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与奴》 第1章 [古装迷情] 《郡主与奴》作者:月悸【完结】 文案 艳名昭著的永嘉郡主洛嘉,在她守寡的第三年,养了个桀骜不驯的马奴 少年清俊,一双干净眼眸冷而深邃,宽肩细腰,满身傲骨 她凤目流转,对他爱不释手 不料一朝王府倒台,推墙众人推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兴奋又垂涎地等瞧洛嘉会落到如何下场 洛嘉左思右想,果断筹划投奔新欢—— 然而还未出城,烈马奔袭,长刀横路 铁甲金鳞刺目,曾为马奴的青年沉着眉,用血淋淋的刀尖挑开车帘: “郡主安好?” 贺云铮发迹之前,给艳名昭著的洛嘉当过狗 她骄纵荒唐,会用长鞭磋磨他,用权势折辱他,扭头又温声细语诱捕他的真心,让十五六岁的少年无所适从 他便艰难地学习如何被她饶恕、被她宽待、被她宠爱—— 以及被她抛弃…… 当他手握重兵,再度站在洛嘉面前的时候,终于轻而易举束住了她耀武扬威的双臂,听到她惊惶失措的哭喊 粗粝指腹轻蹭她泛红的眼尾,贺云铮锋利的目光落在她染灰的裙摆: “郡主。” 他如同野兽紧盯着猎物,嗓音也不像往日那般低柔乖顺:“奴伺候您……” * 非女强女尊大女主。 从养马奴开始展开,后期以下犯上 前期女虐男,后期努力翻身强取豪夺【如果他狠得下心的话 曾用名:盛邀娇宠 阅读指南: 女非男c,女主嫁过人,外表娇美内则又狠又渣疯批女主x犟种奶狗变狼狗 架空,1v1、he,男女主都非完美人设 作者不懂啥叫男女主控,剧情按照人设出发,不喜点叉,我们和平分手~ 文案废,坑品有保证,开防盗【最近三次元工作忙!请假!不定时更!保证完结!!!】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天作之合 成长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洛嘉,贺云铮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恶女与修奶狗 立意:绝处逢生,不言放弃 第1章 雨夜 晋王府东边的曦照阁门窗紧闭,瓢泼的雨水从屋檐冲下来,欲溅入屋内,却只在深褐色的门板上打起一朵朵透明的莲花。 阁外小丫鬟们从雨中匆匆回来,彼此看看,神色紧绷:“人送走了?” 另一人悄声松口气:“走了走了,这一个两个的真是不长眼,也不看看今儿个是什么天……” 话音刚落,一道雷声低沉在头顶响过,将几人吓得发出短促低叫! 一位年长些的侍女赶忙止住众人,紧张往阁内的方向看了眼: “好了,莫要在郡主门前议论,散开些守着。” 屋外雷鸣雨急,稀碎的脚步声谨慎迈远,阁内却是落针可闻。 绛紫色的重纱帘幕将大厅隔成两段,从中勾开,露出女子袅娜的身影。 洛嘉斜倚在身后那台榉木攒海棠花围美人靠的足踏板上,妆容浓稠乌云微堕,海棠红的对襟刺绣大衫如同开屏的尾羽在身后铺陈。 里胯松垮,脚脖处的布料被往上蹭了些许,露出一小截白嫩细腻的腿肚。前襟只蒙了件薄衫,大片凝脂般的肌肤几乎要从那层浅浅的布料下析出,将她整个人衬托得如同山海深处的艳丽精魅。 她却没觉得这副仪容有哪儿不妥,甚至她的对面还有一道年轻身影,手臂高悬,被绳索绑在殿屋中央的房梁之下,时不时因为外头雷声响动被惊起,不可避让地把目光落到她身上,再咬紧牙避开。 周而复始。 洛嘉的目光亦直勾勾,像攒着久不能释放的火,即将被天雷勾动,紧紧盯着对方尚余几分青涩的身躯。 他大概只有十五六岁,被扒了上衣,身体像刚要舒展开的青竹般青涩挺拔,却被自己狠狠赏了几鞭子皮开肉绽,全靠一口气儿吊着。 饶是如此,少年的脊梁仍旧不见一丝佝偻,除却雷声响起时下意识的晃动。 “还撑得住?” 她慢吞吞笑起来。 话音刚起,少年似乎绷紧了呼吸,那副伤痕累累的劲瘦身躯颤抖了下,在光晕中如水波漾开。 半身是汗半身是血,双臂被缚高高吊在房梁,乌发凌乱地遮住了半张苍白小脸。 疼痛让贺云铮的感知都变得有些麻木,除了对她声音的恐惧,脑海中便只有断断续续的追忆和悔恨—— 他到底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今日明明……明明不该这样,早晨的时候他还同妹妹一道穿街过巷…… * 开春不久,天还一直泛着阴沉。 集市上倒是人来人往,烟火之气把头顶的逼仄呛回不少,叫路过的人们各个面上带笑。 “阿兄,你慢点儿!” 瑛瑛气喘吁吁,她视力不好,全靠前面的贺云铮拉着她的手,带她穿过人流不息的街道。 她是很相信兄长,但京城繁华,周围人声嘈杂,终归和乡下不同,她害怕。 贺云铮脚步顿了下,很快回头安抚:“不怕,今日是赏春节,路上人才会多。你记下路,待会儿带你去见杨娘子,往后是她去咱们院里取绣品,还是请人带你过来,都由你们自己定。” 第2章 十五岁的少年刚变过声,嗓音微哑却显得十分靠谱。 瑛瑛听见兄长的笑声,便不由放松了心情。 是她自己不想让兄长太累,主动提及,对方去晋王府做工的日子里,自己也可以在家做些简单针线来赚钱。 今日难得兄长得闲,出来替她安排,她再害怕都得克服! 所幸,开绣品铺子的杨娘子是个热心人,见着瑛瑛第一句就开始夸。 先是夸她秀丽可人,再夸她体恤兄长,更惊叹她明明视力不好,却又年纪轻轻便有这般好绣工。 瑛瑛被夸得不好意思,旁的不知怎么开口,只小声认真告诉杨娘子:“我自小眼睛不好,可粗略颜色之类的还是能看清的,所以母亲就叫我用手指描摹绣品轮廓,教了我这门手艺。” 杨娘子心疼这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又夸了一阵,才让其他绣娘将瑛瑛带去后院,同她知会铺子里要收的绣品种类。 贺云铮就一直靠在铺子外头,抱着手臂安静地看着。 少年人穿得朴素,一头乌发简单扎起,灰麻的衣袖也随意挽着,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面容却生得俊朗,身姿在同龄人中算上高挑挺拔,目光清澈坦诚,若非常年为生计奔波,肤色像田埂里晒足了太阳的小麦,大概只需换上套端庄衣服,就能如同世家子弟一般姿态翩然。 杨娘子的铺子多是女子往来,他怕进去呆久了影响人家的生意,便一直等在外头,却不知早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少女。 杨娘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走过去笑问:“今日既然得闲了,就带你妹子在我们院吃顿饭吧?” 贺云铮往院后看了眼,略微迟疑:“杨娘子喜欢瑛瑛,留她就成,我还打算早点回王府。” “你这孩子,”杨娘子没好气,“王府是有多好,一旬就放你回来一日,还急赶赶地要回去?” 说完,她顿了顿,小声道:“你莫不是怕给我招麻烦?” 有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她那死鬼丈夫去了十多年,不是什么秘密。 贺云铮赶忙摇头,杨娘子却好笑似的补充:“上次你帮了我大忙,街坊邻居都瞧着呢,我定要谢你。” 贺云铮被她连着三句说到插不进话,好不容易找着空隙,不好意思地解释:“正常人瞧见都会帮忙,我就路过,也亏得那痞子喝了酒醉醺醺的,不然也打不过。” 杨娘子掩唇。 贺云铮站直身子,又往后院瞧了眼,一板一眼道:“杨娘子能帮我照顾瑛瑛就感激不尽了,她眼睛不太好,待会儿留她吃饭,还得麻烦找人把她送回去。” 杨娘子嗔怪:“知道妹子不方便还不留下来多照顾她,你就差那几钱工钱?” “嗯,早点攒足了银子,我就能带着瑛瑛找好大夫,再多去几个地方找阿娘了。”贺云铮认真回道。 杨娘子知道贺云铮带瑛瑛来京城正是为了这两件事,也不好再说些什么,思想前后,谨慎提点: “你去晋王府也有十日了,可还是要小心点儿,那处处都是贵人,特别是……” 她顿了顿,目光复杂地从贺云铮身上扫过,摇摇头又瞥向外头人头攒动的晋王府的方向, “特别是府里那位郡主,千万千万,碰见都要绕开。” 来到京城一月有余,听得最多的风月逸闻都来自于那位永嘉郡主,对方身份尊贵却行事放浪,有晋王这个兄长作靠山,劣迹斑斑比京中所有纨绔加在一块都耸人听闻。 贺云铮有点无奈,心想人家一个郡主,八竿子都打不到他一个小马奴。 杨娘子满脸认真:“你不要不当真,要不是知晓你的性子,我都怕你削尖脑袋都要去晋王府,就是听了街头巷角那些浑货的口无遮拦,觉得是个人郡主都帷幕大敞着宠幸呢。” 贺云铮涨红脸,连忙摆手:“当然不是!” “那就最好不过,晋王府将事情藏得深,铺子里恰好有绣娘的兄长就在她院中当差,永嘉郡主……简直是个吃人的蜘蛛精!你可千万别给自己找不痛快,留你妹妹一人在京中受苦!” 杨娘子打开了话匣子,看着贺云铮,又恨不得能直接给他当娘得了,操碎了心。 贺云铮不好拂了对方好意提醒,终于等她说完,郑重给杨娘子作了个保证。 瑛瑛的眼还没钱找大夫医,母亲也没找着,他哪有心思想这些。 贺云铮回到王府的时候,太阳已快落山了。 今日是京中约定成俗赏春的日子,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普通百姓,都爱结交出游或是居家宴请三两好友,一同赏春看花,待到日暮西山之后,再共饮一壶酿得恰好的梨花春。 却不凑巧,阴沉了整日的天,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饶是如此,登门的贵人仍旧络绎不绝,哪怕没能赏到白日府苑里的琦葩,也要在佳宴上,在晋王妃面前混上个眼熟。 春雨来得急,伴随着轰隆隆的雷声,不过一个时辰,便将正举办晚宴的晋王府如同封在了这场大雨里。 殿阁中,赏了一日春的京城显贵们难免因此败坏了点兴致,但对着上首端坐的晋王妃,众人还是撑着笑脸,尽职尽兴地烘好这场赏春宴最后的热络。 底下的窃窃私语却是止不住。 “雨突然下这么大,郡主今日想必不来了吧?” 第3章 “怕是不来了,我来得迟,你上午可见着她了?”目光又看向第三人。 “自然没有!” 这人一声低喝,随即很快又压低,生怕叫周围附近的人听到, “前阵子她与郑家大郎君的私情闹得沸沸扬扬,害郑大郎君险些被他父亲打死,太后大发雷霆,要不是王爷发话,她都要被送去和亲了,如今当然不敢再多露头。” “呵,她能耐得住?”笑问声颇有几分戏谑。 “耐不住也得耐,那可是王爷亲口下的令,若她再与世家显贵的郎君纠缠不清……” “嫁去辽国还是大理国,任太后发落!” 晋王秦恒的亲祖母乃当今太后,可惜当年是作为继后进的宫,晋王生父虽也是嫡子,却非嫡长子,不能继位,否则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谁就不得而知了。 饶是如此,有着太后在宫中帮持,加上圣人一直缠绵病榻,子嗣凋零,晋王一脉运作多年,终算得上权倾朝野,甚至有人暗中隐隐称其为摄政王。 他的话,与金尊玉口也差不了多少。 隐晦的提点在雷雨声中被淹没,夜幕中阵阵闪过的电光像蛟龙出海,狰狞盘踞。 外头屋檐下脚步声匆匆,陈婆子从殿侧绕进来,轻声快步地走到王妃身后低语一阵。 王妃赵琦面色一凛:“当真?” “千真万确,虽然离得远,但老奴一眼扫过去觉得面生得很,不像她院中人,第二眼便觉得是……!” 陈婆子垂着头,将声音压到最低,胆战心惊。 赵琦目光一凝,立刻在大殿中扫了圈,确有好几个席位空着。 她心头蹿起火苗,面色一时阴晴不定。 陈婆子急切不已:“王妃,您可万不能纵着她,王爷如今出征在外,府里头只有您能管事,若是今日的事叫太后知晓了,她定是要连您一同责罚的!” 恰好下方靠近的宾客正高谈阔论,太后近来又帮衬上圣人开了春闱恩科,功德无量。 旁的事,太后起码还顾及圣人,但晋王府家务,又涉及女眷,她权力无限。 赵琦越想心中越气,洛嘉,洛嘉,她就非给自己找麻烦,一日不得安生! 早就该将她逐出王府了,也省得如今来败坏府邸名声! 她深吸口气,吩咐下人们如常款待殿中宾客,又侧耳命陈婆子叫上今日在府中的几个姑嫂,自己则欠身站起,在侍女的搀扶下从大殿的侧门快步踱了出去。 第2章 惩戒 洛嘉看了眼粗喘无言的少年,轻轻眯了眯眼角。 她用手臂撑着身子慢吞吞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对方面前,仰头挑眉。 靠近才知,原来十五六岁的少年,已比自己高出小半个头。 且他模样生得端正,身材高大劲瘦,肤色虽然不白,却像晒饱了太阳的麦子一般健康活力,鼻梁高挺,眉毛与睫毛都有几分叛逆似的杂乱却浓密的扬着,露出一双狗儿般清澈浅褐的眼眸。 还未长开已有这般俊朗,哪怕落了难,有气无力,也能叫人一眼被他的皮相吸引—— 若是悉心打理,不会输给世家大族的子弟。 洛嘉笑吟吟地仰起头,看向对方:“你叫什么名字?” 贺云铮心中苍凉,名字? 他被捉进院子,二话没说先赏了一顿鞭子,如今连张口的力气都没有,对方才终于提起兴致,问他的名字。 他疼得张不开口,身子却因紧张和愤恨绷得更厉害,绑住他手臂高高悬起的绳索磨着房梁,发出的吱呀吱呀声濒临崩溃,像替他回答了。 洛嘉不急不躁扬起唇角,呼出的每一口热气都给对方的身体加柴加火,灼烧伤口:“只不过打了几鞭子,就这般疼?” 洛嘉说着无辜的话语,手指却不留情,狠狠压了下去,上挑的凤目连眨都未眨! 绳索几欲要崩断,年轻的身体不住抽搐挣扎! “放——放开我!” 少年身上青筋凸起,终于难以承受地仰脖,从胸腔里发出声难捱的悲鸣,与屋外雨声似乎交融。 他被剥了上衣,好让洛嘉刚刚的惩处鞭鞭见肉,此刻竟也方便她在他的身体上留下摧毁的痕迹,叫她看清他在挣扎时,尚显瘦弱的身体中其实也蕴含着些力量。 只是他还太年轻,那层浅薄的肌肉绷紧也脆弱得和纸、和他这个人一样。 再愤怒,也不过是给这场折磨,添加一些趣味罢了。 “这不是能开口吗?” 洛嘉似笑非笑,呵气在他耳边,仿若带着潮气的声音,像雨夜里走出的湿漉漉的精魅在耳语, “若是讨厌我碰你,那你开头便该学贞烈之士一头撞死,而不是顺水推舟,进我院中。” “我没有……” 贺云铮百口莫变,他今晚根本不是为她来的! 今日王妃办了赏春宴,府里忙碌异常,他不过偶然路过曦照阁别院外,恰巧听见争执。 他心中好奇,正考虑要不要扭头去看,怒斥声已然响在身侧,随后等待他的便等同地狱…… 不等贺云铮辩驳,洛嘉稍稍往后仰身,手掌摊平,化作催命的魔掌扣紧少年的腰,如同个欣赏瓷器的薄情商贾: “让我看看,最开始,你是用后腰抵开我的,是吧?” 少年被她蓦然掐住,整个人狠狠一震。 第4章 他被绑进院中,洛嘉亲自出来审问他,可他当时惊惶失措,没认出眼前人,只想着避让开些距离,却不料冲撞了对方。 可他记得清楚,他顶多只无意碰到,绝对没有用力! 等后来丫鬟侍卫们递来鞭子,贺云铮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个把满屋子春光笼于一身的女子,就是外人口中决不能惹的永嘉郡主,洛嘉。 为时已晚! 洛嘉不留情,手指在他腰上的伤口上狠狠再摁。 “郡主!” 贺云铮终于忍不住痛楚,喉结滚动,撕心裂肺地大叫出来。 洛嘉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不错,还知道我是郡主,那你该知道我会怎么处置你了?” 他苍白的薄唇颤抖,悲惨地怒视洛嘉,正要开口,外头突然传来急急忙忙的呼喊: “郡主!此子身份已查明,是、是前些日子刚进府的,被安排打理马厩!名唤贺云铮!今年十五,与府里签了一年的活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个妹妹!” 少年目眦欲裂,本欲怒吼的唇突然颤抖着紧紧闭上。 洛嘉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腰上,闻言安静了片刻,轻轻笑着说她知道了。 云铮,倒是很好听,铮铮铁骨,也如同他这人。 屋外的下人在雨中惴惴不安,结巴着问郡主可要让侍卫将贼人拿下,送至官府。 屋内的炭火烧得更旺了,贺云铮的脸色也宛若更白几分。 洛嘉慢吞吞将指尖往上一路蜿蜒,掠过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没有忽略对方隐忍之中滚动的喉结和微不可察的痛吟。 她的笑藏在目光中,深得吓人。 “你怕被送去官府吗,贺,云,铮?” 被缚在屋中的少年被直唤名讳,难以遏制地抖了抖,神色紧绷得也如一汪潭水。 他不能被送进官府……他还有妹妹要照顾,还有母亲没找到。 他咬碎了牙,不得不忍着疼,终于充满屈辱地同洛嘉求饶,同她说,郡主,小人没有别的目的,小人只是恰巧路过…… 洛嘉便饶有兴趣地察觉,原来他是结了冰的潭,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得彻底。 毕竟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啊。 她善心大发一般放松手上力气,轻轻抚上他的脸颊,将那张苍白却年轻俊朗的面庞从乌发中托住抬起。 少年的精气神儿已被开头那几鞭子给折损没了,被吊在房梁下硬撑出冷硬倔强。 可落在她眼里的,只有他疼得泛红的眼梢,和被咬出齿印的苍白的嘴唇…… 未施鞭刑时,他的唇还是淡粉色的。 于是没等人说话,洛嘉自己先笑了。 一边缓缓地揉捏着贺云铮的脸颊,用手上沾得血将他糊成只花猫,一边轻飘飘朝外道了句: “不用了,就留在我院中吧。” 外头自此无声,来传话的仆役朝守门的丫鬟抛了个探询眼神,丫鬟们面色复杂,知会了个心照不宣的神色。 仆役明白,不敢再细问细究,只是在离开时,略显幸灾乐祸地看了眼屋内的方向,感叹这姓贺的小马奴真是命不好。 屋内,洛嘉的目光像炭盆里的火一样灼热:“这么孱弱的身子,也能在马厩照料吗?” 可很快又自顾自笑道:“不对,你刚刚想推开我时,力气倒很大。” 贺云铮还没松口气,闻言又绷紧了神经,不知所措地看向对方。 她饶有趣味地舒展了下手指,从贺云铮修长的颈脖再度缓缓滑动,所到之处,肌理收紧,青筋凸起。 干力气活的少年别有一番引人瞩目的好身躯,不似成年人那般夸张,激动的覆着薄汗,青涩得恰到好处。 “这处,也冲撞了我。” “还有这胳膊……” “还有这儿……” 她笑得轻悄,像慵懒的蝴蝶略过花尖儿。 贺云铮脑袋嗡嗡作响,慌乱颤抖地想避开。 不仅仅是觉得耻辱,更是从未被女子这般碰过身体,浑身像要燃烧,近乎本能地想将自己蜷起来。 抗拒的声音梗在嗓子眼,因为呵斥会激怒她,求饶会更加羞辱自己。 直到洛嘉转身从炭盆里拿出一根烧红的烙铁,红光映着她的脸,贺云铮的呼吸猛然加重。 “你说,我将你这些地方,全烫一遍以示惩戒,够么?” 她颇为认真地问,贺云铮一时间忘乎表情。 够什么,够她泄愤,还是够他这条命直接交代了? 该说的求饶和认错前头都说过了,甚至归根究底他本来就没犯什么错,而郡主却还是这副态度! 他终于意识到,对方今日根本就没打算放过他! 贺云铮心头又惊又沉,觉得整件事都超过了自己的理解,而一整晚受到的折磨也几乎耗尽了他的耐心。 他牙齿磕碰着挤迫出声音,目光凝紧洛嘉:“郡主如果非想草菅人命……小人,死不瞑目!” 洛嘉原本带着戏谑的目光冷了几分。 她看不得人贸然闯入自己的领地,命在旦夕还如此倔强不屈,好像她一丁点儿都不值得忌惮。 他的命正攥在她手中时,他便该低眉垂眼,受自己辖制驯服。 洛嘉手中的铁烙便不留情地往前探了几分。 没等听到少年痛苦的哀嚎,门外突然响起诸多脚步声,还有一贯看不惯她的王妃赵琦的斥责: 第5章 “洛嘉,你在屋内作甚!” 烧得红火的烙铁头距离少年伤痕累累的身体不足一寸,炽烈的温度堪堪让贺云铮咬紧牙,蓦然听到这声,屋内两人都顿住了。 守在曦照阁外头的小丫鬟早在王妃来的时候就想通报了,可赵琦眼快势大,一个眼神就叫侍卫将人都制住。 小丫鬟们便知今日要出事了,想着起码得顾全一头,打算拼尽全力给洛嘉吼一嗓子报信,却被跟在赵琦身旁的女眷婆子们狠狠教训了一巴掌,顿时脸颊高肿: “住口!” 赵琦不喜这般惩处下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甩开一路给自己撑伞的侍女,胸口剧烈起伏,大步走到阁楼前: “今日府中设宴,你不露面也就算了,居然还邀人进后院胡闹,还不赶紧开门!” 雨夜虽然嘈杂,可院中其他人此刻全部息声,令这声厉喝清晰无比。 贺云铮听到“邀人胡闹”,原本苍白的小脸都几乎要变得和烙铁一样红。 他不至于天真到觉得外头来的人能保全自己,区区一个马奴,被搅和进主子的事里,闹开只有死路一条! 贺云铮再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了好几声,脑袋里昏昏沉沉有悔有恨,更有少年人猝不及防面临这一切的茫然与委屈。 偏偏洛嘉是个没良心的坏种,开天辟地都鲜少见这样的女子,竟还笑吟吟凑到他耳边: “被说几句就受不了了?这般经不住操练,日后还如何能快活?” 贺云铮咳得肺都要出来了,不免扯到伤口,多出几声外人听不懂的痛吟。 他瞪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洛嘉。 自己到底……到底是落到了怎样一个人手里…… 第3章 捉奸 赵琦站在院中听着里头的动静,被气得险些没能站稳。 荒唐! 她这作嫂嫂的都已经来屋前了,洛嘉竟还敢与人在屋里纠缠不休? 王府的一位姑奶奶见状,赶忙撑着伞走上前帮说道:“王妃不要自己气坏了身子。” 说着义愤填膺地扭头埋怨:“洛嘉,你快些整理好了出来,别气着王妃!” “就是,王妃顾及你的颜面,只叫咱们些个家里人来劝,若闹开了,你岂非要当着今晚那么多宾客的面丢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皆在指责洛嘉行事不妥,被捂住口跪在屋檐下的小丫鬟浑身发颤,何曾见过这种场面? 赵琦再忍耐不下去,她捋顺了气息,沉着脸道:“来人,给我将门……” 撞开! 里头的男子是谁家郎君她也不在意了,能和声名狼藉的洛嘉厮混在一块,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何必顾全对方颜面! 可话音未落,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从门缝里飘出来,融在身外的大雨中。 曦照阁的屋门从里被轻轻推开,最先露出一抹海棠红。 大衫之下如雪如玉般的肌肤便比天上的闪电还扎眼,直直刺进屋外一众婆子丫鬟,以及站在最前面的赵琦眼中。 若是屋外有男子,定要深吸口气,随即气血翻涌地凝紧这位正一边开门,一边慢吞吞将大衫披好的郡主。 好在屋外没有,只有屋内尚被捆吊着的贺云铮。 冷风再度吹进屋,把少年从浑浑噩噩中吹醒几分,艰难抬眸看见洛嘉已经走到门口,开了一条门缝。 屋外大雨倾盆,影影绰绰不少人站着,将黑夜衬得如同只危险的猛兽。 洛嘉背对他,慢条斯理地整理那件海棠红的大衫,留给贺云铮一个青丝瀑悬、□□肩胛如墨蝶展翼的背影。 明明看不见仪容,贺云铮却迷迷糊糊地猜测,哪怕这会儿,可怕的郡主大概也是气定神闲的吧。 果不其然,洛嘉除了留给贺云铮一个婀娜背影,终于慢条斯理给赵琦行了个礼,再对着门外众人笑出来: “嫂嫂与诸位好兴致,这么大的雨,不在前殿招待宾客,来我这别院做客。” 赵琦乍然回神,顿时涨红脸:“还不赶紧将衣裳穿好!” 洛嘉看了屋外众人一眼,不急不慢道:“又非青天白日,且在自己院中,我穿得有何不可?是坏了什么规矩?” 赵琦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想她……她与晋王秦恒结亲一年,都未曾如此不端放肆过! “你屋中的外男难道就不曾坏了规矩!?”赵琦身旁的姑奶奶见赵琦语塞,赶忙帮着附和。 洛嘉恍然:“你们倒是消息灵敏。” 叹完,她目光扫过院中,发现自己院中的小丫鬟们各个被押在屋檐下,脸上各有各的伤肿,泣不成声。 她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 洛嘉抬眸:“然后呢?诸位是想加入?” 外头一片轻吓,这些高门闺女何曾直勾勾被人如此戏谑过,当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惊呼起来,又呵斥洛嘉德行有损不合规矩。 洛嘉低头看了眼被浸了血的甲缝,又望向被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庭院和乌泱泱打着伞挤满她庭院的众人: “可我一个丧了几年夫的寡妇给自己找点乐子也就算了,诸位都是有家有口的,也来凑这热闹,不合适吧?” 这话不仅仅是赵琦和姑姑嫂子们,就连屋内的贺云铮听了都忍不住提起了气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她……她当真丝毫没有礼义廉耻! 第6章 他初来京中,确也听过说永嘉郡主三年前丧了夫,甚至有传言,郡马之死恐怕与她的荒唐脱不开干系。 但此刻,洛嘉率先亲口把这事儿揭起来,将她自己先置于道德的最低点,竟反而让旁人无话可说! “洛嘉!” 赵琦忍无可忍,“我不与你在此贫嘴!你莫要忘了你曾答应过王爷与太后什么!若是太后知晓今日之事,我们阖府都得受她责罚!” 洛嘉静静听完,随即才轻轻笑出来:“我当是什么……” 她笑不达眼底:“连我院中的小丫鬟都要如此管束着,生怕向我通风报信,坏了今日这场捉奸大戏啊。” 赵琦脸色一紧,姑婆们面上也都有些挂不住。 这洛嘉,不仅仅行事放荡,嘴上没个门锁,不计较她自己是个寡妇就罢了,连她们一众人的心思也如此直白地戳穿出来,如何能叫人喜爱她? 可她不要脸,众人不能不要。 “洛嘉,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都算得上你的长辈,也是怕你走了弯路,想及时提点你而已。” “就是,还不是太后耳提面命叫大家约束你德行规矩,若非是个外人,我们也不会这么上心啊!” “好了好了,快些将门打开,让人出来!” 众人脸上难掩幸灾乐祸,所带的几名侍卫也随时准备好了破门而入。 “慢着!” 洛嘉看向赵琦:“嫂嫂,你们带人打伤我的丫鬟,又如此囫囵来治我的罪,可曾想过……若我未曾犯禁,你们该如何向我道歉?” 赵琦拧紧眉头,还没开口,身旁那位姑奶奶先不满了:“洛嘉,你怎能如此质问王妃,她既是你嫂嫂,便有权力约束你……” “她是王妃还是你是王妃?”洛嘉笑吟吟打断对方, “我是先帝钦封的永嘉郡主,与王妃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 她目光再度瞥了眼周围,没有说话,可讥讽明显—— 你们,算个什么东西? 雨声更大些,赵琦看着洛嘉不问明白不罢休的架势,心底里的火烧得不上不下:“你要如何?” 洛嘉勾起嘴角:“嫂嫂要捉奸,可以,但咱们一码归一码,我要先惩处打我丫鬟的人。” 小丫鬟们被捂着嘴,原本瑟缩着抽抽噎噎,闻言却和赵琦一样愣了。 郡主是……是要替她们这些下人出气吗? 不等众人反应,洛嘉拍了拍手掌。 得了敕封的郡主有属于自己的亲卫,只是平日里洛嘉住在晋王府,为表尊重,一向把侍卫们安置在别处,以免冲撞了主子们,也因此刚刚没人拦下赵琦等人。 但事情已然闹开,侍卫们一得到消息自然往别院赶来,洛嘉拍拍手,他们得了令,十多人一齐涌进院中,将外来的婆子们齐齐押跪在地。 小丫鬟们终于逃出魔掌,冒着雨也要抽抽噎噎站到郡主身旁。 “是谁动的手,自己说清楚,免得拖累其他人。” 洛嘉提拽了把棠红的大衫,轻飘飘抛出个饵。 想仗着赵琦的威势来落井下石的,自己多半没什么底气与势力,被洛嘉这般压着下人,竟红着脸说不出一个字儿! 毕竟洛嘉打得是犯错的下人,说破天,郡主也有这个权力。 这些婆子们见主子没有要救自己的意思,顿时哀上心头,知道今日这坎是难过了,忙不迭指认刚刚的肇事者是谁,意图撇清自己的错责。 洛嘉最爱看狗咬狗,笑吟吟使了个眼色,侍卫们当即了然,捋起袖子就走上前。 哀嚎尖叫顿时四起,雨水溅得处处生花,陈婆子缩在人群中心惊胆战,心想幸好自己进院时谨慎着,否则叫这些侍卫以牙还牙扇几巴掌,老命还在? 惨叫声惊醒了赵琦。 满院荒唐叫她再也无法退步,洛嘉这明明是在逼她,逼得她也下不来台! “好!你既满意了,我们就去见太后!” 赵琦怒视洛嘉,却看不懂洛嘉眼中的笑意。 她咬牙命自己的婆子推门,今日若不将这对奸夫□□绑进宫,她这王妃还不如不当了! 没参与掌掴丫鬟的婆子赶忙从人群中出来,冒着大雨气吞山河。 洛嘉的侍卫刚有想阻拦的,婆子便挺腰呵斥: “老奴既未动手,你们还要主动打老奴不成?王妃的命令你们听不见?” 侍卫们看向洛嘉,洛嘉轻轻摇头,叫他们不必阻拦。 那些个婆子便急忙冲到曦照阁的大门前,将原本半遮半掩的木门猛地推开! 吱呀木辕响,院内憋屈了许久的众人都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去。 洛嘉嘴角勾起个讥讽的弧度,顺着众人的视线一起转身看进去…… 少年劲瘦半裸的身体覆着鞭痕与血汗,在屋内的烛光中难以察觉地晃动了下。 他咬紧嘴唇,极其屈辱地垂下头颅,将苍白的小脸遮蔽在高高悬挂的臂膀间。 是啊,一个男子,哪怕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也不愿半身□□被迫示弱于人前吧? 怕是咬碎了牙,都要哭了。 屋外的女眷们瞠目结舌! 本以为外头闹了这么久,里面的人早就收拾好衣冠了,甚至她们还布置了婆子在后门留守,就为了抓住奸夫! 可、可她们何曾见过这般场景? 恐怕连涉及这种场景的话本子都没多少! 第7章 众人纷纷惊叫着挪开视线! 最惊魂丧胆的当是离得最近的赵琦:“洛嘉!你究竟知不知礼义廉耻,你怎能如此折辱……!” 话到一半,王妃瞠目卡壳。 屋中烛火与炭盆哔啵燃着,依稀让她们瞧见里头人的模样。 随意一眼,是个俊朗模样,但根本就是个少年人,且绝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家的郎君—— 哪会有贵人穿粗布衣裤,用根粗布条束发呢!? 而且忍着羞耻再细看,这人也不是今日来府中的宾客!不是朝臣亦或是世家子弟! 赵琦满眼发烫,哆嗦着竟不知该说什么。 洛嘉轻飘地扬起唇角。 晋王是说过,她不能与朝臣和世家子弟这类显贵纠缠不清,可马奴却不在其中,甚至算不得外男……他可是他们王府中人。 折辱这样一个小小的马奴也不能吗? 她非要。 第4章 留情 洛嘉笑容张扬灿烈,像得了稀世的珍宝一样走进屋内,绕回少年身旁。 她不顾对方身体紧绷根本不想配合,也不管他身上有些伤口还未完全凝固,容易沾上血,只从后揽住他的腰肢。 少年桀骜,被晾了大半晚的冰冷身子蓦然被温软贴上,洛嘉仍能感觉到他的震动和抗拒。 “呵……” 她使了坏心思,一只手用力箍紧这头不听驯服的小狗。 趁他虚弱无力,趁他连反抗的呼吸都断断续续,另一只手从他身前抬起,中途轻轻勾了勾手指,勾得少年自己都不知是痛还是别的,发出他清醒时绝不愿面对的声音。 洛嘉捏起他的下巴转向屋外,朝王妃、朝外头所有人笑道: “诸位,我不过宠幸个府内的小马奴,他自己都感激涕零,碍着谁的事儿了?” 贺云铮猛然瞪大眼,下意识便要出口反抗,可洛嘉留在他腰上的那只手缓缓一拧,正在伤口上,所有的怒火和不忿果真都化作了说不出的泪,逼红了他的眼。 “还是小马奴,你已有家室,今日是你家娘子带人来捉奸了?否则我真是想不开,郎情妾意一拍两好的事儿,究竟是谁来拿耗子,生生闹开呢,嗯?” 话音一落,屋里屋外除了雨声,其余寂可闻针,炭盆里的火都宛如凝固。 站在门外的赵琦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听出洛嘉白喇喇地讥讽她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气得七窍生烟! 怎会如此!? “陈嬷嬷!” 陈婆子自然也瞧得清楚,愕然之余被猛得一推,倒在地上哆哆嗦嗦哭诉:“老奴绝未看错,先前,先前确实瞧见了……” 她抬起眼,瞧见噙着笑的洛嘉,还有被她揽在怀中半身是血的少年,话语便卡在喉咙里,哑口无言。 洛嘉笑吟吟看了眼她掌中的少年,低声笑了笑:“小笨蛋,从马厩来见我都不小心谨慎些,被人盯上了吧?” 贺云铮只觉得落在耳畔和身上的热度像要将自己点燃,他闭上眼抿紧嘴唇,逼迫自己决不能再出一声! 先前替洛嘉打探的下人也匆匆赶过来,朝赵琦等人再度证实了这少年的身份。 一时间众人神色都不好。 闹了这么半天,洛嘉只是宠幸了个卑贱马奴!? 太后与王爷只是不让她与世家显贵的郎君厮混,但从未说不能与普通人接触,何况区区奴仆? 真要说起来,太后的亲女,如今的昭宁长公主也曾豢养过面首,只是不如洛嘉这般高调恣意,但终归本质相同,宗室女眷在此事上从来不被禁止。 陈婆子在泼天雨幕里猛得一怵,若没个说法,今晚她的下场会比先前那些打人的婆子更凄惨! 她抬起头,努力又凶狠地看了眼那少年,咬牙切齿:“不,不可能,老奴看的仔细,怎会是个只有十五岁的……” 洛嘉意味深长打断了她,故作亲昵地搓揉了下少年苍白却俊朗的脸颊:“嬷嬷这话偏颇,十五岁怎么了?” 贺云铮微微一颤,为她突然温柔的抚摸而绷紧了喉咙。 她的手掌心炽热,想必今天一晚抽他抽得尽兴,加上这一场好戏看的也愉悦,烫得他脸颊宛若已经被烙铁烙上了。 十五岁的少年恨得心头一突一突,闭上眼假装什么都听不见。 洛嘉的手指却在他脸颊上打着圈圈,泛着热气的靡艳轻音从他耳畔一路烧到心口: “你们是不懂十五岁的好。瞧,他同我闹了这么久,还硬气着呢。” 十五岁的少年如何硬气,经洛嘉这么一说,已做人妇的赵琦还有院中的老婆子们怎会不懂她在暗示什么? 一时间,屋外气氛诡谲,众人心思各异,但更多的是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回怼……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洛嘉不要脸,她们不能跟着不要! 就连贺云铮都倏然睁眼,呼吸滞涩地朝自己身下努力瞥去,他不会、不会……吧? 呼,没有,幸好没有! 他重新咬紧牙,被气得一阵冷一阵热,若非被抽了半晚上鞭子又被捆绑得浑身无力,他甚至都想将这无法无天的郡主撞开! 赵琦闹了个没脸,杵在洛嘉的屋门口抬眼看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婆子自知倒大霉了,仿若临死前的挣扎,怒视屋内少年: “老奴绝未看错,先前看到的男子身量挺拔,比郡主起码高出一头!你、你这小奴自己说,何时闯入主子院落的!若是对不上,就是你在哄骗主子!” 第8章 洛嘉笑得更灿烂了,她倚在他身后,侧目看了眼发怔的少年: “那行秋就和嬷嬷说一声,你是何时来的,也叫王妃她们安安心?” 她言语轻慢含笑,若非知晓她是货真价实的女子,这幅腔调,又与那些狠心散漫的纨绔有何区别? 贺云铮额角青筋根根凸起,被紧贴的后背似乎已经沁了汗。 “郡主让你说话,你说啊!”陈婆子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钻心剜骨地瞪着他。 所有人都看向他,特别是那些已经被侍卫扇过巴掌的婆子们,她们匍在大雨中几乎送了半条命,视线如一把把刀子! 贺云铮颤抖地吸了口气,不去看洛嘉满怀深意的眼神,梗着脖子嘶哑大吼:“今日,申时!” 那不就是下午,宾客们还未至府中之时!? 众人面面相觑,不由又想起他们安排在后门准备捉奸的人,自她们来后,曦照阁中就无人再离开,从始至终,屋里只有这小马奴一人! 屋里一直只有他一人!? 那么不是婆子看错,就是故意诬陷还有旁人! “不可能!” 陈婆子慌了,“你是马奴,今日宾客繁多,要妥善安置的马匹也多,你不在马厩待命……” “我进府不久,陆管事怕我照料不好今日贵人们的马,打发我去旁处照看,所以才有空来郡主的别院,” 他语气中掺了抹旁人难察觉的屈辱,“若不信我,也不信院中旁人,嬷嬷自去求证陆管事我离开的时辰!” 但无人在意他亲口陈述自己“合奸”时的心情,洛嘉看着屋外那些高高在上的嘴脸变得铁青,只觉畅快有趣! 她畅快了,自然也得给贺云铮好处。 在少年还未反应之时,洛嘉像阵风似的在少年脸颊旁落了个唇印,巧笑嫣然。 “你们瞧,十五岁的勇猛果敢,多好!” 贺云铮赫然瞪大眼,一口气都险些续不上了。 她怎能!? 可不等他恢复呼吸,便眼睁睁看见洛嘉像一只真正展翼的蝴蝶,轻盈孤高的飞去了屋外。 她高高在上睥睨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瑟瑟发抖的陈婆子身上。 赵琦看出她要发难,却无力置喙。 洛嘉只要未犯晋王的禁,她就是大邺最尊贵的女子之一,别说一个小小马奴,哪怕她多召几个府中侍卫一同厮混,也无人能多说什么。 小丫鬟们忍着泪撑伞,护送洛嘉走到婆子身前,凌乱错落的衣服没有令她感到羞耻,只让其她本想看热闹的人避开视线。 婆子匍在雨中哀哭:“郡主,是老奴,是老奴有眼无珠,您行行好……” 凄凄惨惨的嚎啕声让满园本想来看戏的人都觉得狼狈,刺拉拉的如鲠在喉。 “你确是,” 洛嘉轻轻将自己的衣摆从对方手中扯出来,像个不沾人间烟火的鬼魅柔柔一笑: “这可是晋王府,怎能容个瞎眼婆子在这乱嚼舌根?既然长了眼睛却没用,就别留了。” “……洛嘉!”赵琦一顿,预感不妙地转身,果然见到原本那些侍卫得了洛嘉挥手,全部朝着陈婆子走来。 在场众人纷纷预感到什么,还未来及阻拦,侍卫们便已将婆子按倒在地。 “郡主!”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啊!” 陈婆子撕心裂肺地伸手求饶,枯瘦手腕在空气中胡乱挥舞,溅起泥污。 “王妃,王妃您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赵琦步履踉跄几许,刚要走出屋檐张口阻拦,忽而瞥见洛嘉淡漠讥讽的笑颜。 仿若在说,若想拦大可试试。 她的脚步,连同整个人都仿若被震了下,但等回神又看不真切,仿佛那一晃极致的压迫只是错觉。 贺云铮被悬在屋内,看不清、也没力气探究外头乱糟糟的究竟怎么了,他只听到雨声里要命的求饶,往后是惊魂丧胆的嘶吼,再往后一声尖锐哀嚎,便彻底安静了下去。 心中有大概的猜测,结合模糊视野中,洛嘉郡主始终高高挺直的背影,他的心脏几乎要被这份压抑逼迫得跳出喉咙眼。 他,他是不是还该庆幸,洛嘉没将自己的哪儿哪儿给挖了……? 丫鬟婆子们面色皆惨白,甚至有人翻了个白眼,软哒哒地歪倒下去。 王妃被旁人扶着才勉强苍白着张脸,难以置信避开地上惨状,看向洛嘉: “你怎能,怎能在后院……” “嫂嫂,”洛嘉侧身一笑,“若要成事,便该这么来,心要狠,手要快,否则还要容忍这刁奴在你眼前蹦跶多久呢?” 王妃越听越觉得羞讽,洛嘉是在指这老婆子吗? 不,她是在嘲讽自己,笑自己看她不顺眼这么许久,都没能干掉她! 王妃被气得几欲晕厥过去,身旁侍女们顿时大惊失措手忙脚乱:“王妃,您,您别气坏了身子啊!” “王妃!” “王妃!” 贺云铮迷迷糊糊听到外头尖叫,也终于抵不过身子里传来的沉沉引力,眼皮一搭,也厥了过去。 厥过去之前,他似乎瞧见洛嘉在院外的灯火辉映中回头,目光里也宛如蕴着灼热的火焰。 ……荒唐,太荒唐。 雷雨渐渐停息。 院中外人都离开,洛嘉走进屋中,看到垂下头昏过去的少年,不由轻笑一声,这才不疼不痒吩咐将人松绑。 第9章 小丫鬟们不敢置喙,几个人手忙脚乱扶稳了贺云铮。 “郡主,人该如何处置?” 管事刘召不在,她们,她们实在怵得很。 可今晚郡主又实打实护住了她们,替她们出了头,于是虽然心里还忌惮着,还是忍不住朝她仰望过去。 洛嘉看向气息微弱的少年,哪怕如今神志不清,只能被丫鬟们架着维持站立,贺云铮浑身仍旧绷得紧紧。 薄汗密布在他满是鞭痕的身体上,衬得他像只很想提防四周,却奄奄一息无能为力的小野狗。 目光停驻片刻,洛嘉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 “送回去吧。” 丫鬟们下意识悄然对望一眼——以往雨夜,出了这种大事,人多半是活不成的。 或许这小马奴,确实有几分不同之处。 第5章 追究 赏春宴过后,府里下人见着郡主别院的人,都恭敬了许多,甚至还多附了些谄媚巴结的笑容。 原因无他—— 王妃那晚气势磅礴地去“捉奸”,结果奸没捉到,反被郡主连打了好几个响亮巴掌,甚至传话的陈婆子都被当众挖了眼,吓疯了一众女眷,如今沦落到后院柴房里,已经进气多出气少。 赵琦受不住这打击,当晚连后面节宴都顾不上,只能叫侧妃先顶上,自己回院也病倒了。 这种事儿已不是第一次。 赵琦出身行伍世家,其祖父与先祖皇帝是一道打江山的老将军,被封齐国公,与晋王府倒也算门当户对。 她性子继承了祖父的火爆直率,早在郡主丧夫回府的时候,就看不惯对方,只要逮着机会,几次三番拽着洛嘉的小辫子想将人逐出府。 可惜,秦恒护洛嘉护得紧,别说她了,连太后想将洛嘉发配和亲都没能如愿,怎能不让人气愤!? “王妃,您就别再因为这种事与郡主置气了。” 齐国公府名义上请了个医女去王府给王妃看病,实则是叫她母家的人传些话过来。 赵琦躺在床上看着黑糊糊的药碗就皱起了眉头,可想到毕竟这是母家的一片好意,她只能忍着苦,仰头将凉好的药一口闷下去。 医女瞧着也辛酸,便不由将怒火烧到别人身上:“要我说这事儿都是那陈婆子挑起来的!她们这些老东西看不得郡主的作风,就盼着您出头,什么腌臜手段都使得出来,如今被戳瞎了眼也是活该!” “行了,” 赵琦恹恹叫停了医女,“事儿是我做的,哪怕是情绪使然也是我干的,陈婆子是心眼儿多,我也没干净到哪儿去。” “王妃!话哪能这么说!” 医女瞧她如今还在病中,心思也和身体一样活络不起来了,叩叩峮幺污贰尔齐伍耳巴一还有肉文车文补番文哦也跟着难受,只能想方设法地劝, “您与郡主天生没仇没怨,若非刁奴挑破,姑嫂间何至于这么你死我活呢?” 可没想到这么一劝,反倒劝出了赵琦的火花。 她紧绷着脸重重拍响床板:“她算哪门子的姑子!她又不是秦恒的亲妹妹!不就是跟着她母亲改嫁进王府的吗!”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洛嘉的生父在十多年前战死沙场,母亲才改嫁给了老王爷。 当时街头巷尾传得沸沸扬扬,众人私下都笑说老晋王一生枭雄,没想晚节不保,竟给别人养孩子。 医女霎时变了脸色:“王妃!” 赵琦绷着脸:“他不在府中,我念叨两句名讳怎么了!” 医女看了眼屋外,幸好进来前将人都叫开了,否则王妃这般口无遮拦…… “王妃,可不仅仅是念叨王爷名讳的事,郡主的母亲……确实受宠,否则老王爷也不至于纳了她作侧妃啊,不论怎么说都是长辈之事,您可千万不要再提了。” 赵琦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但她性子直白,就是容易想到什么说什么,因此得罪不少人,甚至与秦恒的感情也因此不是多和睦。 她深吸口气,紧紧握住拳头:“我顾及长辈颜面不提,她呢?她的郡主封号,一说是她父亲用命换来的,二说是公爹荣宠,特意向先帝求的,可不论如何,她怎就一点儿不顾及长辈颜面,用这封号做尽放肆之事呢!” 既得了前人荫庇,便该心存感激,誓不辱没先辈名声,可她又做到了什么! 医女瞧这情况便知,自己今日来,八成是劝不动了,只深深叹了口气,无奈退步: “王妃,您受委屈,公爷与大娘子都知道,可您如今既嫁了人,也该知道,这是晋王府,凡事都得以着晋王喜恶来,明知不可轻易撼动,便选条让自己舒服的法子活,何苦不放过自己呢?就当郡主不存在吧!” 赵琦心想凭什么,我才是晋王府明媒正娶的王妃啊! 可她扭头瞧到对方的愁容,看着这位自小照顾自己的医女也有了银发,一时话哽在喉咙里。 她撇过头,高高抬着下巴,把不甘和委屈咽回腹中,没再反驳对方。 * 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打听完这几日的口风,点点头,接过小丫鬟手中的托盘,转身走进院子。 天气越发温暖,原本还需催发的些许花朵如今大片大片绽放,春色浓郁,沁人心脾。 洛嘉端着小碗鱼食,伫立在波光潋滟的池边廊下。 刘召只看一眼郡主的方向便垂了眼帘,缓步走去:“郡主,新制好的玫瑰露,叫丫鬟们按照王府里老方子做了茶水,饮些尝尝吧?” 第10章 洛嘉收回投喂鱼食的手,回眸轻轻一笑:“这种小事哪用得着刘叔亲自过问。” 话虽说着,她倒是放下小碗,转身接过花茶浅尝。 刘召年逾四十,仪态纵是端正温和,细看鬓发却已有银丝。 他曾是洛嘉母亲的随侍,母亲病逝后就一直跟着洛嘉,除却她离府那些年,刘召是跟她最久的仆人。 洛嘉叫他一声刘叔,也将他当做和府中其他下人们不一样的存在。 刘召轻笑:“事无巨细,老奴都想亲自替郡主做好。口味如何?” “甚好,同母亲在时给我喝的一样清爽鲜甜,”洛嘉又尝了一口,后半句话被闷在小小的杯子里,声音沉沉, “刘叔,我以为您是来说教我的。” 刘召微顿,摇摇头:“王妃不顾郡主颜面,也是自食恶果。” 简单一句,叫洛嘉重新展颜,提拽好裙摆走回亭中执子摆棋:“那便好了,齐国公府如何说?” 刘召慢步跟着:“派了医女过来,说是探望,实则是劝说王妃不要再记挂那夜之事了。” 能来劝赵琦,就说明齐国公府忍下这口气了。 老国公前年病逝,公府声势渐弱,手中兵权渐渐落到秦恒手中,如此一来,凡事都要仰晋王府鼻息。 洛嘉笑而不语,换了个话题:“说到那夜,还得亏刘叔的人机敏,探出那小马奴还有个妹妹,才叫我抓住了他的把柄。” 刘召微微一顿:“郡主同对方交涉了什么?” 洛嘉露出抹饶有趣味的笑:“十五岁的少年,脾气硬的像茅厕里的臭石头,我何苦与他交涉?” 刘召瞧着洛嘉神色,眼眸微动。 “我逼迫他罢了。” 刘召哑口,却飞快反应,郡主之所以要逼迫那小马奴,约莫是要对方配合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或许……那晚进郡主院子的,果然还有旁人。 可惜,可惜那日郡主恰好给他安排了旁的差事,否则怎至于让郡主一人面对那样严峻的场面? “刘叔怪我?”洛嘉侧目看向他。 刘召顿了顿,缓缓摇头:“郡主想做什么都可以,老奴会想尽一切办法替您办到。不过老奴倒是想知道,当时情况究竟如何,怎就非得用上这么个马奴?” 洛嘉执子的手微顿,脑海中不住浮现那只小野狗羞愤不屈的眼眸。 她落子,勾唇:“他出现的巧,瞧见院中来人了,况且当夜那么热闹,我也想看看,他是否也是旁人塞进来的小虫。” 但结束来看,不过是个莽撞的傻小子,而且运气十分不好,恰巧落入她的手中。 刘召恍然,如此,那是要当场将人留住。 可转而他又犹豫,不免为洛嘉担忧:“郡主若要留人,快些遣人召回老奴便是,自己与那马奴周旋,万一对方在王妃面前告发了您该如何?” “所以我才要谢刘叔的人机敏,找出那小马奴的软肋啊。” 说到这,洛嘉又忍不住笑出来。 “他啊……大概是被我逼狠了,暴露了他肚子里有点墨水,说了句,宁为玉碎。” 刘召眨了眨眼:“不为瓦全?” 少见,区区一个小马奴居然如此有气魄。 洛嘉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不为石全。” 可见,书是读过,可读得不多,情急之下把这些短板向洛嘉暴露了个一清二楚。 刘召:“……” 还真没想到。 回忆到这,倒叫洛嘉忍不住往深想得更多,仿佛又看到小马奴满身傲骨羞愤难当,红着双眼死死瞪着自己…… 她顿了顿,唇角微微勾起。 “所以我也是尽力一试,在他腰后写了个‘妹’,他若认识这字,自然知道该如何说话。” 刘召没忽略洛嘉说起这事时,虽有些残酷但明艳至极的笑容,看起来十分满意。 可他仍是皱起眉头,语气难掩责怪:“您太冒险了。” 若是小马奴恰好不识这字,或者心有反骨,就是想叫郡主倒霉,自己当晚又不在现场无法相护,郡主可不就得吃亏么? 再往深想,小马奴当晚被郡主遣人送回去了,万一这段时间旁人撬开他的嘴了呢? 洛嘉不以为意:“但结果是我赢了。” 刘召无言以对,沉默许久,长叹一声: “是。郡主自有手段,只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定要知会老奴,容老奴替您望望风也是好的。” 他顿了顿,越发觉得不能放任那小马奴如今还在旁人手中,垂下的眼眸中冷光频现: “今日还有些倒春寒,老奴先回去叫丫鬟给您拿件斗篷来吧。” 洛嘉抬眸看了看,随即嫣然一笑:“辛苦刘叔。” 第6章 招揽 马厩管事陆通是个三十来岁的胖子,因为名字起得合适,路路通顺,所以被王府主事派来管马,平日亲手打点事务不多,光喜欢人五人六耀武扬威。 近来倒是有件烦心事,他们马厩里有个刚来的小子,不知道走了什么运,居然和郡主扯上了些关系,前些日子被磋磨了个半死被送回来。 光想想就牙疼,问了几次这小子是不是惹到郡主了,结果对方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一概问不出,向郡主别院的人打听,不知是他身份不显还是人缘不行,也各个讳莫如深不愿多提! 第11章 这么一来,陆通反倒不敢把人怠慢了,哪怕贺云铮真惹了郡主,人在他手中也不能出闪失—— 笑话,那位郡主,她看上的人,不论青睐还是白眼,折在别人手中,她咽的下这口气!? 陆通便将贺云铮丢给马厩其他人照看,心里不阴不阳,盼着是生是死郡主早点给个准话才好。 可事儿就是不能念叨,这日正在府中闲来无事与人扯淡,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突然来了。 同样是管事,郡主别院的自然比管马厩的显赫,陆通还没来及行礼,刘召便沉着脸,叫他赶紧带他去见见那日被送回来的贺云铮。 陆通一哽,爬起身点头哈腰,心里骂了句折腾人的狗奴才。 万没想到,等两人到了马厩,正好瞧见满脸是血的贺云铮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 而少年人似乎也已经杀红了眼,刚站稳就转身啊啊啊冲过去—— 气吞山河! 可惜,武艺不精,身子骨也没彻底养好,轻而易举就被人摁了回去,眼见着就要被打没气儿了。 刘召:“……” 毫无章法,和他那半瓶子醋的文采一样,刘召不免露出抹嫌弃。 陆通白眼一翻,要不是还有强烈的求生欲,恨不得也立刻躺下不问世事了。 “放肆!王府内也能容你们这般放肆斗殴!?” 陆通一声厉喝,终于叫人把战场分开,他冲上去就狠狠踹了脚殴打贺云铮的小厮:“好你个陈四,我让你照看病人,你就这么照看!?” 说完,陆通赶忙扭头和刘召小声求情:“刘管事,真不是您看到的这样,那晚院里把人送回来,我可是自费腰包替他疗伤看病了,不然他也恢复不到现在的样子!今日之事我真不知!” 说完,他心中气愤,转身又狠踹了陈四几脚。 陈四被管事踹得又疼又惊,立马滚爬起来,同院中其他人一道声泪俱下,辩解是贺云铮动手在前! 几人把自己身上的伤一一亮出来,证明贺云铮这兔崽子下手当真凶狠。 特别是刚刚打得最凶的陈四,原来之前竟都被贺云铮咬掉下块肉来,手臂处鲜血淋淋! 刘召眉头微挑,诧异看了眼被架住的少年—— 嘴角确实有血迹,要不是有人拦着,贺云铮恨不得拼了剩下的半条命也要撕烂对方! 确是又臭又倔,又没什么本事,像条被欺负惨了的狗崽,不顾一切地只会反咬自卫。 贺云铮梗着脖子声嘶力竭:“胡说八道!” 这群一起在马厩干活的伙计欺负他年轻,从他进府就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前几天他重伤回来,陆通指派他们照顾他,其中这些人没少下黑手。 贺云铮在郡主手中死里逃生,心里还记挂母亲妹妹,便一直咬牙隐忍。 可人善被人欺,他们见他毫不反抗,不明就里,反觉得贺云铮是得了郡主赏识后故作清高。 今日几人又因一件小事爆发冲突,便直接言语刺激他,嘲讽他是被郡主用完就丢的狗,否则怎得这么些日子别院也没人来看他一看? 他们甚至讥笑要扯了贺云铮的衣服,看看他是不是不行了,才让郡主如今厌弃。 贺云铮当时脑袋都快停止转动了,从未想过自己一个有手有脚的年轻男子竟会遭到如此对待!终于忍无可忍,被逼到奋起反抗! 陈四他们也没想到,贺云铮这病秧子消沉隐忍这么些时日,居然突然张牙舞爪起来,于是两边这才打得不可开交。 陈四等人心中不安,正要反驳泼回几盆脏水,刘召却轻轻掩唇咳了咳,看向贺云铮: “你说他们看不惯你,又用言语刺激你,究竟是为何?可是你自己哪里做的不足?他们又是如何刺激你的呢?” 众人瞬间鹌鹑,陆通也不安地屏气。 贺云铮面色微僵,勉强看清对方模样。 这人约莫四十出头,穿的虽是件普通皂色长袍,可斯文白脸,言谈举止都和其他人不一样,看起来挺有威势,贺云铮心中再气,再愤,也知道不能胡言。 可他更不愿把陈四等人污蔑自己和郡主有染的那些话复述出来—— 那是他十五年来受到过的最大羞辱! 于是憋了许久,贺云铮只能粗着嗓子咬牙道:“他们嫉妒我读过书,有文采!所以怎么看我都不顺眼!” 刘召:“……” 此话一出,院里安静一瞬,陈四等人面色复杂地把气儿先咽下去,陆通也悄然松了口气。 他们最初看不顺眼这少年,确有此原因。 本来都是当下人的,一窝泥腿子谁也犯不着谁。 可贺云铮不一样,他样貌生得俊,也的确识些字,一来二去,管事和府里的小丫头们多少有点儿偏向他,日子久了,自然哪儿哪儿都不顺眼。 那夜贺云铮被郡主别院的人送回来,马厩众人顾及贺云铮真得了郡主赏识,开头几日也曾战战兢兢照顾贺云铮,可过了几日,没见别院再来人,他们才信了,这小兔崽子才没得什么赏识,不过是被郡主磋磨了一顿而已! 这下,原本压了多少怨气,全要反弹回来,凭什么他们这些资历更深的奴仆反要照顾个毛头小子?可陆通命令又无法违抗,只能阳奉阴违着,才有了今日这压不住的一遭。 不过贺云铮虽然倔强鲁莽,但还算有点脑子,知道不能把下人之间编排郡主的话公之于众,挑了个还算凑活的理由。 第12章 陆通一口气儿还没松多久,突然听到声意味深长的轻笑,一颗心又提上去了。 “刘管事……”众人立刻眼巴巴看向刘召。 刘召摆摆手,径自走到贺云铮面前,使了个眼神,架着人的下人们立刻松手,贺云铮猝不及防摔到地上,疼得额角突突。 众人都不明白刘召想做什么,刘召老神在在蹲下身,微妙轻问:“嫉妒你的文采?就那……宁为玉碎,不为石全的文采?” 贺云铮陡然一震,脸色由白转红、转青、转黑! 这白脸管事是郡主的人! 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那晚和郡主说的话!? 眼见贺云铮面色变化,加上先前对方的委婉解释,刘召觉得这少年似乎不算太笨,某些想法发生了改变,他起身叫陆通等人先去院外等候。 贺云铮耳目突突,心中发紧。 “你不用看旁人,也不用再辩解今日究竟缘何起冲突,现如今是我在同你说话,也是我能决定你的生死。” 刘召转身,目光沉静。 贺云铮咬紧牙:“你……想做什么?” “给你个选择。是留在此处等死,还是随我去郡主别院。” 那不死更快!? 贺云铮没有血色的嘴唇抖了抖,短时间内大脑一片空白,愣到不知该说什么。 “我是郡主别院的管事刘召,不会糊弄你。反而哪怕这次你大命不死,待王爷回京提审,询问当日情形,你仍逃不脱个死,” 刘召声音平静,“只有成了郡主的人,郡主才会护着你。” 贺云铮回过神,整个人都几欲烧炸! 那晚违背良心说了谎,他已自谴多日,想着近来受到的磨难就是惩罚,可没料到,这件事竟还没完! 对自己下那般重手的人,怎可能护他? 他只能想到这又是新的折磨法子。 他努力想忽视对方语气中的不屑与怜悯,忍着强烈不适,嘶哑低沉道:“……多谢刘管事垂青,是生是死自由命数,小人不敢奢求。” 刘召将衣角从少年手中抽出,明白对方的羞恼,读过半吊子书嘛,又年轻气盛,多少有些傲骨的。 可他依旧是那副淡泊如水的样子: “贺云铮,你拎拎清自己的身份,若非你当日闯入,得了郡主一眼赏识,你以为凭你卑贱的身份能侍奉左右?” 刘召顿了顿,摇摇头,“哪怕容你服侍郡主,你也是配不上的,不过看在你心性耿直又有几分机敏,是个当狗的好料子而已。” 贺云铮恨透了这种明明是在侮辱他,却装得好像在施舍的样子,终于哆嗦着撑起身,忍无可忍地低吼: “谁稀罕!谁要当狗!这种摇尾乞怜的走狗你自己当去!” 他自认为不是冥顽不灵的人,那天晚上他所有的认错求饶都说过,仍旧免不了被那个郡主发疯似的一顿折磨,他如何相信,自己过去还能活命? 大不了再打他一顿! 若他命真不好,打死了拿一笔丧葬费,杨娘子也能照顾瑛瑛无恙,若他命大,等一年契期满了立刻就离开这王府,工钱给的再高也绝不待了! 血性上来,便就敢冲动得不管不顾,刘召眼眸一暗,明白是谈不拢了。 年少轻狂的显贵子弟尚能笑挨一句纨绔骂名,可贺云铮这样的犟货,只会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没有多少时间和耐性与一个马奴周旋,慢吞吞朝后退了两步: “好,你自命清高,那我这条走狗就让你死得其所。” 不能劝服就不劝,他今日本意也只是来灭口的。 贺云铮脑袋里嗡嗡,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刘召叫原先外头的人都进来,眼睁睁看着刘召发号施令,朝自己打下板子! 板子落下来时,陈四等人看傻了眼,起初谁都以为今日倒霉的会是他们,可看来他们还是有福气的,到底是这混不吝的小白脸遭了灾。 该! 旧伤刚愈,又添新伤,贺云铮强忍强忍,终归忍不住在一道道板子下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 刘召眼眸中冷光频现,虽觉可惜,但想到此人刚过易折,留在郡主身边也经不住太多磋磨,没了也就罢了,总好过成为别人对付郡主的棋子。 鲜血浸没粗布衣料,疼痛处竟很快麻木无觉,贺云铮感到身子里的热气儿和精力却好似随着一板板下来,随着他一声声嚎啕,一点点消散出去…… 他不知自己心中是否有一丝丝后悔。 可如先前所说,他识些字,懂道理,知晓正经人该干什么又不该干什么,要他去当狗,还是给那样放荡狠毒的郡主当狗,他宁愿一死! 但若说悔,也是有的,悔自己高估了这群走狗的底线,悔没能看着瑛瑛出嫁,悔自己没能再多争取一些时间,没能打探到母亲的下落,不知她如今人在何处,又是否平安…… 喉头已被腥甜堵塞。 “哎呀行啦,这春和景明的,做什么呢。” 就在贺云铮意识几欲消散之际,一道轻慢婉转的制止声从院门口传来,像台上旦角儿的嘤嘤鸣啼。 刘召与陆通,还有满院下人闻声,立刻伏地行礼,落在贺云铮身上的板子也戛然而停。 贺云铮剩下的半条命几乎快被打没了,此刻半边眼里是血光,半边眼里是刺目骄阳,颤巍巍抬起眼皮。 第13章 满院都自下而上仰望这个步步踏来的女人。 春衫绛红,交映她点在额间的浓稠花钿,宛若幻境中的精魅踏入了人间。 贺云铮看不清她的脸,却记得她的声音。 她是他一切悲哀的开始,那晚之后,贺云铮每每因高烧陷入梦魇,恨极这人世之时,总会想到被洛嘉揽腰戏弄的场景。 怎会不恨!? 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明的响动,兀地一动,腥甜已然喷涌而出。 陆通的脸色瞬间白了:“大,大胆!” 洛嘉看着自己被血染红的鞋头,抬眸淡扫趴在地上的少年。 明明已经快要不行了,可那双眸子仍旧像攒着无尽的火焰,是宁可燃烬自己,也能拉着旁人一道赴死的决绝。 洛嘉突然笑了。 陆通怕得要死,世人皆道晋王脾性不定,难以捉摸,可只有府中之人才知,这位久居后院的永嘉郡主,行事作风比王爷骇人得多!疯得多! “郡、郡主息怒……小的,小的这就让人打死这刁奴!” 陆通哆哆嗦嗦,身旁人不敢动,他只能咬着牙自己过去拽起棍棒。 刘召自郡主来到后就敛容退到另一旁,此刻看了对方一眼,无言地叹了口气,心道蠢货。 棍棒抬起,遮蔽了落在贺云铮眼中的光,宛若要熄灭那簇火。 贺云铮咬紧牙,狠狠喘了最后一口气。 疼痛迟迟未落下。 洛嘉抬手,以指尖抵住陆通的手腕儿,似笑非笑: “行了,你真要在王府里动用私刑,打死他么?” 棍棒落地,陆通随之一道伏地哭求:“小的错了!郡主恕罪!” 众人皆哆嗦着不敢抬头。 贺云铮沾了血的睫毛和他本人一样颤抖得厉害,他难以置信,分不清此刻是现实还是幻觉,怔怔仰着头看向眼前人。 洛嘉蹲下身,看得出少年神志已然恍惚,或许已经认不清自己是谁。 再慢半个时辰,他就真的只能当一条死狗了。 她伸手,捏起他的下巴细细打量,向来不在意他满脸是血。 是,他们第一晚碰上时,他就被她抽得皮开肉绽,她何曾在意过? 她只是挺喜欢这张俊俏的脸,倔强的精气神儿,血越多,反倒衬得他越蓬勃好看。 “贺云铮,你要谢谢我,若不是我今日你就死了,知道吗?” “既是救命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我缺条狗,你来当,好不好?” 不远处的刘召闻言一顿,默然看向洛嘉。 原来郡主知道自己借故出来是来做什么的。 也是,她一向聪明,不可能猜不到。 那她直到此刻才出现,也不是真的为了救下贺云铮—— 给过棍棒,再给颗枣,才是训狗之道。 洛嘉捏着贺云铮的下巴,替他上下点了点头,终于重新露出个动人心魄的笑。 第7章 猫腻 郡主带着个濒死的少年回院,府里府外登时又暗暗掀起一番波澜。 但打听到少年就是那晚明面儿上“捉奸”的主角,府里府外略微知情的人又彷如吞了苍蝇,说不上是什么感受。 “又是赏春宴上的那个马奴?”外头人私下议论不止。 “谁说不是,要是个健硕的也就算了,十五岁当真很好吗?我瞧家中十五岁的弟弟,成日里无所事事吊儿郎当,只能瞧出一肚子火!” “没准郡主就是喜欢少年人那股子莽撞青涩?你弟弟当着郡主的面也不是吊儿郎当的模样吧。” “……我想都不敢想!” “也轮不到咱们想!走吧走吧,换一家看看。” 绣品铺子里的客人们说说笑笑,互相挽着手走出了店,出门时恰好与个小姑娘擦肩而过。 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那双本该灵动的眼眸好似蒙了层白雾。 她提着个小竹篮,杨娘子恰好从后院走出来,瞧见她来了,赶忙笑眯眯地走过去揉揉她: “瑛娘这么快便把绣品都做好了?叫人和我说声便是,哪要你自己过来,路上没摔着吧?” 小姑娘看着瘦弱,可面容清丽,闻言露出个柔和的笑,把竹篮抬起:“我已熟悉来铺子的路了,您看看可还行。” 杨娘子只好点头挑拣,瑛瑛稍稍扭身,目光追着刚刚那几个说话的人。 * 贺云铮两眼怔怔看向床顶,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出神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这里不是先前的大通铺。 雾蓝色的床帐将他笼在一片绵软的被褥中,屋子里有淡淡药香,熏陶得伤痛都好似不怎么明显。 贺云铮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平息了许久,终于攒足力气,抽着气儿从床上爬起来,一番动作累到气喘吁吁。 这间房不算宽敞,但打扫得干净,布置也细致,甚至还放了盆小青松摆设,明显不是下人房。 贺云铮的脸色不由凝重起来—— 他隐约记得,昏厥前,好像见到郡主了…… 洛嘉的脸刚出现在他脑海,他便毛骨悚然地摇摇头,企图把那一抹印象给摇散。 可不仅没摇散,忽而闻到阵不同寻常的馨香,加之身处这样一个陌生而精贵的房间,他心中的预感越发不妙。 贺云铮抿紧嘴唇,忍着周身酸痛一点点站起身,攀着墙壁和窗辕木板,慢吞吞走向门外。 第14章 看到门外的一瞬,贺云铮脚步止歇,最糟糕的设想成为了现实。 原先躺的应是书房侧间的小耳房,外头便是陈列讲究的书桌茶案,柜架上摆放垒垒卷牍。 最叫人呼吸滞涩的便是,洛嘉正侧对他坐在桌前。 矮桌上铺散着看不清的许多书本,洛嘉斜身跪坐,两腿往侧边交叠,绛紫色的蜀锦褙子被压出一道浑圆婀娜的弧度,露出半截比玉还白的脚踝,色泽反差鲜明。 贺云铮心中的无名火一瞬间又烧起来了。 是她……果然是这个毫无礼义廉耻的女人! 洛嘉一手撑额,一手提笔,正漫不经心书写什么,兀一侧目,才发现贺云铮居然醒了,还靠着一身倔强走到了屋门口。 “醒了?” 娥眉微挑,屋里照进来的太阳都跟着明艳起来。 贺云铮被抓了个现行,第一反应是——跑! 可惜,实力不允许。 刚想扯开大步,还没恢复好的后腰就狠狠拖了后腿。 贺云铮眼角一抽,整个人闷哼着往后载倒,如果不是一旁恰好有门框可靠,怕是要再躺几天。 饶是如此,他还是疼得站不起来。 洛嘉看明白了,不怒反笑着起身走来,盈盈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少年羞愤发红的面容上,俯身嗔怪:“跑什么,我又不是大老虎。” 她音色清亮柔美,贺云铮却听得上下牙关打架,记打记痛才忍住了没反驳:你不是还有谁是! 洛嘉不顾少年脸色莫变,径自伸手将人轻轻环住,声音又轻又软:“攀好门框,自己可起得来?” 贺云铮一怔,被柔软手臂碰到,浑身的寒毛几欲耸立: “你……!” “嘘,把力气用在别处,我扶你。”洛嘉如刚刚提笔写字一样漫不经心,稍稍用了些力气将贺云铮撑起来。 如她挥鞭子时一样,郡主虽娇柔婀娜,对少年来说仍旧充满压迫。 贺云铮脸色纷呈,唾骂的话已到嘴边。 刚要推开洛嘉,便见这娇艳的郡主抬眸冲他微微一笑,灵狐一般的眼眸里尽是意味深长: “我劝你想好。” 是再吃一遍苦,还是老老实实先受着。 贺云铮身体紧绷,面对高高在上的郡主,哪怕她此刻身边没带下人,一言一行仍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就算贺云铮一时挣扎讨了好,他冒犯了洛嘉,能有什么好下场? 同样的苦头,郡主的管事刘召已经让他尝过了,下场就是现在靠自己连站都站不稳。 大难不死,就很难股起再死一次的勇气。 他还有母亲要找,还有瑛瑛要照顾…… 洛嘉乐见贺云铮安静了,勾起嘴角不再说话,终于慢吞吞将人扶回了耳房。 坐下后,贺云铮死死低着头,终于沙哑开口:“小人愚笨,不知道郡主到底想要什么,是生是死还请给个准话!” 洛嘉转身慢慢倒了杯茶:“别动不动要死要活,先喝点水。” 贺云铮不想喝,可洛嘉的手不动,分明不是给他选择。 贺云铮唾骂自己被打一遍就怂,唾骂自己是个软骨头,满口牙几乎要咬碎接过茶水。 但洛嘉看得分明,他是僵硬接过水了,可到底没立刻喝下去,仍要留下方寸自尊。 洛嘉笑了笑,转身慢悠悠走到桌案边,拿了样东西过来,在贺云铮眼前轻轻一晃。 贺云铮一看,目光震颤。 卖身契,死契,一辈子为奴! 她竟毫不委婉,连让她的管事拿给自己走个过场都不用,直接自己拿过来! “我很中意你。”洛嘉一手提着薄薄纸张,另一只手虚撑着,气定神闲地看着他。 贺云铮脑袋里有什么炸开,再做不到和洛嘉虚与委蛇: “郡主明明一开始只拿我当个挡箭牌!赏春宴那晚我只是意外路过,也已经替您说谎掩饰了,否则别人都会知道,那晚最开始在您院中的是其他男人!” 洛嘉眯起眼笑出了声:“可我是郡主,谁规定了我只能有一个男人?就不准那晚我那你作挡箭牌之后,对你念念不忘吗?” 念念不忘? 贺云铮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反复张了几次口,次次哑口无言,俊朗的面容也比刚刚红了三个度,和窗外头盛开的花似的,被春风拂过枝丫颤抖。 ……就连洛嘉没有反驳他的话,承认了当时屋里另有其人都没注意。 “还是你是觉得这卖身契折辱你了?觉得我中意你,便该给你更多的宠爱和利益,而不是束缚?” 洛嘉压低声音,将身子凑近过来。 贺云铮呼吸一紧,鼻腔里的香气是她身上的香,满眼都是她艳丽的妆容与含情脉脉的眸光。 直到此刻他才恍觉自己早被这股子旖旎包裹,像被毒蛇早早缠绕盘踞在了巢穴里。 他想也不想地往后仰几寸,迅速反驳:“我没有!” 谁要她的东西?谁要她的宠爱! 初次见面她就坑害他,污蔑他名声不说,还鞭打了他半条命,他怎敢有所求!? “那你想要什么?”洛嘉黛眉轻挑,晃了晃手中薄薄的纸。 贺云铮眼中闪过一抹迟疑,随即垂下眼咬紧牙:“小人只想……安稳留在王府,把契书上的时间挨过去,然后拿着钱照顾妹妹长大!您的事我一个字儿都不会和旁人提,您不必因为担心这个……” 第15章 既然对方只查到他要照顾妹妹,他便能瞒则瞒,不提要寻母之事,否则多暴露一条目的,就是多让这人拿捏自己一处软肋! 洛嘉慢吞吞地哦了声。 “那简单。” 贺云铮一愣,便见洛嘉慢吞吞冲他笑起来:“只是我说了,我中意你,所以这一年,你就在我的别院里做事吧,我会让刘召和马厩那边打招呼,以后你就不用过去了,只用负责我一人的出行。” 不等贺云铮反应,洛嘉软绵绵挥了挥手上的契纸,好像真不打算继续计较了,起身朝外边走边说: “你先好好休息吧。” 贺云铮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居然这么轻易就让步了,更不知道她让步的结果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他不至于异想天开,觉得能得到郡主这样的人冲自己赔个不是,但他晕晕乎乎看着洛嘉走远,怎么都弄不懂,她怎么变得好说话? 那自己上次受得那些苦又是图什么!? 洛嘉自知少年在身后气得要呕血,她却不再回头,淡笑着走出屋。 阳光晴好,书房外的桃花盛开了满枝头,将屋子里带出来的药味儿稍稍冲淡些。 刘召侯在门外微微躬身:“郡主。” 洛嘉眨眨眼:“刘叔你看,事情还是有解决办法的。” 刘召知道她是指他为了堵住贺云铮的嘴,险些将人打死之事,顿时面有愧色:“是老奴莽撞了,” 他又迟疑,“但恕老奴愚钝,您真的中意这小马奴?” 洛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开步子,边走边反问刘召:“刘叔那日为何会想替我招揽他?” “因为此子虽犟但诚恳坦率,若能认郡主为主也是好事,也不必担心赏春宴那晚之事暴露。” 洛嘉笑看了眼刘召:“还有呢?” 刘召愧疚更甚,低头不语。 “还有刘叔你担心我再和世家权贵往来,会让兄长动怒责罚,所以想叫我养条狗解解乏。” 她说得太一针见血,刘召甚至面露不忍:“郡主……” “我知你不是怕事之人,也不是真想如此敷衍委屈我,只是担心我出事受罚,才会出此下策,” 洛嘉脚步站定,转身看向这位几乎可以说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笑道, “所以我这不是听您的了吗,左右那小马奴,确实还算合我心意。” 刘召喉头宛若被堵住,很久才压抑道:“郡主,实在不行您就回郡主府吧!都过去两三年了,没人再会记得先前那些事,若是再有人编排当年之事,打骂一顿长长记性也行,总好过在这受王爷……管着。” 最后两字,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轻颤抖。 旁人眼里,刘召是这府里最有权势的管事,除了见几位主子,他在下人中几乎无人敢招惹。 却不知,他此刻哽着喉咙,就像个心疼孩子却无能为力的长辈。 洛嘉笑容微敛,颇为认真地问道:“我若开口要走,刘叔您能跟着一道走吗?” 刘召抿唇不语,答案不言而喻。 他早年是戴罪之身,充入奴籍,被郡主的母亲好心收留进王府,得以关照数十年。 但若没有王爷发话,他只能是王府的管事,就连郡主出降后,驸马和大丫鬟相继意外横死,外头风言风语一片混沌,处处戳骂是洛嘉磋磨死了身边人,排山倒海都是编排,他也只能直愣愣看着,夜夜跪求侧妃在天之灵保佑她的女儿。 “老奴不走,郡主也该能照顾好自己。”刘召近似恳求。 洛嘉笑着摇摇头。 哪怕她什么都不要了,晋王秦恒,他的兄长,真的会松口放她走吗? 旁人只看到她受到的荣宠,她的跋扈,刘叔知道,她只不过是把狐假虎威作到极致。 而刘叔又不知道,她忌惮秦恒,绝不仅仅因为对方对自己的管束。 洛嘉轻声道:“刘叔您不要再替我筹谋了,我肯定要留在王府里。” 她既来了,就要有所收获,带不走珍视的亲人,便要带走当年郡马和她身边那么些人意外丧命的真相。 左右她孤家寡人,薄命一条,多的是韶华相耗。 刘召自知无法劝动洛嘉,长长一叹后点头:“老奴明白了。” 半晌,他又道:“老奴简单查了查那小马奴,赏春宴那日他出现在别院外,好像确实是巧合,周围共事的人也没提到他有异,但老奴仍是放不下怀疑……” “怀疑是正常的,他受了那样大的屈辱都不想着逃跑,仍要留在府中,肯定有猫腻,” 洛嘉想起少年说话时既委屈又隐忍,还拙劣地掩藏起他的别有用心,不免再次觉有趣,笑容也变得炽烈许多, “他最好别有目的,有目的才能坚持下去。” 第8章 召见 洛嘉没给贺云铮反口的机会,贺云铮醒了当天下午,他的身契就从马厩被送进了郡主别院。 听丫鬟们私下偷偷笑着议论,那身契简直像彩礼单子似的,还被放在个红托盘里呢! 贺云铮面色铁青,气到发抖,浑身寒颤! 但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反抗,贺云铮在最初的悲愤、绝望、妄图改变现状后渐渐冷静下来。 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想也是,堂堂郡主,要什么不是呼之即来? 区区小马奴,陆通那种马屁精知道了,恐怕只恨自己已经身在郡主别院,不然定会把他拾收拾打扮好,一卷被子抬进来。 第16章 他握紧拳头认清,自己已经在屋檐下了,只要不违背自己的本心,不做有损德行的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天将降大任 于……于一个人,肯定是要吃苦的,他只是人身受困,洛嘉起码没饿他冻他,也没有…… 他摇摇头,把更荒唐的念头挥出脑海。 如今局面,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他如果一再死犟,旁人看来,充其量只会笑他一句不识抬举,鞭子打下来,只会在他身上。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又非勇士,哪受得了多次磋磨,想到自己进王府还有很重要的事,贺云铮额角突突地纠结了很久,终于咬牙接受了现状。 第一道心防卸下,贺云铮对着别院里的其他人和事也不再抱有敌意。 论做事,他认真勤勉,从不耍小聪明偷懒,这也是马厩那些老油条看不惯他的原因之一。 “这就是郡主的车辇了,每日须得清理打扫,木辕之类也要仔细检查,万不能让郡主坐上蛀损的车,盖头上的帷幔若是沾了灰更要及时换下。” “平日出行,郡主不用马厩里的马匹,别院中自有两匹照夜玉狮子,但旁的侍卫若要用马,自然不能用这两匹,得你去马厩调度。” “白日须得照顾仪态,夜里出行则记得要缀上灯笼,免得被冲撞……” 嬷嬷站在停放郡主车辇的棚子下,把郡主出行的相关事宜一板一眼交代给贺云铮。 少年身子刚刚养好,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他没有丁点儿倦怠推脱,闻言反而有来有回和嬷嬷询问起详细。 原本有些看不上贺云铮的嬷嬷顿了顿,发觉这少年似乎并没有仗着传闻中郡主的赏识就自命不凡。 小白脸的传言看来不是很真切,后面贺云铮问什么,她都心平气和地解答了。 “多谢嬷嬷提点。” 贺云铮认真道了谢。 他年轻不大,个条抽得还行,面容俊朗神态也端正,哪怕不刻意奉承,也能哄得年长女子舒心,嬷嬷看他这幅模样,忍不住舒心。 她便多提了两嘴:“按照往年习惯,郡主近来大概都不太会出门,你只需日常做些检查,有不懂的再来问我就行。” 贺云铮忍不住松了口气,随即仿佛想到什么,又问:“我每天把这些事都做完,就能休息了?” 嬷嬷顿了顿,想起听到丫鬟们说,马厩里的老油条们看这少年不顺眼,恐怕贺云铮在马厩就没好好休息过。 她叹了口气:“是,如果刘管事和郡主没有旁的安排,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就行。” 贺云铮眼眸亮了亮:“多谢嬷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嬷嬷:“……” 这都什么跟什么。 贺云铮没意识自己又乱用词了,他只感慨,如果不出意外,留在郡主别院老老实实当差好像也不错。 先前在马厩,他起早摸黑都忙不完差事,好不容易赏春宴那天,陆通怕他不懂规矩坏事,给了他一天空闲,他才找到机会在王府别处转悠转悠,想四下打探母亲当年之事。 可运气不好,恰巧就是那天,他路过郡主别院外……最后落到了郡主手里。 想到这,贺云铮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僵。 算了,起码现在看来,这道坎已经跨过去了。 似乎是为了应证贺云铮给自己的心理暗示,他痊愈之后,在别院里也来回忙活了好些日子,实则每天都做了最坏的打算,可郡主却好像忘了他这个人,再没出现打搅过。 难道她真说到做到,把自己安排进别院忙差事就心满意足? 贺云铮想不到别的理由,既高兴又有点迟疑。 可很快他努力说服自己,好事儿就是好事儿,自己在这瞻前顾后,难不成还希望对方对自己念念不忘? 绝无这种可能! 是夜,贺云铮从房里走出来。 现在他身体好了,刘召也没多和他客气,直接让他和其他下人一道住进了别院的倒座房,与其他下人们一道,反倒让他自在许多。 同院的人瞧见他,打趣问道:“云铮,又去检查马房啊?” 几日相处,别院的下人们也都大致摸清贺云铮的为人,知道他是个勤恳老实的少年,虽是长得俊俏,但也没有恃宠而骄。 在郡主手下谋生活都不容易,所以彼此间的关系比外头人要和善不少,这倒是贺云铮一开始没想到的。 他便语气缓和,挑了个中肯的理由:“今晚没月亮,我怕后半夜要下雨。” “去吧去吧。”旁人也笑。 等到贺云铮离开,屋里突然有人叹了口气:“真是个一根筋的小屁孩,你说他要是向郡主撒个娇,哪用得着这么晚还去忙活看棚子?” 旁人笑:“你这话怎么酸溜溜的?之前谁还说,郡主心狠手辣,被她看上的没几个好?” “嘘!话可不敢乱说啊,我那也就随口瞎扯的,真要是被郡主看上,肯定还是好处更多!” “也对,外头想攀上咱们郡主的人多得都数不清,别的不说,今天傍晚我回府还瞧见门口有个书生抱着副画一直在转悠,八成又是个自荐枕席的,也不知道刘管事会不会放人进来。” “哎,你看看!云铮但凡稍微多点儿心眼子,哪还有外头那些狂蜂浪蝶的事儿?我要有他那张脸,我往郡主屋门口一摊就不起来!” 第17章 “就是就是,还是年轻了!” “年少不知郡主好,错把骨气当成宝!” 为数不多和贺云铮年龄相仿的仆役倒是替他着想,一个叫阿顺的年轻人乐呵着打趣,让大家都别说了,免得云铮回来又绷不住—— “也不看看你们这些老菜皮,郡主能看上就有鬼了。” “呸,不说了,伤心。” 贺云铮当然不知道背后的话题已经扩散成什么样了,他规规矩矩检查过棚子,目光环视了眼周围。 马房在郡主别院的西边角落,离洛嘉住的曦照阁隔了一道连廊,对想凑近主子的人来说不是好地方,但对贺云铮,他扭头看向另一边,却满意于这里很方便,两三步就能踏出院子。 这些天,他每天探索一点,终于自认为悄无声息地把别院都摸索清楚了,等到明日他忙完手上的活,或许就能从容不迫地走出院子,去到府中别处。 他心情好起来,给两匹还没休息的玉狮子添了些干草,轻轻揉了揉它们的脑袋。 这两匹马性格温顺,才两三天就已经和贺云铮相处得很好,见状也亲昵地与他蹭了蹭,安静地看他忙上忙下把棚子都整理好。 贺云铮留在王府里别有目的是真,做事认真勤勤恳恳也是真。 回去的时候,没想到天还真下起了雨。 贺云铮皱起眉头,他进府笼统就拿了三件下人服,遭了两次灾,每次损一件,现在身上是他最后一件完好的。 下雨难干,他不想明天一整天穿着湿阴阴的外服。 思前想后,他只能放弃小路,从连廊绕回去,一路上都在默念祈祷,别叫郡主瞧见他。 可他的运气一向不好。 春雷阵阵轰在头顶,曦照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丫鬟小心翼翼端上茶水,却因放下托盘时,恰好天幕闪过电光将她吓得一惊,叫托盘落桌,乒乓惊响。 丫鬟瞬间惨败了脸,伏地哭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洛嘉坐在刘召对面手执白子,面色古井无波。 可刘召看得清,从第一道雷响起,她的指尖就一直在发颤,连着下错了好几步。 刘召将黑子放回棋罐,把茶水端起递过去,边低斥了声丫鬟:“笨手笨脚能做什么,滚下去。” 丫鬟连连告退,洛嘉这才抬头,从刘召手中接过茶杯。 “刘叔,今日外头是不是来了个想献画的?” 刘召一愣,便听洛嘉轻饮过后淡声道,“去看看人还在不在吧,在的话就叫进来。” 刘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可耳畔雷声轰轰,犹豫许久,他点头应声。 巧就巧在刘召起身,他身后的空缺露出来,叫洛嘉抬眸便瞧见了对面连廊下绕路的贺云铮。 洛嘉:“……” 少年被淋了半身雨,脚步匆匆略显狼狈,可绷得紧紧的脸蛋倒是依旧俊朗,目光清澈,引人瞩目。 刘召注意到洛嘉的眼神变化,刚转身看到贺云铮,就听到洛嘉的语气里徒添了几分轻快: “把云铮也叫来。” 于是贺云铮还未反应,便被突然出现的刘管事堵在了连廊中央。 贺云铮:“……刘管事。” 刘召一看他那副绷得紧紧的犟种样子就不满意。 可郡主不让自己过多插手,否则这种没调教好的奴才,他是绝不可能让对方直接去伺候郡主的。 刘召面沉如水:“郡主传召,走吧。” 这种乌云蔽月狂风暴雨的时候召见? 贺云铮身子一僵,想起他们初见那日,也是这种天气,脑海中的轰鸣顿时比天雷更炸裂。 刘召不在乎他什么心情,下巴抬抬,身旁侍卫一左一右直接把贺云铮拖往曦照阁。 贺云铮面色涨红,觉得自己像早时候村里人在瓮中逮到的鳖! 他甚至听到刘召边走边吩咐侍卫—— “我不在时,他胆敢有忤逆郡主的举动,直接将腿打断。” 贺云铮心中愤慨,刚想谴责这种强取豪夺的流氓行径,还没出口唾骂,又听刘召妥帖安排: “还有,灯烛再添一轮,切莫让屋里暗下来。” 贺云铮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提到了洛嘉面前。 他衣袍尽湿窘迫至极,和明艳矜贵的郡主一站一坐对比鲜明,被她勾唇端详着,仿佛是条从街角套过来的落魄野狗。 但哪怕是只小狗崽,没驯服的时候也有他的脾气。 洛嘉饶有兴趣地看着浑身紧绷的贺云铮,他被带进曦照阁后就硬杵在正厅中央,除了被刘召临走前提点请安,叫了一声拜见郡主,之后便一言没发。 衣摆滴滴答答落着水,把他周身一小片地板都浸湿了。 少年死死低着头,洛嘉坐在矮桌后方抬眼看去,依稀看得到他疯狂颤动的眼睫。 ……看起来很好欺负。 也是这会儿,洛嘉才发现自己因为观察贺云铮,竟然忽略了刚刚的几道落雷。 第9章 献礼 洛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将指间的白子放回棋罐: “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出来都不带把伞吗?” 贺云铮硬撑着恭敬:“小人出来的时候还没下雨。” 洛嘉哦了声:“那你出来做什么的?” 贺云铮顿了顿,下意识以为洛嘉发现了什么,悄然看向对方,声音也不如刚刚有底气: 第18章 “怕下雨,所以去马房看看玉狮子和车辇,把棚子遮遮好。” “猜到要下雨,怎么还不好好照料自己?” 她轻轻托腮,玉臂从瑰红色的水袖下露出,白得晃眼。 贺云铮赶忙垂下眼,喉咙梗着编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他只是借口天要下雨才出来的,提前根本不确定是不是真的会下雨…… 贺云铮清楚自己有所隐瞒,绷紧了身子,整个人恨不得埋进曦照阁的地板下面。 他不喜欢、也不习惯说谎…… 好在洛嘉并未追究,只笑了笑:“行了,我又没怪你,只不过是心疼你淋湿。” 贺云铮眼皮一跳! 洛嘉放下手,吩咐一旁随侍的小丫鬟带贺云铮先去换身干爽衣服。 换衣服总会让人联想到一些风月荒唐,贺云铮眉头微皱,刚想抗拒,门外传来声十分明确的刀刃出鞘。 被刘召吩咐看好他的侍卫似乎闲得无聊,大拇指顶了顶刀鞘。 贺云铮:“……” 洛嘉好整以暇地自己与自己对弈,落下一子。 等到贺云铮换好衣服出来,她侧目看去,露出显而易见的满意。 一身细布白袍衬得他长手长脚,压边的腰带紧束,宽肩细腰更是被勾勒一览无余。 少年人多单薄,可许是贺云铮近几年来忙于劳作,身姿比文弱书生要结实笔挺点儿,但又比不上那些自小锻炼的武将,整个人便会有种难折却又堪折的矛盾青涩。 意识到洛嘉饶有趣味的打量,贺云铮脸涨通红,垂在两侧的拳头紧紧握住。 他心跳很沉,扑通扑通,和外头的雷声混在一块。 洛嘉瞥了眼外头的狂风暴雨,慢吞吞坐直了身子,冲他招招手:“过来。” 身后的小丫鬟赶紧退开几步,贺云铮无可避让。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也不知道自己同手同脚的样子落在旁人眼里十分滑稽,就连洛嘉都忍不住以手掩唇。 小丫鬟们偷偷看向郡主,心中有一丝丝诧异。 雷雨夜,曦照阁里头一次不那么紧张。 “坐吧。” 洛嘉抬了抬下巴,贺云铮抿紧嘴唇,坐到她对面的软垫上。 他唾弃自己屈于强权,可心中另一个声音又在微弱辩驳: 主家赏赐不能推辞,换件衣裳和赐座其实也不算什么事儿。 作为个男子,万一郡主真的没别的打算,自己瞻前顾后反而难看。 但之后呢? 棋盘上黑白子你挡我我挡你,贺云铮乱看一通,觉得自己就像被围剿的黑子,跑也跑不掉,跳也跳不出。 任他想破脑子,都觉得洛嘉此举是在迂回,她后面肯定就要开始想方设法套路自己,折辱自己了! “会下棋吗?” “不可……!” 洛嘉才刚开口,早快紧张傻了的贺云铮下意识就送出了推拒! 洛嘉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丫鬟们原本因着雷雨天,心里还有点没谱,却没想到能看到这种场面。 可既郡主都被逗笑了,她们也忍不住,一起跟着暗暗发笑。 哪里来的蠢小子! 贺云铮十分窘迫,硬撑扯回话题:“会……一点点。” 这倒有些超出洛嘉的预料。 本以为贺云铮不会,她好再逗弄逗弄,如此便只好点点头:“那我们重下一局。” 贺云铮求之不得,如果只是来陪着下下棋,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外头雷声依旧,不知何时能停,洛嘉却因眼前少年纷呈变化的脸色而被吸引了注意力,看着他一点点收拾棋盘,神色拘谨却认真。 等到落子时,洛嘉鲜少生出抹怜爱心态,给了贺云铮白子。 “你先来。” 贺云铮捧着棋罐迷迷糊糊,记忆里母亲好像是教他黑子先行的。 不过无所谓,郡主看起来也就是打发时间,他认真点点头,拿出棋子,郑重下了第一步。 落子天元! ……洛嘉抬眸看了眼贺云铮。 少年好像没觉得哪里不对,神色坦然且严以待阵。 洛嘉的指尖在棋罐里轻轻拨弄,明白了。 会一点点,五子棋。 洛嘉也不点破,顺着对方的路数边下边问:“谁教得你下棋识字?” 贺云铮顿了顿,紧绷的神色少有露出抹温和:“是小人的母亲。” 洛嘉了然,原来家人有人有些学识,怪不得能起出贺云铮这般名字。 “她怎么教得你?” 说来话长。 贺云铮松口气,庆幸洛嘉挑了这种可以说很久的话题,放平了心态,把母亲自幼教导他的事儿挑拣着说给对方听。 他打小就没爹,母亲便一边替人干活一边把他和妹妹拉扯大,但凡有空就会用树枝在泥地上教他们认字,逢年过节东家发了赏钱,还会积赞着给他买启蒙的书。 “都是些什么书?”洛嘉纤瘦的指尖轻轻摩挲黑色棋子,语气也不禁轻缓。 贺云铮认真回答:“三字经。” “还有呢?” “……没了,”贺云铮声音弱下去, “三字经没好好学,才学了一半,母亲就……” 他声音弱了下去,似是有不愿多提之事。 洛嘉:…… 第19章 果真是半吊子,怪不得小小年纪一身傲骨,冥顽迂腐。 洛嘉看不上那些仁义光大的教导,却也不至于当着这种好气氛调侃对方,特别事关逝者。 她伸手捻棋,堵死贺云铮的一条活路:“那你想继续读书识字吗?” 贺云铮眼中倏然亮起希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洛嘉。 美艳的郡主噙着笑,像给他拢织了一张漂亮罗网。 “我可帮你。” 贺云铮幡然醒悟,告诉自己天底下没有吃白食的好事儿,如果满口答应,洛嘉说不好会不会以此为诱饵,让他越陷越深! 他纠结了很久,自以为气势磅礴地重新落子,再劈蹊径: “多谢郡主好意,但小人如今也不像小时候蒙昧,可以自行买书学习!等到学有所成,会来和郡主报喜的!” 旁边小丫鬟听了都翻白眼—— 这傻子…… 洛嘉嘴角笑意淡下去。 棋盘上黑白子错落复杂,看起来缠斗激烈,可下一步她看似随意落下一子,已然连成五星。 贺云铮愣愣,还,还有这一步呢……他都没发现。 这会儿,外头雷声已小,可暴雨瓢泼,挥挥洒洒密不透风。 贺云铮心中突然升起个不可置信的念头——刚刚那么久,该不会是郡主刻意让他的吧? 结果自己说的话让郡主不开心,她直接不装了。 气氛略显凝滞,贺云铮刚放松下去的情绪又紧绷了回去。 但幸好刚出去一趟的刘管事恰好回来,打破了这份尴尬。 刘召将蓑衣交到小厮手中,领着个青衫青年走进大厅。 “郡主,人带来了。” 贺云铮刚想起身站到一旁,便听身侧扑通一声—— “草民范咏谦,拜见郡主!祝郡主福德安康!阆苑春永!” 与这声拜贺相比,外头的雨声都弱了下来。 贺云铮震惊扭头看向这人,脑海里还有余音发聩—— 什么阆苑?什么春永? 可他很快发现,屋子里失态的只有他,除他之外,旁人好像都习惯了。 他顿时有点儿窘迫,低着头很快绷着脸站到一旁。 本想一走了之,但没行礼就走好像会被抓住不妥,但行礼…… 他看着面前这个叫范咏谦的五体投地,对比之下,轻了好像有点丢气势,重了……实在有些拜不下去。 如果郡主能直接发话让自己下去就好了,贺云铮不做希望地想。 可洛嘉自这两人进屋后就没再看贺云铮,自然也接不到少年别扭的心思。 她目光平静地打量对方:“就是你,今日下午便在府外徘徊?” 范咏谦激动万分:“回郡主的话,是小人!” 洛嘉笑了笑,看向刘召:“刘叔,在哪儿找到的人?” “仍是府外。”刘召面色恭敬。 贺云铮一愣,意思是说,这人冒着这么大的雨都不肯离开,就为了……得见郡主一面? 洛嘉也明白过来,眸色微深:“抬起头来。” 那青年深吸口气,终于被准许抬头,激动无比地看向面前的郡主。 不得不说,此人面目俊美,比起还未长开的贺云铮,更有一股读书人的风流倜傥。 而且贺云铮越看越觉得眼熟,自己是不是曾在哪里见过这人? 没等想起究竟为何眼熟,贺云铮猛然意识到,这人该不会是来……!? 洛嘉红润的唇勾起。 “怀里带的什么?” 她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如贺云铮伤重醒来那天看到的,整个身子慵懒依在矮桌上,似乎有些期待地撑着下巴。 范咏谦高兴地几欲哭出来,忙不迭抽出怀中画卷摊开: “是草民于街头见郡主尊容,惊为天人,流连难忘,三夜未眠所作之画,草民更购置了玄金墨在画旁书写洛神赋,希望得见郡主一面,敬献此画!” 他把画收得妥帖,哪怕自己外衣被淋湿了,画卷依旧干爽。 贺云铮觉得自己杵着尴尬,这人说话文绉绉,一句话里有三四个词儿绕耳朵,但他瞥见对方展开的画,一时间又有些惊艳。 画得真好,哪怕他画笔都不会拿,也知道这人把郡主画成了仙女,在水面上飘飘欲飞。 洛嘉随意看了眼便挪开视线,转向那首洛神赋。 “玄金墨贵重,你倒舍得。” 范咏谦笑露白牙:“在下不才,曾是去年中第的举人,俗物小有,为了郡主,一切皆值得!” 贺云铮怔愣,这是个举人? 饱读诗书身居功名的人,居然也……? 他说不出那个很无耻的成语,大意就是不要脸想让郡主垂怜他。 贺云铮心里涌起复杂,原先他以为能主动讨好郡主的,最多是些没本事的纨绔子弟…… 不料,洛嘉突然看向了一直没做声的他。 洛嘉笑吟吟地撑着下巴:“云铮,你去把画拿起来,读一遍洛神赋给我听听。” 一时间,屋子里的目光全落到了他身上。 范咏谦看他充满不解,可扫量几眼后,突然发现,这小仆虽好似有几分桀骜,但抛去举止,长得倒真是俊朗绝伦! 他的目光里顿时升起浓浓的忌惮! 第10章 洛神 贺云铮愣了几个眨眼,脸上浮出一抹窘迫。 第20章 刘召暗暗看他,径自将画卷捧起,走过去重重塞进贺云铮手中,目光坚定。 有如千钧! 贺云铮尴尬不已,这画又不是自己送的,干嘛让自己读? 稍稍抬眼,献画的范咏谦都快把他瞪出个洞了。 没办法,他只好忍着复杂低下头照读——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曰……” 曰了半天曰不出个下文,脸色慢慢涨红。 范咏谦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暗瞪他一眼,又故作谦和地提点:“曰宓妃,此处与浮云的浮同音。” 说完,他赶紧看了眼郡主,生怕惹郡主不喜,但只看到一双盈盈笑颜。 范咏谦心里有数了,脸上笑容更灿烂。 贺云铮绷着脸点了点头,只能继续读下去。 但这首洛神赋和范咏谦说话一样,隔一会儿就冒出个生僻字,他根本读不通顺,一路磕磕盼盼窘迫至极。 他甚至开始怀疑,郡主让他读这个,是不是故意想看他出丑……? 但这个想法冒头不久,洛嘉就叫停了他。 洛嘉妆面浓稠,姿容懒散,浅笑的神态看上去没有丁点儿刻薄嘲弄,只有宠溺。 她接着贺云铮的断续,缓缓吟诵起后面半篇。 阁楼外风雨大作,阁楼内婉转若鸾鸟鸣啼。 半卷诗赋半卷画被风刮得微微起舞,丹青仿若已从纸上显迹,洛神幻化成了眼前的洛嘉。 瞧着这样的场景,贺云铮面色有一瞬恍惚,好像重新认识了这位放浪不羁的郡主。 等洛嘉吟过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范咏谦却早已泪流满面! 不等贺云铮想明白这篇赋到底在说什么,范咏谦重新伏地跪拜,哽咽赞颂:“能得郡主今日赏读鄙人字画,死亦心甘!” 贺云铮:“……” 他被震得回过了神,硬撑着腹诽对方太过了,有本事真让他受洛嘉几鞭子,看他还甘不甘。 但事与愿违,郡主没赏对方鞭子,而是赏了对方在曦照阁留宿。 除了范咏谦和贺云铮两人,大厅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习以为常。 范咏谦瞠目之后大喜过望,就差在脸上写满请郡主垂怜! 贺云铮则是大受震撼。 十五岁的少年不至于不通风月,不然也不会忌惮洛嘉那么久。 因为他们俩初见,郡主就用极其暧昧却残酷的法子把他折磨得快死,故而他心底里一直隐隐惧怕并厌恶对方。 但他也是才知道,原来真有这么多人挖空心思,都想得到郡主的青睐。 洛嘉瞥了眼发怔的少年,轻声吩咐刘召将人送回去,再命丫鬟带范咏谦先去梳整沐浴。 她明明没说多余的话,贺云铮却敏锐地察觉到,他成了多余的人。 他顿了顿,迅速收起心中杂乱飘散的思绪,沉着脸跪拜离开。 刘召回来时,外面的雨声小了,可仍旧淅淅沥沥听得人意乱纷烦。 洛嘉还在大厅观赏那副字画,哪怕对方心思不纯,也不能否认画功了得,字迹隽秀,人也好看。 “郡主,人送回去了,也去马房边查探过,如他所言,仅仅照料了下玉狮子和车辇。” 洛嘉笑了声将字画合上:“胆子真小。” 刘召未笑,迟疑片刻低声问:“郡主还要去见那位范郎君吗?” “当然,都折腾了这么久,不去不是浪费光阴吗?” 洛嘉笑容明艳,直到进到房内,问对方,可是郑雪澄让你来的时候,仍旧动人心魄。 范咏谦原本泛红的脸颊猛得变白,沉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郡主慧敏,什么都瞒不过您。” 洛嘉一哂,眼尾如同带着钩子:“和我慧敏无关,只是你长得同郑郎很像,如此巧合让我不得不多想。” 范咏谦闻言又涨红了脸,原本他满心欢喜地坐在床边,虽然有些羞愧自己姿态低廉,可一想到能与梦中神女共度良宵,便什么都不觉了。 但此刻,他羞愧异常,才反应过来可能郡主一早就看明白了,她宽宥自己,可能也是看在这张脸上。 洛嘉不以为意,轻轻坐到榻边看他:“他让你来做什么?仅仅带副字画来讨我开心?” 范咏谦抿了抿唇,如实回道:“郑大郎君说,那日一别,郡主多日不曾给到消息,担心郡主在府中受了王妃或者旁人的委屈,所以叫草民找机会进来看望郡主……” 洛嘉眼眸微动。 这人是个懵懂的,不知道郑雪澄所说的那日是哪日,只照葫芦画瓢地传话。 但郑雪澄聪慧,见不到自己,便挑个同他长得极像的人来传话,不用开口便将意思传达得一清二楚。 范咏谦见洛嘉久久不语,忍不住偷偷看了眼:“郡主……” 洛嘉抬眸看他,粲然一笑:“行了,我又没怪你。” 她就是有这种本事,轻轻一个笑语就好比无上恩赐,让人只觉得被宠溺照拂,热泪盈眶。 但洛嘉的宠溺也点到为止:“你就在此好好休息,明日会叫管事将赏赐给你一道送出府。” 范咏谦差点没反应过来,眼看洛嘉拂袖起身,从眼前离开,他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对方……的衣袖。 再迫不及待,他也知道不能轻易冒犯郡主。 第21章 范咏谦哑声急问:“您,您不……” 不留下吗? 洛嘉脚步停留,侧目看了眼他的脸,忽而笑了。 她抽出衣袖,轻轻拍了拍他清俊的脸蛋:“你来得不是时候,我不喜欢雷雨天。” 哪怕是郑雪澄亲自来了,也是一样的待遇。 雨下整夜,直到破晓时分才绝了尾巴。 空气里湿漉漉的满是青草和泥巴味儿,和氤氲了数日的花香对比,别有一番清新。 下人们从屋里出来,各个深呼吸伸懒腰,精神极好,少有的瞧见贺云铮眼睛下面有一圈青灰。 阿顺打趣:“云铮昨儿没睡好?” 贺云铮抿了抿嘴唇,略显烦躁:“昨晚雨下那么大,还有猫在屋外面呜呜叫,吵得慌。” 旁人哄笑:“这大春天的,你管天管地还管猫儿发情?” 贺云铮哽住。 旁人挤眉弄眼撞了撞他胳膊:“你这是什么高级的骂人?讽刺昨儿被郡主召寝的那个?”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夜过去,有人留宿郡主别院的事儿已经传遍了,自然而然,贺云铮“失宠”的消息也随之而来。 大家心里门儿清,感叹只有这蠢小子还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贺云铮赶忙摇头道不敢,费老大劲儿才揭过话题。 可等人散了,他心里却止不住嘀咕,真侍寝了? 他没来由地绷着脸,心想真不值钱,上赶着献画献字就为侍个寝,白瞎了一身功名。 可他又止不住想起风雨大作中,洛嘉轻倚在矮桌前吟诵洛神赋的场景。 虽然到后来他一个字儿都听不懂了,但不妨碍他觉得,原来洛嘉也不是个只贪图享乐不学无术的放荡郡主,她懂学识有才情,被举人比拟成洛神也有道理。 那她说能帮自己读书的事儿是不是也…… 贺云铮顿了顿,回过神狠狠站定脚步,低声怒斥自己软骨头! 一边瞧不起姓范的,一边又和他一样心怀不轨,算什么男人! 而且都下定决心只老老实实办差事,离郡主远点,又有什么脸再去肖想对方施舍好处? 他福至心灵想到句话,想到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不能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幸好那晚过后,曦照阁没再传来别的消息,底下人便也不再拿这些话题开玩笑。 本来就是,和自己无关的事,到了嘴边还能说叨两句,否则大家伙都忙着呢。 贺云铮也松了口气,只是之后每次路过曦照阁,都会下意识忍不住侧个眼神过去。 等回过神,他又义正词严的告诉自己,只不过是得郡主赐了身衣服,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罢了。 绝无二心! 时日一晃,清明之前,也到了贺云铮每月一次的外出时候。 上个月他被郡主赏了鞭子,在床上烧得昏天暗地,连消息都没能递出去,还是后来才托人给妹妹带了信,告诉她自己这个月一定出府看她,故而绝对不能食言。 但没想到,他还没去找刘召告假,刘召反先来找他了。 “明日?”贺云铮望着外头明月高悬,艰难重复了下时间。 刘召皱眉,语气严厉:“你在院里得了这么些日子的闲,好容易叫你出去一趟,还要推三阻四?” 贺云铮哽了许久,只能闷闷说声不敢,但答应妹妹的事也得有个交代,他只好小声问:“只是小人原定明日出府去看妹妹,管事和郡主安排得急,没法儿更改的话,小人能不能换个时间,后日出府?” 刘召看他,冷哼一声也算答应了。 等人走后,贺云铮无奈叹了口气,只能先去隔壁屋请旁人帮忙,托他们明日能出府的先给妹妹带个信,告知自己后日再去看她。 一通兵荒马乱,贺云铮这夜又没睡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儿梦里又听了半宿猫叫,早起又是一对青黑的眼圈。 他牵好两匹玉狮子跟其他人一道出了门,在府外等候许久,终于等到洛嘉姗姗来迟。 她今日发髻简单,只用一根水色玉钗挽起单螺,披风里头隐隐露出月牙浅色的衣袍,似乎也不繁复,只有修长的颈脖边,系着圈贺云铮叫不出名字的毛茸茸的披风围脖稍显贵重,叫她整个人好像从雪里走出的仙灵,冰雕玉琢。 贺云铮头一次瞧见这样的洛嘉,还没回神,刘召皱眉瞪了他一眼:“杌凳!” 第11章 出游 他像被针刺了似的收回视线,窘迫地低头蹲到马车边,将杌凳扶稳妥,等主子踩上来。 他心中还有几分复杂和震惊,自己刚刚难不成是因为她好看……看傻了? 洛嘉便瞧见个俊瘦少年跪蹲在视野中央,紧垂脑袋,双臂挽起袖子牢牢稳着杌凳,像每个忠诚的仆人一样等候她的到来。 虽然穿得破旧,衣料的边角还磨出了线头,但因平日里要照顾两匹玉狮子,把粮草搬来搬去的,他身形被锤炼得十分匀称好看,手臂修长结实,肩背也挺拔宽阔。 洛嘉扫了一眼,目光上移,盯住他露出来的耳尖……悄然泛着红。 她凝眸片刻,忽而轻轻笑了下。 她不在意听到笑声的贺云铮会是什么反应,径自提起裙摆,从对方面前踩上杌凳坐进车里。 只在进入帷幔时稍作停顿,看到了少年垂下的脑袋,拧得紧紧的眉头和满脸通红。 第22章 一脸人尽可欺的倔强样子。 郡主出行,车队人员再精简也浩荡。 驾车倒是可以让刘召或者侍卫来,但贺云铮这个养马的却不得不跟在车队后头一路随从。 眼看车队出了城,他升起狐疑,郡主是打算趁清明将至,出城祭拜? 他难免想起曾听说过,郡主之前有过一个郡马爷,可那位说不准是不是没受住磋磨,婚后不久人就没了。 这些都是捕风捉影的闲话,但三人成虎,说得多了信的人也就多了。 贺云铮抬眼看了看前头的马车,心思复杂,如果洛嘉是要去祭拜那位曾经的亡夫……倒还显得她念着旧情,不至于太荒唐。 但世事难料,没有太荒唐,只有更荒唐。 就在贺云铮人小心思重,觉得郡主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时候,前头领路的侍卫轻车熟路,领着辇驾行进了一处郊外的马场。 微风和煦,马儿恣意轻跑,不远处的欢声笑语随风飘来。 贺云铮:“……” 是他年轻了。 车队停下来,洛嘉被人恭敬地请去这片马场的阁楼上座。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纵情洒脱的年轻人们也收到了郡主驾到的消息。 “吁!” 荥阳郑氏的嫡子郑叔蘅勒停身下的枣红马,满是笑容地扭头看向同行的李相思。 李相思是昭宁长公主的女儿,亦是同他的青梅竹马。 今日趁马场开放,他特意请示了长公主,约上相思一起出游。 没想,相思刚叹着气驾马过来,说着你跑太快啦,郑叔蘅就看到了在她身后不远进了马场的车队,前头挂着一个大大的洛字。 因着洛嘉有郡主封号,在外亦有郡主府,所以她不用王府的辇驾。 郑叔蘅脸上的笑容瞬息沉下。 李相思自然见到,跟着回头看了眼,咂舌道:“洛嘉表姐……?” “她算什么表姐,又不是王爷的亲妹妹!”郑叔蘅板着脸下意识反驳了一声。 李相思顿时气比他还大:“你同我犟什么,有本事你去同王爷说啊!” 哪怕她知道郑叔蘅是因为他大哥的事看不惯洛嘉,却不妨碍她不喜欢被顶撞。 更何况母亲还说过,只要洛嘉一日还在京中,没被责罚也没被发配和亲,她们就一日不必与她硬碰,免得惹晋王表哥不快。 故而,李相思越想越觉得该给郑叔蘅一个明确的教训,叫他知道,哪怕他不喜欢洛嘉,也不该将这情绪转嫁到自己身上,不该有一丁点儿可能,让旁人看出她也厌恶洛嘉。 于是骂完人,她也不顾郑叔蘅的愕然,马头一转便径自离开了。 李相思身边永远不乏追随者,见她离了郑叔蘅,立刻有好几个郎君跟上去与她套起近乎,徒留郑叔蘅在原地懊恼不停。 他直觉该追上去,可追上去说什么?难道为自己贬低洛嘉去道歉吗? 他不! 洛嘉洛嘉,只要摊上她就没一件顺心事! 郑叔蘅调转马头,看向不远处的亭台,眼神满是愤恨。 洛嘉行事放荡不守妇道,之前与他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庶长兄搞到了一块,给对方暗地里不知行了多少方便。 他自诩清高,平日从不仗着郑家嫡子的身份投机取巧,甚至如今在朝中任得员外郎一职,也是凭本事考上去的,他郑雪澄却仗着这种不干不净的路数如今在朝中一路突飞猛进,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凭什么! 要不是东窗事发,父亲狠狠责罚了郑雪澄一顿,勒令他不准再与洛嘉来往,长此以往,干脆连着家主之位也让给郑雪澄得了了! 再加上今日,要不是因为洛嘉,相思也不会突然对他发这么大一通火。 越想心中越不忿,郑叔蘅远远瞪着远处的洛嘉下了马车,一路被迎进阁楼,迤迤然的背影更给他的火浇了一把油。 呵…… 他定要狠狠下一下洛嘉的面子! 不是他度量狭小和一个女子过不去,若这女子乖乖巧巧温婉贤淑,他也会怜惜,要怪就怪洛嘉自己放浪跋扈,碍了他的眼! 尚不知自己已被人记恨上,洛嘉被马场管事恭敬地请入赏景的亭台中,终于能解下披风,安安稳稳靠上美人榻,叹口长气。 刘召趁着下人送上茶水,亲自斟送过去:“郡主近来明明懒得出门,这次的策马会大可以推掉,何必勉强自己。” 洛嘉慢饮了口,无所谓地笑笑:“再不出来,外头就要传言我在赏春宴上当真闹了大事,自己也心虚了。就当出来散散心也好。” 刘召心中默默叹口气,这个话题只能作罢。 斜眼一看,又见洛嘉没意识到地自己晃了晃脚踝,便知刚刚上亭台的时候她趔趄了一小步,还是有些扭到了,便捋起袖子,蹲到一旁替她捏起来。 洛嘉笑出来:“刘叔,这种事儿怎么要您动手,叫个丫鬟来就是了。” 刘召轻轻摇头:“平日也就算了,您这脚踝有些错了筋,在外不便,小丫头们捏不好。” 洛嘉顿了顿,感觉回到了小时候。 那会儿她同样任性,在院子里狂奔的时候扭伤筋骨,被大夫吩咐要日日推拿,小丫头们揉得不得心意,她就爱央着刘召。 刘召是她母亲的长随,对这个小主子自然也有求必应,可一晃十多年过去,她再看刘召,他鬓角已有银丝,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人了,蹲久了,他也会腰酸背痛。 第23章 洛嘉沉默片刻,侧目冲丫鬟们抬了抬下巴:“去,将贺云铮叫来。” 刘召:“……” 丫鬟们应声而去。 看向刘召略显忧愁的眼神,洛嘉抿唇微笑:“行了刘叔,府里养这么多人也不能叫他们吃白食,小丫鬟你嫌力气轻,侍卫你又嫌鲁莽,我叫云铮来试试。” 刘召无法,只好叹口气:“您喜欢就好,老奴再给您按按,等会儿若有人请您去跑马,您能推便推吧。” 洛嘉自是应允。 于是贺云铮来时,瞧见的便是英俊儒雅的中年仆从,满是虔诚地跪蹲在郡主身前,一下一下替她按着脚踝。 丫鬟退到洛嘉身后,洛嘉抬起眼,对上怔愣的少年:“还愣着干什么,等我给你赐座?” 明显的调侃让贺云铮回过神,他猛得低下头,一板一眼给郡主行礼,可脑海里仍止不住回忆刚刚那一幕。 刘召该不会也是郡主的……? 他被这个猜测震得恍惚不已,想想也不是没可能……在永嘉郡主这儿,一切皆有可能。 刘召看了眼木头似的少年,起身冷哼:“过来这边蹲跪着,支起来的那边膝盖撑着点郡主的腿。” 洛嘉撑着下巴,毫不避讳露出感兴趣的目光,观察刘召教导贺云铮磕磕绊绊地服侍自己。 她一直觉得很有意思,这个少年虽然身份卑微,字也不识太多,但他似乎受到过与众不同的教导。 不像旁人对高位者有天生的谄媚,贺云铮哪怕卖身为奴也充满了纠葛挣扎,只做他觉得对的事,守着个无谓的尊严风骨,把它看得比什么都高。 这种气节,怕是连朝野中的许多人都比不上。 若将他踩在脚下,让他心悦臣服,大概会更让人激动兴奋吧? 洛嘉不由勾起唇角,目光重新凝聚在贺云铮身上。 少年得知自己被召来的缘由,以及被刘召教导演示过如何给她按揉脚踝后,根本藏不住脸上的震惊—— 这是他能做的事么? “愣着干什么!还让郡主等你?”刘召怒其不争地轻轻踹了脚贺云铮,终于把人踹回了神。 贺云铮一口气险些呛了自己喉咙,忍耐许久,终于颤巍巍伸出手。 他不明白这活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也不敢看上首的郡主是什么脸色,只当这和照顾玉狮子一样,都是差事! 贺云铮盯着她被雪缎罗袜包裹的脚踝,碰触过后咽了口口水,轻轻按下去。 有什么在脑海瞬间炸开,她连袜子都比自己十几年来碰过的所有东西都细腻…… 贺云铮忍不住想起雨夜的洛神和今早的冰雪仙灵,控制不住自己该死的脑子,去想袜子下面的□□脚踝又是怎样的如脂如玉。 他心烦意乱,唾骂自己今日怎么如此没皮没脸,不就得了个伺候人的活,也值得这么飘飘欲仙? 殊不知,他前前后后所有脸色的转变全落入了洛嘉眼中。 洛嘉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故意借扭头掩饰自己的失态,随意捻了个理由让丫鬟们先出去,也让刘召去帮她问问今日都有谁来了。 刘召不放心地看了眼刚刚上手的贺云铮,洛嘉笑着催促他:“刘叔,亭子下面有侍卫呢,你还还怕这毛头小子对我做什么吗?” 被点了名的贺云铮脊背一紧,有种不可名状的羞愤。 没错,他怎会有其它心思?这不过是桩推拒不了的活计! 第12章 邀约 刘召一想也是,便拱了拱手先行告退。 亭子里便只剩她和贺云铮两人,想说什么话再不必避讳,免叫这少年下不来台了。 于是洛嘉不再收敛,轻轻软下腰肢,撑着下巴笑吟吟道:“我刚忍着没说,云铮,你按得好重。” 香风拂面,贺云铮心脏猛的一抖,尽力维持镇定和恭敬。 “郡主恕罪,小人头一次给人推拿,不知轻重,若、若有不妥会尽力改正!” 说完他十分后悔,觉得断了半句很容易显出他在心虚。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是原则使然,不能接受自己的差事没办好,还是为她话里的缱绻深意茫然紧张。 “我也没有怪罪你,放轻松,”洛嘉见他动作停顿,目光深深地牵起笑意,把脚从塌边直接抬进他怀里, “我喜欢重一点儿的。” 贺云铮整个人僵在当场,年轻的躯体不太会疲倦酸软,但却有另一种不妥,让他宛若要七窍生烟! 他再迟钝也接收到了这份戏弄和“宠爱”,有什么从心脏轰隆涌出,席卷了全身的筋脉,一股脑,热进五脏六腑。 洛嘉早在刘召给她按捏的时候就脱了鞋履,此刻隔着薄薄的罗袜,脚指头微微勾抬就能大概感知这是少年身上何处。 他腰上的肌肉和她的罗袜一样薄,还需锻炼。 “郡主……!” 贺云铮当即涨红了脸,险些往后仰摔,挣扎着想站起来,离远些。 可洛嘉才不会允许,她年逾二十,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一贯能叫贺云铮欲罢不能—— 头一次见面就把人抽得半死; 第二次架着站都站不稳的贺云铮回榻上歇息; 第三次,踩着他紧绷的大腿,将人踩回原位,她温热细腻的足有如火焰,踩得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过凸起的青筋。 第24章 “郡主……” 贺云铮的声音低了很多,也不如起初硬气,沙哑又无助。 他不明白! 他不是个马奴吗?他不是只要做好分内的差事吗? ……而且她明明有那么多人追捧,那么多人仰慕,为什么,总是这般撩拨他!? 她究竟想让自己怎样? 洛嘉垂眸,看他无知觉红了的眼: “我没说停,你不可以停。” 郡主对下人是不用讲道理的,她说不能停,贺云铮就不能停。 洛嘉饶目光灼灼地凝着脸涨通红的少年,看他额角大滴大滴的汗,看他滚动吞咽的喉结,看他僵硬了许久,才终于和自己和解似的,沉重又毅然地重新抬起手捏住她的脚踝。 脚踝被炽热的手掌包裹,洛嘉满意地斜撑着头:“乖。” 随即她看到少年的唇抿得更紧,不像最开始的屈辱,而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忍得更辛苦了。 洛嘉仿若看不见他的挣扎,轻举杯盏慢饮一口,唇齿沾水声在春风漫漫中细微又勾人。 “早上瞧见时便想问了,怎又穿了件破破烂烂的衣服出来?” 贺云铮顿了顿。 身上这件外服浆洗发白,边角有些磨损,只因这是他所剩最后一件完好的外服,穿得多自然坏的快。 可也绝对称不上破破烂烂。 他稳住身子和心里翻涌的潮水,哑声回:“这是小人最完好的一件。” 洛嘉举着杯子,缓缓靠上椅背。 少年人的手指修长,却有些许粗粝,揉在肌肤上别有一分力度。 洛嘉笑眼看他:“我送你的还不如这件?” 她说的是那个雨夜,唤贺云铮来陪她下棋之前赐的白衣。 那件衣服回去后被贺云铮洗了一遍,放在屋里看了刺眼,只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 可贺云铮顾虑也很多,他不敢主动去找洛嘉,怕徒添麻烦,又怕万一对方不喜送衣服的举止,会不会又讨来一顿打骂, 更怕万一对方完全不记得的这茬了,自己却耿耿于怀,眼巴巴送还,更显得心思狭隘。 ……他就是瞻前顾后想很多,结果突然被问到,还有些怔然。 手指停在她的脚踝,引来主子不满,玲珑的足尖微不可察往前抵了抵。 贺云铮呼吸猛得变沉,有几分失措地握紧了她的足,抬头撞入那对沉沉的笑眸才惊觉失态,匆忙松开手。 满身发烫。 “别停,说啊。”洛嘉无辜地又抵了抵。 一团闷火呛在喉咙眼,烧得少年人眼底都几欲红了。 差事……得做好手头的差事! 贺云铮再度平复好情绪,几乎咬着牙般回道:“郡主赐得衣裳太贵重了,小人不敢穿出来,想等着他日归还。” 洛嘉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下去。 不等再开口,外头突然传来喧哗。 侍卫统领虞焕之绷着脸走上来:“郡主,郑家二郎在外求见,请郡主出亭策马赏玩。” 贺云铮终于松了口气,猜测郡主该没心思继续戏弄自己了。 可这不论何时何地,到处都有“新人”,贺云铮不免暗暗给这位郡主又添一笔放荡。 洛嘉恹恹皱眉:“刘管事没吩咐说我不去吗?” 她没注意脚踝上的手微微顿了顿,心里只想着,郑家的儿郎,果然只有郑雪澄一个聪明的。 虞焕之抿了抿嘴唇:“小人也是这么回拒郑二郎的,但郑二郎他……” “郑二郎他说,如此良辰美景,郡主来都来了,不出去赏玩一番,岂不是暴殄天物?还是说,郡主在亭中已有更好玩的东西了?” 青年执扇而入,身姿挺拔声音高亢,唯独一双眼睛高高睨着,彰显他的来者不善。 这人似乎有点眼熟,贺云铮刚想到这茬,便被那一句“东西”给打懵了头。 “东西”额角青筋弹了弹,不知该怒还是该复杂,终归这一泼冷水,把前头洛嘉给他激上去的杂念全浇灭了。 贺云铮愤懑无语,可此前经历叫他学乖不少,看一眼后重新低回头,只在心里想着你是个什么狗东西。 可他转念又一顿,猜测来了外人,郡主是不是就该让他下去了? 谁知道洛嘉没有回答对方,而是轻嘶了声:“轻点儿。” 她略显埋怨地用脚指尖重新抵了抵少年的腰腹,不顾贺云铮徒然更僵的身躯,抬眸幽幽对上郑叔蘅: “好玩儿呀,二郎既然猜到了还来打扰,真是不懂成人之美。” 在场众人无不哑口,哪怕是虞焕之也撇开头,不忍心看自家主子荒唐得理直气壮。 至于贺云铮,如果不是被怀里那只脚不轻不重踩着,只恨不得已经把头埋进亭子下面了! 郑叔蘅哽了哽,强忍不耻看了眼贺云铮。 这一眼,却叫他心里冷不丁冒起嘀咕——可是曾在哪见过这小马奴? 他立刻否定这个念头,觉得大概是洛嘉喜欢的人都有相似面容,才会令他觉得眼熟,当即冷笑道:“是叔蘅冒犯了,这位就是赏春宴那日的那个马奴?” 洛嘉瞥了眼贺云铮倏然红起来的耳尖,勾了勾脚指尖:“没想到我的云铮竟已经这么有名了?” 我的云铮。 贺云铮呼吸有一瞬顿挫,愕然抬头看向洛嘉,却恰好对上洛嘉满怀深意的眼眸—— 第25章 她就喜欢小马奴这种经不起撩拨的一惊一乍。 郑叔蘅虽然得到了回答,却更觉得被腻歪到,忍不住沉下脸: “郡主倒是洒脱,可怜我家那兄长……” 他顿了顿,突然便不想和洛嘉说郑雪澄的事了。 左右她如今有了新欢,郑雪澄境况如何,她又怎会管?而且真管了,不是又给他添堵? 他左右换个话说:“既然这小马奴已经是郡主的人了,郡主在何处玩弄他不成,非得在此?此处是皇家马场,每年开放时间有限,既然来了,为何不一道策马游玩呢?” 他说得头头是道,听得贺云铮却无语至极。 会不会好好说话?什么叫玩弄? 其实这种感觉已经很久了,似乎周围所有人都不觉得他作为个男子,受郡主如此对待是不成体统的,反而还都劝他郡主高高在上,得了她青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贺云铮不明白,不都说男子当自尊自强吗?怎么到了郡主这儿,他就该受着她的“宠爱”了呢? 就连同为男子的这位郑二郎,对他都说到了玩弄这个词,好似贺云铮当真是个东西,是个物件,而非是人。 贺云铮的不解和闷楚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洛嘉看了一眼,幽幽转向郑叔蘅:“二郎此言差矣。” 贺云铮下意识抬眸看她。 “皇家马场对外人而言每年只开放这么些日子,可对我……” 她沉吟片刻,似笑非笑地抬起下巴,“圣人准我想来就来,春花秋月夏时雨,哪怕隆冬飘雪,我也能在此赏看,何况与我的云铮一道玩耍呢?” 虞焕之是个大老粗,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贺云铮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反驳维护,但蓦然听洛嘉这么回怼外人,并且看着他情深义重又提了遍“我的云铮”,他紧绷的身躯不由缓缓放松些,复杂又微妙地抿了抿唇。 算了,起码……她没有再奚落自己。 郑叔蘅猛得瞪大眼,没想到见面才不出几句,洛嘉就这么不给他面子! 不就仗着晋王势大!? 头一次见人把狐假虎威表现得如此直白,他忍不住想翻出白眼,心想我郑氏也不缺这点儿体面! 可想到此行目的,又不得不强按捺,勉强解释: “郡主深得圣人宠爱,自是和外人不一样,可外头诸多郎君平日连得见郡主仪容都难,今日好不容易见了,才会心生期许。” 这话听着倒像服软,洛嘉没再与人对呛。 郑叔蘅不动声色略过贺云铮跪蹲的侧影,重新笑道:“郡主今日当真没空与大家同赴赏乐吗?” 洛嘉轻轻嗯了声:“我的脚踝扭到了,不便策马,你们自去赏乐吧。” “可郡主不去,身旁的下人们也不去吗?您的马奴应当会喜爱跑马吧?” 洛嘉顿了顿。 “你想去吗?”她动了动足尖,饶有趣味地看向贺云铮。 贺云铮回神,耳尖一热,有点儿羞恼她! 私下胡来也就忍了,当着这些人的面怎么也不知收敛! 第13章 赛马 压下这股羞恼,贺云铮沉默思忖…… 不想去。 见贺云铮抿唇拧眉久久不语,郑叔蘅急了。 他算盘打得江南都能听见响,派个家奴去和贺云铮比试,如果贺云铮输了,他就含沙射影狠狠奚落一顿这对主仆; 如果贺云铮赢了更好,他就叫家奴咬定贺云铮使了小手段,将事儿怎么难看怎么闹开! 太后最讨厌洛嘉与他们这些官宦子弟牵扯不清,今日生事,便是要叫太后狠狠惩处洛嘉,最好趁着王爷不在,直接将她送去和亲! 所以眼见贺云铮一直不说话,郑叔蘅抢着开口:“怎么,莫不是怕了?” 贺云铮受够了这人一副傻大个的架势,白瞎了一张好脸好家世。 他缓缓吸了口气,声音沉沉:“我不会骑马。” 阁楼上众人短暂一静。 是了,马奴不过是照料马匹的奴才,还真不一定会骑马,贺云铮又是个乡下来的少年人,进王府之前怕是连马都没近距离接触过。 洛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郑叔蘅额角抽抽,但很快反应过来——行,也行!那他的奚落计划可以提前开始了! “没想到啊,郡主您这身份,居然找了个不会骑马的马奴……” “你想学吗?” 洛嘉恍若未闻其他声音,突然笑吟吟地问贺云铮。 贺云铮一愣:“学?” 洛嘉点点头,嘴角噙着笑侧目望向辽阔的马场:“此处地势平缓开阔,正适合练马跑马。” 郑叔蘅一哽,阴阳怪气地心想,你倒真舍得,旁人进不来的皇家马场,你赏个马奴在此学骑马。 贺云铮也反应过来,一双眼瞪得大,像猛被丢了根肉骨头的小狗崽,满脸都是不可置信和故作矜持强压的惊喜。 洛嘉眯着眼想,他一定在挣扎,又想学,又怕自己给他下套。 她扭过头笑吟吟:“可我有个要求,便是要你现学现卖,给我跑赢别人。” 郑叔蘅面色扭曲,心想看不起谁? 不过他自然不会拒绝洛嘉的自取其辱,心中想着到时候定让这小马奴一败涂地,表面便抢先欢天喜地地接了这茬,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先退下准备去了。 第26章 贺云铮沉默片刻,小声问:“如果输了会有惩罚吗?” 光有代价,没有惩罚,仍旧像梦似的,他不太敢信。 洛嘉眨了眨眼,几乎被贺云铮忘却的足尖突然动了下,轻轻点过他的腰腹:“你想要惩罚?” “不!不想!” 贺云铮羞红了脸,立刻把头压得低低的。 洛嘉一笑置之:“那不就行了,输了也无妨。替我将鞋穿上。” 贺云铮自然照做,倒是虞焕之最先反应:“郡主,您要亲自教他?” 扶脚穿鞋的手微微一顿,手指微不可察地僵了片刻。 脑海里已经想到了无数在马上不该发生的事。 只要是同郡主相关的,再荒唐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洛嘉眯了眯眼,轻笑:“他想得美,你找个骑术尚可的教教,一个时辰后再让他们比试。” 策马会本就是这些世家子弟们跑马赛马的场合,让家中奴仆代为上场的也属平常。 说完这些,她若有所指地睨了眼僵硬的少年。 贺云铮还没来及分辨自己此刻到底是什么心情,穿好了鞋的郡主轻轻俯身凑到他耳边: “你若赢了,我便准你提个要求。” 少年心跳扑通扑通的,不知从何而起,只觉得燥郁难掩,明明郡主已经将脚拿开了,却还似有什么勾勾连连。 * 等人都走后,洛嘉让虞焕之留下来替她举扇遮阳,没再折腾别的。 不过一会儿,刘召匆匆回来了。 得知刚刚亭子里发生过何事,刘召劈头盖脸先骂了虞焕之一顿:“那种人你便是拼尽性命也不该让他进来扰了郡主安宁!” 虞焕之悻悻认错,洛嘉笑打圆场:“好了刘叔,他哪能提前知晓会冒出那么个不着调的玩意儿,总不能真叫他无缘无故打伤个郑家的嫡子吧。” 刘召绷着脸默不作声。 洛嘉笑了笑,让虞焕之下去,又劝了刘召几句。 刘召无奈,只好将怒火发到贺云铮身上:“这浑小子若是输了,老奴定让他睡上三天马厩!” 洛嘉举起团扇,轻轻给自己扇了扇:“输赢倒是无所谓。” “那您怎还鼓励他赢了便能提个要求?”刘召不解。 洛嘉抬起眼意味深长:“我说了准他提,又没说一定会答应。” 刘召恍然,走过去接过洛嘉的团扇替她轻轻扇起风。 洛嘉得了闲,也悠然舒适,慢吞吞弯起昨日刚涂好蔻丹的手指: “况且凡事有度,你是没瞧见他当时整个人都快红成柿子了,我怕再不让他出去透会儿气……憋坏了。” 刘召哑口,不知想到了什么,终归没再不满,只重重哼了声:“但愿他能体会到郡主的用心良苦。” 洛嘉笑着点点头,心想那是自然。 她这般张弛有度,恩威并施,他可一定要用心体会才是。 聊过贺云铮的事,洛嘉转头询问起旁的:“刘叔可问到今日来马场的还有哪些人了?” 刘召点头,将来人一一报上,最后提到李相思时,声音轻微几分:“她应是同郑二郎一道来的,听闻长公主与太后一直暗中期望女儿能嫁入郑氏。” 洛嘉却像听了个笑话,轻轻摇头:“荥阳郑氏向来明哲保身,不轻易结党,长公主和相思妹妹却那般依附太后,甚至常常忤逆今上,她们的愿望怕是要落空的。” 刘召哑口默然。 郑家的态度是一回事,他更心疼的是郡主的处境—— 李相思有长公主和太后作靠山,想与谁一起都能争取,可他们郡主,就连接触郑家一个庶子,都被郑家和太后两方严厉禁止。 看似矜贵跋扈,实则处处樊笼,若她自己再不强硬点,还有谁能护她? 晋王? ……哎,不提也罢。 这头静谧安宁,那头贺云铮练马倒是练得热血澎湃满头大汗。 哪怕许久没干重活,松懈的肌肉重新紧绷酸胀,也不能抵消他的热情。 他再次从马上摔下来,教他的侍卫满脸疲惫:“要不咱们休息会儿吧,你这么老摔也不是事儿啊。” 贺云铮不以为意,反而兴冲冲地让对方先休息:“我再多练几次,好像找到窍门了!” 侍卫嗤了一声,睨着他那细胳膊细腿的到底没说得太难听: “哪儿这么容易就找着窍门,我是咱们队里马术最好的,但就是这样,当初也练了三天才能跑完整段路,你想一个时辰就跑过郑二郎的人,不是开玩笑吗!” 贺云铮当做没听见,攒足了气重新攀上马背。 或许是因为照料了个把月的马匹,他对这些神骏的动物有非常熟悉的亲切感,比起真正对马一无所知的人,他还算有些基础,知道马儿一些动作传递的意思。 伏在马背上的那一刻,虽然失去了脚踩大地的踏实感,却好像与一个聪明的家伙交换了信任,要掌控它的身体来维持自己的平衡。 贺云铮一遍遍轻拍身下马匹,一边轻声自言自语,好孩子,你可以的。 是对马匹说,也好像对自己说。 他牢记侍卫刚刚教他的所有要点,放大胆子一点点挺直腰背—— “驾!” 侍卫还在那儿垂头丧气,满口都是完了啊完了啊,这桩差使八成要领罚了,便听到一声高亢叫喊,随即马蹄飒踏! 第27章 他猛得转身,只见贺云铮驱着他的马,已经跑的只剩个欢快背影了。 侍卫目瞪口呆:“乖乖……” 真!真找着窍门了!? 天赋也太高了吧! 一个时辰眨眼过去,洛嘉被马场管事迎去了观景台,郑叔蘅与几个世家子弟早已坐在上头,中间给她空出了个座位,旁边挨着的就是李相思。 “郡主。” 众人与她打招呼,语气不失礼貌,却又均透着淡淡的矜持与疏离,既怕冷待失态,又怕显得亲昵,入了这位的眼。 洛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扭伤了脚,所以她动作稍慢,迤然落座,一身月牙色的衣袍如清云翻滚,更有风情无限。 包括李相思在内的众人忍不住偷瞧了她好几眼,唯有郑叔蘅看了心眼儿冒气,编排着狐狸精。 “既然郡主到了,那咱们便开始吧?”郑叔蘅清了清嗓子。 洛嘉颔首。 贺云铮牵马上场前,侍卫不安地问了他好几遍:“所有要点都记着了吧,没问题吧?” 贺云铮深吸了口气,刚想回他应该没问题,目光倏然落到了高台上。 郡主正一瞬不瞬地朝他看来,周围人或笑着谈天,或往下边看边评头论足,只有她没有言语,可她的眼睛总能让人觉得藏了千言万语。 贺云铮略显不适地挪开眼神,心跳没来由加快,无意识地重重点了点头: “我会用尽全力的。” 为了她赏的那个要求! 扬鞭作信号,两匹马一道飞跃过去,台上众人难掩诧异,继而纷纷看向郑叔蘅: 你不是说这小马奴说他不会骑马吗? 郑叔蘅也睁大眼:“郡主,你这马奴是不是说谎啊!他看着一点儿都不像不会骑马!” 要早知道这小马奴马术尚可,他也不至于在随行侍卫中选个马术不太行的人。 本想两人水平难分上下,才好让他两条计划都方便实施,否则差距太大,八竿子跑不到一块,他要赖上那小马奴也勉强啊! 洛嘉倒也没想到贺云铮的学习能力竟这么强,甚至有点怀疑对方起初是不是藏拙了。 但对着外人,她却依旧笑吟吟:“郑家二郎输不起?” “你!” 郑叔蘅要是有胡子,当场就给她吹起来了。 李相思隔着洛嘉看着,看出了郑叔蘅怕是想借跑马设计洛嘉,可算错一步,反要被洛嘉将军了。 沉吟片刻,李相思表面随着众人一道哄好局面,转头悄声给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自己能下郑叔蘅的面子,因为他喜欢她,她也……也还挺喜欢对方的,这是两人间的情趣。 可她不能看着洛嘉这般奚落郑二! 侍卫得令,悄声退出看台。 马场上,贺云铮每一次跑马都比之前更有进步,此刻竟把郑世子家的那个侍卫甩出去了好大一截! 此刻天高云阔芳草连目,竟凭空叫他生出一股豁达之意。 仿佛有无尽的力气,还想去跨越更高耸险峻的地带! 但兴奋过头到底不好,下一刻,贺云铮突然觉得身下马匹好像猛震了下,如同绊到了什么。 没等他回头检查,马匹仰颈嘶鸣! 贺云铮猝不及防,整个人被甩飞! 第14章 胜负 看台上众人哗然! 跑马的赛道围着马场一圈,看台能将四面看尽,恰好瞧见贺云铮的马受惊发狂。 李相思听到声音,最先紧张地看过去,无人发觉她袖中拳头紧握,手心一片汗湿。 郑叔蘅单看她神色,以为她害怕这种场面,立刻赶过去安抚起来,同时遮挡她一半视线,沉声叫她别看! 洛嘉本一直盯着贺云铮,此刻也猛得挪开视线不敢再看。 被甩下马,轻则断肢,重则丧命! 短短一瞬间,诸多声音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克父克母,也亏得晋王府有皇家龙气,否则老王爷也怕早几年就被她克死了!” “正经人谁身边这么经常死人呐,她那郡马我眼瞅着是个健全的郎君,前些日子还好好在宫内当差呢,转头就没了,还是被雷劈死的,横死!距离她母亲去了,也不过才半年吧?” “克父克母克郡马,如今连她贴身的大丫鬟都被她克死了,还是雷劈的!” “你们说,是不是她扯谎啊,瞧她模样不像个耐得住的,郡马当真不是被她亲手磋磨死的?我听说男子身子受不住一夜几遭,久了早晚得暴毙!” “谁知道郡马是雷劈的还是被她害死的,这郡主平日里看着就妖里妖气的,多的是人私下传她是妖孽转世呢!老天爷收不了她,就尽收她身边人啊!” 流言如利刃一把把扎进心头。 不知今日之后,会不会再多一条,她的马奴又因她横死了,她当真是个害人不止的妖孽…… “没死?我……”郑叔蘅瞪大眼,随即下意识笑着骂了句脏话, “命真大!还真有几分本事!” 洛嘉一怔,随即立刻起身,不顾扯动脚脖激起一阵钻心痛意,绷紧脸上前几步,凭栏远眺。 她瞪大眼—— 贺云铮是被甩出去了不假,可他上场前,和交代他的侍卫商量,为防止不熟练出意外,将腿上系条绳带,绑在马鞍上以防万一。 第28章 如今他仗着身量轻巧,凭着那条绳带,又凭一双手紧紧环抱紧马鞍,拼尽全力垂挂在马匹侧身! 看台上顿时一片松气声儿,大家伙想看热闹,却不想看出人命啊。 就连李相思都后怕地松了口气,其实刚吩咐过侍卫去给那马奴使绊子,她就后悔了,生怕真闹出什么人命。 她还是不愿在明面上与洛嘉对立,只是气不过洛嘉那么不给郑叔蘅面子—— 她自己可以甩郑叔蘅脸色,因为他们是青梅竹马,更因为她知道郑叔蘅喜欢自己,会包容自己,却不允许旁人那般轻视他的! 不过好歹没出事,这件事便能揭过去了吧,李相思慢慢缓过神。 可洛嘉却依旧浑身紧绷,目光冷凝。 距离终点还有半程,再健壮的男子也撑不住这么久地挂在马身上颠簸吧? 一旦被摔下去,虽说不至于丧命,但断胳膊断腿还是少不了的。 为了一场没必要的比试,不至于做到这个程度。 她转身走到楼梯边,朝下方的刘召喊道:“将人叫回来,不比了。” 话音刚落,刘召立即领命。 看台上其他人却神色各异,特别是郑叔蘅。 他自以为很了解洛嘉,她薄情寡义,向来机关算尽,他兄长郑雪澄因她被父亲打得卧床不起,她也从不去看一眼,却没想今日竟会因为一个小马奴而直接放弃比试。 可他又扭头,看向马场上还在坚持的少年,想阻止的话终归卡在了喉咙里。 他轻轻哼了声,想着便宜你们这对主仆了,大不了下次有机会再来。 他又看向自家派去比试的那个侍卫……嘶,真是没算错对方的水平啊,都这样了还没赶上那小马奴,回去就扣他月俸! 殊不知,片刻后刘召匆匆赶回来,擦着汗对洛嘉低声道: “郡主,贺云铮不停!” 洛嘉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停?” “老奴叫了侍卫去传话,侍卫回来急得不行,说外头风大,马跑得也快,不知道贺云铮听没听见,可他动作没有丁点儿变化,像咬死了一定要跑到终点!” 这犟种,就不让人省心! 洛嘉的呼吸难得有几分顿挫。 马背上的贺云铮不见得有多好。 他快吐出来了,五脏六腑连同胃酸一齐颠沛,腿侧的布料也几乎要被磨穿,火辣辣的疼。 更难受的是他的手掌,为了更好的着力,几乎要被缰绳割破掌心,他甚至已经能从风里闻到渗出来的血味儿。 马匹受了惊,超出了他可以控制的速度,疯了似的往前冲,他经验不足力气也不够,跳不回去,只能继续挂在侧面。 春天的风也像刀子,刮得他的肉都快被片下来! 他不是没听见刚刚侍卫的话,可他咬紧牙,死死攀紧缰绳,脑海中只想着,再坚持,再坚持一会会! 他想赢。 郡主给他机会学骑马, 郡主说赢了可以允他提个条件, 郡主在赛前还特意看着他……贺云铮的心脏在剧烈的运动中几欲炸裂! 不论如何,他要赢! 嘶鸣的骏马闯过终点,早早等候在这儿的马场活计们一拥而上,甚至还有好几个会武功的齐齐上阵,终于勒停了狂奔不止的马。 而骏马刚仰起前蹄被制服,紧攀在它身侧的贺云铮也终于后知后觉似的意识到他到终点了。 咬紧的执念终于化解,他松开手,噗通一声,被倒挂着摔在地上,耳朵里嗡嗡鸣响,已然听不清周围人乱哄哄的在吵嚷什么。 他只知道,赢了。 “郡主,您仔细脚踝!” 刘召低叫,快步跟上扶住洛嘉。 郑叔蘅和李相思等人紧随其后,这才发现,郡主走快了确实微跛,竟是扭伤了还要强行赶过来。 郑叔蘅的脸色顿时更复杂了——郡主居然真的这么在意一个小马奴? 那他的冤种庶兄呢? 洛嘉才不管旁人如何看她,她一口气赶到贺云铮身旁,才看到这少年满手是血,腿侧的布料也尽数磨损,隐约看得清被磨花的皮肉。 满眼惨烈。 不难猜他是用怎样的姿势坚持下来的,却难猜,以他的年纪经验,竟能坚持至此。 贺云铮缓了一阵子,似乎渐渐回神,抬眸便瞧见郡主正端庄伫立在他眼前,一身白衣,面若覆雪。 他躺在地上,任马场的大夫紧急替他处理些伤势,圆润漆黑的眼瞳却因抬起凝着洛嘉而睁大…… 像只不知死活的小野狗,命都快没了,还无知无觉只知道眼巴巴地看她。 洛嘉红唇紧抿,一语未发,眼眸中是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复杂情绪。 她恼怒贺云铮竟会违背她的命令,却又挣扎,万一他真的只是没听见呢? 可按照贺云铮的脾性,确实也可能听见了却没当回事。 他约莫是太想赢了,想到连性命都不顾,惯常是块臭石头,冥顽不灵。 却见贺云铮突然朝她笑了起来,这似乎是第一次,从上朝下俯视看去,甚至还能看到两颗锋利的虎牙。 “郡主,” “我赢了……” 仍旧带着些许气喘,却透着少年人下意识的骄傲与高兴,没再将她当做该忌惮的洪水猛兽,而是开心不已地同她分享,他赢了。 第29章 刘召紧跟着松口气,转眼低啐了声莽货! 洛嘉也回过神,定定看了他一眼。 半晌,她才微不可察地轻笑了声。 也是,反正不是第一天知道贺云铮是个犟脾气。 听刘叔说,第一次在马厩招揽贺云铮的时候,可是听闻他反抗旁的下人,将别人手腕上的肉都咬掉下一块呢。 既赞赏他忠诚直率,也该适时宽恕他一些小毛病。 终归他今日给自己挣了脸面,人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罢了。 她转身娥眉淡扫,在马场侍从们提心吊胆的眼神中轻声吩咐,今日伺候的都有赏。 众人终于都松下气来,感恩戴德谢郡主赏赐。 李相思因之前的事心有余悸,只看了一眼被刘召命人带走的贺云铮,就挪开眼不敢多看了。 幸好……幸好马场里树木繁多,她的侍卫动手时应没留下什么痕迹。 郑叔蘅以为她没见过这等惨烈景象,又好生安慰了一顿,李相思看着他悄然撇了撇嘴,终归没再与他对呛。 突发这等意外,策马会自然半道结束。 洛嘉上马车的时候也后知后觉,刚刚情势紧张,她不顾脚腕胀痛迈步快走,撑了好一阵子,此刻已肿得走不动路了。 刘召眼皮子一跳,连忙先将洛嘉扶上车,再把大夫叫来给洛嘉看脚。 大夫来的时候衣袖上还沾着血,得了准许,将洛嘉的罗袜揭下检验,看得眉头直皱,匆匆取药推捏。 洛嘉随意撇过,想起问道:“云铮如何了?” 大夫边用药酒给洛嘉缓解筋脉淤堵,边回道:“郡主仁善,马奴身上多是些皮外伤,未伤骨骼,小人来之前正在给他清理,问题不大。” 洛嘉点点头,等简单处理完毕,她才道:“把人送来我车里吧。” 老大夫收拾药箱的手猛得一颤,下意识瞥向刘召。 刘召面色凝重,沉默半晌,沉沉点了点头。 于是贺云铮便迷迷糊糊被换了身干净衣裳抬进马车,马场周围人多眼杂,不少人瞧见这一幕,各个眼观鼻鼻观心。 第15章 撑腰 洛嘉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自己,马车缓缓驶动,她支着条腿,轻轻托腮,凝视躺得笔挺的少年。 他醒着,意识也清明了,否则身子不会僵硬至此。 可他大概也有几分犹豫,不敢再像刚刚那样咧嘴冲她笑了,是故不肯睁眼,不愿面对与她共处一室的情形。 洛嘉垂眸未语,径自从刘召送来的包裹里挑挑拣拣,慢条斯理取出一小罐药膏。 幸好贺云铮被安放得离她很近,不必费力便能轻而易举解开他的衣襟。 入目是锁骨上青青紫紫的斑驳,应是他在马背上被一路撞出来,还有最后摔在地上摔出的淤痕。 少年佯装昏迷,却在马车外吹进一阵风时,忍不住轻微滚动了下喉结。 洛嘉假装没看到他处处都是的破绽,用手指挖出一捧药膏,轻轻揉上去。 掌心贴合下,年轻的身躯火热紧实。 虽然稍显瘦削,肌肉也算不上敦厚,但毕竟是男子的身子,蕴藏能量,宛如几欲喷发的火山隐隐颤动。 倒与他自己诉说的年龄有些不符。 洛嘉眸色微沉,就喜欢他年轻勃勃又没见识的样子——才刚到颈脖,还没再往下呢。 揉完这块,洛嘉慢吞吞将他衣襟再挑开些,故技重施。 这下,贺云铮连呼吸声都控制不住了。 他头晕脑胀,心想还不如让他在马上被甩飞,也好过在郡主手下受这种折磨…… 再往下,她应该不会继续了吧? 毕竟男女真的有别,以贺云铮浅薄的认知……凡事都该有个限度。 可他高估了郡主的底限。 洛嘉解开他的腰带,想看看他腿侧究竟伤成了什么样,顺便看看上个月她抽打在腰腹的鞭痕愈合没有。 还没扯走下裳,贺云铮青筋凸起的手臂抬起来,终于用尽全力握住了她! 洛嘉挑眉,慢悠悠出声:“醒了?” 贺云铮涨红脸:“……醒、醒了。” “你伤得有些重,我很心疼。”洛嘉开口便堵死了贺云铮本就不甚通顺的脑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磕磕绊绊咬紧牙:“多谢郡主抬爱,小人……可以自己来。” 洛嘉垂眸未语,贺云铮等了会儿,才发现她在温和地看自己捏住她的手腕。 贺云铮触电似的收回手,在摇晃的马车里费力翻过身,气喘吁吁地朝她躬身跪好。 原先躺的温热被流风吹散,让他整个人宛若悬空着晃荡。 衣襟大敞,少年紧绷的身躯一览无余。 洛嘉不动声色勾起唇角:“好。” 得了准许,贺云铮松了口气,接住小药罐转身背向洛嘉。 郡主的药必然都是好药,擦上身火辣辣的疼,但也明显感觉到骨肉筋脉在发烫发热,迅速通畅。 从这点看,洛嘉大部分时候对他很慷慨,比如随手可以送他一身衣裳,比如刚刚,允许自己一个马奴在皇家马场学习骑马。 贺云铮忍不住稍稍侧眼,偷看洛嘉支在身侧的那条腿—— 她褪去了罗袜,脚踝上裹着圈纱布,白得叫人不敢多看。 但贺云铮想起她在看台和刚刚终点时,丁点儿看不出受了伤,只有白裙摇曳矜贵不可冒犯的威仪。 第30章 那时候她是为了给自己底气,在强行忍耐吗? “怎么,疼得动不了了?” 身后传来洛嘉的笑问,贺云铮猛回神收起视线,虽然郡主八成没看到,他却有种被抓包的窘迫。 贺云铮掩饰地摇摇头:“没有,是小人刚刚想事情出神了。” 洛嘉饶有趣味:“想到什么了?” 贺云铮恢复了点精神,嘴角不自觉扬起:“想到小人竟然赢了跑马。” 洛嘉恍然,果然,这件事应当会成为他近来最难忘的事之一。 她支着下巴:“这么高兴?” 贺云铮想了想,迟疑着嗯了一声。 随即好像听到了郡主若有若无轻轻笑了笑。 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便见郡主斜身侧躺了下去,恰好与他侧目对视: “那你是仅仅因为赢了高兴,还是因为我允你一个要求高兴呢?” 贺云铮揉药的动作一顿,脑袋呆了半晌。 过了会儿,他才征询似的小声认真问:“有什么不一样吗?” 洛嘉看着他,漆黑的凤目沉静平和,显然觉得大不一样。 贺云铮只好拧紧眉头,干巴巴解释:“赢了跑马本来就很让人高兴,郡主又答应可以提议要求,喜上加喜,当然更高兴。” 洛嘉却轻轻笑出来。 她不是怀疑贺云铮行事的目的性,她相信,对方能坦诚给到自己这样的说法,就代表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并非完全是为了向她提要求。 在普通人中,他已能算上单纯通透。 可这远远不够。 洛嘉笑吟吟地看向他:“你若单纯只为赢了跑马高兴,是为你自己的成长高兴,你若为了可以提要求而高兴,也不过是个俗人而已,” 她漂亮的凤目都不用多做旁的表情,便极容易营造出磅礴的深情,蛊惑人心, “可你不是。” “你是我的马奴,我亲手调在身边的人,怎会因为这些浅薄的原因而高兴呢?” 贺云铮不自觉为她的凝视呼吸紧促,为这充满了暗示性的言语而动摇,哪怕强撑镇定,垂在身侧的手臂却已微微绷住,青筋泛起。 那他……是为什么高兴呢? 他不解地拧紧眉。 洛嘉缓慢坐起身,一手撑着下身的绒毯,一手勾出一抹药膏,轻轻贴在少年被磕紫的下巴处,悉心搓揉,如同缱绻抚摸他的脸颊: “你是为我高兴,为替我赢下这场跑马而高兴。” “我是你的主子,你所行所见,所作所为,一切都是为了我。” “我气愤,你为我出头,我伤心,你好生宽慰,我寂寞,你替我排解……这样,我便会永不厌倦你,永远宠爱你,别说一个要求,千千万万的要求只要你开口,只要我愿意。” “所以今日我高兴了,你才会跟着高兴,连同你的未来一起高兴,因为我才是你的中心。” 贺云铮震硕不已! 顺着她的话去想,似乎并无大错——以郡主的乖张性格,在她手下谋生,自然要顺着来,她高兴了自己才能高兴,未来一年才有盼头…… 可贺云铮想不通,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 但昏昏沉沉的,不论他怎么想都想不出反驳的道理,只能愣愣看着郡主,脑海中一遍遍回荡她轻柔的呓语,久久不能平息。 偏偏洛嘉不轻易松口,她目若秋波,轻笑着凑近,近到几乎可以混淆两人的吐息: “云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鼻腔里瞬间氲满绮香,一路炸进颅腔。 要不是惧怕洛嘉怪罪,还有马车外面动不动就长刀出鞘的侍卫,贺云铮恨不能一头跳出去,找个偏静严寒的地方好好叫自己冷静下来! 可他不能。 他只能像条被主子踩住了尾巴的狗,躁动不已又不能反抗,呼吸粗重着囫囵回她: “……是、是的。” ……贺云铮闭上眼,心里颤抖,她说是就是! 洛嘉盯着那对红红耳尖,撇开脸,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了下去。 * 今日马场之事,说大不大,可说小也不小,毕竟出事儿的是永嘉郡主的人,不论何时何时何人,听到永嘉郡主这名讳,都要忍不住评价两句。 宫中亦不意外。 天色刚暗,太后所居的颐宁宫中宫灯点亮,昭宁长公主便匆匆请求觐见。 太后卸了凤冠与指套,服侍她多年的瑾嬷嬷正替她轻揉额头,瑞鹤腾云的香炉幽幽升起青烟,殿中一片祥和。 “太后,长公主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瑾嬷嬷轻声提醒了这位主子。 太后眼未睁,微不可察地叹了声气:“就叫她再等等吧。” 瑾嬷嬷便没有再提,一心一意地服侍着。 昭宁不耐烦地等在殿外待召,一边知晓她这权势滔天的母亲自有一套规矩,不容忤逆,一边又忍不住暗自埋怨对方,对自己这个女儿也要如此摆足架子。 可今日,她确有件事要与母亲告状,因着她女儿李相思去了一趟策马会,却哭着说她的侍卫,在回来的路上被洛嘉派人打断了腿! 洛嘉并非真正的宗室女不说,前些日子才刚被太后与晋王敲打,随时可能被送去和亲,如今竟还敢如此跋扈,欺负到她女儿头上! 相思如今还未得诰封,仍在她公主府中教养,洛嘉今日欺负相思,明日是不是连她这个长公主都不放在眼里了? 第31章 昭明见女儿哭的伤心,心中怒火也蹭蹭往上冒,最后实在忍不住,冲进宫来向太后讨要个交代。 终于等到瑾嬷嬷出来唤她,昭明立刻将神色掩好,憋红了眼,刚进殿便朝着上首的年长女子哭了出来。 太后年逾五十,因着保养得当,看上去年轻了不止十岁,鬓边几乎看不见银丝,不作过多表情时,面上也仅仅只看得到几条极淡的细纹。 她面平如水看着伏在膝旁哭泣不止的女儿,听她将外孙女的事儿尽数告知,才徐徐轻叹了口气: “昭明,你这不动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改啊?” 昭明哭声一顿,神色难掩心虚:“母亲何出此言?” “你就没问相思,她那侍卫是因何缘故被打断了腿?”太后看着她。 昭明睁大眼:“女儿问了,相思说是不知为何,就是洛嘉她……” “你平日究竟是如何教导相思的!” 太后难得提高了声音,明显不满地看着略显惊恐的昭明, “若非今日恰巧有哀家熟识的人在马场,都险些要被你们母女哄骗了去,明明是相思先动的手,在跑马比试上动了手脚,险些要掉个马奴的命!” 昭明也刚刚才知还有这么回事,整个人都懵了。 太后瞧她模样就知,八成是相思自己也怕了,不敢与母亲说实话,而她这女儿自小就是个没脑子的,一动怒便什么都不管不顾,只知进宫来找她诉苦。 她缓下声音:“一个马奴虽算不得什么,可相思毕竟还未出阁,至今也没得诰封,若叫外人得知今日之事,谁还敢再提娶她?” 猛然被提点到这儿,昭明禁不住出了一声冷汗! “母亲,是女儿没考虑周全!” 太后忍不住长叹一声:“今上与我离心,你兄长也去了,如今我的亲孙儿便只剩恒儿与相思,听闻今日郑家二郎也在,他们荥阳郑氏自诩中正清流,极少与宗室结姻亲,既然郑二属意相思,便更该在他面前好好表现,为我等拉拢郑家做筹划啊!” 昭明哽咽连连,直道是女儿莽撞不懂事了,女儿这就回去好生教养相思,绝不会再发生今日之事。 太后点点头,末了,云淡风轻地提点道: “洛嘉既当场报复回去,今日之事多半便作罢了,也或她忌惮哀家权势,不会再将此事闹大,但相思那边……” “那侍卫还是不要留了。” 昭明心中一紧,连忙点头应是。 待人走后,太后摇摇头,瑾嬷嬷赶忙上前替她继续揉按额角。 “太后莫要担忧了,奴婢看长公主还是极听您话的,此事定不会再生枝节。”嬷嬷边按揉边轻笑着哄劝。 太后摇头:“我气昭明作甚,她是我女儿,我更气的是洛嘉!” 提起永嘉郡主,瑾嬷嬷笑了笑,不说话了。 太后幽幽睁眼,看着殿外沉沉夜色:“那祸害,早一开始便送去与大理国和亲多好!” 第16章 意外 赛马会后延续的小动作在暗处不显,在有心人眼中却掀起了阵小小波澜。 “你说,郡主别院又叫大夫来了?” 水月苑中,侧妃温连琴放下手中正在压实的香篆,抬眸看向丫鬟松香。 屋里近身伺候的人少,松香立刻点头上前,轻声回道:“每日都来一趟,听说是位治外伤的好手。” 侧妃温连琴沉吟片刻,想起了昨日母家寄来的家书。 她母家承平伯府十分没落,自己本是府中庶出,后头还有个弟弟,原本都不太受重视,却因她嫁入晋王府作了侧妃,整个小院跟着鸡犬升天,弟弟如今也日日能与京中其他显贵子弟共同出入。 而弟弟前些日子在城郊的皇家马场见了桩奇事,托母亲写信告知她,你们晋王府的那位郡主祖宗,还真宠起马奴了! 温连琴看到信的时候眉头微蹙,还是有些不信。 洛嘉虽然荒唐,但骨子里自有傲气,旁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 如同赏春宴那晚,旁人不知,她却一清二楚,洛嘉并非真的宠幸个粗鄙的马奴,还为了那个马奴顶撞王妃。 但今日松香来报的都是下人们私下探得的消息,洛嘉没有必要在平日里也这般做戏,才叫温连琴不得不正视—— 难道洛嘉真的十分重视这马奴? “侧妃,此事可要同王妃禀告?”松香 提醒了她一下。 温连琴沉吟片刻,轻笑着摇摇头:“罢了,不是外头的达官显贵,区区马奴随她去吧。再说,王妃已经因为那小马奴的事儿被气病至今,再同她说这个,不是戳她心窝子吗?” 王妃因为赏春宴的事气得半死,至今没缓过来,连带着将手头的些许庶务暂且交到温连琴手上,所以温连琴这番话不论递到何处,都当得上个宽厚和睦。 松香看了眼主子,便懂事的没再提这件事了。 不过片刻后,温连琴一边压香篆,似乎想到什么,轻轻笑道: “不过既然王妃将府中事务交于我打点,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你去打探打探那小马奴在外头可有什么要帮衬的,若有也就帮着来做做吧。” * 那日策马会回来,贺云铮便因伤后高烧倒了下去,清醒过来已是三天后,嘴唇干到脱皮,懵懵懂懂瞧见自己屋里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 第32章 老大夫看他笑起来:“好小子总算醒了,再不醒老夫都要叫刘管事给你灌药了。” 贺云铮后知后觉,刘召竟也在屋里。 对方闻言古井无波地瞥了贺云铮一眼,重新看向老大夫: “劳烦杜太医了,膏药可需改方子?” 杜太医摆摆手:“年轻人身子骨结实的,同样的膏药再用上三五天应当就够,只不过他这次亏空严重,往后还得好生调理……” 两人声音平稳,贺云铮缓了好一会儿才好像从另一个世界恢复过来。 身子有些疲软,动一动就酸胀,但好过昏睡时总感觉背着座大山一样沉闷透不过气。 贺云铮明白,变化都来自于眼前这位杜太医的妙手回春,更是郡主的恩典。 否则他一介草民,哪有这种机缘。 贺云铮张了张嘴,想起洛嘉巧笑倩兮的矜贵仪容,想起她看向自己专注又深沉的眼眸。 更想起她凑在自己耳边的那段叫人头昏脑涨的喃喃呓语,他的胸口宛若升起团火,蔓延到奇筋八脉,烧得他眼眸闪烁,茫然不已。 杜太医收整好药箱起身:“这里没有老夫的事了,老夫择日再来给郡主诊脉。” 刘召刚抬手打算相送,旁边传来声不大不小的动静,床榻上的贺云铮撑起身子,险些滚下来。 “胡闹!”刘召下意识低喝了句。 杜大夫倒是乐呵呵:“无妨的,年轻人嘛,躺了这么些日子,能下床就让他下来遛遛,总躺着也不是事儿。刘管事你在此照看他吧,老夫自己出去便好。” 刘召无法,只得叫个长随去送杜太医。 门一开,贺云铮才发现原来屋外大雨瓢泼,隐隐震雷。 刘召不耐烦地将贺云铮扶起来:“虽然杜太医说你能下地了,你却不要这时候故意显摆表现,又将自己整垮。” 他心中不满,一个奴才,不能尽到让郡主高兴的义务,反让她挂心,真是十分不应当! 特别今日忽降大雨,贺云铮连路都走不稳,还想作这副桀骜不屈的样子去哪儿遛遛? 别以为刚替郡主赢了场跑马就能恃宠而骄了。 真是看他不顺眼,他做什么都不顺眼。 刚把人按回床沿,贺云铮却少有地主动叫住他。 刘召皱眉,退后站远些许,狐疑打量着头垂得低低的少年。 贺云铮抿了很久的唇,才深吸口气壮着胆子询问起来: “郡主……她的脚踝好了吗?” 贺云铮问完,自己都觉得窘迫。 好像他对郡主有所企图,特意在郡主的宠臣面前上眼药似的。 可他只是、只是醒后听到刘召和杜太医的对话,朦胧想起几日前马场的事,自然而然也想起郡主的脚伤。 他没有邀宠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不知道这想法和郡主在他耳边的训导有无关系……他只想知恩图报,想知道郡主现如今怎样了。 可他等了很久也没听到刘管事回答,忍不住涨红脸抬头朝对方看过去。 刘召面色深沉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又好似如何开口。 贺云铮反应过来,声音降低几分,整个人又好似变成了只犯了错的小狗又犟又忠诚:“郡主赏我学马,又因为来看我导致脚伤更重……如果有能用上的地方,除了杀人放火,刀山火海悉听尊便!” 刘召:“……” 真要刀山火海的事,凭你先前吱哇乱来咬人抓挠的那套,去也是白搭条人命。 好在这头犟驴有心,不似当初一提起郡主就满脸愤慨,也不枉郡主悉心调教。 刘召无奈叹了口气,又想,若让这马奴长久陪伴郡主,还得早早替他找个教书先生,不然这一句句胡言乱语,他当真一天都多听不下去了。 “郡主千金之躯自然不用你说,太医早早配好了药膏敷料,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贺云铮松了口气,刘召又皱着眉道:“今天你还是先歇着吧,要探望郡主也得等这雷雨停了,免得反惹她不快。” 贺云铮以为刘召说得是自己身上的伤还未完全愈合就出门,会让郡主不快,下意识便应了。 刘召走后,贺云铮慢吞吞打开窗户,让外头的风吹进屋,散散满室的药味儿。 远处的云层中电光隐隐闪烁,像有条龙在云层里来回穿梭。 郡主所居的曦照阁被层层台阶拱高,坐落在别院中央,雨幕中烛光璀璨,远远看去犹如高僧讲经的圣堂一般明亮光华。 贺云铮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只在心里嘀咕,好像上次雨夜他去曦照阁的时候,阁里也点了这么多烛灯,也怪不得那会儿自己看郡主会觉得对方像洛神。 那么多烛灯,谁点谁像。 他难得有开玩笑的兴致,觉得浑身跟着轻松很多,对未来的期盼也明朗起来。 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身子没出大事,反倒赢了比试,还得了郡主允他提一次要求的机会。 他其实一时也想不出要提什么,只希望这次身子养好,能得空在府中多认识些人,探寻到母亲的消息,往后在府里的一年都能平平稳稳而已。 可期盼着期盼着,他的神思不由又飘去了曦照阁那头。 他病倒的这些天里,曦照阁会不会又去了什么献画的举人才子呢? 得了郡主的喜好,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又会讨要什么赏? 第33章 会不会和上次一样,再赏个留宿? 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贺云铮猛吸口气,呛得弯腰咳出了声,内心的惊悚大过一切。 郡主的事儿,哪轮得到自己一个马奴去猜测! 贺云铮懊恼地仰起脖子,靠在挨着床榻的墙壁上,告诫自己不要忘了本分,不要因为郡主稍稍对自己和善点儿,就模糊了与她该有的界限与分寸! 他不喜欢这种自己控制不住的得寸进尺,更觉得原本他那么不屈不挠,口口声声要在郡主面前表现得刚正不阿,暗地里却滋生这些莫名的想法…… 很卑鄙。 而洛嘉远在曦照阁里,尚不清楚少年在雷雨声中纠结了什么,只从匆匆赶回来的刘召口中得知贺云铮醒了。 洛嘉顿了顿,手头的棋子在空气中停了一小会会,抬头淡声问道:“人没烧傻吧?” 毕竟听闻烧了三天,坊间多少传闻,八尺的壮汉都挺不住,别说他那白斩鸡似的小身板。 刘召下意识笑着回:“未曾,只是醒过来的时候还有点虚弱乏力,不过杜太医说这也正常,后面慢慢调理就好。” 洛嘉又问了几句,他都回答完了,才惊觉今日郡主居然没绷着脸一言不发,而是在隐隐雷声中同他来回问了几句,全是关于贺云铮的事! 刘召神色一时复杂至极,不知该是欣慰还无奈。 待刘召从洛嘉手中接过另一半棋罐,与她对弈后,更是惊觉,今日的郡主不再同往日一样杀伐凌厉。 阁楼外雷声震天,院里的假山山石都被震得轰隆晃动。 洛嘉两三年来头一次,在这样的天气里收敛了锋芒,给自己和对手的棋路都留了一尾余地…… 不,不仅仅如此! 刘召想起,曦照阁的丫鬟同自己说过,上次雷雨天,自己去府外头找那个送画的举人时,郡主同贺云铮说话,情绪也平静温和,甚至还时不时发笑,宽宥地同与对方下了一局五子棋! 他暗暗锁紧了眉头,这……郡主的情况有所转变自然极好—— 可怎也不挑个好点的对象,而是那个连成语都说不好的小马奴呢,哎。 真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只想快些给贺云铮找个先生,先从千字文学起! 贺云铮还不知道自己在刘管事心中的重要程度,突然被拉升了好几个层级,先前那段难以言表的情绪蹚过去后,屋里囫囵来了几波人,都是平日在别院里相处得还可以的,风风火火闹得贺云铮哭笑不得。 他话不多,每到个地方最初都很难交上朋友,可他性情耿直,相处久了自然而然也能有所收获。 但贺云铮还没来及庆幸命运待他尚可,外头蓦然传来阵匆忙的脚步声。 他若有所感,觉得这次的人不是来探病的。 对方猛推开门,贺云铮认出对方,是一同在马厩里当过差的人。 对方浑身湿透,狼狈迫切地冲他喊道:“你还躺着!快,快去马厩!你妹妹出事儿了!” 第17章 取舍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贺云铮猛得一顿! 是……他昏了头,清明前陪郡主出行,托人给瑛瑛递口信,说第二天再出府去看她。 可他也没料到自己回来就病倒了,没能知会一声,任凭过去了这么些天,竟叫瑛瑛担心地来寻他! 其实原本外人想进府寻亲,只要同府中各处有熟识的人,说两句话进也能进。 又非特殊时刻,主子们通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管得了那么多人呢? 偏偏瑛瑛运气不好,她唯一认得的便是当时收贺云铮进府的管事陆通。 见陆通不算容易,瑛瑛忙活很久才攒了点银钱,托人递给他说明来意。 她其实没报太大希望,只想着,如果兄长在府里真出什么事儿了,也盼陆通能看在她递了银子的份上,对兄长手下留情。 因为她能力实在有限,砸进去的琐碎银钱,也像砸进海里的碎石子儿,果不其然,银钱送进去两天没见消息。 可直到今日上午,陆通突然派人来告知,同意带她进王府。 她喜出望外,忙不迭回去收拾,带了一篮子零食点心,还有她给兄长缝好的新衣裳兴冲冲进了府。 不料进去后,她一路胆小甚微跟着领路的,没见着贺云铮,却被带到马厩,瞧见几个神色不善的男子…… 雷声震响,盖过了少女的尖叫声。 贺云铮脚步还有些绵软虚浮,冲出屋后,不是没想先去找刘管事知会求救,可其他下人却告诉他刘管事正在曦照阁陪郡主下棋,抽不得空出来听他禀报。 郡主……提起这个称谓,贺云铮的心脏宛如被一把攥起、刁钻却悉心地拿捏住,让他战栗惊恐,也让他难以忘怀曾被那只柔软细腻的手照拂。 不管他此刻的脑子还转不转得动,他都觉得不该、不配找郡主吐露这件事,甚至央求她的帮助。 “快点啊你,再磨蹭也不怕你妹妹真出事儿!” 贺云铮额角的青筋猛然凸起,被最可怕的可能刺激到,一抽一抽地宛如撕拽。 过了几个眨眼,他终于像下定什么决心,咬紧牙转身冲出院子,冲进瓢泼般的雨幕里。 赶到的时候,瑛瑛就缩在屋子的墙角。 平日里见了虫子都会害怕的小姑娘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衣服大部分还完好,可细心看去,袖口已经被扯得有些变形,襟口也比平常略微松垮些。 第34章 可哪怕哭得声嘶力竭,她的声音也传不到外头。 不会有人来救她了……她要被这些混账侮辱了……! 但没想到,就在那些恶人即将伸手再碰到她的一瞬间,她盼了许久的兄长终于出现了。 贺云铮目眦欲裂地掰开陈四的肩膀,平日再克制、再扮作沉稳,见到此情此景也难以按捺,怒吼着一拳冲他砸过去: “别碰瑛瑛!” 陈四应声被一拳头挥飞,瑛瑛眸光亮起,喜极而泣:“阿兄!” 贺云铮顾不上奋力一拳后,自己半边身子也几乎麻木。 他喘着粗气撑到瑛瑛身旁,将小姑娘拦到身后,再像头被激怒的狼似的,凶神恶煞扭头看剩下的几个人。 然而他们没扑过来,而是古怪地看向在地上怎么挣扎都爬不起来的陈四。 甚至对方不知被贺云铮打到了哪儿,竟好似伤得极重,一口一口地呕出血,染红了周身遍地。 他很快就挣扎不动,渐渐蜷缩扭曲在地上,只时不时还抽搐几下,喉咙里发出咯吱咯吱的溺水般的叫喊。 屋子里十分昏暗,只有时不时在外头亮起的惨败电光,分外渗人! 最终,陈四不甘地躺在了地上,目光还直勾勾地瞪向难以置信的贺云铮。 屋子里的其他人终于明白过来,惊惧万分地看向贺云铮—— “杀人了!杀人了!!!” 贺云铮刚要扶起瑛瑛,脑袋里轰隆隆巨震。 可那一瞬间,他最在意的不是瑛瑛的痛哭,不是眼前这人究竟该不该死,自己究竟有没有杀人的本事,而是…… 郡主要知道了,这次她会怎样处置自己? 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病了许久,刚刚有所好转的王妃赵琦猛被药呛住,咳得肺都快出来了。 她好不容易顺了气,抬头难以置信地问丫鬟:“谁杀人了?在王府?死的何人?” 丫鬟边擦拭滴下来的药汁边劝慰:“您千万冷静些,莫要再伤了自己的身子!” 劝完,迟疑半晌才将事情原委告诉王妃,还得时刻警惕王妃神色,生怕她再被气出个好歹。 果不其然,听闻又是那边闯的祸,而且死的马奴陈四状况极其骇人,若叫有心人看去保不准要编排王府,赵琦面色逐渐铁青,张着嘴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 她狠拍桌案,怒不可遏:“岂有此理!” 好你个洛嘉,我放任你与马奴厮混,秽乱王府已是破格,你竟然还如此骄纵下人,让他胆敢在王府里这么残酷害人? 王爷最烦的就是家宅不宁,洛嘉倒好,趁着王爷出征在外,把所有能做不能做的都做尽了! 丫鬟眼见王妃越发动怒,劝又劝不住,心里急得不行。 幸好侧妃匆忙赶到,丫鬟立刻就请人进来,对方瞧见王妃捂着心口气喘吁吁,立刻红了眼: “王妃……” 赵琦恹恹看了眼温连琴,不想听她再说些漂亮却没用的劝慰。 可还没开口,温连琴捧着她的手,径直跪下: “是妾有负您的期盼,您将外院庶务交到妾手中,还没到一月就出了此事,妾万死难辞!可您不要将妾的错则怪罪到自己身上,都是妾没做好……” 这话不单单是漂亮了,更有种温连琴要舍车保帅的决绝。 赵琦忍不住恼怒甩开她:“你不过是代我处理些琐事,出了事我还能拿你顶包不成?” 温连琴一顿,略显茫然地扣紧手指,看得赵琦烦闷不已: “这事儿分明就是洛嘉纵奴行凶,你不敢拿捏她,又怕这邪门事儿被有心人传开中伤王府,便想给我和王爷个交代,委屈自己?” 温连琴张了张嘴,泪盈满了眼眶:“王妃,事情已经传开了。马厩里人多眼杂,都说那个叫陈四的马奴死得凄惨,定是府中有不详,妾千想万想,只能是妾德不配位,染指庶务,才,才……” 赵琦怒其不争,极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温连琴啊温连琴,我本还以为你早年和洛嘉是手帕交,能有她几分跋扈的本事,可谁知道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叫王爷纳了你!除此以外你样样事都干不成!” 温连琴被骂得懵懂,便见赵琦扭头叫丫鬟给她拿披风来,她要亲自去马厩。 温连琴顾不上太多,急忙起身拉她:“王妃,您大病初愈……” “我不去你去?等你被洛嘉骂哭,回头王爷还要埋怨我。”赵琦绷着脸瞪她一眼,披上披风后不等丫鬟找来伞,推开门便风风火火走出了屋。 丫鬟也没办法,捧着伞急急忙忙冲温连琴躬了躬身,转身跟了上去。 直到主仆的身影都消失在雨幕中,温连琴才好似慢慢回神,扭头环顾王妃的屋子。 赵琦是齐国公府的嫡女,老国公早年以战功受封,举家热血耿直,故而赵琦嫁进晋王府也算上门当户对。 可赵琦性格率真易怒易冲动,又实在算不得一个合格的王妃。 温连琴轻笑着摇摇头,此刻心中只感激这位“英勇相护”的好姐姐。 * 麻绳结结实实绑上身,贺云铮终于认识到这件事的严重。 眼前的女人穿着金贵的衣裳和披风,面色虽有些苍白但肃穆冷凝,被周围人战战兢兢恭维着,贺云铮认出了她。 赏春宴那晚,他被郡主绑在屋子里朝外看的时候,依稀见过王妃的面容。 第35章 他的心沉进冰窟窿,只在缓过来后哑着嗓子请求道:“王妃息怒,小人哪怕有错,妹妹也是无辜的!请王妃大发善心,留瑛瑛一命,允她出府!” 赵琦顺着看到被绑在他身后的小丫头,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瑛瑛真的很想拉住兄长,同他说自己不怕死! 可她哪经历过这种场合,这么多面目冷酷的人高高在上审视他们,她的喉咙都宛若被堵住了,她甚至连这些人的面容都看不清,除了哭声,别的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明明是那些恶人犯错在先,凭什么到头来出了意外,还要他们兄妹偿命? 她不信阿兄会杀人! 赵琦默默看着。 她是心有不忍,可今日之事如果不处理干净,反把人放出去,只会让坏事往外传得更快。 于是她摇摇头,声音冷酷至极:“你妹妹未经通报擅闯王府本就是死罪。” 贺云铮的呼吸一窒。 不再管他的呼喊挣扎,那些人把他从从屋子里拽出去,在漫天大雨中推进晋王府的地下牢房,不轻不重地教训了一顿,又留下一身伤痕。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瑛瑛不用去牢里,王妃看她一个眼睛不好的姑娘家翻不起风浪,只让嬷嬷们先把她看管好。 没人抬举的奴仆命如草芥,更不用说原本秉着的骨气和高傲,此刻都碎了一地,和泥巴水一道漏进发霉的茅草堆里。 第18章 探监 大雨从上午一直下到傍晚都没停。 贺云铮麻木地趴在地上,后背的鞭伤似乎已经感知不到痛了,只听着外头的看守私下议论,说府里请仵作来验了尸体,银针扎进喉咙眼儿出来还是澄亮,可见不是中毒,当真是被一拳打死的; 还说主子们觉得此事晦气,幸好陈四无家无口的,仵作一走,他们就把人用席子卷了先送去了义庄; 最后说到了牢房里坐着的马奴,估计再等几个时辰天亮了,就会叫人带走处置了吧…… 等等。 死气沉沉的牢房里,一切都像水似的淌过去。 贺云铮艰难咧咧嘴,费力抬起胳膊,死死凝紧这只手。 ……怎么都不相信没病愈的自己一拳能打死人。 他又苦笑一声,浑身无力地垂下胳膊。 如果重来一次,哪怕他上去缠住陈四,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再出手。 更多的则是麻木,像情绪大悲大喜大起大落后,到了最低点,他才可悲地认识到原来祈祷的全不会实现,日子才刚刚有了盼头,他就像只臭虫似的被打回了原状。 一个人的精神劲儿是有限度的,被磋磨尽了,大概就是这样。 可要问他这只臭虫还有没有别的盼头了,那也还是有的,但他已经被踩进了泥地里,听到外头说了他的处置办法,那股微薄的妄念再难放大。 为什么他所求的明明很简单,却一次次全都落空? 他不敢期盼郡主还不知道此事,等知道了就会来救他,因为可能,或许处置他的命令就有郡主的同意。 这是杀人的大事。 可……可…… 贺云铮咬紧牙别过脸,不愿再往深想,不愿去幻想。 因为太卑鄙无耻了,他不想当那样的人,好像平日里的矜持恪守都是假装的,一旦遇到事情就会屁滚尿流地盼着郡主来垂怜。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念头全部吞会肚子里,不论清晰的坚决的、模糊的隐约的,全部带入泉下。 宁可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去死,也好过真的什么都不剩下吧? 但没曾想,他不敢盼的妄念自己来了。 洛嘉一袭绛红的长袍,步摇翩跹禁步琅琅,伴着雷鸣声踏入晋王府的地牢,里里外外的看守跪了一地。 刘召擦了擦额角的汗将人都遣出去,自己则转身守在了门外。 王府的牢房是私设的,用得不多,如今也只关着贺云铮一人。 洛嘉走到牢房前,瞧见的便是伶仃失神的少年。 他身上的衣袍在先前的挣扎和鞭刑中被扯破了好几处,看着破破烂烂,跑马会上留的伤约莫着又挣裂了,隐约渗出布料,露出斑驳的血迹,好不凄惨。 本以为自己已经心如死灰了,可这一瞬间,铺天盖地的羞愧和悔意又差点儿把贺云铮掀翻过去。 他脸色苍白地强撑起身,微微发抖地跪在洛嘉面前。 洛嘉看了他许久,轻轻开口:“怕吗?” 贺云铮呼吸滞涩,颤着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怎么回答才显得他并非谄媚求饶,只是想回答她一个最简单不过的感受。 可洛嘉没有等他费尽心血地编撰措辞,她面容平静地伸出手,手上拿着牢房的门锁,咔哒一声打开门。 贺云铮猛抬起头。 洛嘉走进来,毫不在意牢房里的脏污,像红色的染料倾进乌黑,她自上而下轻轻睨着他。 贺云铮终于咬紧牙关,声音颤抖地喊了声郡主。 开了口,嗓子比原本哑了不知道多少。 洛嘉俯身抬起了他的下巴: “放心,我来之前看过了,你妹妹被王妃关在柴房,比这儿好得多,遮风挡雨,还有水食。” 不提还好,说起瑛瑛的状况,贺云铮原本撑着的所有勇气仿佛被一根极细的针戳破,哪怕没有立刻崩殂,也再聚不起来。 第36章 他眼尾发红地仰视她,喉头滚动地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甚至他可耻地发觉,自她来的那一瞬间,他心中的天平就已经在摇摆了。 贺云铮痛苦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这么卑鄙,和那日来献画求怜的穷酸举人没有二样。 他是凡尘俗人,他有千百种渴求,没比旁人清高到哪儿去。 “郡主……”贺云铮几欲不敢看她,又不得不被迫对视,将自己的无助和痛苦全盘挖出来,血淋淋呈在她眼前, “小人死不足惜,可您能不能……救救瑛瑛?” 洛嘉听到他挣扎不易的哀求,这好像还是这么久以来,他头一次向自己低头。 外头雷声轰隆,洛嘉垂眸看他,雷电的光倒映在眸子里,像一柄利刃揭穿她所有粉饰的太平。 “死不足惜?” 洛嘉的指尖在雷声大作中微不可察地轻轻颤抖,心中又充满怜悯地想,看呐,这不就是她趁虚而入最好的机会吗? 第19章 利诱 春日雨多,昏暗的牢房里氲满逼仄的潮气。 贺云铮喉头哽咽,一身外伤没能折抵他的傲骨,可说出这番话,便是亲自把脸皮拉到了最底下。 但现实给了他狠狠一巴掌。 洛嘉沉默片刻,突然轻轻笑了声,慢吞吞松开他的下巴站直身子:“云铮,你凭何觉得我会救你妹妹?” 最是柔软的吟唤,如同那日在马车里替他上药一般,反问的言语却薄情。 贺云铮才反应,原来他的脸皮还没有被拉到最底下,她的手指离开下巴一瞬,他的尊严才摔在地上,摔得粉粉碎。 无尽的羞耻几乎要淹没他,嘲他自不量力,笑他自以为是的风骨不过是拿捏姿态。 否则此时,他又为何奴颜屈膝了呢? 可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他咬紧牙,苍白着脸往前跪了几步: “瑛瑛是触了王府的规矩,可她全是因为担心小人,她没做任何有损王府之事!” 贺云铮吼完这句,脸上有一瞬空白,随即咬紧牙,颤抖恳求: “您答应过,允、允我提一个请求……求郡主开恩,救下瑛瑛!” 洛嘉未发一言。 贺云铮没有察觉,他呕心沥血似的诉说,眼尾通红,像要把整颗心刨出来给她看一般。 可洛嘉静静听着看着,觉得这样的心意还不够。 少年人引以为傲的骨气,挫得不够多,他的头,也没低到她想看到的程度。 哪怕她心中清清楚楚,这世上有无数种无伤无血,甚至连银针都验不出毒的死法,贺云铮当真无辜。 可若非先置之死地,谈何后生? 洛嘉垂眸:“赢了一场跑马,和闹得轰轰烈烈的一条人命相比,不值一提。” 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顺着脊椎攀布全身。 贺云铮急促地咬紧牙:“小人……病刚好,根本没有杀人的力气,推倒对方的地方也没有利器,不存在误杀,” 贺云铮忍着胸腔里腥甜翻涌火烧火燎,一字一句祈求, “我不求自救,只求郡主仁善,放瑛瑛一条生路!” 激动到最后,竟连卑微的自称都忘了。 洛嘉发觉了他的避无可避,眸色更深,终于屈尊降贵与他争辩:“她无辜,你也无辜,那这人又是如何死的?是府中不详,他运气不好,命该绝?” 赵琦这次如此火大,便是因为王爷才走月余,府内便出了下人横死之事。 听闻那人送去义庄前验不出毒,全身紫绀,状况可怖至极,活像……犯禁遭邪似的。 高门大户,天子近臣,最忌讳的莫过于此等名声,尽快将事情处理了,封闭消息才是上策。 如此,她才好故作为难地问贺云铮:“云铮,你读过书,也该知道口说无凭吧?” 她微微俯身,步摇轻晃,撞出惑人心神的铃响。 “哪怕我昏庸荒唐,也不能随随便便替个人扛下如此大祸,豁免于你。” “这是晋王府,不是郡主府,多得是人想将我赶出去,想抓住我的把柄叫我不得好死。” 不出手,他们兄妹就会成为堵住悠悠众口的替死鬼,郡主和王妃,和这一整个王府才能得个干净。 贺云铮无意识地弯曲了脊背,声音嘶哑:“……我说得都是真的。” 可话到此处,他也意识到,真假都没意义,郡主降下的恩情在这件事上也显得无力。 他当真年轻,以往哪怕混迹街头,相与最差劲的也不过是些寻常浑人,没接触过高门大户内的阴私腌臜。 一身傲骨被保存得太好,未经打磨,便不知碰上强权,这世道诸多事是不讲公义道理的。 甚至于他连正常的辩驳都那么无力,所有人都咬死陈四死前只被他推过,两人早有龃龉,有动作有动机。 哪怕当面对质官府,他都没有给自己辩白的证据。 洛嘉说得没错,除非她昏庸荒唐,否则谁能在这种状况下不顾一切救瑛瑛呢? 贺云铮仰头看她,喉结滚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实则已经无比虚弱了,得用尽全身力气才能维持着不倾倒,手指深深钻入身下被雨水打湿的烂泥草堆中,揉碎满掌的泥泞。 可牢房昏暗,他看到两眼发酸,也只看到她娥眉低垂,眼里的情绪尽被阴翳遮蔽,不知是否存着哪怕一丝丝的怜悯。 第37章 ……他该怎么做? 哪怕此生再也没机会找到母亲,可瑛瑛还年轻,该说什么,该怎么做,才能救瑛瑛一命,不让她被自己连累? 他到底能做好什么事! 贺云铮和他的所有骨气和自尊,宛若被打碎又仓促地黏合,未尽之言全哽在咽喉中,几欲要哭出来了。 洛嘉深深看他一眼,没等少年人自己冲破最后一层防备,先行转身离去了。 牢门关上的一瞬,刘召赶来替洛嘉撑起伞。 夜雨如幕,洛嘉抬眸望天,黑压压的一片。 “郡主,早些回去吧。”刘召低声劝道,没多问郡主在里头与那小混蛋谈得如何。 洛嘉却没有立即迈步,不顾身后还有看管牢房的府卫以及其他人,突然笑了声: “刘叔,自从芝棋去了,这好像还是我头一次雷雨天出屋。” 芝棋是她的大丫鬟,同样死于两年多前这样一个雷雨天里,刘召神色微变,下意识扫了眼身后众人。 府卫们均不动声色地正身站立好,似在提防什么,又怕自己的提防太过显眼,惹人不悦。 刘召低声回:“雨天潮闷,本就不适宜外出。” 洛嘉一哂置之,轻捻裙摆迈步。 刘召立刻快步跟上。 风吹树摇,洛嘉穿行而过,不顾红色大袖被雨水淋湿,高高昂着下巴: “刘叔,去问问今日是谁将那丫头领进府的,今日事由,查清楚。” 刘召无不应是,自然而然接话:“郡主是要帮衬那小奴一把了?可要稍后就将人提出府牢……” 洛嘉步履未停:“刘叔将我想得太好心了,不过是看不惯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动手脚,自以为可以拿捏我罢了,” 随即她又凉凉一笑,“况且以个盲眼丫头作饵,实在叫我恶心。” 刘召了然,原来郡主已然猜到有人从中作梗,要他去查,也不过是要查出个证据和明路来。 可他略微迟疑:“那贺云铮……” 洛嘉轻轻笑了声,带了几分戏谑与喟叹:“给他太多次机会了,他屡屡推拒,总会教我心生不甘,不想轻易饶恕他。” “这次,若他醒悟过来,亲自跪在我脚边祈求,甘愿身心屈服,我再考虑可否留他们兄妹二人性命。” 第20章 动摇 贺云铮维持着跪地姿态不知过了多久,屋檐外的雨渐小,可他耳边嗡嗡杂杂,似乎一刻都没停下。 若是郡主没来过,他可能还像开始时那样认命地赴死,该给母亲和瑛瑛的未来,便祈求用下辈子还。 可洛嘉来过了,同他轻声柔软地揭开了残酷的真相,告诉他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她不能随随便便豁免他们兄妹。 ……可若是他彻底归顺呢? 她动过这个心思吧? 她还说过……说过只有她高兴了,她愿意了,便才会让他如愿。 能帮自己的只有她了。 贺云铮无比唾弃自己此刻疯狂动摇的念头,甚至痛苦地假设,要是郡主没来就好了,要是郡主没来,他起码还能梗着脖子赴死—— 不像现在,他满心眼里都是卑鄙无耻的苟且求饶。 去求她吧,不顾一切地求她,把自己这条命都给她,求她放瑛瑛一条生路,行不行! 行?不行…… 贺云铮,你……你就非得当这种前后不一的孬种吗! 母亲教过你什么,那些为人处事的道理,那些君子该端的规矩,你全都不顾了吗? 明明眼睛都没眨一下,滚烫的泪水却簌簌滚落,一边冰凉地滴在膝盖和手背上,一边流回心间,把自己烫的千疮百孔。 洛嘉走后,府牢的看守重新回来,远远瞧着这小子和傻了一样跪在原地不起,便也肆无忌惮地聊了起来。 反正等天亮了,王妃就会请府衙的人过来给这罪奴按个手印,在他们眼里,贺云铮同个死人也没甚区别了。 却是没料到,半个时辰后,外头来人换班的时候,带了些有意思的新消息过来。 “什么!郡主派刘管事连夜去义庄验陈四的尸?” 轻悄一声,在已然麻木的少年人耳中,却如晴天一道惊雷。 换班守卫煞有其事坐下来,给自己添了杯茶水:“当然真的,刘管事点了几个人一道去,我远远瞧着都瘆得慌,这么大夜里,出发的时候雨还没停呢。” “这这这……仵作都验过尸了,郡主还派人去看,难不成有猫腻?陈四该不会真是她克死的吧?” 外头几人瞬间来了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起来郡主的私事。 换班守卫看了眼牢里的“始作俑者”,紧张嗤骂几声同僚口无遮拦。 “我又没说错!哥几个在京中待得久,知道的保准比你多,你可知郡主今晚趁着雷雨来牢里,我就吓了一跳?” “怎的呢?” “嗨!你们是不知道,这郡主啊美是美,可人呐……邪乎着呢!” “我知道我知道,当年郡主克死郡马爷的事儿街坊邻里都传遍了,雷雨天,劈谁不是,巧得是就劈死了她的郡马!后来回了郡主府,但凡打雷下雨都得死人,连她的大丫鬟叫……叫芝棋吧?硬生生在她眼前被劈死了!” “就是!你看看,多邪门儿?所以听说那之后,郡主每逢雷雨天都窝在宅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王爷心善,又是天家血脉,能镇压这些邪祟,接了郡主回府才没酿出更多惨剧,谁知道今晚……?” 第38章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紧张刺激地议论这些秘辛,平日里高不可攀的郡主,此刻好似也只能任由他们搓捏评判。 只有来换班的那个守卫欲言又止,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一个字儿都没敢参与,期间不时悄然瞥向牢房里那犟种。 “要我说,她派走狗去验尸,也是心虚!王爷刚走就出事,她定要弄清楚同自己有没有关系!” “我看也是,不然与她无关,她干嘛主动沾一身腥?果然啊,这女人就是不能放荡忘本,身份再高又怎么样?老天爷治不了她,就治她身边的……” “闭嘴!!!” 话未说完,便被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打断! 夜深人静的,府牢里的看守们无一不被这突然发疯的少年吓到魂飞魄散! 几人反应过来后,顿时抽出棍棒冲过去敲打牢门,连敲带骂: “叫你个死人头啊!” 然而贺云铮好像毫不在意,青红斑驳的手牢牢握着木栏,像头凶猛的困兽,目眦欲裂地吼道: “放干净你们的嘴!” * 贺云铮是个没什么弯弯绕绕的直肠子,年轻,莽撞,空有一腔真心实意,认准了死理就不会被轻易撼动。 洛嘉回到曦照阁,小丫鬟服侍她更衣沐浴,她在香气氤氲的净室内想起对方刚刚在牢狱中的模样—— 满眼通红,喉头哽咽,仿佛有千言万语,虽然被岌岌可危的自尊心阻拦了,但只需要轻轻动摇一下,就会倾泻而出。 还差一点点。 洛嘉仿佛在掐算着最后的尺度,伸出青葱玉指,盯着鲜红的蔻丹目光深沉。 几个时辰后,天际破晓。 半梦半醒间,洛嘉听到屋外小丫鬟们惊惶失措地阻拦,更有她那位不太聪明的嫂嫂怒不可遏的呵斥—— “洛嘉!你不怕沾染一身晦气,也别拖累王府,怎敢大夜里着人夜探义庄!” 赵琦昨日被这遭事烦了一天,早早睡下,可谁知一大早便听到下人来报昨夜种种,养了多日的气血瞬间有些控制不住,噌噌便往脑袋顶蹿。 好在今日洛嘉没有拿乔,曦照阁的门很快打开。 相比眼下青灰的赵琦等人,永嘉郡主一夜好眠,哪怕时间仓促素颜相对,仍被那一身嫣红的大衫映得面若桃花,美艳不可方物。 赵琦看着怎不来气? 洛嘉倒是一如既往的温吞浅笑着朝她行了个礼:“嫂嫂早安万福,可用过饭了?” “洛嘉,你不要与我左右言他,”赵琦绷着脸,不信她在屋里没有听见自己今日发难的缘由, “快将刘召叫回来,再过半个时辰,府衙就会来拿人,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若胡搅蛮缠,别怪我不讲情分,连你一道逐出府去!” 洛嘉伫立门前,今日刘召不在,随侍和小丫鬟没得她的令也都不好近身侍奉,余她一个孤零零的,有种凌厉决然的锋利。 她垂眸,轻轻启唇:“嫂嫂,这次可是死人了。” 赵琦一顿,胸口闷堵:“你当我不知?” 况且洛嘉心里就没数,这人为何会死吗? 也不打听打听,府里下人们虽被下了禁令不准外泄,但多少人编排,事情起因就在洛嘉身上,她命数不祥,连牢房里蹲着的嫌犯都是她的新宠。 这时候才说这话,不觉得假惺惺吗? 洛嘉定定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出屋阁。 她的身上还有昨夜晚浴残留的花露香,被雨后的青草气浸润,比寻常多了几分柔软。 “嫂嫂是知道该快些处理妥当此事,好保府中其他人安心,更保住王府声誉,洛嘉懂你的苦心,” 她略微停顿,意味深长,“可若有个机会,让表嫂看清这件事是有心人从中作梗,你就不想查清验明,还王府一个真真正正的清白?” 赵琦冷笑:“所以你着人夜探义庄便是要去查清?陈婆子还在后院进气多出气少,我倒不知你有如此好心。怎得,那小马奴便这么称你心意?” 蓦然听到陈婆子,洛嘉还反应了会儿,想起是赏春宴上嚼舌根的那玩意儿。 沉吟片刻,洛嘉轻笑摇头,刚想说与那马奴无关,哪怕他到最后铁了心要领罪受死,她们主家也应该将事情捋清,而非囫囵定论。 自己榻下,不该留别有用心之人酣睡。 可话未开口,也是巧了,有侍卫匆匆忙忙来禀——郡主的那个马奴昨夜在牢里伤了三个守卫,今早换班的人去才发现! 那小马奴现在正满身是血的求见郡主! 洛嘉微愣,过了片刻缓缓挑了挑眉,反应过来—— 贺云铮心中那一点点权衡,酝酿了一整晚,终于酿成了她想要的结果。 于是刚刚心中所想的那番话便也尽数吞回腹中,只回以赵琦一个心照不宣的浅笑: “是啊,他倒是……越发长在我的喜好上了!” 第21章 反转 赵琦气闷,连带瞪了眼这不长眼的侍卫! 对方禀报完了洛嘉,才扭头对她行礼,下人们平日不显,可一旦碰上要抉择的事,便显出了对洛嘉的态度谨慎。 她早就知道,王府里因着秦恒的态度,哪怕洛嘉劣迹斑斑,不少人都暗地里都将洛嘉看得比她这个王妃更重! 她握紧袖中拳头,无数次地恼怒这荒唐的王府,就连每每出事,她都不便直接传召洛嘉—— 第39章 因为洛嘉一旦不来,她甚至没有斥责对方的权力。 自己是王妃不假,可洛嘉的身份地位不比自己低一分一毫,甚至于秦恒心中更偏向于谁,她都不是那么确定。 她不愿在人前落到如此被动的场面,所以从始至终都要激进主动! 赵琦深吸口气:“好,不过我提醒你,只有半个时辰了,届时府衙来拿人,你给不出个交代,仍是要唯那个马奴是问!” 可哪需要半个时辰,刘召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昨天半夜去了一趟便查了个七七八八,直到今早,浑身沾着露水回府时,事情几乎已经明了。 正如贺云铮猜测,能为他出手的人,整个府中只有洛嘉。 只在于她想不想,愿不愿。 马厩管事陆通被压到院中的时候,整个人抖如筛糠,哭得脸上的厚肉层层叠叠连眼都快看不见了。 “小人冤枉啊郡主!” 他只咬死,当日之所以带瑛瑛进府,是因为那丫头想进府看兄长,求了自己很多日,又确实给自己塞了银钱,就被他藏在府中的房间里,随时可以拿出来用以佐证真实。 这种与人方便的事可大可小,府中几十个管事起码八成收受过他人钱财,故而哪怕因此被罚,也不过打一顿板子的事,顺口承认也无妨。 但他咬死,把人带进府后,他就扭头去找贺云铮了,之后发生的事儿与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赵琦听了心中虽有不满,发觉府中确实弯绕极多,但也算认可对方所言。 刘召低垂眉眼,不与其辩驳,将自己查到,陆通前几日在府外私宅中悄然添藏了百两银钱的事再度抖了出来。 陆通哑然,结结巴巴说这是他这十多年来的积蓄,百两不多不少,算不得奇怪。 这下赵琦便有些不顺心了,沉着脸冷笑:“如此巧合?” “自、自然,”陆通咬死,“否则谁又为了陷害个小马奴,愿意给小人百两纹银呢!” 奴才的命值不了这些钱,院中一众人听了不是味道,却也认得清道理。 唯有洛嘉看着那一箱沉甸甸的银子,目光微黯没有说话。 赵琦心中那股不虞越发浓厚,她皱起眉,借点明刘召来刺痛洛嘉:“刘管事,我要看到些真凭实据。” 刘召轻轻颔首,从袖中拿出一份画押的当票,以及一方小小锦盒。 陆通恰于几日前典当了一颗洁白无瑕的东珠,得纹银百两,真凭实据。 环环相扣,在这般敏感时节收受如此珍宝,再不可能也是可能! 加之洛嘉一贯跋扈,被她发现陆通竟有此等纰漏,她若要将祸水东引,陆通又怎可能有生机? 陆通认清道理后,面色瞬间惨白,不顾院中站满了曾经被他欺压过的其他下人,涕泪横流地匍到赵琦脚边,义愤填膺地哭诉自己无辜。 他是府中老人,怎知这些事绝不能做呢? 样样都是猜测,一颗东珠算什么真凭实据! 不过是郡主为了保她新宠,拿自己顶包! 气氛便被他一声声尖锐的哭诉顶到了最高点,这不仅仅是要自证清白,更是直接求王妃替他驳郡主的面儿,给王妃一个数落郡主的话柄! 也是此刻,一直坐在赵琦身旁的洛嘉才恍然笑出来,原来整件事,不论自己是否入局,早和自己千丝万缕,挣脱不得干系…… 但没等刘召再给证据,半个时辰到,来拿人的官差已至府外。 陆通心中一喜,知道时候赶得正巧! 王妃没瞧见最关键的证据,只要她不松口,杀人凶手就还是那小马奴! 贺云铮也是此时被押过来的,他昨夜被那几个守卫痛打了一顿,求见郡主无果,本以为这件事再没有回转余地了。 没料到被扭送官府之前,押送他的守卫却先将他带进了郡主别院。 对方眼熟,贺云铮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人是郡主的侍卫头子,叫虞焕之,策马会那日他们见过。 他懵懵懂懂,刚踉跄跨进院中,便瞧见一身红衣的洛嘉大笑着起身。 天灰蒙蒙的,她裙袂飘飞,像只张扬的凤蝶,一下就吸引了贺云铮的目光。 他喉头滚动,被打破的嘴角颤抖着,看着洛嘉路过刘召,从他手中拿过一个瓷瓶,派人按住陆通的嘴,打开瓶塞将里头的东西灌了进去。 贺云铮一愣,刚想下意识发声,虞焕之一把捂住他的口,将人拖到树后头,只能远观。 他心脏猛跳,顾不上周身剧痛,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弹跳。 郡主又在……又在发什么疯? 她名声已经那么差了,难道她要对陆通屈打成招!? 赵琦也被这一顿变故惊到,猛拍案呵斥:“洛嘉!你在做什么!” 陆通掐着脖子咳得撕心裂肺,死死盯着洛嘉,心中涌起旁人不懂的惊恐:“郡主!你喂我吃了什么!” “你猜猜看?” 洛嘉举着瓷瓶,眉眼弯弯却笑得令人胆颤。 下一秒,她笑容倏敛,瓷瓶掷地,在所有人心头炸开。 “既然时辰到了,我也不费力与你剥丝抽茧,这瓶药是在你私宅发现的,不知与陈四服下的是不是同一种?” 这句话刚出,陆通的神色就变了。 不等陆通开口,洛嘉转身坐回去,明明重新展露笑颜,却笑得人脊背生寒: 第40章 “你若真想自救,就自己拿解药,再把事情始末交代清楚,否则,就用自己这条命去为我的云铮陪葬,可好?” 洛嘉说话向来不急不躁,温温柔柔,像一把秀丽的剔骨刀,一刀就能切入最痛的骨肉深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更呆滞的是贺云铮,洛嘉这番话仿佛映衬了他的猜测,她真是为了救自己…… 我的云铮,她、她竟还将他的名字这么念出来。 而随即更多的是出离愤怒,他的眼底不禁泛起猩红,一瞬不瞬凝紧不远处的陆通。 赵琦被惊呆了,本就没多少王妃威仪,此刻更是不管不顾厉喝道:“你疯了不成!府衙的人就在外头,你竟然光天化日投毒!” 洛嘉讶然:“嫂嫂,我可是洛嘉啊。” 她是大邺唯一的郡主,名声奇差无比,赐死个家仆不值一提,何惧再添一笔荒唐? 众人哑然,纷纷不知该如何看待这一变故。 却是陆通最先反应过来,面色惨白地噗通瘫倒在地,随即迅速将手指塞进喉咙眼里催吐! “呕!呕!” 这一举动,却让有心人后知后觉反应——难道郡主刚刚所说的都是真的? 若非真有这么个毒药,陆通何至于这种反应! 赵琦急了,眼看就要向府衙交人,她提起裙子冲下台阶,一脚踹倒陆通:“还吐什么吐!解药呢!先吃解药再说!” 陆通被踢翻,哆哆嗦嗦爬起来嚎啕不止:“没有解药!没有解药!” 他边哭边继续催吐, “河豚毒除了催吐没得救!呕!呕!” 河豚毒! 全院哗然,无怪乎当时仵作验不出问题! 河豚多生于江南,京城鲜少有人食用,故对这种毒也不甚熟悉,更是用银针也验不出。 谁也没想到,陆通竟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了,陈四死于河豚毒! 这么一看,当日贺云铮将人推倒,对方呕血后猝然死亡就找到缘由了。 洛嘉俯瞰哀嚎恸哭的行凶者,噙着笑,眼中却没有一丝温度。 唯有随意侧目,恰好与远处树后的少年对上了眼,她嘴角的弧度才微微顿了顿,随即笑容更灿烈。 贺云铮却没察觉洛嘉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只呆呆地看着,觉得明艳不可方物的郡主好像冲他温和笑了笑,点醒了这场残酷的旁观。 皮肤最开始好像被蜜蜂蛰了下,随即震撼与痛苦才密密麻麻的刺痛席卷。 他止不住颤抖,若非虞焕之在身后架着他,他恨不得爬也要爬过去揪住陆通的脖子! 哪怕陆通已经被喂了毒药,他也要质问对方,自己和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为什么要这么陷害自己……甚至还要连累瑛瑛这种才十三岁的小姑娘! 好在他早脱了力,眼见挣扎的越来越厉害,虞焕之得了郡主一个眼神,趁着赵琦怒而离开之时,终于一记手刀敲在了贺云铮后颈,将人打晕过去。 横竖真相已有定论,官差来拿人时,贺云铮与瑛瑛逃过了此劫。 看起来,整件事倒也算圆满妥善。 然而几家欢喜几家愁。 水月苑中,松香匆匆带回消息,紧张的话都险些说不清。 温连琴等听完全程,才笑了声:“别怕。” 洛嘉为了赶在官差拿人前勘破真相,不惜兵行险招给陆通灌药,逼得陆通说漏嘴,就是为了保那小马奴。 可这一举动无异于饮鸩止渴,河豚毒入腹,最慢半个时辰就会发作。 “你回来时,陆通如何了?” 松香一愣,回忆了下,小声道:“官差拿人前,陆管事仍在不管不顾地催吐,旁人问什么他都顾不上答,等官差来时,已经口吐白沫……” “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了。” 接话的却不是老神在在的温连琴,而是从屋外走进来的洛嘉。 第22章 驯服 郡主鲜少光临,水月苑中的众人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还是温连琴最先回神,匆忙上前跪礼。 随后,屋里才跪了一片。 “妾身不知郡主驾到,有失远迎。” 温连琴心跳自刚刚陡然加快,不动声色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抚顺。 洛嘉笑了笑,没有第一时间回应她的问候,也没有请她起身,而是饶有兴致地轻轻踱步,环视了番四周。 松香自洛嘉来后便止不住地颤抖,等洛嘉走到她身旁,她更是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半个时辰前,她躲在人群中才刚刚看过洛嘉给陆管事灌药…… 大概是早上被陆通那通催吐冲撞了,洛嘉已然换了身衣裳,日头渐暖,她却仍选了身深蓝的外衫,玄色长裙。 颈脖纤细,玲珑妩媚,踏入一片浅色装扮的女子当中,像条潜入花丛的毒蛇。 毒蛇凝眸在松香颤动的脊背上,勾出笑意:“温姐姐这丫鬟着实胆小,不过是早上瞧见一遭处置罪奴,再见我便吓成这样?” 一声温姐姐,好似回到了几年前,反倒让温连琴不知她今日来意了。 但为了不露怯,温连琴不得不抬起身勉强笑道:“水月苑平日里极少有人来,郡主又是这等尊贵身份,她们小丫头畏惧也是正常的,还请郡主莫怪。” 洛嘉看了眼温柔如水的侧妃。 当年都还是未出阁的娘子时,她说话便如此熨帖,哪怕是个下人也会替对方考虑,所以虽然她只是承平伯府的庶女,却让人非常喜欢与之相处。 第41章 无怪赵琦哪怕厌恶这侧妃,也始终没想过对付她。 洛嘉一哂,这才松口,叫她们都起身。 温连琴不动声色看了洛嘉一眼,叫松香等人上过茶便退下,轻声邀洛嘉一道坐着慢聊。 洛嘉举起青瓷茶杯,望着里头琥珀色的茶水笑笑,最后却放了回去:“还是不喝了。” 温连琴脸色微变,洛嘉仿若未察,径自笑道:“他陆通自诩府中老人,竟也敢做这等下毒之事,实在令我放心不下。” 温连琴立刻端起杯子自己先饮了口:“郡主莫要多虑,我这儿……” “我自没有说这杯水有毒,温姐姐想哪儿去了,”洛嘉笑意加深,“只是心有戚戚,总觉得有人想在暗地里对付我,所以无心饮茶罢了。” 说者有心,听者更是有意。 “郡主何等尊贵,怎会有人斗胆?”温连琴连忙真心实意般劝慰, “再说,听松香交代了前后事由,妾身觉得,这事儿明明只是陆管事看不惯那马奴而已,与您何干呢?” 洛嘉看她身子前倾过来,当真一脸关切,脸上的笑反而淡下去不少。 “是么?” 温连琴僵硬地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意味深长。 洛嘉轻轻摩挲起青瓷杯缘:“我却觉得,这事背后若还有人推波助澜,她的胆量和心思都很叫人害怕。” 温连琴噤声不语,只作愿闻其详的模样。 “我的人犯了杀人罪,我没弄清真相便蛮横保人,是我荒唐,告到太后那儿,保不准要给我落个什么罪,” “我若狠心不救,眼睁睁看着王妃叫来官差治云铮死罪,与王妃的梁子也就此结下,” “再退一万步,不救人也不记恨王妃,放任区区两个马奴去死,外头早将我传得人神共愤,多添一条麻木不仁也不亏,一条条罪状终归能等到定罪的时候。” 洛嘉缓缓列出三条,最后抬眸看她: “对方知晓我在意这小马奴,便以此设计拿捏我,甚至连王妃都被算计在内,一石多鸟,最终的目的,都是希望我身败名裂,被逐出王府。温姐姐还觉得,这事与我无关吗?” 屋内静悄,唯有二人的呼吸轻轻起伏,拨乱了不远处的熏香,在空气中盘踞扭曲出奇怪的形状。 温连琴勉强撑出个笑:“可这些都是郡主的猜想,左右那陆通都已经死了,往后只需小心些……” “谁说他死了?”洛嘉突然笑了声。 温连琴眼瞳猛一颤。 不,不是说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 “浑身抽搐没什么反应,却也不一定是中了河豚毒,不过是用效用相似的毒混淆视听罢了,解药也已交到了官差手中,等灌下去就会清醒。” 洛嘉说完,若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温姐姐反应好奇怪,像是不乐意陆管事醒来似的。” 温连琴连忙摇头:“没有的事,只是……只是……” 她面色微僵,迅速思索,陆通并非直接与她们院接触,其中弯弯绕绕,怕是陆通自己都不知幕后之人是她,如此一来,他虽然留得一命,但洛嘉想问出什么几乎不可能。 只是她没想到,洛嘉竟然留了这样的后手! 她心思一转,由衷感叹:“只是被惊住,没想郡主竟有如此心思,巧妙套了那贼子的话,还能继续往下探查。” 洛嘉盈盈看她:“温姐姐觉得该继续往下查吗?” 温连琴:“……” 她努力撑出笑:“你不查?” 洛嘉也笑起来,如同晒饱了太阳的毒蛇,懒洋洋打算回头了。 “温姐姐刚刚还说,这些或许都是我的假设,人已经进了官府,我若没有完全的把握,贸然去调人,难免又被外头的酸儒戳脊梁骨说我跋扈,我想着,不查也罢。” 温连琴握着杯盏心中气急,想你不查,还特意来我这儿说什么说,故意吓我不成!? 便听洛嘉轻声道:“只是我实在不知这些猜想该与谁说,才来同你说道而已。” 熏香又笔直地升起一缕,幽幽荡荡,散漫在屋檐上方。 早些年,她们也确实经常凑在一块儿说事的。 洛嘉走后许久,温连琴都没回过神,直到松香回来怯怯地唤她,她才猛得一惊,蓦然冷笑出声! 追忆? 不,洛嘉早不是当年那个柔软天真的小郡主了。 她今日是来诈自己的! “侧妃,那,那咱们如今该怎么办?” 松香当时在外头等得快急哭了,连忙发问。 温连琴撑住额头轻吁口气。 松香不安至极:“万一郡主真查出了什么……有了侧妃!您写信告知王爷吧,就说郡主为了个小马奴把府里弄得乌烟瘴气……” “住口!” 温连琴打破一贯温婉,厉声呵斥,“王爷正在边关与辽人作战,怎能用这种琐碎小事去烦扰他!” 松香也是病急乱投医,被骂了一顿登时哭着伏地认错。 温连琴揉着太阳穴,声音轻却坚定:“洛嘉派刘召查了整夜,仅仅只查出个陆通,便代表此事确实做的干净,刚刚她前来,也不过是为了诈我一番,只要我咬死不知,她便不能怎样。” 松香赶忙点头。 温连琴又蓦然坚定了声音:“这件事定不能叫王爷知道,哪怕知道了,也不能让他注意到有我的手笔。” 第42章 否则以秦恒的手段,起了个头,能比洛嘉更轻而易举查清真相。 况且他那人……呵,只要洛嘉没有攀上旁的世家权贵,哪怕全是洛嘉的错,他也能面不改色给洛嘉找个替死鬼,将这件事掩埋下去。 反倒是洛嘉,看着手段狠厉,可她说了不查,便八成不会查下去,这件事到此为止。 温连琴嘴唇抿得紧紧,对秦恒的年少恋慕在她心头割出无数个口子。 可她已经不能回头了,她对洛嘉做了天大的错事,如果不紧紧抱住秦恒,她得受千刀万剐。 思忖许久,温连琴咬牙出院向赵琦告了个安,只道自己愿在院中为王爷祈福,王爷不归她再不出院,不沾染庶务,借此彻底回避了再与洛嘉碰头生事。 而另一头洛嘉回到院中,杜太医正唉声叹气看完诊离开,口中止不住念叨年轻人狂妄,不顾身体。 洛嘉闻言一哂,便知他说的是贺云铮。 不仅仅是杜太医,洛嘉昨日初闻此事,心中第一反应亦是冰冷不耐—— 这小马奴当真捂不热。 洛嘉慢吞吞细数自己近来所为,包括了给贺云铮看病治伤,送他衣物,带他出游,允他练马,甚至承诺准他随意提些条件。 何曾有人得过这样的荣宠? 从前与她相交的那些个男子,都是腆着脸自己迎上来的。 她起初觉着有趣,便不计较短暂的得失。 但昨日事发突然,贺云铮想都不想先向她……哪怕向刘叔招呼一声,便只身前去,结果遭遇了这番陷害。 这么久了,贺云铮还似第一眼看到时那样,又臭又硬,油盐不浸,有几分自负,想靠自己解决问题,但实在自不量力。 所以得知贺云铮被赵琦命人拿下,洛嘉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望对方,是为给对方一个教训,也是给她自己一个平心静气的时间。 当夜探望回来,这份不快却更扭曲了。 他那么惨,命都快没了,竟还能硬撑着不向她低下最后一道头。 怎得,他的脊梁骨是金子打造的? 可金子遇上烈火,也是要弯的。 于是洛嘉便让刘叔去探查,顺带叫人去牢房里向贺云铮透露一二—— 你既不肯祈求,那若是报恩呢? 要查明整件事的真相是真,要向贺云铮挟恩求报亦是真,我不顾一切替你兄妹查明真相,你真不为所动? 但凡动了心,有一就有二,往后种种,还能怕他不低头? 强扭的瓜不甜众所周知,可洛嘉不在意他甜不甜,先扭过来,扭碎了她也开心。 好在这蠢小子没叫她失望到底,今早终于松了口求见她。 她像攻略到了一座城池般舒心,去水月苑见过温连琴后,更觉不必太计较此前种种了—— 她见过太多口蜜腹剑的人,他们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接近自己,作最拙劣的表演,确实看着赏心悦目,实则叫人恶心发寒。 所以本就是因为贺云铮这般耿直才对他刮目相看,他若变节太快,也失了乐趣不是? 狗么,慢慢驯便是。 她捻了把衣袖,想着,这便去好好教训一顿。 洛嘉刚走到屋门口,便听到刘召在里头为此事骂人。 “我看杜太医说的不错,你既然自觉勇猛,大病刚好就能冒雨和人斗殴,干脆这次也靠淋雨挺过去得了!” “简直是白瞎了郡主一片好心,还请太医来给你看病!” 屋里的贺云铮刚醒不久,横在榻上脸还泛着白,却梗着脖子反驳:“我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 刘召绷着脸看他,一如既往的犟种。 贺云铮艰难呼吸着,脑海中不住回荡外人编排洛嘉的污言秽语,又忍不住浮现她骄傲矜贵地站在人前,替他洗清罪名的画面。 她替自己出头,冒了极大的风险。 他沉默许久,才又哑又低回道: “那天在下大雨,刘管事你不让我去和郡主道谢,我以为是怕郡主担心我的身体……” “后来瑛瑛出事,我本想去找你,结果他们说,你在和郡主对弈。” 刘召一愣。 贺云铮涨红了脸,深吸口气,有几分歉疚,又有几分羞恼,闭上眼破罐破摔:“我不想把私事抖到郡主面前……让她替我操两份心,所以才、才自己一个人去了!” 他不是不知好歹,刻意撇清关系。 他只是,不忍心! 第23章 忠诚 刘召哑口, 竟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若这么论,好像还得夸夸这小子有良心了? 气氛正尴尬着,洛嘉提着裙摆, 意味深长地从外迈进来了。 贺云铮顿时呆住, 本就因重伤而反应迟钝的脑袋几乎要宕机。 刚、刚刚自己说的那顿话, 该不会被她听见了吧? 他面色有几分扭曲, 几乎不敢再看对方神色! 刘召看了眼便知这小子又轴起来了, 侧身向洛嘉行礼时, 也看出郡主这会儿心情不错—— 嗯, 八成听见了。 洛嘉扶起刘召, 轻轻笑道:“刘叔忙活一晚了, 别守这儿了, 快些去休息吧。” 刘召看了眼贺云铮,小子脸红到耳尖, 正想努力将被子扯过头顶。 可惜手臂无力,扯了半天尽做无用功。 第43章 拙劣至极! 刘召不愿多看, 挪开眼认真回答洛嘉:“近来郡主也殚精竭虑, 若非您提点, 老奴与其他人根本想不到从陆通身边去探查, 您也该好好休息才是。” 两人一来二去, 听得贺云铮又恍惚又震惊,原来真是她安排的这场探查。 猜测落实,和自己揣摩的感觉终归不同, 贺云铮脑袋轰隆一响,似有一罐子烈酒打翻, 熏得他眼眸闪烁。 直到刘召退下,贺云铮都仍紧蜷在铺盖上, 连洛嘉深笑着坐下来都没意识到。 金贵的深蓝锦缎覆上被浆洗发硬的被褥,触到少年人伤痕累累的手背。 洛嘉垂眸,想起陆通被带走后,昨夜派去府牢的侍卫过来与她报告的事。 她不在意自己的过往被旁人戏谑谈论,只要不舞到眼皮子底下,一切都可以放之任之,否则天下之大,她都顾不过来。 可贺云铮年轻坦率,拖着沉重的身体抱住牢门,叱骂看守们,叫他们住口,又讨来一顿打。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竟真为了她,愿意白白挨一顿打? 是觉得自己这般身份,不可被非议? 还是正直使然,听不得一群腌臜小人背地编排女子? 洛嘉眸光轻动,突然伸出修长细嫩的手,在他的淤青上不轻不重摁了下。 “唔!” 想出神的贺云铮顿时魂归身体,想也不想作出反抗——下意识反手握住了伤他的那只手! 可入手柔软,耳边还附上了撇若有若无的轻笑。 “好凶呀。” 贺云铮心脏猛抖,这才发觉屋内情况不对,刘召不知何时离开的,郡主怎么都坐到床边了!? “郡主恕罪……” 他猛松开手掌,刚要跳起来,迎面对上洛嘉笑盈盈的双眼:“躺好。” 身子不上不下僵在半空,贺云铮脸上的红一直没能消下去。 本是愧疚,自责,对上这样的眼神,又不知从何冒出一股杂乱的悸动。 他一贯怕洛嘉这么盯着他,原本还能硬气着不看对方,但现在,郡主是他的恩人。 她明明嘴上说着不会帮他了,可离开后,还是帮了他这么大的忙。 用她的话说,她是冒着大不韪。 洛嘉假装看不见少年人的困窘,将人按回被窝,眼见贺云铮矛盾挣扎地想避她的碰触,便似随口一提: “少动弹些,好好养伤,否则你妹妹见你久病不愈,又要放不下心了。” 果不其然,贺云铮的注意力被吸引,不再避开她的碰触,任由自己被按回床上,哑声追问:“瑛瑛如何了?” 洛嘉压着唇角,慢悠悠计较他这心眼儿浅的,怕是浸不满自己一根小指。 屋子里氲着淡淡的药味儿,想也知道杜太医临走前替贺云铮又上过了药。 短短几日,挨了这么多顿打,却还是生龙活虎地记挂着妹妹。 洛嘉不笑他愚蠢,反倒耐心,声音缓缓地同他说了后事。 瑛瑛没吃什么苦,至多被关在屋里受了些惊吓,这会儿已经被放出来了。 赵琦刀子嘴豆腐心,雷声大雨点小,临走时虽然对洛嘉使了几记刀子眼,放瑛瑛后却记着叫府里的大夫替小姑娘检查了一番。 正值晌午,阳光最盛,从屋里小窗投进来,宛若几缕澄澈的暖黄色薄纱披在洛嘉一身深蓝的大衫上。 旁人看来的毒蛇,此刻却仿佛一只慵懒瑰丽的凤蝶,在一呼一吸间恣意从容地舒展自己的翅膀。 她的心情很好。 从被杜太医叫醒后,一直不安至此的心脏突然间沉下来了。 贺云铮记着,一直记着昨夜听过那些看守的话后,他仗着这些人不敢当场要了他的命,不管不顾怒斥他们,忍着痛抱紧牢门,心里想的是什么。 更记着,他被打得站都站不稳,含糊不清说要求见郡主的时候,做好了什么打算。 阿娘和他说过,做人要仗义,要正直,更说过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他不能仗着如今郡主不提了,就想蒙混过关。 洛嘉正说到陆通,她红唇勾起,下巴尖瘦,抬起的时候轻轻点点,冷清又带着抹说不出的风情。 “郡主。” 贺云铮极少有主动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带着抹难以察觉的颤抖。 为了掩饰这份忐忑,他勉强挣扎了下,再次在榻上爬起来——平跪在洛嘉眼前。 他手掌来回握紧松开,想找到个最合适的姿态。 贺云铮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眼睫毛这会儿颤得有多厉害,明明对着那些满口胡言的人能张牙舞爪凶狠异常,对上这一开始最为忌惮的郡主,他却茫然无措起来了。 洛嘉顿了顿,若有所感地看过去,一双凤目仿若又饱含深情。 可实际上,她只是在准备欣赏这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景象。 威逼,利诱,挟恩图报,世上的人终归得栽在一样上面,谁都不例外。 贺云铮最后一件下人袍子已经遮不住身子了,从府牢走过一遭,褴褛得几乎看得见里头的皮肉,回来后换了另一身不那么破的,但也不逞多让。 也幸亏他年少健壮,否则照这么几顿打,不死也够呛。 第44章 透过破破烂烂的衣料,洛嘉看得出杜太医刚给他上过药,腰腹和手臂都绑了几圈纱布,可身上依旧到处青紫。 约莫动一动都会疼,所以身上那层薄薄的肌肉不时便会绷得紧紧,勾勒肌理,显出一副被凌虐过的风景。 可少年人毫无察觉,他咽了好几口口水,声音带着颤: “我,我……” 决定是做足了,可奈何上赶着给人当奴仆,而且郡主要的是签一辈子的死契,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这话突然就不知道要怎么说了。 洛嘉眼中笑意不由更甚,故作不明地朝前凑了凑。 “你……你是哪儿还痛吗?” 上药前,刘叔大概叫人替这小马奴擦洗过一遍身子了,入鼻除了药味儿,还有淡淡的澡豆香,与他这种高大莽撞的少年模样实在有些不相配,却又显出有种别样的有趣。 贺云铮下意识又想朝后退。 可才动一动,骨肉传来的痛提醒了他,今日不能再退了。 他咬紧牙,想着伸头一刀算了! “我愿作郡主的奴……唔咳咳咳、咳咳!” 一声气贯长虹,自然扯到心肺。 贺云铮不敢冒犯了洛嘉,猛地撇过头。 谁知太猛了,直接把自己整个人晃倒下去,好死不死,一头栽进了洛嘉怀里。 濯洗未干的湿发几乎瞬间就沾湿了洛嘉的衣衫,略显冰凉的触感叫洛嘉不禁轻哼了一声。 贺云铮那一瞬脑子全空了,甚至鬼使神差,冒出几句模仿嚼人舌根的下人们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小郎君口齿不利落,直接学些歪点子,投怀送抱了可是? 简直是路还没走稳,就想着原地升仙,好手段啊! 他知道这行为不对,简直是大不敬,脸轰隆一声就红了。 刚要爬起来,却听得头顶传来声轻轻闷笑,随即洛嘉的手伸过来,托住他的下巴,一如他们初识那晚。 但这次,洛嘉脸上的笑温柔又和煦:“再说一遍,愿作我的什么?” 新羞叠旧恼,贺云铮想死,想到嘴唇都轻轻发颤。 他闭上眼,什么动作都想不起做了,喉头在洛嘉的视线中明晃晃滚动了一番,洛嘉瞧着有趣极了。 “郡主。” 贺云铮突然叫了一声。 洛嘉嘴角笑意微敛,以为自己的情绪太过外放,叫对方瞧出了她看戏的坏心眼。 却见贺云铮就着闭眼的姿态,认命地倒在她怀中,沙哑开口:“小人先……先向您赔罪,腰和腿都麻了,起不来。” 洛嘉险些再度笑出声,头一次见到诚实到绝望的人。 她仗着他不敢睁眼,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脸颊,目光深邃地勾起唇:“无妨,然后你还有话要对我说,是吗?” 贺云铮深吸口气。 “我……小人,小人有一个妹妹,您已经见过了,她眼睛不好,小人一直想多赚点钱,请大夫给她看眼,王府的工钱开的高,所以小人当时才和陆管事签了一年的契书。” 洛嘉眼眸微动,似乎反应过来对方想说什么,停在他下巴上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收了收,像被什么烫到一般。 “可进王府还有一事,便是小人的母亲……她几年前突然失踪,音讯全无,我小时候听说母亲在王府当过差,所以也想看看府里有没有认识她的人,问问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贺云铮顿了顿,咬紧牙坦诚,“赏春宴那晚,小人路过别院外头,其实就是想趁着府里人忙,顾不上我,找人问问情况……” 本不是有意刺探,也无心掺和,却误打误撞,闯进了她编织的罗网,又为了家人一直在苦心坚持。 这本是贺云铮不愿告诉洛嘉的过往,因为从前他只看到她的恶劣,没打算与她有过多纠缠,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被她知道关于自己的事越少越好。 可现在不然,原来她也有令人喟叹的过往,有菩萨心肠,哪怕昨夜自己仍在犯轴,她还是施以援手了。 贺云铮艰难地喘了口气,不敢看郡主现在是什么表情,也不敢猜郡主会不会觉得自己手段复杂心思多,只一口气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完: “小人愿一辈子给郡主做牛做马,但还有母亲和瑛瑛等着我照顾,若郡主不嫌弃……” 他咬紧牙,呼吸颤抖了好一会儿,终于强迫自己睁开眼。 他落进一双深如琥珀汪洋的眼瞳里,这双眼的主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一种贺云铮看不透的情绪。 但他直觉,郡主好像没生气。 下一秒,洛嘉脸上重新漫上贺云铮熟悉的深意,她微微俯身,忍笑般捧起他的脸颊,语气缱绻: “云铮,你知道你这番话,像在说什么么?” 贺云铮猛抬起眼眸,满腔的真诚还没说完,被洛嘉问哑了炮。 自是在明明白白交代自己的身家啊。 否则她什么都不管不顾,把自己签了死契,就不怕他拖带什么隐患,给她添麻烦? 洛嘉猜得到他的心思,甚至知道,他这会儿大概感动的要死,为自己查清陆通投毒之事恨不得肝脑涂地。 第45章 她自然不会告诉对方她也有私心,这件事背后还有人作祟,可她有旁的考量,甚至不会为了贺云铮把事情彻查清楚。 只是一看到他这张坦率纯情的脸,还有干净清澈的眼眸,就会忍不住生出逗弄的想法。 她见过太多这种场面,诸多人在她这儿渴求美色,渴求权势,说得比贺云铮真诚好听得多,任谁看都掏心掏肺,可事实上,他们有几分真心? 洛嘉不稀罕揣摩,左右她也不会给与真心,各凭本事各取所需罢了。 反倒是稚嫩的贺云铮,此刻满眼都是她的贺云铮,让洛嘉感受到很久不曾体会的少年纯真。 多难得,除了如长辈一般的刘叔,竟还会有人不必吩咐、冒着挨打都要为她出头。 她满意得几乎浑身骨骼都要舒服战栗,简直对这样的少年爱不释手! 果然没看错呀,她果然没看错! 她的目光像攒着跃动的火,若非担心他会害怕的逃跑,她都想再揉揉他乌黑的发顶,抚一抚他伤痕累累的身躯了。 笑了一会儿,贺云铮终于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她在笑自己,像许诺终身…… 和这位别出一格的郡主相处,他往前十五年,脸红的份额都顶不上这几个月,压着羞愤解释: “我不是那个意思……” 洛嘉也终于不再戏弄他,压平唇角哄道:“知道了,不要总是这么急急慌慌,反显得心虚。” 贺云铮:“……” 谁心虚了!? 他终于憋不住,挣扎着从洛嘉怀里撑了起来,又是一顿气喘吁吁,但终归不用好像被她宠溺着了。 “没有心虚,只是想将自己的事向郡主说明,以免之后多生意外!”他硬气万分。 洛嘉也不在意,宠爱逗弄,偶尔一两下就行,若一直持续着也没什么乐趣。 她笑吟吟平时着贺云铮:“所以,若我替你摆平这两桩事,你便卖身给我?” 贺云铮听着那个卖身额角突突,有种良家子被纨绔调侃的荒唐。 但他知事由轻重,而且既然已经做好决定,再拧巴不知道还要被郡主打趣成什么样,吸了口气,重新磕了个头: “郡主这次救下小人和瑛瑛已经是大恩大德,家事不敢劳烦郡主费心,只要郡主不嫌弃小人顾虑多,小人……愿跟着郡主一辈子。” 他不再犹豫! 多少人削破了脑袋都想给贵人当差,他是比别人聪明还是能干? 虽然郡主在外名声不好听,还折辱过他,但也是他和瑛瑛的救命恩人,且她与外人口中传言的也不是完全一样。 只要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跟她一辈子又如何! 洛嘉目光灼灼看着他,半晌轻轻笑了声。 “好。” 纯孝忠善,简直如一张白纸,她喜欢至极。 他既上钩主动来求,她自然而然,要应允。 这是他及时醒悟的表扬,亦是给他奋勇撕咬那些背地里的议论者的奖励。 不过身契手续一类的事还要等到刘召去处置,眼下刘召为了查明陆通投毒一事,忙得一宿没合眼,不能再将人急急催起来。 况且买卖家奴,最后还要带着人一道去府衙签字画押,如今贺云铮重伤在床,便不急于一时。 可这事儿几乎已经是说成了,贺云铮长吁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到底落到她手里的豁然。 又过了半个月,贺云铮终于能下地。 刘召带他出府,一道去府衙摁字画押,也应了贺云铮的请求,等事情办完了,给他半日空闲,让他去看看妹妹。 其实一开始接触贺云铮,刘召只不过是为将这小马奴灭口求平安,捱到今天,他一时也说不上对方究竟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他绷着脸,摇摇头将这些纷杂心思摒退,在路上同贺云铮吩咐了个一二三,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过几日会替他找个先生认字读书。 贺云铮久违地走在府外的街上,目光里还透着少年人对京城的新鲜。 这些年他为了养育妹妹忙活生计,鲜少关心玩乐,更别提念书,闻言顿时愣住。 刘召就不喜欢他动不动就瞪着双眼:“把高兴收起来,别叫不知道的以为郡主收了个傻的。” 贺云铮梗了梗,硬绷着脸逞强:“我……” 后面几个字儿吐的很轻,想说自己没有高兴,可终归有些说不出口。 刘召呵了一声,没与他争辩,贺云铮心窝子里说不上的悸动。 那天雨夜,瞧见举人来给郡主又献画,又念诗,终归有些触动。 这些年生计落在他肩上,原本顽皮捣蛋读不下去的书、认不下的字早变得弥足珍贵,很多事都是错过了才知道惋惜。 两人走到衙门口,早早得了消息的长吏迎出来,满脸堆笑地领着刘召和贺云铮进去定契。 刘召提起衣摆迈步,忽而想到什么:“听郡主说,你这趟出来,还是要找母亲的?” 贺云铮没想郡主居然连这个都和刘召说了,边走边点头:“对。” 刘召搭着眼皮:“说说,正好今日来府衙,有线索也能直接同诸位大人们求个情。” 第46章 长吏忙不迭笑:“刘管事折煞我们了,不过这位小兄弟倒是可以把自己知道的事说说,咱们府衙见过的案子多,能帮着出出主意。来,二位坐这儿,我替你们先拟契书。” 贺云铮诧异不已,随即惊喜的笑容里透着一些复杂。 之前他没门没路,从村里到镇里再到县城,想报官,可因着年纪小又没经验,处处碰壁,时间久了就熄了心思,想全靠自己去找母亲,没料到现在竟然靠着郡主的面子,攀上了这层关系。 没空多想,贺云铮只赶紧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 他打小没见过父亲,记事起就是阿娘把他和瑛瑛拉扯大,日子虽然过得清贫,但是大家都开心。 直到十一岁那年,母亲说家里实在没米下锅,送他和瑛瑛去县里务工,结果某日得了假,他和瑛瑛回来,才发现家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上次离家,是他们与母亲最后一次见面。 刘召下意识看了贺云铮一眼。 他今年十五,十一岁,便是四年前。 ……巧了,侧妃也是四年前病逝的,郡主自那时起,生父母便双亡了。 “没了?”长吏一边帮他们编撰契书,一边等着,没听到后话,忍不住问了声。 贺云铮有些尴尬:“没了。” 长吏登时傻眼,怪不得这小兄弟这么久了没找到阿娘呢! 刘召沉吟片刻:“那天回家后,家中景象如何?可有打斗痕迹?” 说到这,贺云铮脸色微微变了变。 没有,不仅没有打斗痕迹,饭还在锅里焖着,但约莫时间太久了,都结块生霉了,炭也早烧干了。 所以他大哭着找村长说他娘没了,还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他,说她娘不是没了,是跑了。 他发疯似的和那些嘴里不干净的人厮打,很多人仗着他没爹,平日里没少言语刁难他阿娘,直到那会儿,他才猛得爆发。 “她肯定不是和人跑了。”贺云铮沉着脸坚持。 长吏干笑了几声,不知该说什么。 可在他看来,不是跑了是什么? 家里没打斗痕迹,那么多日子村里人也没发现不对,如果不是熟门熟路的人,谁能这么悄无声息把一个农妇劫走? 贺云铮突然又想到什么,那日和郡主说过,今天又赶忙要和刘召还有长吏说:“对了,我阿娘之前说漏过嘴,她在王……” “行了,这事儿往后再说吧,契书可拟好了?” 刘召突然出声打断了贺云铮,也把长吏的注意力瞬间引了过去。 “好了好了,两份,二位看看,没问题就签字画押,我给盖上印,这契书就算成了!” 贺云铮被他一声吆喝忘了狐疑,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咂摸出问题—— 难道阿娘曾在王府当差,这事儿不方便说? 他看向刘召,这位管事起初瞧着白面无须十分儒雅,相处熟了便知是只老狐狸。 贺云铮想了想,没继续这个话题。 反正这事儿郡主知道,她没作特别反应就应该无事,最多只是这个细节不该被王府外面的人知道。 以后多的是机会探查,都已经过去三四年了,急不来。 虽然自知还是不够聪明,但吃过苦挨过打,就懂察言观色了。 然而意外有点多,契书落成了,刘召刚要带贺云铮离开,贺云铮就瞧见外头走进个人。 今天天气好,贺云铮犹豫再三,还是没穿洛嘉赏他的那两套衣裳,那两件衣裳白的金贵,他潜意识觉得不是个进府衙签卖身契的马奴该穿的。 于是他依旧穿得破烂,迎面撞上个温文尔雅的白衣青年。 贺云铮毫不掩饰地闷哼一声,便听到对方率先关切问道:“无事吧?” 声音倒是好听,语气平稳从容,像年轻了二十岁的刘管事。 “无……” 贺云铮揉了揉肩膀,刚抬起眼,便被眼前人的模样惊住了。 站在他身旁的刘召原本不耐,想怎么有人大白天走路不看路,蓦一扭头,也哑了口。 还是后头长吏见了人,笑容更热烈地绕前:“郑侍郎,您怎么来了!” 郑雪澄理了理被贺云铮撞翻过来的衣袖。 他眉眼微垂,动作不似嫌弃,只是寻常习惯一般,抬头温声:“与府尹大人约了今日相谈。” 说完,他扭头看向面色复杂的刘召,还有神色怔然的贺云铮,微微笑起来: “许久不见,刘管事安好,还有这位……” 一双温润的褐色眼瞳中似有斟酌。 刘召顿了顿,拱手道:“郑侍郎安好,这位乃是院中新买的仆役,不值一提,小的们便不多打扰了。” 说完,也不顾郑雪澄神色,拽着贺云铮就出了府衙。 贺云铮走到大路上,被太阳一照才猛得一激灵,只觉得身后的冷汗被晒退了回去。 他极少有莽撞地拉住刘召,连一贯故作的沉稳都扮不出:“那个,那个人是……” “是谁都无关紧要!” 刘召绷着脸,心想今日郑雪澄来的时间凑巧,八成是故意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刘召这么说,本是他自己不喜郑雪澄,贺云铮听来,却像是刘召想替郡主与对方快些撇清关系。 第47章 他点点头,不说了。 懂的,他现在特会察言观色。 只是他心情实在有些复杂,因为这人……他不是今天头一次见,而是在他和郡主初识的那晚。 这位郑侍郎想进郡主别院,但不知怎么回事被拦在外头,闹出了点儿动静,恰巧被绕到附近的贺云铮撞见。 贺云铮没见过什么世面,只觉得这人当时白着张脸,看起来十分凄凉。 谁知道紧接着这位走了,他自己遭殃进去了。 不过这茬不必再提,他边走边沉默地想起,那夜冒着大雨进府献画的举人,叫范什么来着的,还有策马会上的郑叔蘅,自己之所以觉得他们看起来眼熟,今天终于醒悟了,因为他同这位长得极像。 所以,连什么侍郎,都是郡主的……旧爱? 没等贺云铮大胆假设郡主的后宫到底有多广阔,郑雪澄先从后头追了上来。 说是追,脚步还是不急不慢的,世家子弟的风度一寸未丢,只是嘴上唤得高声些,让刘召不得不停下步子。 贺云铮自觉不该掺和进郡主的“家务事”,往后退了几步,却不知郑雪澄追来时,目光本是探究着他的。 “郑郎君还有何事?” 刘召忍着不耐。 郑雪澄收回目光,轻轻拱手:“许久不曾拜会,恰巧今日遇上,想请刘管事帮忙与郡主传个话。” 刘召眉心微拧,等他开口,可郑雪澄顿了顿,目光再度看向贺云铮。 刘召心木着脸,心想祸害,一个个的,都是祸害! “你不是说要去看妹妹?”他睨了眼贺云铮。 贺云铮赶忙回神,压着欣喜:“那我现在就去,多谢刘管事!” 刘召挥挥手,看着人离开。 郑雪澄的目光亦放在贺云铮身上。 按说他不该担心,这少年面容虽俊朗,却穿得褴褛邋遢,不是郡主先前喜欢的读书人斯文俊秀,甚至同前郡马都没几分相似…… 可他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不仅仅贺云铮见过他,他也记得贺云铮。 那晚他离开别院,自然看到这少年被抓了进去,但过去这么久了,人还活蹦乱跳,甚至由刘召亲手带着,不正证明得了郡主青睐吗? 他不去多想是哪种青睐,回过神笑道:“下月端午,护城河边有龙舟诗会,斗胆想邀请郡主一同赴约。” 刘召 :“……” * 请求完话,郑雪澄神色从容地回到了府衙,长吏伸长脖子早在蹲守,见人来了,舔脸笑道: “府尹大人刚得知郑侍郎来了,正在偏厅等候,小的带您去。” 郑雪澄谦逊:“有劳。” 去的路上,他又状若无意问了嘴刚刚两人来办的事,长吏自然知无不言,把贺云铮签卖身契,以及寻母之事全然告知。 反正都是小奴仆的事,不涉及贵人,他巴不得卖郑雪澄一个人情。 郑雪澄沉吟片刻,笑着道谢,对方惶恐摆手。 到了偏厅,府尹果然已经等在里头,长吏退下,两人相互见礼。 今日来谈的,本是些刑部与府尹共通的案情。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前些日子王府管事给家奴投毒的案子上去。 虽然是王府的事,但不涉及主人,只是些奴婢,自然交不到刑部和大理寺,而是由府尹断决。 “那个叫陆通的管事,被送来的时候,啧啧,” 府尹摸着胡须啧叹, “要不说晋王府有手段,一瓶灼嗓子的哑药假装毒药给人灌了,把该问的东西在府中都问完,之后吓的精神恍惚说不出话,不该说的再也说不出了。” 郑雪澄默然片刻,猜测这是洛嘉的手笔,她想查的事情约莫已经查完,在陆通身上再撬不出其他关节,便也不让旁人刺探他们府中发生了何事。 他笑了笑:“左右是此人自己投的毒,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府尹喟叹:“是啊,王府阴私与我等不相干,既然主家不打算继续查下去,我等也不费这烦心事……嗤,河豚毒,倒是刁钻歹毒!” 郑雪澄顿了顿,似突然想起什么:“府尹大人,京中这几年可有相似案情?” 府尹没反应过来:“投毒案?” 郑雪澄轻轻点头:“对,这种银针验不出毒,也查不出其他死因的案子。” 府尹想了会儿:“应是有的,不过卷宗繁杂,还得再挑拣挑拣。” “不妨碍,劳烦大人。” 郑雪澄拱手致谢,府尹赶忙摆手:“不知郑侍郎打算从何时的案件看起?” “三年前。”郑雪澄声音清澈。 三年前,郡主的那位前郡马突然暴毙,结合当日雷雨大作,仵作便给出了对方死于雷击的结论。 雷击等于天谴,对权贵世家有偏见的人私下便借这说法大肆编排,罪名最后只能落到了活着的郡主身上。 可这次的事给郑雪澄提了醒,若是郡马和这次死的仆役一样,是死于某种银针验不出的毒呢? 府尹沉吟:“那何不先从王府这位管事身后的来源查起?” 郑雪澄摇摇头:“王府的意思是不再审理此人,一来可能是此人身后线索已被清断,查无可查,二来则可能是对方身后的人……目前还不能动。我们先不沾染这块烫手山芋。” 第48章 府尹深以为意,忙应下。 又聊了许久,府尹才想起什么,压低了声音道:“郑侍郎身子可养好了?” 郑雪澄微微顿挫,点点头:“多谢大人关心,雪澄已无恙。” 府尹自然应是,只是不住叹气:“你父亲当真严厉,说教两句就够了,非得用上家法……哎。” 若非府尹和郑家有些交情,那日恰好去府里撞见,都不知这位才名在外的郑侍郎,在家竟被他父亲派人按着打了那么多板子。 外人传言,终究不如亲眼见到来得震撼。 郑雪澄笑了笑:“荥阳郑氏贯来不与宗室结姻亲,雪澄往日亲近郡主,有违家教之事,父亲责罚也理所应当,终归吃了教训,以后不会再犯了。” “那便好,” 府尹又叹了声,压低声音,“加上那位也一直护着郡主,不喜她与世家权贵沾染,你以后啊,离郡主远些便是。” 郑雪澄神色安宁地笑了笑,没否决也没应声。 几千里外,大漠风沙呼啸。 一队铁骑像破开了异界的门一般,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头,将原本驻扎在此休息的一队辽人逃兵惊得人仰马翻,忙不迭拔刀相对。 可辽兵早被追的精疲力竭,更不知这些大邺的兵马是从何处冒的头,匆忙应战,自然不敌。 作了逃兵,就是不愿战死,一个懂大邺话的辽人拼命嘶吼: “我们不愿与你们王爷为敌,为何尔等非要赶尽杀绝!” 大邺这头却无一人回答。 马踏扬刀,飞血溅沙,所有的叫嚣最终淹没于尘土。 副将点过人头,驾马奔到一玄甲男子身前。 “王爷,五十四人,尽数歼灭。” 晋王秦恒面容俊毅身姿健硕,正是他领了奇袭的队伍而来。 他随意擦拭刀上血水,抬起深邃狭长的眼冷冷扫过遍地尸骸。 片刻后,领兵回营,营中上下自是一片欢呼,高喝王爷威武。 唯有几个参谋眉头微皱,对晋王这趟出关的种种行为不解亦不满。 无他,王爷杀得太狠了,对方意图求和,他不仅不将军情传回京,请圣人定夺,甚至借着谈和契机发动突袭—— 虽每每大捷,可到底不是君子手段,反像个想要赶尽杀绝的枭雄! 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哪怕辽人坏事做尽,十多年前曾坑杀过前太子,可这屈辱当年便就还了,那个辽人将领早死在了那场战役中。 晋王一脉把持朝政,与皇家可从来不算亲厚,要说为了报仇只会笑掉大牙。 唯一能让人想到的只有秦恒杀性过重,好大喜功。 秦恒不管这些人如何想,他回到营帐,面无表情地换下玄甲。 亲兵从外进来,同他汇报些许事宜,同时提到了京中情况,特别与永嘉郡主相关。 直到此时,秦恒面上才出现一抹与刚刚不同的神色。 他抬眸:“洛嘉又作什么幺蛾子了?” 亲兵熟悉王爷性子,不敢拖沓:“郡主未再与世家权贵深交,只是近来府中出了遭小事,郡主为了护个马奴,亲手处置了些人。” 之后再将事情详细和盘托出。 秦恒刚听前面,眉头稍稍舒展,听到后面,竟多出个马奴让她如此上心,眸中神色又缓缓沉下去。 亲兵声音一顿,压低几分:“可要小的传话回去,将人处置了?” 秦恒看了对方一眼,看到亲兵小肚腿打颤。 “聒噪。” 亲兵跪地不敢再吱声,秦恒面色沉沉地甩手坐回舆图案前。 自己如今身在边关,首要将眼前该做的事,该杀的人,先料理干净。 她只要不闹出兜不住的动静,就随她高兴,这些年她荒唐远不止此,区区马奴…… 秦恒眼眸一闪而过冰冷的嫌厌。 塞外的春夜没有一点点温暖。 京城却渐要踏入夏时,太阳落山越来越晚。 郡主别院在王府里也算是独一个的,占着东边一大块地方,与王妃等人的院子以及各处都离得远,像个独立的宅子。 贺云铮从外头回来,本打算直接去马厩看一眼,没料刚进院子就被刘管事逮去了曦照阁—— 郡主说了,没有哪个马奴要花几十两银子来买的,所以贺云铮得物尽其用。 贺云铮张张嘴,面上露出一抹迟疑—— 郡主打算怎么用他? 该不会……又像头一次见面那样,抽他一顿取乐吧? 贺云铮顿时一阵头皮发麻,可转念又想到,现在自己是她亲手挑中的奴仆了,如他献忠时所说,刀山火海,他也得去。 于是贺云铮深吸口气,不再多问,风萧萧兮地就踏上了楼。 守在底下的小丫鬟们眼珠子撇了撇,瞧着贺云铮英俊的侧颜,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红了脸。 阁楼狭窄,贺云铮还没上去过。 跨上最后一阶,一股香风拂面,从楼梯旁的博古架走上前去,入目便是个凤鸟展翅造型的精致烛台,上头插放了三四根蜡烛立在对面,富丽堂皇。 这样的烛台粗略一数竟有四五个之多,映照得阁楼之上像白日一般明亮。 第49章 贺云铮粗略一眼,迟疑猜测,这里是郡主平日居住的地方? 可她人呢?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困惑,烛火一晃,被一阵香风垂得摇曳。 淅沥水声和女子柔美的声音从对面传出来: “云铮来了吗?” 纱帐影影绰绰地晃动,隐约瞧见后面还有一扇屏风,水汽氤氲,香云袅袅。 第24章 服侍 脑海里有一团天火, 轰隆隆蹿进来,噼里啪啦烧了个轰轰烈烈。 这一瞬,贺云铮除了郡主赐予的鞭打, 更想起她将脚塞进自己怀里、命令自己按揉, 想起她在马车里用纤细的指尖一层层挑开自己的衣裳。 她不仅仅会让他疼, 更会让他浑然飘忽, 灵肉分裂不知所以…… 进退两难, 他连自己什么时候出声回了郡主都没反应过来。 声音飘忽又木楞, 里头的洛嘉不用看都知道这小子现在是什么傻绷着的表情。 被暖水熏得泛红的面上浮现一抹饶有兴趣, 她想起前些时候, 勾得少年满脸通红的模样。 洛嘉勾起唇角, 便叫贺云铮先在屋里的水盆净手, 然后进来替她揉揉肩。 贺云铮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再迟钝也听出郡主是在洗澡了,那不就是……赤身裸体吗? 他怎么敢! “云铮?” 偏偏她敢, 又唤了一声。 贺云铮没法子,看了眼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 咬咬牙, 洗过手后, 从袖子上拽了两段布条下来, 打了个结绑在脸上, 深吸口气进去了。 洛嘉扭头一见便笑了。 贺云铮鼻腔里混满了水汽和香气,熏得他找不着北,若非郡主笑出声, 他连人在哪都不知道。 偏偏洛嘉坏心眼,胳膊撑在浴桶边缘, 好整以暇地凝着他:“走慢点,别绊倒了栽进我的浴桶。” 贺云铮深吸口气, 想撑得平静点,可忍不住声音微微颤抖:“郡主放心。” 他身姿挺拔,未蒙起来的半张脸年轻俊朗,却穿得一身破烂,洛嘉忍不住想起曾经在外头一扫而过的那些码头汉子。 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的手臂上,短了一截的袖子露出贺云铮结实的小臂,肌理分明,虽不如武将和日日做体力活的汉子,看起来仍有把力气,养了些日子,肤色也比从前白回几分。 洛嘉轻轻勾起唇角。 男子到了十五六岁便没有不懂这些心思的,他却不知是被教得好还是真的愚笨,明明美色权势她都有,他却恪守本分,不逾雷池一步。 既知道了他的秉性,她还有什么不放心? 她扭回头,懒洋洋靠上浴桶边缘,轻声道:“按吧。” 今日翻了半日书卷,有些酸软,叫他上来并非心血来潮。 贺云铮纵使头皮发麻,还是不得不举起手按了下去——自然先摸到浴桶边缘,找准位置才敢放手。 洛嘉扬起脖子,轻吸了口气。 轻微的声音在黑暗中也足以引发山洪。 郡主的肩颈脊背,在水汽中滑如凝脂,皮下骨骼形状都能通过指尖,在脑海心田一一描摹出画面。 贺云铮不敢大口呼吸,每道气都是香的,勾着他经脉都快爆了,只能咬紧牙尽量憋着气,在洛嘉挑剔的指令中慢慢加重或放轻力道。 他竭尽全力不多想,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她将足塞入他怀中的那一幕。 本以为忘却的记忆重新盘踞心田,同样白的让人晃眼…… 他不想多想,但奈何脑子和身体不受控制。 手上不敢用力,只能用身子抵紧浴桶,死死压抑着浑身四起的野火。 他真的不明白,郡主有那么多人可供使唤,为什么非得是他…… 洛嘉听到背后的少年呼吸滞涩,担心真把人憋死,无声笑笑,慢吞吞与他搭话:“今日出门可遇上什么有趣的事了?” 贺云铮还在和自己的一些难以言表的俗人本能作抗争,闻言没反应过来,手上动作却停了。 “傻子,继续。”洛嘉回头撇了眼。 贺云铮顿觉耳朵手指都如同蹿了火,抿紧嘴唇继续按揉。 “小人……先是和刘管事一道去了府衙,签契书。” 他绞尽脑汁回忆,同时暗暗告诫自己,脑子和手要一起动。 洛嘉自然听刘召回来都说过了,可现在还想听贺云铮同她再说一遍。 听他认真思索应答,总有种他在用尽全身心应对自己的可爱趣味,哪怕他自己毫无察觉,还觉得十分认真稳重。 这会儿又听贺云铮提起一边母亲之事,洛嘉想了想,噙着笑赏他一块饼: “此事确实不方便在外细说,万一你母亲与府里有瓜葛,于双方都不好。此事再说不迟。” “是。” 贺云铮毕恭毕敬地应了声,心中也没多少失望。 寻母已有四年,早一日晚一日,甚至郡主只是随口一说,后面淡忘了他也能习以为常。 本就是他自己的事,郡主相帮她感激不尽,郡主忘了也是情理之中,他自会靠自己继续探寻。 洛嘉没在意他的沉寂,继续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郑雪澄了。 想起这人,贺云铮突然觉得有几分尴尬,低声道: 第50章 “我和刘管事见到一位郑郎君,好像是郡主旧识。” 洛嘉神色散漫:“他是郑家的庶子,在刑部任职,名唤郑雪澄,上次策马会上的那个傻子是他的弟弟。” 傻子…… 想到郑叔蘅还曾横眉冷眼打量过自己,贺云铮脸颊发烫,哦了声不知所以。 “不过你倒提醒了我,雪澄约我端午诗会出游,你可要陪在我身边护我周全。” 贺云铮一愣,下意识把心里话说出来:“您和郑郎君关系不好吗?” 问完他才懊恼,要是好,郡主又何必拉上自己这个碍事的! 没曾想,郡主没有即刻发作,好像动了动,扭过头看向了他,似是而非地问道:“云铮希望我同他很好吗?” 贺云铮指尖一麻,硬绷着脸想这与他何干? 他只是个马奴……充其量是个贴身长随。 但贺云铮又感受着指下柔嫩,自谦的话突然有些心虚说不出口,被蒙着的脸往下垂得更低几分。 洛嘉勾起唇,得到了想要的反应,似笑非笑转回头,将她与郑雪澄之间的事简单提了嘴。 不过是谦卑的庶子,和荒唐郡主的一场风花雪月。 庶子乘了郡主的东风,吹去刑部作了侍郎,可惜内情被其父知晓后,对方勃然大怒,因为荥阳郑氏的族规便是细水长流,不结党站队,不与宗室结姻亲。 故而,郑雪澄遭了一顿家法。 郑家还派人一本正经来王府请罪,看似替她澄清,说此前荒唐不作数,全因郑雪澄触犯族规,请郡主不要放在心上,往后二人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传话的是郑雪澄的长随。 洛嘉本不以为意,以为这是对方的权宜之计,私下也曾让刘召着人去探问对方情况。 可出乎她所料,郑雪澄不见她的人。 因为这番态度,故而虽然外头依旧传得难听,但晋王终归在太后勃然大怒、斥责洛嘉品行不端,甚至要将她远送和亲时保下了她。 这之后,便如同传话那般,他们二人便真正桥归桥路归路,哪怕时隔多日,郑雪澄再来拜见,她也不见了。 洛嘉说得轻巧,三言两语却把贺云铮说得心头发堵,眉心紧拧。 她靠在浴桶壁上,手指出水,在空中勾起一缕雾气: “我自然早就知晓这不会作数,荥阳郑氏从不与宗室结姻亲,我与他本就是露水情缘……” 她轻嗤一声,却是听不出是否真不在意。 贺云铮紧抿唇不语,郑雪澄看着一表人才,怎么还不如他讲良心? 听意思,如果没有郡主,他大概一直会被郑叔蘅死压一头,也怪不得如今他出头了,郑叔蘅便对郡主看不过去,碰见一次就想着刁难。 下指按捏多了几分滞涩,贺云铮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人前风光无限的郡主,其实也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蔽过往。 郑雪澄的事情是这样,郡主明明死了郡马和丫鬟,却被人暗地里戳脊梁骨也是……好像错的都是她。 可她从不爱将这些事解释清楚,好像一点儿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从容强硬到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更甚,不论男女。 可实际上……她真的不在意吗? 贺云铮猜不透。 “怎么不说话?”洛嘉不给贺云铮清闲,慢悠悠引他的话。 贺云铮顿了顿,挣扎了许久,突然闷声道:“郡主不用多听外人胡说八道的。” 洛嘉笑而不语,手指轻轻一晃,勾断雾气。 她自是不听的,她当日便命人将那家仆打了个半死,当做是回应自己的态度,不过这话自然不必同贺云铮说…… “与人相交,本就是有来有往要双方乐意,不能好处都让他占了,回头他再把一切撇得干干净净——不论您是不是郡主,不论您德行究竟怎样。” 洛嘉的手指停在半空,笑容微敛,仰头凝紧他遮眼布条下紧抿的薄唇。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在表白之外同她提到,不论她是不是郡主。 贺云铮怕自己说的太大了,顿了顿,又解释一道: “好比……好比小人与人做事,如果心里不乐意不甘愿,哪怕打死我我也不会就范,但如果我一开始就同意了,那后面自然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咬牙去做,因为这是我应承的责任。” “他承过您的情,却不应这个责任,是他不仗义,您不要因为这种事难过,也不要因此厌恶他人。这世上肯定还是好人更多的。” 贺云铮头一次不是被迫辩解,而是在努力表达自己的看法。 虽然说得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可洛嘉却觉得,这少年好像已经在努力承担他所说的责任了—— 否则,又有谁敢如此设身处地替她分析情理,劝她从善呢? 这些年她所作所为,多的是人表面夸她一句郡主风流,背地里笑她广为他人做衣裳,浪荡荒唐。 这些道理难道她不懂么,可三人成虎,多说错的是她,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在乎道理了,反正没有道理向着她。 没想今日有了。 少年迟钝,却最烂漫单纯。 洛嘉突然抬手,蒙了眼的贺云铮猝不及防被一双湿润的手捧住脸颊,躬下腰来。 第51章 “郡主!” 心底平地拔起一股波涛,引动海啸,经脉欲涨裂! 原先那股浓烈的香瞬间离得更近,贺云铮目光震颤地忘了动作,不知脸上身上滚滚的烫是水汽熏得,还是…… “云铮,你真好。” 洛嘉低笑着夸赞一句,没等贺云铮反应,他脸颊便落上一个湿润柔软的印记。 少年的身子瞬间硬了。 他两腿亦僵,下意识微微朝后挪开一截,不再贴着浴桶—— 实在压不住,有点儿难受。 而且他也后知后觉,明明都已经难受很久了,他全靠年轻不懂事在死撑。 * 贺云铮没有在曦照阁的阁楼上过夜,伺候完洛嘉便离开了。 刘召幽幽盯着离去的少年,窥见人离开的背影有几分僵硬磕绊,仿佛迈不开腿似的,不置可否地哼了声。 算他尚懂些分寸,没恃宠而骄要留宿。 可坚持回到自己屋的贺云铮却直耿耿地瞪了一宿眼,像被慢火炙烤了一整晚,辗转反侧不得歇。 翌日清早,他摇摇晃晃地出了屋,顿时被其他人笑话得更厉害。 “昨儿又听了一宿猫叫?”年长些的仆役们煞有其事地调侃。 连阿顺都没阻止了,反而饶有趣味地冲他挑眉发笑。 贺云铮青灰着眼底,转过去的脸却一点点涨红,脑袋嗡嗡。 不过这夜之后,他与郡主的关系倒是肉眼可见的有了变化—— 最大的变化就是让他恨不得见着郡主就避开,但郡主却越发喜欢叫他去伺候。 只要看见郡主,他就忍不住想到那晚侍奉时满手细腻的触感,忍不住想到自己辗转反侧的一夜,耳尖生红。 可反观洛嘉,那夜之事好像没有发生过,再见贺云铮时神色没有一点儿不适,反而有时候还会带着深究地审视他、调侃他,目光言语之微妙,每每都让他无所适从。 她真的与寻常娘子不一样,大不一样! 贺云铮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逼到巷子里的狗,无处可逃,慌张得四处碰壁。 可遭受这种难以描述的折磨是一回事,郡主给他的宽待又是另一回事。 自那之后,贺云铮每日上午可出府两个时辰,追连载文,加企eq以污贰二期无儿把以刘召替他找了个私塾念书,若是放课放得早,他还能自由去看看瑛瑛。 这是极大的体面,贺云铮沉吟许久,觉得郡主对他还是很好的,只是她性子那般而已。 但唯一尴尬的是,同他一道在这间私塾的,全是五六岁的幼童…… 好在是京中的教书先生,见多识广年纪又大,对贺云铮也没区别对待。 可贺云铮面皮薄,只想早日从这个班跳出去,所以平日学习的时候便格外认真,早放课后除了偶尔去探望瑛瑛,极少上街溜达,回到府中,忙完手头差事后如果没人使唤,也会见缝插针地读书练字,一时间竟比原先在府外打零工时还要忙碌。 这日,先生又提前一炷香下了课,贺云铮记着瑛瑛今日会去杨娘子店里送绣品,便收拾了书袋,打算直接去绣品铺子。 没料刚出门,迎面撞见个熟人。 郑叔蘅。 贺云铮面色微微扭曲,突然冒出个古怪念头——最近是和这郑家的两兄弟犯冲吗? 不,他很快摆清自己的位置:自己算哪根葱? 郑叔蘅跨着个脸独身打马而过,自然也瞧见了背着书袋的贺云铮。 他顿住挑了挑眉,下意识叫停对方:“前面那个,叫什么来着?小马奴!你站住!” 私塾门口人来人往,甚至还有不少他的“同学”,贺云铮微微困窘,但不愿与人在此争执,只好转身四平八稳拜了个礼: “小人贺云铮见过郑二郎君。” 郑叔蘅侧目打量对方,时隔大半月,这小马奴周身的气度好像都有些变化。 他下意识抬眸看了眼身后的建筑,随即心中冒出个怪异想法:“你不会在里头读书吧?” 贺云铮绷着脸,答了声是。 随即便听郑叔蘅坐在马上捧腹笑了出来:“你都这么大了,居然还和幼童一道念书识字?” 贺云铮绷着脸,心想付你家束脩了? 他没觉得刘召故意难为他,他基础薄弱,总不能一上来就学什么高深知识,刘召按寻常人家教导小孩的过程给他安排,没什么问题,他感激得很。 不过这些没必要与郑叔蘅细说,贺云铮一直记着郡主说这人是个傻子,于是敷衍着又答了声是。 郑叔蘅撇了撇嘴,也不知是今日本就心情不好还是为何,洛嘉不在,这小马奴便显得无趣至极,欺负着也没意思。 刚打算放人走算了,他突然又想到什么,上下打量一周贺云铮后问道:“那日策马会,你伤得不重吧?” 也是这下,贺云铮才抬眸略显诧异地看了眼这人。 “多谢郑二郎君关心,小人已无大碍。” “那就行,你走吧。” 说完,郑叔蘅再没多言,绷着脸轻哼一声,自己率先驾马离开了。 贺云铮无言半晌,只当对方今日实在闲得无聊了,摇摇头,匆匆往铺子赶去。 铺子里头,瑛瑛正红着脸,听杨娘子小声同她交代月事带该如何裁定缝纫。 第52章 昨天半夜她突然身下出红,都以为自己王府一事大难不死后,又遭逢了什么绝症! 幸而杨娘子闻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低声同她说了许多,她才渐渐明白过来。 瑛瑛拿着杨娘子递给她的样例,面颊发烫:“谢谢杨娘子……教我这么多。” “这有什么,”杨娘子大大方方笑起来, “我一直想要个你这样的乖巧女儿,可惜,我家那死鬼十多年前跟着前太子一道去打辽人,死得骨头都找不着了。” 瑛瑛赶忙哎呀哎呀叫她别说了,生怕触到了杨娘子的伤心事,杨娘子笑着拍拍她的手:“怕甚,都十多年了,我还能伤心不成?哟,你阿兄来了。” 瑛瑛闻言一抖!下意识想将手中的月事带藏起来。 可春末夏初的衣裳又不厚实,实在没地儿藏,她羞得顾不上,竟直接跑去后院了。 “瑛瑛?” 贺云铮本都伸腿要迈进铺子了,见状一愣,迈也不是收也不是,颇有些尴尬。 杨娘子见他愣头愣脑的模样,又是一阵笑。 不过她倒没想替小娘子遮掩,这事儿定然得告知人家兄长的,毕竟再等几年,瑛瑛及笄说亲,可都得由贺云铮来张罗。 既然又当哥又当娘,那就得当好啊! 于是贺云铮刚同一群五六岁幼童上过学,转头便得知,自家妹妹来癸水了…… 一双明澈的眼从原本的一知半解,到慢慢睁大,最后瞪成了一对黑葡萄! “啊?这……” 杨娘子瞪他一眼:“啊什么啊,是个娘子都得来的。” 贺云铮赶忙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惊讶……” “说到这个,”杨娘子沉吟片刻,“我也有些惊讶,瑛瑛今年多大了?” “十三。”贺云铮老实回答。 “才十三啊,而且她这几年同你都没过什么好日子,身子瘦弱着,竟还这么早就来了。” 杨娘子盘算着身边的小娘子,寻常人家条件一般的,身子养得好也大多数到十四五才来,瑛瑛这初潮确实有些早了。 不过早也没早多少,一两年不算什么,她很快将这遭抛到脑后,转头指导贺云铮,若是下次再遇上瑛瑛来癸水,能帮上什么忙。 贺云铮别扭不已,但终归还是放下书袋到一旁认真听讲起来。 陈四那件事后,他将瑛瑛送出府,越发觉得人命脆弱,杨娘子也又哭又叹着他兄妹俩幸好这次无事,那时起贺云铮就更加坚定了要更努力些,让瑛瑛能过上好日子。 等瑛瑛缓过神出来时,杨娘子笑着去忙自己的事,让这兄妹俩自己说话,贺云铮也努力故作寻常,同对方聊了些近来发生的趣事。 瑛瑛恍惚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阿兄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儿没笑话自己。 临走前,瑛瑛难得叫住他:“阿兄……” “怎了?”贺云铮回头,笑容直白。 自从进了王府,贺云铮虽然遭遇几次磋磨,但整体反而不比这几年在外流离做零工过得苦,故而他的精神气色一日好过一日,个条也肉眼可见地又蹿一截。 可瑛瑛想到,这些都是阿兄用身契换来的,心中又忍不住有些酸胀。 包括如今阿兄偶尔带给她的零食物件,还有王府里别的赏赐,甚至他的身契钱,她每每拿着都觉得有如千钧。 但阿兄从不在她面前有一丝一毫的抱怨。 沉默良久,她才扬起嘴唇,笼着朦胧白雾的眼眸弯成月牙:“你平时要多注意休息,认真吃饭,干活注意安全,读书也不能读坏身体呀。” 贺云铮豁然,清爽干脆地笑了声:“好!” 直到回王府,贺云铮都还在笑。 他定会好好的,再努力多攒些钱,哪怕瑛瑛的眼睛真治不好,那也要给她找个好夫家。 他妹妹这么好,未来也该一直高高兴兴的! 他将东西都放置好了便匆匆去了下人们吃饭的小饭堂,众人见他来了,倒也和睦招呼着让座,一顿午食吃的风风火火。 饭吃到一半,却见着平常给曦照阁送餐食的小丫鬟脸色发白地跑进来,请厨子重新将饭菜热一热。 明显是郡主那头的问题,厨子不敢懈怠,揭开食龛一看,忍不住皱起眉:“又一口都没动啊?” 小丫鬟为难地小声说:“郡主一直没胃口,刘管事怕待会儿她会饿,便叫我们将饭菜冷了就重新拿回来热一热。” “可这都热两次了,再热下去鸡肉都柴了,更不好吃啊!”厨子也急了,声音不自觉拔高几分。 贺云铮一边扒饭一边往那头瞧了眼,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厨子无可奈何把食龛端进了后厨。 小丫鬟原本也垂头丧气的,可随意一瞥,在人群中突然瞧见贺云铮,她眼神一亮! 于是刚把自己扒拉得七成饱的贺云铮,突然接到桩活计—— 去给郡主送饭。 贺云铮提着食龛满肚子不解:“为什么要我送?” 小丫鬟合掌求他:“郡主晨起就没用餐,厨子也说这午食再热就不好吃了,我们不敢多劝,郡主平日对你那么好,你就去劝劝吧。” 贺云铮张了张嘴。 第53章 那句“郡主平日对你那么好”听得他耳尖又有几分发烧,终是没推拒这桩活计。 贺云铮提着食龛一路去到曦照阁,还没进门,从隔间的窗户中瞧见了斜卧桌案前的郡主。 在没人的时候,她一贯慵懒,两指夹着支细长的毛笔,随意地在案前不知记录些什么。 贺云铮的心跳不自觉跳快一拍。 无他,郡主的面容确实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娘子。 她明艳、矜贵、不可冒犯,很多私塾先生新教会他的好词儿,都适合安在她身上。 只是她今日看起来确实神色恹恹又透着股漠然,甚至连妆容都未点,面色有几分苍白,满头乌发被一根木簪随意挽起,鬓边松散着垂下两缕,将她整个人衬得尤为脆弱。 脆弱…… 那天晚上侍奉她沐浴,水汽袅袅中,也一瞬曾有这种感觉。 可他绞尽脑汁地好一顿安慰,她倒好,仰头就…… 贺云铮像被踩了尾巴似的抖了下,赶忙摇摇头,觉得青天白日不能再多想这些,否则—— 他深呼吸好几下,自觉不该总想着这些。 郡主散漫惯了,他却得认认真真敬着! 走到屋前,刘召恰好脚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手中还攥着张写满字的纸。 见到他,下意识皱起眉:“你怎来了?放课了?” 贺云铮提起食龛还没解释,刘召看到,一贯横眉冷眼难得抚平了眉头: “还算有心,快进去吧。” 贺云铮:“……” 这些人,是不是都太过理所当然了? 贺云铮忍着别扭,刚要迈步,刘召又折返低声提点了一句: “今日郡主身体不爽利,切记不要惹她不悦。” 贺云铮脸色微微发红,小幅度点了点头:“明白。” 其实之所以接下这活计,还有个原因就是刚才小丫鬟悄声告诉他,今日亦是郡主来癸水的头一日,所以习性才有些反常。 想到刚从杨娘子那儿听说了娘子家受的这些苦,他犹豫再三,到底应下来,打算着如果能叫郡主吃点东西……哪怕挨一顿罚也没事儿。 再吓人的场景他也见过,总不会比再把他吊起来抽打更严重……吧? 直到此刻,他还没想明白,那么多下人,为什么只有他觉得自己该尽这份心? 他甚至没有多往这方面想。 刘召听他明了大概,稍显放心地点点头:“知道便好,好生伺候着,待我回来还有件事同你说。” 说完,抖了抖手中纸张,贺云铮还没看清上头写的什么,对方便匆匆走开了。 贺云铮提着食龛一人进到了曦照阁,小丫鬟们见他是来,竟全都露出一副幸好是你的神情! 就知道今日的郡主有多不好惹了,他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走到隔间外缓缓吸了口气,低声道: “郡主,小人给您送午食来了。” 屋中清净,只偶有风吹珠帘的清脆碰撞,如今多了他一道声音,像一抹透亮的光照进来。 洛嘉刚想说不吃,便听出不同——是有些日子没见的贺云铮。 刘召清早刚同她说,已经安排人手在府里低调打探贺云铮母亲之事,贺云铮转头便来了。 ……倒是有来有回,率直坦荡。 静默片刻,她放下笔一哂:“好。” “进来,我在这里用食。” 大厅中侍立的小丫鬟们当即露出个果然如此的笑。 贺云铮松了口气,挺直腰背将食龛提了进去,便见郡主一手撑额,一手拨弄着毛笔冲他抬抬下巴: “将饭菜布好,你过来。” 贺云铮一怔,随即哦了声,点头照做。 可布菜时,还是止不住思绪纷杂,过去干嘛……? “过来坐在我的位置,将我标注的段落全誊抄到纸上。” 一杆细长的红木狼毫被塞到手中,贺云铮始料未及:“郡主!让小人写……?” 洛嘉瞥了愕然的少年:“你已去了大半个月学堂,总得有点用处吧?” 贺云铮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典籍上,似乎是些药理医书,别说他只念了大半个月书,怕是再念半个月,其中有很多生僻字他也不认得…… 可另一头洛嘉已经坐下拿起了筷箸,到口的推拒便卡在喉咙不上不下。 仅仅是摘抄,跟着临摹也不是不行? 可终归和他起初想得有点不同…… 他赶忙摇摇头挥出杂念,古怪地自责自己真是不够纯洁,深吸口气,把杂念抛却后谨慎着落笔。 洛嘉是真的毫无胃口,虽然厨子精心烹饪,可她腹中胀痛,别说吃饭,连喝口水都不愿,眼下也不过是因为贺云铮来了,能望着对方一张年轻好看的脸舒缓心情,秀色可餐罢了。 只是当视线落到纸上时,心情却更差。 洛嘉忍着痛吃了好几口菜,终于忍不住放下了筷子,似笑非笑地发泄自己从内到外的暴躁: “贺云铮,我算是知道当年的三字经你为何学不完了。” “大概真不是读书的料吧,读书人哪有把字写成这样的?” 贺云铮头一次握这么金贵的笔,本就颤颤巍巍下笔滞涩,闻言更是蓦得一抖,落下一大块污点。 第54章 洛嘉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贺云铮抿紧嘴唇脸颊发热,可他心中亦有几分沉闷,想着本也不是他非上赶着表现的呀。 可他没有多言,果断将写了两行字的纸单独抽出来,揉作一团放到旁边,重新在新纸上书写。 这次虽然手腕还是有些不稳,但有他刻意发力约束,倒显得好上不少,只是字迹仍如幼童。 洛嘉默不作声收回视线,重新夹菜。 挑挑拣拣,吃了口糖醋虾仁稍觉满意,随即多尝了几筷子。 原本饿过头了没察觉,进过食身体才好似醒悟,立刻在癸水之外又回馈她一阵剧痛,宛若一道带刺的鞭子抽中躯干,惩罚她如此怠慢自己。 洛嘉短暂地颤了一下,随即面不改色地咬住筷头,连一根头发丝都未被呼吸打乱。 只是脸色又白几分。 没等她缓过神,近在咫尺的贺云铮突然从桌案前起身! 动作之大,又晃得软毫掉落,沾黑纸张一角。 那张纸上已经勉强写五行字了! 洛嘉怒火心头起,猛将筷子拍在桌案上:“贺云铮!” 帘幕外面的小丫鬟们顿时哆嗦着跪了一地! 纵使自赏春宴之后,大家隐约觉得,郡主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也会护着她们下人—— 可郡主发怒了到底还是这般吓人! 最初的印象在心里刻得最深,一点点动静都容易改变好不容易扭转的风向。 贺云铮面容绷得紧紧,闻言一顿,随即短促道:“郡主您先等等。” 他叫她等等? 洛嘉难得怔住,情绪冲击心海,连痛都顾不上了。 随即便听到贺云铮跑到主屋,低声让小丫鬟们别跪了,倒杯热水,还有灌个汤婆子来,等等。 静默片刻,想是见她这边没出声制止,外头竟跟着贺云铮的吩咐闹腾起来。 洛嘉怔然,终于反应,贺云铮应是发现自己刚才疼得受不了了。 ……自从芝棋去了,她没有再提拔大丫鬟来身边,刘叔是男子,又管着整个别院,力有不逮,哪怕吩咐了小丫鬟们仔细着她,这些琐碎小事便很少会有人留意—— 也是,她都不叫人看出疼了累了,小丫鬟们哪敢擅作主张来伺候她? 她名声那么差,克父克母克郡马丫鬟,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跟着出意外,谁不怕呢? 她眼神逐渐放缓,平稳的肩头微不可察地垂落。 过了会儿,贺云铮垂着头进来,手里拎着个不大不小的汤婆子,外头用锦布包好,恰好适合塞进怀中,另一只手则端了杯热水,轻轻放在她手边。 贺云铮双手捧上径直的汤婆子,认罚似的跪下来,声音却不似认错:“郡主,您用这个焐着。” 洛嘉看了许久,突然笑出了声。 疼没撼动的发丝此刻被笑声触动,垂了几缕落在她肩上,苍白的眼尾浮出一抹泪痕似的红。 谁不怕呢? 连她自己都怕,平日里能不找刘叔的事便不找他,生怕也害了他—— 可她的小马奴不怕啊,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不怕。 他心思澄明,知晓自己有恩于他,亦刚被刘叔提点过母亲之事,还有求于自己,所以当然不会怕—— 哪怕是怕,大概也学会了忍耐。 洛嘉这么想着,伸手勾起汤婆子上面的锦布细绳,随着她手指抬起,藏蓝色的锦布像少女的裙摆一样轻轻旋转。 而她的目光却穿过这裙摆,凝向后方的贺云铮。 洛嘉收起笑声,轻轻将汤婆子凑到贺云铮脸颊边。 少年似乎不明白她想做什么,一双干净透彻的浅褐色眼瞳一瞬不瞬仰视她, 全是她。 洛嘉近来出门不多,两匹白狮子不用费心照料,更不用风吹日晒做苦力,所以贺云铮的皮相眼见着细腻清秀不少,被汤婆子焐久了,竟能隐隐看出红痕。 可初见时,他的身体和性子明明那么顽强,受了伤也很快就恢复。 洛嘉竟在一瞬产生了个疯狂的念头,如果这铁壶里的热水直接浇灌在他身上,他还会像先前一样蓬勃快速地愈合吗? 会和那些离开的人不同,永远鲜活地留在自己身边吗? 还会义无反顾忠心耿耿吗? 眼见洛嘉好像盯着自己出神了,贺云铮微微困窘,但试图一板一眼向她解释:“郡主,焐你的肚子,不是我的脸……” 洛嘉眼眸微动,慢慢收回了手。 还是不试了。 无人不怕。 都是利益权衡,否则贺云铮又怎会无事传唤不登门,被刘叔告知了母亲之事才突然过来呢? 他与她之间的牵连,也不过是她一直用恩情、用利益引诱。 这一棍子太重,枣还没喂够,怕是会跑的。 今日本就身子不适,满心烦躁,什么诡谲念头都往外冒,她看了眼这心思透彻的少年,心底里突然升起股难以遏制的厌弃。 “你当我是连字都写不好的幼童,不知汤婆子该怎么用吗?” 贺云铮一哽,羞愧地红了耳尖。 是,她不是,他才是,就连汤婆子可以用来焐肚子也是今日刚刚听杨娘子说的。 第55章 可毕竟不是头一次听到郡主的讽刺,他也做足了受罚的准备,于是只绷着脸跪在她面前,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洛嘉一边慢吞吞将汤婆子收好,一边淡声吩咐:“行了,你回去吧。” 贺云铮瞬间破功:“不用誊抄了吗?” “你誊抄的好吗?”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轻不重地嗤了声。 贺云铮心里一堵,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下。 他应了声,垂着头行礼起身,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曦照阁,那些以为他会受赏的小丫鬟们各个面露不解。 随后一下午,贺云铮拼了命地干活,用最快的速度把马厩和其余的事都做完,之后便一头扎进屋里,反反复复看书写字! 心眼儿里堵着口说不清的闷,练字的纸都险些被戳破,直到傍晚刘召回来,同他知会了他们已在府里暗中探寻他母亲的下落,贺云铮才缓缓舒了口气,不觉得那么难受。 而刘召回了曦照阁,瞧见洛嘉四平八稳地继续伏案观书,便猜测下午过得倒还顺畅,便将外出所遇之事逐一交代了。 说到最后,他面露愧疚:“老奴惭愧,问了一圈,京中都无人熟识这些有毒的药草。” 洛嘉点点头:“无妨,当年之事连大理寺和刑部都没查出猫腻,哪怕真涉及到这些毒物,行凶者也早已扫干净了痕迹,慢慢再探便是。” 刘召轻叹一声:“可惜了,上次马厩的陆通对毒药来处也一无所知。” 否则,顺着藤蔓也好再摸出点线索啊。 洛嘉笑了笑,已然将这桩早就猜到的事抛到脑后。 又说了三两句旁的,刘召一瞥,发现桌上竟有碗喝了一半的红糖桂圆水,当即欣慰:“近来新调教的这批小丫鬟当算得会伺候了。” 洛嘉一顿,神色有几分古怪:“刘叔说那红糖水?” 刘召理所当然看着她。 “是贺云铮弄来的。”洛嘉神色淡淡。 刘召讶然一瞬,随即难得笑了:“那也好极,不枉郡主提点老奴要记得关心他母亲之事。” 洛嘉嗯了声,随口问道:“你是何时同他说到他母亲之事的?” 午饭之前,贺云铮应当都在学堂吧,而那时刘召还在府中,两人应是碰不上的。 刘召沉吟片刻:“老奴午时拿了郡主抄写的单子出门,有些赶忙,是刚刚回来的时候说的。” 话音刚落,洛嘉有些诧异地抬起眼。 这岂不代表,贺云铮给她送饭、拿汤婆子、求红糖水的时候,还不知他们正着手替他找母亲? 第25章 追随 五月初五竞龙舟赛诗会, 江边早早围满了百姓。 众人争相去看江中各大权贵世家以及民间商号们组建的龙舟队竞渡,亦有不少人围绕才子学究们吟诗作对,时不时发出些高声喝彩, 好不热闹。 洛嘉还在马车里便听到沿途发出的声声欢呼, 她却没什么兴致掀开车帘去观赏一二。 不就那些老套凡俗模样。 要不是郑雪澄特意相邀, 她甚至连出门都懒得。 郑雪澄敢邀请自己在今日这种场合会面, 想必是有正经事为由头, 不必避嫌, 故而她才生出了些许兴趣, 想看看对方究竟要同她说什么。 临下车时, 小丫鬟走过来, 将她焐了一路的汤婆子换下, 重新替了个新的。 祖母绿色的绸缎包着,落入嫣红的大衫, 又被涂了金粉蔻丹的手指轻轻勾起,像只昏头转向误入花丛的青蜂。 洛嘉今日穿着沙棕色绣团锦的齐胸襦裙, 外罩大衫。 满头乌发高高绾起, 用一套展翅的红玛瑙凤蝶发钿装点, 与她额间的鲜红花钿相映成辉, 衬得面庞白皙小巧, 肩颈修长,高昂的下巴俊美尖瘦,如一朵在沙海中盛放的艳丽玫瑰。 如此盛装出席, 兀一下车,便引了周围几乎全部目光, 人群难抑地连连吸气—— 真美啊! 这会儿,私下影绰编排的声音全都不见了, 是忌惮郡主马车边的侍卫,更畏惧圣人与太后今日正在观景台凌空俯瞰,只感叹着哪怕是朵带刺的玫瑰,永嘉郡主也不愧是花丛中最好看的那朵! 李相思随母亲一同坐在观景高台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能感受到对方的绝代风华。 若非洛嘉早嫁过一遭人,又死了夫婿,只怕艳名会比现在传得更广吧。 她瘪了瘪嘴,上次跑马之后,她捏着鼻子小心谨慎了许久,洛嘉那头却再没什么动静,如今再见着对方,她心情十分复杂。 就好像对方给过一个教训之后,便不屑再与她掰扯了似的。 她悄然朝另一头看去。 男女隔道而坐,郑家的坐席处,郑叔蘅并不在,只有郑家家主——郑叔蘅的父亲郑阁老在同几个近身的同僚举杯宴饮,你来我往。 李相思没见到想见的人,悄悄抿起唇,不太高兴。 昭宁长公主瞥见女儿模样,以为她单是被洛嘉抢了风头才不悦,当即轻轻笑道:“我瞧洛嘉来了,怎也不上来与我们一道呢?” 众人视线皆被引过来,赵琦作为晋王妃,自然早在位次,闻言脸色一变朝下看去。 果真是她! 明明很早之前派人去别院问话,洛嘉绝口未提要来,否则自己也不至于不带着她,而叫两人一道被长公主惦记上。 第56章 她看了眼长公主与太后,勉强扮出个平静笑容:“洛嘉向来随性,今日未与臣妾一道出门,想来此时心血来潮独自前来,并不知晓我等此刻在此。” 长公主微微挑眉,意味深长:“那这真是心血来潮了,也不知她今日是来见谁的。” 太后听着忍不住皱眉,侧身看向赵琦:“你是恒儿的正妻,府中诸事还该更上些心,哪怕洛嘉是郡主,也该敬着你,不要总是你服软。” 赵琦默然,不愿多说王府家事,王爷对自己态度疏离更不合适叫旁人知晓。 为了不让太后更说出堵心的话,她顺着应下,转头提到王爷近来又打了几次胜仗,恐怕不用多久便能班师回朝了。 果不其然,说起这事,看台上的气氛便热络了起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北地战事,夸赞晋王勇猛,太后瞧着也十分受用。 赵琦悄然松了口气。 一声轻咳从楼梯处传来,众人声音一顿,随即立刻一道起身跪地,恭迎圣驾。 太后的笑颜微微凝滞,随即恢复如常,端庄慈爱:“高处风大,陛下可得仔细龙体。” 明黄龙袍踏入高楼,赵琦跪在一旁悄然抬眸,看到这位年逾三十的建隆帝身姿瘦弱,面色青白,却和煦地笑了笑: “多谢母后关怀,诸位起身吧。” 赵琦随着众人一道起来,还未坐稳,便听得对方又真心实意地对她笑道:“刚刚朕听闻你们谈起了恒儿在边关之事,果真勇猛非凡,我大邺有晋王,是福啊。” 她干巴巴地笑了笑。 太后神色跟着缓和不少,阁楼中的气氛便同刚刚一样重新热络起来,除了偶尔夹杂两声建隆帝的轻咳。 观景台下的气氛热烈依旧。 贺云铮被叫到前头随侍,年轻俊朗的脸看起来沉静可靠,实则手指紧紧蜷在掌心。 前些天她被郡主骂回去后,没再主动凑过去,郡主也没有传召他。 或许这才是正常主子与下人的相处方式,几日冷淡,熄了他不少丛生的杂念,让他不至于夜夜炙烤。 可另一种说不上的郁闷却转升萦绕,依旧夜夜辗转,摸不清就里。 他本以为郡主会继续冷着他。 洛嘉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今日终于穿得好看点了。” ……好看? 贺云铮为难地看了眼自身,刘管事今天一早就来他屋外提点他,要陪郡主去端午诗会,别再穿得像个破落户。 所以他十分不适地穿了先前郡主赏赐的细布白衣,还特意把手腕与腰都缠得紧绷绷的,方便做事。 此刻被郡主当众调侃,他脸上有些发热,不知道她是不是又不记得骂过自己的事了,只好低声回道:“多谢郡主赐衣。” 洛嘉轻飘飘呵了一声:“走吧。” 转身一瞬,却因为他迟疑的神色而勾起唇角。 傻子。 洛嘉今日心情说不上多好,但终归不像前日那么容易迁怒他人。 况且后来,她知晓贺云铮并非是因为要投桃报李才来照料自己,心中其实也有几分微妙。 让她道歉? 绝不可能,贺云铮连命都该是她的,她偶尔骂他一两句又如何? 而且贺云铮当日不知道他们替他找母亲,不代表他心中对她没有这方面的期盼—— 她教过他的,凡事要以她为先,她高兴了才会允诺他好处。 或许只是他太听话,在一直履行她的教导罢了。 只是约莫她太久没在癸水来时喝过红糖桂圆水了,她不吩咐,小丫鬟们总误以为她不喜,从不敢轻易做主,但实则那茶水香甜,极容易浸润心田,她想,那这几日便待他好些吧。 “贺云铮。” 人潮拥挤的连廊内,洛嘉突然叫他一声。 贺云铮心头一紧,这里处处都是人,哪怕有侍卫随行,他也担心会出意外——哪怕郡主性子古怪变化无常,但他得尽职尽责。 他大步跨到洛嘉身旁:“郡主?” 她漂亮的手掌伸出来,在被廊檐遮蔽光芒的过道内,白得像玉石: “扶着我。” 贺云铮微顿,堪堪从她雪白的掌心抬起眼眸。 洛嘉涂着唇脂的小口轻轻扬着,与她微挑的眼尾一个幅度。 他听到周围人群议论嗡嗡,有在说远处龙舟划得快,有说今年端午诗会上又有才子出来新佳作,亦有人怀揣着卑鄙,更悄声地说这又是谁家小郎君,面生得很,凭何就得了郡主青睐? 青睐么? 可他明明前日刚被郡主连骂带嘲讽了一顿,如今却突然不明不白地重新开始指派他。 他晃晃脑子不再多想,轻轻托起那只洁白的手掌: “是。” 手背一软,贺云铮的心脏不正常的漏了一拍。 * 江边除了有赛龙舟,还有举办端午诗会的船舫。 诗会是历年传统,不拘世家寒门,有才学者皆可上场比试,故而这艘船舫也极尽恢宏宽敞,除了比试用的甲板,更有三层楼台可供看客休憩,从外走过都得抬头瞻仰。 贺云铮直到听到路过的人介绍,才恍然想起来,是了,郡主是来见郑雪澄的。 想起这茬,他下意识侧目,刚好看见随她脚步晃动的裙边。 第57章 ……每一根绣线都精致非凡,贺云铮忍不住揣测,郡主与这位郑郎君、郑侍郎,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不是说自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不见了吗,怎得这次又盛装出席呢? 他眉头微微拧紧,突然觉得今天日头高照也不好,有点儿闷燥。 而洛嘉去往诗会船舫见郑雪澄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观景台上。 原本对她动向饶有趣味的长公主顿时张大嘴,下意识朝上首的太后看去。 赵琦也猛白了脸色。 洛嘉啊洛嘉,你自己不想好好过活了,凭何非得挑这一天,光明正大让所有人不痛快! 郑氏今日就在现场,族规言明不与宗室结姻亲,你吃过一次苦头了竟还往上凑,太后哪能看着郑氏因此与晋王府暗生龃龉? 就在气氛凝滞时,建隆帝又没忍住轻咳了两声,身旁的小黄门赶忙替他轻轻拍打后背,他挥挥手,笑得有几分无奈: “瞧你们一个个严肃的,不就是几个孩子么?” 太后勉强听出对方有打圆场的意思,便立刻跟着轻轻颔首。 建隆帝笑看向郑怀安:“郑阁老,朕前两日才听闻,雪澄近来克己奉公,十分努力,连查了好几桩陈年旧案,想必他与朕这侄女儿在今日相约,也是为聊些重要之事吧。” 金口一开,众人顿时心思各异! 建隆帝身体衰弱,诸多事还得由太后出面处置,朝中亦有不少人其实以太后与晋王马首是瞻,所以两人暗中争斗不是什么秘密,若说这是为了给太后台阶下,不太可能。 但建隆帝却直言提点众人,若是见不得人的私事,这两人何必约在这种大庭广众下呢? 竟好似是真心的随口网开一面。 不论是与不是,圣人开口了,多少得给面子接下这台阶。 郑阁老沉吟片刻,微微颔首。 太后只当建隆帝想在郑家面前表现他对郑家大郎的爱护,自己也得做些什么,便扭头看向赵琦:“晋王妃,郡主与侍郎身份金贵,你多叫几个人去看着,以免被冲撞了出什么岔子。” 看似是在护着洛嘉,可众人心知肚明,这是在防着洛嘉做出逾越举止,提点郑雪澄。 赵琦起身应是,不知该庆幸还是复杂地率先退出了观景台。 昭宁长公主努力体会这一来一回间的风云波动,亦暗中忧心地看了眼李相思。 自洛嘉去找郑雪澄的事儿传来之后,李相思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 郑家对晚辈的婚事竟严苛至此,那郑叔蘅与她…… 愁人! 今日热闹,自然人多眼杂,不是多隐蔽的事根本瞒不住有心人。 长随悄声告知郑雪澄刚刚观景台上发生的事,悄声恭维:“郎君果然神机妙算!那群贵人各自挨着,谁都不敢轻易起茬儿,阁老任由圣人说了几句好话打了圆场,最后也没作声!”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刚要叫他不必再说了,洛嘉已从甲板外走了进来。 郑雪澄眼眸微亮,只觉得辉光好像跟在她身后进来,竟不知是此刻的阳光本就倾斜到这个角度,还是她漂亮的在发光。 他扬唇欲笑,便见洛嘉身后跟着的白衣少年也走了进来,高挑挺拔的身影截断了光。 郑雪澄眼眸微动,不动声色压平了嘴角的笑意。 船舫的雅间离外头甲板有段距离,隐约能听见时不时传来诗会上的惊呼夸赞声。 贺云铮守在门口,有几分微妙地垂着眼。 因为不论他多想努力听听外面的声音,最后钻进耳朵的还是郡主和郑雪澄的谈话。 这两人郎才女貌,任谁看都该说一句绝配,可贺云铮觉得如果是自己,话梗在喉咙,有些哑口。 这样的反应古怪又不该,他嘴唇紧抿,神色有几分凝重。 郑雪澄目光透过镂空的门栏,顿了片刻,轻轻开口:“说到这……郡主今日肯来赴约,我倒十分欢喜。” 洛嘉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是该感恩戴德。” 她看起来不像不高兴,每一个字都带着笑,可每一句话都带着锋芒,不轻不重地拂在郑雪澄身上,如她这个人一样,美艳却带刺。 郑雪澄沉默,便听洛嘉继续说道:“对于一个能送男人来我府中的旧人,我没送你一份大礼,已是我这段日子在修身养性了。” 她说的便是之前某次来府中献画的范咏谦。 郑雪澄却摇了摇头:“郡主误会了,我非是要给你送人。” 洛嘉随意看着他,显然不信,也不在意。 他却正襟危坐,仔细辩解:“虽身在郑氏,又入了刑部,可家府对我的掌控远比郡主想象的要严苛,我手中尚没有多少可用之人,而那位范举人是我结识的人中,唯一可能会得郡主青眼,且他自己也愿意去求见您的人。” 外头的贺云铮听得发怔,一双黑色眼瞳瞪得紧紧。 他原本就觉得那个满口辞藻堆叠的举人长得极像郑雪澄,没想到对方竟然真的认识郑雪澄,甚至是郑雪澄安排进来见郡主的…… 他们、郑雪澄把郡主当成什么了!? 哪怕她不是郡主,只是个普通娘子,也不至于受到这种羞辱吧? 第58章 他忍不住扭头,怒火中烧地瞪向郑雪澄。 “那你让他来见我作什么?”洛嘉虽嘴角带笑,可声音却比之前要冷上几分。 “去看看你,”郑雪澄没有丝毫犹豫, “赏春宴那日没能见到,我始终忧心。” 外头恰时传来一阵欢闹喧哗,反衬得屋内落针可闻。 贺云铮愣住,随即察觉郑雪澄的目光似乎看向了自己,他心头一紧,才发觉自己还瞪着对方,赶忙匆匆收回视线。 可他脑海里还嗡嗡作响,这人……什么毛病? 他没法儿体会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做事都这么蜿蜒曲折的吗? 洛嘉亦沉默地凝视对方,那夜她问过范咏谦,对方确实也仅仅只是带了这样的话。 担心她……来看看她…… 洛嘉突然露出个极淡的笑:“郑侍郎,你这话说得,好像对我还余情未了似的。” 郑雪澄默然不语,徒留其余两人心思各异。 洛嘉手臂搭上桌面,轻轻托腮:“怎得,被郑阁老打过的伤愈合了,心思又重新活络了?不是将我的人拒之门外,不欲再见吗?” 她的另一只手轻轻伸到桌对面,在对方修长的指骨上轻轻落点:“还是说,先前一刀两断的意思,不是出于你?” 贺云铮远远看着,眼睛像被火烧着一般猝然挪开。 郡主她…… 到底还是对郑雪澄余情未了? 却听郑雪澄笑着开口:“郡主不妨先让你的马奴暂且退下再说。” 贺云铮猛被提及,下意识再扭头朝屋内看去。 郑雪澄的视线远远看过来,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似乎早就将他刚刚所有的动作和神态早已捕捉清楚。 贺云铮眼眸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可面上却绷得紧紧,看向没有回头的洛嘉。 然而还没请示,洛嘉率先开口:“去吧。” 这一瞬间,连贺云铮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心里有说不上的委屈和复杂…… 他闷声应了个是,颇有几分僵硬地迈步走出船舱。 外头的光有点刺眼,他抬手遮了下,萦绕在耳畔的欢呼称赞声竟觉得有些刺耳。 直到此刻,他才隐约迟疑着反问自己,这不是一个下人该做到的服从么? 郡主高兴他伺候,他就该排除万难地上前,郡主有特殊情况需要他离开,他自然也得听话地退下。 为什么要不满,为什么要委屈呢? 自然无人可以回答他。 雅间内,洛嘉继续笑吟吟地看着郑雪澄,郑雪澄亦同样看她: “先前一刀两断确是我的意思,郡主今日肯赏脸前来,也并非要与我重修旧好吧。” 笑容便稍显冷淡了几分。 郑雪澄仿若未察:“否则以郡主谨慎,必不会应下这种时机场合。” 因为她足够不在乎,她才敢来赴约。 也因此,将范咏谦送去最为保险,她对自己不再留情,相似的脸,她也不会垂青。 屋外一片欢呼声,反衬得雅间内落针可闻。 沉默许久,洛嘉撤下了面上的笑意,却仍显得深情款款:“我想起来,从前之所以那么喜欢你,便是因为你聪明。” 郑雪澄听到从前两字,眼眸不动声色地黯淡几分。 可他很快恢复如常:“能得郡主赏识三生有幸,而今日愿为郡主分忧——” 郑雪澄拿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松泉山庄。 三年前,仵作定论,郡马萧昀于松泉山庄遭雷击毙命。 洛嘉闭上眼,极力将杂念沉静。 该不该说,郑雪澄太聪明了,她才从王府陈四的死中得到启发不久,郑雪澄也察觉了端倪。 今日来见对方,本也是想利用对方刑部侍郎的身份加以利用,结果对方早就知她来意。 “郑雪澄,这是大案。”她睁开眼。 郑雪澄轻点头:“所以刑部当仁不让。” 这理由稳妥无情,听着与她毫无关系,叫人无法挑刺也无法反驳。 外头的人群又爆发出一阵欢呼。 洛嘉轻轻笑了笑,却放下托腮的手臂垂到桌下,缓缓捏紧! 聪明过头也惹人烦心啊,翅膀硬了油盐不进。 * 贺云铮呆呆杵在甲板的角落,努力听了好一会儿这些才子吟诗作对,也不知是他心绪不宁还是水平不到位,怎么听都觉得甚没滋味。 就像范举人献画那晚似的,念什么呢…… “贺小郎君听得甚是认真。”突然出现的郑雪澄把贺云铮差点吓跳进江。 他皱眉看向对方:“您与郡主聊完了吗?” “聊完了,”郑雪澄手执折扇,轻轻拍了拍另一只掌心,“不过我劝贺小郎君迟些进去,给郡主一点儿思考的时间。” “毕竟她心情不好,遭殃的是我们。” 郑雪澄虽已不是白身,但说话做事毫无架子,偶尔还会开开玩笑,按说应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可贺云铮却没法儿和这人好好相处,他觉得对方好像在若有若无地向他展示什么。 什么叫遭殃的是我们? 明明只有他。 他皱起眉,声音微硬:“不论遭不遭殃,郡主是小人的主子,请您不要在小人面前编排她的不是。” 第59章 贺云铮拱手拜了个礼:“小人去找郡主了。” 说完,他转身欲走,郑雪澄微微讶异,随即再次叫停了他。 贺云铮转身看他,年轻的一个明显弊端就是,很难压制蓬勃旺盛的情绪,包括不耐烦与嫌恶。 郑雪澄失笑后微微端正了神色:“贺小郎君,是我失言了,我向你和郡主道歉。” 随即他竟真的执扇躬身,同自己这样一个奴仆道歉。 贺云铮难掩复杂,觉得这人和其他贵人确实不太一样,最明显区别的就是他那弟弟……不怪郑雪澄之前会入了郡主的眼。 贺云铮一顿,立刻摇头道侍郎不要折煞小人,心中却震惊自己刚刚在酸不拉几地想什么? 和这种文绉绉的人聊不来,他拔腿欲走。 郑雪澄仿若未察他的脸色,直起身后突然再度叫住他:“听闻贺小郎君近来在学堂学习?” 贺云铮心绪繁杂:“是!” 郑雪澄轻轻点头:“圣人如今大力推崇恩科,不论文举武举都有出路,贺小郎君既半只脚踏入学堂,可曾想过越往上去?” 贺云铮脚步一顿,几乎压着火扭回头:“小人是郡主的家奴。” 奴籍不可科举。 填饱肚子养活妹妹已是不易,加上才刚与幼童一道念书识字,不论是文举还是武举都是同痴人说梦! 这人莫名其妙地往人心窝子扎刀,能力真是一绝! 郑雪澄却好像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缓缓摇了摇头: “可这并非难题,你应该已经了解郡主性格,只要好声言明道理,请她放你身契不是不可能。” “而且我观贺小郎君神思敏捷,品性高洁,私塾先生亦常常夸赞你聪慧,难道你从未想过未来几十载,该如何活着么?” 贺云铮微微拧起眉头。 不说这人是怎么知道先生对自己的评价的,还突然这么一顿猛夸叫人怪不自在,但说他突然提起的这茬,贺云铮确实没有想过。 身契交到郡主手上,难道不就代表一辈子为她驱使,这就是他的使命了吗? 猛得涉入一个完全陌生的话题,少年一时顿在原地,不知是该直接掉头走人,还是停下来好好思索一番回答对方。 郑雪澄见状便知,眼前这十几岁的少年确实没有考虑过。 他将人看得透彻,因贺云铮伺候在郡洛嘉身侧,他不可能不仔细。 可他也没有颐指说教的意思,反而亦师亦友般笑了笑: “人这一辈子,终归会有激昂的时候,你看他们作的新诗,引据的是唐李贺的南园十三首其五——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我大邺北临辽国,被雄敌觊觎骚乱多年,哪怕是文人墨客心中亦有血气,以笔作金戈铁马,以盼有朝一日能大退辽兵。” 贺云铮一愣,经他解释,才似乎隐约共情到那群才子昂扬的缘由。 “而你如今十五岁,正该是最年轻气盛,有千百种抱负的时候,别因为自己现如今是郡主的马奴,就觉得自己一辈子该是马奴。” “你得先是贺云铮,才是她的奴仆。你得先认清这点,才能活成你自己,完成你想做的事,而非因为现在的困窘限制对自己的期许。” 贺云铮眼瞳猛得一颤,看着郑雪澄仰头看向远处众人,手中折扇拢起轻轻敲击着掌心: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请君登上那凌烟阁看看,又有哪个书生能被册封为万户侯,哪个自甘平凡的奴仆能成就一番伟业呢? “好!” “作得好!” 远处的才子们恰逢作完一首新诗,气氛热烈,满场喝彩! 少年意气激荡江涛,船舫都似乎跟着颤动,竟也叫贺云铮胸膛恍惚升起一股热意。 他哑然片刻,神色迟疑着问:“萍水相逢,郑侍郎为什么突然这么提点我?” 郑雪澄轻轻抿唇,正欲开口,甲板另一头突然传出声吼叫—— “洛嘉!洛嘉是不是在这儿!给我出来!” 怒吼伴随着乒乒乓乓的撞击,来人已带着几个恶仆横冲直撞闯进了船舱。 甲板上的众人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唯有贺云铮最快反应,已然神色大变,迈步如飞一般猛冲了进去! 恰时赵琦带人赶过来,见到这遭,还没开口便见郑雪澄也紧随其后赶进船舱内。 她大惊,随即果断安排:“你们几个分散上船舫,千万保护好郡主和郑侍郎!” 洛嘉独坐雅间,手捧着杯凉掉的茶,眼望窗外浩汤江水,面色沉寂。 困扰她三年的旧案终于可能要有眉目,她却一时间品察不出自己是高兴还是如何。 三年,明明只是短短眨眼,可她却好像已经快要忘记萧昀的长相和声音了。 明明刚出嫁时她那么高兴,因为她终于可以离开沉闷的王府,拥有自己的小家—— 萧昀为她放弃了大好仕途,尚郡主后一辈子最多只能做上七品官,饶是如此,他还是尽力置办好了一切,等她这只娇贵的凰鸟栖上枝头。 可还没与自己锦瑟和鸣,短短一年,他就意外丧命了。 第60章 杯中茶水弧光晃动,洛嘉耳畔似乎又回响起各种难听的编排与指责。 人心真的很坏。 与她毫无瓜葛的人,将口舌之恶全然发泄在她身上,诸多寒门白丁义愤填膺,唾骂她心狠手辣,揣测郡马之死完全是因为受了她的磋磨, 似乎踩一踩她这个有名无实的郡主,就会叫那些人获得凌驾于世家权贵的快乐; 利益使然者,则虎视眈眈的权衡她、估量她,想将她这个刚刚丧了夫的郡主重新指婚亦或和亲—— 大邺皇室子嗣不丰,她这样适龄的郡主,本就不该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寒门学子,而是为当权者去谋夺更大的利益。 可一年之内,她才接连失去了母亲、郡马、大丫鬟啊。 她噩梦连连,梦里的母亲、萧昀和芝棋都满脸血泪求她活下去,活下去。 她梦醒便伏在床畔作呕,几欲发狂—— 这样被待价而沽、受人钳制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要比所有人更恶、更坏,比他们口中的自己更放荡、更荒唐! 总该实至名归,才不枉她肩背上扛下的那么多骂名吧!? 总该实至名归,那些评估考量她的权贵,才能犹豫生退吧!? 洛嘉仰头,一口将杯中冷掉的茶水吞咽,冷冷想着,哪怕郑雪澄现如今翅膀硬了不再受她引诱,但终归还要同她合作,借她便利探查诸多。 足矣。 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 刚刚捋平了思绪,还没放下茶杯,便听外头突然传来喧闹—— “洛嘉!洛嘉是不是在这儿!给我出来!” 何人如此愤怒直呼她的名讳? 男子的声音还有几分耳熟,难道是她从前没处理好的场面债? 她眉头一皱,下意识扭头,一眼便同外头满面怒容的男子对上了照面。 洛嘉脑袋一空—— “果真在这!我就听说你近来刚被勒令不准与世家子弟交往,转眼就与这些不入流的泥腿子们厮混!我那可怜的侄儿才走三年,你这毒妇,当真一点儿都不念旧情啊!” 镂花木门被从外踹开,好几个壮实恶仆眼看堵满了门口。 为首的周子绍三十出头,面容俊秀,和她的前郡马有几分相像,可神色飘忽眼底青灰浓重,看起来却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是萧昀的舅舅…… 洛嘉迅速冷静下来,起身怒斥:“放肆!谁准你们擅闯的!” 她上船舫之前,为了不干扰诗会引人瞩目,特意只带了贺云铮一人,把虞焕之等侍卫调安排在了远处些,此刻竟恰好被有心人钻了空。 周子绍目光扫了眼屋内,发觉竟只有洛嘉一人,也当即一惊。 可还没想如何接话,外头猛冲进个蛮狠少年:“滚开!” 他哎哟一声被撞倒在地,刚扶着腰起身,便瞧见刚刚那个白衣的少年目露凶光地站在他对面,将洛嘉紧紧拦住。 周子绍严重一闪而过失望,怎么不是那个呢…… 洛嘉敏锐察觉对方神色飘忽——他在找谁? 随即恰好郑雪澄赶到,皱眉低斥:“你们是何人,竟胆敢冒犯郡主!” 见到郑雪澄,周子绍终于来劲儿:“好啊洛嘉,我还能说错不成!你嘴上说着思念我侄儿不肯再嫁,却还与郑家大郎藕断丝连,我今日便要拿你去陛下和太后面前讨要个说法!” 说着,那几个恶仆接到命令,竟胆大包天地要朝洛嘉和郑雪澄二人扑去! 洛嘉终于警醒,周子绍……根本不是为了给萧昀出气而来,他是来给原本清白的自己与郑雪澄泼脏水的! 郑雪澄隐约也猜到了这些人的目的,奈何他武艺不精,为了不叫对方目的得逞,只能努力勉强与这些恶仆在狭窄船舱内周旋。 贺云铮后知后觉——不论他怎么扒拉那些恶仆,旁人也不来阻止他,只顾着将郡主与郑大郎君逼到一块,甚至还有人下狠手,直接撕拽郡主的衣裳! 洛嘉的大袖衫“撕拉”一声被扯裂,两条修长的雪臂大喇喇刺入众人视线。 “你们……” 她呼吸一窒,抵抗的动作稍显滞涩。 贺云铮目眦欲裂! “住手!” “你他娘的才住手,给老子滚远点儿!” 恶仆受够了这难缠的少年,抬腿便是一脚! 不料明明已经在他身上踹出个深深的脚印了,少年闷哼一声,却不要命似的反手抱住了他的腿,招子里像要蹿出火星。 恶仆:“你这……!” “滚!开!” 贺云铮用尽全力扯住对方,不顾自己被推搡拳打脚踢,拼命劈开人群,声嘶力竭地挺到洛嘉身侧。 她的胳膊被刚刚那些人捏红了几处,看得贺云铮眼底也跟着发红。 他强忍身后恶仆们的推搡和怒骂,颤颤巍巍扒下自己的外袍给洛嘉披上,将她的襟口紧紧攥着,将她护在自己臂膀间。 洛嘉面容紧绷,近似凝冰地看着眼前的小马奴,看着周围的恶仆和自顾不暇的郑雪澄。 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她愤怒、惧怕,可表面呈现得依旧是不可侵犯的锋利。 今日见面原本十分稳妥,顾全到了所有人都得维持的平衡与体面,可横生意外,最后的结果便不由她控制了。 第61章 哪怕援兵到来,她与郑雪澄被众人瞧见此番模样,脏水也难以洗净,纵使她有很多很好的理由,可周子绍带来的人证更多—— 若是有心人不惧于打破观景台上那些贵人们尚且要维系的平衡,就是奔着她来的,她百口莫辩。 辱没清白,向来是有心人最简单便捷摧毁女人,最简单便捷的手段。 哪怕她不在意,可这世道不由她说了算,她与郑雪澄之间的清白不仅仅关系他们两人,更关系到上面那些错综盘咋的勾心斗角,关系到她会不会因此再被送去和亲! 不远处的郑雪澄也想到了这点,他努力思索破局,或许再有片刻,他也能想出比较稳妥的办法。 但她不知道,郑雪澄的办法和外面的人群,谁会先到,也不知道郑雪澄的办法里,最大程度的是保全谁,伤害谁。 周子绍被贺云铮气得冒火:“哪里来的犟种!坏老子事儿!” 他终于怒不可遏,气冲冲转身从雅间的墙壁上揭下副字画,卷成一束,抬手便冲着贺云铮的背狠狠敲打下去! 洛嘉眼瞳猛然缩紧! 贺云铮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突然觉得自己腰上缠上一双柔软手臂,将他往前猛得一带—— 陷落进一个柔软的怀抱,一双深如汪洋的眼眸里。 耳边似有风声挥舞而过,不值一提,洛嘉的声音虽轻微却震耳欲聋: “云铮,来救我吧。” 随即人群中有人惊呼——“郡主!郡主掉下船了!” 贺云铮赫然睁大眼,三步跨两步冲到窗边! 船舫停靠在江岸,虽然水位不深,但风急浪大,拍击船板的声音一道道如同擂在他心上! “疯……疯了……” 周子绍手中的画轴猛落地,脸色惨白。 他不过是想来“捉奸”,没想伤人,而且那位还是郡主啊! 郑雪澄也望着那扇大敞的窗户久久无言,他离得远,看得真切—— 洛嘉是主动仰身坠下去的。 她甚至带着笑看了自己一眼。 郑雪澄凝固在了原地,他不迟钝,立刻猜出洛嘉这么做是为了将主动权掌握回她的手中。 她不信他,不信他可以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不信他会保全她…… 下一秒,几乎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贺云铮一跃跳上窗框,像道闪电猛扎了下去! 原本大家都朝窗户看着,这下几乎将少年的跳跃看了个仔细,各个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这这……是不要命么! 而外头的侍卫终于将围观的人群全疏散,得以冲进来,见到的便是眼前的一片狼藉。 赵琦拎着裙摆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得知船舱内发生的事后,被震得久久说不出话。 周子绍等人被侍卫押在原地,原本有些心虚,可转念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冷笑着直起腰背:“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看不下我那侄儿才死三年,郡主就在外头与人厮混……” 赵琦火上心头,转身便是一脚,踩着周子绍的颈脖将人摁倒在地! “她是郡主!她出嫁叫出降,夫死也不必守节,维护萧郎君是她挂念旧情,独身不嫁也是她的自由,而非给你这刁民编排逼迫她的把柄!” “哪怕她不是郡主,按大邺律例,夫死三年女子也早离了个干净,连太后与圣人都不多理会,哪轮得到你这刁民置喙指点,甚至将人逼得落水!?” “来人,将他们全都给我绑了!” 赵琦明明出身将门,却为家族与宗室久居深闺、处处掣肘,早快忘了大开大合雷霆动作是什么感受,可今日洛嘉落水实在触了她的大忌。 哪怕她并不喜爱洛嘉,也看不惯对方总这般瓜田李下惹人非议,但终归仍是晋王府的郡主,是她名义上的小姑! 吩咐将人绑了,赵琦又迅速派了两队人马,一队水性好的去搜救郡主,另一队去通知加派人手。 诗会早被搅乱了,赵琦吩咐完这些,才看到郑雪澄神色怔然地伫立在窗前。 赵琦顿了顿,声音冷硬:“郑侍郎,你莫不是要去……救人吧?” 郑雪澄仿佛才回神,张了张嘴,虚虚朝她拜了个礼:“自然不会。” 赵琦抿唇,不知该是放心还是替洛嘉感到寒心。 郑雪澄拎得清,不一头热地去救人,雅间里的事便还有解释的空间。 “多谢王妃及时带人处置此事,下官……平复下心情便会自请去说明情形。” 赵琦无话可说,点点头便带人离开,外头稀稀落落的围观者们也被尽数驱逐。 郑雪澄默默回头,无言地看向茫茫江面。 其实他想到了办法了。 只需把这些人要编排他与洛嘉之间的事,全部转嫁到她与她的马奴身上,便可保全所有人。 ……唯一只是贺云铮会受到处罚。 但他看着江边拍击不停的浪花,心想那少年连跳江都敢,必然也愿意替郡主担下这个后果。 况且只要洛嘉无恙,最后也能将人保回来,对于世家大户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洛嘉一开始养了这么个小马奴在身边,不也正是出于这个目的和打算吗? 可很显然,这次的洛嘉不愿了。 他自诩聪明,却仍旧经常猜不透她的想法。 第62章 她究竟是不愿被自己的办法牵着鼻子走,还是不愿……舍掉她的马奴呢? 第26章 取暖 晴了整日的天, 傍晚渐渐转阴。 江水浪潮汹涌,虽然已经入夏,可浸没半身水也叫人冷得瑟瑟发抖。 沿江两岸的林地中, 大把大把的禁军举着火把, 如两条火龙缓缓蔓延开。 而远在几十里开外的贺云铮看不见这两条火龙。 被江水浸湿的衣裳有如千钧, 每一步都像脚底板被灌了铅, 不知道是冷得还是累到发抖。 可怀里安静的身体尚显温热, 像一道浅浅的咒语, 不停地催促他快好了, 就快好了。 扎进江里他游了很久才堪堪抓住郡主的手, 把她搭在自己身上——呛水晕过去的洛嘉很好安排, 比她醒着的时候好很多。 饶是如此, 两人还是被浪冲了很久,直到天黑才摸到岸边, 这还基于这条江面不宽。 精疲力竭的贺云铮膝盖一软,险些在岸边的泥地上踩空重新滑进江里! 他闷哼一声, 手指发力死死攥进泥地, 被碎石撞劈了两片指甲, 终于半手鲜血淋漓地稳住了身体, 没叫自己摔下去, 也没让背上的人滑下来。 紧绷到腿肚子都纠起抽着疼。 然而终于踩上了坚实的地面,贺云铮脑袋里的那根筋倏然松开,他立刻把洛嘉扶躺平, 呼吸颤抖地唤了几声。 洛嘉面色苍白,发髻早已凌乱, 金贵的宝石不知坠落在哪片水域里。 乌黑的长发像水妖的触手凝结在她面旁,纠结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像一朵朵腐烂纠结的花。 她没有反应。 贺云铮喉头宛若哽住了,随即哑着嗓子叫得更高:“郡主!你醒醒!郡主!” “醒醒!郡主!” “……洛嘉!咳咳咳!” 贺云铮被鼻腔里倒流的江水呛了一嗓子,撕心裂肺咳起来,越咳心越慌。 他跌跌撞撞跪得更近,顾不上男女大防和尊卑有别,不顾手上还沾着泥浆,颤抖地探她鼻息。 ……幸好,幸好! 他顾不上更多,满脑子只有救人! 冰冷的空气被含进口中,随即贺云铮迅速俯身捏住洛嘉的鼻子,贴住洛嘉给她渡气,双手压住她胸口重重按压。 循环几次,不知倦怠。 附在身上的冰冷江水不知何时已经化成了湿漉漉的热汗,可只要洛嘉没有醒过来,他脑子里就没有别的想法,只会一直做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贺云铮再渡气的一瞬间,洛嘉突然睁开眼。 猝不及防,贺云铮只觉得嘴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痛! 他闷哼一声仰头撤后,疼得太阳穴一突一突,嘴唇上也传来甜腥,只怕再慢半步就会被咬掉下块肉。 短短一瞬,他才反应过来……刚急得蹿火,他、他给郡主渡气了。 他嘴唇抖了抖,来不及想太多艰难地重新跪好:“郡主恕罪!” 洛嘉却没看他,侧起身捂着胸口便咳起来。 裙襟早被揉散,松垮的布料遮不住襟口的柔软。 贺云铮瞥见,像被火星子蹿了眼似的匆忙垂下眼,同时脑海里也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一些细腻的触感。 他咬紧牙关,呼吸比刚爬上岸的时候更杂乱。 怎么敢…… 没等他想好敢不敢的,伏在他身前的郡主一改往日的倨傲姿态—— 洛嘉确实呛了水有些神志不清,哪怕此刻醒来,她依旧没从溺水的恐惧中复苏。 凝结的睫羽微颤,她缓缓抬起手,一把攥住贺云铮湿漉漉的衣角:“抱……抱着我……” 贺云铮呼吸一窒,愣住了。 不等少年作出反应,她踉跄匍进他怀中,直把少年撞得两腿劈开呆坐在原地! 裙子彻底被扯下去,可洛嘉不在意。 被江水浸湿的衣裙太冰冷,可眼前的少年是火热鲜活的。 他在,他一直在…… 贺云铮一头湿发几欲被瞬息烘干炸毛! “郡主!” 水蛇一般的手臂缠紧了少年劲瘦的腰,摩挲过一周后撤回,又从他的襟口伸进去,欣喜这热度,如同要骨肉相缠,箍紧不放。 两颗心脏也确实几乎贴在了一块儿。 贺云铮像壶烧开的烫水,两腿无效地蹬了好几下,不知道怎么才能推开对方,碰哪儿都是禁忌,只能拼了命地绷紧腰,两手亦高高抬起,努力做到不主动碰触对方! 可这不符合洛嘉的期许。 她怆然抬头,斑驳的月色拂在她苍白的脸上:“为什么不抱我?” 肉眼可见,少年的喉头哽了哽,胸膛起伏得更急促,难耐到蹬地的双腿短暂停下后竟在隐隐颤抖,像在努力克制。 可她不要克制。 她险些死了,她不要克制! 洛嘉抽出一只手,像任性的小娘子一般红着眼拉下贺云铮的手臂,强行搭在自己的腰上,再仰起颈脖,轻轻咬着他的喉结,声音少有的脆弱轻柔: “抱抱我吧,我好冷啊,快死了……” “云铮……” 最后一根弦就这么被她轻轻咬断了。 洛嘉低声惊呼一声,才发觉原来十五岁的少年,力气比自己想象中大得多! 第63章 他猛地拢回双腿,将她完全推进自己怀里,两条攀着马鞍和鬃毛便能奔驰半场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狠狠勒紧她的背,将她的战栗尽数碾碎 ! 洛嘉张开嘴,颤抖地抬眸看到天幕,颈脖间是少年埋首炙热的吐息。 “郡主……” 明明像块铁似的坚硬勇猛,可出声却颤抖沙哑,像被风吹一吹就要落泪了。 他知道这不该,十分不该,特别不该! 十五岁的少年不至于不通人事,所以从臣服于她第一天起,贺云铮就告诫自己,不能做有损德行的事情,不能受她摆布完全听之任之。 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纵使高高在上,时而冷酷无情,时而恶劣戏弄他,对他的宽恕与恩宠却是实实在在的。 心潮的每一次汹涌澎湃都会留下印记,早在不知情的时候,把他的防备千刀万剐地摧毁。 所以早在贴身相处时、亲密上药时、伺候沐浴时,他就全凭倔强和本能在拼命克制自己,哪怕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也坚决不想、不犯一丝一毫错误! 她是郡主,他是她的马奴,她有千百种任性的念头,那也是她的权力和自由,他却不能不该逾越雷池冒犯她—— 这长久以来竟全都在强撑!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撑不住,倒在她一声声呼唤下了! 贺云铮对自己的动摇既羞愧又厌恶,却控制不住这份汹涌磅礴的渴望。 颤抖抱紧对方的一瞬,他难忍地埋首于郡主颈边,想藏起如此不堪的自己,更是痛苦无知地念她称谓,借此弥平心头的深恐晦涩。 郡主。 郡主! 却不知,洛嘉恍惚间也十分喜爱这声满是依恋的呼唤。 她垂下头,轻柔缓慢地托起少年的面庞—— 她喜爱他温哑克制的声音,喜爱他俊朗的面容,喜爱他满满都是她的干净眼瞳,更喜爱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当真跳下江水追逐她而去。 她想恩赐他一个吻。 带过亲口咬出来的伤痕,洛嘉细碎轻柔地拂拭、品尝着稚嫩的少年,滚烫的呼吸从一具身体蔓延到另一具。 夜晚是寒冷的,可骨肉相缠确实是炙热快乐的,足以点燃一颗灰败沉寂的心。 ——直到贺云铮呼吸不过来,要被他自己憋死。 洛嘉顿了顿,也从最初的悚然崩溃中回过一丝丝神,缓慢松开了对方。 明明衣衫几欲退尽,该狼狈得很,可找回理智之后,她仍更习惯扮作一个侵略者,目光沉沉地凝着少年涨得通红的脸颊——哪怕她此刻脑子里也没收拾清楚。 她主动、前所未有地亲近了一个小马奴,对方还足足小她五岁。 不论从前如何戏弄逗耍,也没有到过这一步。 她一时间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贺云铮的心脏快炸出来呕一地了。 可他没想着要撇清什么,只在吸了几大口气后艰难朝洛嘉看了回去。 看一眼心跳加快一点,却还磕磕绊绊哑着嗓子问道:“郡主还、还冷么?” 洛嘉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冷,怎么办?” 昏头转向的贺云铮没听出她语气里的飘忽和衡量,挣扎很久,极其小声地挣扎道:“……不行的。” 洛嘉听不清,叫他重新说一遍。 贺云铮羞红了脸,稍稍拔高了声音:“光靠亲……亲嘴,不行的!” 洛嘉:“……” 她若无其事地抬起手遮掩了下身前,不动声色与他拉开距离:“那怎么办?” 随即,她看着贺云铮深吸了口气,僵硬地从她身边挪开起身。 本就不算太暖和的四周瞬息更冷了,洛嘉面无变化,却暗自无所适从地攥紧了手中湿漉漉的衣裳。 下一秒,高大的少年迅速脱下自己的衣裳,白色的上衣被泥巴蹭得脏兮兮的,被他红着脸蹲身披到洛嘉身上。 温暖重新回来了。 “我体温高,先穿我的……有点儿汗味你别嫌弃。” 他但凡紧张或者激动的时候,都很容易忘记谦卑自称,骨子里不适合当一个合格的奴仆。 可洛嘉却不觉被冒犯,抬眼看了会儿他紧实劲瘦的上身,紧紧凝视他被泥沙碎石以及自己蛮横留下的道道红痕。 她缓缓挪开视线,看向少年飘忽不定的眼:“……裤子呢?” 贺云铮本以为她要关心自己冷不冷,心里还有丝不好承认的高兴,冷不丁听到她居然还盯上了自己的裤子,下意识便伸手捂住了从刚刚开始一直异样的部位! 刚刚的害羞和拧巴,迅速转变成了震惊和你怎能这样!? 活像一条小狗崽子,刚把他珍藏的最好的东西给了你,你却盯上他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它立即难以置信又痛心疾首地控诉你! 洛嘉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贺云铮这才反应,洛嘉明明是在逗他。 他抿紧嘴唇,纠葛了很久。 洛嘉饶有趣味地等着,他最终一个字儿没说,压着眉眼猛起身走了。 洛嘉:“……” 还是这么不经逗。 她披着贺云铮的衣裳坐在原地,眯起眼看他大步迈开。 第64章 离得远了被月光照拂,看清他半身肌理果真覆着薄薄的一层汗,年轻气盛不是说说而已。 但哪怕气盛至此,被洛嘉逗弄一顿,到底也没走开,而是四处绕着挑拣挑拣枯枝干柴去了。 湿漉漉的乌发随意扎起,瞧着年轻稚嫩,却叫洛嘉觉得……似乎也没有很差劲。 她轻轻坐正身子,将两条腿也从自己湿漉漉的裙衫中抬出来,一并拢进了贺云铮潮湿却温暖的衣服里。 好在他们被冲上岸的地方是一处林地,枯枝繁多,贺云铮才绕了半盏茶就拣回不少。 他把最后一把干柴捧回来,绷紧脸背对洛嘉坐下去,叮叮哐哐钻起来。 洛嘉隔着不远的距离,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看他宽肩窄腰,俯低身体长开双臂,将两段处理好的木头抵在一处钻动。 许是要费点儿力气,肩臂与腰腹拉扯着削薄肌肉,后背绷得防备严密。 洛嘉眼眸微动,瞥开一会儿,又重新看了回去。 恰好一阵烧焦的味道传来,贺云铮兴高采烈地转过身:“火升起来了……” 和那日赛马成功后的表情一模一样,恰好撞进洛嘉满含深意的视线中。 贺云铮兴奋扬起的嘴角僵了僵,随即小脸一红,目光游移开。 洛嘉仿若无事地挺了挺背:“挺好。” 她轻轻勾起嘴唇,假装刚才直勾勾盯着对方的不是她,亦或者这根本就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把火堆架在这儿吧。” 她抬下巴点了点眼前。 贺云铮看了会儿她的神色,没察觉什么不同,嗯了声,转身操作了一番。 火堆升起来,周围便温暖了许多,加之在野外可以防虫防兽,若是有官兵搜救路过也更容易发现他们,确实不错。 洛嘉盯着那堆火,嘴角轻轻扬起: “你会的东西还不少。” 贺云铮正把洛嘉退下来的衣服挂在一旁烘干,闻言心中难掩小小自豪,但面上依旧绷得紧紧的:“在外面做过很多差事,很多小手段都会点。” 沙棕色绣着锦绣花团的长裙被高高挂在临近的枝丫上,洛嘉看了眼刻意坐到自己对面的少年,微微眯了眯眼,轻声摇头:“不哦。” “你不是很会照料娘子。” 贺云铮才听头一个“不了”,下意识露出愿闻其详的严肃神色,后面那句叫他愣了神,随即反应过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她—— 他哪里没照顾好了? 可哪怕这个反驳问题都已经写到脸上了,他还是没同洛嘉开口问出来。 因为好像会显得自己很蠢……他犹豫片刻,恭敬等着洛嘉自己开口。 洛嘉抱着膝盖淡淡看他,自己刚才不过同他开个玩笑,他好像又被伤透了心,退回了他的安全地带。 他怎能退呢? 连江水都跟着她一道跳了下来,被她咬了嘴唇搂了腰,这会儿想退了? 洛嘉从白色的衣服里轻轻伸出光洁如玉的足:“你看,我身上披的衣服还是潮的。” 再暖,那也是潮的呀,怎会舒适呢? 贺云铮目光落到她白得发亮的足尖上,张了张嘴,突然想起策马会那日,她便将这只足踩入他怀中…… 靠劳作缓和下去的身体再度起了反应,贺云铮别开眼:“等裙子烘干……” “冷。” 贺云铮被迫看回她。 她下巴抵在膝盖上,侧头轻轻勾了勾脚指尖,修长饱满的甲床像珠贝内里一样莹润光泽。 无声地拉锯许久,贺云铮败下阵来,绷紧脸起身走到她身旁,默不作声地坐下,再伸手将人拢入自己怀中。 他努力让自己心无旁念,告诉自己,保护好郡主是自己的职责。 “行了么?” 他认输一般垂下头,声音低哑。 洛嘉的后背重新贴上宽阔结实的胸膛,甚至还能感受到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她终于重新笑起来,撑起脊背仰头贴在他唇边啄了一口:“行了。” 贺云铮呼吸蓦然粗重许多,连带着放在洛嘉腰上作揽护的手都倏然用了几分力。 洛嘉自然而然往他怀里再靠了几寸,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少年错乱的呼吸和身体隐蔽的变化。 她却心安理得靠在对方怀中,凤目盈盈地端详对方:“这样不好么,为什么总躲着我话也不说?” 贺云铮目光看着别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不能冒犯你。” “你冒犯的少了?”洛嘉挑眉,直指他们头一次见面,这小马奴便莽撞地将她撞了个踉跄。 除了那次,后来她的行为举止,又有哪里是守规矩的呢? 她上梁不正,这会儿自然不会计较他下梁歪。 贺云铮哑口,憋了半晌更小声道:“你总戏弄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嘉一哂:“不知道就一样一样来试,万一对上我的心意了呢?” “万一错了呢?”贺云铮下意识困惑地看她。 “贺云铮,你才十五岁,哪来这么多瞻前顾后的?”洛嘉故作讶异地抬起眼眸,顺手轻戳了戳他绷得比铁板还紧的腰腹。 第65章 贺云铮破了功,脸红得像火堆上最红的那搓焰心。 洛嘉目光幽幽,一条胳膊攀上他的颈脖吐气如兰:“十五岁是最好的年纪,娘子及笄,男儿知事,所有的好事儿都是从这个年纪开始的。” 另一只手则从刚刚轻戳的腰腹渐渐往下…… 贺云铮猛吸口气,手足无措地想伸手阻拦,被她“啪”得一声轻轻拍开,茫然地还是被把控住了要领。 他再度把头埋进她的肩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郡主……” 洛嘉心中也微微诧异,随即满意地点点头,笑意渐深:“这下你该知道,我的心意是怎样了?” 贺云铮僵硬了一瞬,脑海中犹如有一叶小舟在海浪中被卷挟翻滚! 过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喉咙里迫出道微不可察低哑应声。 火堆上的烈焰燎动湿润的枝条,在寂静的夜晚亦发出哔啵轻响。 往后许久,短促绵延。 洛嘉恍然觉得,这样一个无权无势、满心只有自己的少年,难得可爱,最为可爱。 一炷香后,贺云铮红着眼尾把自己的裤脚撕下来,去江边濯水搓了搓,回来替郡主擦手。 洛嘉看他这副人尽可欺的模样便觉得可口,还欲再逗弄几番,贺云铮难得反抗了她:“别动!” 洛嘉稀奇不已,竟真的不动了,任由他认认真真红着脸替自己擦拭手掌,从指尖到手背无一疏漏。 末了收回手,她才忍笑低语:“贺小郎君,你好凶呀。” 贺云铮闹了个大羞耻,可一旦底线被打破,他好像不破不立似的成长起来,终不再前面那么避让了。 他看了眼洛嘉,抿抿唇小声道:“要快些擦干净。” 洛嘉挑眉:“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不然岂不就干了!” 洛嘉眯了眯眼:“怪不得这么熟练,原来不是第一次啊。” “……”贺云铮愕然,随即他立刻否认,“是第一次!” 甚至带着抹无名的火:“以前只是自己弄的,没有过旁人……是第一次!” 洛嘉险些笑出来:“自己弄?怎么弄的?” 贺云铮卡壳,张了张嘴,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实在。 洛嘉却变本加厉:“弄的时候脑袋里想的谁?” 贺云铮瞪着她久久不语,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难不成是想着我……?” 下一刻,贺云铮胆大包天以下犯上,把她扯进怀里牢牢捂住口,自以为凶悍地让她别说了,自己狂乱颤动的睫毛却将心事暴露无遗! 洛嘉眯了眯眼。 那就不说了吧。 她吃吃笑了几声,眨眨眼瓮声瓮气地哄他:“不说了,乖。” 原本狂躁悦动的心脏瞬息好似被安抚了,贺云铮哑然,悄然松开手,任由洛嘉躺在他怀中悠然看着江边的夜幕。 这一刻,他有种大逆不道的错觉,好似她不是郡主,他也不是她的马奴,而是两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女。 加上洛嘉前面若有若无地暗示提点,心中那道固守的围墙塌得七零八碎。 他不动声色地将人抱紧,和她一起看向苍茫的江水。 贺云铮突然开口问:“郡主,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洛嘉神色安宁:“因为你会来救我啊。” “……不是问这个,”他默默看着洛嘉漆黑的眼瞳,“是问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把人捞出水,再到后来渡气的时候,他惊慌至极,这个困惑在他心里一直梗着,直到此刻才终于排开别的事想起来发问。 自然,也是洛嘉先前那一通胡闹给了他莫大的底气,叫他隐约觉得,或许自己是可以朝她更加走近。 晚风从江面拂到他们脸颊,沙棕色的长裙如同在风中翩然起舞。 洛嘉定定看着那曼妙的舞姿,轻轻笑了声:“自然是被逼到绝境,才会想要绝处逢生啊。” 贺云铮懵懂。 来找茬的人衣着普通,看着不像什么权贵,带的奴仆也十分恶劣粗鄙,算不上大气候,再撑一撑等到侍卫们来清场就足够,怎就能逼得洛嘉跳江呢? “这是什么绝处?” 他纠结许久,还是把自己的问题认真问出来。 洛嘉嘴角的笑意微微压平,许是今晚的心情确实不错,沉默许久后终是轻声回答他:“一个站不住脚的绝处。” 贺云铮完全听不懂,正犹豫要不要再问清楚点,洛嘉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猜那个闹事的是谁?” 贺云铮回忆了下,低声回答:“前郡马的……舅舅?” 洛嘉轻轻笑了声,说了句对。 “他……”贺云铮哑口,不知该怎么评判郡主的前一桩婚事和前郡马的家人。 可想到她曾拥有过一个名正言顺的夫婿,心中便有股说不上的微妙。 洛嘉却没在意他的反应,似笑非笑地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都城: “萧昀是寒门之子,家中只有个病重的母亲和舅舅。他死后,他母亲受不住打击也跟着去了,我怕他舅舅也出意外,便将他安置回了余杭老家,给了一笔钱财可保一生无忧。当时他感激涕零,说祝我也能早日走出来——” 第66章 “所以周子绍今日突然出现,你说,他能是真心实意为萧昀鸣不平么?” 贺云铮一顿,顿时对这人印象极差! “他还想用此事捆绑你?”贺云铮明显带了不悦,无自觉将人搂得更紧了些。 洛嘉轻轻笑起来,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目露讥凉:“一介庶民,哪来的胆子。” 时隔三年,从江南跋涉回京,又恰巧在今日搅和她和郑雪澄会面,哪怕有胆子,也没有这般远见和行动力。 故而,是有心人安排了这场戏,要将她与郑雪澄的关系真真假假全作真,钉死在人前! 贺云铮亦想明白其中关窍,震惊地睁大眼。 “什么人这么恶毒污人清白!” 洛嘉笑出声:“我有什么清白?” 她仰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贺小郎君,我们这会儿清白么?” ……自然不清白。 贺云铮喉头滚了滚,哑了许久,才缓缓缩紧臂膀,将人搂得更紧,声音更低: “可你在船舫上什么都没做,周子绍的污蔑是凭空泼的脏水,不论你在别处怎样,不论你和旁人怎样,你在这件事上就是清白的!” 第27章 洗手 少年气势磅礴, 像山峦一样巍峨可靠。 洛嘉怔然片刻,突然在他怀里弓起身子,笑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贺云铮刚刚那股子劲儿便突然散了, 手忙脚乱地扶稳洛嘉! 入手柔腻, 他克制得满脸狼狈:“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错, 你说得特别对。” 洛嘉抹掉眼角的泪水, 她的妆容早被江水打湿洗净, 如今在篝火对面素面抬眸, 有种看进人心的剔透清澈。 “可是非对错不是你和我说了算, 大多世人不这么想, 贵人们更不这么想。” “男女清白, 是最好利用、最简单的谋事手段。” “不用拉帮结派, 不用兵马策划,更不用你死我活, 只需要一个站得住脚看得过去的证据。” 以男女之事为由头,诸多时候是能导演出一场莫须有的大戏, 不便验证真伪, 全凭各自拿出的证据能否说服得了旁人, 站不站得住脚。 洛嘉难得耐心细语着谆谆教诲: “如果周子绍和他带进来的所有人一致指认, 我衣衫不整满身痕迹是与郑雪澄厮混留下的, 你说,那些早就看我不顺眼的人是会顺势信他,还是客观公正地维护我?” 她与郑雪澄早些年也说不得清白, 哪怕她只当赏玩才俊,未允过最后一步, 可这已经足够充当“前车之鉴”。 贺云铮拧紧眉头说不出话。 有心人当然会顺水推舟,让郡主身处万劫不复。 贺云铮不是傻子, 来京许久也知道郡主曾与郑氏的矛盾,太后为了不与郑家交恶,更是严正下过死命,若郡主再同世家子弟牵扯不清,就要将她送去和亲。 肯定有很多人一直盯着此间想大做文章吧? 她现在看着云淡风轻,可白天在船舫上,想必也是将这些过往全部考量过,才无比坚决地宁可跳船也不让那些人如愿吧? 哪怕真有奸情,他们对簿人前的时候清清白白,便是维护住了郑家与太后一党都想看到的和平,同理,哪怕没有奸情,但若她证明不出来,那也是有。 所以她在以跳江自白,用态度死证:并无私情。 她求的是台面上的清清白白,无错无漏,这样郑家与太后才会舒心地保全她。 这就是站得住脚。 如此容易、也如此简单就能毁掉一个女子,全凭上位者想要什么结果。 贺云铮突然想到初见那晚,她蛮不讲理地把无辜的自己卷入局中,不也是为了差不多的理由么—— 她别院里的男人不能是郑雪澄,也不能是别的权贵子弟,只能是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奴仆。 贺云铮哑口无言,心里像打翻了一碗黄连,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洛嘉,苦的透不过气,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洛嘉感受到贺云铮的低落,轻轻笑了几声,同样环住了少年的腰肢,轻轻拍打着给予安慰。 “怎么,发现京城如此阴暗,害怕了?” 而贺云铮摇摇头,哑声回道:“我只是想,如果我能更厉害点儿就好了。” 如果他更厉害些,不说能在这深沉的宫闱内宅中保护她,起码也能带她离开,眼不见糟污心不烦,亦能更容易地照顾好瑛瑛,找到母亲,让一切都好起来。 如果他能更厉害就好了…… 洛嘉愣了愣,没再说什么,只放平了神色,软下身依偎在对方怀里,在凉风瑟瑟的江边用力汲取对方身上的温度。 一夜安宁。 * 夏日夜短,清晨很早的时候天边泛起鱼肚白,燃了整夜的篝火也熄灭了。 洛嘉迷迷糊糊地醒过来,发觉身上披着的不再是贺云铮的那件脏兮兮的白衣,而是她自己的衣裳,已经干透了,贺云铮的白衣被她垫在身下,睡成了一团皱巴巴的破布。 早风吹过来,略显冰冷的空气从鼻腔钻进大脑,让人很快清醒。 第67章 不远处传来细碎匆忙的脚步声,她嘴角微微勾起,刚转过头要叫一声云铮,却瞧见个面生的禁军从林子里走过来,瞧她大喜—— “找着了!郡主在这!在这儿!!!” 找了一整夜,走出十几里地,终于找着郡主了! 本都以为没希望,人必然死定了,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怎不叫人激动! 栖息林中的飞鸟惊起扑翅,静悄悄的林子一时间沸腾起来。 洛嘉嘴角的笑容微微一顿,下一刻,另一头的林子里,贺云铮飞快冲出来:“什么人!” 他上半身依旧裸着,裤腿也短了一截,怀中捧了些果子赤着两脚,脸上灰扑扑却凶狠得不得了,一眼便叫洛嘉重新笑出来。 像条凶巴巴的小土狗。 “郡主,小人们来迟!” 禁军们尽数赶到,眼神却不知该往哪儿放,嘴上倒是万分激动,“小人们来迎郡主回京!” 贺云铮闻言悄然松了口气,收起满脸的防备,亦把一直到今晨都蓬勃不已的喜悦悄然收起些,怕被旁人看出端倪给郡主徒添麻烦。 下一秒,洛嘉却朝他看来,懒洋洋伸出双臂: “来,抱我起身。” 怀里的果子踉跄着掉了一两个,贺云铮强压着嘴角,快步迎过去。 半茶盏后,林边的官道上烟尘滚滚地驶来车马,禁军遥遥探望之后来与洛嘉告知,接她的马车到了。 出乎意料,为首马上的竟是一身华裳的赵琦,一夜风波,她面色看起来比洛嘉还几分苍白,眼底也微微发青。 洛嘉讶然,随即发现郑雪澄也紧随其后。 郑雪澄目光落在她被贺云铮扶住的手掌上,两手交叠,十指相握。 “嫂嫂与郑侍郎……寻了我一夜?”洛嘉语气有几分稀罕。 赵琦深吸了口气,将马头调转开些:“无事便好。” 郑雪澄亦收回目光,翻身下马行礼:“郡主出了意外,王妃夜不能寐自请搜寻,当日在场的守备亦有责任,刑部理应协同。” 洛嘉了然,看来郑雪澄这头也处理好,将事情过了明路了。 她既跳江自证,以郑雪澄的聪慧,必然便知去面圣时该说什么。 站住脚,只要在台面上站住脚,取得太后与郑阁老满意,什么都好说——这就是她要的结果,只要是能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事,绝不依托别人。 幕后之人想必咬碎了牙,没想最后弄巧成拙,反让他们的关系在人前撇得更清。 既已找到了洛嘉,散在京城外的禁军侍卫们便准备各自返程。 贺云铮跟着松了口气,扶着洛嘉往马车走去。 早在王妃与郑雪澄来之前,一旁的侍卫就友情借了他一件外袍,虽然有些像小孩偷穿了大人衣裳,但终归不用打赤膊。 路过郑雪澄身旁时,他脚步微顿,本想同对方说些什么,可他才停下,洛嘉却朝他看过来。 “在等什么?”她眸中带笑。 在人前居然还这样亲昵…… 贺云铮是个很容易记好不记打的人,耳尖又有点发烫,但再没像之前闷不做声,而是迅速摇头:“没什么,我送您上车!” 郑雪澄不动声色垂低眼眸。 洛嘉勾起唇角,随意瞥了眼郑雪澄,没再说什么,缓缓登上了马车。 骏马打了个喷嚏,车队整装待发,即将往回驶去。 郑雪澄也正要重新上马,斜光看到贺云铮重新朝他跑过来,他顿了顿,好整以暇地转过身。 “贺小郎君。” 贺云铮不敢耽误太久,呼吸微喘,神色却透着几分诚恳感激: “郑侍郎,先前我问您为何要叮嘱我那番话,现在我有答案了!” 郑雪澄微微挑眉,便见着初晨升起,阳光撒在这满脸狼狈的少年脸上,仿佛给他增添了无限希望—— “我是该再努力攀登,走得更高更远!哪怕不为名不为利,只为了保护我在乎的人!” “多谢郑侍郎!” 贺云铮真心实意地朝他躬身一拜,心情似乎十分激动,一贯扮作得沉稳都隐隐有些压不住他的澎湃。 虽然他不喜郑雪澄对于郡主先前所做之事,但就事论事,他所受启发有对方的功劳。 郑雪澄沉默片刻,轻轻笑道:“有所感悟便好,要启程了,贺小郎君快些回去吧。” 贺云铮直觉郑雪澄似乎情绪平平,但他又想,对方身份尊贵,昨日一时兴起提点自己,自己有所感悟却不该强求对方继续给与响应。 终归他表达了感激便足够。 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悄然扬起唇,终归一切安然,终归……他很欢喜郡主恩赐他的一切! 至京中已是晌午,刚到城门口,刘召便跟着虞焕之等人赶到。 老奴仆见自家郡主不过端午出个门,回来时竟如此狼狈,险些没忍住老泪纵横,在城门口反叫洛嘉安慰了一番。 郑雪澄以及一干禁军和刑部侍卫则先行告退去,此处的事由着晋王府自家处理便好。 洛嘉无奈笑着安抚刘召:“好了刘叔,我既回来了便有大把时间同你交代前后,先让我回去梳妆一番,再去宫里向圣人与太后娘娘请安吧。” 第68章 如此大事,她既回来了了理应去露个面,报声平安。 没料赵琦却绷着张脸冷道:“不必了,昨日圣人受了惊,今日不会见你,太后那边也交代叫你回来便好生安歇即可。” 洛嘉讶然挑了挑眉,太后不喜她不是一天两天,这次怎连一贯爱做好人的建隆帝都不待见她了? 一个模糊的可能在心中隐隐升起,洛嘉轻声问道:“嫂嫂,周子绍人呢?” 赵琦想到这便来气,可终归她与洛嘉不对付,不该做出同仇敌忾的架势,只得硬邦邦回道: “惊了圣驾,自是被收押内监听候发落。” 便是说,连问审的过程都不给了。 洛嘉终于明白赵琦这满面不忿是从何而来,自己如今还算得上晋王府的郡主,她出事,却甚至得不到一个明确交代,连犯人也无权审问。 哪怕洛嘉并非正统的宗室女,可圣人却因为与太后关系不和,连带着对她也无甚关怀,赵琦这王府主母与有耻焉。 而洛嘉想到的不仅如此—— 若她与郑雪澄真没逃出这遭,周子绍下场暂且不论,太后为了平息郑氏的怒火,她这亲……必然是和定了,可郑氏族规严明,是否会领情也不得而知。 郑家是世家大族,哪怕从不结党站队,他们的态度也会影响朝中其他人。 而她兄长晋王在让和亲一事上,始终与太后达不成共识,待晋王回京,事情八成已无法挽回,晋王与太后、郑氏的关系也必然再添一笔龃龉。 好个步步为营一箭多雕…… 这最后的受益人会是谁呢? 洛嘉心头发寒,笑容都险些维持不住。 “……无妨,多谢嫂嫂告知。” 她撇开眼,不让自己的情绪暴露。 刘召赶忙问:“郡主,是哪里不适?” 洛嘉摇摇头,轻声笑道:“无妨,许是在外头待了一夜,有些发寒……让、让云铮来陪陪我。” 她极少的说话顿挫了下,好似真是身体不适。 刘召哪敢质疑,赶忙请她先回马车,转头将贺云铮唤来! 贺云铮一听郡主不舒服,眉头立即拧得比什么都深,没等刘召再勒令几句,二话不说便朝着马车奔去。 虽然侍卫借的衣服不太合身,颇有些狼狈,但他长手长腿,一跃跳上马车的冲劲儿依旧给了洛嘉如同昨夜一样的安全感。 她的手臂伸过来,再度像溺水者渴求他。 “郡主!?” 贺云铮险些在马车里载倒,努力维持住了平衡后,立刻反手将洛嘉重新抱稳。 他焦急不已,可洛嘉没回应,环抱他腰肢的力气倒是一直在,证明她还清醒着。 贺云铮渐渐稳住了心神。 他缓缓坐正身体,轻而周密地抱紧洛嘉,像拥抱着珍贵的宝物。 “我来了,来了。” 他不知道回程的这短短片刻发生了什么,但她既然需要自己,他当然应该安静地陪伴她。 马车的车轮缓缓驶向王府,外界的声音嘈杂而混乱,唯有车内静谧的像被隔绝成了另一处安全的空间。 而远处的高楼上,严防紧密的雅座中,建隆帝看着那一跃上车的身影久久没回神。 小黄门见状,小声唤了声陛下。 他堪堪收回视线,指着晋王府马车离去的方向问: “咳……咳咳,你可瞧见晋王府车队里的那少年人了?” 小黄门眨眨眼,顺从地应和:“瞧见了。” 建隆帝一贯病弱苍白的脸上露出笑:“他可像朕的兄长?” 小黄门脸色倏然变了。 宫里这一脉向来子嗣不丰,先帝只有两个儿子,一个是前太子,还有就是一直缠绵病榻的今上。 他们兄弟二人是先皇后一母所出,感情极好。 可惜前太子十多年前还未继位,便在同辽人的作战中战死沙场。 手足殒命,圣上至今都难以忘怀,常于宫内暗自垂泪,今日大概是又犯了癔症,竟随意指个灰扑扑的奴仆说人像前太子。 听闻前太子是风光霁月又骁勇善战的人物,哪能是个泥腿子可比的? 小黄门嘴上却哄劝着:“确是像极了,虽衣着普通,可身量挺拔,动作也行云流水的灵敏至极!” 建隆帝一听这舌灿莲花的描述,便知又在哄自己了。 京中见过皇兄之人已不剩多少,加上太后与晋王一脉有意引导,宫中这支渐渐衰落,哪会有人真怀念、真去探寻他是个怎样的人? 怕是诸多人连皇兄的脸都快忘了吧…… 都是在糊弄。 连自己都在糊弄自己,他都没看见那孩子的脸,全凭个感觉便胡言乱语。 皇兄临死都没能娶妻,又哪来的这般大的孩子呢? 不过是梦魇入世,真真假假分不清而已。 他脸上笑容沉静下去,蓦然一哂:“想必朕这辈子……也不会再有子嗣了。” 小黄门心里哀嚎,不知这位爷今日到底着了哪门子魔:“您何必说这话呢,宫人都说了德妃娘娘上次滑倒是意外,只待调理好了,想必很快又会有好消息了!” 第69章 “好消息?” 他咧嘴笑笑,“这一天天的,就没听过什么好消息,德妃三年前就摔倒过一次,上次又滑倒了,究竟是意外还是怎样,真当朕心里没数么?” 小黄门再不敢说话了。 建隆帝目光再落到远处的晋王府车队上,蓦然起身将手边的茶杯摔碎在地! “就连这次!朕堂堂皇帝!要靠捉自己侄女的奸去离间晋王与郑氏!连这都失败了,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能成的!” 小黄门扑倒在地哭着求圣上息怒,息怒! 建隆帝摇摇晃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按捺住脾性,踉跄着跌坐回椅上。 他捂着头似哭似笑,又似恶毒地诅咒:“朕知道老虔婆在等朕死,等朕死了,她的亲孙子就能名正言顺地继位,可朕偏不!哪怕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朕也不能死!” 小黄门松了口气,想着幸好主子心里还有执念,否则万一今日真横死在外头,他真也得跟着一道去了! “陛下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那咱们赶紧回去吧!统领那边瞒不了多久,要是叫太后知晓咱们私自出宫,又得生出好一通事来!” 建隆帝闻言又是一悲,堂堂皇帝,竟连出宫巡视一遍自己的都城都畏手畏脚。 “罢了,罢了……” 他怆然起身,临走前最后看了眼远去的晋王府车队,随即摇摇头,笑得心酸不已。 晋王府的人自然不知身后之事,回到府中,刘召小心翼翼揭开车帘,便见郡主已在贺云铮怀中安睡了。 贺云铮倒也是个懂事的,见状悄声冲刘召作了个嘘,随即仗着年富力强下盘稳妥,手臂不动如山地把郡主抱出马车,一路抱进了别院。 刘召眼见着这小马奴态度恭顺,不再像从前碰到郡主的事就脸红脖子粗半天打不出个屁,郡主也十分安然地未醒,便将心里的不安挥散开,一言不发地只紧紧跟上。 虽是晌午,可郡主既然已经睡下了,考虑她在外面露宿一夜,刘召决意先让她好好休息,向贺云铮使了个眼色叫他出屋。 这其中还废了好一番力气,因为洛嘉睡得极不安稳,一旦贺云铮要离开她就有所察觉,眉头紧拧要醒不醒地开始胡乱抓挠,势要将人重新牢牢攀住。 贺云铮眼疾手快,抽出一旁的枕头塞进她怀中,竟诡异地安抚了下去。 刘召:“……” 就用这种鬼点子糊弄郡主! 可他到底没说什么,把人带出屋后吩咐丫鬟关了门,这才上下审视着打量起贺云铮。 忙到现在的贺云铮也重新记起了被这老狐狸支配的恐惧,半晌绷着脸,颇有几分尴尬道:“刘管事还有什么吩咐?如果没有的话小人就先回去了。” 刘召面无表情:“这下知道自称小人了,刚在马车里冲郡主倒是一口一个我,流利得很?” 贺云铮一顿,想起自从昨夜一起遭遇意外,他和郡主之间的尊卑好像被模糊了很多,郡主没有计较,于是直到刚刚他都忘了纠正。 “行了,提点下你,郡主不计较是她大度,可若对着其他贵人,你依旧得恭敬着,切莫忘了尊卑给郡主惹麻烦。” 这便是不再管他与郡主间的称呼了,贺云铮没来由高兴了下,有种古怪的被长辈认可的诡异感。 刘召又一声哼! 随即,两人又走出一截,刘召让他将昨夜之事交代仔细,特别是郡主可曾受了什么伤之类的,他好吩咐下人们待会儿准备些汤料药物。 贺云铮自然知无不言,幸好郡主没真受什么外伤,他说起来既轻快也轻松。 可即将说到和郡主发生了些不可描述之事,贺云铮终归要脸,整个人红了起来,语句也越发吞吞吐吐,极力思考要怎么遮掩过去。 这是与郡主有关的事,对他来说隐秘且欢喜着,更要维护,他自觉不该告知旁人,虽然刘召是郡主心腹。 刘召冷冷睨着他那副不值钱的样子,都已经魂不守舍了却还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 可这终归是郡主自己选的人,况且如今看来,倒应证了他们最初的判断,是个忠心耿耿的,便只能维持着表面平静,心中计算了下日子,淡淡问道:“事毕可有准备净水给郡主?” “江边没有净水,我把裤腿撕了沾了点江水……” 盯着自己缺了一半的裤脚说到一半,贺云铮蓦然醒悟,震惊万分。 他,他怎猜到了!还套自己的话! 刘召更为震怒:“你竟就用江水!?你可知生水脏污,拿这种水给郡主用,我,我……” 他气得扭头找木棒,今日一定要敲断贺云铮的腿! 贺云铮终于绷不住,破罐破摔地拽住刘召:“光洗个手也一定要用净水么!?” 第28章 阴天 用生水给郡主洗手, 罪不至死! 刘召被他大力拽得一个踉跄:“洗手?” 风平浪静的庭院里盈满了尴尬的氛围,贺云铮恨不得就地挖坑把自己埋进去。 但点到为止,别的一个字儿都不会再多说, 打死他也不说! 第70章 这是郡主的私事, 他本来就不应该与旁人宣扬! 而刘召显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逼问无果后怔愣片刻, 很快联想发散了许多, 眼中对贺云铮的惊异一闪而过。 确实是他冲动想多了, 郡主何等矜贵, 哪怕是从前同那些世家子弟交往, 也鲜少能允对方冒犯, 多是只由她主导着局势, 主要图个排解情绪上的寂寥。 但刘召又多看了这小子一眼,没想他竟能忍住, 倒是有些难得。 稍稍冷静了片刻后,他收回了迈出去的脚: “既然无事……就好。” 贺云铮眼观鼻鼻观心地嗯了一声。 可随即, 刘召又交代道:“切记再有下次, 要立刻传唤送水, 而且稍后我给你本册子, 须得记好哪些日子不可唐突郡主, 哪些日子得小心谨慎些……” 贺云铮的脸一点一点涨红起来。 刘召木着脸,心想若他这个时候再推三阻四扭扭捏捏,木棍还是要重新提起来的。 出乎意料, 贺云铮虽然看着依旧犟头犟脑,好似无所适从, 可到底安静杵着,把刘召交代的事情都听了个仔细。 刘召交代完这些, 最后提点道:“我虽同你说了这些,可你也得谨记身份,不可恃宠而骄以下犯上……若是郡主未提,你不可主动冒犯。” 贺云铮微愣,下意识张开嘴要说什么,可看着刘召并无讥讽也无嘲弄的平静表情,似乎只是在说着一件正常到孩童都清楚的事,最终他只缓缓闭上嘴,默默点了点头。 这件事便翻篇了,刘召看他态度虽然有些奇怪但尚算驯服,原本心中的不满顿时消散不少,也体谅他也奔波了许久,便叫他回屋先休息。 没曾想,贺云铮却摇头,说他去洗漱一番,回头仍要守在曦照阁外头。 “你留着作甚,郡主还在睡着,院中多得是下人。” 贺云铮摇摇头:“郡主是我带回来的,我要守着她。” 这倒有些出乎了刘召的意料,沉默半晌,老管事哼了一声,留下一句随你便拂袖不管离去了。 身体上的疲惫此刻重新席卷身体,但贺云铮没觉得多辛劳,只转头凝向曦照阁,眼眸中映着日光和恢宏的楼宇,彼此纠结不休。 * 傍晚,跟着奔波了两天一夜的郑雪澄回到家中,迎面便见郑叔蘅跪在院中,冲着郑阁老满脸不忿: “这事儿同我有什么关系!既是你家大郎在外惹你不快了,你朝我撒什么脾气!” 郑雪澄脚步微顿,随即二话没说也在前院跪下来,朝着厅堂中的郑阁老叩拜:“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郑叔蘅瞧见他就来气,随口怒骂:“你当然有错,还错得离谱!洛嘉出事就出事,你搁外面找什么找,回来惹得全家不高兴,我与相思的事儿也要被你搅和黄了!” “住口!” 郑阁老厉声冷斥,一方砚台顺势从里头砸出来。 郑叔蘅眼疾手快躲开,砚台被撞偏了,直直砸到郑雪澄肩头。 郑雪澄呼吸一沉,勉强板正身体不露出一丝异样,郑叔蘅在旁边瞧着发愣,视线又落到砚台上,再说不出话来。 院中下人纷纷站在屋檐下默不作声,走也不能走,各个低垂着头,不敢看两位郎君受罚的场面。 郑阁老从正厅中走出来,面色难辨喜怒: “你兄长既为刑部侍郎,受命搜救是情理之中,落到你口中就成了胡作非为,叔蘅,为父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的?” 郑叔蘅面色一沉,正要张口,却被郑雪澄朝前一拜,率先出声: “是儿子做的不好,为了查案搜证,不惜铤而走险私下约见郡主,才让人有了可趁之机生出事端。哪怕随后郡主与儿子都力证了清白,但难保晋王在边关知情后不会心生不虞,影响朝中局势,也无怪二郎埋怨儿子。” 郑家权衡前后,死守着族规说不与宗室结亲、不结党站队,不就是因为如今局势动荡,与谁同乘一条船都危机重重么? 虽说宫中圣人缠绵病榻,至今未得子嗣,权柄岌岌可危,但皇家之事岂能断言? 宫中这一脉到底是得天独厚的正统,圣人只要有一线生机得以反扑,拥护者便会如潮水,押晋王的那一党便等同谋逆! 而晋王也不是好相与的人,边关虽然捷报频传,可世家大族亦有自己的耳目,知晓这位年轻的王爷心狠手辣杀性极重,枉顾穷寇莫追之理,带人杀出边关二十里地,只为取几十人首级。 与虎谋皮,岂能安之?私心而论,郑家与其他士族并不愿意晋王掌权,可若对方真夺了正统,他们也不得不顺而应之。 所以若是安稳时候,自是该两边下注,可难就难在如今太不稳了,甚至已是岌岌可危的形势,但凡有丁点儿变动都足够掀起风浪。 世家大族要的从不是铤而走险谋得泼天富贵,而是与细水同流,不争先,争滔滔不绝,争亘古留存—— 其他世家大族如今皆在旁观斟酌,郑氏决不能当掀动风浪的第一道船桨,背万古骂名! 郑雪澄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只要他的父亲一日还在观望,一日没抉择好该如何下注,他便一日只能与洛嘉划清界限,他的弟弟也不能与长公主的女儿有放在台面上的情愫。 第71章 郑阁老要的就是两个儿子明白此理,既然郑雪澄已将话说开,再端着呵斥也没有意义,只叫两人今晚一同去跪一夜祠堂,将族规牢牢再记一记。 郑叔蘅面色扭曲,可到底不是莽撞小子,既然郑雪澄把老头子的大部分怒火抵消了,他也不会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只冷笑着望着对方: “本就是你的错,不要以为装得大义凛然就能减轻罪责。” 郑雪澄跪在一旁沉默不语。 郑叔蘅最讨厌他故作淡泊,明明坏心思多得很,却总拿这副模样示人,弄得别人都觉得郑家的大郎是个温润敦厚的,他这嫡子却乖戾跋扈。 他跪在郑雪澄身边,想到自己被勒令不准再与相思见面,越想越气,便更忍不住冷笑着抬起头讥讽: “听说昨日洛嘉真一怒之下跳了江?” 郑雪澄顿了顿,垂在衣袖中的手掌缓缓握紧:“嗯。” 郑叔蘅回忆自己听来的消息,竟也觉得解气,冷气飕飕地笑起来:“你聪明,你清高,你先撤步,和人家桥归桥路归路,没想到吧,事到临头,人家也是宁死也不愿意和你多沾染。” “永嘉郡主竟有这么刚烈的一面,郑雪澄,你也不过是个可怜虫。” 可怜虫! 他用尽最刁钻刻薄的言辞去钻一通郑雪澄的心,眼见郑雪澄虽然依旧不为所动,可面色却好像比先前更白了几分。 这么想来,最后跟着洛嘉一道跳江的贺云铮,想必也给了郑雪澄不少打击吧? 郑雪澄看到这么一个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陪在洛嘉身边,心里估计已经被刀戳烂了。 想到这儿,郑叔蘅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他冷哼一声想着,他只是短期内要小心些不能去见相思,而郑雪澄则是快要彻底失去他的心上人了。 看来等得空了自己还得去再见见贺云铮,真心实意感谢他,替自己出了这么大一口恶气! * 月上高空,贺云铮打了个喷嚏,恍觉站久了有些腿麻。 刚挺起身板走出两步晃动,身后突然传来他人的小声呼唤,一转身,竟是几个眼熟的仆役有说有笑地冲他招了招手。 他们还拿着几个馒头,看着像来给贺云铮送饭的,而实际也是,刚走过来便将馒头塞到了贺云铮手中。 “早上听说你小子回来了,哥儿几个还等着听你说道说道,结果你搁这儿一待半天,让我们好等!” 贺云铮愣了一瞬,终于很快咧嘴笑了出来。 他所住的倒座房里同时住了不少旁的仆役,日常大家相处得都还不错,之前几次贺云铮出事,众人也都腾出手照顾过他。 这次听闻出了这么大事,大伙趁着手头的活都忙活完,各个笑嘻嘻地来问他昨日发生的事。 贺云铮不愿将郡主的私事说开,但外人都知道的事说说却是无妨,便三言两语叙述了一通。 这群人恍然,其中一个与贺云铮年纪相仿的仆役笑得最为高兴。 他小名儿阿顺,在下人中与贺云铮关系算是最近的,直言京中如今都传开了,贺云铮是郡主的救命恩人,往后肯定前途无量,日后还得托他照拂! 等等。 众人都知道贺云铮不喜谈男女之事,也不喜欢像旁人一样谈论郡主的私事,所以哪怕心中怀疑两人关系不再普通,也刻意避开了这些,十分体贴周到。 贺云铮若有所感,心中有丝丝感动。 至此他才隐约察觉,其实郡主与刘召看似严酷,可实则对下人想是不错,否则院内下人之间也不会如此和睦友善,不为争夺些利头而勾心斗角。 郡主,实则是个很好的娘子,只是平日里大家惧怕她的恶名,从未想去真正了解她! 他咬了口软绵绵的馒头,真心实意道:“郡主宽厚,只要忠心伺候着,她定都看在眼里的。” 众人忙跟着附和。 没想就这么一会会儿,曦照阁的屋门打开,小丫鬟匆匆从里头跑出来,在外头不远刚见着贺云铮眼睛就亮了: “你在此就太好了,郡主醒了,正召见你!” 一时间,屋外的那些个下人各个脸上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更有甚者轻轻锤了锤贺云铮的肩膀: “兄弟,苟富贵,勿相忘!” 贺云铮不愿猜测这些人是不是在暗自揣度他与郡主,便板正着脸叫他们不要再胡言乱语,三两口吃掉馒头,嘴角却难以压平地奔向了曦照阁。 洛嘉睡饱了觉,纵使依旧素颜朝天,仍旧美艳不可方物。 她轻倚在阁楼的美人榻上,一手枕在下巴微微侧脸,含情脉脉地看过来,一手缓缓抬起,向他勾了勾指尖: “过来。” 如此景象,让贺云铮恍觉回到了那日被迫伺候她沐浴的场面,但换成今天,他心里却没有了之前那股抗拒。 贺云铮借夜色昏暗遮掩自己泛红的耳尖,一步一步走到榻边跪下。 洛嘉沉吟片刻,抬眸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眼中如同有火星点点。 意味很明显,灼得贺云铮心里野火燎原。 最终他仰起头,轻而郑重地向等待他的郡主献上一个轻柔的亲吻。 第72章 洛嘉当即眉眼如花绽放笑意,修长的手臂顺势抱住少年颈脖,将人带上了软榻。 沐浴过后的少年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荚味儿,溶进阁楼中的花露香,像在浓烈中调和了一抹清雅含羞。 贺云铮胸腔里的烈火迅速蔓延到四肢,可他脑海中还有理智,没有继续随着洛嘉胡闹,而是将人按在了榻上,气喘吁吁地唤她,郡主,不行。 洛嘉眼中的火星被潋滟的秋波破开:“为何不行?” 听听,这怕是颠倒了位置才说得出口的话吧? 贺云铮不愿承认即使这样,他仍为她神魂颠倒,只勉强认真回道:“应该先让大夫来看看,而不是……又这么激动。” 洛嘉轻笑一声,稍稍屈膝抬起,抵住少年:“是谁激动了?” “……”贺云铮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 洛嘉喜爱他这副被撩拨到受不了的模样,欺负小狗崽永远会让她身心愉悦。 但狗急也会跳墙,贺云铮忍无可忍,终于将人再度按紧在榻,连着腿也一并压住: “大夫等会儿就到了!郡主你,你先忍忍!” 洛嘉讶然片刻,随即扭过头肩头都笑得发颤,让贺行觉得十分羞耻,胡乱着要去捂她的口。 而洛嘉胆大又狂放,顺着他的手掌居然轻轻勾了勾舌尖,惹得少年几乎浑身的骨头都打起颤来。 洛嘉不以为意,趁着贺云铮手腕无力之际,蹭了蹭他的掌心: “真好,我以为回府之后,你又不想与我沾染了。” 她聪慧直接,熟练将他的退路率先堵死。 贺云铮语塞许久,到底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将洛嘉从榻上扶起来,笨拙却认真地替她梳理好衣裳头发,用行动老老实实向对方表明,确实只是时机不合适。 波涛在平静的水面下暗自氤氲,表面却仍维持风平浪静。 洛嘉等了片刻没等到回应,眼眸微垂,随即仿佛接受了对方轻柔谨慎的服侍,没再纠结这个问题,转头笑叹:“你连挽发都会。” 贺云铮低低嗯了声:“给妹妹梳过。” 但不太精巧,不如小丫鬟们挽得漂亮就是。 洛嘉十分稀罕地看他:“既然这样,你便来曦照阁当差吧。” 挽发的手指一顿:“来曦照阁……” 能近身伺候她是很好,可……那不是丫鬟们当差的地方吗? 他脸上的愕然清清楚楚,洛嘉忍俊挑眉:“怕了?” 贺云铮才恍然,她不逼问,却有其他刁钻的法子来软化麻痹自己。 她……真的这么喜欢他吗? 贺云铮心情既高兴又复杂,努力想让自己的脸不红得那么快:“我怕我做不好丫鬟们的活。” 洛嘉不以为意,轻轻勾起唇角:“做不好……那不如将你阉了,破釜沉舟地好好学一学?” “!” 贺云铮猛得瞪大眼,似乎已经察觉裆下一凉,可见到洛嘉藏不住的笑颜,才明白她又在戏弄自己! 自己已经这么痛苦纠结,她竟还如此…… 原本都已经快将心中的野火全克制下去了,但此刻贺云铮耳边的热气再度噗噗地冒,眉头紧紧拧着,嘴唇也压低了。 他突然就很想放下齿梳,去捧起这张明艳且狂狼的面庞,去碾压她肆无忌惮的唇齿,让她气息不平自顾不暇,让她尝尝欲罢不能无可抗拒,再说不出这些话! 洛嘉也暗自察觉了对方的面色突然沉凝,还未细究,外头突然传来谈话与脚步声。 刘召带着大夫已至。 贺云铮猛然醒悟过来,手里的木梳子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 他立刻俯身将梳子拿起来,心头狂跳,难以置信自己刚刚居然会有这种大逆不道的妄想。 洛嘉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只满怀深意地冲他眨眨眼:“这么怕被阉了,那日后便仔细伺候吧。” 贺云铮哑口无言,撇开眼神,头一次觉得……郡主其实也不如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聪明且可怕——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刚刚揣了多可怕的心思。 好在大夫在场,众人只多关注郡主的身体,他的失态没人发觉。 大夫诊断开药结束,贺云铮终于被准许离开,这次他没再抗拒地行过礼便匆匆离开。 刘召看了眼他的背影,犹豫许久,还是向洛嘉诉说了今日对方在阁外守了整整半日的事。 不出意外的,洛嘉笑得更灿烂了些,老管事终于清楚认识到,郡主当真对这少年用了心思,于是听到郡主要将人调到曦照阁来的时候也没再出言阻止。 郡主过得这般艰难不易,不过是想要个小奴仆,凭何再阻拦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认真询问:“既然郡主有了这个心思,怎不今晚就让他开始守外间?” 直到此刻,洛嘉脸上的笑才轻轻淡下去。 “刘叔,诗会的事,查清楚了吗?” 刘召面色一凛:“查清了,确是院内有人与外人透露了消息……” 便听声音喑哑的郡主微微压沉了音调,轻描淡写道:“那便是了,让云铮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出府去看看妹妹。” 第73章 郑雪澄聪敏,问题不会出在他那边,只会在自己这头。 她厌恶自己的人与外人勾连秘辛,特别是这次端午还给她带来如此大的麻烦。 她的院子里,容不得这种人。 而她的云铮单纯的像一张白纸,生怕辱没她,回到府中又重新克制了起来……虽然也没多克制住,言行举止处处都透着可爱。 “近来阁内见血,别叫云铮瞧见。” 她难得想赏他些温柔,好让他多爱自己一点。 * 贺云铮今夜便当真一夜好眠,也不知是因为接连两日没休息好,还是因为睡前刘召派人过来给他点了一盘安神香,总之哪怕夜里突然起风,屋外呼呼刮了整夜,他都没能从香甜美梦中苏醒。 而翌日天没亮,他再被人叫醒,一看又是刘召! 贺云铮几乎没反应过来,刘召便带人将他从被褥上抖了下来。 他闷哼着爬起身一看,另有仆役已经在收拾他屋里的物件,乒乒乓乓一派热火朝天。 “刘管事?” 贺云铮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刘召恼他对郡主有非分之想,就带人来他梦里□□。 刘召嗯了一声:“你这次护主有功,郡主命你此后便去曦照阁伺候,我带人来替你收整。” 这件事贺云铮昨日就听洛嘉提过了,从刘召口中再度得知,终于有了回归现实的真实感,以及一抹狐疑:“不必劳烦……” “郡主还有恩赐,允你今日出府一天,上过课后,下午也不必急着回来了。” 闻言,原本那抹若有若无的古怪感顷刻被惊喜冲淡! 贺云铮本就打算今日放课后飞快跑一趟杨娘子的铺子,端午之事闹得那般大,瑛瑛必然十分担心他,没想刚来瞌睡郡主就递枕头。 刘召不动声色观察,发觉这傻小子脸上欣喜不似作伪,便低声吩咐旁人加快速度,终于趁着贺云铮要出去的时候一道闹哄哄地出了别院。 直到出府,贺云铮才恍惚察觉出有些奇怪,刚刚院内好像隐隐飘着股血腥气。 可抬头一看,今日天阴,保不准是因为返潮才有怪味儿,他便没在意太多,匆匆赶去了学堂。 因着端午的事耽搁了两天,贺云铮再去学堂心中还有些愧疚,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小时候那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顽童。 加之端午诗会被郑雪澄一言点醒,他越发觉得自己该努力做出一点儿成绩。 故而重新拿起课本的时候,他很快就沉入了学习的氛围中,心无旁骛地用起功。 隔着两条街的绣坊外头,瑛瑛也慢步走到。 杨娘子谨记着贺云铮的托付,时常给瑛瑛添补些吃食,加上已来了癸水,算得懂事的年级了,如今的瑛瑛越发出落得秀丽可人。 杨娘子每每见她来了,心里都高兴,今日赶忙又亲自到铺子外头把人接进来: “我看你啊以后就别自己来送绣品了,我怕再来几趟,左右街坊都要来我这儿请媒说亲了。” 瑛瑛顿时红了脸,软乎乎地叫她别打趣。 “今早一早阿兄托人带话,他今日整日无事,会出来看我,我自然要来等他的。”瑛瑛又向杨娘子解释。 杨娘子恍然,眼看瑛瑛今日拎着的竹篮中除了绣品,还有她亲手做的小糕点,不禁长叹口气: “你们兄妹感情当真好,就希望你阿兄能早日从那魔窟里逃出来……这不,前日听外头人说他为了救郡主竟然连江都跳了,我吓得站都站不稳了!他真是,哎!” 瑛瑛自然也从街坊四邻口中得知了这事。 不过她同杨娘子都没与外人透露,传言中“又一个被郡主勾得神志不清”的小郎君,正是瑛瑛的兄长贺云铮。 瑛瑛温软地拽住杨娘子的衣袖,轻轻摇头:“若是阿兄来了,您不要教训他呀。” 杨娘子挑眉:“这不训他,万一日后再没轻重,你这小可怜可不就连兄长都没了?” 瑛瑛无声笑出来,蒙着层白雾般的眼眸泛起温和:“我相信阿兄,他虽然冒险去救郡主,但心中肯定有把握,而且也有他自己的道理。现如今我吃好喝好,还有大夫给我瞧眼睛,除了有您帮衬,也靠着阿兄与郡主,我不能忘本的。” 杨娘子被她的豁达与通透惊了半晌,随即无奈笑着点了点头。 真不知道这兄妹俩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竟能教出如此一对儿女。 时间一晃而过。 放课时分,浓云已经压低在都城的上空,呼吸因此闷涩不少。 贺云铮走出屋院抬起头,心里也因着天色稍微有些发堵。 他摇摇头,只想着快些赶去铺子。 没想刚走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声叫唤—— “小马……贺……贺云铮!” 哪来的醉鬼? 贺云铮眉头微拧,转头瞧见一歪一扭、龇牙咧嘴朝他走来的郑叔蘅。 大概是对方这幅模样既可怜又好笑,原本的忌惮稍稍减退,贺云铮甚至有几分好奇地下意识问道: “你被打了?” 第29章 惩处 郑叔蘅脸色一凛, 立刻挺直腰背:“腿抽筋而已!” 第74章 贺云铮看着对方眼底的青灰,周身还带着酒气,明显一夜没睡而刚刚又饮了酒, 心里不太认同这个借口。 但郑叔蘅怎么说也是个世家子弟, 而且好像还有官职在身, 贺云铮成长之后, 不至于莽撞到出言反驳, 便十分敷衍地哦了一声, 拱拱手: “那郑二郎君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小人要去看望妹妹, 就不多耽搁了。” 郑叔蘅轻哼一声:“你倒是个好兄长。” 贺云铮闻言眼眸微动, 突然想起来他第一次见郑叔蘅的时候, 对方就在郡主面前毫不掩饰对他兄长、即郑雪澄的厌恶不满。 虽然因为郡主一事,贺云铮对郑雪澄的观感也并不多好, 但诗会一面,他却不得不承认, 对方是一个非常会做场面、也非常符合世家大族要求的优秀郎君。 贺云铮沉默片刻, 难得主动开口:“郑侍郎对郑二郎君不好吗?” 哪怕是做做表面, 也不至于让当弟弟的恨他恨得牙痒吧? “好……?” 郑叔蘅仿佛听到个天大的笑话, 似笑非笑撑起腰看他, “你知道我今儿来干嘛的吗?” 贺云铮默然无语,悄然侧目看天,盘算着待会儿可会下雨, 是不是该尽快摆脱这酒懵子。 郑叔蘅却没在意贺云铮的不耐,整个人来了劲儿: “我今儿就是来感谢你端午狠狠下了郑雪澄面子的!” 贺云铮眼中闪过诧异。 “那天他表面是不是对你还客客气气的?你不知道他回去之后脸色有多难看!” “灶房铁锅见过吧, 锅底什么颜色他什么脸色!” “后来和我一起跪……咳咳,后来他去跪祠堂的时候, 一整夜,气得连口水都没喝!” 郑叔蘅滔滔不绝边骂边笑,终于全方位展示了郡主口中的世家傻子是什么样。 贺云铮越听脸色越复杂,好不容易等郑叔蘅歇口气,才迟疑凝重地问道:“郑二郎君,郑侍郎知道你在外面这么说他吗?” 郑叔蘅喘着气儿嗤了声,酒气熏红的眼神挑起来:“知道又怎样?打我?” 贺云铮默然无言,心想这份不怕事儿的血性,还有醉后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鲁莽,在世家里也算独一份了。 他一板一眼劝诫:“倒不是别的,只是小人觉得冤家宜解不宜结,二位毕竟是兄弟……虽然不是同母兄弟,但能握手言和肯定好过彼此仇视,加上郑侍郎与郡主也是熟识,今天的话我就当全部没听过吧。” 这是贺云铮对这种贵人难得真心诚意的告慰,不曾想,郑叔蘅挑起眉头,笑得更大声了: “你小子……在郡主手底下都待这么久了,怎么还这么单纯啊?” 他没忍住拍了拍贺云铮的肩膀,醉酒后看着这比自己小了几岁的少年居然觉得顺眼了,“你难不成觉得,我只是因为他是个庶子却抢我风头,我才讨厌他?” 贺云铮越发不耐了,心想这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 天际乌云滚滚压低,周身气压也越发逼仄潮湿,处处都让人不太痛快。 “小人不知,但是小人真的要去看妹妹了。”贺云铮端着最后的礼貌。 不曾想,郑叔蘅却因着这一句,突然极轻地呵了声:“你看,你好不容易出趟王府,心里还记挂着去看妹妹。” 贺云铮闻言哑口,默不作声看向对方。 “正常兄弟姐妹本是该这样的,可他呢,他自小除了利用我,根本就没把我当弟弟,只把我当工具!” 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酒,郑叔蘅本意只是来和贺云铮告个喜,可此刻却忍不住的打开了话匣子, “郑雪澄真不是个好东西,从小就不是!但凡有点良心的,怎么会连自己喜欢的东西都能说抛弃就抛弃呢?” 贺云铮眉头微微拧起,恰时远处天幕中间闪过一道紫色的霜电,轰隆隆的闷雷如同给郑叔蘅敲响助兴的擂鼓。 郑叔蘅也不知是跪了一夜祠堂,还是中午的酒上了头,心中止不住回忆往事,越想越委屈。 世家大族其实不会将嫡庶分得太过鲜明,都是家族的子嗣,不论是谁长大出息了,都是为家族添砖加瓦,故而从小时起,他自认为家中、自己的母亲没有亏待过郑雪澄。 但郑雪澄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他聪慧上进,三岁识书五岁能编出顺口的诗词,一切都为了能多受父亲赏识。 对此,郑叔蘅其实也无所谓,一家人么,谁当家主不是当,左右自己也不想扛那么重的担子。 可意料之外,一贯和四书五经成精一样的郑雪澄,在十岁那年突然带了只受伤的百灵鸟回家,说是从其他世家子弟手里救下来的,翅膀折了飞不了,小小少年难得动了恻隐之心。 郑叔蘅既高兴又复杂,觉得自己这位兄长好像终于变成个活人了,赶忙同郑雪澄一道照料。 好景不长,那只百灵伤势愈合后每日高兴的叽叽喳喳,很快引来父亲不悦,狠狠批评了他们一通玩物丧志,这等捉鸡逗鸟的玩意儿不准养在家中。 郑雪澄的难过几乎写在了脸上,折了翅的鸟送出去等同于个死,而且养了这么久,怎么舍得呢? 郑叔蘅也十分不忍,想着没准是兄长的屋子太小,盖不住声儿,于是和郑雪澄秘密商议,把百灵鸟带回自己的院中藏好,绝不让父亲发现。 第75章 郑叔蘅一度觉得,他和这位备受夸耀的兄长终于成为了好兄弟。 但府里没有瞒得住父亲的墙,很快那只百灵又被发现了,那会儿他天真的很,觉得这事儿自己一个人扛下来总好过两人受罚,于是满口叫父亲要罚就罚自己! 万万没想到,父亲还没下定论,赶回家中的郑雪澄将那只百灵从笼子里攥出来捏断了脖子,决绝地摔死在了众人眼前! 而郑雪澄在魂飞魄散的自己面前跪下来,向父亲求情,说自己只是心软心善,怪他没有看顾好自己,让自己寻到机会将百灵重新养了回来。 一个才十岁的少年就已能妙语连珠颠倒黑白,硬生生将犯了错的自己摘出来,而他郑雪澄则像个大义凛然的兄长,哪怕将所有脏污和责罚一并承担了,父亲对他却多了一抹青眼相看。 直到现在郑叔蘅都无法接受,明明该有更好的办法,哪怕没有,最差最差不过他们兄弟二人一道受罚。 不过一只鸟,父亲不至于多严厉,可郑雪澄选择了他最无法接受的办法。 或许在对方看来这最稳妥干净,甚至郑雪澄还可以标榜他保全了自己! 可对于自己来说,无异于所有的努力和信任都被碾碎成一摊烂肉,只成全了对方一个人的感天动地。 或许郑雪澄才是对的,他才是聪明人,更适合在重重谋略的世家生存下去……但他不再是自己的兄弟。 郑叔蘅不记得是怎么回屋的,只知道自己回去就病倒了,在旁人眼中或许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却因此高烧了三天,梦魇里全是被捏断脖子摔死在地上的鸟。 他眼皮微微耷拉着看向贺云铮:“贺云铮,你说,这种人不早点儿去和阎王爷认错,我怎么睡得好觉啊?” 贺云铮堪堪回神,神色复杂地哦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完了。 随即他才发觉天上竟开始淅沥,远处更加瓢泼的水声预示着今日京中还会有更大的风雨。 他勉强平静思绪,又听得对方笑了声,醉醺醺地勉强挑起眉头:“对,你是郡主的人,那我再和你说一个,” “你看他之前为了和郡主分道扬镳,故意把错全揽在自己身上,还挨了一顿打……像不像当年对那只百灵鸟?” 郑叔蘅声音压得很低,似乎想摆出一副恶毒的架势来激怒贺云铮,可终归心机有限,如同忍不住要对贺云铮一个外人说这么多,也说着说着掩饰不住,像要哭出来似的。 贺云铮张了张嘴,终于明白刚刚听对方回忆时,那阵古怪和不适从何而来。 他站在雨越下越大的巷口背挺得笔直,眼眸却颤动不已,有一瞬间突然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儿。 郑雪澄是外人眼中挑不出错的正人君子,可那只折过翅膀的鸟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还要经历冰冷的风雨和死亡? 那天曦照阁的阁楼上,热气熏袅中,洛嘉轻描淡写诉说两人过往,与此刻郑叔蘅近似哽咽的声音重叠,像支箭似的扎进贺云铮心里。 他深吸口气,蓦然朝后撤了两步:“多谢郑二郎君今日告知,雨下大了,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郑叔蘅顿了顿,仰头看看,才木愣愣哦了声。 “下雨了啊……你要去哪儿来着?可要用马车送一程?” 贺云铮本想说不必,可转念一想,突然开口:“可否请郑二郎君帮个忙,去杨氏绣坊告知下掌柜的,我今日暂且先不去看望了。” 郑叔蘅讷讷,直到人走了,他才反应过来,愕然吸了口气。 他倒是被这小马奴的气势给带偏了? * 贺云铮顶着暴雨一路狂奔回府,心里的五味瓶也翻得彻底。 搁在以前,打雷下雨都是要把瑛瑛放在第一位的,但今天从郑叔蘅那儿听了这么一遭,不知怎得,他觉得郡主太可怜了…… 不,郡主哪用得着他同情,她那么好,简直像一只坚强的蝴蝶,靠着自己就能破茧重生! 是他心念不坚定,是他突然很想见对方,哪怕什么都不做,在这样的雷雨天里守着她也好。 王府侧门的门房对这个颇受郡主宠爱的少年印象挺深,毕竟很少有他这个身份的人可以随意进出王府。 可今日瞧见被淋湿透的贺云铮,门房突然想起什么,扭头吆喝:“你回别院的时候仔细些莫冲撞了……” 话音未落,少年的身影已在雨幕中消失。 门房摇摇头,只当自己多嘴,人家那么受宠,回自己院中哪用得着担心。 叹只叹永嘉郡主,真是没一日消停,才刚落水被救回来,隔天就在自己院中闹出那么大动静! 曦照阁中再度点燃了满室灯烛,暖黄的光将室内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 洛嘉落水受了寒,虽然不多严重,可大夫交代一定要保暖,故而今天风大雨大,她便裹了身略显厚重的宝蓝蹙金蜀锦大袖衫,衣上绣着细密的宝相花纹,花瓣鳞次栉比,华彩雍容。 她坐在厅堂中央,无悲无喜看向屋外雨幕下恸哭哀嚎的仆役们,其中一人便是那日高高兴兴给贺云铮拿馒头的阿顺。 哪怕是干贯粗活的仆役也遭不住杖刑,带着毛刺的荆条打了十几下,血水与雨水融成一体,浸没了阁前的青石板,空气中都氲满了血腥味儿。 第76章 这番动静从昨夜便开始,叫这些与外私通的下人们一个一个供出彼此,供一个打一个,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但凡曾与外头透露过郡主行踪的人皆被重罚。 哀哭与嚎啕响了几乎半日,连主院的赵琦听闻后都愣了半晌,可了解内情后犹豫许久,少有地没吭声。 “郡主,您歇着去吧。” 刘召一向以洛嘉是瞻,眼下却有些不忍,不单单是为了院中行刑这么久说不过去,更担心洛嘉从昨夜到现在一直没合眼,监览了全程。 洛嘉淡声回了句无妨,目光移向屋外。 阿顺惨白着脸匍在雨幕下,浑身抽搐地低嚷他错了,他不该把郡主的事泄露到府外,千回百转,求了不知多少遍饶恕。 最后一个,终于查出了根源,执行的仆役们松了口气。 没想洛嘉红唇翕张,吐字如冰:“继续。” 仆役诧异相看彼此,此前受罚的人多是二十杖结束,再继续……阿顺可就要死了。 “有什么问题?想同他一道死?”洛嘉似笑非笑抬起眼眸。 她不掩饰自己的刻薄与狠毒,所有人都冷不丁哆嗦下。 阿顺更像被雷劈了似的颤抖,回光返照般撑起余力哀嚎: “郡主饶命!小人,小人只是同家里人说了几句,真没想勾结外人!” “那你是希望我将你那个嘴上不把门的家里人提出来,替你死?” 洛嘉笑起来,蓦然拔高了音调,比哭嚎声更悚人心神。 阿顺颤抖哑口,随即像豁出去一般哭嚎:“可这是我的错吗,难道就因为要在院中当差,我连同家人说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放肆!郡主面前哪容你这小奴妄言!” 刘召暴怒,不顾瓢泼大雨立刻冲出屋阁,从仆役手中抢过荆条狠狠一挥落在阿顺脸上,用行动叫对方住口。 荆条抽打在脸上,几乎瞬间抽掉了阿顺半口牙。 然而洛嘉这次没有顺着刘召给的台阶下,她看了眼气喘吁吁的老管事,轻声道:“让他说。” 刘召面上闪过一丝惶然。 阿顺捂着血流不止的口,痛的几乎厥过去,可也被激发了最后的怒气,颤抖且蹿着火一般恶毒地望向洛嘉,爬起身一字一句哭骂: “这本来都是你的错!你嚣张跋扈浪荡不羁,才会有那么多仇家盯着你!” “郡主又怎样,你捂得了我的嘴,杀了我的人,你就干干净净冰清玉洁了吗!” “不就是迁怒!死就死!你哪怕杀了我,杀我全家!你也不干净!” 一道炸雷响在耳畔,宛若给他的歇斯底里擂鼓助威。 此后,院中除了哗哗雨声,无一人再敢出声,甚至连呼吸都恨不得止住,魂飞魄散地全部望向厅堂中的洛嘉。 洛嘉漠然端坐,高高昂起的下巴把她的情绪紧紧维持住,一丝异样都不曾显露。 而好巧不巧,恰逢此时院外头传来声不算太高,但此刻清晰无比的狐疑—— “虞统领,你们今天……守这么严密?” 贺云铮气喘吁吁地赶回来,刚问完便瞧见虞焕之脸色大变,甚至立刻要扑上来捂住他的嘴。 要老命了! 贺云铮下意识躲闪了下,看对方不说话还以为是在闹着玩儿,三两步就跨进月门,没反应过来便瞧见几乎全院的人都跪在曦照阁前。 他愣了愣,冒雨折进来的虞焕之心骂了句脏话,拉住他便要往外走:“你先出来!” 郡主特意将贺云铮支开,不就是不想让他瞧见吗? 可贺云铮却像脚下生了钉子似的挪不动,愣愣看着满地的血从曦照阁前流出来,浸没花圃泥地,流进回廊下的池塘里。 他在看那头,洛嘉也看到了他。 半晌,洛嘉抽回视线,点点头:“那就如你所愿。” 阿顺一怔,眼睁睁看着恢宏的大袖衫洒落在地,随郡主一步一步走到屋檐下。 “赏你抄家,虞焕之,去拿人送官吧。” 阿顺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虞焕之顾不上拽不走的贺云铮,立正了身子咬咬牙,硬声回道:“是!” 此事告一段落,侥幸留下条命的下人们得了刘召命令,马不停蹄地从曦照阁前逃远了,路过贺云铮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茫然拽住了几个认识的人问到底怎么了。 无人敢多言,只匆忙提了个了大概,贺云铮才知道,原来从昨夜开始洛嘉就在排查处置了,而阿顺就是那个说漏了嘴,导致郡主发生意外的罪人! 至于阿顺后来说了什么,谁有胆子敢在这时候复述一遍? 于是贺云铮有一瞬失去了表情,阿顺从他身边被拽走的时候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叫,前一日还有说有笑给自己递馒头的人此刻满口是血,鲜红色流了一路,浑身扭曲得几乎不成人形。 直到人全回去,贺云铮才艰难抽回神,想起用目光去找洛嘉,可曦照阁前已没了那抹身影。 他深吸口气,抹了把被雨水浇头的脸,猛得跑向曦照阁。 洛嘉被冷风吹得牙齿紧咬,上楼后才发觉自己竟连掌心都攥破了,月牙形的伤口渗出鲜红的血,在苍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 第77章 她不耐烦地挪开视线,重新攥紧手掌,任由血顺着指缝流进袖中,同时终于听见楼下传来小丫鬟们胆战心惊地拒绝: “郡主不见人,你先回去吧……” “谁都不见吗,刘管事呢?”贺云铮的声音亦压低了,细细听来还有点儿沙哑。 屋外的雷声也终于全聚来了这头,轰隆隆吵得她越发烦躁。 洛嘉闭上眼冷斥:“让他上来!” 楼下安静一瞬,随即脚步声盖过惊呼,噔噔噔冲上阁楼。 洛嘉依旧端着不可亵渎的姿态高坐上首,大袖衫的裙摆铺陈在脚边,烛火与熏香把她重新衬成了一个明艳高贵的郡主。 她看着贺云铮脚步有一瞬迟疑,毫不留情地讥笑:“怎么,突然觉得我很可怕了?” 贺云铮到底只有十五岁,从穷乡僻壤来到水深难测的京城也不过半年,哪怕努力学习了察言观色,学习委曲求全,终究学不会人命即将消逝于眼前却巍然不变神色。 他竭力想让语气平顺温和:“不觉得,但闹得这么大,满门抄斩是不是有点重了……” “重?” 贺云铮刚要点头,却发觉这样好像是在直接说她做得不对。 ……短短一瞬,他没想到尊卑,只有舍不得。 于是他摇摇头,点漆般明亮干净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望她: “他有罪就送官查办,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发落极刑,又连带家人,万一让其他人心生抵触,会对你更不利的。” 然而洛嘉没有察觉他的安抚,反而又好笑又冰冷地看向他:“所以贺云铮,你是来当说客的?” 贺云铮一愣。 此刻他才突然意识,郡主与先前温柔多情的她完全不是一个人,她更像他们头一次见面那样,浑身防备,对谁都带着尖锐的刺。 他微微皱起眉头,还没来及辩解,洛嘉猛站起来,拿起身旁的花瓶就砸向他: “你也想和他一样以下犯上吗!” 瓷片在小腿上炸开,贺云铮痛得瞬间没站稳,半跪在地听她毫不留情地嘲讽: “还是你觉得自己与他不同,哪怕犯了错我也不会责罚?” 洛嘉站在他身前,看着这只浑身湿透的狗崽子为她的话蓦然怔住了,忍不住冷冷笑起来。 他回来的真不是时候,恰在她安排之外,恰在她怒火最盛,恰在雷声轰隆中。 可她是洛嘉,是大邺最荒唐的郡主,她不必为一个不合时宜的奴仆感到惋惜。 她走向前,宝蓝色的大袖衫拖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宝相花纹在烛火中反映华光,像一条危险的毒蛇扭转身躯,即将卷挟她的猎物。 洛嘉俯身捏住贺云铮的下巴,迫使少年抬头,让他开始泛红的双眼只能看着自己。 “我要杀的人必然要死,胆敢心生抵触也不过再添几条人命,” 她虽笑着,可声音飘忽又冷酷, “云铮,一条狗不要自找没趣,我不准你求情,你一个字都不准再开口与我提。” 第30章 劝说 贺云铮眼瞳剧烈震颤, 近来堆积的温情随着外面的雷雨哗哗被冲刷殆尽。 洛嘉这两句话,不论哪一句都足够把他点燃,从皮面到脊梁烧得什么都不剩。 呼吸难以遏制的急促, 额角的汗随雨水一道滴下来。 贺云铮几乎压不住滚动的喉头, 抬手攥住洛嘉的手腕, 牙齿都在打颤: “我……只是一条狗吗?” 洛嘉沉默片刻, 冷冷嗤了声:“不然呢?” 贺云铮在大雨中没淋冷的身子宛若坠进冰窖, 浅褐色的眼瞳里尽是无望, 每一根血丝都冻凝结。 他努力想说些什么, 去辩驳或者说服对方, 可话到嘴边, 却只能和颤抖的喉结一样滚在咽喉深处, 一个字儿都念不出来。 如同他求不来、没资格求回人命,他或许其实连她的宠幸都没真正得到过。 这些日子的亲密接触, 她梦幻般的恩宠,也仅仅只是她单方面的兴之所至, 是她给予的赏赐, 与自己……并无多深的关系。 洛嘉俯视自己掌心的血在他脸上留下痕迹, 真倒给他的凄苦添砖加码了。 头疼得像要裂开, 洛嘉这一刻突然有种生理性的眼眶酸涩。 她慢慢收回手直起身:“滚吧, 别碍眼了。” 再不走,她真怕自己控制不住,连条狗命都不给他留了。 她走回榻边斜靠下去, 强掩指尖的颤抖,闭上眼不再看贺云铮。 过了片刻, 终于听到沉重的呼吸在衣料起伏中顿挫消失。 而屋外的雷鸣依旧,长长久久, 此起彼伏,哪怕今天停歇了,不出几日到了盛夏又会更迭而来。 她惯常知道,甚至已经习惯。 而贺云铮这边刚脚步沉缓地走下阁楼,小丫鬟们惊讶地低叫了声,随即赶忙彼此捂住嘴,小心翼翼看了眼楼上—— 郡主没有传来怪罪。 那就好,她们赶紧冲贺云铮指了指脸颊,脸上难掩惊惶。 贺云铮默然,下意识以为是刚刚郡主用力捏自己的时候留下了痕迹,可目光撇到大堂里的一面铜镜,倒影里居然更露出几道血痕……? 第78章 曦照阁附近今天尽是血腥味儿,他直到现在才猛得发觉自己脸颊上居然也沾了这么多血。 “哪儿来的……”他下意识朝阁楼上望去,好像立刻就准备再上去看看。 他没觉得痛,约摸不是自己的伤,难道是郡主伤了? 贺云铮悲哀的发现哪怕她对自己说了那么残忍的话,自己仍旧没办法当一个心冷的人。 然而小丫鬟们登时炸了。 容贺云铮上阁楼一趟就不得了了,刚刚楼上闹出声响,她们在下头险些吓得跪地! “你别去了!” 小丫鬟们将贺云铮当做自己人,多少次只要他在,郡主自己都没发觉收敛了很多脾气,这样重要的人哪能轻易折损? 她们急忙把声音压到很低:“郡主审查下人,从昨夜到现在都没睡,加上刚刚……刚刚那不要命的浑货居然敢当面叱骂郡主,她现在肯定怒极了,再上去不是找死吗?” 贺云铮愕然:“叱骂!?” 他都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他骂什么了?”贺云铮一瞬间拧紧眉。 小丫鬟们下意识一抖,却没分辨清是被贺云铮的架势镇住,还是忌惮郡主不喜: “不知道!总之你快走吧,等什么时候郡主心情好了传召你再来!” 贺云铮被推出曦照阁,犹豫再三,扭头冲进了雨幕,一路奔进倒座房的小院。 捡回条命的仆役们三三两两聚在屋内,没扯进这件事的人在旁帮忙拿热水递棉布,嘴里止不住念叨:“这都什么事儿!” 见贺云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想也没想往他手里扔了块干净布:“哥儿来了,快快快,擦擦水一起帮忙!” 贺云铮攥紧帕子看向往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众人,唉声叹气此起彼伏,竟把他原本来势汹汹的质问掐断。 片刻后,他垂下眼,抿紧嘴唇扭头搭上手,晕头转向了忙了好一阵,等挨了板子的伤患们都喘上气儿了,才趁着安静哑声问道: “刚刚阿顺……和郡主了说什么?” 不提还好,提起郡主,屋里众人脸色纷呈。 身上还痛得仆役低声啐了句脏话:“就大实话呗!让人说还不爱听,居然叫人抄家!” 一声开头,众人便肆无忌惮地低声议论起今天的事。 倒是不怕贺云铮告密,实在是他的犟种脾气大伙都了解,初来院中和郡主对着干了几次,为了不就范差点被郡主打掉 半条命。 哪怕最近他救了郡主性命,受了赏识,可到底人还是那个人,真论起阵营,怎么也该是和他们一帮的。 然而听过阿顺叱骂郡主的话后,贺云铮的脸色白到吓人。 她竟然被当面叱骂了那样的话…… 他待人一向平顺的面目绷得像拉到极致的弦: “你们说……这是大实话?” “肯定啊,”其他人想也不想回他一句, “只不过平时大家不稀得说,混口饭吃没必要和主子过不去!今天顺子真是昏了头,被激了下居然什么都说,格老子的,吓得我差点以为要跟着一道遭殃!” 众人也跟着七口八舌,贺云铮才震惊发觉,原来自己曾经以为别院里的众人都恭敬着郡主其实只是假象。 江畔那夜自己同她说不能辱没她的清白,她才笑的眼泪都要落下来。 或许这大院子里,原本除了刘召和忠心于她的侍卫们,其他所有人都鄙夷她。 哪怕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也顾不到角落里的声音,管不住所有人的嘴,所以她最大限度上充耳不闻,越发显得放荡不羁。 贺云铮脊背挺得发酸,手掌好几次张开又放松,艰难维持表面的平静:“可郡主是主子。” “那也得先有命才有主子!没见顺子都快被打死了么?” “但是他犯错在先!” 贺云铮蓦然怒吼了一声,只把原本嗡嗡议论的屋子叫了个安安静静。 有人察觉气氛不对,以为是贺云铮的犟种毛病又犯了,低声劝了几声打圆场:“行了行了,知道你办事儿守规矩,这不大家伙遭了瘟私下才这么发泄发泄吗?” 贺云铮还没开口,旁边也有人气不忿冷笑起来:“我看他不是办事儿守规矩,是真被郡主迷花眼了吧?” 贺云铮呼吸一窒,蓦然想到刚刚分别之际,洛嘉不掩嫌恶的那声滚。 他沉着脸看向对方:“哪怕我眼瞎了都是这个理!” “啐!臭小子给你脸了是不?”对方登时火大,怒笑唾骂他, “来来来,那你告诉我,这错到底怎么算,你他娘的当完差,回家里和屋里人一句话不说?府里今儿来了什么新鲜玩意儿,明儿还会有什么罕见物件,你妹子要是问你,你不说!?” 贺云铮愣住。 “顺子说了,是他妹子提到端午有龙舟赛,还有诗会,他才随口答了句知道这事儿,说郡主也会去!你说说,放你身上你牙缝就牢了!?” 对方怒其不争的伸手指向贺云铮,质问完摊了摊手,狠狠锤在床沿: 第79章 “贺云铮,知道你年纪小,可也别话本子看多太把自己当个忠臣义士!她清高干净,她和那么多人不清不楚,在外惹人急眼,最后才盯在咱们这些下人身上!” “你和咱们才是一道的,别觉着她苦,替她说话!她随口就能抄人满门,跟你可不是一路人,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吧!” 贺云铮瞪大眼,呼吸几欲停窒,一时间竟真被这份设身处地的怒火烧得动摇自己的立场—— 难道他错了? 还是有人看不下去再度打起圆场,说好了好了,云铮才来府里几个月哪见过这些事儿,少年心性提点两句就得了,别这么上纲上线的。 如此,矛头才堪堪被止住,停住对方激烈的争论不休。 但贺云铮眉头压得极低,脑海中的嗡嗡作响却没停歇。 他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机敏,但他仍想努力想通,到底是什么让他这么哑口无言,又这么难受绝望。 难道他们说的是对的? 真是郡主咎由自取又无端迁怒,而自己忘乎所以为虎作伥么? 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冻得他下意识打起冷颤。 但没等他想明白,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极低又惊慌的低叫。耳目灵活的仆役蹿进屋里,脸色惊恐至极—— “不得了了!顺子家人都死光了!顺子在府牢里听了消息,差点要自杀被拦下了!” * 刘召匆匆赶回来,刚把蓑衣脱下便白着张脸上了阁楼。 他怕虞焕之这憨货拿不准主意,随郡主亲卫一道去了阿顺家。 可谁知进去就闻到股刺鼻的味道,像腐肉烂在水沟里,众人还没回神已经先吐出来,随即发现了横七竖八堆在屋子里的几具尸体。 入夏之后,只需两三日,肉就能烂进骨子里。 约莫就是郡主从江边回府的那日,有人杀了阿顺的家人,而他们闯进去,顺势被盖了这口黑锅! “郡主,这肯定是那日促使周子绍的人干的!老奴已让虞焕之留在外头继续追查这件事……” “不必了。” 洛嘉睁开眼,靠在榻上才休息不久,眼眸中爬满了细密的血丝,看起来更少了几分生气,憔悴难掩。 刘召一怔,便听洛嘉淡声吩咐:“让虞焕之回来吧,这件事到此为止。” 刘召顿时皱起眉头。 这是查找幕后黑手最好的机会了,放弃了这次,对方就会彻底隐匿。 而他们今日去了那小仆役家里空手而归,搞不好京中众人还会把这屠人满门的恶名再算到郡主头上—— 哪怕尸身可证清白,但清白从来就是个随心而定的东西,信不信都由旁人,郡主该比任何人都明白。 哪怕这样,都不查了吗? 洛嘉似乎看出了刘召的困惑,笑着点点头:“对,不查了,让他们回来吧,下这么大的雨别再生事了。” 刘召若有所思,忽而揣测,以郡主聪慧,或许已然猜到幕后之人的身份不好惹,所以但凡涉及到的都不愿再插手了。 但没等他印证猜测,洛嘉忽而微微一点头,撑着额角的那只手轻飘垂落,整个人瘫倒在了柔软的美人榻上。 “郡主!!!” * 杜太医匆忙被叫进府,把过脉后止不住埋怨刘召: “我上次来看诊的时候不是交代过,郡主才落水不久,五脏六腑还虚弱着,面上不显却是决不能再受气受寒的!你也是照顾郡主的老人了,怎连这些事都不放在心上呢?” 刘召惭愧不已,垂着双臂一言不发。 不仅如此,杜太医来了后他们才发现,郡主竟连手掌心都不知何时攥满了伤口。 这此是又花了多大毅力忍耐,才能疼成这样还故作寻常? 他不忍再想,囫囵催促:“好了,你就快些医治吧。” 杜太医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让刘召忙自己的去,给他找几个小丫鬟进来看顾,给郡主施针。 刘召自然照办,期间又听到通报,说倒座房那边不知怎得,仆役之间竟又打起来了,闹得鸡飞狗跳。 他气得额角一抽一抽地跳,将郡主交托给杜太医之后,po文海棠废文每日更新q裙丝二而尔呜九义死戚扭头就带人去了小院,倒要看看是哪些不长眼的东西还没吃住教训! 然而他才走不过片刻,恰好从小路错身赶回的贺云铮则回到了曦照阁。 杜太医正在楼上叹气:“你们这些小丫头,扎得又不是你们,抖什么抖!” 这不贺云铮闻声赶过来,便被杜太医瞧见了——哟,这少年今日居然也在。 “来得正好,你们下去吧,让他来替我周正着。” 小丫鬟们见贺云铮居然又来了,忍不住吸了口气——不要命啦! 但贺云铮好像没接到众人目光,愣愣地看向昏睡在帷帐内的洛嘉,随即三步化作两步地冲过来:“我来!” 郡主的性格算不得温顺,哪怕昏睡着,一旦感受到些刺激,难保不会应激作出反应,故而有了几次经验之后,杜太医若要给郡主施针,一向要有人在旁帮衬。 第80章 而今贺云铮是个不错的人选,手劲儿够大却不蛮横,甚至间或还哑声低喃着哄几声。 昏睡中的洛嘉如同那日在江畔时,一张漂亮的面庞苍白得叫人心疼,却在听到贺云铮近似哽咽的哄劝声后安宁不少。 杜太医十分满意,便叫小丫鬟们下去。 一套针施下去,杜太医才有空看向贺云铮,一看吓一跳:“你这脸……” 怎被打得青一块肿一块的!? 贺云铮麻木地垂下眼眸:“多谢太医关心,我没事儿。” 杜太医不认可地瞪他一眼:“别仗着年轻觉得没事儿,我这几次见你,你这张脸就没好过,不是浮肿发白的就是鼻青脸肿,连你长什么样儿都没能瞧仔细!” 他从药箱里找出瓶药膏,语重心长,“好不容易得了郡主垂青,就得好好护着这张脸。不然等日后年岁再上来,你凭什么讨郡主高兴啊?” 贺云铮手忙脚乱接住药膏,神色有一瞬破裂。 可张了张嘴,发现其实也没有解释的余地,终归话音调转,哑声与杜太医说了声谢谢。 郡主的垂青……他只觉得心里头酸涩得不行。 什么日后年岁上来,狗子顶多只活十几年。 他摇摇头不愿多想,想起来提醒杜太医郡主手上可能有伤。 杜太医叹了声:“哪用你提醒,但凡郡主像今日这般受气昏睡,老夫都得先检查一遍她掌心。” 老太医摇摇头:“她性子刚硬,可刚过易折,多少次都劝不听呐。” 贺云铮怔愣:“郡主时常这样吗?” “你小子还想套老朽的话?”杜太医挑起眉。 明明一脸的伤,搁平常这年岁的少年身上大概得委屈死了,可他本人好像根本不在意,只在听到郡主受了委屈之后,整个人才开始难过起来。 贺云铮赶忙摇头:“没有!太医不方便回答就当我没问过……” “那是自然,有什么想问想说的,留着自己问郡主吧。” 又喂了郡主一服药,杜太医终于离开。 贺云铮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阁楼上,坐在郡主的床边。 洛嘉的外衫被小丫鬟们脱掉,单薄的白缎里衣遮掩着珍珠似的肌肤,二者一道被乌发与软被掩埋,像独自珍贵的雪,安静地蛰伏在角落里。 贺云铮挪开目光去给她整理被子,发现原来杜太医他们当真已经把郡主的手用纱布包好。 她掐自己下巴的时候就已经受伤,就像她轻描淡写应对辱骂斥责的时候,也早就遍体鳞伤。 贺云铮心里难受得说不出话,压紧嘴角,匆忙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 却不料这番动作又像忤逆了她的意思,她的手轻轻动弹了下,反过来攥住了贺云铮的手腕。 贺云铮猛得一震,想抽回手,又怕扯痛她,僵立在床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洛嘉迷迷糊糊地抓住了这个趁她昏睡,就想摆布她的小傻子。 “……怎么还敢来。”她睁开眼,嗓音虚弱又喑哑。 贺云铮喉咙里却已经快冒烟了,他撇开头,梗着脖子回道:“杜太医让小人留下照顾。” 洛嘉抬眸凝睇。 她未施粉黛,狭长的凤目却天生带着阴翳的眼尾,比很多精心妆扮过的女子更风情美艳。 贺云铮抵不过她沉默的视线,心里像被酸醋浸没了一样窒闷难受,一路酸到了鼻尖,终于难受地低吼: “我自己想来照顾你!你想打我骂我就来吧,反正我不会走也不会滚的!” 原本没觉得身上的伤有什么痛,可眼下他疼的不得了,连眼泪都要疼哭出来了。 他的脸皮和骨肉全被她碾碎算了! 她一定会讥讽他,终于把他这条狗牢牢踩在脚下了,得意吧!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洛嘉没有笑他,也没把他踹开,而是松开手抬起来,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在他眼角: “刘叔打你了?” 贺云铮愣住。 洛嘉勉强想撑住胳膊坐起来,贺云铮猛回过神,伸手把她按回去:“你躺好。” 洛嘉眉头刚微微皱起,贺云铮匆忙补道:“我会说的!你先躺好!” 洛嘉不动声色看向对方,看着少年自己都没察觉他那一瞬有多惊慌,又有多言之凿凿,意味铿锵。 他终于把他的犟种精神用在了对她低头这件事上。 只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她眼神一松,是畏寒,亦或是恻隐心动,难得随意地任由了对方把她按回榻上。 随即她冲她长开臂膀:“抱着我说。” 贺云铮终于反应过来,她真的病了,就像前两晚在江边的时候,她只有病得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对他这么好,不计较他的错漏…… 才会不把他当狗。 贺云铮呼吸之间身体都止不住地颤抖,摇摆在床沿,直到洛嘉带着鼻音问他为什么还不来抱着她,他才痛苦地闭上眼。 抱就抱。 反正他脏兮兮,吃亏的也是她! 几乎带着破罐破摔的念头,贺云铮终于侧身倒下把人拥进怀里。 果不其然,洛嘉此刻体温就是偏高,她烧得不清醒。 第81章 贺云铮鼻尖发酸,希望自己刚才被打过一通也能发烧,好让她抱起来更温暖些。 意料到这个想法,他先是一愣,随即自己都嗤笑自己是条蠢狗。 可这位自诩主人的郡主此刻却没有任何颐指气使的架势了,她安然躺在他怀中终于心满意足,眼里盈满了贺云铮又爱又恨又难以割舍的缱绻温柔。 “说吧。” 贺云铮迫使自己不看她,只哽着喉头,仰头紧盯雪色的帷帐,哑声声告诉洛嘉自己不是挨打了,而是一怒之下和所有口上冒犯了她的人都打了一架。 阿顺家人惨死,阿顺险些自尽在王府的府牢,贺云铮自然震惊悲愤。 这样的雷雨天再生惨案,心怀愤懑的仆役们也终于忍无可忍,原先安定下来的局面一度被打破,他们破口大骂她洛嘉就是个心狠手辣的天煞孤星! 贺云铮也终于醒悟过来,直接硬着头皮大吼自己就是心怀偏颇了! 他咬牙承认郡主树大招风,引来了无数防不胜防的有心人,才会衍生了后面的一堆事—— 可这整件事里,她也是实打实的受害者啊! 如果不是当机立断,或许现如今太后连发配她和亲的日子都定好了,但哪怕力挽了狂澜,漂流半夜也让她差点丢了命。 事后他回忆郡主当时的果决和熟练,才有些不可置信地意识到,这种事都大概已不止一次! “他们也不知道你吃得苦。” 贺云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必和谁站在一派,只要知道她遭遇过的事,用心看着她,就能知晓她的处境有多艰难。 如果今天他能早点发现不对劲,早点回来就好了。 捂住阿顺的嘴,不让他叱骂郡主,哪怕自己再挨一顿打骂也无所谓,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现在这样。 “对不起……” 贺云铮喉头止不住地颤动,只有把声音压得很低才不至于暴露他几乎被扎得满是孔的心事。 窗沿悬挂的风铃在雨后响声清脆,衬得他沙哑的声音更为隽永低沉。 而郡主明明说得是把阿顺的家人押去官府,虞焕之也不是残酷的性子,绝不可能人刚去就死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背后还有人,那个诱使周子绍生事、把端午诗会搅和得一团乱的人见郡主安然回来,为绝后患所以杀了阿顺一家! 贺云铮不擅长揣度这些阴谋,但为了郡主他不得不往下深想,很快又猜到此举还有一个更毒辣的后果,那就是把所有恶毒的污名全部甩到郡主头上,对方则彻底功成身退。 简直是一气呵成……恶毒至极! 郡主再乖戾跋扈,也从不无缘无故草菅人命!可对方不仅不把他们普通人的命当命,甚至郡主都被设计于鼓掌之间,无可辩驳地担下所有恶名。 所以归根究底,错的是这视所有人为草芥的幕后黑手—— 错的是这不把他们普通人的命当命的世道! 哪怕是郡主,也不过是被卷挟着无处可逃,他埋怨她、批判她、甚至也曾憎恨她,但最终撇开一切,还是放不下她!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他此刻想的,竟全都还是给她洗脱的借口和理由,他自己都痛苦纠葛,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郡主,我已经揍过他们了,今天的事能不能就作罢不追究了?哪怕把他们都驱逐出府……阿顺也是,我会劝他,若是他不听再依法处置不迟!” 就是不要再从她口中发号施令,严刑惩处。 贺云铮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羞愧是因为“背叛”了一同当差的仆役,还是觉得自己其实不够格向她提要求—— 如她所说,或许他就是个奴仆,是条狗。 可他还是希望郡主的名声能变好一点,再好一点,好到不再会那么容易成为别人伤害她的刀,不要再发生这样两败俱伤的惨事。 而或许是洛嘉还在病中,整个人显得柔软又温柔,安静听完了贺云铮说过的所有话后,竟出奇没有嘲讽或是斥责。 沉默许久,她轻轻笑了声:“好。” 贺云铮以为自己听错了,顾不上两人还躺在榻上,急赶急撑起身子看向对方,俊朗的脸上微怔一双泛红的圆目,一瞬不瞬紧盯着。 洛嘉抬手轻轻摩挲过他脸上的伤,再度点点头:“我说好。” 贺云铮后来反应,自己这一刻的表情一定又呆又蠢,才会让郡主觉得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 随即她动作微顿,将手划到他被自己砸到的腿上:“疼么?” 贺云铮的心脏扑通扑通涌着热气,几乎要将泪水都熏出来: “不疼的。” 洛嘉莞尔一笑,替他轻轻揉起。 第31章 蛰伏 赵琦在楼下听了许久, 直到阁楼上没声了,她才看了眼刘召。 刘召神色谨慎着躬身先上了楼通报了声,随后带了个人下来, 轻声请王妃上楼。 赵琦其实一点儿都不想来洛嘉的别院, 更别提曦照阁, 每每都有一团乌七八糟的事等着闹腾。 第82章 可这次不同。 洛嘉受了大难在先, 再在院内兴师动众地惩戒下人, 赵琦也不知出于什么想法, 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谁知惩戒事小, 外头又突然传来仆役满门被杀害之事, 紧接着洛嘉竟然直接被气倒下去, 她作为王妃再不能事不关己, 自然急赶急过来看望。 谁知刚来到曦照阁,便听到了个熟悉的声音, 似是之前洛嘉收下的那个小马奴,正在楼上哑着嗓子, 字字掷地地揣度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呕心沥血地请求洛嘉保重自己安危…… 刘召本欲通报却被她拦了下来, 她在楼下安静坐着, 听完了全部, 直到此刻看到贺云铮下楼,才难得正视了对方一回。 这是她这么些年,头一次看到有人连命都不顾敢说这些, 盖因真心实意地为洛嘉好。 更少有的是,这还是个曾被洛嘉欺辱过的少年。 贺云铮没想到王妃竟然在此, 最后一阶台阶险些踉跄了下,心里乱糟糟地记挂刚刚自己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 有没有被听见,会不会给郡主惹麻烦。 本就鼻青脸肿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随着他躬身行礼被挡了个彻底。 赵琦便只来及看到一双十分干净清澈的眼,让她恍惚间觉得有几分熟悉。 可去见洛嘉要紧,赵琦没太多想,挥挥手便叫贺云铮过去,她提着裙摆终于走上了楼。 洛嘉披了件天青色的大氅已经坐起身,见她来了,勉强俯身躬了个礼。 赵琦微微一顿,突然想起,哪怕洛嘉惯常乖戾,可但凡两人相见,洛嘉都会恭顺地朝她行礼。 身体快于脑子,她皱着眉头跨步开口:“行了行了,都病昏过去了还与我作什么客气,歇着吧。” 随即赵琦懊恼,自己这时候善良什么,就该趁她病狠狠折腾她一顿才对! 洛嘉眼眸微动,轻轻笑着向窗户边悬挂的风铃,安安静静,仿佛岁月正一片静好。 赵琦挑了个凳子坐在床畔,面色淡薄地询问了洛嘉的身体,洛嘉皆温声回答。 直到赵琦问到今日那奴仆家人之死,洛嘉才似笑非笑道:“我以为嫂嫂在楼下都听到了。” 赵琦一顿,以为刚刚刘召上来同她说了自己在楼下之事,便没作多想急忙问道:“那小马奴的揣度都是真的?这么大的事你怎么都不叫人知会我一声?” “嫂嫂想知道什么?是谁暗中谋划了这些,还是我被人指着鼻子辱骂了?”洛嘉笑意淡了许多。 赵琦哑口。 是了,以洛嘉的性格,怎会愿意让人看到她困窘的样子? “可此事不查个水落石出,难保对方不会继续暗中动作,继续让你陷入危机!” 赵琦不经意间说出了真心话,整个人气闷不已。 洛嘉也跟着微微惊讶了下,随即神色越发温和动容: “嫂嫂,云铮刚刚说的那些话是出自他的思考,可你我再细想细想其中端倪吧,” 洛嘉情真意切地看着赵琦,“何人才会如此习惯视人命为草菅?又是何人乐于看我败坏王府名声,想利用我引起太后与表兄之间龃龉?” 洛嘉此刻再不隐瞒,将所有触目惊心的推断全然告知了赵琦。 赵琦虽心直坦率,可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娘子,粗略一想,已然白了脸: “你是说是……” “哪怕不是那位做的,那位对这几件事也必然心知肚明而且默许,因为对他百利无害,” 随即洛嘉又笑了声,轻轻抬起尖瘦的下巴,似乎就要破开那层窗户纸, “嫂嫂再猜猜,太后她老人家也当真不知道其中猫腻吗?” * 颐宁宫中灯烛刚起。 瑾嬷嬷踏进殿门,轻步走到里间,挥散了一旁的宫女,亲自来给太后按揉额头了。 而今日太后却主动开了口:“晋王府可有动静了?” 瑾嬷嬷轻声笑道:“太后安心,除了杜太医去了一趟,王府安安静静的。” 太后睁开眼。 半晌,她轻叹了声:“也好,病了一场,好生修养,这件事便不必再追究了,免得和圣人明面上起了冲突,闹得难看。” 只要洛嘉还没死,没闹到不可开交的程度,她就会一直强按着粉饰太平—— 绝不能让区区一个继室的郡主坏了朝中局势,影响到宫中与她恒儿的表面情分。 “圣人这些日子也是病急了乱投医,竟闹得这般难看,也亏得哀家如今不想再起动静,只等恒儿班师回朝。”她垂眸看了眼自己珐琅鎏金的指套,语气淡淡,倒是听起来十分清高。 瑾嬷嬷犹豫再三,小声问:“那可要周知下晋王妃?她是国公府出来的,眼里惯常容不得砂,万一她要替郡主出头?” 太后想想,摇摇头:“让赵琦近来进宫陪陪哀家,忙活一阵便是。” 对刚过易折的人,话就不能说得太开。 想到这儿,太后又忍不住叹气:“说起这门亲事,当年哀家就不太愿意,恒儿有勇有谋心有,怎就娶了个粗野武将的孙女。” 瑾嬷嬷不敢搭茬,太后再不喜欢晋王妃,那也是她自个儿的孙媳。 第83章 太后叹了一阵子,摇摇头重新闭上眼:“罢了,若非压着他娶了赵琦,难保他不会……” 后面的话,瑾嬷嬷更是不敢听了,幸而太后也觉得十分晦气,没再将话说完,转头又暗暗低骂两声: “要不说当年就将那祸害送去和亲才好!当年大理国的小王子多喜欢她,真要去了,也就没后面这些破事儿了!” 瑾嬷嬷连忙轻哄着按了按她的额角:“太后息怒,免得扰了自己的身子,晋王爷还有长公主都还得仰仗您照拂呢。” 不提还好,提了太后突然更有些不悦,径直挥开瑾嬷嬷的手: “昭明这两日都没进宫来?端午之后让她叫相思多去接触接触郑家二郎,她怎竟连个消息都没有!” 瑾嬷嬷哎哟着安抚:“相思娘子还是个孩子呢!” “她都已过及笄了,洛嘉在这岁数也相看好婆家了,”太后满脸不认同, “如今这么防着洛嘉与雪澄那孩子,不也是不愿恼郑家太多次,给相思铺路么!她倒好,自己一点儿都不争气!” 说到这儿,瑾嬷嬷噗嗤笑了声:“您可别说相思娘子不争气了,老奴今日下午刚听到个有趣的,说给您听听?” 太后抬眉。 “说来也是好笑,今日一早郑二郎也不知怎的,大清早就喝了个醉醺醺,到中午的时候去了家绣坊铺子,好似要找人传话之类的。” “郑二郎去绣坊那种地方传什么话?”太后不轻不重哼了声。 “您就别管他那些家伙事了,总归啊,郑二郎与绣坊里的一个小娘子说话时,好巧不巧,被相思娘子瞧见了!” 李相思在小事上还能装模作样忍一忍,贸然撞见这场面,却当即红了眼,叫丫鬟去马车里把郑叔蘅曾送过她的礼物拿出来,当着满街人的面扔在了地上。 太后不满地皱了皱眉,只觉得此举太过冒失。 然而瑾嬷嬷却真心实意地笑叹:“可郑二郎当真是喜欢相思娘子啊,都被这般下脸子了,反应过来还是立马撵着马车追过去。” 如此,太后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些。 “您看,这小郎君小娘子互相有情意,等到合适的机会,两家总能成事,您就稍微放松些,让他们处着便是。” 轻哄伴着宫灯悠悠,殿中一路灯火通明到京中万家。 赵琦也终于离开了曦照阁。 刘召松了口气,一边叫小丫鬟们传膳,一边轻迈上阁楼,声音酸涩地同郡主说道,您大病刚愈,怎就不多休息休息呢? 洛嘉依旧坐在榻上,闻言笑摇摇头:“难得嫂嫂心平气和的来见我,不多与她说些话,怎能让她日后多照拂我?” 刘召一时没把握,郡主是在故意向王妃示弱,还是当真因着近来事多,心思黯淡了。 洛嘉又开口,声音轻轻软软,却让人十分意外:“下午倒座房里闹事的奴仆们,也都放了身契遣出府吧——对了,还有那个叫阿顺的,妥善处置好。” “郡主!?” 刘召扭回头诧异无比,甚至带了些茫然与惶恐,她这是……突然什么都不争了吗? 洛嘉点点头:“你在楼下暗摇风铃,提醒我嫂嫂到了,应当也与她一起听到云铮说的那些话了。” “可那不过是……” 他以为那不过是郡主神志不清,才随口应下的请求。 此刻再看,洛嘉虽然神色柔和平静,但并不似不清醒的样子。 “我既答应他了,也不好反悔的。”她浓密的睫羽低垂,眼中影影绰绰似乎还氲着淡淡笑意。 迟疑许久,刘召终还是点点头,复杂道:“也好,也好。” 只要郡主自己不在意,不求赶尽杀绝,他乐得她能放下这些,做一个安宁平和的娘子。 这么看来,贺云铮竟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来影响到郡主,刘召一时不知是该欣慰还是复杂! “您且安心,这些事老奴今晚便能弄好,日后再招些新人进来,恰好晋王爷不在京中,王妃也体恤您,想必也不会多掺手脚,老奴定把新人们调教得妥妥帖帖……” 刘召当真一度觉得日后这般过下去倒也不是不行。 然而洛嘉却轻声打断了他:“刘叔,错了。” 刘召一愣。 “我随口说两句旁的,你不要真当我转性了,”洛嘉笑起来, “趁这次答应云铮的请求,正好可以将院内该换的人都换一遍——我不要妥妥帖帖的奴才,我要最凶最恶的狗。” 她抬起眼眸,一双凤目精光烈烈! 这时刘召才恍觉郡主根本没有服软的意思——哪怕此前流露些许脆弱良善,也只是用来蒙蔽王妃和旁人的伪装! 她乌发如瀑,衬着苍白的面庞更如玉如雪,如精魅穿横,清声笃定: “云铮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幕后之人草菅人命,不论是普通人还是我都被玩弄于股掌中,因为我其实和那些人一样,就是一无所有。” “我受制于兄长,受制于郑家、太后,还有顶上的那位天子,甚至连我的郡马死了都不能追根究底查明真相。” “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 第84章 她未施粉黛,可浓密的睫毛与眼尾狭长的阴翳令她天生带着三分睥睨的气度, “所以不论是家宅还是朝堂,我都要最凶恶的狗,让他们占据一席之位,作我手里的刀,我要日后所有人胆敢再利用摆布我的时候,都要自己先掉一层皮,我要他们摔得头破血流,知道我不再是那个任他们搓捏的洛嘉。” 洛嘉高高扬起下巴,清冷中带着斩钉截铁: “我是永嘉郡主,我父亲用性命给我请来了敕封,我不低头。” 雷雨天后,天空乌云荡开,一连晴朗多日,但南方的梅雨季已至,京中多少会受些影响。 于是天气渐热,草木却在静静蛰伏,等待下一波雨露的洗礼,京中的诸多势力也在蛰伏着观探局势。 贺云铮却全然没意识到平静下的风诡云谲,因为他近来的心情又高兴又复杂—— 郡主居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请求? 倒座房里闹事的人没有被惩处,而是被命他们伤养好后自行出府,再不得入内,等同驱逐。 刘管事来宣告这个处置结果时,所有人都不可置信,以为郡主不过是在故意给他们希望,随后再狠狠戏弄他们。 可过了几日,直到众人真养好了伤踏出王府,郡主那头还是不声不响的,这下大家才不可置信地认识到,郡主当真放过他们了! 一时间,古怪又复杂的情绪游荡在众人中。 就是这么奇怪,一个平日给人印象极差的人,一旦做了一件深入人心的好事,给人的感受便会发生极大的转变。 不知道是谁低声咕哝了句,看来郡主也不是完全的心狠手辣,他们闹出了那样大的事,那般冒犯了对方,她也没真的严惩…… 其他人不尴不尬地应了声,不由又想起贺云铮满脸不忿同他们辩驳,说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大概郡主真变了性子吧,贺云铮也这样懵懵懂懂地想,可见她当日虽然狠狠骂了他一通,还拿瓶子砸了他,但到底只是一时气愤。 虽然有过短暂的失落,但如今心底里更多了一笔不足为人道的雀跃欢喜。 他真……真是令人羞愧! 唯独有一件事令他难受,便是阿顺被放出来之后,虽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后人已经冷静了,可依旧如同被霜打过的草木,再没了往日那股生机。 亲人逝世,再好听的劝言也苍白无力。 贺云铮到底还是去送了阿顺一程,阿顺苍白着脸,失魂落魄地看他一眼,最终惨笑一声,拍拍他的肩膀: “云铮,你趁早离她远点吧,不然你早晚也会和我变得一样的。” 贺云铮心中发沉,却无法对着阿顺再铿锵相对,只能哑声回他一句:“我会自己评判的,你多保重。” 山长水短,或许再也不会相见。 除了别院里的众人,京中诸多耳目也注意到了这处悄摸的动静。 “倒是转性了?”昭明长公主在颐宁宫和太后一起听闻这消息,下意识挑起了眉。 太后轻笑一声:“也是好事。” 不吵不闹,就是好事。 圣人这一通手笔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不仅没看成好戏,反让洛嘉消停了,今日得了消息,大概又会气吐血吧。 “瑾嬷嬷,”太后笑吟吟吩咐,“让太医院今夜仔细些,莫叫圣人呛到了。” 瑾嬷嬷应了声,转身真去知会了,引得这母女二人笑个不停。 李相思坐在一旁,心里不耐自己的母亲与祖母总爱算计筹谋这些,可她自不会出言讨没趣,只闷声计较着与郑叔蘅那浑货间的麻烦事儿。 而在水月苑中闭门不出数月的温连琴听到这消息,也不禁迟疑了片刻。 松香高兴不已:“看来永嘉郡主这次真吃到教训,不敢再胡作非为了!侧妃,您是不是也不必再一直待在院中避让她的风头了?” 温连琴沉吟片刻,轻轻摇摇头,盖灭了一盘刚压好的香篆:“我是自愿待在院中为王爷祈福的,王爷既然未归,我没有主动出去的理。” “无妨,再看看吧。” 她自认为了解洛嘉,对方不是容易服输的性格,与其冒险试探,不如再安稳等到王爷回来。 听闻端午节会上太后提起了,王爷在边关连连大捷,想必不会再耽搁多久,从边关收整回京,至多今年年底。 一切都维持了表面的安宁—— 除了贺云铮…… 切成兔耳形状的果子被一一规整地摆放在盘中,贺云铮四平八稳地端着,进书房前深吸了口气,努力把扬起的嘴角压平。 洛嘉自端午之后,养了些日子终于恢复精神,开始会偶尔出门到各种诗会雅集游览,回头便在府内抄抄写写。 而如今贺云铮学有所成,也看出区别,郡主往日抄写的多是医术药理,而今则是些拗口的诗词歌赋。 小丫鬟们私下笑语,说很难不怀疑郡主是不是在外头看上了什么新人了,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刻意想避开贺云铮,不让他难受。 偶然撞见的贺云铮哑口无言,私心却觉得不是这样。 虽然他的处境也不清白……但天天侍奉在郡主身侧,连现在夜里都住在曦照阁的耳房,贺云铮自认为看得清,郡主不是为了讨取旁人的欢喜。 第85章 她没必要,也不屑这样做,她摘抄的那些诗词歌赋从未拿出去过,全像是为了陶冶自己的情操。 不过这也是单方面的猜测,自从郡主听了他的耳边风,饶恕了那么多人,贺云铮就觉得天下掉下来的馅儿饼已经把他砸蒙了,得了这么大的恩宠,根本不该再要求她任何—— 只想着能让她高兴、更高兴点儿就好了! 稳步走进书房,把果子摆在看书的洛嘉手边后,贺云铮转身打算去旁边整理被烦乱的书籍,却听得身后一声轻飘飘的“慢着”。 他脚步一顿,飞快转过身。 “这是什么?”洛嘉看了眼盘子里的小兔耳朵。 贺云铮啊了一声,随即认真回答,这是寒瓜。 洛嘉撑着手臂,默默抬起眼看他:“憨瓜再说一遍。” 她问的是这兔耳朵,与她装什么可爱。 在王府三载,见到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没有这些日子来得多。 贺云铮反应过来,微微窘迫地试图解释:“我让大厨把果子做好看点,让你多吃点……” “说实话。” 洛嘉声音轻轻的。 自从端午之后,她整个人的锐气好像都被柔软包裹住了,此刻哪怕眼神已经悠悠看过来,却只让贺云铮觉得心尖发热,而没有再被威慑的感觉。 她今日穿着身银红色的云锦薄衫,如同把春日的晚霞轻轻披在肩上,依旧端得懒洋洋,一手撑额一手提笔,露出大袖的肌肤好像比厨房里的豆腐更白更软,更惹眼。 “是我切的。” 贺云铮眼神飘忽,从善如流。 洛嘉莞尔,轻轻放下笔。 修长细嫩的手指捏起竹签,拂着衣袖落在兔耳头顶。 沉吟一瞬,竹签从鲜红水灵的瓤肉划上去,拨了拨那两只翘起的翠绿兔耳。 兔耳被压住,错开后又轻轻弹晃回了原处。 贺云铮蓦然瞥开视线,心脏不正常地跃动……觉得好像是自己被她拨动了似的。 偏偏洛嘉好像还无所察觉,一边拨弄颤巍巍的兔耳,一边轻声问:“你怎会做这个?” 贺云铮不自觉有些口干,解释之前从老家带着妹妹一路来京,学过很多不入流的小手艺,有次帮着个卖瓜老农做了好多瓜兔子,对方还送了他一个大寒瓜,让他可以带回去给瑛瑛。 洛嘉了然,知道他会些小伎俩,比如江边那夜居然还能用干木柴取货。 她笑了笑,竹签敲敲兔耳,轻叹:“你对妹妹真好。” “我对你也很好。”贺云铮几乎下意识就较真地纠正了她。 洛嘉微顿,抬眸凝向对方。 短短几个月,少年和春雨后的竹苗一样,出落得越发挺拔青翠,腰肩也似乎更紧实许多。 为了区别他与其他仆役,她又赐了贺云铮几身雪色的常服,可他实心眼儿,当差的时候为了不耽误事儿,总把袖口与脚踝缠紧,反衬着手长腿长,身姿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人眼前。 除却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许多他自己都没发觉的依恋,他昂扬的生命力与挺拔的脊梁没有丝毫改变,甚至在自己的有心引导下,他渐渐变得更符合一个恣意飞扬的少年,终于愿意同她直抒胸臆,愿意告诉她心中所想了。 年轻张狂,当然很好,比盘中这鲜脆多汁的瓜更好。 洛嘉比瓜瓤红润的唇勾起,竹签终于扎进鲜脆多汁的瓜瓤: “那我也要对你好点了。” 贺云铮起初还有些茫然,顺着她的吩咐走过来,口中喃喃着问她要做什么,他不需要赏赐…… 话音没落,两人的位置轻轻调转。 座椅往后仰了几寸,发出咯吱一阵轻响。 洛嘉轻靠仰首:“不喜欢吗?” “……” 贺云铮被框在椅子上瞬时僵硬,还没弄懂这急转直飞的境况,怀中坐着的洛嘉几乎汲取了他全部的热度,下一秒又轰隆全倾注回他身体里,烧得喉咙沙哑。 “我……!?” 这样的姿态让他想当然回忆起江边那夜,更要命的是郡主今天还是清醒的,她更从容,也更坏心眼。 “郡主,这里不行。”贺云铮激动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却努力想保证她在人前的名声。 “看来是喜欢的,”洛嘉自顾自转回头,“我就说……要教你作诗练字,怎会不喜欢呢?” “作诗练字?”贺云铮一顿,茫然跟着念了声。 这……这样作与练吗? 贺云铮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略有几分无措地看向书房的大门。 洛嘉慢悠悠嗯了一声:“我已经许久没检查你的课业了,握好笔,我念,你写。” 贺云铮:“……” 沸腾的热血似乎瞬息降了许多温,枝头乱颤的一树桃花也似被霜打了般耷拉。 眼见贺云铮久久没给反应,洛嘉挑着眉,果断将手垂到桌下—— “握笔啊。” 桃花再度战栗,贺云铮猝不及防闷哼出声,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她。 洛嘉扬眉侧目,眼里净是摄人心魄的横波水色。 难道他以为,她都坐进他怀中了,真是单纯要考他练字? 第86章 看少年人眼眶发红,泛着隐忍又委屈的水色,才更得她心意。 真好欺负,真好骗。 而贺云铮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写完一整首词的,他识字虽然已经够多,但完全没有达到洛嘉的水平,从洛嘉口中吐出的很多词,别说写了,他连听都没听过。 于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描绘比划,一撇一捺,缓慢入骨地给他引导释义。 她享受这样只用几根手指便能控制个人。 如今在京中众人面前她要隐忍、要装成个不再乖戾作恶的郡主,可在她的小马奴面前,她依旧是他的主人,是他的天。 少年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才堪堪能保持静坐,却在她背后吐息如火,不住地哽咽着咽喉,眼眶早已潮红。 他的眼底里是他自己都没发觉、也控制不住地浪涌翻天。 从洛神赋那一夜起他就知道她太有学识,堪为人师。 最终贺云铮笔尖颤抖,没忍住染污了工整的白纸。 第32章 恩赐 “东南形胜, 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 怒涛卷霜雪, 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 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 有三秋桂子, 十里荷花。羌管弄晴, 菱歌泛夜, 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书屋前围绕的学士才子们喧然:“确是名家词句,可这副词字, 竟要花三百两银子装裱?” 要知道, 普通人家节俭些, 十两银子能够一年用度! 书屋老板高深莫测道:“还能有假?晋王府的刘管事亲自送来的, 定金都付了, 我没事儿敢拿郡主开玩笑!?” 众人喟叹不已,纷纷感叹那位恶名昭著的永嘉郡主近来刚传出些善名,扭头却当了冤大头。 有人咂摸了下这副词字, 突然皱眉:“说是好词,可这字迹未免也太过……” 稚嫩?潦草? 或者说直接点, 当不上几百两的装裱! “倒像个初出茅庐的童生写的。”众人哄笑。 不仅如此,名家好诗好词多不胜数, 偏偏郡主看中这篇,让人来装点…… “我记得先前李秀才是不是还举证过这篇?说虽为大家之作,意象鲜明,三言两语便勾勒出一派钱塘盛景,可最后一句实在落俗,像上赶着与权贵献媚一般。郡主看重这篇,怕不是……也是被人谄媚糊弄了?” 人群中有心直口快问出这句的,突然间,周围似乎安静了片刻—— 连这种字迹才情的人都能入郡主的眼,难不成…… 短暂微妙之后,众人皆恍惚回神,当做没多想什么一般互相摆摆手说笑。 “是了是了,永嘉郡主惯常荒唐。” “没错……咳,也不知道这次的公狐狸精长成什么样了,把郡主迷得肯这样千金买笑。” “确实确实,你说是吧。” 众人故作无事地你一言我一语说笑起来,有人为了表露自己没有多想,甚至还胳膊捣了捣隔壁站着的陌生人,以显得理直气壮,同仇敌忾。 被捣了几下的“公狐狸精”贺云铮深吸口气,皮肤上传来微麻的战栗,携着火苗从脑海一路往下冲荡,终于连脚指都被羞耻与复杂充斥,恨不得在地上划拉出座城墙把自己掩起来! 他努力故作无事地绷紧面皮,沉着肯定地看了眼旁边的书生: “你说是就是吧。” 书生眉头一皱:“这话颇显在下十分□□啊,兄台何意……兄台?” 再抬眼,哪还看得见贺云铮的影子? 书生摇摇头,与其他人义正言辞、指指点点: “估计是个心思不纯的,听不得咱们的逆耳忠言。” * “可今日之后,怀才不遇的有心人便会埋下种子,揣测郡主是否有了广纳贤士的心思。但这毕竟也只是猜测,哪怕想毛遂自荐也不会让周围人知晓,诸多事宜纵然发生,也都只会是静悄悄的,不会落人口舌……” 高台茶室之中,郑雪澄叹息一声,给面前渐空的杯盏倒满了茶水,眼眸一如茶水盈盈温润, “郡主好算计。” 大邺朝堂看似安定,实则摇晃不稳,分为四派。 圣人奉天治国,承应中宫; 太后帮衬晋王,极力笼络世家大族,虎视眈眈想要取而代之; 世家大族隔岸观火,随时打算下注入局; 最后便是圣人大举开办科考,从中升上来的寒门子弟。 晋王一脉有意离间这些寒门子弟与圣人的交集,使圣人始终势弱,便导致诸多有志之士空有才干却无地可施。 而洛嘉这一招看似昏聩,实则是给这些寒门子弟打开了一扇从未设想过的门。 洛嘉缓缓端起茶杯,浅酌一口。 清香回甘,上好的明前龙井亦让她心情很好:“郑侍郎说得我听不懂,不过是我悉心栽培的少年交出了份还不错的成绩,我心情甚好,给与嘉奖罢了。” 言罢,她也不在意郑雪澄的脸色如何,只侧目朝茶楼下看去,对上了对门的杨氏绣坊。 第87章 贺云铮陪郡主一道出门,把人送到茶楼后,原本先去了一趟学堂。 今天是他去学堂辞别的日子,刘召之前询问了教书先生,发现贺云铮大概有几分底子在,且神思敏捷,还十分刻苦,才两三月就学完几乎全部课业,所以之后打算替他再换个先生。 贺云铮性子纯良,知情后高兴是一回事,更要当面去与先生辞别致谢,洛嘉对此不置可否。 而先前撞上那群读书人高谈阔论,正是从学堂回来之后,贺云铮想看看有没有什么书能购置的,结果怕是接连几天他都不好意思去任意书铺、听任何的风言风语了。 走到茶楼外,贺云铮一抬头却突然发现,郡主今日原来是和郑雪澄相约了。 原本轻快的脚步微微停滞在原地。 守在茶楼下的虞焕之没察觉,还十分熟稔地冲他打了个招呼:“回来了?” 贺云铮回神冲他点点头,虞焕之走过来,如同和自己人一般边笑边小声议论:“被吓着了吧?我瞧见郑侍郎来了也吓一跳,原来今日郡主出来是特意见这位的……”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贺云铮抬眸看了他一眼,认认真真地回道:“虞统领慎言。” 虞焕之:“……?” 他牙疼似的笑:“不是咱们院里人自己说叨么?” 贺云铮仍旧不冷不热似的看他。 “得得得,郡主不是特意来见郑侍郎的,是巧合,巧合。”虞焕之鬼使神差跟着退步。 贺云铮点点头,再仰头看了眼楼上,顿了片刻,同虞焕之说了声辛苦,他去看望一趟妹妹,随即转身不再看这头。 他妹妹替绣坊做工,别院里不少人都知道。 虞焕之看了会儿少年人挺拔修长的背影,突然和身边人感叹了下: “你有没有觉得,这小子比两三个月前……沉稳气派了不少?” 侍卫迟疑再三:“没有吧?今早郡主在马车里要人伺候,我眼见着铮哥儿出来的时候脸都红到脖子根了。” 虞焕之糟心地看了眼这侍卫,反手给了他一脑瓜子! 脑子里能不能有点别的了,他问的是贺云铮和郡主之间吗? 算了算了,郡主都不在意,关他个侍卫鸟事。 贺云铮去了绣坊。 今天恰好也是瑛瑛来送绣品的日子,自从上次雷雨天没见成,后来又因为郡主一直在府内抱病,贺云铮便一直没空出来亲自看她。 此刻站在门口看了会儿瑛瑛,才发现原来已有好些日子没见,他妹妹甚至微微蹿了个条,心中顿时十分歉疚。 心中原本因为郡主产生的闷楚暂且搁在脑后,贺云铮撑出笑看向瑛瑛:“最近新换的这个大夫怎么样,眼睛有好些吗?” 瑛瑛微微歪了歪脖子,沉吟半晌,笑着点点头:“好很多了,以前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阿兄的轮廓,现在能看清阿兄今日穿了白白的衣裳,好像瘦了,但是变高了!” 她比划了下两人的身高,笑得倒是开心。 贺云铮扬起唇角,心中终于慰藉许多:“你也高了,等回头我托杨娘子给你再裁两身衣裳。” 但顿了片刻,贺云铮还是哑声道了个歉:“对不起,那天说好了来看你,结果爽约了。” 瑛瑛有一瞬讶异,随即眯眼笑起来:“阿兄,我们兄妹俩什么时候要这么客套了?小时候你不带我玩儿,偷偷和其他人一道下河摸鱼,回来也从没道过歉呀!” 突然被提及小时候的事,过去很久的欢声笑语慢慢在脑海中复苏,贺云铮终于后知后觉露出抹笑来。 “还有啊,那日来送信的那位郎君,阿兄若是有机会……最好还是与他说句抱歉吧。” “怎么了?”贺云铮这些日子没出府,自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瑛瑛只好有些尴尬地同他说了郑叔蘅被李相思抓包的场面:“我当时解释了,可那位娘子好像没听……两人就你追我赶地跑了。” 贺云铮:“……” 几乎可以想到郑叔蘅当时惊惶失措的脸色。 虽然知道自己给郑叔蘅惹了麻烦,但他心想,损点功德就损功德吧,终归还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知道了,你别担心,我会去找他的。” 看见阿兄终于真心实意的笑了,瑛瑛也悄然放心。 绣坊里有绣娘的兄长一道在郡主别院当差,她知道阿兄那日没来,其实是去救了很多人才耽搁的,更不会怨怼。 没什么比阿兄平安高兴更重要。 两人说说笑笑,从刚刚忆起的童年一路聊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贺云铮后知后觉,挑了挑眉,难得露出副松散恣意的模样:“贺瑛瑛,你还故意逗我开心?” 瑛瑛弯弯眼睛:“还不是因为阿兄难得出府一趟,但好像不是很开心嘛?” “……”贺云铮眼眸微动,有些懊悔自己还是没把情绪藏好,竟还让比他小的妹妹担忧。 他遮掩般打趣:“鬼灵精,眼睛不好还看得这么尖。” “又不需要用眼睛看,关心你的人自然会用耳朵听,用心感受,这些是瞒不过去的。”瑛瑛理所当然地回答。 第88章 贺云铮张了张嘴,没再反驳,瑛瑛继而的温和安慰也没怎么听进去。 他只默默地想,没错,真正在意,不会察觉不出来的。 杨氏绣坊与茶楼就在街上的斜对角,眼看上头对坐斟茶的两人结束了谈话,贺云铮也终于要同瑛瑛道别。 瑛瑛犹豫了会儿,临时叫住了贺云铮:“阿兄,还有一事我想问……” 贺云铮脚步停下:“什么?” “是关于母亲的……” 瑛瑛刚提了一嘴,却好像有点犹豫,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言。 贺云铮等了片刻没等到后续,想想安慰道:“你不用担心这些,好好养好身体眼睛,母亲的下落我会继续留心。” 原本他已经托刘召在府里悄然探听了,可惜近来事多,刘召自然会以郡主为先,替他找母亲的事就耽搁了。 他自己也试图找了找,却因为这十几年间府里的下人换过几茬,他又人微言轻,没查出什么。 不过近来郡主身体慢慢好转,刘召也逐渐腾出手来关照这件事,他盘算着不出多久大概也会有消息了。 眼看郡主快要下楼,瑛瑛眼中一闪而过迟疑,随即叹了口气,点点头让阿兄多注意身体。 便瞧他笑着点点头,挥手转身穿进人群,逆着夺目的阳光一路跑向茶楼。 多日不见,阿兄的身形好像也高大了许多,越发不像当年一起调皮打闹的少年,而更像个沉稳可靠的青年了。 瑛瑛替贺云铮骄傲的同时,也暗暗有一抹不安。 无他,而是上次请来的那个大夫看到她的眼疾,随口提了嘴,这病若是家里一个孩子得了,其他孩子或是母亲十有八九也会得的。 瑛瑛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越想越觉得不妥—— 大夫说了十有八九,可记忆里的母亲与现在阿兄的眼睛都很好,难道他们家就是那十之一二吗? 瑛瑛从未设想过其他,只是有些疑惑,但这些到底都是她的猜测,今天时间紧迫,阿兄还有事要忙,她也不好以此让他烦神,只想着等下次大夫过来再问问清楚吧。 而贺云铮跑到茶楼外头,洛嘉也恰好走出了屋檐。 炎夏日盛,端方美艳的郡主被刺得下意识动了动眼眸,下一刻,都不必提点,高大的少年就大步迈了过去,长开手臂用自己的影子替她挡住暴晒。 洛嘉若有所感,扭头看去。 少年人自己热得气喘吁吁,俊朗的面上还沁着薄汗,一双浅褐色的眼瞳却清澈明亮,应是看到她下楼,刚从斜对街跑过来的。 洛嘉扬起红润的唇。 郑雪澄从后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郡主恰好凑近过去,笑意款款地冲那少年低赞一声: 真乖。 于是不等贺云铮高兴,郡主身后率先传出声和煦的轻笑,打断了他吊起一半的情绪: “贺小郎君当真是一片赤子之心。” 贺云铮顿了顿,寻常人看不真切,可眼前两个人精看得分明,他似是犹豫挣扎了很久,才故作平常地点点头:“自当为郡主尽忠。” 洛嘉听了觉得十分可爱,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幸好是学了几个月的书本,否则今日怕会又一本正经地说,要为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吧。 郑雪澄轻叹一声,不再看贺云铮,而是意有所指地提点洛嘉:“在下为郡主所贡献的亦是最为妥帖的安排,还请郡主三思。” 贺云铮敏锐察觉出不同寻常,洛嘉终于移开目光,转身看向郑雪澄:“妥不妥帖我自会斟酌,今日便多谢郑侍郎的茶了。” 郑雪澄垂眸轻笑:“知郡主最喜明前龙井清香淡雅,刻意逢迎罢了。” 贺云铮惊异看向这人,随后看到周围人都神色如常,才恍觉位高权重的清贵人虽然口头这么说,但大家都潜意识知道,不过是一套客气的说辞—— 与他拼尽全力都要克制的放肆相差迥异。 从看到两人对饮茶楼时,被他强行按捺的那股闷楚终于再度涌上了心头。 今天太热了,热得透不过气,炎炎烈日几乎要把他烤干了。 而洛嘉不再耽搁,也没有细察贺云铮的神色变化,转身叫虞焕之列队,回府。 回到院中后,她更没在意贺云铮一路复杂的眼神,提着裙摆匆忙进了书房:“云铮,替我叫刘叔过来!” 贺云铮抿了抿唇,眼看她十分亢奋地在书架上挑挑拣拣,心里止不住怀疑她出去一趟和郑雪澄到底聊什么了。 但得了吩咐,他不能违令还留在原地。 刘召匆匆赶到。 洛嘉让他关上门,随后当人走过来,将桌案上的地图调转给刘召看: “刘叔,我要去一趟松泉山庄。” 刘召眼一瞪:“郡主!” 那不正是三年前郡马爷死的地方吗? 自那之后,郡主再不出门,终日困守郡主府,直到大丫鬟芝棋死在郡主府,她才又搬回了晋王府。 不论如何,她都不该再去伤心地才是。 洛嘉目光却如火灼灼:“我一定要去。” 第89章 郑雪澄查出了松泉山庄除却接待宗室贵人外,私下或还会接待些身份非凡的巨贾行商,人员一杂,当年之事便尤显可疑。 但京官无调令不得出京,郑雪澄无法亲自督查,只能由她这里出马。 此处是她一切苦难的开头,哪怕没有郑雪澄提议,她要推翻一切过往,早晚也得对准松泉山庄。 刘召知她坚决,无奈之下叹了口气:“可这几年您都不曾出京,太后那边更是对您严加管教,若知道你想去松泉山庄,恐怕不会松口,甚至虞焕之那边的人马但凡出动都会被盯上。” 谁都不想看见郡主生事,所以这些年连一份明白都不肯赏她。 洛嘉自然也想到了这点,她目光移向地图,若有所思:“趁着此次生病,倒是与嫂嫂关系融洽了许多,要她松口比亲自去求太后容易。” 想到那老虔婆评判估价她的视线,她便觉得十分恶心。 可开口要提的去处确实是个问题,如果不给个安全明确的目的地,赵琦也无法替她在太后面前说情。 正当此时,外头突然有人来找刘召。 洛嘉颔首,让他先去处理事宜,左右这处死结还要想想。 而刘召推门出来,先是瞧了眼面色沉静守在门口的贺云铮,随即一个风尘仆仆的匆忙走上前,忙跪拜行礼,说明来意—— “刘管事,先前您托小人去查广田村的这几年来人员的流动,小人问了不少周遭亲戚,问出些问题了!” 原本还在原地闷闷不乐的贺云铮立刻一震,脑海中那些黏腻撕拽的思绪瞬间被凝结,转而看向这头! 广田村,正是贺云铮的来处! 刘召也十分诧异,想着倒是巧了,不必再把人召来,便叫两人一齐去到离书房还有一段距离的庭院中,以免打搅了郡主。 “你说。” 于是那仆役便把打探来的轶闻一五一十告知二人——原来不仅仅是贺云铮的母亲失踪,这几年外来或是途径的人丢了不少,不过几日打探就有十数人之多。 贺云铮的眼底渐渐爬起血丝:“不仅仅是我阿娘一人……” “没错,也有人报了官,但是后面也都没动静。”那仆役说来,眼中也不由多了几分同情。 “倒像是人贩子所为。”刘召微微皱紧眉头。 仆役点点头,小心翼翼看了眼气息越发粗沉的贺云铮:“小人也是这么猜测的。” 贺云铮一口白牙几乎要咬碎! 如今因与辽国关系紧张,北方民生荒乱,落到人贩子手中的娘子会落到什么下场几乎都不用想。 而且已经过去了三年,三年下来,是生是死,是好是歹,更是不敢想! 眼看着神色越发紧绷,刘召倒怕这犟种要闹出什么事来。 可出乎他的意料,如今的贺云铮再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点就炸的毛头小子。 他哪怕愤怒得浑身发颤,压低的眉眼目眦欲裂,像被激怒的恶狼随时要发疯行凶,可最终没有任何不妥的言行举止。 过了很久,贺云铮才踉跄两步,缓缓发出嘶哑的声音:“多谢刘管事替我打探,我……先回去静一静,如有要差遣再来叫我。” 如果不是他没等回应掉头就走,刘召甚至以为他还能维持镇定。 到底是关乎生母…… 贺云铮每一步都沉得宛如要在地上凿出深坑,等回到曦照阁,他顾不上外头惊异的小丫鬟们前来关切,把自己关进了耳房。 满是冷汗的身子发颤地沉进被褥,他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似呜咽的悲鸣。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冲动发怒,因为读了书,见过各色的人和这世道,他终于明白愤怒是最没有用、最低劣的发泄。 这种被无能的绝望割破的伤口,他只该一个人藏起来舔舐。 三年前他是蒙昧顽童,找不到母亲报官也无门,三年后纵使长大了,母亲却可能已经落到了人贩手中过去三年,别说寻找到下落,哪怕是把人贩找出来都难于登天。 但哪怕如此,他还是会去找的! 一条条线索去问、去求、去跪、甚至去闹去打! 或许母亲就在等着自己去解救,而他已经浪费了太久,现在只需要让他再冷静片刻,不再这样悲痛地颤抖了,他就会去向郡主请辞,请她允许自己回去! 他只要一会儿就好,贺云铮埋在被褥里,呼吸颤抖地说服自己: 一定能找到的,一定会安然无恙的…… 耳房的门这个时候被从外轻轻推开,炎夏的暑气没入、吞噬了耳房中的寒意。 金线刺绣的鞋履一步一步走到塌边,洛嘉垂眸凝视贺云铮的脊背,少见地弯曲着、小幅度的颤抖着。 她当然不觉得男子必须心如钢铁无懈可击,因为她喜爱的就是活生生的人,是充满生机与爱恨的少年。 是人就会有破绽,是人就会有恐惧会流泪。 而此刻她定定看着这半大的少年,也仿佛看到了当年蜷缩在雷雨中的自己。 所以洛嘉觉得自己是来宽慰他,是来大发善心的。 第90章 她坐到塌边,一只手臂轻轻撑住身子,微微俯身,另一只手则探入被中,想让他抬头看看深情的自己。 贺云铮下意识抬手抗拒,却忽略了自己舍不得下重手,她倒十分忍心对自己动粗—— 终于被双手按在了头顶,贺云铮难堪地红着眼,被迫抬头看向满面带笑的郡主: “怎么都哭成小花猫了,我陪你去便是。” 第33章 猎犬 贺云铮一瞬间忘记了挣扎, 怔然看向头顶控制着自己的洛嘉。 “高兴傻了?” 洛嘉微微俯低身子,眼中浸润着笑意。 贺云铮很快反应过来,艰难却迅速地摇摇头, 又再摇了摇, 声音微微嘶哑:“不要为我涉险。” 他回答得很快, 可见是发自真心地替她着想。 洛嘉眼中的笑意越发深邃: “哪怕你一个人连人贩子都找不到, 也不要我帮你吗?” 贺云铮堪堪平稳下来的呼吸再度急促, 喉咙宛如被一只大手扼住, 苦得他几乎张不开。 洛嘉缓缓俯低身子, 让两人的距离近一点, 更近一点。 她没有松开按住少年双臂的手, 而捏住对方下巴的那只却顺着他的脸颊、颈脖悄然没下。 “知道的, 我都知道,你不想麻烦我, 不想恃宠而骄,更不想让我陷入险境, 对不对?” 炙热的掌心与衣襟下的紧实贴合, 传递热度, 绵延引火, 一寸一寸化解他的痛苦与绝望。 贺云铮脊背绷得几乎像要绷断, 洛嘉如何不懂他,如何看不出他的情绪与心思? 她看得清,一清二楚, 他在她掌中根本无处遁形! 他仰起脖子,艰难喘息着, 睁着眼咬牙回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去,你!……你别动了……唔!” 他真的很不想总在她面前如此无能, 稍稍撑起身子想往后退避,却被那两只手用力把握得更紧,他腰窝发酸,几欲低吼! 洛嘉抬起眼眸,笑容温柔而深情磅礴:“因为这是我给你的恩宠。” 贺云铮的眉头死死纠成了个川字,他喉头滚动,双目泛红,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这份恩宠像雪中赏下来的炭,滚烫得能让他融化。 * 翌日,听晋王妃进宫提及想放洛嘉出京,太后第一反应愣了会儿。 “她要去哪儿?” 赵琦不明白太后为何总对洛嘉如此严苛,但还是恭敬回道:“永嘉郡主自端午之后身子一直不爽利,便想往北方去散散心。” “南方没有地方能散心了?”太后不满地皱起眉头。 赵琦干笑几声,总不能当着太后的面说,洛嘉要替她的新宠回老家撑腰吧? 别说太后,她初闻这理由的时候也愣了许久,觉得这简直不可理喻,又十分符合洛嘉的荒唐性格。 但想到洛嘉近来的遭遇,赵琦心有不忍,便故作不在意地替她承下这事,想着不过随口一提。 “或许是因为北方还有几座避暑山庄可供游乐。”赵琦含糊回道。 却没发觉,太后听到避暑山庄几个字的时候,威严狭长的眼眸微微眯了眯。 答应不过点点头的事,赵琦得了准许,又聊了些许旁的,午膳时难得没被太后留下提点教导,心中也乐得轻松地告退了。 而太后幽幽望着这孙媳离开,转头问瑾嬷嬷:“温连琴如今在晋王府里可还妥帖?” 瑾嬷嬷想了想:“回太后,好似是有几个月没有动静了。” “是赵琦不容人了?”太后下意识皱起眉头。 瑾嬷嬷笑道:“太后宅心仁厚,可依老奴看,温侧妃倒不是会乖乖被拿捏的人。” 太后沉吟片刻,微微点点头:“也是……那丫头。” 不知想到了什么,太后眼中一闪而过蔑视,随即摇摇头:“派人悄摸去知会一声温连琴,再派几个人跟着,看着点儿洛嘉。” 可别真让她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又发些不该发的疯! * 越近炎夏,边关的日夜温差就越大,白日热的有多恨不得把浑身布料都扒拉个干净,夜里就冷的多想把一切能裹得都裹在身上。 晋王秦恒却是世家侯爵中少有能和将士一道吃苦的,刚刚用凉水把白天沾染到的血迹擦拭干净,亲兵面色复杂地打着报告进来。 见他还在擦拭,亲兵脚步顿了顿,犹豫要不要先退到外面等等。 秦恒看了眼亲兵,这人是专门负责和京中联络的。 他把布帕随意丢到一旁,扯起件袍子披上,沉哑开口:“说。” 亲兵点头,谨慎汇报——郡主要出京了。 本要坐回毛毡椅上的秦恒脚步一顿,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紧对方: “去哪儿?” 亲兵渐渐习惯直面王爷的压力,咽了口口水迅速交代了前情,却比太后知道得更多些,明明白白说清了永嘉郡主这趟出京是为了替她新宠的那个小马奴去个北边小村。 近来,辽人的新可汗对秦恒的赶尽杀绝忍无可忍,终于逆势起战,边关战事一触即发,导致秦恒忙于排兵上阵,许久没空细听京中的消息,特别是洛嘉经历的一系列遭遇。 第91章 亲兵战战兢兢地咽了口口水:“所以王妃给到太后的说辞是……郡主心情郁涩导致久病不愈,才要出京散心去。” 心情滞涩是因为周子绍、乃至于前郡马爷,出去散心更是为了赏个小马奴体面。 亲兵跟在秦恒身边不少年,隐约察觉,王爷虽然表面常常容忍,可实则十分不喜郡主这样…… “你说周子绍被圣人的人带走了?”秦恒目若利刃,满是冷意地问。 亲兵回过神匆忙点头,便听得王爷低沉的冷嗤: “杀了。” 亲兵一凛,明白过来,王爷这是要做给京中众人看,哪怕他远在边关,京中的手脚也从未被人斩断,不会放任他人对他府中之人为所欲为,哪怕是圣人。 “是!” 随即他想了想,又和上次一样问了相同的问题:“王爷,这次可要找机会在外面将那小马奴……?” 他谨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而这次秦恒沉默的时间也比上次更久。 亲兵呼吸小心,知道对于郡主身边的人或事,王爷向来斟酌又斟酌,与旁人所熟识的杀伐果断全然不同,否则当年也不会看郡主的面子,娶了温家那位庶女作侧妃…… 营帐里的灯烛被钻进来的风吹得颤巍巍晃动,宛如一条脆弱的人命,被他们再抬一抬手就能彻底吹熄。 末了,秦恒深邃的眉眼缓缓闭上,声音就和外面的风一样低沉冷肃: “多派些人跟着,若刁奴有逾越之举,杀无赦。” 亲兵松了口气,明白王爷这是又为郡主留了一次情面,但若是再有下次,怕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秦恒不在乎旁人如何想他,转回头看向细密绘制的沙盘舆图,古井无波又道: “还有,不必用原来那拨人,换一批新的,端午当日渎职令郡主涉险之人,格杀勿论。” 亲兵呼吸一窒,膝盖抖得更厉害——没想王爷竟连暗中安插的自己人都不放过! 可他不敢多犹豫,立刻躬身大吼一声遵命,得了准许后头也不敢回地匆匆转身退下。 等营帐中彻底安静,秦恒冷冷再看向那支颤动的最厉害的灯烛。 不论怎么忽视,实则仍觉碍眼。 于是秦恒深吸口气,转手便抽出佩刀,猛将整根蜡烛拦腰斩断! 半截蜡烛坠落到地上,熄出一缕绝望的青烟。 他目中没有丝毫暖意,只冰冷地筹算,不能再被辽人耽搁时间了。 兵马匆忙,京中晋王府内也因着郡主即将出行而忙成一团。 贺云铮趁着喘口气的功夫告了个短假,出府半日。 一是为了亲自去告诉瑛瑛他此行或许能找到母亲的线索,二也是今日休沐,想去郑家门口碰碰能否遇到郑叔蘅。 之前瑛瑛说郑叔蘅因为他的托付而遭了李相思误会,虽然贺云铮嘴上笑着,实则一直记挂要同对方道个歉,而这次出门不知要过多久,能早尽早才好。 好巧不巧,还没碰上郑叔蘅,却是先见到了从外回府的郑雪澄。 “贺小郎君?” 对方短暂怔愣,随即温和笑打了声招呼。 休沐日他穿戴素雅,没有束冠,只用支水色的玉簪挽起一头黑发,天青色的长袍怀中捧着一摞厚厚书,因着天热,额角略微沁了些细密的汗珠。 如果遮住那张绝顶俊秀的脸,看起来就和个普通书生没区别…… 贺云铮鬼使神差地想,郡主之所以赏识自己,是不是也因为自己同她以往的情郎一样,看起来很好欺负呢? 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大白天的在这儿遐想连篇,贺云铮十分羞愧地猛回过神,略显尴尬地站直了身子同郑雪澄微微躬了个身:“郑侍郎。” 郑雪澄不知道贺云铮想了什么,看了看对方今日轻装上阵,沉吟片刻:“你是来找二郎的?” “怎么猜到的?”贺云铮微微讶异。 郑雪澄笑了笑:“因为你看来不像要找我。” 贺云铮难免哑口。 郑雪澄却好似只当开个玩笑,轻松笑道:“二郎今日应该在府中,你稍等片刻,我把书先放回屋就替你叫他出来。” 贺云铮一怔,随即悄然藏起心中复杂,拱手认真道了谢,随即他微微迟疑: “郑家是大家,不是应该有很多藏书吗,郑侍郎怎么还从外自己买书回来?” “都是些简装书册,我买来先看看,如果没有差错便会去拿去赠与些学子。”郑雪澄随口耐心解释,说完便笑着转身回了府。 贺云铮久久没能反应,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好像把他衬托对比得异常渺小。 对方进去后一会儿,郑叔蘅果然骂骂咧咧地跨出府,一见贺云铮,一双眸子登时瞪得老大。 “贺云铮!” 贺云铮正躬身行礼,耳边猛炸了一响,心里层层叠叠的波澜突然安静不少。 该说不说,珠玉在前,转头见到这么不着调的郑叔蘅,反倒松了口气,多出一抹让人自责的亲切感。 郑叔蘅却一点儿不觉得亲切,他咬牙切齿,一把攥住贺云铮的衣领! 随即又警惕地看了眼身后的自家门房,发现对方正严以待阵地观察他们,立马拽着贺云铮的衣领把人往外带。 第92章 “去去去,别又叫老头子知道。” 走到墙角,郑叔蘅刚打算骂咧,谁知道贺云铮比他更快—— 虽然这小犟种依旧神色冷肃,却是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歉,将当日贺云铮疏忽导致自己与相思产生龃龉的错一把子都认了下来。 他甚至都没给自己辩驳,其实这事儿就是桩巧合误会,根本无意挑拨这两人的关系。 郑叔蘅张了张嘴,突然有些哑口。 半晌才讷讷:“话都给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贺云铮也顿了顿,随即真心实意地帮他出主意:“你可以说那就原谅我了,或者打我一顿我不还手。” “我呸!把你打趴在我家门口好让你讹我是不是?!”郑叔蘅当下就啐笑了声。 贺云铮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行了行了,打你我还嫌手疼呢。” 郑叔蘅十分无奈,要说这小马奴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其实还挺对他性子的,加上相思那事儿,其实是他们自己本身就有点问题,趁着这事儿借题发挥了。 而且贺云铮都真心实意先来道歉了,他堂堂郑家嫡子,犯不着为此迁怒个小马奴。 此事出乎意料的轻松解决,白白紧张他原先出了一身汗,贺云铮心头落定一桩,正要离开,郑叔蘅却突然又叫住他: “你家郡主这几日要出京?” 此事几乎传遍了京城,贺云铮便也不隐瞒:“正是。” “去哪儿来着?”郑叔蘅抱着双臂靠到墙上,随口问。 贺云铮顿了顿,嘴角的笑慢慢敛起,不动声色看向对方: “不知。” “也是,你跟着就是,太后和王妃都许可了八成也不是什么危险地方。” 郑叔蘅仿若未察对方的突然安静,自顾自呢喃,突然又有了新的狐疑: “不过她一贯不是乖巧性子,能得太后王妃准许的地方,真的是她实际要去的?” 问题问出一会儿却没得到回应,郑叔蘅想起去看贺云铮,才发觉眼前的少年脸上已经笑意全无。 贺云铮身形挺立站在眼前,浅褐色的眼眸微微压低,一瞬不瞬盯着自己。 今日是大暑,天热的很,熏蒸的热气几乎滚滚从地上升起,然而他的眼神却冷不丁让人察觉一寒。 郑叔蘅心里没来由地紧了紧,宛如被野兽盯上了似的,故意色厉荏苒低骂两句: “瞪什么!随口问问是犯了你们府上家法吗!” 贺云铮沉默了下,确信郑叔蘅还是那个不聪明没心数的大傻子,才缓慢收起对对方打探郡主下落的敌意,低哑颔首: “是我失态,郑二郎君再记我一笔也无妨。” 理直气壮得让人哑口无言。 郑叔蘅没好气:“懒得跟你计较!你既然这么在意郡主安危,不如直接习武当她的侍卫得了,我看你比那个姓虞的傻大个有前途!” 贺云铮微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大腿,居然真的思索起这个可能,下意识认真询问:“真的吗?” 郑叔蘅张张嘴,居然也接住了对方这神奇的思路,跟着打量起来,绕了几圈后点点头: “大差不差吧,那天在马场我就觉得稀罕,靠两条胳膊和两条腿攀着马可不是光靠毅力就能干成的事,换别人肯定摔得七晕八素……你筋骨强韧,是个习武的好料子,虽然从现在练武有点晚,但肯定也能强过不少人。” 郑叔蘅捏着下巴沉吟,毫无保留地说完,就看到贺云铮这小子的眼突然亮了起来。 贺云铮确实激动,因为习武对大部分男子来说,就如同一匹好马难以抗拒。 如果有武艺傍身,他守在郡主身边就能更好的保护她,端午那日的意外便不会再重现,如果有武艺傍身,甚至她再戏弄自己的时候,自己也能反抗…… 贺云铮猛被口水呛了下,赶忙借着轻咳来掩饰面红耳赤——不,不是反抗,可起码自己也能回报郡主更多! “明白了,多谢郑二郎君提点!” 他平缓好气息后,再次真心实意给郑叔蘅拱了拱手。 郑叔蘅却看得神色微妙,摆摆手道:“我问你,你若学有所成,该不会真想一辈子给永嘉郡主当牛做马吧?” 他随口一说让贺云铮去给洛嘉当侍卫,可怎么觉得对方好像不以为耻真深以为然呢? 其实说句不好听的,好点的苗子到谁麾下都不亏,可落到洛嘉这个比所有纨绔都纨绔的郡主手里,只能是埋没。 然而贺云铮却腰背挺直,十分肯定地冲他点点头:“郡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抵了身契给她,当然会一辈子效忠。” “……” 郑叔蘅无言以对。 直到人走了,他还在叉着腰思忖,贺云铮这样到底像什么? 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这小子像几年前宫里举办春猎,他在晋王秦恒那儿看到的猎犬。 那些猎犬各个体态健壮毛光水滑,又被驯得英勇神骏,对豢养它们的主子忠心耿耿,只要秦恒一声令下,就会像闪电一样冲出去咬断猎物的喉咙,哪怕自己被猎物攻击压伤也绝不松口退步。 贺云铮虽然还没到那么凶悍的程度,但刚刚猝然盯住自己的时候,却似乎已经具备了让人胆颤退避的威慑力。 第93章 短短几个月,像只幼犬积攒到了捕猎的经验,不再只会一往无前地冲锋撕咬,而是越发沉静,会在发作前用那双精湛的眸子悉心观察,等到确认目标的猎物后,就会找准时机猛烈出击。 “……嗤,” 郑叔蘅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贺云铮这么听话,觉得又气又无奈,低啐了口脏话,“你们晋王府兄妹俩还真都是驯狗的好手!” * 远在酒楼会客的洛嘉突然觉得鼻尖发酸,没忍住掩面轻轻打了个喷嚏。 声音不大,场中弹曲的伶人没有受到丁点儿影响,乐曲依旧翩然若尘,纷呈萦绕,四周围高谈阔论的众多学子亦没有关注、或是不好意思因为郡主仅仅打了个喷嚏就做出反应。 刘召远远候着,见状赶忙悄步上前递过一杯热茶,低声道:“郡主身子若还没完全恢复,不如早些回去,否则明日的出行就该往后再推了。” 洛嘉抬手接过热茶,却轻轻笑了笑,看了眼今日到场的诸多人,低声道:“不忙,带着病还参与这等宴席岂不更好?” 刘召知她打算开始招揽自己的人手,如此彰显礼贤下士也合乎情理,只叹了声请她多注意身体。 洛嘉轻轻颔首:“今日毕竟是第一次,哪怕一整宿也得熬完,待明日我出京后,便得麻烦刘叔了。” 刘召被贬为奴籍前也曾考取过功名,应付这些士子自然不在话下。 他抿了抿唇,低声应了句是,随即才悄声退下。 洛嘉手捧着热茶,笑望向这群人。 她声名狼藉,这些人哪怕来了,或许暗自仍旧对她怀揣不耻,心怀警惕。 可既然踏出了第一步,共赴了这场宴,就代表他们心中是有所求的,他们之中,就会有人成为她未来的助力。 不怕开头艰难,就怕他们淡如止水,心无所求。 洛嘉慢慢饮了口热茶,心满意足地逐一打量这些青年才俊。 有故作清高不与她对视的,有眼神躲闪犹豫抉择的,更有大胆好奇的,直接将俊秀的容貌展露在她面前,眼眸里甚至带还着明目张胆的试探。 洛嘉视线一顿,以水杯遮住自己勾起的唇角,明白了今日来此的,或还有听过她往昔那些风流韵事的,抱了别的心思。 可惜,如今却没什么空折腾这些。 她目光没多停留,继续打量起其他人,思绪却渐渐奇异地飘飞回府里,想到了那个一开始十分桀骜不驯的少年人。 当时的云铮就不如这些学子识趣,多生气她的碰触啊…… 随即洛嘉微微一怔,眼中不由浮起微妙——她突然想贺云铮作甚? 贺云铮处理完事务,满身大汗地飞快奔回王府,却没瞧见洛嘉。 不仅如此,连一贯主持事宜的刘召也不在,小丫鬟们顾忌着贺云铮,小声同他说郡主出门赴约了,刘管事去陪着。 让刘管事陪同,八成也是去见男子吧。 贺云铮听完确实短暂愣了会儿,可很快他就恢复如常,同几人说了句谢谢便掉头该干嘛干嘛去了。 他没管小丫鬟们在他身后疑惑的嘀咕,默然推算,按照郑雪澄回府的时间,郡主应当不是与对方见面…… 脚步走得稳了些,腰背也从容挺拔,只要不是郑雪澄,贺云铮就有种诡异的不足为惧的安心感。 许是郡主近来对他太好了,甚至为了他的事还要一道出京,任凭他怎么劝都不听。 正常人揣度……他们之间关系已然非同一般了吧? 说来也十分羞愧,贺云铮轻咳两声,努力想把嘴角压平,再把这种恃宠而骄的膨胀与逾越按捺回去。 暂且抛却杂念,他立刻打算去找虞焕之,想和对方商议请人有空教自己一些基本功。 侍卫们有自己的小院,为了不冲撞贵人们平日都在王府的另一处。 贺云铮去院子里的时候,虞焕之似乎正和下属们安排计划此次出行的路线,桌上铺着两张舆图。 “等到时候被冲散了,一队接应好人,立刻照着这张图往北去探听情况,另一队精锐……” “虞统领。” 贺云铮站在院门口喊了声,却发现院内众人脸上一闪而过慌乱。 特别是虞焕之,听到贺云铮声音的一瞬间,猛将那两张舆图一拧塞进了轻甲兜里,扭头冲他撑出个僵硬的笑: “云铮啊,怎么了?” 贺云铮眼眸微动,差点脱口而出的你藏了什么在喉咙里滚了几番,最终缓缓咽下,不动声色地走进来,仿若无事地问: “明天启程,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虞焕之大咧咧挥挥手:“没,我们刚安排好明日防卫,你只管照料好郡主,别的事不用担心。” 贺云铮伫在院中,看着周围诸多相熟的侍卫一道冲他笑,垂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紧。 他突然很庆幸,因为郡主喜欢,所以一直要求他不忙差事的时候要穿这样广袖的衣袍,此刻也能将他的不安牢牢藏在里面。 他也勉强客气地笑了笑,甚至不知道说了什么就转身离开了。 虞焕之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到看不见,才悄然松了口气。 周围的侍卫们纷纷笑起来:“统领你干嘛吓成这样,咱们做这安排是郡主吩咐的,被贺哥儿知道又不会怎样。” 第94章 虞焕之立刻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滚蛋!郡主既然吩咐只准咱们与刘管事知道,容得了你搁这儿说三道四?” 下属讷讷缩回头不再吭声了。 可虞焕之也终归同情地看了眼贺云铮离开的方向,心里不住啧啧,真看不明白郡主对这小马奴到底是真好,还只是随意敷衍下。 毕竟糊弄对方的事儿,光经他手的就不止今日一件了。 第34章 争吵 不出洛嘉所料, 这顿宴当真从白天吃到了翌日清早,中途络绎不绝有人离开又有新人来,她也不得不为彰显态度, 与众人一道通宵达旦。 她只庆幸自己借大病初愈为由不必饮酒, 否则早上的行程八成要耽搁了。 日升天明, 她与刘召终于回府。 她却没回院中, 而是交由刘召先去安排一切事宜, 自己则往主院同赵琦礼节性地再告了个别。 出乎意料, 多日不见的温连琴竟也破例出了水月苑, 一张清水芙蓉的面庞哽咽地嘱托洛嘉这一路定要照顾好自己。 洛嘉眼眸幽幽, 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 郡主出京, 说大不大, 说小也不小,侍卫开道, 三驾雕饰精美的马车前面均挂着印有郡主名徽的精美灯笼。 摇铃晃动,两匹照夜玉狮子为首, 并驾齐驱穿街过市, 将这位盛名在外的郡主悠悠然然驾离出京。 “哼, 要不说当什么大官都不如当晋王的亲戚呢, 区区一个郡主, 出行规制都超过三品大员了。” 茶楼上的郑叔蘅与其他围观者一样,酸里酸气地哼了声,真是怎么看这位郡主都不够顺眼。 而眼见不争气的贺云铮远远走在队伍里, 一副失神又急迫的样子,就更怒其不争了:“走两步路可委屈死他了, 直接让他一道进马车才好是吧!” 直到说完这句,坐在他对面的李相思终于忍无可忍, 把手中杯盏重重放下来: “郑二,你今日叫我出来,若只是要当着我的面编排外人,我就回去了!” 郑叔蘅一惊,被洛嘉出街的架势引去注意力,这才回神意识到,今日是约了相思出来赔礼道歉的! “我错了我错了,不是刚刚你说不想听我说话了,我才没找你再开口么。”郑叔蘅也颇有几分委屈。 明明长得一副风流俊逸的模样,偏偏被他凹出了几分真诚的傻气。 “你没找我开口,可声音也没停止啊!” 李相思气呼呼地瞪了眼对方,枉她今日还悉心装扮了,特意请母亲帮她在三件衣裳里选了条天青纱帛配水红的长裙,特别衬她的肤色。 可郑叔蘅倒好,像个傻子似的除了和她说我错了就没别的了,反而看到洛嘉出行,对着马车和奴仆都能说出一箩筐。 郑叔蘅哑口发懵,努力思索了很久,一双英朗的眉眼微微拧紧:“那我不出声了?” “……”李相思瞪大眼,额头的花钿都几乎被皱出了褶! 她是真的不想听他说话吗? 她只是想让他换点好听的话说! 火都要蹿上脑门儿顶了,可李相思又想到出门前,母亲同她说了不能再任性妄为,要尽快让郑叔蘅下定决心向郑家争取他们的婚事,这份火气又不得不被按下去。 她好委屈,忍不住抿起唇伤心地看了眼对面的青年。 谁知郑叔蘅噗嗤笑了声,难得聪明地挑了挑眉:“我开玩笑呢,你干嘛弄得和我欺负你似的?不哭不哭啊,我给相思倒满茶,今儿可是特意还点了他们家的樱桃酥酪,你从小就最喜欢的是不?” 说着,一双干净的手从眼前划过,一手托杯一手斟茶,清水潺潺,上头浮着几片成色极佳的叶片,晃悠悠地被递回到她手边,紧接一盘鲜艳欲滴的点心变戏法一样的跟上来,漂漂亮亮全摆在她眼前。 李相思怔然看着,突然就想起,是了,从小郑叔蘅就是身旁的郎君中对她最好、好得最久的一个。 可随着年岁长大,母亲便开始耳提面令,说郑家是世家大族,让自己多与郑二郎接触,都经常不顾她的心情,强行推她上前。 更别提每每遇见郑家家主,那位的目光几乎从来都不放在她身上,似乎压根就看不上她,没想过让她嫁入郑家。 时间久了,自然对着这人越发挑剔,也越发不满起来。 可看着眼前的茶水,鲜艳香甜的酥酪,看着对方张扬含笑的眸子,她又忍不住心跳加快地避开视线,心里闷闷地低骂一句自己…… 抛掉外人的评价与他们两家的关系,她当然不讨厌他。 她抿了抿唇,捧起茶杯后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喜欢的。” 你看,只要你不犯浑了,随意说两句好听的话,我当然就会跟你和好啊。 郑叔蘅当即笑得更灿烂起来。 青梅竹马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两人很快说开了话,郑叔蘅也将昨日贺云铮来给他道歉的事儿说给相思听,就是为了让相思相信,他从头到尾就没与别的娘子多有瓜葛。 李相思心知肚明当日自己不过是借题发挥,半推半就着也揭过了此事。 可她心中又不免嘀咕,与他郑家结亲那么困难,他倒好,平日里还与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马奴有来有往…… 第95章 算了,难得今天气氛好。 又换过两盏茶,陆续上了几盘时令的鲜果点心,城外却似乎出了事,人群议论嗡嗡地冲会城里,边跑边喊: “不得了了!永嘉郡主的马车在城外遇袭了!” 原本还与李相思有说有笑的郑叔蘅一愣,猛站起身扶住围栏朝下高声吼问:“情况如何?” “不如何!郡主的马惊了,几里外队伍都被冲散了!倒了一大片呢!” “那洛嘉人呢?”宫中的太后乍闻消息,亦惊得直接拍案起身。 瑾嬷嬷嘴唇抖了抖,猛俯下头:“不见了!除了咱们的人,还有好几拨人在暗中,见有人行刺,场面一下便乱了。” 太后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养尊处优许多年,皮面上连根细纹都鲜少能窥,如今却整张脸皮都略显狰狞的一道拧起。 片刻后,她缓慢地回过神,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道:“去……去给哀家把温连琴叫来!” 除了温连琴,她想不到还有谁会下如此狠手! 她不过是提点下对方,谨防洛嘉这次挂羊头卖狗肉实则要去松泉山庄,多留点心阻拦便好了,谁想温连琴竟敢如此大胆,在城外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她是不喜欢洛嘉,可哪怕顾忌恒儿,也不能让洛嘉轻易出事! 城外的一场惊变,终于导致城内也跟着风波四起。 可对贺云铮来说,一个乡野出声的毛头小子,突然对上这等大事,震惊和惶恐比所有人来得都更猛烈致命—— 他的怀疑竟成真了…… 因为这份怀疑,他才发现原本他以为自己和洛嘉有很多的相处时间,已是难得亲密的关系了,可一旦出现问题,以他的身份,竟都无权得知她的下落,或者力排众人,去她面前让她先听自己一言。 他甚至想在她出发之前故意闹出动静,阻止可能发生的意外,可到底他没有任何证据,也不想再给她惹出任何风波,所以不得不暂且按捺。 于是出发后,他全程都保持警惕,不时观察虞焕之以及他周围的侍卫们,也随时想找机会接近马车与洛嘉商议这个猜测—— 出乎意料,车队驶出京城还不到十里,一道羽箭当真破空而来。 他的怀疑是成真了,可仍旧让他猝不及防! “戒备!” 意外恰好发生在官道接入山道的路口,易攻难守,一队刺客从林中突然冒头,立刻与车队侍卫混战在一起。 那两匹玉狮子离了他的照顾,许久不曾出来跑动拉练,娇养的结果就是猛然受了惊,掀起马蹄狂躁行进,让本就混乱的场面更加惊险。 “保护郡主!” 贺云铮怒不可遏!恨不得宰了虞焕之—— 他心有防备才看得分明,车队里不少侍卫与刺客们根本是在过假招,他们果真存了二心! 可越到这个时候他反而越不能戳穿局势…… 他压低眼眸,竭力稳住呼吸在混战中穿行,一路苟延到马车旁,努力安抚住玉狮子。 随后贺云铮刚拽住马车车帘,身后却突然传来低吼怒骂—— “他奶奶的,这是谁的人!” 这边原本都有安排,谁知突然从隐蔽处又杀出一队人马,各个出手狠厉,他们的人根本不敌! 贺云铮眼神一紧,猜测他们的计划出岔子了,这队突然出现的人却不知是敌是友,会不会对郡主再做什么。 不敢多想,他迅速潜进马车,却发现洛嘉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已经昏睡了过去。 “郡主!” 幸而慌张试探过鼻息脉搏,确信人还安好,贺云铮这才缓过一口气,眼眸微暗,努力把洛嘉撑抱起来。 他没有时间判断外面局势,更不知哪方是敌哪方是友,只有先把人带出这趟浑水再做打算。 也是这时,虞焕之找着空退到马车边。 他没多想地俯身跃上马车,掀开车帘便急道:“郡主!外头来了群生面孔……” 刚刚张口,冰冷的匕刃却已经贴上了他的脖子。 贺云铮抱着洛嘉贴在马车壁旁,眼中杀意汹涌——他既有怀疑,就不可能干着急而完全不做准备。 哪怕第一次用利刃对准活人,手抖难抑,他也死死压抑着,不漏一丝怯意。 “咱们演戏的人快被他们灭干净了……” 虞焕之愣愣地没收住口,顺着下意识一颤,自然而然全吐了出来。 贺云铮脸上的表情同样跟着一空—— 演戏? 虞焕之回过神,这才反应,妈的! 这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进的马车,动作也太利索了他们竟没一个人发现! 可他顾不上太多,眼见贺云铮把郡主牢牢搂在怀里护紧,像只他只犹豫一瞬,再听外头的厮杀声,最终骂骂咧咧摁下对方的匕首,从怀中飞快掏出张地图: “不多说了,你先拿张地图带郡主快些走!” 眼见这熟悉的地图,贺云铮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什么。 “那你们呢?” “当然善后了!” 虞焕之火急火燎,“我得拦住这些人,找机会把咱们的人马混淆安排出去,要是追不上你们了……” 他咬咬牙,“反正你听郡主的!” 第96章 贺云铮脑海中便突然想起昨日去找郑叔蘅,对方随意呢喃的那句话—— “她一贯不是乖巧性子,能得太后王妃准许的地方,真的是她实际要去的?” 她出京不易,两条线路,故意做戏遇袭,混淆人马。 贺云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不是有人要背叛郡主,只是这是场失败的合谋,只不过他被排除在外了而已。 虽然一开始,这是名义上的为他出动。 他呼吸断续了几瞬,勉强在这般境况下维持住了心神。 扭回头没再多说,贺云铮强忍心里的空旷恍惚,咬着牙把匕首和地图一道囫囵塞回怀里,失神中甚至不小心把自己的衣服割破了个口,皆被他强行随意地抚平过去。 “我知道了。” 做好准备,他回头看了眼紧张放风的虞焕之,哑口片刻,沉着眼眸留下一句保重,便不再犹豫地一脚踹开了马车的后门,抱着洛嘉一跃而下。 虞焕之顿了顿,咂摸了下贺云铮最后那一道眼神,不由笑出声,无奈磨了磨牙。 他重新提起刀,掀开车帘,望着这些半路杀出的程咬金,目光狰狞地喘了口恶气! 妈的……他还能被个毛头小子看扁!? “给老子把这些刺客都拦住!” 不管这群来势汹汹的是什么人,都不能阻碍郡主! 危急时刻极其难熬,奔跑的人也拼了命的争分夺秒。 直到太阳从最高处落下,缓缓停向西山边,整场闹剧的焦点,洛嘉才终于在颠簸中醒过来,头疼难忍地大口地喘了几声。 她千算万算,算漏了照夜玉狮子长久不出门,胆子被养小了,猛遇惊吓马匹乱撞,马车中的她自然遭殃,猝不及防便撞上后脑勺晕了过去。 可哪怕此刻醒来,她怔怔看着独自背着自己在林中艰难穿行的贺云铮,脑袋仍未转过来……本该护好她的另一队人马呢? 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知时辰,只有耳畔沙沙的草木晃动,杂乱的虫鸣,头顶没那么炽烈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枝叶细缝,化作一点点光斑,刺得她几欲睁不开眼。 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了。 她被晃得想吐,终于拧了把身下少年的肩膀,低声喘道:“放我下来!” 埋头奔跑的少年脚步先是一顿,似乎是舒了口气,却没立刻放松警惕,而是先谨慎观察了下四周,再找了个隐蔽的灌木丛,才缓缓放下洛嘉。 洛嘉一只手撑住身子,另一只立刻抚上脑后的痛处。 加上一夜未眠,她本就带着倦意,难得狼狈到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发生什么事了?我们怎会在此处?” 贺云铮没和以往一样很快回答。 他满心荒芜地在林子里躲藏奔跑了不知多久,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身体也被汗浸湿得像从水中捞上来。 可这些都不是让他痛苦纠葛的缘由,他满脸复杂地看向洛嘉,险些就要问那你觉得我们该在哪? 如果没有发生第二波意外,我们此刻已经在哪? 可他终归学会了克制,缓慢努动了下嘴唇:“车队在半路遇袭了,虞统领抵抗艰难。” 洛嘉顿了片刻:“所以,只有我们逃出来了?” 贺云铮看着她明显带着质疑的眼神,眼眸微动,缓缓点了点头。 洛嘉脑海里嗡嗡作响,直觉荒谬。 她明明安排妥当了,不应只有他们两人一道出来。 而贺云铮再主动开口:“你知道始作俑者是什么人吗?” 洛嘉看向他,才终于发觉今日贺云铮的态度反常。 四肢绑紧的白布短袍上擦了不少灰与血迹,粗略地看过去分不清是不是他的血。 跑了这么久是该气喘吁吁,但以往再累,他对自己也不会如此冷静自持,甚至隐隐似有什么快要压抑不住。 洛嘉静下心来,不动声色笑了笑:“刘叔夸你夸得真不错,如今连始作俑者这种词都会说了……是什么人呢?你知道?” 默然片刻,贺云铮突然撇过头,极其痛苦地低声吼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戏弄我吗!” 冷风吹过,洛嘉微微颤了颤,眼中一闪而过怔然。 “又杀进来一队程咬金,你安排的人自顾不暇,虞焕之无奈之下才和我说了大概,让我带你先逃出来!” 他恼火自己不是善于算计的人,没法儿步步为营一句一句从她嘴里套出他想要的明白,只能把最让他恼怒、最让他无法释怀的事实一个字一个字全部直面给出来,扔在她脚下! 一开口,情绪就止不住了,贺云铮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委屈与痛苦,死死握紧拳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粗粝砂纸打磨过: “你如果只是想利用我的身世出京,大可以直接和我说,我定会配合,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贺云铮往上抹了把脸,满手潮湿,睫羽都被仿佛被水珠凝结,看不清洛嘉的脸色,他自己浅褐色的瞳却像挂在树干上摇摇欲坠的琥珀,里面封闭了一只绝望的蝼蚁。 他从怀中掏出虞焕之匆忙塞给他的地图卷轴,握在手里控制不住地轻轻发抖: “还是你觉得我不值得信任,或者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就连这种安排都不屑提前告诉我!” 第97章 此前的低吼声惊起了栖息林间的飞鸟,扑扇翅膀掠过枝叶的哗啦声让周围一下变得热闹纷呈,衬托得两人之间却格外寂静。 洛嘉从未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贺云铮,也没有料到自己的计划竟会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她怔然地放下了捂住后脑的手,一时忘了说话。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彷徨神色蓦然敛起,换做满脸微妙地讥讽:“贺云铮,你当你是谁?” 贺云铮呼吸一屏,脸色更白几分。 “你在向我讨要说法?”洛嘉甚至笑出了声,勉强撑着身子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她的妆早在昏睡中被汗水浸花,额前的花钿如同被戳破的伤口,溃烂渗血触目惊心。 她走到哑口无言的贺云铮眼前,仰头认真地看着她:“还是你觉得,现在我们不在府中,我身边也没有其他侍卫,你便可以对我没大没小为所欲为了?” 贺云铮猛然低吼:“我没有!” “我看你有!” 洛嘉比他更高亢,且难得激动。 但也仅仅只这一句,随即她仿佛自己先察觉了不妥,硬生生将这股发自本心的愤怒与失态按捺回去—— 她不该如此暴露自己的情绪。 光斑依旧刺眼,可她不眯眼,不避让,直直迎着光。 她伸手攥住了比自己高大的少年的衣襟,将毫无防备的少年拽得险些踉跄,凤目如同尖刃对准他,像刚刚一样戏谑嘲讽,既轻又哑: “我如何安排出行非得同你商议?我路上设计意外也得和你提前打招呼?还是说往后不论我做什么,都得经过你同意才行?” 她的指尖几乎要戳进贺云铮的心脏: “你值不值得信任在我的安排里很重要吗?贺云铮,是不是我此前对你太好了,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站稳后的贺云铮没有如同以往一样服输认错。 他猛地抬起手臂握住她的手,目眦欲裂又仿佛要用尽浑身力气才不会捏断她: “不,一,样!” 洛嘉眼眸微凝。 高大的少年眼底发红,声音嘶哑颤抖:“哪怕是条狗,也不能约好了会给他骨头,会替他梳毛,但其实是骗他的,到最后什么都没有!” 只要在她发作前,先一步把山峦轰塌,把自己摧毁,他就不会被动地被她推下悬崖。 贺云铮痛苦地领悟了让自己在她面前保全最后自尊的办法。 “我一开始就不想利用你替我找母亲,我可以靠自己去,但你不能给我希望,给我被宠爱的假象,但从头到尾都是骗我的,甚至连这场计划安排都唯独把我排斥在外。” 他艰难拽着自己的最后底线,梗紧喉咙: “我为了你的安危急得不得安宁,但你如果心里没我,就不要假惺惺地糊弄我……!” 贺云铮真的很想在她面前强硬起来,可明明已经冒死说了他认为最凶狠决绝的话,他心里反而觉得自己卑微可笑的要死。 他终于认清自己的卑劣,他哪有自己想的那么忠诚正直,只要想到她对自己或许是这样的态度,他就疯狂得失去了体统。 但人与人的悲喜总不相通,他都快哭出来了,洛嘉听完,竟还反倒笑了。 她又笑,笑吧,嗤笑他的放肆他的越界,嗤笑完了砍了他得了! 但洛嘉没有这么做,她脸上的讥讽尽数消退,反而带了抹耐人寻味的深邃: “那你呢?云铮,所以你心里是有我吗?” 第35章 轻哄 贺云铮被问愣了神, 满腔的伤心与愤怒,全叫这轻飘飘的一问搁置去了脑后。 他心里……有她吗? 如石灰粉雕刻的字,字字都端正清晰, 放在一起被水泼了一把, 却咕嘟咕嘟地全部烧起来, 迥然变得禁忌。 “我当然——” 对她忠诚, 事事以她为先, 对她的要求予取予求, 拼尽全力也要护她周全! 可盛怒之下被质问心里是否有她, 似乎又不仅仅只有表面这些, 更该…… 更该…… 他猛抿紧嘴, 难掩惶然地垂下头。 眼底的红血丝一根一根布结, 几欲扎进他的大脑,想把一些或许隐约存在, 但从来没有深想过、或者不敢深想的妄念,连根挖出! 贺云铮僵在原地, 哪怕下午的阳光不如午时炽烈, 也该是炎热的, 他却觉得忽冷忽热, 嘴唇颤抖着竟说不出一个字。 洛嘉高高在上, 把他的表情全看进眼里。 她看出他的猝不及防,也看出了他被这隐秘的禁忌搅弄得恍惚纠葛。 她当然什么都知晓,她年长他五岁, 光是情爱一事就比他不知多了许多经验。 可她看出来,却不代表就要谅解他, 因为不论是仰慕还是爱慕,她都受得, 甚至反而因为贺云铮的稍显犹豫,原本只是技巧性地化解问题,此刻洛嘉却真的生出一抹冷意。 她便是如此残酷自私,她可以机关算尽利用人心,但不允许贺云铮迟疑一步,否则他和郑雪澄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她便看似平静又宽和,实则把话重重刺进他心里: “你看,你都不敢说心里有我,凭何要求我心里有你?哪怕我让你可以不守规矩,你也起码该讲公平。” 第98章 贺云铮,我是在教你,你不好在先啊。 贺云铮猛回过神,还剩寸缕理智:“可我没有背叛你欺骗你……” “我就有了吗!” 洛嘉厉声反问,一把甩开他的手,夺过地图想也不想地扯开绑绳,展在他眼前, “你看清楚,地图上的目的地究竟是何处!” 贺云铮被她果断迅速的动作迷了眼,等找回主心骨的时候,视线却被地图正中央圈出来的地方抓住。 “汾州!?” 他哑口莫变,怎么都没想过上面标得地方,就是他原本的目的地!? 郡主没有想利用他出京再改道……? 洛嘉眼中氲着笃定而残酷的笑,明明什么都没说没做,却像用力在贺云铮脸上扇了个巴掌。 贺云铮额角的冷汗都仿佛要凝结住,浑身都涌起了羞愧的热意,他张了张嘴,脑子已然不够用。 “为什么是这里?”贺云铮失去了所有表情,呆呆问。 “那你觉得是哪里?”洛嘉冷冷看着他,终于把最开始贺云铮抛出来的问题重新抛回去。 贺云铮动了动嘴唇,心里翻江倒海的,嘴上却只能说一句:“不知道。” 如她所说,她不必和自己招呼任何事儿,自己什么都算不上,所以又怎么可能知道她有多少秘密? 可刚得知她或许欺骗利用了自己的时候,那股抑制不住的愤怒与痛苦却比任何时候都明显真实,真实得让他惭愧,也让他害怕至极。 而洛嘉难得耐心,又让人不安地主动给了他解释: “我一开始要去的就是这里,路上设计意外是为了甩开京中监视的耳目,不告诉你是因为原本安排得好好的,本不必让你惴惴不安,并非你不值得信任。” 她漆黑的眼瞳深得看不见底:“贺云铮,让我给出这样清楚的解释,是你不信任我,是你在同我无理取闹。” 他僵硬无措地杵在原地,呼吸滞涩地看向洛嘉,很多话囤积在胸腔里,他也不知道该说哪句。 而过了很久,洛嘉才缓慢地深呼吸完一口气,把地图扔回他怀里: “行了,我倦了,就这样吧。” 可就在转身的下一秒,她身后猛然贴上个炙热年轻的身躯。 少年人激动地从后环紧她的腰身,声音颤抖嘶哑,惶恐至极:“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贺云铮几乎要哭出声,不敢放手,不敢松口,生怕错过这一刻,他就再也得不到她的原谅,与她再无瓜葛了。 前面千千万万的恐惧,全不及这一刻。 “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大声质问你,更不该说你对我不好,对不起,是我自己不好,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又怕脏兮兮的自己更惹恼洛嘉,抱住诉说完,松也不是继续抱紧也不是,两条手臂都仿佛不是自己的,脑子疼得几欲炸裂。 可饶是如此,他的嘴也一刻没停,连请洛嘉直接骂他打他都肯说,又不真的给她开口的空隙—— 因为怕她一旦开口,就会说她不要他了。 犯了错的狗都会格外乖巧,哪怕这错并不严重,甚至……其实他并没有错。 洛嘉背靠着高大悔恨的少年,汲取他的温度,约束着仪态高傲,迫使自己的脸上不流出丝毫愧疚。 她从头到尾,包括刚刚都没有欺骗贺云铮,只不过隐瞒了一件事—— 她确实利用了他的身世便利出京,制造意外也是为了方便掩人耳目,好分散出一队人马随自己去往松泉山庄。 放在以往,她的人没有那么容易出京,而且哪怕出京,身后也会跟着多方人马暗中监视。 但这也不算欺骗啊,她允诺陪他去找母亲,派几个侍卫跟着也算代表她陪同,是他自己会错了意,上了心。 不是他的错,也成了他的错。 而如今事已至此,她的侍卫们都被绊住了脚,不论是去松泉山庄还是去汾州,都只有他们二人了。 在少年嘶哑的道歉中,洛嘉终于也理顺了如今的情形,做足了态度。 轻轻呼吸了几口林间的熏热之气,她平复好心情,淡声打断了贺云铮: “你还要这样抱着我多久?” 贺云铮闻言却未松手,反而下意识将人搂更紧了,沙哑声音里藏不住小心翼翼:“你原谅我了吗?” 洛嘉侧过脸,一眼就看见了他湿漉漉的眼睛。 她挪开视线:“不原谅你行么,你都把我带到荒郊野岭了,转头把我丢了或是发卖,我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我不会!” 贺云铮又气又急,仿佛是为了验证什么似的,把人往怀中又抱紧几分,两人之间再无缝隙。 随即他才反应过来,原本冷汗沁凉的身子渐渐回上暖热。 “……所以,你原谅我了是吧。” 他心虚又难过地垂下头,咕哝便犹如江边那夜的亲昵呢喃,缓缓流淌进洛嘉心田。 洛嘉嗯了一声,故作漫不经心地偏过头去,用贺云铮的襟口挡住自己竟也微微发热的耳尖。 第99章 原来老实人也有难对付的时候。 不论是形势所迫还是问心有愧,终归如先前所言,她难得轻易原谅了贺云铮的冒犯。 加上两人刚刚动静闹得颇大,为确保安全,洛嘉咬牙让贺云铮扶着她又走了段路,恰好寻到处水源,便依水暂且歇脚。 大悲大喜交替,贺云铮便忽略了她态度转变得突兀。 这么折腾一番,太阳竟已渐渐坠西。 而京中同样闹腾了一下午,温连琴被从宫中放出来的时候,月亮已经升上半空。 她脚步虚晃,一双眼干涩肿胀,在殿中几乎流干了泪,才稍稍动摇了太后一丁点儿怀疑,相信今日之事不是她所为—— 她哪怕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对郡主下手,罔提郡主还是她的昔日好友呢! 然而这位大邺朝最尊贵的女人仍是冲她冷冷一笑:“你如何不敢?若非你是恒儿的侧妃,你以为当年松泉山庄之事,我会替你隐瞒到现在?” 温连琴眼瞳一颤,头埋得更低,恨不能都直接贴在太后脚边的地毯上,抖若筛糠,再发不出一声! 幸而今日之事确实非她所为,任凭太后起初十分怀疑,但终归找不到任何证据,只能作罢: “此事最好真不是你所为,否则阻止她出行的方法那么多,你唯独选了最蠢的一条,我可真要替恒儿肃清家室了。” 温连琴含着泪连连点头,忙谢太后英明。 出来走出一截,头都被晚风吹得生疼。 松香在宫门口等到温连琴出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顿时吓得也快丢了魂,赶忙迎上来要给她披件披风,却被她挥挥手拦住。 “不必折腾,可探到什么情况了?”她边拭泪边问。 松香点点头,看了眼周围,让车夫驾车先走,自己才谨慎答道:“王妃在府内安排事宜的时候奴婢仔细听着了,原是好几波人混战,起码三方!” “除了洛嘉手下的虞焕之,还有两方!?” 而且还是起码,温连琴瞬间气息都不稳了。 “对,”松香面色也极其复杂,“而且这些都不是咱们的人,甚至咱们派去盯梢的人还未出城便着了道。” 温连琴气得发抖,她这简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说不是洛嘉猜到她会派人跟着,故意摆了她一道她都不信! “另外两方是何人可查到了?” 松香满脸歉疚:“未曾,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路上已经一个人都不剩了。” 温连琴为这等进退果决发寒。 她心中有两个最可怕的怀疑,一是这些意外全是洛嘉自己的手笔,为的便是逃离所有人的耳目,去到她最怕对方去的松泉山庄; 二则是今日的人马中,有秦恒的人…… “王爷的人!?咳!” 火苗刚升起,贺云铮便猛被呛了口,险些把火给吹灭。 洛嘉毫不犹豫伸出腿,面不改色踹歪少年,救下岌岌可危的火苗。 贺云铮灰溜溜在草地上滚了一圈,又迅速翻回身子,满心执着地皱起眉头: “王爷不是在边关杀辽人吗,怎么还会……” 这么三心二意关照郡主? 洛嘉往小火苗旁慢慢加上几根干草,面无喜怒地勾了勾唇角:“你当他与你一样只有一个人?” 贺云铮欲言又止,逐渐烧起来的火焰,在浅棕色的眼眸里摇曳晃动。 夏夜的野外蝉鸣不止,林中树木茂盛,遮蔽月光,衬得他们周围又黑又静。 洛嘉厌惧黑夜,故而哪怕明白现在的处境,知道应该与身边唯一的贺云铮好好相处,仍心情杂乱,收不住浑身的锋利。 她拿起颗贺云铮摘来洗净的果子,囫囵轻咬了口,酸得微微眯起眼。 就让他误以为自己还没完全消气也行…… 身侧突然传来压倒草地的摩擦声,她没去看贺云铮过来干嘛,却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扯,随即听到对方的硬撑: “郡主,然后呢?” 洛嘉顿了顿,目光未动:“然后?” “能不能和我再多说说?如果你困了,我可以……抱着你听。” 洛嘉终于扭头去看贺云铮,他撑着身子,澄亮的眼眸闪闪烁烁,仗着火光映面,掩饰满脸的红。 篝火将少年人的轮廓映照得十分清晰,光影交替,才让洛嘉隐约察觉,不过几个月,他的身形又拔高些许,肩臂越发宽阔结实,棱角也锋利了许多。 ……是见风长的年纪,也是学习如何讨好她,学得最快的年纪。 她不该觉得他蠢笨,他只是固执且老实,不肯轻易打破规矩,但一旦自己动摇了他的底线,他会想尽一切办法来弥补挽回。 这是他第一次还是第几次,终归是为数不多地主动靠近她,向她撒娇。 养熟的狗,当然知道主人喜欢什么,厌惧什么。 贺云铮见过曦照阁错落摆布的灯烛,也记得江畔那夜她不肯离身。 争吵之后,这份他自己都没察觉的亲昵来得格外迫切。 至于晋王的事……其实都是幌子,小人物知道也没什么用,是他用来给洛嘉交换的借口。 第100章 他心跳微微加快,脑热之后头一次发觉,原来他也会使这种不入流的小伎俩,不需要洛嘉主动开口,他也有办法贴近她。 他努力沉着面孔,让自己看起来真诚可靠。 洛嘉定定看了他许久,终于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随即笑声越来越大,眼眸里的厌倦冰冷尽数溶解。 她慢吞吞长开臂膀:“好啊,可你伺候得再好,我也不会再陪你去寻母亲了。” 贺云铮抿了抿唇,哑声回了句无妨。 就像一开始所想的,他本就没想利用她陪同。 篝火哔啵轻响,人影交叠着相拥,漆黑的野外也终于显得不那么让人畏惧了。 洛嘉喜欢背靠在贺云铮身前,让他替自己阻挡背后未知的黑暗,而自己眼前是燃烧得正旺的篝火,视野一片开阔。 找好了最安逸的位置,她斟酌片刻,才缓缓开口,漫不经心道,秦恒派人暗中看管她并非秘密,太后乃至晋王一脉不少人都知道,这是秦恒制约提点她的耳目。 贺云铮才听第一句就愣住了,脱口而出:“这不就是监视吗?” 洛嘉轻呵一声,难得没有反驳。 贺云铮哑然,突然想起洛嘉好几次似笑非笑,感叹他对瑛瑛极好。 听说晋王并非郡主的亲兄长…… 他迟疑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又不知该问什么,怎么开口都是僭越,于是只默默拢紧了胳膊,把人深深拥住。 洛嘉笑笑,不再多提她与秦恒的关系。 除了秦恒,她还知道其他人也派了人,自己出一趟京,身后跟了不知多少条尾巴。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只九尾狐狸精呢。” 她自嘲般呵笑,伸出手虚晃地故作玄虚,宛若要抓住眼前的火苗。 贺云铮抿唇看她一眼,既心虚又肯定,你是。 洛嘉不知自己在贺云铮心里已经获得了这样高的评价,只道,既然大概能猜到哪些人对她如此关注,她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所以早在出京前,她就安排好了,确保那些尾巴会出各种意外,不会来妨碍她的那出好戏。 可怎么也没想到,本该万无一失的事,却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那郡主怎么确定是王爷的人?”贺云铮不由放轻了呼吸,也被代入了气氛里。 “因为我打得都是有把握的仗。”洛嘉盯着火焰,声音沉沉。 如果不确定能挡住那些尾巴,她就不会多此一举了。 可偏偏出现了失误,洛嘉只能猜测,变数是来自她计划之外。 偌大京城,有能力随意调动这样一支精锐,且对她行踪势在必得之人,只有三位—— 圣人,太后,晋王。 而前两位近来掐得厉害,彼此都谨慎着,不至于为她大动干戈,只有她的兄长晋王,永远让人琢磨不透,也最有可能突然重新换一队新人,潜伏在新的暗林中。 这并非无理揣度,而是洛嘉想起,近来京中最大的事,不正是她在端午诗会上坠了江吗? 原来那队人马虽说主要职责是监视她,可到底她还是秦恒的妹妹,坠江这等打耳光的事,更是那群人的失职! “如此就说得通了,原来的人马怕是早就死了,所以我给他们设的绊子……自然也没了用。” 贺云铮听到这儿突然觉得脊背上的寒毛都竖起了,他甚至下意识往身后看去,怀疑是不是被什么野兽盯上。 可显然他找得这处靠近大路,野兽都鲜少路过,只是洛嘉口中的深深宫闱才像野兽,把他带入了一个从未遐想过的吃人世界。 “原来那些人……死了?”贺云铮喉咙发紧,眉头压得极低。 篝火温柔地烧着,洛嘉依偎在他怀里,沉默片刻,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若是个小娘子,哪怕是你妹妹在这儿问,我都要同她说或许仅仅只是调走做别的差事了。” 贺云铮顿了顿,立刻反应过来她是在嘲笑他胆小,也是变相告诉他,那些人必死无疑。 他一时胸闷,朝前顷下身子,将她箍紧在怀较真低吼:“我没有害怕!” 洛嘉眼梢挑起,笑得不太真诚。 “我真没害怕,我只是……没想到他连自己的人都不放过!”贺云铮压低了嗓子,难免带上委屈,甚至还有几分气愤。 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还都是以往没经历过的,他讶异也是很正常,不是吗!? 他双臂环在洛嘉腰间,随着两人躬身紧密,早已无意识地承托起了一份柔软,洛嘉便眯起眼,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的解释,一边感受他自顾自双手纠结。 升火前,贺云铮就着林中水源,将两人被汗湿透的里衣换下濯洗晾挂在一旁,两人都暂且披着夏季的外袍,而洛嘉的衣料轻薄,根本就是一层纱。 她甚至能感受到贺云铮的手指亦十分温热,且指骨修长,笔直。 然而这双手的主人毫无知觉。 说起来也不能怪他,两人仅有几次的亲密接触,次次都是洛嘉为主导,牵引着他神魂颠倒,他年轻且没没什么经验,招架都难,罔提生出主动犯上的心思。 “而且我也不是小娘子……”贺云铮最后的最后,无可奈何地强调一声。 第101章 洛嘉微妙默然,都托在手背上了竟还无知无觉,你还不如个小娘子。 夏夜鸣蝉仿佛笑得嘎嘎,她长开手臂把人推开,将衣服拢好坐到另一边:“你爱是不是,一身汗味儿离我远点。” 贺云铮一愣,看着空荡荡的怀抱,半晌哦了一声,转身悄然闻了闻。 外袍上顶多溅了血,没汗味啊,他满脸不解。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等等下郡主睡了,再去水边把外袍也一道洗了吧。 周围的蝉鸣再度笑得嘎嘎。 夜风从十几里外一路刮回京中,刚从书铺出来的郑雪澄对家中车夫摆了摆手,告知要先将新买的书送去几条街外的普通人家。 推门而入低矮小屋,却是刘召持着双手,面色复杂地等在门后。 “郑侍郎。”刘召躬身拜礼。 若非今日事出意外,他是决计拉不下脸,求见这背地里骂了几百遍的小狐狸的。 郑雪澄却是一如既往的谦卑温润,转身关上门,放好书本,才有条不紊询问起今日事由。 在听到第一波袭击人马是洛嘉自己安排的时候,郑雪澄稍稍露出抹怔凝。 “郑郎君,郡主此举绝非为了防你!”刘召率先澄清,就怕对方此刻不愿出手帮忙。 毕竟明面来看,知道郡主真正计划的外人只有郑雪澄,制造混乱混淆耳目,最能防他暗中图谋。 郑雪澄回过神,顿了许久才笑着摇摇头:“刘管事多虑,郑某并不在意这些。” 他沉吟半晌,询问:“如今郡主当真出了意外,先不论来犯的是何人,终归咱们要先找到郡主,不知刘管事可有和郡主的私下联络法子?若有可能,最好还是先召郡主回京,以保安全。” “怕的就是这个,”刘召长叹一声,“虽有联络法子,却是只能等郡主主动联系老奴。” 郑雪澄抿紧了唇。 半晌,他低声询问:“那刘管事今日所求,是为何,可是要郑某即刻进宫求见圣人?” 刘召微微定了定心,摇头:“不敢叨扰圣人,如今郡主虽然下落不明,可侍卫私下回京来报,意外发生时,确信郡主已被家奴安然带走,此刻安全应当不成问题。” 郑雪澄默然,竟不好奇那位家奴是何人。 “所以,刘管事要拜托郑某的……是善后?” 刘召深吸口气,低声拱手:“郑侍郎高慧,郡主失踪,王妃已经担心整日,若非老奴相劝,她此时已然进宫求见太后拨兵,京中如果真派重兵追查,怕是郡主还没探得线索,就得被护送回京了。” “您二人对当年案件的实情都势在必得,所以老奴斗胆请求郑侍郎帮忙,暂且按捺各处人马。” 郑雪澄抿了抿唇,这样便等于京中所有人都成了被动,被动等待她的消息,被动领悟她的安危,被动……见证她的生死。 “拦不住太久的。”他温声回答,表面一如既往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刘召忙道:“也不必太久,只要郡主来了消息,哪怕是个烟雾弹,也能再安抚王妃与众人一阵子了。” 说到底,哪怕如今孤身流落城外,是回还是继续往松泉山庄尽力探去,决定权仍要在洛嘉手上捏着。 她哪怕孑然一身,也永远不肯受制于人。 郑雪澄安静须臾,微微颔首:“郑某自当尽力。” 第36章 可爱 翌日清晨, 天蒙蒙亮,邻近京城的小镇迎来了两个年轻人。 二人皆是一身白衣,其中少年人身姿颀长, 面容俊朗, 只是身上的白衣竟只是件单薄的里衣, 虽说入了夏, 气候炎热, 但也极少有人会如此穿扮。 而另一位娘子看起来约有二十, 一张明艳的脸蛋可惜沾了灰尘, 遮掩了姝色, 身上套的那件白色外袍松垮, 倒正好与身旁少年的体型相称。 成衣店的老板刚开门便瞧见这两位客人, 再欲多打量几眼,少年挡到他眼前, 面色有几分疏冷: “老板猜的不错,我们确是在路上遭了灾, 所以才来买身衣裳, 烦请您快些动作, 我们还要赶路。” 老板被这冰冷的声音呛回视线, 忙咳嗽几声:“哎好好好, 那这位娘子便随我……” “不必试穿,直接拿几件尺寸相当的过来比照下就行。”贺云铮再度铿锵地回绝了对方。 老板哑口无言,心想都落魄到没衣服穿了, 怎么还凶的和条看门狗似的。 趁着老板走开,洛嘉这才似笑非笑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在回头笑他:“贺小郎君,原来你在外面这么凶的啊。” 贺云铮被这声轻笑笑泄了三分气, 目光飞快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挪开,低声解释:“在外面就是要凶一点!” 洛嘉难得见他这副模样,正新奇着,便听他颇为别扭地说:“郡……你不肯回京,非要往更远的地方走,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然要防止别人起心思。” 洛嘉挑眉,倒被他的心思说服了。 她这小马奴真不笨,可对上她,却又总显得缺了几个心眼。 贺云铮见老板还没过来,稍稍松下腰脊,侧目看向洛嘉,俊朗的面庞满是不解: “不过……为什么要把大衫烧了?要还是嫌有脏污,我给你再洗洗就是。” 第102章 清早他刚醒,便见着洛嘉已经穿好了里衣,把她那件艳丽斑斓的大衫抖进快要熄灭的火堆里。 他当场就啊啊啊,啊了六七下都没想好措辞。 眼见着火苗吞噬了昂贵的衣裳,又被洛嘉踢了一脚,催他启程,这份震惊才暂且被搁置,眼下重新想起问道。 洛嘉看了眼他此刻略显单纯的面目,与刚刚冷肃模样迥然不同,倒有几分反差的可爱…… 她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看向这铺子里的布料成衣:“那大衫是用蜀绣制的,府里的绣娘裁的,与外面的衣服迥然不同,穿着那件衣服招摇过市,就等同告诉别人我的身份非凡,快些注意。” 贺云铮恍然,随即心里再度肯定,郡主果然还是打定主意不回京。 成衣铺子的老板很快拿出几件衣裳,贺云铮不再多言,让开几步给洛嘉自己挑选。 洛嘉没多犹豫,扫了一眼,便挑了件料子最差、颜色最普通的。 理由自然同上,她不要被人注意到,要做就做到极致。 贺云铮皱了皱眉——选个普通颜色就算了,料子也不能选最差的吧? 他照料瑛瑛许久,后来又与杨娘子熟识,几乎看一眼就知道这料子不好。 自打他进了王府做工,钱袋子富余了,瑛瑛也不必再穿这样的衣裳。 犹豫很久,他终归绷着脸拦住了洛嘉,扭头挑中了另一件颜色差不多,可料子却好些的。 哪怕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能太委屈了,她可是郡主啊…… 洛嘉微微挑眉,带着征询地看他一眼,还会挑这些? 贺云铮绷着脸点点头:略懂。 这般神色,落在铺子老板眼中,自然就是落难的年轻人囊肿羞涩又不肯服软了。 他咳了咳,慢悠悠道:“小郎君挑得这件不比娘子挑得,可是上好的白棉布啊,这价格自然也……” 贺云铮怪异地看了对方一眼,不由分说从怀里掏出钱袋,挑了挑从里面拨了些给出去: “京中最好的白棉布也不过两贯钱一匹,一匹能做两身衣裳,你这件衣裳我给你一贯钱,不够?” 老板哑口无言。 自是够的,甚至还要多出十几文银钱。 他灰溜溜把衣裳递给贺云铮再接过钱,心里骂咧,明明有钱还灰头土脸的装什么难民! 洛嘉终于不必再穿贺云铮的衣服。两人换过衣服,她纤细的指尖慢慢摸索在衣襟边上,新衣十分柔软,好像比她在王府衣柜中的那些昂贵的布料都柔软。 “穿着可还行?” 匆忙从路边的铺子买回刚出屉的包子,贺云铮怀里烫的站不端正,却还是努力用纸包了个最好看的,飞快吹了吹,送到洛嘉眼前。 松软的发面在熏蒸中被肉汁浸透,两种香味儿一道钻进鼻腔。 他很会挑,和周围熙熙攘攘的烟火气融得很好,洛嘉甚至可以想象他带着妹妹独自生活的时候,两人穿街走巷,闲暇时候嬉笑打闹的恣意模样。 “尚可。” 洛嘉简单知会了声,接过包子的确有些烫手,便两手一道捧着慢慢吃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大半日没吃东西,清晨的肉包子果然让人唇齿留香。 贺云铮见洛嘉没有露出不满,和穿上普通衣服后也没有嫌弃一样,当即非常高兴,低头也一道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吃起来。 半个巴掌大的包子,洛嘉吃了几个便有些撑,而贺云铮正是吃穷家的年纪,长手长脚捧着袋肉包子,粗略有十几个,走到镇子口竟都快吃完了。 饶是如此,他脸颊仍是清瘦的,一头微微有些毛躁的黑发被根黑色布条绑成高高的马尾,衬出了少年英气,利落又清爽,几个月内个条疯蹿,眼看快要高出她一个头,肩腰也渐渐坚实,十分会长。 许是洛嘉眯起的视线越发深邃,贺云铮终于注意到,慢吞吞转过头,恰好与她对上视线。 “……” 吃得鼓囊囊的脸颊还惯性习惯地咀嚼着,贺云铮顿了片刻,突然险些咳出来! 他匆匆咽下包子,深吸了口气,压低眉头重新扮作不好惹的样子,声音却略显紧张: “我刚刚是不是吃的不太凶?” 他实在有些饿,早上摘荆条洁齿的时候,都差点想摘两片树叶先抵抵饱。 此刻想着既然郡主饱了,他自然不再耽误,赶紧吃饭,却忽略了吃东西的时候也要保持凶狠。 洛嘉:“……” 她以为,对上她的视线,少年充其量会红个脸撇开目光,却是万万没想到,他蠢得……倒有几分可爱。 吃饭为什么还要扮凶狠,为了装成饿死鬼吗? 洛嘉没忍住背过头,笑得肩膀都颤抖起来。 贺云铮没了主意,看了眼还剩下两个包子,一时卡在原地不知道有什么好笑。 洛嘉笑完,回头已然恢复了她矜慢平和的神色,只是细看她的凤目微扬,明显还带着轻松愉悦。 “吃你的便是,吃完再去雇车。” 雇车的地方就在不远处,再穿条街就能走到,可洛嘉没继续说要去何处。 是回京,还是继续往外走? 第103章 若是往外走,她已经说过不会再与自己一道回去了,她要去哪儿呢? 贺云铮看了会儿,慢吞吞哦了一声,再吃东西的时候终于想起来把头埋低了些。 不论如何,只剩他们二人,她不肯去,自己也必然是不能单独去的。 ……下次终归还是有机会回去的,贺云铮竭力宽慰自己。 洛嘉看着逐渐热闹起来的街市,突然想到:“你出门时带了许多钱?” 她知道他会把大部分月例都送出府给妹妹,心中也曾感慨过那个小娘子的好命。 可若是如此,他怎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随身带着钱财,又够添置衣裳,又够雇车? 好比洛嘉自己,银钱都放在马车里,除了刚进镇子时典当了几个不显眼的物件,身上根本没有什么钱财。 贺云铮最初没想到洛嘉琢磨了这么多,下意识点了点头。 直到洛嘉又问他还带了什么,他用纸袋捂着半张脸,边吃边下意识回: “防身的匕首,金疮药。” 可若是一帆风顺,有虞焕之等人跟从,他何须准备这些呢? 就像之前每次出门,不论是去策马会还是端午诗会,他从来轻装简行。 唯一的解释只有,这次他是有备而来。 最后一口包子咀嚼入腹,贺云铮后知后觉自己交代得太坦诚,慢吞吞扭过头,才果不其然,看到了洛嘉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早猜到会出意外?” 贺云铮囫囵把油纸包拧成一团,紧巴巴地握在手中,故作镇定地点点头:“嗯。” “如何猜到的?” 阳光晴好,日头正盛,洛嘉轻声问。 贺云铮自然而然想到了他狼狈奔寻的前夜。 他下意识看了眼周围,含糊不清道:“前天看到虞统领多拿了张地图,心里瞎猜猜到的,这里人多先不说了吧,我们快些……” 话音未落,却被拽住了襟口,油纸包飞上天,他一头栽进了临街的小巷中。 贺云铮踉跄两步,双手径直撑在墙壁上,心惊胆战看向臂膀间的洛嘉! “郡……” “不是说好要叫阿姐么?” 她凤目微抬,笑得满含深意。 许是长久处于上位,哪怕只穿着普通的素白袍子,发上未戴任何饰品,洛嘉却仍显得锋利尖锐。 所以进镇子前,她屈尊降贵,稍稍用尘土擦了几撇脸颊,扮作落魄狼狈,借此遮掩部分华光。 可眼下,哪怕在昏暗的巷子里,贺云铮仍旧能穿过那些掩饰,窥见她泯灭人间的美。 虽说是权宜之计,但他何德何能叫她阿姐。 洛嘉的手没离开他的襟口,此刻再往下拽了拽,把少年拽到自己眼前,轻声轻语地勾了勾他的下巴: “铮哥儿,这里没人了。” 贺云铮的心脏几乎快被她的指尖勾出喉咙眼。 他猛得别开脸收回手,声音又哑又闷:“也没什么好说的……” “你确定?”洛嘉直勾勾看着他,把想退开的少年重新提拽回来。 贺云铮:“……” “真的不打算与我说清楚,邀邀宠?”洛嘉手指朝上,轻轻扫了扫少年清瘦的脸颊,把他的注意力勾回来。 刚刚他吃东西的时候自己就好奇了,怎就如此可爱呢? 她看旁的同样年纪的少年,顶多会觉得俊俏,却少有像贺云铮这样傻的深入人心的。 这么傻,不欺负他欺负谁? 而贺云铮终于如她所愿,把注意力转回了她身上,却又超出她的预计,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指,声音低哑又压抑: “我不是为了邀宠!” 这时洛嘉才看到,他想努力扮作强硬,可一双紧拧的眉头却藏不住委屈。 “我不敢当面撕破脸质问虞统领地图,怕他恼羞成怒,可又更怕他真的有二心,所以就想同你或者刘管事汇报……” 贺云铮抿了抿嘴,深深吸了口气,“可我找遍院子,又问了别人才知道,刘管事陪你一道出去了,你们不在府里。” 洛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眸,前日……她当然不在府里。 那时候所有事看似都落定,她心中松快,又逢前面放出招揽门客的风声有了回应,便带着刘召一同出府会客。 “所以你出府找我了?”她突然有些复杂地看向贺云铮。 “可是没找到。”贺云铮慢吞吞点了点头,如果有尾巴,定然已经垂下来了。 他被那天的大太阳晒得头晕目眩,再年轻力壮的身子也险些栽倒在路边,全凭毅力撑住了,歇会儿便继续奔去下一个点。 到了后来,他的衣裳都被汗湿透,每踏一步都带着一个湿淋淋的脚印。 “找了多久?”洛嘉轻轻问。 “……到快宵禁。”贺云铮垂在身侧的手掌巍巍握紧。 洛嘉扬起的唇角终于压平。 前日正是大暑,太阳烈的吓人,走在街道上都能被滚烫的砖石烫得脚底疼。 她招揽门客不宜叫太多人知晓,又因天热,所以还特意选了处隐蔽的亭台水榭宴饮,贺云铮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第104章 却忘了,她的小马奴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找不到她,自然会一直找,直到被巡城的守备赶回去,不允许再找。 “我怕到宵禁还是找不到你,揭发不了我看到的东西,但是又很担心,所以趁着最后一刻钟去找瑛瑛支了银子,去铁匠铺子买了匕首,去药铺买药,把能救命的东西都备了遍。” 所以才有准备,在虞焕之进马车的时候拔出匕首,以命相护,才有准备给她挑一件不算昂贵,但起码柔软的衣袍。 得亏贺云铮的提前准备,现在的情况才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两人都不提,他怀里揣着匕首和药回府,那夜是怎么过的,睡了还是没睡? 还是攥着冰冷的匕首,在耳房的小窗缝里盯着别院的大门,一守就是一宿? 贺云铮一口气说完,颇显得困窘,慢吞吞松开了洛嘉的手。 洛嘉亦难得沉默,自从两人关系和睦,贺云铮少有像昨天一般愤怒,可当时气到发抖他也只会吼一句—— 我为了你的安危急得不得安宁! 今日如果她不问,这些事大概还会一直埋在他的肚子里,埋烂掉也不让她知道。 他果真从不夸大,也不会邀宠。 洛嘉头一次觉得,或许自己应该再稍微对他好一点,免得他这么认真尽忠却悄无声息,说不好哪天就一个人死在角落里了…… “已经没事了。”贺云铮却突然清声打断了洛嘉的思绪。 洛嘉微顿,抬眸看他,少年人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虽然他还被洛嘉拽着衣襟捧着脸,微微有些窘迫,可露出来的眼眸清澈干净,和这昏暗的小巷几乎格格不入。 “郡……阿,阿姐。” 贺云铮舌头有点打结,磕磕绊绊小声念叨了声,随即很快重新组织好语言,轻声再次宽慰她:“我没事了。” 他身如青竹,颀长挺拔,犹豫很久,缓缓道: “我想了很久,昨天突然发脾气……确实是我不对。哪怕抛开全部,我和瑛瑛的命都是你救的,签卖身契的时候我就下定过决心,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好你,不论你如何安排计划,告不告诉我,我都始终如一地对你就好。” “所以你不要因为我难过。” 终归他们此刻安然,事情没到最坏的程度,只要人还活着,那就是最好的。 贺云铮掏心掏肺地给洛嘉说完,又害怕她不满自己的忠诚全来自于身契和报恩—— 虽说他也不知道这份害怕从何而来,他至今都没能彻底想清楚他和郡主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不妨碍他想努力做到周全完整: “我不是在赌气!也不是撇清关系!只是……不论从前怎么样,以后我都不会再质疑你了!哪怕……哪怕有疑惑,我也绝对会好好问清楚的!绝对不会再发脾气了!” 反正时间还有那么多,他可以慢慢想,但眼前的人却须趁早珍视善待! 现在想想,他竟敢对洛嘉发脾气……她待他真是宽容! 少年震声,甚至惊飞了屋檐下休憩的一双燕儿,他抬头看了眼,随即笑着重新低下头,满眼灿烂地再度凝向他的郡主。 可他却不知,洛嘉听完整段话,最先涌入心田的并非无奈或是感动,而是反复辗忖着他兴冲冲感怀自己救了他与他妹妹的命,更信誓旦旦保证不会再质疑她。 洛嘉:“……” 但贺云铮的笑实在太灿烂了,她下意识就落入他那双充满信赖的眸子里,跟随他的笑一道轻轻扬起唇角。 末了,她挪开视线,轻轻啐了声傻子,松开还捧着贺云铮脸颊的手,转身走出小巷。 “阿、阿姐,要买些饮子带上路吗?” “要买些糕点吗?” “这饼子京中好像没见过,你要吃吗?” 少年卸下心头的担子,愉悦地跟在她身后,比在王府里两人最闲适的时候,好似还更轻快热烈。 洛嘉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一路配合着。 口上虽是一句一句回答了他,可若是贺云铮此刻走到正面,看她神色,就能看出她并不如他一样轻松开心。 洛嘉难得心里有些发空,被刺目的太阳照拂在身,有一种时刻恐被穿透的闷楚。 其实……当日她本没有要救他们兄妹二人的打算的。 查证陈四死于何种毒素,全是为了自己。 她特意叫虞焕之派人去牢房,故意说给贺云铮听,让他误以为自己已经出手相助了,只是想看看威逼利诱都不成,能不能最后用挟恩图报来压低他的腰。 她成功了,她获得了一个满眼都是她的小马奴。 然后她一次又一次把他调教成自己想要的样子,让他越发信赖自己,忠诚自己。 如今的贺云铮为了自己肯跳江,肯不要命,肯面对自己的掠夺时,隐忍得浑身泛红发抖,都顺服着奉献他自己,更不用提为了她在大暑之日奔顾流亡。 多好,她对他真的很满意。 可洛嘉紧抿着红唇,下颌同样绷紧—— 若是他某日发现自己是骗他的呢? 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在无情的筹谋,救兄妹二人性命是假, 第105章 表面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过忤逆自己的奴仆,实则是趁此机会将院中人手清换一波, 帮衬寻找母亲更是随口一提,她从未真的放在心上,利用他出京之后,他找不找得到母亲,她根本就不在意。 甚至早些日子她就知道他的母亲名讳和些许事件,真要上心搜查这样一个人,刘召大概轻而易举。 是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若是这些真相都暴露了,届时,他还会用充满信任的眼神看着她,为她奋不顾身求生求死吗? “抛开全部”,她就什么都不剩了。 以往她从未在意过这个问题,因为一个小马奴的喜恶对她来说太过渺小,几乎不值一提。 但或许是今日的肉包子确实鲜香,今日的新衣裳确实柔软,今日的大太阳,照在他毫不遮掩的笑脸上,着实取悦了她。 她难得迟疑了。 “哟,这位小郎君与娘子要雇车吗?去哪儿啊?”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走到车马铺门外,马车牛车板车停靠在不远处,大汗淋漓的车夫打着赤膊,从店门口进进出出。 车夫多是些莽壮汉子,目光不知收敛,纵使洛嘉已经在脸上做了遮掩,蓦然瞧见她身段婀娜,不少人还是看呆了几瞬。 贺云铮走过来的时候就收起了刚刚那副开心模样,见状立刻挡到洛嘉身前,面色紧绷着压沉声音: “别多问,把你家价目拿过来。” 该说不说,贺云铮身材已算高大,眉头压低时,确还有几分气势,如果不自报家门,任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俊朗少年其实是个小奴仆。 车马铺老板便知这是个不好惹的,当下点头去拿册子,转身一见店里车夫不少都停下脚步往这头看,顿时急上火把人都哄走—— 该干嘛干嘛,可别恼了客人! 洛嘉漠然看了眼,脸上未有什么表情。 直到册子拿来,贺云铮却也没看,转身就摊开在洛嘉眼前,轻咳一声,低声道:“……阿姐,你看。” 他微哑的声音极轻地叫她,让洛嘉有一种他十分离不开自己的错觉。 她这才冰消雪融般敞开眼眸,目光缓缓落到那些细密小字上。 半晌,她伸手捂下册子,又轻又温缓道:“按地图上的目的地与他谈。” 贺云铮第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渐渐露出不可思议—— 他们手上的地图,标识的目的地是他的老家!他最初想回去找母亲线索的地方! “郡……阿姐!”他不可思议地突然瞪大眼。 洛嘉瞥他一眼:“赏你今早包子买的好。” 第37章 照料 昨晚在林子里, 洛嘉才说过,任他伺候得再好,也不会再陪他去找母亲的线索。 贺云铮被巨大的惊喜砸中, 直到二人再度启程, 都恍恍惚惚地想, 那包子得多好吃, 才能让洛嘉善心大发, 突然这么宽宏自己啊…… * “洛嘉当真只去了汾州?” 温连琴在府中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几日, 蓦然听见松香来报, 难掩诧异地径直站起身。 松香连忙点头, 热得小口小口喘气儿:“刘管事刚去了主院同王妃禀报, 奴婢在外头听得真切!” 温连琴沉吟片刻, 终是松了口气,坐回椅上。 虽然她十分希望洛嘉直接死在外头, 但终归只能想想。 如今不知有多少方的人在盯着,她刚被太后敲打过, 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种时候下手。 不过既然洛嘉传信回来, 言辞明确去往汾州, 众目睽睽下便不容再改道, 终归比自己一开始设想的, 洛嘉要金蝉脱壳偷偷去松泉山庄来得稳妥,起码她的人还能远远一路盯着。 “可侧妃,郡主直接托刘管事向王妃汇报, 王妃已派人暗中去保护郡主了,这样一来, 咱们的人便难接近了,可要掉头直接去松泉山庄, 提点提点那边的人?” 松香思前想后,都觉得郡主这招做的十分刁钻。 原先以王妃性格,根本不会派人跟上,可出了这遭事,她派出人马,她们这些真正的暗处就不方便行事了。 而烦扰的是王妃根本不在意郡主真正想去的是何处,如果郡主在汾州之后悄然杀去松泉山庄,王妃的人手不会告知他们,他们甚至都不能及时得到消息跟上。 所以松香才提醒侧妃,要不然不管郡主行径,直接去将证据之类的再检查一遍得了。 温连琴闻言也难得皱紧眉头。 这赵琦……真是处处与她作对! 难道赵琦不知,这番安排,连太后的人也得一并跟着畏手畏脚起来了吗!? 太后能喜欢她才有鬼! 沉吟片刻,她轻叹了口气:“不,远远跟着吧,若她真有别的动作便立即跟上,再迟迟不了多少,绝不可提前将松泉山庄的人暴露了。” 松泉山庄虽是避暑胜地,但自从三年前洛嘉的郡马被雷劈死在那儿,传出不详,权贵世家去的也渐渐少了。 洛嘉若是没去,她们却提前派出人马,便会显眼异常,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此处有鬼吗? 这也是为何这么些年,洛嘉不动,她就绝不轻易派人去松泉山庄的原因。 第106章 心里有鬼的人,一丁点儿风浪,都会掀起波涛汹涌,又谨防沾湿旁人的鞋袜,露出端倪。 * 接连几日大太阳,道路两旁的庄家都被晒得耷拉着脑袋,车马路过农家田庄的时候,可以瞧见老农弯着腰低头一一检查藤叶,慢吞吞迈过一个又一个田埂。 越往北,入眼的青壮汉子便越少,穿过汾州主城,一路驶到村子附近,田里就连青年女子都不多见。 而相对的,越往北,周边镇城也越显得破旧,流民渐多。 洛嘉看了会儿便觉阳光刺眼,轻轻放下车帘。 刚回过头,眼前被递上个水汪汪的蜜桃。 “阿……阿姐,削好了。” 虽已过去好几天,贺云铮每次喊起阿姐这个称呼,都十分不习惯。 可出门在外,他更知道不能轻易暴露洛嘉的身份,所以无奈之下还是大胆僭越了。 每叫一声阿姐,他的心也跟着抖一抖,比蜜桃更水汪汪的,是少年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睫悄然遮挡的眼。 洛嘉接过桃子,便见到贺云铮收回手,低头找了块干净帕子仔细擦匕首。 不算昂贵的匕首,这一路最大的职能就是给她削水果,切糕点。 沿途有什么新鲜的吃食,贺云铮都很主动地买回来,导致这些日子洛嘉甚至觉得自己都胖了。 在王府里养尊处优那么些年都没这种变化,出来才短暂时间,竟让她感受分明。 洛嘉轻轻咬了口鲜甜软嫩的桃子,心情很是微妙…… 若是刘叔知道了,定会痛心疾首反思己过吧? 她伸腿踢了踢贺云铮,低声问:“你还剩多少银钱?” “要买什么?”贺云铮下意识抬头,圆润的眼瞳毫无防备地看向她。 洛嘉一顿,随即用巴掌大的蜜桃掩住自己想笑的嘴角:“再买,就怕到不了村子便没钱了。” 贺云铮反应过来,认真道:“不会的,又不是什么很贵的东西……” “云铮,你最近是不是殷勤过了头?” 洛嘉凑过身子打断他,蜜桃的甜香瞬间便盈满了贺云铮的鼻腔。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液,还没开口,洛嘉又一字一句地数起来: “又买衣裳,又买吃食,晚上的客栈只有一张床,你就守在床下面打地铺,你是不是……” 贺云铮心脏猛跳了跳,原本想托出来的什么尽职尽忠的说辞,突然就顿在了嘴边。 他抬起眼眸,暗藏期盼地看向洛嘉,心虚地保持静默。 想让她赏赐他个明白,用她的阅历来解答自己也不甚清楚的私心,可也做好了随时标榜清白的准备。 谁知洛嘉微微眯起眼,贝齿轻咬了口蜜桃后,慢吞吞接道:“你是不是想挤掉刘召,当我心腹啊?” 贺云铮:“……” 心里灼热滚烫的期盼,被临头一盆水,浇熄个一干二净。 他缓缓吸了口气,坐直了腰背:“我没有。” 洛嘉听着明显低沉下去的声音,忍着笑又咬了口桃子,素净的面庞故意露出探究:“那是为什么?” “这……哪有为什么?” 贺云铮声音稍稍急躁了些,可又顾虑外头赶车的不是自己人,声音不得不压下去, “我当然要保护你!” “……而且你本来也不必来。” 最后一句千回百转,他努力想显得自己不是恃宠而骄,可又怕洛嘉听不出:自己因为她肯来,心里有多高兴。 他到底脸皮太薄了,这种夹带了情绪的话说完,自己手臂上都竖起寒毛。 贺云铮再度努力挺直腰板,咳嗽两声:“所以……那个包子真的很好吃吗?” 好吃到她明明开头与他置气,说绝不会陪他来了,但到底还是来了。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路,憋得脑筋都堵塞了,终于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出来。 洛嘉眼眸微动,露出个似是而非的微妙笑容。 如她计划的,贺云铮真要顶着害羞来问她了。 她应当是要回一句,你以为好吃的是包子吗? 可她还没开口,马车突然晃荡一下! 手中的蜜桃没拿稳,顺着裙摆滴溜溜滚到了车板上,被贺云铮护得一路完好、一点儿灰都没沾的白裙子,便染上了又粉又黄的汁水。 洛嘉嘴角的笑倏然落下来。 贺云铮堪堪扶住差点摔倒的洛嘉,立刻沉下眉头朝外问:“怎么回事?” 车夫勒紧缰绳擦了把汗,看着前头碎石嶙峋的乡间小道,还没开口,路边却有人比他更快吆喝起来: “马车进不了村儿哟~” 看着似乎是村民模样的人往这儿看笑话,车夫讷讷回头冲着马车里问:“郎君,前头确实都是碎石子儿,过去车都得颠散架,你们……” “无妨,我们下车。” 话未说完,倒是这几日鲜少说话的那位娘子,在车里慢慢开了口。 蒋平为了躲避家里那母老虎,原本叼着根杂草靠在树下乘凉,岂料听到这声声音,整个人从骨头里都酥麻了一瞬,立刻撑起身板儿朝那马车看过去! 率先瞧见的是个背对着拂开车帘的少年人,对方马尾高束,一身白衣,宽肩长腿,轻轻一跃就跳下了车。 第107章 随即他撑开手臂,掀起车帘迎人,终于叫人看清了车里那位娘子。 果然漂亮…… 太漂亮了! 那高挑标致的身段,黑的像墨水似的长发一看就不是俗品! 哪怕蒙着层面纱,露出来的那双漆黑的眼,配着一身白衣,仍把人衬得像个仙女儿似的! 蒋平立刻从地上窜起来,自来熟地迎过去:“你们是来咱们广田村吗?走亲访友的还是置办房田的啊?这条路往前再走半里就到了,我正好顺路,带你们……” “贺郎,你认得这人吗?” 蒋平正喋喋不休,冷不丁被声轻慢询问打断,下意识朝那位“贺郎”看过去。 不看不知道,越看越震惊—— “你、你不是……?” 贺云铮从车里把购置的些物品拿出来,冷冷看了这人一眼,嘴唇启张,吐出个冷冰的“不认识”,便转身与车夫结算车钱了。 洛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这发愣的村民。 刚刚在车里刚听到乡音,她本以为贺云铮会颇为怀念,最差也是感怀。 但万没料到,贺云铮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所以自己才主动开口要求下车。 此刻想来,或许他一开始就不愿自己跟随过来是有原因的,连着一路,贺云铮好几次还半道开口,反复让她要不先在城里的客栈住下等他,只是都被她拒绝了而已。 “不是……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你是云铮对不对?你是玉娘的儿子贺云铮是不是?” 蒋平心有不甘,急急忙忙伸手,打算把贺云铮拽过来验证。 洛嘉忍不住皱起眉头,可还未退后避开对方动作,贺云铮却比谁都快,大步上前,一把将对方的手臂折到身后! “你往哪儿探!” 车夫结了尾款,哪敢多掺和乡野之事,有道是穷山恶水多刁民,他赶忙朝着站在一旁的洛嘉拜了拜,便牵着马车掉头走了,徒剩这三人还在原地。 蒋平哀嚎不断,顺着贺云铮折他的方向歪歪扭扭弓下身:“松松松松松!松开我!我错了不成吗!松开我!” 洛嘉隔着不远的距离,看贺云铮一改往日克制性子,浑身紧绷!她几乎可以看见他手臂上微薄肌肉隆起,侧颜锋利,眉头也压得极低,眼中尽是戾气。 她下意识缓缓抬手,掩耳盗铃般捂住了本就被面纱遮住的唇角,衣裙被弄脏的不悦瞬间被抛到脑后。 ……贺云铮在他面前听话久了,她都忘了,这少年骨子里当真有几分野性难驯的俊俏呢。 蒋平好吃懒做惯了,平日也不事生产,连重物都不屑得提,哪里是贺云铮这种初生牛犊的对手? 不出片刻就大汗淋漓地跪在田埂上,像看个阎王似的不可置信捧住自己的胳膊——真差点要被拧断了! 他也再不敢轻易与贺云铮套近乎! 贺云铮猛把人推走,冷冷收回目光,转身提起行囊,对洛嘉道:“阿姐,我们走。” 洛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愣愣的蒋平,轻轻嗯了一声。 只是白裙上的那点污渍实在显眼,她提起裙摆的时候,自然而然垂眸看了眼。 贺云铮也注意到了这儿,他努了努嘴唇,很轻道:“待会儿我打水给你擦干净。” 洛嘉便不自觉弯了弯眼角。 前一刻还凶悍不已的小野狗,转头如此这般……真乖巧。 她心情便少了些,提着裙摆,步步矜慢地跟在了贺云铮身后。 等二人走远,满身大汗的蒋平才斗胆喘出口气儿,胆战心惊地看着那两撇背影。 “见鬼了不成,那真是贺哥儿?” 贺云铮不是拖家带妹妹的走了吗,怎么三年过去又回来了? 他回来做什么的?难不成是报复他们欺负过孤儿寡母? 而且看他如今长得高大,穿得也是细布衣裳,不像过得不好,还带回个美娇娘,仪态举止都不像普通人,贺云铮还管对方叫阿姐! 呸,玉娘有没有这么大的女儿,他们街坊乡亲的还能不知道?这肯定不是他阿姐! 他努力回忆对方小时被自己嘲笑羞讽过的画面,再结合现在胳膊上一抽一抽的疼,只觉得头顶上悬了把大锤子,砰砰砰地就往脑袋上砸。 越想越不安,蒋平强忍着胳膊疼,四仰八叉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担心同一条路再撞上触霉头,不得不一瘸一拐地从小路匆匆往村里赶,片刻都不敢多耽误。 而另一头的贺云铮脸色也不见得多好。 他提着不算重的行囊,每往村子迈一步,就感觉自己的脚步往下沉一截,额角汗珠滚落,眼中的阴鸷也像湖底富足的水草,盘根错杂地肆意生长。 他花了三年时间,带着瑛瑛从村子一路谋活路到京城,经历了比小地方更多的人情世故,甚至都进了王府办差事了,但猛然回到原处,才发现当初压在他心头的怒怨并没有散去。 他没有父亲,母亲自小带着他们受了不知多少委屈。 他思前想后,终于再度扭头看向洛嘉:“你真的要去吗?” “房子很破的,吃食也不如城里,天不亮还有鸡叫吵人……” “连野外都睡了好几次,我会怕房子破?”洛嘉看都没看他便打断了。 第108章 “吃食再差也酸不过你摘的野果子,至于鸡叫吵人……” 洛嘉若有所指地转过头, “把鸡杀了就是,多简单方便?” 贺云铮原本心头的哀愁顿时被一扫而空:“不行!养鸡的曹婶还挺照顾我的!” 他竟然更应该为村里其他照顾过自己的人担忧! 怎么就忘了,永嘉郡主才不是个肯吃亏的人! “鸡不能杀,那就换你。”洛嘉从善如流地接道。 贺云铮一怔,大热天突然觉得脖子后头冒出丝丝凉意。 她微微欠身靠过来,白色面纱上的那双眼微微眯起:“你提前将我哄醒不就行了?” 恰好一阵风吹过,撩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了她唇角毫不掩饰的笑意。 贺云铮后知后觉。 他红了脸,先飞快地环顾下四周,确认田埂附近没人,才扭过头压低了声音: “别、别在外面说这些!” 明明是她说要当他阿姐,可姐弟间哪有这样的!? 瑛瑛八岁的时候,他都不会轻易进她屋了! 这种话……只能私下耳语。 洛嘉眼眸深深,审视他惊慌却不再否认的动作,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加深。 她喜欢他渐渐无法抗拒自己,渐渐习惯自己的样子。 两人一路都在轻声的你问我答,贺云铮尽力把在村中生活要注意的琐事交代给洛嘉。 细碎声响被风吹到田地里,没外人听见,但天地俱闻,原本萦绕心头的烦闷与不安,也在不知不觉中退去。 贺云铮头一次觉得,这条回忆里充满愁绪的田村小路,其实不长,也不难走,也忘了继续追问洛嘉,为什么会陪着他回到这种穷乡僻壤。 两人回到村里正是午时。 刚踏进村,迎头便碰上了从另一条路回来的许多村民,大家伙扛着锄头铁锹,裤腿卷到膝盖上,看起来刚从地里回来。 洛嘉看了眼便收回了目光——和沿途一样,仍是没多少青壮的。 这些年过半百的农人真能侍弄好田地吗?她默默想着。 但贺云铮却不打算让洛嘉与众人碰头,一是为了不冲撞她,二……也是为了保护有些与他关系还不错的村民。 他心情复杂地想,宰了吵嚷的鸡虽然是玩笑话,但初次冒犯她的自己,可是真脱过一层皮的。 虽说现在她只身一人,发不了多少郡主脾气,但如果仗着这样就让她受委屈,自己岂不是更辜负她? 贺云铮越想,脚步就越快,终于趁着被村民们认出之前,带着洛嘉赶回了自家老屋。 直到关上院门的那一刻,他恍然吁出口气,觉得这一切都像做梦似的。 他竟然真把个郡主带回家里了…… 洛嘉没管贺云铮的微妙感叹,她伫立在院中,扬着下巴四处打量。 院落用一圈砖瓦墙拦起来,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小菜地,还有竹篾拦起来的禽圈。 院中有一颗很大的榆树,正值枝繁叶茂,硕大的伞盖遮蔽了半边日光,聊以乘凉。 树下有一口井,上头被一块大石头盖住,不知里头还有没有水了,井边不远则摆着张木桌和几把座椅,上面堆满灰尘。 虽然入目的各种设施都已经陈旧荒废,但一路看来,这些在这样贫瘠的村庄里应当也算是周到少见的。 而且洛嘉缓缓走过这些,目光一样样略过,最后停在了那方木桌上。 几乎可以想象,几年前,贺云铮就是在这儿被逼着读三字经的。 而且从他同外人逞凶扮狠的模样来看,他打小或许也不是个多乖顺的孩童。 想着想着,洛嘉竟觉得颇为有趣的笑出来,不在意地伸出纤纤玉指,在那层灰上轻轻画了个圆…… 若贺云铮没经历这些孤苦伶仃,出生在个平安富足的人家,如今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哎你别碰!” 还没想明白,贺云铮急匆匆就跑过来。 他刚把屋门打开透气儿,放好行囊,扭头就看到洛嘉像个没见过雪的南方人似的,竟玩起了脏兮兮的灰。 他直接用自己的衣袖给她擦拭:“你怎么在玩这些,太脏了,我马上打水给你擦个凳子坐下!” 洛嘉微微诧异了下,好笑的发现对方误会了。 她哪是喜欢玩这些,不过是在设想一些有意思的可能,随手拨弄了下而已。 不过哄骗这无知的少年已成了她的习惯,洛嘉想也不想,手指包揽回握住他的手:“不要我替你分担吗?” 贺云铮一愣,随即立刻轻声喝止:“不要。” 他抽出手,一板一眼地替她擦干净,便听洛嘉忍着笑问:“阿姐可以不干活?” “你又不是我真阿姐。”贺云铮古怪至极,难道她真想要个弟弟不成? 别说他不是。 他也不想是…… 洛嘉恍然,那可以聊的话题就更多了,比如问他是想要个真阿姐呢,还是想要她呢。 可看着少年替她认真擦手的神色,她眉宇舒展,到底没再继续逗他。 等手擦干净,贺云铮便转身去开井。 洗脸洗手,冲澡擦地都得用水,他满打满算跑遍附近三个村子,起码要留五天以上,大夏天的离了井可不行。 第109章 洛嘉看他正丈量比划井上的石头,随口点评:“你这屋子倒是宽敞。” 贺云铮点点头:“听说阿娘回村的时候身上还有些银钱,为了日后好养两个孩子,才买了这间屋。” 洛嘉咂摸了下那个听说,随口问:“你阿娘回村的时候,身边已有你妹妹了?” “自然。”贺云铮想也不想回道。 “可你们差了两岁,回村时你再小也该有三岁,搬家这等大事该记得的,怎还用听说?” 正抱住石块的贺云铮便被问愣了,保持着蹲马步的姿势回头看她,脸颊沾了些灰尘,眼神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可能我打小就不太记事,比较笨?” 洛嘉:“……” 她故作恍然地认同,不顾贺云铮立刻震惊又委屈的神色,慢悠悠背过身去。 笨不笨不知道,但一定打小就十分可爱,容易被哄骗。 三岁虽然诸多孩童都开始记事了,可关乎钱财算数,确实很多人还没有概念,贺云铮却实诚,连这种解释都想不到给自己辩驳。 洛嘉一笑置之,走远转身,看着少年人备受打击,索性不再想这茬,默不作声回过头抱紧了大石块。 贺云铮的身板虽然还有待发育,可骨子里有股蛮劲儿,否则也做不出攀着马背奔袭的事。 一块同肩宽平齐的巨石被他抱在怀里仔细掂量了几下,很快便心中有数,深吸口气,猛得发力抱起。 洛嘉看得心头一紧,下一秒那石头便被贺云铮侧身抛了出去,砸在低声发出一身闷闷的轰隆声! 脚下的大地都仿佛轻轻震了下,头顶的榆树叶也抖落三两片下来,而贺云铮则只是伸手拉了拉筋骨,便胖若无事地去提桶打水了。 洛嘉讶然看了好一会儿,才猛然发觉,自己近来似乎有些不对劲—— 她怎么经常一盯贺云铮就是好一会儿? 第38章 亲近 洛嘉没有把自己的反思表露太明显, 因为紧接着贺云铮就里里外外地忙活起来,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洛嘉瞧着新鲜,才知道原来经年不用, 再开井之后, 头几茬儿水是不好直接取用的。 只见贺行秋熟练地放桶下去, 接连打了好几轮水上来, 先冲洗了堆灰的家具, 给洛嘉拾掇出一条干净的凳子坐下, 再里里外外奔走了好几趟, 乒乒乓乓一通收拾。 幸好是很北方的村子, 堆在屋里的干柴没有受潮, 拾掇出来还能用。 贺云铮又打了几桶水烧, 一时间,原本安静的屋院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柴火烧焦的味道从屋里飘到院中, 洛嘉揭下面纱,轻轻吸了口气, 竟不觉得难闻。 她慢吞吞地想着, 或许这就是文人墨客们多加提及的人间烟火气, 这就是远离了算计权谋, 诸多普通人过得寻常日子。 不消片刻, 贺云铮终于端了盆烧过的水,从屋里跑出来给她擦裙子上的污渍。 洛嘉双臂撑在凳子上,好笑似的垂眸看他。 原本只是满头大汗, 现在他几乎全身都快汗湿了。 “擦裙子也要用烧开的水吗?” 贺云铮不由想起刘召板着的脸,一本正经点点头。 “你都不嫌累?”她任由贺云铮捻起她一边裙袂, 用干净帕子沾水掩上去。 贺云铮想也不想地摇摇头,甚至随后有几分开心似的仰头看她:“收拾屋子有什么累的, 擦裙子就更不累了。” 天生的劳碌命。 洛嘉心里笑了声,却没说出来,反而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眸子,有一种被他的高兴传染到的轻松闲适。 棉布和那些矜贵的绸缎不同,帕子沾水稍稍搓揉几下便几乎能擦拭干净了,还剩下点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痕迹,等洗衣服的时候用皂角一抹就没了。 贺云铮这么告诉她,准备的第二块帕子都没用到。 可下一秒,从未照顾过人的纤纤玉手拿起那块干净帕子,轻轻贴到了少年满是汗水的脸上,从额头顺着凸起的眉弓与鼻梁,再到深邃的眼窝与,仔仔细细给他擦掉了汗水。 “记得时刻要保证脸蛋干净,这么大个人了,别作小花猫”。 她难得这么温情。 贺云铮蹲在原地几乎忘了动弹。 隔着帕子被她碰过的脸颊一点点烧起来,不同于往昔她给与的恩宠,这么轻柔的拂拭不含任何旖旎,好像完全只是她的关心。 他……很喜欢,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喜欢。 贺云铮红着脸,心里像放烟花一样热闹起来,刚刚来回那么大动静,好像都不如这一刻让他心潮涌动。 没等他吞吞吐吐地回答,外头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院中宁静安适的气氛霎时消退。 洛嘉缓缓收回帕子与嘴角的笑意,用足尖碰了碰他的膝盖:“去开门。” 贺云铮遗憾地还想再停留片刻,却不得不几分失落地哦了一声。 结果门刚打开,他的失落一扫而空,难得对着外人露出了热烈的欢迎:“曹婶!” 曹婶?便是那个……养了会吵嚷的鸡的婶子? 洛嘉没有忽略贺云铮语气中的惊喜,下意识跟着朝外头看了去。 只见个约莫四十的圆脸妇人,满脸惊喜地站在门外,穿着颜色暗淡的粗麻衣裳,洗得泛白,边角磨破了不少布料,头发盘的也十分随意,只用根木质的簪子束着,却喜气洋洋激动万分: 第110章 “真是铮哥儿!你叔刚下地回来的时候说好像瞧着你了,我还不信!” 贺云铮当即想到自己特意避开了熟人,脸上微微发红,可幸好刚热出了一身热汗,也看不大出来。 “高了不少啊,这三年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吧,要我说当年就不该出去的,阿莲前些日子还和我念叨她铮哥哥不知道在外头过得怎么样呢?” 宛若长辈的街坊邻里一旦唠起嗑就容易刹不住,洛嘉蓦然听到个“铮哥哥”,不动声色挑了挑眉梢。 那头贺云铮倒是没想太多,有来有回地同曹婶说了些几年内的经历,听得婶子唏嘘不已,也听得洛嘉腹诽—— 原来他也有话这么多的时候。 说着说着,忙活了半日的贺云铮突然肚子咕噜一声。 洛嘉:“……” 曹婶一愣,随即顿时笑道:“还没吃饭呢吧,瞧你刚回来就闹得一身臭汗,快快快,去婶子家吃点儿,哟,瑛瑛也一道回来了……” 曹婶刚往院中探身,便瞧见个标致无比的娘子坐在树下,一身白衣,几乎和戏曲里唱的仙女似的,顿时愣在了原地。 “这……” 这不是瑛瑛啊! 哪怕再女大十八变,也不至于大变活人吧? 贺云铮因着是对曹婶,所以没多少忌惮,立刻解释道:“瑛瑛还在京里,她眼睛不便这趟就没跟着一道过来,这位是……是我阿姐。” “你哪来的阿姐?”曹婶满眼狐疑,谨慎地看向那娘子。 对方虽然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但似笑非笑看过来的模样,配着那张素净却美艳的面庞,却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威慑。 贺云铮顿时卡了壳。 在外过独自过了三年,他都习惯了陌生人之间点到为止的寒暄方式,忘了相熟的长辈最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偏偏,他因为别扭洛嘉这趟非要当他阿姐,一直也没好意思与对方多“假设”一下,这阿姐到底是怎么个阿姐。 这种反应在曹婶看来,却是越看越觉得没谱了! 其实刚刚她家男人还同她说了,铮哥儿这趟回来,看着好像还急匆匆的,不知在避着什么,结合眼前情况,怎让人不多想呢? 正当她打算再问两句,洛嘉轻轻起身走了过来。 一抹白色在灰扑扑的院子里十分显眼。 贺云铮当即下意识挡在了曹婶身前:“阿姐……” 洛嘉便看到少年人脸上露出茫然,还有一抹难以察觉的谨慎。 沉默须臾,洛嘉淡淡朝那妇人点了点头:“曹婶是吧。” 音如清泉,泠泠潺潺,不仅让贺云铮为她态度一怔,连着自诩见多识广的曹婶都跟着愣了愣。 “我与贺郎是在王府中相识的,玉娘先前也曾在王府当差,所以听闻玉娘如今下落不明,我心有担忧,才跟着一道过来。” 洛嘉不紧不慢地解释着,气息未有一丝紊乱,甚至在贺云铮听来都不算说谎,无怪曹婶听完连声惊叹:“竟是王府里当差的娘子,是我老婆子没见识,娘子莫怪!娘子莫怪!” 贺云铮顿时脸色奇异,立刻想拦住曹婶转瞬熟络的热情。 然而洛嘉看着那双已经揪住了她衣袖的农妇的手,沉默片刻,没有什么反应,只轻轻笑道: “无妨,曹婶也是为了贺郎好,当心则乱而已。” “哎呀,这王府里的娘子说话就是不一样,当年玉娘刚来的,咱们街坊邻里的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可惜,可惜啊……” 曹婶说着说着便红了眼,感叹起贺云铮这孩子一家命苦。 贺云铮尴尬至极,怎么都没想到洛嘉竟会配合他,当即偷偷朝她看去。 可谁知洛嘉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陪同附和曹婶,让他都看不出她是真听进去了,还是仅仅在逢场作戏。 ……如果是演戏,演技也未免太好了。 想着想着,贺云铮的肚子又叫了声,尴尬不已地终止了这场谈话。 曹婶噗嗤一声笑出来,赶忙松开洛嘉的衣袖:“瞧我,一说就说忘了,快快快,你们俩刚回来,先去我家对付口吧!” 贺云铮看向洛嘉。 洛嘉滴水不漏地温柔笑笑:“多谢曹婶好意,刚刚我们来的路上,贺郎已经给我弄了吃的,我胃口小,便不随你们去了,让他去吧,我正好在家中继续将屋子再收拾好。” 曹婶一听,越发觉得这娘子温和好说话,怜惜之情油然而生,想着待会儿定要让贺云铮再给她带些吃食回来。 结果扭头看了眼:“铮……你那什么眼神啊?” 贺云铮猛然回过神,可脑海中还轰隆隆回荡着洛嘉慢条斯理的回答。 她……她今天好像太给自己面子了,他竟有些惶恐,有一种这般恩宠得用阳寿来抵的错觉。 等到曹婶先出了院子,贺云铮终于从这种脚不踩地的恍惚中走出来,满脸复杂地走过去小声叫了她一声。 洛嘉抬眉:“叫什么,没听见。” “郡主……”贺云铮颇有几分骑虎难下的尴尬,力图用这声郡主来证明他没有真的僭越。 洛嘉却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肩:“说好了叫阿姐,可别在你这儿露了馅儿。” 第111章 贺云铮几乎下意识就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飞快认真保证:“我不会的!……阿姐。” 洛嘉目光幽幽地凝向他。 “你不想去旁人家,我就去了回来给你带吃食,若再吃不惯,我去城里给你买,你也不用做什么,嫌热就在树下乘凉等我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洛嘉轻嗤一声,抽出手指,抿着唇,再次重重抵了抵他肩头:“废话,那不然真要我替你打扫屋子不成?想得美。” 明明是一句轻骂,可却让贺云铮忍不住扬起唇角。 好像非得她这样骂他几句,他才感受到真实,感受到她的情绪,感受她是真的在替他遮掩圆谎,不全然是自己的揣测和妄想。 “但还是要谢谢你的。” 贺云铮眸光熠熠地低声笑了笑,趁着洛嘉不注意,突然拽回她的手,又轻又迅速地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随即害羞般飞快放开,退后着跑出去:“阿姐!你真好!” 洛嘉猛得一顿! 少年人柔软干净的唇贴在手背上,与唇齿厮磨的感受孑然不同,而且他出了那么多汗后,唇明明是泛着凉意的,贴上她手背后,她却从手背一直灼热到了心底。 洛嘉眼眸颤了颤,这才反应过来,慢吞吞垂下手,轻轻战栗着握拢。 夏日的乡间午后静谧无比,这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忙碌了一上午的农人们大多吃过饭,在家中安静小憩,外面甚至可以听到风刮动树叶的婆娑声音。 洛嘉静静地伫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发出声细微轻哼,平静地转身走回了屋内。 她扬着下巴想,真让人看不懂。 她给予了那么多恩宠,他每每都如临大敌般衡量忌惮,此刻不过帮衬他说几句谎,他却能高兴成这样。 真也就是个傻子。 坐回屋内,洛嘉垂眸看了眼被那农妇捏皱的袖口,难辨喜怒地抖了抖衣袖,眼中一闪而过淡淡的不屑。 这样的穷乡僻壤能出个贺云铮这般苗子,便算是祖坟冒青烟了,说到底,他母亲曾是晋王府的丫鬟,就与其他普通泥腿子有所不同。 故而她也毫不担心对方独自再去见什么青梅竹马,哥哥妹妹的。 她在此处,还有比她更好的娘子么? 没有,不仅仅没有,甚至贺云铮脑子里甚至都没有做过类似的比较。 得知他回村,原本村中关系较好的左邻右舍全去了曹婶家,小小的村舍里顿时聚满了相熟的人,贺云铮一一回答问题都有些回答不上。 曹婶既心疼又关爱地让他赶紧吃些东西,别顾着说话。 一来二去,直到他急着赶回去给洛嘉带吃的,都没能和那些在角落目光闪闪凝着他的小娘子说上几句话,偶有几些话,也是贺云铮礼貌性地夸赞这些昔日的妹子们都长高了。 曹婶这些妇人们暗中发笑,说铮哥儿还是一如既往的老实坦诚,心思简单。 待人走了,还有诸多问题没来及问,众人便去同曹婶唠叨。 “你这双眼倒是和年轻时候一样尖,我们还没瞧见,你都把铮哥儿带回来吃饭了。”众人嬉笑。 曹婶眉开眼笑,便把刚刚去贺家的事儿同大伙说了起来。 其中最抓人的自然便是洛嘉的。 众人听了,各个惊奇不已:“又是王府来的娘子?和玉娘还认得?” 曹婶一顿:“哟,倒是忘了问。” “可你说那娘子瞧着约莫也才二十,怎会认得玉娘呢,玉娘走得时候,她最多也才几岁,王府里还请这么小的娘子啊?” 曹婶张张嘴:“那,许是王府里下人的孩子吧,叫……对!叫家生子!” 众人面目不一,有些信了有些没信,不过也想不出更多的,只唏嘘叹惋着瑛娘这次没回来,那小丫头也挺叫人怜爱的。 又有人打住,说瑛娘不回来也好,免得如今这光景,小娘子回来也徒增罪受。 殊不知,这通短暂的会面后,有心人则将这些七七八八的消息全部记在心中,面上丁点儿差错没露,回头再传给旁人。 钱氏打听完消息,回家的时候吁了口气,煞有其事道:“你还真没说错,铮哥儿带回来那娘子,果然不是普通人,怕是王府里的丫鬟娘子呢!” 在这等小地方,哪怕是个丫鬟,那也是王府里的丫鬟,比他们泥腿子是要清高不少的,不怪钱氏回来的时候一惊一乍。 蒋平听完自家婆娘带回的消息,眯着眼嘶了声:“王府里的丫鬟娘子?” 他却觉着不像。 不像。 他和这些短见妇人不同,早年也进过城见过世面,从未见过谁家丫鬟能有那种举止气度的! 那一颦一笑,一动一静的,不仅仅贵不可言,更有种浑然天成的雍容娴定。 蒋平狭促的三角眼微微眯起,挤了挤婆娘肩膀:“她亲口说的?” 钱氏不满瞪他一眼:“我咋知道!都是曹婶子告诉我们的,怎得,你还打起别人主意了?” “没没没,我这不是在纳闷吗,你看啊,铮哥儿孤零零一个人,没爹没娘还带个眼镜不好的拖油瓶妹子,这大户人家的丫鬟又不瞎,怎就同他这般好,肯同他一道回来找母亲呢?” 第112章 钱氏一听,也终于琢磨过来:“是啊!我当时听了也觉得不对劲儿,要真是个天仙似的娘子,怎么就来咱们这地方了呢?” 想着也来气儿,她狠狠扭了把蒋平的大腿:“你不是说赚到钱了就带我去镇子上过么,都这些年了,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 蒋平哎呀哎呀忙着躲开,大致糊弄过去,心里也悄然松了口气,敷衍着快了快了,招招手让钱氏凑过来,在她耳边一二三说了几句…… 贺云铮自然对身后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他回来后又忙碌了一下午,还用身上带的银钱与村民们能换就换了不少吃食和用具。 直到太阳将近落山,和陀螺一样动了一下午的贺云铮终于得以休息。 真论起来,在府里伺候洛嘉时都没这么忙。 村子里的街坊四邻也都完成了一天的劳作,有些从远处回来的拖着牛车带着鸡犬,叽叽汪汪的吵闹声瞬间让白日安静的村子热闹起来。 不过也就那么几刻中,农人们回到家里,鸡犬自然也跟着安置好了,不再折腾,夜静悄悄的落幕,一整天好像就要这么过去。 贺云铮大汗淋漓地坐在院中,望着干净的老屋,心思复杂地深吸了口气。 几曾何时,每到夏夜晚上,阿娘都会在院中给他和瑛瑛说故事乘凉。 那会儿日子过得不如在京中富足,靠阿娘给人缝衣浆洗,他偶尔给人做些零散的小工,家里常捉襟见肘,但家人在一块终归开心,心里是有底气的。 不像现在,阿娘下落不明,每每想到都会觉得心里空荡…… “累傻了?” 他正望着天上稀稀落落的星星,便听到身后洛嘉似笑非笑的问话。 他立刻鲤鱼打挺,从搬出来的凉椅上一跃起身,眼巴巴望着洛嘉:“没有!你饿了吗?” 洛嘉便想到了他下午带回来的那个馒头。 虽说是新鲜刚蒸好的馒头,与外头卖得有所不同,鲜甜的很,但一个馒头下肚,从未单独吃过如此夯实主食的郡主一直被撑到现在,当然不可能腹饿。 甚至光想到都觉得噎人。 她睇他一眼:“你饿了自己去吃,我要沐浴。” 贺云铮一顿,迟疑着哦了一声。 村舍里没有单独的净室,若想沐浴,只能把浴桶放在卧房,所幸阿娘与瑛瑛当年同住的屋子够大,他把洛嘉安置在主屋里,倒也算得上宽敞。 烧水的时候他顺便也给自己热了几个馒头,边吃边计划着明日行动。 直到把浴桶灌得差不多,他脚步才微微一顿,把错杂的思绪拢回当下。 洛嘉对着这简陋的环境虽有些不满,但终归是自己选的,她没有露出丁点儿情绪,罔提贺云铮怕她嫌弃,早当着她的面将浴桶拿出来,冲刷了三遍。 如果她想获得一个人的好感,深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走过来,手指拨弄了一道水,对温度满意地嗯了一声。 转过身去,却见贺云铮犹豫不止的神色。 半晌,听到少年人极其低声却认真的询问:“要服侍吗?” 洛嘉的手指伫在水里,一时忘了拿出来。 可贺云铮这次不如以往,他问过之后,虽仍有几分害羞,但没有解释也没有退缩,目光虔诚干净地继续凝着洛嘉,似乎在等她给出反应。 洛嘉后知后觉,桶中的水波微微一颤,她缩回手,似笑非笑地望向他:“开窍了?” 贺云铮忍着忍着,还是没忍住脸红起来,摇摇头低声道:“我怕你在这儿不习惯。” 以往在曦照阁,他被迫伺候过一次她沐浴,除他之外,更有许多心灵手巧的小丫鬟,几乎不用她动弹一下,更不用说如今是在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怕新买回来的巾帕她都用着不顺手。 洛嘉自然而然也想到了这层。 沾着水的手指轻轻抬起,想戳一戳少年略显忐忑却可爱俊朗的面庞。 她直觉有什么不一样了,从下午手背上的那个吻开始,他终于渐渐变得如此贴心,如此主动。 可指尖在距离他滚烫的脸颊还有一寸时停住了,洛嘉慢吞吞眯起眼,蜷回手指,突然笑啐了他一声: “想得美,自己都满身臭汗还来服侍我?” 贺云铮一愣,猛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茬儿! 他的脸顿时像烧开的锅炉,嗡嗡冒起热气! 丢下一句那有事再叫我,贺云铮便匆匆冲出了屋,带起一串横冲直撞的叮铃哐当! 洛嘉攀在浴桶边上,笑得直不起腰。 笑了好一会才恢复平静,气定神闲地开始解衣沐浴。 不叫贺云铮服侍,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洛嘉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因为今日太热了,哪怕她没做一点事儿,顶着烈日走进村子都出了很多汗,浑身黏黏腻腻的十分不舒爽,与在王府中每日闲适的情况完全不同。 她才不要用这样的样子示人。 而且也该让他知道,并不是他主动了,自己就一定会接受。 屋外传进来哗啦啦冲水的声音,屋内兰花般的手掌也从水中伸出,温热水流正要顺着掌纹涓涓流下,被她一掌握住,迸溅出几滴落在浅笑的唇边。 第113章 第39章 讨好 翌日清早, 天还未亮,洛嘉在睡梦中听到几声笃笃的敲门声。 昨日疲劳一整日,洗过热水澡, 她很快就歇息了。 而且出乎意料, 这一觉睡得极好, 以至于被敲门声吵醒, 她第一反应竟不是生气, 而是缓慢眨了眨眼, 难得懵然地放空了一阵, 用来思索她是谁, 她在哪儿, 她在做什么。 ……近些年来, 她鲜少会有这般放松迷糊的时刻。 半晌,她回过神, 慢吞吞打了个哈欠,低声喃喃:“进来。” 随着门被推开, 屋外传来了几声高亢嘹亮的打鸣声, 与少年人的脚步一道传进屋内。 洛嘉后知后觉, 刚要嘲笑他真怕自己去宰鸡吗? 可稍稍一动, 后背突然酸痛无比, 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 贺云铮眼睛微瞪,立刻跑过来:“哪里不舒服吗?” 洛嘉拧着眉攥住他的衣襟,借力努力撑起身。 青丝散落, 遮掩了大片凝脂春光,却更有欲抱琵琶半遮面之感。 贺云铮努力清明视线, 不安地把人扶稳。 “背好痛。” 洛嘉十分自然习惯地靠上他,秀眉紧拧, 看起来心情不太美好。 贺云铮似乎也没觉得两人如今举动有何不妥,只赶紧侧目检查她的卧榻,四处拍打,生怕是混了什么硬物硌着她了。 可全部检查过,他才缓缓意识到什么,脸色有几分奇异地小声道:“可能是床太硬了。” 不论是王府还是郡主府,提供给她的都是最优渥的环境,床铺下面垫着七八层棉絮软锦。 哪怕前些日子被迫露宿野外,她的衣服加上贺云铮的衣裳,堆堆叠叠几层在嫩草堆上,也是软乎乎的,不像这里的夏日。 农人家怕夏日炎热,且条件贫瘠,只垫一层褥子,还是贺云铮昨日从橱柜里搜罗出来家里最厚的一床,特意晒了半日。 洛嘉原本还算闲适的心情,便被这件小事给打了腰折。 贺云铮略显愧疚地抿了抿唇,小声问:“我给你按一按?” 洛嘉沉默片刻,淡淡道:“不要折腾了,今日你可是要出门?快去快回,早些弄清楚线索之类的就启程出发。” 贺云铮努力分辨了很久,也没听出洛嘉到底有没有生气—— 但终归是有嫌弃和不满的吧。 他心有愧疚,当真觉得十分对不起她。 可既然已经来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旁的事上多尽心,前前后后地服侍好她。 除了清早的洗漱更衣,贺云铮又亲自给洛嘉下了一碗加了蛋的阳春面,都是今儿一大早出门,用银钱和村里人换的。 临出门前,贺云铮甚至千叮呤万嘱咐:“凉白开放在屋里了,我会尽量早点回来,如果来不及,中午我托了曹婶来送饭,你看着用,如果吃不惯我就去镇子上给你买。” “我走后你就把门落上锁,就这个,卡住就行,如果来叫门的不是曹婶,是旁的男子,你就别开……” 洛嘉坐在大树下好笑地看他:“你当我是五岁孩子?” 说着,她晃了晃手中那本薄薄的三字经,晃得贺云铮稍稍有些窘迫: “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洛嘉翻开书本,漫不经心地笑笑:“你再不走,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出村了。” 贺云铮像被踩了尾巴的狗崽儿一样进退两难。 不是他啰嗦,只不过这些年没回来,他也不知村子里有没有多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人。 他不能看她受到一丁点儿伤害,这份执着不知不觉中已经刻入了骨子里。 他垂着眸安静了会儿,迅速走到洛嘉身旁,趁她不注意,悄然亲了口她的脸颊:“谢谢你。” 随即便和那天说着阿姐你真好一样,兴冲冲地奔出了门。 洛嘉眼神微妙地望着他的背影,慢吞吞地确信,确实有什么不一样了。 她把三字经丢到一旁,起身去关门,回神再躺回凉椅上拾起册子。 确实是有些年头了,薄册的纸张都已经泛黄,翻开里面的张页,还能看到顽童用笔涂画的痕迹。 果不其然,从小不努力,长大假正经。 她抬着下巴,翻一页,嘴角扬起一点儿。 悠闲的上午几乎一眨眼快过去,洛嘉自己都记不清,自己上一次悠闲地等一个人回家,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她到底不是一个真正的闲人,正翻过一页,屋后院的侧面处响起敲门声,三轻一重,极为规律。 贺家的老屋后边邻水邻一片小林,所以从侧门靠近,极为隐蔽。 洛嘉脸上的笑意轻轻敛起:“进。” 虞焕之从外头翻墙而入,脚步轻悄地快步走来:“郡主!” 洛嘉神色淡淡嗯了声。 沿途所经城镇,除了给刘召传去位置,向京中纳几个人证明自己下落以外,她自然没有忘记留下线索让她的人一路跟上。 只是中间着实浪费了许久。 虞焕之环视一圈院落,确保四周无人后,轻吁口气,将近来状况一五一十汇报给洛嘉。 那日半道上杀出来的程咬金,确实是晋王新调来的暗卫,见有人行刺郡主座驾,便一力降十会地悍然出手,全然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第114章 洛嘉不置可否,只把三字经随意翻回了第一页。 心想,她果真没猜错,对这位兄长的性子真是了如指掌。 虞焕之继续道,为了摆脱王爷的那队精锐,手底下的弟兄们伤亡惨重,废了好大功夫才又从王府里调了一批原本蛰伏的人,兵分两路,一路赶过来保护郡主,另一路勉强去往松泉山庄。 洛嘉顿了顿,点点头。 她目光盯着第一页第一句的那行“人之初性本善”,沉默许久,轻声道:“伤亡之人记下,能治得快些医治,若人没了……记得抚恤好家人。” 虞焕之忙应声,可犹豫片刻,还是低声交代:“但另一队人马……怕还是难探松泉山庄隐秘。” 原本约好的,该由洛嘉带人,出其不意杀到松泉山庄,如今一是洛嘉不在,二是王爷的人仍在暗中监视,那一队人马便得被迫束手束脚了。 洛嘉沉默。 虞焕之怕她烦躁,赶忙道:“不过好在一点,咱们这队来的时候,避开了不少耳目,若是蛰伏好了再悄然出发,没准儿还能杀松泉山庄个措手不及。” “你们能蛰伏多久?”洛嘉抬眸,凤目冷然。 “三五日最多。” 虞焕之肯确,郡主这趟出京,身后跟了不知多少家探子盯梢,特别是如今到了这种穷乡僻壤,他们这等高大健硕的侍卫更难掩藏—— 哪怕全蹲在宅院里,这么多人也总得吃东西吧? 洛嘉轻吸了口气。 三五日,和她预想的差不多,可她预想的时间可以松动,她的人马如今却不行。 那傻子三年都未找到母亲下落,三五日能找到就有鬼了。 她皱起眉,不耐烦道:“尽量隐蔽着。” 虞焕之哑然片刻,迟疑:“郡主在此也有事要办?” 洛嘉还未细答,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明光正大的敲门声—— “娘子,我来给你送午饭啦!” 院内两人同时一顿。 洛嘉脸色难看至极,都顾不上分辨外头的声音是不是曹婶的,只匆匆先安排虞焕之藏进屋里。 她的人手绝不能暴露,否则往后她的行踪也等同于大喇喇地露在有心人眼中,再想杀去松泉山庄就难了! 一番折腾,洛嘉终于藏好了虞焕之,脚步匆忙地正了正发髻,晕头转向去开门—— 可门刚打开,外头站得却不是昨日来的曹婶,而是个瘦长脸的妇人。 钱氏热络扬眉:“哟,娘子可算开门啦!” 眼见对方自来熟地要进门,洛嘉面色一沉,立刻抬手按住门板,钱氏却生生卡进条腿:“慢着慢着……哎哟!” 她一口破锣嗓子撕心裂肺:“娘子你夹着我腿了!” 洛嘉眼中一闪而过冰冷,但沉默须臾,终归松开手:“真是不巧,是我疏忽了,婶子便快些回家看看吧。” 钱氏疼得脸颊肉抽抽,却又不得不装作没事人一样地直起腰,再度堆起笑意:“小事小事,不妨碍的,总不能让娘子饿了肚子啊!” 她再度打算进门,可洛嘉平静着神色拦在门口,慢声细语道:“多谢婶子好意,饭菜放下便是,铮哥儿不在家中,就不方便请婶子进来了。” 如此滴水不漏又直白坦荡,反倒让钱氏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当然是趁着贺云铮那犟种出门才特意来的,可她刚在门外,分明听到了里头有人说话的声音! 好像还是个男子!她怎甘心不进去一探究竟呢!? 她往屋里探的视线收回来,直勾勾地望向洛嘉:“没什么不方便啊,都是女人家的,莫非是屋里还有汉子?” 她又刻意摆出副开玩笑的架势:“那也不可能吧,你和铮哥儿头一次来咱们村,哪认识旁的汉子……不会是从京中跟着你来的吧!” 洛嘉抬眸,明艳矜贵的面容,隐隐露出锋利的杀意。 她开始认真思考,一个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到自己的农妇,究竟该不该杀。 浸淫深宅后宫多年,她不至于连如此浅薄之人的目的都看不透,对方从开门开始,那双吊梢眼就没停止打探她身后的院落和屋子。 一副捉奸的嘴脸,几乎瞬间就勾起了洛嘉最厌恶的那片逆鳞。 太后与京中众人处处盯着她,连这乡野村妇也打算来看她的笑话吗? 思绪飞快翻涌,她已经想好,等把人绑回院中,逼问对方还有谁知道她来了这儿,虞焕之杀了她之后,再去把知情者灭口,尸体一并处理…… 她有足够的把握,她的侍卫统领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好这件事。 她的手缓缓从门板上垂下来,落在身后。 潜藏在屋里的虞焕之本就紧紧盯着郡主的方向,此刻看到郡主背过手掌,似乎要做出指示,当即皱紧眉头,准备随时出手。 谁知气氛正焦灼,旁边蓦地传出声怒斥:“钱氏!你在这儿作甚!” 洛嘉本要作出指令的手微微一顿,虞焕之也猛得松了口气,不由跟着朝出声之人看过去。 圆脸的曹婶提着竹篮气冲冲跑过来,想也不想把钱氏往旁边一推。 原本半只腿卡在门槛里的钱氏始料未及,哎哟一声被挤了出去! 第115章 “曹婶,你凶什么凶!”她站稳了身子,当即不忿地叉腰大叫。 “我凶你怎么了,还没打你呢,你到这儿作甚?”曹婶横她一眼,转身拦到洛嘉身前,熟络地给洛嘉一个安心的眼神。 洛嘉顿了顿,停在身后的手掌缓缓拢回袖中。 钱氏当即心虚,咳嗽两声道:“这不是看铮哥儿一大早出门,怕娘子没得吃吗?” “娘子的饭食铮哥儿早上都来和我安排过了,从前也没见你这么好心过啊……不对!你该不会是偷跟在铮哥儿身后听我们说话了吧!” 农人家的门庭浅,有时候声音稍微大些,站在院外都能听见,早上曹婶没留心,如今一想,立刻反应过来,愤怒不已。 钱氏真是怕了对方,满脸晦气地摆手蹿开:“谁偷听你家说话,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说了不说了,走了!” 洛嘉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眼见那钱氏临逃走还觉得十分委屈,心中不带感情地想着,你该庆幸捡回一条命。 她收回目光,率先轻声开口:“多谢曹婶替我解围。” 曹婶忙回神,连连宽慰:“这算什么,钱氏那婆娘,跟她男人一起都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铮哥儿打小也没被他们家欺负,咱们乡里乡亲的看见了能帮衬的肯定都会帮的。” 洛嘉微顿:“怎么欺负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 漂亮寡妇带着两个孩子,不论是在京中还是这样的小地方,向来门前是非多。 曹婶好心是好心,可也改不了爱唠叨的毛病,便挑了些小事说与洛嘉,叫洛嘉知道,原来那小犟种自懂事开始,自诩要护住家中母亲妹妹,吃了不知多少苦头。 “更气人的啊,玉娘失踪之后,铮哥儿都急成那样了,她男人蒋平还幸灾乐祸,说他阿娘是跟人跑了,这让铮哥儿怎么受得了?” “可打又打不过,辩也辩不出个所以然,其他乡亲们赶到的时候,铮哥儿就被按在地上,话都说不清,嗓子都骂哑了哟。” 曹婶连连喟叹,三两言语便将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的绝望与悲哀勾勒出来。 所以后来贺云铮一个年幼的小孩子,带着妹妹毅然离村,也是被寒了心。 一连三年,如果不是探听到有新的消息,都没打算回来。 洛嘉默然听着,附和着点点头。 “嗯,真可怜。” 曹婶说完,长叹一声,抹了把脸道:“不说这些了,来来来,娘子你看看这饭菜可还行,我中午想起来地里有刚长好的嫩菜心子,给你新摘了些,这才晚了点时候。” 说到这儿,曹婶揭开竹篮上盖的帕子,面有局促地解释,他们农家人不会做什么精贵饭菜,已经大清早特意去镇上买了猪肉了,还希望娘子不要嫌弃。 随意看了眼她篮子里盛好的饭菜,确是简陋至极,哪怕做了荤菜,其做法与色香味儿都不让洛嘉抱有任何希冀。 但饶是如此,这已是他们能拿出最好的了,洛嘉心知肚明,来之前也早有准备,便不甚在意地点点头:“有心了曹婶。” 曹婶自然悄然松气儿,喜笑颜开。 等人走后,洛嘉关上门,虞焕之自然跑了出来,噤声迅速替她把饭菜拎回屋里,一一布置好了再请上座。 他心惊胆战的,刚才那个无知村妇满口放肆,竟敢说郡主藏男人,他生怕郡主回来迁怒自己! 可洛嘉自回来坐下后一言未发。 那就是在憋更大的呀,虞焕之不安至极。 便听洛嘉突然开口了—— “藏好行踪,若有余地,便替云铮一道看看,加快速度吧。” 虞焕之讶然一瞬,随即反应过来:“郡主,您是说要帮贺云铮一道找他母亲的下落?” 洛嘉看过来:“不可?” “可!十分之可!” 虞焕之立即义正词严,可随即微妙不已地偷偷去看郡主。 不难猜测,郡主是被刚刚那个圆脸婆子的话触动了。 可最关键的是,看来这她与贺云铮目前相处得当算融洽! 那天路上事出紧急,他被迫和贺云铮透露了点儿郡主的安排,按照贺云铮的性格,事后必然会和郡主打破砂锅问到底,按照郡主性格,那就是火山喷发了。 所以他这趟来,本以为会看到两人闹得不可开交,郡主会立刻让自己带她离开。 啧,没想到啊…… 而且贺云铮这小子原来也是个豁达的,都知道郡主拿他当幌子,一开始是奔着松泉山庄去的,可到底还是忍下来了—— 更没想到,郡主对那小马奴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宽待! 虞焕之心里松了口气儿。 洛嘉却不觉得自己有多心软,她出手的前提是不暴露虞焕之等自己人,且不过是帮忙打探消息,旁的她也不会多插手—— 比如那自小欺负贺云铮的蒋氏夫妻,洛嘉迟疑再三,终是暂且按捺了脾性。 说到底,她不愿大动作暴露自己,她的宠爱有分寸,有条件。 但到底也是帮忙了,她挑挑拣拣吃了几口寡淡的农家菜,心想,也该贺云铮付出点回报。 贺云铮今日却比预料回来得迟。 因为他顺着刘召探听到的线索,在其他村子问询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焦头烂额的年轻人。 第116章 对方听他话音里夹着官腔,当即激动无比地主动找上来,自觉找到了同为异乡人。 贺云铮不想与陌生人多交谈,本打算敷衍几句便离开,可对方主动迫切地告知,他名柳元魁,家中行商,这趟过来是为了找妹妹,若是贺云铮有线索能帮忙,愿意重金酬谢! 他的脚步因此顿住,倒不是因为对方拿的出钱,而是对方的妹妹竟也失踪了。 贺云铮想起那天向刘召汇报的仆役说,近些年,附近村子已有很多娘子失踪了。 可这趟回来,自家广田村情况倒还好,倒让他忽略了这茬儿。 他便和这个叫柳元魁的青年人多问了几句,知晓对方的妹妹是个跳脱性子,原是想着近来辽人与晋王打得如火如荼,北方靠近边关,打算来这儿做些生意,可自从来了此处便再也没有传回过家书。 “报官了吗?”贺云铮面上看不出别的,只镇定地问。 柳元魁面色麻木:“从县令到知州都报了,根本无用。” 贺云铮了然,与三年前自己遭到的待遇一模一样。 可洛嘉还一人在家中,他急着赶回去,也不方便多谈,便约好了对方明日再一同商议。 故而赶回家中的时候,太阳竟都要落山了。 洛嘉自然没给他好脸色。 屋外天色昏沉沉的,大榆树下的阴影更显黑寂渗人,她披着外袍坐在堂屋里,冷冷瞥了眼气喘吁吁跑回来的贺云铮。 她都大发善心派虞焕之出手了,他却毫无自觉,将她一人留在这儿至天黑。 “你……” “去点灯。”洛嘉不与他废话,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地命令。 贺云铮顿了顿,低低哦了一声,转身去拿灯烛和火折子。 暖黄色的灯光电亮了昏暗的屋子,贺云铮才看到,桌上摆放好了还未动的饭菜。 “这……” “这什么这,等你回来,怕是要饿死我了。”洛嘉似笑非笑地嗤了他一声。 贺云铮分辨了会儿碗筷,才发现这是曹婶家的,小声问:“晚上的饭菜也是曹婶送来的?” “不然是你送的?” 贺云铮终于正式相信,他的郡主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可哪怕这样,桌上的饭菜她仍一口未动,似乎是在等他回来。 那一瞬间他有些发昏,想起最艰辛赶路的那些年,一道干体力活的工友曾偶尔提过,和娘子哪怕吵架,但忙了一整天回去,她还是给他准备了饭菜—— 虽然洛嘉不是他娘子,这饭菜也不是她准备的。 但大概是他今天真的很疲累,为了找母亲,心思一刻不得安宁,而这会儿烛火太温柔,他的郡主又那么美丽端方地坐在一旁,所以心脏突然泵出了许多热意,漫延到他的身体各处,让他觉得温暖,心中滚烫。 他努力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时候傻笑出来,只慢吞吞走过去,在洛嘉身前跪下身哑哑地开口:“阿姐,我错了。” 洛嘉垂下眼眸。 被汗湿透的小狗虽然在外头野够了,可每次回来,都会越发乖巧地回到她脚边,一次比一次的姿态更低,睁着双干净的眸子,一瞬不瞬地仰望她: “你要罚我就罚吧,不要自己生闷气,好不好?” 她平静到甚至有些冷酷的心脏,勃然悸动了一下。 他越来越知道该怎么取悦自己了。 第40章 沉夜 洛嘉沉默许久, 突然嗤笑着抬腿,轻轻踹了脚对方。 贺云铮始料未及,没稳住身子便仰身倒在了地上! “郡主……?” 情急之下, 原本的称呼便泄露了出来。 还未入夜, 空气中留有热意, 故而她只虚虚趿拉着绣鞋, 从中伸出脚时, 莹润的指头便隔着一层薄薄的短衫, 踩在了贺云铮肌肉渐紧的胸口。 少年反应过来之后, 呼吸猛得一窒, 胸腔颤动着, 几乎波动到洛嘉的足底。 她提着裙摆缓缓俯下身, 足尖勾动:“脏兮兮的,我光是踩踩都会弄脏我的脚, 你可真是罪该万死啊。” 贺云铮本想艰难地阻止她,那你赶紧别踩, 不能弄脏你…… 可手刚要捧上去帮她挪开, 指腹碰到她足踝的一瞬, 却像被烫到一般停在了半空。 他想起春日策马会那日, 曾被她命令替她按揉脚脖, 她也是这般把足踩在他怀中。 明明力道不重,却把他踩得几乎喘不过气,脑袋里也开始忽闪忽闪地冒出些不该有的念头。 “那, 那等会儿我替你擦干净……” 他喉头艰难地哽动了一下,话到嘴边, 被私心篡改,洛嘉自然从他胸口的起伏感受到了变化。 少年人正是长身体蹿个条的时候, 蒙着衣服虽然看起来依旧劲瘦,可赤足踩在他胸膛的时候,洛嘉感受的分明,他已经越发长向了一个英武健康的成年男子。 贺云铮与她从前相与过的任何人都不同,他身份卑微,却性子倔强,年级轻轻,自己将自己磋磨出了一身傲骨…… 比那些文人书生,都坚实有力,鼓胀许多。 思及此处,她眼眸中更深几分。 然而今天贺云铮好像是狠了心似的与她作对,她正打算再勾动勾动足尖,将他的衣襟与腰带都拨开,看看里头的肌理是否又分明了些,突然一阵咕噜从她足下传来。 第117章 为了节省时间,贺云铮在外奔波一整天,除了喝几口水,一粒米都没进,回到屋里缓了一阵子,饥饿感便排山倒海的来了。 他猛得红了脸! 洛嘉难得沉默住了。 再继续下去,倒显得她有些过分,连饿肚子的人都不放过了。 她啼笑皆非地瞪了贺云铮一眼,足下最后轻轻踹了脚,然后收回来: “烧水让我沐浴,然后你滚去吃饭。” 身上的重量随即被收回去,洛嘉套回那双在镇子上买的绣鞋,头也不回地转身进了屋。 贺云铮撑着身子慢吞吞站起来,反而觉得心头原本沉甸甸的餍足被撤空了,怅然若失。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呼吸沉重着,觉得饥饿越发汹涌了,肚子连同刚刚被踩的胸腔,好像都有火在里面灼烧。 但哪怕饿昏了头,他也分得开轻重缓急。 没什么比洛嘉更重要。 于是回到屋中等待的洛嘉,便听到外头传来忙活声,又打水又烧柴,井水咕咚咕咚被灌进铁锅里,再烧出沸腾的气泡。 原本她一个人独自承受的乡间黑夜,突然就变得不令人害怕了,甚至安静的村子里更添上一抹静谧,让她觉得十分安宁。 沐浴没有耗费太久时间,毕竟是夏天,在热水里泡久了也会热,而且洛嘉一整日都没走几步路,躺在阴凉的大树下还有几分凉爽,故而贺云铮刚扒完饭,便瞧见卧房的木门打开了。 黑发湿漉漉地垂落在干净的棉布薄衫上,她淡淡瞥他一眼,吩咐他再将浴桶搬出去。 理直气壮,但贺云铮却没觉得哪里不对。 甚至他弓着腰紧着背,面不改色把浴桶搬出屋后,还犹豫片刻—— 水还这么清澈,他甚至能将就着给自己再冲一遍? 洛嘉不知道贺云铮在外面做什么,但听到些淅淅索索的动静,便靠着半掩的窗,随意对外说起了今日白天钱氏来的事。 她自然没忘钱氏可能白日在曹婶家外偷听了曹婶与贺云铮的谈话,于是她的声音也略微压低了些,从容又矜慢地提点贺云铮,村中有人有古怪。 她慷慨不吝,只希望贺云铮能快点解决完这边的事,安然无恙地随她一道去松泉山庄。 贺云铮边听,边抬头看了眼四周,黑漆漆的,院墙高耸,洛嘉的门窗也闭合着,连同她的声音都那么低。 他便没在意,径直在院中扒了自己的衣裳,拿起水瓢一捧捧地舀水往身上冲起来。 身上还有残留的燥热,本想用已经凉掉的水彻底压下去,可谁知道她连洗过澡的水都是香的—— 贺云铮鬼使神差放缓了动作…… 暖饱思yin【欲。 而屋内的洛嘉断断续续,说了不少她的猜测。 她曾在府中听刘召简单提过,汾州地处边关与京城之间,不像边关那么艰辛贫瘠,但也没有中原各地安逸富庶。 今年开春,晋王秦恒挥师北上,与辽国一战数月,想必给北方的百姓更增添负担,也更会让一些以往隐秘的关节暴露明显—— 比如终于被注意到的汾州周边人口失踪之事。 但若是一桩见不得光的买卖,能持续这么久才暴露,十有八九与当地百姓甚至官员都有瓜葛,才会帮忙掩盖。 所以贺云铮若是想探寻究竟,不妨从周围乡亲们开始入手。 自然,洛嘉不提让贺云铮去碰硬茬儿官吏,因为一是万一捅了篓子,她在这种要蛰伏的情况下必不会帮他,他难免遭罪; 二则是汾州之内有许多秦恒的人,一旦闹大,少不得多出很多麻烦,让她也难做。 她总是不动声色且处处谨慎,规避一切与秦恒有关的人或事。 “所以,若真无头绪,你不妨去探听探听那户叫蒋平的人家,既然他从你母亲失踪开始,就百般阻挠你探寻真相,如今又想悄然打探你的动作,你弄点小动作还击也不算伤了感情。” 洛嘉对着窗户缝,最后淡淡总结分析。 她想,以她这般筹划,只为替她的马奴寻母,真是太过恩赐了。 未想,说完之后,窗户外原本还有来有回,时不时嗯一声啊一声的贺云铮反而没给动静了。 洛嘉微微皱起眉,小蠢货竟连一句豁然开朗的感谢都不曾有? “你……” 她想也不想将窗户推开大些,张口就要像往日一样冷言冷语,质问对方是不是有别的意见—— 目光倏然触到月下赤着身子的男子,到口的话语全然卡在了喉咙里。 这是她头一次见到如此模样的贺云铮,不像以往她不在意,贺云铮就从来不会主动向她展露太多身体,以免僭越。 他向来十分守礼懂分寸,只在如今回到了熟悉且安全的环境中,又高估了洛嘉的胆大荒唐,才敢直接在院子里脱光了冲凉。 洛嘉的惊讶转瞬即逝,撑开窗的手指顿了顿,慢吞吞收回来,却没把窗户关回来。 月朗星稀的夏夜,哪怕小院中没有灯烛,月光也足以让洛嘉看清场面。 如她所想,半年前那个劲瘦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得越发高大健硕,许是身子底本就不错,只是这些年辛劳蹉跎令他瘦削,一旦敞开了吃喝培养,便大有勇猛赶上来的架势。 第118章 他背侧着身,肩臂已经长开,满背覆着湿漉漉的水,被月光一照更显结实偾张,宽阔得也更接近一个成年男子。 往后会随着年岁渐长,日复一日地增厚附着其上的肌肉,晓说裙四尓二尓吾救依四七整理本文发布包括他侧过身去,洛嘉看不见的前胸,腰腹,还有…… 洛嘉顿了顿,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哼。 此处已经很可以了,就不必再长了。 洛嘉转回头不再看,只依旧轻轻扬着她尖尖的下巴,觉得图个新鲜也就罢了,她堂堂郡主何必盯着个小马奴看不停。 于是她自然而然也就忽略了,转过头不再看贺云铮之后,少年却恰好转过身来。 修长结实的手臂紧紧绷着,呼吸急促,目光渴望地看了眼窗户的方向—— 可他没功夫细辨黑夜的窗户是否关严,便匆匆挪开了目光,隐晦又克制地低下头,目光灼灼地望向桶中的水。 浴桶被他的动作轻轻晃动着,里面的水在月光下也波光粼粼。 像极了洛嘉春水含光的眼眸,也像她白得发亮、会让他难以招架的手。 于是这一晚贺云铮冲完凉,两人谁都没继续找对方再说些有的没的。 第二日一早,贺云铮照常去叫洛嘉起床,才叫洛嘉知道昨夜他听进了自己的话,今早继续出去打听其他线索,会再拜托靠谱的人在村子里帮打探蒋平一家。 刚睡醒的洛嘉嗯了一声,也不计较为什么不昨晚直接回答她了,甚至想起这茬儿的时候,脑子里只有健壮的少年在院子里冲凉的画面。 她顿了顿,举起贺云铮早上送进屋的凉白开,意味深长地喝了一口。 贺云铮当然不知道昨晚的事儿,他对洛嘉愿意给他提意见只觉得受宠若惊,随即也觉得十分有道理—— 他从小就觉得蒋平夫妻俩奇怪,明明不事生产,但生活总比大多数相亲宽裕,问就是镇上有亲眷照拂。 小时候贺云铮不太懂,直到现在被洛嘉提点,才隐约觉得有些怪异。 但昨日答应了柳元魁今日再见,他不打算爽约,对方为找妹妹能提供帮助,终归比他一人单打独斗得好。 所以今日还是得出村,不过出村之前,他除了去曹婶家之外,还去了趟田里,特意找了小时候关系还不错的玩伴,暗暗向对方打探了一番蒋平家的事。 友人支着锄头立在地里,一时间想不到太多疑点,只挑拣了几样随口说说。 贺云铮听了心思微沉,意识到太过仓促也发现不了什么问题,只能暂且谢过对方,再用一贯钱托对方仔细些村里,如果有什么事儿便来及时告诉他。 友人愣了愣,眼中一闪而过纠结,随即拍了他一巴掌:“铮哥儿你是不是见外了?你阿娘的事儿咱们村里知道的都挺可惜的,他蒋平是个嘴上没锁的,替你盯着天经地义,给报酬就不地道了啊。” 贺云铮一时没反应过来。 友人把钱塞回他身上,笑得爽朗:“再说了,小时候我掉河里,是你把我捞上来的,我还等于欠你条命呢,这么点儿小事可真是犯不着啊。” 贺云铮也跟着笑起来,摇摇头让他别说这么严重。 是,离家三年,他都快忘记了和地位年纪相当的人相处,该是怎样的状态了。 他不再多言,感谢了对方几声后就再度出发,好友在他身后笑嘻嘻,说今晚怕要下雨,别玩儿太晚回来。 结果却出了些意外。 贺云铮赶到昨日约好的地方时,柳元魁却青紫着脸,满脸屈辱:“没天理了!这儿的官员简直和人贩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贺云铮顿时发懵:“你说什么?” “昨日你回去,我在镇上请了几个当地人帮我打探,查到了几个最有嫌疑拐卖人口的人,当即便去县衙报官……” 可这回都已有明确目标了,县衙的差役仍不肯替他出动寻找,亦或上报县令,哪怕他给钱都不用。 他一时气不忿,扭头便要击鼓鸣冤,反倒被一众差役以妨碍公务为由,痛揍一顿! 岂可修!? “贺兄,你们此地的官差都是这种样子的吗?”柳元魁攥着他的袖子,几欲被气哭出声。 贺云铮面色微沉。 柳元魁与三年前的自己近乎无异,只不过自己是当地人,当年哪怕闹得不可开交,官差和其余认识的人都还顾忌着体面,没对自己下太重的手—— 也让他今日才确信,原来人口走失不是偶然,在此处真已成了无人掺和的麻烦事。 连给钱都不愿替解决,演都不演了,究竟是管不了,还是不想管? 沉默许久,贺云铮看向柳元魁:“你带家仆护卫了吗?” 柳元魁愣了下:“只有几个随从……” “够通风报信就行,走吧。” 他转过身,心想既然官府不管,他自己找。 现在不比三年前,刘召派人替他问出了不少走丢人口的人家,更有个与他一道找人的柳元魁,他终归比三年前能有收获! 两人脚步匆匆,却恰好与轻装简行掩蔽身份的郡主侍卫们擦肩而过。 第119章 那侍卫顾不上身旁走过的少年人是否眼熟,脸色铁青着一路小跑,跑到客栈院后的小门外。 虞焕之同样换了身青灰色布衣等在原地,见人来了,压低了声音问:“如何?” 年轻侍卫声音低哑,却难掩心惊:“不是人贩子,是匪寇!” 虞焕之猛然瞪大眼。 侍卫便将这一夜探查的结果如数汇报。 他们是郡主精挑细选出来的武将,要顺着失踪者平常路过的地方,追踪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简直易如反掌。 特别是刘管事随口知会过,这许是一桩持续了多年的人口贩卖,故而他们更确定此处有目标。 果不其然,盯上目标后,再暗中打探其往日行径,众多侍卫兵分多路,连夜分派去各个地点,终于让他们窥见了这等骇人听闻之事! “岂有此理?”虞焕之赫然瞪大眼。 哪怕他们不是在刑部或是大理寺当差,但如此有悖伦常之事,也足以引起不忿。 “我立即上报郡主。”虞焕之粗声粗气。 侍卫立刻拉住他,脸色又无端泛起了苍白:“……统领,我们的人还探听到了旁的。” 虞焕之皱起眉。 远在千里之外的郑家,郑阁老坐在桌后面色难辨地询问郑雪澄: “郡主的去向,是你在混淆视听?” 郑雪澄垂下眼眸。 来之前便猜到,郑家的嫡系在各处探听消息,既然关系到他与郡主,自然会一并汇报给郑阁老。 本就瞒不了多久。 他站在桌前沉默片刻,点点头:“是。” 郑阁老眉头拧紧,让郑雪澄依稀记起了半年多前,也是在此处,父亲随后就发落家法处置,为他自不量力唐突郡主。 可实则众人都知晓,他挨打的原因,是郑家不轻易下注,要做出不与宗室结亲的姿态,罔提洛嘉一个声名狼藉的郡主,更好被借题发挥。 如今趁着郑阁老还未开口,郑雪澄提前打破了这桩:“父亲不必误会,儿子所作所为,并无私情。” 他将早早准备好的折子拿出递上,郑阁老打开看过,脸色微变。 “官民勾结?” “落草为寇!?” 郑雪澄微微垂首:“近年来赋税年年增高,又不断征兵,损耗青壮,往北一去数千里,皆受波及,民不聊生。为不至于闹出太大动静,当地官府便对百姓落草为寇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人口失踪为由,还可请求上面降低丁赋。” 郑阁老快速翻动折子:“但战事不息,征兵不止……” “当过匪寇的人再当兵入伍,也比寻常农人更能活下来。” 自然也更容易在兵马队伍中出头,官府此举,难说没有更深的谋划与交易在其中。 郑阁老略微回忆了下北边那几座州府的人员任职,面色微沉:“还都是晋王的人。” 如此一套规程给晋王输送兵力,北边岂不从里到外都被晋王握在手中? 待战事结束,晋王回朝,这群人亦有把柄在晋王手中,必然对他马首是瞻,届时京中还有多少人能继续与之为敌呢? 而且晋王若是靠着这种手段崛起,严酷残暴不说,对于先前没有支持他的世家大族来说,并不算好事。 这与世家大族所求的平缓长存,完全相悖。 郑阁老抬眼:“所以你才放任……甚至掩护洛嘉一路向北?” 郑雪澄顿了顿,轻轻摇头:“儿子做的,并不仅仅是放任掩护。” 他垂下眼眸:“打从一开始,便是儿子将消息放给的郡主。” 既知道她让刘召帮那小马奴寻找母亲,又知道对方是从北方来的,他索性,顺水推舟。 比起松泉山庄的旧案,这桩涉及兵权的隐秘,显然更严峻! “只要此事起头,不必拉拢安排,御史台自会联合上奏圣人。” 便也不必与晋王直直对上,就足以斩断这支手足,让天平回归一些平衡。 郑阁老很快想通其中关窍,略微沉吟:“可你如何断定,永嘉郡主一定会挑开这桩隐秘呢?” 她性子乖戾却极能忍耐,更不必说晋王是她名义上的兄长,这些年她再荒唐,都得靠秦恒作靠山,既敬又畏,从不曾忤逆过。 她若能窥出端倪,也一定能很快明白,此事涉及秦恒,从而聪明避让。 郑雪澄伫立在屋中,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勾勒得他身影颀长,俊秀挺立。 他面色不变,将洛嘉在端午船舫上跳江之事重新叙述一遭,不加掩藏地承认,他起初曾想用那小马奴作替死鬼,却被洛嘉抢先否决,跳江明志了。 “所以儿子觉得,为了那小马奴,她一定会出头。而且就算事情不闹大,只要有一丁点儿端倪,都好让其他人继续起头,终归于我们百利无害,不妨一试。” 他好像一点儿都不在意自己似乎已成为过去,如同讲述旁人之事一般,慢声细语。 郑阁老聆听许久,望着这个看起来越发沉稳理智的儿子,终是沉默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下去了。 走出家主的屋子,绕过连廊花园,午后的阳光炽烈灼目,郑雪澄走到檐外,才恍惚感觉身上的寒意被尽数消融些。 第120章 回望一眼走过来的路,随即徐徐叹出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郑雪澄扭头看向烈阳下盛放的簇簇鲜花,默然许久,心中喃喃,能拦的都替你拦住了。 洛嘉,你要把握好分寸,切莫把时间真再浪费在个马奴身上了。 * 广田村。 又到曹婶来送饭的时候,洛嘉开了门,却见对方今日神色略微有些迟疑。 可洛嘉对于这些寻常人的生活并不想多关心。 嘴上说着无所谓,可到底她过惯了优渥的生活,在此处待得越久,心里也越发不耐。 “娘子……” 正要关门,曹婶蓦然叫了她一声。 洛嘉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曹婶显然老实了半辈子,心里有事儿根本藏不住,强颜欢笑吞吞吐吐:“能和我说下你叫什么名儿吗,总是娘子娘子的喊,也怪生分的……” 沉默片刻,洛嘉轻声回道:“我姓洛。” 曹婶又等了会儿,确认洛嘉不打算继续透露了,曹婶这才强颜欢笑地哎了一声:“好,好,那洛娘子你先吃着。” 洛嘉轻轻颔首,若有所思看了眼对方,再关上了门。 曹婶离开屋后,脚步碎得很,心里既纠葛又愧疚。 刚走回屋院,里头等着的些邻居们就靠过来,七嘴八舌问起来。 “怎么说,问清叫什么名字了吗?” “可是无名无姓?还是真跟窑姐儿一样是那些不成文的名?” 曹婶瞪了对方一眼,赶忙挥挥手:“瞎说八道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人家娘子姓洛!” 众人面面相觑:“姓个洛就没了?” 曹婶扯出个面黄肌瘦的少年,声音降了三个度,欲言又止:“安哥儿,你说清楚,真有人说那娘子是从窑子出来的了?” 叫安哥儿的少年目光微微躲闪,但想着来这儿之前,钱氏用一贯钱作代价,交代他的那些话,他稍稍定了定心,用力点点头:“对,我在镇上听见的,那个……洛!洛娘子就是隔壁镇的窑姐儿!” 小院中众人各个神色纷呈。 不多时人群里传来低声叱骂:“我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不然凭何不肯露面,连名字都遮遮掩掩不肯说?!” “我看也是!不然你说铮哥儿回来找他阿娘,怎不带着瑛瑛呢?说什么瑛瑛眼睛不好不方便,当年怎就方便带出去了?定是他将瑛瑛卖了,用来赎这姓洛的小娘子了!” “可我之前远远瞧了眼,那娘子动作神态,也不像啊……” “哎哟你懂什么,又不是所有姐儿都像狐狸精!多的是会拿捏人的!” 曹婶越听脸色越白。 她看着铮哥儿长大的,也不想怀疑,可昨日去送饭,恰巧撞见钱氏,好像也正好听见钱氏在吵嚷着什么藏了人。 平时没留意的小事儿,现在细细想来却十分要人命,让她竟不知道是该叫大家先冷静下来,还是该怎么办。 安哥儿眼见着大家伙情绪越发激动,俨然信了,便悄然松了口气,心想这一贯钱差不多是拿定了。 不曾想,院子里一众人还没讨论出该拿这来历不明的娘子如何,外头却蓦然炸出声惊叫—— “狐狸精勾男人……夭寿了救命啊!这是要杀人吗!!!” 曹婶险些没喘上气,猛得朝外看去,这声音不正是从铮哥儿家那个方向传来的吗!? 第41章 求援 距村镇约莫三十里的白脊山上有一座匪寨, 要知道这回事并不困难。 几个月过去,贺云铮出落得愈像个沉稳成熟的青年男子,一旦出马, 只要找对了苦主、中间人, 多方面打听试探, 要知道是人贩作祟还是匪患, 竟要比默背一首洛神赋简单的多。 得知这消息的一瞬间, 他高大的身躯整体僵在了原地, 在几人没发觉的地方, 陈旧起皮的门框几乎被贺云铮捏碎了一角! “三十里?”柳元魁瞪大眼。 若是快马加鞭, 哪怕山路难行, 大半日也能勉强行到。 柳元魁不可思议:“你们北方人胆子都这么大的, 竟放任这样危险的地方在侧,官府不管?” 透露消息的读书人要命跺了跺脚:“小声些!” 他忘了眼人流稀疏的街道, 压低了声音:“你们要不是本地人,就别想掺和这些事, 赶紧走吧!” 对方正要关上院门, 贺云铮终于有了反应, 他松开门框按住门板, 嗓音晦涩至极:“那个匪寨在这儿多久了?” 读书人见他眼底发红, 整个人戾气森森,不好推拒,囫囵答着:“也就这一两年!” 还是今年开春碰上打仗, 光景越差,街坊乡亲的才慢慢察觉出来的。 说完这话, 对方趁着贺云铮怔愣的功夫,啪得一声关上了门。 柳元魁急不可耐:“我妹妹肯定是被这群人给掳了!走, 我们快去……” “等等。” 贺云铮眉头皱紧,怒极之际,勉强拽住柳元魁的衣袖,把人扯回来。 “等什么啊!你不是也要找母亲吗,我们赶紧出发吧,再晚等到了天都黑了!”柳元魁急不可耐。 第121章 贺云铮冷冷看他:“开始咱们假设掳人的是人贩子,考虑之下觉得可以自己试着去探寻,现在知道可能是山匪,你确定就要这么去?如果打草惊蛇,我们几个是能把人救出来,还是会有其他后果?” 柳元魁一愣,随即面上浮出懊悔,过了片刻才艰难点点头:“贺兄说得极是,多谢提点,否则我真是乱了分寸。” 贺云铮顿了顿,保持了沉默。 一方面,他也逐渐发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莽撞,另一方面却没有和柳元魁坦白—— 根据刚刚线人所说,匪寨是这一两年才建的话,那他母亲三年前失踪,与那些人到底有没有关系? 他心中对这个可能抱有极其复杂的感情。 他希望母亲没有被这些匪徒绑架,因为比起人贩子,落草为寇的匪徒显然更加残暴严酷。 真流落匪寨三年,她如今是否还健在……贺云铮不敢想。 生死当前,他终于坦然释怀,三年前哪怕真是她自己离开的也无妨,比起被山匪掳劫,去到别人家,起码她此刻应当性命无忧。 所以贺云铮短暂地犹豫了,他还是太弱了,弱到连想看一眼真相的能力都没有,都不敢有。 他艰难自嘲,或许他该趁着今晚回去,鼓起勇气向郡主开口求助,哪怕不图别的,只凭借她的聪明,也能更指点一下自己该如何行动。 贺云铮深吸口气,刚打算同柳元魁商议下接下来的安排,对面街上突然传来一声急匆匆的呼喊:“铮哥儿!” 贺云铮心里突然咯噔声,升起股不妙感觉。 那是他出门前,特意代请帮衬的友人的声音。 对方拽着个比他们更小些的少年匆匆蹚过马路,急不可耐地嚷着:“蒋平两口子真是不做人,他们定然背地里有什么小动作,你带回村的那位娘子被他们带走了!” 柳元魁还不明所以,却突然听见身旁那位一直稳重的贺云铮蓦然粗重了呼吸,转过视线,瞧见一双猩红的眸子: “他把人带去哪儿了?” * “哎哟!哎哟各位爷行行好!别打了!别打了!” “疼疼疼!脸本来就被扎破了!可别往这儿招呼了!” 后院里传来哀嚎,引起洛嘉眉头微蹙。 虞焕之看了眼,起身去到后面,不出一会儿,哀嚎的声音弱了下来,只能听见被捂住的呜呜呜。 虞焕之又从手下手中接过清洗干净的金簪,走回来不敢多话,谨慎呈回洛嘉手上。 纤纤玉手从袖中抬起,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红痕,似是被绳索捆绑后留下的。 虞焕之瞥了一眼就慌忙低下头,任由洛嘉举起金簪,随意看了眼,不甚在意地丢回了桌上。 虞焕之这才复杂开口:“郡主,这地儿根本就是个贼窝,咱们不能多留了。” 洛嘉垂眸,眼露讥讽。 是啊,贼窝。 今日真是险些要在这种北地小村镇中翻船。 她没想过,远离了京城的浑水,在这等小地方,也有如此用心险恶之人,知道先败坏她名声,再使恶计令她身陷囹圄。 这里仿佛只剩下极致的愚蠢与恶,导致但凡有点聪明的恶人十分容易就误导了旁的村民。 哪怕是贺云铮非常信赖的曹婶,都在最后犹豫着,闪躲着眼神,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 “洛娘子,你若是从楼里出来的,咱们村就真的容不下你了,你还是赶紧去将瑛瑛换回来吧!” 洛嘉终于明白,这些恶人给她们扯了一个怎样的谎。 但她们太愚昧了,被误导了自己的身份不说,甚至都没有同理设想,哪怕是青楼里出来的女子,也不该被迫再回去那种地方。 哪有什么同理心?人总会下意识将自己与卑劣区别开,求一个“干净”。 人之初,性本恶! 所以洛嘉索性不再辩驳,听蒋平义愤填膺地在那作出一通承诺,要将自己逐出村送官。 这种时候好像就无人顾及自己与蒋平半道会不会再发生什么,因为反正自己没有辩解,一个“青楼女子”,受到怎样的劫难都与常人无关—— 可真的很愚蠢啊,洛嘉眼中的嗤笑与鄙夷越发浓重。 这些村民不在意,难道就没留意,最初来捉奸的蒋平的妻子钱氏竟也不阻拦吗?她就不怕蒋平出村之后不是将自己扭送官府,而是更有猫腻? 直到这时,洛嘉终于来了兴趣,甚至带着笑,看那被自己扎破了脸的蒋平和他妻子一道捆住自己的手腕。 看来这不仅仅是一道简单的脏水,他们对自己还别有所图。 事实证明,洛嘉的猜测没错,这些看起来只是普通的恶人,实则是烂到骨子里的恶人! 蒋平根本不把她往县城的方向带,若非她不是个普通娘子,身旁暗藏的侍卫在半道出手中止了这桩荒唐,洛嘉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普通的农户,竟真敢与山匪勾结,暗中买卖掳劫人口! 第122章 而这一切幕后的纵容者…… “呵,此处是贼窝,京城难道就不是了吗?”她冷冷一笑。 虞焕之心惊胆战,终于明白了刘管事每日经历的惊心动魄! 郡主这是被憋疯了啊,隔三差五就闹出这些让人魂飞魄散的吓人话语! 他赶忙低声道:“此种小事未必经由王爷之手,郡主不必多忧!” “小事?” 洛嘉突然挑起眉,虞焕之顿了顿,低头赏了自己一巴掌。 洛嘉笑吟吟地收回目光,心中唏嘘,是啊,确是小事。 如果不是自己涉及其中,或许自己知情后,也会叹一声小事,如同那些不将青楼女子当人看的清白人。 她也是个卑鄙的俗人而已。 虞焕之组织了许久语言,终是低声道:“王爷日理万机,想必未曾亲自过问过此间事宜,但若是郡主涉入过深,难保不会影响王爷布局,所以属下还望郡主三思,可否立刻离开此地。” 他甚至不提郡主可要将事情闹开,给自己出气。 想也是,涉及秦恒,她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也得忍着。 秦恒与京中其他宗室子弟以及权贵不同,他手握权柄,且性子冷酷霸道,若此间百姓落草为寇官匪勾结,都经过他默许,那必然有他的谋算—— 甚至关乎其他布局,影响边关亦或京中形势。 作为尚且受秦恒荫庇的郡主,洛嘉不能影响他,聪明的话便该当做见也没见过这些,扭头便走。 而且就那些愚昧不堪的村民,何至于让她动手解救? 洛嘉明白虞焕之的顾虑,她垂下眼眸,想作出同以往一样平和从容。 可长袖掩住手指的颤抖,她努力了很久,面上到心头都只有浓浓的厌倦烦躁。 后院被揍的蒋平还在呜呜咽咽,像把破二胡被不通音律的人拉出难听至极的乐章。 她深吸口气,侧过头问:“找到云铮了吗?” 虞焕之一听,猜测应是郡主准备放弃,计划撤退了! 他心里松气,赶忙点点头随即又摇头:“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这几日我们有人偶尔会在镇子上瞧见他,想必不会多久。” 洛嘉点点头,语气恹恹:“快些去找吧。” 随即她站起身朝后院走去,白净的朴素面料垂落而下,不似她在村中小院时那般怡然柔软。 她伸出手:“鞭子给我。” 虞焕之一愣,脑子还没转过来,动作已经飞快地服从。 侍卫们使的鞭子,不似往日曦照阁里用以玩趣的,皮革冷硬,饶是不通刑讯技巧,也能一鞭皮肉绽,两鞭见白骨。 洛嘉颤抖的指尖,在握紧鞭子的一瞬得以平息慰藉。 她垂着眼一步一步走到后院门口,瞧着那涕泪横流鼠目寸光的蒋平,心想,她真是良善可欺,连带着让她的云铮也颇受委屈,在此处周转徘徊数日—— 想知道的事,打到他开口就是。 洛嘉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从来不惮痛下狠手。 她不遮掩自己的恶毒残暴,横竖天底下所有人都这般恃强凌弱,此人身份卑劣,捏死也不过蝼蚁一般无足轻重—— 否则呢? 她还能把这一腔的怨愤施加何处? 甚至她往好处想,既然不必演了,那她也能替云铮好好拷问拷问这人,三年前云铮的母亲,是不是也被他们用得这种法子哄走的! 她真是仁慈又聪慧,绝不错过一丝一毫机会。 后院原本已经趋于安静,在这之后惨叫声却顿时再度惊起,一声高过一声,守在前院的侍卫们听着各个胆颤。 一同当差的老人瞧着新搭档,笑了声,低问:“怕了?” 新人赶忙摇头:“哪能!” 随即立刻压低声音,煞有其事:“那泼皮罪有应得,居然把主意打到郡主头上,哪怕死罪都不过,我只是有些吃惊,郡主的力气好像还不小……嗬!你听那鞭子抽下去的声音!” 如同炸雷! 老人点点头,看了眼后头,确保郡主不会听到,才小声道:“郡主的生父可是当年战死边关的长宁将军,说起来,郡主身上也流着武将的血。” 随即声音微顿,更压低些:“可惜将军早年战死,当时郡主只有五岁,但到底自小受熏陶,听说出降之前都还经常在王府里跑马射箭呢。” 新人恍然,跑马射箭! 他顿时有几分好奇又有些向往,猜测若是他们在郡主出降前就伺候着,是不是也能看到个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郡主……? 自然不得而知。 日落西山,本就清冷的街道上行人更少,在屋院里的众人听来,这座小镇宛若像个垂垂老矣的生病老人,几乎没有丁点儿生气。 看着进气多出气少的蒋平,洛嘉的眼眸沉沉,辨不出喜怒。 虞焕之为难地想过去提醒,郡主此行要隐匿行迹,若真要将人杀了,最好速战速决,免得再闹出动静留有后患。 可他还没开口,外头打探的人匆匆回来了。 第123章 “郡主,贺云铮去匪寨了!”侍卫满脸狼狈,冲进院子就低声喊起来。 蒋平一听匪寨,原本被抽得快半死,又挣扎着想活络起来。 可下一秒,迎面一道鞭子冲他抽过来,一声惨叫,他肿得闭不上的眼皮终于一翻,撅了过去。 洛嘉放下举鞭的手,回头目光冰冷:“去匪寨?” 三十多里地,这个时候去匪寨,天都要黑了。 她几欲笑出来,这是真不把她放在眼里啊。 他都不记得,昨夜她有多不满他的迟归吗? 眼见洛嘉嘴角的笑意越发狰狞,虞焕之顿时一个头两大个,赶紧踹了脚报信的侍卫:“怎么没拦着!” 侍卫刚喘过气儿,当下赶忙继续说道:“已经分出人去追了,但不是咱们的人瞧见的,不一定追得上!” “不是咱们的人瞧见的,又怎知道他去匪寨了?”虞焕之瞪大眼。 侍卫看了眼虞焕之,最后悄悄看向洛嘉: “我们碰见了铮哥儿这几天一道的同伴,他说村里人来报信,铮哥儿听到他屋里娘子丢了之后就疯了,让他去报官,铮哥儿自己谁都拦不住地追去匪寨了。” 柳元魁说话的时候,绝不像这侍卫转述得这般冷静。 实际上他也急得冒火,不解又无奈,眼看着十头牛都拉不住的贺云铮已经冲出镇了,他不去报官又有什么法子呢? “你们是他朋友还是怎么说?能拦的赶紧把人拦回来啊!他骑马的!”柳元魁望着已经关上的府衙大门,怒其不争, “今儿我们刚知道这镇子三十里外有个匪寨,他还让我冷静冷静,说什么时机不好不能贸闯,他倒好!丢得是什么金娘子银娘子还是他新娘子啊!” 作寻常装扮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是这青年口无遮拦,还是贺云铮那小子胆大敢想。 夏夜的风熏燥吹动,晚霞在山边隐没了最后一丝踪迹,青紫晕染的天空星星点点,在朦胧的满月升出乌云后,也静悄悄消匿了身影。 虞焕之偷偷瞥了眼洛嘉,只见刚刚还宛若要蜕皮成魔大杀四方的郡主,此刻怔在原地,一双悠扬漆黑的凤目定定凝着传话的侍卫,几乎把孩子都快看哭了。 他眼珠子转转,低声问侍卫:“要报官的那人可拦下了?” 侍卫一振:“自是拦下了!” 贺云铮不知郡主此行还有旁的安排,他们却知,近来郡主的行踪是万万不能泄露的。 “那就好,不要暴露身份,把人妥善遣送回去,然后!赶紧快马加鞭把那小子追回来!” 虞焕之刚想骂谁他娘的教贺云铮这兔崽子骑马的,可转念一想—— 郡主教的。 虞焕之从善如流把骂人的话咽回了肚子,想了想,又叫了几个人守在回村的路上,谨防贺云铮半路回来与他们的人错过。 布置完这些,他终于悄然松气。 该说不说,贺云铮这小子,还是有点儿东西在的。 洛嘉也终于恍惚回神,看了眼狼狈的院落和濒死的蒋平,再有欲言又止的众多侍卫,她难得不知该说什么。 浸血的鞭子被扔到地上,洛嘉紧抿着唇,略显仓促地快步转身回屋。 虞焕之赶紧跟上:“郡主可要传膳?等人回来的时候我们便可启程了,今日动作颇大,难保不会引人注目,此时出发,大概还能竭力甩开身后的尾巴两三日路程……” “从这儿追去匪寨一个来回,最慢要多久?”洛嘉没有应答,转头问出另外的问题。 虞焕之想了想,神色凝重地报了个数。 最好的结果是能在半路追上,可万一贺云铮那小子一路追去匪寨都没“碰上”郡主,加上他们的人又没来及把人拦回来…… “就怕他一时冲动,闯进匪寨。”虞焕之说了句最担心的大实话。 洛嘉心中亦然,那蠢货为了她,许真能做出夜闯匪寨之事。 月亮再度被乌云遮蔽,屋外天黑得像破了个大洞,偶尔炸起的犬吠和蝉鸣声烘托得夏夜越发寂静。 “郡主,那咱们眼下……” “传膳吧,让大家一同用餐整备,宵禁之前出发。” 洛嘉薄唇翕合,字字清晰。 虞焕之一愣:“宵禁之前怕是人还没回来!” 洛嘉抬眸:“回得来的自然可以留信让他们后续跟上。” 回不来的,再多等,不也是徒劳吗? 否则还要他们整装一齐攻入匪寨? 原本今日一通闹腾,她的行踪就极为可能暴露,还嫌不够热闹? 虞焕之喉头滚了滚,终于明白过来,郡主要舍弃贺云铮了,哪怕对方冲动行事是为了去“救郡主”。 可他到底只是个侍卫,郡主的抉择无权置喙,哪怕心中再觉得叹惋可惜,也终归只能点头应一声是。 就是这顿晚饭吃得怪没滋味的。 洛嘉听着院外侍卫们低声的吃饭和谈话声,看着眼前桌上的饭菜,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举箸便食。 第124章 侧目瞥见自己的手背与裙摆处沾上了血,除却胃部传来些不值一提的呕动,她脑海中也未掀起一丝波澜。 直到车马整顿好,踩凳上车时,洛嘉回望了眼这灰扑扑的小镇,才回味过来,她在广田村吃的那几顿农户做的餐食,真是这辈子吃得最难吃、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了。 好巧不巧,一连旱了数日的西河县,在今夜下起小雨。 洛嘉冰冷地揭开车帘,虞焕之脸皮有些僵硬,小声陪哄:“贵人出门风雨多。” 洛嘉重重摔回帘子,钻进来的冷风难得清醒了几分她的神智。 贵人? 被囚于笼中三年,好不容易出行一趟,却还处处受制,有苦无处发,甚至被迫舍弃掉身边人,算什么贵人? 就连老天都不给她行方便! 她深吸口气,攥紧衣袖,难辨情绪地哑声吩咐:“动作快些!” 侍卫们无不应从。 然而马车还没行出半道,路过县衙时,洛嘉却听到个十分熟悉的声音—— “官老爷!你们行行好,就替农妇向县令告知一声吧!咱们村里的娘子和郎君年纪还小,他阿娘三年前怕就是落山匪手里了,不能连他们也折进去啊!” 洛嘉眼瞳微震,猛得掀开车帘。 便见那日日给自己送饭的曹婶,冒着越下越大的雨,同另外几个村民们一道跪在衙门口,声嘶力竭地哭喊磕头。 这么晚被迫出来应付差事的衙役满脸不耐:“有什么事不能明儿说?而且山匪那么多人,咱县衙里才多少人,你是想让县令亲自去剿匪?” 曹婶脸色发白,跪上前几步拉住对方:“明日就晚了!咱们娘子下午的时候就被哄过去了!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啊!” “那你们下午的时候怎么不来!”衙役火了,抬腿就往人身上踹过去。 几个村民摔作一团,身上的衣裳尽数被雨水浇湿! 可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敢顶撞官差,千依百顺如同老黄牛一般过了几十年,此刻也只会继续哭求—— “是草民瞎了眼啊!草民被那天杀的糊弄了,亲手把娘子推了出去!事后才知道这是他们合伙撺掇的毒计!” “娘子是咱们铮哥儿捧在心尖儿上的人,哪怕经历不好,也不该落在那群天杀的手里!他们俩若真要出了什么意外,民妇哪怕死了都无颜去见他阿娘啊!” “官老爷,求求您,求求您大发善心,管管这事儿吧!” 衙役模糊听了个大概,可心中烦躁无比,这觉得这些刁民难缠至极!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管什么管!你们广田村本来就是这十里八乡最安稳的地儿,你们自己作死别来折腾我们!给老子滚——” 话音未落,他原本再度打算抬起来踹人的腿,突然被不知从何窜出来的高大男子扫了一把,整个人哐当摔倒在地,哀嚎声瞬间刺破雨夜。 曹婶等人没反应过来,被吓了个半死! 然而下一秒,熟悉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 “区区衙役,当街殴打百姓,便是你们县的规矩传统?” 高挑纤秾的女子,在侍卫的撑伞下提着衣裙,面色平静地走到檐下。 第42章 营救 声如冷泉, 泠泠潺潺,自被虞焕之等人接回之后,洛嘉便换下了那身朴素的细布白衫, 披回了她薄如蝉翼的昂贵长褙。 沙棕色的布料上晕染了一撇孔雀尾羽的蓝, 在昏暗的雨夜中看不真切, 只在府衙的灯笼前, 露出一抹斑驳晃眼的靡艳。 曹婶等人愣住半晌, 甚至不敢分辨……这, 这是铮哥儿带回来的娘子吗? 她不是被蒋平夫妻哄骗带出村了?怎会出现在此! 而且她身旁跟着这么多带刀带剑的, 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她到底是什么人? 那被扫倒在地的衙役最先反应过来, 猛得窜起身, 惊疑不定看着这伙人:“你们是何人!竟敢、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洛嘉眯起眼, 轻笑出声:“你平日里便是这般恐吓百姓的?” 衙役怔愣。 洛嘉目光如有刀锋冰寒:“不过是个壮班皂役,流外品阶都算不上, 也敢自称朝廷命官,看来这小小县城, 还真是无法无天惯了。” 她头也不回地吩咐:“去将这县衙的县令给我拽出来, 我倒要 看看, 他在此处当得怎样神仙差事, 百姓受山匪鱼肉不曾治理, 连手下衙役都能自称个朝廷命官。” 虞焕之立刻沉目点头,挥挥手带了几个侍卫闯进府衙。 一时间,檐外雨声大作, 远处天幕隐有雷声轰鸣,小小的县城府衙犹如落尽旋涡最猛烈的江心。 曹婶等人艰难地互相搀扶起来, 缩在屋檐下,难以置信又惶恐不安地看向洛嘉。 这情况太突然了, 他们根本摸不着头脑,但终归洛嘉如今安然站在眼前。 曹婶挣扎了很久,才鼓起勇气颤抖地开口: “洛娘子,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努力想扮作平常的样子,可心中实在忧心,生怕她身后这些是“楼里”来捉她回去的。 第125章 洛嘉尚未开口,一旁侍卫低声呵斥:“放肆!这是永嘉郡主!岂容尔等唐突!” 曹婶等人被骂得一抖,短短瞬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而刚刚被扫了一腿,此刻满心辱骂又不敢多言的皂役径直长开嘴。 县令从县衙里头被虞焕之匆匆拽出来,连乌纱帽都没戴好,气急败坏:“你是何人,竟敢深夜擅长府衙,可是要本官治你……” 乍然听到这声,险些膝盖都软掉。 可他到底不是普通差役,强撑了一会儿,尖声质骂:“还敢冒充郡主!?郡主远在京城,要来这儿……” 话未说完,虞焕之终于不耐烦地掏出块令牌。 玄铁点金铸造,半点做不得假—— “晋王府!” 县令噗通一声跪在漫天大雨里! 粗鄙村民不知,他们这些浸淫<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之人日夜盼着高升做京官,自然熟络—— 王爷的妹妹,永……永嘉郡主,不正是姓洛吗! 加上刚刚前来唤他的侍卫亮出了郡主令牌,县令心中已然确信,随即便宛如一脚踩空,颤抖着叩地大呼: “下官西河县县令崔长珂……拜见郡主!” 满府衙的人都被惊醒,所有的差役与文吏都惶然赶至,同他们的县令一般屈下膝盖脊梁,里三层外三层,惶惶不安地叩拜这位来意不明的郡主。 洛嘉伫立檐下,心脏随着他们的呼喊,还有远处落下的一道道雷声,愈发跳动剧烈。 她藏于袖中的指尖再度微微颤抖,哪怕脑海深处有个声音尖叫着,要她藏起来,躲到屋中不要去看那满天狰狞的电光,她也坚定地挺立着胸膛,定定凝望远方—— 她,不,躲,了! 拦住了报官的柳元魁,没拦住曹婶这帮村民,不就是命运给她下的通牒么? 凭何要一直这么委曲求全? 凭何她总是要向旁人让步? 她索性不躲了! 既然已决定要蹚一蹚权势的浑水,甚至特意留让刘叔在京中替她打点招揽人脉,那么不论是太后、世家,还是她那位不可冒犯的兄长的,她都早晚该蹚! 曹婶等人终于反应过来,目光震颤地看向眼前的娘子—— 不是什么王府的家生子……也不是什么青楼里的姐儿! 她是屈尊降贵来他们的村的,铮哥儿是受了多大的体面,才能迎回这样的贵人,却被她们有眼不识珠推出了门去啊! 旁人不知,曹婶的心脏却像被刀扎了似的刺痛惶恐,颤颤巍巍跪倒在地,一个字儿都不敢再与洛嘉祈求。 夜雨汹涌,天地混为一滩。 几千里外的大漠黄沙漫天,亦如瓢泼的雨帘。 耶律衍带着一队人马匆匆回城,下马之后怒火几欲烧毁他的营帐! “疯子!魔鬼!” 侍女们惊慌躲避他掀翻的桌案,谋事赶紧迎上前:“大王息怒!” “息不了!”耶律衍猛灌下一口凉水,额角青筋仍在一突一突地弹跳,“你是不知道大邺的那位晋王爷究竟有多疯,我终于明白先前为什么我们的将军一直不敌了。” “他就是个疯子,连自己手下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用来作以陷阱坑杀我们的人!”耶律衍咬紧牙关,狠狠拍了一把桌面。 谋事眼皮一跳。 确是个枭雄! 耶律衍平静了好一会儿,抹了把脸看向谋士:“不是说,他与大邺的皇帝关系不好吗,为什么还这么卖命?如今边关已连失十三城,他是奔着灭辽来的!” “大王不可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谋事赶忙劝勉,随即略微沉吟,突然有几分微妙:“说起晋王,十五年前我们与大邺作战时,当时也有一位晋王,应当是如今这位的父亲,不知大王可有印象?” 耶律衍稍作思考,立刻点头:“我随阿父出征时曾见过那人。” “当年那位晋王也曾像如今一般,在他们的太子死后,宛如发疯似的出兵,导致我们的英雄将军才刚刚大捷,就与他们的长宁将军两败具亡。所以属下猜测,这两位王爷是否有什么共同点,在与我大辽的作战中存着别样的安排。”谋士低声分析。 耶律衍细细回忆当年,顿觉有理。 谋士看了眼不远处的战场,语重心长:“中原人说,打蛇打七寸,既然如今大邺势强,主帅又这般残暴无度,大王不若派人去仔细勘查一番当年之事,或许便好想出应对之策了。” 耶律衍深以为意。 * 铁蹄如钩,带出泥点。 一夜之间,汾州境内的全部兵马全部聚集到了西河县,更具体来说,是聚集到了西河县城之外,随着郡主的一声令下,在磅礴大雨之下直逼匪寨。 马车随行,虞焕之为确保郡主安全,难得被准许上车同行,犹豫许久,终于压低了声音询问:“郡主,那匪寨由属下跟着一道去就成了,你不必如此辛劳。” 车外的阵阵落雷没有减弱,她便一直正襟危坐在车内。 闻言,她淡淡看了眼虞焕之:“你想死?” 虞焕之一愣:“不想。” 第126章 好心劝说郡主也得死? 怪不得刘管事往日让他雨天的时候,少出现在郡主眼皮子底下。 便见洛嘉扯起唇角:“我若不去,你就会死。” 不仅他会死,匪寨里的人也会死,今夜所有知情者都会死,然后汾州的知州就会泣涕涟涟地同自己告罪,说他们讨伐不利,死伤惨重也没能救下人质。 还会将面子做的极为真挚,让不知情的人一点儿都看不出来端倪,只把此事当做是一桩没办好的剿匪,等传到最上面,她的好兄长晋王就会轻飘飘地降下一句勉励,覆住下头这些森森白骨。 过了好一会儿虞焕之才猛然想通这个理:“郡主!?” 洛嘉面色平静:“所以我得去,起码名义上我是王府的人,受兄长荫庇。他们既是兄长的从属,便不可当面忤逆我,甚至还要讨好我——” 她目光讥讽,细细品味着这早已十分熟悉的狐假虎威, “只要我坚定,甚至不惜以身涉险,他们就不敢断定这是兄长的意思,还是我的主意。” 等事已成定局,不论外人如何揣度,这匪寨是她实打实牵头覆灭的,这份功绩,是她的。 虞焕之心惊胆战,手握着腰上的长刀,被车轮下的石子儿弹得嘭通撞头都不敢再吱一声。 他为什么要多嘴? 也不是头一天知道郡主疯,却还是被她的大胆与荒唐惊得不知所言! 哪怕如她所说,她亲自前去可以迷惑当地党羽的视线,可也仅仅是她的猜测,亡命之徒若真存了斩草除根的心,杀一个形单影只的郡主又有何难? 她是郡主,不是公主,而且王爷到底也不是她的亲兄长,只要有心甚至还能探得,郡主与王爷的关系甚至不如普通兄妹,郡主一直对王爷多加防备—— 这样的郡主但凡出了意外,王爷真会为她出手吗? 但凡多知道一些,郡主的危险就更多一层。 而且纸终归包不住火,哪怕今夜安然,等王爷知道郡主果真胆敢破坏他的布局,又会有怎样的后果,郡主想过没有? 虞焕之已经连问都不敢问了。 这简直是孤注一掷地找死啊! 三十里路,几乎全部人都期盼着慢点行到,慢点行到,容大家伙再想想这事儿究竟如何收尾—— 只有呼吸急促的洛嘉听着外头的一道道落雷,双手交握在袖中,沉默地只有最后一个难宣于口的念头: 贺云铮,你可别轻而易举就死了。 夜雨滂沱,以火势攻山便行不通,只能靠着民兵们一步一步地打上去。 说来也极为好笑,那些山匪明显就与民兵们识得,双方刚对上眼的时候,山匪甚至没反应过来,几乎就要笑着开口问你们怎么来了。 知州与县令自然不能让这一幕暴露在洛嘉眼中,只得紧急厉声高喊,还不速速将贼子们拿下! 冰冷的兵刃终于出鞘,在权势的羽翼下蛰伏数年的匪寨一夜间如遭大难,一时间满山间都是撕心裂肺的吼叫,几乎都快把头顶的雷声遮掩过去。 洛嘉便是在这种时候掀开车帘跳下车来的。 她自己的侍卫由零化整,亦有几十人,比起犹豫不敢放手一搏的民兵,虞焕之领命之后转身杀入匪寨,几乎所向披靡! 洛嘉则在其余侍卫的保护下站在山寨口,目光灼灼地跟随虞焕之等人的身影,一眼望尽血路。 她看似温和纯善地开口:“将士们防备山匪已是艰辛,解救人质就交由府中的侍卫们去吧。” 县令与知州的脸色几乎铁青:“郡主!?” 若非她迎面便是鬼哭狼嚎般的人间烈狱,腥风血雨吹扬她衣摆烈烈,这副宠辱不惊的模样还真好似个端庄慷慨的高门贵女。 可她不是,众人冒着大雨陪侍在一旁,见她扭过头,深黑的凤目沉遂,比吃人的黑夜更叫人心胆寒战。 “诸位大人不必言谢。” 这一瞬,县令与知州直觉,这位名声极差的郡主,似乎并不似她看起来那般浅薄荒唐。 虞焕之牢记郡主的吩咐,动作快而迅猛,就怕山匪们提前得知消息,为了掩埋罪证便将掳劫上山的百姓们全部灭口。 然而他领人一路杀到匪寨的监牢外,却猛得发现这里竟空空如也! 不仅如此,阴湿的草堆和腐朽的木门上还浸润着鲜血,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这血迹是才溅上去不久的。 加上他们先前在匪寨外面,碰上了傍晚派来追回贺云铮的手下,确信这小子真进了寨子,虞焕之整个人都快站不稳了。 是跑了……还是死了? 他也考虑过,郡主突然一改主意决定攻上匪寨,营救贺云铮占到了其中多少可能? 会不会什么谋略都是假的,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到底还是要回头救人才是真? 可万一真的死了呢? 虞焕之什么都不敢想了,短暂怔愣后,他知晓不能再多耽搁。 他带着人冲回匪寨门口,顶着狂风暴雨,颤声把自己所见汇报过去。 初闻消息,洛嘉似乎没有什么反应。 第127章 她身姿笔挺,纤长的睫羽遮蔽了身旁火把的光晕,把她的情绪包裹在深处。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点了点头:“无妨。” 虞焕之不懂什么叫无妨,便听洛嘉继续道:“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等擒获匪首之后,再逼问他可否抓捕过云铮便是。” 电光划过她的眼眸,她的面色隐在昏暗中,透出人眼难辨的惨白,又被她自始至终平静又端庄的语气拘束着,竟无人能分辨她究竟有没有一丁点儿的伤心或者遗憾。 “总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直到这一句,虞焕之才若有所感地看了她一眼,低声应是。 剿匪与救人火急火燎地持续着,陪在洛嘉身旁的县令崔长珂私下看了眼知州,露出隐晦地难言。 郡主非要死撑在马车外头纵观全览,甚至派出侍卫亲自督战,让他们想在匪寨中做手脚都做不成。 时间紧迫,他们又无从确认,这桩飞来横祸究竟出于何目的? 到底是王爷突然要借着郡主的手改变计策,还是仅仅是郡主个人所为? 若是后者,她如此矢志不渝地伫立在匪寨口,真是为了营救个家奴? 还是……要起他们的老底呢? 风中掩不住浓烈的血腥味,游走在官场上的人早都习惯这种味道,也习惯在这种味道里酝酿出不得了的鬼胎。 大家都担不起豪赌失败的后果。 郡主所带的侍卫虽多,可领头的那位武功最高的却被几次三番派入寨中找人,身边只余十个不到在护卫—— 哪怕民兵们损伤惨重,但只要抓紧时机应该也能应付,到时候可以全部推到匪寨头上。 此山高远,郡主这等娇娘,一意孤行深入匪寨,出意外也再所难免。 再有听闻,王爷在京中的时候,郡主与他的关系其实也不是多好…… 恶念一旦起头,就会在充沛雨水的滋润下飞速生长。 然而还未实施,异状陡生。 熟悉民兵的匪首躲避了重重追捕,心里恨毒了这帮说话不算数的狗官! 他终于从寨中一路潜出,眼见自己经年的经营毁于一旦,当即什么都顾不上—— “去给老子死!!!” 虽被侍卫们保卫着,但洛嘉毕竟站在了人群最前方,首当其冲便要遭这一刀寒芒。 更罔提这匪首存心要带走一条人命,除却手中高举砍刀,另一只手臂上更绑了锋利的袖箭—— 电光火石间,原先众人一直没注意的寨外草垛里,一个矫健精壮的年轻人影悍然爆起! 洛嘉目光震颤,眼睁睁看着匪首被她的小马奴半路撞歪腰身。 他竟一直蛰伏在山寨外!? 一支飞箭射出手臂,众人阻拦不及,穿过洛嘉的衣袖,将金贵的布帛撕开了一寸裂口,最终扎在了身后知州的腿上。 年近五十的知州瞬间哀嚎着瘫倒在地,不住哀嚎起来! 而下一秒,那狰狞的匪首便被贺云铮以蛮力猛撞倒在地! 浑身湿透的少年人怒瞪着猩红的眼,脏兮兮的衣物已然遮不住浑身的肌肉偾张,他如同一匹凶残的野兽,嘶吼怒号着对向那匪首。 “放!放开!!!”匪首大惊失色! 在意识到对方想用力反抗之际,贺云铮想也不想,狠狠攥起对方的手臂往下重重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下头恰是块凸起的坚石,直砸得血肉模糊,对方发出更为撕心裂肺的惨叫! 哪怕在这样的人间炼狱里,这样的场景也足以叫人心惊。 周围的侍卫与民兵终于反应过来,虞焕之也恰好赶回,惊诧不说,首先一鼓作气上前制住了匪首,终于制止了这通出其不意的闹剧,解放了贺云铮的双手! 匪首就擒,匪寨大势已去! 贺云铮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身,但若细细分辨,仍能看出他浑身紧绷,像落入了人群中的野狗一般紧张四顾。 所幸……后续无事发生,起码表面只有一派风平浪静,热火朝天的营救。 贺云铮终于松了口气,随即立刻努力伸长脖子,在人群中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哪怕他半身是水半身是泥,虎口在刚刚被震裂开露出血肉,他都顾不上,只想看一眼他的郡主是否安好。 所幸他看到了。 洛嘉似乎是极其信任他,从刚刚到现在,任凭身旁人流涌动,侍卫民兵穿梭劝阻,知州也苍白着脸求她赶紧回去,她始终巍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贺云铮便忍不住亮起了眼眸,嘴角也咧开高高扬起,立刻迈步朝她跑过去! 洛嘉瞧见他像个从泥地里滚出来的小土狗,明明脏得不得了,可那双眸子却像被这场雨清清白白地洗涤过,干净得让她几乎能透过那剔透看见自己。 如此…… 洛嘉原先脑海里一闪而过的一抹念头,便要被抹掉了。 然而贺云铮刚刚跑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身后突然传出声不确定的少女的呼喊—— “云铮哥哥?” 洛嘉刚要扬起的弧度,凝在了嘴角。 第128章 顺着声音看去,她泠然瞧见草垛处陆陆续续走出了不少人,多是些年轻娘子与孩童。 而站在最前头,面容姣好却目光困惑看向他们的少女,应当就是刚刚出声的人。 不难看出,这些都是从匪寨里逃出来的人质。 短暂怔愣后,贺云铮回过头,重新执着地想去牵洛嘉的手。 然而伸出一半才发现自己脏得不得了,只好害羞地靠在背后用力擦了擦,然后满是激动与依恋地拽起洛嘉的一寸袖口: “郡主!你是来找我的吗,我把山匪掳上山的人质都救出来了……” 出乎所有人意料,布料的撕扯声猝然响起,在这样嘈杂的雨夜比任何声音都振聋发聩。 洛嘉面无表情地将断了半截的衣袖拢回身侧,古井无波地看了他一眼: “去马车里,跪下。” 她音轻淡薄,远处的人听不见,可刚打算走过来拍拍贺云铮,感叹他运气不错的虞焕之却脚步猛顿。 飞快思索后,虞焕之从善如流地转过身去,关照起了那个被贺云铮砸断了手臂的匪首,顺势再安排起其他民兵善后战场,把受伤的同僚以及知州一并关照好,看起来十分忙碌! 反正他知道,回去的马车,他定是坐不上了,不过一想到郡主今日心绪波澜大变,对着刚从龙潭虎穴脱身的贺云铮也没有好脸,他就觉得自己还不如跟着其他人一道骑马甚至跑回去——更安全。 一切都似乎回归了正轨,唯独贺云铮这头,好不容易舒展开的容颜再度怔然,他虽然对人质们都被解救照拂的场景很欣慰,可对着泠然看他的洛嘉,却怔忪得不知所以。 “没听懂我的话吗?” 洛嘉凤目眯起。 也是这一瞬,贺云铮似乎想起了什么,他迅速抬眼望了下雷声阵阵的周围,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听懂了,我马上就去跪着,你……你别生气。” 洛嘉微顿,便见贺云铮果然不再踌躇,也没再往那头还等着他的人质们看过去。 少女望着一言不发离开的贺云铮,似乎越发茫然。 洛嘉安静又遥远地看着对方,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的平头白丁都卑微窘迫,比如那少女就很灵动鲜活,有一双和贺云铮一样干净纯粹的眼眸,略有疑惑又带着拘谨与礼貌,悄然地与自己对视。 用局外人自然而然的视角来看,或许这样天真的少女,才适合与贺云铮那样正直俊朗的少年相配,而非一个谋略深深,步步为营的蛇蝎女人。 然而,一直不动声色攥紧在侧的手掌轻轻舒展开,如同洛嘉在人前重新扬起的唇角一样,都应证着这局势到底还是该她来掌控。 洛嘉收回视线,简单与官员们知会了声善后之事,又提点了虞焕之几句,便姿态从容地转身走回马车。 上车掀开车帘的一瞬,她目光微颤,看到里头的贺云铮已然跪好在中央。 为免让脏衣服弄脏她的车板,他甚至老老实实把上衣扒了个干净,囫囵擦拭了番再攒着抱在怀里,劲瘦结实的身板被擦出了红痕,将肌理衬托得越发清晰。 车帘被掀开的一瞬他还有几分愕然,却在见到是洛嘉的时候松了口气,下意识露出抹充满信赖的爽朗笑容—— “郡主!” 他已经逐渐习惯与她相亲相近,他也唯一习惯与她相亲相近,这一点确实极大的取悦洛嘉。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贺云铮知道洛嘉此刻心情不好,很快便抿紧嘴唇,重新沉默又听话地跪坐好,仿佛乖巧无比地等待她的到来。 洛嘉眸光微沉,身后的风声雨声雷鸣声,似乎真在这一刻被抛到了脑后。 第43章 惩罚 洛嘉没来之前, 贺云铮在车中片刻的独处时间里也未松懈,一边聚精会神窥听外头的动静,一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了很多。 比如她真聪明, 明明是头一次来到汾州, 来到人生地不熟的乡下, 却能从蒋平手上逃出去, 自己的营救虽然扑了空, 可打心眼里为她的安然高兴。 又疑惑她获救之后, 为什么还要冒着如此天气趁夜上山? 是因为……担心他吗? 他忍不住想扬起唇角, 可又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对他生气发火, 突然惩治他? 他思前想后, 明明他扑倒那个匪首, 起来后洛嘉是要对他笑的…… 突然一顿,想到期间唯一的变故, 是刚刚柳纤不明情况地叫了他一声! 他的心脏怦然跳动,预想的答案几乎要跳出喉咙眼, 把他身上的雨水血迹都烘烤干。 等洛嘉坐上车, 马车摇摇晃晃颠簸在山道上的时候, 他终是没忍住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握住了她端放在膝上的手。 “郡主。” 开口后迅速咽了口口水, 声音在马车的轱辘响动中显得又沉又轻。 他心跳嘭通嘭通地仰起头,睁大那双浅褐色的圆瞳,努力的像要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献给她: “对不起。” 洛嘉垂下眼帘, 看不清喜怒般睨着两人交握的手。 贺云铮心里七上八下,害怕她又会扯开衣袖挥走自己。 他浑浑噩噩地想, 她换了新的衣裳,比自己给她买的贵很多, 她不珍惜,他却为她心疼。 第129章 今日原本为了追她去匪寨,他花了大笔银钱租了匹马,她若再穿坏掉衣裳,他就没钱给她买新的了。 她身娇体贵,不容怠慢的…… 完全忘了,虞焕之等人已经到达,她其实已经不必再紧着他那微薄的照拂度日了。 可他还停留在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他最高兴的时候。 想法越飘飞,思绪便越紧绷,浑身的肌肉都在无知觉中绷紧,昏暗中只余着肌理沟壑在隐隐勃动。 可他又约莫知道,她是喜欢他这样的。 喜欢他从不隐瞒,对她袒露无疑,也喜欢他唯独在她面前舍弃尊严,凡事以她为先。 他若是真惹她生气了,他道歉……也是理所应当的,他不愿看她闷闷不乐。 而洛嘉几乎可以从贺云铮沉默却期盼的脸上,看清他所想的一切。 一夜惊魂,她的手本已经凉到了手臂上,被他囊于掌心,终于感知到他烫得灼人。 她便没有拂开她,也没抽出手,淡淡地问:“错在何处?” 贺云铮脸红到了耳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试探:“我不该和旁的娘子说话的。” 洛嘉微顿,几乎下意识便好笑地嗤出了声。 听听……这是一个刚刚暴起狂揍山匪的人,该说的话吗? 她的态度自然而然影响了贺云铮的反应,贺云铮微顿,难道不是因为这个理由? 他略显无措地眨了眨眼,被雨水打湿的黑发垂落几缕落在眼前,遮掩了他无法理解,也不愿露出来的失落。 可他不知道,比起他真诚地掏心掏肺,洛嘉更爱他无措地只能依恋自己的模样。 确实太会取悦她了,如此,她该给他个明白。 洛嘉便微微倾身,反扣住少年的手腕,目光灼灼地切入: “云铮,你与她们躲在匪寨外面,看我找你找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贺云铮蓦地一顿。 “现在你没有任何犹豫地随我上车,可见匪寨里没有你阿娘,你便是为了一群初识的陌生人,将你的主子晾在大风大雨里,” 洛嘉直勾勾地攥紧他的手和他的心,“你在做什么啊?” “还是你在匪寨里听说了什么,知道了什么,连我也一同怀疑上,害怕了?” 车外的雨原本已经快要停歇,却不知为何忽然在尾声里,猛烈打出一声惊雷。 贺云铮微微颤了颤,同时亦感觉到洛嘉攥住他的力道发狠,几乎要把他的掌心掐出血! 他心中一紧,仓促否认:“没有!” 然而洛嘉讥讽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不信。 若没有怀疑,为何迟疑着不出来呢?难道真是看她焦头烂额,他反而高兴畅快么? ……洛嘉不愿同他细数自己费了多少心思,放弃了什么,才中道勒停了马车,折返去救他这条狗命。 因为一旦斤斤计较得失衡量,便会让她自觉落了下风。 她宁可亲手撕开恶劣残酷的真相,也不允许被贺云铮这样一个被她踩在脚下的小马奴,对她有迟疑、有犹豫! 洛嘉想也不想,猛得将人推倒在马车的木板上。 行驶过程中的震动与闷响,在外面的人听来没掀起什么风浪,却由着下一秒,未脱的绣鞋直喇喇踩上他□□的腹! 贺云铮后脑勺磕了下木板,正撞得七晕八素,腰腹便猛得传来紧绷与压力。 “唔……郡、郡主!” 他惊惶抬头,看到洛嘉抬起一只脚踩在他身上,俯低了身子,凤目里如同涵盖了莫大的风雪: “贺云铮,我对你很失望。” 她淡薄的声音宛若一把锋利小刀,轻而易举就要割断什么本就琢磨不住牵绊不紧的绳索。 贺云铮心中猝然升起滔天狂澜! 他仅凭直觉握住了洛嘉的脚,拼尽全力绷紧了腰腹撑起身子: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不信你!” 脚踝被滚烫的手掌包裹,足下的肌肉几乎瞬间硬成了铁块。 洛嘉还未回神,马车的车轮突然磕上了块碎石子儿。 车外不远处的虞焕之驾马紧跟,见状不由自主摸了摸来时自己被撞得生疼的头顶—— 而马车内气氛悄然生变。 “唔!” 洛嘉低叫一声,摇晃着身子眼看便要砸上车壁,仍被她踩在身下的贺云铮眼皮猛跳了跳。 几乎就是一眨眼的时间,他发自本能地生出无穷力气,抬起双臂一把将人扯进了以自己为肉垫的怀抱里! “郡主——唔!” 紧实覆汗的腰腹让洛嘉的鞋袜打滑,绣鞋松脱,她半跪半支起另一条腿,原本的那只足好匆乱地往下踩去,抵住一处。 贺云铮赫然瞪大眼,环抱住洛嘉的双臂刹那间箍紧,既痛苦又难以抗拒地猛吸了口气,寻到处柔软便无措地埋头贴紧,似乎要将两人融合成一体! 前襟抵上了个滚烫的脑袋,在这阵短促的混乱中,洛嘉终于低声呵斥:“放肆!松开!” 她是允他这般亲近过,可当时的他乖巧忠诚,又是夜寒需要取暖,与此刻情况孑然不同,哪允他主动冒犯!? 贺云铮松不开! 第130章 他疼,却又不是完全的疼,女子无意间的力气算不得大,所以还给他带来了隐秘的痛快,激动得他身体根本不听脑子使唤——脑子也差不多停止了转动。 他艰难颤抖地大口喘息着,额头抵在她身前,沙哑的声音几乎像从胸腔里挤出来一般—— “郡主,别……别踩了。” 洛嘉脸上露出一瞬怔忪,下意识动了动足尖。 罗袜之下蓦然颤动,竟让她分辨不出,这是马车又磕到了碎石,还是…… 贺云铮猛得箍住她腰肢的手臂,微不可察的再度用力: “……你不能,这么坏。” 洛嘉终于反应过来。 她接上了先前的情绪,几欲气笑地伸出手,一把攥紧少年后脑勺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字字诛心: “我,就,是,这,么,坏!” “所以呢,要我将你这犯了错的小马奴踩烂掉吗!” 贺云铮被扯得头皮生痛,一路被激进了骨头,眼尾氲红,直勾勾地仰望她: “你想踩可以踩,可我真的没有怀疑你。” 他头一次胆大包天,狂戾地把她箍紧回怀中,沙哑又坚决地澄清:“如果怀疑了,就让外头的雷正好劈死我!” 洛嘉眼瞳巨震! 没有人比她更害怕这个誓言,她想也不想便用另外一只手捂住贺云铮的嘴! “住口!” 她近乎歇斯底里,颤抖的手掌自然捂不住狠劲儿勃发的野狗。 贺云铮昂起头挣脱:“不住!不然你就听我解释!” 洛嘉如同骑虎难下般僵在原地,恍惚间仿佛看到这条狗叼着从她手中伸出去的锁链,对着她疯狂地扯动,几欲要把她拽拖过去。 她头一次产生了一种……握不住这锁链的错觉。 趁她短暂怔愣,贺云铮终于找到空档,抵住她柔软的身躯沙哑却飞快地辩解。 他顺着山路一路追至匪寨都没有看到洛嘉的身影,狠心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潜进了匪寨,是为担心洛嘉深陷囹圄,也下定决心去一探母亲究竟是否落入了山匪手中。 然而潜入寨中,发现两人都不在,却巧遇了柳元魁的妹妹柳纤,继而从那些被绑上山多日的人质口中,得知了官匪勾结之事。 之后他们千辛万苦从寨中逃出,恰逢官府居然带兵前来剿匪,一行人自然躲在草垛里藏好,不敢轻易露面。 洛嘉听到此处,回过神冷笑一声:“不还是怀疑?” “怀疑其他人是理所应当,”贺云铮眼底发红,目光从头到尾都没有从洛嘉的脸上移开过, “我没有怀疑你,只担心连累你!” 洛嘉被他炙热的注视凝望到失语。 是,从两人的身份地位来看,他根本没资格去担心她—— 可只要想到!如果那些恶贯满盈的人担心事情泄露,可能会连带着把洛嘉一并暗杀了,他伏在草垛里的身子都愤怒以及恐惧地颤抖! 所以哪怕她近在咫尺,哪怕她为了找他殚精竭虑,他动容又激动地恨不能立刻去抱住她,他也必须忍着,忍着! 直到那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匪首露面,竟胆敢要伤他的郡主,贺云铮才终于忍无可忍,暴跳如雷地死死扑住那个畜生! “你不要出事!” “不要出事……!” 第44章 捅破 少年人嘶哑的声音到了末尾, 竟已近似哽咽,终将洛嘉的思绪引回他身上。 他仍被迫仰着头,紧绷下颌喘着粗气, 眼底的红血丝一寸寸盘根错节, 浅褐色的眼瞳死死锁着她, 只有她。 他惯常不说谎, 他说的都是真的。 洛嘉难得失语, 手上的力道自然而然松懈, 任由贺云铮随着惯性, 重新栽进她襟口、呼吸错乱地死死咽紧喉头。 他滚烫得令她目光闪烁。 过了许久, 洛嘉才慢慢垂下眼:“你为何觉得我不会与汾州的这些官僚同流合污?你就真不怕我是在故意引你出现, 等你露头就伙同那些官差将你们都杀掉?”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收紧, 没有动摇,贺云铮终似调整好了情绪, 闷而肯定地在她怀中摇摇头:“你不会。” 洛嘉眼眸微闪。 她不会? 不,若是迫于时机, 她必…… “你和那些鱼肉百姓的人不一样, 我知道的。”贺云铮抬起头, 泛红的眼眸削弱了戾气, 只留有对她满满的信赖与依恋。 洛嘉脑海中的想法瞬间凝滞。 “你会冒着风险救下我和瑛瑛, 冒犯过自己的家仆也会酌情宽恕,还不嫌弃村舍简陋,不嫌饭菜朴素。” “我忍无可忍扑出来救你之后, 你也确实没有和那些幕后黑手同流合污要杀我,杀那些人质。” “你没有你表面表现出来得那么坏, 别人不懂也没关系,也很好, 你得有……有自己的威仪,我懂就好。” 贺云铮抬起眼眸,一瞬不瞬地仰望她美艳的容颜,就差将“我是不是很乖很聪明”写在脸上,把洛嘉脑海中的理智,摧枯拉朽般拎出来批判衡量。 洛嘉头一次生出了逃避般的念头,不欲、不耐、甚至不敢再与他谈论这件事。 仿佛再被他这般愚蠢的感化下去,连她自己都要动摇,她是否真是个大善人了。 第131章 她伸手捂住了他那双干净而愚蠢的眼,仿若给自己再立主心骨一般喃喃: “不,我就是那么坏。” 贺云铮还未反应过来,原本已经缓过来的热流再度激荡! 他脸涨通红! “别、别踩了!” 洛嘉挣开他的臂膀,蹬着他坐回了原处,可被罗袜包裹的足,仍不留情面地踩在他身上: “你这副模样向我表忠心,我也不是很相信。” “不妨……先弄出来,冷静冷静。” 贺云铮本就因为自身的变化在她面前无处可避,而觉得无比羞耻,闻言更是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处。 “弄……” 弄出来? 贺云铮第一反应是昨夜他在院中,自己仓促解决的模样是被她瞧见了吗? 他咽紧口水,茫然又慌张地观察她的表情,她脸上只有高高在上的审视,应当不知道。 但他怎么能直当着她的面…… 洛嘉眯起眼,足尖索性再度用力。 贺云铮脑袋骤然一空,几乎控制不住地腰窝泛软,闷哼着、狼狈地一猛子伏低在她膝畔粗喘不止。 他的一只手自然而然,再度握紧了她胡作非为的那只脚。 粗粝的指腹不经意间深入罗袜里,滚烫的让洛嘉攥紧了撑在座垫上的手掌—— 终归让她从刚刚的迷惘中得到一抹真实的触感,抚平了她悸动不安的心。 然而很快她面色微变:“贺云铮……” 从洛嘉的角度只能看到他轻颤的身体,和漫上耳尖的潮红。 密布的汗珠从宽阔紧实的肩背上滚落,浸湿他廉价泛白的腰带,再没入深处。 身体已然弓成了随时可能崩殂的弓,原本攀在车壁上的另一只手也慢慢收回身下,一并包揽了她的纤纤玉足。 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洛嘉第一反应并不是羞耻或是被冒犯,而是他…… 他狗胆愈长? 他竟还会如此手段!? 洛嘉才从另一件事里抽出思绪,本只想看场好戏,没料到这条小狗崽竟还想把她扯下污水。 她下意识要抽出热得几欲着火的脚,却被少年不动声色扣紧脚踝—— “郡主……” 他抬起头,从未有过如此凶狠低沉的眼眸,出声却沙哑又哀求: “别走,帮帮我。” 既然她气还没消,又非要将他弄得如此不上不下…… 他不敢祈求更多,就一、一只脚,也不行吗? 洛嘉怔然,好像感知到他小小的愿望。 马车外雷声渐弱,唯剩小雨淅沥,打落在木板顶上发出轻悄的啪嗒啪嗒,再顺着木质的沟壑潺潺流下,彼此往复。 车队行回县城,天已经完全亮开。 这一路因着由虞焕之与几十名侍卫轮流看守人质,虽路途行的慢,却终归平安无事。 知州拖着受伤的腿颤颤巍巍下车,本想旁敲侧击郡主打算如何处置这些人质,然而刚一抬眼,便见昨夜那突然横空杀出的少年抱着郡主从马车里轻悄跃出—— 对方低眉凝视郡主的模样有多谦卑含情,抬头扫向他们这头,就有多凌厉凶狠! “你……?” 若非县令就在他身旁搀扶着,知州险些被这一眼惊得仰翻过身,花白胡须颤抖不已。 他可没忘这少年昨夜突然暴起伤人的狰狞模样! 县令崔长珂也暗暗阴沉了眸子,那匪首说起来他也曾见过,不是个好对付的硬茬儿,没想还真是拳怕少壮,竟生生被眼前这少年砸烂了双臂。 此子凶矣! 若非后来郡主出声将人带走,他真险些要命人将这少年就地格杀! 格杀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对方是同山上的人质一道的,谁知道这些人质已经知道了多少事? 哪怕是现如今,崔长珂都不敢掉以轻心。 然而不过一瞬,少年便收回视线,仿若刚刚那一瞥冷视仅是他们的幻觉。 虞焕之五大三粗挎刀上前,满脸亲切:“发生何事了?” 知州与县令二人:“……” 到底是郡主身边的侍卫统领,虞焕之这般出现,诸多小心思都得暂且偃旗息鼓。 一场剿匪,让他们认清,郡主并非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如果真起冲突,单从武力上来说,除非剿匪的兵马全部对上,否则便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也是回来的路上,他们才得到消息,原来郡主自半月前就出发来此地了。 消息一直藏得隐秘,若非此次闹大了动静,恐怕大家伙都还被蒙在鼓里。 崔长珂眼珠子转转,赶忙开口:“无事,只是知州大人感怀郡主一夜疲惫。如今郡主既已睡下,不若就暂且在县衙下榻吧,后续之事还得等大家修整好再从长计议。” 知州后知后觉,自己腿伤疼得钻心,同样都是这少年害的! 可既然都是人精,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不会表露不满,只赞许地看了眼知县,点头应是。 虞焕之恍然,回头似就要请示。 然而郡主已经熟睡,众人便只对上了贺云铮冷冽沉静的眼眸。 贺云铮的手臂不动声色绷紧,沉默许久,心脏嘭通嘭通:“郡主应无异议。” 第132章 既然洛嘉不与这些人撕破脸皮……他再怀疑、再愤恨,也不能打草惊蛇,露出一丁点儿端倪。 他们一行人便被安置在县衙,郡主住在主屋,其余侍卫分散在倒座房中,抬眼便能守着院门,倒也十分安然。 洛嘉这一觉睡得极沉,贺云铮猜测,可能是她昨日险些被绑,好不容易逃出之后又为了救他,一夜惊魂。 加上在马车上被他…… 贺云铮替洛嘉掖被子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几乎不受控制,往她被他脱了罗袜的玉足看去。 白玉生辉,细腻柔软,特别是那玲珑的足尖…… 眼眶几欲烧起来! 他心虚又恼火地颤了颤眼睫,猛地强迫自己转回头。 他太放肆了,此刻反省,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这么不要脸! 而且这都什么时候了,竟然满脑子还只想着这回事! 但她足够宽宥宠爱他,除了最后有些气急败坏地踹了他两脚,便再无别的惩罚…… 贺云铮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排除杂念,很快替洛嘉收整好,四顾环视检验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轻悄退出了屋子。 他不能耽于她的宠爱就忘乎所以,这是龙潭虎穴,周围的官差们或许正在谋划什么威胁到她的计策,他能打碎牙忍耐,却不能不防那些幕后黑手。 贺云铮清明了思路后,果断去寻虞焕之。 等到他说明来意,虞焕之倏然瞪大眼,看向院中主屋:“郡主连这事都告诉你了?” 贺云铮心头发热,确信郡主果然知情,却迫于要上山救他,不得不与这些人虚与委蛇。 他随意点点头,不再赘述自己从何处知晓的细节,而与对虞焕之有来有回问了些先前的事,再谨慎请求对方加强护卫,在郡主安排下一步计划之前,务必要保证郡主的安全。 他甚至去到侍卫们待的房间里借了纸笔,将县城里的主要街道以及诸多寻常人不曾留意的隐蔽巷道全部画了出来,哪里有暗门哪里有小路,竟全摸了个清楚。 “没有意外最好,如果发生意外,就按照我标的路线离开最隐蔽。”贺云铮面沉如水地把画纸递过去。 虞焕之接过这张几乎可以称为布防图的画纸,悄然咽了口口水:“你对这儿这么熟悉?” “以前在县上做过工,回来这几日熟悉了下,没发现有什么变化。”贺云铮却似乎并不在意。 虞焕之不好显得自己孤陋寡闻,只暗暗心惊地点点头:“好。” 太稀罕了,这厮竟有如此排兵布阵的天赋,随手一画的图纸,竟比诸多在兵部工部任职多年的老油条还清晰明朗。 确实有点东西。 交代完几件要事后,贺云铮看了眼这位侍卫统领,回忆起出发前还动过请人教自己习武的心思,可没想一路坎坷,他至今都没机会提及。 他想了想,始终觉得心有愧疚,便先没提练武之事,而是为他当日在马车上,用匕首抵住了进车的虞焕之道了声歉。 虞焕之一边看布防图,一边随口笑两声:“这有什么,都是郡主的安排嘛,你不怪弟兄们瞒你就好。” 贺云铮轻轻笑了笑。 “不过我真挺佩服你的,你小子和郡主之间真是没秘密了,甚至还能说服郡主陪你来这儿!” 虞焕之自以为洛嘉与贺云铮早将这回事说开了,啧啧称奇, “郡主三年了还对萧昀郡马念念不忘,出京闹这么大阵仗,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好去松泉山庄,结果真是,便宜你了!日后你要真飞上枝头当凤凰了,可别忘了兄弟们……” 说着说着,虞焕之目光一扫,蓦然发现贺云铮僵立在桌边,眼神似要把他戳穿个洞! 第45章 别扭 虞焕之心中突然升起个极其可怕的念头—— 这傻小子, 该不会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事发那日,虞焕之只当自己进马车后,已把郡主的计划泄露了个七七八八。 按照贺云铮的脾性, 定然会打破砂锅追究到底, 这事儿铁定是瞒不住的! 然而去到广田村后, 却发现郡主举止坦然心情平和, 他便想当然的以为, 对方已将贺云铮说服说通说认命了! 毕竟那可是郡主, 颠倒黑白强扭甜瓜的一把好手! 然而此刻, 虞焕之突然有些不确定…… 郡主能说服贺云铮是当然的, 但如果郡主没有选择和盘托出, 反而为了笼络人心, 在继续糊弄对方呢? 完犊子,他是不是捅娄子了? 贺云铮伫立桌前, 眉头压得睫羽几乎不堪重负,随着呼吸的起伏, 濒临崩溃般颤栗。 他眼中深烈如泼墨翻涌, 仿佛肉眼可见地渗出他的身体, 让身经百战的虞焕之都觉得有些脊背发寒。 虞焕之不动声色攥紧了手中的布防图, 轻咳两声故意笑了笑:“多嘴了多嘴了?你该不会心情不好要打一架吧?别吧, 郡主还没醒呢。” 便见贺云铮仿佛被只手扯动似的,眼瞳猛颤了下。 是啊,郡主才睡下不久, 是要把她闹醒了,再当面对质一回吗? 那夜在郊外, 她冷漠到几欲结霜的声音似乎仍在耳畔—— 第133章 “行了,我倦了, 就这样吧。” 过了很久,贺云铮才终于勉强恢复了些冷静,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自己还说了什么,但依稀瞧见虞焕之谨慎打量了他很久,最后似乎松了口气,想必是他终归维持了表面和平的假象。 可他却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出院子的都不知道了。 他不傻,怎会听不出虞焕之说漏嘴的言下之意? 原本的计划……真的只是利用自己出京。 或许计划顺利的话,洛嘉会大发善心的给自己安排其他人陪同寻母,但与她义正言辞所说的一开始便是为他而去的,根本不是一个说法…… 或者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他心里仿佛被同时投下了火石和冰块,碰撞融合,噼里啪啦地崩裂撕扯。 * 柳元魁找到贺云铮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个精神恍惚连人都快分不清的傻大个。 他担心贺云铮受了暑气,急忙把人拉到一旁的小摊上,要了杯凉白开,想也不想捏着鼻子给人灌下去。 贺云铮猛被呛住,弓着身子往一旁咳嗽不止,终于回过神来。 “柳元魁?”他眼神终于不再发直,却仍显僵硬地朝对方看去。 “你怎么在这儿晃悠?我找了你半天,听说山上人质都接回来了,我得问问我妹妹如何了!”柳元魁见他回过神,终于松了口气,急忙问起昨夜之事。 贺云铮张了张嘴,浑浊的脑筋努力转动了些会儿,才沙哑地把事情始末交代出来。 末了告诉柳元魁,柳纤等人如今被安排在城西边的一处大院中,请了大夫统一去给她们有病看病有伤治伤,目前安然无恙。 柳元魁却与他所想不同,皱紧了眉头,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安然无恙?咱们明知道官府里有人和山匪勾结,沆瀣一气,她们真的能安然吗?” 贺云铮自然皱紧了眉头,硬声低吼回去:“又不是所有人都勾结山匪!郡……” 郡主在此,那些人自然而然要斟酌利弊,不会再敢轻易动人质。 可蓦然提起郡主,舌根只猛然涌出股苦味儿,苦的他发麻发抖,后面的字儿一个都吐不出来。 他粗重颤抖地呼吸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垂头捂住脸:“我主子在,若是她都管不住这事儿,咱们也不必担心,跟着一道死就是了。” “……抱歉,我今天不太对劲。” 贺云铮声音沙哑,低声道了个歉。 柳元魁哑口无言,直觉告诉他,这小子应该是遇上事儿了。 可既然对方都这么说,柳元魁再急,也只能按捺下情绪等待。 如贺云铮所说,对方有个厉害的主子,如果这些大人物都摆平不了这等腌臜之事,短时之内他没有旁的法子了。 柳元魁又买了两杯凉白开,给自己也猛灌了一杯下去。 两人相坐在街角,过了好一会儿,柳元魁才没话找话地随口问了声:“你是被你主子罚了吗?” 贺云铮顿了顿,摇摇头。 柳元魁便了然,轻声同他说起昨日之事。 两人当时约定,由贺云铮先驾快马去追人,既然已经确信找到了山寨的下落,柳元魁也豁出去,再去一趟县衙。 然而还没敲鼓呢,他便被一群寻常装扮的侍卫拦了下来。 当时那些人自称是贺云铮的同伴,他们拦下了柳元魁,吩咐他不要轻举妄动,贺云铮的事会汇报给他们主子的。 贺云铮麻木的目光终似有了一丝起伏,原来洛嘉便是这时候知道他去找她了。 然后呢,其实早已脱身的她,想必十分恼火自己这鲁莽的蠢货吧?又用了很长的时间反复思索,来回犹豫抉择到底要不要去救自己,才会等到半夜才下定主意。 本就是迫于无奈才陪同自己一道来这穷乡僻壤,谁知自己还惹出这么多麻烦。 贺云铮咬紧牙关,憎恨自己今日怎这么斤斤算计,这么筹算推衍! 哪怕在昨夜,在他最精神紧绷,所有人质都敌视那群府衙之人时,他也从未想过如此揣测她! 哪怕现在正怀疑着,脑海中又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不住地替洛嘉开脱辩解—— 或许真的都只是巧合呢? 或许总有什么其他误会呢? 再说了,他说到底不过一个小马奴,她衡量取舍,又有什么问题? 她信誓旦旦同自己颠倒黑白的模样……是那么不容质疑,那么理直气壮。 贺云铮苦得几欲想自己掐住喉咙,不愿呼吸。 柳元魁却没发觉他按捺的痛苦,反倒欣慰道:“这么看,你主子倒是个不错的人,原本我还想若你愿意,我想交你这个朋友,等来日我到京城替你赎回卖身契,你可来我家商行谋份 差事……不过现在想想,你应当还算是个心腹吧?” 心腹? 贺云铮无声地抿紧嘴唇,自嘲又悲哀。 * 县衙另外一处院落内,知州咬着巾帕,任由大夫替他看伤换药,等一切结束,已然满头大汗。 知县焦急等在门外,大夫一走就赶忙进来嘘寒问暖,末了才难言至极道:“大人,如今从山寨里解救下来的人质全被郡主的人马看守着,这到底该如何是好啊!” 第134章 知州嘶着气儿放平伤腿:“不忙,我观郡主这一路和善,未免不是个能商讨的。” “哪能!?” 崔长珂犹记得昨夜大雨时,他在县衙里被郡主的侍卫拽出房门,撞见她冰冷残酷的眸子, “真要能商讨,凭何将那些人质看得如此要紧,分明是她心里已然有数,要捏住咱们的把柄!” 知州被吵嚷得头疼,年近五十的人了,一夜未睡长途奔波,还受了这么大的伤,顿时有些气不顺:“她捏住咱们把柄有何用?咱们是王爷的人,她是王爷的妹妹!” 崔长珂一顿,眉头紧紧拧紧。 是啊,他自然知晓,可万一她与王爷不是一条心,或者这位郡主全凭喜好做事,不关心他们下面人的死活呢? 知州气息不稳地瞪了这属下一眼:“我已探清,她不远千里来此,绝非故意要与我等作对,不过是为了她的手下寻母,误以为关乎到山匪。既然如今寨子已丢,这件事便到此为止,不要再生枝丫了。” 崔长珂长叹一声:“是,大人。” 随即他语重心长:“但大人既也担心再生枝丫,那群人质还是不留为好啊。” 知州皱紧眉头,同样叹了口气地挥挥手:“你就是心思重,人都在郡主眼皮子底下了,你还能如何!等等看吧!” 崔长珂眼眸微动,低声应了句是。 * 北方气候干爽,等到太阳下山,白日再炎热,晚上也有几分凉爽,故而皇家多将避暑山庄建在北地林荫处。 洛嘉醒来已是傍晚。 一夜来回坐马车奔波,虽睡了半日,再睁眼也抵不住浑身的疲倦与酸痛。 想到这儿,洛嘉的脸色难得露出微妙—— 当真是不容撩拨的年纪么? 贺云铮那小畜生临回程,竟在马车上闹出那般动静。 马车外到底还有陌生人,她再厚颜无耻也得顾忌这等,最后几乎是被迫与他厮混胡闹了一通。 一次未完还有第二次,她又气又无言,到了后来都给累困了,此刻想起都隐隐觉得腿肚发紧,足底滚烫。 她慢吞吞从床上撑起身,捂着额头朝外低斥:“贺云铮!” 然而推门的是虞焕之。 洛嘉的脸色瞬间垮下,虞焕之也知道自己来得尴尬,杵在门口小心翼翼:“贺云铮出去还未回来,郡主有何吩咐?” 洛嘉几欲气笑出声。 他做了那等放肆之事,竟还敢离她身边? “他人呢?”洛嘉声音沉了几分。 虞焕之眼观鼻鼻观心:“伺候完郡主入睡就出去了,估摸着去见人了吧?” 洛嘉漠然收回视线。 昨夜之事虽未声张,但他们这些人马回城的时候,难保县中百姓没有看见这阵仗,一传十十传百。 贺云铮打小在此地长大,必然也得去应付那些乡里乡亲。 思及此处,洛嘉不冷不热呵了一声,掀开薄毯:“罢了,叫个丫头过来,我要沐浴。” 虞焕之连忙应声。 可刚抬脚要去叫人,他忽而想起今天下午之事,磨蹭半天,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汇报给郡主。 洛嘉不耐地横去一眼,虞焕之顿时溜得比谁都快。 县衙没有配备丫鬟,人手自然而然要从崔长珂家宅中调来。 洛嘉不以为意,既然已经公开了身份,她便受得住这份伺候,不仅受得住,崔长珂与知州还得谨慎着防止怠慢—— 光是个进门伺候的丫鬟,便要经过侍卫们三四重检查,利器、粉末、哪怕连头上安的簪子都给卸下。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服侍完洛嘉洗澡,直到给她通发时,才稍微舒下口气,悄然看了眼屋外站得密密麻麻的侍卫。 洛嘉从铜镜里看了眼,轻声问:“我很可怕吗?” “不!没!没有!郡主国色天香,一点儿都不可怕!”小丫头赶忙解释, “奴婢是、是觉得外头的侍卫好多,好凶……” 说完,她略显局促地看向洛嘉,发现对方正静静凝视着镜中的她。 浴后的郡主穿着柔软干净的新里衣,湿漉漉的黑发略微沾湿肩颈,雪白的布料便透出她如玉般的肌色。 唇红齿白美艳不可方物,出浴后明明未染黛脂,却不输她见过的任何浓妆艳抹的美人,小丫鬟觉得自己没说一点儿违心之言! 洛嘉却淡淡收回视线,直接对镜凝望自己:“他们是保护我的人,只要你没藏二心,便不必怕。” 小丫头急忙道:“奴婢自然不敢!县令遣奴婢来服侍郡主,是奴婢三生有幸!” 洛嘉忽而笑了下:“我话还没说完呢。” 小丫鬟立即噤声。 “你若存了二心……更不用怕,他们下手很快,眼一睁一闭你连明早的太阳都不会看到,一点儿知觉都不会有的。” 洛嘉轻声笃定。 虞焕之听着屋里的梳齿被吓落地,叹息着仰头望夜空,心想郡主这性子真是越发扭曲了—— 他也越发不敢和郡主汇报,自己可能和贺云铮说漏嘴了。 但这也不是他想瞒就瞒得住的,当贺云铮低头回来的时候,虞焕之心里咯噔。 第135章 完了完了完了,郡主醒后没提,他也特意没派人出去找贺云铮,就是为了让他在外面多晃悠一会儿散散心,平复好心情! 但看对方脸色,他的算盘落空了。 贺云铮压着眉走回主屋前。 虞焕之努力装作无事,却在对方看过来之后,直觉脊背生寒。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忌惮个毛头小子,或许是这小子有股不显山露水的狠劲儿,每到关键时候总会让人狠狠脱一层皮。 洛嘉自然也通过大敞的窗户瞧见了贺云铮。 她若有所思地咂摸了会儿对方神色—— 如此镇定甚至有几分冷漠。 难不成是清晨在马车里的事,让他事后发省,羞愧难当,才故作这副模样? 笑话! 她还没惩处他,他倒先自己缩起来了? 恰逢小丫鬟经过刚刚一吓,已然丢了主心骨,对着她又赞又夸奉承不已: “郡主明明、明明是天大的好人,主持了剿匪这么大的事,还救了那么多人,我们汾州的百姓只会爱戴您的!” 凤目流转,盯上少年人似乎略显僵硬的脊背。 隔着短短一扇窗沿,洛嘉轻轻勾起唇角,若有所指道:“我哪是什么好人,我不过是……宠个没皮没脸的小白眼狼罢了。” 那道挺拔的背影肉眼难察的颤了颤,被檐下的灯烛投映进屋内的影子晃得明显。 洛嘉眼中玩味加深。 小丫鬟不明所以,却趁着这机会小声疑问:“那郡主可要再好好安排那些被救回来的人?听说都不是咱们本地的呢。” 洛嘉盯着那颤抖越发明显的影子,知晓贺云铮这傻小子必然希望妥善安置好这些人,便浑不在意地轻轻托腮,勾起唇角: “他若求我,也行啊。” * 贺云铮主动代替侍卫们将小丫头送走——来时什么都不能带,走时自然也什么都不能带去,郡主的人得检视完全了。 洛嘉默然坐在妆奁前,眼中终于浮出不耐。 她到现在没有发落他,便是要他这样卖力当差回报的? 虞焕之便知,这事儿再瞒,怕是整个院子都得承受郡主的怒火了。 于是他终于咬咬牙,硬着头皮敲门进屋:“郡主……属下有事汇报。” 洛嘉抬眸。 一炷香后,月冷如霜,乌发尚湿的洛嘉垂眸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侍卫统领。 虞焕之咬紧牙:“属下有罪,请郡主责罚!” 洛嘉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准确来说,她不知自己该有什么表情。 清晨在马车里,她字字诛心地责难贺云铮,因为她站在了清白的制高点上,他若怀疑她,便是罪该万死。 而此刻,她原本的计划被暴露在他眼前,她终于不能一如既往揪着他的软肋,再指责他的退避和失望了—— 因为她确实就是这样的人啊。 没有误会,戳破了谎言,她想遍所有借口都无以再凭借,只能坦荡地承认,自己露出马脚了。 可那又怎样? 她是洛嘉啊,天底下谁不知道她荒唐又恶毒? 难不成给了几副好脸色,贺云铮就指望她是个端方贤淑恪守德行的闺秀了? 不过一个无伤大雅的小谎言罢了,终归他被哄骗得那么开心,自己也替他圆满了诸多目的,他此刻却在心底里埋怨她、疏离她吗? 洛嘉终于醒悟,仰起头好笑般地张了张嘴,却一声笑都没发出来。 虞焕之直觉郡主动大怒了,他垂着头一声不敢吭,却听上首的洛嘉轻柔微妙地问: “所以,他知道这件事后,便才一下午未归?” 虞焕之赶忙回道:“许真是外头有乡里乡亲的事儿绊住了……” “我让你替他辩解了吗?”洛嘉略显讶异地看向他,“你们的关系这么好?” 虞焕之脊背发寒,赶忙摇头:“属下只是担心郡主不喜!” 洛嘉轻轻抬起下巴,缓缓摇摇头:“我没有不喜。” 虞焕之心里都快哭出来了,你没有不喜那是谁不喜,难不成是他吗! 可他只能胆小甚微地闭着嘴,静静听候郡主发落。 过了许久,洛嘉才似乎讥讽般嗤了一声: “我只是……对他很失望。” 失望贺云铮还是如此愚蠢,失望他都不会遮掩遮掩情绪,更失望他直到如今,还不能接受她的恶毒与虚情假意。 无趣至极。 无趣得她连惩治他的意味都快没了。 虞焕之不明所以,听着郡主的语气突然弱下来,本以为这件事竟能轻松解决不成,突然又听见她的语气恢复平稳: “不过你虞焕之,是要受罚的。” 虞焕之险些没跪稳,随即磕磕绊绊地重新跪正了身子,咬紧牙道一声是。 “可我身边真的没人了。” 洛嘉却又突然轻轻喃了一声。 明明只像是随口一说,而且轻的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刮走了,虞焕之却宛若突然被狠狠震动! “刘叔老了,母亲去时他便受了很大打击,若非我不省心,兄长不放人,他本都该告老辞归了。” 第136章 “你是我几年前从演武场捡回来的,当时你险些被揍死……呵,区区一个军户之子,敢和世家子弟争斗,你不挨打谁挨打?” 虞焕之羞愧不已,八尺男儿竟为这低声的嘲讽觉得眼眶发胀! “可你还算争气,三年,替我培养了很多能用的侍卫,若是没有你,我进了王府,就真像被折了翅膀的鸟,哪儿都去不了了。” “若将你杀了,我真无人可用了。” “郡主!”虞焕之猛得大吼,粗声粗气地砰砰磕头,“您惩罚属下便是!只要留属下一条命!定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洛嘉短暂的愣了愣,随即笑着嗤了声,摇摇头背过身重新慢吞吞给自己通发:“好,等到回京,你就自行领罚二十棍吧。” 虞焕之原本极度担心受罚,可现如今却觉得心头一松,如释重负。 他恭敬磕头:“遵命!” “还有,我不想再待在此处了,收整好行装,明日回程。” 虞焕之抬起头:“郡主不管那些人质了?” 洛嘉盯着铜镜里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连我的郡马是如何死的都查不到了,这些人的死活与我何干?” 虞焕之眼眸微颤,知晓郡主这趟是真寒了心。 她为救贺云铮,不惜暴露了身份,自己是无法再去松泉山庄了,另一队人马至今未归,也没有消息,加上她与贺云铮之间还…… 哎,难怪郡主已当做这趟无功而返。 他吁了口气,略微思量:“今夜已晚,明日怕是仓促来不及,不如后日一早启程?” 洛嘉不耐烦地看他一眼,最后却是允了。 她对着铜镜,努力做出平静淡漠的样子—— 不露出一丁点儿别的情绪。 贺云铮送完人回院后,只瞧见虞焕之从洛嘉屋里出来,见他回来欲言又止,最后只露出副讳莫如深的表情,摇了摇头:“郡主歇下了。” 便是不用他进屋伺候。 贺云铮默然,也好。 ……正好他也没理好思绪,该如何面对她。 但他努力自我说服了一下午,终归已不似早上那般激动抗拒,他拒绝了虞焕之给他安排的房间,在洛嘉屋外的角落里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下去。 他是很困很累,可他终归还是想守着她。 然而另一头,崔长珂听到小丫鬟回来的汇报,脸色微微变化:“她真说要管?” 小丫鬟害怕郡主,更怕崔长珂这位家主,毕竟这才是她真正的主子。 “也、也没说一定会管,只说,好像什么人求她,她就会管……”她颤颤巍巍补充。 崔长珂闭眼暗骂了句脏话。 他就知道这郡主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突然又想起,差役们暗中打探到蒋平也落到了郡主手上,对方算半个替官府和山匪沟通的线人,据闻被打得半死不活,明显就是被郡主惩治了。 种种行径,难道还不足以证明郡主是冲着他们来的吗!? 崔长珂几欲咬碎一口牙,目光逐渐狠厉,知州那蠢东西毫无忧患意识,他却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第46章 转变 翌日洛嘉醒来, 刻意忽略了贺云铮的存在,梳洗早食全由昨夜那小丫鬟继续侍弄。 贺云铮默默伫立在屋外,顾不上院中整备的动静, 只微微低着头颅, 目光却如炬, 透过狭窄的窗缝去窥探她依稀的侧脸。 他原本说服了自己一整夜, 起码还在外面, 洛嘉身旁的威胁也没完全清除, 自己该努力克服收敛情绪, 不在此时与她发生不悦—— 但此刻却不知为何, 只感觉如昨日一样的苦涩浸透了舌根。 他自认为足够忠诚听话, 昨夜被虞焕之提点, 不在她入睡后进房也照做了,可为什么今早她都醒了, 仍不传召他呢? 明明她骗他、戏弄他,什么过分的事都会对他做, 为什么此刻不再继续仿若无事地对他笑了? 贺云铮不自觉地颤动着眼睫, 心中闷窒着化不开的委屈, 而这份委屈之下更压抑了说不清的不甘心! 不过这份不甘没有持续太久, 虞焕之忙碌之余匆匆过来:“你是广田村的是吧?” 贺云铮侧目看他。 “外头来了人问你可在, ”虞焕之提了一嘴,随即顿了顿,补充道, “我正好有事要找郡主,替你通报一声, 你直接去吧。” 贺云铮默然看他一眼,那股熟悉的脊背发寒再度攀上虞焕之的脊背, 他轻咳两声,故作不在意般拍了拍贺云铮肩膀: “不用谢不用谢,快去吧。” 随即再不敢看这小子的森森眼神,快步走过去敲响洛嘉的屋子。 贺云铮的手掌垂在身侧松开又握紧,重复许多次,最终看着虞焕之得了准许走进去。 他甚至忘了呼吸,眼睛嫉妒的像要淬出火星。 可他又猛得回过神,懊恼自己是不是有病! 虞焕之只是一如既往奉命行事,自己死守着道看不见的防线无法释怀,凭什么还幻想郡主来迁就他? 贺云铮抿了抿嘴唇,一团乱麻地转身走出院子。 县衙外,村中的友人原本拘谨地等候着,见贺云铮出来,当即激动万分:“你真在县衙里啊铮哥儿!” 第137章 随即对方稍稍一紧张,小声道:“曹婶前夜报官回去就病倒了,嘴里一直念着对不住你阿娘对不住你,我便想来碰碰运气,看你若是还在,就叫你回去看看。” 贺云铮顿时抬起眼眸:“病得重吗?” “还行,但大概是魇着了。” 贺云铮的脑子瞬间更乱了,但毕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竭力平息片刻,他哑声道:“我跟你一道回去。” 贺云铮离开,洛嘉得知通报后,眉眼冷淡地嗯了一声。 按说如贺云铮这般身份卑微的奴仆,短暂离开主子是不必告知的,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之人,但虞焕之却是敏锐察觉到了这二人之间的微妙变化,为将功补过,什么细节都放在了心上。 洛嘉便冷冷看他一眼:“你若是很闲,就去督促他们加快动作,明日出发不可再拖延了。” 虞焕之唯唯诺诺,欲言又止问:“不过郡主,咱们若走了,是直接把看守城西的人也一并撤走,人质交由官府处置后事了?” 洛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然将他们留在此处过年?” 虞焕之灰溜溜忙道是,临出门之际,偷偷瞧见郡主终归没忍住烦躁地皱紧了眉。 * “没看错,郡主这头派人去了广田村,另外自己院中已在飞速收整行囊?” 崔长珂刚从前厅下堂回来,便听差役哆哆嗦嗦地同自己汇报起这遭。 差役一边点头一边抖:“对,对!那去广田村的肯定还去收集别的证据了,大人,从匪寨救回来的人质就安置在隔壁院内,若是郡主临时决意将人都带走,我们到底是拦还是不拦啊!” 崔长珂想也不想狠狠踹了这差役一腿,怒视低吼:“慌什么!别郡主还没动作,你们自己漏了馅儿!” “小人没法儿不慌啊大人,那广田村里的蒋平家没准还捏着其他证据……” 官老爷们自然不可能亲自过问这遭腌臜,平日和当地村民以及山匪对接最多的便是他们这些差役! 崔长珂冷笑一声:“没准?没可能!” 他眯起眼看了看这不争气的差役,低声吩咐:“你们只管看顾好郡主,不论她准备何时启程,都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差役见县令如此笃定,犹豫半晌,咬咬牙应了声是。 另一头的广田村中,贺云铮刚到曹婶家,恰逢说了一夜胡话的曹婶醒过来,见着他来了,当场便忍不住哭了出来,以为自己还魇着,握着贺云铮的手不住哭诉: “铮哥儿,是婶子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贺云铮在回来的路上已经问清了这几日村里发生的事,对于村民们默许蒋平夫妇诈哄洛嘉的行为,他心中自然无比愤怒,但既知蒋平已被郡主亲自惩处了,他的一腔怒火也无处可使,只能作罢。 他心思纷乱,囫囵摇摇头:“都过去了,你不要想太多。” 曹婶蜡黄着脸坐在床头,却泪流满面无法释怀:“过不去啊!这怎能过去呢铮哥儿?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瞒着我们自己扛吗?要不是前天晚上我们碰到了洛娘……我都不知道她竟是郡主!是你东家啊!” 贺云铮一怔,他竟还还不知道这回事。 他呆呆地看着曹婶等人:“你们怎会碰见她?” 思及此处,曹婶又一再为自己等人的愚昧羞愧,呜呜咽咽地摇头:“我们心里有愧,想去报官,结果那些天杀的官差根本不听我们的,还把我们踹开……” “若非是郡主,恐怕我这条老命都得交代在前晚了,也算是报应啊!” 贺云铮瞳孔猛震,听着曹婶浑浑噩噩地诉说前夜之事,说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差役如何呵斥他们, 洛嘉又如何出其不意的出现,狠狠打了差役和县令的脸, 再将刀架在了那县令脖子上,勒令对方立刻趁夜趁雨前去州府求兵,出动剿匪。 “她是那么好的娘子,事后还让侍卫把我们扶起来,把我们送去客栈。”曹婶几欲要被魇死在这份愧疚里,泣涕涟涟地攥紧贺云铮的衣袖, “是我们对不起她啊,她那样的贵人被我们误解羞辱,不仅不怪罪,还这么宽厚善良,是我们对不起她!” 贺云铮张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 是……洛嘉是会这么好,有时候会好到让他宛若做梦,可! 可贺云铮猛然闭上眼,努力平复了许久,才哑着嗓子死命地克制自己汹涌不止的悸动,希望自己可以不要总是想她的好,麻木违心地告诫自己: “没关系的,没关系……” “这些都是她随手一做,不值一提的。” 他悲哀地想到她出行前的目的,感觉心脏都被挖空一块:“她原本也不是特意为了咱们来的。” 没想曹婶生气地拍了他一下:“不是特意来的又怎样!” “她是那么金贵的娘子,不是特意,但终归也来了,住在咱们这吃不喝睡不好的小村子里受尽了委屈,还反手帮衬咱们,这和她一开始是不是特意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第138章 农妇力大,且在病中,浑然不知控制力道,贺云铮几乎被拍得坐在床边栽个趔趄。 而这声震耳发聩的指责也似乎被狠狠灌进耳道胸腔。 “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好的东家吗!” 他猛得攥紧了炕边的被角,许久没能动作—— 是啊,不论初衷如何,她终归在他最狼狈、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施以援手了,不论她是怎样的人,她这些日子以来对他的点点滴滴也不是假的啊。 是他失了本心,变得贪婪无厌,对她有了更多更苛刻的幻想和要求,一旦发现她没有按照自己幻想的继续垂怜自己,就会可耻可悲地拼命逃避,企图用她不好的地方来迫使自己冷静死心,借此不再受伤害。 ……可她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啊,她无数次毫不遮掩地羞讽、刻薄自己,说她就是个狠毒的女子 ,而自己明明知道这一切,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在飞蛾扑火,也终归得到过甘甜的回报—— 她再不好,也从中剥离过温柔的部分对待自己。 是自己,卑鄙又虚伪,贪婪又可悲,才在暗地里对她生出了超出边界的渴求。 不应当的。 他悲痛又茫然地抿紧了嘴唇,头一次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又该如何是好。 * 从曹婶家出来后,贺云铮脑子仍旧昏沉,但既然想通一切都是自己的偏执所导致,心中便不如早上那么闷楚压抑了。 虽然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但当务之急,还是想更快回到她身边,同她解释自己昨晚的失态…… 贺云铮又顿了顿,眼眸微暗的想,没准儿她昨晚和今早都确实是又忙又累,都没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怀揣了如此扭曲的心思吧。 他努力把这种酸涩感压下去。 然而出村时,沿路传来的小纷争倒是将他的注意力分散了过去。 他脚步微顿,发现是知道了剿匪一事的村民们自发冲去了蒋平家,对方身份算是暴露了,如今还被郡主捆在柴房里呢,可他妻子钱氏却也没了踪迹。 迟疑片刻,贺云铮到底没过去凑这份热闹,心里估算钱氏没准收到消息已经逃了。 她孤木难支,应当只是想躲躲风头,穷寇莫追,自己还是尽快回到洛嘉身边才好。 然而刚回到县城,急得满城找人的柳元魁终于拽住他: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一天!” 贺云铮不明所以:“我回了趟村,怎么了?” “你还悠哉!你不是说官府会妥善处理好从匪寨救下来的人吗!为什么我早上想去把我妹妹接出来,他们不同意就算了,甚至连面都不给我见一见?” 贺云铮一怔,下意识回:“不可能,从山上接下来的妇人们几乎都不是本地人,也没掺和进匪寨之事,全是被那些山匪波及绑架的,所以才把她们安琪儿安置在城西的院子里,你去接人他们不可能不放。” 况且他忍住没告诉柳元魁,那些看守都是郡主的侍卫,他们顶多多盘查几遍,根本没有理由阻拦。 但柳元魁坚持看守不放人,贺云铮辩驳不过去,只能跟着他一道过去—— 才走到街对面,贺云铮就顿住了。 柳元魁满脸不忿:“你看看这里刀枪剑戟地围着,我怎么进!我就不该顾及你们一行人刚上山剿匪回来忙不歇,昨儿就把我妹妹接出来的!” 换守的人已经不是郡主的侍卫了,而是县衙的差役们! 此等细微变化或许平常百姓看不出,但贺云铮心中却猛然涌上不安—— 郡主明明知道官府里有人勾结山匪,还换下自己人手,让这些差役来看守这些无辜被波及的人质,万一对方杀人灭口该如何? 他第一反应是郡主该不会出事了吧? 贺云铮匆忙拉住柳元魁,眉头皱得紧紧:“不忙,我……我先回去问问看。” 一路飞奔回县衙,还未见到郡主,却见到院中的侍卫们各个忙里忙外地收整装备行囊。 贺云铮略显茫然:“这是要干嘛?” “当然是回去了。”有些相熟的侍卫瞧他发懵,随口笑着回答。 贺云铮一顿,倏然攥紧了手掌:“这里的事都了结了?” “没呢吧,不过虞统领发话了,让值守的弟兄们都回来,不管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贺云铮猝然僵立原地。 不是出事了,也不是旁的意外,是郡主自己的意思……? 难道就因为自己的态度转变,她竟这么不高兴,甚至连那么多条人命都不顾吗? 否则他想不出,明明只过了一夜,她的态度为什么会转变得这么大! “郡主人呢!”他猛抬起头。 侍卫们察觉异样,面色奇异:“郡主在和县令知州他们谈事儿,你要干嘛?” 贺云铮转身便往外走,牙齿上下抵合,发出咯吱咯吱的颤抖。 不能再耽搁逃避了,他……他得问问洛嘉是怎么想的,问洛嘉是不是真的不在乎这十几条人命,如果真是因为他的举止不当而生气,他道歉便是! 第139章 求她便是! 然而还未走出院子,虞焕之被手下暗中提醒,从屋里奔出来:“贺云铮!你给老子回来!” 贺云铮脚步飞快,却架不住习武之人身子矫健。 他被虞焕之拽回屋里,转身掩起门怒喝:“你不想活了是不是!打搅郡主和朝廷命官谈话,九条命也不够你这么造!” 贺云铮抿紧唇站直身子,声音嘶哑却目光如炬:“我不打搅他们,我只去门口等他们结束。” 虞焕之哑口,刚想问你又犯什么轴,贺云铮盯着他缓缓站起身:“虞统领,郡主真是因为生我的气,不打算再管那些人了吗?” 虞焕之心脏一抖,明白贺云铮是知晓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虞焕之咬咬牙:“你管那么多作甚,终归你阿娘也不在里头……” “可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是我、还有郡主,你们连夜从匪寨里救下来的人命!” 贺云铮张开手,宛如捧着他无法承受的重, “……说丢就丢了吗?” 虞焕之哑口,随即很快绷起脸:“说丢就丢怎么了?天底下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难不成看到了都要郡主管一遭?” 这简直是万能的回答,对于贺云铮这种要脸皮的人来说,八成就追问不下去的—— “可昨晚郡主不是说,如果我求她,她会管么?” 贺云铮近乎把自己的脸直接摔在地上,露出了千疮百孔的心脏。 那难道不算……本已经答应了吗? 虞焕之张了张嘴,真就不会了。 是啊,郡主昨晚确实当着所有人的面那么说的,确实等同于已经答应帮忙了。 可谁叫贺云铮这小子心里藏不住事儿,让郡主看出了端倪,也跟着钻进牛角尖呢! 当然,他心里也骂了自己一百遍,最开始就不该把这破事儿说漏嘴给贺云铮的,他有罪,有罪啊!!! 虽然从道理上说,哄骗个傻小子……三番五次哄骗个傻小子确实好像是郡主做的不仗义,但她毕竟是郡主! 郡主哪怕错——那也有她的道理! 定下心神后,虞焕之语重心长叹了口气:“贺云铮,算了吧,咱们当仆从的别和主子较这个劲儿,郡主这趟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没法儿和贺云铮说有多不容易,郡主为了他……虽然也不完全为了他,彻底暴露行踪,再没法儿去松泉山庄了,难道郡主就不委屈吗? 各有各的苦罢了!虞焕之扭过头挥挥手。 贺云铮握紧了拳头,绝望地颤抖着眼睫。 他知道,强求郡主救人,确实等同在慨他人之慷—— 他心中最深的那道沟壑,是他才刚刚说服自己,不论郡主如何待他,哪怕言语哄骗,终归结局都是爱护了他,给与了他照拂。 他该按捺住自己的贪婪不止,知足地守着她就够了。 但仿佛是为了让他看清自己有多天真,洛嘉只用半日就把这份仅存的温柔撕碎在他眼前,企图用十几条人命的代价告诉他,他对她的期盼和幻想,好像真的只是一场奢求。 ……她好像随时都能轻而易举地抛弃自己,自己对她而言,就像是她随口说出来的一句轻飘飘的话。 虞焕之怕贺云铮还是想不通,在这种时节闹出意外,于是直接将他关在了屋里,又挑了两个侍卫忙里偷闲地守着门。 等做完这些,他抹了把额头的汗,觉得这趟回京,起码能向刘管事申请三日休假,以疗工伤。 另一边,洛嘉也终于与县令和知州都打完了招呼。 城西的郡主守卫全部撤走,人质交回县衙手中,所以这趟会面,双方间也没了先前那股命悬一线的紧张感。 “哎呀,郡主这就走了,也实属是下官们招待不周,竟出此等事扰了郡主雅兴了。”知州假惺惺地感叹,可眼角的笑都几乎要遮不住了。 洛嘉看了眼便挪开目光,不轻不重地笑了笑,附和了几句场面话。 倒是崔长珂还留有几分警惕,表面虽然也作出十分愧疚,实则对洛嘉的每一分神态都紧盯不放。 这种场面便令洛嘉心中作呕,也令她眨眨眼便能推测出这些官员究竟与之前那批山匪勾结到了什么程度—— 剿匪归来两日,从不主动汇报案件的其余信息,也不透露是否要将此事上报,只一而再再而三地与她说些场面感谢,说些同王爷之间的裙带和睦。 洛嘉甚至都懒得让虞焕之一一去数,这些人在自己院外安插了多少眼线。 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双方辞别,洛嘉出屋的一瞬便不再忍耐,翻出个惊天白眼。 她讥讽地想,自己从天而降,真是叫这些官场沉浮的老油条们受尽憋屈啊。 多想无益,洛嘉几乎一刻也不想在这座县衙多待了。 趁着天色尚早,她未回自己落脚的小院,直接叫了几个侍卫陪同自己一道去到县城的街道上逛逛。 说来可笑,知州为了粉饰太平,场面话一口一个她是来游玩的,而自己来了这么些日子,实则都没亲自看过这北地小城究竟是何种模样。 第140章 如今已快离开,再来游览四处,心性已然不同,知道此地官场阴私和暗中腌臜,她看向街头巷尾这些努力生活的百姓,眼中也有了不一样的意味。 都是在苦海挣扎求生,凑活应付度日罢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这些在她眼中如蝼蚁一般的百姓们,却在认出她是当日带领剿匪队伍回来的娘子后,既震惊又兴奋地围过来! 道谢的道谢,送吃食的送吃食,吵嚷声险些掀翻街道,都把她当做英雄般拥簇起来! 几个侍卫险些没拦住这份热情! 洛嘉也始料未及。 原本冒险剿匪,她是有为了获得这份功绩的谋算,谁知突然直面此等真情实感的感谢,宛如撞上一颗颗极其碎小的火星,明明微弱的肉眼难辨,可连片成团,便焚烧成一片滚烫的火海。 甚至把原先在府衙里,被知州知县两人闹出的恶心都烧得不见踪影了。 洛嘉难得慌乱地从人群中退出来,转身暗叹幸而出门前敷了粉,稍稍遮掩了她泛红的脸颊,可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仍旧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这是头一次……头一次面对这么多人,不是被他们质问、嘲讽、辱骂。 她故作豁达淡泊地带着侍卫离开,身体深处却几欲为这种感觉战栗!又刻薄的在心中怜悯这些人—— 他们的感激来得真容易。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桩剿匪背后的利益交换与避让,不知道她其实只想做一个明哲 保身的摘果人,后面的事丁点儿不愿沾染,便这么热情地来感激自己。 就像一开始的贺云铮,骗他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想到这儿,她控制不住飞扬的思绪终于戛然停滞。 巧也是巧,她为了避让人群,刻意选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绕了几段路后,眼前略显陈旧的院落便恰好是安置那些人质们的临时住处。 这群妇人被绑架,其实全然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山匪肆虐的地方,定然会有这等绑架买卖妇女之事,巧是巧在了和贺云铮寻找母亲撞到一块,才让他们意外抓住了这微小端倪,起底了整件大案。 差役们今早刚得命令,从洛嘉的侍卫手中接过板底,如今竟已十分严密地将此处围了起来。 比起保护,更像看守,如同知州县令二人几乎藏不住的野望一般□□。 洛嘉伫立在街对岸,眼眸微动。 第47章 纵火 贺云铮被关在屋里已有半日, 昏沉之际,忽而听到外面传来一波十分大的动静—— “速度快些!郡主刚派人回来传话,今夜就走!” “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谁知道, 总之快些动作!郡主已在外面了, 咱们收拾好了直接出发!” 贺云铮一愣, 今夜就出发? 那岂不是说, 连给他最后问一问的机会都没有了!? 贺云铮震惊不已地起身冲到门前, 奋力呐喊捶门:“让我出去!我要见郡主!” 侍卫赶忙无奈抵住门, 实在忍不住, 苦口婆心地低骂了他声: “你不想活了能不能别连累我们!郡主都放话了, 你难不成还要抗令?” 大邺的条法清清楚楚规定了, 奴仆违抗主子的命令, 是可以不必告官而当场格杀的!这小子真是赶上了好时候,没见过几次大邺权贵处置家奴。 贺云铮不知听了多少劝他低头认命的说辞。 他的手指几欲在门框上抠出血痕。 撕开了旖旎柔情的遮掩伪装, 他与她之间被权势割开的天谴,深得触目惊心, 几乎要把他贬低到了尘埃里。 而另一头, 一直派人暗中监视小院的崔长珂猛然跳起来:“她这么快去城西了!?” 差役不安地点头:“对!带了好几个侍卫, 她又是郡主, 咱们的人根本不敢拦!” 崔长珂急得来回踱步:“早不去晚不去, 前脚和我们说过场面话后脚就去……难道她交托人质本就是缓兵之计?” 差役迟疑:“或许只是去看看?” 崔长珂冷冷看了对方一眼,心想郡主可以只是去看看,但他们这些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人却不能如此轻易揣测。 郡主这些日子每每踩着他的底线, 他已经不敢掉以轻心了。 崔长珂铁青着脸吩咐:“去小院看看,她带的其他人马可有什么动作!” 差役赶忙照办, 回来之后惴惴不安汇报:“大人,那群侍卫还在收敛行装, 不过……不过瞧着速度是抓紧了许多。” 崔长珂闭上眼。 做县令不算有本事,但在汾州、在西河县这样的地方,做县令不仅有本事,还得有手段、有魄力。 他不能再听信知州的中庸之言,任由永嘉郡主伸手越界了。 崔长珂猛睁开眼,压低了声音:“去,去将钱氏找来……” 哪怕他动作过激,被知州知道了定会大发雷霆,但终归好过郡主真背着他们在做什么不得了的小动作,将他们的事儿直接捅回京! 差役一听他安排,眉头一跳:“大人,咱们中午刚给那些妇人的餐食和井水里投了药,这会儿……不得出人命吗!” 第141章 崔长珂冷笑一声:“那你是希望死得是她们还是你?” 差役脊背瞬间冷出一身汗! * 洛嘉去到城西的小院,却不如自己初时想象,受到如在街道时一般的热烈拥簇—— 若非这些被救下来的人质们生涩表现出来的感激是真挚的,洛嘉甚至要怀疑,是否因为官府把她们放在这里几日不管,她们心生怨怼了都。 “娘子多虑,我等不敢这么想的。” 唯一敢与她对话的柳纤,已然红着脸,努力端坐到了她对面。 洛嘉记得这个小娘子,她兄长与贺云铮认得,本人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和贺云铮差不多年纪,也在剿匪的那夜高声叫了声“云铮哥哥”,惹得贺云铮被自己迁怒欺负了一整路。 她便轻轻笑了笑:“不是便好。” 柳纤却怕洛嘉还没相信,急忙将她倒好的茶往洛嘉眼前又推了推,眼神都露出些羞怯,小声道:“真的。” 随即她又看了眼垂眸美艳的洛嘉,小声道:“说实在的,我还、还想为剿匪那夜的事,与娘子道歉来着。” 洛嘉终于抬眼看向对方,眸中一闪而过下意识的算度与刻薄—— 道歉? 为她曾占据过贺云铮的一抹注意力,特意来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那可真是太自不量力了,洛嘉举起水杯轻啜一口,想着若她敢这么说,自己今日便真的不会再管这一院子人了。 哪怕如今自己再烦贺云铮那犟种,他也是自己的人,不容旁人掠夺一丝一毫。 谁知柳纤却目光清澈又闪烁地看向她:“我原本是担心外头有人勾结了山匪,所以当时云铮……贺郎君想出去的时候,我和其她人一道阻止了他。” “可后来您险些受伤,我才十分懊悔,是我们太自私了,若是外头真有危险,您也必然是冒着风险来的,我们不该因为害怕而不管您的安危。” 柳纤杏目炯炯有神:“所以我一开始说,今日我们绝非是对您有成见才克制着言辞,反而是担心我们太过热情,会让您觉得难做,或是误以为我们心怀叵测存了别的指望。” 柳纤脸颊的红再深几分:“您救过我们,我们都十分感激,希望您好好的。” 而且她还有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姐姐的身份,但她真的很羡慕对方的勇敢帅气,也钦佩对方能有如此仁厚善心,趁着雨夜纠结官兵上山剿匪。 若非如今她还没被官府解除足禁,她真的很想去酒楼办一大桌子,再挑上满满的谢礼赠与这个姐姐,与她贴贴! 洛嘉几乎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这些未尽之言,她哑口一瞬,竟觉得有些微妙地挪开了视线。 半晌,洛嘉才轻轻呵笑了声:“知道了。” 她望着屋外缓缓坠落的夕阳,眼眸微动,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吩咐 :“你去同大家伙说一声,今夜我的车队离县,若想离开,就随我一道出城。” 柳纤还呆呆仰望着洛嘉,闻言一愣:“夜、夜里?” 洛嘉朝她看回来:“没错,而且我不会护送你们,等出了城,你们该躲的躲,该跑的跑,可敢?” 柳纤倏然瞪大眼,这是什么出其不意的操作? 但她毕竟不是足不出户的闺秀,她打小跟着父兄外出行商,见过的稀奇古怪多不胜数,罔提这个官匪勾结的小县城。 粗略一想,柳纤便想通了——这位姐姐是想帮她们的,可恐怕她也有难处,有桎梏,所以与其肩扛所有,不若将选择权给到她们自己。 若是有勇气、有愿景一定要逃离此地的,趁夜而出,不仅仅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再找不到她们,就连这位姐姐也不知道,哪怕对簿质询,她也说不出众人的下落! 真可谓一招釜底抽薪的险计、妙计! 洛嘉看她神色似是想通,莞尔一笑,又道:“等安全之后,此处的遭遇,你们也可自行选择是否向旁人透露,但若是透露,是否会招来杀生之祸,我也不会保证。” “那是自然!”柳纤连连点头,结合前面的假设,这个提点也十分到位。 柳纤顿时对对方更为钦佩了,再详问些细则后,她立刻起身:“我去转告大家!” 洛嘉慢吞颔首,目光随着少女离去的脚步,逐渐露出趣味,与锐利。 没错,她不该因为与贺云铮那小犟种置气,就忘了自己一开始的打算。 她要明哲保身,要挣得这份功绩,可但凡惹自己不痛快了,她也要把局势搅和得一通浑水! 她是郡主,亲口说过的话,自然得当真的。 她甚至有几分刻薄地期待,等到贺云铮回头发现自己不必他哀求,又办了这么桩“大善事”,可会真的被摧坏了脑子,再分不清自己是好是坏了吧? 院外守门的差役听着院子里突然闹腾起来,刚皱了皱眉想进去看看,然而郡主带来的侍卫却拦住他目光,意味不明地龇起牙来。 差役:“……” 暗暗再看周围,原本守着其他位置的人,竟都被郡主的侍卫们换下了! “你们不是上午……”刚和我们换过班吗! 惊恐的质问还没吼完,差役便觉脖子一痛,被这群不敢轻易招惹的郡主侍卫给背刺了。 第142章 换班而已,轻轻松松。 却无人留意,街角走过个用方巾蒙了半个脑袋的妇人,她跨着竹篮,眼神躲闪着几乎不敢朝小院看去,然而脚步却又快又急,匆匆从院门口绕过,仿佛走进了巷里的其他人家。 侍卫们随意扫了一眼便转开了注意力。 他们只需要确保,不会有人将院中发生的事通风报信到府衙就行—— 只要不露大动静,正常人便不会在小风小雨的时候狗急跳墙。 然而那妇人刚钻进小巷,便赶紧扒拉下遮挡的方巾,大口大口径地喘起来。 钱氏挽着篮子的手都几欲颤抖,盯着一墙之隔的院落,眼中几欲要蹿出火苗! 县令同她说了,她男人……还有他们家谋生的那些差事,全都是被这院中的那个洛娘子害垮了台! 蒋平已有两三日未归家,若是这个洛娘子不除,他们家就没有好日子了过了! 头一次见,她就知道对方是个祸害…… 钱氏双手哆嗦,一双浑浊的吊梢眼里竭力按捺仇恨,以及要她出手害人的紧张和恐惧。 没事的,没事的,这都是里头那些人应得的…… 老老实实待在山上不好吗!如今边关在打仗,处处征粮征人,还真以为逃出去了就是桃花源!? 钱氏深吸几口气,早早将准备好的竹篮里的火折子还有小油罐拿出来。 城西这间宅院荒废了很久,鲜少有人打理,人不能进去,守卫也不稀得守这儿,但要投掷个什么进去墙里的枯草堆简直轻而易举。 北方的夏日又干又燥,只要沾了火星子,很快就能烧起一片。 眼看着青烟在墙角逐渐升高,钱氏一边继续投掷火折子,一边眼中浮起恶毒又畅快的火光: “去死吧……都去死才好!” 第48章 救火 酉时已过, 太阳彻底坠到了山另一头,天空蒙了一层冷冷的蓝灰,给炙热了一整天的县城带来些许寒意。 县衙里, 虞焕之敲门进来给贺云铮送晚饭, 通知他再过片刻就要启程了。 贺云铮近似麻木地看了对方一眼。 他盘膝半坐, 昏暗的屋内给他宛若披上一层暗影, 往日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也如今夜的天空一样, 混沌一片。 虞焕之自觉尴尬, 摸了摸鼻子:“别犟, 吃完了咱们就差不多出发了, 难不成还要郡主等你?” 贺云铮静默无言。 他那一瞬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想, 不等也好, 干脆就果断地不要自己吧,也好过这样周而复始地对自己亲密又残忍, 让自己反反复复被她恩泽又戏耍,连自己几斤几两都恍惚不清了。 然而还没等虞焕之再苦口婆心地劝说几次, 外头突然传来骚动—— “不好了!” “……哪儿着火?” “那不是正是……!” 隐隐约约压低的呼喊随着夜风吹进屋里。 虞焕之立即反应, 没再顾全贺云铮, 快步走出去:“发生了何事!” “虞统领, 城西那间院子着火了!” 虞焕之脸上一空。 白日郡主要轻装便行, 不宜惹人瞩目,所以特意没有带他这个身手最好的侍卫统领出门。 他顿时怒发冲冠,可不知想到什么, 又瞬间压低声音:“那还不快去带人救火!” “出不去虞统领!郡主明面儿告诉县令我们明日出发,那姓崔的刚刚便一直拿让我们好好休息为由, 让差役和没撤离的府兵拦我们!”侍卫也急不可耐。 这么一来虞焕之便听懂了,搁这儿打马虎眼玩儿太极呢! 对方绝对知道郡主就在城西, 偏偏要拿他们最开始的说辞来堵他们的口, 如此这般,哪怕真要闯出去,那也必定得闹个天翻地覆了。然而他们顾及郡主的命令,又不知该不该泄漏郡主此刻的行踪目的! 贺云铮皱起眉头,隐约听见外头虞焕之暴跳如雷的怒吼。 ……能让虞焕之急成这样的,只有一个人。 贺云铮突然想到,今日他一整天都没看见洛嘉。 原本沉寂了一整天的心脏突然狠狠抽搐了下! 他跌跌绊绊撑起身,攀出门框:“出什么事了?” 屋外的侍卫们看向他,脸色各异,有些忠心的甚至看向贺云铮的眼神都带了埋怨和愤怒—— “出什么事儿了!还不都是你!吵吵嚷嚷让郡主救人,现在好了,郡主陷在城西了,院子着火,咱们又出不去,你说怎么办!” 贺云铮猛睁大眼,从未如此凶狠过神色,那双鹰视狼顾般的眸子几乎将侍卫劈碎在原地! 虞焕之心头一凛,立刻低声怒喝:“闭嘴!” 谁不知道贺云铮今天的吵嚷根本没传到郡主耳朵里,郡主深陷囹圄完全是场意外,此刻责难贺云铮不仅无用,还非常可耻,影响士气! 侍卫红了眼眶,狠狠撇开头。 贺云铮攀在门框的手骨泛着白,几乎用尽全力克制着! 盘膝久了,酥麻的腿却战栗一瞬,让他踉跄几步,竟一脚踩碎了石阶旁的矮瓷盆栽。 他不知洛嘉去城西是不是因为自己,可不论因为什么,此刻得知她落入陷阱,愧疚都如海潮席卷,几乎把他淹没! 第143章 就像曹婶说的,就像自己早上时心中笃定的——不必看她骄傲刻薄地说了什么,只看看她真真正正做了什么! 贺云铮猛闭上眼,恨不能狠狠甩自己两个耳光,恨自己为什么一开始要与她闹别扭,为什么不主动闯进她的屋子,哪怕任她磋磨鞭打,也不该让她陷入危险! 虞焕之看着被他踩碎的盆栽,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焦头烂额道:“贺云铮,你冷静点儿……” 贺云铮仓促撇开脸,声音嘶哑:“我去救人。” “你要去哪儿救!” 虞焕之当即把他们与官府里的弯弯绕绕说给贺云铮听,然而夜幕之下,这沉着脸的少年表情未有一丝变化。 原本他像块纯粹水晶,此刻却仿佛已被打磨出了尖锐的棱角,反映出了夜色的寒意与逼仄。 贺云铮听完,只沉声道:“你们换好常服,跟我来。” 虞焕之当即想起,这可是个能画布防图的人,于是赶忙飞速安排! 县衙后处有一块非常不起眼的塌墙,因着平日不显眼且也没什么值钱物件,县里人哪怕知道此处有漏洞也不会翻越,所以至今没修缮过,平日也不派人看守—— 谁没事吃熊心豹子胆,翻县衙的墙? 可饶是如此,一行人摸黑潜行出来也废了不少精力,因着近来时节敏感,县衙府中看守的人多了不少。 “他奶奶的……差点就被发现了!” 众侍卫潜出来后,虞焕之低声暗骂了句脏话。 谁知贺云铮竟然出其不意,顺其自然接答:“那就杀出去。” 虞焕之一悚。 贺云铮与众人一道往城西跑,一边冰冷辗碾牙齿:“他们明知郡主身陷火海却一再装傻,分明已经存了反心,那我们奉郡主之命突围也是天经地义!” 那一瞬间,虞焕之突然觉得,这小马奴在某些时机某些方面,与郡主有种天生一对的相配! * 夏日炎热,北地更为干燥,小院的火势从发现到不可遏止,只用了半柱香的时间。 洛嘉原本不过慢悠悠地在屋里等这些人收拾行囊,心中还好笑,觉得自己宛若个劳工,在县衙督促自己的侍卫,在外头督促这些人。 结果一声惊叫打破安宁,发现竟有人在外纵火,她的怒火简直比这些火堆燃得还旺盛! 汾州,西河县! 他们竟敢!? “郡主!”侍卫匆匆奔进来,打算直接将她带走,她犹豫片刻,侧目看到外头还有许多东西没收拾好的妇人匆匆跑出屋—— 其中还有很多人身上带着伤。 柳纤不知是没吃饭还是怎得,跑出屋来,明明想尽力搀扶个婶子出去,奈何两人竟一道跌在院中,懵然半晌起不来。 洛嘉沉着脸指派侍卫:“把她们先送出去。” 侍卫一怔:“郡主?” “没见她们伤着么!我手脚好好的,自己能走!” 洛嘉烦躁地踹了那侍卫一脚,侍卫赶忙避让:“可其他人已经去帮……” “我让你去就去!否则费尽心机救下这些人便是为了看她们被烧死吗!” 她都已经走了99步了,最后一步却有所伤亡,才不甘心! 洛嘉提起裙摆匆匆往外。 侍卫没法儿,只好重重点点头,应声而去。 洛嘉心头发沉,紧随其后—— 然而她膝盖突然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瘫坐在地上! 洛嘉摔得心头发懵,太过相似的情况终于让她察觉出异样: 那些妇孺根本不是因伤而动作迟缓,自己同她们一样,中药了! 她猛地回头看向桌案,上面还摆放着她刚刚喝水的杯盏,从进门之后她只喝过水—— 等同于说整个院子都被荼毒,这些狗官早就迫不及待打算要这些人质的性命! 洛嘉愤怒捶地,拼命颤巍地撑起身。 奈何她才刚站起来,燎进了屋内的火舌舔断了一根腐朽破败的房梁,若非这药性不烈,尚给她留了反应的力气,洛嘉几乎就要被砸死在这根坠下来的柱子下! “哈……” 她匍在一旁短期内站不起身,下意识气笑出声,随即又猛得被呛咳不止,眼泪都被熏了下来。 好啊,好一个汾州…… 是她高估了这些人的耐心,她以为对方不会胆大妄为,起码不敢如此迫不及待、光明正大地残杀一个郡主,况且名义上她更是秦恒的妹妹。 不过想也说得通,她虽然表面不动声色,但只要接触了这些人质,那些亡命之徒怎可能不怕自己要将整件事起底呢? 跟随秦恒的,能是什么良善之辈么? 不过是权衡博弈间,对方直接掀桌了而已。 洛嘉阴沉着眼眸,可笑自己棋输一局。 终归是她太贪心了,若是剿完匪见好就收…… 呸! 她凭什么要收!? 她这次的谋划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旁人,都是天经地义的! 该死的才不该是她! 洛嘉猛地抬手,扶住身旁逐渐被热气熏烤发烫的木柱,用尽全力要站起来: 第144章 “人……人都死绝了吗!咳咳、咳咳!过来!来救我!” 她呼喊完便几乎力竭,颤抖地弓下身子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火蛇燎蹿得太猛烈,噼里啪啦焚烧着这座破败不堪的老屋,把她的呼喊和喘息一并淹没下去。 可她不能就这么放弃—— 她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弄清查明,那么多人没有交代…… 还有个桀骜不驯的贺云铮,自己还没有看到他懊恼不已的表情! 她愤怒地攥紧手掌,全凭求生本能支撑着身体,再度颤抖着双腿站起来! 她不能待在这间随时可能会坍塌的屋子里,她起码要先去屋外,去侍卫能一眼看到她的地方! 然而她的理智虽然清晰,药力上来却不容她靠毅力克服。 洛嘉才刚刚挣扎着站起身,她一直扶靠着的那根柱子却突然晃动了下。 她猛抬起头,只见屋梁上面已是一片滔天火海,熏得她几乎只能看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咳……咳咳!来人!人呢!都死光了吗!” “来人!咳咳!咳!” 她终于察觉事情严重到无法控制,浓烟滚滚熏得她几乎连嗓子都难张开,她便弯着腰,拼尽全力爬也要爬出去。 奈何老天似乎真要与她开个天大的玩笑,才刚绕过那根燃起来的木柱,爬到门边,粗壮的门栏竟也摇摇欲坠起来—— 不…… 她不要死在这里! 电光火石间,一个劲瘦矫健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求生欲从心底里茁壮攀升,洛嘉撑起身,使出浑身力气攥住了对方衣襟! 她没意识到这人怎得如此好摆布,她只尽力一扯,对方就挡在了她身前,用宽阔的背替她挡住了那根倒下来的木柱。 一声异常熟悉的闷哼在嘈杂中炸响。 洛嘉被他猛地拢入怀中,瞳孔蓦然缩紧。 然而她刚想抬头看看,对方却按着她的后颈脖,无比用力地不让她抬头。 她只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嘶哑偏执,却又竭力扮演温柔地在耳边一遍遍念叨,重复不止: “我来了,我来了,没关系的。” 一如她在端午被设计之后,回城时窥见那些都是建隆帝的安排,惊惶不已的时候,少年在马车中真心实意的声声安抚。 洛嘉的心脏不受控制的战栗,拖动疲惫的双臂也要紧紧回抱过去! 第49章 微妙 北地燥热, 又逢老屋破朽,城西小院的大火烧了好几个时辰,直到下半夜才有人故作诧异地通报进县衙。 知州得知了郡主也在院中的时候, 整个人几乎魂飞魄散, 饶是腿脚不利索也叫人搀扶着, 跌跌爬爬冲向火场。 崔长珂不动声色地跟着哀叹了几声, 可嘴角的笑却都快止不住了。 他的人私下还来通报, 除了几个人质及时逃出来, 已被他们控制之外, 没看到郡主! 定是烧得灰都不剩了! 然而很快他便笑不出来了, 临行前他照例让差役们去小院再看一眼, 结果差役这趟惨白着脸过来同他汇报: “大人, 咱们、咱们被晃眼了!那群侍卫大半都已经出了府,只留几个混淆咱们的耳目, 咱们被骗了!” 崔长珂嘴角的笑瞬间一僵:“出去了?” “对!咱们不敢拷问剩下的侍卫,只能顺着痕迹找, 他们……他们是从后院的塌墙遛的!” 崔长珂顿时悚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后院?那种事她一个京城来的郡主怎会知道!” “属下不知……” 不论怎么想, 她都是特意冲着这儿来的! 崔长珂终于宛若被逼到绝处。 他深吸口气, 强掩心惊, 冷声吩咐:“去……去将还未撤出去的府兵和差役们集合起来!” 差役一惊:“咱们也要去救火吗?” 崔长珂甩手一巴掌把人给打懵:“这明显就是郡主的侍卫们以下犯上, 为了坑害郡主甚至还累及人质,得快快将这些人全部捉拿归案!” 郡主既死,自然黑白全由他们说了算, 这些侍卫不足为惧,哪怕今夜伤亡惨重, 他也决不会放任一丝春风吹又生的机会! 然而事与愿违,等他纠结好了人手, 刚刚领兵出动,不知从何处天降的一大队人马突然冲破了城门! 府兵们别说捉拿侍卫,反抗不成,竟全被这些身份不明的高手拘在原地,崔长珂更是直接被打折了双腿! “你们!你们是何人,竟敢殴打朝廷命官!” 崔长珂从未如此狼狈地跪在自己的县衙门口过,他心惊胆战,这群人不仅训练有素,更对城中各处熟悉异常,占据了各大要节干道,让他还想往外求救都没有机会! 为首之人默然片刻,侧目看向一旁—— 虞焕之亦谨慎地与对方互看一眼,随即挎着刀,提着知州从人群中走出来仍回崔长珂身边,轻咳两声,沉声呵斥: “放肆!太后亲卫打你们这些罪臣,还要挑日子不成?” 太后的人,与郡主的人天差地别。 那是晋王的亲祖母,与当朝圣人分权而立,是大邺最最高不可攀的女人! 第145章 崔长珂赫然一瞪眼,随即终于察觉到了折断的膝盖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太后的人亲临,而且还与他们作这分厅对抗的架势,还能有好!? 他说什么……说什么来着?永嘉郡主,果真不是个祸害! * 洛嘉不打无准备的仗,也喜欢将鸡蛋放在多个篮子里,随时给自己多留退路。 所以哪怕她已下过令趁夜启程,也没忘提前吩咐虞焕之,若真到了事态严重的时候,她还有最恬不知耻的一步。 “求……求救太后?”虞焕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洛嘉清晨坐在屋里点点头:“且要求得急迫、凄惨,说得我好像要死了一般,最好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周遭所有人都听到郡主遇险了,若是太后的人不救,她就死定了。” 她轻飘飘地说着宛若诅咒自己的话,听得虞焕之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呸呸呸郡主您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洛嘉笑笑,心道这有什么不吉利,再多不吉利的事她也经历过。 所以连性命都危在旦夕的话,面对眼前的危险,她可以不要脸面—— 终归在太后面前,她本也没有过什么脸面,而太后既然派人监视她……想必也没有教过那些人,遇上被监视的人反过来求救,该怎么办吧? 说到底她还是太后名义上的孙女,她老人家不会见死不救吧? 既然把她架在尴尬的位置上,她若不好好利用,就是对不起自己长此以来受过的委屈! 虞焕之体察出了郡主的用意,长叹一声,郡主强扭瓜向来有一手的。 他心中祈求,老天保佑直到今晚出发,最好都别再出事了—— 哪怕出事,也请求老天爷给他们一条求救的活路! * 一夜惊魂,直至清晨,洛嘉才从梦魇中猝然惊醒。 她算无遗策,偏偏撞上最不愿看到的下下策—— 救火……快,快来人救火! 她甚至没有看清周围环境,猛就撑起身,宛如还在火场中艰难求生一般大口大口喘息着。 小丫鬟匆匆跑进屋里,低声惊叹:“郡主您可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 是个生面孔,洛嘉浑身的警戒几乎再度提高,然而她才刚刚打算攥紧被子,却倏然发觉自己身边躺了个人! 而自己的手,原先还一直紧紧握着对方。 洛嘉怔然。 她已经回到了原先县衙落脚的屋子,而一时间,昏厥之前耳畔的嘶哑呼喊再度萦绕在脑海里。 他来了,他在,没有事了。 洛嘉侧目,看到近乎□□的贺云铮安静侧卧在自己身旁,他睡得极沉,发丝凌乱,肉眼可见还有被火燎断的发尾,而胸口往后更绑了不少纱布……自己醒来这番动静他都还没醒。 她眼瞳一颤,下意识想起昏迷之前他的那声闷哼,几乎不敢去翻动他的身子。 “这是怎么回事?” 小丫鬟听着郡主语气颤抖,宛如一张被绷紧的弦,她不禁抖了抖,低头小声回: “奴婢不知……奴婢是被虞统领刚带来照顾郡主的,刚来就瞧见郡主昏睡不醒,还……还……” “还什么!?” 洛嘉连伪装耐心都装不下去了,急着开口,原本不显的,此刻被烟熏过的嗓子越发沙哑起来。 小丫鬟的声音更低几分:“还紧紧攥着旁边那位郎君,虞统领想分开你们,您不肯松手!我们便只好将您二人放在了一张榻上!” 洛嘉张口无言。 她混乱地撑住额头,深吸口气,好几次尝试想伸手去翻动对方的身子,又想去探对方的鼻息—— 明明握在手中的手掌是滚烫的,可她却仍彷徨地想要证明什么。 最终还是让理智占据上峰,洛嘉逃避一般躲开视线,终于松开握了一整晚的手,踉跄下床。 “郡主!” 小丫鬟赶忙过来搀扶她,她却轻挥开手:“不必服侍,给我打一盆水洗漱,再叫虞焕之过来。” 小丫鬟不敢不从。 可她刚要出门,郡主又在身后叫住她:“再去叫个大夫过来。” 小丫鬟下意识点点头,可等到出了门她才恍然疑惑,难道郡主刚刚是没瞧见郎君身上的绑带吗? 那么明显,大夫已经来过了呀! 可既然对方已经下了吩咐,小丫鬟不敢擅自决定,只赶忙去照办。 虞焕之来的很快,洛嘉才囫囵洗漱完,便满面苍白的对上她的侍卫统领。 她连换一身得体外袍的心思都没有,劈头盖脸质问他,昨夜究竟为何没有立即赶到救火! 虞焕之懊恼不已,只得将昨夜,他们一众人受困县衙的事先说出来。 西河县的人竟都敢做出杀人放火之事,这已算撕破脸皮,连装都懒得多装,被郡主料到了! 他们得出城向外头那些“援军”求援! 可当时虞焕之在院内发怒也是因这个缘由,这些歹人当真刁钻—— 他们若真要竭尽全力冲出府衙,便等同于撕破脸面,对方必然会再生枝节,拼死纠结人手也得把他们全盘灭口! 然而他们前面若已硬闯,行踪暴露,便无法再悄然出城求援。 第146章 不闯出去,便无法救郡主免于火场,闯出去了,救得了郡主一时,却早晚得一并重新栽进去,徒劳无功! 早死晚死,郡主难道今日就是难逃一死? 虞焕之深吸了口气,悄然打探了翻洛嘉的神色:“然后最后……是云铮领我们出的府,之后太后的人进城,也全靠着他先前给咱们画了张布防图,避开县城中的耳目,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现如今崔长珂与知州都被制服,纵火的钱氏也已然抓获,与他那胆大包天敢绑架郡主的男人一道关起来。 这件事昨夜闹得满城皆知,洛嘉让虞焕之等人求救,未免没带把事情闹大的心思,如今汾州各处都传遍风声,饶是有心人想保下这些人也得掂量掂量,免惹徒惹一身骚。 太后的人没想到会蹚进这么大圈的浑水里,所以哪怕心知肚明这些或许是晋王属臣,也无法当着沸腾的百姓之面出手遮掩,以免落个当众包庇的罪名,将事情卷入更无法控制的局面。 故而那群人无奈之下只得分出一拨人,先行带着犯人,安安全全押送回京。 终归是恶有恶报。 但另一方面亦可以说,如果没有贺云铮,洛嘉今日或许就见不到太阳了。 洛嘉神色莫辨地垂下眼眸。 虞焕之眼珠子转转,趁热打铁,更把手下看贺云铮到了城西后,奋不顾身闯进火场,比任何人都拼命寻找郡主的事也一并交代了。 当时对方的架势,虞焕之听了都心惊—— 对方好像丢了魂,蒙着张湿帕子就闯进去,哪里火大钻哪里,哪里有空档能藏人钻哪里,杀红眼也不过如此。 这哪是一般下人对主子的态度? 哪怕贺云铮是因为早上误会了郡主,误以为她不救人,结果被打了脸心生愧疚,那也不至于为她赴汤蹈火吧? 这不是赴汤蹈火,什么才是? 虞焕之甚至不确定,若是自己在当场,敢不敢那样冲进火海。 光是愧疚是远远做不到这样的。 甚至他夸张感觉,若是郡主真出了什么意外,当时已经崩溃发狂的贺云铮,恐怕会当场自愿殉葬! 激动说完这些,虞焕之才恍觉多言了,赶忙只能低声劝慰:“依属下之见,先前之事顶多是他一时半刻想不通畅,他对郡主……还是忠心耿耿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若非贺云铮,他们这一众人这次都会在小阴沟里翻船,虞焕之终于忍不住顶着压力,也想稍稍劝服下洛嘉了。 洛嘉沉默了不知多久,终于轻轻笑了出来。 可她声音还有些沙哑,听起来淡泊又平静:“怎么,你还怕我把伤患再吊起来打一顿?” 虞焕之不敢说也不是没可能啊,只好讪讪一笑,得了洛嘉一个冷笑。 随即大夫恰好走进来,小丫鬟领着头欢天喜地:“郡主,大夫到啦!” 第50章 疗伤 虞焕之听到丫鬟的话后微微一愣:“郡主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昨夜把人救回来之后, 他们已经找过大夫,郡主除了呛了几口烟以外应当无异。 “厨房里已经熬了润肺止咳的汤药,属下这就给你端过来……” 洛嘉淡漠看他一眼:“我怕云铮身子还没养好, 吊起来再打一顿会死, 所以叫大夫给他再瞧瞧。” 刚走进来的大夫险些踉跄, 满脸惊恐地看向这美貌娘子, 说得是什么虎狼之词!? 虞焕之尴尬地嘴角抽抽, 赶忙咳嗽两声, 领着大夫去给贺云铮看伤。 洛嘉却仿若不在意一般仍旧坐在几尺外, 不起身也不转头。 她还停留在这件事中。 幕后黑手已落罗网, 官匪勾结, 哪怕太后想替晋王遮掩, 也得顾及动作和民意,罔提更有圣人必然已经盯上了这件事, 不论结局如何,必然会使出绊子, 还汾州一份清净。 而她所作所为, 皆没有证据是在主动破坏晋王的部署, 反而更像个懵懂巧合、被逼无奈的可怜郡主—— 甚至还要向一向不和的太后求救! 此番回京, 怕是太后想怪都无处指责她, 晋王平常虽然也严苛孤戾,但她都险些被烧死了啊…… 她紧张却满怀期待,原本极少忤逆晋王的意愿, 这次却出乎意料,成了她尝试的最好机会。 而因为她的仗义出手, 原本对她的招揽犹豫不定的寒门士子们,恐怕动摇的会越发多, 投靠到她手下的也会越发多。 这场大火没要掉她的命,反而只给她添了一道傍身的筹码。 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除了她此行无法再继续探寻萧昀之死,除了她将贺云铮伤至如此。 原来不是她的梦魇,贺云铮昨晚当真在火场中找到了她。 那么自然而然,倒下来的柱子是真,他用脊背替她阻挡是真,那声痛苦的闷哼也是真。 可以想象,当时的情况有多危急,若非后来人马赶到,火场中当真就要多出一对被烧焦的尸体了吧。 这是她离死亡无比接近的不知第多少次,亦是被贺云铮解救的第不知多少次。 思及此处,她的手指竟同心脏一般,在轻轻发颤。 第147章 她何必再与他置气? 何必再摆放着误解,故意等他幡然醒悟,品鉴他的后悔莫及? 他待她的这颗心终归是诚挚的、热烈的,几乎可以用性命来验证…… 洛嘉闭上眼。 另一边,大夫揭开清晨刚给包扎的伤口,一看便皱紧了眉头:“怪不得高烧不退呢,这创口太大了,上午的药已经化了,我得给他重新敷一层。” 虞焕之了然,当即吩咐小丫鬟去请郡主出去,然后把门掩上。 洛嘉终于转过头,定定看他:“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 大夫摇摇头:“能看,能看,就是有些渗人。” 清理烧伤的创口怎会不惨呢,烧过火的小刀从少年背上轻轻刮过,高烧昏睡的贺行秋猛然痉挛! 大夫急吼吼:“按住!快按住他别让他翻身!” 虞焕之使了吃奶的力气也仅仅只能按住贺云铮一双腿,他后悔怎么没多叫几个人来,这小兔崽子眼都没睁就这么难缠了! 洛嘉皱着眉头望过来:“他早上也是这么挣扎的?” 屋子里除了贺云铮的吼叫,顿时安静一瞬。 虞焕之支支吾吾:“那什么,还是挺痛的,但早上那会儿他还有意识。” 洛嘉看着几人费力按住贺云铮,心想痛成这样,再有意识也疼痛难忍,可那会儿他们二人应当还离得极尽,这竟都没能吵醒自己? 她终于起身走过来,不再看虞焕之这根老油条,转而看向大汗淋淋的大夫和小丫鬟:“早上他是怎么忍过去的?”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高烧难醒的少年终于颤抖睁开了湿漉漉的眼。 高烧令他神智无知,不知今夕何夕,只觉身体像被投入了滚烫的沸水中。 他妄图蜷缩起身体,奈何被按住四肢,只得痛苦又愤怒地环视四周,几乎要在按住他的众人脸上都瞪出个窟窿眼,口中亦念念有词地低吼着含糊不清的怒骂! 虚弱至此但仍色厉荏苒,凶的像只刚被捕捉的小野狗。 然而看到站在眼前的洛嘉,那一瞬间,她几乎可以看到贺云铮慌张收起了眼中的暴怒,无自觉被泪水打湿的眼,无比伤心又渴望地望向她。 洛嘉听到他干哑的喉咙发出呢喃: “阿姐……” “阿姐……” 要不是腾不出手,虞焕之恨不得捂住这玩意儿的嘴! 他总算知道刘管事出门前,为什么悄然提醒自己看顾着点儿,别叫这狗东西冒犯了郡主。 看看,看看,郡主哪来这么大个弟弟啊! 郡主要他,是为了让他当弟弟么!? 不懂事,怎么瞎喊呢! 小丫鬟却不知其中内里,直看得动容,囫囵将早上贺云铮的所作所为告诉了洛嘉。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早上那会儿贺云铮保留了几分清醒,眼睁睁看着洛嘉哪怕昏迷也不肯放在自己的手,那双对外凶狠的圆眼,当即便红得几欲流泪。 他怕吵醒郡主,便托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哪怕痛得额角青筋凸起,背上的青筋一寸寸凸起,也只仅仅抵着她的手背,轻柔贴吻,连牙齿都不敢露一分。 洛嘉孑然站在榻前,似乎都能回忆起手背上柔软滚烫的依恋。 大夫停了会儿,眼见贺云铮似乎安静下来了,稍稍又做了次尝试。 谁知贺云铮又猛得一惊,愤怒地蹬起腿来,险些要把虞焕之给踹下去—— “他奶奶的……力气这么大!?”虞焕之气急败坏,眼眸一厉,想着干脆把人劈晕吧。 然而下一秒,洛嘉出乎意料地蹲下了身子,她与贺云铮对齐平视,伸出手掌: “云铮,阿姐来了。” 屋里真真正正归为安静。 虞焕之哑口无言,随即像只鸵鸟似的缩回脖子,心里却惊涛骇浪:这都什么跟什么,玩儿挺花啊! 然而洛嘉却知道,这一声阿姐单纯至极。 在广田村的那两天,是他们二人最没大没小,最轻松随意的时光,她允了他极大的体面,让他将自己当做个寻常娘子,作为他的阿姐陪同他经历了一切不够太体面的事情。 他在梦里都念着那段日子,并非僭越,甚至可窥见一抹叫人鼻酸的真心—— 蠢货,不惦记荣华富贵升官发财,仅仅惦记这种没用的东西。 贺云铮的眼瞳几欲凝成一束光点,他的理智似乎没有反应过来,但不妨碍身体已经有了动作。 他像被潮水拍上岸的鱼,拼尽全力地往洛嘉的方向凑去,仿佛她是河流是海洋,他终于谦卑而虔诚地贴上她的掌心,恨不能将整个人都埋进去。 大夫见状便心里有数了,当即重新操刀。 少年日渐宽阔的后背沁满细汗,顺着他浅薄的肌理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快,拿帕子替他擦擦,别让汗水浸到伤口里!”大夫吩咐小丫鬟,小丫鬟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洛嘉觉得自己的掌心同样一片濡湿,似是贺云铮强忍的汗与眼泪在阴影中不受控制地汇聚,她甚至还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和急促滚烫的呼吸。 她眼睫微颤。 “郡主,您当心!”虞焕之随意一瞥,突然紧张。 只见洛嘉已摊开了手掌,如同安抚搔弄一只受伤的野兽,然而这野兽已经失了理智,就怕已经认不清眼前的是他的主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第148章 随着虞焕之话音落下,贺云铮瞪着湿红的眼,痛苦地猛张开了嘴巴! 小丫鬟下意识惊叫了一声! 然而紧接并未再度生事,她赶忙朝郡主那边望去,然而眼神却心虚地颤了颤—— 这这这,这郎君怎么这样啊! 他那根本算不得咬,顶多只能说是衔着舔舐! 贺云铮近似痴狂地衔着洛嘉的手指,一寸寸胡乱地从她白玉青葱般的手指上掠过。 他爱她手指的柔软,爱她的冰凉,爱她托住自己时充满怜爱的温柔! 他爱得发狂! 老大夫看了眼便匆匆收回目光,喃喃自语着,也挺好,挺好。 洛嘉沉默不语,一时间,屋里除了贺云铮的粗喘,还有换药时散落的刷刷声,其余安静得如同寂夜。 等大夫换好药,重新给贺云铮绑好绷带后,洛嘉才发现,对方竟不知何时已经晕厥了过去。 她眼眸微动,终于缓缓抽出手掌—— 湿漉漉的,却自始至终连一道齿印都没留下。 寻常人养狗……也从不会被自己的狗子咬么? 她不知道。 小丫鬟去送大夫,虞焕之则悄然松了气息,打水拧帕子交由洛嘉擦手,同时低声问道:“郡主,既然人犯都被太后的人押送回京了,一举两得,咱们可要即可掉头去往松泉山庄?” 左右洛嘉这趟出来的借口是避暑散心,那便是哪怕在外游荡到秋日再回去,也无人能多说什么。 半晌,她面无表情地看向虞焕之:“身后的尾巴又不止太后一人派来的。” 如今闹得这般大,走了太后的人又如何?其余人恐怕只会盯她盯得更紧了。 虞焕之顿时牙疼,他们郡主到底是什么香馍馍,怎这多人盯着呢! “那咱们直接回京?” 洛嘉又看他一眼,看得他纳闷不已,“不回去?那还继续呆这儿?” 过了很久,洛嘉丢下一句“你若再没个武艺真不知该如何在京中过下去”便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去。 直到人影都瞧不见了,虞焕之才贼兮兮嘿了一声,扭头看了眼床上昏睡的贺云铮。 “我这明明只是藏拙而已,谁还能看不出来……您是心疼这小子呗!” 第51章 质问 汾州之事告一段落, 却又未完全结束,贪官人证虽已都进京,但郡主因为受了伤, 所以须得在县衙中多留段时间。 加上朝廷迅速从旁处调了个临时县令过来, 此人兢兢业业, 比崔长珂那人面兽心之人和善不少, 故而每日来县衙门口想看望郡主、送些特产补品的人多不胜数。 这场声势, 算是赚足了。 望着乌泱泱的人群, 柳元魁坐在街对角的茶楼里长叹一声:“真是没想到, 贺云铮竟然是永嘉郡主的人。” 柳纤靠吃点心将自己塞得脸颊鼓鼓, 闻言笑得滑稽:“哥, 你是不是很后悔当时和云铮哥哥说话说重了?” 柳元魁瞪了妹妹一眼:“这有什么好后悔, 咱们男儿哪在意这些微末细节,我只是感叹, 原本还想招揽他来咱们家的,哎!” 若是普通权贵家的家奴倒也罢了, 偏偏是郡主的心腹。 小地方人不知道, 柳家行商多年, 与朝廷亦有些许往来, 比平头百姓知道的多得多, 那位永嘉郡主在京中的名声,可不比寻常纨绔来的小。 若是她看中的人,贺云铮能被她绑死一辈子。 柳纤轻哼一声, 故意扮演她哥义正言辞的表情跟着学舌:“你们男儿是不在意这些微末细节~” 她重新捏起块糕点:“你不在意,为何前几日不跟着一道进京?反正你今年也打算秋闱后进京求学, 那位大人说咱们这些涉案证人若是愿意同去,少不得会给与补偿呢。” 她哥就浑身上下嘴最硬, 明明担心云铮哥哥的安危,非不肯承认! 柳元魁猛瞪大眼:“咱们家缺那么点儿补偿吗?我看你这小丫头片子是缺心眼儿!” 柳纤当即瞪回去。 “我参加科举是报着入仕的心去的,求的便是个稳妥清白报效朝廷!否则为何不直接捐个官来当?” 柳元魁低斥完,顿觉有些失态,当即轻咳两声,小声提点, “这次汾州的事儿绝不简单,我不信官匪勾结到这一层就没了,上头必然还有牵扯,所以咱们能低调便低调,千万不可再去做什么证人牵扯进去,你可明白?” 柳纤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知道啦。” 她这阿兄,哪儿都好,就是一谈到政事就刹不住脚,一副没人比他更懂的样子。 她却没想太多,她陪着阿兄一道留下来,一是为了休整些日子,好再启程行商,二则是每日蹲守在县衙外,想碰碰运气,看能否再瞧见郡主一眼。 皇天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终于给她逮到了机会,碰上了从外头回到县衙的洛嘉。 洛嘉今日出门是迎人的。 迎得却非什么达官显贵,而是当日在京城外面遭遇意外,被虞焕之临时调遣派去松泉山庄的另一队侍卫! 这队人马排除万难潜入了松泉山庄,竟真给他们查出了些猫腻,随后听闻汾州出此大事,得知郡主还落足此处,他们当即快马加鞭赶赴过来。 第149章 洛嘉便是得知这些,哪怕今日天气阴沉潮热,也不惜出城相迎去了。 这是意外之喜,虞焕之看得分明,郡主几乎毫不掩饰眼中的坚决与势在必得—— 她到底还是对松泉山庄、对萧郡马的事十分上心啊! 可怜了傻小子贺云铮,今早背上的痂才堪堪长好,刚能下地,瞧见郡主来看他一眼,那叫一个高兴啊。 要是有尾巴,恐怕都晃花眼了吧。 哎! 虞焕之才摇摇头,眼前倏然闪过一个娇俏身影:“娘子……不,郡主!” 洛嘉侧目便瞧见张面熟的脸,柳纤扑扇着卷卷的睫毛,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闪闪地看向她。 洛嘉今日的心情尚且平和,虽然原本天气阴沉十分恼人,但她的侍卫带来了好消息,那么她便该宽容待人。 毕竟她同时还在扮演一个爱民如子的好郡主。 虞焕之便瞧见郡主难得停下了脚步,问对方怎还在此处。 柳纤见郡主竟还记得她,还与她搭话,她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她勉强克制激动:“我与哥哥都还在此处,听闻郡主与贺郎君还在修养,实在放心不下!” 洛嘉凝眸,自然而然当做兄妹二人是在关切贺云铮。 沉默片刻,她轻轻颔首:“恰好云铮今日能下床了,你随我一道进府,自去看他吧。” 柳纤脑袋一空:“啊?” 等反应过来,人都已经被虞焕之领着去见贺云铮了。 柳纤:“……” 虞焕之还十分善解人意:“郡主开恩,你不必拘束。” 柳纤沉默片刻,干巴巴道了声谢。 只是她进屋与贺云铮两两相对的时候,彼此都有几分意外与拘谨。 柳纤是没想到,贺云铮原来伤得真挺重。 她敲门进屋的时候,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只披着件单薄的里衣,因着伤势的关系不能合拢衣裳,松松垮垮,让她一眼瞧见从对方身前缠绕好几周的纱布。 贺云铮却仿若无事般安静坐在窗前的桌边,面色有些苍白,嘴唇轻轻抿着,乌发随意扎起,也随意在鬓边散落几缕,本人却没在意,只低着头认认真真书写什么。 若非见过对方暴起伤人的样子,光看眼下这风轻云淡的模样,还以为这是谁家的小书生呢。 贺云铮抬头发现来人竟是她,脸上原本挂起的温和笑意几乎瞬间顿住,随即他匆匆放下手上练习的纸笔将衣裳拢好,颇显出几分狼狈。 “柳纤?” 如同贺云铮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与柳纤关系这么好了,他们至多算共患过一次难,之后许久未见,柳纤也干巴巴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但自古有句老话,来都来了,况且她兄长还十分欣赏贺云铮。 奔着替阿兄问了几句对方伤势之后,她才终于绷不住,失落地叹了口气:“我其实今天是想来见郡主的,可她大概是误会了。” 贺云铮不动声色松了口气——幸好。 可随即顿了顿,缓缓抬眸:“所以她就直接让你过来了吗?” 柳纤没留意他眼中微妙的情愫转变,点点头:“是啊,她今日好像还有要事,都来不及听我多说几句。” 贺云铮坐在桌前,神色有几分迟疑。 他可没忘,当初因为柳纤,洛嘉向他发过一顿很大的脾气,虽然她嘴上说着并非是因为柳纤,但在贺云铮看来,终归还是有点关系—— 她不喜欢自己与旁的娘子说话,是这样的吧? 可今天她却十分慷慨地允许柳纤来找自己……难道她是又不管他了吗? 这么看来,从几天前他高烧退下,恢复了意识后,洛嘉虽来看了他几次,却次次都没有久留,也没有给他私下黏糊相处的时间。 所以这几天,说是修养身心,实则如果没有手头上可以抄抄写写的练习册子,他都不知该如何按捺心中止不住的低靡与寂寞。 修养什么身心,他全身心都放在了洛嘉身上,每天克制不住地想她,这是靠修养能养好的吗? 他真的很不应该,很不应该! 贺云铮出神片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忙止住思绪,随口扯道:“你原先是想来找郡主做什么的?我有空可以替你问问。” ……也可以借故主动去找洛嘉,贺云铮强行忽视自己的卑鄙。 “昂……我只是想看看她,同她说说话。”柳纤长叹一口气。 贺云铮一顿,缓缓抬眸凝紧柳纤。 柳纤却无自觉,整个人陷入了对洛嘉的回忆中,止不住地扬起唇角:“我自小跟着阿爹和兄长出门经商,也见过很多达官显贵家的娘子,可现在想来,没有一个能比得上郡主,她太好看了。” 说着说着,竟好似憧憬起来,托腮感叹:“怎会有这么好的娘子呢?脾性也好,一点儿都不拐弯抹角,大气又洒脱,还很善良,带人去到城西说要救我们的时候,我整颗心都快跳出来了。” 随即她顿了顿,十分认真地冲贺云铮说:“也就是我投错胎了,若我是男子,或者她是男子,哪怕不求名分也高低要和她在一块的!” “不,准。” 贺云铮冷冷驳回了她的畅享,热火朝天的七月,生生给他一句话凝上了霜。 第150章 柳纤一哽,后知后觉小心翼翼打量起贺云铮:“我就随口说说……” “说也不准说。” 什么叫不求名分也要和她在一块?他名分都这么低了,都没…… 贺云铮神色微黯,嘴唇不耐抿得更紧。 柳纤讶然一瞬,随即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贺云铮,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也喜欢郡主啊?” 贺云铮心头猛得一颤! “你今天到底是来瞎说八道什么的!” 他勃然低吼,甚至连后背的伤口崩开都顾不上,“我是郡主的手下!”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郡主,结果发现你好像也喜欢郡主啊……”柳纤被吓了一跳,随即便被激了起来, “我怎么瞎说八道了?手下就不能喜欢她了吗?我还是她随手救下来的路人甲呢!你这态度反应明明就是喜欢她啊,承认怎么了,又没少块肉,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贺云铮被这迎头一棒敲得头晕目眩,怒目怔然了好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我没有……” “好,你没有,那你若只是个单纯的手下,何必烦扰我喜欢她?”柳纤理所坦荡。 贺云铮茫然无措地看向柳纤,头一次被正面击中这个问题。 “我是他的手下,自然要保证她的一切安危。”他竭力捋清自己的思绪,试图证明自己的问心无愧。 柳纤越看越觉得拙劣,同时又觉得贺云铮的坚持可怜至极。 怎么会有人连自己的感情都意识不清啊? 她是个通透的性子,便耐心缓慢地同他据理力争:“我喜欢她会造成什么影响?同为娘子,又是个普通商贾,难不成还会对郡主做什么不成?” 贺云铮目光震颤,脑子里只知道揪着他是她选中的手下,只知道他该围着她的一切转。 他费力地皱紧眉头:“她不会喜欢你的,你不能让她分心分神。” “我当然不会,我只是随口说说,见到她的时候,我不会流露一分一毫的!”柳纤故作诧异,随即笃定地看着贺云铮, “这件事我保证从头到尾只有你知道,绝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影响,但你还是会不开心,对吗?甚至我对郡主的喜欢,同你理解下来的根本不同,我只是带着赞美与仰慕,你却像被侵占了领地的动物一样忌惮!你真觉得这仅仅是忠诚?” 贺云铮哑口无言。 句句被反驳,句句被踩准心虚之处,他甚至有几分被扒光了暴露在人前的困窘! 难道……他真的一直喜欢着洛嘉么? 他猛地转过头,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睛死死盯着桌案上抄写的修身养性的诗词! 喜欢,可他脑海中只一再重复着这个滚烫的词。 喜欢的后面接着的不再是她赐予的恩宠,不是她的挑弄,不是她给与的旁的,而仅仅是她,贺云铮便仿佛感觉到,如那日被火灼伤的热度从四肢涌入五脏六腑,最后冲上脸颊! 她用无数件大事小事来驯导他:凡事要以她为先。 他做到了,他自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源自于对她的服从与忠诚,可他又没有仅仅止步于这里—— 在卑劣的心脏深处,生出了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的贪婪情感,想让她不再被任何人吸引目光,想让她多看看自己,想让她不必再为旁人分出心神,更想将她一辈子据为己有,谁都不能觊觎! ……破开了所有让人脸红心跳的迷惘,他头一次真正意识到,原来他不是在扮演忠诚,不是被迫承受她的荒唐,更不是仅仅只是喜爱与她亲昵碰触! 他的患得患失和排除异己,全都是因为……喜欢她。 * 贺云铮把柳纤赶出屋的事儿,很快传到了洛嘉房里。 洛嘉正在同远行回来的侍卫详聊松泉山庄,听到外头的下人们捂着嘴笑谈,本有些不耐。 然而一听事关贺云铮,她略微迟疑,又难得主动中断了谈话,面不改色地让下人进来与她详细说说。 下人不敢不从,却又只知大概,便只好简单概述,约莫是那位跳脱的柳娘子去探望时,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导致贺云铮恼羞成怒,竟当着很多的人面直接将人赶出屋去。 笑也是笑这十五六岁的郎君,纯情耿直成什么样啊,才会如此粗暴地对待一个年龄相仿、还清秀俏丽的小娘子! 在屋内同洛嘉汇报线索的这名侍卫闻言忍笑,可不得纯情耿直么,他们郡主就喜欢这一卦的—— 若非看上对方这点,当初也不会略施手段,挟恩图报将人拢回身边啊。 当晚去到地牢里故意给贺云铮“通风报信”,这事儿还是他去做的呢。 洛嘉眸色深深,却未同其他人一般笑出来,只挥手让人退下,让他们离远些别再院子周围喧闹,又重新看过来:“笑够了就继续吧。” 那侍卫赶忙咳嗽两声压住笑意,边小心打量郡主平静的神色,边低声继续汇报: “差不多便是刚刚说的那些情况了,弟兄们这趟身份隐藏得牢,顺着郑侍郎提供的图纸与描述,一一检查了当年郡马爷入住以及遇害的地方,确信几乎没有可能引雷。而三年前的库房账单内,除了多出一味江南客商赠与的香料外,便再无异常了。” 第151章 乌云滚滚遮蔽天幕,屋中全靠烛火照亮,洛嘉的眼眸中也宛如被映入了深邃狂烈的火光。 “香料,江南客商。”她反复碾磨这几个字。 侍卫微微垂下头,略显惭愧:“没错,但再多的线索也没能查到了。” 洛嘉深吸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无妨。” 她已经等了三年,不急这一时。 终归这面粉饰完美的墙壁只要有一角起了翘,哪怕需要日积月累,她也耐得住性子,顺着它的翘边,将整片伪装都给它扒干净! 这是个很好的开头,她已经知足了。 侍卫得她结论,悄然松了口气,此事也等同于告一段落,他的任务圆满完成。 屋外远远的阴云里开始闪起紫光,洛嘉看了一眼,让侍卫可以去找虞焕之领赏了,她也打算闭门暂且休息。 迟疑一瞬,洛嘉把人叫住补充道:“之后你们尽快回府,不必留在此地。” 侍卫没想太多,他们这队人马本就是潜伏在王府里做别的活计的,这趟出门全由虞统领和刘管事紧急安排,自然早回早好,便点头应下。 然而刚转身欲走,屋外平缓转进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 “郡主……” 贺云铮没想到洛嘉与人的谈话还未结束,本想着要不先退避下去,然而他随意一撇,目光怔然顿在了这侍卫的脸上。 他曾见过对方。 侍卫也未想到,贺云铮与郡主关系已到了不用通传便能直接进门的地步。 两人相对伫立在原地,那一瞬间,远处的闪电划到了屋顶上,炸裂的雷声惊响扰乱一室安宁。 侍卫匆匆垂下头,刚打算要走,贺云铮猛然出手攥住了对方的手腕—— 他瞳孔缩紧,伸出的手亦骨节泛着白,用尽全力! 他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过这个侍卫的了…… 王府的地牢,他因陈四之死被困于地牢,饱受折磨的那一夜,是这个侍卫带来了郡主替他出手查探真相的消息。 对方竟是郡主的人…… 天底下有这么巧的事吗? 郡主别院的侍卫,恰好在自己被关押的当晚上去牢房换班。 那对方刻意提起郡主出手查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心中感怀激荡,是否也是…… 侍卫悚然拂开他的手,匆忙丢下一句属下还有事,便扭头大步迈出屋。 随着他匆忙的脚步声,夏雨又急又大地灌入院中。 贺云铮下意识扭头看向洛嘉,却只看到她凤目低垂,冷漠得像看破了一切可笑场面。 “郡主……” 贺云铮声音沙哑,微不可察地发着颤。 然而他刚上前便看到洛嘉竟往后退了两步: “出去。” 外面电闪雷鸣,木门被风刮得啪啪直响。 贺云铮难得直接反驳她:“为什么?就因为我看到了你曾经安排给我散播消息的人吗?” 洛嘉想也不想便抬起手,掌风袭来,却被贺云铮一把握住! 她眼中一闪而过怔然,随即暴怒如雷霆降落:“你放肆!” “来人!给我来人!!!” 洛嘉拼命踢踹对方,奈何男女体力悬殊,她哪怕用尽全力也敌不过铁了心要犯上的少年人。 她径直被推到墙壁边,两手高高被束在头顶,一如他们初见时对贺云铮所做的姿势! 一墙之隔的外面风大雨大,洛嘉漆黑的凤目几欲蹿火! 然而贺云铮避开了她的目光:“不要喊了,我来时看过,周围无人守着。” 洛嘉一顿,原先那股愤慨一扫而空,转而露出的全是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贺云铮沉默良久,似乎终是敌不过她的强烈期盼,重新转过视线。 洛嘉这才看到,他早已忍得眼底通红。 仿佛自从这次受伤之后,只要对着她,他的泪水便像不要钱一般开闸防洪。 贺云铮目光无比复杂地垂在她的脸上,拘着她手腕的手亦在颤抖: “为什么明明是你做过的事,被我发现了,你连解释都不解释,只想着逃避我,惩罚我?” “难道我看到那个人之后,连震惊的余地都没有吗?” 洛嘉笑出来:“贺云铮,你是不是又昏了头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然而今天的贺云铮不迟疑,他沙哑地冲她吼回去:“我知道我是你的马奴!是你救回来的一条狗!” “那你有什么权利质疑我!哪怕我刻意放出消息给你,对你挟恩图报,难道我就没有真的赐予你恩惠吗?我没有真的救下你和你的妹妹吗!” 若不是此刻手脚被缚住,洛嘉都恨不得攥回对方衣襟,再狠狠赏他一个耳光! 贺云铮薄削的唇抖了抖:“我质疑你了吗?” 洛嘉一怔。 沙哑的声音像被风雨打得颤抖:“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凶?” 洛嘉难以想象,有朝一日,一个身量斤八尺的少年,竟会一边哭,一边束缚着自己,还一边哀求自己别这么凶。 她张了张口,原本不论何时都理直气壮的声音,此刻竟是一点儿都发不出了。 贺云铮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十分丢人,可他忍不住心中磅礴的委屈,只好埋首与她颈脖间,用沉闷的声音低吼: 第152章 “你总觉得我会忤逆你、背叛你,可我没有,那你能不能也不要一直这么忌惮我、这么凶我?我只是震惊,我只是震惊!我连震惊都不被允许吗!” 他才刚刚接受自己原来如此卑劣贪婪地喜欢她,却转而再被她的动作割上一刀! 哪怕他很快就能说服自己,这是她的一贯操作,她就是个自私自我的人,可她也是个会怜爱他的好主人,他早该习惯—— 但仅仅是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震惊也不被允许吗? 总告诫他不要恃宠而骄,不要以下犯上,不要种种种种,他全都恭顺照做了,可她一旦遇到事情还是从不相信自己—— 那他就不照做了! 于是洛嘉还未从他的吼声出琢磨出他到底是想说什么,少年囫囵抬头,凶狠决绝地望向她。 洛嘉心尖一抖,死死撑着矜贵漠然的脸冷瞪对方: “你……!” 下一秒,他的吻不容抗拒地印上来,在洛嘉心中比惊雷更响—— 然而却意外的比风更轻,比雨更柔。 第52章 求怜 贺云铮的吻带着颤抖, 带着克制和小心翼翼。 他头一次在清醒的时候主动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可他不肯放手,任凭洛嘉反应过来之后惊愕地妄图挣扎, 甚至咬破他的嘴唇, 他也不放手, 甚至转而撇过脸, 回咬上她耳尖! 洛嘉蓦然一震, 声音都几乎变了味道:“贺云铮!” “我在, 我在的。”贺云铮强忍哽咽地回应她。 可哪怕他在, 他回应了, 他这次也不会轻易顺从她的愤怒和惩处。 他埋首在她颈窝间, 声音沙哑无比:“你冷静下来了吗?” 洛嘉耳尖还留有细微刺痛, 闻言气笑出声:“我咬你一口试试?” 没曾想,贺云铮眼睛忽闪忽闪地看向她, 含义不言而喻: 可以吗?还有这种好事吗? 洛嘉简直说不出话来……是,她倒忘了, 这可是个狗崽子! 说来可笑, 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不曾咬她, 清醒了却敢如此以下犯上! 便听贺云铮又问她:“你冷静下来了吗?” “我哪里不冷静!?” 洛嘉目光紧逼, 比他咬耳尖带给人的刺痛感更重! 贺云铮怔了片刻, 囫囵点点头,对,她自己是感觉不出来的…… 她每当雷雨天, 都会变成一只炸毛的猫,但凡有人做出任何忤逆了她意愿的举动, 都恨不得咬断对方的颈脖。 一如她在院中惩处下人那天,自己意外闯入, 被她二话不说拿瓷瓶砸在了身上, 一如上山剿匪那晚,她误以为自己怀疑她,率先要惩处自己, 一如刚刚她无法接受自己剖开过往,恨不得直接用一巴掌封住自己的口…… 她不会给旁人任何伤害她的机会。 但是,等她最愤慨的时候过去,她分明对自己也有心疼,也予求予取的。 在雷雨天受过伤的猫会应激,她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一个人孤独地把所有受过的伤酝酿消化,才能重新恢复理智来面对其他人。 贺云铮可耻于明明委屈的是自己,明明该是自己去冷静,却仍不愿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孤独地消化,不想等她一个人云淡风轻把所有事揭过去。 卑微如他改变不了太多别的,但可以守在她身边,陪着她一道面对分担。 看啊,光是忠诚哪够做到这一步,心疼她,就是他不自量力喜欢她的开始。 他清清楚楚,不撞南墙不回头。 贺云铮抬着手束缚洛嘉,垂着头,嘴唇被咬破的地方无比清晰:“好,那请冷静的郡主听我说……” 洛嘉抬眼看他不肯松开的手,发出声讥笑,贺云铮羞红了满脸却依旧坚如磐石: “我没有质疑,没有生气……你先相信我,不然我不敢松开你。” 少年说着与强硬姿态完全不同的求怜之语,他身上的药味阻隔了外面的水汽与雷声轰鸣,洛嘉有些无所适从。 她鲜少被这样逼迫,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该骂什么。 贺云铮声音轻哑:“陈四之死,本就不是出于你手,坑害瑛瑛陷害于我,更不是你的意思,我不可能责怪你。” 他眼瞳里浓墨翻涌:“你不要总觉得没人会站在你这边,我会的,我真的会!” 洛嘉眸色沉沉地看着他,仿佛是他重复祈求的那几声请她别生气起了效,她奇迹般地没有再愤怒,却仍旧面露戏谑: “凭这件已经盖棺定论的旧事,你站与不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 贺云铮顿了顿,浅褐色的眼瞳再度湿润:“那我的真心喜爱,对你也没有价值吗?” 洛嘉目光未动,心脏却猛得一震! “因为我只是你的马奴,所以我的喜爱对你而言也十分不值钱吗!?” 贺云铮沙哑的声音中带了痛苦,迫近洛嘉的动作亦愈发蛮横。 十五六岁的生气勃勃,在喜爱与悲伤这两样上最能凸显。 他很羞愧自己竟然是个心里藏不住情绪的男人,他也很想装作像旁的话本里写的那样,不动声色蕴藏着感天动地的爱—— 第153章 可他做不到,他看到她就开心想笑,想把自己的心情全然分享给她,把自己的委屈也交由她安抚! 他终于松开一只手,却没完全松开洛嘉,反而豁出去一般揽住了她的腰,垂头埋首: “你不是,对不对?” 洛嘉猝然回过神,面色有几分沉凝:“我……” “你也很在意我的,否则不会陪我一道过来,不会为了救我冒那么大险,”贺云铮猛得手腕用力,把她的声音勒在自己臂弯间, “甚至我能当做……因为你十分喜爱我,所以才不择手段把我诱去你身边,导致了今天的误会,所以我不会为此质疑你,不会生气——” “你不要把我排除在外,好不好?我会一直对你很忠心。” 洛嘉几乎可以感觉到,少年的睫羽在她颈脖边剧烈地颤抖! 她经历过许多荒唐可笑的场面,可其中绝对不包括有人刚刚震惊于自己的卑鄙手段,随即便一边哽咽着强制束缚着自己、不让自己说话,一边又不管不顾地替自己辩解。 她没见过这样愚蠢又偏执的人,也不知道,原来她的坏心眼竟还能被曲解得这样好听。 “我只是……只是吃醋了而已,就这么一点点小小的贪心而已……” 闭上眼,静下心才发觉屋外的雷声阵阵从未止歇,如她的心跳一般猛烈湍急,雨滴也划过屋檐,不轻不重地在青石板上打湿了一大片,草腥味蔓延鼻息。 她大概猜到对方为什么会把柳纤推出门了,柳纤是个性子外放且口无遮拦的娘子,又是商贾之女,见多识广—— 贺云铮窘迫、别扭、害羞地与她相处至今,从来都是被她牵着鼻子引导、挑弄的,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对自己的态度已随着微妙的情愫悄然变质。 但今天,他大概是被点醒了,所以他既惊又羞,把人匆忙赶了出去,又到底来此向自己低头。 沉默许久,洛嘉才喉咙干哑的缓缓开口:“说完了?” 贺云铮顿了顿,手臂不动声色地再度缩紧,呼吸也更急促了些,还以为洛嘉没有发现。 洛嘉感受到颈脖边越发滚烫的吐息,忍无可忍终于挣出一条腿踹向对方:“说完就松开,是想勒死我吗!” 结果出乎意料,刚刚还十分强硬的人,这次竟然被她一挣就挣开了。 贺云铮踉跄几步退后,难忍地发出一声闷哼。 洛嘉本欲甩袖出屋,叫人进来打死这以下犯上的狗东西!闻言却猛顿,脚步定在原地,面色难测地朝他望回去—— 少年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眉头压得极低,手臂撑在旁边的桌案上,眼尾还氲着湿意。 但最重要的是,他来时穿着件单薄宽敞的白色衣裳,已被鲜红濡湿了背面,满眼到了他的袖摆。 “你!” 洛嘉眼瞳骤然缩紧,想也不想冲回去掰过他的身子。 果不其然,他的伤口绷裂了,衣背上一片血红! 洛嘉手指发抖,当即又想狠狠抽打对方一巴掌,呵斥他就这么想死么! 然而念头刚一浮现脑海,便与贺云铮扭过头的视线撞上。 他眼角的湿漉未干透,一瞬不瞬凝着她,像刚刚挨过骂的可怜狗崽子。 别凶我。 刚刚的声音似乎不需要宣于口,还在脑海中回荡着。 她的心口似乎被根针急促地扎过,剧痛却又无处可寻,心口郁结的那股气也竟随之消散了。 她在多少个雷雨天中惶惶不安,对周围所有人利用又忌惮,他明明对她一无所知,却胆敢妄生一腔欢喜,从细微处努力迎合她的一切荒唐暴戾—— 哪怕看破了一切,却仍要替她仓惶地遮掩,哪怕损耗自己,也硬要与她说这一长串掏心掏肺,不正是她所求的“义无反顾”吗? 只是他真的太放肆了,冷静后反复细想,他太放肆! 于是洛嘉依旧冷笑着,将手掌往上抬起,狠狠捏住他的下巴: “你若真将自己作死了,我连你的骨灰都不会带回去给你妹妹!” 谁知贺行秋眼眸一亮,竟握住她的手腕撑了个笑出来:“您会帮我收敛尸身?” 洛嘉哑口无言! 她从不知道,给贺云铮一点颜色,他就能开出这么个五彩斑斓的大染坊! 大夫来过又走,交代贺云铮的伤势已无大碍,不过是结痂处有些绷裂,加上高烧虽退,但还是偶尔可能回升低烧,所以还得多注意修养…… 说着,大夫看向洛嘉的眼神都有些不认可。 洛嘉心烦至极,挥手让虞焕之把贺云铮和大夫一起送出去! 贺云铮欲言又止,临出门前反复看了洛嘉好几眼。 虞焕之真是又怕又气——这小子,一上午净让人不省心! 人家柳家娘子千辛万苦进府找他,他转头把人推出去,又在这种时候凑到郡主身边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他正要伸手拽人,谁知贺云铮突然一改往常的薄脸皮,就地一坐坐在郡主所坐的桌案旁边:“走不动了。” 洛嘉垂眸看了眼,少年紧紧垂着头,头一次撒泼甩赖,脸红到了耳尖。 第154章 他还敢撒泼耍赖留下来。 洛嘉觉得真是自己待他太宽容,让他忘了,刚刚他做的那些事足以让自己把他再吊起来抽一顿! 虞焕之也万没想到,妙啊! 这雷雨大作的,贺云铮都这样恃宠而骄了,还没被郡主吊起来抽一顿? 虞焕之看向对方的眼神中顿时带上了苟富贵勿相忘的赞许! 洛嘉目光幽深,于是他就真被留下来。 屋外雷声渐熄,但大雨未歇,虞焕之出门前好心地替关上门,屋里除了两盏烛火燃动,便只余贺云铮的一对眼睛最为通明。 第53章 往事 洛嘉坐在桌旁, 看着始终没有起身的少年,他似乎并不急着与自己搭话,或者正在努力试图理清思绪。 终归, 他们两人难得安静,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雨天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但不得不说, 先前那一顿地动山摇的争执与发泄, 倒真化解了洛嘉心中诸多难以消解的滞涩, 令她如今难得得以平静地坐在屋里, 指尖不再颤抖, 呼吸也逐渐缓和。 她迟疑回忆, 这是三年来的第多少个雷雨天, 她因为一个少年的热烈喜欢, 能得如此平静。 约莫着府里人知道贺云铮也在她屋里,一整个中午加下午, 除了来送茶送饭的,鲜少有人过来打扰。 还有下人见贺云铮这么个伤患竟就坐在地上, 后头来送饭的时候不忍心还给带了个坐垫。 洛嘉瞧贺云铮攥着坐垫又尴尬又迟疑的样子, 终于没忍住轻轻嗤笑了一声。 她抬了抬脚尖, 正好碰得到贺云铮的肩膀:“滚去榻上坐着, 免得叫人看见又以为我虐待你。” 贺云铮这才转头看向她, 露出了他来屋子里的第一个笑容。 干干净净的,和刚刚那蛮横强吻自己的小畜生完全迥异,洛嘉光想到便觉得嘴唇发烫。 然而贺云铮却没有顺从去榻上, 他似乎已经打破了和她相处的第一道禁锢,在洛嘉被他的笑容和真诚麻痹的过程中, 紧接就会打破第二道第三道。 狗虽然忠诚,却也最会试探主人的底线, 一旦它们觉得此处的关系可以再延伸一点,它们不会忍耐客气。 贺云铮勉强拿过坐垫,转身跪坐向洛嘉,虽然脸色微红,但还是坚定地问她:“你还生我的气吗?” 洛嘉手中随意拿过来的书页停在了半空。 她垂眸向下首的少年看过去,他的脸色还是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的红,可他的眼睛是明亮干净的。 洛嘉挪开视线:“你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给我找顿明确的不痛快?” 话虽如此,语气分明已经没有怒意了。 贺云铮眼眸微动,领会她微妙的情绪变化,直截了当地摇头: “我是想来陪你的。” 握着书脊的玉指微微勾起,一时没有下一步动作和声音。 贺云铮却坚定如常:“我刚刚想了很久,最近我们……我知道是我不好,我冲动藏不住情绪,做事也冒失,经常惹到你,但就像我刚刚说的,” 他仰视的目光热度一点点攀升,身体也往前稍稍倾去,“你能不能试着多相信我一点?我虽然笨,但是我很听劝的,只要你和我多说两句……不,只要一句,给我一个反应的时间,我也会立刻相信你!” 他难以察觉的顿了顿,随即自以为露出个无比坚定可靠的笑容:“因为我都卖身给你了,只要你不让我走,我一辈子都会以为你首!” 然而他的恩人恶劣又刻薄,合上书页,眉目恬淡:“不是因为喜欢我?” 贺云铮好不容易想让自己多几分沉着理智,让自己看起来更可信可靠,被她这句话瞬间被破功! 洛嘉靠上椅背:“还让我多和你说两句,云铮,这就是你邀宠的小心思?” 邀宠? 贺云铮顿时结巴:“我没有……” “不想邀宠?那你出去。” 她重新拿起书册,还没翻开,衣角便被猛得拽动,在书册侧边瞧见了贺云铮强忍慌张的眼: “想!” 可恶,他,他好不容易撑起来的硬气! 但……她终归是默许了他刚刚那一长串请求了吧? 洛嘉却终于有了掌握回主导权的扬眉吐气。 她不得不承认,上午那短暂一瞬,她脑海中一片空白,不能说没有慌张,可一连串出乎意料的反应发生后,她却忘了继续惩处对方。 时候一长,原先的怒气越发消散无踪。 洛嘉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坦然了悟,自己对这小马奴或也确实存了满意,而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便更不会在意识到这点之后,就畏手畏脚。 她垂下眼眸,看着这张纯澈羞恼的面孔,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慢吞吞放下书册,冲贺云铮勾勾手。 “过来。” 他背上的伤还未好,但并不影响让她靠坐在怀中。 贺云铮立刻撑起身体走来照做。 他的体格在不知不觉中越发趋向成年男子,哪怕需要正襟危坐以免扯到伤口,但长开双臂仍能将她搂得十分牢固。 第155章 洛嘉今日并不想做什么,她在雨天思绪粘稠,总爱陷入偏执与迷惘,然他的身体十分温暖,从刚刚将她迫在墙边时她便觉察了—— 他带给她的除了那股陌生的忤逆和压力,更有他炽烈的体温。 他在一天天长大,想法和性格或许也会一天天改变,所以自己不仅要靠打骂,要更加深刻隽永地教会他,他的力气和他的脾性,不该用来与她拮抗,而是该用来更好的忠诚她、满足她。 为此,默许一些无伤大雅的退让,她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容忍。 洛嘉被少年略拥入怀中时,满不在意地想,她不惩处他,反而如此奖励,贺云铮一定在心中觉得自己是个阴晴不定古怪至极的女人。 可那有什么关系?她高兴,他们两人的关系,终归是她来主导决定。 外面的天色愈沉,世界除了雨声之外一片安静。 洛嘉睡得极早,她今日发了顿火,书未看完就困了,贺云铮自然尽心尽力地替她梳洗沐浴,最后再轻哄着她入睡。 所幸入夜之前雨便停了,洛嘉在意他伤势,最后便没开口让他留宿暖榻,让他自己回去。 贺行秋自然领会她的意思,犹豫再三,等她睡后在她手背上轻轻啄了口,转身匆匆离开了屋子。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而是径直去找了虞焕之。 虞焕之开门见到这小子的一瞬间就惊了:“你怎么来了?” 这个点儿,不论对方是在郡主屋里还是在自己屋都正常,唯独来他这儿不正常。 他下意识迅速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暴露了什么郡主的计划安排,导致人已经找到了他这儿了…… “我有事想问虞统领。” 虞焕之心里更是咯噔:“别问,不知道。” 说着他扭头就要关门! 谁知贺云铮人是伤着,脸色还擦擦白呢,抬手抵门的架势却不输他们训练有素的侍卫。 虞焕之牙疼不已,他是真相信,如果自己当真不理会,这小子奔着把他自己再整伤也要纠缠到底。 他真是怕了! “你要问什么?我丑话先说在前头,事关机密的话无可奉告……” “不是机密,回京后我若有心可以随意问些老人,也都能知道,”贺云铮面色沉凝, “但我不想瞒着郡主,所以哪怕你事后再告诉郡主也无妨。” 虞焕之困惑看着他。 贺云铮:“我想知道……萧郡马的事。” 虞焕之搭在门上的手一抖,脸上露出匪夷所思,随即很快反应过来,确实,自己等明日郡主一醒就会立刻汇报此事! 疯了吧? 但看贺云铮的表情,他一点儿不像开玩笑,而且确实像他自己说的,自己如果不想告诉他,多的是人知道当年郡马爷与郡主自相逢到身亡—— 街头巷尾甚至还为此写过话册,用以抨击郡主荒唐无情! 到底为了不让旁人更多误解郡主,虞焕之脸色古怪地看了眼贺云铮,松开按门的手:“进来说。”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前郡马萧昀与郡主之间锦瑟和鸣,当年也曾被传为佳话,他本人却是个放进世家里,转瞬就会被淹没的普通才子。 可不普通的是他却是出身寒门,容貌昳丽才情过人,全凭自己的本事一路披荆斩棘考进京城,最后被当今圣人钦点了探花郎。 风光自是无限,彼时的老晋王侧妃,即郡主的母亲千挑万选,最终替郡主向老王爷求 得了这门亲事。 无他,只是侧妃想到,洛嘉虽贵为郡主,可生父早殁,晋王府与朝中关系又错综复杂,不若选个身世干净的寒门子弟结亲,日后也不至于叫郡主受了委屈又哭诉无门。 况且寒门子弟背景清白,只需要与洛嘉恩恩爱爱,不必多沾惹旁的阴私。 早年的洛嘉不通晓这些深思熟虑,只简单与萧昀见面后,倾心于对方的温柔和善,面面俱到。 四年前,老王爷病逝,侧妃也跟着一道去了,那半年几乎全靠着萧昀陪伴,洛嘉才勉强走出这份沉重的悲痛,然而就在他们二人一道去往松泉山庄避暑散心时,传出了郡马遭雷击身亡的消息。 之后的事贺云铮便都知道了。 听起来确实是个简单至极的故事,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然而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能体会接连遭遇生离死别的痛苦。 虞焕之说完这些也不禁长舒了口气:“你早不问晚不问,干嘛这时候来问这个?” 贺云铮嘴唇紧抿,没好说他其实早就对萧昀此人好奇了,听闻对方其实也是寒门子弟,却能迎娶郡主,他早早就在心中埋下了震惊与好奇。 只是从前没意识到自己喜欢郡主,这颗种子便一直被掩埋着,直到今日才终于气势汹汹地破壳发出。 他想了想回道:“郡主每到雷雨天都心情不好,所有人都说和郡马有关,所以想看看能不能解决症结。” 虞焕之恍然,随即叹了口气:“那可不仅仅只有郡马一人出事,后来郡主回到郡主府,又亲眼见了一次她大丫鬟芝棋遭雷击,这才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第156章 也是这之后,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全都重重压到了她身上,压得她再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直起身。 贺云铮缓缓点头。 他心里想着,果然他还得再努力些,努力成长为一个她可以依靠的人,不仅仅情绪上要稳定,或许也更该重视起郑雪澄曾说过的,试图再争取到一个更可靠的身份。 ……就像萧昀那样,可以吗? 他囫囵发散着,随即又有几羞恼自己的自不量力。 但终归得有所期盼,才能有所改变。 * 远在京城的晋王府中,温连琴听到松香带回的消息,手边压了一下午的香篆猛被打翻在地! “真有人暗中探了松泉山庄?” 松香都快哭了:“山庄的人听闻郡主落足汾州,未去旁处,便当来的只是寻常旅客,谁知等人走了,才发现那些不是普通人,保不准他们在山庄中真探得了什么线索!” 温连琴怒焰直起,随即几个呼吸间勉强按捺下去:“不,无事的,他们探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哪怕有……” 她不知想到什么,眼中露出一抹冷意:“那些江南商人牵扯的腌臜又绝非这一件,太后当年知晓我在松泉山庄动了手脚,不也正因为她曾是他们的客人么?” 松香一怔,心中生怖:“侧妃,您是什么意思?太后……” 温连琴不愿与个小丫鬟说出自己心中怀疑,只徐徐舒口气:“不要自乱阵脚,也不要贸然去通知那批人。” 等到洛嘉自己找死找到他们头上,他们比自己更不愿东窗事发。 光凭郡主身边跟着的那几十侍卫,根本不堪一击! 洛嘉根本不知道她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为了银钱他们可以随意毒杀一个郡马,自然也能为了掩埋消息,杀一个当年险些也该死的郡主。 这样想来,温连琴突然就期盼洛嘉快些顺藤摸瓜了,最好赶在秦恒回京之前! 恰也是今夜,军营中一片混乱,一波波人往护城外涌去抵挡突然气势大猛的辽人,另有一队人马架着重伤的秦恒火速奔回营中。 “快!军医!军医快来!王爷受伤了!!!” 军医匆匆赶至,一见秦恒半身是血,顿时慌了神:“这这这!” “住口。” 秦恒声音嘶哑地低斥了一句,坐在担架边咬紧牙撕开了肩上的甲胄,露出了被胡刀劈入骨肉的骇人伤口! 未上战场的小兵在营帐外心惊胆战地小声议论,王爷此番出战无往不利,今日怎会突然受此大伤!? “嗨,都是那些辽国妖人,交战的时候突然胡言乱语乱我军心!” “说了什么!?” 对方顿了顿,稍微压低了声音,又有几分不确定地复述:“好像说什么,那位长宁将军的女儿作了王爷的妹妹……您二人兄妹感情可还好?那位郡主可知她父亲当年是为何才硬战至死的?” “啊?长宁将军?不是为了给先太子报仇才和辽人同归于尽的么?” “对啊,所以我们都猜……大概十五年前这地儿死过太子,不吉利,所以王爷才乱了军心吧!” 第54章 手段 农历八月初, 暑意渐渐消退,一个多月前离京的永嘉郡主,也率领扈从们, 从遥远的汾州一路回到京城。 她回时所受的待遇与走时完全不同—— 听闻她在汾州竟以身涉险, 捣毁了一桩官匪勾结的人口绑架大案, 所以进过城门后, 夹道欢迎的百姓们便似乎一点儿都不记得这位曾经的荒唐恶名, 只顾着鲜花铺道, 笑迎相对了。 也是, 曾经的洛嘉再跋扈乖戾, 也从未对百姓们做过什么, 然而她这一遭剿匪, 却是实打实为百姓们做了好事! 早在半月前,几名连带的官员被押解回京, 御史台那帮硬石头们平日里不敢怠慢太后,不敢冒犯圣人, 终于找到了对上口径的案件, 当即大刀阔斧地审理起来—— 不审不知道, 一审吓出一身冷汗, 这批汾州的罪官们, 竟都是晋王从属呐! 听闻建隆帝在寝宫里笑得都快咳出来,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递枕头,这群人自己作得手好死啊! 原本就心神不宁的太后当即坐不住了, 奈何此事已然闹大,她若敢光明正大掩饰, 牵一发会动全身,岂不是明晃晃地向世人表露她心中有鬼吗? 她只得打碎了满口牙, 不动声色在暗中尽到最大努力,只求把这次的事件尽量大事化小—— 哪怕与建隆帝做些心照不宣的交易,损上几位位高权重的砥柱,彻底肃清了这条线上的人员,妥善安置百姓,也决不能让事态真蔓延到晋王与她身上。 可谓是委屈求全! 然而百姓不通朝政,只当是郡主捅翻了土匪窝,清正了汾州等地的官场,听得太后在宫中直接掀翻了一桌佳肴! 直到洛嘉被宣进宫时,都瞧见这位位高权重的女人,人中上起着颗极大的燎泡,莹光闪闪。 瞧着这颗燎泡,洛嘉哪怕再不喜欢这位太后,心里都舒畅不少,连带着脸上都出多几分真心实意地关切—— “太后可得千万保重凤体才是!” 第157章 太后不冷不热笑了几声,扫了眼洛嘉带回来的礼物。 真是越发滴水不漏了,早些年还是个任凭父母定夺婚事的黄毛丫头,如今做了这么大的事,竟还能面不改色地来与她扮作推心置腹! 太后没忍住冷笑一声:“自是不如你们年轻人能折腾了。” 洛嘉笑而不语,心想您必不逞多让。 “我倒想听听,你起初与你嫂嫂商议要去汾州,便是为了如今京中彻查的这档子事?”太后瞥她一眼。 洛嘉自然摇头,情真意切:“太后误会了,洛嘉并无此意,完全真是偶然,若非意外牵连自身,导致险些丧生火海,洛嘉怎敢想到汾州竟还有如此黑暗的一幕呢?” 她一连用了好些个暗指偶然的词,甚至将众所周知她险些命丧火海的事也拿出来应付,太后真是问责无门! 本以为今日叫她进宫是来责骂的,可这丫头片子,早已不是以往那般好捏的软柿子了! 洛嘉则泰然安若,偏头毫无波澜地故意擦了滴眼泪。 她知道,在这件事上,终没有任何人能责怪自己,她阴差阳错,因着对贺行秋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走了一步极好的棋。 瑾嬷嬷见状,无可奈何上前给太后递了一杯热茶,勉强替对方顺了气,回头对着洛嘉怪声笑道:“那郡主倒算是命好的,竟还能挣脱出来。” 洛嘉咂摸着那个命好,意味不明地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 太后平复许久,才勉强按捺住情绪,不冷不热笑了一声:“倒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叫你歪打正着,最终做了桩好事出来。” 但太后毕竟把持朝政数年,连圣人都不放眼中,为了晋王在此事上吃了大亏,终归也要在旁处找回来。 她冷冷看了洛嘉一眼:“这么想来,一开始你是为了个小马奴才去的汾州是吧?” 洛嘉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 她抬眸看向那位年逾五十的妇人,权势给了对方最好的保养,隔着一道桌案,甚至难以看清她的眼角是否会像寻常年长妇人一般生出细纹。 太后若有所指:“倒是主仆情深,感天动地,只是永嘉,你还须多留心,” 她放下茶杯,轻声细语,“你是郡主,身份尊贵,随意玩玩无伤大雅,但若真上了心思,一个小马奴怎堪与你相配?” 洛嘉立刻澄清:“太后多虑,洛嘉并未……” “你无需多解释,哀家心中有数,”太后看她一眼,转头吩咐瑾嬷嬷, “听闻那小马奴确也于大火中救了郡主,如此护主忠仆,去赐个二十金,再……唔,再免去他的奴籍不必照料马厩马匹了,升作郡主守卫,应当足够。” 瑾嬷嬷当即应声要下去吩咐,洛嘉猝然止住:“太后不必如此……” “永嘉是觉得祖母赏赐得不够?”太后朝她看来。 祖母? 洛嘉心里讥讽,面上却依旧得扮作感激惶然:“洛嘉不敢,洛嘉只怕您赏得太多,让他飘忽。” 太后故作诧异:“就得赏得多,多才好堵住一个小奴的野心,免叫他真恃宠而骄,对堂堂郡主多生不该有的心思!” 说着,她竟起身,迆然拖拽繁丽的裙摆走到洛嘉身边,轻拍她略显瘦削的肩: “你可是咱们大邺唯一的郡主,金枝玉叶,哪怕是要二嫁,也轮不到区区一个马奴、一个侍卫。” 轮得到谁? 太后最属意的便是大理国的那位王子,对方年少时曾在大邺做过三年质子,与洛嘉感情甚笃,大理国又是大邺的属国,不论如何看,把洛嘉送去和亲都是她长久以来未改变过的打算。 果不其然,感受到掌下的身躯僵硬,太后笑笑,松开手:“说到这儿,大理国的信使前两日刚刚来报,说是今年年末他们要派出使者前来拜见,也不知这次他们来的可是你的旧相识啊。” 洛嘉缓缓压平了嘴角。 待洛嘉走后,瑾嬷嬷终于过来替不再遮掩的太后按揉额角,由衷叹了口气:“您看看您,非得召见她一趟,反而让自己也受这般气。” 太后冷哼一声:“左右这件事儿上是怪罪不了她,可到底是她起了恒儿的底,若真让她舒心,我才怄得吃不下睡不着!” 瑾嬷嬷欲言又止,最后不得不小声提拽:“这么大的事儿,王爷没准是知道的,可至今都没动静……” 太后气得险些扯破了嘴上的燎泡:“他那是被狐狸精迷了眼!和他那个晚节不保的老子一样!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别人的妻子,喜欢个拖油瓶带来的妹妹!” 她一声怒喝,颐宁宫内所有服侍的下人皆伏地请饶! 瑾嬷嬷瞧着心慌,赶忙吩咐这些人退下,回头劝道:“太后可千万别再这么说了,到底不是亲妹妹,王爷哪怕真动了心思也有妥善置办的余地,可您若是这些身份不松口,王爷才会被千夫所指啊!” 太后却没被劝回头,绷着脸咬紧牙:“不说出身,他早些年既然能将心思按得牢牢,容得洛嘉嫁过一次人,那继续按着便是!否则简直是步他老子后尘,非纳个二嫁女来辱没门楣!” 而且她之所以紧着给秦恒娶妻纳妾,怕的就是他不仅仅是要纳洛嘉,更是要娶她! 第158章 她哪能准许此事发生? 故而她真是日夜呕血,留着洛嘉看着生闷,却又不敢真将人如何,只能彼此恶心着。 近来真是没一件顺心如意的事,太后闭上眼,心头一突一突地疼! 而洛嘉这遭进宫同样被恶心得不轻,连带着带回来的礼物都懒得亲自去送,只叫刘召代为送去给赵琦,自己回到院中就闭进曦照阁,谁都不想见。 谁知紧接着宫中的赏赐接踵而至—— “什么?直接复还身籍,提拔为侍卫?” 而且是宫中太后亲自下令,来宣旨的内侍没吩咐让全府观旨闹出太大动静,却是个人狠话不多的,直接将贺云铮的卖身契书从府衙带了出来,当面撕毁。 刘召从王妃院中回来后听闻消息,整个人都惊住了。 虞焕之悄然使了个眼色:“对,而且宫中下的敕封,可随郡主自由入宫,最低也是五品。” 等同于直接越过一众侍卫,和虞焕之平起平坐。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就凭贺云铮那三脚猫功夫,全靠一身莽劲儿,怎堪当个侍卫? 分明是把人往高处捧,随时等着杀! 刘召脑筋儿跳个不停,转身便四处找起:“人呢……” 虞焕之赶忙把人拉住,没忍住龇起个嘴,冲曦照阁使了个眼色:“哄着呢。” 刘召更惊:“谁哄谁?” 郡主还能去哄贺云铮了? 这一趟出远门,他因有郡主安排的任务不得跟随,却猛然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事。 比如此刻虞焕之意味深长地告知:“那自然是贺云铮在哄郡主了。” 刘召一顿,脸上露出更加的不可置信—— 就那犟种,如今已会哄人了? 不仅会,甚至已经得心应手。 洛嘉被贺云铮从榻上拉起来之后果不其然发了大怒,冷笑着问他可是摇身加官了就有恃无恐了? 贺云铮哑然片刻,顶着她的冷眼轻声问:“郡主,您忘了您答应过我的事了吗?” 望着少年干净又似乎有些失落的眼神,洛嘉发怒之余,竟还真有一瞬哑口。 就这一瞬最容易被趁虚而入了。 贺云铮默不作声地收起自己的羞耻心,借曦照阁傍晚的光晕黯淡遮掩脸红,主动从容地拉起她的手,贴上自己脸颊: “不是说好了,要冷静一会会儿,听我说一句话再决定生不生气么?” 第55章 侍卫 贺云铮回忆最初, 洛嘉不像现如今这么容易动怒,她在人前的情绪大多时候很收敛,不高兴的时候顶多会冷笑不语, 绝不会大吼大叫着, 甚至想动手扇他踹他。 他眼眸微动, 并不是觉得以前更好, 反而, 洛嘉愿意对自己展露脾气, 就代表她越发不与自己伪装, 这才是好事。 只是能不争执还是不争执的好, 他十分珍惜与她相处的分分秒秒, 他希望自己陪在对方身边的时候, 大部分时光都是开心的。 他贴着洛嘉的掌心,趁她还在迟疑的功夫, 果断迅速地开口:“从汾州到回京这一路,你亲眼瞧见的, 我没有接触过任何外人, 今天的赏赐我也完全没想到, 也没有因此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与我生气, 是生气我不再是你的马奴了吗?” 洛嘉终于被他念回了神, 闻言想也不想嗤笑一句,顺着他的脸颊送了道力气,直接将少年按在了她的榻上, 翻身欺上: “为你不是我的马奴生气?你……” 你好大的脸。 话未说完,被腰背上抚上的温热手掌打乱了节奏。 失神一瞬, 被压在身下的少年竟借着这细微的助力,直接绷紧腰腹, 仰卧坐起把她纳入怀中,飞快啄了下她的嘴角: “别凶我,别骂我!” 他几乎不带喘气,只带着些许羞恼的急促,目光灼灼地看她。 洛嘉不自禁被看晃了神,等意识到的时候,已被坐在榻上的少年盘膝完全圈在了怀里,居高临下对着双亮闪闪的眼。 贺云铮亲密又诚恳地仰头看她:“我可以给你再写个卖身契,你收好不要让旁人知道不就行了么?不论我身份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除非你不要我。” 他咧开嘴,好似明明被她用一根绳子牵着,为她马首是瞻,却仍觉得好像这就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了。 洛嘉终于没忍住,挑着眉轻轻戳了把他的脸颊—— 年轻真好,皮面紧俏,没心没肺。 她微微挺起腰肢,更高过贺云铮一截,再俯首抱住他毛茸茸的脑袋: “好,记住你说的话,若你敢背叛我……” 她轻轻咬上他耳尖,“我决不轻饶。” 贺云铮半边身子被她咬得酥麻,勉强板正好身躯,哑而郑重地嗯了一声! 短暂胡闹过一通,洛嘉的手臂软软搭在贺云铮肩上,声音恢复了往常的矜贵散漫:“我却也不是因为这件事恼怒。” 贺云铮被她吐气如兰吹得心猿意马,努力抬起眼眸清明着回应:“那是为什么?” “你会武功吗?”洛嘉看着他的眼。 贺云铮略微心虚,诚实摇头。 “那就是了,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有心打探不会不知你不通武艺,太后不赏别的,偏偏赏你作侍卫,定然打了别的算盘。” 第159章 虽说侍卫比奴仆听着高贵些,可在贵人们看来,不过都是蝼蚁,特别是侍卫更得经历些危险,是最容易损耗的手下。 把贺云铮架到这个位置,如同太后在色厉荏苒地同洛嘉彰显,她仍随时可拿捏他们—— 如今他已一道进入那老虔婆的视线,洛嘉要作安排也不再瞒他: “明日开始,我会私下安排人教你习武。” 贺云铮原本还在试图理解郡主与太后之间是否有什么仇什么怨,毕竟天家私密怎么听都很神秘莫测,结果囫囵听到这句,他半晌没回过神。 洛嘉勾起唇角捏了捏他的脸:“怕了?” 贺云铮终于反应过来,明显不是怕的模样,反倒难掩兴奋:“真的吗!” 洛嘉就知道,从见他第一面就知道,这不是个安分的狗崽子。 而且洛嘉再多思量,她确实很喜欢贺云铮这条听话的小狗,与其日后要招揽其他人手,如今太后自作聪明给她递了枕头,她为何不用? 虞焕之兢兢业业当值,却因为主子是她,从未得过宫中任何赏赐,而今既赏了贺云铮五品侍卫,可跟随她一道进宫—— 不提她最后到底会不会带上对方,起码这名号,她要留下来。 “真的,你可得好好努力,别辱没我的名声。” 洛嘉说到做到,不多时便召了刘召与虞焕之进来,把她的决定告知二人,并且教导贺云铮习武的事儿也得交由他们去办。 二人自然应从。 原本贺云铮还担心虞焕之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满,这趟汾州之旅,他自认为与对方相处得和睦,实在不愿因此生出龃龉。 然而虞焕之是个明白人,跟在郡主手下真心实意服侍多年,怎么也不至于是个眼皮子浅薄的人,他甚至都有几分可怜这小马奴成了太后拿捏郡主的把柄,叹了口气拍拍他肩膀: “不必多说了,哥哥肯定会好好帮你的。” 贺云铮松了口气,真心实意且一板一眼对虞焕之道了声谢。 屋中还剩的两人亦继续谈了几桩正事。 洛嘉刚回来就被叫进宫里,直到此刻才有空听刘召与她汇报近来私下招揽到的人手。 那首由贺云铮初学字时书写的《望海潮》被送去书铺装裱,确实起到了极大的作用,随后又传出洛嘉在汾州为民请命险些连累自身,更是引来又一波暗暗追从。 更令人惊喜的是,不仅仅是未入仕的举子们,就连诸多已入朝为官的寒门子弟也都暗暗试探着抛出了些许信号,是想看看洛嘉究竟是否改了性。 洛嘉自然满意至极。 她有生父长宁将军殁后留下的大笔钱财,更能狐假虎威晋王威势,只要起了个好头,她很快便能如鱼得水地将自己的手足无限蔓延,从此在朝堂宫闱拥有自己的声音。 比如刘召刚刚还告诉她,因着这次汾州剿匪有利,朝中他们的人脉已经开始了不动声色地游说,说着这趟中秋节宴可请永嘉郡主一道参与,说说当日剿匪事宜。 这建议恰好提到了建隆帝心坎上,自然大手一挥同意了,甚至直接让今年的宫宴由洛嘉帮衬晋王妃一道督办。 后宫凋零,建隆帝只有德妃一位妃子,更无皇后,而德妃这几年因着小产,身子一直没调理好,所以自晋王娶了王妃后,宫中的宴请也一并交与了王妃主理。 然而赵琦不通这些弯弯绕绕,往日都是由温连琴一道帮持的。 洛嘉听完,当真没忍住掩唇笑了。 她越发觉得,自贺云铮来了,她的运势确实节节攀升! 刘召也无奈笑着摇摇头。 随后,洛嘉也与刘召知会了松泉山庄的事继续探查,既然已经知道有那么一伙人的存在,则务必要追查到下落,问出可否有与三年前郡马之死相关的线索。 刘召一一应声,到了最后微微顿挫,问道:“不过这次既然贺云铮那厮并未找到母亲,咱们可还得继续帮衬?” 洛嘉下意识摇头:“不忙他的事。” 他如今为了自保,更该关切自身,不该再把时间浪费在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上—— 这趟无功而返,洛嘉也越发觉得他母亲就是自己离开的,费尽心思找一个主动逃离的人,根本没有意义。 刘召犹豫片刻,刚要点头,洛嘉却又叹了口气驳回了自己开头的意见:“算了,若是有空便再找找吧。” “以后还想着多用用他,哪怕找不到,叫他看见我的施恩也是好的。” 这下刘召则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本以为这遭出去,郡主被贺云铮这浑小子感触了许多,没曾想……她还是更清醒。 屋中的谈话没有第三个人知道,贺云铮谢过虞焕之后,见郡主和刘召还有的聊,便抽空出了趟府,顺便提前与虞焕之告了假,若是郡主找他记得帮他答声去见妹妹了。 虞焕之摆摆手,叹了口气想,这有没有卖身契有区别么?一颗心都恨不得挂郡主腰带上了,被吃得真死啊。 今日回京确实匆忙,别说郡主才得空与刘召谈话,他也是忙得堪堪能去找瑛瑛说说话,顺便心思复杂地将他受赏的事告诉对方。 第160章 杨娘子听闻郡主回京,早早把屋院都收整好,就等他来了将他与瑛瑛按下落座,恰逢到了晚饭的点,三人一道难得吃个晚饭。 饭桌上谈事儿正好,京城的夏末不再多热,晚风吹着正好,空气里还有隐约的桂香,饭桌上更摆好了时令的大闸蟹,更有京中风靡的蒸羊羔、乳酪酥等等。 杨娘子边剥蟹壳,边听闻太后的赏赐,顿时大喜:“这真是天大的好事!没想太后竟如此和善!” 贺云铮顿了顿,嗯了声,给瑛瑛家了一筷子肉:“怎么出趟门回来瞧着你瘦了,别学那些个旁的天天说要苗条,身体才最重要……” 一直沉默的瑛瑛终于没忍住止住了他:“好了阿兄……” 她语气突然不正常地顿挫了下,随即恍若无事道,“夏天嘛,没有胃口。” 贺云铮点点头:“那趁着快入秋了,你也快点贴秋膘吧。” 杨娘子便放下蟹笑了:“你们兄妹两个倒是好笑,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激动高兴,一个说教一个受教。” 此刻,兄妹二人才恍惚发觉彼此的微妙。 贺云铮率先反应,筷子都没放就皱眉问瑛瑛:“最近是出什么事儿了?还是因为这趟没找着母亲……” 瑛瑛匆忙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就是……就是……” 她顿了顿,实在不知该找什么理由掩饰自己的异样。 心中埋藏的事太大太难,她都没想好、甚至有些不敢与阿兄说,只得故作聪明地胡乱扮出副小丫头羞恼的模样: “哎呀你们别、别总是问我!” 杨娘子一瞧便落入了瑛瑛扮演的误会里:“哦~懂了懂了,铮哥儿你别问了!” 贺云铮也很快反应,误以为瑛瑛当真是心里有了些同龄小娘子该有的悸动,又欣慰又担忧。 但想着既然她不愿说,杨娘子也拦着自己,想来她们女子私下更好相谈这种事,便暂且按捺了好奇。 他犹豫片刻,放下筷箸轻声道:“我这边的话……瑛瑛,我想同你商议个事儿。” 瑛瑛看向他。 贺云铮抿了抿唇,深吸口气:“这趟回去虽然没找着母亲,但也确信了她不是被山匪或者人贩子带走的。” 剿匪结束后,他特意请郡主替他清点了这些年被人贩匪徒绑上山的人,被打得半死的蒋平也哭着求饶,说当年之所以那么说他母亲,也是因为人确实不是他们绑的。 他们哪怕落草为寇,也知道兔子不能吃窝边草啊! 所以他们的阿娘或许真有旁的理由,自行离开后,一去三四年都没有再回来。 他沉默片刻,努力撑出个认真又可靠的笑容:“我想同你说,阿兄如今有钱了,足够给你置办个好嫁妆,在京中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 “所以母亲的事,你不必再挂心了。” 杨娘子也微微诧异了起来,与瑛瑛一同看向他。 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轻松:“当然,我还会继续找的,只不过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觉得一定要找到她咱们一家团聚了,或许哪天碰上,她却不想和咱们一道生活,也给你提前打声招呼,不要太伤心。” 瑛瑛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藏在袖中的手掌轻轻攥紧,略显无措地心想,她或许都没有资格伤心…… 可看着阿兄努力想让她高兴点儿的样子,她只能想到先作出合适的表情来回应。 杨娘子夹在二人中间叹惋许久,只能帮衬着缓和不少气氛。 无妨的,左右他们兄妹二人都还年幼,日子慢慢过,人慢慢找便是。 她忽而随口提点:“太后都赏了你这么些好的了,你还是要跟在郡主身边吗?” 贺云铮顿了顿,这才觉得纠结的心田仿若被泉水浸没舒展开。 他轻轻点头,音轻却坚定:“对,我要跟着她。” 第56章 进宫 一顿饭吃完, 心也谈得差不多,贺云铮把瑛瑛送回家中,一边给她盘算手中剩余的钱财够不够直接买间小屋, 一边七七八八得还聊了许多旁的。 临末, 瑛瑛才终于鼓起勇气, 磕磕绊绊叫了声阿兄。 贺云铮站在屋门口眨眨眼:“怎了?” 瑛瑛犹豫许久, 终归生不出豁达的勇气, 只能微微垂下头, 想与贺云铮约个时间谈些事。 眼见妹妹那不安颤动的眼睫, 贺云铮下意识以为她终于要尝试向自己袒露她的小心思了, 当即安抚道:“不急, 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和我说都行。” 瑛瑛却知道这件事实在不该太耽搁, 只是她还需要些时间来跨越自己心中的坎。 她只好点点头,勉强笑道:“那就中秋节后吧。” 她想着, 再过半月,就过半月, 她还想多当几天他的妹妹。 贺云铮自然没有异议, 临走前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太多, 凡事儿有阿兄在。” 瑛瑛笑得勉强, 贺云铮却误会得深, 只觉是小姑娘长大,知道害羞了,没当作什么严重的大事。 这头兄友妹恭, 另一头同样刚来京城不久的柳家兄妹倒是天天吵得不可开交,汾州一趟积攒的兄妹情似乎已经鸡零狗碎所剩无多了。 第161章 “我都说了京城不同老家, 你一个娘子连路都没摸熟,怎能擅自去往商户与人接谈生意呢?”柳元魁拽着柳纤一路往回走。 柳纤翻了个大白眼:“我瞧这儿比老家还好, 卖得货品种类多不胜数!” “你!”柳元魁无奈至极,“你若真这么耐不住性子,还不如同我一道去赴宴!” “谁要与你赴宴!”柳纤轻啐他一声,随即好笑似的背过手拿话刺他, “柳大郎,你说说你,平日里自诩风骨铿锵,怎么一到京城,突然变得和那些权贵世家似的,开始琢磨用妹妹的婚事给你谋划前程了?” 柳元魁顿时红了脸,原先二人间还有几分玩笑意味,此刻也尽数严肃:“休要胡说!我几时这么想了!不过是爹娘嘱托让我给你相看……” “好好好我说错了,”柳纤无奈地扯了扯柳元魁的胳膊,这才服软,“你没想用我谋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 柳元魁涨红了脸,重重哼她一声。 兄妹二人在快要宵禁的街道上你追我闹,倒也乐得欢脱。 夏夜的鸣蝉在作最后努力,京城的秋日来得悄无声息。 之后的日子便如同贺云铮预想的一般忙碌起来,他不得不承认,想成为一个更厉害的人,就必须得付出比旁人更多的努力和辛苦。 从前只需在上午单独出府学习,如今则是改为天不亮就在院中复习昨日招式,等大家伙都起了,再趁凉爽再去先生家,学完回府,下午继续跟虞焕之习武。 旁人还有休沐的时候,贺云铮已到这个年纪了,不必虞焕之和洛嘉吩咐,他自己都从不喊歇,从卯时开始便在院中自行扎马步练基本功。 一连十数日,眼看着人更加清瘦一圈,然而那身衣料下面的肉却越发结实鼓囊了。 洛嘉轻轻从他身上抚过,轻轻啧了声,低笑他如今全身都硬邦邦的,一点儿都不好摸了。 贺云铮在庭院中闹了个脸红,险些连马步都扎不好,微不可察地幽怨瞪了她一眼。 洛嘉便越想欺负他,忍不住凑到他耳边低声笑了句: 对不起,说错了,还有处现在应当是软的。 贺云铮强撑的一口气险些溃散当场! 他恶狠狠瞪了洛嘉一眼,径直起身打断了操练,趁着洛嘉还未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回了曦照阁,直直抵在小丫鬟们看不见的楼梯拐角—— “现在也不软了!” 他粗声粗气,眸子里有火光蹿升,洛嘉笑得眉头止不住扬起,却更肆无忌惮地与他胡闹起来。 她喜欢他浑身仿佛使不完的精力,让她觉得非常鲜活,有生机。 等终于胡闹完,贺云铮红着脸但不认错地替她端了盆水来擦净手,不顾她意味深长的露骨眼神,左右言它: “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洛嘉勾唇看他:“进宫一趟。” 贺云铮便想到她先前去过宫里后怒气冲冲的样子,小声提点:“离那个老妖婆远点。” 洛嘉噗嗤笑出来,带着水珠的手轻轻捏了把他紧实的皮面:“胆大包天。” 贺云铮目光郎朗,攥住她的手极快地啄了口。 直到洛嘉出府,都似乎能回忆起手背上那片唇贴来的柔软。 竟给她一种恍惚错觉,仿佛她是要进宫点卯的家主,而贺云铮则是在家留守等待她的小娇妻…… 嗤,她摇头笑笑,提起裙摆跨上马车。 今日进宫是为了督查中秋宫宴的承办进度,赵琦不喜这些,但建隆帝近来年年都要交给她,想也知道,这是故意给晋王妃找不痛快,两方明里暗里都不让对方好过。 只苦了她那位嫂嫂,无辜被夹在中间,洛嘉也不让她费心,有什么径自去办了,不像温连琴之前动不动还要故作惶恐一下,扭扭捏捏看得人心烦。 赵琦终归对洛嘉又多生出几分好感。 洛嘉昂首扬眉行在宫中,仪态端方无比,宫人们瞧见也立刻躬身行礼,使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了六尚局。 宫宴宫宴,自然要以酒菜为先,其次是置办场地,声乐助兴。 宫人们鲜少能见这位名头极大的郡主来做差事,洛嘉随意询问几句宴会进度,皆是提心吊胆地回答了,宁可迟疑斟酌也不敢答错疏漏。 洛嘉便轻轻颔首,故意仗着众人畏惧,让他们径直将礼单与库存册子拿来给她一一挑看。 宫人们未曾多想,连忙照办—— 顺利到洛嘉都在心中喟叹。 她遣刘召去查那批江南客商十多日,一丝进展没有,可见那群确实非同普通商贾,所以洛嘉另辟蹊径:这么厉害的商贾,可曾把生意做进过宫? 她记着侍卫给她报过的松泉山庄的库房名目,便趁着近来督办宫宴的便利,多探看几次内库账册。 只要二者曾有瓜葛,就不怕捉不住猫腻,况且如今她奉旨督办宫宴,翻阅些库房账册也是天经地义,无人会疑惑。 只是今日恰又有些小波折。 洛嘉为图安静,恰好坐在了门厅的角落,且为了不暴露自己此行目的,也故作随意地让其余人各忙各去,不必守在她这儿。 第162章 不出片刻,听到外头跑进来个小宫女,气喘吁吁地拉着央来的另一人小声道:“姑姑说得就是这儿,你且等着,我替你去拿药!” 另一人语气略显吞吐:“不会叫人发现吗?” “哎呀你都这样了还怕什么被发现!当务之急是要保住你肚子里的孩子!” 洛嘉微微睁大眼,随即沉默着轻轻捂住口鼻,仿佛此刻连呼吸声都是不礼貌。 真是万万没想到,建隆帝圣威衰落不仅仅体现在抗衡不了太后,就连宫中的这等腌臜都多了起来。 可这到底不干她的事,她谁都不想帮衬,也不想在这种关头横生枝节,便只悄然放缓了呼吸,静静等这二人拿完药离开。 有惊无险,洛嘉轻吁口气,也不方便再多待,以免对方回头听闻此处有人,杀回来撞见。 好在中秋宫宴近在咫尺,进宫的时机也不紧着这一天,洛嘉只当自己没见过这桩小插曲。 * 宫宴当日,贺云铮头一次陪同外出时换上了侍卫的制服。 同样是绯色的圆领劲装,腕足捆紧,腰上束着条纹饰精美的黑色革带附银銙,他立在众多侍卫中,许是格外年轻俊美,所以几乎叫人一眼就能盯住不放。 他颇有几分不自在,只好将头垂得低些,可每每低头瞧见这根銙带,又忍不住想到在曦照阁内,洛嘉今早亲自替他束起时的那股束缚感。 她伸长双臂,柔软纤细的臂膀几乎抱紧他的腰,隔着两层轻薄的布料,几乎能感受到她的肌肤柔软。 不能多想。 傍晚时分,洛嘉与赵琦从府里出来,一眼便瞧见了少年人被绯色衣袍衬得漂亮无比的面庞。 赵琦亦多看了一阵,倒不是多沉湎美色,她早知这少年容貌出众,否则不至于被洛嘉看上,但今日对方无病无伤,穿戴端正后,竟给她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她到底是曾在何处见过对方? 犹豫再三,她拉住还未走远的洛嘉:“你那小侍卫,今日莫要让他进宫,且叫他低调些。” 洛嘉微微诧异,随即露出个由衷的笑来。 她这嫂嫂心直口快,可若要对一个人好,也总是细心的。 于是洛嘉近乎爱怜地轻叹了口气,吩咐虞焕之今日可得看好了她这新侍卫,免叫旁的贵女在宫门口把人给抢走了。 周围一片哄笑,贺云铮顿时窘迫不已,又有几分疑惑:“我不跟着你一道进宫吗?” 洛嘉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哟,一刻也离不得我啊?” 贺云铮幽怨地抿紧唇不说话了。 她怎么这样! 在外面也一点儿都不顾忌,不给他留点颜面…… 然而偏偏这份不顾及旁人的言辞,又让贺云铮抗拒不得—— 就好像她一点儿都不想隐瞒对他的宠爱似的。 真的让人非常苦恼! 赵琦终于听不下去,简单交代了两声便径自上了马车,洛嘉亦没有继续调侃,意味深长看了眼贺云铮之后,一道跟了过去。 哪怕今日赵琦不提,她也不会带贺云铮进宫。 不过才学了半个月不到的武功,对宫闱规矩也一窍不通,虽说有太后封赏可以带进宫中,但进宫后万一贺云铮真犯下错漏,以自己目前的能力,能保下他也得花很大的代价。 她算得清清楚楚,这不值当。 中秋宫宴,宴请的自然是权贵世家们,设于大庆殿中,洛嘉在宫人的引领下姗姗来至。 殿中已到了不少人,宫人们躬身穿行,灯火香薰映衬着整座殿宇富丽堂皇。 赵琦侧目低问:“都准备妥当了吧?” 洛嘉笑吟吟:“嫂嫂安心。” 赵琦点点头,只要洛嘉用心准备了,她自是安心的,可为保妥当,她还是多交代了几句,洛嘉已经许久不曾出席这般场合了,万事切记低调,切莫惹人关注。 洛嘉瞧着赵琦俨然已将自己囊入保护范围的模样,由衷笑出了声,轻轻附和:“知道了,嫂嫂。” 哪怕今日的宴席是她一手督办的,她也绝对会安安静静,能低调且低调。 她既得契机进宫,便是为了彰显如今她在宫闱中已有了一寸座次,她要缓缓图之,自然不会自寻烦恼。 第57章 亲缘 赵琦总算安了会心, 拉着洛嘉一道坐在早已安排好的座次上。 建隆帝和太后自然会在最后来到,此刻先到的众人们已提前寒暄熟络起来。 宫中每年都会举办不少次这样的宴席,多数人只当作是来应付差事的, 却也总有人会有旁的意外。 洛嘉刚刚入座便听到外头传来声不小的喧嚣, 她不动声色看了眼, 竟是李相思红着眼眶快步走进来, 长公主紧随其后, 脸色憋得十分难看。 她往后再看, 却没见着往常那个跟屁虫郑叔蘅, 心里啧啧两声, 端起杯荔枝酿慢啜一口当看好戏。 赵琦看了一眼, 低声叫她把视线收回来。 洛嘉听觉好笑, 她便顺着话问:“嫂嫂是知道什么前情了?” 第163章 赵琦瞥了眼在对面落座的长公主一家,犹豫须臾, 轻轻点了点头:“总之今日咱们不要触了太后与长公主的眉头就是,郑家二郎为了李相思触怒了郑阁老, 今日头一次破天荒被关在家中, 明晃晃打了长公主的脸。” 如此, 洛嘉大概也猜到前后始末了。 这祖孙三人的谋划也终归顶不过郑阁老这种世家的顽固, 这情形和自己当初的简直如出一辙。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 长公主今日不仅仅要让李相思与郑叔蘅决裂,更要在今天就着手替李相思相看其他家郎君。 洛嘉知道后倒是轻轻嚯了一声——看来一贯顺风顺水的长公主今日被刺激得不轻啊。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赵琦:“嫂嫂果然高见。” 今日若是谁硬碰上这祖孙三人,简直是要被火炮轰炸吧? 赵琦看她, 到底轻叹了口气:“我只庆幸你抽身抽得早。” 这郑家的儿郎,就没一个靠得住的。 洛嘉扯了扯嘴角, 一点儿都不想回忆从前的无用之事。 然而也是被提点了,她下意识朝着郑雪澄那头看去, 却见对方似乎也一直在望着自己。 他的眼神平静,如藏暗河,洛嘉只看一眼,心中便猝然升起个对比—— 没有贺云铮的澄澈干净。 随即她顿了顿,好笑似的摇摇头。 少年心性,自是比宦海沉浮了多年的世家子弟干净。 但她也不是什么懵懂少女,与郑雪澄相知多年,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很快便领悟了意思。 沉静片刻,她侧目装作刚刚两人没有对视过。 等到建隆帝与太后到来后,晚宴才正式开始。 建隆帝贺了遍节庆,随即难得夸赞赵琦与洛嘉这日晚宴筹办得不错,二人自然起身谢恩,下首的德妃闻言也微微赞许着朝二人看来。 紧接便如原先所说的,建隆帝粗略问了洛嘉些剿匪的问题,洛嘉顾念今日太后与长公主心情都不算太好,便斟酌着用词,竭力客观地描述了个大概。 做是做了,却也不能真不顾太后与晋王的死活,直接开战。 洛嘉自知,她算不得个为民请命的真好人,只不过步步为营,为自己斟酌而已。 建隆帝闻言笑笑,在场其余人便也稀稀拉拉地应和,夸赞起洛嘉。 这件事便算过去了。 唯有太后一派状态不佳,建隆帝便更显得高兴,甚至他好似早有预料般,时不时还开几句小辈们的玩笑,给在座的年轻儿郎们拉拉红线。 这分明就是在扎长公主和太后的心嘛! 然而中秋团圆节,圣人降恩,哪怕是玩笑话,也是恩典,众人无不应和,起码表面作出了一副其乐融融。 洛嘉再看向李相思,却觉得这小姑娘虽然仍旧一副骄傲的模样高高昂着脑袋,实则眼眶微红,都如同要哭了。 她难辨悲喜地轻叹一声,微微侧头对赵琦道,她去提点下宫人们加一道醒酒汤吧,她怕圣人今日高兴过头,喝高了。 赵琦迟疑轻瞪她一眼,洛嘉满脸坦诚,赵琦只好下意识看了眼对面的郑雪澄—— 嗯,还安静坐着,没有生事。 那便罢了。 洛嘉姿态从容地退出大殿,毫不出错地往她该去的六尚局去,沿途来往诸多服侍的宫人见到她,都还恭敬地躬身行礼。 洛嘉一一笑应。 直到个小宫女与她擦肩,留下两个字:尚食。 洛嘉眼眸微动,明白这就是郑雪澄那边尽力的结果。 近来她为了寻找线索,下意识只在药品香料的库存中寻找,倒是疏漏了食品。 可她想到食物中能置人于死地的东西,只下意识想到河豚…… 洛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或许诸多事在心中早就有了雏形,但她只是想要一个明白,而如今越接近这份明白,她心中的寒意与绝望便会越发生根攀布。 她去到了尚食局,里面一派忙碌,今日宴会上所呈的佳肴全部来自此处,前面刚送去一道热气腾腾的山煮羊,此刻已经在准备如蟹酿橙这般精致小碟,四处香气飘散。 洛嘉随意瞥了眼,让众人如常筹备,自己则穿过厨房,去到了后院仓储库房。 今夜人多,权贵各家带来的人也都会前来此处,替自己主子讨要些旁的小食或者特殊调料,她虽为郡主,但更是此次宫宴的督办,回来视察几乎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然而就在她趁夜翻动尚食局的典册时,外头蓦地传来动静—— “还不拖过来!” “不要,求嬷嬷、求嬷嬷绕我一命!”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洛嘉翻动书页的手微微一顿。 什么运气,竟叫她两次碰上这失足的小宫女? 屋外小院中哭泣辱骂声不断,因着前院的厨房太过吵闹,根本不会被留意,洛嘉沉默许久,悄然往前走了几步,透过门缝借着月光看清了外头景象。 随即她眼瞳微怔,恰好看到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被灌进那小宫女的嘴巴里,本还犹豫是否要推门的手猛然顿在了原处。 * 中秋夜凉,晚风把皇城里的波澜往外吹散,连同着尚食局里送出去的晚膳,一道送到了侍卫们蹲守的院子里。 第164章 虞焕之得了郡主吩咐,要好好照顾头一次作为侍卫出门的贺云铮,笑嘻嘻亲自给他递了份晚食过来。 “来。” 菜色丰富,因着他们算是晋王府的人,这份殊荣是独一份儿的。 贺云铮谢过虞焕之,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确实饿了,本就是长身体的年纪,加之最近开始习武,他的饭量几乎成了原来的两倍,吃下去之后也不知道都长哪儿去了。 虞焕之看着叹息:“年轻真好。” 贺云铮抽空抬头看他笑了声:“我还想和你一样呢。” 虞焕之呸他一声,抬抬下巴指他腰上银銙:“你已经和我一样了。” 贺云铮摇摇头:“郡主说这是我捡来的便宜,我想和你一样武功那么好。” “这倒是,”虞焕之悻悻,就喜欢贺云铮这种爱说实话的! 可到底他还是咳了两声,颇为牙疼,“不过你真要学也不能学我,最近教你的这些把式你学得太快了,再往上我就得找别的师傅教你了。” 贺云铮抬眸。 虞焕之实话实说:“我就是个军户出身,当年武举没打过世家子弟,所以你要真有进取心,我得走关系帮你问问其他人。” 贺云铮没想到虞焕之会和他这么掏心掏肺,当即感动得不知所以,一双圆目睁得高兴:“多谢虞大哥!” 虞焕之啧啧啧了一声,要不说郡主喜欢这崽子呢,他们爷们儿也喜欢这种啊! 没等虞焕之再同他聊两句,外头突然有内侍小心翼翼进来问:“贺云铮在这儿吗?” 贺云铮侧过头还未说话,虞焕之皱起眉粗声粗气问:“什么事?” “外头有人找,宫外来的人,说有急事。”内侍看着虞焕之凶神恶煞的神色,心想还真不愧是晋王府的。 贺云铮当即心中一紧,生怕是瑛瑛出事儿。 虞焕之和其他侍卫闻言也若有所感,饭也顾不上吃,一道陪着贺云铮出去—— 毕竟还是宫门口,众人谨记着郡主的吩咐,可得照顾好这祖宗,况且说句掏心窝子话,贺云铮这种老实巴交的郡主心腹,他们也乐得卖他的好。 谁知贺云铮刚踏出皇城,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便扑了过来,不容他反应,巨大的力气攀住他胳膊,嘶哑又兴奋地喊出来—— “铮哥儿!你是云铮对吧!我是你爹啊!” 凉风一吹,吹得贺云铮猛然一怵,巨大的刺激没让他觉得高兴,只觉得有股无从而来的茫然,突然砸在了头顶上。 十五年没听过的人,突然冒出来自称他爹。 * 洛嘉看到那嬷嬷将不省人事的小宫女拖往大庆殿的时候,心里就预感到不妙了。 果不其然,刚匆匆赶回到殿中,便听到上首的太后似乎终于恢复了神清气爽,指着伏在殿中央明显已经一尸两命的小宫女,慢条斯理地颔首指责: “陛下真是宽厚过了头,无怪乎宫中竟会生出这等腌臜事来,明明大好的日子,净被糟污了!” 洛嘉心头一冷,却被赵琦拉回去,攥着手不安问:“此事与你无关吧?” 洛嘉自然摇头,赵琦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然而洛嘉看得分明,建隆帝与德妃的脸色却已经铁青了。 虽说那宫女身上衣物已被血染得一片糟污看不清细则,可洛嘉原先看得真切:那是后妃宫中一等宫女规制的衣裳,而宫中如今只有一位后妃,便是德妃。 听闻德妃早年多次流产,早已损了身子无法再生育,再看向殿中死去的宫女,以及德妃并不诧异只余心碎的表情,她心中蓦然生出个可悲又可怕的念头: 此事德妃早已知晓,并且一直作着默许甚至维护的动作,否则前日她怎会撞见有人带那小宫女前来喝药保胎呢? 然而终归还是出了这等人祸,没能保住,那—— 宫中多年无嗣,当真只是多次意外撞在一块的不巧么? 第58章 上药 最初的震撼过去, 殿中的女宾终于有反应过来的,惊慌地打翻了手边碗碟。 叮铃哐当,一片压抑的响动传来。 心惊肉跳地抽气声此起彼伏, 就连原本今日心情不好, 自觉不会有什么事能更差的长公主都傻了眼。 谁能想到, 天子宴请群臣, 竟在大殿之中生出这遭! 她颤抖地攥住了李相思的手, 喃喃低语: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 相思你别看! 李相思颤颤看了眼殿中的尸体, 随即猛得收回视线, 只觉得眼眶都在发烧! 建隆帝同被钉在了上首的龙椅上一般, 他目眦欲裂嘴唇颤抖,似乎就要抬起手, 直指向一旁的太后! 然而德妃猛得攥住他衣角,眼含热泪地冲他摇头: 不可, 陛下! 但怎能不可! 建隆帝甩开衣袖, 猛然怒吼:“母后!” 殿中猛然一片寂静, 听到这位天子雷霆发怒:“哪怕宫人犯错, 那也该由一宫之主来发落, 她是德妃的人,您凭何如此处置!” 太后脸色微微变化,然而短短一瞬便恢复如常, 端出她最尊贵不可冒犯的架势:“陛下说笑了,您是如何知道此人是哀家处置的?” 第165章 建隆帝一怔。 洛嘉便看到, 先前灌药的那位嬷嬷面不改色地跪地澄清:“陛下!此女全是因着贪嘴,在厨房中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寒性发作才导致动了胎气一尸两命,确非太后指使!” 太后轻呵一声:“若是陛下还不信,大可唤太医来检验一遍。” 她这么一说,不仅仅是建隆帝,就连洛嘉都知道了,届时挑来验尸的太医,八成也不会帮衬皇帝。 太可笑了……也太可悲了。 赵琦悄然发觉,洛嘉坐姿沉静,而掌心却冰凉且沁着冷汗。 她以为对方不愿多看这些场面,心里沉甸甸地拍了拍洛嘉的手背。 忍忍吧,这几位直面起了冲突,那便是要故意作出来,在群臣世家面前打压皇帝脸面的。 太后不仅不觉有错,反而觉得如今的皇帝翅膀愈硬,竟敢当面与她辩驳,面上冷笑更甚: “且哀家倒要问问,宫人做出这等秽乱宫闱之事,难道德妃就不该受罪问责了?” 话音刚落,德妃吓到面色发白,登时跪地叩首,两行清泪倏然低落: “是妾身管教宫人不力!还请母后恕罪!” 建隆帝猛站起身便要去把德妃拉起来,却听得太后幽幽开口:“瑾嬷嬷,管教不当宫人,致使其秽乱宫闱,该是个什么罪?” 一直侍候在太后身后的瑾嬷嬷面无怜惜,公事公办吐露了个责罚。 太后这是要建隆帝退步,要他当着群臣世家的面,为他的冲动和自以为是认错低头,否则今日遭殃的下一个就是德妃! 哪怕相思被郑家再度拒绝了,那也不是建隆帝能拿捏看戏的,这皇家的子嗣绵延,更不是由他说了算! 建隆帝站在上首,站在这殿宇的最高处,却觉得自己仅仅只如站在悬崖峭壁之上,足底寒风凛冽,往前往后都是粉身碎骨。 他眼底发着红,几乎难以遏制自己的颤抖! 也就在这一瞬,洛嘉突然觉得……从前看这位圣人,有过觉得如此眼熟的时候吗? 她短暂一恍,忽而外头传来紧促通报—— “报!军情!” “边关再捷!然晋王殿下在战场上身受重伤!” 殿中气氛一顿,太后猝然扭头,脸上原先颐指气使的傲慢轰然崩塌,而作为晋王秦恒的发妻,一直紧攥着洛嘉手掌安抚对方的赵琦亦猛得睁大眼。 什么狗屁中秋,一团乱麻! 赵琦亦能与洛嘉一道回府,因为太后当场坐立不稳,她这个最为悠关的孙媳自然得病中侍奉,洛嘉便只好再度担任好督办职责,匆匆安排宫人疏散宾客。 也是在此时,郑雪澄毫不避讳地走过来,低声关切:“郡主可受惊了?” 洛嘉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受什么惊,她见过的死人比这多得多。 可洛嘉却想问问他:“郑侍郎聪慧,可否与我说说,今日之事你提前可预料到了?” 郑雪澄微顿。 洛嘉目光微冷:“还是说,你本打算让我出面,将这宫女之死的真相公之于众,从而再平衡局面,引太后低头?” “郡主慎言。”郑雪澄垂首。 洛嘉轻嗤一声,没再言语。 然而郑雪澄却缓缓摇摇头:“且郡主多虑,今日之事下官并未料到,也不知内情。” 洛嘉面露讥讽:“那汾州匪患之事关联我兄长,郑侍郎总该知道了吧。” 这次郑雪澄没再反驳。 洛嘉能问出这句话,就代表她已经查清,最初放出贺云铮母亲或被人贩掳走的消息是他刻意放出的了。 这消息来的巧合,事后她敏锐察觉,有的放矢,自然极易探寻,所以郑雪澄没有为自己辩驳,也同样没有解释,他因此才得以替她拖延了更多时间。 多说无益的,在她心中,自己已是个步步为营的政客了。 眼看殿中宾客差不多都送别妥善了,洛嘉扭头看向郑雪澄: “还请郑侍郎往后与我谋事时,最好不要再多想算计了。” “我与圣人和太后都不同,我没有软肋。” 她只要握住能握住的一切权柄,加以武装,她不会为任何旁人将自己陷入难堪之地,也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有软肋可以让他们再利用。 洛嘉出宫的时候,听闻建隆帝在紫宸宫里终于被太医缓过了气儿,却发了极大的怒火,叫所有人都滚出殿,将自己关在屋中。 她没有立场叹惋,只边往宫外走,边默默回想起先前在宫宴上被打断的那抹疑惑:她究竟为何突然觉得对方看起来那般眼熟? 明明往日见过不少次,圣人那英朗苍白的面容,却没给自己留下任何深刻印象…… 没等她想明白,才刚走到宫门口,她的侍卫便面色复杂地赶过来叫她,告知她贺云铮那边出了点儿问题。 洛嘉正心绪不宁,兀地又听到有问题,难免不耐,加之宫门口还有各家未走完的宾客,全都将这份热闹看得清清楚楚—— “我说了三日之后会去寻你,你不要再纠缠不休!” 侍卫装扮的高大少年猛得咬紧牙,似乎竭力想克制情绪,将眼前场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第166章 奈何他不知道寻常人该如何和所谓的父亲相处,害怕说了重话或动了手是违背伦常,要遭天打雷劈,又怕自己如果一直放任对方胡搅蛮缠,会影响甚广,所以一时间僵在原地,束手束脚。 其他侍卫也一时傻了眼,看在贺云铮对郡主来说的重要性上,也同样不知该如何是好。 偏偏那位找上门来自称他爹的人不是个善茬儿,宫门口前来迎主子的马车越来越多,旁的侍卫随从也都在旁看着,他仿若来了劲儿似的,苦口婆心攥住贺云铮: “这怎么能叫纠缠不休呢!我们父子分别十多年,突然听见你消息,我当然激动啊,今儿还是中秋,大团圆的日子,我想叫你回家吃顿饭怎么……” 他眼神瞥到了贺云铮腰带镶的那枚银銙上,“你若实在没空,留样物件给阿爹,阿爹回去守着,也好留个念想不是?” 贺云铮在察觉到对方视线的那一瞬间就沉下了心绪,还未开口,却突然听到一声冰冷至极的嗤笑: “那可是太后封赏,胆敢交于旁人,是谁嫌脑袋挂得累了?” 洛嘉眼看少年略显无措地转身看向她,随即羞恼地缓缓低下头。 而其他家的马车周围,也或多或少朝这头投来了探看。 如今的她不同于以往,跋扈荒唐之外,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京城浑浊的权势争夺,平常那些戏谑取笑的目光,也渐渐多了审视。 她突然想起了今夜惨死在殿中的宫女,想起了建隆帝怒不可遏却无可奈何的猩红眼眸,想起太后那运筹帷幄的笑。 沉默一瞬,洛嘉冰冷抬眸:“宫门口喧哗,各杖二十。” 跟在她身后的虞焕之微微一惊,似乎没想到不过一件小事,郡主怎么突然降责了! 始作俑者顿时嚎啕哀哭,虞焕之顿时一激灵,赶忙命人上前将人嘴巴捂住,带走行刑。 而其他有心人若有所思地看向那少年侍卫,便能看到对方死死低垂着头,整个人如同被霜打了一般僵立原地。 但郡主刚刚随口提到,对方腰间的银銙可有来头,是太后封赏的,岂非这少年就是传闻中那颇受郡主宠爱,甚至陪伴她一路去到汾州,最后立下大功的小马奴? 嘶,可今晚这么一闹,随随便便就是杖二十,也没见郡主到底有多宠爱。 可见啊这永嘉郡主转了性,却也没转多少,还是那个薄情荒唐的刻薄之人! 洛嘉回到曦照阁,第一件事便是唤来刘召,将她今夜在宫中查到的线索全然告知了对方。 果不其然,真叫她发现了蛛丝马迹,那队江南客商所售的稀罕货物与宫里的条目有几处对得上,或许他们当真与宫里人搭过线。 两人一合计,便挑了京中以及周边几处大商行,对准这些物件的来源商家私下去走访,如果幸运,或许很快就能有眉目。 等交代完相关事宜,再更衣沐浴过,洛嘉本以为自己就该忘掉今晚这一箩筐的烦心事了。 然而她披着件薄如蝉翼的纱织软袍伫立窗前,脑海中仍旧止不住一遍遍浮现那宫女被灌药、惨死在大殿中的模样。 她闭上眼,任晚风拂面。 心中不知多少遍自我暗示,这与她毫无关系,太后铁了心要断绝圣人的子嗣,哪怕自己今日动作快一步救下那宫女,免她被灌药,等晚上出宫后,等待对方的还有各种出其不意的毒计。 几年前德妃的孩子不就是那么没的么? 自己出手,反而还会连累自身。 没有权势的人,在这吃人的宫闱里就是鱼肉,哪怕是圣人,只要一日不斗倒她的兄长,不让太后彻底偃旗息鼓,也不过是只被关在金笼里的困兽而已。 所以洛嘉再次告诉自己,这不是她的错…… 然而再怎么安慰,盘踞心头的沉重还是让她呼吸滞涩。 洛嘉想也不想朝楼下喊道:“云铮!” 楼下侍立的小丫鬟面面相觑。 “贺云铮!” 洛嘉拍了一把木栏,声音更大些。 这时才听小丫鬟不安地匆匆上楼,小声道:“郡主,贺侍卫被打了板子,虞统领今晚换人来守曦照阁了。” 洛嘉蓦然一怔。 今夜的烦心事太多,都是些要命的事,相较于不论如何都不会背叛她的贺云铮来说,自然而然全排在了前头…… 她捂住额头,细细回忆了下,今夜贺云铮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来着? 对,他父亲找来皇城门口闹了! * 大邺朝的杖刑惯用折杖法,在主子下令的基础上,多会给数量打些折扣,贺云铮被罚杖二十,落在身上的也不过是四五下。 而且幸而是自家弟兄们动的手,十板下来没有皮开肉绽,顶多顶多有些皮肉疼,甚至都不会妨碍明儿早上墩马扎。 但毕竟是郡主人前发话了的,虞焕之为了作作表面样子,打过人后还是把人带回了侍卫们平日里待的小院,借口继续教训教训,让他自己冲了个凉冷静冷静,好好休息,今晚就别去招郡主嫌了。 冲过一遭凉水的贺云铮头埋在双臂间,趴在炕上一言不发,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起伏,安静得宛若个死人似的。 第167章 虞焕之叹了口气,只得安慰两句,放心,你那老子咱们弟兄们也没真的下狠手,只怕受得伤比你还轻呢。 贺云铮这才闷声道了声谢,虞焕之见他无恙,点点头留他一人好好休息,别想太多。 其实贺云铮都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底在想什么。 诚然,今晚最大的冲击是他凭空多了个爹。 对方自称就是京城人士,身上还有秀才功名,与他母亲早年隔着王府的院墙相恋。 可惜当时家中不允,他母亲却恰好在这个时候有了身孕,被驱逐出府又进不了家门,便一怒之下与对方一刀两断。 但贺云铮还姓贺,便是他们之间关系最好的证据! 对方今日找上门来说,也是听说了他一直在寻母的事儿,两相合计,确信了身份,这才从晋王府问了人,一路寻来的。 贺云铮登时愣在了当场,听对方舌灿莲花地哭诉,这些年为了找他们这双儿女吃了多少苦,心里有多挂念,等等。 但此刻沉静下来,他脑海中最深刻难言的闷楚,却是来自于洛嘉那一声毫无感情的惩处。 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的小盲流了,他识字读书,通晓了法条,他知道以今日在皇城门口的微小争执,至多是难看了些,有损她的颜面,实则根本算不得触犯律法,否则虞焕之他们也不至于袖手旁观。 所以明明无伤大雅,她竟然比律法对他更严厉,甚至不顾及他当时已经那么失神难受,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他毫不留情。 怎么总是对他好好坏坏,让他连个规律都摸不到呢。 贺云铮把头埋得更深,觉得伤处疼算什么,他的心脏都快攥一起了。 明月当空,圆如玉盘,院中今夜无事,忙完差事的下人们多数都领了假,回家的回家出府的出府,只剩他这么孤零零的。 正想着,屋门从外被轻轻推动。 贺云铮只当虞焕之回来重新拿物件,一动不动平静装死。 谁知那脚步声轻慢,直冲他而来,直到不一样的芳香从交叠的缝隙钻入鼻腔,贺云铮才后知后觉酥麻了整背的寒毛。 他像自以为藏好了情绪,故作平静地抬头抬眼,对上一双满是探究的眼眸: “疼么?” 贺云铮眼瞳微缩,随即收回视线,刚想强忍着别扭说一句多谢郡主挂念,不疼,可转念一想,凭什么不疼? 他疼死了! 贺云铮仗着大半张脸被胳膊遮着,心如擂鼓般缓缓开口: “疼。” 他趴在床畔,小心却又直勾勾地看着她,自以为自己像只伺机伏猎的猛兽。 洛嘉慢吞吞看他一眼。 就在贺云铮心跳个不停,开始后悔自己说谎了的时候,洛嘉突然轻轻笑了声: “好。” 贺云铮一愣,好什么? 便见洛嘉朝外唤了个侍卫进来,让他们给她拿瓶跌打损伤的药膏来。 若是伤了重,破了皮,得谨慎,用金疮药,反之如果是轻伤,没什么伤口的,用跌打损伤的药膏活络活络血肉即可。 侍卫去拿药的时候还不住感叹:“郡主对铮哥儿可真好啊,这么点小伤还要上药。” 贺云铮已经脸红到不行,他怎么就没想到,郡主来之前八成已经问过虞焕之,知道他伤的不重了! “郡主……” 他原先那股演起来的劲儿瞬间破了,红着脸挣扎爬起来,奈何洛嘉拿着药坐到了床边,慢条斯理拔开瓶塞: “趴好,自己把裤子扒了。” 贺云铮:“……” “不要辛苦你。”此刻已经不是红了,而是快熟了。 洛嘉不以为意,冰凉的药味儿从瓶口飘逸,她轻轻吹了口,侧目笑吟吟:“怎是辛苦呢,我下令责罚的,自然得聊表关心。” 贺云铮鬼使神差:“可你也不是所有责罚的人都会亲自关心。” 他心脏跳得更快,却与刚刚不是一种快法。 洛嘉便想叫他更高兴点儿,勾起唇道:“我也不是所有人都会罚。” 贺云铮顿了顿,不明所以,罚他难不成还是奖励了? 洛嘉却抬了抬下巴,晃了晃药瓶,示意他快动作。 贺云铮无比屈辱地侧过头…… “一定要这样吗?”声音极小。 洛嘉微妙的用气声笑了笑,语气又轻又痒:“害羞什么,不是都冲过澡了?我是没见过么?” 贺云铮羞愤复杂地想,洛嘉果然都知晓了,可……可哪怕之前见过,也没见过这种姿势! “快些,免得我没了耐心,叫人进来把你扒了按住。” 洛嘉压沉了语气,慢条斯理取了快纱布,一点儿不在意他的羞愤,自顾自倾倒些药膏观察着。 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侍卫拧不过郡主。 贺云铮动作迅速,之后便视死如归地重新趴了下去,重新用胳膊埋住脑袋,不愿再面对这个凉飕飕的世界。 洛嘉瞧他埋头作鸵鸟,还有那白白的皮肉,心中好笑至极—— 下手的时候也故意没轻没重,引他战栗不已。 与这小狗崽相处,才会让她短暂地忘却那些浑浊又肮脏的权势泥沼,满心只有逗逗他。 第168章 贺云铮竭力想让自己忽略那股怪异的羞耻感,左右而言他地提醒洛嘉:“话还没说完呢。” 洛嘉恍然,玉指再度勾起撇药膏,轻轻揉上,声音低缓:“是故意罚你的。” 贺云铮一愣,还没来及消化这句话,洛嘉又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偏爱你的时候,你就离死不远了。” 她不能有软肋,但既然要哄小狗狗开心,自然也得说出让他开心的话。 况且这两者也不冲突,洛嘉觉得自己仍是理智的。 贺云铮反应过来她轻描淡写下的沉疴旧痛,顾不上身下凉飕飕,忍羞抬头,怔怔看向她。 她刚刚是说……偏爱了吗? 洛嘉低眉垂眼:“怕了?” 贺云铮哑口许久,反复思索说什么都觉得不够,终于忍不住撑起身,一把从榻上跪坐起来凑向洛嘉—— 他胆大包天咬了她的唇:“不怕的。” 洛嘉气息一窒,随即一股无名的渴望涌上心田,她轻笑着攥过少年的衣襟,将本打算浅尝辄止的少年撤回身边,用力贴近他的身体汲取体温。 贺云铮的伤处被磕碰了到底还是疼的,他稍微一不注意,便连带着两人一道滚上了榻。 他几欲炸了,最后脑子也恍如被浆糊似的玩意儿糊住,一心只想与她贴在一块,匆忙无措地紧紧倚靠在她肩窝,一声声唤着郡主,郡主。 侍卫房中的蜡烛简单却明亮,将两具身影从欢喜的相拥,到轻颤着偎依,一一温柔地投映在墙壁上。 郡主慈悲为怀,末了气声笑他:“这么喜欢?” 贺云铮心酸且坚定地嗯了一声,甚至有几分不确定地闪烁着眼睛看向她:“我……我也想给你……” 洛嘉眼眸深邃,忽而轻笑:“算了吧,撅着不疼么?” 贺云铮哑口无言! 洛嘉笑着看他跪坐在炕上,心想真是个傻小子,不过一时激动,就连装病都忘了,若自己真是个刻薄的主子,高低得再惩罚他一顿。 可她如此宽宏,到最后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倚靠在少年怀中,轻声问:“今晚那男子真是你父亲?” 提起这遭,沸腾了一碗的血液终于凉了几分。 贺云铮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不知道,我想后面找天告假,去详细问问看。” 洛嘉来了兴致:“你找不到母亲,找到父亲也是好的,若真是亲生父子,你可打算相认?” 贺云铮闻言顿了顿,随即低声实话实说:“如果是半年前,我或许真会心动。” 简言之,如今他却要冷静斟酌了。 他平静到甚至有点冷漠地分析:“我寻母的动静不小,这半年来在京中,哪怕托杨娘子在街坊四邻间问人都问了许久,他若真有心,怎会此刻才出现?” 多半是早知他的存在,却不屑于认回,而听到了他一转成为被太后封赏的有品阶的侍卫了,这才上赶着来认亲。 这样的人,他怎能放心被他认回家族? 洛嘉点点头,倒是赞许如今这小傻子也有几分心数了,是好事。 只是她略微一思忖,只觉那男子面容虽称得上俊秀,但与贺云铮实则没有一丁点儿像,若真是亲生父子,倒也稀罕。 而且还有一处最大的疑点——王府里的丫鬟与外人暗结珠胎,有了一个孩子已是难得至极,绝不可能给对方机会生了贺云铮之后,再隔两年生下贺瑛瑛。 不过也可能还有旁的内情,到底与她无关。 她慢条斯理地拨弄他修长的十指,将这话藏于心中,心想无所谓最终找到的父母是何人,不论他究竟是哪里来的野孩子…… 终归他入了自己的眼,只会守在自己身边,只能待在自己身边,挣脱不得。 * 紫宸宫中的蜡烛烧到几欲断绝,建隆帝蜡黄的面色写满悲怆,看着拿出张开的兄长画像,泣不成声。 “皇兄,臣弟无能,臣弟无能!” 而若是洛嘉或者任何一个与贺云铮熟悉的人,看到他手中画像,定会惊叹惊恐于其上青年的模样,竟与贺云铮这卑微低贱的小奴有六七分相像! 第59章 兄妹 中秋宫宴上的事, 众人皆捏着鼻子不往多了发散。 那宫女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何人的,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却没一个人敢多提。 建隆帝因此大病一场, 似乎倒塌了大半的心志, 索性甩手歇了好些日子不能上朝, 借此向太后表达破罐破摔。 太后同样焦头烂额。 那日赵琦深夜回到王府, 才叫洛嘉知道, 原来秦恒当真在边关受了重伤, 听闻应是战场上出了什么岔子, 叫辽人一刀劈在了肩上, 伤可见骨。 饶是如此, 秦恒依旧死咬着战况不肯收。 “我看他真是一点儿命都不要了!”赵琦回来之后, 忍无可忍对着洛嘉低吼。 洛嘉沉吟片刻,嘴上安抚着既然没报出别的消息, 京中便不急着杞人忧天—— 可实则她也纳闷,秦恒不是这么冲动冒失的人, 究竟为何死战不退, 大有一副要把辽人打灭国的架势呢? 难道秦恒是为了往后继位更加师出有名, 拼死也要挣得这份功绩? 第169章 明明大邺如今的各方各面都很勉强, 他不回京, 太后如今反而还不敢真对建隆帝施出什么手段,连对方如今称病不上朝都只能咬牙吞声。 无他,万一真将皇帝逼死, 秦恒又出了意外无法顺利继位,京中无君的罪名可都得落到太后头上了。 太后那么精打细算的人, 才不肯受如此罪名,故而竟只能自己打碎的牙往自己腹里咽, 提点太医好生医治建隆帝。 总之这局面是真让人意想不到。 但洛嘉平静过后,却不急着去理清秦恒究竟怎么想的,左右看目前战况焦灼,不到冬季结束不了,她便只管铆足劲儿去探查那波江南客商。 当然,私下留给贺云铮的态度,在两人无知觉中也越发宽厚温柔。 是日,贺云铮穿戴整齐与洛嘉告了假,终于决定去见一见那位找上门来的“父亲”。 与杨娘子和瑛瑛商议过,他今日也顺道去接了瑛瑛一起。 他不想瞒瑛瑛是一点,考虑对方竟能从晋王府找到宫门口,他不觉得拦着瑛瑛不见对方,对方就会一直安静等待。 不如一次性将话问清楚谈明白,瑛瑛如今也是懂事的年纪,也该给她自己决断的机会,故而他也没把自己之前与洛嘉的谈心告知瑛瑛,免得影响了她的判断。 贺瑛瑛紧跟在贺云铮身后,她眉眼低垂着,睫羽不自觉颤抖,往日早已习惯的京城街道,此刻仿佛又陌生了起来。 这一切都太突然了。 她时不时抬眼望向身前的兄长,喉咙里塞着无数的话想说—— 原本就该中秋节后找兄长说的,可谁知节后兄长刚来就同她说,父亲找来了。 那会儿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不知自己原本想说的话还该不该说。 她知道,阿兄很想念母亲,为了找到母亲吃尽苦头,或许如今父亲找来了,阿兄心里是高兴的。 所以,如果自己这时候告诉阿兄,他们或许不是亲兄妹,他们的父母或许并不是一人,对阿兄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想到这里,瑛瑛便觉得,其实自己揣测到的真相说不说都无所谓了,终归他们一家人能在一块就好了,是与不是并不影响什么。 瑛瑛没什么主意,只随意一瞥,瞥到了阿兄腰上挂着的佩刀,突然有几分迷糊:哪怕阿兄当了侍卫,可往常出门与她一道的时候,从未佩过刀。 各自抱着心思,贺云铮如约敲响了贺家的大门。 这间宅院坐落在城南,不算宽敞,但贺云铮来之前打听过,确实也是正经百姓们居住的巷弄。 只是轻呼吆喝来开门的妇人兀一抬头,却让贺云铮心中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 这妇人虽然穿得尚算规整,那双抬起的眼只一瞬便垂了下去,古井无波,了无生机,哪怕是被战乱和贫苦包围的老家村子里的妇人们也不像这样。 对方勉强作出热络:“是铮哥儿和瑛娘吧,快进来坐。” 妇人自称刘氏,是贺家如今的当家娘子,而贺云铮和瑛瑛的父亲贺臻彦自上次被郡主命人杖责后,一直卧床难起,故而没能亲自相迎。 刘氏说到这儿的时候,悄然望向这兄妹二人。 只见瑛瑛难免露出愧意,而那个叫贺云铮的高大少年人却面不改色,甚至反过来平静与她对视。 刘氏心头一凛,慌忙把头垂得更低,强笑说着,但贺臻彦因着他们兄妹二人今日来了,到底还是从榻上爬起来了。 几人到了堂屋里,果不其然便见到了个佝偻着腰背,面容尚且看得出几分年轻时的俊秀,可满头头发已然花白的中年男子。 对方笑望向贺云铮的第一眼,同样有几分躲闪,然而看到他身后的瑛瑛时,那双浑浊的眼眸瞬间迸发异彩! “你就是瑛瑛对么!” “你……你定然是瑛瑛!你看看你这双眼!和你母亲后来几乎一模一样!还有你这嘴角,和你祖母年轻的时候也一模一样!” 眼看着对方差点就要激动地扑过来,瑛瑛却被吓得下意识要往贺云铮身后躲! 十几年未蒙面的所为父亲,和陌生人终归无异,原本心中堆积了诸多复杂的情感,却不知为何,被这第一面惊得荡然无存。 贺云铮心中刚有一瞬疑惑,但察觉到瑛瑛的抵触,下意识抬手拦住了对方。 贺臻彦被少年结实的手腕儿拦下,几乎下意识就想起了那夜在宫门口被打板子的事儿。 他脚步一顿,勉强笑道:“瞧我,看到你和你母亲长得这么像,太激动了,来来来,你们先坐。” 似乎是为了应证他所言非虚,他再看了几眼瑛瑛,满是感怀:“像啊,太像了。” 两人坐下,贺瑛瑛低头不语,贺云铮却下意识朝一旁的刘氏看去。 他有些疑惑,寻常人家的娘子,见到郎君从外领回了一双儿女,还口口声声挂念他们的生母,难道都会这么平静么? 刘氏似察觉到贺云铮的目光,只将头垂得更低,甚至有几分难宣于口的难堪与逃避,低声道了句去准备午食便匆匆离去。 贺臻彦却仿若未察,只一颗心扑在兄妹二人身上,全力营造出一副慈爱的形象,更有甚者,他发觉贺云铮是块难啃的石头,但却十分关爱妹妹,于是更悉心关爱起了女儿。 第170章 贺瑛瑛平静下来,看着好似又恢复了正常的贺臻彦,终于壮着胆子问: “阿娘的眼,真曾经与我一样么?” 贺臻彦当即点头:“可不是!她那眼啊本就和你一样是双杏眼,好看的紧,到了后来却慢慢不好了,和你现在一模一样,就像蒙着层雾……” “可,可我记事起,阿娘的眼睛是好好的啊。”贺瑛瑛攥紧衣袖,略显无措地看了眼贺云铮。 贺云铮目光沉沉看向对方。 贺臻彦当即脊背一凉,赶忙改口:“那就是后来她医治好了!你们也知道,当年你们祖母不让我与你们阿娘在一块,不就是因着这些原因么,她是个孤女,无依无靠的,眼睛又不好……所以她心中不忿,最后找到大夫医好了也正常!” “可我与阿兄进京这么久,也没找到大夫说这眼疾能彻底医治好,阿娘当年真的是医好的吗?那,那您知不知道她是找的哪位大夫……” 她想问问,这眼疾当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兄妹都会患的么? 贺瑛瑛几乎望眼欲穿,而贺臻彦却如坐针毡! 他哪里知道这些细则!? 而眼看对面那少年的目光逐渐尖锐,贺臻彦不得不硬着头皮故作遗憾:“当年玉娘怀着你们的时候与我置气分别了,之后的事恐还得找到她之后才能问清楚。不忙的不忙的,你们头一次回家,先吃顿团圆饭吧,今儿特意给你们做了一大桌子菜……” 贺瑛瑛扭头看向贺云铮。 贺云铮沉默,从对方不用自己多提便能知道阿娘名讳,以及阿娘曾经的些许事上来看,他确实十有八九与兄妹有关,吃一顿便饭,不担心对方敢做出什么。 但贺云铮却许久未动,直让贺臻彦不得不赔笑问他:“铮哥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贺云铮抬起眼眸:“有,我想问,刘娘子身上应当还带着伤,让她给我们做一桌午食,当真方便吗?” 此话一出,瑛瑛茫然抬头:“刘娘子受伤了?” 正当时,刘氏进来,被这句话问得不上不下,脸色一时间煞白! 贺臻彦立刻沉下脸朝刘氏看去,刘氏赶忙摇头,声音颤抖道:“没有的,没有的,不过是昨日摔了跤!走路有些不稳当,不妨碍做饭的!” 贺臻彦笑了笑:“那下次还是小心些,免得叫小辈都替你担心……” “摔跤会摔到眼角都淤青么?”贺云铮丝毫不给贺臻彦留面子,直言不讳发问。 堂屋里的气氛一度凝滞,贺瑛瑛也终于察觉出微妙,不动声色往兄长身后再靠了靠,眼眸中漫上些许难以置信。 刘氏的手掌肉眼可查在颤抖,几乎下一秒就要哭着朝贺臻彦跪下来认错了! 贺臻彦腰臀上的伤也重新开始疼起来,他脸上的体面几欲维持不住,嘴角抽搐着,对着这聪敏锋利的少年恨不得扇肿他的脸! 然而贺云铮却似乎看破了他心中所想,径直站起身。 习武两个月,贺云铮的身板已非开春刚进京时那般清瘦,沉默不言伫立在堂屋里,竟隐隐如同猛兽一步一步踏到贺臻彦面前: “所以我也想问问,当年阿娘离京,当真只是因为贺家容不下她吗?” 贺臻彦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终于再演不成一个阔别儿女许久,和善慈爱的父亲,他色厉荏苒地重重拍打起座椅扶手:“逆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随即他猛得看向刘氏:“是不是刚来的时候你和他们说了什么!是不是!” 刘氏膝盖发软地扑腾瘫坐在地上,颤抖地摆手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过……” 贺臻彦深吸口气,刚勉强鼓起底气看向贺云铮,却听这硬茬儿直截了当道:“我不必听别人说什么,我挨过打,也揍过人,摔伤和打出来的伤我分得清。” 贺云铮冷冷居高临下:“我阿娘真不是被你打走的?” 贺臻彦忍了又忍,急红了眼:“我怎可能打她!” 随即他顿了顿,又十分心虚—— 毕竟玉娘独自带了这些孩子多年,保不准没透露过些小事,他的声音便又弱下来:“哪怕之前打过,她怀了你之后,我就再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了!可她还是走了,怎可能与我有关!” 话音落下,堂屋里一片寂静。 刘氏悔恨地垂下头,肩头难以察觉的轻轻抖动着,而瑛瑛也下意识露出深深的失望—— 她是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想着哪怕没能找到母亲,父亲愿来找他们也是极好的,但她怎么都没想到,她的父亲竟会是个这样的人。 跟着这样的父亲,他真会善待自己与阿兄么? 似乎是察觉到众人情绪,贺臻彦心中猛然升起惶恐。 哪怕腰臀上的伤还扯着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他仍旧努力地撑起身走过来,意图软化兄妹二人: “铮哥儿,是阿爹不好,阿爹当时年轻,脾性冲动,可我现在是真的悔过了!你们阿娘已经跑了,你们兄妹二人如今孤苦伶仃的,不回贺家往后又该怎么办?” 说着,他默然一顿,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稻草般看向身后的 第171章 瑛瑛: “哪怕你在王府当差,可以不顾及自己,也该心疼心疼瑛瑛吧!” 蓦然被提及的瑛瑛呼吸一顿,略显茫然地朝对方看去, “她再过两年就及笄了,本身眼睛就不好,到时候再没个娘家帮衬,能找到什么好人家!难道你还要一辈子养着她,你未来的娘子都不在意!?” 贺云铮的眼眸彻底冷了下来!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那天夜里,洛嘉似笑非笑地同他说,若是所有人都知道她偏宠他,他就活不久了是什么意思。 因为人心险恶,当真会有人盯着你的软肋来拿捏你,连所谓的父亲都会如此。 于是贺云铮认真看向对方:“那若是我们认祖归宗,你便会好好对待瑛瑛了?” 贺臻彦不明其意,只当有戏,赶忙点头:“那是自然,她是我亲闺女!” “可我不是你亲儿子。” 贺云铮风轻云淡般炸出惊雷。 瑛瑛瞬间抬起眼,难以置信看向对方:阿兄知道了!? 他、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登时红了眼。 贺臻彦也涨红了脸:“你!你在瞎说什么……” “我瞎说什么了?” 贺云铮沉声回应,“你确信瑛瑛是你的女儿,因为阿娘是怀着孩子的时候离开你的,而且瑛瑛的眼睛与阿娘当年一模一样,我认了。” “可我大了瑛瑛两岁,如果她是怀着瑛瑛的时候走的,我不至于没有京城的印象,不至于没见过爹,可如果她是怀着我的时候走的,那瑛瑛就不可能出生,不是吗?” 贺云铮平静冷淡的看着对方,“唯一的解释只有,我是阿娘离开后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 瑛瑛顿时红了眼眶,下意识上前两步攥住了他垂在身侧的衣袖。 贺云铮反手握住瑛瑛,似乎没有多犹豫地将她往前轻拉了一步,举着她的手抬到贺臻彦面前:“所以今日团圆其实与我无关,只恭喜贺秀才父女团圆,日后瑛瑛留在贺家就全仰仗您关怀。” 贺臻彦终于忍无可忍,怒吼道:“一派胡言!你怎么可能不是我的儿子!你,你……” “我如果是你的儿子,瑛瑛就不可能是,但您前面还说了,瑛瑛的嘴巴长得与令慈一模一样,贺秀才怕不是忘了?” 贺臻彦如遭雷击,进退两难! 他哪想到那么多,他只当认回个受过封赏的儿子,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为了哄好这少年,自然要将他连同妹妹一道糊弄。 而且这小妮子患有眼疾,更证明她是玉娘的女儿,他便想也没想说了那些话,只当玉娘先前看着他早已生过个贺云铮! 谁知道现如今全搬成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但贺云铮却不放过贺臻彦,褐眸紧锁,像瞄准了猎物的狼一般阴沉沉俯视着对方,他左手扶在腰上,缓缓用大拇指顶动刀柄: “贺秀才怎么不搭话?是怕照顾不好瑛瑛,我会回来把你大卸八块吗?不至于。” 话虽如此,可刀柄出鞘,铁器发出悚人心神的嘶鸣,贺臻彦几欲已经感受到被大卸八块的痛苦了! 混账东西! 哪怕不是自己的儿子,可何至于初次见面就闹得这般难看? 且看如今这不近人情的模样,还怎能指望他看在瑛瑛的面子上照拂贺家,供他差使!? 真要把人接回家门,那可不是接回个香馍馍,怕是这少年也早就想摆脱了那瞎眼丫头,否则根本不至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真相跳得如此直白! 他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连滚带爬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派胡言!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今日本欲结亲,你你你……” 贺云铮提刀冷笑:“怎得,我把女儿还你你当结仇?” 可惜了贺家不是富贵人家,否则此刻定要大叫家仆把人轰走! 最后贺臻彦无法,只能怒吼大叫着让刘氏把人带走,这顿结亲就当没发生过,说好的午食也没有了! 刘氏胆战心惊垂着泪,颤抖着嗓子把人领出门。 宅院里的动静左邻右舍自然也都听得到,见大门打开,刘氏带着对兄妹走出来,各个止不住地想多探看情况,却又碍于贺云铮的神色太过吓人,实在不敢靠近,只能当做寻常无事般路过。 刘氏混乱地转身要进门,却被贺云铮叫住。 贺云铮从屋里一直拽着瑛瑛,直到此时才松开手,正对着刘氏开口: “刘娘子,你可想离开此人?” 刘氏猛地一惊:“你……” “你不用答复我,我知你肯定受制于他,想出逃也很难,不过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我愿意帮你,不论是钱财还是和离契书。” 贺云铮面沉如水,现如今他也不再是白身,且侍卫的月俸与赏赐也都存了一大笔钱,帮助一个妇人和离绝非难事。 他只想知道贺臻彦与他……与瑛瑛母亲的事,从那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口中是得不到真话的,他定定看着刘氏。 刘氏慌乱不已,哪敢在府门口与贺云铮多说,只匆忙摆手,含糊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第172章 贺云铮也不恼怒,平静道无妨,什么时候对方想好,什么时候再来告诉自己。 刘氏避让过视线,目光震颤着转身回了屋院。 谁都没想过这桩认亲竟会以这种方式终结,贺云铮垂下眼眸,深吸口气,刚要转身同瑛瑛道歉,便见到瑛瑛红着眼却忍不住冲他笑: “幸好你还记着把我带出来了,不然我这次就真的生你气了!” 她率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口,继续强笑:“我还要去一趟杨娘子的绣坊,阿……你也先回王府吧!” 说完,不等贺云铮解释,小丫头紧紧垂着头转身就跑了。 贺云铮瞪大眼,刚想追上去,可腰上佩的刀哐当作响,止住了他的动作,让他立在人头攒动的街头显得突兀又孤独。 * “……所以,你便就这么回来了?” 洛嘉听完全部,好笑似的抬眼看向少年。 贺云铮满脸黯然,难得没有因为洛嘉的笑容而觉得开心,沉默许久才嗯了一声:“我不知道追过去要说什么。” “自然是要道歉解释。”洛嘉好心情地点他。 “可我不知道要说什么,我确实瞒了她,早猜可能我们不是亲兄妹……”贺云铮站在院中的石桌旁,难过得不知该说什么。 洛嘉微微挑眉,他竟能猜到? “怎么猜到的?” 贺云铮顿了顿,低声道:“上次你陪我回村,问我阿娘置办屋院的时候提点的那句,我后来想了想,好像我和瑛瑛的年纪是有些不对,顺着猜测了许多……” 洛嘉讶然,没想自己随口一提,竟隐隐成了这件事的导火索,也没想到贺云铮如今机敏至此,只用一点点旁敲侧击,他竟能扩散这么多。 可她才没有任何愧疚,虽然话是她说的,可事儿又不是她做的。 不过她还是将手中书册放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提点道:“所以你这趟真是打算分道扬镳,将你妹妹送回去?” “当然不是!” 贺云铮急眼,“我虽然怀疑了一下,但哪怕没有血缘,瑛瑛也是和我一道养大的妹妹,我怎可能放心把她留在那里!今天特意带刀过去,就是怕对方万一用强,我就拔刀威吓他们再把瑛瑛带走!” 洛嘉恍然,又问:“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同她说清你打算的试探,而是要当场撕破脸呢?” 贺云铮顿了顿,锥心地收起一身焦躁: “因为我怕这些是我想多了,万一那人真的是个好人,打算好好对瑛瑛,我提前戳破整件事,不是叫瑛瑛心里难受么?” 他妹妹想要个家,哪怕不是亲妹妹,又有什么关系? 洛嘉默然看了他一眼,心中唏嘘,世上怎就会有这样的小蠢货呢? 既都知道八成不是亲妹妹了,还如此捧在手上,甚至冒着被误解的风险也要做到这一步…… 洛嘉眼眸一动,忽而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轻轻抬起下巴:“你该不会喜欢你妹妹吧?” 贺云铮本还杵在原地纠结,闻言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顿了片刻,他缓缓看向洛嘉,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 第60章 温柔 贺云铮猛睁大眼, 心直口快震惊反问:“我怎么可能喜欢自己的妹妹!” 洛嘉安静看了会儿他怒张的神色,心中好笑,自然信了全部。 其实原本就是随口一提, 可越看他较真的俊俏模样, 洛嘉心中愈起了逗弄的兴致, 慢吞吞翘起条腿, 手掌托腮:“不是亲妹妹, 真喜欢了又有什么关系?” 贺云铮涨红脸, 难以置信望她。 洛嘉眨眨眼, 还真做出了利索应当的架势, 可心中却已经开始计数, 大概不出片刻, 她这可爱又木楞的小侍卫便要红了眼,低声怨她没有心了。 果不其然, 片刻后,贺云铮终于勉强整理好了思绪。 他欲言又止看了洛嘉一眼:“不是亲妹妹就理所应当会喜欢吗?” 他不无委屈, 却又努力不想让这份委屈表达得太明显, 太埋怨。 洛嘉微微顿挫, 被扭转了问题的重点, 心中下意识想到的却不是贺云铮与他妹妹的关系。 贺云铮没意识到洛嘉眼中微不可察的迟疑, 继续说道:“她虽然不是我的亲人,但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该因为与我相处过十几年, 哪怕一朝知道不是我的妹妹了,也继续由我牵制管辖, 甚至被我影响名声……” 他顿了顿,低声道:“这对她不公平。” 公平, 洛嘉复杂琢磨这俩字,心中一时不知该叹,还是该笑贺云铮一声蠢。 连自己这样的身份都求不来个公平,然而区区个没有母亲,也同等于没有父亲的小丫头,却能被贺云铮在任何时候都考虑照顾,连这种只有两人才会谈论私事的时候,都顾全着她的名声与公平。 真是叫人喟叹,也叫人羡慕嫉妒。 可她不欲深聊这个话题,以免触动更多烦心事,也不愿为自己刚才的失言而道歉—— 私下编排两句又怎样?少肉了不成?若贺云铮真为这等小事与她闹不愉快,她才会给他颜色。 “行了,与我一套一套的大道理有什么用,既然心中打算得这么清楚就去与人说开了,免得成日里对着我垮着张臭脸。” 第173章 贺云铮默然片刻,望着洛嘉兴致恹恹,突然后知后觉,眼中一闪而过诧异。 眼见洛嘉凤目瞥开,似乎打算起身回屋,贺云铮突然动作。 他长手长脚,两步便跨到人眼前。 洛嘉抬眸,眼神不算温和,却见着少年俊朗诚挚的面容悄然凑过来: “郡主,我还没说完。” 洛嘉不动声色看他。 “你都没有心的,我明明告诉过你我喜欢谁。” 贺云铮凝着洛嘉的双眼,心如擂鼓,脸红到了耳尖尖。 * 等刘召来到曦照阁的时候,洛嘉眼中似乎还带着抹骄矜的笑。 刘召自以为郡主是因着京中局势利好,便于她发展人脉而高兴,便也跟着欣慰,同她简单汇报,这次的秋闱,她暗中扶持的学子有不少中举。 才是第一年,只要动作足够缜密,再往以后,能为她所用的人便会越来越多。 即便她是个没有实权的郡主,多一张替她说话撑腰的嘴,她在京中的步子也能走得更稳固。 洛嘉自然欣喜,这是大喜事! 刘召便继续汇报下面的事。 他们确实找到了那批和松泉山庄以及宫里都有交集的江南客商,然而这批人怕是做得都是掉头的买卖,谨慎异常,想与对方搭上关系十分不易。 故而他们只能佯装买家,一步一步讨取对方信任。 洛嘉嘴角的笑意这才淡下来。 “需要多久?”洛嘉指尖焦灼地敲击座椅扶手。 刘召谨慎推测:“最稳妥的还该最少半年,期间由我们的人与对方做几单无伤大雅的小交易……” “太久了,”洛嘉摇头,“边关传信说最迟年关兄长就会回来,他一旦回来,京中局势必然变化,我们继续动作也会受制。” “而且太后如今昏了头,为了增加手中筹码,已然不计代价,连着李相思的婚事都被提上台面好几次,若我不早些将当年之事抖出来,谁知道她的手什么时候就会伸回到我头上?” 原本李相思最好的去处是郑家,可与郑家几次交锋讨不到好,太后在这种紧要关头失了耐心,索性要拿李相思许于其他世家,这事儿闹得近来风风雨雨。 洛嘉不觉得自己头上的污名还能替自己撑多久。 洛嘉收回思绪,看着刘召:“三个月,刘叔,最迟三个月,我要能与对方的领头人搭上话,或者能接触到对方的话事人。” 刘召眉头紧蹙,虽仍觉得时间紧迫,但洛嘉所言确实更加严重,不得不叹了口气:“老奴定当尽力!” 洛嘉神色平静地点点头。 她必须得争分夺秒,因为一旦秦恒回来,她诸多行为必然受到限制。 秦恒……洛嘉抿了抿唇,尽力不去多想这位压在她头顶上的兄长。 京城的秋季一向过得让人不易察觉,许是难得从闷热的炎夏解脱,众人都盼着凉爽宜人的天,总觉得这样的好日子眨一眨眼,就很轻易便会溜进严寒。 贺云铮自那日和洛嘉说开后,立刻先去了杨娘子那儿,请她一道回到了租赁的小院做个见证,自己再诚恳与瑛瑛说开。 他不是能言善辩的人,但事已至此,且由洛嘉点拨过,他必须亲自出面把话说开,让瑛瑛知道,哪怕他们并非亲兄妹,他待她也会一如既往如同妹妹,原先二人计划的未来也绝不会有任何改变。 瑛瑛理所当然地怔愣,随后却下意识摇头推拒,道既然并非亲人,便不必再烦扰贺云铮。 杨娘子在一旁急得拍大腿,这丫头平日不显,怎遇到大事,也和她这犟种兄长一样愁人呢! “亲不亲人,不是只由血缘判断的。” 贺云铮果断出声。 他虽不再会亲昵地揉揉瑛瑛的脑袋,带杨娘子前来也是担心瑛瑛再见他会心生害怕,有避嫌的想法在,但他身姿笔挺,看过来的眼神依旧清澈温和,与从前那位兄长压根无异: “你几乎是我看着带大的,阿娘辛苦的时候是我带着你,虽然我经常不带你出门玩,但你还是会帮着阿娘一道给我准备晚食,浆洗衣裳。” “阿娘走了,家里就剩咱们兄妹俩,那阵子在村里,咱们节衣缩食的,但凡有什么吃食都两个人一道省着吃,你怕我架子大会挨饿,还会多给我留点儿,阿兄都记着的。” “不管是不是一个爹娘生的,不管能不能找到阿娘,也不管那个秀才存了什么坏心眼,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咱们是从小长大的兄妹,这一点儿永远不会变。” 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贺云铮都觉得自己好像成了絮叨不止的老头子,再看瑛瑛,竟早已死死咬着嘴唇泪流不止了。 杨娘子笑着过来打圆场:“哎哟,这也是件好事,咱们瑛瑛哭什么呢,凭白多了这么个可靠的兄长,真是做梦都要笑醒的!今日正好婶子也在,给你打包票,以后若是你阿兄说的没做到,我替你告上府衙去!” 瑛瑛哭着哭着没忍住给她逗笑了出来。 其实那日在贺家,她最担心不是她或许要有个荒唐的父亲了,而是阿兄竟然知道了他们不是亲兄妹,会不会真的独自留下她。 第174章 可听完阿兄解释,又回忆起他那日确实难得带刀前往,瑛瑛终于确信,原来阿兄没想不认她,他真的只是暗暗多做了几道防范而已。 她虽然失去了阿娘,有一个不想面对的阿爹,但她终归还有一个正直温柔的阿兄。 这件事终归算是了却了,为防贺秀才事后反应过来,贺云铮直接给瑛瑛换了个住处。 他本是不怕事儿的,奈何他平日大多时候在王府,就担心瑛瑛害怕。 杨娘子一手操办了整件事,倒叫贺云铮感激又羞愧,抽空出府的时候,也一并给杨娘子带来了好些礼物。 杨娘子小小的一阵受宠若惊,忙摆手道:“我都在京中活了二三十年了,这种小事不值一提,但我倒要问你,你们阿娘的事儿可还要继续找下去?” 贺云铮同对方说了实话:“其实今日出门,就是刘氏与我递了话,刚去见她回来。” 杨娘子顿时一惊,将绣坊里的生意交给旁人,自己将贺云铮拉到一旁:“怎么说?” 贺云铮眼眸微沉:“当年我……阿娘之所以没和贺臻彦在一块,的确是因为那是个混账货,甚至两人分开的时候,阿娘明明已经怀有身孕却也心气郁结,眼看着人都不成了,所以贺臻彦也没想到她最后竟还能撑着把瑛瑛生下来。” 杨娘子嘶了声:“病得很重么?不应该啊,按说她后来带着你们兄妹二人远离京城,去到广田村里落足,也十分耗费心血,怎会吃得消?” 贺云铮便没再说话,实则他心中也十分疑惑,甚至生出了个了另一种骇人的怀疑—— 这十几年一直养育他们的阿娘,当真是王府里的玉娘、贺臻彦未过门的妻子、瑛瑛的母亲么? 阿娘虽然不算健壮,但身体明显没受过什么大病大伤,与刘氏口中描述的那个女子全然不同,难道离开了贺臻彦,真会给人如此大的好转? 贺云铮不敢轻易断定,但这半年来他成长许多,做事越发求个滴水不漏,故而多问了一句: 阿娘当年可有什么熟识的朋友或是亲眷,更或者是在王府里当差关系较好的人? 刘氏回忆很久,突然想到:“倒是有个,不知旁人知不知道,我倒是有些印象。” 当年她待字闺中,还在与贺家议亲,听到说有玉娘这么个人在,心中实在疑惑,便想去找那个玉娘问问,她与贺臻彦到底是什么关系。 可偏偏就是她过去的那日,全城戒严,官家的禁军官差四处封锁。 她好不容易找到玉娘家,却听得里面传来两个女子的哭声,一高一弱,皆很凄惨。 刘氏是个胆小的,见着有人,外头形势又如此严峻,便想着今日算了。 谁知第二日再去,那屋子却人去楼空,一个人不剩了。 “我只记得那天里头两个娘子,有个叫了声阿锦,阿锦,旁的便不知道了。” 可毕竟已经过去了十五年,刘氏虽然对那天印象颇为深刻,却担心自己在细则上记错,所以再三与贺云铮强调,若是因此找岔了路子,千万别怪在她头上。 贺云铮自然应允,也承诺之前答应替她与贺臻彦办和离的事绝不食言。 贺云铮对府衙熟门熟路,头一次还需要被刘召带领着去画押自己的卖身契,第二次便能替身边的人处理困扰一生的麻烦。 他知道自己拿捏旁人的软肋来作交易很不应当,但他也是真心实意想帮刘氏脱离贺臻彦这样的人—— 哪怕对方真是瑛瑛的亲生父亲,他却如自己一开始猜测的,不仅不尽到一点儿为父的责任义务,更反而让两个女子过得这般凄苦,刘氏甚至为了不让自己的后代也一并受苦,这些年竟一直在偷偷暗中避子! 可以想到,若非后来被母亲带着出逃,或许此时的瑛瑛也被困在这浅浅的一方宅院中,受尽磋磨。 贺云铮决定要做一件事就绝不会再多想,不再多给自己困扰,既然刘氏真的来求他了,他必说到做到。 枯叶被晚秋的风撕拽,终于从枝头扯落,又在空中迷茫盘旋了几周,最后才孤零零地盖回早已堆满了前尘的泥土上。 少年人就这么一次次踩着秋天,从初秋踩到深秋,大步跨回了府。 因着郡主与王妃的关系眼看愈好,府里的下人们也若有所感,今年快入冬时,各院走动颇大。 而除此以外,今年还有特殊,所有人都知晓王爷在边关受了伤,虽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但终归家主受伤,下人们心中多少带着不安。 于是整个王府乍一眼看去,处处都是匆忙繁络的景象。 贺云铮对那位王爷的事有所耳闻,但终归不是熟识的人,所以他心中并无波澜,也没有为此人即将回府感到多少不安。 他只匆匆去找了刘召,想和对方同步下自己近日来同刘氏打探到的消息。 巧是巧在,刘召正被洛嘉叫去聊些事态要节。 距离洛嘉下定的收网时间还剩一个月,刘召原本按部就班堪堪紧凑,洛嘉却直截了当地开口便问: “刘叔,如果从人情上渗不进去,可否趁着还有几个月便到年节,我们以重宝交易来诱使对方上钩?” 第175章 “咱们有什么重宝要交易?”刘召下意识自言自语喃了句。 说句玩笑话,郡主只要不做幺蛾子,就是给京中各处最大的礼物。 洛嘉势在必得:“我们没有,可嫂嫂有。” 也是近来府中忙活给了她思路。 今年一整年,京中出了这么些烦心事,临近年末,就连安静了一整年的温连琴都开始蠢蠢欲动,想着法子妄图打探王爷回来的时间。 等到年节时,嫂嫂也必然烦扰要给太后以及兄长送些什么,聊表心意—— 就算赵琦没有,洛嘉也会劝说对方起这份心思。 而有求,就要有人供,这桩穷奢极恶的买卖,她不信天底下有生意人会不心动。 贺云铮赶来的时候,恰好撞见个陌生丫鬟在院外,正与守院的小丫鬟在聊些什么。 贺云铮不认得这人,只觉得面生,下意识站停脚步:“你是何人?” 松香一见贺云铮,顿时吓得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奴婢乃水月苑的松香。” 水月苑,那不是晋王侧妃的院子? 贺云铮狐疑看了对方一眼。 对着洛嘉诚恳谦卑的眼眸,看向别人的时候却不知为何越发叫人心中发慌,像忌惮敌人的狼。 他们自己院里的小丫鬟倒没什么心数,赶忙解释:“确是,王妃命侧妃来统协问办各院的年礼,松香姐姐便是在这儿等刘管事的。” 贺云铮了然,可到底还是警惕打量了对方一眼,随即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跨进了曦照阁。 松香后怕地舒了口气,缩在袖中的手掌这才颤巍巍松开,抿紧嘴唇幽幽看了眼贺云铮的背影。 贺云铮自然不知身后细则。 他进了院子恰好撞见洛嘉,连自己都没发觉,一路压沉的目光如同从水底破出来,蓦然晒满了暖阳! “郡主!” 刘召眼不见心不烦,努力让自己忽视那几乎具象出来的摇晃不止的狗尾巴,低声接上前面的话:“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拟个单子来让郡主过目。” 洛嘉嗯了声。 刘召当即撤身,贺云铮刚想请对方等等,却听洛嘉叫住他: “外头的事情解决完了?” 贺云铮叫住刘召的动作便不得不止住。 郡主发问,他自然没有不管不顾去忙活自己事情的理。 他顿了顿,收回目光,老老实实嗯了声。 洛嘉点点头,坐回了院中的凉椅上。 自从从广田村回来后,她似乎爱上了在院中摆放着个偷闲的坐具,夏日坐凉榻,入了秋便暂且挑个竹篾编的躺椅,铺上一层软软的毛毡。 贺云铮自然而然随她过去,坐到一旁他专属的矮凳上,十分熟络地替她摆好腿,放在自己膝上,不骄不躁地认真按揉: “我回来前,官府才落下红印,让刘氏拿回和离书,真没想到就这么一张纸都要折腾这么许久。” 洛嘉轻轻笑了声,似乎不太在意:“她算是运气好的,遇到你这么个傻子肯出动出头。” 否则按照大邺的律法,刘氏在官府门口哭上三个月,也不会有人能给她一个交代。 那贺臻彦再不是个东西,也有功名在身,官府不会为了个女子便去得罪于他。 贺云铮自然而然也想到这点,心中颇有几分感慨,默默抬眸看向洛嘉:“大部分女子都如此受苦么?” 洛嘉沉默片刻,忽而轻轻笑起来,伸出手懒洋洋戳了戳他如今越发瘦有棱角的脸颊: “对,大部分女子都如此受苦,怎得,你要替天底下的女子出头吗贺侍卫?” 这明显就是打趣的语气了,贺云铮有些臊,错开脸嘟囔: “出不了那么多,但如果是我身边的人,我豁出命了也要护好她们周全。” 洛嘉的指甲好似戳进他肉里:“你有几条命啊?” 贺云铮羞赧地抓住她的手,轻轻贴贴脸颊:“一条,先给你用。” 洛嘉手掌心滚烫,眼眸闪烁了几下,抿着嘴唇轻轻扇他一巴掌:“行啊,那这趟出门便陪我去吧。” 说着,她目光□□地上下打量了下贺云铮:“最近练武可是懈怠了?” 贺云铮顿时否定:“没有!” 他很快回神:“你要去哪儿?” 洛嘉却没回答他,如此清爽宜人的时节,她不想多谈烦心事。 她从凉椅上坐起身,轻轻攥住少年的衣襟将人引上来,勾唇坏笑:“不管去哪儿,我要先验验货。” 即将被验得货物被撩拨红了脸,可又不得反抗她,只能任她提出些匪夷所思地要求,负着她俯卧撑、亦或是被她坐在膝上,双臂不能借力地仰卧起坐等等…… 直到他累得精疲力竭的时候,她才会坏心眼地大发善心,用足尖挑开他的腰带,给与他最让灵魂战栗的甜头。 她真的太坏了,贺云铮全身的水都险些在这一天流干掉。 而且随着日子渐久,贺云铮也悄然发现,她似乎真的很以逗弄自己为乐,却从不施舍宽厚,容他多僭越一点点儿。 他其实也……也很想试试看服侍她,让她不仅仅只看着自己快活。 第176章 但这事到底太羞人了,洛嘉总是不提,贺云铮便会迟疑谨慎,担心她到底还是有些嫌弃自己。 烦心。 院中静悄悄的。 负责看守的小丫鬟都极其懂事,自贺云铮进来后、刘召离开后就撤了出去,谨防打扰主子谈事,故而后来院中如何荒唐了也不为人知。 洛嘉被贺云铮服侍着洗净玉足后,重新穿上罗袜,抬眸一瞬却看到他的神色并不似往常那般雀跃。 洛嘉挑眉:“怎得,年富力强还有余力?” 贺云铮闹了个大脸红,难得小幅度瞪她一眼:“没有!” “那怎得还不高兴呢?”这可稀罕。 贺云铮实在不好意思把自己观察了这么久的小心思说出来,且如今洛嘉都已经穿戴整齐坐回了竹椅,气氛也不对了。 他只得把这些不正经的藏回心里。 恰好他原本回来要找刘召说些正事儿,此刻拿出来遮掩,两全其美。 还是关乎他母亲的要紧事。 他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帮衬刘氏,便是感激对方提供了一条线索,让他知道或许还有个叫阿锦的女子可以探问。 洛嘉这下便没兴致了,可她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少年刚刚卖力了那么一场,确实让她觉得十分有趣味,扭头便兴致恹恹,多少会显得有些无情。 她只好含糊地点点头:“知道了,等刘叔有空了我直接与他说吧。” 贺云铮抿抿唇看她,自从汾州一行回来,他隐约了解了她是个懒散怕麻烦的人,很多事情大都是随口一提。 但他并不怪她,她身上背负着比他们普通人更沉重危险的过往,不能强求她把自己的事每样都挂在心上。 而且若真是遇到了要紧事,她也真的会出手,所以他从来不怪她—— 她如今甚至还会顾及自己的心情,安抚自己两句! 贺云铮目光恋恋,觉得她哪里都好,自己怎能再有更多苛求? 他谨慎着不让自己的满身大汗触到洛嘉,隔着罗袜,轻而郑重地吻了吻她的足背。 “谢谢你。” 第61章 阴谋 北方的冬日来得十分迅猛, 头一天发觉清晨的花叶上沾了冰霜,第二日往往便要翻上厚衣裳了。 院里前些日子给下人们统一量制了冬衣,恰好趁着这日出发前发下来。 贺云铮作为院中心知肚明的“郡主心腹”, 哪怕如今被太后封赏为侍卫, 也仍旧留守于曦照阁的耳房中, 以供郡主时不时的差遣。 于是他这次新发下的新衣, 也是在郡主的打量下一件件换上去的。 洛嘉不得不悄然感叹, 这少年的体魄当真健壮, 不过一年好生教养, 比起初见时那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魁梧了多少—— 可一旦穿上收紧袖口四肢的玄色厚裳, 却又是另一番玉骨遒劲的俊朗模样, 丝毫看不出就在半柱香前, 他衣裳未穿好之际,那一身肌肉在纤秾明艳的女子身下, 究竟紧绷成了什么样子。 洛嘉不动声色压起嘴角的笑,将他腰带上最后一缕束好, 轻轻拍得服帖:“好了。” 贺云铮堪堪退下脸上的红, 低声嗯了下。 洛嘉收回去的手顿了顿, 随即贴上他心口, 仰头一笑:“第一次以侍卫身份出远门, 紧张了?” 贺云铮不动声色埋怨她一眼,但也不好袒露自己究竟为何心跳还没慢下来,只好话赶话点点头:“你非得亲自去吗?” “当然, 这可是为帮晋王妃的忙,替她挑选送给太后以及我兄长的礼物, 我不亲自去,让你们这帮泥腿子与人交易, 被糊弄了可怎办?” 洛嘉说话慢吞吞的,挑起眉头的一颦一笑,无不透露着让贺云铮沉醉的雍容矜贵。 贺云铮只好点头。 “不愿意陪我出去?”洛嘉笑吟吟看着他。 贺云铮立刻摇头,想了又想,极少有地主动牵起话题,满怀期待地看了她一眼:“等这趟回来,可以允我提个请求吗?” 洛嘉眯眼看他,他脸上还有些残留的红:“不会很过分!” 洛嘉沉吟片刻,点点头。 贺云铮便高兴起来了,心里有诸多不可言说的小泡沫冉冉升空。 其实也不算大事,只是听说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生辰,他想陪她一道罢了。 郡主出府,向来动静颇大,特别她上次出行竟捣毁了千里之外的一桩官匪勾结大事,故而这次动作,想当然有更多人不加掩饰地伸长脖子探看起来。 而习了几个月基础武艺的贺云铮被安排在离马车最近的地方,每当风吹动车帘,他都会不动声色朝里投去一缕她准许的目光。 她会看过来,意味深长地冲他眯眼笑笑。 洛嘉今日心情确实不错,只要想到她就快要弄清三年前惨案的真相,她就迫不及待! 而她也并不冲动单纯,虽是她这头用重饵诱了对方见面,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故她与刘召以及虞焕之也提前做了计划—— 她是会去往两方交易的地点,却不会露面,而是由她的侍卫们从中帮忙传达物件与话语,如此也好给对方安心,不必直接面对她的突兀施压。 第177章 故而,这次对人手要求也极高,洛嘉甚至因着这件事名义上是为帮赵琦的忙,又从赵琦手中又借了几十人,编成两队人马。 车队轰轰烈烈驶向城外,留在府中的刘召默默头祈祷,只幸好这次去的地方不远。 巧在洛嘉离开不久,前些日子刚来过的松香又来院中找了刘召,恭恭敬敬告知对方,今年院中的年礼已备得差不多了。 刘召颔首:“知道了,劳烦侧妃挂心。” 松香惶恐摆手,只道侧妃说了这都是她分内之事。 然而当松香一旦出了院子,脸上原先那股惴惴不安的情绪便立刻消失了。 她看得仔细,院中的侍卫确实都跟着走了,她随后又去了趟王妃的院子,如法探问了一番,最后才回到水月苑。 “侧妃,果真如您所料,郡主没有完全放心,多增了起码一队人手!”松香煞有其事地汇报于温连琴。 温连琴笑看了自己的丫鬟一眼,慢悠悠道:“她若是不多做准备,便不是洛嘉了。” 言罢,她挥挥手,让屋中其余侍奉的下人们退却,轻声问:“王妃可知她这趟出去,将手下人编成两队,其中一队是要作撤退掩护的?” 松香心中一凛,低声道:“王妃那边应是完全不知郡主打算,今日甚至还因为大理国太子不日将进京,进宫陪同太后去商议宴请了,若非咱们私下偷听到了郡主别院的安排,郡主这心思咱们也决计想不到。” 才第一次与那批江南客商见面,洛嘉便有如此直觉,将兵力守卫布置得如此这般严密,甚至连后路都给自己留好了。 这种心眼儿,怕是连马蜂窝都自愧弗如。 可洛嘉千算万算,唯独只算漏,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她的人经过端午泄密之事后,再谨慎稳妥,交代事情也终归要说话,要写字。 年关,正是府里最繁忙的时候,赵琦不通庶务,把跑院子的事儿交给温连琴打理,简直是把刺探的机会往她手里送。 温连琴含笑饮下口茶,轻声道:“我们的人可不能慢了,记得趁早将洛嘉撤退的路线给那群人送去。” 松香赶忙应是。 洛嘉这根刺刺在她们侧妃心头已有这么些年,既然她入了瓮,自己就绝不会再给对方酣卧榻边的机会! 温连琴仰头环顾这方小小的水月苑,心中永远记得,她终于如愿被秦恒纳作侧妃,满怀着少女的心事,小意询问对方,缘何会选中她的时候, 对方不作遮掩,高高在上地告知她: 因为你是嘉儿的好友。 这根细小的刺自那时起便扎在心口了,随着时间愈久,她越发发现,或许洛嘉并未注意,但秦恒看待对方的目光,根本不似寻常人对妹妹的态度! 意识到这点,温连琴自儿时起便抱有的一腔恋慕,瞬间宛如被狠狠掷在脏污的泥地里,被这根刺用力得扎穿、腐烂! 甚至多少时候,她还要借着这层“嘉儿的好友”来挣得秦恒的宠爱,更要替秦恒向洛嘉传递宠爱。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个运气极好的庶女,有幸得了晋王的青睐,却无一人知道她经历了多久的痛苦挣扎! 而且她算什么好运气? 若真是好运气,三年前该死的人,就不会是洛嘉的郡马萧昀,而是洛嘉自己! 这份嫌恶在心中已经酝酿发酵得够久了,温连琴深吸口气,默默想着,人的运气再差,也合该让她如愿一次吧? 就让老天爷也帮她这次—— 不要再让洛嘉回来了。 * 羽箭死死定在车板上,几乎要将名贵的马车射成一只暴躁的刺猬。 “保护郡主!” 虞焕之勒紧缰绳,怒吼着挥刀挡开层出不穷的攻击。 果不其然,傍晚的会见真的有诈! 对方这批人不仅仅只是寻常客商,常与权贵做些隐秘交易,他们有充沛的人手及武力,暴起制人的时候更是训练有素,若非虞焕之一众人也久经杀场,还当真要狠狠吃他们一亏! 如今,他们只能一边护好郡主,一边按照原定计划,兵分几路作撤退安排。 为了不引人耳目,其他人皆分散在周围,只由着贺云铮和其余几人手足轻便地贴身保护洛嘉。 冬季的夜来得很早,似乎才一眨眼,野外就落入了一片黑漆漆。 得亏于连续几个月自己给自己施加的超额训练,贺云铮哪怕心脏已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表面仍可以维持着镇定,面不改色地护着洛嘉从小道一路抄回京城。 然而他的喘息声却没有瞒过洛嘉的耳朵。 洛嘉早将碍事的大氅与拖地的长裙丢在马车中,身上覆着她早上亲自帮贺云铮穿好的玄色劲装,虽然有些显大,但仍旧给她的美丽增添了一抹锋利与飒爽。 她故意打趣他:“我还没让你背,你便已经累了?” 贺云铮下意识屏息捂住她的嘴,低声喘道:“你小声些,我没累,你可是累了?我背你?” 他紧张到根本顾不上洛嘉的戏谑! 可饶是如此,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她的安危,她累不累。 第178章 洛嘉眼中的笑意便比这寒夜更温缓动人。 她屈尊降贵牵住他的手,弓着身与他一道在小道旁的林子中弓身前行:“我不累,但我想问问,你可后悔了?” “后悔什么?”贺云铮下意识握回她的手掌,这才稍稍冷静些,在夜色寒风中低声回问她。 “后悔先前大放厥词,说我安排计划不告知你,所以这次被我掺和进麻烦里,让你如此胆战心惊。”洛嘉笑吟吟。 贺云铮脚下踩到块石头,另一只手握紧了腰侧佩戴的刀,转过头继续探路: “不后悔。” 如果单只是被掺和进她的事情里,他不可能后悔。 洛嘉还没来及再笑着逗他两句,前方的小道上突然出现个人影,让贺云铮猛得止住了脚步。 在这等鹤唳风声的时节,任何动静都足以让他警钟大作。 而那人影似乎也听见了动静,狐疑地挠着脑袋朝里林子里看过来—— “哟,这么晚了,居然还有和我一样没赶回城的人呢!” 对方又稀奇又激动地朝他们走过来,“二位也是要进京的吗?可要一道啊,这大晚上的郊外还怪吓人的嘞!” 贺云铮原本略显紧张,闻言稍稍放松了些许警惕。 能如此咋咋呼呼来沟通的,应当起码是个能说话的…… 然而这想法还未宣于言表,洛嘉忽而贴近他身后,低声道:“杀了他。” 贺云铮猛地一震,下意识扭头看回去,只看到她对着走来的人依旧作出笑脸,没有暴露一丝一毫刚刚的冷酷。 “可这人……” 洛嘉笑而不语地将视线重新凝回他身上,只是这笑眼中的温度似乎不若刚刚那般温热灿烂了。 贺云铮脑袋嗡嗡作响,头一次意识到,作为她的侍卫,作为拥有无上权势的郡主的侍卫,不仅仅只需要会武功—— 更要会杀人。 哪怕在他看来,这个朝他们走来的路人,看起来明明十分和善,没有一点儿威胁,甚至就像当初在汾州主动找上他帮忙的柳元魁一般! 他喉头滚动,终于率先迟疑着看向洛嘉:“是不是误会……” 话未说完,他握着刀柄的手却被洛嘉猝然扯动,利刃出鞘声在寒夜刺耳异常! 朝他们走来的路人面色猛然大变,下意识像要抬起手阻拦:“你,你们!” 眼看洛嘉要握着他的手将刀捅进对方身子,贺云铮脑袋里宛若有根筋狠狠一跳! 贺云铮是洛嘉驯服得最好的小兽,哪怕心中一瞬浪潮翻涌,也不会作出反抗的行为—— 但他这短短一瞬,也做不出顺从附和。 所以自然而然,以洛嘉的力气,不足以提拽着他果断杀人。 可一道热血仍旧溅到了眼前,从前再蛮横,再与人逞凶厮打,也没有经历过这样场景。 他们附近的两名侍卫不知何时也潜行到了附近,同时拔出自己的刀,从对方身体里抽出来。 三刀毙命,绝无活命的机会。 血便是这样溅了贺云铮满身,连同对方死不瞑目瞪着他的那双眼眸,一并烙进少年心里,灼得他颤抖着眼眸和嘴唇,再做不出一个动作。 侍卫俯身蹲地,检查此人生前想抬起的手腕,谁知才刚刚掰开那只手,周围尖锐的口哨声忽起! “郡主!有敌情!”侍卫顿时窜起低吼。 贺云铮猛被拉回现实,一眼才看到刚刚这人手掌心握着的竟是一枚放空了的信号折子! 他立刻看向洛嘉,洛嘉那双漆黑的凤目也恰好朝他凝来。 可洛嘉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漠然扭头扫向四周!原以为没有敌人的小道上瞬间从四面八方传来脚步声! 初听声音,比他们这一队准备充分得多! “郡主,这群人应是在回京的每条道上都布置了人手,只要其中一个节点有动静,附近全会过来支援!” 洛嘉稍稍沉吟:“所以说还算不上他们的主力?” “没错,若是尽快突破,有很大可能还是能摔掉他们!”侍卫谨慎汇报。 洛嘉闻言攥住贺云铮的手,目光冷冽:“可敢杀人了?” 贺云铮却觉得自己的手腕被她握紧得几欲灼伤。 他咽了口口水,竭尽全力迫使自己冷静! 洛嘉一把将他攥到自己眼前,用尽力气讥讽:“你若还不敢杀,就留在这里任他们鱼肉,当替我拖延时间的替死鬼吧!” 言罢,她狠狠推开贺云铮,再不浪费一分一秒。 贺云铮近乎麻木的身体,终于在她离开带出的冷风中恢复了知觉,他猩红着眼底,提刀迈开大步跨向洛嘉的背影—— “我敢杀!” 要对她赶尽杀绝的人,他一定会杀! 杀人不像比武,没有规矩,不讲分寸,只要你足够力大又灵巧,只要你足够坚定! 另一条道上的虞焕之像从血海深处走出来的罗刹,最后一刀扎在领头敌人的腿上,仔细听对方痛苦的吼叫,在这种时节宛如聆听仙乐。 濒死之人猛咳出一口血,森然冷笑道:“你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 第179章 虞焕之龇牙,再啐对方一口血沫:“不然呢?” “你看看你身后的马车,你以为把我们杀光,就护得了你们主子了?” 虞焕之哈哈大笑,俯身冷冷看向对方:“那你以为,我的主子,就在马车里吗?” 对方一愣,似乎没有想到还有这点,立刻拼尽全力,哪怕腿上还插着把长刀,疼到整个人都宛如被劈开了,也要拼死去看一眼—— 马车里没人!? 马车早撞毁在了路边,只有一边的车轮骨辘辘地晃荡着,而被鲜血浸润的车帘却依旧沉沉遮蔽着车厢,如同这群难缠的侍卫! 对方才终于意识到,难道引着他们一群主力拼死在这条路上追杀的,只是一辆空马车!? “不可能!”对方惨白着脸下意识肯确,“这不是你们主子早早计划的退路么!” 听到这句,虞焕之终于露出了阴森的笑颜:“乖乖,你居然连咱们的内部计划都这么清楚,看来你们主子也不是一般人……或者认识不一般的人吧?” 对方猛然发觉失言,绝望之际下意识便要抿紧唇自戕,奈何虞焕之眼疾手快,径直卸了他的下巴:“想死?没那么容易!” 对方浑身是伤,再经这一道挫卸,几欲疼得厥过去。 他怒目冷对,不过片刻却突然笑起来! 虞焕之正不耐烦,便听得这人拽着口齿不清的怨憎,如恶鬼般幽幽诅咒: “你以为我们只在这一条路上设了障么?” 虞焕之一怔,听到对方竟笑出来, “你主子只要来了,就逃不掉!” 虞焕之心里一阵烦躁,想也不想一记手刀,直接把这人之将死,其言还恶心的恶鬼给劈晕过去! 他又啐了口血沫,这才摇摇晃晃站起来,看向四周。 虽然完成了郡主布置他的任务,带领人马混淆了这条“退路”,可一想到这人刚刚所说,他们竟然如此滴水不漏,四处都布置了人手,虞焕之心中便突然不安了。 郡主那边为不打草惊蛇,特意轻装简行没带多少人马,他们能顺利逃脱回京么? 奈何他才刚刚动作,身上所受的伤亦重到令他寸步难行。 虞焕之深吸口气,咬紧牙关拽起地上的头目,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往回赶。 郡主还能回京么? 这个问题也一遍遍浮现在贺云铮脑海里。 他的虎口被刀柄反震得一片血肉模糊,可他却好像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了。 他不记得自己身上受了多少伤,从小到大打闹斗殴不计其数,但从没有哪次让他真的如此接近过死亡。 可越是这样的恐惧袭来,他心底亦越迸发不甘和愤怒! 他不能死,他经历了那么多才得以陪在洛嘉身边,才得到她的信赖,他不能眼睁睁看她陷落危险,不把她送回城中! 她说过,这次计划就是为了暴露出那个和江南商客们勾结的幕后黑手,只要她顺利回京,就能把那个泄露了他们行踪的黑手揪出来,连带着查明三年前郡马枉死的真相—— 她受了那么多年的委屈,受了那么多年的污蔑与脏水,他怎能不替她洗清白! “突围!” 贺云铮怒吼横刀,少年人没有多余的技巧,尽是佛挡杀佛的凶厉! 洛嘉把所有的惊悚与绝望都死死纳在心底深处,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肯流露一丁点儿脆弱,以免涣散士气,也击垮自己面对这沉沉过去的勇气。 她的衣裳上浸透了别人的血,她也连一眼都不敢多看,不敢分辨其中有多少是贺云铮的。 她只会一遍遍冷声提醒对方:“把刀捏紧了,别拖我的后腿!” 别做那第一个死的人。 京中今日,气氛似乎也是有些奇怪。 柳元魁今年中举后,应酬便多了许多,相邀的人从原本的商贾居多,渐渐亦变成了偶有些文人逸士。 今日他便是应了好友的邀请,恰好去到了正对着晋王府不远的一座高楼饮茶。 没想太阳刚落山的时候,眼看着个人影从城外一路冲进王府,随即王府侧面便出了辆马车,匆匆赶赴宫里。 柳元魁不认得晋王府里这些细微的身份标识,只当是府里的贵人有事进宫,等到他与友人告别,出楼往城边踱步散心的时候,又见到个白衣如雪的青年在街道上纵马飞逞! 这可是稀罕事儿啊。 柳元魁这下认得了,对方是荥阳郑家的长子,更是如今的刑部侍郎郑雪澄,惯常温文尔雅,甚至柳元魁还未入京时,便在读书人中听过对方的雅名。 难道城外出事了? 柳元魁终于耐不住好奇,理了理衣服,跟着赶过去看热闹。 天将黑未黑,他才刚赶到城门口,便目光震颤着看到两个熟人—— 这不是贺云铮和他的郡主么!? 眼见这曾经也算共患过难的少年驾着马,从黑漆漆的城外慢跑回来,而那位不可一世的矜贵郡主便被他箍紧在怀中,脸色惨白。 似乎是察觉到他们安全到达了,洛嘉刚要喜笑颜开地回头告诉贺云铮,却猝然察觉身后一凉。 随即身后的地上传来一声沉沉。 第180章 “云铮?” 洛嘉仓惶转头,紧接着身影也因脱力而一晃,几欲坠下马去。 电光火石间,她却是落入了个同样熟悉的怀抱中。 “郡主?”郑雪澄万分不确定地看了眼他们来时的路。 洛嘉回过神,攥紧他的衣袖:“快……快让人去看看云铮!还有虞焕之,他们都还在后面!” 郑雪澄当即猜测:“除了你们刻意给温连琴透露出去的退路,那批人在别处也安排人手阻拦了!?” “你快去救人!”洛嘉再顾不上仪态,当着城门口诸多看热闹的百姓,凄厉叱拽住郑雪澄的衣襟。 郑雪澄张了张嘴,看着洛嘉自己都没发觉被染红的眼梢,心中说不上的发沉。 他直接将她往城里的方向架去:“我会派人救援的,但眼下当务之急,我要先送你进宫。” 洛嘉一顿,氲红的眼眸中似乎终于沉淀下了理智。 “进宫……” “对,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的计划,如今正是证明温连琴与那批江南客商勾结的最好时机,她以为你只是想问出河豚毒的来历,故而满心只简单想要杀你,却唯独忘了只要暴露她与那批人有勾结,一切都是可以反推回去的!” 洛嘉还在出神,郑雪澄脚步停顿,沉默了很久,轻轻伸手替她把衣襟处染上的血,勾勒一笔在她的脸颊上,更添惊魂与破碎: “郡主,三年了,萧郡马之死能否真相大白,全看今日。温连琴在一炷香前已经进宫,你若再只顾着你的手下,叫温连琴钻到漏洞,一切都会前功尽弃的。” 鲜血的气味和平缓的分析一道流入脑海,洛嘉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她默然看着眼前理智到甚至有些冷清的青年,不再想同他争辩:再救个人能耽误多少时间。 只有失败者才会一直追问,洛嘉知道的。 她推开郑雪澄,点点头:“知道了。” 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如理不清头的线团,吸过血,涨大充斥,让她几欲呕吐,也让她鼻腔间充斥着这时间最直接的利益的气味。 若今日计划失败,她损失的会比眼前更多。 区区一些侍卫……无妨,无妨的! 可行到五步,她终归扭过头,在冷风凛凛中凝紧郑雪澄: “可你不要食言,我的人但凡因为你援助迟到而丧命,我会杀了你。” 第62章 祸水 “太后!太后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温连琴收到消息后, 二话不说便从晋王府驱车入宫。 在车中的时候,松香全程胆战心惊,却不知为何, 她主子却仿佛丝毫不慌似的。 温连琴看她一眼, 冷笑道:“我当着你的面慌什么?” 该有什么眼泪都得用在刀刃上, 该做的打算也早就准备好了。 故而面见太后, 说清了个眼前局势后, 她二话不说便跪在对方面前, 涕泪连连地哀求起来。 太后气得险些站不稳, 全靠着身旁的瑾嬷嬷扶着: “你说什么?他们, 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 竟敢对郡主下手!?” 瑾嬷嬷急得拍大腿:“太后, 王妃还在正厅里坐着,您们可得小心些声音!” 温连琴故作惶恐地赶忙点头, 陪着瑾嬷嬷一道把太后扶到座位上。 太后摆摆手,头晕眼花地坐下来, 随即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巴掌狠狠甩到温连琴脸上, 低声咒骂: “是不是你!这次再想找借口哀家也不会信了!若不是你故意不加阻拦, 洛嘉根本不可能这么快搭上那批亡命之徒!你就是想看洛嘉死, 对不对!” 温连琴被一巴掌扇懵在地, 脸颊顿时又热又烫肿起老高。 她泪眼迷离地看向斩钉截铁的老太后,到口的辩驳似乎全部都哽在了喉咙里,渐渐慢慢全部反吞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 她才又仿佛又悔又恨般点点头:“妾身不如太后宽厚,与洛嘉日夜相对这么久, 心中实在无法咽下这口气!” “我的夫君竟然喜欢他自幼照拂长大的妹妹,我亦是因为与他的妹妹交好才被他纳进门的, 这份屈辱,妾身实在咽不下!” 太后扼腕,低声怒骂:“咽不下咽的下你如今都是恒儿的侧妃了,你还想……” “妾身自知身份,不敢对王爷有所怨言,但洛嘉这些年当真无知无感吗?妾身不信!”温连琴哭骂, “她若是明知王爷对她有意,却还故意用这层身份留在王府,不是故意要刺妾身的心吗?妾身如今的疯,难道她就没有一丁点儿错则吗!” 太后被震得久久无言,心里一时间也乱成了一团麻。 温连琴死死扣着她对秦恒绝无二心,抓稳了太后心里最重要的分寸,哭得温婉又动人:“太后,妾身斗胆叫您一声祖母,妾身恋慕王爷成疯,如今这部棋也确确实实是冒进了,只求祖母救我一命,妾身发誓,以后再不会生出这种心思了!” 太后恨得牙痒:“我要怎么帮!你谋事之前不与我商议,如今这群人又没能真杀得了洛嘉,哪怕今日替你遮掩过去,恒儿回来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温连琴故作崩溃:“那难道妾身这次真的没救了?不行,太后您一定要帮帮我,我为了与王爷在一块,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甚至三年前我本想坑害洛嘉,结果错杀了萧昀郡马,让洛嘉记恨至今!一旦被发现这些都是妾身做的,怕是连王爷都不会放过妾身的!” 第181章 萧昀的名字刚出,太后的眼角狠狠跳动了一下。 她甚至有几分骇然,此刻温连琴提起萧昀,莫非是知道什么不成? 但眼看温连琴如今走投无路的样子,她又实在看不出,对方究竟是随口无心,还是当真在暗暗引以为胁。 瑾嬷嬷眼看太后僵硬着不说话,只得先硬着头皮将温连琴扶起来,递了块帕子让她快擦擦脸。 然而时间不等人,就在两人似乎正彼此冷静想主意的时候,宫人匆匆通报: “太后!永嘉郡主、永嘉郡主浑身是伤的在殿外求见!” 帕子一抖,温连琴脸色苍白地看向太后。 * 赵琦被瑾嬷嬷劝回又坐了一阵,心中始终觉得有些不安,不知道太后怎么去偏厅那么久不回。 正当她打算直接去偏厅看一眼的时候,太后竟带着她完全没料到的温连琴从偏厅走了回来。 赵琦明显怔愣一瞬,还未开口,太后率先不耐地挥挥手:“传洛嘉先进来吧。” 于是乎,与秦恒关系最密切的四个女人,如今终于难得齐聚一堂。 宫灯亮起,寒夜风大,太后径直命人将颐和宫的宫门关上。 赵琦见到洛嘉,更是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出去一趟弄成这副样子!” 洛嘉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满身血污,拂开想来伺候的宫人,直接笑出了声:“洛嘉辜负嫂嫂期盼,未能将年节上欲送给太后和王爷的礼物带回来。” 太后闻言,眼神难得晦涩起来。 赵琦却毫无察觉,甚至有几分急忙地起身:“现在何必再说这个,我带你去太医院!” 她是武将世家出身,自小看惯了血汗交融,此刻竟也不嫌惧洛嘉身上的狼狈。 洛嘉垂着眼眸,却还是轻声止住了她:“嫂嫂,不忙的,我先来颐和宫,自然是先急着想有个交代。” 赵琦难以理解,却也不得不顺着洛嘉的目光,扭头看向上首高坐的太后与温连琴。 温连琴的眼尾还有没消退的泪痕,见状仿若个受惊的兔子般垂下头。 太后却巍然不动,她也算经历过几十年风风雨雨了,权衡过利弊,计较过得失后,只需要下定个决心,一切都会顺着她的心意走。 这就是她费尽了心机挣来的权势的美妙。 她望着这一室小辈,终于叹了口气:“知道你受委屈了。” 随即目光落到了赵琦身上:“赵琦,你可知错?” 赵琦一怔,下意识指了指自己:“我?” 太后厉然拍板:“不是你还有谁?你故意借着让洛嘉出城交易之际,派遣手下侍卫联合商贾,谋害她的性命,还能有假!?” 赵琦蓦然瞪大眼,这段话在她听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枉她先前还担心太后去偏厅过那么久,是否是身体抱恙,然而对方此刻声声断定,气若洪钟,根本不像在与她辩驳,而是已经断定,这些就是她做的! 再看端坐另一旁的温连琴,依旧是那副不知所措的小白兔模样,但此刻再想,刚刚将太后哄去偏厅,说这些无稽之谈的,也就只有她! 温连琴再次避开了赵琦看过来的目光,不过这次,她的目光中终于多了一抹坦然与笃定。 当时在偏厅的时候,赵琦是来问询过一次,就在洛嘉求见之后不到一会儿。 两边一道传来催促,催命一般急红了太后的眼。 温连琴掐着这老婆子最后一刻的理智,故作伤心地黯然垂泪:“也怪妾身命不好,空有这一腔算计,若是与姐姐一般有个显赫的家世,也不至于这么件小事就让太后如此费神……” “她们齐国公府如今也算不得家世显赫!”太后烦心地低啐了句。 话赶话到此,偏殿内忽而一静。 瑾嬷嬷望着太后的神色突然变奇怪,心中一合计,低声道她先去安抚好王妃,只将说话偏殿全然留给这二人说私密话。 温连琴也才装作后知后觉地看向太后,故作犹豫:“齐国公府曾经的兵权如今确实都已经到了王爷手中,如今姐姐的父亲,似乎只是皇城使……” 除却爵位仍在,且还会一代代降低,实则官职甚至不如温连琴的娘家能给与的支持更多。 再者说,齐国公府一脉相承的臭脾气,早让太后看不顺眼许久,权当是忍耐她自己的孙媳才一直容忍至今。 “但姐姐到底还是王爷名正言顺迎娶的正妃呀。” 温连琴的最后一句话,终于成了引燃危险可能的火折子,让太后想了个清楚—— 什么名正言顺迎娶,若论迎娶,反倒是温连琴才是秦恒主动纳进府的,而赵琦,不过是早年为了获得赵家的兵权,又想着早早熄灭秦恒那股心思,自己强迫他娶的! 若整件事必须要推个人出来顶罪,那必然只能推个最没用、如今她最不喜的人。 温连琴是有几分小聪明,但都是出于对恒儿的关心则乱,相较于赵琦这个连庶务都不通的正妃,太后甚至想着,干脆让这二人的位置换一个得了! 她眼眸微微闪烁,不由又想起温连琴刚刚提到的松泉山庄之事—— 第182章 没错,那件事怎么能真被洛嘉窥出真相呢,温连琴一旦被暴露出来,难保不会牵扯到当年更多,只有推出个完全不相干的赵琦,才能把真相彻底搅和得一团糟! 所以今日之事,只能让赵琦来背。 然而偏偏赵琦反驳不了,洛嘉今日出行确是为了她,洛嘉身边也确实被她安排了侍卫。 “可我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她近乎怒号般杵在殿中。 “放肆!谁准你当庭喧哗!跪下!” 上位者的宠爱就像阴晴不定的天气,一旦狠下心来,她仅仅是大邺最无情也最有权势的女人。 赵琦猝不及防被押跪在地,发上朱钗散落,她怔愣朝洛嘉看去,神色一言难尽:“你也觉得是我做的?你今日进宫,便是为了同我讨要说法?” 她竟有种四面楚歌的愤懑! 是!她从前是看不惯洛嘉,甚至厌恶这个跋扈乖戾的小姑! 可这一年来,洛嘉态度所有改善,让她发现两人也并非完全水火不容,她们明明已经在交好了! 洛嘉目光沉沉地看着赵琦,看着这位同样骄傲的嫂嫂终于忍不住在她面前红了眼眶。 她咂摸着这份只有她才能拯救的孤立无援,也到头了。 她轻轻摇摇头,俯身捧起赵琦的手,声音沙哑:“嫂嫂多虑,洛嘉心知您对我如何,” 随即洛嘉侧目,直望向上首的温连琴,“温姐姐,我今天不是来听你妖言惑众的。” 第63章 真相 温连琴当即瞪大眼:“郡主……” 太后也立刻要牢牢把控局势:“洛嘉, 你要明白便已经给你个明白,不要再多生事端了!” 洛嘉几欲笑出声:“太后宽宏,可我实在不知, ” 她看向被押跪在地的赵琦, “嫂嫂费尽心思要在今日谋害我, 是为了什么啊?” 太后铁青着脸:“这些自然是你们之间的龃龉, 但证据确凿, 你就不要借题发挥, 将你们王府整个闹得鸡飞狗跳!” “证据确凿?”洛嘉睁大眼, “就光凭我今日出门是受了嫂嫂的吩咐, 队伍里有嫂嫂的人, 便能断定今日祸端是嫂嫂设计了?” 洛嘉好笑地伫立在颐和宫的大殿中, 昂着所有人都不敢抬的头,看着上首那位面色难看的贵人:“太后, 您不觉得这般武断,就像当年你们断定我的郡马是死于雷击、死于天谴一样?” “大胆!” 太后身侧的瑾嬷嬷终于尖叫着出声, 一边忙着替太后顺气, 一边怒喝洛嘉, “郡主今日真是太放肆了, 太后为您做主, 您竟还敢当面与她对呛!” 太后气到手指发抖,温连琴见状赶忙故作惶恐地跟着替她拍背,泪如雨下着劝说着, 殿中的宫人们亦各自紧张戒备起来。 就连赵琦这种粗神经都开始察觉不对劲,下意识仰头朝着铿锵伫立的洛嘉看去。 太后缓过神后, 嘴唇颤抖着喃喃:反了,反了! 她今日便是想将此事尽快低调地处置了, 可万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洛嘉这么个刺头儿最锥她的心! 她手掌猛拍座椅:“来人,给我将这两个不成气候的押下去!” 殿中的丫鬟婆子们还未动,洛嘉幽幽一笑,忽而叫太后脊背生寒: “早知太后会叫人,不劳烦诸位嬷嬷,” 她转身走到紧闭的殿门前,用力朝外推开, “洛嘉进宫时巧是碰上了嫂嫂的父亲,便叫皇城使来听候差遣,想是更加方便吧!” 殿门打开,外头林立几十号皇城禁军,几乎全部瞠目结舌看着里头景象。 特别是站在最前面的皇城使赵传明,看见自己嫁去晋王府的女儿此刻竟被太后宫人押跪在殿中,满面泪痕,他只觉得脑袋轰隆一声! “阿爹!” 赵琦声音颤抖地叫出声。 原先女儿极难得哭诉说王府不好,却每每被他安抚回去的回忆涌上脑海,他此刻只恨不得狠狠甩当时的自己一耳光! 他当即冲上前将那些个嬷嬷推开,扶起赵琦。 王妃之身,哪怕是犯了天大的禁,没有圣人下令,也不该被下人如此欺辱! “洛嘉!”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真是惊裂了太后的心脏,她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想要一个人立刻去死! “你这是何意!你们是要逼宫造反吗!”太后指着洛嘉脱口怒骂。 赵传明回头看了眼洛嘉,却终是铿锵看向了上首那位色厉荏苒的妇人:“太后多虑!皇城使奉命维系皇城安危,见不得有宫人如此侮辱王妃!” 太后气到心脏猛跳,终于认识到,今日的事怕是按不下去了。 洛嘉亦轻笑着摇摇头:“太后不要说得如此恐怖,洛嘉此举,不过是想将这件事理个明白,只有赵皇城使在场,稳住咱们彼此的情绪,我才好将我的证据一条条摆出来,而非囫囵武断。” 直到此时,温连琴才突然有几分察觉,突然颤抖发问:“你特意挑选今日,便是因为今日当差的皇城使是赵大人!?” 众人顿时一道望向洛嘉,就连赵传明与赵琦父女俩都一道不解又凝重地朝她看来。 第183章 洛嘉轻轻勾起唇:“温姐姐到底还是聪明,现在你可害怕,你一石二鸟想收拾我与嫂嫂的计划行不通了?” 温连琴急得欲掉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洛嘉冲她讥讽一笑,然而突然一改刚刚桀骜,温顺又认真地看向上首的太后:“无妨,只要太后能慧眼识破,替我等主持公道就好。” 洛嘉满是深意地笑起来,不就是拉拢,不就是假作阵营? 她识实务,更知那位刚愎自用的太后实则是不能逆着来的,之所以前面忤逆那么多下,不过是为了让对方知道自己今日已经胜券在握,这件事是必然要翻出来的。 哪怕温连琴做了太多,说得再好听,可真相已要破土,胜于雄辩。 剩下的只需慢慢挽回,让对方相信,自己哪怕今日再嚣张跋扈,之后对着她也会始终依然乖顺—— 就像温连琴一样。 演戏而已,谁不会?她受过的苦难那般多,与之相比,这简直就像家常便饭。 而太后也不愚笨,领会了洛嘉的意思之后,恍然看向身旁的温连琴,张了张嘴,几欲怒问: 难道刚刚在偏殿,都是你引着我将此事嫁祸给赵琦的!? 可她偏偏不能问,赵琦在场,赵传明在场,洛嘉也在场,若是闹开,她这张被人利用过的老脸真就没出搁了! 这贱人……她怎么敢啊? 她明明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居然还敢同自己耍这样的小心思,明明是她要陷害赵琦,反而让自己先提的这茬儿—— 况且如今赵传明既来,短时间内赵琦便根本动不了了,如果不能将罪责囫囵按在赵琦头上,暗中将此事定论处置了,等事情闹大,只会是打她自己和恒儿的脸! 她不能眼看事态这样发展了! 看到太后的怒目后,温连琴心中咯噔一声,终于反应过来,完了,彻底完了,她唯一的靠山与后台也终于没了。 果不其然,一旦太后厌弃了她,洛嘉要翻出自己将她的消息泄露给那些江南客商,轻而迅速,易如反掌。 再结合半年前,在王府里毒害马奴陈四的马厩管事口供,那毒药是有人撺掇他下的,几件事的证据链条正着推反着推,终于将三年前她着人毒害郡马萧昀之事彻底扒了个一干二净! 温连琴听着洛嘉冷静又清晰将这整件事剔出来,如同给一条鱼剥刺般慢条斯理,又漫不经心,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如同被她那双漂亮的手一道剥出来了。 赵琦与赵传明带领的一众皇城禁军听得目瞪口呆,三年未肯揭开的往事,竟还有这等内幕! 温连琴满脸泪痕地摇头,可不论她再想辩驳多少遍,没有太后的维护,她也无法撼动这铁证如山。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洛嘉根本不是不在意当年,也不是在暗中蛰伏,只蹲着一条随时可能被自己掐断生机的线守株待兔—— 她根本就是个疯子! 只要是洛嘉想要的结果,翻天覆地四处燎火,她起了无数个口子,扯动了不知多少链条,温连琴根本挡不住! 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洛嘉的对手罢了,洛嘉从不仅仅只单纯想弄清当年之事,她更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将幕后的她揪出来! 她输了。 赵琦难以置信地看着温连琴被从太后身边押下来,怎么都不敢相信,一直在自己面前温婉宜人的侧妃,骨子里竟然是个如此狠毒的人! “你究竟怎么想的,你与洛嘉不是手帕交吗,为何你要毒杀她的郡马,这么多年看她被世人误解,甚至今日更要杀人灭口——你心中就没有一丁点儿愧疚吗?” 愧疚? 温连琴泪眼迷蒙地看向她,忽而笑了。 “姐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太后突然有几分心慌,害怕这蠢货自己遭了殃还要拉别人下台,顿时低声呵斥:“够了!还嫌今日的荒唐闹得不够吗?” 温连琴看了这位尊贵的女人一眼,心知她不想让自己将秦恒心悦洛嘉的事说出来,否则那才是真正的混乱来临。 而就冲着赵琦质问她愧不愧疚这句,她也不打算把真相告诉她,甚至告诉洛嘉。 就让她们某日猝然发现,和年少无知满腔痴恋的自己一样,猝然被狗血淋个满头,那才精彩,才叫人畅快! 可她今日还是要同对方、同这满屋的女人说一句:“我不愧疚,我也不觉得自己荒唐,我只恨自己当时下手晚了,没能早些下手!” 然而这番话却没有激怒她最想激怒的人——洛嘉自从把所有事抖出来之后,这个人便不再说话,安静伫立一旁,闻言竟然还只用淡淡的戏谑眼神看她一眼。 反倒是赵琦倏然瞪大眼:“你究竟想做什么!你想当王妃?那你也不该暗害你的朋友啊!” 赵琦今日今日也出离了愤怒,更是因她都已经被太后摆了一道了,此刻只不管不顾想问出自己想问的:“我们何尝亏待过你?哪怕你想获得更高的地位,也不该抱着这样恶毒的心思!” “我恶毒又怎样!”温连琴笑起来,难得对着这位愚笨的主母说出了掏心窝子的大实话, 第184章 “我母家早年比不上齐国公府,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当个侧妃,起步便低于你这么多,我不多上心争宠,我如何能在府中、在这吃人的京城抬起头活下去,给我自己挣一份体面?” “你们这种出生便高贵的人自然不懂,我要获得秦恒的宠爱,便必须不择手段,别说我不该对着你们抱着恶毒的心思,只要有机会,不论是你们还是任何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会让他们挡道!” 赵琦被她的话惊到咋舌:“你就非得靠着秦恒么?” “那我靠谁!”温连琴挑眉惨淡一笑,“难不成靠自己吗?可我们女人向上的路全被堵死啦!否则洛嘉为何苦苦挣扎三年都险些挣不出个头?不就是因为她握不住最根本的权势么!” 否则她这般费尽心思想要弄死赵琦和洛嘉,真是因为她还对秦恒抱有余情么? 不啊,她不过是为了在这畸形又残酷的世道里,给自己谋一条优渥的路子而已! 否则一辈子当个侧妃,她的孩子也跟着得不到爵位,这一脉往后,哪还有什么盼头? 更罔提,万一秦恒最后真冒大不韪迎了洛嘉入府,自己这早年的替代品,哪还有存在的价值? 她不过是要给自己求一条生路,有什么错! 洛嘉抿紧了嘴唇,眼中所剩不多的不忍与迟疑,最终因着温连琴最后的实话而消退殆尽。 她已经无法苟同这近乎扭曲的渴望。 洛嘉冷笑嗤她:“不要拿我与你相提并论。” 温连琴顿了顿,宛若瞬间被激怒了:“我们如何不同!若不是因为那些男人,你何至于苦难至此!” 她破罐破摔般看向上首:“就连那一个位置,都受制着男人!” 太后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今日反复青了白白了青,此刻又完全涨成了猪肝色! “放肆!赵传明,你还不快将她押下去!”太后突然直觉不妙。 然而话音刚落,赵春明还未动作,一直未动的洛嘉突然再度迈步。 她等了许久都没等到温连琴交代为何要杀萧昀,眼看对方越发疯魔,太后也终快忍不住,她终归一把攥住了温连琴的颈脖,低沉狠厉: “那你不妨说清楚,你杀萧昀,也是因为他挡了兄长的路,所以你要在兄长面前表现吗!” 厉声发问终归引得太后暴跳如雷。 温连琴的目光透过洛嘉,却看到了太后那张惊惶失措的脸。 她忽而一笑,趁着周传明过来押人之际,撞到洛嘉耳畔: “那你不妨猜猜,我想杀的,真的是萧昀吗?” 话音轻的没有任何外人听见,温连琴却被太后亲自提着裙摆冲下来,一巴掌狠狠抽倒在地! 禁军们这才簇拥过来,押人跪地一气呵成。 可那一瞬不知为何,洛嘉却觉得那巴掌是抽打在她身上的,带着股寒意直接从足底窜上心头,冲开了她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她不是犹豫的性子,几乎眨眼就想到了—— 难道她的手帕交这些年一直不肯放过她,不是因为她反复揪着往事不肯松口,而是温连琴一开始想杀的人就是她? 可最后意外死的人却是萧昀,中间是出现了另一波人导致了误杀? 耳畔的所有声响似乎都化作了听不清的嗡鸣,她静默地朝后退了两步,将舞台留给这一场糟污。 眼看着温连琴被押走,那位气冲冲走下来的太后这才仿若平息了怒火。 那身绛红色的凤凰织锦长袍在灯烛下,竟似比洛嘉这一身血染还红。 赵琦脑袋嗡嗡,可仍记得要拉住洛嘉带她离开。 然而太后转过身,眼中蹿着难辨的黯火: “永嘉郡主今日受了大罪,哀家做主,最近就留在宫中修养吧,等到大理国王子不日进京,你便也能正好从宫中出降,与他一道去往大理!” 第64章 晋王 大雪猝不及防从傍晚开始飘洒, 如鹅毛一般纷纷撒撒铺满京城的街道。 贺云铮睁开眼时,恰逢大夫在给他的刀伤敷药,沉重的眼皮经历了好几次挣扎才勉强抬起, 看到了床畔还站了两个意想不到的人。 “醒了。”郑叔蘅劈着两条腿坐在旁边, 脸色略显冷郁。 更旁边的柳元魁一把窜过来:“真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受受了这么重的伤, 大夫都说你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醒呢!” 换药的大夫也松了口气:“多亏了郎君身子健壮, 否则常人没个三五日确是难醒……哎哎哎郎君快些躺好, 伤口莫要再牵动了!” 贺云铮却顾不上, 也顾不上郑叔蘅和柳元魁怎会出现在一起, 只咬紧牙关勉强坐起身, 仓惶追问:“郡主呢?还有虞焕之他们, 他们还在城外!” 郑叔蘅瞧他这没来由的犟种样子就来气儿:“你能不能先顾好自己!虞焕之他们别担心,郑雪澄已经带刑部的人追出城了, 临走前把你交给我,你就好好养伤吧!” 大夫擦了把汗, 连连点头, 柳元魁也赶忙附和, 他也是因为认识贺云铮, 所以才恰巧与二郎君一道了。 贺云铮囫囵点头, 匆忙却陈恳地道了句谢,然而重新追问:“那郡主呢?” 第185章 屋子里静悄悄的,刚燃了不久的蜡烛战战兢兢。 “郡主呢?你们怎么不说话?” 贺云铮咽了口口水, 怔愣地从床上想往外探身,结果一没留神扯到腰上的一道伤, 径直摔了下来! “使不得啊郎君!”大夫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若非在一旁蹲着的是郑家的郎君, 他都恨不得给这伤患一个头槌让他冷静下。 郑叔蘅也顿时额角一抽,怒不可遏道:“你卖身契都不在她那儿了还管她死活干嘛!横竖再过些日子她就要去和亲了,你管她在哪!” 贺云铮刚要从地上爬起来,闻言直接僵在了当场。 “和亲?” 郑叔蘅铁青着脸不说话。 贺云铮立刻看向柳元魁,柳元魁左看看右看看,最后无法,只能小声快速地和贺云铮解释,这些也是刚刚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 郡主进宫后怕是闯了什么大祸,竟惹得太后不顾一切将人拘在了宫里,并且直言,再不出几日大理国的王子要进京朝拜,临走时便让郡主从宫里出发,一道去往大理! “不可能……” 贺云铮几乎下意识皱紧了眉头,郡主才不是那么听话的人。 “有什么不可能,天家指婚和亲,别说是郡主,哪怕是我郑家,明面上也得送一个娘子出去,” 郑叔蘅冷冷看他,“我真是不明白她在搅和什么,明明已经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偏要自己往刀刃上撞!” “可这些年她哪天不是活在刀刃上!”贺云铮想也不想怒然反问,直将郑叔蘅问得哑口! 贺云铮猛得吸了口气,咬牙飞快道了声抱歉。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都没想到……或许郡主自己都没想到。 原本计划的好好的,她只需要把真相亮出来,事后也会稳住太后,再靠着王妃与其父亲的恩情便能从宫中安稳脱身,为何此刻突然就成了这样的结果? 难道终归还是……触犯到了太后什么别的逆鳞了? 那她如今被困宫闱,人还好吗? * “太后,您快顺顺气,千万别因为今晚的事损了自己的身子!” 瑾嬷嬷忧心不已,急忙把御膳房备好的宁心茶端过来,趁着温热叫太后饮下,“外头都下雪了,这种日子里千万莫叫邪气侵体才是。” “邪?”太后捧着水杯几欲气笑出来,“最大的两个邪,今日都在我这颐和宫里待过了!至今还有一个没走呢!” “终归是送走了一个。” 瑾嬷嬷想起下午时候,温连琴几欲玉石俱焚的模样,同样心有余悸。 太后恨得牙痒:“她温连琴真是好心思,眼见着情势不对,竟想着将哀家也拖下水!哀家不知,她竟不知何时也将当年之事窥探了个清楚!还胆敢以此拿捏!” 瑾嬷嬷愤愤附和:“要老奴说,侧妃八成也是这些年发觉,每每与您相谈这些事,您总好似退让,才起了疑心的。” 终归不是省油的灯! “可太后,您忌惮郡主顺着侧妃那句话猜出实情,如今把人困在宫中只是权宜之计,难道真要将她送出和亲?” 太后头疼:“不送又能怎么办,埋在身边就是悬在我头顶上的刀,我日夜难安!” 瑾嬷嬷为难想着也是,只是到底要因此与王爷闹出龃龉了。 太后恨恨叹气:“温连琴的那帮人真是废物东西,当年若能一口气将洛嘉夫妇二人一并……哪怕这次下手狠厉些,也不必让我今日头疼至此了!” 也是话赶话到这一句了,瑾嬷嬷随口提到,今日郡主进宫来,身上也溅了不少血。 殿中静悄悄的,太后捧着手中的茶忽而顿住。 * 殿门“吱呀”一声缓缓从外打开。 洛嘉面无表情地从坐垫上扭过头去。 今日之事,竟意外的没叫她获得多少欣喜,反而因着温连琴指责与怨咒,以及最后那些似是而非的话,将她的心情往更深的深渊拉了下去。 她身上只穿了件洁白的里衣,外头原本披罩的贺云铮的袍子早在回来的时候不知掉落到了何处,斑驳的血迹染在白衣之上,如同雪地里落下的点点红梅,将她冷漠却美艳的面庞映衬的如同没有感情的雪妖。 宫人只看了一眼便匆忙收回目光,端着托盘小心翼翼走上前:“奴婢见过郡主,太后担忧您的伤势,特意命奴婢煎药送来,还请郡主服用。” 洛嘉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多谢太后宽厚,可若是她真担心我的好歹,不若直接放我回府。” 宫人不敢多言,只低着头将盘子放在了她手边:“郡主还请趁热服用。” 洛嘉垂眸,那碗深褐色的药汤上还氲着袅袅的热烟。 半晌,她看向那宫人:“若我不服呢?” 宫人顿了顿,勉强笑道:“还请郡主不要为难奴婢。” “我向来不是宽厚的主子,太后既然派你来应当也做足了准备,拿下去吧。”洛嘉没有松口。 宫人迟疑一瞬。 洛嘉却在刻薄中显露一丝诚实:“我不想为难你,否则我此刻会将这药撒在地上,让你多一分打扫的职责。” 她觉得如今的自己,当真已经很懂体恤下人了。 第186章 因为她身边有个愚蠢又倔强的傻小子,如今在曦照阁的诸多事务全由贺云铮贴身照顾,他会用委屈的眼神告诉她她有些要求严苛了,也会用柔软的唇堵住她发号难题的口。 所以洛嘉难得觉得自己被他从冰冷的仇恨中拉入尘世,感知到很多温暖柔软的情绪,也愿意对着身边的人释放些宽厚。 哪怕她还有对这世道的不解与厌恶,却真的觉得,只要不再与她为难了,她往后真的不必再与人刻薄,毕竟她的仇已经报了,就在今日,当着那么多禁军的面。 等到明日,大概全京城的人就会知道,三年前她的驸马不是被她磋磨死的,也不是因为她德行不好遭了天谴,这世上尚有比她荒唐恶毒的人,是她们害了她的郡马,让她变成了如今这幅千夫所指的模样。 可她往后真的不必了。 所以不能去和亲,也不该再在宫里多蹉跎,只需再有些时间,容她想想破局之法…… 没曾想,思绪还未定,身前那宫人颤抖着声音坚定道: “这药,郡主今日一定得喝!” 洛嘉一顿,扭过头,皱眉看向这有些莫名其妙的宫人。 * 一口鲜血吐进路边的雪堆,贺云铮感觉口中尽是腥味。 可他只擦了擦嘴角,一步不停,强撑着在这个雪夜大步大步往王府赶回去。 郑叔蘅无奈之下坦白,郑雪澄能帮郡主澄清到这一步已是堪堪冒着被郑阁老发现的风险了,郑家无法再给予助力。 但太后那么讨厌郡主,早恨不得郡主没了,怎可能真的留她在宫中休憩? 贺云铮听说王妃已经回府了,哪怕不能请王妃帮忙,他也能多了解到洛嘉如今的情况,再去找刘召——对方是郡主的管事,或许还有更多的生路可以求,刘召必然有主意! 所以他要回王府——他只能回王府。 贺云铮不敢想如果连刘召都没有主意该怎么办,他再度懊恼悔恨起来,踏着血的每一步都更加憎恶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侍卫。 权势,还是那该死的权势,所以太后才会势如破竹般摧毁了郡主原本设计得好好 的计策! 心口不知是被情绪激荡,还是伤势仍旧十分严重,才刚刚走到府门外,贺云铮已经精疲力竭到呼吸困难,猛得一跄,几乎整个人都砸在地面上。 幸好地上已经覆着一层不算薄的积雪,否则他的鼻梁或许也要在今日断一次。 贺云铮勉强努力想撑身起来,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俯身于地上的时候,他忽而听到一阵雄浑缜密的脚步声。 他眉头微皱,如同野兽般静默地蹲伏在地上听了一阵。 没错,好像有大批兵马路过…… 贺云铮微微一顿,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一队兵马从长街另一头浩浩荡荡行来。 黑色的骏马打头,呼出宛若沸腾的热气,彰显它们神骏又勇猛,而那一个个披坚执锐的将士则更证明了这一行人身份非同寻常! 贺云铮怔愣忘乎所以,直到这队人马最终停在了晋王府门前,他抬头才赫然看见,坐在打头马背上的男人满身沉戾的煞气。 * 瓷碗在手心几欲被甩动出去,里头的药汁也顺着宫人的手溅得满地都是。 可饶是如此,对方仍旧不管不顾要冲上来,要将这药灌入洛嘉口中。 洛嘉再蠢也反应过来了,太后竟然要杀她! 和亲根本就是个幌子,哄走赵琦一家,将她稳在宫中的后一步就是毒杀! 今日一整个下午的逃亡让她早已精疲力尽,全靠对查清往事的执念才让她能在殿中强撑至今,若是这口药喝下去,或许就真着了那老虔婆的道,做出她伤势不治、或是被那群江南客商暗害的假象。 恰逢她兄长晋王还未回京,一切证据和痕迹都能被老虔婆捏造出来,只要打定了注意,她还真是必死无疑啊! 洛嘉几乎恨极钻心,几欲气笑! 她一把攥住那宫人的手腕:“她只派你一人便想来给我投毒,未免也太小看我了!” 宫人心中惧极,颤声尖叫道:“奴婢不知郡主在说什么!奴婢只是来给郡主送太后赏赐的汤药的!郡主不领情就算了,难道还想忤逆太后吗?” 洛嘉想也不想将那药拽过来,狠狠泼在对方这张叽叽喳喳的脸上: “我怎敢忤逆,分明是你这刁奴手脚不够利落!” 到底是武将的女儿,自小过过射箭骑马的日子,一个宫女当然不敌。 那宫人惊叫着滚落在地往外逃跑,宫门推开的一瞬,风雪灌入,迷了洛嘉的眼。 下一秒她却看清,瑾嬷嬷带着更多的人站在门外。 一个宫女制不住她,她却也敌不过十几二十个人一道来。 皇城使的人用过一次便不能再用,颐和宫中此刻必然已经里外戒备,不会再让赵传明带人进来救人,所以此时此刻,洛嘉心中最直接的感觉竟是荒唐可笑—— 她从前做了那么多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事,在京中惹恼了那么多达官权贵,旁人都迫于权衡算计拿她没有办法。然而今天,她却如此荒唐地便要折在这儿。 她前一瞬才想好,往后或许终于可以过一些平缓安稳的日子了,下一刻这些人就要她即刻长眠去。 第187章 全由着那老虔婆自己的心意,连一个郡主的生死都要随意操作,多可笑? 洛嘉被迫押跪在地上的一瞬,脑海里全是对这深深宫闱的诅咒与厌恶,对这要人性命的权势的又爱又恨! “放开我!” 瑾嬷嬷看着她如有毒火飞窜的眸子,冷笑一声沉脸吩咐:“郡主稍安,给郡主喂药!” 洛嘉握紧拳头,面色铁青! 而变故也就在宫人们扣住洛嘉的下巴,要给她灌药的一瞬—— 一支飞箭破空而来,声音未炸开,鲜血已从伤口迸溅,正好洒落在洛嘉早已被血染的斑斓的衣襟上! 洛嘉瞳孔骤然缩紧! 迟来的尖叫响彻殿宇。 瑾嬷嬷刚要跟着叫起来,转身却猛然瞪大了眼! “聒噪!” 高大男子一步一步从殿外走进来,射出箭的弓还握在他掌中,银色的铠甲在走动中发出刺心的碰撞声,沉淀了这场雪夜里最极致的寒冷。 他一个人来,但无人会觉得他一个人不足以威慑人,所有人被这份凛冽的杀气喝到无声。 “瑾嬷嬷,本王应当说过,洛嘉是本王的妹妹,她若犯错,轮不到尔等妇人处置私刑吧?” 低沉且嘶哑的声音宛若他驻守了一年的西北风沙,兀一开口,便仿佛把更北的严寒也一道带回了京城。 他不惧杀人,不论辽人,大邺人,男人,女人,甚至在他才十四岁的时候,就为洛嘉杀过人。 瑾嬷嬷的心脏宛若被攥紧,连同满宫殿的人噗通跪地,惶恐大喊:“王爷恕罪!王爷恕罪!老奴、老奴……” 她倒是忠心耿耿,不愿破坏太后与晋王的情谊,哪怕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也只忍泪咬牙叩头:“老奴只不过是想替太后教训教训郡主,因着郡主忤逆了太后的好意,打翻了她送来的药而已!” 殿中哭喊求饶声响彻。 胡说! 洛嘉几乎下意识就要怒吼反驳,然而她才刚刚开口,血腥气便从极近的地方冲进她的口鼻脑海,几欲将她整个人掀翻过去。 秦恒腰间长刀悔出,瑾嬷嬷人头应声落地! 鲜血在富丽堂皇的玉石地砖上如同一团散开的花,原本被恐惧包围的宫人们顿时连哭声都不敢发了。 殿阁中人噤若寒蝉! 洛嘉怔着眼,被自高而下俯视着,视线如同有形的利刃,她虽想要竭力维持仪态,区别于那群卑微怯懦之人,然而却不知道自己守住了多少,又泄露了多少。 她嘴唇启张,肉眼可查地颤抖几分,却终于没能发出一声辩驳。 秦恒简单开口:“回去。” 洛嘉紧绷的一身骨骼,瞬间放松得却近似要散架了。 她丝毫没有再拖延的打算,也不敢想让秦恒继续为自己出气——因为此刻看来,秦恒早就知道其中弯绕,当众斩下瑾嬷嬷的头,就是交代。 旁的,她还能多求吗? 不能的。 哪怕在野心最旺盛的时候动了秦恒在汾州的部署,她也力求手段干净,做的尽善尽美,因为那会儿心中想的妥帖之策便是在事后故作不解,亦或是装作无辜地祈求他的原谅。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她自然更不敢求他为她出头,为她去与他的亲祖母讨要说法。 他能来救她一命,已是恩赐,她不能再暴露丁点儿疏漏,哪怕是心中对人命的畏惧。 然而洛嘉却高估了自己,精疲力竭的她踏出殿门的一瞬,早已无力的腿脚几欲跪磕在门槛上。 秦恒却似乎早有预料,想也不想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洛嘉的身体下意识僵硬住,秦恒仿若未察,对他而言一只手便能揽动的女子,也同样一只手就能将她提携拥入怀中。 如同一只小猫,柔软,且反抗的力度微不可察。 洛嘉被他轻而易举带离,殿中也终于重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悚哭泣,一旁的两具尸体仍在潺潺流血,给这个漂亮的雪夜增添了一抹鲜红色。 “瑾嬷嬷……瑾嬷嬷!” “王爷回来了……快些去禀报太后……去禀告太后!” 宫人们艰难从地上爬起身,颤颤巍巍地相护搀扶。 然而跨过殿内横竖躺着的两具宫人身体,其中还有一具是颐和宫的瑾嬷嬷,陪在太后身边几十年的老人,这群宫人的脑袋便猛猛一抽,锥心的怕! 初雪的这一夜,本该是个阖家早归,相依看雪的好日子,却因着秦恒的秘密回京,如同给风雪加了一道劲儿,席卷了整个京城都不再安宁。 洛嘉踉跄着从马车中下来,回程安静一路,终于让她回归了些许冷静,也让她被秦恒抱上马车后,僵硬的半边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 王府前早站满了人,赵琦原本今日回了赵家,满打满算商议着如何救出洛嘉。 奈何秦恒回京的消息传来,哪怕她心中对着太后的事再愤怒不满,为了不扩大影响,也要带领王府众人迎在门口—— 这次,齐国公府终于信了女儿在宗室中所受的委屈,可今日祸端说到底毕竟不是秦恒引起的,赵琦再吞不下这口气,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落了话柄,不能真的把她的夫君独自晾在王府,不能真不管洛嘉了! 她是主动自己回来的王府,然而秦恒下马之后,仅仅看了她一眼,随即便扭头看向了马车中走下来的洛嘉。 第188章 洛嘉身上披着不合身的大氅。 “可还能走动?” 秦恒沉声询问。 洛嘉勉强平息情绪,点了点头,没再多说其他。 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透露自己险些被太后处死,这是在打秦恒的脸,对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 而两人如此默契沉默的模样,落在赵琦眼中,也恍然让她忆起了心中梗了许久的坎。 赵琦本是不喜欢洛嘉的,除却对方早时的乖戾荒唐,还有便是赵琦总觉得这兄妹二人的相处,让人看了不舒服。 但今日她再顾不上旁的,她虽然不知洛嘉在颐和宫后来如何了,但看如今模样,以及她与父亲被迫哄走时的场景,太后应当没给洛嘉什么好对待。 她不忍多问。 “杜太医已经在你院中候着了,你赶紧回去,刘召也在等着,让厨房备了暖汤热水……不论有什么事,先好好照顾好自己。” 赵琦握住洛嘉的手。 洛嘉微微一顿,下意识朝着旁边的秦恒看去,只见秦恒正神色淡淡与亲兵布置起他回京后的事宜,又与王府的大管事随意吩咐了几句,似乎并没有在意她们这里。 洛嘉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本想回握住对方,奈何她的手上满是药汁与血污,从未如此狼狈扰人过,她竟有些羞愧地强笑出来:“多谢嫂嫂。” 随即她顿了顿,轻而快速地问道:“嫂嫂可看到我的人回来了?” 赵琦微微顿挫,点头:“郑侍郎已将虞统领和其他人找了回来,伤者已在医治。大概是对方只顾着捉你,侍卫们大多没有性命危险,虞统领还带回了行凶的头领之一,应当能更好为你作证当年之事。” 洛嘉稍稍放了一半心,随即她抿了抿唇,难以察觉地呼吸紧促了几分: “那云铮呢?” 赵琦面色微凝。 洛嘉原本不欲反握对方的手,此刻却倏然握紧了。 在殿中险些被太后的人戕害的时候,她全凭着心中的一抹执念在支撑,此刻也自然而然追着那抹执念执拗起来。 她害怕、以及不信任秦恒会善待她的人。 赵琦突然更意识到,或许洛嘉并不愿与秦恒多有沾染。 “那侍卫名叫贺云铮?”秦恒低沉的声音难辨悲喜的在她们身后响起。 从刚刚还未察觉的寒意倏然从脚底涌上,身上披着的大氅也宛若注入了钢铁,沉重而冰凉。 洛嘉转身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秦恒。 秦恒神色平静,漆黑的眼眸却如同隼鸠般:“他擅自拦路求援,该治冲撞之罪。” 第65章 对待 秦恒的车, 自他十四岁时起杀过第一个人后,就再无一人敢拦。 却没想,在他奔袭万里的回府路上, 竟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拦在了路中间, 还毫无仪态, 满身血污, 连脸都看不清楚。 他出征一年, 京中就变了规矩不成? 当时亲兵腰间的刀都已经出窍了, 然而那濒死的侍卫却胆敢张着嘶哑的口, 气壮山河般跪地吼道—— “求王爷开恩, 营救郡主!” 当时亲兵就变了脸色! 果不其然, 原本根本不会在意一只蝼蚁性命的秦恒骤然勒马, 终于垂下眼,森冷的目光落在了贺云铮的身上。 洛嘉挺直在风雪中的背, 几乎要被脑海中假想的这般场面催弯。 她终于抬起眼眸,对上了秦恒沉戾的视线。 “可兄长, 他是我的人!”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秦恒眼中的冷意如同实质一般将洛嘉包围。 他无惧贺云铮是谁的人, 终归只是个侍卫, 太后宫中的嬷嬷就在半个时辰前都死在他的刀下。 何足畏惧!? 洛嘉同样知道对方的秉性, 她嘴唇颤抖,明知这人有多狠厉无情,却不得不再迈一步: “我不是白丁, 我的人,犯了错也该由我来责罚……” 她顿了顿, 勉强给这冷硬的要求加上委婉,“由我给兄长一个交代。” 赵琦在一旁突然便看得心里不是滋味。 她之前怎么就会讨厌洛嘉呢? 明明此刻看来, 洛嘉也不过是个,在秦恒手下勉强挺起腰板,想过得有尊严一点的妹妹罢了。 然而她还没想好该不该出言相劝,秦恒又问:“你要如何给与交代?” 洛嘉心中蒙上阴寒。 她撑着平静,勉强作出云淡风轻:“待他伤好了,打一顿,再发卖?” 贺云铮的身契虽被太后退了回来,可他蠢狗一般咋咋呼呼要给她重新立个回来,当日说这事儿的时候恰好被一波下人听到,其中真假便一时难以查证。 而且多的是不经官府私下买卖的家奴,秦恒难道还会因为这件事与自己掰扯不清? 洛嘉只想从这片刻中,截回贺云铮的一线生机。 况且她此刻放松冷静后思索,想起这趟秦恒是秘密回京,他手中必然有很多要紧事要处理,不一定会死盯着贺云铮。 除非,他对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或事…… 她默默抿紧嘴唇,没有继续深想也未再开口。 赵琦终于看不下去,大步走来:“今日风大雪大,王爷刚远行回京,洛嘉也受了这么大一顿惊,有什么不能回府再说?” 第189章 秦恒淡目扫过去。 赵琦亦冷冷看他,今日她也受了那么大的刺激,再面对秦恒,竟反而不觉得多拘谨吓人了。 半晌,秦恒才仿佛卖了她这个王妃的面子,收回了周身冷厉,似乎随意回道:“发卖不必,惩戒即可。” 秦恒说完便迈步,带着他的亲兵和几个谋臣走回府中,外头剩下的所有人不知该是松口气,还是要提一提衣襟,预防即将刮来的更凛冽的风雪。 府中一夜灯火通明,秦恒下令,水月苑中一干人等,不论是否知晓温连琴计划者,全部就地处决。 为首的松香似乎愤懑不甘地有话要说,然而她连个机会都没看到,被秦恒的亲兵得令,亲手一刀砍落了脑袋! * 秦恒在阔别一年的书房里,和手下交代相关兵马的事宜。 这趟回京并非凯旋,虽说最后一场大战,他重创了辽国的新可汗耶律衍,迫使对方退兵,但只要未能斩草除根,对方终归不出一两年又会厉兵秣马,重有一战之力。 他不能有一丝一毫松懈。 等到这遭结束,亲兵上前,低声将府中的些许情况告知,包括郡主已经回了院子……特别的那位也给送了回去。 秦恒边检阅回程路上收到的边关消息,边沉默不语地听着。 亲兵说到最后,终归没忍住问:“王爷,今天那侍卫就是之前的马奴,与郡主之间不清不楚已久,您为何不直接将人杀了,还给送回去?” 哪怕出于清扫门户的打算,王爷回来了,郡主身边也不该留着这些卑劣的东西。 秦恒瞥了眼多嘴的亲兵:“你是觉得今日晋王府里闹的笑话还不够多?” 虽说他不是怕人嚼舌根的性格,也实在觉得烦扰了。 他回来得巧是巧,可终归还是晚了,否则从今天白日开始的荒唐事便不会发生,洛嘉不会为了一桩三年前的旧事将城里城外搅和得一塌糊涂,温连琴也不会胆大包天敢暗中设计、诱哄太后在宫中设下毒计。 而洛嘉已经查明,萧昀之死并非意外天谴,原先蒙在她心头的阴影挥散大半,她自己或许还未察觉,但却已不再囫囵轻信鬼神、迫于他的威势,甚至还敢为了贺云铮同他铿锵争取。 她已经不再那么惧怕他了。 若是此刻强行杀人…… 秦恒冰冷的面容上浮出一抹难以察觉的不耐,目光掠及摇摇颤动的烛台,难以遏制得升起一股想要折断,却只当堪堪克制的暴戾欲望。 他不喜意外频发,不喜万事万物仿若渐渐不受控制。 亲兵正在努力领会他的意思,目光一晃,突觉秦恒面色有有几分苍白,连忙大惊:“王爷!您的伤!” 秦恒横眉看过来:“你是怕全京都不知本王带着伤回来吗!” “属下该死!属下这就去给王爷拿药!” 王爷极少表露,导致他真是忘了,王爷一路带伤回京,还入了一趟宫杀人救郡主,恐怕早已力竭。 秦恒一只手支在桌案撑起额头,目光深深:“不忙,先派人去查查那马奴身家由来。” 亲兵一愣,但没有再问缘由,王爷的命令是军令,军令如山,只需服从。 秦恒眉头蹙得紧紧,他原本是打算趁着刚回来就宰了那越发不安分的马奴的,谁知对方竟还敢直接撞上他的刀刃。 但不下手,一是为了不在短期内折腾波澜,二则是今日撞面,七饿群似耳儿贰伍九意四其搜集此文发布,欢迎加入虽未能透过血污看清对方面容,但对方身影与那双浅褐色的圆目,却让他心中升起另一股奇绝到悚然的熟悉感。 他似乎在哪见过这人,或是与其相似的人,可脑海中实在又没有与这般年岁的人有关的印象,所以只得暂且停手,等待调查看看。 左右他已回到京中,本就是无足轻重之人,何时不能杀? 不过片刻,外头过来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询问—— “王妃想问问今夜王爷何处落榻?” 秦恒不耐地皱紧了眉头,他肩上的伤仍旧深可见骨,别说同房,便是让他多说些话他都不耐。 他不作他想地让丫鬟回去告知赵琦,他今夜会在书房休息。 * 小丫鬟匆匆忙忙捧着帕子出去换水,却一不小心撞到了站在门外的洛嘉。 “郡主!” 小丫鬟哆嗦一瞬,下意识朝屋外望去。 四处一片黑漆漆,甚至天还没亮,再看回郡主,她换回了一身雪衣,披着件玄色的斗篷趁暗就来了小院。 细看之下,露出斗篷的雪衣上甚至没有一道褶子—— 岂不就是一夜未趟下歇息!? 如今情况敏感,故而刘管事只把贺云铮安置在了侍卫的院中,就是怕王爷前来,发现竟有侍卫住在曦照阁的耳房中。 可没曾想,郡主被刘管事老泪纵横以命相逼着才休息了一夜,这一清早便连妆容都未点地来了小院。 洛嘉身姿笔挺,声音听不出一丝破绽:“云铮如何了?” 丫鬟一抖,这才惶然摇摇头,焦急不已道:“奴婢正要给贺侍卫去换巾帕,他的药自后半夜开始便灌不进去了,温度越烧越高!” 第190章 洛嘉清眸微怔,几乎没想到还会有这种可能…… 其他侍卫没有伤这么重的! 她当即抿紧嘴唇推门而入,而从屋内涌出的药味儿几乎将她要掀翻过去。 小丫鬟思前想后,哎呀跺着脚只能先替两人将屋门关上,然后急得不知该是先去换帕子,还是先去找刘管事! 洛嘉却不再管外面的事,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神色,只阔步大迈到床塌边—— 看到少年紧闭着眼眸无声无息躺倒的模样,她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觉得明明自己的眼睛睁得并无异常,然而眼眶都酸胀了。 “贺云铮?” 出声后也才发现,她一夜未开口,声音居然哑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平日里听到她不论什么声音,贺云铮都会立刻回头,用那双亮晶晶的眸子一瞬不瞬笑看向她,然后迈出他利落修长的腿朝她跑过来。 她早已习惯了对方的义无反顾,在江边、在匪寨、在火场,他从未有一次让她失望过,也习惯了不必多去挂心,他总会靠着自己顽强地重新站起来。 所以此刻,当她怎么叫他他都做不出回应的时候,洛嘉终于发觉了自己心头的刺痛,强烈地不安于他如此安静。 不应当的……他那么顽强,鞭打火烧都死不了,今日也必不能出事! 洛嘉嘴唇抖了抖,猛得抿紧,扭头便在屋里找药! 灌不进去? 灌不进去难道就不灌了吗! 他都病成这样了,不灌药岂不是真等死! 不可以,他还不能死…… 洛嘉竟不知是因为仇恨还是恐惧,翻找的手掌竟已开始发抖—— 她觉得太后要害她的事还有猫腻,温连琴被带走前的最后一句话让她彻骨心寒,所以贺云铮不能死! 他不能死,他还得用尽自己温暖她,撑着她走下去…… 幸而这碗后半夜的药离煎好才不过一会儿,虽没灌下去,但放在屋里也没彻底凉掉。 但洛嘉看到药碗的一瞬,下意识却想到了昨日在颐和宫中险些被灌药的场面。 抬起拿药碗的手微微一顿,如同密集的针扎般,想往回缩。 然而下一刻,犹如她将自己被世人贬低的名声越摔越差一般,洛嘉近似自虐地猛握住碗壁,力气大到甚至溅出了几滴药液。 她才不怕困难,没人能困住她! 她面色沉凝地走回塌边,一手揽起贺云铮,一手将药碗凑到他口边。 “贺云铮,张口。”她嘶哑命令。 “张口!” “贺云铮!你若不张口,我便将你肠胃剖开直接灌,再不醒,便拿你那没有血缘的妹妹的性命来祭!” “你张口!” 小丫鬟恰好赶回来,听到里面的歇斯底里声,吓得脸飒飒白。 要命,高烧厥过去的人哪能听到声音,哪怕听到了,也早没了神智去领会啊。 她犹豫许久,狠狠心决定不能让病患这么被折腾了,刚要推门而入,却猛得刹停在原地! 透过一丝狭窄的缝隙,她看到、看到郡主竟搂着贺云铮,口对口哺喂! 听闻郡主这次回来,自己都不肯喝药,却能为贺云铮做到这样…… 这是何等宠爱。 第66章 破晓 因着秦恒的回归, 京中的确翻了天,原本诸多可以徐徐图之的事似乎瞬间被添上了个监工,藏于视线之下, 迅速施展而来。 李相思刚回到公主府, 恰巧也见到母亲昭宁长公主面色苍白地从宫中回来。 她心有奇怪:“太后难道又为难母亲了?” 长公主看她一眼, 遣散了下人们, 凝重摇头:“太后称病不见人, 今日还是没能见到。” 李相思诧异:“晋王表兄刚回京, 太后不该是最意气风发吗?” 长公主看了眼这傻女儿, 将今日打听到的事全低声说了出来。 不仅仅是公主府, 怕是现在满京城都知道了, 三年前永嘉郡主的郡马意外身亡, 并非是遭了雷击,而是当时郡主的好友兼晋王侧妃温连琴, 暗中勾结外人,给郡马下了毒! 而且就在晋王秘密回京的那一晚, 侧妃温连琴胆大包天, 竟还怂恿太后将此事嫁祸到王妃头上, 导致颐和宫中见血。 若非晋王后来及时赶到, 怕是都不知该怎么收场! 至于后面具体发生了什么, 中间又有谁使了什么手段,齐国公府与晋王府倒是都无人现身说法,宫中就更讳莫如深了。 这件事看似不声不响, 但实则已经将宫中与晋王府的关系狠狠撕开一道口子,故而连着这次晋王回京, 太后都没有大张旗鼓做出反应,反而得灰溜溜地称病不见客! 李相思听得目瞪口呆:“表哥的侧妃, 究竟图什么啊!” “谁知道她图什么!”长公主努力分析了下局势,叹息着摇头。 原本洛嘉可以说是京中最为人嗤笑的一个谈资,如今再看,但凡有人还敢编排,甚至都会有些自诩正直的文人开始反头抨击说话者,这般日复一日谈论个娘子,究竟有何乐趣! 就连朝中都出现了些微弱声音,也不知是真的看不下,还是单单只看在秦恒回京的面子上,帮与洛嘉说了几句好话。 第191章 洛嘉真是要翻身了啊……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何时为号的呢? 长公主心中涌上股不舒服,揉了揉眉心:“不说她们,前日赏雪宴上你与裴家大郎可搭上话了?” 不提这茬儿还好,提起自己的事,李相思面色一僵,顿时便起身要回自己的屋。 长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女儿:“母亲问你话呢!” “谁家母亲要女儿去做这种事!我不愿刻意接近不认得的郎君,若他们真要对我有意,自己上门便是!”李相思也急了,转过身便红了眼。 长公主一口气险些没憋上来,此刻突然有些明白,之前太后为何总刺她没把相思教好。 “还不是我这个当母亲的心软,若真不管不顾你的意愿,随意指派个人来与你赐婚,你便乐意了?!” 李相思蓦然一顿,想到这个可能,心中确实下意识升起了抗拒。 长公主恨铁不成钢般叹:“你先前阳奉阴违我便不说了,如今太后与晋王关系还不知会怎样,若是你再不抓紧物色,只怕等往后我们家势弱了,你连个好夫婿都找不上啊!” “那我不找了!” 李相思硬着头皮跺脚回怼,潋滟杏目怒瞪,然而里头却攒了些晶莹,“郑家郑家看不上我,往后还不知道要因为这件事受多少羞辱呢,我不嫁了便是!” “你……”长公主被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而女儿是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她确是真的怜惜相思,眼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几欲哭出来,实在忍不住长叹一声: “郑家那事你便忘了吧,不是我不喜叔蘅,而是如今晋王回京,京中局势越发紧张,郑阁老只怕会对子孙们的婚事更为严苛,郑家不松口,一昧勉强才更伤心呐。” “我也不嫁郑叔蘅了!”李相思恨恨抹了把眼睛,祈求地握住长公主的手, “母亲,趁着太后如今还在,不能为我求个郡主封号吗?洛嘉没有宗室血脉都能得永嘉郡主之封,我不行吗?” 她不想再为了能嫁个好人家而这般轻贱自己了,可若是真嫁了个不好的,京中的其她贵女更能用白眼笑死自己,她往后再见郑叔蘅,又该用什么颜色去见呢? 李相思思前想后,便只能想到她不嫁了! 她要和洛嘉一样,当个自由自在开开心心的郡主! 长公主微征,随后急得狠拍了下李相思的手背:“你真是……你难道忘了太后这几年都是怎么拿捏洛嘉的吗!” 洛嘉是大邺唯一的郡主,除却她,宗室中便再没其他适龄的女眷。 但凡大理与辽国其中,有人要求迎娶大邺的贵女,首当其冲便是洛嘉,否则总不能让她这已有一女的长公主去和亲吧! 而听闻这次大理王子前来,确实是存了些心思。 “大理国的王子眼看着就要入京了,太后与晋王这次闹得如此僵,竟连瑾嬷嬷都被一刀砍了,难保不会破罐破摔强行将洛嘉送去大理国,你这个时候要请封,是上赶着替洛嘉出头不成?” 李相思愕然结巴,显然被提点后才想到这一层,可犹豫片刻,她忍不住皱紧眉头:“若太后真想把洛嘉送出去,哪怕我替她分担了一部分郡主的头衔,也不会有太多影响的。” “这事儿又不能拿来赌,”长公主不满,“先不必说了……不,近来你最好也少出门,免真叫人惦记上了。” 李相思略显不服,但眼看母亲态度坚决,也只好暂且作罢,撅着嘴委委屈屈地转身出了屋。 然而长公主却通过李相思刚刚的话,往深又想了一层: 太后心意已决的话,确实哪怕宫中有十七八个郡主,也能只挑中洛嘉送出去—— 可若是秦恒心意也决,定要护着洛嘉,那宗室中虽然没有其他适龄的公主郡主,但没有名号的宗室女也是能顶上的。 长公主想到自己私下打探到当晚内幕,太后本想直接杀了洛嘉,被秦恒发现后,虽没有直接撕破脸,但一怒之下杀了瑾嬷嬷,不正是在宣誓警告吗? 她越想越觉得不安。 不行,相思是她的掌上明珠,决不能被掺和进这趟浑水。 大理王子进京,若这是奔着求亲来的,去的只能是洛嘉! * 外界汹涌暗潮流动了许久,郡主别院中倒是暂且一片平和。 今日早些时候秦恒进了宫,赵琦便恰好来别院作了客。 洛嘉出来相迎的时候,赵琦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叹了口气:“好些日子没见,你倒是过得还不错。” 莹润的朱钗点映娇颜,难以窥见她当夜从马车里下来,身上是鲜红的脏污,脸色比雪更白。 或者说,赵琦认识洛嘉这些年,也仅仅只在那夜见到她狼狈孱弱的模样。 而洛嘉今日再见赵琦也别有感悟,径直笑道:“往日嫂嫂同我说这话,我也会觉得你在讥讽我。” “现在呢?”赵琦挑眉。 “现在觉得,我这嫂嫂越发不拿我当外人了。”洛嘉轻轻勾唇。 第192章 赵琦无声笑了笑。 屋外虽然还覆着未化的雪,但阳光照进曦照阁,穿过冉冉的檀香,倒是温暖了室内残存的冷意。 赵琦不再拐弯,将她从秦恒那里探听到的事如数告知洛嘉。 比如温连琴坑害郡马与郡主又嫁祸王妃,死罪已判,除了她母家假模假样哭了几嗓子,随后发现祸不及自身后便捏了鼻子再无人反驳; 那批江南行商余下党羽也被尽数追捕,今日秦恒出府便是为了处置这件事; 贺云铮的妹妹这次谨慎了许多,向府中的管事递了请求想探问她兄长的事,赵琦却因为秦恒的缘故没允,但也给对方支了信儿,若真有事会遣人去告知,等等。 这桩事确实闹得大,京中无人不知,但也变相得向全京宣告了洛嘉的清白,以及她这些年受到的无妄辱骂。 洛嘉一一听闻,颔首致谢:“我这些日子懒惰得紧,手中侍卫也大多伤病,没能打探到消息,多谢嫂嫂。” 赵琦不以为意:“有什么好谢,若非你替我留心一局,恐怕如今死在牢狱里的就是我了。” 太后与温连琴若真卯足了主意要她背锅,或许不会杀她,但定有诸多法子迫使她认罪,生不如死。 而洛嘉将自己算在了她的保护范围内,便是救了她的命,更让齐国公府终于明白了她这经年之痛,赵琦心中的感怀只会比表现出来得更多。 但洛嘉却不邀功,反而近乎温柔地看她:“那嫂嫂如今如何想得呢,还打算留在晋王府吗?” 赵琦顿了顿,刚刚还侃侃而谈的口轻轻合上。 哪怕如今已不再对洛嘉有成见,她也不会轻易告诉对方,秦恒自回来已有半月,未曾踏过一步他们的卧房。 其实哪怕前几年新婚燕尔,秦恒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件事,除了偶尔成全她一个王妃该有的体面,两人之间几乎都没有交流。 无怪乎当时府中诸多下人反而更看中洛嘉的脸色—— 毕竟王妃只是个不受宠的正妻,随时可能会被王爷换掉,但永嘉郡主却是王爷从不轻易放弃的妹妹。 赵琦勉强将这些不好的情绪挥出脑海,淡声道:“我父亲已然答应我,不论我作什么决定,他们都会支持我了。” “那不是极好?”洛嘉忽而抬眸。 赵琦却轻轻笑了声摇摇头:“真等到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的时候,决定又不是那么好做了。” 特别是才经历过太后的坑害,晋王反而成了能与太后抗衡的人。 有些时候,人总得为了更大的委屈,不得不吃一些能忍耐下去的委屈,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 “你呢,那小马奴如何了?”赵琦扯开了话题。 洛嘉顿了片刻,声音轻柔:“喝了几贴药就缓过来了,无妨。” “后续你打算如何处理?” 洛嘉语气寻常:“已经在兄长面前承诺过,罚自然还是要罚的,但终归人还伤着,还是等我离府前再说吧。” 赵琦霎时瞪大眼:“你要离府?” 洛嘉抬眸。 这一刻赵琦才发现,洛嘉浓妆艳抹的出现,就是为了当别人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可以用最无懈可击的姿态,面若平湖地回一句没错。 如今想想,自从温连琴的计划败露以来,洛嘉哪怕那夜狼狈至此,也从未流露过一丝对这份可笑友谊的伤怀,未表现出一丝对她自身的质疑与否定。 她还是那个洛嘉,或许她心中有涟漪波动,可她不肯向来流露一丝一毫。 洛嘉端着热热的水杯轻啄一口,口中似乎还能回忆起那天清晨那碗药的苦: “人世苦短,活着才好。” 第67章 生辰 洛嘉当年从郡主府搬回王府, 全因被怪力乱神之说打击了心志,才叫秦恒接回,如今既然真相大白, 她自然不必再寻求旁人的庇佑。 一个嫁过人的郡主, 回去自己府上也属正常。 况且从那天雪夜也看得出, 洛嘉私心恐怕也并不多喜与秦恒相处。 赵琦脑袋空了很久, 才缓缓点点头:“你决意便好。” 她不是会温声劝慰故作不舍的那种人, 只要洛嘉还在京中, 来日帮扶走动都不是难事, 不必在眼下依依不舍。 “可定好回去的日子了?若是需要, 我可叫人先去你府上清扫布置。” “多谢嫂嫂好意, 等我与刘叔商议过后会与你说的。” 赵琦点点头, 随即悄然压低了声音:“若真要搬走最好尽快,你兄长这些日子政务缠身, 恐怕顾不上这头。” 洛嘉了然,随即笑着摇摇头。 她若要走, 除非无可奈何, 否则便不能将一切置办妥当后, 再以通知的形式告知秦恒——他不允事小, 触怒了才叫人为难。 秦恒的性子一贯霸道且雷霆手段, 与尚可周旋的太后和建隆帝完全不同,如不是必要,她不会选择硬撞, 而要蛰伏乖巧着叫对方挑不出一丝错。 洛嘉眼眸微黯,在与秦恒的接触上, 她只能徐徐图之,不仅如此, 她还要小心太后对她仍旧恨意不止,随时可能发难。 第193章 温连琴的最后一句话对应太后的态度,成了这些日子来困扰她的魔咒。 她没有多少大仇已报的释然,反而更生出了四顾茫然的惶恐与谨慎。 当年之事,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赵琦听了她所言,一时没能出声辩驳。 确是,一个能夜闯深宫,将太后的贴身嬷嬷斩于刀下的人,平日里对着府中后宅再宽容沉默,终归是一匹不好轻易惹怒的狼。 “不过朝中现在究竟出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竟能绊住兄长?”洛嘉随口打听。 赵琦摇摇头:“说起来都是极其简单。” 坏事与好事。 坏事是群臣激昂商讨辽国之事,担忧等到了开春再往后,辽国恢复了元气还是会继续北下进犯。 秦恒上一趟主动进犯,没将辽国打服帖,反而拉长了战时,劳民伤财,给他的声势造成了诸多不利的影响。 趁着太后此刻隐匿,建隆帝终于从称病中恢复了一点,揪着这好不容易才有的疏漏,不动声色与对方在朝中抗衡起来。 赵琦知晓月盈则亏的道理,并不会因为自己是晋王妃,就满心希望秦恒权倾朝野,更何况秦恒真的忙碌起来,也好过他留在家中,自己还要费心思犹豫是否要缓和二人关系。 所以面对这般事态,她竟一时辨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再有件事,则是大理国的王子再过几日便要进京了。 大理国与大邺交好,王子作为使臣前来拜谒,算是件激昂民心的好事,就是烦劳朝中各部。 赵琦顿了顿,突然想到什么,低声问道:“那位王子是不是与你还是旧相识?” 洛嘉指尖轻轻划过茶杯的边缘:“算是,所以我想,若我私下去见见,或许能规避许多风险。” 如此一说,赵琦便知道了,哪怕对方是洛嘉的旧相识,洛嘉也不愿远嫁大理。 想想也是,前几年她深陷那般境遇,都因为不愿和亲而每每在太后手下隐忍度日,如今一朝翻身,自然更加不愿。 况且……赵琦听闻,洛嘉近来去到侍卫们小院的次数越发得多了。 她想了许久,低声叹道:“所以你近来确实不要与秦恒关系闹僵,万一此次那位王子前来求亲,你必然首当其冲。” 随即她看向洛嘉,简单却郑重地许诺:“若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洛嘉自然不客气,眼中的笑意灿烂了许多。 她付出了这么多努力,明里暗里做了这么多动作,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得到更多的助力来护住自己,能在自己处于艰难位置动弹不得的时候,有人来帮扶。 赵琦走后,洛嘉唤来下人问了几句院中琐碎,随后坐了片刻,起身熟络去了侍卫的小院。 半月以来,她驾临的频率直叫诸多侍卫苦不堪言,原本一干男人大咧咧住在院子里,该赤膊的赤膊,该说荤话的说荤话,直到某日清晨,瞧见郡主面色平稳地从其中一间屋中出来,众人这才傻了眼。 虽说洛嘉一个眼神都没多给,也未降下责罚,却架不住这帮侍卫大难之后心思更脆弱,私下不住询问虞焕之: 这种穿裤衩子出门撞见郡主的惊悚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虞焕之头疼盘算着贺云铮恢复的日子,低声咬牙,那你们不会把裤子穿起来么! 外头的叱骂声没有预兆地传入屋子,第一场雪之后,天连着晴朗多日,然而坚持点着的炭盆还在给这微醺的室内升温。 “郡主……” 贺云铮快分不清身上的热是炭盆熏得,还是被洛嘉的动作撩动得,只能伸手勉强握住她为非作歹的手指,眼神里尽是隐忍。 横卧塌前的洛嘉面不改色,抽出手指,继续寸寸检验他纱布下的皮肉是否恢复得紧实。 “杜太医说的不错,你这身子确实结实,先是挨了那么多刀伤流了那么多血,再在大雪里熬了大半夜,烧了三天才退,如今才不过半月,竟都快好了。” 贺云铮看着纱布下仿若新渗出来的嫣红,迟疑片刻,沙哑小声地提醒: “没有快好,郡主,别按了,要渗出来了。” 说洛嘉听见了,她的力道一如既往,说她没听见,她却松开了那一处伤口,手掌一路向下,直到掌控住更不得了的脆弱—— 洛嘉面色如常:“哦,那换个地方渗吧。” 贺云铮:“……” 他终于看出,郡主今日是带着气儿来的了。 贺云铮被捏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忍不住地箍住了洛嘉的腰肢,将人紧紧抵在自己怀中,妄图制止她越发荒唐的行动。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祈求,别动了…… 别说这样亲密的碰触,只要她给自己一个眼神,他有时都会忍不住地兴奋—— 但这时肌肉紧绷扯到伤口真的很疼。 “放过我吧。” 洛嘉兀地被收紧入怀,刚迟疑着生出一丝心软,迎面却扑来一阵清爽的皂角香。 她不禁眯起眼轻笑出来,手上更添了几分力气:“我看你恢复得差不多了,不仅私自出屋,还有功夫给自己濯洗,可是忘了几日前那死狗模样的人是谁了?” 第194章 贺云铮颇有几分尴尬地撇开眼:“我烧得一身汗。” 洛嘉顿了顿,不冷不热嗤了声:“汗就汗了,我又不宠幸你,你怕什么?” “……你别这么说话。”贺云铮猛然涨红脸。 洛嘉顿住,便见这小蠢货抿紧了唇,好一会儿才极低地说道:“像街头巷尾的那些混混调戏小娘子似的。” 洛嘉难得沉默住了,短短一瞬脑海中冒出了无数想法—— 一是自己竟会与那些卑贱之人相似? 二是绝无这种可能! 她重重掐了把贺云铮,凑到他耳边使了些力气啮咬:“你这硬胳膊硬腿的臭男人,连去晋王车前拦架都敢,哪家小娘子如你这般怕是一辈子都讨不到情郎了。” 贺云铮耳尖顿时火烧火燎,然而她湿润的唇如同在亲吻他一般,又让他忍痛也不愿躲开。 他呼吸急促地想着,原本那夜是冒着必死的心,想为郡主做最后一件事的,没想到最后竟然还给他苟延残喘了下来。 老天爷待他还是不薄的…… “贺侍卫!刘管事让我问问,这面要不要你自己送去……呀!!!” 丫鬟端着托盘火急火赶,压根没想到半掩的门后竟是这样的风光! 洛嘉下意识将一床被子掩在了贺云铮身上,连带甚至还将对方往里踹了一脚,才让自己坐回塌边,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微妙的觉得—— 她与那些混混或许也确实有几分相似。 而贺云铮被蒙在了被子里,半句未说完的话被委屈咽回肚子里:老天爷待他还是太苛刻了! 小丫鬟受命,战战兢兢将那碗面端进了屋子里。 洛嘉看了眼,粗细倒还算匀称,应是用鸡汤作得汤底,还卧了个澄黄的鸡蛋和两片白菜叶子,在寒冷的冬天冒着腾腾的热气。 她眼眸微动,心中冒出个微乎其微的可能。 吩咐小丫鬟离去后,洛嘉转身回到塌边,丝毫不曾拖泥带水将人捞出来,本该锋利的眼神却止不住带着耐人寻味的微妙。 贺云铮被她盯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左右都挣脱不得,终于闪烁着目光,认命地承认:“是……是我找刘管事问的你的生辰,上次出事前其实就想准备给你惊喜来着。” 他甚至提前与洛嘉约好了后面有事相谈,谁知道意外接连,猝不及防让他如今几乎成了半个废人。 “所以濯洗也是因为身上沾了面灰,想藏起来给我惊喜?” 贺云铮沉默许久,僵硬点点头:“因为刘管事说,你从小就不怎过生辰,等郡马爷出意外后,这几年又没心思过了,我想着既然有幸能碰上,还是要有表示的。” 说完,他有些紧张,却不想表现明显,只迅速吞了口唾液:“刘管事不和我说你为什么不过生辰,只说若我想做就做,但如果你不想吃,就……就放那儿吧。” 洛嘉看他一眼,眼中的耐人寻味已退却成了静默。 鼻腔里飘过来鲜香,她忽而觉得,自己与那些荒唐纨绔真的无异。 她撑着双臂落在贺云铮耳边,轻轻笑看他的眼:“你若是女子,或许我真要将你藏进屋里。” 熨帖又粘人,还会做这些挠人心痒的小惊喜,虽偶尔会有些脾气,但只需轻轻哄哄就能哄回来。 她此前种种颠沛流离的经历与之相较,就像从风雪天走进了温室里,像从波涛踏上了陆地。 洛嘉慢条斯理挑起根贺云铮亲手擀拉的面,浅尝一口。 ……倒是有些超出她的预计,软弹适宜,配着鲜香的鸡汤,难得叫她生出了些许食欲。 可郡主到底是郡主,心中再喜欢,表面依旧是不急不慢风轻云淡的。 贺云铮眼巴巴望着,然而洛嘉背对他坐着,如何都看不清洛嘉的脸,不知道她品尝之后是否满意,急得他忍不住偷偷掀开被子,想下床一看。 谁知被子才掀开,洛嘉漫不经心开口:“你若再敢下床,我必将你两条腿敲断。” 贺云铮脚尖刚刚落地,闻言一顿,从善如流缩了回去。 他坐在床上半晌,讷讷道:“郡主,你像也习了武功一样。” 洛嘉轻轻勾起唇,垂眸看着碗里飘出的热腾腾的雾气,心想雾气被吹动,只需动动脑子便知这小蠢货的动作是藏着什么心思。 贺云铮坐回被褥上,想了很久,才反应,郡主好像没有因为自己的擅做决定而生气。 满屋飘香,让他这个没食欲的伤患都忍不住觉得口鼻通畅,心思满胀! 这一身的伤痛似乎不值一提,他突然勇气倍增,抬着眸子认真问: “郡主,所以你为何这么些年都不过生辰?” 明明今日还是个很好记的日子,冬至节,她这种贵人,哪怕是想低调度日,也不至于连刘召都不多替她准备。 不过贺云铮也知道,洛嘉与寻常娘子不一样,她身上总有很多秘密。 那夜从宫里回来,她恐怕更积压了很多情绪,还一直按捺着故作寻常,所以如果她不回答自己或是再赏一顿责骂,他也会全盘受着。 与她相处,他早已习惯了这些意外。 第195章 然而洛嘉却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谁说我不过?我出降那年,萧昀在府中替我办了生辰宴,可比你这碗面来得用心多了。” 贺云铮一愣,一时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不算庆幸,反突然像打翻了一缸醋似的又酸又涩! 他已经知道,洛嘉为查明萧昀之死花费了多少代价,不论是她对对方的情谊还是对方给她的,都让生涩的少年觉得遥遥无望,难以匹及。 这比被她责骂,更让他闷涩难言! 他直白不会掩饰,直接叫洛嘉看到了他眼里的委屈和一抹晦涩拘束的难堪。 她慢吞吞转回头,修长的手指缓缓在筷箸上:“可也没说错,五岁之后,便就过过那一次了。” “为何?”贺云铮顿了顿,下意识被带过情绪,忍不住追问。 洛嘉目光落在那金黄的鸡汤上,油珠像南洋进贡来的金珠,一点一点圆润温柔。 “五岁之后,我父亲战死,母亲带我改嫁进晋王府后,为了不显得备受娇宠,一切荣宠都能拒便拒了而已。” 并非不爱她,反而更是为了她好,不得不舍掉些出风头的场面,故而久之,连刘召都习惯性地替她忽略了这个日子。 贺云铮默然片刻,突然疑惑问道:“……那除了萧郡马,王爷也不给您过生辰么?” 筷箸轻轻夹起根面,纠缠几道,酝酿出汤底。 “……不曾。” 秦恒对她,向来称不上温情。 初见时他不过八岁,已是京中小有名气的世子爷,从小便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若说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秦恒将她视作王府里的所有物,要将他的威仪凌驾于她身上,全然掌控。 可若说这掌控中是否带了些别的……洛嘉抿了抿唇,她不喜揣度,因为那样就仿佛将她置于一个任人摆布无法反抗的处境。 但贺云铮此刻问及晋王,她也能理解,或许是因为他记得重伤前拦车之事,醒后更被人提点,他还欠着晋王的一顿罚,若是能多知晓晋王的生平诸事,有机会也更好减轻责罚…… 就在洛嘉以为贺云铮还会继续好奇她与秦恒的关系时,贺云铮果断又期许地道: “那以后我给你过吧,等我好了,我给你补上满满一桌!” 滑溜的面条从筷尖掉下去,在汤碗中溅起一圈荡漾的小波纹。 洛嘉静默许久,才慢吞吞转过头: “贺云铮,你真是……这么久了都没一点儿长进。” 贺云铮这才反应,又窘又愕:“不好吃吗?” 洛嘉无语凝噎,瞥了眼那碗未吃完的汤面,随意嗯了声,叫他滚过来自己吃完吧。 贺云铮既委屈又失落,但心里又激动着可以与她共用一副碗筷,整个人纠葛万分地过来埋头就吸溜起面来。 ……这不是,挺好吃的吗? 洛嘉压着嘴角看了会儿,忽而轻声问道:“你生辰是何时?” 贺云铮嘴里还塞着面,被刘召提点过无数遍在郡主面前要注意仪态,飞快吞咽过后,迟疑了片刻:“我不知道。” 洛嘉还是没忍住微微眯起眼笑出声:“这也能不知道?” “不是……!以前都是惊蛰过的,但是自从知道阿娘或许不是我阿娘,我是她捡来的之后,我怀疑那天也不是我的生辰。”他声音弱下几分。 并非有意隐瞒。 洛嘉拧起眉:“你先前不是帮衬过贺刘氏吗,她没与你再多说说当年之事?你亲生母亲与你走失的阿娘是旧相识也说不定。” 贺云铮想起这茬,顿了顿,似乎是想维持个无所谓的笑容,但功力不到家,根本难掩失望: “是问到了十多年前,有个叫锦娘的人与我阿娘是旧识,但是前些日子我托刘管事帮问到,确有锦娘其人,但她差不多……在我出生前一年,就病逝了。” * 年关将至,可贺臻彦从未觉得有哪一年比今年难熬。 本以为能收获个在郡主身边当差的便宜儿子,谁曾料儿子没找着,一通闹腾,转头竟害得他家那不下蛋的母鸡闹着与他和离了! 岂有此理! 虽说这些年全靠着那刘氏主持家用,不至于让贺家真的落魄下去,可她既作为女子,不能为家中延续香火,他不休弃她,只纳了一房妾室已是天大的恩赐,她却恩将仇报,在这种时候如此不给他脸! “呸!” 十多年过去,贺臻彦身上原本属于读书人的那股子清贵之气,已全然被市井蹉跎掉了。 他恨恨搓了把鼻头,深吸口气,努力了很久才把心中这股不忿给压下去—— 闭上眼都能猜到,刘氏能得官府的首肯,必然是贺云铮那孽障从中使的手段,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刚出现,他家大娘子就要和离了!? 可也正是因此,他思前想后,还是觉得与贺云铮闹僵太不明智。 对方都能替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娘子周转和离,真能做到把十多年一起长大的妹妹交到他手中不闻不问? 对方明显就是在试探他! 他既然是瑛瑛的父亲,其实只要稍稍伏个低,作出一派对瑛瑛好的模样,那贺瑛瑛留下又何妨? 第196章 真要手头紧了,自己只须刻意卖些惨,后面自然会由这便宜兄长不断接济! 再不行,他给这倒霉丫头找个婆家,光是聘礼钱又是一笔,谁又能说他这个当爹的不称职呢? 怪他,都怪他太冲动,幸而那天不欢而散都在屋院里,外头的邻里街坊还不知就里,不知贺云铮不是他的亲儿子,所以他思前想后,还是决意把这层关系走通,先从这小丫头片子软化。 谁知到了打听到的院子前,敲了许久都没人响应。 “瑛瑛?” “瑛瑛!我是你亲爹啊,快过年了,阿爹来看看你,快开门啊!” “贺瑛瑛!你怎么回事!怎能不见阿爹!” 贺臻彦这心里的火噌噌就往上冒,刚打算故作紧张女儿,抬脚便要直接踹门,下一刻,身后突然伸出只手来,猛将他扯得一踉跄—— “你是贺云铮和贺瑛瑛的父亲?” 粗粝如西北风沙般的声音响在头顶,贺臻彦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一瞬对方一伙人径直把他拽过身,狠狠一拳头砸过来教他做人! * 接近年关,朝堂之上的暗潮因为四方小事越发汹涌,然而放眼全京,布衣百姓们却逐渐沉浸在了过年的氛围中。 特别今日还是大理王子进京的日子,道路两边人山人海,十多年前曾见过这位俊秀的小王子的人,如今更是怀着稀罕的心思,不论如何都要凑一凑这欢腾的盛况。 就连久病未愈的太后都为表慈爱,派出了诸多宫人一道,与秦恒和众多官员一道站在宫墙之上作迎接之举。 望着熙熙攘攘的京城,秦恒眼神自始至终却都平淡至极。 他不是为了保家卫国才血洒边疆的,故而看到这熙攘的盛世,也不会有多少感怀动容。 直到亲兵悄然凑过来与他汇报,查明了那小马奴的身世了。 秦恒侧目允他汇报。 亲兵便道,他们的人顺着坊间口述,找到了一位曾在宫门口喧闹、自称是贺云铮父亲的秀才,并且贺云铮也确实去过对方家中,虽然最后似乎闹了个不欢而散。 秦恒眯起眼,脑海中回忆起那小马奴结实倔强的模样,实在联想不到会是个秀才的儿子。 “怎么说?”秦恒捻了把衣襟上的大氅边幅。 亲兵顿住:“王爷,可是您肩上的伤……?” “说正事儿。” 亲兵神色一凛,低头道:“那秀才咬死贺云铮就是他的儿子。” 情真意切,被他们打得几欲吐血都斩钉截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般倔强能护着什么人似的,一通好表现。 秦恒眯起眼,抓住疑点:“既然咬死是他的儿子,当日究竟是为何不欢而散?” “那秀才说……因为是贺云铮不满他当年抛弃了他母亲。”亲兵说着,突然觉得有几分尴尬。 因为王爷一点儿都不像喜欢听这种家长里短的人。 然而秦恒却听得仔细,甚至缓缓摇头:“他既亲口承认抛妻弃子,便不是个忠诚耿直之人,如今你们如此殴打逼问他,他不可能看不出恶意,却咬死不松口……” 不是心虚,就是刻意表现。 “他误以为你们是贺云铮派去试探他的人。”秦恒面目讥讽。 亲兵顿时为这戏多的老秀才尴尬不已。 秦恒目光冷冽:“再去查,不必与那老东西虚与委蛇,若是他口中撬不出有用的,便直接杀了。” 亲兵立刻低声道是,随即又问:“若查出什么……” 话音未落,远方的城门外车队已然进入,远远听到此起彼伏的喧哗欢闹,宫墙上的诸多臣子也逐渐开始有些激动起来,打断了他们这边的对话。 热闹如同要拉开序幕。 秦恒却始终立于阴翳下,清晰又冰冷地吩咐:“若真是个普通人,便趁在府外杀了。” 洛嘉见他近来忙碌,难以顾及府中事宜,越发恣意起来。 这可不行。 他既喘过气儿了,那必然还是要与不在时有所区分的。 第68章 叩问 因大理国王子到来, 节庆的欢聚气氛愈发浓厚,多日不曾出宫的太后都拨出了宫人,开始在京中各处筹备年关以及应酬使臣的安排。 贺云铮的伤势也终于恢复得差不多, 刀口的痂落了大半, 雪夜的亏空也尽数补了回来。 甚至因着洛嘉看似随意的一句, 实则杜太医暗地里十分上心, 悉心给他又调理了许久, 贺云铮只觉得自己该尽快恢复训练, 否则怕是补得鼻血都快流出来了。 是日, 洛嘉得了宫中吩咐, 要随王妃以及众多女眷一道外出, 在临水的临江楼上宴请大理随行的女官, 不便多带侍卫。 这次倒真不是太后的意思,而是宫中规程, 故而洛嘉稍稍不那么忌惮。 趁着虞焕之来与她商议出行的时候,洛嘉沉吟片刻, 将贺云铮的名字移出了名单。 虞焕之一愣:“郡主不用贺云铮随行?” 洛嘉目光沉静, 微微摇头:“我不缺这么一个侍卫。” 虞焕之当即领悟。 也是, 贺云铮早在之前就入了王爷的视线, 如今还有一顿罚没领呢, 但凡再沾染个什么事儿,错上加错,焉有好果子吃? 第197章 今日贵人多, 免叫贺云铮这当侍卫才不久的小子冲撞了,徒生事端。 郡主看似决口不再提那夜之事, 可以她的性子,怕是只是将事埋藏在了心底里, 定要伺机谋动的。 于是翌日,洛嘉赵琦一道出府,贺云铮则与虞焕之请了半日的假,趁着闲暇出趟门,一边看望瑛瑛,一边再邀上早就约好的柳氏兄妹共赴小宴,以谢当日城门口的救命之恩。 可以说,若非柳元魁与郑叔蘅二人动作迅速,中途给他请了个大夫稍作治疗,或许也没有今日的他了。 可郑叔蘅毕竟是郑家的郎君,如今临近年关恐怕异常忙碌,故而贺云铮只好先递了张帖子,提及等过了这阵子再单独相邀他致谢。 柳元魁听闻后有一阵短促的欲言又止,不过终归这顿宴请全靠贺云铮撮合,他犹豫许久,点点头,笑道全听东道主的。 然而贺云铮今日带着瑛瑛一道赴会,推开门却讶然发觉—— “凭什么单独晾开老子?老子没出力?” 郑叔蘅不请自来,已经自斟自饮了个半醉! 一旁坐着的柳元魁想笑不敢笑,又有几分按捺不明的激动,赶忙起身相迎贺云铮坐过来。 “贺兄你可来了!” 贺云铮猝不及防被拉过去按到了座位上,瑛瑛则微微一愣,看到那位当日曾因她,与一位矜贵娘子还闹过矛盾的世家郎君竟也在,顿时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是该进屋还是退开。 大邺民风对普通女子算不得多宽厚,她下意识想着今日不若先行离去,免得打搅了阿兄与众人谈天的兴致。 然而她还未开口,早在屋中看人撒酒疯看得不耐的柳纤眸子闪闪,高高兴兴蹦到了她身旁: “哇!你就是云铮哥哥的妹妹吗!你的眼睛好漂亮,像蒙了一层雾凇!” 瑛瑛一顿,一贯因为眼疾而略显自卑的她,突然像听到了个十分稀罕的话:“雾凇?” 柳纤重重点点头:“你没去过北疆吧?雾凇就是北疆特有的,我去行商时见过,挂在树梢上,白灿灿的一束束,你眼睛里的白雾和眼瞳的纹路,真的好像!真漂亮!” 原本对柳纤这人颇有防备的贺云铮闻言一怔,一边是耳边郑叔蘅决不罢休的叨叨指责,一边便见瑛瑛脸上竟难得露出了一抹好奇探究。 多年来哪怕她早已习惯了旁人诧异她的眼疾,但也从未像今日一般,不以为羞,反而露出了一抹探究的向往。 柳纤是个十分开朗的娘子,兼具了细腻的心思与开阔的眼界,不到一会儿便让原本十分尴尬的瑛瑛自然而然与她在一块儿落了座。 贺云铮一时不知自己是该松气儿还是紧张,他心中始终记着柳纤一眼看破他心思的事儿,只觉得柳纤与一般娘子迥异。 柳元魁看着,心中也是无奈—— 这傻丫头,今日好不容易带她一道来敷衍了,在座的两个郎君她竟一个不看! 不仅如此,酒菜三旬,趁着三个年轻郎君说话之际,柳纤兴致来了,竟还直接将瑛瑛领到了靠栏边,指着不远处的使臣官邸告诉她,那儿就是大理国王子段珏如今的落脚地,而另一处不远的邻水高台,就是今日朝廷宴请的临江楼。 “段……珏?” 瑛瑛诧异于这名字,读音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柳纤悄然看了眼后方沉声说事儿的几人,微妙一笑:“你有所不知,这中原名儿啊,还是段王子十多年前在京中时,郡主给她起的呢!” 兀听见郡主的称谓,贺云铮下意识扭头朝柳纤看了眼,目光甚至带着几分不确定的警告! 柳纤嘿嘿一笑。 “段珏嘛……” * “这名儿真是越听越怪异。” 李相思坐在席位上,听着那大理国的女使与洛嘉言笑晏晏的,低声悻悻与她母亲诉道: 段珏段珏,光占一个珏字有什么好的,听起来不就是断绝么?寻常人谁要起这种名儿! 再看上首那位一来就被女使簇拥着的永嘉郡主,她笑容随意得好像根本没把这当回事儿。 长公主暗暗拧了把李相思的大腿:“与你何干,今日就乖乖安静吃完这顿饭!那几个女使每多看你一眼,我这心哦就不踏实!” 李相思微微一顿,再朝洛嘉看了眼,终归收回了眼神和心理的别扭。 罢了,洛嘉也不是第一日如此出风头,背了三年多的骂名,终归也只是个可怜人…… 可谁又不可怜呢,她和母亲也害怕段珏此行若是为求亲,这桩破事儿会落到自己头上啊! 故而李相思只能乖乖听从母亲的话,竭力在这顿宴席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说来说去,还不全都怪郑叔蘅那个混蛋无能! 郑雪澄是家中庶子,没有有力的母家撑腰,无法与洛嘉在一块也就算了,而郑叔蘅明明是个嫡子,与郑阁老抗争了这般久,竟反而让她觉得希望越发渺茫。 旁的不说,次次来见她,能说的只有那句,你再等等我。 她甚至怀疑,他究竟是在随口糊弄她,吊着她,还是真的有在努力? 越想表现得云淡风轻,李相思坐在这般场合里,却越觉得焦灼委屈,筷箸都快将眼前的糕点给戳烂了! 第198章 她究竟还要等多久? 她若真不嫁郑叔蘅,未来又讨不到郡主的封号,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恰逢此时,她的婢女从楼下上来,神色有几分迟疑,但还是快步凑到她身旁汇报了几句话。 李相思瞬间白了脸面,当即掉了筷箸,摇摇欲坠般撑在椅垫上,引来一连串小小的动静。 长公主听着动静忍不住皱眉:“怎了?” 李相思失神看了眼母亲,刚要愣愣地开口说她想去看看郑叔蘅究竟是不是与旁的女子见面了,可话到口边,却又猛得收声。 不…… 母亲与太后如今都希望自己尽早相中旁的世家子弟,对郑叔蘅早就失了耐心,万一这是个误会,却叫母亲对郑叔蘅更生成见,可如何是好? 自己平日里虽也一贯埋怨对方,可一旦涉及到决定二人真正关系的时节,她终归还是不想让两人径直走进死胡同里! 李相思犹豫片刻,强笑道:“女儿衣服上沾了些碎末,想在宴席结束前去换身衣服。” 长公主看了眼,无奈叹口气:“这么大的人了,以后莫要耍小性子了。快些回来,稍后你晋王表兄会带人来迎我们。” 李相思勉强撑起个笑容,轻声慢步地从厅中告退,心里却混乱得一塌糊涂。 另一边,郑叔蘅给自己又斟满一杯。 那天紧急救下贺云铮,是他这几个月来做的最爽快的一件事,虽说最后还是被这臭小子给跑了,不过终归让他气喘吁吁大开大合了一顿,抒发了不少郁气。 于是今日,他死死拉着贺云铮与柳元魁,要两人一定要陪他喝点儿。 贺云铮此前没饮过几次酒,不太熟练,被他瞪了好几眼后,犹豫片刻,到底还是挑了杯酒劲尚低的,朝他举杯,随即被酒气呛得胸闷眼花。 柳元魁心中为不争气的柳纤叹了声,面上却也只能笑吟吟地与对方共饮起来。 郑叔蘅喝了个半醉,盯了贺云铮好一会儿,才嗤了声,臭小子,胆大命硬。 贺云铮知道对方在骂自己伤未好就敢闯入雪夜,这些日子听到这句评价已经听得麻木了,酒气熏得头晕,他抿了抿嘴唇认真执着:“事关紧急。” “嗤,知道你紧急去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赶着去送死,就为一个永嘉郡主啊。”郑叔蘅长叹一声,对贺云铮忍不住有种特殊的欣赏。 得知贺云铮拖着残躯不是要回王府报信,而是径直在王府门前的大街上阻拦晋王时,全京城的留心人们没一个不瞠目结舌! 就连他那位向来运筹帷幄的兄长都难得哑口,愣愣杵在原地仿若不知所措。 郑叔蘅心中虽然震惊,但也很佩服,更觉得能给郑雪澄这样上一课,让对方知道天底下不是只有阴谋算计,更有真诚勇猛,叫郑叔蘅喟叹不已! 郑叔蘅说着,拍拍贺云铮的肩膀:“就冲你又给郑雪澄上了一课,这顿酒我请了。” 贺云铮立刻摇头:“不必……” “二位这般客气,不若就让在下来请。”柳元魁赶忙拱手加入了这份客气。 两个小娘子听到这三人已经开始有些醉醺醺了,还颇有几分好笑。 郑叔蘅笑着笑着,忽而开口:“贺云铮,上次问你的事儿你有改过想法吗,太后既然已经免了你的奴籍,你大可不必一直跟着你们郡主了,管她什么劳什子恩情,你这次都报完了。” 柳纤正和瑛瑛聊到民间传闻,说那位段珏王子多年前在京中就十分出风头,忽而感觉到屋中稍稍安静了些许。 她正侧目看去,忽而察觉一屏之隔的隔壁屋内,同样安静了下来。 她略微疑惑地透过围栏边的空隙朝隔壁看去,只隐约瞧见好几个身形结实的男子,似乎感察到她的目光,这些人更加坐背过她,叫她看不清面容。 许是巧了吧,柳纤没放在心上,便见贺云铮没加思索地摇摇头:“不是恩情,我要跟在她身边。” 郑叔蘅挑了挑眉,也不说破,只问:“可就虞焕之教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你学到现在,还能有长进吗?你难不成想一辈子这么功不成名不就地当……跟着她?” 第69章 撞破 这话倒是恰好问进了贺云铮心里, 他瞬间哑口。 郑叔蘅前倾身子,眉头压低:“我那天的话不是开玩笑,虽然洛嘉从宫里被带出来了, 可你知道这趟她会不会被送去和亲?你难不成还要跟去大理?” 而且郑叔蘅还有一个猜测, 当着柳元魁这些外人的面没好轻易揭露—— 哪怕洛嘉真被晋王大发善心再度留下了, 那晋王, 当真没有私心? 洛嘉这些年自欺欺人般框定着她与晋王之间的兄妹情谊, 可郑雪澄这种聪明人当年仓惶退出, 难道真是简单地自认为争取不到与洛嘉的婚事? 不, 是郑雪澄, 还有他们这些浸淫朝堂、熟知晋王为人的人全都猜测, 晋王如此维护乃至辖制洛嘉, 不单单是兄妹情谊! 他不好说,洛嘉一步一步给自己洗清白名声, 动作这么大,其中究竟有没有晋王的默许, 但从如今来看, 洛嘉不论清白与否, 都更方便有心人故作伟光正的操作她的婚事。 第199章 这是场死局, 洛嘉就是局中困兽, 盘上走棋。 真要到了不可撼动的时候,贺云铮这傻小子该怎么办?以卵击石吗? 然后……退一万步说,这小子一颗心飞蛾扑火, 洛嘉真的就很在意么? 他当日虽然不是第一时间去到的现场,却也知道, 洛嘉从城外回来后,是将贺云铮和虞焕之一众侍卫不顾死活丢在了外面, 自己毅然去的宫里未自己洗刷冤屈。 她真的会在意贺云铮这傻小子吗? 这些话他不好说,然而一直在旁边倾听的柳纤却心直口快地问: “郡主的婚事,为何非总得要别人来插手呢?” 柳元魁哎呀一声拉住她:“你们继续聊你们的大理王子去,别掺和……” “大理王子要聊,郡主的事也不是不能聊的呀,”柳纤拂开兄长的手,下意识朝前走了几步, “云铮哥哥既然想护着郡主,直接去问郡主的看法与意愿便是,何须远远担忧旁的呢?” 郑叔蘅嗤笑一声,今日倒是头一次看向这小娘子:“郡主的看法重要吗?” 柳纤张了张口,被对方理所当然的模样惊到了:“嫁娶的人是她,难道不重要吗?” 郑叔蘅顿了顿,酒酣之下几欲笑出来。 幸而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个看中门第位阶的人,否则也不会因为觉得贺云铮性子真挚合拍,就一而再再而三与他结识。 可这等天真之言,他也实在无法苟同—— 他娶不了李相思,是因为他的意志不重要吗? 错综的利害关系架成了一片复杂的织网,外人看着只觉普普通通平平无奇,身在其中的人,却是身不由己,办不到。 他摆了摆手不欲再与个小丫头较真这个话题。 柳元魁也暗自松了口气,强笑着缓和回场面,却是贺云铮沉声回答了: “重要。” 屋子里重新步入安静,郑叔蘅与柳纤一同看向对方,郑叔蘅刚要皱眉问他是不是还没吃够苦,便听得这小子绷着张脸看向他: “所以郑二郎君的提议……我也得回去与郡主问一声,若她同意我去到郑家向您讨学,我大概便要叨扰二郎了。” 屋里众人一时静默。 柳元魁细想之下,死死压住脸上的惊讶爆笑——妙啊! 真是看不出,这一棍子打不出三句话的贺云铮,居然还会赶鸭子上架,故意曲解郑叔蘅的意思! 人郑二郎君是想直接将他招揽入麾下,这下倒好,反而被他架着成了个乐善好施的老好人了。 众人也都渐反应过来,连瑛瑛都忍不住张大了嘴。 “你阿兄……还会这样哦?”柳纤对着她小声叹为观止。 瑛瑛哑口许久,小心揣测:“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呸,这明明就是狗急跳墙! 郑叔蘅反应过来,几乎要气笑:“好你个小子……” 贺云铮脸颊微红,却不卑不亢,头一次暴露出这么强撑的演技! 终归选择权在郑叔蘅手上,他愿帮衬,自己感激不尽,也会在之后想尽办法报答,他若不愿,彼此双方本也没什么损失。 可他一定是要留在洛嘉身边的—— 连郑叔蘅都能看出来洛嘉的处境一直那么危险,他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离开她? 所以他好不容易硬起脸皮,提出了一个往常他几乎想都不会想的妄求,目光烁烁地盯紧了郑叔蘅。 郑叔蘅笑骂:“我倒是无所谓,可我得提醒你,你那位郡主可是个铿锵不肯低头的,她不一定会准许。” 洛嘉明面上与郑家已经闹得那么僵,她的傲骨,郑叔蘅都不用多揣摩。 贺云铮却认真地摇摇头:“总要尽力试试。” 柳纤微微挑眉——这不是她刚刚的话吗? “哈哈哈年轻气盛,年轻气盛!试试就试试,反正又不会逝世!”柳元魁反应过后,大笑着打起圆场,赶忙使眼色把柳纤这个气人精往旁边赶了赶。 “你干嘛推我!”柳纤躲让着往风口的方向避了避,满脸不服气。 郑叔蘅哼笑着轻啐了声一屋子滑头,起身晃了晃脑袋往外走去。 柳元魁急忙扭身问:“二郎君作甚去?” 郑叔蘅扭头回他,看也不看推开门:“放水啊……” 然,隔壁屋里的几人似乎也顺着他的脚步,缓缓集体站起身,目光穿过折叠的屏风门,直取向屋中安坐的贺云铮。 熟料门刚推开,郑叔蘅兀一回头,直直撞见李相思惶然发红的眸子: “郑叔蘅!” 屋里的柳纤刚要被柳元魁拉回去,同时感到一股强烈的恨几乎要将她扎出个洞来: “这就是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努力么!” 尖锐的质骂,几乎瞬间便引来了酒楼中的所有关注,一时间,原本宽敞的房门前停满了驻足看戏的人。 而隔壁屋的门刚打开,里头几人便被乌泱泱的人群给堵得满脸铁青,想悄然出去都走不动! 第200章 郑叔蘅也在这一瞬间仿佛被叫醒了酒,愕然拉住李相思:“相思,你怎么在这儿……” 柳元魁愣愣瞧见李相思,一时间忘了反应。 “我若不在这里,怎会知道你如今荒唐!?” 李相思却不看旁人,只紧盯着郑叔蘅狠狠甩开他的手,眼眶里的泪珠几欲滚落。 她是可以狠下心来从此断绝二人关系,她也的确早早开始埋下了有这个可能的心理准备,可她始终无法接受: 明明是郑叔蘅先倔强地说要为他们争取的,他怎能如此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更不把她放在心上? 她今日还在与大理国女使的宴请上战战兢兢,若非恰好被丫鬟撞见,郑叔蘅在这种时节竟私下与旁的娘子会见,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本心里还存着这么多期许,如今全成了空! 也是在同一瞬间,她蓦然瞧见了这间屋子里竟还有个熟人—— “你不是洛嘉的马奴?” 这小马奴从端午跳江到后来随着洛嘉北上汾州,有心人早已记住了他的脸,如今乍然撞上,李相思脑海里只觉得轰隆一震! 贺云铮眉头微蹙,还未开口解释,便见着李相思扼腕怒视他、怒视这满满一屋人: “是洛嘉……她自己危在旦夕,便想让我也不得安宁可是!?” * 洛嘉正举杯邀与女使结束最后一杯,忽而觉得眼角一跳。 对面的女使还在掩唇轻笑:“多年不见,郡主真是出落得越发风采动人,只可惜这趟初到京城,王子还一直没能有空得见您。” 洛嘉强按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面上滴水不漏地颔首:“等到机会合适时,自会见到的。” 女使闻言便不再多言,笑吟吟地举杯与她一同饮下。 赵琦瞧着心中也没底,私下扯了扯洛嘉的衣袖:“你想出府之事与你兄长提过不曾?如今大理国意图不明,不若你再等等……” 洛嘉无奈摇摇头:“昨日已着人向兄长递了信了。” 秦恒忙得再晚也会回府,今日必然已经知晓了。 赵琦便没了话说,缓缓叹了口气。 等到宴席散场,洛嘉与赵琦互相搀扶着一道下楼时,却撞见哭得止不住的李相思,带着人从外气冲冲回来: “洛嘉!我自认这些日子以来,没再与你生过一丝一毫龃龉!可你竟怎能、怎能让自己手下的人刻意破坏我的姻缘呢!” 从宴席下走出来的女眷们闻言骇然,特别是长公主,涨红了脸,提起裙子就冲过去狠狠拽了把李相思:“你胡乱言语些什么呢!” 李相思哭哑了嗓子指向洛嘉:“她让她的人给二郎牵线个商贾之女!” 恰逢此时秦恒带人如约而至,原本只要将宗室女眷们迎回宫中的他,闻言眼皮抬起: “何人?” 楼前忽而一片寂静。 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洛嘉,那一瞬间只觉得脊背上泛起凉意。 李相思同样一抖,面色僵凝,终于想起,今日晋王表兄是要来的! 她语气飘忽,声音亦越来越小:“……就,就是那个,如今在洛嘉表姐身边当侍卫的小马奴。” 秦恒坐在马上阖下眼眸,搁在腰间刀柄上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 赵琦当即反应过来,犹豫再三,难得给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大家都不想在外头把事闹大,便齐心合力一把吧。 长公主心知肚明此事是李相思不长脑子挑起来的,得了赵琦的暗示,再不忍,也不得不低声呵斥了李相思一通任性胡闹! 李相思本委屈着还想反驳,可抬眸看到秦恒面色,到口的话猛地一顿,一个字儿都不敢再说了。 长公主悄然松气,强笑着与晋王道了声招呼,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秦恒的表情,匆匆忙忙便拽着李相思先回了。 期间,一列布衣侍卫匆匆赶到,低声似与秦恒汇报起什么。 秦恒原本沉着得甚至有几分淡漠的面容,忽而划过一抹不加遮掩的厌烦,手指已然扣稳了刀把! 洛嘉悄然看着这位阴晴不定的兄长,将他所有危险的预兆全然收入眼中,不动声色绷紧了身体。 等长公主母女俩彻底离开,赵琦正好沉声提议,既然都是家事,不若回家再说。 大理国的女使亦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刚犹豫要不要派人去请王子前来相劝,便看洛嘉轻轻摇了摇头: “多谢嫂嫂维护,此事确实并非洛嘉指使,想来是相思妹妹误会了……” 她看了眼迟疑不定的女使们,径直抬头,对向目光渐冷的秦恒, “但今日到底伤了相思的感情,也是我的人莽撞唐突。既然本就还欠着一顿罚,择日不如撞日,就在此当着兄长与嫂嫂的面一并施刑吧。” 第70章 攻心 临江楼风景宜人, 处在三面临江的风水宝地,门前开阔繁华,小商小贩皆盼着楼里出来的贵人们进出往来时, 能随手赏些生意。 第201章 唯独没想到, 今日这临江楼前, 竟还能看见行刑! “跪下!” 贺云铮踉跄被按倒在地, 猛抬头, 满面怒容看着眼前神色各异的众人, 特别是低垂着眼眸默不作声的洛嘉时, 微微一怔。 他终于明白了前来抓捕他的人当时所言何意—— “郡主亲自下令罚你, 还不速速就擒!” 不是骗他的, 真是她下的令…… 他身上还穿着出门前洛嘉亲自给她披上的外袍。 既是请假外出, 便赐他一身与侍卫衣裳不同的藏蓝色袍子,襟口与袖上围着一圈细密却不显眼的貉子毛, 如同她温柔恩泽替他穿上时,拥抱他时一样, 十分温暖。 而此刻这件漂亮的衣服却被压平在地, 被蹭上了难看的尘埃, 如同灰头土脸的他。 贺云铮抿紧嘴唇, 狼狈地收起一身的警备, 原本铮铮的脊梁,在无数道各异的目光中微微压低下去。 是,他想起来了, 他的确欠了一顿罚。 只是这命令是从洛嘉口中传下的,仿佛嫌恶丢弃一般, 将他置于这般大庭广众下,他情感上终归受了挫。 冬日的江风极冷, 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探不清洛嘉究竟是怎样的表情。 众人纷纷各怀鬼胎。 因为王爷本是个讨厌麻烦的人,往常遇上这种事儿,他大多会随口降下个冲撞贵人的死罪。 可今日有郡主在前,主动担起刑法之责,恰似亲王回京的那个雪夜,洛嘉在惊魂失措后也这般主动开了口—— 今日惹事的小侍卫是她的人,不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只要她开了个口,除非秦恒要当着众人、甚至大理国女使们的面驳了洛嘉,要与她撕破脸,否则便只能且行且观望,由她亲自处罚。 赵琦面露犹豫。 秦恒则端坐上首,四平八稳面色平静,一边缓慢地摩挲刀把,一边看向洛嘉:“如何罚?” 洛嘉裹着身银白色的大氅,睫羽未动,垂眸看着自己修长如杏仁的蔻丹:“上月阻拦车驾,杖三十。” 贺云铮抿紧唇,默不作声,似乎对这一惩戒早有准备,然而他压低的眉眼仍旧显出些许的沉闷。 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小声抽气,瑛瑛和柳纤一同愣在原处。 原本柳纤拉着瑛瑛不让她前来,可瑛瑛眼睁睁看着贺云铮被带走,怎会放心的下呢? 也万没想到,在二人心中一向聪敏大度的郡主,今日竟如此不留情面。 柳纤有些不确定地转身去拽他哥的衣角:“郑二郎呢?能求他来帮说说情么?” 柳元魁回过神,面色沉凝:“郑二郎追那位李娘子去了,况且他来了也没用。” 柳元魁在人群中悄然望向上首的秦恒,他可没忘—— 汾州一事,一连串的贪官污吏都是在这位王爷的保护伞下肆意妄为的,当时的案子闹得这么大,这位王爷如今仍旧巍然不动屹立云巅,可不证明着他不是一般人能阻拦的? 郑二郎又如何,怕是郑阁老在,也会避让晋王三分。 他恍惚意识到,不怪京中传闻,郑阁老按着家中两个儿子,宛如看守未出阁的娘子似的严厉,绝不让他们与和晋王相关的娘子有丝毫牵扯。 ……因为如今京中势力对峙,早已危如累卵,不容丝毫松懈。 而且对郑二郎来说,到底还是他的心上人更重要些吧,自己与贺云铮这等普通好友…… 嗤,柳元魁苦笑着摇摇头,不欲去想更多。 而另一头,秦恒听到洛嘉的话后,难辨喜怒地呵了下,胸腔共鸣的低沉笑声只让近身众人觉得心颤。 洛嘉微顿,面不改色地缓缓收紧手指:“加上今日冲撞了贵人,再加三十。” 人群哗然,瑛瑛几欲要冲出人群哭着求郡主恕罪! 柳纤和柳元魁同时拉住她:“你冷静些!” 瑛瑛白蒙蒙的眸子里泛着泪花,难以置信:“明明是那位李娘子主动来找的阿兄的麻烦,为何阿兄反要被惩处!?” 柳纤语塞,柳元魁亦沉默不知所以。 贺云铮愣愣抬首,眉头几欲拧出个川字,目光里也 已不是愤怒或者悲哀,仅仅只是懵懂! 他也不知,为何这责罚,要他来挨? 加上先前那股子沉闷,他周身绷紧,甚至带着抹难以撼动的倔强! “刑罚是否重了?”赵琦下意识低声问道。 其实众人都看得清,这趟分明是李相思胡闹在先,甚至这小侍卫恐怕都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呢。 凝重的声音飘忽到了秦恒耳边,令他也朝洛嘉投来了意味深长的凝眸。 洛嘉终于抬眼,看向青砖空地中央的少年。 他变乖了很多,不再像初见时,刚要遣人制住他,他就挣扎得宛若要赴死一般,还大吼大叫。 若此刻他还是那样,恐怕都不用自己抉择,秦恒的亲卫便已又要以冲撞王爷之名,当场便将人砍了。 他终归聪明了很多,只满眼惘然地看向自己,哪怕带着委屈的质问。 眸光被江风吹晃,下一秒洛嘉轻抬起下巴,掩去了这片刻的迟疑: “区区侍卫,既惹了相思不开心,自该受罚,否则往后但凡是个人都能轻易冒犯主子,岂有规矩可言?” 第202章 秦恒目光深沉。 洛嘉看向他,仿若不认输般扬起了个笑容:“难道兄长也认为我罚的重了?” 人群听明白了大概,一时间此起彼伏地低声议论,原以为这永嘉郡主转了性,没想竟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 又有人道,可这听来,郡主也不过是按律行事罢了,普通人家的家奴冒犯主子尚且要责罚,难不成她们这些官家娘子,更能怠慢不成? 一时间外头议论声纷纷。 秦恒身后的亲卫们神色各异,更有一批身着便衣的高大侍卫不知何时拢在了亲卫们身后。 洛嘉幽幽扫过那群人,拢于袖中的手掌握得紧紧,目光尖锐难得不曾退避。 原本心中还有几分不解的赵琦才突然有了一丝怀疑,愕然攥紧了衣袖—— 洛嘉这疯丫头,她或许不是为了惩处贺云铮,而是在为他谋求一丝生机! 前头已说了,这趟秦恒出征回京,未曾迎来百姓簇拥,全因他打了太久的仗,劳民伤财。如今只要他还顾及着最后的仪态,还想作出表面功夫,便不值得当着民众的面,再为任何小事大动干戈。 而洛嘉借着她往日跋扈的外衣,已将这次的刑罚提到了最高,但凡还有不满,那就是真正的暴戾无道! 可这……这法子终归险恶,难道她就一点儿不在意贺云铮的死活吗? 是,如今洛嘉正值出府或者和亲的大事上,不容走错一步—— 可这罪,终归是要贺云铮来受啊! 赵琦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规劝这件事,她只觉得洛嘉太铿锵硬气了,甚至比她这将门出身的人还要坚硬如铁。 甚至……洛嘉表现出来的,她其实好像也并不多在意贺云铮有没有犯错,能不能活。 她只是要挣来这口气: 她不会为任何人牺牲自己的利益,而她的奴仆,她的人,要死也只能死在她手上,由她亲自下令。 原先还以为洛嘉当真喜爱这小马奴,如今赵琦反复思索,也只能相信,或许洛嘉对对方,也当真仅只有些微薄的喜爱,一旦面对到抉择的时候,她可以忍痛割舍掉任何人。 她最在意的人,始终是自己。 秦恒沉默许久,终于缓缓扯了扯嘴角:“你是郡主,便按你说的来吧。” 赵琦不知该松气还是心梗。 然而下一秒,秦恒抬抬手指:“你的侍卫今日既来的不多,便叫魏川代以施刑。” 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亲卫立即领命! 手掌粗的竹板如要撕裂寒风,凛然杖打在少年人虽渐宽厚,可比起军户们仍显单薄的身体上,道道不留情! 贺云铮猝不及防被打趴在地,身上刚愈合不久的伤疤宛若要被重新撕裂。 他惶然不解,痛愤到理智渐退,匍匐在地的时候,目光怔怔地看向不远处似乎也看着他的洛嘉。 她是真的要惩罚他吗?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无辜的,今日完全是一场无妄之灾吗? 那些没有问出口的疑惑,因为信赖洛嘉而全权交托出去的认命,此刻被竹板的杖打一声声打散,终于化成一道道痛苦不堪地吼叫—— “啊!” 在这片他与洛嘉共赴过的江面上,盘桓不休! 洛嘉端坐在上首的侧面,近似自虐般,一瞬不瞬凝紧贺云铮受刑时,青筋凸起望向自己的模样。 秦恒因着不能传出更凶残的名号,所以今日不会有机会将贺云铮当街杖杀,但他要换上自己的人,便代表着他不准许洛嘉自己留情—— 最好的就是当街未能杀死,而收手后贺云铮伤重不治。 痛苦的吼叫声夹在人群此起彼伏的叹叫声中,却未被淹没,低沉如惊雷轰鸣,浅褐色的圆瞳几乎聚成一簇灼人的火星! 洛嘉脊背硬挺着,面色冰冷,然而却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自己心底里的那个声音: 别死! 不准死! 她从未有哪一刻,将心中所有的情绪全然调动起来,又不得不全埋藏于她平静的面容下,几欲让她窒息。 * 家奴的杖刑用的是竹板,比起军营里的木棍已好太多,且折杖法还顺理成章节省了许多杖。但饶是如此,人被晋王的亲卫亲自处罚,也受了大罪。 秦恒定定看了眼伏在地上的少年,目光终于不再紧逼,加之女眷们还在等待,今日之事也算是暂且了却了。 他缓缓起身,赵琦立刻跟上,不让期间再有生变的可能。 秦恒体察着他正妻的惶恐,心中不甚在意地撇开了视线。 魏川驾马跟上秦恒,低声道:“王爷,那小子相当结实,还留有气儿在。” 秦恒嗯了一声,漠然发令:“那便找个时机处理干净。” 魏川一凛,随后略微迟疑:“可属下观郡主今日郡主硬气着,宁愿亲眼看着那小马奴赴死,怀疑她究竟是否……” 秦恒侧目轻睨他一眼,魏川立刻噤声:“属下失言。” 秦恒转回目光,语气莫辨:“不论她今日表现是何目的,终归已查明了那小马奴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即使普通人,就不必多留。 第203章 若不是李相思和郑家人今日搅和了局面,贺云铮,早在没被擒来时就该伏诛了。 她既想搬离王府,有些代价就必须要承受。 他要做的事,只需在他的界限中不出格、不惹祸端,就不必多顾及旁人心情——洛嘉亦不例外。 第71章 应对 人群随着晋王的离开也渐渐散去, 虞焕之这才赶忙拨了几个人手随他去捞人。 快步赶到,一眼便瞧到被瑛瑛哭着揽在怀中的贺云铮。 他暗骂一声,带着人匆忙跑过去。 柳元魁正从瑛瑛怀里勉强要撑起贺云铮:“纤纤, 来搭把手!” 少年人当真硬气, 身子骨也着实□□, 受了这么顿重罚, 虽然恐怕神智已经不清晰了, 却仍保持着下意识的倔强, 喉咙颤抖地发出喘息, 想靠着自己挣扎起来, 不愿给旁人增添麻烦。 “诸位, 请将人交给我。”虞焕之站定, 在这凛凛寒冬中擦了把头上的汗。 柳纤认得这人,当日在汾州, 他见过此人跟在郡主身旁,还领过自己去见贺云铮。 然而此刻, 在场的三个人面色些复杂, 甚至连一贯脾气甚好的瑛瑛, 都难得悲怆地朝人看去:“回去又要如何磋磨我阿兄?” * “所以人没带回来?” 洛嘉坐在曦照阁中, 手边的竹筐里已然准备好了纱布与伤药, 摆在如此显眼的地方,竟叫虞焕之如今看了都觉得害怕。 他咬牙点点头:“他妹妹哭着求属下来与郡主求情,求郡主开一次恩。” 洛嘉沉默再三, 淡声问他:“开什么恩?” “……开,贺云铮这一年不到出了这么多次意外, 受了这么多伤,没有一次有家人在侧, 所以她想求这次留贺云铮在府外照料。”虞焕之把头埋得死低。 洛嘉蓦然笑出了声:“她连他的亲妹妹都不是,有何脸面自称家人?” 虞焕之抿了抿唇,没好反驳。 血不血缘的其实真没太重要,哪怕是完全的陌生人,以家人身份共处十多年,也是有感情的—— 反之以常人眼光,郡主今日不分青红皂白降下重罪,恐怕才最让人寒心。 但郡主的笑声明显已经不对劲,虞焕之心知这话绝不能在此时说出来,除非他不要命。 他只能尽力劝勉:“郡主稍安,反正贺云铮如今刚受过罚,院中不好替他请太医医治,都是外头的大夫,在不在咱们这儿也无甚区别……” “区别大了去!” 洛嘉唾口怒斥。 恰逢刘召面色沉凝地拜进阁中:“郡主,查明了,上午时王爷的人确实与贺云铮一道进了酒楼,落座在他们隔壁。” 虞焕之讶然:“王爷的人……?” “想必是今日郑家二郎恰好也在那间屋里,故而那些人才没出手,随即相思娘子又赶到大闹了酒楼,他们更加不好露面,才会在贺云铮被擒来时,一并回到王爷的随行队伍中。”刘召深深叹了口气。 洛嘉面若覆霜般看着他:“现在你知道,留在外头有何区别了吗?” “那就是在等死。” 虞焕之哑口莫辩,他哪里会知晓今日之事里还藏了这么多猫腻! “属下立刻去将人接回来!” 洛嘉抵紧额角:“够了。” 一而再再而三,是嫌今日的戏作得太好,特意去到秦恒面前再显露她实则压根放不下一个小马奴? 虞焕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喉头滚动几番,为难问:“那,那就不管了?” 刘召将人往旁边狠狠拽了一把,可自己亦欲言又止地看向沉默的洛嘉。 人心都是肉长的,贺云铮对郡主是何态度,郡主对那小马奴又是何种反应,他自认为是清楚的—— 可如今局势严峻呐。 前有大理王子这趟前来目的不明确,后有郡主想彻底摆脱了王爷的管辖桎梏。 若真要因为贺云铮被打破,这其中得失谁能负责呢? 屋中陷入沉寂,一如午时的临江楼门前,贺云铮满眼无措,却咬牙信赖看着她的时候。 洛嘉缓缓放下手,从施刑时便平稳着的呼吸,终于在此刻被点乱了节奏,顿挫急促。 她仿佛回到了那个给贺云铮仓促喂药的雪夜,那之后近似逃避般再不愿回想当时的心情,想忘掉那个为区区一个奴仆殚精竭虑的自己,却在此刻全然被翻出了脑海。 真要看着贺云铮死么? 这个质问在心中出现的一瞬,洛嘉终于回忆起了那碗药有多苦涩,舌根死死抵紧了上颚! 再不愿承认,洛嘉也不得不承认——她不愿眼睁睁看着贺云铮死! 下令的那一刻,她心中想的是权宜之计,是顾全大局,是让贺云铮忍一忍,很快就会过去的。 就像从前那些年,她一直劝慰自己挨过去、忍过去。 可如今看来,何曾过去? 凌驾于自己的上位者,从不会因为自己的忍让而罢休,所以她才要为自己谋生路、谋出路! 现如今,她若想着让贺云铮再避让容忍,又何曾不是对自己的委屈!? 她可以让他的人按律例受一次刑,可绝不能让旁人觉得,还能随意要他的命! 洛嘉深吸口气,撑额的手狠狠放下:“王爷如今何在?” 第204章 刘召面色一凛,低声道:“应是正在宫中与圣人商议政事。” 好极! “郑雪澄呢?”洛嘉眉眼如钩。 刘召一顿,思忖半晌:“今日休沐,按照郑侍郎的习惯,应是会在外头的书斋……嗯,再过一两个时辰大约就会回府了。” 洛嘉点点头,提起厚重的氅衣,飒然站起身看向虞焕之:“带上人与我一道出府。” 虞焕之一愣:“郡主要去何处?” 洛嘉敛眸:“我的人既都受过了罚,自然便该去源头讨要说法了。” 贺云铮是侍卫,被扯进李相思和郑叔蘅的事中,有理也是无理,故而这顿罚说破天也受得—— 可有道是打狗也得看主人,她洛嘉的人为成全李相思这份体面,乖乖受了罚,但事由终归是李相思闹起来的,故而以洛嘉的性子,去闹他个天翻地覆也闹得! 她无法计较太后与秦恒,她如今还没有这个实力,可她难道就要一直这么忍气吞声么!? 是日小寒,柳元魁一边在京中租赁的宅院里请了大夫来,一边心惊胆战听家仆哆哆嗦嗦前来汇报—— “不得了了郎君!您要不还是屋里那位郎君送回去吧!郡主、郡主为了他都将长公主府冲了!” 屋里的柳纤与瑛瑛闻言一道惊悚,柳纤大步跑出院子:“郡主冲长公主府作甚?” “郡主说了,打狗也要看主人,今日狗既然已经打了,打狗的人也得一道遭殃!” 柳纤那一瞬间脸色奇异至极……这,这倒是好比喻啊? 瑛瑛看了眼刚被大夫稳定下情况的兄长,脸上闪过一抹纠结。 “人都伤成这样了,还作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给谁看,”柳元魁不住摇头,“处罚都是她亲口降的。” 柳纤到底对洛嘉还有些许情谊,加之女子心思细腻,不由想起今日的好几处细微怪异,包括她们包房隔壁的那几个奇怪男子,以及在临江楼前,洛嘉看到那些人之后的神色紧绷。 她沉吟片刻道:“我却觉得郡主所为更有目的?” “有什么目的,经过汾州之后你还不清楚那位么,传言都是真的,做事全凭息怒,阴晴无常!”柳元魁义愤填膺摇摇头。 柳纤无奈瞪他一眼,转身走回屋里同瑛瑛悄然耳语,将她对洛嘉的猜测只低声与瑛瑛商讨。 柳元魁无奈地连连摇头,只得跟出来的大夫询问起贺云铮的伤势。 不幸中的万幸,晋王的人虽然出身军营,下手狠厉,但到底顾全着王爷的名声,不敢当街杖杀贺云铮,于是就给了这臭小子一条活命的机会—— “小郎君身子骨着实硬实!一口气撑到如今,便是安然了!幸是太祖皇帝宽厚,将如今律例中的杖刑都折了次数,落到小郎君身上只有十三杖,好生养上个把月也当安然了。” 柳元魁叹了口气。 是啊,折杖法是好,可到底也是晋王的亲卫亲自打下来的十三板子,好小子……命真硬! 他摇头片刻,将大夫拽到一旁:“待会儿若是他妹妹或者我妹妹问了,你就说他没两三个月好不了。” 大夫傻眼:“这是何意?” “您是不知道,这小子先前满身刀伤未愈,都胆敢在大雪里去拦王爷的车队,如今可万不能再让他再有机会瞎折腾了!” 大夫听得一身冷汗,连连拱手:“省得省得……” 话音未落,那刚刚出去打听的小厮面色更白地冲进来:“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郡主她,她……” “她干嘛了又?”柳元魁下意识觉得不妙。 小厮喘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捋顺了舌条:“她又去郑家府上闹了!巧是巧在郑侍郎恰好回府,直接被她遣人堵在了门墙上!” 看热闹的路人都啧啧称奇,道郡主这遭是新仇旧恨一起报了! 柳元魁一阵天旋地转,难以置信回头,想看看屋里躺着的那臭小子到底是什么狐狸精下凡,把郡主迷得五迷三道竟要如此给他报仇!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便见贺云铮也恰好睁开眼,面色苍白却倔强地撑起身朝他们的方向看来。 ……什么孽缘!? * 郑府门前已然一片狼藉。 洛嘉根本不是为了好好商谈事宜来的,隔着老远便派遣侍卫一路吆喝打骂,半条街都能听见高亢的“叫郑二郎出来受死”! 郑雪澄得知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哑然片刻,目光平和温顺:“那依郡主所见,该当如何?” 洛嘉微抬着下巴,目光坦荡又□□:“欠债还钱,若非贵府二郎沾惹事情连累我的人,今日也多不出这通麻烦,扰我心神。” “要不叫郑阁老出来与我道歉,要不叫郑二郎同样受这多出的三十杖,要不……在我的侍卫伤势未愈之前,交由你们郑家伺候,” 洛嘉超前一步,目不斜视地凝紧沉默不语的郑雪澄, “他掉一根头发,我都不会罢休。” 第72章 生机 让郑家家主为个区区侍卫出来道歉, 绝无可能; 但大邺的杖刑按虽照折杖法省了大半量刑,杖三十落下来,终归还有七下, 按照郑叔蘅那花拳绣腿, 不养上个十天半月定好不了, 世家子弟为此低头, 亦说不过去; 第205章 唯剩其三…… 郑雪澄声色无奈:“郑家又非杏林世家, 岂有这等养人手段?” “谁说没有?”洛嘉毫不退让, 笑容烈烈, 比冬日的暖阳更蓄热意, “当年侍郎被阁老家法处置之后, 不也养得好好的又出来了?” 呵! 永嘉郡主这遭真是动了大怒啊! 哪壶不开冲哪壶, 连着昔日情分也一并扯开了! 围观的百姓们纷纷像瞧见大戏似的,彼此煞有其事挤眉弄眼, 生怕身旁的人没弄懂眼前状况—— 当年郑侍郎与郡主可是的的确确有过一段故事,后来两人因着郑阁老的意思分离, 侍郎没少吃苦头, 却也因此主动与郡主一刀两断! 郡主如今因着她那小侍卫的事, 重揭郑侍郎当年的短, 岂不是……不是……带着现任羞辱前任么? 不, 也不能完全怪责郡主嘛,这位如今好不容易安安分分了,谁知道全因着郑家二郎和长公主府的娘子, 平白无故惹出来这通事! 而郑雪澄亦眼眸微动,终于明白过来洛嘉要做什么了。 素净的袖口在墙壁上蹭出了一抹青灰, 他仿若无事般垂眸将其敛起,平静的不叫任何人多留心怜惜。 “郡主这是在强人所难。” 洛嘉目光坦然:“是郑家……与侍郎欠我在前。” 郑雪澄抿了抿嘴唇, 抬眸认真看向她:“您执意要个交代?” 洛嘉漆黑的凤目一瞬不瞬地凝向这个聪明至极的年轻侍郎,慢吞吞点头。 郑雪澄沉默半晌,轻轻拱手:“在下知道了,不过还请郡主稍等片刻,在下要回去与父亲先商议此事。” 洛嘉却未曾让开,反而眼眸更深:“那侍郎会帮我说话的吧?” 郑雪澄不知自己该用什么心情与表情回声。 他自是会帮她,此事不仅仅是替她护住那小侍卫,也更承了她一番情,借她的口她的动作,将她与郑家之间的关系彻底撕破划清。 原本晋王就对当年他与洛嘉之事颇为在意,阁老这些年难以抉择如何下注,难说没有这层关系在—— 与虎谋皮,且还是条曾有龃龉的虎,怎能安之? 如今她这番大摇大摆,前脚找长公主府的茬儿,后脚来冲郑家,全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在替她的侍卫、甚至是她自己出气,不再将他晏雪澄放于心间,于是这层龃龉便就真烟消云散了。 哪怕郑家最后真的接收了贺云铮,也不过是因为迫于她的胡搅蛮缠,迫于无奈罢。 而洛嘉这通毫不收敛的行为,亦会传入大理国使臣们的眼中,若是对方此行真抱着和亲目的而来,这通行为,如何不算自污以明哲保身呢? 一石三鸟,她机关算尽,太聪明。 可他终归也有私心,也想知道这三条目的中,为了贺云铮的那一部分,究竟占了多少。 他长叹一声:“自当为郡主尽力。” 洛嘉终于当众露出了个满意的笑来,端在厚重氅服里的手掌也终归停止了紧绷颤抖。 但今日给到郑雪澄的吃惊远不止此,待回到了府中,他才惊讶发现郑阁老正在怒斥不服的郑叔蘅,原是就在刚刚,洛嘉来的前脚,贺云铮居然比洛嘉来得还早! “有什么好气的!我不能与相思在一块,还不能帮衬个被我连累的朋友么!” 郑叔蘅硬着头皮顶住郑阁老挥下来的荆条,结果半边脸霎时便肿了起来。 郑阁老顿时气得心口更疼,亦越发恼火:“蠢货!晋王如今正想着如何要了那侍卫的命,你倒好,哪块山芋烫手你往哪儿接!你这脑袋干脆一道给晋王送去得了!” 眼看荆条又要挥下,郑雪澄眼神一紧,快步上前以手握下了:“父亲稍安!” 沉闷的抽打声让院中如若惊雷。 郑叔蘅愣愣看着这人突然从旁边冒出来,还没来及骂咧让他闪开,便眼睁睁见着他替自己拦了一道,惊得说不出话来! 郑阁老亦没想到,距离上一次教训最为懂事的郑雪澄,都有好些年了。 郑雪澄握紧了荆条:“父亲若是再赏二郎几下,儿子刚刚在府外与郡主所谈的一切可都白费了。” 郑阁老与郑叔蘅同时一凛! “洛嘉来了?”郑叔蘅是最意外的一个。 这通火发得太突然,里里外外的人既没想到洛嘉会如此放肆,更没人想到,贺云铮竟也会突然一改往常谨慎,比郡主还早主动找上了郑家,大胆至此!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狗,一群疯子! 郑阁老听完全部,脑海里浮现出的竟只有这句话。 郑叔蘅也愕然无言,张口这了半天,这不出一个字儿。 “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吧。”郑阁老心烦意乱。 郑叔蘅本还有些不服气,可视线瞥到郑雪澄露出手背的红肿,顿了顿,只得将一腔复杂情绪咽回腹中,闷声道了句告退。 郑阁老沉默许久,终归叫郑雪澄将手摊开看看。 “儿子的伤比二郎的轻多了,多谢父亲关心。”郑雪澄笑着摇摇头。 “他那是咎由自取!” 第206章 郑阁老不再多言,回身坐进大堂,“郡主行径越发过激了,此招虽然巧妙,能叫晋王措手不及,却也不如她所说万无一失。” “若是晋王依旧心怀怪罪,你当如何?” 郑雪澄抿了抿唇:“依旧怪罪,与如今局面也无甚差别,反之若是这次他能当做我们与郡主彻底撕破了脸,确是有利。” 郑阁老沉默许久,无悲无喜般看他:“你又帮了永嘉郡主一次。” 郑雪澄骤然绷紧了身子,他孑然伫立在堂屋前,冬日的暖阳没有给予几分暖意,往昔相当于今日郑叔蘅被责罚的痛楚瞬间席卷脑海。 张了张口,才意识到姜到底是老的辣,前前后后找过这么多次借口,可实则没有哪次漏过了他父亲的眼睛。 “不必想着辩解了,我不是要责罚你,毕竟此事如你所言,应了也非坏事,” 郑阁老顿了顿,染了花白的发鬓将中年的疲惫之态显露出冰山一角, “可你的立场早已鲜明,如今还对她有求必应,实则是单纯在消耗你自己。” “二郎,她今日是在为别的男子求你。” 郑雪澄闭上眼,撇开衣摆跪地叩首:“此为最后一次,盖因儿子欠她良多!” “当年之事又未许过约书契据,光凭你情我愿,怎算欠她!” 郑雪澄抿紧了嘴唇,缓缓摇头。 不止。 “汾州之事是以郡主性命为注,才为世家与圣人平衡了一波局势。儿子更与郡主相约肃查三年前郡马枉死,郡主所得线索证物皆由儿子提供,刑部都有记录,圣上已悉知嘉奖,” 郑雪澄想起那个雪夜,他将满身染血的洛嘉送入宫中,与她最后孓然分别,更是…… “郡主当夜若有意外,也是儿子将她推进的火盆。” 清音染了俗尘,温润终于透出沙哑。 是能说彼此利用,不必自省,可他这样步步为营潜心算计的人,只要心底里还挂念一丝旧情,就会日夜自责自问,他怎会不欠她? 他的心到底不够硬,却又不够诚心,卑鄙怯懦,唯有对着这些她找上门来的问责,才能故作勉强地回应,以偿还帮扶。 郑阁老哑然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冤孽!冤孽! 郑雪澄平息许久,又与郑阁老交谈了些善后,等回到自己院中的时候,下人还不知发生了何事,却兴冲冲朝他拜了个礼: “大郎君,二郎刚刚遣人给你送东西来了!” 郑雪澄略微迟疑,打开后看到,郑叔蘅竟给他送来了盒伤药。 他稍稍顿住,过了半晌才恍然轻叹一声。 如此,等到晋王与建隆帝商议完诸多事宜,听到外面动静的时候,洛嘉已将所有事都闹完回了府,而那原本今日命便该绝的贺云铮,也安稳入了郑府。 听着小黄门打趣般的汇报,议事桌的一角赫然被按出一寸凹痕! 殿中众人身影轻晃,垂头不敢多言。 建隆帝仿若未察,慢吞吞挑起眉:“为了个小侍卫竟叫洛嘉如此大动干戈,在京中也是极其少见了,” 他笑着摇摇头,若有所指地看向晋王,“晋王可曾见过那小侍卫,当真是人中龙凤?” 晋王不动声色看了眼这位皇帝堂叔,难辨喜怒般收回了拍案的手,没曾说话。 人中龙凤? 他这位堂叔可真是病弱昏头了! 殿中陷入尴尬的寂静,小黄门赶忙堆笑道:“陛下有所不知,那侍卫身世普通,然则与郡主早有渊源,便是之前传出救护郡主有功的小马奴。” 建隆帝微微一顿,突然想起了在高楼上曾远远窥见那身姿昂扬的少年,一路追随洛嘉的赤诚背影。 他当时甚至悲极怒极,有一瞬间看晃了眼,将那小马奴看作了他亡故的兄长…… 建隆帝缓缓反应过来,眼看晋王眼中已然浮现杀意,想必郑家一道门是拦不住这野心勃勃且霸道狠厉的晋王的。 他忽而笑道:“确实想起来了。” “看来此子当真得洛嘉赏识,这样,既是长辈,此事闹开也不好,你去往公主府与郑家各送些礼品安抚。再者,那侍卫如今既受了郑二郎照拂,便也拨些补品单独过去,切记叫他们好好生照料着。” 建隆帝眼见晋王忽而朝他看过来,故作没有领会地继续笑道:“待人痊愈,可得叫他进宫来谢恩才是。” 第73章 年少 秦恒离开大殿后, 小黄门哎哟抚胸,上前给建隆帝倒了杯热茶:“陛下您今日可真是,晋王哪里痛往哪儿戳啊!” 建隆帝掩唇轻咳了几道, 嗤了声摇摇头:“得亏了洛嘉前些日子一顿闹, 叫齐国公府与晋王府离了心……” 他目光幽幽扫向日头渐沉的殿外, 禁军规规整整守着, “如今我这侄儿再有不满, 在宫里也得收敛了。” 小黄门一想也是, 附和道:“谁说不是, 还有晋王一意孤行抗辽不力, 朝里朝外如今四处可都在压着不满呢!要说他这次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黄门絮絮叨叨个不止, 建隆帝放下杯盏目光渐深:“四处传闻他其实受了重伤, 许久都未曾恢复,无法再带兵, 所以这才不得不退守京中再寻名医。” 第207章 是故,这趟回来, 朝野四下也明显觉察秦恒发火发怒的次数少了许多, 许是在休养生息着。 小黄门闻言大喜:“竟还有这种事!王爷若是伤重, 那陛下您起码近来都不必再担忧……” 话还未说完, 殿外吹进一股冷风, 猛呛进建隆帝的咽喉。 他捂住口仓促大咳了几声,整个殿中顿时一片兵荒马乱,小黄门赶忙白着脸叫骂宫人们将门掩好。 建隆帝干哑着喉咙摆摆手:“记得给德妃宫中加些炭火。” 小黄门身后跟过来的几个宫女们连连点头:“奴婢省得!” “朕这侄儿……越发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了, 早年看不通透,如今来看, 只当得个枭雄,”建隆帝已经习惯至麻木, 摇摇头长叹一声, “若是他父亲还在世,朕确实更为忌惮些,可如今没有聪明人帮衬,太后与他亦有几分离心,实则难成大气候了。” 小黄门干笑不解:“那岂不是好事?晋王一脉把持朝政多年,若此番盛极而衰落,对朝廷百姓都有大益才是!” “好事?” 建隆帝喃喃两声,忽而嗤笑着捂住额头,“若是早上个三五年是好事。” 他放下手,看着自己苍白的掌心。 常年衰弱病痛,以及与晋王太后一脉斗智斗勇,早不知耗费了他多少心力,特别是今年中秋宫宴上痛彻心扉的丧子噩耗,令太医都不禁垂泪央求他,保重龙体! “可这龙体……哪里又真是龙体?”建隆帝剜心苦笑,“朕不过是个普通人,一个时日无多的普通人罢了!怕是都熬不到晋王自取灭亡那日,朕便已经不行了!” “陛下!可不能如此说啊!”小黄门连着殿内一众忠心耿耿的奴仆纷纷垂泪,“您是天子!” “一个连子嗣!连血亲!都留不住的天子!” * 宫中暗中纷乱,然而当着秦恒的面发放下去的赏赐却是实打实的,昭示此事已经在建隆帝这儿过了明路,建隆帝毫不掩饰地给洛嘉以及郑家都示了好。 其中波折,多少人细细想来都觉得十分微妙,特别是收到了赏赐之后的贺云铮与郑叔蘅二人。 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用,最难熬的几日已然过去,是日,贺云铮能下床后,立刻主动又找了一趟郑叔蘅,为他当日莽撞来找,致歉致谢。 郑叔蘅听明来意后欲言又止:“不必谢我,我倒是很喟叹柳兄,眼睁睁看你第二次带伤跑了。” 怕是气得心肝儿都裂了吧。 贺云铮顿了顿,腰身站得笔直,颇为窘迫地点点头:“是挺对不起他的,不过过了正月,开春柳兄就要参加春闱了,少替我烦心好好温书才是正道。” 提到这儿,贺云铮冷不丁想起这几日郑叔蘅也一直在院中未曾出门,迟疑问道:“二郎君还没到年关,也一直休沐么?” 郑叔蘅原本抬靠着手臂,横在窗边的躺椅上翘着二郎腿,闻言撇了撇嘴角松出只手摆了摆:“被休沐了。” 一个被字,英雄日暮! 自然还是因为那日还未经批准,贸然招揽下贺云铮,得罪了郑阁老。 虽说后来郑雪澄回府后,提及郡主在外翻天覆地闹腾了一遍,更将此事前后利弊交代过,照拂贺云铮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对外仍旧要做做样子。 于是为表现出郑家此次无奈,郑阁老未曾与郑叔蘅缓和下关系,隔日更亲自去了翰林院给郑雪澄告了假,言辞气愤异常。 贺云铮向来极会自省自查,听闻之后心里十分愧疚,却是面不改色,当即就要拱手给郑叔蘅拜个大礼。 郑叔蘅额角抽动着赶紧起身,把人一把拽起来一通好说。 两个都不太擅长打马虎眼的爽直人彼此看看,竟莫名都生出一股窘迫感来,尴尬得郑叔蘅都忍不住搓了把胳膊。 最后趁着日头尚好,郑叔蘅干脆遣人在院中太阳最好的地方摆了方小桌,直接慢悠悠与贺云铮对酌饮上壶热茶。 “甭和我说那些客气的,我一开始不也想着和你们郡主抢人么?” 郑叔蘅好笑一哂,“只是没想到,郡主冲上郑家,你居然没等她提点,一道来了。” 言罢,他顿了顿,若有所思道:“郡主的想法,郑雪澄是都已经传达完了,可你怎还没等她派人送来,就自己来了呢?” “觉得心寒了,她在临江楼前没护着你?” 贺云铮捧着热茶沉默摇头,面上浮出一抹不知是不是被暖阳熏热的窘迫: “我还欠着王爷一顿罚,结合当时情形,如果郡主不那么安排,由王爷先发制人,恐怕这会儿已经没我了。” 所以他不曾怪罪过。 他说过的,只要给他一点儿琢磨的时间,他总会想清楚明白,不会埋怨她的。 郑叔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啧啧道:“缓过来了?你那天来找我的时候可不是这副脸色啊。” 贺云铮窘迫地赶忙举杯喝了口热茶,绷住神色,摇了摇头。 他再想得通,到底还是个对感情缺乏经验的少年人,当时又伤痛加身,光是吊着口气过来就已经耗费了全身力气,短时间内自然难扮演泰山压顶而不崩于前。 第208章 贺云铮含糊解释了下当时心情,郑叔蘅便也不再多问。 男人嘛,不戳彼此的心酸是礼貌,郑叔蘅最近心正酸着呢,体会得透彻,叹了口气道:“随你吧,说到底是我没处理好,若非我没让相思安心,也不至于发生此事,我先向你赔个不是。” 贺云铮他不是善于观察微小的人,可今日聊了这么久,他到底也看出了些端倪。 沉默许久,他迟疑着问:“你与李娘子……?” 郑叔蘅嘴角轻松恣意的笑微微凝住,过了许久,他摆摆手:“没有我与她了,以后不必再提了。” 贺云铮心中一凛,难道那日竟就是诀别? “二郎君,可要再考虑考虑?”他实在忍不住硬着头皮问了声,虽说他对李相思并无多少好感,可到底这两人也拉拉扯扯数年,如果自己成了最后压死骆驼的稻草,他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谁知郑叔蘅却已似乎看得很开了,笑了笑叹:“不用考虑了,你也不用担心,不是我单方面的决意。” 是他早前没忍住,冲过去与李相思解释今日之事,然而他的解释反成了他维护其他人的证明—— 是李相思要与她划清界限了。 虽说这不是头一次,但这一次,郑叔蘅却不想再继续哄劝赔礼道歉,继续央着她了。 无他,因为这次也叫郑叔蘅忽而发现,那个记忆中只是有些骄矜任性的小娘子已经不见了。 早些时候,李相思连不小心绊倒旁人,都会心疼不忍的,那是他记忆里,不论李相思后来做什么,都能为之辩驳的依据。 可今日却不是,今日李相思明知她已经惹出了这么大的事,却口口声声仍旧只在指责他背信弃义,如今取而代之的,只是个高高在上,随时能要人性命的公主之女。 强求无用,拖她等着自己,只怕等久了,她会变得更不像她,惹出更大的事,会叫她自己都后悔。 郑叔蘅终于醒悟,或许如她所说,二人间结束才是最好吧! 贺云铮等了很久,也只看到郑叔蘅平淡笃定的模样,也只能讷讷点点头,低声劝了句对不住了。 郑叔蘅毫不客气地哼了声:“你真怕对不住我,就老老实实安心养伤别折腾了,要是想给郡主送信报平安,我院中小厮你随意差遣……” 话未说完,却见贺云铮抿着唇迟疑着摇了摇头。 贺云铮郑重看向他:“报信之事先谢过二郎君,但上次所说,想向二郎君讨学武艺的事,如今可否提上日程?” “你疯了!?”郑叔蘅前情一丢,下意识拍了把桌子!引来院中一众下人惊讶。 “对,你小子一贯疯得厉害,头一次见你,刚学会骑马就敢攀着马背绕场,”他回过神连连摇头,“不行不行,你这伤要静养!” 贺云铮声音低沉,但坚定未移:“可现在其实是最好的时机,所有人光明正大知道我被郡主安置在郑府。” 郑叔蘅哑然:“你……这么急?” 贺云铮眼中的肯确微微一顿,随即认真地点了点头。 “急什么啊?命才重要!”郑叔蘅痛心疾首。 贺云铮顿了顿,沉声道:“我想快点学好武艺,往后再遇上意外的时候更有活命的机会。” “你这命已经够硬了,而且如果你已经习得虞焕之的全部教授,慢慢吃透也足够成就一番功业。” 虞焕之是因为跟了洛嘉,命不好才不能升职建功,不是真没本事…… 不过转念一想,贺云铮的命难道就好了? 郑叔蘅扼腕不已! 而贺云铮缓缓旋转着桌上的茶杯,仿佛没有纠结这点,而是喃喃念了一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郑叔蘅一抖,下意识以为这文绉绉的是郑雪澄来了。 随后贺云铮果然道,这句诗确是郑雪澄告诉他的。 贺云铮说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但郑叔蘅与他有恩,且多次相处下来,他也察觉对方与寻常世家权贵不同,起码自己活到现在,别说权贵子弟,哪怕是小镇上的土财主都不曾对他说过一句道歉。 所以此时此刻许多话他也十分想同对方袒露: “郑侍郎当日一通话让我醍醐灌顶,但直到今天,我还是觉得自己十分不争气,所得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郡主或者是大家的兴起赏识,” 他顿了顿,眼中生出一股少年人独有的坚定与冲劲儿, “所以我很想快些成长得再强大一点,若我不是一个马奴,一个侍卫,而是哪怕是任意一个有功勋在身的武将……那日郡主也不会因为忌惮王爷而不得不惩罚我,我来二郎君府上拜见访友,也不会需要更多的理由和借口。” “我想为自己多谋一份前程,哪怕不为建功立业,也想为我身边的人多争一口气,争一条活路。” 贺云铮囫囵说完心中所想,心头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羞愧得有些发热,但他没有改口也不曾给自己再找台阶,而是向着哑口的郑叔蘅再坚定抱了抱拳,任凭面上发烫,坚定道: “请二郎君成全!” 郑叔蘅哑然半晌,恍惚觉得自己居然好像还不如个小小马奴有进取心似的…… 第209章 然而头一次两相比较,郑叔蘅亦倏然有了些莫名的念头。 如贺云铮所说,如果自己不仅仅只是个不争不抢的世家子弟,而是借着家族势力、靠着自己努力再往上多爬一点,甚至高出他父亲郑阁老的位置,他与相思……是否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艰难? 虽然如今他也逐渐看开,与李相思之间再无可能,可生在世家,他的人生中或许还会出现很多个相思—— 若是一直只作个游手好闲的简单闲差,往后再碰到相似的哪怕一件小事,他是不是也都要听命于家族,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呢? 哪怕老头子如今更看好郑雪澄,可他到底也是郑家的儿子,他还有母家要照拂,不可能真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老头子和郑雪澄身上。 郑雪澄那日替他挨了一下,已经够了。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贺云铮为自己如此莽撞开始有些迟疑的时候,郑叔蘅点点头: “好。” 贺云铮倏然松口气,下一刻,郑叔蘅放下杯子:“我同你一起。” 文成武就,货与帝王。 哪怕如今已迟了许久,但为自己谋一份前程,也为身边的人争一口气,他日家族父兄,乃至相思……他也想努力做到不负。 贺云铮怔然片刻,随即扬唇点点头,与郑叔蘅郑重碰了杯热茶。 第74章 惊春 颐和宫中, 久病不曾不出面的太后终于缓过神来。 听着宫人们汇报晋王连日来的些许动作,她宛若老了十几岁的面容不住浮出一抹冷意: “荒唐!” 宫人们被打翻在地的暖手炉吓得伏地发抖,瑟瑟不敢抬头, 又让太后忍不住哀戚起了那陪了自己多年的瑾嬷嬷。 “秦恒啊秦恒, 不该杀的你为个洛嘉大动干戈, 该杀的你又为了洛嘉刚愎自用, 如今竟叫圣人都看出了你的意图, 拿捏着那小侍卫给你添堵, 你这心性……终究还是不如你父亲啊!” 宫人们哪敢附和这般言辞, 哆哆嗦嗦只敢求着太后息怒, 保重凤体! 太后猛拍桌案:“保重不得了, 不将这祸害弄走, 他的心思不熄,扰乱正事, 我心不宁!” 她深吸口气:“去,召大理女使觐见。” * 临近年关, 郡主别院里的氛围却比之从前更为冷清了些。 虞焕之刚因为汇报不当, 惹了郡主一顿骂, 出来后和刘召唉声叹气:“贺云铮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刘召看了他一眼:“做事仔细些, 遣你与那些学子走动走动, 你险些暴露踪迹,哪怕贺云铮回来哄得住郡主,这骂你也还是得挨。” 虞焕之悻悻挠头:“这不是, 太久没干过这等事了,业务不够熟练么?” “罢了, ”刘召摆摆手,往曦照阁的方向看了眼, “近来不要在郡主面前提贺云铮。” 虞焕之一惊:“怎得,郡主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不是都冲冠一怒连挑两家么?” 刘召面色颇有几分无奈,叹着摇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贺云铮那小子……” 那小子? 贺云铮那条小忠犬,还能做出什么对不住郡主的事儿不成? 没等刘召说完,赵琦从外匆匆大步迈进院子:“洛嘉!洛嘉你快出来!” 刘召面色一凛,赶忙迎上:“郡主正在曦照阁中,王妃何事?” 赵琦一看是刘召,心中先定了定神,边往曦照阁冲去边回头对他说道:“礼部替大理国王子发了请帖,邀洛嘉去赴宴!哪有这么简单,你们快想想对策!” 这次可不是女眷间的寒暄照面,而是以着对方王子的名义! 按捺至今,到底还是没忍住。 虞焕之眼睁睁看着刘召被王妃急火朝天带走,到底没听完,贺云铮到底对郡主怎么了啊! 有没有人管管他的好奇心啊! * 腊月十八,越发严寒,晴朗了数日的天也重新飘起小雪。 郡主的车驾不敢行快,由一队侍卫快走着护送,车轱辘在长街上留下几行长长的压痕。 洛嘉揭开车帘,遥遥看见天地青白,江雪澹澹,本该是热闹的年关,却因这这样的天气略显清冷。 今日赴宴的只有她与段珏两人,按着段珏的喜好,将地点定在了曲江水榭的高台暖阁上。 洛嘉妆容精致,唇红眸艳,裹着件厚厚的银白色长氅,毛领柔软雍容,将这冬装的美人衬得越发鬓发腻理,纤穠中度。 此等大事,鲜少离府的刘召也一道出门陪同了,谦卑的老奴抬着手扶郡主下车,暗暗观察了眼,果然在郡主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旁的情绪。 “您仔细着台阶。”刘召尽心尽力道。 洛嘉点点头,目光流转在高楼街角,低声吩咐:“看好了四周围,特别是暖阁下的水域——” “老奴省得,人手已经布置好了,一旦发生意外,绝对会以最快的速度救起您与王子,绝不会让任何人有可趁之机夸大失态。” 刘召轻而迅速地接过话,将落水搅和两人清白的可能坚决杜绝。 洛嘉颔首,却不知为何,蓦然想起半年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端午救援。 第210章 自那次开始,她才真正将那条倔狗看作是自己的人,给与他更多的怜惜与恩泽。 可转瞬她便冷冷想到,那倔狗如今翅膀硬了,给他脸面作出一场好戏,让他得以保全性命—— 他倒好,报信来他会好好在郑家学武不说,一连十多日竟都不曾出来见她一面。 可气的是,如今二人之间甚至已没有身契作要挟,她蓦然发现,除了那缕说不清道不明、若有若无的羁绊,她手中再无可以拴紧贺云铮的绳索。 是真的伤重且忙碌? 还是到底惧她怨她了? 洛嘉没有办法宽宏安慰自己,哪怕贺云铮一遍遍对她诉说过他的忠诚与爱慕,她仍没有办法完全信赖: 往常虽然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误会,但终归作恶的另有其人,这次却是她亲口下的令。 真会有人宽心至此,不惧不怨么? 洛嘉不给自己任何宽松的余地,她只会把一切打算到最差,只有这样才能接受任何毁灭般的结局。 烦人得紧。 多想无益。 洛嘉摇摇头,肃清脑海中的繁冗思绪。 于是众人正暗自嘀咕,郡主为何停留这么久的时候,洛嘉理了理裙摆,仿若无事般继续往楼上迈步。 侍从们赶忙跟着一道随行而上。 今日的暖阁在夏季本是当做凉亭所用的,四方敞亮,风彻高台,视野及其开阔,可以看到身后鳞次栉比的京城楼阁,亦能看见前方的浩渺江波。 这次却因着从大理国来的王子满心想要欣赏雪景,所以才将四面临时拦起遮风,再开具几扇大窗得以观景。 今日小雪,天明。 同时,阁中架了好几个火盆用来取暖,最中央亦选用了火炉架台替代传统桌案,上面放着茶壶与诸多点心果子,由下人在旁边辅佐着摆布,是以围炉煮茶,共赏阁外雪景,与大理国风光迥异。 洛嘉落座后,缓缓解开襟前的大氅系带交于下人,边听着对面的俊美少年侃侃而谈,不遗余力赞美大邺都城的壮阔风雅,还有多年未见的郡主如今更是别样美艳动人。 洛嘉缓缓抬眸,将这长了一双桃花眼的少年人看入眼中。 距离对方上次离开大邺,差不多已有十年,段珏入乡随俗,穿了身淡青色的锦缎广袖竹纹长袍,玉冠束发,盘膝坐于面前,难掩风流洒脱。 南国山美水美,在这样的毓秀风光中,自然会养出他这般招人喜欢的才俊。 诚然来说,洛嘉并不讨厌对方本人,此刻见到对方这般豁达直爽的模样,更会下意识联想到另一个情之所至才会大胆真挚的少年。 她稍稍平静下眼神。 “郡主可得仔细看看我,我与十年前先相比,有没有更英俊高大些,当不当得你的郡马了?” 段珏毫无架子,托着腮便笑眯眯撑在案台上看向她。 然而洛嘉牵动嘴角:“确实男大十八变,不再是当年那个哭唧唧的孩童了……可我的上一个郡马已经死了三四年了。” 旁边负责翻烤茶点的下人手腕一抖,险些将那糯米果子掀到一旁的地板上。 不愧是声名远扬的永嘉郡主啊,开局便来势汹汹,大有不把天聊死不罢休的架势! 然而这位大理王子也是个狠人,闻言不急不慌,反而笑得更高兴了:“那岂不绝妙!你们汉人男子大多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婆,趁着他还没机会升官发财,你先换一个更年轻听话的岂不美哉?” 一旁的下人抖得几乎只想伏地告饶了! 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都说大理王子这趟或许是奔着求娶而来,别求娶不成,让郡主直接将火炉掀翻到他脸上! 果不其然,三句话未到,洛嘉的脸色便微妙了起来。 两个容貌皆为绝佳的人相对而坐,一个默然无声,一个喜笑颜开,仿若看不懂洛嘉脸色一般继续说说笑笑,然而气氛却紧绷得随时都像要掀翻火星子。 “你下去。” 那下人尚且战战兢兢,便听洛嘉简单吩咐,他忙不迭点点头,暗暗松了口气暂且告退到了暖阁外侍候着,却又时刻遥遥注意局势,生怕阁中真闹出人命。 直待四下安静了,段珏才眨了眨眼,小声道:“郡主是要悄声与我说些私房话,不好意思叫外人听见么?” “殿下,”洛嘉似笑非笑看他一眼,缓缓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别演了,否则我将这一壶开水泼到你脸上,别说与我调笑,回到大理都无人敢嫁你。” 段珏微微一顿,随即捂住嘴,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洛嘉姐姐,你比原来精明太多了。” 洛嘉默然睨着对方。 对方远道而来,不论是否怀着求娶的意图,在邀她相见之前必然也会谨慎点,多方打听,不可能不知她的逆鳞,不可能不知她最忌讳旁人提及前驸马,以及和亲嫁娶。 可见了面,段珏却一语中的,且死不悔改句句露骨,不是另有所图,难道还真是想即刻毁容? 她乖戾疯癫的名号也是广为流传的。 “就叫郡主吧,别叫姐姐了。”洛嘉替对方倒了一杯茶水。 第211章 段珏意味深长笑道:“难道因为姐姐这称呼只有其他人才能叫?” 洛嘉说到做到,想也不想将热茶泼到他的袖口。 段珏连忙甩袖,眼中调笑也收敛许多——“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别动手!” 他终于相信,洛嘉不是在故作姿态拿捏局势,她是真的疯,十年前那个骄矜如小孔雀,可眼中至少还氲着柔和烂漫的少女已经彻底不见了。 洛嘉终于敛容,慢条斯理轻轻垂眸:“殿下何须惊慌,刚刚是我手抖,先向您赔个不是。” 段珏也终于认识到,如今的郡主心性果决手段狠厉,打一鞭子再喂颗枣子,驯得一手好狗。 他长叹一声:“也不是第一次这么惊慌,从郡主在临江楼前亲自给自己的人落下杖六十的责罚,这顿杀威棒就已经让我觉得是打在我身上了。” 此话坦诚,几乎已是明明白白告诉洛嘉,他本已熄了这份心思。 所以今日之事,是有人在背后敦促。 至于是谁,除了太后,洛嘉不作她想。 洛嘉心中漫过一丝讥讽,轻轻摇头:“往事不必再提,可殿下之所以被能被拿捏,想必亦是有所求吧?” 段珏没有吭声。 洛嘉凤目抬起,勾魂摄魄:“本想要通过求娶大邺宗室女来达成的目的,估计不容小觑,可若是殿下信得过我,其中或许还有转机。” 段珏会打听洛嘉,洛嘉自然也会打听他的困顿。 打听的结果一目了然——他的父亲大理王病重,皇叔正值壮年,野心勃勃,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朝臣不信任这位年轻的王子。 还真是……为争个权势,四处都不消停啊。 所以为了不使王位旁落,段珏必须获得大邺的帮扶,而迎娶大邺的宗室女是最稳妥、最一目了然的手段。 洛嘉不讨厌段珏,甚至因着年少相处,在最为纯澈的时光两人关系交好,她是愿意同对方做朋友的。 奈何这些年,世俗与朝廷将她驾到了一个尴尬而危险的位置,哪怕如今她努力替自己洗净了脏污,可一旦真要挑选和亲的宗室女,她仍旧首当其冲。 她不愿再受制于人,与段珏关系再交好也无法改变她的初衷。 这是桎梏着她许久的铁索,哪怕今日段珏不来邀她赴宴,她也会找机会主动见对方,解决这桩心头大患,永远斩断这条用来威慑她的锁链。 段珏因她这副成竹在胸的艳丽,眸中一闪而过怔然:“愿闻其详。” 洛嘉颔首,将她的诸多布局,朝中能用人手,头一次向着一个外邦王子一一展露。 她无法撼动那三个人,却能教导段珏如何在这三人的抵角间获得他们想要的,而她的人手也会再其中调和附和,以段珏马首是瞻与大理国进行商贸与文化交流。 两国结交,并非只有和亲一条路子,促成这桩美事,也能叫洛嘉的人手知道,除却资金上的支援,她更能有别的帮扶。 而自己的人在朝中得到了帮扶历练之后,能替她发出的声音也才会更大。 洛嘉至今还记着,秦恒未曾答应她离府的请求。 她总得替自己找一找别的退路,值此机会壮大自己的人马,正是两全其美。 暖阁外的下人们悄然观察阁中情况,郡主与王子二人已经不再如刚见面时剑拔弩张,就连郡主带来的侍卫们都一道松了口气。 恰在此时,女使走上前来,看了眼阁内情景,朝虞焕之等人恭敬笑道:“诸位辛苦了,我们托后厨做了些大理国特产的蜜花酿,还请诸位一品。” 虞焕之自然拱手致谢,颔首示意手下们接过后,却并不开口准许众人松懈—— 固然带着花香的蜜酿被加热一番,香甜炽烈,奈何期中酒香亦浓烈,当差值守的时候绝不能饮用。 女使眼眸微闪,却不多言,只转身吩咐下人将另外两盅闻起来更为香甜的给暖阁里的贵人送去。 蜜花酿的香味被火炉的热度,瞬间散满了阁楼。 * 刑部的办事处中,郑雪澄的同僚正谈及今年快到年末了,今年最大的两桩案子竟都是由郡主起底的。 一是汾州的官匪勾结,二是三年前郡马爷萧昀之死竟是被侧妃买通了奸商下毒毒害。 可惜,这两桩案子,前一桩与晋王约莫由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由太后与建隆帝私下权衡了结了去; 另一桩更是事关晋王府颜面,一应人证以及那群江南奸商,都尽数被晋王赶尽杀绝了。 郑雪澄垂眸,手中挑拣着手下差役们今日刚送来的信笺,沉默未曾参与搭话。 直到有人提了一嘴,郡主如今虽然性子还是那般,但终归在朝中以及民间的名声都有所好转,可哪怕这样,太后竟还是孤注一掷地想将她送予大理和亲啊。 这不,今日曲江水榭之上,正是太后督促的大理王子宴请郡主啊。 郑雪澄蓦然顿住。 绛色的朝服飒然翻飞,郑雪澄匆匆告假,心中只想着尽快赶过去看一眼。 许是巧了,手下今日送来的信笺中,恰好多提了一件小事,说是当日那批江南客商中,实则有人逃脱,并未完全伏诛。 第212章 虽说与今日之事毫无关联瓜葛,可郑雪澄心中却宛若被一股可怕的联想给提点怕了,万一今日还有人在洛嘉与段珏的会面中再作小动作呢? 万一,太后已穷途末路,不准再横生枝节呢? 他去看一眼,就一眼,除却这一眼,他往后绝不会再流连踌躇了! * 段珏正与洛嘉相商,话到中段,忽而一顿,目光直直朝着那盅在火炉边加热的酒坛看过去。 “郡主掩鼻!” 洛嘉一顿,还未来及照做,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刚抬起的手臂便囫囵撑在案台边。 火炉中扑面而来的热意,更勾连起她身体中一股无所追踪的波涛澎湃。 洛嘉怔然片刻,眼眸赫然一厉,然而段珏先于她,猛起身打开四面的窗户通风,再朝暖阁外头用大理官话怒喝起来! 耳畔响彻雷霆怒火,冷风刮过,洛嘉身体里的热血却仍被调度得越发汹涌。 她面不改色握紧了拳头,奈何呼吸已然渐渐急促,侧目冷冷注视着那曾有过几面之缘的女使。 对方匆匆匍跪进暖阁,原本面色坚决执着,然而被段珏呵斥过几句后,很快露出了怔愣惊愕的表情。 很显然,这女使给他们下药之前,并未与段珏提前招呼过,更不知今日一谈,自己已和段珏商议了更好的法子—— 当然,或许他们都是一伙的,套取完了自己的话后,再将事情做到极致! 洛嘉冷冷呵笑出声,不顾这主仆继续说些什么自己听不懂的话,强撑着身子转身便要离开暖阁。 回头便显然看到,虞焕之等人早早便被这奇异的甜香给醉倒了过去。 废物! 洛嘉扶着门框,想也不想狠狠踹了脚虞焕之的胳膊,然而对方一动不动,毫无作用。 洛嘉好笑般扶住自己的腰肢以作支撑……呵,罢了,怪他们作甚,自己不也一口蜜花酿没喝却着了道么? “郡主,请您留步!” 段珏忍着身体中的异样,匆匆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腕, “我的仆人不懂事,误以为今日要撮合我们,所以在酒水中加了吸入的……” 话到口头,他竟有些说不出。 洛嘉回头冷笑一眼:“助兴药?没想殿下年纪轻轻,也需得这种东西。” 段珏被药效烘红的脸色因着一句话而发白:“这不是我本意,可这药是大理皇室独有的,你,你不要强忍着,对身体不好……” “所以我便不得不与你春宵一度了可是!?” 洛嘉想也不想挥开他的手,极尽刻薄地转身攥紧段珏的衣襟,不顾女使惊叫着过来妄图阻拦,只恶毒又狠厉地凝着对方, “今日之事最好是偶然,否则我先前与你说得全部,全都不会作数。不仅如此,我更会撺掇晋王或是圣人直接出兵大理国,一年不成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终有一日我要让你变成大理国的罪人!” 段珏眼瞳颤动,女使已然被她这副恶鬼修罗般的样子吓得尸身失语! 等到说完这些,洛嘉才恨恨松开自己的手,咬牙摇晃着朝外走去。 无妨,楼上守着的侍卫被迷昏了,刘召还带着人在楼下,只要快些下去喊一声…… 洛嘉死死噙着嘴角,不肯在过往上下的下人和侍从们眼中露出一丁点儿异状。 然而很多时候身体上的异状并不能完全由着毅力去控制,如同失血过多的人会头昏眼花,饿极的人会垂涎流淌口水,中了这样的药,洛嘉终归腰膝酥麻,颤抖地除却扶在围栏边,丝毫动弹不得。 她害怕,自己只要再发出声音,就会发出让她不甘心的□□。 段珏从后匆匆追上来,一把将她拉起,咬牙切齿:“你不想与我有瓜葛,连着自己的身体都不顾了吗!而且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万一这楼中的其他男子对你不轨怎么办!” 段珏说完,神色到底晦暗,哑声低劝道:“就由我来服侍你吧,此事不会有除了我与奴仆之外第四人知道,哪怕你们的太后前来询问,我也会回答她没有发生任何事……” 隔着重重枷锁与利益,年轻的王子还是冷不丁露出了他埋藏在心里许多年,些许纯粹的恋慕。 洛嘉沉默许久,忽而笑道:“没发生任何事?” 她指着楼下不知何时起已然掀起的不同来时的喧嚣:“何方人马已经在楼下集合了?你信不信,只要我刚脱下衣服,就会有人上来撞破这场面?” 她冷笑着看向一旁的女使:“动动脑子。” 眼看洛嘉转身再要坚持下楼,段珏眼中一闪而过迟疑,然而才刚刚抬手,他的手腕被着从楼下赶上来的年轻刑部侍郎一把拂开: “殿下自重!” 三人聚立在狭窄的楼道间。 郑雪澄伸手揽住了洛嘉,掌心扣紧了她的腰,让两人的心跳密切贴近在怀。 赶上了…… 郑雪澄说不出心中是庆幸还是后怕,一贯温润清和的他,难得露出了严肃坚决。 段珏张了张口,被挑衅之后几欲笑出声:“郑侍郎又是在以何种身份规劝我?你们郑家与大邺宗室的关系可理干净了?” 郑雪澄手腕微微发紧。 然而下一秒,原已被他牢牢护住的洛嘉却轻轻抬手,从他怀中推拒开身子,退出了这方狭小的天地。 第213章 “郡主?” 被那只滚烫的手碰触过的胸膛,几欲要被火焰点燃,烧干他一望无垠的心田。 洛嘉扭头看他一眼,眼眸里有谨慎,有感激,唯独没有依赖与爱意。 “多谢郑侍郎。” 洛嘉用沙哑的嗓音规规矩矩划清这次接触,头也不回地将另外两人留在原地。 她不要任何人不怀目的怜悯,连交易的余地都没有,叫她觉得自己宛如一个失败者,只能接受对方的恩泽与施舍。 这条路是她要走的,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落到最微小的层面,便是要自由去选择一场婚事,一场欢愉,而非被绑在弦上,被迫接受极端处境下的权宜之计! 几乎已经可以听见楼下楼外越发嘈杂的喧嚣,她的身体却宛若不在往下走,而是飞入云端,步步都飘忽不定。 意识到这药效确实猛烈,渐渐无法再控制身体,洛嘉说不清自己此刻究竟是恨意更多,还是迷惘更多。 然而就在她几欲一脚踩空的时候,一串飞快的脚步声从楼外传来。 一个矫健的身影攀着高台外面的狭窄走道,猛得破栏而入! 那双熟悉的浑圆的褐瞳驱开了迷雾,像她最忠诚急迫的奴兽一般跪膝着迎到了她眼前: “郡主!!!” 洛嘉却分不清,这是真实,还是被药虚构出来的幻象。 第75章 维护 洛嘉分不清这是她的幻想, 还是贺云铮真的来了。 不过无妨。 她面色无异古井无波,下一瞬却倏然抬起手,狠狠一把掐住了对方的颈脖, 毫不犹豫地用尽力气—— “你也是想来取悦我的?” 声音有多温和柔软, 字句就有多刻薄恶毒。 贺云铮猛然一震, 他被困在狭窄的楼梯上, 猛被掐住脖子朝后仰身, 险些带动两人一道滚落。 洛嘉勉强维持住平衡, 神色却难得认真:“都快喘不过气了, 还不动手反抗?” 贺云铮面色发白, 嘴唇颤抖了一瞬, 缓缓握住了洛嘉的手腕, 烫得他满身寒毛耸立。 他的力道却是那么轻,一点儿都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你想怎么样都行。”贺云铮梗着脖子地喘气儿。 洛嘉猛然一颤—— 验出来了, 是她一眼看中的小马奴。 手上的力道倏然松开,洛嘉那一瞬变得宛若毫不在意生死, 她像只即将坠落的白色海鸟, 安心栽进了贺云铮的怀里。 贺云铮眼瞳微怔, 几乎是下意识地也跟着张开手臂, 毫不考虑他实则并未伤愈, 全靠勉强,强撑着一把抱紧了洛嘉! “好了,都好了……” 跟过来的郑雪澄与段珏两人, 看见的恰好便是这一幕。 段珏认出了那少年便是传言中洛嘉身旁的马奴,极尽宠爱——虽说当日在临江楼前, 洛嘉亲口下令惩罚得也是他。 段珏面色微微复杂,却还在可控制的范围中, 再观郑雪澄,却好像已经完全失了魂了。 段珏顿了顿,低声叫了他一句,郑雪澄这才回神。 然就这短短一瞬,刚刚还挡在楼梯上的二人,已经因着洛嘉的蛮横拖拽,身影消失在了围栏边。 曲江水榭常招待世家权贵,除作观景,层层楼阁中的厢房不计其数。 无人所知郑雪澄这短短一瞬想了什么,想了多少。 洛嘉在甚至不清醒的时候,下意识推拒了他,却安心扑向了卑微的贺云铮。 诸多事,或许早在他第一次放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早在那少年第无数次义无反顾的时候慢慢坚定。 沉默许久,郑雪澄终于平静了心思,垂下眼眸掩饰着理了理略微松散的衣襟: “既然郡主与殿下无恙,此处就没有下官之事了。” 段珏缓过一口气儿,也反应过来,猛咳了几声,沙哑着摇摇头:“郑侍郎既然来了,不如好人做到头吧?此事若是上报,难保也会大动干戈,让你们刑部年前也不得安生。” 郑雪澄朝他看去。 “毕竟如今我与郡主皆中了药,此药看起来对女子而言效果更为显著些,若不妥善处置好,楼下那帮吵吵嚷嚷的人想必不出一会儿就要上来捉奸了。” 话音刚落,郑雪澄微微抿紧了嘴唇。 其实哪怕此刻那些人上来捉奸,也不过是捉场空,因为不论段珏还是郑雪澄现在都孑然一身,早已构不成威胁了。 至于洛嘉,她不是头一次彰显她与贺云铮的关系匪浅。 太后当日为敲打她,特意拿捏了一番贺云铮的身份,等同特意将此事过过一道明路,后来两人历经多次大大小小的事件,连着建隆帝都对此事心照不宣,还有何人能置喙他们在这一处小小水榭中厮混!? 不过是段珏滴水不漏,给郑雪澄一道颜面,更给洛嘉与他今日的意外蒙上一层保险的遮羞布—— 此事到此为止才好,起码在郡主清醒之前,不宜闹大了。 郑雪澄沉默许久,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好。 屋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贺云铮几乎是被洛嘉砸在了床榻上,然而就在下一瞬,在外蛮横又霸道的郡主倏然卸力,整个人宛若被抽干了精气神儿,直接栽进了贺云铮怀中。 第214章 贺云铮匆忙把人搂起来,顾不上自己后背彻骨钝痛,仓促掰正洛嘉的身子:“郡主!郡主你醒醒!” 洛嘉呼吸灼热,燥得她不愿抬起千斤重的眼皮。 她只隐约听得到贺云铮焦急匆忙的询问。 年轻又经验浅薄的少年人根本不懂她如今是怎么了,甚至在她耳畔焦急地想将她重新抬起来,去给她求医。 洛嘉嗤笑一声,勉强撑起精力,跨坐在少年人的身上,缓缓抬起双手捧起他的脸颊,又轻又缓地呢喃着: “你还敢来呀?” 贺云铮猛地一震,近似哑口! 靡艳的红唇勾起,色泽如同她捧着他脸颊的手指上点缀的蔻色:“是看到我的笑话才出来的?” 贺云铮听不下去,一把握住了她滚烫的手,目光灼灼地压低了声音:“我在你来之前就来了。” 他就在楼下的梁柱后面,借着郡主侍卫的身份便利,提前来到,然后眼睁睁看着她目空一切,昂首阔步地从他眼前迈过去—— 看着她今日打扮得如同个仙女,白衣外面披着银色长氅,发髻被流光溢彩的贝母头面高拢,哪怕穿着雍容厚重,仍显得矜贵又灵动,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里。 洛嘉怔愣地听着他略显沙哑又委屈的描述,似乎都能共情到那一刻,他是多么的怯懦卑微,又无比向往地仰视着她。 可也仅仅就是一瞬,下一刻洛嘉突然笑了一声,按着人的脸颊与颈脖,将贺云铮猛压在了软垫堆叠的榻上,自上而下地审视他: “说得真好听,在郑家待了这么些日子,叫你也学会当个衣冠禽兽了?” 贺云铮焦头烂额地急忙解释:“我说得都是真的……” “所以除却书信,十三日不曾露面来见我,你也承认么?” 贺云铮的所有话被堵回了喉咙里。 他两眼发怔般看向洛嘉,第一反应不是她怎会记得如此清楚,而是迅速抬起手抚了把她的额头:“你是不是生病了,烧糊涂了?” 否则,一个正常的洛嘉,怎么会如此执拗且不加掩饰地袒露她的计较呢…… 若是平常,她至多会冷声怒笑着怀疑他,是不是因为临江楼降罚一事又对她怀恨在心,而非像今日这般,坦荡□□地追究他的疏漏。 就好像……她其实一直一直在等他主动回去找她一样! 他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他在她的心里究竟占了多少分量,然而此刻,洛嘉的反应却让贺云铮奇异的心跳加快了。 洛嘉看不得他这副一惊一乍的蠢样子,尚且还能按捺烦躁,将他的手攥回掌心,根根捏紧: “贺云铮,你蠢得我都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 “你不是来看我笑话的,难道也不是想来服侍我的吗?” 贺云铮云里雾里茫然至极,便见洛嘉的眼角宛若被热度熏红,带着勾魂摄魄的水光深深注视他,撑身坐起,牵动着他的手朝上,停在她的襟口处,感受到跳动不止的滚烫。 “我没有生病,我中了药。” 贺云铮脸色有一瞬间勃然愠怒,刚想问她中了什么药,谁人下的,却在下一秒被她指引着触到她滚烫却细腻的肌肤,高高在上的提点: “是助兴的药,你想来服侍我吗?” 终于有一道雷,噼里啪啦击穿了贺云铮的脑海。 “服、侍……” 他终于反应过来,打第一面起,洛嘉口中纠结的那个服侍到底是何意! 可他还没来及暴怒,是什么人如此大胆,什么人居然敢这么对她,她的襟口被两只手像揭开画幕一般缓缓打开。 贺云铮浑身都僵硬地绷紧了。 他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风景,却从未见过这样当着他的面缓缓揭露,如同展露一盘珍馐,甚至连想都不敢…… 不,不,贺云铮猝然挪开眼,满眼发烫也满心羞愧: 他早已肖想了无数遍类似这样的情况。 洛嘉如同盯紧猎物般悄然微俯下身,让他的掌心与自己悄然贴合,汲取着这抹粗粝与微凉,缓解她的癫狂。 就着这抹余韵,黛青色描摹的眼尾微颤,它的主人却仍端着不可一世的矜贵,逼问贺云铮:“说啊,十三天,和谁,在哪,做了什么?” 贺云铮的脑子几乎炸开了,他被迫重新扭回视线,随着掌心的波澜起伏,脆弱的喉头也不住地滚动着。 他不是头一次碰触她,不是头一次被她这般挑拨逗弄,然而今日完全不同…… 她没有对他笑,也不再如经验老道者似的关照垂怜于他。 如此高高在上,明明又冷又讥讽地睨着他,却又带着他无法抗拒的无边媚意。 难道中了药,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么? 贺云铮顶不住洛嘉炽烈的凝视,喉咙已沙哑的像被砂纸打磨过,既羞愧又窘迫: “在郑府,最多和郑二郎君,吃药、休息、练武……” 还有想你。 最后四个字,轻哑得几乎要被外面的喧嚣声拂去,因为他从来不都不习惯这么直白地表露心意,却又不得不用这四个字来回应她的偏执与不安: 第215章 “我真的没有因为临江楼前的那场降罪而新生怨恨,这些天没有回去也不是因为余恨未消。” 他说过的,只要给他一点儿时间,他总会想明白的。 不要不信他,他真的会站在她身边。 甚至得知她为了自己,一连冲了长公主府与郑家,贺云铮才会福至心灵般身体快于脑子,满心想着不能给她再添麻烦。 权衡利弊下,只有去到郑家,才会让晋王顾及,让太后斟酌,让圣人摇摆不定! 他闭上眼,深吸口气,不敢让眼前靡艳的风光混淆了他脑海中尚且存在的清明: “我在郑家拼了命的习武,学他们世家的师傅传授的武艺,没有一日敢停,因为我怕我的身体一旦松懈就撑不住,我怕出去见你就舍不得回来,更怕你恼怒我和郑叔蘅走得近不让我再学武了,” 贺云铮喉头哽咽着,压抑着,整具身子从内而外地为她颤动, “那夜,我连替你杀个意图行刺的人都犹豫,后来养伤的时候,我夜夜噩梦,我还有很多不足……” “我想学更多,成为更厉害的人,就可以保护你了。” 正值隆冬,没有升炭盆的屋子里呵气如烟。 然而洛嘉却没有觉得一点儿寒冷,反而因着身体里的澎湃、因着贺云铮纯粹直白的话语,满心发烫。 她记不清,已经有多久没人与她说过这样的话了。 因为要保护一个女子很容易,保护一个郡主却很难,特别是一个在风口浪尖上,声名狼藉的郡主,稍稍多说些大话,都会被她先讽刺得羞于见人。 但她向来知道,这是条不会说谎的蠢狗,甚至连他今日突然出现在这里,她都能猜测到缘由—— 他不放心自己,所以才会悄然跟来。 跟在自己身边近一年,贺云铮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有多反感被乱点鸳鸯谱,被指派和亲,所以一旦听到今日自己要与段珏相处,贺云铮在两边权衡间,还是咬着牙偷偷来了。 若是没出这遭意外,他或许更会在宴请后悄然离开,让自己没有发现他来过,一点儿不邀功,也不向她炫耀他为自己做了多少。 如他所说,他需要强忍着,才能成为更厉害的人,来保护自己。 洛嘉从不知道,她随手捡回来的小土狗,竟会忠诚成这样,可爱成这样…… 他在用他的一腔真诚热血,一遍遍缝补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哪怕徒劳无功,也倔强依旧。 她轻轻笑出声。 贺云铮眼睫颤动。 他不愿邀功,难得说了这么难为情的话,只想将自己埋起来。 然而他的手才下意识往回缩了一点儿,便被洛嘉滚烫的手腕钳住了。 他微微困窘,一双澄澈的眼眸里尽是迷惘与挣扎:“郡主,我带你去找太医吧,你太烫了……” 他虽然也要被带得要烧起来了,身体脑子渐渐一团浆糊,可更害怕这药伤她的身,不想贪图这短暂的温柔,趁她之危—— 然而他们二人之间从来不是由他主导。 “你知不知道烫有烫的好?” 洛嘉悄然落音。 贺云铮还没反应过来,洛嘉伸手撑在他耳畔,自上而下凌驾着他,引他的一只手没入层层云峦。 指尖微热,后知后觉有如星火燎起,倏然点燃一片原野。 “郡主……!” 贺云铮愕然,额角的青筋在无知无觉中暴起! 然而煽风点火的人毫不在意,只低垂着头,又轻又哑的笑啄了口他的耳尖:“嘘,教你呢。” 若是平常,她或许并不会宽容他做到最后。 因为洛嘉是个自私的人,以前不允,是她到底有几分顾及颜面,且心中始终觉得贺云铮还太年轻了: 这般毛头小子怕是也没什么好,所以除了逗弄他可以让自己心情愉悦之外,真没生过太多想法。 然而今日,她确实被这药性扰了神智。 否则她就不会口无遮拦地质问贺云铮,为何十三天不回来看她。 她是人,是任性乖戾变化无常的洛嘉,有怎样的心思和怎样的埋怨都理所应当,区别却在于平常她会遮掩,会以自己的正事为先,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感情都要为正事让道,竭力去做个冷酷无情的人—— 而现在,她脑海中的所有念头尽数抹除,只想贪欢,只想好好奖励这可爱的小马奴……哦不,如今已是小侍卫了。 年轻的儿郎是没什么经验,原本就是一撩就起的性子,今日在发觉洛嘉的企图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 洛嘉用剩下的另一只手扯开了他的衣襟,呼吸如火一般仿佛给屋子里升腾了热意,而这些比起她的温度,又不值一提。 贺云铮艰难拢回神智,终于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他眼里有惊惶,更有干净纯洁的潋滟,被疯狂动摇。 洛嘉眼梢染红,气息微乱:“贺云铮,你想忤逆我么?” 贺云铮心跳狂□□干舌燥,他哪敢!? 就着迟疑一瞬,洛嘉像个残酷暴君般扯开他的衣裳! 随即,她激烈的动作猛然一顿—— 贺云铮劲瘦的腰侧,露着如同鬼影般交错纵横的痕迹,毋庸多看便能察觉,这些是从后背蔓延过来的伤,青紫斑驳如同被水染浸毁的画卷。 第216章 这就是半月前她亲自降下的责罚。 从前十多天,她一直高高在上自我说服,说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这是为他好,但直到此刻,这些痕迹无比清晰地刺入她眼中,她才恍然如同被扼住了喉咙。 身体里的火热如同触顶,反弹出了一身的冷汗,让她在这冷热之间备受煎熬。 周围都似乎跟着冷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贺云铮咬紧牙撑起身,一把将人箍紧在了怀中! 洛嘉呼吸一窒,下意识揽住他坚实的颈脖,便被少年用一只手蒙住了眼,颤抖却温暖的吻从下献上: “不用看,快好了。” 骗你的,起码再过一个月才会好。 但你别看,别扰了你的安宁,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 贺云铮努力认真地吻洛嘉,企图借此来表达自己真的无事,很健康,这顿责罚对他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冷下来的气氛似乎重新回升,他紧绷的腰腹难以抵抗得仍会痛到颤抖,却又在与她相拥的时候高兴得战栗。 片刻后,洛嘉终于被他吻得不耐,嗤笑着推开他的脸: “你是狗么,除了舔可还会别的了?” 贺云铮红了脸。 洛嘉俯身恩赐,终于又再次潜心教导一个蠢货,如何善用他的舌尖。 不仅如此,早已松垮的衣裳逐渐脱离了贺云铮的掌控,直到他额角一跳,察觉洛嘉在指引着怎样的行为后,终于心如擂鼓地撤出了她的笼罩。 “郡主!” 外面的喧嚣仿若结成了另一个荒唐诡谲的世界,洛嘉唇边还留有晶莹,眼眸却深得见不到底,在这个门窗紧闭的厢房内,像个摄人魂魄的妖精。 洛嘉侧目瞥了眼身后,再回眸望他:“不想继续学了吗?” 贺云铮胸膛猛烈的起伏! 鞭刑没有抽死他,杖刑没有拍死他,超过了负荷的训练也没有累死他,他却可能要猝死在洛嘉的轻声戏弄下。 他死死抿着唇,浅褐色的眼瞳低压着,像浓稠的树液即将溺毙挣扎其间的昆虫! 如何不想? 这是他的本能,他豁出命都想与她骨骼相缠!可…… “用……手,不行么?”贺云铮抬起眼眸,艰难颤声。 洛嘉顿了顿。 她箭在弦上,被问笑出声:“贺云铮,你年纪轻轻……却是假的不成?” “不是……” 洛嘉残存的理智越发稀薄,不愿再听,自顾自坐起身—— 贺云铮眼瞳一颤,拼着满背剧痛,翻身将人按在了身下! 突然位置颠倒,让本就浑浑噩噩的洛嘉如同失重,下意识惊恐厉喝:“贺云铮!” 一旦被按倒,她竟再无挣扎而起的力气,只余表情和声音才能色厉荏苒。 贺云铮咽了口口水,迅速啄了口她的唇:“我记着日子的,你近来不能……不能行房,否则万一出事……” 她不可能会生下这样一个孩子,他更不愿她喝那些伤身子的药。 他脸皮发烫地胡乱发散,不能为一时快活……她自己也不成! 洛嘉已然分不清好歹了,当即便要抬腿将人蹬开:“滚!你若不行就叫别人来!” 贺云铮被她毫不留情地踹中腰腹,险些从床沿滚下去,疼到头皮发麻。 然而眼看洛嘉居然真的打算起身去叫别人了,贺云铮终于像被击穿了底线,咬牙撑起身,将人重新按了回去: “你要叫谁来!” 叫谁来看到这场景,不会伤了她? 另一股难掩的隐怒更从坚硬的心房里盛放——他才不要将她让给旁人! “我会做的!”贺云铮眼底发着红,发着狠,从未有哪一次像如今这般充满了攻击性。 洛嘉难得被他镇住,然而骨子里的傲慢,以及对贺云铮天生的压制却让她仍撑着戏谑:“那你做啊?” 贺云铮觉得自己被她快要激出血了! 指腹间的柔软让他颤抖,他刚要抬手,却忽然想起自他出门到现在,都没有净手的机会。 他攀附过水榭的围栏墙壁,甚至连着身下床榻,他都担心配不上她的身子。 偏偏此时的洛嘉是个急性子,她仰着头毫不遮掩地轻笑出来,宛若在嘲笑他的逞能。 哪怕神智近似与无,她都知道,她的小马奴是个单纯又愚笨的傻小子…… …… 洛嘉猝然僵起了身子,眼瞳涣散一瞬又重新凝聚,几乎不作多想地狠狠蹬向他肩头。 “贺云铮!” 贺云铮几乎是瞬息做出反应,抬起双臂牢牢箍紧她,叫她再使不上力气,自己则莽撞生疏却势如破竹,继续低下了头。 他不停滞,怕听到她再说要去找旁人,又忐忑慌乱,如同当日被洛嘉赏赐,初品大理进贡来的鲜果时,不知珍馐从何下口,每一口都叫人惊叹,却怕举止仪态不够端正,惹她不喜。 然而想是他做得很好,踩在他肩头的力度渐轻渐缓,只余贵人纷乱而满意的呼气,和她脆弱且快乐的颤抖。 洛嘉原本已经艰难仰撑起了半边身体,可只需贺云铮稍稍吐息,她便几欲重新倒下去。 她是自私又大胆的人,起初的惊慌全来自于意外,一旦发现贺云铮真的可以做到很好,她对他毋庸客气。 第217章 她眼睫颤动,只觉得这一方昏暗的小屋里处处都是星光点点与色彩斑斓。 而最后视线落在身前的少年身上,那些青紫斑驳的颜色又如同全溶入了他的身体里,在他肌肉紧弓的背上化作一只凶猛的野兽,直直正对着洛嘉。 他的鞭痕、烫伤、青紫,还有他的忠诚、功勋、与热烈,全与她有关。 窗外小雪簌簌,屋内炽热几欲将人融化。 第76章 除夕 颐和宫中杯盏碎落, 宫人们伏地不敢言语,太后怒目颤抖:“全都给我滚出去!” 除了伫立的秦恒以外,宫人们忙不迭点头退后, 最后太后却又狠狠摔了一盏杯壶落在秦恒脚边: “不过是叫段珏邀洛嘉见一面叙叙旧, 你便与哀家如此铿锵顶撞, 胆敢将传话之人斩落在殿前, 秦恒!晋王!你是要反了天么!” 瑾嬷嬷没了, 太后问心有愧不敢多言, 可眼看着秦恒越发肆无忌惮, 这次居然进宫又斩一人, 她终归是怒了! 秦恒面色不变, 不论脚边碎裂了多少瓷杯, 他巍然不 动,只淡色沉声回道:“孙儿不敢。” “你敢得很!”太后厉声高喝过后, 却又整个人衰弱下来,终归难掩几十年的沧桑衰老, 心力交瘁, “你就, 非巴望着这么个洛嘉不可么?” 秦恒默然片刻, 未曾直接回应太后近似露骨的质问, 而是定定回道:“洛嘉是晋王府的人。” 生是晋王府的人,受他管辖,死也得是晋王府的鬼。 只要他活着一天, 洛嘉就不可能再任凭旁人的随心所欲。 “她不是!她是长宁将军的女儿!你父亲难道就未曾告知过你,长宁将军当年为何战死么!” 太后濒临崩溃般从玉阶上走下来, 颤抖攥住秦恒的衣襟,“你当你父亲……真是因为喜爱洛嘉的母亲, 才纳了她作侧妃么?” 不啊! 不过是为了让人哪怕心有怀疑,也更能有个顺理成章的揣测——老晋王是因为惦记上了臣妻,才借口为前太子报仇,致使长宁将军身陷僵局,令其战死啊! “哀家这些年,为了掩藏当年真相,亲口不知辱骂了多少声我的儿子,你的父亲,这些是为了什么啊恒儿,为了什么!” 还不是用一桩连累私德的小事,来掩藏那见不得人的大事罢了,为了将当年的事,藏得稳妥些、更稳妥些么! 秦恒眼中终于闪过阴鸷,任由着太后攥紧他衣襟,冷冷回道:“当年之事孙儿会处理妥当的。” “处理妥当!?在北疆死战一年,就是你的妥当吗!” 太后毫不留情地狠狠推搡他一把,然而却只将自己推得往后踉跄几步,满目怔然, “辽国是大敌,十五年前前太子与你父亲就不敌,休养这些年更是大患,你凭何觉得能将他们覆灭,叫秘密永远不被发掘?” “你如今回来,旁人不知,难道哀家还不知,北疆边关已是什么模样了吗?你的人手近似都被拔除了!也是因为你纵容洛嘉在汾州干的那通好事!” 太后越想越觉心寒,为了个女人,为了个女人,究竟还要坏多少事! 秦恒却不欲再与她辩解了,此事并不单单是为了洛嘉,他要掩埋当年的秘密,更要肃清手下一切容易被人察觉的阴私买卖。 借着洛嘉的手,是最不痛不痒,不易被人发散闹大的。 他父亲筹谋布置得是很好,可终归还是留下了这些致命的隐患,暗处见不得光的买卖,终归是见不得光的。 与其假仁假义地活在阴暗中,他更宁愿光明正大暴露在光里,再遇上必须要抉择的时候,宁可主动推翻这棋盘,也不为了名声与大局,眼睁睁被迫割舍。 “祖母不必过度担忧,孙儿心中都尽有数,还请祖母好好修养身体,不要再做多余之事了。” 秦恒低垂着眼,拱手长拜,不在意对方又气急败坏着数落什么。 “难道哀家要指派个郡主和亲,便是多余之事吗!”太后怒极气极, “大理国的使臣这趟来绕了这么久的弯子,哀家那日才察觉到,他们是真有求于我大邺!真求联盟!除了和亲,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秦恒沉默不语,太后几欲失声:“哀家都知道洛嘉要自请出王府了!若不能趁着她还在王府,促成这桩和亲,她最后便是以圣人的名义出降的,不是你晋王府!这才是她作为王府的人,最该存在的价值!” 难道秦恒以为,自己真就仅凭着厌恶,便要将一个人如此赶尽杀绝吗? 她是政客,她要做的自然是为了秦恒的利益! 可谋划终归是失败了,此事惊扰了四方,再不可继续谋动,否则定会带来其他意外。 得不到助力,却是万万不能再添阻力了。 太后越想越慌乱,朝后连退了好几步不愿再与对方争辩。 她忽而真的有几分担忧,秦恒是杀伐果断的将才,留有一分傲骨和倔强,却非是能屈能伸的政客,他拼尽性命也要将他父辈当年留下的痕迹尽数销毁,为将洛嘉拘在掌中不顾旁的,眼中容不得一粒砂—— 这样的人,未来真能堪当大任吗? 第218章 * 颐和宫里闹出不愉快的动静自然传入了建隆帝的耳朵,他掩唇轻咳着,小黄门妥帖地将这酒楼雅座四周的窗户关关好,给他倒上一杯热茶。 “如今太后与晋王因着郡主的事儿闹得越发不好,这对陛下来说可是好事儿,陛下您可千万得顾及好自己的身子啊。” 建隆帝轻呵一声摇摇头:“不仅仅敦促了见面,甚至还给下了药,这事儿有的闹呢。” 小黄门讶异,随即喜笑颜开:“陛下如今耳目宽广!” 建隆帝摆手,看了眼楼下聚坐在一块高谈阔论的举子们:“不过是你来之前,听这些学子们随口聊到了。” 这等风月逸闻,自然是在读书人中传得最为广阔的。 小黄门闻言忍笑:“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的尽关注这些,也不知明年春闱能入几个。” “倒也不是各个都在讨论这些,”建隆帝想到什么,笑着抬抬下巴,对着其中一个人道, “喏,就那个青年,倒是这群人中少有不忿替洛嘉辩护的。” 小黄门看了眼,又看回建隆帝,揣摩着圣人的心意,轻声道:“许只是个怕惹是生非,或是对天家有敬畏的年轻人而已。” 建隆帝淡笑了笑,又看了眼楼下那青年。 柳元魁不耐烦地把自己杯中的酒水喝干:“不与你们聊这些了。” 其他人哄笑:“怎么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啊?又没说错,昨日那永嘉郡主不就是在这座楼里和她的侍卫春风一度的么?终归后来也没曾闹出更大的事端来,有何不可说的?” 这事儿说小不小,说大也当不得大,反正那位永嘉郡主惯常艳名远扬。 可柳元魁到底与贺云铮关系匪浅,加上汾州救瑛瑛一事,对洛嘉也颇有尊重,自然不喜旁人用打趣甚至淫邪的语气来谈论他们,无奈硬声: “君子不争长道短,不拨弄口舌,诸位谈及一位娘子私事如此亢奋激动,实在有些有损君子之风,今日酒宴由在下付结,请恕在下先行出去透透气吧。” 言毕,柳元魁摇摇头走出了酒楼。 只余剩下众人面色尴尬,低声私语,最后才有人勉强打打圆场,道是再过几月春闱在即,柳元魁恐是压力颇大,加之进京之后也未结交到多少有用的人脉,心有郁郁吧。 建隆帝若有所思看着那青年离去的身影。 终归民间不得志的学子们口头闲扯了那么几句,对高墙之中的当事人来说,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只有旁人或打趣看热闹,或干瞪眼喟叹不已的。 * “好小子,你昨日突然说要出府,我还当什么事儿,” 郑叔蘅挑了把长枪扔到贺云铮手里,“啧啧啧,今儿街头巷尾就传遍了,你是真勇,直接和大理国王子还有郑雪澄抢人。” 贺云铮被沉甸甸的长枪压弯了手臂,刚想说有点吃力了,转念微顿,握紧了枪杆,作出应对的姿势,气喘吁吁却佯装镇定地回道:“郡主昨日情况不对,我自然要守着她。” 只可惜,等昨日服侍完了洛嘉,还未能与她安逸多相谈几句,她便沉沉睡了过去。 再到后来,刘召匆匆带人敲门,原是郑雪澄下去交代过了事情始末,带着段珏一道出面,狠狠打了那拨要来“捉奸”之人的嘴脸。 对方是礼部的人,从使臣官邸来的,名义上是听到说王子遭遇了意外,可实则奉了谁的命令,人尽皆知! 然而段珏撑着身子出现,这群人只得灰溜溜地退却,余下刘召等人面色复杂地盘算着时机,等约莫一段时间后,才沉默地上楼接走了郡主。 截至今日,太后那头丢了大脸,一声未吭。 郑叔蘅不知该叹还是该笑,从兵器架上抽出把长剑,眼神豁然一厉转身朝贺云铮刺来,两人对练一触即发! “你倒是真忠心耿耿,也算你运气好,昨日晋王恰好在忙安排除夕宫中守备,没能赶到。” 贺云铮对应勉强,艰难抽出空隙凝眉反问:“为何王爷不在就是运气好?” 忆起昨日房中的昏暗和阵阵涌动的暖意,他心口还是火热的。 只是乍然听到晋王,贺云铮才忽而想起,秦恒的名讳与洛嘉似乎确实经常被放在一起,他从前只当对方是洛嘉的兄长,将心比心自己对照瑛瑛,并未觉得差错。 但日子久了,终归也能琢磨出些不对劲。 郑叔蘅闻言一顿,抽身收剑,从一旁猝然偷袭:“没什么,随口一提,毕竟你和晋王结过梁子。” 八字没个谱的事,郑叔蘅也不敢妄议,免得这犟种一下子想不开闹出事儿来,他也跟着倒霉。 贺云铮抬起枪杆抵住长剑,迟疑着将郑叔蘅弹开。 几番对练下来,两人皆气喘吁吁。 郑叔蘅感叹不已:“你还带着伤就如此进步神速,再过几个月我怕是单打独斗赢不了你了。” 贺云铮自然喜悦于进步,郑叔蘅说完之后,忽而一顿,微妙道:“昨日你既去见了郡主,她没叫你回去?” “未曾。”贺云铮把枪放回架子上,声音微微低了几分。 郑叔蘅这就来劲儿了:“甚好!你就留在这儿,明年春八成京中是要开春狩的,你如今好好跟着练,到时候直接跟我一道去!” 第219章 贺云铮连带伤的时候都能与他自己打个不分胜负,待他伤愈,再勤加练习,没准儿他日上阵杀敌都不在话下—— 若是从他麾下出去的,多长脸啊! 情场失意,总得给他有些别的建树,况且要奋起之人又不止贺云铮一个,他尽早招揽到得力人手亦是好事。 郑叔蘅越想越觉得妙哉,直到和贺云铮分别,往回走入连廊中,都还在咂摸这事儿的可行性。 忽而脚步一顿,被眼前的郑阁老挡住前路。 郑叔蘅面色微变,脸上原先轻松神色一敛,平平淡淡拜了个礼:“父亲。” 郑阁老看他一眼,同样看不出多少情绪:“那就是你从洛嘉身边带回来的马奴?” “……是。不过他现在是我的侍卫。”郑叔蘅心中下意识升起警惕,郑阁老鲜少过问他结交生人之事,这次是头一遭,或许因为贺云铮是晋王府来的。 郑阁老却当做看不见他的警惕,只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自然!士为知己者死,我还不够礼遇他么?”郑叔蘅竖起浑身反骨,这就犟起来了。 郑阁老只觉得这嫡子太过耿直年轻。 他遥遥看到了这两人比试和谈话,在他的傻儿子问及郡主的时候,贺云铮明显顿挫,显然是心中稍有迟疑。 郑阁老人老,耳目却未老,他察言观色的能力非同寻常,相较郑叔蘅,对洛嘉与贺云铮之间的事了解得只多不少。 然而贺云铮却肯为了洛嘉,一次又一次赴汤蹈火,连性命都不顾—— 要不是他真的善良到愚蠢,将自我抛到了脑后,只像条狗一般效忠着洛嘉, 要不就是这少年在自欺欺人,或许心中已知、已明白诸多事情,却仍义无反顾地扑向对方。 但不论哪一点,只要这小子一日心思笃定,都足够一日洛嘉招一招手,他就会立刻回到洛嘉身边。 郑阁老凝着远处那少年还在继续操练的身影,心中缓缓叹了口气,却不将这点戳破。 他许久不曾见过这般耿直倔强的人了,既然忠义至此,便不是个坏心眼的。 终归让这两傻子自己慢慢相处,或能收获个忠仆也说不定。 郑家权衡利弊明哲保身,不是不近人情。 郑阁老正低声叹了口气,转身欲走,郑叔蘅十分不适般瞪大了眼:“走了?您过来就是为说这两句话的?” 郑阁老脸色一垮,心想难不成非要骂你两句才舒心? 恰逢贺云铮转面,朝二人的方向,冲别人打了声招呼。 贺云铮性子固执,却真诚坦率,在何处久了都能与人交好。 而这一眼,却叫郑阁老眼脚步猛然一顿! 这少年的面貌与神态……? 郑叔蘅奇怪地看他一眼,然而郑阁老已然收回了目光,仿若没有发生任何事一般。 静默半晌,郑阁老看向郑叔蘅:“除夕宫宴,你也一并去吧。” 郑叔蘅警惕不已:“你要作甚?” 郑阁老怒瞪他一眼:“你若还想和李相思好好相处,便去!问那么多!” 谁知,往日这种这般最好用的话,此刻却好似不起效了。 “不行,”郑叔蘅下意识沉下脸,“我和相思是我们俩的事儿,不说我们已经……总之我的事我会自己看着办,你刚刚分明是盯着贺云铮看了会儿才起的主意,我不知父亲在想什么,但你不能把注意打到我朋友头上。” 郑阁老沉默许久,倒是有几分微妙地看了眼这傻儿子。 原本不过是想,若是朝中局势真能发生微妙改变,中宫重振,那郑家再与晋王太后一脉联姻,便也算再平衡一遭局势,不算多出格。 可看着郑叔蘅这番模样,他冷笑一声,甩袖扭身:“你爱去不去!” “哎?不是……” 郑叔蘅愤愤瞪大眼,就这么走了? 他还坚贞不屈地筹备了好些措辞,打算最后半推半就顺水推舟呢! 回头他与贺云铮聊起这事儿的时候,大腿都要拍青了! “就差那么一点点儿!我还是头一次听到他对我的事儿松口!” 郑叔蘅掐着手指尖儿,痛心疾首! 贺云铮看他模样,就知他心中到底还是放不下,略微沉吟:“如果真是这样,二郎直接去就是了?” “不行!老头子诡计多端得很,我就怕他是想趁我离府,又安排什么人来拿捏你!” 贺云铮颇为感动,可看着自己越发结实的臂膀,到底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讷讷:“那……我随你一道进宫?” 他有太后的封赏,按说中秋那日宫宴,本都可以随郡主一道进宫护卫的,如今与郑家一道,应当更无所谓。 况且,若他跟着郑叔蘅进宫,岂不是又能见到洛嘉了? 光想想,便觉得浑身发烫,唇上的濡湿似乎就在昨日。 况且贺云铮这些日子一直担心,那日洛嘉受了那般大的委屈,被人如此陷害,难保心中不会生怨。 她那样的性格,若是出席宫宴……自己该去一旁陪着才好! 郑叔蘅大腿一拍:“妙啊!届时等你进了宫,我便遣人带去到女眷那头守着,你作郡主的侍卫,等男宾们结束,我也能顺理成章去找你,偶遇相思!” 第220章 贺云铮无奈看了眼郑叔蘅,前些日子还凄风惨雨说什么来着? 郑叔蘅说好听是重情重义,说难听可真是被拿捏得死死啊,到底割舍不断。 只是不知道先前二人那一通争吵过后,李相思的心意是如何了。 不过贺云铮也不会过多置喙,这两人相处多年,或许更知晓李相思很多不被他们外人了解的好。 如同旁人都觉得,自己执迷于郡主是昏了头,可也只有自己知道,她多好。 靠近除夕的最后几日,快得像风一般刮过去。 大夫说得不错,贺云铮这身子确实耐造,后背的伤竟已恢复了七八成,他给自己每日练武的时间又增多了两个时辰。 除非是瑛瑛或者洛嘉派人来信儿,他高高兴兴地飞快给回完,其余时间皆在兢兢业业的训练。 因着上次在水榭暖阁里那一场如梦似幻的旖旎,洛嘉清醒之后,没再计较他为何不露面,而递过来的信里,更有贺云铮能认得出的她娟秀却有力的字迹。 他的书法曾受她的启发,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从如初学者那般羸弱歪曲,渐渐变得刚劲有力,每一笔一划中,却又都蕴藏着犹如她吐气如兰的温柔。 每每收到她的亲笔信后,贺云铮总会更为奋发卖力! 正是因此,难得休沐半月的郑叔蘅与院中其他侍卫面面相觑,纷纷觉得不能输给个新来的,一众年轻汉子热火朝天,各个都像滚筒里奔跑的小鼠一般卖力蹬动了起来。 郑雪澄休沐在家,闲暇之余路过郑叔蘅的院子,见到这番景象,久久没能言语,最终只能一哂置之,回头提点厨房,多给二郎与府里的侍卫添补些吃食。 爆竹炸响,大雪纷飞,年三十便到了。 郡主别院里的众人欢天喜,从刘召手中拿过利是,各个口中抹蜜般祝贺主子新年吉祥。 院里的下人早早被换过一波,此刻尚存的都是机敏忠心的,洛嘉自然不会亏待。 可刘召看着多出的两个利是,沉吟片刻,去请示洛嘉:“郡主,这两封是……” 洛嘉正坐在妆奁前,叫丫鬟给她梳妆今晚进宫的发髻头面,金贵的东珠被金缕细丝串成一道,与乌发顺势盘旋,点缀到她的鬓角。 闻言,她青黛勾描的眼角朝刘召微侧,抿唇未说话。 那就不是点错了数儿! 刘召略微一沉吟,恍然大悟:“郡主心善,老奴这就去给贺云铮还有他妹妹送去。” 洛嘉终于开口,仿若漫不经心道:“随便派个人去送吧,这天寒地冻的,你也得留意身子了。” 刘召喜笑颜开,自然没把这话当真。 从前就算了,如今贺云铮这小子立了这么多功,刘召感念良多,自然也得真心待他。 他披上外袍与帽子,先匆匆去了趟巷弄,亲自将利是送到了小姑娘手中。 巧是巧在,柳纤和柳元魁今日恰好来接瑛瑛,除夕去他们那儿一道过,只可惜,今日这种日子,贺云铮却没空回来。 两方撞见,刘召自当寻常,另外几人却是脸色各异—— 与郡主的人上一次碰面,还是贺云铮在临江楼受罚那趟。 然而瑛瑛那日能迸发勇气,直接与虞焕之硬呛,今日刘召前来却是带着利是的,是好意。 郡主此时还能想到她…… 犹豫许久,瑛瑛还是按捺着对先前硬呛的不适与微微羞愧,躬身行礼: “民女多谢郡主,多谢管事辛劳,屋中还有热茶……” 刘召淡笑着摆摆手:“不必了,我即刻还要去趟别处,与诸位就此别过,新年吉祥,万事胜意。” 柳纤瞧着稀罕,这可是王府里的管事,便赶忙跟着她兄长以及瑛瑛一道还了个礼。 等刘召走后,几人去往柳家的路上,柳纤却仿佛发觉,她兄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兴致恹恹。 嗨,大抵是还在担忧开年的春闱吧! 上午的城中尚有百姓还在市坊内走动买卖,然则越近中午,街上的人也越少,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洒洒。 刘召赶到郑府门外时,贺云铮却已经与郑叔蘅提前出发了。 刘召顿了顿,只得将利是收回袖中,想着待明日新年第一天再送也不迟。 未时,宫门外的百官携带家眷纷至踏入宫中。 晋王一早便如入自家一般在宫中谈事,故而不能与赵琦一道,这姑嫂二人便难得,几年来头一次在除夕这样相挽着入了宫,叫周遭的其他人看了都啧啧称奇。 洛嘉却仿若未察,她身披玄色的大氅,与乌发辉映,在漫天雪白中如同一颗尊贵的黑珍珠。 只在一瞬间若有所感,穿过宫门时蓦然扭头,看到另一边走来的人群中,少年目光如星辰点点,穿过大雪,温柔而灿烈地投向她。 ……一点儿都不知收敛。 然而洛嘉却不知为何,第一反应却非是想讥讽叱骂他,而是忍不住勾起了红唇一角。 小蠢货。 第77章 宫宴 今日的宫宴, 赵琦实则并不愿前来。 无他,先前太后伙同温连琴,竟想把坑害洛嘉的罪名按在她的头上, 若非洛嘉有备而来, 她的父亲又恰好被洛嘉引来解围, 她几乎不敢想那日的结果会是如何。 第221章 也是自那日后, 赵琦才知道, 原来将门与政客有如此大的不同, 她永远无法像太后那样, 可以波澜不惊地处置一个真心尊重她的晚辈…… 不, 或许自己在她眼中都称不上晚辈, 自己只不过是个被她衡量筹算, 安排到秦恒身边的摆件而已。 否则这么些日子过去,就不会连一句长辈的关怀都不曾有, 她受过的委屈,就像无人在意了一般! 可政客的衡量实则精准而残酷, 也叫赵琦看白了自己的处境、国公府的处境, 故而, 哪怕她如今对着皇家与她的夫婿再难有感情, 可该做的表面样子还是要做。 她眼眸垂着, 端起桌上的酒杯猛灌下一口,企图用来麻痹周身这些虚假有烦乱的恭维声。 平日不显,再入宫廷, 终归还是无法释怀。 然而一旁却伸来只手,按住了她还欲继续的第二口:“法糯酒虽香醇, 嫂嫂今日却不能再多喝了。” 赵琦扭头,看到笑容恬淡的洛嘉将她的酒杯放回桌上, 高高的发髻与金珠盘旋,将颈脖衬托得纤细修长,贵不可攀。 洛嘉拿出块帕子,轻轻擦拭溅到赵琦手背上的酒水。 赵琦忽而笑了出来,低声叹道:“我原先总以为你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没想如今来看,你却是最沉得住气的。” 甚至在进殿之前,还能与她那阔别许久的小侍卫说上两句话。 看着当时这两人脸上神色,赵琦只能故作平淡,可实则惘然,她自己已然多久没体察过这种温柔了? 洛嘉眼眸微动,目光扫向上首的太后,以及与她坐得极近的重臣家眷,大理国的女使们,还有长公主母女。 李相思原本今日来时恹恹,想必是那日临江楼前一通大闹,加之自己后续直接冲府真吓住了长公主,回去没少受数落。 而女使见洛嘉看过来的目光,原本微笑的面目一僵,心虚挪开了视线。 她沉得住么? 洛嘉淡笑着摇摇头:“嫂嫂高看我了。” 她不动,只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时机,没有合适的筹码,或是贸然起底,尚且无法给她带来更多的利益——而非她宽宏。 她惯常睚眦必报。 曲江水榭的暖阁之上,她虽没真被设计到与段珏发生不可挽回之事,并且也因为这次意外,她事后得到了段珏的愧疚保证,此事是他的人没有做好,受了挑拨蛊惑,故而他们合作的事上,段珏只会为了弥补更加尽心,看起来是好事—— 可洛嘉到底是遭了算计的。 不能因为她没有落到最差的结果,就忽视太后又对她下了一次手。 温连琴之事还没结束,对方便更如此迫不及待,洛嘉越发好奇了,对方到底要对自己做到哪一步,才肯罢休? 赵琦若有所感,便见洛嘉正目光灼灼地凝着上首,似乎一点儿都不忌讳此前太后冷酷,险些要将她软禁在宫中。 那边太后尚未发觉,倒是长公主先注意到了洛嘉的目光。 她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笑着对大理国女使笑道:“今年京中大雪,女使与王子也一并赏了不少雪景,想来与大理风光迥然不同吧?” 女使赶忙应笑:“确实,王子趁冬前来,也正是怀念儿时曾铭记的这片北地雪景。” 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许,不动声色看了眼长公主,隐约察觉,她这不聪明的女儿,想必是又想提起和亲这茬事儿了。 可惜,她先前敦促段珏与洛嘉相处失败,更被郑家的大郎一同撞破,被秦恒顶撞了一通,如今想来便觉烦扰。 果不其然,长公主很快便聊到了半月前的事: “听闻半月前,王子邀约永嘉郡主一道在曲江水榭赏雪,那可是真正的好去处,往年我也曾带着相思一道前往观景的。” 李相思蓦然被提起,脸上的笑来不及撑起来,仓促跟着点了点头。 长公主笑意渐深:“不知王子此次归来觉得如何?” 殿中其余人的议论嗡嗡似乎都安静了许多。 太后几欲听不下去……! 虽说有她与秦恒二人一道封锁消息,不至于让当日之事传播太广,可她这蠢女儿,怎就没发觉自那日之后,不论是自己还是王子那头都无人再揭这一茬了呢! 罢了罢了,她这女儿向来就是个不聪明的。 女使笑得尴尬,刚不知要怎么回答,便听得太后动作起身:“行了,年级大了便不好久坐,昭明陪爱家去偏殿透透气吧。” 女使悄然松口气儿。 长公主闻言一顿,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太后不愿她再提此事了。 她满脸不解,却又不得不撑起笑作出纯孝模样,起身陪同太后一道走出去。 然而就在两人走下玉阶的一瞬,洛嘉忽而开口:“姑母原来也如此关照王子,看来真是青年才俊,人人赞誉呢。” 长公主脚步微顿,不知为何心中猝然提了提。 太后皱紧眉头,如今看见洛嘉这张艳丽过头的脸便觉得心里不舒服,可今日众多女眷在场,她到底要脸,还要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她重新拍了拍长公主的手,淡然迈步。 洛嘉也扬起唇角:“难不成,是相思表妹的婚事,也到了物色良人的时候了?” 第222章 李相思坐在原位上,今日本不想与洛嘉再对上头,闻言却蓦然瞪大了眼,直直朝这头看过来。 赵琦终于发觉,洛嘉哪里是沉得住气,她还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洛嘉,要趁着这个场合,闹件大事出来啊! “你!”长公主赫然瞪大眼,下意识拽紧了太后的衣摆,僵硬着干笑道,“洛嘉,今日你便不要如此随意说话了!” 旁人或许还不知,可相思自那日临江楼回府后,在家将自己足足关了三日,哭了三日,她这个作母亲的自然而然已经猜到,她当真已与郑二郎断了! 如今,她的女儿才是岌岌可危啊! 洛嘉面色不变,笑吟吟又看向了阴沉着脸的太后:“既然如此,不若洛嘉陪同太后与姑母一道去散散心吧。” 她这般态度,顿时让殿中其余女眷,特别是那些略知前段时间发生了何事的人,各个心怀诧异。 李相思当即也坐不住,生怕洛嘉要撺掇什么不得了的事,奈何她刚要开口,太后赫然朝她瞪了一眼,随即沉沉看向洛嘉: “那便来吧。” * 大庆殿中,秦恒就坐在建隆帝下手,亲卫魏川脚步轻速,低声告到他耳畔:“王爷,郡主主动找了太后与长公主。” 秦恒垂眸动了动手指,将面前旁人敬来的酒杯拨到一旁:“无妨,” “今日是一年盛宴,太后自有分寸。” 加之听闻他此前那一番敲打,太后再对洛嘉,也该多斟酌斟酌了。 魏川想了想,略微迟疑:“属下倒不是担心太后,而是郡主她……” 她可不是什么正常娘子啊,她若要闹事可怎么办? “太后自会看顾。”秦恒声音淡淡。 魏川一哽,才发现,这好像也是个安稳的闭环,只要太后忍得住,一切都好说。 而且洛嘉要闹什么?闹与段珏那件事? 她如今既得了稳妥,太后也不再提这茬儿,她便是捡大便宜了! 况且,按照王爷往日对郡主的态度来看,她哪怕是今夜醉酒烧了大殿……王爷实则都不会有什么怪罪! 毕竟这目前又不是王爷的殿! 魏川这么想便松了口气,目光瞥了眼王爷桌上的酒杯,里面佳酿晶莹,却是一口未动。 沉默许久,秦恒终归略显不耐地揉了揉额角,吩咐他还是继续去盯着。 魏川立即得令,撤身退下。 建隆帝默不作声盯了会儿这头,只觉得这晋王如今越发像个乖戾无常的煞神了,国宴当前,竟也不管不顾与亲卫吩咐事宜。 他摇摇头,呼吸快了几分便不慎咳了出来。 郑阁老见了,难得提议:“殿中难得人多,空气浑浊,不若由老臣陪着陛下出去透透气吧。” 秦恒抬眸一瞥,建隆帝也难得诧异看向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郑阁老,就连郑家兄弟俩都一个眯眼一个挑眉。 随即他爽朗笑道:“阁老相陪,甚好!” 宫中守卫森严,除了进宫时的惊鸿一瞥,短暂相逢,贺云铮未能如愿改道,跟到洛嘉身旁。 不过也无妨,男女宾客赴宴的宫殿离得不远,贺云铮与郑家的其他守卫们一道在大庆殿外,抬抬头就仿若能看到洛嘉在另一间殿中垂眸淡笑的模样。 天寒大雪,他的心窝子却暖得发烫。 正在他仰头愣愣盯着头顶上飘落的鹅毛大雪时,殿门口忽而传来动静。 他以为是哪位贵人出行,赶忙和其他侍卫一道站到了屋檐下笔直成一排垂下头,却听到郑家阁老的声音与一个年轻男子一道传出来。 “今日大雪,陛下慢些走。”郑阁老声音温缓。 建隆帝看了眼这排站着的侍卫,各个高大英挺,不由笑着摇摇头:“是朕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连着下雪竟咳喘不已,叫阁老担忧了。” 贺云铮猛然一悚! 他何德何能,这是恰巧遇上圣人了!? 建隆帝与郑阁老说说笑笑,恰巧从贺云铮身旁经过,那声音听着虚弱,却温润且让人觉得十分熟悉,贺云铮懵懵地想,不愧是天子。 他只将头垂得更低些,生怕自己冒犯了。 与起初不敢冲撞洛嘉不同,贺云铮也不知为何,听这声音,会让他打内心生出股敬畏尊崇。 郑阁老仿若无事般回头瞥了眼,见贺云铮恭敬无比地吹着头,悄然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多言。 * 偏殿与设宴的大殿只隔着一道短廊,然从温暖的室内走出来,仍旧让人经不住冷得一哆嗦。 直到进了偏殿,长公主才觉得攥紧的心口稍稍放缓了点,悄默无声地看向两人。 偏殿内早早设好了炭盆以及软垫,就是为防止有贵人在大殿中待得不舒服了,想要私下静静。 太后松开了长公主的手,迆然坐下:“说吧,刚刚那番话是何意?” 都等同撕破过一回脸了,她懒得再同洛嘉委婉拉扯。 洛嘉也不以为意,站在两人对面轻声回问:“是洛嘉着实想不明白,长公主殿下既然如此在意大理王子之事,好似十分欣赏,为何太后还一心想要撮合我与段珏?” 第223章 一句话便成功让长公主急白了脸,她就相思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怎舍得领她远嫁! “我何时……” “哀家做事何须你指教!”太后比长公主更早低喝出声。 她被她的亲孙儿教训过,已是憋了一肚子火,怎么的,区区一个继室带来的郡主也真想到她头顶作威作福了吗! 洛嘉不卑不亢微微颔首,难得直接:“洛嘉不敢,只是不明白,洛嘉早已是嫁过人的身份,您不计较,难道不怕大理国也不在意么?这般被逼迫和亲,难道不会叫两国关系更加微妙?” 太后阴沉着脸,心中狠狠唾骂,还不以为你这个祸害! 然她无法直白戳破,只冷声道:“大邺宗室子嗣不丰,你既是唯一的郡主,也自当为国为百姓考虑,不论最后大理国态度如何,你却是不能推卸责任的!” “唯一的?”洛嘉笑出了声,顺势又看向了长公主, “若我没记错,殿下的女儿若是请封,也随时可求圣人给与个郡主的封号吧?” 长公主心里咯噔一声,终归被洛嘉戳中了这茬儿! “你放肆!”她猛甩开长袖,怒瞪洛嘉,几乎就要叫人进来将这无法无天的祸害给拖出去。 刚刚偷跑出来的李相思乍然听到自己母亲如此崩溃的吼叫,愕然无比,一眼瞪向不远处的宫女们,叫她们噤声,自己则悄声悄步贴到了殿外偷听。 恰逢洛嘉冷硬至极地反问:“敢问殿下,洛嘉如何放肆了!相思表妹不也受着您的照拂、您的食邑至今么?若论身份,表妹身上更是名副其实的宗室血脉,如何都比我的身份更为高贵、更该被送去和亲吧!” 李相思蓦然瞪大了眼,若非提前捂住了自己的口,只怕一阵惊恐的抽气声都能叫殿中人窥见动静! 洛嘉! 她果然在算计自己! 这天底下,果真就无人真的在意她是否能嫁与心上人,能否过上愿景的日子! 无怪乎郑二郎那日居然真的与自己言道决裂,他是真的……真的被这些人挑拨成功了! 李相思跌跌绊绊往回退,心中一片纷乱悲哀。 太后头已经开始生疼,自然没能再留意殿外,只沉沉拍了拍手边的桌板,打断长公主几欲惊叫的声音:“够了!” 她沉沉看向洛嘉:“说这么多,不过是怯懦自私罢了!” 洛嘉心中冷笑,面上不卑不亢:“您教训的是。” “不过你却是错怪了人,凭何指责是哀家逼迫了你?”太后冷笑一声,心道真是年轻鲁莽,她对秦恒无可奈何,总不至于对这洛嘉也无计可施! 洛嘉微顿,难得在这天家之地咂摸出荒唐。 就连长公主都一愣,随即好笑,是啊,虽说当时是太后敦促得大理国女使去撮合这桩事,可洛嘉真能叫对方来指认太后吗?对方肯配合吗? 根本死无对证! 洛嘉身影孑然伫立在昏暗的偏殿中,叫长公主暗暗在心中松了口气,冷笑着对方的自不量力。 太后看她一眼,眼中也终于重新找回了她的高高在上与傲慢自得。 她是管不住秦恒,因为那是她的孙儿,更是宗室里如今唯一能继大统的血脉了,可她洛嘉,算什么? 区区继室的女儿,一个祸害,就该任她搓捏,竟还敢有怨言,敢与她争辩! “今日你毫无证据,竟敢来指责哀家罪责,哀家就当你酒酣昏了头,也看在除夕佳节,暂且不表……” 太后正思索着,可要再降下个无关痛痒的责罚,给洛嘉亦或是她在意的那小侍卫以作拿捏,却突然听洛嘉一反常态地恍然领悟了似的: “既然如此,洛嘉当真要感谢太后的宽宏大量。” 太后微顿,还未反应她要做什么,便见洛嘉微微福身暂告了个退。 不出片刻,洛嘉领着个宫女,托着异香氤氲的两盏酒来。 长公主的脸在那一刻彻底变了色。 “那日我与段王子分别仓促,却是得了他的女使留下的两盅美酒,在大理国被称为蜜花酿,甘甜香醇,入口绵软……更有飘飘欲仙之感,” 洛嘉说到此处微顿,眼中浮过讥讽嘲弄,却以浓密的睫羽遮蔽着目色,柔声缓缓, “既感怀太后恩泽,不若就请太后与长公主一道品尝佳酿,以示晚辈孝心吧。” 宫女捧着酒盏而来,放下便退去,徒留如蜜水一般的晶莹佳酿在杯中摇曳生光。 那光在长公主看来,却是摄魂夺魄的毒,她嘴唇颤了颤,一时间没有动作。 反倒是太后若有所思看了眼,微微皱眉:“洛嘉,这可是皇宫。” 她总不至于胆大包天,敢对她们下毒吧? 可若是不下毒,她突然做这一遭是为何?真是有心示好? 她可不是会轻易服软的人。 洛嘉不动声色与太后对视一眼,随后又看向了面色已经白如霜雪的长公主。 沉吟许久,她才缓缓道:“洛嘉知道,这儿不仅是皇宫,更更是宫宴。” 所以死是不可能死的,却能让人状况百出,生不如死! 第224章 长公主宛如已经听明白了洛嘉的未尽之言。 而洛嘉也终于从这二人的反应明白过来,可笑至极—— 原来简单一桩邀约,不仅仅只有一个太后在背后筹谋啊!原来这酒中的药,更是长公主的暗中谋算啊! 洛嘉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了,除了太后一如既往地憎恶自己,段珏来到,长公主自然而然成了第二急迫的人。 理由正如先前自己诈唬她们所说的,因为万一段珏没有选中自己,那么一旦和亲,真要被送去的,便极有可能是李相思! 只有自己,自己才是那个从头到尾,都在被算计、唯一可以被推出去的,牺牲品。 洛嘉险些直接笑出声,狭长的凤目微扬跋扈,怒极反笑地亲自捧起那杯酒,一步一步走到长公主身前: “所以今日此时,哪怕真有什么水土不服喝出问题,或是酒里被掺了其他东西,咱们直接请太医便是!” 她担心长公主听不出她话中的话,便近似疯癫地再加注加码,目光里闪动着恶毒刻薄又怜悯的情愫, “无妨,我最会物顺藤摸瓜了,太后知道的。” 太后心头赫然一紧,若是先前还未明白这两盏酒的来意,如今她怎么都听懂了! 这两盏酒,就是洛嘉今日指正,当日有人暗中想要陷害她与段珏的证据! 说时迟那时快,长公主几欲崩溃般挥开了那酒盏:“够了!我凭何要喝你的道歉酒!原不原谅那是我的事,你不过我兄长继室的女儿!凭何敢来逼迫于我!你……” “够了!” 太后撑起的手臂掩住双眼,几乎看不下这糟心的场面。 正如洛嘉所言,自己知道她有本事查证这酒中的药是何人下的。 这祸害……向来有手段,否则三年前的事也不会被揭露出来!所以不论长公主今日喝还是不喝,平静亦或是暴怒,根本早就已成定局了。 她颇有几分疲倦地看向洛嘉:“所以你今日究竟是想来求什么的?” 被掀翻的酒水湿漉漉地从洛嘉的指缝流下,她沉默一瞬,收敛了面上那近乎狰狞的神色,宛若刚刚的那一幕没有发生: “洛嘉想求太后帮忙,放我出晋王府。” 这就是她今夜唯一的要求。 秦恒一而再再而三忽视她的请求,将她一个活人当做物件,甚至大有随意处置她身边人的权利! 可她已不是三年前认人搓捏的自己,她在朝中有自己的声音了,更有了想保护她的。 虽说如今的贺云铮还不值一提,不过他够争气,靠他自己便能搭上郑家,假以时日,难说不会青云直上,如她手下那么多其他人一样。 她可以有更好的未来,当一个逍遥自在不受拘束的郡主,如何再甘愿作笼中雀!? 如今还能与秦恒交涉,并且也乐于看到自己远离的人,只有太后,所以洛嘉今日要的,就是来以恶制恶。 什么要个说法,什么道歉清白,不过是以自己为代价为诱饵,求来得一场交易罢了。 她是睚眦必报的疯子,太后和她的女儿对自己做了极恶的事,报复索然无用,那就一定要获得实质性的回报。 太后反应过这一切,嘴唇微微一抖,下意识道:“你当真?” “当真。”洛嘉适时真诚。 太后觉得荒唐可笑。 秦恒啊秦恒,你苦心囚着人有什么用,人家自己想离你而去啊!你若再强求,那可真是要撕破脸,真是不要脸了! 她居然真的险些笑出来,连连摇头:“这有何难,明日,明日你就回去,他若阻拦……” 宫中那么多事,哪怕自己与建隆帝再合作一回,绊住秦恒的脚又如何? “口说无凭,求太后立字!”洛嘉径直下跪。 长公主愣愣看着这一幕,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然而这却是太后都求之不得的一步! 她心中发笑,甚至有几分幸灾乐祸等着看秦恒自己知道后是什么反应。 但不论是什么反应,终于与自己无关了,这是洛嘉请来自己头上的! “昭明!你去,去遣人到我宫中拿纸笔凤印!” 长公主下意识点点头,然而才刚转身推开殿门,带着亲卫站在门前的晋王如同阎罗一般,将她赫然吓定在了原地! 殿中一坐一跪的两人皆有所感,扭头望去—— 秦恒看似面容平静,可深褐色的眼瞳中宛若有浓稠的阴翳翻涌而起。 第78章 烧殿 风雪急啸, 灌入偏殿,引来一阵战栗! 除却洛嘉,其余二人皆觉得心肝胆脾都被这风给吹得发寒! 唯有洛嘉, 在泥地里陷得太久, 宛若早有准备般轻轻吸了口气。 太后坐立不安地刚要说话, 秦恒率先张口:“殿中还需太后与长公主主持, 二位莫要耽搁太久了。” 这逐客令……竟已算是给他的祖母与姑母颜面了。 长公主向来怵这侄儿, 闻言几欲下意识就要夺门而出, 然而又记挂洛嘉是否会与秦恒告状, 不得不脚步稍顿着, 假装在犹豫等候太后发号施令。 太后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 第225章 她亦为难! 那些曾经归顺太后的人, 大多是见风使舵的, 而且甜言蜜语道,终归太后与王爷是一脉, 自秦恒回京后,连着皇城的守备都大多替换为秦恒的人—— 今夜若是秦恒发怒, 难说会不会连她的面子也一并抹了! 太后心中懊恼不已, 僵着脸起身道:“洛嘉既与我等一并出来, 便随我们一道回去吧。” 洛嘉尚跪在原地, 闻言连神色都未动, 秦恒阔步迈进来:“她留下。” 厚重的长氅摩擦衣料,在寂静的偏殿中与外部风雪宛若和鸣。 秦恒走到刚刚太后端坐的位置,大刀阔斧地转身坐下, 居高临下睨着仍跪地的洛嘉。 洛嘉抬眸,红唇紧紧抿着。 太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如何看不出,秦恒这是真怒了! 可今日到底是除夕宫宴, 哪怕长公主不忌惮洛嘉说破曲江水榭的事,太后也怕这二人闹出事端。 她刚要再开口,秦恒却连看都不看,沉声吩咐:“魏川,送太后与长公主回殿。” “是!”门口的亲卫声如寒铁,毫不近人情。 太后与长公主直到回到殿中,脸色都似被冻着没曾缓过来! “母亲……” 长公主后知后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 秦恒,秦恒今日是要做什么? 他那般面色,将洛嘉一人拘在偏殿中,是想如何啊!? 曾经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在此刻无限放大,竟令身处皇家见多识广的她都觉得骇然! 然而殿中温暖依旧,朝臣家的女眷和大理国的女使齐聚一堂,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们都在此处—— 万不能出一点儿闪失啊! 太后惨白着脸,狠狠一把反握回长公主的手:“你是怕全殿的人都知晓吗!收起你脸上的情绪,回去坐好了,直到宫宴结束,都不准向别人透露一丁点儿!” 长公主张张口,无措地咽了口口水回去坐好,连着李相思神色不对都无心关切,只默默想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莫不是…… 要□□吧! 太后比长公主稍稍沉静些,却也心惊胆颤着,担忧若真闹出了动静,丢的可不是她一个人的脸,更是连大邺的脸一并丢给了大理国,她这一脉都是千古罪人! 她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转头吩咐宫女,叫伶人进殿歌舞。 殿中动静大些,大些让旁人无心留意旁的才好! 然这一连番动作,终归叫赵琦心生了怀疑—— 自刚刚起她就担心洛嘉随二人一道出去会有状况,如今太后与长公主回来时,面色明显不好,怎就剩洛嘉未归呢? 心中无端升起股不妙的预感,趁着伶人进殿场面热络,赵琦借口轻悄出了殿,快步赶往偏殿去。 若是不在偏殿,她还得再去旁的地方看看…… 大雪飘飞,赵琦边考虑边迈步。 巧也是巧在魏川刚把太后与长公主送回去,担心二人还会再折回来,故而留在殿中并未赶回,便方便了赵琦一路走到偏殿门前。 然而她还未推开殿门,却蓦然听见里头传来气急败坏的暴喝—— “兄长此番非要强留我在府中,难道又是什么君子所为么!” 即将推门的手猛得一顿,赵琦刚严峻地想,自己还从未见过洛嘉这般被逼急的架势! 哪怕那日在宫中被太后和温连琴联手算计,她都还是条理清晰的—— 等等,秦恒也在偏殿? * 秦恒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洛嘉,她色厉荏苒,却难掩被按捺在这幅面孔下的心虚与畏惧—— 她自小便是骄傲的性子,可实则看着她长大的自己最知道,她只是纸糊的老虎罢了。 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毫不留情道:“本王原本就不是君子。” 洛嘉眼瞳颤动,用着最后的理智来维持平静与尊严,亦在给与秦恒最后的通牒: “可你难道能囚我一辈子么?我若是再度出降,甚至我要去和亲了,你也不准我出府么!” “不准,不会,” 秦恒斩钉截铁地看着她,“你不会再去和亲,也不会再出降了。” 手掌用力,那被捏在掌中的女子的面上瞬间便露出痛苦—— 如同隔在中间的窗户纸,被他捏皱在手心,秦恒终于觉得有舒心。 他缓缓俯身迫近,目光如同锁定了猎物的野狼:“本王任何事都能纵着你,依着你,你在京中荒唐多年,本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嘉儿,你万不该起了要离开的心思。” “你自五岁起便是本王看着长大的,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的心思计谋都是本王教导的,你可以故作懵懂推诿,仗着本王的恩泽不管不顾,也不必担负什么,” “可允你一次出降已是恩泽,” “嘉儿,你不该太贪心了。” 洛嘉耳后的皮肤都觉察冷寒,齿尖颤抖:“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兄长吗!” 秦恒眼中闪过灼意:“本王亦可以不是!” 话已至此,这层被洛嘉遮挡起来,自欺欺人数年的窗户纸,终被无情地揉烂了! 这埋藏在心底里,让她既怀疑又胆寒的猜测,居然真的成了真,被秦恒亲口落实! 第226章 洛嘉心寒地挣扎起来,没想秦恒竟真的敢戳破这层! 她之所以敢与太后交涉,不过是仗着如今京中难得安稳一些,秦恒与建隆帝和太后之间刚刚平衡,不至于为她的事闹起风波。 可她从未想过,秦恒不过出征一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再归来后竟比从前更叫人防不胜防,完全不再顾全大局的人—— 他今日豁然与自己撕破真相,就不怕自己要以此拿捏,与他的敌手们联合背刺于他吗? 不……洛嘉浑噩之余勉强清醒回神,自己此刻不当再激怒对方了。 他连伦常都敢不顾了,洛嘉还如何以常人的逻辑与他辩驳揣度!? “兄长今日醉酒,洛嘉便不与你再多说了!” 她难以察觉地颤抖挣扎,妄图以最小的代价挣脱眼前的处境。 奈何今日她今日肆意妄为的太多了,她在秦恒这里得不到离府允诺,竟敢私自去与太后相商,让秦恒宛若野兽领地被侵犯一般感到震怒。 既已捅破了这层纸,何惧再往下探寻? 他面上不显,手臂却不仅不懈力,反再使出力气,将洛嘉径直拘入怀中,昏暗中语气森冷,甚至伴着锦帛的撕裂声—— “你我之间,是你说的算吗?” * 贺云铮与其余侍卫一并等到郑阁老与圣人离开,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不多会儿,女宾的大殿中传来喧嚣欢笑声,遥遥看去,好像是去了伶人奏乐起舞。 其余侍卫得了闲,都兴趣盎然地遥遥巴望着。 贺云铮囫囵听了几耳朵,只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像洛嘉说得泥腿子,一点儿都欣赏不来。 也不知洛嘉在做什么,她今日穿得那么好看,坐在殿里大概也是耀目生辉,把所有人都比下去吧。 贺云铮冬一会儿西一会儿地想了许久,忽而大雪飘飞的视线里出现了个踉跄身影。 他顿了顿,眼看对方几欲跪倒在地,赶忙飞身迎上:“王妃?” 赵琦猛触到人声,发怔的眼瞳狠狠颤了颤,抬首发现竟是贺云铮,下意识攥住了他的衣袖:“快,快去救……” 刚开口,她赫然猛顿。 腹胃里瞬时涌起强烈的恶心,几欲呕吐! 怎就恰好让她撞见了呢……不,怎就恰好在她身边出现了这样的事! 她忽而就想起了温连琴那日恶毒的嘲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的夫婿,竟一直垂涎恋慕着他异父异母却相处多年的妹妹! 贺云铮敏锐沉眉:“救谁?” 赵琦猝然回神,颤抖着松开贺云铮,竭力冷静着摇摇头:“无事……无事,我有些醉酒,你不要当真,我要去找……” 她脚步仓惶地往大庆殿蹒跚,去找谁呢? 还有谁能阻止这一切荒唐? 任凭她榨干了脑子,都想不出,这惶惶宫廷,还有谁能左右秦恒的意思—— 哪怕是建隆帝,怕也不会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洛嘉,在今日与秦恒大动干戈…… 那去找郑家么?郑雪澄应当对洛嘉还留有情面…… “可是郡主出事了?” 赵琦赫然扭头望向贺云铮。 短短一瞬,贺云铮不必她再解释或规劝:“郡主在何处?” 赵琦张了张唇,随即艰难摇头,还未开口,贺云铮便已看出了对方不欲交代的意思。 他朝后退了几步,躬身拱手,随即不顾其余侍卫诧异的呼喊,飞快奔向另一头的宫殿。 赵琦一急,赶忙提裙跟上,怒喝道:“贺云铮!这是宫廷不是洛嘉的别院!不要命了么!” “多谢王妃提醒,您既然都心慌来求援了,郡主肯定十分危险!” 贺云铮脚步飞快,头也不回。 他说过,刀山火海都会去的。 赵琦怒喝追上他,终归发狠,将人狠狠扯回一步,险些栽进雪地中: “洛嘉受制于晋王,连我束手无策,你凭何觉得自己能有办法!” 不远处正陪着建隆帝缓缓往回走的两人,一并被这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建隆帝刚想笑着说,他这宫里没规矩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可下一瞬,他微微一顿,瞧见愤怒出声的竟是晋王妃。 而半跪在地的那少年…… 建隆帝眼瞳猛然缩紧,整个人宛若被惊雷贯穿。 郑阁老也万没想到,原本今日都打算放弃了,竟到底给建隆帝瞧见了贺云铮的脸。 是啊,他头一次见到的时候,也久久不能平静—— 这与前太子,未免也太过相似,简直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郑家不轻易站队,归根结底,是始终不喜晋王一脉做派。 而中宫虽为正统,且对于世家的态度也宽厚,哪怕不算光明磊落,也曾使过小动作,终归未伤过彼此的根本利益—— 可太过衰弱,想帮扶也难。 但是如果出现了一个正值青年的后继者,其中局势便难评判了。 不过贺云铮的身世到底还有疑点,郑阁老派去查证的线索,在一户名为贺臻彦的秀才家中断了,而杀了对方的人竟是秦恒。 显而易见,秦恒对此人也有疑虑,却也同样没能查出端倪。 第227章 所以,郑阁老才干脆想着,宗室之事,还是由宗室之人最好评断,只要将贺云铮带到建隆帝眼前,后续种种,皆就由建隆帝评判。 若贺云铮当真是天家血脉自是好事,若始终找不到证据……光凭这张脸,就看建隆帝的心思了。 郑阁老不多言,只悄然冲着身后的随从使了个眼色,命其去打探究竟发生了何事。 贺云铮怔在了原地。 赵琦嘶吼过后亦有后怕,然而她却想着能止住一刻是一刻,真让贺云铮去了,除了损条人命以外,无济于事。 她松开手,哑声絮叨:“为今之计,只有去大庆殿,不论用什么法子,去请郑家大郎过来……” 然而话音刚落,贺云铮勉强从雪地里撑起身:“那此事便拜托王妃了。” 赵琦一顿:“你还要去?” “恳请王妃告知郡主在何处。” 贺云铮在风雪挺直止了脊背,字字掷地有声。 远看着贺云铮不知又问赵琦讨问了什么,随即转身便继续朝着另一头跑远,建隆帝亦难得性急地要跟上去。 “陛下,外头大雪……” 郑阁老刚要阻拦,打探的人回来,面色复杂地将他在偏殿外打探到的情况如数告知。 郑阁老面色微沉—— 果真如此! 当年大郎之所以及时退避与洛嘉的关系,其中一忧,不正是怀疑晋王这狼子野心,对其名义上的妹妹包藏祸心么! 没想晋王今日竟如此不管不顾,还在宫中便敢如此肆意妄为! 可他到底不好当着建隆帝的面表露什么,只来及匆忙跟上建隆帝,遥遥盯着那少年一路奔向偏殿。 贺云铮在这样的大雪漫天中跑得肺都要炸了,恍惚让他想起上一个这样大跑的雪夜,他同样为了洛嘉去拦了秦恒的车。 如今想想……真是饮鸩止渴,洛嘉每每提起晋王,脸上的神色都不似简单轻松。 洛嘉甚至早也同他说过,晋王会派遣人员在她周围监视! 本就有迹可循,她对晋王从未松懈过提防,这些种种,怎会是寻常兄妹呢!? 贺云铮咬紧牙关,迎着风雪奔袭! 侍卫装扮在宫中并不显然,然而真当他即将闯入偏殿前时,却一眼看到了守在外头的魏川。 以此证明,秦恒当真就在偏殿中,而甚至要亲卫守在门口…… 脚步缓下,忽而就想起了赵琦刚刚的质问—— 凭何觉得自己能有办法? 可若是他不来,洛嘉岂不是就要独自一个人应对一切了吗? 曲江水榭那日,贺云铮清清楚楚看到了郑雪澄眼中的退意,更知道此人曾经就舍弃过郡主一次,如今面对这样的情境,对方不会来的。 能为洛嘉舍身的只有他……他无父无母,也给瑛瑛置办好了屋舍留下了足够的钱财,有杨娘子偶尔帮扶,一辈子能过得极好。 洛嘉只有他了! 他要赤手空拳从晋王的亲兵手中闯过,推开这扇门。 贺云铮绷紧了身体,然而此刻,背后的杖刑伤处终于传来清晰的痛意。 与郑叔蘅对练时,对方尚且会顾及他有伤在身,而当日险些下死手打死自己的魏川却不会—— 贺云铮站在廊柱后方,脑袋里的经脉都几乎被摧裂了! 而这一切,又全然落在建隆帝与郑阁老眼中。 建隆帝在远方的殿檐下看了许久,结合刚刚郑阁老的人打探到的消息,才缓缓发问: “他……就是端午那次,舍身救了洛嘉的小马奴?” 郑阁老垂眸道是,又低声把自己打探到的,关于贺云铮这些年来的经历以及与洛嘉的些许事,一五一十尽数告知了这位孱弱的圣人。 建隆帝安静听着,时而露出恍惚,时而又觉好笑。 原来那日真不是自己在高楼上魔怔了,原来这少年,当真与他早年薨逝的兄长极为相像。 可到了最后,他却是难辨喜怒地摇了摇头:“与谁不好……” 偏偏是那洛嘉。 郑阁老颔首,两人都默契未提今日郑阁老将人带入宫中是为何,许多事情心照不宣。 “陛下可要着人帮忙?” 然建隆帝却出乎他的意料,虽视线一刻不松,却缓缓摇了摇头。 郑阁老诧异——这还不帮? 贺云铮或许是中宫唯一得以翻身的机会了,万一今日真叫对方横死此处…… “朕要看看,他为了洛嘉要做到哪一步。” “也要看看,他在晋王手下,能挺多久。” 郑阁老微微一顿,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他本以为建隆帝会十分珍惜这少年,因为哪怕对方不是前太子血脉,但起码也能借为利用发挥。 可不知该说天家无情,还是建隆帝已被磋磨得失了心性,他竟要先考察过贺云铮,才决定是否要启用这少年,以免空有希冀,到最后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阁老思忖良久,刚要再问,可要先调遣些人马,那头的贺云铮却掉头走了。 他瞠目,却见建隆帝反倒有几分松气,松懈了肩膀,双手扶住了阑槛长叹口气。 第228章 然两人静默片刻,贺云铮竟重新冲了回来! 他双臂间各抱着两个酒坛,忍着后背的伤痛,脚步轻盈越过魏川,绕去了偏殿侧方,恰好落在建隆帝与郑阁老眼中。 郑阁老眼看少年揭开封坛,将烈酒倾倒在殿檐下干燥的阑槛与木梁上,倒在雕梁画栋的窗上! “他!” 郑阁老愕然,建隆帝亦久久没能回神,亦或是难以置信,眼看着贺云铮倒完了酒,掏出一只火折子,一把点燃了殿侧! 放火烧殿! 被秦恒掐住颈脖,几欲昏死过去的洛嘉猛然听到外头动静,甚至有几分恍若幻听。 再看清眼前之人,她才回过神,恍惚忆起秦恒竟因她要离府,怒而要在这殿中的软榻上强要了她! 她被气呛得咳出了眼泪,使出浑身力气反抗,故而更加激怒对方,竟几乎迎来施虐! 秦恒目如冰岩,密不透光地迫近她,神色几乎写明: 不准忤逆他! 他为了洗清上一代留下的脏污,花费了多少代价,牺牲了不计其数的人命钱财去攻打大辽,不是为了看她抗拒的样子的。 “洛嘉,你该知道感恩。” “侧妃之女,又非真的宗室血脉,若非本王,你在王府连安稳过到及笄都艰难,” 他盯着洛嘉,更压低了身子, “若非本王十四岁时替你杀了第一个人,你根本轮不到第一次出降,便会成为旁人的玩物,而哪怕你出降,以萧昀当年的身份,能替你挡住多少觊觎?” “你不该忘本,不该忘了你命薄易折,只有本王能护住你。” 洛嘉呼吸艰难着,闻言目光震颤。 若是平常旁人提及过往,洛嘉必不会为之所动,可今时今日,秦恒近乎魔魇般地斥责,却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往昔。 早年她便生得明艳,确实引来不少人不知善恶地恭维赞颂,而秦恒所言也属实,若非他替她杀过人,她的人生或许早早便毁了。 虽然,虽然后来很多次回忆,洛嘉已经记不清当时那个人究竟是想做什么,究竟是不是对自己图谋不轨。 但终归自那时起,秦恒将她看得极紧极严密,时而规束,时而惩戒,比起老晋王更为严厉,也让她的母亲根本不敢多言。 洛嘉偶尔也会恍觉,她好像不是个喘气儿的人,只是他领地中需要管理的一样物件。 可年轻时以及现在都仿佛魔怔了,竟觉得秦恒虽然严酷霸道,但他说的似乎是对的—— 如果没有秦恒,她便真的无依无靠无所适从,甚至当母亲与萧昀意外死去,大丫鬟也离她而去的时候,洛嘉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逃避回晋王府,回到秦恒的势力下。 他确实一如既往照拂了她很久,让她再惶恐、再为万人所指变得扭曲,也终归有跋扈的底气。 眼见洛嘉眼瞳中逐渐泛起泪意,秦恒竟觉得理所应当。 他略微松开了掐住她喉咙的手,揭开她落在脸颊的黑发:“你便该一如既往地感激、顺从本王,而非像现在这样,” 秦恒顿了顿,难掩厌恶地微微蜷动起手指,不在乎洛嘉有没有被扯痛, “像你带回来的马奴,桀骜不逊,不服管教,让人很是失望!” 洛嘉陷入泥沼般混浊过去的心脏,却在那一瞬间抖了抖。 她像贺云铮? 桀骜不驯,不服管教,让人很失望? 也是这一刻,她豁然察觉到了颈脖上的痛,察觉到了他待她近似羞辱的姿势。 她忽而有些反应过来—— 这就是他的照拂吗?他让自己感激的,便是这样吗? 不,她不再是八岁的小姑娘了,一时的好意与长久的蛊惑控制,她早在贺云铮身上验证了个清楚! 秦恒待她的,如她最开始待贺云铮一样,根本不是好意,只是要掌控,要管教,要在她身上体现出他凌驾一切、不可违抗的威严! 光凭这样,便要她感激涕零着承受顺服了吗? 怎么可能…… 就连她都不再会对贺云铮这样了,甚至为了给贺云铮求条活路,她都能接受对方有了自己的意志,去寻求一处更好的归宿—— 她是卑鄙刻薄的人,自然也知晓,真正的好意,绝不可能是秦恒这样…… 秦恒就像一副古旧腐朽的棺材板,威严着自己,也恐惧约束着旁人! 她不要再忍耐了,甚至庆幸,今日不是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晋王府,她要明示自己反抗的态度,只需逃出这大殿!逃去人多的地方! 而洛嘉心思刚动,一股熟悉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焦味从古旧的宫殿角落传来。 两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现了端倪,这样的大雪天,附近又是举办宫宴的殿宇,此处竟然起火了! 直到火势叫他们二人察觉,外头才传来惊呼—— “快来人啊!偏殿!偏殿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 这些呐喊中似乎还混进了个极为熟悉的声音,洛嘉急着求逃,比秦恒更快反应过来,猛挣开对方便要往外奔去。 秦恒久经沙场,下意识便折身抬起左臂攥紧洛嘉。 洛嘉想也不想,从发髻中拔出发钗,转身便朝着秦恒的手臂上狠狠扎去! 第229章 却不料秦恒扯她的速度太快,她的发钗没扎在他的手臂上,而是扎进肩头,令秦恒勃然变色: “找死!” 一声闷响,洛嘉被青筋凸起的秦恒用另一只手按倒在地,不仅重新体验到了窒息的痛苦,更觉得后脑钝痛,几欲再晕厥过去! 她有了一种或许此刻真会被对方杀死的幻觉! 她自是心狠,可只想着防身,不知道为何竟会让秦恒反应大成这样?! 然而洛嘉难得生出一股绝然的血性,她听到了殿外有贺云铮的声音,猜到了他在外或许做了许多事。 她不是一个人,哪怕今日真死在此—— 不,她不会死,只需片刻外面就会来人了,动静这么大,建隆帝或许也会来,若是秦恒当众残杀她,便是触犯宫律! 杀她与杀瑾嬷嬷那些宫人可不一样!她是大邺的郡主! 半边偏殿已经烧了起来,殿外的宫人们再三犹豫,终归合力冲起了殿门。 她要借此机会,明死志! 这是她与秦恒划清界限的最好机会了! 她近似咳出血沫般红了眼梢,颤抖强笑着捧住了他的手腕,刻薄又锥心: “到死,我也只将您当做我的兄长,只能是兄长。” 秦恒猩红狰狞的双目猝然缩紧。 殿门被推开一瞬,他猛松开掐紧洛嘉的手别过头,生生咳出一口鲜血! 第79章 安置 偏殿的大火来得迅猛而悄无声息, 待宫人们发现的时候,火舌竟已经顶着风雪攀上了屋檐! 救火紧急,就连晋王的亲卫都再难顾及主子在里头做什么—— 王爷的安危才是首要! 洛嘉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被贺云铮从偏殿中救出来。 人员一窝蜂涌进殿中的时候, 贺云铮只依稀看见晋王支着膝盖撑在一旁, 神色被埋在阴鸷中难以窥探, 他只匆忙一眼便挪开眼, 除了洛嘉什么都顾不上了。 “好了, 我来了, 我在!”贺云铮将人抱入大雪, 和救火的人群相背疾驰。 洛嘉的手掌还在颤抖着, 眼尾的红亦未消, 领口仓促拢起,遮掩了被掐出的青紫。 她的红唇早在刚刚被吓退了血色, 微微启张着大口呼吸,手掌却在她听见贺云铮的声音后, 僵愣一瞬, 随即紧紧不松地捏紧着他的衣襟! 这是她可以掌控的地带, 这是她的安全地…… 贺云铮若有所察, 没有制止她几乎要把自己勒得断气, 只沉着眉,把人抱紧些,再紧些。 不让风雪有机会侵蚀, 不让她在他的怀中再惴惴不安。 可贺云铮还没来及询问她是不是受了伤,两座殿宇中赴宴的人也皆被偏殿的火势引来了注意力, 乌泱泱的人群齐聚过来。 贺云铮面色微紧,竟不知该如何替她遮掩, 还是该将她带去何处。 郑叔蘅脚程极快,一眼瞧见他二人,顿时额角抽搐着赶过来,远远当着建隆帝与郑阁老的面,过去猛得拽了把贺云铮: “不想活了!松开!” 贺云铮咬紧牙关,恰巧赵琦也早早赶了过来,两人一并将洛嘉从贺云铮怀中拉出来。 赵琦同样红着眼,虽动作迅速温和,可一言不发的模样到底让郑叔蘅产生了些许疑惑: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照常与长公主相搀扶着,她二人原本根本不敢过来面对这一幕,然而却只见洛嘉被赵琦扶在怀中,秦恒则被亲卫单独从大火中架出来—— 一身玄色衣袍也看不出什么细微的变动。 场面上没有一丝破绽,简直是不幸中的万幸! 建隆帝与郑阁老缓缓走过来的时候,便听着太后欲盖弥彰般地斥责着宫中守卫们没好好看顾好主子,一边又看不出是真哀戚还是假模假样地安排宫人,赶忙给王爷寻太医! 今日旁的事一概被按下去,晋王秦恒伤重的事儿,到底被抖落出来,成为了重中之重! “是……正是如此。”长公主强撑着附和,同时不忘再留意一瞥洛嘉。 建隆帝一哂,太后以及诸多有心之人连忙朝他看来,就连着人群中的贺云铮也难得忘乎了尊卑,朝对方看去—— 一眼失神,贺云铮突然觉得,这位圣人…… 如此眼熟? “陛下可还有什么指示?”太后早已没心思注意些细微,强撑仪态询问。 然则平日里必然会与她针锋相对的圣人,今日却好似一改了性子,难得仁厚地提点了番要仔细着晋王身子。 随即,贺云铮感觉,对方的目光似乎落在了自己身上,若有所指地点了点这场火: “来得巧啊,不过也好,此等依旧迎新的日子,来场大火,烧得旺盛,烧得清明,也好!” 贺云铮微微垂首,明明觉得对方不可能是在替自己遮掩,因为圣人是这皇宫的主子,没道理若是知情,却为自己一个小小侍卫掩护。 然而那股说不清的强烈悸动却仿佛挡不住似的涌出来,他只能死死低着头,一丁点儿多余的神色都不泄露,看起来冷酷严肃,心无旁骛。 他虽然对放火烧殿也颇感愧疚,可一想到若非如此,根本无人可阻止秦恒……就不觉后悔! 第230章 缓过神来的洛嘉下意识也在人群中去找贺云铮,她心中自然猜测这次的大火不简单,然而她看见贺云铮的神色的一瞬,几乎可以断定—— 这火绝对与他有关! 洛嘉呼吸一抖,脑子里难得的一片空白,而空白之后,生出的却不是惊恐忌惮,而居然是如同疯子看到了另一个疯子的狂乱喜悦。 谁说桀骜不驯不服管教就会让人失望了? 她从未有哪一刻觉得这少年如此光鲜亮眼,让她挪不开目光!让她春心猛动! * 除夕宫宴,以烧了间偏殿的意外终结。 离去的众人心中各自怀揣鬼胎,因洛嘉被贺云铮提前带了出来,故而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知秦恒发生意外时,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故而千奇百怪的猜测也十分之多。 建隆帝听着外头甚至有人传言,说晋王在偏殿遇火情,引发旧伤复发是他设计的,都失笑出声。 小黄门哎哟一声:“陛下您怎还笑得出来,万一晋王那头当真了呢?” “那也得他将伤养好了才作数,他这旧伤,半年未愈,一朝爆出,太医诊治……甚至他还急火攻心吐了血,” 建隆帝意味深长,“刚过易折,这一遭起码得卧床静养两月,他手下的墙头草们,怕是比朕更该担忧了。” “不提这些,朕让你探查的,先太子当年在东宫时,宫中人员情况可都查明了?” 小黄门赶忙颔首,将袖中早早准备好的折子呈上:“陛下过目。” 建隆帝其兄十五年前在边关,困守孤城战死,随后东宫中所有的随侍与宫女都一并被打发去了各处,如今探查起来极为艰难,甚至很多人都因着各种意外不在人世了。 建隆帝行行阅过,越看目色越冷:“这下场,可比谋权篡位的还要惨。” 简直宛若……斩草除根。 小黄门不敢多言,只在建隆帝逐一发问的时候,具体再交代更多细则,好比这些宫人们的来历家世,以及查验到的后来主子以及死亡缘由。 直到问到个名为阿锦的宫女,小黄门略微卡了壳,想了许久才恍然记起:“此女未曾易换主子,应当是太子刚刚出征,还未出事时,她便在宫中不甚失足落水而亡。” 故而他刚刚还想了许久,只因这阿锦太过稀松平常。 不料建隆帝摇摇头:“太过平常便是不平常,诸如此类的宫人,一个都不可放过,再去细细查证一番。” * 今年的除夕过得叫人魂飞丧胆,不仅仅是晋王旧伤复发,被太医提点要卧床修养,就连太后转头亦真真正正病倒了下去。 而这次她病得昏天黑地,身旁却没了服侍几十年的瑾嬷嬷,小宫女们战战兢兢地伺候着,仍免不了被她数落责罚,强忍的低泣声在寝殿外幽幽晃晃地盘旋。 太后浑浑噩噩地摇头:“一群废物……废物……比不上瑾嬷嬷就算了,连着当年晋王府送进宫的那批宫女都比不上!” 可叹,可叹,她最看重的儿子老晋王却也英年早逝了,徒留下这一桩桩烂摊,徒留个被女人气吐了血的不肖子孙! 虽说她也曾狐疑,哪怕洛嘉脾性铿锵,回绝了秦恒,将人气吐血也就罢了,怎还气得旧伤复发呢? 奈何秦恒如今一个字儿都不与她交代。 而她为了尽快将此事处置妥帖,还得趁秦恒如今顾不得外面,安排洛嘉尽快搬离出晋王府。 冤孽,冤孽! 这次之后,若是秦恒再拿捏不清,她哪怕拼着老命将他手中权力尽数夺回来,也要叫这不肖孙知晓,晋王一脉苦心孤诣多年,绝非是这般消耗的! * 晋王府中,得了太后准许的洛嘉毫不拖延。 她特意求太后准许,便是为了光明正大带着自己的人一并出府。 刘召惊讶之余,也庆幸时机难得这样好,忙不迭仔细着动静,安排下人们动作仔细且轻快着收拾出府。 而王府的另两位主子,一个重伤复发,近日怕是连出院子都难了,一个自那日回府,也不知为何沉寂了多日。 直到今日洛嘉临出门,赵琦才勉强收拾了一番,出来与她道别。 然而前面那些年,洛嘉或对呛、或调侃与这位嫂嫂相处着,今日再见对方,她头一次生出了愧疚的感情。 洛嘉从头就不愿、不敢相信,秦恒对自己当真抱有那样的心思,可一旦窗户纸被打破,她才发现,身周围的诸多人其实都在无辜受累。 ……甚至赵琦现如今,都还不知这件事。 可洛嘉也很快认清,旁人受累,不代表就是自己罪有余辜,她这些年过得难道就算好了吗? 对,她不必愧疚,只需在往后有需要的时候,尽力弥补些便好,而离开晋王府便是目前她能为自己、为赵琦所做的第一件事! 临走前,洛嘉难掩心情亢奋,激动之余勉强按捺着与赵琦说了许多,例如等她回了郡主府,有空定要接赵琦过去坐坐,来日若是赵琦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也可以来找她谈谈心帮帮忙,诸如此类。 赵琦一手任她牵着,另一只手虚扶在自己的腹胃上,一一与洛嘉笑着说完。 第231章 直到洛嘉离去登车,一队人马渐渐消失在背影中,她脸上的笑容才尽数敛去。 丫鬟正小心翼翼上前,刚要开口征询下她别院里的各处如何处置,却不料赵琦猛然转身,扶着墙便吐了个昏天暗地。 “王妃!” 下人们皆惊愕不已,然却有人难掩狐疑惊喜,暗暗怀疑可是赵琦终于有喜了。 赵琦恍惚抬起头,撞见的便是这各色纷呈。 她如何看不懂下人们揣测的心思? 可别说她清楚,自己不可能有喜,哪怕真有了,这事儿也能算喜么? 光想想,便让她周身发寒,恶心难耐…… 而看着洛嘉临幸时几欲克制不住的喜悦,她又意识到,从头到尾自己都不该怪责洛嘉——对方从头到尾都想逃。 再不见车队的街道,留出一片空荡,而在赵琦眼中,也头一次显得那么自由。 她突然就不想等了。 她接过丫鬟递来的水杯与巾帕,简单梳洗擦拭后,恢复了往日骄傲的仪态: “去通报,我要见王爷。” * 洛嘉今日确实是兴奋过头了。 她并非在大火烧殿后立刻搬离王府,而是先谨慎地静候了近半月,确信哪怕秦恒苏醒了,也没有降罪责罚她,这才忙不迭快而轻悄地布置了离府之事。 看来她最后以死明志的动作还是有效的,起码在秦恒恢复精力之前,他是不会再忽起念头对付自己了。 而等到太医所说的两月之后,届时春闱放榜,局势又会紧促,朝中能替她出声的人只会更多,加之这两月间她更会拜托段珏再帮她多做谋划—— 这些都是她的保命之计! 险是险峻,可富贵都得险中求,何况是从秦恒麾下全身而退呢? 而谋划完这一切,重新回到最初,洛嘉才恍觉,自己对于秦恒的心思,竟其实一点儿都没觉得惊恐诧异,她的这些反应和应对之策,也顺理成章从善如流着。 她终于认清,其实早在她惴惴不安的那些年里,就已将这些全部担忧过一遍了,她自欺欺人,却也从未真正放过自己。 郡主府早几日已派人来打理过,阔别三年重归旧地,入目寸寸都是回忆。 可既然已经回来了,洛嘉便要用新的回忆去覆盖旧事。 乔迁之喜,要顾及秦恒不能大办,但府内终归可以纵允下人们欢庆。 加之如今还在正月中,四处皆是欢闹声,郡主府内稍稍热闹些也无妨。 贺云铮就是在此时悄然入的府。 他是今日唯一的客人,想到这儿还稍稍有些心情复杂,加之被刘召上下打量了一眼才带去见洛嘉,他忽然就想到了近一年前旁人笑他的话—— 铮哥儿这样的被郡主看上,只怕他的上峰会恨不得拿床被子直接将人裹了,给送去郡主屋里! 虽然此刻他尚且穿戴整齐,而且今日前来本也不是为了这些,但不知为何,他脑子里一会儿就冒出这句话,一会儿就冒出来。 他匆匆摇了几次头,觉得自己真是色胆包天! “你是喝过酒来的吗,这般昏沉?”刘召难得回头看他一眼,满满的一言难尽。 贺云铮哑口,赶忙否认了。 刘召嗯了一声,沉默许久,将人领到房门口的时候才低声道: “没喝酒就好,郡主今日劳累,你保持些清醒,莫要伤了郡主。” 贺云铮下意识领命点了点头,随即略有几分迟疑地想到,他与郡主或许可能,也还没到刘召想象的那一步。 可刘召不等他辩说,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贺云铮微怔,后知后觉——是了,自己如今已算不得郡主手下,对刘召而言,更是与他平起平坐的人。 这份突如其来的身份上的改观,让贺云铮今日刚来,心情就复杂了第二次。 但还未持续多久,洛嘉的屋门被她主动从内往外推开,白衣如雪的佳人直咧咧夺去了他所有注意。 一股温暖馨香随之拂面,几欲要把小院枝头上覆盖的薄雪都要融化了。 “贺侍卫赏梅呢?” 洛嘉明知顾问地抬着下巴,狭长动人的凤目早早描摹过黛青色的眼线,如同精魅般笑吟吟地睨着他。 贺云铮刚回过神,便觉得自己的脸颊已经开始发烫了。 他毋庸置疑地想念她。 可他还没开口,说几句他新学会的风雅之词来取悦她,洛嘉便既高傲又轻慢,主动伸手揽住了他的颈脖,将没有防备的贺云铮猝然揽入屋中,被一股浓香裹挟—— “外面的梅花有什么好看,来看看我的。” “郡……” 贺云铮万没料到,今日刚来便要遭这么大的刺激! 他心里还有诸多话想与她慢慢说,可谁知洛嘉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瞧见他的第一眼,眼睛里就好像蹿着火星,青天白日偏要点燃红烛。 院中红梅蓦被冷落,任由冷热风动,簌簌轻晃掉覆盖的白雪,露出了藏匿在雪中的娇嫩颜色。 到底是观景者心不定,到底是红烛和少年人的心一般太易燃,贺云铮面对洛嘉的一切索取,都几乎难以抵挡。 第232章 直到洛嘉目光灼灼,掌控他几乎到最后一刻的时候,才大发慈悲般地在他耳畔询问了句极轻的话。 贺云铮怔怔回过神,猛然想起刚刚刘召来时的提点。 她…… 洛嘉眉头微挑,跨坐在他身上明显感觉到少年的气息更乱,而掌中也颤抖得越厉害。 “是想的,对吗?”她声音柔软的,几乎要连同他的水一并掐出来。 贺云铮张了张嘴,可刚要说话,他的声音就会被她掐断在手中。 她分明就是在玩弄他,得意的笑容几乎都要藏不住。 贺云铮深吸口气,猛将人按倒在了她崭新柔软的榻上! 他又不是真的没脾气! 明明……明明她早就知道他年轻气盛,根本不经撩拨! 也是这一瞬,洛嘉眼中微不可察涌出一抹惊怒,不久前的回忆还清晰在脑—— 她今日的迫切,一是因为想念,二也是想尽快冲淡偏殿中那一幕对她的影响。 虽说心绪坦然,到底她险些遭遇秦恒强迫,身体上的记忆还是需要磨平的。 可她没来及做出反应,甚至还没弄清自己对于贺云铮忽而强硬,心中到底是何种态度,贺云铮动作迅速着—— 力气越发大了,比起最初也蛮横强硬了不少,俯身抵在她身前,叫她清清楚楚感受得到少年人的目光有多炽烈,呼吸有多急促, 可最终却只是拿住了她的手,一并包揽在他的掌中,虔诚地俯身垂首。 屋外烈风涌动,路过小院的下人们喜悦地嬉笑。 洛嘉眼神飘忽,被他咬着唇,恍惚想着,难得自己今日宽宏,其实可以任由贺云铮放肆的,这小傻子…… 可很快,她只能竭力去区分,耳畔的声音声音到底是谁的呼吸,还是窗外的风声涌动。 他光是一双手,就很会讨她欢心了。 余韵之后,洛嘉都还在回味他的小心翼翼与克制珍惜。 洛嘉忽而笑了笑,抬起胳膊撑额,朝抱着她还未平息心跳的少年抬起眸:“累了?” 贺云铮正在琢磨,指尖还濡湿着,是否该当着她的面舔舐掉,闻言耳朵动了动,低声回了句没有,飞快抿了一道唇,蜷起了手掌,将湿润藏入掌心。 洛嘉一哂,弯曲的睫羽如扇,柔柔垂下影子:“我就说,你可是在皇宫大内放火都如履平地的人,这点儿小事儿……” 她笑了笑,指尖同样要命,寸寸夺他神魂。 贺云铮眼瞳颤了颤,环抱她腰肢的手紧了紧:“不一样,你被困偏殿,一定要救你,只能那样。” 指尖微微停在他身上。 此话一出,洛嘉就知道,不论旁人是否知道,贺云铮都必然知晓当日她与秦恒之间大概发生了什么。 否则他不至于突然那么大胆,敢在宫廷放火。 其实今日他来,洛嘉本也做好了准备,他该会有很多疑惑,甚至会问诸多问题乃至触怒她——他一贯莽撞愚笨, 但她会竭力克制。 因为她已经确信,贺云铮不论说什么做什么,终归都是为了她。 可下一秒,贺云铮松开一只手握住她,低声道:“你既然已经离开王府了,以后就不要单独再见他……如果真要去,你就带上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有几分沙哑,但语气中的真挚与担忧却不掺旁骛。 洛嘉难得哑口,甚至有几分荒唐地想,真是傻子么? 若都猜到她与秦恒的关系了,他竟还能泰若安之地说这些? “……然后呢?”洛嘉继续问。 贺云铮剔透的眼眸里升起股迟 疑,洛嘉耐心地等着他继续发问,因为他的上一句话,她会对自己的脾性再克制些。 因为他真的太会讨她欢心了。 然后,贺云铮想了很久,才略显几分傻气地呼吸紧了紧,攥住她的手低声问:“然后,我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懂得索取太多,只想留在她身边。 * “嗡”得一声,郑叔蘅手中的剑被一枪挑开。 他看了眼飞出去的剑,啧啧摇头地走过来: “可以啊,你这伤好,武艺更是进步神速!” 他连连惊叹,“不说谁知道你才练武半年?” 贺云铮嘴角动了动,勉强撑出个笑,把长枪插回武器架:“可能我从小干体力活,基础好吧。” 郑叔蘅不分你我似的高兴,非将他这谦逊的性子扭转过来,告诉他这就是天赋! 贺云铮默默想着,天赋再好武艺再高有什么用,昨日去到郡主府,洛嘉竟然没允他回去。 当时他提过要求后,洛嘉就貌似诧异地愣了很长时间,等终于反应过来后,才似笑非笑地让他再等等。 洛嘉倒是耐心地与他说了诸多理由,例如除夕夜放火烧宫之事,宫里还在彻查,此时留在郑家自然比惹眼的公主府更好; 再则,虞焕之近来要训练府卫适应新环境,贺云铮伤势渐好,留在郑家才不至于浪费时间,能学到更多本事。 洛嘉是真心实意考虑了这遭。 她虽然脾性傲慢,但既然她的人此刻已在郑家了,不物尽其用怎可? 原本她还未想到这点,直到真正与秦恒撕破了脸,她要站稳脚跟的需求越发迫切,原本尚且可以等等的事,全都变得迫不及待起来。 第233章 世家的府学,不论是文是武,都极其优秀,既然得了这个机会,不正是立住自己实力的最好机会吗? 可洛嘉尚且还不想让贺云铮过早见识她谋求权势的手段,只逗趣般告诉贺云铮,待他学有所成,许真能谋求个官职也说不定呢。 贺云铮听得眼耳发烫,这些个理由中,唯有这点,与如今他和郑叔蘅求的不谋而合,也是这点,最让贺云铮动摇,点点头,低哑却郑重地承诺她: 他一定会努力的。 只是回来狠狠练了一晚上刀枪剑戟之后,心里的难受越发有些按捺不住了。 贺云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得寸进尺,他只觉得,洛嘉明明先前还与他那般亲热,怎么能做到立刻就理智清醒地拒绝他? 虽说声音还是温温柔柔的,可她总是这么理智聪明,让他偶尔甚至会觉得有些受伤: 哪怕是时机所迫,说完这些正经理由,再给他一个明确的时间哄哄他也不可以吗? 如今想来,她就像那些糊弄闺阁娘子的纨绔似的,明明刚刚两人还那么亲密,明明她也应当喜爱自己…… 耳边郑叔蘅还在叽叽喳喳,自己脑海中云里雾里的贺云铮突然顿住了—— 洛嘉,有说过任何类似喜爱他的话吗?他表态了想变成更厉害的人之后,洛嘉……有给与过什么回应么? 没有, 她好像一直都像哄个孩子一般,随意两句都能让他餍足忘乎所有。 第80章 意外 贺云铮近来心情浑噩, 另一头,郑叔蘅亦有些没精打采。 无他,虽然上次郑阁老看似对他与李相思的事松口了, 可他们二人之间, 实则已是另一番光景。 除夕夜因着那场大火, 他到底没有功夫去见一见李相思, 与对方再商讨几句旁的, 故而其实他们俩已有好几个月没见过面说过话。 初时的心狠强硬, 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后悔浸没, 全凭着最后些许自尊和原则还在撑。 哪会说断就断, 毫不心疼呢? 再有桩奇事, 便是京中的权贵之中隐有传闻, 道晋王府内发生了些龃龉,王妃自请和离, 尚在病中的晋王未应允。 虽说是捕风捉影的事,可空穴来风必有来由, 谨慎地想, 晋王伤重一旦暴露, 这一脉似乎随时可能再出问题。 他虽不像郑雪澄那般攻于心机政务, 却也能隐约察觉出近来, 风平浪静下的波涛汹涌。 哪怕郑阁老如今不再多提点,他也知,这种时候不该轻举妄动, 不说影响自己,就怕害得李相思再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郑叔蘅愁眉不展, 除夕宫廷失火之事还在严查,他们这些知情者都该低调行事, 连柳元魁在外几次相邀,他与贺云铮二人都没能如约而至。 郑叔蘅只能将多余的力气全部放到和贺云铮对练上来。 说来也是奇,贺云铮这小子伤好之后更是进步神速,如今尽力之下居然已能以一敌十,把他郑家的诸多亲卫打得心服口服,连郑阁老都似乎是因为听到说法,隔三差五过来看看。 这十六岁的少年,似乎每一日都比昨日更展露头角,不容小觑。 贺云铮自己却是一如既往地低调内敛,只在偶尔听到郑叔蘅提及他与李相思的事之后,生出有几分愧疚亏欠,干巴巴坐到一旁适度劝慰了两句,两个臭皮匠一道出出主意。 搁在平常,郑叔蘅肯定是要背地里骂几声晋王与洛嘉害人不浅,可当着贺云铮的面,他一忍再忍,终归只能长叹一声。 郑阁老刚路过院门口,脚步微微一顿。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圣人那晚之后,虽说没有怪责贺云铮胆大包天放火烧殿,却也不如他所想,直接将贺云铮归认,似乎仍在观察考察些什么。 这其中顾虑,郑阁老最首先想到的就是:人等同是他郑家引荐的。 这位圣人在太后与晋王的阴影下,度过了十数年猜忌的日子,故而,郑阁老思忖再三,只能当做是圣人还在继续调查贺云铮的真实身份。 而李相思那头,大理国的使臣们即将离京,却到底还未离京,在这段时间内郑家若与长公主府结亲,等同绝了那位永嘉郡主的退路—— 郑阁老可不是眼盲心瞎的老人,这位如今在京中广布耳目,甚至这次春闱亦有人榜上有名。 真叫洛嘉生了忌惮之心,虽谈不上多严重,终归也有损这为官做人的平衡之道。 哪怕这桩结亲,并未会造成什么后果,但诸多事,未到后果,光是一个举动,也足以让人心生猜忌。 可郑叔蘅什么都想不到,他还在不争气的伤春悲秋! 他穿过回廊,再看了眼那两个年轻人,无奈摇摇头。 也不知随了谁。 京中这些情况,在洛嘉与段珏见面的时候,也一一都谈论了一遍。 段珏笑着撑着额角,看了眼远处的皇城:“你们大邺京城的关系网,就像个巨大的蜘蛛网,哪处动弹了,其他地方都闻风而动。” 他顿了顿,眨眨眼:“我的大邺官话学的可好?” 洛嘉却不看他刻意卖弄得风流,端坐对面,神色怡然平和:“大理国也不逞多让,此次你带着两国贸易使臣的身份回去,你那王叔看在民生命脉上,应是不敢再贸然动作了。” 第234章 除非……直接起兵,但那便又是另一桩大事了。 段珏嘴角微扬:“确是要多谢郡主。” “彼此彼此。”洛嘉慢吞吐地想,起码这几年内,不必再担惊受怕了。 段珏定定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忽而就想到了除夕夜,手下探子来报的皇城大火。 据闻,那件事与洛嘉和晋王秦恒有关,而自那之后,洛嘉微妙观察着秦恒的反应,最后终于有条不紊搬出了晋王府。 多么微妙,这绝不是和睦的关系。 于是段珏忽而想到,放下手臂轻轻探身:“郡主帮我良多,恐怕不娶之恩,不够弥补,我这儿恰好听说了些好笑的事,是从出使大辽的我朝使臣处道听途说来的,你可当做个乐子听。” 洛嘉神色淡淡,今日惊蛰,春光渐浓,她给自己又斟了杯温热的雪芽新茶。 段珏扬唇:“我没听你们大邺人提起过晋王这次出征为何损失惨重,想来你们对北疆的战事都不太了解。” “不过我要说的也不是战事本身,而是有件有趣的事——辽国的士兵私下谈论,其实夏季的时候,他们辽国对着你们的晋王,其实已经有所不敌了。” “是大辽可汗耶律衍,戳破了一件往事,让晋王心绪大乱。” 洛嘉缓缓抬起眼眸:“愿闻其详。” 段珏就知道她会感兴趣,毕竟此事或许关乎秦恒的命脉,按照洛嘉如今表现,正巴不得能拿捏到对方的把柄。 他得意笑了笑:“不过这等要事,也不能这么容易告诉郡主。” 洛嘉眼中寒光凛过一瞬不耐。 近来春雨阵阵,眼看今日又有要下雨的阵仗,虽说近来她已不再多抵触雨天了,可到底习惯难改。 而且今日惊蛰,她与段珏见过,还约了贺云铮共赏春夜。 去年她初见贺云铮时,惊蛰已过,自然错过了他的生辰,加之多日未见,今年的时间,她私心不愿错过。 她声音冷淡一瞬,速战速决:“殿下还有什么要求?” 段珏目光坦荡:“或也不是什么大事,甚至也与郡主有关——” “当日曲江水榭赏雪,本是风雅之事,可惜被人搅和了,”段珏端起水杯,轻啜一口, “我这人向来有仇必报。” 洛嘉倏然抬起头:“长公主毕竟还有宗室封号,殿下……” “我自然不敢擅动长公主,不过既知她当日下药是为了保她那小金枝,我就给那位小娘子使点绊子。” 段珏理所应当地抬了抬下巴。 洛嘉眉头蹙紧,不说她已揭过此事了,再说,她甚至借着这事儿都与太后和长公主做过一次交易,段珏若是生出什么事端要把她再搅和进去…… 忽而,原本守在外面的随从匆匆忙忙奔上楼,在雅间外低声通报:“殿下!” 洛嘉额角忽而一紧。 段珏让人进来,那人进来看了眼洛嘉,段珏沉吟片刻,让他但说无妨,随从便跪下颤道:“您安排咱们动一动相思娘子的马车让她出糗,可不知怎得,出了岔子,致使她落水了……” “你让李相思落水!?”洛嘉手中茶杯猛拍回桌案。 段珏亦有几分诧异,随即强行镇定下来:“倒是没想闹得这般严重,不过近来又没下雪,应当很快就能把人捞上来,吓她一吓,有何妨?” 洛嘉面色略有几分奇异。 她是忘了,大理国的民风与大邺不同,大邺内敏感的事宜,在对方眼中或许的确普通。 但女子落水,实在不算小事。 她抿了抿唇,想到李相思前些日子还与自己闹过不对付,还惹得贺云铮在临江楼前被罚,心中一时有些迟疑。 段珏看她不说话了,扭头又问随从:“继续说,怎么回事。” 随从咽了口口水,想着刚刚洛嘉震惊的反应,有些心惊肉跳道:“咱们确实只是动了下轮子,按说只会让那位娘子从车中摔出来,可没想到路边行人太多,惊着马了,生生拖着马车又往道外冲了一截,所以才致使落了水。” “人可有事?”洛嘉只能挑着重点。 “救是被救上来了,但那位娘子对她的救命恩人喊打喊杀,甚至,甚至……” * “我要杀了你们!!!” 李相思宛若疯了一般,下人们白着脸七手八脚地将她拉进马车中。 而另一头,脸上明显有一道红肿掌印的柳元魁则手足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柳纤。 瑛瑛虽然视力不好,可风中飘忽的血腥味却无比浓烈,提醒着她,出事儿了…… “纤纤,纤纤你还好吗?”瑛瑛声音颤抖,想去拉住柳纤的衣袖,却害怕扯动什么。 浑身湿透的柳元魁张着嘴,同样的手掌颤抖,竟不知自己是被冷得、吓得、还是被气得。 围观的人群低声议论纷纷,看着被围在中央的柳纤捂着自己的脸,鲜血从指缝中一滴一滴渗出来,疼到她一时间说不出话。 而另一头的李相思已经疯魔了,狰狞着面容厉呵他:“装什么,今日事由是你们咎由自取!” 柳纤还未反应,柳元魁眼底瞬间弥上猩红,终于扭头怒吼:“我下水救你,你不感激反打我一顿也就算了,竟反过来划破我妹妹的脸,还说我们咎由自取!?” 第235章 “若非你们我怎会落水!”李相思撕心裂肺地尖叫,“我的马车好端端的怎会损坏!” 她的马车出了年新换不久,还是她母亲亲自给挑选的装饰,安安稳稳行了几个月,偏偏今日在湖边断了车辕,害她跌落水中! 而且这天底下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好巧不巧她的车出事了,好巧不巧她落水了,好巧不巧他们几人正在旁边,恰好让柳元魁下水救了自己,当着整条街的面与自己有了肌肤相亲! 她红着眼,咬牙切齿: “你,你妹妹,还有你……洛嘉侍卫的妹妹,你们全都在帮着洛嘉拆散我!” “我不能与二郎在一块,你们也别想好过!” “来人,给我将他们三人打死……就地打死!!!” 下人们哪怕知道不该当街行凶,可主子发话,哪有不从的道理? 贺云铮赶到街头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混乱不已的场面,柳元魁为了保护柳纤和瑛瑛,几欲被打得头破血流。 今日是他生辰,他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假,绝然没料到赶来时是这副样子! 贺云铮心中盛怒,郑家的侍卫如今尚且难对抗他,罔提平日里保护世家娘子的普通随从,几乎眨眼间,这些人就被贺云铮全部收拾了。 “滚……!” 贺云铮指骨擦破,目如隼鸠遥遥望向满面骇然的李相思。 他心里告诉自己一百遍,李相思是郑叔蘅放在心尖儿上的人,哪怕二人如今已经形同陌路,但郑叔蘅心中还是记挂对方的。 况且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或许除夕夜里,郑叔蘅就已经去找李相思和好了。 出于对郑叔蘅的尊重,他也该对李相思客气。 可一旦看到瑛瑛和柳家兄妹,他心中的怒焰却节节攀升,他按捺压制,只能忍到这个程度,都将自己憋得几乎要吐血! 李相思原本不忿,可一旦触到贺云铮的眸子,再看看自己身旁这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随从们,眼神难得躲闪了一下。 就连路边的刁民!都不站她这个落水的娘子这头,反而对她指指点点! 苍白手指攥紧了身上湿漉漉的披风,李相思终归觉得眼下情况羞讽。 她目光穿过贺云铮,直直凝向他身后的柳元魁,咬咬牙,亦哽咽着发狠道:“我绝不会放过你们!” 说完,她转身狠狠推开旁边看热闹的人群,踹了几脚随从,呜呜咽咽地边唾骂废物边迈步奔远了。 贺云铮深吸了口气,不再管这位跋扈骄纵的娘子,匆匆转身把几人搀扶起来。 柳元魁的发冠早在水中就散落,满头黑发湿漉漉贴在脸上后背,面色苍白甚至有些发青。 而柳纤反应过来自己的脸被划伤了一道深深的口子,一时间忘了言语。 相较之下,竟是瑛瑛被保护得最好,怔着双雾蒙蒙的眸子紧紧攥着贺云铮的衣袖,却是直直凝着旁边,颤声叫纤纤。 柳元魁匆忙扶住柳纤,泣不成声:“对不起,纤纤……是阿兄不好,如果我没下去救人,就不会发生后面这些事了,都怪阿兄,都怪阿兄……” 柳纤张了张嘴,本想安慰几人几句,可扯到脸颊上的伤口,疼到她青筋凸起,眼泪不受控制便流了出来。 贺云铮当即转过身要带人去医馆,而也就是那么一瞬,柳元魁仿佛条件反射一般抬起胳膊挡了一道。 几人皆怔了怔,就连柳元魁也愣住,随即他匆忙放下手,沙哑着嗓子不住摇头:“对,对,去医馆……” 贺云铮不知为何,心头忽而微微有些发沉。 等到了医馆,火急火燎催促大夫给柳纤看脸之后,他终于得了空,低声询问瑛瑛。 瑛瑛心中担忧急迫,便一五一十将他们偶遇李相思坠湖,柳元魁认出对方是郑二郎君心悦之人,左思右想之下下水救人的事儿说了出来。 可那李娘子性格当真不好,被救上岸后,虽说湿了衣裳有失仪态,可她竟二话不说就赏了柳元魁一耳光,还对着她们俩也一并喊打喊杀,导致了柳纤的脸被划出一道这么深的伤口! 女儿家的脸多重要啊,瑛瑛说着说着都几乎要哭出来,贺云铮随着她的声音,心情一点儿一点儿更沉下去。 今日他们几人碰面,本是想趁着贺云铮生辰,加之为了庆祝柳元魁春闱大利,被取中为贡士而庆祝,万没料到会出这等纰漏。 柳纤那边脸上敷上了药,柳元魁从屋里走出来,瑛瑛见状赶忙与他换进去,留柳元魁与贺云铮相顾无言。 “……不是我们动的手脚,她的马车半道上出了纰漏,路边的人受惊又惊着马,一连串的意外。” 半晌,柳元魁深呼吸后抹了把脸,企图将自己脸上的疲倦与悲愤一并抹掉。 贺云铮自然相信柳元魁的为人,可李相思不信,她是长公主的女儿,权势相较于刚中贡士的柳元魁而言,那是压死人的。 她若咬死是柳元魁设计的这遭落水再救人,除非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否则这口黑锅只会扣到柳元魁头上。 可到底李相思也伤了人,而且柳家虽为商贾,今日柳元魁却已得了功名,不是什么贱籍,所以按说这功过是能相抵的。 第236章 “相抵?”柳元魁怔了一瞬,随即往回看了眼。 柳纤攥着瑛瑛的手,虽然来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可如今眼泪潺潺流下,直叫他这个当兄长的恨不能拿自己的脸去抵了! “我凭何与她相抵?哪怕她真骄横治罪于我,她当街指派家奴打人——对,如今我是贡士了,我有功名在身了,她也绝想好过!” 贺云铮刚想劝说,李相思与郑二郎关系匪浅,可话到口边,他忽然就顿住了。 柳元魁怎可能不知道? 若非为了郑二郎,柳元魁或许都不会下水救人,而自己在这种时候再提起这茬儿,戳烂对方的一片诚心不说,更好似在敲打对方似的。 他看着柳元魁苍白却执着的脸色,沉默很久,终归沉声劝慰:“你稍安勿躁,先叫大夫瞧瞧伤吧。” 柳元魁怔怔看着他,似乎想从他的表情里窥出些什么别的。 奈何贺云铮惯常像块木头,哪怕对着洛嘉,也只会在两人独处的私密场合才露出心事来。 柳元魁终于一把攥住贺云铮的袖口,眼底赤红:“贺云铮,今日你终于得空约我们出行,真是巧合吗?” 贺云铮微顿,眼中一闪而过诧异。 可他沉默片刻,到底体谅了柳元魁此刻的杯弓蛇影四面楚歌:“并非巧合。” “今日是我生辰。” 攥紧他衣服的手稍稍挣松些,柳元魁张了张嘴,嘴唇颤抖,几欲失声: “不是生辰便不能出来吗?非得挑这天吗?怎么就偏偏是这天呢!我前头给你们递了那么多帖子,你怎就都不能出来呢……” 贺云铮微顿。 他自然不能和柳元魁说,他除夕夜放火烧了宫闱,郑叔蘅目击了全程,两人谨慎至今,郑叔蘅交代他若无旁事,先安静些日子。 连着上次洛嘉搬出王府,阖府欢庆,他也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小情人似的,去到她塌前侍奉两个时辰,随后便匆匆蛰回。 他先前已给柳元魁解释过了,此刻对方再提,或许也不是想追究个真切道理,只是悲愤之余,无处可发泄而已。 贺云铮能感同身受对方的难受,可还是勉强挥散杂念,再次叫柳元魁去给大夫看伤。 他看得真切,当时柳元魁为了护住柳纤和瑛瑛,几乎一人挡下了所有拳脚,一个读书人的身子板哪撑得住? 柳元魁也算是发泄够了,垂头丧气地沉默下来,任由贺云铮将他带去大夫那儿换衣敷药。 等安定完这些,贺云铮眼看日色渐沉,犹豫再三才叫来瑛瑛,交代她帮忙看顾下柳家兄妹。 “阿兄,你要回去了吗?” 瑛瑛问过,柳元魁身上绑着深深浅浅的纱布,恰拢好衣襟,隔着帘幔朝他看来。 贺云铮沉默再三,摇摇头:“今日本也约了郡主,但想是要爽约了,我去与她说明下情况,顺道……看看她能否帮忙查明给李相思的马车使绊子的幕后黑手,再不行,请她出力,让京兆府去问询问询路人,找些人证也好。” 如他所想,此事若真是另有其人在捣鬼,只要查明真相,李相思那头也便不必再记恨柳元魁,而柳元魁也能理直气壮求个公道,两全其美。 离开之前,他也终于得空想起,将自己挑选好的一块好墨送过去给柳元魁,恭祝他考得贡士。 只待殿试一过,若是运气好,便能得官职。 柳元魁手心握着这块沉甸甸的墨,到底为自己刚刚的冲动感到了丝丝羞愧。 他刚刚不该那么质问贺云铮的,虽说他们相处时间不长,可也知道贺云铮性子直率,除了对那位郡主格外执着,对其他所有朋友都坦诚仗义,并无嫌贫爱富拍须溜马之心。 他强笑一声:“好,我等你。” 贺云铮肃容点头。 他去到郡主府,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他心中犹豫着,若是此时同洛嘉说他稍后便要离开,也不知她会不会发火? 许是会的,毕竟他们多日不见她都会恼他,在曲江水榭那般折腾他,罔提今日自己爽约。 可也或许不会,毕竟这次事出有因,甚至涉及她的表妹,她在正事儿上向来清醒,向来会把自己往后排…… 贺云铮忍不住想了许多,直到见到洛嘉的面儿,一颗乱糟糟的心才仿佛停了一拍,愣愣看着明显装扮过仪容的郡主坐在院中的树下。 郡主府的小院中,被她新栽了一颗新桃,灵感来自何处贺云铮不敢妄加猜测,可夕阳漫过抽新芽的枝丫,拂在她如霞光一般靡艳的衣裙和额前花钿上时,贺云铮终归不争气地看怔了眼。 许真的是多日不见,而且尚且不知他说明完毕就要走,洛嘉看起来心情很不错,早已吩咐人准备好了一桌酒菜,抬着下巴,慢条斯理又眉眼含笑地示意他坐下。 贺云铮顿了顿,眼看着下人们都退出了院子,犹豫片刻,没坐下来,而是径直跪在了她膝旁。 洛嘉眼眸微动,勾起他的脸:“饭也不吃,刚来就来邀宠了?” 贺云铮被误会得脸红,几乎不想再看洛嘉的眼,免得乱他心神,俊朗的面容猛地垂下来,抿着嘴唇道:“我……” 第237章 我今夜不能留在府中,甚至连这顿饭或都来不及吃。 因为不仅仅柳家兄妹都受了伤,瑛瑛也需要安抚,他更担心李相思那边当真还要使什么手段,所以紧赶慢赶还想着回去再通知声郑叔蘅,让他一并想想该如何处理此事。 他过来,便是要告诉洛嘉这件事,并且也羞愧地想问问,她能否帮忙…… 然而洛嘉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时间,自笑了声,慷慨地微微俯身,捏着他的下巴,径直贴上他的唇,轻咬一咬。 怎就这般沉不住气,经不住羞呢? 贺云铮心脏一拧,像被她的牙齿一同轻轻啮咬过,他的呼吸猝然加重,下意识绷紧了身体,喉结颤动。 然而待手掌抚住她肩头的一瞬,却又艰难想起,他不能……不能不记着正事儿,总被她一撩拨就沉沦。 他得快些把话说明白,以免拖得越久她越不高兴。 然而就在他纠结不已的时候,洛嘉仿佛能窥见他所想,最后轻啃了一口他薄削柔软的唇,似笑非笑收敛了戏弄: “小傻子,这么点儿事便让你心神不宁至此吗?” 第81章 裂隙 贺云铮微征, 立即反应过来,洛嘉或许已经知道今日街上发生的事了。 也是,贺云铮还在洛嘉身边服侍的事后就察觉, 他的郡主不是个困守闺阁的娘子, 她的耳目手段都甚多, 自己此刻不也正是想来寻求她帮助的吗? 贺云铮便直白而迫切地问她:“你有法子吗?” 洛嘉盯着他澄澈的眸子, 微微牵动起嘴角:“这要什么法子?李相思当街伤人, 府衙此时定然已经上了公主府的门了, 再过片刻, 他们就会去四处取证, 届时自会去找柳家兄妹询问。” 随即洛嘉顿了顿, 猜测道:“或许还会再悄然去一趟郑家。” 长公主虽无实权, 但到底是宗室女,该给的颜面要给足, 况且李相思与郑家二郎牵扯不清多年,当街伤人的案子若轮到刑部去管, 郑雪澄作为刑部侍郎, 或还会更直接面对呢。 旁人不知, 她却知晓, 郑家这些人, 实则都很关切郑叔蘅,事关二郎的心上人,必然会妥善处置。 不论怎么说, 这都是件小事,轻而易举便会被压下来。 “与你丝毫关系没有, 这般激动费神作甚?”洛嘉随意笑笑,用足尖点了点少年的膝盖。 唔…… 今日一过便是整十六了, 可这身板,约莫已经强壮过不少比他还年长的文臣,再等个半年一年的…… 洛嘉心中的满意毫不遮掩地浮到了脸上。 然而贺云铮却不如洛嘉想得随意,他愣了片刻,认真问道:“所以此事会如何判?” “相抵。”洛嘉轻飘飘回了一句,伸手将他略凌乱散落的发丝往旁边拢了拢,难得温柔。 贺云铮张了张嘴:“相抵?” 洛嘉好奇地看着他:“怎得,难道你还想让谁伏罪不成?” “自然不是!”贺云铮匆匆摇头,仰面迟疑, “只是如果定成相抵,岂不是说明,官府认定李相思落水就是元魁做的?” 洛嘉微微顿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贺云铮却当做是洛嘉没有领悟,竭尽全力再勉强解释:“柳元魁是我朋友,当时瑛瑛也与他们在一块,可以作证,马车不是他们动的手脚,他清楚李相思与郑叔蘅的关系,怎么会刻意对付她呢?” 洛嘉看了他一眼:“就不可能是柳家想攀附宗室么?” “不可能!” 贺云铮下意识铿锵回了一句,说完才发现对面的洛嘉静静看着他,面色稍淡了几分。 他顿了顿,后知后觉自己太久没与她亲近,平日里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男子在一块,确实失了礼度。 所幸她没有再轻易生气,她还是如此柔软,对自己如此慷慨,这样就好。 “我不是在忤逆你。”贺云铮重新急促地解释了一声,往她身边跪得更近些,心跳加快地攀搂住洛嘉的腰。 洛嘉心中一软,慢吞吞抬手,轻抚上贺云铮的后脑:“你若是敢,我就不要你了。” 贺云铮手臂用力些,深吸口气,声音微哑:“不会的,我只是想同你解释……元魁虽出身商贾之家,但颇有风骨,心存抱负,科举入仕也全凭自己努力,绝非想攀权附贵的人,所以我想请你……” 他顿了顿,仰头干干净净地看着她,“不必偏袒帮护,但能不能,同查案的人开个口,让他们查证仔细?” 日光渐沉,洛嘉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查证出幕后黑手是何人到底有什么意义?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不过是证明李相思的无理取闹,当街伤人,按律该受罚。 可这样一来,柳元魁明面占理,却是会彻底和公主府结下梁子,还不如就按照如今两抵的来呢! 贺云铮喉结微动,想了半晌,才艰难低声地回道:“他是我的朋友,与公主府结不结梁子另说,若是此次不查明真相,或许他还未入仕便会名声受损,更况且他的妹妹……对,就是在西河县你见过的那个娘子柳纤,她被李相思命人划破了脸。” 洛嘉微微一愣,与她汇报的人还未提起这茬儿。 第238章 她自然记得那个跳脱却直率的小娘子,甚至若非对方乍然提点,贺云铮这傻子或许直到此刻都还不知他对自己存的是怎样的心思。 柳纤竟被划破了脸。 娘子家的脸面是极其重要的,李相思这手段,未免太过霸道…… “也不是非要李娘子伏低认罪,只是想给柳家兄妹一个清白,一个交代。” “如果是我不认得的人,我没见到的事,我或也可以当做不知情,可他们是我的朋友,因此事受了冤屈委屈,我做不了什么旁的,只想尽力试试给他们讨回个真相。” “仅此而此。” 贺云铮努力阐述过自己的想法,终于徐徐松了口气。 他不习惯如此长篇大论,偏偏今日之事又出自一腔赤诚之心,他不说出来心中实在憋得慌。 可等到他说完,洛嘉都没有出一言反驳或是认同,让他不由又有几分迟疑:“郡主?” 洛嘉被他唤回过神,还未说话,刘召匆匆在外敲了敲院门。 洛嘉心里有几分恍惚迟疑,一时不知该怎么和贺云铮说此事内情,因为她绝不可能——起码不能是她的人让此事的幕后黑手暴露。 若她当真供出了段珏,指认是段珏害得李相思落水,不说段珏不会将秦恒战败边关的把柄再告诉她,只怕后面更会生出一连串事端! 况且,她与郡主府以及太后那边,也算不得多融洽,甚至她更有许多事没探清…… 总之不能将此事公之于众,洛嘉定了定神,扭头叫刘召进来。 刘召早知贺云铮今日会来,并未多加留意,只眼神请示了番洛嘉,示意有事禀报。 洛嘉只恨不得刘召多留一会儿,多说些别的事:“刘叔直接说吧。” 刘召便不做他想,沉声道:“刚刚刑部的人来了信儿,说因为李娘子与郑家二郎关系匪浅,郑侍郎回避了这桩案子,咱们的人在京兆府中趁势接过,顺着您的意思,将事情压下,证物证人……” “行了!” 洛嘉难得对着刘召忽而大声。 刘召一愣,尚不知发生了什么,便见着原本安静跪地的贺云铮怔怔地抬起头,像看待个陌生人一般望着面色紧绷的洛嘉。 刘召顿了顿,很快想到些错综复杂的可能,当即垂首:“那老奴暂且退下,郡主若有事再传唤。” 贺云铮看着刘召有条不紊地退下,这才怔愣地扭回头重新去看洛嘉:“郡主,你知道是谁在马车上动的手脚?” 洛嘉端坐在桌旁,神色晦暗不明道:“有什么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 贺云铮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说不出这有什么问题。 她约莫只是知道幕后黑手,可事情自然不是她做的。 可他又直觉,问题应是很大的,特别刚刚刘召还说了,郡主的意思是想要将这件事按下去…… 不就是开头对自己说的,要两抵么? 贺云铮勉强笑了笑,摇摇头:“没问题,我只是想问问,郡主现在……改主意了吗?” 洛嘉沉默许久,久到桌上的酒菜香似乎淡了许多,久到天边的霞光彻底熄灭在远方,只余清冷的月光辉映着她靡艳的裙摆,看着疏离而高不可攀。 她站起身,让贺云铮随自己进屋。 贺云铮顾不上膝盖已跪得有些麻,踉跄着扶着桌子站起来,匆忙跟上去。 随即她看到洛嘉在屋里翻出几样物件,甚至埋首书写了封信笺,随后与药膏,令牌,还有一箱子金锭,一并推到贺云铮面前。 “郡主?”贺云铮没反应过来。 洛嘉平静地看着他:“我可以看在你的情面上向他保证,若这姓柳的此次真的名誉受损,我可安排人保他顺利进入殿试,并且给他安排个官职。” 这就是洛嘉如此看重权势的缘由,她迫切而又庆幸地想,幸好她如今她已拥有了自己的人脉,可以做到这些承诺。 这样一来,就可以将他们二人心中的愧疚降到最低了吧? “柳纤脸上的伤是今日刚受的,你们既然及时医治便不成大碍,我这里有宫中太医开具的药膏,结痂之后涂抹,比民间药物更好祛疤,还有这钱,就当是一份补偿……” “郡主,”贺云铮艰难打断了她,“这和开始说的不一样。” 洛嘉亦直白告诉他:“你所说的就是妄想,此事与我与你都无关系,我凭何给到交代?如此补偿已是我大发慈悲。” “可你明明就知道谁是幕后凶手了!”贺云铮惶然抬起眼眸。 洛嘉笑出了声:“我知道又如何?贺云铮,你在为了你的朋友来质问要挟我吗?” 贺云铮心头一梗,匆匆摇了摇头,心中竭力克制自己冷静,冷静。 他甚至勉强撑起笑容,作出谦卑诚恳:“不,我没有,你别生气……” 他们约定好的,给他一点儿时间,他会想清楚的,只要想清楚了他们就不必起不必要的争端。 他一向爱她敬她,恨不得将她供在头顶。 洛嘉自然而然也想到了贺云铮的承诺,和他对自己的态度。 她深吸了口气,冷静片刻,目光放柔和了许多: 第239章 “好,云铮,你大可以这么想——这根本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柳元魁到底有没有在马车上动手脚,到底是清白还是包藏祸心,对你我,对他自己的仕途都没有影响,影响的只是这段时间内人心的喜恶而已。” 贺云铮脑子快要转不过来,麻木地跟着点点头。 是,从道理上来说,是这样…… 洛嘉走到他身前,谆谆低语:“人活着不能只为争口气,得到手中的好处才是实打实的,你得记住这点,才好去安抚对方,告诉对方,忍一时之气,能得到的才会更多。” “可若是不证明清白,长公主府不肯善罢甘休呢?”贺云铮艰难问她。 他没忘,李相思离开时的眼神,简直恨毒了柳元魁。 洛嘉顿了顿,托起贺云铮的面颊:“你要管到他生老病死那么久远吗?长公主没有实权的,若想刁难,顶多只是些小事,他若能忍一时之气,未来身居高位,长公主府一时的欺辱算得了什么?” 洛嘉抬着头,认真凝视他的眼眸:“云铮,成大事者没有不受委屈的,我就不委屈了吗?” 她受过的委屈那么多,她能仗着道理去怪罪谁呢? 她是郡主,她的父亲为国捐躯给她降下封号,这样都求不来的好运和公道,其他人又凭何能坦然获得呢? 只有靠自己站稳脚跟,手握权势,将事态强行扭转到对自己有利的这一边,才能替自己争气撑腰啊。 贺云铮几乎要被她反问的喘不过气,艰难回握住她的手,哑声问:“所以这件事……若是真查出了真凶,是会影响你吗?” 洛嘉顿住。 随即她灼然坦荡地凝着对方:“对。” 贺云铮忽而便察觉出到一股熟悉的苦涩,不知从何而起,压着他的舌根,让他整个人被憋得要窒息,说不出话来。 一旦坐实了这个猜测,她所有的言辞,就好像都成了借口…… 洛嘉却不让贺云铮有多余的想法,她更上前两步,直接将人高马大的贺云铮逼卡在自己与柜架间,抵着少年僵硬颤抖地身体,攥着他的衣襟字字诛心: “你可以当做我自私,可我得教你,这也叫趋利避害,否则你当郑雪澄为何要故意避嫌?” 贺云铮一愣。 “郑家又没有真的和公主府结亲,哪轮得到他避嫌?不过是他更聪明,要将这层明面上的身份摘出去,不论之后是要给李相思洗脱罪名,还是借机与公主府达成什么,便都与他无关了而已。” 洛嘉直勾勾看着他:“不然你现在就回郑家,去问郑叔蘅,他是会帮柳元魁,还是会帮李相思?” “若是连郑叔蘅都更记挂在意李相思而回避此事,贺云铮,你又凭何来要求我为柳元魁出头呢?就因为……我宠爱你吗?” 贺云铮的心脏猛的揪起来,面色难掩地倏然惨白,宛若被她隔着衣物便攥紧在了手掌中。 可如此□□可悲的话,贺云铮也听得分明,已经是洛嘉在竭力克制着了。 她心意已决,所以自己听到的方方面面,都是她委婉又怜悯的不能出手。 眼见贺云铮垂着脑袋不再说话了,洛嘉终于缓缓舒了口气。 她一开始就说了,其实剖开来看,这本就是桩与他们二人无关的小事,所以她也不想在今天这个日子与贺云铮闹不愉快。 “好了,这么多天没见,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话要与我说了吗?”洛嘉放轻柔了声音,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贺云铮眼睫微颤着看向她,看她精心装扮过的动人心魄的面庞。 他慢慢点了点头,声音沙哑且有些麻木地回应:“有,我很想你,我在郑府没有一日懈怠,二郎和郑阁老都说,若是今年参加武举,定能拔得头筹,届时我努力取得功勋,就能与你更好的在一块……” 洛嘉这才听得舒心。 她扬起嘴角垂下手,理所当然地牵起贺云铮:“我准了,边吃边说吧,我让他们讲酒菜重新热一热,都凉了……” 然而还没走几步,她察觉到了那只牵着的手用上力气,留住了她的脚步。 洛嘉的笑意微敛,驻足转身看向贺云铮。 贺云铮反握着她的手,极为艰难地看着她:“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揭穿幕后动手的人吗?” 说完,他又担心洛嘉会觉得自己在套话,匆忙解释:“我只是想自己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 “我若戳穿了,幕后之人一怒之下向圣人提议,临行前要我同他一道去往大理和亲,怎么办?” 洛嘉看着他,坦坦荡荡直接抛出答案,等同于直白的告诉贺云铮,此事就是段珏所为。 她不担心贺云铮敢泄密告状,更是诛他的心,赤裸裸呈现他们如今的困境—— 自身难保,凭何再为旁人力争清白? 贺云铮艰难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整个人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言语。 洛嘉平静而怜悯地凝着贺云铮,少年宛若也在质问自己,握着她手的手掌,鲜少在轻轻发抖。 她最后一次秉着耐心,轻声劝慰:“你若再有愧疚,我可……” “不会,不必了。” 第240章 贺云铮仓促摇头打断了她,勉强撑出笑容,可洛嘉看了会儿,并不觉得这笑有多热烈真诚。 不过哪有人会一直热烈呢,想获得什么,就必然得割舍什么…… “我,我还有个问题。”贺云铮干燥的嘴唇不安地颤动了下,努力撑起礼节性的笑意。 洛嘉的耐心已经渐渐有些不够了。 怎么这么多问题? 今日本是为庆贺他生辰,他却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别人…… “若是他日,我是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边更近的人身上,甚至比如说是……我,你一定会尽力挽回对吧?” 其实她还是个心善的娘子,比如先前那么多次,她饶恕过也救过很多人,这次只是意外,这次只是迫于无奈…… 贺云铮迫切地盯着洛嘉,迫切地想要这个定心丸。 就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然而洛嘉却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不是,眼前站着的贺云铮就是最好的证明—— 为了保全自己的颜面,为了自己的安危,洛嘉甚至可以当众下令责罚杖打贺云铮! 他就是自己如今最珍惜的少年,可哪怕是他,她也是能舍便舍的,自然更无法保证会为了其他人花费力气。 而且她也不想再糊弄哄劝他了。 今日他怎就揪着这件事不松口了呢,一个接一个问题,有完没完了? 眼看洛嘉眼中情绪越发淡薄,贺云铮强按下去的那股惶然与苦涩重新升涌。 幸而两人还没有继续开口较真下面的事儿,下人来报,有客到访。 屋中二人的僵持自然而然被打断,贺云铮颇有几分无所适从,就差把眼神里的“别去”二字宣之于口了。 然而一贯细致入微的洛嘉,今日仿若没看出他的期盼,随意似的别开眼,吩咐迎客。 贺云铮张了张嘴,还欲上前再追问几步,却被洛嘉以玉指抵住动作:“今日聊不成了,你先回去吧,待改日我再知会。” 说完,也不管贺云铮什么脸色,径自平静着面容拂袖出了屋。 贺云铮眼睁睁看着她的裙摆如重云,滚滚消失在视线里, 再回望,只有桌上洛嘉留下让他带给柳元魁的几样补偿,他忽而觉得刚刚被抵住的心口有几分钝痛,甚至还泛着阵阵的凉,到最后自己怎么出的郡主府都不知道了。 洛嘉同样被今日的事搅和得烦躁,打从段珏早上和她提起这遭,她就预感不妙,果不其然。 特别是见了贺云铮之后,对方最后那副宛若要被丢弃似的,伤心的狗崽子一般的神色,更让她心烦不已。 芝麻大点儿事,难道柳家兄妹这点儿委屈都受不得吗!? 但出了院子,她终归还是遮掩二三,端起不出错的仪态来。 因为想是刘召前头来时,察觉出她与贺云铮气氛不妙了,故而刚刚派下人通报有客来访,等洛嘉单独时才告知,来的是长公主。 面对长公主,洛嘉可不会流露一丁点儿破绽。 有心人都知这桩案子八成会被压下去,可长公主惯常不聪明,且无权势无耳目,她怕此事查明真是由李相思开始无理取闹的,对她的名声简直是毁灭性的摧毁! 所以为了女儿,她可谓是恼得像个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 如今太后蛰伏,晋王病重,都不见人,她能倚靠的人全都没了,她能求的人所剩无几。 洛嘉与她绕了一大圈弯子,才慢吞吞笑问:“承蒙姑母赏识,可您就怎知,我有本事帮衬相思表妹呢?” 不说能力,光说她与李相思都结过多少仇了,连着曲江水榭的事儿,更是长公主亲自给她与段珏下的药,才导致了段珏此次报复—— 她看起来便像个菩萨,谁都来与她求情吗? 长公主没好气也得压着,硬邦邦回:“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你在朝中有人的事儿瞒不了多少人,你若有本事替相思挣个清白,将错则全推到那商贾头上……” “姑母,人家如今功名在身,已算不得普通商贾了。” 洛嘉好心提点,长公主当即脸色更差:“再有功名也是商贾出身,难不成他还能高贵到与我相思相配吗!” 洛嘉默然看着对方。 长公主到底软下态度:“洛嘉,往日你我之间……确实有些龃龉,但你是知道的,姑母全是为了相思,并不是针对于你,只要这次你能帮帮你表妹,想要什么姑母都能替你办到!” 洛嘉终于意动。 她配合段珏,是为了获得秦恒的把柄,如今,便似乎更有机会,连太后的也一并拿捏了? 虽然脑海中有一瞬想到贺云铮以及他迟疑不已的请求,可洛嘉心想,大不了再给柳元魁些便利好了,能有窥探太后一脉的机会,太难得! 秦恒与太后是她心中唯二忌惮的人,她手中的筹码越多,她便也能站得越稳,越有底气,届时不论是贺云铮还是柳元魁,也才能更多的来依仗她,而非再像从前受制于人。 一时的隐忍而已。 况且她早与贺云铮分析过了,两抵并不算什么,又得了她那些补偿,比起她隐忍受辱的这些年,根本不值一提。 第241章 她静默片刻,目光肯确地看向长公主:“那洛嘉便唐突多问一件事——” “三年前……哦不,四年前,我郡马意外之前,太后可曾召见过什么人,或是举动有所异常?” “您与我说清楚,我便将相思从这件事里,摘出去。” 第82章 裂痕 贺云铮离开前, 被刘召叫住,提及客人来得突然,郡主无暇顾及旁的, 请他明日再来一趟, 还有礼物要与他。 贺云铮微征, 心里涌起涩意。 是的, 或许洛嘉不是不在意他, 不是冷酷无情, 只是身不由己, 她本就处在艰难的位置上, 是自己太过强求她了, 她已经在极力给到折中的办法了…… 对, 自己怎能勉强她呢? 贺云铮勉强定了心神,拱手对刘召深深一拜, 随即也不知此刻究竟是什么心情,匆匆忙忙原路折回。 起码, 起码将郡主能给到的补偿给到柳元魁和纤纤, 不论最后官府会给出什么结论, 起码能多给他们一份傍身的依凭。 等他回去的时候, 天色已晚, 医馆的人说他走后不久,郑家的郎君来了,不知与里头的几人说了什么, 他们很快也就离开了。 贺云铮愕然片刻,下意识问:“可曾争吵过?” 大夫好笑似的看他一眼:“探病接人的能争吵什么?郎君莫要开我玩笑, 我们医馆也要关门了。” 贺云铮无意识松了口气,昏头转向地拱拱手, 拎着一袋沉甸甸的“赔礼”,想了许久,还是决定去到柳家看看。 柳家本家不在京城,只有兄妹二人以及些家仆们单独购了间宅院,贺云铮去过几次,也算熟门熟路。 却是没想到,贺云铮去到的时候,柳家兄妹因为身上都带着伤,已经各自回去休息了,反倒是郑叔蘅这个客人径自喝了个半醉,在厅堂中黯然酩酊,趴在桌上一会儿抬头看一眼,一会儿重新趴下去,连着贺云铮来了都没发现。 瑛瑛为了避嫌,一直站在院中,直到贺云铮回来她才悄然松口气,交代了如今这些荒唐,更同贺云铮小声道:“二郎君刚从公主府过来,到了之后就开始饮酒,与李娘子怕是真的……” 话还没说完,屋内的郑叔蘅忽而抬起头,无比认真严肃道:“没了,完了,结束了。” 瑛瑛颇为无奈地看了眼贺云铮,这才发现他带回来的包裹,疑惑问:“阿兄你带了什么回来?” 贺云铮才反应过来,简单说了声郡主让他带回来的。 可既然元魁已经休息了,他肯定不能将伤患唤醒,眼下这情况,又不好将郑叔蘅单独留在这儿,他去送瑛瑛回家。 所幸瑛瑛心细,同他道,她早与柳纤约好了,待贺云铮回来,她就会去找柳纤,同她一道休憩。 贺云铮顿了顿,声音不自觉沉了几分:“她可还好?” 瑛瑛勉强点点头:“纤纤反应过来后,比我们都要豁达,还笑着安慰柳郎君,说若是脸上真留了疤,往后她出门行商反而更有魄力呢……” 苦中作乐,贺云铮脑海中只能浮现出这么个词儿。 他却是笑不出来,囫囵点点头,想起把包裹里的药赶紧拿出来:“你去休息时,将这药带给她,郡主说对疤痕有用。” 瑛瑛当即高兴不已,连连点头,又问贺云铮要如何。贺云铮看了眼厅堂中一会儿笑一会儿呢喃的郑叔蘅,叹了口气:“我守着二郎,别的等明日元魁醒了再说吧。” 瑛瑛点点头。 柳家兄妹都不是多矜贵的人,屋院里带来的家仆不多,此刻也都跟在主子身边服侍照料了,贺云铮与郑叔蘅这俩外人坐在堂屋里,竟有了种鹊巢鸠占的好笑感。 可贺云铮此刻心里乱糟糟的,平日里怎么都轻松好笑的事,此刻怎么都笑不出来,他只能低声劝郑叔蘅少喝点儿。 郑叔蘅这会儿才分辨出来,笑呵呵哼了声:“没醉。” “没醉。” 郑叔蘅点点头,自言自语般喃喃:“我就是想喝点儿,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受……” 贺云铮听他呜呜哝哝,自己喉咙亦宛若被堵着:“您去找过李娘子了吗?” 郑叔蘅又是一声哼笑,可贺云铮猜测八成是找了,揣测时间,或许和自己去找郡主的时候差不久。 “找过了,同她义正词严地说过了,此事她太过了,元魁救她本是出于好意,如果之后真为外人所指,我自不会不管她。” 郑叔蘅喉结滚动一番,随即苦笑摇摇头:“不过也大概是因为从上次临江后一别后,她就已经不信我了。其实找不找都是一回事儿,马车是谁动的手脚关系也不大,她心里对我有怨,不论这遭事儿是怎么来的,撞上了,她都是要闹的。” 郑叔蘅难得主动开了口,贺云铮心里却说不上欣慰。 贺云铮只能安慰:“这与你无关。” “不,与我有关,”郑叔蘅又哼一声,眼底微微发红,“我前面颓唐太久,近来才想起和你一道发奋。” 贺云铮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便听郑叔蘅捂住额头,似努力地回忆什么,随即强笑着和他说起自己与李相思自小相识的事。 第242章 这都是往日郑叔蘅从来不会说的,想也是,贺云铮也几乎不会同任何人说起他是如何喜欢洛嘉、如何想和她在一块的,这些事原本都是放在心尖上的私密。 若非出了变故,溃烂伤心了,谁会轻易宣之于口?更何况郑叔蘅还是借着酒劲才会如此收不住。 贺云铮便硬着头皮,被迫听他小时候如何被郑雪澄气的一个人躲起来哭,被其他世家子弟奚落,又如何被李相思发现,安慰他替他出头…… 也就是小孩子之间逞强斗胜,上不得什么台面,却最简单最给人印象深刻。 郑叔蘅如同给自己催眠一般,一遍遍说着,似哭又似笑似的摇头:“她那会儿真不像现在这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 贺云铮听着觉得有些心头发沉,出于劝解郑叔蘅的角度,他下意识回:“可哪怕你早早让她在这件事上安定下心来,或许还有旁的事会让她不安定。” 比如嫁入郑家后,郑叔蘅实则不若郑雪澄上进受宠,郑家在朝堂中坚定不移,无法给长公主以及太后一脉提供什么帮助,等等等等,都是会让李相思再度不安的点。 郑叔蘅微怔,似乎从未往这方面想过,有些急迫地解释:“可旁的都是还没发生的假想,也不如嫁娶之事大啊!” 贺云铮无奈叹了口气,心知这男女之事,谁劝都没用,可到底他将对方看作朋友,想了许久,认真道: “在我看来,生死就是最大的事,她或是因为一时激动,可她确确实实险些要了元魁的命,而且我过来这一路,探听到些公主府的反应……你应当也知,她只是害怕,却并无悔过之意吧?” 郑叔蘅顿住,被贺云铮一语中的。 “见微知著,或许是我想法偏激,但或许你有没有想过,她其实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因为心悦于你,才会下意识在你面前扮作了个很好的样子?” 贺云铮说完这句,停顿片刻,扭头看向外面空荡荡的夜景, “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变的,或许时间和外力会有影响,但是我相信,仅仅因为一桩未达成的婚事,不至于将人的性格改变得那么大。” “我这么说,并非想挑拨你二人的关系,我只是不想看你自怨自艾,甚至如果等你想通,你觉得你也可以接受包容一个这样的她,作为你的朋友,我也不会多说什么。” 贺云铮终于说出了这番话,顿了顿,由衷道:“我也只与你做朋友,你的娘子如何,与我,与任何外人都无关,只要你自己决定好了。” 自然,若是郑叔蘅还将柳元魁当做朋友,后续的处理也得好好考虑…… 郑叔蘅半腹的酒都几乎要醒了。 他愣愣看着贺云铮,过了很久,才突然问:“你也是这样麻痹自己与洛嘉郡主之间的关系的吗?” 贺云铮猛然瞪大了眼。 前一秒还能维持公正客观的心态,仅仅被提点一瞬,贺云铮整个人宛如又重新回归到了刚来时的郁涩中。 他摇头否认:“郡主不一样的,郡主做事都有依有据……” 她心中本是有一道底线的! 然而郑叔蘅却笑起来,摆摆手:“行了,不与你说这些,元魁给你我都安排了屋子,去睡觉,睡觉。” 半腹酒到底后劲充足,郑叔蘅摇晃着起身,哑声长叹:“你说得对,凡事都是自己的事。” 贺云铮说不清是松气儿还是怅然,跟着一道起来把人扶稳,拧眉低问:“那元魁的事儿你要如何?” 郑叔蘅摇摇头:“今晚来时已与他说清了,郑家不会帮忙掩盖此事,若真有冤屈,刑部定会根据真相来判定。” 贺云铮便松了口气。 郡主虽不会帮忙,却应当也不会偏袒李相思,加之郑家态度亦如此,不论如何,此事都算尚有转机。 他也不必太过惴惴不安,待明日等等看便是。 可今日本是他寄怀多日的一天,哪怕睡前贺云铮又自我消化了许久,但看着陌生的房屋,他仍宛若不受控制般失落起来。 直到实在扛不住闭眼前,贺云铮心里都宛若梗塞着,难以平静,浑浑噩噩的甚至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 翌日清早,外头的喧嚣声传来,贺云铮猛从不安的浅眠中惊醒。 京兆尹和刑部的人难得一道进发,进了柳家后,以没有证据为由,武断认同了李相思指认是柳元魁毁坏了她的马车,将一纸诉状抵在了被叫出来的柳元魁眼前: “不过幸而后来那位李娘子也冲动,当街亦做了冲动之事,故而这纸和解书,柳贡士就签了吧。” 柳元魁与一众家仆被按压在地上,愤怒不已地挣扎着怒骂着,街坊四邻们都陆续凑到了院门外偷偷量看着。 反倒是柳纤捏着张和解书,面色苍白地与一众差役们你来我往,瑛瑛紧张地陪在她身旁,却亦努力要阻拦着这些人继续往后要来制伏柳元魁。 “柳娘子能理解咱们也是太好了,”差役看了眼柳元魁,心惊肉跳地收回视线, 第243章 “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再过几日,柳贡士入了殿试,往后也就和我们大人同朝为官了,大家都不想将事情闹得太大嘛……” “可我没做就是没做!”柳元魁昨日的伤还未愈合,今日被扯着宁可疼得锥心,也愤愤地要吼出这声清白。 差役们被逼迫得没法子,也失了耐心—— 通过了会试的贡士,是半只脚已踏入朝廷了,可对面更是长公主府,早早就是宗室贵女,柳元魁个区区商贾出身的泥腿子,难不成还想让长公主的女儿给他低头认错不成!? 真闹大了,小心连殿试的资格都不保! 偏偏柳元魁当真是个不识趣的,被差役再度按下之后,冒着折断脊背的杖压,都要红着眼反驳: “你们大可去查证问人?昨日事发和之前,我明明都不在现场!我甚至连长公主府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怎会去损毁她的马车!” 贺云铮从院子后面赶过来,见此情景,原本只欲猛冲上前拉起柳元魁,谁知他刚拉住人,闻言后面色忽而一怔。 查证问人…… 差役们忙不迭将围观的街坊们哄走,走回来见到贺云铮,也是一顿—— 在郡主手下做事的人,但凡长点心,贺云铮如今这张脸,谁不谨记在心? 那可是为郡主出生入死的心腹、亦被郡主绞尽脑汁也要保下的心尖儿宠啊! 今日来的郡主的人,几乎下意识便把贺云铮当做了郡主派来监工的,在这样如履薄冰的场合下,竟还对着贺云铮露出个意味不明的谄媚笑容来: 您放心!郡主交代的事儿,小的们一定给办好! 这副态度前后相差太大,不仅仅是原本与众人一直对着的柳纤,一直在挣扎,力求自证清白的柳元魁也几乎隐约体察到了其中的波折,怔然仰起头看向贺云铮。 一瞬间,数不清多少人在凝视自己,贺云铮忽然觉得自己如同被置上了烤架。 那差役却没察觉其他人的神色各异,轻咳两声,一副全是为你好的态度,重新语重心长地劝诫起柳元魁: “哪有什么人证物证啊,因着这次涉及到了贵人,咱们京兆府与刑部一道彻查了整夜,一个能替您证明清白的路人都不曾有啊!” 一个都没有啊。 可事实不该如此,开春后京中络绎繁忙,处处都是人,不可能无人看见柳元魁实则是清白的,而如今结论,明显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贺云铮怔愣想起昨日刘召进屋后,匆忙给洛嘉汇报的,不正是说他们要处理证人证物吗…… 洛嘉在这其中到底做了什么? 她究竟只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还是其实骗了自己,她实际相帮的,是李相思……? 而不容他多想,柳元魁目眦欲裂般跪在原地,竭力想维持平静地撑出个笑来:“没有吗?” 他再度仰头,看向贺云铮几欲笑不出来:你昨日不是说替我去向郡主求情,请她帮忙查探有没有人证物证的吗? 这么快就给到结论,没有吗? 未尽之言宛如凿刻在贺云铮心头,凿得他眼神颤动,一个字儿都答不上来。 柳纤终于看不下去,她举着和解书直接走向差役:“这个手印可以我来按吗?” “纤纤?” 柳元魁再顾不上别的,怔然看向柳纤。 院中其余人也一道朝这年轻的小娘子看过去,她半张脸被纱布缠裹着,会下意识让人觉得那处伤口狰狞,摧毁了明艳姣好的面容。 可一夜过去,柳纤再不似昨日那般失神恍然,她抖了抖纸张,再问一声:“我来按可以吗?” “哦哦自然……” “不行!”柳元魁勃然大怒! 按着他的差役们顿时手忙脚乱,险些叫他挣脱出去—— “为何和解!凭何和解!他们要我先认罪才能和解,凭……” “无妨,若后续还有追究,这罪我替你认。”柳纤的手指按进印泥中,毫不犹豫转而死死摁在了纸上。 原先僵持那么久的事儿,竟只用了一眨眼就了结。 差役们拿了和解书,等同于拿了救命药似的松了口气。 然而原本他们还想再与贺云铮套两句近乎的,奈何眼看贺云铮从刚刚开始神色就有些不对,怔然中甚至透着些许愠怒,众人思忖再三,到底还是直接退出了屋院。 柳元魁今日没有受刑,然而他直愣愣地直到看着众人离开,却一声都喊不出,想爬也爬不起来。 直到柳纤过来扶他,他才仿若回神,贺云铮也才跟着一道收起飘散无边的心思,无言地将人拉起来,往堂屋里扶着走去。 瑛瑛早早进了屋,给他们拉好座椅,生怕柳元魁带伤又出什么纰漏。 谁知走到一半,柳元魁停住脚步,哑声问了声为什么? 贺云铮心脏宛若沉下去一截,还未编撰好答案开口,柳纤在另一头轻叹一声:“哪有什么为什么啊阿兄,民不与官斗!” 柳元魁的呼吸都倏然重了,他喉头颤抖着,紧抿着唇,早春的太阳落到他背上,却不觉得有丝丝温暖。 第244章 柳纤见他到底还是不肯迈步,心头略紧,却还是佯作无所谓道:“更何况我是个商人,骨气与利益,我自然更看重利啊!你这还差一步就能光宗耀祖了,万一今日真惹恼了上头的贵人,将你卡在了金銮殿门口,咱们家费尽心思供你读书赶考,不就全打水漂了?” “可你难道就不要名声了吗!今日之事传出去,你这个还未出阁的娘子要不要做人了!阿爹阿娘若是知道你替我背了这么大的罪责,又要如何看待我!”柳元魁到底失声捂住了脸,无能为力般哽咽了出来。 宅院中的下人们一声都不发,齐齐垂在角落中面露不忍。 柳纤张了张嘴,不由红了眼,可很快便强撑起笑:“我又不是京中人士,我又不用考取功名,我更不屑于要在此找到夫婿落地生根,我的名声哪有阿兄你重要呢?” “可你是我妹妹!我再无能、再想往上爬,也不能踩着我的妹妹!!!” 堂屋中的瑛瑛面色尴尬地朝他们看过来,而贺云铮亦不论如何都插不进这话题,一声劝慰的话都吭不出来。 他哪来的资格,哪来的立场? 他甚至觉得,柳纤刚刚突然出声,是将柳元魁的质问从自己这儿拨开,对向了她,不让柳元魁再偏执于为何自己没能说动郡主,岔开了这个自己根本回答不上的问题,如同她大胆无惧地替柳元魁扛下了今日的罪责。 看着对方脸上的纱布,贺云铮心里好像冲撞了锅碗灶台,打翻了五味瓶,掀翻了整座屋子。 恰逢宿醉的郑叔蘅终于醒了,从屋后面走出来,一手捂着脑袋,另一只手提着贺云铮放在屋里的包裹,神色还有几分恍惚: “你们怎么一早上全都出来了?云铮你这包重的很,我刚去你屋里找你不小心给撞翻了,你看看可有什么打坏了……” 贺云铮额角一跳,刚要伸手去接,不料柳元魁身子还虚弱着,被他动作一带,面色一紧眼看着要摔倒! 众人赶忙一齐拥上,郑叔蘅原本提着的那个装有金锭的包裹,自然而然直溜溜落在众人眼前。 金灿灿的金锭从木盒里被撞出来,扯散了本就松垮的布袋,连带散落出了贺云铮如今最不想看到的东西—— “柳家大郎亲启?” “元魁你看错了。”贺云铮匆忙俯身,下意识觉得此时不该将洛嘉的意思传达过来。 奈何柳元魁被强按了一个上午,压抑在身体里的火苗倏然迸溅,比贺云铮更快揭过了散落在地的纸张。 几人动作大开大合,连着瑛瑛都不安地从堂屋里走出来,众人一并看到那六个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会说谎的贺云铮终于哑口无言,眼睁睁看着柳元魁怔愣了下,随即颤抖着翻开信笺! 也是这一瞬,贺云铮原先的愧疚纠葛,此刻终于落地,沉沉地把他最后一抹希冀给压死,让他不必再忐忑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揭露戳穿了。 只有粗略两行字,柳元魁几乎眨眼就看完了,可看完之后他没有立即做出反应,而是仿佛怕自己看错了,重新立刻又看了无数遍。 可每看一遍,白纸黑字都仿佛明晃晃地在讥讽他…… 郑叔蘅后知后觉有些清醒过来,这包裹里装的不是贺云铮自己的东西,而再观众人神色,他更猜测自己怕是惹出了不得了的祸事。 “元魁?” “哈……” 柳元魁捂住眼,攥着这封信摆摆手:“行了,我知道了。” 众人还不知信上写了什么,故而贺云铮再无法保持沉默,只能靠自己竭力去向对方解释,郡主的原意是好的,是替他着想的,只是她身不由己,她…… 贺云铮颤抖着嘴唇,头一次觉得自己如此笨拙,竟连一句能将人哄平静的话,都说的断断续续。 而柳元魁听他这般努力的辩解,越听却只觉得越悲愤寒心,到末了径直扶住堂屋前的门柱,仰天大笑起来! “够了!不必再顾着可怜我,如此虚与委蛇了!” 柳纤暗骂一句完蛋:“阿兄,他这不是虚与委蛇!” “如何不是!?他明明一早就知道郡主的心思了!”柳元魁几欲崩溃般怒指着贺云铮。 贺云铮竭力按捺:“我没有一早就知,我昨晚便想来告诉你,可顾及你伤重需要休息才没叫醒你。” 柳元魁一哂:“该说不说贺云铮你心善又老实啊,如今瞧见连着纤纤都一并要被连累波折,是不是心里更难受了?” 贺云铮哑口,还未回答,柳元魁上前几步,几乎咆哮着抓住他的衣领: “可你若是真的心善老实,怎么不去反问郡主为何要罔顾事实?为何还顺着她的意思打算来说服我,反过来要逼我低头?” 院中气氛顿时被点燃,柳纤急不可遏地要扯开柳元魁,瑛瑛与郑叔蘅也赶忙来劝架,特别是郑叔蘅,此刻懊恼至极,怎么就偏偏把这张纸扔出来了! 柳纤大叫:“阿兄!这事儿与他有什么关系!他是能左右郡主的主意不成吗?” 郑叔蘅亦焦头烂额地劝道:“就是!你没见云铮都不打算劝你的么,是我不小心把东西拿出来了,你要怪怪我就是!” 第245章 柳元魁又是一声大笑:“我如何敢责怪郑二郎!” 贺云铮额角青筋倏然绷紧,咬紧牙看向柳元魁:“元魁!这件事确实是我没处理好,你冷静些不要波及旁人!” 柳元魁却主动甩开了他的衣襟,朝后退了几步:“我怎么不冷静了?我从未有哪一刻像如今这般冷静!他郑二郎帮没帮长公主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亦没有帮我!” 柳纤无奈跟过去,可刚刚扶住她这位一贯好脾性的兄长的手臂,便听他咬牙切齿又悲凉无比地张口: “从前数次相邀,你二人向来各有各的理由忽视于我,而我却每每眼巴巴将你们当朋友,但凡有事倾力为之。” “现在想来,确实是我不自量力,强求与二位结交,你们一个得护着自己的心上郡主,一个本就是高高在上的世家郎君,哪会在意我这区区小民的生死荣辱?” 贺云铮倏然握紧拳头:“我与二郎君绝对不曾这样想过!” “无所谓了!” 柳元魁厉声哂笑,声音都嘶哑欲破:“今日之事我也看明白了,我确实不够格被你们高看,民确实就是无法与官斗,是我错了!” “阿兄你在说什么啊……”柳纤心惊得几欲失语,毁容都没曾让她心慌,此刻她却觉得无比害怕。 柳元魁笑着拍拍她的手,摇摇头,随即当着众人的面俯身,将地上那一地碎散全部拾起:“元魁认了。” “郡主是识时务者,元魁听郡主的。” “人在皇城下,我低头。” 第83章 春狩 贺云铮兄妹与郑叔蘅一道从柳家出来, 看着冷冰冰的门板,几人皆有一种措手不及的茫然,以及隐隐物是人非的惶然。 宿醉留下的沉重感一齐涌上郑叔蘅的脑子, 他哑口许久, 忽而觉得异常愤怒, 觉得柳元魁在无端迁怒他们! 他撸起袖子便欲冲门, 还是瑛瑛壮着胆子阻拦下人, 欲言又止地让大家都冷静冷静。 她心思细腻, 哪能看不出, 贺云铮如今不论是出于什么缘由, 终归已经难过的说不出话了呢? 这整件事不是他们导致的, 也并非如今努力解释就能看开改变结果的。 寸有所长, 尺有所短,强扭的瓜只怕会崩殂得比前一刻更惨烈。 另两人哑口无言, 被瑛瑛又劝了几句,到底只好暂且作罢。 郑叔蘅揉了揉脑袋, 随贺云铮一道送回瑛瑛后, 打算回府先问问郑雪澄: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找到证据或者证人。 此事虽然不算严重, 可事关他的意中人与友人, 闹到现在, 确实令人糟心。 他叹了口气,扭头问贺云铮可要一道。 贺云铮却摇摇头:“我要去见郡主。” 郑叔蘅神色一愣,随后面上神经似乎僵硬着拧起来, 勉强撑出笑来点点头: “也对,今早之事问问清楚也好。” 贺云铮庆幸对方没有点出更多露骨真相, 也在心中头一次刻薄讥讽自己—— 自己是想去问问情况不假,可也还是隐瞒了其实是刘召或是郡主的意思:他们昨日曾提点自己, 今日再去相见一面。 他头一次,在人前藏起了与她有关的欢欣热烈。 贺云铮摇摇头不欲多想,在去的路上一直告诉自己,或许仅仅是因为这件事不明不白,自己还没有想通而已。 人证物证的事,保不准真是个巧合,她或许真的什么都未做…… 街道上人头攒动,贺云铮却无心在意又有何盛事,只一心埋头向着郡主府去。 然而等到府中,他却被刘召为难告知,不甚巧合,郡主恰好刚出门不久。 贺云铮微征:“不是郡主昨日吩咐得我今日再来吗?” “说是这么说的,可谁知事发突然,大理国那头突然来了信儿催促王子回去,所以郡主也不得不一道陪同送行呢?” 刘召摇摇头,看向贺云铮的目光中亦带了些许纠葛。 * 城门处,洛嘉从马车中下来,春寒时而料峭,刮起她大氅的衣角。 明艳精致的容颜上未有多少宽和喜色,反而下意识朝着来时的城门内望去。 她刚来时的路上,似乎瞧见贺云铮了,却也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终归有些记挂。 鸿胪寺与使臣们早在城门处惺惺相惜聊了许久,而她的到来,也终于引起了段珏的注意。 俊秀的王子身上裹着同样繁复的氅衣,见她翩然而至,和煦打起招呼:“大邺的冬天过去了,这番景色我终归饱了眼福,多谢郡主。” 洛嘉闻言,不得不收回思绪,声音平和:“殿下高兴了便好,往后大理国的春天亦会如大邺一般,便也不多留你了。” 几番似是而非的寒暄过后,段珏若有所察,笑着轻问:“郡主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洛嘉眼神微闪,反应自己太过失态,竟叫人光明正大看出了端倪。 好在她与段珏对话,周围未有旁人,故而可以堂而皇之将心中那份迟疑给移花接木掉—— 第246章 “为了替王子处理好昨日之事,我自然须得费心。” 特别是今早,她本不欲亲自出府送别段珏,想着自己留在府中,由刘召替他出门接洽下消息便好。 谁知,后来传来柳家之事似乎闹得很大,洛嘉沉默一瞬,忽而便改了注意。 段珏讶然片刻,不由笑更大声些:“不过是些区区小事,竟值得让郡主如此费神?” 洛嘉未曾附和,可心中不由也跟着呢喃了一遍,对啊,区区小事。 任谁听了,都觉得是区区小事,她甚至还给出了寻常人绝对不会有的补偿,那姓柳的还有何不满意,要闹出那般动静? 贺云铮,心中的天平是否还是会坚定地倾向她这头呢? ……无所谓,若不坚定,她自有手段将他重新捆绑回来。 洛嘉不动声色:“我费神的自然不是这件小事,而是王子莫要忘了,你还欠我一个报酬。” 段珏恍然挑眉,真作出番险些忘了的模样,可洛嘉却一点儿不为所动。 她心里如今只有这些事,一个月后就是春狩,届时秦恒的伤或许就要养好了,这些日子以来的风平浪静就会结束。 她迫切地一路向上攀登,一步都不容怠慢,便是为了往后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能有自保的底气与筹码。 “还请王子告诉我,晋王对辽国猛追不舍又忽而战败,究竟所谓何事?” 她直勾勾盯紧段珏,身后所带的侍卫们以虞焕之为首,虽然并未察觉,却早在习惯中将他们的主子不远不近拥护住。 不可冒犯,不可忤逆。 段珏心中喟叹,正要开口,忽而眼眸一瞥,瞧见不远处的城门口,一个面熟的少年正挤进围观人群的最前方,目光灼灼朝这头看来,如要冲破关卡。 曲江水榭那日,对方狠厉视线一下跃入脑海。 短暂怔愣后,段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看着洛嘉低声一笑: “自然可以。” 洛嘉眼眸一亮,心跳渐快。 下一刻,段珏忽而靠近,几乎贴在她耳边。 洛嘉下意识屈膝后退,却听段珏低声道:“此等大事,郡主要让多少人听见?” 洛嘉眼眸微动,到底站住了脚步,撩动的衣角重新被抚平下去。 段珏看着对面的少年停驻下脚步,露出怔然神色,心里不由浮出一丝得逞的好笑,随即亦觉得自己太过幼稚。 可今日之后,他或许再不会见到洛嘉了,他少年时积压在心底的一腔真挚,全化作今日的一场小小的恶作剧,又有什么关系呢? 无声的喟叹后,段珏微微敛容,将声音压得更低: “辽王耶律衍在两军交锋前具体说了什么已难复述,但有几个要节,应当是郡主能勘察的——” “十五年前,前太子,还有您的父亲,长宁将军。” * 太阳落山。 贺云铮在城门口等了大半日,因着官道送别,禁军管制城门,直到使臣一行人动身出发都没有立即松懈。 而他更没想到,段珏离开的时候,郡主竟又随着对方送出很远。 直到连车队的身影都看不见,洛嘉都没有哪怕往回一眼。 等到禁军放行城门的时候,大半日便就这么过去了。 贺云铮本想迈出去的脚步驻在原地,然而长久怔愣,稍稍动作后,身体上传来的冰冷麻木如同针刺一般传进他的脑海。 他怔然回忆着早晨时那两人亲昵无间的互动,回忆着洛嘉一去不回的背影,又回忆她昨日因为柳元魁的事,从轻哄到不耐对着自己,最后让自己先行离去,直到今日都不欲与自己详见相谈,等等。 他……到底没迈出步伐。 贺云铮不做声地握紧手掌,颇显有几分僵硬地转过身,往城中走回去。 是,他在努力说服自己,洛嘉对段珏绝对没有私情,也不能有,因为为了明哲保身,她绝不会轻易与段珏有什么多余沾染。 可同理,她与自己的沾染、对自己的喜爱若是与其他东西放在一块,贺云铮也知道她的选择—— 自己毫无疑问是被抛下的那个,如同自己想央求她客观公平地处置元魁的事,如同自己在生辰前后与她相见,却全要为旁的事让道。 她要顾全大局,有更重要的事考虑,是为了她的声势,为了她的名声,也是为了她的安危。 对……贺云铮闭上眼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不早都是清清楚楚,也习以为常的了么? 可他心思却纷乱不休,不知道自己今日冲动地冲过来是想做什么,亦或是求证什么的。 在瑛瑛与郑叔蘅面前,他为了当好一个兄长,为了当一个靠谱的朋友装作再沉稳,可到底他才不过十六岁,才刚来到这权势纷杂的京城区区一年。 他只想知道,该如何考量,如何处置眼前这些事情才是正确的…… 可许是春寒太过料峭了,大半日的冷静过去,留在心头的只余沉甸甸的冷。 第247章 对,再给他些时间,让他缓缓想清楚就好。 少年身影一步一步往郑府的方向走回去,他的茫然踌躇,他的心如刀割全然不知收敛,叫高楼之上的有心人窥见个清清楚楚。 小黄门细细打量着圣人心思,悄然给他冷下来的茶水换了杯新的,故作邀功笑道:“陛下,可觉着奴才当日眼光精准,一语中的,这位当真与太子殿下相似至极?” 建隆帝轻笑一声,喟叹着环视了一圈四周。 要不说命运奇妙,约莫一年前,他也正是在此头一次瞧见那少年,只是当时他梦魇加身,不敢相信这真是他兄长之子。 而如今过去许久,他终于查清,此子或许当真是当年东宫窜逃出去的宫女诞下的骨肉,他兄长的儿子。 他长叹一声:“你是精的啊。” 小黄门唉哟着笑谢过夸赞。 建隆帝眼看着贺云铮向郑府走去的背影,嘴角的笑却又缓缓压平:“可惜啊,在外流落这些年,都无一个真正能帮到他的人,告诫他哪些事是该做的,而哪些……” 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一望无际的城门外, “又是该舍掉的。” 小黄门想了想,笑道:“小殿下今年不过才十六岁,少年心性,也是正常,再说这般阴差阳错之下,竟还能得到郑家照拂,如何不当得上个吉人天相呢?” 建隆帝想想,亦觉得有理,摇头笑了笑:“倒还真是,” 可他忽而又叹了声,“只是可惜,未与郑家大郎交好,反倒是郑家那二郎。” “终归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同陛下您如今,不也对小殿下报以殷切厚望吗?”小黄门笑笑,又低声道, “此次春狩名单,郑二郎倒是已替小殿下报了名上去,想来也是想趁此机会多给小殿下历练长脸的。” 建隆帝如同看待顽童胡闹般叹息一声:“小打小闹。” 小黄门见劝了一道,建隆帝还是老想法,体会这意思,赶忙转头附和:“却也是,他们二人担心除夕夜走水之事,近来诸多谨慎,此前的武举也因此未曾参加了,反叫陛下您先前的诸多好意布置都扑了空,到底还是年轻了。” 建隆帝垂下眼眸,缓缓一声深叹:“还得让朕来啊……” 是也是这个道理,若非前段日子需要蛰伏,能让贺云铮出头的武举,他们也本是打算参加的。 可惜,除夕夜的一场大火打乱了不少节奏,乃至贺云铮与郑叔蘅连出门露面都得斟酌二三,乃至在柳元魁心中埋下了那般误解。 这种几头不讨好的日子,眨眼便又过了一个月。 这一月内,贺云铮没有再去找洛嘉,因为那日等到后来,他出城去找洛嘉之前,刘召欲言又止地劝慰了两声,道让他先安稳待着,等郡主传唤再来,以免再多浪费时间。 然而这一个月,他默默等在郑家,却连一声传召都没有得来,训练用的靶子就几乎要被他砍烂掉了。 同时,郑叔蘅在职方司的活计忙碌起来,便只好叫稍稍空闲的贺云铮多关注下柳家兄妹。 谁知,对方在事发的第二日便搬了家,叫再度找去的贺云铮扑了个空。 贺云铮当即察觉了事情似乎更严重起来,交代了瑛瑛平日里多为留心他们兄妹下落后,自己更是努力寻找起来。 于是这一月,对贺云铮来说,是把心放在火架上悬烤的一个月,他没有切确被烫伤,但这灼人的感受却让他日日煎熬,时刻都轻松不下来。 直到春狩当天,贺云铮都恹恹得没什么精神。 郑叔蘅将他编入了郑家的亲卫中,临入场前还在同他低声交代,春狩本不是年年都有的,比如去年,晋王出征在外,故而京中各部便没有动静。 而今年之所以再办,却是圣人起的头。 一是因为晋王如今回来了,且伤势似乎已经养得差不多,另一则则是北方辽国指不定何时也会重启战事,值此春狩,是激励春耕狩猎,亦是在厉兵秣马,激昂武将。 各大世家与朝中重臣都彼此心知肚明——圣人是打算有动作了! 难说建隆帝与晋王之间的博弈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但单凭此次春狩,出头者的奖赏必然是少不了的,甚至直接受到提拔也说不定。 郑叔蘅悄然吁了口气:“你错过了今年武举,若再想出头,今日是最好的机会。” 贺云铮感受到对方轻拍在自己肩上的手掌,默不作声缓缓点点头。 环顾四周,他心中颇为复杂,从前还总觉得自己命不好,实则他命好得快叫自己都难以置信了—— 谁能想到,不过是因为一开始入了郡主的眼,叫郑雪澄吃了哑巴亏,到最后反而与郑叔蘅这般奇人成了朋友呢? 想到这儿,他不自禁顿了顿。 也是此刻,林地入口不远,人群中传出此起彼伏的低声惊叹! 贺云铮若有所感,追从声音来处,直直凝去—— 一袭靛蓝大袖衫如凤蝶略过浓郁的树丛,几乎引住了所有目光,那衣衫的主人内里服帖包裹着齐胸的绛色长裙,随绣履一步一步,摇曳生姿地降临在所有人面前。 第248章 宗室……乃至京中的贵女,无一人比她更明艳雍容,光靠那张顾盼生姿的脸蛋,仿若就足以杀进任何人心底! 眼熟的虞焕之带领其他亲 卫护在洛嘉左右,随着洛嘉顾盼生姿与人颔首对话,一路走到了郑家的车队旁。 郑家今日自然两个儿子都来了,郑雪澄只看了对方一眼便温和地垂下眼眸,郑叔蘅则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一会儿看看郑雪澄,一会儿看看贺云铮。 自然,贺云铮早就红了耳尖,却仍想绷住颜面,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绝不出一丝纰漏。 耳畔的一切声音都显得如此清晰,是旁人的惊艳、隐赞、酸楚,甚至听到郑叔蘅无奈又好气的低声埋汰: “嗤,她是来选妃的不成?” 是人都看得出,洛嘉高高在上,特别是为自己洗脱罪名后,她较之从前更多了昂首睥睨的底气。 与她相比…… 贺云铮心乱如麻中忽而想清,他们二人当真已有一个月未见了。 她今日来此,有想见自己的想法吗? 会同自己搭话吗? 真要同自己开口了,自己又该如何面对? 是趁着机会赶忙与她把所有误会都问清楚,还是得先表明自己的态度,让她多、多重视自己,才好继续后面的话题? 否则自己次次上赶,次次卑微,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真将自己以及自己的话与事放在心上。 但若自己真的摆出态度了,她是不是又会生气呢? 贺云铮脑子里一时翻飞出了无数种可能,糊作一团,快转不过来了。 洛嘉脚步站定,看着不与自己对视的少年,青黛勾描的眼尾悄然挑起。 肉眼可见,少年人的胸膛起伏比刚刚更为明显,可仍旧紧紧抿着唇,故作不知她其实就在看着他…… 他睫羽如从前每次一般,紧张得狂乱扑扇。 可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抬头回应她。 洛嘉面上矜贵的笑,慢慢淡下不少。 她不再停留,重新迈步到郑雪澄面前。 贺云铮怔怔垂着脑袋,虞焕之跟在洛嘉身后,路过时满脸微妙地看了眼贺云铮,低声呵了一句:“回神吧你!” 贺云铮抬起头,面色有一瞬难看。 猎场如今四处是人,众人便也不再多注意这头,虞焕之便趁着机会对贺云铮笑道:“也就是郡主宠你,否则见你这般失态,郑二郎都护不了你。” “……”贺云铮却没觉察多少开心。 不过虞焕之也是好意提点,一句带过后,上下看了贺云铮几眼:“几个月没见,你这见风长啊,又高了?” 贺云铮时不时还想朝那头望望,闻言心情更低落几分。 是啊,他都离开郡主身边好几个月了。 他勉强点点头,与虞焕之闲谈了几句,得知郡主这些日子似乎也有许多正事繁忙,心中到底稍稍多了些安慰——起码她不是真的在回避或是厌倦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这岂不是又符合了自己最初所想:但凡涉及正事,自己总是被落下的那个吗? 才安慰不久,他心里顿时更难过了。 洛嘉却不再理会他的小心思,她与郑雪澄之间暗潮汹涌着,嘴角却还露着笑:“郑侍郎,听闻刑部前些日子查出来,去年那群江南客商中,还有漏网之鱼?” 郑雪澄闻言顿了顿,他早该知道,她的人手已渗入刑部了。 他无奈轻叹:“确有此事。” “那郑侍郎怎还未将此事上报?”洛嘉饶有趣味。 郑雪澄默然片刻:“尚未查到踪迹,也不便集刑部之力追赶一条丧家之犬。” 只是现在他知道,那条丧家之犬,恐怕已落在洛嘉手中了。 郑雪澄想到最近听闻,她近来私下动作不断,手段也比以往更要厉害,若非今日她主动提及,自己与旁人竟都不知晓她竟还找到了这种漏网之鱼。 洛嘉将人藏起来,或许还有他用……或许就在今日也说不定。 想到此处,郑雪澄又不得不提点一句:“与虎谋皮,郡主须得谨慎些才好。” 洛嘉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拂了拂衣袖:“郑侍郎说笑了,我听不懂。” 虞焕之看了会儿郡主那头似乎也要完事儿了,忽然靠近些许,压低了声音道: “你小子,这趟春猎不要乱跑。” 贺云铮微微一顿,还没问清仔细,不远处的洛嘉已然折身迈步。 虞焕之给了贺云铮一个眼神,便随着洛嘉一道收队跟上。 洛嘉看着跟上来的虞焕之,目不斜视地问:“交代过了?” 虞焕之藏起笑意,低声应和,洛嘉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叫好奇心强烈的虞焕之颇为遗憾。 猎场中宗室中人先入营帐,远远望去,建隆帝车辇已至,太后与晋王府的亦紧紧跟随着,长公主就在身后不远,不出片刻就到。 听说,赵琦今日也来了。 洛嘉倒是有些佩服,京中如今传言秦恒与她嫂嫂之间要闹和离,传得风风火火,说不上哪日或许就真离了,可今日赵琦竟还顾全着大局,明面上陪同一道来了。 第249章 看着不远处的营帐,建隆帝被小黄门从里头扶走出来,太后亦一道相随,目光隐隐期盼地看着晋王府的营帐,洛嘉垂下了眼眸—— 可惜了,虽然今日她的营帐与晋王府挨得很近,可秦恒今日也到场了,否则她定然会好好陪嫂嫂说说话……亦会在刚来时,就将她的小马奴带回来的。 长公主也终于匆匆到来,恰好与洛嘉对上视线,撞见她意味深长的笑。 长公主面色一僵,因着先前为求洛嘉保住李相思,她给洛嘉泄露了一些关于太后的往事,虽说在她看来不值一提,但今日再见洛嘉,心中终归还是有些不安,只好生硬地别过脸去。 眼看时辰差不多,建隆帝难得意气风发与众人说道起来,这次的春狩便开始了。 而贺云铮却顾虑着虞焕之的提点,拉住了跃跃欲试的郑叔蘅:“二郎,此次狩猎非去不可吗?” 郑叔蘅撇了眼不远处长公主府的营帐,虽说今日李相思一直未曾露头,但他已然听说对方来了。 多想无意,郑叔蘅板正脸:“自然!都说了这趟多重要,你也赶紧别磨蹭了!” 贺云铮稍作思考,还是低声私下与郑叔蘅说了刚刚的事。 郑叔蘅这才稍稍冷静,却难免有些迟疑:“这可是皇家林场,难不成还会有什么猫腻?” 况且郑阁老与郑雪澄对狩猎都不擅长,旁系的子嗣亦不出挑,这家没他不行! 贺云铮说不上来,但虞焕之给他的提点,等同于洛嘉的意思。 纵然她对他的态度令他无比难受,但贺云铮自觉,她起码不会害自己。 而几个月相处,他亦将郑叔蘅当做了至交好友。 犹豫再三,贺云铮抿了抿唇,低声提议,那他便陪同郑叔蘅一道在浅林附近绕一圈,春狩有三日,甚至可以夜不归营,这规矩便就不必遵守了。 “出头的机会年年都有,你我也皆还年轻,二郎君不必冒险。” 穿林打叶,浅行辄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来日方长。 郑叔蘅张张嘴,心里难免遗憾,可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默默呢喃了句,害人的永嘉郡主。 春日晴好,年轻女眷们有跟着一道进林中狩猎的,但更多则是聚在了林场的空旷亭台中聊天打趣,可能唯有洛嘉这种不合群的才会松散在自己的营帐中。 外头谁输谁赢与她都无关,她仿佛当真只是来散个心的。 唯有当听虞焕之来报,贺云铮到底还是随郑叔蘅一道进林子了,她的面色微微沉下来。 “郡主,可要将人提拽回来?”虞焕之忍笑发问。 洛嘉轻飘飘看他一眼,把人看得笑容消失,才缓缓揉了揉额角: “先不必,等等看他夜里何时回来再作打算。” “我既与圣人作了交易,要趁此次扳倒太后,想必他多少也得顾全我的行动。” 虞焕之神色严肃起来,点头附和。 洛嘉想了想,终归把思绪从贺云铮身上抽回来,轻声吩咐:“派人守好,我们带来的人,还有云铮,决不能出一丁点儿意外。” 多日不见,今日重逢于猎场门口,只看一眼贺云铮在人群中赫然独立,看他神采精绝,洛嘉便有些止不住,心里眼里齐齐发烫。 第84章 求和 日落西山, 白日出去狩猎的人有不少已经猎到了猎物归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打算夺得头筹,意思意思就得了。 加之白日虽然天气极好, 但不知怎得, 到了傍晚竟隐有乌云压城之相, 不知有多少人在心底埋汰钦天监这群吃空饷的, 竟连日头都能预测错。 听着外头渐渐复起的动静, 端庄了一整日的赵琦终于撑不住, 起身去往秦恒那里。 秦恒如今伤势好了大半, 但到底是曾可见骨的重伤, 而且拖了许久伤及根本, 如今春狩, 他到场也不过是做个样子,绝不会亲自下场的。 赵琦也是特意挑了秦恒外出休息大半日, 想必心情颇好的时候才去的。 她笔直站在对方身前,对着这个成婚数载的男子, 恭敬却再无爱意与维护地告知, 今日样子已做周全了, 她打算启程回府。 屏退了所有侍从, 秦恒坐在桌案后方, 只单单回了四个字: “不要胡闹。” 他的声音冷淡,早些年,赵琦还可以当做此人性格如此, 但如今得知了诸多内情,若非她顾全家族安危, 早恨不得与他撕破脸指脸怒骂起来! 赵琦忍住心中波澜,闻言笑笑:“营帐简陋, 若臣妾留宿,势必要同王爷同住,恐怕不妥吧?” 秦恒的视线从案上信笺图纸上缓缓抬起,落在赵琦脸上。 半晌,他古井无波回道:“并无不妥。” 赵琦身影微不可察地晃动一下,手掌紧紧握在衣袖中。 她深吸口气,努力作出宽宏淡漠的模样:“臣妾不比王爷心胸宽达,臣妾早些时日已同您提起过和离,今日能一道出席已是勉强,自是无法与您同床共枕了。” 一年多不曾同房,况且又知道了秦恒的私心,赵琦如何能忍? 她也不再在意秦恒是否会不悦,反正他们二人如今这般拉扯已有几个月,她请求和离秦恒总是视而不见,那今日她也不伺候了! 第250章 秦恒眼神赫然一厉:“赵琦!” 营帐内的空气都宛若凝滞了。 赵琦额角一跳,心底终归生出几分惧意。 可她望着对面沉沉坐在阴暗与烛火间隙中的男人,望着那张对自己没有一丝情意的面孔,默默将这份惧意给按了了下去。 她选在今日来重提此事,不正是看准了秦恒不会在这种场合,为了她大动干戈么? 端持了这些年也未曾改变过什么,索性学一回洛嘉,破罐破摔便是! 于是赵琦不再畏惧,直直回望向秦恒,目光坦荡:“臣妾在!” 秦恒眉头压低,褐色眼瞳在昏暗处像浓稠的树脂缓缓流淌,一瞬不瞬凝着视线中唯一的赵琦: “齐国公与赵指挥使今日可都在场。” “所以臣妾也不想在今日将事情闹大,”赵琦目光平稳,“况且臣妾回府,给王爷亦留一分清净,不好吗?” 话已至此,几乎是明摆着告诉对方,她已完全清楚,秦恒对她无意了。 以往谈及和离,她从未提到这一层,也是顾全了彼此最后的压面。 可时至今日,秦恒不与她正面交谈,甚至还在用她的祖父父亲桎梏她,拿捏她,她才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悲哀愤慨,如此直白又貌若轻飘地回赠给对方—— 我都不计较您那未曾启口的诸多心思了。 秦恒如同被窥探到心事,眼神已然森冷下来,然还未开口,营长外亲卫魏川的声音匆匆传来——“王爷!” 二人间的凝滞瞬息被打破,也幸而被打破。 赵琦提拽着的心思悄然松懈一瞬,她看向沉沉凝着自己的秦恒,强行镇定着行了个礼:“王爷有事先忙,臣妾便回去收拾行囊了。” 前头话已说了那么多,今日若她不能回府,那往后她想继续争取合理,亦是难于登天。 赵琦走出营帐之后,才如同水中捞出一般,察觉自己汗湿了满背。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深吸了口气,匆匆折身往自己先前落脚的小营帐中走去,吩咐丫鬟们收拾物件。 她要在雨前离开。 而事与愿违,春雨虽不大,但来得急促,隐隐伴随着远处的清霜紫电,似乎就要往这头袭来。 因为下雨的关系,今日天暗得比往日都早得多。 等到她东西都收拾好了,带着几个亲近的丫鬟们一道走出营帐时,却恰好在漆黑暴雨中瞧见了一列一闪而过的黑影—— “你们是何人!” 赵琦怒喝出声,然而喝完刚要扭身指派人去捉拿这群明显身份诡谲的黑衣人,才惊觉营帐外本该蹲守的侍卫与禁军们竟不见踪影! 难不成已被处理了!? 赵琦还没理清这层关系,抬眸便眼看那群人发现了自己,却不知为何似乎陷入犹豫,一时间竟没直接过来对付她。 赵琦心中发紧,当即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扯开披风便冲出了这一片角落! 晋王府因为地位特殊,所以此次春猎虽未能用最大的营帐,却占据了一处风景绝佳的地方,但也因此很容易陷入无援之境。 哪怕她再恶心秦恒,再不愿看到对方,也不至于在这种时节盼着对方出事,更何况洛嘉也在此不远呢? 赵琦本就要离开,故而此刻穿着一身骑装,方便她跨步飞奔,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甩开身后众人,奋力冲到马厩前,翻身上马便冒雨冲出了营地! 她要去求救! 而那群黑衣人见状终于站不住,刚要迈步,营帐中秦恒掀帘而出,面沉如水看着他们,怒斥了一声废物! 黑衣人们冒着大雨进退两难,其中一人不得不摘下面具,赫然竟是秦恒的亲卫魏川—— “王爷,我们找到了刑部暗中调查的商人,如您猜测,他今日确实被带来了营地,但盯着对方的不止一方势力,急需……” “将王妃带回来,切莫让她惊动外人!”秦恒直接略过。 魏川一顿,随即神色微微迟疑:“那若是王妃反抗……” 秦恒目光赫然一厉:“她是王妃!” 魏川立刻低声应和!心想着幸好刚刚他们未曾冲动…… 正要折身离去,秦恒拢了拢肩上大氅,到底沙哑着补充前话:“那条漏网之鱼和他的帮手,尽快处置了。” “是!” 秦恒往营帐中走去,忽而掩唇重咳了几声,烦躁地辗念了几声脏话,目光往着大营的方向瞥了一眼。 那头有建隆帝,亦有郑家。 而同一时间,洛嘉亦冒着雨出现在营帐外,匆匆跋涉在林郊浅缘,面色微凝。 “郡主,到此处应该够了。”虞焕之匆匆跟在身后,回望了眼四周。 洛嘉脚步一顿,却未停:“再避让一截。” 她故意让手下侍卫扮作刺客,闹出动静,便是为了让建隆帝顺理成章带人彻查营地。 只有她被“追赶”得足够惊慌,才够真切。 届时,她从长公主那儿得到蛛丝马迹寻来的线人,就可以在众人面前正大光明露面,指认太后多次想要加害于她。 她早就察觉,她逼宫太后那夜,当时温连琴对太后态度诡异,而这次的线人,足以证明太后在松泉山庄中确实动了手脚。 第251章 洛嘉心中的悲哀与悔惧早已在这几年间,更在真相揭露后消散得差不多,她如今只想让犯错的人尽数付出代价,亦是让太后永远失去拿捏她的权利。 她要主动替自己一点一点扫清一切的障碍,争取自己想得到的,已经走了五十步,便要把剩下的路都走完,不留一点儿后患。 思及此处,不免抬起头看向这场越下越大的雨:“云铮回来了吗?” “……还未,想来是雨下得急,有些耽误时候了。”虞焕之跟着看了眼,低声回道。 可实则,今日郡主与圣人的设计全在猎场营帐周围,并未安排到林地里,所以虞焕之反而觉得,没准贺云铮在林子里更安全,否则他们又缘何安排郡主暂往林中躲避呢? 奈何洛嘉不这么想。 因为柳元魁之事,她晾了贺云铮一个月冷静,今日入猎场时,她已然察觉对方对她的态度与往昔有些不同了。 她再不愿细想,也必须承认,她为此感到不悦了,她不希望再发生任何意外影响到他们二人之间。 “再抽一拨人去林子里探探,若是见到他,直接带他回来见我。” 她不等也不试探了,终归是她的人,等将人带回来,是威逼还是利诱,自然由她说了算。 不亲自握在手中,始终不够安稳。 奈何事与愿违,这头刚分出去一拨人,林地外围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虞焕之粗略分辨,神色微动:“郡主,不是我们的人!” 洛嘉心思微沉,来不及让虞焕之再留心观探下是何人,那些脚步声竟直接冲着林子里而来。 “不好,先带郡主避开!”虞焕之即可吩咐。 这些人悄默无声,绝无可能是来搜救的禁军,只可能是其他人手,敌友不明。 原本一场假戏被迫真做起来,哗啦啦下大的夜雨中,洛嘉心中也充满不悦与忌惮,一不留神,竟不慎在湿滑的泥地上崴了脚! 洛嘉顿时痛得闷哼,又迅速自觉咬紧牙关。 “郡主!” 洛嘉抬手止住身旁侍卫们的低呼,目光扫向身后影影幢幢的林子。 雨势虽不大,但毕竟入了夜,加之被来路不明的人手冲撞,他们竟一时迷糊了方向,本就所带不多的人员亦在中途为了掩护他们四下分散。 洛嘉深吸口气,轻声吩咐,找个地方暂且躲藏起来。 而终于找到个浅口的小山洞可以驻足后,虞焕之也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同她汇报:“郡主,远观那批人的行装以及武器……应是晋王府的人。” 洛嘉本就低沉的呼吸不由更重几分。 除夕时和秦恒起了极大的冲突,又那样狼狈收场,洛嘉私心以为,她与对方已然撕破了明面。 若这些是秦恒的人,他们是来对付自己的? 不,无妨,洛嘉强行镇定,想起段珏临行前告知自己,晋王一脉十五年前在边关做的大事,这一个月她已经隐约查出了些苗头。 那秘密确实骇人听闻,但越骇人,也越有价值! 如果秦恒打算再逼迫自己,自己拿捏着这样的秘密,足以令他投鼠忌器,所以如今自己与对方一道来赴春猎,心中也无多少惧怕。 于是洛嘉自然又揣测了几个秦恒要对付的其他人。 脑海中一晃而过几个可能,都是此刻可能还在林地中的人,包括贺云铮…… 洛嘉烦躁异常,本已不太在意的雨天,又令她察觉四肢缓缓生寒。 虞焕之见状深觉不妥,替洛嘉草草处理了下扭伤后,犹豫再三,提议让还剩下的二人好好守卫起郡主,自己则打算冒雨回去搬救兵。 洛嘉犹豫片刻准许了,按如今处境,多一个虞焕之也改变不了什么,还不如早些寻求脱困之法。 “……多叫些人来,去找云铮。” 虞焕之讶然一瞬,随即压着笑点头道是。 未曾想,虞焕之刚离开不到一会儿,山洞外竟传来一道清晰的脚步声。 洛嘉的呼吸原本几欲潜匿在空气中,此时猝然急促起来。 她匆忙躲到一块岩石后方,满心唾骂:外面守着的那两个废物呢! 虽说收捏把柄,但秦恒在皇城中都敢对自己图谋不轨,若此刻真被他的人在这种隐秘处捉到……她还回得了京吗?主动便会又成为被动! 洛嘉心头蒙上一层阴鸷,几乎不假思索地从发上抽出簪子,对着脚步声传来的地方缓缓举起手。 她是没有杀过人,但为了自保,也不惧怕直接杀人! 脚步声涉入小山洞的一瞬,洛嘉咬牙狠狠将手中簪子朝对方头顶扎去,她想得很周全,先扎对方的眼睛,趁对方剧痛挣扎时再扎入咽喉…… 然而簪子还未落下,贺云铮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清透的眼睛无奈垂下看她: “郡主是我。” 他真了解她,这一手防备,果然恰到好处。 发簪落地,洛嘉脸色在昏暗中一阵红一阵白,极好地掩饰了她劫后余生的惊慌,以及看到贺云铮之后,心中一蹴而起的滚烫悸动。 然而当着人的面,洛嘉到底把这份悸动压下去。 “你怎么来的?”她沉默了很久,才仿若平常般问了声。 第252章 贺云铮抬起眼眸,在黑暗中看到她平静的轮廓,声音略显低哑:“我路过外头,恰好瞧见了你的侍卫,就被他们领来了。” 贺云铮曾与洛嘉的侍卫们共事半年,这点儿脸熟还是混得到的。 外头雨声淅沥,传进山洞中更有一番闷闷的回响。 洛嘉无言半晌,这怎么不算是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呢? 可回过神后,她却慢吞吞抽回手臂,与贺云铮空开一截,转身在昏暗中摸索发簪:“那贺侍卫今日替郑二郎猎到了什么稀罕野兽了?” 贺云铮听得刺耳,更觉得手中空荡荡的,让心里跟着一道难受起来。 他从外面一路赶来,夜视能力颇好,想也不想撇开头,从洛嘉身旁绕过,俯身拿起那根发簪递到她眼前:“没猎到什么,本想回去的,可碰上下雨耽搁了。” 洛嘉眼神看着眼前的发簪,缓缓站起身,未曾直接接过。 她抬起下巴:“郑叔蘅亦未曾回去?” 贺云铮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即回话,而是下意识看了眼洛嘉。 偏偏是这一眼,让洛嘉心里的火气压不住了。 怎么的,还怕她设计郑二不成? 她忽而一笑,神色微妙:“我猜,你们回不去,不仅仅是因为下雨吧?” 贺云铮顿时紧张起来:“郡主知道了什么?” 傻子,洛嘉心中冷笑一声,想着原本不知道的,此刻也知道了。 她上前一步,明明矮了贺云铮一头,却毫不势弱:“我知道,你们遇刺了。” “……!?” “容我再猜猜,”洛嘉眉眼刻薄凌厉,“你独自一人,未与郑叔蘅一道,大概是他也受了伤不便行动,所以派你等四下分散打探求救的?” 洛嘉眯起眼满是怜悯:“他待在了安全的地方,令你出来,云铮,你这些所谓的朋友,看起来也并不怎样啊。” 终于等到她说完,贺云铮咬牙握住了她的手腕:“郡主,别这样。” 洛嘉目光微动却不以为意:“别怎样?” 贺云铮急忙解释:“二郎没有派我们出来,他让所有人都待在一处的,可刺客实在凶猛,既然我武功最好,自然该……” 洛嘉心中冷笑,那些可是追随秦恒的死士,甚至都有上过战场的,怎可能不凶猛? 她心中已然弄清,或许这次秦恒的目标,是给郑家一个警示,最好的结果是连同贺云铮这个早早没能处置的一并弄死。 如此说来,如今这二人简直是行走的肉骨头,随时会引来暗处的豺狼虎豹,而贺云铮……竟还在这儿忠心义胆地维护郑叔蘅。 可笑至极! 但贺云铮这副犟种模样又终归让洛嘉看着来气又心疼,她一把甩开贺云铮的手,两人身上沾湿的雨水在冰冷的岩壁上洒下一道斑驳。 下一刻,洛嘉像从前贺云铮羞荏提及的纨绔子弟一般,径直把人压在斑驳上,心狠手辣捏紧了这张英俊却叫人生气的脸颊。 贺云铮刚要张口,便被洛嘉一把捂住嘴—— “你若要同我一道死,就叫出来?” 贺云铮进退两难,被她卡在岩壁间,艰难地宛若蹲起个马扎,任由洛嘉毫无怜惜地直接欺身坐上。 练得虬实的身子蓦然感受到她的温软,还有潮湿衣服下的热,脑门儿都几乎要升烟了。 可他还没来及把理智唤回来,没来及先说服自己别一见她就没出息的沉溺,便听她几乎掩不住控诉,却仍要装腔作势的刻薄质疑: “都能来春狩了,这一个月,也都不来一趟郡主府吗?怎得,贺侍卫的腰是又伤得不能出门了?甚至连我的约都敢爽了?” 贺云铮垂在身侧的手臂赫然绷紧!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如今真是长进聪明了?竟比上一次更能清晰辨出……她在埋怨自己了吗? 手腕是下意识动的,在贺云铮自己都不清楚的情况下慌慌张张抱紧了对方! 可等他回过神,反应过来明明与洛嘉之间还有更重要的事没有说清,洛嘉已经俯身贴上了他的唇。 没有光的山洞里只有水渍粘黏声,似是外面的雨打落在岩壁,热烈极了如久旱逢甘霖。 或许在这雨声中,就有外面守着的侍卫们的心照不宣的放低呼吸,更有不知多远外,其他人或处心积虑地搜寻,或忧心忡忡地搜救。 停留在腰上的手再度不受脑子控制,几欲将人勒进自己的身体里。 明明是她那日爽了自己的约,明明是她先骗了自己、对柳元魁不留情面,明明……她也没来寻自己, 此刻却仿佛他才是那个犯错的人。 可这又是从未有过的恩赐,她一贯不与他讲理,哪怕是前一次在曲江水榭,他一样多日不来,洛嘉亦是先惩处了他,责骂了他,最后才宽恕他,亲近他。 而这次,她居然主动亲吻了他,虽说仿佛仍旧带着怒火与惩罚,似乎要将他的皮肉都咬穿。 ……贺云铮的心脏快要炸开,觉得自己好不争气,甚至哪怕什么都不做,越发激烈的心跳声也暴露了这不值钱的欢喜。 过了许久,洛嘉才仿佛发泄完了怒火,稍稍放开他,拉开了距离。 贺云铮终于勉强趁着这片刻清明,主动抵在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我那日去了。” 第253章 空气中交杂着两人低哑而凌乱地呼吸,贺云铮感受到她的手掌在自己手中僵硬一瞬,便知她必然是知道的。 刘召做事滴水不漏,不可能不告诉洛嘉自己如约去到公主府找她。 贺云铮抬眸缓缓看她:“可那天正好大理国王子离京,你被叫去忙碌正事也是理所应当,所以真是不巧了吧。” 洛嘉抿紧了嘴唇,手掌缓缓握紧。 他下一句如果真要计较一个月前的对错,她或许刚亲吻过他,就要赏他巴掌了。 幸而,贺云铮说完这句,沉默了很久,到底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后来……也是我忙于其他事,不能再去见你,是我的错。” 洛嘉悄然松了口气,在他掌中握紧的手掌缓缓松开,润物细无声地嵌入他的指缝中。 是了,他怎会真的因这样的小事与她铿锵相对呢? 他是被鞭打了,都会重新回到她膝边求宠的贺云铮啊。 洛嘉觉得这一年自己亦变了很多,竟然因为他这样依旧会向自己认错求和,而转瞬就高兴起来,刚刚才冒气的火焰竟如此简单就能被安抚了。 她真是为他变得太善良。 在黑暗中待得久了,她看着二人紧握的手掌,目光浓稠又宁静: “原谅你了。” “郡主不问问……我最近在忙什么吗?”贺云铮又问。 洛嘉本不欲追问,但既然对方提了,眼下时刻,她宠他一回,顺着他的意思又何妨呢? 她随口问:“忙什么?” “……忙着找柳兄,自从那天京兆府和刑部的官差来过后,他们就搬了家,我和瑛瑛还有二郎,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兄妹俩了。” 柳元魁主动避让他们,他们却自然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 洛嘉指尖忽而一顿,下意识便要抽回手。 可习武的贺云铮比她反应更快,将她的手牢牢掌控在手中。 原本温顺亲昵的奶狗,仿佛忽而变成了一只咬死不松口的凶犬,按捺却难掩灼烈地紧紧锁着她: “证明柳元魁无罪的证据……真的是你销毁的吗?” 第85章 雨夜 贺云铮到底记挂着这件事, 数日以来,其他的委屈和忍耐都可以忽略不计,唯有关于柳元魁……他一定要问清楚。 洛嘉觉得自己的手宛若被狼狗衔住了, 哪怕这条狗尚且克制, 可那虎视眈眈的眸子和危险的獠牙似乎已经朝她张开了。 她难掩薄怒, 挣扎抽手:“贺云铮, 我不责罚你你反倒要追究我?” 贺云铮咬紧牙:“我不是想追究你, 我只想弄清楚当时事情的原委, 弄清楚元魁究竟有没有错?” 他竭力维持着冷静, 哪怕语气略显急促, 也避免大吼大叫免得冒犯了洛嘉。 “……你就是在追究我!将此事的细枝末节全部问清, 再来一一数落我的过错!”洛嘉几欲失声。 她不明白,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又正值眼下危急, 贺云铮还要揪着个平头白身的清白有什么意义? 她都已经私下打过招呼,哪怕对方招认罪责也不必为难了! “你就全当是他的错, 揭过此事不行么?” 狭小且危机四伏的洞窟中, 她的心跳声与喘息声从未如此激烈过! 贺云铮艰难仰起头, 在昏暗中勉强看到了洛嘉悲哀的眼眸。 他嘴唇抖了抖, 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外头的雨声中忽而传来脚步, 洛嘉的侍卫匆匆折回洞口,低声急报: “郡主!咱们得换个地方了!” 洛嘉堪堪收起被贺云铮气出来的失态,瞬间敛神看向洞外:“虞焕之还未回来?” “是!但那些人已在细致排查, 刚刚附近还传来响动,应是有两帮人碰上了!” 情势险峻, 已不容二人再因为一桩旧事辩驳了。 贺云铮意识到此,探究的心思瞬熄, 立刻哑声道:“我们先去与二郎君汇合。” 洛嘉沉默再三。 虞焕之至今未归,真要碰上意外,不论外面究竟是谁的人在浑水摸鱼胡作非为,她与郑家人一道,也应比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她才不会因与贺云铮置气,而将自己放在危险的位置上。 贺云铮喉咙发干,正要再劝两声,洛嘉缓缓抬起下巴:“带路吧。” 他恍然松了口气,随即又不知为何涌上一股窒闷。 雨小了不少,只剩淅淅沥沥,却也足够遮掩四人脚步声。 洛嘉是其中唯一不会武功的人,加之先前不慎还崴了次脚,哪怕此刻努力想扮作寻常,不拖后腿,也终归疼得面色发白,步履踉跄。 矜贵的衣裙早被溅上了不少泥点,饶是洛嘉这趟出来做足了准备,心情也从未有过得差到极点。 可她一点儿都不想暴露出来,特别是与贺云铮发生口角在前,她越发不想在对方面前露出丁点儿弱势。 区区个小侍卫……难道以为攀上了郑家,与自己的形势地位就会发生变化了吗? 可笑! 又是一个矮坡,洛嘉踩上,湿滑泥土突然滑空一脚,脚脖疼到后颈激凉。 洛嘉一凛,堪堪忍住这痛彻心扉的疼意,却止不住便要倒下去! 第254章 “郡主小心!” 贺云铮一直暗中悄然看她,早早怀疑她走路姿势似乎不对,可碍于先前两人矛盾,洛嘉全程都不再看他,他也只好知趣地闭嘴。 直到此刻,他终归没忍住,猛得伸手揽住了洛嘉。 低沉又可靠的声音宛若一团焰火,瞬间驱散黑暗冷意。 天旋地转的功夫,洛嘉想也不想同样伸出手,牢牢箍紧了对方肩膀,溺水般靠拢上前。 也是宛若被对方的灼热烫到,这一刻,心头的情绪如眼前止不住稀稀落落的雨,如同脚下发作的一滩烂泥,全然静谧地爆发了。 洛嘉狠狠咬住对方裸露在外的颈脖,似惩罚般迫出少年人一声急促的痛哼。 另两个侍卫见状,赶忙挪开眼神,顺着贺云铮先前交代的方向暂且前进开路,留下二人在这方天地暂且幸免。 就在贺云铮觉得,自己好像要被咬掉块肉下来,要不要提醒推推洛嘉的时候,始作俑者终于主动松了口。 贺云铮强行忽略颈脖上火烧火燎的疼,仰头微微哑声探问:“还好吗?” 洛嘉半晌未吭声,贺云铮以为真伤到了哪儿,急着挣开后,立刻蹲身给她检查脚踝。 不看不知,原来洛嘉的脚脖早已红肿甚至发着烫,在冰冷的雨水拍打下更觉炽热。 贺云铮看得仿佛自己的眼也跟着一道热起来了,他下意识想去寻些可以缓解的东西。 奈何摸索过腰间,才想起他出来前为了轻装简行,将身上带着的应急伤药一类全留在郑叔蘅那儿了。 直到此刻,挺直伫立的洛嘉才近乎其微地低喃了一句: “贺云铮,你的良心呢。” 贺云铮怔然一瞬,那一瞬他耳根连着脊背一道战栗,复杂就复杂在,他清楚听出这声嗔怪中明明蕴含了许多情谊。 心中原本坚守的那道底线又拼命晃动了,他下意识仰起头,看着洛嘉没有避让,就是明明白白对他说的。 “你知道为了让柳元魁平妥度过此事,我凭白费了多少心思功夫,让刑部大理寺和长公主府全都偃旗息鼓不再追究,让此事尘埃落定吗?” “是,你大可以说这件事本就不是他做的,若是把证据直接拿出来,自然可证他清白,我压根不需要费这些心思——” 洛嘉的声音被迫很轻,在雨声中几欲不可听闻,可灌入贺云铮耳中,却又声声都如雷霆万钧, “可朝堂上哪有什么非黑即白的事情?我同你说,哪怕柳元魁这次自证清白了,他往后的路也绝不如如今好走,反而是一个有劣迹的官员,才更适合在一汪浑水中立足,你也只当我在糊弄你,对吗?” 贺云铮喉咙一哽,本想立即反驳哄劝,可话到嘴边却再难吐出。 恰好周围又是一阵风吹,贺云铮警惕环视了眼四周,沙哑着嗓子转过身露出自己的背:“郡主先上来,我背你过去。” 虽是形势所迫,可洛嘉看他的回避亦分外刺眼。 骗子。 他明明说过,只要给他时间,他总会想清楚的,可如今已经想了这么久,为何还是没有站到自己这头来? 而洛嘉亦对如今的自己充满嫌恶—— 这样不听话的狗,为何还不一脚踹开,为何还只是看到他就欢喜愉悦,看他迟疑犹豫,反而亦会怀疑自己呢? 这不应当。 洛嘉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在攀上贺云铮宽阔的后背时,心中反复滚咏着,这不应当。 她的手指一寸一寸攥紧他肩上淋湿的布料,终于认清,对贺云铮的容忍,宽厚,放任,渐渐化作了桎梏自己的牢笼。 这样的认知,宛若宣判,给了洛嘉或许今夜最沉重的一击。 也不知为何,她忽而就心生残暴,大不了将自己的想法完全说出来得了,告诉他自己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为了从长公主那儿得知更多信息,为了让自己更立于不败之地,她必须一定会那么做—— 甚至哪怕是他贺云铮,她也绝不会留情! 就这样告诉他,然后从此以后,她就可以高高在上再也不必去管个小马奴小侍卫的心情,再也不必为了别人的安危而殚精竭虑了。 对,她只需要一点点,一点点的时间恢复,就可以完全忘掉这短短一年获得的温存,重新立于不败之地…… “郡主。” 还未理好混乱的思绪,身前的少年忽而主动开了口。 洛嘉的手指瞬间攥得更紧,代替了沉默的她,令贺云铮知晓她听见了。 贺云铮却不知洛嘉已经做好了最恶劣的打算,他今晚确认了真相,为柳元魁的事心里发沉,更因与她相近却不相亲而感到心如刀割。 望着前面不远处的两个侍卫,望着黑漆漆的四周围,贺云铮到底败给了自己的一寸私心——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洛嘉一怔,几乎想不起上次什么问题。 所幸贺云铮也没有试探她的意思,又哑又沉地又问一遍:“这样的事如果再发生,你会为了我网开一面吗?” 他不知道洛嘉是什么时候销毁的证据,不知道是否早在那日自己去之前,洛嘉就已经在这件事上顺水推舟了。 第255章 他少有放肆大胆地想着,或许她只是循着以往的规则在做事,或许她往后会有所改变呢? 想到这儿,贺云铮心中苦笑一声,原先还喟叹郑二对李相思割舍不断,如今自己给洛嘉找台阶下的模样,就不难堪了吗? 但不试试,不问清楚,不给彼此一个机会,他又确实不甘心。 他或许年轻,可头一次那么喜欢一个人,喜欢得恨不能为她生为她死,总想要个结果的。 虽然这对元魁很不公平,但他也不会就此揭过,他会继续去找对方,最好的结果是对方未来真的没有因此被影响官途,届时,他也可以代替洛嘉,为这一次袖手旁观甚至火上浇油去负荆请罪,哪怕对方要剥了他的皮也绝无怨言。 只要她答应他…… 只要她往后不会再这样…… 这些话他全埋藏在心底里,望着漆黑雨夜,只想要洛嘉一个回答。 脚步踩在湿漉黏滑的泥地上,昏暗无月的林地里,只有淅沥雨声,带起水的脚步声,还有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的沉重心跳。 她会答应吗,会在意自己如今区区一个小侍卫的掏心掏肺吗,更乃至……她会觉得自己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过于可笑吗? 贺云铮不知道,他现如今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抿着唇,卑微地想求她一个回答。 随即他听见,洛嘉在她身后平淡而矜贵地开口: “若你提前好好求我,也并非不可。” 贺云铮睁大眼,扭头立刻去看洛嘉,却被洛嘉抬起的手掌紧紧箍住了脸颊,无法回头。 她在他身后,故作嫌弃地低唾:“好好看路,摔了就没机会了!” 她不要他此刻回头,因为她还没收敛好表情,这种彷如劫后余生的庆幸,没与自己的声音一样变得坚定骄傲,她不要被任何人看到。 贺云铮没意识到她异样的坚持,贴在下颌的手掌柔软微凉,吸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他心头发热,被迫激动吞咽着喉咙,把这当做是洛嘉准许宽恕他的表态。 原本黑漆漆的林地也似乎不再危险,头顶被乌云遮蔽的月亮都要露面了。 “郡主……” 洛嘉捂住了他的口,不给他机会再提出疑问。 她按捺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发出最笼络人心的邀请:“等春狩结束,我便派人接你回郡主府。” 原本不觉,今日才猛然意识到,长久留他在外,令洛嘉越发产生了再难牵绊对方的错觉。 可开了这个口,戳中他最期盼的软肋,他终归是要动心的吧? 贺云铮本该是她最忠诚的奴仆,不该为了旁人质疑自己,所幸他心底里还记着这最后的底线,让她如溺水之人再度握紧了绳索,得以攀援喘气。 可出乎洛嘉的意料,贺云铮高兴是高兴,却没有忘乎所以,而是欣喜随后顿了顿,略显迟疑纠葛地扭头挣开了她的手掌:“会不会太突然?” 洛嘉没来由心中发紧,面上却平淡如初:“有什么突然,你本就是我的人。” 贺云铮听得从胸腔到耳尖都滚滚发烫,张了张嘴,再欲开口,前头探路的侍卫们已然掉头,回来与他们低声汇报,郑家的队伍找到了。 贺云铮自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洛嘉却未觉多轻松,甚至有几分冷意地想着,倒是给贺云铮找着了个喘息的机会。 不过个把月的相处,竟令他对着郑二郎这纨绔都起了忠心。 洛嘉十分不舒服,却没机会责怪,因为导致这一切的是她,更因为贺云铮听到汇报后,脸色倏然大变:“二郎不该在这儿。” 众人也瞬间会意——或许就在贺云铮出来的空档,郑叔蘅与暗中的人马对上了,所以才被迫转移了原本的休息处! 洛嘉心里咯噔,原本不以为意的危机,忽然紧迫了许多。 她撑在贺云铮肩上的手掌微微握紧,心中又如走马灯般闪过诸多可能—— 对着郑叔蘅出手,难道说幕后之人今日要对付的就是郑家? 那她此刻再往郑叔蘅身边凑,岂不是将自己也置于危险中? 可如今她身旁只有两个侍卫,背负着她的贺云铮更是不可能放弃郑叔蘅,她到口让贺云铮别去送死的话卡在了喉咙眼。 就在片刻前,贺云铮还问她,能不能网开一面。 洛嘉咬紧牙,任由几人一道悄然摸去,纤细的手指几欲抓破贺云铮肩头的衣物。 贺云铮只当她单纯惧怕,还抽空悄声安慰:“别怕,二郎这会儿应该已经甩开那些人了,若真有意外我拼死也会护着你。” 洛嘉面色紧绷,心中却冷笑不止: 拼死?若对上的真是秦恒的人,你这条命确是极易就被拿去送死了! 可她到底没开口说出伤人的话,只冷静地沉默着,给自己仅剩的两个侍卫使了眼色。 四人刚走到山洞门口,昏暗中的短刃一闪而过寒芒。 贺云铮刚要出手,早早备战的两个侍卫一前一后猛冲过去,捂着人的嘴巴将人按倒在地。 “呜呜呜!” 熟悉的声音一响,贺云铮微征后立刻低吼呵斥:“住手!” 第256章 洛嘉被放下来,刚扶稳岩壁,便见贺云铮从地上捞起个气喘吁吁的青年,另二人立刻站回了洛嘉身边。 夜视视线渐渐清晰,洛嘉定睛一看,这半身染血之人,不是郑叔蘅还有谁!? “是你们啊……” 郑叔蘅长叹一声靠坐在原地,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将来人扫视一圈,只在见到洛嘉之后稍稍怔了怔,随即很快递给贺云铮一个心照不宣的微妙眼神。 贺云铮顾不上心虚,压低了声音紧急询问郑叔蘅状况,还有原先那么多人都去了何处? 幸而洛嘉自己带了侍卫,在侍卫的搀扶下,她一言不发地坐下,却未曾松懈过一丝一毫。 山洞外的雨近乎停下,子夜后的林地里处处都透着引人发慌的声响。 郑叔蘅无奈叹了口气:“冲散了。” 贺云铮拧紧了眉头:“看出是谁的人了吗?” “当然看不出,”郑叔蘅龇牙咧嘴地拖着肩,“乌漆嘛黑的一群人,碰面就对着脸冲……嘶!” “又伤哪儿了?”贺云铮再度后悔自己把行囊都丢给了郑叔蘅,眼看对方模样,明显是把药都丢了。 郑叔蘅摆摆手,伤着肩膀至多疼点儿,不碍着旁事:“无妨,暂且等等吧,对方人手甚多,在增援到来前别折腾了。” 就在贺云铮犹豫要不要再自己顺路回去一趟的时候,洛嘉轻声开口,命两个侍卫,一人去找他们丢掉的行囊,一人再去四周探着守好,随时接应增援。 侍卫们领命,悄然潜出,贺云铮与郑叔蘅则一道朝她看来。 洛嘉平淡看了眼自己的脚:“郑二郎不怕失血过多,我却不想拖久了真当个瘸子。” 夹枪带棍帮是她的一贯作风,此刻还能如此羞讽旁人,那就表明洛嘉应当没有什么旁的想法。 贺云铮意识到自己居然为此感到心安,顿时又有几分羞愧——他现在怎么时不时就会忌惮起洛嘉呢。 洛嘉却不在意贺云铮所想,她默默看向郑叔蘅,心中忽而产生了个最糟糕的猜测。 她因着不惧怕秦恒,所以近来所作所为越发大胆,甚至今日还带人进营地妄图揭发太后。 但她也并非完全肆无忌惮,那江南客商之所以要从刑部手中过一遭,不正是她要借着郑家的权威,来替自己在秦恒面前稍作一道遮掩吗? 所以如今郑叔蘅被波及连累,难说不是因为自己的小动作,入了秦恒的眼。 洛嘉倏然攥紧了拳头。 另一头,贺云铮简单替郑叔蘅检验过伤口,确保无毒,只需等待侍卫找来伤药。 二人简单议论了一会儿,贺云铮见郑叔蘅无事,转身走回了洛嘉身边,蹲跪下身重新替她检查,惹得郑叔蘅故意在身后怪声怪气地笑,笑得他耳尖又有些发热。 然而伸出手碰触到时,一直出神的洛嘉下意识往回避让了一下。 贺云铮顿了顿,低声哄劝:“没事的,我再看看,不会瘸的。” 洛嘉此刻在意的哪里还是瘸不瘸? 若秦恒真会错意,将郑家完全当做政敌,那他确实有理由杀掉一个郑家的儿子来作警告。 加上如今他们几人都身在林地中无依无靠,饶是她拿捏了无数把柄,说不出口又有何用!? 她从未有哪一刻,突然觉得危险和死亡离自己如此之近。 而这些复杂曲折,她亦不能与贺云铮郑叔蘅言明,否则万一今日郑叔蘅安然脱离,就会向郑家暴露她与秦恒之间的制衡。 一个秘密一旦广为人知,就不再是她赖以傍身的武器了。 “……”洛嘉只觉得喉咙堵得紧,还不知该怎么回应贺云铮。 贺云铮只当她鲜少遇到这般狼狈时候,又顾及郑叔蘅就在不远,只能将她的脚腕轻轻抬起,替她轻轻按揉纾解着。 说不清是她的肌肤上凝了雨水,还是贺云铮的手指未干,湿润柔软的触感让贺云铮心神安定了不少。 他有很多话想慢慢和洛嘉说,告诉她今日她能答应他的请求,他有多高兴,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甚至当场就想将她抱起来,不论她要怎么惩罚他都可以。 他往后哪怕回到郡主府,也会继续习武,明年的武举也会去参加,他想成为她的助力,可以保护她。 等等等等…… 他浅褐色的眼瞳里,情谊根本眼藏不住,时不时抬起头就能让洛嘉看得一清二楚。 理直气壮如洛嘉,也从未有哪次,觉得接受一个人的好意,会令她如此煎熬。 郑叔蘅遥遥看着,虽然觉得洛嘉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但也没想多,至多当做对方到底还有些不适。 恰逢此时,外头又来动静。 贺云铮给洛嘉按揉的动作一停,山洞内三人全然噤声,几乎可以听清不远处女子嘶吼怒骂的叫声! “是嫂嫂!”洛嘉怔然。 紧接着,赵琦唾骂的声音再度传来——“魏川!你若真将我当做王妃,便就此收手!秦恒所作所为必遭报应!” 贺云铮眼看洛嘉难得露出慌乱,赶忙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企图分散她的注意力,给予宽慰。 他们再暗中抓瞎也明白了,不论追杀郑叔蘅的人是谁,今夜秦恒的人都在外头动作!或许二者为一伙的也说不定! 第257章 而赵琦……赵琦是窥见什么,才落到如今境地的吗?秦恒竟连自己的发妻都要如此逼迫? 眼见洛嘉克制克制,却仍止不住地浑身轻颤起来,贺云铮自然而然想起了她与秦恒那不可言说的过节,以及洛嘉对王妃的亲昵。 犹豫许久,他稍稍侧目看向郑叔蘅:“二郎,我去救王妃,你与郡主待着可能撑住?” 洛嘉神色一晃,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 别去。 可话到口边,她同样说不出——她确实不想看到赵琦出岔子。 但如今他们自身难保,再让唯一能保护她的贺云铮离开,也绝不是什么好法子! 她还未开口,却是郑叔蘅看热闹似的点点头:“去吧,你要是出岔子了,我肯定替你把郡主安然送回去。” 两人间彼此笑笑,这般三两言语的默契,洛嘉看在眼中,不知为何竟觉得更难再说一字。 她与郑叔蘅迥异,她做不到如此豁达,做不到将自己的性命安危排在他人之后。 可眼看贺云铮已然做好了决定,甚至恭敬虔诚地对她重新蹲跪下来,悄悄举起她的手背揉了揉,低声承诺定替她救下王妃,她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直等贺云铮离开,郑叔蘅见洛嘉还似心神不宁,又恰好二人对坐尴尬,想了想,适当安慰:“放心吧,这小子现在身手不弱。” 洛嘉近乎麻木地看对方一眼:“所以郑二郎君就这么心安理得将他当刀使?” 郑叔蘅一顿,气笑又被迫压低声音:“谁心安理得?他之前看到郡主的人走散,怀疑您在林地里,按都按不住要出来找!要是郡主您,你会给你的刀这么大的自由吗?” 洛嘉猛得抿着唇,脚踝处的疼痛如火烧火燎。 原来并不是随意碰见…… 郑叔蘅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反正这会儿闲着无事,他深深看了眼抬着下巴的洛嘉: “也是,以郡主的性子,把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看谁都这样。” 洛嘉瞬间冷冷朝对方看去,郑叔蘅眉头一挑,伸出完好的右臂摆摆手:“好好好是我说错话,今日如今暂且和平相处着吧,免得也叫那小子难做。” 洛嘉冷冷一笑:“好话歹话郑二你可都会说啊。” 郑叔蘅无所谓般耸耸肩,反正如今他也不必遮遮掩掩着什么:“总不像郡主,什么都敢做。” 洛嘉微顿,直接冷冷看向对方:“我倒不知,近来又做了什么让郑二郎不满之事了?” 郑叔蘅亦不避让,混不吝地回望过去:“郡主莫要忘了,鄙人虽然平日不甚着调,却任职职方司员外郎。” 职方司隶属兵部…… 换言之,洛嘉近来小心翼翼查证十五年前的战事,再谨慎,亦有可能被郑叔蘅察觉! 洛嘉心脏猛得一沉,还未开口,又听郑叔蘅意味深长地补充道:“要不是今晚我先找了道,我都以为他们是来灭您的口的……” “你若再胡言乱语,我不介意立刻让你被灭口!”洛嘉再难压抑情绪,直接低斥他住口。 郑叔蘅被她喝得一愣,随即失笑:“稍安勿躁,我又不知道郡主你究竟在查什么……” 话音刚落,山洞外传来一道踩断枝丫的脚步声,清晰突兀。 再顾不上追究郑叔蘅窥探到的秘辛,洛嘉几欲面露狰狞看向洞外! 郑叔蘅亦神色一凛,猛得捡起长剑冲向门外,一剑封喉将人摁倒在地。 然而人死之前,已然发出了半声吼叫! 第86章 惊变 若非行动不便, 洛嘉恨不能用自己的簪子将那死士吼叫的喉咙给戳穿! “此处不能再待了。”她惨白着脸看着走回来的郑叔蘅。 郑叔蘅堪堪擦拭过脸上的血,杀人对他而言到底太过刺激,他极力按捺了许久才恢复些许:“郡主能走吗?” 洛嘉望着漫进洞口的血, 咬牙点了点头。 按说她的侍卫和贺云铮才出去不久, 周围若有敌人, 应当极易发觉处置了, 怎还会让人有机可乘? 洛嘉不去想是否是又发生什么意外了, 只觉得老天爷直像在故意捉弄她, 想看她不得好死! 郑叔蘅也意识到此, 不由放沉了声音:“我们的增援至今未到, 看来营地那边也出岔子了——” 郑叔蘅看了眼洛嘉的脚, 忽而轻声决意:“我去外面看看, 若是敌人数量不多,就将他们引开或就地斩杀。” 洛嘉眼眸微动:“你要独自去吸引火力?” “那不然与郡主一道等死?我怕贺云铮回来得对着我鞭尸啊。”郑叔蘅咧嘴笑起来。 若是增援一直不到, 他们这两个伤患,一个伤了肩臂一个伤了脚, 等同双双找死, 可不是违背了答应了贺云铮那臭小子的? 但这也完全是糟糕透顶的主意! “不行, 太危险了!”洛嘉迅速摇头, 下意识否决了这个提议。 “我还以为郡主刚刚对我已经动了杀心。”郑叔蘅故意开了个玩笑。 洛嘉眼神微动, 突然顿住,未回应他的玩笑。 郑叔蘅没察觉太多,继续问:“郡主应与虞焕之他们有约好接应手段吧?” 洛嘉垂下眼眸, 倒是没有隐瞒:“三声布谷鸟叫。” 第258章 但她不知还能不能等到虞焕之的增援。 她了解秦恒,今夜外面若是只有秦恒的人, 绝不可能如此安静,此处定然已如人间炼狱被血洗一通, 故而除了秦恒,或许还有其他人也暗中调派了人手,浑水入局。 或许是太后发现,她与建隆帝密谋,要带人证来揭发她当年恶行,所以暗中出手了,亦或许是建隆帝自己暗中又与秦恒抵角相对了…… “有就行,想必此刻附近的人还不多,而且你先前派出两个侍卫、云铮也应都在外面,足够我撑一阵了,” 郑叔蘅随意擦了把自己的剑刃,上面的血迹被潮湿的衣角抹去,透彻的弧光如同对方精湛活跃的眼眸, “等郡主的增援到了,可别要忘了来救我们!” 洛嘉刚要出口喝止他,郑叔蘅却已经快步冲出了出去—— 诚然,他越早出去吸引火力,对洛嘉而言更安全。 无尽的黑暗再度包围住洛嘉,她无暇回忆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现如今的困局的,只慢吞吞重新坐回角落,屈膝抵住脑袋。 其实这也是好事,郑叔蘅到底不是自己的人,而且他还察觉到了自己在兵部查找往事。 十五年前老晋王坑害前太子,若真被证实,那便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所以秦恒如今才要死战大辽,妄图将这个秘密彻底掩埋—— 一旦郑叔蘅泄露了这件事,拿捏晋王的主动权便不再在自己手中了。 若郑叔蘅真在今日出了意外……洛嘉不动声色攥紧拳头。 对她而言,百利无害。 可洛嘉说不上为何,心里堵得很。 或许是因为今夜实在太乱,她所熟识的人各个身陷囹圄。 贺云铮,贺云铮去救赵琦,怎还不回来? 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亮,这场该死的春狩何时才能平息! 这不知长短的一瞬,让洛嘉久违重新回忆起了过往的每场雷雨夜,熟悉的心慌如同噬心的鬼怪,不知就要从哪个角落钻出来,把她拖进万劫不复。 幸而,三声清晰却不突兀的布谷鸟叫声在附近响起—— 虞焕之带人赶到了! 洛嘉匆匆起身,捡起几块石头,规律朝外丢去以作回应,很快便见到银甲沾血的自己人。 “怎么这么慢!快去救……” 虞焕之匆忙过来搀扶住洛嘉,神色复杂打断了她:“郡主,圣人与王爷还有太后在营地里都聚齐,漏网的那个江南客商还未能揭露太后,便被晋王先声夺势斩了!” 洛嘉眼眸赫然瞪紧! 果然……秦恒哪会那么容易看着她攻讦太后,哪怕他们二人之间也龃龉层生,可到底那是他的亲祖母。 秦恒当真是个矛盾的人,残酷却又守旧,他不喜欢旁人破坏他的规矩,亦不想看到他掌控的人受到旁人威胁,为此会不择手段。 洛嘉喉头颤抖地想,她当真将对方看得很透。 今夜的林地,果真是乱了。 幸而她那不聪明的姑母长公主为了救李相思,不得不告诉了她一些旁的线索,好叫她顺藤摸瓜找出其他证人,当面去指证太后,才是她今日的后路。 故而虞焕之汇报完这些之后,并未多惊慌,只沉声提醒:“郡主,另一个人证要尽快带去了,王爷的人手还在暗中全营搜查,万一再被提前截获,今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洛嘉压紧了喉咙,麻木地往外迈步,雨后潮湿的夜风里满满都是血腥味。 “看到云铮了吗?” 虞焕之立刻带着人手跟上,低声汇报:“巧是看到了,他救了王妃,但伤势过重,已被我们的人带走。” 洛嘉难得在此时松了口气,点点头,还有什么话要,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虞焕之便只当她今夜受了惊,打算躬身把人背起来,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 洛嘉却挥开人,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独木桥也不过如此了。 郑叔蘅…… 她有许多不去救他的理由,比如她此刻确实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郑叔蘅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况且他们从前的关系也称不上友好—— 让他带着自己的秘密死在这儿,让贺云铮不必再分心向一个外人,让郑叔蘅吸引掉今晚秦恒的全部注意力…… 这些都足够让洛嘉故作无事地将人丢在此处,她早早就想过了,百利无害,如果贺云铮事后质问,她也只需要借口他们后来走失,人未找到。 郑叔蘅前面那句玩笑,其实早早戳中了洛嘉的心脏—— 她确实是起了杀心的。 洛嘉从不觉得自己善良,一旦挡了她的路,一旦威胁到她,她势必要选出最有利于自己的路。 可颤抖迈出几步后,脑海中还是会不断浮现刚刚郑叔蘅挺身而出的场面,浮现贺云铮低声而期盼地求她,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 洛嘉心脏宛如被狠狠扎了一刀,站定脚步。 “郡主?”虞焕之不明所以。 洛嘉蓦然下令:“派一队人马去把人质看好等我回来,其他人跟我去救……” 话音刚落,沉重的脚步声,伴随气喘吁吁的喘息声停在洛嘉眼前。 半身是血的贺云铮怔然看着众人,最终目光落在有几分哑然的洛嘉身上: 第259章 “郡主。” 洛嘉耳根后方倏然一寒,顺着脊椎寸寸凝结身躯。 虞焕之急忙低吼:“胡闹!你受这么重的伤怎么还折返……” “我当时没缓过气,没请你们一道带郑二郎回来。”贺云铮怔怔看着洛嘉,看她身周附近,处处都没有郑叔蘅的踪影。 “什么郑二郎?难道郑二郎也在……” 虞焕之皱眉呢喃了一声,还未多说,洛嘉猛得打断了他:“我们正要去救他。” 这声巧妙的抢话瞬间让虞焕之察觉出什么,他顿了顿,立刻跟着点头:“确是!” 然而这副模样,在贺云铮看来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洛嘉也知道这似乎太巧了,虞焕之的反应明明是正常的,但也足以让贺云铮起疑。 加之她先前犹豫了那么久,这些耽误的时间,一旦等贺云铮反应过来,必然会有所察觉。 她勉强扬起唇,装作迫切:“既然你来了,就和我们一道去,虞焕之,记得我刚吩咐的。” 虞焕之匆忙应和,扭头低声分派人手。 随即贺云铮看着洛嘉朝自己走来,乌云微堕亦是楚楚动人,竟没有一点儿平常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心里不知为何,更沉了几分。 可当洛嘉朝他伸出手,他还是下意识接住了她,但嘴边让她不必再去,赶紧回去歇着的话到底没说出口。 他心慌得顾不上这些细微关切,只能哑着嗓子祈求:“烦请郡主快些带路。” 洛嘉的心亦往下沉了沉。 因着洛嘉的脚伤,速度快不了,况且她也只是大概知道郑叔蘅往哪个方向去了,具体位置不甚清晰,所以众人又不得不花了不少时间搜寻附近。 这一路上贺云铮都极其沉默,洛嘉主动提及了好几声让他先回去,她来找人,贺云铮都没有回一声。 虞焕之走在前头,听着洛嘉越发不耐的哄劝,额角渐渐沁出冷汗。 他无比纳闷,极少听到郡主这么哄人,而且眼看郡主的耐心也要到头了。 这种看不到头的滞焖感死死堵塞在洛嘉心头,哄劝许久无果,她终归敛起所有神色,冷声发问:“贺云铮,你眼里除了郑叔蘅就没有旁的事了吗?” 贺云铮脚步微顿,随即恢复如常,头也未回地边走边低声回道:“郡主恕罪。” 等同默认? 洛嘉几欲气笑,刚忍着疼上前拽住了贺云铮的手,还未开口,贺云铮猛得停驻脚步。 不仅仅是贺云铮,走在前头的虞焕之也倏然顿足,脸上一闪而过愕然。 “你……” 洛嘉扭过头,还未看清细节,只察觉身边的贺云铮像离弦的箭一般冲过去。 随即她才看清,一个熟悉的身影浸在血泊中,那柄曾随郑叔蘅一道挺身而出保护了自己的剑,也散落在一旁。 雨后的大营附近,分不清是草腥味还是血腥味,叫走出来的郑阁老闻到味道心脏一拧,不禁皱紧了眉头,觉得十分不适。 郑雪澄正在人群中处置着晋王怒斩人证的满地狼藉,回头见状,匆匆走过来:“父亲受惊了?” 郑阁老摇摇头,看眼四周,忽而问:“二郎还未回来?” 郑雪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已派人去找了,可今夜想必圣人与王爷都各自安排了不少人手,我们的人至今还未回来消息。” “孽子!如此冒进!” 郑阁老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些,遥看另一头,建隆帝眼看着亦要被太后与晋王一道气吐血了。 有心人心知肚明,今日这漏网之鱼,是建隆帝打算借夜间有人行刺,故意从指缝中放出来打算攻讦太后的。 甚至今夜的行刺,恐怕都有猫腻! 若非晋王早有准备,或许今夜倒霉的,便是太后了。 太后难得觉察晋王对自己这个长辈的维护,广伯剧晓说漫话都在腾讯裙四贰二咡五救意四柒虽然依旧对居然还有漏网之鱼心赶到余悸,可到底是块老姜,立刻装腔作势稳住了局面,呵斥禁军无能。 虽然没有证据,但禁军护驾失利,事实摆在眼前,一旦能将建隆帝身旁这最后一支武器卸除,这病秧子皇帝可不就彻底没了依仗吗? 建隆帝捂着心口,喘息声一声比一声粗重。 今日带禁军的正是赵琦的父亲赵传明,此刻他亦被押在营地中央,被无数举着火把的禁军以刀尖相对,他却咬紧牙,一声不向着那位名义上是他女婿的晋王告一声恕罪。 “赵大人是有风骨的。”郑阁老遥遥看着,轻叹一声。 郑雪澄颔首,却又默默看向了另一头神色忐忑的长公主。 按说太后无恙,晋王控制住了局面,长公主不该还如此的。 他忽而想起,自从刚刚开始,不仅仅是郑叔蘅未出面,洛嘉呢?王妃呢? 正当此时,营地外忽而奔进一队人—— “太医!太医呢!快救人!!!” 郑阁老与郑叔蘅一道朝外看去,远观这队人的衣着标识,竟是郡主府的人? 郑雪澄远远看着他们背负着个女子前来,心头一瞬间被抓得紧紧! 却不等他反应,跪地认罚的赵传明见着来人,神色忽而一空,随即悲愕大吼——“阿琦!” 第260章 “王妃重伤,郡主叫我等回来求援!” 秦恒眼眸倏然一厉,极难得在人前失态,大步冲上前。 赵琦一身英气的骑装早被鲜血浸染,她驾马奔欲赶来大营,却为躲避魏川等人被迫入了林地,牵扯进了不知几多危险中。 但在旁人看来,今夜把控全局的皆是秦恒,赵琦出事,自然也是秦恒首当其冲嫌疑最大! 前些日子,晋王妃夫妇闹着和离的事,不由又被众人回忆起来,彼此私下相觑神色异样。 太后见状也大惊失色,刚要询问如何了,秦恒忽而抬眸,目光扫过人群。 众人只当他是在愤怒质询他的亲兵们,实则秦恒看过一圈,未见魏川身影后,直将目光锁死在了还在一旁咳嗽不止的建隆帝身上。 “快,快宣太医去看看晋王妃!”建隆帝仿若未察,还忍着不适赶忙催促。 赵传明却等不及太医过来,直直跪地叩首,字字泣血跪求建隆帝,今夜之后,允他带女儿回府! 这不就是强要和离? “赵大人慎言。”秦恒目若寒针,凝着建隆帝片刻,折回了自己这位岳丈身上。 赵传明却再不顾全颜面,铿锵仰头死后:“回王爷,若是您的女儿受此大难,您是能坐视不理吗!” “大胆!”太后顿时惊怒,“赵传明,你失职不说还敢以下犯上!” 一时间,本就焦灼的营地中又是一片人仰马翻,赵传明所带的禁军本就因“制敌不力”被责罚到现在,如今赵传明不再配合,禁军们竟也各个被激起了血性。 做人总不该一直被这般欺辱! 哪怕他们今日全死在这儿,也得为赵大人、为圣人杀出一条铿锵血路吧!? 眼见气氛越发浮躁,郑家与感到的诸位朝臣也都开始了犹豫。 然而今日之事远不及这般闹腾,就在太后叫嚣着要将这伙乱臣贼子一并押下之时,洛嘉的另一批侍卫,以及洛嘉本人和贺云铮也终于吵吵嚷嚷回到了营帐。 郑阁老本已没空再多管这几人了,不料,却是一贯克制凭何的郑雪澄突然僵愣在一旁: “二郎?” “二郎怎了?”郑阁老恍若未察,视线还朝着建隆帝那头,留心今日诸事会令这位圣人作何选择。 郑雪澄突然拔腿便朝营地外的方向走去。 满身血汗的贺云铮看他走来,许是一身力气终于使得差不多,膝盖一软,近似跪跌在脏污的泥地上。 但饶是如此,他依旧稳稳将郑叔蘅托着,直等到郑雪澄同样跪跌在他面前。 “二郎?” 郑雪澄还有几分不可置信,声音轻而又颤。 从后面被虞焕之搀扶进来的洛嘉却一下就听出,这人实则已经六神无主了。 贺云铮喉咙已然哽住。 郑阁老许久没听到郑雪澄的回答,身周安静不少,终于发觉些许不妥。 他扭过头,只见贺云铮近乎麻木地蹲跪在地上,怀中托的,是比刚刚被送来的赵琦看起来更虚弱的郑叔蘅。 “阁老,仔细些!” 身侧忽而有人低声惊呼了一声,郑阁老猛回神才恍觉,刚刚那一瞬间他竟险些无知无觉栽倒下去。 他颤抖着抽回手臂,竭尽全力平静地拱了拱手,一步一步朝那头走去。 只是雨后的春夜到底湿滑,他连着踉跄了好几步才能走到贺云铮身边。 “这是怎么回事?”郑阁老几欲失声,只剩嘶哑的气音来质问,“二郎?” 郑雪澄连忙起身扶稳郑阁老,却察觉对方猛得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到几乎要攥破他袖口的布料。 众人无一人能回答他的质问,郑阁老倚在郑雪澄身旁,怔怔看向贺云铮。 洛嘉看着沉默不语的贺云铮,心中焦急,不得不主动上前,将先前之事全部说出来。 她边说边观察贺云铮的反应,特别是在她隐瞒了自己因为犹豫而耽搁的那半柱香时,生怕贺云铮这犟种会忽然醒悟,直接戳穿她。 她慌乱不安,且心知肚明,或许就差这半柱香,郑叔蘅就不会出事了…… 可她又怎会提前知晓呢,她在那样的情况下稍作犹豫只是人之常情,怎就能怪她呢!? 但也不知该说幸好,还是令她越发窒息闷涩,直到她说完,贺云铮都宛若哑了一般,没出一声反驳,许是他还没从悲痛中回过神,没有戳穿她,却也没维护她。 这一夜,从大雨到雨停,营地中都没有哪一刻如此刻安静。 另一头本还在为赵琦的事动怒的禁军们亦全然惊呆,赵琦还只能说是重伤,可郑家二郎,眼看却是确确实实的…… 太后当机立断,声音激动颤抖:“反了天了,今夜你们这些禁军真是反了天了!竟让朝廷命官命丧当场!晋王——” 她眼见秦恒盯着赵琦被太医带入营帐,生怕他此刻又脑子不清醒,做出什么不利于现况的举动,正要强行命令晋王拿兵捉人。 虞焕之神色一凛,低促叫了声郡主。 今夜发生这么多事,再不抓紧,她原本的计划可就都完了! 洛嘉深知虞焕之的意思,可她望着郑家众人还有贺云铮,心中忽而难抑地涌起一股滞涩的念头—— 真是老天爷迫使她当个机关算尽的理智人,要她在这种时候都不能松懈。 第261章 贺云铮若有所感,麻木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她。 就在洛嘉刚要开口时,忽而营地的另一头门外闯进一伙人,打断了她的发难。 其实众人原本觉得,今夜再发生什么离谱之事也不显得离谱了,但贺云铮与洛嘉一道朝闯进来的人之后,却同时心中一悚—— 多日不见的柳元魁与好几名贡士一道,押着个人跪在圣前,义正言辞道他们在京中勘破了一桩旧日大案! 巧是巧在,京中近来恰好有人在查证此事,这伙人害怕波及,打算先下手为强,故而设计了在春猎场上害人性命! 区区几个小贡士的话,本不足引以为惧,奈何太后一眼看到对方,竟与起初得知那群江南客商中还有漏网之鱼一样惊恐愕然: “胡言乱语!圣人面前岂容尔等指鹿为马?” 而洛嘉与虞焕之同样面色铁青——无他,柳元魁他们押着的,竟就是洛嘉今日给自己准备好的退路,是通过长公主那条线,找到的可以揭发太后之人! 这不是指鹿为马……是有人截了她的胡! 是谁? 总不可能是柳元魁他自己吧? 洛嘉猛然怒视虞焕之,几乎不用言语就能表达出她的怒火:他们的人怎就到了这帮子柔弱书生手中了! 虞焕之也哑口无言,只能低声咬牙,请求晚些时候容他慢慢查证。 那头太后已然慌神到怒不可遏,偏偏从刚刚开始一直被气得咳嗽不止的建隆帝忽而恢复些力气,用低哑却不可忤逆的声音问道: “什么旧案?” 跪地的柳元魁仰头,不容旁人阻止,清声大喝:“四年前郡马萧昀之死,本是太后为绝寒门投报陛下之忠心,暗动手脚所为!若非如此,当年枉死之人本该是永嘉郡主洛嘉!” 洛嘉突然再度成为了视线的中心,她张了张嘴,这般不受控制被迫面对现实的状态再度令她心跳加速,仿佛陷入了无能为力之中。 是……柳元魁说得一切都是对的,这正是洛嘉今晚要戳破的真相,所以她连反驳都无法反驳,否则就会影响到她要彻底扳倒太后的目的。 建隆帝又问:“那今日这些人要杀的是谁?” “亦是在探查真相的永嘉郡主!” 柳元魁字字诛心,将今夜的一切杀戮,圆满弧成了一个圈。 他说完这些,镇定自若地朝着早早就看到洛嘉的方向看去。 谁知目光落定,最先看到的却是寂静平躺在地的郑叔蘅。 第87章 告别 初衷本是好事的一场春狩, 成了开春以来,京中人人讳莫如深的一场灾难。 自与柳元魁在街上生出意外,李相思日日以泪洗面, 蜷缩在房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可自春狩那日, 她的母亲离府已逾五日, 李相思再不愿出门, 也难挡心中的不安。 祖母或许还分心于朝局, 母亲确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与牵绊了。 也算是想什么来什么, 正当李相思犹豫可要派人出去问问, 一道圣旨被送入长公主府。 片刻之后,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响彻了郡主府的屋顶。 * 刘召从外探听到消息, 回府后擦了一抹额头上的汗, 看向守在门口的虞焕之低声询问:“可按时将药送去了?” 虞焕之小心翼翼点点头,但想了想, 还是补了一句:“早食也未吃多少。” 刘召叹了口气,想到那日郡主被送回府时, 双眼中的直愣失神—— 比起四年前连受打击那会儿, 不逞多让。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 悄声快速地走进屋中, 在帘幕外轻声通报了一声来意。 帘幕中香烟袅袅, 却是大夫近来开的安神香,配合着早晚各一帖药,自春狩第二日回来, 已有五天。 帘幕后方榻上的女子动了动,撑起沉重的眼皮, 鼻音浓重地问道:“如何了?” 刘召不敢多耽搁,立刻将最要紧的事通报上来—— 太后被软禁颐和宫。 不论最后的人证是否是洛嘉带来的, 对方所言以及之后彻查出来的线索,都证实了太后确实就是当年暗中又动了一道手的人。 郡马萧昀虽非世家显贵,也无高官厚禄,但也是实打实的探花郎,朝廷命官,太后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已是触犯了大邺的律法,连秦恒都无法保全她。 故而,圣人辗转反侧好几日,才终似为难、实则迫不及待地发号施令,命太后择日移驾皇陵为先帝祈福,便是往后余生都不得踏出一步,实则不失为另一种囚禁。 同时,长公主因知情不报,也算有失德行,被一并罚入皇陵,无圣令不可再出。 局势瞬息变化,晋王一脉再不占理,原先那些好似中立的势力也突然倒戈,加之齐国公府的敌视,多少影响了秦恒从其手中招揽来的兵马,一连串意外发生,让原本一路无往不利的晋王,在这次回京后一路溃败! 虽说过程出乎意料,但终归是洛嘉一开始最想达成的结果——她好像终于要从晋王手中重获自由了。 可她怎就不如想象中的高兴呢? 洛嘉捂着胸口坐起身:“郑家呢?” 贺云铮呢? 第262章 她这些日子不仅仅只派人出去搜寻消息,更是想顺了自己当日承诺,将贺云铮接回来。 刘召知道她所问就里,沉默片刻,终归把最难的这一道说了出来。 郑叔蘅救治无用,春狩当夜便不行了,郑阁老强撑着身子将人带回府中。 郑家虽是大家,但嫡子尚未成家便没了,不是该大办的事儿,故而低调的守灵几日,今日也正好要发丧了。 贺云铮就守在郑叔蘅的灵堂外,像受了极大的打击,谁劝也不离开,几日下来饭食没吃几口,眼看着消瘦不少。 这日清早,郑阁老又来,贺云铮本以为对方又是来劝自己的,结果一抬头,却瞧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贺云铮顿了顿,默然起身行了个礼便打算腾出位置,不料建隆帝却叫住他。 郑雪澄遥遥看着建隆帝将人带去会客厅问话,走到郑阁老身前低声问道:“当夜之事还未查明,父亲当真要将贺云铮引荐给圣人?” 郑阁老鬓边白发在几日内激增了数缕,闻言看了眼郑雪澄:“这是二郎那日本打算做的事。” 本就该这样的,只是二郎……运气不好,看不到了。 郑雪澄再说不出口,最终拱拱手暂且离去。 会客厅中的闲杂人等已经屏退,贺云铮原本觉得自己面对这样的贵人会很紧张无措,但也不知是不是近来看多了世事无常和生死人伦,再看建隆帝的时候,竟不觉有多少忌惮。 而建隆帝看着平静淡漠的少年人,心中亦有几分满意。 他兄长的孩子,果真是有几分气度在的。 但建隆帝并未直接揭开贺云铮的身世,而是提出,要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给了他一个名衔,入军营磨砺一番。 贺云铮眼眸微动,但建隆帝看得分明,其中并未有多少渴求之色,不过他也不担忧,而是低缓开口: “朕知郑二郎之死于你而言,是马失伯乐,永失至交,但你也须知道,暗流涌动下,只有足有的力量才能保全自己。” 若是郑叔蘅如秦恒一般权势滔天,想要做什么自有手下人代为处置,哪还会出现春狩夜里的惨剧? “你如今仍旧不急不慢,或许也是觉得自己还有退路,还有郑家与一位郡主可以作你依仗。” 沉默的贺云铮缓缓抬眼,意味不明地看向对方。 建隆帝轻叹一声:“可没了郑二郎的郑家,到底于你而言只是一群陌生人。” 见贺云铮未曾反驳,他更一针见血地指出:“而且听闻永嘉这些日子召你回府不止一次,你却未曾应召,想来,你也意识到了,永嘉也并非是好归宿,甚至朕听闻当夜禁军搜救禀告,道是郑二郎之死或与永嘉颇有关联。” 贺云铮的呼吸猝然沉重几分,这些日子反复盘旋在他脑海上的阴云,终似被冰冷的闪电寸寸撕开。 建隆帝见状便也不再多说了,他起初确实担心贺云铮愚忠,到此时还放不下洛嘉,但此刻看来,他兄长的血脉,不至于蠢笨至此。 说来说去,这世间,哪还比皇帝更能给与一个人权势机会呢? 当日二人相谈的结果无从而知,但守灵的郑家却不是密不透风的墙,特别是洛嘉这种别有用心的,这一隅细微动静如同石子儿投进水潭,涟漪很快就圈圈层层朝外扩散到她眼中。 洛嘉听完刘召的汇报,一贯骄傲的脸颊上鲜少露出了茫然空白。 圣人要招揽贺云铮…… 贺云铮确实是可塑之才,这对他来说是好事,但洛嘉总觉得突然,此刻想来,似乎处处都透露古怪。 而且一旦入了圣人麾下,他还是自己的人吗? 这几日发去郑家的催促石沉大海,结合此时,洛嘉似乎终于意识到,曾经信誓旦旦握在自己手中的链子,怕是要断了。 这样的认知袭上心头,洛嘉当即忍不住狠狠咳了出来。 刘召生怕是那夜见血冲撞了她,正要再去请大夫来,洛嘉却止住了他: “不必折腾了,刘叔,安排下,我要出门。” 她派人送去的书信口信,贺云铮一概不接,她可当做他为郑叔蘅的死悲痛难舍,所以要守满五日,但今早发完丧,他便能出来见她了…… 也该出来了。 刘召意识到洛嘉是要亲自去接贺云铮了,顿时紧张:“郡主,您身体还未康复……” “若真等到我康复,他怕是要被圣人直接招揽进宫了。” 洛嘉昂起下巴,决绝地自我说服——那就是贺云铮至今不回,只是因为外力干扰,因为一时没想通,而非是因为他不愿回来了。 她知道近来发生了很多事,干扰了对方尚不成熟的心性,但她已经答应过对方,凡事要给他时间,给他想通。 洛嘉在侍女的服侍下穿戴整齐,甚至为了遮蔽脸上病容,她主动又让她们给自己多敷了几层粉,看起来当真明艳动人。 刘召看着这些,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提拽着放不下,想了片刻,不由轻问:“贺云铮生辰那日,郡主给他准备的礼物,以及除夕的利是包一直还未送出,可要此次一同带上,也算是略尽安抚?” 第263章 洛嘉看着镜中面容稍顿,片刻后轻轻颔首,唇角终于带了几分笑意:“带上吧。” 刘召领命,而他正要离开之际,洛嘉又叫住他: “刘叔,上次你去帮找他母亲的下落,说是找到了认得锦娘的人,今日将人也一起带上吧。” 刘召却迟疑了:“可还未查明那位锦娘的真实身份……” “无妨。”洛嘉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 她不动声色地想,没查出也无妨,起码让贺云铮看到,她为他有多上心即可…… 过了正午,发丧的郑家队伍也归了城,郑雪澄领头,带着一众披麻戴孝的家将仆役们正要回到府上,便瞧见郡主府的车辇恰好停靠在府外不远。 他微微一顿,那边也派了人来,期期艾艾道,郡主有请。 有请的自然不是郑雪澄,他心知肚明,下意识侧目朝队伍前排的贺云铮看了眼。 其他人回了府,胳膊上缠着白巾的贺云铮则跟着郡主府的人,去到了车辇旁。 车辇停靠在巷弄深侧,外头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集,沉静了数日的贺云铮抬起头,听见车帘里的人发出了轻柔低哑的传唤—— “云铮,进来。” 熟悉的声音涌入心田脑海,却不似清泉,而像猛然掀开盖头的烈酒,浸入沟壑,辛辣到令他这个不擅饮酒的人甚至疼痛抽搐。 洛嘉要与贺云铮说事,自是不会让旁人听见,故而马车外的下人都已遣开站到了旁处,只远远看着贺云铮站在马车前,一动未动。 马车里的洛嘉等了许久,没听到动静,忽而轻笑了声:“上来说几句话即可,真要接你回府,不会直接将你带走的。” 人是她当日塞进府里的,她要哄人,赏贺云铮体面,自然还得去一趟郑家亲自要回来。 然而哪怕这么说了,贺云铮依旧沉默着没动作。 洛嘉嘴角的笑终于淡了,隔着帘幕,她看不清外面的贺云铮究竟是什么脸色反应,她不动声色握紧拳头,甚至不确定对方还在不在。 就在洛嘉隐隐有些不耐的时候,贺云铮哑声叫了她一声。 洛嘉原本沉郁的胸腔瞬间开阔了不少,纵使无人能看清她的脸色变化,她还是缓声笑应了下,轻轻抬起下巴。 贺云铮望着绛红色的帘幕,喉头滚了滚:“这几日很忙吗?” 洛嘉以为他在计较自己没有尽快来,顿了顿,轻 声辩解,的确很忙,不仅仅病了好几日,春狩之后朝中形势变动异常,她也被迫殚精竭虑了许久…… “二郎的灵堂摆了五日,我日日都盼着你能来一趟。”贺云铮兀然打断了她。 她惯常会讨巧,一句话里三个词儿,能有两个半是迷惑人心的,生病是假,或许只有春狩之后她忙于纵横捭阖才是真的。 毕竟太后与长公主倒台了,晋王一下子势弱,都是事实。 可不论她在做什么,整整五日,都没时间来祭拜一眼吗…… 贺云铮不愿咄咄逼人,免显得自己仿佛在慨他人之慷。 可他也不愿逼迫自己去想,她当夜究竟为何不去救二郎,为何虞焕之对自己事后的询问时也答不上来—— 这么多问题他都不忍心、甚至不敢去问,不敢戳破,企图再次麻木麻痹自己,可她怎么连祭拜都不肯来露一次面呢? 贺云铮声音喑哑:“你答应过我的网开一面的。” 而这一面,没有开在决断柳元魁的命运上,没有开在那个残酷的春夜,也没开在这五天。 马车中静默得好似没有人,盛春的和煦温暖没有吹拂到巷弄中,只余让人空洞的冷意。 洛嘉昂起下巴的动作不知作了多久,等她反应垂眸的时候,全身都似乎僵硬了。 她的声音沉下不少,但仍竭力维持着温和:“云铮,我们还要再为了这种事争辩吗?” 贺云铮心脏重重跳了几下,甚至砸得他胸口发痛。 他抬起头,下颌紧绷,竭尽全力才能维持住冷静:“可二郎死了!” 这还是能轻飘飘用“这种事”来盖过的吗! 然而被贺云铮拒绝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更是当面被质问,洛嘉再能容忍,也终归怒了。 她猛得挥开车帘,露出她明艳的怒容:“怎得,还要逼着我去他陵前跪一跪才满意不成?贺云铮,你不要蹬鼻子上脸了!” 这样漂亮的面容,这样不可一世的傲慢态度,在贺云铮心中更映衬了刚刚的猜测—— 她哪怕真的病倒,连指派个人来灵堂慰问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不见得吧,她只是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抓紧,只是不在意与她无关之人的生死,只是问心有愧罢了。 直到此刻,贺云铮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早就很了解他的郡主了,先前诸多的自欺欺人都是徒劳,她从始至终都是这样的人,从未因为自己的请求而改变过。 洛嘉发完这通火,看到贺云铮脸上肉眼可见浮出了难过,艰难抿了抿唇,看了眼四周,将没控制好的怒火再度压下去,甚至打算转身先将要给他的礼物拨过来: “上来,我还有……” 话未落完,贺云铮却摇摇头,没有上车,而是当着她的面跪了下去。 第264章 轻尘飞扬,沾染了灰扑扑的衣服。 他跪过她很多次,作为奴仆,作为侍卫,作为她亲密无间的枕边人,却从未有一次,跪得两人之间的情谊几乎寸寸尽碎。 所幸原先洛嘉将带来的人都派到了周围,阻拦了诸多路过的诧异视线,但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远远瞧见这一幕,议论声如虫鸣轰隆散开。 “你在做什么?”洛嘉手中动作一顿,回眸后的声音倏然小了下去,还透着连她都没察觉的无措。 贺云铮自然更没察觉,他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遏制自己向她走去,遏制自己还是想受她支配的欲望。 最可悲的是他明明意识到了他们不是一路人,他永远不可能得到她真正的怜悯与宽宏,却还是止不住这颗不争气的心。 他只能压抑住所有的汹涌的感情,积极的悲观的,快乐的痛苦的,沙哑无比道:“郡主恕罪,我……不回去了。” 洛嘉怔然一瞬,气笑着要反问,难道就是因为她没来祭拜吗? 刚要气急败坏地开口,眼眸倏然瞥到了远处有人群经过,许多人看好戏般朝这头看来。 她喉头哽住,不动声色死死攥紧了车帘,过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情绪,皮笑肉不笑地嗤问:“你还有更好的去处?” 是圣人允诺了他什么? 贺云铮觉得自己的脊柱都这三言两语戏谑得发颤,仰头看她:“郡主心中,只有这些吗?” 洛嘉哑口无言,半晌后难得容忍退让地低声问道:“那你究竟要怎样?我今日是要来接你回去的!” 她假装忘了贺云铮刚刚所言,也是在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深吸了一口气,低声极尽柔和, “我知你还不能接受郑二之死,可那夜之事我亦没想到,如今也不是靠你一人就能替他找回凶手的——哪怕你找得到,你能问其治罪吗?你暂且回来,我们一起……” “杀二郎的如果依旧是郡主不能抉择之人,郡主还能去探寻真相吗?” 洛嘉张了张嘴,像被扼住了喉咙。 当然……不会了。如果本就是无法抗衡的敌人,又何苦去争这没有结果的真相呢? 贺云铮却毫不意外她的反应,甚至有几分果然如此的大石落定,以及悲哀。 这么些天,哪怕再迟钝,也确信当时的时间微妙了。 他却没再问,当夜她究竟到底有没有想回去救人,亦或者,她耽搁了那么久,是否正是因为知道幕后真凶是谁。 许是舌根发苦,迫贺云铮没有多言,只是认清,自己早不是曾经那个勇敢无畏的人了,他没有本事,无法替二郎报仇,更没有坚定的心性,去揭开或许的确和洛嘉牵扯不断的真相。 不当面提这件事,是贺云铮给与彼此最后的缓冲。 他身姿笔挺地跪在马车前,目色依旧干净,只是其中不再能轻易窥见多少情意:“我知道郡主有自己的难处,有很多难处,所以这条不好走的路,我一个人走。” 也早该一个人走。 “多谢郡主这一年多来的关切照拂,若他日能予回报,铮义不容辞。” 言罢,他长长一叩,在这不显眼的一角,却仿佛在洛嘉心里凿了个山崩地裂,天星尽摇。 洛嘉甚至忘了该作出什么反应,直到少年人叩完首重新跪正身,目光复杂地看向她,视线交汇后却又微微一颤,艰难垂下,她才仿佛被唤回魂。 从未想过可能被潮水涌上心头,本就摇摇欲断的虚空锁链便突然这么要从她手中滑走了。 洛嘉再度攥紧手中的帘幕,而面色却越发沉静平和,似乎只是听到一个笑话般一哂: “你是说,你今日,往后,都不会再回郡主府了?” 贺云铮用沉默回答了她的笑问。 “……你知道你会失去什么吗?”洛嘉死死盯着他。 贺云铮继续沉默应答。 洛嘉彻底收起笑意,慢吞吞昂起了自己的下巴。 “好。” 但这一瞬,求仁得仁的贺云铮心中没有任何释怀,反而觉得,拴在自己脖子上无形的链条断了,他也坠进了阴寒刺骨的深渊里,冷得他忍不住要咬紧牙齿,才能稳住身体不打颤。 洛嘉目色冰冷,冲远处一直面向这头的虞焕之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的人可以过来了,回府。 最后她看了眼死犟着不抬头的贺云铮。 她突然就想起一年多前,这少年也是如此模样跪在自己面前,不认错,不低头。 一年多来,她以为他们彼此都改变了很多,可实际想想,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就在虞焕之他们快要到来之际,洛嘉忽而轻轻唤了他一声: “贺云铮。” 贺云铮下意识再看向她—— “不是你不回来了,是我不要你了。” 虞焕之刚走到眼前,猛然听到这句话,顿时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奈何洛嘉说完便撒下了帘幕,而短暂怔愣的贺云铮亦很快收敛了多余的情绪。 实际上,贺云铮本就寡言,除了对着洛嘉,如今的他几乎像一面密不透风的山峦与墙壁,他平静着面色,只对着虞焕之恭敬行了个礼,旁的一丁点儿都窥不出。 第265章 饶是如此,已经够虞焕之心惊肉跳了,偏偏郡主就在马车中,任他挠心挠肺也不敢趁这档子多问,只能同样点点头,安排侍卫护送郡主启程。 这份古怪狐疑,在回到府中几日后,突然听刘召提起贺云铮入军营后更甚! 虞焕之大为震惊,连忙将汇报完的刘召提拽到一旁,前后打探,并且将前几日撞见二人分别的场面私下与刘召勾兑一遍。 听完全部,刘召面色复杂又为难,最终轻叹口气:“随他去吧,从今往后,除非郡主主动询问,否则与贺云铮相关之事,勿要再提。” 虞焕之更好奇了,百般询问之下,刘召没法儿,只好趁着洛嘉忙碌顾不上这头之际,恨恨提点: “贺云铮入了圣人麾下,你可懂了!” 虞焕之一顿,脸色顿时十分精彩。 可许久之后,他又实在想不通,那小子攀高枝?他不是那种人啊! 第88章 两别 “你这孩子, 好端端京中的闲差不当,怎就非要入伍呢!” 杨娘子趁着瑛瑛去给贺云铮收拾行囊,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贺云铮沉静好几日, 张了张嘴, 到底没说什么。 杨娘子欲言又止道:“你给婶透个底, 这么来到底有没有危险?” 贺云铮听着, 忽而就想到他离开郑府的时候, 郑雪澄叫住他的问话—— “你这遭入营, 可是圣人安排的?” 当时的贺云铮有一瞬怔愣, 随即想起, 郑叔蘅已死, 如今的郑雪澄恐怕当真就是下一任郑家家主了, 他能知晓建隆帝先前在府中私下见了自己并不奇怪。 沉默半晌,贺云铮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主意。” 郑雪澄的心往下甸了甸, 虽说贺云铮没说此事与圣人究竟有无关系,但有一点明确: “你非被迫。” 而是要主动离开郡主…… 贺云铮克制地不多想对方的言下之意, 只低声回道:“原本与二郎就是这么打算的, 春狩之后, 他便会替我引荐入伍。” 虽然郑叔蘅不在了, 但巧是巧在贺云铮那夜救了赵琦, 齐国公府在兵部向来有声誉,见他心意决绝,自然只会帮衬。 命运就是巧合。 而如今, 他也只与杨娘子和瑛瑛简单提及,无妨, 真要独当一面,自是要吃苦的。 杨娘子往屋里又多看一眼, 又不禁悲从中来:“早不去晚不去,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在传,估计再过不久就要和辽国打仗了?” 去年晋王打了个哑巴亏回来,十多年前更是死了太子又死将军,这一旦去了,哪有什么好盼头? 贺云铮没再掩瞒,郑重却低声道:“若真去了,瑛瑛就拜托杨娘子照看些日子了。” “哪用得着你说这些……!” 杨娘子急看他,终于忍不住问起那个多日不曾提起的人—— “郡主呢,郡主也没说你什么?她不管你吗?” 贺云铮只觉得耳道外像灌进了一泵水似的,铺子里外诸多声音都被隔开得嗡嗡胧胧。 他努力维持着端持的神色:“对,她不管。” 她的出手要耗费太大代价,要违背太多她的初衷,他不能说她是错的,她有她的苦,有她的难,只是这些到底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说来可笑,他一介白丁,怎该强求一个郡主折腰? 这一年混沌,在无数人的血泪铺垫后,他才认清,要靠自己,哪怕豁出命去,也得靠自己。 事如所料,安歇了才不到几个月的辽国大军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再度进犯,大邺国内一片忧心忡忡。 朝堂内外,为如何抗击这次辽国野心也吵翻了天际。 春狩事后,晋王秦恒被怀疑纵容家将行凶,或涉及到了郑二郎之死,却苦于没有证据,故而三司最终只能问罪一些明显渎职的禁军与侍卫们。 但秦恒也未得到什么好,因为圣人亲允了赵家所求和离,引得秦恒旧疾复发,名义上被安抚在晋王府内,实则是建隆帝趁着势头头一次压过了对方,将其软禁。 原本是该一直将这头危险的猛虎困住的,坏就坏在,辽国再度进犯,与其交过手、最有可能制敌的却也是秦恒。 无怪乎春狩出了那么大的事,晋王却安静至今。 “他刚愎自用,自然深知如今圣人掣肘,齐国公年迈,手下精兵能将亦都上了年岁,赵大人虽担任皇城史,奈何武艺平平,朝中这一代武将……” 洛嘉嗤笑一声,确是良莠不齐,无怪乎秦恒有恃无恐。 刘召观她神色倒还算平静,心中有了底,交代道:“郡主推荐的名单已经着人上交予兵部了,不论此次是否是王爷领兵出征,咱们的人都会得到个机会。” 洛嘉颔首,忽而沉默了一下。 刘召心知,恐怕郡主是又想到了贺云铮,他刚要出言,洛嘉朝他看过来,宛若猜到他要出言相劝了,轻轻笑道:“刘叔是在担心贺云铮么?” 她如此直白反问,刘召反有些噎口。 洛嘉慢吞吞端起杯花茶,轻饮一口才继续道:“圣人既要招揽他,便不会只空口谈天,他参军入伍许就是圣人的安排。” 第266章 刘召欲言又止,总担心其中不是这样,但他每每提及是否要再去探查一番的时候,洛嘉又言辞明确地禁止他去查。 她宁可秉着这刻骨剜心的猜测,也不想探查是否还有别的真相,因为查了就是她不甘心,因为万一真相确是如此,就是她自己再次折腰咎由自取。 洛嘉宁可当做与这人没有前情,也没有往后。 又不是头一次经历生离死别,有什么难以割舍?她嘴角一直撑着笑,一丁点儿都不肯压平。 刘召长叹一声,离开后知会早早守在门口的虞焕之:听见没,郡主不准多事。 虞焕之眉头压得低沉,心里觉得不舒服极了。 两军交战迫在眉睫,就在晋王一脉觉得事情不日就能有定论时,建隆帝却忽而下令,由老齐国公带兵出征,同时再拨数名官位不高,却于武艺谋略都俱佳的年轻武官听命于其,双方互依互补,再从各处兵营共拨十万精兵,配合边关十万守兵,即日出兵! 这可真是捅破天了! 朝堂上一时吵得不可开交,纷纷指责圣人此计荒唐怠慢,一向运筹帷幄的秦恒也终似开始不满了起来。 但老齐国公军功赫赫,德高望重,他站出来为此策请命,肯定了建隆帝的旨意,便有力地堵住了无数人之口。 而有心人事后细细品味,忽而心生迟疑—— 齐国公往日与晋王修好,若非春狩那夜王爷保护不当,王妃身受意外,引齐国公府怒极请旨和离,如今齐国公恐怕还不会与晋王贸然正面起冲突。 而反观郑家,嫡子之死宛若一次敲打,他们因此而沉寂,亦或说是疏离朝局不少,在这等关头竟无一人请命。 这前脚后脚的时局更替,当真如此巧合吗? 但情势紧张,不容有心人仔细揣摩当夜细则,齐国公已然授命带军出发。 京中兵马浩荡出征,沿街百姓含泪夹道相送,春末夏至,恰逢京中下了一场极大的雨。 洛嘉在高台上远眺行人,听线人汇报她的人手各自被安插在了哪些位置,听着听着,那些话音袅袅便宛如溶进了泼天的雨声里。 恰巧,看台外正冲进来个裙摆被淋湿弄脏的凄楚小娘子,进来时与人撞了个满怀。 今日能在此送行将士们的,都是身份不凡的显贵家眷,当即唾骂了几声走路不看没长眼啊。 若放在往日,李相思怎会受此羞讽?她定是要闹的! 可今日她孤身来此,连个能为她撑腰的侍卫都没带,被人推搡开也只是瞪大了通红的眼。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相思娘子。”对方一伙人中有认得李相思,见她如今凄惨,忍不住发出戏谑嘲笑。 李相思握紧拳头,明明对方还未说什么,可她竟已然快哭出来了。 她怎会不知别人想说什么,要说什么。 自从母亲随太后去到皇陵,她的日子也一落千丈,是骡子是狗都能出来踩她一脚。 她往日脾气不好,本就没结下过什么善缘,而现如今,就连唯一会对她好的郑叔蘅,也……也都…… 心脏都宛若被割开了,李相思竟觉得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其余人却来了劲儿,纷纷不怀好意地戏谑着:“听说相思娘子近来到处求人,今儿是又盯上谁了?” 众人哄笑,看够了兵马出城,自然更要换个乐子。 洛嘉下楼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李相思本已打算忍耐这些奚落了,可蓦然瞧见洛嘉,她立刻便要转身离开! 她从前骄傲得像只翘尾巴的小孔雀,心中实则最看不上的就是洛嘉,虽然鲜少当面与其产生冲突,可从没有掩饰过对洛嘉的不屑与不喜…… 特别是临江楼前,因为她那一通闹腾,还让洛嘉亲手降罚了她的马奴。 如今,落到这样有求于人的狼狈地步,她怎愿被洛嘉看到! 可偏偏她衣衫淋湿,鞋履亦湿滑,才刚要转身便不慎失了平衡,整个人哐当摔倒在地! “唔——!” 凄惨的低叫声瞬间引爆了周围的各种戏笑,众人实则皆知李相思与洛嘉关系不妙,当着洛嘉的面,自然毫不遮掩他们的讥讽。 “相思,你这求不到人就行大礼的规矩,难不成也是长公主教得?” 奚落嘲讽宛若锥心的刀,引得挣扎撑起身的李相思几乎抬不起头,泪水顺着颤抖地脸颊一滴一滴,落尽她淋在地板的雨水里。 怎么……怎么偏偏就被洛嘉看到呢? 洛嘉沉默看着这一幕,不难看出,其余人见她出面,实则是变本加厉欺辱李相思了。 原因很简单,自己与太后等人不和并非秘密,如今太后与长公主倒台,而自己已然屹立,甚至自己的疯名广为流传,谁不得顾忌三分? 洛嘉眉目低垂。 曾几何时,这样的羞辱是落在她身上的,嘲讽她草菅人命,浪荡荒唐。 或许只是,风水轮流转吧。 驻足片刻后,洛嘉回神迈步,也不再看这边的闹剧,昂首款步地离开。发上步摇轻晃,裙边禁步琳琅,在这片狼藉中宛若鹤立鸡群,耀目非凡。 第267章 与她相比,颤巍爬起身的李相思看向自己脏污的衣裙,看着地板水面上映照出自己的苍白面容,死死咬紧了嘴唇。 她知道,等洛嘉一走,刚刚的戏谑嘲讽还会继续,这些人说的不错,她今日确实是想找人求助,她打听到曾经的一个关系尚可的尚书家娘子在此,不论对方愿不愿意,她豁出脸面也要试试…… 然而洛嘉刚走到楼梯口,突然驻足。 她扭头看向神色犹豫忐忑的李相思,平静道:“相思表妹不与我一同回府吗?” 李相思带回郡主府的消息不胫而走,刘召吩咐丫鬟们准备茶水时,实在有几分看不透。 屋中,洛嘉轻轻颔首,刘召则带着其余下人们一道退了出去,将谈话的场子留给屋中两位贵女。 洛嘉将热茶推了过去。 李相思眼眶还红着,可自从跟着洛嘉回来后,也深知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不再哭哭啼啼恶语相向,却也无法将自己的苦衷立刻诉诸。 洛嘉并不急,甚至她原本都没想要帮对方—— 名义上的表姐妹算得了什么,她从前落魄时,也从未得过长公主府的好脸色,甚至于长公主与太后数次对她落井下石,这二人如今下场也有她的一份功劳在里面呢。 只是临行前,她忽而想起,李相思可是郑叔蘅的心上人啊。 至此,洛嘉当场又不得不想起贺云铮。 贺云铮曾不少次在她耳边无奈叹息,说郑二郎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喜欢的娘子不太好。 不太好……也终归是对方至死都未忘怀的人,洛嘉那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与愧疚,便鬼使神差将人带了回来。 沉默许久,到底是洛嘉主动出声:“今日这么大的雨,你连下人都不带便出府,究竟所为何事?” 李相思顿了顿,面上一闪而过悲愤与嫌恶:“那些下人,不带才更好。” 此话一出,洛嘉便知晓,没有长公主在府中镇着,李相思这些日子怕是处处都过不好。 可到底疑惑,李相思若真出了意外,整个府邸岂非境况更差? 犹豫片刻,洛嘉开口:“你今日出来,所为何事?” 李相思握着杯盏的手瞬间绷紧了。 她眼中闪烁着压抑不住的悲愤与茫然,似乎有很多痛苦要发泄,却又死死守着最后一寸自尊,不肯在洛嘉面前示弱。 洛嘉等了片刻,终于觉得自己今日昏了头脑。 她再为郑叔蘅的事感到心虚,郑叔蘅是郑叔蘅,李相思是李相思,对方性子蛮横骄傲,自己何必擅动恻隐之心…… “我打听到,圣人要给我与柳元魁赐婚。”李相思突然开口了。 洛嘉思绪一滞:“柳元魁?” 春狩那夜,柳元魁突然出现,还押着原本洛嘉要推出来作证的证人,此事早就让洛嘉匪夷所思。 可后来京中局势纷杂,处处需要谨慎费心,洛嘉只好将柳元魁相关的事稍稍往后放一放。 但偶然探得消息,洛嘉也知似乎自那次之后,对方深得圣心,甚至在不日后的殿试上,被钦点探花郎。 她从未想过,圣上的恩宠不止如此,竟还要赐下这桩婚事? 其中还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隐秘不成? 李相思却紧抿着唇,纵使她自觉已将腰杆挺到了笔直,可仍旧觉得自己已然卑微到了尘土里,目中满是冰冷的戏讽鄙夷: “圣人要拉拢寒门,借口我与柳元魁曾有过旧交,恰是缘分。” 她是宗室之后,是曾被长公主捧在掌中的明珠,名义上好听至极,可如今也不过是个无依无靠,任人拿捏的孤女! 所谓“旧交”,那场落水,更是曾狠狠打在李相思脸上的一巴掌! 对方甚至还曾与郑叔蘅交好! 偏偏这份羞辱,她不要,其余需要依赖长公主府的人却像饿极了的狗—— 长公主虽无权势,但到底掌有敕封,手握无数人的生死富贵,如今这份重任落空,可不得要在她女儿的身上讨回来? 洛嘉也窥出其中较量,轻轻放下手中茶水:“所以你才避着府中人,独自出来求人替你驳回这门赐婚。” “没错。”李相思攥紧了手掌。 她再也无法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但就连一份怀念郑叔蘅的干净空地,都不肯留给她吗? 怎能甘心。 屋子里静悄悄的,洛嘉垂着眼眸,窥不出多余的情绪。 李相思忽而意动,眼眸颤动地看向洛嘉:“郡主……” 若是洛嘉,应当最能体会到自己如今苦楚吧! 然而洛嘉却轻声立断:“我此前与柳探花有过数面之缘,实事求是地说,你若安心嫁他,未必难得好结果。” 李相思一怔。 洛嘉放下水杯,目光平静地看她:“虽说先前你们二人间有龃龉,但你也是受害者,误会解开后,以他为人不会为难你。” 柳纤面上的伤应当早已痊愈,柳元魁心中若真有责怪,也该是怪自己,洛嘉心知肚明。 但这份难得的劝解反而引爆了李相思的怒火。 第268章 “嫁给她?”李相思猛得站起身,怒极反笑地后退两步,“那郡主当初怎就不委身于晋王表兄呢!” 洛嘉哑口无言,突然有几分后悔——自己何必要掏心掏肺与此人说这种话? 她漠然嗤笑:“装?我本就比你清醒,能与所有人周旋拉扯,能靠自己镇住一府之人,你若可以自然也可以任性而为,但你可以吗?” 李相思宛若被扼住了咽喉。 洛嘉慢吞吞站起身,她身量高挑,睨向李相思: “我随口一说,你若不认同,大可以当做没来过没听过,只是万不该将我当做好心人,觉得我今日维护你一次,还会不计代价的救你第二次。” 她凭何为旁人的婚事去触圣人霉头?况且还是与她不对付的李相思。 这天底下最杀千刀的,就是当一个心软的好心人。 李相思愤慨出府,洛嘉也不再多问这档子烦心事,而是叫来刘召,让他将旁的事先放放,去查证一下柳元魁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圣人对这批人的关照,远不似她想得简单,从程度上如此,从时间上难道也是吗? 所图为何呢? 她不愿去想,可总又忍不住多想,贺云铮那蠢货……是否也是因此被牵连照拂的? 直等到洛嘉反应,自己这一通烦躁的根源竟还是与贺云铮有关,她顿时有些闷燥。 七月流火,八月未央,日子一眨眼就飘忽过去。 近日天气渐炎热,时不时开始落雨,她的心情也不太好。 “外面吵嚷什么?”洛嘉随手拣起一把扇子轻轻摇了摇。 刘召回忆了会儿,低声道:“今日柳家迎娶相思娘子。” 洛嘉一愣:“这么快?” 刘召摇头:“从圣人赐婚到落定,已逾二月,那些榜下捉婿的可比这快多了。” 诸多事,真要快起来,自是让人始料不及的。 洛嘉甚至想不通,自己仿佛只是在这一方小院中懵懂了一眨眼,外面好像就发生了许多翻天覆地的变化。 李相思的抗争到底还是失败了,亦或是她放弃了,自那日后,洛嘉没有再收到对方的求救。 既然聊到这里,刘召提及,柳家给郡主也发了请柬。 洛嘉恹恹拧了拧眉头。 探花郎大喜,又是圣人赐婚,自是从街头巷尾到府邸都热闹非凡,高头大马张灯结彩。 洛嘉到达柳府的时候,鲜艳的红灯笼高挂头顶,院外的炮仗声还未止歇,这样处处都洋溢欢乐的场景,竟令她恍惚觉得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而在遥远的千里外,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将士们马不停蹄,看伤得看伤,整备得整备,步履匆忙间都是与阎王爷赛跑。 难得闲暇时,众兵将在北疆的夜里围着篝火,狼吞虎咽着吃着果腹的干粮,在紧绷的间或,偶尔调侃着这些初上战场的新兵蛋子。 “喏。” 贺云铮刚吃完手里的馒头,旁边的老兵又给他递了一个。 粮草充沛,不须省吃俭用,故而贺云铮略表了番感激,接过来沉默啃起来。 旁边众人笑笑,各个挨着坐下,彼此聊些有的没的,聊家乡聊家人,聊入营之前做什么的,聊这场仗打完之后又要回哪里。 这是边疆的将士们最爱聊的,哪怕是躺在一旁、险些被砍掉整条手臂的汉子都笑咧咧的参与了两句。 他们刚经历过一场大战,齐国公壮士暮年,不能再上战场,但论出兵策略绝不逊色,更有甚者,他爱兵如子,不似一年前秦恒那般穷兵黩武,反倒更叫将士们上下一心。 篝火星星点点,将空气中稀薄的血腥味儿加热灌进鼻喉,呛得辛辣,嘴里的馒头反复咀嚼,那一丝丝微甜也被这腥味儿给盖下去。 问到贺云铮如此年轻,是为何而来的时候,被沙场磨砺了两个月的少年人张了张略显干燥的唇。 犹豫再三,竟不知要怎么开口。 边关两个月,生死无常,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起初只想着靠入军营建功立业的心思是如此浅薄。 因为多的是人为了与侵犯疆土的辽人抛颅洒血,多的是人为守一寸城墙死战不退,远在身后数十里有来给他们送过饭的淳朴村民,数千里,就是歌舞升平的国都。 风沙很容易把稚嫩的心脏磨砺得坚硬,他喉头滚动了几番,简单回道:“想守住这里。” 想以三尺微命,守住身后的大邺。 众人大笑,狠狠拍拍他的肩膀说他说得对!只有守住这里,才能守住他们的家人! 篝火哔啵偶然炸裂,贺云铮胸腔滚烫,脑海里反复浮现着他最为紧密的人们,直到浮现那一抹高挑矜贵的身影时,嘴角到底露出了一抹复杂又逞强的笑。 第89章 战起 探花郎的喜宴,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自然都要来露个脸。 洛嘉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般热闹场面,她深处其中,渐渐觉得有些不适。 酒过三巡, 洛嘉欠身离开透气, 没曾想, 还碰巧撞见了建隆帝身边的内侍与柳元魁在院中私谈。 遥遥听着, 小黄门的语气似是神清气爽, 从未有过的好! 第269章 洛嘉心中诧异, 未反应过来, 却恰好撞见柳元魁朝院外看来, 两人便这么对上了视线。 冷汗甚至微微沁出额头, 洛嘉故作平静地转身离去, 仿佛压根没注意过这头。 可等回到席间,她才暗暗懊悔, 去哪儿不成,非得撞见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事。 这一顿喜宴本就嚼之无味, 还未散场洛嘉已经动了离开的心思。 她还未起身, 忽而一旁有侍从过来, 低声小心道:“郡主万福, 我家娘子有请。” 柳家的娘子, 自然就是先前曾与洛嘉见过面的柳纤。 洛嘉沉默一瞬,点点头,却在离开前叫上了虞焕之随行—— 等到了小院, 果真见到其中等待的并非柳纤,而是柳元魁。 柳元魁瞧了眼虞焕之, 也算都是熟面孔,并未表露不满, 而是面色平静地拱手拜了拜。 洛嘉想冷笑嘲讽他,如今气魄倒是端持,果真人靠衣装马靠鞍。 但洛嘉到底不是冲动行事的人,柳元魁是如今的天子宠臣,她再忌惮,也得遮掩几分。 “恭喜柳郎君了。”洛嘉淡淡恭贺,不表露她是否真心祝愿,也不流露她是否厌恶。 柳元魁似是而非地笑了一声,也不多说场面话,开门见山道:“多谢郡主,更谢郡主未曾出手,成全了这桩婚事。” 言下之意,他已然知晓了李相思在赐婚前的诸多挽救。 洛嘉闻言心中略微不适。 她之所以放任不管,是因为她相信以柳元魁为人,不至于在一桩婚事上为难李相思,但如今对方所言,分明是意有所指。 不论柳元魁究竟是否会怠慢李相思,他这么故意说给自己听,就是为了折磨自己,绑架自己。 洛嘉眸色微暗,忽而嗤笑出声:“柳郎君说笑了,你们二人的事,与我何干?” 柳元魁静默片刻,终是冷冷笑出了声,一副他就知道的模样。 洛嘉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怎会担忧别人? 洛嘉淡淡看着,心道一声纸老虎,面上却更为坦然笃定: “但有一事我狐疑很久了,不若今日请柳郎君解惑。” 柳元魁也不卖关子,直接反问:“郡主想问的是春狩那夜,你的证人怎会落到我手中是吧?” 洛嘉呼吸稍稍放轻了许多。 柳元魁看了眼四周,廊外宾客络绎,可都被洛嘉带的虞焕之牢牢防卫在听不见的远处。 他收回视线,笔直地挺着脊背:“虞统领的本事您是知晓的,他应当说了,抢夺人质之人武艺高强,郡主当真觉得,在下当初区区贡士,能有这种手段吗?” 几乎是下一刻,洛嘉就断定,这亦是建隆帝的手段! 可建隆帝明明已于自己合作,明知自己定然会推出人质扳倒太后,为何还非要趁己不备偷梁换柱…… 她眼眸微动,视线重新落在眼前的柳元魁身上—— 因为建隆帝要扶植这批人!? 洛嘉也突然发现了一个十分微妙的要点,那就是原本她以为春狩扳倒太后,是建隆帝配合她,顺便替他自己出一口才应承下来的合作,可如今看来,对方分明早在谋划。 建隆帝原本身子不好,皇嗣难留,本都不欲多争了,但突然暗中这般动作,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扳倒太后豁出一口气。 难道是春狩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建隆帝忽然决意再争一争不成? 可春狩之前,京中安静了许久,甚至因为除夕一场大火,各方势力比起从前都更为谨慎…… 除夕大火。 不知为何,洛嘉想到这场大火,又联想到先前探查到,建隆帝私下见了贺云铮,她忽而心头一悸。 明明是许久之前的事,而且表面看起来与建隆帝似乎也并无关系,但就好像看到平静水面突然翻起一簇浪花,不知究竟是什么在下面,令她没来由地有几分口干紧张,但凡能关联到什么的都要试探一番。 等到洛嘉离去,柳元魁悄然松了口气,刚欲转身,便瞧见刚刚的小黄门笑眯眯走进来。 柳元魁神色一凛,虽然心中对这等拍须溜马的人不算太喜,但如今的他已知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拱了拱手:“陆内侍,陛下所交代的,下官已全然告知了郡主。” 小黄门笑着点头:“辛劳柳探花了,大婚之日还殚精竭虑。” 柳元魁眼中一闪而过讥讽,随即低声恭敬道:“为陛下分忧义不容辞……只是下官不懂,陛下为何吩咐下官将这等隐秘之事告知郡主?” 小黄门笑着摆摆手:“这些便是陛下的心思了,咱们做下人的哪敢妄自揣摩。” 柳元魁沉默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洛嘉匆匆离府,临出门前,恰好叫与柳纤一道在角落中散心说话的贺瑛瑛瞧见。 贺瑛瑛怔愣半晌,直到洛嘉身影消失,柳纤才察觉不对,大咧道:“怎么啦瑛瑛,我们都这么久没见了,怎么与我说话还走神呢?” 瑛瑛回神,想了想,轻轻摇摇头笑道:“无妨。” 阿兄临行前绝口不提郡主的事,哪怕自己再关切二人关系,也不该主动打破这份平衡的。 第270章 阿兄,阿兄何时归来,边疆的战争究竟何时才能结束呢? * “让朕听听,再过不久,朕可就要当父亲了。” 此刻宫中,建隆帝难得舒颜,与德妃一道坐在塌边笑着扶着她的肚子。 德妃亦满面动容,低声笑道:“陛下,这才刚诊出喜脉不久呢。” “那也有两个月了,”建隆帝笑着点了点她的肚皮,“果真是,离了那老虔婆,样样事都好起来。” 思及往日艰苦,德妃亦万分感慨。 忽而建隆帝一顿,摇摇头叹道:“与那孩子出征的时候也差不离。” 德妃看了眼对方,悄然静默,没有出声打断建隆帝的沉思。 恰逢小黄门进殿,德妃得了示意,便温婉行了礼退下,临别前隐隐约约听见里头传来二人谈论,夹杂着“并非唯一”、“识相”等词。 而另一头,回到郡主府的洛嘉几乎一夜未眠,翌日清早便唤来刘召与虞焕之,悄然吩咐二人,动用一切法子,将除夕那夜宫中发生的所有细节都探查清楚。 两人闻言面面相觑,虞焕之又是个粗人,忍了又忍,忍无可忍问道:“郡主,除夕夜,除了您所在的那间大殿着了火,还有什么该侧重去查证的么?” 宫中隐秘本就难探,还让他们大海捞针,这也太难为人了! 洛嘉眉头低压,本想说,皇宫里最该查的自然是圣人,可话到喉咙才恍觉自己真是想瞎了心。 沉默许久,她才缓缓启口,念出了几个月来从未提起的名字: “贺云铮。” 刘召与虞焕之忽而噤声,皆小心翼翼看向洛嘉。 洛嘉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可他们越看她,越探究她,她就越表现得冷漠疏离,理所应当: “这些与圣人有关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更何况当时他还算是我的人,若有什么隐秘关联到我,我岂能安心?” 虞焕之恍然大悟。 刘召左思右想,也没有反驳她的意思,只是原本从未与洛嘉汇报的边关战事,自那之后会隔三差五向她通报了。 而洛嘉虽每每听闻后都会表露不耐,但终归没有指让刘召下次不必再汇报了。 从北方递回的战书越发频繁,有心人自能看出,北边情况一日比一日严峻。 听闻老齐国公带领兵马一路北上,已然打入了十多年前大邺被辽国侵占的土地上,但越往深入,自然也越危险。 最新的一条则是禀报,出征的一队主力已被辽人从中断开与大部队的联系,音讯全无,京中人心惶惶。 而祸不单行,据闻大理国内又出现了动乱,段珏回归后重振了大统,确实赢回民心,却也更暗暗激怒了他那位叔父,如今大理国内形式岌岌可危。 大邺作为与之交好的大国,又以大理国为南境缓冲地带,自然不能吸收旁观。 正是在这般敏感时期,许久不曾发声的郑雪澄前来郡主府拜见。 洛嘉听到通报,神色微微一凝,下意识揣度对方来意—— 太后是被架空了,可如今既知建隆帝一直在扮猪吃虎,难说不会派人游说自己又与段珏达成什么合作。 不怪洛嘉想法卑鄙,实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莫名想到了很多往昔没有想到的细节,比如既然建隆帝早暗中做了筹谋,那为何独独选中了与自己合作? 春狩那夜诸多增援不到,郑叔蘅惨死,究竟真是秦恒的人下的手,还是已有建隆帝的手笔? 边关战事日夜频传,虽与她没有直接关系,可无人知晓多少个深夜,她睁眼难眠。 明明最能威胁她的人如今都似力竭,她却仍觉得自己艰难蹒跚在茫茫冰原上,脚下随时是会破裂的冰面,不敢掉以一丝轻心。 就是这个时候,郑雪澄来了,她怎能不多想? 若真是让郑雪澄来游说,那可是真是杀人诛心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郑雪澄此番前来,与大理国以及段珏倒无多少瓜葛,而是少见严肃地与她开门见山: “郡主,宫中之事,勿要再查了。” 洛嘉不动声色看向他:“郑侍郎是知道什么?” “知道得多对您而言不是好事,”郑雪澄稍稍平复下心情,有几分无奈但终归克制地凝着她, “您觉得,郑家如今,单单是因为二郎的事,而安静至此吗?” 是明哲保身,是宣告不再沾染,不妄动心思。 他父亲原本的一腔好意,却算漏了君心难测,成了拿捏皇嗣的有力罪证,但凡建隆帝要追究,都是万劫不复。 洛嘉的呼吸忽而沉了几分。 她虽不明白内情,却也没有那么天真,柳元魁那日主动给她透露些许内情,她亦慢慢琢磨出不对劲—— 既然事关圣人,事关对方如今倚靠的主子,柳元魁哪敢那么大胆告知自己? 唯一可能,就是这是圣人的意思,这是圣人想让自己知道的。 一旦自己不查下去了,反而才是忤逆。 洛嘉后知后觉,当初那个扳倒太后的机会,或许都不是自己主动握住,而是有心人一步一步引诱自己上钩的—— 第271章 甚至追溯到最初,李相思的车辕,究竟是谁斩断的? 段珏明明说了,他只不过做了一些小动作,李相思落水之后,他同样诧异无比。 冥冥中,似乎一直有一只手在摆布着这些,而事到如今,洛嘉已不能停了。 与聪明人谈天总是轻松,她目光从容看向郑雪澄,轻轻开口:“所以还请郑侍郎指点,究竟从哪一处查,才更为妥帖安全?” * 人未团圆,佳节却过,京中渐渐退去燥热,一场秋雨一场凉。 对于贺云铮等人来说,北疆的夜里已是寒彻入骨,特别是他们与大本营断了补给,他们这对精兵厮杀进了辽人的领域内。 不仅仅困苦饥饿身子骨寒凉,更要时不时应对前来搜查的辽军,心里也阵阵发寒。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队里的精兵虽有自小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子弟,但亦有和贺云铮这样曾经混迹街头的普通人。 他们潜伏的这座小城曾是大邺边陲,被辽人侵占,城中仍有不少大邺子民在谋求生活,故而贺云铮等人混入其中,还算能稍微挣回几口饭吃,凑活度过。 磨砺半年,贺云铮的身材越发高大结实,混入北方也不显独特,但今日不巧,前一刻还好端端的天,忽而阴云密布。 眼看则会就要倾盆暴雨,城中的许多本地人陆续往家中跑去,此时还在外头的贺云铮便显得有几分可疑了。 坏就坏在,贺云铮刚思索着他的战友们此刻大概会在何处,迎面便走来一队巡视的辽人。 他没有抬头,却也能感知到,那几个辽人正略显狐疑地朝自己看过来。 而此时的京中亦不太平,洛嘉才安宁不久,忽而接到了一份入宫面圣的旨意。 虞焕之与刘召登时紧张起来,甚至旁敲侧击地询问,可否直接带上人离开? 如今郡主走得每一步可都是在铁丝上跳舞,稍有不慎那可就是要掉下来的! 洛嘉却摇摇头,坦言道:“圣人既引我往下查,就代表我对他还有用。” 如今是对方收网的时候,这时候挣扎,挣个鱼死网破才是功亏一篑。 洛嘉叫来丫鬟替她装扮,盛装入宫。 进宫后,还未见到建隆帝,却是见到了一对意想不到的人——柳元魁与李相思。 这二人一道出现,总会给人一种十分割裂的画面。 然而洛嘉与柳元魁都还未开口,倒是李相思朝这头看了眼,倏然皮笑肉不笑道:“郡主这些日子不曾露面,我还以为你与表兄去密谋了什么大事呢。” 此话一出,柳元魁率先低声喝了她一句:“慎言。” 洛嘉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对方,对方不长脑子不是一天两天,这番话说出来,倒给了她一点提示:难道今日建隆帝传唤她前来,是与秦恒有关? “呵。” 被呵斥过的李相思毫无思过之心的看了眼洛嘉,眼神一转,昂着下巴便离去了。 柳元魁看了眼静默无言的洛嘉,拱了拱手暂且告退,直到赶上李相思,才不冷不热嗤笑了一声:“我倒没看出,你还有这份好心提点旁人。” 李相思神色微变,随即嗤笑回去:“你这般卑贱之人能看出什么有用的。” 柳元魁早已习惯她这般牙尖嘴利的讥讽,漠然看了眼,不再开口。 而洛嘉再见建隆帝时,心中已有了计较。 个把月未见,这位一度被太医诊断即将不行的圣人,如今竟觉得有几分神采奕奕,给洛嘉赐了座,侃侃而谈许久。 洛嘉悄然等着,直等到对方图穷匕见,果真提及了如今晋王表露得诸多行径,名为冒失,实则忤逆。 洛嘉故意撇清自身,言道早在今年春便已从王府搬离出来,确实不太了解。 建隆帝一哂,缓缓道:“永嘉是不太了解,你的名碟到底是挂在晋王府之下的,特别是如今你未再出降,一旦你的兄长做了错事,你可不得受到牵连?” 洛嘉皱了皱眉头。 “还是说,永嘉如今亦有了心上人,打算重立门户?” 建隆帝轻抿了一口茶水,放回桌上的声音清脆又重,仿佛跺在了洛嘉的心上。 洛嘉忽而福至心灵,故作羞荏般笑道:“陛下是何时知道的,看来洛嘉遮掩得不够好?” 一阵叫人毛骨悚然的沉默,守在一旁的小黄门悄然窥探了下建隆帝的脸色。 高高在上的圣人眯着双眼,慢吞吞地动了动手指:“这样啊……” 那声尾调沉重悠长,殿内静默,似乎下一秒就能落定她的生死。 洛嘉大气不改地看向对方,后知后觉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然倾盆大雨。 天幕如同相连,瓢泼一泻千里。 贺云铮奔袭在小城中,身后紧跟着一大群穷追猛打的辽人士兵,如果此刻对上,伤亡他一个是最轻的,怕就怕其余人也会被顺着连根拔起。 这座城的位置极其重要,他定要撑下来,等见到老国公再将此处军情汇报上去! 黄土被雨水打湿,溅起的泥点子一路像炸开的花! 正当贺云铮走投无路时,拐角处探出个须发皆白的老妇人,激动不已地冲着几人招手:这儿!这边! 第272章 贺云铮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事态紧急容不得他多想,只好冲着老妇人的指引一头扎进她的屋子里。 辽人追丢了人,就在不远的屋外暴怒不止,屋里的气氛一时间紧迫不已。 屋内昏黄,一盏颤巍巍的油灯被点燃,老妇人谨慎地走过来,冲他做了个嘘,看向窗户外的影影幢幢。 贺云铮呼吸紧促着,时刻察觉对方与外面的一切动静。 好在外面的人一时片刻找不到这里,声音很快便消了下去。 也是这会儿,贺云铮才发觉,那老妇人咧着嘴笑看过来,竟似个有些痴傻的? 更没想到,老妇人下一秒竟看着他笑哭出来,眼看着就要跪下—— “太子殿下!您总算是回来救我们啦!” *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大殿中的洛嘉心脏猛的提了提。 上首的建隆帝笑着摇摇头:“你这怕打雷下雨的毛病,这些年了也没改好啊。” 洛嘉笑着遮掩自己的僵硬。 建隆帝静默片刻,轻声道:“朕倒以为,你与云铮相处那么久,也算闹得轰轰烈烈,早早克服了呢。” 贺云铮, 洛嘉原本悬空的心脏终于宛若沉沉坠下来,终于在建隆帝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 外面的雷声依旧轰隆隆接踵而至,深秋寂夜,洛嘉渐渐察觉指尖的凉一路漫进了心底。 但她面不改色,毫不迟疑地接过话茬:“可现如今毕竟他不在京中。” 坦然的态度,叫建隆帝一时间也分不清,这二人究竟是重修旧好,还是洛嘉在佯装从容。 但这并不影响他今日传洛嘉过来要说的话: “那孩子到底年轻了些。” 言下之意,与你并不合适。 洛嘉却装作没听懂,甚至故作偏执,甚至有几份沾沾自喜地强调:“却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思路清晰勇于争取的。” 建隆帝难得沉默,小黄门赶忙再度瞧了眼对方神色。 建隆帝面容俊毅,奈何多年病痛与桎梏,在他的眉间早早烙下了皱痕,只要稍稍拧起眉头,便会叫人觉得十分冷漠阴鸷。 洛嘉心中鼓点渐密,刚要再度开口缓和下气氛,却是建隆帝缓缓坐正身体,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龙子凤孙,自是非凡。” * 贺云铮被这一声太子叫愣了神。 衣上水滴刚要拂去,此刻直溜溜滴在了地上的水洼里,不过他进屋后早猜测这老婆子精神状态不佳,于是也很快便回过神。 他低声解释:“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什么太子……” 老妇人登时急得拍大腿,又下意识要去拍贺云铮的胳膊,随即敬畏一悚,慢吞吞收回手在空中比划,满是激动又有说不出的悲哀, “您忘了,老婆子可没忘,昨日若非您拼死守城,那些辽人早就杀进城啦!” 昨日…… 贺云铮霎时剖开对方的疯癫,领悟道:“你说的是……太子困守此处长达半月,死战不退之事?” 老妇人听着激动:“对对对,大半个月呀,咦,怎就大半个月了,太子您不是刚刚才来的么……” 贺云铮听懂了,可眼下却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十六年前,前太子困守孤城大半夜,迟迟没等到援军,等长宁将军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太子早已身死城破,甚至连带长宁将军一队人马亦埋骨此处。 此乃大邺之殇,无人不知,更有甚者,因为长宁将军是……是郡主的父亲,贺云铮对此事了解得更为透彻深入。 贺云铮想到了不该想的人,不动声色抿紧了嘴唇。 老妇人见他这般神色,忽而觉得更像了:“您当年也是这样的神色,您说是宫中还有人在等您……” 贺云铮还未反应过来,外面突然传来爆喝—— “中原人,搜!窝藏者死!” 生涩的官话从那些辽人军士口中吼出,随即四面八方都传来□□的声音,哭嚎夹杂在雨声中,宛若人间炼狱。 贺云铮脸色瞬息变化,若真查进来,他一人对上披坚执锐的辽人兵将,不死也够呛。 此处军情未报,他的战友们生死无数,他能活则该努力活下去! 贺云铮猛吸了口气,下意识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 洛嘉心脏宛若被攥紧了,一瞬不瞬凝紧上首的建隆帝。 建隆帝看了眼小黄门,对方当即领悟,匆匆走下,与其他宫人一道屏退大殿。 雕花的大门吱呀掩住殿外的风雨雷电,建隆帝沉沉看着洛嘉:“朕给的那些提点敲打,永嘉应已猜到了吧。” 洛嘉张了张嘴,心中的寒意被这戳破了窗户纸的惊慌给灼干,只觉得脊背上一阵发烫,一阵寒凉。 果然……引着自己一步步探清贺云铮的身份,本就是建隆帝的心思! 她艰难询问:“那柳元魁与郑二郎……” “今日不谈旁人,”建隆帝淡淡打断洛嘉的询问,“朕只想问问永嘉你的心思,可是当真要与朕的侄儿,纠缠不休?” 第90章 重逢 夜雨急乱, 席卷了被尘埃厚厚覆盖的边陲小城。 第273章 屋外的辽人一间间屋子搜人,眼看着就要闯进这头了,哭喊嚎啕声从门缝中挤进来, 仿佛就贴在耳畔。 “这群杀千刀的畜生!”贺云铮低骂, 眼底一片猩红。 这座城里的百姓, 都是十六年前随城一道被辽人侵占的大邺人, 是他的同胞手足! 呼吸越发急促, 他不多言语, 手掌已然握紧了刀把。 为了军情, 他是该努力活下去, 可眼看着这些辽人在自己眼前欺辱残虐百姓, 他又如何能安然自若? 老婆子见状, 却慌忙按住他:“不行,不行啊!” 她宛如想起了什么惊悚场面, 颤颤巍巍絮叨不止:“会死的,会死很多人的, 太子您可不能再出意外了……” 贺云铮终于忍不住沉声劝解:“阿婆, 你认错人了, 我不是太子!” “太子休要胡说!您这张脸, 老婆子我哪怕入了土, 再被人挖出来,也定会记着的!” 老妇人急得竟似要哭出来,布满皱褶的手顺着她浑浊的视线, 悲痛不已地隔空描摹着贺云铮的面庞, “看看这眼睛, 这鼻子,这嘴巴, 世上哪还会有像太子您这么俊俏的人呢!” 贺云铮抿了抿干裂的唇,不去多想其中怪异,哑声规劝老妇人:“先不说了,您赶紧去屋里找个地方躲起来……” 老婆子这会儿已然泪流满面,摇头不已:“您又要自己出去了可是?不行,不行啊,您若是出去,必死无疑的!” 贺云铮估摸着,或许这老妇人当年确实见过太子,也经历过和如今类似的情况,所以才会产生和从前一样的幻觉。 老妇人几欲失声地拍了拍他的手: “您说宫里还有未来的太子妃,还有孩子在等您,您若是出去,就都没了啊……” 贺云铮猛得一震! 太子曾留有血脉? 这等大事,竟从未听说过,还是说都是这疯老太臆想杜撰出来的? 不等他多想,踹门声已然到了这头。 贺云铮眼神一厉,老妇人却快于他,一把将他拽入屋里,同他苦苦哀求: “太子救过我这把老骨头无数次,这次就让老家伙救救您吧,放心,我知道能把那些畜生们引到远处去,太子您就趁这机会赶紧跑,跑,别回头……” 别回头。 …… 可怎能不回头! 贺云铮在大雨中奔袭,好不容易找到了齐国公带队前来,他精疲力竭地几乎瞬间瘫跪在地上,暴雨混着泥水打湿他的身体。 他不知是冷得还是力竭,颤抖伸出手攥住了赶过来的人的衣角: “救……救救城中百姓……” 齐国公面色微凝,旁白的参军赶来低声提点:“前方被辽人所占,城中辽军少说上百人。” 齐国公登时抿紧了唇。 他们这队精锐被与大部队切断联络已有数日,如今能有几十人苟延活命已是不易,还几乎都负了伤。 若此刻为救人再折回,必然全军覆没, 若分散一批人,更是危如累卵,一旦沿途碰上辽军,便能被逐一击破。 他们还有重要的军情要回大本营汇报,齐国公更是军心所向,不能出一丝纰漏…… 贺云铮亦明白其中考量,他极其艰难地仰起头,怔然仰头看向齐国公。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他恍若回到了半年前,而眼前站着的人亦好像变成了他这半年来朝思暮想,却又转瞬按捺的那个人。 这半年来,他曾以为自己已经成长了许多,从习惯于杀人,到习惯于打仗,再到成为一个小领队,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执行任务,他以为自己在一步步成长。 可如今,他又觉得一切都没有改变,他还是得被迫直面这样悠关生死的选择,亲眼默认这个结果。 他占据了一个早就不存在的太子的幻象,去换来一个陌生百姓为他舍身往死,而他,却不能回头去救他们性命。 他感到难以言表的羞耻,羞愧! 雨幕如锥,打得所有人都几乎睁不开眼,不少如贺云铮一样参军不久的新兵同样迈不开脚步。 贺云铮跪在泥地中觉得身子沉得几乎站不起来,齐国公缓缓绷直了身子,再暴雨中铿锵低斥他: “你若因为一两个人的生死,就开始犹豫军令,不若趁早回家,而非在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地方委屈自己半年之久!” 如若雷鸣! 贺云铮嘴唇颤了颤,沙哑反驳对方:“一两个人,也是大邺的子民!” “我不与你探讨谁该生谁该死,我只望你知晓,这是军令,这是为了更多人的生,为了将辽人最终打出我们的疆土!” 齐国公的白须被雨水打得贴合在脸颊上,随着他的话语寸寸抖落水滴,重重落在每个人的心头, “你是军人,你执行的是我发布的命令,这里死掉的每一个人,要怪也都该是来怪我,更怪那些作恶的辽人!” “慈悲救不了任何人,只有杀尽敌人,夺回城池,才不辜负为你舍命的百姓,才能将更多百姓从魔掌中救出来!” 齐国公多呵了几句,呛进口冷气,没忍住重重咳了好几声,一旁的参军赶忙扶住他:“国公!” 第274章 齐国公拂开人,深深看了眼贺云铮:“收起你那没用的慈悲,得将胜券在握,才有后话可说!” …… 一场大雨倾覆北疆,一眨眼,京城也日渐寒凉,入了冬。 大半年修养,赵琦的身子渐渐恢复,洛嘉闻言,难得主动去了趟赵家。 也是巧了,二人正相谈欢畅时,门房便匆匆送来家书战报,赵琦并不避讳,当着洛嘉的面便拆开了信笺。 洛嘉捧着热茶,轻轻饮了口,感叹时候算得果然准巧。 随后,赵琦万分激动:“甚好!” “又胜?”洛嘉也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意。 赵琦点点头,面上略显几分骄傲:“自上月夺回一城后,大邺的兵马可谓是势如破竹,祖父来信,说是这趟他们终于生擒了辽人可汗耶律衍,恐怕除夕前就能凯旋了!” “如此快?”洛嘉微微诧异。 “快还不好?”赵琦下意识反问了一句,随即微微一顿,若有所指地笑了笑, “越快便有越多百姓从中解脱出来,这趟有不少新兵立了大功,祖父说,待回朝后,怕是会有不少封赏。” 而其中最为出挑的,自是屡立战功的贺云铮。 据闻攻城一战,对方带领了一队人马从城内外里应外合,功不可没。 洛嘉听出了对方好意暗示,却在再想起少年容颜时,恍惚到手指一颤,茶杯中的热水飞溅,惹她匆忙放下茶杯。 “高兴成这样?”赵琦嗔笑着帮衬。 洛嘉笑着掩过此事:“高兴的都是旁人,你与表兄……近来可还有联系了?” 赵琦笑意微敛,过了许久才淡淡嗤笑一声:“送和离书来之前,倒是郑重问了遍可真是我的心意,得了肯定之后便再没消息了。” 说白了,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守礼模样,本打算给她一个台阶下,谁料赵琦刚硬,硬是踹飞了他给的台阶。 秦恒一向清楚,赵琦决意的事情,是死不悔改的。 所以秦恒如今身边,确实已无旁的顾忌与软肋了。 “你怎突然想到他了?”赵琦随口一问。 洛嘉随意找了个借口敷衍过去,心中却默默回忆起不久前的那场召见—— 自然是因为,建隆帝要压榨她最后的价值,希望她能引劝秦恒出征大理。 确实是最方便的法子,只是不太在意她的死活罢了,所有人心知肚明,洛嘉为了保全自身,与秦恒已经进水不犯河水大半年了。 可对建隆帝来说,一个“觊觎”他侄儿的放荡郡主,死活并不重要。 离开国公府,洛嘉未曾上马车,而是披裹着大氅慢慢踱步在街头巷陌,努力想要再看看这些景致。 刘召跟在她身侧许久,终是忍不住开口:“郡主,实在不行就与圣人说实话吧,就说您与贺云铮如今已再无瓜葛了!否则您真要为了与贺云铮重修旧好,要去向王爷求请出兵吗?” 任谁来看,这都是条有去无回的路! 洛嘉却摇头笑笑:“现在坦诚,那夜我岂非就是欺君?” 她看着人头攒动的街道,看着百姓们争相探讨北疆大捷,心中却只觉得空荡荡的。 没有一条好走的路。 从一开始引她察觉贺云铮身份开始,建隆帝就没有对她手下留情,甚至不惜设计一桩桩暴露她本性的事件,致使他们二人割裂。 偏偏建隆帝传召自己的时候,却故意问自己对二人关系的看法—— 对方不可能不了解贺云铮,这一桩桩事情过去,那小犟种不会回头了,建隆帝分明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洛嘉很快领悟,对方不希望自己回答出实际情况。 建隆帝好像似乎……突然不在意贺云铮的想法了了。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对方态度突然转变,洛嘉都只好再一次背上虚伪的面具,诉说着自己自然对贺云铮一往而情深,只等对方凯旋。 建隆帝当场便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洛嘉知道,他赞赏自己的识时务,于是顺势慷慨地承诺自己: 只要劝动晋王出兵,他便准了洛嘉与贺云铮之事。 一个是凋零宗室中寻回的血脉后代,一个是晋王府中出来的浪荡郡主,洛嘉可不得感恩戴德地多谢建隆帝圣恩? 可笑至极,也不知贺云铮知道这一切,是否又会震惊扼腕,扼腕他同源血脉的叔父也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呢? 洛嘉心中没来由浮出一抹难得的悲悯,觉得这样纯良的人,身边可真是群狼环伺,随即她又摇摇头,觉得自己想瞎了心—— 她可怜自己都不够呢。 * 晋王府内,拜帖与信笺一日不曾歇息,如雪花似的在书房的桌案上越堆越高。 京中众人,明里暗里都在急着请他出京稳定南境局势,特别是他自己的人眼看北疆大捷,不日便要班师回朝,心中急不可耐—— 晋王在北边吃了亏,回京这一年没有一处是顺心的,再不寻个机会东山再起,难道是要认栽吗? 晋王虽然近期颓唐,可到底也曾盘踞数年! 要不就是……太过自负了! 第275章 难不成真要圣人屈尊降贵前来请他不成?他近些日子究竟在做什么啊! 是日,秦恒随手翻动几分折子,忽而看到个熟悉的字迹—— “兄敬启。” 秦恒顿了顿,问这张帖子是何时来的,下人谨慎回道,半月前郡主府遣人送来的。 秦恒目光沉凝,缓缓揭开信封。 洛嘉等了半月,本以为那封信是要石沉大海了,却不料刘召终于匆匆前来汇报: “郡主,王爷看过您的信了!” 没消息的时候坐立不安,来了消息,洛嘉却依旧高兴不出来。 她沉静询问:“如何回应?他同意出兵了?” 刘召面露难色,一时间未能说话,等洛嘉实在迫不及待追问了几声,刘召才僵硬地从袖中拿出一道帖子: “王爷道,出兵一时半刻难以决意,不过您的生辰将近,他欲邀您出城赏梅。” 震怒与恶心一股脑涌上来,洛嘉都忘了作何反应。 她如此努力在各路人马中周旋,到头来,各处仍还将她当做鱼肉。 只能说幸而大理如今还未真的打起来,真打起来,这群人迫于形势,还不知要如何拿捏她! 那一瞬,无尽的恼怒与恶意在洛嘉心怀中绽开。 而洛嘉还未回应,外面诸多人却似乎已然咬定了郡主又与王爷搭上线,连给她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声名重新又被拉回了泥沼中。 这当真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了。 “你们男子博弈,如此刁难个娘子,真是令人不耻。” 李相思毫不避讳地在家中刻薄对向柳元魁。 柳纤恰好走进屋,闻言面色尴尬地朝柳元魁看去,而对方只是淡淡摇摇头,示意柳纤先出去。 随后柳元魁同样嗤笑回她:“你不也正是利用了我们男子间的博弈,才得了机会去到皇陵,去见到长公主与太后一面吗?” 李相思面色微顿。 柳元魁走上前微微顷身:“你去太后与长公主面前打听到了那么多关于晋王的事,目的就单纯了?” “柳元魁你派人跟踪我!”李相思愕然大惊,往后一连退了好几步。 柳元魁面色沉凝:“你也不想想,太后与长公主也算是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非派人的是我,你当你此刻还安安然然在此?” 李相思心脏猛得一提,闭上唇不说话了。 柳元魁走过来:“把你打听到的事,全部告诉洛嘉。” 李相思下意识避开了柳元魁的靠近,恹恹中透着几分微妙:“你知道我探听出什么了?” 柳元魁深深看她一眼:“当年萧郡马之死,晋王一开始便知情,而郡主的大丫鬟之死……则是晋王顺顺水推舟炮制的相同死法,可是?” 李相思顿时有些说不出话,不得不说,柳元魁十分聪明。 而柳元魁却也不以为意,晋王一家子就没一个好东西,他刚愎自用,但为达目的向来坚定,怎可能真的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洛嘉这些年受人欺负? 除非,暗中使手段的,亦有他一个,还是藏得最深的一个。 “你便这么恨她?一点儿都不管她的死活?”李相思想了想还是问了一嘴,将这件事告诉洛嘉,洛嘉必不会善罢甘休。 此事哪怕已经揭过一道,也仍旧是洛嘉刻在骨子上的疤痕。 柳元魁站正了身子,漠然反问:“你不恨?” 李相思怔了怔,随即掩盖住了眼中情绪,不耐道:“我知道了。” 等到李相思出门,柳纤终于有空过来。 她脸上的疤痕已经淡到几乎快看不见了,欲言又止许久,才低声问:“阿兄,嫂嫂打听到的事……是会让郡主憎恶晋王的事吗?” 柳元魁顿了顿,沉默当做默认。 “你怎能这样啊?”柳纤痛心疾首地握紧了手掌。 柳元魁烦躁地拧紧了眉头:“圣心不可违,我总得想方设法逼晋王出兵。” 以洛嘉的性子,要报复一个人,会倾尽所有,届时还不卯足了劲儿劝说秦恒上战场? 真要上了战场,那便有千百种法子更能施展。 “可你从前再想方设法,也不会真的设计为难个娘子,明明还该有很多法子能劝说晋王。”柳纤直截了当。 “让郡主去是最简单的法子。” “那你也不该如此……如此威逼利诱郡主!” 柳元魁抿了抿嘴唇:“洛嘉步步为营睚眦必报,光说是必然不够的……” “那嫂嫂呢?阿兄若真不喜欢她,干脆说清划清界限也好,每每与嫂嫂说话谈事时,你知道你就像在和一个仇人做交易吗?”柳纤思索了很久,到底把这通话说了出来, “我知你后来接旨娶嫂嫂,并非完全是为了报复,而是担心郑二郎君不在,公主府倒台后,嫂嫂去了别处会处处受欺,你也算是以德报怨在照顾她,可你总不说不表,你总当着她的面像对待仇敌,她哪里能领会呢?” 柳元魁意味不明的呵了一声:“别将我想的这么好。” “我就是知道你的为人!”柳纤急了,“春狩那夜你看到郑二郎君横死,回来一个人静闭了三天,贺云铮出征前后,你又暗中打点诸多,如果你当真摒弃了以往一切,又怎会如此?” 第276章 柳纤自柳元魁一路高升以来,难得如此铿锵与他说话。 他们是血浓于水的兄妹,柳纤相信她的兄长并非完全成了个功利的人,若是能说通说动,自然要努力一把,而不愿看着她的兄长和郡主一样,被逼到成为一个机关算尽的掮客…… “而且郡主哪怕当初选错了,这一年来你也看到了,她没有食言,你官途顺当,她确是出力了!” 柳元魁沉默许久,艰难吸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告知柳纤:“此事不要再提了,待朝局稳定后,自然怎样都可以,但如今……这是必须的。” 柳纤眉梢微垂,显然无限失望。 而等人走后,独余柳元魁一人在室内,他眼睁睁盯着桌上一块崭新的墨,那墨被保存得完好,丁点儿没启用也不能磕碰。 那是此前他科举大利,贺云铮与郑二一道送他的。 长久的寂静后,柳元魁闭上眼。 大雪已过,冬至将至,京中陆续开始飞扬鹅毛般的绒花,常常是清早刚睁眼,便会看到院前银装素裹的一片。 北疆的齐国公已经传信回京,军队不日便能抵达,不过因其生擒了辽人可汗耶律衍,故而回京一路上还时不时会受到辽人间谍的骚扰,稍稍阻碍了脚程。 但这分毫不影响京中各处的喜悦气氛,去年此时,晋王明胜暗败,损耗了无数兵力粮草无功而返,两者区别迥异。 恰逢年关要到,处处都张灯结彩欢庆非凡。 洛嘉出门时便被这满街的红艳艳给灼了眼,她披着厚重的大氅踩入雪中,似乎为这景象怔愣了片刻。 “郡主,莫要耽搁出城的时候了。” 依旧是秦恒的亲卫魏川亲自来接她,见她停留,难辨情绪地提点了一句。 虞焕之当仁不让地冷笑一声:“郡主千金之躯,碰着大雪仔细些怎了,慢两步你会被王爷扒皮不成?” “你!” 魏川薄怒,随即看向洛嘉,“郡主不必带这些侍卫,王爷必会保证您的安全!” 洛嘉抬眸看了他一眼:“是王爷的命令?” 魏川一顿,自然不是,王爷哪会管这区区十几人。 洛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再专向欢快街景:“我想也是,王爷如今……怕是没功夫管我这些小事了吧。” 魏川拧紧了眉头,怀疑洛嘉好像是在嘲讽王爷,洛嘉已不再多言,带着虞焕之等人坐上了马车。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却未簪发钗,只用柔软的锦缎盘出绚烂的花簇,掀开车帘露出优美甚至锋利的下颌线,贵不可攀地扫过人间百象,身子却随着离城门越近,离出城越近,而一点点越坠入深渊。 马车行了大半日,将近日暮才与秦恒汇合,看着暮色下那一道高大的身影,深渊里的那颗心脏才宛如点燃了,被怒火一点点托起升腾。 “来了?”秦恒声如冷石,既沉又稳。 洛嘉眼神一晃,心中情绪如呼啸的海风卷过滩涂,随即缓缓沉静下去。 她隔着不近的距离轻轻行了个礼:“兄长。” 肩上的伤宛若又在隐隐作痛了,可实则过去快一年,早就愈合了。 好在他并不打算多追究一年前的事,因为对他而言,那亦是一份耻辱,如今洛嘉重新朝他低头来,就代表着她屈服了——甚至她今日,未簪发钗。 秦恒眼中情绪莫测,半晌点了点头:“看来你在圣人那头没讨到好。” 洛嘉挺直着背笑容勉强,将话题岔开:“所以兄长相邀,我自当前来一聚——” 她忘了眼四周,此处草庐连接亭台,赏雪是可以赏,只是稍稍冷了些,而且视野太过开阔,真要有个什么打算,一点儿都掩不住。 她回眸问道:“便是在此观雪赏梅吗?” 秦恒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但很快洛嘉便察觉不对了,原本只有几十护卫的荒郊野外,忽而渐次来到不少人,多得是王府中未曾见过的生面孔,且各个披坚执锐,看起来与魏川以及秦恒的其他亲兵十分熟络。 空旷的郊外突然热闹不少。 “兄长这是打算……”洛嘉心脏猛的突突起来。 秦恒回眸看他:“圣人不是指望我出兵吗?” 洛嘉呼吸一窒。 * 风雪大作,一队兵马顶着凛冽寒风从北地长驱直入京城附近。 “贺指挥,风太大了,今夜行不动了!” 明显年纪更大一些的男子在马背上捂着面目朝另一人大喊。 年纪轻轻的贺指挥压低了眉眼,环顾了眼四周。 他的皮肤早在北风凛冽中粗糙了不少,细看下甚至有砂砾划破的细碎伤口,而一到更明显的伤疤则从下颌一路添入轻甲包裹的颈脖下方,可见当时若是再切入得深些,他这颗脑袋都难保住。 这些,都是为了生擒如今被他缚在马背上的耶律衍付出的代价。 “风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就近找找可有落脚地儿。”贺云铮开了口,声音在狂风中显得沙哑低沉。 他能挺,就怕耶律衍挺不住。 这一路回京,为了救被擒住的可汗,辽人可谓是下了血本,故而齐国公才暗中使计,让他带着一队精锐暗中护送耶律衍先行活着回京。 第277章 他们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又逢天公不作美,幸好在离京还有一日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一家简陋的驿馆。 贺云铮亮出自己的令牌,告知驿丞,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他们的行踪。 见令如见齐国公所率大军,更是见击退敌夷的大英雄,驿丞与驿馆的差使们自然激动地连连应声! “贺指挥如今气魄是越来越强了!”手下随口笑嘻嘻提了一嘴。 贺云铮绷着面容,未出一言。 耶律衍被其余人带去看守,贺云铮一路打头闯阵,手下们也都看在眼中,难得留他一夜空闲。 可就当贺云铮草草洗了把热水澡后,忽而听到驿馆外传来不小动静。 驿丞赶忙前来告知,贺云铮沉吟片刻,让他们放人进来,只不过自己等人所在的这几间房不要放人进来,就说是家中内眷所在此处。 “小的明白!”驿丞赶忙应声离去。 而贺云铮蹲守在门前,通过狭窄缝隙听得分明,所来人马脚步皆重,且马匹亦身覆鳞甲,绝非普通旅客,而是官兵—— 但他回来路上,并未听闻京中有派兵出行。 长久的磨砺令他下意识竖起警备,眼神亦转向了靠在桌边的长刀。 下一瞬,屋外风雪如同厚重的帘幕启开,身姿高挑的女子在人群裹挟中迆然迈入驿馆。 第91章 背刺 洛嘉迈进驿馆, 大厅中燃着的炭盆霎时融化了她肩头的雪花,短暂暖了一瞬心怀。 然而秦恒紧接从后面缓缓走进来,一身玄狐大氅, 墨发冷面, 让周围空气似乎重新又冷了三分。 秦恒环顾了下四方。 驿丞哪还没认出这人?当即诚惶诚恐颤颤巍巍上前, 拱手介绍驿馆内的房间。 说到楼上几间的时候, 驿丞稍稍顿了顿, 勉强笑道: “有几间屋是内子还有其他女眷们在用着, 除了那几间, 旁的屋子王爷与诸位官爷贵人随意!” 秦恒稍稍凝紧了眉头, 洛嘉则淡淡看了眼, 完全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旁人如何, 与她无关。 秦恒没有直接说什么,但按照他的性子, 他二人如今行踪隐蔽,想必是不愿被他人发现的。 怕是那些女眷, 今夜最好的结局是腾出个位置。 洛嘉默默思忖, 直等到魏川抬手, 她才反应秦恒已经上了楼。 “王爷有请, 郡主莫要耽搁。”魏川对洛嘉向来不冷不热。 洛嘉的心脏提了提, 藏于大氅下的手臂微微抱紧,表面却四平八稳,窥不出一点儿多余神色。 她给虞焕之等人安排好了住处, 踩着木阶梯缓缓踏上楼。 驿馆里隐隐透着铁锈味儿,不知是铁钉器具年久生锈,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正浑浑噩噩想着这些,洛嘉转角, 忽而看向正对着楼梯的屋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刚刚那儿……似乎站了个人,而且透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缝隙,正能看见刚刚楼下发生的一切。 洛嘉又想起刚刚驿丞说,这几间屋住的是内眷们,怕是娘子家听到动静,悄然观探也也合理。 没再多想,洛嘉犹豫许久,敲门进了秦恒的屋。 在进屋之前,洛嘉就想好了说辞,故而刚刚坐下,她便开口:“兄长未得授命私自调兵,此举不妥。” 而秦恒亦不与她打太极,解下大氅后,在女子佯装镇定的目光中缓缓转过身,目色漠然:“洛嘉,不要明知故问,” 他这是要领命调兵吗? “我就是在拥兵自立。” 洛嘉脑袋里轰隆一声。 她忍不住想起自己一年前打探到的关于晋王府的秘辛,打探到老少两代晋王暗地里所做的那些事。 从看到那些兵马聚集,她心中便这么猜测了,可她没想过秦恒对自己竟如此不遮掩: “兄长难道就不怕我通风报信吗?” 秦恒抬眸:“向谁告?” 洛嘉张口已然要叫出圣人二字,可话到嘴边突然一顿:“圣人知道……” 秦恒蛰伏半年,定然并非完全安静,建隆帝全都心知肚明,甚至早早就在等待这一切开启,然后顺势应对! 这二人一直在进行无声的博弈,而自己被遣来劝说,不过是被算计进了这桩博弈里…… 秦恒卸去护腕,眼中神色冰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一日是晋王府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圣人信赖。” 洛嘉喉头哽了哽,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蓦然反问:“那兄长表面接受我的劝说,给我台阶,不也只是顺着圣人的意思,光明正大出京调兵吗?” 她要如何相信,所有人都在设计她,在利用她,而秦恒就是良善之辈呢? 秦恒居高临下朝她看过来:“可本王不会杀你。” 但若是留在京中,一切就都不好说了 洛嘉很快领会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建隆帝根本对她没有怀过好心。 然而她却没有多少惊怒,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和怅然,嗤笑这些人不过都是一样的冷酷无情罢了。 她本就好奇,李相思那般不聪明的人,怎会突然知道那么多关于秦恒的事,还来告诉自己—— 如果这些都是建隆帝暗中指引的,如同他引自己一步步查出贺云铮身世一般,按照李相思的脾性,是必然会中招的。 第278章 李相思没有好心,只想看着自己痛不欲生,而建隆帝则是要自己痛不欲生后拉着秦恒一道下地狱! 哪有什么准她与贺云铮之事……不过都是建隆帝的缓兵之计,让她饮鸩止渴逐渐麻痹。 她若接了这茬,等待的便是王师平叛,她与秦恒一起被诛,若她提前戳穿,在京中便就会得个不得好死。 哪怕她从未信过自己还能有多好的未来,也远没想到旁人还希望自己落到更惨败的处境,没想到他们会直接一步到位,借着一桩从未料及的小事,想彻底抹杀自己。 秦恒一步一步走到洛嘉身旁,一只手缓缓撑住桌案,另一只手忽而攥住了洛嘉的手臂。 “兄长!” 洛嘉面色倏然发白。 然而秦恒没有再进一步,只是将她的手按在了他的肩上、曾被洛嘉刺过的伤口处: “只要你是晋王府的人,本王便不会杀你。” 洛嘉面色苍白怒极反笑:“……所以我该感恩戴德?” “你不该吗?”秦恒目光幽深,“你这些年来所作所为,若非本王既往不咎,你以为你能安然无恙?” 被攥住的手在秦恒的肩头缓缓握紧。 洛嘉抬起眼眸,黛青色描摹的眼尾像一弯锋利的刀。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收起眼中恨意,用力抽回了手掌起身:“洛嘉明白了。” 秦恒站直身看向她,意味不明地问:“真明白?” 洛嘉回眸,锋利的眼尾又化作了勾魂的刀: “兄长知我秉性。” 如今的她看起来,和四年前狼狈逃回晋王府,请求照拂得自己,有什么不同吗? 她不明白,就活不下去。 话未尽,意通达。 * 洛嘉回到房中,强硬撑起的一身傲骨瞬间松垮,她唯恐心中的惧意和恼恨会冲垮理智,令自己在刚刚做出什么败露的举动。 她囫囵吩咐驿馆的人给她打来热水沐浴,又吩咐半个时辰后送热酒。 等做完这些再紧紧合上门,颤抖地从袖中取出一封非常单薄的小纸包—— 她才不要和这人一道下地狱,若世上真有地狱,也该他们先下受折磨数十年! 整个人入水,熏雾缭绕的热水将她白皙的肌肤烫得发红。 她仿若未察,睫羽沾染了湿气,心中飞快盘算等到待会儿邀秦恒来后,如何给他下药,再假传命令瞒过魏川,令虞焕之等人护送自己逃离…… 洛嘉不会再回京中,早在出发前她就与刘召计划好,待她与秦恒走完这段路,便会汇合去往大理国,以使臣身份留下,与段珏交易三年,替他作与大邺勾兑的掮客。 她本就不信建隆帝,如今回京更是难逃一死,更坚定了她断舍离的心。 前有狼后有虎,和四年前举目无援相比,此刻处境似是相似,但她却已经掌握了如何利用自己的手,去剜出一条生路来。 想好这些,洛嘉都已泡得有些酸软乏力。 许是这半年来她鲜少出门,常常一人坐于屋中一坐便是一整日,故而今天难得坐了大半日的马车,身子竟有些吃不消。 强撑着擦拭好了身子,洛嘉在所带行囊中挑选了一身不算太过露骨,但材质纤薄的绛色长裙,好叫秦恒来时体察她的“诚意”,放松警惕。 濡湿的黑发披散在背后,一身绛红如同葡萄美酒紧紧缠裹,虽然屋里燃了炭盆,仍旧冷得她不禁颤巍吸了口冷气。 恰逢此时,外面传来一阵闷闷敲门声。 洛嘉以为是刚刚吩咐的差使前来送酒了,匆忙转身拿了件宽厚外袍准备披上。 也不知缘何,许是想到自己稍后就要在这酒水中下药,想到自己即将头一次有预谋地对秦恒下手,她便有些紧张。 厚重的衣袖拂倒了橱柜边摆放的烛台,本就昏暗的室内霎时一片漆黑,只剩炭盆附近的暖光艰难萤照着极小的一角。 洛嘉下意识惊呼了一下,繁复的衣摆挡住去路,让她失控地往后摔倒! 黑暗中的短促一瞬,身后的屋门吱呀一声被猛推开! 什么都来不及想,洛嘉坠入一个略显僵硬的怀抱中。 一瞬怔忪后,她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勃然炸起:“谁准你进来的!” 她要下给秦恒的药还未收起来!就大咧咧放在桌上,若非她恰好不慎扑灭了灯烛,怕是对方一进来就会瞧见猫腻了! 洛嘉怒急攻心,又心虚不已,想也不想辗身便高高举起手掌——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随后是一段更叫人心虚的寂静。 洛嘉心如擂鼓:这人怎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不容她多想,外面很快传来脚步声,应是魏川守在秦恒门外听到了动静,过来询问:“郡主发生何事了?” 洛嘉浑身的寒毛倏然悚起,她下意识朝那门外望去,不幸中的万幸真是这“差使”闯进来时关好了门,不至于让那些人一眼瞧见里头—— 那自己拙劣的藏药手段可真是一览无余了。 黑暗中,洛嘉想也不想抬手捂住了对方的口放狠话:“你若不想被五马分尸就安静。” 她顾不上对方反应,顾不上掌心赫然升腾的灼热鼻息,抬起头冲外面佯装平静:“无妨,我不慎打翻了烛台。” 第279章 外面脚步声来回几趟,每一步都像踩在洛嘉心尖子上,刚刚沐浴用过的香露都似乎被这紧张的热度给熏得更散发几度。 魏川没再说话了,洛嘉刚稍稍放下心,门外突然响起秦恒的声音:“开门。” 洛嘉的手掌猛得颤了颤,随即她察觉身下之人似乎动了下。 她当即一把将人按住,甚至另一只手直接上前,毫不留情地狠狠掐住了对方的脖子,跪压在其身上,威慑意味明显! 她匆忙抬起头,神色闪烁地望着外面: “不行,我没穿衣服!” 洛嘉并不在意这些,与性命相比,她最不在意的就是名节。 可她知道,这些狗男人们在意,他们觉得女子最为看重的就是名节了,特别是秦恒这样的伪君子,所以她不吝于如此示弱。 而身下人也瞬间安静了,似乎同一时间,对方才震惊领悟洛嘉确实没穿,她只囫囵披了长裙与外袍,而跨坐在他身上的双腿碰触到他捋起衣袖的臂膀,碰触到一片细腻,如玉光滑。 黑暗中,似有怒己不争的粗重喘息,还有密不可闻的轻微吞咽声。 贺云铮来之前根本没想到,竟还会遇上这种境况! 其实避开魏川等人,悄然扣响屋门的时候,他还隐有几分后悔——眼下情形明显不合适,或者说不合适这么正大光明去探寻情况。 于是贺云铮当即打算转身离开。 谁知道下一刻,屋内突然传来洛嘉的惊叫,他心里顿时一紧,沙场上磨砺出来的品行再坚韧不屈,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也已经被自己设想出来的糟糕可能击碎无疑。 他没法儿放得下! 而此刻,他口干舌燥被洛嘉捂住嘴按倒在地,脑海中却恍惚清明了不少—— 她怎么又和秦恒搅和到一块去了? 她明明知道秦恒对她抱有怎样可怕的心思,去年的除夕,几乎经历九死一生才从对方手中逃出来,春狩那夜,更十有八九是秦恒的人在猎场上为非作歹…… “不行,我没穿衣服。” 洛嘉一句话,终于叫停了贺云铮的所有思绪。 随即,难以置信与手足无措涌上了他的脑海与四肢,让他短促间竟忘了自己上一秒在想什么! 时间静默悄然流淌过去,外面几人也意识到局势有些尴尬,如洛嘉所想,秦恒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进来。 末了,屋外的秦恒沉声吩咐:“早些休息,明日卯时启程。” 洛嘉眼眸微征,几乎下意识要出声叫停: 不行,还不能休息,我还未让你进屋饮酒…… 机会不是时刻都有的,但一旦弄巧成拙,更会得不偿失。 屋内的寂静没有令秦恒多想,他停留片刻,转身走回自己屋中,同时不带情绪的与魏川继续先前未完的吩咐: 去看看驿馆里另几间房,住的究竟是不是内眷。 魏川领命抱拳:“是!” 而洛嘉的屋内,贺云铮清楚感觉到了洛嘉的僵硬。 许是因为他这个“陌生人”还在,但也有可能,她原本打算与秦恒发生些什么么? 他的一头脑热瞬间清冷下来,如同被在沙场上刚被一泼热血迎面淋下来,余后是触目惊心的深寒。 想起在边关打听到的那些捕风捉影的话,想起耶律衍看到自己的脸后,与老妇人说了一样的话,想起耶律衍甚至想离间他们大邺,告诉他晋王父子二人曾在边关做过什么好事,贺云铮的心里就忍不住泛起滔天的波澜! 或许他今晚根本不该过来刺探情报,更不该没忍住闯进屋。 如果洛嘉与秦恒沆瀣一气,透露他的行踪,他从边关带回来的耶律衍,或许在此就会被秦恒截断。 他奉命带耶律衍回京,不仅关乎自己从离开家乡之后,最想得知的身世之谜,更是齐老国公给他的军令。 而洛嘉向来只以自己利益为先,自己不期盼能得什么好结果,他不能用自己不争气的残念去赌这样的大事。 若是在军营中,此刻贺云铮高低会自请二十军棍,但现在,他只能尽力将危机避免到最低。 等到外面脚步声悄息,洛嘉也终于缓缓回过神来。 她到底错过了最佳的逃跑时机,而这些全都是因为身下这个贸然唐突的驿馆差使! 然而洛嘉还未动作,身下之人却在黑暗中突然翻身而起—— “你!” 洛嘉猛得一震,而声音才刚起头,刚刚捂住他人口的处境便轮到了她自己。 直到此刻贴近,她才发觉,此人身上虽有一层澡豆香气,却没盖住一股隐隐的血腥气,可见是个久经杀场的。 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怪不得对方如此莽撞进屋,或许此人根本就不是驿馆的差使,而是途径的什么绿林匪盗! 而自己为了遮掩疏漏,刚刚竟又葬送了一次逃生的机会! 她纤长的睫毛狂乱颤动了几下,喉结亦勉强吞咽抖了抖。 然而还未动作,身上的人不知从何处利落撕下一截布条,将她的口堵住,又将她双手缚在身后,扶托着按坐到了椅子上。 桌上的油灯被重新点燃,拿得极近,近到几欲令洛嘉目眩,只能依稀看着桌上那包罪魁祸首的药粉。 第280章 她心如擂鼓,只寄希望于对方注意不到这处细节。 但她最能保护自己的一张嘴却被堵住,只能努力辨析对方似在伸手的案台上取了纸笔,沙沙不知在书写什么。 对方必然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难道是要谈判? 没等她想好该如何脱身,对方已拿了一张纸过来放在她眼前的桌案上,示意她看。 洛嘉不确定地垂下眼眸,看清上面所写—— “郡主与王爷为何在此处?” 只这一句话,洛嘉便确定,此人果然不是京中人士,否则只会当自己只是与秦恒出来赏梅的。 这样也好,对方愿意沟通,或许她就有法子可以哄骗对方。 但第二眼,她却忽而愣住了。 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何人的字迹会是眼前这样,在隽秀的骨架上飞扬着压不住的铿锵,在她手手相传的基础上打磨出少年人独有的张放。 是贺云铮…… 峰回路转令她乍然瞠目,飞快思索,是了,齐国公率部是快抵达京中了! 但贺云铮竟与大部队分开,单独在此? 那自己岂不是可以直接请他帮忙救自己出去,更添几分稳妥!? 不,不行,若是贸然告知贺云铮,还不知以他冲动耿直的性子会做出什么事来,别赔上性命反让自己更陷入危机。 洛嘉还没来及努力扭头与他眼神暗示商议,身后之人松开她一只手,将笔放到她手中,示意她以字作答。 她一时间忘了思考,脑海如同被糊住了,本该是欢喜至极的境遇,却又生生将她卡在了当场。 静谧屋内,劣等的灯烛燃得摇摇晃晃。 自然,对方就站在她身后,洛嘉几乎可以听到那克制的呼吸,如同先前多少次她强行戏弄着他、靠在他怀中时,他局促不安的样子。 然而此刻她成了那个受制于人的人,她成了局促不安的人。 洛嘉看着手上的笔,一时间不知该怎样回答,心中又纷乱迟疑,想着或许只是她的幻想,天底下真要说字迹相似的人也不是没有。 否则,他为何选择与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他已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却不愿露面,不愿相见,不愿承认。 贺云铮,再不是从前那条她可以掌控在手的人,他们二人分别的场面,也称不上体面。 ……甚至,或许贺云铮在这半年间也早已弄清了他自己的身份,他本该贵不可攀,却曾成为自己这卑劣之人掌喜爱随意搓捏的奴仆。 笔尖的墨汁在悠久的迟疑中终于滴落,宛若滴在她的心上,把刚不久绽开的希望染了个漆黑。 贺云铮不知道洛嘉在沉思什么,看她安静了很久没动,正犹豫要不要假装催促提醒下,洛嘉终于动了。 她的手指修长,捏着驿馆里斑驳褪色的笔,如同施恩一般,缓缓在眼前的纸上写下两个字: “出游。” 贺云铮眼皮一跳,垂在身侧的手掌不自觉握紧。 洛嘉的生辰就快到了……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为这一年来京中可能发生的任何变故而觉得心头发沉。 紧接着,他看到洛嘉再度缓缓提笔,昏黄灯光下,浓墨重彩的字迹如刀锋剜在他心头—— “你若立即离开,我便当做无事既往不咎,否则往西十里更有精锐蹲守,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贺云铮面容紧绷,洛嘉挺直的背影就在他眼前,唾骂嘲讽他如今像个绿林强盗一般入室威胁她的安危。 贺云铮冷冷收回思绪,探手夺过她的笔:“郡主如何保证?” 洛嘉故作根本不愿多看他的手,从他掌中抢过笔,那一瞬竟又让贺云铮恍若回到了曾经面对洛嘉无法抗拒的时候。 等他回过神,洛嘉已经写好了回答:“你没有选择,总不能一直待在我屋中,除非杀了我。” 贺云铮觉得自己额角的青筋都弹了起来。 不等他应答,洛嘉又主动写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屋外我不准人靠近盯梢,趁我没有回头,滚。” 贺云铮眼眸死死盯住了她的背影。 也是在这一瞬间,他终于认清,自己再也不是曾跪在她膝边祈求她的爱意的那个少年了,自己成为了她眼中和其他陌生人、甚至仇人一样的,会刻薄对待的人。 贺云铮咽喉发苦,但这是他的选择。 他要成为可以自由努力的人,或许就会站在她的对立面。 罢了,贺云铮缓缓将所有念头收拢,觉得这会儿的自己只像个白费心思打搅她兴致的土匪。 不过也算知道了一件有用的事,那就是秦恒的人不仅仅只在这间驿馆,往西十里更有埋伏…… 今夜他们的人是绝无可能在此停留了,虽说耶律衍绝不会主动向秦恒投诚,但他们要带着人留在驿馆风险太大,稍后回去便立刻找机会离开。 至于洛嘉……她根本不像想离开的样子。 多想无益,他与她之间,本就不该再轻易接触。 贺云铮慢慢往后撤回步子,没有掩藏脚步声,这是他给洛嘉的心理宽慰。 只是没曾想,还未推开屋门,外面突然传来爆喝,外头附近的守卫霎时脚步蹬蹬往楼下冲去。 第281章 贺云铮深吸气——糟糕,他们的人被发现了! 他刚猛推开门迈步,却忽而听到身后座椅声倒地,紧接洛嘉的尖呵声残酷地刺穿他的耳膜: “来人!有刺客!!!” 第92章 回京 虽说贺云铮自从看到秦恒的人落脚驿馆开始, 心中已然做好了双方激战的准备,但万没想到,前一秒他的人被发现, 后一秒, 他竟被洛嘉揭穿! 心中闷楚无可发泄, 他咬紧牙, 奋力冲破阻拦的兵将, 硬着头皮死不回头—— 事已至此, 直到此刻他仍私心想着, 就让洛嘉误以为自己真是个侮辱的绿林强盗得了! 驿馆里一片混乱, 秦恒目光如火般凝着已经杀到了楼下即将与大部队汇合的贺云铮, 回头使了个眼色, 派魏川拦住了正穿戴好了衣裳,打算从屋里奔出来的洛嘉: “前方危险, 郡主止步!” 洛嘉故作惊慌地深吸了口气:“是京中的人追过来了吗?” 她故意提到京中,就是为了让秦恒记得, 他如今的敌人可不止眼前这些。 秦恒略微沉吟, 沉声吩咐魏川拨几个人, 先带洛嘉离开。 洛嘉心脏猛跳了几下, 死死盯着秦恒:“你要带我去到何处?” “汾州, ”不出意外,秦恒的势力仍旧蛰伏在北边,他近似宽宏大度地看着洛嘉, “本王说了,定会护着你。” 洛嘉喉头哽了一番, 在一片嘈杂怒吼声中,这声看似不计前嫌的话语, 却最最让洛嘉感到可笑,感到恶心。 然而她不会临门一脚与秦恒翻脸,她用尽全力维持住冷静,仿若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风雪夜,从外看来平平无奇的驿馆,里头已经杀红了眼。 贺云铮脑袋还是清晰的,他杀出条血路后,眼见秦恒高高在上死死盯着他,不好奇也不担忧对方有没有认出自己,只有条不紊地命令手下务必保住耶律衍! 众人刚退出驿馆,便见一队人护着一辆马车从侧面小门快马离开。 贺云铮脚步一顿。 风雪大作,迷人视线,也吹开了车帘的一角,露出了车中女子和风雪一样冰冷的眼眸。 两人的视线说不清究竟有没有在这样的雪夜中碰上,也或许是贺云铮杀人时带起的血遮住了他的脸,让他怔愣猜测洛嘉是真的没有看到他。 但下一刻,虞焕之一刀砍下来,冷静击碎了他的一切粉饰。 “虞统……” 贺云铮惊声未完,虞焕之似乎对二人重逢毫不诧异,迎着他的脑壳又是一刀! 贺云铮本能挡住了攻击,然而对方没有丝毫犹豫又是一下,他心中忽而闪过一个同样寒冷的念头—— 洛嘉,是真的没认出他吗? 他如坠深渊,迟疑跳动的心脏被狠狠戳穿。 * 秦恒拨出人,与郡主府的人合成一小队人马,紧密拥护着马车,在风雪中艰难疾驰。 马车中的洛嘉紧闭着眼,一点一点默数着自己已经行了多久。 她不能真的去与秦恒的另外兵马汇合,否则就是自投罗网,永无自由。 她努力把脑海中别的思绪都拨开,特别是刚在驿站门口瞥见的那一眼。 贺云铮似乎又高大了不少,宽肩窄腰,一身单薄手握长刀,囫囵一眼,竟已不似个少年,而是拔高成了一个蕴含危机的成年人,身上带着轻易难掩的血腥气,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了。 难怪他潜入自己屋中的时候,自己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因为他更加果断沉冷,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在背后只会依恋地拥抱着她。 洛嘉双手紧紧交握在身前,一口一口细数着时间,用冗长的数字将她所有的怨和愤,还有几乎寻不到的一丝丝烦杂忧思彻底掐死在心底里。 他早已与她无关,从他选择从自己身边离开,他的荣宠死活,就再与自己无关。 ……今日算他运气不好,恰好撞上了秦恒,撞破了她的计划,这才成了她逃出升天的垫脚石。 因为洛嘉不会、也不允许自己去信赖,甚至祈求对方今日能救自己出困境,她会远远甩开这些背叛过她的人,重新去到一个无人敢动摇她的地方! 可洛嘉到底数断了数字,愤怒地狠狠锤了一把马车的木板! 马车外的兵将们听到动静,有心者面面相觑暗中传递颜色,而晋王的人却不满已久—— 魏川冷声提点:“郡主稍安勿躁!” 要不是这丧门星,他们今夜本可以安安稳稳在驿馆中睡一觉,何须受此大罪? 而如今他们在外冻得呼吸急促,她在马车里好好待着,还有什么脾气好发的? 呼啸的风雪和奔腾的马蹄声盖过了马车里的声音,这些晋王侍卫没听见动静,冷着眼收了声。 而下一刻,从背后闪过的寒芒照亮雪地! 为首的魏川赫然瞪大眼,然而他的反应似乎慢了三分,还来不及回头,只觉得脖子上一热,随即自己的温度大肆挥洒在严寒的雪夜中。 “……我想你死很久了。”车帘未掀,里面的贵女却宛如已经看到了一切。 一场大雪,四面楚歌。 洛嘉坐在马车中,静静听着外面的吼叫与嘶嚎。 秦恒没准许她多带自己的人出来,也是防她生出二心,可秦恒万没料到,哪怕她身边只带了几个人,对上早早被下了药的晋王府之人,也绰绰有余。 第282章 她交握着手掌,在这般动荡中,神思不由又飘忽回了驿馆,飘忽回了刚刚一瞥重逢的少年—— 贺云铮当真运气不好吗? 不,他运气很好,哪怕自己心狠手辣利用了他逃离,可到底留下了大部分心腹,那些人与贺云铮都是旧识,表面狠厉可私下必然放水。 况且,秦恒的人已被神不知鬼不觉下了药,初时不显,真对上阵,绝对挺不了多久。 洛嘉喉咙绷得紧到发苦,可她的面容却绝不会露出一丝难堪悲伤。 鲜血被柳絮般的大雪覆盖,马车重新启动,车轮留下的辙印与尸体也一并被埋进了地下。 即刻起,秦恒不会再找到她,无人会再找到她,若建隆帝拉得下这份脸将她一并拉入秦恒的阵营通缉,她便也敢挣个鱼死网破,把这群人的嘴脸公之于众! 就让他们狗咬狗,就让他们自己斗得天昏地暗,从此都与她无关—— 贺云铮若逃不出去,就是他命该绝于此, ……亦与她无关。 然而事与愿违,洛嘉与她带出来的几个侍卫在原定好的小镇上等了足足三日,都未等到刘召与虞焕之前来。 虞焕之还好说,她逃出来的路上已经确认了那些药的药性,秦恒的人挺不了多久,对方长久不来,十有八九只是在掩人耳目,为避开身后追兵。 但刘召呢? 洛嘉离京时不动声色,正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好方便刘召紧接其后布置好后手跟上她。 刘召心思敏锐,按理说不该出岔子的…… “郡主,要不我们先往南去?”侍卫咳了几声,小声建议。 洛嘉沉默未语。 秦恒必然已经猜到了她的打算,往南边去的路上不说已有重重追兵,但定安排了人守株待兔。 她看了眼几人,虽然那夜靠着暗算,以少敌多赢过了秦恒的人,但几个侍卫多多少少也挂了伤。 她不是不顾手下死活的人,沉默许久,洛嘉咬牙:“再等两日,你们暂且修养。” 两日,不论是谁来,她都立即启程。 但两日过去,洛嘉只等到小镇上传来的京中喜报,道是齐国公凯旋,生擒辽人可汗耶律衍,圣人大喜,于宫中设宴,一通嘉奖无数兵将。 其中最有名的当属一名才十七岁的小将,据闻对方在疆场大放异彩,更是暗中亲自押运耶律衍回京! 这是何等功勋,这不得直接封候拜将?也不知他在殿前被钦赐了多少荣光! 听着路边百姓们边购置年货,边煞有其事地谈论着京中局势,一身素色长袄的洛嘉微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头。 活下来倒是不出意外,可圣人居然没有借机直接公布贺云铮的身世,只赐了他军职? 随即洛嘉冷声一呵,心想与她何干? 但洛嘉刚要转身离开,又听身后百姓神神叨叨说了更多—— “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我看今年年节啊,最要紧的事儿……是晋王爷反了!” 洛嘉脚步一顿,便听其他人赶忙低声呵斥,让她别瞎说。 “怎就瞎说了,京中都传疯了,就连着原来从晋王府里出去的郡主府都被查封了,要不是晋王妃和离了,又是这次凯旋的齐国公的孙女儿,怕是也要被叫去问话呢!” 洛嘉神色巨震,回神后立刻回到客栈,命侍卫再去打探些消息,问了不少从京中走货回来的客商,得知外头传得几乎都是真的! “刘管事被拘入天牢了,除非能证明郡主与王爷确无瓜葛,否则刑部绝不会放人。”侍卫干巴巴陈述完,便见洛嘉面色阴沉至极地垂下了眼眸。 让刘召去证明一件本就不存在的事,根本就是难为他,除非秦恒伏诛认罪,还得澄清自己与他没有关系…… 可能吗? 洛嘉闭上眼,心房宛如被一道道割烂。 建隆帝,这是在杀人诛心,若自己真跟秦恒沆瀣一气了,他就是在以此拿捏自己,自己定会因此与秦恒之间生出龃龉,影响秦恒; 而自己若是没有和秦恒一派,必然会为此犹豫不决,若是最终受不了重回京中,又会成为对方拿捏秦恒的利器—— 哪怕秦恒根本不会为了她在战事上犹豫,但对建隆帝来说,又没有损失,甚至于还能从自己这儿再挖取些对秦恒不利的线索。 她最该做的,就是将此事完全抛诸脑后,再不理会京中那恶心烦人的一切! 可……刘召已经老了啊,他兢兢业业守在母亲与自己身边几十年,提心吊胆几十年,还差几步就能离开这腌臜狡诈之地,去享清福,却忽然被困牢狱。 天寒地冻,他那样的人哪里受得住。 洛嘉竟觉得难受得有些呼吸不上来,脑海中亦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勉强笑着问她: “若是他日,我是说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身边更近的人身上,甚至比如说是……我,你一定会尽力挽回对吧?” 洛嘉怔然僵立在原处,屋中侍卫们不明所以:“郡主?” “你们先回自己屋中。”洛嘉别开脸,声音微哑。 几人不敢多留,只领命退下,留洛嘉一人独坐屋中。 第283章 也是此刻,她才似乎领会贺云铮那一瞬的挣扎,领会了站在被选择位置上的人,心里那有期盼却不敢出声强求的绝望。 京城内,街头巷尾一片喜气洋洋,大败辽人生擒可汗宛若一剂猛药,让这些年来笼罩在大邺头上的阴霾被肃清不少。 而宫中气氛却谈不上多好。 再过些日子就要休沐了,值此时节,郑雪澄进了趟刑部大牢,去探望许久不曾见的刘召。 冰冷潮湿的地牢对上了年纪的人不算友好,故而他探监时带了不少必需品,褥子棉被一应俱全。 但刘召并不领情。 年长的清瘦男子端着手臂与郑雪澄正对站着,面色平静道:“郑侍郎不必客套,如今看来,您当日去府中劝诫郡主不要往下探查,也不过一招激将,仍是将郡主往陛下手中送罢了。” 郑雪澄垂着眼眸,面露无奈。 他吩咐狱卒将东西都布置好后再叫人都退下,看向刘召:“在刘管事看来,或许郑某确实罪不可赦,但依郑某看,也不过是做了一桩不可避免的事。” 洛嘉早晚会走上这一步,他甚至是在建隆帝之前,从中曲折一道,给洛嘉铺垫了一层接近真相的缓冲。 “也是为郑家在圣人面前挽回一道忠诚。”刘召毫不留情地戳破。 郑家古板守旧,在建隆帝与晋王对弈时未曾伸手,如今郑阁老半退半隐,郑雪澄则要竭力平衡起朝堂与世家间的微妙平衡。 刘召却为此人到底更工于心计,对洛嘉不留情面而感到愤愤:“郡主与您早早割席,是明智之举。” 郑雪澄没有反驳——确实,他与洛嘉在某些方面太过相似,洛嘉与他一刀两断,也是情理之中。 他微不可察轻叹一声,平静劝说:“刘管事暂且在此待一阵子,等到晋王伏诛,或是郡主回京……” “你们可真敢做梦!”刘召难得撕破平静冷笑出声, “王爷如何,罪奴不敢揣度,但尔等无一人会善待郡主,处处都在算计利用她,竟还盼着她回来!?” 郑雪澄一顿。 刘召铿锵挺直着脊背,看向他:“多谢郑侍郎前来关心,可郑侍郎不必为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罪奴多费心思了,罪奴只盼着早早死在这牢狱中,好叫郡主,不必回头!” 京城大雪纷纷扬扬,郑雪澄走出地牢的时候,脚印落在雪地上,每踩一步都会留下一个坑印,虽然很快就会被新雪覆盖,但终归矮了别处一截,看得分明。 还未走几步路,迎面却碰上了个熟人。 在宫中身着一身轻甲的贺云铮,面沉如水地走在几位武官身旁。 北伐一战,少年军功显赫,罔提齐国公有心试炼栽培,令其率兵抄小道押送耶律衍,如今这少年摇身一变,已成了朝中不可或缺的红人—— 对方身边那几位官职高于他,却时刻注意他神色的武官便是最好证明。 众人碰上面,郑雪澄率先拱了拱手,才知这些人是要去宫里与建隆帝商议,可否即刻出兵追踪晋王。 众人七嘴八舌,贺云铮人高马大杵在中央却并未多言,只看了眼郑雪澄,忽而问:“郑侍郎刚去过地牢?” 郑雪澄微微一顿,淡笑点头,其余人也皆微妙不动声色朝他看去。 或许还有人不知这位新晋宠臣与郡主从前的关系,但所有人都知道,贺云铮押送耶律衍回京的时候,不巧偶遇了晋王出京。 那时的贺云铮不知晋王反心,没有多做准备,九死一生才从虎口脱困—— 更有传闻,当时全因永嘉郡主戳穿,才导致贺云铮被晋王发现,鏖战不止,甚至险受了一道致命伤,殿前领赏那日都苍白着脸。 若非如此,今天也不必为了商讨出不出兵、何人出兵而凝重至此了。 老齐国公征战大半年已是极限,最新崭露头角有望打胜仗的,除了贺云铮不作他想。 如今郡主府的人入狱,这刚从杀场里退出来的少年,能咽的下去? 贺云铮如今已隐约能察觉身旁人眼色下的深意,知晓无数人都在看着自己,看自己可否会向刑部发难,重罚郡主府的人。 他抬眸看了眼若有所思的郑雪澄,沉默许久,冷不丁开口:“诸位将军聊完了?” 众人一愣,完……完了啊,这不是在等你反应吗? “聊完我们就尽快吧。”贺云铮冰冷着神色,没有露出一丝疏漏。 路过郑雪澄身边时,郑雪澄难得怔愣地仔细观察了一眼贺云铮—— 少年面容仍旧苍白,给他增添了许多不近人情。 大半年厮杀下来,对方瘦了不少,但与之相对,亦高大结实了许多,疆场风沙磨砺,阴鸷着神色往此处一站,未尝就比曾经的晋王和煦多少。 郑雪澄思绪飞散,怀疑是否是这个原因,所以圣人至今未给贺云铮确立身份,甚至一改先前与朝臣讨论的拜将敕封,只赐了贺云铮一个四品的殿前副都指挥使的差事…… 还没想通,那头贺云铮已经随人一道走远,郑雪澄后知后觉,略显迟疑地望了眼人群的背影。 本还想看看贺云铮会不会对刘召手下留情,或是落井下石逼洛嘉出面,可如今…… 第284章 郑雪澄轻叹一声。 贺云铮历经了生死疆场,又在临回之际遭洛嘉一招背刺,已非曾经那个藏不住事的少年了。 谁能想到时过境迁,局面竟会如此翻转呢? 贺云铮站在御书房内,一身结实轻甲束着玉立颀长,面色虽仍有些发白,却禁不住他本身的浓眉深目,英气俊朗。 守在周边的宫人们时不时便偷偷朝他望去,就连建隆帝都注意到了这细微,偏偏贺云铮本人却像块冰冷的硬木头般杵在一旁,眼神中连一丝多余的波澜都没有,只静静听着一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着。 他对计谋这些实则不熟,故而只安静体会学习着。 尚未探讨出结果,几位大臣便要离开了。 而一直沉默未曾多言的贺云铮却自请留下,建隆帝也似早就猜到,顺手应了下来。 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按说以贺云铮这趟功绩,封候拜将不足为奇,如今却只担了个四品副都指挥使,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许只有他太过年轻这一点,故而其余地方圣人多展露些关爱也无可厚非,旁人应承巴结贺云铮还来不及呢。 贺云铮看了眼面目和善的建隆帝,简单谢了个恩。 其余人屏退后,宫人将书房的门掩上,室内炭盆缓缓烧着,与天寒地冻的室外如同两季。 建隆帝拨了拨银丝炭,头也未回地笑呵呵道: “你这孩子,有什么事非得即刻说的,都不看看,这一路走来,朕宫里的这些宫女啊女官啊,各个都盯着你不放吗?” 贺云铮微不可察拧了拧眉头,不欲多谈这些,而是直捣黄龙:“微臣只想知道,对耶律衍的审问情况如何了。” 炭火冒出细碎星火,建隆帝动作稍顿了顿。 天子回眸,贺云铮不避不让与其对视。 往高处说,自然冒犯,但那一眼幻视,却消退了建隆帝心中原本猝然升起的一抹不悦—— 到底是兄长的儿子,到底是少年心性,率真无畏。 可建隆帝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云铮对十五年前之事倒是在意。” 贺云铮的呼吸都宛若粗重了不少,目光中隐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又生生克制下来,按捺地望向对方。 圣人明知道他想问的其实是什么,他几乎没有遮掩,这就是他进京以来最想弄明白的—— 他的父母,究竟是何人? 那么多人对他的长相讳莫如深,可按照耶律衍所言,前太子死得仓促,又根本不似像留有他这条血脉的可能…… 但建隆帝仍旧没有立即告诉他,只若有所思地扭头看回炭盆,嘴角噙着几分笑意:“当日在郑家,你拒绝朕的提议,朕还有几分不服,想看看你凭借自己能走到何种程度,如今看来,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贺云铮闻言顿了顿,夸大不妥,但他付出的拼搏卖命亦是实打实的,故而干脆只垂着眼眸不做声,心中一片纷杂。 建隆帝回眸看了他一眼,笑容忽而淡了些,添了些许关切:“伤可好些了?” “多谢陛下关心,已无大碍。”贺云铮拱手。 建隆帝点点头,目中流转许久,转过头看着火盆,声音微哑:“再等等,等刑部给出个审问结果,等晋王伏诛。” 贺云铮瞬间沉下面容——刑部再过些日就要休沐了,此时没审出的结果,岂不是要等到年后?更不必说秦恒如今盘踞北上招揽旧部,何时能真打倒对方? “陛下,微臣只想求一个明白……” 奈何贺云铮还未说完,殿门外忽而传来欢笑,德妃一边从侧面的庭园中推侧门进来,一边与小黄门说笑:“今年冬比之去年是冷了不少……” 话音刚落,小黄门脸色瞬变,瞬间以盗铃不及掩耳之势挡在德妃身前:“娘娘,咱……咱们来得不巧!” 也是那短促一刻,贺云铮恍惚瞧见德妃反应迟缓,比起正常人要艰难地往后腾挪了两步—— 杀多了人,对各式各样的人的动作形态自然也更为熟悉。 但贺云铮还未多想,建隆帝倒是率先发了火:“岂有此理!进门前怎也不通报!” 德妃当场便红了眼,还是小黄门磕磕绊绊解释着天寒地冻,他见殿内走了不少人,便擅作主张将娘娘带了进来:“还请陛下怪罪奴婢!” 好端端的御书房内,忽而就闹哄哄起来。 贺云铮敛回神思,沉色看向建隆帝,明显看出了对方又怒却又有几分心疼的样子——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比从前会看人脸色许多,然而却仿佛有什么从他空荡荡的心田里飘溢散开,无所循迹。 僵持的书房内,最终竟是由贺云铮劝了一句,给建隆帝劝下了台阶: “既是今年天寒,也怪不得公公顾及娘娘凤体,” 顿了顿,贺云铮面色平静到甚至有几分漠然地补充道,“不若给宫中各处加些炭火,以彰显隆恩。” 小黄门脑门儿发汗,想也不想赶忙感激着附和起来。 而与此同时,京城外相隔不近的小镇上,舍去了全部奢华行装的年轻女子踏入大雪中。 “郡主……”侍卫们同样换作了普通客商的衣裳,陪同在洛嘉身边一道上了马车。 第285章 洛嘉冰肌雪骨的容颜难得在雪中冻出了绯红,她的目光却未曾动摇: “若是怕了你们可以自行离开,不必与我一道回京。” 侍卫们眼眸一震,几乎不到须臾,几人义正词严地跪在她面前:“愿随郡主赴汤蹈火!” 第93章 试探 再有一月便是春节, 赶往京城的商队络绎不绝,争着年末最后一笔赚头。 往年此时都是最热闹的时候,今年亦然。 虽说晋王阴霾在顶, 但战争对京中百姓而言向来遥远, 他们更多只记着他们有仁厚的圣人, 有睿智的将军们, 更有像贺云铮这般大放异彩的勇猛武将会保守他们的平安。 沿途有所耳闻的李相思嗤笑一声, 眼中不曾有一丁点喜色。 跟着她出行的丫鬟们在后头面面相觑, 不敢多揣摩娘子的心思, 只陪笑着提议:“今年是娘子与郎君成婚第一年, 可要在府中筹备些什么庆祝呀?” “筹备与他何时和离吗?”李相思回眸冷瞥了眼丫鬟, 吓得丫鬟再不敢吱声。 这, 这到底说什么才不捅娄子啊! 李相思才不管旁人如何想,如今她也看开了不少, 纵使比起一年前,她的处境天差地别, 可柳元魁再可怕, 也不会可怕过真叫自己无依无靠, 无所盼头。 好比她洛嘉, 虽然煊赫一时, 可那又如何? 洛嘉一开始就选错了路,如今跟着秦恒四处逃窜还不知生死,就连手下老奴也被看押了起来。 比起那样的日子……她能报的仇, 该发泄的怨,不都尽可能完成了吗? 李相思不冷不热牵动了下嘴角, 所有人都劝自己要见好就收,要甘心呐。 所以, 她这不就是要甘心地去与柳元魁做一对面和心不和的表面夫妻,过去与他嘘寒问暖了吗? 柳元魁同样深得圣宠,任职吏部,年末也正是最忙的时候,今年因着晋王野心暴露,朝中人员少不得人员调动,故而竟要叫他亲自带着人出来。 巧是巧在,柳元魁今日要交涉的守城禁军,正是贺云铮所辖的殿前司前来顶换的。 李相思脚步一顿,在看到贺云铮的瞬间,背后沁出一身冷汗。 对方一身银辉轻甲,手扶长刀屹立城边,顷刻就让李相思想起当日威压。 一年前街头闹事那日,正是贺云铮以一当十将她的护卫全部揍趴,甚至她还没忘,贺云铮望向自己的眼神,像淬了火一般几乎要将她焚尽! 如今哪怕她与柳元魁已结为夫妻,已重新另有靠山,可她不是瞎子聋子,如今贺云铮所受宠幸就差没有封候拜将了,真要论起来,自己仍是矮了对方一头…… 区区一个马奴,他一开始不过只是个差点被自己安排坠马至死的马奴! 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卑贱之人一个两个青云直上,而原本最好的郑叔蘅却已经不在了? 李相思的思绪忍不住又飘忽到很久以前,于是本该避讳的场合,她竟压沉着眉眼,迆然走了过去。 旁人见了她,自是恭敬问候让道,却也让柳元魁微不可察地皱起了眉头—— 无他,李相思与他根本不是这种亲昵关系: “本想着来看看你今日可忙,没成想还会遇到贺指挥,你二人当真缘分不浅呀。” 缘分不浅却也不是用在这里的,二人刚刚从见面为止,皆都几分生硬地一言一语商议公事,宛若心照不宣般不提往事。 而李相思的加入寒暄,更叫二人不可避免想起了曾经的故人。 柳元魁心底里涌出难以言说的情绪,强忍不耐道:“若无要紧事你就先回府去,我还有公务处理。” 李相思笑容明媚:“又不是缺了你一人不可?难得旧友重逢,不如由我这个大娘子做东,邀二位一道去喝杯热茶?” 不是缺一不可的除了柳元魁,自然还有贺云铮。 贺云铮面色疏离,淡声开口:“谢过李娘子,不过在下公务在身不便离开。” 李相思转头看他,不避不让地扬起唇角:“贺指挥除了要带兵打仗,如今连盘检城门的活儿也要忙着搭把手了?” “够了!” 柳元魁低喝一声,刚要吩咐人将李相思送回府,却是贺云铮神色不变地出言: “盘检城门是为京中百姓负责,有何不妥?” 李相思一时语塞。 她只是单纯想来给贺云铮找不痛快罢了,可她却忽略,如今这人不再是靠洛嘉才站稳的脚步的小马奴了。 贺云铮笔直站在她身前,纵不再像一年前那般锋芒尽显,却因手中沾过了血,历经了生离死别,更能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他自己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无惧无畏,像个了无牵挂的死士一样,对谁都不必再留情面。 柳元魁冷冷看了眼李相思,到底已是一家,他沉着面目揭过此事,回头吩咐丫鬟们送娘子回府。 李相思转身前的脸色都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她脚步踉跄,比起成亲那日,更为耻辱的感觉像洪流将她淹没。 或许柳元魁会觉得是她在自取其辱,可为什么他们不去想想,自己本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哪怕郑叔蘅无法迎娶自己,他也不会放任自己落到如此委屈境地,哪怕她真嫁得不好,有太后与母亲在,也不会有人敢如此轻视她! 第286章 她的人生早就被毁了,被这群卑贱的贱民,被洛嘉那个自私自利翻云覆雨的女人……! 然而也不知是不是老天开眼,她刚恨恨想到这里,城门口忽而响起一阵喧嚣。 “郡……郡主!” 一声诧异好像坚硬的石子儿,迸溅坠进了表面一片宁和的池子里。 守城的禁军瞠目看着从马车中走下来的女子,对方不如以往每次亮相穿着艳丽,更是为了躲避沿途可能存在的追查,甚至将自己的面容都抹上了草木碳灰。 可以说,光天化日下,洛嘉便从没这么狼狈过。 她自己亦心知肚明,可既然决意回来,就要万无一失,故而她毫不在意周围诧异目光,缓步上前:“都哑巴了?” 回答她的不是惊愣的禁军们,而是恰好回神的李相思。 李相思几欲狂喜,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与恶毒立刻转身走向她:“郡主这是在何处遭了灾?莫不是被晋王给惩处了?” 洛嘉自然诧异于李相思竟在此处,可她很快平息下情绪,亦不在意对方言语中显而易见的恶意。 她漠然笑了一声,毫不避讳地反问:“相思妹妹当日将晋王所作所为告知于我,难道不正是为了看这一幕吗?” 李相思一哽,身后丫鬟们此刻真真是头也不敢抬,只颤颤巍巍地小声提点李相思:郎君请您暂且回府呢。 ……谁不知,在李相思跋扈之上,京中荒唐数年,恶名远扬的永远是眼前这位永嘉郡主啊! 禁军们亦面面相觑,一时间没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按说如今晋王举旗谋逆是大罪,永嘉郡主当日随他一道出城,理应同罪—— 可他们也没见过犯下这等大事的人,还如此明晃晃回来的啊! 李相思倏然沉下脸呵斥四周:“你们还干瞪眼做什么,如此罪人还不将她拿下!” 她不想听洛嘉抖落太多真相,只迫不及待看见洛嘉狼狈俯首的样子! 被她一声惊呵,禁军们猛都反应过来,虽有几分不确定,但仍旧是秉公拔出了刀,寒光凛凛地对准了与洛嘉一并入城的好几名侍卫。 城门口原本热闹欢快的气氛一扫而尽,本要进出的百姓纷纷退到了路边,小心翼翼地低声此起彼伏: 多事之东啊! 洛嘉目光流转看向李相思,随即冷笑一声,扭头看向禁军,纵使一身狼狈,神色却未曾流露一丝脆弱:“我倒不知道,禁军如今是谁的话都听了?” “洛嘉!” 洛嘉一双凤目冰冷看向众人:“未曾降罪之前,我依旧是京中的郡主,大邺的郡主!” “你!” 李相思自然震怒,可她却无法反驳,真要论起来,洛嘉这样的郡主若是此刻让她当场下跪认错,她都不能拒绝。 洛嘉亦知道,自己点破的,不正是李相思曾经渴求,但迫于形势,一直没得到的封号吗? 可她再不会怜惜对方,不会顾虑对方处境,毕竟李相思拿着晋王之事来与自己勾兑的时候,难保不是怀着想让自己去死的心思的…… “我说的不对吗?还是说,在你眼中,我已然罪该万死?”洛嘉目露戏谑, “李相思,该死的是真正落了罪名的人,有心忤逆的人,甚至是……被软禁皇陵的人。” “洛嘉!”李相思被触及根本,气到发抖,顿时仪态都顾不上了破口大叫,“你怎敢……怎敢……” 洛嘉厉眸凝她:“你怎敢直呼我名讳!?哪怕晋王谋反,我生父却是为国牺牲的长宁将军,我享得是我父亲求来的敕封,这些年我纵使荒唐,却不杀人放火不鱼肉百姓,甚至解救过汾州百姓得过圣人嘉奖,比起诸多素餐尸位之人要好出不知多少,” 洛嘉逼得李相思连连后退,几近怜悯般蔑视,“我敢说我问心无愧,你敢吗?” 李相思不敢。 洛嘉冷冷收回目光,转身领着自己的人往城中走去。 今日难得雪停,可道上的积雪却未消减多少,她垂眸睨着路,每一步都踩得极为用力, 因为这趟回来,她便是用尽了力气才做的决定。 她痛恨这个地方,痛恨这座京城中的人,他们从未给过她宽厚与善良,只会拴着她的脖子命她俯首…… 脚步一顿,洛嘉不耐烦地仰头看向前方挡住她去路的人—— 高大到已经很难当做少年的男子站在她面前,一身银鳞轻甲,腰挎长刀。 几天前没曾亲眼瞧见的面容,如斧凿刀刻般呈现在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前,和雪一样没有温度,没有感情。 似乎还回荡在空气中的“问心无愧”,倏然空荡了。 他是她在这里,曾完全掌控的人。 而此刻,贺云铮成为了可以完全掌控她的人。 柳元魁很快从后面赶来,他不动声色看了眼状况,谨慎克制地低声道:“郡主留步。” 洛嘉的眼眸颤了颤,不自觉往后仰直了几寸身子,随即看到贺云铮的指尖正搭在他的刀柄上,随时出鞘。 李相思终于好似看到救星,也不在意刚刚贺云铮才铿锵反怼过自己,迫不及待想看洛嘉如何吃瘪! 第287章 洛嘉也不会侥幸,她已经做好了最差的准备,贺云铮或许已经弄清楚: 那晚就是她故意撞破了他的身份,将他推进了险境。 她在诸多事上可以冠冕堂皇说一声问心无愧,但对着贺云铮,她面色倏然发烫,耻辱得开不了口。 人最重要的就是识时务。 若是只有李相思一人,洛嘉如何都不会退步,但面对此情此景,她沉默片刻,终归抬手,吩咐自己的人放下戒备。 虽是看向说话的柳元魁,但洛嘉却清晰感受得到,旁边另一道目光尖锐得如同要将她盯穿。 前面来的一路上已经足够寒冷了,但洛嘉却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难熬。 但她不会表现羸弱可欺,哪怕她狼狈着,比起周围人群落魄得像个难民,她依旧高高昂首,平淡地开口: “我要面圣。” * 殿中燃着炭盆,比起外面暖如盛春,宫人们来往脚步轻悄,最低阶的奉茶宫女身上所穿衣料,比起从外回来的洛嘉,都要精贵不少。 洛嘉便是以这副姿态出现在建隆帝面前,惹得建隆帝都难得多看了几眼,感慨万千地摇摇头:“你这一路回来,足见千辛万苦。” 洛嘉被冻得面容有些发僵,乍然进了暖阁,忽冷忽热下撑出的笑意都有几分扭曲。 她抿了抿唇,似笑非笑道:“幸不辱命。” 建隆帝掌中捧着茶水,被洛嘉这朝先发制人堵得噤声未语。 但洛嘉却没有顺从地等候对方再开口,她一路艰难回来,还在城门口闹出动静,本也不是真的为了示弱。 她是为了让所有人看到、看清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冒着险些被冻死的风险从秦恒手中逃回京城,当面朝圣。 她要建隆帝给她一个交代,洗清笼罩在她身上的污名,把扣押的刘召以及其他家仆归还给她。 建隆帝品察出她的要求,忽而笑了一声:“永嘉这趟出去,胆子倒是大了不少——这是在与朕谈要求了?” 洛嘉笔直站在天子面前,沉沉地垂下眼眸:“不敢,洛嘉拼尽全力窥得了晋王此次谋反的大本营,只是凭心请求一个小小要求,应算不得出格。” 对方真正想要的是晋王出兵或者谋反,如今既已事成,便不该再为难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 殿中虽然温暖,却反而会升腾起令人闷涩的窒息感。 建隆帝的目光沉沉,他的身体较之前几年虽说好了不少,但终归底子颓败,太医悉心调理也不过是令他得以再撑个几年。 大邺的子嗣要延存,他得给他的子孙后代积攒德行。 他的视线扫到一旁桌上的一本万年历上,忽而就软了几分心思。 “永嘉所求,亦非不可,” 洛嘉眼中刚起波澜,便听建隆帝缓缓道,“可如今局势难辨,说破天,还得等晋王伏诛,你该尽己所能出几分力才好啊。” 却是丝毫不提先前承诺的,他不会再计较洛嘉与贺云铮之间的事,反而还反问洛嘉: “永嘉可还有旁的事要求?” 洛嘉心中冷笑,幸好,她本来也没作过什么好的期盼,垂目笑道:“多谢陛下,洛嘉别无他求。” * 宫门外,小雪又飘零。 洛嘉走出殿门的时候,冷不丁被冻了个哆嗦,令她忍不住下意识环抱住了胳膊。 但让她更避之不及的,是刚走出殿门,迎头碰上的贺云铮。 自将她一路护送入殿中后,他一直未走,不仅未走,更就带领着两队人马笔直站在殿门口,见她出来,目光灼灼凝着,丝毫不曾收敛。 洛嘉眼神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面无表情地从他身旁走过,如同不认得这个人,没有前情,也不记过节。 她本以为贺云铮也会遵守这种心照不宣的距离,毕竟她安然无恙从殿中走出来了,就代表建隆帝对她的过往不再追究—— 起码表面,她如自己所说,还是高高在上的郡主,贺云铮还有什么道理来追究她? 洛嘉面色虽然不变,但脚步却无意识地加快了,然而刚走出两步,便听得身后跟来一串踩雪声。 洛嘉额角青筋弹了弹,如同按捺了许久的炮仗瞬间被点燃了一寸引火索,她霎时转过身,神色晦暗不明质问: “贺指挥还有什么事么?” 一声铿锵厉问,瞬间引得周围两列禁军面色不虞:这郡主,还弄不清时局呢? 洛嘉自然也能感受到旁人心中不屑,可她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下露一丝怯,故而神色丝毫不曾软化。 贺云铮定定看了她一眼,乌发被风雪吹散几缕,随着束在脑后的乌黑马尾一道,遮蔽了他半只眼眶,落下深得窥不清的阴影。 曾几何时,那个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少年,亦在疆场与宫闱中练就了这番看不透的样子。 贺云铮挪开目光,自今日重逢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随郡主去往天牢,放人。” 洛嘉一顿,霎时窘迫至极! 她一路恪守端持,实则思绪紧绷,竟忘了,殿前司出宫在外是顶班,职守宫闱才是他如今的正当差事。 贺云铮似乎没有停留多看她的神色,沉着脸扭头穿过她身旁。 第288章 而洛嘉后知后觉——旨意还未下,贺云铮是怎么知道要去天牢放人的? 是,他耳力极佳,自己进殿后再克制,请求建隆帝放人的声音也足够外面的人听到了。 那后来自己所言别无他求,贺云铮也都听到了吗…… 细雪如盐碎,凝在她卷翘的睫羽上,很快化作水滴,她颤抖着眨了眨眼眸,竭力装作一切如常跟了上去。 哪怕她与他之间的沟壑越来越深,横跨深仇厌愤,她也不能不顾刘召的性命。 天牢比洛嘉想象的要稍稍暖和些,贺云铮面不改色命人将门打开,带着洛嘉走下去。 饶是如此,几日未见,洛嘉还是察觉出刘召的精神气儿损耗了不少。 洛嘉一忍再忍,到底没忍住颤抖了嗓子,但很快又将情绪完全收敛好:“刘叔辛苦。” 地牢昏暗,贺云铮深深朝她看了眼。 刘召摇摇头,恰好与看过来的贺云铮对视上,喉头哽动片刻,忽而道:“郡主安心,多亏贺指挥挂念旧情,叫宫中增添了炭火,否则老奴这把老骨头当真是挨不过去。”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洛嘉,就连贺云铮都顿时僵在了原地。 进门时二人没有屏退其他禁军侍卫,此刻也都不动声色地悄然瞥了眼贺云铮。 该说不说,禁军与侍卫们不全是只知保家卫国的。百家饭养百家人,众人闲暇时分,也会偶尔讨论—— 他们新上任的上司,明明战功累累年少有为,怎就落了个副指挥使的虚职呢? 讨论来讨论去,有些心思灵敏的人思及前后,得出结论: 是不是……出身不太好啊? 纵使知道贺云铮给永嘉郡主当过马奴的人不多,但暗地里的这些秘辛总有人感兴趣,捕风捉影听了也得味儿。 这不,此刻全然对上了吗? 短暂僵愣后,贺云铮复杂看了眼谦卑的刘召,没再看洛嘉,冷声道:“刘管事言重,要谢还该谢陛下宅心仁厚,体恤宫闱内外。” 应该感谢的话哽在洛嘉喉咙中,她绷直了身子,半晌未能做出反应。 片刻后,她垂下眉眼,缓缓转过身,对着贺云铮颔首致了谢。 然而得了谢的贺云铮看起来并未高兴多少,直到洛嘉与刘召离开,他都一直绷着一张冷漠的脸。 郑雪澄是在洛嘉离开后才匆匆赶到的,他难以置信看着贺云铮,一忍再忍,遣散了其余守卫后才压着声音质问: “旨意还未下达,你就这么赶不及将人放出来了?” 贺云铮冷冰冰看他一眼:“不及郑侍郎心思灵敏,猜测是在下提及的加设炭火,还不吝告知刘管事。” 郑雪澄被噎了一道,忽而有些哑口。 倒也不是刻意为之,只不过是他近来一直在探查宫中隐蔽,总觉得圣人自今夏之后处处似在藏掩什么,直查到今年宫中四处都加设了炭火,被人注意到。 为了不暴露太多,他只好借口是顾及旧情,想替大牢中的刘召寻人感谢,最终才顺利问出,竟是贺云铮为了给德妃台阶下,随口提了一嘴。 他既大张旗鼓给了托词,这头自然也得与刘召周知是贺云铮的手笔,是故,这事儿自然就这么暴露了出去。 “不过炭火来源到底是小事,你先斩后奏,就不怕陛下怪罪?”郑雪澄意味深长地反问。 贺云铮冷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只身离开。 然而郑雪澄一把拉住他,声音压得极低:“不要为了洛嘉再犯错了,她不是你轻易试探一次就会轻易回头的人。” 然而贺云铮拂开了他的衣袖,目光冷硬如铁:“我试探的是何人,不劳郑侍郎烦忧。” 郑雪澄一顿,贺云铮已然冒着风雪踏出了地牢。 炭盆在侧散发着热意,郑雪澄却猛然转身紧盯贺云铮的身影—— 他先斩后奏,如果不是为了洛嘉,那难道是为了试探圣人对他的底限……!? 郑雪澄下意识往后撤了两步,却不慎踢翻炭盆,火星子飞扑点燃杂乱摆放的干草,又被他眼疾手快飞快踩灭。 侍卫们匆匆赶来询问状况,郑雪澄撑着梁柱平息了片刻,站直身子摇摇头,笑道,无妨。 无妨。 雪未止歇,刘召与其余人一并被从地牢里放出来,原本冷寂了许久的郡主府似乎重新热闹起来。 可人声鼎沸了,洛嘉看着屋中已被收拾好的大部分行囊,觉得浑身的气劲都被抽了空。 她的离开计划失败了。 刘召匆匆赶来,见她一人伫立屋内,既不坐下休憩也不传唤丫鬟,仍旧穿着来时那件落魄的素色长袍,身上脸上蹭了不知多少灰尘。 老管家惭愧又不忍地上前喊了一声郡主,当即跪下。 “刘叔起来。”洛嘉哑着嗓子去拉人。 刘召艰难摇摇头,不必她问,便将当初他带着些心腹打算分批次离开,却被圣人传召,提前截获的事告知了洛嘉。 “是老奴无能,若是老奴能早些分辨形势,也不至于叫郡主的谋划成空。”刘召悔恨不已。 洛嘉眼中漫过讥讽:“不是你无能,你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老话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往小说是刘召,往大了说,她亦如此。 第289章 更有甚者,今日来看,就连她一直以为在京中会风生水起的贺云铮,实则也并未获得他该有的回报。 他的身份……建隆帝至今未曾揭开,她便想不通,建隆帝起初兴冲冲一通操作,如今又突然停滞不前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真是因为还未处理掉自己,所以不放心让贺云铮享揽大权? 可建隆帝如今为了斗倒秦恒,也必然会要留着自己,要从自己口中尽可能得到一切有利掰倒秦恒的消息。 难道……建隆帝要先杀秦恒,再斩自己,最后才肯给贺云铮一个明白吗? “那郡主眼下该当如何?”刘召不忍发问。 洛嘉收回思绪,抿紧嘴唇:“等。” 等虞焕之找回来,等秦恒彻底倒台。 然而这两件事一样没等到,等到了几日后宫里来人,告知她虞焕之带领一众侍卫擅闯城门,已被羁押入狱,特此前来告知下郡主。 闯? 虞焕之那队人马十分显眼,只会是历经千辛万苦才甩开追兵,赶回的京城! 洛嘉怔愣片刻,随即面无表情地在大厅中站起身,随手将桌上的一盏瓷瓶扔到通报者面前,摔了个粉碎! 前来通报的内侍往后哆嗦两步,心里也犯难! 谁想来郡主府通报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都说穷寇莫追穷寇莫追!谁不知道如今晋王在北地将举大旗,京城中最穷的寇,就是这位永嘉郡主啊! “郡主……” 洛嘉却又忽而笑了起来:“公公见谅,我这长久不出府,手脚乏力,不慎摔了而已。” 内侍嘴角抽了抽,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洛嘉款款上前,目光凝着那碎成渣子的瓷瓶,轻声暗示: “还请公公明鉴,洛嘉一介女流,才刚从叛党手中逃脱,府中若没个侍卫照应,万一出事,抹黑的也是陛下的面子,要不,将我的侍卫还我,” 她被逼到绝路,眼神里的光都沁着恶毒, “要不,谁知一旦出了什么事,会从我这儿会流露出什么别的消息呢?” 第94章 生辰 “别的消息。” 建隆帝咂摸着这四个字, 蓦就笑出了声。 小黄门在一旁窥着圣人脸色,谄笑附和:“郡主也是被逼得急了,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陛下别忘心里去, 小心气坏了身子。” 建隆帝摇摇头:“太医那头怎么说?” 小黄门来了精神:“太医说了, 娘娘约莫再有半月就要临盆了。” “好, ”建隆帝稍稍展颜, “一切以她身子为重。” 小黄门谨慎点点头, 随即又犹豫:“可娘娘生产到底是大事, 此事怕是再难掩瞒下去了。” “那就不瞒了。” 建隆帝忽而一哂, 他手下这些人, 一个两个又非草包, 早就瞒不住了。 他当日既然敢与洛嘉把话说开,坦诚贺云铮的身世, 就不怕她泄露。 说破天,不经过他亲口宣令, 旁人口口相传的再是真相, 也是假象。 距离德妃生产只有半月了, 就快到时候了。 洛嘉只知他没开诚布公贺云铮的身份, 却不知自己为何这么做。 也不知等到他的亲子昭告天下时, 她可否会觉得她自己可笑? 小黄门连忙谨慎颔首,又稍稍犹豫,不知该不该提醒建隆帝, 此事除了不必再隐瞒以外,可要单独告知下贺云铮…… 他还未想好, 殿外贺云铮已然前来应召。 小黄门暗暗诧异看了眼建隆帝,才反应, 他们的圣人心思细腻,怎会由着自己想到了,他却无动于衷呢? 他早提前宣了贺云铮进宫了! 果不其然,小黄门静静屏退一旁,便听建隆帝允人进殿后,三言两语便提到了洛嘉这趟的要求: “云铮可能猜测,永嘉郡主所谓的秘密……是何啊?” 小黄门深吸口气—— 贺云铮如何猜不到,贺云铮先前都直接询问耶律衍的审问结果了,对方分明已对他的身份有所揣测,陛下还这么问? 是离间,是试探,亦是敲打啊…… 贺云铮笔直跪在阶前,缓缓抬起眼。 青筋隐在额角,如同进拢在身侧的手臂一样,刻板得不出一丝疏漏。 收敛自己的情绪,是他在军中、在沙场上学到的诸多本事之一。 半晌,贺云铮漠然垂下眼眸:“不知。” 建隆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又想起几日前这小子先斩后奏一回,忽而觉得自己不该心软。 玉不琢,不成器。 “既然如此,就暂且顺了她的意吧,你从殿前司调拨些人过去亲自守着,直到晋王之乱平定。” 贺云铮的额角终是没忍住跳了跳,脱口而出:“微臣与郡主关系并不融洽!” “朕知你与她有旧结,但如今你已不是当初的小小侍从,她亦不是背有靠山的郡主,” 建隆帝坐正了身子,甚至微微向前倾身,照拂般启发阶下晚辈, “她若是你的一道坎,你便该跨过去。” 贺云铮面色冷凝至极,明白这次不单是试探,而是定论。 而轮到郡主府的时候,洛嘉同样面色一滞:“你说来得是谁?” 第290章 “回郡主,是……贺云铮。”刘召亦觉得十分复杂,声音较之平常都低了三分。 洛嘉本要出去给这群禁军甩脸色的,此刻脚步生生停驻在院中,眉头蹙紧:“怎会是他来?” 哪怕圣人不肯放虞焕之,也不至于在禁军那么多人里单单挑中贺云铮吧? 反而更像是……更像是应对她那句威慑,建隆帝直接将人掉到她身边,以示他的不在乎,以示对她的讥讽! 刘召自然答不上来,只好低声建议:“若是郡主不愿相见,那便借口身子不适,由老奴出面吧?” 洛嘉眼中一晃而过迟疑,想了许久都没想好该如何处之,只好暂且点点头:“辛苦刘叔。” 刘召摇摇头,郡主落到如今两难局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他们这群奴仆拖了后腿。 她心底里软着呢,远没有表面露出来的那般无畏无情。 洛嘉没有细想旁人会如何看待眼前局势,她坐回屋中,思绪渐渐飞散—— 若说去年春末,她单方面得知贺云铮要离开的消息,心底还攒着口不服气,前些天,她亲手将他推进那个雪夜,则是将二人之间的微末羁绊主动又彻底斩绝。 洛嘉目光横向院中那棵光秃秃的桃花树,她都记不清是从何时起,她忙碌于查正京中这些秘密,疏于打理自身,也懒得吩咐粗使来她院中照顾,故而刚种下去的桃花枝头被厚雪积压,才盛放过一载,或许今年开春,它就会死得开不出花了。 她不确定,贺云铮如今前来,是单纯应旨,还是……心怀恶意? 虽说她潜意识里觉得贺云铮不是这种人,但时过境迁,他的处境与自己几乎颠倒过来,性格大变也并非不可能。 洛嘉嘴唇深深抿紧,若真是为此,她的处境反而更危急不少。 到头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她不后悔,因为当时情况紧迫,她别无他法逃出秦恒的掌控,她不能真遂了建隆帝的意做个叛党! 要逃出生天,为此可以牺牲任何……不在乎她的人。 任何人。 第一日,贺云铮亲自带领禁军前来布置好防备,当天忙完便走了,往后几日都是偶尔来一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连给诸多有心人窥探的余地都不留。 直到几日后,贺云铮照例前来,又转瞬要离开时,忽而一阵鸣佩声从干雪簌簌的院落中传来。 他的脚步下意识停驻了片刻,也就是这一会儿,多日不曾照面的女郎在银装素裹中踏入连廊。 贺云铮辨不清她今日是盛装打扮了,还是仅仅只是日常随性搭了套衣裳,宝蓝色的袄裙被一袭银狐大氅遮蔽,偶露出一撇明亮的蓝色,在白茫茫的背景中分外惹眼。 但衣裳再华贵,也比不上京中人公认得她的容貌,眉如远黛,目若秋水。 贺云铮眼神猛得一颤,意识到自己的视线险些收不回的当下,立刻转过身打算离开。 可随即身后却传来其他男子的声音: “也不剩多长时间了,郡主当真不考虑一下在下的提议吗?” 这种似是而非的话总会引人留意,贺云铮本要迈出去的步子便这么停在了原处,目光霎时扫向当值的禁军们: 谁准随便放人进来还不通报的!? 禁军们卡在这不上不下的档口,有口难言,只得暂且垂着头闷声挨眼刀子。 贺云铮冷冷朝着从洛嘉身后跟出来的男子看去—— 嗤,他道是谁,当年曾冒着大雨,来给郡主献画的范咏谦。 洛嘉也似乎才注意到贺云铮竟来了院中,本欲说什么的神色一顿,眼睁睁看着贺云铮朝她二人走过来,目如鹰隼地拱手行了个礼:“见过郡主,范舍人。” 范咏谦被忽而靠近的高大青年吓了一跳,刚打算破口大骂几句,瞧见对方衣着佩刀,立刻意识到此人身份不凡,熊心豹子胆顿时收敛—— 可随即再仔细瞧了几眼对方面旁听,讶然直呼:“你、你不是郡主的马奴吗?” 一声尖叫,无情戳破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回忆! 范咏谦如今作了中书省的舍人,成日埋头在卷牍案宗里,上朝也轮不到他,故而哪怕略有耳闻京中近来出了个风头正劲儿的少年武将,名为贺云铮,也没将其与一年多前曾见过的、甚至连名字都没怎记得的小马奴联系到一块。 可如今一嗓子吼出来,无数记忆涌入脑海—— 当夜郡主睨着他献上的那副洛神赋,转头叫念的那个小马奴,是,是叫什么云铮来着……?! 院中其余禁军各个谨慎着呼吸,垂着眼眸不敢去看他们指挥的反应。 这些日子下来,众人也都将二人往事探听个七七八八了,那些风月旧事虽不得细节,但毕竟也曾传扬得轰轰烈烈过—— 真要追溯,去年这会儿,他们指挥还被郡主下令在临江楼前面挨过几板子呢! 既然如今分道扬镳,不论从何处想,都是郡主做了对不起他们贺指挥的事……吧? 今日这中书舍人将窗户纸这么一捅,啧! 还是洛嘉最先反应过来,她似乎迟疑了片刻,随即以一贯轻描淡写的语气圆过场面:“往事不必再提,你所言我心中有数,今日便暂且到这里吧。” 第291章 范咏谦涨红了脸,也知道场合不宜了,不得不顺了洛嘉的意思。 奈何他人刚要走,一条结实的臂膀拦住了半条过道。 气氛瞬间凝滞,比范咏谦更快看过去的,是洛嘉。 她目光沉沉对向绷着面容的贺云铮:“贺指挥何意?” 贺指挥。 贺云铮静默许久,冷冷开口:“郡主如今处境危险,放任外人进府本原是下官失职,还请范舍人将刚刚与郡主商议的事情,如数告知。” “你!” 范咏谦瞠目结舌,但对着钢板似的年轻武将,一个你字,用尽了全身的勇气,只得无助地望向洛嘉,再支支吾吾道:“我与郡主之事,何必告诉你?” 这一眼又点燃了暗处无名的火,刺得心口沸腾。 “范舍人不必看郡主,还请坦言!” 贺云铮的声音比刚刚更冷硬了几分,离他最近的禁军甚至都下意识握紧了腰侧的长刀。 还是洛嘉轻笑一声,再度打破僵局,意味深长地质问贺云铮:“贺指挥隔了这么久才来担心我的动作,也不怕疏漏了什么,无法向圣人交差吗?” 她毫无悔改,似乎还是那句话,只要她一日是郡主,只要建隆帝一日没有判处她死刑,她就一日这么高高在上,谁都不能辱没她。 她的骨子里,还是浸透了冰寒的攻击性。 贺云铮目光猛得压沉,死死盯住对方面容—— 这是他回京以来,二人头一次直接对视,却仿佛彼此都恨不得将彼此吞之入腹! 半晌,贺云铮挪开目光,对准范咏谦:“郡主多虑,我只会肃清不怀好意靠近您的人,对您不会有任何不敬。” 洛嘉抿紧了嘴唇,还未说话,贺云铮往后退开两步:“范舍人,还请去到殿前司喝口热茶吧。” 范咏谦欲哭无泪! 直到乌泱泱的人群离开郡主府,洛嘉才猛然长舒了口气,捂上胸膛中跳跃不止的心脏。 ……如今倒真是越发会唬人了。 刘召不安上前:“郡主,范舍人今日被请去殿前司,动静闹得不小,唯恐日后更难有人敢与您接触了。” 洛嘉回到屋中,捧起热茶轻轻攥紧:“无妨。” 她在京中虽然还有其他人手,但对于解放虞焕之一事上,鲜少有人能直接撼动建隆帝的想法。 建隆帝挫败了晋王一脉,却不比晋王好对付,为今之计,圣人面前最红的红人,或许只有贺云铮。 她就是想赌一赌,贺云铮对她,究竟还留几分情面,究竟……还有没有旧情。 贺云铮却没有“屈尊降贵”亲自问询范咏谦。 对一位中书舍人,原本就不能轻易动用刑罚,故而他所言的去喝杯茶,确是只单纯喝口茶,“顺便”询问询问范咏谦今日去郡主府所谓何事。 贺云铮又想到,事后禁军私下与他汇报,不是他们看守不严,而是郡主今日巧碰见了范咏谦来访,故而亲自开了口,允他进府相谈。 洛嘉如今不是罪人,禁军前来也并非为了监守她,故而她的喜怒自由全由她自己说了算,他们怎敢阻拦? 况且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想着换班之后与贺云铮汇报一声即可,谁知……谁知贺云铮今日恰好撞上,反应还这么大! 反应这么大,贺云铮咂摸着这五个字许久未语。 手下刚后悔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贺云铮才开口: “剩下的你们好好审,若无大事便不必禀报了。” 随即,他似乎毫不迟疑地转身便走。 其余人有的刚赶过来,闻言瞠目:“指挥……他还真走了?” “那不然呢?咱们指挥公务繁忙,区区一个中书舍人,一个郡主,本就不该他亲自审问!”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这么一来,是不是就代表……他们指挥对郡主,一点儿旧情都没了,一点儿都不在意了? 好事啊! 指挥不耽于这些旧事,不和郡主掺和,才能带着他等弟兄们一道拼搏事业,步步高升可是? 话是这么说的,京中也确实繁忙了起来。 不久之后的除夕值守是一回事,更多则是北边的探子传来消息,通报晋王果然如洛嘉透露,于汾州附近屯兵驻地。大理国内亦矛盾重重,随时可能爆发内乱。 京中各处表面不显,实则关系到用兵的各处,全都绷成了一根欲断的弦! 在这种情况下,想将虞焕之等人释放出来,机会更加渺茫。 另一边,贺云铮也自那天后,被迫一头扎进繁忙公务中,接连好些日子连口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他如今的处境,在旁人看来都十分可惜,因为哪怕他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那些军功也足够他身居高位。 圣心难测,圣心难测啊…… 贺云铮却不以为意,相反,他对如今的职位很满意。 “回禀副指挥,春狩当日,禁军以及各处人员调动都在此了。”手下书吏将卷宗递上,谨慎禀报贺云铮。 贺云铮点点头,郑重接过来。 他到底放不下郑叔蘅之死,得到如今的职位后,发现能暗中调差当日之事,贺云铮心满意足得叫齐国公捶胸顿足,长叹他目光短浅。 或许吧,他从不是真的野心家,他所求的,永远只是护住身边之人,哪怕郑二身死魂消,他也想求个清楚明白,究竟是不是真的与秦恒有关,他又是何时下的手。 第292章 眼见贺云铮正打算翻阅卷牍,书吏下意识问了声:“指挥今日还要办公,不去祭拜先祖吗?” 贺云铮一愣,下意识从窗户的缝隙中看到窗外夜色雪景。 他自小便没这习惯,罔提母亲下落不明,父亲更…… 但这又不是能拿出来应对的话,贺云铮反应了会儿,忽然拧眉:“今日是冬至了?” 书吏赶忙点头,便见着他们指挥绷着的脸色似乎凝滞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半会儿间没说话。 同一时间,另有禁军匆匆跑进过来,见着他便汇报:“指挥,郡主她出府了!” “出府就出府,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书吏随口咧咧,还未说完便被贺云铮打断:“去了哪儿?” 书吏悻悻闭口,前来通报的禁军无奈一眼,小声汇报:“去的是留仙阁。” 京中贵女们自然也有私下玩乐的地方,那留仙阁中自诩文人雅士居多,实则是有诸多青年人报着蔺相如那般心思,去到哄骗这些闺阁贵人的。 贺云铮更知,先前洛嘉计划去往汾州,自己前一日误以为虞焕之谋反,想要告知洛嘉,四处寻不到她的那日,她就是在留仙阁与人欢饮达旦…… 而今日,是她生辰。 贺云铮抿紧嘴唇,下颌顺连被绷得锋利,仿佛稍稍动作,就会划破她他这些日子以来,拼命努力维持的镇定克制。 他这反应,让另两人既摸不着头脑,又有一种无从言说的尴尬,杵在原地被迫体察着这位自以为不动声色的年轻上司,此刻却宛如被破了什么大防。 贺云铮突然问道:“那日审问范咏谦,审出什么了?” 禁军猛然想起还有这茬儿,赶忙兢兢业业回他:“范舍人说当真没有别的事,本就是……想约郡主今日出门赏玩的。” 贺云铮一时间没说话,书吏揣摩着神色赶忙低骂:“这种事儿怎么也不尽早通报!” 禁军复杂无比,但终归不好说,这不是指挥使自己说的,没什么大事不必通报吗…… 一个男子约郡主在生辰当日出门,这能算什么大事啊!? * 留仙阁中的洛嘉似乎同样不觉事大,她撑着额角,似有几分醉色地坐在阁楼的高台上,看台下诗酒附庸,更有英气少年酒酣起舞。 情绪高昂时,她侧过头忍不住轻轻笑出来,随即招招手呼来小厮,颁赐美酒送予楼下。 片刻后,楼下传来高声呼笑,文人含蓄仰首,那些健壮俊朗的少年则直接捧起手掌作喇叭状,高呼郡主遥扣芳辰,生辰吉乐! 其中,不免就有曾见过洛嘉招揽人脉、彼时就动过心思的人。 被洛嘉招揽过得人,但凡有几分真才实学的,如今也都求仁得仁了,故而今日洛嘉再度出面,自然更叫人心痒难耐。 她今日生辰,特意穿了身漂亮的嫣红大衫,不顾严寒只在外头罩了层轻薄的兔绒披风,如今退去,端坐高阁之上,整个人就像坐落在花苞中的精魅,福泽众生。 几日前,曾为洛嘉入幕之宾的一位中书舍人,曾想在此替郡主置办生辰,然而也不知最后是不是对方退缩了,今日只有郡主一人来此。 旁人曾多揣摩、多忌惮她的身份和野望,也曾因为洛嘉与前郡马、与晋王间微妙的关系而喟叹,可抛开一切,她光是一张容颜也足够惑人心神。 其实如果真得了她的眼,哪怕她旁的什么都不给,光是春风一度,也是三生有幸…… 不多时,便有青年才俊自荐上楼,求见郡主。 洛嘉醉眼迷离地抬眸,似是仔细打量了很久,轻笑着撑起手臂:“你是何人?” 对方心中有几分忐忑,亦有跃跃欲试,跪伏在她身旁,目光真挚:“郡主今日独身前来,小人看不过意,想替您斟酒。” 丝竹管弦在暖阁中来回流转,给对方的声音都加了几分缱绻。 洛嘉怔愣片刻,忽而笑起来,扭头指向暗处—— “你说我独身前来?” 那人此刻才发现,原来阁楼上竟非洛嘉一人! 好几个银甲粼粼的禁军就杵在帘幕后方,直勾勾凝着每个上来的人,而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被禁军们听着。 来者喉头滚动几番,看到那些冷硬的禁军,脑袋里原本想的东西顿时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他确实容颜出色,故而也才会有勇气上楼自荐枕席,这般宛如被欺负了的神色,又给那张脸上增添了几分易碎的脆弱感。 洛嘉定定看了一眼,忽而就不想再逗弄对方了。 她唇角的笑微微敛起,意味不明地往后仰了仰身坐直:“不是要给我斟酒吗,愣着干嘛?” 来人顿了顿,后知后觉扭过头看向洛嘉——她这是,不计较自己的自不量力了吗? 洛嘉昂了昂下巴,催促他动作快些,丝毫不在意身后那些禁军的脸色变化得很复杂。 她连连点头,在这般高高在上,却又带着怜爱的目光中,奇异地软化了心防。 有禁军看护算什么,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还不就是些侍卫!他这就斟酒! 琼浆佳酿倾入杯中,洛嘉一饮而尽,清澈的酒水顺着她微扬的唇角流淌下颈脖,没入嫣红的衣襟,直叫人看怔了眼。 第293章 洛嘉将杯盏冲他一斜:“我喝完了。” 对方无意识地吞咽了口口水,怔然看向洛嘉。 洛嘉撑起身站立,她身躯纤秾正宜,在灯光烛火与声色犬马中摇曳向前,艳丽的裙摆覆上男子的膝盖,她俯身捏起对方的下巴: “你还想要什么呢?” 她眼中的宠溺汹涌得不够真实,仿佛真的说什么都会被满足,不论是想从她这里获得实打实的好处,还是只是想要一场激烈的欢愉。 谁能不动心? 郡主身边的位置,如今可是空的……她今日再失意落寞,等到了明日,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永嘉郡主啊! 没等开口,二楼正对着的槅门忽然被从外一把推开。 风雪霎时灌入室内,温柔旖旎的暖意瞬间被冻凝得一尘不剩! 洛嘉的大衫被冷风刮起,冻得下意识一晃,眼看便要摔落在眼前人的怀中,对方一悚,亦作出要迎抱她的回应—— 结果结实一脚将人猛蹬了个后仰,眼睁睁看着手脚无力的郡主被人从身后一把捞起。 鳞甲上带着外面风雪的寒意,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冻得洛嘉几乎轻呵出声。 贺云铮紧凝着她雪白纤细的后颈,随即慢慢望向这一室荒唐。 一旁值守的禁军们虽然明知此事与自己无关,自己无权置喙郡主的行为,可终归还是觉得指挥的目光冷嗖嗖的,像夹了冰刀子。 偏偏醉酒的人还无知无畏,软绵绵抱住了那只熟悉且越发结实的臂膀,懵懂又天生勾缠地回眸嗤笑:“让我看看……这是谁?” 贺云铮额角青筋凸起,眼眸里瞬间蹿火,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视线对上,洛嘉似乎怔了怔,随即心安理得地仰在了他的臂弯间,吃吃伸出手:“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贺指挥吗?” 嘈杂的酒楼内,下头喧嚣惊呼声不止,而此处寂静的落针可闻,贺云铮咬紧牙关。 死死压抑的心脏,被那声“贺指挥”重重踩上一脚,鲜血横流! 第95章 暗涌 留仙阁里原本欢闹的一大帮子人, 一言不敢发,眼睁睁着贺云铮不顾郡主叱骂捶打,将人一把扛上肩头! 禁军们各个眼皮狂跳, 不知道眼前算什么状况。 唯有最起初那个自荐枕席的青年回过神, 脸上一时浮现出考究神色—— 他飞快思索, 不论郡主与眼前这位贺指挥曾经是什么关系, 但如今洛嘉满是愤怒的斥责声就环绕在他耳边, 就代表她不高兴啊! 虽然与个禁军指挥起冲动不好, 若是他此番出头, 一举应得郡主好感呢? 区区个指挥, 还能犟过郡主? 最初的心猿意马褪去后, 无数种光明的可能已经在心底里百花齐放了, 他猛地起身,怒喝道: “大胆!郡主千金之躯, 岂容尔等粗野武夫冒犯!还不速速放下郡主!” 高亢声响回荡在阁楼之上,贺云铮刚要迈出去的步子生生止在了原地。 洛嘉噗嗤一声笑出来, 醉醺醺的眸子里却宛如带着刀, 气喘吁吁抵在他耳畔, 刻薄地附和:“听见没?贺云铮, 你怎敢冒犯?” 贺云铮不为所动, 与洛嘉一道看向那个色厉荏苒的书生,眼眸比外面数九天寒的天还冷。 随即,他冷声反问:“我乃郡主亲自向圣人求来的护卫, 殿前副指挥使,你说我冒犯?” 禁军们各自脸色奇异, 他们指挥也是的,原本不提就算了, 这会儿提出来……场面也不算多好看,反倒像,用名头压人,争风吃醋似的。 洛嘉也好似察觉,眼中讥讽更甚。 然而在嘈杂议论声中,在被贺云铮紧压迫着的心房之中,她的心跳却只有自己可闻,一声一声,震耳欲聋。 书生模样的青年面色通红,一时不敢再轻易接话。 好在贺云铮也不是为了争论出个什么,只冷冷凝着对方略显懊恼的面庞,半晌,难得冷笑着吐露怜悯: “若这样还不够格,你以为说几句话,她就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场中众人皆怔愣,就连洛嘉也短暂一瞬陷入迷惘,酒气氲得她无法快速分辨,贺云铮说这话的语气……究竟是带着恨意的,还是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余淡漠无情的嘲讽。 洛嘉被贺云铮粗狂地裹上厚衣,一路带离。 刘召接到府中下人回报的消息,登时坐不住,在马车行到中途的时候匆匆赶到,对着厚重的帘幕拱手高呼: “贺指挥,既然已将郡主接回,剩下的事便有老奴来作吧?” 自上车后便软绵绵瘫靠在软垫上的郡主闻声睁开了眼,随即游移的目光落在了眼前人冰冷的面上,又轻轻闭上,鼻腔中飘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滚吧。” 贺云铮手背上的青筋顿时鼓起,下一瞬,他沉下眼眸朝外吩咐: “郡主府既然看不住郡主去到那些鱼龙混杂之地,不如就请郡主去到鄙人之处吧。” 洛嘉瞬间睁开眼眸死死瞪向贺云铮,但贺云铮仿若未察,甚至在她想起身的一瞬,忽而伸出手牢牢攥紧她的手腕。 猛烈的回扯让洛嘉瞬间有些晕眩,加之先前酒气上涌,她没能抵住这股无力,下一秒便已失了神智。 第294章 外头的刘召也同样哑口无言: 什么叫看不住? 郡主今日明明是趁着生辰…… 可这不是他说了算的,那些禁军不会听他一个奴仆之言,哪怕他最后气急败坏地大吼着贺云铮的名字,这群人也只是调转了车头,巍然在雪中扬长而去! “刘管事?咱们怎么办?”仆役颤颤巍巍地看向刘召。 刘召微微佝偻着腰身,捂着心口喘了会儿气,摇摇头:“去,叫上些人……” “可府里的侍卫大多都跟着虞统领一道在蹲大牢。”仆役赶忙接道。 “那就让剩下能充数的,全去!” 大冬至的,贺家外面难得热闹得像乔迁新家,亦如是新婚大喜。 洛嘉就是在这片热闹声中缓缓回神,隐约察觉有粗粝却温暖的手掌在自己脸上摩挲过,伴随着柔软湿润的巾帕。 眼眸启张前,睫羽先颤,下一瞬,那股令人熟悉的侍奉离了身。 洛嘉缓缓睁开眼,一时间没认出此情此景是何处,只看到个熟悉的面孔冷冷站在自己身前,利落背过手淡声道: “郡主醒了便好,醒酒汤在此,睡前饮过,不要再生事端。” 洛嘉似乎还未回神,贺云铮转身便要走。 屋里点了一盏笼着神女唤月灯罩的油灯,昏黄斑驳的灯影投照在洁白的墙壁上。 而下一瞬,贺云铮脚边被砸碎个汤碗,正是他刚刚提的醒酒汤。 褐色的汤汁同样溅在他的衣摆上,墙壁上,染花了恬静的神女灯影。 他身后的洛嘉勉强坐正了身子,高抬着下巴,面冷无情地讥讽:“贺云铮,我要的是这碗汤?” 贺云铮没有 回头,嘴唇抿得发紧,手背上的青筋亦再度缓缓绷起。 身后传来窸窣声响,随即丝履着地,疏离的讥笑伴随轻拍肩膀的手,划过他的耳畔:“别自以为是,做些侍卫不该做事。” 这句话宛如点点燃了炮仗,他止不住怒意地猛转回身,一把攥住了洛嘉的手腕: “我不是你的侍卫,不是你再随意呼唤的狗!” “那你是什么?”洛嘉毫不退让,甚至更为夸张地笑出了声,甚至挑起眉头,如打量货物般上下打量他, “哦,不是我的狗了,是作了宫中那位圣人的狗,对吗?” 她总能轻而易举激起他心中的火。 贺云铮腰边的长刀随着他的身子猛晃,皮革碰上床沿,发出沉闷的撞击。 下一瞬,洛嘉被贺云铮猛抵在雕花的床榻边,下意识发出一声低呼:“贺云铮!” 凤目微闪,又带着几分忐忑与期盼,这些她克制下难得流露得细节,像贺云铮这样的男子从来难以察觉。 果不其然,贺云铮只能察觉她的愤怒不满: “既然郡主只会用谁的狗来区分人,那不妨请您记住,” 贺云铮早在初次见面时就高出洛嘉半个头,如今在杀场厮杀过一载,身姿越发高大健壮,将人抵在角落中只剩满满的威压, 垂下头时,宛如锋利的犬齿就抵在她纤细易折的颈脖上, “我就是如今这京中最凶猛的狗,是您亲自向圣人求来护您周全的狗,您若是不够清醒将自己置身险地,我就会来将您衔回去,哪怕您哭闹不休,我都不会停。” 哪怕贺云铮心中清楚明白,自己如今一路向上攀爬,并非是为了证明自己并非个侍卫,并非是想用身份的去逼迫对方,但他心底里有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不知该如何释放,不知该如何让对方谨言慎行,如何让对方不要再如此戏谑低看他、以及看与他之间的关联! 哪怕是他先走的,哪怕是他先不想当她的狗了,她就非得如此讥讽自己,非得如此加强带棍棒吗? 他是有些失控了,但他咬着牙既疯狂又清醒,悲哀地想,这样的失控,对她而言,或许都不算什么吧? 洛嘉眼瞳猛地一颤,那抹细微的期盼似乎彻底在她眼中消失。 她缓缓昂起颈脖,冷笑侧眸:“不够清醒?哭闹不休?贺云铮,你怕是太将自己当回事了,我在何处,要做什么,用你来指手画脚?” 贺云铮喉头便这么被哽住,一时间没有回答。 凤目抬起,她明明看起来冷静克制至极,却叫贺云铮仿佛意识到了一种沉默的歇斯底里: “我向圣上求的不是你,而是任何可以保护我,听我出差遣任我处置的狗。” 洛嘉缓缓挺直身子,目光讥讽又灼热:“若你不能守着这条,就滚出我的周围,不要碍我的眼!” “任何”,彻底点燃了氤氲在贺云铮心底里的无名火。 他按着她圆润的肩头,不敢用力却又不肯松手,勃然大怒着质问:“你要差遣任何人替你做什么!就去到那些地方,让随意什么人都能看到你,亲近你,还想随意带些什么人回府吗!” 怒吼声仿佛传到了屋外,叫外面瞬息安静了不少,可以清晰听见他愤怒后的喘息。 洛嘉沉默片刻,忽而不再讥讽地轻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向她:“随意什么人?贺云铮,你是不是忘了,你曾经……也是我随意带回院中的人。” 贺云铮目光震颤,喉结剧烈哽动,一个字儿都发不出来。 第295章 半晌,他才沙哑到近似失声地质问她:“可从前,你只是因为受制于人,要作出不堪的样子给到太后他们看!” 她不是真的要与他怎样,她从来只将他放在所有选择的最末位,甚至可以将他推入秦恒的人马包围中送死。 她最爱的只有她自己。 如今那些桎梏明明都没有了,哪怕是秦恒也已经被迫叛出了京城,假以时日京中出兵平叛,她的威胁不就都该没了吗? 对着这些不够喜爱的人,还要如此虚与委蛇?她是哪里不满足? 还是说,她其实……还对自己另有期盼吗? 贺云铮心中不合时宜,且极度不争气地又浮出一抹微弱的期盼。 洛嘉闭上眼睛,恼于贺云铮依旧像个蠢笨的孩童,憎他依旧单纯如初,更恨他如今自以为忠君报效,便看不见建隆帝对她的种种苛刻! 她宛如自暴自弃般直接与他切入主题: “贺云铮,就准你们男人三妻四妾,就准你们男人流连花丛,我就不能真心想要寻欢作乐吗?” 那簇期盼宛如遇上水的火星,来得艰难,灭得轻易。 贺云铮眼底的光一道灭下去。 洛嘉的手掌反而附上他的脸颊:“还是你其实是在嫉妒呢?” 贺云铮瞬间看向她,看她明明已经卸去了妆容,却因着酒气被熏红的眼尾,看她眼底里与他不同,跃跃跳动的野心与欲望。 贺云铮终于意识到,人是会变的,亦或者,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给了她太多美化。 正如自己曾经企图让郑叔蘅认清李相思的为人,他们都不愚笨,只是囿于这段感情中,固执地相信着自己喜欢的那个人是如此美好,总有不得已的苦衷。 而这一刻,贺云铮似乎终于坦然接受了现实,自己记挂难忘的,从来都是个心中只有自己、机关用尽的人而已。 她不会因为自己留一丁点儿情面和余地。 他反应异常平静地反攥住了洛嘉的手,喉结滚动,打破了屋内长久酝酿下来的温缓悸动: “郡主今夜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本就是为了引我出来。” 贺云铮开始学会站在洛嘉的角度,将一切都往最坏的角度去想。 果不其然,被他攥在手中的手掌顿了顿。 猜对了。 如此,他便逼迫自己冷清起来,一板一眼地质问她:“是为了释放虞统领人等?” 洛嘉眼中的种种情绪如潮水褪去,她沉默片刻,到底明白,不应再在重要关头拿乔了。 她抬起眼眸:“贺指挥如今聪敏了许多。” 贺云铮很想像从前一样肆无忌惮地回她一句,若不够聪明,早死了千百回,更别提她亲手将他推进晋王人手中的那夜。 但贺云铮不再揭旧伤疤,免显得他还在不服气的纠缠,只皱起眉:“郡主直接去找王妃……齐国公府赵娘子岂不是更快?” 洛嘉也不再与他绕弯子:“赵琦不过是个和离回府的娘子,公府照拂她是国公与赵指挥心善,不代表她有余力帮衬我,” 随即她顿了顿,堪堪止住目光中一闪而过的迟疑与凝重,“况且齐国公府与各大世家,曾在圣人与晋王一派对峙时袖手观态,论及私事情面……自然不如你。” 同理她在京中的其他人手,培养本就艰难,贸然去撞这面不可能越过的南墙,只会徒增损耗。 谁能比圣人的亲侄儿说话更具分量呢? 心照不宣的话语幽幽盘旋,贺云铮得到了清晰的答案,发觉心中竟无惊无喜,似乎早在刚刚他勘破了洛嘉此人的秉性之后,便再无什么会叫他心神烦扰。 反而有几分怅然想笑。 贺云铮也不计较其中深意,漠然看她:“可郡主凭何觉得我会帮你?” 洛嘉微顿,目光在他身上停驻了片刻,漆黑的眼瞳里映入烛火的流光溢彩。 她的手还被他握在掌中,两人先前竟都忘了这一茬,此刻沉寂,便察觉到了暖意一直在悄然传递着。 贺云铮的思绪却忽然有几分迟缓,宛若应激一般,他甚至想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自己一路攀爬,的确不是为了威逼利诱旁人,可如今结果使然,他已经处在了这样的位置上,甚至未来更有高就。 按照洛嘉的心性,按照她机关算尽不择手段的性格,或许这才是她今夜频出手段的缘由……? 杂乱的思绪冲上河堤,贺云铮眼瞳猛然睁凝。 其中并无多少欣喜神色,甚至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怒意与失望。 如果放在旁人身上,洛嘉必然会立刻换掉话题,或者是启出一条新法子,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但见贺云铮如此,洛嘉却难得在这种无往不利的场合沉默下来。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她重新扬起从容笑颜,一双兰花般鲜嫩的手掌轻盈从贺云铮掌中挣脱。 贺云铮眼眸微黯,紧接着洛嘉却重新轻轻牵起了手掌。 被卸去了妆容,衣衫也尽显凌乱,明明是出水芙蓉般清丽的佳人,却更像个老谋深算的政客,一双眼眸中没有感情,全是技巧地笑吟吟看贺云铮: “自然不会让贺指挥白忙活一场,您可还记得,您初来京城时,心心念念想的事情?” 第296章 母亲! 贺云铮猛然挣脱,抬手按住她的肩:“你找到了什么人!” 洛嘉身子踉跄,心中却悄然松了口气,笃定扬眉:“一个能让贺指挥摆脱如今尴尬处境之人。” 洛嘉平静地想着,如果他对自己已经感情全无,只剩失望,那么终归还有这一点是他还在意的。 贺云铮一顿。 洛嘉面色无异,贴近几寸:“京中所有人都知道,以你的战功,仅仅赐个副指挥使的位置是屈才,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你心中当也有数。” 她不好直接揭穿建隆帝的小心思,但她相信,如今的贺云铮已不是懵懂少年,不可能完全不去细想其中猫腻。 只有找到证人证明他的身份,他才不必历经千帆却仍只被建隆帝攥在掌中,连得到应有敕封的机会都没有。 也只有找到证人证明他的身份,他才能走到更高的位置。 贺云铮领会到了她言语中的深意,亦意识到,洛嘉找到的或许不是他生母,而仅仅只是个证人,对方给与他最大的帮助也并非是找到母亲下落,而是证明他的皇嗣身份…… 兜兜转转,她所有的行径,目的都绝对明确。 他眼中的热烈依旧,因为毕竟事关他的父母,但却有什么曾悄然升温,又静静熄灭,连同他放在她肩上的手掌都缓缓落了下去。 洛嘉不明白为何贺云铮好像一点儿都不激动,但仍旧顺其自然抬手托住了他的双臂,沉着轻笑着再贴近几分,连声音都被她的香气裹挟沁润:“贺指挥是不满意?” 贺云铮深深看她一眼,眼底的阴翳越发浓烈。 他难得听出了洛嘉话语里的不安,想来,除了这件事,她对他已没有别的主意了—— 如果自己不满意,她还真要抛去了一切,要用身体来……勾引他? 她这么喜欢用狭隘的野望来滋养他,就不怕, 真养出一匹她无法驾驭的狼吗? 恰逢此时,外头突然传来敲门声,竟是瑛瑛壮起胆子低声呼唤:“屋中可是永嘉郡主?” 屋中两人皆是一愣,特别是贺云铮。 瑛瑛是明明白白看着他进屋的,不可能不知里头是谁…… “民女听闻今日是您的生辰,特意煮了长寿面,若是郡主尚未入寝,可要一用?” 外头的声音明显透着紧张,但仍在努力克服。 绷在弦上的洛嘉还未开口,刚刚还沉默不语的贺云铮也似乎回过了神,没有回答她的疑问,而是挣开了她的温柔陷阱,朝后退却了两步,侧目回应了声瑛瑛,让她进来。 直到贺云铮离开,洛嘉才恍觉一口气终于松开,心也终于沉了下去—— 她分明已经将她最后的底牌亮了出来,对他毫无保留了!难道这两条路一条都不能打动贺云铮吗? 当瑛瑛端着盘子进屋时,洛嘉都没能将自己脸上的懊恼收起。 瑛瑛脚步微顿,知晓郡主大概是误以为自己眼睛还是不太好,故而收敛神色得十分迟缓。 可实际上,她眼睛近来好了不少,但阿兄太过忙碌她没来及告知,所以刚刚她鼓起勇气敲门之后,也看见了阿兄沉得铁青的面孔。 闯大祸了…… 她心跳扑通扑通,但想了想,还是将热乎乎的面条放在了桌上,满怀期待地看向洛嘉: “郡主,尝尝看吧?” 洛嘉终于回神,怔怔看着这碗面,再看向瑛瑛。 半晌,她没有坐下品尝,而是轻声发问:“你是故意进来的?” 瑛瑛讶然,怎么也没想到,郡主第一眼就看破了她。 洛嘉平静坐到桌前,没有顾忌自己尚且凌乱的衣裳和素净的面容,看着面前的长寿面淡淡道:“我只是没有回过神,不像你兄长一般是个傻子,你的眼睛也快好了可是?” 瑛瑛怔愣片刻,随即终于扬唇笑起来:“民女确实是故意进来的,因为民女担心阿兄失了分寸体统,叫郡主受委屈。” 只可惜……好心办坏事,似乎来错了时候。 洛嘉刚眯眼朝她看去,便见瑛瑛真心实意又道:“阿兄从战场回来后,性子冷肃了很多,但幸好他喜欢您,不论先前发生过什么,民女都真心实意希望,你们能和好如初。” 后面的这段补充,便像一段清泉,无声浇灭了洛嘉刚刚一瞬而起的莫名焦躁。 哪怕洛嘉不觉得她与贺云铮之间,如今还能简单用一句喜欢来概括,但她也不想否定这唯一还算得上正面的评价。 喜欢…… 她垂眸望向眼前这碗热气渐弱的长寿面,心中忽而漫上一股无所适从的孤独。 他当真还如瑛瑛所言,是喜欢着她的吗? 她以为,早在他因为郑叔蘅与柳元魁二人的双重打击下决意离开,早在自己亲手推他入死局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感情就烟消云散了。 若非自己强求,确实来到自己身边护卫的禁军也不会是他。 故而,她从重逢到今日,与贺云铮宁可讥讽轻贱,亦或直接袒露底牌,也不肯轻易多谈论一句喜欢。 用喜欢来说事,就宛如在哀求个少年人,对方还曾是她的马奴,她的侍卫, 第297章 多可悲啊。 瑛瑛见洛嘉久久不语,担心自己是不是冒进说了不该说的话,却见洛嘉慢吞吞拿起筷子,轻轻挽起几根面条—— “不要总自称民女民女的,你兄长前途无限,哪怕不是亲兄妹,以他那性子,也会保你一世荣华。” 第96章 夜乱 瑛瑛不明白洛嘉这番话是否蕴含了什么深意, 但她一贯内敛,也不好意思多问。 而洛嘉更不会轻易与旁人启这个头,贺云铮的身世是如今京中最秘不可宣的秘密, 聪明人都该好好体会。 说了句似是而非的提点后, 她很快闭口不语, 垂头轻轻尝起了这碗面。 她喝了整夜的酒, 若非被贺云铮强行带回来, 被瑛瑛送上一晚热面, 恐怕都不会反应过来, 她腹中空落, 如她荒芜的心原, 被今晚的酒和旧人刺激过, 如有烈火焚烧。 瑛瑛悄然叹气,离开时, 下意识朝院外看了眼。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睛还没好彻底,只看到一方衣角狼狈地飘飞离去。 几日后的早朝上, 关于虞焕之等人的去留, 终归被贺云铮揭了茬儿。 掩唇轻咳的建隆帝似乎没有想到, 贺云铮竟真的蠢笨至此! 下朝之后, 建隆帝在御书房内气笑质问他:“你缘何要替这群丧家之犬出头?” 贺云铮跪在案旁, 声声铿锵:“虞统领先前对微臣曾多有救命之恩,其余侍卫皆如此,况且郡主先前受陛下赦免, 理应让她的侍卫们一同回府。” 建隆帝连笑都笑不出了。 那哪是他的赦免?他分明是设计不成,在软禁洛嘉! 他要逼着洛嘉举目无援, 再多透露些关于秦恒的软肋,好让秦恒师出无名, 让秦恒彻底沦为叛军! 一旦被洛嘉重新寻回羽翼爪牙,他还能如何胁迫她? “你是这么想的?”病弱天子周身已隐隐含怒。 他会再给他的亲侄儿一个机会,再给一个……他甚至说服自己,贺云铮只是不谙朝堂暗涌,并非刻意与他作对。 一旁的小黄门不安地看了眼这头,赶忙朝外使了使眼色,守门的内侍得了指示,悄默无声去关门。 贺云铮却如同察觉不出周遭这些明显的动静,静静跪直了身子,抬头望向对方:“是。” 天子大怒! 这么些年以来,建隆帝难得如此外泄情绪,愤愤地朝贺云铮砸去一方砚台:“愚不可及!” 却不曾料,这犟种竟是躲也不躲,径直被砸破了额角,瞬间血淌下了半张脸! 建隆帝也瞬间呆住,站在桌案后霎时白了脸。 小黄门看出了建隆帝的惊怒与后悔,比贺云铮都急促地猛然跪地低喝:“陛下息怒啊!副指挥使年轻气盛,不过是出于义气,一时冒失而已……” 建隆帝额角的青筋跳个不停,得益于有人给了台阶,终于回神吁出口气。 然而贺云铮像一根筋拧到底了,昂首继续道:“微臣并非一时冒失,微臣是真心想替虞统领等人求情的,他们没有错责,本不该受此刑罚。” 建隆帝刚要恢复如常的脸色瞬间再度涨红,小黄门记得不行,赶忙拽了一把贺云铮的衣角:“副指挥使,别说了!” 贺云铮看了眼这人,没应他的请求,继续冥顽不灵地看向建隆帝。 建隆帝的眼睛里像撺了火,诸多情绪反复涌现,外放到连贺云铮这般直肠子都看得出,对方对自己的情绪有多复杂。 “……贺云铮,你真是为了虞焕之等人鸣不平吗?”建隆帝忽而开口。 贺云铮脸色僵了一瞬,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小黄门见有戏,赶忙起身绕到桌案后方扶住了建隆帝。 年近不惑的病弱帝王,目光深远地睨着跪地的青年:“几天前永嘉的生辰,你将人带回宅邸了。”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贺云铮喉头滚动了几番。 建隆帝声声不争:“你与永嘉之事,京中知情者不在少数,你如今既已改头换面,前途大好,本该与她划清界限洁身自好!” 他是动了私心,期盼着自己的亲生血脉可以继承大邺不假,可贺云铮终归也是他兄长的儿子,他的亲子侄,如今砸破对方的额角,对方依旧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与洛嘉厮混,他如何不焦急恼怒? “你若平平顺顺地走下去,京中不知有多少高门贵女想要相看你,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一个嫁过人、名声还那么差的女子,到底哪里好,哪里就将你迷得团团转啊?朕叫你去守卫郡主府,是为了除你心魔,不是为了叫你越陷越深!” 这番也算是掏心掏肺的话了,建隆帝扪心自问,对于一个臣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如此直白,只有对着自己的亲侄儿,他才会发自内心地想规劝他。 小黄门胆战心惊地帮拍着建隆帝的后背,近乎祈求地给贺云铮使眼色:“副指挥使,陛下全都是在替您考虑啊!还不快快谢恩?” 奈何贺云铮僵跪在原处,神色如同刚刚无异,甚至细看之下,更添一抹果然如此的讥讽与悲悯。 他本想问,郡主嫁人丧夫、名声不好,这些根本的缘由,是她自己的错吗? 第298章 若非太后晋王处处随意摆弄,若非高门天子坐岸观火,权衡拿捏,她亦不会沦落到如今…… 但贺云铮喉头滚动几番,没有出言辩驳。 他今日本不是为了替洛嘉讨回多年前公道来的,洛嘉自己已经无所不用其极的去为她复仇了,他今日,只求一件事—— 贺云铮往下深深一跪: “微臣谢陛下厚爱,但微臣此番求情确非为了郡主,而是如前所说,想给虞统领等人一个清白交代,他们本身无错,若是其余人迫于晋王以及其余威严,不愿替他们出头,微臣愿!” * 贺云铮触怒天子的消息很快便从内廷传了出去,贺云铮走到宫门口时,恰逢郑雪澄匆匆赶上。 郑雪澄一眼便看到了他额上伤口,难得责怪他:“你这件事做得太冲动了。” 贺云铮仿若无感,平静道:“总得有人为他们说一声话。” “可这人千不该万不该是你,不论你是不是为了郡主,陛下都会觉得你是为了她!”郑雪澄难得有几分无奈激动。 建隆帝本就对贺云铮作了康庄安排,怎会容忍对方一而再再而三为了洛嘉而忤逆他? 郑雪澄本是这个意思,叹息贺云铮太过冲动,给他自己与洛嘉都带来麻烦,却不料猛一抬眼,蓦地瞧见贺云铮冷冷看向他: “虞统领等人在刑部大牢这些日子,多谢郑侍郎关照了,不过陛下已答应我的请求,不日便会下旨放人,以后郑侍郎也不必过多关心郡主了。” 言罢,贺云铮只道自己还有事要忙,一刻也不想多待地拱拱手便告退下去,连演都演得极冷漠。 直到背影消失,郑雪澄才察觉出对方眼中刚刚那一闪而过的敌意。 他怔然片刻,随即无奈苦笑一声。 待回到郑家,与郑阁老相谈过此事后,郑阁老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怎得,你还打算提点他,德妃即将生产吗?” 郑雪澄默然,过了片刻轻叹一声: “圣人态度转变,皆因即将有了子嗣,有了底气,贺云铮若知晓,还能有避让锋芒的余地,他若不知晓,待一切祸都闯了,触怒了圣人,就全都来不及了。” 历来帝王亲情淡薄,罔提贺云铮甚至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天家薄情,圣人过河拆桥,这桩桩件件泥泞,郑家全都蹚过—— 更心知肚明,当今圣人亦并非心慈手软之人,在对待郑叔蘅一事上就是最好的证明。 故而,郑雪澄一直观察着贺云铮与洛嘉之事,并不如贺云铮所想,单纯是因为洛嘉,而是看重贺云铮。 “你想保他。”郑阁老轻声落地。 郑雪澄拱手:“父亲明鉴。” 若是贺云铮能够明正归位,哪怕不登上最后那个万人之上的交椅,也能有搅动乾坤的能力。 贺云铮又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近来我的人谈查到,贺云铮一直在暗中打探春狩那夜的事,这次插手虞焕之的事,也方便他渗透进刑部以及其他地方,他一直没忘给二郎报仇,或许多次试探,亦是他对自己的身份以及圣人颇有微辞……” 郑阁老忽而抬手止住了郑雪澄的话,郑雪澄顿了顿,没有继续。 郑叔蘅的死看似没有掀起多少波澜,但只有郑家以及交好的世家才知晓,他们想从中做出文章,给郑叔蘅一个明白有多难,而其中艰难,皆是建隆帝手笔。 建隆帝势弱时,自然希望世家壮大,与晋王分庭对峙,但如今建隆帝要图治万代江山,自然便要开始压制世家。 只有贺云铮,也唯有贺云铮,是他们的唯一出路。 郑阁老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开口:“不论圣人放不放人,眼下时候也快藏不住了,无需你提点……他自己也该察觉危机了。” 郑家不可能万事替他兜底,也该让郑家看看,当日的莽撞少年,如今究竟值不值得托付。 郑雪澄犹豫再三,最终点点头。 另一头的柳元魁也得知了这件事,他霎时发怔,但凡有几分揣度的人都会觉得贺云铮疯了—— 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什么吃力不讨好他做什么呢? “你可别想着替他出头,”李相思听了下人通报,走进堂屋看向柳元魁,“他忤逆的是圣人,且这口子已经开了,你再走动也无济于事。” 柳元魁冷冷看她一眼:“你还关心这些?” 李相思一顿,随即高声冷笑,毫不在意地睨着柳元魁:“我自然无所谓他们的死活,但你若是连累到我,我不会善罢甘休。” 柳元魁看她一眼,人都自私,而李相思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甚至越发刻薄歹毒,他倒是一点不诧异。 不知怎得,他忽然就想起一年前自己深陷泥沼,贺云铮急不可遏满城寻他的时候。 当时自己虽然已暗中投靠了建隆帝,但也时不时会关注贺云铮还在寻找自己。 他不是没动过在春狩前见一眼对方的想法,可他始终对自己的无权无势如鲠在喉,迫使自己不去想,贺云铮找到自己究竟是想做什么,他究竟能做出怎样的补偿? 第299章 而此刻,柳元魁忽而觉得,如果当时自己去见了他,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呢? 因为如今来看,贺云铮并不为权势折腰,不论是不是与洛嘉有关,他都可以为了虞焕之等人与建隆帝顶风相对。 柳元魁难得一夜未眠,坐望屋外漫天大雪。 与此同时,贺云铮在殿前提起要释放虞焕之的消息,也传入了郡主府。 “郡主这下终于可以放心了!” 刘召真心实意长吁口气,激动不已地看向洛嘉。 反观洛嘉,比所有人都更迟疑地拧紧了眉头,她下意识追问了番细则:“当真是贺云铮自己在殿上开的口?” “千真万确!”刘召点点头,“咱们的人不敢贸然附和,故而看是看得非常仔细,圣人当时面色不好,下了朝更是传唤了人亲自去御书房问话呢。” 刘召说完,担心洛嘉是觉得事情尚未明朗,又接着劝解:“郡主稍安勿躁,此乃大事,圣人一时半刻不允也是正常……” 洛嘉却摇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 刘召一愣,随即想起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之间龃龉,一时间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但洛嘉并不踌躇,半晌之后,她忽而侧目轻问:“去年给他准备的礼物……” “都收得好好的,就等郡主您什么时候一句话,老奴就给送去!”刘召顿时一振。 洛嘉宛如试探到什么的边缘,却又被烫到一般往回撤了几寸,匆匆摇头:“罢了,先继续放着吧。” 刘召没体察出其中细微情绪,忙点头:“是!” “……南诏那边,他们局势紧张,联络不要断掉了。”洛嘉又吩咐。 刘召微微一愣,跟着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洛嘉看着刘召踱步出门,默默想着,贺云铮这趟之所以愿意出手帮衬自己,或许并非是挂念旧情,而是自己当夜提出的筹码确实诱人。 这个选择很简单,没有人会放弃获得一个受人尊崇的地位,反而去接受原谅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 比如洛嘉自己,更有甚者,她会将这两个选择一并收入囊中。 贺云铮的身世与老晋王送去宫中的那个叫阿锦的宫女密不可分,若真揭开当年真相,秦恒起兵便会更加名不正言不顺。 建隆帝如今话音一转,遮掩着软禁自己,想求的也不过是这类把柄,他认为晋王府的人最会知道两代晋王的秘密。 却不知,这窥破真相的导线,是起初一个毫不显眼的小马奴来京中找母亲, 却不知,自己献上这秘密的同时,贺云铮也会知道他自己的身世。 洛嘉会在最后告知贺云铮这等秘密的时候,附赠他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让他看清他高高在上的叔父究竟在打着怎样的算盘…… 不论建隆帝是出于什么考量,他都没有将贺云铮放在第一位,他和洛嘉没有一丁点儿区别,所以凭什么来责难自己,凭什么强求自己!? 洛嘉越想,心中那股刻薄的火苗就蹿得越旺盛。 她一定不会吝啬于揭露真相的,就当是做一回好事,把这些都提点给贺云铮。 然而洛嘉坐在桌案前,却没有因为自己将一切都安排好了感到一点轻松,似乎有什么曾经干净清澈的东西,被她一点点牵引着、逼迫着,被她亲手毁掉了。 等到秦恒彻底战败,这京中,就再无什么可以为她牵制,为她挂念的人,到时候,建隆帝对自己就不会再留任何情面了。 洛嘉将短暂发散的思绪迅速收拢,眼神重新凝练镇定下来。 未来的事还不确定,但她的退路,向来要想仔细了。 如洛嘉所料,虽然外头传得风风火火,贺云铮触怒了圣人,但几日后邻近除夕,虞焕之等人到底还是被放回了府中。 一时间府中欢天喜地,外头众人也各个心思各异,看不出圣人对待贺云铮,究竟是苛刻还是宽宏。 但洛嘉也没来及仔细分辨其中意味,斥候八百里加急赶到京中,称是秦恒已猝然起兵! “王爷这……他怎就连一个年关都等不及!” 明夜,就是除夕! 突然逢此大变,虞焕之急得话都说不清了。 刘召暗瞪了对方一眼,提点对方谨言慎行:既已起兵,在京中就不能称之为王爷了! 而洛嘉却不关心这二人私下的措辞,她拧紧了眉头,知晓秦恒此举本就是为了打京城个措手不及。 可她只担心秦恒率先起兵,建隆帝会不会连带对她的看管一并严格起来—— 她如今最好的出路,仍旧还在大理国。 “宫中如何反应?”洛嘉暂且按捺心绪询问。 刘召忙道:“据说齐国公已领命秘密出京,而如今圣人恐怕正在召集其他武将们共谋计策。” 与辽国刚休战不久,京中能出的除了老齐国公,恐怕仍旧只有像贺云铮这等年轻将领。 刘召看不出她的主意,可心中亦有担忧,想了又想,主动低声补充:“贺云铮亦在其列。” 洛嘉眼眸微颤。 自然,京中无可用之人,贺云铮本该出列,而且以圣人一贯行事来看,似乎也不是多在意他的生死…… 第300章 虞焕之眼看着洛嘉脚步稍显踉跄着后退,赶忙虚扶了他一把。 洛嘉站定,眼中渐渐坚定。 她即刻吩咐出门。 虞焕之一惊:“郡主,如今局势紧迫,未得传召不得入宫!” 京中的守备肯定比任何时候都重! 洛嘉睨他一眼,在丫鬟们的侍弄下穿好衣服:“谁说我要进宫?” “虞焕之,你安排一下,我要去贺家,”洛嘉目光平静,“既然他将我的人送回来了,我也该如约告诉他他的身世了。” 言罢,她挥开了丫鬟拿过来的精绣大衫,转而指了一手挂在柜前的新衣。 刘召一顿,忽而意识到什么,当即也忍不住“口无遮拦”了一次:“郡主是打算在这个时候让贺云铮与圣人不对付,阻止他出征?” 虞焕之也立刻一道诧异看过来。 冬夜严寒,屋中炭盆燃得灼眼。 洛嘉顿了顿,轻轻抬起下巴:“京中不乱起来,我等如何出京?” 话音刚落,她看向刘召:“刘叔,南诏的使臣也让他立刻进宫吧。” 让所有事情一道乱起来,才最好! 眼看洛嘉大步迈出屋,虞焕之还在发怔,刘召怒其不争踹了他一脚,才把人踹过神,忙不迭急促问:“刘叔,南诏使臣一直在咱们这儿?” “不然你以为郡主这些日子一直在做什么,吃茶谈天纯看京中风景吗?”刘召叹了口气, “若非为了我等,她一人早在上次随晋王出京时就离开大邺了。” “那这次……” “她与段珏王子早商议好了,会等候她的调遣,在合适的时间叫使臣觐见圣人,请求派她和亲,助她脱身。”刘召低声说道。 虞焕之额角一跳,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可具体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好追问:“大理国那堆烂摊子自己都没解决好,郡主如今急急去了能好起来吗?” 刘召实在不耐,又给了他一脚:“再差还能有如今京城差吗!” 等晋王倒台,郡主安能有命在? 郡主是能屈能伸的人,他这个作奴仆的,只盼着她平安,其次顺遂。 大雪连下了数夜,贺云铮从御书房离开前,建隆帝单独叫住他。 轻咳的帝王早已打量过许久,贺云铮额头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心中那股无形的愧疚才稍稍淡去,从桌案后走出来,顺手提过挂在椅背上的厚实大氅,走过来披在了贺云铮肩上: “不要仗着年轻便不顾身体。” 贺云铮身形微不可察的僵硬了一瞬,目光微侧,看到先前一道来的武将们还有没走远的—— 往常,建隆帝并不会轻易与他彰显亲厚,可望着对方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面容,血脉的相亲无形中又叫贺云铮放下了防备。 贺云铮低下头:“多谢陛下提点。” 建隆帝亦轻笑一声,随即摇头:“你不必谢朕,但凡乖顺听话些,朕都倍感安慰。” 贺云铮心中微讶,本以为对方哪怕示好之后更有目的,也只会是先礼后兵,而非如今长辈般的谆谆教诲。 他沉默低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终归事情已经做了,而且他不是懵懂幼童,这些都是自己的选择,合该自己承担。 建隆帝亦知晓他性格,沉默良久,轻叹一声:“你莫要以为朕总在苛刻责怪你。” 他望向外头雪夜,声音压低了几分:“你前途大好,朕要一步一步给你铺路,铺最好的路,而非晋王一脉穷凶极恶,涸泽而渔之态。” 贺云铮心头微动,下意识抬眸看向对方。 然而建隆帝似乎没有看到贺云铮眼中的急迫,亦或者是看到了,可心中仍有顾忌,起码在贺云铮看来,对方向来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似在犹豫着什么。 可最终,建隆帝只是轻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启程,更要小心谨慎些,待你回来,朕还有话要交代你。” 贺云铮垂在身侧的手掌缓缓握紧了些。 他突生狗胆,想直接打破砂锅问到底,问问建隆帝,想交代他的是什么,若是方便,不若现在敞开了说—— 自己究竟是不是宗室子,他可以不求任何位置,但他想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 然而他目光灼灼,刚引起建隆帝注意,外头小黄门被迫打断了这场暗涌渐起的对峙—— “陛、陛下,南诏使臣求见!” 贺云铮一时没从一桩事转到另一桩,桩桩都极能挑动他的神经。 南诏,自然而然叫人联想到那个混不吝的段珏王子,贺云铮自然想听一听究竟来报什么事,然而建隆帝也拎得清,贺云铮能想到的,他亦能。 金口玉言一开,贺云铮不得不告退,然而大雪却覆不住他心中渐起的火焰。 且他离开御书房之后,宫中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廊檐下宫人们如同得了什么命令,来去脚步匆匆,甚至还有让去太医院叫人的。 众人脸上说惊恐算不上,更是有几分激动喜悦。 晋王起兵,这种时候还能有什么好事? 第301章 贺云铮略微迟疑,拦住个宫人询问了两句,那宫人见贺云铮此时还在宫中,诧异一瞬,却是支支吾吾不愿作答。 贺云铮越见这场面越觉得奇怪,连南诏使者觐见的事儿都不得不暂且抛到脑后。 正当他打算跟在这些宫人身后一探究竟时,几个内侍远远奔来,一眼瞧见他低呼: “副指挥使您还在这儿呢!您家遣人在宫门前递话,郡主去您府上了!” 贺云铮眉头猝然拧紧。 第97章 相悖 贺云铮回到府中的时候, 洛嘉却不在堂屋。 “郡主人呢?”贺云铮声色低沉,纵使一张皮面看着依旧年轻,但从沙场上下来的武将, 在朝堂上亦沉浮了许久, 与圣人对峙几轮, 曾经的诸多率真天性早被掩得干干净净。 下人无不谨慎, 支支吾吾小声回了句:“您的卧房。” 贺云铮额角跳了跳。 恰好瑛瑛从一旁走上来, 他直觉自己该说些什么, 可僵立半晌, 他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只余一张绷得铁青的俊脸, 眼神骇人。 瑛瑛仗着自己“眼瞎”, 轻清喉咙:“阿兄,郡主好像来府中了, 你快去找找吧。” 贺云铮深吸口气,扭头迈开大步。 等到他瞧见站在院门口的虞焕之与府中其他侍卫们居然已经有说有笑聊上了, 他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荒唐—— 他是谁, 他在哪, 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 虞焕之见他来了, 一口大白牙龇得更为灿烂, 二话不说上来猛拍了两把他的肩膀:“好小子,上次的事儿我还没来及谢你,今儿时间紧, 你先进屋去见见郡主吧。” 贺云铮更加恍惚,竟有点不知道眼下是什么状况了。 他看向对方, 勉强维持着镇定:“无妨,郡主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虞焕之快速扫了眼屋内, 意味深长道:“我哪能知道,你去不就知道了?” 贺云铮便不再多问了。 实际上,洛嘉突然主动前来,还带着这么多相熟的同僚,的确让贺云铮措手不及,宛若回到了一年多前,他与她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然而那个时候洛嘉也极少会如此主动,多是托人给他传个信儿,宽宏给他个机会来觐见。 贺云铮一时分不清,洛嘉这趟来,是又包藏了什么祸心,还是……来示好的。 但多想无益,贺云铮今夜心中总觉不太安稳,得不到准确回答,当即转身大步迈进院中。 房门一推,熏暖的香气从屋中扑面涌来,心中那股怪异感觉再度升起。 可贺云铮还没来及说话,屋里端坐的洛嘉已然从圆桌旁抬起头,将目光从手中的册页挪到了贺云铮脸上: “贺指挥日理万机,竟忙到了这个时候才回府啊。” 贺云铮蓦然一怔。 她今日装扮得太过随意,又不同于先前被自己从留仙阁强行带回时的凌乱,宛如只是在自己家中,随意穿戴的一身月牙色的寝衣。 洛嘉先前似乎正在书写什么,刚刚结束,将手中薄薄的信笺抖了抖,慢吞吞折叠好了纳入袖中,不时露出一片霜雪皓腕。 他顿时咽喉焦灼,哑声道:“这些与郡主无关吧?” “怎与我无关?贺指挥是不是忘了,你我之间还有一场交易?” 洛嘉侧目扬眉,笑得一点儿看不出想法。 这份悠然自得,又隐含锋芒,像极了他们二人头一次见面,她运筹帷幄的模样。 洛嘉忽而又咦了一声:“你额上怎有了新伤?” 贺云铮下意识偏开脸:“偶然碰撞,郡主指的如果是要报答释放虞统领之事,就不必了。” “为什么不必?”洛嘉故作诧异,随即坦荡扬唇,“你帮了我,我是来给与你该有的回报的。” 她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看了眼大敞的屋门:“贺指挥确定要这么将我们的谈话放给所有人听吗?” 眼波几经流转,贺云铮觉得自己每寸皮肤都像被火烧过。 他咬牙转身关上了屋门,却未回头,抵着冷硬的门框沉声道:“卑职不需要郡主的回报,救虞统领,本也有自己的打算。” 将人手安插进刑部大理寺等地,多去探寻曾经自己碰触不到的真相…… 纵使生涩艰难,但他必须学习,如果当时元魁和郑二出事之前他能有此手段,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 迟了,他仍旧要赶上。 洛嘉坐在离他不到三尺的木椅上,闻言却并不诧异,反而轻轻一笑:“贺指挥长进了。” 她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贺云铮的身后:“可虞焕之他们不知道啊,你来的时候应当也看见了,那些曾与你作同僚的侍卫们,看你的眼神有多感激。” 贺云铮无意识捏紧了拳头,面色却更为冷硬,不去深想洛嘉这么说的意义何在。 随即他听到身后衣料摩擦声,脚步声,声声迫近,直到讥讽在他耳畔: “我以为贺指挥一直是个很单纯的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成想,也学会一石二鸟了。” 贺云铮皱起眉头:“这算什么一石二鸟……” “结果是好的,就不算一石二鸟了吗,贺指挥什么时候也开始只看结果,不问手段了?”洛嘉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第302章 贺云铮蓦然紧抿了嘴唇,却是绷紧了脊背,目光死死盯住透着冷风的门缝。 洛嘉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的背影,竟福至心灵地察觉,他想反驳她,反驳他与她不同。 可哪里不同呢?难道她所作所为,是让事情往更差的地方去了吗? 如果不是她从中调和,柳元魁当初怕是早被长公主与太后直接摁死,连搭上建隆帝的机会都没有了! 而郑叔蘅之事,多日前推贺云铮到秦恒面前之事,难道就是她愿意看到的吗? 她亦是受害者,凭什么只苛责她? 她在夹缝中存活至今,惯用的只有用最小的代价去获得最大的利益,她哪里有错!? 长久的沉默后,贺云铮闭上眼,嗓音喑哑:“卑职不与郡主争辩,今日夜深,明日一早卑职更有任务在身,还请公主早些回府。” 洛嘉血脉里贲张的激流霎时一寒。 明日一早……这实心眼的蠢货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这一趟去了,他还能活着回来么? 今夜她来时,听到宫中有了动静,通过线人的描述,作为女子,她已赫然明白过来宫里是怎么了。 建隆帝从未放弃过绵延他的血脉,如今太后与晋王倒台,他自然而然多有谋求—— 宫中妃嫔今夜要生产了! 若今夜诞下的是公主,事情恐怕尚有转机,建隆帝还会继续蛰伏,若今夜诞下的是皇子…… 贺云铮还能活吗? 洛嘉没忍住笑出声!夹杂着对贺云铮的怒其不争! 贺云铮皱起眉头,终于转回身,却在下一秒突然觉得一阵目眩。 他踉跄几步,扶住屋中梁柱,略显茫然地摇了摇脑袋。 而洛嘉的笑声停止,抬起眼眸: “罢了,我管你死活呢?” 贺云铮呼吸一窒,随即眼睁睁看她掩着唇转身,走回圆桌旁慢条斯理地坐下,整理过衣袖后,对他缓缓伸出一只手,细指如兰微微勾起: “过来。” 他明日一早要去哪儿,起不起得来,与她何关? “你做了什么?” 贺云铮终于露出了宛若一年前那时的表情,天真无措,一双干净的眸子里满是惶然地只知道望向她! 这可是他的地方,他的屋子! 洛嘉轻轻一笑,月牙色的寝衣原本看似给她增添了一抹温柔,可此刻看来,分明只是这蛇蝎美人竖起身子,故意露出的柔软腹膜来诱惑他,使他放下防备而已! 她的本性永远刻薄锋利,充满了攻击性。 “我说了,我是来偿还代价的,你收不收是你的事,可我总得将这件事圆满了,才能不再记挂啊。” 洛嘉勾起红润的唇,笑语吟吟,夺人心魄。 贺云铮见识过她这样的风情,却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根本来不及细细揣摩她语气后的悲哀与冰冷。 他的身体里有陌生汹涌的热意在奔涌咆哮,一边是天旋地转,除了热意之外四肢都失了力道,一边又是看到她白皙的手腕,看她莹润透粉的指尖,眼底里忍不住要涌出的火! 他很快想明白,洛嘉定然在屋里动了什么手脚,或许是这奇怪的熏香,亦或许是别的其他,叫他理智渐退,身子越发不受控制,既动情,又脱力。 府中下人,特别是瑛瑛,对洛嘉几乎从不设防,甚至多有好感,所以根本没想过要防她…… 防她…… 贺云铮眼底霎时血红:“我说了不要!” 言罢,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与理智转身便走,发了疯似的要打开屋门。 洛嘉嘴角的笑意微微敛起,略带讥讽地看着他怎么都推不开。 废话,当虞焕之他们是白来的吗? 半晌,她才嗤了一声:“贺云铮,你以为建功立业,当了御前红人,就不可一世了吗?” 贺云铮眼底血丝密布,呼吸越发粗重,难以置信地扭回身。 也是这一刻,他手足彻底脱力,难以遏制地噗通跪地,正对向睥睨自己的洛嘉。 洛嘉定定地看他,一点点解开襟口的系带,依旧那么从容: “我说过,你我之间,从来不是你说了算的。哪怕你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改不了曾是我的一条狗。” “过来。” 她平静地想,自己要他无力去想一切,只能像条狗一般朝着自己爬来,要看他被自己踩于足下,看他求而不得,欲罢不能,成为他这辈子都忘不了的梦魇! 只有这样,她才能说服自己,葬送掉她这数十载以来,最为铭心刻骨的一次不设防,一次该死的动心。 她洛嘉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她付出过的心血,就一定要收回来。 这是他欠她的。 “洛嘉!” 贺云铮终于冲破了他的规矩,返濮回曾经那个冲动倔强的少年,一双猩红的眼几乎要蹦出火星点燃这幢房屋,融掉外面满院的积雪也融化她。 可实际上,他只能咬紧牙关,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抬起手腕,捏紧她的腰肢,换来她一声刺耳的讥笑与轻吟。 他没体会过这样彻底的放纵,他向来克制,从前也十分珍重对方,唯有今天,他在无能为力中被迫享尽了一切,心中的火却烧得他一片荒芜,只觉得凄凉无比。 第303章 翌日一早,洛嘉在自己屋中醒来的时候已是天光大盛。 今日难得停雪,她竟一时没分清时辰。 丫鬟前来服侍的时候,洛嘉才回过神,问了声什么时候了。 “回郡主,巳时了。”小丫鬟兢兢业业扶她起身,瞥了一眼郡主的寝衣被蹭乱,露出的腰肢上赫然留下的指印,明晃晃彰显前一夜的激烈,赶忙将眼神挪开。 洛嘉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叫刘叔进来。” 早早等在屋外的刘召得令进屋,两人眼神对上,刘召跪地启奏:“启禀郡主,昨夜宫中有喜,德妃诞下一子!” 屋子里静悄悄的,外头的雪停云开也仿佛是在庆祝这样的好日子。 洛嘉怔忪片刻,明明早已做过了最坏的打算,但仍旧觉得此时荒唐可笑。 她曾自信满满,要拿贺云铮的身世威胁建隆帝,可实则高位者将一切都看得清楚明白,根本不在意这些,早就给自己留好了退路。 甚至在结果明朗的时候,可以送贺云铮去死。 多可笑! 洛嘉强忍着这恶心感,冷笑一声。 刘召心中默默一声长叹,低声道:“昨夜恰逢德妃诞子,龙心大悦,故而大理使臣的和亲请求也被圣人准许了。” 洛嘉顿了顿,低头轻轻笑起来,瘦削的肩膀亦跟着轻轻抖动:“今早武将们都出发去往汾州了吧?” “是,卯时之前拔营,临行前圣人吩咐禁军拆毁封锁了晋王府。”刘召将头垂得更低几分。 自此,晋王一脉在京中算是彻底倒台了。 洛嘉点点头:“他们走了个干净,再来处理我这个祸端,也是情理之中。” 她谋划许久,甚至发展自己的人脉,可一旦当建隆帝决议要铲除她的时候,这些便会显得根本不值一提。 他们所有人都小看了这位卧薪尝胆的皇帝,秦恒付出了代价,她亦然。 “内侍怕是不久就要来宣旨了。”刘召揣摩片刻,满目谨慎。 洛嘉没立即应对,而是反问刘召:“昨夜后来……离开贺家之前,虞焕之将东西留下了吗?” 刘召心中不忍,点点头:“但贺指挥不一定会看。” 反观洛嘉神色平静,甚至反有种大事落定的释然:“无妨。” 他们之间,不是他说了算,她留下什么,也不会在意他看不看。 短短半日,王师北上,京中亦起风波,不可一世的晋王府直接倒台。 原本的晋王妃赵琦幸而和离,在齐国公府受到照拂,而孤身在外的永嘉郡主便显得有几分地位尴尬了。 众人都伸长了脖子,悄然窥探局势会如何发展,然而万万没想到,昨夜竟有大理国使臣悄然到访。 京中有且只有一位宗室女能入王子段珏的眼,于是永嘉郡主洛嘉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接下了这番旨意。 “你说什么?洛嘉进宫接旨了?!” 柳元魁刚回到家中,便听厅堂中的李相思发出惊疑不定的低呼。 他淡淡朝那头看了眼,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意思极了。 今早百官在城门外送别将士,他远远与贺云铮对视了一眼。 对方褪去了早些年的英气勃勃,神色似有几分生冷僵硬,但看向他的时候,仍有波澜,如同有话想说却又生生止住。 柳元魁突然想起对方回京的这短短几月,不下数次屡屡在大事小事上帮衬自己,沉默不言却事事宛若补偿,又想起贺云铮曾为了自己、为了虞焕之等人奔波不已之事。 原本如鲠在喉的那股子怨气,忽而不知怎得,就这么消散下去了。 他不清楚贺云铮的身份未来到底会不会被建隆帝开恩翻转,却知道,这一遭山长水远,对上的又是那位骁勇善战的晋王,能不能回来真不一定。 时隔一年,他终归正视了对方。 然而他欲言又止着还未想好该说些什么,队伍便已整装出发。柳元魁迅速不动声色地收敛好情绪,只在心中默默念了句珍重。 故而,今日回府,再见如此情形,他忽而有了些别的念头。 李相思只当没看见他,还在那怒不可遏地喃喃:“不可能的,她怎可能如此听信圣旨,她为了不和亲努力那么些年,她怎会……” “她怎不会,如今晋王倒台,贺云铮与她离心,圣人亦不保她,除了离开大邺,她还有什么法子?”柳元魁打断了她的愤慨。 李相思一怔,难以置信柳元魁竟会主动来与她说些分析,随即她沉下脸:“难道你就袖手旁观?” “我当如何?”柳元魁看她一眼。 李相思急了:“你别忘了,当时是谁把能证明你清白的人证都给售卖了,若不是她……” “她所作所为是受谁唆使?为了谁?”柳元魁淡淡反问。 李相思一顿。 是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为了她。 李相思望着柳元魁周身发寒,杵在厅堂中甚至开始气得发颤,下人见情况不对,赶忙看向柳元魁,得了他的颔首后慌张退下。 “柳元魁,你……你……”李相思怒瞪向他。 柳元魁难得没有直接背身离开,而是少见地平静站定,望向她的杏眼:“你既已知道洛嘉去做了她不愿做的事,就该当做她受到了惩罚,硬揪着又有何意义?” 第304章 “自然有!她不是会认命的人,去大理国必不是去受罪的……” “你总想看她受罪受惩罚,是因为觉得你如今所受一切委屈都是因她而起的吗?”柳元魁突然问。 柳纤听到动静,恰从屋后走出来,撞见的便是李相思还有些发怔,柳元魁却斩钉截铁地承诺: “你若实在觉得委屈憋愤,实在同我过不到一块儿去,我愿去殿前请求圣人允旨和离,放你自由,而不是把自己逼成一个越来越偏执的疯子。” 柳纤瞧见,几乎是瞬间,李相思的脸色白得吓人! “阿兄,你在说什么啊!”柳纤匆忙跑过来将两人拉开一截儿。 柳元魁亦有几分恼火:“不关你的事,回你屋去!” 柳纤蓦然火了,她急忙看了眼李相思,想着这位骄矜的小公主虽然如今没落了,但到底也是金枝玉叶养出来的,来到他们家,便就是她的嫂嫂,再不喜,也是一家人,于是当场便为李相思骂起了柳元魁。 然而李相思却并未觉得这是维护,耳畔争吵声像雷声轰隆,像春狩那夜之后闯入公主府中的官兵嘈杂,像这些日子以来所有背地里对她指指点点的嗡嗡虫鸣! 她转身便走,眼中泪水哗然涌落! 没有人会维护她,没有…… 郑二不够坚定,从头到尾都在给她一场空梦,柳元魁更是为了奚落讽刺她才会接旨迎娶,而如今她沦为后宅人妇,日日面对的只有柳元魁不冷不热的脸面,甚至今日他连和离都能提出…… 柳纤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她怎可能真的为了自己这个外人而与她的兄长作对? 后院下人们避让不及,惶然的李相思在屋檐下一脚滑倒,眼泪亦融进冰冷的雪地,冻得她彻骨发寒。 都是骗她的……都是骗子…… 除了母亲,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在维护她,她本以为洛嘉会同她一样在这样的炼狱中苦苦逃脱不得,这是唯一可以撑着她的好戏了! 可眼看洛嘉明明就是给自己找出了一条生路,叫她如何能甘心?如何能释然!? 下人们赶忙过来要将她扶起,却被李相思一把挥开。 她慢吞吞从雪地上爬起来,不顾面颊被雪挫伤发红,不顾衣角沾湿,瞪着通红的眼紧抿住嘴唇。 她不会让洛嘉如愿! 刚从宫中告别出来的洛嘉冷不丁打了个喷嚏,守在外头的虞焕之赶忙上前递了件披风。 她看了眼,却摆摆手,垂着眼眸径直上了车。 虞焕之急急忙忙追问:“郡主别冻着了,刘管事特意交代了……” “不作这些折腾了,即刻回府收拾东西,明日一早我们便出京。”洛嘉放下车帘,语气中略显几分疲倦。 虞焕之一怔,这么快?而且就,就这么随意吗,郡主和亲,宫里都没什么表示的? 但他没有追问,因为很显然洛嘉并不想与他多谈。 马车启动,洛嘉坐在柔软却略显凉意的软垫上,思绪还停留在宫中。 建隆帝喜得龙子,今日的心情当真很好,好到……明明一语道破了她与段珏的谋划,却一点儿没生气,只笑吟吟地负手问她: “想好了?” 洛嘉早早知道,自己的一切挣扎,不过是别人棋盘上的小小变动,而自己这步棋,离开京城,离开大邺,离开贺云铮,是有利于建隆帝的。 她便只有驯服地跪地叩首:“永嘉愿为大邺与大理国交好献一份力。” 只有这样,她才能在她所有的靠山都离她而去,在建隆帝本对她虎视眈眈的情况□□面地收场,甚至还能以此博得建隆帝最后的照拂。 此番,洛嘉再将她自己所查到的,关于老晋王十五年前坑害前太子的相关线索一并呈上。 这是她的投诚,她的认输,对秦恒釜底抽薪,让王师剿灭对方更名正言顺。 建隆帝怔然许久,眼中含泪,长吁一声好,好,好。 她与秦恒彻底决裂,走个干净,京中从此再无洛嘉,自是好的。 “那就快些走吧,早些离开京城,过了今夜,明日是新一年,趁着大邺最兵荒马乱的时候去到大理国。虽然大理国如今也不安定,但你既去了,叛军自然也得顾忌着大邺,要谨慎些行动。” “届时,你与段珏好好的,趁早要上孩子,记得带回大邺叫朕看看,若能结下亲缘亦是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一拍两好。 届时是能回大邺,可当年的那个永嘉郡主,确是再也回不来了。 洛嘉温顺眉眼中尽是讥讽,却仍旧温顺地伏地一叩,道一声谢主隆恩。 * 夜色正浓,远行一整日的王师刚进到驿站,打算修整。 驿丞绷紧了神经,值这除夕夜,却得全心全意招待这些杀气凛凛的贵客。 然而一个不察,小差役搬运行李的时候掉落了一柄长木盒,搭扣被砸开,一柄看着便珍贵的长刀从里头滚落出来,砸在地上发出声冰冷铿锵的鸣音。 大堂热热哄哄,注意到这把刀的人都难得来了兴致: “嚯,这谁的行李?好刀啊!” “我瞅瞅!哟,这不是一年多前,李副将低人一筹,没买到的那把宝刀么?被谁抢去了让我看看!” 第305章 人群中,贺云铮随意瞥了眼,忽而有几分愣住。 他没见过那把刀,不知是何人塞进他行囊中的,但他见过从木盒中掉出来的红艳艳的红封。 瑛瑛悉心保管过一个,柳元魁与柳纤也有。 那是洛嘉赠他们的,而眼前的这封上有她的亲笔题字: 福顺安康。 第98章 求情 贺云铮怔怔看着那散落一地的木盒, 搭扣被砸破,木盒也近四分五裂地碎散在地。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众人聊着聊着, 自然聊到了这把刀的前世今生。 必然是把好刀, 它的前主人拿着它立过大功, 最终也功成名就, 万代流芳, 故而此刀不仅成色好, 寓意更好, 每每流出的时候, 总会经过无数人争抢。 而最近的一次, 便是那位李副将以五百两落差, 落入旁人手中没抢到的一年多前。 “呸,也不知道是哪家这么财大气粗, 偏说个要送情郎,仅就派个管家便敢叫出上万两的价格!” 看一个人恼火, 其余人哄堂大笑! 唯一与所有人神色都不一样的只有贺云铮, 他像被藤蔓缠紧在了原地, 连该怎么动弹都不知道了, 只有耳畔和脑海里还在一遍遍回荡这把刀的来历。 这是洛嘉送给他的。 她曾说过, 为他准备了生日礼物,那是他在她身边度过的唯一一次生日。 那天,他因为柳元魁的事不断地自省, 不断地质问,翌日因为撞见她与段珏在城门外依依惜别, 更是多日不再主动去找她。 所以他没能第一时间拿到她替他准备的生辰礼物,甚至没能和瑛瑛他们一样, 得到她的一份新年红包。 而昨夜,他因为药效浸入骨髓,到了后半夜已然失了理智,等清晨醒来,洛嘉早已离府,唯剩下这木盒,想来是不知何时被她丢在了他的行囊中,让他焦头烂额匆忙离京时都没有注意到。 “我总得将这件事圆满了,才能不再记挂啊。” 昨夜恍惚间的调笑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不动声色撼动起他竭力维持的自尊与心狠。 贺云铮突然觉得有几分喘不上气。 正当旁人哄笑着时,他沉着脸大步迈上前,一把夺过长刀,随即转身拾起散落在地的木盒以及里头的红封。 热闹声瞬息止住。 这群武将们再粗心,也很快想通个可怕的可能—— 京中能一掷千金为情郎的荒唐女子不多,既是那位的情郎,想来年纪不大,且是个年少有为能举得动这宝刀的人…… 顿时间,此起彼伏的咳嗽声散满了厅堂。 “原来这是贺将军的刀啊,看来是我们眼拙,弄错了,弄错了,哈哈。” 众人尴尬不已地笑了笑,竭力想打过这个圆场。 贺云铮捏紧刀鞘,面如青石,板硬冰冷地没有作声。 他沉默冰冷的样子很能唬人,自小便用这副模样带着妹妹孤身上京,如今经历过杀场磋磨,只将戾气打磨得更加尖锐。 他揭开红封的反面,果不其然,熟悉的字迹,是她亲笔落得祝福,只是纸张磨损,字迹也有些晕开……亦是去年没送出来,一并扔回给了他。 嘴角压得更紧几分。 驿馆外风雪大作,明明该是阖家团圆的除夕,对众人而言,只是一场临近战事的风雪夜。 旁人看着发憷,三三两两更把话题往别处扯了,任谁都看得出猜得到,贺云铮与洛嘉郡主之间,水深得嘞! 听闻早在贺云铮未发迹时,就作了那荒唐郡主的马奴,虽说受了不少磋磨,却也闹得满城风雨——艳情无边! 之后甚至被太后亲手提携,成了拿捏郡主的一条软肋! 说来也奇,先前那些磋磨曲折都没能影响什么,不知为何现在,两人却好像形同陌路一般。 若非前些日子贺云铮突然不知发什么癫,向圣人讨要释放郡主的侍卫,大家还真以为这二人早已老死不相来了呢! 京中风风雨雨这些年,不是没有过为人津津乐道的风月秘辛,却没有如这二人这般,爱也不是,恨也不是,纠缠不休看不透彻的关系! 因此,众人只好将关于这刀的话题往别处引去。 “我就说,必然是看走眼了,贺将军如今声势威名,何须外人赠刀?圣人前番嘉奖,我等都看得眼红啊!” “确实如此,这柄宝刀想来也是圣人所赠之一吧?” 众人七口八舌,渐渐从这刀身上谈开。 贺云铮一个字儿都没再参与,却也不愿扰了旁人的性子,攥着物件独自坐到一旁静默无言。 他没有留意到木盒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以为,洛嘉给他留下的东西,仅仅只有从她衣袖里散落到床榻上的那张信笺—— 他亦没有打开看过,却知道里头应是写下了该去哪里寻得人证物证,证明自己的身份。 这封信笺,和昨夜,就是她高高在上不容抗拒给他的报酬,他当然不会想到她还丢下了别的。 屋外的风雪透过窗檐细缝,一丁一点儿,似乎全细密地钻入了贺云铮的心房。 她仿佛真把有关他的一切都丢了下去,而且还是在昨夜……逼着他行过那档子事之后。 第306章 贺云铮额角的青筋都渐次绷紧,人声嘈杂的驿馆中,贺云铮脑海中却可耻地不住浮现不该有的画面。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不算被迫,不知道自己当时心里是屈辱,还是不可言说的…… 他本打算不去回忆昨夜之事的,他本打算再用厮杀去湮灭这段不争气的感情的! 再不济,他只想冷静地思索一阵子,他与洛嘉之间到底该何去何从,到底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她却仍然那么霸道,单方面宣告他的失败退场,如同要把关于他的一切扫清扔尽! 他是什么? 是她用完就丢的工具,是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将他踹走还要他感恩戴德记她一辈子吗?! “嗨哟,吓老子一跳,谁知道那郡主还落了这么一手,明明人都去大理国和亲了,还弄得这副痴情不改的样子,搁我身上,我定是受不了的!” 贺云铮忽而一僵,猛得扭头看向隔壁桌案旁,低声闲聊的几人。 “哈哈哈呸你个狗东西,真会做梦,要我说啊,也不一定是最近,但凡是永嘉郡主那人间绝色送的,谁知道会不会是贺小将军他一直贴身带在身边……” 话未说完,撞倒座椅的声音响起,贺云铮冲到桌前,褐色眼瞳像野兽似的死死凝住几人: “你们说,郡主去和亲了?” * 虞焕之与刘召几人再觉得不合适不应当,洛嘉终是一声不吭,只带着全部的家仆家将,以及大理国的使臣就出了京。 她多少次在京中高调来去,此次举家离开,便显得有多落寞寂寥。 新年初一的清晨,昨夜炸响的炮竹红衣还浸染在雪地里,便被马蹄踏过,带出一路血一般的红痕,如她今日所穿得一身鲜艳红裙,扬长出城。 途中经过被封条封死的晋王府时,洛嘉福至心灵揭开了车帘一角。 从外看着,这曾不可一世的恢宏王府先前才被贴了封条,如今封条拆毁,举宅被拆毁,偶然路过的百姓更是指指点点,甚至狐疑地回望向她这一队人马,洛嘉心中也不知究竟该是什么滋味。 仿佛逃脱了,也仿佛失去了一切。 她放下车帘,想了一路,终归释然几分—— 失去再多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能保留着体面地活下去…… 然而还未出城,车队刚行到午门外的空旷广场旁,近百名雪衣死士从蛰伏的雪地里悍然现身! 驾车的马受了惊,刘召与虞焕之等人再避免,也难免洛嘉从车中被甩出,重重跌跪在雪中。 洛嘉神色一怔,倒是真没想到,恨自己的人再多,怎么会有人蠢到在城中直接行刺!? “保护郡主!”刘召气愤不已,连他都提起刀,冷声下令。 可他们人手不足,偏值今日是大年初一,京中各处也都在休沐,哪怕留人值守了,也来不及增援如此意外。 毕竟谁也没想到,会有人蠢到在大年初一、城中行刺! 几番愚蠢的巧合叠加起来,倒真叫人有些敌不过这些借雪色遮掩身形的死士。 洛嘉勉强撑起身,借马车躲避身形,奈何出发前确实没想到防着这一茬,厚重繁复的氅袍拖累了她的动作,险些又叫她摔倒。 但她自己再狼狈,还是清醒着吩咐虞焕之等人将大理国使臣拽上马车躲避,随即自己也一同咬牙攀进去—— 她还得借着对方的路子进入大理国,可不能在此受了一丁点儿意外。 “郡主……您,您这到底是惹了什么人啊!”使臣瑟瑟发抖,欲哭无泪地看着她。 洛嘉咬紧牙关,面色同样难看至极。 她都像个丧家犬似的离京了,京中竟还有人要痛下死手,而且恰巧挑在城中,让自己与使臣一道出事,根本就是要让整个大邺也背上这个锅! 是个蠢货,亦是疯子…… 洛嘉忽而就想到一个人,与曾经的她极为相似,又不似她有可以支撑的底线与信念,走投无路,可不就得发疯吗? 她猛然一震,立即掀开车帘大喊:“李相思……” “郡主小心!” 她话还未说完,一支羽箭急速飞来,若非侍卫眼疾手快一刀劈断,怕是洛嘉已然命断当场! 洛嘉瞳孔巨震地被使臣拉回马车中:“郡主您不要命啦!外头可都是想杀你的死士!!!” 尖锐的声音激得洛嘉浑身一颤,她寒毛都全然耸立了起来! 不论对方是不是李相思,都不打算出面与她对峙——只希望她死。 死亡带来的恐惧这才后知后觉涌上四肢,她难得在自己的主场如此狼狈不堪,较之以往自己设计的意外,外面的那些死士确是各个狠下死手的! 洛嘉嘴唇颤了颤,若非唇脂鲜艳,此刻定会叫使臣看出她的仓惶与无措。 但她不能轻易示弱,哪怕今日对方有备而来,但只要她还没死,她就不能露怯! 否则日后若真活着到了大理,她的体面何在?她要如何在大理立足? 第307章 她眼睫颤动着笑看向使臣:“大人不必担忧,我的人马足够对付,再不济,此处亦是我大邺京城……” 她故作镇定地安抚着对方,外头足步震颤,引得马车轰隆不止,她好几声轻微的气声转折都被打断了去。 洛嘉呼吸微沉。 从遇袭到现在这么久,官府都没有派来增援,可见对方的确考虑到了增援不及这层,甚至或许也动用了别的手段阻拦了增援。 况且建隆帝说到底也不是洛嘉的靠山,没准更想看她与李相思狗咬狗,在此根本盘扯不清! 她不能等了,越等变故就越多。 洛嘉咬紧牙关向外头的刘召吩咐低吼——不必与这群此刻纠缠,确保他们先行离京! 等到了大理国,她再将此事拎出来,站在更高的立场上向建隆帝讨要个明白…… 刘召听到命令后,自然意识到洛嘉是要破釜沉舟突围,怔然之余也无可奈何,只得驱动虞焕之带着众人竭力拼杀,车轮在厚重的雪地中重新艰难驶动。 大理国使臣攀着车板,宛若看疯子一般看向洛嘉:“郡主,你在找死不成!?” 万一外面更有埋伏呢? 等大邺皇帝怎么看都是最保险的法子了吧!? 洛嘉的心脏随着坎坷不止的马车猛烈抖动,却抵着车板,故作从容笑道:“大人说笑了,真说起这个,整个大邺怕都无人比我更惜命。” 她漆色的眼瞳比寒夜更引人发颤,说出口的话语却又温柔得像三月开春的桃花流水:“我还等着去与王子相会,怎会草率?” 对方哑口无言! 然而总有意外,幕后之人是奔着斩草除根来的,虞焕之等人再以一当十,也难防远处一箭直直射进马车的车轮,彻底报废了这唯一完好的座驾。 他们不会让她出城的,李相思,定要她死在城里! 马车径直朝着左前方栽下去,洛嘉额角猛撞上木板,喉间甚至涌出一股腥甜! “郡主,车轮损毁,走不动了!” 侍卫在车外一边拦截刺客,一边艰难告知她。 风雪声从未这么大,吹进车厢,令她觉得周身阴寒。 “咱们就回城去找大邺皇帝吧郡主!”使臣仅仅抱着行囊,从未这么狼狈失措过! “王子也不会在意这么一天两天,性命要紧啊!!!” 洛嘉目眩地撑在木板上,只觉得耳腔中都是嗡嗡鸣叫,所有声音都交杂在一处。 回去…… 她哪里还回得去…… 建隆帝网开一面放她远走,就等同在下逐客令,她若回头,还能有下次机会吗? 洛嘉艰难失神地撑起身,抬起眼眸之际,恰好车帘外的刺客举起了手中长刀,寒芒与雪光一并映入她眼中。 “郡主!” 刘召与虞焕之等人纷纷惊怒! 正当此时,一箭穿空,竟用了十成十的力气,从那雪衣死士的胸膛穿出去,径直钉在了马车的木门上,带出的炽热血液便也那么溅入车中,斑驳洒在了洛嘉鲜红的裙摆。 众人皆怔,猛朝城门的方向望去—— 日光下银甲辉耀,少年将军烈马奔袭,刚刚射出箭矢的弯弓被抛去身后,转而熟练抽出长刀,所过之境犹如红梅绽雪! 他从城门一路疾驰入城,自然亦引来诸多禁军紧紧追随,见此情景,自然更将注意转到这些雪衣死士身上。 午门广场瞬时像热闹得初春花园,处处花开。 大理国使臣见状,简直忍不住喜极而泣,跌跌爬爬便要起身:“得救了得救了!郡主果真吉人天相,果真不会叫王子空等……” 话音未落,马蹄惊勒。 血淋淋的刀尖劈开车帘,一刀扎进二人身后的木板中,用冷锋隔绝了洛嘉与使臣的视线—— “郡,主,安,好?” 无与伦比的压迫令洛嘉瞬息仰首,甚至没来及藏好自己眼中的惶然无措。 她看见这少年逆着光气喘吁吁,咬牙切齿,从一条偎依在她裙边的狗,已然长成了她拴不住的狼,他会噬咬她的敌人,锋利的牙也最终落在了她的颈脖旁。 * 李相思当街截杀永嘉郡主,此事一经道破,京中哗然之余,竟也未觉有多离谱。 毕竟如今李相思处境尴尬,地位一落千丈,虽说其母与太后罪有应得,却也是由洛嘉一手揭开的,所以李相思偏执至极之后,终于动用了其母留给她作防身之用的死士们。 这震惊满京的劫杀案,不过半日便将幕后黑手缉拿到了案。 但稍叫人诧异的则是,本以为与李相思夫妻不和的柳元魁却站了出来,从下午进宫直跪到深夜,才得建隆帝准许,进殿求情。 虽不知结果,但此行径听来也足够让人唏嘘。 洛嘉麻木地听完手下汇报,轻嗤一声,到底没再多言,没打算左右这份裁定。 这不仅仅是她的事,李相思憎恶她之余,亦憎恶建隆帝与自己合谋,乐见太后与长公主倒台,削弱晋王的实力,故而才要在京城中动手,誓要将大邺也拖进这遭浑水中。 第308章 而为李相思求情的柳元魁…… 洛嘉眼中一闪而过迟疑,突然觉得自己有几分看不懂这天下人。 但不容她多想,屋门再度被推开,傍晚天色已暗,冷风直喇喇吹进屋内—— 她不喜欢这样直接粗暴的屋内陈设,连道风都挡不住,这确实也不是她的府邸。 洛嘉立刻板下面孔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冷笑转身:“贺将军再不回来,我都以为你要因违反军令直接被圣人就地处决了呢。” 贺云铮看了她一眼:“郡主是希望我被处决吗?” 洛嘉这才发现,贺云铮气喘吁吁的回来,发须上满是融化的雪水,嘴唇也白的不似以往。 她忽然哽住——贺云铮该不会是奔袭了一夜赶回京的吧? 迟疑的片刻,贺云铮迈步跨进屋中,反手吱呀掩紧了门框。 空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洛嘉却能察觉,她敏锐察觉着一切,瞬间往后退了两步。 衣服全被雪水化透,然而贴着心口保管的那封信件仍旧干燥着,被贺云铮脱下银甲之后拿出来,轻轻抖开在洛嘉眼前: “明明随时都能告知我的事情,非要等到出征之前才揭露,郡主究竟是想让我好好抗击晋王,还是让我……临阵反水?” 洛嘉眼神震动。 信笺上,她亲笔写下,她派刘召一步一步查清,当年老晋王派遣一名叫做阿锦的细作潜入东宫,与前太子相爱。 之后阿锦意欲逃离老晋王控制,却不料太子率先被坑害在了对抗辽人的战场,连同洛嘉的父亲一起。 而锦娘亦改头换面,与另一名名为玉娘的女子交换了姓名,连同对方的孩子一道带走,隐姓埋名去往一处荒凉小镇,养育起了两个孩子…… 信笺的末尾,的确交代了真正的玉娘所在何处,却更是触目惊心、白纸黑字敦促贺云铮: 若是建隆帝因为防他而不打算揭露他的身世,他便该去寻这位玉娘,令其为他证明身世! 字里行间,充斥着她的聪慧与机敏,既交代清楚了他的身世,亦为他重回原位做好了准备。 旁人可以天翻地覆,但洛嘉给他指了明路,给他独善其身。 然而配合着这样的时机,反更让人觉得悲哀至极,因为仿佛直到此刻,她还在利用自己,利用自己将整个宗室、将那些负过她的人搅和得不得安宁! 她今天冒着行刺都要离开,恐怕也是猜到、害怕他可能很快就会察觉这些心思,会赶回来…… 贺云铮站在她的面前,咬紧牙将那封信狠狠按在桌上。 他一声不吭,杯盏却被拍晃到地上碎了一地,倒映出烛火光华,旺盛得宛如要燎起整座屋子。 洛嘉静默旁听观看了许久,才缓缓抬起眼眸,似笑非笑眯起了眼,起身迎上: “所以呢,贺将军这次学聪明了,先与圣人摊开了话题,免了罚,才回来治我的罪吗?” 贺云铮蓦然咬紧了牙关,厉色朝她看去。 与此同时的宫廷中,在外人面前青云直上的柳元魁却紧绷着跪在殿前,怔然抬首。 建隆帝满是讥讽地看着他:“怎么,好端端的新年,你与云铮都来朕这儿演情种?” “贺……将军是为了郡主回来的?”柳元魁有些难以置信。 建隆帝嗤笑一声:“你不也是为了李相思而来?柳元魁,朕可记得,当初朕要赐婚时,你明明白白说过,并不喜爱她,仅仅只是遵从朕的旨意。” 柳元魁嘴唇颤了颤,短暂地没能去辨析贺云铮此举目的,只艰难勉强地回答: “可既然嫁娶,就是结两姓之好,而且李相思所作所为,她固然有错,微臣也未尽到管辖之责,未曾体恤……” 他到底不是最最心狠的人,当初答应迎娶,实则是存了向郑二赎罪的心思,只是他自己心思狭隘,本意做不到真正关切对方,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对方一步步走向偏执,无可救药…… 说到底,他亦难辞其咎。 柳元魁闭上眼深深拜首:“请陛下开恩,微臣愿替相思受过!” 上首的建隆帝缓缓沉下面容。 天家薄情,最看不得的便是有人挑战他的耐心与尊严—— 李相思当街截杀郡主,甚至当着大理国使臣的面,分明是要连同他的面子一道抹掉,而洛嘉更甚,自己放她一条生路,她竟还留有后手,甚至要逼着贺云铮拿捏身份来威胁自己! 这两个女子,按说都该死! 然而柳元魁与贺云铮,一个是他看好的新鲜血液,来日必有大造化,另一个更是他的骨肉至亲…… 他看着拜首不起的柳元魁,忽而就想起刚刚贺云铮仰望自己的模样。 贺云铮满身雪水,却坚定不移道:他不答应洛嘉和亲。 建隆帝问他为何不答应,凭何不答应,他怎么说来着? 哦,他说,因为这是洛嘉欠他的,而他是天子亲侄,该有挽回这桩和亲的权力! 建隆帝当场便气笑了,他踌躇许久不曾揭开的真相,他悉心设计,打算给他凯旋时的惊喜,便被这傻小子这么浪费了! 第309章 “贺云铮,你知不知道若要救她,你要为她舍去什么!” 贺云铮如何不知? 贺云铮点头叩首:“微臣知道,陛下喜得龙子之前很久,禁军中就有人提过此事,微臣全都知道,微臣早早就替陛下高兴,更愿带着郡主远离京城,如微臣的父亲一般,替陛下以及您的子民镇守大邺江山。” “晋王当诛,大理国亦当平叛,微臣愿一生作您的刀,替您征战,从此不踏足京城半步。” 他这蠢货,不求荣华富贵。 “你早知道自己的身份,亦知道……?”德妃有孕之事? 建隆帝突然成了那个不知该做什么表情的人。 贺云铮仰起头颔首,惯常沉默寡言的人作出这番神态,更有种矢志不渝的坚定: “微臣从始至终,只想知道自己父母的身份与下落,其他的没有求过。” “那你桩桩件件的莽撞和试探……”说到一半,建隆帝看着少年干净的双眼,猛然顿住。 “不曾试探,唯一夹带的私心,是想借身份便利,探查二郎意外身死那夜究竟发生了何事。”贺云铮坦诚应答。 刚刚因为贺云铮的愚蠢而恼怒站起的建隆帝倏然顿在了原地。 愚蠢…… 愚蠢! 已死之人,何必再查? 而且贺云铮明明有更多机会做更多事,他竟只想着求这一个明白!? 自己与郑家、朝中多少人都在琢磨,贺云铮数次顶撞,不论是洛嘉回京那日提前释放刘召,还是之后释放虞焕之,是否是在试探他的态度,揣测他的底线? 恐怕连洛嘉都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没有就是没有,贺云铮从未有过深谋远虑,他要维护就是维护,救人就是救人,他心思干净纯澈,甚至不谙规矩多有莽撞,但他从来都是发自本心在做事…… 他们所有人都想错了他。 哪怕是洛嘉,特意摆布一道,故意引贺云铮得知真相,也是因为误会以为贺云铮会心有不甘,想挑拨平衡他们之间的关系,而没敢信—— 这傻小子只是从始至终地爱慕着她,甘愿为她赴汤蹈火,却从不言说而已。 哪有人敢信?哪怕自己这万人之上的圣人,今日之前,也从未敢相信…… 建隆帝忽而深深看向他:“那你查出什么了吗?” 贺云铮看着对方,抿唇未语。 按照他的性格,沉默便是吃瘪,是没有探查出。 建隆帝不知自己为何突然庆幸了一下,好似在一个纯澈的晚辈面前,他保留住了自己的威严与体面。 他蓦然偏过脸,坐回了那尊贵的龙椅上,大起大落的心绪令他又不住狠狠咳了好几声,嘶哑盘旋在氲着热气的大殿内。 贺云铮跪在地上,雪水融化后却未觉温暖,反而因着忽冷忽热闷窒着他的身体,难受得像被塞进了蒸锅里。 建隆帝咳了许久,才深深看他:“你可知,真放弃一切护着永嘉,从此不入京城,不入这权利的中央,你就永远也查不出郑二当夜横死争相了?” 贺云铮撑在阶前的手掌缓缓攥紧,他看了许久这位尊贵的圣人,看着他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长辈,多少孺慕之情与复杂纠葛在他心里对立厮杀。 半晌,闭上眼,不暴露自己眼中多余的情绪。 他再度叩首:“微臣知道,微臣求陛下成全。” 建隆帝张了张嘴,诸多谋算设计,突然好似成了一团脏污的笑话。 而回忆渐渐清出脑海,他看着眼前跪地的人,从贺云铮已经换回了柳元魁,他喉结哽动了几番,重新问出: “若要保下李相思,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呢?” 柳元魁闭上眼:“微臣罪有余辜,求陛下成全。” 沉沉一拜,与贺云铮宛如不谋而合,在大殿中荡起一声逼仄的闷响。 第99章 异状 屋外的大雪纷飞, 京城的雪一年盛过一年,有人说这是瑞雪兆封面,亦有人说这是天助大邺, 因为再往西北而去, 汾州必然受寒更甚。 晋王此时起兵本意是想出其不意, 然而没想到老天更加不利。 诸多流言蜚语, 洛嘉已然听腻了, 她望着眼前眼底泛红的少年。 贺云铮从宫中回来, 一步一步逼近她眼前:“你觉得, 我是来问你罪的?” 洛嘉自然不希望是这样, 但事实摆在眼前, 她不做梦, 她向来要为自己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说话,贺云铮忽而重新拿起那张信笺:“我如果是来问你罪的, 这封信此刻就该在御前!” 她的亲笔字迹,一笔一划解开他的皇嗣身份, 揭开他的父亲、前任太子曾为老晋王谋害! 而当今圣人却又迟迟不肯助他恢复身世, 想来更有谋算, 故而她替他找寻到了证人, 若他日建隆帝对他起了杀心, 他便有了保护自己的武器…… 多聪明,多锐利,多大逆不道! 但她有这样的胆子, 却偏偏对于贺云铮此刻的想法,只作最保守的估计, 只猜测他是来问罪的…… 洛嘉亦被激起了怒火,难得不再理智地猛然伸手, 欲将那张保留她心软的信笺撕碎! 第310章 不论他为何没有将信直接呈上去,此刻洛嘉都后悔了。 她就不该如此讲道理,不该心软地给他安排好余地! 死了才好,这些对她有威胁的人,都该死了才好! 然而她刚动,贺云铮比她更快。 上阵杀敌的手迅猛钳住了霜雪皓腕,引得洛嘉蓦然低叫:“贺云铮你放肆!” “是郡主太过随性妄为!” 靡艳红裙扯动,被濡湿的战袍碾压在身下,冰冷一瞬间传递过来,随之而来的却是隔着几层布料,感受到得少年的炽热。 桌上本就凌乱的瓷碗杯盏彻底拂落了个干净,洛嘉整个人被他推按在桌上,动弹不得,二人弄巧成拙,乒乒乓乓声与急促的呼吸相伴和鸣。 “贺云铮……!”洛嘉几欲咬破自己的嘴唇,死死闭上眼,尖锐的呵斥亦无形中带上了恐惧。 贺云铮从愤怒中回过神,还未开口,冷硬的禀报声在外传来:“将军,军令已至!” 贺云铮的动作和呼吸都暂缓了许多,可见这道军令十分重要。 气喘吁吁的洛嘉一怔,立刻仰头看向神色冰冷的贺云铮:“你要去哪儿?” 她顾不上幸免于难,满心惊异他贸然回来,既没有告发自己,也没有领罚,难道还要继续去往汾州? 他回来到底是做什么的?和建隆帝又达成了什么约定? 是否……是否还能为自己所信、所用……? 贺云铮胸口尚且剧烈起伏着,却看出她下意识又在思索权衡的神色。 他眼眸微沉,半晌,低哑至极地反问:“郡主不是要去大理?” “你也同去!?”洛嘉愕然。 他不辞劳苦,冒着大雪一夜奔袭回京,不为揭发她,难道……只是要送她一程么? 建隆帝就允许他这么散漫!? 她喉咙微顿,漆色眼瞳凝望着对方,半晌发不出一声。 贺云铮眸色深深,默认了她的猜测,却没再给到多的解释。 从相识到如今,近两年的时间,少年人眼中的青涩与惶然已经消失殆尽。 而从今日上午,他用血淋淋的刀挑开她车帘,从此刻贺云铮迫在她之上,他们二人的关系在无形中似已混乱颠倒了起来…… 如今已不是她可以随意审问指派贺云铮的局面了。 洛嘉心口突然被针扎了似的刺痛,然而这份痛楚之后,是她迅速调动起了浑身的防备。 她强撑起冷笑,用尽全力狠狠将贺云铮推开:“那你还不滚开!” 她迅速撑起身体,心口悲芜地庆幸,幸好,幸好她没有被治罪,幸好她还是大邺的郡主,还有离开京城的自由,去到大理国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否则,她想不出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她如今真的不剩什么了,只有这一抹虚假的骄傲,她得端持着,不容任何人践踏。 然而洛嘉心中到底还有几分疑惑,今日的截杀闹得这么大,建隆帝竟真的不传她问话吗? 洛嘉心绪又乱起来,然而她刚动了主动进宫试探一番的心思,贺云铮宛如提前猜到了她的想法,截断了她的思路—— “还请郡主做好准备,即刻启程。” 洛嘉的手刚扶到门框上,身后背过身的贺云铮宛若看得见一般,突然沉声奉劝。 他浑身都浸满了雪水,既与洛嘉分开,为了节约时间,也不再耽误,即刻扬臂将衣衫褪去,从衣橱里拿出干爽的衣物换上。 洛嘉瞪大眼,看了眼沉沉夜色大雪纷飞,回头怒笑:“贺云铮……!” 话音未落,却被对方袒露出的满背伤疤惊愕到失语。 两年前,她曾对他青涩健壮的身躯爱不释手,而此刻他的身体越发高大健壮,但她留下的那些印记已经快看不清了。 这是除却眼神之外,洛嘉再一次认清,贺云铮真的已不是自己曾养在膝下的那个小马奴。 反驳的话哽在喉咙里,洛嘉目光灼灼地紧凝着对方背影,随即冷冷一笑:“好,那我就暂且谢过贺将军不辞辛劳雪夜护卫了。” 贺云铮披上一件干爽外袍,闻言没有出一声解释与安慰。 * 雪夜启程,洛嘉虽然心有不满,但为了顾全体面,到底没有唱一声反调,配合了全程。 然而自洛嘉上了马车后,贺云铮却将刘召调开,换做随行兵卫护卫服侍她,虞焕之等人更是被分散编配在后方队伍中。 简言之,贺云铮将洛嘉完全掌控住,这一路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沟通商议,连托人问问刘召与虞焕之等人情况都无人应答。 当洛嘉察觉不对的时候,他们已然离开京城。 属下来报郡主怒火中烧,贺云铮拽着缰绳,面色平静地道了一声吃穿用度不苛待便是,其余的不必在意。 属下面色诧异,但没有多言地退下了,很快刘召却驾马赶上。 在洛嘉想象中,恐怕不得善待的老仆人意外的却被贺云铮照拂到了,刘召穿着宽厚的长袄与氅袍,纵使发须上沾了雪花,比起其他侍卫因为站位得当,而温暖许多。 第311章 刘召难以揣摩贺云铮此番安排究竟何意,但却不能眼睁睁看着郡主一日不安过一日。 “将军既然并未苛待我等,为何不让郡主安安心呢?”他迫切地追问贺云铮。 贺云铮目光直视前方,面色不改:“末将没想让郡主不安心。” “那你将她一人隔绝?”刘召急切不已。 “郡主的一日三餐都由末将亲自送呈,若有旁的要求末将也多会满足。” 谈何隔绝? 刘召面色僵硬,他去送,谁不知次次挨得一顿阴阳怪气? 而且若真是平平稳稳护送进大理,何必将郡主孤立隔绝起来? 连刘召都害怕时日久了,郡主会不会发疯反抗。 思前想后也只能当做贺云铮心有不甘,刘召哑声试图劝说:“郡主此去大理,亦是无可奈何……” “是有人逼她去的吗?”贺云铮难得侧目,给到冷肃的反问。 刘召一顿。 是啊,贺云铮临战撤回京城都没有引来帝王猜忌,甚至给他加派了兵马再度出发,必然极受重视,建隆帝肯定已经告诉了他,郡主是自愿去的…… 可这怎么算是自愿呢! “没人逼她,可她要是不去,京中下一个要开刀的便是她,到时候也无人敢保她,她怎能不去!” 然而许是风雪淹没了刘召的诸多情绪,叫贺云铮听去了,竟一点儿不为所动,那双透彻的褐色眼瞳依旧沉甸甸的,仿佛什么都不会唤起他的温和。 刘召近乎绝望,贺云铮一贯倔强,若他真认定郡主不无辜,究竟会不会真心护送郡主去往大理? 这一路,还会给郡主多少冷脸与折辱? 刘召挣扎再三,快速提了提缰绳赶上前:“老奴知晓请您顾念旧情多有冒犯,可郡主对您也并未完全无情,给您留的新年红封,还有那把刀,都是郡主吩咐悉心保留的,您就不能……不能……” 他近乎失声地哀祈着贺云铮! 难道他就看不出,郡主给他的信、给他留下的那些礼物,都是出于心软、出于欢喜吗!? 郡主根本不像她表现出来得那般薄凉刻薄! 是,她确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她不是寻常人眼中温婉善良的娘子,可作为看着洛嘉长大的人,看她这些年活在夹缝中,她为数不多的宽宏与爱意,全都给贺云铮了啊…… 然而不知该不该悲哀绝望,哪怕说了这样的话,贺云铮仍旧纹丝不动,甚至将目光都重新转回了前方。 刘召急迫不已,刚要再劝几句,贺云铮淡声开口:“刘管事不必担心,末将与郡主不一样,说了此行去到大理就一定会去。” 刘召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着贺云铮勒紧缰绳,加快速度从自己身侧奔出。 然而马蹄声中却夹带了一抹异常,叫刘召忽而发现,贺云铮整紧握在腰边的那把刀,在马背上叮铃碰撞,不正是郡主所赠的那把?! 刘召忽然有几分不确定,贺云铮究竟是恨毒了郡主,还是……另有打算? 然而不论刘召如何猜测,他都无法将自己看到听到的剖析给洛嘉。 但如贺云铮所说,这一路上他们不曾苛待洛嘉。 虽说刘召很少见过这么急行军的护送队伍,但郡主的衣食住行都被考虑得极好,甚至他们急赶路顾不上研途驿站,遭逢大雪封山,是贺云铮用自己的衣服给洛嘉搭了个营帐。 奈何被隔开极远,刘召无法将自己看到的告知洛嘉,只眼睁睁看着洛嘉冷笑着从贺云铮脚背上踩过去。 贺云铮目色沉沉一言未发,等到洛嘉进了营帐才转身倚坐在外头,刘召堪堪收回眼神,心中越发觉得不安。 贺云铮……葫芦里究竟卖得什么药? 贺云铮不说话,他倚在风雪的背面,背抵着营帐抱紧双臂,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搭在刀柄上。 这把刀,他从不在洛嘉面前拿着,只有在洛嘉看不到的地方,他才会目光冰冷地把持着。 像随时会悍然拔刀,也像在偏执地掌控。 急行军跋涉半月,越过雪山,便到达了大理国的边界,而临近关隘口,贺云铮却留下了大部队,只由着他带上车夫与伶仃几人亲自护送洛嘉前往。 洛嘉虽有一瞬疑惑,却也能说服自己,贺云铮若是带着这么多骁勇善战的人马贸然进入大理,势必会引来动荡。 银鳞轻甲在宛若春日的西南交界处十分显眼,洛嘉在后方的马车中掀开帘子,瞧见的便是初入城中色彩繁盛的景象。 大理的新王与大王爷如今正在抵角,百姓却仍在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 风中散溢着花香,贺云铮昂首在前开路,宽阔的背影与结实的臂膀每每都会引来年轻女子外放赞美的呼唤。 贺云铮却连多余的侧脸都没有给到外人,他孑然于这个世界,连带着对她也一路冷漠至极,像极了只是在应付一桩无法推拒的任务。 洛嘉神色复杂,一瞬不瞬地望着对方——曾几何时,他虽然刻板倔强,却也不是个冷漠的人。 第312章 是她将他变成的这样吗? 不,自己只是教他当狗,是他自己争气,成了一条没人可治的狼! 洛嘉顿了顿,随即有几分不忿地猛得掩上车帘,自然也忽略了这番动静终归引来了贺云铮回头一瞥。 贺云铮抿了抿唇,转回身望向大理皇城的目光沉沉。 最终,洛嘉终于如约而至大理国,段珏竟早早领着使臣们在皇城外迎接。 她不为自己轻装简行而羞愧,因为她的本意就是尽快赶到,身外之物在时态面前已然不值一提。 但不知为何,段珏见到她如此简陋而来,竟也毫不意外,仿佛早就料到了一般,热烈又温和地迎接了她的到来。 段珏贴心至此,是查到了她在大邺经历了什么,知道她不得不受制于贺云铮,故意不揭她的痛处么? 洛嘉没来及去揣摩其中缘由,贺云铮却早她一步走到了段珏眼前,恰好遮挡住段珏正朝她看来的笑颜。 洛嘉被大理国的诸位使臣们也恰好围住,顾不上那头,只依稀听到段珏的语气似乎稍稍变得微妙,意味深长叫了声:“贺……将军。” 贺云铮抬眸冲锦衣华服的段珏看去。 一年前,他在泱泱人群中看着洛嘉在京城的城门口送别段珏,一送数十里,远到他都看不见他们的背影。 而洛嘉不会知道这件事,只有段珏领会了他的对视,哪怕贺云铮慢慢收回了冰冷的眼神,作出恭敬的行礼,亦没有藏住他卷土重来的杀气凛凛。 两人没有说什么,等洛嘉得了松懈,终于走到贺云铮身旁时,两人也似乎已然达成了什么共识。 “郡主远道而来,宫中已为你准备好了寝殿,不若先去修整?”段珏转身看向洛嘉。 洛嘉却下意识朝贺云铮看了过去。 少年……或许如今说是青年也不再离谱了,他经历过了生死的磋磨,那双冷漠的眼早不似个少年人。 贺云铮没有说什么,同样只是平静地看了眼洛嘉。 而洛嘉却忽而觉得心口有什么漏了一块。 她抿了抿唇,迅速清理异样的情绪,终于恢复了往日在大邺时的骄矜从容:“贺将军呢?” 她既已到大邺,与段珏盟约,便不必再受制于贺云铮了,这一路的冷待与眼色,是时候该叫贺云铮好好尝尝! 段珏饶有兴趣地旁观着这副景象,一旁的使臣们见状也皆噤声不语。 而贺云铮却仿佛没有看出她跃跃欲试的恶毒,亦或者……洛嘉猜测他是因为察觉到自己重新找回了主场,故而再不对她沉默寡言,反而难得露出了一丝平和与认真: “郡主希望我多留吗?” 洛嘉微征。 她辨不清对方是在用什么情绪提问的,辨不清贺云铮此刻的神情,究竟是不是可以算得上悲哀。 而今日一别,若是运气好,他们来日或还能再相逢,许是在大理国,也许在大邺,但若是运气不好,他们中任何一人走错一步遭逢意外,便是永别。 才凝起不就的恶毒突然溃散了许多,大理的微风和煦,竟熏得人几欲流泪。 她过往的屈辱,她的忍耐,她的禁锢,都不会再有了,但她的软肋,她的怜爱与真心,也都葬送在了身后的寒冬里。 “……”她动了动唇,想作出不在意的从容。 贺云铮眼中似有什么一闪而过,他忽而迈步,高大的身影把她身旁的其他人遮了个严实,令洛嘉只能看见他的眼睛。 “贺云铮!”洛嘉下意识惶惶。 自己是来和亲的,当着段珏的面,贺云铮想死不成!? 贺云铮竟真的被她的声音喝止,他们之间不过两三寸距离,能叫洛嘉清晰看见他眼里酝酿的风雪。 洛嘉死死凝着对方,声音却忍不住似在发颤:“你既然要作别人的鹰犬,就遵照你新主子的命令,别发疯,别作死。” 一旁的段珏直接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叹道:“贺将军不急着离开,郡主何必催促?” 贺云铮顿时朝对方看去,洛嘉惊疑不定间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段珏在接到贺云铮目光的一瞬,嘴角的笑容竟微微一僵,如同收敛。 但都太快,洛嘉分辨不清,贺云铮已然退回了原位。 自始至终,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他们之间本也再无什么话。 洛嘉袖中的双拳紧握,眼看着贺云铮转身上马,这次换做马背上的银鳞小将没有回头,带着他眼底曾经的热络与如今的风雪,终于远离她而去。 贺云铮离开的消息同样传入了刘召等后面来人的耳中,然而这次得了机会,刘召却也不好再将自己的揣测告知洛嘉—— 因为对方走得绝然,真有留恋绝不应该,贸然传达了错误的念头,叫郡主在这异国他乡如何自处?如何安定? 郡主要与段珏盟誓再起,作为奴仆,他亦不想看郡主为虚无所困。 不论她日后会怎样,贺云铮都不会回头,这个认知叫刘召听来,都觉得悲哀。 然不必刘召多困扰这件“小事”,洛嘉却很快发现,来到大理国后,一切并不如想象中顺利。 第313章 先是大理国内战突然进展到了焦灼期,段珏却没有按照约定与自己分享一切该有的情报,不论是大理国还是大邺的。 她自到了大理国后便难以了解大邺的情况,再是对方甚至比贺云铮更为离谱,只将自己留于大理皇宫的后宫之中。 虽然洛嘉本身不急与段珏立即成婚,甚至于……她内心也很庆幸此事被一拖再拖,但不代表她愿再受到这般类似软禁的生活。 近似被世界隔绝抛弃的感觉溢满心头,洛嘉在多次与段珏争执之后,终于开始感到了后悔。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洛嘉不再跃跃欲试着在宫中各处打探消息,亦放任了段珏的人随意侵入她的寝宫。 而这些人不被阻拦后,终于见到了这位来自大邺的尊贵郡主,却发现对方仅仅只是端坐在阁楼高台上,日复一日地看着远方。 “郡主消停了?”段珏听到宫人来报,不由露出一抹松气。 宫人附和笑起来:“陛下若真是担忧,也该自己去看望看望郡主啊。” 段珏笑着摇摇头,长叹一声岂敢:“她是大邺的那位小将军……哦不,小王爷的心上人啊。” 宫人眼珠子转转:“陛下难道还能输了对方不成?” 段珏意味深长地眯起了眼:“谁知道呢,但我必然做不到像他那样孤注一掷,为了郡主可以不顾性命,上我大理的战场。” 段珏将手中的战报摊平在桌上,起身负手缓缓走到窗前。 从他的窗户朝北方眺望,便能看到洛嘉所住得那座高楼。 那是他的父亲为他母亲所建的楼宇,说最美丽的新娘要住在最接近月亮的地方。 然而这份恋慕他不能对洛嘉透露一分一毫,从十多年前在大邺第一次相见,他因为身份尴尬,不被允许与她相交,直到如今依旧不能。 宫人敏锐察觉到段珏的思绪纷乱,犹豫许久,缓缓劝慰:“陛下与那位小王爷不同,您要肩负的是大理国的江山,是不得已,您此前曾冒着大邺皇帝或许不喜的可能收留下郡主,心意亦是干干净净的。” 段珏目光澄澈继续望着,自然,他不会贬低自己的心意,可他也确实不如贺云铮。 从泥地里撅起的野狗,决绝的时候自然比任何瞻前顾后的人要凶狠。 贺云铮原本即将赶赴汾州战场,却在听闻郡主即将和亲时毅然调转了方向。 段珏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让开大邺皇帝对此的怪罪制裁的,也不知道为何贺云铮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能改变大邺皇帝的主意,以调遣贺云铮入大理战场为交换,终止这场和亲。 但段珏知道,那必然是自己这种人不会选的选择,所以也只能应照贺云铮的要求,不可告知洛嘉…… 然而事与愿违,他才刚想到这,外头人奔进来大呼不妙: “陛下,前方大捷!” 宫人一瞪:“此等好事怎就不妙了!?” “但贺将军深入敌营捉拿主将成功之后,却被暗箭重伤,军医束手无策,正被迎回宫中请求御医!” 段珏猛然睁大眼。 宫人亦大惊:“陛下,这……” 这这这刀枪无眼,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段珏刚要开口,宫人忽而反应过来,赶忙凑到段珏耳边微妙低劝: “陛下三思!如今战事大好,万一对方再战死,永嘉郡主岂不是只能永远留在您身边了?” 第100章 大梦 洛嘉坐在牢笼般的宫殿中望向外头的艳阳高照。 她依稀听到宫人们谈及段珏这场仗打赢了, 故而宫中各处都喜气洋洋。 但这气氛丝毫没有感染到她,她冷眼看着旁人的欢喜,只觉得无趣至极。 洛嘉头一次产生了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想法—— 这样的生活, 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刘召看在眼中, 实在担心却又无可奈何, 最后实在没有办法,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将他们往大理来那一路上贺云铮的种种奇怪行为告知于她, 只盼着能在郡主心里掀起几分波澜。 或许对方心里还是挂念着郡主的呢? 洛嘉听闻到这些之后, 确实眼中荡开了一层波澜,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 她似笑非笑重新看向窗外:“那就让他挂念着吧。” 再挂念她又如何? 在她的世界里, 不愿坚定地支持着她,不为她义无反顾, 再挂念都是没用的。 她从前偶尔也会自省,觉得自己过分偏执, 但如今再看, 世上何人不曾偏执? 他贺云铮, 看似单纯耿直, 却也不是对她要求甚高?一旦发现自己不能符合他所想的善良, 不能为他而改变,同样也会离自己而去。 贺云铮,与当初的郑雪澄, 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为了家族利益, 一个为了对方心中自诩的正义坦荡。 不论她与他之间是否还留有什么,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 这一分别,只会是永远。 谁留念都算不得数。 刘召嘴唇微微颤了颤,终是长叹一声。 放在以往,这般处境便该是郡主最暴怒的时节,是她最为迫切需要助力的时候。 第314章 段珏就是此时来找得洛嘉,为这些日子因为战事而怠慢她来道歉。 段珏是个滴水不漏的人,哪怕洛嘉对他已有诸多不满,甚至表现得十分漠然,他也能全程笑脸相迎。 刘召远远侍立在屋外,听着里头的声音,不由垂下眼眸,想着这些人,不论是哪个,为何都不出现在合适的时间呢? 段珏临走前,却不小心从怀中漏出张红艳艳的红纸,恰好落在了洛嘉的脚边。 洛嘉本不在意,只微微侧让开身,留对方空隙立刻顷身去捡。 然而红色从眼前划过,四个异常熟悉的大字落入洛嘉眼帘—— 福顺安康! 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洛嘉一把攥住段珏的手腕,而比她更快的则是段珏迅速用另一只手接过红纸,转而负到了身后。 “郡主这般等不及?”段珏仿若无事般顺手握住她,甚至眨眼笑了笑。 洛嘉坐在凳上定定看着他,忽而慢慢站起来:“段珏,把红封给我。” 屋外守着的宫人侍卫们立刻朝屋内望来,刘召还未反应,怎么了就?! 段珏身旁常跟的宫人低声笑了笑,叫刘召不必担忧。 段珏挑起眉:“郡主怎么还没习惯入乡随俗,哪怕日后我二人即将成婚,你也不该再直呼我名讳的……而且什么哪有什么红封?” 洛嘉凤目厉色乍现! 然而段珏不为所动,反而露出饶有趣味的笑容,屋外的宫人与侍卫亦是明晃晃挡住了去路,打压着洛嘉的气势。 半晌,洛嘉的肩膀似乎微微垂落,任由段珏攥着她的手腕,轻声念道: “陛下。” “福顺安康,我认得这几个字。” 段珏眼中的笑意却未加深,只轻轻反问:“这么肯定?” 洛嘉看着他。 段珏笑着点点头,外头的侍卫们也仿佛松了口气,看着段珏将身后的红纸拿出来后便重新站了回去。 然而那的确不是红封,仅仅只是一张红色印纸。 “郡主还是记错了,根本没有什么红封。”段珏松开了洛嘉的手,将红纸轻轻放在桌上。 他望着洛嘉紧盯着红纸的眼睛,轻声道,“这只是我随手练习的大邺祝词,大婚当日可以附在喜帕上。” 洛嘉没有说话,只死死盯着那纸张,眼底寸寸染上血丝。 段珏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唇角却依旧给与洛嘉最温柔的弧度:“郡主,我心悦你。” 很多年前,从他作为质子初到大邺那年,从她给了他一个中原名字那时起,他就心悦她。 “你做我的皇后,大理国我愿与你一同治守,你要什么我都会替你去争取。” “往后数十载只有你我,我愿与郡主,举案齐眉。” 他的声音低醇动听,比大理常年盛放的鲜花簇簇更摄人心魂。 他想吸引一条斑斓漂亮的蛇来撷取。 可他心悦的那条毒蛇放开了到嘴的饵食。 洛嘉眼底的红漫上了眼梢,却也勾起了她的微笑,引燃了她沉闷多日的焰火: “可陛下此刻就已经在骗我了,” 她揭过桌上那张纸,“这是我的字迹,我亲笔写下来,放在我卧房窗前一整年才送出,哪怕它不是印在原处,这字迹,我不可能认错。” 段珏嘴角的弧度终于缓缓压平。 洛嘉的手指却有些微发颤:“为什么你会见过这个字?” 这是她给贺云铮最后的礼物,为什么,会出现在段珏手中?她片刻前刚听刘召提及,贺云铮实则分外重视它们…… 本不甚在意,此刻却异常清晰。 时间无比缓慢地流淌过去,两人对峙却仿佛只过去了一眨眼。 外头的宫人突然急了起来,对着段珏恰好能看到的方向,不住地佐着口型: 回答郡主,贺将军死了呀! 近在咫尺的刘召大惊,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险些栽倒下去,外头顿时引起一番小波澜! 段珏看见却又像没看见,垂下眼眸专注地看向洛嘉: “很多事情如果打破砂锅问到底,就会改变它该有的结局,郡主是个聪明人,你该有怎样的结局完全可以掌控在自己手里。” 洛嘉眼瞳猛颤,最为熟练的笑容竟都没维持住,瞬息僵立在了原地。 段珏温和怜悯:“如果郡主非要个交代,我可以再给你两个原因,你自己选择相信哪个——” “一,那个人自己将您送的礼物全都丢了,” “二,他……” 话音未落,洛嘉前所未有地行动快于思绪,迫切转身,提裙便往外走。 侍卫与宫人们当即要拦住她,然而段珏却放声下令:“给郡主让行!” 洛嘉脚步一顿,战栗感从脊背一路蹿入脑髓。 眼前的所有人为她让开一条宽阔的路,他们的恭敬顺从,来源于身后那个男人的一句话,他将一切摆在了她的面前,让她认清她即将面临的选择。 她若是此刻踏了出去,她费尽心机给自己选的最后一条退路便是没了。 不知廉耻如她,也不能当着段珏的面与他人藕断丝连。 第315章 可如她先前所想,她想要的真是这些吗? 不…… 段珏是她不得已的最后退路,本就是无奈之下,心不甘情不愿最后的选择。 而事实也证明了,她的心不够真诚,她获得的回报也绝不可能纯粹—— 段珏是大理的新帝,帝王的承诺不可当真,此次他就能毫无解释的将自己束之高阁这么久,往后真会如他所言举案齐眉吗? 她高估了段珏,高估了自己的未来。 这些人都会将她排在选择的末尾。 但如果这次贺云铮是为她回头了呢? 她太了解那犟种了,哪怕他们决裂,贺云铮也不可能将她所赠之物随意丢在此处,特别是她亲手所提的红封。 刘召前不久才说过,贺云铮如何珍惜她送的那把刀,贺云铮如何死撑着从不泄露分毫。 唯一的解释只有他就在大理!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突然从心底破土而出,酝酿了不知多久的渴求像狂风暴雨一般接洽了这一株可能。 还是会有人为自己孤注一掷,为自己不顾一切……! 可洛嘉脚步一顿,又想不通他明明领受军令去对抗秦恒,却留在大理不该是违背军令吗? 难道也许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与建隆帝或是段珏有了什么旁的约定? 洛嘉殚精竭虑这么久,从未有一件事敢往对自己充满好处的角度去想,这次也不例外。 她不能因为一时的悸动,不管不顾叫自己成为一个笑话…… 她停驻了脚步,一旁的刘召勉强撑起身子朝她走来,颤颤巍巍还想扶稳她。 段珏难察地松了口气,却还未开口,便听洛嘉转身认真问他:“敢问陛下,他如今结果,是因为我吗?” 段珏蓦然哽住。 而洛嘉的神色未有丁点儿避让,甚至带着他触摸不及的释然。 怔然许久,段珏忽然放声大笑出来,笑得周围所有宫人都摸不着头脑。 “是,你就当做是吧!” 等他笑完,还轻喘着气儿看着洛嘉:“所以呢,郡主还不去,是又犹豫了?我先说好,郡主何时留下都不算晚。” 然而他没等到洛嘉的回头,只等到洛嘉冲他端正得行了一礼: “只想多谢陛下告知。” * 红裙消失在视野,段珏嘴角的笑意也终于压平,殿里殿外多少人都不敢轻易言语。 还是常伴的宫人叹惋地走过来故作埋怨:“陛下何必如此心善,故意带这物件来暗示郡主?直言贺将军阵亡岂不更好?” 段珏默默看向桌上那张被留下的红纸,摇摇头轻吁一声:“我本就不愿骗她。” 这张纸是唯一一次,她不愿被他骗,他便不骗。 他举起红纸,本想一撕了之,可手指附上顿了许久,到底慢慢放了下来。 罢了。 御书房那么大,不是容不下一张纸。 段珏轻哂置之,转身负手踏出屋子。 宫人那头还在叹惋,见状赶忙追上:“陛下还要去往何处?” 段珏努了努嘴指向远方:“我这未婚妻叫我伤心了一遭,我自然也得去看看她哭断肠的模样啊。” 宫人一哽,心中幽怨嘀咕,您哪是看笑话去的,您是心疼去的! 非得当个不讨好的老好人,要他说,当初就该听他的直接不管那小将军的死活才好抱得美人归啊…… 洛嘉去往太医院的每一步都走得迫切又忐忑,她不迟钝,从对方的只言片语中,不难猜出贺云铮此刻状态有多不好。 刘召叫上了虞焕之,几人也都十分紧张。 虞焕之听完了个大概,为了缓解众人的压力,还忍不住絮絮叨叨着: 你看看,我就说,贺云铮这小子绝对不可能不顾郡主的! 而直到众人亲眼看到贺云铮伤痕累累躺在榻上的样子,所有语言都才苍白无力起来。 战栗的感觉再次席卷了洛嘉,令她险些没能站稳,老太医们赶忙过来请众人别站得太密: “留小将军些空旷地儿,箭都扎进心门儿里了,这几日都是最危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 洛嘉倏然睁大眼睛,漆黑得如同要撕烂那个最不吉利的字眼。 老太医被哽了一哽,恰时段珏赶到,他看了眼周围,叫其余人等暂且退下,只余他与洛嘉,以及晕厥不醒的贺云铮留在屋内。 直到段珏下过令,洛嘉才从眼前景象中反应过来。 俊毅的青年安静平躺在榻上,被褥下露出的厚重纱布被殷红的血渗透,将他的面色衬托得无比苍白。 他伤在心口,箭矢距离心脏不过一寸。 一股熟悉却依然无所适从的感觉涌上心头,令她恍然想起先前许多次,贺云铮为她伤痕累累,还有她的第一任郡马萧昀在雷雨夜再也没有睁开眼…… 就像一个梦魇,一切都回到原点,她在意的人各个不得善终。 段珏看着僵立原地的洛嘉,装若轻松地耸耸肩:“郡主可是后悔下错注了?贺将军如果真死了,那不管他是不是真心都没用了,你亏大了。” 洛嘉绷紧着下颌,听出段珏在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又或许,他在向自己做出最后挽留的试探。 第316章 他太了解她了,安慰也戳得她心脏酸涩—— 放在往常,一个将死之人,在自己眼中可不就是再无价值了吗? 她将自己从泥潭中生生拔出,不露痕迹压直颤抖的唇角:“听起来,陛下对他的遭遇了如指掌,” 她扭头看向段珏,“你一直知道他这些日子在大理。” 段珏喟叹:“是,我知道。” 洛嘉眼中的焰火晦朔不明:“所以你将我困在后宫,便是为了不让我察觉?” 段珏忽而就笑了出来:“郡主你可别怪我,这是贺将军的要求。” 洛嘉怔住,怎么也想不到,这样可笑又似赌气的要求,竟是如今已脱胎换骨的贺云铮提得出口的。 段珏眼见瞒不住,便也不再隐瞒,幸灾乐祸望了眼昏睡的贺云铮,如实道来。 他不知贺云铮是如何从汾州战场撤回来的,贺云铮与洛嘉还未至大理,他便收到了大邺的快马来信—— 贺云铮即将率领一队人马驰援大理,助段珏稳固局面,条件便是和亲作废,且暂且将洛嘉安置在大理。 等平定大理国叛乱后,贺云铮再会从大理借调一小波兵马,反向攻去汾州,既平衡大理国的势力,亦能打秦恒个前后包抄措手不及。 兵贵神速,难怪他护送自己的一路都在急行,也难怪他信誓旦旦要送自己前来大理,洛嘉难抑地察觉细节。 贺云铮没有骗她,也没同她开诚布公,是在倔强的与她保持距离,又不肯轻易撒手。 如此多的信息涌入脑海,洛嘉一时竟想不出个合理的解释。 这是谁的主意,建隆帝知道吗,知道了又怎会允许?难道发兵大理,就是他从汾州撤回的代价? 到了末了,她竟只能问出个最浅显的问题:“那我呢?” 段珏面色平静:“按照约定,在大理修整完备,他就会突袭汾州,留你在此等他凯旋。” 他说完后顿了顿,忽而侧目微微一哂,“郡主,你与从前真不一样了,你从前只会权衡权势得失,但如今,居然只在意一个男人是否为你动用真心?” 洛嘉被刺了一下,扭头看着他。 但段珏却也不再多说,每说一句,他心中都会有千万句想问,为何不是我? 他不想做一个不体面的失败者,只笑着摆摆手:“当我没问,终归他的生死得看他的造化,郡主自便吧。” 他自是风流俊逸,今日发生这么多事也没有影响他分毫,洛嘉默然看着他转身离去,有一瞬间似乎看见了曾经不肯认输的自己。 可她缓缓扭过头,看向榻上的青年:“权势?” 她难得轻声自嘲,“可我求的从不是权势本身。” 若她本性是个醉心权势之人,那么早从当年第一次出降,她就不会答应只嫁给一个寒门子弟。 她要的是权势带给她的自由,带给她不必被旁人选择、而选择她喜爱之物的权力。 贺云铮,便是她在那段最黑暗时期,亲手调教雕琢出来的最喜爱的少年。 她从不否认自己的贪恋,她喜爱贺云铮为她奋不顾身的模样,更私心满意于贺云铮竟还拥有显赫的身世,足以与她合力,给二人架起最坚固的城墙。 但从贺云铮自请离开那日起,她便无法再相信对方的心意,随后一连串的意外排山倒海而来,令她更耻于向一个已经可以站在她头顶的宗室子追究过往。 那样只会更显她更卑微,她的自尊不准许她这么做。 今日回头,亦是挣扎踌躇了许久,顾虑自己的退路,权衡贺云铮的决心。 她从不无私,心中也没有广阔大爱,愿意回头,也是因为察觉到了能重新牵绊贺云铮的可能。 可她没有料到,贺云铮或许早在他退回京城的那日就想好,不会放任她和亲,不会放任她安然走上退路。 好啊,多好,她调教好的狗崽子,哪怕变成了狼,也记得回头来寻她,无怪他把自己送他的东西都保存得那般完好,无怪不论刘召怎么劝解,贺云铮都不为所动。 因为贺云铮早已打定了主意……贺云铮也早看出了她的犹豫。 空气中浓烈到熏人的药味儿几欲刺痛洛嘉的眼,一旁还未来及收敛的血衣纱布更是灼人眼球。 洛嘉一步一步走到贺云铮身侧,眼中的情绪也一步一步更浓烈。 “可你就这么些本事?”开口喃喃,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喑哑。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这是她这辈子最冒险的选择。 昏睡的人却回答不了,只有清醒的人要独自面对千万种可能。 洛嘉没有察觉自己一脚踩破了塌前的织锦薄垫,她踉跄一下顺势俯身,凝紧了对方紧闭的眼眸: “贺云铮,你若真有本事,就该好好学学我的手段,将你的敌人挫骨扬灰,将我的来路归路安排好,而不是无能地躺在这里。” “秦恒不会等你,你的亲叔叔也不会,我更不会。” 她傲慢却颤抖: “就当我为你所有的谋划都打了水漂,你就永远留在异国他乡,我再算计任何人,我再与任何人纠缠,都与你无关。” * 那一道流矢射入贺云铮心口,他本以为就是他生命的终结,然而再度睁眼,却仿佛陷入了一场不断轮回的梦境里。 第317章 在这个梦里,他终于看到自己幻想中的父亲。 对方有了面庞,是曾在宫中意外看到的前太子的脸,对方牵着自己熟悉的母亲的手,在贺云铮原本不喜欢的深深宫闱中穿行,甚至从贺云铮的身边路过。 贺云铮哽动着喉咙,沙哑追求他们停一停,看一眼自己,他伸出了无数次手想拉住他们,然而只能握住一团虚无。 他慌张抬眼,却一眼看到站立在眼前的柳元魁。 贺云铮额角一绷,激动喊了一声元魁! 没法儿同父母说话,可他得和元魁说话,得向柳元魁道歉,向柳元魁表态! 柳元魁也终于朝他看过来,贺云铮大汗淋淋地奔过去,呕心沥血将他所有的歉意与真诚一并吐露。 梦境中的人终于直面给到了他反应,柳元魁张了张口,似作出个了笑意,如同他发兵当日在城门口见到的那般。 贺云铮欣喜若狂,然而下一秒,他刚要说出他已查出了很多东西,他可以证明当日所有人都是无辜的,建隆帝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身后。 贺云铮蓦然一怔,嘴边的话一噤。 梦里的建隆帝与他父亲的容貌似乎更为相似,对方神色慈祥地看着他: “云铮,朕的侄儿是不会与朕为敌的。” 贺云铮突然呼吸困难,额头沁满汗珠。 “朕允你尝试将手伸长探查,允你知晓朕引导了李相思落水,允你知晓朕还放任了晋王党羽坑害郑二,却不会再允你将这些事抖落出去了。” 贺云铮猛得瞪大眼,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他从去往汾州却折回京中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们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吗? 贺云铮如堕冰窖:“那死掉的人该怎么办?” “党羽之争,纵横捭阖,总会死人,哪怕不在这个时候死,他们也会在其他地方沦为鱼肉,”梦中的建隆帝把话说得露骨刺耳,神色却也是从未有过的谆谆和蔼, “云铮,朕虽然还没给你证明身世,但只是时候未到,朕不会伤你。” “别叫朕失望,朕连洛嘉都放过了,只待你回来,你就是大邺一人之下的王侯,嗯?” 贺云铮头疼欲裂地看向建隆帝,眼底寸寸漫红。 他不能……不该…… “你还在纠结!还在犹豫!” 忽而,齐老国公的声音在他身后炸开,在他背后狠狠推了一把,他从沉沉的宫闱一下子落进了火光四起的战场! 耳边是兵将们的厮杀,是飞火流矢,看不见面庞的敌人举刀要劈在他的头顶! 贺云铮肌肉反射地举臂反抗,全身都宛如过电一般剧痛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熟悉的面孔破入战局。 “云铮!我来助你!” 高亢意气的呼喊一把撞醒贺云铮,贺云铮目眦欲裂:“郑二!” 郑叔蘅扬眉举剑:“怎得,来哭鼻子吗?” 贺云铮肩头一落,千斤之力灌入臂膀,化成对敌的底气。 两人似乎从白日战到深夜,直到周围的火光都渐渐熄灭,一切归于黯淡。 郑叔蘅气喘吁吁摆了摆手,龇牙咧嘴笑起来:“得了得了,见好就收吧。” 贺云铮看了眼手中沾满血的刀,又若有所感地看向他:“结束了?” “那不然呢?”郑叔蘅挑眉。 贺云铮哑口,随即声音嘶哑:“不怪我吗?” 虚空沉默着。 好一会儿,郑叔蘅轻笑一声:“我怪你作甚,和你有什么关系?” 贺云铮想勉强撑出个笑,然而嘴角抽动,只能扭曲成自嘲的弧度:“我没替你找回公道,也做不到和见死不救的人恩断义绝。” 郑叔蘅好笑看着他:“你又不是天王老子,讨不讨得回公道有什么意义?恩断义绝……嘶,杀我的人也不是她啊!你给自己揽这活有什么意义?” “……”贺云铮哑口无言。 是了,齐国公说的不错,他总是习惯性在挣扎,总是在犹豫。 “你对所有人都心怀怜悯,你想靠自己摆平所有事,哪怕担子一肩扛,但这本就是不可能的。” 郑叔蘅长长一叹:“贺云铮,当一个仗义耿直的人固然没错,但人力有所及,活人别逼死自己啊。很多时候,你摇摆不定,机会可真就没了。” 贺云铮臂膀上的千斤重担霎时一凝,近乎颤抖。 郑叔蘅伸出手臂,轻轻拍了拍他,千斤便好似枯朽的树皮,从贺云铮的身上寸寸碎落凋敝,轻松感袭满全身。 这许久未见的好友平静看着他:“想明白了?那走了?” “……带我一起吗?”贺云铮冷不丁问了一声。 郑叔蘅见鬼似的哈哈大笑:“你当我无常鬼来的?” 贺云铮难得被他说笑出来,然而下一秒,郑叔蘅冲他扬了扬下巴: “真跟我走了,你可就真没机会挽回你那段恩断义绝了。” 贺云铮握紧拳头。 正当此时,他终于听到了这长长一段路走来,唯一没听见的一声嘶哑呼唤: “贺云铮,你再不回来,我便真不等你了。” 霎时间,一股庞然洪流从四面八方涌入贺云铮心房,曾受过重伤的心口几乎被这热度烘得快溢出血来! 第318章 他猛得扭头,在虚无的尽头寻找声音的来源。 郑叔蘅心平气和,甚至有几分艳羡地感叹: “就这样你还想为了哥们儿硬撑着,真得谢谢你。” “谢谢你记着我,回去吧贺云铮,别送了。” 身后又是轻轻一推,却不像齐老国公那么魁梧有力,仿佛只是轻轻拍拍他,同他做了一场最后的道别,万物归于黯淡。 贺云铮没再回头。 他重新迈开步子,朝着声音来的那头一步一步走过去。 蜉蝣朝生暮死,无数光影只在一瞬绽放又消逝,他不会再犹豫了。 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他便承担下自己选择的后果。 贺云铮奋力迈开步伐,像反击辽人、解放旧城那日,凶狠蛮横地杀尽每一个侵占了他们国土的人,杀尽每一个欺辱过他们子民的人一般,他奔向声音来的方向! 做下什么选择,承担什么后果,他不犹豫了! 第101章 永安 贺云铮从重伤中苏醒, 大理皇宫中多少年轻的宫人抑不住激动。 原来宫中很多人都知道贺云铮就在大理,宫人们私下高兴不已地谈论着,那位来自大邺的小将军如何骁勇善战, 如何带领大邺与大理的军队一道破入敌方肺腑, 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 只有洛嘉等人一直被蒙在鼓里。 若非段珏留情, 对洛嘉尚存一丝真心怜悯, 直到此刻洛嘉都以为, 自己下半辈子即将面对的就是这空荡荡的宫闱了。 也幸而段珏留情, 如今她已知道许多内情, 也得到了外面的消息。 如今三月, 大理内乱已然平定, 而汾州那头正战到焦灼: 晋王从京中出离, 建隆帝盼其谋反再诛之,但晋王虽刚愎自用却也不愚笨, 他余威尚在,待一回到汾州便放言:王叔刻薄, 欲逼迫取他性命—— 太后与长公主已然受其所累! 王师出征, 鲜少受人指指点点, 如今便军心不定, 战况便难舍难分, 故而,汾州的这场仗比想象中难打得多。 到头来,知情者们的目光, 又重新聚在了贺云铮身上。 “嘘……声音小些,先前陛下吩咐了不可叫郡主知道小将军在咱们这儿。” “为什么呀?郡主与那位小将军不都是大邺人吗, 他们还是一道来的呢!” “谁知道呢,或许是那位小将军不喜郡主吧。” 洛嘉端坐在窗边, 听着这些小声的窃窃私语,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安静地垂眸,在眼前的画卷上,点上朵朵嫣红的桃花。 宫人们前来服侍的时候,好奇看了眼那些字画,却也没多问多说,甚至有几分谨慎地避让着她。 大家都听闻了,这位并非如开始所说,会成为他们的皇后,她与她的小将军也关系不好,所以这样的郡主,能不挨便不挨吧…… 屋外忽而传来阵阵低呼! 端着盘子的宫人们还未反应,刚要走出屋檐,抬眼便瞧见了她们口中相传的那位小将军气喘吁吁撑到了门外。 宫人顿时涨红了脸:“贺将军……呀!您怎么来这儿了!这儿是郡主的寝殿,您不是不喜……” 幸好服侍洛嘉的都是段珏特意挑选的人,会说中原话,故而立刻反应过来,托盘上的杯盏碎地都顾不上,只想替贺云铮遮掩! 少年将军肉眼可见的面色苍白,瘦削许多,一头黑发随意扎束在脑后,露出精湛深浓的褐色眼瞳,囫囵披覆的外袍亦遮不住他胸前被染红的纱布。 贺云铮没有理会宫人的有意示好,撑着护栏与门框,抵着任何可以攀附的墙壁绕开众人,一步一步坚定走到了洛嘉的身后。 窗前的洛嘉刚刚点过第十朵桃花,今日是贺云铮醒来的第十日。 “你还真是难死。”洛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贺云铮从太医院撑过来便已经耗尽了大半力气,却不顾阻拦地站定在原地问她:“你是不是来过?” 洛嘉没有立刻回答,笔下桃花的花瓣一片片都要晕上颜色,不能晕上勾线的黑色,不能污染。 贺云铮胸口起伏着,还未退下的热似乎重新烧了起来。 宫人们见状心里更慌了,贺将军可是他们大理的大英雄,怎突然闯入郡主寝殿发难? 难道就真厌恶成这样吗? 外头众人实在放不下心,刚要准备转身去叫段珏,洛嘉的那朵桃花终于点完了。 她拢起衣袖放下笔,穿着难得素色的衣衫,起身转面,却比春日盛开的桃花更艳丽。 洛嘉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瞥了眼周围所有人,随即迈步走向贺云铮,目无避让,轻而珍重地埋入他的怀里! “郡主……!” “贺将军!?” 外头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不是说不和吗!小将军您快推开她啊! 贺云铮目光震烁,确实下意识就抬起了没受伤的那条胳膊。 洛嘉没有扭头,却福至心灵般轻声开口:“贺云铮,你若不留颜面推开我,往后你再多使什么心思手段,我都不会回头了。” 贺云铮的动作猛然一顿。 这该是她说的话吗?她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反而又占了上头呢!? 第319章 而外头众人再迟钝也反应过来:小将军的手抬是抬起了,可他根本不敢推开郡主! 刘召堪堪赶到,与虞焕之等人一道将外头围观的众人散去。 这二人间的事,哪是三言两语能说得通的? 就连洛嘉自己都觉得,千言万语都不一定能拴回这犟种。 可她已经做了选择,破釜沉舟,若是拴不回贺云铮,就真的不要他了。 任他心怀怨愤,任他搅腾不宁,她都不会心软,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三次。 对,她永远得是发号施令的人,她不要被人选择。 而她同时也做好了不得好死的准备,与贺云铮在一块,便是打破了她与建隆帝的约定,她食言染指了他的侄儿—— 可建隆帝本人对贺云铮便很慷慨了吗? 他机关算尽,用亲情绑架着贺云铮,甚至如今德妃诞子,极有可能对贺云铮卸磨杀驴! 起码自己是真心爱护着他的…… 与其叫贺云铮被建隆帝拿捏,不如,叫她来。 洛嘉没有抬头,声音清冷又傲慢:“贺云铮,你选吧。” “……” 贺云铮抿紧嘴唇,头颅微仰,颤动的喉结清晰可见。 他缓缓张口:“你总是这样。” 不顾他的问题,不管他的心情,自说自话只给他传达命令。 然而手臂倏然抬起,冒着剧痛也将人死死按捺在身前! 却也是这一瞬,他听到一声细不可闻的颤抖声,如若破功,来自于怀中人的忐忑终于释怀,来自于她向来端持自尊,却不慎泄露的真心! 她总是这样,明明坏得让人咬牙切齿,但总留有余地,让他难以割舍,让他徘徊不止,犹豫不决! 洛嘉伸手,死死揪缠着他的衣襟,好像恨不能立刻拿出锁链将人栓牢:“我就是这样,也只有我会这样,我说过了贺云铮,只有我会对你好,只有我会为你着想。”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不该离开我! 就当洛嘉以为,还要再说服他几句的时候,贺云铮突然嘶哑反问了她一声: “哪怕我不是前太子的儿子?” 洛嘉只短暂一顿,随即终于朝后仰起头,露出她红得一眼就能察觉的凤目,眉梢挑起,恣意骄纵: “十日前你险些要死我都没放弃,你是龙是凤是猫是狗,真以为我很在意吗?” 而且就算他不是,就算他一无所有了…… 洛嘉笑了笑,将手再往上抬了抬,捧住少年因病而惨白阴鸷的面庞: “就算你什么都不是,只要还能咬人,还能杀人,我就会一路牵着你。” 贺云铮的呼吸蓦然更为粗重,发热带出的气息亦灼到了洛嘉的手背。 洛嘉顿了顿,指尖像此前点染桃花一样,轻轻描摹上少年阔别已久的眉眼,划过他脸上新添的伤痕,拨弄少年睫羽下的风雪: “不能咬人了无妨,你就乖乖待在我身边。” 她又不脆弱,她杀人亦可。 贺云铮久久没有言语。 也是此时,他意识到,当他不再瞻前顾后,不再自卑怯懦的时候,洛嘉似乎也不再那么高不可攀了。 她美艳迷人,卑劣自私,却终于愿为自己折下腰。 胸膛上的伤口隐隐痛着,而另一份阔别已久的渴望亦从中滋生,催促他将怀中令人又爱又恨的女子箍紧。 他做好了决定,他去承担便是,改变不了的结果,他就去补救。 * 半月后,伤势渐愈的贺云铮如约从段珏手中调遣到一支大理军队,即将启程。 临行前,段珏若有所指看了眼洛嘉:“真不改主意了?” 已翻身上马的洛嘉闻言抬眸看他。 下一刻,贺云铮从一旁穿来,面色平静地替洛嘉答道:“郡主行囊已收整完毕。” 他身后的洛嘉反应过来,慢吞吞勾起了唇角。 她知晓段珏问的不是她是否真的要一同前往汾州,而是她是否真要选择贺云铮,贺云铮必然也察觉出了几分端倪,故而浑身都是敌意。 在段珏挑眉打算说些什么之前,洛嘉笑着打断了他: “多谢陛下关心,这趟汾州我是一定要去的。” 段珏嘴角笑意不变,似乎也早接受了这个答案,挥开衣袖笑了笑:“那就恭祝诸位势如破竹,且体恤我大理兵将。” 贺云铮这才正视过来,拱手承诺一句一定。 洛嘉淡笑看着这一切。 其实建隆帝的人马对抗晋王,最缺的本不是兵将,而是一个师出有名。 巧的是,没有人比贺云铮与她更适合去揭开秦恒的真面目,去重振这场战争的士气。 虽然贺云铮的身世无法被公布,但两年前,是他们二人揭开了汾州向晋王一脉输送利益之事,而洛嘉的生父亦是在十多年前被老晋王坑害至死的。 不论从何来说,此行都只能算是秦恒心虚逃离,而圣人发兵,就是为了肃清朝堂。 她一定要去。 * 当洛嘉与贺云铮到达汾州,将这些事情开诚布公后,却得到了意外的回复—— “大邺律令,宗室子不受连株之罪,若说老晋王当年有谋害手足之罪,也不该由当今王爷来抵,况且此事全然一面之词,有何人证物证可以证明当年之事呢?” 第320章 军中兵将前来汇报这番回复,脸色十分难看。 当年的人证物证,全是伴随老晋王的得力干将,而那些人这些年也皆都被安排在汾州…… 营帐中的众人忽然想到,两年前郡主特意绕道汾州,不是正巧处理了一大批晋王党羽吗? 与贺云铮前来一道商议军情的洛嘉瞬间怔住,众人亦明里暗里朝洛嘉看去。 洛嘉危襟正坐在椅上,纵使一个眼神都没动,可心中已然仓惶知晓: 难怪当初自己捅了那么大篓子却未惊动秦恒,这本就是顺了他的意思,替他杀人灭口! 贺云铮知晓其中细则,知晓洛嘉无辜,直接强硬略过了这个话题,然而却止不住郡主实则是晋王细作的流言偷偷流出。 屋漏偏逢连夜雨,圣人连夜加派使臣前来督战,来者竟是柳元魁。 似乎谁也没想到,简陋的营帐竟会是三人许久后重逢的见证,而汾州亦是个令人心情复杂的旧地。 柳元魁却不如洛嘉所想前来落井下石:“陛下的意思便是,按照如今声势,晋王是如何也不能当场格杀的了,只得请将军竭尽全力活捉回京,届时慢慢论罪。” 无法株连,建隆帝就不愿光明正大担这残杀子侄的恶名,纵使晋王罪行累累,也得另寻他法,所以只能给贺云铮再加一道难度: 只许活捉。 柳元魁不置喙这道圣旨是否强人所难,因他已经认清了这世上的诸多道理: 他,或者其余众人无法更改建隆帝的心意,更何况,并无多少人愿意为了此事去强求圣人。 得不偿失,人总得学会将得失衡量。 待传递过这一旨意后,营中众人领了旨,陆续出帐,唯剩三人面面相觑。 洛嘉自与贺云铮谈和以来,许是心软了不少,难得察觉出了些许复杂,可若要她向柳元魁低头说一声道歉也是绝无可能的。 她自始至终觉得,如果重回当日,她定然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因为如果不与段珏以及长公主做那样的交易,太后与晋王也绝对落不到如今的处境。 每一步选择都是有道理的,她亲手选择了这些路,受得了好处,就没有资格假惺惺回头。 洛嘉紧绷着身躯,难得哑口僵坐在远处,站也不是,走不是。 却是贺云铮率先开了口,叫住打算离开的柳元魁。 “元魁。” 柳元魁被叫定下脚步,背对着两人一时间没说话。 贺云铮上前两步,沉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洛嘉没有出声介入,亦没有制止。 半晌,柳元魁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转身目光从洛嘉身上略过,最终落到了贺云铮身上: “人之常情,可以了。” 天下人皆为一份傲骨受尽磋磨,人之常情,而直到大难临头,直到生死悠关,他才觉得,很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并不是不能宽恕。 是有先贤愿为初心向死而生,可他柳元魁是俗人,他连自己的私心都无法更改撼动,又何必念念不忘他人错则。 再者说,不是贺云铮祈愿他受的这些罪,贺云铮怀着这么许久的歉疚,就连洛嘉那样自私刻薄的人都不动声色做了那么些弥补,够了。 他不是也做了那么些不光彩的事吗? 他们谁都有卑鄙的时候,郡主却没有告诉过贺云铮。 人之常情,可以了,回头是岸就可以了。 甚至柳元魁看向贺云铮与洛嘉的时候,会想到自己来之前,实则是从皇陵经过的。 除了传达圣旨这一桩差事,他更兼任了押送李相思的职责。 按律例,在京中行凶杀人,更罔提要杀的是郡主和使臣,这是杀头的大罪,建隆帝却不知是否因为旁人求了情,最终选择了从轻发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李相思在牢房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倏然睁大了眼睛,怔怔望向外头。 她看向站在牢房外的柳元魁,再傻,也知道为这八个字,必然是对方付出了诸多代价,因为早在行事前,她便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从建隆帝手中保下一条性命,很难的。 “……为什么?” 为什么救我?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 我们明明只是一对怨侣,你甚至早因为我的种种纠缠不厌其烦…… 单纯对郑二的愧疚、对自己的怜悯,值得你做这些吗? 李相思竟仿佛像个笨拙的孩童,无措地追问柳元魁。 柳元魁垂着眼眸,许久无言。 直到奉旨将人一路送至皇陵,令李相思与其母团聚,却终身不可再出皇陵之后,他才终于屏退了众人,温缓沉静地开口: “你有你的选择,我亦有我的。” 也是此刻,李相思才仿佛认真看清对方的模样,年轻的文臣穿着一袭苍绿色的常服,如一棵平寂笔直的茂木站在荒芜的皇陵入口。 谋划大事决议赴死的时候李相思没有哭,牢中重逢的时候她也没哭,唯有此刻,泪水却终于再次涌出了她的眼眶。 她好像真的错了…… 她的人生明明可以有别的出路,可她被仇恨不甘蒙蔽了双眼,亲手毁了一切。 第321章 她后悔了。 柳元魁给她递过一张巾帕,除了安静陪同,没再说旁的话。 他的后悔,亦不是普普通通一句话能概括的。 人生在世,除却生死,果真都算不得大事,只有先活着,活下去才有一切可能。 所以此刻,来到风雪不歇的边关,短短一面,许多事情也在无声无息中化解。 最终柳元魁与贺云铮相约,若有机会,来年要一同给郑二去祭拜。 而在这之前,贺云铮忽而笑了:“不杀秦恒,如何给郑二祭拜?” 柳元魁顿了顿,艰难低劝了一声:“云铮,不要意气用事。” 洛嘉依旧静坐看着,看出了贺云铮奉劝无用的倔强眼神:他这次本就是冲着杀秦恒来的。 而翌日清晨,洛嘉则悍然给到了军中一个答复—— 既然无法用十多年前的事来治罪,那么她的郡马之死,可否用来作攻讦秦恒的理由呢? 太后当日想杀萧昀来寒了寒门之心,秦恒便真的注意不到这番动作吗? 太后等人杀了萧昀也罢,为何还要杀了她的大丫鬟,迫使她走投无路回归晋王府呢? 此事并非空穴来风,齐国公府赵琦作王妃数载、以及如今落罪皇陵的李相思,都可在日后公之天下! 贺云铮头一次听到这个说法,倏然抬头,当着营帐中那么多人的面猛得盯住洛嘉! “不能咬人了无妨,你就乖乖待在我身边。” 他终于明白过来洛嘉在大理所说的那番话是何意—— 如果所有人,连同贺云铮自己都对秦恒没有办法,她会有。 太后可以因为残杀朝廷命官被治罪,晋王亦可! 洛嘉亲近赵琦许久,为的也是今日能换对方为她发声。 这是她的底牌,这是她起初打算,哪怕去到大理,依旧能牵制大邺宗室的最后手段,如今肯直接献计,也算是为了成全贺云铮这一腔杀意了。 可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秦恒对洛嘉包藏祸心之事便会再兜不住,她身处晋王府多年,这其中腌臜不仅牵扯秦恒,更会毁了她自己! “毁了我你便不敢再亲近我了吗?” 待其余人暂且退下商议,洛嘉将少年将军逼退在营帐中,按着他的肩膀跪坐在他的身上。 贺云铮旧伤隐隐作痛,颈脖亦被她戏弄勒紧,不愿他说出反驳之言。 柳元魁昨日来时,洛嘉便想起了她留有的这最后一招——这是李相思当日为了激她坑害秦恒才告诉她的,虽说这夫妻二人当初给自己传递信息是不怀好意,但终归也让她获得了亲手报仇的刀。 不直接将此事揭开来攻讦秦恒,是柳元魁对洛嘉的释怀宽宏,可洛嘉对自己从不需要宽宏。 让她的狗,拿着她的刀,去杀他们共同想杀的人,何其完美? 可贺云铮是在鬼门关都要挣扎着回来的倔狗,他再不会因为任何原因而咽回自己要说的话。 他反压住柔弱的女子,嘶哑着告诉她:她什么样子都别想再离开他! 若非营帐外就是络绎不绝的兵将,洛嘉真恨不得大笑着赏赐对方一场酣畅的欢愉。 而贺云铮一把攥住她纤薄的手腕,难得强硬地把洛嘉的主场占据回来: “秦恒一定得死,但我不要他因这种理由死。” 洛嘉嘴角的笑淡了许多:“难道你要违抗圣旨吗?” 贺云铮狗崽子般的眼神没有任何躲闪。 “……贺云铮。”洛嘉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猜对了。 她重新一把攥住贺云铮的衣领,声音终于难得的颤抖了:“贺云铮,我想方设法要与你双宿双栖,你别找死!” 贺云铮目光灼灼,下意识为她发狠的话而高兴的身体战栗,他当然不会找死。 但如果真要用洛嘉为他准备的理由出师,用这个理由去杀秦恒,会毁了她,亦会让贺云铮还有夙愿未了。 他是前太子的儿子,如果不能用他生父的死为由头,他就要用郑家家将的身份去杀掉秦恒。 他就是来寻仇的! 这场战争本就是为了诛杀秦恒而起,却因为秦恒危言耸听导致军心不稳,建隆帝被几番声势宣夺搅乱了心绪,不敢再轻易下手, 可贺云铮不会。 他就是来诛杀叛军的,待他伤愈之日,激愤之下终斩敌首,怎算抗旨? 唯一的代价只有—— “我不会死,可我或许会受罚,不能再回京了。” 贺云铮紧紧凝着洛嘉的眼眸,看到她倏然瞪大眼睛,随即立刻死死盯住自己。 洛嘉的眼睛极为美丽,锋利,贺云铮觉得,她一定看破了自己掩藏的一切了。 果不其然,洛嘉轻声问他:“贺云铮,你与圣人之间,当日到底还谈过什么?” 否则以贺云铮的性格,怎会做出一步步计策,甚至已经想到事后代价了呢? 贺云铮的呼吸霎时都放轻了很多,为她的看破心惊,也为她的看破欣喜。 他回京后,做不到问心无愧的去当建隆帝的血脉至亲。 诚然,对方所言纵横捭阖党羽之争是无可奈何,是必经之路,但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做不到事不关己抛诸脑后。 第322章 不揭开当日建隆帝的手笔,是他作为晚辈与臣子,最后的让步,而这份让步的代价,就是叫贺云铮画地为牢,宁可抛却一切荣华富贵,甚至是宗室身份,永不再与其为伍。 而诛杀秦恒,就是贺云铮早早算好的最后一步:以此为自己落罪,以此成全他与建隆帝最后的体面。 洛嘉嘶哑低吼:“你就不怕他真杀了你!?那我呢,你怎也不惩罚我啊?” 话音刚落,洛嘉猛地一顿—— 他怎么没惩罚? 他将风雪藏在他自己的眼眸里,眼睁睁惩罚自己满心孤独的踏上去大理和亲之路,禁止段珏告诉她这些事,就是在惩罚她。 然而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拥抱她,选择了将绳索重新交回她手中,是惩戒他自己,亦是捆绑住洛嘉,要她同自己一道永远不再踏足那权势纷争之地。 洛嘉咬牙切齿得几欲流下泪来,攥紧了贺云铮的衣襟,讥讽他痴愚:“你以为自己是地藏王菩萨,用你自己渡我不下地狱吗?” 贺云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看她眼角的泪光闪闪烁烁:“我不是。” 他俯身向下轻轻舔舐她的眼尾:“我不是替你杀人的狗吗?” 洛嘉呼吸一滞,旋即狠狠偏过脸庞,咬住他的口。 他是一条以下犯上,胆敢用自身捆住主人的狗! * 六月,王师大胜,副将贺云铮生擒叛王秦恒,迫其向京城方向叩过三个响头后当场诛之。 七月,王师归京,天子因血脉至亲囫囵被杀,雷霆震怒,罚副将贺云铮上百军棍,还是在众人表露了已死晋王的各种罪行后才得以消气。 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原本的高官厚禄甚至封候拜将全成了空,罚贺云铮戴罪立功,携家眷戍守边关,无召不得回京。 听闻贺云铮领旨之后,不悲反松了口气,更别出一格的是,他离京前朝着皇陵的方向长长叩了三个响头。 * 三年后,建隆帝殡天。 其临死前终于松口,命戍守的贺云铮夫妇回京,感其三年兢兢业业,以及此前多场大战中军功赫赫,当表其功,封永安王,袭前太子府邸,望克勤克勉,仍作群臣表率,辅佐少帝。 第102章 试探 丧迅传到边关的时候, 正值寒冬,滴水成冰。 “郑侍郎,咱们就这么一小队人马, 等进了城, 请得动那位大佛吗?”孙特使站在城门口, 与一众人并排等着城中守军出来接旨, 将手腕儿往衣袖中缩了缩。 与其并列站齐的年轻侍郎闻言笑了笑:“孙大人说笑了, 这可是先帝临终遗诏, 贺将军再桀骜, 也得接圣旨啊。” 孙特使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 只得在郑雪澄温吞含笑的眸子里把话都吞会腹中, 可心中却小声嘀咕: 边关那一家子的事儿, 是贺小将军说了算得吗? 他可是听说过,据闻贺小将军刚和郡主认识那会儿, 可是一言不合被郡主吊在屋梁下面抽鞭子的…… 思绪还未散开多远,城中脚步声阵阵踏来, 城外众人不禁一振, 连着含笑的郑雪澄都难得轻轻眯起眼。 乌泱泱的人群中, 走在最前面的青年身高八尺, 披覆银鳞, 若非俊朗的面容上有几道眼熟的伤疤,郑雪澄一时间都险些没认出对方。 西北苦寒。 三年不见,边关的烈风, 还有与时不时探头冒犯的狄夷斗智斗勇,几欲将少年改头换面, 再不见多少天真青涩,一双星眸中取而代之的是沉稳思量, 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凶悍,和进退知寸的蛰伏隐忍。 直到贺云铮率先行礼,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嗡嗡人群中有如钟鸣镇狱,郑雪澄才幡然回神,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回礼。 孙特使咽干了口水,对这这位和银甲一样森冷强硬的少年将军,干巴巴将众人早心知肚明的诏书传达下来。 孙特使庆幸,今日是当着满城门口军民的面,贺云铮闻言皱了皱眉头,但到底不曾抗旨,只道兹事体大,回京一事还请众人一道进城再议。 “谢过将军,不过时间紧迫……”话未说完,沉默的郑雪澄忽而打破话茬,笑着接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将军款待了。” 贺云铮多看了郑雪澄一眼,沉默片刻,颔首率先回往城中。 郑雪澄回头,便见孙特使朝他投来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即很快又遮掩下去,昂首挺胸竖起个大拇指:“下官思虑不周,还是郑侍郎聪慧,咱么顺水推舟,若是贺将军有意拖延或推诿,咱们就赖在这儿不走了!” 实则对方心想,这有过瓜葛的前任果真是知己知彼的。 郑雪澄眯了眯眼,假装没看懂对方起初的意味深长,跟着笑点了点头。 边陲苦寒,无法与沿途所经的任何城镇相比,甚至街道上民众都似乎没有往来的巡查兵将来得多。 在驿馆中安排好其他,郑雪澄只当看不懂孙特使那副“我懂”的眼神,将接风宴的活儿独推给对方,自己则慢悠悠在这座边关小城转悠起来。 西北苦寒并非说说,他们来时,京中尚是初秋,等到此处,太阳还未落山,便已察觉凉气飕飕。 可郑雪澄环顾一路,纵使艰难,但城中百姓却大多带着热络笑意你来我往,要知道,三年前的此处还频受辽国侵扰,百姓日夜担惊受怕,鲜有如今的安稳。 第323章 三年,辽军大败,少年将军携家眷明上流放,实则戍守,不仅给他自己带来了诸多变化,给这座小城带来了脱胎换骨。 百姓安居,大邺稳定,若非真心诚意用了十成力,是决计做不好的。 却也不知,这般艰苦发展的日子,那位娇贵的郡主过不过的惯呢…… 郑雪澄忽而失笑,觉得自己这几年想得越发离奇。 洛嘉可是个跳江都面不改色的狠人,住几年边关哪会就受不了了呢? 刚自顾自摇头,忽而前头撞上个冒失女童,噗通伏地好似给郑雪澄行了个大礼。 “可有事?” 郑雪澄赶忙清空脑子将人扶起来,随时准备着承受孩童无助大哭,以及对方不知所在何处的长辈。 没料到,女童哼哧哼哧站起来之后,抹了把脸,很快摇头说了句无事,便要迈步跑开,看着竟比郑雪澄还要急忙。 郑雪澄不禁笑出来,叫住女童问道:“你确认无事?若是离了这儿回头有什么毛病,没准就找不到我了。” “您一看就是今天来找将军的京中大人,我怎么可能找不到您?”女童看着约莫六七岁,可一张嘴却思路清晰头头是道, “而且您立刻就来检查我的伤势,没有趁机溜走,可见是个好人!真要找您,您不会故意避我的!” 郑雪澄当即挑眉,还未开口,女童已然朝他拱了拱手,做了个简单却极为明显的福礼,随即气喘吁吁道:“我还要去大娘子那儿上课呐!多谢大人体恤!” 说完,不等郑雪澄诧异,急急忙忙终似甩开了他这个“不懂事的大人”,郑雪澄愣了好半晌才不由笑着摇了摇头。 这边关百姓的日子真是丰富多彩,眼看都要天黑了,还有这时候开学堂上课的。 而郑雪澄刚要迈步,倒突然发现了女童遗落的小绣包。 粗略一眼,他蓦然一震。 “这走线……” 纵然男子不闻女红,但他早年前与洛嘉相好时,并不抵触替她递针引线。 街上人来人往,瞬息已宛如蹚过群山,下一刻,郑雪澄捡起绣包,一路追询,朝着女童跑远的方向赶去。 毫不意外,郑雪澄最后来到的是比邻将军府的一间别院,院外还有些与他年龄相仿,但一看便是来送孩子的年轻夫妇。 虽说郑雪澄出来时已经换上了一套朴素的外袍,可他白净俊逸的面容仍旧显眼,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新来的,还客气笑着打招呼: “郎君面生,您也是送孩子来郡主这儿上学堂的?” 话音落下,便宛如有什么在胸膛里轻轻敲了一锤子,定下了心神。 郑雪澄来时想过千百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洛嘉会做到这一步。 洛嘉为何会如此,是在边关过得不如意,需要找些事来排解忧虑么……? 他敛起一瞬的怔愣,和煦解释了自己是来给个冒失女童送还东西的,并非为人父,期间侃侃而谈,轻而易举得知了此地由来。 “我们起初是听说,京城里来的那位郡主是个不好相与的,后来她说给孩子们办课,我们虽然心动,也不敢轻易把孩子送过来,只好搪塞说孩子们白天要陪着我们务农做差,” 妇人说起这事儿还有几分羞赧,“可没想到,郡主一点儿不像传闻里的那么吓人,她听说了之后,也没生气,反而说,也合情理。” 所以自那之后,郡主仍在此处开班学堂,白日没有孩童过来,便一直待到晚上,长此以往。 “我们起初都以为,她那样的贵人受不住这里,也看得出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不敢招惹,可谁知道,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一点儿不急,到后来渐渐有父母管不住的孩子偷偷溜过去,只要有一人,她都会教孩子识字念书。” 日子久了,孩子渐渐就不怕她,也私下口口相传,知道了学堂里那位漂亮的郡主娘娘是贺将军的大娘子,虽说看起来清冷淡泊了些,却是真有学问的。 郑雪澄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 何止有学问,洛嘉是能闭眼熟背洛神赋的女子,若非世道无常,若非女子不能入仕,她早不知多久,就在京中立下一方天地了。 饶是如此,她在京中所做过的一切,也足够惊世骇俗,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所以得知她如今突然要给孩童们当老师,郑雪澄在短暂的惊愕后,竟不觉得离奇,反觉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郑雪澄唯一顾忌的却是,洛嘉长久待在外头,贺云铮难道没有异议么? 还是说,虽然先帝没有褫夺洛嘉的封号,但明眼人都能瞧见,洛嘉没有母家作靠山,是否还受了什么旁的委屈呢? 郑雪澄笑到一半,突觉有几分迟疑惘然。 小夫妇们瞧不出这人隐晦的情绪变化,只继续笑道,自那之后,城里没钱去学堂的人家,例如他们,便开始将孩子送过来,郡主也继续顾忌有人家白天来不成的,直将时间留到一更宵禁前。 “要我说啊,那些传闻都不真切,我和郡主娘子说过几句话,她那样漂亮又金贵的娘子一点儿不嫌弃我们这些泥腿子!再有错,那肯定是别人编排,要不就是被迫的!”妇人煞有其事。 第324章 郑雪澄眯眼笑着点点头:“ 您说的对。” 时间一晃,等到放堂,冒失小女童见郑雪澄来给她送还东西,惊得差点辫子都立了起来,来接她的父母也一道对郑雪澄表述了谢意。 郑雪澄自将此事化小,待外面人走得差不多,思忖许久,却也没有直接进院,而是走到侧门外静静朝里看去。 灯罩笼着暖黄的烛光间,露出那道曾叫京中不知多少人魂牵梦绕的身影。 她并未如郑雪澄所猜测的消瘦,今日穿了身姜黄晕染红霞的大批,在星星零落的孩童中间一边回答着旁人的问题,一边有条不紊收拾起书本和毫墨。 光晕中虚虚实实,洛嘉辗转回眸眉眼低垂,依旧犹如画中之仙,更甚眉宇间褪去了许多厉色,当真和仙子一般只剩恬淡宁静之美。 郑雪澄张了张嘴,本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叫她一声,此刻却更加哑口,觉得似乎自己但凡出声,就会破坏她平和的夜晚。 她看起来不似不开心。 而郑雪澄也很快庆幸自己未曾出声,因为几乎是卡着放堂的时间,院门口处传来喧嚣,上午曾在城门处有过一面之缘的贺云铮大步迈进了院子。 院中其他孩童见状,竟都习以为常,笑嘻嘻向这位城中最年轻也是官位最大的将军行起礼,随即加快速度收拾好书本,蹦蹦跳跳快步离开了院子。 种种行迹,无一不彰显,贺云铮并非头一次来此。 “今日来迟了。”贺云铮像自说自话,又像给洛嘉解释一般慢吞吞走到她身旁,看她未曾抬头地收拾东西,一同缓缓蹲跪下身。 他一边似替她收整,一边虚张着手臂,似想环住眼前人影,熟稔却又只克制地晃过一下,终归未环住眼前的细腰。 郑雪澄呼吸渐轻。 随即,一声轻轻的笑从学堂中飘飞出来。 洛嘉在那双杀敌制胜的臂膀中间转过身,顺势倚坐上了讲课的坐垫,漫不经心撑住脑袋:“你是戍边领将,今日的特使更是为给你降旨才来的,你自然得好生接待。” 余下那句“朝谁发牢骚呢”没入松软发鬓中,是情人间私密的耳语。 到底还是府外,贺云铮耳尖红了片刻,硬生生忍住这份热意,稍稍拉开距离坐在了洛嘉的对面,一边替她收拾东西,一边哼着低唾:“谁知道朝中那些人怎么想的。” 建隆帝大丧刚过,虽然遗诏是实打实下了,宣他尽快进京,但京中到底是虎穴狼窝,还是什么情况,他们远在边关,如何能知? 洛嘉下巴慢吞吞枕着自己的膝盖,勾唇道:“郑雪澄尚未出席,你都应付不及么?” 贺云铮听到这个名字后微不可察的一顿,随即淡淡摇头:“你提点过我,可郑雪澄必然也提点过孙特使,朝中的意思对方分毫不与透露,我便不愿松口告知我的想法。” 执念尚未消退,自然不愿轻易面对京中的人心叵测,不愿随意袒露想法。 随后,他不动声色压低着眼眸,如若不在意地随口一问:“你如何猜到,今晚郑雪澄不会赴宴?” 院外之人极其尴尬,同时又在心中感叹,三年不见,贺云铮这一本正经邀宠的功夫,真是逐年增长啊。 早在三年前,贺云铮跟着齐国公从辽国杀回京城后,他就不是藏不住心事的莽撞少年了。 那时贺云铮多少次以退为进,又大张旗鼓行旁人意想不到之事,剑出偏锋屡立大功,皆是生杀之中历练的尖锐,如今历尽千帆,更不可能倒退回去,连一抹不悦的心事都藏不住。 唯一可能,贺云铮是故意的,连自己都听得出对方是在故意给洛嘉显露他的迟疑与别扭—— 郑雪澄好笑地想,洛嘉除非是瞎了才会看不懂。 拙劣。 然而下一秒,除却一双转瞬即逝的笑眼,洛嘉仿佛真看不懂似的坦然倚在了椅背上,声音既轻又柔: “特使一职由旁人担当,他从旁协助,想来是德妃娘娘亦或是京中其余权贵确实希望你回来,担心孙特使劝不动你我,但又不好大张旗鼓动用郑家,便让他这么不尴不尬有实无名地跟从。” 对此,郑家心中必然有数,郑阁老也会规劝郑雪澄不必多作出头鸟。 今日接风,名义上接的是传旨特使,郑雪澄不论以什么借口推诿不来,也只是为免直面当说客,与贺云铮闹得不愉快—— “他向来熨帖,若真有必要,或许更可能私下与你我相商,而非今晚被特使当刀来使,故而我才与你说,今晚他不会赴约。” 院外的郑雪澄突然觉得有几分无言,头一次为自己的熨帖感到不适,正想着要不干脆离开,又听里头的贺云铮轻声问道: “你如何想,想回去吗?” 郑雪澄刚要卖出去的脚步停在原地。 君子非礼勿听,可郑雪澄想,以他过往行径,种种机关算计,恐是怎么也称不上个君子的。 况且虽然此番出使内情复杂,但终归也是一桩差事。 不远处,洛嘉轻轻抬眸:“贺小将军,这话问错人了吧?” 贺云铮紧紧绷着脸,但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他被兵器日渐磨炼出薄茧的手掌慢吞吞握紧: 第325章 “你若不想回去,我会想办法。” 过了很久,贺云铮才像数着字一样,极为缓慢吐露态度。 洛嘉抿唇未语,迆然倚着椅背,似笑非笑看着对方衣袖上的皱褶被握拳的颤动隐约带起。 她撑起下巴,微微歪着脑袋轻声问:“贺小将军,还与我置气呢?” 贺云铮几乎下意识就皱起眉头反驳:“哪里置气!” “自是为前夜我在你酒水中下了……” 话未说完,干燥温暖的手掌已然捂上去,人前威武不屈的贺将军此刻整张脸发红:“这是在外头!” 随即他清晰感受到,掌下的柔软红唇轻轻勾起,把他的心脏一起跟着拉扯起来。 洛嘉慢条斯理捧住他的手掌,弯月般的眼眸抬起:“将军的脸皮怎么还是这么薄。” 贺云铮羞恼不已,眼见四下无人,终于壮起胆子在她耳垂下的软肉处咬上一口,哼吃着热气:“这与脸皮薄厚无关,你有事便与我说事,总说一半留一半……!” 话没说完,贺云铮猛得一抽气惊斥,与外头早已背对勿视的郑雪澄一道被吓了一跳, “洛嘉!” 怎敢光天化日……月上当空也不行!此处作学堂用,大门可都敞开着呢! 洛嘉压坐在他腰上轻轻作了个嘘:“噤声,本来好端端的夫妻情趣,非得把我的学生们叫回来观览不成?” 贺云铮脸红得能沾笔绘霞:“你都知道这里不合时宜……” “我也没想做什么,只不过刚刚被你咬得发疼,须得反抗一下,找个清净时候说话,”洛嘉慢吞吞勾起唇,“贺云铮,你想什么呢?” 贺云铮什么都没想,仅有一点点想死。 而门外早早背对着的郑雪澄也忽而释然,原来他二人之间并无龃龉,洛嘉在做什么,贺云铮不仅心知肚明,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默然的支持着。 京中三载,特别是建隆帝下诏殡天之后,无数人揣度他二人蛰伏边关会如何卧薪尝胆,回京会发生何事,会影响多大的变局…… 却不曾想,他们便是这么利用三年自由的,给京中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看,都得捶胸扼腕,怒斥尔等虚度时光! 呵…… 洛嘉轻笑着揉了揉贺云铮从不为外人窥见的羞恼面庞,轻声接回刚刚的话题:“我没有不想回去。” “……我以为你很想离开京城。”贺云铮抬起眼,被洛嘉压住的胸膛仍在轻微起伏。 三年多前,洛嘉毅然决然要离京,哪怕李相思从中阻拦、宁下杀手,她都没有停驻。 许是当时情景如刘召所说,洛嘉不走便是死,对于这样一个地方,是人都会有梦魇。 而洛嘉不以为意地在他胸膛上撑住了下巴:“贺云铮,我要逃离的从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群要置我于死地的人,” 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上了青年人和心房一样柔软的嘴唇,再轻移上挺拔的鼻梁,直到他深邃又沉湛的眉眼旁, “可那些人没将我弄死,如今反而各个自顾不暇,甚至比我更早倒了霉遭了殃,还有驾崩的……”洛嘉轻笑了下,又很快正起脸色,轻轻描摹贺云铮的眉眼, “我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是赢家。” 未尽之言在几人心中绽开——剩下的,是贺云铮的。 贺云铮眼眸颤了颤,抬起只看得到头顶的灯罩里泛出暖黄的光,抵御了屋外的西北黑夜,如同洛嘉言语之外温和的轻抚。 他喉头哽动几下,一时间没想好如何作答。 所有人都已经见识到了皇家的无情,这是贺云铮自己的战争,他心知肚明,洛嘉也早已看清,所以才会似笑非笑地提点他。 宗室子隐姓埋名,甚至要背负不该他承担的罪责,本就是委屈…… 其实撇开一切,贺云铮本就该扎根在那个地方,那是他父母所在、相爱且诞生他的地方,是他宗族所在,是他唯一的亲人尚存、原本的血脉该承载的地方。 他是如何想的呢? 洛嘉并不催促,只安静陪着他听夜里灯烛的哔啵轻响,贺云铮习武多年,身姿提拔结实,哪怕是深秋的西北边关,躺在他怀中也足够温暖可靠。 半晌,贺云铮才缓缓开口:“郡主,这三年,我其实过得很开心。” 洛嘉轻抿了抿唇,恍若扬起,不曾打断。 贺云铮在静谧中极难得地缓缓阐述,三年虽说漫长,但对他却十分充实,别人眼中的苦寒之地,对于自小伶仃漂泊的他来说并非困境。 “我喜欢这里,喜欢只需要和几个熟悉的部下吩咐军营里的事务。” 洛嘉抿唇笑看他:“可你也听到过有人背地里嗤笑你只是个被贬戍守的将军。” “这不重要,反正你掌过那个人的嘴了,” 贺云铮想到当时场景没忍住笑了出来,可随即觉得不太符合此时情景,勉强压下笑意,认真道,“我只是想到,我可以继承父亲的遗愿,守卫大邺的疆土,守着边关的百姓不再受辽国侵扰就觉得很满足。” 可一旦他奉旨回京扶持幼帝,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会变成相反—— 建隆帝大概是出于愧疚,又或者笃定他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实在不行……觉得无人可托了,坚信只有他会辅佐好幼帝,所以把这重任和荣耀加回他身,万人之上。 第326章 但自那之后,他要应对自己最讨厌的朝政拉扯,极有可能困囿在权谋计策里难以脱身,甚至以他之能,根本斗不过朝堂上那些老狐狸们! 更更可怕的不止于此,是幼帝长大后,赐予他的是一场功成身退,还是卸磨杀驴呢?届时他自己不谈,他身边的人,他的部下…… “还有你,会安然无恙吗?”贺云铮看着洛嘉的眼睛。 他是幻想过,最好最好的结果是建隆帝觉得愧对于他,想做出补偿才会允他回京,可他再不会轻易把生的希望全寄望于旁人——这是他血肉厮杀出的道理! 洛嘉深深望着青年人,贺云铮还无自觉,自己说这些话时,肉眼可见散发出森森戾气,叫洛嘉笑也不是,叹也不是,爱极地突然捧住他的脸颊: “所以呢,你要为了我抗旨吗?” 不仅仅是她,更有诸多尚且在京中安家落足的、贺云铮在意的其他人。 洛嘉心思缜密又难得体恤,用调笑口吻,却心照不宣地安抚着眼前人。 贺云铮喉头哽动几番,有些话似乎真要脱口而出,洛嘉的手掌轻轻抚在他的唇边,意味深长, “贺云铮,我不是娇滴滴的娘子,我说过,只要你还会咬人,还能杀人,我就会牵着你,就能牵着你。” 来边疆会牵着,回到风云诡谲的京城也会牵着。 比起不谙朝政的贺云铮,京城是洛嘉得心应手的地方,从前的她身处那般困境都能自救出一番动静,罔提如今。 “我会陪着你去任何你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会护着你。” 贺云铮眼眸微动,直视对方宛若生出火苗的眼眸,比明月星光更璀璨夺目。 第103章 谋算 秋夜寂凉, 当郑雪澄回过神来时,院中二人已然离去,只剩头顶一轮明月静静照拂着大地。 也是此时, 郑雪澄忽而笑起来, 笑声愈大, 甚至连挺拔腰肢都连连躬下: “郑雪澄啊郑雪澄, 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他摇摇头, 迈步走回自己来时的路, 路上空旷不少, 只剩巡逻的兵将们偶尔多看他一眼, 认出他的身份后礼遇提醒他即将宵禁。 然而郑雪澄不觉孤僻, 只觉清净, 甚至神色都带着几分解脱释然。 何必忧愁,洛嘉从不是娇滴滴的女娘, 如今她只是表面看起来温柔了许多,可自己怎敢将她想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呢? 更有甚者, 自己还顾忌她与贺云铮在边关乃至回京后的种种, 如今看来, 何须担忧? 原本还打算私下给与二人一些宽慰, 德妃和京中一部分人之所以那么急迫寻求贺云铮回京, 八成是得知了先帝遗愿,贺云铮确实是值得托付之人,此行绝非鸿门宴, 而是大造化, 现如今看, 凭借贺云铮的身份,以及洛嘉的心计, 他们二人哪怕回了京,又何惧京中种种? * 翌日一早,洛嘉正送贺云铮出门,二人成婚三年犹如新婚燕尔,更有熟悉之人可以看出,看起来冷冷硬硬的少年将军,直到出门那一刻,才松开自己夫人的手。 等候在门外的郑雪澄微微一笑,冲着二人长长一拜:“下官郑雪澄,拜见郡主,将军。” 贺云铮脚步微顿,与洛嘉迅速交换过眼神,不再似昨天那般冷硬,微微颔首:“郑侍郎,好久不见。” “惭愧,公务缠身,偏又逢孙特使昨夜酒酣,故只得由下官前来再行拜会,传达圣意。” 话刚说完,贺云铮抬手止住:“劳烦郑侍郎费心,微臣已知圣意,今日便是去安排好边关布防,只待万无一失,便会领命进京。” 刚戴好帽子,匆忙赶赴将军府的孙特使刚好听到这句,顿时大喜过望:“将军高义!京中只待您回去匡扶!” 孙特使暗暗冲郑雪澄挤眉,低声夸赞:“还得是郑侍郎口齿伶俐!” 跟在孙特使身后的一众侍卫也纷纷激动,唯有郑雪澄轻垂眼帘——他口齿伶俐办成了差事? 不,是对面二人,本就握了好牌罢了。 洛嘉自始至终端着手臂静静站在府檐下,看到郑雪澄无奈至极,最后又化为一声轻叹,心中最后的顾忌也跟着缓缓落下。 此行回京,或许不如她开始所想的危机重重,否则按照郑雪澄善于权衡的性格,听到他们的反应,必然会有所异动。 思及此处,洛嘉恍然回头看向府邸四周,明明她的上一个三年极其漫长,可这一段三年,却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待会儿去到学堂,恐还要和贺云铮一样安排好后续之事…… 也是决意要离开了,洛嘉才意识到,她也不曾讨厌这种类似“被贬”的生涯,也没有很期待京中的繁荣权势。 一切都似乎已是最好的安排。 因带了家眷,故而车队行驶平缓,等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时,也恰好踏入了年关。 京城地处北方,冬日相对江南而言已是干燥,然而对于阔别了三年的洛嘉等人来说,还未拂开轿帘,便已能感受到此处比边关的空气温柔和煦许多。 车队入了城门,礼部率领朝中重臣一并迎接,随行的诸多兵将心中惊疑——他们原本都是做好了有来无回的心思的,可可可,京中这般隆重…… 第327章 最近也没打胜仗啊,他们将军回京,是领赏的不成!? 洛嘉默然端坐在马车中,听车外百姓们随行进而掀起呼喊迎接,听接待的朝臣大声迎回贺云铮与她,又听一阵短暂空白—— 贺云铮没有应答。 贺云铮三至京城,心情次次不同,而这第四次,也必然复杂,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也是正常。 而就在洛嘉犹豫,可否要出车替他一道镇住场面时,那位少年时期期艾艾来到她身边,陪同她一道走过最艰难岁月的青年人,终在马背上拱手沉声开口: “诸位大人辛苦,末将贺云铮,领命回京!” * “你们可听说了,三年前被贬的那位贺将军回京不说,先帝竟还有一道遗诏留着,宣他进京便封王呐!” “听说了听说了,街头巷尾可都传遍了,镇北王!” “这算什么,我三年前就说了,咱们先帝英明神武,怎么可能真对个大败辽国又诛剿晋王的英雄痛下狠心呢?贬贺将军戍边就是为了再磨砺磨砺他的心性,等着他回来封王拜相哩!” 新年刚过,敕封的旨意一并下达,在京中四处都掀起了喧然,齐国公府家的下人们一边筹备年节,一边私下小声议论不停。 赵琦带着几个母家的表妹正路过回廊边,闻言几个小娘子皆心照不宣地互相对上视线,掩唇私下低语起来。 赵琦听到动静,侧目打算询问,另一头她的几位姨丈也恰好到来碰上了,便与赵琦再议起了此事。 原是贺云铮虽授命封王,可如今无父无母,唯有领其入伍的齐老国公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且赵琦与洛嘉亦有一段情谊,故而今年,齐国公府邀请了镇北王一家来府上做客。 “此事早就定好了,诸位叔伯是还有什么指示吗?”赵琦恭顺相问。 几位姨丈暗中相视一眼,哈哈回道:“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不,此番带了你几位表妹一道进京过节,本也是想着替她们择婿的,但镇北王夫妇前来……恐还是有些不妥。” “如何不妥?”直到此时,赵琦尚未察觉哪里不对。 姨丈笑笑:“阿琦也知道当年永嘉郡主那些事,虽说如今她是跟着镇北王鸡犬升天了,可……到底名声不好,贸然请来府上,终归不妥啊。” 赵琦蓦然一顿,终于反应,为何刚刚听到下人们小声谈论,她的几位表妹会作那样微妙反应了。 这番言辞,恐在他们来京之前就听过一轮了! 这三年,洛嘉破釜沉舟地远赴边关,也不在意旁人对她如何评价,便撤去了在京中的诸多部署,久而久之,流言不加干涉,就总往着人心最刁钻的地方趟去—— 世人多爱看笑话,恼人富贵笑人贫穷,一不留神,真相如何,除却一些局中人,外人早就不在意了。 赵琦顿时冷下脸:“真是笑话!洛嘉往日经历不过是被迫,况且说到底,她敕封仍在身上,是大邺唯一的郡主!她不嫌弃别人,别人哪来的颜面嫌弃她!?” 她一番冷斥顿时闹僵了场面,另几位姨丈看不过去,纷纷劝说:“阿琦,我们也没说郡主哪里不好,可这不是你几个表妹这趟过来便是为了说们好亲事的么,万一叫人知道了与永嘉郡主曾有沾染……” 几人眼神示意赵琦身后的小娘子们也上前说动,几个年轻娘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低下头一声不吭。 赵琦冷笑:“沾染?那姨丈倒是说说,我甚至与洛嘉还是至交好友,我这般的娘子,在你们看来可也不是个好东西了?” “你!你怎好这么说话,我们是一家人,万不可能如此看待你……” “洛嘉与我亦是至交好友,此事姨丈们与我是决计说不通的,若是有意见,干脆去同祖父说吧!” 言罢,赵琦再不理会这群吹胡子瞪眼的男人,狠狠剜了几人一眼,转身便走。 几个姨丈自来了京城,仗着齐国公府亲家的面子,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她胆大包天!这、这简直是忤逆!” 另一人赶紧捂住他的口:“冷静冷静,阿琦到底是公府的娘子!” “晋王爷都没了,她不过一个回门的下堂妇……” 话音还未落,另几人猛得大声咳嗽,转头叫几个小娘子快去劝劝她们表姐。 待人走后,其他人才煞费苦心地劝说刚刚险些漏嘴的连襟:“糊涂啊!阿琦再怎样,她也是国公府的娘子,咱们全靠着国公府才能有更多谋划,你惹她作甚?” “我!我也没想着惹她,这些事咱们不好和国公爷商议,她个小妮子也油盐不进可怎么办?” 其余几人也顿时困窘,随后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那来就来呗,她来她的,咱们做咱们的……” * 京中处处热闹,瑛瑛坐在堂屋中看到外头下人们穿梭不停,不禁露出几分好奇。 洛嘉抿了口淡茶,轻声解释:“这趟回来的匆忙,本打算让你阿兄不必折腾,一同住在我的郡主府的,但没料先帝另有赐封,该有一座王府,如今便是在加快整理全部行囊,待工部选址完毕便再一并搬过去。” 瑛瑛恍然,抿了抿唇,小声笑道:“还是郡主厉害,总能经办好这些。” 第328章 洛嘉笑看她一眼:“待你以后成家,也会得心应手,如今既然我们回来,你理当于我们一道,若有想知道的尽管来问我。” 瑛瑛一愣,过了片刻才似想起来似的笑出来,却没有躲过洛嘉那双眼。 沉吟片刻,洛嘉主动问及:“听你阿兄说,前几日有后生来提亲了?” “!”瑛瑛顿时红了脸颊。 这三年一晃,正是娘子脱胎换骨最迅速的时候,瑛瑛的眼疾虽娘胎就带了病根,无法彻底根治,但几年好生用药修养后,眼上的雾气肉眼可见淡了不少,视力也恢复了六七成,往那儿一坐,任谁看都是个端方秀丽的官家娘子。 “阿兄怎么传得这么快……”瑛瑛似有些不好意思的声音愈小下去。 洛嘉莞尔:“难不成你还指望他替你独自参谋?我既是你嫂嫂,这事也得我来替你相看,瞧你反应,是觉得此人尚可?” “确是……是意外结识的人,不过对方很守礼……”瑛瑛的睫羽瞬时颤得更厉害,甚至连洛嘉的眼都不敢直视了。 洛嘉当然看得出瑛瑛的态度,更想当然觉得她只是单纯害羞,便没作他想,只简单承诺,定会替她好好相看。 直到说完这些,瑛瑛才缓缓反应过来,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略有几分感叹地小声道:“郡主与三年前相比,好像变了很多。” 洛嘉勾起唇角:“你若去荒凉的边关三年,身边又很多叽叽喳喳的孩童作伴,也会变化很多。” 瑛瑛正要笑着再说些什么,外头刘召快步进来传话:“郡主,国公府那头遣人来催了,将军在宫门口被绊住了,着人来传话请您先去。” 瑛瑛当即恭敬了坐姿:“那我先不打搅郡主。” 洛嘉颔首,只当都是些随手可应付的小事,又安排刘召顾好瑛瑛,帮衬相看着。 举手投足间,三年前的从容慵懒似还留存,却又有什么的的确确不同了。 “瑛瑛娘子可是有什么事要与郡主说?”刘召心细,走过来看到瑛瑛复杂望着洛嘉翩然离去的背影,微笑询问。 瑛瑛一顿,思前想后,缓慢摇摇头:“无妨。” 等郡主回来,她再私下找郡主便是,说到底这是她的婚事…… 另一头,洛嘉被齐国公府迎入大厅,老齐国公与赵琦之父赵传明皆在其列,带着笑意眼看赵琦满怀笑意地走上前: “今日天寒,来的路上可记得防风了?” “自然是防了,不过阿姐别忘了,我在边关待了三年,那儿可比京城冷得多。”洛嘉抿唇轻笑。 自赵琦与秦恒和离,秦恒倒台后,洛嘉便改口对赵琦唤作阿姐,两人从年龄和经历上如此相称也没什么大不了,齐国公与赵传明也都乐得其成。 至于两人一旁更有些生面孔,看向洛嘉惊艳中又带着匆忙的掩饰,洛嘉一眼扫过,并未放在眼里,只将自己这一路披来的雪白狐裘解下,交由一旁下人拿走。 “哼,你个小妮子倒是硬气!我还以为你会最先吃不住苦头,央着贺云铮请旨回京呢,没想你倒能和他一道撑下来!”齐国公老当益壮的哼笑一声。 众人附笑拜见,你来我往热闹了好一会儿。 赵琦与有荣焉般笑:“永嘉自然与寻常娘子不同。” 齐国公横她一眼:“怎得,你也想去?我就说你这几年突然重新开始练武跑马是心里不安分了,教养了这些年贸然前去是要吃苦头的……咳咳!” 热闹之余,赵传明赶忙招呼赵琦陪同齐国公回去歇歇,却被齐国公挥挥手:“阿琦就陪着郡主吧,都是些家里人无碍,传明你同我去便是。” 说着说着,又叹道赵传明正值壮年,是时候该续弦了,叫人前一贯威严的赵指挥使顿时哽住,赶忙扶着老爷子往屋后冲去,倒叫赵琦看了十分得趣。 洛嘉陪同看着,扬起嘴唇低声叹道:“若赵大人真续弦了,你这日子恐也会热闹起来。” 赵琦轻瞪她一眼:“我怕是还没嫌闹,我阿爹自己便怕了。” 两人低声说笑,另一头几个坐着的姨丈们彼此暗暗看着,最终一人似是做足了准备,清了两声嗓笑道: “阿琦啊,连郡主都打趣此事,往后若你阿爹真要续弦,你可万万不要阻拦,耽搁你阿爹啊。” 话语一出,洛嘉嘴角弧度便微微淡下去。 此话本是她顺着齐老国公刚刚所言、耳语赵琦的。 姊妹间明知打趣长辈不好,才私下谈论,可反倒这些所谓长辈明显一直在留意她俩,甚至将这玩趣之话重新搬上台面。 但看在赵琦脸上,洛嘉到底不曾发作,赵琦会意,想起这几人之前所言,一时心气上头,冷下脸拉住洛嘉:“此处风大,我们去后院。” 然而两人还未离开,身后众人赶忙好声唤住她们,言语间多是赔笑,洛嘉犹然能察觉到那一抹微妙深意,与以往谄媚还有所不同。 三言两语后,许是巧合,赵琦的几位表妹也恰好来到了堂屋,粗略一看,竟都是些二八芳龄左右,及了笄的俏丽娘子。 多了些年轻娘子,赵琦本欲发作的火气更不好释放,还是洛嘉慢吞吞看着这一切,淡笑着夸赞两句:“阿琦的诸位表妹倒是清水出芙蓉。” 第329章 赵琦接了台阶,勉强点头:“是我母家的姊妹们,自小教养得与我便不同。” 却不曾想,这台阶不仅赵琦下得,更有人恬着脸踩上:“郡主若是觉得我家阿瑶不错,不若让她陪您去新府邸谈谈心也好啊!” “郡主阔别京城三年,想来京中也没有多少熟络好友了。” “就是就是,我家采儿亦可前往,这阿琦要待在国公府中尽孝,让她的姊妹们来陪同郡主也是极好的!” “你们!?” 赵琦顿时瞪大眼。 她平日虽然大大咧咧,但也是深宅里待过的娘子,几乎瞬间就看出了这些亲眷意图! 哪是要陪伴? 将她这些未出阁的表妹送去镇北王府,分明是要分掉洛嘉这正牌王妃的宠,伺机上位! 仿若收到了赵琦的怒视,小娘子们纷纷难堪低下头,但迫于其父们仍在场上夸夸其谈,她们不敢轻易离开,却也不敢抬头哪怕与洛嘉对视一眼。 洛嘉的视线从小娘子们身上挪开,终于轻飘飘落到了对面这群人模人样的男子身上。 半晌,她倏然一笑,声音平顺地叫了声虞焕之。 守在堂屋外的虞焕之早就被这场面噎得吹胡子瞪眼了,闻声即动,重甲下寒刀悍出! “放肆!这可是国公府,尔等小小侍卫,竟敢拔刀!” 洛嘉抬眸,长裙摇曳缓步行至虞焕之身旁,慢条斯理却又字字诛心道:“尔等区区白身,竟敢质疑官家?质疑本郡主的人?” 直到此时,众人才恍觉,三年戍守根本未曾磨砺她的性子—— 什么在边关收心养性开始教导孩童了,什么不再争强斗胜了,都是虚的,做给人看的罢了! 姨丈被虞焕之的刀气惊得弱了几分气势:“我们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不过是……” “不过是劝人纳妾,天打雷劈罢了。”洛嘉一哂。 姨丈们顿时闹了个大脸红,极其败坏争辩:“人伦往继顺应天理,镇北王如今只有郡主一妻,三年未得子嗣,怎就不能劝诫纳娶侧妃了!?” “郡主今日若真要为此大动干戈,那就是、就是善妒,某虽不才,可一封谏文还是写得的!” 眼看这群姨丈越说越离谱,赵琦忍无可忍怒斥:“这是国公府!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行这般胆大包天的算计,眼里还有没有我、有没有阿爹和祖父了!?” “你这娘子净知胳膊肘朝外拐!若你阿娘还在世,决计教不出你这般性子,也不至于几年前叫你被晋王休弃!”另几人义愤填膺地呵斥赵琦。 赵琦登时瞪大眼帘。 与秦恒之事,本就是国公府众人心照不宣不可多提的往事,偏偏是这群自诩亲眷之人,口诛笔伐起来最为不加遮掩! 洛嘉眼眸微暗,拦住了气红眼打算叫人的赵琦。 她看向一旁那几个一眼不敢出的小娘子,淡声问道:“今日你们父亲的安排,你们可知情?” 小娘子们面色惶然,支支吾吾不敢言明,分明是知道,可许久也都没有附和其父们的言论,也略能窥出些许门道。 姨丈们误以为洛嘉为局势所迫,想法动摇,赶忙乘胜添话:“郡主,我等没有一句虚言,既是公府亲眷,我们教养的娘子也绝非低俗谄媚之流,镇北王如今在京中炙手可热,您忙于辅佐,必然会有所疏漏,亦或是关心不足,若是身边多留几个知根知底之人,总好过……被旁人觊觎上吧?” 看似暗示,却几乎是明晃晃地以娘子家的弱势胁迫了。 洛嘉顿时笑了出来,赵琦也终于看清了这些所谓长辈的嘴脸,郁愤又倔愧疚羞耻,径直出言叫府中下人将这群人哄走! 这些人却觉得已快达成目的了,哪能半途而废,当即在前院闹得不可开交,直骂赵琦不懂规矩,甚至连个来劝架的小表妹都被推搡倒在地上。 洛嘉摇摇头,意味深长反劝道: “阿姐心善,想留他们一点颜面,但这心思他们怕是无法领会,不若暂且按捺,等待会儿且国公爷来了,再劝劝他吧。” 赵琦一怔,洛嘉却慢条斯理抬臂拍了拍手: “将这几人给我拖出去,叫门外的人看看,我是宽厚心善了不少,却也不是去吃斋念佛去了。” 第104章 着火 “小女子岂敢在国公府行凶作乱!你哪怕是郡主, 此举也有违伦常,天理不容!我、我要上告朝廷!” 国公府院中清理得干净,可门外街道上仍堆着厚重积雪, 这些个姨丈被拖出摔在雪地里, 拖出几道长长的坑道, 狼狈羞愤到语无伦次! 洛嘉迆然踏出门外, 艳丽的裙摆被白雪衬得有如火焚。 眼见这群人恼羞成怒, 还有路边诸多不明情况的百姓又惊又俱看向她, 似乎想起往常她种种荒唐, 洛嘉却不以为意, 反而轻笑着高声回应: “尔等所作所为若是敢上告朝廷, 恐也是自恃朝中有人, 觉得自己不会被怪罪,但事已至此, 你们真觉得国公府定会作你们的靠山吗?” “你!?” 众人一时语塞,之所以选在今日, 选在国公府, 确也是存了真闹大了, 且让连襟赵传明兜着, 乃至于齐国公出面的心思, 可洛嘉这么一问,他们倒真有些不确定了, 第330章 “我们不过是戳穿了你善妒狠毒的真面目, 保不准我们阿琦也是受你蛊惑才犯下过错,国公爷怎可能反而怪罪我等!?” 为了增加自己所言可信度, 这几人甚至于再度当街熟络洛嘉的罪行,扬言她三年无所出, 还不给镇北王纳侧妃! 这种事,平日里哪怕有人嘀咕,也至多是私下议论,谁敢如此放肆舞到人前? 原本那些对洛嘉前情渐渐淡忘的路人们,忽然便似乎被提醒了,这位郡主此前是如何荒唐,虽说真相替她澄清了一波,可那些荒唐跋扈的传闻,又不是污蔑! 府门口的街道两旁,一时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指指点点洛嘉。 赵琦也算是看清了,他们不过是盼着把洛嘉钉死在耻辱柱上,好叫他们脱罪,也好将他们的妄想真正实施! 洛嘉却似乎已出离了愤怒,表面上看不出一丝激动不忿,淡淡笑道:“那我也有几句所说——” “我乃郡主,先帝感我父为国捐躯,特意赐封,我便为国之大事出谋献计,乃至于陪同夫婿戍边三载。而汝等竟仍以无所出及善妒来衡量揣摩我,乃是对我不敬,对先帝不忠!” 此话一压,身周的议论瞬间寂静,几个姨丈瞪得眼红脖子粗,但也哼哧不出一句话能反驳这么大的理! “再者,尔等叫嚣至今,也未敢去求国公爷出面评断,分明是心虚忐忑,因为你们事先根本没有与国公府的任何人商议过此事,以至我阿姐也雷霆万钧!但哪怕如此,你们仍旧决意拖着国公府与你们一道下水,丝毫不顾及国公与赵指挥名声,此乃不义!” 众人这才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郡主,她美艳动人,身着一袭红霞般的长袄,衣襟袖口的细碎短绒把她衬托得如同锦缎中盛放的宝珠,光华雍容,锐利凌人。 赵琦怔怔看她一眼,这才察觉,三年戍边的确没有磋磨掉她的骄傲与锋芒,贺云铮被封王也没有让她觉得更低一头。 她还是她,高高在上,睚眦必报,绝不认输。 这样才好,赵琦心情复杂一瞬,想着这才好,不似她和离回府后,哪怕看不惯诸多事宜,却仍要顾及大全,委曲求全。 洛嘉察觉到了赵琦的目光,她静默片刻,没有回头,只看向府门内那几个下娘子,平缓了语调再道: “更甚至于,尔等的女儿都是极好的娘子,温顺谦和,惠外秀中,偏偏你们这些利欲熏心的父亲,不加商议便迫使搅入这摊混局,你们可曾问过她们,是否真想嫁入王府,真想与我这人人惧怕的主母相对呢?” 那些小娘子与赵琦猛然看向洛嘉! 甚至某些明清事理的男子都体察出,洛嘉后面这段,则是完全在照拂那些小娘子! 今日的事已无法轻易收场,虽说是姨丈们自作自受,但都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若没有洛嘉替这些娘子撇清,她们将永远受累于今日,乃至难以婚配。 “尔等不忠不义不慈,竟还敢在我面前口无遮拦,看来真是国公府给与你们的照拂太过,叫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了!” 洛嘉冷眸横扫,“拖出府门看来不够,全给我以不敬之罪送去府衙!” “慢着!” 眼见情况不对,一人惨白着脸壮胆大喝,“郡主好口才,一通呵斥险些叫我等无地自容!可还是那句话,我等到底只是替王爷担忧,郡主性子倨傲、若真有二心,难不成咱们守卫疆土的镇北王贺将军,就该受您如此蒙蔽吗!” 洛嘉缓缓眯起眼。 “够了,姨丈,今日你们还嫌不够丢脸吗?”赵琦气到颤抖,不顾旁人眼色,从府檐下大步跨出, “若非你等一步两步逼迫至此,郡主何至于如此发号施令,她本就不是残酷严苛之人了!” 对方宛若呕心沥血般含泪拍腿:“糊涂!阿琦你看看,我们这些作姨丈的也是不好明着说你,与谁混迹不好,非得与这样品性不端之人混迹,闹得自己和离后直到如今都无人再敢上门议亲,否则仅凭国公府的条件,怎会连个鳏夫都不敢与你相与呢!” 对方也是被洛嘉那一通指责说得肝胆发颤,明白事到如今,后果已然极其严重,所以只得再拼一拼,寄望于国公府的信赖:“我们才是一家人,郡主是位高权重,可与她一道,只会害了你啊……” “够了!” 一声怒喝从府中传出,竟是齐国公与赵传明听到外头动静,重新出来看看,却是撞破了! 公府的侍卫们一涌而出,府外围观的路人瞬间胆小甚微,溜了大半。 “阿爹,祖父……”赵琦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面对,却不曾料齐国公闻知前情,面色铁青: “我国公府的娘子,岂容尔等指责!” 几人顿时大惊:“亲家公爷,我们无辜啊!” 赵传明亦恼怒接道:“既然如此不知悔改,罢了,算今日国公府家门不幸,由我亲自带人将诸位送去官府……” 正怒而即将下令,府中匆匆跑出个下人,似本想向齐国公与洛嘉汇报什么,却被眼前场面惊呆,险些在雪地上摔倒! “匆匆忙忙作甚!”赵传明被打断,不耐低喝一声。 第331章 然而未等下人通开口,身后竟有一人被府中下人们簇拥着轰赶出来,关键是对方怀中竟还抱着洛嘉来时解下的雪白狐裘。 几位姨丈一见此景,不禁暗暗露出得逞释然。 前来通报的下人一惊,慌忙道:“不是让你们在府中等着……” “是这小贼非要逃,咱们阻拦不住这才跟着追过来!”国公府的下人们各个气喘吁吁。 被叫做小贼的青年倒是长得眉清目秀,然而一身朴素短袄倒是被怀中的狐裘衬得有些许穷酸。 青年闻言立刻凄厉反驳:“我不是小贼,郡主您且帮帮小的,替小的说说话,小的不过是钟情于您,所以才、才……” 然等他说完这些,他才惊觉场面不如他所想—— 事情似乎……有些大了。 该死,原本不是说,只在府中前院找出空地给他个机会攀上郡主么!说是国公爷他们都不会来,罔提路上这层层叠叠的路人了! 洛嘉静静看着自己的狐裘被旁人拥在怀中,女子衣物向来私密,哪怕是外袍也不该被个陌生外男如此亲昵拥裹。 她缓缓抬起眼,敏锐看着对方频频朝着国公府几个舅老爷使眼色,那副慌乱不已的模样落入眼帘。 洛嘉曾经或许觉得这样有种将人玩弄于鼓掌的恣意得逞,可现如今……只觉可笑。 她怎会看不出,这便是这群心思腌臜的人留有的后手呢? 寻个明明没有关系,却硬要与她扯上关系的人出来,明着偏向实则贬低于她,借此熟络她的罪证,证明她德不配位,该宽宏允许贺云铮纳娶侧妃…… 仿佛不论她是不是个□□,不管她如何挣脱改变,就是有人想将最原本的错则重新归到她的身上,仍想用这份错则来威胁她、拿捏她,甚至现如今,主意都连带着打到贺云铮身上了。 也是此刻,洛嘉忽而想起自己来之前,与瑛瑛谈论起她的婚事,瑛瑛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是否……也是因她,给瑛瑛的婚事造成困难了呢? 洛嘉眼神始终平静,对方在察觉出洛嘉似乎不太可能网开一面后,终于豁出去了,几乎是跪匍到洛嘉面前,却又极懂分寸地没有轻易碰她,只颤抖低诉: “郡主恕罪,小人、小人久等您不来,这才情难自已,私自去寻了您的衣物以解相思,万万没有想置您于此境地啊……” “郡主,此人说得难道是真的?” 众人惊愕之余,仍是齐老国公最先反应过来,本着对贺云铮的爱护,他理所当然质疑起洛嘉。 “我也好奇是真是假,” 洛嘉看向对方,声音难辨喜怒,“你如何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如何证明……我与你确实有染呢?” 这般漫不经心的调笑语调,竟叫青年下意识腿软了一舜,眼神不自觉追随她的频频笑颜而去。 他似终于明白,无怪之前那些人来找他时,说若是事成绝不会亏待他: 若真能与郡主有上那么丁点儿瓜葛,真真是人间幸事啊! 而看郡主如今态度并不强硬也不刻薄,反而慢吞吞任由自己开口,是否也正显露,若是他能及时维护她的颜面,她不仅可能不怪罪自己,甚至……真将自己纳入裙下!? “怎么可能是真的,永嘉才回京多久!你这盲流当真大胆,竟敢如此歪曲事实!”赵琦眼见那青年神色不对,顿时勃然。 姨丈们却赶忙趁大火烧起来添柴浇油: “阿琦!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将郡主当作姐妹,可如何知晓其人秉性?国公,我等当真只是依着郡主性情才随口建议了那么一声,如今可见,我等说得没有一点儿错啊!” “住口!”青年霎时反咬一口几个舅老爷,“我与郡主乃是伯牙知己,绝非你们口中的那般腌臜!” 他出乎意料临场反水,叫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震,连同洛嘉都诧异一瞬。 洛嘉垂眸看着此人,终于理解,国公府的这群舅老爷怎会选中对方—— 是生得好模样,又能屈能伸,还有几分小聪明,知道能如何展现自己的优势、不动声色获得一个女子的好感。 莫说作个相好的,这种人若是用好了,当幕僚也不是不可。 四方声音吵闹不休,正如当年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指点洛嘉生性浪荡,害死郡马。 然而今时今日,洛嘉才发觉自己的心态有诸多改变,她或许还会为好友受辱、为自己被污蔑而愤怒,却不再会因为自己的声名清白而耿耿于怀了。 她只像看旁人的热闹一般,定定打量评估着对方,如同在看一场反转多变的折子戏。 “自是有证据的!小人……小人曾与郡主此前私下见过一次,郡主可还记得,您当日也曾穿过这件狐裘?” 洛嘉笑而不语,意识到这人真当自己来者不拒,已打算投靠串供了? 赵琦等人却不如洛嘉这么气定神闲,更别提齐国公快要气到头顶冒烟—— 他是不在意洛嘉究竟品性如何,可他却在意贺云铮夫妻和睦! 赵家子有出息的不多,贺云铮随他出征数次,他已将贺云铮看作自己半个徒弟义子,遇上这等事,怎能不气? “这狐裘乃是雪狐毛做的,可雪狐难驯,皮毛难得,故而您允许这件狐裘的肩胛隐秘处有一处瑕疵,可是?” 第332章 说着,青年将狐裘托起,清晰扒开了那处瑕疵。 赵琦铁青着脸色怒斥:“你这泼皮真不要脸了,你偷了这件狐裘观察许久,自然看得出哪里有瑕!” 青年顶着众人辱骂奚落,目光灼灼望向洛嘉。 是了,只要洛嘉动了招揽的心思,哪怕并不出于荒唐贪色、只需对他这个人有了兴趣,洛嘉就能保住他! 可一旦洛嘉开了保人的口,便等同在众人面前承认了她的品性依旧瑕疵,给别人规劝镇北王府纳娶侧妃开了路…… “郡主,王爷如今在朝中炙手可热,哪怕今日您坚持过去了,可敢相信对方也永无二心?” 青年伏在洛嘉脚边,强按惊惧忐忑,露出最真挚的神色,“唯有您自己的人才永远不会背叛您。” 洛嘉:“……” 赵琦面色有几分僵硬,旁人或许不知,但她却知道,这番话对洛嘉而言有着怎样的吸引与认同。 前些年若非坚持这一点,培养了自己的人手,洛嘉或许早就毁了,所以现如今,赵琦份外担心洛嘉会在此等关头再度胆大妄为。 还未等洛嘉作答,一柄刀破空而来,堪堪划破国公府那几个激动等看好戏的舅老爷的衣裳、笔直扎进了青年身前的雪地中! 距离对方两腿之间,只差两寸! “啊——!” 青年前一秒还幻想着就要说动洛嘉了,下一秒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年轻武将出现在街角十余丈外,一身银甲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脚边飞雪迸溅,一片白茫茫中清晰可见八尺健壮的身量,容貌昳丽,足叫诸多待字闺中的秀女怦然心动,却阴沉着脸,一步一步朝着国公府走来。 洛嘉不动声色挑起眉,静默看着对方走到眼前的人群前,从小雪里一把拔出他扔出的长刀,冰冷架在青年的脖子上: “你算,什么东西?” 齐老国公忽的就安下心神,顾不上儿子还在搀扶自己,赶忙上前去与贺云铮交代个前情一二三! 旁人如何狡辩,都比不过齐国公义正词严,还有那把寒气森森的刀锋架在脖子上。 对方原本还跪得笔笔直僵在地上,此刻整个精气神儿都宛如被全抽出去,恰似狐媚子撞上了原配。 眼见着他手捧的狐裘摇摇欲坠,贺云铮目色沉沉一把夺过,另一只手上的刀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重新扎回对方身前的雪地里,惊得又是一阵凄厉哭嚎,扎的几位舅老爷也眼皮子直突突。 而贺云铮毫不在意,他只沉着面色将狐裘重新披回洛嘉肩上,只听到对方竟还想用狐裘上的破绽说事时,终于气笑咧嘴: “狗胆包天!” 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贺云铮一脚踹翻了这青年,直将对方在雪地上踹吐了血,大手一挥,跟来的兵将们即刻将这些掺手王府家事的公府亲眷们当场逮捕! “本王的宅院,不劳任何人费心烦忧,后继子嗣更轮不到诸位指手画脚,本王今日话便放在这里,若再有任何人擅自插手我与郡主之间,休怪手中长刀无情!” 什么重揭伤疤、什么攻其破绽!贺云铮一点弯子不绕,恶狠狠沉着眸,目送这一个个人哭嚎着离开! 幸而今日并非正式节庆的日子,闹出这么大个纰漏也很快就镇压了下去,贺云铮待送洛嘉上过马车后,亲自过来与国公府的几人赔了个不是。 赵传明受宠若惊给拜了回去:“王爷言重,都是家门不幸才招惹了此番祸事,您不怪罪已是万幸。” 这几人胆敢指手画脚王府家事,罔提贺云铮的正妃还是有封号的郡主,怎么想都是权欲熏心,胆大包天,若非贺云铮与洛嘉不计较,怕是真连公府都要被连累了! 几人你来我往周旋几句,齐老国公欲言又止好机会,终于深深叹道:“郡主……还得你多多关照。” 贺云铮闻言眼眸微动,抱拳道是,唯有赵琦思来想去,在最后府中众人都离开后叫住贺云铮,询问对方,可是因为此人败坏了洛嘉的名声,故而那般生气。 正转身欲走上马车的贺云铮脚步顿了顿,面向着马车,神色冷峻的沉默很久,才用毫不避讳车里人的音量坦然答道: “卑鄙小人,不该拿我给郡主亲手猎制的狐裘作他炫耀的借口。” 马车驶离后,赵琦才恍然惊诧,那狐裘竟是贺云铮亲手猎来鞣制的……!? 怪不得,以洛嘉的身家资本,今日突然穿了件带瑕的皮裘,她起初还真担心与那泼皮有几分关系呢。 如今看来,是她多虑了。 赵琦笑着摇摇头,转身瞥见她的几个表妹还站在府院中。 经历了刚刚那一幕,她们几乎被吓破了胆,一时间没有离开,直等到赵琦走近,平静提点一声才回过神。 “表姐……我阿父他们不会有事吧?”小娘子六神无主地小声啜泣。 赵琦不冷不热地瞪她们一眼:“还担心他们?我若是你们,只该愧疚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 小娘子们皆惭愧噤声,听赵琦继续批评:“你们分明早就知晓姨丈们此次前来是抱着此番目的的,我不信你们想不到,一旦计划失败,或许会连累国公府,然而你们谁都不曾与阿父或者是我提起过,哪怕是私下暗示!” 第333章 小娘子急忙辩解:“阿姐,我们也没有想到会闹这么凶,而且阿父说了不许我们泄露……” “所以起初,你们约莫只想着顺其自然,若能成事,当个炙手可热的镇北王侧妃便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可今日瞧见了郡主模样,你们才知这路根本行不通,生出了退意。” 小娘子们顿时连哭都忘记了,惊愣在原地,为赵琦戳破了她们的心思而羞耻难抑! 赵琦却不心软:“你们可知,若非郡主网开一面,替你们抬了把名声,你们怕是要同姨丈们一起被拿去府衙问话了!到时候别提想在京中寻门好亲事,哪怕回了母家,也难觅良缘!” 她只将她们这份心思断的彻底:“郡主不在意你们这些花花肠子,是因为他们二人之间根本不是这些小手段能插足的,此次回去我会休书一封给外祖母,你们便好好修身养性吧。” 待说完这些,赵琦果断转身回了内院,心中喟叹,今日之事必然会在暗中掀起大波,但贺云铮那般不管不顾狠厉宣言,也算是替洛嘉绝了诸多后患。 洛嘉倒真是独具慧眼,当年不顾一切挑中这只小狼崽,随即赵琦微微一顿,想起贺云铮刚刚在场时的怒火,忽而有几分微妙—— 这狼崽如今已然长大,护主之心自是有的,但嫉妒之心,亦是与日俱增的吧? ——驾车的虞焕之竖着耳朵,生怕错落马车里传出的任何异动。 不是他心思多啊,贺云铮这小子现如今虽然当上王爷了,但一身戾气是眼看着长,刚刚遇上有人不长眼想攀附郡主,一双手都快扒拉上郡主裙角了郡主都没出声,这还不得后院着火? 第105章 结好 出乎虞焕之的意料, 直到马车到达了郡主府,车中二人都静悄悄,没发出一点儿动静。 家仆送上脚蹬, 贺云铮率先下车。 虞焕之赶忙打量对方神色, 可只对上对方阴沉沉的眸子, 惊得他赶忙挪开眼, 有一种自己什么心思都被猜出来的窘迫! 随后他也没看到郡主是怎么下车的, 只见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中, 依旧谁都没有开口。 虞焕之心想这不行啊, 边关三年、连带晏侍郎去了都没闹这么大, 可不得赶紧去找刘管事报信儿! 另一头, 洛嘉正走过四下无人的连廊, 回自己的主屋,一路沉默的贺云铮终于再忍不住, 三步跨作两步追身上前,将人一把逼停在廊柱边。 洛嘉的神色似乎一如往常, 与贺云铮眼底里难以遏制的汹涌呈出鲜明对比! 饶是如此, 贺云铮仍在竭力维持平和的语气, 唯有额角与颈脖上隐隐凸起的青筋, 还有那双眼暴露了他此刻有多用力克制:“你没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洛嘉抬眸:“我以为……齐国公已经把刚刚的事解释清楚了?” “那不一样!”贺云铮刚抬高声音, 忽而又重新压下去,死死抿住嘴唇。 洛嘉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儿,漆黑的眼瞳不论贺云铮凝望多少次, 永远都会想起他们初见时,她一身绛色溶于黑夜中的美艳与凌厉。 她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子, 便理所当然会受到诸多狂蜂浪蝶的追逐,从前便是这样。 郡主府不算太过奢华宏达, 却胜在静谧雅致,冬日的后院中白雪鳞次覆盖,假山上的水流亦凝结成一缕剔透的冰凌,在暖阳下闪烁着熠熠光华。 洛嘉在这冰雕雪景中,倏然轻笑出声,没有讥讽刻薄也没有盛气凌人,反而像是最温暖的春风,柔情蜜意地伴随纤美手掌抚上贺云铮的脸颊: “贺小将军这就演不下去了?……镇北王?” 带着调笑的尾调,几乎瞬间就把人心底里的怨愤,给泡发成了委屈。 贺云铮静默许久,泛红的眼尾死死紧绷着弧度:“皇帝老子也演不了这一出。” 远的不说,建隆帝若是瞧见德妃与旁人拉扯不清,以他那狭隘性子,怕是能转头就炮烙了野男人。 洛嘉噗嗤一声笑出来,煞有其事地按住了他的嘴:“王爷慎言,咱们才刚回京,我可不想因为你这不知收敛的性子再被贬黜一次。” 贺云铮终于抬起眼眸,再也忍不住似的死死瞪着她。 然而就是这副鬼神莫近的晦气模样,他依旧是一个狠字没吐露,只是哑声再叫了一遍洛嘉的名字。 洛嘉静默看了他片刻,抚摸脸颊的手掌轻轻托起青年尖瘦俊毅的下巴: “贺云铮,虽说如今京中局势不稳,但你既受封镇北王,那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真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大可以像在齐国公府门口责难他人那般命令我开口,郡主虽然尊贵,却难及军功受封的王侯,这京中十有八九的人都难及如今的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洛嘉声如清泉,眼中笑意依旧地开口,一如在边关三载教导贺云铮,如今也是告诉他再度进京后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道理之一。 贺云铮眉头微动,起初看不出什么情绪,下一刻,他把托住自己下巴的手握入掌中,更将洛嘉直接逼靠在廊柱与自己胸膛之间,直勾勾沉下眼眸: 第334章 “那你喜欢我做什么都可以吗?” 洛嘉嘴角的笑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而她向来觉得粗放的贺云铮却一眼窥出她的神色变化:“你不喜欢。” 高大的青年像一头虬健的狼,俯身细嗅怀中洁白的狐狸,空出来的另一只手穿过她身侧,绕过纤细的腰肢向上,将人更紧密地安入怀中,抚在了肩胛下的那处瑕疵上: “你喜欢我给你做的这件狐裘,哪怕我头一次上手没有分寸,鞣制的时候挫穿了孔,你也没让丢,而是命人补救回来收入柜中,回京也不忘带上,时不时拿出来穿着。” 热气落入软绒,暖得洛嘉面色微微泛红,她下意识推搡了贺云铮下,没推开,反引得贺云铮蓦然用力,几欲单手就将人箍紧在自己腰上! 洛嘉便没有再推拒,反而轻笑一声顺势咬住贺云铮的耳尖,低声讥讽:“哪里来的野狗,揣度主子的意思是够聪明,可就是幕天席地的也敢发q?” 贺云铮只觉得耳尖热得一突一突地弹跳,狠狠抬起猩红的眼:“因为你就喜欢野狗,喜欢野狗撒野,喜欢野狗给你杀人放火,喜欢野狗出去给你猎只狐狸,弄坏了也要穿出去张扬给人看!” 看,这是她的狗替她弄来的,哪怕他的狗如今是将军、是王爷,也依旧是她的狗! 贺云铮一手揽抱住他的狐狸往主屋跨去,另一只手则直接没入温暖的狐裘,在冰冷的雪天里诱出一连串的顿促轻啐。 冷风刚触到皮肤,便被粗粝干燥又温暖的手掌隔绝,引发战栗,洛嘉低声笑按住他的手: “说你是条狗那还真舔上了?不想问我有没有话未说话么?” 贺云铮喘着粗气踹开门,只将白绒绒的狐狸供上红木清漆的大方桌,自下而上直勾勾紧盯着她雪融花开般的靡艳笑容。 洛嘉便如施舍一般轻轻俯身,青丝垂落在贺云铮的面颊上,伴着她的笑声,连心底一道痒—— “我当时是准备同他说,纵使我不介怀能人投靠,却看不上要用我的狗去置换的手段。” 红唇咬住薄削紧抿的双唇,在寒冬中滋生细密的温存,狐狸浓密卷长的睫羽下本该是一片阴翳,如今也尽是恣意旖旎。 而今日那群人,一开始便是冲着贺云铮的后院来的,不论洛嘉是被迫、亦或反客为主收下那青年,都等同要给自己的名声亲手泼上脏水,给其余人敞开了自荐王府后院的门。 何必呢? 不过是一群自不量力的蠢货,见大难临头,便囫囵使计,自以为拿捏住了她的野心。 殊不知,她追逐权势,本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处于两难的境地、不至于被威胁。 若自己真猪油蒙了心,听信这种鬼话而放任今日局势,与那些将自己枕边人献与他人的男子有何异? 她就非得从垃圾桶里挑新刀么? 什么都不做,放任这些人自食恶果才是最轻松的事,她洛嘉哪怕要再积攒权势,也绝不可能利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 洛嘉缓缓平缓下呼吸,纤长的手指轻轻拢进贺云铮束起的马尾中,似笑非笑紧贴着他的额头:“我还没有教会我的狗怎么在朝中与那些豺狼虎豹周旋厮杀,怎么会丢下不管呢?” 后脑勺的酥麻牵动全身肌肉,贺云铮既有被安抚到的满足,亦有被拿捏的别扭自知,眼眸渐渐深邃,哑声迎向洛嘉: “那可真是要好,好,谢,谢郡主恩典了。” * 刘召得了虞焕之通知,问过下人们郡主和王爷的下落后,匆匆就往洛嘉的主屋赶去。 这两人在边关过了三年相互扶持的苦难日子,可别刚回京就闹矛盾才是! 他行到屋门口,只见主屋门窗皆紧闭,他不敢轻易闯入,无奈之下只能清了清嗓子,恭敬呼唤:“小人刘召求见王爷、郡主。” 好一会儿,刘召竖起耳朵听不到丁点儿动静,只有耳边的北风在呼呼刮着。 难不成那两人回了主屋,不多时又离开了? 正犹豫要不要去别处再看看,屋里突然传出“嘭”得一轻响,盖过了呼呼的北风! “郡主!”刘召顿时大惊,这得是重物坠地,贺云铮那兔崽子……不不不,镇北王他敢动手!? 他顿时急得满头汗,思忖是立刻上前敲门,还是先回头叫上虞焕之一起来,屋里终于传出贺云铮略显沙哑的声音: “何事?” 刘召太阳穴一突一突,来不及细想这二人究竟在作何,梗着脖子道:“工部刚刚遣人前来送信,给王爷的宅邸选址拟好了三处地方,还请您与郡主一道出面定夺。” 而此刻的屋中,桌边二人的衣衫,最低的已经挂在腿肚边。 洛嘉攀坐在俊朗的王爷身上,一双凤目既勾魂夺魄又噙着戏弄,吐气如雾:“搬迁大事,王爷还需上心呐。” 这般撩拨,偏生贺云铮的双手被她率先缚在了身后,只能咬着牙灼灼望她。 炭火盆虽然已被掀翻在地,但贺云铮肌理分明的身上,汗珠却一滴未退,随着滚动的喉结,甚至“啪嗒”一声落在了洛嘉胸前。 第335章 贺云铮的眼珠子几欲淬出火来,引得洛嘉欢喜低笑。 偏生外头刘召等得越发不安,就差明着询问贺云铮郡主可还安好,惹得贺云铮的胸膛起伏几欲炸裂! 郡主能有什么事?郡主好得不得了! 洛嘉不再为难贺云铮出声,主动开口,吩咐刘召先妥善谢过工部的人,待明日她再和贺云铮一道前去,刘召这才松出口气。 待人走了,洛嘉终于善心大发亲昵拥住贺云铮,蛇缠树干般温吞缓慢地替他解开了身后束缚: “乖,动吧……” 直到当夜,虞焕之都在嘀咕刘管事到底劝没劝成功啊,要不他再去看看? 后知后觉的刘召怒瞪他一眼,只问他其余差事可都忙完了?要忙完了就早日寻个婆娘回家说说话,别一天到晚关心些旁人家的夫妻生活! 虞焕之被驯得说不出话,想了一晚上才想出反驳:他担心主子安危,怎么就成了关心旁人家夫妻生活了? 翌日,齐国公府的事确已传遍京城,洛嘉与贺云铮二人仿若无事般出了屋门,任虞焕之盯得被刘召猛踩一脚收回眼神,都没窥出郡主与贺云铮之间和好没有,唯有一点—— 贺云铮一看郡主就含羞带怒的,与几年前心存恋慕又委委屈屈的如出一辙。 那八成就是好了吧? 除了虞焕之,其余人都心照不宣揭过了前日,只问主子们可要准备去往工部了,洛嘉刚要点头,昨日话未谈完的瑛瑛匆匆赶到大厅。 “嫂嫂!” 贺云铮奇怪看了一眼,这不是瑛瑛头一次这么喊洛嘉,但这次好像喊得格外大声、激动。 洛嘉若有所感,并不吃惊,只淡淡笑问:“可是昨日未完之事?” 瑛瑛脸色阵阵泛红,洛嘉领悟,叫贺云铮带着人去府外准备,只余二人时她才继续道:“我想也是,婚姻大事,总该趁早说清楚我们作兄嫂的想法——” “这郎君自是重要,相貌才情都过了你的眼,我便不予多评,但后面我会让你阿兄甚至刘叔去探看对方品性,不忠不义不孝者想必他是不会同意的。” 瑛瑛怔愣片刻,随即终于不似那么急切,而是温温柔柔仰望着洛嘉:“嫂嫂说得极是,瑛瑛谨遵。” 洛嘉勾起唇:“再者,若是他家世复杂,家中其余人曾想揪着我们镇北王府……乃至郡主府的小九九逞你的强,在这婚事上吆五喝六,我是决议不会同意的。” 什么与洛嘉这种女子厮混,就是名声受损,会被其他人家说三道四,连婆家都说不上。 洛嘉原本昨日还未想到这些,直到齐国公府那几个舅老爷的一通谩骂,才叫洛嘉赫然联想到瑛瑛此前神色迟疑—— 她倒是忘了,女子成婚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如她与贺云铮这样的是少数,大多数是要靠着娘家撑腰的。 他们未归京之前,不少人觉得他们永无翻身之日,瑛瑛想必也察觉出过一些人情冷暖,故而才担心洛嘉去替自己谈婚论嫁时出现意外…… 洛嘉看着瑛瑛逐渐释然开怀的神色,便也知道自己应是猜对了。 可瑛瑛心思敏捷,必不会看上自大顽固的郎君,只可能事先替自己考虑了委屈,害怕真谈及婚嫁时,对方以这些为由头令自己难堪。 既是家人,本就不必言语,天然想替对方分忧解难,瑛瑛既然决议与自己谈论此事,那自己也必会给她定心—— “只要对方与你一条心,我和你阿兄便会支持你们,旁的你不必多烦扰,” 洛嘉顿了顿,拍拍她的手教导她, “你不必太过乖巧,遇上不公之事你大可直接踩在旁人头上,若是踩不住便唤我,我再踩不住……嗤,就唤你阿兄来,我们二人绝不是省油的灯。” * 两盏不省油的灯进宫亦是家常便饭,如今已成太后的德妃倒不似宫中诸多人对贺云铮心怀忌惮。 许是当年她进御书房,撞见贺云铮与建隆帝争执时,对方竟反过来替她说了好话,又许是建隆帝临终前与她也说过什么,终归她这位年轻的太后对着贺云铮夫妇有着无限的包容。 以至于,贺云铮与洛嘉二人对着工部选出的几座宅邸,一直未能定下的时候,她仿若随意地提点了一句: “吉庆坊的前太子府,哀家记得也还空着呢。” 不仅仅是贺云铮夫妇,就连工部众臣都一道望向了这位太后。 她亲口提及,必不是偶然,贺云铮定定看向对方,直到被帮忙呈递文卷的柳元魁路过撞了下肩膀,这才收回视线。 洛嘉亦有几分迟疑,待德妃从他们身旁离开时,她终是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对方。 对方若有所感,脚步亦微顿停在他二人身侧,低声轻笑道:“哀家一介妇人,不懂太多朝政,却知晓自愿戍守苦寒得牺牲多少,既是回来了,便该在能给与之中给到最好的,” 不等二人应答,德妃轻声一叹,用几乎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笑道,“他临终前盯着京中舆图,恐怕亦是这么想的。” 只是到底摇摆犹豫,害怕他亲口下的一纸诏书成为有心人的武器,也算符合那位性格。 第336章 贺云铮久久未能言语,洛嘉便也不催促他是否要接受这份殊荣,议事结束,洛嘉借口相伴太后逛一逛园林去,留下贺云铮独自对着工部临时翻找出来的前太子府地图。 本该与众人一道出去的柳元魁迟疑再三,慢了两步折回,抵开屋门窥见贺云铮眼中一闪而过的悲怆与难堪。 柳元魁顿了顿,迈步走进屋里,反手掩上屋门:“我说郡主怎么也一并走了呢,原是你二人默契到连镇北王流泪的时间都得空出来。” 贺云铮心中那股子怅惘瞬间便被冲散了,三年一晃,二人都不再似当年莽撞青涩,柳元魁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宽慰他而已。 贺云铮勉强笑了笑,二人就这铺了满桌的舆图相望相谈,最终柳元魁还是劝道: “太后说得不错,这些府邸加一块,都不如前太子府,” 毕竟前太子是真正的天子嫡传,谦和有礼,是最接近天子之位的人,于情于理,他享有的都该是最好的, “更不必说,那府邸本是给前太子准备着从东宫出来时居住的,谁知……” 谁知前太子连住都未曾有机会住过,便命丧边关了,故而这前太子府说起来一直是崭新的,两代帝王对此处都十分意难平。 于此,又不能说建隆帝对血脉亲情完全无情。 柳元魁见贺云铮盯着舆图不说话,便猜想对方是不是还陷在牛角尖里走不出来,顿时又劝: “我在宫中这几年偶也察觉,先帝对将你贬官之事确是后悔了,每每朝中有人提议可要克减军备,都不必旁人相劝,他率先便回绝了,只能是为了你……” “我非执拗于此,”贺云铮轻笑一声,长叹打断了柳元魁的好意,“谢谢你,元魁。” 柳元魁微顿,听贺云铮继续道:“他是后悔还是坚持,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而不论他出于什么考量下了旨,我都回了京城,” “我不可能一直追究一个逝去的长辈究竟关不关爱我,如今的我,也不需要再计较他。” “那你在犹豫什么?授命封王,京中不知多少眼睛在盯着你的动作,你但凡表现出一丁点儿不满,都会引人深挖错处。”柳元魁不解地追问。 贺云铮一板一眼说完,目光重新垂落到舆图上,高大健壮战功封王的将军那一瞬又仿佛变回了曾经了那个冒失冲动的少年,带着几分怅惘的羞赧: “我不知道该不该住进这里,我怕我以后做不好会辱没了他的名声,虽然也知道先帝没有下旨,几乎所有人都不会往这方面联想,但……” 他这一辈子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却从无数人那里知道他们的事迹,知道他们为了自己与大邺做了多少事,相较那样两人,贺云铮自当生出犹豫。 如同近乡情怯,哪怕无人知晓,他也像个远行归家的孩子,忐忑会不会给自己的父母丢脸。 下一秒,柳元魁一忍再忍,忍无可忍,先是确保了门窗都已紧闭,随即伸手挡了挡贺云铮的额头: “没烧吧?” 贺云铮一梗。 “没烧就好好说话,”年轻的重臣好笑看着好友,“否则这话放到谁耳中,都得背地里骂你两句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上能有几个人和你一样,以个马奴的身份短短几年拜将封王!?” 贺云铮下意识想为自己的侥幸开脱:“是郡主赏识与先帝猜出了我的身份。” “世上能人千千万,能赏识你就代表你有你的独到之处,”柳元魁站直了身子,也是几年来,二人难得谈论起这些过去, “而且你真当自己纯然侥幸才能建功立业吗?贺云铮,你与我初识时不过区区侍卫,便敢只身独闯匪山火海,后来参军打仗,齐国公也并不知你身份特殊,你全是靠着自己一刀一剑拼出来的战功,” “你没有存心伤害利用过任何人,你所有的努力都是实打实的,你偏说侥幸好运,可这世上有几人的成功是不含运气的呢,就连我不也是沾了你的光,才得入先帝青眼?” 贺云铮缓缓抿紧了嘴唇,柳元魁便知这些提点该够了。 贺云铮从不是个犹豫不决的人,他只是心思始终纯澈善良,只有这样的人才会不停的自省反思,一遍遍确认自己究竟够不够格。 够啊,当然够,柳元魁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若他不够,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呢? 临末分别时,柳元魁本打算再回去忙碌差事,却被贺云铮叫住一声: “元魁。” 柳元魁回头,瞧见年轻的王爷在风雪殿外站如青松,冲他抬手:“多谢。” 柳元魁笑着摆摆手,心想谢什么谢,对你的歉疚,不过这三言两语劝慰,哪能就抵消了呢…… 谁知告别贺云铮回到屋中,还未着手忙多久差事,府中下人差人赶到宫中,屁滚尿流在外呼喊: “柳侍郎!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妹子在回京的路上碰上了大雪封山了!” 第106章 终章 柳纤迷迷糊糊从寒冷中被冻醒, 耳畔嗡嗡隆隆净是些女子声音,她还没来及出声询问,一股钻心的疼猛得袭上心头, 一个没忍住哀嚎出来。 第337章 “娘子稍稍忍耐些!” 穿着厚夹袄的年轻娘子抬着柳纤, 匆匆忙忙回头安抚。 若是寻常, 柳纤一定能听出对方的京城口音, 但如今她在大雪中摔断了腿, 疼得眼里净是星星, 旁的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完蛋了, 要是被爹娘还有阿兄知道自己出事儿了, 往后自己要单独出门想是更难了! 柳纤哎哟哎哟, 眼泪流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意, 直到被抬进了间破败的屋舍横躺下来,眼角的冰碴子还膈人的很。 不多时, 外头匆匆进来个女医,背着药箱进来给她又是把脉又是摸骨, 柳纤渐渐烧起来, 只依稀听到她们彼此商议, 说是什么断了断了, 要去请示李娘子。 请示什么啊请示, 干脆让她嗝屁在这儿算了呜呜呜,柳纤昏迷之前,脑子里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来逃避她即将面临的一切。 女医官瞧见柳纤昏迷过去的小脸苍白, 收了手,长叹一声:“李娘子哪是那么好心的人, 前几个月太后和长公主相继去世,李娘子这一整段日子都鲜少说话, 哪会管旁人死活?” “是啊,听说那李娘子原本在京中就是不顾旁人死活的性子,更别提在陵园这儿备受打击,咱们还是不要去触她的霉头才好。” 最开始发现柳纤的那个宫女急不可耐:“那难道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吗?这娘子一看就是雪暴冲到咱们这儿的,家里其他人恐怕也都凶多吉少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可到最后都没有人真的敢去后面屋院,向里头的主子求对方大发善心开个库房。 “先开副药,给她的骨头正过来,能不能挨过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 吵嚷半日,女医头都给这帮小宫女们吵嚷得疼了,可其她人能休息,她却还得服侍主子。 这不,端着碗姜汤敲了三遍门,才得了一声应允。 女医进屋,屋里昏黄的烛光就和和陵园一般死气沉沉,她却得撑起笑意穿过帘幕,走到此处的主人身旁,慢声细语劝道:“李娘子,今日是大寒,奴婢煮了碗红糖姜汤给您暖暖身子。” 陵园清寒,红糖这样的精贵调料都少,这女医也实属用了心。 修长却清瘦的手缓缓伸出,指尖触到女医的手背,冻得对方心中轻叹一声。 要不说早时宫妃都不肯来守陵呢,此处苦寒,诸多事务都不得假借他人之手,服侍的宫女们也都换下了繁冗金贵的宫装,在这片陵园中,各个穿得就像普通庄子里的仆人一般。 只怕太后与长公主临终前,心中也都是存着怨愤的。 李相思接过汤碗,琥珀色的姜汤将她瘦削的下巴倒影在碗中,她盯着看了会儿才哑声说了声有劳。 “李娘子折煞了,奴婢们来这儿,可不就是为了叫您过得好些么?”女医赶忙宽慰。 李相思不欲与她争辩,她们来这儿哪是为了叫自己过得好的,不过是被自己连累了,永世不得出陵园罢了。 如今太后与母亲都不在了,她们出去的希望只会越发渺茫,如此一来,在自己身上下心思,是寄托她们还能出去的愿景,却也让自己肩上心里的担子越发沉重。 她能有什么主意办法,她只能与她们一样,在这儿守着皇陵,守着等死。 然而李相思才刚要喝一口姜汤,忽而眼神一晃,瞥见了医女衣袖上沾染的半片血迹。 “下午外头是出了什么事?”她抬眸看向对方。 医女顺着李相思的视线一看,恍然拍脑袋:“李娘子见谅,下午她们在外头救回了个遇上雪灾的娘子,奴婢过去医治的时候不慎沾了血,污了您的眼。” “遭了雪灾?”李相思下意识皱起眉头。 “谁说不是,许是快过年了,是个进京省亲的娘子,可惜如今只剩一人。”医女如实告知。 李相思沉默片刻。 几年清苦生活,叫她本就清亮的眼睛似乎更大了些,微微垂眸时像竭力在隐忍诸多苦闷:“既然如此,便好生救治吧,需要用上什么药便在库房中拿取。” 女医从未想到,居然还可以不必求情李相思就网开一面,等反应过来自己失态的时候,赶忙跪地谢恩。 李相思看她一眼,心想这有什么可谢的,不过就是个将死之人,怜悯另一个将死之人罢了。 她是一度偏执恶毒,却也不是盼着天底下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女医等走出屋门,才发觉自己今日忙晕了头,不仅是忘了收整袖上的血迹,更是在接骨时候,把那陌生娘子身上摘下来的佩饰都忘了还回去,还系在自己腰上呢! 幸好李娘子没怪罪她,她赶紧先把东西给还回去! 时日一晃,得益于李相思松了口,陵园里的宫女女医终于将柳纤照顾好了个七七八八,烧退人也清醒了过来,可伤筋断骨一百天,光靠这些日子仍是治不了伤腿。 柳纤清瘦了一大圈,恍恍惚惚被扶坐起来环顾四周,脑子还没跟上,话先脱口:“不知此处是哪位当家的,小女子想同她谢过救命之恩。”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女医勉强笑道:“娘子有这份心,我们会帮忙转达的,只是家主可能不会见你,不若你同我们说个名姓,对了,还有何处能寻到你家人?咱们这儿虽然偏僻,但好在离京也有官道。” 第338章 柳纤嘴角一时抽抽,开始思索,自己是直接报出老家还是怎么说。 说来也苦,这趟出门,正是因为家中父母催她成亲催得不行了,她一怒之下便趁着年节再出跑商,只想图个清净,没料到出了这档子纰漏。 总之老家与京城都不敢轻易再回,否则依她阿兄如今越发会说教,搞不好真会联合父母,将她直接拘在京里找人嫁了。 她随口报了个名字糊弄过去,巧舌如簧塑造了个孤苦伶仃,京中又有极品亲戚的孤女形象,好叫这屋院里的众人替她隐瞒下身份,暂且修养下来。 众人一时拿不稳注意,又去求问李相思,过了许久回来通报声,娘子允了。 柳纤感叹,这屋舍的主子人真好,如此施救不求回报,待他日她收整完备,定要回来好好报答—— 好景不长,柳纤才刚能下地,翌日外头便传来骚动。 “又是哪路人来了?” “不知道啊,还带了不少兵马过来,来势汹汹的。” 李相思得到通报的时候,正在佛龛前念完今日的晨告。 随她一道来来的,多是当年太后和母亲身边得力之人,也是为虎作伥作过不少坏事的人,故而比起李相思,她们这些无所依仗的人对于京中来人总是格外敏感警惕,同时又有几分期盼: 该不会是有什么赦令到她们这儿了吧? 大家都知道的,不久前先帝驾崩,如今幼帝继位,召回了镇北王,难说什么时候就会大赦天下,她们这些奉命守陵的宫人们,或许也有回京的一天呢! 李相思闻言没有多说什么,只拢了拢身上长袄朝外迈步:“我去看看。” 慌什么呢,她们这群人,半只脚都踏入皇陵了,只差时候到了,另一只脚也一道迈进去,就一了百了了…… 正这么想着,还未迈出院子,李相思赫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喊叫、沉稳的询问—— “确定是这个方向!?” 那一瞬间,从未觉得有多凛冽的寒风吹得她头晕眼花,连带脚步都踉跄着本能往回缩。 长袄薄得像是个磕碜的笑话,边角破损的补丁让她慌乱得连藏都不知该藏在哪。 年轻的吏部侍郎驾马跃过雪幕,气喘吁吁却一刻不停,就这么和避之不及的李相思终于对上了视线。 两人都有几分怔愣,但不知该说是默契还是成年人应有的体面,又都很快恢复如常,除却李相思呼吸缓慢了几拍,小声吁气地稳住了自己的面色,以及越发不动声色的侍郎大人强按住颤动的眼瞳。 “柳侍郎今日前来,所为何事?”李相思主动出声。 柳元魁喉咙被这一声问的发紧,曾日日相对的浅笑盼兮似乎重新印刻在脑海。 她……瘦了许多。 然而柳元魁很快收敛心神,故作刚刚反应过来一般下了马,挺直了腰背踏入院中:“寻人。” 一些守在院中、满心期待的宫人们顿时失望至极,用几乎不压制的音量叹气:“不是赦令来了啊。” 李相思本就没含过什么期望,只淡淡看了对方一眼便挪开视线: “既然如此,还请柳侍郎将要寻之人的画像给到守陵的侍卫吧,内苑多是女子所居,尔等贸然进入仍是不妥。” 三言两语,倒是显出了与往日完全不同的心性,反倒叫柳元魁一时未能习惯。 柳元魁沉默许久,点点头:“李娘子言之有理,是柳某唐突。” 李相思堪堪松下口气,正打算再寻个合理的托词先行退下,不料外头柳元魁的侍从匆匆赶过来—— “侍郎,人找着了!就在院中!” 两人皆是一怔,李相思还未想清楚他们要找的是怎么人,怎会在内苑中,便见那手下闪躲似的看了李相思一眼,继续道, “但二娘子摔断了腿,找到她的时候……人,人正被院子里的娘子们合伙藏掩着。” 柳元魁眉头猛蹙起来,李相思亦蓦然一震。 二娘子…… 难道一个月前下人们救回来的,就是柳纤!? 从未往这方便设想过的李相思瞬间朝另两人看去,毫不意外在柳元魁身旁人的脸上看到了浓重的怀疑与警惕: 前科屡屡的坏女人,想必会用尽一切法子引来能帮自己脱离困境的人。 大家都不是傻子,柳元魁……恐怕更是想到了。 不过柳元魁并未表现出多恼火愤慨,甚至没有当场兴师问罪,而是问清了柳纤下落后,反而与李相思颔首示意一番,这才转身找去。 待人走后,李相思只觉得强挺了一炷香的背瞬间酸的像浸了醋,喉咙里才刚烧起来的一簇火,也很快便被数九寒天的陵园重新湮灭了温度。 她没有跟过去,只是远远看着一行人闹哄哄远去。 半日后,女医诚惶诚恐来与她说:“娘子,我们是真不知道那娘子竟是柳侍郎的妹妹!她,她自己可是一字半句都没说过啊!” 李相思趺坐屋中,闻言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白日里与柳元魁重逢的冲击还未从脑海中彻底消除。 女医见状,又是怜悯又是怒其不争,听说李娘子与那柳侍郎还有一段前情,听说柳侍郎任职吏部,专职些人员流动之能! 第339章 瞧瞧她们娘子这小脸蛋俊的嘞,但凡趁机多诉说几句委屈,难保不会将她从这清苦之地给赎出去啊! 女医终是忍不住,想起白日里自己与柳侍郎多了那句嘴—— “侍郎见谅,咱们娘子虽说替二娘子遮掩了行踪,但难说不是看在您的面子上才这么加以照拂的!旁的不说,娘子平日清苦惯了,逢年过节才准自己喝一碗红糖水,若不是瞧见了奴婢那日恰巧捎上来的二娘子的佩饰,知道了是二娘子,怎会允我们如此大动干戈地开库房拿补品关照她呢!?” 如今看着李相思淡漠的神色,女医到底没忍住,将这番话复述出来,盼着柳侍郎能留有几分情面,记着她们娘子的好呀,也盼着李相思知道自己的良苦用心,自己多争些气! 李相思却乍然睁开眼,平淡了三载的眼眸从未有哪一次,如此绽放情绪——满是怒意! “你说什么?你同他说,我早知柳纤身份?”李相思几欲失声。 女医张了张嘴:“是,是啊……” 若不这么说,怎么凸显李相思对柳家情深义重呢! 李相思几欲淬血般捂住心口,残烛在萧瑟的屋舍中如她心绪颤动。 踏入皇陵的那一日,她股无所适从的悔恨,终是重新在她的脑海中记忆成缕! 她后悔了…… 一步错,步步错,哪怕是如今死死克制着秉性,哪怕别无所求了,命运也依旧会把她送到柳元魁眼前,还以如此不堪的模样! 眼见李相思的手掌几乎攥破了身下蒲垫,女医心惊胆战:“娘子!奴婢是说错话了吗!?仔细您的手指啊,这都流血了啊!” 李相思挥开女医,悔恨到说不出一个字儿,摇头咬紧了嘴唇才够克制所有的委屈与不堪。 女医见状,终于反应过来,或许李相思根本就不想靠柳侍郎离开此处,她……她闯祸了! “娘子恕罪!娘子恕罪!奴婢……奴婢这就去追上柳侍郎!奴婢与他解释去!” “够了。”李相思缓缓捂住自己的脸,瘦削的肩头微不可察地发抖。 “可您明明对一切都毫不知情啊……” “事已至此,再解释还有什么用?”李相思仰起头,破了皮的手指在脸侧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晶莹像混了她的眼泪,“就这样吧,当他们从未来过,该作什么便继续作什么去。” “可柳侍郎他……” “他柳元魁来与不来,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李相思蓦然大吼一声,直震得外头的风声似乎都小了去,惊得女医怔怔看着她, “任凭他坚信我就是个心机深沉的叵测之人,他也杀不绝我,我断不会过得比现如今更差,也不求往后比现在更好!” 李相思歇斯底里吼完,摇摇晃晃站起身,从女医身旁走过去,一把推开屋门,任凭风雪灌入拂面,清瘦的脸颊紧紧绷着: “我曾费尽心机求过强求过许多,如今所有会帮衬我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这后半生便当我是在一一赎罪,哪怕最终落得个一无所有,也怨不得任何人。” * 柳侍郎府上的众人近日来可算是热闹看足了头,哪怕是京城这种地界,娘子家抛头露面行商不肯嫁人的都算少见,罔替这次柳二娘子险些出了意外,更是被柳侍郎亲自出门提拽回来的! 贺云铮与洛嘉听闻此事,便抽空专门去了趟柳府上探望,同时也恰好给柳纤递一份瑛瑛即将成亲的喜帖。 一来二去,也得知了原来巧合下救了柳纤的竟是李相思。 几人相对无言,唯有洛嘉似笑非笑慢饮了口茶,问了几句事情前因后果,意味深长咂摸了几句那女医献宠般的话。 事后,洛嘉也出于替贺云铮周旋场面,去到过几次朝臣女眷们的宴会上,因着有她在,众人话里话外自然也都关系着与洛嘉相熟的人,自然而然也爱谈论起柳家的事儿。 “你们说说柳侍郎家,好端端的兄长和离,娘子也不着调,真是可惜啊!” “话也不能这么讲,柳侍郎虽说和离过了,可毕竟也是如今朝中肱骨,真要娶个继室不也是响当当……” 洛嘉自顾自尝着桌上的小食,嚼到口酥点觉得尚且不错,捻起打量了几分,打算待会儿离开之后与刘叔说一声,在府中也置办起来,却不巧入了这些妇人的眼。 “郡主,您与柳家关系尚可,要不也与我们透个底,这柳家……到底事儿成不成得了?柳家那二娘子我瞧着新生欢喜的很,与我家二郎也年岁相仿……” “你家二郎在外头可明明已有外室了,这可相仿不了啊。”洛嘉毫不留情地笑吟吟打断了对方。 场上顿时一片低笑,对方涨红脸,支支吾吾道:“这、这男子如此,也是理所当然的,他柳家原本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我还未嫌弃二娘子至今都未立好规矩是个商贾呢!” 洛嘉看对方一眼,要笑不笑放下了手中酥点:“既然如此,那不如两边都不挨着,免得大娘子明明清高看不上,还非得眼红人家家中那一亩三分地。” 她惯不爱指染旁人家事,此番回京,更少有主动牵动场合,可一旦她气定神闲开了口,便会立刻让人记起,她才是有胆量有本事将天地搅弄浑浊的人呐! 第340章 洛嘉慢条斯理擦拭干净手上的碎末,抬眸瞥了眼噤声不敢多言的女娘们,淡笑着开口: “自古长幼有序,不论现如今柳侍郎怎么想,他既孤身一人,那二娘子的婚事便怎么都不劳诸位娘子操心——况且以如今柳侍郎之能,莫说他的妹妹可以不必烦忧婚配,” 洛嘉笑了一声,笃定从容,“便是他自己,哪怕是与我那前任表妹重归旧好,亦是他所想便成的。” “郡主!这话可不兴乱说,李娘子那可是被先帝发配了皇陵的!”众人神色大惊,若说真能威胁到各个继室心思的,自然还得是原配。 谁不知道柳侍郎当初并非是感情不和才与李相思和离,是李相思自己做错了事,还惹得柳侍郎亲自去先帝那儿跪了半晚才求回的情! 若这二人真重归旧好了,哪还有旁人的事儿? 洛嘉似笑非笑点到为止,回头思忖了许久,还是着人去了趟柳府,将柳纤那日同自己说道,她带出来的佩饰是新买的之事转告一身柳元魁。 “什么佩饰不佩饰的?”贺云铮回府后想了许久没想通其中弯绕。 洛嘉支着额头轻笑解释:“那女医不过是个递好话的,却因此反而让这两人误会加深,偏偏依我看,李相思足够嘴硬,当年就不肯服软,如今绝不会多解释她确实不知柳纤身份。” 柳纤那佩饰明明是她那趟行商新购置的,李相思哪怕真看到了,也不可能通过此物认出对方身份,这个道理一旦摆明,误会自然迎刃而解。 贺云铮恍然,略显诧异看了眼洛嘉:“你都替李相思打算起来了?” 洛嘉慢吞吞扬起唇角:“我打算什么了,我不过是把事情给挑明了,比起京中这些弯弯绕绕,我确实更看得上李相思那般性子。不过后续究竟如何,还不得看咱们的吏部侍郎如何打算吗?” 是大赦 天下的时候,亦给皇陵中的戴罪之人一个机会重见天日,还是只当此事已惘然,全看他们二人心性。 何况,她倒觉得,自己给过去的说辞并未让柳元魁陷入多少纠结,反而……瞧着对方松了口气,眸子亮了亮呢。 谁知道那清冷的陵园,后面会不会意外又招待上一位“迷途”的侍郎呢? “你我、亦或是柳元魁,郑家,每个人都是辛辛苦苦才走到如今地步的,可我们又不是生来便是为了吃苦来的,” 洛嘉起身缓缓替贺云铮理好重新换上的氅领,牵起他的手一道往外走去, “既然我们皆付出了不知多少辛劳,得到今日成就,就合该能有符合我们心意的结果,追求自己想要的本不是罪过……嘶,头俯低点儿。” 新衣堪堪扣好,贺云铮认命抬起眼帘,定定看着始终有理,始终从容的妻子。 半晌,他主动牵起洛嘉的手,托起在掌中轻吻一口:“是,郡主说得都有理。不过今日新年,还请郡主暂且放下其他事宜,与我一道给府中发发红封吧。” 洛嘉抿起唇角,懒洋洋挑起眼眉:“准。” 又非伤天害理,他们这般历经过千辛万苦的人,合该得到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