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之夏》 第1章 [现代情感] 《愚人之夏》作者:今宵别梦寒【完结】 本书简介: 不知道你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呢,过得好吗,生活愉快吗。 美好的现状已经感化你,将你变成一个宽宏大量的男人了吗? 如果和从前一样卑鄙,那么就一定回来找我算账。 我祈祷你和从前一样,不要变得太好,否则我会在你面前感到羞惭的。 ----------------------------------------------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预警:阅读过程中可能会感到不安,慎点 请不要把这篇文当成讲述爱情的甜美小说和爽快的人生胜利攻略。它是讲述人和人之间的理解,以及无法克制的愤怒与寻找超脱法门的故事。 春雨 鞋底带来的水渍印在灰白的瓷砖台阶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脚印,长柄黑伞的木质伞尖垂下来,不多久,地面就汇聚了一小汪初春的雨水。 雨伞的主人,一位穿着黑色西装的青年单手插在口袋里,在玻璃门外驻足了好一会儿,艺术馆的内部没有开大照明灯,朦朦胧胧透出来的光线不比今天蒙在雨雾中的太阳更明亮。他的西服后背浸湿大片,深得几近墨蓝色。他在墓园的雨中步行很久之后才撑起雨伞。 即便新展的宣传册堆放在门外的展示台,黑西装的青年只扫了一眼,并未抬手拿起一本。宛如在心中做好了决定,将长柄伞随手扔进门口的雨具架里,他走进了艺术馆。 这是一座建在市中心商业大楼内的艺术馆,分布在附近街区的高级商场、酒店,以及这座艺术馆俱属于某个实力雄厚的商业集团。 电梯抵达八楼后,观光者们会发现一整层的空间都属于鸣山艺术馆。多雨的周六早晨,艺术馆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参观者聚在侧边的咖啡厅内轻声交谈。工作人员都是极年轻的男孩女孩,兼顾售票和咖啡制作,他们认真工作,但又并非那么中规中矩,手臂的刺青和下巴上的穿孔银钉表明他们艺术学院的学生身份。 黑衣青年慢慢踱步,他来到此地的目的仿佛只是观看这座艺术馆的本身而已,仅仅是单纯的看,看一砖一瓦,外部的构造,内部的分布,墙壁、灯光和地毯。艺术馆的新展想要表达的意义,这个季度策展的主题,他并没有兴趣。 纵使他不关心艺术展览的内容,馆内卖力的宣传和四处投放的影像都一再向每个进入大厅的人强调人工智能、科技与装置艺术这几个关键词。 这是鸣山艺术馆自疫情结束后的第一次展览,距离上一次的正式展览“镜花水月,一个世界沉入了湖中”,已经过去了一年。从任何意义上来说,旧展毫无疑问是失败了,但疫情期间任何商业组织的失败都是情有可原的,这件事并未在外界引起很大的水花。 鸣山艺术馆的稳重与雍容的对外形象持续到今年为止。 “您想要什么?这是新展的手册,您需要吗?”年轻女孩殷勤地向这位青年介绍,他偶然抬眼,只缄默地摇头,目光停留在远处的雨景中。 这并未结束,她继续讲述馆内的免费纪念品赠送活动,青年回过神,依旧不说话,对方的周到和热情似乎给青年带来了一些困扰,在疲于解释情况下,他终于说出了真正想要的事物,“illusion sunk in the lake.”那是上一期展览的讲解手册。 工作人员面面相觑,神色窘迫,旧展早已结束,所有资料都被处理掉了,而且,那是不能提及的事。开年以来,频繁有媒体和记者联系艺术馆,询问旧展相关的事件,他们接电话时都要再三小心,避免透露任何信息。艺术馆高雅的名声是未来长久发展的基石,一旦脸面被损害,与丑闻沾上关系,那就完了。这是连他们这些艺术院校的学生都清楚的事。 在这众人无言的一刻,李赫第一次专注地观察每个人的神情,他一一扫过每张脸,他们无措而窘迫地躲避他的目光。 这窘迫的一刻不久就结束了。 展馆内部走出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一位矮壮的中年男子,四周的秘书手下围绕着他,拿笔匆匆记录他对场馆内部的修改意见。与他并行的短发女人则是一副饱含愠意的神情,他们中间隔着两个翻译,此时只顾紧随上司前行,可两边的领头人没有任何交谈的意愿。 领导的出现正给年轻的实习生们解了围,他们转向秘书,听取他匆忙中交代的话。一行人大步流星,等实习生打算回头搪塞那位黑衣青年时,他早已离开了原地。 李赫在衣服的口袋里徒劳地翻找口罩,领头男人颐指气使的命令声距离他越来越近,他有些后悔刚才没有拿一本书册了,至少现在可以拿来遮蔽一下。 他们是他现在最不想撞见的人。 正在此时,穿堂风吹过,带来一阵咖啡和皮革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一个身影快步走来,停在李赫与鸣山艺术馆负责人的中间,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侧对她的李赫,能看到黑色皮革风衣的一角。 她开始说话,李赫不认为她是内部的员工,因为她看上去不卑不亢,神情十分镇定,而且没有下级对上级的恭敬。 渐渐的,局面变得有些不寻常,他不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这个突然闯入的女人好似拥有看不见的力量,她偶然往前走一步,那些大人物就往后退一步,像是在躲避她的锋芒。虽不明显,但他们的确在害怕她。即便她只是一个带着笑意说话的年轻女人,态度并不蛮横粗鲁,声音清脆而响亮。也许越是这样,越表明她是危险的。 第2章 李赫松了口气,多谢她的出现,他得以避开众人的视线。 在馆长语气不善的诘问之下,一张手掌大的证件被女人展示在他们面前,翻译们在顾问朴女士的耳边紧张地说道,这个人是记者。 朴顾问脸色大变,立刻拿手袋挡住脸,在随从的掩护下匆匆离开艺术馆。而艺术馆的馆长则早已黔驴技穷,他呵斥过了这个女记者,对方完全不害怕,她请求馆长接受一次采访,只有公正的报道才能洗脱鸣山艺术馆扣押他人艺术品的罪名。 “没有扣押,什么罪名?我们清清白白做事,需要洗脱什么?赶紧走!” “刚才我花六十八买了门票,现在艺术馆不让我欣赏艺术,我可以写在报道中吗?” 吴馆长一顿,浑身僵硬住,这些记者厉害得很,什么事都能拿来做文章,便不再多说一字,也从正门躲了出去。 员工们都很庆幸早上几乎没有客人,艺术馆内的喧闹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很快就谢幕了。 李赫走进艺术馆的深处,再待十分钟,等外面的人都走光,他再离开,这是他一开始的念头。湿透的外套贴在身上,他叹了口气,松开领带,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随后发生的事让他对一向不了解的装置艺术有了全新的认识。李赫的本职工作是工程师,他研习代码算法,使用实用技术,对于形而上的当代艺术,一直保持不置可否的态度。 所以当这个房间的四面匀速落下不透光的墙壁时,他的确感到惊讶,机器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空气变得沉闷起来。在最后一道光消失之前,李赫看到一个女人弯下腰,敏捷地钻进了这个即将被封锁的小小房间。 “嗨,真好玩,这个展览挺有意思的。” 回应她的是四下的寂静无声,但她丝毫不觉得尴尬,轻快地追问起来:“您不觉得吗?” 这个国家的一切对李赫而言都是全然的陌生,包括语言,在漫长的沉默后,他用英语回答她:“早上好,今天的天气真糟糕,您过得好吗?” 黑暗 在这个小小的盒子房间里,黑暗浓稠得得透不进一丝光线,地面上铺着一层很绵软的地毯,走路时不会发出声音,但不免有些深一脚浅一脚的。外面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离开来,内部静极了。 黑暗,绵软,沉闷,连温度都在悄悄升高。 难怪作品简介中写着,有病史的人不能进入这个装置艺术作品里。尽管人们都知道这只是一个作品,但在这种极致黑暗的密闭空间里,感到害怕也是情有可原的。 霍书筠用手轻轻扶着墙壁,沿着墙慢慢地走。这感觉很奇特,人在太空中说不定也是这样,一个人漫无目的地、静悄悄地四处摸索。 而此时,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在呼吸。 按常理来说,当中国人遇到外国人,如果他们的英语能力足够好,就会积极用英文展开对话,避免语言不通的外国人陷入尴尬境地。 中国人这方面总是很体贴的,可惜霍书筠是个心肠有点一般的人。 “对不起,我的英文非常非常糟糕,我是英语不好的中国人。”书筠轻声慢语地表达歉意,用的是很破碎的语法。 对方一顿,“没关系,不需要抱歉,英语同样不是我的母语。” 没有浓重的口音,但也不是英美白人的味道。虽然只要问问就知道了,但她不想问,正如不想用英文开展对话一样,陌生人之间正常的寒暄和介绍让她觉得乏味。 像正常人一样说话本身就是乏味的。这种好恶也许和她的本职工作有关,总是要发表一些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文字,废话写了一万遍就写够了。 手机的光线明明灭灭,室内寂静无声,她和这个男人都在各自查看手机的信息,他们知道这种密闭是暂时的,就像游戏的一个环节,时间到了自然会打开,只是你不知道黑暗会延续多久。伪装成休息区的沙发,突然而至的密闭,这种不确定性让人几乎能窥到艺术家面上的得意。 书筠把手机锁了,放进口袋,坐在地上背对着那个陌生人,手臂托着下巴,她陷入了沉思。 “你能闻到吗?水和碾碎的青草混在一起,一种湿漉漉的气味。小时候,上学前,我站在春天的香樟树下面,早上下完雨,我就能闻到这股味道。现在这个房间里有同样的一种气味。”她说了一段英语。 自称不会英语,现在又完整地用英语表述想法,这种突然的矛盾让那个男人抬起了脸。 “是的,早上,我淋了雨。” 像侦探一样观察和推理,得到了正确的答案,让书筠有微微的怡然,便继续轻声说道:“我猜你的鞋底沾上了一些苔藓植物,那就是气味的来源。” “你猜错了。” “哥们儿,这又不是赌局,你没有必要为了否定我,就说我猜错了吧。” “我没有为了否定你故意说假话。” 这个人说话不疾不徐,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许是日本人,只是他的口语又没有那么稀烂。 书筠默不作声回头看他一眼,只有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她觉得他有点没有活人气。 “所以,你的身上带着什么植物?” “不能告诉你。”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一直是有问有答的对话方式,这个小小的拒绝让书筠有打开手机手电筒功能的冲动。 第3章 接着,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我的天,不会是代表爱情的红玫瑰吧?偷偷带着送给情人的鲜花,想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难不成你的情人在这间艺术馆吗?真的好甜蜜,好体贴啊。” 他们看不到彼此的表情,李赫一怔,也笑了起来,和她的狡黠嘲笑一致的是,他的笑容里也不带有多少真善美。 “我可以给你看,待会儿出去的时候。” 好吧,她耸耸肩,将这个问题放下了。 “旧京好玩儿吗,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 “我不是来这里旅游,我是来工作的。这是我的商务旅行。” “那也可以玩儿啊,难道人的生活里应该全都是工作,不可以玩儿吗?”她用手指卷着一缕卷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这个男人说话。 “这是我来的第一周,我还没有机会探索这个城市。对于我们国家的人来说,勤奋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都是这样。” “日本人,韩国人,菲律宾,泰国,老挝,柬埔寨,尼泊尔......”晓说漫话光波局都在南极生物峮仈八三令七汽五3六她一个一个数,每报一个,就等他做出反应,但他一直不做声。 “到底是哪一个呢?” “出去的时候告诉你,说不定待会儿你就不想知道了。”他说话的声音里有一种不露声色的愉快。 “为什么会不想?” 可惜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她,遇到的是一个滑不溜手的人,他依旧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你一直在对我提问,现在我能对你提问吗? 刚刚在外面,你和那些人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感到不高兴?” 书筠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在这一声里,很快想出了一个谎话:“我在给他们提建议,建议他们丰富一下咖啡厅的饮品种类,怎么只有几种咖啡呢,我喜欢珍珠奶茶......还有,谁会在看艺术展的悠闲日子里猛灌冰美式?” “冰美式怎么了?” “冰美式的口感像放在冰箱里冷藏过的中药,只有打工骡子才爱喝,专门拿来提神用。” “........” “哦,抱歉。”糟糕,那么爱上班,他肯定喝了不少冰美式。 沉默一分钟后她试着把话补一补,“那么,你喝过中药吗?” “黑色的液体药水,我喝过,小时候我妈妈总要给我准备一颗糖块,喝完药后可以吃糖。” 书筠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梗了一下,硬着头皮说:“你妈妈真好。” 好了,不要再谈冰美式、童年回忆,和中药了。 两个人手机屏幕的光一直在亮着,证明他们都是分心谈话,俩人一边滑手机,一边和陌生人客套。 书筠滑的是社交软件,上面不断出现一个又一个本地男子,有的男的面相奇形怪状,暂且不论;有些照片则是美化得不像诚实的人,像气质庸俗的杀猪盘骗子。 她真的太想滑到艺术馆内部的人了,前台卖票的实习生也行。眼下没有任何了解鸣山艺术馆的途径,如果能认识一个内部的人,再聊一阵子,至少也能得到一些信息。 李赫的手机滑得差不多了,他把手机收进了口袋。 “你不是想知道我身上到底藏着什么植物吗?”他忽然出现在书筠的身后。 书筠感觉身后站了个人,下一秒就把手机飞快锁了,她可不想让人发现她在滑软件,嘴里嗯嗯应付着:“是啊,是什么植物呢?我挺好奇的......” 话音未落,她感觉对方离自己又近了一些,植物的气味萦绕在鼻端,清香中带点苦涩,一定是一朵花。李赫半蹲在书筠面前,凭感觉抓住对方的手臂,“送给你,你拿着。” 书筠慌忙张开手心,防止花掉下去。她抚摸了一下花朵,好像有层层叠叠的花瓣,这个味道很熟悉,她肯定闻到过。 “不是浪漫的玫瑰花,我很想告诉你答案,可我不知道这朵花的英文是什么。早上,我去了墓地,为了祭奠一个不久前去世的人。离开的时候我看着我带来的那束花,心想它们真是灿烂得惊人,我留下了一朵。从逝者那里拿走一朵花,不算很过分吧。你觉得呢?” 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国家的人,但在中国,从逝者那里拿东西,如果被她阿婆知道,绝对会气得不行,大骂小孩不懂事,从逝者那里拿了祭品,轻则生病,重则........ 这是无心之失的文化差异,还是故意用晦气的事吓唬她? 书筠举着花朵,在李赫松开她手腕的时候,反过来抓住了他的袖子,“谢谢你啊,这么好看的花送给了我。” “不客气。”他隐隐用力,想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去。 “你和这位逝者关系好吗?拿他一朵花,他不会生气吧?”她才不会让他轻易地走,朝自己的方向又拉了袖子一把。 李赫闻言,思索了一下,“不知道,应该......不会生气吧。”他想象不出逝者对此会是什么态度。 “他是我的孪生兄弟,但我们十几年没有见面了,我不太了解他,现在他已经去世了,更没有了解他的途径了,我为此感到遗憾。” 书筠忽然松开了手,“.......或许你可以试着去他生活过的地方,见见他过去的朋友。” “谢谢,我会试试看,”四面的门向上移动起来,光线照射进来,在门大开之前,他敏捷地起身,先书筠一步弯腰走了出去,“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第4章 那朵花确实很漂亮,丝丝缕缕的花瓣像秋天的云丝一样舒展,托在手心,是掌心里一朵白色的灯盏。 书筠转了一下白菊的花柄,向上抛起,又轻巧地接住,心里一丝畏惧也无。如果真有生气的亡灵,要抓就先抓他吧,他们外国人的事,跟她一个旧京人有什么关系。 此时,书筠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交友软件显示周六早上九点,配对成功一个人,对方地点一公里内。 她在心里祈祷,拜托这个照片上没有露脸的家伙是艺术馆的前台小哥。 流水 水龙头一旦被拧开,水就会流淌下来。 对话随意展开,不费一点心思。霍书筠三个月前下载使用交友软件,此刻列表下已成功配对一百多位男士。 诚实地说,书筠一开始并非抱着工作念头使用这个交友软件。但若说是想从中寻找心灵相通的爱情,或是惊心动魄的艳遇,那都和她的本意差了十万八千里。 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来刷,刷也刷得不认真,有几次刷得太狠,软件显示此区域已没有适龄男性。就跟小时候闲得无聊,拿着遥控器疯狂换台一样,换来换去只会损坏遥控器。 张姨给她发的介绍相亲信息越多,她在交友软件上滑的男性人数就越多。张姨是她的继母,一位自称“处处为她着想”的中年女士。由于书筠今年即满三十岁,婚配对象范围已扩大到离异人士(“婚史不长的!”),有一回甚至介绍了发作过精神分裂的富家子(“已经治好了。”)。 爸爸自去年脑溢血一次过后,性情大变,由严父变为慈父,要书筠每周都到家里吃饭,时不时发信息问她近况,甚至某次私下里跟书筠说,今后会留房子给她,不用担心买房的事了。 真要留给她一套,不得被张姨恨出个洞,家里所有东西都应当是小弟的。生过病的爸得指着张姨照顾后半生,二婚妻子万万得罪不起。爸的好意只能到此为止了,再多他也给不起,拿话哄她也是一种好意。书筠有些同情这个老头,从此不再和继母作对了。 使用交友软件是一种火气与宁静的置换法则,迄今为止还是有效的。 今天在艺术馆大滑特滑,纯属闲着没事,胡闹地将个人爱好带入个人职业追求,两者都是她在瞎琢磨的私事。 在一开始的满心期望过后,她发现今早在鸣山艺术馆配对成功的男性只是一名平平无奇的外国人。旧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总是往来很多外国人,外国人没有一丝可能是鸣山艺术馆内部的工作人员。 首页照片她倒是多看了两眼。那是一个戴着口罩的青年侧影,他在蔚蓝的天幕之下闭上了眼睛。再往后翻,都是些非常时髦的生活照,青年在夏日海岛或是雪中酒馆外,直面镜头面带畅快的笑容。 只有第一张给她留下了印象,后面的照片太完美了,过于像杂志画报,她连这人的脸都记不住。不过是精修过的玩意儿,真人不知道长成什么歪扭样子,她如此下定论。 而她自己,只用了背光的侧影照和背影照,长发挡住半边脸,露出秀挺的鼻梁。遮到这程度,社交网站上依旧有很多男的滑她,不过是因为她生得薄肩细腰,高挑纤细。长得好当然属于摸到了好彩票,但她早过了为外貌沾沾自喜的年纪。 将手机一锁,“是默写,不是抄写。”书筠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转向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孩。十二岁的嘉豪猛地把英语书合上,等他姐姐低头去看手机,他胡写几个字后又把书翻开一角。缩着脖子,偷偷摸摸跟个贼似的。 书筠看不下去,“把书给我。” 这招来了他强烈的反抗:“凭什么给你!这是我的书,为什么要给你?”大有再逼他就站起来抢书的架势。 其实她根本没有和他较真的心思。 嘉豪嚷嚷起来的样子真像猴子,书筠有时候会惊奇这丑弟弟是像谁,嘴巴突出来,鼓鼓的,这个家里没人长这样。兴许是鼻炎造成的口呼吸,要戴牙套治疗,但她从来没对这孩子的家长说过一个字。 不理,不建议,不讲大道理。她这姐姐做得本本分分,一点逾矩的事都不做。 “乖乖,还在学呢?出来吃饭了,书筠来来,饿了吧?”张姨开门进来,打断了姐弟之间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这间书房本来是书筠的房间,小时候寒暑假回爸爸家,她就住在这里。其实这里本来可能是杂物间,她记得原先床底下,还有墙根一排,总是堆满了别人送的礼品,除去烟酒茶叶,也有送给孩子的零食礼包,一箱箱的牛奶果汁堆成小山。她进这房间总要当心脚下,可别踩到东西,同时也要努力保持目不斜视,不能对这些吃的表现出一丝嘴馋的意思。 东西没说是给她吃的,她就不能碰,否则会丢脸。八岁的她不懂事,吃了一包没开封的糖果,被张姨大笑着说给阿婆听,小筠喜欢吃这个啊,我都不知道,喜欢就好!阿婆以后可以多买点在家存着,我给你看包装袋,超市有卖,好买的....... 得,又是一件半夜想起来就再也睡不着的精彩往事。 时代早就变了,她爸在体制内干了一辈子,送礼这个事已不复存在,不过除了时代的变化,多少也和爸爸的病情和退休有点关系。 往常络绎不绝的人情往来和年节的嘘寒问暖,像被一刀剪掉的往日胶片,这个家仿佛是一直这样安安静静过日子的。 第5章 午餐做得尤为艰难,原先家里都是雇阿姨做饭,现在张姨自己亲手做,几十年不下厨房的人,真是难为她了,父亲坐下后,先给张姨盛了碗汤,要她坐下歇着,别忙了。 “我在外面就听到嘉豪在喊,喊什么喊,又犯毛病了?”父亲瞪着一双虎目,瞪得儿子不敢抬头,嘉豪拿筷子扒拉饭碗里的米粒,嘴里嘟嘟囔囔,“是那个老女人,都是她抢我东西......” 她爸的手高高扬起来,下一刻就要扇下去。张姨赶紧拽住他,不准他动手,同时给书筠使眼色,要她赶紧说两句。 她爸是会打儿子的,嘉豪的妈负责无条件宠。这生活真可乐......把孩子当日照温差极大的哈密瓜养。 霍书筠低着头嘀咕,“爸,没事。”手机放在膝盖上,她又开始滑社交软件了。不好意思,她得走神一会儿了,只有这样才能过滤掉这里的空气。 如此这般息事宁人不是她怕谁,她早就不是八岁孩子了。嘉豪虽然讨厌,但他也够命苦的,他妈把他养得顽劣不堪,注意力难集中,老师不敢管,小学升入高年级后成绩就跟不上了,跟不上就考低分,考低分回家就要挨揍,好一个死循环。 今后初中高中真不知道怎么过。她爸已退休,他是没法子继续做太子了。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一桌上几个人都有些食不下咽,成绩一塌糊涂的老来子,为孩子成绩烦心不已的父母,但书筠还好,她吃得下。 “书筠啊,上个月给你介绍的小伙子,见完面,怎么样啊?谈得还顺吧?”张姨放出笑容,关怀地问起继女的人生大事。 书筠笑笑不说话。 “争取今年把婚事定了,以后我和你爸就不愁了。” 她又笑笑,“阿姨你为我发什么愁呀?” “今年年底,你就满三十岁了,再不为你发愁,我还有资格做你妈吗?” 一个喊阿姨,一个自称妈,她俩各论各的。 “我有工作,有手有脚,我一个人也能好好过......”话没说完就被截断。 “荒唐啊,女人哪能不结婚?好,别的不说,你不结婚,今后你住哪里去?你阿婆的房子迟早是你舅舅的,等你舅舅把房子收走,你就得租房住。现在不觉得紧急,一年一年拖下去,年龄拖大了,结婚就没戏了。好男生不可能找年纪大的姑娘结婚。你就租房住一辈子吧。” 旧京房价现今贵得惊人,首付一般都得小夫妻的父母两家各出百八十万,后面一起供房贷。捱不下就住到偏远些的地段,那里便宜不少。 霍父早年有投资眼光,房价便宜的时候,早早在河西置办了两套好房子。今后嘉豪就算一事无成,靠着收房租也能过日子。张姨可没有把房子分给书筠的意思。 实话实说,靠书筠一人单打独斗,无论再怎么努力,在旧京这地方要想买房无异于登天。尽管她出生成长在城市中心,几年后就得搬离这里,或是付一份房租,继续“赖”在这里。 书筠摸摸耳垂,继续低头滑手机,把输入法切换成英文,从一声“hi”开始,她要现在就开始和对方展开闲聊。 一方情深意切地关怀孩子人生,另一方只顾埋头扣手机,丝毫不理继母。客厅的气氛已经凝固起来。 【你好,你是韩国人?我看过《寄生虫》,电影里人们的贫富分化很严重。在首尔买房难吗?你会租房住一辈子吗?】 冷场半晌,书筠才续起刚才的笑脸,“我不是有爸爸吗,爸爸不会不管我吧,实在不行,我就跟爸爸住。”。 霍父没说话。 “哪里能让你这么胡来,你还想啃老不成?!”张姨的喊声里有藏不住的惊慌失措。 “哈哈,那我就自己过,等老了挣不了房租了,我就睡桥洞底下。我不啃老,你们也别管我。”软件显示对方开始打字了,但半天没有发过来。 “我给你找的男生都是条件好,家里有房子的,你嫁过去,房贷都不用还。我都是替你好好打算的,这还有话说吗?” 此刻张姨和自己的丈夫对视一眼,他们是一个意思。书筠结婚嫁进别人家里,房子才有保障,后半生也有保障。这时候必须拿房子逼一逼她,把她逼进婚姻里,不然她后面的路肯定会一塌糊涂,全家都要后悔不已,替她兜底。 但有一件事,恐怕人人都清楚。女人结了婚,丈夫的房子也不属于她,将来过得不好要离婚,那就空着手来,再空着手走。所以必须得好好磨磨性子,要学会忍耐,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要离婚。 忍耐这个美德对霍书筠而言,着实太难学了,“首先,张姨,我谢谢您给我安排的好男生。其次,我得陈述一下我的个人情况:我这个人条件真的太差劲了,从小没有妈,重组家庭的拖油瓶,家里还有弟弟,老爹退休又生过病,家里房产一套都没写我的名字。 我要是男的,我都想不出为什么要跟这种经济上带不来一点好处的女人结婚。 您别关心我了,我都为我自己自惭形秽了。您好好管管自己儿子得了,您这一肚子心眼子,嘉豪怎么半点没遗传到,笨得跟什么似的......” 营养补剂的瓶子砸过去,书筠矮身躲过,饭桌顿时乱成一团。张姨转过身抹眼泪,嘉豪对亲姐姐喊打喊杀,叫她不许欺负妈妈。而老爹,老爹今天打儿子是吓唬人,打女儿可就来真的了。书筠拎包踹开门就走,她不受这气。 第6章 春日的午后,她走得很快,手机震动一下,发来的消息显示:【你好,是的,我是韩国人。我来自首尔,在那里我过得很好,《寄生虫》是一部非常糟糕的电影,它让全世界都误解了韩国。】 她一扫而过,步履不停地向地铁站走,走了百米之后停了下来,拿手机发出了这样一段文字:【哇哦,可是这部作品得过大奖呢,这真的是一部很糟糕的电影吗?你确定吗?】 梦兽 清凉的夜风灌进大巴内,将一排排的遮光布帘吹得簌簌作响,鼓涨如同小小白帆。车上的几十个孩子未曾被惊动,他们白天精力消耗过多,此时睡得正酣。经验老到的司机师傅将车开得平平稳稳,一路不曾起一点颠簸,孩子们把软座椅当成小床,两两一对,拖了鞋,横七竖八歪在座椅里,困倦中甚至打起了小呼噜。 仰着头,嘴巴就会不自觉张开,这个姿势睡得不太舒服,睡梦中的男孩脑袋一歪,靠在了同伴肩上。哥哥睡熟了,一动不动地由他靠着,可这肩膀上都是支棱的骨头,没有妈妈怀里软和。 十二岁的李赫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在黑暗中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四下张望了一番,只有他一个人醒着。 困意飞走就很难再回来,无论怎么尝试,他都无法再次入睡了。 没有人和他说话,也没有人陪他玩,李赫无聊之中,用指甲轻轻扣右臂上打好的石膏。上面都是朋友们给他画的画儿和留的言,哥哥也写了一句“不要哭”,在手臂内侧。 两天前,全班去参观森林公园,那里可大了,全是树。午休的时候,他和同学们玩捉迷藏游戏,为了获胜,他偷偷往森林深处跑。等伙伴们来找他,才发现李赫不小心从山坡上轱辘轱辘滚下去了。 好在只是骨裂,好在伤的只是手臂,如果因为这伤就要早早回家,他是极其不情愿的。 事后带队老师再三与他父母道歉,很意外的是,父亲电话里表示自己儿子自己知道,男孩小伤不碍事。 听了这个回答,李赫开心得要跳起来,父亲这么说的话,肯定就是不用立刻回家的意思了。 夏令营的活动可丰富了,去张家界森林公园、大峡谷、玻璃栈道,和这里的孩子一起玩儿,吃好吃的中国菜,之后还会组织友谊足球赛,他一个都不想错过。 一个人睡不着,就会想方设法折腾另一个。李赫伸长胳膊,悄悄捏住李宇的鼻子,想把他憋醒。 自出生起,李赫就跟李宇形影不离,这么深的交情从未让他学得什么是兄弟间的长幼尊卑,只不过早出生十分钟罢了! 两个男孩面容生得一模一样,连身高都同步生长,他们是一对同卵双胞胎兄弟。 哥哥被他弄醒后,不耐烦地冲他挥了一下手,“你干什么?” 李赫不管,他笑呵呵地蹲下,把收在软椅下的足球找出来,然后往哥哥的脚底下踢。 最后一排没有人,座位上只堆放了一些衣服,他们悄悄走到后排,默不作声地在后面玩起了传球游戏。 李宇有些情绪不佳,他垂着一双倦眼,球过来了,接住,传出去,再接。与其说在玩游戏,不如说是陪弟弟玩。 “继续,再练,下周有比赛,我要踢右边锋,你踢左边锋。我们肯定能赢。”李赫轻轻控制力道,努力在精进技术的同时,不制造一点噪音。 踢着踢着,李宇坐了下来,直接用手接住球,然后拿手抛给他,跟遛狗似的敷衍。 “你认真点啊!” “李赫,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弟弟在狭小的空间中暂停了一下,“有什么是你知道,我不知道的?等我胳膊好了,我踢得不会比你差。” 哥哥手肘撑在车窗边,一言不发。 不玩就不玩了,把球顶在手指上,李赫笨拙得想把它转起来。 不知是这笨拙的动作,还是弟弟脸上一直不曾消失的笑容,这些让李宇感到厌烦起来。 “没有足球赛,不会有足球赛,不用练了。” “为什么没有,下周要下雨吗?一星期七天,总有一天会天晴吧。” 这样天真的话语让原本心情不好的李宇愈发烦闷,“和天气无关,是你的原因,他们不会让你上场的。” 李赫很是不以为意,“瞧,我的腿还好好的啊,我可以跑步。踢足球又不用手,用手是犯规!” “李赫,为什么你总是可以这么高兴,什么都不去想?难道世界上的事都会像你想的一样简简单单吗?”李宇赤脚踩在座椅上,扭头看向窗外,不与弟弟对视,尽管在生气,声音还是平平的。 “什么意思?”足球从座椅上滚落,轻轻弹了几下,滑向黑暗深处。 “意思就是说,爸妈很快就要离婚了,你,还有我,必须要选一方,分开过日子了。”话说出口后,李宇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知道他是在冲弟弟撒气,但是人做完坏事后心情会变好。 看着这个傻子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变得越来越呆滞,这也让李宇感到心情好。 他们原本全家生活在首尔,两年前随着父亲的工作调动,他们搬到了江原道,从那时起,爸爸妈妈之间经常起争执,离婚这个词总是挂在嘴边说。两兄弟那时候就偷偷商量过,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不要分开,如果爸爸妈妈不肯,他们就去老家跟爷爷奶奶生活,这样就不用做选择了。 第7章 只是李赫不知道,父母闹了两年的离婚将会在他们小学毕业的暑假成真。 “我们不是说好,不做选择,不做选择,怎么样都不做选择,他们休想把咱俩分开。这事儿不是说定了吗?”李赫指着自己的哥哥说,“可现在,你第一个做叛徒,你现在和他们俩是一伙儿了!” 他的脸皮慢慢发胀,脸蛋气得通红,如果现在不是在大巴车里,所有人都在睡觉,他一定会狠狠揍这个不讲信用的家伙,只有一只手他也打得过他。 “言而无信,不讲信用.....”他反复念叨这几个词,胸口气得起起伏伏,像一只恼怒的小青蛙。 “爷爷奶奶家在乡下,我不想去乡下生活,你肯定也不想去那里。我只是想回首尔。”李宇的额头贴靠在椅背上,与其说与弟弟说话,更像是自言自语。父母背地里的谈话被他听到过一回,那时他就知道离婚这件事很快就要成真了。 连这个夏令营都是父母刻意的安排,他们想让孩子们痛痛快快地玩儿,留下美好的回忆,然后心甘情愿地分开生活,这会是他们兄弟俩相处的最后一个假期。 李宇观察父母的言行,揣摩他们的心意,早早就知道了将会发生的事。他试过把秘密烂在心里,不去毁掉和弟弟的最后一个假期,可他没有做到。 小孩子过于早慧,往往会在小小年龄承担过多的压力,这是李赫很多年后才明白的事。 两个男孩都不知如何面对现状,大人们的力量太大,而他们的力气非常有限。父母分开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不知该如何面对手足的分离。 “我不会原谅你,你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的眼眶已经红了,里面盛了泪水,一腔无处发泄的伤心让他说不出别的,只能重复着这句话。 李宇认为弟弟的挑衅十分幼稚,“我不需要你原谅,你只是一个蠢蛋。如果不是我今天告诉你,你会一直被蒙在鼓里。”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占上风的原因是,他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只有大傻瓜才能看不到家里发生的事,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同时他也觉得,弟弟无论怎么做,都是“赢”不了他的。只是那一天,李赫偶尔地“赢”了一次。 当大巴驶出黑夜,天色渐渐泛白之时,大巴在路边的休息站停了下来。带队老师招呼学生们下车上厕所,李赫走到他身边,张大嘴巴嚎啕着说他觉得身体不舒服,他的手很痛,他想回家了,今天就要回家,再不回家他会死掉。 带队老师从他出事故的那天起,就时不时私下给他做工作,希望能提前把这孩子送回去做全身检查,也好给家长一个交代。只是他过于顽固,一直死赖着不肯走。 交接的车快要到了,老师们今天将会把这孩子带到机场,此时稍作等待,车很快就要来了。 李宇和李赫面对面站着,他僵硬地命令弟弟:“你去和老师说,你反悔了,你不想走,现在快去和他说。”他难以相信和弟弟的假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李赫脸上留着两道干掉的泪痕,白白的泪痕在晒黑的脸上很是显眼。他倔强地瞪着自己的哥哥,“叛徒没有资格和我说话。” 两个男孩生着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一个满面愤怒,而另一个,沉默中带着茫然。他们共同经过夏日的暴晒,脸皮红黑,头发剪得短短的,小腿和胳膊上留着点点红色的蚊子包。弟弟的衣服是没有父母照看之下的乱穿,衬衫塞在短裤外,看着十分可笑,而哥哥比他穿戴齐整不少。 李赫左脚的凉鞋断了一根带子,那是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断的,鞋子还能穿。李宇低头瞧见了,蹲下解开自己完好的凉鞋,把鞋踢到李赫面前,他想和弟弟换鞋子穿。尽管李宇经常命令弟弟,有时候还让他跑腿,但是在这样的事情上他有做哥哥的意识。 可此时,接送李赫的汽车已经来了,车喇叭声响起,他立即拖着自己的大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去。哥哥和凉鞋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而那时他心中只有一片快意。 十二岁的夏天结束后,李宇搬去首尔和母亲的大家庭生活在一起,外公外婆非常富有,他们送他去美国留学,他在那里完成了中学到大学的学业。李赫留在江原道,高中毕业后考上首尔的大学,他一直生活在韩国。 只是现在,只有现在,身处旧京的李赫再次回到十二岁的夏天,他在梦里看见大巴在黑夜中行驶,慢慢拉长、变成柔软蜿蜒的巨兽,急驰在青绿的山中,梦中的足球掉在哪里了?滚进黑暗里,“扑通”一声,也许掉进了潭水里,他忘记带走了。 哥哥在梦中和他说着话,无论怎样努力,李赫都看不清哥哥的脸。 最后的视线停留在那双棕色的凉鞋上,梦结束了。 傍晚的酒店没有开灯,李赫醒来后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头痛。他好像醒来了很多次,在大巴上,黑夜里,最后一次是在这里,一个名叫旧京的陌生城市中。 这次是真正醒来了吗?为什么醒来后的世界比梦中还要缺乏实感,别人告诉他,李宇已经死了。 他们在中国分别,此时的他再度身处中国。这让半梦半醒的李赫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那年夏天他先一步离开,十二岁的哥哥被他丢在异国,这时回来已经太迟了,他不可能再找回哥哥了。 第8章 也许当时他应该听哥哥的话,一起好好过完夏天。 李赫捂住了脸,城市高楼外的光线令他感到刺痛。 手机震动了一下,新的信息传送过来,【这个“一点点”的手机表情真的不可以发吗,你会生气吗?】 薄膜 从玄武区到鼓楼区,坐地铁的话不超过一小时。但书筠在地铁站门口改变了主意,她从玄武区出发步行回家,花了近三小时,走了快十公里,傍晚将至的时候才回到小区。 如果别人问她的爱好是什么,她会毫无矫饰地说,就是走路。不是为了健康,也不是为了减肥,没有丝毫能升华的思想,走路即是走路本身。 走路的时候不会看手机,不用注意休息日发来的工作信息,切断了外界的一切联系,可以思考也可以不思考,内心沉闷的心情会随着机械的行动消散掉,如果感到疲惫就更好了,疲惫会更让人注意自己的身体,身体累垮了,就无暇注意另一些不重要却狗屁倒灶的事了。 书筠和阿婆在鼓楼的老小区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房子很老,胜在地段好,周围有旧京非常好的小学和中学。按照如今的市场价格来看,这处二百平米的房子价格非常昂贵。 阿婆在世的时候常说,等书筠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毛头上学不用愁,轻轻松松就能上顶好的学校,将来考本地的好大学,什么都不用烦神。 继母以为书筠的阿婆只是“外”婆,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留给外家的孙女?她是把别人都想成跟她一样的人了。 书筠有舅舅,现在全家生活在美国。阿婆早早就写好了遗嘱,别的都好说,房子她只留给书筠一个人。 偶尔,书筠会为自己不结婚不生子的想法隐约感到遗憾。这遗憾不是为了她本人,只是想到阿婆的美好愿望有很大概率会落空,因为不会再有一个小毛头在房子里蹦蹦跳跳地长大。 浪费上好学区房这行为在很多买不到学区房的家长眼里,粗俗点说,纯属占着茅坑不拉屎。这个歇后语用在这里着实粗俗,不可细想,不可细想。 举着根甜筒坐在秋千上,她在老年人健身区慢悠悠荡着,兼顾扫视着小区众生。眼珠从左往右看,再从右滑到右边,小孩们拖着行李箱一样的书包,刚从补课中心下课,家长们跟在后面细细数着测验成绩跟期中的波动,互相交流加刺探,你们去参加选拔考试了吗,要不要试试冲刺一把某某附中。 楼上能传来搓麻将的声音,呼啦啦麻将牌倒在桌上,洪水一样席卷来去,十几分钟重复一轮。麻将牌背面是翠翠的绿色,正面摸起来像陶瓷,凉阴阴的。书筠的童年玩具就是麻将牌,她三四岁就能认全花色,等客人走光后,她扒着凳子爬上牌桌,趴在丝绒桌面上,拿麻将堆宝塔。阿婆是麻将高手,但从没真的想要把技术传给孙女,她说这东西玩起来浪费时间,好囡囡应该把时间放在正道上,将来做个琴棋书画样样拿手的姑娘。 在阿婆的方针下,书筠学得卓有成效。 琴,在少年宫被老师骂两句就哭哭啼啼的琵琶琴,棋,和小区大爷学的擅耍赖的象棋,书,毛笔字班学的一□□爬楷书,画,国画班学到了画小鸡,但三十年画功止步于小鸡。 什么都学过,什么都学得很三脚猫,外人都说阿婆太宠孩子了,但祖孙俩觉得一切都很完美,每天下了课就回家吃鸡腿,两个人开心得不得了。 顺风顺水地在“顶顶好”的小学中学毕业,高考考到了外省学新闻,书筠毕业后不回家,在外面继续闯,直到家里传来消息,说阿婆在家跌了一跤,腿摔断后得打钢板了,她才回来。一开始有那么几分怀疑是苦肉计,因为阿婆一向身体好得很,唯一不好是天天给书筠打电话抱怨,说见不到孙女,她的心肝脾肺肾哪里都不舒坦。 回来后才知道阿婆的伤是真的,而这位老太太依旧乐观豁达,称赞书筠真是自己的灵丹妙药,见着孙女的人影子,除了腿疼,她哪里都不痛了。书筠陪伴照顾阿婆一年半后,阿婆在家中的床上去世了。 房子还在,家没有了,从那一天起,她隐约觉得四处都沾上了铁的薄膜,路人的言语,天上的雨,梧桐的飞絮,不知为何变得生疏而冰凉。不过没关系,她在铁皮盒子一样的日常生活中继续运转,没有延误过一秒。 天色已经黑透了,小孩们都被赶进家门吃晚饭,窗外飘出来的饭菜香气能让人猜到谁家在炸小黄鱼。甜筒吃到了底,只剩脆脆的蛋筒皮。书筠站起来打了个哈欠,在决定晚饭吃不吃金拱门的时候,信息又震了一下。 【别人我不知道,但我不反感你发“一点点”符号,因为我不是“一点点”。】 她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她都快忘了中午她胡说了些什么。 这家伙特别讨厌《寄生虫》和奉俊昊,这令她印象深刻。对话再往上翻—— 【你说《寄生虫》是虚构的,那你在首尔有房子吗?】 【没有,大部分年轻人都没有。】 【那该怎么办?】 【租房,或者贷款买房。中国人都有房子吗?】 【旧京的房子很贵,普通人要通过贷款买房。但我有房产,是家里的长辈留给我的。】 【看来你是运气很好的人。你是旧京本地人吗,你对这里很了解吗?】 第9章 【是的,我是,算是了解吧。那么,你会对生活感到不安吗?如果一直不能买房的话。】 【不会,在首尔,我过得很好,我没有花太多的时间思考以后的事。没有房子的生活在年轻人群体中是一种常态,我不会为此产生焦虑情绪。你对韩国很感兴趣吗?】 李赫以为她会说韩流明星或者韩剧,在这个软件上他已经遇到超过十个喜欢《请回答1988》的女孩了,但这个人的回答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我喜欢一些韩国当代艺术家还有月亮罐。对了, 那你会对女性朝你做“一点点”手势感到不安吗?】 后半句看完,李赫深吸一口气,继续回复:【不会,现在很多年轻男士都是女权主义者,包括我也是。】 【哈哈!你知道女性最不能相信的男人类型是哪一种吗?就是自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的那一种,他们懂得女性心理,看起来理性文明先进,实际上他们只是比一般的男人更会骗人!】 手机被他抛了出去,掉在沙发缝里。这个软件上不是人人都这样,大部分会说英语的女性都是礼貌的,只有这个女人是例外。 脸埋在枕头里五分钟,他气不过又拿起手机发信息,【你认为我是骗子,可我欺骗了你什么?】 【啊,那你说说,你为什么用这个软件?你是单身,已婚,离异还是丧偶?】 【我是单身。你呢,你和你宝宝还有丈夫住在一起吗?】 【没有宝宝和丈夫,我也是单身。】 【也许你是一位四十岁的已婚女士呢,没准儿是你在欺骗我。】 【不是四十,是三十,你是想用这个软件寻找已婚已育的女士吗?】 【最好别有丈夫,我不想惹麻烦。我期望认识一些生活在这里的朋友,旧京对我而言是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市,这是我第一次来这里进行商务旅行。】 书筠踩在石墩上,忽然往下一跳,她好像想起了点什么,但又不确定。 她蹲在沙坑旁,强忍着笑打字,笑得十分戏谑,【我能做你的朋友吗?】 【可以,哥斯拉女士。】 【很好!李先生。】 哥斯拉和lee是这两个人的软件用户名。 对话在“友好”的氛围中结束,这个女人有点像会释放毒液的银环蛇,她在故意激怒别人,但也可能是文化差异。 异国的女人在想什么,他完全不了解,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对此感到困惑。 他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边,转而拿起另一部手机,另一部手机已经一年没有使用过了,充电开机后,他原本不准备看里面的信息。 但手机一直在震动,延迟了一年的信息让手机里的绿色软件上方不断出现未读信息提示。 点开大量的未读信息,他没有太惊讶。 【莱昂,最近过得好吗?】 【新年快乐!莱昂。】 【莱昂,为什么不回信息?】 【你说你明年还会来旧京,计划会如期进行吗?】 【莱昂,等你来旧京,我想和你见面。】 从上看到下,李赫对李宇的私人生活有了大致了解。这些信息都是来自女性。 如果只是这样就好了,问题在于这些信息不是来自一个女人。其中有一条最长的信息,来自一个名叫tree的女孩。 【亲爱的莱昂,最近过得好吗?工作辛苦吗?希望你能注意自己的健康。我在家乡过得很好,这是一个漂亮的城市,这里有传统的古建筑和摩登的城市大楼。在古代,这里名为江南,是风光极好的富庶之地,我知道首尔也有一个地方叫江南,而你来自那里。真希望将来你能来我的江南看一看。 今年我拿到了国外大学的硕士录取通知,很快,我就要离开中国了。如果你回到了旧京,我真期望能和你见一面。我很想念和你相遇的那个夏天,今年的夏天快要到了,不知你安好吗? 我知道你能读到我的信息,只是感到压力,不想回复。我快要离开这里了,这促使我不得不说出我想说的话,我真的非常想再见你一面。】 李宇没有留聊天记录的习惯,新信息之前的对话全都没有保存。李赫只能猜测,他们应该有一段夏天的特别回忆。 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将兄长的死讯传递出去?他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哥斯拉又发信息了,【李先生,你做什么工作的?我知道你是工程师,哪方面的工程师呢?】 【能源方向。你呢,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记者。】 原来是记者,一切都解释通了。李赫暗想,看来她不是故意惹人生气,这只是她的职业风格。 热茶 书筠和一家北方的艺术周刊邮件接触月余之后,他们认可了她的能力,但真正递过橄榄枝的前提是,她要在九月之前要写出一份业内“令人印象深刻”的报道。 她想写一些特别的东西,然后迁徙到另一个城市生活。 当下的日子比味同嚼蜡还要再低一等,只是外表看着像那么回事儿罢了。 目前她就职于一家区域性的报社,传统纸媒确实还在生产报纸,只是这些报纸不再像过去几十年一样发挥传播新闻的作用,你在地铁和公交上绝对找不到一个拿纸质报纸的路人了。只有一些单位和机关会按月订阅报纸,不知送达后是不是真的有人会打开看。 第10章 倒是没有像一些人预料的一样彻底“死掉”,现在很多报社在发展多平台多媒体业务。要拍摄要剪片,还要写稿,现在新媒体的运营,点击率是第一位的,点击率到位了,就能拉到广告。 自从生出跳槽的念头,书筠对周围的工作环境就生出了一颗平和之心,不争先也不退后,有那愿意做带头羊的,她就甘做被带领的羊。 记者组的头儿叫钱钦,一位斯斯文文的微胖男同(她猜的,做事风格细致,但别人要掉进坑里的时候绝对不会救一把。曾在国外留过学,现在他是记者组的领头羊。 周一刚上工就开晨会,老板操着一口旧京方言,提要求兼骂人,咆哮声能贯穿楼板。会议开了一整个上午才结束,下午记者组还要开自己的小会定本周任务。 中午午休时视频组的燕琳给书筠一个劲儿发消息,传一些公司八卦,电脑上的企鹅图标跳个没完。说实话,她现在完全不关心这些事,但很好脾气地看完,对燕琳的分享表示认可。 燕琳的八卦主题就是透露同事背后弯弯绕绕的心思。组长和主任常私下跟老板做汇报,说谁干得差,谁干得特别差,被他们说过的人都干不长久,报社人员流动性很大。老板急于把新媒体这块儿办起来,从新闻学院找了好几个年轻的毕业生,没有一个能干超过三个月的,他别的不看,只看点击率。 书筠当然也被人在背后说过,说她和同事相处不来,带领不了团队,难当大任。由于没犯错,一直没把她开掉。有能力顶替她又不在乎只有这么点薪水的,那是真的很难找。至少得满足好几个苛刻条件,如不婚无孩,人无房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既幸运又倒霉的人,还得是霍书筠。 燕琳很擅长把人说得想离职,有几个新人真被她说灰心了,加上工作辛苦,他们自己走了。而她自己,一早就说不想干了,这活儿没日没夜地干,脖子都长结节了,等不忙了得去医院看看......实际上她没有一丝离职的迹象。燕琳本人像一棵青松,坚守岗位,越干越来劲,常在视频里美美上镜做采访。 忙到组会开完已经三点多钟,结束后组长带人出去做采访,让书筠留在办公室改上周的稿子。记者的工资和新闻稿挂钩,写得多拿得多。有更多采访机会,写的机会就会更多,反之亦然。 马燕琳趁机又给书筠发了一堆,霍霍啊,你是不是被钱钦故意按着出不了头?为什么只有你没有出门采访的机会? 如果真的在意这些“生死攸关”的问题,再跟马燕琳多聊两句,一般人那是没办法过日子了。还好她是真的不在乎,脖子结节的问题谁有谁知道,反正她没有。 早上同事们在办公室聚齐一会儿,到下午该出门的出门,只留很少一些人做文字工作。 偶尔会有访客来,只有找老板谈生意的会被热情接待一下。五点多钟的时候来了一个人,她是外包的工作人员,姓薛。 之前老板一直找人做生动可爱的条漫,他觉得年轻人都喜欢这东西,做出来绝对能吸引读者目光。办公室怎么可能有人会?骂了员工好长时间也没人能速成条漫技术,最后只得花钱找外包人员制作。 今天是交稿日,外包人员把东西带来了,办公室冷冷清清,没人接待她。书筠从稿子里回神,松松脖子的时候才看到站在门口的小薛。 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小薛正要转身离开,书筠飞快站起来,走到门口挡住了路。她不想让小薛去老板办公室。 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书筠表示可以把东西交给她。 【其实你不用亲自来,把邮件发过来就可以了,你来这一趟不容易吧。】 对面的女人凝神静气地等书筠在手机上打完字,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回复。 【这是我最后一趟来,现在我找到了一份愿意要我的新工作。】 小薛是聋哑人,家住在旧京乡下,来这里要坐很久的公交和地铁。她脾气好,耐心好,钱不多的活儿也做得认真。书筠知道老板给的价格绝对低于市场价,当时他故意拿经验学历打压小薛,说她是自学的手绘,比不上专业人士,但也能用,希望她好好珍惜这个机会,虽然报社和她合作了,今后还要加倍努力。 开内部会的时候,老板还曾故作仁慈地说,其实聋哑人也有聋哑人的好处,如果收一个这样的员工,企业能减税。可惜她这个情况太难办了,没办法和同事们合作,所以不能妇人之仁把人收下。 人家也没要你收下,想得可真多。 【新工作还在旧京吗?】 【不在这里,在别的地方。】小薛伸出手和书筠握了握,【霍小姐,一直以来谢谢你的照顾,后会有期。】她用唇形无声说道,之后戴上口罩,走进了电梯。 估计她是想来和报社的人道别,尽管每次来都没什么人招待她,晓说漫话光波局都在南极生物峮仈八三令七汽五3六略坐一会儿就自己离开。书筠在办公室见着她的话,总会给她倒水。 方才书筠是故意阻拦她和老板单独见面。 只因老板是个很烂的人。 临近下班的时候,实习生闻佳珍慢慢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低头看着手机上的信息,看了四五分钟,脸色变得非常黯淡。 佳珍毕业于旧京本地的大学,外地人。性格活泼,长得可爱,每天午休热饭时,都会向周围人展示自己做的可爱便当盒,她是一个努力和同事打好关系的新人。 第11章 想要留在这个城市,就要交社保,安稳度过实习期,然后转正。一步走错,就会被游戏传送回新手村。书筠知道闻佳珍来自一个很小的县城,那里没有适合新闻系大学生发展的岗位。 佳珍往老板办公室走去,书筠也站了起来,她手抚着额头在自己的座位周围踱了两圈,顺手把一头长发绑了起来。 【下班了吗,李先生?】 【下班了,我坐上了公司的班车,现在要回酒店了。】 【在你们的职场,你须要常常对等级高的人鞠躬吗,像韩剧里那样,好好地鞠躬?】 【......】 【见面鞠躬,告别鞠躬,打电话看不到脸的时候也要鞠躬?】 【必要的时候会那么做,但我在电话里不鞠躬。你在你的职场里是全然自由的吗?】 【不自由。】 【那你怎么好嘲笑别人在电话里鞠躬。】 【我打算做一些出格的事儿,就现在。】 【我打赌你做不到。】 【为什么这么说?】 【人总是可以轻松看待别人国家的事,好像在看netflix的电影,实际上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牢笼里,你也困在你的牢笼里。】 好家伙,书筠站在茶水间,速溶咖啡条被拿光了。这小子有点东西啊,她回想着那句话。 只敲了一下门就进了老板办公室,佳珍蜷在沙发左边,正是一只想躲到稻草堆里的鹌鹑。老板的椅子拉到沙发旁边,他正如往常一样,用极大的大嗓门如激情演讲一样给新人规划未来和展望报社即将建立的宏图伟业,而他,正是伟业上的王者。 “你来干什么?”老板还沉浸在刚才的亢奋状态,脸有点垮。 “您渴了吧,我来给您倒点茶水润润嗓子。”刚烧开的滚烫热水被书筠倒进保温杯,拧紧杯盖。如果杯子质量够好,这水得到夜里才能喝上两口。 “行了,走吧,把门关上。”六十岁的老板把自己的椅子又往佳珍那里滑了滑。 书筠看了佳珍一眼,她呆坐在那里不动,眉毛皱得紧紧的。 “闻佳珍,你的排版还没弄好,没事就出来弄一下。” 佳珍转过脸,像第一次和这个传说中不好相处的土著女同事打照面。 老板很不耐烦,“同事之间要互帮互助,小霍你是前辈,这点小事你顺手不就做了嘛!” “走不走?”霍书筠已经走到了门口,“我教教你,省得下次还是不会做。” 佳珍腿动了一下,想站起来。 一声爆喝响了起来——“你怎么做前辈的?我在这边还没发话呢,你吆三喝四指使谁!”胆子小的佳珍被这一声吓得脸色发青了。 书筠转身面对老板,她个子本就高,垂着眼,摆着张冷脸,活像后妈常挂嘴边的犯嫌讨债鬼,她不阴不阳地说道:“没指使谁,工作第一。” “你别以为你老子还有什么本事,人都下去了,你可别仗着你爸爸的势跟我横......”老板这话让书筠睁大了眼睛,惊讶之外怒从心头起。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但是字字清晰,“我从我爸那里别的没学到,唯一知道的就是要踏踏实实做事,老老实实做人。不然哪天让人举报了,想好好走都走不了,都是被人拖下去的。” 门关了,佳珍紧跟在书筠身后走了出来。 她们默不作声地背包下楼,出了写字楼,越走越快,直到走到另一条马路才开口说话。 “我把短信截图了,发给你看。”佳珍恢复了镇定。 【老杨头想我的小娇妻了,你想不想我?】第一句就把书筠看反胃了。 “他跟我说要培养我,以后上镜做主持人,今晚还要带我去吃饭见人,以后跟着他,一年五十万不成问题。” 书筠点点头。 “我本来想拖一拖,敷衍一下,把他当叔叔看待,但现在他越说越露骨......还好你来了,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脱身。” 佳珍已经下定决心要走,偌大个城市,她不信找不到留下来的办法。有得选的时候,人才会怕东怕西,这个不敢得罪,那个不敢放弃,现在没得选了,反倒生出一腔孤勇。 “你也小心点,我怕他下一个对你下手。”小姑娘对书筠感到担忧。 她笑了,佳珍到底还是小女孩,不明白老板选谁下手都不会选上她。只因霍书筠是一类很容易让男的既倒胃口又隐隐害怕的女人。 再者说,她的个头比一米六几的老板还要高出不少。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有麻烦,只是现在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hi,帅哥,今天也给上司鞠躬了吗?】 【......你呢,你今天自由了吗?】 【做了一点自由的事。】 【什么事?】 【今天我们公司来了一个了不得的领导,他主持了一场会议。会议期间,我的老板一直在奉承那个大人物,同时催我给所有人倒水,然后我就给很多人倒水。但是,我专门烧了一些滚烫的水给老板,只要他杯子里的水少了一点,我就给他倒滚水。这水太热了,他没有办法喝进嘴,而且他享有源源不断的热水。】 李赫把这段英文来回看了两遍,确定自己没有理解错意思。在酒店的自助餐厅,他对着一盘菠萝笑了起来。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了,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下去。 第12章 海浪 哥斯拉:【这里所有人都对你很友好吗?】 李:【我想大部分人对我很友好。】 哥斯拉:【谁对你不友好,难道是我吗?】 李:【哈哈,我没有这么说。】 哥斯拉:【我很感兴趣,谁对你不好,怎么对你不好?】 李:【我相信你我之间认为的“不友好”一定有不同的标准,因为我们有不同的文化。对中国人来说,最低程度的“不友好”是什么样的?】 哥斯拉:【我老板骂我的时候,一定是不友好的。】 李:【明白了,语言冲突。有可能,今天我要面对一些不友好的人。】 哥斯拉:【会有人像我的老板那样,用可怕的咆哮声骂你吗?】 李:【也许有。你会被咆哮声吓到吗?】 哥斯拉:【我不喜欢恐吓和威胁,他们把自己伪装成夏天的雷暴一样可怕,实际上只是普通的人类。】 李:【我不喜欢冲突,当冲突发生的时候,我会想要逃走。】 哥斯拉:【ok,酷,希望你今天能顺利逃脱。】 近日zs旧京分公司内人员近日展开了大规模罢工,罢工人数多达七千人,期中包括四个生产线和三个工厂。事件的起因是公司对中籍员工和外籍员工薪资的区别对待。理应发放给中籍员工的三个月年终奖缩减为一个月的薪资,而外籍员工的年终奖没有任何改变。 上司们认为最严峻的情况已经过去了,现在已经是第三天,事情应该能够结束了。实际上,当踏进工厂大门,看到道路两旁抱臂站立的员工时,任何人都能感知到他们身上的怒火并没有平息,他们冷冷地看着外籍员工进入厂区。 李赫和同事们跟随组长前进,进入办公室之前,他们要通过一条宽阔的大道,一行人目视前方,竭力不流露任何表情。两旁的工人们静静看着他们,不说话也不移动。对他们而言,仅仅这样做就够了,工厂无法开工会给公司带来巨大的麻烦。 不友好的,unfriendly,李赫心中回想着这个词,如果以哥斯拉所说的咆哮作为标准,迄今为止为止没有人朝他们这样做过。很好笑,即便此情此景,暂时还没有人“不友好”。 和他同期的同事跟在组长的右后方,他有些过于害怕了,李赫瞥到他垂下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他们是这里的少数派,整个公司有七千人站在他们这一小撮人的对立方,如果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他们会完蛋的。其他同事也是这么认为。 他们和这个国家的人语言不通,除了靠翻译处理工作上的往来,他们并不热心和异国的人交朋友。只和自己人来往,不大关心外界的事,即便生活在这里,依旧和外界隔着一层薄膜。这是很难打破的现状。 今天却是例外,在意生死让他们开始关心事情的起因和后续的发展。 今年公司调整业务结构,即将会有大的变动,压缩人力成本是他们当前的策略,之后甚至有裁员的可能。如果所有人都有统一的待遇,收到统一的降薪通知,事情也许不会变成这样。但这超过了他们这些工程师应当考虑的范畴,他们收到命令,接着被运送到这里,身上肩负的只有分配给自己的任务。眼前的巨大变动在他们看来,是突如其来又无法控制的自然灾害,而他们所能做的只有忍受和等待。 别人不好说,李赫认为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在他身上,因为他是一对双胞胎兄弟中的弟弟,已经死了一个,再在异国死一个人的概率就微乎其微了。 从概率上来看,他有比别人高的生存率。再者说,天塌下来也不是他顶着,至少部长,室长,组长们会排在他前面。 当看到公司厂区大楼门口的巨大宣传气球被罢工人士戳破戳烂,软弱无力地倒在地面、进而变为一条深色的破布时,外籍人员们遥遥驻足在远处,没有人胆敢向大楼内部走去。这景象有些过于触目,好多人伸长胳膊举着手机在拍摄视频。 作用在物体上的怒火未必不会作用在人的身上,真的到这一步了吗。组长后背冒汗,早有掉头离开的心,他带着的后辈们也是同样的念头,现在只想赶紧走。 但没有走成,因为崔室长站在前方,以暴跳如雷之姿,质问是谁这么做的,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做这种事? 其余众人此刻吃惊的是,为何崔室长有这么大的胆子。今时不同往日,生命第一要紧。 两方人士平时的沟通交流需要翻译,而中方翻译们站在人群之中,毫无现身服务的意思。因此崔室长说的话没人听得懂。 组长这一边稍感庆幸,此时语言的沟通不畅才是安全的,千万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但即便室长的话让人听不懂,他的姿态已经很能说明意思。持续的狂怒咆哮之下,两旁的罢工人士也被惹出了脾气,年轻的工厂员工和室长推搡起来。 室长气势汹汹挤进了人潮之中,组长本想走,但是他们这四五个大男人临阵脱逃未免有些太不像话。 上司和同事们前赴后继想把室长从洪流拉出来,李赫不得已也成为“救援人员”,人们脚步混乱,四处移动,不知何时,李赫站到了距离崔室长最近的位置。 当霍书筠和摄像师走进厂区时,所见的就是这样动乱的一幕。 黑压压的人群乱成一团,挤在一起撕扯不开,很像在海底穿梭的庞大鱼群,有人在逃窜,有人在挥拳。 第13章 这里就是她被老板亲口指派来的任务地点,zs生产厂区。根据老板安排,她要采访的内容非常中规中矩,“厂区内部创新发展,带动地区经济稳步前进”,要做的只是拍一些照片,写一些漂亮话。从没想过此时此地正好遇上了内部罢工。罢工事件在旧京非常稀有,几乎闻所未闻。 大男人都怕的景象,何况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书筠猜测这是老板给她安排的好戏。一次两次写不出东西,再被这里的事吓破胆,回去就是一顿臭骂,再来几次自己就要收拾包袱走人了。 摄像小柯被面前的景象吓呆住了,“姐,走吧,这挺危险的。到时候和几个领导聊两句就行了,人家要怎么写就怎么写。” 书筠看入了神,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处吵闹的人,眼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每一帧都在快速移动,现在她有些目不暇接了。从流水线上下来的年轻气盛的工人们,穿西装打领带的傲慢中层领导,还有一些躲在角落不敢上前的技术人员,他们汇集成了今天的大罢工。 像熊一样高大健壮的男人站在高处的水泥台阶上,挣扎拽住身穿工服的小伙衣领,口中似在严厉训斥对方,书筠听不懂男人在说什么。他们突出于人群,极为显眼。 工装小伙后方的年轻人们一拥而上,推搡起那个高大的男人,很显然他寡不敌众,很快要被拽下高处。这时,男人身后冒出一个脸皮白净的青年,他眼疾手快地从后面拽住了高大男人的衣服,以防那个男人整个人被狼狈拖倒在地。 之后在两边的推搡中,青年试图将高壮的男人带走,但对方完全不理睬他的意见。人潮挤来挤去,他被推到男人身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可能是他的上司,因此在力量不均等的对峙中青年要尽力保护他。 青年挡在中间也是为了平息纷争。任何一边吃了亏,后面的事都会变得更加严重。把事态压下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可是他的努力在群体的力量面前几近螳臂当车。某个瞬间,他被人群中胡乱挥舞的胳膊肘击中面颊,顷刻间人就倒下去了。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消失,所有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书筠握着录音笔,正在请人回答一些问题。 崔室长的衬衫被人撕烂了一块,头发也乱了,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职场的森严等级在罢工中是不存在的。脾气过了之后,他站在中间进退维谷。 没过多久,一个人影再度踉跄着站了起来,那个穿橄榄绿夹克的青年单手捂着自己流血的鼻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挥动,他在找自己的同伴。 现在必须要出去,不能沦陷在这里了。 人群的海浪一波波涌来,那个青年的影子时隐时现,有时候被裹挟着沉下去,不久又会冒头浮上来,他好像一个深陷海水之中却不得不和海洋对抗的凡人。 几个胆小的技术人员挤在一起,受惊的禽类一样无助。他们注意着李赫举起的手,颤颤巍巍往那里移动,最终几个人全都站在一起,靠着抱团的力量,试图慢慢绕过人群走出来。 书筠在和别人说话做简短采访时,不时会回头看看背后的战况。 警察到来后,人群才彻底散开。等书筠忙完自己的事,再回首时,已经退潮了。 事后警察发现这张闹剧只是看起来阵仗大,实际上没有大规模肢体冲突的发生。人们聚在一起只是要一个说法,他们不是地痞无赖,所求的仅是自己应得的薪水。他们也没有逮捕谁的意思,外资企业内部的事,他们不想管。 连被人群包围的外籍室长都没有真正受伤,不过有很多人用本地脏话疯狂骂他,他当然也在骂人。两边都在骂脏话,谁也听不懂谁的,只是声音大而已。 摄像师小柯不见了踪影,约莫是刚才的阵仗把他吓走了。书筠和他通了一下信息,小柯人已经跑出了厂区,正在外面的车里歇息。他催书筠也赶紧出来,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他们又不是战地记者! 但小柯等了很久都不见霍姐从厂区里走出来。 长椅 书筠跟随着人群走动,如果说她真的有任务的话,现在已经完成了。 厂区的主管忙了一上午才想起来今天有报社的人来采访,着急忙慌给她发了一份内部人员自己写的通讯稿,电话里再三请求,千万不要到现场来,他们正在内部整顿,很忙,无法招待她。通讯稿已发,请自便。 顺着人潮四处移动,她观察着很多人脸上的表情。愤懑的男子聚在一起激烈争论,约莫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们,三五成群地四处拍照,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好奇。 食堂内的桌椅板凳被七零八落地推倒,路旁的刊板已变成了断裂的泡沫板。 书筠只能看不能写,所以她走得很慢,尽力想记住很多人的表情。 食堂关了,便利店还开着。门口站着一些穿西装的人,他们领带松散,抽着烟,小声说话,见到有人走来,声音又压低一些,说的不是中文。 书筠想买瓶水,便利店里人太多了,她在外面的长椅上坐着,打算稍等一会儿。 隔着玻璃能看到便利店内的景象,人们不管是哪一阵营的人,大多都结伴同行,很少有落单的人。纷争过后,所有人都感到不安。 两三滴血液“啪嗒”一声滴落到瓷砖地面,一个青年停在原地,他手里正拿了杯热咖啡。刚刚他的鼻子被人打破,止住一阵子,现在又淌血了。 第14章 血落在地面的瞬间,两个女孩低低惊叫,恐惧地绕开了他。 将手里的热咖啡放在货架上,手捂着鼻子在便利店四处找纸巾,期间鼻血一直往下滴,他橄榄绿外套的前襟上一时血迹斑斑,十分惹眼。这个人却一声不吭,没有人来帮他,他也没有一丝向人求助的意思。 便利店外,书筠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低着头踢地面的小石子,既想看店内的情形,又不大愿意让人瞧见她。 等店内的顾客出来,人稍微少了一点,书筠才进去买水。今天是大罢工的日子,便利店自然也没有员工,之所以还在运营全归功于自助售货机。那个人滴在地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干了。 出来后她坐回原来的长凳,略微侧过身子,慢慢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同一时间,斜对面的青年也仰头喝了一口咖啡。 纸巾被捻成小团,仔细塞进鼻子里,这回要好好塞住了。李赫的鼻子从小就容易流鼻血,偶尔早上醒来,枕头会被血染红,没想到成年后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流血。 今天同事们都对他的行为和勇气表示深深的敬佩,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根本不是自愿这么做的。只是被人推到了那个位置而已,被人推到崔室长的面前,卡在那里,就像站在早高峰拥挤的地铁里一样,由于无法挪动,才替室长做盾牌。 同事们带着室长去医院做检查了,计程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人。李赫自觉没什么事,便自愿留在厂区,约定待会儿酒店汇合。 手机的信息震动,【今天你逃脱了吗?】 还是那个叫哥斯拉的女孩发来的信息,他仰着头读完。 【今天没有发生什么必须要逃脱的事,我过得很好。】 他一字一句地打出回复。这女孩总是爱嘲笑人,她嘲弄一切。如果现在她看到他这副狼狈样子,说不定会笑得捂住肚子。 书筠读到信息,有些不确定起来,她拉出交友软件的照片,犹豫地对比照片上的人和斜对面那个青年的脸。他此时正仰头看手机,鼻血把纸巾都染红了。 照片上的人肤色白净,鼻梁很高,而真人看起来远不及照片里那样愉快。 如果这俩不是一个人,那只能说韩国人长得太像了。大概只是错觉,旧京人多地大,不太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今天我的老板没有骂我,但他给我派了一个男人都不愿意干的活儿。我猜他是想把我撵走。】 书筠放下手机,仰头看着淡蓝的天。 她自己的事,说出去可能别人都会感到莫名其妙,在岗位上呆不下去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看不惯老板这个人,天底下没几个人会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坏事砸自己的饭碗。按照办公室三十六岁张主任的话说,小霍就是没成家,才不学着做做人。 这不废话呢,要怪就怪她自己命“太好”,如果不是有家产的本地女,哪能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好好干活,能挣一份薪水养孩子还房贷就要感谢老板了。 拥有过多的物质,才让她如此不切实际,敢凭喜恶在职场里行走。她也许是昏了头。 今天她想写点什么,但是没有写的资格。她感觉自己像被放在废弃仓库里的玩具小马,还有电,躯干四肢也没有坏掉,但就是不能按下按钮跑起来。 李:【他为什么想把你撵走,是因为滚烫的热茶吗?】 哥斯拉:【比热茶的事更大一点。如果我们有机会在三维世界见面,我可能会告诉你是什么事。】 便利店前的场地上,挨挨挤挤站满了抽烟的人,人们在缭绕的烟雾中穿梭,心事重重地商议大事。斜对着的两张长椅上,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仰面朝天,只是一个是为了让鼻血流回去,而另一个是纯粹的疲乏。 李:【今天我也遇到了不太好的事,我做了个噩梦,醒来后感觉很难受。】 哥斯拉:【什么噩梦?】 李:【梦到工作的地方爆发了罢工,我被挤进了人群中间,前后左右的人都怒气冲冲地看着我,因为我是得到特殊待遇的人。我的领导是个鲁莽的男人,在不安全的状况下,他冲出去和人对峙,而我为了把他拉回去,跟着他深陷人群,简直像陷进淤泥里无法逃脱。太可怕了。】 之后,他等了快有十分钟,哥斯拉的新信息才发过来。 哥斯拉:【无法逃脱的时候,你会害怕吗?】 李:【当然会,我以为我会被人踩死,但没有,因为那些包围我的人不是坏人。他们只是一群想要得到公平公正待遇的劳动者。在梦里,我摔倒的时候,只要伸出手,总会有不认识的人把我拽起来。所以我安全从梦中醒来了。 你今天怎么样,完成那项艰难的工作了吗?】 书筠屏住呼吸,她忽然很想站起来。 哥斯拉:【和你一样,我也会感到害怕。当我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时,我的老板两眼通红地冲我咆哮,当时我装作毫不在乎,其实我全身紧绷,担心会面临更严重的冲突。】 李:【尽管如此,你还是要做,是吗?】 哥斯拉:【是的,不得不做。】 李:【你是个胆子很大的女人。】 哥斯拉:【我猜你被挤进人群里时,看起来一定很像掉进海里。海浪很大,个体的力量很小。但你一次次试着站起来保护别人,我认为你也是个胆子挺大的男人。】 第15章 李赫读完信息,想要毫不在意地放下手机,说了是梦,没有必要认真地讨论,但他忍不住嘴角上扬。 李:【我只是个普通人。】 哥斯拉:【你觉得旧京这个城市大吗?】 李:【应该是吧。】 哥斯拉:【我刚才查了一下,旧京的面积是首尔的十倍。】 李赫猜这姑娘又要开始笑话人了,她是大国的人,而他是小国的人。 李:【了不起。】 哥斯拉:【但你相信不相信,说不定我和你之间的距离近得离奇。没准儿我们就在同一个区。】 李:【是有这种可能。】 哥斯拉:【你要不要和我打赌,如果你告诉我你的地点,我可以五分钟之内见到你。】 李赫把塞在鼻子里的纸团抽出来,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然后缓缓坐下。 李:【我不打赌,因为我相信你猜想的事是正确的。】 无法想象以他现在这副狼狈的样子去见一个傲慢的中国公主,她会笑得很大声吧。 书筠已经站了起来,现在又坐了回去,【嘿,试一试嘛。】 李:【你想见我吗?】她肯定会说不想,因为她生性傲慢。 哥斯拉:【为什么不呢?】她准备现在就走到他面前,把他吓一跳,一定很有意思。 李赫抓了抓额前长长的头发,想了很久,最终决定了回答内容。 李:【今天上司组织了晚上的员工聚餐,可能会喝酒喝到很晚。 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 粼光 春天的旧京沉在连绵不绝的细雨深处,直至时间驶到三月尽头,雨才退潮,那天出门的人都为三月最后一个周日的明媚感到惊讶。 粗疏地用手指作梳子,将一头卷发扯蓬松些,书筠对镜照了照后便出门了。她前后看了看道路的距离,决定从小区的秘密之门里钻出去。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小区的人不能随意出门,某个大力士硬生生掰开两根栅栏,形成一个很大的洞,从此人们心照不宣地从那里进出。有垂下的长长树枝遮挡着,这处漏洞竟然没被巡逻的人发现过。 撩开黑色皮革风衣的下摆,她敏捷地跳上台阶,随着短靴“啪嗒”轻响,像猫儿一样平稳落地。 目的地即将抵达,计程车的行驶速度渐渐降下来了,喷泉和花圃一闪而过,占地面积很大的酒店在空旷的江边有一种出格的宏伟派头。透过淡蓝色的玻璃窗,几个男人站在大厅门口。车停后侍者为她拉开了车门。 下车后书筠随意走到门前人少的地方,恰好背对着今天要见的人,实际上她的视力特别好,一早就瞥到了他,而她是故意这样做的。 装作根本认不出他的脸,因为她对他的照片没有丝毫印象。 “hi。”男子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地响起。 书筠略微转头,应了一声,“hi.” 他们同时抬头看了对方一眼,近看过后,两人不露声色移开视线,进而变成并肩同行。事实上他们对对方的容姿都有些吃惊,但现代青年最忌大惊小怪,最爱装若无其事,怎会多提一句,这两人更是其中翘楚,初次见面连热情的笑容和话语都没有。 书筠的双眼周围一片烟熏火燎,蓝色眼线细细两条,睁眼看人的时候好似狮子猫。除了不化妆的工作日,她私下里就是这样的风格。书筠知道她的风格有点奇特。 而这个人,尽管她完全知道他长什么样,只有现在才第一次近距离接触。 很像男大学生。 书筠咬住嘴唇,克制自己别笑出来。这下好了,他们俩走在一起,一看就是很典型的美艳小姨搭配乖乖男大。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李赫目光下移,看着她从包里拿出了一副墨镜,戴好墨镜后她才说话:“我也很高兴见到你。” 戴上墨镜是为了做好表情管理。怎么有人三十岁看起来还跟男大学生一样,太逗了。 “我不太了解旧京,因此约定在我暂住的酒店门口见面。酒店前面有一个小公园,我们去那里散会儿步。可以吗?” “很好。” 走出林荫区域,通过弯弯绕绕的小路,两个人顺着江边行走。江边的草坪上驻扎着不少周日出门游玩的家庭,铺开的野餐桌布和小野营帐篷使这里充满欢声笑语。 货船从江边驶过,白色水鸟被惊起,扑簌簌飞离。书筠盯着江边的告示牌,上面写着禁止游泳。 所有可以用来寒暄的话题在软件上都已经说过了。 你出生于哪一年?一九九三年,你呢? 和你一样,你是几月生的?七月。 我是九月生的天秤座。 书筠记得这个男人比她还大两个多月呢。 彼此的基本信息他们都已经知道了,因此书筠很直接地自我介绍,告诉他她的名字是什么。仅用中文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遍,没有写的打算,也没有解释含义的打算,就是念了一遍。 “霍,书,筠。” 而这个男人也是这么做的,他报上姓名后她只捕捉了一个韩语发音,而且她确信自己五分钟后就会忘掉那个发音。 忘掉就忘掉咯。 书筠和李赫坐在江边的台阶上,一起在太阳底下吹着江风,阳光有些太好了,他们后背发烫,都有些微微冒汗。 “你要在旧京呆多久呢?” 第16章 “六月,或者七月会离开,暂时还不确定。” 她点点头,在岸边的土地上找趁手的石子。 李赫没有想到哥斯拉是这样的女孩,和软件上喜欢嘲笑别人的样子不同,她真人很平和,而且......很爱笑。黑风衣和浓丽的妆容使她有一种年龄莫测的感觉,尽管一开始就知道她和自己同龄,只要开口说话,那副灵动的神情和清脆的声音很分明地显示出她只是个女孩子。 “你闻起来好香啊。”她直言不讳地进行话题跳跃。 李赫抬起手腕闻了闻,想确定气味是不是很浓烈,然后向她伸出手,“我用了香水,是这个气味吗?” 她拉过他的手腕闻了一下,那是种绵密的甜蜜香气。想到黑暗中的那朵花,她忽然又笑了,热乎乎的呼吸吹拂过他的手腕。 她没有用香水,因为并不觉得今天是求偶的日子。韩国人可能每天都用香水,是一种习惯。她也不觉得他会求偶。 “为什么笑?”他侧过头看她,李赫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感染了,他也在笑。 书筠把墨镜推到头顶,画着蓝色眼线的双眼眨了眨,她抿着嘴冲他笑,想看他什么 殪崋 时候能想起来。 “没什么。”她摇摇头,心想这个男大真是空长了一副看起来聪明的脸蛋。 对视不能超过一分钟,否则可能要接吻,这是规律。书筠挥挥手,装作驱赶飞虫,立刻调转了目光。 尽管她用软件滑了很多人,但她很少出来约会,因为她太忙了。约会一次过后,如果对方邀请,可能还得再见第二次,她抽不出那个时间。 “旧京的女孩和首尔的女孩有什么差别吗?”书筠掂掂手心里攒的小石子,想在江面打出水飘。 英语作为人的第二语言,说和听的人都要略带思量,组织起语言更需要思索,尤其是这种有些挑战性的问题。 李赫的停顿也就有了合理的原因。 “女孩子们看起来差不多,都很时髦。” 石子划出抛物线,“性格呢?” 他察觉到她在盯着自己,“我不知道。” 她又抛了几个,然后坐回来,“我是最坏的那个吗?” 李赫低头笑了,“不,你不坏,非要说的话,你是,最让我生气的那个。”他用的是过去式。 他们都知道彼此并没有只和对方一个人聊天。 书筠一愣,接着绷不住终于大笑起来,蓬乱的卷发垂下来掩住脸庞,发丝一颤一颤的。笑了半天,好不容易止住劲头才正经说话: “不,我不是针对你一个人,在这个软件上,我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话。每当有男人夸我身材好,美丽性感,想认识我,我就会对他们说一些刻薄的话。无聊的时候,找几个人来骂一下。我知道这样很粗鲁。 对于你,我没有刻意这样做,我只是直白地问了一些问题,当然,有时候我的话还是令人不快。抱歉,可能是互联网的作用,它让我觉得对面不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且我以为没有人会因为陌生人的语言受伤。 我们今天认识了彼此,我应该不会对你说刺激的话语了。” 她一大笑,越发衬得李赫斯文而内敛,他摇摇头,“别这么说,你没有对我不好......” 一个看不到脸的女人说刻薄话,那单纯只是刻薄话;但当一个漂亮的女人面对面施展控制的力量,即便说了刻薄话,男人也没办法恼火。 在这个岁数,书筠已很清楚如何在异性身上施加影响力,也明白这力量会发挥何种效果。但她今天依旧没有故意做什么——没有这样做的必要。 李赫尽力不去看她,假装认真注视着闪着耀眼粼光的江面。 尽管和他预想的不同,与这个女孩的见面并没有带来激烈的争论,她一点刻薄话都没说,但她给人的印象依旧是哥斯拉小姐的做派——大胆而无礼,无礼的不是她的语言和思想,而是一种穿透力,未经主人允许就登堂入室,她的嗓音和笑声宛如带有穿透力的魔法。要当心些才行。 “你对旧京感兴趣吗?”呜呜声响起,书筠寻着声音望过去,货轮发出的鸣笛声带来一种怀旧的味道,竟有些不像二零二三年的景象。 这个话题让李赫终于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说一些普通的话语了,“是的,我知道这个城市是省会城市,它有着古老的历史。我的同事给我介绍了很多有名的景点,它们看起来非常值得一去。” 书筠没有顺着这个安全的话题继续往下聊。她生长在这里,旧京没有任何一处让她觉得有神奇魅力。 “那么——”她拉长声音,“你对旧京的女孩们也有兴趣吗?”狮子猫再度眨了眨眼。 来了,这就是这位小姐的风格,时不时地故意制造令一般人感到不安的话题。尽管她上一秒还在保证,今后不会说过分的话语, 这是胆量游戏的话,谁都没必要输,不是吗? 李赫便笑道:“是的,这就是我和你见面的原因。”对他而言,这的确是最真实的答案。 啊,好的,好的,书筠坐在他身边,打量他的侧脸,直挺的鼻梁下,唇角微微上扬。不可低估,也不必高估,他很镇静,没有害羞和紧张.......果真只是看着像男大学生,实际上并不是。 “所以初次约会,你都有什么对付女孩的招数?也能对我用用吗?”她笑嘻嘻地提出自己的请求。 第17章 散步 “你会知道的。”李赫很自如地说道,“迟一点就知道。” 书筠并不怀疑,上一次在鸣山艺术馆,他说会告诉她,就真的用一朵花来揭晓答案。 已提前知道有埋伏,那她就不会中招了,她确信。 “你呢,你对首尔的男人感兴趣吗?”同样的坏心眼问题被李赫返还给了她。 书筠本想做个复读机,把他的话重复一遍,但刚要开口,她眼珠一转,“不,是对你感兴趣,”她扔了石子,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大声重复,“是只对你感兴趣!” 路过的人都纷纷看着他俩,“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他赶紧挥挥手,防止她再说第三遍。 从江边出发,为满足李赫“了解这座城市”的要求,书筠要带着他徒步行走。 “我知道怎么使用打车软件,我们可以打车。” 书筠按下他的手,“不不不,听着,资本主义国家的小子,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人注重精神和身躯的双重磨练,要像钢铁一样顽强!而且现在不是提倡减少碳排放嘛,怎么能动不动就打车呢?” 来到这个国家这么久,李赫第一次听到这种理论,一时之间竟然被她糊弄住了。 临出发前她看了一眼手机,打算今天要带他至少走到两万步。 能和当地人同行,他终于有机会询问一些注意了很久,但一直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比如鼓楼区的某座高塔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用的?它像一个地标一样,是不是很有名的景点? 书筠手搭凉棚,也看到了他所说的塔,随便上网搜了一下,搜到了塔的介绍信息。 “你能翻译这页吗?”他提出请求。 “嗯嗯,这个塔就叫做电视塔,具体用途就是给人们传输信息,是有名的景点,很漂亮哦,是对外开放的,上去可以看风景。”她严肃地盯着手机,但完全没有照着页面翻译大段文字的意思,上面是她自由发挥的个人解释。 原来是这样,他点点头。 见到一些墙上的文字标语,他也请书筠翻译,书筠说那些是政府的宣传标语,告诉大家如何认真生活,做个好人,获得幸福,好好建设我们的国家。 糊弄,糊弄,全都是糊弄。她是信雅达翻译大师。 真亏了她的指点迷津,李赫不由得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墙上写的竟然是这样鼓励人心的真挚话语。 “你们国家有宣传标语吗?”她随口问道。 李赫答得看似认真,又不是那么认真:“我不记得,但是,如果有的话,我觉得政府会写一些话鼓励人们多生孩子,我们国家的生育率逐年下降,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的国家就要消失了。” 邻国的生育率新闻很出名,连中国人都知道有这回事。在他们的年轻人群体中,结婚一点儿不流行。 “要消失了...”书筠跟着重复了一遍。 “这是一个大问题,无法用一句两句解释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也许只是大多数人更注重寻找自己生活的快乐。” 言下之意,如果结婚,生活质量会下降,所以不如单身。 “其实之前,关于首尔房价的话题,我没有嘲讽你的意思。我只是少数的幸运儿,我的房子是我阿婆给的,如果她没有给我,事实上她完全有理由不给我。那么我就会生活得比现在辛苦很多,跟大多数人一样要租房生活,到了一定年龄要贷款买房,还很多年的债务。 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生活多么令人无法忍受,那太自以为是了。我理当也是其中一员,不过是偶然的幸运让我脱离了那种状态,”书筠难得正经说话,这样说完后,忽然感觉有些羞赧,又问他:“是不是有些难懂?” “我应该都听懂了。你是说你有钱人家的女儿。”李赫总结得很精炼。 她摇摇头,笑了。 “开玩笑的。我懂你的意思,不是国与国的优劣,也不是人和人的优劣,你想表达你的富有只是出自偶然的幸运,不是很多人能理解这一点的。 不少人把自己的成就总结成自身的优秀,别人的失败归结于能力不足。” 他与她走得很近,大马路因施工的缘故被封了大半,只留一条细细的小道,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都很当心不要触碰到彼此。 “是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书筠有点佩服他的理解力。 旧京拥有很多区,每个区都有自己的特点,这个城市宛如不同空间重叠起来的土地,每走一阵子,场景彻底变换。 他们从空旷的江边出发,有时候行走在骄矜的钢筋水泥森林里,高楼大厦冠着响亮的企业名字,连道路中央的花坛里都移植了娇艳欲滴的鲜花,送外卖的电瓶车麻雀一样在大道上穿梭;有时犹如进入老城中村,一排排老店挤在一起,统一卖的都是螺丝钉和修车扳手,店铺老板家的小孩儿趴在椅子和小凳中间写作业,没有家长看管时,就用手机搜索试卷的答案。 故意带着李赫歪歪扭扭绕了很多路后,书筠把他又带回了鼓楼。 离开灰尘飞舞的施工区,走进林荫道,道路两边多了很多社区咖啡厅,阳伞和座椅搭在室外,天气不热的时候人们很乐意在室外喝咖啡。接着要走一段上坡路,两边都是老小区,虽然老,但不破败,看着很整洁。 “既然你不必为财务担忧,为什么你会在你不喜欢的地方工作?”李赫手里拿着杯冰咖啡,“我有些好奇这一点。” 第18章 顺序错了,她不是为了上班忍耐辱骂。想了想,书筠简单说了她老板对实习生做的事,“有一次我看到她在哭,下班后在自己的工位上哭,她以为别人都走了,可我没走。 我本来有些犹豫要不要做,但那一天,没有什么契机,我直直地就走进去了,之后事情就变成那样了。 总之,我可能会换工作,或迟或早会离开。对了,如果你变成一个有钱人,难道你会停止手头的工作吗?” 他喝了口咖啡,“嗯......我喜欢我的工作内容,它允许我创造一些新东西,有时候很有难度,但我喜欢挑战难度。我想不出放弃它的必要。” 嚯,铁打的劳动人民。 她喝的是奶茶,嘴里嚼着芋圆珍珠,“给上司鞠躬,帮上司收拾烂摊子,也没问题吗?”危急关头还要为了上司挨揍,这话她没说出口, 李赫想到了什么似的,很坦然地说道:“我们的职场的确就是这样,上下关系很分明,有时候同事关系都要留心,要记住同事只是同事,不是朋友。而且实际比你说的鞠躬还要麻烦,我们总是会被叫去聚餐,还得喝酒,我是酒量很差的人,喝不了两口就要醉。我不喜欢烧酒的味道,像工业酒精。” “但这些都可以忍耐,”李赫表示,“这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且我获得的机会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好了,我不会抱怨。” “酷。”她若有所思地小声说道。 “这样说可能会显得我有些自大——不过是轻率地评价别人的事,但我觉得你闯进老板办公室的选择很不寻常。 善良,勇敢,这是当然的。我猜你下意识做了一些权衡,你觉得自己拥有超过一般水平的物质,所以你有义务为条件不如你优越的人做一些事,就像自愿的社会资源的二次分配?为了实习生出头,也许你会失去工作,但不会失去太多。而她会得到帮助。是吗?” 书筠沉默不语,只顾吸奶茶里的珍珠吃。她不觉得自己做的事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有一种救世主思维。如果世界上的有钱人都像你一样思考问题,可能我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好。” 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偶然斜睨他一眼,他竟然在笑。 “果然,你是在拿我开玩笑。”她被气到了。 她一天让他尴尬好多次,难得让他找到一次机会反将一军。 李赫努力忍笑:“我们的世界需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能参加竞选,我一定给你投票。” “滚你的吧,如果我竞选成功,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去服刑十年。”她想用力扔出空的奶茶杯,扔之前还是看了一下,哪边可以扔不可回收物。 “嘿,别生气,我说的其实是真心话,是你误解成了嘲讽的话。” 书筠感觉耳朵发红,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不要提了,你再笑我,我会在人多的地方大声对你喊‘哥哥你好帅’!你看我做不做得出来。” 每个人害羞的地方不一样,有的人是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做显眼包,有的人害怕被人点评内心深处的真善美。而这两个人在短短半天内竟然精准找到了对方的弱点。 他们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 车流声渐渐变小了,眼前的这一片区域十分安静,可能坐落几所大学的缘故,此处文化气息忽然重了起来。灰扑扑的老书店、阳台上的酒吧、小门小户的日料店,隐藏在地下的vintage二手服装店,他们有时会进去游览一会儿。还有一些作用不明的手作小铺,玻璃窗内显示正在装修中,但上方的店铺名字已经挂上去了,无外乎星空、宇宙、或是梦之类的字眼,让人摸不透到底在卖什么东西。这所有的一切,书筠没有觉得多新鲜,李赫时不时会拿出手机拍几张照。 之后,他们进入了一处小小的艺术空间。 啤酒 “你懂艺术吗?” “不怎么懂,你懂吗?” “如果这个展不好看,我们就走。现在没意思的艺术展太多了,我们不要像那些虚伪的男女一样,因为异性的存在,就假装自己很有艺术素养、非要在看不懂的艺术作品面前浪费时间。” 如果世界上都是他们这样这样务实又无知的男女,艺术这个行业恐怕就不能这么红火了。艺术馆和画廊都是靠神秘的神圣光环才拥有超然的地位。 这个小小的艺术空间却不是很寻常。进去后墙上、地上、桌子上,杂乱地放了着很多纸,墙角更是留了五花八门的工具,铅笔、油画颜料、刮刀、蜡笔、水彩笔,甚至还有喷枪。 正厅中央放了一段循环播放的录像,录像里一个光头眼镜大哥正在说话。大意本展是为了绘制本地区的集体潜意识,他先抛砖引玉,现场已留下了一些画和诗篇,大家可以共赏,在上面乱涂乱画也没问题(他不在乎,反正都是复印件。这里白纸非常多,足够进来的每个人都留下“墨宝”,欢迎大家进行个人创作,写诗画画散文,题材不限。 展览名为“我在此处,正在此处。”本站从三月起对外开放,截止日期为七月。 这位光头艺术家大哥应该不是开玩笑的,这里一个看管的人都没有,摄像头也没有。墙上和桌上的纸张都被人涂得很满,书筠一开始还以为那是艺术家本人的创作呢,只是风格各异,有的十分粗狂如儿童画;有些则写了学业心愿,“拜托拜托考试裸考不要挂科”。 第19章 艺术家大哥很有国际视野,录像里的字幕配了英文版,这让李赫也看得懂。看完后他先是手机搜索“集体潜意识”是什么概念,心里有了数,再点出翻译软件的拍照翻译功能,像野外石油勘探人士一样,举着手机在这个展厅里高高低低地扫。 这个区域有几所大学,能主动走进艺术展这种地方的大多也是大学生和上班族。 显然参观者要比在旅游景点乱涂乱画的游客要文明不少,暂时还没看到“xx到此一游!”的句式。也比在炸鸡披萨餐厅的心愿墙上留言的群体高端一点,披萨餐厅有很多留言是高中生写的,祈求高考靠进好大学。艺术展的留言要求明显更高一层,来者要求考研考进好大学。求考公考编上岸则又占了一部分留言板块。 但是无论是高中生、大学生还是上班族,人人都是想谈恋爱的。他们把自己的名字和恋人的名字写在一起,画个爱心,留言“要在一起长长久久”。 成年人的生活更不容易一点,“快快结束异地!”、“今年上岸结婚”、“所爱隔山爱,山海皆可平”、“想和他一起留在旧京”。 光头大哥不知想到没想到过,这个展让他成为许愿池里的王八,大家都在这猛烈许愿。 “你看我找到什么。”李赫拿手机翻了半天,举着一张纸走向霍书筠,“这个人写的诗真的很差吗?我不懂中文,你来看看。” 这是艺术家本人写的诗,主要是说梦想与现实的,没有很差,但也没有很好。旁边的参观者留言一句,“是很烂很烂的狗屎。” 后面又有新的留言,“你行你上啊!” “我说冰箱不好,我还要学习制冷吗?” 莫名其妙形成了论坛跟帖模式。 书筠给李赫讲解一番后,他请书筠拿笔写一行中文,“感谢您的艺术展览,我觉得很有趣,还有,这首诗不烂。” 她写完后拿磁铁把诗句纸张贴到了墙上。 “人的需求真的好简单,可以归类成三类——学业、事业、爱情。”书筠看了看周围环境,基本没有超出这三类的。 李赫问她要不要写点什么。 她真心想写的是色魔老板上天堂,想想还是算了,不必拉低整个艺术展的素质。 问李赫要写点什么吗?他说他没有心愿。 书筠如《浮士德》里的恶魔一样在人耳边吹风,“真的什么想要的都没有吗?比如首尔汉南洞的大房子?三层楼高,带花园。” 他们不经意间也跟上了之前参观客人的思路——把艺术展当许愿池用。 李赫正色:“不必,没有那个我也能过得挺好。” 了不得啊,她好佩服。不过既然来了,怎么能不留点东西呢。 书筠举着从杂货铺买的拍立得,垫脚揽住李赫的肩膀,指挥道:“我数一二三,然后一起笑!”她笑得十分之灿烂。只是稍微有点反常,李赫在配合她拍照的时候,有一瞬隐隐生疑。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按快门了,于是那一刻的照片里,男人眼睛望向身旁的女人,笑得温柔且似有很多话未曾说出口。而女人看着镜头,雀跃活泼,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两个人的合照很快就出来了,她甩了半天,拿着马克笔在上面写上几个字:“2023上岸成功!我们很幸福!” 写完整个人自顾自大笑起来。 李赫拿拍照软件翻译,没发现这句话有任何逗趣之处。 等她笑够,她才给李赫解释“上岸”的多重含义,考上学校,考进单位,登记结婚,人们的一生好像一直在大江大河里拼搏,唯有达成一些特定成就,才能上岸。上岸意味着长长久久的稳定和幸福。 她在照片上写的那段话好似在向所有殷切许愿的人大肆炫耀,她成功了,至于是事业还是婚姻的成功,就让人猜去吧。 这个女孩确实很坏,但是又很好笑。李赫对她的行为说不出任何话来。 照片也被贴到了墙上,书筠要他贴往上,再往上,贴在很高的地方,这样别人就拿不到。 “夜店努娜勾引男大学生。”书筠很满意照片的效果。 李赫反驳说我比你大,你不是我姐姐。 我妆容浓,看着比你老,就是你努娜。 “我们是同龄,不必称呼姐姐或是哥哥,像平常那样相处就好了。” 书筠很认可地点头:“你不要担心,我是不会喊你欧巴的。还有,我也不会对你说,今晚吃拉面吗?” 最后一句是用韩语说的,她看过的电视剧是真的多,连这个都懂,纯属知识学杂了。此话一出,李赫一愣,继而笑得很无奈,“不要乱用这句话。这是要和异性过夜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 再往后走,会发现艺术展厅后面连着一个大阳台,墙角放了整整两排酒瓶,估计是艺术家老哥喝出来的成果。院子里布置了桌子凳子,桌角下有小小的猫食盆,猫不见踪影,可能飞出去玩儿了。 书筠和李赫今天走了两万五千步,疲乏之下便坐了一会儿。等打算离开的时候,正厅的大门被锁起来了。 艺术展的主人估计来了一趟,把灯光和录像关了,门锁了,人就走了,一点没往别处看。毕竟这个地方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一偷。 所以现在他们的问题是打报警电话还是打消防队的电话,明天是周一,他们不能在艺术空间里过夜。 第20章 “一个电话都用不着打,”书筠胸有成竹地说道:“这点小事而已。” 院子里有两把椅子,还有桌子,叠一叠,翻墙完全不是问题。 这让李赫睁大了眼睛,“你要翻到哪里去?” “隔壁。” “隔壁是别人的家,这是非法行为吧!” 艺术空间处在二楼,往下翻是不可能的,只能翻墙到隔壁的阳台。 在李赫思考对策的时候,书筠已经把桌子拖到了墙根处,椅子架在桌子上方。 “嘿,上来吧!”她朝他挥了挥手,像小偷一样跨过栅栏网,顺着铁栅栏爬下去了。 书筠露齿一笑,“快点,快点,咱们下去让这户人家给我们开门,然后去吃晚饭吧!”那笑容既纯真又简单。 从进入这个所谓的艺术空间开始,李赫就有一种进入混乱梦境的感觉,千百条各式各样的访客心愿让这个地方看起来杂乱无章,五彩斑斓的纸张散乱在地上,每一步都像在纸之河里跋涉。可能是昨晚睡眠不好,加上今天步行过多,直到现在的“非法闯入”行为,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而他的梦不是文艺电影或是喜剧电影,更不是爱情类,而是某种粗糙的b级片,被一个女人带着疯狂步行,被她邀约着一起做一些违法的事。 “哇,你的身手不错嘛。” 夕阳西沉,夜幕已然降临。如果这家人正围坐在一起晚饭,两个陌生人忽然敲响他们家的窗户,不知他们会不会吓得报警。 李赫瞧着书筠,心知如果警察把他们带去盘问,她绝对会用拍立得再多拍几张自拍。她欣赏那种情景。 但好在这里不是私人住宅,而是一间酒吧的露台。六点半一到,人们抬着各色乐器上楼来了。 没有人关注出现在这里的一男一女,今晚本身就有很多客人要来,他们可能只是来得比较早而已。 用酒吧的食物填饱肚子后,他们开始喝啤酒,乐声终于响了起来,此时书筠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周围坐的都是成双成对的情侣,人们今夜穿得格外漂亮,大家心情舒畅地倾听乐手的现场音乐。 李赫也觉得吉他手的技艺不错,尽管他听不懂这首中文歌是什么意思。唯有书筠的视线并不在舞台中央,她举着啤酒杯,观察里面金色的液体和白色的泡沫。 “你不喜欢这儿的歌吗?”他侧过去一点,在她耳旁问道,“还是累了?” “我不累。歌太老了,是十几年前的歌。他们只是在翻唱,一味模仿原唱的方式,连发音和风格都是。我只是想在阳台安安静静吹吹风,为什么还要附带听这种俗气的歌?”她不屑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看起来她和大众背道而驰,或许不是歌或是品味的问题,她只是故意和热闹的人群作对。人们都喜欢的,她毫不在乎,人们都期待的,她便不稀罕。 但李赫此时竟不觉得她是个刁钻古怪的人。她表达不屑的时候,会抬高下巴,嘴唇也撅起来,如果她没有在装可爱,那么她就是真的有点可爱。烛光之下,她涂抹在眉眼之间的眼影闪着亮晶晶的光。 讨厌人群,也许只是因为孤独久了,不再习惯融入人群,所以装作很讨厌的样子。李赫知道她的祖母过世后,她一直一个人住。 歌手投入地唱着关于青春与爱情的歌谣,他却像上课开小差的学生一样,和她轻声说起话来:“嘿,你叫书筠,我知道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很好地念出来。我可以把你备注成swing girl吗?书筠,swing,很接近的发音。” 书筠在手机字典上搜这个词,有好多种意思,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swing dance是爵士舞的一种,风格活跃。而swing girl,是你给我的感觉,你好像每时每刻都在跳跃,没有一刻停歇。”他在她耳边说话,气流在她脸颊上吹拂。 她嘴角扬起,“哈哈,你应该把我备注成旧京努娜一号。” “为什么?”一首歌结束了,所有人正为乐队的表现鼓掌。 “我是你见的第一个旧京女孩啊,为了把我和别人区分开,你应该给我编号。我喜欢做一号。” 李赫笑着摇头,“我不会见别的女孩,没有必要。” “见我,难道存在必要性吗?”她折叠面前的白色餐布。 “是的,有必要。”因为你是唯一坚持和我见面的人,强烈地、积极地要求见面。 晚风拂面,夜色温柔,时间到了,这个时机似乎很不错,在接吻之前,她悄声告诉他:“你的直觉是对的。我很久以前就见过你了,只是那时你没有记得我,后来也没有想起我。” 在刹那的错愕过后,他们如世界上任何初相识的男女一样,克制而亲密地亲吻了对方。他触碰她的手背,接着握住了她的手。在那时,他们十指交缠,他握得很紧:“对不起,请原谅我的遗忘。谢谢你的到来,我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手帕 “您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吧?一切都顺利吗?”此时的通话对象是一位年长的女人,她的嗓音很容易辨认,响亮而粗哑,音调里有一种明显的顿挫。李赫记得这位朴顾问釜山出身,早年毕业于有名的法学院,未曾想直到晚年还带着海港城市的乡音。 他看了一眼手表的时间,今晚他有约会,如果按照朴顾问的寒暄势头,这段对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但他耐着性子应付着。 第21章 朴顾问为他母亲那边的人服务,李宇死后,她来旧京全权代理他在这里遗留的商业事务。这些事本身和李赫没有任何关系,理论上来说。 他知道李宇在首尔经营画廊,生意的缘故,经常全世界四处旅行。这就是他到访旧京的目的。 而李赫只是一个工程师,他与母亲家族的生意和财富毫无瓜葛。 即便李宇死了,他也不会成为李宇的替补者,这是一个很清晰的事实。 如果说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让事情有所不同的话,那就是李赫来到这里除了工作,还将履行手足的义务,他会亲自把李宇的骨灰带回首尔。这是他和母亲早已谈好的事。 既然和自己没有关系,他并不是很想听朴顾问透露事情的进展,他本是这么想的,但耐不住对方一直在滔滔不绝地讲诉。他赤脚搭在阳台的长椅上,整个人半躺在那里,通话时间久了,偶尔翻身换个姿势听。 “鸣山艺术馆不肯把李先生带去的画归还回来。他们说他是不遵守规则的人、没有信誉的人,当初他们花了很大一笔钱和adagio画廊做买卖,结果到手的三幅画都是赝品。我们这边的人要他们把赝品拿出来做鉴定,他们一直不同意,只是坚称,那些是百分之百的赝品。 为了这事儿,我跟他们焦头烂额谈了好多天,一直谈不拢。最后我问他们到底怎样才能把那些画还回来,他们的馆长声称,等我们把那三幅画的钱吐出来,他们才会把剩下的十一幅画还回来。 这真的不可理喻!不肯拿所谓的假画做鉴定,还要我们退钱,从没见过那样的人.......”朴顾问喋喋不休地抱怨,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把内部的消息全部传达给了外界人士。 这是一个彻底的死循环,如果真是假画,鉴定过后,该退钱自然要退钱,而且必定要悄无声息地快速处理。但那边不肯拿出证据,还扣着其它画不还,甚至还要adagio画廊退钱,与其说是商谈,不如说是要挟。正是鸣山艺术馆这样的处理方式,事情才会拖延一整年,最后变成如今这样。 僵持之中,一些艺术媒体嗅着味儿找来,新闻也随之而出,好在报道还停留在问题的外部,仅拿鸣山艺术馆强占艺术品做噱头。尽管鸣山艺术馆正在散发的臭气暂时没有蔓延到adagio, 他们依旧为此担忧。只怕鸣山艺术馆忽然醒悟吃亏的是他们,一朝拿出赝品的证据,把adagio一并拖下水。 李赫端坐起来,打断了朴顾问的话,“害怕的话,为什么不把钱吐出来、尽早把这些事了结呢?” 她一时愣住,过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如果李先生没有造假,adagio把钱退出去,等于我们亲口认下造假的事实,这是不白之冤啊......” 怎么知道今后鸣山不会把这件事四处宣扬,名声坏了的还是他们。 李赫无声地笑了,他站起来随意抓了抓头发,时间快到了,现在得出门了。 “您是怎么看的呢?”朴顾问语气忽然急促起来,尽管她不知道李赫已准备结束通话了。 也许这一通对话的所有目的就是为了问李赫的看法,朴顾问知道他们是双生子,能解开李先生秘密的人,说不准就是这位新的李先生。 “您知道答案,何必问我,只要您了解李宇,您就会知道......”他模棱两可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朴顾问直截了当地打断,“您只要说,是,还是不是。” 他不答。 “这件事牵涉的是您哥哥、画廊、还有您母亲的名声,请不要和我绕弯子了。” 浅蓝玻璃中呈现李赫的倒影,他扣上白色衬衫的纽扣,“如果不想把钱吐出来,那就舍弃其余的画作吧,和鸣山艺术馆彻底划清关系。旧京的人失去了一笔钱,但得到了其余的画,扯平了。” 这样断尾求生的确避免了直接承认恶名,但那十一幅画的价格远高于交易过的三幅,是极亏本的买卖,别的经营者不会同意的。 朴顾问始终想不通,去世的李先生到底为什么要搞造假的把戏,如若曝光,那将会毁掉一切。 此时李赫离开江畔的酒店,当时钟指到七的时候,他已在预约好的西餐厅中等待着了,这里位于七十六楼,可以俯瞰整座城市。夜晚的都市是墨蓝色的,霓虹灯闪烁,下方拥挤的车流以一种极慢的速度挪动着,犹如小巧的孩童玩具。外面的鸣笛和喇叭声传达不到空中的餐厅。 没有寻常餐厅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这里安静极了。桌上点燃的白色蜡烛照亮小片昏暗的空间,餐厅内没有开灯,空气中漂浮着玫瑰的香气。客人们分散安坐着,他们喁喁私语,这一切莫名营造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悼念氛围。在悼念什么,陌生的人们也有需要悼念的事吗。 李赫低头沉思的时刻,一个女孩进入了大厅,四下张望一番,之后急匆匆向他走来。 女孩停在他的身旁,犹豫地软声说:“我可以抱抱你吗?” 李赫起身,向她张开了双臂。 “我非常,非常想你,我以为你不会有时间这周见我,感谢上帝!”她投入李赫的怀中。 他很自然地答道:“我也想你。” 女孩身量娇小,穿着牛仔裤和吊带上衣。她粉红色的长发在脑后扎起,暗号裙巴爸散零其绮呜三刘更新漫话视频广播剧鼻梁周围散布着一些俏皮的雀斑。 坐下后她却不忙着说话,而是借着烛火之光,笑着望着对面的男人,她专心地看他,想从他的脸上望出时间流逝的变化,想确认自己是否记忆清晰,是否每一次都想象出了他真正的样貌。 第22章 “怎么了?”李赫为她切割开牛排,端到她的面前。 “我只是太高兴了,”女孩羞赧地低头,“之前给你发信息,你没有回我,我以为你不想理我。” “怎么会,我把手机遗忘在中国了,直到我回来,才看到你的信息。”李赫托着下巴看她,她一口一口吃下牛肉,脸上泛着欢喜的红晕。 tree是个性格开朗的女孩子,单纯而开朗。她信任李先生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他让她等了很久,但只要解释了原因,她一点不会生气。 去年从旧京的大学毕业后,她回到了家乡,一整年都在工作兼备考雅思,今年秋天就会去英国深造。她告诉李先生自己度过了多么充实的一年,她有在好好生活。 “是的,我知道,你一直是很有目标的孩子。”李赫顺着她的话说,“我知道你能做到任何事。” tree吃东西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她垂下眸子,眼眶泛红,作为掩盖,举起酒杯饮了一口,之后才说话:“这话你以前也说过,你说,我已成长为一名独立的成年女人,我能做到任何事。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被你的话鼓舞着。” 李赫一顿,举起酒杯,“我由衷为你感到高兴。可否赏脸与我碰杯,独立的姑娘?” 高脚酒杯发出清脆的响声。 tree去年在鸣山艺术馆做实习生,那时候她认识了来布展的李先生。他是个很好的人,性格亲切温柔,一点不摆架子,她很乐意做他的向导。她为他介绍鸣山美术馆、旧京,以及她自己。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他总是很耐心地倾听她的话语。她说她的家庭和故乡,父亲和祖父的事业,临近大学毕业的迷茫,还有她的感情生活。当时她有一大帮朋友,也有一个在来往的同性女友,但她和他说,自己不想要一个男朋友或是女朋友,那会让她感觉不自由。那么多人,那么多男男女女,他们填充她的生活,她一点不觉得无聊空虚,但最后,她发现她最喜欢,甚至最爱的一个人,是这个比她年长七岁的男人。 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体会“爱”。 李赫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的任何事,他只是略作引导,这姑娘就把所有的前情往事都说了出来。她很高兴可以和他再一次回忆过去,而这一切对李赫来说却是全新的故事。 “你喜欢我去年带来的画吗?它们漂亮吗?”他专心地望着女孩的脸庞,试图找到表情的些微变化。 她谈兴正浓,说到画,是她了解的领域,便滔滔不绝说了自己对单色画的认知,当然大大夸赞了去年的一批作品,是绝妙的佳作。 李赫手托住下巴,微笑着朝她点头,似在认可。如李宇过去那样,他正在做个很好的倾听者。 “我很高兴你没有忘掉它们,那也是我很喜欢的作品。” 她停下来,喝了红酒,加上今晚心情很好的缘故,她的腮边一直红扑扑的,“你在担心,我会忘记你吗?” 李赫和她面对面望着彼此,在她看来,烛火好像给他增添了一层金色的边,他白皙而俊秀的面容和从前一样,温柔却难以捉摸,像隐在寺庙烛火中的雕塑。 “我希望你忘记我,十年后一点都想不起我。我希望你能自由地生活,身上没有任何枷锁,”李赫笑了笑,“完全忘记我,是因为那时你获得了更美好更充实的人生。这就是我希望的,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 她忽然抓住李赫的手,“不,我不想忘记你。我还能给你发信息吗,你还会理我吗?” 李赫低头看着tree细细的手指,指节泛白,正微微颤抖着。 “别难过,你还记得,我们告别过一次,是不是?那次你做得很好,真的很棒。我们再试着回忆一下,那时是怎么做的?” tree闭上眼睛,想要控制气息,泪水却开始流淌,“记得,那天,本来你不能见我,你太忙了,我给你发了很多信息,我知道在打扰你。后来你心软了,同意见我。我们一起吃饭,散步。我带你去了一个专卖店,要你给我买一个盲盒娃娃,你满足了我所有孩子气的心愿。 你说你很忙,但是,你总是愿意多花时间陪我。 你还说,如果你是先离开的人,你会很难过,因为是你抛下了我。但当时,我先你一步离开旧京,你说这样很好,这样的话,我就不会成为那个被留下的人。 我记得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无论过去多少年,我都不能忘掉。因为......那是我宝贵的记忆。” 女孩哽咽着、抽泣着说完自己的告白,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她能感受到,他正用手帕擦拭自己的面庞。 “这次我也会好好做到、和你告别。” 李赫擦干最后一滴泪珠,轻柔滑过她的脸颊,“好姑娘。” 明天她会回到自己的江南。在分别前,她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还记得我的中文名叫什么吗?”她期待地看着他,那时她教过他怎么写,一个字一个字解释过意思,以及中文的念法。 李赫在春夜中转身,眨了眨眼,缓慢地说:“原谅我,中文对我来说太难了,我记得是一种树的名字。”事实上他一点不知道她到底叫什么。 她却松了一口气,“答对了,我真怕你完全忘了呢。我叫林一瑶,林一瑶。”她重复了一遍,想着他也许还在看着自己,便强打精神,迈着活泼昂扬的步子,轻快地向着地铁站走去。 第23章 这个女孩就是tree,她是这次旧京之旅中,李赫替代李宇见的第一个旧人。或许不是第一个,他记不清了。 露台 有时候至关重要的信息早已明晃晃地出现在你的眼前,那时尚且不清楚它的含义,眼睛注视过,转瞬便抛在脑后。 在手机推送的订阅信息中、下班候车的站台附近,甚至商场里的巨幅海报上,书筠都曾见过那幅抽象画作,来自群展“镜花水月,一个世界沉入了湖中”。 随着时间的流逝,展览的信息彻底消失了,无论是网络页面还是实体海报,再也找不出一处可用来证明这个展览曾经存在过。 直至某些艺术媒体的“檄文”涌现,消失的展览才被人再度想起。 《扑朔迷离:在旧京“失踪”的十四幅韩国画作该何去何从?》 能搜索到的此类新闻,无论中文还是英文,全都被霍书筠看了千八百遍。尽管如此,鸣山艺术馆还在继续对外开放,没有法律部门的人上门,新闻暂且也停留在艺术版块,没有转换成社会新闻。 卷入事件中的异国画廊名叫adagio,创办于四十余年之前,是首尔的老牌画廊之一。长期致力于推广传统艺术家画作以及向全球收藏者提供本国艺术史的教育,官网上是这么写的。 目前adagio画廊和鸣山艺术馆的关系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新闻中的“协商”、“商谈”,似乎在强调他们尚且没有动用法律武器的意思,但是一茬茬的艺术新闻多少让人疑心,不方便动用法律的时候只能打舆论战,是谁在给现状施压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内部的高层知道。 笔记本的文档上写满了已知的各类信息,光标还在继续闪动,书筠注视着页面最下方的一个日期,正是因为知晓了某天发生的一件事,她才觉得,说不定她是数家艺术媒体竞争者中,最有可能获胜的人。 去年某个韩国旅行者死在了旧京,那是一起刑事案件。新闻出来的时候,报社的人收到了讯息,他们例行公事,派记者去探访一番。但在那里他们得到了指令是,不接受采访,一切无可奉告,不可以将那里的事外传。 这样的情况每年都有很多,他们习以为常了。书筠作为负责的人,那天打了很多电话,试着见一些人,几乎毫无收获。他们混乱的只言片语中只透露那个被害的男子在韩国从事画廊行业,“好像有点地位,你们千万不要乱说话,小心变成国际纠纷”,别的就一概不肯讲了。 出于对艺术行业的关注以及隐隐的逆反心理,她搜索了近期即将在旧京开展的数十个艺术机构。鸣山艺术馆的新展海报中,某间来自首尔的画廊名字赫然在列。 霍书筠惯于搜寻分析信息,猜谜是她生活中的习惯,一块缺角的拼图被严丝合缝拼上去了。她记了下来,仅此而已。 现在想来,那个人的运气真的糟糕,既丢失了画,又失了性命。旧京一定不是他的福地。 这篇文档一直处于打开状态,她随身携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这是这段时期内她心中最为关注的事,既是为了一个新的工作机会,也和个人的好奇心有关。 想到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一定会有人从结果开始反推阴谋论——鸣山艺术馆抢夺了画作,又把合作方的人给灭口了。 尽管一个人不能代表一群人,一件事不能代表整个城市,但人就是很爱看热闹又很狭隘的灵长类动物。想到旧京从此便能喜获哥谭市的名声,她觉得挺有意思的。 书筠现在是自由人,从报社辞职后她有很多时间梳理手中的资料,之后可能亲自去一些地方找些线索。提辞职的那天,老板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好像乌云终于肯离开这片洁净天空了。她知道他一直害怕她做出什么事,她看起来做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做的。 目前她最想做的是作为无业人士,过点舒服的日子,辞职后她终于有时间睡满八个小时了。 生活的速度一下慢了下来,她尝试去过几次以前不常去的地方。她得承认,春夏的旧京是漂亮的,只是过去太忙了,她没有时间欣赏风景。 就如现在,她在酒吧的露台上看着夕阳每一分钟的变化。良久过后,方才回神。太卖力了,今天的夕阳实在太卖力了,她不禁感慨这比花了四百块买的当地游乐园门票还值,游乐园的烟花秀是要在免费夕阳面前甘拜下风的。 她没有一个人去游乐园,而是像藤壶一样加入了小学同学的家庭周末游。妈妈(小学同学圆圆),小宝宝,小宝的爸爸,小宝的小姑,小宝的舅舅,编外人员书筠,勉强也是个小姨。这么一个浩浩汤汤的大家庭在外面玩了一整天,五个大人轮流给小宝王子抬轿子,其实是搬运婴儿车。 那是书筠第一次抱婴儿,一点不会抱,胳膊随着时间流逝,每秒钟都在往下坠。而且她太瘦了,胳膊和胸口都是突出的骨头,小宝也被抱得很难受,但是小宝王子很给面子,不是自己妈妈,他就没有哭闹,只是面色尴尬地伸长小腿,可能是打算在这个女人撑不住的时候,他能平安双脚落地。 终于精疲力尽,她把孩子还给圆圆。 “我抱了多久?” 圆圆看了一眼手机,“三分钟。” 我的天啊.....她擦擦脑门上的汗,疑心圆圆看少了时间。 第24章 那一天过得很好,是美好的回忆,她在草坪上玩了一下午娃娃,就像回到二十年前,跟小学同学玩过家家。区别是,人家真的是妈妈了,她还停留在过家家阶段。 回家后还在想念胖乎乎的小宝,小孩真可爱,但她不要生。 夕阳沉下去,露台上的音乐会又要办起来了。这次她没有走神,而是注视着弹吉他的歌手,试图从他的抒情歌里寻找一些东西。 那天为什么是快乐的呢?她还记得那个人,那时他愉快地欣聆听歌曲,确实是发自内心的,他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试着哼唱旋律。他的愉快甚至感染到了她,书筠原本不高兴听这现场演出,只是在打发时间。 看到他这么喜欢,首先是觉得奇怪,然后有些愤愤,在开心什么呢。为什么吃一样的饭菜,看一样的演出,喝一样的酒,她却得不到他那样良好的体验。 兴许是为打发无聊时间,她亲了他。不会有男人不回应的,他当然也回应了。 “你觉得好听吗,真的吗?”她靠在他的怀里问道。 “swing girl, 别怀疑这一刻,别立刻否认,”他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想象一次,在这座城市里,每个奇妙的景象都是第一次见到,每一首演奏中的歌曲都是头一回听到。我知道你很聪明,聪明人是不容易开心的。不妨做个傻瓜,试试吧。” “这就是你满意的原因吗,你是聪明人还是傻瓜?”她没有抬头,那时也就没有见着他的表情。 抒情的歌声在夜空中回荡着,他笑答:“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 那真是一个好回答啊,“i’m just a passing man.” 这句话能够解释为什么之后他不再和她通信,也不想再度和她见面。 书筠没有思考是不是她做错了什么,也没有怀疑自己是否不够漂亮。她一点没有想这些二十代早期,她在男女交往中有时会感到困惑的问题。 不重要的事不必去想。 再来一次,吹晚风,听音乐,喝啤酒,她想再次捕捉那一天的轻盈气球,那时心好像漂浮起来了。 月亮高悬到夜空中时,一对男女沿着阶梯走上了露台,今日不巧,他们来晚了,而且没有电话预定,现在没有空位了。服务生对新客人解释完后,女客换成韩语,流利地把刚才的话语翻译给了身边的男伴。 “啊,好遗憾,我喜欢这里,我听到歌声了,真的很好听呢。”女孩轻晃男伴的手臂。 他说:“换一家吧,别的酒吧也许也有现场演奏会。” 敏善垫脚看了看,“可是别的酒吧没有视野这么好的露台。” 李赫拉着她继续向上走,在露台后方点了两杯鸡尾酒。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个背影,女人蓬松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子,还是上次的位置,手边同样是泛着泡沫的啤酒。 这么多桌客人中只有那个女人是独自一人。 李赫记得她,那天过后,他切断了和她的交流,不再回复她任何话语。 “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希望你能在别处找到快乐。” 那个女人曾经说过,很早以前就见过了他,她认错了,过去见到的那个人是李宇。尽管他们有一段阴差阳错的交集,应该也不是坏事。 “李宇”和她再见一面,留下愉快的记忆,这份亏欠的情债就还够了。 不知道是否因为她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旧京女人,李赫始终不能完全把她忘掉。她身上的确存在一些特殊的地方,之后再见的任何女孩,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 李赫自认自己是一个冷静到有些无动于衷的人,少有情绪的起伏。过去的某任女友甚至说过他是一个麻木的机器人。 因此近来他正在做的事——经常和不同的女人约会,并不会让他产生任何特殊的情愫。但是那个叫霍书筠的女人,她太擅长挑动别人的情绪,以敏锐的语言挑衅、用自身的魅力去逼迫、畅快甜美的笑声既是鼓励又是对男人的嘲弄。 这些都证明了她是有危险性的女人。 也许她能迷倒很多男人,但他不想拜倒在她裙下。 此时敏善在他耳边说话,他低头倾听。洪敏善是朝鲜族人,在旧京做韩语翻译的工作。她为李宇工作过一阵子,两人便成了短期的恋人。 不知道李宇是怎么安排时间的,李赫应付这么多人,已经感觉到了吃力。有些女孩见一次就结束了,有些女孩会要求再见,她们敏感又多情,让他暂时没有办法强硬拒绝。 李赫曾经以为洪敏善是“特殊”的人,但是她对李宇的评价太高了,换言之,滤镜太厚了。哪怕一起工作过,他也不觉得敏善触碰到了李宇的任何秘密。 他朝她笑了笑。名单上再划掉一个名字。 下楼前,他又看了一眼那个女人的身影,她低垂着头,浓密的卷发衬得她肩颈单薄纤细,犹如天鹅。 只一眼,李赫便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和敏善去往另一个酒吧。 信封 只要寻找到一个人,就可以解开所有的谜团。那个人姓甚名谁,年龄几何,生得什么样,李赫一概不知。但他确信那个人存在于旧京。 李宇是在前往机场的途中遇害身亡的。他走得过于匆忙,部分行李积存在酒店。李赫代领遗物时,拿到了一封信。由于与案情无关,信被交还给了家属。 第25章 随身带着信件的李宇死于颈动脉割裂后的大量失血,血把他身上的衣物浸染透了。李赫搜索了那个医学词汇,才明白致命伤口让李宇在黑夜里大概等了十几分钟才彻底断气。十几分钟不够长到让人发现他,也不能短到瞬间解除痛苦。 信拿到后,他没有打开看的念头,尽管知道血迹已经完全干涸,不会再有鲜血喷涌而出了。 直至画廊的事堆积在那里,他才不得不打开信封,试图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原以为那封信里的内容关于李宇的生意,唯有那样才值得随身携带,但等看完后他才明白,那只是一封用英文完成的手写信。 和其他女人一样,信的主人也对李宇怀有感情。李宇的行动证明他是珍视这份感情的。 是“最爱”的人吗?李赫不清楚兄长这样的人心里有没有“爱”这回事,但她似乎是知道他的事最多的人,换言之,是特殊的人。 尽管那时情况紧迫,他带着她的信离开,只把性命攸关的秘密告诉她。几乎是把头颅放在她的面前,让她拥有放下铡刀的机会。这恐怕是李宇这样的人能够给予的最接近“爱”的感情了。 【亲爱的莱昂: 这是一封给你的信,我希望你能在有空的时候阅读。 相信我,我并非在评判你,因为活着的时候,人们无权给另一个人一场审判,只有神才有那份权力。我只是一个谦逊的女人,请你相信这一点。大多数时候,我观察别人,并不抱有明确的是非观。 我相信你的心中一直存在一种强烈的虚无感。性是金色的流沙,当你感到无聊时,它们填充你的生活,给你愉悦的梦与幻觉。当一切结束,金沙柔和地从你的指缝中流泻而出,你试着抓住它们,这些美妙的感觉,一次一次重复,许多次。每一次,你获得性的瞬间,便触碰到了虚无。当然,也许你喜爱这种虚无,如探险般跳下悬崖、进入云中,最后总是能安全地回到地面。 这是一种刺激的游戏,但是在一个安全的范围内,它们刺激你的日常生活。性、烟、酒精,以及艺术馆里的魔术戏法,你对这一切都很享受。它们都是令你兴奋的工具,你如此努力地追逐这种感觉,这种转瞬即逝但又可触碰到的感官愉悦。 旧京是你的丛林,你是一个冷静且经验老到的猎人。你总是能赢。 与此同时,强烈的虚无为你带来不健康的吸烟方式、不做安全措施的性。这些也许暗示你并不真的关心长久的生活或是平稳的未来。即使现在就停止,那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当青春逝去,你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肩负额外的责任和别人的期望,来自长辈、伴侣或是社会。我猜你想拒绝它们,但你知道你不能,荒诞的生活或许与这些事物有一丁点关系,但不多。 哦,莱昂,莱昂,为什么你会是一头野兽,是什么把你变成那样的?让我来挽救你吧。哈哈上帝知道,这不是我会说的话。 亲爱的,你的话语,无论是传讯或是面对面,总是那么圆滑狡猾。真话和假话混在一起,有时曼妙委婉到甚至带有一种诗意。这是你的一部分,知道它们很重要,这些小谎言证明你正努力平稳地控制这场游戏。 总之,“当下”,是你的一切,你像亡命之徒一样,如此暴力地从这个物质世界掠夺着。你说你是“自私”的,比一般人要更自私,也许只是因为你对物质享乐有着不同寻常的热情。是的,你是一个物质享乐主义者,这不是一个坏词。等等,我真喜欢这个词的双重含义,你说过,你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我没有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你,因为我也有不太正常的地方。这些特点构成了我们。没有判断,没有建议,这些都是中立的观察。好了,这部分结束了。 下面的话,来自一个女人的视角。 首先,我向你保证,我对你别无所求。】 第二部分相较第一部分,变得难辨认得多,血迹斑驳,唯有只言片语。 【当你离开的时候,我才有勇气将这封信交给你,只有这样我才是安全的。 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躺在床上,我用中文说了一句话吗?那天下午我没有勇气把它们完整地翻译出来。 “整个四月,我的心情都很低沉,失眠症越来越严重,胃口也不好,所以短时间内就瘦了4公斤。你的事困扰着我,你的存在困扰着我。也许我可笑地爱上了你。 ” 我并不想对你产生这样的感情。但事情却不受我控制。这就是爱情吗?如果我是一个热情的西班牙人或意大利人,我会说这绝对是爱。但我们是亚洲人,爱这个词通常值得深思。无论如何,这是一种可怕的情绪。这折磨着我。请原谅我用这个大词。我找不到另一个英语单词来代替它。 与你相见的最后一天,我喜欢那一天,你抱着我,我躺在你的怀里...... .......当我亲吻你的手时,我感到平静,没有任何焦虑或悲伤。时间回到春天,必然的分离尚且没有发生。那一刻简单而愉快,所以我亲吻了你的手好几次......】 这是李赫仅能辨认出的字句了,后面的纸张软烂后又干掉,字迹被黑色的血迹覆盖。他想寻找署名,每封信都会有署名,可惜署名的最后一页已经碎了。 这封信的特别之处在于,既拥有令人不安的敏锐,又有一片真挚的情意。在思索这到底是谁的时候,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闪现,那个人聪慧到足够令人不安,但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后来,他并没有在李宇的通讯录里找到过霍书筠的账号。 第26章 只要找到写信的女人,就能知道和画作有关的事,李赫如此相信着。 电影 “学姐,这次要在旧京待多久啊?什么时候有空,我们一起出去玩,我带你去洗翠楼吃蟹粉酥,好不好?”咖啡厅内,陆恩宇托腮望着面前的前辈,满眼的憧憬都快放出光来,说是对她又敬又爱都不为过。 克洛伊学姐多年以前也是旧京附中的毕业生,和陆恩宇一样,同走艺术道路,但她后来成为了一个传奇人物。学姐高中毕业后去了伦敦,毕业于响当当的大学,之后数年一直活跃在伦敦艺术行业,是极有名气的华裔策展人。 她长的也好看极了,明眸皓齿,天生丽质,即便华裔在国外流行细眉细眼和小麦肌肤,克洛伊学姐依旧是黑发白肤的旧京风格,美得很是正统明丽。光是脸,恩宇就找不出她的任何一点不足,更何况能力与见识,他很想成为和学姐一样的人。 原本只能从杂志上看到的人,现在能跟她交上朋友,只能说真的很有缘分。恩宇上高一时,学姐来母校做过一回演讲,那时就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回家后他对爸爸妈妈大说特说。因此在学姐离开中国前,恩宇爸爸托关系识得了这位风头正劲的年轻策展人,晚间酒宴上,恩宇如愿以偿坐到了学姐身旁。 交换了联系方式,中间两年每逢学业迷茫,恩宇都会给学姐发信息,他将来想做艺术家,现在该怎么做呢? 无论是艺术方面的学习还是留学的选择,学姐都能给予一二好建议。说克洛伊学姐是他的mentor都不为过。 “去年我在旧京待了半年,给鸣山艺术馆做策展人。今年我也会在这里住半年。安心啦,半年时间够长,总有时间跟你玩。最近我比较忙,手头一大堆事,鸣山艺术馆请我办一个访谈活动,本来不想跟他们合作......他们的风格我不喜欢,做事无头无尾,去年的展没开几天就关了,我费了那么多心血,算了.......等这些事忙完,我等你带我玩。”克洛伊学姐揉揉恩宇的头发,每回回旧京,这个高中学弟都像小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 “大学的事怎么说,不是说要去美国的吗,怎么又改?” “嗨,都是我爸啦,他觉得美国好,更气派,世界强国,我是没什么兴趣的。学姐在伦敦念的书,我也要去伦敦念书,我要紧追你的步伐。现在已经收到了几个offer,用的是我以前的作品集,我打算再拍一组新的,试着冲一冲学姐母校。”陆恩宇拨弄着下巴上刚打的唇钉,一派踌躇满志的自信。 大学要去新的国家,展开新的生活,他都快迫不及待了。 “这么有信心?新的作品集是什么内容啊。”克洛伊有时看到这男孩会想到她自己,他们都很敢闯敢冲。只是新一代人更高瞻远瞩,从小就开始计划,每一步都在计算范围内。 “我想找跟我同龄的人,但得是下层阶级那一种,我想拍他们工作中的样子。这组摄影作品的名字就叫劳动中的十八岁。现在有找到一些素材,比如我爸工厂流水线上的小工、快递站的打工仔,只要给他们钱就好了,他们都同意拍一组‘写真’。”陆恩宇带来了一些成品,他拿出来给学姐看。 “很有人文关怀是不是,而且很特别,体现当代社会工业化进程和城乡变迁,人和人命运的变化。我还打算找一个女生来拍,上周联系了个在商场餐厅端盘子的服务生。这样就可以加入女性主义的概念......能放进去的东西太多了。别人绝对想不到这个点子!” 不说拍得多么惊艳独创,即便手法稚嫩,这样的想法已经超出了同龄人一大截,克洛伊都不禁为之称赞。 “多点人文关怀确实是好事,鸣山艺术馆之前被人诟病多,就是太不注重这方面形象的维护。去年有个工人为艺术馆工作的时候摔断了腿,艺术馆只顾着跟搬运公司扯皮,要他们为损坏的画赔钱。至于受伤的工人,是一毛钱都不肯给。” 恩宇耸耸肩,“给钱给到位了,什么事都不会有。贪小便宜吃大亏,在这些地方扣钱,迟早倒大霉。我以后肯定不会犯这种错误。” 家里父母都经商的缘故,他一点不缺钱,尽管家里人对艺术行业一窍不通,现在有克洛伊学姐做引路人,他以后必然会加入那个圈子。陆恩宇很确定,自己将来是要做艺术家的。 学姐离开后,他打了一通电话,语气一下变得很不耐烦起来:“喂,瞿晓冬,我帮你谈好了,本来鸣山艺术馆里的谈话会,你这样的外人肯定来不了的,但我认识里面的策展人,她是我学姐。她同意我带个人去听听,到时候你一句话都不准说,也不会有人会跟你说话。千万别给我丢脸!听到没?” “好,明白了......”她话还没说话,陆恩宇就把电话挂了。 瞿晓冬是陆恩宇在鸣山商场负一楼的平民餐厅里找的服务生。 他在周围问了一圈,只有她今年十八岁,来打暑假工,看起来很土气,而且愿意配合他拍照。她甚至连钱都不要,可别说他小气,他是愿意给钱的。原想几百块打发了,怎知道她说你是摄影师,是艺术家,真的假的? 一句话就把他脸色弄得很差。 是能去楼上艺术馆开展的艺术家吗,她问。楼上是指鸣山商场顶楼的艺术馆。 陆恩宇很轻蔑地说,他不能,是因为他今年只有十八岁,但十年后他就可以上去办展。而你这种底层人,十八岁的时候在负一楼日日端盘子,十年后还能在这里继续端盘子就要谢天谢地啦。人人都知道体力活不要年纪大的人。 第27章 高处的艺术馆哪里是她这种人能想的。可她说如果他能带她进去听克洛伊刘的对谈会,她就同意让他拍照。 他猜瞿晓冬大概是看到了学姐的海报,小地方来的乡下人,爱凑热闹,看什么都是新鲜的。商场里经常会有明星来做活动,学姐是艺术策展人,瞿晓冬肯定误把她认成是电视剧明星一类的人物。到时候去了对谈会,什么都听不懂,纯属对牛弹琴。 既然她敢问他是不是真的艺术家,他就让她见识一下他还真不是一般人。 克洛伊跟高中学弟分开后,叫了辆车,去往下一个地点。 老朋友再度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当然是开心的,但他们说了一阵子话后,她渐渐变得有些不满。 她自恃自己的外表是一点变化没有的,一年的时间不会让人老去,但那个男人变得比以前更加内敛,几乎任何情绪都不外露。是他们之间生疏了吗? 当她把这个新发现告诉莱昂时,他眉头微蹙,笑容中带着不解,“克洛伊,我是十分想念你的,真的。” 这话一出,立时打消了克洛伊的不安。 李赫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像人工智能,通过不断与见面对象的聊天,从她们那里获取建议,然后进行自我调试,重复再重复,最终达到最像李宇的样子,抑或是,她们最满意的样子。 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怀疑他不是李宇。绝大多数女孩都对李宇都不甚熟悉,过去相处时光短暂,意识不到他的异常是很正常的。不过他会经常“遗忘”和她们之间发生过的事,只要她们提醒一下,他就会立刻记住。 克洛伊是第一个认为李宇产生变化的人。 他们并非去年相识,身处同一个行业的缘故,从前在柏林和比利时就曾有过交集。直至去年为同一个展览合作,他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 此时李赫心里已有了七成把握,面前的这个女人应该就是手写信的主人。克洛伊刘是策展人,如果李宇要在艺术馆做手脚,她发现端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交情也比一般人更深,更不必说她本人身上所具有的明显特质,聪明且漂亮,人情练达之外,十分善解人意。 李宇那样的人如果会对谁倾心,大概就是这样的人吧。 在夜晚的咖啡厅,克洛伊将手放在耳畔,“叮叮叮,哦,你绝对不敢相信,我又见到了那个人,他和从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当他望着我微笑的时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去年。过去和他在一起时,我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而此刻,我发现并不,我们之间的时间是凝固住的,也许下一年,下下一年再见,所有的感觉依旧停留我们二十九岁的那一年。” 李赫模仿她的动作,“或许,他也是这么想的,他觉得你也是一如既往的耀眼迷人。” “你说过,夫妻结婚几年后,会互相厌恶对方,因为能预测对方的反应,或受不了他们的癖好,我觉得我恰恰相反,如果我对一个人了解得很透彻,我会真的爱上对方。他怎么梳头发,今天穿哪件衣服,他什么时候会说什么样的话,我确定这时候我知道自己真的爱上对方了,”克洛伊嘴角含笑着说完,李赫凝视着她,依旧保持通话的样子,“莱昂,这是一段台词。我还记得我们倚靠在一起,用三个晚上看完了理查德·林克莱的‘爱在’三部曲。” “那时候我觉得,那些电影就像我和你之间的故事。你和我,来自不同国家的两个人相遇在一起,短暂地相爱。 电影里的男人和女人分开九年后,巧合地再度重逢了。我们的事也是一样,我觉得我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你信吗?” “当然了.....”李赫喃喃说道,心里想着,看来回去后他有必要把这个系列的电影看完。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手机弹出过别的女孩发来的信息,我看到了,哦,你当时紧张了。但其实那没关系。我能感知到,我和你的事是特别的,和别的露水情缘不一样。你说过,我是special one,我相信是真的。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吗?” 此时,他确信克洛伊就是写信的女人。 楼梯 “进行得有点不顺利,我拍不出特别满意的成品,效果太普通的话就失去用她的意义。然后我想了点办法,找了个朋友去餐厅,吃完饭后把她喊过来骂,最好能把她骂哭,然后抓拍那个瞬间。可是她就是不哭! 我朋友把餐厅经理都喊了过来,要他施压,经理骂她,她也不哭。 如果她是什么富二代体验生活,到现在不哭我算她有本事。明明她说她家里没钱,家里的老头儿受伤,没有工作,她得打工挣钱。我这么找人弄她,她竟然都不哭。 那女的真的跟块木头一样,我都不知道找她拍照是不是找错了人。” 还有一个小时对谈会才开始,陆恩宇自告奋勇做学姐的助理,对完稿子,喝杯咖啡的间隙,他忍不住开始抱怨起自己的事。 克洛伊正对手持镜检查妆容,顺便拿粉饼定一定粉底,闻言抬头看他,“别太过分,闹大被人举报到学校的话,大学申请要泡汤。” “怎么会呢?瞿晓冬一个职校学生,英语只会how are you的程度,怎么会写举报信。”陆恩宇个子瘦高,靠着椅背,伸长了腿,像个生长期的螳螂。 克洛伊合上镜子,正色道:“你怎么知道给你帮忙的朋友都是好心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要想对你不利,那事儿就是个把柄。” 第28章 恩宇不响,心里有点怵了,“不会吧,我那不是多坏的事。学姐你知道有些导演也会故意这样,演员情绪不到位的话,他们会故意骂一下,激一下,这样效果更好。” 克洛伊挥手打断他的话,“别扯了,你现在知道怕了?”她眼神里虽是不赞成,但也对自家弟弟的淘气行为进行了教导。 “外国人想的可跟你以为的不一样,到了外面切记谨言慎行。你得把你自己想像成还没出道的名人,一言一行都会被有心人记着,不想被人抓小辫子就好好管住自己。” 恩宇闷闷不乐地地点头,他知道学姐是为他好,自家人才会说这些体己话。 瞿晓冬被骂的时候,确实没哭,她一声不响,听那个一头黄发的男生指着自己的脸狠狠臭骂,“干活儿不认真,笨蛋一个,又笨又懒,给谁脸色看呢,我说你还说得不对吗?干脆你别干了,出去卖得了,比你挣这个钱容易。” 只是上菜慢了,又多问了一句,他忽然神情就变了,骂得十分难听。 恶形恶状的男性粗声大气地针对自己,旁边经理也在骂,餐厅里闹哄哄的,声响连成一片。四面楚歌之下,瞿晓冬却连背都没有弯下去,她抬着头,直视前方,面无表情的样子甚至让人猜不到她在想什么。陆恩宇在不远处看她,他想要她表现出瑟缩和窘迫,然后在围攻之下失声痛哭。结果什么都没有。 这个女的别是脑子有问题的吧,智力残障人士吗?所以只能上职校。陆恩宇等了又等,最后在失望中上楼了,他不管她后面会被人骂成什么样,也不管她今天会不会丢了工作。 实际上,瞿晓冬并不像陆恩宇讲得那样粗鄙不堪,相反,她五官生得十分端正,只是两腮鼓鼓的,是一个脸上尚有婴儿肥的严肃小姑娘形象。头发一贯扎成简单的马尾辫,个子高,身形消瘦。 忙到下午换班的时候,她把工作服换了,走进电梯,一路从负一层上到了第八层。 白t恤是干净的,她的脸也干干净净,但是头发上有食物的油腻气味,尽管天天洗,只要上了班,气味就又会回来。 陆恩宇嗅觉敏感,见了她立刻就捂住鼻子,让她别站在他旁边。有一回她忙了一天,刚下晚班,走近他时,他差点干呕出声。 克洛伊以为她今天受了搓磨,背地里也许会哭,但她眼睛一丝泛红的迹象都没有,更别谈脸上的泪痕。温言关照了她,又给这两个小朋友点了芒果千层和果汁,克洛伊先行离开,现在得去招待别的朋友了,今天有媒体的人来。 “今天过得好吗?”陆恩宇不阴不阳地问道,心里憋着一肚子气,他没有抓拍到好照片。 瞿晓冬点头,“好。” 要死了,真是个木头人。 “你怎么来的?”他拿着手机,正给别人发信息,“别是坐电梯吧?” “扶梯。” 他嗤笑:“你们在里面打工的能用这些设施吗?扶梯也是给客人用的。” “下班时间用,没关系。”她又点点头,好像是自己认同自己的话。 “你别搞不清规定,给抓住一次,你就得滚蛋,”陆恩宇忙着打字,还能分心揶揄人,“还有,你千万别进电梯,不然你身上那股味儿,能把人熏吐。心里有点儿数吧你。” 他以为瞿晓冬不会说话了,她从来没有反驳过他。她是那种,哪怕被别人当拳靶打,别人也会渐渐觉得没意思,打都懒得打的对象。 怎知她今天忽然话多了起来,“鸣山商场,一共有四条上下楼的路线,扶梯、客梯、楼梯,还有货梯。 我喜欢扶梯,因为可以站在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就像从山顶往下看一样。” 谁管你喜欢什么梯。 “你说得对,工人确实不能用客梯,只能用货梯。如果货梯坏了,他们就只能走安全通道,也就是楼梯。很辛苦的。” 陆恩宇不理她,也不准她再说话,他烦着呢。于是瞿晓冬的话就停留在那里,“是很辛苦的。” 对谈会由艺术馆的主持人和克洛伊刘的谈话构成。今天来的除了媒体人士,还有很多艺术圈的评论人,策展人,其中许多更是身兼高校教职,几乎是个内部人士的交流会。客人也有,都是鸣山艺术馆的内部会员。 整个活动堪称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唯一的白丁大概就是陆恩宇今天带来的打工妹,一个职校生。他很怕她给自己丢脸,但是又不能跟她分开坐,那更管束不了她。 谈话内容围绕着今年前沿的科技新展,横向对比国内国外的类似展览。学术性强,并不是很通俗易懂。为了做宣传,他们专程把克洛伊刘找来,鸣山艺术馆在今年的展览中投入很大。尽管听不太懂,陆恩宇也能看出克洛伊学姐气质卓群,讲话更是娓娓道来,从艺术历史到发展前景,无一不是头头是道。她是对谈会毫无疑问的中心,媒体的人一直围绕着她在拍照。 现场的年轻人并不是特别多,大多数都是家境良好的大学生。到了提问环节,主持人有意把问话机会交给年轻又有活力的孩子们,到时候多照些照片,放在文章里看起来美观。 她扫视一整圈,照片是要拿来对外宣传的,打了唇钉的、染发的、纹身的,她一律不考虑。其中有个穿白t恤的女孩子,神情尤为专注,长得也清爽可爱。 第29章 看起来像大一新生一样稚嫩。 于是在陆恩宇震惊的目光中,瞿晓冬被点了起来。 女主持人将问题抛出,“hi,同学,你对今年的科技新展有什么想法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女孩举着话筒站了起来,她松了一下手指,话筒握太紧的话,她的掌心会出汗。 “我没有看过今年的科技新展。” 此话一出,引起了一小阵哄笑,但不是恶意的,是面对孩子说出傻话时的善意笑声。今天这么多人围在一起,就是为了新展的事,这孩子没看过竟也来凑热闹。 主持人得到这样的答案,也有些意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接才好了。 陆恩宇脸色涨得通红,仿佛丢脸的人是他一样,他是把这蠢货带进来的人。 克洛伊用眼神示意主持人后,从主持人那里接过了话筒。 “没看过也没关系,咱们就来聊聊对艺术的见解吧,你有喜欢的画或是画家吗?” 瞿晓冬想了想,“有的,我喜欢油画。” “谁的油画?” “去年,一到晚上,就有人将油画投影到墙壁上,我很喜欢看。我不知道那是谁的,只是光和影组合在一起,很美。” 那正是鸣山艺术馆去年的公共艺术作品,公共艺术作品的存在名义上是为了将艺术免费分享给所有人。实则它们可以帮助扩大商场和艺术馆的名气,吸引更多人来这里。 克洛伊微笑着解释道:“你说的光和影出自于卡拉瓦乔之手,他是一位活跃在四百年前的意大利画家。”她就知道这个女孩肯定会说出一些东西,如果一个人坚持来艺术馆,那么她必定是关注艺术的。 “既然从去年就关注了鸣山艺术馆,为什么不进来看看呢?” 瞿晓冬张开嘴,似乎在犹豫着说什么,最后她说:“我太忙了。” 又引得一阵笑声。 刚上大学的小女孩自称自己太忙了,所以从来不来艺术馆,就像在跟大家开玩笑似的。00后的孩子们经常会流露这种出人意料的幽默感。 克洛伊很满意现场活泼又轻松的气氛,“那么,最后一个问题,跟我分享一副你最爱的油画吧,如果不知道名字,描述画面也可以。” 瞿晓冬好像终于从很远的地方回过神,声音变得稳定了些,她很确定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也确信自己一个字都不会记错,“我最喜欢的画是《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画面中,犹太寡妇犹滴与她的女仆站在一起,二人合力用计,她们杀死了醉酒的敌国王子,并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果然!你对卡拉瓦乔,这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克洛伊用笑容鼓励她,接着,话锋一转,“朋友们,这就是公共艺术的作用,它赋予所有人欣赏艺术的公平机会,它把艺术像根芽一样扎进人们的心里。 鸣山艺术馆去年的公共艺术项目已经达到了我们想要的效果,尽管你可能不知道那副画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作者是谁,但不知不觉中,看画的孩子已经领悟了卡拉瓦乔的真意。” 台下静了一刻,接着掌声雷鸣般响起来。 在圆满的尾声中,一个人高高举起了手,“刘小姐,可否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有两个问题。一,既然鸣山艺术馆如此在意公共艺术教育事业以及以为社会带来正向影响为己任,那么去年的工人意外事故,医疗费用补偿到位了吗? 二,去年的旧展,‘镜花水月,一个世界沉入了湖中’,那么卓越的艺术展览,出于何种原因只开三天就关闭了呢?” 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她坐在人群的后方,当她说完问题时,人群中起了骚动。一些媒体的摄影师把镜头转向了她。 李赫的翻译一字一句把霍书筠的话翻译成韩语时,他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那个女人转动。今天她放下了头发,和从前一样,她的身上依旧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抗衡的锐利力量。 相机 “不好意思, 这些问题与本次对谈会的内容无关,如果感兴趣的话,您可以联系艺术馆方面单独询问。”克洛伊的回答滴水不漏, 正体现她面对突发状况时的风度, 略微颔首, 处变不惊。 去年的工人事故已经是旧新闻了,即便那时因医疗费用的问题起过风波,曾有好事者把那件事发在网上,引出了一些不好听的指责。但艺术馆听取民众意见, 改变措施, 私下给了工人一些补贴,事情早就过去了。 现在拿出来说, 更证明说话的人是存心和艺术馆作对, 兴许她是同行为了竞争, 专门请来的人。 至于第二个问题, 克洛伊又怎么说得出答案, 她不是艺术馆的内部人员, 只是被邀请来的策展人。她于心无愧, 便丝毫未曾退缩。 只是下方的艺术馆管理人员们一个个如遭雷击, 坐立不安, 纷纷左右互看, 心中大概有了数,这个女人接下来说不准会把他们和某个异国画廊的纠纷拿出来说。 那些报道虽在海外流传甚广, 在旧京本地却未曾蔓延, 只因鸣山艺术馆经营有方, 场馆内一切如常,这让旧京艺术圈内人并未察觉异动, 只当那些报道是胡编乱造的小道消息。 艺术馆需要得到学术圈的认可,就像得到正统学问的“开光加持”,今天被人当场污蔑的话,整个对谈会被毁掉。 第30章 穿黑衣的女人问道:“工人从高处摔落,失去工作能力,获得赔偿五万。贵馆在公共艺术展览中投入百万。这样的金钱差异令我感到惊讶,忙于普度众生,因此不能单独渡一人,是这样的吗? 当然,展览只开三天,必定有你们的原因,但我们作为你们的忠实客户,可否有小小的知情权呢?” 她应该是一个习惯在公共场合开口说话的人,用语言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没有一点胆怯语塞。 就像某种专业人士。 普通人没有这样的心理素质在众人注视之下提出连环的问题。 台上的克洛伊是经常面对媒体的专业策展人,她能看出穿黑衣的女人是一名训练有素的记者,而且对方是有备而来。 馆长当仁不让地冲上台,从克洛伊那里直接夺走话筒,“出去,现在请你立刻出去!这里不欢迎你这种记者,我记得你,你来过艺术馆,给我看过记者证。 今天来的所有媒体人士都是应邀而来,我们没有邀请你!保安,保安!” 馆长声嘶力竭之下,嫌话筒不够大声,狠力拍打话筒,机器忽然发出一道尖锐的故障杂音。克洛伊和他距离极近,受了一大惊。 “我声明,我现在不是记者。今天我以内部会员的身份来到鸣山艺术馆。这有什么不对吗?”黑衣女子无辜地举起手,“你们可以去查我的会员码,我保证绝对不是假的。” 会员是内部引荐制,而且要交不菲的年费,她这是埋伏了多久,更令艺术馆的管理人员心惊。 保安走到她身旁,要把她拉走之际,霍书筠忽然调转方向,随手指着身边的人说:“记者不能来,会员不能来,你们都让什么人来?他,她,还是他?” 最后一个人,正好指的是李赫。 馆长原先一直坐在下面,光线都打在台上,下面的观众笼罩在暗影中。这下他站在台上,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女人指的是谁。 他呆住了,脸忽然变得很古怪,眼珠失焦,脸色煞白,嘴唇一直在蠕动,但是一个字都说不出。直到台下的员工上去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他才僵硬地点头。 “出去,你,还有他,都出去。立刻。”这次没有咆哮,语气虚弱了很多,他冲着保安挥手,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意。 不速之客被撵出去后,对谈会也快结束了,只剩下主持人在努力用笑话打圆场。克洛伊刘还在那里,她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目光时不时转向大门处。 “我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呢,不就那点破事。”陆恩宇很不在意地说道:“一个工人摔断腿也值得拿出来说吗?我爸的工地里每年都有人受伤。 这些工人出来做事,就要有受伤的准备。没上过学,文化程度低,就要卖苦力,否则对社会的贡献就是0,不劳动喝西北风啊。 给五万不错了,还想要多少?不会是想靠这个伤,吸老板一辈子血吧。这就是底层的寄生虫思维。” 他自顾自地说,甚至没有含沙射影的成分,瞿晓冬只是一个坐在他旁边的听众而已,她都不值得他拐着弯儿地骂人。 他身边的女生端坐在一团暗影里,似在恭敬聆听陆恩宇讲话,台上的光时不时照亮她的脸,寻常人被光刺了都会闭眼,但她的眼眸一眨不眨,光被她泛蓝的眼白悄无声息吸收进去,没人知道这些光在她脑内形成了什么画面。 霍书筠是和李赫一道走出的大门,李赫身后跟着一位戴着眼镜的男翻译。 就像从前没有见过一样,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 直至将要走出大厅时,她停下来,忽然开口,“你干嘛看我?” 说的是英语,因此不用翻译代劳。 李赫顿住,“什么?” 她总是穿黑色的衣服,今天穿的是黑色的连衣裙。不知为何,他觉得她每次出现,都十分显眼。她的风格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你在对谈会上看我,看什么看。再看我,我会给你点教训。”她扬起眉毛,身上锐气不减,刚才用来以一敌百的锐气至今犹在。 李赫用眼神示意翻译避开一些。 “最近过得好吗?”他若无其事地开口,仿佛没听到她刚才放的话,也不记得他们之前发生的事。 if you stare at me again, i’m gonna teach you a lesson. 英文不是他们俩的母语,放话的犹觉话不够狠,听话的觉得这话有点好笑。 “好得不能再好了。”她扭过头,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 李赫待要再说,她换了方向,向大厅内走去了。 话留在嘴边没说出来,一道烟雾似的散了。他猜她是故意的,她故意不肯跟他多说话,就像他在信息里说,“不要再联络了。”是一样的。 一报还一报了。 她有充足的理由讨厌他,这是他应得的。李赫并不生气,只是回想她放的话,和“哼”的那细细一声,真像猫儿挥爪前的警告。 现在他知道,她是一名和鸣山艺术馆作对的记者。鸣山艺术馆隶属于鸣山集团,如此庞大的机构,像泰坦一样立在旧京,每天都有很多人因为很多事向他们发起攻击,哪怕此身漏洞百出,这个商业巨人也轻易不会倒下。 第31章 那些都是旧京人的事。只要把扣留的画带走,他就和他们再无瓜葛,可以脱身而去了。 克洛伊的口风实在很紧,无论他怎么旁敲侧击,她都没有明讲去年画作的事。李赫觉得她知道真相,只是不想再提,如果她在李宇实施“艺术馆戏法”的过程中提供了便利,那么她也是同谋者。如今三缄其口也是可以理解的。 要从她那里套出真相,他得再耐心些。 对谈会终于结束,人潮鱼贯而出。陆恩宇想要等等学姐,可她太忙了,此番还要应酬许多人,有一圈人正围着她在说话。等了又等,信息发过来,让他先走,路上注意安全。 本来没有赶上送学姐回家,他还有点小小失落,但是看着最后一句话,他又高兴起来。这说明学姐是关心他的。 瞿晓冬算是有点眼力劲,对谈会一结束就知道该走了,没有再来烦他。哪怕天色再晚,他也不可能让自己家的司机送她回家。车里会沾上她身上的油味儿。 他有些疑心自己身上也沾了味儿,只是闻习惯了就察觉不出了。回家第一件事非洗澡不可,他为那份作品集真的付出太多了。 去地下停车场前,他中途转弯去了洗手间,在四楼。今天是工作日,天晚,人不多。他犹豫了几秒钟,把相机包放在洗手台上了。 等他出来,洗手台上空空如也。 陆恩宇脑子有一瞬间是空白的,多贵的相机丢 殪崋 了都能再买,但是里面的存储卡里有他新拍的作品集,这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存下来,这下丢了就是全没了。 身边其他有钱人家的孩子们爱买奢侈品,陆恩宇一贯瞧不上。能花钱买来的东西在他看来都没什么珍奇,再贵也不稀奇,只是市场流通的庸俗商品而已。他创作出来的东西是以他的心血和才华凝结而成的,独一无二,再无替代,在他的价值观里,就是无价之宝。况且这些新作是要拿去申请大学offer....... 此时他空白的脑袋里发出嗡嗡的声响。 今夜,瞿晓冬赶上了末班地铁,虽说是末班,实际才十一点多。地铁里有下了晚班的职员,更多的是准备出门享受夜生活的年轻人,他们穿得花花绿绿,有些人已经喝了一点酒,此刻笑脸发红,蒙着一层微醺醉意。 她抱着一个纸袋,很轻,里面放着上班穿的制服,其它任何东西都没有了。身上只有一部二手手机比较值钱。 后脑勺靠着车窗,她打了个盹。在梦里,她又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梦中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坠落了,因此再向下看时,她不会再害怕了。 有的梦里,她抓住了,有的梦里,她没抓住,掉下去的是她爸爸。背着很重的石雕,一步步向上走,跟她一样,爸爸也走到了高处,可是爸爸掉下去了。 在黑洞洞的楼梯上,有沉重的东西滚落下去,噼里啪啦,一路滚,直至撞到坚硬的墙壁,发出沉重的撞击声,和一阵玻璃破碎的声响。 原来东西掉下去是这样的过程啊,没有梦里那么长的一段距离,一瞬间就结束了。她手里握着存储卡,认可地点点头。 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相机也好,存储卡也好,全都是垃圾。即使这样做了,她也没有得到额外的快乐。这更像一个小小的实验,去验证她心里的一些想法。她会把垃圾扔到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晚间的地铁似乎由人工接管了,报站声换成了人声,停靠时,车厢失了规矩,猛地骤停,后坐力惊得乘客们喊叫起来。 瞿晓冬亦被惊醒,她揉揉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写了两行字发出去。 【薛荧姐姐,今天我的晚饭是餐厅厨师做的蛋包饭,很好吃。 下班后我去楼上的对谈会了,遇到了一件新奇的事。】 圣代 负一楼的空气成分极为复杂, 刚出炉的麻薯甜味和化妆品柜台的化学分子缠绕在一起,香得堪称热热闹闹。 霍书筠坐在儿童乐园内舔冰淇淋甜筒,手里举着游泳健身广告单, 其实不大容易把字看进脑子里, 小孩们挤在彩球海洋里正在尖叫大笑。 约好下午四点来, 等的人还没到。 隔着两所店铺的两层玻璃,她能看到对面餐厅内的情形。平价的家庭西餐厅,用一种夸张的蕃茄红字体装饰墙壁,人造的粗糙石头墙壁做背景, 马马虎虎能引导客人联想起西部牛仔歇脚的旅店。店里生意不错, 不锈钢锅被掀开,好几桌牛排同时刺啦刺啦冒油花, 她能确定这家餐厅里披萨和牛排是主打菜, 也有一些牛仔肯定没尝过的西餐改良菜, 如日式咖喱蛋包饭和奶油炖菜。实话实说, 看着挺香的。 穿着白制服的服务员们在过道上来回穿梭, 像檐下的雨燕一样身姿灵敏。 书筠只记得那天晚上找自己要联系方式的女孩年纪小, 脸庞嫩, 现在再从人群里找, 有点难找。 “您是记者吗?”当时女孩被人群挤得有点站不住脚, 她时不时回头张望, “肯定是记者吧?能给我您的联系方式吗?” 第32章 名片刚塞给她,女孩向书筠匆忙道谢, 接着如流水一样顺着散会的人潮一起出门了。 不久之后, 名叫瞿晓冬的人添加了书筠的联系方式, 表示想和她见面聊一聊。 书筠经常和自称能提供信息的人打交道,获得的无效信息含量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以提供消息为由头, 向记者要钱的人不在少数。但如果怕这个怕那个,龟缩在原地不动弹,真正有用的线索是永远找不着的。 她对这个小女孩没有抱特别大的期待,也许对方只是好奇记者职业,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等到儿童乐园的孩子要跟爸爸妈妈回家吃晚饭了,书筠出门找点汉堡和可乐吃吃。影视剧里刑警蹲点时都吃快餐,是有点道理,不容易撒,还方便随时出动。 当她抱着食物纸袋返回原处时,正看到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在吵闹争执。 他们站在人少的转角处,男孩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情绪十分激动。 “你凭什么说不干了!我帮了你的忙,把你带到对谈会,现在是你欠我的!我找了那么多穷鬼,其中属你最下贱,一点契约精神都没有,浑身臭得要死,我忍你忍到了现在,你竟然跟我说不干了?” 陆恩宇近来脾气变得比从前暴躁不少,一点小事就能把他的火星子点燃。遇到不顺意的事,他就会有些失控。 “我知道你拍过我一回了,当时我在里面工作,你在外面拍的。你带我去一次对谈会,我让你拍一次,很公平的,不能你带我去一次,这辈子我都要给你做免费模特吧。”瞿晓冬一向话少,难得开口的时候,竟然很会心平气和地刺激人。 “跟你说过了,我相机丢了,现在他妈的所有东西都得重来!你懂个屁!”陆恩宇恼怒极了,有发泄对象的时候,他是不会自己忍气的,这就是他冲着瞿晓冬破口大骂的原因。 只要她不肯顺他的意,在陆恩宇看来就是罪大恶极。 他们之间安静了会儿,“相机还没找到吗?”瞿晓冬忽然体谅起对方,“买个相机,重来一次吧,我知道你是很有才华的。但我真的太忙了,没有时间给你做模特了。加油,陆恩宇。”她咬住嘴唇,垂下了眼眸。 她的话语很真诚,语气里流露出一派关切,鼓励别人时,甚至有着对别人的纯然信任。 陆恩宇和她的短暂相处中,瞿晓冬大多数时间是一个机器人,呆愣愣的,没有任何情绪可言,好就好在不说废话,本本份份。现在这个底层女孩忽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就像她能理解他的事业,有资格站在更高的地方同情鼓舞他一样。 她是什么东西,她能知道什么啊? “要不是我,你连艺术馆的门都摸不到。进去被人当成大学生的感觉很好吧?肯定爽死了,根本没人知道你是职校生,除了我,我心肠真好,都没当场拆穿你。看把你给得意的,都敢站在我头上说话了。 被点起来回答了几个问题,瞎猫碰上死耗子答对几个,是不是到现在还在回味那天?这估计是你这个下贱货一生少有的高光时刻了。” 话说出来,陆恩宇心情平复不少,之前让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满腔怒火消退了大半。他打算走了。 之后发生的事有些超乎在场所有人的预料。连瞿晓冬本人都知道,如果她没有那么说话,事情应该就可以结束了。 “你那天说,我们这些穷人都有寄生虫思维。你错了,我没有从你这里讨来任何好处,是你想从我这里讨到好处。你想把我们穷人的生活拍下来,变成你上大学的敲门砖。你才是寄生虫。” 大学作品和offer之间的关系,可能是他和别人打电话时说的,或是和克洛伊学姐谈话时提的,这些话没有避着瞿晓冬,但他绝对没有专门对她说过。她偷听了,最后竟理解了这些事。 陆恩宇在男生中是孱弱的,在艺术系男生中属于中等水平,只是个子高,高得像空心秸秆,没什么力气,他也遇不到需要力气的事。一个无力但性格暴躁的男生,教训一个女孩是不费什么力气的。 瞿晓冬的头发被人狠狠扯住,脸被撞在铁门上,耳边是一个男生的吼声,“你什么东西,敢跟我这么说话,现在跪下来求饶也没用了!” 头被撞了一下,接着又要撞第二下。 在下一波撞击来临前,瞿晓冬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以及重物砸在人身上,“砰”的闷响声。出于防卫,被殴打时她的眼睛没睁开,但感觉有液体溅到了脸上。 “小狗日的东西,欺负女人劲儿大呢,给我装什么装,起来!我录像了,马上报警,今天你肯定跑不掉了。”霍书筠又给缩在地上的男生一巴掌,往脑袋上打的。 “学生证拿出来给我看,学生证!耳朵聋了啊?”她拽着他的衣领子把他拖起来,拿书包砸他,让他找学生证。 陆恩宇被可乐浇了头,满头满脸水淋淋的,他呼哧呼哧地挣扎,嚷道:“你妈逼的你管得着吗,你是她什么人?” 第33章 她已经拿出手机要拨号了,“我是她学校老师,教新闻写作的,我怎么管不得?警察马上要到,你今晚肯定要被拘留了。” 霍书筠今年秋天即满三十岁,在单位时,她早已能心安理得接下“霍姐”这个称呼。这个年纪的她介于大姑娘和大姨之间,是面对生活上的突发状况,有资本和实力以泼辣面孔、钢铁手腕来解决问题的人。老狗东西她都对付过,何况这种小毛孩子。 不等三个号拨完,这没胆子的懦夫手脚并用地站起来,飞快地冲下了电梯。 消肿止痛喷雾喷上后,额头还是红肿着,好在撞的地方没有尖锐物体,否则现在肯定要因出血去医院包扎了。瞿晓冬坐在快餐店内的座位上,机械地咀嚼着鸡肉卷,咀嚼的每一口,总会引起肿胀处皮肤的疼痛。但她饿得厉害,不吃的话在地铁上会低血压。 对面的女性也在吃东西,刚才买的汉堡和可乐掉在地上,她重买了一份。 瞿晓冬咽下食物,喝了口可乐,“谢谢您给我帮忙,还请我吃东西。” “不客气哦,小姑娘,以后在外面放机灵点,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到男的要发疯,要赶快跑走去喊人哦。”书筠对着这个小孩,讲话不自觉也是一副大姨腔调,才十八岁,实在太小了。 瞿晓冬吃完了鸡肉卷和炸鸡腿,喝光了可乐,又单点了一份草莓圣代。圣代先放在额头镇了一会儿热痛的地方,等快化掉的时候,她才三口两口吃掉。东西都吃完后,她一声不吭和陌生的女人面对面坐着,看着对方玩手机。等到对方抬头发现她已经吃光了东西,要打车送她回家时,她才出声拒绝。 “医院不肯去,打车不肯打,你这小姑娘犟得要命噢。”霍书筠嘀咕着,只好跟她去地铁站。 一路上没人提任何此番见面的目的,突发事件打乱了节奏,其实瞿晓冬也不确定和这个记者见面后要说什么。她很警惕,她知道尽管他们这样的人一无所有,也会被人拿来利用,压榨出新的价值。 “你是不是将来想做记者啊,才找我见面聊天?”下一班地铁还有五分钟才来,霍书筠和瞿晓冬闲聊起来,“你喜欢写作吗?” “我读的是职校,里面没有新闻专业,我学的是电气。” “哦......” 地铁的光逐渐刺亮,五分钟过得很快。 瞿晓冬上车前,弯腰向霍书筠深深鞠了一躬,“真的很感谢您。”下车的人很多,她躲开行人,踏进了地铁内部。 没有空座位,她伸长胳膊,拉住吊环,单手打出句子,【薛荧姐姐,今天那个记者帮助了我,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信息发出去不久,传来了回信,【她叫什么名字?】 【霍书筠。】 这次等待的时间稍微久一点,【好巧呀,我认识她的。 晓冬,过好你的生活,不要再管大人的事,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仓库 经历二十九站的地铁后, 霍书筠从城市中心来到了乡镇,按照对方给的终点搜索地图,下一阶段就不用坐地铁了。 唯有公交车, 一共要再坐四十八站才能进山。 联系书筠见面的人是一位老相识, 对方在信息中写道, 她即将离开旧京,在启程之前,她期望能够与霍小姐见面一次,多谢霍小姐在报社期间对她的照顾。 老相识即是画条漫的女人, 她名叫薛荧。 【来山里吧, 这里和城市不一样,空气很清新, 风景很怡人, 我带你在山里转转, 好吗?】 虽然她们之间有联系方式, 但从前工作之余, 两人从未私下联络过。书筠对薛荧的了解几乎等同于零, 只知道她会画漫画, 住在旧京的乡下。 孤身一人去那么远的山里, 一般人都有些不大敢。霍书筠近来无事, 时间很多, 精力也很多,眼珠转了一圈, 心里十分想去玩。但毕竟不是傻子, 思来想去, 想不出薛荧这么个不熟的前同事到底为什么想见她。 霍香正气水:【你不会把我卖掉吧?】 小荧:【我的身份证号是3201xxxxxxxxxxxxx】 霍香正气水:【谢谢,但我没有紧急联系人, 我写谁好呢?】 小荧:【给你们小区的网格员同志留言吧,我看行。】 霍书筠在床上翻了个身,叽叽格格笑了一阵,决定要去。 这一趟路程一共七十六公里,她从没去过旧京真正的山里,等上了进山的公交车后,她隐约觉得山里也许并不那么原始闭塞。刚才在乡镇的时候,她就发现那里和城里没有区别,大商场、电影院,星巴克,应有尽有。 进山的公交车里甚至有空调,和城里的地铁也别无二致。 只是外面的景色逐渐变得浓绿,太阳被乌云遮蔽住,天上下起了夏季常见的阵雨。车上原本有一些乘客,随着一站一站的抵达,人越来越少,最后车里只剩下书筠和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大哥。 周围的人烟和建筑物也越来越稀少,直至终点站,周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再往前走,只有遮天蔽日的树林和半人高的野草。 第34章 站台孤零零立在荒郊野外,让人疑惑谁会搭上这站公交,山精鬼怪吗? “终点站到了!”司机大哥打开车门,等着最后一名乘客下去,他就能收工换班了。 霍书筠看了一下手机,有信号,也有电,接下来如果感觉不对劲,她就准备到对面站台等车回去了。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砸在站台上方的玻璃板上,她坐下来等待。 大约一刻钟后,远处走来一个蓝色的身影,一个女人顶着把黑伞向车站走来。 薛荧将手轻柔地放在书筠的肩上,吓得对方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她正低头抠手机,没有注意到有人过来了。 【来啦。】薛荧等她抬头才开口,只能用唇形说话,聋人的语言功能已经退化了。 书筠的那一声“啊”暴露了一件事,在这座树林密布的山里,她心里是害怕的。但混社会讲究的就是害怕也要装不害怕,否则别人都知道你怕了,下面就要挨欺负了。 薛荧听不见那一声大喊,也就不知道霍书筠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下倾盆大雨,在无人的山里,忽然走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女人,走路悄无声息的,这谁能不怕呀。 薛荧的黑色直发随意扎成一束,额前和两鬓的碎发滑落出来,沾上雨水后贴在脸颊上。她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裤,更衬得胳膊白,脸也白,整个人显得鬼气森森的。书筠注意到她衣服上沾着斑斑点点的颜料,手指上也有颜料,于是确信她确实还是那个画画的薛荧,不是被山精替代了的假人。 【你家怎么住这儿啊?】薛荧的伞大,霍书筠和她共顶一把黑伞。 把伞交给书筠,薛荧拿出手机,一段机械女声用标准普通话娓娓道来:【我出生在这里,我本就是山里人。】 路途泥泞,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好在走上山道后顺遂不少,山道是水泥修的缓坡,不算很陡峭。只是狂风大作,雨势汹汹,雨伞时不时被吹变形,薛荧抓着伞柄,让书筠只管抱好自己的包。 最后一段路走完后,山间出现了一栋乡村自建住宅,她们冒雨打开大门,穿过一个小院子,总算进了有屋顶遮头的地方。 薛荧找来毛巾,让书筠擦干后换上她的干净衣服。 两人中午吃了燕麦牛奶和三明治。真厉害,书筠发现这个人跟她一样在家不做饭的,但是薛荧似乎不喜欢吃外卖,冰箱里储存了很多的冷藏食品。 薛荧习惯吃的食物,正是时下流行的“白人饭”,面包机烤出来热乎乎的吐司,和蔬菜鸡肉夹在一起,一顿就完成了。感觉没吃饱,便又慢条斯理烤了很多吐司片,用餐刀抹上一层层奶酪,和书筠分吃。 餐后甜点是胡萝卜片蘸沙拉酱。 薛荧家里还有咖啡机,给书筠和自己各弄了一杯咖啡,她做完后坐了下来。 不知道是饿了还是累坏了,书筠竟觉得薛荧弄的简易午饭都挺好吃的,尤其是吐司片抹奶酪,软乎乎的很香浓,一吃就停不下来,左一片又一片,都快把一整包吐司都吃光了。 书筠觉得有些失礼,主人贴心地安慰道:【没事,这些还能买。快递能送到。】 报社的老板说薛荧高中毕业后就辍学了,没有高等教育的学历,大专毕业证都拿不出来,是个纯粹的乡下村姑。如果她没进城读过书、没在城市生活过,这口味和爱好真像凭空而来的。薛荧的饮食习惯跟海派白领的口味完全没有差别,无油无烟,健康提神,升糖缓慢,利于持续工作。 【我骗他的,我上过大学,但如果我给他看了□□,他就会问我很多问题,我不想跟他解释太多。】 她们面对面坐着喝咖啡,这个家里家具很少,有年代感的瓷砖地板凉荫荫的,显得客厅既空荡又寂寥。 薛荧上楼拿了一些东西,放在书筠面前,她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对方的□□。薛荧不但上过大学,上的还是一所很有名的国外大学,这让她感到很意外。 但略略一想,书筠大概明白了,她的学历过于扎眼,远高于报社的要求,这反倒不利于找个活儿干、挣点小钱的目的,外包人员学历耀眼并没什么用。 薛荧让手机的女声帮助她交流,她通过对方的神情来判断对方明白与否,然后决定什么时候写下一句话。 【耳朵坏了以后,我从外面的世界回到了出生的地方。我在外面过得不好,我很庆幸这里还有一个地方容纳我。】 原来是这样的,她是后天耳聋,难怪如此。健全的人在大城市都要面对工作和房租的压力,何况聋人。 【我的妈妈在我小的时候改嫁了,我的爸爸几年前病逝了,他给我留下村子里的老房子。但我不算孤身一人,在下面的集镇上,还有一些同姓的亲戚,只是平时来往不多。现在我一个人生活,靠做一些零工维生。】 书筠喝了一口咖啡,心中恻然。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她将文字发到对方的手机上。 第35章 女声平板地说道:【去原来的地方,我又获得了新的机会,我的画被纽约的画廊看中了,画作今秋会被展出,画廊将长期代理我的作品。】 书筠不禁嘴角扬起,【那可真是一件喜事,祝贺你啊。】 【带你去看看我的作品吧!】手机的女声发不出感叹号的昂扬语气,薛荧却是开朗地笑了。 现在雨小了不少,她们走到后院,那里有一间仓库,农家都用来放稻谷和农具。薛荧家仓库的大门刚被拉开,淡淡的灰尘扬起,能见着里面放的都是油画。 暗黄的灯被打开,书筠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纸张和颜料的气味。里面放了三四十幅画,尺寸有大有小。 她慢慢踱步,端详着这些画作。这些确实很明显是专业人士的作品。画者的控制力很精妙,精妙到令人印象深刻。她游刃有余地变化风格,画作的风格起伏很大。 有一些画的色彩和布局十分眼熟,像是一些练习作。 【你说的零工,就是画画吗?】书筠问道。 【是啊,我画画,接设计和美工的活儿,就像报社的条漫,很好画,用ipad就能搞定。】 【也卖商业画吗?】临摹复制一些世界名画,让人挂在客厅里,给房子增添文艺氛围。有报道写过这种现象,深圳甚至有一个村的人都卖这样的画。 薛荧手抄在工装裤的口袋里,她看完信息,有些疲倦地摇摇头。 【我不接商业油画,它和ipad画画不一样,如果画这些,就要拿起画笔,付出精力,最后得到的钱配不上我的投入。所以我不画。】 书筠看着这些油画,半天没有走动,【所以,你只练习,不售卖?这些画很特别。】 她蹲下来,观察画的调色和笔触,熟悉感强烈得甚至能让她叫出一些画家的名字。 【卖呀,我接单,按照客人的要求制作赝品。赝品让我赚到很多钱。我没有艺术家的尊严和心气,只要能挣到符合我要求的钱,我就愿意拿起画笔。】 薛荧靠墙,抱臂站着,神情很平静。 书筠手撑膝盖站起来,她转过身,眼睛慢慢睁大,好似完全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一样。 她们面对面站着,油画堆积在四面。 【这些画都是我画的,好看吗?】薛荧喝下的咖啡可能开始生效了,她的精神忽然好了起来,困意一扫而去。 她绕着仓库走了一圈,愉快又肯定地一一指着这些装裱好的画作,【全部的事都是我做的。】 她拍拍手,蒙蒙的回声回荡在仓库中,手机里的机械女声再次重复,【全部的事都是我做的。】 夜风 庭审开始后不久, 李赫神色如常,只是目光浮动,时而望着前方的法官, 时而注视人们的背影, 他游离在审判之外。 被审判的犯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孩。她面对官员的提问一一做出答复。所有人都戴着口罩, 李赫不知道这个人长什么样子。 她的声音轻而慌乱,需要她回答问题时,她会语速极快地回答很长的内容,这往往会被审判员果断而坚决地打断。被数次打断之后, 她变得焦躁了, 词语被数度重复,女孩无法顺畅地说话。 翻译全神贯注地关注庭审的进度, 他急于将事件的原委告知李赫。这桩案件发生在一年之前, 年轻的女孩子在情郎将要离开之时, 质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何时回来见她, 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 她恳求他不要离开自己。而后在纠缠和拉扯中, 她拿出刀威胁他, 不准离开旧京。男人低估了她的行为, 之后不幸的事发生了。 女孩并没有投案自首, 她有别国的签证,慌乱中将事情告知父母后, 他们连夜把她送上赴法的飞机, 要她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但中法之间有引渡协议, 一年后她被找到,随后被遣返回国。 法官就凶器的携带反复质询, 他们想要确定她是有预谋地杀人,还是激情杀人。 翻译听得入神,李赫却不关心庭审的内容。 真正的审判只能在人死之后,神明会来辨明真情与假意。人间的审判或许能让犯人得到惩罚,可死者不能复生,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 李赫并不想来庭审现场,只是受母亲托付,不得不来。他庆幸自己听不懂别国的语言,也就不必亲耳听见当夜发生了什么。 李宇在别人无数次传递消息时的叙述中死去,在沾血的信中死去,在刺杀者的口中死去,其中别有一种荒诞的黑色幽默。 那个喜欢玩把戏的人,李赫有时甚至觉得这也是他的小把戏,让别人描述自己的“死”,一千次。 吓唬人、逗乐人、使人沮丧、令人哀悼,一千次。 “中国是有死刑的。”翻译在李赫身旁小声地说。 “这位小姐真不走运。” 年轻的翻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搞不明白这个顾客在想什么,便闭上了嘴巴。 到了一审终了时,各项证据都极不利于嫌疑人丁小姐,作案时,她留下了监控记录,警察很快就确定了嫌疑对象。且没有自首情节,跨国藏匿一年后才被抓获。最后,法官最关心的凶器,也是一早就准备好的,她在盛怒之下刺了受害人不止一刀。 第36章 尽管律师申请提交精神鉴定的请求,法官不予采纳,在行凶和逃逸时,嫌疑人思路清晰,没有发病迹象。 女孩抽泣起来,她回头喊着爸爸妈妈,像孩子一样无助。她今年刚满二十三岁,如果没有遇到李宇,按照原定计划,她现在应该在巴黎念研究生。 而非站在被告席位上。 她真的会死吗,还会新一轮的审判吗?翻译追上去问他们的律师。 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几近歇斯底里,她哭着喊着着要父母找新的律师,“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有杀人!” 年长的律师对年轻的翻译说道,她不会被判死刑的,百分之百不会,只是会坐牢。按照规律,从死缓变成无期,顺利的话缩短成十几年,最终会出狱。 “这是为什么呢?”年轻的翻译敬畏法律,且对法律有着一颗求学之心。 “丁悠悠怀孕了。” 死掉的人彻底死了,人世间依旧不断有新的人降生,这真是一个平衡的循环,李赫想着。 李赫走出法院后没有上律师的车,他想一个人走回住所。同行翻译的工作也到此为止,他没有更多的事需要那男孩子办。他们之后会和朴顾问视频通讯,向她汇报今天的情况。李赫懒得做这些事,不属于他的工作已经硬着头皮照做了,再多的事他不可能再干了。 这场庭审不对外开放,外面没有蹲守的记者,按照道理说应该是这样的,不会有人知道里面的审判和adagio的画廊主李宇有关。 按照道理说是这样的。但实际上依旧有人知道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霍书筠在法院马路对面的石阶上已经等待了一个上午,她亲眼看着李赫从里面走出来。这是只有案情相关人员才能进出的地方,为什么他会从那里面出来? 啊,上一次他甚至带着随行翻译,就在鸣山艺术馆。怎么会没注意到?她已经在鸣山艺术馆见到他两次。李宇,李赫,韩国人,画廊......将这些词拼在一起。 没有更多的问题了, 书筠跑下石阶,跟上前面的男人,他们一个在马路左面散步,另一个疾走在右边的人行道上。盛夏的蝉鸣声绵长而顽固,它们栖息在高大的梧桐树上,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就像那一次一样,他们在旧京的街道上一同步行,时不时穿过卖花的扁担小摊、热腾腾的馄饨店、刚开门的烤鸭店,熟鸭子已经挂了起来,要等到中午才有人来买回家做菜吃。 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路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喇叭声令街道变得更加拥挤。 这条长长的道路终于走到了尽头,红绿灯闪烁跳跃着。书筠没有看自己前方的秒数,只是注意着他的动向,她心想,如果他要右转离开,她就跟上去。 可他没有越走越远,红灯结束,李赫向左转弯,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霍书筠呆站在原地,看着他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许是跟踪别人做贼心虚,随着他们距离的缩短,她屏住呼吸,夏天的阳光热度惊人,她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了。 突然想起一个常识,黑色吸热,夏天如无必要,真的不该再穿黑色衣服了。 李赫穿过马路,眼睫下垂,余光瞥过她的脸,之后和霍书筠擦肩而过,向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行。 她跟随在他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 双方都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却一言不发,步行是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旧京这座城市好似是藏有金子的岛屿,只能靠着徒步寻找宝藏,向同行多说几句话便会有暴露秘密的风险存在。 因此他们不说话。 午饭的时间早就过了,饥饿这生理反应很快也对两个步行者感到不耐烦,渐渐消弭而去。头顶的天空从午后的灼亮,转变成下午无风起伏的瓦蓝,直至快到太阳落山时,风才伴随烟紫的天色回归江边。 谁都不是铁人,他们步行很久后,在江边坐了下来。 李赫把头埋在胳膊之间,隔了好一会儿,他主动走到书筠身旁,将手机放在她的面前,屏幕上有翻译成中文的一行字。 他用韩语说:“我不能爱你。” 【我不能爱你。】 书筠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弄笑,她咬住牙关,努力控制脸部的肌肉变化。 “好的,我明白了。” 他看着她,眼中流露出怜悯和同情,看起来是真心的。 这就是他对她所能做出的交代了。 “走吧,我们去吃晚餐吧。” 今天这场邂逅必定让他们都感到精疲力竭了。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八把散零七弃武三留他不知道她竟然有这样坚定的意志,跟随自己走了整整一个下午。 书筠不动,摇摇头。 “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 她默默注视着他,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李赫的头发长长了,他把额前的头发抓到后面,在她身旁等待着,又重复一次:“what do you want from me?” “那是非常美好的夜晚,我很感激你和我共度的时光。你在我眼里是特别的女人,我一直觉得你和别的人不一样,你有神奇的魅力......但很遗憾的是,我不能爱你,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男人......” 第37章 她的脸色忽然变了,“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可他没有停下,“我甚至怀念你和我通讯的日子,你是最有趣的女人,给我带来很多乐趣,我经常会被你逗笑.......” “我一点不在乎这些,你不要说了!”书筠眼睛越瞪越圆,是即将发怒的样子。 他上前一步,拥抱了怒火将要喷涌而出的女人,他紧紧抱住她,那样的力道甚至让她感到被勒住,她有一瞬间浑身紧绷,几分钟后,她渐渐松弛下来。 “我想念你,swing girl。但我不能爱你。” 下一秒,书筠推开他,手捏成拳头,用力砸在他肩膀和胸口上,雨点一样连续不断,而且是真的用了力气,力道大到让他发出吃痛的呼声。 这和李赫预想的结果完全不一样,一般来说,女人都会被感动,然后差不多就可以结束谢幕了,当然,为了更到位一些,还需要共进晚餐。 她是真的发了火,直至他抓住她的手腕,她才停下来。 “如果你再这样做,我就要离开了。”他狼狈地警告道。 这句话让他产生一些似曾相识感,李宇当时是怎么说的,我马上要离开了,我不能留下?他是这样说的吗? “别再拿那一套来哄我,如果你真的在意我,你就不会和别的女人去moon bistro!” 原来那天她看到他了,他手中还握着她细细的手腕。愧疚确确实实在他心底里弥漫,但这不妨碍他继续说迷惑人的话。 他静了一静,继续说,“可是和你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他感到她在他手中再度剧烈挣扎起来,看起来还要再给他两拳,于是很有眼色地就此打住。 一个女人执着地跟随他一整天,不要听好听的话,也不肯一起吃晚饭。他真的想不出他还有什么能给她的了。 “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韩国人,我很穷,没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书筠尖刻地说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想太多了。” “所以,现在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望着她的眼睛。 她隐约回避他的注视,“这些事都不重要,我和你的事没有价值。所以不要再想了。” 他却紧追不舍,“告诉我,什么是重要的?为什么你跟随着我,却什么都不要,swing girl,到底什么是你真正想要的?” 夕阳已经结束,幽蓝色的天空预示着夜幕降至。他们站在江边,男人扣住女人的手腕,远看如同情侣一样亲昵无间。 她再三努力,依旧难以开口说出真心想说的话。嘴唇张开,将气吐出去,她小声问道:“你有没有一点喜欢过我?” 李赫松了口气,现在没有必要再说假话了,“有,但是那是不对的事。”他终于有机会把话都说清楚了。 “是真的喜欢吗?”她感觉自己的手失去了力气,声音也在发抖。 “是的,我能够在人群中一眼找到你,每次都如此。”她的颤抖传递到了他身上,在今天之前,他从不知道她是真的喜欢自己。他站在她身边,轻握着她的手,不知如何是好。夜晚的黑色笼罩着他们,李赫和书筠看不见彼此的眼眸,但颤抖的热意如此鲜明,他们无法忽视和掩盖。 “你知道鸣山艺术馆的人为什么不肯归还画作吗?那是因为他们感觉受到了巨大损失。他们从adagio画廊那里购入了三幅画,一定是那三幅画有问题。 你们这边,是使用假画进行交易了吗?” 她思来想去说不出口的话,最终让李赫僵在原地,夜风使温度降低,他感到了后颈的凉意。 “一切到此为止,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答案,了不得的记者小姐。”李赫留下话后大步离开,一刻不愿停留。 她在他身后喊道:“也许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难道你不好奇吗?赝品,是只有魔术师才能创造出来的东西!” 此刻这个旧京女人在他眼中如魔女一样可畏,她试图用谎言和力量驯服男人,而且她差点就要得逞了。 耳洞 日程表提醒李宇, 傍晚六时,他要出现在一个鸡尾酒会上。 这个城市之中,真正涉足艺术行业的是一些衰老而富有的人, 他们拥有老派传统的审美, 相较于国外艺术品, 中国人更欣赏自己国家的文物古董。近年来对舶来品的收集,与其说是欣赏美,更近似于金融投资,因为有升值的可能性, 所以值得一买。 全世界的富人都乐于在棋盘上下棋, 精巧地管理自己的资产,只要管理得当, 钱就能生钱, 有钱人会变得更有钱。毕竟他们掌握了规律, 艺术是同金融紧密相连的。 下午的这段空闲时间, 他可以再安排一场见面。 去年, 李宇通过纽约的中间人找到了一个符合他心意的画师,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已经尝试了很多次。无数次的筛选过滤甚至让他觉得, 在纽约是不会找到合适的人选了, 尽管那里丰饶暖湿得惊人, 是最适宜孕育蛇虫鼠蚁的肮脏巢穴,亦是全世界富有才华的年轻人最向往的地方。 白人是画不出的, 也许他应该找一个亚洲人。 直到绰号魔术师的画师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那时他确信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赝品画师。 第38章 李宇和魔术师建立联系后, 并不频繁让对方提供作品,一年至多三次, 但他出手很大方,每一次的价格都是令人满意的。 他们一直通过线上沟通进行交易,李宇不知道对方的年龄和相貌,更无从谈及履历经历,只知道魔术师风格多变,无论提出什么要求,这个人最后都能画出让人无可指摘的作品。这就足够了。 并非刻意隐瞒,尽管他们做的都是见不得光的活计,顾客去商场购物时会想着和那里的供应商交朋友吗?双方都默认没有深入交谈的必要。 这即是他们合作长达一年,却对对方一无所知的原因。 李宇的旧京之行使他们的关系产生了转折。 魔术师的成品须要经过国际长途运输才能抵达李宇所在的地方——首尔。通过地址的变动,他不费力气就能知道魔术师驻扎在哪座城市,一年多里,这个画师从纽约搬到了旧京,原因不明。 当李宇来到对方所在的城市后,随即产生了新念头,也许他可以会会这位寡言的画师,这更利于生意的运作。应当把握这次的时机,毕竟他不是每年都有功夫踏足这座城市的。 会面就在今天下午,地点是他居住的酒店套房。 敲门声响起,门开之后,一个女人站在那里。她戴着口罩,直发随意盘起,碎发别在耳后,整张脸只露出眼睛。初春时的天气透着凉意,她套着宽松的灰色毛衣开衫,毛衣有些松垮,洗涤多了失了轮廓,便用一根皮质的腰带扎紧腰身。 李宇想问她是谁,是否走错了地方。酒店的保洁员会穿制服,因此他把“今天不用打扫。”这句话压在口中,到底没有说出来。 女人直视着他,依旧一言不发。随后她将他打开的房门推得更开一些,径直走了进去。 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随身挎着的帆布袋子放在脚下。 李宇从未想过魔术师是一个女人,某些大作品中展现出的强烈野性,以及惜字如金的交流模式,令他倾向于认为对方是一个男人,可能胡子拉碴,也许极为肥胖,或者,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人。 她将口罩摘了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容色白净,鼻梁直挺。她看人时十分专注,神情沉静平和,不流露任何情绪。 李宇经常和画家打交道,有一类创作者确实是魔术师这样的,他们不大在人前走动,不热衷参加社交活动,因此脸上鲜少有情绪遗留的痕迹,沉浸在自己空间的创作者脸上往往透着一种“空”。他人见了便谓之:“清高。” 尽管她的脸很清丽,她的穿衣和态度已表现出她并不想使用自己的相貌走进人群,去展示或获得任何事物。 这挺不错的,至少对他而言很不错,他喜欢专心作画的画师。 房间的主人和客人在沙发上坐定,她坐得很端正,后背和松软的沙发留着孔隙,手放在膝上。李宇则松弛得多,他歪靠在沙发上,看着她,等她说第一句话。 在刚见面的那一刻打招呼寒暄是最好的,但他在错愕中遗失了这个步骤。她看起来十分有主意,如果她是个大胆的女人,那就由她来决定节奏。他一向是个随和的男人。 魔术师端坐着,目光从桌面的线香移动到散放着的香烟、加了冰块的威士忌,然后垂下去,盯着地毯上的花纹看。从户外走进室内后,她的毛衣难免有些保暖过度,热意让她脸颊出现红晕。 在李宇的注视下,她站起来解开皮带,脱下毛衣,随手放在沙发上。 他弯腰拿起她的外衣,“让我来吧。”再捡起她放在脚下的帆布袋,然后像对待羊绒大衣与名贵手袋一样,拿出衣架仔细挂好后,将它们收放在他的衣帽间里。 “喝点吗?”他替她倒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送到她手中。 上帝作证,李宇一开始并没有引诱自己画师的意思,即使她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 他只是习惯这样对待女人。 薛荧喝了一口,将杯子捧在手心,冰块凉,她感觉舒服了些。 李宇自若地喝着冰镇后的洋酒,心情不坏,尽管他们不说话,但他对这个画师的印象是不错的。腼腆内向的人需要他这样的人的存在,这样才能把生意做起来。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她终于有了想要表达的欲望,轻轻触碰男人的肩膀,让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这里,薛荧指着自己的耳朵,然后摇头。 李宇一开始没有理解她的举动,她又做了一次,李宇下意识跟她做了一样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他的耳朵有耳洞,十八九岁的时候,跟着朋友们一起赶时髦,留了好几个孔在上面。 薛荧叹了口气,她抓过李宇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上,用唇形说英文,“它坏了,耳朵,坏了。” 他们靠得很近,薛荧呼出的气是热的,耳朵滚烫,但她的手刚放下冰块威士忌,是冰凉的。 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睛,春风将落地窗前的白色窗帘吹起,李宇抚过她的耳朵,从耳廓滑向耳垂,这触碰如此轻微,像是对待会被温度融化的冰块,“我为你感到难过,”他轻柔地拨开她额前垂下的黑发,“你能明白吗,我亲爱的,我为你感到难过。” 第39章 她侧过脑袋,如不谙人语的动物一样望着他。 在他们之间,声音无法做到语言沟通,她需要看着唇形辨认意义。 薛荧指尖蘸着酒,在他掌心写下,“耳朵,不痛了。”写罢,她朝他莞尔笑了,那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那笑容意外的纯真,眉眼弯弯,有一种毫不设防的无邪。 写完字的手心痒痒的,他手心朝上对着她,示意她过来,薛荧不懂,他便也学她,抓住她的手,引导她去够自己的耳朵,“看到了吗?我有三个耳洞。” “一、二、三,”他们一起数。 她惊奇地睁大杏子一样的眼睛,为什么,韩国的男人都流行打耳洞吗? 哪怕她说不出来,李宇也能轻而易举地理解她的意思。 将手机的相册打开,他给薛荧看他十几岁时候的模样,那时染着在太阳下能发亮的白发,耳朵上戴着好几个耳钉,麦色皮肤,笑容张扬,他和几个同龄的男孩勾肩搭背。从加州回首尔的暑假,朋友们天天邀他出去玩滑板,或是聚在一起打游戏,每日忙得不可开交。 李宇伸长胳膊,薛荧靠在他的怀里,他指着少年时的一张照片,指着,又指,笑眯眯地看着她,让她猜一猜。 “你?”她好奇地比对照片和他本人,分明和前面几张照片一样的面容,有些醉意的薛荧吻了吻自己的手指,然后贴在照片中男孩的脸上,“真可爱。” 他一开始没说话,见了她这举动笑得前仰后合起来,“天啊。”他拉过她的手指亲了亲,她也笑了。 醉酒的李宇用韩语说:“这是我的弟弟,”又变成英语,“不是我,是我的兄弟。”语言切换之后,薛荧看懂了。 “李赫,”他用韩语重复了好几遍这个名字,“记住了吗?我们不是一个人。”醉后的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语言了。 薛荧笑着,长久地注视他,那时李宇明白了一件事,今晚的鸡尾酒会他去不成了。 他用韩语呢喃:“知道吗?你很会画画,这对我来说是好事;你听不见,这对我来说也是好事。你这可爱的小傻子。” 她听不见,更听不懂。吻了吻自己的指尖,然后贴在李宇的唇上,“吻,是给你的,” 哦,亲爱的,这样你就给我太多了。即便这样想着,他依旧遵从了自己的愿望,他们吻在一起,衣物散落在沙发上,酒杯被碰倒滑落在地。他呼吸急促,无法再在意那些不重要的事。 薛荧已经很久没有和生人接触。这样年轻雅致、相貌英俊的男人,接吻的方式在她看起来有些新鲜,为什么要这样细碎缠绵? 演戏似的,像韩剧里男人的接吻方式。 不是她喜欢的风格,因此她有些想笑。 珍珠 【小荧, 近来过得好吗,我发现我开始想念你了。 你知道的,我的住所靠近江堤, 赶上运气好的时候, 早晨我能见着漂亮的朝霞, 那时我会在阳台上坐一会儿,看着太阳从江水中徐徐升起。只要看见江水,我总会想起你。前阵子你给我发过一张湖泊的照片,你说过那是你在村子里, 最爱的一个地方。照片中的湖水清澈幽蓝, 令人印象深刻。我知道旧京的水道都是连在一起的,你那里的湖泊, 最终会流进我这里的江中。这是你我之间奇妙的联系, 不是吗? 你说过, 你住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只能生活在那里, 我相信你的决定是有道理的。城市过于喧嚣拥挤, 并不利于作画, 很多创作者都会将工作室建在安静舒适的地方。尽管我们距离很远, 旧京的水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看着江水, 想起你,我的心里感觉很安宁, 这就是你带给我的感觉。 我保证, 我会每天和你通讯, 事实上,应该是我请你保证, 和我说话吧,给我拍漂亮的照片吧,和我分享你每天的所见所感吧,可别把我忘记。 什么,你问我弟弟的事?那天喝多了后,我和你说了很多次他的名字。哦,上帝,我的酒量其实并不好,你出现在我眼前,让我感到紧张,我不小心喝过了量。 哈哈哈,是真的!我没有捏造感受。你确实让我感到紧张,我从没想过那个了不得的魔术师竟是一个漂亮的姑娘,而且你推门进来时,是多么气质凛然,让人不敢冒犯,于是我就坐在那里,等你来主导对话、安排我们之间的商务交易。 你觉得我误解了你?当然了,人和人的第一次见面,是没有办法真正了解对方的,人和人之间往往充满了误解。后来,我渐渐知道你是多么迷人的姑娘,你一点也不严肃,你天真甜蜜得像刚烤好的玛德琳蛋糕。 我彻底被你迷住了,为什么你不信?我们等着瞧,下次见面时,我会证明给你看。 好吧,既然你一直问,那我就和你说说我弟弟的事。 李赫是我的孪生弟弟,我们几乎同时从母亲的腹中来到人世,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别的双胞胎也许会有一些可以区分的特征,我和他在相貌上没有区别。 我们在同一个家庭中长大,血亲兄弟,亲密无间,可是小学毕业的暑假发生了一件事,父母离婚了,我们分开了。 第40章 我的母亲计划回到首尔,父亲留在原处,他的工作很忙,作为男人,不太可能照顾好两个孩子,如果跟随父亲,十有八九会被送到乡下的爷爷奶奶那里。 父亲和母亲各留一个孩子,似乎很公平吧,正好有两个孩子可以分。 如果是你,你想去首尔,还是去乡下? 你说都可以?哈哈,真是随遇而安,而我只想去首尔。 我的父母偏爱弟弟,小时候的他性格更开朗外向,更讨人喜欢。是吧,喜爱本身就是不公平的,要争取才能得到更多的爱,不仅仅父母之爱如此,别的爱也是这样,主动的人更容易得到爱。 最后,母亲决定带我离开。弟弟和父亲一起生活。 ......... 我没有睡着,只是在回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和弟弟分开的感觉....我说不清楚。我对他感到愧疚。 在学校,我是个表现良好的学生,无论学习还是运动,总能做到第一,看起来擅长的事很多。弟弟虽然嘴上不说,但他一直把我视为榜样和骄傲,如果有人说我不好,他会和别的孩子打架。 他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忠诚的守卫者。 离开江原道的那一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我从不知道分别时,主动离开的一方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忧伤。对我而言,那是可怕的一天。 哦,不必抱歉,没关系的,这是我第一次对人说起弟弟的事。只有你那么关注他的事,你一直问,我就告诉你了。 刚去首尔的时候,我还很天真,我以为只要我和母亲多提弟弟的事,她就会因为想念小赫,把他也接来身边。 但是事情没有往我希望的方向改变。我母亲是一个很有契约精神的人,做生意的人没有契约精神可不行。她和我父亲做了决定,约好了如何生活下去,她就不会改变,尽管她非常爱自己的小儿子,总是给他寄东西。 我吗?我没有和小赫联络过,妈妈会联络,但我没有。愧疚让我无法面对他,我是个糟透了的哥哥。 我那时还指望着,只要妈妈把他接来,我们一起生活在瑞草区的新家里,我们就能变得和原来一样。 渐渐地我知道了,那一天是不会到来了。 中学三年级的暑假,我决定回家一次,回到位于江原道的原来的家。母亲去国外出差了,我带上自己的书包离开了首尔。为什么不和母亲直接说要回去? 那是因为父亲再婚了。联络他们,把我送回去小住,就要产生很多人情来往,询问继母的意思,父亲的意思......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复杂,那会让很多人为难。 只是想回去看一眼而已。 我是未成年人,在火车上我选择尽量和出游的家庭坐在一起,这样乘务员会把我误人成别人家的孩子。 路程漫长,我有些忐忑,也会幻想如果见到父亲,我该用些什么说辞。父亲关心我,这我知道,幼时是他教会我打棒球的挥棒动作,我们是关系亲密的父子。有时候他去首尔出差,也会专程接我放学,一起吃晚饭。 只是弟弟,我还不清楚该怎么和他交谈。 我真希望他和原来一样,见着我就扑过来大呼小叫地推搡拥抱我,我们什么都不用说,就又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了。我会跟他商量,到时一起去国外念书,我们就又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母亲已经决定送我去美国读高中,我想把弟弟也带上。 火车转成巴士,花了四五个小时候才到江原道,之后打车去了原来的家。那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我在小区里不显眼的地方等着,希望能看到家人从旁边路过。 大概从中午等到了傍晚,一伙儿孩子成群结队地呼啸而过,他们怀里抱着足球。 小赫也在其中,也许暑假一直在外面玩,他晒得很黑,比从前夏令营的时候还要黑,个子长高了点。要分开前,那一大群男孩各个跟他击拳告别,大喊明天见。 他和朋友们大说大笑,看起来快活极了。好不容易和伙伴们散开,他奔向公寓,期间我没有出声。 嗯,是的,我犹豫了。但我还是没有走,只是在楼下等着。我记得那天很热,我的衣服湿透了,粘粘地贴在身上,头发也湿了,蹲在自己家公寓下面,就像进行某种苦熬的修行。看起来很好笑吧。 后面发生了什么? 嗯......后面父亲、继母,还有小赫,他们一起下楼来了,父亲去地下车库开车,小赫陪着继母,他给她拿着包,照顾继母沉重的身子。 继母怀孕了,可能快要生了。他们形成了新的一家四口,你看,原来我们家是四口人,那时又变成了四口人,原来的人被新的人换掉了。 小赫应该和继母关系很好,他们有说有笑。父亲心情也很好,车开出来后按了按喇叭,要他们都上车。 全家开车出门吃晚餐,真的是很幸福的景象。 再后来,你就知道了。我偷偷跑到江原道,又一个人回到了首尔。 第41章 那天发生的事至今没有一个人知道,母亲在国外工作,家政阿姨做好了晚餐就离开了。我到家的时候接近半夜,自己热了热饭菜,肚子填饱后就去睡了。 哈哈,不用为我难过,我不难过。 我离开,是因为小赫在江原道有很多朋友,家里人也对他很好,我不能自私地拆散他们。而且回来的路上,我感到很轻松,本来丢失了弟弟,心里一直感觉沉重,我觉得对他我有未尽的义务,原来事情不是这样的。 这样也很好。 任何事,任何关系,只要有开始就会有终结。如果是上帝的旨意,我们无法改变的,只能去接受。 这就是我和弟弟小赫的故事。】 【如果是我的话,我会非常非常难过,心里的伤口无论过了多久,都很难愈合。】 【幸运的是我不是很伤心。】 【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话,我会觉得再婚的父亲背叛了我,弟弟也背叛了我。我会因为他们这样的举动,伤心到无法自拔。我会一边哭,一边肝肠寸断地离开原来的家。我是那么爱你们,宁愿独自坐那么久的火车回家,真心地想把弟弟带走。为什么你们都把我忘了,怎么可以把我忘掉呢?】 李宇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传来的讯息,暂停了打字。看重感情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好的一面是易于被控制,不好的话,摆脱起来要费点力气。 【事实上,那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不必再承担任何愧疚造成的负担,我感觉我自由了。】对他来说,这是一句真话。 薛荧因他的故事感到真切的伤感,【莱昂,谢谢你告诉我关于你弟弟的事,这个故事让我感到心痛,为小小的你独自回家感到心痛。真希望那时候我能认识你,我一定会陪你一起走那段路的。】 李宇笑了,女孩子们总是很心软的,被打动的感情会像温吞的泉水一样流淌。他并不喜欢说弟弟的故事,以后也不会再说。但此时看起来效果意外的好。 【下次我会告诉你我的故事,晚安,莱昂。】 薛荧用手背擦拭断线珍珠一样的泪水,心里又酸又涩,眼眶也哭红了。 【晚安,甜心。】 月亮 【晚上好, 莱昂。 最近春天变得越来越温暖,我的睡眠也越来越好,我比以前独自生活时快乐很多。画画时, 做家务时, 在山里散步时, 只要想到你,我都会感觉心被填满,有一次走到湖泊边,看着水中倒影, 我竟然在微笑, 真不可思议。耳朵坏了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 我无法回忆起笑是什么感觉了。 尽管我们不常见面, 但只要想到你还在旧京陪伴我, 无形之中我就会感觉被你的力量所支撑着。朝阳, 夕阳, 湖水, 这些最常见不过的事物, 都会让我想起你, 进而感觉此刻的世界很丰盈, 有你存在的世界很值得一过。 这是你所拥有的魔法吗?我感觉每一天、都更深地被你所影响着。我能感觉到, 距离的远近不会对我们的关系造成影响,只要你的力量还在, 我能时时刻刻感觉你在我的身边。 远在山中的我, 希望住在城市中的你一切安好。 现在的我力量微小, 无法听见、无法表达的缺陷使我不能独自面对这个世界,而莱昂你很强大, 将你的力量分一些给我,这是可以的吧?写下来真的有些让人害羞,但你确实是我力量的源泉。 多谢啦,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愿意的。不用那么多!哦,不,只要一点就好。因为你,我感到安稳又喜悦,这是你带给我的感觉。 莱昂,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是七月份出生的狮子座。只有夏天的狮子,才能如此力量无穷。尽管我们同年降生,我却生于末尾,那时万物衰败,萧索寂寥,如果我的运气好一点,事情就不会是如今这样了。 亲爱的,谢谢你的宽慰,现在我不孤独也不忧郁了,不用为我担心。 那是一场意外事故。 发生在美国的事,想想一切又并非那么不可思议。 你听说过“honey oil”吗?听上去很甜蜜是不是,这是大/麻油的别称,新闻报道中常称之为bho,加州大/麻解禁后,这种如蜂蜜一样浓稠的液体销路变得非常好。 生产大/麻油的过程中需要用到丁烷,而丁烷是一种易燃易爆炸的溶剂,加上大/麻油本身的易燃性,现在想来发生爆炸不是偶然,恰似一种必然。连实验室的科学家尚有失手的时候,谁能指望那些经营大/麻油的商人有多么谨慎的管理意识呢。 商铺和作坊连在一起,低廉的投入带来巨大的利润,那是肮脏混乱的街区,房租便宜极了,走夜路得当心点,路上拉客的女孩太多了,有时候我也会被人问价。当人穷得掏不出更多钢镚儿的时候,这个空气里弥漫着大/麻臭气的地方就没什么好怕的了,至少我能用很少的钱获得一个睡觉的地方。 巨响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火灾很快将四周变成火海,我至今记得脚下传来的震颤,地面如发生地震一样晃动不安,爆炸产生的冲击力袭击了我,之后便陷入半昏迷的状态。 我不记得我在做什么了,那时候“我”的存在变得不再重要,可能当死亡真的迈步走来时,人会逐渐将己身置之度外。因受伤而失去身体控制力的我倒在地上,意识昏沉,浓烟飘荡在空气中,我热极了。 第42章 但我始终没有将眼睛闭上,我努力地去看,看已经吞噬了房子、即将把我也吞噬的火焰,那景象真了不起。白昼中亮起冲天火光,赤红的炽焰降临人间,它缭绕着拂过所有人间的造物,它是那么不疾不徐,慈悲为怀,就像有一只柔软的手,它抚摸何处,何处因之嚎叫,生灵为之颤抖,人们泪流满面。 火带来的高温扭曲了光线,万事万物在我眼中颤动着、舞动着,那是谁的灵魂在火焰中受难吗?我眼中充血,流淌下生理性的泪水,我努力去看。 烧呀,烧呀,燃烧起来吧,濒死的我在心中默念,再快些,到我这里来。如果人死后真的得去地狱,我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只要在地狱能望着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我是情愿去的。 我无法向你描述,那是一番多么奇异的景象。 “好好地看!” 不要把眼睛闭上,你得专心地观察面前的画。 爸爸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总是对我说这句话,“你必须得好好地看!” 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是他教会我握画笔、画素描、调色,以及所有画油画的技巧。我爸爸是什么人?你说画家? 不不,他只是一个画工。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经营一家小店铺,他以卖画维生。不断仿照世界名画来制作商品,再通过中间商将成品卖到国外。 普通人想要一副莫奈的《睡莲》装饰客厅的话,他们就会买我爸爸画的画。 我爸爸出身于贫穷的家庭,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心灵手巧,画工的活儿他干了几十年,用赚到的钱把我送进了国外的名牌大学,让我和富家子弟们在同一个课堂学习。 他对我期望很高。爸爸吃了很多苦,付出很多心血,是指望我将来做一名真正的画家,将来能够在画布上堂堂正正写下“薛荧”二字的那种,真正的画家。 上大学之前的每年暑假,我都会去那座南方城市看望他,他会检查我的成果,近来画的画是进步还是退步,专业的老师是如何评价我的?如果我表现很好,他会高兴,给我零花钱。如果不好,他会骂我,有时候也会打我,竹篾子蛇信子般嗖嗖作响,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背上。不能打手,手对于画家的创作生涯至关重要。 他的性格很阴晴不定。我妈妈挨不住他的打,在我三岁多的时候就离开了他,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他们一开始就没有登记结婚,仅是在城中村里搭伙过日子,所以离开的时候甚至谈不上离婚,收拾包袱走就走了,只不过多出了一个我。 爸爸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爸爸,他是靠手艺吃饭的小生意人,很奇特的是,他怀抱一种小生意人通常不会有的东西,那就是如月亮一样又高又远的.....梦?像梦一样的东西,很不切实际,不是为了钱和利。如果他有好的机会的话,一定会在欧洲的某个美术学院做油画学生。但是他自知此世是不会有这个机会了,他甚至没有机会踏足异国,去临摹了上百遍的真迹面前亲眼看一看。 因此他希望亲手将我送上他想走,却未能走的道路上。 失去妈妈的我被送回旧京,爷爷奶奶将我照顾长大。 暑假店里忙不开的时候,我就在店铺的二楼,和很多工人们一起赶工。将一幅莫奈的《睡莲》复制一遍又一遍。 有名的画我们都画,我们什么都卖。没见过真迹也没关系,现在的博物馆都会将画作传到网上,放大了,仔细看,就可以照着画。 没有见过真迹,因此只能“睁大眼睛,仔细地看,好好地看”网上能找到的所有电子资料。 画画就是这样,眼睛一定要好,这是我爸爸说的。哈哈,他到去世都不知道,他传授给我的最精粹的养分,实际上都是做画工的经验。 只有做仿制画的画工,才需要一丝不苟地临摹细节。托他的福,在我生活陷入困顿后,我靠这一手技巧成为了任何画都能模仿的魔术师。 我的真名是薛荧。如果你搜索过这个名字,就会发现我并非一开始就靠制作赝品维生。在艺术生涯的早期,我获得过一些有来头的奖项,那几年,我如鼓了风的帆船一样前进着,极年轻的时候便在欧洲崭露头角,是亚洲画家中的新星。 我的导师跟我说过,有升就有降,到了一个顶点后可能会走下坡路,但不要怕,再那样稳稳当当画个十年,你终会在纽约获得一席之地。 他的预言颇为准确,在我之后,和我走相似路线的年轻艺术家层出不穷,有几个近年来更获得了很大的名气,而我已经接近熄灭了。 挣扎十年的成果就是这样,感谢导师,他曾对我有那么大的期待。十年过后,失去听力的我卖掉所有能卖的值钱物品,换来一张回国的昂贵机票,我不得不离开这个地方了。 十年内我有时间调转方向,创作一些“能出名”的作品,但我厌恶跟随潮流,去模仿时下当红的抽象派画风。 兴许父亲对我的期望还在发挥效力,他期望我成为独特的、能走自己路的画家。我是站在画工的肩上继续前进的女儿,因此心中常怀别人不具有的恐惧。 模仿即是退步,退一步就会走上旧路,所以我绝对不能回头。 好笑吧,蹉跎十年后,我还是沦落成了画工,以画赝品维生。 第43章 我的父亲?在我回去之前,他因病离开了人世。这或许对他而言是一件好事,不必看到我如丧家之犬一样返乡,昔日曾给他带来荣耀、寄托他一世期望的女儿,最终变成了一个残疾的废物。】 对话暂停了一段时间。 【小荧,从你的讲述中,我看到了星星坠落的过程。 亲爱的,请不要认为制作赝品是堕落的坏事,正如你的代号一样,魔术师。你是具备神奇力量的人物,你拥有愚弄所有人的能力,只要你愿意。 我祈求你能够再度升起,回到天际。我恳求你不要放弃成为画家的目标,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沉舟 周一是艺术馆的休息日, 布展期间的空间不会对外开放。 往日灯火通明的场馆只保留了必要的几盏小灯,整整一层楼都静悄悄的。下方的商场也毫无动静,周一不是逛商场的好日子。凌晨的场馆更是静悄悄的, 太阳尚未升起, 外面天色尚暗。 这是薛荧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过去十年她生活在美国,而十年之前,鸣山艺术馆尚未建成。 就像对这里熟悉透了一样,李宇手插口袋, 从电梯内出来后, 绕了两个弯,带她上一小段楼梯, 他们停留在艺术馆之前。 在她惊讶的目光中, 李宇用密码轻松打开了这座看似高高在上的艺术馆。 尽管现在他们关系亲密, 但他没有明确表示过自己做的是什么工作。薛荧以为他只是成功的艺术品商人, 也许涉及一些灰色地带。他请她仿制过的画作并非莫奈、梵高那样世界闻名的大作, 而是一些不太出名、但近年来在二级市场有升值趋势的小众作品。 他的要求也有些奇特, 李宇从来没有拿出原作给她临摹, 但是会传送一些画家的往昔作品, 请她按照这样的风格进行模仿。 【这实际上是一种难度极高的创作, 不是人人都拥有你身上的天赋, 能够画出那样完美的新作品。】 请进,他躬身做出邀请的手势。 薛荧四下环顾, 抬头看这间艺术馆的内部布置, 便了然这是那种最不缺钱的艺术组织。 【我有一些靠得住的朋友, 他们和这个艺术馆有一些关系。每当我想进艺术馆内安静地观赏一下,他们会通情达理地给我这个方便。】李宇揽着薛荧的腰, 对着翻译软件直接说母语,这些信息很快被翻译成了中文文字。 薛荧读完,点了点头。有些事情就是这么运转的,尤其艺术圈,人和人之间必须要社交,只有社交才能打开门路,得到更多的消息和机会。混得好的人,谁都能认识。 她之前尚未见过李宇对外的一面,于她,他是最温柔体贴的男子。在这里,他似乎完全有能力在异性面前彰显自己的能力和人脉,但他并不怎么夸耀自己。只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草草就带过了。 真是谦虚到罕见的男人,她观察着他,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物。这想法藏在心里,她是不会亲自问他的。 准备中的展览是一次群展,汇集了以画亚洲抽象单色画闻名的画家们的大作。 这种作品对策展人和评论家来说,必须写出千变万化、云山雾罩的哲学思想,才能对参观者们有个交代,告诉他们如何欣赏和理解这些很不好懂的抽象画作。 而对薛荧来说,这些难懂的画很好模仿,很容易看清绘画规律。画面中只有竖直拉出的线条、大小一致的圆点,或是颜色深浅不一的方块。总之,这些极简作品是最容易模仿的那一类。 【我知道你已经观察过金道成画家的很多作品了。以往,做到那种程度就足够了。但是,这次我想带你来近距离看一下他的真迹,我相信这会更有利于你的创作。希望你能从中获得灵感。】 李宇看着她双手捧着手机,专心地阅读这段文字,她过于认真时就会抿住嘴角。这些小动作让他忍不住在她头顶亲了一口。 将手机交还给他,薛荧慢慢做了一些回应,她先伸出白皙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然后思考着,将不同的字代表的手势组合在一起,在表达“做”这个字的时候,她稍微用了些力气,两手握拳,上拳击打下拳,显出了些干脆的力度。 最后动作停留在大拇指,她很满意地笑了。 既得意自己用新近学到的手语说了一句话,“我能做得很好”。又得意于仿作这件事,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有十足的把握做出以假乱真的赝品。 这引得李宇大笑起来,他捧住她的脸,用些力气揉了揉她的脸颊,“怎么那么厉害?做得真好!” 薛荧觉得,学手语对她来说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事。她没有能看懂手语的聋人朋友,而普通人即使见了手语也不明意思。尽管山下的姑妈三番四次催她去学,她也置之不理。 亲戚催她学手语,是要她融入聋人社会,去找一份听障人士能做的工作。他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怕她坐吃山空。 她既不打算融入聋人社会,也没有意愿融入正常人社会。 只是与李宇相遇后,她产生了下山的冲动。她想多见见人,多看看他会走的路,他说过很多次,在旧京,他最喜欢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大道,她也对这条大道生出了好感。 第44章 李宇察觉到了她的转变,再度见面时,她换上了明亮的孔雀蓝长裙,身上多了花草的香气,几乎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赞美她身上的裙子,赞美她手腕间的白茉莉花环,直到最后才提到她本人,称她犹如希腊神话中的宁芙一样让人着迷。果不其然,她直到最后才露出带着红晕的羞怯笑容。 展厅内光线朦胧,白色的柔纱罩住尚未展出的画作,顶光打下来,每幅画都笼罩在淡淡的柔光中。 李宇掀开一幅画的白纱,让薛荧近距离观察画作的笔触,她起先站着看,接着跪坐在地上,手放膝盖上,好似在神灵面前祈祷一样,保持静止的姿势很久很久。 无人知道魔术师的大脑是如何运作的,她观察、吸收,然后创作出神似原画家手笔的新作,没有一处照搬复制,但无一人会怀疑那并非出自原画家之手。 不知过了多久,她回首看向他,轻轻颔首。表明她已经完成了“看”的学习。 李宇见她方才一动不动观察画作时,很像一座做工精细的女孩雕塑,内里又聪慧神奇异常,便起了玩心,将罩在画作上的纱布盖在了她的身上。 薛荧尚未起身,只见白纱扬起又铺天盖地地落下,隔着那层纱,她冲他微笑,伸出修长的手臂,他将她扶起。在静谧的艺术馆中,她伴着他走来走去,时而跑开,时而接近,悄然等待他来捉住她。此刻的她脚步轻盈,从头到脚宛如芭蕾舞剧《吉赛尔》中夜半披纱漫游的少女幽魂。 李宇站在展厅中间,配合着她的举动,做出要动未动的举动吓唬她,几次三番,终于趁她靠近又撩拨他时,敏捷地搂住她的腰,像捉住一只蝴蝶一样,既要使出力气抓到她,又不能力气太大弄痛她。最终李宇将披纱的女子搂在怀里,轻轻松松就抱起她,让她双脚离地转了一圈,再慢慢把她放下,他隔纱亲吻她的脸颊。两个人在玩这游戏时,都有些孩子气大涨,静谧的场馆内被两个人的脚步声和笑声填满,浑然忘却此时此刻身在何处。 天亮了,玻璃外照进刺眼的光线,外面嘈嘈杂杂的声音穿透墙壁,传至李宇耳畔,外面似乎熙熙攘攘的,渐渐围来了许多人。 他面色忽然一沉,像想起了什么一样。现在如果想要出去,要费一些功夫了。 隔着几扇透明的门,他看到外面围了不少端着相机的记者,还有披麻戴孝,坐地哭闹的妇人男子。 这些事和李宇毫无瓜葛,可现在的情形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起身打了几个电话,来处理问题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前几天,一个工人为艺术馆工作时受了严重的伤,现在他的家人向艺术馆索要赔偿。事情变得有些麻烦。我没有关系,但我不想让你受累,现在,去负一楼的停车场等我。解决完事情,我会去那里找你。】 他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用它盖住薛荧的头脸,为她挡去所有人的视线。将拉扯他们的人推开后,他护送她走进了安全通道,但他没有跟她一起下去,而是回到了原处。 安全通道内光线不佳,唯有小窗户照进来的日光,在楼梯上行走时要当心些,否则会踩空摔倒。将他的西装披在肩上,又嗅了嗅,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是柑橘调的古龙水香气混合香烟的味道。刚才她只来得及匆匆在人群中看一眼,外面的人很多,但是对她而言只是寂静无声、晃动剧烈的画面。 普通人靠听觉和视觉感知危险,她听不到,因此会过于大意,低估风险。这让村子里的姑姑很担心她,出门听不到车喇叭声,被车撞了怎么办,因此她不赞成她频繁进城。 莱昂到底是什么人呢?薛荧思索着,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仅是富裕,助力有限,但如果他是真正具有影响力的大人物,那将会是一件很“有益”的事。 从八层走到负一层的路很长,走到太暗的地方,她将手机里的手电筒打开。在她的下方,一个穿校服的身影靠坐在台阶上,扎马尾的女孩肩膀耸动,整个人缩成一团,缩成了一个小小的、黑漆漆的影子,她正在抽泣。 倘若现在是傍晚六七点,穿校服的学生因为考试没有考好,在街上哭着走回家,那并不十分罕见。但现在是早晨,这里是商场的安全通道。 薛荧向下瞥了一眼,慢吞吞继续走她的路,过于宽大的男士西服在她身上晃晃荡荡,皮鞋鞋底发出有一下没一下的声响。 健全的人走进楼道,可能很快就发现哭泣的女孩,而她什么都听不见,直到走近了,才见着这里有个人。 人间的事大多和她无关,她不过是个听不见的哑女而已。 生人走近了,身上带着一种高级香水的味道,这没有让哭泣的女学生止住眼泪,她依旧为自己的事伤心着。 手机的光打在地上,路过那孩子身旁时,薛荧看到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她捂住泪眼,不断重复着那个词。如果不是“妈妈”,那就是“爸爸”。 这两个词在唇形上没有任何区别。 女孩的神情让薛荧的步子停了一瞬,此刻对方流露出的不是难过,而近乎于哀恸。 就像在龟裂的土地上孤单地守着一艘小舟,她大哭痛哭着,仿佛要把心呕出来那样哭泣,她要用自己哭出来的眼泪生生造出一条河,期望让仅有的沉舟再度浮动起来。那是一种极少见的哭泣方式,这浓烈的情感触动了薛荧,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注视着女孩的脸,她“好好地看,认真地看”着哭泣中的女孩。 第45章 女孩愤怒地抬起头,睁着红肿的泪眼冲她叫嚷着,要她走开。 薛荧不走,她望着这个孩子,忽然之间,她俯下身,紧紧抱住了这个孩子。在激烈的挣扎中,她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一直拍,动作变得越来越轻柔,仿佛用这种举动告诉她,我能感受到你的悲痛,我全都知道,现在我也因你而悲痛着,为了你,我几乎要落下眼泪了。 女孩如待宰的牛犊一样,拼命的挣扎过后,只剩下浑身的颤抖。她隔着眼泪,看着对面那张白皙文雅的脸,含混抽噎道:“我爸爸快要死了......” 薛荧的眼泪终于在她们之间掉落,她的脸庞没有产生变化,但是眼泪不断滚落下来。 女孩身上强烈的悲恸飘荡着,隐蔽地在她和她之间产生了连接,她终于明白眼泪从何而来,而心中的痛苦为何无法消失。 她们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仿佛遁入另一个空间的人一样清寂,唯有外界传来的消息才能将她们召唤而回。 水珠 大医院的面积规模不知是小地方的多少倍, 进门之前为了一一查码,大门外面排了长长的队伍。姑妈戴着口罩看手机,鼻子上架着的老花镜时不时蒙上一层雾, 她在光熄灭之前点了好几下屏幕, 她很确定她们来之前做的检查结果, 到进门为止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八小时。 保安来查的时候,她一手拽着小荧,一手催她把手机杵到人家面前,“喏, 二十四小时还不到呢!” 姑妈不信小荧这耳朵没得治, 村子里的医生治不好,那是当然的。这回乡镇里的她都不去, 直接来旧京城里的大医院。四乡八集、甚至周边省份的人, 有了大病都到旧京的大医院, 可见这里的医生多有本事。 医院里面都是自助挂号机, 姑妈站在后面戳戳小荧后背, 要她仔细点, “耳鼻喉, 别挂错了。”到了交费的时候, 姑妈看了她好几眼, 低头发信息道:【先用医保, 后面治疗钱不够的话,我找你叔叔伯伯凑一凑。】 人工耳蜗少说要十万, 姑妈不了解行情, 以为一两万就能大功告成。薛荧清楚自己的情况, 在美国治疗的时候,该检查的都检查过了, 这十万块是不必多花的,因为她的问题根本不是人工耳蜗解决得了的。 这趟医院之行也不是她愿意来的,但架不住姑妈日日发信息好说歹说,【小荧我们一步一步来,你不要为你的情况感到自卑抬不起头,一切都是暂时的。找工作、结婚的事,虽然现在解决不了,但只要耳朵治好了,后面的事水到渠成。帮你把问题解决了,十几二十年后下去见你爸爸,我也好跟他交代了。】 薛荧这才同意来医院,到这做一次全身检查,让姑妈完完全全歇了这念头,以后就不会再跟她提“后面的事”了。 姑妈不了解她爸爸,她这辈子结婚不结婚、生孩子不生孩子,她爸爸根本不会在意。 薛荧站在六楼的栏杆旁向下看,下方人来人往,所有人都戴着口罩穿梭在医院里。她听不见声音,只能靠唇形和表情来猜测别人的意思,戴上口罩的人群在她眼里无异于是庞大的谜团。再微小的事都要靠猜来解谜,倘若信息是风的话,没有一丝风能够吹拂到她的面颊上。她宛如被玻璃罩住的绝缘体。 交了不少钱后,姑妈获得一整袋的体检报告,滑溜溜的黑白照片要叠一下才能塞进去。 医生直言,在旧京,是没办法的,如果有机会可以去上海看看,未来也许有新技术也说不准,不要失去信心。 出了医院大门,姑妈板着脸走了很长一段路,在街上吃了一碗三鲜馄饨后,渐渐又恢复了力气,便在薛荧面前抱怨医生技术不行。姑妈本身是话多的一类老年女性,带着这个有听障问题的侄女,她发明出了一套新的流程,对着手机大说特说,语音转文字,再把手机塞给她看。 【姑妈,明年再说吧。】薛荧递上一张餐巾纸。 她们都知道,明年去上海也是治不好的,但这样自己给自己用上缓兵之计,心里能过得去些。姑妈吃饱喝足,又振奋起来,【等过年的时候,跟你伯伯叔叔他们家提,找个人开车带我们去上海。】 【去上海也治不好呢?】 【那就到城隍庙吃点小笼包。】 吃完后,姑妈坐地铁回家去了,薛荧去了手语教室。 教室虽然老而陈旧,这里教手语是免费的。走廊尽头是厕所,天气暖和后,尿骚味也传了出来。有点像小时候学画画的少年宫。 真正的听障人士不多,年纪小的人会在特殊学校里学手语,很少有人长大后忽然变聋的。手语教室里有部分学生只是因为感兴趣才来上课的,他们是健全人。按照幻灯片上写的文字,老师一个个教动作,学习需要重复才能牢记,有时一个动作会重复数遍。 薛荧跟着老师的指挥,一板一眼地运用自己的手指。两只手训练有素地重复着,顺序一丝不乱。 这对她而言不怎么难,因此她有太多的时间想别的事。手还在动,勤恳如编织羽衣的天女,心里的事亦如一根一根缠在一起的线,拨弄几下就滚成了毛线团。 第46章 他是怎么做到的?来去自由地进出高级的艺术馆。 金道成的画即将在鸣山艺术馆展出,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要她再画三幅他的仿作? 他的财富和人脉像没有源头的水,汩汩流淌,充裕无比,丰饶得带有很显然的异常。 【莱昂,你是谁呢?】 李宇正在艺术馆和人说话,他瞥了一眼手机,嘴角露出笑意,【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是特殊的人。】 【不,拥有魔力的人是你。】 他不想说的话,是问不到答案的,薛荧对他有一些了解。 【在做什么呢?】 李宇的信息回的速度变慢了,【在鸣山艺术馆,和一些朋友谈事情。你在做什么?】 鸣山艺术馆距离她所在的手语教室只有三点五公里。 【我在学习呢。】她站了起来,课堂的中途,在同学和老师惊讶的眼神中,她离开了教室。 没有问她在学什么,仅回【好好学习哦】,句子以波浪号结尾。他认为这段对话已经结束了。 从洗手间出来的克洛伊亲昵地挽着莱昂的手臂,“走吧。” 在他的日程表里, 忆樺 这一天是属于克洛伊刘的。 【谈完事情去哪里呢?】女孩的信息又传了过来。 好吧,如果有必要,在这一天之中他也会尽量抽出时间给山中的女孩。 【和同事一起去餐厅吃饭,今天不会喝酒,我开车了。】他们走进了电梯,和克洛伊在一起时,他用手机处理信息,她不会责怪。她是一位非常体贴,而且心智成熟的女性。 同行的缘故,他们很久以前就知道彼此了,直到今年,他们才变得亲密。克洛伊很想结束这种约会的关系,她想成为他正式的女朋友。既然他们都是单身,彼此互相喜欢,有什么不可以呢?尽管他们住在异国,只要合理安排,他们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呆在一起。 他对此不置可否,有一段时间,他和她保持着距离,不再主动联络她。可后来,他们又恢复了来往。 现在克洛伊不再提“关系”这个词了,这很好。 “明天做什么?”她在车中副座坐了下来,正要扣上安全带。 这是一种不露声色的暗示,最傻的男人都能读懂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他摊手,“一切听从您的安排,我只是您的司机。” 莱昂的答案让克洛伊很开心,这意味着明天他也会和她在一起。她知道他很忙,约他出来,五次顶多答应两次。对此他也很抱歉,他有一整个画廊要管理,要和很多人联络、做生意。 理解他的生活后,她再也没有对他生过气。而且她很清楚,他们只是约会的关系,如果他要见别的女人,她没有立场说什么,有时她也见别的男人。 但此刻,他们单纯地属于彼此。 莱昂解开安全带,俯身亲吻了克洛伊,“别担心,整个周末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克洛伊搂住他。 他的信息又震动了一次,这次他没有去看。 【我的画会和金道成的真迹放在一起吗?】 他们之间使用的是阅后即焚的加密软件,只要他读完了,信息就会被烧掉。 薛荧看了几遍,信息都是没有阅读的状态。这是她几天来最荒谬的推想,如果他以大笑回应,那也许就不会是真的。 金道成并非小众人士,他是去年去世的泰斗级韩国画家。遗作曾在拍卖行炒上过惊人的价格。 最好不要是真的,否则她会很失望。对莱昂感到失望。 金道成的一幅作品价值一千六百万人民币,而她,一幅画只能拿到十万。在不知真相之前,三十万的佣金对她而言是足够的。 可现在,薛荧几乎要笑出来,十万在一千六百万里恰似一滴水珠。 莱昂耍了所有人。艺术馆高雅的海报在日光下闪着银色的光。 轿车等待着前面的车先行,在拥挤的出口,蓝色裙摆的身影一闪而过。车流慢慢蠕动,直到彻底开出地下停车场。 薛荧站在路边,看着那辆黑色奔驰从她眼前驶过。外面的光线明亮到有些刺眼,她很清楚地看到了车内的情形。 莱昂的手机响了起来,但是现在要驾驶车辆,他没有功夫去拿。克洛伊手伸进他的衣服,替他翻找出来。 “莱昂,你的电话,这位朋友名字是......magician?”如果他很需要接听,她甚至会替他滑动接听键。 莱昂面色如常,他轻松地摇了摇头,这个电话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整整一个周末,他都没有再回复薛荧的信息,无论她发多少信息,打多少通电话,他都不理会。后来直接关机了。 薛荧将手机放在触碰得到的为止,连入睡前都放在睡衣口袋里。她非常想和他恢复联络,有时整夜难以入眠,眼睁睁看着窗帘从暗变亮,她的胃口变得很不好,每餐只喝一点水。心碎使她虚弱不堪,她自愿困在自己的牢笼里,为春天刚刚破碎的恋情流了不少的眼泪。 第47章 两天过后,莱昂回了信息,下周请和我见面吧。 【如果你对我怀有疑问,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手表 套房被酒店服务人员清洁完毕后, 再度恢复到一尘不染的状态。每个角落都干净得仿佛没有人在里面居住过一样,洗手间里毛巾叠成方形,镜子洁净得一丝水迹也无。 这样的彻底清洁每天都会进行一遍, 很像莱昂的生活, 对他而言,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会很有意思,因此没有留恋昨日的必要。 薛荧从洗手间出来后,坐回沙发上等待着。莱昂在阳台打电话, 中间玻璃门关闭着, 大约十几分钟后他才进来。 他今天似乎还没有出过门,身着柔软的衬衫长裤, 头发也没有打理, 随意地垂在额前。 也许今天上午, 那个女人是在这间套房的床上醒来的,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化妆。他们度过了一整个周末, 她对这间套房熟极了, 在离开之前, 她亲吻了莱昂。 她身上有香水的味道吗?薛荧猜测, 她用的也许是香奈儿、迪奥这样的香水。车里的女人看起来像是职场里风格干练的高级职员。 李宇不是第一次处理这样的情况, 有些女孩发现蛛丝马迹后会大发雷霆, 又哭又闹,有一些则是单纯的闹, 她们想方设法地质问逼迫他, 用良心和情感拷问他。无论是什么方法, 她们都希望他能屈服,从此听从她们的旨意。 他不会缠着任何人, 如果谁要走,那就走吧。所有的女人闹过一场后,都会明白她们的那一套是无效的。如果心情好,他可能会说一些善意的谎言,没有别人,只有你,你是唯一和我来往的女孩。他说这种话的时候完全没有行骗的心思,只是为了不令别人太过伤心而已。但奇怪的事,大多数的女孩都会选择相信。 而眼前的姑娘,似乎没有哭闹的意思,她和往常一样端凝安静。李宇悠闲地坐了下来,光脚踩在椅子上,让椅子从左到右转了一个圈,面对着她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 薛荧身姿端正,心里却在想别的事。莱昂是怎么和那个女经理一样的女人来往的呢,跟用对自己一样的态度对待她吗?他爱她吗? 这些联想像细小的针一样刺痛薛荧,但她控制不住自己思维的发散,她总是会身不由己地想象那些没有发生在眼前的事。 【问吧,你的问题是什么?】信息终于传到了她这里。 薛荧被拉回了现实里,【你爱她吗?】 这就是她的第一个问题。 莱昂没有设定过她可以问问题的数目,如果他只准问三个,第一个问题明显是浪费了宝贵的机会。 他托着下巴看着这个问题,然后认认真真开始打字,这个答案似乎很长。 【刘是这趟旅程中,第一个和我睡觉的女人。工作的缘故,我很久以前就认识她了,那时我们仅仅彼此认识。她是一位专业的艺术策展人,曾在英国留学很多年。她说起英文非常流利。并且,她拥有漂亮的脸和性感的身材。 当我和她一起外出时,我能感觉到很多男人都在看她。她非常喜欢我,我不知道原因。她经常约我出去,有时我不得不捏造一些理由拒绝她。当我们在外面漫步时,她总是用饱含情意的眼神望着我,但我对这样的爱意深感负担。并且,和她的□□也并不令人感到特别愉快。我想我已经开始厌倦她的身体。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打破了和她的一个见面约定,她对我感到失望极了,停止和我联系了整整一个月。但一个月后,她再次联络我,并且要求我再次和她出门约会。后来我见了她,和她共进了晚餐,向她保证我还会再见她。 依然的,她令我感到有压力,我甚至不想再和她睡觉了。这就是故事的终结。 我认为她很有魅力,但是对我而言,所有女人某一天都会令我感到无聊。】 她的呼吸声一直是轻而浅的,从开始阅读到结束没有任何波动的迹象。 【我令你感到无聊了吗?】女孩的目光没有一丝怨怼,甚至堪称天真。 如果一个人不在社会机器中承担一些固定的职责,同时常年生活在人烟罕至的地方,说不准她能够一生都保留着这种天真呢。 【事实上,我对你没有性/爱的需求,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今天他说的话基本都是诚实的,在她眼神的一再询问下,他适时补充了一些抚慰人心的话,【你对我而言,并不仅是女人,你是天才般的魔术师。我是不会对你感到厌倦的。】 她本是有些紧张地等待着,见了这话,她松了口气般露出了笑模样,孩子一样回道:【太好了,你说过我是特别的人,我一直相信你的话。】 莱昂垂下眼眸不作声,隔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神情称得上神采飞扬,【还有什么问题吗?】 第一个问题只是尽回答义务,他本人并不十分上心,如果非要说的话,就跟他的最后一句一样,这些事让他感到无聊。 富有且英俊的男人获得女人的机会数不胜数。如果有许多的选择摆在面前,如何能选出唯一一个并声称那是真爱呢?这差不多是自己给自己造枷锁。他压根不信爱情那一套玩意儿。 第48章 【你是要把我的画放进艺术馆,和金道成的画放在一处吗?】当平直的机械女声读出这句话时,他眼中闪烁出的野性光彩使薛荧确信,这才是他想听的问题。 【我原以为你想不到这里,或是不敢这么想呢。尽管旧京没有像样的拍卖行和过得去的艺博会,此处并非外界以为的一片荒漠。这里的人已经入局了,他们很富有,缺少的只是作品。我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 莱昂站了起来,在铺着地毯的地面走来走去,【你知道,造假在艺术行业不算太稀罕的事,拍卖行甚至声明他们不能保证真假。 画家逝世后,富有趣味的时刻便开始了。新的作品被造出,画商往往会编造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故事来解释画的出处。富有的人会想方设法得到这些画,然后将它们挂在别墅的雪白墙壁上日夜欣赏,最后直到去世也不会发现,哈,那竟是假货。每次听到这种事,我都要拼命控制住自己才不会在人前笑出来。 这很不幸,很令人失望,但是,特别的好笑。你不觉得吗?】 薛荧附和着连连点头,作为对社会和人情都没有了解的单纯画师,目光如小狗一样随着他转来转去,如果他说那是好的,那便是好的,如果他说那是可笑的,那么她也会跟着笑。 只要他愿意,她的趣味可以由他来捏造。她是一个非常顺从的女人。 【金道成和adagio画廊签过约,他的作品会被这个画廊代理。所以,你是adagio画廊的人吗?】 莱昂坐到了她的身边,现在他确信,这个女人没有那种“掌控男人”的习性。今天他说了很多事,她一一接受后未曾流露半点斥责和怨愤。事情才没有向棘手的方向滑去。 真是个好姑娘。 【adagio是我曾外祖父创建的画廊,他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因乘上时代顺风顺水的大船,他赚到了很多钱。他爱好文化,于是用一些钱建了这所画廊,管理人员一直是我们家族的人,adagio是代代相传的产业。现在它是我的。】 薛荧默然片刻,然后将面孔转向身旁的男人,【我要钱,比原来更多的钱。】机器把这句话说得毫无感情,如果她自己能开口,这想必会是一句精彩得多的台词。 莱昂大笑起来,他亲昵地拧了拧她的脸蛋,【这就是你最关心的事吗?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你的画还没有脱手呢,展出后得卖出去后才能弄到钱。 金道成的画去年拍出过一千多万人民币,我不能保证之后能卖出多少。现在我先把你的佣金翻倍,今天就给你另一半。之后成功卖出的话,你三我七,行吗?】这是非常慷慨的出价了,事成之后,她可以用这些钱来到城市买一栋房子。他知道她很需要钱,住在山里是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片刻之间,他们莫名又恢复了亲密的关系,薛荧趴在他的膝盖上,支起手肘,托着头,在他怀里柔顺平和。 【我在美国拥有另一家画廊,独属于我个人,在那里,我会和你签约,一步步让你出头。放心吧,今后你会成名的。】莱昂的手指在她腰间轻点,他低头在她脖颈间嗅了嗅,她身上总是有天然的花香味道。 想要钱、想要名声,都再正常不过了,这些人之常情并不令他感觉薛荧庸俗。又乖,又天真,还有一些小聪明,望着着她那张白净秀美的脸,他对她是有一些柔情的。聪明点很好,这样不至于被太多的人欺骗。 【这就像一个有趣的游戏,你懂吗?别把我想得太坏。】他握着她的手指诚恳地说道,但是他含笑的眉眼分明在说,这有趣极了,我完完全全就是故意的。 他甚至在向她灌输这种趣味,【展览开放的时候,如果你有时间,来看一眼吧。你会感受到这种“有趣”,说不定你会在人群中央心情愉快地笑起来。所有人花钱排队,只是为了看你造出来的赝品。 把艺术奉若神明的人太多了,“艺术”是这个时代最高不可攀的事物,而你,是赫尔墨斯一样的魔术师,你能够随意摆弄别人的敬仰,让别人又哭又笑,满怀感激。上帝啊,这份无止境的耍弄也许会延续数十年,甚至永远。 我喜爱那种令我大笑的事,这比任何事都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亲爱的,试着寻找能够激发你热情的事。你会感谢我的。】 恶意和得意在他眼中难以区分,他笑得是那么厉害,俊秀的面容中透露出一种冷酷的狂热。她忽然间想到了他之前说过的话。 莱昂说,他的家族信奉基督教,外公外婆会带他一起去教堂做礼拜。【我没有受洗,所以不算虔诚的信徒,但是我相信,这样的教育会使好的事根植在内心深处,会让人的心底里藏着宽容和善良。】 她仰起头,【你还会见我吗?】作为小小女子的薛荧,问出口的总是这样软绵绵的俗气问题。 【你得跟我预约,如果抽得出时间,我就会见你。】他现在已经厌倦扮演完美情人,至少在她面前不用伪装了。他的情人数目很多,有时他会忙不过来。如果她想要一一盘问,他会一一作答。 第49章 【我会见你的,这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保证。】莱昂给了她临别前的拥抱。 关上套房的门,她踩着绵软的地毯,一步步向东面出口走去。按下电梯按钮后,楼层数字显示要等一阵子电梯才会上来。 她手伸进长裙的口袋,拿出一支金光灿烂的男士手表,表盘正面呈现出触目的蛛网状裂痕,碎屑点点落在她的手心里。这可不是很容易弄的,她费了点力气。 像随手扔掉捏扁的可乐罐一样,她将碎掉的昂贵手表扔进了电梯旁的垃圾桶。 莱昂,为什么你只能给我一点点呢,太少了呀。 无论是分给她的钱,还是分给她的时间,都太少了,太少了,太少了。 我是真心喜爱你,你为什么不能深深爱上我呢。她叹了口气,心里感到苦恼极了。 剪刀 七楼的西面位置, 有供顾客歇脚的一排座位。圆凳被漆成童趣的番茄颜色,圆溜溜的形状,表面光滑坚硬, 像是大号孩童玩具。 晓冬每日雷打不动地来这排座位坐下, 然后仰着头, 盯着八楼的某处看得入神。这排座位对她而言是最佳观看位置,商场是中间空心的大梨子,里面建有缓缓滚动的扶梯。光线穿过商场的玻璃顶折射下来,一列列扶梯在通亮的阳光中交错来往, 有条不紊地运行着。 她对这个地方已经熟悉极了, 哪里有摄像头、哪里没有,她一清二楚。 自从爸爸出事后, 她很少去学校了。之前她一直呆在医院照顾爸爸, 度过危险期不久, 姨妈姨夫把本就不够用的赔偿金拿走大半, 现在彻底消失不见, 也许已经离开旧京了。他们发信息说, 当初多亏了他们去那里闹, 否则一个子儿都拿不到的。现在分走一部分, 他们无愧于任何人。 校服口袋里的金属碰在一起时, 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每次出声, 她都会小心地捏紧钥匙和硬币。她的手攥得很用力,右手从没从口袋里拿出来过。她很怕别人因这声音注意到她, 然后问她好好的学生不上学, 怎么天天在商场里晃荡。 学校里的老师知道她家的事, 她说她要休学,在家照顾爸爸。学校说给她减免学杂费, 但是她还是不肯回去。 晓冬有手机,是一款用旧了的二手杂牌智能机,特别无聊的时候,她会把手机拿出来看新闻,在新闻里四处找鸣山艺术馆的事。 他们运营自己的社交账号,每天都会发布新消息,能搜到的都是一些看起来很高雅很文明的展览信息。 爸爸的事上过新闻。大意是农民工意外受伤,艺术馆勇于承担责任。她不知道能红的新闻有什么要素,有一段时间,这个新闻被人讨论过,网民的同情之声和有识之士的质问并存在一起,商场的施工注意事项呢?保险呢?怎么会让人爬楼梯的时候摔下来? 不久之后,重心产生了偏移。有人以知情人的身份爆料,这个农民工因为爱酒贪杯,出过大纰漏,其实已经被施工队开除了。这次给艺术馆工作是他的个人行为,是为了表现给施工队看,看他做事尽心尽力。他觉得抢着干这个活儿就能亡羊补牢,跟公司再续约,所以哪怕不拿钱也要干这个事儿。这个人自己没有做好安全措施,一个人非要背着重物上楼,意外就发生了。 后来就没人同情爸爸的了,他们说,人穷,就容易愚蠢、自作聪明,就容易又懒又坏,利用别人的同情心,就容易不守规矩,喝酒误事。做错事就是做错事,别人没有义务来买单。 晓冬一条一条阅读这些评论,几乎每一条都看过。再后来,连骂的人都没有了,爸爸的事成了死水,一点风浪都不起了。 她仰着头向上看,看得太专心的时候,嘴巴会微微张开。她是十七岁的职校女生,带着一脸的蠢相。 这个世界很大,她的年纪太小,有过多的事是她无法理解的。比如说,为什么会有人上网自称他认识爸爸,然后编出这么多像真的一样的假话。一样的假话被发了很多遍就能成真的,他们在不同的新闻号底下反复发。 她爸爸不抽烟也不喝酒,这些东西要花钱。他要养孩子,养家,没有尽情喝酒的功夫。 穿着校服的女孩握着手机呆坐在那里。 她等待的那一天来得很突然,她看到有人进去了。他们有三四个人,都围着中间那个男人,他身材矮胖,五官粗重,一副派头很大的样子。 晓冬无声无息地走上电梯,站在艺术馆的门口等着。她已经等了很久,今天等到他们出来就可以了。 鸣山艺术馆的馆长结束视察时,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擦肩而过。口罩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她跟在他身后低低地说话:“你们为什么要在网上说我爸爸的坏话?” 他有些不解地回头,女孩追上来,又问:“为什么要说我爸爸是酒鬼?”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丝不为人知的颤抖。 今天只是来要个说法,她一开始是那么想的。 但是没人给她一个说法。 馆长的随从小声交流几句,对了个眼神,然后向她挥手,“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第50章 他们都是一些富有社会经验的成年人,对待受伤工人的家属,尤其还是个小孩子,他们不想和她多计较。 “我爸爸的脑袋摔伤了,腿也摔断了,你们只给了他六万块,可是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一天一万块,”她快步跟上他们,呼吸急促,语速也变得越来越快。 一个戴着眼镜的女性停下步子,她柔声说道:“小妹妹,你爸爸的工程队没有给他办保险,这是怪不了我们的。” “那为什么不让他进电梯,或是用扶梯,为什么要他一步一步走上来?”晓冬像个执拗至极的愚笨学生,反复问一些说过的话。她跌跌撞撞追着人跑,来回问着这几个问题。 直到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推开了她日更最新完结文,在企恶裙扒八三凌七期吾三六,她一直试图去挡他们的路,拉扯馆长的衣服。男人力气大,这一下让她跌坐在地上,脑袋撞在铁栏杆上,发出了闷闷的震动声。 女人不忍地看了她一眼,可馆长的步子未曾放慢,她只能跟上去。 女孩终于被他们摆脱在身后,她瘫坐在地上。 艺术馆外忽然响起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现场听到的人都感到毛骨悚然,那可怖的声音源自于压抑已久的崩溃。 晓冬双手并用爬起来,没头没脑地冲进了人群,她从校服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长柄剪刀,细瘦的手臂扬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光亮的弧线,直直向惊慌失措的领头男子刺去。 “为什么要污蔑我爸爸!他不是蠢人懒人!他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子!” 一无所有的人连命都要被取走了,何况穷人微不足道的尊严。还未成年的晓冬却无法容忍这最后一道掠夺。 每一条侮辱人的评论她都看过,肮脏的烂泥滚积成团,全都砸在她爸爸身上,她没有清洗烂泥的方法,也没有半点办法忘掉它们。 如果晓冬再年长十岁,此时是一个理智的成年人,她就会懂得,比起尊严和名誉,实打实的钱才是最重要的东西。什么都比不过好好生活,今天来这里应该再要点钱,而不是对着这些小事纠缠不休。 这些中庸之道,也许要到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她才能懂。 但她不要那个未来了。 剪刀刺下去后并没有扎进血肉之躯中,只是划破馆长的西服袖子,那时他被旁边眼疾手快的保镖推开了。 保镖没有再客气,他企图抓住这个女孩,必须用制服成年男子的力道和办法将她按压在地面上。晓冬瘦小灵活,她发狂似的挥舞剪刀,别人不敢靠近她。这些人都是拿钱办事的员工,犯不着为了这事受伤,因此态度变得谨慎起来。攻击失败后,她像细瘦的老鼠一样连滚带爬,退到了一个离所有人都很远的地方。 他们僵持在这里,大概有四五分钟,没有人敢动。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们没有来得及报警。今天是闭馆日,幸好没有客人滞留在现场,现在人人有手机,如果视频同步流到网络上,他们就要惹上大麻烦了。此刻八楼被封了起来,所有的电梯都被按停了。 晓冬向下看了一眼,工作日的午后,商场里人不多。 五楼的儿童火车发出嘟嘟作响的音乐声,在玩具轨道上上上下下地跑动。六楼的食肆饭店热闹一些,奋力揽客的服务员大声呼喊他们的口号。七楼的边缘,有一个抱着婴孩的老奶奶,一边哄孩子,一边抬起头好奇地向上看,她好像听到了刚才女孩子喊叫的声音。 晓冬的听力在这一刻变得特别的好,似乎什么声音都能听清楚。 她的脑袋没有流出鲜血,她的腿脚能走能动,甚至耳朵也是这么灵敏,她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吗?女孩想哭也想笑。 晓冬的喘息声渐渐变轻,心脏跳动的速度慢慢回归到正常水平。 将闷在胸口的气呼出,几秒后,再一次吸入新鲜的空气,是商场冰冷的空调气味。 这一次她下定了决心,已经可以了,就到现在为止。 举起两臂,将剪刀锋利的一面划进皮肤,她闭上眼睛,向内推进。 在决定自己的死亡方式时,她曾想过,从商场的楼上跳下去是不是效果更好一些,这样人们都能看到她了。可是下面有行人走动,她不想伤害到别人,于是只能用这样笨拙的方式替自己做了断了。 必须要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做这样的事,人们就会将视线放回这个可恨的地方。她想要别人知道他们的事。 那些大人被她吓到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女孩的行为,惊愕之下失去了行动的能力,竟没一人敢去夺走锐器。唯一一个女职员回过神,她大声喊:“小姑娘你回来啊,不要做傻事!你爸爸还在病床上,你走了谁照顾他?” 晓冬动作慢了下来,她的脖子已经在流血了,淅淅沥沥落在白色的校服上。 见她动作慢了,那些男人不约而同出主意,他们要女员工走过去劝这个女孩放下剪刀。 女职员虽有善心,但她怎么敢拿生命开玩笑,因此犹犹豫豫不敢上前。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安全通道的推门被人推开,一个女人在全面封锁的情况下走上了八楼。 第51章 女儿 手掌拍在一起, 发出一记响亮的掌声。楼上的人正身处对峙的僵局中,他们被吓了一跳。 女人又拍了一次手,这次瞿晓冬慢慢将目光转向了她。那个女人戴着口罩, 可是她知道那是谁。 面前的女孩想要杀人, 也想寻死。女人目睹了这孩子做出的危险事, 这时却不带惧意地走近了她。 薛荧右手手臂伸出,一手虚虚握成拳头,晃了晃,接着松开五指, 作出放手的样子, 食指向地下点了点,放到地上。再伸出两指, 作出剪刀剪物的动作。 晓冬不出声, 只是望着她。于是薛荧又做了一次, 这次比上次要慢, 每个动作的幅度都变大了, 好像只是为了让她好好看清楚每个动作是怎么来的。 这是她所掌握的手语,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简单分明, 连没有学过手语的普通人都能看明白。 手语是聋哑人使用的, 用手部动作来表明含义的语言形式。 现在她却并不仅是为了传达语意, 而是告诉女孩, 跟着我做,把这套动作学会, 然后你就会得到帮助。你自己做一做, 试试看。 做错了也没关系。 不要紧张, 试一下给我看看。女人是那么平和且有耐心,像是一个最不可能对学生生厌烦之心的老师。 女孩咬着自己的嘴唇, 干裂的下唇渗出了血迹。她全身都在用力,既要拼命阻止手臂的晃动,不然剪刀就拿不稳了,也要克制手指的松动,现在扎得还不够深,远远不够呢。她的两条腿灌了铅似的沉重,太累了,可她不可以倒下去。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紧张让她没有办法想事情。 薛荧终于走到了女孩的身边,她在她的眼前,再一次做了那套动作,伸出,松开,放下,剪刀。 孩子,看着我的动作,你来做一次。女人不厌其烦的举动就像有催眠的作用。 和现场惊慌失措的他人相比,她平静极了。女孩是角斗场里的流血困兽,别的人畏惧她、不敢靠近她。她却能以莫名的胆量靠近。 薛荧望向她的神情里并不含有劝导式的温情脉脉,那是并不沾染情感的观察目光,就像镜子般不垢不净,像海水一样不增不减。 如果你因恐惧伤害了我,我不会怪罪你,因为我不害怕被伤害。 这种镇定的力量影响了女孩,她累极了,此刻真想回家啊,不是现在空荡荡的家,是原来的家,她想要爸爸妈妈都来接她走。 可是现在不可能了。 一大颗眼泪滑落下来,倏忽间就被口罩吸干了水分,比夏天室外蒸发的速度还要快。 剪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晓冬终于完成了薛荧今天教给她的动作。 人群一拥而上,就像黑压压的秃鹫要飞落地面觅食一样迅捷,老板在后面大喊大叫地指挥别人,“警察什么时候到?快把她按住!按在地上!” 晓冬被薛荧挡在身后,她伸出手臂,让自己如墙壁一样隔在人群与孩子之间。这些蛮横又胆怯的男人们愣在原地,他们不知道她是谁派来的,此刻竟不敢轻举妄动。 那位处于妈妈年纪的女员工小心翼翼地踢走地上的剪刀,朝薛荧点点头后,她取下脖子上的丝巾。走到女孩身旁,女员工将丝巾仔细包扎在晓冬的脖子上,她想帮这个孩子止住流血的伤口。 后来,尽管在场的大部分目睹者都声称这个女孩只是吓唬人,她根本没想自杀,治疗瞿晓冬的医生证明,打磨锋利的剪刀已经割进了皮肤,划开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好在她并没有戳中自己的静脉血管,在流血休克之前被及时送进了医院。救死扶伤的医生认为这是一件幸运的事,他的伤情证明在精于计算的律师眼里却有着不同的解读方式。 至于没有受到实质伤害的受害方,鸣山艺术馆没有一丝和解的意愿。尽管对方十七岁,父亲母亲都没有照顾她的能力,他们依旧心意坚决地要那个孩子承担刑事责任。从取保候审到移交检察院的几个月里,足够她从十七岁半长到十八岁,真正下判决的时候她就不必去少管所了,而是该去成年罪犯呆着的地方服刑。 “在人群密集的商场持刀伤人,这件事危害到了公共安全,有着极其严重、极其负面的社会影响!”薛荧咨询过好几个律师,其中一些为了把自己推销出去,在措辞上不知是否有夸大嫌疑,他一直在跟她强调刑期的问题。 只有一个略显疲惫的律师,年纪约莫五十来岁,跟薛荧解释了法律机关的流程,以及正常情况下会下的判决,有很大几率会被判缓刑。一开始在手机上沟通时,他的第一句问的是,你这是真人真事,还是法考题目? 惯于应对法学生线上求解的律师先生很直白地告诉薛荧:【只要取得对方的谅解书,事情会好办得多。】 晓冬父亲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只是神志还不清醒,没办法和人一问一答地说话,也认不得人。晓冬受伤期间,是医院护工在照顾她爸爸,护工是男人,力气大,能够搬搬抬抬,比晓冬自己照顾效率高出许多。 她爸爸不知道女儿怎么不来看他了,他从来没问过,好像把女儿完全忘了一样。医生说他脑袋受的伤不轻,以后不能做重活,得慢慢休养,会有好转的。 第52章 至于晓冬的妈妈志芳,她在旧京某所大学里做保洁工作,大学校园封了大半年,她一直回不来。电话拨通的时候,她妈妈没说几句,就在另一头拍着胸脯大哭起来,她哭着骂女儿,怎么狠得下心做这种事的,你是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吗?早知道生出来的是这样没良心的孩子,不如就不生了。为什么要这么伤你老娘的心? 如果女儿走了,志芳说她是真的不要活了,一点指望都没有了。 瞿晓冬前面还有一个哥哥叫瞿晓夏,在她出生之前溺水淹死了,只活到十六岁。高一的暑假和同学下河玩水,再没回来。晓冬是父母三十多岁才生出来的幺女,即使家庭不富有,她也是他们的眼珠子、心肝宝贝。可是唯一的宝贝闺女竟然在受这种罪,志芳最后痛哭着骂自己,扇自己耳光,说都怪爸妈没用,才让她做了这种傻事。 她妈妈是学校从第三方请的保洁工人,没有编制这一说。学校被封了,原来没给她安排食宿,现在当然也没有。到了晚上,她们几个阿姨会找间空教室打地铺睡觉,白天把被褥塞进工具间里。至于洗漱,都在厕所里解决,贴身衣物也是在那里洗那里晒,只要有水就能凑合过下去。白天忙得很,学校人手不足,她们除了做保洁工作,还要去食堂帮忙。现在垃圾分类的规章全面安排下来了,事情比原来复杂了许多倍,有时候忙到晚上都忙不完。 不干不行,走也不行,每天就是这样连轴转。手机在教室后面好不容易充上满格的电,志芳靠墙坐在地上和女儿视频说着话,说两句就哭,说两句就哭。 丈夫出了那种事,她已经寝食难安,也流泪,但当着工友的面却从没提过。家里的难事说了,别人也帮不上忙,说多了还像祥林嫂一样让别人烦。 女儿是她紧绷神经断开的最后一个导火索。她现在日日夜夜只想出去,去检查孩子手脚是不是还好好的,脖子是不是还好好的。她一定要天天守在女儿身边,紧紧盯着她,再也不许做伤害自己的事了。 只要能让她出去守着自己的孩子,她少活二十年都是情愿的。只是世界上没有哪个神仙做的是这种买卖。 【妈妈,你不要着急,可能要等一段时间你才能见到我。我得罪的那些人不会放过我。但你别担心,最坏的结果律师已经说了,刑期不会太长,出来的时候我肯定二十岁不到。】瞿晓冬用剪刀伤到了自己的声带,说话时声音很嘶哑,她只能打字,医生让她恢复期尽量少开口说话。 晓冬告诉妈妈,她在打工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好心的姐姐,她给自己帮了很大的忙,现在护工和律师都找到了。不要担心爸爸,爸爸已经醒了,也不要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再等等吧妈妈,说不定下个月就解封了呢,到时候你肯定能找到我。不管发什么事,我都会在旧京不走。 你不要担心我。 取保候审的日子里,晓冬努力让生活看起来是正常的,可她依旧没有回学校上课。在学校,老师没有跟学生说过晓冬做的事,但这事很难保密,学生家长听说后,联合起来抗议,出结果前不许她回学校。 晓冬一直呆在医院里陪爸爸,“我是你的女儿,我是晓冬。”她经常哑着嗓子和爸爸说话,大多是强调这一句话,因为这很重要。她怕爸爸又忘掉。 休养一段时间后爸爸神志清醒了不少,已经能够笑着说:“说什么呆话啊,你不是我的女儿还能是谁的女儿?” 爱意 自那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过后, 薛荧依旧和莱昂保持着来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定期发信息,也时不时会见面。 在面对情人的面庞时, 她永远以一副柔软的身段示人。从不发怒, 从不争吵。只是偶尔会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 真的很小,她发誓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偷走莱昂的手表也是小事,他很富有,那块表对他不算什么。顺走过他的雪茄盒, 因为盒子很小巧漂亮。还有一些旧京的纪念品, 模型小自行车和徽章,都是他在这里收集的小玩意儿。临走前她手伸向木柜, 如贪婪人饮酒解渴般随手抓了一大把, 全部塞进口袋里, 她甚至都没看清自己拿的是什么。 这种蚂蚁搬家似的偷窃行为并非不留痕迹, 怎么可能不露痕迹呢, 她又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这是长期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行为”, 薛荧不知道如何描述自己的偷窃癖好, 她也不清楚莱昂会怎么定义她的举动。 是心怀怨恨的报复, 吸引注意力的方式、抑或是无法掩饰的反抗呢?她对自己都感到疑惑。 有时思考莱昂这个人, 玩弄着他的雪茄盒, 甚至是在街上看到背影相似的男子,她的心中都会升起一种不平静的悸动, 急促的鼓点声出现在她的意识里, 她沉浸在不存在的乐声中, 血液会因此加速流动。 不是爱的话还能是什么呢,她相信自己的结论。 不过是因为爱上这个人, 她才会做一些不恰当的事,爱本身就是不恰当的事呀。它会打破人与人之间隐私的界限,既向他人敞开心扉,同时也走进别人的领域。爱是世界上最不文雅,最没有涵养的粗暴行为了,是这样的吧? 第53章 与此同时,莱昂对她这种行为始终保持着平静理性的沉默,他从没正面提过自己失去的物件。可是在每一次的对话中,他都会事无巨细地讲述他在这里遇到的女人,以及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当然包括床上的事。 他知道没有女人敢于听这样的故事,女人总是这样,她们除了想要控制男人,还热衷于将自己和别的女人放在一起比较。谁是脸蛋最漂亮的女人,谁拥有更出色的职业履历,谁是头脑最聪明的那个?你最爱的人是谁,为什么? 【在旧京,我所遇到的女人之中,最漂亮并且最天才的那位,实际上是一位从美国回来休假的产品经理,她就职于硅谷的著名科技公司,和艺术家们不同,写代码才是她擅长的事。】 他选出来的并非艺术行业从业者,否则以薛荧的能力,迟早会从对方的作品里找到可以嘲笑的地方,【她真的很聪明吗?】 果然她对此没有作出任何评价,只是表情严肃地阅读信息。 【哦,还有一些女大学生,我很喜欢其中一个人缘很好的活泼女孩。她有很多朋友,有男有女,她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聚会,我们一道去酒吧或是club。这些大学生都会说流利的英语,我用不着翻译秘书跟着我,那会有点可笑。当她和朋友们在一起时,她显露出一种强烈的个人魅力,人人都喜欢她,每个人都不由自主被她的热情和活跃影响着,大家时常喝着酒大声说笑。她带给我许多美好的记忆,是我的special girl。 那女孩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只是个大学刚毕业的孩子,我喜欢她,但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我们不可能成为恋人。她总是想要见我,频率有些过高了。 不过如果她想和我睡,我只能说,我不可能拒绝她。】 他没有告诉她这些女孩叫什么,薛荧为了区分她们,有时候会取一些代号,她给这个女孩命名为party girl。尽管她没有任何促狭念头,莱昂为此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这是个好名字。】 莱昂的故事深不见底,他的经历多极了,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猜不到他到底做了什么。就像《一千零一夜》一样,不过薛荧是听故事的人,他是讲述者。 【还有别的令你印象深刻的女人吗?】她没有在这些绚烂斑斓的故事面前呈现出痛苦的神情,甚至都不曾后退,反而像好奇的帝王一样不断榨取他的经历。 【还有一个从加拿大回来探亲的女人,她有孩子。作为母亲,她很爱自己的女儿。她给我看过照片,那是个有黑人血统的小女孩,唔.....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可爱。 还有在美容院工作的员工,她完全不会说英语,像你一样,我们需要用手机信息来交流。她很性感......我想她应该是个工作很勤奋的女人。 女翻译,工作时候认识的,我有意,她也有意,她就来到了我的住处。】 【人人都喜欢你吗?没有人憎恨你吗?】她笑着说。 莱昂略作一想,【我相信没有人是严肃地爱我、爱到离不开我。我不希望任何人这样爱我,女孩们可千万别说“爱”这个字,那会让我感到不舒服。 恨?也许有一个。】他暂停了一下,和薛荧对视一眼,他也笑了。 听到他对爱的态度后,薛荧的笑容变得收敛了一些,她不希望他知道她心中的强烈感情。 【你恨我吗?】他问道。 她慢慢摇头。薛荧自认她是世界上最不可能恨他的人,她的心里充溢着的是爱意,尽管那不被人所需要。 【那就好。】莱昂静了一静。 从丢失手表的下午起,他就知道这个会画画的女人在恨他,多会伪装的姑娘。恨他的原因应该有很多,但他不在乎,他甚至不记得自己具体做了什么。他生活里的人太多了,没工夫仔细研究一个人的事。 女人的事大都差不多,无非是过大的自我意识和强烈的自尊心在起作用。她们总是想拿捏别人,如果拿捏不了,她们就开始试图折磨别人。 【恨我的人,似乎有一个。她姓丁,是学油画的大学生,之后会去法国巴黎进修。 她是喜欢控制男人的那类女人,精力十分旺盛。所以我和她定下了规矩,我们见面可以一起喝一杯、或是逛街、共进晚餐、做/爱,但每次只能做一件事。和她在一起,我总是感觉累极了。 你想象不到我为她拍那些照片有多厌烦,她太孩子气了。我喜欢工作的女人,party girl是一个勤勉的实习生,她写了很多采访稿。可丁却不做这些事,她说她的家庭很富有,不需要打工。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我喜欢和她做/爱,那感觉很棒,她几乎可以在床上杀了我。我和她来往的唯一原因只是为了这个。 第54章 上周,她在这个房间里,要我在旧京从此只见她一个人,不许见别的女人。我拒绝了,她又重复,每一次我都会温和且坚定地拒绝,但她反复问,问了很多次,得到的答案让她非常不满意。最后她勃然大怒,直接离开了酒店。 哈哈,她恨我,可我完全不在乎她。】 他讲这些话的时候笑意盎然,薛荧知道他不但不在乎,而且还觉得很有趣。对待恨他的人,使他们越发痛苦比什么都让他开心。这就是他对她说这些隐私故事的部分原因,如果她怒火攻心地失态,在他面前哭哭啼啼起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我并不是对所有人都这么坏,并且我没有以爱的名义欺骗过任何人,也未曾对任何人许下过承诺。所有女孩都是自愿的,她们明白我是迟早要离开的过客。】他叹了口气,手摊开,【这些算是让我留下印象的女人了,别的还有一些。她们在我看来完全不重要,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这些人里,只有party girl和丁令薛荧生出兴趣,萌生的爱恋情愫和痛苦的纠缠不休都很怡人,值得她看一看、想一想。 尽管莱昂说了很多次,他不觉得有任何女人在认真地喜欢他。 她写下,【我能确定,party girl对你是真心的,并非玩闹。】莱昂拧起眉毛,顿了一下,表情变得有些不自在,他连说了好几个不,不,不可能的。 等着看吧,女孩们会为了证明自己的情感,做出让男人意料不到的事。 他的事说完了,薛荧简单谈了谈她的请求。莱昂的人脉很广,他认识不少人,包括鸣山艺术馆里的大人物。 她想通过他要到和解书。 然后他拒绝了她。他说过了,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商人,无法左右别的决策者的意思,鸣山艺术馆并不是他的所有物。 【如果我是这里的馆长,我也不会和解。那个女孩就像定时炸弹,她太危险了,应该被关起来,等她受到应有的惩罚,就会明白自己做的事是错误的,从此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这对她来说有好处。】 危险?薛荧抬头看他,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从未想过事情竟然是这样的,艺术馆里的大人物们分明有那么多资源和权势,可依旧会对一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心生实实在在的畏惧。 说不定哪一天晚上,某人酒会过后舒畅地走进黑夜中,一把匕首从后面刺过来,贯穿了他们要紧的心肝脾肺肾。这种荒诞的幻想一定在他们的脑海里走过一遍了吧。 也许本就是这样,世界上胆子小的往往是拥有很多东西的人,他们珍惜自己美好的生活,什么都没有的人反而没什么好怕的。 手链 【你在旧京, 一共经历了多少次日出呢?十次,十五次?】 《爱在黎明破晓前》是一部浪漫电影,讲述男女在异乡短暂地邂逅相爱。莱昂与薛荧谈话时提到过, 这是某个女人最爱的电影, 他们在一起把电影的三部曲看完了。 于是日出在他们的对话里成了一个量词。 在不见面的日子里, 薛荧也会问他问题,就像看电影时查看进度条一样,有时候还要求他剧透一些内容。 她喜欢听故事,故事里有各式各样的世界, 有的世界是愉快的欢喜的, 有的世界是忧伤的流泪的。 那些如万花镜一样变幻莫测的、人的情感,真有意思。 她很希望能把所有故事听完, 这个想法有些难以实现。因为她即将着手做的事也许会打断讲述者的节奏。 《一千零一夜》里, 国王规定过, 有趣的故事讲完之时, 就是对讲故事人行刑之时。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一个确切的数字, 我还要在这里再待一阵子, 不到最后一天, 什么事都说不准。】 薛荧不如国王那么幸运, 国王能够获得所有故事的结局, 她却不能。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行刑的时间开始了。 鸣山艺术馆买走了adagio画廊的三幅作品,交易是上个月进行的, 现在一切尘埃落定。 那三幅画并非出自那位画坛泰斗之手, 只是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人绘制而成。薛荧在邮件中附上保留的证据, 并于正文中陈述画作确为伪作,请一定要辨明是非。 出于失误, 买入假画对艺术馆影响并不致命,短期看,他们实打实亏损的是一大笔钱。这件事真正能够毁灭的只有画廊,信誉对他们而言无比重要,没有哪个宽宏大量的顾客情愿花大钱收藏假画。 悭吝的艺术馆会因亏损的钱咬住画廊不放,也许最终会闹到上法庭,至于画廊......在纽约发生过类似的事,画廊的主人进了监狱,拥有百年历史的画廊则以关门告终。 做这样的事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试试看而已,她并非心怀深仇大恨做这样的事。既然艺术馆不肯给她一张和解书,那么她也不想把自己的作品交给他们,她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公平的。 第55章 啊,不不,绝对不是因为恨,她心里怀有的不是怨毒的恨,仅仅是爱,关于这一点,她想再三强调,恨会腐蚀人的内心,让人终日苦痛不安,她完全感受不到那样的痛苦。怀揣着爱,人才会变得善良而宽容,所以她认为,人们应该去爱,努力去爱,竭尽全力去爱那些看似不可爱的人,哪怕犯错的人也应当被爱。只要有爱,人就能够宽恕一切,从而获得自身的幸福。 并且,以她对莱昂的了解,他是不会被捉住定罪的。脱罪的方法有那么多,他总能找到一条出口。 这只是个无伤大雅的小游戏,是他教会她的。如果东窗事发,他应该会觉得她这把戏玩得还不赖吧。 邮件寄出后半个月没有收到任何回忆,事情变得杳无音讯起来。 展览开幕的那一天,鸣山艺术馆为配合条例,规定所有参观者必须线上预约号码,并佩戴口罩进入场地。 展览名为“镜花水月,一个世界沉入了湖中”。当日到访人数非常多,金道成于去年逝世,同年遗作在海外被拍出天价。 薛荧仰头看着那副青翠碧蓝的大尺寸画作被放在正中位置,艺术馆像对待无价之宝一样对待这幅在邮件中被标注为赝品的画作。 与金道成晚年的朴素作画风格不同,这幅画作用色近乎妖艳,但是画作中的笔法与他三十岁左右时的作品笔法如出一辙。 人们不断从后方涌来,他们时不时会撞到站在原地不动的薛荧,尽管她来得早,没过多久,她的身边已经站满了人。 她记得自己绘画时落下的每一笔,那时仿佛在极度的静谧中遨游。再一眨眼,这幅由自己亲手完成的画作出现在了这样的地方。 于困惑中回首,无数张白色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身后。人们兴致勃勃地指点着眼前的作品,对部分人来说,这跟全家逛公园没有什么差别。 他们热切的举止和频频的颔首点头让薛荧推断出他们应该是喜欢这幅画作的。 在理应暗笑得意的时刻,她搜刮内心,只觉得平静无波,寡淡至极。作画最美妙的一刻只存在于落笔瞬间,一切过去之后,外界的评价都让她觉得无聊。人们不懂哪里好,也不懂哪里不好,如果她能听,听到的恐怕只是家长在给小孩子一板一眼地念策展人编纂的可笑文字介绍。 男朋友给女朋友炫耀般解释抽象派的起源发展。 势利精刮的中年男子们讨论韩国大师遗作升值空间。 小女孩子们稍微可爱一些,她们兴奋地追着金道成的画看,只是因为偶像团体里的男明星收藏了他的作品。 世上没意思的事太多了,白色塑料泡沫一样包裹在边边角角里,扫不走除不掉,无法降解,也跟塑料泡沫一样,有这些东西才能保证一切安全,秩序永存。 有意思的事是什么呢? 莱昂认为他知晓了她最希冀的隐秘心事——在艺术行业再度成名。幻梦悬在他们的头顶,散发着光辉,仆从伏在帝王脚下跪求恩典,是这样一副古典主义油画吗。 事实并非如此,她压根不在乎那件事。莱昂并非掌握生杀大权的皇帝,只要她对他毫无期待,那么她就不可能成为他的奴隶。 艺术馆的馆长在大厅前方和观众们打着招呼,他在众人簇拥下拿起话筒,笑容和蔼地想要简单发表一些感言。 不知何种原因,今天现场多了不少安保人员,他们穿着黑西装伫立在馆长周围。 隔着口罩,薛荧看不见馆长的脸色,最近变瘦了吗,因为担心害怕,有吃不下饭的时候吗,您身体安好吗? 这个人不肯给一张和解书,因为他很害怕,真可怜啊。 她想走到前面去,人们站得密集,她试着推开前面的胳膊和腿,但很不成功。人们现在只想站在原地听一些关于艺术的启发致辞,没人愿意挪动位置。 为了前进使出的力气在人群里起了小小的骚动,有人在咂嘴表示不满,可她什么都听不见,有了口罩的遮挡,她连别人的表情都看不见。因此只是自顾自地挪动。 这没什么出奇的呀,发不了声音,使不出力气,不为旁人所知,本就是人之常情。有一些人不聋不哑,却也一样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她,渐渐都会习以为常,而心灵的平静,是迟早的事。暴风雨都会过去,令人苦痛不安的事也会结束。怀有这样的认知的话,无论什么样的苦厄都会转为人生的宝贵经验,保护人们沉稳地继续前行。是吧? 站在四面犹如墙壁般坚不可摧的狭小空间里,她渐渐不再挪动,只是兀自笑了起来,刚刚使过力气,因此这时笑得有些喘不上气。薛荧高高举起右臂,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根手工手链,上面串了很多颗由彩纸折成的星星,经历过人群的挤压后,纸星星遭受了些损毁,有一半被压得失去原有的形状了。 她扬臂,挥手,手链空空荡荡地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晃动。就像为谁摇旗呐喊一样,那只平日里只情愿握着画笔的手无声挥舞起来,她喘息地笑着,继续挥舞。 第56章 安静的馆内唯有馆长的声音在回响,只有很少一些人注意到了那举起的手。李宇看向挥手的女人,而他身边年轻的女伴只情愿盯着他。 此刻恍若有清风拂过心间,不再有一丝憋闷的感觉。薛荧望着腕上随时会滑落的手链,明白她无须再去声辩什么、索取什么,那一切都是无意义的,现在她想起真正应该去的地方是哪里了。 只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就好。 在湖畔静立良久过后,薛荧弯腰脱鞋,赤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接着她脱下身上的长裙,内衣,最后将坏掉的手链放在长裙的口袋里。那是晓冬与她分别时送给她的礼物。 夏日的湖水是清凉的,她试探着迈进水中,浮力顿时涌过来,水中的每一步都变得飘忽不定。小腿、腰部、肩头,最后水漫过头顶。 手臂舒展开来,如鱼儿一样摆动,白皙的皮肤和漆黑的长发让她在水中十分显眼,她调试着呼吸的节奏,逐步向水底深处游去。 水杉在湖泊中生长多年,茂密粗壮如支撑苍穹的石柱。随着太阳的移动,水波中的树影轻轻摇曳,变换方向。 湖中潜泳的人影也很快消失不见。 夕阳落下,水面变得灿烂异常,如碎金大片铺洒,晚风卷过树梢,碧绿的枝叶在光中婆娑起舞。光线穿透湖面,照射进水底,刺眼异常,像午后做的梦一样,似醒未醒,欲要睁眼,却只能看到一大片亮白色光晕在眼前晃动。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呢?那样的时刻,她总是感到怔忡。 赤红的燃烧只持续了很短一阵子,之后是蔚蓝色时分,她却始终没有从水中浮起。直至夜晚彻底降临,湖水在冰冷的黑暗中归于寂静。 玩笑 【亲爱的莱昂, 自失去听力之时起,至如今,我从未感觉如此畅快过。从前的我被肉身的藩篱困住了, 同世上所有人一样, 我以为生来就有的五感是作为人不可或缺的能力, 而“失去”便是不幸。 岂不知,没有任何事物是必不可少的,我只是被我的忧患意识所困。作为生来要画画的人,请别认为我说这话过于狂妄。除了画, 我没有任何别的想做的事, 因此说为画而生并不夸张。即便是听不见,我依然可以画, 作画并不需要多么丰沛的条件, 只要手边有颜料和画布就好, 甚至于无声境地中, 我能够以新的途径获得感受。这万花镜一样的世界令我感到着迷。 至此, 我明白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将我困住。我是自由的。】 【我为你的新感悟感到高兴。 作为在人间忙忙碌碌的普通人来说, 我最近有点忙得过头。工作以外, 女孩子们的事也变得复杂起来。还记得party girl吗?她是一名毕业生, 毕业典礼后就要离开旧京, 回到她的家乡。 出于一些个人原因, 我不想见她了。但她三番四次堵在我的酒店门口。真是难以置信.... 我不喜欢这些年纪不大的姑娘,她们太孩子气。我和party girl说了很多次, 她应该找一个适合她的男人, 而并非一个外国人。我不可能成为她的恋人。 下周一她将要离开, 她恳求我再见她一次,我在考虑中。 你可能不愿相信, 但近来我十分想念你。尽管我身边有很多人,你是少有的不会逼迫我的女孩。你对我一直很好,我感念你的温柔和理解。】 窗外淡淡的天光打在薛荧身上,薛荧托腮坐在楼梯间内,眼睛闭着,在心里哼着歌,也许唱出了声音,反正她听不到。 这种只存在于她脑内的声响从未停止过。从前她是爱好音乐的人,连画画时都会聆听她认为适宜的乐声。 现在是能够使人起舞的第二圆舞曲。 她努力回忆,锐器是如何挥动的,它应当划开布帛、划开皮肤、划进血肉之躯,就是那样,应当挥出重重的一击。没有完成的动作,她将使之在画中再现。 她闭上眼睛,轻灵地伸出手指,在虚空中如往常一样作画,落出的每一笔都在黑暗中发出亮光。 没有可以困住她的事物了,她确信。 很少有人这么早就来到艺术馆,周六的早晨过于使人困倦,一周的辛勤工作与周五之夜的放松构成了城市人固定的生活旋律,大多数人此时只想好好睡个懒觉。零星的几位客人背着旅行用的大背包,很显然是刚从外地来到旧京观光的。接待的年轻女孩请他们把随身背包暂存到储物柜里,并教他们下载艺术馆的线上应用。有的客人没有大陆身份证,女孩操作了一会儿,想不出办法,转头把上司找来,询问他该怎么办。 咖啡厅的几位实习生打着哈欠小声说笑,没有人周五晚上不出门玩儿。 鞋跟踏在木质地板上,慢悠悠地每走一步,清脆的响指声便会响起一次,她左手打着响指,右手晃了晃手里的涂鸦喷瓶,很意外的是,这种专用于城市涂鸦的颜料色泽颇为细腻,而且气味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刺鼻。 第57章 当黑色的漆料喷洒在她耗费过许多心血的作品上时,薛荧并不为此动容,只是随意地变换角度,反复涂抹新的颜色。她一点儿不知道心痛是什么感觉。薛荧并非那类极有原则与信念感的画家,他们深信每一次创作都是今生唯一一次,正是如此,她对画作并不多情,更不会在画中寄托独一无二的情感。 她十分清楚,眼前这三幅画是对某位画家的狡猾模仿,既模仿了他深奥的哲学态度,又以妖冶迷惑人心,她已见过无数客人目不转睛地驻足在这些画前。 为回应莱昂的要求,她将这样的孩子从虚空中呼唤出来,这就是莱昂和她的孩子。 她心想,他的愿望完全实现了——新画应当使人无端迷恋,享用赞赏膜拜,嘲笑世人愚蠢。他很有趣,应他理念而生的孩子也很有趣。说来惭愧,尽管从未对人吐露过心声,她是没有正确道德观的人(她相信这样的人有很多)。有时别人在她眼前做了坏事,她会因被逗乐而产生笑的冲动,这是不对的,她深知。不可以笑,为了避免惹麻烦,想要笑的时候必须要咬住嘴唇。如若她生来是一个完全正派的人,便根本不会以作假画维生了。 善良的真挚的正义的温柔的勇于分辨善恶的,滑稽的残忍的令人发笑的真心错付的阴差阳错的,这些矛盾的东西混合在一起,总是让她悲痛欲绝捂脸落泪时又不由自主笑起来。她曾评价过莱昂,你是一头怪物,感谢所有的神,从来没有人审判过她并将她称为怪物。 在拔出剪刀时,她最后一次抚摸了这些由自己绘成的作品。真漂亮,她真心实意地想着。她还有能力将它们再次诞生出来,无论多少次都轻而易举。伪作,伪作,伪作,这样连绵不断重复伪作,本就是她这样的画工的本能。 剪刀在画布上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游蛇一样优雅地划过,那声音轻而缓,却能使人脊背发寒。这就是薛荧的秉性,无论做什么事,都无法粗暴蛮横,哪怕做这样的事,也一如她拿着画笔作画一样沉着。 画布被纵向贯穿,如疤痕一样的裂口不断延长,看不见的野兽向画布挥了一次爪子,留下三道刺目的抓痕。 当来自港台的客人办好所有手续,边走边看,慢慢走近这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他们愣在原地,小声交流,这是艺术的一部分吗,行为艺术,还是装置艺术? 完成作品的女艺术家手拿剪刀,提起裙摆,以典雅之姿向几人低头行礼。片刻之后,零散的掌声响起,他们七零八落地为她鼓起掌来,只是感觉宛若在梦中一样失去了可靠的物理实感。 在被人找到之前,有那么一小段时间,大概十分钟左右,她顺利地离开了原地,如阴影回归黑暗一样,她返回了安全通道。与其说逃走,不若说她在等人来找她。 可在艺术馆的人找到她之前,一个面生的女孩追着她冲进了楼梯间,她拦在薛荧面前。 那个女孩没有五颜六色的头发,只是黑色的及肩长发,看起来年纪不大。她喘着气,用身体挡着她的出路。接下来她说的话,薛荧一句都不能理解。 那里光线很暗,可女孩的语速是那么快,她没有办法从唇形上读出意思。 对于薛荧的沉默,女孩气恼极了,她的脸涨红起来,伸手推搡了薛荧,撕扯她的头发逼迫她说话。尽管女孩正欺负着别人,由于得不到回应,她不由自主冒出了眼泪。 “你说话啊,你到底是谁!我知道你认识他,他很在乎你,他一直在看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女孩哭出了声音,“你和他也是那样的关系?所以你到这里来毁掉他的画。是这样的吗?” “你仗着他不会对你怎样,所以做这样的事,他爱你是那么深吗?”她气急了,也难过极了。直勾勾地瞪着薛荧,她看不出这个人有哪里比自己更好。无论何时何地,总是有别的女人在给他传信息,酒店套房的鲜花、陌生的香水味、偶然遗落的毛绒玩偶,这些不再是蛛丝马迹,他已经对此毫不掩饰,只是声称,你是特别的,你对我而言很重要。 他的语言与行为扭曲拧结在一起,那是爱吗,她无法理解,她快要被妒嫉与怨恨折磨疯了。 薛荧观察着女孩在她面前的举动,她并不烦忧,因为一切怒气和哭闹于她都是无声的,听力的缺失让她常常要费些力气才能感觉自己活着,外界总是像笼罩着一层蒙蒙白雾般让她难以揣测。所以她喜欢情绪强烈的人,他们是有色彩的、鲜明的。尤其这种拼了命去跟她沟通的人,像将雾气驱散的火光,多难得。 女孩最终竟无可告解般哭了起来。 实际上薛荧喜欢看人哭泣,很强烈,很有意思。发自内心的痛苦和愤怒都是相当了不起的情绪。 于是,尖的一面被握住,锐利的剪刀被平平递到了女孩面前,室外微光照在金属表面,剪刀如匕首般明晃晃,闪着一种雪亮的光。女孩从手掌中抬眼后,瑟缩一下,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薛荧向她走近,剪刀再一次递出。 第58章 丁悠悠没有见到她毁坏画作的过程,走进展厅时,画已经变成那样了,她只是来找莱昂,无意中见到了开展那天的女人。无论是那天,还是今天,那个女人总是看起来很得意,好像所有的事对她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她就像一个胜者,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包括莱昂的视线。 凉的金属把手一再靠近,最终触碰到她的手部皮肤,没有人伸手接住,薛荧松开手,“哐当”一声,剪刀掉在地上。丁悠悠的哭泣止住了,她将手缩进袖子中,眼睛却愣愣盯着掉在地上的锐器。 这就是愤怒的消解方式,薛荧把答案告诉了她。 安保终于找到了这层楼,薛荧慢慢将掉落在地的剪刀拾起,离开之前,她朝那女孩友好地笑了笑。这样的偶然插曲,她并不在意。 我只是开了个玩笑,没有别的意思。可惜她说不了话,无法为自己的玩笑作出平和的注解。 油画被毁坏,惊动了艺术馆的高层。薛荧坐在如审讯室般的会议室中,很诚恳地表示,她愿意走法律途径,即使上法庭、进监狱也没关系。 代表她谈话的律师出示了赝品的所有制作过程,证明这是薛小姐自己的画,按照之前的市场行情,她的每幅商业画定价在三百至五百美金。如果进行赔偿,大概就在这个区间。 一千五百万人民币的赔偿是不可能的,我们会向法官出示完整的证据。你们购买廉价商业画的损失,薛小姐无法替你们承担。现在新闻传得很快,也许年底这件事就会在旧京满天飞了。 薛小姐不介意自己出现在新闻里,她相信法律的公正。无法说话的聋哑艺术家是弱势的,她受人蒙蔽,无法为自己发声,因此,我会尽全力为她辩护。 灰尘 在旧京盘桓大半年的李先生终于即将启程离开。这段时间, 他一直选择住在同一家酒店里,那里虽靠近市中心,但距离人流密集的地铁路线尚有一大段距离。离开酒店, 向外走五百米, 是一片风景宜人的静谧街区, 那里聚集了许多幢旧时代建筑,爬墙虎和蔷薇藤蔓密布在墙体上,初夏季节,一路走一路花香飘拂。街区内的小路弯弯绕绕形成一个圆圈, 即使不认识路, 走进去后不知不觉就能回到原点。 尽管不知道这片街区的名字,他很喜欢在那里散步。曾经有人跟他说过, 这是旧京非常有名的景点。作为外国人, 他已经不记起那个中文名字了。在每段旅途里, 他都在行走中不断抛下身边的物件, 直至遗忘所有, 一丝负担也无、赤裸裸地回到他最初的起点。这是他的生活方式。 【....至于我, 我并非很容易喜欢上别人的人, 我知道那更接近于一种错觉。更遑论让我以外国人的身份去爱一个人, 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在某次旅行当中, 那时我还不到二十岁, 我相信我可以在异国爱一个人。但是当我回到韩国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在梦里, 心里很难受。你知道一部叫《盗梦空间》的电影吗?我意识到我刚从梦中醒来, 我需要让自己适应韩国的现实生活。那有一点难。所以在这次旅行中我试着不要太喜欢一个人。】 从地铁站下来, 要走近两公里才能抵达莱昂居住的地方。薛荧在漫天的灰尘中艰难步行,庆幸口罩能够挡住部分扑面而来的粉尘。那段道路似乎一直处在修建中, 黄沙和水泥一滩一滩放在地上,行人走路时要小心下脚。漫长的修建期偶尔让人好奇他们到底想建出什么样的建筑。 两边的街道几近荒芜,大部分店铺处于闭店中的状态。少数开着的门店隶属于大连锁店,门可罗雀也不妨碍店员日日打开大门站岗。 直至抵达酒店附近,街道才热闹起来。她仰头看着那栋五星级酒店,很是有些不以为意。这是莱昂喜欢的地方,他每次来旧京出差都住在这里。酒店内部确实处处高档,但街道上破败和繁华紧密相连。真像黄泉和人间的差别,薛荧心中默想。 高处的梧桐树勉勉强强尽着绿化的责任,酒店的招牌依旧是灰扑扑的。她曾在酒店几十层楼之上俯瞰市中心,地面景致部分老旧不堪,部分现代文明。这一片显然属于繁荣的路段,但灰尘始终遮天蔽地。灰尘什么都不管,它们始于破败区域,之后想飞去哪里就去哪里。 这段旧信息是一次回复,问题由薛荧提出,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傻的问题,【你在这里爱过谁吗?】 为避免信息泄露,他们之间使用的是特殊加密软件,只是未曾想事情会以这样直白的方式被曝光。自鸣山艺术馆闭展后,薛荧的信息就不能发送到莱昂那里了。她的行为破坏了他们之间的契约,他和她断绝往来是情理之中的事。 薛荧无法效仿一往无前的女大学生堵在酒店门口。尽管他不想见面,party girl靠年轻人的蛮力与勇武,最终和他见上了面一面。薛荧没有这样的力量,她把想说的话留在信里,然后将信放在前台。如果前台客服工作忙碌中忘记传递这封信,那么他们的事就结束了。 鸣山艺术馆暂时没有提起对薛荧的诉讼,他们有的是钱,有的是律师,但这件事一旦曝光在大众眼前,人人都知道艺术馆与赝品贩子做了生意,艺术展里放的都是一文不值的假画。这件事的危害程度几乎不可想像。 第59章 长期作为宣传重点的三幅画一夜之间被毁掉后,展览紧急暂停对外开放了。 他们威胁薛荧保持沉默,只要保持沉默,他们就会网开一面。薛荧根本不怕诉讼,尽管没有对人说过,那听起来可能会很像狂言,实际就是如此,她没有什么惧怕的事物。 艺术馆的威胁在她看来很没有意义。反倒是她,如果艺术馆愿意满足她的一些小小的条件,她就不会继续泄露信息。 无论对方如何愤怒咆哮,称她得寸进尺、自掘坟墓,那件事终于进入了协调阶段,不久之后就会有结果。 赝品作者只是一个没有资本的女人,在愿意协商的情况下,她的行为是能被控制住的。鸣山艺术馆真正的重心是处理与adagio画廊之间的经济纠纷,那很可能演变成长期战。如果不把钱还回来,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们必然会将adagio画廊的负责人送进监狱。 那是最坏的情况。薛荧并不信莱昂会被抓进监狱,他一定有的是办法。 尽管在背后给了心爱的人一刀,薛荧依旧认为她的情感是真挚的,她应当在莱昂离开之前传达给他。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她了,她深信。不原谅是自然的,哪怕是菩萨都不会原谅这样的背叛。她一点都不责怪莱昂,全都是她的错。她发自内心地感到抱歉。 那封在她看来希望渺茫的信最终被递到了李先生手中。那时他刚从外面回来,已经收拾好行李,大约两天后就要启程离开。 鸣山艺术馆的事对他而言并不十分紧急,他要先飞到美国洛杉矶一趟。后续的办法有很多,金道成是已去世的画家,他的大部分画都被adagio保存在册,他们具有最有效力的解释权。在忌惮名声被毁的前提下,那边的人不会很快行动。过去他和旧京的人关系很好,如果不行,后续再拿出三幅画补偿也未必不可。 至于那个女画师,她做这样的事大约是出于女人特有的疯狂。他确实对她做了一些过头的事,在刻意的、细微的折磨下,行为失控是很正常的。他们之间一直流动着一种力量的抗争,她始终在反抗他,这迫使他以那样的方式保持平衡。 做出那样的事,精神完全崩溃了吧?既然不好用了,他只能将她舍弃。 收到那封信时,他感到有些意外。前台向他的秘书转述,那位小姐无法说话,她没有留下名字,只是用手机打字的方式告诉她,【如果李先生不肯收下这封信,麻烦你告诉他,我为我所做的事感到由衷的歉意,不敢企盼原谅,只盼您一切顺利。】 那是一封不太寻常的信,由英文写成,字迹工整美观,似乎笔笔小心,不曾犯下任何小小的笔误。 在套房中阅读前半部分时,李宇看了两遍,从没有人分析过他的行为,他自己也不曾反思过,因此他不但不感到冒犯,甚至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他的确是卑劣又自私的男人,她说得很对。 【......这就是我和晓冬之间的事,亦是我不得不背叛你的原因。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帮助这个孩子。我曾以为我是一个不太好的人,我汲取别人的欢笑与眼泪,任何事物在我眼中都只是帮助我绘画的养分。 “肥料”?我所目睹的事物都是我的肥料,人也不例外。我喜欢你的那些故事,有趣极了,各式各样的人都在你的叙述中起舞,我虽未曾目睹,但闭上眼睛,我仿佛能看到事情的过程,饱含欺骗、爱恋、贪念、执念。佛经说那些都是假的,即便如此,这繁花似锦般的泡影对我而言,依然很值得一看。 我是一个无法与外界产生链接的人,不仅仅是耳朵的问题,也许我本就是心灵上有残缺的人。因此你对我而言意义非凡,我透过你看到各色世界,你不明白我多么需要这些。 说回晓冬,那日我在商场见到她所做的事,我觉得那真是美极了,是我从未亲眼所见的景象。我为之叹服。也许是一种交换心理,我汲取了她人生中迄今为止最重大的一幕,作为偿还,我想帮助她。这是我想了很久才想出的答案。也许是这样吧,尽管我擅于研究你,我不太了解我自己。 ......现在,我不再那么关心我对你而言,是否是特别的女孩。在各种意义上,我知道我不可能做最特殊的一个。因为我们没有太多在一起相处的时间,同时,我一直努力控制我对你的情感,并且试着不在你眼前流露过多。我知道你不想让我爱你。 .....当你将要离开时,请如往常一样保持冷静,我希望你不会为任何人感到伤感,当然,也包括我。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一直在祈祷,祈祷你在旧京从未爱上过任何人,一次都没有爱过。心碎的事从未发生在你的身上,我为此虔诚祈祷。如果你在这里从未走进爱河,那么你没有选择我的事实,就不再会让我感到痛苦。 我知道你能躲过即将到来的风暴,所有的事我会承担下来。这是我仅能做的一点小事,我只希望你一切安好。 最好的祝愿 薛荧】 停滞已久的对话再次流通起来,李宇给薛荧发去了信息。 这封告别的信让他心绪复杂,想到她徘徊在酒店大厅,却不敢见他一面,只可怜地留下一封手写信,他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心情。事情并不如他预期的一样发生在既定的轨道里。在临行前,为作告别,他已和一些关系良好的女人见过面了。唯有薛荧,现在时间不多了,他想要快些见到她。 第60章 【来见我。】 鲜血 李宇的时间不多了, 薛荧却无法顺利来到他这里。她现在官司缠身,随时有被拘捕的可能。 直至最后一天,他一直在酒店中等待她的到来。如果不尽快离开, 这已经燎起来火苗也有蹿到他身上的可能。首尔那边的人整整两天一直在催他尽快离开这座城市, 之后在洛杉矶远程处理鸣山艺术馆的事务, 无论结果好坏都不至于有身陷囹圄的风险。 他却一直在等待。 那封使他感到有趣的信,读到尾声,他渐渐收起了笑容,只因心中产生了一种震动。无法开口说话的女人没有吐露心声的方法, 所有的爱意与痛苦她忍耐着, 忍耐着,宁肯独自咽下。直至最后, 她情愿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帮助他脱身。在做那些事的时候, 他早有东窗事发的心理准备, 只是不信会在旧京事发, 这里的人鉴定水平并不高。 李宇曾以为薛荧只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员, 对他的情感无非源自于占有欲, 可能比旁人要的还要更多, 他可以成为帮助她继续上升的桥梁。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 作为女人的她都只能忍受, 一次都没有表露过真意仅是因为没有人敢和雇主过不去。他原本是那么想的。 做出这样的事只是为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甚至不是为了她自己。她在走投无路、无人帮助的境地下抛下了一切,其中包括自己的前程。从前他并不知道她是有这样心肠的人。 他更不知道她是真的爱他, 以一种慷慨而缄默的方式在爱。过去种种残忍的行为, 他为之感到后悔。她真是个傻姑娘, 为什么不告诉他呢?如果早一点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是不会对她那么坏的。 李宇抚过那封信, 用心想象她写信时的神情,应该像端详油画那样专注,她抚平纸张,担心写错字,因此一笔一画写得非常慢,是那样的吗。这是她能给他的最后一样事物,信中字里行间表露的见解聪慧极了,直到后来,才小心翼翼地书写了自己的情意。 她在他眼前时一直那么柔和伶俐,有时他要提前离开,她只会侧过脸,神情单纯地望着他,以无声表示同意。 李宇叹了口气,他做错的事太多了。 现在最后一丝弥补的机会也许都将错失。傍晚时分,他在去机场的路上停了下来,那里距离机场只剩几公里的路了。 飞机在深夜起飞,他还可以再等待一阵子。让出租车司机离开后,在田野边,他将新的地址发送给薛荧,【如果你能自如行动的话,就来见我,我会等你直到航班将要起飞的时刻。】 尽管说起来有些狼狈,这确实是一次匆忙之中的出逃。无论再怎么游刃有余,在异国的城市存在着失去自由的可能。还剩几公里,只要坐上飞机,他就可以抛下这里的一切离开了。 不带一丝凉意的晚风卷来一股草木燃烧的气味,这里是乡下,兴许人们惯用烧火的方式做饭。在苦夏的憋闷中,李宇点燃一根烟,他近来消瘦了不少,旧京的夏天酷热,加之饮食不习惯,他的脸颊略微凹陷了一些,头发也没有精心打理,长长后更是热得让人烦闷。他打算等到在洛杉矶落地后,再管管这些琐碎小事。现在所有大事堆积过来,他忙得没有工夫注重外在。 擦去脸上的汗水,深吸了一口清凉的烟,他心中产生了一个略显疯狂的念头。也许他能把薛荧带走。今晚的机票是买不到了,但是只要在打官司之前,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八把散零七弃武三留让她赶上一班飞机飞去美国,后面的事就会容易很多。 她说过,在旧京,她已经没有至亲了。与其说离开的原理由,不如说她根本没有留下的原因。回到美国,她可以在那里继续自己的事业,他会帮助她的。尽管将创作艺术这事作为事业,成功的概率无异于买彩票。即使不成功也没关系,她照样可以在美国过舒适的日子,这对他而言很容易,他愿意庇护她。诚然,他不会为她改变生活方式,但他们可以形成一种较为安稳的关系。 在这太阳即将下山的短暂时刻,他突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并且愈发觉得这样做是可行的。等她今晚来时,他要告诉她,今后不必再为谋生担忧了,他会照顾她的。荧应该会高兴起来吧,旧京这些破烂的事儿都不用她管了,他能全部处理好。 在洛杉矶或是纽约哪里都好,她可以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他每年都会在美国过几个月,那时他们可以常见面,在一起住几个月也可以,几乎,可以等同于恋人关系。 想到她偶尔流露的笑容中所包含的意义——她听不到,常会为此感到窘迫羞赧,只得以微笑作答,在歉意中请求别人写下他们的话语,尽管那完全不是她从错。这样脆弱的人如果没有人保护,活得一定会很艰难,她已经艰难过活很久了。李宇决心改变她的处境。 田野沉入黑色的海,夜晚只留下月亮一扇窗户。前方汽车灯光逐渐大亮,李宇将烟头踩在脚下,他将要迎来等待着的女人了。 车门打开,复又关上,计程车离去。李宇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神情变得错愕。 丁悠悠本想绷住脸,她要严肃地问他为什么不肯见自己,但一开口,她的嗓音就松脆了。 第61章 为什么要走,而且不通知我一声,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你不满意的事? 依誮 现在我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不得不走。悠悠,我和你说过,我不能和你发展浪漫的关系。我是一个旅行者,迟早都会离开,你在法国会有很好的人生。不要留恋我了,你要试着忘记我。 如果他是第一次说,那么这番话是带着一些感情的,但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次,每个人都是差不多的话语,几乎没有变化。尽管他本意并没有刻意敷衍,但他说话时的疲惫和厌倦是一望而知的。 火光亮起来一瞬,又一根烟被点燃。回去吧,悠悠,我帮你叫辆车。 悠悠挥手拒绝,“你怎么不问问为什么来的是我,你是不是很失望,来的不是她?” 李宇懒得和她争吵,几乎每一次见面,这个女孩都会以蛮力闹出一点事端,似乎在验证他够不够爱她,能不能完全包容她的小性子。 女孩以往的活力在现在的他看来只有厌倦,他想回家了。 “是她告诉我你在这里,我跟你说,她根本不爱你,她都没有把你当一回事!在旧京,最爱你的人只有我。你明白吗?”女孩的声音很尖细,在叫嚷的时候尤为刺耳,最后又低下去,含着一丝哀求。 他知道薛荧为什么这样做。当他告诉她,林一瑶一直想要见他,但是他不愿意时,薛荧要他保证他会见她,一定要去见她。她从未为自己的事争取过,但是她会为了别人的事努力。 【不要再让她一次次希望落空了,那太过残忍,她只是想见你一面,这不是一件难事,不是吗?我请求你,去见她一次吧。】 她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人,是热衷于自我牺牲的人鱼公主吗?啊,是的,她的确是,只有她失去了嗓音,可怜的海的女儿。 烟夹在他的指间,很久没有动弹,烟灰簌簌掉了下来。 “悠悠,我不爱你。”这是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对她说实话。 尽管她已有心理准备,今天拦住他,会使他心情不好,可真正听到时,她咬紧了牙关。 “你说我是特殊的女孩,你说你不会忘记我,你还说你非常喜欢我。” “都是假话啊,悠悠,男人欺骗女人只是为了一些下流的目的,你也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和我来往的女人太多了,多得超出你的想象。我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非要喜欢,那就请便。不过我认为你的这种喜爱盲目得几近愚蠢。”李宇淡淡说道,等这根烟烧完,他就要离开。 今天实在太累了,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他没有精力继续编谎话骗人了。 “你过来,不要背对着我,我不许你走,你留在这里,留下来!”女孩的吼声里夹杂着哭腔,她发誓她当时只想拽住他,留住他,让他误了上飞机的时间,这样就能继续留在旧京了。 但他一直说一些可怕的话,残酷得让她难以想象,她的脑袋很痛,他却不肯停止。 风吹过稻田,两个人的影子突然靠近了,男子刚转过身,他的身影便在月光下晃了一下,然后他半跪下去,影子消失了。 女孩跪在他的身旁,剧烈的喘息尚未平复,两只手颤抖不止,粘稠温热的血汩汩流出。手掌中握着的利器掉落在地,她原先并不准备用它,只是拿来吓唬他。是的,她的确恨他恨得要命,恨到想要让他受伤、让他感受她所承受的痛苦,但是她没有想过会这样简单、这样快的就实现了.....在使用利器的瞬间,她停止了思考,只感受到发泄的快意,那个女人在毁掉画作时也是这样的吗?所有的搓磨都得到了偿还,都是他欠她的。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刺了他多少下。 呼吸渐渐平顺后,她依然呆坐在原地,浮在周身的鲜血气味仿佛仅是噩梦的恫吓一样,她分辨不清这到底是真实世界还是假的。莱昂的脸没有血色了,呼吸呢?她收回试探的手。 “爸爸,救救我,我犯了很大的错误,现在晚了.....妈妈,我该怎么办?”她跌跌撞撞着走上田垄。 李宇在失血的最后时刻,想起了这样的等待好像很久以前也做过,他在那里等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没有一次把等的人顺利带走。 告别 很久很久以后, 也许过去了一千年。 在宇宙的某处,地球未曾改变太多,它还是那颗容纳着很多人的小小行星。冒着泡泡的盐酸之海将某块大陆分成北面与南面, 她住在盐海的北面。盐海的南面是较为繁华的陆地, 无论哪方面都比北地高出不少。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没有什么名气,没有什么钱,没有一份早出晚归的正当职业。就是那样活着,她不怎么替自己担心。 当她感到无聊的时候, 偶尔会去南面漫游。那儿的商店里有机器人租赁服务, 一个机器人一次只能被租赁一天。某天,她因为好奇, 第一次尝试租赁了一个来自外星的机器人。有时候, 会有机器人从另一个星球远道而来, 他们作为补充的劳动力, 能够做许多事情。 见面的第一天, 她感到很愉快, 她和这个名为0729的机器人度过了那段时间里最快乐的一天。 0729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机器人, 他去过很多地方, 见识过很多景色, 做过很多事情。无论多么棘手的任务, 只要交给他,他都能找到完成的办法, 0729聪明极了。尽管他是机器人, 但他身上有许多她不具备的特质, 如厚颜无耻,无所畏惧, 追逐享乐。她喜欢听0729讲述他去沙漠和海洋中冒险的经历,很新奇。参与那些极限运动时,他说他一点都不害怕。 第62章 “到今年的七月二十九日,我就要到三十岁了。有一段时间,我为这个事实感到相当沮丧,我就要衰老了,也许很快就要发生了。我希望在末尾时,能够将自己燃烧殆尽。” 什么是燃烧?就是燃烧,burning。 她说这也是她将满三十岁的一年。 “don’t waste your youth.”他说。 这句话令她印象深刻。她还没有找到极尽所能燃烧自己青春的方式,但他已经找到了。0729一向很聪明。 一天过去了,从白天到天黑,她必须要把0729还回去。每一次陪伴客户过后,商店都会清空他的记忆,这样有利于他以最好的态度为客人服务。 因此0729经常忘事儿,他忘记他们去过什么餐厅,看过什么风景,也经常忘记她的话。她会在下一次见面时,告诉0729他们之前做过什么事。他忘记她的事也没关系,她记得就好,她总会想办法恢复他的记忆。 然后下一次,下下一次见面,她不厌其烦地恢复过他的记忆无数次。可总是这样,一旦夜幕降临,她就要将0729送还回去。 而最后一次见面,就在今天。当她要把0729还回去时,她感到十分难过,那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结束之后,0729就要离开这个星球,回到他的故乡。 太阳从东面升起,又从西面落下,最后一天即将结束,在必须按下电源按钮时,她迟迟按不下去。 只要按下去,0729的记忆将会被永久清除,她没有机会再次唤醒他的记忆了,而他也不会记得和这个女孩之间发生的所有事。0729等待着她的行动。 她不得不这样做。 故事说到这里,薛荧停下了输入信息的动作,她抱膝坐在地毯上,头低下去,好一阵没有动静。 李宇躺在她身后,他撩起她的头发,问她怎么了。 才发现她正在轻声抽泣,乌黑的长发掩住了她的脸,如果不是她呼吸的起伏和面颊的泪光,他很难发现她正在哭。 那天荧说,换她来给他说一个故事,他说好的。手机里的机械女声按照她输入的文字念诵,到这里却忽然停下来了。 李宇找来纸巾给她擦泪,头一次笨拙地安慰她,不要哭,怎么了,为什么哭泣,我们还会见面的。 她摇着头,不,不会了,她哽咽着,无法说话。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之后他会开始恨他。 【故事结束了吗?】李宇试着转移话题。 荧双手插进厚密的长发,摇摇头。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 荧蜷缩在地毯上,用食指点亮手机,敲击屏幕时发出滴答的按键声,【那个住在盐海北面的女人对0729说: 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i really really had a good time with you. 这就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聋人听力丧失后,口语功能也会退化,他们找不着说话的语调了。她回过头看着他,慢慢张开口,那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尝试开口说话,“thank you for your service, i really really ......had a good time......with you.” 话语被重复一遍,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包括这个科幻故事,他也完全明白了。 “我也和你度过了美好的时光。”李宇笑着踩着沙发,坐到了她的身边。 烟盒被拿出来,他抽了一口,将烟递给了荧。她的手中还握着被泪水打湿的纸巾,吸了几口烟后,再吐出来,她恢复了平静。 这大概是她计划着和他见面的最后一天,但是那时李宇并不明白这点,他如往常一样轻松自如。 荧流泪时,他有片刻的慌乱,但是好在她没有继续表达下去,到这里就好。 他们分了一根烟后,荧又拿出一根新的,自己点燃了。 【你还记得我的话,burning,是的,那就是我的解决方法。我那时有些年龄焦虑。我们一旦变老,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老意味着虚弱和丑陋。但是人人都会变老,我们迟早都会接受。】 他看着荧又变成往常的样子,除了眼眶有点红,几乎看不出她刚才忽然掉泪。 她点点头。 【抱歉,我和0729一样,经常忘事儿。我见的人太多了,无法记得每一处细节,如果我忘记了你的事,请你像‘她’一样提醒我。 不过,你记得我说的每句话吗?】他随意地问道。 荧探身拿过烟灰缸,又点点头。 【为什么?】 她思考了一下,【因为好奇。】 李宇打出一行字,【我从不对女人好奇。】 【为什么?】 他也拿出了一根烟,嘴角挂着的笑让他看上去有些轻蔑,【好奇心会人感染性病。】 荧睁大了眼睛。 【所以不要好奇。】他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倏尔露出笑容,似乎只是开了个玩笑。 没有前因后果,突然而来的一句话,说完也就说完了。 外面是酷热盛夏,室内空调温度极低,荧被冷风冻得有些发抖。李宇为她找来些保暖品,被子她不要,太厚了,他的外套也不要,很重。像个豌豆公主似的,他心想。 最后他找来浴室里干净的浴巾,长长的可以盖住全身,很轻的同时还有适度的保暖功能。荧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和他靠在一起。 第63章 【我会唱歌,你相信吗?】她推了推他。荧哭完后,兴致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变得甚至有点愉快。 连刚才那一句话都说得荒腔走板,如何唱歌呢?李宇不信。 【唱什么呢?】 【你说过,你很喜欢那部香港电影《甜蜜蜜》,我会唱里面teresa deng的歌。】她看上去很有把握。 好吧,他等待着。这个过程有点长,她清清嗓子,闭上眼睛回忆,时不时哼一下,好像完全在凭借记忆寻找音准。 李宇在回忆聋女薛荧是如何唱歌的时候,她在山中做了个梦。 梦中回到了那个雨天。他们在一起时,经常一起散步,围绕着酒店后面的著名街区漫步,或是跟着导航软件步行去目的地,有时候会走出十分混乱的路线。 那个雨天,他们本是要去一间日本餐厅,结果关门了。李宇拿着手机一阵搜索,不声不响准备换下一家。他们在一起走路时,都是他看地图找路线,尽管他是外国人,薛荧是旧京人。李宇做什么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包括走错路也是。 薛荧的优点在于,虽然她毫无行动力,但她不会抱怨,走错就走错了,她悄无声息地跟着他继续走。 某种程度上,两个人相处时是融洽的,从来没有明面上的争吵。客观来说,也吵不起来。 不多久,天上下起了丝丝细雨,薛荧带了伞,她撑了起来,心里掂量着,这伞很小,她不觉得他们俩能共用一把伞。李宇不疾不徐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把折叠伞,也一个人撑了起来。 真厉害,衣服口袋真大,什么都能若无其事地装下。 懒得扮演完美情人后,李宇和她在一起时不再戴隐形眼镜了,总带着框架眼镜。但他也不是好好地戴,大部分时间眼镜并不架在鼻梁上,而是挂在外套内侧,出门在外需要看清一些重要物体的时候才会把眼镜从衣服里拿出来。 薛荧冷眼看他,希望他每年近视度数都会加深,最后近视到九百度,不,最好失明。她是聋女,他就变成瞎子。 他下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心里想的是这些东西。 他瞎了该多好。真的瞎了的话,她会好好照顾他的。薛荧如是想。 晚上落下的雨在皎洁月光下是闪亮的银线,一丝一毫分明可见。他们结伴通行,路过了一排排的路灯,穿过了狭窄的林荫道,过于狭窄了,有点不像供行人通行的道路。他们不得不靠得很近,不然有一个人会掉进沟里。 薛荧隐约猜测他走错了路。 潮湿的风吹过去,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扬起,偶然侧过头,才看到李宇正注视着她。 “我不能陪你继续走了。” 薛荧先是望着他,接着愣在那里。她的听力恢复了。这是真的吗? “你要去哪里?”她的伞掉了,风一吹,越刮越远。 李宇只是笑着看她,却不告诉她答案。 “我没有把你等来,所以我要先走了。” 她渐渐不再慌张了,因为他看起来很轻松,是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样子。 原来是要在这里分别啊,她模糊地想着。 薛荧的伞被风吹走了,于是李宇举伞遮住她的头顶,并将雨伞放在她手里。 “回去吧,画家女孩。”没有情人之间告别的拥抱和亲吻,他冲她挥挥手,“我们下次再见。” 荧终于想起来那首歌应该怎么唱了,她要唱的并不是《甜蜜蜜》,而是另一首歌。 她唱歌时,手指也随着调子慢慢上下舞动,好像是靠这样的方式给自己找调子。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荧使用自己的声音,调子艰难地找着了,声线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她的嗓音很轻很细,是单薄的、绵羊似的嗓音。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每一声都长长地拖下去,飘起来,荡来荡去,带着些鼻音,添了些无意识的娇声娇气。她从前一定有一把轻柔的好嗓子。 怎么样,唱完后她看着他。 他听过这首歌,应当能够做出公允的评价,只是他这次依旧以一贯的客套语气赞美道:【你是个很好的歌唱者。】 做出一个谢谢的手势,歌者接受赞美,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唱成什么样,只是凭感觉在唱而已。今天的歌声到底如何,对她而言将是个永久的谜。 温热的泥土依旧散发着白日的暑气,染上血后,温度久久散不去。热风滚过树梢,夜色中的禽鸟猛地扑扇翅膀,腾起时发出响亮的鸣叫声。 薛荧忽然从梦中惊醒,她起身坐起来,感觉长发黏在后颈,额头也被汗水浸湿,今夜真是热极了。可是,她周身仍旧有雨水吹过的荫荫凉意,像刚从雨幕中穿梭而过一样。原来只是梦而已。 打开小灯,她抬头望向窗外,亮光刚亮,飞虫便争相撞到纱窗上。 檐下没有落雨的痕迹。 夏天的山里,蝉无响动。她依旧什么都听不见。 捞月 第64章 “旧京是我去过的国外城市里, 最无聊的一个。” 从前书筠说过很多促狭的话,这是李赫第一次进行语言上的反攻。 她绕着他转了一圈,“为什么?” 旧京无聊与否, 她不在意, 被这个外来者评价, 她也不在意。根本不会生气,仅是好奇而已。 他见下马威不起效果,只好刻意又不经意说:“因为十二点过后大多数地方都关门了,街上没有一处可玩, 这里根本没有夜生活。” “有点道理。这么说, 首尔好玩吗,明洞还是圣水洞, 哪里更好玩?”她倒退着走路, 手背在后面。 李赫随口答道, “我住在那里, 很难发现哪里称得上好玩。你住在旧京, 难道周末会和游客一样去景区看风景吗?” 咦, 今天变得伶牙俐齿了, 书筠扫视他的脸, 琢磨着说点什么让他真的气起来。 只是想想而已, 好不容易才把他叫出来, 最好还是别轻易惹恼他。 就在那天晚上,“我说了,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是一个魔术师!”书筠在夜风中高声呼喊, 见他执意要走,她手拢在嘴边, 朝着他离开的背影大喊,“她是一个会画画的魔术师!” 本来几乎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这句话让李赫驻足在原地。 “她?”他一直在找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应当知道李宇身上的所有事。李赫找了很多人,进行了很多次谈话,直至找到克洛伊,他曾经以为克洛伊就是最终的答案,但结果证明她并不是。 书筠和他隔着江堤的距离,李宇就快要离开这里了,而她还站在石子遍地的江边。 “是的,是‘她’!”见他脚步慢了下来,书筠追过去。她小跑起来,直到追上他,和他并排走着,只是她在河堤下方,他在上方。她仰起头冲他大声说道:“画是‘她’画的,你相信吗?” 书筠在薛荧的仓库里看到很多张油画,那些反复练习着的作品似在不断修正提升,以求达到最好的效果,所有的画都是同一副的影子,而那一副便是鸣山艺术馆去年的镇馆之作,《湖底》。书筠查阅过很多资料,她绝不会忘记那副画的样子。 她们身份迥异,一个是制作赝品的画师,一个是寻找真相的记者。书筠不知道薛荧为什么想要见自己一面。谜底已经摆了出来,她无法抗拒自己的本能不去追寻那个谜团。 画师给出的答案仅是没有锁的钥匙,那把锁一定存在于某处。到底为什么说出来呢,那对她而言并非好事吧,书筠不理解。可她只能拿着钥匙,去尝试开启一把把没有名字的锁。 李赫没有目的地前进,用自己的语言低低念着,她,她?她到底是谁。 不多久,他们在水波翻滚的江边停了下来,江堤尚未走到尽头,可是他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目光。 那天夜晚的月亮格外硕大,异常耀眼,距离近得令人感到迷惘,它起起伏伏地映照着江水,滟滟的月亮就漂荡在他们的脚下。 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水中月吞食水波、吞食江风、吞食了所有的黑暗,吞啊吞,最终成为这里最明亮的主宰者。没有人可以看见它,却假装它不存在。 “那是??,”李赫指着江水说道。 他偶尔会说一些韩语,但书筠一向忽略不计,如果是重要的内容,他会换成英语的。 李赫又重复一遍,“??。” 书筠看着水面,琢磨他在说什么,是水,还是江,还是波涛? 她盯着他的唇形,试着张口模仿一下,“yu.....se。”但李赫摇头,说得不对。他们国家的发音方法不一样,她用中文的发音去模仿陌生的语言,总是差了点什么。 他说一遍,她跟读一遍,说了差不多三次,他才犹犹豫豫地点头。在客观的正误面前,这个人从来不放水。尽管她没有一点想学陌生语言的意思,他坚持要她掌握正确的发音。 念完了,他们一同静静注视着江面。江面上月光涟涟,书筠觉得,他大概在说水中的月亮。 “中国古代有一个诗人,他最喜欢月亮和美酒。他一生中为月亮和酒写了很多很多诗句,有一个传说,醉酒后的他为把水中的月亮捞上来,掉进了水里淹死了。这可能不是真的,但是很多人相信,他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 李赫听完,惊讶地看着那美得足以迷惑人心的幻光,一时无话。 没一会儿,他弯腰向下方伸出手,让书筠拉住他,示意她快些从江堤下面爬上来。 明白他是担心她掉进水里,可是今天又没有涨潮,她又不是孩子,不会那么不小心掉下去的。这样的关心让她有些不好意思,因此她一整晚都再没说怪话气人。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书筠爬上来后走在他的前方,她向天上看看,又指了指江面,很突然停下脚步,李赫没来得及收住步子,撞到了她的后背。 “你说你想念我,说我是特别的人,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吗?” 这拷问真的不会结束了吗?他被她盯着看,几乎想落荒而逃了。岂不知这不是拷问,而是充满魄力的个人演讲。 “人们都认为真货才是宝贵的,如天上月,但真正的月亮是荒芜的星球,在那里应该会感觉很寂寞很无聊吧。 第65章 至于假的东西,你看水中月,你能说它不美吗,庸俗吗?恰恰假货,才是最危险的,因为它能迷惑人心,所以我们要额外注意它。你相信不相信?”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说,你信不信? 她好像在使出全部手段,迫使他相信她神神叨叨的推理。 李赫的胸口有点疼,刚才撞到了她盘发的发夹,那是铁做的。 “信......”他吃痛地捂着肋骨,不得已地说道。 “好的,很好。”书筠满意了,“现在,敢跟我去水中捞月亮吗?我们一起去吧。” “发疯了吧。”尽管这句话是用韩语说的,但是这句话在电视剧里的普及度过高,她当然懂是什么意思,“没有发疯,我是认真的。” 在寻找那个会画画的女人之前,书筠打算向他证明,旧京不是一座太无聊的城市。先要做的事是,去游客爱去的景区好好游览一番。她已经二十年没有来过了,上一次去时大概十岁左右。 她一时一个主意,似乎根本没有明确的目标。要找画画的女人,要去景区,最后变成带着他乱转。李赫刚开始真的以为她有一个很大的计划,谨慎地跟着她绕了一阵子后才发现,她就是胡来而已。 “到底要去哪里?”他叹了口气。不是不耐烦,也不是抗拒,只是不想和她在一起相处太长的时间。 伸手捞水中幻象的人会溺水,swing girl和他的事,迟早都会全部消失。 书筠背靠在电话亭,“你们那里有这个吗?”她的身上总有一种没睁眼看过世界的自大,某次甚至还问过他,“韩国有卡拉ok吗,没有?真可怜。” 电话亭是已经落后于时代的公共设施,电话键上都落了灰,不知多少年未曾被人使用过了。驻扎在街道上,随说是通讯工具,更像是某种城市风景。 “当然有,以前在学校念书,忘了带东西,就会去电话亭打电话,联系家里人送过来。”李赫观察着这座复古的电话亭,不禁陷入回忆。 这话一出,书筠心里咯噔一下,笑容僵在脸上,顿时想起了她高中时候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搞丢教科书,政治书丢过三次,一下课就火急火燎地下楼打电话,央求阿婆送来。送到最后阿婆在家也找不到书,于是给她钱,让她在学校重新买。以至于她的政治书上总是雪白雪白的,老丢,上面根本没写过几个字。 李赫不知道她正陷在高中灰头土脸的记忆里,他又因一段新的回忆莫名笑了起来,“你知道,我们国家的男人都是要服兵役的。在那里,我们都得排着队使用电话亭。所以至少那时候,电话亭还是很重要的。” 下一秒,明明一个单词都念不对的中国女人,忽然眼睛一亮,靠着电话亭用韩语潇洒说道,“喂喂,是亲爱的吗?” 李赫被她的举动逗乐,简直笑弯了腰。为什么她会这句话,还有,她的反应也太快了吧? “‘亲爱的’这个词是从电影里学到的。我还知道服兵役的男人很盼望和恋人通讯,李沧东的小说集《烧纸》有提过这件事。” swing girl一直如此,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试着不被她影响,不被她逗乐,但那很难,无论怎么绷住脸,最后都会笑起来。他很清楚这点。 李赫望着她,笑容沉静下来,眼神专注,“今天我们捞到了月亮吗?” “还没有呢,可能要下次,或是下下次。你可别把这事儿给忘了。”书筠用手指扣扣电话亭的玻璃挡板,“如果获得秘密信息,我会用电话亭单线联络你,这次任务重大,千万不要大意,同志!” 她是这么反应灵敏,聪慧狡黠,随时都能冒出新的点子,似乎根本不用动脑思考,这样的俏皮话每秒都能生产出来。好吧,只是捞月亮,不做别的事,李赫不知不觉妥协了。反正总会离开,到时候都会忘掉。 朋友 旧京之旅业已过半, 李赫的生活不知从哪一天起,空闲时间渐渐变得充裕起来,他从车轮一样无休止的约会安排中挣脱出来。她们都不是“她”, 他已没有必要再以孪生兄弟的身份去和别人见面了。 现在的他不是莱昂, 或是李先生, 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外派工程师李赫。 哥哥与他分别后,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又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走向终结。 李赫觉得自己仅是知道了一小部分。他恪尽职守地承担家业,却在其中胡作非为;纵情声色地活着, 可始终不曾扔掉所爱之人的信件。 矛盾的事贯穿首尾, 身为旁观者的弟弟无法相信到底哪一部分是真的。或许全都是真的。 李宇真是度过了荒谬的一生。 他对这位已经不大熟悉的兄长感到费解,而且有些不太看得起。明智的人, 选择好了的道路就应一以贯之地坚持到底, 中途不该三心二意, 连做个下三滥都半途而废, 如果他烂到骨子里, 最后就不会死了。 李赫不再翻看旧信息, 他放弃了从中寻找蛛丝马迹。每个见过李宇的人都描述过她们眼中的他, 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 形成的仅是一面扭曲的画像, 慷慨、善良、幽默......全都是他伪装出来的样子, 不是真正的李宇。 第66章 从前没有和哥哥重新联系起来,现在再不可能获得有关他的真相了。那时到底为什么不去做呢?李赫不想让内心升起懊悔的心情, 明明不是他的错, 李宇也没有来找过他。但是现在被懊悔蚕食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他倒在草地上, 拿鸭舌帽盖住脸。说起来,他在这里工作了很长时间, 可著名的景点几乎都没有去过,同事的假期邀约也是一样,最终都会以休息为由回绝掉。 旅居于旧京,很多时候他的心里并不大快活。这些风景宜人的景点,宏伟的地标建筑,那个人都看过吗。蝉鸣不止的梧桐大道、湖水中碧波荡漾的莲花,他也经过了吗?尽管是没有发生在眼前的事,但是这些不重要的琐碎联想随时都会翻涌上来,他们让李赫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蒙着一层晦暗的纱,某个人的死始终在影响着他。 分明蒙着脸,李赫眼前忽然一暗,乌云飘过来了吗?光线被遮蔽了大半,不是心理作用,似乎真有什么挡在他面前,一动不动的,像暗中蹲着一头捕猎中的豹子。 “呼叫李同志,呼叫呼叫!好像中弹了,子弹打在脑门上,开出了一朵花,应该没救了,不用找救护车了......”她嘀嘀咕咕话音未落,李赫掀开帽子坐了起来,还好书筠反应快,本是蹲在地上低头瞅他,他一动弹她立刻后仰,否则他们就要撞在一起了。 “诚惶诚恐,诚惶诚恐,睡得好吗,大人?”她拖长声音,称呼又变成了古装剧台词。 李赫起身,顺势把鸭舌帽戴在头上,嘴角似要扬起但是又硬憋住,嘟囔着:“你在说什么啊。” “不喜欢‘大人’?那殿下、娘娘!”最后一声“娘娘”尤为声情并茂,好像她这一辈子就在等这个时刻,对着一个韩国人使用爱情宫廷剧里学来的台词。 略过不提,李赫若无其事地问她:“今天要去哪里?” “今天我真有地方要带你去,绝不蒙你。”前几次是乱转,转到最后各回各家。 “咱们这个可不能叫约会啊,就是朋友,朋友关系......你懂吧,我想给....给你证明旧京不无聊。捞月亮那件事不急,得等到月亮沉到水里的时候,我们才能去捞。急是没有用的,我们要按照事情发展的规律来办事.....”书筠前半段说得轻飘飘,李赫虽没出声反驳,但他们俩都有些不是味儿,不约而同低下头去,像是心里有鬼一样。为了跳过这节,她又用了一大段废话来掩盖。 “是的,朋友。”李赫重复。 今天是周末,老街的人多极了,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道路挤得几乎水泄不通,进去后就难走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直到走完整整一圈,才能走到出口那儿。 街道两边密布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店铺,卖的都是有点历史元素的物件,如文化人都该收集一套的文房四宝,以及以工业化水准成批制造的古董文玩。 特色小吃摊前面放了很多小马扎,人们大多乐意坐下来等,都在等着吃赤豆元宵和糖芋苗,这倒是值得一排,唯有碳水和糖分是扎实可靠的。 李赫忽然不走了,专注地看向道路对面的一块蓝白指路牌,上面写着几个字,“我,在,旧京,很,想你。”这种风格的牌子目前遍布中国大江南北的景区,“我在xx很想你”的句式已经俗气到有些逗趣。 我去,这人不是文盲啊。 “你会中文!?” 他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中文是,听不懂。一旦遇到他不情愿听的话,或是不想去做的事,他都用这三个字来搪塞别人。 李赫解释他小时候上过汉字课,浅浅学过一点很基础的繁体汉字,牌子上这几个简单的字恰好他全都认识。 嗬,不得了,他俩的语言水平差不多打了个平手。他浅学汉字一百个,她擅长电视剧短语一百句。 “你以后在简历里可以写你会中文了,本中国人认可你了。” “你以后也可以对别人说你掌握三国语言,第三语言是韩语,我也认可你。” 他们忍笑,互相严肃点点头,谢谢谢谢,客气客气。 路上走过毛绒玩偶商店,书筠拿起一只大兔子和一只大耳朵狗,回头很正经地说,“我的生肖是鸡,我阿婆生前跟我说,鸡兔不能一起玩,鸡也不能和狗一起玩。就是说我不能和属鸡和属狗的人交朋友。 你属什么?我看我俩差不多大,如果你属狗,那我就不能跟你玩儿了。” “啊,这么残酷啊。你阿婆找大师算的吗?还好我属鸡,咱俩还能一起玩儿吧?” “可以。为什么笑啊,怎么,你不信?” “我家里的人信基督教,不信大师。” “是正经的、真正的基督教吧?”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前阵子看了电视剧《苏里南》,还有网飞的纪录片《以神之名:信仰的背叛》。” 这些作品里面都有十分病态的宗教领袖。 李赫想讲点什么但又实在无话可说,她总有本事让他哑口无言。书筠忽然想起什么:“你最烦的导演是奉俊昊,最讨厌的电影还是《寄生虫》吧?” 第67章 “对,他和他的作品太有名了。但那是寓言式电影,不是一比一的写实派。很多住在首尔的普通人不至于沦落到那种程度。但只要我反驳,别人都会嘲笑我在掩盖事实。”这个过程重复几次,谁都会恼火。 她清楚这一点,拿出来说,不过是因为他生气的样子很好笑。 “你们国家的导演很大胆,充满才华,他们的创造力是令人佩服的。我们国家的电影是另一种风格,资本家投入了很多很多的钱,最后生产出来的是一堆粗制滥造的垃圾。好的电影有,但是不多。” “你知道,人们只能看到自己生活的一方天地。也许奉俊昊是对的,他是观察社会贫富分化的社会学导演。他关注的天地应该比我这种生活一成不变的工程师要宽广。”李赫耸耸肩,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探讨电影时,稍微承认了一下奉俊昊的水准。 老街的前方是一条窄窄的长河,河面上漂着好几艘江南风味的小船,舟上有专门划船的人。为了能登上小船游河,队伍都快排出了三条街。 李赫也凑过去看,似乎对长河和小船都十分感兴趣,没多说话,只瞅她一眼,意思是咱们也排排呗。 队伍这么长欸,但她不动声色地跟着他进去。恰逢这时走来经营小船的商家,正在积极揽客,声称只要愿意办某个银行的银行卡,不用排队,不用排队,立刻就上船! “她说什么呢?”李赫扭过头问她。 这种机会她怎么能不把握。 “她说今天人很多,要轮到到我们的话,至少还要再排两小时。”书筠笑嘻嘻地用英文告诉他。与此同时,揽客大妈还在大喊:“今天人不算多,不算多哈。要上的快上!” 这种翻译上的曲解成功将他迷惑,期待的眼神瞬间破灭,“那还是算了吧,你一定饿了,我们吃点东西去吧。” 世界上善良的中国人是很多的,愿意帮助无辜外国人的好人也很多,霍书筠就是没安好心。 连火锅店的老板都是善良的。李赫言语不通,和人打交道的事都是书筠办。 “小伙子,哪里人啊?”乐呵呵的老板纳闷他长得秀秀气气,一副聪明相貌,怎么什么都不懂。 书筠埋头看着菜单,代答:“韩国人。” “哦.....” 她随口一问:“第二份小料八块钱吗,怎么付?” 老板不急着收钱,“你问他,我们的菜好吃不好吃?” 李赫正对着羊蝎子发呆,肉在哪里,怎么啃呢? 书筠正在和人用中文侃侃而谈,分神回头给他一句英语:“用手抓起来啃。比个耶的手势,快快!” 为什么把他当机器人一样使唤。但他还是照做了。 老板见这个韩国小伙儿十分喜爱他做的菜,立刻乐了,“你俩小料不要钱,随便吃吧!” 真好,她可喜欢麻酱了,顺便给旁边那个吉祥物也弄一碗。 临走时,老板用很欣赏的眼神看李赫,觉得这位有品位的小伙子长得也很精神。 晚上书筠买了两张现场乐队的票,她对这个乐队一丁点都不了解,买票只是因为这个乐队那时不怎么红,当晚买还有余票。两个人坐在夜晚的咖啡厅外等待着,她从包里掏了一本书,塞到李赫手上。 “找找看,上面有你认识的字吗?” 她有随身带实体书阅读的习惯,这本书不好读,她读了很久都没有读完。看着看着疲了,困了困了又看几行。 “我,你,他,人,红,天,工......”他孩子似的,从上到下慢慢搜索他有印象的汉字,认完后把书送还给她,又以外国人天真的态度问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你能把第一章用英语翻译给我听吗?” 他的外表和举止都是很单纯的俊秀青年模样,向人虚心求教也应当是很容易获得好感的。 书筠却——嚯!说得真容易,这书把她快累死了。她长长地“嗯”了一声,柔声道:“这是一本很悲伤很不幸的书,讲的都是一些让人心里很难过的故事。咱们还是别读了,待会儿看演出该高兴不起来了。” 明黄色的硬壳封面,上面画着黑线条组成的尖头柱子,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为什么会悲伤?”李赫托腮追问。 “嗯.....这些故事关于失去、分别、贫穷和悲伤,还有死亡。”书筠也托腮望着他,望着望着,中途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句不是捏造的。 他看着她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热和困倦使她的眼皮有点泛红。李赫轻声说:“谢谢你一直以来这么照顾我,帮助我和人打交道,带领我认识这座陌生的城市,告诉我这里的文化和风俗。我很感激你。” 她......嗯......有吗? 脑子没有反应过来,英文的客套话就冒出来了,“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跟how are you三段式一样,是她的条件反射。 “你让我觉得旧京是一个很好的地方,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悲伤和死亡好像暂时离开了,它们离我很远。能够和你长久相处的人,一定是非常幸运的人。你有驱散阴霾的魔力。” 第68章 他们之间静了很久。 “我懂你的意思。”书筠知道自己有时多疑如曹操,敏锐到有些过激,可很难克制地,她又觉得他变得烦人起来,“你要我找男朋友是不是,别跟你走太近。你少管我的事,再烦我我会像上次那样扇你。大不了下次别见面了......” 这次他却打断了她,“不是,我想和你见面。”但那是自私的,不对的。 “只是朋友,好吗,没有朋友以外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能出现任何重的东西,一旦感觉要变沉了,所有人都会慌张起来,他们向外扔东西,有什么扔什么,直到再度变得轻盈。 他们只能以轻飘飘的方式相处。 “朋友......”他念着这个词,两个人垂下头,不做声了。 瞬间 观众们排队进live house后, 乐队还没上场。 跟热门乐队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票价极便宜,四十多一个人, 双人票七十多。 夏天的晚上没有那么闷热, 附近的居民拖家带口带着孩子散步, 知道里面能听歌,价钱还这么便宜,领着十岁不到的小孩也进来了。 小男孩嗦着棒棒冰,抓着爸爸的短裤裤脚, 四处张望。觉得四周的大哥哥大姐姐看着有点怪怪的。 时髦青年多, 大多打扮得有款有型。彩色头发、铆钉鼻环、露胳膊刺青,亚文化风味浓厚。 现在的人都不大看得出年纪, 只要没结婚, 二十多岁的大学生和三十多岁的上班族, 从一张脸上是看不出差异的。 二楼栏杆前, 一个烟熏妆女的跟一个清秀男大学生站一起, 看似是站在一起, 其实中间还能再塞五个人。他们扭头各自看向一方, 脸色都不怎么好。 就在楼上干等着, 盼着乐队出来弄出点声响才能缓解僵局。 明明今天一天都过得很好, 他们东走西逛, 一刻不停地聊天,心情十分愉快。此时却闷声不响, 生疏如同陌生人。 一楼的年轻人已经占据了最靠舞台的位置, 他们挤在视野良好的位置, 为后面的pogo和跳水做准备。 书筠不清楚今天的乐队是什么路数,只知道是摇滚风格。她身旁站了些不想加入一楼热闹活动的客人, 他们正聊着闲话,嘲笑乐队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正躲起来吃晚饭呢,是吃着剥壳小龙虾呢吗,要吃到几点才肯来。 她顺口问问乐队风格的事,男女青年们都不认生,跟她聊起话来跟老熟人一样自在。他们说这个乐队来自川渝,有水平的,现场演唱功力很强,就是还没到红的时机。正因为没红,票才好买。未来要是有机会上个电视,今晚的票就要变成三百了。 这边聊得热热闹闹,听不懂中文的李赫站在一边,显得有些冷冷清清了。他平心静气,眼神望向舞台中央,不知在看人群还是在发呆。 见他这样,书筠有些不是味儿。虽然和他们聊天挺有趣,但见他没人搭理,她也不想聊了。 怎知他忽然回头,草草跟她交代一句,他要去外面抽会儿电子烟,立刻就拔腿走了。看起来她和别人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对话,他一点都不在乎。 书筠隐约觉得他在故意气她。使用“朋友”这个词会让人不高兴,但还能是什么呢?如果今天他在这里又跟新女孩搭上话儿,她也是绝对不会在乎的。 无论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他们的事都只是一团乱麻。想得头皮发麻时,她甚至祈愿,不如早点走吧,他一走,他们的事儿就了了。 共渡的小船像驮了铁秤砣一样,水位越来越向下沉,拼命扔东西也减轻不了重量。不知道该怪谁。贪得无厌的人最后会把船弄翻,两个人都将要溺水。 等乐队开始三分钟后,他才慢悠悠地回来,身上缠绕着一股泡泡糖香味儿。 无论旁人怎么看,他们俩都不像一对,自始至终几乎没说过话,站得也很远。于是旁边两个男人挤到他们中间,贴着书筠站着。她惊讶地抬头,不知道怎么和李赫越隔越远了。 男青年们喝了点酒,脸红红的,都低头凑过来和她说话。live house这种地方,荷尔蒙一向浓郁。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在聊乐队的事。 李赫本是胳膊支撑在栏杆上,看姗姗来迟的乐队主唱和观众寒暄。这时他忽然动了,径直走到书筠身边,对这两个壮实的男人做了个请让开的姿势,他要这两个男人给他让位。 搭讪交友这事儿总讲究先来后到,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要别人走的。 书筠都有点佩服他了,语言不通还敢一挑二。她没觉得他这么做跟她有什么关系,估计只是寻找观景更适宜的位置吧。 一番比比画画后用上了英语,也根本没用,人家根本不买账。 他们长得粗壮,人高马大,左右一个围住书筠,跟两面墙一样不透风。 “离她远点。”李赫说。 书筠不禁瞪大了眼睛,他出去喝了二两啤酒吗。 对面两个人嘟嘟囔囔,带了点脏字,说人家根本没搭理你,你俩才什么关系,都是陌生人,谁比谁高贵啊。 乐队的声浪已起,主唱嘶声力竭吼叫,人们手搭着身旁的人随着节奏摇摆,沸腾的人群已经成为起伏的海洋。 第69章 “....每天害怕,害怕要死 怂是生之本性 危险确实,确实很近 昏昏沉沉,要死不活 一塌糊涂,得过且过...” 李赫转头向左,书筠同时向右,他们默不作声看着彼此。 忽然间他牵住了她的手。书筠屏住了呼吸,感觉外面的声音似乎变小了。 他们的手牵在一起,她用了力气,越握越紧,像是在试试,到什么程度他才会感到痛。 “...我的朋友,都是丧家狗,在漫游 美丽的人生。是虚构 不属于我,没有选择,只有坠落 看盘旋的秃鹫 盯着街上,落单的牛 汗止不住地流 终有一天,变成腐肉...” 但他一直没有松手,只以无声的忍耐力承担着她的力量。这就是他的回答。 当旁人再指手画脚地指责他,要他这个外国人滚出旧京时,汁源加群八八三零七泣捂三柳整理看文书筠终于吭声了,她一声怒吼:“放你妈的屁,我们是一起的,再废话一句,你们试试看!”被搭讪的女人有最终选择权,她说了滚蛋,别人纵是再不甘,窘迫之下也不得不脸色通红地离开。 歌声越来越响亮,二楼的听众们也渐渐兴奋起来,人们都站起来摇摆。 书筠和李赫被旁人撞着,撞到了一起。场内是整齐划一的大合唱,他们俩胳膊碰胳膊,手还牵在一起,嘴巴却都闭得死死的。两人像是在这里失了魂,茫茫然只是顺流直下地漂着,手不松开,因此无论怎么漂流,他们都不会失散。这点很重要。 “你刚才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走了?”李赫拉着她站到人稍少一些角落,在她耳边问道。 “我说你们再不走,他就要和你们打架了。打架很危险,他们都不敢,所以走了。”书筠看着他秀气的面容,很自在地胡编乱造。 李赫捂住额头,“好吧,好吧,谢谢你。” “你会打架吗?” “一点儿不会。” “那可怎么办?” “有什么事发生的话,你替我叫救护车吧。” “好,没问题,如果你是为了我打架,我一定会救你的。” “如果有人对你不好,我当然会为了你打架。” 始终跟不上现场的节奏也没关系,他们俩都跟唱不起来,只是蒙混入场的假粉丝。他们声音很轻,又对着笑起来。 在他这趟旅程剩下的日子里,他们经常见面,不再拘泥于见面应当间隔的时间,想要见面就去见。他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能划船的湖,能看日出的山,香火鼎盛的寺庙和历史悠久的帝王陵寝。 也去露营过,就在某座山里。山里的夜晚繁星密布,星星更不知比城市里的亮多少倍。 他们很早就躺进了帐篷,但旅行让人有些精神亢奋,始终睡不着觉。 “怎么感觉土地都是烫的,你热不热?”书筠爬起来四处找蒲扇。 虽然已经入秋了,此时气温并没有怎么降下来。风景是好的,一起野餐也很开心,美中不足的是大自然中没有空调,热得人直发晕。 他们往胳膊和小腿上洒了很多花露水,将帐篷四面打开,风涌了进来,瞬间就舒服了不少。 蒲扇找出来了,李赫拿在手里,一下一下给她扇风。 书筠枕在他的膝盖上,要他别扇了,累不累啊。 “不累,你躺着吧。” “谢谢你。”她蜷在黑暗里。 “不用和我说‘谢谢’。” “为什么?” 他好久没说话,扇子还是一下一下地扇动着。 “因为我迟早会做不好的事,到时候我会对你说‘对不起’,所以你不要对我说谢谢。对你而言,我是一个不好的人。” 书筠闭着眼睛笑出了声音,“什么事,我很好奇。” 李赫替她将额头汗湿的头发拨开,手指滑过她的脸颊。他看着她,觉得她很可怜,像一个孩子那样可怜。她已对他说过家里的事了。 “不久之后,我会离开这里,会抛下你。” 她鼻息平稳,像是要睡着一样,“我知道啊。你怕我又要过一个人的生活,是吗?没关系,我不孤独,我有很多朋友。我不会怪你的。” “真的吗?”他还在扇风。 “嗯,真的,所以不要同情我。之后分开了,我们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吧。 和你说句实话,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不喜欢你这种性格的男人,不像个男子汉,说话做事都磨磨唧唧的。 你也说两句吧,对我说一点坏话。我们都多多说一些坏话。这样以后就不会想念对方,想得流眼泪了。”她一本正经地说着。 “好。你是很吓人的女人,无论是嗓门还是力气,都很吓人,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现在我认为这些特质都是好的,我喜欢你的这些特质。” 书筠笑了起来,“不是这么说的,你要说坏话。” “我......”他卡在那里,无法想出下一句来。 第70章 没有坏话,只有好话,可他一句也不能说,如果说了好话,分开之后她就会流泪。 “那我说一句,你说一句吧,你跟我学习一下。我很讨厌你,不喜欢你的声音、长相、性格,你是一个自大粗鲁的女人......”她玩闹似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捂住了嘴。 “不要这么说......”他还是说不出口,只是长长叹了口气。 书筠起身抱住了他,“说不定我会比你早结婚,早生孩子,到时候是你在流眼泪。你看着我的朋友圈,哭得纸巾都不够用了。” “胡扯。”他放下扇子,抱住了她。 “没关系,没关系,”她念叨着,也像是念给自己听,“分开后流眼泪也没关系,我们最终都会渡过去,然后好好过日子的。” 李赫抱住她的手用了力气,他想说对不起,想说谢谢你,但是这些都是她不喜欢听的话。现在他没有任何可以说得出口的词汇了。 “i will remember every moment with you forever.”他说。 她在他怀里笑了一下,“好,你把所有的事好好记住。四十年后你退休,再次来到旧京旅游,我会考你的。” 桔梗 太阳没有完全升起的时候, 天儿还有一点凉快。 书筠和李赫已经醒了,用带来的水洗漱完,她指着附近的山道说:“你上去吧, 去路的尽头给我摘一束桔梗花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顺着她所指的地方望去, 山道的尽头被树木掩映住, 阳光几乎难以漏出,深处被遮得严严实实。桔梗花似乎开在山顶上。 “你要什么颜色的?”他穿好了鞋子,已准备起身。 “你来选,我听你的。”她打了个哈欠。 那时李赫感觉到了, 那是她在刻意做的事。她听到他的问题时, 眨了两下眼睛。他没有开口问,为什么不和他一起走上山道。他听从她的安排, 独自向树林深处走去。 书筠是他在这里最喜欢的人, 如果她骗了他, 他只好接受, 毕竟最喜欢的人是他自己选的。 默默前行, 大约过去了二十分钟, 穿过一层层的灌木, 衣服上沾了一些苍耳。不知不觉中前方渐渐天光大亮, 颇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一栋带仓库的房子出现在他眼前, 那里大门敞开, 院子里开着紫红色的桔梗花,原来只有这一种颜色。 尽管大门开着, 李赫观察着已经斑驳的对联, 找到门铃后便按了下去。大概等待了三四分钟, 院子里走来一个女人,她手里拿着修剪花木的园艺剪刀, 怀里抱着一捧桔梗花束。 那个女人站在不远处,抬头看着按响门铃的人,忽然不动了,怀里紫红如血的桔梗落了一地。 李赫不通中文,望着她时很注意着她的神情,见此,似是一些谜团隐约有了眉目。 又是一个见过他的人吗? 薛荧走了过来,他们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对方。直到她抬手抚过他的脸,李赫向后退了一步。现在他已经不想假装李宇了,这样亲近的举动让他感到不适宜。 【你是赫,对不对?】她拿出手机打出字,然后笑盈盈地看他,两手擦了擦身上的白围裙。 韩语的女声平板地说完后,他愣在那里,惊讶得说不出话。这是头一次,有人认出他不是李宇,而且叫出了他的名字。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他曾以为,如果非要被谁认出来的话,那至少得是一个同时见过他和李宇的人。 薛荧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巴,摇了摇头,她是一个听障人士。 再指指手机,我们就这样交流吧。 【他和我说过你的事,赫是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喜欢踢足球,很天真,活泼外向。】 李赫点了点头,他觉得自己大概知道这个心情愉快的女人是谁了。“她”终于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没有做任何准备,他尚且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 她的笑意加深了,像是想起一个很有趣的话题,【他现在躲在哪里呢,加州还是瑞士?】 李宇的死讯被封锁了,并没有被新闻报道过,外界的人都不知道他的状况。 他忽然感觉身体有些发抖,不知是不是晨风带来的凉意。在旧京,最在意李宇的人可能只有身为弟弟的他,还有她了吧。 直到现在为止,他都没有办法将讯息发到她那里。 颓然地摇了摇头,李赫知道自己心余力绌,他没有做报丧鸟的能力。 【也许他一直处在旅行之中,每隔一阵子就换一个地方。】 李赫垂首不语。 那一天,名为荧的女人给他说了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年纪小小的哥哥,他和弟弟分开生活了一段时间,因为想念他,便坐了很久的火车去寻找自己的弟弟。守在楼下,从天亮等到天黑,好不容易将弟弟等来,才发现弟弟如今过得很好,有很多朋友,有家人疼爱。小哥哥就悄悄离开了,他决定一个人去一个很远的地方独自生活。 李赫觉得风凉得有些刺骨了,他被冷得哆嗦了一下,秋天的晨风都是这样的吗。口中干涩,喉头哽咽,他坐在台阶上安静地帮助薛荧修剪花枝。他不想相信事情是那样的,李宇那样的人,父母尚未离婚时,就选好了对自己的未来更有利的一方,怎么会回来找自己。 第71章 【他说过,弟弟对他而言很重要,他很后悔小学毕业那年的暑假,抛下了弟弟。如果时光可以倒转,他会把赫带走。】 “不要再说了......”李赫口中喃喃说的是韩语,他没有心力再去翻译。忽然之间身体变得很累,很沉,他的偏头痛好像将要开始发作了。 【不再来见你,是因为知道你已经过得很快乐很幸福,再来找你,只是打搅.....】 他将目光转移到四周,今天的阳光温驯宜人,修剪过的青草散发清香,满院子的桔梗花像是一片耀眼的红海。这里的一切,全都很美丽。薛荧静静注视着他,看着他悲哀的神情,看得是那样专注,好像他的痛苦能够让她感到满意。 眼睛闭上又睁开,他从眼前的景象中挣脱了出来,【那些画,都是假的吗?】 薛荧扑哧一笑,眼神中多了异常雀跃的神采,这神采让她看起来变为了一个淘气的女孩。 【你想要它们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都是真的,你会为蒙受冤屈的哥哥流下热泪吗?】 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女人是故意以这样的方式讲述故事。如果他在她面前因失去手足的痛苦而流下眼泪,她就达成了目的。 这是玩闹还是恶意?他无法理解,便在她面前将自己的观察说了出来。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和人周旋了,他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将疑问问出是解决问题的最快途径。 【我经常想念他,可是他不再肯和我对话,这很遗憾。我从他那里学到很多,有时候,我会想象在和他对话,他好像就在我的身边,你懂那种感觉吗?有时候,我会想象他告诉我,一些事应该怎么做,如何骗人会获得最大的乐趣,而谎言要怎样编纂才能天衣无缝,叫人无法发现。】 秋风拂面而过,她举起一枝花瓣沉重的桔梗,此时已是开得极盛,兴许很快就要衰败了。艳丽的花朵抵在她的唇前,真实的话语被花瓣挡住,他看不到桔梗花朵后面,那时她无声说出的语言。 【那些假画现在在哪里,你知道吗?】不顾她似是而非的话语,李赫坚持己见地发问。也许问题不能从她这里得到答案,但他要做最后一次尝试。“她”就是他这段寻找答案之旅的终点。 她文雅秀丽的面容有一瞬间变得有些扭曲,像是在拼命忍住笑意,但是却无法完全克制住。鼻尖沁出了汗珠,她的面孔发红,瞳孔放大,变得幽深漆黑。太阳出来了,她好像感觉热极了,热得再也无法忍耐。她放下花朵起身,居高临下地站在李赫面前,裙摆灌风,她在风中笑了起来。 【没有了,消失了。】 【谁做的?】 【我。】 【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个最最好笑的问题让她笑得弯下腰来,手撑在膝盖上,浑身都在颤动,几近前仰后合,笑声无法抑止。她的笑也许只是发自本心,无谓任何诡计,但旁人被困在谜题之外,只能如蒙昧困兽一样徘徊。 李赫认为这样发问无异于主动被她羞辱。 【我创作的画,是我充满罪孽的孩子啊,为了赎清罪孽,我亲手将它们摧毁。我是迷途知返的羔羊,是无知软弱的妇孺。愿神怜悯我。】她两手交叠在胸前,如同祷告经文。再抬起眼眸,轻巧地冲他眨眨眼。 遍地都是紫红的花朵,薄薄的眼皮不能抵抗燃烧着的红色,无论睁眼还是闭眼,四处都是无法躲避的红。他想调转视线,正午的光线剑一样刺来,晃了他的眼睛。向后倒退几步,木凳绊住他,茫然之中他踉跄了一下。 他全都懂了,将李宇和薛荧连结在一起的是密谋和谎言。可是李宇携带着的沾血的信,他还没来得及说。 【他爱你,他珍惜你的信。那封信一直被他随身携带。】 平静下来的薛荧舒了口气,歪头反问他,【你是怎么看待那封信呢,你觉得那一字一句都是真的吗?我和李宇这样的人,会有真心吗?】 “可是他当真了,他不是没有心的人!”李赫喊了出来。 阅读着他的话语,薛荧摇了摇头,她否定他的认识,他完全想错了。 “你为什么要写那封信,那全是假的吗?没有一点是真的吗!”他明白自己已以局外人的身份走进了局内,他失控了。 这次薛荧指了指自己的心,【我爱他,他是我爱得最深的男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他。】她在说这话时,露出一副陷入回忆的缱绻神情,如步入美梦中般变得柔情似水起来。 这女人的做派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李赫已经没有力气去辨认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见他?我知道那晚他等的人一定是你,他带着你的信等你。你却让另一个女人见他。】 【因为这样做很有趣。等来的人不是他想见的,我好奇他会惊讶还是开心呢?】她怡然自得地回答李赫,【写那封信也是因为有趣。你想象不到,写信的过程有多让我感到兴致盎然,那是我第一次用文字编织一些迷人眼的漂亮花招。 现在他应该恨我很深,那日之后,他再不与我联络了。李赫,代我问问他,他有几分相信了那封信,我保证我不会嘲笑他的。不过我猜他可能不会说实话。】她嘴角噙着的狡黠笑容和她表达的语言截然相反。 第72章 【手写信有点动人吧?那封信由我创作出来,但不是我亲手写的,网络上有的是代写信的服务。我只情愿用我的手来画画,别的辛苦的事,我都不愿意做。】 这是她留给李宇的最后一个游戏谜团。所有被埋藏的乐趣,她都等待着某天被他发现,然后来和她分享。哪怕怒气冲冲地责罚她也没关系。可惜过去这么久了,他都没有解开谜语。 不知道你现在正在什么地方呢,过得好吗,生活愉快吗,美好的现状已经感化你,将你变成一个宽宏大量的男人了吗?如果和从前一样卑鄙,那么就一定回来找我算账。我祈祷你和从前一样,不要变得太好,否则我会在你面前感到羞惭的。 薛荧相信他们的游戏还没有结束,李宇肯定藏在世界上的某处。某一天,他会来找她的。她期待着那一场复仇的到来,为此,她可以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去等待。 城市 “所以说, 霍小姐认为最大的问题出在画作本身,这是那家艺术机构突然中断的理由,而您非常大胆地猜测......”年长的华裔女人端坐着, 她在斟酌语句时停顿很久,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对方的主旨。她自诩中英精通, 但外派到此处后,才发现中文的精妙幽微之处,是她这样的外来者尚且不能把握好的,这就是他们要任用本地人的原因。 比如这篇作品的内容, 如果没有理解错意思的话, 其大胆和直白让她沉默。 圆珠笔发出“嗒嗒”的轻响,年轻的女人靠着椅背, 笔杆在她指尖旋转, 膝盖上是打印好的稿件, 上面被她随意涂抹勾画, 似是并不在意自己的成果。 “是的。欺瞒, 诈骗!他们上不得台面的交易失败了, 便陷入僵局, 交易的内情不能对人言, 因此他们从不接受采访。”霍书筠响亮地替她补充, 在指证一桩没有任何证据的无头案件时, 她两眼放光,神采飞扬, 如同自信非凡的警探抓住了贼人的罪行。 劳拉职业性地摇头, 在桌上的评分表上杠了一笔, “小姐,我们要的是新闻采访, 不是《阿加莎故事集》。” 实际上这个候选人并不差,该有的能力和经历,乃至学历,她都有,只是她走偏了路,在一条没有必要走的路上投入了太多热情,有违他们的标准..... 劳拉的钢笔笔尖在纸面沙沙书写着,室内陷入一片安静,再过不多会儿大概就要送客了。她似乎看出了劳拉的兴致缺缺,合上稿件,扔到一旁。 “嗨,您知道《易经》吗?它有八八六十四卦,”性格活跃的记者展开了新的话题,劳拉礼貌性地抬起头,霍书筠继续说,“其中有一卦很有趣,火焰从天上滚落,下方亮起雷电,当它们相遇时,一座利齿造就的牢笼就会出现,它们锋利极了,它们互相碾压,想要嚼碎彼此,但谁都逃不出去。” 白皙的手掌徐徐地升起,忽而双手手指用力,涂着青绿色甲油的手指狰狞起来,左手掌心向下,右手迎过来,她比划出一头猛兽上下两排的牙齿, 劳拉不说话,她屏住呼吸,脑后铁灰色的发髻纹丝不动。 “火雷噬嗑,第二十一卦。这就是目前的情况。我相信有一件可怕的事发生了,某个人,就像角斗场的勇士操纵红布,使拥有力量的两方撕咬在一起,它们彼此倾轧,无法终结。” 青绿色的利齿放松下来,恢复成了记者膝盖上文雅的双手,这是霍书筠刚刚想到的一种新形容方式,“寻找真相的过程很有趣,现在我找到了谜底,我猜您不会同意把这篇报道发表出来,所以自始至终我的读者只会是您一位。我理解您拒绝我的原因。没有关系,我对我的作品感到非常满意。”她笑着说道。 在新加坡长大的华裔劳拉,不清楚对方是自信还是狂妄,文化差异让她把握不住对方的语气。 “你现在像一个很常见的年轻艺术家,我是说那种神态,创作出了自得的作品,其中的满足感让你对周遭浑不在意,”劳拉摇了摇头,“你觉得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吗?如果我不明白的话,你是否会像他们一样,在心里对我轻蔑一笑,这个庸俗过时的女人,是吗?” 书筠摆手,“怎么会呢?这未免太......”劳拉补充:“愤世嫉俗又一针见血?” “我的成语运用得不错吧?” 她们笑了起来。 “好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知道那个掀起风浪的人是谁吗?” 那一刹那,这个一直表现得非常自如的女人,眼眸忽然很快地向下瞥,复又直视前方。劳拉心下了然,她阅人无数,那是说谎的前兆。 “不知道。” 劳拉苍绿的眼瞳微微睁大,一个荒谬的念头闪过,这一切不是捏造的猜测,而是存在答案的真实故事吗? “好吧我承认,所有文字都是我的推理,我只是一个猜谜爱好者。”霍书筠举起手,苦笑投降。 搭乘高铁从那个时髦的都市回到家中时,书筠的手机收到了新信息。在某时某分,由于她的出行路线和某个感染者产生了交叠,属于她的码变黄了,霍书筠要在家里隔离一周。 在这段时间里,某个人回到了他的国家,他们没有见上最后一面。 第73章 有时他们会发送信息,随意地发一些不知所云的风景照片,【这是我喜欢的餐厅,我喜欢意大利面,你喜欢意大利面吗?】 【这是我家的桌子,很结实很大,你们那儿有红木家具吗?】 书筠的主题围绕着仅有她一个人的家,李赫发的照片内容要更丰富些。 他们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书筠没有和他做过那样的约定,她连门都出不了,七天后的事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更遑论未来了。 本以为只有自己很不凑巧,没过多久,整个小区都陷入了停滞的寂静,他们这片区域出现了一个感染者。街坊邻居背地里或多或少对那个人心生埋怨,成天在外面瞎跑乱窜,现在弄得大人不能上班,小孩不能上学。 都不容易,都是为了过日子,他们要上班,感染的人出远门也是为了养家糊口。 书筠没在小区的群聊里发过言,看完就滑走了。 夏天早已终结,十月的末尾仅有若有若无的秋意。不在外面跑动的人会变得不知冷热,皮肤没有被风吹过,鼻子闻不着花草雨水的气味,温度预报只是一些手机上的数字。 作息颠倒地过了两天,半夜睡不着觉,书筠捧着一颗很大的鸭梨,盘腿坐在窗边,用小刀细细地削。 【今天和朋友去喝酒了,你们过万圣节吗?我们这里现在很热闹。】 鸭梨太大了,比她的拳头还大,书筠专心干着手里的活儿,用小拇指扫开信息,读完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边还在源源不断地传照片,照片里街上的行人欢笑着,身穿五花八门的服饰,有人不知从哪里弄到了马,骑在马背上游起了街。 此处万籁俱寂,那边的世界正在狂欢。 书筠一张张看完,心平气和地发过去一段语音,“我在吃梨子,梨子很甜。” “我晚上吃了牡蛎,喝了一些酒,现在要去下一个地点梨泰院,你在做什么?” 这男的喝的可能不是一点酒,他现在似乎很开心。 “穿衣打扮,化妆啊,待会儿去酒吧。”她穿的是睡裤,头发乱得像扫帚。 那边停了一下,然后——“一个人吗?一个人去?不要去。” “没事,到那里就不会一个人了,那里人很多。”其实这个城市的酒吧都关门了,一家都没开。 “什么!?不要随随便便地和男人见面,”李赫甩开旁边的朋友,让他们先走,他对着手机继续长篇大论,“不要和陌生人交朋友。如果你要找男朋友,你要找一个很好的人,那个人要可靠,正直,善良......” “你可靠,正直,善良吗?我想找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远处升起了烟花,人群再一次爆发了欢呼声。李赫贴着手机,努力听清那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好,你要找一个离你很近的人,能常见面的人。”与往常的冷静理性不一样,醉酒后的声音变得很虚弱。 歪过头,把雪白的梨子在掌心切成小块,她若无其事地吃下,“我可能要搬家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了,很快就会发生,以后我会经常出差。下一次你来旧京的时候,我应该不会在这里了。” 书筠获得了那个工作机会,李赫祝贺她,他说他知道她会做到她想做的事。 “下次见面的时候,也许是五十年后了,你退休后来到旧京旅游,我也退休回家了,我们可以一起爬山。哈哈。” 他们打开了语音通话,他轻声地说:“是的,希望五十年后我们还会见面。” 他们不敢说一年后,或是两年后,那像是一个要实行的计划,但是五十年后就没有关系了,五十年还很遥远。五十年间有许多时间去做他们自己的要紧事。 窗外是星光俱灭的高楼大厦,暗凄凄的,远处亮着点点火光,已连绵不绝烧了很长时间,不知是谁家胆子大在放烟火。 顶楼的烟火越来越亮,烟雾的气味弥漫开来,书筠放下手里的东西,定定地看着远处的大楼,那是一家开了几十年的百货大楼,小的时候阿婆经常带她去那里逛。 在火焰燃烧的那段时间,手机外放的语音变得嘈杂起来,有东西碎掉的声音,还有人在哭,书筠回过头,“你怎么了,李赫,你还在吗?” “书筠,我在一个人很多的地方,这里变得拥挤起来了。” 大楼披上了一层火的幕布,消防车的鸣笛声划破夜幕,人们在睡梦中被难闻的气味惊醒,他们透过窗户俯看着失火的大楼,从蜂巢里发出窃窃私语。 书筠不知道李赫那里发生了什么,笑声变成了人们的尖叫和呼喊。 “你倒下了吗?李赫,站起来,拿起手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 “我感觉无法呼吸,四周全是人。”他的声音变得很细微,手机的信号快要消失了。 “去高的地方。”书筠和触摸不到的人说话,那一边发生了什么她看不见。未必发生了坏事,未必会有人受伤,她大可不必这么惊慌。但她无法控制自己。 火焰的气味灼伤她,大的灾难就要来了,好像是的。两个彼此隔绝的世界似乎在某一刻连接起来。惊醒的居民们在黑夜中俯瞰着,成百上千的人狂欢者被困在狭小的街巷中。 第74章 “李赫,你还在吗?”这是信号消失前的最后一句话,“醒一醒,快点醒过来,我恳求你。” 梨泰院事故发生的那个夜晚,旧京某栋百货大楼遭遇火灾,被燃烧殆尽。地球上无数事件是同时发生的,其中没有任何关联可言。旧的一切消失了,而新的要很久以后才会来。 书筠三天后才收到的消息,【你好,我是小赫的爸爸,我儿子央求过我给你发信息。】 信息发出去一分钟内,对方就拨通了语音通话。 “他的手机,坏了,坏了,被摔坏的。他一切都好。 小赫他.......他现在在住院,受了一些伤,骨头断了。哦,是真的,真的活着,明天我去医院看他,让他自己自己跟你说话。”李赫的父亲英语口音很重,他花费了很多功夫才让对方相信这不是善意的谎言,他儿子真的还活着。 书筠想,原来再活五十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要把这个发现记在心里,明天记得和李赫说。他要谨慎小心地活着,保持呼吸,保持健康,即使再也见不到也没有关系,只要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春日 感应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访客们到来时大多努力克制自己的声响,脚跟落地,然后前脚掌, 每一步都是慎重的, 只为减少地板上的踢踏声, 结伴而来的人大多不说话,必要的交谈时会以手掩面,窸窸窣窣地交换意见。 在反光的玻璃墙中,女人能看到自己的面容, 出神地望着画, 似乎又什么都看不见,耳畔传来声音, 却几乎什么都听不懂。偶尔抬手看时间, 已经下午两点了, 她等待的人还没出现在这里。 在一段不长也不短的时间内, 名为荧的画家在当代艺术行业名声鹊起。能找到的资料显示, 她出生于旧京, 成长于纽约。青年时代即崭露头角, 经过一些年的沉淀与思考后, 她形成了属于自身的、独一无二的风格。有一些作品被有名的美术馆收藏, 有一些作品拍出了令人惊讶的高价。她是一位失聪的艺术家, 这一点了解她的收藏者都知晓。 这间展厅里,她的生平被书写在纸面上, 她的画作被安放在墙壁上, 她不在这里, 但人人都是为她而来。霍书筠亦是如此。 成名后的薛荧和其他年轻的画家不太一样,她不露面, 鲜少接受采访,市面上甚至没有她的照片。正如她失聪失声的身份一样,她在当代艺术行业是缄默的,能出现在大众眼前的只有她的作品。 当霍书筠所属的杂志向她发出采访邀请时,他们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可收到的回复令所有人感到诧异,她不但同意接受采访,甚至提议进行面对面的专访。 为此,霍书筠跨越国境来到这里。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薛荧却迟迟没有出现,书筠停止了踱步,偶然望向窗外,春天的首尔是干燥的,没有旧京那么潮湿,人们出门不用带伞,来防备忽然飘下来的雨丝。 此时一条短信传来,薛荧改变了地点,目的地不算远,依旧在这一片区域,步行可到达。 书筠在一座传统庭院中见到了那个许久未见的女人。她头发长了,身穿宽松的蓝色衬衫,手插在长裤口袋中,光脚站在木质地板上。当她看到书筠时,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欢迎的姿势。 两个女人坐在廊下,身边摆放着茶水。 【你想让我怎么写你的事?】 【我相信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记者,你写的关于我的任何事都是真实的。】 书筠走热了,摇头叹气,喝了一口茶水,【你把难题丢给我了。】 【你知道吗,这篇关于我的专访,你早已获得了,在那个雨天,我把我的所有事都告诉你了。】薛荧在茶杯之上,望了书筠一眼,笑容狡黠。 【看起来,似乎我不用专程来首尔采访了。】 【来公费度假一下,不好吗?】 她们笑了起来。 【你的作品很美,虽然我不太懂介绍信息都是什么,死亡、爱欲、存在主义的反思、后殖民主义.......?】 【那是我的经纪人和策展人决定的。我的经纪人杰森是美国人,他懂这套。我只用告诉他我在画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2019年的某一天,我在火焰中看到了神奇的景象,尽管那场爆炸夺走了我的听力。 2022年的某一个夏日,我坐在某个朋友的身旁,我们一起看窗外浓绿的树叶。诸如此类的事,我只画我生命中最难以忘记的一天。 杰森把那一切整理成画作的意义。他对我帮助很大。】 书筠了然。 【我过去的一切都被杰森修饰过了,他也继续修饰我的现在,例如我的失聪,他认为这对一个艺术家来说不是坏事,这个缺陷让我的前半生看起来经历丰富,更重要的是,神秘莫测。 完全不必像一个热情的年轻画家一样欢迎任何采访者,去努力营销自己。我只要发挥我的秉性就好了,那就是沉默。 好笑吧?你要写上吗?】薛荧碰了碰书筠的笔。 读完这一段信息,书筠停在那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薛荧,难道你对现在的一切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吗?】 书筠知道自己不可能按照她的方式写。 第75章 薛荧抱臂微笑。 【没有不满意的地方,我只是说一点实话而已。离开旧京后,我没什么机会和人说实话,我真的很高兴在这里见到你,你是我的老朋友。 作为老朋友,为你争取到一次假期,我只是希望你能在这里玩儿得开心。】 她们收起了公事,不再谈论那些形而上的艺术理念,只是聊了聊自己的生活。 薛荧还是从前那样,面色过于白皙,有些苍白,喜怒都不在脸上表现,偶尔笑起来让人不确定是天真的笑容还是讥讽。 【这里是传统风格的民宿吗?很漂亮。】 冬季刚过,庭院内的花草还没生长起来,但能想像出春夏时这里有多茂盛。木地板延伸到室内,四处一尘不染。 【一个当地的朋友邀请我住在这里,这是他的祖产。他说他很荣幸我住在这里,希望这里的传统文化氛围能为我的新作带来灵感。你知道的,当一个人有了一些名气,很容易就交到许多朋友。】 薛荧的展览要在这里办一个春天,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 【你知道吗? 这里距离李宇的adagio画廊很近,所有的古建筑和画廊都聚集在同一片区域。我去那里看过,一个人去的。adagio有三个场馆,我仔细地看了每一处。我在那里停留了很久。那时我感觉,真神奇,我竟真的来到了他的画廊。从前我只在他的描述中猜想adagio的样子。】 书筠确定她此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的,见到了新的事物,满足了好奇心,因此感到愉快。 犹豫了一下,书筠问道:【你向别人问过李宇的现状吗?】 薛荧掸去袖口的落叶,【adagio最终给了鸣山集团一大笔钱,才把剩余的画作要回来,听说是很大一笔钱。】 【你知道李宇去哪里了吗?】书筠无法从她的笑容里辨别出她的想法。 【他藏起来了,藏得很好。没人知道他去哪里了,无论是纽约、伦敦、欧洲,还是这里,都没有他的消息。】 今天的阳光特别的好,正午已过,光线刺眼,稍微晒一会儿,皮肤就会出一层薄汗。这座老宅四周静谧,仅有微风拂过,与两三鸟雀的啁啾声。偶尔,一阵脚步声从门前穿过,这类宅院门口都会挂上门牌,表明内有人家居住,因此游客谨遵礼仪,笑声由远及近,渐渐压低了声响,倏尔消失不见。 【旧京的夏天,异常的炎热,空气中有火焰在时刻不停地燃烧一样,人们住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窒息的火焰里会生出极浓郁的绿色,香樟树的树叶像磷火一样,绿油油的。我喜爱那样的夏天。】 薛荧抬头看着书筠,唯有两个来自同一处的女人才能想到那是怎样的夏季景象。 【书筠,你能闻到吗?】 闻到什么?书筠嗅了嗅鼻子,距离薛荧近了,才能闻到一种幽幽的花香。 【这是一种越南海滨小城的气味,晚香玉和茉莉混在一起。我从前见到他的时候,总会闻到这气味。 夏季烈日当头,在外步行让我汗流浃背,他住所的温度设置得异常冷,刚一进来我会冷得有些打哆嗦,我披上他的外套,我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分享很多对事物的见解。】 停顿了很久,薛荧注视着落在庭院中的麻雀。 【那是我生命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夏天,它改变了我很多,它对我意义非凡。】 【你想要回到那个夏天吗?】 薛荧笑望了书筠一眼,好像那句话如小儿稚语一样好玩,【不可能回去的,尽管旧京会矗立在那里无数个百年,炎夏还会再来,我在首尔找到了一模一样的香气,我们是不可能让时光倒流。哪怕李宇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可那个夏日已经终结,不会再是从前的光景了。】 【他对于你,是什么呢?】 【是挚爱。】 书筠知道无论她问多少次,无论是谁来问,薛荧都会给出这个滑稽的回答。 【我总会梦到他,很多的梦,多到令我感到困扰。除了爱,还能是什么呢? 我知道他恨我,我不恨他,我一直等待着他来找我,也许会等来一场复仇,那是我应得的。】 那淡淡的讥讽语气再次浮现,不知是讥讽李宇,还是嘲弄无法控制梦境的自己。亦可能是对提问的人,人们总是试图用广义上、世俗上的概念描述他们之间的事。 这份讥讽甚至让书筠感到有些羞意,薛荧认为她是少有能理解自己的人,她却依旧是个俗人,问到最后又回归到了“爱”上来。 【 yh 那些梦让我费解,为什么总是做那样的梦,难道这意味着我的爱永远不能消失,将会像印记一样永远存在吗?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对这份爱意感到恐惧,它灼烧我,使我陷入无穷无尽的等待,使我相信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回来。】 薛荧垂着眼眸,端坐在席面,两手虚握,再抬头,已恢复一如既往的平静愉悦。 【抱歉,书筠,后面我还有一个见面约定,某个画廊主想要见我。我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抽个时间我们再见面吧,我们应该一起吃顿饭。】 这片区域有很多上上下下的山坡,有些山坡甚至呈九十度起伏,书筠慢慢走着,在心里回忆薛荧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表情。薛荧是一个很难让人猜透的人,她有时会坦诚相待,但有时......书筠并不完全相信。 第76章 【金素罗......】书筠默念那个名字,总觉得似曾相识,似乎在哪里听过。这是接下来薛荧要见的画廊主人,她说她很乐意见到金素罗,这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游客们在坡路上行走时并不比书筠轻松,女孩们穿着蓬蓬如公主裙的韩服,提着粉红粉蓝的裙摆,艰难前行。男孩们身着侍卫的服饰,手里提着一把剑,此时也累得走了形。 此时,黑色轿车后座的母亲脸色泛红,额角的青筋浮起,“那个女人怎么还敢来到这里?她在炫耀什么,我的儿子死了,她却功成名就,竟然还在这里开展!我决不允许她这样践踏我们......” “她不知道,我没有跟她说,她甚至以为李宇还在哪里活着。”李赫手肘支在窗口,尽力不去看母亲的怒容。 “如果你说了,她可能会更得意,是这样吗?那个心肠坏透的家伙。” 李赫已经把所有的事都和母亲说了,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无法解决画作的事。可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到这一步,薛荧来到了这里,母亲知道后决心要为自己的大儿子报仇。 李赫忍了又忍,最终说道:“妈妈,不,他们之间不是那样的,我没有骗你,那只是意外。薛荧是李宇曾经的恋人。” 母亲的胸口因喘息而起伏,愤怒有一瞬褪成凄然,但很快她又恢复了之前的刚硬:“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说不出,那今天就让我来把这个死讯传达给她吧。我是生他的人,她是爱他的人,分担他死亡的痛苦不是应该的事吗?” 金素罗是李宇和李赫的母亲,是adagio画廊现在的主人。终于想明白后的书筠站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望着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欢声笑语地走来,她的后背因紧张被汗浸透了。 儿子被毁掉后,做母亲的不知会对薛荧做出什么事。书筠不知她是一点不怕,还是内心深处并不珍惜自己的绘画之路。报道就要写出,如果报道出来后,薛荧的丑闻冒了出来,他们的报道也会全盘覆灭。 书筠此时不知道做什么好,她茫茫地站在那里眺望风景,远处有两三座古代的建筑,牌匾上缀以宫殿的名字,不知曾是国王的宫殿还是妃子的住所。这里的古建筑常用深色的红与庄严的苍绿,端严而统一,古建筑周围环绕着高耸入云的大树,树梢一簇簇的花苞已经鼓起,似乎只要再来一阵微醺的春风吹拂,它们就要绽出朵朵白花了。 再往远处看,是连绵起伏的山,时代会变,山不会变,想必宫殿和青山从古至今就在那里了,人有前世吗?如果人有前世的话,大概每一世都会因秀丽的景色深受触动吧,每一次,只要见到,想必都会欣然愉快起来,她想象着自己的前世是如何看待这里的风景,也许那时她是大明使团的一员,是从金陵远道而来的女史,策马扬鞭路过青山,便在书卷上记了一笔,这是一个秀美的地方。 书筠在麻烦事快到来的时候,全然地走神了。她回忆起很多事,尽管一辈子还没过完,有些事和人过于久远,几乎已经恍若隔世了。如果下辈子见到那个人,不知还会不会像这里的山和宫殿一样叫她认出来,还能跟上一次那样,与他那么熟稔亲密。 汽车要再上一个坡才能到,上坡之前,侧面忽然涌入一大群游客,他们川流不息,笑容满面,人多得把道路堵得严严实实,完全走完这条小路估计要花好一阵子。这群人令旁人感到惊讶,他们人人身穿古代的衣服,有威风凛凛的将军、儒雅风流的文臣、年轻挺拔的侍卫、秀美无匹的仕女,以及粉雕玉琢的小童,人们结伴而行,像是要一道参加宫廷的春日集会一样愉悦爽朗。人们怀抱着宫廷乐器,铃铛和锣鼓的乐声,一声又一声地响起。 汽车被生生堵在那里,司机束手无策,无论金女士如何催促,他都找不到新的道路,更不可能加大马力冲上坡路。 车门被用力打开,金素罗想要阻止儿子强行下车的行为。 “杰森布朗已经收到了消息,他知道你要来,肯定会带薛荧离开这里,他们可能已经出发了。 现在车上不去,只能我一个人上山找她,我去向她传达哥哥的死讯,只要她还没走。妈妈,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如果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你就再也不要去找她,如果我和哥哥一样消失了,你去为我复仇,可以吗?” 金素罗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但她没有否定小儿子的话语。 古代的仪仗队伍长极了,飘逸宽大的衣袖被风吹起又落下,像层层晾晒的布匹,足够两个年轻人在其中穿梭,他们努力拂开遮挡他们视线的事物。 “抓住我的手,李赫。”她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会屏住呼吸,掌心很快传来熟悉的热度,书筠敏捷地将他拉上台阶,他们手牵手,向山上跑去。她能感受到手被越握越紧,就跟从前一样。 “我抓住你了,”李赫在奔跑时望着身边的姑娘,他喘着笑了起来,“swing girl。” “我是猫咪,你是老鼠,是我抓住你了!”书筠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声汩汩冒出,她笑得几乎喘不上气。 大明的女史来到此地,与一位两班之家的少爷相遇,他们年纪相仿,互相倾慕,在某个春日,携手结伴向高处跑去,仿佛身后有人在追赶他们一样,一刻不能停歇,可他们心中毫无惧怕,他们知道此刻再也不用顾及其它。渐渐的,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就像两个要去天上的人一样,身影隐入了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