、兆杨的援兵姗姗来迟,沈焕还要腾出空与其交涉、瞒下程家军的存在,忙得头不沾枕。 晏决明大致说了说城中各处情况,总体而言,紘城百姓并未遭蒙大难,已是万幸。 可程荀听后无言良久,半晌,眼中泛起水光。 “是,谁?” 她强忍哽咽,清凌凌的眼睛望着晏决明。 晏决明沉默一瞬,低声说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晏立勇还活着,重伤的那三名亲卫我也派人寻到了,现下就在城中救治。吴峰没抗住,走了。” 程荀身子一颤,难掩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隐入发间。 她派出的六名亲卫,有三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可将他们,带回来了?” “都带回来了。”晏决明抬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声音柔软得如云一般,“你放心,我不会将他们留在草原的。我已为他们在紘城安排了后事,定不会薄待他们。” “若他日……”他话音一顿,含糊过去,“若他日有变,我再为他们迁坟就是。” “好,不能薄待他们。”她怔怔回道。 他们死时,也不过十几、二十的年纪。 如果不是因为她……他们是不是便不用死? 心中惶惶,她下意识抬手攥紧了前襟。 “阿荀。” 晏决明立马发现了她的举动,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拳头被厚实温热的掌心包裹,她看向晏决明。 “他们并非因你而死。他们所为,是紘城百姓、大齐江山。” 这道理,程荀如何不明白呢? 只是始终意难平罢了。 她心中难受,干脆偏过头,不再说话。 晏决明轻叹一声,不愿见她沉溺于伤痛中,便轻声道:“时辰差不多,该换药了。” 程荀面朝床内,身子一动不动。 身后响起脚步声,晏决明起身将落在屏风前的铜盆与打湿了的棉布捡起,利落地收拾干净满地狼藉,轻轻推开门离去了。 没一会儿,她又听到门开的声音,有人走了进来,将铜盆、棉布、剪子等物放在床榻旁的矮几上,朝她低声道:“乖,转过身,换药了。” 程荀蓦地转过头,看着去而复返的晏决明错愕道:“你?你给我换?” 晏决明立在床前,坦然地看着她:“对,是我。” 第157章 觅佳期 “对, 是我。” 晏决明说得坦然平静,程荀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果儿呢?” 晏决明将解开棉布,拿起一旁的药酒,避重就轻:“那丫鬟受了伤, 我让她去休养了。” 第382章 程荀撑起身子坐起来, 强忍晕眩, 追问:“不要紧吧?府中可还有伤者?” 晏决明背过身, 一面摆弄着矮几上的伤药,一面答道:“那叫果儿的丫鬟在疏散百姓时遇到了歹人,替一位老太太挡了那歹人一刀……” 他话音未落, 程荀一惊, 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摆。 晏决明眼神微移, 余光看见她的动作,转身拉起她的手,在床沿边坐下。 “好在亲卫及时赶到了,没酿成什么大祸。只是伤在了手上, 多少有些不方便。”晏决明拍拍她的手背, 回忆道,“除此之外……好像两个婆子在躲藏时摔伤了腿,其他的倒也没什么。” “我……并没有叫她帮忙疏散百姓。” 程荀有些发愣。 那时局势紧急, 鞑靼人随时都有可能攻破城门,疏散百姓一事,程荀只交给了自己与亲卫。至于府中下人, 她只念着能救一人是一人, 并未对他们有多少别的要求。 紘城百姓是人, 难道她府上的下人就不是人了么? 可她没想到,那么一个瘦瘦小小、八面玲珑的丫鬟果儿, 竟然一声不吭地就站了出来。 “别担心,府里大夫、伤药都齐全,必会照顾好他们的。你只要顾好自己,别的交给我便是。” 晏决明轻轻捏捏她指尖。 “来吧,先把身上的药换了。” 他伸手拿过一旁的药粉、药酒与棉布,作势要拉开被子;程荀尚还沉浸在思绪中,闻言赶忙一翻身,将被角压在身下。她全身都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一张脸,警惕地看向他。 “府里总还有别人的……或者我自己来也行。” 像个从树洞里探出头的小松鼠。 晏决明偏偏头,掩饰脸上差点溢出的笑意,平声问她:“伤处在后背,你如何自己来?况且府里的丫鬟婆子都还在养伤呢。” 他姿态坦然,好像丝毫未将所谓男女之别放在眼中,只一心为程荀的伤势着想,她一时都有些恍惚了。 “可是……” “阿荀,每日换药都是按着时辰来的。”他声音严肃起来。 晏决明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推,程荀虚弱脱力的身子便滚了出来,背对着他,面朝床内躺着。 “伤处在后背,将寝衣解了就好。”晏决明轻描淡写道。 他说得波澜不惊,手里打开了一个瓷罐子。药酒辛辣的气味飘了出来,程荀迷迷糊糊地将手放在了身侧搭扣上,脑中念头一闪,动作忽然又停住了。 “那,那我的衣裳,是谁换的?” 她微微偏过头,结结巴巴问道。 “……是我换的。”晏决明沉默一瞬,声音沉了下来,“你浑身是血,府中无人,我担心你身上有伤,便顾不得那么多了。” 程荀的脸腾地红了。 “那时顾不得。”她声若蚊蝇,“现在也顾不得么?” 背后静了静,晏决明没有立时答话。 短暂的沉默中,程荀只觉狭小安静的床帐内,胸腔内的心跳声愈发剧烈。不知是不是屋内熏炉烧得太热,她莫名口干舌燥,连额上都冒了汗。 半晌,晏决明低声道: “我以为,那次以后……我们就并非从前的关系了。” 程荀一懵,讶然转头看向他。 担心程荀受凉,他早已放下了床帐,高大的身子挤在床沿与脚踏之间逼仄的空间,垂眸望着手里的药酒,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程荀愣神片刻,心猛地一跳。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想起晏决明带兵离开金佛寺前,床帐内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 彼时晏决明手上不过三百人,要面对的却是一整个瓦剌西路大军。那时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去一别,或许此生再也无法相见。压抑已久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冲动之下,程荀主动吻住了他的唇。 事后,程荀未尝没有羞赧过,只是后来发生太多事,她也将这儿女情长暂且抛之脑后。直到他今日又提起,那段记忆才又鲜活地在脑海中浮现。 厚实的床帐落了下来,将二人困在床榻中。二人之间不过方寸距离,暧昧昏暗的天光在逼仄的空间中流动,一切与记忆中的场景别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或许是他的目光。 他深邃的双眼中盛着一如既往的小心与渴盼,只是今日,程荀却莫名读出些失落与委屈。 程荀移开视线,一颗心砰砰跳得飞快。 好像,确实是她主动在先。 男女之间,到了那一步,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清清白白、了无关系;况且早在四年前,他就……与她说过那些话。 自己现在这般推脱,会不会伤了他的心? 可即便如此,在神志清醒的情况下宽衣解带,未免也太过了…… 心里百般纠结,程荀长睫轻颤,悄悄抬眸看了他一眼。 晏决明仍站在原地,手里拿着药酒与棉布,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着,用力得骨节发白。 床帐内光线晦暗不明,程荀却眼尖地看见他指节上红红紫紫的疮疤。 再往上看,他薄唇紧抿,眼眸低垂,看不见其中情绪。 第383章 侧着脸,有些凌乱的碎发落在耳畔,微微挡住了他冷硬的侧脸。 脸上下颌上冒了一层青黑的胡茬,露出些许倦态,可相比以往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得志、名冠京城的世子爷,更平添了几分被血汗硝烟淬炼出的成熟与粗犷。 而在这微妙的变化之后,他目睹了什么、经历了什么,除却他嘴上轻描淡写的那几句以外,她什么也不知道。 程荀心尖一颤。 人一辈子不过短短几十年,她与他过去相识的十几年,已经花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分离、猜疑、犹豫。 难道接下来的日子,也要这般,在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中度过么? 她蓦然想起那个雪夜,呼其图死死压住她、高举胡刀的时刻。 在死亡的黑影不断迫近、即将吞噬她的瞬间,她心中仅存的念头,不过是再见他一面罢了。 程荀抿抿唇,终于下定了决心,不再扭捏,转身背对着晏决明。 就算……就算他当真要做什么,那也是她默许的、她甘愿的。 手指摸索到侧身系带上,轻轻一扯,月白的薄衫便轻飘飘褪去了。寝衣下,只剩一件天青绸缎的抹胸挂在脖颈上,堪堪挡住她身前的风光。 寝衣甫一褪下,程荀光裸的后背便感到一阵寒意。她有些不自在,抬手抱住了双臂,殊不知动作间,身后抹胸的系带轻轻勒在了后腰处,反而更添了柔美的丰腴之感。 程荀面朝床内,看不见身后那人的神情,心中愈发忐忑。心跳越来越快,程荀强忍羞赧,一张脸憋得涨红。 “……不是要上药吗?”她小声问。 而短暂的安静后,身后终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晏决明抬腿跪在床沿,片刻的迟疑后,温暖而干燥的掌心落在她肩头。 程荀屏住呼吸,从脖颈红到了耳根。 下一刻,晏决明揽着她的肩膀,轻巧地将她扶到床榻上趴着,又拿过一旁的薄毯,盖住她暂时不需换药的肩膀与手臂。而后将药酒倒在手心,暖了暖,才放在她摔出大片青紫的后背上,缓缓推揉起来。 他掌心温热,粗糙厚实的手掌落在后背,避开破皮渗血的伤处、顺着经脉打圈揉着,力度恰到好处,酸痛僵硬的经络也渐渐舒展开来。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甚至能听到晏决明平缓的呼吸。他一只手揉着伤处,一手握住她的侧腰,可明明是暧昧至极的姿势与距离,程荀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狎昵意味。 程荀面朝下趴在床榻上,在他正经得一丝不苟的动作中,终于回过味来,脸唰的一下就红了。 真是……自作多情! 她将头埋在软枕里,心中又羞又恼,忍不住暗骂一声,放在一旁的手死死抓住了身下床被。 好巧不巧,晏决明又在此时开口说道:“阿荀,莫趴在枕头上,会喘不过气的。” 程荀没有动弹,闷声闷气回了一句:“我乐意。” 身后不再说话,程荀心烦意乱地闭上眼睛。晏决明手上仍不急不缓揉按着,后背伤处被拉扯着,传来或轻或重的痛感,程荀强忍着一声不吭。 不知揉了多久,原本紧绷的后背终于稍稍松懈下来,程荀也渐渐平复了情绪,甚至浮起了些许的懊悔:明明是自己想岔了,干嘛冲他耍小性子呢? 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殊不知,身后那人的慌乱与焦灼丝毫不输于她。 前几日程荀未醒时,晏决明也这般为她换过药。 可那时他满心都是对她伤势的忧虑,顾不得旁的想法;哪像今日这般,从程荀自己解开寝衣那一刻起,脑子嗡地一下懵了,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了。 他喉结滚动,跪坐在床上,忽略身体各处蚂蚁爬一般的痒意,甚至强压着慌乱的呼吸,如往常般擦拭双手、倒药酒。 将手放到程荀背上后,他又飞快地移开视线,漫无目的地在床帐内梭巡,还开口说了蠢话。 ——让阿荀当着他的面解开寝衣,已是极冒犯之举,之后便是好意的提醒,也带着几分虚伪之意。 掌心握着细腻光洁的肌肤,掌根轻移,又触到了熟悉的疤痕。 晏决明像是被人迎头泼了盆凉水,摇曳的心旌骤然停住了。 他垂下眼眸,看着那片颜色深浅不一的陈年旧伤,臂膀紧绷,手下却放轻了力度。 他承认,那些所谓丫鬟、婆子不能前来照看她的“不得已”,不过是他卑劣的私心罢了。 他不愿让别的人看见她的身子,更不愿让她们看见程荀这一身的伤痕,将她的过去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笑、猜忌、作弄。 即便程荀早已将过去种种放下,不再沉溺于那些伤痛,他也不愿她在旁人面前,失去这最后一点隐秘。 她身上的旧伤好似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未曾困住程荀向前的脚步,却牢牢困住了他这个旁观者。 可他甘愿待在这网中。 第158章 大英雄 天光微斜, 床帐内一派沉静。 程荀仍埋头趴在软枕上,耳根的红虽未褪,紧张的情绪却在晏决明恰到好处的揉按中渐渐平静下来。 第384章 她微微侧过头,微不可察地长舒一口气。 倒了几次药酒, 晏决明从小炉上取下热水, 打湿帕巾, 擦拭过酒渍, 将药粉小心倒在几处破皮出血、淤青较重的地方。 “嘶……” 后背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感,程荀痛得脊背紧绷,额头都冒了汗。晏决明有些慌乱, 倒药的手僵住, 急忙问道:“要紧么?要不我去找大夫?” 程荀缓过那股劲儿, 勉强止住他的动作:“找来大夫不也要上药?没事,也没多疼。” 晏决明眉头紧锁,只能加快手上动作,嘴上说起别的事情, 试图转移她的注意。 “那晚小巷子里的女孩, 你可记得?冯平本想将她送回家,那孩子好像吓着了,一句话也不肯说, 只能带回了府里。” 程荀一怔,赶忙问道:“她没事吧?” “大夫看过了,只是身子有些娘胎里带出来弱, 旁的到无大碍。”他犹豫了下, 看了眼她压在枕上的侧脸, 说道,“那日, 若非她独自走到巷口处哭个不停,我恐怕还发现不了你。” 那夜的回忆涌上心头,程荀指尖一缩。 默然半晌,她答道:“那女孩现下无家可去,就先待在府里就是。” 晏决明应了一声,从一旁取出干净的棉布,一手微微抬起她侧腰。 “腰可使得上劲儿?”他低声问。 程荀努力忽略腰上的痒意,试图撑起手臂,却发现只要姿势一动,上半身难免有风光乍泄的危险,只能尴尬地趴在原地。 她有些心虚地搪塞:“好像使不上力……” 晏决明动作一顿,手攥紧了棉布边缘。 “那我来吧。”他哑声道。 晏决明将棉布条展开,轻轻盖住程荀仍在渗血的伤处,一手抬起她的侧腰,一手扯着布条,小心翼翼地穿过她下腹。 即便晏决明已经尽力不触碰到程荀的肌肤,可布满薄茧与伤痕的手仍是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平坦的腹部。 程荀只觉脸上又烫了起来,不由得将脸又埋进了枕头里。 而跪坐在她身侧的晏决明,鼻尖、后背都细细密密出了一身汗。 怀中掌下都是软玉温香,晏决明热得好似置身三伏天,连脑子都快停转了。 若是,若是他日,能正大光明与她…… 晏决明脑子一团浆糊,手上动作却不马虎,不多时便将布条系好,扯过被子盖在程荀身上,而后飞快退出了床帐。 帷幔上的珠串摇摇晃晃、响个不停,程荀抬手按了按胸口,暗自松了口气,坐起身将寝衣穿起。 床帐外,晏决明背过身。耳畔是窸窸窣窣的衣裳摩擦声响,他垂眸望着地面,眼神晦暗不明。 晏决明沉默地立在屋子中央,直到身后渐渐安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紧握的拳头松开,如常道:“还有膝上的伤处……” 他还未说完,程荀连忙答道:“我自己来就好,不碍事的。” 床帐外沉默一瞬,晏决明低低应了一声。他将药罐、棉布、剪子等放到一旁,又悄声走出房门。再进门时,他已恢复了往常的神色,抬着食盒走了进来。 “好几日未曾好好吃过东西,先垫垫。” 食盒里都是些清粥小菜,他一一放在矮几上,抬到床边。程荀胃里空荡荡的,可吃了小半碗,便将盘子推开了。 晏决明没有勉强,起身收拾碗碟。程荀缩在暖烘烘的床榻上,侧身看着他忙进忙出,睡意如潮水般一点点漫上来。 她刚醒时,窗外还是明亮的天光;此时再往外看,狭窄的窗缝已中悄然跃出了一道粉紫的霞光。 夕照透过明瓦洒进屋内,将他高大的剪影边缘勾勒出一条金边。 晏决明收起碗碟、规整伤药,又在屋中四角洒了温水,以免房内太过燥热。程荀静静望着他,忽然开口道:“我衣服里的东西,可都还在?” 晏决明一愣,放下手头上的活计,转身从窗前柜子中取出一个布包,走到床边递给程荀。 包裹书册的绸布已被人洗过,上头只留了些浅褐色的痕迹。程荀伸手接过,顿时心安。打开布包,里面书信、木簪仍安然无恙,只是那本画册表面落了些血迹。 她擦了擦上头早已干涸的血迹,抬眸看向晏决明。 “瓦剌大势已去,紘城也守住了,你日后还有何打算?” 晏决明在她身旁坐下,抽出她手中的画册,放到枕边,又替她掖好被角。 “等你身体好些再说,旁的不打紧。” 他声音柔和得不像话,轻轻拍拍程荀身上的被子,如同儿时哄她睡觉那般。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 困倦与睡意铺天盖地涌来,程荀却莫名不舍闭眼。她看着晏决明线条冷硬的侧脸,口中呢喃一般:“毛茸茸的。” 晏决明没听清,侧耳俯身。程荀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抚上他的侧脸。 温热柔软的掌心落在他侧脸上,又顺着侧脸往下滑,在他下颌上摩挲两下。 “怎么想起蓄胡了,你才多大呀。” 晏决明眼中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开,忽然僵在了原地。手里触感刺刺的,程荀清醒了几分,颇有些兴致地研究起来。 第385章 “我还没见过你蓄胡的样子呢……看起来也不错,更像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了。” 闻言,晏决明目光一怔。 天光渐斜,金黄的夕照也转为或深或浅的黛紫,屋内没有点灯,床帐内愈发昏暗。 男人半个身子的阴影都落在程荀脸上,他只能看清她眼中流转的波光。 “是吗?”他低声应和。 “是啊。”瘦削的手指在他下颌游走,她像只好奇的狸猫,轻轻拽了拽他嘴角短短的胡茬,“感觉像提前看到了你四、五十岁的样子。” “……真有这么老么?” 他问得委委屈屈,程荀却不禁噗嗤一声笑了,不假思索道: “早些看到不好么?就我这身子,能不能看到那时候的你都还不知道呢……” 话还未说完,她放在晏决明侧脸的手猛地被他抓住,攥得她生疼。程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知失言,有些心虚地垂下了眼睛,不敢看他。 天边最后一抹暮色沉入大漠尽头,夜幕高悬,屋内一片漆黑。床帐内,晏决明俯身望着程荀,二人近得鼻息相闻,好似有情人耳鬓厮磨。 “我……我胡乱说的。”程荀垂眸敛眉,嘴里嚅嗫道。 黑暗中,晏决明紧紧盯着她瘦削病弱的侧脸,咬紧牙关,努力压抑翻涌的情绪。 “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他气息有些不稳,一字字挤出牙缝,“从前是我没用,可日后,只要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你出事。” 程荀轻掀眼皮,抬眸看向他。 男人浑身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着,脖颈处青筋暴起,好似正强忍着身体的疼痛。 床帐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松开她的手,颓唐地垂下头。 “我是哥哥,你该活得比我久才是。” 程荀静静望着他,半晌,扬起一个笑,朝他点点头。 - 接下来的两三日,程荀在屋中养病,晏决明几乎寸步不离照顾着她。 他万事不要她操心,恨不得沐浴如厕都代劳,更别说更衣洗漱、按摩换药。程荀本还有些不自在,几日下来也渐渐习惯,乐得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长久劳累亏空的身子也好像知晓了今时不同往日,强撑已久的那股气力蓦地泄了,程荀几乎整日都在昏昏沉沉地睡梦中度过。 好几次夜里忽然醒来,程荀才发现晏决明竟然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屋子。要么是在桌前挑灯阅读书信,要么是坐在床边上为她艾灸膝盖。还有几次,他居然直接缩在冰凉凉的脚踏上睡着了。 程荀第一次在脚踏边发现男人身影时,还被吓了一跳。等看清是晏决明,心口像被人掐了一把似的,又酸又疼。 还未出正月,西北仍是冰天雪地的苦寒,晏决明只披了一张薄毯,高大的身子就这么缩在逼仄冰凉的脚踏上,无声无息地守着她。 程荀也睡过脚踏,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就连在后宅里,也只有极刻薄的主子,才会在寒冬腊月里这般折磨手下人。 程荀静静端详了一会儿,伸手将他推醒。他先是一懵,抬起头,脸上还挂着被袖子压出的红痕;见程荀望着他,以为她哪里不舒服,又心急如焚地直起身子,慌乱间,差点被自己发麻的双腿绊倒。 顾不及别的,晏决明直接伸手探到程荀额上,“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程荀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背,将他拉到床上,分了一床被子,想披在他身上。晏决明却怕她冷,不愿意,愣是用被子将她牢牢裹住。 程荀被裹得像座小山,手脚不能动弹,晏决明趁机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气恼道:“一个大将军,整夜睡在别人脚踏上,说出去,指不定被人怎么笑呢!” 晏决明听后长眉微挑,坦然道:“我照顾自家人,哪里丢人了?” 程荀撇撇嘴角,不与他争辩。 晏决明笑了下,将被子解开,扶着她躺下。 “更何况,我照顾的可是紘城的大英雄啊。”他说。 日子难得清闲,就在晏决明这般悉心照料下,不说其他的,至少程荀身上皮肉伤都好得七七八八。 直到这日,程荀已然能够拖着腿,在屋中慢悠悠溜达了。 屋内熏炉烧得旺,程荀不过走了几圈,后背就出了一层汗,黏在包扎过的伤处上,痒得她心发慌。 她刚想唤人将熏炉里的炭火拾出去些,就见晏决明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你这是,半个时辰内就长出的胡子?” 程荀愣在原地,抬手比划了下他的下巴。 自那日被程荀打趣蓄胡后像老了几十岁后,晏决明翌日就将胡子剃了个干净。 除此以外,他头上的发式、身上的衣着挂饰都换了个遍,连许久未用的熏香都翻找了出来。 行走之间,不似常年在西北征战的将军,反倒有几分当初才绝江南、名冠京城的晏家世子爷的模样了。 程荀不知府内其他亲卫如何看待他这一系列变化,至少她自己,是强忍了笑意,夸了几句:“晏公子风采照人,比之当年也分毫不差呢。” 晏决明听后,面上一句未说,耳根却悄悄红了。 第386章 故而今日,程荀见他不过被亲卫叫出去半个时辰,脸上就长了浓浓一片胡髭,也不由得有些愕然。 她走过去,抬手扯了扯那胡髭——嗯,黏得倒是挺牢的。 他情绪仍旧低落,低头望着满眼好奇的程荀: “京中来信了,太子命我即刻回京。” 程荀怔住了。 “还有就是……姨母赶来了。” 第159章 白玉环 两个消息都来得猝不及防, 程荀愣在原地,反应过来后飞快问道: “京城?太子能送出信了?他知道你在这?” 晏决明微顿,走上前扶程荀坐下:“太子总有自己的手段。” 程荀抿抿唇,想说什么, 又忍住了。 “何时走?”她望向他。 晏决明仍拉着她的手, 低头理了理她的袖口, 闷声道:“……又要食言了。” 他眉眼低垂, 沉默着,满是歉疚的模样。程荀心一 软,抬手摸了摸他的假胡子。。 “怪不得要乔装打扮呢。”她打趣着, 有些好奇地追问, “我还第一次见人贴假胡子, 容易掉么?” “不用力撕就不会。”晏决明躲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嘴里含糊道,“你别看了……难看。” 程荀笑了下, 收回手, 站起身慢慢朝外走。 “快去吧,正事要紧。” 晏决明不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 走到门口,她取下一旁的裘皮斗篷, 伸手为他披上。晏决明乖觉地俯下身子,额头抵在她肩上,任她整理层叠的外袍。 他靠在她怀中, 闷声闷气说着话。 “此去京城, 一切自有了断, 等我消息。” “嗯。” “好生吃药、好生休息,不许多思多虑。” “嗯。” “莫要单独行走出入, 去哪儿都要带上亲卫。” “你好啰嗦。” “……” 在她怀中赖了一会儿,晏决明直起身,一字一句认真道:“亲卫我都留下,恰好贺川与姨母今夜就能抵达紘城,旁的事交给他们就好。” 程荀点点头,伸手梳了梳他杂乱的胡子,忽然说道:“你这假胡子,与溧安县城里卖馄饨那家张二哥哥的爹有些相像。” 晏决明顿住,双眼微眯:“张二哥哥?” “你忘啦,就是以前与我们一起抄过书的那位,应当考出什么功名了吧,就大你几岁。” 晏决明闻言微哽,“十几年前的人,你倒是记得清。” “我记性好啊。”程荀强忍笑意。 晏决明移开视线,面不改色道:“我倒是听说,这张二早就成婚生子,胡子恐怕比他爹当年还长了。” “哦,这样啊。”程荀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声,“我这随口一说的人物,你都能打听到消息,还是晏将军消息灵通啊。” 晏决明一怔,见程荀笑得狡黠,也忍俊不禁地摇摇头:“你啊……” 一番话下来,多少冲淡了些临别的愁闷。程荀穿戴整齐,将他一路送出府邸。人马都在城外等候,晏决明坐在马上,回首几次,终于纵马离去。 待一人一马消失在巷口,程荀挂在脸上的笑终于落了下来。 “勇叔,辛苦你了。” 程荀转过身,看向一旁等候的晏立勇。 “属下愧不敢当。” 晏立勇垂首俯身,姿态较之以往更加恭敬。 程荀的目光落在他侧脸上一条还未愈合的狰狞血痂上,稍定片刻,才移开视线,转身朝里走。 晏立勇默然跟上,腿脚有些微跛,程荀余光注意到,悄悄放慢了脚步。 二人一路走到正院书房,程荀请他坐下后,抬手为他倒了杯茶。晏立勇当即要起身推辞,而她坚持将茶水放在他桌前。 “若没有众亲卫舍生在前,只怕紘城已被鞑靼铁骑踏破。这杯茶,您如何当不得呢?” 晏立勇轻叹一声,不再推脱,接下了那杯茶。 抿了口茶,程荀放下茶盏,正色道:“自您离开紘城后,一直到今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劳您再与我说一说。” 话音稍顿,又道:“不必瞒我,事无巨细便是。” 晏立勇握着茶盏,沉默良久,终于一一道来。 过去数日的情形与晏决明告诉她的大抵相同,只是省却了其中许多细节,更为残酷、更为真实的细节。 伴着低沉的男声,三九的漠南在程荀眼前铺陈开来。 漠南冻野千里、何其凛冽,众人苦守多日,终于等到蛛丝马迹,可鞑靼人的穷追不舍、赶尽杀绝比那风刀霜剑还要锋利。 晏立勇最先醒来,皑皑白雪盖住了众人血肉模糊的身躯,他站在风雪中,身前是义,身后亦是义。 几乎未加思索,他翻身上马,奔赴紘城。 而援军抵达后,如今紘城上层的局势,也远比晏决明所说更为麻烦。 紘城虽守住了,可眼下仍有战后城墙修补、溃散余党剿灭、重要将领审问等一系列事务亟待处理。军中尚且如此,官衙内需要诸位大人处理、上报的庶务更是堆成了一座山。 范春霖重伤在床,还有沈焕、林瑞能够顶上;可官衙那边,情况却有些棘手。 第387章 原因无他,整个紘城县衙,除却当夜被抓住的孙县丞仍生龙活虎,几个县官几乎都下落不明,不知逃去了何处。 眼下唯一能找到尸身的,竟是陈毅禾。 军中将士清点、运送城门下如山的尸身时,在其中发现了陈毅禾的尸体。他穿着那身被血污得看不出图样的官袍,一支箭羽从前胸贯穿后胸,从城楼上直直摔下,半边脑袋都碎了。 程荀听后,默然片刻。 说实话,她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可即便生前有再多龃龉,在一众奔走逃窜的官吏对比之下,程荀也说不出重话了。 半晌,她只低声说了句:“他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对大齐朝廷、乃至紘城而言,死一个陈毅禾本算不得什么,可如今官衙几乎没有可用的人,这便多少有些难办了。 不过对比起焦头烂额的衙门,程荀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 “范春霖的伤势……” 她语气莫名,指尖规律地敲在木桌上,尺寸有些宽大的玉戒在指尖摇摇晃晃。 晏立勇闻弦知音,压低了声音: “依主子吩咐,属下已派人打入将军府。探子昨日传来消息,范将军确实的确在守城战中受了伤,范家自己的医士日夜都守在院中,不似作假。” 程荀沉吟片刻,平静道:“无论是真是假,都看住了他,绝不能让他死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听得人心发寒。 “就算去阎王殿了,也要想法子将他带回来。” 晏立勇挺直腰背,即便心中不解她对范春霖的执着,也当即一口应下。 说过此事,程荀语气缓和了不少,又问起王伯元的事: “王寺丞可好些了?我听说他伤了胳膊。” 晏决明早先便告诉过她王伯元受了伤,不过那时看他神态如常,并无多少忧虑,程荀也暗自松了口气。 “应当无碍。”晏立勇委婉道,“属下听闻,王公子住的官署里,这几日还请了位擅长南菜的厨子。” 程荀讶然失笑,原本盘旋在心头的阴云竟被这消息驱散了几分。 王伯元出生富贵,虽不是贪图享逸、铺张豪奢的二世祖,却也向来是个不愿委屈自己的。 在紘城蛰伏了大半年,他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从前爱珍馐、爱鲜衣的性子,程荀也不由得松快了几分。 或许,这漫长的冬,终于要过去了。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程荀与晏立勇将几位死去亲卫的后事敲定、商议了对众亲卫的奖赏轮休,又安排了近来一段时日府中各处的事宜,才拖着步子回到了卧房。 正值午后,卧房内空无一人,熏炉烧得屋内暖烘烘的。 程荀脱下身上大氅,站在屋子正中,忽然发现,晏决明虽不过来了区区几日,可屋中处处都好似被他的存在塞满。 床榻前的矮几上放着瓶瓶罐罐的药粉与药酒,抽屉里是他找来的蜜饯,给程荀喝药后解苦用; 担心屋内整日烧着火太过燥热,他还在屋内四角都放了一铜盆水; 脚踏上还搭着一个薄毯——程荀不愿他整夜睡在边上,他嘴上说着去外间罗汉床上休息,可每夜程荀睡着后,还是悄悄回到脚踏上。 程荀环视一圈,莫名觉得好生冷清,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这屋子,未免太安静了些。 怔忡片刻,她露出了个自嘲的笑,宽衣解带,缩进了床帐中。 刚躺下,程荀忽觉枕头下有什么硬物,坐起身翻开一看,枕下安然睡着一枚白云环。 这玉环不过巴掌大,样式古朴大气,一条青黛色的络子垂在其下,像是女子的佩饰。 程荀眨眨眼,以为又是晏决明送给她的礼,嘴角微不可察地上扬几分,将那玉环拿到手上细细端详。 可刚握在手里,程荀忽觉这手感有些熟悉;低头扫一眼,白玉冰而糯,是难得的好料子,内里有几缕天青色的纹路,更是眼熟。 再拉开床帐,程荀拿起那玉环,对着午后泄入屋内的天光一看,竟在这玉环靠里的一面,发现了一个小小的“荀”字。 那“荀”字周围,刻了一圈繁复的纹样。只一眼,程荀便认出,这纹样只在一个地方出现过。 ——那枚可号令三百亲卫、被程荀摔碎的白玉令牌上。 只是那令牌上的“晏”字,如今变成了一个“荀”字。 程荀握着这白玉环,神色怔忡,忽然明白了什么。 难怪今日,她每每因为那几位死去的亲卫而神伤时,晏立勇总在旁边重复一句话: “他们的命是主子的,就算为您肝脑涂地,也是分内之责,您切莫心有歉疚。” 彼时她只以为是晏立勇宽慰她,却不知,这句话背后的分量与意义,竟是这个涵义。 多年前她方才拿到这白玉令牌时,尚不明白这令牌背后的意义。 可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是当初懵懂的胡家丫鬟,自然知晓,这三百亲卫不过是明面上的幌子;更为珍贵的,是晏决明在庙堂、在江湖,筹谋、经营多年的情报网络与暗桩人脉。 令牌虽在她手中呆了几年,可程荀心中始终知道,这并非她的东西。 第388章 那日紘城危难,程荀怀着必死之心,将这令牌砸碎了。 可今日,这份曾经由他“暂借”给她、与她共享的权力,彻彻底底写上了她程荀一人的名字。 手心触感温润微凉,她低头摩挲着这白玉环,久久说不出话。 - 入夜后,崔夫人的马车经过城门数道盘查、询问,终于驶入孟府所在的小巷。 程荀站在孟府门前迎接。她穿戴整齐,梳了个利落精神的头发,脸上描眉抹唇,红彤彤的灯笼一照,几乎看不出什么病容。 饶是如此,崔夫人被人搀扶着走下马车时,还是脚步踉跄地扑向了程荀,捧着她的脸哭得泣不成声。 鬼门关前走一遭,程荀本以为自己已无所惧,可在崔夫人凄然的眼泪中,也忍住红了眼眶。 在众人的簇拥下,崔夫人紧紧拉着程荀的手走进孟府。程荀一路安抚、宽慰崔夫人,好说歹说,总算将人先送回了后院。 原本还在府里休息养伤的丫鬟婆子们,也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殷勤地凑上前,伺候许久未见的主子梳洗更衣、喝茶用饭。 入城时天色已不早,崔夫人数月内风尘仆仆奔波了几次,身子早有些受不住。此时见程荀一切安好,崔夫人紧绷的心弦一松,疲累与困倦纷纷涌上四肢,只想倒头就睡。 崔夫人强撑着精力,拉着程荀吃过些许粥菜,直到她答应明日定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后,这才放过程荀,自己睡去了。 另一边,程荀终于寻到空挡,将坐在一旁、一直没来得及说话的妱儿和贺川拉到小院外一处僻静的房檐下。 “你们怎的回来了!” 她冷着一张脸,压低嗓音,厉声问道。 妱儿与贺川对视一眼,贺川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属下是在去平阳的路上遇到的崔夫人。” 妱儿站在贺川身后,紧张地皱着脸,捣蒜般连连点头。 程荀面色难看:“你们遇到义母时,紘城只怕还被鞑靼人围困着,怎能就这么带义母回来!” 妱儿而贺川都低下头,不敢再看她。 程荀心里有些难受,却没有动摇,继续道:“若是来紘城的路上,你、妱儿、义母,任何一人出了岔子,我该怎么办?城中如此局势,你们就算来了,又有何用?” 房檐下,程荀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下来:“还有那几箱东西,若是有了闪失,又该怎么办?” 贺川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道。 “主子,是属下思虑不周,属下今夜就去领罚。”她话音一顿,仍旧低着头,“只是,主子深陷城中,崔夫人与妱儿姑娘又怎会弃主子不顾呢?便是来了后别无用处,可只要离您近些,也安心些。” 她飞快抬眸,看了程荀一眼,“还望主子消消气。动气……伤身。” 说罢,房檐下一片安静。 程荀无言良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敞开双臂,走上前将两人环住。 她比她们都高一些,下巴搭在不知谁的肩膀上,她闭上眼睛,低声道: “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怀中传来妱儿的抽噎声,贺川犹豫着抬起手,也环住了她的背。 “真好,你还活着。” 贺川在心底悄悄说。 第160章 上元日 崔夫人病倒了。 多事之秋, 自打年前晏决明出事后,程荀下落不明、孟忻在前朝屡受掣肘、孟绍文回江南避风头,桩桩件件无不成了崔夫人心病。 在寒冬腊月奔波数次,而后又遇紘城陷难, 直到此时知晓程荀与晏决明都安然无恙, 崔夫人终于支撑不住, 病倒了。 一行人抵达到紘城孟府的当夜, 程荀正准备熄灯就寝,隐隐听到院外传来嘈杂的行走声,当即紧了心神。 鞑靼人夜袭攻城的场面还历历在目, 程荀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拿起枕下的匕首便冲了出去。 院外值守的亲卫与走动的丫鬟婆子都被她吓了一跳, 她一问才知,竟是崔夫人入夜后便发起高热起来,怎么也唤不醒。 程荀心急如焚,好在晏决明早先就在府内安排了几位大夫, 当夜就为崔夫人诊脉、抓药。 据大夫所言, 崔夫人是肝胆气郁、情志不和,加之连日奔波,又受了惊, 这才病倒了。 这病算不得棘手,却需得人少思虑、少消耗,亲近之人最好常陪伴左右, 药方能见效。大夫走后, 程荀在崔夫人床前无言独立许久, 心中满是歉疚。 崔夫人高热一夜,程荀便在旁守了一夜。 崔媛年不过四十, 夫妻恩爱、孩子懂事,家里家外都无甚可操劳的,向来是身子康健、容貌昳丽,看不出什么年岁感的美妇人。可这一病,原先娇妍的面容也显出了几分岁月磋磨的痕迹。 病中的崔媛脸庞消瘦、眉头紧蹙,高热下睡得不安稳,手脚拼命挣扎,就连苍白起皮的嘴唇也在不住呢喃着什么。 在旁伺候的小丫鬟怵在原地,以为她被魇着了,还念着要去屋外洒稻米。崔媛未出阁时就跟在身边的婆子却一瞪眼,虎着脸将那小丫鬟支出去了。 屋子内只剩下她与程荀,那婆子身子一歪,趴在崔媛耳边小声念着什么,另一只手熟稔地轻拍她的肩膀。不一会儿,崔媛便平静下来,口中虽时不时还会呢喃,身子却不再挣扎了。 第389章 那婆子向程荀解释,自父母长姐相继离世后,崔媛每每在夜里都会如此,要亲近之人小声安慰着才能安稳入睡。自晏决明被找到后,这毛病本来好得差不多,没想到如今又犯了。 烛火微茫,程荀坐在床沿,依稀能听见崔媛在梦中,低声重复着“姐姐”。 一整夜,程荀都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帕巾,为她擦拭前额、后背的汗水;她高烧不醒,还要掐着她的两颊灌药。莫说程荀,几个在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累得不轻。 直到天光乍破,崔夫人的高热终于褪去,众人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崔夫人迷迷糊糊醒来,听婆子说程荀在旁伺候了一夜,又是心疼又是内疚,连声叫她回去休息。 程荀拖着有些虚浮的脚步往回走。路过正院时,她远远看见晏立勇的身影,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方才过了鸡鸣的时辰,晏立勇已在院中练了许久的枪。长枪在空中刺挑,招式利落。见程荀朝他走来,他一惊,连忙收起枪,恭敬行礼。 “主子。” 程荀笑了下,温声道:“勇叔这么早就起来了。” 晏立勇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许久未练,属下的枪术生疏了。” 程荀的视线隐秘地从他腿脚上划过,恳切道:“伤势要紧,勇叔千万莫逞强。” “属下明白。”他站直身子,正色道。 刚想转身离开,不知怎的,程荀突然鬼使神差开口:“勇叔,听说您在侯府呆了许多年?” 晏立勇不知程荀为何提起这个,如实道:“属下十几岁时就到侯爷身边做事了。”刚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惴惴补充,“不过,八、九年前,属下便跟在将军身边了。” 程荀没有在意他的失言,试探问道:“您在侯府多年,那……可曾见过侯府的先夫人,崔怡?” 听到那个名字,晏立勇愣在原地,神情有一瞬的失态。但他很快调整好了神色,垂首答道:“先夫人……属下确实曾见过几面。” “那位崔夫人……” 程荀刚想问什么,话音却蓦地止住了。她陡然反应过来,无论她今日与崔媛有多亲厚的关系,都不适合向一个与崔家无关的男子,询问逝者的种种。 晏立勇将她的神态看在眼中,只平声道:“属下从前听闻先夫人秀外慧中、声名极佳,对待府里下人也极厚道。至于旁的,属下便不得而知了。” 程荀露出一丝窘态,与他寒暄两句,匆匆离去了。 背后,晏立勇手握长枪,在原地怔怔站了许久。直到贺川从旁路过,有些疑惑地喊了一声。 晏立勇收敛神情,此时才想起来问:“我看今日主子天不亮便起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唉,是崔夫人病了,主子贴身照顾了一夜。昨夜睡得太沉,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贺川有些懊恼,转身朝外走,“不说了,我先去看看主子。” 晏立勇与她作别,若有所思。 - 得知崔夫人回到紘城后病倒了,王伯元也终于打开房门,往孟府来走动。 再见王伯元,程荀才发现,这回的伤势竟并非伪装。虽不至于致命,却也绝非她原先所想的那般轻省。 他那右臂悬在胸前,被木板和布条牢牢夹住,左臂也裹满布条,上头还洇着血迹;头发也被烧焦不少,杂乱卷曲的断发在头上张牙舞爪地竖着,又狼狈又好笑。 王伯元自踏进孟府那一刻起,向来豪放洒脱的步子就有些扭捏,等到见了程荀,虽强装着镇定,可在程荀沉默的端详中,脸上却还是露出些不自在。 直到程荀一句真挚的“伯元哥,今日风采不输往日啊”,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王伯元捋捋自己一头乱发,恢复了往日的精神头,姿态懒散地抬手作揖。 “比起程老板,那还是稍逊一‘头’。” 二人相视一笑。 孟府内一派平静,将军府内却不大安生。 此前范春霖重伤,将军府上下人心惶惶、管束松散,程荀安插的人轻易就混了进去。正想着再活动活动关系,往范春霖院子去时,范春霖的母亲、范脩的大夫人段氏来了。 范春霖重伤久久不愈,段夫人终于坐不住,亲自赶来紘城照料亲子。 段氏出身京畿的书香世家,为人做派都是一副轻言细语、端庄得体的模样。可她毕竟浸淫后宅数十年,能将范脩几个爱妾死死压住,手段与本事不容小觑。 刚到紘城,段氏就将将军府上下清洗了一遍,凡是来历不明、身份有疑的,统统被扫地出门。 程荀安插的探子为人机灵,提前打点了一二,并未被直接轰走,但是也被调到了外门,眼下只能做些可有可无的活计。 程荀得到消息后,心间不免泛起些波澜。 对这位段氏,她唯一知晓的,便是范春霖儿时拜师石青先生的那段旧事。 范春霖儿时身弱,范家请了高人,算出需得在汉中寻贵人镇住命,寻来寻去,就找上了石青先生。 石青为人清高、不慕权贵,为了让范春霖拜入其门下,段氏放下总兵夫人的身段,甘愿在汉中做了三年“书童”。 第390章 范春霖少年能有如此盛名,少不了时人对段氏这份忍辱负重、所虑深远的慈母心的看重与赞扬。 她对段氏,原本只有个坚忍、爱子的模糊印象;直到今日,她才恍然,范春霖后来行事如此荒唐,都能将几个年长的庶兄狠狠打压在身下,段氏恐怕才是最大的功臣。 段氏大刀阔斧的清理内宅,虽不便线人行动,却也多少让人读出几分端倪。 原因无他,段氏素有贤名,行事做派也恪守大家世族的规矩。 对寻常的有疑的仆从,段氏多半是将其调至不重要的位子上,至多就是轰出去了事,绝无主家虐杀仆从的道理; 可被她处理的一拨人中,就有几个是当夜就被段氏手下带走、后来下落不明的。 线人几近辗转打听,最后在紘城外数十里的荒山中,发现了他们“自缢”的尸体。再往下挖,才发现,这几人竟是因为疑似与范春霖几个庶兄有些影影绰绰的联系,才被段氏赶尽杀绝。 晏立勇向程荀一五一十禀报了消息,程荀听后,眉梢微扬,只道:“段氏这手段,倒确实是熟稔、‘规矩’得很。” 范春霖的病迟迟不见好转,段氏甫一抵达,最先找的不是大夫,竟是清扫门户来了。看来,段氏是将疑心放在了几个庶兄身上。 不过,段氏如此做派也算不得错。毕竟,若范春霖当真出了个好歹,受益最大的,不就是那几个被他弹压许久的兄长么? “主子,那您看眼下……”晏立勇问道。 “见机行事吧。”想了想,她又冷不丁问道,“你说,范春霖知不知道这事儿呢?” 晏立勇一顿,谨慎道:“您说的,是范家兄弟阋墙、买通仆从之事,还是段氏处置几人之事?若是前者,范家内斗至此,属下觉着,他应是知道的。” 若是后者,范春霖不是已病入膏肓、生死不知了么? 程荀不置可否,兀自偏过头。 窗外立了棵酸枣树,秋天孟宅修缮时从别处移来时,还是枝叶婆娑的模样。一冬过去,稀疏的枯枝被雪压断,稀稀拉拉落了一地,已然有了枯死之相。现下再回想起来,早在秋日,这酸枣树就露出了濒死的端倪。 晏立勇见她默然不语,以为她不满这个答案,又追问:“主子,可要我派人去查探一番?” 她望着那枯枝,神态沉静。 “无事,他总会告诉我们的。” 晏立勇闻言一怔。 - 崔夫人缠绵病榻数日,待身体好转时,已是上元日。 上元那日清晨,崔夫人终于接到从京城送来的数封书信。 山长水远,书信不便,不知中途出了什么岔子,竟将孟忻不同时日写的信,一并送来了。 书信送到孟府,程荀本有心问问这信里可说了京城眼下的情况,可见崔夫人捏着信先是悄悄红了眼眶、又抑制不住笑意的模样,程荀默默闭上了嘴。 一顿早膳还没用完,崔夫人已然心不在焉,筷子几次伸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小菜上。程荀也极有眼色,随意往嘴里塞了几口,拉着妱儿便告退了。 可怜妱儿被她拉出门时,嘴里还咬着半个饼子,一脸茫然地看着程荀。 程荀叹息一声,伸手将她嘴边粘着的芝麻取下,怅然感叹:“妱儿啊,怎么还不懂呢。” 贺川在旁捂着嘴偷偷笑了。 许是孟忻的信来得及时,恹恹数日的崔夫人今日难得精神好,竟然起了玩兴,让程荀带她去城里逛逛。 崔媛虽也在紘城呆了些时日,可先前又是照顾程荀身子、又是与意图捉拿程荀审问的蒋毅方、陈毅禾周旋,这次又病倒数日,还未曾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边陲小城。 恰逢上元佳节,虽说紘城方才遭逢大难,可或许是为了庆贺这死里逃生的新年,也或许需要节日的喜庆冲淡鞑靼铁骑的阴影,百姓们对节庆的热情竟不输往年。 虽说城中各处仍戒严,可已然有不少商铺开门迎客,三里大街上,更是被彩灯、红绸装点一新。 也不知谁的主意,当初与鞑靼商谈互市协议时,放在新丰酒楼门前的灯山也被搬了过来。五光十色、甚是夺目。 程荀也凑热闹,早早地就让人将三里大街的那几间铺子腾空,请了城中做红白喜事席面的厨子,自掏腰包,准备以“程杜”的名义,给来往百姓们摆个一夜的流水席。 得知崔夫人起了游乐的性子,程荀自是欢欣。天擦黑时,一行人便从孟府出门,马车摇摇晃晃,朝城中最是繁荣的三里大街去。 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后的节庆,百姓们的兴致较之往年还要高涨。还隔着两条街,程荀便在马车上隐隐听见了喧闹。 待走下马车,众人更是眼前一亮。 整条大街行人如织,鼎沸的人声夹着爆竹的连响,在耳畔闹个不停。 彩灯将整条街照得亮如白日,可灯山上如梦似幻的色彩,却为这夜添了几分寻常白日不得见的绚烂。 爆竹燃尽的烟雾中,有孩童手举着糖画嬉笑着破雾而来;空气中隐约传来炭火烧羊的焦香,瘦得竹竿一般的少年循着香味钻进人群。 不远处的人群中忽然得见一道熟悉的、噩梦般的火焰,程荀还来不及心惊,只听人群中爆开一阵欢呼声。 第391章 程荀抬手抚上胸前,缓缓平息过快的心跳。 所谓太平盛世、人间烟火,大抵不过如是。 第161章 昨昔梦 光华流转, 鱼龙舞动。灯火绚烂通明,被战乱阴云笼罩许久的紘城,也好似终于挣脱灰暗的枷锁,展露出前所未有的盛景。 “今儿个是来着了。” 短暂的讶然后, 崔夫人张望着四周, 笑意盈盈说道。 程荀搀扶着她的手臂, 与她并肩往街上走, 附和道:“姨母是有福之人,这头一回上街,就遇上了紘城难见的景象。” 崔夫人出生锦绣烟花之地, 又在皇城根下住了几十年, 如何没见过繁花锦簇、软红十丈的场面? 可即便看尽了苏杭、盛京的物阜民安, 这座西北边陲小城历经大难、死里逃生后迸发的生机,仍是令人动容。 踏入三里大街,周遭更是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行人衣着朴素,就连亲卫也一身便装, 可还是被眼尖的百姓认了出来。 “……程老板?唉哟!是程老板!” 有面熟的大娘挡住程荀去路, 满面惊喜地喊着。大娘中气十足,周围一圈百姓纷纷投来视线,不多时, 一行人竟被百姓牢牢围住。 那大娘脸上溢着喜悦,将手中拉着的孩子往前推一推,激动道:“程老板, 可多亏了您之前施粥, 我家三郎才能活蹦乱跳的!您不知道, 之前这孩子面黄寡瘦的啊,我恨不得把身上的肉都剜了给他!” 此话一出, 旁边围观的百姓也七嘴八舌说起来。 “可不是!若非那几袋子粮,恐怕不等胡人杀进来,我一家老小早饿死了!” “胡人攻城那日,还好程老板将我两口子拉走了……那火啊,直往我家中冒,我家柴灶都烧塌了……还好,还好人没事啊……” “还有我……” 百姓们争先恐后诉说着,有人眼含热泪,有人喜不自胜,更有人拉着自家小儿就要给程荀下跪,满口说着“大善人”“当世菩萨”。 程荀被百姓们夹在中间,向来稳重淡然的眉宇间也不由闪过手足无措。 百姓们的致谢与感慨如洪水般朝她涌来。她站在中间,望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不知为何,竟然能够从飞速闪回的记忆中抓住他们的身影。 猎猎寒风中从天亮站到天黑,在粥棚自发为往来百姓打粥的小娘子; 临时搭建的伤员房中,握着看不出面目的年轻小伙的手,强忍悲痛,为他拭去脸上硝烟泥灰的老妇人; 还有瘸着一条腿,步履蹒跚、却面容坚毅地指挥百姓去孙府躲藏的老汉。 那些回忆有如吉光片羽,轻轻托起程荀紧张无措的心上,她竟感到几分飘然。 周遭喧闹如潮,程荀却蓦地怔住了。 人声渐渐远去,耳畔忽然想起遥远而熟悉的穿庭竹风。 她骤然想到几年前,她踏着江上薄雾,喃喃的那句。 “我要去看看,这世上,还有什么活法。” 五年时光荏苒,彼时的山风终于吹拂到今日她的额前,无声而笃定地告诉她,这就是她要选的活法。 耳畔风声不断,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好似不是千里冰封的西北小城,而是那座终年常绿的四台山。 鼻尖仿佛嗅到潮湿的泥土气息,程荀慢半拍想,若是今日…… ……若是今日,他在就好了。 程荀神思恍惚,一旁的崔夫人却被百姓的喊声点燃,一股侠义与热血在心头上涌,她竟抛去了世家命妇的矜持庄重,抬手握拳、振臂高呼: “今日上元,咱们不说别的外道话,程杜的铺子开到天明,乡亲们吃好喝好!千万莫拘束!” 周遭霎时一静,而后爆发出直冲云霄的欢呼与叫好! 此时恰逢不远处有商户点了爆竹,一众围观百姓向后躲避,步子朝包围程荀的人群倒去。 推搡之间,人群猛地向内挤去,一干亲卫反应极快,立时上前护住了主子!程荀手臂一紧,陡然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拉出蜂拥的人群,朝外奔去。 另一边,崔夫人与妱儿也被亲卫带出拥堵处。上元日上维持秩序的小吏匆匆赶来,大声驱散民众。 崔夫人被吓得不轻,直到被带到一旁僻静处仍心有余悸。 她握着丝帕轻抚心口,想起自己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又是后怕又是羞赧,背过身不愿开口。 直到旁边妱儿焦急地拍拍她,又指了周围一圈,手指飞快比划:“人呢?” 崔夫人一愣,环视周遭,当即惊叫:“阿荀呢!” 在旁沉默许久的贺川终于开口,她站在矮巷阴影中,眼神躲闪,清清嗓子眼:“属下、属下看见旁的亲卫将主子带走了。” 说完,她瞥了一眼一旁便装的晏立勇,又欲盖弥彰道:“主子待在街上,难免被百姓围住,若出了什么岔子……反倒不美。不如与夫人分开行动。” 崔夫人点点头,虽有些惋惜,却也明白大局为重,整理好心绪,又带着一干人逛上元街市。 贺川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落到晏立勇旁边,用气音,目不斜视问道:“我没看错吧?” 第392章 晏立勇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情绪。他斜眼瞥了贺川一眼,没说话,快步跟到府中女眷身后。 贺川摸摸下巴,喃喃自语:“倒也……不奇怪。” - 那厢,还未等程荀反应过来,她就被人拖拽着,灵活地钻过了拥挤的人群。 紧扣自己胳膊的手修长有力,男子高束的马尾在五光十色的朦胧背景中随风飘扬,程荀怔怔望着,心中浮起一个不可置信的猜想。 耳畔风声四起,她紧跟他的步子,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看清他的样貌,却始终慢一步。 直到一路奔至三里大街尽头,那人才终于止住脚步。程荀跑得气喘吁吁,那人不知为何也累得半弯着腰,将双手搭在程荀肩上,毫不避讳的样子。 程荀没有推开他,在不断加快的心跳声中,面前这人终于抬起了头。 阑珊的灯火中,男人额前碎发随风摇动,挺直的鼻梁被寒风冻得微微泛红。他嘴唇微勾,带着恶作剧般的笑意,眼神明亮地望着她。 街市上灯火有如星芒,在他身后晕出大大小小的光点。刹那间,风好似都静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程荀愣在原地,傻傻望着他,不知为何,声音都有些发抖。 晏决明只是含笑望着她。 “不对,不是……”她猛地反应过来,看了眼四周,压低声音,“不是那位叫你回京么?” 晏决明终于直起身,伸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声音清冽如泉:“中途回来一夜,不碍事。” “荒唐。”程荀难得有些生气,神色急切,“你都走了三、四天了!来来回回奔波也不嫌累,万一误了正事怎么办!” “同你过上元,就是正事啊。” “你……”程荀怔住了。 晏决明脸上笑意不改,仍旧抱着双臂,一派云淡风轻地看着她。 “区区一个上元罢了,未免也太任性了……” 她移开视线,小声喃喃。 晏决明轻笑一声,朝她走近一步,手不动声色地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区区一个上元’?那你可大错特错了。” 程荀偏头看过去,眼中满是疑惑和不解:“那你说,这上元与旁的日子,与除夕、与初一,有什么不同?” “反正就是不一样。”晏决明眉梢微扬,轻描淡写盖过去,“况且,你我多少年未一起过过上元了?” 程荀面上“嘁”了一声,心里却细细密密泛起些甜。她侧过身,面朝着大街,藏在大氅宽袖下的手悄悄伸出来,轻轻挠了挠他掌心。 晏决明的手还拉着程荀袖口,察觉到手心微不可察的痒意,他下意识垂眸望去。素色的大氅下,程荀一截手指露在袖口,如削葱根。 似是察觉到晏决明的视线,那指节非但没有退缩,反倒从袖中伸了出来,慢慢抓住了他的小指。 晏决明一懵,脸唰地红了。 他想,还好赶回来了。 收到太子密信的当日,晏决明心知已是收网之时,当即决定带人赶回京城。方走了三日,听手下将士说起过几日就是上元,他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想起程荀。 真是奇怪,前线抗敌的数月都捱过来了,怎么方才见过面、共处了几日,在这个关头,就忍不下这离情呢? 没有纠结多久,他喊来冯平,吩咐他带领人马继续上京,自己则调转马头,昼夜不歇赶往紘城。 他不求别的,只要……见她一面就好。 身下战马跑了整整一个日夜,终于在今夜抵达了紘城。心雀跃了一路,身体几乎感受不到疲倦,直到看见程荀的一瞬,忐忑的心才蓦然平静下来。 柔软的掌心握住自己的小指,笑意不断从嘴角溢出,晏决明正想反手牵住她的手,只听身畔人犹犹豫豫问道:“你这样,会不会被认出来啊?” 晏决明脸色一僵,忽然抽出手、背过身,只给程荀留了个背影。程荀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他好似从袖中拿出了什么东西,抬手按在脸上。 她看着他愈发泛红的耳根,恍然明白过来,拉长调子憋笑道:“哦——原来你记着这事儿的啊。” 那人背着身,不愿转过来,闷声闷气说道:“不记着还能怎么办,谁叫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呢。” 他这话说得委屈巴巴,程荀负手从他背后探出身子,晏决明一时不察,来不及躲避,居然抬手挡住了下巴上的假胡子。 程荀眨眨眼,望着他难掩尴尬之色的眼睛,佯装生气:“大好的日子,拿什么‘戴罪之身’搪塞我,分明要我听了不高兴。” 范春霖只能放下手,夹杂着些许无奈和羞赧,垂眸敛眉,小声说道:“好啦……” 程荀“噗嗤”一下笑出声,不再逗弄他,转身向街市上走去。 身后,晏决明也收起那副故意惹她发笑的神情,笑着摇摇头,大步流星跟上去,与她并肩向前。 街市仍旧拥挤,身边来往人群摩肩擦踵,时不时被人流推搡着行走。 不知何时起,二人走得越来越近,宽袍大袖的遮挡下,一大一小两只手背轻轻相撞。直到人群忽然向前一推,程荀一时不察,差点被绊倒在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稳稳地牵住了她的手。 第393章 程荀借力站直,清了清嗓子,目不斜视,继续往前。二人没有对视,就这么隐秘地牵着彼此的手,慢悠悠走在大街上。 三里大街上热闹分毫不减。 算不得多精巧、却造型各异的花灯悬挂在街道两旁,卖货郎手提兔儿、大虾、锦鲤模样的灯笼,手一动,那鱼儿、虾儿好似活了一般,在万千灯火中游走。 卖货郎游街串巷叫卖着,惹得小儿缠着爹娘要去买。 顶缸喷火卖艺的杂耍班子站在人群中间,说念唱打、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周围一圈百姓看得目不转睛,丢出去的铜板虽不多,可这叫好声却极捧场。地上铜盆空空如也,老班主也不恼,插着手,依旧好脾气地笑着。 程荀来回张望着,将一切尽收眼底,也忍不住微微笑了。 “阿荀。” 身旁人忽然开口唤她,程荀抬眼望去。 “直到方才我才明白,你究竟为紘城做了什么。” 程荀想起方才众多百姓激动的神情与言辞,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看见啦。” 晏决明低垂的眸光似水般柔和。他在袖中轻轻晃了晃程荀的手,静静凝望着她,问道:“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程荀一怔,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什么哪一步?”她不解的重复。 晏决明站在她身前,目光认真而笃定。 “阿荀,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程荀想说什么,嘴唇翕张几下,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这样的话,她并非头一次听旁人说。 “若是男子”,这四个字背后包涵太多情绪,有行商时遇到的德高望重之人满含讥诮地讽刺,也有杜三娘这般的亲密的同伴酒后带着遗憾地感叹。 可无论哪种情绪,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她不如男子,只因为她不是男子。 她心中本能地抵触这句话,甚至微微偏过头不愿再与他对视,晏决明却在此时又开了口。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程荀眼皮猛地一跳,转头看向他。 晏决明一如方才那般认真地看着她,可眼中却多了些别的情绪。 他一字一句道:“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程荀心头一震,脑中重复着他那句话,某种陌生的亢奋在身体五脏六腑中飞速涌动,好似马上就要冲出血肉经脉一般。 她想要什么?他又能为她争什么? 周遭人流匆匆,程荀与晏决明相对而立,时间都仿佛静止了。 他坚定而期待地望着她,而她神色怔忡,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二人对视的瞬间,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年轻而雀跃的男声。 “阿荀、姐!” 突如其来的人声骤然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二人循声望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几步外,夹在着惊喜与兴奋,大咧咧朝程荀挥手。 “沈烁?”程荀讶然道。 说话间,只见沈烁急匆匆穿过人群,几步小跑到程荀面前,话语连珠:“自几个月前你离开紘城,我便再也未见过你,偏偏我又被兄长关在老宅……直到前几日听说紘城出事了,我才偷偷跑出来了,还好你没事!” 沈烁数月未见程荀,在大同的沈家老宅消息闭塞,直到今日才再见程荀,情绪很是激动。说着,他忍不住上下打量着程荀,生怕她哪里受了伤,缺胳膊少腿了。 眼神刚从脸上往下滑,程荀身前忽然伸出一只手,突兀地挡住了他的视线。 沈烁一愣,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这才发现程荀身旁这人竟不是寻常亲卫,而是乔装打扮的晏决明! “晏……!” 他敢要惊呼出声,程荀眼疾手快地踩了他一脚,沈烁赶忙将话吞到肚子里。 眼见周围路过的百姓似乎有意无意望着投来视线,程荀不敢再多说,给晏决明使了个眼色,带着二人躲到旁边僻静的小巷里。 走进小巷,程荀揉揉莫名发胀的额角,这才看向沈烁。 “这件事……”她朝晏决明的方向轻抬下巴,语气恳切,“还劳你保密,可好?” 沈烁尚还有些错愕,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 程荀松了口气,想起不久前的往事,不由道:“之前太过匆忙,还未与你道谢。若非你告诉我,只怕我还被蒙在鼓里。” 沈烁一愣,想起最后一次见她时,便是自己给她报信神隐骑在大同出了事。后来又眼见晏决明背上叛国之罪,程荀几处奔走,为他转圜。甚至最后直接带人出走紘城,茫茫大漠中寻找他的踪迹。 回忆纷至沓来,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股酸涩,竟然压倒了重遇她的喜悦。 他瞥了晏决明一眼,不冷不热道:“看来晏将军并无大碍,你也能放心了。” 程荀从他语气中听出些不对,晏决明却直接开了口。 “沈公子所言极是。若不是阿荀带人将鄙人找到,只怕今日某已是雪原上一具被灰狼啃食殆尽的骸骨了。” 第394章 沈烁脸上浮起些许不忿,他强压下怒意,冷冷道:“晏将军知道就好。阿荀身子本就虚弱,本该在江南、京城那等地方安安逸逸享福,却为晏将军在这西北大漠东奔西走,晏将军实在亏欠良多。” 晏决明飞快回道:“这是自然,我亏欠阿荀良多,将来自会补偿。” 沈烁一噎,又立马反唇相讥:“只是不知,晏将军背着这‘投敌叛国’的罪名,何日才能补偿呢?” “行了。”程荀眉头紧皱,终于找到时机插进话。 小巷霎时一静,程荀闭了闭眼睛,对晏决明说:“你先去巷口。” 晏决明胸膛起伏,面沉如水,却还是听程荀的话,转身走到几步外。 程荀停顿片刻,转过头,看向沈烁。 “这次要在紘城呆多久?”她缓和语气,主动问道。 沈烁却仍沉浸在方才的争执中,张口便道:“阿荀,我替你不值,你可知……” “是我自愿的。” 程荀利落地打断他。 沈烁愣在原地,好似突然失声了一般。 程荀轻叹一声,移开视线。 “为他做的那些,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与他之间,也从来说不上什么亏不亏欠。” 此话一出,沈烁好似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攥紧了拳头,霎时僵在原地。沉默片刻,他嘴角扯开一个苦涩的笑,自嘲一般喃喃一句:“果然……” 说罢,他松开拳头、挺直腰背,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混不吝的模样,张口便道: “哎呀,这不是我哥也在紘城么,我就不急着走了。现在灰溜溜回大同,才是惹家里笑话呢……” 沈烁漫无边际地闲扯着,程荀也调整好情绪,时不时附和两声。方才那瞬间的试探快得仿若鱼儿探出水面,不过顷刻之间,便又沉了下去。 聊了没多久,背后传来几道脚步,程荀转过身,却见晏立勇不知何时赶来了。 “你……”程荀讶然。 “主子,范府派人过来,请您去府上一叙。” 程荀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微蹙,反问道:“范府?请我?” 晏立勇点点头:“是段夫人身边人来请的。” 说罢,晏立勇凑近些,在程荀耳畔低声道:“范府……今夜好像出事了。府门前连白布都挂起了。” 程荀一震,满心不可思议。 “走。” 来不及再与沈烁寒暄,她转身飞快走出小巷。 第162章 母与子 上元日, 三里大街上熙熙攘攘、热火朝天,一派繁荣景象;可几条街巷外的将军府内,却冷清死寂、人心惶惶。 一个时辰前。 银月如盘,冷白的月色尽数洒下, 照得整座范宅更显凄然。风中隐隐传来寒鸦嘲哳啼鸣, 像某种迟来的预兆, 不断向此处迫近。 范宅虽顶了个将军府的名头, 可范春霖显然未在这宅院的修缮维护上花力气。下头官员曾特意献上一批名贵的金丝竹,只被他随意植在游廊两侧,此时也早已枝枯叶落, 一片草木萧疏之意。 若是换了平日, 段氏路过这游廊时, 恐怕还会斥责几句下人偷懒耍奸;可今日,她行走其中,脚步仓惶、花容失色,早已失了稳重端庄的模样。 段氏带着人马一路匆匆奔至正院, 只见庭院中灯火通明, 几个卫兵站在门前候着,屋内哭声此起彼伏,下人声嘶力竭地喊着:“主子!将军!” 听到哭声的一瞬, 段氏眼前一黑,差点软倒在地。 两个丫鬟抖着手脚将段氏搀扶起身,段氏瘦削的手紧紧攥住丫鬟的手臂, 用力得指甲都深陷进皮肉中去, 丫鬟却不敢露出分毫异样, 强忍着痛色扶段氏进屋。 踏入屋中,浓重的草药味与血腥味中, 范春霖躺在床榻中生死不知,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跪倒在床前,哭得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见段氏来了,几人跪爬到一边,哭声也渐弱了些,臊眉耷眼,大气都不敢喘。 段氏扑到范春霖床前,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充血肿胀,脖颈上横亘着一条醒目的红痕;而脚边地面上,还丢着一团床褥撕成的布条,隐约渗着血迹。 不必多说,段氏霎时明白了过来。府内的大夫也在此时匆忙赶来,见屋中景象,不敢多问,用袖子哆哆嗦嗦擦去额前的汗,飞快小跑到床前为范春霖诊治。 段氏面色铁青,退开几步,走到其中一个小厮面前,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用力极大,小厮整个身体趴伏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片红肿,却丝毫不敢求饶,浑身抖得筛子一样。 “都给我滚。”眼前一阵阵发黑,段氏强忍怒意,对跪了满地的小厮低声呵斥道。 几个小厮连滚带爬逃出屋内,丫鬟眼疾手快地给她端来椅子,段氏倚靠在椅上,面色空茫,浑身力气都像被抽走一般,好似丢了半条命。 段氏就坐在身后,身前又是范家嫡子,大夫不敢有丝毫松懈,提起一万颗心救治。 好在下人们发现及时,并未酿成大祸,大夫略施几针,范春霖终于睁开了眼。 大夫随丫鬟出去开药方,木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只剩范春霖母子。 第395章 段氏缓慢起身,目光僵直,走到范春霖床前。 范春霖微微睁开眼,淡漠的眼神落在段氏身上。他眼中没有丝毫悔恨与恐惧,陌生得令段氏心惊,段氏对上那双眸子,只觉天都要塌了。 “你这是不孝。”她双唇颤抖,从牙间挤出这几个字。 范春霖移开视线,恍若未闻。 他的态度终于激怒了段氏,她高高抬起一只手,可下一瞬,那巴掌竟重重落在了自己脸上。 段氏站在床榻前,两只手左右开弓,拼命抽在自己脸上。一声又一声清脆巴掌声中,她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都是娘亲的错,是娘亲没把你教好。” 在她近似疯魔的抽打下,她的两颊迅速肿起,用篾子细细梳起的头发也松了,散乱地落在脸侧,整个人都仿佛陷入癫狂一般。 可她很快发现,无论她如何抽打自己,范春霖都没有丝毫的波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吝投过来。 反应过来后,段氏心中浮起一阵灭顶的恐慌。 她停下动作,跪倒在他床前,双手扶住他的肩膀,含着哭腔小心翼翼道:“儿子,儿子,你别吓娘,你看看娘啊!” 话一开口,她的眼泪如同开了闸,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你若是出了事,娘亲可怎么活啊…… “你难道忘了,当年在汉中,娘亲含辛茹苦将你拉扯长大,受了多少苦?寒冬腊月为你洗砚台,一双手现在都长满了冻疮,你怎能这般对娘? “你若出了事,整个范家都要便宜了你那两个哥哥,娘亲多年的苦心,可就都白费了……” 说着,她语气一顿,忽然变得咄咄逼人:“你与我实话说,可是有人在你耳边说闲话了,逼得你自戕!告诉娘亲,娘亲绝不会放过那等狼子野心的货!” 范春霖沉默已久,终于在此时有了反应。他微微偏过头,干哑失声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娘,我院里的人呢?” 段氏愣了一下,回道:“我嫌你身边的人不干净,便将他们撤走了些。” 范春霖仍静静看着她,轻轻道:“你杀了他们。” 段氏眉心一跳,脸色有些难看,不解而急切地解释:“你那两个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你还看不出来么?他们巴不得你死!我不先一步为你下手,难道眼睁睁看着他们来害你?娘亲是为你好!” 段氏落着泪,仍喋喋不休说着,从范脩偏宠家中妾室的酸楚、自己老来得子的不容易、为范春霖拜师石青先生做出的种种退让与付出,一直说到为他筹谋婚事、铺平前途,可谓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可范春霖听着那些从小听到大的陈词滥调与苦口婆心,只是闭上了眼睛,不再言语。 直到段氏的话音稍稍停歇,范春霖冷不丁开了口。 “我要见程荀。” 段氏没听清,下意识重复:“谁?” “程荀,程杜商号的当家,孟忻的义女。” 段氏眉头紧蹙,终于中记忆中翻检出片段。 “就是近来在紘城出了好大风头的‘程杜’?”说着,她看了范春霖一眼,有些犹豫,“我怎么记得,她年过二十了,都还未成婚?” 自打守城一役结束后,“程杜”的名号就传遍了紘城,哪怕段氏不过初来乍到,也多少有所听闻,更何况,这女子背后身份可不一般。 不光是孟忻与崔媛的义女,与宁远侯府那位戴罪的世子更是表兄妹关系。明明身份如此微妙,这女子偏偏毫不遮掩避嫌,反倒在紘城搅弄起风云! 以她个人而言,她很不喜欢这个不安分的女子。 “你与她什么关系?” 段氏警惕发问,心中愈发忐忑。 “我可告诉你,蕙兰还在家中等你,那个女子不是个轻省的,背后牵扯极多,可不能招惹!” 而范春霖只紧闭着双眼,再也不愿开口说一个字。 二人僵持许久,段氏终于退让一步。 “好,你便等着我替你找来这姓程的!” 她咬牙起身,拂袖离去。 疾驰到门口,她骤然刹住脚步。深吸两口气,段氏抬手将散乱的头发用手梳到脑后,才打开门,厉声吩咐:“进去看好你们主子。若再出事,仔细你们的皮。” 小厮们纷纷答是,冒着腰从她身侧进屋。段氏又随手指了一人,将他留下,盘问道:“程杜商号的那个当家,与你主子此前可有过来往?” 那小厮就是被段氏迎头扇了一巴掌的人,此时瑟缩着身子,低头小声回道:“……确实有过几次往来。” 小厮将程荀与范春霖在酒楼、粥铺前的几次会面一一道来,段氏听后,面色沉如水。 “无论什么法子,去将她‘请’来。”段氏嗤笑一声,冷冷道,“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有什么手段!” - 街市上人流拥堵,晏立勇在前开路,不多时,一行人便坐上马车,赶到几个街巷之外的范宅门前。 范宅门前一片冷清,正门紧闭,只有个小厮在侧门上等候,见到程荀赶来,那小厮马不停蹄跑上前。 “是程小姐吧?我家大夫人有请。” 第396章 小厮语气平淡,姿态却是十足的殷勤,好似怕程荀中途掉头离开似的。 程荀没有理会那小厮,抬眼看了一圈略显寒酸的侧门,故意不满地“啧”了一声。 得知消息后,沈烁本还想跟上来,不知晏决明与其在后说了什么,沈烁便止住了脚步。此时跟在她身后的,就只有晏立勇、晏决明二人。 她朝乔装打扮后的晏决明随意一指,漫不经心道:“你随我一起进去。” 晏决明一身黑衣便装,默不作声地跟上去。程荀刚要上前,那小厮忽然拦了上来,道:“程小姐,我家夫人说,您一人来就行。” 程荀停住脚步,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抱起双臂好整以暇道:“真是奇了。晏立勇,我怎么记得是段夫人临时‘请’我来的,而非我不知礼数地非要上门来吧?” 晏立勇在身后应道:“主子说得对,确实是段夫人方才特意派人来‘请’小姐上门一叙。” “是啊,若不是听闻段夫人在西北素有贤名、待人接物无不规矩妥帖,我又何必放着大好的上元不过,非要过来受委屈呢?” 程荀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既嘲讽段氏办事不知礼、没规矩,还大有转身就走的意思。 那小厮也慌了,赶忙解释:“程小姐误会了,是小的嘴笨,怎会让您受委屈呢!” 程荀不置可否,仍旧抱臂看着他。 小厮思忖片刻,终于一咬牙:“那您看这样,您千金之尊,要带谁进府都行,只是正门那边……” 见目的达成,程荀也无意为难他,摆出一副不耐的模样,打断他的话:“行了,带路吧,别在这磨蹭。” 小厮暗自松了口气,上前为二人带路。 擦身的一瞬,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向前走。 宅院内一片死寂,程荀打量着府内陈设与亭台草木,入眼皆是枯败之色,心中有些讶然。即便是寒冬腊月,这般没有生气的宅院也是少见了。 穿过前院,小厮在正院门前停住脚步。程荀心知时候到了,心神一紧,抬脚穿过墙洞。 几步外,一个衣着古朴大气的女人站在檐下,目光紧紧打量着她。程荀走上前,没有说话,只兀自行了个礼,不等她开口,便站起了身。 女人眼睛一眯,原本打算的下马威落了空,便直接开口道: “你就是,程荀?” 第163章 二十载 “你就是, 程荀?” 段氏站在檐下,下巴微扬,冷冷俯视着台阶下的程荀。 程荀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两眼,平静道:“若夫人找的是程杜商号的‘程荀’, 那想必就是晚辈。不知段夫人今夜请我来, 所为何事?” 初见段氏, 程荀心中略有些诧异。 与想象中的端庄富贵的世家夫人不同, 段氏一身素衣,眉眼细淡,身上不见珠玉, 头上只系了块抹额, 衣着很是简朴。 若非身旁一众下人们众星捧月般的架势, 她看起来不似名震西北的武将家的主母,倒更像个普通读书人家的慈母。 段氏从斗篷中抽出手,搭在丫鬟臂上,缓缓走下台阶。 “我刚到紘城不久, 却也听说了程小姐许多事。”段氏在程荀几步远站定, 目光严肃,口中吐出的话却是十足十的讥诮,“程小姐还是未嫁之身, 就能在紘城搅弄风云,当真是有本事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在暗中观察四处情况的晏决明目光一凝, 冷冷地落到了段氏身上。 而程荀眉梢微扬, 大大方方接下了这“夸奖”, 坦然道:“晚辈不过是略施绵薄之力,段夫人谬赞了。” 段氏一拳打在棉花上, 气得不轻,却只能阴阳怪气一声:“倒是个牙尖嘴利的。” “段夫人大费周章请晚辈过来,就是要说这个?那可多少有些不巧了。” 程荀扯出个任人挑不出错的笑,语气温和,绵里藏针,“晚辈才疏学浅,可于赈灾、济民一事多少也有些经验,若真要一五一十道来,恐怕就要说到天明了。” 段氏显然没想到程荀看着斯文内敛,性子竟是个难对付的滚刀肉,面色一时有些难看。 刚想说什么,屋内突然跑出一个小厮,在段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段氏神情几经变化,最终落在了程荀身上。 “程小姐,实不相瞒,是我家春霖,欲与你一叙。”段氏收起了方才的咄咄逼人,隐忍着怒意,颇有些低声下气地开口。 程荀眨眨眼,故意为难道:“可是……都这个时辰了,孤男寡女的,恐怕不合适吧。若传出去了,指不定外人还要怎么说我‘有本事’呢。” 段氏这下可算尝到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滋味。 可想到范春霖态度坚决,甚至拿自己的性命威胁,她也只能放下身段、一改态度,违心劝道:“程小姐,春霖久病未愈,你就当这是老身的不情之请,去见一见吧。” 见程荀不言语,段氏只能再咬牙退让:“至于外头……你放心,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从范府人口中说出去。” 程荀故作犹豫,半晌才勉强点了头:“既如此,我便依段夫人意思。” 说罢,程荀带着晏决明从她身侧路过,朝室内走去。 第397章 二人与段氏擦肩的瞬间,段氏隐约察觉到一丝凛冽的视线,夹杂着不善,朝她投射而来。 她心中莫名一颤,再转回头去看,只见二人已消失在了屋中。 房门随风而动,砰地一声关起了。 踏入卧房,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警惕。 室内烛火昏暗,甫一进屋,只闻一股浓重的苦药汁味混杂着香薰味,呛得令人眉头紧皱。屋内的仆从不知何时都出去了,偌大一间卧房,只剩屏风后的床榻上,隐约传来了微弱起伏的呼吸。 程荀慢慢走上前。绕过屏风,借着明灭的烛火,依稀看见范春霖躺在床榻上。他两颊凹陷、眼窝青黑,眼睛直直盯着头顶床帐,一张煞白的脸上透着灰败之色,瘦得令人心惊。 听到脚步声,范春霖偏过头,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看向程荀,又移到她身旁乔装打扮的晏决明身上,最后慢悠悠闭上了。 程荀在他床前停下脚步,几人无言对峙了一会儿,程荀主动打破了沉默。 “范将军,鞑靼人尸山火海都挺过来了,又何必在此时寻死?” 范春霖仍闭着眼睛,声如游丝:“我竟不知,范宅的消息能跑得这么快。” “范宅的消息,呵。”程荀轻笑一声,“若没有你范将军的首肯,又如何传得到我耳中呢。” 晏决明从旁边拿来一把椅子,程荀看了他一眼,坐下继续说道:“范将军,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我也不必再遮掩什么。” “从一开始,明里暗里传信给我,引我去金佛寺的,是你;五年前,给辩空大师送去密信,将他引去金佛寺的,也是你,对么?” 范春霖终于睁开眼,看向程荀。 “那么,金佛寺的东西,你可找到了?”他平静问道。 “范将军都将答案放在题面上了,再找不到,岂不白费将军一番苦心?”程荀缓缓道,“我猜,这恐怕是你出过最简单的谜面了。” 室内霎时一静,范春霖咧开嘴,喉咙里传来破风箱一般的古怪笑声: “哈哈哈……果然,果然! “我找你,果然找对了。辩空空负才名,守了金佛寺四五年,最后竟然被你这个黄毛丫头找到了真相……哈哈哈……” 一旁,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的晏决明,自从听见程荀提起所谓“密信”后,眉头就微不可察地蹙起了。 程荀静静听着范春霖状似癫狂的笑声,直到他被剧烈的笑声呛得咳嗽不断,才道:“既如此,想来范将军早就知道金佛寺藏有什么秘密了?” 范春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暇回答程荀。程荀亦没有理会,连声道:“若是您记不清了,也无碍,随我去看看就是。” 范春霖咳过了劲儿,呼吸声急促混乱,嘴角扯出个自嘲的笑,断断续续说道: “那恐怕难了,依我现在这身子,恐怕撑不到红水,就要没命了。” 程荀微微笑了下。 “这倒不必劳烦将军奔波。我将半个藏书阁都拆了,若想看,随时去我府上便是。” 此话一出,范春霖呼吸猛地一停,骤然抬头看向程荀。 “你……” 程荀俯下半身,一张看不出情绪的脸探向范春霖。 “范春霖,你不必与我再绕弯子。今夜你将我请来,难道不就是为了在死前将真相述之于口,以减轻心中所愧么?” 程荀紧紧盯着他的神情,清晰看见了他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 “留给你我的时间都不多,你若真想告诉我什么,便尽快吧。” 程荀坐回原位,施施然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屋内蓦然陷入沉默,一时只剩墙角滴漏铜壶在滴答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范春霖强撑的面具终于碎裂。 他平躺在床上,仿佛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用某种叙述旁人故事的语气,不带一丝起伏的情绪,平静开了口。 “我自小在石青先生家长大,五岁前有母亲陪伴左右,五岁后,母亲回了西北,此后就独我一人与先生、师兄们同住。 “我与沈焕同住了八年。” 他声音稍顿,像是陷入了回忆。 “十岁那年,沈家出事,一天夜里,沈焕接到他大同家中送来的信,连夜就收拾包袱走了。 “那天夜里下了雨,雨声很大,盖得他哭声若有似无。他没有与我道别,我也未曾过问他家中情况,只假装睡着了。 “等天亮后,我跑去问先生,沈焕可还会回来?先生没有回答我,只是重新帮我系了外袍。” “直到四年后,石青先生仙逝,我离开汉中,也未曾再听说过沈焕的消息。”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范春霖又连声咳起来。程荀顺手拿起床榻旁的茶壶,倒了杯温水递给他。范春霖接过茶杯,艰难地咽下水,终于止住了咳。 他缓了缓,又继续说道: “那时我不过十四,托家中的福,在汉中、乃至西北都有了些微不足道的名声。家中几个兄长已经从了武,父亲便催我回去科举。 “我少时叛逆,一心念着行万里路、访古问今,在回家途中,偷偷撇开护卫与仆从,独自一人跑了。” 第398章 “其中第一站,便是几年前因为一场大火,失了传承的两朝古寺,金佛寺。” 程荀默然听着,听到此时,不禁抬头看向了他。 范春霖双眼放空,嘴唇有些颤抖。 “金佛寺内一片被烧毁的残垣断壁,为数不多保留完好的百年古建,也不过一个藏书阁。藏书阁上挂着把铜锁,生了锈,轻轻一敲就落了。 “我顺着那藏书阁,一楼一楼往上走,最后看见了……” 他话音一顿,身体某处像被人狠狠一刺,脸上浮现出隐忍的痛楚,牙齿都在打颤。他嘴唇几次开合,终于抖着声音说出那句话。 “……看见了,满墙的血书。” 晏决明心神微震,抬头看向程荀,却见她猛地站起身,一步步朝床榻上的范春霖走去,神色却一派平静,不断冷声逼问道: “血书上写了什么?” “写了,写了,沈家……和范家……范家的罪证。” “不止那满墙的血书,对么?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看见了……看见了,一具白骨……” “然后呢!你做了什么!” “我……我……” 范春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陷入梦魇,摇摇欲坠的理智在程荀寸步不让的逼问中不断崩塌,最后只能凄厉地重复一句话: “我将它藏起来了!藏起来了!藏起来了啊……” 程荀脚步蓦然一停,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消弭。她站在床前,静静看着范春霖,轻声问:“范春霖,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第164章 天明时 “范春霖, 过去二十年,你可问心有愧?” 程荀一步一问,终于在最后一刻,在范春霖头上落下铡刀。 而范春霖心中竖起的防线接连溃败, 终于丢盔卸甲。他抬起手, 挡住自己的面孔, 指缝中漏出粗重的呼吸与压抑的哽咽。 “沈家满门忠烈, 世代戍守边关,沈焕更是自小就与你长大的师兄。范春霖,这么多年, 你夜里当真睡得着么?你就不怕惨死的沈家怨魂找上你么?” 程荀立在床前, 目光冰冷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半晌, 他放下颤抖的双手,一双糊满泪水的眼睛空落落地睁着,哑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床被下,范春霖蜷缩着身子, 骨头的轮廓都清晰可见, 瘦得令人心惊。 程荀看着他数日内飞速憔悴下来的模样,抿抿唇,问道:“要将满墙血书用柜子盖住, 不是易事。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将整座楼都烧了?” 范春霖被程荀问得一愣,怔怔地望着床帐上的纹理, 半晌都说不出话。 于他而言, 十四岁的一切, 都像个遥远而缥缈的梦。如今回忆起来,好似眼前蒙了层纱, 摸不透、看不清,甚至时常令他怀疑,一切或许只是他酒后的一场臆梦罢了。 翻入藏书阁的那天,他依稀记得是个傍晚。 黑暗的藏书阁内弥散着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排排列列的书架上不是梵语写就的晦涩佛经,就是庙里多年来的种种记录,没一会儿,范春霖就失了兴趣。 直到他走到藏书阁顶层。 如血的残阳洒落一地,他循着夕照一脚踏入顶层,此生就此转向另一条岔路。几面墙上刻满了凌乱潦草的文字,他一眼望过去,却看到了令人心惊的几个字眼。 “沈家军”“范脩”“细作”“战败”……他将那墙上的文字翻来覆去读了数遍,直到最后腿一软,直直跌坐在地。 脚边有一块松动的木板,他木着脑子将其推开,发现了其中藏着一具蜷缩的白骨。 那一刻,他的整个世界天崩地裂。 若说方才心中的怀疑还有三分,直到看见那具白骨的瞬间,他几乎可以断定,几年前瓦剌绕过七卫突袭漠南、沈家军出人意料的节节败退、沈仲堂命丧漠南,桩桩件件,恐怕都与范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他能怎么办? 一走了之,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继续做他家世显赫、声名远扬的西北总兵之子? 还是大义灭亲,带着证据逃亡京城,敲响那一座登闻鼓? 从月升待到天明,范春霖与那具白骨对坐一夜,最终下定决心:至少,他该亲自求证一二。 他既不敢将这一切坦然露在原处,也不敢一把火将一切毁之一炬,只能笨拙地、费力地从别处搬来柜子,将那满墙的绝笔血泪牢牢盖住。 他想,他不过暂且将一切盖住罢了,待他查明真相,他就,他就…… 在金佛寺待了整整三天,他带着一身尘泥、两手红痕,疯了似的跑回了家。 到家后,范脩、段氏只嘴上责备他两句,欢天喜地为他接风洗尘。 之后的一段时日,他旁敲侧击打探过,偷摸进父亲书房搜寻过,都未能寻找到范家暗害沈家的证据。 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范春霖将金佛寺那有如置身地狱的几天当做南柯一梦,将满墙绝笔看作罗季平发了疯的污蔑。 他想,他要找机会将一切都告诉父亲,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开不了口。 第399章 直到一天夜里,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向范脩坦白,却在书房外无意中听见了范脩与属下的低语。 屋内,那位向来偏宠他、以他为傲的父亲,用某种他陌生的语气,怒斥哈达部落胃口大、伊仁台不守信,明明已经约定好将肃州下的两个村镇给哈达打牙祭,却还妄图将手伸到肃州城。 范春霖听得云里雾里,又听那属下小心提醒瓦剌人多狡诈、伊仁台更是老奸巨猾。 范脩却无奈道,当初因为沈家的事,把柄还落在伊仁台手中,如今也只能暂且妥协。况且,区区两个村镇,给了就给了吧。若没有哈达时不时骚扰一二,新帝上位,不必等沈家倒台,第一个倒的,就是他范家。 属下在旁附和,就算现下应付伊仁台麻烦些,至少借瓦剌之手将沈家铲除了。若非将军先下手,谁知沈仲堂已经查到了哪一步? 范春霖浑身有如雷劈,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悄悄逃回了自己屋子。 当夜,他烧起高热,满口胡话。段氏衣不解带在旁照料一夜,听清他口中的话后,骇得满脸煞白、跌坐在地。 待到天明,范春霖终于从高热中醒来,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只有段氏跪坐在他床前。 他头昏脑涨,茫然发问:母亲,您这是做什么? 段氏抓住他的手,将他攥得生疼,布满血丝的眼里尽是恐惧与哀求。 然后,她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拉着他绵软无力的手,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她说,春霖,我的儿,你是范家子,莫要做出愧对范家之事。 她说,春霖,若此事捅出去,范家毁了,你这辈子也毁了。 她说,春霖,若你说出去,娘亲横竖都是一个死,不如现在就死在我儿手里吧,总好过被关进天牢,平白让京城的亲戚看笑话。 范春霖身子僵住,一颗心如坠冰窖。 他想,他的母亲,他那事事为他着想、他那贤名远播的母亲,果然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她明白他的两难、他的痛苦、他的软肋,然后利落干脆地将这一切当做筹码,赌他会妥协、会低头、会闭嘴。 母亲赢了。 而那个名冠汉中、少有才名的范春霖,彻底死在他十四岁那年。 往事纷至沓来,回忆如一本旧书,残破的书页在他眼前随风而动。他看得痴了,迷迷糊糊中,才听到程荀问道:“五年前,为何要给辩空传信?” 范春霖这才如梦初醒。 他看向程荀,开裂渗血的嘴唇嚅嗫道:“五年前……善儿,我的善儿……” 话音停顿许久,程荀才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 “范家人,此生都是背负罪孽的。”他挣扎着坐起身,瘦得枯槁的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的善儿,应该堂堂正正地活着。” 范春霖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程荀轻易听懂了,一时默然。 他屈服了,浑浑噩噩活了几年,因为新生的血脉,终于鼓起微弱的勇气,向同样心怀执念的辩空送去了蛛丝马迹的消息。 可是不等辩空找到真相,他的“善儿”,便夭折了。 她又问:“为什么又将这消息给了我?” 范春霖好像稍稍清醒了些,目光掠过站在阴影中沉默已久的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又是去岳安找张善道,又是夜探罗季平旧宅,他动作可不小。” “范脩注意到他,与你注意到他,是两回事,对不对?”程荀紧紧盯着他。 “我不喜欢他。”范春霖抿抿唇,“选你,只因为新丰酒楼,你杀了范家派来扰乱和谈的人。” 程荀眼睛微微睁大,不禁反问:“范家?范家为何要扰乱大齐与鞑靼的和谈?” “是瓦剌如此要求的,对么?”说罢,她又迅速反应过来,“你知道呼其图的菜里有毒,所以故意耍酒疯,毁了他的席面?” 范春霖没有否认。 程荀不由冷笑:“原想养寇自重,养着养着,却被寇贼反将一军,当真是荒唐。” 范春霖的坦白补齐了程荀最后的疑问,如今看来,一切都明了了。 二十年前,沈家与范家戍守西北,分别面对东西两面的鞑靼与瓦剌。伊仁台表面与范脩摩擦不断,二人私下却早有默契。 一个念着新帝上位,妄图养寇自重、维护范家在西北的势力; 一个每年安排旁的部落每年南下意思意思攻几次城,既不损哈达自身兵力,又能赚一笔粮草财宝,何乐而不为? 可纸终究包不住火,范脩很快发现,沈仲堂似乎瓦剌的种种迹象起了疑心,有暗中调查之嫌。 范脩为了保全自身,伊仁台为了谋求更多利益,二人一拍即合,自此,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早在数年前,范脩便对沈家有了防备,早早就通过驻扎紘城的张善道之手,将细作福生推到了沈仲堂义子罗季平身边。 福生的地位随罗季平水涨船高,很快便混到了沈家军中上层,在瓦剌与沈家军对战时,多次泄露、传递消息,致使沈家节节败退。 ——不,也许,远不止福生一个细作。 而兀官镇一役,沈仲堂连同数万沈家军惨死瓦剌刀下,细作福生将罗季平救下,二人一路逃亡。 第400章 逃亡路上,罗季平得知真相,亲手了结自己视若兄弟的福生,倒在了金佛寺的门前。辩空的师弟咏一禅师救下罗季平,为他剃度,赐法号“忘尘”。 可好景不长,罗季平尸骨不明,范家不知从何处听到消息,带人追到金佛寺。为了保护“忘尘”,全寺上下四十余名僧侣皆惨死寺中。 原本疯傻的“忘尘”目睹了一切,终究还是想起了前尘往事。他在墙上留下绝笔,将自己困死在了藏书阁小小的暗室里。 四年后,游历至此的范春霖无意中发现了一切,将一切藏在了一排排书柜之下。 “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 这一藏,便是二十年。 程荀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范春霖脖颈上一圈青紫的伤痕上。 她退后几步,坐回椅子里,忽然开口:“范春霖,你走到今日,都是你自讨苦吃。” 范春霖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你优柔寡断、感情用事,狠辣自私不够,正直果敢不够。明明无论向前或向后,只要多跨一步就能得到解脱,偏偏要将自己困在中间,自说自话地沉浸在自我牺牲又自我忏悔的谎言里。你以为你在赎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范春霖抬起头,破锣般的嗓子里冒出几声自嘲的笑。 “好一张利嘴。”他仰靠着床头,身子陡然放松下来,“你说的没错,我这辈子本就是个笑话。好在我时日无多,死在此处也算死得其所。如今我将一切都告诉你了,范家的把柄全落在你手中,也算全了你我几顿餐饭的情谊。” “你未免想得太轻省了。”程荀轻声道。 屋中两人同时向她投去视线。 “你范家欠沈家一个说法,欠天下苍生、边关百姓一个说话。而你范春霖,还欠沈焕一个说法。” 范春霖神色怔忡。 “你已经躲了十多年,当了十多年的懦夫,而今临死之际,难道又要当个懦夫?将过往种种当包袱甩给我,然后拍拍屁股去见阎王?” “死在紘城,难不成你还想给自己留个殉国之名?” 范春霖苦笑一下,道:“你说得对,我不配。” 程荀站起身,认认真真望着他:“你配不配,你我说了不算,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才说了算。” “范春霖,若你当真心怀愧疚,便活着走到京城,去那金銮殿上,亲自将范家的罪状一一禀告圣上,让天下人来审审范家的罪!” “你若连这点都做不到,下了黄泉,要如何面见范家历代忠烈?” 程荀缓下声音。 “又要,如何面见善儿?”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带着晏决明转身离开。 而范春霖呆呆坐在原地,沉默半晌,眼角猝然落下一滴泪。 - 打开房门,段氏早已是一脸焦急,不待给程荀脸色瞧,直直飞奔进屋中。 晏决明眼疾手快地将她拉到一侧,程荀正要离开,又转身看了看段氏的背影。 走出范宅,一轮圆月已升上中天。 马车仍停在范宅不远处,晏立勇上前接二人上马车,她摇摇头,晏立勇心领神会,驾着马车离开了。 空荡的街道上,一时只剩下二人。无言走了一条街口,程荀开口打破了沉默。 “在想什么?” 晏决明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静得好似冰面下的湖水。 “我在想,不愧是阿荀。” 他的话里满是骄傲与满足,程荀忍不住偏头看向他,却见他不知何时起,就笑意晏晏望着自己了。 她蓦地停下脚步。 “你不怪我……瞒着你?”她抿抿唇,心里有些不知所谓的烦躁。 早在金佛寺时,她与贺川、晏立勇发现了藏书阁的隐秘,她便特意告诉过他们俩,暂且莫将此事告诉晏决明。二人利落答应了,程荀反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晏决明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 “我知道,你对太子有些芥蒂,也担心我会不会偏向他。” 程荀不料他竟将自己都未能厘清的防备明明白白说出口,下意识反驳:“也不是芥蒂……” “没关系,我都知道的。”他好脾气的笑笑,而后微微俯身,认真看着程荀,声音严肃起来,“但你得知道,无论何时,我都只偏向你。” 程荀直直望进他眼里。 心湖中央,一条小鱼从水里轻轻跃起,荡起涟漪无数。 “我不必是什么世子、将军、朝廷命官,但我必须是阿荀最亲近的人,知道了吗?” 程荀移开视线,低声道:“知道了。” 对面那人又笑了,声音清冽如泉。他长臂一伸,将程荀的手捞到手心,轻轻握着,带着她慢悠悠朝前走。 “时间还早,陪我再逛逛吧。待到天明,我便该走了。” 夜风温柔吹拂过情人的侧脸,碎发交缠,仿佛早来的春风。 第165章 别紘城 上元后, 紘城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可较之以往,却多了些不同的生机。 不少搬离紘城的百姓陆续回城,原本门户紧闭的街市也渐渐有店家开张, 寥落萧索数月的紘城多了不少人气。 第401章 南北城门的重建也如火如荼, 虽说中途差点因为银子不够停摆, 好在范府由段氏出面, 大手一挥捐出不少银两,才让重建得以继续。 有人说段夫人这是世家命妇的格局,也有人说这是段夫人为了小范将军积德求善。 ——你不见, 这原本垂死的小范将军, 身子不是一日好过一日了么? 至于最令人头疼的鞑靼战俘审问、移送等事宜, 京城也终于下达了细致的文、调遣官员补上了陈毅禾的缺。 身担数职、忙得脚不沾地的沈焕终于从繁多的事务中稍稍抽出空,赶赴紘城外的军营中,一心处理军中事务即可。 城中一片忙碌,而孟府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轻松。崔夫人铁了心看紧了程荀的起居用食, 不许她多一分累。 程荀也乐得被崔夫人安排, 整日的安排只剩下吃睡玩乐,过得竟比过去二十年里任何一天都要轻省简单。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的功夫, 二月便到了。 春风渐起,吹化西北广袤坚深的千里冻土,也接连吹来令朝野为之震惊的消息。 二月中旬, 誉王夜闯宫门, 挟持圣上, 意图谋反。消失数月的晏决明陡然出现在京城,带兵护驾, 与誉王叛兵于宫中厮杀一夜,悉数拿下叛贼。蔡贵妃当夜自缢宫中,蔡尚书被摘了乌纱帽,全族查抄,没入天牢。 三月初,先帝驾崩,举国哀丧。同月,依先帝遗诏,太子亓禧继位,年号新平。 短短一月不到,朝堂便遭蒙巨变,朝野上下无不震惊。 对远在紘城的程荀而言,眼见事态发展到如今这步,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受。 可对其他人而言,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 逆党逼宫当夜,晏决明护驾有功,但毕竟此前的嫌疑还未查清,只能被押入天牢、等候审问。 不过即便如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当夜既能带人入京,背后少不了太子——也就是如今新帝,的授意。走出天牢、恢复清白,乃至封官受爵,不过时间长短问题。 至于新帝继位后,如何处置逆贼叛党、蔡党门生,西北战场上与瓦剌、鞑靼的收尾,登基大典、册封大典等诸多事宜,都是令人犯难的麻烦。 而头一个摆在眼前的问题,便是无人可用。 新帝根基不稳,蔡党门生故旧遍布朝堂,仍是一股不小的力量。亓禧眼下要处理的事务繁多,背后的利益牵扯又甚广,无法轻易交予旁人。 而原先的太子一党,在誉王协理国务时屡遭打压,就算现下将被贬谪到各地的官员们调至京城,莫说眼下的时间紧迫,更还有诸多阻碍。 思来想去时,久病居家的孟忻,身着官袍,自请入宫拜见圣上。 翌日,新帝诏令,誉王、蔡党一案移交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卿孟忻查办。 同时,一封密信飞往紘城,交到了王伯元手上。 王伯元收到信时,正坐在孟家小院的葡萄藤下,与程荀悠悠然下着棋。 亲卫小心翼翼拿着信,递给王伯元。王伯元先是看见信封上一道隐秘的记号,将手中棋放到一边,当着程荀的面,展开信读了起来。 程荀支着脑袋,眼神飘到了脚边竹篮里一只肥硕的黄猫身上。她努嘴逗了那猫几声,黄猫懒洋洋地翻个身,继续睡了。 一旁,王伯元收起信,问道:“你就不好奇,我手里的信写了什么?” 程荀头也没抬:“还能些什么?大抵就是那位让你回京救急去了。” 王伯元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阿荀,你这张嘴可真是……等到了京城,若还是这般无遮无拦,指不定就被人害了。” 程荀翻了个白眼:“我又不傻,不恭不敬的话到处嚷嚷。” “你也知道不恭不敬……!”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吵起来,崔夫人慢悠悠走过来,抱起竹篮里的黄猫,打趣道:“什么不恭敬?伯元,我可不许你这么说阿荀。” 王伯元顿时收起气焰,老老实实喊道:“崔夫人。” 程荀笑了下,将棋子放到一旁,拉着崔夫人坐下。 “母亲,伯元哥收到信,京城那边催他回去呢。” 崔夫人一惊,关切道:“你出来这么久,如今局势稍缓,是该回去了。家里人担心了吧?” 王伯元摇摇头,委婉解释:“倒不是家里人送来的信。” 崔夫人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那更该尽快回去了。”说着,她又看向程荀,“阿荀,不如趁此机会,我们也回去吧。路上还能多个伴儿,多少也放心些。” 程荀早有打算,闻言便道:“母亲说的是,您不说,女儿也正想与您提呢。” 崔夫人脸上扬起一个笑,低头摸了摸熟睡的猫儿的下巴,温声感叹:“许久不见你父亲和绍文了,也不知他们可好。” 王伯元连忙宽慰:“估摸着绍文也要从江南赶回京城了,孟大人又官复原职,想必是好的。” 崔夫人抬起头,有些羞赧地笑了一下。 程荀静静看着崔夫人怀里的猫,忽然道:“那便事不宜迟,收拾下行李,后日咱们便启程吧。” 闻言,崔夫人又问:“就一日时间,你在紘城可还有别的事务?可来得及处置?” 第402章 程荀伸出手,摸了摸黄猫的油光水滑的后背,黄猫睁开眼瞥了她一眼,尾巴不耐烦地摇了摇,又睡过去了。 “够是够了。”她悻悻收回手,正色道,“不过,我还需见一个人。” 当夜,一匹黑马停在孟府门前。来人身披斗篷,头戴风帽,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马鞭递给门房上的小厮,大步走进了孟府。 刚走入正院,他就见程荀手提灯笼等在玄廊上。他脱下风帽,快步上前。 “天冷,何必劳程姑娘在此等候。” 程荀微微屈膝行了个福礼,在前领路:“沈大哥军务繁多,还将您连夜从军营中喊来,是我不好意思才是。” 沈焕摇头示意无碍,又问:“我来的路上看亲卫们再搬运行李,程姑娘要走了么?” “嗯,打算后日回京。” 沈焕脚步微顿,又问:“这般匆忙……不知程姑娘叫我来有何事?” “您随我来便是了。” 程荀领着他一路走到正院西面一间屋子前,门口站着两个亲卫,神色肃穆。程荀从腰间取出钥匙,打开门上的锁。屋内一片漆黑,空荡的内室中央放了数只木箱。 沈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那木箱上,不知为何,心微微颤了一下。 程荀走上前,手轻轻抚着一个被黑布包起的箱子,抬头看向沈焕。 “沈大哥,我有件事本该早些告诉你的,一直拖到今日,是我不对。” 程荀语气严肃认真,沈焕眉头蹙起,不解道:“无事,你说便是。” 程荀嘴唇微抿,说道:“我在金佛寺的藏书阁中,发现了罗季平的……尸身。” 沈焕僵在原地,一张脸像被冻住一般,呆愣愣地看着程荀。 程荀垂下眼眸,将面前裹了黑布的木箱抬起,交到沈焕手中。沈焕木着脸接过木箱,低头不语。 “除此以外,我还在藏书阁的墙上找到了他留下的绝笔。”她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木箱上,“所有刻有他字迹的木板我都带回来了,这封信,是我照着临摹的。” 沈焕死死盯着那信,半晌,哑声道:“多谢。” 程荀移开视线,心中不忍:“莫要这么说。” 他蹲下身,将木箱放在地上。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打滑几次,他终于打开了木箱。黑色的缎面上,静静躺着一具白骨。 他闭了闭眼睛,强忍悲痛,轻轻伸手碰了碰那具散了架的白骨。而后又打开信,蹲在地上,看了一遍又一遍。 程荀蹲在他身侧,小声说了这一路的种种:从王伯元手中收到的消息,金佛寺的异样,辩空与咏一…… 说到辩空五年前收到的那封密信,沈焕忽然开口道:“当初那封信,你可还留着?” 程荀一怔,打开了旁边一个箱子,从其中一摞书页中找到了一封泛黄陈旧的书信。 “这是我找辩空大师要来的。” 沈焕接过信,对着上头歪歪扭扭书写的“乌三意决断,藏密金佛关”几个字,认认真真看了许久,又将信交还给了程荀。 他神色沉静,除了压抑的悲痛与哀戚,程荀竟看不出别的情绪。 她犹豫着问道:“你……不想知道写这密信的人是谁吗?” 沈焕静静看着她,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 程荀神色微怔。 沈焕不再言语,低头凝视那具白骨许久,轻轻盖上了木箱,推到程荀面前。 他一面站起身,一面将程荀扶起,深深作揖:“程姑娘,你大恩大德,沈家没齿难忘。” 程荀赶忙避开,连声道:“沈大哥,客气了。” 沈焕直起身,一双泛红的眼睛直直看向程荀。 “程姑娘,我知道你胸中自有沟壑,想替沈家做些什么,可万事一定要小心啊!”他嘴唇颤抖,又俯身行了个礼,“只求一切尘埃落定后,程姑娘能将……交予我,让我为季平哥,收敛……尸骨。” 程荀认真回道:“沈大哥,我会的。” 两日后的清晨,孟府外,行李整装待发,马车也已等会多时。 临走前,程荀又绕了绕家中各处,给孟其真、李梦娘牌位前上了香,又交代了几句留在孟府的仆从,务必要好生照顾将此前抱来的女童,这才挽着崔夫人走出孟府。 可她没想到,孟府门前,竟然围拢了不少人。 人群中有些熟悉的面孔,有托程荀打听侄子去向的张大娘,断了只手、精神头却不错的张有和,被程荀接济过的马娘子与她的一双儿女,紘城陷难时在临时救治点任劳任怨照料伤员的老夫妇…… 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在看见程荀时,纷纷上前,关切地问她:程老板要去哪儿?程老板去多久?程老板可还回来? 程荀说,自己身生父母就在此处,将来若有机会,必是要回来的。听她这般说完,百姓们脸上都有些失落,马娘子家的妞儿更是扑到她跟前,牢牢抱住她的腿,让她别走。 见状,马娘子赶忙一把将妞儿从程荀身上撕了下来,又将手里盖了布的竹篮递了上来。 马娘子一脸不好意思,直说这是程荀先前命人送给她家的鸡,今晨才刚下的蛋,都擦得干干净净了,让程荀带去路上补补身子。 第403章 说完,张大娘也挤了过来,将手里一块包袱递过来,说是她绣的抹额,手艺粗陋,也比不得府里的好料子,不过厚实、暖和,最适合休养。 程荀连声推辞,可周遭的百姓、街坊也纷纷上前,将手里的东西塞过来,有新鲜摘的枣、巴掌大的荷包、样式繁复的络子、算不得昂贵的文房四宝,甚至还有只被人捆了翅膀的大鹅,不知被谁塞到了亲卫手中。 程荀手足无措地抱着满怀的赠礼,心口发烫。望着眼前质朴而纯善的百姓,她强忍泪意,深深鞠了一躬。 马车上驶出小巷,驶出大街。程荀坐在窗边,不住掀开车帘朝后望去,摆着手对跟在车后的人群喊道:“回去吧!快回去吧!” 终于走出紘城城门,一行人与早在城外等候的王伯元汇合,朝京城驶去。 而身后,紘城悲怆而无声地伫立在荒原之上,仿佛一座坚实的灰色堡垒,隔绝风雪雷暴,隔绝外族刀马。 紘城在眼中越来越小,直至成为微不可见的一个点,程荀终于放下了车帘,一扭身躲进了崔夫人怀里。 她将脸抵在崔夫人胸膛之上,崔夫人抱住她的身子,轻轻拍着她的后脑。 莺飞草长三月天,京城越来越近了。 第166章 进京城 一路向东, 冰冻的河水逐渐解冻,眼前绿意渐浓,山色如同画卷徐徐铺开。 正是春耕农忙时,百姓头戴笠帽, 在田野劳作。程荀倚在窗边, 支着下巴望着马车外的景致, 心绪一片澄净。 马车摇摇晃晃近半月, 在初春烟柳的招摇中,终于抵达了京城。 刚走到城门,便有人上前来迎接。孟府的管家老何年近六十, 身子却硬朗, 得知崔夫人一行人即将抵达, 早早地就在城门外等待。 崔夫人见到老何,因为奔波略显疲惫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温声道:“老何,许久未见了, 家中一切可都好?” 老何站在马车旁, 微微佝偻着身子,笑得眼角尽是褶皱: “夫人客气了,家中一切好着呢, 老爷与少爷都在家中,就等夫人与小姐了。” 程荀从后面冒出一个头,看了眼崔夫人, 意味深长地打趣道: “何叔, 我怎么记得今儿个也不是休沐日啊, 咱们忙得脚不沾地的孟大人,今日怎么有空呆在家里了?” 说完, 崔夫人耳根有些红,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拧了下程荀的后腰,清了清嗓子:“路上人多,先回去再说吧。” 老何点点头,退开几步,崔夫人放下车帘,没好气地横了程荀一眼。程荀拉着妱儿坐在一旁,忍不住捂嘴笑了。 走进城门,南城熙攘拥堵、北城大气古朴,街景如记忆中热闹繁华。 马车行走其中,程荀却注意到城中街市宅门上大多挂了挽联,川流的行人身上也系了麻绳,这才恍然想起,此时还是国丧。 不多时,马车便在孟府门前停下。还未走下马车,车帘一动,孟忻已经拉开车帘,亲自来迎接妻女了。 崔夫人与孟忻双目对视,忍不住红了眼眶,孟忻向来深沉严肃的面容也有几分动容。他伸出手,拉着崔夫人走下马车。 程荀跟在身后跳下马车,孟绍文巴巴等在马车旁,见到程荀亦是喜不自胜,嘴上连声问起她在西北的经历。 孟忻也转过头,此时终于有闲暇关心起程荀。 “孩子,受苦了。”他紧贴崔夫人站着,看向程荀的眼中夹着疼惜与欣赏,“你这一路,可着实不容易啊……” 程荀微笑道:“父亲言重了。” 听见程荀唤他父亲,孟忻愣在原地,下意识看向崔媛。崔媛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臂,孟忻这才回神,眉宇间满是欣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进家门吧,我让厨下准备了一桌好酒菜,我们父女好好叙叙旧。” 一行人其乐融融走进家门,孟绍文悄悄问程荀:“伯元哥呢?不是说他同你们一起回来么?” 程荀也小声回道:“京城的信催了又催,昨夜我们在京外的驿站夜宿时,他便独自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孟绍文心有戚戚:“他一去西北数月,王祭酒可发愁了,之前来家里找父亲喝了几次闷酒呢。这次回京,还不知王祭酒要怎么教训他呢!” 孟绍文打了个寒颤,满怀同情道,“说不定此时就在跪祠堂……我可怜的伯元哥。” 程荀细眉微挑,没说出口,那百般催促的信可不是王祭酒寄来的。 莫说跪祠堂了,等他出宫回家,王祭酒要如何犒劳你可怜的伯元哥还不一定呢。 吃过接风洗尘的席面,崔夫人奔波一路早就乏了,被一众丫鬟婆子迎回屋中休息,程荀则跟着孟忻去了书房。 “与我说说吧,你们这一路,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坐在书案后,捧起茶杯轻抿一口。 “我以为晏决明都告诉您了。”程荀端正坐着,语气平静。 孟忻放下茶杯,微微挑眉:“他的案子我不便插手,早交给别人了。他入天牢后,我还未能见过他呢。” 程荀心一紧,忙问:“那他在牢里,没受什么苦吧?” 孟忻轻轻“啧”了一声,“他还吃苦?勤王救驾的大功臣,狱卒们不上赶着去巴结就不错了。” 第404章 程荀稍稍心安,定定心神,将自己这数月以来,在西北所遇的点点滴滴,一五一十道来。 待她说完后,天边最后一点暮色已然沉入天际线,深蓝的夜幕高悬天上。门外,丫鬟小厮悄不作声地在府中各处走动,灯火将整座府邸点亮。 孟忻听后,久久陷入沉默。程荀将手边温茶一口饮尽,管家老何轻轻推开门,将屋中烛火点亮。 见孟忻沉默不语,老何极有眼力地没有上前,只在程荀身边低声道: “小姐,晚饭已经备好了,夫人、少爷和妱儿姑娘正在前院等着。若老爷小姐这边一时无暇,可要小的先去通传?” 程荀有些为难,孟忻却抬头道:“无事,你去告诉他们,我与阿荀一会儿就来。” 说罢,他站起身拿起一旁氅衣,带着程荀往外走。 夜风渐起,游廊上的灯笼随风而动。因国丧未过,府中各处的装饰都撤下了,素色的灯笼与幔帐在风中飘动,愈发显得冷清凄然。 半晌,孟忻忽然道:“阿荀,你可知道,你想走的是条险路?” 程荀垂首走路,没有开口。 “新帝方才登基,朝中人心惶惶,百姓苛税杂重,西北战乱频频,东南更时不时有倭寇作乱。现下的大齐,看似太平盛世、万事无虞,可背后却是临深履薄、夕惕若厉。” “如今你也看到了,朝中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新帝尚且稚嫩,未能培植起自己的力量,就连如今眼中钉肉中刺的蔡党都不能轻而易举妄动,更莫说在西北经营数年的范家。” 饭厅就在眼前,孟忻脚步微顿,语气认真: “阿荀,我明白你想为沈家翻案,可你也该明白,眼下将此事捅出来,未必是最好的时机。” 程荀明白他的意思,可心中不免还是升起一股悲愤之感:“可即便不为沈家,范脩养寇自重,为祸边关百姓二十年,难道不该死么?” 孟忻定定看着她,忽然开口道:“阿荀,为政者,何为先?” 程荀不假思索:“民为先。” “民所为者何?不过一床一灶、一屋一田。为政者,殚精竭力,所为也不过如是。”孟忻轻轻叹了口气,“新帝是有才识胆气之人,可为政一国,往往有比公义更重要的东西。” “我并非阻止你,只是想告诉你,此事牵扯甚大,贸然将其捅到光下,且不说结果是否如意,你的安危恐怕也是问题。” 程荀低着头,半晌道:“父亲,我明白了。” “可是。”她抬起头,看向孟忻,“范脩将边关百姓当圈养的羊羔一般戏耍,与伊仁台里通外合二十年。阿拉塔此时与范脩并未达成合作,可下一个呢?难道要用边关百姓、大齐国土来赌,下一任瓦剌首领是伊仁台,还是阿拉塔?” 孟忻微微讶然,好似未曾想到程荀会这般思索。 “父亲,若因为此事前途未卜,就将一切掩埋土下,任由叛贼阳奉阴违、逍遥法外,女儿……” 程荀眼眶泛红,梗着脖子继续说道:“……女儿对不起二十年前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孟其真,也对不起当初提刀守城的……您。” 孟忻身子一僵,直直愣在原地,好似被当头一棒打懵了。 在官场浸淫沉浮二十载,不知从何时起,他似乎也被所谓权衡、所谓利弊迷了眼睛,却差点忘了二十年前,他是为何站上了紘城城楼,以血肉之躯,面对残暴可怖的瓦剌兵马。 半晌,他抬起一只手,极克制地揉了揉程荀的头顶,哑声道:“好,去做你想做的吧,大不了,父亲为你兜底。” 程荀强忍的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 孟忻拍拍她的脑袋,宽慰道:“新帝宽厚,总不至于将你我直接送上刑场,大不了被贬去那天涯海角的琼州,咱们就打渔吃去。” “什么打渔吃?我竟还不知道你会这个?”背后忽然响起崔夫人的声音,程荀连忙背过身,飞快抬手拭去眼角的泪。 “我与阿荀说笑呢。”孟忻含笑道。 “不过说起这打渔,我往年只在江南见过,还未曾亲身上阵呢。不如什么时候有空了,我们带着两个孩子去……” 崔夫人一时起了玩兴,挽着孟忻的胳膊兴致勃勃说着,一旁的程荀却不知怎的,忽然一溜烟朝外跑了。 “你这孩子,都要吃饭了,上哪儿去啊!”崔夫人忙喊道。 “去如厕!” 程荀头也不回,闷声闷气答了一声便跑没影了,崔媛与孟忻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两人站在廊下,崔媛将头靠在孟忻肩膀上,轻声道:“若当真去了琼州,我也不怕。” 孟忻低头看她:“当真不怕?听闻那里多毒虫瘴气。” “那你就每日帮我支帐子、采草药熏瘴气呗。”崔媛满不在乎道。 孟忻笑了下:“好。” - 三月底,拉锯已久的西北战场终于传来令朝野为之一荡的好消息。 瓦剌屡战屡败,无奈下只能带着残部后退,大齐军乘胜追击,最终在祁连山截获瓦剌主力。而阿拉塔身中流矢,当夜不治身亡。瓦剌群龙无首,丢兵弃甲,就地投降。 自去年秋打响的战役,终于在今春落下帷幕。阿拉塔一统草原、逐鹿中原的雄心壮志也终于宣布破产。 第405章 同月,远在漠北的鞑靼王庭也送来一封言辞恳切、态度极尽谦卑的书信。 在信中,鞑靼王哈日查盖自言呼其图判出王庭,鞑靼王庭对其与前朝余孽瓦蒙联手攻打紘城之事并不知情。 为表达歉意,鞑靼王庭愿以附属国的身份归于大齐之下,更奉上牛羊万匹、骏马千匹、裘皮千箱、白银若干。 新帝宽厚,接受了鞑靼的求和,诏令鸿胪寺商讨与鞑靼的年贡细则。与此同时,命西北总兵范脩携妻儿进京献俘。 而在京中安逸度日的程荀,也终于收到了一道圣谕。 “进宫面圣?我?” 第167章 面圣前(一更) 收到消息时, 程荀正站在屋中,任绣娘量身形。 行商几年,程荀待在京城孟府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次终于能常住一段时间, 崔夫人铆足了劲要将她好好妆扮一二。 长年在外, 程荀衣箱中除却几身撑场面的衣裙, 大多都以轻便、实用为主, 没有太多时兴花哨的花样与款式,为图方便省事,甚至特意改小了的男装也不在少数。 崔夫人对此颇有微词, 总觉得程荀大好的年纪, 该穿些鲜亮明媚的衣裳。从前无暇, 这下她总算找到机会了。 一连四五天,程荀院儿里的热闹都没停过。金银楼的掌柜刚走,玛瑙玉器的店家又来了。 崔夫人一掷千金,京城里时兴的首饰、料子都买了个七七八八, 可将一群专做京中达官显贵人家生意的店家高兴坏了。 今日亦是如此。织羽堂的掌柜早早就带着绣娘来到了孟府, 掌柜妙语连珠,拿着花样册子给崔夫人翻阅,程荀则与绣娘在里间量身形。 屏风后, 绣娘手持软尺安安静静记录,程荀与她闲聊道:“这位娘子,店里最近生意如何?” 绣娘恭恭敬敬回道:“托小姐的福, 近来店里生意比之前好上许多了。” 之前?程荀思绪一转, 小声问:“可是之前国丧的缘故……?” 绣娘有些惊慌, 生怕自己说错话,只能斟酌着小心说道:“小姐, 这也不好说呢。不过而今天下太平,立春后京中又多踏青赏花宴,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念着穿新衣呢。” 程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春日虽多宴席,可真要论起来,今年这热闹肯定是不比往年的。 偌大一个蔡家刚倒,与蔡党有千丝万缕瓜葛的人家不在少数,皇帝虽此时暂且没有发难,可君心难测,谁知道将来如何呢?国丧刚过,只怕家家户户都夹起尾巴做人了。 至于孟府,因为孟忻在前朝又被新帝重用,又加之晏决明的关系,门庭比往日还要热闹。 拜帖雪片儿一样塞满门房,崔夫人却自是不动如山,拒的拒、推的推,大有关起房门过日子的定力。这可急了一群外头一群热锅上的蚂蚁,消息探不到、关系攀不上,怎能不令人着急上火呢? 正闲聊着,门外忽然急急走来一个婆子,难掩喜色地开了口:“夫人,老爷请您与小姐现下去前院一趟。” “怎么了?”崔夫人放下手里的册子,问道。 “说是宫里来人了!” 婆子声音不大不小,屋内屋外都听得清楚。绣娘与掌柜识趣地退到一边,崔夫人张罗着屋中丫鬟给程荀洗漱更衣。不多时,一群人便到了门前,等待接旨。 传旨太监赵公公年纪不大,面白无须,一张笑脸迎人。宣读完圣上口谕,一家人都还愣着神,孟忻最先反应过来,往赵太监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请他进屋中喝茶。 赵太监笑着推脱了,虽未收下荷包,姿态却放得极为客气。 在孟忻送他出府时,赵太监小声提点道:“陛下与娘娘听人说了不少令爱的事,心中很是好奇呢。过几日面圣,大人也无须担心,让令爱将西北啊、紘城的事说一说,便再好不过了。” 孟忻心下一松,将人送出府后,又快步回到前院,对着一屋子还未缓过神的人,沉声道:“放心,想来圣上就是对紘城的事过问一二。” 说着,他又转头看向程荀:“阿荀,当日你娘亲会随你进宫,万事不要怕,谨言慎行就是。” 程荀定下心神,点点头。 她心中早有准备,赶早不如赶巧,今日的消息于她而言,倒是好事了。 这消息将众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好在在进宫这件事上,孟家人都不缺经验。 孟忻不必多说,崔夫人年少时因为崔清的缘故也常出入宫廷,到这个节骨眼,二人反倒都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安排事项。 头一件事,便是筹备进宫的衣裳首饰。正巧织羽堂的掌柜还未走,崔夫人将要求删删改改,两日内便要拿到一身得体庄重、又不失华贵典雅的礼服。 织羽堂做惯了富贵人家的生意,再想想方才府上来了传旨太监的消息,当即心领神会,提起了一万个心眼,连声保证绝不会出岔子,当日便带着绣娘急急赶回自家店里忙碌了。 这第二件事,便是请来早些年从内廷退下来的管教嬷嬷,为程荀说明行走宫中的一系列忌讳与礼仪。 不过,虽说是管教嬷嬷,可如何对待主家的小姐们,还是看主家的态度。 第406章 崔夫人与孟忻都不是乐于折磨自家孩子、换取个好名声的父母,只是这头一回入宫总要做出些样子,不然传出去,未免有蔑视皇宫之嫌,故而才请来了京中有名的管教嬷嬷。 管教嬷嬷这些年见过的人家何其多,虽对孟崔夫妇对程荀的态度颇有微词,却也并未多加插手。 嬷嬷每日拿出一个上午,与程荀说明了进宫面圣的惯常流程与礼仪后,又带着程荀示范两次,便在小丫鬟的簇拥下,回屋中自自在在歇脚去了。 什么下马威?什么做规矩?不存在的。 纸包不住火,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圣上与娘娘命孟忻妻女进宫面圣的消息便不翼而飞,在大半个上京城的达官显贵人家中传开了。 原因无他,自新帝登基以来,也只宣召过自家与皇后娘娘母族的女眷。难道孟忻当真被圣上看重至此,就连家中女眷也沾了光?背后的缘故,不免让人多想。 而自打被认到孟家后就低调度日的程荀,也头一回入了京中女眷的眼,暗中议论起这位五年前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 年过二十、至今未曾婚嫁、从未在出现在人前……就连与孟家亲近些的人家,见过程荀面的也寥寥无几,问起来,也只隐隐晦晦得了个“是个有本事的女子”的评价。 有人说,孟家对这义女态度遮掩,许是不得不才认下的,对程荀本人想来是不喜的。偏偏人家又入了孟家祠堂族谱,记在崔夫人名下,与正经的小姐别无二致…… 也有人不怀好意地暗传,这半路认来的义女恐怕是孟忻在外的一笔风流债,很有些看崔夫人笑话的意思。 ——毕竟,孟崔夫妇是出了名的恩爱,家中既无妾室、又无庶子女,后宅只怕比那穷汉的口袋还要干净,早就惹了许多人眼红。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孟家义女,究竟是什么来头呢? 外头风言风语,孟府内却一如往常。 崔夫人原本还担心程荀对宫廷心有戚戚,特意留了几个晚上,待在程荀身边,准备与她说说自己儿时进宫时闹的笑话。 可很快她便发现,程荀脸上哪里有半分的担心与慌张,比她当年不知淡定了多少,便悻悻回了自己院子。 回去后,崔夫人不免与孟忻抱怨起,孩子太独立要强,自己这个当娘的未免太没有成就感。 孟忻早早地就坐在床榻上看书,听到这话,头也没抬便说道:“那咱们再生个小的,巴掌大一个猴儿,吃饭睡觉都要靠爹娘,够你有成就感的。” 丫鬟婆子早就退出了卧房,崔夫人闻言走过去掐了他后腰一把,嗔怪道:“没个正经!” 另一边,程荀却不似表面那般平静淡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孟忻私下虽与她说过几次面圣的忌讳和要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程荀也早与孟忻演练过几次,可面圣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心里七上八下地晃悠着,她忍不住想,那位“真龙之子”,那位手掌大齐江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圣上,会如何看待她口中那已然此去经年的真相?又会如何处置而今仍在锦衣玉食、逍遥法外的罪人? 孟忻说,坐上那把龙椅上的人,赢得权力不过是第一步。权衡利弊、计较得失,如何将权力拿稳、拿长久,才是真正需要为之付出诸多辛劳、甚至妥协退让的事业。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程荀自然明白。 哪怕她自认站在正义公理的那一方,可这必然会带来朝野动荡的“正义”,对而今这个亟待休养生息的国家而言,是否就是真的“正义”,就连她自己也都存疑。 上位者眼中的世界,与她眼中的,或许是截然不同。而走到今日,她靠得也并非全知全能的一双眼,不过一些孤勇、一些取舍、一些误打误撞。 就如同当日晏决明为何能精准地得信带兵赶到京城,先帝、太子与誉王的那盘棋如何走到今日的局面,程荀都一无所知。 甚至想得更深一些,范家跋扈西北二十年,没有沈家的制衡,先帝当真没有忌惮么? 阿拉塔单方面撕毁伊仁台留下的政治遗产,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推波助澜? 西北大乱,先帝为何偏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发难太子,命他困守东宫半年之久? 或许从一开始,程荀便一脚踏入了漩涡之中,在无知无觉中,成为了某条锁链上的一环。 不,不止她。 那些死于瓦剌刀马下的普通将士,那些流离失所、逃离故土的边关百姓,才是真正的工具与养料,供给给了更加“伟大”的事业。 那座巍峨肃穆的红色宫城,像座看不见的大山,牢牢压在程荀胸膛上。 银月如钩,窗外竹影浮动,程荀翻了个身,怔怔望着地板上如霜的月色,睡意全无。 忽然,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第168章 桃枝颤(二更) 忽然, 安静的内室响起两声清脆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屋中仍是一片寂静,正在程荀以为自己听错了的时候,西面的窗户上又响起了两道石子轻敲声。 第407章 她脸色一变, 仰躺回去, 眼睛半眯着, 死死地盯着狭开一条缝的木窗, 手臂不动声色地伸到枕头下方。 昏暗的月色中,木窗被人轻轻推开,夜风倏地钻进屋内, 将书案上的纸页吹得哗哗作响。 那声音似乎也吓到了来人, 一直等到书页不再响动, 那人轻巧利落地跳过木窗,双脚无声落到地上,一步步朝程荀床榻前走来。 眼前一片黑暗,程荀呼吸平缓, 静静感知着空气的微妙流动。那人在床前立了一会儿, 一只手隐隐伸向了程荀的侧脸。 说时迟那时快,程荀猛地抬起藏在被褥中的匕首,直直刺向来人! 还未碰到来人, 一只触感熟悉的大手骤然握住了程荀的手,匕首凌空的一瞬,寒芒照亮他的脸, 程荀看清他的样貌, 当即一愣。 而男人另一只手臂在空中一挥, 轻松抓住了匕首,嘴角勾起一个浅浅的笑:“身手不错。” 月光下, 男人马尾高束,额前落了几缕散乱的碎发,发尾还夹着些潮湿的水汽,双目直直望进程荀眼中,明亮而湿润。 程荀愣了一瞬,被他松松握住的手一挣,拉住他的前襟向下一扯,将他那张俊美无铸的脸扯到了眼前。 男人被扯得猝不及防,一双眼迷惘而茫然地看着程荀。 “吓我很好玩吗?” 二人离得极近,程荀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颊说出这句话,声音轻轻的,没有生气的意味,反倒因为彼此交织的鼻息而多了几分暧昧与亲昵。晏决明喉结滚动,月色的遮掩下,一张脸迅速涨红了。 “我以为你睡了。”他压低声音,气音轻轻打在程荀脸上。 “我确实睡了,你把我吵醒了。”程荀面不改色,扯着谎话。 他小声问:“那怎么办?我补偿你,好不好?” “怎么补偿?” 程荀松开手,身子向后靠了靠,好整以暇看着他。 月光从他身后洒进来,落在程荀身上,她发丝凌乱,柔软的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了一小片锁骨处的肌肤,银白的月光下,光洁如绸。 “你……” 程荀正要催促,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待反应过来时,晏决明已然抬手护住她的后脑,将她压在柔软的锦被之中。 怀中微凉的身体紧紧抱着她,他的头抵在程荀的颈窝中,看不见神情,只剩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她的脖颈。 他说:“我好想你。” 程荀的心骤然一软。她听着他闷声闷气的声音,慢慢抬起手,顺了顺他散乱在后背的马尾。 “……怎么是湿的?你刚沐浴了过来么?” 入手潮潮的,还带着春夜的水汽。 晏决明嘴唇轻轻贴住程荀的锁骨,嘴唇微动,像是低语又像是亲吻。 “偷偷跑出来的,总不能脏兮兮地见你。” 程荀眼睛一转,轻轻扯了扯他的头发:“好啊,夜闯女子闺房的,不光是个采花贼,还是天牢里偷跑出来的逃犯。” 晏决明笑了下,胸膛起伏:“还请小姐高抬贵手,放了小人吧。小人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报答您的恩情。” “我才不信。一辈子那么长,万一你中途跑了呢?” 晏决明从她怀中抬起微微头,看着她,一字一句认真道:“那你便把我剥皮抽筋、丢进荒山里喂野狼吃……” 程荀飞快地抽回手,盖在他唇上,挡住了他的话音。二人双目交汇的片刻,狭窄床帐内,情意和目光一样赤|裸。 他微微偏过头,黑暗中,唇角盖住了什么柔软的东西。 一颗火星落在枯草上,晚风一吹,燎原的火焰铺满原野。在这温暖而潮湿的春夜里,枯草烧尽,万物萌发,新生的爱意好似丝丝缕缕的细雨,落在情人耳鬓厮磨的发间。 不知过了多久,晏决明狼狈地停下,他低着头,双臂按在程荀身侧,呼吸急促而粗重。 程荀睁着眼睛,定定看着头顶床帐,伸出舌尖飞快地舔了唇角,濡湿的手心按在心口,那里是愈发凌乱的跳动。 夜静得令人心悸。 缓了许久,他长臂一揽,拉过锦被,将她牢牢裹住,自己则隔着一床被子将她拥住,倚靠着床头,像哄孩子一般拍着她的后背。 他问:“过几日就要面见圣上了,怕不怕?” 程荀仰起脸,微卷的头发贴在脸上,脸颊还晕着薄红,眼睛却如孩童一般明亮坦荡。 “你是因为这个,才来找我的吗?” 晏决明停顿一下,摇摇头:“不全是。” 程荀心底有些微妙的雀跃,又望着他说:“原本有些怕的,你来了,好像又想不起来那些怕了。” 她难得如此坦诚自己的情绪,晏决明一颗心软得好似只剩下水了,望着她柔声道:“等面圣那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不必顾虑。” 程荀心有疑惑:“你不怕我惹怒了圣上?” 晏决明伸出手,克制地在她侧脸碎发上抚过。 “阿荀,在我心中,你的‘公义’,比任何金银财宝、加官进爵都要来得珍贵。”他专注地看着程荀,认真道,“你既然已一步步走到今日,就此停下脚步,心中难道不会不甘?” 第408章 程荀眉眼低垂,不言不语。 “人生不过短短两万天,大可去做你想做的事,别留遗憾。” 他静静望着她眼中迷惘散去、渐渐坚定起来,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倘若有朝一日你当真被剪去尾羽,我也会将你托举起来的。 这夜实在漫长。 月上中天,程荀与他玩闹过一阵、又说了正经事,困倦渐渐上涌,她缓慢地眨眨眼睛,带着一份她羞于出口的情绪,却舍不得闭眼。 “这牢狱,你要坐到何时?”她问。 “快了,总要走走过场,待时机成熟,我便能出来了。” 他安慰得有些敷衍,程荀没说话,有些不开心。晏决明飞快反应过来,却只能说些别的俏皮话逗她。 “我在这牢狱里,可没你想象得那般难受。” 程荀半信半疑:“真的?那你说说,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晏决明轻轻哼了一声,如数家珍一般,掰着指头和程荀说起牢狱里的众生相。 天牢中关押的多是犯事了的达官显贵。可在这牢里,今日狼狈度日,明日就说不定走了翻身运,故此,狱卒也大多不愿为难狱中人,只要莫触及底线,大多数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更莫说晏决明这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走出天牢、封官加爵不过时间问题,除却环境差些,日子更是轻省。要不,又怎能半夜偷偷溜出来,还丝毫未惊动旁人呢? 想到此,程荀都忍不住笑了:“真把牢狱当自家后院了。” 晏决明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这话可不经说,让人听见,以为我多无法无天。” 程荀打了个哈欠,水汽上浮,眼前有些模糊。她发了会儿呆,缓缓说道:“我与母亲本想打点一二,进去看看你,父亲让我们别费功夫,说你在里头好得很,有的是人上赶着献殷勤。” 她湿漉漉的眼睛朝上看,望着晏决明不眨眼:“可我看着,你都瘦了好些了。” 晏决明静静凝望着她,手背轻轻蹭了下她的脸颊。 “侯爷想方设法要与我见面,我呆在里头,还乐得躲躲清静,别担心。” 睡意如潮水铺天盖地涌来,程荀的后背被他轻轻拍着,耳畔是他低沉的絮语。她隐约听见有个熟悉的名字,可还来不及追问,思绪已然堕入黑沉沉的梦乡中。 再醒来时,初春的晨雾飘进木窗,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唱着曲儿,好一派祥和之景。 程荀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抓了抓蓬乱的长发,意识还未回笼,贺川便抱着一簇鲜嫩的杏枝径直走了进来。 “主子,您醒啦。这是刚刚才从城外摘来的,夫人命我放到您屋里呢……” 话刚说到一半,贺川声音一顿,望着眼前花瓶里开得浓烈的桃枝,疑惑道:“昨晚这花瓶不还是空的么?不知是谁放进来的……” 程荀一愣,趿拉着鞋子走到花瓶前。天青瓷玉壶春瓶里,深红浅粉的花儿缀满枝头,含羞带怯地开放着。伸手微微一碰,花枝颤动,露水顺着花苞落到指尖,娇妍欲滴。 “许是哪位田螺姑娘吧。” 程荀含笑道。 - 三日后。 天还未亮,程荀便被崔夫人叫起,丫鬟抬着新裁制好的衣袍与首饰鱼贯而入。 洗漱梳头、更衣佩环,一件件厚重繁复的衣裳往身上系,头发也要一丝不苟,气味清淡的发油将碎发细细密密藏起,插上簪子、戴上耳珰,再略施粉黛,俨然是一位进退有度、端庄娴雅的京城贵女了。 崔夫人早早就穿戴整齐等在屋外,见程荀一身打扮,眼前一亮,拉着她的手感慨道:“不愧是我闺女。” 妱儿亦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婆子在旁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连声恭维道:“等小姐出嫁,还不知是何等的颜色呢。” 崔夫人轻哼一声,抬手理了理程荀的翡翠耳珰:“想娶我们阿荀,那可不是易事。就在家中多留几年,我也是愿意的。” 婆子马屁险些拍到马蹄上,悻悻点头,不敢再多嘴。程荀颇为无奈地与妱儿对视一眼,妱儿忍不住抿嘴笑了。 马车早就候在门外,孟忻送妻女出门,临行前,语重心长地对程荀道:“宫中规矩多,但也莫怯了场。你是孟家的女儿,万事都别怕。” 程荀点点头,眼神明亮:“父亲放心。” 天色蒙蒙亮,马车驶出孟府门前,朝宫城去。程荀坐在一旁,藏在宽袍大袖中的手,轻轻按在暗袋里,缓缓呼出一口气。 第169章 觐见时 过了两道宫门, 马车在宫城西面停下。早有宫人在此等候,见程荀与崔夫人来了,很是殷勤地上前问候。 寒暄几句,宫人在前引路, 带二人穿过一道道恢弘肃穆的宫门, 一路朝承乾宫走去。 出门时天色尚且朦胧, 行至此处, 一轮红日恰从东方升起。灿阳穿过重叠的楼宇宫殿,飞檐上,琉璃烧制的各式望兽被映照得金碧辉煌, 刺得程荀移开了视线。 满目朱红, 她垂首跟在宫人身后, 只觉整座宫城大得骇人。 一路行至承乾宫外,周遭环境更是肃穆庄严。宫人将程荀与崔夫人领至侧殿稍事等候,一杯茶还未饮完,又被宫人恭敬地请到了椒房殿。 第409章 走进椒房殿, 程荀跟在崔夫人身后, 循记忆中练习的那般垂首、顿步、行礼,直到头顶传来一个年轻温婉的女声,她才站起身, 由宫人引到一旁坐下。 程荀垂首望着光洁反光的地面,余光中隐约可见殿上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子。 “莫生分,走近些我看看。” 皇后与崔夫人寒暄两句, 主动朝程荀伸了手。程荀心一跳, 面上依旧平静淡然, 她起身朝皇后走去,在殿下台阶几步外停了步子, 微微抬起脸,目光仍规矩地低垂着。 皇后话里的笑意更明显了些,温声道:“是个进退有度的,样子也长得水灵。我听陛下说,你是江南人士?” 程荀镇定道:“臣女生父生母是紘城人士,不过臣女确是在江南长大,是一个叫溧安的小地方。” 皇后早就听皇上说过程荀的身世,此时也不过走个明路,佯装讶然道:“既如此,想来与崔夫人是有缘的。” 崔夫人闻弦知音,适时开口,简要说了程荀的身世。不过,自然隐去了程荀在胡家为奴的一段经历,只说了二人是偶然遇见,聊得投缘,后来才知程荀竟是故人之子,这才将她认作义女。 不过,饶是顶着个义女的名头,崔夫人也直接点明,程荀于他们夫妻俩而言,与亲生女也没什么不同了。 程荀这段坎坷身世本就说得上传奇,又听她说回紘城后,重新修缮老宅、寻找生母遗骨、为身生父母修墓立碑,更是赞她恪恭仁孝、才德兼行,一连赏赐了不少珍宝。 程荀被夸得有些局促,崔夫人倒是见惯了,带着程荀谢恩谢赏,妙语连连。 殿内气氛正好,一个面熟的太监走进殿内,竟是此前到孟府宣读圣谕的赵公公。 赵公公向皇后行礼问安后,开口道:“皇后娘娘万福,圣上听闻孟大人家的千金此前亲历了紘城守城一役,心中感念紘城百姓安危,特宣程姑娘宣政殿一叙。” 太监此话一出,殿内霎时一静。 宣政殿? 饶是程荀心中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得有些怔忡,下意识朝殿上那人望了一眼。 直到此时,程荀才看清皇后的模样,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长相温婉娴静,周身气度却不凡。对皇帝突然的宣召,皇后似乎早有预料,神色一派如常。程荀稀里糊涂地行礼谢恩,在崔夫人略带忧虑的目光中,跟着赵太监离开了。 走出殿内,初春微凉的空气骤然扑到脸上,程荀发胀的脑袋蓦地一紧,飞快运转起来。 即便程荀对宫中再陌生,也知道宣政殿是皇帝日常批阅奏折、处理政务、宣召大臣商讨国事的地方。皇帝没在承乾宫露面,反倒将她宣到宣政殿,是否,本身就是某种信号呢……? 她暗自思忖着,脚步不停,胸膛中却渐渐浮起一阵忐忑的期待。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宣政殿终于到了。赵太监将她领到偏殿一间小屋子里,不待他吩咐,便有小太监利落地奉上茶水与糕点。 赵太监态度谦和,只对程荀说道:“皇上国事忙碌,程姑娘暂且在此处等候片刻,何时该面圣了,咱家自会前来通传。” 程荀起身谢过赵太监,往他手里塞了个不大不小的金猪,这回,赵太监并未推拒,含笑收下了。 临走前,赵太监忽然又低声说道:“程姑娘也莫惊惶,圣上问什么,如实答就是。” 程荀点点头,刚想道谢,他又飞快补充一句:“圣上今日还要面见范将军,想来程姑娘等不了太久,最好莫走动。” 说罢,赵太监施以一礼,转身离开。 程荀闻言一愣,望着赵太监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在偏殿等了约莫两盏茶的时间,赵太监终于又露了面,一路带着她走进宣政殿,在东面一间屋子前停下脚步,轻轻推开门,躬腰俯身退到一旁。 程荀定定心神,独自迈进屋中。 比起恢弘雄伟的正殿,这间屋子占地不大,像间普通的书房,淡淡的熏香味混杂着纸墨的气息扑鼻而来。 程荀在书案前站定,跪地行礼。 “臣女程荀,参见皇上。” 书案后,一个年轻且略带些沙哑的男声响起:“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程荀站起身,书案前那人随手放下刚翻阅了一半的奏折,抬起头来。他斜倚在罗汉塌上,开口道:“程姑娘,今日总算得见了。早在四、五年前,我就该见见你这位功臣了。” 皇帝点到为止,程荀心领神会,俯身道:“臣女微不足道,实在感念陛下厚恩。” “朕听闻,你在紘城亲历了鞑靼攻城?” “回陛下,臣女确实在紘城待了些日子。” “那便说说吧。” 皇帝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看着程荀。 亓禧言语间虽温和亲切,姿态却很放松。紘城守城一役已过去了一段日子,一众上下官员该禀报的都已说得差不多,他并未期待程荀说出什么新花样——今日将她喊来,也不过走个过场,名正言顺送些封赏,全晏决明一个面子。 不过,要说他对程荀当真一点兴趣都没有,也未免太绝对。晏决明对这个女子的执着,甚至到了迟迟不愿成婚的地步,就连远在京中的他也有所耳闻。 第410章 他与晏决明少年相识,情谊不一般,老早就想为他张罗一桩婚事。可为了眼前的女子,他却愣是将一众贵女拒之门外,拖到了年及弱冠,都未能抱得美人归,也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思及此,皇帝落在程荀身上的视线多了些探寻的意味。 他自然听说过这女子有些与旁人不同的地方。不说她独自在外行商几年,就光拎出当年在扬州,卧薪尝胆数年,一朝扳倒胡府,此等心性,就绝非常人。 可光凭这个,值得晏决明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么?甚至用自己的前途,为眼前人铺路…… 想到晏决明此前在他面前说得一番话,亓禧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虽觉荒唐,却也多了些好奇。 眼前人,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晏决明付出至此? 而几步外,程荀深吸一口气,打了无数遍的腹稿终于脱口而出。 “一切,恐怕还需从去岁九月说起。” 程荀垂眸望着地面,从自己启程去往紘城时,偶遇埋伏官驿、预谋劫杀参与和谈的大齐官员的岱钦手下说起。 和谈前夕,有胡人劫持官驿、图谋不轨之事,在亓禧还是太子之时就有所耳闻。 可彼时他毕竟未能当朝,对其中诸多细节并不了解,也未曾想到,程荀竟从这件事入手,草蛇灰线般,一点点揭开大齐与鞑靼和谈后,瓦剌各方的狼子野心、频频异动。 程荀作为几次直面岱钦阴谋的亲历者,说起当初种种,更是细节丰满、有如身临其境,令人不知不觉就投入其中。 而太子脸上的神情也渐渐严肃起来,不知不觉就将手边打开的奏折关上,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听程荀讲述去岁紘城,在一片太平下的风云诡谲。 挟持官驿、呼其图被人下毒的席面、晏决明遭人发难、神隐骑丧生扁都隘口…… 她隐去那段自己奔赴千里寻找晏决明踪迹、并且暗中支持晏决明兵马粮草的经历,只简要说了自己在金佛寺住了一段时日,而后便返回紘城后,利用程杜商号的人脉与名声,在城中募集款项、捐粮捐物。 之后,最详细说明的,是那持续数日的紘城守城战。 屋中一片寂静,除却程荀娓娓道来的话音,只有丝缕熏香在半空摇晃。 程荀口中的种种,其实大部分他都已知晓。甚至她隐去的部分,也早在他掌握之中。 她没有刻意渲染,更没有故作姿态,可就是那平实简单的寥寥数语,比奏折、军报、密信中精准冰冷的数目,更令人动容。 她亲眼所见、亲身所历的刀光剑雨、尸山血海,好似一把钩子,将他直直拉回那座荒凉的边城,目睹将士如何拼死守城,百姓如何声援互助。 讲述完纮城的一切,程荀长舒一口气,连嗓子都变得有些干哑。 而书案后,皇帝好似陷入了沉思。长久的沉默后,他终于回过神,唤门外等候的赵太监:“赐座,上茶。” 程荀在侧面坐下,接过赵太监送来的茶抿了一口,终于暗自松了口气。 而后,皇帝又问起守城战诸多细节,诸如伤员情况、守城将领、战后重建等。 程荀不敢松懈,将茶盏递给一旁的小太监,凡是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作了答,所言条理清晰、严谨缜密。 二人在屋内相谈甚欢,站在门边侍候的赵太监脸上却忍不住露出几分古怪的诧异。 或许就连皇帝自己都未能反应过来,此时他哪里还有初见程荀的轻视与随意,二人相对而坐、一问一答,竟有几分君臣之感。 直至宫人上前又奉一次茶,皇帝这才回过神,意犹未尽道:“竟说到这个时辰了,卿……” 话还未说出口,皇帝猛地反应过来,吞下了下意识脱口而出的称呼,轻咳一声,抬起茶盏掩饰道:“时辰不早,朕还有公务在身,若无事,你便退下吧。” 程荀心神一紧,有些惴惴地站起身。 理智告诉她,这是她谢恩告退的时候了。可手臂按在袖中暗藏的书信上,一时又怔住了。 这是好时机么? 犹豫的片刻,门外忽然来了几个人。程荀用余光望去,只见在门外等待的几位大臣中,身上无一不是二三品大员的官袍,其中几人视线直直望向了自己。 程荀顺着那目光望去,先是看见了孟忻的身影,而后视线一转,竟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在一群深沉老练的审视中,那双眼睛好似混沌深渊中唯一一抹亮色,带着某种肯定的渴求,坚定地望向她。 目光交汇的瞬间,程荀心头一震,纮城外那座人迹罕至的墓园蓦然浮现在她眼前,在纷乱的记忆中,她好像看见了无数个模糊破碎的身影,葬送在那片荒凉的大漠之中。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视线,忽然屈膝跪在地上。 “你这是……”皇帝神色一愣。 “启禀皇上,臣女还有一事需禀奏。” “你说便是。” 皇帝心中似有所感,目光渐渐犀利起来。 “臣女要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私通外敌,罪状之多,罄竹难书!” 第170章 昭昭然 第411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话一出, 屋外霎时骚动起来。几个大臣面面相觑,目光纷纷投向立在一旁的范脩。而范脩一愣,脸色当即阴沉下来。 屋内,皇帝望着垂首跪在身前的程荀, 慢慢站起身。 “你可知构陷朝廷大员, 该当何罪?” 皇帝的话音中听不出什么波澜, 程荀双臂仍抬在身前, 沉声道:“臣女所言句句为实,绝无构陷。” 话音刚落,门外骚动更甚。范脩强压愤怒与那微不可察的一点惊慌, 胸膛剧烈起伏。他本就是武将, 盛怒之下, 更显得凶神恶煞、面目狰狞,脸上横肉都在打颤。 而一众大臣中,有人语带犹疑,小声说了句:“这不是……孟大人家的女儿么?” 人群中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数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孟忻身上, 范脩反应更是强烈,虎目圆瞪,恶狠狠地刺向孟忻。 而孟忻仍旧站在几步外, 神色淡然,静静看着室内的程荀,自是岿然不动。 见他如此反应, 众人心中猜疑更甚。 孟忻向来慎独, 在朝中不偏不倚, 是个狠性子。今日他突然发难范脩,甚至不惜将自己女儿推到台前, 究竟所为何事? 还是说……这本就是圣上的授意? 门外,众人惊疑不定;而门内,皇帝缓步走出书案,踱步到程荀面前。 一双织金云履在程荀身前几步外停下,头顶传来皇帝暗含犀利的质疑。 “既如此,你又拿什么,”皇帝话音微顿,不动声色地朝门外瞥去一眼,“——检举范脩,范总兵呢?” 程荀跪得笔直,从深袖中取出一封书信,而后双手呈上。 “数月前,臣女曾在祁连以南的金佛寺小住过些日子,在寺中存留近百年之久的藏书阁中,发现了一具白骨与满墙遗信。” 皇帝不置可否,只从她手中拿起那封信。 室内鸦雀无声,一时只有皇帝撕开信封的窸窣声。程荀收回手,在长袖的遮掩下,指甲深深陷入手心。 她垂首敛目,强压胸膛中不断加快的心跳,努力平静道:“那具白骨,是二十年前沈仲堂身边最为亲厚的副官,也是沈家义子,罗季平。” 此话一出,范脩神色微变,目光穿过半开的门户,直直落到皇帝手中那薄薄的几张信纸之上。 皇帝低头看着手中信,后退两步,靠在身后桌沿上。手中信纸很快读完,他抬起头,这才好似才看见门外众人一般,眉梢微挑,朗声道:“范爱卿,不妨进来说话吧。” 范脩终于找到机会,夹着一身怒意,大步冲进室内。直到走到程荀身侧,他这才刹住脚步,硬梆梆行了个礼,冷声道: “圣上明鉴,范家戍守边关数十年,世代先烈葬身大漠,累世功勋,万万不能听这女子在此信口雌黄啊!” 皇帝将信放到一旁,把玩着手上一串碧玺,好整以暇看着眼前的种种,并未开口。范脩的视线飞快划过桌上那几张薄纸,心一沉,侧身将矛头直指程荀。 “孟家小姐,你年不过二十,你我更是连一次照面都没打过,何来言之凿凿范家养寇自重、通敌叛国,还攀扯二十年前的旧事,简直荒谬!” 范脩一张脸涨得通红,声音越提越高。 “你口空白牙便想污蔑我范家,荒唐!我且问你,除了真假不知的一封信,你手中还有什么!” 皇帝适时开口:“你口中的尸骨在何处?如何证明你所言为真?” 程荀不卑不亢道:“臣女自当日在金佛寺发现尸骨与满墙遗信后,便将拆了那藏书阁,将一切证据都带了出来,现下就在孟家府上,圣上自可带人前去查验。” 范脩立时反驳:“一具看不出分别的白骨,几块真假难定的木板,就想将此等罪名栽赃在我范家头上,你好大的胆子!此女满口胡言,还请圣上明鉴!” 此时,程荀终于抬起头。她没有看向一旁不断施压的范脩,只直直看向皇帝,目光坚定而凛然。 “青天可鉴,臣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臣女与范家既无仇怨,也无瓜葛,今日所言,也只私心恳求圣上查清当年真相,还当年因奸细作乱而惨死漠南的沈家将士一个公道,还多年遭受瓦剌侵扰的边关百姓一个太平,还我大齐江山一个清明朝廷!” “臣女愿以命相抵,只求真相大白、昭明天理!” 说罢,程荀俯身,深深叩拜在地。 屋中雅雀无声,程荀的额头磕在冰凉平坦的地面上,慢慢闭上了眼睛,等待最终的宣判。 屋外,范春霖紧紧盯着跪在堂前的程荀,手不自觉攥紧了。 皇帝立在书案前,听完程荀所言,神色微微动容。他抬手止住了焦急要辩白反驳的范脩,静静打量跪在身前的程荀几眼,终于开了口。 “赵方。” 他几步走到书案后坐回原位,头也不回喊了一声,立在门前侍候的赵太监当即走上前,听候吩咐。 “带人去一趟孟卿家中,将方才说的东西,都拿来给朕看看。” 第412章 皇帝语气平静,不见一丝波澜,可其中暗藏的锋芒,在场众人都明明白白听懂了。 赵太监将身体压得更低,利落领命,当即便带人离开,朝宫外孟府奔去。范脩脸色铁青,双臂肌肉偾张,眼神好似淬了毒的刀,不停往程荀身上剜去。 而皇帝稳坐椅中,对堂下一切视若无睹,只吩咐程荀起身,而后便不再理会二人,拿起一旁未合上的奏折,兀自看了起来。看到要紧处,更是直接宣召门外的大臣进屋,当着众人面商讨国事起来。 见此情形,门外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神情都是说不出的古怪。可皇帝既然没有让他们离开的意思,他们也只能待在原地,将惊涛骇浪压在心底,如往日般等待宣召、回禀国事。 即便如此,仍不断有或探究、或惊诧的视线频频投向孟忻与范春霖。而二人都沉默地望着地面,看不出分毫端倪。 不知过了多久,赵太监终于带着一干人马姗姗来迟。 他快步走在前,神情严峻,身后跟着数个宫人,抬着七、八个沉重的木箱走进殿内。 赵太监匆匆进屋通传禀报,皇帝也停下与尚书徐勤的交谈,起身离开屋内,带着屋内众人走到木箱前。 宽敞的大殿上,七、八个木箱在众人面前一字排开,程荀上前一一查验,确认外表无误后才取出藏在袖中的钥匙,逐一打开木箱。 一股陈腐的朽木味扑鼻而来,日光下,经年的灰尘与齑粉在光束中飞舞,竟给人不真实感。 程荀卷起繁复厚重的宽袍大袖,带着一众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木板,按照在记忆中复局无数次的顺序,将数百块木板拼凑起来。 不多时,空旷的大殿上便显出数面平躺着的木墙,其上被密密麻麻的文字铺满,字迹清晰模糊不一,直叫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走上前,站到木板边上,顺着那文字细细默读。 而皇帝独自负手走在其中,从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块木板,终于在一个打开的木箱前停住了脚步。 他垂眸望着木箱里那具零落的白骨,问道:“这就是,罗季平?” 程荀站在一旁,应声道:“回禀皇上,这具尸骸正是罗季平。” 偌大的大殿上,静得落针可闻。一众大臣默不作声地看完木板上的文字,心中皆是惊骇,忍不住看向站在角落的范脩。 而范脩亦被眼前的一切震住,万万没想到当年在兀官镇尸骨无存的罗季平,竟然当真在金佛寺躲过一劫,更留下了此等证据,心下不由一颤。 可他马上镇定下来,缓步上前,沉声辩驳:“圣上明鉴,且不论这东西的真假,只说上头的记载,提及范家的也不过那细作的一句话,如何就能判定微臣养寇自重、通敌叛国?微臣冤枉啊!” 范脩目光一转,语气嘲弄:“孟家女,朝堂之上可不容你在此放肆!若拿不出证据,我看你今日如何收场!” 而皇帝也看向程荀,平声道:“范卿所言也有些道理,朕且问你,你就打算凭这个,”他抬手指了指满地的木板,“检举范家?” 程荀屈膝跪在地上,静静道:“自然不是。” 皇帝问道:“那你还有什么证据?” 程荀抿抿唇,一时没有说话。 在这沉默的片刻,范脩紧绷的神色微松,脸上缓缓浮起些讥讽的笑意,似笑非笑地朝孟忻望了一眼。而一众立在旁边的大臣也窃窃私语起来,眉宇间满是怀疑与看戏。 眼见局势偏向自己,范脩脸上笑意更甚,施施然就要开口:“圣上明鉴,万万不可不能容这女子在此颠倒黑白、蔑视朝堂……” 而范脩话还未说完,人群后,忽然传来一道沙哑而笃定的声音。 “我手中有证据!” 这句话有如平地一声雷,震得大殿内霎时一静。 范脩浑身一颤,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发声处。一众大臣更是惊诧,纷纷转头看向开口的那人,竟不自觉让开了一条路。 而范春霖一张脸煞白得发青,眼里布满血丝,拖着虚弱的身子,穿过诸位神色各异的大臣,一步步走上前。 “启禀皇上,微臣手中有证据。” 范春霖脚步微跛,一深一浅地向前走,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范脩。 “微臣可作证,西北总兵范脩与瓦剌哈达部落前首领伊仁台交往甚密,多年来通信不断,里通外合、合谋作乱边关、攫取利益不尽其数!” “你——” 范脩僵在原地,下意识便要打断他的话,可范春霖没有给他机会,话音越来越快。 “数月前,因参将晏决明暗中调查到罗季平一案些许端倪,便联手逆贼誉王,伪造书信,栽赃嫁祸其明里通外国,谋害忠良!而早在二十年前,西北总兵范脩就曾买通奸细,传递沈家军报,致使大齐节节败退,沈仲堂惨死兀官镇,大齐战败瓦剌!” “范春霖!” 范脩目眦欲裂,抬臂指向范春霖,竟顾不得一旁的皇帝,当众怒叱一声! 盛怒之下,他的身子不停颤抖,额角、脖颈处青筋直跳,本就凶神恶煞的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形容可怖,状似修罗。 第413章 而范春霖的目光没有丝毫游离或胆怯,仍旧死死盯着他的生父,神情愈发坚定。 他在皇帝身前停住脚步,膝盖艰难弯曲,强忍着疼痛,长身跪在了那具白骨跟前。 “微臣范春霖,检举西北总兵范脩,多年来养寇自重、通敌叛国,恶迹斑斑,罪孽深重,该当诛灭九族!” 第171章 恩义绝 范春霖说罢, 众人无不哗然。 而范脩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虎目圆瞪,竟反手就狠狠扇了范春霖一巴掌! 范脩本就是武人,即便这些年疏于操练, 可依旧是孔武有力, 这一巴掌更是下了狠手, 范春霖久病未愈, 当场就被扇得歪倒在地,脸上迅速浮起一个红肿的手印。 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大殿上回荡,范脩骤然回神, 这才从盛怒的情绪中抽身, 努力平复粗重急促的呼吸, 利落地跪在皇帝面前。 “微臣这孽子发了癔症,满嘴胡言乱语,皇上切莫听信啊!” 事到如今,他脸上终于露出了明晃晃的惊慌, 颠来倒去辩解着,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慌,声音都在打颤。 “放肆!” 而皇帝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出闹剧,年轻的面孔彻底阴沉下来, 原本还有几分温和的气度一凛。他低叱一声,满殿霎时寂然,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 “范脩, 此地是宣政殿, 不是你范家教子的祠堂。” 皇帝冷冷一句话却好似千钧重, 压得范脩喘不过气,身子越伏越低。 “范春霖, 我且问你,你说范家之罪,当灭九族,此言可当真?” 范脩微微抬起头,僵直的视线移向范春霖。 而范春霖长身跪在那白骨面前,红得发紫的掌印在青白的脸上愈发突兀,可他神情古井无波,无视范脩那带着威吓和命令的视线,只垂眸望着地面,停顿片刻,平静说道: “微臣,字字句句,皆是真心,绝无半分作伪。” 他偏过头,看着范脩,一字一句道: “微臣少时便得知范家种种罪状,却因一己之私,隐瞒十五年之久。为公,不曾检举揭发、上达天听;为私,不曾规劝家父、悬崖勒马,致使瓦剌为乱边关十数年之久,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股肱之臣腹背受敌、含恨而终。 “父之过,亦是微臣之过。自知晓范家罪状,微臣昼夜难寐,十五年来沉溺酒色,虽身负将门之责,却有愧边关百姓、大齐江山,实乃懦夫之举。微臣之罪,十倍、百倍、千倍于家父之罪。” 范脩与他双目对视,随着范春霖口中不断吐出的字眼,他身子僵住,面上神情逐渐褪去,竟变得空白了。 而范春霖收回视线,双臂抬于眼前,俯身跪于君前。 “若家父论罪当斩,则微臣当受极刑。无论弃市凌迟,亦或腰斩戮尸,微臣绝无怨言。只恳请圣上,彻查范家之过!” 范春霖的话掷地有声,好似一把尖刀,血淋淋剜去了范脩一身傲骨。 他呆愣地看着自己几十年来最偏宠、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一般,膝盖一软,竟跌坐在腿上,身子佝偻着,仿若突然老了几十岁。 范脩眼中的狠厉与愤怒消失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明明局势如此险要,可他却连一句辩解与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 那瞬间,什么皇帝、什么皇宫好似都消失了。 范脩费解而恍然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儿子,多年来心中太多疑问终于找到了答案,他嘴唇张合,只断断续续问出一句话。 “三郎,你竟,瞒了我这么多年。” 范春霖身子一颤,倦意与无力如潮水般涌上身体,他维持着五体伏地的姿势,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行泪蓦然滑落眼角,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他说:“父亲,你又瞒了我多少年呢。” 几步外,程荀望着这对终于敞开心扉、却也终于兵戎相见的父子,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走到今日这般田地,是他们应得的。 若他们值得怜悯,那背负骂名、身首异处的沈仲堂,自认帮凶、自绝佛祖身前的罗季平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无辜卷入纷争的金佛寺上下,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边关百姓,死于瓦剌刀马下的大齐将士,为范脩的一己私欲、为范春霖的懦弱逃避而付出性命代价的人,不计其数。 甚至如她自己一般,生父丧命于战场,生母丧命于逃亡,半生颠沛飘零,数年后才寻回身生父母尸骸、为其垒起新坟、上第一炷香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如说,这报应已经迟来了二十年。 短暂的寂静后,皇帝终于落下了宣判。 “来人,诏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查察西北总兵范脩通敌叛国之嫌,凡涉案之人,无论身份,尽数下狱,严刑审问!” 恰三司尽在,左都御史韩叙、刑部尚书孙皋、大理寺卿孟忻立时上前领命。 门外,若干侍卫鱼贯而入,架起跪倒在地的范脩、范春霖,直截了当地往外拖。范脩如梦初醒,四肢拼命挣扎,凄厉喊道:“微臣冤枉!圣上!微臣冤枉啊——” 那喊叫渐渐远去,皇帝低头看向程荀。 第414章 “程姑娘,此案既由你提出,之后三司审问,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程荀定定心神,平声道:“只要真相大白,臣女算不得吃苦头。” 不多时,侍卫带着程荀走出宣政殿,向都察院去。 行至殿门时,程荀鬼使神差向后望了一眼,只见宫人正小心翼翼收起满地木板,而皇帝已登上龙椅,一面命人拟旨,一面与左都御史吩咐着什么。 诸位大臣垂首立在殿下,而孟忻似是有所察觉,悄悄转过头,看向程荀。 二人目光交汇,孟忻朝她点点头,目光沉沉,似是担忧,又似是欣慰。 程荀愣了一下,嘴角上扬,微微笑了一下。 日光明亮,从她身后洒进殿内,一阵风吹过,衣袂随之摆动,映得她身姿飘然,洒脱灵动。 程荀转过身,大步踏出殿门,迎面走进光里。 她想,今日难得好春光。 - 之后的四、五日,程荀过得不算松快。 三司会审绝非小事,又是西北总兵涉嫌通敌叛国这样敏感、重大的案子,几位主审几乎日夜不休,全身心投入到案子之中。 当日,范家在京城的宅院被重兵查抄,随范脩进京的几十口人皆被关入诏狱,而钦差当日便离京,赶赴远在西北的范家老宅,缉拿尚不知情的范家其余人等。 都察院内,程荀虽不是嫌犯,可毕竟是首要提出此案的人,干系重大。 即便有孟忻这层关系,几位主审也并未放松一二,除却没有对程荀上刑,其余审问的手段也大差不差。 程荀顶着强压,一遍又一遍叙述着自己在西北的种种,不敢敷衍。 好在被审问的几日里,都察院还是辟出了一处院子供程荀起居,更有专人伺候、侍卫,条件算不得多艰难。 孟忻因是此案主审之一,身份敏感,虽说许多事都不便出面,可看在他的面子上,程荀的吃穿用度上也无人敢欺负克扣; 而都察院外,更有崔夫人时不时送来衣物、补品,生怕程荀在此受了委屈。 五日后,对程荀的审讯终于告一段落,程荀独自一人走出都察院大门,一眼看见的便是等在门外,哭得情难自抑的崔夫人与妱儿。 见程荀终于出来,崔夫人与妱儿当即冲了上去,一人拉着她一只手,说不出话,只有泪如珠串一般滑落脸颊。 贺川上前接过她的包袱,晏立勇也紧紧跟在身后,嘴上温声劝几位女主子上车回府,一双利眼如鹰隼般查探着四周,不错过任何一丝危险的端倪。 上了马车后,崔夫人掀起她的袖子,翻来倒去地检查她身上可有伤痕。程荀哭笑不得地拉住她,连声解释自己在都察院内并未受到什么责罚。 而崔夫人见她虽有些疲累,精神头倒是不错,又思及孟忻在场,也无人敢为难她,也终于放下心,只红着眼睛,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又将她牢牢搂紧怀里。 “你真是……胆大包天!这些日子,不容易吧?” 温热的泪落到程荀脖颈上,程荀心一酸,抬手轻轻拍着崔夫人的后背。 她此前并未将范家之事、自己的打算告诉崔夫人,可她此时就是知道,崔夫人口中的“这些日子”,绝不只是她被关在都察院的这几日。 “您该为我高兴才是。” 程荀在她耳边小声说道。 崔夫人将她抱得更紧,沉默良久,终于强忍着哭腔,哽咽道:“娘亲为你骄傲。” 马车驶达孟府,崔夫人早就命人备齐了一系列接风洗尘、驱邪除秽的物件。 又是跨火盆、又是艾草熏身,府上丫鬟婆子围着她转,一路拉着她敲锣打鼓、沐浴净身,直把程荀逗得哭笑不得。 ——自己不过是被审问几日,又不是当真蹲了大牢,何至于此呢? 一番仪式下来,程荀本就疲乏的身子更是摇摇欲坠,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饭,甚至来不及与欲言又止、满心好奇的孟绍文多说两句,就被人送回屋中,倒头就睡。 许是心头终于放下一件大事,程荀胸中如释负重,压抑太久的疲乏涌上身体,整整睡了一个日夜。 此后的几日,除却吃喝、如厕,程荀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梦里与周公闲扯聊天,过得好不自在。 她正大光明休养补眠,孟忻忙于公务、无暇归家,孟府干脆闭门谢客,一门心思过起小日子,全然不顾整座京城被程荀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西北总兵范脩骤然入狱,而在宣政殿当众揭发检举其通敌叛国的不是别人,竟是自家嫡子范春霖,与大理寺卿孟忻家中鲜少露面的义女程荀! 小道消息如雨后春笋般,在京城达官显贵之家中疯传,而曾与范家有过姻亲或往来的人家,更是急得辗转反侧、昼夜难寐。 程荀睡得昏天黑地的时候,众亲卫也没闲着,默默加大了在孟府的巡视力度,竟当真在孟府外抓住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亲卫武功高强,不过当着他们面徒手将两块砖捏成齑粉,那几人哭着喊着说了实话,竟全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派他们来明里暗里打探消息的。 亲卫们知道他们不过听命办事,也没有为难,一番威胁恐吓后,将几人放了回去。 第415章 待数日后,程荀总算恢复些许元气,朝堂上也终于传来久违的好消息。 前神隐骑参将晏决明,遭誉王逆党、西北总兵范脩联手伪造信件,构陷其里通外合,诸条罪状皆不属实,更念起杀敌有功、勤王救驾,即日便可无罪释放。 除却晏决明受冤背后有范脩的手笔,令人多少有些吃惊外,晏决明迟早能全须全尾走出诏狱,几乎是朝堂上人人都心知肚明之事。 即便此时皇帝未能给晏决明下达封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等范家倒台,西北总兵的位置交给晏决明,也不过时间问题。 时至今日,在誉王风头正盛时,迅速将晏决明逐出族谱的宁远侯晏淮,才真真切切成了众人明里暗里讥讽、嘲弄的对象。 而对孟府而言,旁人如何想,只怕分毫不值。 眼下最重要的,是终于能接晏决明回家了。 第172章 故人颜 得知晏决明终于安然无虞, 崔夫人自是喜不自胜,在家中忙碌一整夜,好生准备了他住处的院子、回家后的宴席,直至入了三更, 才终于被程荀劝去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 一行人从孟府出发, 去诏狱衙门前接他。 范家的案子还未结束, 孟忻仍旧忙得无从归家,今日便只有崔夫人、程荀、孟绍文前去。 一路上,众人皆难掩喜色, 被亲卫从西北接回京中的天宝更是如此, 跟在马车后, 激动得与亲卫小声说了一路的话。 马车摇摇晃晃不久,终于在诏狱衙门前停下。 时辰尚早,衙门里官吏还未上值,可除却程荀一行人, 诏狱门前竟也三三两两站了不少人, 围在门房上的官吏身前,点头哈腰说着什么。 而官吏神情有些不耐,却也没有强行驱赶, 反倒倚靠着门柱,伸手比了几个手势。 程荀坐在马车里,拉开车帘透气, 远远便望见了这幅场面, 不由得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崔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 在旁小声解释道:“这是家里人想办法买通官吏,往里头送东西呢。” 程荀恍然, 再仔细一看这群人的衣着,虽说不上多鲜亮华贵,却也不似寻常百姓,倒像是世家里有些体面的仆从和下人。 她再转念一想,能被关进这诏狱里的,绝非街头巷陌的偷盗之辈,要么是被查抄的贪官污吏,要么是涉嫌谋反僭越、欺罔狂悖的罪案之囚。 只要没走到累世公卿、一朝倒台的那一步,自然还有家底来疏通关系,倒也就不足为奇了。 崔夫人久住京中,见怪不怪,程荀略一思量,也收回视线,不再往那边看了。 天光渐亮,快到上值的时辰,程荀扶着崔夫人走下车,翘首盼着晏决明的身影。 街上陆续有马车停下,官员匆匆走进衙门内。马车多是素云头青带样式的,品级不高,在门前停一会儿就绕到别处,并不惹人注目。 可没过多久,一驾金饰银螭绣带的马车从街尽头缓缓驶来,马车两边跟着六、七个衣衫齐整的小厮,摆足了架势,顿时便吸引了众人的眼光。 而这马车摇摇晃晃,最后在孟家马车旁并排停下了。 这马车独朝中一二品大员才能用,即便在遍地达官显贵的京城,也并不多见。此时这般高调地停在诏狱门前,多少令程荀有些好奇。 她侧身望着那马车,正想看看是何方神圣,就听崔夫人在旁冷哼一声。 程荀讶然转过头,却见崔夫人阴沉着脸移开了视线,就连孟绍文的神色也有些微妙与防备。 “怎么了?”她小声问。 孟绍文朝那马车一努嘴,不大高兴地说道:“这是宁远侯府的马车。” 程荀神色一怔,还未等她说什么,晏府马车旁便走来一人,看衣着像是晏家的管事。那管事在众人面前站定,毕恭毕敬朝崔夫人行了个礼,谄笑道:“崔夫人,小的是宁远侯府的张升,不知您今日如何来了?” 崔夫人视若无睹,并不理会他。站在一旁的孟绍文倒是一脸莫名其妙地开了口。 “你这什么意思?这儿只能你们晏家人来?” 张管事脸上笑意一僵,赶忙摆摆手解释道:“孟公子误会了,只是小的念着,诏狱这地方毕竟不是什么吉利地儿,又是病气又是晦气的……崔夫人贵体,在这待久了还是不美。” 孟绍文“咦”了一声,脸色更是古怪。 “你们晏家当真奇怪。我娘在诏狱门前站不到一个时辰,都要担心晦气病气;表兄此前遭人诬陷、人在西北下落不明,不知要在诏狱中受何等折磨时,你们晏家反倒落井下石,将表兄逐出族谱。怎么那时候,没见你们关心我表兄一二?” 孟绍文说得直截了当,不带丝毫阴阳怪气,仿佛只是纯粹的好奇。可他态度越是坦荡,这话里的意味就愈发讽刺,像是一个巴掌,狠狠扇在晏家人虚伪的嘴脸上。 张管事一张脸霎时涨红,只能强撑着体面说道:“孟公子误会了……” 他话还没说完,站在一盘看戏许久的程荀忽然开口打断了他。 “绍文,何必与不相熟的人家多言。” 她挽着崔夫人的胳膊,一脸不赞成地朝孟绍文摇摇头,温言细语道, 第416章 “表兄又不是晏家人,之前出了事,又怎能让侯府出力?你这般说话,若传到侯爷耳中,倒显得咱们上赶着冤枉侯爷、推脱责任了。” 说着,她又看向张管事,和煦一笑,柔声道:“家弟年轻气盛,说错了话,这位管事千万莫怪。” 听完程荀的话,那张管事脸色更是难看。 他虽未见过程荀,却也多少听闻过这位孟家义女在朝堂上的惊天之举,此时见她与崔夫人关系亲昵,更是不敢造次,只能抬手不停擦着头顶的汗,苦着一张脸连声道:“程小姐误会了,误会了……” 程荀笑意不变,又道:“说到这儿,我倒是想问,晏家管事今日怎么来这儿了?” 张管事如何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可此时也只能硬着头皮,支支吾吾道:“小的……小的奉侯爷之命,前来接……接世子爷回府。” 程荀抬起丝绢半捂住嘴,讶然道:“宁远侯府上何时又立了新世子爷?” 说着,她又看向孟绍文:“许是我刚回京,错过这大消息了。绍文,这宁远侯府的新世子爷,你知道是谁么?” 孟绍文亦是一脸茫然:“没听说啊。” 他俩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横眉冷眼半晌的崔夫人都不禁被逗笑了,连忙偏过头轻咳一声。 程荀与孟绍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装傻充愣演完一出戏,愣是将张管事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悻悻告退,回到自家马车旁。 临走时,他还特意狠狠瞪了站在一旁的天宝一眼;而天宝亦是不甘示弱,朝他翻了个白眼,躲到晏立勇身后了。 诏狱门前,孟家与晏家这段并不激烈的争执,也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莫说站在官吏身前低声下气疏通关系的人家,就连停在不远处的几驾马车里,也有人拉开车帘,不住朝程荀一行人投来视线。 其中几道视线的存在感有些强烈,程荀敏锐地朝那视线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飞快侧过身,挽着崔夫人走到马车另一边,挡住了那视线。 不大不小的插曲过去,衙门门前人来人往,直到日上三竿,门前终于走出一个熟悉的人影。 “表兄!” 孟绍文激动地朝台阶上那人挥手,程荀刚扶着崔夫人在一旁坐下,听到他的声音,猛然转头望去。 早春明媚,京城柳絮纷飞。恰有风吹过,柳絮如雪片儿般飘洒而下,好似无数个梦中熟悉的景象。而程荀的视线穿过那片飞雪,终于与那人交汇。 晏决明一身常服,长身立在门前,风华不减。而那张有些清瘦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凝视着程荀,亮得令人心悸。 程荀与他遥遥对视,唇角微勾,忍不住笑了。 “决明!” 一旁,崔夫人眼中的泪陡然涌出眼眶,她强忍泪意,几步上前,将大步迎上来的晏决明拉入怀中,用力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崔夫人嘴里重复着这几句话,声音哽咽。 “让姨母担心了,是孩儿不孝。” 晏决明沉声回应,崔夫人听后更止不住泪,程荀站在一旁,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柔声宽慰道:“娘,莫哭了,父亲要是看见了,还不知要怎么责怪他呢。” 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崔夫人更是站直身子,双眼仍通红含泪,嗔怪地拍她一下,程荀笑嘻嘻躲开了。 孟绍文许久未见晏决明,此时更是激动,拉着他的胳膊,从他在祁连山隐身匿迹、到带兵现身京城,对他这一路的经历问个不停。 一行人正欢天喜地 ,晏家那张管事又凑了上来。 “世子……大少爷,咱们可要回去了?” 张管事满脸谄笑,一把腰弯得快落到地上,小心翼翼开口。而晏决明垂眸看了他一眼,直接问道:“你是?” 张管事赶忙说道:“少爷,小的是张升啊!”说完,他又皱着一张脸,苦口婆心劝道,“自您出事后,侯爷那是寝食难安,还生了几场大病!之前那事儿……也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您终于平安,侯爷想您得紧,立马便命我前来接您,好回去为您接风洗尘呐!” 张管事想破了脑袋,也只想出“权宜之计”四个字,崔夫人听得眉头紧皱,气得说不出话,只一脸荒唐地盯着他。 而晏决明神色不改,只平静道:“不必了。” 张管事见他态度毫无波澜,竟没有半分怨怼,心知不好,急得张口便道:“少爷,侯爷还在家中等您……” 晏决明抬手止住他的话音,直截了当道:“劳你转告侯爷一声,我既已不在族谱之上,那便算不得晏家人,侯爷也别费心思了。” “这……” 张管事面露难色,一时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崔夫人冷冷看了那张管事一眼,转身便要带着几个孩子上马车,谁知身后忽然跑来一个小吏,叫住了众人。 “程小姐!程小姐!劳您留步!” 众人脚步一顿,程荀讶然回头:“你在叫我?” 那小吏一身皂服,堆笑道:“是,是。” 晏决明眼神一沉,立马问道:“怎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第417章 还未等小吏解释,身后又急忙走来一个高大的男子,在众人面前站定。看见这男子过来,晏决明神色松弛几分,抬手作揖:“商大人。” 那商大人不苟言笑,亦抬手回礼:“晏将军。” 说罢,他转身看向程荀,解释道:“程小姐,若您方便,可否与我走一趟?” 程荀警惕道:“为何?” 他环视一圈四周,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是狱中有人相求,望能与您一见。” 程荀一怔,晏决明却反应迅速,当即问道:“这要求未免荒谬,商大人莫非同意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商大人叹了口气,解释道:“晏兄,我也不瞒你,此人干系重大,若能让他多吐出些证据,这点要求算得了什么呢?” 晏决明表情依旧不大好看,程荀却先一步开口道:“无事,带我去便是了。” 晏决明低头看向她,像是确认她这话可有勉强的成分。程荀朝他笑了下,宽慰道:“恰好,我也想再见见他。” 不知为何,程荀说完这话后,晏决明脸上神情更难看了。 “娘,要不您先回去?”程荀没理会晏决明的反应,对崔夫人说道。 崔夫人眉头微蹙,有些担忧,却还是说道:“你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晏决明适时插话:“姨母别担心,我与阿荀同去。” 商大人看了他一眼,并未提出异议。 程荀与崔夫人、孟绍文作别,晏决明紧紧跟在她身旁,二人随商大人朝官衙走去。 路上,程荀微微偏过头,小声对晏决明说道:“刚走出大牢,又要往回走,感受如何?” 晏决明垂眸看她一眼,没说话,手指却悄悄寻到她长袖下的掌心,轻轻捏了一下,而后手指轻移,握住了她的手。 程荀轻轻挣了两下,没挣脱,抬头瞪了他一眼,手却不再动,仍由他牵着。 小动作藏在两人身子中间,宽袍大袖遮掩下,晏决明松松地拉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朝前走,随着步行时的摆动,稚童般轻轻摇着她的手。 ——明明是隐秘暧昧的举动,偏偏生出了几分孩子气。 程荀穿过三三两两站在门前疏通关系的人群,目不斜视踏进衙门,眼角却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 而身后,一个小厮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嘴唇微张,像被人点了穴,整个身子都被定在原地。 “她,她……”他喃喃道。 一旁的小吏见他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本就被纠缠了一早上心情不爽,当即嘲讽道:“回回神,也不看看人家的身份,你这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 那小厮僵硬地转回视线,呆呆问道:“她的身份?她是谁?” 见状,小吏眼中嘲讽更深了几分,抱着双臂倚靠在门柱旁,姿态懒散。 “别说我没提醒你,人家现下可是京中的红人,你啊,”他上下打量那小厮几眼,讥笑一声,“就莫肖想了!” “她,她到底是谁!” 眼见着小厮急了,小吏看够好戏,拍拍手站直身子,压低声音,苦口婆心道:“大理寺卿孟忻,你可知道?人家就是孟忻那位义女,当着圣上的面,将西北总兵直接送进诏狱的孟家女!” “大理寺卿……孟,孟忻……” 小厮双目僵直,嘴里喃喃重复着他的话,脚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小吏捧腹大笑,不再理会他,转身离开。不知谁家的仆从寻到空档,赶忙迎上来,悄悄往他手里塞荷包。 而那小厮呆愣片刻,回过神,猛地冲到街边一驾马车旁。 他小心翼翼拉开车帘,小声唤着里头撑着脑袋打瞌睡的男人。 “少爷,少爷……” 男人一脸疲倦,眼底还透着青黑,睁开眼,哑着嗓子问道:“打点好了?” 小厮咽了咽口水,眼神慌张,嘴里喘着粗气,断断续续说道:“少爷,小的,小的……” “说。”男人不耐烦地捏捏眉心。 “小的看见玉竹了!” 男人动作一顿,而后缓缓抬起头。 “你说,什么?” 第173章 话前尘 米仓胡同, 张府。 马车在张府门前堪堪停下,马儿都还未站稳,车内人直接掀开车帘、跳下马车,大步踏入宅院中, 一路朝后院奔去。 一路走, 男人一路问道:“少夫人呢?” 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跟在身后, 本以为他要去老夫人屋中回话, 正打算同去,闻言不由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答道:“少夫人今日没出门, 应当还在惜春院。” 男人点点头, 不再说话, 埋头朝惜春院走去。 走到一处拐角时,婆子脚步微顿,落后几步,将其中一个小厮拉到一旁, 低声问道:“少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诏狱那边打点不顺利?” 那小厮神色古怪, 双眼有些发懵,神游天外一般,闻言仍在愣神:“啊?” 婆子“啧”了一声, 抬手用力敲了下他的脑门,怒道:“真是发癔症!我问你话呢!” 小厮总算回神,却不知如何开口, 支支吾吾半天都没能说出话。 第418章 婆子急了, 使劲儿拧了他胳膊一下, 嫌弃道:“没用的东西!话都说不清!” 小厮抬手告饶,连声道:“李妈妈, 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如今张家出了事,老爷因为蔡党倒台失了靠山,本来都快致仕的人,从前在任上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的事儿被捅了出来,天子一怒,直接将人丢进了诏狱,直到如今都没能出来。 李婆子是张家老夫人身边的老人,在主子面前很是有些体面。张家上下人心惶惶,李婆子自诩张家老人,更是跟着着急上火,好几月都没能睡好觉,此时更是心烦气躁。 “你这说的什么话,随少爷出去的不就是你?定是你个蠢的没办好事,误了少爷的筹谋!” 小厮有苦难言,拉着一张脸,讷讷无言。 自张家老爷出了事,老夫人便一病不起。日子一天天过去,家中银子流水般送出去,大少爷张子显四处求关系、摸门路,可直到如今还没能收到好消息,李婆子越想越气,口不择言起来。 “家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后院那几个还不消停!前头男人事多,顾不上这许多事,她们倒好,不说出谋献策、为府里谋条生路,还一个塞着一个作怪!可怜大少爷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也没有,这都立春了,连个愿意缝袜子、绣香囊都没有……” 李婆子一边往前走,嘴上一边低声抱怨个不停。她在府中有头有脸,编排主子编排得起劲儿,小厮却不敢多说一句,只乖乖跟在她身后。 “……整日就知道拈酸吃醋,不是比谁花样子新,就是比谁布料子贵,没一个轻省的……惜春院那个也是个不管事儿的,几个丫鬟妾室都压不下来,嫁来四五年了,肚子里也没货,难怪男人要……” “李妈妈!” 眼见李婆子越说越出格,小厮赶忙出言打断她,李婆子猛地回过神,再抬头一看,惜春院就在眼前了,只能悻悻闭上嘴,又是心虚又是威胁地看小厮一眼。 小厮低下头,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抬脚往惜春院里走去。 可刚踏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杯盏落地的清脆声响。 只见张子显站在庭院正中,两个面容姣好的女子拉着他的袖子争执不休,一个哭哭啼啼抹着泪,另一个也不甘示弱,躲在男人身后,梨花带雨地解释着什么。 视线尽头,正屋廊下站着个珠围翠绕、衣着华贵的女子,冷眼看着庭院中的闹剧,不言不语。 “行了!” 温香软玉在怀,张子显却没了往日的耐心,烦躁地推开挂在自己手臂上的女子,抬头看见站在院外的李婆子,随口便道:“李妈妈,你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事儿。” 说完,张子显不顾那二人忽然难看的脸色,匆匆朝正屋走去。 而廊下,冷眼观望的女子也收回视线,转身走进屋中。 庭院中,李婆子冷哼一声,眼神环视一圈,围站了一圈的丫鬟当即如鸟兽散。 她施施然走上前,看着低头敛眉、再没了方才争风吃醋模样的二人,脸上扯出一个笑:“到让小的听听,今日又是因为什么?” 另一边,张子显几步走进屋内,挥挥手将站在屋内的丫鬟赶走,没看见女人的身影,他直接转身绕进内间,张口便道:“婉娘,你可知道我今天遇见谁了?” 胡婉娘已换了一身素净的裙衫,坐在铜镜前解着发上的钗环,闻言头也不回说道:“我怎么知道。” 张子显几步走上前,语气难掩激动:“玉竹!我看见玉竹了!” 胡婉娘动作一僵,猛地回头看向他。 男人仍旧沉浸在兴奋中,兀自说个不停:“没想到啊没想到……当初你胡家出事,我还当她去别处寻生路了……” “你。”胡婉娘不自觉攥紧了手中一支簪子,双眼紧紧盯着他,口中话一字字挤出牙,“你在哪儿看见她了?” 张子显顺手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将今日所见种种细细道来。 “今儿我去诏狱……” 随着他的话语,胡婉娘的身子好像被冻在原地,一张脸也冷得发僵, “……难怪人说人各有命呢,胡家出事了,这玉竹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转头就被孟家认了回去,还在宫中折腾出了这般大的风波……” 张子显喃喃说个不停,像是掉入回忆中,神情竟有几分怔然,半晌才回过神。他眼神一转,从凳子上起身,蹲在垂首望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的胡婉娘身前。 “婉娘。”张子显放柔了声音,带着几分安抚的意味,“当初你与玉竹也算情同姐妹,成婚前还说要将她也带到张家,想必感情不浅。而今她有了这般造化,在圣上面前都挂了名,更别说孟忻这层关系……” 他声音一顿,动作轻柔地为她挽起耳畔的碎发,又拉起她放在膝上、攥得发白的手,温声道:“你们分别多年,何不趁此机会再见一面?” 胡婉娘缓缓抬起头,轻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张子显拍了拍她的手背,暗示道:“而今父亲受蔡庸牵连,被人诬陷入狱,家里能找的关系都找遍了,也不见起色。若你能与玉……程姑娘说上话,让她在孟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哪怕是探探风声,也好让家里人安心。” 第419章 胡婉娘默不作声,张子显自以为说动了她,精神一振,赶忙乘胜追击。 “父亲出了事,母亲一病不起,我也告病回家躲风头,家中上上下下,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你若将此事办好,在后宅立住了,中馈之权不是迟早的事儿?况且就是去见她一面,也算不得什么难事……” 谁知话音未落,胡婉娘猛地甩开他的手,蓦然站起身。 “不算什么难事?” 她满脸荒唐地看着张子显,一字一句道:“孟忻是什么人?当初若不是他,我胡家又岂会出事?当初我让她救我,她头也不回就走了!你真当我与她情同姐妹?!” 张子显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不由得烦躁道:“当初是当初,胡家都出事多久了,你如今是张家人,只要与她处好关系,旁的又何必纠缠?” 胡婉娘呼吸愈发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盛怒之下,一双眼睛都憋得发红。 “更何况,今日站在那玉竹身旁的是晏决明,晏决明啊!他是何等身份?与当今圣上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更别说现下立了这般血汗功劳!” 张子显脑中灵光一闪,声音越发激动,“玉竹如今是孟家女……那岂不是,与晏决明是表亲关系?有这层关系,若玉竹能说动晏决明,说不定父亲什么时候就全须全尾回来了!” “够了!” 胡婉娘怒喝一声,抬手狠狠一推梳妆镜,台面上琳琅的珠玉钗环滚了一地,屋内霎时一静。 “张子显,你是真蠢还是装相?当初我胡家为孟忻算计,一朝失势,玉竹转头就被孟忻认作义女,就连——” 她话音一顿,嗓子忽然哽住,呼吸几声才继续说,“就连晏决明,也与孟忻关系不浅,你当真看不出其中猫腻?” 胡婉娘压抑许久的愤怒与怨怼骤然爆发,张子显看惯了她寡言沉默、乖顺服帖的模样,竟愣在了原地。 “张子显,你何必如此糟践我。”胡婉娘眼中蓦然滑落两行泪,她恨恨地看着他,紧咬牙关,“想让我去她面前服软求情,这辈子都不可能,你便死了这条心——啊!” 话还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巴掌声骤然打断了她的话。 张子显这一巴掌极用力,胡婉娘捂着半张脸,半边身子倒在梳妆台上,两眼发晕,脑中一片空白。 “胡婉娘,我早就说过,胡家五年前就没了,若非我张家好心将你留了下来,你真以为你还能留在这京中当刑部员外郎家的少奶奶?恐怕还不知在哪儿舞乐、供人取乐!” 胡婉娘瘫软在桌上,身子一动不动,全无生气。 “这世道就是这样,成王败寇,当初玉竹能拿你胡家当投名状,一朝跨入孟家的门槛,你还看不出她的心性手段?不说上赶着与她攀亲,你倒好,还念着那陈年旧事,当真是蠢!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子显发泄一通,深吸一口气,上前拉起她的身子,将她按到椅子里坐好。 胡婉娘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神色,张子显抬起她的头,抬手轻轻梳了梳她散乱在脸上的发,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后脑,将唇贴在她耳畔,几近柔和地开了口。 “乖,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是张家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张家不好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是不是?” 胡婉娘一言不发,张子显也不恼,松开她的后脑,不顾胡婉娘的瑟缩,抬手轻抚两下她没有掌印的那张脸。 “孟家那边,我自会想办法让你进去,你只管好好休息,睡一觉起来,就去与玉竹话话家常,听到了么?” 胡婉娘僵直着身子,缓缓点了下头。 张子显面露满意,整了整衣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还吩咐丫鬟不许进屋,晚些时候再进去收拾打扫。 正是早春,午后的天光懒洋洋地洒进纱窗,照得屋中一片明亮。 满地珠翠反射着刺眼的光线,在胡婉娘微微红肿的脸上映出深深浅浅、光怪陆离的一幅画。 而她佝偻着身子,缩在铜镜前,像棵干枯陈腐、不见生机的朽木。 半晌,屋中缓缓传来一声低沉而嘶哑的讽笑。 第174章 诀别词 另一边, 诏狱中。 商大人在前引路,程荀与晏决明跟在身后,绕过前面衙门,往深处走, 便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地下窄窄一条道, 牢房顺着石墙一字排开, 墙壁极厚, 管束更是森严,三步一岗,即便牢房相邻也难以串供。 诏狱阴冷, 程荀甫一走下台阶, 身子就忍不住打了个颤。晏决明眉头微蹙, 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件披风,当即就披在了程荀身上。 商大人偏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移开了视线。 一行人一路往诏狱深处走, 程荀的视线顺着那一间间牢房划去, 落入眼中的无不是一个个颓丧虚弱的身影。 他们蜷缩在角落里,头发蓬草一般堆在头上,除却身上带着血污的囚服, 身形好似彻底隐匿在了黑暗中。 脚步声在空荡寂静的窄道中回响,大多数人都置若罔闻,并无任何反应;可也有不少人循声抬起头, 肿胀脏污的脸上, 一双双麻木僵直的眼睛目视着他们走来又离开。 第420章 程荀默不作声地向前走, 直到对上一道有些熟悉的视线,她神色微怔, 脚步一时停住了。 只见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消瘦的女人缩在牢房最深处,身子脱力地倚靠着石墙,头颅歪斜着,仰头看着程荀。 被围栏切割成束的光线恰好落在她的脸上,一道道阴影将她凹陷的双颊映得更加崎岖。 待程荀看清她的模样,不竟愣在了原地。 这人竟是范脩的正妻、范春霖的母亲,段氏。 晏决明察觉到她的驻足,低声问她:“怎么了?” 程荀摇摇头,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可刚走出两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嘶哑孱弱的女声。 “你得意了。” 程荀背影一顿,转身看向她。 牢房内,段氏撑着石墙摇摇晃晃站起身,动作迟缓,一步一步朝程荀走来。 程荀说:“我没什么可得意的。” 段氏对程荀的话置若罔闻,仍不断向程荀靠近,晏决明目光一凛,上前半步,侧身挡在程荀身前。 商大人也反应过来,使了个眼色,站在一旁的两个小吏匆匆上前,手中抽出佩刀,摆出防备的姿势。 段氏果然停住了脚步。她立在牢墙几步外,微微扬起下巴,哪怕一身囚服、形容狼狈,也依稀可见当初端庄持重的范家大夫人姿态。 “你告诉他,走到今日,范家就算对不起天下人,也对得起他范春霖。” 程荀冷眼看着她,并未回应。 “我只恨,当初不该将他送到汉中。” 段氏双目通红,明明嗓子里已有了哭腔,却仍梗着脖子说完这句话。 程荀沉默片刻,只开口道:“你究竟是恨他平安活到了今日,还是恨他拜师石青先生后,未与你范家同流合污,反倒尚存几分良知?” 段氏呼吸一窒,像是被这话激怒,立时就要扑上前。可未等晏决明出手,段氏脚下一滑,竟跌坐在地。 而程荀站在牢墙外,目光俯视着她,口吻似嘲弄又似怜悯:“段夫人,这句话我也还给你。” “范春霖就算对不起整个范家,也对得起你。” 说罢,程荀不再与她纠缠,转身继续先前走。 身后寂静几息,而后依稀传来压抑的哭声。那哭声越来越远,渐不可闻。 晏决明走在程荀身侧,垂眸注意着她的情绪,却见她神色一派平静,察觉到他的视线,甚至朝他微微笑了下。 绕过一处拐角,一行人在诏狱中越走越深,商大人终于在一间牢房前停住了脚步。 范春霖闭目坐在角落里,听到声响后强撑着地面站起身,脚步艰难而缓慢地朝程荀走来。 他旧伤未愈,从西北一路奔波到京城,又被打入诏狱之中,整个人形销骨立、了无生气。他身上空荡荡的囚服像被一具骨架撑起,凹陷消瘦的脸透着青白,看得人心惊。 程荀在看清他如今样貌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有种强烈的预感。 范春霖已是将死之相,活不长了。 这念头突兀地在脑海中盘旋,程荀心头五味杂陈,竟有些分不清自己心中到底作何想了。 “劳你……咳咳,还劳你跑一趟。” 范春霖在几步外站定,还没说几句话,就剧烈咳喘起来。他连身子都站不稳,只能抓住牢墙上的栅栏,勉强维持平衡。 程荀望着眼前他瘦得骨节青筋都清晰可见的手,嘴唇微抿,移开了视线。 待他终于稍稍平静下来,她才说道:“不碍事。你找我来,是想说什么?” 范春霖艰难地直起身子,长舒一口气。 他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沫,哑声道:“依眼下的情形,恐怕我是回不去西北了……” 说着,他停顿片刻,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如今众叛亲离,在京中也无友人,思来想去,也只能劳烦程老板了。” “你说吧,我会考虑的。” 范春霖飞快地笑了下,表情有几分羞惭。他垂下头,声音又低又轻。 “我想求你,替我给沈焕带句话。” 程荀神情一怔,晏决明亦是目光微动,就连站在一旁、原本面带警惕的商大人也不由得愣住了。 商大人思索片刻,脸色有些古怪。 竟是……沈焕?沈家后人,而今也入了行伍、甚至在紘城一役中立了攻的沈焕? 而范春霖低垂着头颅,沉默良久,都没能开口。 程荀耐心等待着,直到半晌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头看向程荀。 “劳你与他说一句……此生,是小五对不起师兄,对不起师父的教诲。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话说到一半,范春霖嘴唇微颤,声音哽住,竟说不出口了。他目光惘然,虽看着程荀,那眼神却好似穿过她看向了更遥远的地方。 半晌,他回过神,低声道:“瞒了他这么久,连句对不住都不能当面说……罢了,罢了……” 程荀轻轻问道:“就这一句么?” “这句就够了。” 说罢,二人都陷入了沉默。 商大人在旁边观察许久,适时插话道:“诏狱阴冷,若这边事了,程小姐便随我出去吧。” 第421章 程荀与晏决明对视一眼,点点头。众人转身要离开,程荀又忍不住向后看了一眼。 整座诏狱一半沉在地下,日光钻过高墙上狭窄的天窗,一束束落在牢墙之中。范春霖站在那束光下,万千尘灰在光中跃动,素色的囚衣被光照耀着,仿若透明。 他半仰着头,呼吸孱弱,眼睛被光刺得微微眯着,脚步却仍不挪动分毫,好似在享受着生命最后倒数的光明。 不知为何,程荀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冲动,几乎未加思索,朝他喊道:“范家的事,沈焕早在紘城就知道了。” 范春霖睁开眼,被光照得发浅的双瞳看向程荀。 “他什么都知道,却从未在你面前提起。或许,他也在等你站出来。” “你站出来了,这就够了。” 范春霖站在光里,无言良久,嘴角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弧度。 他说:“程荀,谢谢你。” - 走出诏狱,即便日光炽烈,崔夫人与孟绍文仍站在马车旁等候。见到程荀与晏决明终于现身,崔夫人紧绷的脸一松,终于露出笑颜。 马车抵达孟府时,早已过了晌午的时辰,崔夫人却坚持拉着晏决明走了一道既定的驱邪除秽的流程,跨火盆、燃鞭炮、柳叶拍身。 在孟府门前走过一遍,回到府内,要求更是繁多。进了诏狱的衣衫鞋袜要扔、草药煮好的汤浴要泡、还要去菩萨前念经上香。 晏决明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的麻烦原来在家中,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可崔夫人态度坚决,他也不能拂了她准备良久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照做。 正头疼着,眼神一转,他便看见了躲在人群后偷笑的程荀。 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故意朝他眨眨眼,凑到崔夫人身旁起哄去了。 ——这架势,比起她刚回来那日,还有过之无不及呢。 待到沐浴更衣、走出院子后,程荀早不知踪迹,孟绍文又拉着他往饭厅走,说是崔夫人准备了一桌兆头极好的菜,厨房都热好了,就等他去尝。 晏决明被他一路拉着走,到了饭厅却只见崔夫人的身影,赶忙问程荀去哪儿了? 崔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下,只道阿荀累了,早回去歇息了。 见晏决明情绪霎时落了下来,崔夫人又解释,自阿荀回家后,家中为她准备了不少修生养息、安神精心的汤药,今日奔波大半天,阿荀不知有多困倦,自然早早回去休息了。 晏决明心里空落落地吃完一顿饭,又被崔夫人与孟绍文拉着说了许久在西北的这几个月。 眼见天色渐晚,粉紫的烟霞晕染了半边天,府内陆陆续续点起灯,总算快到了晚膳的时辰。晏决明正念着崔夫人何时唤程荀来用膳,孟忻却归家了。 范家的案子干系重大,孟忻这几日几乎吃住在衙门,许是因为晏决明总算出了诏狱,他也难得回了家。 家中并未提前收到消息,众人见他回来,自是惊喜不已。 此前晏决明虽人在诏狱,可毕竟与孟忻有一层亲缘,出于避嫌之故,整个办案期间,孟忻都未能与他见面。如今总算见到姨父,晏决明亦是欢喜。 可脸上的笑还未持续多久,晏决明的嘴角又落了下来。 “少亭,随我去书房,好好说说你在西北的这半年。” 回家一整天,还没能和程荀在私下说上一句话,晏决明心中满是无奈。 他轻叹一声,乖乖起身。 “是,姨父。” 第175章 讼春夜 孟忻这问话, 一问便是一晚上,就连晚膳都是差使人送来书房,二人边吃边谈。 待晏决明与孟忻再走出书房时,一轮残月正高高悬挂在夜空中。倦鸟都已归林, 府内各处静悄悄的, 就连风声都轻柔。 孟忻似乎也没料想到已经这么晚, 随口与他说了两句话, 便匆匆朝正院走去。晏决明望着孟忻大步离开的背影,心底竟然浅浅的泛起几分艳羡。 成了婚就是好啊,回卧房也是光明正大的…… 这念头刚冒出来, 晏决明心中一激灵, 脸却有些热了。 若能与她…… 时隔数月, 天宝今日终于得见主子,几乎形影不离跟在他身后,只盼着他使唤自己。 见晏决明望着孟忻的背影不说话,他试探问道:“主子, 您还有话要和孟大人说?” 晏决明回过神来, 看了他一眼:“说了一晚上还没说够么。” 天宝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又道:“主子, 时辰不早了,要不回去歇息吧?您在……里头那么久,估摸着都没睡好觉吧?” 晏决明“嗯”了一声, 提脚往自己院子走。 “少爷, 我好几月没能见到您了, 您不知道……” “嗯,你说。” 天宝许久没与他说话, 此时精神难得亢奋,将自己被亲卫安置到西北以后的经历说个不停。晏决明心不在焉听着,时不时回应一两声,心思却飞远了。 这个时辰,她睡了么? “……为了掩人耳目,亲卫将我安排住在祁连山下一处农户里,后来……” “嗯,然后呢。” 第422章 今日去诏狱里走了一圈,里头多少穷凶极恶之辈,她今夜睡得好么? “……亲卫说您在京城,还进了诏狱,当时吓了我老大一跳!还好……” “嗯,确实。” 她会做噩梦吗? “……少爷,您说什么确实?” 此时还未到子时,他只是去看一眼,确认一下她的安危,应当……不打紧吧? 思绪纷乱,晏决明思来想去,猛地停住了脚步。 “天宝。”他神情严肃,认认真真道,“我想起还有事要和姨父说,先去一趟。你不必跟来,先回去安排人烧水、熏屋,我回来要沐浴。” 天宝疑惑道:“主子,您今日下午不是刚沐浴了么?” 不容天宝质疑,晏决明一锤定音:“一身草药味儿,我睡不着觉,你去便是了。” 天宝懵懵懂懂点头:“是,少爷。” 支开天宝,晏决明脚步一转,悄悄朝程荀的院子走去。 绕过假山、走过游廊,程荀的院子就在眼前了。院里静悄悄的,除却几盏孤灯,庭院中似乎并不见人影。 程荀不喜人贴身照顾,更别说什么管束规矩的婆子,崔夫人便也随她,并未在她院里安排多的人手。 今日他便好生观察过,跟在她左右的,除却贺川,也只有一个当初在紘城受了伤的丫鬟果儿。此时院内冷冷清清,晏决明也并不奇怪。 刚踏进院内,却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位置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晏决明目光一凛,身子霎时紧绷,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出声处,屏息朝那儿走去。 程荀院内并没有太多华贵繁复的布置,唯独正屋与西厢房相连的那块空地上植了一棵高大的槐树。 这棵槐树自孟府建府时便被孟忻植下,几十年过去,更是长得枝干遒劲、枝叶繁茂,光是树干,就足够两人合抱。程荀当初也是一眼相中了这棵槐树,这才选了这间院子住。 正值早春,槐树被新绿的嫩叶铺满。风吹过,枝叶婆娑摇动,在那枝叶缝隙之间,晏决明隐隐可见一道身影的轮廓。 月光明亮,可那人的身姿被葳蕤的树影遮得影影绰绰,就连他也一时看不清晰。 晏决明脚步无声,不断朝那槐树靠近。他顺手从地上捞起一块石头,眼见那人鬼鬼祟祟地朝树上攀爬,没来得及多想,晏决明反手便将石子朝那人掷去。 “嘶——” 石子不知砸中了何处,那人的身影直接从树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一声小小的抽气声。 晏决明动作一滞,当即慌了神,大步朝那树下走去。 不远处的东厢房里,贺川似是听到了庭院中的动静,飞快穿鞋起身。可她刚将门推开一条口子,就看到晏决明匆匆行走的身影,她动作一顿,又悄悄将门关上了。 槐树下,程荀手捂着自己一只脚踝,吃痛坐在草地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晏决明忽然出现在了眼前。 “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晏决明蹲在她身前,扶着她的肩膀,紧张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皱,不待程荀回话,他直接伸手要将她抱起,往屋内走。 “停停停!” 程荀身子骤然腾空,赶忙小声叫停他的动作,压低了声音:“你干嘛呀!” 晏决明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不知所措道:“我去找大夫……” 程荀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我不疼,你先把我放下。” 晏决明还想说什么,却还是乖乖照做,小心翼翼将她放了下来。 程荀坐在柔软的草地上,隔着中裤,低头揉了揉脚踝。 方才因为眼前忽然飞来一个石子,程荀慌忙躲开,却意外受惊跌落在地,不小心扭到了脚踝。好在最开始的疼痛过去,脚踝并未红肿,想来并不严重。 心里暗自松了口气,程荀抬起头,这才发现晏决明半跪在她身前,双眼定定望着她的脚踝,面色沉沉,像是生了谁的气一样。 程荀眨眨眼,勾头探向他。 “生气啦?” 晏决明避开了她的视线,语气中有些懊悔:“都怪我没仔细看……” 程荀眼中浮起些笑意,扯了下他的袖子。 “不碍事的,就刚刚有点疼,揉一揉就没事了。” “真的吗?” 晏决明仍低头望着她缩在裙摆下的脚踝,程荀难得见他这副缩手缩脚的模样,起了逗弄的心思,可还未张口,就听他问道:“这么晚了,怎么突然想着爬树?” 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头顶的槐树。 程荀这才想起这茬,一张脸霎时涨红,眼神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睡不着。屋子里太闷了,我想找个高处吹吹风……” 晏决明眼神微动,却没有多问为什么,只伸手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打横抱起。 “想到高处去,那还不简单。” 说着,还不等程荀反应过来,晏决明轻轻一跃,直接抱着她跳上了那棵高大的槐树。 刚站上槐树,他脚步轻移,不过眨眼的功夫,竟顺着一条枝干走到墙边,腾出一只手在墙沿轻轻一撑,便带着程荀走上了屋顶。 第423章 程荀晕头转向地被他带上屋顶,待回过神来,晏决明已扶着她在屋脊上坐下了。 一轮残月仍挂在夜幕正中,二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言。 屋顶上风大,吹得程荀衣袂翩然。晏决明偏过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将身上大氅脱下,轻轻披在她肩头。 氅衣还带着他的体温,程荀仰头看着月亮,伸手将氅衣拉紧,忽然开口。 “你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么?” 晏决明摇了摇头:“你想说的时候,会告诉我的。” 晚风柔和,槐树上新绿的枝叶间隐约透出些细密的白色花骨朵儿,花叶清淡的香气随夜风浮动,轻轻飘到了程荀鼻尖。 而程荀仍仰头望着月,停顿许久,低声道:“我做的是对的,我没有做错什么。” 晏决明一只手支着额角,侧脸看着她:“没错,你做的是对的。” 他知道,她胸有丘壑、行事果断,可又向来心软纯善。 她自然知晓自己做得是对的、正确的,可今日段夫人的怨怼愤恨、范春霖的从容赴死,依旧像是块大石头,牢牢压在她心上,令她夜不能寐。 她清楚自己想走的路,也从不需要什么指导或评判。只是在这一刻,夜幕低垂、孤身寂静的时刻,或许,她也需要一点肯定与陪伴吧。 “那是他自己选的路,他自己的因果。” “别多想,你问心无愧就好。” 晏决明低声安慰着她。夜风里,他看见她眼中倒映着一轮月亮,湿润而明亮。 程荀沉默半晌,轻轻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月光柔情似水,朗朗照彻这无眠的春夜。晚风吹过,暗暗的槐花香在二人周身游走浮动,似绸缎般轻柔包裹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身子。 二人相互倚靠着,无言良久,晏决明忽然打破了这夜的静默。 他说:“阿荀,还记得我此前问你的么?” 程荀问:“什么?” 晏决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垂眸望着她。程荀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看向她。 夜风从他们相视的缝隙间穿过,碎发交缠,程荀蓦然想起紘城那个上元夜,在人来人往的璀璨烟火中,他认真说出的那些话。 “阿荀,你想走到哪一步呢?” “若你今日是男子,此等功绩,便是封官加爵也不为过。” “可难道因为你是女子,这些就都不算数了么?世上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便为你争一争。” 彼时的话仍在耳边,今夜的晏决明依旧如此望着她,说出了同样的话。 “阿荀,只要这是你想要的,我就为你争一争。” 程荀怔怔回望着他,不知为何,胸膛里越跳越快,一颗心好似骤然打起鼓来。 她移开视线,掩饰自己片刻的出神,竟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怎么可能呢……争一争,你要怎么争?” 晏决明看着她忽然紧张起来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一个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 他说:“交给我就是了。” 第176章 生辰宴 半月后。 春日晴方好, 枝头海棠开得正热闹,米仓胡同的张府却依旧沉浸在一片愁云惨淡之中。 刚过鸡鸣的时辰,胡婉娘便已衣衫整肃,早早离开惜春院, 去了福善堂伺候。 自张家老爷受蔡党牵连入了诏狱后, 整个张家上下都慌了神, 原本身子就不大康健的大夫人更是一病不起。 除却两个早已出嫁的女儿, 张家就只有张子显一个独子。张子显整日在外疏通关系,床前照料大夫人的,也就只有胡婉娘一人。 时辰尚早, 天光还透着蒙蒙亮, 可按福善堂的规矩, 胡婉娘今日已然起晚了。她匆匆步行在前,丫鬟婆子紧跟其后,神情无一人是松快的。 踏出惜春院,一行人刚走到游廊上, 一个小丫鬟想起什么, 倒抽一口凉气,与一旁的陈婆子小声说了两句,又小跑着回院子里拿东西。 而陈婆子不满地朝那丫鬟的背影“啧”了一声, 原本嫌恶的目光移到胡婉娘身上,又变得疼惜难过起来。 只见胡婉娘埋头向前走,目光空洞、脸色憔悴。刚上的脂粉遮不住她脸上的倦容, 垂落的碎发也挡不住她消瘦得突出的颧骨。 不过短短半月, 胡婉娘就变得如此模样, 其中缘由,陈婆子自然知晓。 眼见私下无人, 陈婆子悄悄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姑娘,打起精神来,夫人若看见您这模样,恐怕少不得一顿说。”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下。 “妈妈,若是我当真红光满面,恐怕她还要骂我是不是盼着她死呢。” 胡婉娘余光看着陈婆子欲言又止、最终只长长叹息一声的模样,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偌大一个张府,如今还真心为她着想的,也只有陈婆子一人了。 陈婆子是她的奶娘,而今已近六旬。早些年胡家还未倒、她仍在扬州做堂堂盐运使千金时,因为不喜陈婆子仍将她像小孩儿一样管束起来,便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回了溧安老家养老。 第424章 可她没想到,在父亲惨死狱中、母亲没入教坊司、兄长刑场斩首后,陈婆子竟毅然决然抛下了在溧安的丈夫儿子,孤身赶到扬州,站在了自己身边。 彼时胡家在她婚宴上出了事,她这个只有半条腿迈入张家的新妇,处境尴尬至极。 张家回过神来,对当时胡家早先有意提前婚约之举很是恼怒,不愿承认胡婉娘的身份。就连张子显也一改从前殷勤恭维的模样,处处躲着她,生怕与她扯上关系。 张家铁了心要与她划清界限,可她若不是张家人,就只有随母亲一同没入教坊司一条路。 孤立无援之时,是陈婆子卖疯卖傻、撒泼打滚,用尽了手段拖住张家人,一直等到胡婉娘远在京城的叔爷胡聘亲自赶来。 彼时胡聘仍身居户部侍郎,与蔡尚书关系匪浅。在胡聘的强压下,张家虽心有不甘,最后仍是将胡婉娘带回了京城。 可胡婉娘知道,她能上了张家族谱、堂堂正正成了张家媳,背后也都是叔爷胡聘的缘故。可胡聘年事已高,没几年就要致仕,又能为她撑腰多少年? 故而自踏入京城张家的那天起,她便收敛了从前的大小姐脾气。 她在丈夫面前步步退让,即便他后院里妾室通房不断,也绝不多说一字; 在公婆面前更是低眉顺眼,即便夫人老爷对她多少不满,也从未顶撞一句。 可即便如此,她的安稳日子没过多久。胡聘一年前重病去世、数月前张家又出了事,胡婉娘的处境愈发艰难。 而压垮她的最后那根稻草,是程荀的出现。 陈婆子从她口中得知,昔日的玉竹竟摇身一变成为孟忻家的义女时,除却后知后觉的恍然和愤怒,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恐慌。 张子显或许不知,可陈婆子在胡婉娘身边这么多年,又怎能不知道她对待下人的态度与手段? 胡婉娘自小便在她身边长大,是她抛下自己儿子、一口口奶水喂养长大的。她将胡婉娘看作自己骨肉,可旁人又如何忍得下她的性子? 更莫说玉竹那般心机深沉、四处钻营、早早就找好退路的背主之人。 二人如今不结仇都算好的,还想让胡婉娘放下身段、求她孟家为张家疏通关系?简直无稽之谈! 可即便陈婆子心中作何想,走到今天这一步,胡婉娘又哪里还有退路呢? 二人心事重重地朝福善堂走去,小丫鬟从背后匆匆赶来,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木盒。 胡婉娘看她一眼,小丫鬟解释道:“少夫人,这是您之前吩咐我做的抹额。” 陈婆子眉头一皱:“怎么之前不说,现下要去夫人院儿里了,又匆匆忙忙拿出来?” 这小丫鬟唯唯诺诺道:“奴婢想着,万一夫人那边催得紧……” 张家大夫人杨氏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卧病床上,也不忘磋磨胡婉娘。 杨氏成日将儿媳叫到跟前,不许她带下人,擦洗身子、喂饭喂药必要亲力亲为,不能假手于人。 而白天在福善堂伺候完,晚上回去也不得休息。今日缝袜子、明日绣荷包,这才是杨氏口中孝敬长辈的好儿媳。 胡婉娘本就不善女工,陈婆子心疼她日夜辛劳、怕她熬坏了眼睛,便将此事私下交给了小丫鬟。 陈婆子一把抢过那木盒,打开一看,那抹额样式中规中矩,就连针脚都有些疏漏,显然是没花多少心思的。 她当即心中一怒,将抹额丢进木盒,张嘴就要训斥。 可胡婉娘看了眼那抹额,却拦住了陈婆子。 “行了,时辰不早,先去福善堂。” 她轻飘飘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转身继续向前走。陈婆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找了个由头将那丫鬟打发走,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姑娘,我看这丫鬟心思重,说不定就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在背后指使!” 陈婆子在她身侧低声揣测,胡婉娘却有些厌烦。 “她就是个又懒又蠢的,不必理会。将她弄走了,我身边又能有多少人用?将就些算了。” 听她说得云淡风轻,陈婆子心中却难受得紧。 “至于后院那几个,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早就不必对付我了。何况这抹额做得敷衍些,不是正好与我的手艺合上了?” 陈婆子一怔,看着胡婉娘微蹙的眉头,竟觉得有些陌生。 从她怀里无忧无虑长大的娇蛮小姐,何时也变得会看懂人心了? 沉默中,福善堂就在眼前了。胡婉娘脚步一顿,从她手里接过抹额,轻轻丢下一句话。 “她算什么心思重?真正心有城府之人,你我不早就见过了?” 陈婆子心一跳,而胡婉娘已然转过身,独自走进了福善堂的大门。 她看着胡婉娘的背影,蓦然想起从前那个胡家大小姐。满腹心酸,无处言说。 踏入杨氏卧房,入鼻依旧是药味与熏香混杂的气息。胡婉娘驾轻就熟地上前行礼,等待着杨氏发号施令。 她本以为今日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侍疾,可方才进屋半个时辰,几日未曾着家的张子显竟出现了。 第425章 杨氏见张子显来了,精神都好了不少,挣扎着坐起身。可张子显却顾不及与她说话,嘴上关心两句,便匆匆带着胡婉娘离开了。 张子显拉着她一路走回惜春院,不等胡婉娘坐稳,张口便道:“崔夫人的生辰宴就在三日后,你好生准备准备。母亲那边我去说,这几日就不必去福善堂了。” 胡婉娘猛地抬起头,瞳孔微张,紧紧盯着张子显。 她冷声道:“我不去。” 张子显从袖中取出一张请帖,放在了胡婉娘面前。 “帖子在这,你收好。贺礼不必你操心,我自会遣人准备。” 胡婉娘站起身,提高了声音:“我不去!” 张子显对她的抗拒视若无睹,自顾自倒了一杯茶。 “待进了孟家门,你旁的都不必做,只要与玉……程荀搭上话就行。” “你听不见么,我说了,我不去!” “砰——” 胡婉娘话音未落,张子显猛地摔碎了手中的杯盏,一双眼睛阴鸷地看向胡婉娘。 “蠢妇!” 胡婉娘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 “你究竟知不知道,如今孟家在朝堂上究竟占了个什么位置!” 张子显胸膛起伏,深深呼吸两下,努力平静下来。他收敛怒容,将僵直着身子的胡婉娘拉到凳子上坐下。 “婉娘,眼下家里处境艰难,孟家这路子,咱们可不能错过啊!” 胡婉娘一脸冰冷,没有答话。张子显眼中闪过一丝烦躁,可他心知这件事只能交给胡婉娘,只能耐心与她解释。 “你从前不长住京城,想必不知道这崔夫人的脾气。她为人谨慎,可向来不是个爱铺张排场的人。像今日这般,为了个小寿,大张旗鼓宴请京城百官,那可是头一遭。” 崔夫人多年来低调至此,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孟忻。 孟忻是何许人?在朝中不偏不倚,摆明了要做个孤臣、纯臣。可这孤臣又岂是好当的?官场的水何其深,稍不注意便会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崔夫人深谙孟忻处境艰难,哪怕自己出生公卿世家、哪怕后来孟忻在朝堂上熬出头,也向来低调行事。莫说铺张排场,除却几个远亲,崔夫人平日来往的也多是闺中相识的人家。 如今日这般,因为自己生辰便宴请大半个京城的官宦人家,连同几个阁老、尚书的家中都送去了请帖,更是从未有过的。 张子显说了半天,胡婉娘仍旧僵着一张脸,冷冷道:“那又与我何干?” 张子显话音一噎,心念一转,又慢慢说道:“除却这个由头,你可知,为何我说这帖子送出来的时机恰到好处?” 他点了点桌上这张请帖,不等她问,自顾自答道:“自然是因为晏决明。” 胡婉娘放在桌下的手微微一颤。 张子显见她面上有些波动,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却也只冷哼一声,继续解释。 崔夫人这个生辰,在大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之家中,格外引人注目。 而最首要的原因,除却当日朝堂上一鸣惊人的孟家义女程荀,还有被宁远侯逐出族谱、现下暂住孟家的晏决明。 自晏决明从离开诏狱后,不过第二日,他便被皇帝召入宫内,直到夜半才从宣政殿离开。 誉王倒台、新帝方登基,而今朝堂上正是官位空悬、诸事未决的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任何可能的风吹草动,自然都令人不能不多想。 而晏决明的动向,就是重中之重了。 此人早在皇帝潜邸时就是明牌的太子党,再加上一个王伯元,三人少年相识、也共患难过一段日子; 加之晏决明此前西北杀敌、勤王救驾的功劳,在旁人看来,晏决明封官加爵、乃至掌兵一方,那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这么一盘算,晏决明这这功劳可还真不小,更有人借此在背后调笑,晏淮那老狐狸,这回可算是狠狠跌了一跤了! 就看最后,到底是晏决明这儿子怜惜父子之情,来个皆大欢喜; 还是当真学了他父亲的铁石心肠,自此与晏家划清界限、再不相干。 看戏的人各怀心思,翘首等着宫中最后传来的消息;孟家反倒沉得住气,只顾闭门谢客,打定主意过自己的日子。 哪怕有推脱不了的远亲上门打探消息,崔夫人一手太极也打得出神入化,从西边扯到东边,愣是没让人从她口中撬出半点消息。 直到半月过去,宫中仍是一派平静。莫说嘉奖,皇宫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愣是半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这才终于让众人不禁在心中暗自打起鼓来。 晏决明这事儿,难道就此搁置了? 还是说,他此前的所作所为,已经触了圣上逆鳞? 至于原因,更是众说纷纭。 有人暗中传言,许是范家的罪证确实为真,惹了圣上忌惮。 西北位置险要,加之兵权干系重大,新帝初登基,想来是再三斟酌,并不愿轻易将兵权交予一人,仅靠这少年时的情分,赌他是否重蹈覆辙。 第426章 有人言之凿凿,这全是因为他在西北时,擅自招兵买马、豢养私兵,惹了皇帝不满。 如若不然,晏决明手下原本不过数千神隐骑,早在扁都隘口便都已全军覆没,那他夜闯宫廷、勤王救驾的兵马又从何而来呢? 更有人又拿晏淮说了事——你不见,原本还屡屡派人去孟府门上、想方设法要见晏决明一面的宁远侯,眼见宫中迟迟未能下定封赏的圣旨,也不再去孟府纠缠了么? 说不定晏淮这老狐狸,早就听到风声了! 外头流言蜚语飞得漫天,恰在此时,沉寂已久的孟府终于打开府门,送出了这封的请帖。 胡婉娘听得入了神,见状,张子显更是起了劲儿地劝她。 “孟家在这个节骨眼上宴请百官,必有蹊跷。我在前院想办法多结识几位大人,后院里那女人多的地方,不就只能交给婉娘你了么?就算不说攀上什么关系,多少打听点消息,也总是好的。” 说着,张子显将手探到她膝上,拍了拍她的手背。 胡婉娘猛地回过神,强忍作呕的欲望,将手抽了回去。 张子显也没恼,只柔声问道:“怎么样,三日后,咱么一起去孟府,好么?” 胡婉娘垂眸望着脚边,沉默良久,终于开了口。 “好,我会去的。” 张子显终于露出了个满意的笑意。 “只是,公公之事。”胡婉娘抿抿唇,有些生涩地叫着程荀的名字,“玉……程、程荀,未必愿意见我。” “放心,你只管去就是。” 他总会想办法让玉竹与她见上一面的。 第177章 宴饮时(二合一) 三日倏忽而过, 转眼便到了崔夫人的生辰日。 恰值四月天,正是春水和暖、垂柳依依的时节。 许是为了借这春光,崔夫人的生辰宴并未设在家中,反倒将众位宾客带到了城外一座别院中。 这地方于京中官宦人家而言并不陌生, 正是坐落在邱山的醴泉别院。 昨夜淅淅沥沥下了雨, 晨起, 山路仍有些泥泞。 各家的车马自山下绕行而上, 林间云雾缭绕,间或有鸟雀啼鸣,伴着微微潮湿的草木清香, 当真有几分踏青的野趣了。 行至三分之二, 山路已走到了尽头, 再往上便是石阶。好在孟府办事体面妥当,早在石阶旁备了轿夫。若是不喜欢这摇摇晃晃的竹轿,各自拾级而上便是。 行至此处,不过前后脚的功夫, 有几户人家便到了。同在官场, 多多少少也有些交情,男人相偕同行,女眷们寒暄两句, 也各自坐上竹轿,朝山上别院走去。 清晨的山风还有几分料峭,轿夫上上下下来回奔波几趟, 已然累得满额是汗。好在这孟家出手大方, 想想今日到手的银子, 浑身疲累都消失了。 几批宾客送上别院,日上三竿的时辰, 又有几户人家的马车陆陆续续到了。 “今日来的女眷都不是那等小家小户的,子显家的,万事切莫冲动,跟着表姨母就是,可听见了?” 胡婉娘坐在马车内,垂首听着妇人暗含警告的嘱咐,面上讷讷点头。 张家大夫人杨氏卧病在床,胡婉娘身为小辈,独自贸然赴宴多少有些不识趣。杨氏找来找去,最后托了自己娘家的堂妹小杨氏同行。 小杨氏的丈夫没考出什么功名,一家吃用都靠着在工部当值的公公,从前对张家很是攀附。 张家一朝出事,小杨氏虽不愿再与张家有瓜葛,可堂姐专程叫人送来一封信,里头竟是这些年她私下补贴给小杨氏的条据,颇有几分她若是拒绝了,就将这公之于众的意思。 小杨氏即便百般不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此时再面对胡婉娘,她自然早没了从前的客气与恭维。 小杨氏仗着长辈身份,耳提命面好一会儿,这才带着胡婉娘走下马车。胡婉娘几夜没有睡好,神思还有些恍然,还没站稳,就听身侧小杨氏招呼着旁边几位夫人,殷勤上前寒暄了。 小杨氏嫁了个没甚出息的男人,可自己却是个一心钻营上进的性子,靠着一张巧嘴,在京中女眷中也还算混得开。 只可惜,今日有胡婉娘跟在旁边,不少女眷都有意无意避开了二人,生怕与张家扯上关系。见状,小杨氏脸上的笑意都快维持不住,只能巴巴跟在她们身后,盼着说上两句话。 胡婉娘跟在小杨氏身后,嘴角难掩讽笑。 哪怕各怀心思,一众女眷面上仍是乐乐呵呵坐上了竹轿,一路朝醴泉别院去。 路上,难免就有人说起这醴泉别院的来历,少数知道内情的人,态度都有几分微妙。 醴泉别院原本是皇庄,昔年成祖赐予从龙有功的崔佳先祖,兜兜转转,最后落到了晏决明手中。 这别院原就是崔怡的嫁妆,亡故后传给了晏决明,与晏家并无瓜葛。可就算一个醴泉别院能算得清楚,晏决明名下的其他私产呢? 虽说父母在,不敢私其财。但晏家当初从“云游师父”手中接回晏决明时,晏家几乎就分了家的事儿,并非秘密。 第427章 如今这对父子明面上了无瓜葛,可背后这许多牵连……谁又说得准呢? 石阶狭窄,竹轿摇摇晃晃,几个夫人挨得近,彼此低声细语说着话。小杨氏被撇在身后,插不进话,面色有些难看。 而胡婉娘听着她们断断续续的话音,那熟悉的字眼钻进耳朵里,她不由自主攥紧了掌心。 “诸位夫人,前头便是醴泉别院了!” 领头一个轿夫吆喝一声,胡婉娘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醴泉别院、醴泉别院……原来,自己早就到过此处。 不过四五年,再回想当年,竟有几分前尘往事之感。 胡婉娘心事重重、思绪恍惚,亦步亦趋跟着小杨氏踏入别院大门,却见眼前春风拂柳、落英缤纷,竟与记忆中的景象无异。 别院里,未出嫁的女儿家难得出门松快,被这春色迷乱了眼,三三两两结伴,喜鹊儿一般飞进花丛之中,羽扇扑蝶、鬓间簪花。 别院的女管事笑眯眯跟在一旁,绘声绘色说着邱山上的奇闻异志。说到山顶古刹有棵求姻缘极灵的老槐树,姑娘们眼波流转,一面彼此调笑着,一面羞红了脸。 胡婉娘站在廊下,目光落在那群少女身上,久久移不开视线。 过去与眼前的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不断交织,胡婉娘神情惘然,竟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五年倏忽而过,青春年华转眼云烟。 胡婉娘忍不住想,她怎的就沦落到如今的境地了? 这五年,除却嫁给一个视自己为草芥的男人,平白得一身被折辱的尊严,她竟什么也没留下。 诸位夫人朝别院深处走,离宴席越近,耳畔的说笑声也越近。 孟家似乎请了戏班子,正在院儿里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孟家的丫鬟婆子迎来送往,行走间脂粉香气随衣袂飘飞,混杂着繁花的气息,当真是目视、耳闻、鼻嗅,无一处不热闹。 可在这喧闹之中,胡婉娘思绪纷乱、头昏眼胀,明明脚下是平坦的石砖地,她却仿佛踩在雨后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魂魄好似抽离了身体,就这么飘在半空中。 身侧的小杨氏见她神态不对劲儿,赶忙上前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长甲深深陷在她皮肉里。 “待会儿要去给崔夫人道贺,你可别在这个节骨眼给我丢了脸面!” 小杨氏用气音低声呵斥着,混沌之中,她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 “你可知,孟家今日为何如此大张旗鼓?” “还能为什么?这孟家一朝翻身,不得好好炫耀一番?” “你这就看得浅了。”那人压低了声音,“我与你们说,这生辰宴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为的啊,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位!” 此话一出,众人皆起了兴。 “孟家这大费周章的,就为了将那义女推到台前?图什么呢?” 另一道声音响起,煞有介事道:“还能为什么?我听说这义女都二十了,还未成婚,指不定就是想趁着这风头,为她寻个好夫家呢。” 有人话里泛酸:“这么大声势,就为了区区一个义女?” 话音刚落,就有人反驳道: “你这话便说错了。我可亲眼看见了,虽说是义女,可人一来上了族谱,二来在圣上面前立了功。那崔夫人更是偏宠得很,话里话外,说是亲生也不为过。” “当真?也不知崔夫人要给她寻个什么样的……” “还需寻摸?”方才那人意味深长道,“眼前不正好有位前途无量的好表兄么?” 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这,这……” 而那人也言之凿凿答道: “眼下人家还与侯府僵持着,这婚事,宁远侯就算想插手都难,孟家还不得趁此机会将人拉到身边?本就是表兄表妹,亲上加亲,何乐而不为呢?” 身后众人恍然大悟,还有人阴阳怪气,这义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半路认了孟家,还能攀上一段好姻缘,当真是好命! 几步外,小杨氏看着忽然驻足不前的胡婉娘,将她拉到一边,细眉紧拧,眼中满是烦躁。 “你又怎么了?我当真是欠你们张家的……” 小杨氏小声抱怨着,而胡婉娘缓缓抬起头,面色已然恢复了平静。 “表姨母,婉娘想去更衣。” 小杨氏不满地“啧”了一声,而陈婆子时刻注意着她的动向,当即便道:“少夫人,奴婢陪您去吧。” 胡婉娘转身看向陈婆子,朝她笑笑:“我叫孟府的下人带我去便是,陈妈妈就留在表姨母身边,也好替我探探路。” 陈婆子眉头微蹙,却只得答应下来。孟府的丫鬟极有眼色地上前询问,带着胡婉娘离开。 “行了,走吧。”小杨氏不耐地吩咐道。 陈婆子跟在小杨氏身后,却不住转头看向胡婉娘离去的背影。 不知为何,她心中竟有些惴惴不安。 - 邱山上宾客陆续抵达,别院深处的小院里,程荀已在梳妆镜前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困意一点点浮上双眼。 第428章 崔夫人早在月前便筹谋着此次生辰宴。 可直到要发请帖时,她才告诉程荀,此次之所以如此大张旗鼓、一改往日低调行事的作态,就是为了让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知道,程荀是孟家正儿八经、上了族谱的女儿。 自打被认到孟家,孟崔夫妇便从未对程荀的意愿指手画脚过。 她不愿与京中官眷多来往,二人便随她;她不愿被困在后宅、想看看大江南北、做出一番成绩,二人也随她。 就连她不想早早嫁人,拖到二十又一、成了别人眼中的“老姑娘”,他们也从未对她的婚事催促试探过。 这些年来,他们对她有父母之爱,却从不以父母的身份,强加给她什么枷锁。 可这回,许是因为外头传言愈发难听,崔夫人也顾不及程荀的想法,打定了主意要将她推到台前。 自程荀在宣政殿上一鸣惊人后,一时间,京城里有关这横空出世的孟家义女的流言不断。 有说她是孟忻多年前的风流债,崔夫人为了一个贤名,打肿脸充胖子将她认了下来; 有说她是孟家筹谋已久的棋子,帮孟忻扳倒政敌的工具; 还有些说得更难听,只怕未出阁的女儿家听到都要吓得花容失色了。 外头流言蜚语满天飞,崔夫人不在乎外头如何编排她,却难以忍受他们对程荀的种种恶意揣测,干脆趁此机会一并将话说开,也好堵住有心人那满嘴胡吣。 程荀又如何不明白崔夫人的苦心呢?虽然心中无奈,在崔夫人眼含忐忑地告诉她自己的打算时,也只能乖乖地点了头。 而为了将这生辰宴办得体面妥当,崔夫人思来想去,与程荀商量了下,最终敲定了醴泉别院。 ——诸位在背后盘算晏家父子家产之争的夫人们,自然没有想到,早在五年前,晏决明就将这宅子连同自己诸多私产,都记在了程荀名下。 邱山离京城不远,可作为东家,孟家提前几日便到了醴泉别院。别院中春色满园,程荀却无暇赏春。她不愿崔夫人操劳,便主动分担,亲自盯了生辰宴的诸多流程,一直忙碌到了昨日。 山间夜微冷,正是好眠时。崔夫人心疼她难得睡了几夜好觉,今晨特意吩咐贺川不必催她早起,独自前去迎宾了。 眼见时辰不早,贺川这才将她从被窝里挖出来。丫鬟们早有准备,服侍她穿衣洗漱、描眉抹唇。 程荀本不愿这么多人服侍,可贺川却说这是崔夫人特意安排的梳妆丫头,早就定好了衣裳和发式,不许她随意将人轰走。 而程荀想了想自己平日里素面朝天、一支簪子了事的打扮,讪讪闭上了嘴,干脆闭目养神,任由丫鬟们将她摆弄。 “姑娘,这几支簪子,您今日想戴哪个?” 丫鬟在耳边轻声问着,程荀睁开眼随意一瞥,正想说哪个都行,却被其中一支簪子吸住了视线。 木盘软布上躺着几支金簪,雕刻精细、样式各异,皆不似凡品。 可其中一支确是通体白玉,簪头雕成兰花模样,花蕊用细密的金丝组成,温润灵巧、白玉镶金,一眼便知花费了不少巧思。 可令程荀目光停驻的,却是因为除却这金镶玉的用料,这簪子的样式竟与晏决明出征在外时送给程荀的那支兰花木簪一模一样。 她拿起那金镶玉簪子,指尖微动,果然在那花蕊中发现了个镂空的“六”字。 她蓦地想起当初他远在凉州抗敌时,送来的年礼。 彼时他艰难出逃、手头窘迫,连兵马粮草都是靠着程荀的商号才勉强支撑起来,自然送不出什么贵重的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将腌肉熏肠、狐裘麂皮、胡刀胡弓,连同那本伴他出征的画册,都一股脑塞进木箱里,巴巴地送来了。 像个囊中羞涩的少年人,兜里只有十文钱,便买了十文钱的东西,全塞进她手里。 难道还觉得那木簪拿不出手么?偏要送个一模一样的…… 当真是要面子…… 程荀在心底小声拆台,眼中却忍不住浮起几分欢欣。 “就这支吧。” 她清清嗓子,故作淡定地将簪子递过去。 贺川自然知道这簪子是谁送来的,嘴角难掩笑意。 当着一众丫鬟的面,她想了想措辞,这才开口道:“主子,我方才在外头看见天宝了,他说表少爷昨日连夜赶来,今儿早上才到别院呢。” 那日面圣后,他直至夜里才从宫中回来,还不待家中人问起来,晏决明便吩咐人备马,当夜就要离京。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出去避难,他却只说此前手里的兵马还在京畿大营里,军中有不少事亟待处理,便匆忙离开了。 他走得如此突然,程荀等人担心了好几天,直到几日后孟忻从衙门归家,口中说得与晏决明无异,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自那日起,不知为何,孟忻看程荀的目光总有几分意味深长的感叹。 晏决明一走半月,今日终于露了面。 第429章 听贺川如此说,程荀不禁反问:“赶了一夜的路?” 她皱皱眉,又道,“一会儿你去安排下,叫席上机灵点,杯子该换就换,别让人死命给他灌酒。” 程荀在外行商久了,少不了席面上的做戏。旁人见她是个女子,更有拿酒量当下马威的,她早先时候也吃了不少苦。如今说起这酒桌上的江湖手段,自然熟稔。 年纪小的丫鬟听不太懂,几个婆子却忍不住对视一眼,神情都有几分讶然。 正说着,妱儿忽然进来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鹅黄,打扮得俏丽,加之在商号里磨炼几年,早就丢了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行走间也有几分爽利。 程荀一见就忍不住夸:“这颜色称你。” 而妱儿看见程荀,亦是眼前一亮。 她向来知道程荀样貌好,可鲜少见她如此妆扮。云髻峨峨、朱唇皓齿,朱红云锦配一身织金百迭裙,颜色越是浓烈,越衬得她面容清冷、气度不凡。 而发间一支白玉镶金的簪子更是点睛之笔,将她身上矛盾的冷淡与热烈交融得恰到好处,竟让人移不开视线了。 妱儿呆呆地盯了她一会儿,绕着她不住欣赏,越看越满意,干脆对一旁忙碌的小丫鬟比了个赞赏的手势。 程荀哭笑不得。 - 终于妆扮好,程荀起身朝宴席上去。 别院里热闹非凡,为使宾客尽欢,各个庭院都有所布置。爱听戏的、爱投壶秋千的、爱赏景作诗文的,各有去处。 而主宴则需走到别院深处,便能看到借山中春景而设的曲水流觞宴。 溪水依山而下,水波潺潺,两岸被匠人提早修整过,摆上了竹席、蒲垫、矮桌。春光从林间枝叶缝隙间漏下,照得溪水波光粼粼,好似满地碎金。 山间竹风穿林,竹叶伴着落花顺流而下,女眷们三三两两坐在岸边,春衫薄、衣袂飘,竟当真有几分风流意韵。 纵是程荀早就见过,此时再看,眼前景象依旧令人心旷神怡。 刚步入宴席,身旁便有几位女眷注意到程荀,眼中满是惊艳与疑惑,还来不及攀谈询问她是哪家的小姐,便有丫鬟将她一路迎到座首,紧挨着崔夫人坐下了。 众人霎时讶然,交谈声都不禁一滞。 原来,这位便是那孟家义女,程荀? 周遭气氛有些微妙,崔夫人对此却仿佛丝毫不察,自顾自握住程荀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脸上惊喜又得意。 “我就知道,我家闺女儿穿这身错不了!” 崔夫人声音不大不小,却恰好周围一圈宾客听到。 崔夫人为座首,坐在身旁的自然都是京中声名、地位皆非寻常的夫人。诸位夫人见她二人关系如此亲昵,默默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旁人或许觉得崔夫人这亲热劲儿还有几分夸张,可唯有崔夫人自己知道,见程荀难得打扮起来,她当真是满眼满心都是欢喜。 好生欣赏了几眼,崔夫人拉着她的手,将她依次介绍给周围一圈宾客。 程荀虽不喜规矩管束,可在这明面上的礼节却很得心应手,姿态自然、言辞大方,让人挑不出一点错。 诸位夫人面上和善地赞她几句,程荀乖乖坐在崔夫人身边,心中却有几分讶然。 孟府的帖子确实送了大半个朝堂,孟忻虽位高,可比起朝中几位尚书、阁老,自然算不得什么。加之又是女眷生辰,人家找个由头推拒了,也挑不出什么错。 可程荀没想到,今日竟当真来了几位尚书家的女眷,就连尚书徐勤家的长媳都来了,给足了孟家体面。 只是这体面,究竟是为孟忻、还是为晏决明,恐怕就不好说了。 程荀兀自思忖着而今朝堂上种种局势,不知不觉中,眼前溪水上有菜肴划过,耳畔响起丝竹之乐,她这才反应过来,席面已然开了。 这曲水流觞宴是崔夫人亲手置办的,吃的便是一个仿古的文人意趣。 既然要文人意趣,这席面自然讲究个自然古拙、灵巧动人,若是极近豪奢,那便要惹人笑了。 宴席用的碗碟不是竹木做的、就是陶泥烧的;菜肴亦是满满的春山野趣,就算是价值千金的珍馐美馔,也要做出质朴、随意之感。 可见,这最最难得的富贵,不是一掷千金的挥霍,而是如崔夫人这般,时代家传的底蕴,才能堆砌出的文气。 云淡风轻、毫不费力,处处不见显耀,却处处都是显耀。 程荀一面用筷箸夹起点心,一面在心中玩味思量着,耳边忽然有人开口唤了她。 “程姐姐,我听闻,此前紘城出事时,你恰好在那儿?你害怕吗?” 程荀抬起头,却见徐勤的长媳刘氏身旁站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双眼紧张又好奇地看着她,轻声细语地发了问。 一旁的刘氏似乎也没想到她忽然开口,神情有些愠怒,扯了下她的袖子,张口便要打圆场。 而程荀望着女孩儿澄澈无邪的双眼,微微笑了下,堵住了刘氏的话音。 第430章 “要说不怕,自然是假的。” 第178章 圣旨到 “要说不怕, 自然是假的。” 程荀语气平缓、微微带笑,那女孩眼中的紧张消退几分,又鼓起勇气问道: “程姐姐,珊娘听人说, 那胡人个个皆是身长九尺、青面獠牙, 闲来便茹毛饮血, 还会吃小娃娃, 可是当真?” 徐珊娘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吸引了周遭一群宾客的注意,不少人都停下闲聊, 目光朝她与程荀身上投去。 刘氏有些尴尬, 将女孩往自己身后拉了拉。 “这孩子不知从哪儿听来的, 叫程姑娘见笑了。” 程荀笑笑,对那女孩温声说道:“胡人若当真如此厉害,又怎会被大齐将士打跑呢?胡人虽凶残,可边关有将士戍守, 自然不会让他们将小娃娃抓了去的。” 徐珊娘长舒一口气, 神情轻松许多:“那就好……” 借这个话头,身旁有位夫人好奇问道:“我也听说,当时胡人攻城, 紘城守了得有四、五日之久,想来不容易吧?” 说着,又有人插进话来。 “这胡人烧杀劫掠, 什么不做?千万兵马就在家门口堵着, 当真是想想都害怕!” “四五日说着短, 可那等情形下,如何不煎熬?” 见二人的话告一段落, 刘氏朝身侧一个丫鬟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徐珊娘带去别处玩。 徐珊娘微微撅起嘴,有些不乐意。恰好此时众人又说起紘城之事,她心中痒痒,更是在旁坐住了,眼睛直勾勾看着程荀。 而对众人的议论,程荀只轻描淡写道:“彼时局势确实危急,好在前有将士奋勇杀敌,后有百姓救治伤兵。援兵来得及时,虽有伤亡,但未能酿成大祸,已是万幸。” 有位夫人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疑惑道:“百姓救治伤兵?” 程荀还未解释,却听坐得稍远的一位夫人冷不丁开口道:“真要说起来,这还得是程姑娘的功劳。” 众人视线纷纷朝那处投去,说话那人坐得靠近末席,一身衣裳首饰看着体面,花样子却有些旧了,想来家世并不显赫。 再仔细一看,这人原是工部孙主事家的儿媳小杨氏,在京中官眷里是出了名的爱钻营奉承。 孙主事已年近五十,前两年才被先帝提到工部主事一职。孙家子孙多,有出息的却不多,都指着孙主事一人在朝堂上艰难支撑,日子自然过得有些拮据。 不过,小杨氏虽然嫁得不怎么样,却将自己嫁去户部张侍郎家的堂姐奉承、伺候得极好。 那堂姐也承情。她私下里如何补贴小杨氏,旁人尚且不知。可至少明面上是给足了面子,常带她出入各式宴会,故而小杨氏在京中官眷中也算是张熟脸。 几个熟悉小杨氏为人的夫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眼中都有些兴味。 而今张侍郎入了诏狱,堂姐杨氏也卧病家中,看来这小杨氏是想攀上孟家了。 小杨氏微微探出身子,见众人都看向自己,声音不由有些发虚,目光却热切地看着程荀,向众人殷殷解释。 “我夫家有位远亲,前阵子刚补了紘城县令的缺。这一去才知,程姑娘原来在紘城做了这么多好事儿呢!” 说着,小杨氏如数家珍般,将程荀先后在紘城捐钱捐物、设立伤病救治驻点、还在危急时刻帮助百姓转移到安全位置的事都一一说了个大概。 随着小杨氏的话语,众人的目光也各异起来。 有人眼神讥诮,将小杨氏这私下做足了功课,此时急不可耐地前来攀附孟家的姿态很是; 有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显然将这人看做了孟家特意安排好的人手,就等着在此时为程荀扬名造势。 ——至于为何?自然是为了嫁个好人家了。 可除此以外,还有许多称得上是古怪的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投向了程荀。 席上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有个脑子慢的直接打破沉默,略带疑惑地问道: “商号?这么说,程姑娘在外头还有个商号?还是冠了自己姓的商号?” 按理说,这嫁为人妇的官眷手中有些私产也并不稀奇。少的几间铺子、多的参股吃利钱,聘了人专管,只做背后不轻易出面的东家。 可依照那位夫人所说,这孟家女不光在未嫁时就与人合办商号,用自己的姓氏堂而皇之地冠了姓,还在紘城抛头露面办了这么多事? 若她今日是谁家的夫人,或许还能勉强夸一句为丈夫博个好官声的贤名。 可怪就怪在,她如今仍是未嫁之身,又何必如此张扬高调? 好生生的官家小姐不当,偏要做那等不体面的行当。 再往深处想,程荀认到孟家几年却鲜少露面,之前便有人隐晦地说过她不常在京城,难道当真如外头那些商号当家的,四处行商去了? 当真是荒谬。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那小杨氏却仍在滔滔不绝,一时之间,竟让人分不清她到底是来讨好奉承、还是来拆台闹事的了。 眼见席上气氛古怪,宾客们要么低头吃菜并不接话,要么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笑话。 第431章 孟夫人心头火起,原本笑意晏晏的脸也冷了下来,握着筷箸的手微微发颤,当即就要打断小杨氏的话。 程荀似有所察,在这节骨眼上抬手放到崔夫人膝上,轻轻拍了拍。 崔夫人闭了闭眼,暗自平复呼吸。 而程荀耐心听着小杨氏的话,直到她说完,才不急不缓开口。 “这位夫人谬赞了。这商号非我一人所有,发放的银子更非我一人所出。至于伤兵救治、转移平民,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寻常百姓,无不出钱出力,我不过出面牵个头罢了。 “若非紘城上下一心,只怕我早已死在胡人刀下。紘城能有今日,又岂是我一人功劳?” 她声音平静,面上更是波澜不惊,仿佛丝毫没有察觉众人微妙而异样的态度。 众人正诧异,崔夫人已恢复了往常温婉的神态,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语气里又是嗔怪又是疼爱。 “这孩子向来是个说三分、做十分的性子。别看她眼下这么说,守城那几日,真是连个囫囵觉就没睡过,我看了不知多心疼。” 说着,崔夫人抬手顺了顺她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柔声道: “好在,最让我这个为娘的开心的,一来是紘城守住了,百姓平安无虞,也算是功德一件;二来则是,百姓们都记得你的好,都承你的情。” 程荀不料崔夫人竟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番话,说不出心中是慌乱还是羞赧,她眼睛有些发潮,下意识垂下了头。 而崔夫人眼中满是慈爱,看向神情各异的众人,笑着解释。 “诸位不知道,那日我与阿荀准备离开紘城,事先也未曾声张。可大清早天还未亮的时辰,那马车前就围满了邻里百姓。又是荷包络子、又是鸡鸭大鹅,不停往丫鬟们手里塞……” 崔夫人停顿片刻,眼神中有些感慨。 “于诸位而言,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儿;可寒冬腊月里,说不定就是一家几日的口粮,这心意,只怕比那真金白银还要贵重了……平心而论,能让百姓做到这一步,可不是易事啊。” 众人自然没想到崔夫人竟用如此姿态维护了程荀,待她说罢,席上竟安静了一瞬。 林风过,溪水正潺潺,流动的杯盏轻轻撞在石岸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嫩生生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刻的沉默。 “程姐姐好生厉害!” 徐珊娘听得入了神,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亮晶晶地看着程荀,满是惊叹。 程荀有些不好意思:“是母亲偏疼我,才这般说。” 刘氏低头看了眼徐珊娘,再抬起头,对程荀的态度亲和了许多,温声道:“能为一方百姓做些实事,也是官眷之责。程姑娘有胆有识、胸有襟怀,也莫谦虚了。” 说罢,周遭众人也附和起来。 且不论真心还是假意,崔夫人与刘氏话里话外都将程荀捧了起来,自然没有人再自找不快。 直到此时,小杨氏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话里的缺漏。 明明只是想说好话、讨个巧,却差点将孟家的脸面丢到地上,小杨氏一身冷汗从后背直冲天灵,脸上的笑意都僵了。 生怕崔夫人误会,她赶忙接过话茬,连声夸赞起程荀。 小杨氏坐得靠近末席,心下又慌乱,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程荀循声望去,目光不经意掠过小杨氏身后站着的一位婆子,不知为何,竟有些熟悉之感。 程荀心中一动,再定睛看去,却见那婆子头发已经有些发白,垂首弓背,看不清样貌,与旁的仆从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可奇怪的是,那婆子半个身子都掩在一丛花木后,身体还莫名打着颤,若非她仔细看,还当真发现不了。 程荀眉头微蹙,心中有些奇怪,又担心她身体不适,连忙转身朝贺川使了个眼色。贺川循她视线看去,心下了然,不动声色地绕了过去。 席上已恢复了寻常,丝竹管乐声从林中遥遥传来,众宾客说起眼下京中声名鹊起的戏班子,只字不提方才的插曲。 程荀暗自松了口气,此时贺川也已绕到那婆子身旁,俯身轻声确认她的状况。可见贺川来了,那婆子浑身反应更大,慌乱中,她抬头朝程荀的方向看了一眼。 但正是这一眼,眼前人与记忆深处的某张脸渐渐重合,程荀心中震颤,终于记起了她是谁。 是她初入胡府时,用一个巴掌教会她何为顺从、何为下人本分的奶娘,陈婆子。 短暂的错愕后,她心中只有费解。 早在扬州时,胡婉娘便将她送回了溧安养老。几年过去,为何又在京城见到了她? 胡家倒了,她重新谋了条生路? 还是当初胡婉娘嫁给张子显时,将陈婆子也接走了? 二人视线对视一瞬,程荀还未回过神,却见陈婆子眼神惊恐、面色惨白,仿佛瞧见了厉鬼,一扭身脚步慌乱地跑进了林中。 贺川心头警铃大作,刚要追上去,临时转头看了眼程荀,却见她神情发怔,对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小杨氏察觉到身后有异,转身却只见贺川一人,贺川朝她行了个礼,匆匆回到了程荀身边。 第432章 “主子,方才那人……?” 贺川半跪在她身侧,借着倒酒的动作小声询问。程荀心绪芜杂,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转念又想,既然陈婆子在此,那么……胡婉娘呢? 她也在别院吗? 这个名字,连同那段灰色而遥远的记忆,已在她心底埋藏太久。今日骤然揭开,竟然令她感到几分无措。 程荀抿抿唇, 本想让贺川去问问陈婆子是谁府上的人,可仔细想想,又打消了这年头。 早在五年前,她便已斩断与胡家的那段前缘,桥归桥、路归路,今日又何必多此一举? 即便陈婆子、甚至胡婉娘认出了她,即便她们胆敢当众说出程荀曾为奴婢的过往,又有谁会信? 谁会为了一个娘家落败、靠着夫家才不至于沦为罪臣之女的胡婉娘,得罪而今如日中天的孟家呢? 更不必说,她那夫家此时正泥潭深陷、自顾不暇。 正思忖着,忽有一管事快步走了进来,垂首站在崔夫人身前,声音难掩激动。 “夫人,宫中黄门已到了别院门前,老爷请您与小姐前去!” 话音未落,席上霎时哗然。众人猜测纷纷,崔夫人亦是神情错愕。 而程荀暗中扶住崔夫人的胳膊,不动声色地提醒她回神。 崔夫人迅速反应过来,朝诸位宾客一一致歉,自言要去更衣准备,再委托坐在旁边的孟家姑母暂且照料下众宾,而后便在众人各色的目光中离开了。 方才走出宾客视线范围内,崔夫人立马加快了脚步,一面走一面问道:“传旨黄门何时来的?府上怎的没提前收到信儿?香案、官服可都备好了?” 这传旨太监来得古怪,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孟府接旨,还直接上了邱山,崔夫人心中未免有些疑窦。可谁人又胆敢假传圣旨呢? 管事也冷静下来,对崔夫人的疑问一一作答。 听到前来传旨的同行者还有皇帝身边的赵太监,崔夫人心下稍安,又忧心起接旨的准备。 要说香案之类的,别院里还能凑一凑,可孟忻接旨要穿的官服却有些麻烦,总不能现下派人回家中取,铁定是赶不上的。 崔夫人正焦心,却听管事说,晏决明今日来时便随身带了孟忻的官服,孟忻此时已经换上了。 此话一出,程荀和崔夫人不禁对视一眼,目光中都有些意味深长的轻松和了然。 看来,这圣旨多半就是朝晏决明去的了。 一行人快步向前院走,路上有丫鬟早早等候在此,将二人迎到卧房中更衣、洗漱。 换了一身更为庄重的衣裳后,二人快步走到前院正堂前,却见院中已摆放好香案、文书。黄门侍郎、太监赵方站在院中,宫中依仗列次排开、好不气派。 孟忻、晏决明、孟绍文等人早已在此等候。而众多宾客也陆续抵达庭院,三三两两站在廊下,小声说着什么。 时辰已到,见程荀与崔夫人到了,宫中来人各司其职,在香案后站好。 黄门侍郎接过太监手中木盒,从中拿出一方圣旨,院中霎时鸦雀无声,所有人跪拜在地。 程荀刚跪下,身旁就有人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臂。身侧是熟悉的气息,程荀都不必抬头,就知道是晏决明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侧。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那黄门清了清嗓子,一五一十宣读起来。 这圣旨言辞骈俪,细数了晏决明从军数年来的诸多战绩,直言他此前遭人诬陷、蒙冤受屈,将他捣毁瓦剌西路大军、带领神隐骑残部西宁抗敌、援救紘城、勤王救驾的事迹一一说明,赞他勇猛果毅、忠君报国。 短短百字,对晏决明可谓是褒奖有加,众人心中都暗暗有了猜想。 而程荀听着那华美绮丽的文字,眼前好似也浮现起在西北的种种,心中满是感慨与欣慰。 ——直到那黄门念到圣旨最后几句话。 “……兹特授尔为镇北将军,赏金万两……” 程荀屏息听到最后,可除却良田庄子、金银封赏,也只有一个二品镇北将军的虚衔。 晏决明原就是神隐骑参将、都指挥佥事,虽说不过二十就坐上了三品参将的位置,已是人中龙凤。 可如今神隐骑只余百人,依他此前的意思,这百来人还都调至了京畿大营,神隐骑几乎算是名存实亡。 身为武将,他手中既无兵马、又无营伍,又有何用?即便多一个二品的虚职,说到底也不过是多些年俸,于将来晋升还平白添了诸多阻碍。 皇帝初登基,蔡党在朝中经营多年,即便倒了一个蔡庸,背后千丝万缕的势力也难以妄动。 此时正是皇帝培植自己势力的时候,又何必放着晏决明这个多年亲信不用,一个虚衔打发了事? 难道皇帝,当真对他 庭院内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心中各有思量,程荀眉心紧皱,余光不自觉地偏向晏决明。 而晏决明目光清明,神色平静。 他接过圣旨,朗声道:“臣领旨,谢主隆恩。皇恩浩荡,臣万死莫辞。吾皇万岁。” 第433章 程荀收回视线,长睫垂落,掩住她眼中情绪。 正当众人以为此事已了时,却听头顶又有一个木盒被打开,黄门拿出其中圣旨,再次开了口。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理寺卿之女程荀婉菀有仪,才德兼行……” 程荀伏在地上的身子霎时僵住,一时之间竟怀疑自己听错了。 黄门将那骈四俪六念得一字一句、清晰可闻,将她天上有地上无地夸赞一通,最后道:“……特封长平郡主,令有司择日备礼册命,钦此。” 话音落,程荀大脑一片空白,思绪好似飘出身体,毫无实感地望着眼前景象,只觉荒诞。 直到身侧的人轻轻按了下她的膝盖,她才呆呆地领旨谢恩、山呼万岁。 她双手手心朝上抬起,眼睛仍愣愣盯着地面。一方卷轴落在手中,并不重,却压得程荀手微微一颤。 而头顶传来赵太监恭敬的声音:“郡主娘娘,皇后娘娘还给您留了条口谕。” “传皇后娘娘口谕,上次与郡主相见匆匆,无暇叙话。圣上几番与本宫说起,昔日军中在紘城,孤身一人斩下呼其图头颅之事。每每听闻,本宫心甚慰。此等义举,该当天下女子之典范。只盼他日闲暇时,郡主进宫与我一叙。” 说罢,赵太监又宣读了一通皇后的赏赐,什么丝绸贡缎、珠翠玉环,光是长而繁复的名目,就听得人头晕目眩。 直到程荀被扶起,她踩在平坦的石砖地上,脚下却依旧轻飘飘的。 这两封圣旨的到来实在出人意料,就连孟忻与崔夫人神色中都有些懵怔。 孟忻先一步反应过来,将那黄门与赵太监迎入正堂,熟稔地攀谈起来;而崔夫人在原地愣了愣,转身看向程荀,眼中满含泪花。 庭院里站着不少宾客,众人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各自议论纷纷。程荀与崔夫人无疑是众人视线的中心,可崔夫人好似丝毫没有察觉他们的目光,兀自将程荀揽入怀中,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声音发抖,小声说:“阿荀,为娘替你高兴。” 崔夫人潮湿的眼眶贴在她脸上,那温热的水痕将她僵硬的神志唤醒。程荀抬手轻拍她的后背,目光却看向了被一种官员围在中间的晏决明。 而晏决明似有所察,转过身对上她的视线,眼角含笑。 说话间,徐尚书家的长媳刘氏走上前来,温声向程荀道贺。 崔夫人擦了擦泪,稍稍平复情绪,脸上难掩笑意:“刘夫人客气了。” 正说着,徐珊娘忽然从刘氏身后窜出来,直冲到程荀跟前,抱着她的腰,昂起脸看着她。 “程姐姐,你当真杀死了那个……忽、忽图……吗?” 徐珊娘眼睛睁得溜圆,一脸仰慕地看着程荀,舍不得移开视线。 饶是程荀此刻心绪纷乱,也忍不住笑了下,轻轻点点头。见状,徐珊娘更是满脸惊叹,讶然道:“那岂不是比女侠还要威风!” 说着,她转身看向刘氏,张口便道:“娘,我也要当侠女!” “珊娘,休得无礼。” 刘氏轻轻拍了下徐珊娘的脑袋,不好意思地朝程荀笑笑,将她拉回自己身边,交给身后的丫鬟。 而徐珊娘被婆子们拉到一旁也没有哭闹,目光仍不舍地在程荀身上流连,甚至有些看痴了。 眼见刘氏开了头,周遭一圈宾客也纷纷围拢过来,朝程荀与崔夫人贺喜。 不过片刻的功夫,方才还在席上被众人各怀心思地揣测、怀疑的程荀,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封号、有食邑郡主,莫说她本人了,恐怕就连诸位看客也没能反应过来。 可既有前倨后恭的墙头草,自然也有人冷眼站在人群外,满心都是不平。 程荀是什么人物?生父不过紘城一员小将,被认回孟家不过四、五年之久,而今就成了本朝头一位被皇帝亲封为郡主的臣子之女。 要不说人命好呢?何人又能有如此机缘? 也有人对皇后口谕中的话震住了,小心翼翼问道:“程……郡主,您当真,斩首了那个鞑靼胡人?” 程荀不知如何回答,只能维持着笑脸,朝那人点点头。 人群中此起彼伏地响起抽气声,有位心直口快的,上下打量程荀两眼,当即便感叹:“郡主看着倒是纤瘦,难道是天生神力?” 周围人越来越多,程荀还未适应过来,不免有些局促。 崔夫人替她开口解了围,邀请众位宾客随她去席上,又叫贺川送程荀去更衣洗漱,程荀这才得空安生片刻。 程荀身上还穿着一身庄重的礼服,头上钗环更是繁复,坠得她头疼。 她随贺川匆匆去小院中更衣,可束发、穿衣的丫鬟明明还是方才那一批,对待程荀的态度却显而易见恭敬、小心许多。 程荀敏感地察觉到其中变化,不知为何,心情有些微妙的不爽快。 换好衣裳,诸位丫鬟行礼送她离开。程荀走出屋子,本该回到席上,可她满心抗拒,干脆对贺川道:“你去看看,晏决明可还在,叫他来找我一趟。” 第434章 贺川答应了,见她转身朝席面相反的方向去了,赶忙问道:“主子,您要去哪儿?” 程荀随手指了个方向:“我去那后山林中逛逛,你到时直接带他找我就是。” 二人作别后,程荀挑了条僻静小道往别院后山去。周遭无人,只有林间飞鸟偶尔啼鸣两声,伴着山顶顺流而下的溪流,林间有风吹过,霎时抚平人心中的躁闷。 程荀站在清风之中,思绪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起晏决明此前几次对她的询问,再想想那天夜里,她追问他要如何做时,他满口笃定的模样,程荀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能走到这一步,或许就是晏决明的退让带来的。 程荀站在原地,努力平复情绪。 老实说,这个或许被她意外窥见的真相,并非她真心所愿见到的。 第179章 落深潭 这郡主的封赏仿佛一张从天而降的大饼, 准准落在她脑门上。程荀被砸得晕头转向,还不待尝出几分欢欣,晏决明的退让就好似一盆冷水,迎面泼到她脸上。 她说不清自己心中究竟作何想。 或许她应感到荣幸, 不光成了本朝头一个皇帝亲封的郡主, 还有皇后替她在大半个京城的官眷前做脸, 当真是给足了她体面。 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得此殊荣?更莫说连后宅都难踏出一步的寻常女子, 这等荣誉,恐怕都能记入族谱、光耀门楣了。 可程荀在这世间难得的殊荣前,却同样痛苦而清晰地明白, 她能得封郡主, 其中最无关紧要的, 便是她究竟做了什么。 新帝上位,既要拉拢老臣孟忻,又要提防西北养出下一个范家。 明明明眼人都能看出,而今西北总兵之职空缺, 而晏决明文韬武略、功劳甚大, 又与皇帝关系匪浅。 就算资历尚浅,也该当在西北扎根,假以时日, 晏决明总能担起戍守国门之责。 可偏偏就是这众望所归,反倒成了时刻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不敢妄动。 更何况, 程荀比谁都清楚, 晏决明此前在西北, 也曾私藏兵马、豢养军队。 不管他背后有多少无奈,这举动又能为彼时的太子带来多少裨益, 可真追究起来,一样是掉脑袋的大罪。 或许凭着几分潜邸时的情谊,皇帝此时并不会追究,以免寒了朝堂上百官的心;可一旦这怀疑的种子埋下,经年后是如何情形,谁又能说清? 不如在此时急流勇退,干脆利落地交出手中兵马势力,做出忠心耿耿、不贪慕权势的姿态,打消皇帝心中的疑窦。待他日,自有得用之时。 许是晏决明的请求,皇帝对这退让的嘉奖,便落在了程荀头上。 一个郡主的封号,上不能动摇皇权,下足了晏决明的意,又给了老臣孟忻一份体面,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呢? 而程荀从扬州到西北,卧底胡家、扳倒誉王势力,杀死呼其图、营救一方百姓,找到罗季平尸骨、揭开范家为乱边关二十年的真相…… 桩桩件件,于上位者而言,或许也不过是一点锦上添花的名头。 程荀满心思绪,不自觉往林中越走越深。 她从不是妄自菲薄之辈,自然知道以一孤女之身,她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付出了何等辛劳的代价。 她做事皆出于本心,从未奢求何人的奖赏。可她也明白,若今日做出这些事的是个男子,他能得到的,绝非一个无甚实权的郡主名号。 若她是个男子,她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此。 这个念头一出,程荀只觉心跳猛地变快了。 她自认并非贪慕权位利禄之人,可这一刻,她心中的不平又从何而来呢? 她漂泊颠沛的童年,压抑痛苦的少年,大半痛苦都源于上位者的权势。从前的她明明最恨权贵,可今朝一夕成为上位者,又为何还要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难道她当真变了吗? 思及此,程荀心中惶惶,不由得扶住身旁一棵枝叶婆娑的高木,在树旁一块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 程荀呆坐在巨石上,思绪纷乱。 别院的后山深处鲜有人迹,眼前是一片未经人工雕琢的绿,林间草木蓬蓬生长、葳蕤繁茂。 她身后便是一池深潭,有瀑布从断崖上飞泻而下,潮湿的水汽布满林间,仿若晨雾。伴着倾泻的水声,水珠四处飞溅,洇湿了她的衣角。 “噗通——”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突兀的落水声。 程荀霎时一惊,赶忙转身拨开身后杂乱的蓬草,却见山石掩映之间,那深潭中竟出现了个女子的身影! 那女子在水中上下扑腾,长发散落在水面上,一身藕荷衣裙在水中飘动,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人便好似放弃了挣扎,身体沉下水中。 来不及多思考,程荀脱下鞋袜,纵身跳进水中。 已过了立春,可深潭池水仍带着寒气。程荀骤然跳下,身体当即便被冰凉刺骨的池水所包裹。好在池水清冽,眼前视线并无阻碍,程荀强忍寒冷,屏住呼吸,朝那落水的女子游去。 第435章 程荀在溧水边长大,深谙水性,不多时便游到女子身边,架着那人的胳膊,奋力向上划去。 沉入水中,周遭一切声音都远去了,直到她终于破水而出,终于听到岸边有人崩溃地哭喊。 怀中人已无力挣扎,可程荀仍觉得身体再不断下沉,不断摆动的双腿也渐渐脱力。 程荀用力呼吸两下,努力冷静下来。长睫上的水珠挡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能凭着模糊的视线向岸边游去,在沉浮的水面上大声喊道:“拉我们上去!找东西!快!” 那人似乎反应过来,慌乱地在四周搜寻,终于找到一根半枯的树枝。她跌跌撞撞朝水中跑,半身都淹在水中,将那树枝伸向程荀。程荀咬紧牙关,抓紧怀中的胳膊,拼命朝那树枝游去。 终于,程荀一手抓住那树枝,借着岸上人的力气,一点点划向岸边。游到近前,还不等程荀说话,岸上人当即将那落水的女子拉到岸边,伏在那人身上痛哭出声。 程荀站在水中粗喘两声,看着那人慌乱到手足无措的模样,认命地叹口气,撑着岸边湿滑的石头爬出深潭,快步走上前将那人推开。 她探了探那女子的呼吸,虽微弱,却还尚存。程荀不敢耽搁,快速解开女子的领口,准备急救。 可刚拨开那女子糊了一脸的湿发,程荀的手却顿住了。 竟然是胡婉娘。 程荀飞快转身,再看向被她推开那人,果然是陈婆子。 陈婆子早已认出了她,此时又是恐惧又是悲恸地看着她,本就苍老的脸皱在一起,腿一弯,直直跪在她面前。 “求求您,救救姑娘吧!从前是老奴有眼无珠!是老奴有眼无珠!玉竹,不不,郡主!郡主!我求求您,您救救姑娘吧!让我做什么都行啊!” 陈婆子涕泗横流,额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接一声,绝望地哀求。 可程荀的视线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便转过身,将失去意识的胡婉娘在地上放平,打开她的下颌,双腿跨坐在她身上,手掌抵住她的腹部,连续而快速地发力。 行动间,她头也不回,飞快吩咐道:“去找崔夫人,叫她准备客房与大夫,再派人过来。还有,不想胡婉娘被人妄议,就莫要声张。” 陈婆子动作一滞,不可置信地看着程荀的背影,愣在原地。 程荀时刻观察着胡婉娘的状况,见身后没有回应,有些烦躁地朝她吼道:“还不快去!再晚一步她就没命了!” 陈婆子恍然回神,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爬起身往外跑去。 陈婆子慌乱的脚步渐渐远去,林间又恢复了平静,除却飞瀑落水的哗啦声,只余程荀粗重而疲惫的呼吸。 程荀眉头紧皱,重复着按压她腹部的动作。午后,山间日光正烈,炽烈的光线直直打在程荀身上,刺得她睁不开眼,脸上温度渐渐升高。 她浑身酸痛,手臂几乎麻痹,眼睛紧紧盯着胡婉娘的脸,心中别无他想。随着她起伏按压的动作,不断有水珠滴落顺着下颌滑落,已然分不清是汗还是水。 不知过了多久,胡婉娘上身抽动,哇的一下吐出了一口水,而后呼吸逐渐平畅,苍白的脸上眼皮微动,已有了要醒的迹象。 程荀骤然松了口气,脱力地移开身子,双手撑在身后,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头顶飘来一片云翳,天光变暗,林中乍然起了一阵风。林间草木摇动,飞溅的瀑布随风而动,水雾飞向岸边,仿佛雨丝细细密密落到程荀脸上。 程荀浑身湿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刚想起身看看陈婆子可带人来了,目光掠过胡婉娘的身体,却顿住了。 山风吹起胡婉娘的衣裳,她的衣袖被风卷起,露出了一截手臂。而那瘦削而光洁的胳膊上,却突兀地露出了些许痕迹。 程荀在她身旁蹲下,依次拉开她两只衣袖,只见她双臂上竟布满了各式的伤疤。 要么是青紫的淤痕,要么是尖锐器具划过的细碎伤口。大部分伤口都已陈旧,只余一条条新长出的淡痕。最醒目的却是手腕处,有一道刚刚结了血痂、还泛着红的刀疤。 程荀握着她的手腕,不自觉抿住嘴唇。 有些淤青像是他人所为,可那些尖锐利器所伤的疤痕,却多半是她自己所为。 更莫说手腕上那道疤。 这五年,她过得并不好。 也是,一个娘家男丁悉数死在狱中、母亲又沦落为官妓的女子,背后没有任何支撑,婆家又能给什么好脸色? 若是所嫁是个正直善良、真心待她的人也就罢了。 可她比谁都知道,张子显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熏心的小人,胡家尚且如日中天时都敢阳奉阴违、图谋算计,更莫说如今胡家倒了,他又怎会好生待她呢? 胡婉娘从小便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做人行事向来愚蠢、短视,后宅里的手段,也不过仗着地位强压旁人这一条。 落入张家手中,除却能勉强给她一方遮风避雨的屋檐,也不过徒增折磨。 程荀神色怔怔,不知想起了什么,耳边却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 “我……没死……” 第436章 程荀抬头望去,却见胡婉娘已醒了过来,迷离发痴的眼神直直望着天上,口中呓语,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下一瞬,她视线一转,目光落到程荀身上。 对视的瞬间,程荀看见她目光先是有些疑惑,而后双目震颤、神情错愕,死死盯着程荀的脸。 她嘴唇翕张,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哽住,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你……” 沉默的片刻,身后隐隐传来几道急促的脚步声,踏着水畔高高的芦苇与湿软的泥地,深一脚浅一脚,匆忙跋涉而来。 “阿荀!” 身后遥遥传来晏决明的声音,程荀嗓子被水呛过,有些嘶哑地回道:“我在这儿!” 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时,繁茂的草木中先后冲出几个人影。 晏决明一眼看见全身湿透、衣裳紧紧都贴在身上的程荀。 春寒料峭,微冷的山风吹得她面色苍白,身子不住打颤。 见状,他周身气度一冷,一面脱下外袍,一面飞快奔到程荀身前,长臂一伸,便将程荀捞进自己怀里,用外袍牢牢裹住。 程荀蓦然落入怀抱中,后背被他搂住,轻轻一抬,程荀便被他打横抱起。 而贺川与天宝紧随其后,快步围过来,满脸焦急。 “将她一起带走。” 程荀浑身酸疼,也不避讳什么,有些脱力地靠在晏决明胸膛上,对贺川吩咐道。 贺川看了眼她身后,心领神会。今日宴席,贺川着了一身衣裙,实在不便脱下,只能让天宝脱下外袍。 天宝看着胡婉娘,想起她曾经的刁蛮性子,面带难色。 可没想到,贺川将他那身灰扑扑的小厮外袍披到胡婉娘身上后,她非但没有斥责嫌恶,反倒紧紧闭上了眼,一副无动于衷、死气沉沉的模样。 晏决明已带着程荀走远了,二人也不敢耽搁,贺川一把将她抱起,快步跟了上去。 众人选了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匆匆朝别院西面的竹斋去。走到一半,陈婆子不知从哪儿跑了出来,头发上挂着草叶、袍脚也被树枝刮破,形容狼狈至极。 陈婆子一眼看见贺川怀里的胡婉娘,见她身上竟然披了件小厮的衣服,眼眶当即红了。 她艰难地跟上贺川,解开自己的外袍,一把将胡婉娘身上的灰袍子扯下,又将自己的外袍小心翼翼盖了上去。 胡婉娘察觉到她的抽泣声,微微睁开眼。而陈婆子见她终于醒了,哭声难抑。 “姑娘,我在,我在啊。” 她紧紧抓着胡婉娘的袍脚,泣不成声。 胡婉娘眼神空洞,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整座山庄分东西两面,东面是可供租赁宴宾的醴泉别院,西面则是晏决明早些时候自住的竹斋。竹斋久无人居,只有别院会派人定期前来洒扫。 方才陈婆子匆忙去找崔夫人,路上便遇到了寻过来的晏决明等人。 别院人多口杂,方才传了圣旨,眼下更是人人都盯紧了程荀的时候,贸然前去只怕不妥,晏决明便安排人去了竹斋准备。 一行人到竹斋时,仆从已烧好热水、备好衣服。程荀与胡婉娘刚被分别送进两间浴室,王伯元便一脸古怪地走了上前。 “我说你去哪儿躲闲了。” 晏决明斜眼看着他,不冷不热说道。 “嗐。”王伯元随意地摆了下手。 这别院算他在京中,除了家的第二个去处。从前在家被老爷子唠叨,他就时常躲到邱山上。真要说起来,只怕他比晏决明还要轻车熟路。 今日在宴上,他这个新上任的吏部郎中可是仅次于晏决明的大红人,不少人都围在他身旁,打探个不休。王伯元烦不胜烦,刚坐下没多久便寻了个时机,脚底抹油,一溜烟跑了。 “先别说这个。”王伯元好奇得心里直挠痒痒,凑到他身边,飞快问道,“我只听下人说阿荀落水里了,怎么还连带个胡……胡什么来着……” 他打了个磕绊,天宝适时插嘴:“胡婉娘。” “对对,怎么胡婉娘也落水了?她俩怎的遇上了?莫不是打起来了吧!” 晏决明微微挑眉:“怎么,你还巴不得她们打起来?” “啧。”王伯元眉毛一竖,恼怒道:“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你!别的笑话就算了,我怎么会上赶着看阿荀的笑话!” 说着,他压低声音:“我这不是怕,万一这胡婉娘还记恨阿荀,四处去宣扬阿荀以前在胡家的事儿么。” 晏决明看向程荀的屋子,淡然道:“不会的,她不敢。” “那可不好说,这胡婉娘,惯是个刁蛮性子……” “张家已是日薄西山,阿荀如今又是郡主,她就算自己想耍疯,身边人也不会坐视不管。” “可是……”王伯元刚想说什么,话音一顿,惊得差点跳起来,“你说什么?!郡主?!” 晏决明收回视线,瞥他一眼。 “传旨太监刚走。” “这,这……” 王伯元满心错愕,身体像被冻在原地。 第437章 “下次见阿荀,记得拜见郡主。” 晏决明拍拍他的肩膀,绕过他去屋内寻大夫。 天宝快步跟上去,想了想,又走到王伯元身边,小声补充一句:“对了,王公子,我家少爷刚刚得封镇北将军了!” 王伯元僵直的脸上终于有了波动。 他转过头,眉间紧皱,缓缓问道:“镇北将军?” 天宝满脸与有荣焉,伸出两根指头,得意道:“二品呢!” 他嘿嘿一笑,转身跟上晏决明。 王伯元站在原地,脸上原本惊讶得有些滑稽的神情消失了,反倒露出了几分复杂的神色。 “……值得吗……” 他看着晏决明离去的方向,口中不禁喃喃。 第180章 骤雨歇 虽说时间匆忙, 可晏决明却安排得细致。竹斋热水、新衣、姜汤都已备齐,程荀泡在浴桶中,贺川在外敲门,要进来送姜汤。 程荀靠着桶壁发愣, 听到敲门声才从思绪中回过神。她将身子沉到水中, 只露出脖颈, 朝门外应道:“进来吧。” 屋内氤氲着水汽, 绕过屏风,贺川将手中姜汤递给她。 “主子,可要我来……” 她话还没说完, 程荀便抬手止住了她的话茬。 一口饮下姜汤, 程荀道:“说了多少遍了, 你是亲卫,不是我的丫鬟。就算是丫鬟,若非必要,我也不喜欢旁人伺候的。” 贺川接过空碗, 笑道:“您这般的主子, 别说京城,只怕整个天下都少见。” 程荀脸上的笑淡了些。 她伸手从旁边架子上取来毯子,贺川知道她的习惯, 乖觉地转身退到屏风外。屋内传来淅沥的水声,程荀慢慢走出浴桶,束发、擦身、穿衣。 水汽在屋中蒸腾, 屏风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屏画上的竹枝也好似落了一身淋漓的雨, 清丽出尘。 墨竹上映出程荀抬手挽发的倒影,宽袖滑落, 竹枝旁露出一截纤瘦的手臂。 贺川倚靠在墙上,欣赏着眼前这幅竹影图,却听屋内程荀冷不丁开了口。 “我方才救上来的那女子。”她半低头着头,手里编着被擦得半干的长发,口吻平静,“我在她身边当了五年的丫鬟。” 屏风外,贺川目光一怔。 程荀将长发简单编了辫子甩在脑后,又拿起放在一旁的干净衣服,低头系带打结。她手上动作不停,一面穿戴整理,一面说着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种种。 “她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从小在家中千娇万宠长大,对待下人也只当做物件,顺手就用、不顺手就扔。下人的日子没有轻省的,伺候她更是如此。 “江南多雨水,我膝上的旧伤就是那五年在雨雪天、在泥水洼里跪久了。后来不必看天,我哪日膝盖缝里透着冷,便知道哪日出门要带伞。 “就连妱儿的哑病,也是因为当初被她推到湖上冰嬉取乐,不小心掉入冰湖后,高烧几天后染上的。她哑了七年了。” 她抖了抖外袍,披到身后,喃喃道:“还好她今日腹痛没来,要是撞见了,指不定又要做几天噩梦。” 贺川站在屏风后,端着空碗的手一点点攥紧了。 她不明白,明明是如此痛苦心酸的往事,为何程荀要说得这般云淡风轻、司空见惯。 是因为她已经放下了吗? 可若真的放下了,此时又何必旧事重提、自揭伤疤? 她不知如何答话,又觉得,程荀其实并未在与她对话,便干脆闭上了嘴。 屋内动静静静平息,程荀穿戴整齐,映在屏画上的影子一动不动。 “我曾经是恨她的。” 程荀站在屋子正中,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可胡家覆灭的那一夜,我亲手将胡品之用匕首刺得只剩一口气,亲眼看着胡婉娘失去曾经一切的凭仗,用此生最狼狈的姿势跪在地上,哭着喊我玉竹,求我留下。 “那一天,我便告诉我自己,前尘往事就在此停下,从此我与胡家再无瓜葛。” 贺川嘴唇微动,回道:“你做到了。” 程荀想起胡婉娘布满伤疤的手臂,停顿许久,答道:“对,我做到了。” 说罢,她转身绕出屏风。 “走吧。”她对贺川说。 走出房门,只见晏决明负手站在竹斋外。山风穿林打叶,吹得他一身藏蓝衣袍翩飞。听到身后开门声,晏决明转过身,眼前一亮,几步走上前。 “姜汤喝了么?可冻着了?” 他低头关切地问着,程荀摇摇头,道:“早就立春,不碍事的。” 晏决明颇为无奈,面上没说什么,心中却打定主意,回去得叫厨房好生做几道驱寒暖身的药膳。 “那边……大夫看过了么?”她犹豫一下,问道。 晏决明愣了一下,答道:“大夫看过了,除却呛了几口水,无甚大碍。” 他身后的天宝面色古怪,忍不住在心底拆台:那大夫明明说了胡婉娘好些毛病呢! 什么肝气郁结、气滞血瘀……大夫勤勤恳恳说了一大堆,到自家少爷口中就剩一个呛了几口水了…… 程荀不明所以,闻言便点点头,朝贺川说:“走吧,先去母亲那边露个面,恐怕吓到她了。” 第438章 二人刚要离开,身后一个丫鬟快步追了过来。 “姑……参见郡主。” 程荀脚步一顿,被喊得浑身不自在,眉头微蹙:“直接说,不必虚礼。” 小丫鬟被她硬邦邦的语气吓了一跳,态度更加谨慎谦卑,小心翼翼道:“是屋里那位张家少夫人,请您一叙。” 程荀嘴唇微抿,一时没说话。 见状,晏决明开口道:“郡主还有要事在身……” “无事,领路吧。” 程荀朝他摇摇头,对那小丫鬟说道。 说罢,她没看晏决明的神色,跟着那小丫鬟走去。晏决明给贺川递了个眼色,贺川点点头,快步跟了上去。 走近屋子,只听里头隐隐传来几声夹着哭腔的哀求。 “……郡主……万万不可……姑娘……” 程荀脚步不停,直直走了进去。屋内声音猛地一停,胡婉娘躺在衾被里,双眼盯着房梁,陈婆子恭敬地站在一边,朝程荀行了个礼。 “多谢郡主今日相助,老奴……” 程荀直接打断她:“道谢的话就不必了,若无事,我便先走了。” 陈婆子赶忙叫住她,赔笑道:“郡主留步!郡主留步,是我们少夫人……想与您说两句话。” 程荀沉默以对,见状,陈婆子赶忙带着那小丫鬟离开屋子。 身后竹门被人带上,屋中静得只能听到窗外飒飒的风声。 沉默半晌,床榻上终于传来一道沙哑的女声。 “何必救我?” 程荀看了她一眼:“我不知落水那人是你。” 胡婉娘自嘲地笑了声,顿了顿,道:“见我今日如此,心中快意么?” 程荀语气平淡:“你如何,与我何干?” 屋内一静,胡婉娘哑声道:“我从前就讨厌你这副模样。” 程荀走动两步,兀自在屋中寻了把椅子坐下。 “明明是个下人,吃喝用度都靠主子的月钱,在下人面前宽宏大度,对主子,却偏要做出一副清高自傲的姿态。” 程荀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看着她。 “……那时,旁人私下都说你为人大方良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我苛待了你。如今看来,你当真城府深沉。胡家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奇怪。 “我只是不明白,孟忻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如此冒险?” “胡家是栽在自己手里的。”程荀道。 胡婉娘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喘息有些沉。 “你知道我当初为何要去胡家吗?”程荀看着窗外摇动的竹林,忽然问道。 “我五岁那年,胡品之当街纵马,马受了惊,将我爹活活踩死了。” 她目光沉静、语气寻常,胡婉娘不禁偏头看向她。 “一条人命,换了胡家十两银子。” 胡婉娘呼吸一窒。 “几年后,我兄长去胡家做工,意外撞见了胡品之逼死秀才娘子、吩咐人藏尸。兄长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可胡品之担心事情暴露,连夜派人追杀。我去城中寻大夫,等回到家中,只从火海中拖出一具焦尸。” 她收回视线,静静看着胡婉娘。 “婉娘,世上没有无来由的恨。” 视线交汇,程荀看见胡婉娘嘴唇发抖,凹陷的眼眶里,乌黑的双眼不住颤动,不自觉泛起水光。 终于,她似乎强忍到了极点,抬手挡住了眼睛。 “……是,胡家走到今日,都是应得的。” 胡婉娘难抑哭腔,程荀看着她,竟感到了几分陌生。 半晌,她道:“你变了很多。” “嫁做人妇,总会变的。” 胡婉娘渐渐平静下来,交谈之间,竟少了几分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息。 “你比我还大几岁,为何不嫁人?” 程荀沉吟片刻,道:“许是……想让旁人瞧瞧,嫁人并非女子唯一的出路。” 她口中明明有千万个挑不出错的敷衍答案,不知为何,还是选了最真心的那一个。 胡婉娘听后短促地笑了声,自嘲一般:“只可惜,嫁人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程荀想起她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没有答话。 胡婉娘盯着房梁,自顾自道:“张家是个狼窟,张子显也是个无耻小人。什么温文尔雅、京中才俊,都是狗屁。 “成婚不过一月,便将大着肚子的良家女迎进家门。快临盆,又酒后发疯将人孩子打掉了。 “许是得罪了观音娘娘,自那以后后院里再没一个有孕,当真是个断子绝孙的货。” 程荀听着她有气无力、又平静到极点的咒骂,嘴角扯了扯,想笑又笑不出来。 “我今日能来别院,也是他找了门路……咳咳……”胡婉娘一口气没上来,咳嗽半晌,继续道,“……他在外头看见你了,巴巴地叫我来与你叙旧情,想让你孟家想办法将他爹从诏狱捞出来。” 这下程荀是真的被逗笑了。 “蠢,对吧?”胡婉娘面无表情道,“你知道为何他敢打这个算盘吗?” “为何?” 胡婉娘偏过头,直直看向程荀。 “因为你在他心中,还是那个听话乖顺、任人拿捏的丫鬟玉竹。他当了一辈子主子,已经忘了下人也是人了。” 第439章 程荀心头一动,问道:“你又如何知道,下人也是人?” 胡婉娘自嘲一笑:“我在张家,又与下人何异?” 程荀脸上被逗乐的笑意渐渐消失,她冷不丁问她:“为何要跳湖?” 胡婉娘没有正面答话,反而说:“嫁人不是出路,可你这出路,几人能够走出来?” “找不到出路,所以跳湖?” “怎么,活着碍你眼,死了也碍你眼了?”她不耐烦道。 “今日是我娘亲生辰,你死在别院,是要膈应我,还是要张子显死了那条心?” 胡婉娘似是没想到这一茬,神情一愣,而后便讷讷道:“……我并无此意。” “那是何意?” 程荀穷追不舍,胡婉娘终于开口,却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说来谁信?皇帝亲封的郡主,曾是罪臣家中的丫鬟。这命里的事儿,天上早就写好了,我也不过顺应而已。” 而程荀认真看着她:“我能走到今日,就是从不信谁写好了我的命。” 胡婉娘怔怔看着她,藏在被子下的手微微一颤。 窗外忽有一阵强风刮过,半支起的竹窗在风中吱呀作响。天色霎时转阴,鼻尖逐渐能嗅到潮湿的气息。 风吹动程荀耳侧的碎发,胡婉娘忽然发现,她原来从未看明白过程荀。 这阵风打断了她们的话,二人都陷入了沉默。屋中长久沉寂,有竹叶被风卷入屋中,程荀与胡婉娘各自看着窗外骤然飘落的细雨,久久无言。 半晌,程荀站起身。 “张子显那,劳你告诉他一声,孟家人微言轻,做不得诏狱的主,另寻高明吧。” 说罢,程荀不再犹豫,转身朝外走。 走到门口,身后忽然传来胡婉娘轻细而迟疑的声音。 “……对不起……” 程荀脚步一顿。 “对不起。” 这一次,声音大了些。 “对不起。为我所做的一切,对不起。” 程荀微微仰起头,轻轻呼出一口气。 推开门,山间仍细细密密落着雨,可向遥远的天际望去,那儿天正蓝、云正轻。 门外,晏决明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朝她露出一个笑。 “生辰宴提早结束了,同我去送客吧。” 第181章 程六出 醴泉别院, 崔夫人、孟忻与孟绍文站在门前,一一送别诸位官眷。 这场本就另含深意的生辰宴,因着宫中一书圣旨,竟奇异地走向了远比孟家人的预期还要好的地步。 众位宾客无论心中作何想, 面对崔夫人, 自然是摆足了笑脸与喜气。崔夫人也不吝展露自己的欢欣, 笑得眉眼弯弯, 就连脸上也露出几分傍晚的霞光。 相比之下,孟忻就稳重许多。 几个家中背景颇深的同僚打趣他眼光好,这一挑就挑中了郡主料子, 似真似假地怨他藏私、怎的不传授些辨人识性的心得。 对此, 孟忻只笑笑, 轻描淡写道:“郡主的生父二十年前在紘城拼死杀敌,郡主天生便带了这份血性,自然与你我这等靠着祖辈荫庇、安逸享受惯的人不同,一眼就能分辨。” 几个同僚面面相觑, 脸色都不大好看, 却又说不出辩驳的话——毕竟,人家可是先一步将自己都骂了进去。 送走一批又一批客人,刘氏才拉着徐珊娘的手姗姗来迟。两个大人在一旁寒暄, 徐珊娘却有些失望,眼睛不住在周围张望。直到她远远看见程荀的身影,这才雀跃起来。 “程姐姐!” 徐珊娘小跑到程荀跟前, 揪着她的衣角, 满眼期待:“程姐姐, 过几日来我家里玩,好不好?” “珊娘……”刘氏有些无奈, 低声提醒她。 程荀好脾气地笑笑,弯腰看着徐珊娘嫩生生的脸,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呀,我等着你的帖子。” 送走刘氏与徐珊娘,前来道别的宾客络绎不绝。程荀几个小辈站在孟崔夫妇身后,乍一看,当真是个个灵秀俊朗、霞姿月韵。 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众宾不免都要赞上两句,崔夫人听得喜笑颜开,只比自己被人夸了还要开心。 陆陆续续送走宾客,别院门前终于冷清下来。忙碌一整天,崔夫人此时却不见疲累,反倒容光焕发,终于得空问起程荀。 “那个胡……” 程荀低声解释:“我安排了车马,叫人单独将她先送下山了。随她同来的那位孙主事的儿媳也已过去了。” 崔夫人叹口气,眼带无奈:“我是担心你!” 晏决明含笑站在一旁,说出的话却有些冷。 “姨母放心,她翻不起什么波澜。” 时值傍晚,夜风乍起,吹得众人衣袍猎猎作响。方才落过一场雨,山间雾气缭绕,林间路亦满是湿泥。 按原定计划,恰逢孟忻休沐,众人本打算在别院小住几天,也难得赏赏春光。可这圣旨一来,程荀之后恐怕还有得忙碌,崔夫人与孟忻一合计,便干脆带着家中孩子先行回府。 回程匆忙,丫鬟们简要收拾了几人的行李,剩下的家什只等下人们之后再送到京城。马车停在后院山路上,一行人穿过别院,各自坐上马车。 第440章 山中一场雨,打落枝头许多红。 车轮碾过湿滑的山路,细碎的花瓣拓印在一条条泥路上。程荀倚在窗旁,垂首望着满地落花,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不远处,晏决明身骑黑马,一路拉着缰绳不紧不慢跟在马车后,目光始终在她身上打转。 可直至马车驶出邱山,程荀的侧颜从窗旁消失,她始终没有回头。 晏决明收回视线,拉紧缰绳,纵马至车队最前。 行至京城,已是星月垂落的时辰。孟府门前灯火通明,几架马车列次排开,丫鬟小厮上前迎接。 奔波一日、又宴请了众宾,即便心中几多激动欢欣,崔夫人此时也难掩疲累,倚靠着孟忻睡了一路。 刚被孟忻扶下马车,她睡眼正惺忪,就听身后有个男人低声下气赔笑:“少爷,侯爷在家中备了……” 听见“侯爷”二字,崔夫人一身睡意当即就被惊跑了。她气势汹汹地转身,只见一个有几分面熟的管事站在晏决明跟前,低头哈腰、小心翼翼试探着。 崔夫人当真是恨透了晏家的人,当即便要将那人斥退,晏决明却转身看向她。 “姨母,我今夜要去侯府一趟。” “你……” 崔夫人怔住了。 几步外,程荀方才下马车,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却见晏决明的视线越过崔夫人,静静落到她身上。 他笑了下,眉目清朗:“替我留个门,我晚些时候就回来。” 程荀移开视线,假装不知他这话是对谁说的。 崔夫人勉勉强强点了头,晏决明不等那管事引他去停在路边的侯府马车,利落地翻身上马。 马蹄疾驰而去,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 崔夫人朝那管事翻了个白眼,迁怒地推开孟忻的手,大步流星进了府。孟忻摇摇头,提步跟了上去,顺手将傻站着的孟绍文拉走。 路过程荀,他脚步微顿:“走吧,别看了,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程荀自然地收回视线、跟上他的步子,假装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已过了正经晚膳的时辰,宴饮一日,也说不上多饿,崔夫人便只让厨房送上些清粥小菜。 众人行至正院,崔夫人留程荀、孟绍文姐弟俩在院里吃饭,孟绍文却与几人道别,独自一人匆匆回了院子。 崔夫人看着孟绍文的背影,忍不住对程荀埋怨:“一个二个都不省心。” 离明年春闱还有大半年之久,孟绍文却已早早准备起来,不说悬梁刺股、也算得上是通宵达旦了。 就连今日去邱山上,于他而言,已属难得的松快。一路上,他便念着要赶快回院儿里,趁着睡前再读两遍书,将落下的功课捡起来。 虽说刻苦至此,可真要论起来,孟绍文对科考并不热衷。相比书里的之乎者也,机关造术似乎更得他心意。 而从小到大,孟崔夫妇也未曾给过他什么压力,他想钻研什么,向来凭他喜欢。可或许是身为孟忻独子、崔清外孙,孟绍文自有一份坚持,无论旁人怎么说,都要逼自己考出个名头。 程荀自然明白崔夫人这抱怨里有多少心疼和自豪,闻言笑道:“那可不行,今日还未过,怎能让寿星不高兴了,我这就让人将他们都叫回来。” 孟忻附和:“儿大不由父,趁我这一把老骨头还活动得开,可得多教训教训。” 崔夫人杏目圆瞪:“有这力气就去将院子扫了!” 三人说笑着走进正院,屋内已摆好饭菜。简单用过饭,孟忻坐在桌前品茗,崔夫人则与程荀提起此后进宫谢恩之事。 “……这里头名堂多,待上了玉牒,还需去见见寿王。” 程荀得封郡主,名头上是被认作寿亲王的义女。 寿亲王长先帝近十岁,早年因为不良于行,在夺嫡之争中早早出局。但因他为人宽厚、娘家也有几分体面,又是上头仅剩的一位皇兄,先帝为表手足之谊,对其也多有厚待。 故而寿亲王虽深居浅出,在皇室宗亲中却也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先帝那一辈皇嗣兴旺,宗亲中郡主、县主亦不少见,可能得当今圣上亲封、还能记在寿亲王名下的,也独程荀一人了。 崔夫人与她大致说了说寿亲王之事,程荀这才对这份恩宠的分量有了些实感。可崔夫人很快便发现她神色间不仅不见欢欣,反倒有些沉重,不由得停下了话头,放轻声音问她:“可是累着了?是为娘不好,明日再同你说也不打紧的。” 不远处,孟忻也不动声色望了过来。 烛火的暖光照得程荀脸上的迷惘更浓。 她看着崔夫人,犹豫半晌,终于开了口:“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程荀满目怅然。 - 晏决明将晏家管事甩下后,便放慢步子,拉着缰绳不疾不徐走在街上。 夜近深,京城街上行人渐少,沿街铺子也陆陆续续收起板凳、幡子。 路遇一间眼熟的点心铺,想起程荀曾提过一次这家的马蹄糕不错,他脚步一转,赶在店家打烊前,顺道买了些点心带上。 第441章 而宁远侯府门前,本在晏决明之后的管事早早便到了,见他没出现,以为自己又办砸了事儿,在门口急得焦头烂额,愣是不敢进府报信。 不知等了多久,眼见大路尽头终于现出晏决明的身影,管事仿佛看见救星,满腹怨言全消,谄笑着小跑迎上去为他牵绳。 走近府前,晏决明翻身下马,管事殷切地接过马鞭,“少爷,侯爷在书房等您。” 晏决明瞥他一眼,大步踏入侯府大门。 “你去告诉他,我在祠堂等他。” 一走数年,据晏决明上一次回侯府,已有五年之久。 府内陈设与记忆中并无多少差别,仍旧是雕梁画栋、碧瓦朱甍。 宁远侯府传家数代,整座府邸历经几朝风雨,修缮至今,不但不减华贵,反倒多添了几分岁月流逝刻下的古朴大气。至于那藻井彩画、山墙瓦兽,更是无一处不体现着侯爵府的规制。 晏决明一路朝府中走,路上遇见不少下人,皆恭敬退避在侧。他一眼扫过去,灯火昏暗,他们的身子被阴影罩住,一眼望过去看不清样貌,只觉面生。 他脚步不停,很快收回视线。心中又想,这偌大一个侯府,又有谁不是板滞麻木、面目模糊?相似的衣裳、相似的面孔、相似的姿态,像一篓寻常成色的棋子,一把抓出几十个,无甚区别。 下人如此,主子亦然。 穿过前院,晏决明轻车熟路地绕过一重重茂林,眼前露出一道古朴的大门,上书四个鎏金大字:晏氏宗祠。 夜已深,祠堂外鸦雀无声。 晏决明推开大门,迎面便是通明的灯火。晏家先祖的牌位摆了整整一面墙,每座牌位旁都燃了一盏长明灯,将石砖地都浸出了一层润泽的暖光。 晏决明缓步走进祠堂,抬头往上看,满墙牌位仍在其上高高矗立着。夜风吹得烛光摇曳,照得满屋鬼影幢幢,令他猝不及防想起当年那个夜晚。 只是如今再看,彼时高山一般压得他无力喘息的祠堂,而今好像踮脚、伸手,就能摸到头顶房梁了。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晏决明收起眸中情绪,转身看向来人。 “……决明。” 晏淮匆匆赶来,又在看见晏决明时猛地止住了脚步。他一身衣袍如往日庄重体面,神色中却带了几分讨好,显得有些滑稽。 晏决明长身玉立,负手站在他跟前,没有称呼、亦没有问候,神色淡然。 “侯爷,我今日是来取我母亲的牌位的。” 晏淮愣住了。 “而今我已不是晏家人,崔怡的牌位也不宜再受晏家子孙香火,还请您还给我吧。” 晏决明说得云淡风轻,晏淮气得声音都忍不住发抖。 “什么叫你不是晏家人?你不是晏家人,你是谁?” 晏淮这话说得颇为无耻,晏决明听得心底忍不住发笑,可话说出口,却尽是郑重。 “侯爷,早在十年前我便告诉过您了。” “我不是晏决明,我是程六出。” 第182章 父与子 “我不是晏决明, 我是程六出。” 话音落,晏决明清晰地看见晏淮那被愤怒占满的脸上空白一瞬,露出了些许疑惑。 而后,许是记忆终于浮上心头, 晏淮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 抬起手, 不知指着什么方向, 错愕地反问,“程六出?你流落在外时的名字?” 他荒谬地嗤笑一声,喃喃重复, “程六出?” 晏决明背过身, 目光淡漠地划过那一个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 声音不冷不热。 “劳侯爷还记得这陈年旧事。” 晏淮强压下满心愤怒,几步绕到他身前,试图解释:“就算你怨我,可又何必说此气话?” “我知道, 此前你受奸人污蔑, 是爹寒了你的心,爹对不起你。”晏淮声音发虚,底气有些不足。 晏决明冷眼看着他, 一言不发。 “可我将你移出族谱时,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晏淮望着长身玉立站在眼前的晏决明,眼神复杂。 昔年晏家先祖跟随太|祖南征北战, 在马背上打下江山, 开国后便得封爵位, 子孙承爵、世袭罔替。 宁远侯府绵延数代,可世上何来亘古的富贵? 到晏淮这一代, 晏家手中兵权零落、子孙资质寻常,主支旁支又精于算计、龃龉不断,晏家在朝中已无多少声量。在京城宗亲勋爵之中,或许仍有体面,却也早已大不如前。 老侯爷身弱体虚、寿数有碍,偏偏子孙缘浅,前头几个孩子要么早夭、要么娘胎里带了痴傻。旁支的人几多暗示、只差将挑选好的子孙送到侯府承爵,为了家产爵位不落入旁人之手,老侯爷憋着一口气,近四十的年纪,终于得了晏淮。 许是上天眷顾,晏淮生来才思敏捷、身强体健,不光生得一副好容貌,于人情世故、交际应酬上更是早生慧根。老侯爷对此自然喜不自胜,在他身上倾注半生心血,只愿他能早日担负起整个侯爵府的家业。 从小到大,晏淮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你一言一行,所为非你一人,而是晏家,切不可让先祖蒙羞。 第442章 晏淮早在明白自己究竟是何人之前,先一步明白的,是自己身为晏家人的责任。 可晏家一步步走到今日,一人之力,又能带来多大改变呢? 晏家早年在军中还有不小声量,可自大齐朝吏治趋于稳定后,朝廷扶持、启用新将,晏家在军中地位尴尬,还屡遭奸人陷害、政敌攻讦,处境愈发艰难。 而晏家先祖亦明白断尾求生的道理,利落地交出了手中兵权,顶着世袭罔替的侯爵名号,只求子孙在这京城中做个富贵闲人。 为此,哪怕后人有心重振晏家昔日荣光,但因祖上这出旧事的缘故,加之晏淮本人亦不善刀马剑术,基本断了从军这一条路。无奈下,晏淮走了科举的路子,只求能以文官之职,在朝中夺得一席之地。 好在晏淮于仕途经济上还当真有些天资,超品勋爵的背景、加之长袖善舞、揣摩圣心的手段心思,很快便在朝堂上立稳脚跟。 行走在外,从前京中过江之鲫一般的落寞勋爵不再,转而代之的是有体面、有实权、有皇帝恩宠的宁远侯晏淮。 然而即便如此,晏淮也明白,仅凭他一人撑起晏家,远远不够。 直到晏决明回来了。 那个曾因疏忽而被流落在外的晏家血脉,那个小小年纪便心有成算、名冠京城的宁远侯世子爷,他此生最满意的杰作,才是真正能带领晏家走得更高、更远的人。 晏淮忆起从前种种,满腹心酸,不由又愤然重复。 “……我将你移出族谱,难道心中就不痛吗!” 祠堂内短暂的安静,晏决明的目光古井无波,静静看着强忍情绪的晏淮。 他问:“侯爷,您究竟是痛心儿子通敌叛国、未能走上正道,抑或遭人陷害、生死不明,还是晏家遭蒙连累、爵位不保呢?” 这话像是点燃了晏淮积蓄已久的沉默,他呼吸一窒,骤然爆发。 “那时京中局势有多诡谲,你在东宫伴君多年,难道分毫不知?”晏淮飞快辩驳,“誉王狼子野心,太子禁足东宫,先帝又……如此情形,难道要晏家上下几百口人、晏家百年来的声名,全都葬送在此?” “那可是全族俱没的大罪啊!” 他上前一步,一双手紧紧抓住晏决明的双臂。 “孩子,父亲如何不明白你的难处。” 他微微仰头,目光描摹着晏决明的样貌,像在看一幅完美无缺的画。 不知不觉,从前那个瘦弱反骨的少年,已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你是晏家最出色的孩子,宁远侯的爵位,又舍你其谁?当初是爹寒了你的心,可如今奸人已伏诛,圣上亦对你青眼有加,又何必再与我斗气、因小失大?他日你袭爵,又手握一方兵马,那便是如虎添翼,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声音一顿,好似陷入回忆。 “当年你从江南回来,便与我说要从军,‘建功立业、不堕先祖之名’,为父一直记到今日。你有此志向,为父心中何等高兴……决明,晏家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中的啊!” 晏淮语气激动,似乎笃定了晏决明无法拒绝着世代之功,可晏决明垂眸望着他,冷不丁说道:“侯爷,当初您怎么没将这手段用在我身上呢?” 晏淮眉心一蹙,下意识反问:“什么意思?” 晏决明轻轻扯下胳膊上的两只手,后退两步,目光在祠堂内扫视一周。 “当年我被晏立勇带回京城,您的手段可比这粗糙多了。轻则斥责,重则打骂,却唯独没有这口若悬河的水磨工夫……” 说着,他走到祠堂正中,指着眼前一块地面,语气中带了几分疑问。 “我出逃京城,侯府布下天罗地网将我抓回。那一夜,侯爷就在这块地上将我打了个半死,侯爷还记得吗?” 晏淮维持着方才的姿势,背对着晏决明,神色渐渐僵硬。 “我原以为是侯爷对家中人仍有几分真心,而今看来,只是因为当初我年幼身弱、手无筹码,侯爷不屑于费那份心罢了。” 晏决明负手站在他身侧,父子二人恰好一前一后背对着。 “我从前便疑惑,为何侯爷明明对所有人都进退有度、筹谋盘算,可从见我第一面起,逼我低头的手段便如此粗暴,连利诱都舍不得用。现在想来,不过因为你是父,我是子,侯爷便觉得我天生就是你的东西,就该听你的。” 晏淮终于被他的话激怒,方才还挂在脸上的后悔、恳切消失了,目光冷如寒潭,眼角的细纹仿佛冰面的裂痕。 他幽幽发问:“决明,你我难道不是父子么?” “侯爷,你我当真是父子么?”他声音平静,“此地只有我二人,又何须做一出父慈子孝的戏?你与我明明都心知,只要能重振晏家,晏决明、晏决文、甚至晏平康,又有甚区别呢?”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父亲,我不过你手中一颗筹码而已。” 第443章 晏淮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 “你还有怨言。”他压抑着愤怒,声音冷到了极点,“我且问你,这些年来,我又有何处对不起你?” “你方才归家,想拜傅先生为师,我想尽法子四处寻摸关系,愣是求傅先生见你一面,让你拜得大儒为师; “你初入京城,还不知朝堂、皇宫水又多深,便不知天高地厚要去参选太子侍读。我念你上进,也允了; “就连当初你卷入储位之争,执意要去搅江南盐运那滩浑水,丝毫不顾晏家在朝中不偏不倚的处境,我也允了!” 晏淮额上青筋暴起,逐渐提高声音。 “我尚且在世,你那崔家的姨母便来大闹一场,硬生生将这侯府分了家,平白让旁支的看了我多年的笑话,暗中不知编排我多少次光杆侯爷! “你生母的嫁妆私产我便不说了,你可手中握了大半个侯府的身家,多年来行事却不知谨慎,屡次将侯府拉入险境,我可曾说过你一句!” 晏淮愤然转身,目光炯炯,怒火中烧。 “多年来家中种种艰辛,我只字未提,你竟还满腹怨气?当真遂了你母亲那句话,你就是个养不熟的!” 祠堂空荡荡,他陡然提高的声音在屋中回响,晏决明侧身朝他望去,只见那张他肖似的脸不见平日的稳重肃然、英俊端方,反而微微扭曲着。 晏决明一时有些恍神。 他早就看清晏淮的精明谋算、万事以利为先,可听他亲口说出那些庸俗的、琐碎的、与他那一身谋臣气度不相符的钱财算计、虚伪傲慢,仍是觉得心神一震。 某道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轰然倒塌,晏决明心中骤然一松。 他也不过一个普通人。 短暂的失神后,晏决明开了口。 “我的母亲,就在这祠堂里供奉着。”他冷冷道,“不知侯爷所说的,是哪位‘母亲’?” 屋中陡然一静。 晏决明幼年被拐走、流落乡野一事,至今仍是一笔烂账。哪怕众人心中都各有答案,这么多年来也都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一人主动捅破那层窗户纸。 有人不敢,有人不愿,有人不屑。 晏决明转过身,缓缓走到他身前。 “父亲,我且不论你口中那些忤逆之举,究竟为晏家带来多少利益。”他在晏淮身前站定,口吻平静,“这些年来,父亲确实为了我付出良多。我承认,若没有父亲,绝没有我今日。” 他忽然放缓的话没有令晏淮松一口气,反倒莫名提起了心。 “你这是何意?”他眉头紧皱,不知为何竟有些忐忑。 晏决明没有理会他的话,袍脚一掀,骤然跪在他身前。 “父亲,这条命是你给的。”他昂起头,一双眼睛黑亮赤忱,“我并非得鱼忘笙、忘恩负义之辈,可这些年的恩情,难道当真要如那哪吒,割肉去骨,才能偿还吗?” “什么?”晏淮心中警铃大作。 说罢,晏决明不知从何处拔出一把匕首,寒光一闪,他高高抬起手,俨然就要刺向心口。 “那我便还给父亲吧。” “不要——”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晏淮猛地扑向他,双腿跪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握住那把锋利的匕首,惊惧地瞪着眼睛,几乎失去了呼吸。 而眼前,那柄匕首的刀尖距离晏决明的颈子不过毫厘之差。 满墙摇曳的烛光倒映在晏决明眼中,像冲天的火焰,又好像日光下奔涌的江水。 腥膻粘稠的液体从晏淮指缝间漏出,一滴一滴,落入晏决明的前襟。 他们面对面,从未有过那么近的距离,近得晏决明可以看清他隐藏在鬓角的白发,与眼角细微的纹路。 儿时那座如何也跨越不了的高山,如今也苍老了。 晏决明望着他,轻声说:“父亲,这么多年,我从未将自己看做‘晏决明’。” “我心中,从来没有侯府。” 晏淮仍呆在原地,恍若未闻。直到目光从那刀尖转向他平静到没有分毫波澜的面孔,陡然明白了什么。 他是南征北战、从胡人刀马下活下来的年轻将军,他是顶着一个侯爵之名、已垂垂老矣的文官。 若他当真想寻死,他怎么拦得住? 若他当真想离开,他又怎么拦得住? 今时不同往日了,晏淮。 晏淮手一松,怔怔坐倒在地。 而晏决明仍稳稳拿着那把匕首,另一只手取下头上的发冠,一头青丝霎时散落在身后。 “伤父亲体肤,是儿子不孝。” 他缓缓抬起匕首,锋利的刀刃穿过一背长发。 “侯府多年栽培,六出感念在心,不敢忘怀。将来若有得用六出之处,父亲尽管开口。” 长发归拢,匕首落在肩后,刀刃一点点割断长发。 断发倏然落地,他从身后收回手,刀尖不甚划过掌心,血珠顺着刀口滚入断发之中。 第444章 他半身长发仅剩散落肩膀的长度,他将那把断发梳拢,放在晏淮面前。 晏淮颓丧地坐在原地,神情呆滞,满是血痕的手搭在身侧,深红的血如溪流一般,顺着石砖地,流到他膝前。 他放下匕首,双手伏地,深深跪在晏淮身前。 被划破的掌心盖在那条红色的溪流上,鲜血交融。 额头碰到冰凉而坚硬的石砖地,这触感何等熟悉,他骤然便被拉回那个满身是伤、饥饿绝望地倒在祠堂的夜晚。 他闭上眼,前尘往事霎时消散。 半晌,他站起身,从那墙上取下崔怡的牌位。 晏淮始终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经过晏淮时,他脚步微顿,说:“侯爷,多保重。” 走出祠堂,迎面拂来一阵风,将他凌乱的短发吹到脑后。 夜风卷着青草花叶的香气,程六出脚步轻快,一脚踏进春风里。 他想,阿荀,六出来见你了。 第183章 向小园 走出祠堂, 各异的目光好似暗箭,从四周角落中飞射到他身上。 程六出衣角翻飞、断发散乱,兀自穿过那熟悉的亭台、游廊,没有一丝犹豫与留恋。 直到走过正院外一道垂花门, 狭窄的石子路尽头, 几道身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才将将停住脚步。 今夜月明星稀, 廊下灯火阑珊,刘氏一身寻常藕荷圆领窄袖袍,头上亦只插了支翡翠簪子, 不见侯夫人的雍容华贵, 反倒像个操持家务的寻常妇人。 婆子提灯站在刘氏身后, 暗红的烛火打在她的侧脸上,明明四十不到的年纪,却已显露出几分老态。 她站在过道尽头,幽幽开口。 “你当真要走?” 程六出不由哂笑:“莫非夫人还想我留下不成。” 她紧紧盯着他, 目光如炬, “侯府这偌大家业,你就这么拱手让人了?” “让人?平康虽天资寻常,却也是个忠厚踏实、心思纯善的, 定能好生孝敬您与侯爷。” 刘氏神情紧绷,没有答话。 程六出偏偏头,继续往前走, 口中随意说道:“将侯府交予平康, 夫人还心有不甘么?” 说着, 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 我听说,决文已有长子?”他嘴角浮起几分玩味的笑,不顾刘氏愈发难看的脸色,“看来这侯府,将来可还有不少热闹呢。” “你倒是洒脱。”刘氏冷冷道。 过道狭窄,方足够两人通行。程六出脚步不停,面上云淡风轻。可愈靠近,他身上隐隐的血腥气愈发浓烈,一身气度更是凛然。刘氏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握紧了,她硬着头皮站在原地,身后几个婆子却面心惊肉跳,垂首让开了道。 程六出缓行到刘氏身侧,脚步微顿。 “若没有夫人当初的心狠,又何来我今日的洒脱?”他轻声道。 刘氏神色霎时僵硬,身体不受控的颤抖。她满心恐惧,却不知,程六出这话并非恐吓讽刺,反倒带了几分真心。 他对刘氏,本就没多少怨恨。 “感念夫人当年无心插柳,晚辈无以为报,便祝你得偿所愿吧。” 说罢,程六出不再与她多言,目不斜视擦身而过,直直向前离开。 一路畅行至晏府大门,晏立勇早已牵着黑马在门外等待。 见程六出一头断发独自走出侯府,晏立勇先是一愣,赶忙上前。 “将军,荀主子命我前来接你……” 程六出闻言眼睛一亮,微微抿嘴笑了。 几步外,侯府大门前有人朝外探出头,视线在他们身上打转,二人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外走。 “将军,侯府那边……” 马背上,晏立勇话说到一半,目光这才落到他怀中那座牌位,喉咙像被人掐住,猛地失了声。 只见程六出从挂在马鞍上的行囊中取出一块干净的黑布,将抱在怀中的牌位小心包好放进行囊中,用绳子固定两圈,头也不抬问道:“怎么?” 晏立勇脑中一片空白,思绪如同乱麻,他目不转睛盯着行囊里露出一截的牌位,声音干涩。 “这是……先夫人?” 程六出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语气寻常,“我既已不在晏家,母亲也没有留在晏家的道理。” 他将牌位小心放好,又撕下一根布条,随手绑起脑后乱发,而后直起身子,驱使马儿向前奔去。 侯府被他扔到身后,他背影如风,倏尔消失在黑夜中,晏立勇反应仍有些迟钝,愣了几息才匆匆跟上。 约莫一刻钟,程六出便已策马赶回孟府。已近子时,天宝还在门前等候,见他终于回来,赶忙喜气洋洋迎上前牵马。 程六出取出行囊里的牌位、跃下马背,瞥了眼天宝,问道:“姨父可有吩咐?” 天宝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嘴上答道:“少爷,孟大人不曾吩咐什么。” 程六出点了下头,只留了一句:“以后不用叫我少爷。” 说罢,转身走进府内。 “那叫什么……” 天宝正纳闷,一抬头,终于看见晏决明脑后那短短一截被束起的发,眼睛立时瞪得溜圆,呆站在原地不动了。 第445章 见他那傻样,一旁的晏立勇淡淡道:“将军如今不是晏家人,头顶哪来的老爷?” “什么?!” 天宝一声喊,惊起枝头一行雀儿,扑棱着翅膀飞向天上那轮月。 圆月高悬,同一片夜幕之下,程荀独自一人坐在罗汉床上,倚靠着边几,抬头望月。 她刚刚沐浴过,浑身裹着潮气,长发披散在身后,发梢都还落着水珠。晚风暖熏熏地拂在脸上,程荀一只手支着脑袋,眼神放空。 她仍念着崔夫人今夜与她说的话。 崔夫人对她得封郡主一事自是喜不自胜,她本不想扫兴,可还是忍不住问她。 “娘,我怎么会是郡主呢?” 崔夫人被她问得一怔,却很快冷静下来,握着她的手认真道:“阿荀,这封赏是你应得的。你为紘城、为百姓做了这么多,难道还不配一个郡主么?” 程荀满心羞惭,不知该如何对崔夫人解释,她心中隐隐有一份妄想,她想要的……似乎远不止于此。 可那妄想未免有些惊世骇俗,她想了又想,只道:“那镇北将军呢?” 崔夫人如何不明白这镇北将军不过表面风光,可她只揽住程荀的肩膀,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宽慰:“他而今不过二十出头,将来有的是机会,难道还担心一个镇北将军碍了他的路?” 说着,她话里带了几分真切的、笃定的笑意:“若他当真安心于此,我这做姨母的反倒奇怪呢。” 程荀跟着笑笑,可心中郁结难解、又不知如何倾诉,干脆扯开话题,寻了个由头先一步回来了。 夜已深,她绕道去看了眼妱儿的情形,对今日遇见胡婉娘一事只字未提。回屋沐浴后,果儿与贺川都已被她打发睡下,她却心头万绪、难以入眠。 春夜正浓,庭院边那棵槐树早已被槐花铺满。 风吹过,细碎的花叶飘向屋檐、飘入轩窗,落在她散落的长发上、微敞的领口中,满庭暗香浮动。 在这万物喧嚣的寂静中,门外骤然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声响。 程荀猛地回过神,转头看向木门,心霎时一紧。 屋内未燃烛火,清浅的月光倒映地上。 短暂的犹豫后,程荀悄悄坐起身,探头向窗外看,却见门外站着一道颀长而沉默的身影,一手抬在半空,一副犹豫要不要敲门的模样。 程荀眨眨眼,开口问道:“你在干嘛?” 程六出循声望去,只见漫天槐花飘散处,程荀双手撑着窗沿,探身望向他。月光下,她眼神明亮,晚风倏忽而过,鸦青的发从她肩头滑落,缀在发间的花儿顺着她垂在窗边的指尖,打着圈落到地上。 扰人的发丝拂到面中,程荀随手将前额散发梳到脑后,她微微抬着下巴,光洁雪白的颈子露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她问:“不进来么?” 程六出怔怔望着她,脚下像生了根,一时间竟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儿了。 他久久不答话,程荀有些疑惑地歪歪头,又问:“怎么了?” 程六出喉头微动,一颗心七上八下地跳着,周遭风声静了、婆娑的枝叶不再摇动,只能听见某种情绪从心底破土而出、蓬勃生长。 而他看着自己这辈子的念想,一张口,说不清是委屈还是心酸,霎时涌了上来。 他说:“阿荀,我可以正大光明做程六出了。” 程荀神情一顿,一眨眼,身影便消失在轩窗下。 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程六出站在门外,程荀的动作却好似就在眼前。她匆匆转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披衣、靸鞋;坐得久了,下地时膝盖会微微弯曲一下,脚步却丝毫不慢,绕过屋中陈设,快步走到门前。 他默默数着。 一步、两步、三步。 门开了。 月光迎面落在她的面庞上,程荀没有多言,直接扯过他的手臂,微微强势地将他拉进屋中。 一路走到罗汉床旁,程荀将他拉到榻上坐好,站在他身前,认真问道:“你与晏淮说什么了?” 程荀靠得太近,程六出被她一身槐花香扑了满怀,身下竹席上又是她方才躺过的温度,他轻咳一声,偏头移开视线,一时有些心猿意马。 这一动,程荀这才发现他头发的异常,不由讶然:“这——” 程六出立马转正脑袋,挡住她看向脑后的视线,有些羞赧地拿出怀里的牌位,放到边几上。 程荀果然被那牌位吸引了目光。月光明彻,照得牌位上“崔怡”二字无比清晰。 她不禁望向程六出,而他已恢复了平静,朝她微微笑了下。 “我既已不是晏家人,母亲便也没有再用晏家香火的道理。” 程荀心中动容,却也明白,这是他的大好事,不需她宽慰什么。 垂眸片刻,程荀忽地又转过身,趿拉着鞋子快步走到角落,在方角柜中翻找着什么。 程六出正要上前帮忙,程荀已然拿着香烛、线香、香盘走了过来。 “这儿合适,你将夫人的牌位放在这儿。” 她指了指西北角的冰片纹半圆桌,将桌上摆件抬到一边,又将香烛、香盘放了上去。程六出好似明白了她的意思,将牌位小心翼翼请了过去。 第446章 第184章 春夜暖 屋中未燃烛火, 好在月光凄清,将将照亮眼前这方寸之地。 程荀吹了下火折子,递给程六出。 他俯身点烛,又听程荀带着几分歉意小声道:“夫人, 先委屈您在我这儿受一炷香……” 说着, 她蹲下身, 不知从哪儿扯出一张干净的丝帕, 不敢碰那牌位,就围着牌位底下的半圆桌小心擦拭。 “今日太随意了些,确实怠慢了……待日后去请了风水先生, 再为夫人好好准备……” 程荀蹲在他脚边, 口中念念有词, 声音像跳跃的雨点,轻灵、柔情。 程六出分神望着她,好似也被这潮湿的雨包围了。 安顿好一张简易的供桌,程荀起身走到一旁, 程六出手里握着香, 跪在桌前。 三叩首,程六出沉默伏地许久,才起身将香插到香盘中。 他为她让开一条道, 示意程荀上前。程荀亦没有推脱,燃香、磕头,神情微微紧绷, 俨然全神贯注的模样。 上过香, 二人坐在罗汉床矮几两边, 相对无言、各有思量。 他什么都没说,可她多少已经猜到了今夜在晏家发生的一切。 她原本还因郡主一事烦忧, 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还有几分不讲理的迁怒,可此时,那一点点情绪却好像更难说出口了。 半晌,程六出率先打破了沉默。 “母亲的名字还在晏家族谱上,今日来不及筹谋这些,等改日万事落定了,我再去一趟侯府。” 程荀默默听着,想了想,从身后斗柜中取出两个带锁的木盒。 “这是当年你记到我名下的东西。” 钥匙一转,锁扣一声脆响,程荀依次将两个木盒打开,里头各放着一摞田产、房契,还有些文书,里头记着搭在商铺里的股子、利钱。 她将两个木盒转向程六出,“自天宝告诉我侯府之事,我便理了理这些年的产业,将来历写明了是晏家的,还有属于先夫人私产的,都陆续拆了出来。” 程六出有些发懵,程荀无奈道:“我又不傻,这么多产业,稍微往深里查一查,就知大半都是你给我的。” 当初在扬州,程六出假借太子封赏之名,将自己身上产业尽数交给了程荀。怕程荀看出端倪,他还特意将上下打点好。不说天衣无缝,本也以为是挑不出什么纰漏的,却没想,她早就知道了。 “这些年,我多少也取了巧,靠着这些本金才得以有今日的商队、商号,更别说私下置的田产、商铺了。”程荀有些不好意思,“原属于晏家的、先夫人的,我都没动过,今日便一同交还给你,将来要如何处置,全看你的意思。” 她将木盒推给程六出,程六出低头看了半晌,将两个盒子都推到程荀手边。 程荀一愣,却听程六出温声道:“我既送给你,便没有讨回来的道理。” “可是……” 他摇摇头:“晏家那部分产业是留给侯府世子的,我本也打算按价折成银两赔回去。这些年我南征北战也存了些,加之圣上封赏的,不必动用你手里的。” 程荀眉头微蹙:“那先夫人的这些呢?” 程六出莫名有些脸热,“你收着。” “那赔了晏家、先夫人私产又给了我,你还剩什么?”程荀越想越不对,将两个木盒又推给他,“这里有现成的,你便拿去原模原样拿给侯府,免得他们晏家在背后编排你,反正我不收。” 程六出见她态度坚定,连忙压住那两个木盒,无奈道:“好,那便依你就是。” “……只是,”他将崔怡那份推给她,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这份,就放在你那。” 心跳有些快,程六出嗓子眼发干,定定看着程荀,不知怎的竟脱口而出: “放在你这,想来母亲……也是甘愿的。” 屋中霎时一静,春风卷着槐花飘进窗中,罗汉榻上暗香浮动。 程荀神色怔然,忽然明白过来他的弦外之音。 手心有些濡湿,程六出紧张得后背都冒汗。 他磕磕绊绊地解释:“我不是逼你,也不是非要一个名分,只是……” 程六出心知,他们能走到如今,已是不易。 分别数年才在西北重逢,又遭蒙奸人陷害、外敌入侵,几次险象环生、患难与共,他与她才稍稍靠近一步。 可他始终记得,当年她站在浩渺烟波的溧水上,远望四台山的模样。 一如他始终记得她的迷惘、她的不甘、与她未说出口的抱负。 他不敢奢望太多。 程六出恨自己嘴笨,解释半天,反倒越描越黑,最后只憋出句:“总之,只要你好就够了,我都依你。” 他急得耳根泛红,程荀面上平静,放在膝上的手却攥紧了。 她想了又想,终于问出口:“那郡主之位,也是为了我好,所以用你的功勋换来的吗?” 程六出不由愣住,发热的脑袋瞬间清明。 他沉默片刻,道:“不是的,阿荀。” 他确实告诉将程荀在西北所做的一切都禀报给了皇帝,存放呼其图头颅的木箱,也是他从紘城一路带到京城,亲自在宣政殿上打开的。 第447章 可是。 “阿荀,你的封赏,不是用我的功劳换来的。” 他正襟危坐,身子微微前倾,双眼认真地看着程荀,郑重其事说道,“不如说,若没有我的妨碍,若你我所处并非这个世道,你能走到的位置,绝不止于这一步。” “一个郡主之位,已是薄待。” 他目光清明、语气笃定,一字一句说着那堪比大逆不道的话。 可不知为何,自那道圣旨下达后便被她压抑在心的野望好似忽然破了土,丝丝缕缕在身体里蔓延。 别人都以为她的不安与犹疑是顾影惭形、自认才不配位,可只有他一口就说中,她心底那无法言说的失落与贪念。 她声音有些微微的颤抖。 “你不觉得我得陇望蜀、痴心妄想么?” 程六出顿了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此时的纠结困顿,与她当初骤然从报仇中抽离出来、身边人都笃定了她有一份世子夫人的大好前程时,并无二致。 只是这一回,她面前那座无形却又将她牢牢笼罩在其下的阴影,不是亲事、后宅、男人,而是某种更为古老坚固、不容动摇的规则与樊笼。 那道世上鲜有人冲破的樊笼。 他心底密密麻麻泛起疼。 隔着榻上一张矮桌,程六出探出一只手,贴在她半边面庞上,覆了一层薄茧的手轻轻蹭着她微凉的脸颊。 他声音轻柔似水,目光却毅然坚定。 “阿荀,你可还记得我从前与你说过的,事农桑编丝绢的嫘祖、上阵杀敌的梁夫人?时势造英雄,又哪管这英雄是男是女?洪荒蒙昧之初、动荡乱世之际,只要能拼杀出一条血路,照样能造福一方、留名青史。” 程荀怔怔听着,他的动作柔情暧昧,声音却轻缓低沉,好似月夜暗流的泉,冷静得令人心惊。 “而今世道不同,纵偶有外敌侵扰,可这尊卑定局已延绵千百年,若非足够翻天覆地、偷天换日之变数,只恐将来,尊愈尊、卑愈卑。” 程六出直起身子,双手扶住她的脑后,静静凝望着她。 “阿荀,旁人浑浑噩噩,你是先醒来的那个。可看得越清,于你就越是残忍。你明白,无论男女,世上这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对么?” 程荀眼中洇出水光。 逐渐朦胧的视线中,无数光影从眼前闪过,她看见陌生的、熟悉的面孔,他们嬉笑怒骂、分离聚散,过着短暂而漫长的、各自困顿的一生。 所为生如蜉蝣,不外如是。 程荀满目彷徨,手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袖,心中怆然。 是啊,这世上许多苦,本就是不必吃的。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小声问:“哥哥,我该怎么办?” 听见那两个字,程六出眼中几乎快迸出泪。 他咽下翻涌的情绪,颤抖着身子靠了过去。 月光下,他们额头相抵,近得程六出能嗅到她身上的槐花香。 他低声道:“阿荀,于你的功绩而言,一个郡主之位算不得公平,却是这世道里寻常女子不靠父家、不靠夫家,能走到的最高处。我明白你不甘,也明白你不敢不甘,可你当初杀胡人、救万民,所为的,也并非朝廷的封赏,对么?” 程荀慢半拍点了点头。 “就将这郡主之位,看做把趁手的刀。以郡主身份,你能做的,远比你所想还多。” 程荀微微挣开他的手,神色莫名。 “郡主不过虚名与体面,如何做一把刀?” 程六出抿抿唇,心知不能瞒她,低声道:“圣上知道我与你关系匪浅,我以退为进、让出手中兵马,又承诺主动退出宁远侯府,只求他多予你一道权柄。” “什么……权柄?” “郡主食邑封地内,享采邑食禄、亲兵护卫,除此外,更掌督查、暗询封地官吏失职、渎职之权,上奏密折,直达天听。” 程荀不禁愣在原地。 大齐朝百年之久,何曾有过插手政事的郡主? “阿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尊卑定局如此,要改变这定局,更是如此。”程六出凝视着她,“或许要数辈之功,才能扭转毫厘。做皇帝安插在边塞的一只眼,要揣测上意、又要为公为民,更非易事。” 程荀下意识答道:“我不怕。” 程六出微顿,抬手轻轻揉了下她的头顶,“别怕,我会陪你的。” 哪怕要将那樊笼撞个头破血流,也会陪你的。 程荀望着他坚定的目光,刹那间,翻涌的情绪好似江潮入海,不断冲击着她的心防。 “你……” 话还未说出口,程六出神情倏然一变,抬手捂住了她的唇,只听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灯都熄了,想必是睡了……” “……还是上前看看,我不放心……” 外头隐隐传来崔夫人与婆子的说话声,程荀与程六出双目对视,彼此眼中都是惊讶于紧张。 二人方才说得入神,就连程六出都没能注意外头的声响,竟不知什么时候崔夫人过来了。 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簌簌声越来越近,崔夫人似乎看见那窗未关,径直走了过来。程荀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而程六出此时再躲已来不及,干脆伸手护住她的后脑,抱着她倒在罗汉床上。 第448章 窗外,崔夫人顺着敞开的轩窗朝里望。屋内轻悄悄的,不远处的卧房内床帐已然放下。她料想程荀已睡了,便轻手轻脚将木窗带上,只留了不宽不窄的一道空隙。 想起今日自拿到圣旨后,程荀就难掩异样的神色,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今夜她本已睡下了,可躺在榻上,越想程荀的那句疑问,她心里就越不是滋味。思来想去,她还是准备过来看看,若程荀还未睡,便与她再聊聊。 夜已深,她还要折腾一通,孟忻什么也没说,只起身为她披了件斗篷。崔媛见他气定神闲,不由气闷,孟忻却道,“阿荀不是瞻前顾后之辈,兴许明日就想通了。” 深夜前来却扑了个空,崔夫人只盼程荀真如他所说,明日就相通了。 罗汉塌上,程六出双手护着程荀躲在阴影中。他不敢动弹,紧张地望着落在塌上的月影,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窗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程六出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直直撞入她盛满碎星的眼瞳中。 风淡淡,月溶溶。 天青纱帛、藏蓝锦袍交叠在床,程荀躺在他臂弯之中,朦胧的天光下,她长发披散、领口微敞,潮湿的水汽夹着清幽淡雅的花香。 怔忡的时刻,恰有晚风徐徐推开木窗,清浅的月色骤然洒下,程六出这才发现,她鸦青的发间、白皙的脖颈,竟缀了星星点点的槐花。 而她静静凝望着他,没有将他推开的意思,反倒轻轻问他:“我去哪儿,你都陪我么?” 程六出半身魂魄都好似被她抓在手心,思绪停转,只知愣愣回道:“是。” 她又说:“可除了一个虚衔,你什么都没有了。” 程六出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你不嫌弃我就好。”说完,他这才反应过来,提起心,神情忐忑,“你……嫌弃吗?” 他看见程荀莞尔一笑,轻颤的长睫挡住眼角微微上挑的弧度,沐浴后湿润的潮红仍氲在眼尾,仿佛吃得半醉,酒意微醺,分明是缱绻风情。 她望着他笑,“好像是有点嫌弃。” 一颗心跳得飞快,程六出只觉耳根发烫。 “那……怎么办。”他嗓音喑哑。 她笑着半举起双臂,长袖垂落,露出半截光洁的腕子,松松挂在他脖颈后。 程六出眸光微暗,心跳漏了几拍,顺着她手上力道压低上身。相隔的空隙愈发狭窄,他的鼻尖悬在她的侧脸上,近得呼吸可闻。 气氛逐渐升温,温热的潮气好像将理智也蒸发殆尽,他晕头转向就想吻上去,可她柔软的唇瓣却贴着他的唇角,双手轻柔抚弄着他脑后不知何时散开的短发。 耳鬓厮磨的缠绵中,她轻声嚅嗫着。 “程六出,那你便嫁给我吧。” 脑袋一声轰响,程六出浑身僵住,双眼不可置信地睁大,可程荀不再给他发懵的时间,红着一张脸,羞怯而大胆地扶着他的双颊,轻轻撞了上去。 唇齿短暂地相贴,程荀刚想退后,脑后却被人一双颤抖的手按住,灼热的吐息扑在面上,舌尖被用力缠住,呼吸都发烫。 夜风吹得朗朗,薄衫交缠,散发也被揉乱,细碎的喘|息被花叶摇动飘落的簌簌声盖住。 程荀闭上眼睛,在起伏的柔情里听到他压抑的呜咽。 春夜正暖。 第185章 晴方好 天色将明, 枝头海棠轻颤,落了一地淋漓的露。 轩窗不知何时被人合上,天光透过明瓦,照得屋内一片朦胧。罗汉榻上衣袍交缠, 薄毯盖住一床凌乱, 程荀窝在程六出怀中, 迷迷糊糊睁开眼。 里衣单薄, 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的后颈摩挲到后腰,不带多少情|欲的味道,像摸猫儿似的, 一寸寸, 亲昵又欢喜地捋着。程荀方才小睡片刻, 此时思绪正发懵,抬起头呆呆望着他。 “……你还没走?” 身后的手一顿,胳膊顺势将她压紧在自己怀中,程荀贴着他胸膛, 脸颊上是紧实又柔软的触感, 脉搏在她耳边规律而有力地跳动,将她渐渐唤醒。 “不想走。” 程六出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发烫的鼻息扑在她颈窝里, 闷声闷气地耍赖。 她忍不住轻笑一声,抬起一只手,轻轻揉弄着他散乱的发, 小声道, “还未过门就这般, 不知羞。” 他身子轻颤,胸膛也随之起伏, 喉间溢出低沉的闷笑,“那如何是好?小的就是赖上了,郡主自便吧。” 程荀不禁失笑,程六出从她颈窝抬起头,视线交汇,缱绻的情意如丝般交缠,不知是谁先靠近,唇瓣相触,又交换了个轻柔的吻。 天边泛起一线金色的云霞,屋内一片静谧,程荀推了推他的肩膀,“该起了。” 程六出搂着她闭眼佯装不闻,程荀手指缠绕着他的发,又道,“等会儿看见你的头发,母亲要吓一跳。” 说着,程荀眼睛一亮,从他怀里爬起身。 “你起来,我给你梳头发。” 程六出睁开眼,莫名觉得不妙,“什么头发?” 程荀却不答,只穿着一身里衣就奔下床,趿拉着鞋子,在妆奁中翻检一二,抓着一把发绳、夹子、扣带,又兴冲冲爬到罗汉床上,抬手就要给他梳头。 第449章 晨起正凉,又骤然离开暖和的床榻,程六出一见她衣衫单薄就头疼,赶忙拿起放在床脚的袍子就往她身上披,口中哄着:“好好,怎么都随你,就是把袍子披上,免得又受冻。” 让程六出盘腿坐在榻上,程荀披上袍子,半跪在他身后,双手轻轻梳理他凌乱的发。 手指穿过发丝,发梢扫在后颈,刺得人发痒。程六出唇角溢出几分笑意,反手去碰她的手。 程荀正编着辫子,轻轻啧了一声,拍开他捣乱的手,程六出忽然开口:“你知道我想起什么了么?” “什么?”程荀手上动作不停,拿起放在一旁的红绳。 “想起小时候,我第一次给你梳头发,梳得不好看,还把你惹哭了。” 程荀动作一顿,恍然想起旧事。 儿时程十道偏宠她,从未让她自己梳过发。待程十道走后,哪怕有好心近邻帮衬,可终究不是自己的孩子,许多事没放心上,她一头长发便蓬乱得不像话。 后来初到四台山,程六出许是看不下去,便打了热水亲自为她清洗、梳开打结。待头发被柴火烘干,他笨拙地为她扎了个歪扭又松散的辫子。 那时程荀望着木盆里倒映的自己,没忍住哭了。 旧事早已泛黄,此时再说起,程荀眨眨眼,心底有些酸涩的触动。 她从不知,他竟是这般想的。 原是以为她嫌难看,怪不得后来他硬是学了女儿家梳鬟、绾髻的手艺,直到二人分开,程荀都只会梳些最简便的发式。 不过此去经年,如今的她早已练就出一身好手艺了。 天光渐亮,枝头喜鹊唱着晨起的曲儿,叽叽喳喳唤醒沉睡的府邸。 一夜未睡好,天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屋子,安排好院里小厮今日的伙计,赶忙去正屋备茶水。 刚走进屋,就见程六出已然衣衫齐整地站在屋子正中,仔细一看,身上穿的还是昨日那件藏蓝缎子、袍脚绣着金竹的道袍。 “少……主子?” “嗯?无事。” 程六出一面放下手中用布包好的牌位,一面随口应声,天宝却察觉到他语气中有些抹不去的轻松与雀跃。 他犹豫着想问昨夜种种,刚凑上前,却见程六出那短短的头发不知被何人精心编作几股辫子,又用玉冠仔细束起。 青玉的扣带里绕着红绳,看着当真是精致又好看,可这偏偏多了几分俏丽的意味,不似南征北战的将军,倒像是仍粉面朱唇的少年郎。 天宝又讶然又想笑,一张脸憋得古怪。程六出却一派自然,反倒抬眸看他一眼,淡淡道,“想笑就笑吧。” 天宝忙低下头,匆匆进里间备水去了。 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裳,出门前,程六出特意在铜镜前站了片刻,仔细整理了鬓边碎发,尽量维持程荀为他梳好的模样,这才带上牌位朝正院走去。 正是早膳的时辰,除却程荀还未来,孟家人已齐坐桌前。 程六出一进门,先是扫视一圈,又上前见礼。孟绍文手里拿着饼子,张口便招呼,“表兄,今日你这精神头不错。” 崔夫人却发现异样,皱眉问道:“你这头发怎么回事?” 说着,她快步上前确认,语气愈发严肃,“是不是昨夜晏家为难你了?” 崔夫人脸上阴云密布,仿佛下一刻就要去晏家讨个说法。天宝此时手举托盘恭敬上前,程六出把布掀开,将那座牌位恭恭敬敬请到她面前。 崔夫人不自觉接过牌位,神情霎时凝固。 而程六出掀袍跪在她身前,目视崔夫人逐渐泫然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姨母,我将母亲接回来了。” 崔媛紧紧抱住那牌位,手抚摸着崔怡的名字,泪从眼眶中奔涌而出,唇角却忍不住颤抖着上扬,又哭又笑。 丫鬟婆子极有眼色地退出屋子,孟绍文不知所措地站在桌边,孟忻上前揽着她坐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着。 程六出没有起身,跪在她身前,将昨夜在晏家的一切全盘托出。 程荀恰在此时赶来,刚踏进屋,就听孟忻说道:“起来再说吧。” 眼前场景惊得她脚步顿住,只见程六出仍跪在地上,闻言道:“姨父姨母,六出还有一事要说。” 程荀站在他身后,忽然有些紧张。 而程六出仰头望着孟崔二人,语气平静而郑重。 “孩儿心悦阿荀,此生唯她一人,生死不悔,只愿姨父姨母成全。” 说罢,他深深跪拜在地,额头磕在石砖地上,姿态虔诚。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神色各异。 程荀没想到他此时就开了口,不禁僵在原地;一早上经历大悲大喜,崔夫人哭得泛红的眼睛瞪大了,嗓子眼里却说不出话;一旁的孟忻早有预料,此时斜靠着椅背,望着程六出冷冷一笑。 而几步外,孟绍文猛地丢掉手中的饼子,大步冲了上来,一脚没踩稳,身子一倾,直接扑到程六出身前。 “表兄!可算让我等到这一日了!” - 半月后。 仲春末,春光早已爬满山林,晕出深浅不一的绿。过三月,京城渐渐热起来,寂静的夜里还能听到微弱的蝉鸣,暖风吹得熏人,逼得人一件件减了厚衣裳。 第450章 好在这时节常有春雷,一阵夜雨过,天地间也能多几分清凉之气。 只可惜对出城的张家而言,这春雨可不算好信儿。 那日从醴泉别院离开后,孟家的风光仿佛一根刺,狠狠扎进张子显心中。 特别当他从小杨氏口中得知,胡婉娘不光未能与程荀攀谈一二,甚至整个宴席都未现身,反倒掉进水中出了丑,张子显更是恼怒,当夜便去惜春院掀了桌子、大吵一顿。 胡婉娘病倒了,张子显无暇再与她纠缠,只能焦头烂额地四处走动关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救张家于水火。 只可惜不过十日,诏狱就传来消息,张家老爷在狱中企图畏罪自尽,被皂吏救下后便坦了白,对收受贿赂、徇私舞弊等罪证供认不讳。 消息传来,老夫人当即就中风瘫过去了。 张家老爷被判以绞刑,还未行刑,就病死在了诏狱之中。张子显来不及悲痛恐惧,官兵很快便抵达府邸,查抄产业、清卖下人,当夜便将张家一干人等赶出了大宅。 许是此前流水般送出的人情起了效,除却张子显被革了官,其余人等竟逃过一劫。可即便如此,偌大一个张家,仍就这么七零八落地散了。 宅子没了,钱财没了,从前恩爱的妾室通房卖的卖、跑的跑。张子显拖着病重的母亲和勉强操持家中的胡婉娘艰难撑了几日,终于颓丧地承认,这京城,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拿着手中最后一点从小杨氏手里抠出来的银子,张子显带着家中仅剩的几人,一辆老旧的青帷马车、一架快散了架的牛车,就这么摇摇晃晃出了京城。 张家祖籍在岭南,此去不知前路如何,张子显再也没了从前的心气儿。 可他又想,从前张家在京城风光时,也没少照料远在岭南的族中远亲,更别提属于他这一支的祖产,早该分回来了!回了岭南,未必就要过苦日子,况且他也曾高中进士,又有何可惧?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下定决心,定要将张家人都带回岭南过好日子。 而这“张家人”,自然不包括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没有任何娘家支撑的胡婉娘。 被抄家后,张子显彻底撕下了君子的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目。他白日出门纠缠从前在京中的同窗、同僚,盼着他们手头散点银子;晚上回来,看着家中两个病秧子,不能对老母亲撒气,便将矛头都对准了胡婉娘,动辄挑刺、辱骂。 若不是陈婆子护着,恐怕张子显的拳头已经要落下来了。 走到今日,再一次目睹身居之所被官府查抄,其中惊惧只有胡婉娘自己明白。她浑浑噩噩过了这十几日,对肉身所遭遇的种种都好似失了知觉,已分不清何为虚实。 难得清醒的时刻,是陈婆子抱着她流泪,哭着求她,姑娘,逃吧。 可胡婉娘却想,没有钱财、没有户牒,逃又能逃去哪儿呢? 逃到哪儿,都不过行尸走肉罢了。 天未亮马车便已启程,走了一整日,此时早已出了京城地界。 张家带的行李不多,可算上他们三人,还有陈婆子和一个从小跟在张子显身边的小厮,衣裳、吃食、路上用的器皿,满满当当塞了一个牛车不够,马车上也凌乱地堆着行李,将本就狭窄的车厢挤得更加逼仄。 路难行,三人挤在马车里,张子显坐在正中,老夫人与胡婉娘分坐两侧。 老夫人仍半瘫着,口歪眼斜,双腿打直压在胡婉娘身侧,久病加之几日未曾好生洗漱,熏得她头晕恶心,却不敢开口抱怨。 一路上,在张子显的斥责声下,胡婉娘强撑着精神伺候老夫人。 喂水喂饭、更衣梳头,就连便溺都要胡婉娘伺候。这路上荒郊野岭,她不敢违逆张子显的吩咐,只能仍由他使唤。 可直到马车顶传来一阵密集的雨声,她再也坐不住了。 车厢拥挤,小厮坐在车前赶车,而陈婆子则一人坐在没有顶棚的牛车上。陈婆子早已不年轻了,比起老夫人也小不了几岁,又怎抵得住这一场雨? 雨声渐大,拉车的黄牛忍不住在车外呜咽,思及此,胡婉娘忐忑开口道:“能不能,让陈妈妈进来坐会儿?” 张子显正闭眼小憩,闻言不耐地啧了一声,胡婉娘声音猛地一收,可犹豫再三,又小声问道:“或者,找个亭台休息会儿也好……” 话音落,马车猛地颠簸一下,胡婉娘没坐稳,手下意识一抓,没想到竟拉住了老夫人的腿,硬生生将她拖下了位子。 砰的一声响,老夫人身子滑落在地,又碰到了堆放在马车里的瓶瓶罐罐,车内一片狼藉。 小厮赶忙刹住车,胡婉娘也心知不好,可暴怒的张子显已然红了眼,不待将老夫人扶起,竟反手将胡婉娘推下了马车。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丧门星!”他嘴里不清不楚地咒骂着,“一天到晚就念着个下人,你便与下人住去吧!” 说罢,他猛地关上车门,只留胡婉娘一人跌坐在湿泥地里。 小厮坐在车前,不住扭头朝她看了几眼。 第451章 急促的雨点打在胡婉娘脸上,她眼前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陈婆子飞快朝她奔来,顶着一张打湿的竹席,哭着将她拉起身,带她一步步走到牛车上,手臂颤颤巍巍顶着竹席,为她挡住了半片风雨。 马车继续前行,牛车紧随其后,陈婆子抱着胡婉娘痛哭出声。 “姑娘,您怎么能受这样的气……老天,让我替你吧!让我替你吧!呜呜呜……姑娘啊……” 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胡婉娘渐渐回过神,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她手伸进前襟深处,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陈婆子声音一静,抽噎着问:“这是何物?” 胡婉娘没有说话,小心翼翼打开纸包,盯着安放在里头的两颗药丸子,半晌,拿起一颗直接塞进陈婆子口中,陈婆子没注意,等咽下去,才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 话说到一半,胡婉娘将另一颗药丸子喂进口中,不需就水,直接吞咽了下去。 陈婆子急了,以为是毒药,当即就要上手往她嘴里掏,声音惊恐,“主子,这可不能吃!” 可胡婉娘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双目紧紧盯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道:“这是,程荀的人给我的。” 声音堵在嗓子眼,陈婆子讶然失声。 “抄家那日,程荀身边的侍女偷偷见了我一面,给我递了这个。”她解释道。 陈婆子心中仍旧担忧,忙问:“她可说这药是何功效?” 胡婉娘目光放空,“她只让人转告,说,这是最后一次。” 陈婆子眉头紧蹙,最后一次什么? 最后一条命,最后一句话,最后一面? 总不能是最后一次相助吧。 胡婉娘看着她,静静道:“妈妈,无论是最后一次什么,我都无所谓了。” “待在那畜生身边,与死何异?” 陈婆子神色一痛,将她抱紧,难忍哽咽。 雨声渐大,细密的雨顺着竹席的缝隙,如丝般落了他们一身。 半晌,陈婆子低声道,“姑娘,就算是黄泉,老奴也陪您去。” 思绪渐渐混沌,胡婉娘喃喃道:“为什么?” 耳边有个遥远的声音,断断续续说着:“……孩子……乳水……娘……” 头脑昏沉,眼前视线愈发模糊,胸膛里呼吸渐渐稀薄,胡婉娘抓住最后一点清明,嘴唇嚅嗫。 “娘……”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马车内,老夫人杨氏歪靠着车窗,终于缓过劲儿,艰难地张开嘴。可无论怎么说,都是咿咿呀呀、听不出意思的声音。 张子显有些不耐烦,强撑着靠近,埋怨道:“娘,你到底想说什么?” 杨氏贴在他耳边,半晌,终于吐出几个字。张子显稍一猜测,明白了,这是让他将胡婉娘喊回来,免得她半路跑了。 虽然嫌麻烦,可张子显也明白道理,当即叫停了马车,跳下车辕,朝牛车走去。 牛车与马车相连,即便无人驱使,也能跟在身后行驶。雨小了许多,可扰人的雨丝仍挡住了视线,张子显只能隐约看见,牛车上坐着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前,口中不耐道:“行了,回去吧,娘原谅你了,只要你……” 像被人凭空抓住了喉咙,张子显的声音猛地停住。他缓缓上前两步,揭开支在二人身后的竹席,竹席一动,她二人竟直直摔下了马车。 而地上,躺着两具七窍流血、已然僵硬的尸体。 “啊——” 山中传来一声惊恐而凄厉的喊叫,张子显仿若丢了神志,疯了似的奔回马车,连声驱使小厮驾车离开。 马车拽着牛车飞快驶离,待车彻底消失眼前,林中不知从何处跃下一个黑衣人,轻松抱起地上两人,朝那马车的反方向离开。 风萧萧而过,林中一片寂静,唯有泥地上留下几道仓惶而凌乱的车辙。 - 意识好似神游天外般,胡婉娘本以为自己死了,可不知为何,耳边分明听到了鸟雀细碎的啼鸣,就连脸上,也清晰感受到微风吹过的触感。 满心困惑,她用力睁开眼,却见眼前并非那阴曹地府,而是一片婆娑的树影。她躺在地面上,鼻尖还有泥土的芬芳。 日光从树叶缝隙漏出来,刺得她眼睛发酸。 “醒了?” 身边忽然有人问道。 胡婉娘循声望去,却被人迎面丢了个包袱。 那人一身黑衣,身姿飒爽,斗笠挡住他的脸,声音低沉,叫人分不清男女。可莫名地,胡婉娘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日给自己送来药丸的人。 “她叫我转告你,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说罢,黑衣人凌空一跃,身影消失在眼前。 胡婉娘艰难地撑起身,打开包袱,里面装着两身新衣、两份陌生的户牒、和一盒足够她安顿数月的银子。 除此以外,再无他物。 身侧,陈婆子口中漏出几道抽气声,身子微动,已是要清醒过来的征兆。 胡婉娘呆呆坐在地上,半晌,抱着那户牒痛哭出声。 雨过天晴,晨光慷慨地洒向山林,照彻八方。 第452章 第186章 并蒂莲(正文完) 人间四月芳菲尽, 四方巷子的长平郡主府却鲜花着锦,伴着枝头摇动的树影,一派无限春光。 今日是长平郡主纳仪宾之日,郡主府门前张灯结彩、锣鼓喧天。 往来宾客将四方巷子挤得水泄不通, 宝马香车都只能停在巷子外, 任你是何等尊贵的公卿, 恐怕都要下了车, 步行至府前。 长平郡主大婚这排场,在大齐朝历代郡主之中都算得上是头一遭。 偶有闲话路过的人还纳闷,这长平郡主究竟是何许人也? 身旁看热闹的嗤笑一声, 上下看他一眼, 见他一身崭新的玉色襕衫, 神情青涩懵懂,便明白,这愣头青恐怕是方才进京的国子监贡生。 男人自诩“前辈”,煞有介事地感叹, 兄台莫非从三九一觉睡到今日才醒, 不然怎会连而今京中正风光的长平都不知道? 自当今圣上一纸诏书,这位当庭检举西北总兵、本就身居风口浪尖的大理寺卿孟忻家的养女,就这么摇身一变, 成了正经上了玉牒的皇亲。 这便罢了,偏偏还认在了宗亲中体面尊荣无一不缺的寿王名下,这是何等的殊荣! 据闻这郡主的生父不过边境小城一位籍籍无名的千户, 恐怕是祖坟冒了青烟, 才有今日的际遇。 宫中亦是荣宠有加, 金银珠宝、翡翠贡缎等封赏,流水般送进府中;这郡主府的择选更是精心。 郡主府选在皇城、寿王府与孟宅中间, 旁边就是国子监,环境清贵;宅子是前朝的公主府,雕栏玉砌、檐牙高悬,仿了江南的园林庭院,古韵清幽、风水极佳,无一处不绝。 据传,圣上还曾向郡主允诺,大婚要紧,府上违制之处尽可先放一放,日后再做打算。可即便皇恩如此,郡主仍寻了数名工匠,抢在大婚前一夜,将府上违制之处一一修缮改建完毕。 郡主谦恭体贴,宫中亦领她这份情,今日早早便赏下一座半臂长的羊脂白玉并蒂莲摆件做贺礼。 在场众人中不乏眼尖的,当即认出这是当今潜邸时,江南总督献给太子妃的大婚贺礼。郡主又是江南人士,这贺礼无论寓意、来历都再合适不过。 宫中赏下贺礼不算什么,可这份心思,才最是难得。 可除却这表面的风光,更令坊间众人议论不休的是传旨时圣上金口玉言,说这长平郡主亲自取下了鞑靼逆贼呼其图的首级,救紘城万民于水火。 说句僭越的,若放在古时,此等壮举恐怕封个女侯爷都不为过! 稀里糊涂看了半天热闹,只见郡主府门前站着孟家与寿王的几位小辈,笑意盈盈地将宾客迎进府中,却始终不见新郎官儿,贡生又不禁问道,这仪宾又是何方神圣? 程六出。 程六出?没听说过。 嗐。这名字你不知道,那我换一个,宁远侯晏家的世子爷,神隐骑参将、都指挥佥事,圣上亲封的镇北将军,消失数月后奔袭千里、赴京救驾的大将军,晏决明!这回可知道了? 见那贡生仍旧一副傻不愣登的样子,男人也懒得再说。毕竟,短短几句话,如何能将这几月以来朝堂的巨变说清呢? 西北总兵范脩终于被定了罪,偌大一个范家就这么栽在郡主与自己亲儿子手上,全族俱没。 范家主支处以斩首之刑那日,菜市口围得水泄不通,除却范春霖的尸身不知被谁收敛走了,其余众人都被草草送去了乱葬岗。 当初声名狼藉的沈家终于平了反,沈仲堂追封从一品建威将军,沈焕更被诏令进京面圣,大好前程只怕还在后头。 而被晏家逐出族谱、又得封镇北将军的晏决明,不光将生母崔怡的牌位请回了崔家,更改名换姓为程六出,彻底与宁远侯、与晏家划清了界限。 至于为何是程六出这个名字? 有小道消息说,这是他此前遭人陷害后,蛰伏西北时用的名字; 可更多人不怀好意的猜想是,这丢了实权的镇北将军,转头就攀上了姨母家正受恩宠的郡主,一心要住进郡主府当仪宾,就连名字都上赶着改了。 这揣测乍一听自然无人当真,可能被人津津乐道至此,少不了程六出自己的功劳。 一次宴饮上,有人问起他改名之事,席间一位酩酊大醉、与他有过旧怨的纨绔,趁着几分醉意,假作玩笑地讥讽他为了当这无甚前途的仪宾,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 就在众人以为席上少不了一场争端时,程六出却笑不语,抬起杯抿了口酒,淡淡道,“若无郡主,便无我今日。能与郡主同姓,是我的福分。” 此话一出,席间众人脸色古怪,对视几眼,目光中皆是不可置信。 为了攀附皇亲,这程六出……当真是不知廉耻! 可无论众人心中作何想,长平郡主与镇北将军这婚事,终究是顺顺当当地,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郡主府门前宾客如织,后院里亦是热闹非凡。 崔夫人在前头招待官眷,程荀端坐在铜镜前,一身御赐红底金绣的嫁衣,如金线、珠宝绣着各式祥瑞,衣角是缂丝的祥云暗纹,华贵繁复却不失端庄。 宫中特意派下的嬷嬷为她妆发,云髻峨峨、珠环翠绕,黛眉下一双洇着水光的眸子,眼尾微微上扬,平添几分春情。 第453章 胭脂抹了浅浅一层,眉间花钿映着她微启的朱唇,当真是粉面桃腮、春意无限。 妱儿站在她身旁,小孩儿似的盯着看个不停,从平阳赶来的杜三娘眼中亦是惊艳,嘴上却忍不住打趣:“瞧妱儿,倒像是第一次见着新娘子呢。” 嬷嬷正为她梳理鬓角碎发,程荀转不了头,余光嗔怪地乜她一眼,眼波流转,当真是风情无限。 妱儿猛地一抽气,激动地朝杜三娘比划:“这么漂亮的新娘子,那当然是第一次!” 屋中正说笑,贺川轻轻推开门走进来。 “主子,寿王府的人到了。” 寿王、寿王妃年事已高,并未亲自到场。虽说如此,可家中几房子孙无一不现身,又风风光光为程荀添了份厚礼,仍谁也挑不出说嘴的地儿。 寿王夫妻二人不来,也是主动避让孟崔夫妇二人,免得为了这尊卑之分,反倒伤了人家正经父母的爱女之心。 程荀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心中亦感念这份情谊。 贺川想了想,神色有些古怪:“王公子也在门前凑热闹呢,非说自己是娘家人,要好好为难下仪宾。” 话音落,崔夫人恰好领着几位女眷走进屋中,闻言便笑道:“有这探花郎在,少亭恐怕要吃瘪了。” 随她一同来的,除却与孟家近亲的几位长辈,还有寿王府的几位女眷。程荀要起身见礼,几个长辈笑眯眯地将她按进位子里,溢美之词如京城早春的杨絮,铺天盖地落了她一身。 这样的场面见多了,程荀如今已练就出一身淡笑不语、丝毫不觉尴尬的功夫,旁人见了不觉得她腼腆内向,反倒要夸一句宠辱不惊、气度不凡。 只是这面上功夫还没撑多久,就孟家一位辈分颇高的姨婆打碎了。 这姨婆年近八十,身子骨仍矍铄,只是脑子有些怪,说话也是个没遮拦的。 她拨开众人挤了上来,大大咧咧在她身旁坐下,拉住她的手,张口就道:“闺女儿这么瘦,我看那小子又高、又壮,这怎么受得住?” 屋内霎时一静,众人脸色都有些尴尬,站在程荀身侧的宫女、嬷嬷们也只能假作未闻,面色如常地继续低头忙活。 程荀还未反应过来,那姨婆竟又看向崔媛,语气强硬: “媛丫头,你给这闺女儿看小人画没?这可是头等大事呢!要是没看,就现在看,拖不得!要是晚了……” 程荀此时终于反应过来,望着周围众人闪躲的眼神,一张脸蹭地红了。 崔夫人深吸一口气,一个跨步将姨婆搀扶起,嘴上打着圆场,连声道时辰不早,当即就领着众人去前头准备,连妱儿和杜三娘都一并叫上了。 “看了没呀?你倒是告诉我,看了没呀?” 那姨婆一路走一路追问,嗓子大得惊人,偏偏耳又背,崔夫人只能压低声音,连声道:“看了,看了!” 这场面虽窘迫,却当真有几分喜感,几位女眷没忍住笑意,赶忙咳嗽两声掩饰。 临走时,杜三娘附在她耳边,故意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调笑。 “阿荀啊,小人画儿看了没呀?” 程荀气得脸颊羞红,反手就将她往外头推。杜三娘笑得爽朗,拉着还在发懵的妱儿,大步离开。 房门开合,前院鼎沸的人声被关在门外。果儿小心翼翼端着凤冠上前,嬷嬷们也恢复寻常,仔细为她戴上凤冠。 程荀坐在凳上,耳根发烫,思绪还飘在姨婆放在石破天惊的话里。 “小人画”,她自然是看了的。 至于受不受得住…… 程荀想起那日的荒唐,脸颊烧得人心慌。她想,若她不愿意,谁也别想在此事上逼她。 更何况他也从未让自己难受过,反倒是他,隐忍躲闪得叫她忍不住捉弄…… 思绪越飘越远,直到嬷嬷一声告退,程荀这才回过神,却见果儿领着几位嬷嬷都关上门、退去外间,身边只站了贺川一人。 她疑惑地望去,贺川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犹豫着递给她。 “这是方才王公子劳烦我转交给您的。”贺川嘴角紧绷,如临大敌、又好似下定了决心,小声道,“他说……让您在无人处打开。” 程荀闻言一愣,再看贺川那写着“无论如何我都是主子的人”的神色,这才明白她让旁人都避开的心思。 “想哪儿去了……” 程荀哑然失笑,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与王伯元之间,除却几分共患难的情义,便只有程六出这一条纽带。 她打开荷包,里头掉下来一张纸条。 一看,果不其然,上头写着:“少亭藏在袍子里的,衣裳一件件换,偏偏这纸就是不换,我便悄悄寻来了”。 她抬起手,将这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条在贺川面前挥了挥,贺川也明白过来,有些尴尬地退到窗边。 程荀无奈地笑了下,将纸条放在一边,荷包里还有个叠得四四方方的小纸包,软软的,边缘已经被磨出了毛边。 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顺着折痕将它小心翼翼展开,粗糙的麻黄纸上是程六出的笔迹。 【阿荀】 这两个字后落了两滴墨,好似长久的沉默。 第454章 【若此去无归,不必念我】 程荀握着纸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此生不过,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屋中静悄悄的,程荀维持着垂首的姿势,指尖一下下拂过那短短几个字,久久无言。 渺远的锣鼓声从窗缝里漏出来,竹笛、唢呐的音调愈发轻快,前院更三不五时迸发出欢呼的人声。 吉时快到,里间迟迟没有动静,几个嬷嬷对视几眼,目光焦急,抬手抹了抹汗。 刚想上前去催,房门忽然被人推开,程荀大步流星踏出屋子。嬷嬷们忙迎上去,果儿手中还拿着大红的盖头,可程荀一把推开她们手中的香粉、珠翠,竟然就这般提着裙子冲出了房门。 嬷嬷们大惊失色,当即就要追出去,贺川却眼疾手快地将她们拦住,利落道:“前头那么多规矩都省了,就这最后几步,上头也怪罪不到你们身上。” 嬷嬷急得说不出话,贺川抬腿抵住门框,坦然道:“行了,郡主的婚事,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这厢众人正慌神,那边,程荀穿过后院弯弯绕绕的亭台、游廊,大步朝前院跑去。 她这一路引得院中丫鬟小厮的惊呼,众人赶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不明所以地跟在她身后,连声唤她停下。 绣满金线与珠宝的嫁衣随风而动,凤冠撞在钗了满头的珠翠之上,敲出玲珑的脆响。 程荀越跑越快,身后脚步声与呼喊声越来越多,眼前鼎沸喧嚣的锣鼓声、欢呼声越来越近。 风吹乱她鬓边碎发,她奔跑在萧萧风声之中,周遭的一切在飞快倒退,假山、树影、荷塘都一一消失。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分神望去,却见模糊的视线之中,四台山上天真懵懂的她、胡府里沉默狼狈的她、西北大漠上锋利无畏的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倒退的世界里。 她们朝她挥手,朝她呐喊,去追吧,去见他。 此生何其短暂,生死不过须臾之间,快一些,去见他吧。 穿过垂花门,挤过讶然的人群,她的视线中一片红色。 飘扬的红绸,散落的鞭炮红纸,贴在明瓦上的红囍字窗花,喜婆手中的红喜帕。 还有视线尽头,被一伙儿俊俏儿郎围住的程六出。 他一身红衣,手里握着投壶用的箭羽,微微无奈地看着眼前一众耍赖的“娘家人”。 微风吹过,他似有所察,视线越过人海,直直看向她。 她站在人群正中,一身御赐的凤冠霞帔,手里却提着裙摆,胸膛微微起伏着,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像幅会呼吸的画。 周围人目光各异,诧异的、慌乱的、嫌恶的,仿佛磅礴的黑影,要将她这个不规矩的新娘、不体面的郡主蚕食殆尽。 可她只俏生生站在那儿,鲜活的,明媚的,澄澈的,冲他笑。 程六出知道,她是特立独行的光,便不必惧怕陈腐古旧的阴影。 他扔下箭羽,推开人群,一步步朝她走去。 他想,阿荀,你只要站在那儿就好。 我会走向你。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