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悖论》 第1章 [gl百合] 《浪漫悖论 gl》作者:文笃【完结】 文案: 【浪漫落魄大小姐/雕塑师&孤独矜贵女明星】 【播撒很多爱的清醒者&不爱自己不爱人的漠然者】 【1】 留学这几年,付汀梨爱上了自驾游。 一次计划好的加州一号公路游,一个光着脚的女人冲出来拦在她的车前,惊飞了路过的鸟。 女人黑发亮眸,五官深邃。 连发丝都浸染成滚烫的金色阳光,只一眼就将她的生命击得七零八落,很冷静地说, “求你,载我去找一个人。” 三天三夜的行程,她们倾听悲伤与妄念,在红色黄昏下迎风喝着冰汽水,在敞开的车里不要命地接吻。 女人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腰间的飞鸟纹身上,留下一声叹息。 旅程结束,付汀梨照着女人腰间飞鸟制成雕塑,可惜少了些细节,始终残缺。 【2】 家里破产,付汀梨落魄回国,将那辆载过飞鸟与落日的车卖了个好价钱。 转眼却看到商场外的巨大屏幕。 屏幕上的女人眉眼含情矜贵,妩媚又性感。 国内有名的女星,孔黎鸢。 ———也是她那件残缺飞鸟雕塑的主人。 高中同学给付汀梨找来机会,让她给新开的影视项目做雕塑指导,顺便给雕塑师女主当手替。 电影女主恰好就是孔黎鸢。 她一阵恍惚,得体地喊了声“孔老师”。 孔黎鸢抬眼,握住她冰到刺骨的手,“付老师的手好凉。” 那天,所有人都看到,孔黎鸢将一副羊绒手套送到剧组的雕塑指导手里。却没人知道,她们也曾共享过加利福尼亚的一场夏日旧梦。 很久以后,付汀梨才惊觉:她在加州说自己尤其怕冷的事,她一直记得。 【3】 剧组项目结束,付汀梨回到廉价潮湿的出租屋。 倚在她家门口的孔黎鸢浑身酒气,再次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腰间脆弱的飞鸟残痕上,呼吸起伏, “你的雕塑呢,不继续吗?” 【阅读指南】 1、文名文案开文前可能会改 2、文案写于2022/05/29,已截图微博存档,侵权必究 3、人物无原型,请勿代入现实娱乐圈,为保障大多数读者阅读体验,评论提到明星的会删除 4、两位女主年龄差四岁,互攻文没有谁偏攻 第1章 「金色头发」 每次亲吻孔黎鸢时,她都觉得,孔黎鸢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品。 足以被释义为一场疯魔而巨大的暴风雪,降临在一个气温从未低过三十六摄氏度的国度。 自此,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 “你不是喜欢孔黎鸢喜欢得快要疯了吗?” 陌生女声刺破地铁车厢外的呼啸,“怎么孔黎鸢好不容易来上海拍戏,都不去看下真人……” 另一道女声回应,“还不是狗老板不批假!” 细碎交谈混入耳膜,还夹杂着些许怨气。听了半截的付汀梨戴上耳机,嘈杂声变得遥远,她昏昏沉沉地扯住吊环。 感冒让她像是一条不太新鲜的鱼,被冰冷地悬挂在地铁拉环上,在拥挤人群里汲取着不太新鲜的氧气。 “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落到了附近。 她低头,是一本崭新杂志,封面上的女人一头海藻黑色卷发,素雅的白珍珠耳环,偏浓颜骨相被蓝色光影照得迷幻深邃。 车厢外一阵亮光呼啸而过,将女人柔软的轮廓映得像是一座含情而矜贵的古希腊雕塑。 旁边棒球帽男青年瞥见杂志封面,用上海话喊了一声, “嚯,孔黎鸢。” 付汀梨迷糊抬眼。人群里,慌里慌张的陌生女人挤过来,一脸心疼地捡起杂志,嘟囔着“这可是我新买的”,宽大衣袖将孔黎鸢的脸挡得一干二净。 地铁恰好到站,付汀梨移开视线,车门“嘭”地一声打开,正对着一张广告牌,广告牌里,孔黎鸢戴着代言的蓝色围巾,眉眼微微上扬,抓住经停广告牌的每一个人——用她眼底那种永不褪色的深邃妩媚和天真懒漫。 像是矛盾交织成的漩涡。 耳机里的旋律暂停了一秒,付汀梨迟缓地松开手,跟着拥挤人群往出站口走。 只一瞬,人群就将广告牌上女人清晰的眉眼,连同那惊心动魄的美丽,拉扯成模糊又遥远的潮晦光雾。 到商场时,约她见面的老同学李维丽还没到。自她妈投资失败破产欠债,而她从工作室撤资退出后,这是唯一一个还会愿意主动联系她的老同学。 付汀梨找了个药店,吸了一下自己像是塞满冰块的鼻子,买了包感冒灵。又去超市随意地拿了一瓶水,结账时突然驻足。 她盯着那瓶矿泉水上的代言人好一会。 “要换个牌子吗?”圆眼镜收银员主动问她,“小姑娘不喜欢孔黎鸢?” 付汀梨往货架上一瞥,一排饮用水的外包装上都印着孔黎鸢的半身像。 “也不是不喜欢。”结账时,她说。 商场内人如潮涌,似是无形之中悬了一张绷紧的网,捆紧本就艰难的呼吸。 到了约好的店,她还是向老板娘讨了杯热水泡感冒药,把印着孔黎鸢半身像的矿泉水放在了一旁。 第2章 付汀梨阖着眼缩在座位上,裹紧大衣,腿蜷在椅腿下,双手插在冰冷的衣兜里取暖。 透过耳机里音乐间隙,隔桌刷短视频的声音不由分说地摁进了她的耳朵里: “如果可以互换人生你最想成为谁?我的答案当然是,孔黎鸢!” “妈妈是娱乐圈已逝世白月光,年轻时经典角色至今活跃在各大美人剪辑视频里;爸爸是影帝,父母爱情至今是在娱乐圈流传的一段佳话。” “而孔黎鸢本人,浓颜深邃的电影脸,六岁就在经典电影《人生》中露脸,却在大家以为她会进娱乐圈当童星的时候选择潜心钻研学业,二十四岁加州大学管理学硕士毕业后才重新出现在观众视野,同年出道电影仅凭一个镜头就惊为天人,之后出演电影《冬暴》获得新人奖正式进入电影圈,二十五岁主演电影《蓝色书本》引起全民购买蓝色围巾风潮,二十六岁凭借悬疑电影《悖论》成为娱乐圈当之无愧的顶流,二十七岁又出演电影《记忆开端》,一人分饰两角提名影后。二十八岁,仅仅出道四年,就已经是广告铺满大半个中国、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被加速过的营销号女声戛然而止。付汀梨感觉自己像是被往下狠狠拽了一下。 是有线耳机掉了出来。她被线扯醒,冰得有些发僵的手指捧住水杯。 一抬眼,便发现李维丽已经在自己面前坐着, “听什么呢?” 付汀梨冷得牙齿好像都在打架,“随便听听歌。” 李维丽注视着她,“好久不见。” 付汀梨抿了一口感冒药,瘦窄的肩又蜷缩进座椅里,“好久不见。” 李维丽阐明来意,“公司影视项目要开机,剧组缺个现场的雕塑指导,你来不来?” 付汀梨有些意外,“怎么会突然想到我?” “圈里没人能看上。”李维丽顿了一下,“钱也不多。” “说是雕塑指导,其实就是盯现场,顺带着有可能给雕塑师女主当个手替。当然,因为人女主本来对雕塑感兴趣,接了这个本子也学了几个月,所以不太想用手替。” “负责剧组美术这块的雕塑组组长是花了大价钱请来的研究院工作室组长,她觉得艺人不靠谱,自己和学生又不能每天在剧组跟着耽误工作室的进度,所以相当于只是个帮着盯现场的美术助理,有个好听的说法。” 这个事随便找个有经验的大学生就能干。但李维丽还是想到了付汀梨。 她知道,虽说付汀梨过去也没有什么大小姐的架子,但骨子里也存在着那种没有压迫感的骄傲和倔强。 听了她的话之后。付汀梨没有马上回答,只安静端着水杯喝药。 似是在考虑,又似是在走神。 李维丽的眼神始终停留在她身上。大抵是因为妈妈是新疆人的关系,付汀梨拥有着饱满的骨骼和深邃的眼部轮廓,头发很随意地挽在脑后,有些长的碎发散在颈下和脸边,脸颊痣在苍白的皮肤和碎发中若隐若现,微抿着的唇没什么血色。 在李维丽的记忆里,付汀梨的美并不内敛温和,而应该是敞亮热烈的。 她记得,高一军训,教官点到付汀梨表演节目,付汀梨毫不扭捏,穿着松垮的军训服仍旧显得腰细腿长,在起哄声和打着拍子的鼓掌里唱了首《新不了情》。 月朗星疏,漂亮恣意生机勃勃,家世好又没有架子的付汀梨,把一众刚从初中升上来的小男生们迷得七荤八素。 高中那会,没一个人不知道,高一新来了个漂亮到让教官每次都拎着她在前排站军姿,被几个连的人注视着都毫不怯场仍旧身姿笔挺的新生。 和付汀梨第一次说话的记忆仍然深刻。 那时李维丽总受班上几个嘴贱的男生欺负,不敢和那些聚集在走廊上的男生对视,只闷头往厕所里走。 她似乎永远会记得那种感觉,明明走廊明快顺直,但对她来说,那些充斥着打量、嬉笑的目光,是一条越走越沉、越走越往下坠的路。 当然也会一直记得,当她进门撞到某个柔软的身体,丁零当啷一顿响后,拽住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那股好闻的桂花香气。 她艰难地依靠着那人的手站稳。抬头,那张脸就这样大大方方地敞了出来。 半张侧脸被溅满颜料,琥珀色双眼的眼尾下的红色液体还在缓慢淌动,连同着白皙修长的脖颈,都红得像在流血。 将日光染得通红,偏偏在出门前,付汀梨还顶着被红色颜料蔓延开来的脸,见她不说话,在她面前挥了挥红色的手。 “你怎么不说话?我没撞着你吧?” 一脸奇怪地问,却因为眉眼足够敞亮,显得瑰丽又张扬。 李维丽才发觉这人是她们班的付汀梨。她不知道该和付汀梨这种人说什么,只闷着头进去。出来之后,看到付汀梨还在门口站着。 脸上的颜料还没洗干净,似乎是在等她。等她经过时,拽住她的手,眼睛弯成月牙, “李维丽,我给你画只小鸟吧。” 等她跟付汀梨进了画室,把校服衬衫脱下来,才发现,自己背后被涂了脏乱的圆珠笔痕迹,上面有大写的“猪妹”两个字。 她愣愣看着,原来她今天一直都穿着这件衣服,没有人提醒她。离放学还有六堂课,她没带换洗衣服。 第3章 可那天,日落斜阳下,付汀梨很随意地擦了擦脸,先将她的衬衫接过去,只几笔就画出一只红色飞鸟,遮去之前圆珠笔痕迹。 画完之后,又把自己被颜料溅到的白衬衫脱下来,只穿着吊带背心,背对着她,瘦弱的蝴蝶骨微微突出。 回头看她。大概是看她表情发愣,以为她不敢这样回教室,毕竟校服上的红色飞鸟太特别。然后又笑,眼睛弯成月牙, “不要紧的,我们有两个人一起穿。” 脸上的红色颜料还没擦干净,像是漫无目的的火烧云,轻漫而蓬勃, “如果洗不掉的话,我再赔给你就是。” 高一结束后,付汀梨便去了美国。 后来李维丽去美国留学,在异国他乡受了些委屈,找不到人可以拉她一把。不知怎么,她联系了只当过一年同学的付汀梨,加了联系方式却对自己的窘迫状态难以启齿,是付汀梨主动约她见面,在一个黏腻雨夜开着辆复古白色跑车,停在她面前。 下车的时候,付汀梨是跑过来的,鲜亮的蓝色风衣像在空中飘摇的海浪,新染的金色头发被氤氲着雨丝的风吹得有些乱。 加州的风吹过她柔顺散漫的金色发丝,将她坦诚松弛的生命力吹到她的眼底。 那天,付汀梨在风里抱了一下她,好像那只被颜料缠绕住的鲜红飞鸟, “好久不见,老同学。” 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李维丽初到美国有些陌生有些不安,她总以为当时付汀梨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松软气息好似变得更为浓烈,浓烈到在付汀梨带她回自己家吃了一顿火锅然后带着她开车在加州兜了几圈后,足以将那种不安和无措全都驱散。 也始终觉得,付汀梨那双湿润明亮的眼里理当一直蕴含着生机勃勃的情绪,她身上那种张扬的、具有攻击性的生命力永不会逝去,也理当拥有最为恒久的保质期。 不该是现在这样,好似一座与青苔共享存活期的雕塑,几近被病态和疲颓淹没。 “所以主演是谁?” 有些嘶和沉哑的声音打断了李维丽的思绪。她有些恍惚地注视着眼前病态苍白的付汀梨。 “主演是孔黎鸢,你刚回国不久可能不认识她——” “怎么可能不认识?”付汀梨蜷缩着的腿动了一下,她抬头望了一下咖啡馆窗外的3d屏幕,笑了一下, “满大街都是她。” - 和李维丽分开后,付汀梨摇摇晃晃地扶着马桶吐了个昏天暗地。又不知怎么冷得浑身僵硬,便在商场厕所的空调风下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她昏昏沉沉地拎着感冒药走出去,夜幕似是已经垂到胸口,压得她喘不过气。 冰凉的冬夜还夹杂着冰凉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上海不是一座爱下雪的城市,所以注意到这场雪的人都发出刺耳的惊呼声。 付汀梨路过那个3d屏幕的时候,雪已经大到她不得不裹紧大衣在下面躲雪。她异常怕冷,不愿意淋雪。 有个打着电话的厚棉袄女人路过,躲在她旁边,在电话里说着, “你不是说孔黎鸢在上海肯定会来粉丝投放广告下打卡吗,怎么我蹲了一天都没见着人影——” 说着,厚棉袄女人从兜里掏出根烟,在身上摸寻火机的踪迹,就注意到有双漂亮温和的眼注视着她。 她回望过去,“你有火吗?” 她并不指望这个长得像小明星的年轻女孩兜里揣着打火机。 却没想到付汀梨主动递给她一只火机, “有。” 她诧异接过,点了根烟,烟雾缭绕。她被那双澄澈的眼莫名抓住,又掏了烟盒出来, “要吗?” 付汀梨接过,自来熟地凑着女人的烟点燃另外一根,却没有抽, “这个牌子的烟在上海很少见。” 好像只是点根烟,就可以凭借单薄的烟雾取暖。 “上次出差带回来的,便宜,但还不错。”厚棉袄女人盯着付汀梨好一会。 巨大的屏幕里,穿着单薄吊带裙的女明星光鲜亮丽。而巨大的屏幕外,穿着厚软棕色大衣黑色连帽衫的女孩,肩上淋了层白雪,在缭绕的烟雾中,手里夹着那根烟,隐在黑帽里苍白的脸被映上明明灭灭的车灯光线。 她就这样站在孔黎鸢的红唇之间。 鲜明的白与红,冷与热对比,却又好像融为一体,油画般的光影变幻,足以形成奇异的视觉效果。 要是这人真的是个小明星就好了,那还能发篇稿子。厚棉袄女人这么想着,却还是在雪变小了之后,走了。 烟燃完了,付汀梨被烫到手指还浑然不觉。 路过的黄绿色车灯由远及近,由巨大的光晕逐渐汇集成一个小点,滑过付汀梨的侧脸。 她禁不住咳嗽一声,点开手机,车灯光线边缘薄而凌厉,好似冰冷的软刀子,划开世界的冬。 滑过手机刚刚点开的照片,照片以一个女人为主体,女人仰靠在副驾驶,穿着付汀梨的宽大t恤,点着一根烟,被浸泡在暮色里,平静地注视着车窗外的靛蓝海岸。 在这张照片定格之前。 是付汀梨伸手替女人整理被风吹乱的发,纤细的手指在她发间停留了许久,好奇地问,“你就只抽这个牌子的烟?” 女人转过头,在头枕上望她一会,脸贴在她的手心,睫毛在缭绕烟雾里细微颤动, 第4章 “给我拍张照吧。” 关于加州的记忆戛然而止,雪花在付汀梨的肩上消融,耳机里的男声在复古旋律里反复唱着那一句: /california dreaming 加州之梦 on such a winter\'s day 在这样的一个冬日/[1] 刚刚要蹲孔黎鸢新闻的女人不会知道,近在咫尺,付汀梨正在翻看着的手机相册里,有三十八张这样的照片。 都属于四年前太平洋彼岸那个恣意自由的夏天,属于那辆从洛杉矶开到旧金山的白色老车,属于那个还没正式出道让大众惊为天人的…… 只有付汀梨见过的孔黎鸢。 第2章 「出场方式」 “给我拍张照吧。”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很喜欢说这句话。 语气平静,音色却悦耳——像那种特别温和的猫,一句话里只一个字往外挠一下,却又让人没办法不被勾住。 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加利福尼亚的夏天,她握住女人的脚踝,正在咸湿的海水气息里青涩地吻她。 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可女人温软手指却又透入她的发丝之间,轻轻抚弄着她的金色头发,用那种深邃而含情的眼神望她,重复, “给我拍张照吧,就在这里。” 后来,女人在很多次将鼻尖埋到她的锁骨处,像是在从她身体里汲取什么气息时,也会突然说这句话。 她照做,给女人拍下照片。那是一个很纯粹很直接的夏天,留下来的照片并不包含着某种情-欲的气息,大部分都是女人和景的合照。 女人衣着整齐,有时平静,有时大笑,有时又伸出手任风肆意吹过自己柔软的身体。 但似乎都有一种浓烈而疯狂的美。 疯狂到每次拍完照片,突然将她还没来得及锁屏的手机扔在一旁,在那首《california dreamin》涌动、浓烈而摇晃的节奏里,捞住她变得空落落的手,十指交叉地摁在车门上。 然后同她在冰汽水的甜腻气息,亦或者是加州滚烫落日下,不要命地接吻的…… 也是这个从未互通过姓名的女人。 “california dreaming,on such a winter\'s day……/[1] 已经快要燃烧到尽头的烟终于大发雷霆,烫得付汀梨冰到僵硬的手指都缩了缩,在有线耳机里循环多次的旋律也再次清晰地灌入耳膜。 她缩了缩手指,将已经熄屏许久的手机重新收进衣兜里,怔怔地将盯着自己手里的烟头,好一会,然后猛吸一口。 却被呛得咳了出来,烟雾从喉咙里喷洒出来,明明是柔和偏甜的一种烟,烟味在醇香的红酒爆珠下隐姓埋名,但她还是抽不惯。 像第一次,女人主动递给她时猛吸的那一大口,狠狠被呛到,被笑得花枝乱颤的女人强势地摁在热浪里接吻。 后来每次看到这款烟,好像都会回到加利福尼亚的夏天:敞开的复古汽车,咕噜咕噜的海浪,夜里燃烧的篝火…… 那个撞击过她年轻生命的女人。 - 付汀梨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倔强性子。 但她刚刚给李维丽的答复还是:要考虑一下。 以她现在的境遇,她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一份送上门来的“雕塑指导”,尽管这“雕塑指导”大概率也和“指导”没什么关系。 那她还在考虑什么? 兴许是她体内那残存的、连她自己都难以察觉的那么一些骄傲让她考虑清楚: 她到底是应该遗忘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女人,还是应该当自己从未知晓那个女人就是大明星孔黎鸢。 公交车到站之后,路上已经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踩着雪到家,付汀梨爬着六层楼上去,被冷空气呛得咳得厉害,明明体温像是冻掉的粥,但到家之后身上反而冒出一身冷汗。 匆忙找到的出租屋没有空调,但好在因为屋里那扇巨大的玻璃窗在冬天不受欢迎,房租便宜了几百。她脱了大衣,站在潮湿狭窄的浴室里,糊里糊涂地给自己冲了不算热的热水澡。 随便吃了点东西,被喝空的矿泉水瓶扔到了垃圾桶里,矜贵美丽的女明星半身像被她特意翻转个面隐在黑暗中。 她捧着冲泡好的感冒药,望着窗外纷飞的雪,望着老街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像是未来景观的上海,一口一口地喝完,然后一股脑儿地缩进怎么睡也睡不热的被子。 再醒来的时候,空气都好似蒙了一层灰色的雾,或者是汗津津的鳞片,让人呼吸不畅。 手机嗡嗡作响,是李维丽的电话。付汀梨勉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迷糊睁眼,便瞥见床头放置的那一件飞鸟白模雕塑。 雕塑还没成型,有些细节始终残缺,她始终没找到机弋椛会补全。 而电话里,李维丽沉默了一会,说,“刚接到消息,剧组下周就开机,现场指导人选今天就得定好。” 大概是被感冒病毒所绑架,付汀梨有些走神。等李维丽再次催促时,她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盯着雕塑上随意挂着的一根项链。 狭窄冷风仍旧从巨大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呼呼地吹着那些掖进窗边的旧报纸边角,楼下不知哪里来的小孩被闹哭,扯着嗓子嘶吼,将她本就沉甸甸的头炸得嗡嗡作响。 一切都好似在提醒:她的当务之急,是应该搬离这间廉价湿冷的出租屋,是应当抓住一切细微的机会把自己身上的阴暗青苔剥离,而不是被那一点点的迟疑……或者是倔强,困在这里。 第5章 她翻了个身,掩住咳嗽声,“下周?” 手却莫名伸出去,残存的温热体温迅速消散,触摸到项链吊坠,反复摩挲着那上面的字母: zoe。 李维丽在电话那边说,“对,下周。” 付汀梨松手,挂在雕塑上的吊坠失了力,在冰冷的空气中摇来晃去,淡漠地亲吻着空气中流动的光影。 她翻过身,蒙着被子,“那到时候……我的感冒应该好了。” - 上海的雪从来都不久留,这便是这座城市泾渭分明的性格。雪完全消失的时候,付汀梨的重感冒似乎也跟着消融。 付汀梨换去感冒这几天穿的大衣,才感觉那些从自己毛孔缝隙中透出来的疲倦和苍白褪去了些。她戴上口罩,裹着不起眼的驼色大衣和牛仔裤来到了李维丽所说的影视基地。 影视基地在郊区,场地很宽敞,被划分了好几个区域,区域又划分成不同的拍摄环境,古城、老城和民国老上海建筑都聚集在其中,摄像机和戴着帽子的摄制组随处可见。 付汀梨迷了路,不知是撞进了哪个摄制组,路边停放着几辆加长的高档商务车,穿着羽绒服和马甲的工作人员匆匆忙忙地从她身边路过。 她对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视若无睹,站在路边,刚想随便拦住个人问路,身后就传来李维丽喊她的声音, “bertha!” 她诧异回头,等还有些气喘的李维丽到她身边,将人扶稳后才轻轻开口, “我迟到了吗?这么急?” “没有。”李维丽呼出一口白气,“就是雕塑组组长问你到了没,我刚刚在那边喊你你没反应,想着你是不是回国不久喊本名不习惯,所以才喊的bertha。” “我刚刚没听到。”付汀梨有些抱歉,“那快走吧,不是说人在找我吗?” “哦对了,我得赶快带你去见下闻老师。”说着,李维丽就带着付汀梨穿过熙攘的人群,往她刚刚来的方向走。 但她们不知道,就在她们走之后,就在付汀梨刚刚站着的路段边,停放着的那辆高档黑色商务车,车门被缓缓拉开。 纤细骨感的手扶住车门,白皙手腕内侧有隐隐的青色血管。但里面的人还没下车,一条复古海蓝色的丝巾就先被风吹落,慢悠悠地飘了出来。 柔柔地落在地上,肆意怪诞的图案被风吹得蠢蠢欲动,像是与泾渭分明的城市并不适配,所以拼了命地滚到远处。 有穿着印着《白日暴风雪》马甲的工作人员路过,跑过去将丝巾捡起来,递到车里那人的手中, “孔老师,您的丝巾。” “谢谢。”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从车里传出,然后是端着热咖啡的手,从袖口伸出来的薄细手腕被风一刮,显得过分的白腻, “天气凉,小心生病。” 工作人员受宠若惊地接过咖啡,“好的,谢谢孔老师。” “不用谢。”车里的人说,顿了几秒后,又问, “你知道,刚刚过去的那个人是谁吗?” - 李维丽带着付汀梨,路上碰到其他人便又耽搁了一会。走了一段极为长的路,才来到另外一处场所,拐到一个气质优雅的女性面前,大概四五十岁左右,精致的烫卷发,深紫色的毛衣裙和偏浅的紫色大衣,正端着杯咖啡候着她们。 见她们来了,便扬了扬下巴,说话时带着点上海本土的腔调,“来了?” 付汀梨问好,“你好,闻老师。” “闻老师。”李维丽也问了声好,然后又补充,“这是付汀梨,之前您去加州参加的那个展也有她的作品,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 “没有。”闻英秀干脆利落地截断了李维丽的话,皱着眉,“这么多我怎么记得过来?” 李维丽扯起嘴角笑了笑。 付汀梨倒是不惧,任由面前的闻英秀打量自己。回国之后,再轻视再不友好的目光,她都受过。 何况这一点点挑剔的审视? 闻英秀盯了付汀梨好一会,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倒确实是小年轻一个。” “我之前发的剧本简介你看了吧,《白日暴风雪》是一部追梦和寻找自我的电影,主人公是一个年轻雕塑师,所有情节也都是围绕主人公的成长线来刻画的……”李维丽在一旁解释。 付汀梨很利落地接过她的话,“所以在这部电影中,主人公的所有雕塑作品都尤为重要,不能是现有的出过展的作品,不能过度参考现实中已经存在的艺术作品,以及在所有拍摄镜头中涉及到雕塑专业知识的,都必须有人盯着拍摄现场。” “所以我让她把你叫来。”闻英秀将喝完的咖啡杯扔到垃圾桶,转头又瞥她,“口罩不摘?” 付汀梨下意识地将手指搭到口罩耳带上,刚准备摘下,不知从哪里飘来很轻声的一句, “哎,孔老师拍完宣传照了?” 冰凉的手指在空气中悬停,似是凭空凝固成旧日雕塑。旁边的李维丽和闻英秀都跟着这道声音抬头往声源处望去。 摄制组内嘈杂的漩涡好似都在那一瞬停止,远处有个人从正中央凭空跃了出来。 在做足心理准备来到这个剧组之前,付汀梨有设想过,如果孔黎鸢要在她的生命里再次出场,会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将那个在加州夏天冲撞到她车前的女人完全掩盖。 第6章 戏剧化一点,是她三百六十度摔倒后摔进孔黎鸢的怀里;现实一点,是陌生到彼此都默认记不起那个夏天的眼神;再夸张一点,是孔黎鸢扔上五百万在她面前,让她把那些照片删掉。 唯独不会是现在这种。 在她不算贫瘠也不算沉闷的二十四年人生里,她以为自己已经见过数一数二的世面和风景。 但当她看到,一个恍恍惚惚的,骑着一匹白马不紧不慢地踏过湿漉漉的冰冷冬天的女人,在她面前逐渐变得清晰时。 一切都好像失了真。 付汀梨才迟钝地注意到,周围骑马的人不只这一个,马匹也零零散散地散在四处,她跟着李维丽来到的是一个类似马场的地方,背对着冬日荒芜树干和直射下来的太阳,四处散落着棕色白色的马匹,以及骑着马拍摄宣传照的演员和跟在马下寻找角度的摄影师。 这是一个影视基地,连民国建筑和古城都可以同时存在,什么光怪陆离的事情都可以发生。 譬如,一个穿着棕黄色毛绒牛皮风衣的女人正骑着一匹白马,朦胧而清晰地向她走来。 女人黑发笔直地垂落在肩头,细窄腰带在瘦细腰侧系着松垮的结,随着马匹缓慢的步调飘摇着。 像一只随时会散落的蝴蝶,又像一张随时会摊开的迷离大网。 敞亮凉薄的冬日马场,周围骑在马匹上的人或是小心谨慎,或是亢奋嘈杂。但基本都被冷冽的冬裹上一层浑郁干燥的纱罩,沉甸甸的。 唯有这个女人,手里垂着马鞭,驱动马匹径直地朝她踱步过来,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白皙脖颈透出青色血管。 缓缓停在她面前几米,任刺目日光在侧脸淌动,任晦暗阴影和灿白日光在她们中间划出一道极为鲜明的界限。 鲜活得似是液体淌在视野之前的那种质感。 付汀梨下意识垂眸,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办法摘下口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 可还是没能躲过那双眼。小心翼翼地侧了身,身旁的李维丽在女人慢条斯理地下马朝这边走过来之后,扯了一下她的袖子。 她被迫捂着口罩抬头,才得以看清女人惊心动魄的眉眼。 然后真的一个踉跄,差点绊倒,却被一双温热柔软的手扶住手腕。 她狼狈抬眼,好像还记得这人手指抚摸她濡湿头发时的柔情和平静,似乎也还记得这双手慢慢拖着她的手,按住对方腰间那只鲜艳飞鸟纹身时的腻滑触感。 迟钝的身体记忆不由分说地被唤醒一秒,提醒她:眼前的这个女人,是一个由疯狂与平静揉杂而成的矛盾体。 而一秒过后,她将自己僵硬冷冰的手腕从孔黎鸢手里挣脱出来。 对方深邃的目光似是钩子,将她脸上那层薄薄的口罩撕得七零八落,不由分说地将她抓住,然后不紧不慢地说, “这位弋椛老师是?” 第3章 「羊绒手套」 一摔一扶的动静不大,但因为孔黎鸢的存在,仍旧引了不少注意力过来。 就在孔黎鸢这个问题之后,日光似乎往她们这边移了一点,形成一层灿白薄罩,将两人完完整整地笼罩住。 好像整个世界只有这两个人,而两人又都在蛰伏静候着什么,仿佛只要谁先开口,谁就会将这层薄罩戳破。 然后,就会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淌得满地都是。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李维丽。她刚想回答孔黎鸢的问题,却听到付汀梨先回答了, “孔老师你好,我叫付汀梨。” 声音柔软清亮,好像刚刚的沉默和对峙都没有发生过。 “这位是我高中同学,这次雕塑组的现场指导。”李维丽得体接话,“孔老师之前和组长闻老师也见过了,因为闻老师要出展又在工作室忙电影雕塑的时间比较多,所以汀梨会主要跟现场。” “听说孔老师也是对雕塑感兴趣,汀梨虽说年轻,但也学了十几年雕塑,最近几年也有不少创作和参展经验,孔老师平时要是有什么想了解的雕塑方面的问题,都可以和汀梨沟通。” “闻老师,你说是吧?”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先把闻英秀的话语权捧了上来,说清楚了付汀梨在剧组的主要职位,又没说到“手替”这个词,便不会让孔黎觉得自己在专业方面被轻视。 闻英秀瞥一眼付汀梨,“当然是,虽然我这老胳膊老腿不能常来跟现场,但小付自然也会尽心尽力,好好盯着每一组涉及到专业的拍摄。” 大概是出于某种“自己人不能受轻视”的心态,刚刚在闻英秀还是“小年轻”的付汀梨,变成了“小付”。 “原来是这样。” 孔黎鸢微微颔首,“那得提前感谢几位老师的指导和帮助。” 不徐不疾地将那只刚刚扶过付汀梨的手收进大衣兜里。 另一只手里仍旧垂着马鞭。 一声又一声连付汀梨自己之前都没听过的“小付”和“汀梨”,好像变成了孔黎鸢那句“这位老师是谁”的答案。 付汀梨有些走神。 提前设想过的久别重逢就这样偏移,有点戏剧化的绊倒过后,是标准化的陌生疏离。 她应该说些什么的,像李维丽那样滴水不漏,又或是像闻英秀那样直来直往。 而就在她要继续开口之际,孔黎鸢却又望过来,大衣兜里的手腕再次探出,悬在她呼吸之前, 第7章 “看来我和付老师得多交流了。” 又或许是,像孔黎鸢这般得体周全。付汀梨隔着点空微微碰了一下孔黎鸢的手,便主动收回,松弛地笑笑, “我就是一个刚毕业没两年的学生,孔老师还是别给我戴‘老师’这顶帽子了。” “付老师这么年轻。”孔黎鸢说着,好像没听见她话里的重点似的。 却又好像,凭空抓住了她刚刚才平复下来的心。 ——用一副棕色羊毛抓绒手套,用那看起来含情却遥不可及的笑, “手却这么凉。” 她亲手将手套递到她手里,温热柔软的手指擦过她过分敏感的手心, “雕塑师的手金贵,要少挨些冻。” 话落,才慢条斯理地朝她们笑了一下,再次回到了那匹高大而朦胧的马匹上,整个人浸泡进更灿更晃眼的日光里,骑着马,在马下助理的引领下,去到另外一处比较空的拍摄场地。 恍惚之后,李维丽也被脚步纷乱的人叫去其他地方,只剩下闻英秀和付汀梨面面相觑。 在闻英秀微眯起眼的表情下,付汀梨的思绪,从远处马背上女人飘摇的长发间隙里飘了回来。 她反应过来,一只手紧了紧着那副棕色手套,另一只手将自己刚刚没摘下来的口罩摘了下来。 虽说雪已经融化,可冰凉的风像是从冰箱里冻了一宿的浓稠的粥往脸上泼,让人稀里糊涂的,睁不开眼。 一摘口罩,她就被冻了个彻底。她攥着手套,温暖的绒贴在掌心,似乎已经让那一处皮肤比别处温暖。 已经走远的孔黎鸢,就像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出现,噼里啪啦地熄灭。 可熄灭之后,留给她的世界仍然是噼里啪啦的。 她又难以控制地走了神。直至闻英秀的声音将她拽了回来, “在开机之前,剧本里涉及到的专业知识我都已经审核过,至于主人公的那些作品我们工作室也都已经赶工了部分出来,现在只剩下关键情节的最后一个成品。” “你要负责的事,就只是盯着现场的拍摄,在导演需要临时更改拍摄……或者是主演拍摄一些特写镜头的时候,在场提出专业的建议,有必要的时候,你需要当女主的手替。” 说着,闻英秀停下脚步,瞥她一眼,“别以为这是个轻松的活儿,也别以为就是在现场待着什么事也不干,我找你来就是负责现场。” “要是拍摄出了问题,你要负责的。” 付汀梨微微弯着眼,“知道的闻老师,我也不会让我这十几年学业成了白学。” 闻英秀“嗯”了一声,没说话了。领着她走了几步,回头又注意到她一直拿着手里拿着的那副羊绒手套,明明脸冻得发白、手指冻得通红,但还是没把手套戴上。 “怎么?大明星给的就舍不得戴了?”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听闻英秀这么说,转而便把手套戴上,然后再将戴着手套的手插进衣兜里, “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戴手套。” 虽说她对这个行业不太了解,但也知道:对艺人抱有过度憧憬或者越界追逐的想法,是在剧组工作的大忌。 “那就好。” 闻英秀打量着她, “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千万不要觉得人送你一副手套,一杯咖啡,或者是人遇着了安慰你一次,朝你笑一笑,就屁颠屁颠地上赶着朝人摇尾巴,当然该谢得谢,但也千万不要抱有‘这个艺人对你是特殊的’这种想法……” “任何一个艺人,只要她稍微有点事业心,对外形象管理就只是她必须要做好的工作。” “特别是孔黎鸢。”闻英秀强调。 “为什么?” “既然她那一大家子都是艺人。”闻英秀言简意赅地说,“那么从出生开始,不管她是什么职业,都已经是‘艺人’了。” 付汀梨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从出生开始,孔黎鸢就面临着闪光灯和镜头,她暴露在外的所有举动,都承受着从明星父母身上继承而来的瞩目和关心。 “嗯,我知道的。”付汀梨松弛地笑笑。 慢吞吞地跟在闻英秀后面,走了几步,到了阴影下,却又感觉自己好似被什么笼罩住似的。 她回头。 距离已经拉得有些遥远,可还是一眼便看清那个远处马背上的女人,手里垂着马鞭。日光是摇晃的,女人细瘦腰间的腰带随风飘摇,似是攀悬在腰上的凌霄花。 她好像在注视着她,又好像没有。 付汀梨攥紧自己插在衣兜里的手,手心和手指被硌得有些疼。 现场的人来来去去,时不时有人路过,将视线投在她这个被孔黎鸢送了一副手套的、不起眼的“雕塑指导”身上。也有人议论: “这副手套好像很贵吧孔老师说送就送了?” “不是贵不贵的问题,问题是这是孔老师从自己口袋里拿出来的,所以肯定是孔老师自己平常戴的啊!!怎么说给就给了?” 人群纷扰嘈杂,但只有付汀梨自己知道,在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个当下,孔黎鸢当着所有人的面递给她的羊绒手套的其中一只里…… 藏着一张薄薄的硬卡片,有些凌厉的边缘割得她手指发疼,能摸得出来是光滑的质地,却又好像因为在手套里捂了许久,所以染上了体温。 第8章 但她并不知道,这温热触感到底是来源于她自己,还是来源于孔黎鸢。 亦或者是,两人都体温已经被揉杂在这张卡片上,分不出来源。 就在她再次将手里卡片攥紧的那一秒,孔黎鸢遥远的目光似乎准确无比地投在了她身上,将她完完整整地罩了起来。 疏远而陌生的再会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你到底还想给我什么东西呢? 孔黎鸢。 第4章 「红酒香烟」 羊绒手套里是一张车库门禁卡。 付汀梨跟着上面的地址查到:这是本地一家集中式私有租用车库。按卡寻车,灰色卡片上印着车库名称和烫金的专属车库号码。 意思是,只要拥有这张卡,付汀梨就能再次找到孔黎鸢。 在付汀梨所有关于重逢的设想里,好像无论多么戏剧化、夸张或者是现实。 都没有一种结尾,会是以no.334这串车库号码作为特写镜头。 就像她也没有想过孔黎鸢会骑着马,在她落魄潦倒后的人生再次出场。 但思来想去,她能猜到孔黎鸢留下卡的原因——她让她去找她。 四年前在加州遇见过的女人再次出现,她们有过最亲密无间的接触,有过最大胆冒险的旅程……那个好似只存活三天三夜的滚烫夏天,对已经是大明星的孔黎鸢来说,足以称得上一枚大型待爆的炸弹。 对外管理形象是孔黎鸢的工作。 付汀梨牢牢记住了这句话,自然也知道,她的出现对孔黎鸢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孔黎鸢要确保她这枚炸弹不会爆炸。如何确保?自然是要在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场所见面之后,才能有下一步举措。 或许威胁,或许利诱。 付汀梨知晓这些道理,也懂得孔黎鸢的处境。但却莫名抗拒,也莫名烦躁。 好似这一切不应该是这样。 回家之后,她将车库门禁卡扔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拨通她妈乔丽潘的电话。 巨大透明的玻璃窗冷雾缭绕,映照出她疲倦而恍惚的苍白脸色,以及一条横竖交叉的嘈杂老街。 老街是划分城市光景的清晰分界线。 街的那边,是22点之后灯火通明似是未来景观的上海;街的这边,是阴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弄堂小巷,也是上海。 这是无数个正在竭力发展现代化的城市缩影——多面、割裂,却又泾渭分明。 从前生活得宽敞明亮,喜好一睁眼就可以让阳光趴在背上的大窗,爱搜集复古老车,天气好了,就随意在车库里选上一辆喜欢的,载上摇晃澎湃的音乐节奏和一束刚从漫山遍野空运过来的鲜花,悠哉悠哉地开着车,便年轻地觉得整个世界都属于自己,就连刚回上海那阵,也是市中心三百平米的工作室说租就租,那时分明还从未注意过这条分界线的存在。 而现在,住到灯光昏暗、窗户漏风、转钥匙时还得将门拉紧才能转动的狭窄出租屋,才迟钝地意识到: 原来这条界限从来都清晰。 雕塑是个烧钱的玩意儿。家里没资本很难走这条路,她走纯艺这条路已经走了十年。却没想到家里基业说倒就倒,还负债累累,很难靠自己再走上这条路。 更何况,从快开业的工作室撤资之后,她和以前那些合伙的老同学老朋友都闹了矛盾,日子不好过,还得担忧着在国外背负债务的乔丽潘。 最开始投资失败的事,乔丽潘还瞒着她,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一笔钱当她的退路,让她安心回国弄工作室。 付汀梨得到消息时已经回国一段时间,她没可能让乔丽潘背负着债务,供自己在上海烧钱追梦。 于是果断从工作室撤资,将登记在她名下的那些复古车和国内买的那处房产也都一并处理,给乔丽潘汇过去。 哪怕乔丽潘在电话里骂她, “我疯了我用你这点小钱给我填?你工作室都快开业了这时候撤资那帮合伙人怎么看你?你学了十几年艺术不搞这个工作室在国内怎么活?你把房子卖了你住哪住大街啊?吃饭靠摆摊卖小泥人还是去饭馆捏香菜丸子啊?” 她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才是疯了就这么被你骗回来,真让你在外面顶一头债,我还回国开工作室住大平层开着车到处玩,真开业了还不得被人戳脊梁骨啊?” 车和房都是身外之物。 她以为她二十四岁,正年轻的年纪,有手有脚有梦,便什么也不畏惧。 可二十多年的富足生活,什么都不缺,什么苦头也没吃过。没人教过她如何应对隔音效果差能听到隔壁打呼噜和楼下小孩乱叫,没有电梯需要爬六层楼才到,出热水慢水压也小的老破小出租屋…… 上海漫长无际又冰冷刺骨的冬天,以及投出去却了无音讯的几百份简历。 兴许是因为忙着周转调停,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没和她聊几句就匆匆挂了。 付汀梨异常怕冷。 没有空调的冬天很难熬,是怎么睡也睡不暖的手脚,以及曲膝蜷缩着才能勉强维持体温的身体。 还有一场又一场疲乏而鲜活的梦。 梦里是复古老车车载收音机里飘摇轻快的音乐,是她轻轻随着鼓点节奏敲打着车窗的手指,是加利福尼亚三十六摄氏度的日落…… 是恍惚间,熟悉而飘淡的烟雾,以及缭绕烟雾缓慢散开后,枕在她腰腹处的女人,黑色长直的发散在她皮肤上。 第9章 鼻息安稳地洒在她腰间,无处安放的手指慵懒地拨弄着她柔软的金色头发。 以及一个微不足道的吻之后,被沁进她皮肤每一处间隙里的气息。 光转影移,日暮虚浮,她们像飘在天上,又像枕在不知道开往哪个方向的车里,就这样仰躺着,周遭好像淌满了滚烫自由的生命力。 惊醒的那一瞬间,付汀梨觉得好热。明明手脚都冰凉,背后却冒出薄汗。天还没有亮,她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 连喝了几口,才将过快的心跳缓解下来。却又瞥见在桌上放置着的车库门禁卡。 发呆的间隙,回忆起刚刚的梦,又不自觉地想起昨晚的剧组聚餐。 开机第一天,整个剧组包了个火锅店聚餐。她这些天胃口不好,吃了几口,胃一被刺激就不舒服,捂着嘴到了厕所。 又吐了个稀里哗啦。 回来的时候,闻见从包间里飘出来的火锅味,脸色又白了几分。索性就没再进去,站在廊前窗边透气。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她回头,灰黄灯光似是蒙上一层冷雾,穿着冷白色风衣的女人走出来,微垂着眼,腰背挺直,被腰带勾勒出清晰雅致的线条。 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女人便抬眼,隔着廊前闪烁光影,与她对望。 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孔黎鸢便又换了一身衣服和妆造,风衣上的任意一条褶皱,都珍贵得好似古希腊雕塑家精心刻画。 付汀梨低头,看到自己外套上被沾上的锅底红油,浓郁的气味让人无处藏匿。 轻笑了一下,然后又抬头,与仅仅几步之遥的女人对视。 面对狼狈潦倒的状况,她偏要以一种坦诚敞亮的态度去对待——这大概也算一种年轻的骄傲。 孔黎鸢盯她一会,收在衣兜里的手抽了出来,好似有往她这边走过来的趋势。 可下一秒,有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戴围巾女孩冲上来,“孔老师,你来这边!那边是抽烟区,别走错了。” “你不是闻到烟味就想吐吗。” 极为陌生的一句话,让付汀梨难以控制地缩了一下手指。 她没办法不将那个几乎被红酒爆珠烟浸满的夏天,与现在沉寂荒芜的冬作对比。 直到敞开的窗户外刮进来一阵冷风,她被激得咳嗽一下,咳出被冬日凉风裹挟的灵魂出窍。 那边的孔黎鸢停顿了几秒,轻声和那个跑过来的女生说了几句话。然后径直转身,似是要朝这边走过来。 “孔老师。” 在这之前,付汀梨率先开口,微弯起的眼柔软纯澈, “小心这边风大,我先进去了。” 将孔黎鸢走过来的步子截断在半路,然后便又钻进那个充斥着浓烈火锅味的包间。 加利福尼亚的那个女人浓烈任性,偏偏最喜欢抽廉价的红酒爆珠烟;上海的孔黎鸢无限宽容,却闻到烟味就想吐。 她是得分清这两者的区别。付汀梨想。 只是,有些不该在她这里的东西总是放心不下,譬如那张被塞到手套里的车库门禁卡。 满满当当的热水下肚,付汀梨又重新缩回已经变得冰凉的被子里,浑浑噩噩地闭上眼,翻来覆去地,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当她以为自己已经辗转反侧足够久,可醒来,睁眼看到的时间也才三点。 于是一晃眼,又看到被放置在床头柜上的残缺飞鸟雕塑,以及随意挂在雕塑上的项链。 她一看到这个雕塑就会想起她,这就像是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钉上了什么不可磨灭的标签,让一切都经久不绝。 于是,她开始变得不喜欢这个雕塑。但在回国收拾行李的那天,明明已经有些装不下,她还是莫名带上了这个雕塑。 兴许是因为她的强迫症,桎梏住她,让她以为,飞鸟雕塑的完成就会是那个故事的结尾。 乱七八糟的记忆涌入脑海。她恍惚地看向那张车库门禁卡,在冷冰冰的被子里蹭了蹭自己蠢蠢欲动的心,然后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拿起那根挂在雕塑上的项链。 摩挲着上面的“zoe”字母。 也许门禁卡才会是那个夏天的结局? 可如果她现在去这个车库,就能见到孔黎鸢吗? - 付汀梨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竟然在将近凌晨四点的上海冬天,艰难地将头垂到床下,将那条被她不小心掉到床边缝隙里的项链,灰头土脸地捡了出来。 然后缩着脖子,拿着这条项链,和那张已经用过的门禁卡,站在了一个正在朝她敞开大门的车库外面。 车门缓慢打开,宽敞的场地没开灯,漆黑的冷空气似是快要将她吞噬进去的漩涡。 她有些失神地站在门口,仅仅在三个月之前,她还惬意懒漫地驾着车,从加州那间属于自己的车库悠悠开出。 车轮压过太阳和宽敞的柏油路,她的人生信条年轻而冲动地闪烁着: 不想做的事情绝对不做,想做的事情绝不憋着。 时过境迁,她做了许多不想做的事情,也有许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做过,做不做什么事,也很难再以“想不想”为仅有的评判标准。 就像此时此刻,她知晓:这张在她手里的门禁卡就是个烫手山芋。想要把这个烫手山芋扔掉,就得踏进这张门一次。 第10章 车库里漆黑朦胧,付汀梨在门口僵站了一会,犹豫着,还是踏了进去。 这已经是这个巨大租用车库里的344号,可里面的光景足够大,装载着空荡荡的阴冷和几辆零星停在拐角处的跑车。 被付汀梨黯淡的手机灯光照耀着,都是沉甸甸的黑色,似是被遗弃在这里的孤独星弋椛子。 理所当然的,孔黎鸢此时此刻不在这里。要是在这里才有鬼了。 付汀梨在黑暗中站了一会。 轻笑了一声,呼出一口白气。便将一直揣在兜里的门禁卡拿出来,想要搁置在某辆稍微看起来有使用痕迹的车窗上。 只要将门禁卡留在这里,孔黎鸢自然会知道,她没有要要挟她的意思。 门禁卡将她刚刚仓促收在兜里的项链带出来,匆促地垂在她冻得发僵的手指上,发出很细微的、划开空气的声音。 动作顿了顿。 刚想把门禁卡放在车窗上,巨大空荡的车库内就出现了发动机的声音。 然后是往她身上吹的暖风,像一张细密暖融的网,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笼在其中。 徐缓而平静的车声从身后传来,黄白色车灯似是一张大网铺过来。 付汀梨回头,目光却迟缓了一秒,头顶暖风扑簌簌地吹到她脸上,将她身体里弥漫的冷空气吹出来。 她禁不住咳嗽出声。 车灯发着光晕,充盈着视野,有些模糊。她抬起手挡眼,去看那辆径直朝她开过来的车,却又看不清。 直到那辆车停在她面前,空气里“嗒”的一声,车灯熄灭,暖风摇动她刚刚被外面雨丝濡湿的发。 有些长有些乱的发丝飘着,描摹出车里那双几乎快要被她刻在骨子里的眼。 加州三个夏夜里的最后一个,她呲牙咧嘴地从病床上睁眼醒来。 也是这样一双漂亮得惊心动魄的眼,在她费力抬起的手指描绘下,在女人垂落在她脸侧的柔顺长发下,从模糊恍惚逐渐变得清晰。 然后再次在她无法支撑的体力下变得模糊,好像还伴随着一句细微的叹息。 现在又以这种方式出现。 孔黎鸢终于打开车门,在恍惚视野里寂静地望向她,黑色风衣和长发被风吹得扬起。 付汀梨如梦初醒般地回神,落空的手无所适从,将项链重新扔进兜里。 凌晨四点,一抹浅淡亮光初来乍到,熄灭沉寂夜晚,孕育着漫长混沌的白昼。 是黎明,是清梦最为模糊虚幻的焚毁时刻。 ——孔黎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5章 「水边的梨」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如果付汀梨足够不要脸的话,以她现在的处境,好像是可以说出这种话。 可她又不是这种死缠烂打的类型。除非她真的不要脸。 揭过这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后,她想:她又跟这个女人在车里坐着了。 一辆纯黑配色大g,内敛、沉默……被孔黎鸢缓慢开过来的时候,好像滋长着野蛮而荒诞的情绪,又或者只是荒芜。 孔黎鸢在送她回去。 潮湿雨丝似雾绒质感,涌趴到车前玻璃,建构粘稠雾罩,将车外的黄绿色车灯晕得浑圆又迷幻。 “付汀梨。” 这三个字出现得平静轻慢,被揉杂在雨刮器的摇摆声里。 以至于付汀梨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雨刮器刮清车前玻璃,城市的黎明光景倏地清晰。 她回过神,目光从一下一下刮动着的雨刮器上,移到旁边的女人身上。 孔黎鸢正在开车,侧脸隐在车外明黄色光影里,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脖颈透出青色血管。 她像是根本没有喊过她。 付汀梨若无其事地移转视线,头靠在车窗。车拐了个弯,黄绿色车灯光影缓慢从她身上淌过,淌到孔黎鸢搭在方向盘的手腕上。 孔黎鸢的手移了一下位置,重新隐在黑暗里。 “水边的梨,是好的寓意吗?” 付汀梨这下听清了。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懒。让人不禁去猜测,孔黎鸢在这个时间点来车库到底是做些什么? “梨树生性喜水。”付汀梨想了一下,还是解释,“我妈怀我的时候喜欢吃梨,她说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可以活得富足快乐,一辈子无缺无病,无痛无灾。” 恰好遇见个红灯,孔黎鸢停稳车。雨刮器匆促刮开黏腻雨丝,她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几下,说, “是个好名字。” “孔老师的名字也好的。”付汀梨很随意地戳了戳车窗玻璃,被雨浸湿得像一层戳不破的薄膜, “要不是下雨,这会儿一抬头,应该就能看见飞过去的小鸟了。” 她说话素来爱加些修饰词,别人都说飞鸟,可她偏要说小鸟。 仿佛她这样说,飞过她头顶的鸟都会比别的鸟轻盈许多。 外面天光灰亮得像是蒙上一层雾,车内静了一会,红灯转为绿灯。孔黎鸢静了两秒,懒懒地笑一下。 孔黎鸢并不少笑,可笑起来也仍是有抓人献祭的本领——即便这个笑无足轻重。 车子在雨雾里重新启动。付汀梨听见这笑,慢吞吞地望过去,鼻尖好似飘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烟味。 怎么可能是烟味? 第11章 她否定了自己因为重感冒而失效的嗅觉。 孔黎鸢看她一眼,左手放在车门按钮一秒,却又收回来搭在方向盘上。瞥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被冻得通红, “怎么不戴手套?” 付汀梨缩了缩自己发僵的手指,将自己刚刚上车之前又揣在兜里的门禁卡拿出来,放在车前。 “孔老师好像有东西忘在手套里了,我晚上正好睡不着,就想着来送给你。” 她这样说,很得体地表明:自己早已不记得加州那些事情,也从未知晓,你孔黎鸢就是我四年前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想孔黎鸢应该明白她的意思。 果不其然。孔黎鸢“嗯”了一声。她松了口气,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 可孔黎鸢又望她,眉眼淌满光影,藏着忽明忽暗的漩涡,“你睡不着就喜欢跑到十五公里外的地方来吹冷风的?” 付汀梨咬着牙说,“身子骨弱,怕冷,得多锻炼多吹风,才能把上海的冬天熬过去。” 孔黎鸢很随意地敲敲车窗玻璃,外面寒风呼啸而过。付汀梨微微躬身,又快要咳嗽。孔黎鸢又瞥她一眼, “外面下雨也锻炼?” 付汀梨点头,“这样才有效。” 孔黎鸢没继续往下说,看她一会,似是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假话。” 付汀梨还是没忍住咳嗽一下,出门之前随意挽起的发散了些,有些乱的黑发飘落在脸侧,沉默又羸弱。 孔黎鸢递了纸过来。 她接过,说“谢谢”,又笑,“在世上走一遭,怎么会有人不会说假话?” 再坦荡一颗赤子心,也不可能不会说假话。她自觉自己尚且没达到赤子心的高度,又怎么会有人觉得她不会说假话? “什么时候把头发染黑的?” 孔黎鸢突然问,一句话就将她们之前的寒暄和客套撕得四分五落。 再装下去好像也没必要。付汀梨反而因为这句话松了口气。她恍惚地靠在头枕上,看着氤氲雾玻璃外的车摇摇晃晃。 “回国之后染的吧,有些记不清了。” 她一向喜热不喜冷,不记得是在哪一天,被加州灿金色阳光灌了个满满当当,当机立断冲进理发店,对着推崇黑发美的理发师说: 要染个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又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她还没找到住处,拖着行李箱躲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躲雨,敞开的玻璃门上,她的影子破败衰弱,金色头发毛躁得像是她顶着的一头假发,新长出来的黑发被孤零零地被划分到另外一个区域。 从前有时间有心思有钱护理,即便是隔一二十天补染一次发根,也能留有一头柔软顺亮的金色头发。 ——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那家理发店只老板娘一个人,她那天实在忙不过来,就收了我成本价让我自己染。” 付汀梨很随意地咬着在路边买的发箍,捋起自己耳边散落的长发。 对着后视镜,重新挽了一遍,“染得不是很匀,但总归便宜,也比褪色了的好看。” 这是真话了。 孔黎鸢自然也能分辨出来,车子在顺直大道开着。她静默地看了她一会,又或者是没有。 付汀梨只知道,等她挽好头发,无所事事地将手揣进兜里,摸到那条冰凉项链时。孔黎鸢又出声问她, “你今年多大?” 这下倒真的是普普通通的寒暄了。付汀梨回答得毫无压力,“二十四。” 孔黎鸢不说话了。 这个女人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不说为什么给她门禁卡,不提让她对加州的事情只字不提,反而问她什么时候把头发染黑,问她今年多大? 就好像她们真的仅仅是萍水相逢的旅友,见了面寒暄几句近况,然后就这样体面地遗忘过去。 可又有谁觉得不该这样吗? 付汀梨有些失神地望着那些擦过她视野的车灯光晕,突然听到孔黎鸢出声, “我遇见你时的年纪。” “什么?”付汀梨问。 车流无限缩成直线,好似将车窗外的世界建构成断断续续的水下隧道。 孔黎鸢侧对着这条隧道,脸上表情被顺直黑长发隐去一半。 让人怀疑,就算她们在开着这辆车浸入水底赴死,她也仍旧能像现在这样,慵倦而平静地复述, “加州那年,我也是二十四岁。” 外面仍在下雨,粘稠雨丝似是某种胶状物,将她们轻到敛进身体里的呼吸,剧烈而用力地粘黏在一起。 付汀梨才反应过来,原来她比她大四岁。 也只不过是四岁,却又好像是四个世纪——以至于她在她面前的时候,永远是年轻稚嫩的,也永远无法应对她总是无足轻重的语气。 后续的车程,没有人再寒暄。雨渐渐停了,由雨丝构成的隧道也逐渐失效。她们由敞开的大路开到了狭窄小路。 恰遇黎明时分,越往前开,天就越亮,那些停留在小巷里的烟杂店和混乱街景也就越来越清晰。 透过沉默的玻璃窗,付汀梨看到她们路过了那家她染头发的理发店。 老板娘烫着精致的卷发,叼着根烟,垫着脚尖,支着晾衣杆。天还没放晴,就将湿答答的衣物晾到了小巷里那些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 第12章 过路人被淋了一头,跺了跺脚,嘟囔一句,“草!老子早上刚洗的头!” 老板娘叉着腰,吐一口烟圈出来,“那你别走这过的嘛!” “孔老师。”已经开过理发店,前面仍旧是拥挤不堪的小巷弄堂。 “你停在这里吧,车很难再开进去了,而且这边人多。”付汀梨轻着声音说。 孔黎鸢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停了车。车门打开的时候,还差点撞到小路里杂乱停放着的老式摩托车和单车。 幸好付汀梨眼疾手快地将车门按住,才免除自己差点就酿成的全新债务。 “孔老师。” 路程结束,付汀梨背对着驾驶座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踏出车门之前,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想问就问。”孔黎鸢在她身后回答。 付汀梨的手仍旧按在车门上,维持着平衡。她有些恍惚,直到在拥挤繁乱的小巷里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 终于瞥见那扇巨大又敞亮的窗户,她问, “你要找到的那个人,最后找到了吗?” 湿冷空气吹过来,远处微弱的汽笛声响过一声又一声。 付汀梨准备关上车门裹紧外套,也许是她的寒暄出了差错,平白惹人不快。 她总是这样年轻而生涩,连寒暄都不擅长,摸不准这个女人的一切。 直到身后传来“哒”地一声,然后是飘散开来的缭乱烟雾,以及一声快要听不见的叹息。 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孔黎鸢却回答了, “算是,找到过。” 第6章 「黎明的鸟-p」 付汀梨到死都忘不了这一句话。 ——在这个女人撞进她生命的那一刻,她曾经这样怀疑过。 大概是因为这句话发生在旅途中。旅途不就是这样吗?因为是自由的,不受拘束的,陌生的,怪异的。 所以,在旅途中发生的任何事,都容易让人念念不忘。 很少有人在事情还在发生的当下,就察觉到这件事情的非比寻常。 可她就是察觉到了,并且不由分说地被抓住。 “求你,载我去找一个人。” 加州炎热的夏末黎明,一望无际的宽敞公路,摇摇晃晃的白色复古敞篷老车。 被放在副驾驶的加州花菱草,似乎比她更先感受到力的作用,被一阵大风吹得猛地前倾,滚落下来。 她惊魂未定地踩紧刹车。 路过的飞鸟被惊得散开。这个突然冲出来拦在她车前的女人仍在车前站着,脸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用中文。在加利福尼亚。 付汀梨没办法不记住这句话,也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请求。 只是,在女人利落地上了副驾驶,捡起滚落在副驾驶下的橙色花菱草时。 她的心仍旧难以平复。 于是,心有余悸地伸手,在女人悬空的视线中顿了好像是一秒,还是两秒……之后拦住女人很随意、快要触碰到叶片的动作, “这花有毒!不要随便乱碰,直接碰到皮肤是会过敏的!” 女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右脸被划开一道的伤口渗出细密的血迹,纤细手指悬停在空中,慢慢拉开和花叶的距离。 “原来真的是中国人。” 是冷静偏缓的语调,似是黎明浮现时最清醒的白焰,但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 一个在黎明公路上拦车的、脸上带着伤、说着“求你载我去找一个人”的女人,怎么也不应当是这样的声音。 一出场,就自带矛盾漩涡。 “你都不知道我是中国人,还用中文拦我?” 见女人收手。付汀梨松了口气,一边说着,一边将花从女人手里拿下来,下了车,将那抹危险而灿烂的橙色绑在后座,牢牢地系好安全带。 再打开车门上到驾驶座的时候,发现女人已经很自来熟地仰靠在头枕上,却还在盯着她看,和她说, “只是想试一下,但你停下了。” 车子重新发动,黎明燃烬,明亮金光淌到付汀梨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注意力从旁边的女人身上转移。 女人黑长发随意挽着,几缕碎发飘着,被浸泡在金色阳光下的五官深邃。 很随意地穿着不知从哪里买的经典美式格子衬衫,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发白牛仔短裤,两条笔直纤细的腿光着一大半,很自然地搭在下面。 没有穿鞋。 脸上的伤口仍旧在渗血,甚至还有往下淌落的趋势。 这是她第三次注意到女人脸上的伤口,再也没办法忽视。 她将座椅之间的收纳盒打开,又将副驾驶前的镜子拉下来,好声好气地说, “里面有创可贴,还有棉签和碘伏,你的伤口看起来很深,最好还是处理一下。” 女人终于收回盯着她的视线,转而投向那扇被拉下来的小镜子, “你为什么让我上车?” 付汀梨觉得她奇怪,“这不是你自己上来的吗?” 镜子里,女人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扬,抓住她仍旧余韵未平的心律,“不害怕吗?” “不怕。” 大概是因为熟悉的中文,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的说话方式和她很合拍,她开玩笑地接下去, 第13章 “你呢?你不怕我把车开到地球另一边,然后把你卖掉吗?” 女人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在收纳盒里找到棉签和碘伏,“这里开不到地球另一边。” 付汀梨没忍住笑出声,东倒西歪的笑点在加州公路上驰骋。等笑完了,眼睛还是眯成一条月牙,收不住, “好吧,那就开到最偏远一个州再卖掉?” 女人正对着镜子涂碘伏,听见她这么说也不恼,只懒懒地发表评价, “平白无故让一个陌生人上车,不奇怪吗?” 付汀梨想了想,说,“竟然相信一个自己随便在路上拦下来的人,不是你更奇怪吗?” 女人将用完的棉签扔到一边,动作自然地像是这是自己的车,说话的语气也自然地像是她们是一大早就一起出发的旅友, “你的金色头发很漂亮。” 她们的对话终于变成了陈述句——这好像是在解释她为什么拦下她的车,好像又只是随意的一句寒暄。 付汀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去瞥镜子。可却没看见自己的头发颜色,只瞧见女人那双惊心动魄的眼。 明明漂亮深邃,却因为眼下伤口的存在,似是疯狂而平静的漩涡,好像藏匿着无数只细小的红色飞鸟。 不知什么时候要飞出来,将世界颠倒得七零八落。 就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女人突然在她旁边笑出声,笑得眼睫轻轻颤动。 她愣住。 便看见女人很随意地靠在头枕上,将刚刚从收纳盒里翻找出来的创可贴,慢条斯理地、整整齐齐地贴在了自己的伤口上。 原本不知道女人在笑什么。但看见女人脸上贴着的那张蓝色印花创可贴上,紫色脑袋浓眉大眼的巴斯光年之后。 女人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的创可贴也很可爱。” 她知道了,她在笑什么。 于是有些狼狈地拧开车载收音机,试图调停时间。频道正好调到她出来自驾游时常听的广播电台——fm.93.1。 里面在放一首在加州时常听到的老歌,也是这个广播电台经常单曲循环的一首歌——《california dreamin》 在旋律轻快反复播放的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里,主持人正在用蹩脚的中文,费力地说, “今天是来自旧金山的王女士,要祝她的好朋友安女士生日快乐,她说,希望你以后会遇到价值一百万吨的幸福……” 车在公路上持续行驶,日光泼在脸上,有些热。付汀梨刚被副驾驶的女人疑似嘲笑性质地笑过,纵使她平日多自来熟,这时候也找不来话题。 其实后来回想,那时她可以直接问“你要去哪”这么简单的问题。可她怎么也没想起来要问,女人也好像也没想起来要说。 这分明是当时最重要的问题。 可那个时候,她的目光好像就凭空被抓住。于是在那首循环播放的《california dreamin》里,她频繁望向副驾驶。 靠在车窗边的女人脸色平静地迎着风,微仰着头,头发被掀乱,脸上却贴着一张巴斯光年创口贴。 付汀梨不敢多看那张蓝色创可贴半眼,生怕自己又笑出声来人家觉得自己奇怪。于是视线只悬在女人的下半张脸。 所及之处,是女人线条流畅却特别引人注目的唇,不厚不薄,唇珠刚刚好。 “这是哪个频道?”女人突然开口问,浸润在阳光下的唇轻微分开。 唇珠看起来怪性感的。 就在这句话从心间飘出来的一秒,尖锐的鸣笛声呼啸而过,前面突然撞入一辆车,带来剧烈的风和失魂落魄的急转弯。 付汀梨猛地用双手扣住方向盘,心惊胆战地,控制着歪歪扭扭的车拐了弯。 车轮呲里哗啦的,在地上发出锋利的摩擦声。 被风吹起来的金色头发遮挡住了女人望过来的视线。 女人好像没有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事故感到惊慌,在呼啸的风声里笑了一下,又或者是没有,只是她的错觉。 然后又重复这个问题,“所以我们现在听的,是哪个频道?” 直到弯拐完,躁动不安的车平稳下来。她才如梦初醒,想起来回答,“啊,这个,这个是fm.93.1。” “每天都只给人送生日快乐?” “没有。”付汀梨回过神来,将收音机音量调高了些, “是个二十四小时电台,但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播一档晨间笑话栏目,主持人都是同一个,美国人。 “听出来了,难怪只听懂四个字。”女人说。 付汀梨想起主持人的蹩脚中文,又笑,“她说中文的时候已经算标准了,我还听过她说阿拉伯语和法语,那才叫什么都听不懂。” “晨间笑话栏目还这么国际化的?”这个女人好像有很多问题,又好像不是为了让她回答。 但付汀梨还是答了,“因为这个电台在这几个国家比较受欢迎吧,所以生日主角来自什么国家,她就会用什么语言说生日快乐。” “总之一天只送一个,栏目结束之后的时间,频道里就只放些流行歌了。” “那现在放的这首是什么歌?” 女人的声音有些懒,又带着那种似是正在燃烧着些什么的平静,在热情喧嚣的音乐节奏里显得特别突兀。 风吹开付汀梨的金色头发,将女人微仰着的下半张脸吹进她的视野。 第14章 她平时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虽然话不密,但说话语调时常显得清脆而高昂,乔丽潘时常说她叽叽喳喳的像个烦死人还不知道错的小鸟,和什么人都能聊得喳喳叫。 可在那个问题之后,她却只能像往常一样弯着眼笑一下,然后老实回答, “《california dreamin》,这个频道最常循环播放的一首。” - 中午,太阳变大,付汀梨仍然不知道副驾驶的这个女人要去哪里,要去找什么人。 只知道她们这段旅程的目的地相同,所以她们仍旧同路。 她们的车途径一个小镇。付汀梨停下车,瞥见女人光着的脚,便把人拦住, “哎你都没穿鞋,就别下去了,我下车买点吃的,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给你买过来。” 女人停下松安全带的手,静静地在阳光下看她一会,“我身上没带钱,可能要到了才能还你。” “哦没事,都是中国人,你方便再给。” 那个时候,付汀梨根本不会为这么一点消费计较,更没可能会让一个连鞋都没有、脸上还带着伤口的女人一定得在这个时候掏钱。 她关上车门,又突然回头,视线趴在敞开的车门前,朝副驾驶的女人笑, “你还没跟我说你吃什么呢?” 女人手搭在车门上,撑着被阳光淌过的侧脸,“你喜欢吃什么?” 付汀梨弯了点腰去看女人搭在车座里的光脚,手背在腰后,思忖一会,说, “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她就去买了两个汉堡套餐,还有一双鞋。 那是一双不太好看的鞋,休息站常有也最常见的款式,炎热夏季里不常穿的棕黄色马丁靴,明明比女人的鞋码偏大,可后来甚至会时常将女人细嫩的脚踝磨得红肿破皮。 女人却似乎很喜欢,三天三夜的旅程中都只穿着这一双。 所以后来每次做完,付汀梨迷迷糊糊地,还没缓过来,但还是会很小心翼翼地握着女人的脚踝,有时候很随意地坐在酒店地上,有时候很艰难地挤在车里,就着月光,就着昏暗灯光,仔仔细细地给女人涂上药膏。 而女人却毫不在意,直到一根飘散着熟悉味道的烟燃烬,才在高密度的烟雾里撑着下巴,懒懒问她, “就这么在意?” 而在小镇买到马丁靴的那天,付汀梨在店里寻了一大圈,没找到合适的。 正踌躇着。胖胖的老板给她推荐这双,说是在公路上就得穿马丁靴,好穿又耐旧,穿旧了更好看——其实是店里卖不掉的库存。 可付汀梨还是买下,因为店里只有这一种鞋。就连尺码,她也是信了自己用副驾驶座位下地垫格子的目测,结果买了一双偏大的。 以至于女人每次穿着这双鞋走的时候,脚步声都很突兀,鞋后跟松松垮垮地拖在地面上,而女人却始终随性地穿着,丝毫不在意。 不像她,后来时常后悔,也许那时候她该回去问一下尺码,挑选一双更合适更让她坦诚无愧的鞋。 如果那样的话。 在她艰难拿着两个汉堡套餐,和一双宽大个性的黄色马丁靴回到车边时。 就不会频繁将自己的视线投在女人光着的脚上,也不必在后来反复想起被她握住的那截纤细脚踝。 可事情的发生从不让人预测。 付汀梨抱着这堆东西,摇摇晃晃地往回走,直到将鞋放在了车门外,手里揣着两个汉堡套餐。才发现女人已经拿着那束从后驾驶拿过来的橙色花菱草。 巨大的风吹过汉堡纸袋,和在风中摇曳的橙色花朵。女人的头发被吹乱,她的头发也被吹得凌乱。 被发丝飘乱的视野里,女人蓦然伸手,手指并入她被风吹乱的头发中,缓缓抚摸着,然后说, “你要不要和我做?” 迄今为止,付汀梨仍觉得那个场面记忆犹新。 不是因为女人手里有毒却漂亮成独一份的加州花菱草,也不是因为她在白色车门里突然托住她的下颌…… 而是因为她把这句明明听起来疯狂的话,说得像“你头发乱了”一样平静。 明明没有任何情绪,却性感得要命。 第7章 「汉堡套餐」 她们在黎明时分遇见。 到中午,她只是停车买了两个汉堡套餐和一双马丁靴,回来的时候,她就在问她…… 一个这样的问题。 两个汉堡套餐,汉堡都是简单的美式芝士牛肉堡,但一个是可乐和薯条,另一个是牛奶和鸡米花。 同人一起吃饭要分享着吃——这是她自小便从乔丽潘身上学到的学问,也一直觉得半份鸡米花和半份薯条加起来,便比单独完整一份要好得多。 她自小便贯彻这个道理,也一直记着,美味的事物要同人分享,同人分享的事物最为美味。 这其中,最高限度的,便是记忆。 在衣兜揣了几个小时的项链仍然冰凉,如同付汀梨在上海冬天永远捂不热的手脚。 再回到出租屋,她将项链再次扔到那个飞鸟雕塑上,去烧热水。 第一次用房东送的老式烧水壶时,接冷水溅了满身,又不知道分寸,接多了,水烧开了叽里咕噜地溢出来,慌里慌张地伸手去拿烧水壶,又被烫了一个水疱。 舍不得钱买烫伤膏,也没心思处理,水疱破了,脓流出来,伤口发炎肿痛,最后转成又痛又痒的冻疮。 第15章 前些天才看着好了些,但出去一受冷,回来端着刚烧开的热水,又开始痒了。 羊绒棕色手套还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付汀梨犹豫了一会,还是决定戴上。 谁能想到,大明星送的手套,竟然被她端热水隔热用? 天光大亮,黎明湮灭。 但窗外那道清晰的界限并不会轻易消失,划在这些弄堂老旧街楼和熠熠生辉的高楼大厦区之间。 界限对面,是无处不在的孔黎鸢,是付汀梨曾经拥有过比出租屋大十五倍面积的工作室; 界限这边,只有付汀梨。 热水喝完,身子暖了一大半。她摘下手套,拿了手机出来,昨天聚会之后已经被拉进了微信群,这会群里正发着这一周每组的工作安排。 她默默回一句“收到”,退出微信,打开相册,注视了一会,不知从门缝隙外飘来,还是从窗缝隙外飘来的冷风刮得她耳朵疼。 呼出一口白气。 望了望窗外敞亮荒芜的冬天,以及在界限外化成一个小点的某个建筑。 曾经一个被命名为“加州”的相册,如今已经找不到踪影,就连“最近删除”,也早被她去车库之前清空。 /给我三千万,我保证对加州的那个夏天只字不提,把你留下的那些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她压根说不出这句话。因为早在冒出这个念头的她出现之前,已经出现另一个她,将所有照片清空。 记忆是最高限度的分享。 但有些记忆,越分享,就越不受控。也就注定,只能泯灭在孤立个体中。 - 汉堡套餐却不一样,理当和人分享,才是美味。 正式开拍第一天,付汀梨赶去拍摄现场开工。 许是刚刚开机,片场气氛浓烈而充满激情,经昨天在聚餐上认识后,许多外面套着小马甲的人跟付汀梨打招呼。 人人手里都拎着一份汉堡套餐,棕黄色的外包装,封口处贴着贴纸,上面是孔黎鸢头像贴纸,一张在滑雪时的照片,还戴着头盔。 是孔黎鸢请客? 付汀梨刚冒出这个问题,不远处就有个人迷迷糊糊地看到她,然后眼睛一亮,高举着手朝她挥了挥。 她也高举着手朝那人挥了挥。 那人便眉开眼笑地跑过来,停在她旁边的时候还有些气喘,喊她, “付老师!” 便一股脑把自己手里拎着的两份汉堡套餐举起来,瞪着眼睛很困难地分辨出哪个看起来好吃一点,然后很谨慎地把自己认为的好吃的那份塞到她手里。 付汀梨不自觉地弯起月牙眼,“不是都一样的?” “不一样的!” 是电影戏份不多的女配夏悦,刚满十八岁,刚刚出道——新的不能再新的新人,对身边所有人都保持着同等程度的热情,逢人便喊老师。 就是人有点迷糊。 昨天聚餐坐付汀梨旁边,愣是因为紧张一次筷子都没敢伸。付汀梨从乔丽潘这个生意人这里继承而来的自来熟发挥作用,她自己因为胃口吃不下,和桌上人都能浅浅聊几句,聊完了,还顺带着给夏悦转了下几下桌,让她够着能吃的菜。思来想去夹了块肘子给人,本来还觉得抱歉,给那么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夹了块肥腻腻的火锅炖肘子。 结果这小妹妹眉开眼笑地接下,没有一点架子地吃了一嘴油,然后笑, “谢谢付老师!” 原来不是社恐,只是慢热。 后面又出来上厕所,在大厅遇着夏悦,才发现这人出来上个厕所就迷路找不到包厢,见着她像是见着救命稻草,紧紧捞着,呜呜地说“这饭店包间长得一模一样,我找不到路,怕一开门全不认识”。 还是个路痴。 “对了付老师!” 耳边夏悦兴奋的声音飘过来,打断她的思绪,又似是被什么堵住,有个温暖毛绒的东西罩了上来。 付汀梨抬手摸了摸,摘下来才发现是个耳罩,棕色粗线材质,上面还绣着一只摇尾巴的小狗。她抬眼,便看到夏悦朝她嘻嘻笑, “我奶给我织了一大批耳罩,让我进组的时候给人送礼,我给其他熟的老师也送啦,你不用跟我奶客气!” “这耳罩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只有我奶织的才这么暖和,虽然看起来没其他品牌的好看,但上面这只小狗就是我家的小土狗!可爱吧!” 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每句话的结尾好像都带着感叹号。 付汀梨把耳罩重新戴上去,夏悦还在乐呵呵地笑。 “那就先谢谢奶奶,你一定记着,帮我和奶奶和小狗都说一声,我很喜欢耳罩,也很喜欢你家小狗。” 她强调着,弯起来的月牙眼也没能收回来,又提了提手里的汉堡套餐, “还有这个,也谢谢你。” “这个不谢我!”夏悦说,“这是孔老师的爸爸请全剧组吃的,说是庆祝剧组正式开拍,感谢大家照顾孔老师!” “孔老师爸爸?”付汀梨问。 “对嘛,就是孔宴老师嘛!”夏悦说。 孔宴?那个营销号口中爱女如命的影帝父亲? 孔黎鸢的,父亲。 这个名字在脑海中出现,付汀梨才迟钝地发现,拍摄现场到处是印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汉堡套餐,到处是人在讨论“孔宴”和“孔黎鸢”这两个名字。 第16章 可孔黎鸢本人却没有出现。 她环顾四周,人群嘈杂穿梭,好像没有人和她一样在疑惑这个问题。像是知道她在找什么似的,夏悦也跟着她转了一圈, “孔老师一大早就来了,现在不知道是在车里休息还是在和导演开会!” 话落,她的视线就被抓住——被路边搭好的一个防风棚,被里面停着的一辆黑色长款商务车。 孔黎鸢在里面吗? 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地冒出,旁边的夏悦被副导演喊走,冲她说了声拜拜。她抽出思绪,收回目光,和夏悦说拜拜。 再回头的时候,那辆停放的黑色商务车就已经消失,仿若从来没有存在过。 不过在或不在,都不关她的事。 照片都删完了,吃孔黎鸢一个汉堡套餐不过分吧?本来在加州,孔黎鸢就不知道吃了她多少个汉堡。 付汀梨轻飘飘地想着,正好没怎么吃早饭,便想寻个角落把汉堡吃了。 还没到开工时间,正好现场美术组都坐在一块,摆了张折叠小桌,和几张折叠椅子,一块吃着汉堡喝着热奶茶。有人叽里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珍珠奶茶,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嚼巴, “真羡慕孔黎鸢,一出生就有这么一个爸,不愁吃穿不说,还给她把所有的路都铺好……” “人家是一出生就在罗马,又是孔宴和姜曼唯一的女儿,孔宴哪里舍得让孔黎鸢吃苦,老父亲不就是这样,独生女走到哪里担心到哪里,上个剧组孔黎鸢不小心伤了腿,孔宴还过来陪了几天,硬是等孔黎鸢腿好才回去……” “嘶啦——” 拆包装的声音撕开了那些细碎的讨论。付汀梨坐得离了远一些,没加入这个话题。有人凑过头来问她“是不是?” 付汀梨戴着耳罩,这些声音离她有些远,刚想说些什么,就有人就替她回答,“她刚回国呢,哪里知道这些?” 提问的人便嘟囔着一句“也是”,别开头去。 被打断了一遭,付汀梨又坐远了一些,盯着自己手里只来得及打开还没来得及咬的汉堡,有点下不去嘴。 上海真是一座极为凉薄的城市,冷风一吹,原本热气腾腾的芝士牛肉气息,都在几秒钟内变得冰凉黏腻。 付汀梨叹一口气,风扑簌簌地吹着她的脸,和破破烂烂的包装袋。 可她现在蹲在拍摄现场的路边,脚都蹲麻。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任何食物都能一口咬下去永远是恒温的大小姐,哪里有什么嫌热嫌凉的资格。 就在这个时候,有辆车缓缓开过去,好像又停在不远处。车门打开,里面的暖风遥遥吹过来,糊了她一脸,引起周遭一片喧哗。 混乱中,有个嘴里咬着牛肉的人笑着喊一句“谢谢孔老师的汉堡!” 接着静了一会,一道含笑却又显得平静的声音在远处出现,“不用谢。” 原本低头盯着汉堡的付汀梨顿了一会,才抬起头,往外去看车,飘摇的视线却被近处的身影拽了回来。 有双穿着黑色牛仔裤和长靴的纤细高挑长腿,轻而慢地迈过来,已经停在她的面前,离她只差几步。 然后是一截白皙细瘦的手腕,从单薄袖口探出,有道声音出现在她被风吹得寡凉的头顶。 ——是孔黎鸢。 “你先拿给我。” 这样一句话,听起来像请求,又像命令。但因为那种无足轻重的语气,好似又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付汀梨试着将视线聚焦,发现孔黎鸢的目光正清晰地悬在冷空气中,将她不容置疑地抓住。 以至于她完全没办法说——嘿,这是我的汉堡,你已经抢走我一个汉堡了,怎么还能抢第二个。 你是强盗吗孔黎鸢。 而只能下意识伸手,将印着孔黎鸢头像的汉堡套餐递给孔黎鸢本人。 孔黎鸢接过,走了几步,很干净利落地将整个袋子扔进了垃圾桶。大概是位置偏僻,孔黎鸢的动作又快,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在角落的发生。 除了付汀梨。 她愣了半晌,看着孔黎鸢光明正大并且毫不在她面前掩饰的动作,看着孔黎鸢被隐在长直黑发下的侧脸。 表情有些朦胧,让她摸不准。 这到底是请全剧组吃汉堡的孔黎鸢,给剧组工作人员送咖啡送手套笑着说不用谢的孔黎鸢,走过来对每个工作人员礼貌问好的孔黎鸢,把对外形象管理当成工作的孔黎鸢…… 还是加州那个,明知道花菱草有毒,还直接伸直手拿着花在车里吹风的女人……让人永远难以预料她的下一步举动,让人永远无法琢磨,却又隐藏得极好。 可不管是哪一个,为什么偏偏就抓住落单的付汀梨,把她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的汉堡扔出去? 这件事发生得太快太隐秘,以至于除了亲眼目睹这件事的付汀梨,没有第二个人看到,也没有第二个人注意到…… 孔黎鸢在和一个垃圾桶对峙,或者是说,和被扔到垃圾桶里的什么东西对峙。 这种对峙短暂又孤立,就像液体的凝固只发生在一瞬间。 以至于连这件事的另一个主人公,付汀梨也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应不应该生弋椛气的时候。 孔黎鸢就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手。 许是瞥见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蓄力。离开之前,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而后又敛起。 第17章 飘过来一句话,把她觉得自己应该生气的结论堵回去, “等会还你一百个。” 第8章 「巴斯光年」 在还一百个汉堡之前,孔黎鸢先还了一份热气腾腾的粥,才没让付汀梨当场大喊“孔黎鸢你这个强盗”。 ——当然,这只是孔黎鸢在看到付汀梨那副类似于咬牙切齿的表情时,怀疑她会这么说。 晚上下戏。孔黎鸢踏上车,就瞥到付汀梨和夏悦手挽着手一块走了,头上还都戴着一个棕色的粗线耳罩。 听说是小姑娘奶奶亲手织的,孔黎鸢走了一路,便看到一路都有人戴着耳罩揣着衣袖,嘴里说着还是老一辈织的暖和。 可被助理荣梧拎到她面前的,是一盒山参,精致的礼盒装,昂贵的四位数价格。在外面一吹冷风,外包装还冒着凉气,冻得手都拿不住。 这是夏悦的第一部电影,刚满十八岁的少女生涩而谨慎,像刚刚冒尖的新苗。 给剧组工作人员送耳罩是奶奶和少女的心意;而给剧组演员和导演送的礼,却只能听从经纪公司的安排。 当然,和她送给全剧组的全套代言护肤品并无二致,起码人家的心意是在的。 将山参礼盒随意放到车上,孔黎鸢才发现,手提袋里似乎有什么小东西晃来晃去。 她拿出来看了看,又放进去。 停了一会,问前面开车的助理荣梧,“吴导演那个综艺是不是下周艺人档期凑不到,缺个人,问我有没有推荐的新人可以补位的?” “对啊。”荣梧点头,“我们正巧还没回复呢,孔老师是觉得夏悦可以?” 孔黎鸢“嗯”了一声,整个人隐在后车厢阴影里,一边戴耳环一边说, “镜头肯定没多少,也就能刷个脸,也有可能一剪没。你就先把夏悦经纪人的联系方式推给他吧,让他们自己联系。” “好。”荣梧谨慎地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 “我们还有十分钟到,孔老师你要不要稍微眯一会。” 孔黎鸢戴耳环的手停顿了一会,然后缓慢松开。 白色珍珠吊坠像散落的光点,拨开空气中高密度的沉默。 “好。”她说,却还是看着窗外,看光怪陆离在眼中流淌。 十分钟的车程比想象得要快,很快就到了杂志拍摄的摄影棚。已经将近九点,棚里灯光敞亮,和白天并无一二。 孔黎鸢换了身衣服,紧身单薄的吊带背心和长牛仔裤。棚里没有空调,又是寒风侵肌的大冬天。 所有人看到孔黎鸢穿着这身走出来,都倒吸一口凉气。 可孔黎鸢从不怕冷,比这还恶劣的天气状况她不是没遇到过。 零下二十度的雪地,穿着好几层羽绒服,睫毛都冻成冰花,她能为一个镜头在冰天雪地里站四个小时。 何况这还是室内,没有大风没有冰川。 她能站在打光板前,腰背挺得笔直,一边揣摩着《白日暴风雪》的剧本,一边任由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全程眼睛都不眨。但却因为一阵冷风想起一个人,那个人说,和她完全相反,受不了一点冷,还为了躲冬天跑到加州去。 今年上海冬天出奇的冷,却要平白无故跑回来挨冻。 肩上有什么东西压了下来,打断她的思绪。公主号梦白推文台 她以为是荣梧给她找来外套,抬头一看。 迎上面前男人责怪的眼神,灰白背头,气质儒雅,衬衫马甲, “都还没正式开拍,怎么不多穿点?”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脱下孔宴的外套,按到他手里,“我自己带了衣服。” 然后又看到刚刚去拿外套的荣梧,正一脸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件长款羽绒服。 显然是荣梧先来的。孔黎鸢接过羽绒服披上,侧头和荣梧说, “下次遇见这样的情况直接喊我,别傻傻在旁边站着。” “孔宴老师真是疼女儿,大冬天的您自己也穿件羽绒服啊,别冻着了。”一旁的化妆师说着场面话。 “她们小姑娘家家的更怕冷一点,我倒是不碍事。”孔宴摆了摆手,把西服外套穿了上去。 这次杂志封面的拍摄主题是两人一起。如孔黎鸢所料,一到拍摄现场,孔宴又开始做些表面功夫。 他似乎爱女如命,似乎在姜曼车祸离世之后将孔黎鸢当成自己唯一的寄托。 一旁的荣梧在心底悄悄叹了口气,每次孔宴出现,孔黎鸢的心情都会变得很差。 现场紧盯着这里的人里,也只有荣梧能瞥见孔黎鸢藏匿在表面情绪下的千分之一真实。 例如现在。 孔宴将手随意地搭在孔黎鸢肩上,笑眯眯地说,“我就这一个女儿,可不能被冻着了。” 听了这句话,浮现在孔黎鸢脸上的,不是其他人以为的父慈女孝,而是一种似有似无的嘲笑。 - 拍摄结束,已经快到凌晨。 荣梧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车里黑漆漆的,她以为孔黎鸢还没上车,结果一拉开车门,人已经在车里坐着。 车内没开灯,也照例没开空调,冷得像是漆黑的冰层。有路边车灯缓慢淌过,在孔黎鸢朦胧昏暗的侧影里明明灭灭。 “孔老师你在啊?”荣梧愣了一下,“不过怎么不开灯?” “我没开灯吗?”孔黎鸢心不在焉地抬眼看,“好像是忘了。” 第18章 说是忘了开灯,可车载音响却打开了,正放着一首歌。 欢快吵闹的节奏,装满热情和阳光的旋律,不像是孔黎鸢会听的歌。 荣梧坐上车,听了几句就能将那“california”的调子哼出来。 转动钥匙,发动车,却发现车钥匙下多了个钥匙扣,浓眉大眼的紫色脑袋。 “怎么突然多了个钥匙扣?”荣梧惊讶出声,“还是巴斯光年?” 后座的孔黎鸢听到,飘摇车灯淌过,隐在黑暗里的眼变得清晰, “送山参的盒子里装着的,估计是夏悦背着经纪人悄悄塞的。” 一秒后旁边的车开远,她又隐进无限昏暗中。 所以这就是孔黎鸢推荐夏悦去综艺的原因?就因为一个巴斯光年钥匙扣?还是因为那盒山参? 可四位数的山参,怎么看也和巴斯光年钥匙扣搭不到一块。 一路上,荣梧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直到红灯停车,她瞥见个汉堡店。 下意识往后看,注意到孔黎鸢的目光也停在街边汉堡店上。心里有了数, “要我明天买个汉堡赔给汀梨吗?” “汀梨?”孔黎鸢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敏锐,又似乎比任何人都要迟钝。 “对啊。”荣梧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笑出了声,“她不让剧组的人喊她付老师,说是还年轻着,都没当过老师也没教过别人什么,就让大家喊她汀梨。” 孔黎鸢“嗯”一声,仰靠在头枕上,没再继续往下说。 就在荣梧以为孔黎鸢不想多说时。孔黎鸢却又出声了, “那碗粥,她吃了吗?” - 付汀梨把那碗粥吃得干干净净。 这是一碗红豆莲子粥,料满鲜香,软软糯糯,热气腾腾。 纵使没吃上人人都有的汉堡套餐,付汀梨也轻易原谅了孔黎鸢。 大概是许久没有吃上这么一份热气腾腾的食物,又大概是上海的冬天实在太冷。 以至于她回到家,还时不时想起那个让孔黎鸢驻足的垃圾桶。 在孔黎鸢走后,她去垃圾桶那边看了一下,里面就应该是垃圾桶应该有的景象——满桶的垃圾,外包装、奶茶瓶、汉堡盒……贴着孔黎鸢头像贴纸的包装袋到处都是。 孔黎鸢却和这些东西短暂对峙,偏偏还被付汀梨察觉到。让她不免有些在意: 孔黎鸢当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可容不得她多想,“一百个汉堡”就找上门来了。 孔黎鸢的助理荣梧从剧组群里加上她的微信,申请语是: 【汀梨你睡了嘛,一百个汉堡来了】 她当时缩在被子里,正睡不着,望着那扇透明玻璃窗,楼上的小孩不知怎么,一直在叫喊哭吼。 她正烦着,想着要不要上去骂人。于是好奇地通过申请:【什么一百个汉堡?不是已经还粥了吗】 荣梧秒回:【我们孔老师说好了一百个就是一百个,不会食言的】 这倒的确是孔黎鸢的风格。付汀梨生过冻疮的手又开始痒了:【那要怎么还】 荣梧:【你要是现在还没睡的话,就可以还】 荣梧:【外卖员已经到你家楼下了】 一百个汉堡?就在楼下? 付汀梨“噌”地一下从床上起来。 望窗外看一眼,是被冷空气绑架的街道,悬在空中孤零零的电线,和停放在过道里拥挤陈旧的摩托车。 这条街像是几个月没有等到主人,风吹雨淋,从来没被开走过。 空空如也。哪里来的外卖员?正这么想着,手机又震出两条回复: 【不过因为一百个太多,人家只能开车过来,但好像车进不去,就停在那个拐角的地方,可能你得下去拿一下了】 【小猫对手指.jpg】 上海的冬天从来阴冷多雨。 付汀梨下了楼才发现,外面还飘着些细小雨丝。本来想着一百个汉堡怎么着也不好拿,于是下楼一切从简。 穿了双棉拖鞋,随意套了个外套,看到羊绒手套时犹豫了一秒,却还是没戴。总不可能真的戴着羊绒手套去拿一百个汉堡吧? 她只戴了夏悦送她的耳罩。 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跑过飘摇的雨丝和寒冷的冬夜,往巷口跑。 已经差不多是深夜,小巷里都没什么过路人,路灯下雨丝缭绕成黄色灯雾,却又因为小巷阴旧,老旧光线中带了点绿。 像老电影里迷幻的黄绿色镜头,又像一副落寞狼狈的油画。 付汀梨手挡着头,闷头跑到巷口。模糊间看见个人影等在街对面,在细蒙蒙的雨丝中靠着一辆车。 还没等视线在雨雾中聚集。一辆卡车恰好从她身前擦身而过,巨大轰鸣声成了这个类似油画的镜头的背景音。 黏腻雨丝缠绕着风,将她的头发吹得飘起。她有些气喘,抬头去望对面,视线一点一点聚焦。 卡车擦过留下风的呼啸,对面那个高挑人影也从恍惚变得清晰。 女人靠在车边,点着一根快要燃烬的烟。 望住她的表情隐在离去的车灯下,足以作为这部陈旧老片里的结尾定格镜头。 付汀梨裹了裹自己随便抓出来的外套,转了转被雨水溅了些泥的拖鞋。 果断转身。 却被身后的一声叹息抓住。她转头,便看见孔黎鸢站在弥散烟雾里,表情有些凉地说, 第19章 “我还抵不过一百个汉堡的?” 第9章 「雨雾梦境」 这部老电影终结于雨雾里的细微末节,摩托车,路灯,沥青街道,还有一根正在燃烧的烟,被矜贵又散漫的女人捻在指尖。 也被风吹着,忽明忽暗,像是一切都被遮上了一层薄薄的雾纱,而点燃的烟是雾纱上唯一一个洞。 赤红的,滚烫的洞。 孔黎鸢在这个洞里朝她笑,像一场无处安放的梦。 一辆摩托车在她们中间轰鸣而过,带起的风似乎将这个洞的裂口撕得更大了。付汀梨觉得两人站在街道对面说话有点傻。 认了命,走过去。 孔黎鸢看着她走过来,非但没有把烟掐灭,还在她面前慢慢吐出一口白雾。 被雾挡着的脸隐在长直顺发下,逐渐由恍惚变得清晰,就在她眼前。 “孔老师不是闻不惯烟味吗?” 烟雾环绕,付汀梨看清了孔黎鸢手指中间,雪白细烟的滤嘴处,几个熟悉的字母。 还是那个牌子,上海很少见的牌子,不像是会出现在孔黎鸢手指间的牌子。 “不是闻不惯烟味。”孔黎鸢懒懒地撩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发, “是只闻得惯、也只抽得惯这个牌子。” 燃烧的烟尾忽明忽灭。付汀梨才发现空气中的雨雾已经变小,索性收起挡在头上的手,插进衣兜里。 用拖鞋踩了踩浸湿的地面, “哦,还是少抽点烟的好。”说了这句,又觉得人家的事自己瞎管什么,便又补充, “不过孔老师压力大,时不时抽几根也可以,我只是随口一说。” 孔黎鸢又笑一下,笑声像是溺在这场微不足道的雨雾里。 她难道心情很好吗?怎么一晚上动不动就笑。付汀梨古怪地想。 “这件事你别怪荣梧。”等笑完了,孔黎鸢说。 “嗯,知道,怪你。”付汀梨说着,还偷偷在心里补一句: 怪你让我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和还没卸妆、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一起站在街边。 “荣梧本来不想干这事,她和我说,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么大半夜楼底下真的是一百个汉堡呢?” 漂亮得不可方物的女明星兼女骗子,在给她的同伙洗脱罪责。 付汀梨回,“那她最后为什么还是配合你?” 烟雾弥漫,夹杂着些湿气,好像是头顶横七竖八的电线,滴了滴水到付汀梨的睫毛上。 孔黎鸢望着她。 直到她睫毛上的水汽滴落,氤氲了世界的雾水。她抬手去擦,看见孔黎鸢率先伸出了手,拭去那层雾。 女人柔软的、夹杂着淡淡体温的手指从眼前擦过,仿佛和她的眼睛没有过交际。却又留下一个清晰慵懒的笑, “因为我和她说,你会信的。” 付汀梨不受控制地眨了下眼。视野重新变得有些恍惚,她看到靠在车前的孔黎鸢走远了几步,将烟掐灭,扔进垃圾桶。 回来的时候身上的烟味已经淡了许多。这本来就是一种烟味很淡的烟,被风一吹就散。 爱抽烟的人不喜这样有些甜有些淡的味道,不爱抽烟的人什么烟都不爱。 可孔黎鸢却只抽这个牌子。 回过神来,身后靠着的车已经发动。已经上车的孔黎鸢透过后视镜看她,和她说, “上车。” “去哪儿?”付汀梨下意识问。 “不是还有一百个汉堡吗?”孔黎鸢反问。 真带她去吃一百个汉堡?还是说又在骗她?不过她身上又有哪点值得孔黎鸢大费周章地骗呢? 付汀梨在后视镜里与孔黎鸢对望,思考着现在回到出租屋楼上那个小孩嘶吼声已经暂停的可能性,以及就这么放孔黎鸢一个人去自己明天还能进得去拍摄现场的可能性。 这是个极难得出结论的问题,以至于在她回答之前,孔黎鸢先回答了。 她的回答似乎只是一个笑,很轻,却仿佛让雾气在后视镜上弥散。 而四溢雾气的后视镜又将车内车外的她们,折叠进同一个世界。 这是孔黎鸢今天晚上的第四个笑。付汀梨意识到这点,然后又听到孔黎鸢说, “好像是有些晚了。” 声音低了下去,“如果你不愿意的话,也可以不去。” 付汀梨选择先上车,在暖烘烘的车内空调里问还没问完的问题, “那要是我没有相信荣梧的话呢?要是我现在转头下车呢?” 虽然她确实相信了,并且都没怀疑过她拿着这一百个汉堡要怎么消化,就像上了车她才反应过来,孔黎鸢说的一百个汉堡应该不是真的一百个。 “那我回去不就好了?” 到了车里,孔黎鸢的声音莫名显得有些空,也许是付汀梨还戴着耳罩的原因。 她刚想把耳罩摘下来,又听见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 “只是路过,正好下来抽根烟。” 摘耳罩的手顿了顿。她干脆不摘了,就这样戴着也挺好的,暖呼呼的,免得把她的迟钝停滞泄露出去,平白冻坏了耳朵。 原来只是路过。 也挺好的,只是路过下来抽根烟,顺便记起来要还她汉堡的事情。 她是该庆幸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佯装打了个哈欠,将这个话题带过去。目光却忍不住打量着孔黎鸢现在开着的这辆车。 第20章 和上次送她回来的车不一样,又换了一辆,车内饰却还是一样的低调沉敛,一切都是全黑的,除了…… 车钥匙上挂着的浓眉大眼的紫色脑袋。 巴斯光年?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以至于她怀疑自己在做梦,不然平白无故怎么会看到巴斯光年,在孔黎鸢的车里? 兴许是注意到她有些发愣的视线,在她提问之前,孔黎鸢却先回答了, “有人送的,车钥匙总是不知道扔哪,就用上了。” “夏悦?”付汀梨问,她看到夏悦在送礼给剧组演员的时候,背着经纪人偷偷在礼盒里塞的,朝她吐吐舌头说“巴斯光年天下第一可爱”。 “不是。”孔黎鸢拐过一个弯,说,“夏悦送的那个在公司车里用了,这个是……” 她望她一眼,“其他人送的。” 付汀梨迟钝地点点头,没有深入去问这个“其他人”是谁,而是又打了个哈欠,好像自己刚刚佯装打哈欠的报应来得飞快。 “困了?”车在懒散的雨雾里前行,孔黎鸢的声音飘到耳边。 付汀梨又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犯困地耷拉着, “是有点。” 车速好像伴随着这句话慢了下来,车里的暖风也似乎消融成了暖热奶油,舒适地淌在空气里。 “那睡会吧。” 听了孔黎鸢这句话,付汀梨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真的睡着了。 奇怪,明明在那个空荡的出租屋,楼上楼下的一丁点声响,墙体里的石子音、隔壁隐隐约约的说话声、楼下卷闸门呼地拉下来的声音……都能让她瞪着眼竖着耳朵听,然后心烦意乱地想拿刀砍人。 可到了车上,外头车声呼啸,午夜街头仍旧嘈杂,尖锐的汽车鸣笛,不知从哪传来的吵闹警笛,路过时溅起的哗啦啦水声,鼎沸喧闹的夜生活男女在路旁大笑……她反而睡得安稳。 这会她以为,这两者区别在于噪音和白噪音。 后来才知道,出租屋里,泯灭她睡意的是二十平米的孤寂,是望不到未来的恐惧。 而车里,安抚她睡意,将她沉甸甸压入睡眠的,是在她旁边开车的孔黎鸢。 还有一场短暂而光怪陆离的梦,将所有元素揉杂在一起。 梦里是加州,是敞开明亮四溢着阳光的公路,是张扬摇摆的花菱草,是她双手扣紧方向盘,将歪到不知道哪去的车拐到正道上。 是坐在副驾驶,手肘撑在车门,在敞开的车里望着她畅快大笑的女人,是抚过她金色头发的温热手指,是女人笑着问她, “你要不要和我做?” 梦里的她开着车,觉得自己好像掌舵人,不知前方去向。 但心底尤其酣畅,似乎是因为知道就算不管去哪,悬在她们头顶的,也始终会是一轮崭新的太阳。 在车里进行的梦永远鲜活生动,以至于当她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时,突然有些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朦胧而恍惚地睁开眼,飘摇车笛在耳边响彻,尖锐地戳破梦和现实的分界线。好像虚化的雨雾正在被雨刮器一点一点拭去 ——孔黎鸢正在车里望着她,背对着街边明亮如黎明的光线。 手似乎恰好悬在她的头顶。 付汀梨眨了下眼,视野被困意覆得模糊,好似充斥水汽。水汽里,她看着车外的黄色灯光融成半透明的黄油质感。 淌落在昏蓝色车厢里,淌过孔黎鸢侧边的发,深邃的眼,饱满的唇珠,纤长的睫毛…… 她眼底有种她看不懂的情绪。不过她向来看不懂她。 以前,她看不懂她在第一次见面说出那句惊天动地的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现在,她看着那些似是半透明质感的光,最终从孔黎鸢睫毛上淌落下来,滴到她的眼底,缓慢晕开。 仍然看不懂孔黎鸢为什么望着她,用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悬空的手终于落到她头上,轻轻抚过她的头发,说, “你头发乱了。” 第10章 「呼吸路灯」 不过这大概是因为她睡懵了。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发现孔黎鸢已经收起那副让人费解的表情。 按开她的安全带,漫不经心地笑,然后问她, “就十分钟的路,还真睡着了?” 一边说,一边戴上口罩,隐去自己的所有表情,像是刚刚那个表情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睡了多久?”付汀梨恍惚地问。 孔黎鸢松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一下,“十五分钟吧,不算久。” 十分钟的路程,她睡了十五分钟。也就是说,早在五分钟之前,她们就已经到了。 这五分钟里她在睡觉,孔黎鸢没有把她喊醒,那孔黎鸢不会一直在看着她吧? 还没等她想通。孔黎鸢就下了车。 付汀梨反应过来,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拨走,跟着下车,进了街边汉堡店。 已经是深夜,空调风呼呼地驱散夜寒,店内只有零星几个员工和顾客。点了单,她们找到一个偏僻的角落落座。 一份汉堡套餐——芝士牛肉堡,半份鸡米花和半份薯条的拼盘,一杯牛奶。 “我问了,可乐现在只有冰的,你喝不了。”落座之后,孔黎鸢把之前穿着的羽绒服脱了。 第21章 现在只穿着件敞开的牛仔外套,里面是白色内搭,慵懒而凄冷地贴紧皮肤。 像是刚从拍杂志的现场赶过来,外套和内搭都薄得跟纸片一样,被风一吹,哗啦啦地敞着锁骨处的大片皮肤。 光是看着,付汀梨就不自觉地裹紧了自己的衣领,庆幸自己抓了件外套出来。 “你这个呢?”孔黎鸢指了指她的棕色粗线耳罩,像是很随意地问,“戴了一路还不够?都到室内了还不愿意摘?不嫌堵得慌?” “不摘,冷。”一连三个问题,被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 孔黎鸢不说话了,敞在口罩外的眼直盯着她,直把她喝的一口牛奶给盯得进了喉咙。 她不小心呛了一下。 孔黎鸢才又笑,仿佛看她受罪是件很好笑的事情似的,却又好心地给她递了张纸。 然后在她想要喝牛奶的时候,抢先把她的那杯牛奶端过去,扯下口罩,动作很慢地喝了一口。 被呛到的付汀梨仿佛视力变好了,她似乎能清晰看见,乳白液体顺着孔黎鸢的唇,淌过每一寸线条,流过不厚不薄的唇珠。 或许不是视力发挥效用,而是鲜活的记忆通过口腔里的淡牛奶味道,产生普鲁斯特效应。 让她想起,她们某次共享一杯牛奶时,她只小小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完全吞咽口中的淡软奶香,就被孔黎鸢堵住,轻滑过她口腔的每一寸。 就好像,淌过她口腔的醇香气息,都曾从孔黎鸢不厚不薄的唇部线条、饱满而年轻的唇珠上淌过。 每一分每一毫,都是如此。 她看到自己软顺的金色碎发,落入孔黎鸢微凸起的、汗津津的蝴蝶骨。 而孔黎鸢喑哑而慵懒的声音,像一片软烂的云,贴在她的锁骨, “是这样吗?” “食物要同人分享才最美味。” 注意力回到上海街边的深夜汉堡店,孔黎鸢将空了半杯的牛奶推过来,目光不咸不淡地抓住她, “不是你说的吗?” “我感冒刚好。”付汀梨提醒孔黎鸢,然后又默默拿过汉堡,“要不要掰一半给你?” “不会传染我。”孔黎鸢说,而后又摇头,“吃不了,明天要拍个大特写,得从现在空腹,不然会脸肿。” 这个女人在感冒病毒面前也这么不讲道理吗?竟然命令感冒不要传染自己。 付汀梨咬一口汉堡,“那你还喝牛奶?” 孔黎鸢笑一下,言简意赅,“从喝完牛奶开始空腹。” 又加一句,“怕你一个人吃觉得尴尬。” 于是就抢了她半杯牛奶喝,一如既往地矛盾,有始有终地妄为。 付汀梨叹一口气,看着眼前的薯条和鸡米花拼盘。她能相信,孔黎鸢的确是考虑过“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 “你今天心情很好吗?一直在笑。”她问。 “不算好。”孔黎鸢似乎是笑着回答这个问题的,又似乎没有笑。 付汀梨点点头。 就好像孔黎鸢无论有多矛盾、跳脱和模糊,在她这里都很容易被理解。 也好像她本就是一个特别宽容,且没有好奇心的人。 她没有再继续问。但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你为什么不问我?” 付汀梨被店里的空调烘得舒适,被熟悉的芝士牛肉汉堡塞得暖呼呼的, “问什么?” “我以为任何一个人,无缘无故被扔了手中的食物……”孔黎鸢说,“起码都会生气,或者是问一句为什么。” “哦这个。”付汀梨吃得有些噎,很自然地接过孔黎鸢递过的牛奶,喝了一口,费劲地处理完剩余食物。 笑了一下,说,“没必要吧,你付的钱,我白嫖,你扔了一个还赔我一百个,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吗?” “不过现在两清了。”她指了指手里剩下的半个汉堡,没想过孔黎鸢说的一百个真的是一百个。 “那如果我说……”孔黎鸢注视着她,“汉堡不是我付的钱,所以才扔了你手里那个。” “不奇怪吗?” 付汀梨才想起,剧组的汉堡是孔宴请客,她说“孔黎鸢付的钱”,还是和事实有出入的。 “那我呢?”付汀梨吃饱了有些困,声音里带着倦,“真的信了荣梧说的一百个汉堡,穿着拖鞋和随便抓来的外套,跟你一个女明星半夜出来吃汉堡……” “不奇怪吗?” “是我骗你出来的。”孔黎鸢说。 “那又怎样,还不是因为我想坑你一顿。”付汀梨坦诚地说。 当作“删照片”的代价。 没有胆量去要三千万,吃顿汉堡总没问题吧。 孔黎鸢笑了,很轻,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数不清的笑。似乎是因为她的敞亮,孔黎鸢脸上的笑也变得敞亮。 不像之前那般模糊。 似是一支阅后即焚的烟,没有火焰,却平白无故燃起来。 燃烬后,是一声极为轻的叹息。以及匿在余烬之后的一句, “过得还好吗?你。” 付汀梨因为这句话变得有些恍惚。 这似乎是一句标准的、重逢之后的问候语。 但自她回国,自她家里发生变故,却没有任何人。想起问她这句话。 旧日好友因为撤资的事情闹掰;所有年轻沸腾的热血被压缩在二十平米的出租屋内;钱财和好友、鲜花和梦想……过去拥有的一切都被活生生刮去“付汀梨”的姓名。 第22章 目睹她被一场病折腾得惨白破败的李维丽给她找来工作,却也不敢提及“过得好不好”这样的字眼;在电话那边焦头烂额的乔丽潘,心疼她在国内一个人单打独斗,但也因为她总是瞒报近况,于是电话总是挂得匆促,没来得及提及这件事。 好像所有人都默认,从大小姐沦落到现在处境的她过得不好。 好像所有人都很难去在意这个问题。 以至于她完全没想到,第一个问她的,会是孔黎鸢。 她迷茫抬头,模模糊糊地知道,原来无论是谁问起,这个问题都只会有一个答案。 “我运气挺好的。” 她讶异自己竟然是笑着说的, “我妈破产负债,但债务都没落到我头上。回了国工作室告吹,但老同学又给我介绍了个活,你们剧组还过得去,合作的女明星也挺好说话,至少没小气到给我穿小鞋。住的出租屋没有空调有点冷,但能半夜出来坑到一个牛肉芝士汉堡。” “听上去是不是还不错?” 她坦诚地笑。孔黎鸢的目光很轻地落到她的笑上, “坑人也不知道多坑的。” 付汀梨愣住,伸出白花花的手心子,“那你给我三千万。” “我是挺有钱的,但不至于大方到这个程度。”孔黎鸢叹一口气,“下次记得多吃两个汉堡。” 拿起外套起身,经过她的时候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走吧,送你回没有空调还有点冷的出租屋。” 车在巷口外的街道停下,熟悉的位置。 外面没再下雨,只是空气中仍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很像是雨呼吸过的后遗症。 付汀梨从车里钻出来,被刮过来的冷风吹得弯腰咳嗽几下。 这是那场重感冒的后遗症,让她弱到被风一吹就咳,肺都成了筛子。 关了车门,转身。身上就多了件外套,轻盈的羽绒服,把她成了筛子的肺又好端端地裹住。 她抬头,发现孔黎鸢也下了车,就站在她身前,还穿着那件薄得跟纸片似的牛仔外套,脸不红气不喘的。 她以为孔黎鸢车里有空调,于是好心把羽绒服借给她。结果走了几步,发现孔黎鸢还在跟着她往巷子里走。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疑惑地问。 “去认个门。” “认什么门?” “去看看没有空调有点冷的出租屋在哪里。”孔黎鸢说,“剩下的九十九个汉堡让外卖员直接送到家门口。” “真要还一百个啊?”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瞥她一眼,“听了你现在的境遇,良心不安,欠债不还说不过去。” 付汀梨“嚯”一声,“孔老师还是比我想象得大方,扔一还百,那你能不能把我的所有东西全扔一遍?” “你还想让我扔什么?”孔黎鸢笑出声,在黄绿色路灯下显得有些散漫,“我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 场面比她想象得好看,孔黎鸢跟着她走在这条被摩托车单车挤满的小巷里,头上悬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绳,远处突然不知哪个窗户砸了个啤酒瓶下来,噼里啪啦的。 ——就好像她们从未拥有过加州,从来都只是付汀梨和孔黎鸢。这两个人只在上海的冬天相遇,中间没有隔着任何情感。 付汀梨觉得自己至少不应该穿着孔黎鸢的羽绒服。刚要脱下,却被孔黎鸢按住。 “你不冷啊?”付汀梨问。 她看着孔黎鸢敞开的薄牛仔外套,里面的皮肤似乎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依旧白皙细腻,连鸡皮疙瘩都没有。 从巷口到出租屋楼下还剩一段路。孔黎鸢说话的时候嘴里好像都没有白气,双手很随意地抱住胳膊, “有人都张口闭口一个女明星了,难道没听说过女明星可以在零下二十度的室外待四个小时拍摄,也可以穿着礼服在寒风里走红毯吗?” 付汀梨被她一句话堵回去。 孔黎鸢瞥她一眼,又说, “刚刚拍杂志封面,室内没有空调,我换了十几套衣服,拍了三个小时,最薄的一套是吊带和牛仔裤,这三个小时我都可以不冷,现在这么一小段路当然也可以不冷……” 付汀梨默默听着,停住脚步,下巴胡乱地蹭着羽绒服柔软的领口。 孔黎鸢在前面的冷风里走着,薄牛仔外套被风吹得鼓起,长直顺发也被吹得飘起来,像一场轮廓模糊不清的雨。 其实付汀梨从未搞懂过这个女人。她不知道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这些过往,到底是随意,还是要强。 只知道,无论孔黎鸢呈现给她的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崇尚的,都只是自己的真实。 她呼出一口白气,蹭着拖鞋走上前去。 孔黎鸢说完,听着付汀梨磨磨蹭蹭地从后面走过来,拖鞋吧嗒吧嗒地由远及近,像那双曾经踏过加州一号公路的马丁靴。 巷边的一盏路灯啪地一下熄了,发出一声似乎被冻裂的声响。视野暗了下去,晕成模糊迷幻的暗黄。 她回头,拖鞋的吧嗒声停在身侧。 然后是盖到肩上的羽绒服,没有男性西服外套的刺鼻味道。 只有年轻女人松软而湿润的气息,很淡。但很快,气息变得更浓。 垂眼,是一双温和从容的眼,往上仰着,视线好像飞过她的头顶。 第23章 直到她一整晚都暴露在外的双耳,完全被暖绒的粗线耳罩笼罩住。 面前的人才将手从她耳边收回,冻得发红的手指沉默经过她的脸侧。 “可以不冷,可以不穿,可以吹风,可以在零下二十度拍摄……” 付汀梨叹一口气, “说一万遍‘可以’,就真的会不冷也不怕冷吗?” 说完后很随意地转身,拖鞋的“吧嗒”声又出现了,一下一下,踏在静谧的小巷。 刚刚冻裂的路灯好像还残余着一点呼吸,一下暗,一下明,混杂着呼吸的白气,有些模糊地照着付汀梨的背影。 ——以及那双一摘下耳罩,就被寒风侵蚀着、缓慢冻红的耳朵。 孔黎鸢盯着那双耳朵。 耳廓周围的年轻气息还残余着,让路灯的呼吸变得遥远又怅然。 一个受不住寒冬侵蚀的人,却忍着被冻红的耳朵,将捂热的体温让渡给了她。 年轻女人的给予宽容而豁达,撤离却坦荡而残忍。 像极了一次代偿的耳鬓厮磨。 第11章 「孔黎鸢」 想到耳罩是她人所赠,走到楼下单元铁门的时候,付汀梨踏上两级阶梯。 又转身回头嘱咐, “只是借你,要还的啊,别人送的礼物,转赠不太礼貌。” 孔黎鸢站在阶梯下,在昏黄灯光里望着她笑。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人似的, “看来你是不打算邀请我上去了?” 单元楼下的声控灯似乎是坏了。付汀梨在台阶上跺了两下脚也没反应。她干脆认命,指了指头顶的一片漆黑, “这里的声控灯好像坏了,我住那层的楼道灯也坏了,你跟着我摸黑爬上六楼看我掏钥匙掏半天有什么好处?” 她住的公寓属于老式单元楼,设施老旧,单元门下延出一截短檐,用处不大,平日里倒没起到遮风挡雨的作用。 而此刻,却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不由分说地隔断出两个世界。 ——靠的是灯,两个灯。 罩住孔黎鸢的是尚且算通亮的路灯,捆住付汀梨的是这截短檐下廉价的声控灯。 付汀梨以为自己尚且算敞亮,哪怕状况窘迫,也一直憋着一口气,没让自己在任何人面前显露丧气姿态。 但只这样两个灯,便让她突然无法忍受。她要怎么忍受,孔黎鸢真的去到她只有二十平米的出租屋? “那我就不上去了。” 良久,孔黎鸢给出回答。却又站在台阶下直盯着她,冷静地说, “你自己上去把灯打开吧,我怕你穿拖鞋摸着黑中途摔了没人给你打救护车,总得有个信号。” 付汀梨摸钥匙的手一顿。这个女人总是有本事把她激得咬牙切齿, “救护车太贵,坐不起。” “那正好。”孔黎鸢给出一个无足轻重的笑,“我有车。” 付汀梨一口气被憋回去,刚想反驳,却又听到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 像空气中快要爆炸的微尘全都在一瞬间被吸附,缩进一团涟涟积雨云里,然后被一场稀里哗啦的雨带走。 而孔黎鸢的声音,却是这场雨带不走的云层, “快上去吧,我看着你灯亮了就走。” 她如果是云,就是一团不讲道理的云,总是飘来飘去,一切都无关痛痒。 付汀梨选择背对这团云。 终于摸索出钥匙开门,手指摸到铁门的冰凉,好似已经触到出租屋里的冰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孔老师,要不今天这顿汉堡就算两清了吧。” “我不太会坑人,扔一还百太占便宜了,不太好。” 她站在漆黑里自言自语,背对着孔黎鸢,不知道孔黎鸢是什么表情,也摸不准孔黎鸢的反应。 孔黎鸢没有说话。 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不会回答时,孔黎鸢却回答了, “再说吧,耳罩明天还你。” 模糊到难以分辨的语气,错乱的两句话,被合在一句话里。 以至于付汀梨无法分清,这两句话,到底哪句是给她的回答。 但她爬上六楼,摸黑扯住门把手将门压紧,用先反转一圈才能顺畅转动的钥匙,打开出租屋门后。 第一件事还是把灯按开。 出于对光线的敏感,她从小对房间灯光的要求就极高,受不了太暗的环境,会让她觉得一切都死气沉沉,但她偏要所有生活在她身边的事物都活着。 搬到出租屋后的第一件事,也是花了十三块钱,用着自己用不太利索的网购软件,买了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所以她的出租屋,虽然拥挤狭小,虽然寒冷空荡,虽然墙板薄隔音差,虽然邻居吵闹,虽然设备老旧。 但她庆幸,这会亮在她头顶的,是一个三十瓦的灯泡。 好像会让这一切变得好受一些。 尽管这光亮只有二十平米,至少她也是站在这光亮下,去瞥楼下的光景。 狭窄拥挤的小巷在夜里显得寂冷,她用冻僵的手扒开窗户,摇晃晦暗的路灯将楼下女人的影子拖长。 女人早已转身,往巷口走。付汀梨在楼上往外看,楼下像是一个顺着女人脚步、缓慢推进的长镜头。 黄绿光影交织,长巷里停放的是被搬出去的主人抛弃的老式摩托车,和风吹雨淋的、连链条都掉落的自行车。 第24章 巷口,停放着的,是一辆纯白配色的车,车内温暖,车型流畅优雅,如同一团云,驻足在这样狭窄的巷口外。 巷里巷外,已经是一个悖论。 连三十瓦灯泡都无法照亮的悖论。付汀梨宁愿自己的视力并没有这样好。 她关上窗,又瞥到对面遥远的繁华景象,给自己烧了盆热水洗脸泡脚,热水浸透双脚,她又觉得好受一些。 果然天气冷暖最影响情绪。 双手往外套兜里一掏,摸到了个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张,光面材质。 她知道这是什么。 刚热乎的手指还有些僵硬,她有些费劲地掏出来,这是一张贴纸。 孔黎鸢的半身像,孔黎鸢在滑雪。 ——在孔黎鸢将她的汉堡套餐扔掉之前,她拆包装没拆好,不小心撕了一张贴纸下来,当时不想起身去扔,便随手揣进兜里,想着遇着垃圾桶才扔。 可看到孔黎鸢与满屏的贴纸对峙,看到垃圾桶里满屏的贴纸后。 却再也没办法扔掉她手里这张。 现在总该扔了吧? 她想着,却又发现垃圾桶被她放在窗口。 还是在她够不着的地方,因为在泡脚,挪不动道。 于是又把皱皱巴巴的贴纸抚得平整,随意地放在桌边。 然后发现,那里还放着飞鸟雕塑、项链和手套。 三十瓦的灯泡突然闪了一下,像是眯了一下眼,然后粗略给她估算: 这个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竟然有五十分之一的区域,不属于她自己。 而属于巷外的世界。 - 剧组拍摄已然进入正轨,关于雕塑的部分也被安排进每天的拍摄日程。 付汀梨每天守在现场,随叫随到。 如同李维丽所说,这个活虽然不算纯摆设,但也确实没有圈内人能看得起。 原因有两个。 一是这就不算是“指导”的活,只是盯着,有什么问题就提出,有什么活就干,没什么问题就下班。工资的确不高,一天一百五,在上海只能算杯水车薪。 二是剧组的女主演的确专业,对雕塑技法的掌握基本没什么问题,电影要求的大量手部特写方面也是亲身上阵,没让她这个替补“手替”上场。 遇到的都是一些细节问题。 例如在拍摄泥塑部分时,用的泥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刚开始道具组加水加太多,导致拍摄出来的镜头显得泥很软,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她才上手把泥调好。然后粘着一手泥,去看镜头里的孔黎鸢。 演员似乎从来都是一个神奇的物种。无论私下是什么样,到了镜头里,她就是角色,就可以是一个与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孔黎鸢就是如此。 剧情拍摄完毕,孔黎鸢瞬间收回在镜头里倔强倨傲的表情,并朝搭戏的演员笑,表情柔和。 说,“辛苦了。” 这时候的孔黎鸢,一点也没有那种模糊遥远的表情。 她宽容大度,待人真诚善良。 遇到剧组的任何一个人都尊称为老师,会因为天冷买咖啡给场务,会说自己闻不惯烟味然后礼貌地转移阵地。 付汀梨已经通过其他人得知——她们认识的孔黎鸢总是平和礼貌,没什么脾气,但的确是不抽烟也闻不惯任何烟味。 可孔黎鸢分明会抽烟。 在加州时,会恶劣地朝她脸上吐出长而肆意的白雾,还会随性地穿着大两码的马丁靴,在公路上拖来拖去,会在敞开的车里伸出双手大笑,更会轻轻掐握住她脆弱的脖颈,然后在她受不住大喘着气时,撑着手肘笑着看她,然后同她接吻,直到她的眼眶变得湿润,才宽容大方地渡气给她。 在上海时,也会唯独把她手里的汉堡扔掉,靠在车边,抽着一支廉价的红酒爆珠烟,在烟雾里朝她笑,然后和她说, “你头发乱了。” 这个女人像个矛盾而疯狂的多面体,始终是朦胧遥远的。 让人无法分辨,到底她的哪一面是真实的,哪一面又是虚假的。 付汀梨收回视线。 转身就走,洗完手回来,她忙着在手机上记录今天的拍摄情况,虽然闻英秀没有做出这样的要求。 但毕竟是工作,她还是将每天关于雕塑方面的拍摄情况,整理成文档发给对方审核。 片场人多路杂,许是低头走路整理文档,便没注意迎面走来一个人,也没听到那人的脚步声就停在她面前。 于是低着的头撞到那人的胸口。 她头没撞着,还没来得及抬头。头顶女人却是发出一声闷哼。 她慌乱抬头,头顶的太阳有些刺眼。视线只能悬在女人的下半张脸。 那里有不厚不薄,线条流畅,却特别引人注目的唇。 而唇的主人将她扶稳。 然后低头望她,是一声近在咫尺、却又模糊不清的叹息, “你在梦游吗付老师。” 像光圈下晕开的慢镜头,唇的主人轻轻把耳罩戴到了她耳朵上。 掠过耳边的手指,似有若无地抚过她的头发, “走路小心点。” 这时,嘈杂声里有人喊一句“孔老师导演喊你”。付汀梨终于反应过来,谨慎地退后一步,笑着说, “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盯她一会,应下那边的呼喊,慢条斯理地笑一下,转身往导演那边走去。 第25章 付汀梨缓一口气,一阵风刮过,随意挽在脑后的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飘在耳廓,那处皮肤似乎还遗留着女人指尖的体温,惹得人发痒、发热。 像加州随心所欲的风,偏偏在这一秒掠过上海。 让三十瓦灯泡亮光下,五十分之一的区域突然戳破密封世界的薄膜,让什么灼烫强烈的东西涨了出来。 涌到她们之间,冲撞着她极为敏感的神经末梢。 以至于,当付汀梨抬头,再望到那个笑得含情而温和的女人时。 她突然很想问: 孔黎鸢,曾经在你腰间停留过的那只红色飞鸟,现在还会在那里吗? 第12章 「元旦快乐」 付汀梨发现自己走了神。 直到夏悦凑到她面前,朝她挥了挥手,“付老师你……” 好像在欲言又止。 付汀梨惊醒,扯下自己头上戴着的耳罩。 与夏悦对视一眼,视线转到孔黎鸢刚刚还给她的耳罩上。 “不好意思啊小夏老师。”她有些抱歉,“未经你的同意,就把你送给我的耳罩借给孔老师了。” “这都是小事啦。”夏悦慷慨摆手,“我都已经送给你了诶!怎么还会在意你把你自己的东西借给谁!” “那你刚刚盯着我——”付汀梨在脸上虚画一圈,“一脸这样的表情?” “啊!”夏悦嘻嘻一笑,“是想问付老师的耳罩,怎么会在孔老师这里。” “因为我昨天借给孔老师了——”付汀梨回答,却又顿住。 “对啊!”夏悦凑过来,眼里闪着兴冲冲的光, “明明昨天我和你一起下班的时候还看到你戴着走的嘛,怎么又在后来借给孔老师了呢!” “你们是不是昨天晚上偷偷——” “没有偷偷,只是偶然!”付汀梨截断夏悦的话。 她自己也用上了感叹号。不过感叹号的语气似乎让夏悦更能共情。夏悦乖乖点头, “我知道惹!” 付汀梨这才松弛地笑笑。 夏悦又凑到她耳边,用气音偷偷摸摸地说, “听说孔老师不太喜欢占别人便宜,所以别人送她什么、借她什么,第二天都会收到她更贵重的还礼。” “付老师也收到了吗!” “是吗?”付汀梨有些意外。 回忆起加州那个抢自己衣服穿,又抢过她刚咬一口还剩下大块牛排的汉堡去继续吃,并且从来没想过“回礼”这个字眼的恶劣女人。 叹一口气,犹豫着说,“算是有吧。” - 时间让人抓不住重点,过得像电影里辗转剪辑的快速镜头,纷乱地切换场景、天气、街道装饰和人们穿着。 过往梦里的加州,似乎被繁杂湿冷的上海盖得更厚,不会再轻易被戳破。 元旦来得很快。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的时候,天边已经像是挂上一个风情而绚烂的梦。光影喧闹,空气拥攘冷漠。 付汀梨时常去工作室,给闻英秀汇报整合拍摄情况。 闻英秀虽然嘴上说着自己没空,也相当嫌弃这种雕塑艺术给商业电影做嫁衣的事情。 但年过五十的她也比谁都要负责,每周一次汇报。和导演交流查看剧组用雕塑的状况时,眉头皱得比谁都深,但每次换地方,都要亲自运送、检查和修补。 付汀梨庆幸自己没犯什么错,也尊重闻英秀的要求。慢慢的,也被闻英秀接受一些她的做法,对她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 某种程度上,闻英秀这种高要求高工作时长的挑剔,既是圈里人嫌麻烦嫌便宜不愿意干的原因,也是付汀梨的一次机会。 工作室附近多美术馆,径直走出来就是一条艺术街,街上遍布各种美术展览的宣传易拉宝和模型。 从这条街道走过去,就像回到另一个世界。 形形色色的、崇尚或者不崇尚美术的灵魂游荡其中,把上海壁垒分明的那条界限,踩成乱七八糟的开展和闭展日期。 付汀梨漫无目的地看这些日期,没有一个和她相关。 人们给艺术赋予的生存期限似乎很短,甚至是固定的。 大部分只从早上九点半至下午五点,七个半小时。 甚至不在她的休息时间内。 这么想着,莫名走了神,低头撞到一个人。 和她一样的姿态,大概三十岁出头,背着个双肩包,对着那些易拉宝瞪着眼睛,仔细研究,好像是把艺术的存活期限笨拙而诚恳地记在手里的笔记本上。 相撞之后,她吃痛地捂住头。 一抬眼,便看到和她相撞的女孩,正认真而好奇地和她对视,然后突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握拳。 饶是在这条街,多自由不羁的灵魂,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也会有些好奇,也会小声地和好友嘟囔几句。 付汀梨愣了几秒,朝对方弯着眼睛笑,然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与对方握着的拳轻碰了一下。 “你好。” 女孩盯了她好一会,才滞缓地眨了眨眼睛,又盯她的头。 似乎想伸手来摸,又在空中迟疑,最终还是轻轻触碰, “你好……你的头,也好。” 特殊面容,口齿不太清晰,反应滞缓,典型的唐氏综合征患者。 “你长得很像我一个朋友。”付汀梨被女孩摸她头的动作逗笑。 第26章 “真的吗?”女孩瞪大眼睛。 “真的啊。”付汀梨认真点头,“而且好巧,你也喜欢看展?” “对。”女孩继续瞪着眼睛。 “她也喜欢。” 付汀梨眯了眯眼睛,她已经许久没有回忆起加州,但这次还是忍不住回忆自己在加州的那个好朋友, “而且她还很喜欢雕塑,我也喜欢,所以我们是好朋友。” “后来她成为了一个模特,把一些雕塑作品用自己的方式展示,很多人都喜欢她。” 女孩没有说话,继续看着她。 “你这是写的什么?”付汀梨又耐心地问。 “我也喜欢……喜欢雕塑。”女孩突然说,然后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过了好一会,冒出一句, “所以,所以我们也是朋友吗?” 付汀梨说,“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我们就是。” 女孩点点头,“那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就,就可以告诉你……” 把本子往她面前一伸,“这是我想去看,看的展。” 风冷夜寒,人群熙攘。 付汀梨在限期的艺术生存期限里,交到一个新朋友。 她们头凑头地蹲在街头。 彼此中间不夹任何杂质,研究着她们所崇尚、所追逐的艺术。 新年伊始,偌大上海,还有另一道视线,掠过同样淡漠喧嚷的街景,静默而空白地投在对面杂志记者的脸上。 记者是个维族人,长相立体深邃,正笑着问孔黎鸢, “孔老师,你觉得对一个演员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孔黎鸢平静地想:原来她们笑起来,眼睛里真的藏着月亮。 她对记者笑笑,很流畅地答, “热爱。至少对我来说,热爱就是新鲜感的来源,一定要有自己热爱的事物,不管是角色也好,还是单纯的爱好也好,才不会一个人看起来空洞游离……” 记者听完答案,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一边点点头,“那孔老师一般闲下来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间隔许久。 以至于记录完上个问题的记者抬起头来,注意到孔黎鸢停顿了一两秒,才抬眼朝她笑笑,然后回答, “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如果不工作的话,我应该也和大家都差不多,看看电影看看书啊,有更多时间的话就去游游泳……” 孔黎鸢轻声细语地说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上扬着,语气也恰到好处,说出的答案挑不出什么问题。 但她又好像完全游离在这个场景外,疲倦而隐秘地看着有个和她认识一辈子的女人在回答记者的提问,平白无故生起不耐。 ——不是对这个记者,而是对这个她认识了一辈子的女人。 也许她该冷静地补充,比起看书游泳出去旅行,这个女人更喜欢搜集自然死亡的飞鸟标本,所以家里有个房间装着满墙的标本。 喜欢看电影,只不过是坐在这堆标本……或者是说飞鸟尸体中间,冷眼旁观电影里生命的逝去。 但直到采访结束,她都没有这样说。因为她的经纪人建议她别这么说,和她说别做个特立独行的,会被人当成疯子。 虽然她不介意自己成为疯子,但她还是没说。 直到整理好材料的记者,笑着说, “元旦快乐孔老师!” 孔黎鸢看清记者偏浅褐色的眼,“你们那边也过元旦节吗?” “过啊,至少我们维族过嘛。”记者说着又有些怀疑,“反正我家里从小就过。” 看了一下时间, “耶!时间还早嘛,正好赶上我妈给我做的油果子!” 然后鞠躬, “孔老师辛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嘛!” 孔黎鸢站起来目送对方欢快离去,眼神深邃含笑,“辛苦了,我会好好过节的,节日快乐。” 直至记者离开。荣梧走上前来,盯着孔黎鸢睫毛细微的震动, “孔老师,我们是直接回去吗?” 孔黎鸢微微仰头,发蓝的光影淌过她的眼窝,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呆。 等荣梧又问了一遍,才微微回过神来,声音轻得像一团散开的毛线, “你不是说你妈妈让你今天早点回去吗,先回去过节吧,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荣梧愣了几秒。 身上手机突然振动一下。她打开,是孔黎鸢发过来的转账信息,一个偌大数字。 她忍住点开的冲动,去看孔黎鸢。 孔黎鸢却没有看她,只是懒懒地把亮着屏的手机收起来。 坐下来,仰靠在沙发椅上,没什么表情,或者是有表情的。 只是被晦蓝光影,以及透明玻璃窗外丰茂拥挤的新年街景,衬得有些恍惚。 整个人像个落寞的橱窗,仅仅装着一团游荡的空气。 孔黎鸢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收了吧,节日快乐,工作再忙也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 她把刚收到的祝福转赠给了她,像是她的生命根本无法承担如此平凡的祝愿。 - 新交的朋友要回去过元旦了,说是家里也做了暖乎乎的汤。 付汀梨松一口气。 不是她不愿意和新朋友相处,而是希望,她的新朋友不会像她,在这样的节日只能在街道游荡。 第27章 兴许是为了塑造冬日光景,风已经扑簌扑簌地刮起来了,还夹杂着些默默飘荡的雪花。 上海又下雪了。 付汀梨走在路上,给自己哈气暖手,面前围绕着一圈她吐出来的白气,让她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条在冰箱里冻过的麻袋套住。 她没往出租屋那边走。大抵是因为,三十瓦的灯泡只会将零星的节日回忆照得更透亮,直戳她的心窝子。 雪虽然稀薄,却能将过往的热闹冻住。 很随意往兜里一掏,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她在天降横财面前懵了神。 仔细摩挲,记忆还是跑了出来。 小时候贪玩走丢过几次,有一次过了一天一夜被找回来,饿得眼冒金星头昏脑花,小脸都瘪了下去。 乔丽潘一边骂她这么大了还不认路,可转眼第二天又在她每件外套里都装上钱,嘴里说着“至少再丢了还能吃顿饱饭”。 养成这样的习惯后,她反而没再走丢过。后来手机支付流行起来,她以为乔丽潘早已把这个习惯改掉。 谁知道,乔丽潘还是没改掉这个习惯。 她也好像,还是走丢了。 雪花扑簌簌地落下来,好像掉在她眼睫上,融成了朦胧的泪花。 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个电话给乔丽潘,没打通,估计也忙得不可开交,都来不及想起今天是元旦节。 她发了条短信过去,让乔丽潘记得吃饭,至少吃点热乎的。 晃眼,自己面前却是陌生的街道,只能推门走进一家便利店。 任性地用一包烟和一个面包,拆开这张百元大钞。腆着脸皮向店员借了火,将不知品牌的烟点燃。 雪太大。她只能躲到一个广告牌下,光亮而模糊的光影淌到她脸上,淌到被她呛出来的白雾里。 她还是抽不惯,还是被呛得眼泪哗啦的。 冒着火星的半根烟被碾灭,扔进垃圾桶,缭绕的烟雾终于熄灭,被溅上雪水的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地面。 往广告牌外走了几步,却又摇摇晃晃地走回来。 呼出一口冰冷的白气,用自己被冻得发红的手指,拨通商场管理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秒。 她仰头望着3d屏幕,眼睛被明亮的光线晃得有些发疼,迎着女人眼底遥不可及的美丽。 看着屏幕上熄掉的一个角落,跺了跺脚,用冻得有些发颤的声音,和商场管理说, “你好,这里是你们商场的东1出口,这边的3d广告屏有一块板子坏了。” 又被冰凉的雪冻得咳嗽了一下,轻轻地说, “对,是……孔黎鸢。” 电话里的男声说着会处理之类的话。 挂断,付汀梨在广告牌下站了好一会,看到自己的鞋带胡乱地散开,低头去系。 有些狼狈地叼着面包袋,用冻得发红的手指系鞋带,发现自己正与两个背着画具、笑意盈盈的女生擦肩而过。 她们在与她擦身的那几秒钟里,笑着说, “烦死了,怎么元旦过后就要考试啊。” “你复习没?” “才不,今天不元旦吗,虽然过节没意思,但今天下雪了诶,而且我姐要回来,我要和她一起磨着我妈给我俩做夜宵……” 两段不相关人生的短暂交集,一瞬间的擦肩而过,却足以将穿梭在街道的人群,都晕成细小的光点。 付汀梨在冰冷潮湿的地面蹲得脚麻,还是没能站起来。好像一起身,跟着她扑簌簌往下掉的,就不只是雪。 她手指被冻得有些使不上力,以至于费了好些劲,才将散乱的鞋带重新系成一个完整的蝴蝶结。 广告牌硕亮的灯光下,纯白雪花晶莹剔透,落到她的眼睫。 好像隔了几秒钟,又好像是遥远的几个世纪,冰冷才缓慢袭来。 雪花消融,融成模糊的视野,让她有些想揉眼睛。 她也的确去揉了。揉得满手发热,眼睛发酸。 再睁开眼。 头顶却变成黑色伞面,遮住飘摇的雪花,与视野一片恍惚的白形成鲜明对比。 先看到的,是扑簌簌从伞下往下滑的雪,是从街边流经的车灯。 像一幅迷离惆怅的画,在她视野里飘摇地舒展开来。 最后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混杂在风声里,一次轻到不能再轻的叹息, “就这么嫌弃我送你的手套?” 和女人清晰分明的声音,在寒风嘶吼声里凭空抓住她的脉搏, “上海这么冷,一次也没见你戴过。” 付汀梨死咬着唇不说话,迅速低头,不抬头,也不起身。 孔黎鸢似乎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也没绕到她正前方来,只站在她身侧看她。 看她嘴里叼着的面包袋,看她在手里快被握瘪的烟盒。 看她在泛红眼圈里打转的泪。看得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她给她撑伞。 伞外,有纷乱的脚步和雪。伞内,孔黎鸢看她的哭声,从捂住脸的手指缝隙里溢出。 “其实我应该问你为什么哭,也应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安慰你不要哭的。 但是我突然不知道该开口喊你什么,才是对的……” 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却是一如既往的倦懒。 然后蹲下来,手指轻轻撇去落在她眼睫的雪,在模糊滚烫的冬天里,朝她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第28章 “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你,不会是刚刚被我凶到了吧。” 在足以淹没城市的风雪里,所有游走在其中的生命都失真,虚化为平等微弱的杂乱黑洞。 惟有三十瓦灯泡下的五十分之一区域,在一次雪崩里凭空出现,无限涨大。 唯独,她找到了她。 第13章 「付汀梨」 “我脚麻,站不起来。” 付汀梨答非所问,自己都莫名其妙。 就像从她脸上淌下来的泪,在看到孔黎鸢后完全收不住,稀里哗啦地流。 被风一吹,散得满世界都是。 但她不可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朝孔黎鸢这个不相干的人说: 我想我妈了。 “我想我妈了。” 至少她是擦干眼泪,站起来把背挺直之后,再这么说的。 她觉得自己很真诚。 孔黎鸢似乎也默认,笑了一下,似乎是在感叹她的情绪过分畅快,又过分任性。 以至于这个笑似乎比以往都要清晰,像崖壁上的微尘被风吹走。 然后瞥她泪流满面过的脸被冷风刮得生疼。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递过来。 付汀梨没客套,也没嫌弃。接了就往自己脸上一顿擦。 擦完眼泪,擤完鼻涕。 还剩通红的鼻梢和眼圈,还有一双水分还没消退的眼。 孔黎鸢盯着这双眼。 ——潮润、落寞。但绝不破败,永远生机勃勃。 直到付汀梨吸了吸鼻子,问她, “你一个女明星,怎么兜里的纸都皱皱巴巴的。” “不知道,随便在兜里找的。”孔黎鸢迟了几秒才回答,然后瞥她一眼, “用都给我用完了,现在来嫌弃?” 付汀梨的确理亏,把用过的纸巾团成一团。 却又听到孔黎鸢叹了口气。 回头,雪下得更大了。孔黎鸢还撑着伞弋椛,突然笑了一声, “这些纸,应该还是荣梧在我外套里偷偷放的。” “偷偷放?”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嗯”一声,突然冒出一句,“可能她怕我也会想我妈吧。” 付汀梨愣住,她是有听说过孔黎鸢母亲早逝的事情。 但是…… 还没等这个“但是”出来。 孔黎鸢便又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在她慢半拍反应中笑。 笑声过分大胆,有些像加州那个横冲直撞却慵懒疯狂的女人。 很快又变成孔黎鸢的样子,云淡风轻地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像是在嘲笑她, “骗你的,怎么这也信啊?” 雪飘飘洒洒的。有一瞬,付汀梨觉得自己终于抓住孔黎鸢和加州那个女人身上的共同点。 她们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却都有一个近乎于漩涡的矛盾内核。漩涡在不停收缩,也在无限涨大。 身上包裹着的,是一种永远无法停止,直至消弭的怅然。 付汀梨攥紧自己手中快要被握瘪的烟盒。那里只少了一根,却好像多了一个巨大的空白。 好似正盼望着这次雪崩的填补。 她犹豫着问,“你吃饭了吗?” 这个问题后,孔黎鸢的停顿很长,给人一种她正在经历巨大雪崩的错觉。 但还没等到孔黎鸢回答。身处于广告牌下的她们,就先迎来了一群炙热得不像是在冬天的人。 是孔黎鸢的粉丝。 并且一眼就抓住孔黎鸢本人,然后把还在发懵的付汀梨挤开。 混乱中,孔黎鸢很冷静地看她一眼,然后把伞塞给她,挡住她的脸。 付汀梨只好站在一旁看,看孔黎鸢被一群不到二十岁的、叽叽喳喳的、哭得稀里哗啦的年轻女生围着。 就好像她知道孔黎鸢望她那一眼,是在说: 你先别走。 她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却还是看。 看孔黎鸢安抚那些女生让她们不要把自己在这里的这件事发出去,竖着食指温柔劝慰自己的粉丝不要那么激动。 看孔黎鸢始终维持着温柔的笑,连眼底都透过十万分的柔和,和那些合照,签名,拥抱,然后温和地抚慰女生们在新年第一天见到她的热泪盈眶。 付汀梨躲在伞下。 才发现头顶的3d广告牌,就是她上一次躲雪的广告牌,也是偶遇一个记者说“孔黎鸢会过来粉丝应援下打卡”的那个广告牌。 上海下了两次雪,她就恰好在两次都走到了这里。 那个蹲新闻的记者应该想不到,孔黎鸢会在元旦当天来这里打卡。 付汀梨也想不到。 原来孔黎鸢会出现在这里,是因为要来粉丝应援站牌打卡。 原来孔黎鸢在接受爱意时,会这么柔和,明明静默而徐缓,却又显得小心翼翼。 像是身上自动渲出一圈晕黄灯光,连那种永远无法停止的焦躁都暂缓了一瞬。 尽管这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孔黎鸢。但她觉得这是真实的,也是来之不易的。 付汀梨乱七八糟地想着,不受控地注视着远处的孔黎鸢。 忽然就想把这个瞬间,永存起来。 与年轻热烈的女生们分开后,孔黎鸢一眼就找到付汀梨。 她撑着伞,穿很亮的礁蓝色外套,在广告牌侧边站着,鞋有一搭没一搭地蹭着薄薄的积雪,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第29章 “付汀梨。”孔黎鸢突然喊她。 付汀梨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望过去,鼻尖正好落了片雪花。 她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鼻尖上的凉意却还没消退。 便听见孔黎鸢说,“给我拍张照吧。” 付汀梨有一瞬以为,她坐在加利福尼亚敞开的跑车里。 头顶是像黄油淌下来的日光,巨大的风吹过,花菱草香气从孔黎鸢的手中,吹到她的胸口。 直至鼻尖残余的雪花开始融化。她清醒地望着孔黎鸢,笑, “孔老师现在还要主动开口,让人给你拍照的?” 孔黎鸢指了指广告牌,“我在广告牌下打卡,然后晚点发微博。” 付汀梨“哦”一声,觉得自己不至于这么不好,连拍个照这种小忙都不帮。于是把手伸过去, “那手机给我。” 孔黎鸢双手很利落地插兜,“用你的吧,我手机没电了。” …… “我也——”付汀梨掏出手机一看,发现自己的确实还有电。 她也确实没什么理由拒绝。 于是拿着手机,对着站在广告牌下的孔黎鸢,又问, “那里黑了一块商场还没修,你的脸都少了一块不要紧吗?” “不要紧。”孔黎鸢摇头。 付汀梨点头,“你准备好了给我说。” 她以为孔黎鸢会马上接一句“准备好了”,就像她所认知的女明星一样,随时准备被留在镜头里。 可孔黎鸢没有。 而是……没有声音、没有表情地留白了一会。让她想起那天晚上,孔黎鸢靠在车边,点着一根烟看着她的模样。 这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将她带入一段极为漫长的精神恍惚。可这样的停顿,却又只有几秒钟时间。 直至孔黎鸢的声音将她唤醒, “好了,拍吧。” 相片定格,将这一瞬的孔黎鸢留在了付汀梨的手机里,就像在加州一样。 付汀梨揣好手机,便听到孔黎鸢不经意地问,“那之前那些照片呢?” 她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孔黎鸢说的就是她在加州拍的那些照片。 就像刚刚才想起来留在她手中的这些“把柄”似的。 “删了。”她没必要那么像个坏人。 “什么时候删的?”孔黎鸢似乎有些意外。 “啊?”付汀梨随便扯了几句,“应该是哪次换手机,然后留在旧手机里,然后旧手机被还原了吧。” 她没办法说,自己换了四次手机,也将那个相册腾了四次,而那些照片是前几天才删的。 ——在她们第一次再见面,她就很痛快地做了决定,将这些以往下定无数次决心都删不掉的照片删得干干净净。 孔黎鸢皱眉。 倒是付汀梨笑得幸灾乐祸,“你是不是怕手机落别人手里,然后照片也被看着了,然后就跑来要挟你?” 这个问题已经被她翻来覆去地碾碎过几次,问出去时舌尖莫名有种钝痛感。她以为自己知道孔黎鸢在担心什么。 但孔黎鸢却突然笑了一下。 似是突然才意识到“照片被删了”这个事实,于是终于变得松弛。 又似是根本没有在在乎这件事。 “如果一定要有人拿着这些照片来要挟我的话……” 她对她说,“我倒宁愿是你。” 付汀梨愣了一下,笑,“可惜我已经删了,不然现在坑孔老师的,可不是一百个汉堡。” 她相信自己的语气足够松弛。 以至于走在前面的孔黎鸢回头望她,在纷扬大雪和黑伞下,深邃的眼像是穿过加州的一整个夏天,将她抓住, “是啊,可惜你已经删了。” 可是付汀梨,你不应该删除的,你应该拿着那些照片打印出来,甩到我面前,冷着脸让我估算这些照片和加州的价值。 最好以此方式要挟我一辈子。 但你为什么没有,你为什么删了这些照片,你为什么一句恶话没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句“孔黎鸢有把柄在我这里”都没跟人提过? 你为什么会在四年过去之后,仍然坦诚地不做任何恶事,仍然有着和那时一样的一双眼睛。 以至于,让我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的时候,永远是荒唐而平庸的。 ——孔黎鸢安静又偏执地想。 “没关系。”付汀梨很随意地晃了晃手机,“现在不是又有了吗?” “这样算有吗?”孔黎鸢不像是在问她,因为还没等她回答。 又马上回答了之前那个问题,声音轻得和这场雪没任何分别, “我没有吃饭,你请我吃吧。” 第14章 「黑色的伞」 她好意思说得出这种话。 ——让她请她吃饭? 一个不喜欢占别人便宜,别人送东西、借东西,都要以更贵重的还礼扯平的女人。 和一个家里破产、好不容易在兜里得到一笔意外之财、然后又去便利店买了一包好难抽的烟、并且现在还在心疼的女人。 虽然的确是后者先开口问的,但付汀梨发觉自己脱口而出时,也的确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谁请谁? ——最后还是付汀梨请孔黎鸢。 一个在风雪交加夜晚还敞着大灯的老店,隐在路边,招牌上大写着十年老字号,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第30章 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大过节的,来外面吃饭的人也不会单单吃汤圆。里头人不多,就零星几个客人,外加一个老板,坐在在横长窗口里,哼着小曲儿揉面,旁边桌上放着个手机,里面的女主播正在叫嚷着喂猪的十大准则。 两个人,三碗汤圆三种口味,鲜肉、芝麻和荠菜,加上一份软乎热口的年糕。 点单的时候,孔黎鸢戴好口罩帽子坐在角落。老板从窗口探出头来问付汀梨,妹妹要吃什么口味。 付汀梨摸了摸兜里的几十块零钱,抬头看了看琳琅的价目表。又往桌子那边瞥一眼,孔黎鸢掀开眼皮望她, “吃人嘴短,我不挑,都可以。” 于是付汀梨转头,看着又陷入直播看喂猪的老板,利落地说,三种口味都点上,再加一份年糕,一半放糖一半不放糖。 兜里刚拆开的零钱,瞬间就被掏得一清二白,都还没来得及过夜。 好在端上来的三碗汤圆和年糕都是热气腾腾的,升腾白雾里,玻璃门挡住外边风雪,整个人倒不那么冷,也没那么空了。 “点这么多做什么?”孔黎鸢在擦手,问得很随意,“我们不是才两个人?” “今天捡钱了,不把它用完心里不舒坦,怕来年兜里长不出新钱来。” 付汀梨在用空调风烘手,回答得很心疼。 “你说你不知道吃什么口味嘛,而且大过节的,妹妹当然只能把我们店里最热销最好吃的三种都点上咯。”老板揣着他手机里的猪来了,顺带着给她们端上一碗羊肉汤,羊肉倒是没几块,上面飘着几片葱花, “过节嘛,免费赠送,不用谢。” 付汀梨筷子一顿,一下把碗里的芝麻汤圆戳破,瞥一眼旁边的羊肉汤,“这算什么羊肉汤,里头一片羊肉都没有。” 孔黎鸢笑出声,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老板。等笑完了,才把羊肉汤端过去,“人家送你你还嫌弃?” 一边说,一边舀了一勺仔仔细细地吹凉,然后抿一口,毫不顾忌地顶着被汤汁滑过的唇,说, “也没什么好嫌弃的,羊肉味比我想象得足。” “是吗?”付汀梨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不信你试试?”孔黎鸢把盛满汤的碗推过来。 付汀梨不信邪地舀了一勺,吹凉,送入口中,倒不是说难喝,汤底是足的,一口下去直通全身。 只是没喝出是羊肉高汤。 刚想反驳。却又瞥见对面的孔黎鸢,白色口罩拉到下颌,半垂着眼,鸭舌帽帽檐阴影罩住深邃朦胧的上半张脸。 将三碗不同馅的汤圆分到两个碗里,还有年糕,都是一人一半。 同人分享的食物更美味。好像和孔黎鸢同桌的每一次,都在加深她对这句话的印象。 元旦节的雪似乎还没有停。店里老板看喂猪直播的声音也没停,付汀梨坐在孔黎鸢对面,吹着暖风空调,看孔黎鸢分汤圆。 那口不太好喝的汤的效用太迟了,延迟了一分钟,才让付汀梨发现,原来现在她的脚是暖的,浑身上下哪哪都是暖的。 这让她说不出,免费的羊肉汤不好喝这句话。 “你能吃得完吗?”汤圆分完之后,付汀梨问,“明天不拍特写啦?” “吃不完再说,明天的事也明天说。”孔黎鸢瞥她一眼,轻声说, “今天过节。” 付汀梨随意地问,“过节你怎么还这么晚不吃饭?” 孔黎鸢的目光有一瞬投在她脸上,又移开, “过节你怎么还跑这么远,专门站在烂了一块的广告牌下,抽这么难抽的烟?” 顿了一下,没有看她,“还是抽不惯烟,还是要硬来。” “远是因为给组长汇报工作过来,广告牌是不小心走到的。”付汀梨咬了口汤圆,被里面的芝麻馅烫了一嘴。 听到孔黎鸢说起烟的事,又迟钝地问,“你看到了?” 孔黎鸢是什么时候来的?又看见了多少? “看到了。”孔黎鸢倒是不否认,甚至还补充,“从你从兜里翻出钱开始。” ——笑得像朵花似的,然后又稀里哗啦的,哭得像朵迅速枯萎了的花似的。 孔黎鸢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看见付汀梨的。 只知道,当付汀梨出现在她的视野里时,她已经在街对面站了很久。 光波虚影,人群模糊而喧闹。 她站在雪里,看付汀梨从兜里翻出一张钱,看她红了眼眶,看她拿着钱去商店买了面包和烟,看她被烟呛得七零八碎,脸色白得近乎惨淡。 看她白着脸,手指冻得通红,不戴她送的手套,却站在她的广告牌下,给商场管理打电话维修,看她弯腰系鞋带,和过去的付汀梨擦肩而过,然后再也没站起来。 佝偻着,惝恍着,几乎被这场白色的雪消融成一抹虚无的蓝。 大概她兜里那些不知从哪里来的纸,也是在这里面的其中一次,开始变得越来越皱的吧。 在这之前,她去到同一家便利店,买了一把黑色的伞。店里只有黑色的伞。 她也只有一把黑色的伞。 然后得到三种口味的汤圆,半份年糕,和半碗共享的羊肉汤。这一切都是靠这把黑色的伞得到的吗?孔黎鸢有些分不清。 付汀梨“哦”一声,“应该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妈偷偷往我这件衣服里塞钱了,我看到了就忍不住。” 第31章 她知道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坦诚,好像丝毫不介意,被孔黎鸢看到自己痛哭流涕的模样。 却又好像只是,看都看完了,只能破罐子破摔。 “为什么往衣服里偷偷塞钱?”孔黎鸢问,好像是真的不懂,“节日祝福?” “不是。”付汀梨解释,“小时候在新疆走丢过一次,身上又没钱,饿昏头了才被找到。所以我妈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往我外套里塞钱,让我就算再走丢了,也能边哭着边吃顿好的。” 她尽量把这话说得不那么煽情。 孔黎鸢听见也笑了,笑得有点懒,又有点肆意,“我还以为这是你们那边过元旦的习惯。” “什么我们那边?哦,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新疆人?”付汀梨觉得有必要纠正她的看法,“我妈是哈族,但我跟我爸上的汉族户口。” 孔黎鸢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家里过元旦一般吃汤圆吗?”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来年团圆幸福。” 孔黎鸢继续问,“也吃年糕?” 付汀梨答,“吃,新年嘛。吃了来年年年高。” 孔黎鸢进一步问,“你为什么不戴我送的手套?” “吃,新年嘛——” 付汀梨差点咬到舌头。被空调暖风吹着的手指有些发痒,好像已经痊愈的冻疮又开始折磨她了。 她抬头,看到孔黎鸢正巧望她,这时候已经是吃完了,嘴也擦干净了。目光在暖黄灯光下似是隔着一层虚幻的薄膜。 却又足够幽遂直接,抓住她不放。 冷静衬托着她的满脸油光,不过她也吃完了。 “哪有不戴?”付汀梨擦了擦嘴。 “我一次没见你戴过。”孔黎鸢抬了抬下巴,直指付汀梨微微缩着的手指,“别人送的耳罩倒是没见你取下来过。” “有吗?”付汀梨有些记不清了,明明现在她就没有戴耳罩,“可能是你送的手套太贵了吧,我舍不得戴。” 孔黎鸢盯着她,直把她盯得躲开视线。 才又笑了一下,摆了一幅手套在她面前,很常见的并指款式,加绒加厚,软塌塌地搭在她手上。 “二十五块,刚刚便利店买的。”孔黎鸢皮笑肉不笑,还往她身后看了一眼, “你要是还不愿意要,或者不愿意戴。我就送给老板,他好歹送了我一碗羊肉汤,而且正捧着手机看直播,估计需要。” “啊?”老板从窗口探了个头出来,朝她们咧开嘴笑,“羊肉汤好喝吗妹妹?要不要再点一份汤圆?毕竟过节嘛~” 付汀梨愣愣地看这副二十五块的手套,棕色绒底,上面还绣着两个小熊耳朵。 又看老板举着手机的黑粗大手。 迟疑几秒。 然后听到孔黎鸢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慵得快要透进她胸口, “收下吧,过节得过好,来年才会顺顺利利。” 老板已经关上手机直播,稀里糊涂地问,“什么?我怎么老听见有人喊我啊?” 付汀梨利落地回,“没人喊,你听错了。” 老板“哦”一声,缩了回去。 孔黎鸢又叹一口气,起身,停在付汀梨面前,身影挡住淌到她们身上的灯光。 “吃完了吗?” 付汀梨听到这句话,侧过头去,想要看清孔黎鸢的脸。 却又看不清,只在帽檐虚幻阴影下,看到一双散漫而遥远的眼。 “吃完了。”她反应慢一拍地说。 然后又慢一拍地发现,孔黎鸢低着头,在给她戴手套,睫毛沉默地淌过高密度的龙卷风,指腹划过她指关节内侧的一道疤痕。 ——那是一整个冬天,她最容易生冻疮的地方。就算冻疮好了,那道鲜红的疤也总是时不时会痒一下。 好似一个命若悬丝的求救信号,只在冬日出现,却来自深刻疯狂的夏。 此时此刻,却被孔黎鸢轻轻掐握着,濒临失控。 付汀梨下意识把手抽出,有些慌张地说,“我自己来戴吧,谢谢孔老师。” 孔黎鸢缓缓收回指关节泛白的手。又像以前一样,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轻轻地,像抚摸,像她们两个从来都如此亲昵,中间从来只隔着飘散的空气,像不会被判定为一次即焚的柔情。 “节日快乐。” 她听到她说, “往后一整年,至少都别再让自己被冻着了。” 第15章 「声控灯」 在孔黎鸢的车再停在熟悉的街道时,付汀梨已经磨磨蹭蹭地把手套戴上了。 遮住了那道不深不浅,甚至算不上明显的疤。 她不是非得占这个便宜不可,只是觉得这手套和老板确实不太配。虽然和她也不太配,但总比那副昂贵到让她愧疚的羊绒手套要更好。 她决定收下现在这副,把留在出租屋里的那副还回去。 至少她始终可以,将这认定为是一次等价交换——一顿汤圆和二十五块的手套。 她听别人说过不止一次,孔黎鸢向来懂得受惠要两清的道理,比她更懂。 孔黎鸢自然是比她更想要两清的吧?付汀梨偷偷地想。 “你在想怎么把手套还给我。”车上,孔黎鸢却突然把她的小心思抓住,“之前我当着剧组所有人面送给你的那副。” 付汀梨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第32章 孔黎鸢瞥她一眼,“没人和你一样,不管好的坏的,眼珠子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不说,一点心思全写脸上。” “这么明显啊?”付汀梨不这么觉得。 十九二十岁的时候,身边的朋友玩伴都说她藏不住事,一颗坦荡荡的心,像风一吹就撩开了的野草。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都一茬茬地往外冒。 但她自觉,家里落魄再回到上海,那些瞬息万变、千疮百孔的状况,已经将这茬野草吞噬得干干净净。她不再是以前的付汀梨,也渐渐学会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 况且孔黎鸢和她认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天。怎么能一下把那茬野草揪住? “别还。” 还没等她思考出为什么,孔黎鸢又出声了,把她那些本就宣泄不得的疑惑堵了回去。 付汀梨应该问为什么的。可孔黎鸢又马上说了, “我不是那种会把送出去的东西要回去的人。别人看我们一副手套传来传去,还以为里面有什么秘密。” 只一句话,就让付汀梨想起曾被放在手套里的那张车库门禁卡。 那里面的确有秘密,她也忘了,手套不是目的,只是载体。 当初孔黎鸢给她手套,目的也只是那张车库门禁卡,让她去找她,确认她不会是那颗随时会爆炸的隐形炸弹。 那现在呢?孔黎鸢确认了吗?应该确认了吧,毕竟已经从她这里知道,照片已经被她删完了。 付汀梨没再继续纠缠,只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说,“知道了。” 她没再想这件事,直到车开到出租屋弄堂外的街道,再次停在原来的地方。 雪还没有停,洋洋洒洒地飘着。像是为了暂缓重要时日的消逝,拼命地为这个元旦留下些记忆。 她开车门,下了车,被纷扬的雪花扑了一脸,刺得她脖子往外套里缩了一下。下一秒,听见后边一声关车门的响声。 便下意识说,“不是已经认过门了吗?孔老师又跟着下车做什么?” 话落,后面便传来“哒”地一声。她回头,脚步已经绕到车前,只看见孔黎鸢的指尖,恰好窜起一点炙烫的火星,在纷飞雪花里显得有点突兀。 还有孔黎鸢隐在白色烟雾里的侧脸,骨相深邃,轮廓偏柔和。微微掀开眼皮望人的时候总是朦胧而含情。 这个女人向来这样。 “我下来抽根烟。”孔黎鸢靠在车边,红唇里吐出一口白雾,张牙舞爪地将她罩住。 指尖夹着烟,笑在烟雾里晕开,显得有些慵懒,然后说,“今天就不送你进去了。” 付汀梨的脚步停在烟雾被吹散之前,转了个方向,“哦”了一声, “那我先进去了。外头下着雪呢,孔老师抽完就回去吧。” 身后“嗯”了一声,然后是混杂着沙沙踩雪声中,孔黎鸢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的声音。 她好像说了什么。但付汀梨没听清。因为她匆匆回头看一眼。 发现孔黎鸢穿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上半身隐在飘雪中,像是在给谁打电话。可孔黎鸢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 刚走几步,付汀梨也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电话里,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好像已经许久没有听过。又好像,她从兜里翻出那张百元大钞,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好像一把黑伞、三碗汤圆和一份年糕,就让她的崩溃大哭,和她没有拨通乔丽潘电话的这件事…… 都变成过去时,也好像都恍如隔世。 而现在电话里,乔丽潘用疲惫而烦闷的声音和她说,“之前投资的一个合伙人因为承担不起债务,跳楼了,就今天的事。” 付汀梨人是懵的,攥紧手机的手指还有些发抖,“我……我认识吗?” 乔丽潘没有回答,好像是在那头骂了一句。然后又反应过来自己在给她打电话,叹了口气,把话题带过去, “留下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和一堆事,我不管又说不过去。” 付汀梨有些说不出话。凭借一个哭天喊地的女儿,她就觉得自己是认得这个人的。 活生生一个人,就了断在一个电话里。 “好了,不说这个了。”乔丽潘的声音听起来利落了几分, “你也别担心我,想想你妈多顽强一个人,还记得你小时候吗,我和你爸闹离婚,我把他挠得满脸血还让他一分钱都没带走咱的。 后来暑假他把你带去他那,让你喊他爸还被他家里那个狗崽子欺负,你拿一口尖牙我拿一个苕帚把他打得一身血淋淋的。” “我怎么着也走不到这个地步的,放心吧。” 付汀梨被乔丽潘的语气逗笑,她也没办法不笑,“知道。” 乔丽潘也在那边笑,“对了宝贝,今天是不是过元旦呢?怎么样?”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开始谎报自己的近况。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付汀梨有些走神,好像现在她越走越湿冷的躯体,和她听到乔丽潘的声音就想落泪的冲动,才是她面对的现实。 而这个元旦节的一切,才是季节限定的、正在缓慢消融的一场雪。 电话打完,她已经在出租屋门口愣着站了好一会。一边找钥匙,一边滑开手机屏幕,看到还没来得及退出后台的相机。 点开相册,是她刚刚给孔黎鸢拍的照片,一张和广告牌合影的打卡照。 第33章 往左滑,还有一张。 她偷偷拍的,站在广告牌内侧的黑影下,拍孔黎鸢被一群年轻炽热的女粉丝围绕着,拍孔黎鸢身上流淌出来的柔情。 她还是那样憋不住事。说想把那个瞬间的孔黎鸢留下来,于是就真的留了下来。 说自己手里还有,就是真的还有。 照片里,孔黎鸢笑着,笑得身上的光都淌成了水。围在身边的这些人,当然不只是这些人,会为孔黎鸢买下商场3d屏幕的播放权应援,甚至会像新闻里说的那样,为孔黎鸢买下天上的星星命名权。 而她会躲在广告牌后,揣着兜里的零钱,想这附近会不会有狗仔蹲守,如果把她拍进去了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如果她拍下这张照片会不会带来麻烦?想孔黎鸢原来还真是特宽容特温存的一个人,甚至还想远了,想到加州永不褪色的太阳和永远敞开永远行驶的复古老车…… 手机自动熄屏,照片隐进黑暗里。付汀梨收起手机,拉紧出租屋的门把手,准备开门,顺便叹了口气。 凭着那三天的露水情缘,她在孔黎鸢这得到的够多了。她不想当个犯贱的坏人,也没可能要更多了。 那孔黎鸢呢?她忍不住想,孔黎鸢也是因为那三天,对她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态度吗?还是说孔黎鸢只想和她两清?难不成孔黎鸢想和她再续前缘? 可等把钥匙找出来,她又掐掉自己心里的想法,笑自己自作多情。 和她再续前缘?孔黎鸢图什么?况且她们又哪里来的前缘? 再说了,平白无故想这些做什么? 人就是总要多想,才凭空惹来那么多七情六欲。 她现在像是配考虑七情六欲的人吗? 钥匙插进门锁,反转了两圈,发出细微的机械碰撞声音。好像划开空气,又好像咯噔一下,在她脑门敲了一下。 她愣愣地抬头,发现灯亮了。 这是六楼的声控灯。她记得这栋楼一共六层,就六楼的灯是坏的,也就六楼的窗户是对着对面大厦的,所以房租比其他层都便宜。 她上次开门还是摸着黑,甚至还被旧锁刮出尖锐的疼,倒是没出血,只手指本来就冰得麻木,尖痛便慢慢转为钝痛。 于是有些费力地去回想,这盏灯是什么时候开始亮的呢? 指望着赶快拆迁并且压根不住这里的房东,难道突然良心发现,真的把她六楼的楼道灯都赶在新年之前修好了?就像她在电话里哄乔丽潘的那样? 钥匙又转了回来,开了锁,门打开了,她在显得特别亮堂的楼道里站了一会,看着黑漆漆的房间。 忽然“嘭”地一下,把门关了。 开始往下走,楼道里的声控灯像一张张网,在她面前铺开。她不受控地想起,刚刚乔丽潘在电话里问她节过得怎么样。 她说: “挺好的,这边还下雪了,我住的地方比较热闹,楼里小孩多,前两天叫叫嚷嚷的,但这几天都没吵了。而且房东也挺好说话的,我说楼道里的灯坏了,她就赶在今天修好了。”——已经过去的谈话跟着她到了五楼拐角。她想才怪,她压根没和房东提过这事。 “哦,那你怎么过的?没和你那些朋友一起啊?”——拐角的楼道数字从五变成四,临楼道的那户正巧开门放垃圾,瞥她一眼,嘟囔着:不知道一整天吵吵嚷嚷什么。 “有啊,交到了新朋友,也遇到了旧朋友。”——四变成三,是门口理发店老板娘在打电话,倚靠在墙边吞云吐雾,见她下来打了句招呼:妹妹元旦快乐啊,什么时候再来做头发。 “新朋友怎么样?”——三变成二。有人淋了一头雪噔噔噔跑上楼梯,念叨:前几天让修还不修,难不成一到元旦,良心也返厂维修了? “挺好的,特可爱,也喜欢看展看雕塑,我们约好了下次见面再说名字。”——二变成一。楼梯下的门前湿漉漉的,飘了一些碎雪进来。 “那旧朋友呢?”——她有些气喘地推开单元门。 “特大方,请我吃一百个汉堡,下雪了给我撑伞,和我一起吃了汤圆,送了我手套。”——单元门敞开,扑簌簌的雪花飞进来。 “挺好一人,我决定不害她了。” ——门口短檐上的声控灯在那一瞬间泼过来,巨大的亮光罩在她头顶。 好像有三十瓦灯泡那么亮,亮到和巷边的路灯几近融合在一起,让人再分不清明暗。 雪飘飘摇摇地洒在她身上,她稀里糊涂地站着,不觉得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特地跑下来确认这件事,是亮是黑也不能说明什么。 有个小孩蹲在雪里,就在她们单元楼跟前,在薄薄的雪层里埋了个烟花,是那种在地上放的。 声控灯快熄灭的时候,小孩摸着耳朵,把烟花点着了,噼里啪啦地放了几十秒,或者是几分钟,她分不清到底有多久。 只知道,烟花一炸开,她头顶的声控灯便再没熄灭。只听见,小孩刚把烟花点着,就被家长撵着跑, “大晚上不吃饭,放了一晚上了还在外面!回家!方家丽你是不是把奶奶给你的零花钱一晚上全用了?方家丽你给我回来!你听见没!” 小孩捂着耳朵,跑过闪烁敞亮的烟花,跑过门前的付汀梨。 突然停住脚步,匆匆看她一眼,然后又往里跑,大声嚷嚷着, 第34章 “没有!你不能骂我!要好好过节!来年我们家才能顺顺利利的!” 而在漫长又短暂的廉价烟花里,白色雪花飞扬,落在鼻尖,刺得她皱了皱鼻子。恰巧远处一声汽笛传来。 付汀梨站在比以前不知道敞亮多少倍的声控灯下,烟花噼里啪啦地在她眼前炸出一片白亮。她看着小孩往里蹿,恍惚地想: 这个小孩,怎么会和孔黎鸢讲一样的话? 第16章 「1月1日」 上海没这样下过雪,孔黎鸢也没这样过过节。 对她来说,过节和平常的日子没任何分别。 除了超过三十七度的夏天,会让她变得飞扬浮躁之外。 其他三个季节都像被压缩进了易拉罐里,在加速的生产线上越过越快。 所有易拉罐都如出一辙,只有生产日期和到期日期的差别。 她没想过,1月1日这罐会有不同。 1月1日晚,上海下了大雪,孔黎鸢靠在车边,抽一根红酒爆珠烟。 烟雾弥漫又被风吹散,她在缭绕的雪和有些淡的雾中,低头,火星燃到烟上标注的可供燃烧的刻度。 莫名想起加州。 ——她仰躺着在敞开的车里抽烟,有个年轻女人会靠在车边吹风,或者是和新认识的“朋友”攀谈,或者是拍照,半眯着眼聚焦,给路过的小鸟拍照,给有特点的路人拍照……给她拍照。 总之,不管在做什么,那人总会凑过来吸一口,然后又被呛到,偏褐色的一双眼,被泪溢上一层湿雾,青涩又瑰丽。 她觉得有趣。这人明明不会抽,却还是每次要来讨呛。让她总是忍不住大笑,也总是忍不住把烟掐灭,拽住年轻女人的衣领。 她弯腰,她仰头。 巨大的风吹散她们的发,咬开的红酒爆珠炸在赤红色的夕阳。 在这时候接吻,如同溺入地球。 其实红酒爆珠烟不好抽,偏淡,过嗓子也辣。回来之后,孔黎鸢抽得少。只是偶尔想起,有个年轻女人问过她, “你就只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她以前不。回来之后,便真的只抽这个牌子。 孔黎鸢缓慢吐出最后一口白雾,很随意地靠在车边,靴底碾着薄薄的积雪。 顺发被风偶然吹落,燃烧的烟被风吹得明明灭灭,火星快要燎到发尾,她还注视着那濡湿的雪屑,浑然不觉。 直到手指被剧烈的温度烫到。她才迟钝地觉得痛。却还是不紧不慢,将遮蔽视线的发撩到耳后。 接着,将燃到刻度尽头的烟用力掐灭。然后她想,烟抽完了,该回去了吧。 可靴底还是碾着新积下来的雪,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她仍靠在车边,看被路灯照得敞亮的那条小路,看那个越缩越小的身影,拐进单元楼。 看薄薄的一层雪上,留下一串崭新的脚印。 看一只小鸟,轻快飞离她的身边。 她盯着这串脚印,又想:至少这个节还没过完。 于是顺着这条敞亮的路,顺着这串脚印,往里走。 雪洋洋洒洒地淋下来,她没再打伞,只戴上口罩和鸭舌帽,低着头。走到楼下,付汀梨已经上了楼。 有几个小孩围在巷边,放那种在地面上炸开一下就变得噼里啪啦的小烟花。 好像烟花这种本该开在天上簌簌燃烧的东西,已经没办法再飞到天上去。 至少在上海是这样的。 但人似乎很擅长在这种事上变通。既然不准在天上放,就改到地上放,改到偏远一点的地方放,哪怕是小小的一点点。不管飞不飞,反正是要燃烧掉那些平时积攒下来的热量的。 看这些烟花、头顶横七竖八的晾衣绳上挂着的红飘带和排列得井井有条的旧摩托,她大概知道: 这里是外环以外,住在这里的人都有一种高饱和度的、热腾腾的活气。好像在这里活着,就连飞蛾扑火也不叫人害怕。 六楼窗户的灯一直没开。 孔黎鸢盯了一会窗户,又瞥一眼已经变暗趋向死亡的烟花,喊住那个耷拉着头准备进去的小孩,问, “小孩,这个烟花哪里有的买?” 平常被家里保护得不谙世事的小孩,大概只会觉得她是个怪人然后捂着头往里走。但这小孩是不同的,吸了吸鼻子,伸着脖子,指了指巷口外的烟杂店, “前面那个店就有的卖,灯笼烟花30块一个,但她好像是从什么小区群里弄来的,你要两个一起买她给你减五块,你要买多点的话一定让那胖乎乎的老板给你打折,他要是见大人去买就会坑你!” “算了!我还是带你过去吧!” 小孩穿着脏兮兮的棉靴,上面蹭着湿漉的雪,小大人的模样。 孔黎鸢平静地站在原地。 小孩转过头,佯装不在乎的模样,“你怎么不过来!” 孔黎鸢“嗯”了一声,指了一下烟杂店,“这么近?我自己过去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呢!”小孩急了,眉毛都挤到一块,“都说了老板坑人的!” 孔黎鸢轻敲一下小孩头,“是你想坑我,还是人老板坑我?” 小孩捂住头,只敢睁一只眼看她,嘟囔着,“谁坑你了……” 到底还是个屁大点小孩,被戳穿后心虚得缩了缩脖子。 孔黎鸢将人领子提溜起来,“走吧,去烟杂店,我只买一个,你想买多少买多少,但得帮我一个忙。” 第35章 小孩笑嘻嘻地接话,“什么忙!” 孔黎鸢停顿了一会,问,“你们这里,能放最久的烟花有多久?” “三分钟的瀑布魔法,八十一个!” “你怎么这么清楚?”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问,又看了看黑漆漆的六楼窗户。也不等小孩回答,只往那单元门一指,然后说, “看到那个单元门了吗?” “看到了,门口灯坏了那个。” “现在修好了。” “啊?是吗?我没注意,什么时候修好的?” “等会要是有人下来,站着一动不动,你就在门前声控灯灭之前,给她放一个三分钟的……瀑布魔法。” “男的女的?要是没有下来呢?” “女的,穿蓝色衣服。要是没有你就自己留着。” “哦知道了,不过为什么啊?” 孔黎鸢手一伸,小孩一缩脑袋,以为她又要跟之前那样敲她脑袋。 但这个戴着口罩的奇怪女人没有,好像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只是看见她突然躲,才又笑一下,“我有这么凶吗?” 然后又叹一口气,悬空的手落到她头上,仔仔细细地拍下她头上的碎雪。 说,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 付汀梨拧开易拉罐拉环,汽水“呲”一声涌出气泡。 这还是她前些天在剧组被夏悦投喂的的饮料。当时刚好吃完饭,觉得太饱,就没喝。到今天瞥了一眼保质期,发现竟然刚好是1月1日过期。 时间点卡得正正好。 于是赶在十二点之前,把冷冰冰的饮料喝完。然后撑得睡不着觉,或者是冷得,又或者是亮得。 ——被三种口味的汤圆和年糕,以及突然修好的楼道灯和下面的声控灯。大概是时间太凑巧,她又有拥有一个极其会联想的大脑。 于是总是止不住想,灯总不可能是孔黎鸢修好的吧?孔黎鸢会是这么一个心思细腻的人吗? 明明在加州的时候,每次都要把她折腾出眼泪的人也是孔黎鸢,有时候失控会把她掐得有些疼的人也是孔黎鸢。 但再怎么联想,她也没可能凭空联想出答案。于是只能躺在床上,睁了一会眼,想起自己给孔黎鸢拍的打卡照,想起孔黎鸢说要发微博。 想了半会,下载了个微博,稀里糊涂地注册,id是一串数字和字母的随机排列。 孔黎鸢的微博很好找。甚至不用搜索,一点开热搜,顶上的词条就是: #孔黎鸢元旦打卡# 顶着这个空荡荡的id和主页,她点进词条,里面是粉丝发的安利,还有几条热门微博,是粉丝直拍,怼着孔黎鸢精致漂亮的脸。 视频很乱,粉丝哭的也有,激动的也有。但孔黎鸢很温柔,也很漂亮。 付汀梨在现场已经看过,她点进孔黎鸢的微博,发现孔黎鸢已经发布打卡微博。 照片是粉丝们的背影和广告牌的合照。没有孔黎鸢自己。 是因为她没有及时把照片发给孔黎鸢吗?还是因为……孔黎鸢本就不打算在微博发照片呢? 付汀梨终究还是没想到到底是为什么。饮料分泌出睡意,她迷迷糊糊地,也没想起来要把自己手里的照片发到谁手里。 头一歪,就这么睡着了。 意识下沉之前,有些恍惚地看到被扔在垃圾桶里的空易拉罐,又不自觉地想: 竟然什么事都在今天赶上了。看来,这个节确实过得挺好的。 今年真的会顺顺利利吗? 她陷入睡眠,却不知道:一个生产日期为1月1日的易拉罐,终于被盖上戳,无声逃离被加速的生产线。 它独吞两张照片,独揽三分钟的烟花,私藏一个仅关注1人的微博账号,在冬日拼命燃烧,构建了一场燎原烈火。 仅她和她可见。 第17章 「漂亮朋友」 那场下在1月1日的大雪完全消融,在上海也确实罕见,惹得剧组连着赶着拍了几天的雪景。 导演却还是不怎么满意,看微信大群里的后续安排,剧中有一个需要暴风雪的大剧情,光凭上海这点雪是做不到的。 人工造景试了几次又觉得不够真实,美术组和外联制片正焦头烂额,急着找这部分剧情的外景拍摄场地。 付汀梨的职责很明确,在现场就包揽有关雕塑部分的拍摄道具摆放、特写指导;每天收工之后就整理成文档给闻英秀汇报,每周抽空去一次闻英秀的工作室汇报,有些事情还是得当面说。 今天碰见工作室人手忙,便帮着闻英秀的一个学生打了半天纸浆。 学生是个好奇心重的,见她耐着性子免费帮忙。忙完擦擦手,过来问, “听老师说你加州艺术学院雕塑专业的?这么好的学校?怎么回国还到剧组干个打杂的活?” 付汀梨很坦诚地答,“我家破产了,我妈负债,我被迫断供。暂时没找到其他工作,只能先干着。” 学生静了十几秒,干巴巴地笑笑,“哦哦是这样,我说呢,你一听我说就懂了,一下把我想要的纸浆打出来,打得比我描述的感觉还好……怎么,怎么跑去……干电影了哈哈哈——” 纯艺路难走,雕塑更靠名气和人脉。没有行业大佬带着,没有资金供着,前期很难起步。 第36章 最关键两个条件,付汀梨都不具备。一来她刚回国,根本不认识国内的行业大佬,就算之前那几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也跟她因为撤资的事情闹翻;二来,她也没资金,没有单干的条件。 刚刚是打杂,现在变成“干电影”。付汀梨笑了笑,问,“我这也算干电影?” “怎么不算?”闻英秀的声音从身后飘来,瞥那学生一眼,“等电影拍出来,片尾名单都得加上你的名字。” 这倒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付汀梨愣了几秒,“我?还加上我的名字?” 学生见闻英秀一来,喊了声闻老师,就笑嘻嘻地凑上去, “闻老师,这位付学姐刚刚帮我好些忙,人怪好,你得给她多加几分。” 又凑过来给她眨眨眼,“我之前去你们学校交换过,所以喊声学姐没错吧?” 付汀梨没想到还有这层联系,弯了弯眼,“没错。” 学生笑了笑,又拍拍付汀梨的肩,跟闻英秀贫嘴几句就又去忙了。 付汀梨刚打了半天纸浆,没顾得上戴围裙,这会裤子和外套上都蹭了不少灰屑,有些灰头土脸,却不显得脏。 她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站着,还笑盈盈地迎着闻英秀的目光。任谁看了那双眼,都觉得她畅快坦诚。 闻英秀瞥她一眼,“以后别干这些没用的杂活,给你发工资的又不是我,更不是我那个爱攒人干活的学生。” 付汀梨说,声音柔软清亮,“我知道,没关系的闻老师,就顺手一个忙而已,看见就帮了。” 她向来如此,心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别人揣摩她的好心背后是不是别有所图,也不太想去在意。 如果连这种事都要放心上去,像烤串似的烤个来回,仔仔细细思量利弊,那不敢去帮忙不想去帮忙的事情也只会越来越多。 付汀梨发誓自己不能变成这样。 就算家里破产负债,她落魄到住廉价出租屋,再也触不及昂贵梦想。 也要守住这样坦然的心思,让发生在她身上的改变尽量延缓一些。 闻英秀“嗯”了一声,过一会,像是才想起之前那个问题似的,皱了下眉,提高音量, “当然要加你的名字,好歹是个现场雕塑指导。” 顿了一会,又好似在强调,“虽然是加在我名字后面就是了。” - 从工作室出来,又是那条美术街。 不知是不是因为新年刚过,人们都攒着汲取的节日温情,争分夺秒,迈入更紧凑的生存节奏。 这里便冷清下去,像是一场艺术电影放映结束,只剩下晦暗中微弱的光在摇晃。 付汀梨最近喜欢上这里,每次过来工作室都得驻足一会。 很简单的原因,这里和出租屋的对比很强烈,却又没有高楼大厦般会将人吞噬的不可控力。 是她能与艺术纠缠的最简单途径。 最关键,是免费的。 于是,她又遇见了她的新朋友。还是背着上次那个双肩包,这次戴了一个软塌塌的暖蓝色渔夫帽,像只可可爱爱的小企鹅。 拿着笔记本,好像是在记些什么 和可爱的人再相遇,让付汀梨都变得轻快。她悄悄走过去,垫起脚,拍了拍人的肩。 等人往右看。 她就往左冒出头,笑眯眯地问,“你好呀~” 新朋友便慢吞吞地往左看,“你……你好。” 她又转到右边,看被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你在记什么?” 新朋友不嫌她烦,又耐心地转到右边,“记,记展览日期。” 付汀梨觉得有趣,又往左边钻,结果被新朋友一下拎住衣领,像被锁喉。 “你现在还没去看嘛——”她说了一半的卡在喉咙里。 新朋友“呵呵”地笑,然后松开,替她整理衣领, “抓到了!” 她被松开,猛地弯腰咳嗽几声。冬天对她不友好,被衣领扯到喉咙,冷风一灌,她又咳得厉害。 咳嗽连着肺,甚至好像扯着一根若隐若现的线,让她有些疼。 新朋友愣住,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坏事,慌乱地拍了拍她的背,“你……你怎么了?” 她捂住胸口,直起腰,连连摆手,“没事,就是冬天太冷,被风一吹就咳嗽,老毛病。” “那得去治。”新朋友语重心长,好像她才是一个不听话的小朋友。 付汀梨弯着眼笑,“好。” 又转移话题,“所以你怎么一直在这里记日期,这几天都没去看过吗?” 新朋友被她成功带跑,想了一会,看一眼她,低一下头,声音有点委屈, “因为,必须,必须有监护人,才能进去。但她们,都要工作,我白天也得工作,不能,不能耽误事。” 付汀梨明白了她的意思。 大多数唐氏综合征患者都有着智力滞后的特点,为了合理管控,部分公共场所都要求需要监护人陪同。 但她也知道,“监护人”这个说法并非那么死板,不是要求户口本上的“监护人”,而是一个足以承担起看管责任的大人。 她看着新朋友委屈的表情,思忖了一会,问,“你叫什么名字?” 新朋友抬头,对她过分跳跃的话题感到有些迷茫,“我?我……我叫杜丽。” 第37章 “很好听的名字啊。”付汀梨笑。 “那你呢?” “我叫付汀梨。” “付……汀……梨……”杜丽重复,表情看起来好像有些疑惑。 付汀梨想了一下,便拿起她的笔记本,又拿起她的笔,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给她看。 杜丽等了一会,没看到付汀梨写完,便主动凑过去。 结果只看到“付汀梨”三个字,笔记本就一下被眼前这个漂亮温和的人阖上。她看到付汀梨笑着, “等回去再看好了。” 然后抱着胳膊,缩了缩脖子,“今天好冷,你什么时候回去?” 杜丽过了好一会反应过来,“我……马上就要回去了,要……要和其他,朋友,一起聚餐。” 付汀梨嘱咐,“回去小心哦。” 杜丽点头,抱着笔记本,像是抱着珍重礼物似的。 然后看着付汀梨在冷风中连着咳嗽了几下,看付汀梨回头朝她挥挥手,脸色苍白,却弯着眼睛笑。 笨拙地想:下次见面,要问这个朋友,愿不愿意带她去看展览。 这个朋友看起来,很漂亮。漂亮的人都是好人,应该会答应她吧? 等付汀梨走了,一辆黑色的大车开到街边。杜丽缩着肩,钻进车里。 车后座已经坐着一个人,是她的妹妹,也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负责人,一个没有生病的人。 一进来就笑眯眯地问她,“今天见到新朋友了吗?” “见到了。”杜丽也笑,然后对上后视镜一双漂亮得像画里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第一次见的时候,她以为是她看的画册上的人跑了出来,唰地一下变到她面前。 但她妹妹说不是,说这个人是她们“雨伞巴士”的赞助人。“雨伞巴士”有很多像她这样的人。 妹妹说,她们找来的正常工作,平日维系的正常资助和开销,都是这个漂亮的人赞助的。 有一次,她在商场的广告牌上看到这个人。妹妹捂住她的嘴巴,很认真地和她强调: 不可以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有人知道了,她们的生活就会很难安宁下来。 “什么新朋友?”后视镜里的漂亮眼睛看过来,对她笑了笑。 杜丽很信任这个人,便把自己的笔记本递过去,“一个长得漂亮的新朋友。” 驾驶座的人接过去,从衣袖探出的手指白皙而细长,漫不经心地翻页,然后倏地顿住。 手指停留在页脚,视线从纸页上滑过去,那上面写着几行字: 杜丽,你好,你的蓝色帽子很好看。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的电话:1837364526x。 我也很想去看一次展览,有空的话,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后面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笑脸,像手被冻到然后莫名往外划了一下,有些畸形,弧度却莫名很大,像咧到耳后。 她说:你能不能带我去呢。 而不是:我可以带你去哦。 驾驶座的人盯着这行字,许久,笑了一下。 杜丽的妹妹凑过去,有些担心,“有什么问题吗孔老师?” “没什么问题。”孔黎鸢很利落地回答,然后将笔记本还给杜丽,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人。” 杜丽心满意足地接过,打开笔记本看到里面的字,一下愣住。 孔黎鸢问,“她是你很好的朋友吗?” “是新认识的,很好的朋友。”杜丽强调,然后停顿了一会。看到前排的车钥匙上挂着的巴斯光年。 有些开心,因为这是她上次做手工送给她的。“雨伞巴士”里有很多人都做了,但孔孔唯独收了她的巴斯光年。 于是又眨了眨眼,望着后视镜里的那双漂亮眼睛,问, “孔孔,你呢?你有什么好朋友?” 车内空气一下安静了许多,好像凭空闪过去一层黑光,弥漫到每个人的呼吸之间。 就在杜丽妹妹哈哈笑,打算把这个话题带过去时。 孔黎鸢却回答了。她望着路,声音却莫名显得远,像是在时间之外, “好像也有一个,只不过……” 汽车发动,她的声音隐在引擎声里,像自嘲,却轻得像是快要消逝, “她是被我偷来的。” 美术街的光影诞幻不经,窗外飘来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世界好像失真旋转,加州的风吹过来。 后来她不止一次回想: 加利福尼亚的夏天,从一开始就只有三天,也是一场只燃烧三天的悖论。 第18章 「播撒爱意-p」 一切都如孔黎鸢所料。 被她拦下的年轻女人毫无防备,让她上了车,喜欢笑,喜欢到处播撒自己纯真无邪的爱。 ——用着“巴斯光年”创可贴,不吝啬将钱撒出去“献爱心”,弯着腰问她要吃什么,背在腰后的手指偷偷比着她鞋码的大概长短。 孔黎鸢一直觉得,这是最无趣也最容易让人看透的一种人,总是散发着天真而甜蜜的气息。 和她处在完全相悖的频率。 这几乎是她已经能够确定的结论。但也许是因为那束橙色花菱草和她想的不一样。 以至于她问出那句话——“你要不要和我做?” 然后耐心等待。 她觉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会流露出惊讶,然后是被误会的愤慨,再然后是羞涩的纯情…… 第38章 再然后她会被赶下车,或者是自己选择下车。这样的人,并不和她同路。 事情终究还是出现转折。 并不来自于那双眼睛,而来自于另外一个突如其来的状况。 她和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大身形,穿着裙子,特殊面容,箍住年轻女人的腰,飞快地将她抱离她的身边。 噼里啪啦的,剧烈动荡的。 蓦然间,年轻女人手里抱着的一堆东西,哗啦啦的,全都洒落在地。 有刚买来的、热气腾腾的汉堡套餐,被棕色纸袋包着,饮料不由分说地泄出来,冰凉气泡透过纸袋,缓慢沁入灼热地面,然后滋拉滋拉地消散。 有一双棕黄色马丁靴砸落到地上,看起来是新的,很大。细细鞋带刚从年轻女人的手腕上滑落,偏浅的棕黄色,上面还系着一双袜子。 马丁靴砸到地上时还弹了一下,棕黄色鞋带连续跳跃,将世界的黑白调弹开。 背景是午后的暖黄调光照,像一场夏光漏泄的老旧电影。 孔黎鸢抬头去看,有些听不清那边的声音。只看到年轻女人被抱着腰,却还是眉开眼笑的,在空气中连转了几个圈。 也不恼,也不担心被弄掉的食物,也不往她这边看。 金色头发被风吹乱,但还在笑。等转完了,终于落地,又热烈地抱住那个高大身影,热火朝天地聊着什么。 这个画面有种脉络分明的生命感。 一个唐氏患儿,和一个喜欢到处播撒爱的种子的年轻女人。她们好像才是同路者。 因为唐氏患儿的熟悉面容,孔黎鸢穿上这双不太合适的马丁靴。 后来,这双松松垮垮的鞋,在她脚上待了三天。 “啊,饮料都倒了吗?” 年轻女人领着唐氏患儿到了车前,整个人身上热气冲冲的,好像余韵还没平复。 明明是该觉得可惜的话,语气却新鲜而脆亮,像只小鸟。 “没有全倒。”孔黎鸢刚刚将纸袋拾起,收拾干净,还剩下半杯可乐和大半杯牛奶, “里面的汉堡和小吃,都没弄脏。” “没关系,三个人分一分嘛。”年轻女人弯着眼,又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人的肩,改用了英文, “这是我朋友,正好要去前面的小镇,参加一个展,对了,她是这个展聘请的专业模特,对吧?” 说着,还顶了顶旁边人的胳膊,特意加重“专业模特”几个字,音色里带着纯粹的高兴和骄傲。 年轻女人说英文和说中文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说中文时声线畅快脆亮,语速会快一点,像只坚而韧的小鸟; 说英文时又柔缓了些,像冬天围炉时的篝火,绵软软地烧着。 “你好,我是nicole。” 已经打量她许久的唐氏患儿开口,有些缓慢的语气,但口齿相对她以往所认知的唐氏患儿要清晰得多。 虽说还是具备其他特征,但交流能力和认知能力,已经比其他患儿要出色。 孔黎鸢伸出手,觉得好像“不太会说英文”和她现在的处境比较适配。 于是只简略地说, “你好。” 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nicole有些好奇地歪了歪头。 年轻女人倒只是笑一笑,然后上了车,毫不介意地把小吃和汉堡全都铺开。 两个汉堡,完全不苦恼。一个给了她,另一个给了nicole。 “你不吃?”孔黎鸢挑了下眉。如她所想,年轻女人是个总喜欢顾全其他人的人。 “不啊!”年轻女人否认,然后笑嘻嘻地伸出手。后座的nicole很自然地将汉堡掰了半个,递到她手里。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又伸出另一只手,朝她笑,偏褐色的瞳仁里浸着一轮完整的金色太阳。 孔黎鸢突然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这里面有段话和这个年轻女人很是适配。 她笑,却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笑。 然后把自己手里的汉堡也掰了一半给年轻女人。食物对她来说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补充身体热量缺口的必需品。 她知道这世上很多人都可以坦荡地说“我喜欢”“我爱”,但她似乎没有这种天分。 她不爱美味的食物,漂亮的衣服,畅快的车。她不爱人,也不爱自己。 但这个年轻女人和她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然后分走她手中的一半汉堡。 再然后,又从那两个一半里,掰了个一半的一半给她。 像无限循环。 后来她无数次想起这个画面,觉得还不如在这里无限循环下去。 现在她只是笑,但还没问。 这人又回答了,“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 三个人,分享完两个汉堡套餐,又在暖热的风里,敞着车开往下一个目的地。 nicole上车之后,年轻女人总是时不时注意着后排的状况,时不时给nicole垫个毯子在底下,时不时和nicole搭话,说着一些她们以前的事情,然后笑。 两个人都一起笑。 孔黎鸢没觉得被忽略,只悄无声息地当个观察者。之前觉得无聊,现在却品出一点有趣。 有毒的橙色花菱草,被放在了年轻女人的手边,挂在了车门前,随风飘着。 第39章 这次,孔黎鸢并不觉得,年轻女人是为了照顾她们,而把花菱草挂在了自己这边。 她看着年轻女人眼底满意的笑,知道对方大概是单纯觉得,花菱草放在这边,像是在给她们开路。 仍然是那个电台,仍然是那首跳跃热情的《california dreamin》。 花、风、行驶的车和加州梦,都让人昏昏欲睡。更何况在上车之前,孔黎鸢还经历了一番辛苦的“逃亡”。 ——这是一个极其好睡的下午。 其实在这个时期,孔黎鸢一向精力充沛,“睡眠”这种过分静谧的事,不会轻易侵蚀她浮躁的世界。 但她微微侧头,手不自觉地按了下脸上的伤口。 尖锐的痛感袭来,没有让她更清醒。 于是只能将手懒懒地搭在车门边,被风扑簌簌地吹着。 倦意渐渐包裹,如同蛋液般地流淌,将她包裹在一层白膜里,敞开的车恍然变成透着光的蛋壳。 薄薄一层,一捏就破。 意识再回笼,车好像已经停了,蛋壳里的场景恍惚朦胧,蛋壳外却嘈杂喧闹。 ——忽而听见有人喊“bertha”。 咔嚓一声,是蛋壳碎了。她第一时间联想到bertha这个名字的寓意:浪漫。 刚醒过来,身体里还带着燥意和懒。孔黎鸢往声源处看。发现这两个人就靠在车边,并肩在叽叽喳喳地聊天。 她还坐在副驾驶,头侧靠在头枕上,往车边看,只看得到一高一瘦的两个背影。 nicole说,“她看上去很凶。” ——谁凶?孔黎鸢很随意地靠着,去望车边的人。 年轻女人还是那样的穿着,光明正大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勾勒瘦而性感的细腰直角肩,下半身是工装裤,只不过头上多了一顶蓝色鸭舌帽。 靠得离她近一些,身上浸满日落。金色长发被风吹开,近在咫尺,发尾几乎快要扑到孔黎鸢的鼻尖,散着松软发香。 她在令人发晕的夕阳下盯得久一些,发觉那头发实在软得可怕,像某种飘摇的神秘标记,藏匿着浅金色的太阳信仰。 “我不觉得。” 年轻女人用英文说,嗓音里绵软的火又燃起来,但声音却很轻, “她受了伤,希望没有我想得那么严重。” ——难道在说她?孔黎鸢微微眯着眼,去盯年轻女人的背影,看来这个人还是带着习惯性的爱,习惯性地播撒爱到世间。 她漫不经心地去按了按伤口,碰到伤口上的创可贴。 视线却盯着近在咫尺的金色头发,于是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 “什么伤?”nicole问。 “不知道。”背对着她的年轻女人答,然后很随意地将鸭舌帽摘了,用手梳了梳发,金色头发在空中飘得更恣意。 ——孔黎鸢慵懒地靠在车门边,手在空中悬停,快要碰到飞着的发丝。可那发却着实顽劣,不愿意落下来。 “怎么这也不知道?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nicole又问。 “什么关系?”年轻女人撑在车门上的手指缩了一下。 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过了一会,笑了一声,身体往车边移了一点,然后慷慨地给出回应, “当然是朋友啊。” ——须臾,阳光径直收束,戳破蛋壳,金色夕阳铺天盖地地淌入地球。柔软发丝滑过手心。 孔黎鸢终于抓住那抹金色。 第19章 「清醒囚徒-p」 她们才认识不到十二个小时。 但她不说旅友,不说陌生人,不问她的名字。却和别人坦坦荡荡地说, “当然是朋友啊。” 这个人拥有的一切都像极了那个模糊的名字: bertha。 她真的叫bertha吗?还是孔黎鸢有所误会。但模糊戳破蛋壳的声音实在太遥远,已经让人有些无法分辨。 孔黎鸢这样想。于是,在手心停留过的金色头发,也就转瞬即逝。 像她以为那般软,却还要韧一些。 只稍微走神一会,就从她手心中飞速滑走。 年轻女人自己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nicole却先发现她已经醒来。 似是想再问些什么,但看到她醒过来,到底是没再说。 于是年轻女人也顺着nicole的视线望过来。背对着快要落下来的太阳,侧身看她,朝她笑, “你醒了啊?nicole要和我们分开了,她是特地等你醒来,然后好和你道别的。” 话落。nicole皱了一下眉,好像不太满意她的说法。 孔黎鸢缓过神来,搭在车门边上的手往外伸了伸, “再见,nicole。” 她笑着说再见,明明这次过后她们再也不会见。 nicole抿了一下唇,看了看年轻女人,又看了看维持着笑容的孔黎鸢。 最终还是伸出手,和她相握。用中文,比较生硬地说, “以后要是在ins上看到我的比赛推选,记得给我点个赞,或者给我投一票。” 真是够古怪的道别方式。 惹得年轻女人在一旁笑出声,说“好啊”。这个人说话时总有一点温吞的尾音。孔黎鸢这样想。 nicole走了,在金色夕阳下,身影越缩越小,影子却越拉越长。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靠在车边,懒洋洋地眯眼,看敞开的车外,车流人流汹涌。 第40章 看年轻女人高举着手,一直高高挥着,直到nicole的身影完全消失,才意犹未尽地收下来。 然后端起一直放在引擎盖上的易拉罐,畅快地灌了一大口。 那里面似乎是汽水。 因为靠得近,所以在孔黎鸢的位置,她几乎能听到气泡在年轻女人身体里流淌,然后缓慢涨破、再消弭的声音。 “她要一个人去参展吗?”孔黎鸢突然出声。 年轻女人似乎是被吓了一大跳。从车边弹了一下,回头看见她后,才笑了一下,放松地继续靠着。 然后把手里的易拉罐递了过来, “对,她从旧金山过来,因为这个小镇有个服装展,她是特邀模特。” 孔黎鸢接过易拉罐,很自然地给自己灌了一口,不够冰的气泡涌入体内,却还是覆盖了那层躁动, “她是个很勇敢的人。” “当然,虽然这个展不大,但她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唐氏宝宝。”年轻女人似乎并不会刻意避开nicole的身份标签。 “自己争取机会、说服主办方,她知道自己参加这个展会面临什么声音,一路上会遭到怎样的阻碍。但还是过来了,并且是独自一个人,从旧金山到这里,参加一个人并不多的展。” “所以……” “所以什么?”孔黎鸢有些懒地侧头,她以为,年轻女人要说:所以我们去给nicole捧场吧? 但她只是望她。然后拿过她手里的易拉罐喝了一口。 胡乱地撩开垂落在肩头的金色头发,将鸭舌帽压在自己的头发上。上半张脸藏在帽檐阴影下,有黄油般的日落从那双眼里淌过, “所以啊,以后你要是在ins看到她,一定要给她点个赞。” “毕竟也同路过一段。”年轻女人微微歪头看她, “不是吗?” 孔黎鸢不置可否地笑笑,然后又捞起年轻女人手中的易拉罐,散漫地喝了一口。 年轻女人见她不说话,也没追问。只等她喝完,又很自然地接过汽水,靠在车边,慢吞吞地喝着。 两个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一个靠在车里,一个靠在车边,竟然很默契地,有一口没一口地把一罐冰汽水喝完。 吹着金色的风,虚度时间。直至太阳彻底沉入地球,易拉罐空得不剩一口。 年轻女人突然凑近,微微皱鼻,“你的创可贴都卷边了,可能需要重新处理一下伤口。” “是吗?”孔黎鸢不太在意,一下把创可贴撕下来。 伤口被撕开的疼痛倒没让她怎么样,反而让年轻女人惊呼出声。 她觉得有趣。看年轻女人飞速绕到车的另一边,拿出药箱,碘酒、药膏、棉签和创可贴一应俱全。 然后就隔着一张车门的距离,仔仔细细地给她清理伤口、上药。 “可能会有点疼。”年轻女人轻轻地说,目光落到她的眼底, “不过我觉得你应该不太怕疼。” 她的呼吸绕在她的呼吸里,还缠绕着冰汽水的甜腻气息。沾着碘酒的棉签轻轻擦拭着伤口,传来尖锐而细密的疼痛。 这种疼痛反而让孔黎鸢的呼吸变得更加平稳。她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笑了笑, “既然觉得我不怕疼,那还这么小心做什么?” “啊?”年轻女人大概没觉得她会这么问。思考了一会,坦荡地回答, “但我怕你会疼啊。” 一切都如她所料,没有其他转折了。孔黎鸢在心里平静地想。 在年轻女人又拆了一个巴斯光年创可贴的时候。她的金色发丝又淌过她的手心。 于是她突然问,“我们是朋友吗?” 出乎意料的。年轻女人的动作没有停顿,而是一气呵成地撕下创可贴包装,然后凑近来,弯腰,低头。 “你听到我和nicole说的话了啊?不过怎么不是呢?” 给她把创可贴贴了上去,柔软的指腹轻轻按住创可贴的边缘,没有用力,但伤口在隐隐作痛。 反而带来伤口周围更缓慢、更细密的痒意。 孔黎仰靠在头枕上,自下往上地注视着年轻女人的脸。 目光一寸一寸地淌过她白皙流畅的下颌,挺直优越的鼻梁,再到深邃的眼部轮廓。 在年轻女人收手之前。她眯了一下眼,将那个问题又问了出来, “所以我们是朋友了?那还要不要做?” 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孔黎鸢问的很明显,语气却漫不经心。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问的时候被打断,以至于她现在还无法抚慰自己的躁动。 但年轻女人应该也知道她的意思。她也应该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于是她问完之后,也没将注意力全集中在年轻女人的回答上,而是撑着侧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望着一辆又一辆的车经过她们。 没去看年轻女人的表情。却听到年轻女人把所有零散物件都收进医药箱的声音。也听到年轻女人很自然地问她, “你是不是不会告诉我你的名字,也不会问我我叫什么名字?” 一辆车缓慢开近,车灯在油亮街道摇晃,夏夜已在蒸腾。孔黎鸢越飞越远的目光,被亮黄色车灯收束回来。 她转过头去。 盯着年轻女人将医药箱放进车里,又从车的另一边绕到这边,再次靠在车边。 第41章 双手展开,任由夏夜晚风吹过双臂,吹起那缭乱的金色头发。 孔黎鸢没想到她会突然问到,有些意外,“你想知道我的名字?” 在充斥陌生和荒诞的异国他乡,她是可以编造一个假名字来诓骗短暂的同路人。 ——但这并非必要。 “也不是。” 年轻女人的手搭在车门上,慢吞吞地敲了敲边缘。 看前方敞开的路,看沉到底的金色太阳。突然弯着眼笑了一下,然后说, “好啊,做吧。” 孔黎鸢当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些恍惚地看着她的发滑过自己的手心。 以至于后来每次抚摸她的金色头发,她都会周而复始地想: 原来她完全被她错估了。 这个人身上有着一种极为剧烈、旺盛而松软的野性。 她大大方方地袒露自己的情-欲,眼底生长着无穷无尽的真实。 她活在世俗,却毫不脆弱。 而在这之后,年轻女人微微弯腰,手撑在她们中间隔着的那张车门上。 凑得很近,呼吸和头发都绕在她的鼻尖,偏褐色的眼里浸着她的倒影。 好像很仔细地看了她一会,然后轻轻地说,“你问第一遍的时候,我想问你为什么,想知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但既然你问了第二遍,那我就只能实话实说了。” 她靠近她的唇,悬停在仅剩十公分之处,像一个被抵押的吻。 那一瞬间,恰好一辆轻轨列车从她们身后缓慢拉过,发出钝响的呼啸声。 巨大的风翻转世界,吹起年轻女人身上松软的阳光气息。 “你的实话是什么?” “不是到洛杉矶之前,我们都一直同路吗?” 她弯腰,她仰头。她们对视,快要接吻,却已经像两个清醒囚徒。 “所以今天晚上呢?”这显然比想象之中更有意思。但孔黎鸢从来都需要一个确定的结论。 于是又往车外靠近了些,气息绕得更近。冰汽水分明已经沁入各自的躯体,却又奇特地在这一刻汇合。 “今晚到不了洛杉矶,我们仍然会同路。” 年轻女人帽檐下的眼弯着。 她有着一双坦荡而诚实的眼睛,却用来与她对视, “那要从接吻开始吗?” 孔黎鸢已经记不得,当时到底是谁先吻上去的。 只记得,列车疯狂碾过黄绿光影,同路第十三个小时,她同她接了第一个吻。 后来再遇到这样的街,她总会想: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 要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骗她的话,又会流露出怎样的情绪? 第20章 「夜车终点」 “孔老师!孔老师醒醒!” 世界地动山摇, 公路塌陷,列车飞速沉入黑洞。孔黎鸢猛地睁开眼,嘈杂现实包抄视野, 车辆拥停在眼前。 是停车的地方, 她不在加州。 孔黎鸢仰靠在头枕上, 有些疲地阖上眼皮。世界颠倒成如潮汐般的浓黑,耳边仿佛还能听到那人在笑, 听到那句: /今晚到不了洛杉矶, 我们仍然会同路/ “孔老师, 我们到了。”前座传来极为谨慎的一句话,是荣梧。 孔黎鸢揉了揉眉心,呼吸平稳,“嗯,我知道。” “应该没有迟到吧?” “没有。”荣梧看了看手表, “和张导他们约好的饭局是七点,现在是六点四十,我们提前五分钟到, 从停车的这里到包间大概五六分钟路程,孔老师您还可以休息五六分钟左右, 稍微清醒一下。” 荣梧向来是个做事周全的助理。 “好, 我再坐一会就下车。”孔黎鸢应着, 视线落在单向玻璃外, 很平缓。 她脸上完全没有倦态,也好像丝毫没有从那场旧梦里醒过来的余韵, 只有垂下的睫毛仍在细微的颤动。 马路对街那边有暗红色光影淌过, 不由分说地映在她的脸上,像九十年代香港老电影里的色调。 这让荣梧想起一句话, 那是将孔黎鸢带上现在位置的导演说的——我要的就是她身上那股劲儿,不管什么光打上去,到了她脸上,那镜头都得上个档次。不管她爸是谁,她天生就适合吃这碗饭。 荣梧没觉得导演夸张,眼下这暗红色光影就是最好的证明。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时常觉得孔黎鸢是个落寞的人。 但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模糊,因为孔黎鸢时常在笑,也时常对他人表现出友好和宽容。 就像业内人士经常用在孔黎鸢身上的评价——还以为孔黎鸢这个级别的电影演员,架子会很高,但没想到这么好说话。 尽管她已经在离孔黎鸢最近的工作岗位上工作四年,但她还是没能搞懂这种模糊又遥远的感觉从何而来。 是因为父亲孔宴吗?还是因为早逝的母亲姜曼呢?又或者是因为那件事…… 荣梧静静看了一会,没有再说话。 做助理这么多年,她学会和孔黎鸢相处的唯一准则——不要对这个人产生太多好奇,否则很容易离这份工作越来越远。 于是只默默转过身去,没有再打扰孔黎鸢。 过了一会,孔黎鸢收回视线,打开手机,因为网络而延误的社交软件通知弹了出来。 第42章 是ins,她的特别关注,头像是一个卡通火箭气球,昵称是nicole_echo。 是现在在国外小有名气的唐氏模特,因专门复刻经典雕塑作品造型而走红网络。 刚刚更新了一条动态,是几张棕发女孩参展的商业照片,穿着高定礼服,与品牌超模合照也毫不露怯,露齿笑容看起来很爽朗。 连续滑过去,表情和姿势都一张比一张生动。 五六分钟很快过去。孔黎鸢盯了那些照片好一会,心不在焉地和前排的荣梧说, “时间是不是到了?我们下车吧。” “哎是差不多,好。”荣梧下了车,走到后排想去给孔黎鸢开门,却看到后排的车门已经被从里面打开,便老老实实地站着。 看着孔黎鸢从车里走出来,利落地拉上车门,踩着高帮靴经过她身旁。一只手插着兜,另一只手还在倒腾手机。 荣梧不敢多看,也不敢多好奇。但还是不小心瞄到手机界面,与熟悉的软件界面对上之后。她知道了: 又是那个账号。 按道理来说,国内演员对ins账号的运营不太看重,所以公司也没有安排像微博那样专门的运营人员给孔黎鸢。 但孔黎鸢却自己开通了ins账号,没有对外公开,算是小号,但也有部分粉丝偷偷摸过来,嗅到一些蛛丝马迹。 虽然荣梧并不清楚,那些粉丝是怎么从那个全是鸟的ins账号,发现这是孔黎鸢的。 但她清楚,这个账号仅关注1人。 是一个近年在网络横空出世的唐氏模特。荣梧搞不清这两者的联系,只知道: 这个唐氏模特每一条动态下,都有孔黎鸢的赞。 刚刚估计也是,又给人点赞了吧。 - 饭局在一个本地的私房菜馆,人不多,今天晚上一共也就开了两个包间。 场地很大,几乎是在郊区。装修主题颇具特色,尖顶矮房,走进去就是一个巨大的、比人还打三四倍的人身雕塑,长着冗长胡须,表情怪诞。 荣梧给孔黎鸢介绍,这是一个不算太有名气的雕塑师在退休之后,为了展示自己作品,顺带着养活自己而开的私厨。 不知是单纯噱头,还是真正一颗浪漫的赤子心。 饭局结束后,孔黎鸢穿戴整齐,用围巾抵着下半张脸,站在包间门口。 靠在门边,低头,高帮靴漫不经心地点着地,等去完洗手间的荣梧去开车。 忽而听到从另外一个包间传来的人声: “我说她还真来啊?前几天我从小黄那听到几句,说她妈合作伙伴都跳楼自杀了。” “啊?人死了没?” “不知道,只听了一嘴。不过没想到这次聚会她会来,不是说大小姐的工作室都撤资闹翻了吗?” 有一道声音比之前压得更低,“是啊,听说她把自己房子和车都卖了,这下该不会来找我们借钱吧!” “哎你真别说,我们之前的同学聚会她都在加州没回来过,怎么一回上海就来了?她不就和我们只同学过一年?她要和我借钱我可没有。” “这不是李维丽把她拉过来的吗?” 听到李维丽的名字。孔黎鸢皱起眉,点在地板上的靴底也停了下来。 “结果李维丽自个忙得没空来,她还跑着过来了。听说李维丽还给她介绍了个活,在孔黎鸢那个剧组做什么雕塑指导?” 果然是在说付汀梨。走廊灯光缓慢流淌,孔黎鸢微低着头,捡着一些细节听了进去,心里想着:@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上海是比她想象得还小。 里面杂七杂八的声音又传了出来,“什么雕塑指导啊?那活就是个打杂工的。哎,你说好好一个大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家里破产断供,和自个老妈还分居两国,沦落到给人打杂工,是不是有点惨。” 说话的人语气有点可惜,更多的是一些不明显的幸灾乐祸。 “怎么不惨呢?”回应的人也是看热闹的语气,“这种富家女能有几个不是娇生惯养的,之前听人说她在加州过得可快活,玩雕塑玩赛车,那时候可是在同学圈里出尽了风头,哪是我们小老百姓可以比得了的。” “这下房也卖了,车也卖了,和圈里的富千金公子哥都闹翻了。对了,她那些复古车,我正好一朋友是跨国中介,我那天去找我朋友就看见她卖车。想着老同学一场,我还特意给我朋友嘱咐,让那车多抬点价钱!” 这话惹得旁边的人发笑,“还是你人好,那要不这样,今天聚会的钱就别让破产大小姐a了?算是做桩善事?” “也成,不过她要借钱我可不给借啊!谁知道这借出去有没有得还?” 多抬价?做善事?孔黎鸢冷笑一声,实在没办法再听下去。 目光嘲讽地垂着,不经意地飘落到里屋门口那个巨大的人身雕塑上。那里有片皱皱巴巴的衣角缩了进去。 一瞬,孔黎鸢的目光就敛进轻垂的眼睫里,插在兜里的手指缓慢掐进掌心。 她听着传出来的那些闲言碎语,面露厌恶。往雕塑那边走近了些,雕塑那边发出一声窸窸窣窣的响。 第43章 她只得?止住脚步,停在离雕塑还有三步之远的地?方。 视线没有下望,只盯着雕塑绕在颈下的翅膀。好一会,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只冷静地?盯着自己面前的雕塑。 厅内顶光是一个完整的暗黄色光圈,像一层光纱铺开?,罩在诡诞的人身雕塑上,徜恍出如绒绒毛边的光雾。 她仰头,她低头。 一前一后侧对着,被划在光圈里,影子被折射光影拉得?细长,分立在这个雕塑的相?反面。 两人都只是这么立着。 像是对峙,又像只是各看各的。 直到?躲在雕塑背后那人突兀地?轻咳一声。孔黎鸢轻叹一口?气?, “哭了么?” “也?不至于。”一道低低的声音从雕塑后传出来,是付汀梨的声音。 孔黎鸢“嗯”一声。 视线往那一瞥,才看到?对方手上戴着手套,是她上次给出去的那副。 没等她看多久,付汀梨又把手缩了回去。孔黎鸢移开?视线, “这次知道戴手套了?” 付汀梨没有回答。孔黎鸢注意到?,雕塑背后的影子隐约晃了一下。 “那我走了。”孔黎鸢盯着那个有些?飘的影子,说, “你不要?为了躲我蹲太久,冬天脚麻很麻烦,站起?来的时候容易抽筋。” 话?落,她一动不动。 雕塑后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摇晃的影子像是站了起?来。 似是刚刚被折叠着,现在却被头顶光纱抖落开?来。 但仍然?显得?很模糊,像是一戳就散。 然?后是付汀梨放得?极轻的声音, “孔老师。” “嗯?”孔黎鸢本来就没打算走。 “你说怎么我多难看的场面,都被你看到?了啊。”付汀梨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语气?,不像是难过,而像是有些?迷茫。 “是上海太小了。”孔黎鸢说。 “也?是。”付汀梨笑?,雕塑背后的影子也?跟着颤颤巍巍地?晃动, “本来觉着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一走到?我面前来吧,我就觉得?好丢人啊。” 某种程度上,这个人坦诚得?可怕。让孔黎鸢只能仰看着面前怪诞的雕塑,掐握指尖的时候发现: 这次她手里连一把黑色的伞都没有。 “就这么害怕在我面前丢人?”孔黎鸢问,“换成其他人就不怕了?” “也?不是吧。”付汀梨只说了这四个字,有些?含糊,没继续往下说。 孔黎鸢轻叹口?气?,“你没看过我网上铺天盖地?的黑稿吗?” 付汀梨没动静了。 “有空的时候可以?搜来看看。”孔黎鸢随意地?说着,“有些?说法挺好笑?的。” “都是假的有什么好看的。”付汀梨出声了,语气?有些?执拗。 孔黎鸢微微侧过脸,倦懒地?笑?,“看都没看就知道是假的了?” 付汀梨有些?不服气?,“黑稿还能有真事?那不都是胡编乱造的?” 头顶光纱缓慢流淌,将一前一后的两人照得?迷离深幽。孔黎鸢突然?想抽根烟。但这是在室内,她只能掐断这个念头。 “那要?是也?有真的呢?”孔黎鸢低头,用脚尖点了点光弋椛圈的边界。 “得?从你嘴里说出来的,那才是真的。”良久,付汀梨说,“网上那些?通稿,我不看。” 孔黎鸢很淡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你,什么假话?都不说的。” “谁不说假话?——”付汀梨说了一个字又顿住。 因为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轰隆隆的火车声响,撕着风声呼啸而过。 孔黎鸢确信,她们两个都听到?了。 有一瞬间,她感?觉像是回到?了那个从夏夜里漏泄出来的加州。 她们中间没有隔着这座怪诞雕塑,而是仅隔着一张随时可以?打开?的车门。她弯腰,她低头,她们马上会接第一个吻。 可火车声太过遥远,只持续短短一秒就消散。无声的空寂将孔黎鸢拽了回来,她们仍旧分立在雕塑两端。 她存在,或者目睹,都会加重她的难堪。 以?至于孔黎鸢有些?反常地?想——如果早知道是现在这样,付汀梨当时还会和她接第一个吻吗。 “不过这种不好听的声音,对孔老师来说应该,算是家常便饭吧?” 直到?付汀梨再次出声,断句有些?奇怪,似是怕提到?她不想说的事情。 可孔黎鸢没什么不想说的,也?没什么在意的。因为她向来不爱自己,那些?声音再不好听,也?从没让她觉得?不好过。 孔黎鸢轻轻“嗯”一声,“所以?我说你可以?多去看看我的黑稿,多了解我。” 停顿一会,语气?松弛地?补充,“至少下次,就不会第一时间只觉得?丢人了。” 付汀梨被她似是自我讥嘲的话?逗笑?,厅下的影子都活泛起?来,笑?得?晃晃悠悠的。 笑?了一会,又轻轻地?说,“其实刚刚你走过来的时候,我还觉得?多丢人的,想我好端端的蹲着做什么呢?” “要?是我从一开?始就站着,现在也?就不会躲在雕塑后面不敢出来了。” 第44章 “现在不是站起来了吗?”孔黎鸢说。 “对啊,站起来了。”付汀梨笑着说,“也感觉好多了。” 然后又客气地说,“我差不多要进去了。谢谢你,孔老师。” 孔黎鸢盯着那截影子,最终转身换了个方向。她没有说“不用谢”。 只是静了一会,又说了一句, “不要忘记给nicole点赞。” 等荣梧上完厕所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孔黎鸢已经站在大门口,仍是靠在门边,目光垂着,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她跟着孔黎鸢的视线,去看那个矗立在偌大客厅的巨大雕塑。 典型的荒诞风格,披着薄纱的女性雕塑,脚踝戴着镣铐,背上是无数只飞鸟,蝴蝶骨处生长着延伸到颈下的翅膀,翅膀上是尖刺,刺入脆弱脖颈,脸上表情说是平和却又有几分怪诞——是私厨老板的得意之作。 荣梧听了老板介绍时候的一嘴,说是寓意生与死共存。虽然在场的人也多半没在听就是了。 这样的雕塑放在吃饭的地方的确有些可怖。难道孔黎鸢也这样觉得? “孔老师?”她试探性地问,“那我们现在回去吗?” 孔黎鸢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从倚靠着的门边挺起背,问她, “我今天还有通告吗?” “没有了。”荣梧在饭局之前就已经确认好之后的行程,“明天下午两点开工,上午有个采访。” “那就回去吧。”孔黎鸢说,却又停下脚步,思忖了一会,“去我之前住的那边吧,离这里近,但是离片场比较远,你明天早上不用来接我,我可以自己开车去片场。” “好。”荣梧利落地应下来。 走出门,孔黎鸢又停下脚步,已经是夜,郊区的风有些荒凉,刮得人脸上有些疼。 荣梧把手上拎着的羽绒服给孔黎鸢披上。 孔黎鸢将肩上的羽绒服扯紧一些,下半张脸抵在羽绒服领口,冷不丁冒出一句,“荣梧,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荣梧有些懵。 孔黎鸢缓慢地踏下一级阶梯。 又回头望她,又像是没有在望她,只在望她身后的什么东西。 但话还是对她说的,声音很轻,“你有没有认识的人,长得凶气场足不好惹的,得会开车,最好是女性。” “啊?”荣梧有些恍惚地想,这不就是你吗。 但看着孔黎鸢眼底快要把她淹没的漩涡,吞了吞口水,也刻意压低了声音,作答, “还真认识一个。” 孔黎鸢点点头,后续都没再说话。就在荣梧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扭动钥匙把车发动后。 又看见车后座的孔黎鸢,在流淌的昏暗光线里说,“那你问这个人今晚有没有空,帮我接个人,我给她开工资。” 停顿了几秒,似乎是考虑到现在的时间,补充一句, “如果方便来的话,她可以任意开价。” 荣梧很惊讶,“现在吗?” 孔黎鸢往车窗外瞥了一眼,这个位置只能隐约看到雕塑的翅膀。 她盯了一会,笑了笑,然后说, “当然,就现在。” 高大宽长的黑色商务车从私厨门口开走,徒留一串深沉而闷响的轰隆声。 而这串轰隆声传到私厨客厅的巨大雕塑后,就变为了极为小极为遥远的闷隆。 几乎比刮到耳边的风声还要小。 付汀梨搓了搓自己冰凉僵硬的手,又呼了一口白气 她从雕塑背后转过来,有些艰难地仰头看了看雕塑的表情,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大概也和这个雕塑差不多。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却已经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 是从包间里面在议论她时开始的吗?还是从……看见孔黎鸢从另外一个包间出来,然后听到别人在议论她时开始的呢? 她分明只是肠胃不太舒服,吃不了太辣。但这家私厨主打湘菜。 于是吃到一半,她摇摇晃晃地来到厕所,把刚刚吃下去的事物吐得个稀里哗啦。 扶着墙出来的时候,看到了这个雕塑。遇到了私厨老板,老板说她怎么脸白得这么吓人,给了她一颗店里的话梅糖,然后见她对雕塑有兴趣,于是又聊了几句。 然后就是那些话。一些她的老同学,用那种看热闹或者是调侃似的语气,议论她的现状,揣测她来参加这次聚会的心理。 老板大概也听见了,尴尬地笑了笑,找了个理由离开。她也对老板笑了笑,坦然地目送老板飞快地逃离她的视线。 其实那些人没在这件事上多夸张,她的现状也的确如此。 只是她有件事想不通,也只因为那句“这种富家女”。 她是哪种富家女呢?难道她对他们来说,是一个很坏的人吗?与他们同学过的一年,她有对他们做过什么坏事吗? 没有吧。付汀梨自觉乔丽潘的教导足够严格,并不会让她形成飞扬跋扈的性格。 况且在她从前对自己的认知里,她并不以“富家女”来给自己打标签。 第45章 怎么落魄了之后,反而会有人将她认定为“这种富家女”呢? 想来想去,付汀梨不认同这个标签。 所以?她只是愣怔地?听着,脸色也?倒是白了几分,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听了那些?话?真有点伤心。 直到?她看到?孔黎鸢。 她第一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她已经能仅凭一个背影认出孔黎鸢了? 下意识的动作是,将自己露在外面的外套衣角全都敛起?来,谨慎地?躲在了雕塑背后。 姗姗来迟的疑问是,她为什么要?躲? 最后看到?孔黎鸢缓慢地?走到?雕像的另一面,与她无声无息地?对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她没有想象中坦然?,也?没有办法忍受在这些?话?发生之后,孔黎鸢望向自己的目光。 仿佛这些?尖锐的话?,没有孔黎鸢落在她身上的半分目光伤人。即便她从来都摸不透孔黎鸢的目光。 于是她藏起?来。就像无法忍受孔黎鸢看到?她狭窄的二十平米出租屋。 她听到?那些?人说,给她卖的车抬了价。她记那些?车分明都被压了价,因为她从国外回来不懂国内行情,所以?后续查到?是中介赚了极大的差价,可那时已经追不回来。 有个人还说怕她找他们借钱。她分明没有借钱的意思,而说这话?的这个人,在她在场的时候还笑?着打趣说:欢迎啊老同学,这得?七八年没见了吧。 他们还说她沦落到?打杂工很惨。付汀梨差点也?觉得?自己真惨,可仔细一想,自己在剧组打杂工也?真没吃什么苦,李维丽拜托美术组组长照顾她不说,闻英秀还说要?在片尾名单加上她的名字…… 付汀梨就这么在雕塑下躲着。 等孔黎鸢走了,车声也?传远了,她才呼出一口?带着颓丧味的白气?。 调暗的手机灯光映在脸上,她用着发僵的手指滑开?屏幕,界面已经停留许久,是她在观察雕塑的时候顺手打开?的,里面是一个更新不久的动态。 来自账号nicole_echo。 她的目光顺着照片一张张的淌过去,给新更新的动态点了赞。 只移了一个步子,脚麻得?人都跟着浑浑沌沌起?来。手也?有点痛,像是被割伤了似的,是被手机边缘硌出来的。 大概是发呆的时候,握手机的力道有些?重,在手指上留下一道红痕。 估摸着吃得?也?差不多了。她很干脆地?推门进入包间,包间里的人瞬间噤声,目光齐齐向她望过来。 看来这场围绕在她身上的议论一直没有停止。 “你们还没聊完啊?”付汀梨很轻描淡写地?说。 刚刚说她“这种富家女”的人尴尬地?笑?了笑?,“汀梨……你怎么上厕所这么久啊?菜都吃完了。” 付汀梨一屁股坐到?座位上,看着环顾在她身上的视线,轻叹一口?气?,“怕你们有事要?谈,我在的话?你们不好施展手脚。” “……”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怕她借钱的那个人出来打圆场,“哎呀这不是大家都在关心你吗,怕你家里出事,还听着我们说些?花钱讨生活的东西不开?心。” 付汀梨平静地?说,“是有些?东西我不该听,看你们都吃完了,那是不是该走了?” 利落地?提起?自己的包,临了还笑?着说,“我不是来和你们借钱的,aa麻烦算上我。” 这话?一出,在场都知道她把话?听了个大半。有人尴尬地?笑?,有人端起?水杯喝水,还有人干脆不装了,面露嘲讽,直接阴阳怪气?, “家里都破产了,车房都卖了,还真以?为自己还是富千金呢,装什么装!” 这话?说得?声音小,付汀梨差点没听清。可偏偏又有个打圆场的出来, “哎我和你说啊汀梨,是这样的,我们之前不知道你要?来,所以?订的这家私厨,这家确实价格比其他的要?贵,要?是早知道你来,我们就不在这了……” “你不要?逞强。” 付汀梨攥紧包带的手指发着白,里头还发涨。头顶暖风扑簌簌地?吹着。 胃里的酸胀感?慢慢涌上来,弥漫到?四肢百骸,涌得?她又想吐,脸色又白了几分。 她突然?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令人厌恶了。 其实在进来之前,她还没意识到?这种状况比她想象得?难看,会让她有多不堪和多狼狈,还觉得?自己是挺坦荡一人。 要?是按照之前的性子,她应该会直接付完全款一走了之,哪怕别人说她冤大头,她只图一口?气?能吐出来。 但眼前的事实就是,以?前根本没有人会因着这个理?由来嘲讽她。 她从小不愁吃不愁穿,虽然?不大手大脚,但对钱的概念,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串数字。 乔丽潘秉承富养她的原则,没让她手里缺过钱。她自认为从不对别人说这种话?,但她不说,不代表别人也?不对她说。 现在,她突然?明白了这群人的心理?——那是一种摆在明面上的幸灾乐祸:你不是从小富养长大没吃过苦吗?那就让你也?尝尝只能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吞的憋屈。 可就算明白了能怎么样呢? 她还是一口?气?只能憋在心里,不上不下的。她确实兜里没多少钱,不能直接把全款付了,说我不占你们的便宜。 第46章 仿佛一只手在她空荡荡的胃里搅着。她捂住不太舒适的胃,走神了一瞬,回过神来看到投到自己身上来的目光。 又有些恍惚地觉得庆幸。 庆幸孔黎鸢现在没站在门口,把她下面要说的话也听进去。 因为她只能自嘲地笑笑,然后说, “自己的份自己付不是应该的吗——” 门突然开了,外面的冷风簌簌地刮进来。是刚刚和付汀梨聊过几句的老板,见她们面面相觑,诧异地问, “你们还没走吗?” 牵头那个人说,“走,马上就走了,对了我先来结账……” “结账?”老板的表情更诧异了,然后扬了扬下巴,“这位付小姐刚刚不是结过了吗?” 一时间,包间内的氛围诡异了起来。付汀梨也愣住,没有反应过来。 牵头那人又问,“是不是搞错了?” “没搞错啊。”老板指了指付汀梨,语气斩钉截铁,“就是这位,她刚刚出来结过账了。” 又看了看牵头那人,“哦,你之前不是有没有aa付款码吗?我们店里没有这东西,你们直接a给这位就行了。” 牵头那人尴尬地笑笑,望着付汀梨,“汀梨,你说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把账结了?” 包间里剩下的人眼对眼,也明白了,原来付汀梨说“aa算上我吧”,意思是: 牵头那人,也就是说害怕付汀梨找他借钱这人,之前还想着让他们用aa码付款,连先垫付都不愿意。 而现在付汀梨已经把账结了,垫付了。 意思是,她们现在得把aa的钱,一个一个付给付汀梨? 数不清的目光聚集到付汀梨脸上,有诧异有尴尬有错愕还有看热闹的…… 付汀梨有些恍惚地松开攥紧的手指,然后看到老板突然朝她眨了一下眼。 还以为是错觉,诧异地再看过去。可一眯眼,老板就又眨了下眼,她这下确定,老板特意朝她这边眨的。 她觉得好笑,又觉得松了口气。刚刚老板冲进来说她付完全款之后,差点以为是孔黎鸢帮她付的。 这样的话,她就更没法两清了。 却没想到,是只听了几句的老板还特意冲进来替她解围。 “对。”付汀梨也朝老板眨了下眼,然后利落地拎起包,出门之前在微信群里扔下自己的收款码截图, “你们直接付给我就是。” 出门之后,谨慎地关上门,小声地凑到老板面前说, “所以账单总共是多少?我转给你。” 老板眨眨眼,“你不是已经付了吗?” 付汀梨看了一眼手机,已经有陆陆续续的收款冒出来,估计是里面的人算了帐开始付款。 她愣怔地想,原来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把钱转给她,比直接付了所有账然后一走了之,更能把心里那口气吐出来。 看着那一张张收款弹出来,甚至还有不服气的人,比别人转的稍多一些,不过也只是多转了个零头。 她叹了口气,一抬眼又看到老板在自己跟前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便催促, “好了别扯了,你不怕我出了这张门就逃单啊。” 老板盯了她一会,慢悠悠地掏出手机,敞了定好金额的收款码给她, “人均六百一十三,给你单人抹个零头,你个人给六百就是,当今天晚上的陪聊费。” 确实贵得超乎付汀梨现有的生活水平。她脸色苍白地付了款,老板笑得脸上的褶子堆起来,和她说下次再来。 和老板折腾了一会,到门口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揣着衣兜,查手机看这里有什么公共交通工具可以回去。 包间里的人便也出来了一大半,散到了各式各样的车里。有比较友好的人路过她,见她站在马路边,问, “汀梨要不要我带你回市里啊,这么晚了怕是打不到车?” 付汀梨想了想,刚想说“不用了”,她并不想继续停留在刚刚的氛围里。 又有一辆车慢悠悠地停在车边,里头那人探出头来, “汀梨我刚刚说的话不太好听,你别太介意。但你要是自己没开车的话,就坐我们的车回去吧,这里的车可不好打啊。” 是刚刚说她“这种富家女”的人,嘴里说着好话,眼睛却抬起来看她。 “这时候可没有地铁公交。” 嘴角带笑,仿佛并不是在好心劝她上车,而是在笑眯眯地等她上车,好打听她的状况,好确定自己心底所想: 你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承认自己比我们的境遇惨不就行了。 付汀梨叹一口气,她是真觉得累。就算她落魄了只能蹭车回去,这群人真的会因为这种事开心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真诚地说,“不用了。” 那人吃了瘪,脸色一变,马上关了车窗,带着一车的白眼和牛皮走了。弋椛而刚开始好心那人,也看出她是真的不想坐她们的车,便只是笑笑,也开走了。 停在私厨门口的车基本都开走一大半,付汀梨看着手机里的地铁站位置,在街边慢悠悠地走着。 第47章 天气?有些?冷,走走也?不暖和,反而是越走脚越冰。她搓着手给手掌心哈了哈气?,白色水汽涌在视野前,再散开?的时候。 一辆车缓慢开?近。 划开?浓厚的夜色,蓝黄色车灯如同夜里的白焰,摇晃着接近,带来巨大的呼啸和风。 吹起?她的发,停在她面前。 她松开?捂住眼的手,看到?停在她面前的车时,心脏剧烈一缩: 这是她之前卖出去的一款车。 有个人从车上潇洒地?跳下来,个高?腿长,长发飘飘,穿着一套黑色西服,气?场足得?像是来走秀的女模。 先?是在四周环顾一圈,然?后看见基本没什么人之后,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然?后走到?她面前来,说, “付小姐,车给您开?过来了。” 付汀梨眯起?眼,盯着这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好一会,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轻叹一口?气?,然?后慢吞吞地?说, “人都走光了。你知不知道你来晚了?” 这人脸上很显然?地?露出了“啊”的一下表情,然?后又强制恢复了没有表情的一张脸,用很尊重她的语气?,说, “抱歉,我迟到?了,您可以?扣我的工资。” “不用。”付汀梨捂着自己不太舒服的胃,晃悠着地?坐上驾驶座,系好安全带。 见人还站在下面,便推开?副驾驶的门,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特地?被嘱咐过要?做好表情管理?的人,这会也?摸不准付汀梨的意思,只顺着说,“夏莱。” “好的夏莱。”付汀梨一拍方向盘,“快上来!人还没走远,还来得?及完成你的任务。” 夏莱有些?懵地?坐上车,“啊?什么任务?” 付汀梨突然?没回答了,只盯着方向盘和敞开?的车前座。好一会,像是才回神。 又朝夏莱笑?。 可这笑?被风稀释了许多,配上苍白的脸色,随手挽在脑后又散在脸侧和颈下的发,过度瘦窄的肩,穿上大衣还微微凸起?的蝴蝶骨。 这一切都让夏莱莫名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凉薄和沉郁。 是因为她没赶上……所以?她被那些?人欺负了吗?夏莱有些?无聊地?想。 可下一秒,她便看到?这人转过头去,直视着马路。红色光影淌过深邃眼窝,沁着一种瑰丽洒脱的美,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错觉。 “走吧夏莱,我们去追上这些?人。”她听到?付汀梨,在呼啸的风里笑?着说。 然?后“轰隆”一声,她们坐着的车一下窜了出去,只一瞬,便将那模糊的凉薄和沉郁全都吹散。 下一瞬,夏莱就不无聊了。 因为她的注意力完全被抢跑,被她开?来的这辆车,被正开?着这辆车的付汀梨。 这人看起?来温和绵软,脸色白得?像一张薄纸,走在路上一吹风就破,无休无止的咳嗽从纸窟窿里溢出来。 但开?起?车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张泼洒颜料的纸,上面什么稀奇古怪的颜色都有,身上又多了一股鲜活的野劲儿。 在跑车的啸鸣声里,夏莱惊慌失措地?看着她们的车,在混沌车灯里横冲直撞,一辆辆地?追赶、超过路上的其他车辆。 被她们路过的车辆,有的紧闭车窗,有的匆忙降下车窗,露出惊讶的神色,有的朝她们挥手。 其实车速并没有她以?为的快,只是跑车的轰鸣声和付汀梨淌过夜灯的笑?、以?及她在遇到?那些?降下的车窗时,高?高?挥起?打招呼的手。 都让夏莱觉得?,她好像没有白来。 这段路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遇到?限速路段,车速慢下来,轰鸣声也?变小。 付汀梨还在咳嗽,但咳完之后的笑?,却比刚才还要?饱满。 那个纸窟窿又回来了,只不过里头像是被填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没那么空了。 夏莱想。便看到?付汀梨一边笑?着,一边地?将手搭在车门边上,很自然?地?打开?车载广播。 夏莱差点以?为,这辆车本来就是这个人的。可她知道并不是。 扭开?的广播频道没有调整。 里面传来杂乱的电波信号,很嘈杂,这像是一个已经没有在运营、然?后整个频道都从宇宙中消失的电台频道。 “要?听歌吗?”其实夏莱对这辆车也?不太熟悉。 “不用。”付汀梨侧头,弯眼朝她笑?着,“我就是打开?试试,没有就算了。” 说是这么说,但打开?了也?没有再关掉。 夏莱点点头,没办法不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付汀梨身上。 没想到?却被付汀梨发现。 “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付汀梨很从容地?捋了一下头发。 上车时,发圈就已经干脆地?扯了下来,现在黑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被风吹着,有种飘摇又空寂的美。 “就是觉得?……”夏莱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你挺开?心的。” 好像也?不对。 “有吗?”付汀梨并不觉得?,在风里叹一口?气?,“其实挺没意思的。” “什么没意思?”夏莱问。 “就和那些?人打招呼啊,看到?他们脸上惊讶的表情啊,这应该就是那种电影里常演的俗套剧情吧。” 第48章 付汀梨无聊地?敲着车门, “不过没想象中开?心呢,反正也?是以?后都见不着的人了。” 说完了,又侧头望她,轻轻地?笑?,“不过你的任务完成了吧应该?” “完成了。”她盯着付汀梨脸上的笑?,做出模棱两可的结论,“应该?” 大概是因为她反问的语气?有些?不确定。付汀梨嘴角笑?容弧度更大了,甚至还兴起?地?挥起?手,在空气?中感?受着流动的风, “还是开?车更让我开?心。” “你要?再兜几圈吗?前面有不限速的路段。”夏莱主动提起?。 她看得?出付汀梨很喜欢这辆车,摸到?方向盘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 原本她以?为只是来陪一个脾气?不好的大小姐,现在看来是她错估这件事。 这个人无论开?心,还是委屈。都只因为眼前的事,都只因为眼前的人。 可付汀梨却柔软地?笑?了一下,说,“不用了吧,又不是我的车。” “能开?这么一段路,已经挺开?心的了。” 路段车灯明明灭灭,付汀梨的脸被隐在模糊光影里,看不清表情。 夏莱只恍惚听到?跟在后面的一句,“再开?心下去,我就要?舍不得?了。” 这一刻,她终于知道,这个人身上的特质该怎么形容: 坦然?而清醒,像燃在黎明前的一簇火。虽然?有时候,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 好久没开?车,付汀梨有些?手生,但好在也?跟着这辆停到?她面前的车,过了一把瘾。 从加州回来之后,她算是知道,不管是人还是物,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期限。 这期限平时看不见,可一旦到?期了,往往会带来威力极为庞大的后遗症。 就像她卖出去的那些?车。原先?也?以?为,这些?车是她的,只属于她。可现在,她却会因为再次触碰到?方向盘而手指发颤。 这大概就是后遗症的一种。 把车开?到?夏莱说的终点后。付汀梨感?觉胃里的那些?郁气?都跟着散了些?,却隐隐飘上来一些?新的东西,让人摸不透猜不着。 她把打开?的电台关闭,熄了火,解开?安全带,扣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细细摩挲着。 好一会,谨慎地?问夏莱,“我再问你哦,你的老板真的不是我妈吗?” 夏莱解安全带的动作顿了一下,“请问付小姐您的妈妈贵姓?” 付汀梨把头栽在方向盘上,侧头,有些?可怜巴巴地?望着夏莱,“可能你会觉得?姓乔?” 夏莱看着她,沉默一会,摇头,“抱歉,据我所知,我的老板应该姓孔。” 接着又谨慎地?问,“不知道您的妈妈有没有改过姓呢?” 付汀梨叹一口?气?,将自己沉甸甸的头从方向盘上拔下来,开?始认命地?解安全带, “知道了,不过还是谢谢你。” “不用谢。”夏莱说。然?后等她下车之后,又犹豫地?喊住她, “付小姐,其实我今天晚上的工作不是你想的那样。” 付汀梨有些?疑惑地?回头,“什么?” “你忘了拿你的手套了。”夏莱下车,把她遗留的手套送到?她跟前,很诚恳地?解释, “还有,一路上我都没解释。其实我想你应该是误会我今晚的临时工作了。” “不是吗?” “其实不是。”夏莱摇头,“我来之前,表姐和我说了个大概。她说我长得?凶会骂人,至少我坐你旁边的时候跟个保镖似的,要?是有人来说你坏话?我就骂回去。 刚开?始我听我表姐说,还恶补了那些?电影里的打脸撑场子剧情,但没想到?没赶上,也?没想到?见到?老板后,老板也?根本没像我以?为的这么说……她没让我在现实生活中上演这些?剧情。” 说着又笑?出声,“你在车上说的那些?话?还挺可爱的。反正,总之,能认识你是一件挺高?兴的事情。” “至于老板,她只是让我把车开?过来就行,之后的事情都没说。” 等夏莱说完,付汀梨都还没反应过来,“就只是这样?” “对的,我问她只要?这样吗,然?后她说只要?这样就够了……”夏莱似乎是在回忆老板的语气?,然?后嘴角带着比较淡的笑?,说, “她会明白的。” 灯光昏暗,这会她们已经把车开?到?一个私人车库。 闭塞车库里有呼呼的暖气?从头顶吹过来,似是潮水般缓慢在身体里涌动。 付汀梨看着面前夏莱诚恳的表情,几乎都能看到?孔黎鸢站在自己面前。 隐在昏暗光线里,慵懒地?吐出一口?白雾,然?后朝她不轻不重地?笑?。 “我知道了。”付汀梨轻轻地?说,然?后又从夏莱手里接过手套,问, “你老板呢?” 夏莱环顾四周,然?后指了指她背后,有些?迷糊地?说,“她应该在上面吧,我也?不太清楚。” 付汀梨顺着望过去,才发现自己身后就是一个电梯。她看到?电梯上停留的数字,是3。 她平静地?盯了一会,最终还是轻戳了一下电梯按键,上行键有些?突兀地?亮起?来,幽幽地?泛着红色的光。 第49章 和夏莱道别后。她沉默地走进电梯,电梯缓慢升上去,像倒灌的垂直隧道在飞驰,鲜红光斑在其中闪烁。 她垂着头,看红光边缘糊成的毛边,稀里糊涂地想: 原来这段路的终点,还真的又是孔黎鸢。 第21章 「沉入水面」 电梯升到三层, “叮”地一声敞开,潮气胡乱飞溅,铺得蓝绿色地面粼粼闪烁, 漾漾水声晃荡得到处都是。 本以为这样的环境会透着凉气。 可头顶暖风铺天盖地, 扑簌簌地吹着, 吹开付汀梨有些长有些乱的发。 这里竟然是个私人泳池。 付汀梨有些意外。水声持续翻腾,她一边从电梯里迈出来, 一边注意着让自己不要看到不该看的。 泳池里的水在轻微摇晃。 她走在泳池边的过道, 运动鞋鞋底很厚, 踏过沾满水光的地面,脚步声都像是沾着水,黏黏糊糊的。 还没走几步,摇晃水面突然扑了一点上来,溅到运动鞋鞋面。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水是热的。 她下意识抬头去望浅蓝色的水面, 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泳池里游动。 在蓝得近乎透明的泳池水里,游在其中的女人是红色的,像一尾鲜红飘摇的鱼。 ——这当然是孔黎鸢。 那孔黎鸢发现她来了吗?应该发现了吧, 毕竟脚步声还是挺明显的。 付汀梨这么想着,又往前踏了一步, 几步外的电梯门在这时候徐缓地关闭, 像时间之外的隧道把她独自扔在了这里。 于是, 便默默地走在泳池侧道, 双手插在兜里。 看天上的白炽灯在浅蓝色水面浇满涟涟光晕,看蓝和红在迷幻朦胧中交叠流泻。 她在泳池边, 鞋底踏着地面, 脚步一下一下地迈出去,慢悠悠的, 踏着孔黎鸢在水里游动的方向和节奏。 像是在同路。 付汀梨巧妙地察觉到玄机,脚步便也时不时在地上轻点,刻意同频。 不知道在水下的孔黎鸢有没有察觉到,又或者是在游动时的视角和她完全不一样? 她下意识地去望。 便看到孔黎鸢徜徉着的红色身影,连同那过分白腻的肌肤,一同在通透蓝色水面里起伏,有种惊心动魄的冲击力。 这时游到了底,她的脚步转了弯,发出很轻微的摩擦声。 泳池里的孔黎鸢也恰巧折返,妩媚身姿与晃荡池水翻滚出巨大水声。 ——她们真的好像在同路,像落在加州时的一次境遇。 那时孔黎鸢说自己不会游泳,便也是这样在这样的岸边,跟着游动的付汀梨一步一步折返。 只不过,当时在水下的是付汀梨。蓝色水面晃荡,阳光垂直折射至池底,如同色拉油被溶解,悠悠沉入水面。 她穿一件印着蓝白蝴蝶的连体泳衣,是孔黎鸢买给她。 为此,当时身无分文连手机都没有的孔黎鸢,还毫不在意地抵了身上仅有的一个打火机。 那段从旧金山到洛杉矶的旅途,不知是谁先忘了初衷,莫名花了三天三夜。旅途末尾,她给她买烟,她抵押打火机给她买泳衣。 加州阳光太耀眼。 潜下水面,是倒映在池底、随着她节奏慢慢踏步的高挑人影; 浮上水面,便是一双跟着她在岸边,一步一步踏过去的棕黄色马丁靴。 再往上,便是女人笔直颀弋椛长的腿,和望向她时浓烈而深邃的眼。 她游了几圈体力被消耗,渐渐游不太动,便浮出水面。 用自己湿漉漉的手掐握住女人笔直白皙的小腿,有些坏心眼地想拉女人下水。 湿答答的水从脸上滑落,坠在眼睫,连成线的水不停地往下落。 于是一切都是晃动模糊的。 她只看到女人毫无顾忌地蹲下来,棕黄马丁靴被溅上水渍。 她冲她模糊地笑,然后被映刻在水面。 眼底的情绪说不清是柔情还是其他,手指在夏日里偏偏还发凉,并入她湿透的发间,抚摸她的头, “都湿透了。” 付汀梨很不在意地甩了甩头发上的水,“你现在是不是没办法抽烟了?” 女人懒散地撑着下颌,笑得畅快,“啊,我倒忘了这件事,刚刚我抵给老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不是你说要送我礼物的吗。”付汀梨决定等会到洛杉矶给女人再买一个火机,至少可以当一个饯别礼物。 这么想着,她没由来地像是被拽了一下,想沉入水中继续游。 女人却轻抬起她的头,凑近,嘴唇抵在她的耳侧,像是一个快要延伸过来的吻。 她下意识侧头去寻女人的唇,可耳边的呼吸只安稳一秒。 一秒过后,岸边的女人便真的突然推着她,共同坠入晃荡而迷离的水中。 这个女人向来随心所欲。即便这里是浅水区,不会造成什么事故。 但付汀梨还是手慌脚乱。 她在水里花了不少力气,呛了几口水,才撑住不会游泳的女人,将湿漉漉的女人抵在池边,倚靠水的浮力将女人托住。 第50章 像是形成肌肉记忆,手自动寻到女人腰窝处飞鸟纹身的?位置,牢牢箍住。又把女人绑着纱布的?手搭在她肩上,避免伤口进水又感染。 她大喘着气,想说些什么,就算随便是什么都好,却来不?及说。 因为紧接着,女人便用力攀在她身上,手臂上绑着的?纱布渗出半透明的?红,湿淋淋地吻住她。 浮力失控,呼吸濒临衰竭。经过交换,被卷进对方呼吸里的?生命重获新生。 这?是一个?恶劣又舒畅的?吻。 有种融进肺里的?痛感,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如此记忆犹新。并且就发?生在她们即将分道扬镳之前,像是当场敲定?一件事: 在剩下的?生命里,没有任何事物有彻心彻骨的?能力,有本事将这?段同路的?记忆磨灭干净。 好像就算只剩点灰,也能在细枝末节中燃成烈火燎原。 譬如现?在,位置交换。 付汀梨不?可避免地被拽入那段记忆。耳边水声?似乎变成某种标记,她的?视线逐渐被孔黎鸢抓住。 移到她在水中飘摇的?黑色顺发?,移到她若隐若现?的?滑腻腰侧。 那里本该有一个?红色的?飞鸟纹身。 可现?在却不?见了,皮肤上还似是留有红灰色的?洗纹身的?痕迹。 付汀梨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按道理,现?在无痕清洗纹身的?技术已经能达到比较好的?效果,如果孔黎鸢要洗纹身,为什么不?洗得干干净净?还留着点残迹? 她想要看?清,可现?在孔黎鸢穿着件连体泳衣,敞着白皙修长的?四肢,和在水中隐隐起伏的?腰侧。 有些太过晃眼。 她不?敢钻研得太过明显,于是便时不?时瞟一眼,时不?时装作自己根本没有在看?孔黎鸢。 水下的?人似乎也发?现?了她的?矛盾,放缓了游动的?节奏。 在她快要看?清之前,又莫名沉入水底,再浮上来的?时候,是一张浸满水光的?脸,在蓝和红的?交织下,有种惊心动魄的?清晰感。 “想看?就下来看?。” 孔黎鸢徐徐地游到对面,轻慢靠着,在水光倒影下,眉眼清晰深邃,平白无故多了种吸人的?妩媚。 “没有。”付汀梨下意识否认,鞋底点了点浸着水光的?地面。 “就是看?到你好像洗了纹身?”她实在憋不?住,又问得直截了当,“有点好奇。” 池子对面的?孔黎鸢似是停顿了一下,才缓缓在水池里移了点位置。 懒懒趴在岸边的?一块垫好的?毛巾上,背对着她,宽容慷慨地把腰背敞给她。 “它确实不?在这?里了。”孔黎鸢说。 付汀梨顺着望过去,她们中间隔着摇晃的?蓝色水面,但她还是能看?清。 被鲜红泳衣包裹住的?曼妙腰肢正对着她,露出腰侧一大片皮肤。依稀看?得出,是她刚刚推测的?那样。 那个?鲜红而扎眼的?飞鸟,的?确是消失了,却又留下消逝的?印记。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觉得自己胃里飘出来的?那股气,在这?一刻彻底弥漫出来。 她有些失落,好像是因为想起了被自己带回来、又留在二十平米的?五十分之一区域的?飞鸟雕塑。 雕塑都还没完成,那只飞鸟就先消失了。把这?种滞闷感归结于此后,她又平静下来。 “你们当演员的?,这?么多人盯着,身上有这?么大一片纹身,好像是不?太合适。”她轻着声?音说。 孔黎鸢没有顺着她往下说。良久,才又悠悠地转过来,正对着她。 脸上的?水已经淌得七七八八,眉眼里便多了分之前的?模糊感。 “今天的?事……”想来想去,付汀梨还是牢记自己上来的?目的?,诚恳地说,“还是谢谢你。” “要不?是孔老师,我估计得走?路到半夜才能回去了。” “那现?在呢?”孔黎鸢像是歇够了,又慢慢地往她这?边游过来,“这?里离你家也挺远的?,你要怎么回去?” “附近有个?地铁站,不?远。”上来之前付汀梨就查好了,“运营时间到十二点,家肯定?是还能回的?。” 孔黎鸢没说话?,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她这?边游着。 被双手划开的?水面,浸着一抹红色身影,像是一段摇荡的?红色隧道,从她那边,到她这?里。 “夏莱和我说……”飘荡的?水扑上来,溅到地面,是孔黎鸢越游越近了,“是你让她把车开过来接我的?。” “一个?小时都不?到,你都知道她的?名字了?”孔黎鸢在意的?点让人摸不?准。 “毕竟同路嘛,不?知道人家名字的?话?……”说到这?里,付汀梨的?声?音小了下去,“不?奇怪吗?” 因为孔黎鸢已经游到她身边,微微仰看?着她。这?是一种极为新鲜、完全颠倒过去的?视角。 她浮在水面,湿发?红唇。她站在岸边,鬼使?神差地被水里的?她抓住,像是涌动的?水淌过眼底,移不?开视线。 她的?影子完全拢住在水里的?她。像一种共生在同一躯体里的?错觉。 然后孔黎鸢就笑了一下,有透明水珠从唇珠淌过。一部分掉落下来,极小一部分消失在濡湿的?红唇。 第51章 “看来夏莱又是你的新朋友了。” “是吗?也不算吧,不知道下次能不能再见面,也没加联系方式什么的。” “她是荣梧的表妹。荣梧刚刚和我说,夏莱对你评价很高。” “她人也不错,挺真诚的。”付汀梨回想起夏莱之前和她说的话,给出很真挚的评价。 孔黎鸢似乎没听到。因为下一秒,就已经沉入水面。付汀梨下意识地就跟着噼里啪啦的水花去找人。 还没看清。 再下一秒,巨大的水花便在她面前铺开,孔黎鸢从水里冲出来,已经临在岸边。 热腾腾的水溅到付汀梨的脚尖。她往后缩,还没来得及,就被一只湿漉漉的手掐握住脚踝。 脉搏被压制在温热柔软的掌心,拽起四年前难以平复的记忆。 付汀梨心跳一瞬间停拍。她往下看,发现孔黎鸢正平静地仰看着她,脸上的水一直在往下掉, “需要我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你吗?” “谁?”她脱口而出,显然已经因为那覆在脚踝处的手心触感,完全遗忘了她们刚刚的对话。 于是孔黎鸢的目光便下移,没有松开她的脚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懒懒地问, “真的不下来了?” 她这样问,是因为知道付汀梨喜水。从前她们路过一个露天泳池,恰巧没什么人,那时已经快要到洛杉矶。 但她瞥见付汀梨眼中的蠢蠢欲动,还是抵押自己身上的火机,给人买上一件泳衣。 那是一个收藏品,背着其他人跑出来时,恨铁不成钢的黎桥随手给她拿上。 被她以一件泳衣的价格抵给小贩,后来才在黎桥捋不顺的气息中知道,火机的价格超过一千美元。 这是她送给付汀梨唯一一件礼物。后来一路,她再没抽过一根烟。再后来,她学会了游泳。 “……不了吧。”付汀梨有些犹豫,她知道打在小腿处的水是热的,也知道下去胡乱游一通一定很畅快。 但她不想让自己那么畅快,尤其是这种畅快,只发生在孔黎鸢身边的时候。 脚尖点了点地,她低低地说,“我没有换洗的衣服——” 话还没说完,剩下的就被吞进了水里。 是孔黎鸢,抓住她脚踝的孔黎鸢突然松开,然后一下扯过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拽进了水里。 随着晃动水面溢入她脑海中的,有些出乎意料,不是被突然拽下去的郁闷和烦躁。 而是,她终于在孔黎鸢身上,看到了加州那个女人的一点影子。 紧接而来的,便是漂浮在水里的自在,和一件被她忘在脑后的事情。 糟了。 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她顾不上身旁的孔黎鸢,而是慌慌张张地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扔到岸边。 然后又湿淋淋地从泳池里站起来,靠趴在岸边,用还干着半截的外套擦了擦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扯过外套。 从外套衣兜里翻找着,结果一翻开,里面是空的。 她愣住。 旁边传来孔黎鸢有些飘远的声音,“这是什么?” 在空荡的泳池里显得格外突兀。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顺着去看,便看到自己的手机和钥匙都被掏出来放在了岸边垫着的毛巾上。 而孔黎鸢手里,也正夹着两张窄窄长长的纸。紧接着,孔黎鸢便把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鲸的鲸?” 似乎是干的。付汀梨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孔黎鸢怎么动作更快,把她兜里的东西全都干干净净地掏走。 “你要和谁一起去看?”孔黎鸢用指尖夹着这两张票。 付汀梨被水的浮力托住,此刻身上湿得七七八八,索性也就不在意,很自在地游了几下。听到孔黎鸢问,便松弛地说, “和我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 “新朋友。”付汀梨觉得自己很轻,她已经许久没有这么轻过。 “一个很可爱的新朋友。” 便将背靠在了泳池边,干脆让自己漂浮起来,四肢百骸都交由水来决定。 水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介质,能把一切沉重的、负隅抵抗的、郁结的,全都洗涤成清晰透明的东西。 她一出生就喜水。有时候还想,如果她还在加州,此时此刻也正泡在水里,仰飘着,然后看天边的鸟飞过吧。 某种程度上,乔丽潘给她取的名字也很适配: 水边的梨。 她经由这个名字,想起黎明的鸟。莫名觉得,孔黎鸢的名字也和她本人很适配,飞过黑夜和白昼的界限,矛盾又模糊。 如果她真是水边的一棵梨,大概绝对无法抵御黎明的鸟在经停时的吸力。 付汀梨觉得自己想得有些远,也有些稚嫩,便没再说话,只靠着温热的池壁,愣愣地仰望着天花板的白炽灯。 晃动的水面让她有些发晕。 孔黎鸢看清两张门票上的内容,这是一场以“鲸”为主题的雕塑展,门票上面还用圆珠笔刻画出特殊的标记。是工作人员为唐氏患儿和其监护者做下的标记。 第52章 那同伴就是杜丽了。日期是1月17日。 在纸条上说着“你能不能带我去看呀”的人,已经偷偷买好了两张票。 她还是那个年轻的灵魂,即使自己落寞潦倒,却还是习惯性地去播撒自己纯真无邪的爱。 孔黎鸢这么想着,然后把两张票放下,去看整个身体漂浮在水面的付汀梨。 付汀梨好像在放空,头发湿漉漉的,人也浸泡在通透水面。 但这人生来一张柔软又温和的脸,即便没什么表情,那双浅褐色的眼在浸满水雾时也显得饱含情绪。 像是只要眼眶一湿润,就在对人诉说无穷无尽的爱意。 以前孔黎鸢觉得这个特质新奇,总喜欢把这人折腾出这样的眼神。 后来孔黎鸢记忆逐渐模糊,便快要忘记,这种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只是一种濒临失控时的身体记忆。 孔黎鸢慢慢游到付汀梨身边,冷静地说,“我是不是该说声抱歉?毕竟没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拽下来了?” 付汀梨回了神,笑得从容,“没什么好抱歉的。是我该说谢谢才对。” “毕竟孔老师真的帮了我很多。” 孔黎鸢相信她是真心实意在感谢。但还是听不惯这两个字, “有什么好谢的?” 她盯着付汀梨漾在水面上的脸,盯着付汀梨白得近乎于透明的肤色,盯着付汀梨被打湿的睫毛。 付汀梨注意到她的视线。 朝她笑了一下。 孔黎鸢便很自然地寻着过去,靠在她旁边。 也让自己漂浮着,仰躺在水面上,和她肩并着肩,湿津津的发几乎瘫在一起,不分彼此。 呼吸在水面弥漫,她们以同样的姿势,去看无聊到让人发晕的天花板。 “当然要谢了。”付汀梨又说,“我看到夏莱的时候还在想,要是她特意把车开来,让我在那些老同学面前,腆着脸说这是我自个的车……” “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虽然我的确是占了大便宜就是了。” 孔黎鸢懒懒地阖了阖眼,她能感受到晃动的水淌过她,再淌过她身旁的付汀梨, “然后呢?” “但夏莱说不是。”付汀梨轻轻地说,“她说你只是让她把车开到我面前来,我就会知道了。” “那你知道了吗?”孔黎鸢问。 “差不多吧。”付汀梨答得有些含糊,停了好一会,才继续说, “至少我今天还挺开心的。开到了好久没开过的车,还在水里乱七八糟地玩了一通。上海这么冷,我好久没下过水了。 如果不是你刚刚把我拽下来,我估计没现在这么轻松。” 这个人是乐于活在当下的。孔黎鸢想,但是又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为什么要去那个聚会?既然只当过一年的同学,那应该没有要去的必要。” “因为以前在加州,一次都没去过。” 付汀梨很坦然地答,“我这个人吧,容易把人生的每一段境遇都看得特重要,再加上李维丽每年都喊我……” “我就以为,所有人都是李维丽了。” “而且有时候一个人待着也挺闷的。”付汀梨以为阔别多年的老同学,能让她走出二十平米的出租屋,不再被孤寂的冷空气吞没。 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总是习惯有一点希望就要抓住。 可惜事实总不如她所想。于是又摇头,“今天一来觉得有点可惜,亏我还记得他们很多人的名字呢。” “没什么可惜的。”孔黎鸢望住付汀梨,继续说, “现在可以忘了,正好清空脑容量。” 付汀梨因为她这句突兀的话笑出声。弯着眼睛,她看得出是真的在笑,不是在逞强。 好似连眼里又有月亮跑出,心甘情愿地跟着掉入水面。 “你还真的挺容易开心的。” 她们的肩几乎抵在一起,像是在阳光铺满的加州,共同仰靠在敞开的车里,看金色落日沉入地球。 “我是真的觉得自己挺幸运的。”付汀梨坦诚地说着。 这次她是真的没说假话。 孔黎鸢也没再继续追问。她们和谐而隐秘地,共享着这片水域。 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传来清晰的火车声,碾灭空气中的静谧安然。 极其容易让人想起过往,她们在轰鸣火车声里的不清白。 付汀梨下意识地滞住呼吸,以为自己又失去抵抗,被迫拽入回忆,凭空出现幻听。 “这附近有道铁路,经常会有火车经过。”孔黎鸢在这个时候解释。 付汀梨沉默一会,慢吞吞地说“哦”。 但这列火车有些磨蹭,许久都没开过去。或者只是付汀梨这样以为,而火车开过去的速度比她以为的要快得多。 连呼吸都放慢,偏偏还能听到旁边人的呼吸,混杂着微微晃动的水声。 第53章 她突然能够跳脱出自己的?身体,看?到她们两个?并排仰躺在水中的?身影。 她穿着没脱完的?、湿漉漉泡在水里的?卫衣牛仔裤,狼狈地湿着头?发?,像喘不?过来气的?生活边角料。 而她穿着鲜红的?连体泳衣,在通透的?水池里敞着大片白皙皮肤,像不?受任何拘束的?红色飞鸟。 这?种画面通常会在电影里用作对比,突出她们的?沉与轻,她们的?黑与红。 强调她们是一个?鲜明的?悖论。 周围的?一切,又像电影里被拉长的?慢镜头?,都变得一清二白。 “付汀梨。”恍惚间,她听?到孔黎鸢突然出声?。 她喊她付汀梨。 除了那次从车库回去,她像是呢喃似的?念过一次她的?名字。 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喊过她。 好像是因为,她说,不?知道该怎么喊她比较合适。 付汀梨下意识地侧头?,恍惚地望孔黎鸢。似是突然失去平衡,整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她快要被身上沉甸甸的?衣物拖入水面,偏褐色的?眼好像浮上一层水雾,被漾漾水光浸得饱满又生动。 ——像极了过往,不?由分说地向人灌注爱意。 孔黎鸢没有办法?不?被勾得下沉。 她伸手,拽住付汀梨的?领口,手指抚过付汀梨在水中飘摇的?黑发?。 火车一声?鸣笛巨响,轰隆隆地从她们头?顶穿梭,水面蓝与红泛滥成灾。 她们快要共同沉入水面,被呼啸火车摁进加州夏夜。而她鬼使?神差地问, “我们要不?要做?” 第22章 「惊慌脉搏」 火车鸣笛声消散得极为突兀, 空气几乎暂停了几秒。 紧接着,水花噼里啪啦,下一秒便将那句清晰分明的话掩过去。 是付汀梨慌了神, 于是一个会游泳的人, 就这样放任自己被沉入水中?。 然后又在无?暇的浅蓝色水质中?, 被一抹游离在外的红直接捞了起来。 不可避免地呛了几口水,浮出?水面之?后便也咳得凶, 连着本就脆弱的肺都扯着疼。 她不去看孔黎鸢。 只是一边苍白咳着, 一边往岸边游。头?发上、厚重衣服上、全被水浸着, 淋淋漓漓地拖着她往下沉。 “地铁……咳咳……我要去赶地铁了咳咳,来不及了孔老师。” 她知道孔黎鸢正在身后盯着她。但她管不了这么多,只匆促地撑着泳池边爬上了岸。 身上还在沥水,咳嗽还没停。她听到孔黎鸢在她身后,在那些仓皇失措的水花声里, 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你等一下。”孔黎鸢说。 然后是缓慢游过来的水声。付汀梨没办法不被抓住,但也没办法回头?。 只听到自己身上的水一直在往下淌,明明不该有声响, 却?清晰到像是流淌在她的血管里。 而除开从她身上淌下来之?外,也从身后传来。 是孔黎鸢徐缓扶着把手上来的声音, 是孔黎鸢赤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是水从孔黎鸢敞开的大片皮肤下流淌到地上, 再和地面上的水淌在一起的声音。 轻和重的对比有些明显, 让人有些迷糊。付汀梨被她喜欢的水拖得全身都沉甸甸的, 只能微微弯着腰咳嗽,湿发狼狈地粘在脸上。 紧接着, 便听到孔黎鸢在路过她时, 给湿透的她盖上一条毛巾, “外面气温低, 你身上都是湿的,这样要怎么回去?” 又隔着干净柔软的毛巾,对她说,“跟我过来吧,至少是我把你拽下来的。总不可能就这么让你湿着回去。”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付汀梨愣一下,咳了这么一会,呛进肺里的水早都被咳了出?来。 她看孔黎鸢没有停留的脚步,又看自己身上的白毛巾,还是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孔黎鸢带她换衣服的地方就在二楼。这是一个占地面积很大的别墅,一楼是车库,三楼是泳池,二楼自然就是住的地方。 电梯往下坠的时候,付汀梨望着从孔黎鸢黑长?发上淌落的水,想:一共就三层楼的住所,还装电梯,这倒是符合她对孔黎鸢的印象。 尽管她之?前在加州的房子,乔丽潘也提起过装电梯这回事?,好?让她方便运送大型雕塑和那些成堆的工具。 但被她否决,因为?她觉得,在家里装上电梯,会把这个家都变得冷冰冰的,也会把人变懒,把双腿变废。 那时的她,在其?他人眼里大抵是个天真人,觉得仅凭双腿去丈量这个世界,是件特酷特符合艺术家气质的事?情。 乱七八糟的想法拐来拐去,她人也跟着孔黎鸢拐来拐去。出?乎意料的,二楼的装修又和她以为?的不太符合。 除了几个紧闭的房间之?外,敞开的空间几乎能一眼看到底。不是说空间不大,反而是非常宽阔。 纯白色墙面,偌大的厅内没有任何能在“家”里看到的家具,倒是有些大型摆放物全都被白布蒙着。 寡淡得不见任何气息,像独立于世界之?外。仿佛任何人踏足这里,都会直接被这个空间撕裂掉。 除开一抹游走在其?中?的红。孔黎鸢似乎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家徒四壁——付汀梨跟在孔黎鸢后面,只想到这四个字。 第54章 又摇摇头?,或者这根本不是孔黎鸢的家。 一路都有空调暖风跟着,倒是不冷,只显得过于空阔。 终于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孔黎鸢很随意地推开门,直接踩着湿漉漉的脚印踏进去。 里面是琳琅满目的衣物,被收拾得妥帖整齐。这里倒是有些生活气了,像个住处应该有的空间。 “要先洗个澡还是直接换衣服回去?” 孔黎鸢给她找齐整套衣物,上面没有吊牌没有logo,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光看材质和版型就知道价格不菲。 付汀梨知道,这是孔黎鸢已经在尽力照顾她的感受,这时候不该扭捏,便乖顺地接过, “我还是在这里换了就走吧,不然赶不上地铁了。” 孔黎鸢“嗯”一声,又给她拿出?一双厚厚的绒鞋摆着,“那你就在这换吧。” “好?。”付汀梨应下。 孔黎鸢走了出?去,带上了门。付汀梨开始解自己身上又厚又湿的衣服。刚解了一颗扣子,关上的门被敲响。 她打开,门口是孔黎鸢,湿发还来得及没擦干,手里拿着条新毛巾,“先把身上的水擦干净吧,别感冒了。” 付汀梨接过,扯过自己头?上盖着的、已经变湿的毛巾,温吞地说“谢谢。” 门又被关上,她还没缓过神来。 衣帽间绝对属于私人领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孔黎鸢的衣物,鼻尖萦绕气息全都属于孔黎鸢,是一种很清淡,似有若无?的香气。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觉得这股香气是好?闻的。又盯着地板,盯着地板上那些快要被暖风蒸腾干净的脚印。 手上换着衣服,心里在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火车呼啸、失去平衡、陷落水底……以及从孔黎鸢嘴里跑出?来,那十分清晰的一句: 我们要不要做? 她分不清,“你和我”还有“我们”这两者的区别;却?能分清,这两句话发生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以及在这两句话之?后,在她自己身上溢出?的陌生感。 不记得是在哪里,不记得是谁告诉她。总之?在还没到二十岁的时候,付汀梨就已经听说过一句话。 ——二十岁到三十岁,是一个人最艰难的人生阶段。 付汀梨当?时不以为?然,觉得这是大道理太抽象。直到这件事?缓慢而漫长?地发生在她身上,给她当?头?棒喝。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把横冲直撞的剑,能斩乾坤破困局。结果一低头?,身上已经瘀痕点点。 如同铁丝迟缓生出?锈迹,悄无?声息,将她的外壳剥离。 像是有不存在的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已经变了许多。但这种改变似乎有着某种延迟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在她身上缓慢徜徉许久。 第一次意识到变化的存在,是她把车卖了出?去。 所有车都是回国之?后才处理的,回国之?前没想过自己身上会发生那么大巨变。 也就自以为?,那些车会安安分分地停在加州,等她回去,再从一号公?路开过,再从旧金山开到洛杉矶,再陪她去裁度整个地球。 但还没等她回加州,她就只能依托跨国中?介,将所有车处理掉,想着能给乔丽潘填一点窟窿便是一点,蚊子再小?也是肉。 在那些收藏的车里,留在最后处理的,是那辆载过太阳与飞鸟的车。她觉得自己没有刻意将这辆车留在最后,只是不知不觉。 而当?事?情尘埃落定,她挂断最后一个来自跨国中?介的电话,觉得这一切不算什么,觉得自己还算是心如止水。 直到她缩着脖子躲雨,躲上海半生半熟的冬,顶着乱糟糟的、来不及补色的干枯金色头?发,胡乱地穿梭在这个城市。 从上海去加州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 街道、建筑风格、路边小?店、这个城市形形色色的人……所有一切,对她来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 可在这个世界,也有一个经停过她过往世界的人。 第一次看到,是在她为?了躲雨停留的商场外,一抬头?便有个巨大屏幕。 屏幕上的女人眉眼含情矜贵,妩媚又性感地笑。是一个视频广告,女人穿着黑色吊带礼服裙,撕破裙尾的束缚,在沙地里奔跑。 黑色长?发柔顺飘摇,最后开着自己代言的敞篷车,掀起一片尘土。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个女人叫孔黎鸢,也是她那件残缺飞鸟雕塑的主人。 那天,她自己动手,用弄堂理发店里三十块一次的染发膏,把养了多年的浅金色头?发,染成黑色。 后来,染到手上的黑色发膏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洗掉。 也是那天,她搬着自己的行李,爬六层楼,住进只有二十平米的廉价出?租屋。 第二次意识到,就在刚刚,是她发现?最后一辆车的买主,是孔黎鸢。 在夏莱把那辆敞篷车开过来时,她就知道,这是孔黎鸢的车。 而当?她上到驾驶座,分明察觉到这辆车的熟悉气息时,她知道: 这也是那辆栽过她们去洛杉矶的车。 孔黎鸢把这辆车买下来情有可原,或许是为?了纪念,或许是单纯地不想落在别人手里,平白掉了把柄,惹来无?妄之?灾。 第55章 这一买一卖,就把她和她,彻底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这是她迫于生计卖出去的东西。 也是孔黎鸢却能出于某种目的,轻而易举地买下来的东西。 是因为孔黎鸢是个坏人吗?当然不是,付汀梨不至于分不清好坏。 她知晓这一切变得和加州不一样,是因为二十四岁的付汀梨早已经变了,变得畏缩怯弱,只在乎那点破脸皮和要命的自尊,给不出坦荡的态度。 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 付汀梨沉默地叹了口气,换上清爽的衣服,头发已经被暖风吹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些隐在其中的濡湿感。 她推开门,走廊外的声控灯亮了一下,然后是倾泻进来的白色烟雾,是熟悉又清淡的气味。 她站在那抹重叠的光亮里,停了一会,才走出去。 发现孔黎鸢就站在门口,倚靠在墙边,身上的红泳衣还没换下来。 披着一条白浴巾,身上被浓烈的红裹着,黑色长发濡湿,指尖夹着燃烧的烟。整个人像隐在烟雾里,像被冲淡的一滩血。 “孔老师你怎么还没换衣服?”付汀梨有些惊讶,又匆促地把自己手里拿着的长款羽绒服给人披上去,“不怕感冒啊?” “忘了。”孔黎鸢顺着她的动作,在被羽绒服盖上时冷不丁被烟呛了一下,连着呛出几口白雾, “但好像也没觉着冷。” “这也能忘了?”付汀梨不太信。 “不行?”孔黎鸢瞥她一眼,不由分说地就捻了捻她濡湿的发丝, “怎么就许你忘,不许我忘?” 付汀梨盯着那烟头燃烧的火星,有种想凑过去吸一口的冲动。但她嘴里却说, “我忘什么了我?” 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地说,她这辈子活过那么多三天,就数那三天最镌骨铭心。 可她终究没说。 孔黎鸢也没接着追问,只就这么在弥漫的烟雾里盯着她,像是要把她那点佯装给耗干净。 付汀梨张了张唇。最终只是勉强笑笑,想说要走,却看到孔黎鸢突然脸色微变。 “怎么了?”她迷糊地问。 她知道孔黎鸢的脸色不太对劲,虽然这个人通常笑也不是真的笑,没有表情也不是真的没有表情。 矛盾又捉摸不透,像个遥遥的空心人,任何能被人看出来的东西都不一定是真的。 但她却已经能莫名抓住一些差别,学会在虚幻中抓住那一分真实。 孔黎鸢微微皱眉,夹住烟的手指有很细微的颤抖,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怎么了怎么了?”付汀梨急得手忙脚乱,看着孔黎鸢忍得睫毛上的水往下掉,差点没跳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又不敢擅自去碰,就怕自己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反而惹得人更难受。 孔黎鸢缓缓吸一口气,唇抿成一条直直的线,原本红润的唇色眼看着就白了几分。 “都这样了,还犟什么!”付汀梨不满意地皱了皱鼻子。 孔黎鸢的脸色很难看,但忍了一会似是忍不了,才缓缓吐出一句, “抽筋了。” 付汀梨当机立断,“手还是腿?左腿还是右腿?” “右腿。”孔黎鸢发出的声音很轻。 她顾不上分析这话里有没有语气,直接蹲了下来,把自己的腿抻直,又把自己刚刚的毛巾扔到地上铺着,只说, “那你先靠墙坐着,别站着干忍过去。” 这时候也顾不上讲什么礼貌。直接把人的右腿抬到自己腿上,摁着,然后顺着相反的方向按压。 暖风扑簌簌地往下坠,付汀梨用力按了一会,觉得自己额头都冒出了汗,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急的。 再次握住孔黎鸢的脚踝,她没来得及想太多,只想着缓解这人的腿抽筋。 可孔黎鸢却好像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地颤了一下。 于是付汀梨便也跟着注意到,她一只手把着人的脚踝,一只手给人按着脚。 手指一下便察觉到脚踝触感的细腻,像是触了电一般。 两只手都慌忙松开,见到孔黎鸢的眉头又轻轻皱起。付汀梨便又重新按着,舔了舔唇,发现嘴巴有些干,于是干巴巴地解释, “抽筋可能得按一两分钟左右,不然一会才走两步,就又抽筋了。” “不脏吗?”孔黎鸢问。 付汀梨这才发现自己和孔黎鸢都坐在地上,各靠着走廊的一面墙,各自都狼狈,各自也都比刚刚松弛。 她低头,看见自己裤子上被蹭上的水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脏什么,反正也是你自己的衣服和裤子。” 孔黎鸢不说话了。 付汀梨突然又想起一件事,“你是不是游完泳经常抽筋?” 刚刚孔黎鸢的反应有些奇怪,像是习惯了抽筋,所以便习惯性用忍耐的态度去应对。 “也没有吧。”孔黎鸢说,“只是偶尔。” 付汀梨抬头去看她的表情,下巴轻点了点,说,“你游泳时间太长了,刚刚又这么久没换衣服,温差大,就容易抽筋。” 孔黎鸢抬抬下巴,像是回应,又像是根本没把她的话听进去。 “是吗,我的游泳教练没跟我说。” 第56章 怎么会没说?付汀梨古怪地想。又想起这人以前在加州的时候还不会游泳,可现在却要游到腿抽筋。 “你不会是惯犯吧?” 付汀梨开玩笑,想要转移孔黎鸢对疼痛的感知, “每次游到要游到腿抽筋才罢休?” 孔黎鸢盯着她,也笑。只不过有些倦懒,像是为了配合她的玩笑。 “不好吗?”孔黎鸢说。 在她腿上搭着的腿随意地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擦过她的腿侧。 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痒意。付汀梨嗓子有些痒,又没由来地咳嗽一声,却又越咳嗽就痒得越厉害。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连着咳嗽了几下,就又听到孔黎鸢说,“有时候不就要极致才好?” “嚯,还是孔老师厉害,游个泳也这么拼命。”乱动的腿让她没把这话听进去,也没让她有心思分辨这其中的真假。 只停顿了一会,又说, “不过孔老师还是注意点好,有些时候太过极致也不好,不要总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 孔黎鸢笑了一下,说,“知道了。” 付汀梨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真正知道。 松开孔黎鸢的腿,自己却已经冒出一身汗,热得心肺都跟着有些燥。 “好了?”她问。 “应该是好了。”孔黎鸢随口应着,像是根本就不在意。 却没把腿收回去,仍搭在她膝盖,是晃眼的白。付汀梨沉默地看着。 两人都没再说话。 走廊灯在这之后暗下来,只剩下衣帽间没来得及关上的灯,淌在两人侧脸,流在两人隔着的空气之间。 像是快要融化,让谁都不敢先开口。 她们还维持着坐在地板上的姿势,面对面,腿交叉着,身体隔得极近。像以前某次加州的房间,两人都仰躺着,顶一身津津的汗,横七竖八地竖着腿,吹从太平洋传来的风。 不知道自己想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付汀梨强制驱逐自己的记忆。而后又缩了缩手指,又想不动声色地把孔黎鸢的腿移开。 可偏偏,孔黎鸢像是第一时间就把她识破,似有若无地踢了踢她的腿。 “你忘了回答我的问题。” 原来说的“忘了”,是忘了这件事。走廊灯又亮了,付汀梨望着孔黎鸢深邃的眼,知道自己躲不过。 眼下这个程度没有涉得太深,至少没到让她们有话憋着不说的地步。 便叹一口气。 看到孔黎鸢指尖的烟快要燃烬,她也不躲,只自来熟地把脸凑过去。 那一点点火星光,在她偏浅褐色的瞳仁里明明灭灭,像一簇快要熄灭,却又仍然倔强亮着的溃散焰火。 孔黎鸢清楚她的意思,笑了一下,笑声慵懒,不知道是不是嘲笑她又自不量力,明明抽不来烟却还要凑上来。但还是宽容待她,将指尖夹着的烟递到她唇边。 付汀梨就着孔黎鸢吸过的滤嘴,吸一口。熟悉的味道一下过了肺,稀里糊涂地呛了出来。 在缭绕的烟雾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都四年了,这个牌子的烟竟然还在生产?竟然没有倒闭? 咳了几下,她知道自己每次抽都是这个结果,便不再继续。 只靠在墙边,不急着站起来,只盯着孔黎鸢看,这种角度对她来说其实并不新奇。 她以前也喜欢这样静静地看。皎白月光下,灿红暮色下,昏黄灯光下,小小一块手机屏幕里,都喜欢看,看孔黎鸢鼻尖埋进她的锁骨,看孔黎鸢仰躺在她的腰,偶尔抬眼望她,眼底淌过柔情。 像此时此刻,光影缓慢流淌,对方黑发濡湿,眉眼深邃,穿一抹鲜红泳衣。 ——又美又颓,像是来自二十世纪末。 “孔老师,你要给我钱吗?” 付汀梨垂落的眼睫细微颤动,想来想去,她只能这么问。 孔黎鸢指尖微微一顿。但还是没停下,似是觉得她这个问题有趣。吸了一口手里的烟,缓缓吐出白雾, “你希望我给还是不给?” “给的话让人伤心。”付汀梨说,“不给的话,又太俗套。” “给钱也俗套。”孔黎鸢冷静地说。 付汀梨被突如其来的话逗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得眼睛不自觉弯成一条缝。等笑完了,才悠悠叹一口气,说, “真小气啊,不过确实是孔老师说得对。” “所以呢?” “这件事不好,也不行。”付汀梨坦诚地说,“你一个这么大的女明星,这么多粉丝爱你喜欢你,把你当天上的星星捧着。 我是剧组里打杂工的,还是个同弋椛性,还是个什么都没有的,要被发现了,估计我还是得伤心。” “既然无论怎么样我都得伤心,那还是别了。” 这就是她刚刚被呛那么震天动地的一遭后,得出的结论。 孔黎鸢像是早知道她会这么说似的,没什么过度的反应。只是在一阵很短暂的留白之后,在流淌的光影里很迟缓地点头。 然后隐进昏暗光线中,吐完最后一口烟,把抽完的烟头用力碾灭。 声音窸窸窣窣的,室内那一点可以燎原的火星子,便也跟着熄灭了。熄灭了之后,却还是窸窸窣窣的。 第57章 “那我换个问法吧。” 烟雾被暖风吹散,孔黎鸢仰靠在纯白色墙壁,嘴角带笑,望住她眉眼变得更加清晰。 她用一抹鲜红,勾得人沉下去。 “你愿不愿意和我做?” 付汀梨一下卡了壳。 要不要,和愿不愿意。这听起来似乎是两码事,但也弋椛可以是一回事。 她摸不准这其中的分别。最终还是轻轻摇头,忽略自己心中的钝闷感。 “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吧孔老师。”付汀梨决定把话摊开了说, “我本来就不是那种,很擅长于把爱和性这两个东西分开的人。” 话已经说到这里,她相信自己已经没有再说其他的必要。 便想着和孔黎鸢分开,站起来,从这个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走出去。 回到自己的二十平米,最好把那格外亮的五十分之一区域也全都驱逐。 今天折腾太久,她已经有些疲累。只愿意什么都不想,窝进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可还没等站起来。 手腕上便传来细腻的触感,力道有些紧,压得她动弹不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是孔黎鸢将她箍住。 她惊诧回头。走廊声控灯在此时突兀地亮了起来。孔黎鸢攥住她的手腕,脸被黑发遮了大半,表情有些看不清。 “你的意思是……” 孔黎鸢抬头,眼底一片漆黑,有她读不懂的情绪。像那天在车里醒过来,她和她说“你头发乱了”。 现在,淌下来的光融成毛边,被交织在一起的视线灼烤得近乎冒烟。 孔黎鸢还用这样的表情望她。 轻轻抚摸她腕心,那里有正在缓慢加速的脉搏。她在发躁得让人惊慌的脉搏里,听到孔黎鸢轻轻地问她, “在加州的时候,是在爱着我的吗?” 第23章 「一见钟情-p」 付汀梨一直觉得, 一见钟情是个挺玄学的玩意。 但仔细一想,这事发生在她身上,又不那么奇怪。 她想不出像她这样的人, 要真的能像电影里演得那样, 刻骨铭心地去爱上一个人……除了要一见钟情外, 还会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难道真还在认识多年之后,再梳理出条条框框的逻辑道理然后再去爱一个人?这还算什么爱, 算什么刻骨铭心? 于是很多好友时常用开玩笑的语气打趣她, 说她是个艺术家, 不是在本职工作上,而是在性格气质上。 她不否认自己天性崇尚爱和自由,人生信条是抓住这世上的一切新奇事。 但那天,是她被孔黎鸢抓住了。 在某个最淡而无味的六月,在不是花期的季节, 付汀梨喜欢上了花菱草。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加州州花,是旷野里最独树一帜的金色风景,茂繁强悍, 但狂野到掺了毒性。 据说一碰就痒,严重时还会引起要命的过敏症状。 可她只选中了花菱草。 后来, 花菱草被她分成几束, 挂在车边。副驾驶则多了个陌生女人。 付汀梨一直知道, 这个女人在骗她。 ——早在她拦下她, 用极为冷静的眼神望住她,说出第一句话时。 她就这样猜测。 后来, 她差不多能在旅程后段的细节中印证自己的猜测——没有人会在光着脚、脸还喇了一个大伤口的情况下如此冷静, 也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管她开车是慢是快, 只懒散地吹风睡觉,在三天三夜的旅程里跟着她走走停停。 更何况,女人脸上伤口虽锐利,但边缘整齐,像是刻意划上去的。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付汀梨自觉自己不是那种,一切都以真实为警戒线的人。这趟旅途本就被她划分为丈量地球的0.08%区域的境遇。 自然弥漫着浪漫和坦荡,同时也充斥着不真实和谎言。 她不介意谎言的存在。 说到底还是年轻,不相信这样的谎言会伤害到她,也不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样的谎言中全身而退。 于是无论如何都想试一次。 旅途就该如此肆无忌惮。她也就喜欢这样新鲜的事、新鲜的人。 所以她主动吻住了这个女人。 在女人第一次提出那个问题时,她就发觉自己想要这样做。或许在女人上车,当她的视线不受控制地悬在女人下半张脸时,就已经在这样想。于是第二次,她不打算就这样分道扬镳。 比起避开既定的结局,她更不愿意这其中什么故事都没有发生。 这是她第一次同他人接吻,是她们的第一个吻。双方都已知结局,却没有任何人意料到这是粉身碎骨的开始。 付汀梨开始不得章法,被车里的女人按压住脖颈,这不是个舒服的姿态,但她也不愿主动分开。 直到下颌被轻轻移开。 她迷茫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把女人刚刚贴好的创可贴又蹭开,伤口被她磨来蹭去,渗出的那点红便抹得到处都是。 下意识舔舔嘴边,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她的第一个吻,就发生得如此浓烈,比她预想之中的更新鲜。 第58章 但她还是愣住。 看女人的脸被她蹭得乱七八糟,看女人的头发被风吹乱,配着脸上那抹得到处都是的鲜红,被过路的车灯晃得晦暗不明,像延绵不绝的野火。 “你脸上的伤口又流血了。”她说。 暮色渐浓,又一趟轨道列车经过,女人在车边撑着头,抬头也看到她的模样,懒懒地笑,却笑得整辆车都跟着发颤。 等笑完了,又悠悠伸出手指,指腹用了些力道,擦她留在她脸上的血渍, “你多大了?不会还没成年吧?”女人问她,浓郁暮色沉到眼底。 “过了十九,快到二十了。”注意到女人眼底流动的漩涡,付汀梨弯了弯眼,又补了一句, “要查我身份证吗?”@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倒不用这么麻烦。” 女人停留在她脸上的指腹没有收回,只慢慢地经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 到唇边的时候,又很过分地碾了碾她的唇珠,甚至刻意地在上面停留一会。刚刚,女人也反复在这里摩挲过。 回想起刚刚,她用手指抵在她的耳后,她用鼻尖抵住她的脸侧。她们竟然在被淡化的血色里接吻。 付汀梨还心有余悸。然后便听到女人悠悠地说, “我相信你不说假话。” 也不知道是真的相信,还是假的相信。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应该不在乎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过她要是真的拿身份证给这个女人看,女人反而会觉得这是件麻烦事。她猜测,女人应该不想和她互通姓名。 ——而且这个女人,应该不是什么道德标兵。虽然付汀梨的确没有说谎,甚至过不久,她就会迎来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付汀梨这样猜测。 突然又凑近,盯了一会女人脸上的伤口,有些担忧地说, “要重新上药了。” 她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想,这个吻应该很难忘掉了。 事实证明,她当时的想法没错。后来,不记得是在哪里,她想起有人和她说: 只要闻到之前闻过的气味,就会想起当时的记忆,这是一种不可控的生理因素。 ——这被称之为普鲁斯特效应。[1] 她第一次对普鲁斯特效应印象深刻,就是因为这段沾染着血的记忆,永远也忘不掉。 所以只要再闻到淡淡的铁锈味,她都会想起当时,女人很随意地轻抬下巴,“等会再说吧。” 想起女人,完全不介意自己脸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却很仔细很认真地给她拭去脸上残余的鲜红。 但擦来擦去就是没能擦干净。 于是女人自己又好像没什么耐心了,虽说神色不变,甚至还隐隐地提着嘴角,看起来像是在笑。 但付汀梨还是能从女人细微颤动的睫毛中察觉到这种不耐。 她明确地感知到,女人的不耐不是因为她。 而是因为她脸上擦不干净的血。女人似乎是不想她的脸被沾上她的血。 付汀梨从这种很明显的割裂感中感到了新鲜。 “here!” 就在这时候,后边传来一道女声,语气高昂,阵仗浩荡。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转身,就看见车里的女人,利落抬手,接住了什么东西。 她顺着这又高又准的抛物线,回头去望扔这东西的人。 便望见一个骑摩托的女人,停在不远处,戴头盔穿皮衣,头盔挡板像是用钢丝球刷过好几遍那般粗糙破败。 摩托车后还栽着一个女孩,女孩穿卫衣短裙,戴着的头盔比皮衣女人更小巧,但显然是新的,崭新得发亮,细窄的背上还背着一只琴包。 两人像是电影里不被看好的一对有情人,慌乱选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骑着摩托车背着琴携手私奔。 见她们望过去。卫衣女孩高兴地朝她们挥挥手,皮衣女人掀开头盔挡板,笑得高亢。 卫衣女孩是个中国人,像演什么文艺电影一样,风声呼呼里,冲她们喊了一句陈旧又古老的台词, “既然都被我见着了,有情人就得终成眷属啊!” 紧接着,还没等付汀梨回应。然后又跟小成本电影里突兀的结尾似的,摩托车踩着轰隆隆的声音,一溜烟儿,两个人就都轰轰烈烈地消失在视野中。 “她们看起来倒像是一对有情人。”付汀梨弯眼笑,然后感叹。 这不是她第一次出来自驾游,也不是她第一次遇见稀奇古怪的、热情洋溢的人类。 当然,也不觉得在旅途中遇见这样的境遇,是对她的冒犯。 这是一种鲜活的精神气,除了在旅途里,其他地方都遇不到。 付汀梨转头,便看到在车里的女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手里的东西。 “是什么?”她凑过去。 “你说的有情人给我们的。” 女人扬了扬下巴,顺着她往下说,然后摇了摇手里蓝得有些发绿的盒子。 从里面掏出一张湿纸巾,慢条斯理地给她擦着脸上的血渍。 然后又把剩下的塞给她。 付汀梨稀里糊涂地接过,发现竟然是一包烟。@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第59章 或者这么说不太准确。是一个烟盒,揉得皱皱巴巴,蓝绿色包装。 翻开,里面还剩两根烟,剩下的空间里,被塞着一包用剩的湿纸巾。 “原来是给我们雪中送炭来了。”付汀梨眉开眼笑。 女人正给她擦脸,听她这么说,抬眼盯着她,“你倒是不怕遇见坏人?” “不至于吧。”付汀梨又把烟盒里的烟,就着夜色拿出来看,“都是中国人,还——” 她话停得太快,差点咬到自己。不过比起说出后面那句“还祝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还是宁愿咬到自己。 但就算她没咬到。女人大概也发现了她停住话头的突兀。指腹似有若无地蹭过,笑得又懒又颓, “怎么?你是觉得……我们不能算是有情人?” 付汀梨坦诚摇头,“不知道。” 她不能确定她们能不能算有情人,毕竟图新鲜图身子图同路有个能聊旅途又聊真实的伴,大概也能算一段情吧? 但她们应该不能终成眷属。 付汀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加“应该”,她明明知道,分道扬镳的结局已经注定。也知道,她和她压根都不在乎这个结局。 她太不应该加个应该了。 女人望住她,没有再继续就“有情人”这个话题往下说。 只表情不咸不淡地扔了擦完的湿纸巾,那上面残留着一些半透明的红。 是女人脸上的血。 可女人却毫不在乎,只对着车内的镜子,很随意地擦了几下。 “到晚上了,我等会找个地方再给你上道药吧。”付汀梨皱着鼻子说, “这次不能再撕开了,不然搞不好会发炎。” 虽然知道女人应该不会在乎痛不痛。但她还是轻轻地补了一句, “也会比现在更痛。” 如她所料,女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下。然后又拿过她手里的烟盒,拿出一根,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个火机,把烟点燃,然后自顾自地吸了一口。 明明这个女人拦住她的时候,连鞋都没穿,却还神奇地带了一个火机。 “你要抽烟?” 付汀梨好奇地问,说是好奇,但又觉得合理,毕竟这个女人抽烟的时候极其美,像是来自上个世纪末的电影里。 女人缓缓吐出一口白雾,轻轻拍拍她的脸。然后又笑,亮出烟盒,指腹划过烟盒上印着的一行拉丁语: 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觅星辰。 在弥漫的白色烟雾里,女人侧眸看她,淡淡地笑, “我们等会还有东西要买吧。” “什么?”付汀梨下意识问。 女人笑出声,似是旖旎,歪头望她,眼神说明一切,“你确定你成年了?” 付汀梨明白她的意思,不声不响地抿了下唇,温温吞吞地抢过女人夹在指尖的烟。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猛吸一口,然而第一次抽烟的经历不算好,即使这烟不那么辛辣,甚至有点淡淡的甜味。 她还是被呛了个满满当当,烟雾呛得到处都是,模糊了涌过来的夜色。 于是女人似乎被她的青涩取悦到,大笑,分明像是在嘲笑她太过年轻,不会抽烟还要逞强。 可下一秒,却又温柔地拿过她手里的烟,在她呛出来的白雾中,不由分说地吻住她。 将她口腔里四溢的浓烈气息全都驱逐,只剩下亲昵和在劫难逃的情。 分开的时候,印着刻度的烟燃到了底,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火星子。 女人笑着,漫不经心地按下火机,青色火焰跳跃,脸上的伤口鲜靡又暗晦。 然后对她说, “给我再买一盒烟吧,到洛杉矶之后一块还你。” - 这是她们的第二个吻,虽没第一个来得畅快淋漓。 但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发生在浓郁又甜淡的白色烟雾里。 甜淡的是那缭绕的烟,浓郁的是同她同路的女人。 至于第三个,应该是发生在咸湿的海水气息中。 或者,这第三个根本不能算数。 毕竟这种东西,应该只能像刚刚那样才能算数的吧。 当付汀梨握住女人的脚踝,肋骨抵在女人的腿弯时,她鬼使神差地想。 这是一个临近太平洋的海边小镇,一家海边小镇里的海景旅馆。 付汀梨不算那种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出门在外不漏财也是她自驾游的经验之一。况且这次不一样,是她用自己第一次外出打工挣的钱,攒下这一趟旅程。 于是除开一张乔丽潘偷偷塞给她的卡,她自己没带大额现金在身上。 如果是她自己,这一趟住下来绰绰有余,她也不会觉得住旅馆有多窄小烦闷。但毕竟带着一个人,所以入住之前,她还皱着脸有些担心。 不过,女人看起来比她更不在意房间是否宽敞舒适,只在意其他。 来到旅馆之前,她们买烟和买zt的经历不算顺利,甚至算得上有些费力。走了十几家便利店,才同时找到这两样。 烟倒是很容易找,随便一个便利店都是。即便这个牌子的烟很小众,也很有特点,不仅是烟盒上写着的拉丁语,还有每根烟上老派地印着燃烧刻度的特征。 第60章 比较难找的是?另一样。 但她们还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便利店找到。穿绿马甲守店的店员结账时,眼色在?她们中间飞来飞去好一会。 最后停留在?女人脸部的伤口上,给指着包装盒上印着的日期,笑嘻嘻地强调, “it expires tomorrow.” 付汀梨当时瞥了一眼日期,脸色变得古怪,明明就?还没到期。 店员发现她戳穿自己,却不当回事,只是?耸了耸肩,指了指在?收银台摆放的其他物品,那里有些小饰品。 而店员手指指向的方?向,是?看上去就?廉价的塑料包装袋,里面只零零散散地装着两个戒指。 戒指包装上印着那句per aspera ad astra,内环里也同?样印着一圈小小的拉丁文,看起来同?样是?很普通很粗糙的质感。毕竟没有任何一对精致昂贵的戒指,会被摆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用这样的包装袋装着。 店员说?,买十盒烟,送一对戒指,是?烟的生产产家快倒闭了,索性推出一个这样的活动,让老朋友不要忘记他们品牌。等哪天要是?有机遇有投资复活了,还能有个噱头。 付汀梨瞥了瞥身旁女人的表情。女人漫不经心地捞过所?有物品,装到塑料袋里。 哦,她好像忘了。直到目前为止,女人还在?很好地坚守自己听不太懂英文的人设,让她认为她是?个逃亡者。 即便她已经心知肚明,对方?并不是?。但她还是?朝店员摇头,轻轻地说?: 谢谢,我们应该明天就?能到洛杉矶了,买烟的数量应该不会超过十盒。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不会想到,明明开?车只需要十多个小时的加州一号公路,抛开?她本就?打算走走停停旅行不谈,说?着要去找人的女人,也跟着她。 在?这趟旅途里,耗了三?天三?夜。 “给我拍张照吧。” 思?绪被这句话打断。在?这之前,她发觉自己的后脑勺被用力?地按压了一下,倚靠着的腿弯很明显地颤了一下。 然后,头顶就?传来这么一句轻轻的话,语气平静,音色却因为潮湿染上一点欲,听起来莫名悦耳。 付汀梨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眼皮上淌下一点晦涩的光,这个女人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说?这种话。 可女人瞥见她眼底的惊讶,却只是?笑笑。有些懒,又有些颓,轻轻抚弄着她的金色头发, “给我拍张照吧,就?在?这里。” 女人罩着她的宽大t恤,脸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处理过,血迹被她刚刚认真清洗过,也再?度贴上了紧密度更高的创口贴。 “好吧。” 付汀梨不问为什么,因为她向来不问。于是?只站起来,茫然地转转头,捞起自己刚刚随意扔到地上的手机。 又乖顺地收拾好地上的残局,把“快要expire”公 主号梦 白推 文台 的东西收起来。然后举起手机,在?晦暗的室内尝试聚焦。 “你要怎么拍?” 一边说?,一边转身。便看到女人已经推开?刚刚被关上的窗,单手撑在?窗台,另一只手夹着烟,正在?眺望窗外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太平洋对面,是?她们的出生地,也是?她们约定?俗成不谈及的过往。 “都行。” 女人很随意地撩开?凌乱的发丝,手指中间夹着一根烟,应该还是?皮衣女人扔给她们的烟盒里,剩下的那一根。 “我不太会拍照。” 付汀梨一边说?着,一边用窄小的手机镜头对准女人。 画面里,烟雾缓慢弥漫,旅馆内的蓝绿色光影在?女人眉眼间流淌,竟然有种特?写?镜头般的朦胧感。 拍下来是?对的,付汀梨想。然后又想,但这个屏幕太小了,这个女人有一种适合大屏幕的浓郁美感。 镜头里,女人望住她,像是?毫不在?意最后的成品如何, “没事,你看着拍就?好。” 旅馆房间光有些暗,聚焦有些困难。付汀梨好一会没能聚焦成功,便想着打开?灯。 “别开?了。”女人却强调,“就?这样。” “也行。” 付汀梨好声好气地应下,她觉得女人怎样都好看。最终,她将倚靠在?窗台的女人定?格下来。 第一张照片拍得很不好,黑糊糊的,隐约间,蓝绿色光影在?其中缓慢流淌,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 女人黑发红唇,侧脸隐在?晦郁光影里,指尖夹着一点跳跃的火光。 她将手机里的照片递给女人看,“拍得不好看。” 女人很不走心地看了一眼,连手机都没有接过去,然后极其漫不经心地瞥她,“是?我不好看,还是?别的不好看?” 付汀梨觉得这样的对话有趣,弯着眼睛笑,然后故意说?,“除了你,都不好看。” 女人也笑,懒懒地倚着墙,又拍了拍窗台的另一边空,“过来看看。” 付汀梨便走过去,从窗台往外看,是?辽远广阔的太平洋,暗沉沉的,遥遥望过去,能嗅到海浪翻滚的气息。 身旁是?刚沐浴过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浴液甜腻的气味。 很常见的浴液味道。付汀梨却觉得格外好闻,懒懒地往女人肩上一栽。 “你是?不是?热了?”她吹着咸腥味的海风,突然想起这件事。 第61章 临时订的房间没有空调,这里又正好是?夏天,六月份,加州很热的一个月。 房间不够宽敞,又没有空调,关了窗户便潮湿闷热,刚刚这么久,她洗过之后又出了汗,想必女人也是?,才会倚在?窗台上吹风。 “还可以。”女人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她似乎很喜欢她的头发,刚刚也一直在?抚弄。 “不过我不太喜欢超过三?十七度的天气。”女人又不经意地说?。 付汀梨皱了皱鼻,“那你喜欢冬天?” 女人侧头瞥她,大概是?觉得她皱起的脸不太好看,伸出手按了按她的鼻尖,似乎是?想要把她皱起来的鼻子按回去,又似乎是?一种不动声色的亲昵, “难道你喜欢夏天?” “比起冬天来说?,还是?更喜欢夏天吧。”付汀梨几乎没经过思?考就?说?,“我比较怕冷,之前在?上……在?国内,只要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而且手脚怎么都凉得不行。”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在?大冬天被冻过一次。”她尽量不涉及太多太复杂的真实信息,尽管这是?她第一次结识这样的旅伴。 女人望了她一会,然后点点头,“那我也差不多。” 将目光移向窗外遥遥的海面,停顿了一会,才继续往后说?,“小时候大夏天出过一次事,挺不好受。所?以超过三?十七度的天气,我都挺讨厌的。” 付汀梨明白她的意思?,“我能理解。” 女人又转过视线,望着她,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卡紧三?十七度这个数字?” “这不重要。”付汀梨笑了一下。 然后微微抬起手,指腹碾过女人颈下的皮肤,是?细密的汗水,在?亮光下汗津津的,像掉落的鳞片。 “重要的是?,现在?可能超过三?十七度了。”她说?。 女人摊开?手,“也有可能没超过。” 语气像是?毫不在?意,“而且,就?算超过了能怎么办?” “你等我一下。”付汀梨说?着,转身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她不知道被她留在?房间的女人后面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不知道女人又看了她的背影多久。 只是?匆促地又跑到刚刚那家快要倒闭的便利店。店员惊讶地问她“这么快就?用完了”。而她不管不顾,没有接店员的话。 而是?在?堆得凌乱无章的物品里,花了好大的力?气搜寻,眼睛都找花了,才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付款的时候,对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店员,心平气和?。 然后在?店员的目送下,拎起刚刚买的东西就?又往后跑,吹着来自太平洋的海风,跑过夏夜潮湿热濡的两条街,气喘吁吁地回到旅馆房间。 女人正在?碾灭自己手中的烟头,快要熄灭的火星表示:这根烟已经燃到了尽头。 见到她一身汗地跑回来,有些惊讶地抬了抬眉, “你做什么去了?” 付汀梨呼一口气,没来得及喝水。只掏出自己刚刚紧紧揣在?兜里的手。 左手往前一伸,是?刚刚去便利店买来的测温计, “要是?没超过三?十七度,那就?皆大欢喜,直接睡觉。” 女人碾烟头的动作一顿,望住她的表情有些模糊。 她盯着手里的测温计,直到这上面的数字显示35.3,她才松口气, “没有超过,那你应该能睡个好觉。” 女人却不盯那个数字,只盯着她,“你这么辛苦跑一趟,就?是?为了下去买测温计?” 付汀梨坦诚点头,“我不喜欢模棱两可。既然你讨厌,那就?会睡得不舒服,就?会烦躁。 而且我想,要是?让我在?一个冷得出奇的房间里睡觉,我也会难受。” 她始终没去问女人为什么卡死在?三?十七这个数字,甚至也不觉得人的体感能敏锐察觉到室温如此细微的变化。 但她凭借自己的感受去推论,既然是?童年时候出的事,那肯定?比她想象得难受,才会在?灵魂里烙下“三?十七度”的印记。 女人点头,算是?认可她的话。然后又问,“那如果超过了呢?” 付汀梨揣在?衣兜里的右手一直没有拿出来,手被硬卡边缘硌出痕迹。 是?乔丽潘偷偷塞在?她衣兜里的卡。她在?这一路上都攥着。这会悄悄松开?,手里汗黏黏的。 她摇摇头,说?,“没想过。” 第24章 「抵押生命-p」 付汀梨当时的确没有想过要怎么?做。 但后来?, 她在订第二个晚上的房间时,唯一坚决的要求就是得有空调。 再次攥住自己兜里的那张卡,她想的是:其实如?果, 当时测温计上的数字真的超过三十七度, 她应该还?是会换个房间。 当然, 当天晚上的结果是,这个房间并没有超过三十七度。 确定这件事后, 她看着女人颈下细密的汗水, 还?是噔噔噔地下楼, 不厌其烦地跑了两趟,不依不饶地和老板磨嘴皮子。 最终找旅馆老板要来?了一台扑簌簌吹着她们的风扇,晚上又敞着窗户吹海风。 屋内的闷湿潮热才缓慢散了去。 不光是女人,后来?付汀梨自己也觉着热。但这个女人很奇怪,在她没问之前, 顶着薄密的汗水也一声不吭。 第62章 不像是光忍着。而像是,就算是自己最厌恶的事情,也不太在意。@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偏偏, 做那种事的时候最浓烈。而付汀梨喜欢浓烈,她觉得这个女人身上的一切, 对她来说都刚刚好。 一切都皆大欢喜, 除了睡一晚上被咬的蚊子包, 让付汀梨多挠了几下。 旅途的第二天, 她们继续开往洛杉矶。到底是出来自驾游锻炼过几趟,休息一晚上, 付汀梨的精力恢复得七七八八。 倒是昨晚一直不让她安分睡觉的女人, 上了车之后,稍有些颓丧地仰靠在车座上, 一直眯着眼,不知道是在睡,还是在休息。 头发被风吹得很乱,软顺地飘在脸上,也没心思理。 付汀梨看了一会,想把上车前打开的电台关了。 女人却懒懒出声,“别关。” “那我把音量调小一点?”付汀梨问。 女人没有马上回答,像是困得厉害,过一会才从鼻息里溢出一个“嗯”字。 像只贪图阳光的猫儿。 ——不过,用“猫儿”这么温顺的动物来形容这个女人不太合适。 她很不温顺,有种平静又疯狂的特质,类似在隐匿着什么的美感。 她既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动物,也不像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 付汀梨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的形容未免太过夸张。便没忍住,笑了一声,然后去把广播电台声音调小。 里面是一尘不变的《california dreamin》,还有主持人蹩脚的外语,这次像是阿拉伯语,叽里呱啦的,她一句没听懂。 于是只剩下那首歌。 女人阖眼,融下来的日光顺着风,淌在她轻微颤动的睫毛上。 随意搭在车边上的手在晃动,手指在随着节奏叩着车门。 风刮得很大,将女人顺直的长发吹得扬起,正好有一缕发飞过阳光,划开空气,又正好落到付汀梨伸出去调旋钮的手上。 黑发停留将近一秒,流过腕心,穿过手指缝隙。然后又从指缝中淌走。 一切都刚刚好。 付汀梨不可控地想起昨晚,蓝绿色光影的旅馆房间内,女人被汗濡湿的发也不止一次这样经过她的手,她的锁骨,她的肋骨……甚至晃晃悠悠、不痛不痒地垂落到她的尾椎骨上。 只一缕头发,都有这样神奇的本事,惹得人的每一块骨头都跟着发麻发痒。@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嘀——” 一声尖锐的汽笛,拽出付汀梨恍惚的思绪。她慌慌张张地攥住方向盘,让后面横冲直撞的车先走。 等车开走了。 又如梦初醒般地去看副驾驶的女人。女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这个发生在马路上的小插曲。 付汀梨甚至怀疑,如果这时候她们意外出了车祸,女人仍旧会这么懒懒阖着眼皮,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车门。 与她一同奔赴死亡之旅。 ——而且头发仍旧飘得很乱,遮住大半张脸,也不愿意伸手去顺一下。 付汀梨看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 将自己头上戴着的鸭舌帽摘下来,将女人恼人的发全部收束起来,盖在了女人头上。 她看到女人轻叩车门的动作一顿,而那首《加州梦》还在半空中盘旋。 她知道女人会说自己不怕痛。但还是主动解释,“风打在脸上,要痛的。” “我不怕痛。”果不其然,女人这样说,没什么语气。 “我怕你痛的嘛。” 这样一来一往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多次。 付汀梨没所谓地转头看路,风却把她自己的头发吹乱,打在脸上,甚至有些痛。 她毫不在意地往后一撩。比起痛,还是痒更让人难以忍受。 就在这时候,电台里的歌正巧放到一句: /if i was in l.a. 如果我在洛杉矶/ 下意识地去望,便看到女人已经停下叩着车门的手,将头上的蓝色鸭舌帽帽檐轻抬起来,若有所思地望住她。 望她在灿溢日光下的眼,望她那些东一点西一点的靡红蚊子包。 突然问她, “我们还有多久到洛杉矶?”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以为女人应该不急着到洛杉矶,毕竟这一天一晚,女人都没问过一句“终点”的事。 但还是估摸着路程,说, “如果中间不停的话,应该中午就快到了。” 女人“嗯”了一声,抬手将鸭舌帽摘下,然后又将头发更整齐地裹在里面,重新戴上的时候,下半张脸敞在灿黄日光下。 脸朝前,似乎是在照镜子,又或者只是在很冷静地瞥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像是看到镜子里那个人觉得陌生,又像是在思考些什么。 好一会,终于侧眸望住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被风吹乱的头发。 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懒懒趴在车门上,侧眸问她, “要不要去看nicole的展?” 付汀梨还以为自己听错。她侧头去望副驾驶的女人,在变大的风声大声问, “什么?” 女人仍在轻轻抚摸她被吹乱的头发,手指中间淌入几抹金色。 第63章 恰好,广播电台里的歌放到:/if i didn\'t tell her i could leave today/ 女人在这句歌词里笑,然后摇摇自己手里的烟盒,耐心地重复, “nicole不是邀请你去看她的展吗?” - 付汀梨没多扭捏。 甚至没来得及扭捏,因为向她们敞开的路马上就到了可以掉头的路口。 于是她没犹豫,一踩油门,扭着方向盘,甚至还在调转方向后将油门踩到底。 刚刚还慢慢悠悠的车,这会开得比去洛杉矶的路程快上许多。 nicole要参的展不在她们昨晚停留的海边小镇,而是另外一个离洛杉矶更远的地方。 明明是开往反方向,付汀梨踩油门的脚莫名轻松,甚至还不自觉地加了速。 展在明天上午,她们中途在一个小镇停留,吃过午饭,等她们风尘仆仆地把车开到小镇时,已经是下午。 小镇离旧金山近,氛围和她们昨晚停留的太平洋彼岸差别很大。 也许是因为第二天就是镇庆日,小镇攘攘熙熙。 还没彻底开到,就能见到在一片茵蓝和苍茫暮色交界处,在方圆几里的黢黑公路里,亮得出奇的一片天。 偏偏整体地形还呈现一个圆形,模模糊糊地散着光晕,像一颗几千几万瓦的灯泡。 付汀梨把车开进去,一股热活气儿就涌了进来。本来想订好酒店把车停好再出来吃东西,但开到半路上,就被里头的煎炸酱香味道吸了一大半气力。 再也开不动车,更走不动道。索性皱了皱鼻,问女人,“要不先吃饭?” 女人点头,“我没意见,等到了——” “等到了洛杉矶再还我就是。”付汀梨抢过女人的话来说。 两天一夜下来,她几乎能把女人这句话一字不差地倒着说。 “你不用每次都强调。”她坦诚地笑,“我知道你会还我的嘛。” “你就不怕我骗你?” 女人漫不经心地说着,然后打开车门,利落地踩着宽大的棕黄色马丁靴,下了车。@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不是骗子。”付汀梨摇头,她没有说不怕,只说“你不是”。 于是在这句话后,女人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 “我也不是傻子。”付汀梨又轻快地说。 她这人活得随性,不怕折腾。但自觉自己也不像别人一看她这张脸就生出的刻板印象那样,有那般天真无邪,有那般善良纯真。 大部分时候,是别人怎样对她,她也就怎样对别人。绝不白占便宜,也不白白吃亏。 她仔细想过。如果女人真的是为了骗钱,应该不会找上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她,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当然,如果是骗感情的话,那就再说。 毕竟,她从来不觉得骗感情这种事,会是单方面的。 她不畏惧这样的谎言。 况且,她手里还握着给女人拍下的照片。她相信,女人将定格瞬间留在她的手机里,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实在不行,她可以报警抓她。 而且事实证明,后来她们真的到了洛杉矶,女人也的确是,把所有耗费的金钱都加倍还给了她。 尽管那时候,付汀梨已经宁愿女人一直亏欠于她。但至少在这个时候,她还对后面旅程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付汀梨拎着包下了车,环顾四周锃光瓦亮的店铺,嗅着一家极香的咖啡味道,寻到了一家在招牌上写着“我们家咖啡是小镇里最好的一家”。 她盯这行字,温吞地说,“这句话我才不信。” 女人站在她旁边,瞥一眼,像是没什么兴趣,倒也没因为这行字起什么逆反心理。 但还是望着她笑,好像是知道付汀梨打算做什么似的。 “所以你要试试吗?”女人问。 “要。”付汀梨思考了一秒钟,很干脆地得出结论。 说着就往店里走,悬在腰边的手随便一晃,差点甩到旁边人的手。 然后又迟钝地悬在半空中,解释,“不小心甩到你了,不痛吧?” 女人盯着她的手,语速缓慢地说, “不痛。” 然后转了转手腕,快步迈进店里,好像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 付汀梨看着女人随意走进去的背影,愣愣地收回自己悬在腰间的手,在衣服上胡乱地擦了擦。 即便手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点触感的余温,却还是惹得人蜷了蜷手指。 她摇了摇头,也跟着走进店里,然后稀里糊涂地想: 明明都已经做过好几次,现在不小心碰个手怎么还心慌意乱的。 事实证明,这家咖啡馆的咖啡不怎么样,但土豆泥和吐司还不错。 等出来的时候,一抬头,便是挂在蓝色傍晚的粉色晚霞,折射着这座小镇的欢庆和喧嚣。 付汀梨吃得有些撑,一边慢吞吞地往停车的地方走,一边浏览着街头小巷。 镇庆日前的夜晚热闹喧嚷,到处都是直接摆在街头摊位的活动,像个霓虹璀璨的游乐场。 人一多,热气就多,走一段路像是被密闭在透明罐头里。 付汀梨接了路边的传单,折成扇子,呼呼地扇着,给自己扇一下,又给旁边的女人扇一下,微微小风聊胜于无。 第64章 一边扇风,一边路过一个在脸上画彩绘的摊位。摊主热情地招呼她们,用蹩脚的中文, “试一下?” 付汀梨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我们是中国人?” 摊主竖起大拇指,“中国美女,漂亮!” 付汀梨笑出声,她知道这是摊主揽客的招数。但她还?是被取悦到,于是顶了顶女人的胳膊, “你要不要试一下?” 她觉得那些彩绘绘制在女人脸上,应该会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女人接过摊主递过来?的图册。没反对,也没马上点头,很随意地翻了翻。 放下的时候,手指在图册上点了点,问她,“你和nicole联系了吗?” “刚刚给她发了消息。”付汀梨拿出手机看看,“不过还?没回,我们可以先画着,等她回复之后再去找她。” 这时候摊主趁热打铁,“今天有活动,画两张脸送一个气球,气球很好的,能?在天上飞三天也不掉下来?。” 说着,又把旁边捆着的一堆气球挪过来?,是琳琅满目的卡通形象,看来?是中文词汇储备量不多,这次用的英文。 女人转头,盯着那堆飘在天上的气球,像是完全?没把摊主话听进去的模样。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付汀梨只能?看见女人表情模糊的侧脸,以为她还?在坚守人设,要让自己来?翻译。刚想开口?,女人却先出声了, “等到了洛杉矶还?你。” 付汀梨愣住,意识到这是女人要画的意思?,刚想说“这次不用算账了,我来?请你”。毕竟就这点小钱,她还?不放在眼底。 下一秒,女人就转过头来?,盯她好一会,然后把一个东西径直抛到她怀里,动作很干脆。 她下意识接住,只觉得是个冰冰凉凉的东西。 好像是一条项链,还?带着点温热的体?温,但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样。 手指就被女人曲起,覆在项链上,握成?拳。她有些疑惑地抬头。 便?看到女人轻垂着眼,睫毛上流淌着高密度的光影,像一场靛蓝的夏色电影。 明明身处湿热的夏夜,各自体?温都焯烫,但覆上来?的皮肤却是微微泛凉的,湿的。 女人把她的手裹住。然后两只紧握的手一同匿进她的衣兜。 纤细的手指并入她的手指缝隙,缓慢摩挲,逼得她把攥在手心里的项链松开。 项链坠入贴近肋骨的那个衣兜,似乎隔着衣料擦过她的皮肤,甚至还?发出极为轻微的一声响。 又似乎是没有,一切只是付汀梨的幻听。 她还?没反应过来?,手指便?被那股凉意捏了捏。于是诧异抬头。 “先替我保管,但不要看。” 女人深邃的眉眼上淌过光影,红色、白的、绿的、蓝的,什么?色彩都有。 所有颜色汇集到那张脸上,却杂而不俗,跟文艺电影里的特写镜头似的,不讲道理地将人吸进去。 那些被随意翻开的画册示例被风吹干,那些花里胡哨的图案映入眼帘。在付汀梨的眼里,突然变成?了眼前女人的脸。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想象力实在贫瘠。 因为此时此刻,她看着那些明明灭灭的图案,竟然想象不出来?,要是再加上彩绘,眼前这张脸会美成?什么?样。 “这是什么??”她愣愣地问。 “嗯——”女人懒懒地拖长语调,侧眸看她,缓慢吐出几个字,真假难辨的语气, “没有它?我就活不过三天?” “什么??”付汀梨差点被呛到。 街上光影摇来?晃去,闹哄哄的人群吵成?一片,好像是有什么?活动开始了,她们像是被人群夹击。 “骗你的。” 女人另一只手伸过来?,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像是教导,又像是嘲笑,最后漫不经心地留下一句, “之前还?说自己不怕遇到坏人?我看你挺好坏不分的。 怎么?连这种话也信啊?” 付汀梨不说话了。 只尝试着动了动兜里的手指,可下一秒又被那微凉的体?温压得更紧。 手心里的项链都被沾上了她的汗水。而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心还?是凉的。 “你怎么?出这么?多汗?”付汀梨脱口?而出,“而且手还?会是凉的?” 这个跑偏的问题让压制住她的女人顿了顿,好像是有些意外。 “我夏天容易手凉,不碍事。” “超过三十七度就会凉?” 女人没有再回答,只是给予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然后在一场胡作非为的闹剧前望着她。 “先抵着吧,到洛杉矶再等我赎回来?。” 说完之后,女人把手从她的衣兜里拿出来?,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移过视线,指指旁边那堆气球里的其中一个, “气球的话……” 将遮住大半张脸的发捋到耳边,表情被淌下来?的光模糊了一大半。 但付汀梨能?清晰地听到,女人慵懒地笑着,用地道且柔懒的美音,轻轻地和摊主说, “我们要这个,巴斯光年。” 第25章 「兵荒马乱-p」 女人对于在自己脸上画什么图案都无所谓, 于是选择权全权交给付汀梨。 第65章 付汀梨认真翻看,最后给女人选了小丑,给自己选了小狐狸。 这个摊位的彩绘都并不夸张, 走的是与脸部轮廓结合的风格。 付汀梨先画完, 伸手搓了搓自己脸上的彩色, 发现没搓掉,心想这彩绘的质量比她想象得要好。 又看到镜子里自己靡艳张扬的上半张脸, 才满意地放下镜子, 朝正在忙活的摊主竖起大拇指。 撑着头, 懒洋洋地看旁边正往脸色添着色彩的女人。 女人正阖着眼,等摊主给她绘制眼睛部分。浓密的睫毛如同来自异世界的藤蔓植物。 付汀梨撑着脸看了一会,觉得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厌。可等看到女人睫毛微颤,像是快是要睁开眼睛时,便有些突兀地转移视线。 结果被不远处摊位的两个人吸引了注意力。 有点眼熟, 她眯了眯眼,这才想起,这是她们之前遇到过的那对有情人。两人都已经换了一套衣服, 却仍然算是皮衣女人和卫衣女孩。 摩托车不见了,应该是停在了哪里。两人手牵着手, 一边吃一边逛, 不远不近地经过她们摊位。 她听到两人还是那种高昂的语调说着什么, 内容混在周遭的音乐声里, 有些听不清。 但隐约能听到她们不顾旁人眼光,时不时一前一后, 时不时又一个倒着走另一个正着走, 在闹腾的街道,更加闹腾地呼喊对方的名字。 ——原来皮衣女人叫amanda, 卫衣女孩叫祝木子。 付汀梨听了几句,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眉眼弯了下来。刚想挥手和这对有情人打招呼,耳边就传来一句。 “好了。” 于是一晃眼,两人就跟着不见了。 她找了找,没找到,于是目光便有些遗憾地往自己身旁望。 本来还因为可惜自己没和那对有情人再聊上几句,神思有些游离。可那张脸在眼前一敞出来,便有些移不开视线。 女人长相结合了浓淡两种,骨相偏浓颜,轮廓又便柔和。 此时此刻,左眼眶画上竖起来的十字星星,右眼角点缀几颗黑色图案,下面是一个白色创可贴,鼻梢是一抹浓淡合适的红。 付汀梨盯着那些图案,盯久了,那些迷离丰茂的线条便在她眼中无限放大。 像某种神秘的红焰,在缓缓燃烧着,散发着某种浓烈又淡然的气息。 连光和影都被这个人吸走了。 她的目光下落,到了女人分外引人注目的唇上。便看到女人淌在光影下的唇轻微分开,像是在笑。 然后又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这已经变成她们的习惯动作。 “想什么呢?” 付汀梨回过神来,视线再次回到女人的眼底,笑了笑,说, “漂亮。” 女人微微撑着下巴,看向她的视线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在她脸上停留了一回,才问, “是我漂亮还是这些图案漂亮?” 付汀梨付了账,笑了一下,把听上去哄人的话说得无比敞亮, “除了你,都不漂亮。” 她觉得自己说的应该是实话。至少在这一刻,她是这样觉得的。 而女人轻抬下颌,似乎是被她的话取悦到。望她一会,又说, “给我拍张照吧。” 这是女人一贯的要求。甚至昨天,她的鼻尖埋进她的锁骨,女人也这么说过。 整整两天一晚的时间过去,付汀梨对女人的这句“给我拍张照吧”已经不再诧异。 她举起手机。女人连姿势都没摆,只是平静地敞在复杂光影下,任镜头虚不虚焦,任这些照片拍得好不好看。 有的时候,付汀梨认为,女人让她给她拍照,不是为了留下照片;问她漂不漂亮,也不是真的想要那一句“漂亮”。 她完全摸不清女人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要拦下她的车,现在又跟着她来看nicole的展,又为什么要跟着她共同经历这趟旅途。 这个女人,对她来说太新鲜了。 但她懂得人和人不是样样都相同,不是每个人做什么事都必须要有原因。比起问为什么,她更崇尚自己目睹的一切。 只是习惯性照做,习惯性肆无忌惮,习惯性享受这样的新鲜。 摄像头将隐在光影下的女人定格。付汀梨确定一个结论: 其实这个女人算是她的梦想旅伴,连那方面也都一拍即合。 可惜只有一次旅途限定。 不过,某种程度上,也正是因为只有一次限定,才更能凸显这趟旅途的浓烈和独特。 “好了。”她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放下手机,说,“你要不要看?” “不用。”女人从摊位上站起来,“别在这耽误人家生意了。” 付汀梨就知道女人对这些照片不感兴趣,她没见过这么不在乎自己的人。可对这样一个人来说,什么东西,会让她说出“没了三天就会死”这样的话? 第66章 付汀梨相信,就算不是没了这条项链三天后就会天崩地裂,这项链对女人来说也同样异常重要。 于是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探寻自己兜里的项链究竟为何物,可又硬生生地止住。 因为这个女人在起身的时候,径直捞过了她们选的巴斯光年气球。牢牢地牵在手里,毫不在意他人看过来的目光。 紫色脑袋的巴斯光年高高地飞在天上,真像摊主说的,能飞得很高。 女人望着她,脸上还贴着创可贴,问她,“你来牵还是我来牵?” 算了,还是不要破坏游戏规则。 付汀梨缩了缩手指,最后还是没过分放任自己的好奇心。也跟着女人起身。走了一步,停住脚步,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了?”女人回头,手里牵着的巴斯光年也跟着打了个转,有些滑稽。 “我刚刚……好像看见了nicole。”付汀梨皱了皱鼻子,有些不确定。 于是又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往刚刚拍照的方向去看,果然,在一条隐在热闹之外的寂静小巷内,真的有个很像nicole的人。 她放大,看清画面里的一切之后,一下瞪大了眼睛。 果然是nicole,但又不只是她一个人。 nicole身边还围着几个瘦骨嶙峋的金发男性,手臂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青,像是纹身,又像是刚打完架留下的淤青。 隔这么远,视频里这么模糊,付汀梨都能看到几个穿着黑t恤的男人吊儿郎当地站着,冲nicole不客气地说着些什么。 nicole似乎是想绕路走开,但又被这几个男人围住。手机镜头放大,视野便有些模糊不清,还有些摇晃。 但隐隐约约,付汀梨看见,几个金发男人其中的一个,伸手推搡了一下nicole。 她收起手机,拎起包就直接往那边跑,“好像出事了。” “嗯?”女人也皱起了眉,也快步流星地跟着她。 能用手机镜头看到的小巷,等手机一放下,刚刚还近在咫尺的地方,便又隐在了小镇的躁动和光亮下。 付汀梨有些慌,近几年唐氏患儿出现在大众视野的机会变多,各种反歧视的声量越来越大,她们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也能收获不少善意和笑容。 nicole一向比其他唐氏宝宝要聪明,所以这次坚持不带监护人出来,想要单打独斗,成为不被人小瞧的“正式模特”,大概率她的家长也是放心的。 但付汀梨怎么也想不到,会在出展的前一天闹出这种事。 于是脚步也变得有些乱。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但身旁的女人比她冷静,一边牵着手里的气球,一边带着她,在熙攘人群里往刚刚的方向挤。 没走几步,就从繁冗攒动的人头中,找到一条昏暗的小巷。巷口看不清人影,只有几道影子在摇摇晃晃。 付汀梨不敢大意,加快步伐。还没走到,便听到里面传来几句难以入耳的讥笑和脏话,零星的“cunt”字眼。 然后是推搡和咒骂的动静,和几道激烈的女声,付汀梨还来不及分辨这有些耳熟的女声来自谁。 脚步刚落到巷口。 便看到里面一个男的,举起手扇了其中一人一个耳光。然后站在被扇旁边那个,好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生,就往前踢了一脚,嗓音激亢地骂了一句, “你他爹的找死啊!” 是祝木子的声音?那被扇的就是amanda了。怎么都赶在一块了? 付汀梨顾不上太多,直接冲上去,把那个扇人耳光的男人用力推开。男人没注意到她从后面来,一下被她推到墙边。 人影密密麻麻地围在一块。她挤进去,这才看到被挡在里面的nicole,还有护在nicole前面的amanda和祝木子。 巷里昏暗,nicole被两人护着,低着头,脸上的表情有些看不清。amanda半边脸红着,应该是刚刚被扇了耳光还没缓过来。而祝木子则一脸气愤地被amanda拽着手,脸涨得通红,像是下一秒就会撸起袖子干架。 “你们没事吧?” 付汀梨问了一句,然后没等人回答,又警惕地回头。一阵风扑到后颈,她立马察觉不对,往旁边躲了一下。 结果来踢她的男人就落了空,这么一下,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痛呼一声,然后面露狠色,在地上滚了一圈,没能马上爬起来。 付汀梨松了口气。 一抬头,却发现是刚刚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女人,用手捂着脸上不知从哪里拽来的的面巾,只露出一双眼。 把要来踢她的男人先踹在了地上,踢完了好像还没冷静下来。 棕黄色马丁靴靴底在地面摩擦了几下,似乎有隐隐想要冲动一回的趋势。 但瞥到她脸上没什么伤,还是转了方向,决定先发制人,等几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凭着视野优势。 在每人屁股上都狠狠踹上一脚。 祝木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一边吼着,一边在刚刚扇amanda的男人腿上又狠狠踢了几脚, 第67章 “仇报完了!打不过!跑!” 然后很干脆很利落地牵上amanda和身后的nicole,背着摇摇晃晃的琴包,声势浩大地往外跑,拉开这场追逐战的序幕。 几个男人在地上哀嚎痛呼几声,恶狠狠地骂着脏话,然后就要爬起来追她们。 一系列动作发生太快,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就被人牵住,微凉的手指透入她的手指缝隙,是熟悉且柔滑的触感。 于是在那惊心动魄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被拉走,耳边传来女人清晰分明的声音, “跑!” 话音落下,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穷追不舍。她终于回过神,反牵着女人,出了狭窄的巷口,是宽敞的马路和拥挤的人群。 与巷口的隐秘不同,街道不知是在进行怎样的巡游活动。 人群已经攒在一起,跟着五光十色的马车和热烘烘的节日巡演列车,激昂地唱歌敲鼓,好一幅欢欣鼓舞的画面。 她用力牵着她,从逆行的汹涌人群里。 侧脸躲过一个假扮成羊驼的小孩,好不容易喘口气,仰头又看到一个巴斯光年气球在天上飞。 她愣了一秒,她又把她拽走。 揽住她的肩,灵活敏捷地从三个并排行走、动作姿态的丧尸缝隙中挤出去,然后蹭了一身“血”。 轰轰烈烈地牵着手,在人群拥挤的街道里,逃往另一个方向。 “我的车停在那边!” 周遭太过嘈杂,她只能大声喊着。 手心却不知不觉地冒汗,黏黏腻腻的,滑得有些牵不住。 虽然那几个男人看起来瘦骨嶙峋,但真要闹起来,她们不一定能打得过。就算能打过,也得挂彩。 最重要的是。 付汀梨在风声鹤唳里艰难回头,看到女人一只手牵着她,一只手仍然捂住脸上的面巾。 有些长的黑色头发飞得乱乱的,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她看到女人敞着小臂上,被擦破皮的伤口,似乎在渗着血。 有些恍惚地喊着问,“你已经受伤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是刚刚为了拽走她的时候,在逼仄粗糙的墙侧冲出来的时候不小心被磨破的吗?还是刚刚在她回头之前,为了拦住男人踢她的脚混乱之中擦到的? 而看到她回头望她。女人又紧了紧她们相握的手。 在飘摇刺激的异国街头,她们十指紧握。她将她拽得更紧,像是怕把她弄丢, “没事,我不怕痛。” 说完,女人竟然在这时候畅快地笑了一下,在身后的追逐声中,对她说, “也不会让你痛。” 那一瞬间那一秒,付汀梨竟然想问,刚刚飘在天上的那个巴斯光年气球是她们的吗。 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觉得有些可惜。 那个因为逃亡而不知去向的巴斯光年气球,应该是女人想要送给她的吧——如果她没猜错的话。 入夜的街头闹嚷嚷的,到处是摆放在摊位面前的音响,放着缠绵悱恻的情歌,旋律和鼓点洋洋洒洒地飘进耳朵里。 她们跑出巷口,一切都敞亮起来,然后又气势汹汹地手牵着手,在熟悉的《加州梦》旋律里跑过两条熙攘的街。 身后的那群地痞流氓,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死心,一直在追着她们跑。 两拨人混在喧嚷的霓虹街道,像香港打斗片里一次惊心动魄的追逐。 可配上响彻在街头巷尾的《加州梦》,又像一出浪漫喜剧电影,演主演在风雨飘摇中用力相爱的故事。 终于跑到停车的地方。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近先上了副驾驶,等坐下去时才反应过来,刚想换位置。 回头又看见几个追过来的人影,卷曲头发被吹到脑后,露出额头,用力跑过来的表情狰狞,有点像经典的美式搞笑喜剧片。 而紧跟她后的女人头发也被吹乱,偏偏快速的动作在她眼里被放成慢镜头,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女人将她按在副驾驶,直接从地上一跃而起,跳进驾驶座,伸手过来。 她反应过来,果断将钥匙掏出来,扔给这个她才认识不到四十八小时,却已经在像和她亡命天涯的女人。 她们好像已经很有默契。 女人小臂上的伤口似是已经开始渗血,接钥匙的时候,不小心滴到她手上。而女人却毫不在意,只冷静地插入钥匙,紧接着一扭。 在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之前,车便窜了出去,将几个气急败坏的地痞甩在白色缭绕的尾气里。 付汀梨这才安心能喘口气,可逃亡的余韵还未消,回头看女人小臂上破了皮的伤,皱着眉心。 而女人却只是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横冲直撞地在大街小巷开着车。 仿佛是知道她所想似的,轻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似是一种不忍她担忧的宽慰。 却又对自己的伤一笑了之,毫不在意地说,“我们先去接她们几个。” 第68章 状况紧急,付汀梨没来得及说什么。于是只抿着唇,凭借记忆分辨刚刚祝木子她们跑去的方向。 “应该是那边!” 她往一条街上一指,那里有辆洒水车正摇摇晃晃地在路上开。 “正好给我们开路!”女人说,便一踩油门,拐去那条街。 还没开到洒水车的前面,就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拐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阴魂不散的金发鬼男。 付汀梨松一口气,然后又高高挥手, “这里!” 她的话落下去。女人便很默契地将车停在祝木子她们旁边,扬起一片尘土,轮胎在路上摩擦出尖锐的响声。 祝木子先开车门,看一眼后面穷追不舍的金发鬼男,小心翼翼地扶着nicole上了车,然后自己又缩进去。 而amanda则利落地甩上一边车门,然后又双手撑在车门上,借力踢了快要赶上来的人一脚,然后直接从车外跃了进来。 回头看,恰好就是那扇她耳光的金发男,被一脚踢到脸,人往后仰,松了来拽车尾巴的手。 前排的女人又猛地一踩油门,于是车又一溜烟儿往敞开的路上开去,紧接着就在一片惊呼声中,很干脆地穿过摇摇晃晃的洒水车。 而身后追她们的几个人,也一边大声吼着骂着,一边被洒水车喷了个狗血淋头。 祝木子高举着手,直接往身后竖了个中指,看到那群金发鬼男破口大骂却追不上车的模样,又大笑,喊, “爽!” 车也从洒水车旁经过,她们脸上也都淋了不少水,头发都湿答答地贴在头皮,但没一个人在意这种细节,都只觉得畅快。 呼吸还没完全平复,车上还挤着动荡摇摆的气息。 喷洒的水雾细密似纱罩,风驰电掣的车则像一根飞驰而过的箭。 径直往前戳去,水雾一瞬便飘得到处都是。 付汀梨刚刚从丧尸表演那里蹭到身上的血浆,都顺着水淌成了半透明的红色,乱七八糟地淌下来。 她随意地抹一把脸上的水,跟着祝木子大笑,和后座的每个人都击了个掌。 可这一场惊心动魄之后,心跳仍旧难以平复,又去看驾驶座的女人。 女人这时候脸上也淌了些水,但露在外面的眼睛也像是在笑。 配上那还没掉色的彩绘,还有从游行丧尸那里蹭来的血浆,恰好也蔓延开来,鲜红地淌在侧颈。@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像一束绽放的花菱草。 显得滚烫又肆意,哪怕只是这个人的余韵,也依旧浓墨重彩。 付汀梨没办法移开视线。 而就在这时候,车子拐进更宽的马路,于是围在女人脸上的面巾,被巨大的风吹走,开始顺着风往后飘。 洋洋洒洒,像一幅流动的画。 鬼使神差地,付汀梨的视线被那飘动的面巾抓住,像一根动态的线。 她鬼使神差地跟着这根弦,攀出身子,柔韧的腰抵在车门把手上,而后座的祝木子则心领神会,微微伸手护住她的肩。 在轻薄面巾快要彻底飘出去之前。付汀梨果断伸出手去。 “抓住了!” 柔滑的触感淌在手心,还带着点湿迹和体温,追逐战之后的心情还没平复。 她有些孩子气地扬了扬自己手上的面巾,然后弯着眼笑,而后座的几个人也跟着大笑出声,又兴高采烈地,一人跟她欢快地击了个掌。 她抬了抬下巴,想看女人是什么反应。但一转头,头顶便压下来一顶帽子,是她之前盖在女人头上的鸭舌帽。 现在被女人压到她自己的上半张脸,视野便一分为二。她有些稀里糊涂地去望驾驶座的女人。 视线却只敞开一半。 只看到女人的下半张脸,于是所有目光都集中那分外引人注意的唇上。她被吸住,不得不在那不厚不薄的唇珠上流连。 这个瞬间刚刚好,适合做些义无反顾的事。 付汀梨不合时宜地想,可惜这不是电影。既不是香港打斗片,也不是美式喜剧片。 “就只不跟我击掌?” 这时,她狭窄的视野里,女人有些湿润的红唇轻微分开,像是质问的语气。 又分明在笑,有些慵懒,又有些像是不痛不痒。 “这可不成。”声音压得有些低,语气是一贯的冷静。 “什么不成?”付汀梨仍旧没能移开视线。 这个女人太新鲜了,活得不像她以前遇见的任何一个人,割裂、虚幻又浓烈。 “呲啦——” 就在这时候,汽车轮胎在湿热空气摩擦出声,是车突然停在了陌生街道。 耳边,是祝木子茫然的声音,“啊,怎么停了啊?” 然后又说,“哦哦,那些人已经没追上来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最后又有谁说了些什么,但付汀梨已经听不清了。 因为她帽檐下的能见视野里,是女人靠得越来越近的下半张脸。 头顶轨道列车呼啸而过,鸭舌帽被轻轻掀开。风刮过来,她的头发飘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收束。 第69章 周围一切都化为?虚影,唯独女人那双含情而遥远的?眼,眼底似乎有?还没褪去的?焰,已经离她很近很近。 快要燃到?她的?心脏,将那处烧得轰轰烈烈,从此注定?耿耿于怀。 鸭舌帽被摘下,却没有?重新出现?在女人的?头上,而是挡在她们的?脸侧,挡去后座几人的?惊呼、起哄和目睹。 下颌被温热手指轻轻抬起,指腹揉了揉她的?唇,力道控制得刚刚好,似是一场蛊惑,又似是不?由分说?地向她诉诸不?满。 付汀梨没犹豫,直接仰头。 那一瞬,兵荒马乱暂停,惊心动魄的?追逐战沦为?铺垫,躁狂心跳还没戒断。 小丑吻住了小狐狸。 ——后来她想,这才能算她们的?第三个吻。 第26章 「记忆介质-p」 甩掉那群人之后, 车就一直往前开,然后才发现,她们已经快到小镇边缘。 天色已晚, 周围笼罩着一片静寂的淡紫色。 身后是漆黑顺直的?空荡公路, 四面八方都是翻滚着的鼓点节奏, 遥遥传过来,又?激又?燥。 她们将车停在陌生街边, 树影就着昏暗路灯, 落在?车上。 趁amanda和?祝木子摸索着去附近的?便利店买吃的?, nicole垂着眼,给她们?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次是nicole独立参展,主办方将?她安置在?小镇旅馆。她没带监护人,自己心里也担心会发生什么状况,于?是昨天一整晚和?今天一整天, 都待在?房间没出来。 恰好碰到今天镇庆日,晚上小镇举办了些欢庆的?活动。旅馆老板和?她说镇庆日一年一次,有些活动其他?地方可没有, 错过很?可惜。她便想着出来看看。 结果就碰到这么一群金发鬼男,一个个瘦骨嶙峋, 挤在?巷口不知是抽烟还是其他?的?什么, 蹲在?地上用鼻孔看人。 他?们?自己蹲在?地上被?一个路过的?白男从高到低瞥了一眼。 然后看到nicole经过, 便把手里的?烟屁股一摔, 一口一个“fucking”“cunt”,讥讽她“不正常”还往外走, 毁坏了他?们?“崇高”的?镇庆日, 说她走大马路上得给正常人交费。 推推搡搡好一会,便遇上了见义勇为的?祝木子她们?。刚开始amanda还皱着眉好好说, 还和?祝木子商量着报警,让那群金发鬼男给nicole道歉。 后面的?事情也可以想象到,让这群嘴臭地痞道歉,比让他?们?吃屎都难。 又?是一连串的?脏话输出。 amanda忍无可忍,和?他?们?对骂,连飙了几句“fucking”。比起骂脏话只会重复那几个词的?地痞金发男,amanda的?词汇量要丰富得多,再加上祝木子也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骂人还要挑那群人听?不懂的?话骂。 然后就是付汀梨她们?看到的?那一耳光,和?amanda红肿的?脸。 “我是不是不应该……在?今天晚上出门?” 再次回溯整件事的?经过,nicole情绪有些低迷, “毕竟明天就要出展了,这么闹一通也不是个好事。” “当然不是了!” 付汀梨快速否认,她正在?给手臂被?刮伤的?女人上药。 听?到这话,连鼻尖都皱巴起来, “坏人做坏事,好人干嘛要为这件事自责?” 她一只手拿着棉签,一只手拿着药膏。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动作有些激昂,两只手都移过去。 想要拍拍nicole的?肩,但又?没手。 只能又?皱着鼻子,乖乖把两只手都移回去。女人正靠在?车边,靠近她的?这只手搭在?车座上,伸直,纤细白皙的?小臂上,是一道被?磨破皮的?伤口。 刚刚渗出来的?血迹已经被?清洗过,现在?只剩上药。 “但是……”nicole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但是什么?”付汀梨全神贯注地给女人上药,看着这么大一道被?磨破皮的?伤口,她倒有些心慌。 偏偏女人还一声不吭,从头到尾都静默,直到刚刚她们?……那个被?后排三人起哄着的?那个吻结束…… 才微微颤了颤睫毛,然后软绵绵栽在?她肩上。濡湿的?发绒绒地散在?她颈下,发梢扎在?她领口歪歪扭扭的?胸口。 她还来不及痒。 就听?见女人在?她耳朵边上,徐缓地吐一口气,好像只是安稳呼吸。 可却有血缓缓淌落下来。 滚烫地滴落在?她的?臂弯,悠悠淌落,铺天盖地,快要融入她的?四肢百骸。 想到刚刚的?情况,付汀梨竟然有些后怕。她盯着女人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一边上药,一边有些后怕,给人伤口慢慢吹了几下。 像以前,她要是哪里破了个皮,准红着眼睛一边哼痛,一边让乔丽潘给她吹吹。十?六岁以前,都是乔丽潘把她当小孩哄着;十?六岁之后,乔丽潘不耐烦地把药扔给她,说都多大了还让妈妈呼呼,说出去朋友都要笑话她,有个跟八岁小孩似的?女儿。 付汀梨也不恼,就自己给自己上药,自己给自己吹伤口。 而如今。她竟然也给其他?人这样吹伤口,竟然也把别人当小孩哄着。 呼呼吹了几下,头发晃晃悠悠地掉落下来,垂在?脸侧,惹得皮肤有些痒,视野也被?那抹金色遮了个大概。 第70章 她皱了皱鼻,晃了一下脸,将?恼人的?发荡开。 却听?到一声笑,显然来自于?自己眼前的?女人。 付汀梨抬头。 看到女人抬起另一只手,缓缓捋起她垂落的?发丝,稳稳当当地捋到她耳后。 然后把受了伤的?手往她这边伸了伸,盯着她说, “怎么不继续吹了?” 付汀梨能瞥见女人含笑的?目光,这似乎是一种逗弄的?笑。 “药都上完了。” 付汀梨利落地给女人手上绑了一圈纱布,把所有工具和?药都收进医药箱,没如女人所愿。 “好吧。” 女人这么说着,却没有把手收回去,仍然把手放在?车上,绑了纱布的?手继续敞在?她面前。 付汀梨瞥到便抿了抿唇。注意到nicole已经好长时间没说话,便又?转过头去。 偏偏又?看到女人在?这时突然慢条斯理地举起手,似是在?就着昏暗的?路灯观察自己的?伤口。 于?是付汀梨转了一半的?头,没能放心地转过去,只又?转过来。 盯着女人的?动作,很?怕她突然要乱来,警告的?语气, “你不要乱动。” 女人又?笑,然后瞥她一眼,长发被?四面八方的?风吹得很?乱。 随意地撩开颈下的?长发,又?晃了晃自己手上随风摆动的?纱布。 “这是什么。” 女人指的?是付汀梨给那截长长纱布结尾打的?那个结: 两端一长一短,中间围了个圈。尾巴随风轻轻晃动着,像是在?飞。 “还有这种打结的?方式?” “小鸟结啊,世界和?平。”这时,付汀梨已经转过头去,背着女人在?空气中比了个“世界和?平”的?手势。 转眼,又?迎上nicole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们?两个的?目光。 “我们?家从小就这么打结,我妈教的?,她说是我外婆教的?。”她解释说。 身后的?女人没再说话。但付汀梨还能听?到身后风的?扑簌声。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nicole刚刚那句没说完的?话。 她盯着nicole。换了英文,语气昂稳,“你刚刚说什么但是呢?” “噢,我是说……”nicole的?视线仍停留在?付汀梨身后。 眼前的?付汀梨微微仰头望她。 脸上还蹭着不知从哪里来的?血,全身上下都狼狈。 可那双偏褐色的?瞳仁,在?夜里仍然柔亮,像两颗剔透的?琥珀色玻璃珠。 而她身后,那个与她们?萍水相逢的?陌生女人身上穿的?应该是付汀梨的?t恤,高挑腰肢隐在?下摆中,布料也被?沾上模模糊糊的?血迹,也同样狼狈。 却始终腰背挺直,举着手,直直盯着那个被?纱布打成的?小鸟结。 睫毛微微垂着,淌着模糊的?光,发出细微的?颤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某种程度上,这两个人像是截然不同的?矛盾体。一个热情柔软地播撒爱,另一个漠然到连自己的?伤都不关心。 却又?莫名?其妙地撞到了一块,于?是开启一段同路旅程。刚开始nicole并?不看好这个危险的?女人,她怕付汀梨吃亏。 可眼下,女人毕竟是因为她才受伤的?,她不得不改变自己对女人的?偏见。 “我要是不出来的?话……”nicole缓缓地说,“也就不会让你们?受伤了。” “我没受伤。”付汀梨强调,她看出nicole的?内疚。 于?是很?认真地盯着高自己一头的?人,长篇大论地说。 “不关你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是在?做大好事?” “等你真的?成了有名?的?模特,就会有更多宝宝,能像你一样被?这些行业接纳,要是你没有来,没有出来这一趟。 其他?宝宝会有更多被?关在?家里,我们?也遇不到这么精彩的?际遇。” “要是你这时候突然开始自责,我们?之前那一架打的?就屁也不是了哦。” 说完之后,付汀梨微微踮脚,在?nicole的?后脑勺轻轻按了按, “别想那么多。”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又?意识到这是女人之前对她常用的?动作。便慢吞吞地收手回来,去瞄靠在?另一边的?女人。 女人好似在?笑,笑声有些懒地飘在?风中,清晰的?眉眼微微上扬,像是已经把她拆穿。 nicole低迷的?情绪终于?开始回复,她往女人面前伸手,说, “今天的?事,谢谢你。” 她说的?是事实。如果今天不是这个女人果断,那付汀梨估计会受伤。 付汀梨是她遇见过最?纯真无邪的?人,她不想让这样的?人因为她受到伤害。 意思是这个陌生女人不纯真无邪吗?nicole有些迷糊地想其中的?逻辑……不过应该是吧,至少这个女人看起来挺凶的?。 现在?受了伤绑着纱布,一头长发颓丧地飘着,看起来像是那种公路电影里随时会发疯然后开着车乱飙的?女主角。 而女人似乎是猜到她所想,伸手轻握了一下她的?手。 “下次见面的?话,给我买盒烟吧。”用英文和?她说,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nicole点点头,“那下次,你要是看到我参赛的?消息,记得给我点赞。” 第71章 她再次重复。 女人笑着点头,“不过不是因为今天的事。” “什么?”nicole没反应过来。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给我买烟,我给你点赞。”女人说, “但都不是因为今天的事。” nicole还没反应过来。 又看见女人,像付汀梨刚刚对她做的动作那样,缓缓伸手过去,按了按付汀梨的后脑勺。 在付汀梨微微不满她乱动的目光中,轻轻笑了一下。 风吹过来,将她手上的纱布结吹得飘起,便真的吹成了一只随风飘动的白色小鸟。 付汀梨转过头,便看到黑色长发飘过女人漂亮深邃的眼。 而女人随意地说,“因为这只小鸟,我以前从来没遇见过。” - 不久后,祝木子和amanda回来了,还是在一阵轰隆隆的摩托车声中回来的。 当时付汀梨正在教nicole打小鸟结。 而女人则仰靠在车里,头上盖着那顶鸭舌帽,注视着远处小镇中心的零星灯火。 祝木子灵活地从摩托车上跳下来,还背着背上那个偌大的琴包,手里拎着一大塑料袋的东西。 这女孩看起来个子不高,四肢纤细,但刚刚跑起来也能背着那么大一个琴包,再拉上两个人,和一群瘦骨嶙峋的男人周旋。 付汀梨突然想起一句老套的话:小小的身躯,大大的力量。 祝木子走过来,把塑料袋里的东西哗啦啦地全都倒出来,有些零食三明治,还有几罐绿包装的啤酒,以及一些罐装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黑乎乎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amanda也跟着走过来,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许多,立体白皙的眉眼便也亮了出来。 “附近都没什么便利店。”祝木子利落地将琴包放下,“我们走到了好久才看到一个,顺带着把我们的车开了过来。” “没事。”付汀梨指了指自己和身后的女人,“我们两个吃过饭了。” “那也成。”祝木子就着amanda拆开的三明治,囫囵吞枣地咬了一口,嘴里嘟囔着“终于活过来了”。 然后又自来熟地与她们一同靠在车边,“对了,还没自我介绍呢。” “我叫祝木子。”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amanda, “这是amanda,我爱人。” 她好坦荡。听到“爱人”这个词,付汀梨还觉得有些陌生,甚至不靠谱地想到,她以后也会是谁的爱人吗? 莫名的,她想往后看一眼,可又硬生生忍住,于是撑在车门上的手指缩了缩。 这时候,amanda也利落地拿起个三明治,又开了个酒罐,给自己灌了一口,朝付汀梨点点头,甜甜地笑, “中国人,我喜欢。” 原来这酷姐还有梨涡。付汀梨有些惊讶,便看见祝木子一手箍住amanda的肩,凶软地警告, “只能喜欢我一个中国人!” amanda咳嗽一声,乖乖举手服软。 付汀梨笑出声,她没想到这两人性格会有这么大的反差。 amanda看起来酷酷的,骑摩托车穿皮衣,却笑得甜美。 祝木子看起来卫衣牛仔裤一个学生妹,背着琴包却比谁都野。 “nicole。”nicole介绍自己的时候,总习惯和人握手。 祝木子笑弯了眼,也伸手,正经地和nicole握了一下。 然后又把视线兴奋地转向付汀梨和她身后的女人。 付汀梨顿了一下。 仰靠在车里的女人,这时候似乎也看出了她的犹豫,在她身后笑了一下。 然后慢条斯理地说,“我的名字在她那里。” ? 付汀梨回头,望见正朝着她笑的女人,有些古怪地想: 你的名字什么时候在我这里了? 女人像是瞥见她所想,抬了抬帽檐,没往下说。 “好吧。” 付汀梨转过头,对着祝木子她们叹了口气,开始乱扯, “她不太方便说名字,我——” “啊!”祝木子截过她的话,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 “我知道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指着她们两个,兴奋得像是被选上台的幸运观众,语气抑扬顿挫,几个字几个字往外冒, “你们两个!肯定是!私奔出来的对不对!” 付汀梨没懂她的脑回路是在哪拐了弯。刚想反驳,便看见祝木子一把搂过旁边的amanda,明快地说, “就跟我们一样。” “你们竟然真的在私奔?”付汀梨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想到自己之前的预言竟然成了真。眼下这个时代,还有会逼得一对有情人私奔的事? 更不可思议的是,提到这件事,她下意识地撑了撑自己的腰,才控制住自己没往身后看。 而坐在车里的女人似乎是发觉了她的动作,手指并入她的头发缝隙,轻轻地抚摸着。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而amanda像是知道她的反应是出于什么,只大声笑一下。 第72章 nicole正吃着三明治,似乎是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 “说私奔也算不上啦。” 祝木子甩甩头发,又灌了一口酒,腮帮子鼓起来又瘪下去, “只不过我们谈恋爱家长不同意,所以就,我背着琴,她骑摩托。 正好她的梦想是环游世界,我的梦想呢,就是可以巡演全世界……” “所以我们就干脆离家出走,一边走一边赚钱,两个穷鬼一块浪迹天涯了。” “家长也不追?” 付汀梨觉得这两人胆子可真大,但她不了解她们的过往,没想过要轻率地给出评价。 在场唯一能听懂她们全程中文对话的女人,也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她们,期间和amanda对视了一眼,没发表什么意见。 提到家长的事,祝木子嗤笑一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那算什么家长?狗屎还差不多。” 付汀梨知道这是不想再多说的意思。她识趣地没继续往这个方向问。 转移了话题,指着在地上放着的琴包,有些好奇地问, “这是什么琴?我见你一路上都背着。” “大提琴啊。”祝木子利落地扯过琴包,拉开拉链,“怎么样?酷不酷?” “你就这么背着大提琴满世界跑?”付汀梨惊讶了,“不重吗?” “对啊,重不重什么的,跑这么久都习惯了。”祝木子把琴包小心翼翼地敞开,“毕竟我们从曼哈顿过来嘛。” 这人看着野看着跳脱,看琴的目光却比任何时候都专注。 从上至下哪都凌乱,卫衣牛仔裤上蹭着些奇形怪状的灰, 唯独白色琴包里的琴,光滑明亮,像被放置在馆藏里的昂贵艺术品。 “真漂亮。”付汀梨真心夸赞。 “要不……”祝木子雄赳赳地抬头,“我现在当场给你拉两曲听听?” 付汀梨愣了几秒。却也没扭捏,弯着眼笑, “我刚刚就想问来着,但又怕唐突了未来的音乐家。既然你主动提起,我就当你方便了啊!” “当然方便!”祝木子把琴掏出来,小心翼翼地支在地上。 又跑到摩托车那边,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塑料折叠椅,还有一个黑色音响。 将琴上的线一股脑儿地连上去,又像是想起什么事似的,回头招呼着nicole, “nicole!你不是有口琴吗!我刚刚拉你跑的时候看见了!快来和我一起合奏!” 口琴和大提琴的合奏,付汀梨倒是第一次听。 她笑眯着眼,撺掇着nicole大胆去,等nicole拿起口琴去了,又给人欢快地鼓掌,欢呼。 遥遥的音乐声从镇中心传过来,祝木子指了指天, “要不就这首怎么样?” 是那首《加州梦》,在镇庆日到处都在放。付汀梨听的电台也一天到晚都放,但她想: 这应该是唯一一个,大提琴和口琴的合奏版本。 四周都是静寂的,路灯坏了两三盏,整条宽敞马路差不多只有她们一辆车。 头顶是一座窄桥,轻轨时不时飞驰而过,带来明明灭灭的光亮。 祝木子和nicole已经寻好位置,找了一个最亮的路灯。 两人被路灯顶光笼罩着,马路真成了明亮舞台,亮得她们身上脏灰痕迹都看不见,只剩两张明快年轻的脸庞。 大提琴飘扬的旋律散在风里,又被口琴的轻快收束回来。amanda乐呵呵地靠在摩托车边,给两人录下这场演出。 而随节奏轻微晃动的付汀梨,和仰靠在车座,用手轻轻叩车门来打节奏的女人。 ——成了这场演出、这个视角的唯二观众。 夜风下,付汀梨靠在车边和女人搭话,微微往后仰着,金色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不如等下你来开车吧。” 还没等女人回答。便不讲道理地从地上翻出一罐啤酒,拧开拉环。 噼里啪啦的气泡往喉咙里涌,她觉得畅快又鲜活。 “我都还没答应?”女人问她,似乎又在笑。 付汀梨却已经给自己灌了一口,然后又高举着手给到了快节奏的祝木子她们欢呼雀跃。 等这一阵过去,才软下来,和女人说,“反正你受了伤,也没办法喝酒。” 女人似乎已经注意到了什么不对。顿了一下,果断下车,靠在她身边的位置,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微微皱眉,“你不会这么一两口,就已经喝醉了吧?” “没有。”付汀梨说,“我喝酒容易头晕脸红,这不是喝醉。” “你确定?”女人静静地望她。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对啊。”付汀梨的声音轻飘飘的,多了几分平时没有的软腻。 又喝了几口,头晕脸烫,但这都没关系。她只觉得今天够特别,她得用些什么介质来帮她记住。 “我有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秘密。”她开始往外倒不靠谱的话。 “什么?”女人耐心地回她,却也没阻止她喝酒,她们都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付汀梨笑,“别人一喝酒就忘事。但是我,每一次喝酒,都记忆深刻。” 第73章 “都忘不掉。” “你确定不是你酒精过敏,每次喝酒都闹得天翻地覆。”女人冷静地说。 “可能吧。”付汀梨还在笑,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发晕起来, “人家说喝酒脸红都是过敏……” 她转头,将脸凑得离女人更近,指了指自己,“我这算过敏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女人在大提琴声里盯她一会,“挺算的。” “那我这过敏反应……” 付汀梨呼出一口带酒精的气,一下世界天旋地转。 她栽倒在一个柔软的地方,吸了吸鼻子,满世界都是熟悉的淡香,让自己安心的味道。 于是又使劲地嗅了嗅,才安心地埋在那处,“还挺划得着的。” “怎么划得着了?”女人轻轻给她梳理凌乱的发。 “因为我要是想记住什么事。”付汀梨轻轻地说, “就给自己喝一罐酒就好了。” 女人像是被她的说法逗笑,笑得颤颤巍巍的,以至于她的全世界都在打转。 等笑完了,女人才一边给她理着耳边的发,一边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 “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种本能记忆。” 付汀梨没想通。 想又给自己灌一口酒,可手里的酒罐却被女人拿走。她茫然抬头。 女人将酒罐放到车的引擎盖上,是她够不到的位置。 她模模糊糊地仰头,“你做什么?” 女人却盯住她,好一会,突然轻抬起她的下颌,然后在风里吻了下来。 外面的声响忽然变小变远,付汀梨整个人都被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堵住。 脑子不清晰,却偏偏还执拗地想着那一句——酒不管用,疼痛才是一种本能记忆。 可这个女人,吻她的时候动作却轻柔,像是不想让她记住似的。 这可不行。她脑子里唱起了反调。 然后,用力咬了咬女人。她以为女人会哼着痛把她推开。可女人没有,仍旧吻得用力,甚至还在挑衅。 她不懂了,也分不清了。软乎乎地依着女人,放弃抵抗,放弃让她记得她。 可女人却在她呼吸的间隙里,微微喘着气,说, “你忘了吗?我不怕痛。” 付汀梨愣住,下一秒女人又堵了上来,酒精发酵上涌。她下意识,又咬了一下女人。 这次的力道更重。 于是女人终于闷哼着将她松开,舔了舔唇,唇色变得饱满靡艳,像是沁了一层血色。 灯光昏暗,付汀梨头晕得厉害,实在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而恰巧在这时候,一首大提琴和口琴合奏版本的《加州梦》被演奏完毕。 周遭嘈杂喧闹,几个人欢呼地击掌,什么东西突兀地炸开,然后有漫天飘洒的白絮落下来。 她的思绪跳跃,望远处三个人挥洒着手里喷罐的模糊身影。 栽在女人颈间,微微平复呼吸。 然后又伸出手去,抓住那些湿漉漉的白絮,语序颠倒地说, “好像雪啊,好看。” “你不是最讨厌冬天吗?” 喷洒的气罐声中,女人的声音也有些模糊,又或者是因为被她咬重了,这时候说话还有些含糊。 “是啊。”付汀梨迟缓地说,“可是,我还是挺喜欢雪的。” “小时候去过一次北疆,那里很冷,雪也很多。” “北疆哪儿?” “喀纳斯那块。” 女人没说话了,只轻轻抚摸着她的发。停顿一会,才说, “我没去过,好看吗?” “那太可惜了,那里的雪和其他地方都不一样,特好看。” 一来一去的对话戛然而止,没人再接着往下说,也没人再往下问。 纵使付汀梨这时候有些酒劲,这时候也问不出那句“要去看看吗?” 或者再在这句话里,加上“一起”两个字。这不符合旅途规则。 “什么北疆!” 而这时候,祝木子却跑过来,拿着喷雪罐往她们周围喷,兴冲冲地问, “你们要去北疆看雪吗!” 付汀梨听到这话,晃了晃脑袋,挣扎着从女人颈间抬起头, “没有,就是提起那里的雪好看而已。” “我们不去。”她强调,却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 周围白絮铺天盖地地往下落,又被风吹着,缓缓飘在她们周围。 付汀梨晕头转向地伸手去抓,抓到了就眉开眼笑,没抓到也弯着笑。 祝木子叹一口气,“好吧,我还以为你们也去呢。” “你们要去?”回应她这句话的,是之前从来没和她说过话的女人。 “打算去。”祝木子搭着另外两个人,大大咧咧地说,“还想着你们要是去我们可以顺路一起。” “不过也没关系。相逢即是缘,只要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就开心了。” 这人年纪轻轻,说话却老派。 ——付汀梨听了一句,在心里偷偷地想,而且她们可不算什么有情人。 第74章 结果后退的?时候一脚踩空,东倒西?歪地往后倒,却被?一双手稳稳捞住。 带了回去,又?栽倒在?熟悉的?柔软处。 她眯了一下眼,觉得这世界实在?天旋地转,像个万花筒似的?在?面前转悠着,索性就安然地窝着,再不出去胡作非为。 女人拿起付汀梨刚刚喝了一半的?酒,和?祝木子轻轻碰了一下,而后又?说了几句付汀梨听?不清的?话。 在?嘈杂喧闹的?声响里,付汀梨睁开眼,恍惚地望飘散的?白色雪絮。 冷不丁被?呛得咳嗽,连着咳嗽几下,嘴里的?血腥气和?酒精同时在?弥漫。 她想起刚刚咬女人时的?力道,心想血都散到她嘴里了。这个女人怎么还若无其事的?。 甚至还能大口灌酒沁进伤口,这人是真不怕痛,好像也不怕死。 而下一秒,她看到女人下巴微抬,又?灌了一大口酒进去,一点一点把那些为非作歹的?酒精吞下去。 然后似是没忍住痛意,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 付汀梨伸出手指,抚了抚女人的?唇,语气肯定, “你是故意惹我咬你的?。” 女人头发飘在?远处灯火里,微微垂眼,朝她不痛不痒地笑, “那你会记住吗?” 付汀梨后来才知道,酒精并?非她的?特异功能,她没办法仅仅靠靠酒精去印刻一段记忆。 因为那时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的?,好像是说“不一定”,因为她并?不是被?咬的?那一个,不怎么痛; 又?好像是说“可能吧”。 她只记得,在?她的?回答之后发生了一件事。 ——是amanda喝高了,突然冲到她们?身后的?车上站着,面对着呼啸而过的?轻轨列车,特别努力地用中文,大声喊了一句, “祝木子!” 呼喊声被?灌进风里,都已经快要听?不见,可amanda还是微微曲腰,竭尽全力地将?那句话喊完, “我爱你!” 于?是她和?女人同时抬头去望。她还头晕着,仰头的?动作有些费力。只看到本来在?她们?旁边靠着的?祝木子,立马冲到车上去。 扑进amanda怀里,然后喘着气。 又?对着那快走到末尾的?轻轨,对着那一大片穿梭的?亮光,对着亮光里的?陌生人,大声呼喊, “祝曼达!祝木子也爱你!” 付汀梨愣愣望着,鬼使神差地去望自己旁边的?女人。 又?恍惚着去望那一对在弋椛?风里抱得很?紧很?紧的?人。她们?的?头发被?吹得好乱好乱,她们?的?身上好亮,像是在?发光似的?。 脑子里冒出无数个飘渺鲜活的?爱情故事,瞬间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横冲直撞,像一把疯魔的?枪,劈天盖地,一击即中,击穿她过往的?所有认知。 她从未体会过那样浓烈的?爱。当下只是稀里糊涂地说, “原来这就是有情人啊。” 而女人也在?风里望她一眼,然后去望祝木子她们?,然后又?照顾着也跟着抬头也笑得畅快的?nicole。 好像没说什么。 却又?好像在?付汀梨快要睡过去之时,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她还记得,那时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人造雪絮缓缓下落,头顶轻轨呼啸而过,只留下一阵余韵难消的?尾音。 她又?没忍住咳嗽一声,似又?有不属于?她的?血腥气溢上来。而女人轻轻地说, “那就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吧。” 后来再回上海,付汀梨总在?飘摇的?雪里,一次又?一次地咳嗽,五脏六腑都跟着痛,像一次迟来的?答复: 不是会记住,而是到死也忘不掉。 第27章 「爱与悖论」 火车声来势汹汹, 撕扯变幻莫测的时间隧道,飞驰而过,将空荡公路瞬间颠倒为密闭走廊。 付汀梨仰靠在墙边, 伸直的腿上搭着孔黎鸢的腿。孔黎鸢攥着她的手腕, 指腹抵住她右手无名指指关节上的疤。 她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望住她。 光线晦暗, 付汀梨莫名咳嗽一声,再抬眼, 透过孔黎鸢直盯着她的眼, 看到衣帽间镜子里的自己。 ——面色苍白, 眼睫没有气力地耷拉着,黑发散乱挤在颈下,一副破败落魄的景象,没有任何过往可言。 以至于她有些恍惚,在孔黎鸢刚刚问出那?个问题之?后反复回想: 在加州的时候爱不爱? 再次回想起加州, 她只觉得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太?过理想化,不太?适合这平庸忙碌、存着身份差距的世俗。 更何况,她和孔黎鸢, 又什?么时候算有情人了? 只不过才?三天三夜的时间,就算她回过头来说?那?个时候她好像真的是?爱, 都不是?那?么合适。 可她依稀记得, 那?次加利福尼亚的夏天, 好像只有三天。 那?时的她, 和孔黎鸢看过加利福尼亚三十六度的日落,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过同一个汉堡。在敞开的那?辆白色老车里, 她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发, 一个眼神她们就会不要命地接吻。 但让她铭记于心的,绝对不是?加利福尼亚的夏天。 这算爱吗? 她记得, 第一次说?“我爱你”,是?在乔丽潘和付问根离婚之?后,她牵着乔丽潘的手,摸了摸上面的茧子,有些费力地仰头,对乔丽潘说?“我爱你妈妈”。 第75章 她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样一句话,就让一向强势的乔丽潘一下红了眼眶,抱着小小的她蹲在马路上嚎啕大哭,像个疯子似的。但她想,如果妈妈是?疯子,那?她大不了也当个小疯子,她永远和妈妈站在一边。 后来她走丢,乔丽潘在冰天雪地里找到她,热切又暖烘烘地抱着她,流着滚烫的眼泪说?“宝贝妈妈爱你”;再后来一段时间,乔丽潘会在她每天出门前?亲她一口,她懵懂地摸摸湿漉漉的额头,乔丽潘会把她抱得紧紧的说?“妈妈爱你”;甚至再后来,因为她一过冬天就全身难受,感?冒发烧变成常态,于是?乔丽潘狠心,将所有业务都移到没有寒冷冬天的加州;最后,乔丽潘破产负债,一声不吭地将她送回国,给她留好退路…… 付汀梨逐渐在这些事情中明白一个道理——我爱你,一直就是?那?么好那?么纯粹的一件事。 再次回想加州那?三天,她觉得那?是?好的,是?纯粹的,她们牵手逃亡接过无数个轰轰烈烈的吻,不问姓名不通身份,在陌生国度横冲直撞地度过三天。 那?是?最好最纯粹的三天。 可回到上海,她们被鲜明地划分在两?个世界,再来谈她在那?个时候爱不爱她,就有些不切实际,连那?三天都不能算数了。 四年前?的付汀梨当然可以说?爱就爱,也可以自?信、毫不吝啬地爱上一个在公路上偶遇的女人。 但对现在的付汀梨而言,爱不爱,要不要爱,愿不愿意爱……都已经不是?她做事的首要标准。 她被困于杂乱出租屋的三十瓦灯泡下,被困于要命的自?尊感?中。 只知道世间万物都有期限。 她不再轰轰烈烈、不再崇尚新?鲜感?、不再义无反顾去追逐故事的过程而不问结局。就连爱,也变成了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但好像无论如何,二十四岁的付汀梨都没办法杀死二十岁的付汀梨。 “可能吧。” 付汀梨还是?加了个“可能”,把不靠谱的一见钟情,稀释为很合理很常见也很普通的见色起意。 同时,把二十四岁的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一切全推到那?个年轻、勇敢,甚至有点疯狂的年轻人身上。 她说?的时候甚至还在笑。 而孔黎鸢只是?望着她,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回答似的,没有任何意外。 “那?次,你也是?这么回答的。” “哪次?” 付汀梨刚问完,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在加州,孔黎鸢问她“你会记住吗”,她当时应该说?的也是?:可能吧。 而眼下,她的反应似乎就成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孔黎鸢像终于得到答案,缓缓松开她的手,从地上站起来,往衣帽间里走, “我换完衣服送你回去。” “不用了孔老师。” 在孔黎鸢进衣帽间之?前?,付汀梨喊住了她。 衣帽间敞开,里面有一面镜子,折射出她们各自?的模样。 光影涩黄,她扶着墙站起来,笑了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白得吓人。 看见站在她前?面,背对着她的孔黎鸢,在镜子的昏黄光影里,垂着睫毛,身上光影晕成绒绒毛边,像极了一颗高不可攀的星星。 孔黎鸢抬头,在镜子里望她。 付汀梨靠在墙边,没有刻意回避这面镜子。良久,轻轻地说?, “我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 李维丽发微信的时候,付汀梨正靠在回出租屋的公交车上。 是?李维丽听?了今天晚上聚会的事情,发来慰问微信: 【没事吧汀梨】 【早知道他们是?这副德行,我就不喊你去了/抱歉】 【本来还想着你刚回上海,可以多和这边的老同学联系一下,这样的话也能方便?在上海落脚】 【结果没想到让你白白受委屈】 付汀梨拿起手机,想着回过去,却又发现自?己还戴着那?副手套,那?副被孔黎鸢用二十五块的名义,送给她的手套。 便?顿了一下,把手套摘下来,一下一下地在屏幕上敲字: 【都是?小事,问题不大】 【而且也没吃多大亏,正巧遇到孔老师,她帮我把面子挣回来了】 李维丽似乎有些惊讶: 【孔老师?】 【你们正巧遇到了?】 付汀梨毫不避讳: 【对】 【她应该是?也在那?家?私厨吃饭,恰好被她遇上人说?我坏话,就帮了我/笑哭】 李维丽:【哦哦我就听?有人说?,你去付了账最后还是?开着敞篷跑车走的呢】 【孔老师真是?个好人】 看到这句话,付汀梨微微怔了几秒,才?迟钝地回复: 【对啊,孔老师真是?个好人】 后面李维丽又安慰了她几句,没再说?其他。 街外光影明明灭灭,淌过付汀梨靠在冰冷车窗上的脸。 摇晃的公交车从堆积在马路上的熙攘车灯里,缓慢开到阴冷漆黑被隐在角落的老街。 她回想起刚刚,在她那?句开玩笑似的“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之?后。 孔黎鸢在那?面镜子里,直视她的眼。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主动?提起, 第76章 “那个私厨老板突然冲进来替我解围,是不是也是孔老师帮的忙?” “你很在意这件事?”孔黎鸢问她。 付汀梨愣了一下,诚恳回答,“其实也算不上多在意吧,只是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又有一件事要谢孔老师了。” 孔黎鸢点点头。付汀梨以为这是“是”的意思。但下一秒,孔黎鸢却说, “不是。” “不是?那那个老板为什么突然帮我?”付汀梨觉得这不太合理。 “因为你自己。” 孔黎鸢冷静地说, “老板和我说,你是唯一一个在这么多食客里,会停下来观察她作品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会在她滔滔不绝地讲自己创作思路时,认真聆听,并且很真诚地和她说自己喜欢这个雕塑的人。” “我只是恰好和她碰到,对她提出这样的建议而已。” 换句话来说,其他人都只是来吃饭,而付汀梨是特别的。 “夏莱也是一样,除了让她把车开去接你之外,我没有要求她做任何其他的事,如果她做了其他事,说了其他话,那就是她想做,想这样对你说。” “所以,付汀梨。” 解释完来龙去脉之后,孔黎鸢又喊她的名字,在变得朦胧的镜面里望她, “今天晚上帮你的人很多,唯独我是最不需要你谢的那个人。” 然后又轻笑了一声,说, “而且,如果我要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帮你,应该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之后,孔黎鸢还是把付汀梨送到了公交站。 全程在车里,孔黎鸢没有再说其他。付汀梨只是静静地想: 真是好俗套的剧情。 可又和她之前看到的小说电影不太一样,不是孔黎鸢冲进去把钱砸到所有人身上,让她纯粹靠着孔黎鸢出这口气。 而是最后,她还是付了自己应该付的钱,还是不露痕迹地开上那辆车开开心心地兜了一圈风。 而除此之外,她没占更大的便宜了,也还能在孔黎鸢面前抬得起头。 至少至今为止,孔黎鸢选择的都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来帮她出这口气。 这怎么不算一个好人呢? 公交车到站,“嘭”地一声打开门。付汀梨顺着狭窄小巷往出租屋里走。 接到乔丽潘打过来的电话时,她仰头,看到单元门短檐上的声控灯,亮得出奇,亮得让她眼睛发疼。 乔丽潘的声音从电话里飘过来,仍旧是无法抑制的疲惫,却问她, “宝贝今天干嘛呢?” 付汀梨没敢把今天聚会的事和乔丽潘说,“就买了两张票,准备和新朋友去看展。”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挺好的。”乔丽潘说。 “那你呢?”付汀梨问,“那边情况怎么样?” 乔丽潘停顿了好一会,语气有些生硬,“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说了让你别老操心我这边的事,自己在上海好好过。” 听着声音就知道不好过。 付汀梨“哦”了一声,又吸了吸鼻子,说,“今天上海有点冷,那那个妹妹怎么样了?” 她指的是,那个合伙人跳楼自杀后留下来的女儿。 从工作室撤资之后,付汀梨也想过直接回加州,不留上海。 但乔丽潘不让她过去,估计是怕也被债主纠缠,于是勒令她留在上海,哪怕冬天她冻得感冒发烧也不让她回去。 她偏偏年轻气盛不听劝,已经快要买机票,是那个合伙人,接过电话对她说: 小梨你听我说,你现在过来也是给你妈妈添乱。 我们都顾不上你,你在这边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妈妈是要伤心死的呀。 还不如留在上海,把自己安排妥当,让你妈妈放心。 付汀梨留了下来,把能卖的财产都卖完,省吃俭用,一声不吭地把所有剩额全都转给乔丽潘。 而如今,对她说这些话的人,最后自己被债主围追堵截,却没能撑住跳了楼。 这世间万物都有期限——是她在二十岁之后,学到最深刻的一个道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电话里,乔丽潘叹一口气, “没怎么样,人还是懵的,就整天哭得眼睛都肿的,那小脸煞白,你要现在在加州,估计也急得跳。” “所以你千万别过来,知道吗?”乔丽潘又强调。 付汀梨静默了一会,以为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好久,才说,“知道了。” 乔丽潘放心地“嗯”一声,然后又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问了一句, “那你之前那个旧朋友呢?你说你害她,怎么就害了她了,上次也没说明白。” 这句话传过来的时候。正好有个人缩着脖子,从付汀梨旁边挤过,撞了一下她的肩,嘟囔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没事堵路中间做什么!” 她恍惚着移了一下位置,抬头发现,自己竟然还站在那盏声控灯下。 第77章 “怎么了?”乔丽潘在电话里急起来。 “没什?么事,就是?挡人家?路了。”付汀梨说?。 “那?你声音怎么一下不对劲了?”乔丽潘很敏锐。 付汀梨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望着硕大灯泡里的灯丝,眼睛莫名发涩发酸。 她说?,“门口这灯太?亮了,有些刺眼睛,不太?舒服。” “真的?”乔丽潘问。 “真的。” “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那?么远的地方,我也就指望着你能靠着几个朋友,过个节也有人陪,不至于孤苦伶仃的。” 付汀梨笑,“现在也没孤苦伶仃啊,工作?很忙的我,你别以为我就可怜巴巴的一个人待着,今天还跟高一的老同学聚会了呢。” “真的?你和他们同学一年,人家?到现在还能记着你?” “对啊,记得牢牢的呢。” 乔丽潘在电话里叹一口气。她知道付汀梨的性子,那?句“我就不害她了”语气听?上去就不对,让她这个当妈的耿耿于怀,于是?不死心地追问, “那?你和你那?个什?么朋友就这样了?真没办法和好了?” 付汀梨收回目光,轻垂着眼,回想分别前?孔黎鸢的态度。 这世上的成年人并非黑白分明,一发生什?么事就跟个小孩似的闹掰,就默认老死不相往来。 明天早上,她们应该还是?剧组不起眼的现场助理,和努力勤奋的女主演。 等拍完这部电影,她应该就是?不起眼的、由数字和字母随机排列的一串id,而孔黎鸢就仍然是?那?个活得没有季节的女明星,整日整夜地出现在大街小巷的屏幕里。 再过一阵,上海就连冬天也不是?了。 “应该不算闹掰吧。” 说?这话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能听?到自?己的骨头在响。 那?些骨从她身体里剥离出去,被她身前?那?扇一踏进去就是?阴冷的门,疯狂地挤压着。 让她喘息不得,也唤不出一点痛。最后只能轻轻地补上一句, “我们只是?,早已经不同路了。” - 黎桥打视频电话过来的时候,孔黎鸢正开着窗户,看快要沉到地球核心的夜,抽一根快要燃到指尖的烟。 身后是?浓烈到快要将她吞噬的黑,身前?是?一面装置着鸟类尸体标本的墙,和一根燃着火星、飘绕着灰白色雾气的烟。 黎桥的视频电话有些突兀。 但孔黎鸢还是?阖了阖眼,把视频接通,将手里的烟碾灭在烟灰缸,许是?用了些力气,指腹都有些痛。 黎桥那?边是?白天,她正穿着宽松轻薄的卫衣,躺在泳池边的躺椅上,戴着墨镜晒太?阳。 电话一接通,就把墨镜一股脑地抬到头发上,敞着那?张一贯笑眯眯的脸, “怎么不开灯啊?黑灯瞎火的就看见你一张脸,仔细一看还是?糊的。” 孔黎鸢缓缓吐出肺里残余的白雾,而那?些雾仍旧萦绕在她面前?,似是?一场不动?声色的眷恋。 她瞥一眼黎桥夸张的表情,还是?应黎桥的要求开了灯。又点了一根烟,没再抽,只夹在指尖,缓缓地燃着。 黎桥终于满意,却又不知道瞥到了什?么,话锋一转,“嚯,你最近烟瘾变重了?这都是?一晚上抽的啊?” 孔黎鸢顺着望过去,看到在视频视野下,放置在桌上的烟灰缸,里面堆了几个被碾灭的烟头。 “差不多吧。”她漫不经心地说?,“也没抽几根。” “这还没几根啊?而且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要戒烟来着?” 黎桥知道,孔黎鸢以前?也抽烟,但四年前?那?次回来后,烟瘾不知怎么突然变重了很多。 后来孔黎鸢尝试戒烟戒了多次,也有像这样的情况过,但那?都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来一根。 这次她们也就半个月没联系,这人烟瘾怎么突然就变这么重了? 孔黎鸢盯着自?己手里燃烧着的烟,叹一口气, “是?比想象中难戒。” 视频画面里的黎桥若有所思,观察了一会,随意地说?, “对了,你这电影六月份之?前?能拍完吧,今年状况怎么样,要不要过来?” “再说?吧,看看那?时候的状况怎么样。”孔黎鸢懒懒地仰靠在椅背上,说?,“这不是?才?一月份?” “我这不是?关心关心嘛。” 黎桥说?,又在视频那?边端了杯蓝色饮料,一口气喝完,嬉笑着说?, “要我说?,你这人就是?活得太?空了。一个年纪轻轻又漂亮身材又好的女明星,用得着抽烟解闷吗,还不如好好开个party喊些年轻人过来花天酒地?” 她说?这些的时候,孔黎鸢正专注地盯着手里这根烟燃烧的刻度。 其实大部分时候,她不是?在抽烟,而只是?习惯性地,想要在燃烧完的烟之?后,再重蹈覆辙一次。 她没回应黎桥的这些话。 于是?黎桥眯了眯眼,大胆地提起,“是?你那?小鸟和你又碰面了吧?” 孔黎鸢垂下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没有回答,黎桥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不可思议起来,然后又叹一口气,仿佛在说?“我一猜就是?”。 第78章 “我就知道。” 黎桥果然这么说?了,然后摘下墨镜,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 “和我说?说?吧,什?么情况啊?”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 孔黎鸢微微仰头,有些失焦地盯着满墙的鸟, “就是?我问她要不要做,她说?不要,她说?我会让她受伤的。” “我的确会让她受伤。”这句话跟在后面,轻到每个字都被烟雾盖住,像是?在喃喃自?语。 “然后呢?” 黎桥突然变得有些正经,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脑门上的墨镜摘下来,捞出一副金丝边眼镜戴上。 “然后?” 回想起刚刚,孔黎鸢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被抽空,被放置在一片模糊的空白里,但周围的一切又让她觉得无比清晰。 “然后我又继续问她,在加州的时候爱不爱我。” 说?到这里,她注意到黎桥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于是?就按燃火机,青色火焰跳跃,模糊了视野的焦点。孔黎鸢又薄又轻地笑一下,然后说?, “她说?,可能吧。” 黎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好像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回答,只问她,“那?你呢?” “我什?么?” “你爱不爱她?或者是?说?,你对她这样的话有什?么样的感?受?” 孔黎鸢能感?觉青色火焰的光,正在她脸侧微弱晃动?着。像是?那?三天的一切,和回上海之?后的一切,都在周遭空气里无声无息地流动?,淌过她皮肤里的每一寸。 其实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大部分都是?不够完整的。 像是?一面原本完整的镜子,被摔成无数块碎片,散落一地,却折射着各种?各样的光,只剩下些片段还清晰着。 回来之?后,黎桥和她说?,这不怪她,遗忘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就算对其他人来说?,四年前?的三天,也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更何况是?她。 孔黎鸢记得她反复撕扯的创可贴,记得抓住那?抹金色,记得自?己逼迫付汀梨咬痛她的舌尖,记得那?双偏褐色的眼里溢出的泪,记得那?个窒息到疼痛的吻,记得她快要失控去抢夺方向盘,记得在血色黎明里踏过的每一步,记得自?己在回来后用洗去纹身的疼痛逼迫自?己记得。 可她如今反复咀嚼那?次经历,却已经有太?多细节都记不清。只记得在痛里,她们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不是?付汀梨今晚提起,她绝对不会想起“爱”这个字眼。 这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相较于爱,恨好像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曾经有一个人应该是?恨极了她,有时候愧疚地说?她应该爱她,有时候却又突然割开自?己的手腕,用鲜血淋漓的手,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最后,在一场燃烧的大火里,那?个人乖谬地笑着对她说?——她从一出生开始,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但爱却困难得多,它要人给予,要人得到,却又让人分不清好坏。 孔宴时常对着摄像机说?,她是?他最爱的、唯一的女儿,于是?让她活在刺眼的闪光灯下,一直当他最完美无暇的女儿。 可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孔宴却皱紧眉心弋椛,愤怒地将一叠照片甩在桌上,说?他绝不允许有一个这样的女儿。 姜曼大概是?真的爱过她,可那?份爱也在逝去的记忆里逐渐变得模糊,如果不是?留存下来的影像,她恐怕连姜曼的脸都已经记不得。 她只记得,因为太?爱她,姜曼在一场癫狂失控的车祸中,身体被尖锐器物刺穿,在她面前?慢慢变成了一具尸体。 最后,只剩她一个人活下来。 孔黎鸢时常想起,在车祸后的那?个晚上,白布蒙着两?具尸体。孔宴和舅舅杜伟在白布面前?,压低声音吵架。 孔宴说?,你他妈的不就是?现在跑过来要分财产吗?还假惺惺地说?你多爱这个妹妹?之?前?她产后抑郁怎么没见你说?半句话!也没看你来关心她女儿!虚情假意! 杜伟指着孔宴的鼻子,骂孔宴不要脸,说?虚情假意的到底是?谁?说?别以为他做那?点没良心的事他不知道!小心亏心事做多了遭报应! 孔黎鸢双手抱住膝盖,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反复按着自?己手腕上的纱布,看鲜血从里面慢慢渗透出来。 在缓慢渗透的疼痛下,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某个恨透她的人眼里,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那?时还太?小,以为爱就该像过往看到的那?些电影里演的那?样,也像她一直以来目睹到、或者接收到的那?样 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1],可以不疯魔不成活,如醉如狂,无论爱与被爱都似一把火,将一切浓烈的粘稠的,都烧成一把青色的灰。 后来,再长大一些,孔黎鸢演过很多爱,也演过很多不爱——表面轻浮内里轰烈勇敢的恶女、不甘心落于社?会底层奋力向上爬最后却被卷入不得不成为杀人凶手的年轻母亲、探讨原生家?庭问题电影里表面完美内里却压抑疯狂的女青年、保守坚毅的双重人格警察、…… 第79章 每次出角色,每次经历过别人的故事,每次从故事中抽出灵魂,再回到孔黎鸢自?己身上,她都会不受控制地再去回想那?一刻。 ——仿佛还能望到那?两?块白布,望到白布里冷白的尸体,望到十岁的她自?己,轻轻地将那?两?块白布扯得更紧一些,用湿滑的手指捻紧散发着消毒水气息的布,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想,如果把自?己盖在里面,和她们躺在一起,是?不是?会更好。 后来的记忆再也望不到,只是?一片闪烁到模糊的冷白中。 于是?她从那?些撼天动?地的故事里走出来,开始回想自?己得到的,那?些被称作?为“爱”的东西。 每一次,那?个被她早已知晓的抽象概念都会印刻深一分:不是?一切都像故事里那?般美好。 ——爱原本就是?那?么丑陋残败,又那?么自?私的一件事。 “啪嗒”一声,打火机熄火,青色火焰消失,房间重回静默。 孔黎鸢松开按住火机的手,指腹已经麻得厉害。 手里的烟又已经燃到了尽头。她用力碾灭,疼得快要失去知觉。 却仍旧不轻不重地笑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我爱不了她。” 爱是?,我最给不出去的东西。 第28章 「雨雾白马」 冬夜寒雾弥漫, 雨丝飘摇。 这?是一场大夜戏,场地定在一条拥挤繁忙的旧马路,凌晨两点, 取得拍摄许可后, 整条路已经?清场。 作为底色的景却仍然显得逼仄混乱, 巷里巷外无人?领取的破旧摩托车,头顶悬在半空晾挂衣物的电线, 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这就是导演要的镜头效果。 孔黎鸢跟在穿红马甲的副导演身后, 举着伞, 确定这?场大夜戏的定点走位。 脚踏过湿漉漉的地面,她停在一辆被湿雾包裹的摩托车面前。 这?显然是拍摄道?具,车把手位置,隐秘地设置了一个机位,通过拍摄摩托车被淋湿的车镜体现这?场戏的情?感冲突。 “怎么了孔老师!” 副导演见她停在这?不走了, 转头过来?问,眼镜片上?都?蒙着水雾。 孔黎鸢笑笑,随手从兜里掏出纸巾, 递给副导演。副导演错愕一秒,反应过来弋椛?大笑着接过。 “还是孔老师细心。” 新来?的副导演是个年纪还轻的女生?, 一边说着, 一边把自己模糊的镜片摘下?来?。可一只手又?撑着伞, 单手不好操作, 整个人?的动作显得很狼狈。 这?时候孔黎鸢替她拿过伞,撑在她头上?。见她眼里闪过惊讶, 又?随意地将伞把往上?抬了抬, “顺手的事,谢就免了。” 这?一下?让副导演轻松许多。 但她还是不敢让一大明星给自己撑伞太久, 只乱七八糟地擦了一通,又?戴上?,把伞从孔黎鸢手里接过来?,镜片清晰度看上?去终于比刚才好上?不少。 于是满意地笑笑,“擦一下?果然舒服多了,人?果然还是不能犯懒。” 孔黎鸢也笑,“雨天路滑,还是看着点路好。” “哎哎,是这?个道?理。”副导演点头,刚想继续领着人?往前走。 可孔黎鸢又?伸出手,漫不经?心地在摩托车车把上?点了点, “这?个机位位置有点偏,会穿帮。” 又?站在摩托车车尾位置,很随意地往远处一指, “那里的景不对。” “啊不会吧?我刚刚还比对了一下?,哪儿不对?” 副导演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到那个位置,转过身一看,本以为孔黎鸢刚刚随便瞥两眼,肯定弄错了。 却没?成想,果真如此。 她顺着孔黎鸢的手指方?向往路口?看,果然,几栋零星矮旧的小楼缝隙里,是遥远又?扎眼的高?楼大厦。 这?角度极为刁钻,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找不出一块这?样的缝隙。 偏偏这?夜戏,封闭拍摄的许可证来?得急,她着急忙慌找人?安镜头,就真把这?位置找着了。 “哎哟还真是。”副导演惊得抬了抬眼镜,脸冻得红扑扑的, “之前还没?注意过,就这?位置,就这?角度,还能看得到那么远的高?楼呢。” 孔黎鸢笑笑,没?有说话。 “那我等下?喊人?来?调整一下?。”副导演抹一把脸上?的雨。 又?看旁边从摩托车车尾挡住边角走出来?的孔黎鸢。人?穿单薄衬衫,身上?就披一件外套,站在那里就是戏,让人?见着了这?部电影里的女主阿鸯。 于是感叹一句,“还是孔老师细心,就这?么一走过去,就注意到这?事了。” “也不是细心吧。” 孔黎鸢将伞面轻轻抬起,望那敞开缝隙里硕大明亮的高?楼,又?望一条隐秘漆黑的巷,巷口?是几家烟杂店。 “那怎么不是细心呢?”副导演显然不认同。 孔黎鸢踩过地面的水洼,半透明的灰色脏水溅到鞋面,凉得彻骨。 她若无其事地踩过,无足轻重笑一下?,然后说, “只是恰好来?过几次,知道?有这?么一处景。” 也知道?,那人?应该也多次站在雨巷里,凝视过那片敞开的缝隙。 第80章 ——那种时候,付汀梨一般会想什么呢?会恨她吗?会厌恶她吗?或者是……会想到她吗? “孔老师还来?过这?地方??这?可有点偏,我之前踩点的时候,都?听人?说这?街头巷尾都?可不是很安全?,经?常有人?在这?块追车。 我那回过来?,还正巧看到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你一拳我一脚围墙角干架,嚯,那就跟演□□电影似的。” 离下?一个点位还有一段距离,副导演不经?意地提起, “哦对了,是有人?和我说过,小付就住这?附近来?着,之前我们在影视基地拍戏。 她还得赶两小时地铁过来?,拍完了又?赶两小时地铁回,估计每天回来?的时候就这?么晚了吧。” 说着,又?怕孔黎鸢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主动转过头去解释, “我说的就那个,现场帮您盯镜头的雕塑助理。” 孔黎鸢“嗯”一声,“我知道?。” 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强调,语气有些懒,“不过闻老师和我说是雕弋椛塑指导,实际上?是助理吗?” 副导演笑笑,话说得含糊,“是指导是指导,都?差不多嘛。” 然后又?转悠着视线,在朦胧雨雾中?环顾一圈, “不过人?好像今天没?来?。也对,今天又?不拍专业部分的戏,不来?也合适。” “为什么不来?合适?”孔黎鸢问。 “这?不是来?一天就得多开一天工资吗。”副导演发现自己嘴快,于是干脆一股脑全?倒了出去, “虽然这?次预算足,但咱还是说,别把钱都?花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是不。 哎这?话我说得怎么这?么不对劲,跟说的美术组就不重要似的。” 她一拍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孔老师,就是说今天不拍那些戏份嘛,其他的有现场美术盯着。 所以小付不来?也合适,而且她本来?在这?工资也不多。” 孔黎鸢知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剧组开给雕塑指导的薪酬,是一次到位的“指导费”,这?部分自然是归属负责全?局、并?且在行业内颇具声望的闻英秀工作室。 而付汀梨,大概只能算一个外包的现场助理,甚至不签合同,工资只能按到场的天数结。 ——这?是行业常规。 大概也是最近在拍摄现场,孔黎鸢难以觅得付汀梨身影的原因。 剧情?开始拍摄到情?感冲突的部分,专业知识涉及部分慢慢变少。 付汀梨来?现场的次数也就变少了。 就算偶尔来?,碰见孔黎鸢,也是用着坦荡的态度,用自己柔软清亮的声音,喊一声“孔老师”。 态度不卑不亢。不扭扭捏捏地躲她,也不再论及其他私事。 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 仿佛她们之中?本来?也没?有其他,没?有难以忘却的加州,也没?有那个,她问“那时爱不爱”,她答“可能吧”的冬夜。 好像一切都?已经?被她忘在脑后,甚至是那句没?什么语气的“可能吧”。 孔黎鸢在深夜燃过几支烟,有时候也会在零散火星里,冷静地想,这?可真是个残忍又?果断的人?。 ——明明是一句该暧昧粘稠、扯着骨还带着筋的“可能吧”。 却被她那样笑着说,还能清清白?白?,好像其中?根本没?任何可能。 “那她——” 孔黎鸢突然开口?说了两个字,又?戛然而止。 恰好这?时到了另一个定位点。副导演没?回头,脚踩了踩湿漉漉地面上?定好的点,只匆忙地问了一句, “啊?她怎么了?” 孔黎鸢注视着地面。雨飘到脸上?,她沉着眼睫,又?清又?薄地笑笑, “没?什么。等会拍摄的最后一个点就是这?里吧?” 她突然没?办法更进一步问下?去,她的确想问付汀梨一天的工资是多少。 但如果得到那个数字,如果那个数字比她设想得还要廉价,如果在付汀梨眼底,她们之间的那条界限如此庞大。 她想象不到自己,是否会用令人?反感令人?厌恶的方?式…… 试图将她控制在她身边,只当一只不谙世事、漂亮却空洞的小鸟。 - 夜被细雨卷得更黑更浓,正式开拍时,路面已经?积了一层水光,朦胧细雨将空气洗涤得越发透冷。 光影晦暗,导演穿着雨衣,盯着取景器里孔黎鸢被沾满沙砾和血污的脸,感叹一句, “漂亮!” 这?是一场情?感冲突极为浓烈的戏。 饰演女主角阿鸯的孔黎鸢,在一场车祸后失去了自己一根手指,在颓丧的状态下?,被饰演女主角妹妹的夏悦围堵在小巷,雨稀里哗啦地下?,阿鸯被推到墙边,脸刮出一道?道?伤口?,雨冲着往下?淌血,淌在两姐妹的脸上?,两人?撕心裂肺地推心置腹。 还有一场扇耳光的戏,夏悦扇孔黎鸢。为了达到浓烈的情?感效果,导演决定一镜到底推过去,从烟杂店招牌下?转到巷口?。 如果最后一个耳光没?扇好,前面铺垫得便全?都?作废。 为此,孔黎鸢之前就好好聊过,让夏悦真打。 夏悦虽说还刚刚入学,但人?还是挺大方?的,也知晓扭捏只会耽误进程的道?理,于是提前和孔黎鸢道?好歉,笑嘻嘻地说既然孔老师都?说了,那她就不客气了。 第81章 后来?在片场,孔黎鸢也看到,夏悦在对着一个自己做的棉布娃娃练习,反反复复地做攻略,研究各种电影片段里的扇耳光戏份。 找好角度,还在自己脸上?偷偷试怎么打人?不痛还出效果,后来?拍着胸脯说,一定不让孔老师白?白?挨痛。 但正式开拍,情?况却急转直下?。 夏悦的状态显然不对。导演cut了几次,夏悦连着鞠躬好几次,整个人?慌得不行,急得快要哭出来?。 最后一场,街边老旧招牌摇摇欲坠,孔黎鸢被用力抵在墙面上?,她盯着夏悦泛红的眼,和扣在她下?颌正在发抖的手,被雨水冲洗的五官清晰得透露出慌乱。 孔黎鸢在心里叹一口?气,脸上?却不显现任何,用了些力道?掐住夏悦的手,还是配合着演了下?去。 可导演的导演喊了cut。 眼看着导演就要发火。孔黎鸢还沉浸在戏里,睫毛微垂眼底有些颓靡。 但一阖眼,再睁眼的时候就已经?恢复了孔黎鸢的模样,她抹一把自己脸上?的血水,和远处的导演比了个手势, “导演,先拍我自己的戏份吧,不是还有一场白?马戏吗?把那场先拍出来?,让夏悦先调整一下?。” 导演皱眉,看镜头里眼睛红得像小兔子一样的夏悦,又?看仍然笑着、看上?去像是没?所谓的孔黎鸢。 还是压着火,低着声音对对讲机里说一句, “灯光重新布置一下?,场务把那匹白?马牵过来?,摄影机位暂时就这?样,另一条马路上?的几位就位。” 戏就这?样卡了下?来?。现场一瞬便从静谧恢复成嘈杂,忙得乱七八糟。夏悦一个人?站在雨水下?,脚步不知道?往哪边走。 就这?么硬生?生?地站在雨里,也不躲,愣站着。 荣梧已经?给孔黎鸢送上?干毛巾。孔黎鸢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看到夏悦眼睫毛上?的水滴下?来?。 微微蹙眉。 一把将人?扯进挡雨棚。荣梧顺势把自己手里毛巾递一条给夏悦。 “好好擦擦吧,等下?继续拍就是。” 孔黎鸢说,慵懒地靠在墙边,脊背刚刚被抵在潮湿墙面上?,刮蹭得有些痛。她没?放心上?,擦头发,干毛巾一下?被濡湿。 瞥一眼,看到毛巾上?东一块西一块的血污,那本来?是妆,连着几个镜头拍下?来?,便淌成了脏污的血水,甚至刚刚说台词还被雨水冲到嘴里。 现在口?腔里还酸得发苦,不太好受。她薄凉的鞋底点着地面,又?撩开自己被濡湿的长发。 堆在颈下?的发散开,脖颈敞了出来?,总算比刚刚舒畅不少。 她瞥一眼夏悦,漫不经?心地笑一下?,然后继续往下?说, “刚出道?遇见情?感冲突这?么大的戏,有点发怵也正常,不是什么大事。” “要把多卡几条这?种事,也放心里憋着当回大事,以后再遇见事,心里这?关只会更难过。” 夏悦微微垂着脸,不知道?有没?有把话听进去,只木讷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孔黎鸢盯着这?人?的神情?,显然是没?把这?事过去的表情?。但她不打算再多说,旁人?说再多,也得靠自己熬这?关。 恰好这?时一个副导过来?喊她,她便只笑一下?,说“好”,然后撑着伞往外走。 这?场戏没?拍成,剩下?的便是一场移到外边敞开大路上?的戏份。 主角是她和白?马。 她们走到大路上?,比刚刚马路宽敞许多,视野更开阔,但那股子潮湿晦涩的味还在。 走投无路的阿鸯,就是在这?样一条路上?,在一个雨夜,遇见一匹在路中?央的白?马。 场务牵着白?马走过来?,叹一口?气,说,“夏悦这?小姑娘还在那吧,我先前还看她在厕所哭呢。” 显然是和副导演在八卦。 “哭什么?”大概这?样的事见多了,副导演的语气听上?去不怎么走心。 “不是因为今天这?事吧。”场务说,“开拍之前哭的。” “哦,那是因为上?综艺那事吧。”副导演没?什么心思在八卦是那个。 孔黎鸢擦头发的动作一顿。场务有些同情?的声音模糊传过来?, “对啊,那天去综艺回来?她还竖着大拇指说觉得自己表现很不错呢。没?成想,一播出来?,就因为她给那个谁惩罚的时候,没?注意自己力道?吧。 我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你也知道?这?点东西,谁声量大谁就是占强还占理的。反正那个谁被惩罚之后,手有点红嘛,当时就有粉丝不干了,在广场闹了几天。” “过几天清净了。今天早上?,又?是一大批营销号带节奏,短视频啊,评论啊,说夏悦长相这?么普怎么进的娱乐圈,对人?家小姑娘长相一顿分析,什么鼻翼宽眼距宽这?那缺点,然后又?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反正你一打开某音上?,就铺天盖地的,说她一出道?就和……咳咳,然后扯大旗,还拉着孔老师去对比。” “那个谁是哪个谁啊?”又?有人?问了。 “那个啊,现在那个很火的男流量嘛,上?个月刚火那个。” “哦知道?了,夏悦就是因为这?事刚刚打巴掌不敢下?手吧?” 第82章 听完这事的人了然的语气,“怕下手重了被拍,然后又被人捕风捉影,说她自己这会找孔老师公报私仇了?” “孔老师。” 这时候,荣梧顶着头上的雨,匆匆忙忙地给孔黎鸢拿了个保温杯过来, “我刚在车上弄的姜茶,你快趁热喝,今天淋这么多雨,别感冒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接过去,看一眼还在小声聊天的场务。 聊这事的场务瞥到她的眼神,于是糊弄着把这话题带过去, “行了别说了,圈子里不整天就这点破事。” 孔黎鸢喝一口姜茶,辛辣热气腾腾的液体入喉。她没接着往下喝,只放下保温杯,低声和荣梧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会我们公司,还有其他人在现场吗?” 荣梧抬抬眼镜,以为孔黎鸢是把场务的八卦听了进去, “有,商务组的人还在。” “商务组?” 孔黎鸢抬一下下巴,往之前走出来的马路看一眼。 语气没什么起伏地说, “商务组就商务组吧,让他们弄些姜茶过来,包装分好,最好是能保温的,然后分给剧组其他人。” 荣梧点头,知晓孔黎鸢这是打算缓和现场气氛的意思, “那我喊辆车过来?” 孔黎鸢“嗯”了一声,微微垂着眼睫,不咸不淡地喝着保温杯里的姜茶。 就在荣梧转身以为这件事已经说完之后,孔黎鸢却又将她喊住。@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荣梧回头。 孔黎鸢就站在敞开马路上,顶着路灯晕黄的光,撑着伞回头望她。上半张脸隐在湿雾光影下,和她说, “车停在那个阿郎烟酒店旁边,给剧组的每一个人,都发一杯。” 尤其强调,每一个人。 - 付汀梨下完夜班回来,哈出一口白雾,觉得今天简直冷得出奇,这么一段路,走得人都冻僵了。 雨已经变小了,摄制组还在她住处外这条街堵着。 她知道这场大夜戏还没拍完。 有些犹豫要不要经过摄制组,但仔细一想,比起在雨夜凌晨绕路,那她宁愿碰见孔黎鸢老老实实喊一句“孔老师”。 这些天她去剧组的时间不多,于是闲下来的时间她又找了份兼职,就在临街的便利店,钱不多,但除了偶尔上夜班没其他坏事。 摄制组混乱嘈杂,她戴着耳罩和手套,又裹紧大衣,闷头踏在湿漉漉的地面,想着趁没人看见她时快速走过。 可没走过去,看到有辆车停在她回家的巷口。一个熟脸的人喊住她, “哎付老师,姜茶要不要?” “啊?”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抬头,没成想都这样埋起来了,还被人一眼认出来,于是只能从大衣衣领里抬起脸。 “什么姜茶?”她呼出一口白气,冷得有些发抖。 “红糖姜茶,我刚刚煮的,还热乎着,冬天喝对身体好。” 喊她的人是荣梧。 正戴着袖套,在一辆敞开的小推车里站着,给剧组的人舀姜茶。 付汀梨还没见过她这么接地气的模样,忍不住笑, “荣老师你新找的兼职吗?” “付老师你就别逗我了。”荣梧拿着大舀勺, “这不是今天大夜戏是一场雨戏嘛,孔老师就喊我们来给剧组发姜茶,给大家暖暖身子。” 听到孔黎鸢的名字,付汀梨的脸在大衣衣领蹭了一下。 “天气这么冷,还拍雨戏啊。” 衣领蹭得她有些痒。她踩着路面的水光,想继续往住处走。 但脚步莫名没能走动,又叹一口气,觉得这么回去实在睡不着觉。 于是干脆地问了一句,“那孔老师没冷到吧。” “是淋了些雨。”荣梧说着,又瞥到付汀梨抬起的眼。 深夜里,那浅褐色瞳仁里像是被忽然滴了一滴水,有些不平静。 于是便笑着拍了拍手里的大舀勺,“孔老师没事,现在在街口走戏呢,你要不要来一碗姜茶再回?” 付汀梨点头,温吞地说,“我就不用了吧。” “那不成。” 荣梧已经舀了一杯,递过来的是被一层锡纸包着的纸杯,纸杯里是热气腾腾的姜茶, “孔老师特意嘱咐过我,剧组的每个人都得发到手里。” 付汀梨愣一下。 她想说你家孔老师的意思应该是在场的每一个人,毕竟她只是路过,也从来都不算这个剧组的人。 她很感激荣梧能想到她。 水汽扑到她脸上,融了大半刚刚刮在脸上的寒气。她没这么说,也没扭捏,只隔着手套接过。 “谢谢。” 然后又端起喝了一口,辛辣的液体驱散不少身体内部的寒意。她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舒畅不少。 “哪里的事。”荣梧笑笑,转头又和旁边的人凑头问了一句, “夏悦来了没?” 付汀梨听着这语气奇怪,有些谨慎,像是发生了什么事。 第83章 “夏悦怎么了?”她不知所以地问。 - 看到在遮雨棚里愣愣坐着的夏悦时,付汀梨手里正端着两杯姜茶。 她是熟脸,清场拍摄的现场也没?人?拦她。于是便轻巧地走过去,护住两杯姜茶,在夏悦旁边落座。 才发现夏悦手里已经?端着一杯,但人?还是静静坐着,没?有喝,木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像是没?有注意到她已经?坐在她身边。 付汀梨眨了眨眼,然后把自己端过来?的这?杯,不由分说地塞进夏悦有些僵木的左手里。 又?在夏悦面前挥了挥手,声线柔软地说, “人?呢?小夏老师这?么大一活人?,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夏悦这?才反应过来?,慌张地看她一眼,眼睛亮了一下?,喊她付老师,又?低头,怔怔看到自己手里的姜茶,莫名其妙变成两杯。 “姜茶,热乎的。”付汀梨语气温和,“我正好住这?附近,拿了一杯,然后又?多一杯,正好给你。” 话刚落下?去,夏悦的眼泪也就啪嗒一下?,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声音哽咽,听上?去委屈得不得了,“你知道?吗付老师?” “我知道?啊。”付汀梨喝了一口?姜茶,眯着眼望潮湿的马路招牌。 又?微微低头,去望夏悦通红的眼,不自觉便放柔了语气, “不过是刚刚才知道?的,小夏老师要哭了吗?” “那我没?来?得及准备纸怎么办?”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自己兜里掏纸,结果掏出来?是皱皱巴巴的。她盯着那些纸团好一会,突然想起来?一个人?。 “不,你不知道?。”夏悦摇摇头,否认了她的话。 红着眼圈,一字一句地说, “自从我从老家过来?,上?大学和奶奶分开之后,唯一一次这?样的情?况。” “什么情?况?”付汀梨耐心地问。 夏悦捏紧自己手里的两杯姜茶,吸了吸鼻子。视线在周围的人?群里晃了一会,然后愣愣地说, “所有人?手里都?端了一杯姜茶,这?是他们自己去拿的。” 付汀梨捏紧自己手里的纸团。 夏悦又?微微垂眼, “小时候和我奶奶吃席,她也这?样,总是会自己的那份留给我,所以我有两份,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是全?天底下?最值得被爱的小孩。” “现在也是,我根本没?脸去拿,从刚刚卡戏之后,就一直坐在这?里,然后反复地想,我好笨啊,觉得这?个世界都?没?人?喜欢我,觉得我连这?种事都?做不来?。” “但是,我手里却有两杯姜茶,比其他人?都?多一杯。” 付汀梨望着她,突然有些难过,觉得这?个圈子好不讲道?理,让一个被奶奶爱护得这?般好的女孩被欺负成这?样。 “那这?杯是谁给你的?” 她把那杯已经?被放凉的姜茶从夏悦手里接过,又?把自己手里那杯热的换给夏悦。 夏悦脸上?、身上?都?湿漉漉的,看上?去不太好受。她不能让她喝凉的。 现在付汀梨手里,是那杯在她来?之前,夏悦手里捧着的那杯。 已经?凉了,握在手里都?没?什么热气,应该是被夏悦一直攥在手里,一口?都?没?喝。 但她不嫌弃凉,微微抿一口?。夏悦突然说, “孔老师。” 于是差点被呛到。她将有些温辣的液体勉强吞进去,晕头转向地问, “啊哪呢?” 夏悦把话说完整了,“你刚刚喝的那杯,就是孔老师拿给我的。” “那?” 付汀梨松一口?气,又?犹豫着,想着要不要再还给夏悦,但又?是凉的。 “是不是凉了?”夏悦有些紧张地问。 “没?有。” 付汀梨利落否认,又?喝了一口?以示自己说的是实话, “那孔老师怎么说?她安慰你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到,孔黎鸢要怎样去安慰一个人?。 像一个前辈一样,说一些温暖人?心却循规蹈矩的大道?理。 这?还是孔黎鸢吗? “安慰?”夏悦似乎是有些摸不准,“应该算吧。” “她怎么说?” “她说,让我记住现在的感受,用心体会。” 付汀梨点点头,“然后呢?” 夏悦接着说,“以后拍戏可能用得着。” 付汀梨喝了口?姜茶,知道?这?后面还有话,“然后的然后呢?” “然后的然后,她和我说,如果要感谢她这?一杯姜茶的话,以后出名了火了,就再送份大礼给她。” 付汀梨没?忍住,冷不丁笑出声,果然还是孔黎鸢的风格。 “她是随口?说的。”付汀梨安慰着夏悦,“你不要有压力。” “应该是。”夏悦答着,这?时候也不发呆了,乖乖喝了一口?姜茶,突然说, “我又?问她,我说孔老师,我可能不能功成名就了。她说,会的。” “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觉得,她说一定会的,而且如果我自己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记住她说的,一定会。” “她让我到那个时候,千万要记得,最应该感谢的,是现在的自己。” 第84章 付汀梨几乎能想象到孔黎鸢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就像那个不欢而散的晚上?,孔黎鸢淌在光影下?,对她说: 唯独我是最不需要你谢的那个人?。 ——孔黎鸢似乎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很好,却不承认自己做的是好事。 付汀梨慢慢地喝一口?姜茶,思绪也跟着从那个夜飘回来?。 她没?继续问下?去。而夏悦却主动接着往下?说了,“然后的然后的然后,我说我耽误了进度实在是对不起。孔老师说……” “说什么?” “她说,坏人?心里想着做坏事,才会以最坏的目的来?审视你。 但好人?不需要自我审视,只需要把那一个耳光扇得漂亮、精彩,让这?场戏拍得过瘾,一切就都?皆大欢喜。” 这?段话有点熟悉。原来?孔黎鸢,现在也真的会说那些大道?理了。 不过她又?凭什么断定呢?她们本就不是太过亲密的人?,没?可能凭那三天的了解断定对方?是怎样的人?。 付汀梨攥紧纸杯的手指突兀地颤了一下?。她呼出一口?白?气,伸出手,拍了拍夏悦湿漉漉的后脑勺, “对啊,你等下?把那场戏再拍好就好啦,拍不好他们也会有另外一个角度来?审视你的。” 说完之后,又?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动作。收回手的时候有些恍惚,手指在空中?蜷缩了一下?。 下?意识环绕四周。 像是以前,她这?样拍nicole的头,也心虚地怕被孔黎鸢抓住,然后被女人?一声轻笑抓住。 而这?次,她有些飘忽的视线,似乎也被一双深邃而模糊的眼抓住。 是孔黎鸢。 站在这?条街的拐角处,牵着一匹白?马。路面是被洗涤成如墨的黑,漾着如鳞片般的水光。 孔黎鸢还穿敞开的格子衬衫,身上?披一件薄外套,濡湿头发随意挽在脑后,又?有些凌乱地散在脸侧和颈下?。 有种飘摇又?颓丧的美。 望向她的那一眼,像极了那个加利福尼亚的夏天,冷静地拦在她车前,然后开启一段浓烈又?滚烫的旅程。 可周围寒风入侵,付汀梨捧着冷掉的姜茶,无比清晰地知晓,这?是冬天,甚至是快要结束的冬天。 她在马路,她在马路。 中?间隔着寂冷的空气,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寒风。 视线却如同无限涨大的龙卷风,张牙舞爪地将马路席卷,将空荡冷冽的空气塞得满满的。 付汀梨感觉自己的眼神正用尽全?力地望着那边。 希望自己能竭力捕捉到孔黎鸢不会在这?个寒夜感觉到冷,也不会在连续拍大夜戏之后觉得疲惫的信号。 孔黎鸢,你这?么好一个人?,得百毒不侵、一辈子都?没?病没?灾才行。 ——她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想。 但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她们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甚至很快,孔黎鸢望过来?的眼神收束回去,静默地低望着那匹被牵在手心里的白?马。 微微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哎,孔老师好像拍完这?场戏了,我之前听见导演喊休息来?着。” 夏悦在付汀梨耳边说,“那怎么还牵着马呀?” 朦胧雨雾被路灯染成黄绿色,付汀梨在恍惚中?望见孔黎鸢倦懒的笑,以及笑完之后隐在晦涩光影下?的侧脸。 犹豫地说,“今天现场是不是有人?来?过,比如说孔老师的父亲?” “啊孔宴老师,是来?过吧好像,但和孔老师说几句话就走了,怎么了吗?” 付汀梨不说话了。 夏悦暗自琢磨一会,在付汀梨眼前挥了挥手。见人?没?动静,于是一两口?把自己手里两杯姜茶喝完。 纸杯扔进垃圾桶。 振作精神,抹一把脸上?的泪,就这?么拉起付汀梨的胳膊,气势汹汹地踏着步,然后往孔黎鸢那边走。 等付汀梨反应过来?,她发现自己已经?在往街外走去,终点疑似是孔黎鸢。于是惊恐地问夏悦, “我们这?是去哪?” 夏悦神色坚定,“我去找孔老师道?谢。” “对,你是得好好道?谢。”付汀梨扭了扭自己的胳膊,试图喊醒她, “但你拉上?我做什么?” 夏悦眨一眨眼,“难道?你不想要陪我吗?而且我总不可能,把付老师你一个留在那里吧?” 这?是什么道?理? 付汀梨想说自己正赶着回去睡觉,想转身就走。 却正好看到有人?路过,和孔黎鸢说了一句话。她看见孔黎鸢仰起脸笑了笑,长顺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乱乱地扑在脸上?,但孔黎鸢没?去理,只心不在焉地低了低头,摸了摸旁边的白?马。 嘴角还在笑。 付汀梨滞在地面上?的步子又?开始动了。她慢慢地往那边走,又?慢慢地想: 这?个女人?有时候是朦胧的,有时候又?是清晰的,似乎所有情?绪,好的坏的,都?可以掩藏在一个笑容下?。 但笑和笑自然也有不同。有时候孔黎鸢笑是真笑,但有时候,她笑起来?,也会像一场快要消弭的梦。 就像现在,虽然在笑,但却好像不是实心的。 第85章 被风一刮,就飘走了。 ——再也不像她在加州时遇见的她,有那般浓烈,那般肆意妄为。 车灯被雾晕出毛边,摇晃着淌过侧脸。付汀梨没?办法忽略自己看到的这?个笑,更没?办法忽略自己当下?能捕捉到的真实。 她缩了缩自己躲在手套里的手,放弃抵抗夏悦的拉扯。 脚步加快,往寒风中?的孔黎鸢走去,声音轻得快要飘散在细散雨雾里, “好吧,我陪你。” 第29章 「阿鸯」 夏悦风风火火, 一股脑儿地鞠躬,道谢,然后就被姗姗来迟的经纪人喊回去, 为这场没拍完的情感冲突戏份做准备, 省得休息完了, 又被导演骂。 清场之后的凌晨四五点,雨已经停了, 郊区马路宽敞车稀, 潮湿街头簇拥着忙碌闹哄哄的人群。 还停着一匹白马, 和两个人。 再远点望,马路尽头透着点亮光,是?熹微黎明?,像极了穷不尽的命运。 付汀梨说不清自?己为什么没跟着走,她觉着自?己好像是?被一根微弱的线捆住, 动弹不得,却是?出于心?甘情愿。 她端着自?己手中几近凉透的姜茶,差点递给孔黎鸢, 伸出去的手却又半路折返。 冷不丁冒出一句,“这时候是?不是?得给你来根烟, 才比较合适?” 孔黎鸢正抚摸着那匹被她牵着的白马, 听到这话, 似乎被逗笑。 随意挽起的黑发被风吹得飘摇, 又被笑声抖落几缕。眉眼清晰地亮了出来,一瞬便戳破这模糊的光影。 笑了一会?, 才望住她, 问,“我是?什么烟瘾很重的形象吗?” 一问一答, 像两根被火燎过的针,往各自?那些?郁积的、压抑的东西狠狠一刺,那些?东西便都流出来。 被一场即将?到来的黎明?吸走。 付汀梨知道自?己手里的姜茶凉,但琢磨来琢磨去,还是?递给了孔黎鸢, “既然孔老师不需要烟,那就来杯茶吧,冬天喝点,暖身?子的。” 等孔黎鸢接过,又补充,“这是?你刚刚给夏悦那杯,可能凉了。” “你没喝?”孔黎鸢稍稍抿了一口。 “喝了。”付汀梨双手插进?兜里,“喝了一杯才过来的。” 孔黎鸢点点头,没再说话,只端着姜茶,安安静静地喝着。 付汀梨便也就安安静静地看着。 孔黎鸢这会?儿还穿着阿鸯从那场雨里逃脱的衣服,随意挽着的黑发散落,气质颓唐,脸色苍白,很像四年前的孔黎鸢。 但四年前的孔黎鸢,眉眼间?还匿着一些?锋利感和正在燃烧着的野性。 眼下饰演阿鸯的孔黎鸢。 全身?气质被这四年打磨得似乎更加流畅,有种更加收敛更加宽容……或者是?一种更能被大众接受的美。 到底是?不一样?的。付汀梨想。 然后想,孔黎鸢不冷吗?穿这么少??可如果这会?儿她脱衣服给孔黎鸢?人多眼杂的、被捕风捉影挖到加州那些?事怎么办? 然后的然后,她解开自?己大衣衣扣,看到荣梧快着步子给孔黎鸢批上一件羽绒服,孔黎鸢垂着眼,仍一口一口地喝着那杯姜茶。 等荣梧走开,付汀梨又把解开的大衣衣扣,一颗一颗地扣上,她想,一杯冷掉的姜茶,有什么好喝的呢? 付汀梨突然想给孔黎鸢点一支烟。最好是?一支滚烫的、焚烧的烟,将?所有压抑的苦涩的东西都烧得干干净净。 “阿鸯就是?在这条路,遇见?了这匹白马。”这时候,孔黎鸢突然说。 “啊?”付汀梨有些?没反应过来。停顿了几秒,之后才说, “对?,等会?天亮就要拍你和白马对?峙——” 说到一半,她顿住。 原来孔黎鸢在休息期间?一直牵着这匹马在这条路上站着,都仅仅只是?为了下一场戏做准备。 她瞥过几眼这个部分的剧情,是?一段没有台词,需要演员纯靠表情和肢体语言,来展现?浓烈情感。 这场戏是?关键剧情,是?整部电影的高潮部分,也是?断了指的阿鸯从低谷到再度踏上这条路的转折点。 以一匹出现?在马路上的白马为意象,为这段剧情的主角当作情感转折。 这听起来荒诞又怪异。 但又蕴藏着浓烈的自?我审视和情感冲突,是?这个导演一贯的风格,对?演员来说,也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而孔黎鸢已经把姜茶喝完了,她摩挲着白马濡湿的毛发,轻轻地说, “她是?觉得不可思议多一点,还是?觉得畅快淋漓多一点? 她顶着一脸伤和湿漉漉的衣服往白马背上爬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是?她自?己想往上爬的吗?还是?为了躲债和躲她妹妹,想逃离这一切呢?” 陷入思考、揣摩角色的孔黎鸢,变得和以往不一样?。 像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付汀梨突然认识到一个道理?: 对?夏悦来说,某种程度上,她还拥有犯错的机会?,她犯一次错就是?一次经验,会?被导演和其他人当作是?新人通病,有被不放在心?上的可能性。 她因为被黑产生情绪,虽然有人会?责备她耽误进?度,但的确能被其他人理?解。 第86章 她足够新,又有恰到好处不过度的天赋,足够让别人稍微放过她的犯错。 但对孔黎鸢来说,不是这样。 从一出生开始,孔黎鸢就是孔宴和姜曼的女儿了。 她从一出道开始,就是走在前面的那一个,她站在那样的起点,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然后无限放大。@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活在比其他人亮一万倍的闪光灯下,就必须每时每刻,都把自己调整成最满最没有瑕疵的状态。 在夏悦状态没调整好,拍十几条过不了的情况下。 孔黎鸢不能再说,因为自己的父亲今天来过现场,所以她的状态不是很好,所以她进不了情绪。 就算夏悦这条过了也一样。孔黎鸢始终没办法这样说,她从一开始就不是夏悦。 付汀梨又再一次想起闻英秀警告过她的话:对外形象管理是艺人的工作。 ——这句话从来都不像她以为那么简单。 因为很多人,需要的是一个无往而不利的孔黎鸢。@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没有犯错的机会,更无法做一个无能又平庸的孔黎鸢。 “她是一个艺术家。” 天边的黎明越来越近了,像是快要坠到眼皮子底下。 付汀梨望着孔黎鸢有些模糊的侧脸,轻轻地说。 “艺术家?”孔黎鸢望过来,似是已经明白她的意思。 “对。”付汀梨不是专业演员,之前更没有接触过这样的工作,她只能自己代入阿鸯,去设身处地地想。 如果是现在的她,断了手指,事业低谷,众叛亲离,四面楚歌,在马路上遇见一匹这样的白马。她又会怎么做? “如果是我的话。”付汀梨想了一会,轻轻地说, “我可能还挺渴望这匹白马的。” “渴望?” 尽管她没能准确表达,孔黎鸢却一下就能抓住她的重点,“渴望像它不被世俗所累,像它一样只是一匹白马?” “对,我会有一点这样的感觉。”付汀梨说,“之前看剧本的时候,这匹白马在这里出现,给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印象。” “然后呢?”孔黎鸢又问。 “然后啊——”付汀梨又望着白马想了想, “然后阿鸯终于爬上去的时候,会大喘着气,会觉得酣畅淋漓。 有一瞬间她会不会觉得,自己只要爬上这匹白马,就还是那个意气风发、天马行空的年轻雕塑师?” 孔黎鸢点点头,把她的话接了下去,“而当她发现白马并不能把她带走的时候,她就会从这上面摔下来,摔得更惨?也就是摔了这一跤之后,她心绪的转变会更加合理?” “总而言之就是,她需要这匹白马,击穿她内心的荒凉。” 后面从马上摔下来的戏份不是剧本里的内容。关于这段戏,剧本里只有一句: 阿鸯与白马对峙,想要骑到马背上去。 剩下的一大段空白,都需要演员自己填补和发挥。看来后面的内容,都是孔黎鸢自己思考所得。 付汀梨觉得那一行单薄的话,一瞬之间就在孔黎鸢这三言两语间变得丰茂起来。 她对电影和角色的研究一窍不通,这时候也只只能说到这里,然后静静地望着孔黎鸢。 等孔黎鸢蹙紧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来。她突然开始期待看到这部电影,不仅仅是期待片尾名单里能有她自己的名字。 于是有些诚恳地说,“等电影上映了,我会专门去看的。” “专门只看这一段?”孔黎鸢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思索。 付汀梨觉得她这样说好笑,哪有人看电影只看这一段的? 她一下笑弯了眼,刻意等了一会,摘了手套,摸摸那匹乖顺地跟在她们身边的白马。 毛发是湿的,但血肉是滚烫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敞开的马路飞奔而去。 付汀梨在等孔黎鸢从角色里出来。 “会骑马吗?” 过了一会,孔黎鸢像是思考完了。付汀梨顺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对方眉眼正轻微上扬着。 神采似乎比刚刚好一点。 “当然会啊。” 付汀梨的语气也莫名跟着松弛下来, “你不要忘了,我妈可是哈族人,她是雪地草原上的女人,我也不差。” “小时候我去北疆,才萝卜头那么一点大,就那会,她在那边教我的第一件事,就是骑马。” 再次提到北疆,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加州。 她们在漫天飘洒的白絮里,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说只是随便聊一聊,说她们不会一起去北疆。 孔黎鸢也敏锐抓住了这个关键词,静了一会后,说, “那你这几年,都没再回过那边了?” “没有。”付汀梨摇头,“我妈都好些年没回过,我也就小时候跟着她去过几次。” 孔黎鸢“嗯”了一声,“那里下雪也骑马?” 付汀梨说,“骑啊,我就是在一个下雪天学会的,而且骑着马在雪地里走,才觉得北疆的雪更漂亮。” 第87章 “那你还想骑吗?”孔黎鸢又问,还顺势拉了拉手里的马绳。 付汀梨抚摸白马的动作一顿。她有些惊讶地望向孔黎鸢, “这可是剧组的马,我要是真骑着一走了之,导演会把我开除的吧?” 孔黎鸢望着她笑,“你要是真想骑,我有办法让他不开除你。” “那还是算了吧。”付汀梨说,停顿了一会,又补一句, “我又不是阿鸯。” 现实也不是电影,不会因为她骑这一次白马,或者是从这匹白马上摔下来,就马上发生下一个转机。 孔黎鸢似乎也清楚她在想什么,在缓慢漂浮到天边的微光里望她一会。 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这时候,夏悦从遮雨棚走出来,元气满满地和一个副导演啪地一下击掌,动静噼里啪啦的。 然后回头找她们的踪迹,等找着了,又眉开眼笑地高举着手挥了挥。 付汀梨也朝着那边笑,微微弯着的眼里透着敞亮和纯澈。 然后也在风里,朝着那边挥了挥手。 “夏悦好像恢复精神了。”她松了一口气。 “是吗?”孔黎鸢似乎没有在意。 “对啊,之前那小脸瘪的,跟个苦瓜似的,我还担心她从此一蹶不振,结果现在又笑得跟个年画娃娃似的。” 付汀梨说着,又感叹一句,“年轻就是好。” 孔黎鸢似乎笑了一下。 她望过去,发现孔黎鸢一直在望着她,就在她望着夏悦的时候。 风把她的笑吹到她这里。付汀梨也松软地笑,“笑什么啊?” 孔黎鸢一点没收敛,“笑你整天笑,还说别人是年画娃娃。” “你是说我才是年画娃娃?”付汀梨品出了不对。 孔黎鸢说,“差不多吧。” 付汀梨盯她一会,反驳,“我看孔老师才是专门送福利的年画娃娃吧,费这么一大圈心思来帮夏悦。” “我花什么心思了?”孔黎鸢问。 “把自己难熬的戏份提上来,和夏悦起冲突这块的情绪没有铺垫上来,就先拍之前遇见白马的戏,挺难的吧?” 孔黎鸢听了这话,很平和的语气, “我是为了早点过这场戏,而且这综艺本来就是我推夏悦去上的,要是我不把这屁股擦干净,肯定就有人要黑我,说我不给新生演员活路,和我拍戏就要受这一波下马威。” 付汀梨就知道孔黎鸢要否认,便又说,“还有那一车姜茶,不就是为了缓和剧组气氛,让夏悦轻松点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瞥她一眼,接着否认,“姜茶可不是为了夏悦。” 付汀梨觉得这人可真矛盾,要做好事,但又死活不承认。 于是便叹一口气,干脆认输,“我说不过你。” 孔黎鸢听她有些装怪的语气,又笑一下,望住她。然后又慢悠悠地望夏悦一眼,轻轻叹一口气,才说, “她这个年纪,得在这个圈子遇见好一点的人才行。” “你不是好人吗?” “可能我只是装的。” 付汀梨不信,“我看你现在才是装的。” “这是事实。” 风里有了黎明的气息,孔黎鸢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她随意地捋了捋自己飘散的发,垂着眼,很轻很轻地说, “我不想当好人,但是我要装,别人也需要我装。我要继续当孔黎鸢,就要装。” 某种程度上,这就是付汀梨之前理解的意思。 只是被孔黎鸢说出来似乎就换了语境。 “好人不好人这种事……”付汀梨望着孔黎鸢,突然有些一言难罄的难过,她觉得孔黎鸢好似活在一团乱麻里。 她知道或许不止孔黎鸢,这世界大部分人都是如此。 还没搞懂世界本质,就得先在乱麻里走一遭,只等意气风发全都磨为浑噩糊涂,最后一颗赤忱心脏都沦为平庸。 天光径直垂落到她们身上,马路敞开没有尽头。付汀梨望着孔黎鸢深邃的眼,摇了摇头, “不是你自己来判定的。” 无论如何,她都只崇仰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其他任何人,和她说任何话,她都不信。 她们一直在这里站到了开拍。马路敞亮,水光褪去。朦胧恍惚的清光缓慢笼罩在两人,和那一匹白马身上。 ——夏悦走过来的时候,觉着这个场景好像一帧光怪陆离的电影画面。 晨光熹微变得透亮,泛着柔,包裹着那两个并肩而立的年轻人。 一个是落入潦倒境遇的曾经天之骄女,另一个是身处舆论中心、被无数摄像机和人群审视着的女明星。 两人中间仅仅隔着一匹白马,却又好像隔着千军万马。 她望着那静静站立着的两个人,很久很久,忽然有种一切都开始失真的感觉。 甚至眼睛有些发酸,觉得这两个人下一秒就要骑着同一匹白马奔赴逃走。 她揉了揉,那两人还是在那里站着,可她还是觉着酸,还觉着苦。 发现不是眼睛酸,是心里不自觉地泛酸,是那两杯姜茶辛辣却温暖的气息飘了出来。 第88章 让她心?底暖得发涩发涨,甚至开始毫无根据地想: 明?明?是?那么好的两个人,却看上去比谁都落寞,各自?都孤寂。 - 和杜丽的展约在晚上。 付汀梨下了便利店的班,就往那条去过多次的艺术街走。 想到毕竟来了艺术街,就去找闻英秀打声招呼,顺便把这阵以来的工作总结交了。 闻英秀出来的时候,她正把自?己的大衣裹在腿上,然后有些?狼狈地蹲着,很费力地剥一根火腿肠,喂在这条艺术街蛰伏的小野猫。 冬天到了,上海的天气越发寒冷。它们比她上次过来的时候还要羸弱。 付汀梨属于泥菩萨过河,终究没办法?将?这些?生命全都带回?去,只能尽一份又一份火腿肠的力。 吃完之后,小猫软绵绵地拉她的手指。付汀梨没忍住和小猫拉扯一会?。 “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等脚都蹲麻了,她才说,然后又不舍地站起身?,发现?闻英秀就站在她身?后,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她吓了一跳,但很快平静下来,弯着眼睛喊, “闻老师。” 她知道,在闻英秀心?里,估计又在揣摩她是?不是?打算走些?歪门邪道的路子,来在她这个老人面前立人设了。 “这是?这次的总结。”付汀梨不打算解释,只把工作材料交了就打算走。 闻英秀“嗯”了一声,接过她那一叠纸,皱着眉一页一页翻, “行,你先回?吧。” 付汀梨应下,又不舍地摸了摸小猫的头,转身?的时候,听见?闻英秀噔噔噔地上了阶梯。 再走几步。 又发现?身?后有噔噔噔走下楼梯的声音。是?闻英秀,喊住她, “你等等。” 付汀梨有些?疑惑,“是?有什么不对?吗闻老师?” 闻英秀把手里的材料卷成一团,在手里点了点,问, “之前组里都在讨论电影最后的那个关键意象,我有一波学生认为,阿鸯最后那个展出的作品是?以她遇见?的那匹白马为主题,有一波学生不这么认为。” “作为一直跟现?场和主演距离最近的人,你怎么看?” 按照剧本的逻辑,最后阿鸯重回?巅峰,以一个颇具自?我风格的雕塑作品作为结尾,当然最好不过。 这是?站在编剧角度,最为恰当的思路。 “白马也可以的。”付汀梨思忖了一会?才说。 “也可以?”闻英秀反问。 “如果用白马形象的话,剧本是?完整的。”付汀梨说, “但如果要我选,会?从阿鸯这个人出发,从她自?我和内心?去思考,她究竟渴望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形象。 如果用白马的话,不是?不行。 但白马毕竟已经占据了一个这么关键的剧情,再在结尾来上一笔,可能‘白马’这个意象,会?显得有些?喧兵夺主。” “那如果你是?阿鸯,你觉得你最后会?想用什么雕塑来表达自?己?” 门前昏黄光影下,闻英秀站在那里,像一场让她从内到外的审视。 “我?” 付汀梨有些?意外,她没想到闻英秀会?问她的意见?。 但既然被问了,她也不发怵。只思考了一会?,就利落地答, “那就当一只小鸟吧。” “小鸟?”闻英秀抬了抬眉心?,“为什么是?小鸟?不是?小猫小狗?” 付汀梨知道她在说自?己稚嫩。只蹲下来,柔柔地摸了摸蹲在她脚边的小猫。静了一会?,才说, “最开始阿鸯,不就是?以‘一只飞鸟’这个代表作才名声大噪的吗?” “然后结尾最关键的作品,还让鸟当最后一个意象?”闻英秀在她头顶发出质疑。 “对?啊。”付汀梨轻轻地说,“不过要做黎明?的飞鸟。” “为什么?” “因为那个时候晨露重,翅膀被打湿,鸟飞起来重。” “那这不就和主题相违背吗?”闻英秀望向她的眼神似乎变深了些?。 付汀梨想了想,决定站起来,然后坦坦荡荡地与闻英秀对?视, “但小鸟还是?要在这时候飞啊。 不仅如此,还要戳破这个世界冲破阻碍,划开黎明?……” 她笑得敞亮,“要飞得高高的,才最好。” - 付汀梨和杜丽约的展很顺利,全程没有出什么幺蛾子。 如今社会?对?唐氏患儿的了解程度更高,尽管走在路上会?招来一些?不清不白的眼神,但大部分也都是?陌生、或者友好的。 结束之后,付汀梨把杜丽带到公交车站。她反复确认过,杜丽愿意跟她一起坐公交车回?去。 做监护人就要做到底,把人安安生生送回?去,但打车太贵,她只能选择相对?廉价的公共交通。 从前上哪都是?开车,要么就是?打车。可回?上海后,她只打过一次车,还是?大半夜,拿着那张门禁卡跑到孔黎鸢的车库里。 不过她那会?有这么急吗?就非要凌晨四点去还卡?付汀梨回?过头来想。 艺术街外的马路拥挤繁华,抬头便是?霓虹招牌。在老巷住久了,如今来这么热闹的地方,付汀梨忽然觉得满目琳琅,觉得这里的光污染刺得眼睛都发疼。 第89章 杜丽拿着她给买的冰棒,时不时舔一口。整个人仍旧有些兴奋,虽然语速不快,说几个字顿一下,却在人来人往里,对刚刚的展点评得头头是道。 付汀梨嘴里也叼着一根,她搞不懂怎么会有人大冬天爱吃冰棒? 但结账的时候,还是多拿一根,想着吃点凉的,说不定反而会畅快些。 于是现在被冻得呲牙咧嘴,含糊不清地回应着杜丽的话。又时不时给人擦一擦快要融到手指上的冰水。 “你看起来。” 突然,杜丽不提那些事了,只盯着她,停了好一会,才得出确定的结论,说, “没前些天开心了。” 一辆公交车飞驰而过,没有在她们这个站点停。付汀梨的头发被风吹得很乱,她有些迷糊地问, “有吗?” “有。”杜丽异常肯定,然后又问,“你为什么不开心?” 付汀梨张了张唇。 这时,一辆硕大的绿色公交车停到站点,开门的时候发出“啪”地一响,暖烘烘的热气便从车里吹出来,吹得人清醒不少。 这不是她们要搭乘的车辆。 但车身上,有个熟悉的人。穿着针织衫牛仔裤的年轻女人,慵懒地坐在桌边,笑得温和妩媚,手里拿着一瓶饮料。 ——是孔黎鸢的代言广告。 “我们已经好久,没见过面了。” 这句话冒出来的时候,付汀梨有些心惊肉跳,恍惚间竟然思考了一下,她好像确实有一阵没去过剧组。 也很久没见过孔黎鸢了。 她这样想着,还以为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出来,吓了一大跳。直到她心绪不宁地望过去,才发现是杜丽说的。 “但是你不开心,我不知道怎么才让你开心。”杜丽似乎因为这个问题很苦恼。 “小事。”付汀梨松一口气,揉了揉她的头,“我就是工作太累,不碍事。” 杜丽的表情看上去不太相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旁边人的细碎讨论,趁这个空档飘进了她们耳朵里: “我的妈呀?温世嘉那事真就这么被锤了?” “不是吧,我还磕她和那古偶剧里年下男的cp呢?怎么就真变成姬了?” “我觉得她一直就姬。不过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听见回应啊。” “是啊,不过回不回应的,都应该算是实锤了吧。她们那照片,不都被各种角度分析透透了吗,亲密动作没跑了,就是她女朋友这脸还看不太清,还有人列了圈内人的名单出来,说这几个都可能是她女朋友,但我看着都不像,感觉像是素人。” “这么说温世嘉也有可能是炒作?” “不一定。不是说她下部片就是姬片吗。要是炒作打死不承认就这么模模糊糊的还好,下部姬片还能来场大的,要是真被锤了……” “就国内现在这舆论环境,要真被锤了怎么办,不会就这么凉了吧,我还指望着看她那电影呢……” “不好说,搞不好得像之前那些塌房的一样?从此查无此人了?毕竟这也没有先例啊,之前哪有这个级别的演员敢出柜啊?而且真女同本来也少吧……” ——这是这几天在热搜上沸沸扬扬的新闻,一线电影女演员温世嘉,在停车场被拍到和同性搂腰交颈,又疑似在车内举止亲密。 这条新闻已经沸沸扬扬地闹了几天。这阵子,只要一打开微博、短视频,就全都是这些消息。 各种营销号带头分析吃瓜,微博上还整理出了吃瓜时间线。 没成想现在,连出门坐个公交车都逃不过。付汀梨咬了一口冰棒,冻得牙齿都发抖。 “她是个好人。”杜丽忽然冒出声音,打断了付汀梨的思绪。 付汀梨抬起头,这才发现,是又有一辆印着孔黎鸢广告的公交车停在了她们面前。 “对啊,她是个好人。” 但她老说自己是个坏人。 付汀梨靠在公交站牌边上,等车走了,车门关了,热气不见了。 那冰冷站牌的寒意便顺着脊背往上窜,逐渐弥漫到四肢百骸。 她再也吃不下这根冰棒,索性扔了,慢吞吞地溢出一口白气。掏皱成一团的纸巾出来擦手,才反应过来,问杜丽, “你说的好人又是谁?” 杜丽牙口挺好,咬下一块冰棒,含含糊糊地说, “给我们小雨伞巴士捐钱的人。” “什么人这么好?”付汀梨揉着纸巾。 就在这时候,揣在兜里的手机突然振了一下。她把手里的纸团扔了,费力地把手机掏出来。 “我不能说。”杜丽说。 付汀梨把手机划开,发现是剧组的美术群里,一长串的通知,下面还跟着99+。 ——“为什么不能说?” 她手上那些融化的冰水似乎没擦干净,还有些黏黏糊糊的,往下刷手机的时候,有些不顺畅。 ——“嗯……反正妹妹不让我说,说我要是和别人说了,就对那个人有天大的坏处。但她是好人,我不能,不能给她坏处。” 付汀梨将大段带着惊呼和不断刷屏的消息,慢慢吞吞地划到了底。 第90章 ——“但这个好人,好像很喜欢,很喜欢巴斯光年。” 一辆车经过,昏黄车灯淌到付汀梨眼底,她被晃了一下眼。 ——“巴斯光年?” 付汀梨看到群里的艾特?:【@付汀梨梨,收拾好东西宝贝】 下面有人兴冲冲地问了几句,于是?消息又被滑上去。 最后停在一条群主的消息上: 【停,别问了!!!总之就是?一句话,下周全组转场去北疆拍摄,过完年这部分剧情才拍完,中间?大概会?放大家回?来过年。】 ——“对?啊,我之前送过,一个巴斯光年钥匙扣,给她,然后前几天看见?,她现?在还在用。” ——“那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 光影淌过,手机屏幕有一瞬的反光。付汀梨费劲去看手机消息。 ——“好像是?,四年。” 四年? 过路的车把付汀梨的头发吹得飘起,有人往车窗外喷一波哗啦哗啦的白絮出来,喊一声“新年快乐啊!”,惹来几声咒骂。 泛白的飞絮在四周徜徉,在惝恍路灯下飞得到处都是?。 付汀梨恍惚间?伸手去接,反复想: 四年前,她们在漫天飘洒的白絮里,聊北疆的雪有多美,和祝木子说只是?随便聊一聊…… 说她们不会?一起去北疆。 ——“好巧啊,四年了。” 付汀梨说着。 下一秒低头,敞开的手机屏幕里,骤然又跳出一条新消息,似是?要凝固时间?: 【演员都在开机之前到,但孔老师和我们一起】 第30章 「一路顺风」 去北疆的前一晚, 离农历新年还有大半个月,上海还是那样冷。 出租屋热水出得比平时还要晚,寒风哐哐哐砸在玻璃窗上, 楼道里拖沓沉重的脚步声没消停过。 付汀梨干睁着眼, 睡不着觉。 没关?网的手机扔在床边, 噔噔噔,麻麻地振着微信群里的新消息, 惹得昏沉沉的天花板上, 也?闪着微弱明灭的光。 凌晨一点半, 大抵是因着没见过北疆的雪,剧组现场美术组里的几个年轻人?无?心恋眠,干脆拉了一个小群聊天,传染兴奋,分享八卦。 大概是觉得付汀梨是新疆人?, 直接把她拉了进去,知道她妈妈真的是那里人?后,问她多久没回去过, 问她喀纳斯的雪是不是真的那么?厚,问她那里是不是真的后劲很大让人?念念不忘…… 要再回到自己儿时去过的“母亲故乡”, 总是记忆模糊, 也?总归是有些辗转难眠的。 付汀梨呼出一口口冬日寒凉白气, 回忆着自己对喀纳斯的印象。 想起她六岁时戴厚厚的毡帽, 骑一匹小棕马,乔丽潘牵着马绳带她慢慢在厚厚的白雪里踏过, 说喜欢的话就买下这匹小棕马送给?她。 她觉着骑在小棕马上好威风, 看这个世界都好渺小。她兴冲冲地说喜欢,她说要这匹小棕马。乔丽潘又说, 但你得先学?会?骑啊,不然小棕马不服你。 然后冷不丁,一拍马屁股。 小棕马轻盈地跑起来,付汀梨拽着摇摇欲坠的马绳,吓得眼泪汪汪,说不学?了不要了不喜欢了。 当时大概觉得小棕马跑得好快好远,觉得马背上好吓人?。 但回忆起来,乔丽潘那个劲不大,小棕马跑出去大概也?不过十米远就缓下来。 不然她也?不会?在呼啸的寒风和剧烈的心跳里,听到乔丽潘在她身?后大笑的声音。 后来,她真的在那个冬天学?会?骑马。乔丽潘也?真的言而有信,要把小棕马买给?她,给?她带回上海。 但她说不要。 六岁的她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只觉得小马就要跑在草原里,要跑在广阔无?垠的北疆才能?长成大马。 要真跟她回了上海,会?被关?起来,会?没办法在高高的楼层间、斑马线和车多多的马路上……跑成威风凛凛的大马。 那时的一切竟然还历历在目,跟放电影似的,在天花板上一帧帧地放映。 付汀梨想了一会?,在群里回答: 【是挺难忘的,我六岁那年在那里学?会?骑马的事,到现在还记得】 群里有个人?接她的话:【那我这次去玩,得好好骑一次试试,在这里的马场骑,和在北疆骑肯定不一样,估计回来也?能?吹一波】 另外一个人?又说了:【你真当我们是去旅游的啊,我们是去工作?的好嘛大哥】 【这不是离开拍还早?之前不是已经有一组来勘过才定场地的嘛,这次我们提前一周去勘景布景,这块时间还算能?忙里偷闲,然后等演员到了,正式开拍了,才再忙起来嘛】 【说起来演员晚一周到才开拍这事,孔老师为什么?要跟我们一块去啊?她档期够吗?】 付汀梨其实?也?没加入小群的话题,只觉着手上的冻疮有些发痒,想起来涂点冻疮膏。 ——在便利店兼职折腾了好几天后,她的冻疮又复发了。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将?被子团在身?上一团,摸索着开了灯,在三十瓦大灯泡下,慢吞吞地给?自己涂着药膏。 手机就放在桌边,一条条消息弹出来,群里八卦话题,已经从北疆转到孔黎鸢身?上。 【档期应该是够的吧,我估计孔老师这会?提前去,是不是想把阿鸯在故乡那段剧情磨一磨,提前去当地体会?几天,让自己演起来更能?融入环境?】 第91章 【那到也是,我算知道孔老师的工作风格了,就是往死里磨,难怪她出道四年主演作品也就这四部,也从来不演什么电视剧网剧,连综艺真人秀都上得少】 【但每一个角色都深入人心啊,关键这些电影质量真的都还挺好的,口碑受众还能两手抓,每个剧本都挺有深度,不是什么情情爱爱,也不走那种花里胡哨的商业风。】 【你说谁花里胡哨呢?有本事报上名来。】 【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双手合十,我自己花里胡哨】 【不过就是有点可惜,上次孔老师不是提名影后就差一点拿奖了吗,我要是她现在也憋一口劲呢】 【想起来了,上次《记忆开端》孔老师提名百花奖最佳女主,那届影后正好是温世嘉吧?】 提到最近在热搜上腥风血雨的温世嘉。群内又噤了声,好一会后,才有人开始冒头: 【这瓜也闹得够大的哈,不知道到底真的假的?】 有人八卦上头,对这几天的大瓜跃跃欲试,有人时刻谨记红线,马上警惕提醒: 【行了行了别讨论了/嘘,以上聊天记录都别外传哈】 最后一条消息弹出来时,付汀梨刚把冻疮膏涂得差不多,手上冰冰凉凉的。 这么一长段消息里,震得出租屋密密麻麻地响,她都没出声。 只有些费力地张开五指,等那些黏黏糊糊的药膏吸收,看这一条条微信全部都撤回。 一瞬间,群里变得寂静无声。 手机光再度暗了下去,直至熄屏。 付汀梨愣愣地盯着黑漆漆的屏幕,想其他人在群里说孔黎鸢上次提名最佳女主最后落了空,想他们说孔黎鸢跟着她们提前去北疆磨角色。 去北疆拍摄剧本的后半段,是早就有说法的,只不过上周才确定下来。 在剧本里,阿鸯在白马上落下来之后,又在潮湿细雨的马路边上躺了很久,冰冷雨水顺着血打到脸上。阿鸯挣扎着爬起来,压抑又破败。这时候她跌跌撞撞,开着一辆自己租过来的卡车想自杀,但因缘巧合下车开到自己儿时的故乡。 故乡下着大雪,她在冰天雪地里遇见许多在这老旧村庄生活的原住民,穷途末路下的一次旅途,引发了或疯狂、或有趣、或温情、或横冲直撞的故事冲突,她的情感再次有了进一步推动。 这场雪也得是大戏,偏偏上海的雪下得小,导演试了几次人工降雪,也够不到他想要的镜头美学高度。 所以导演早就拍板,而在大部队拍马路戏份时,就已经有一组人提前去勘了雪景,最后定下北疆喀纳斯的一处村庄。 付汀梨一直以为孔黎鸢拍戏是信手拈来。直到最近剧情进入重要情感冲突,她才发现。就算孔黎鸢已经是专业的演员,能把握好出戏入戏的度,能一秒入戏把那股荒诞压抑的劲儿带出来。 但并不意味着,她出戏入戏就那么轻松,她不是什么都不做,光站在那里就是阿鸯的。 她还是得慢慢磨,磨到让导演满意,让自己认可。 所以她提前和剧组一块去北疆,所以她这几天都在这条马路内,磨她和夏悦的冲突戏份,然后又零星地拍一些阿鸯在这里的生活细节,体会阿鸯在马路上瞎逛的心绪,实打实地体会下来,再为之后剧情做铺垫。 她整天穿阿鸯破旧的绿色格子衬衫,里头是一个紧身背心,洗得灰白的牛仔裤,长发总是很随意地挽着,颓丧地散落在颈下。 跟在这部电影里活着似的。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几天,付汀梨就在离这不远的另一条街兼职,每天回来,就远远看见孔黎鸢那样的穿着,在那条马路慢吞吞地踱步。 没拍摄的时候,也总是眯着眼,或者是蹲着,观察着路边的店面招牌。 有的时候,付汀梨拎着从便利店打包的便当,路过被摄像机、媒体和摸到这里的粉丝围绕着的路口; 或者是半夜睡不着觉,推开窗户,吹着破寒冷风,抱着被子泡一碗泡面,泡面吃完,汤浮一层被冻凝固的油。她还在窗户那趴着,往手里哈着气,趴在窗台上往巷口望,还能隐隐约约望到还在磨夜戏打着黄绿色光影的剧组。 ——为了凸显压抑沉暗的气氛,这部分剧情拍摄的大部分镜头都在夜间。 有几个瞬间,付汀梨会止不住地想,刚出道的孔黎鸢拍戏时会不会比现在青涩。 但她又想不出孔黎鸢青涩时会是什么模样——那个在加州浓烈疯狂只做自己毫不掩饰的女人,学着去扮演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会不会也觉得艰难? 那个在加州踹金发鬼男屁股、牵着她的手在大街上狂奔的女人,在四面楚歌像是要把人吃掉的环境里,面对咄咄逼人的记者时,会不会在心里烦躁地想把这一切全一把火烧了…… 但大部分时候,她只是看着她,看她用阿鸯的身份,走过她实打实打过照面的每一条路,融入她此时此刻面临的生活。 或许她比阿鸯还是好上太多。 付汀梨盯着自己健全的十根手指,不仅都还在,而且这上面还是涂得满满当当的冻疮膏。 第92章 ——冻疮膏是荣梧给她的。 剧组在这条马路边上停留了多久,荣梧就在她这个巷口派了多久的姜茶。 一早一晚各一杯,从没缺勤过。付汀梨笑她现在是个姜茶厨娘。 荣梧也不恼她的玩笑,只笑呵呵地抬一抬眼镜,在她每天路过时喊住她,盯着她让她喝一杯姜茶再走。 付汀梨刚开始还觉着不好意思,但后来总被堵住,也学会乖乖端一杯姜茶,和在现场观摩孔黎鸢表演的夏悦蹲在一块,喝完一杯姜茶就上楼。 冻疮是夏悦先发现的。 她惊呼一声,刚好一个镜头刚过,便惊得这一小撮的人都望了过来。 付汀梨捂着脸,为折磨自己的冻疮惊动这一小撮人觉着不好意思。 她不知道孔黎鸢当时有没有望着她。只捂着脸,偷偷地想: 如果这时候孔黎鸢看着她,是会用阿鸯的眼神,还是孔黎鸢的眼神呢? 然后又想:阿鸯和孔黎鸢,到底哪个好? 她当下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第二天,在巷口派姜茶的荣梧,就从口袋里掏了一管冻疮药给她。 说是自己用剩下的,让她拿去用。 她没扭捏,接了还剩下大半管的冻疮膏,转手请荣梧到自己兼职便利店,用员工价吃上一顿便当,然后又给荣梧派了一回姜茶。 然后发现这活是真难干,等于自己守着一锅满满当当的姜茶。 然后发呆,看孔黎鸢在街上走,或者等夏悦这个小话痨陪她说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已经没人喝姜茶了。 刚开始两天喝着暖暖身子挺好,毕竟是荣梧一片心意,但后面很多人就都开始从家里带热汤来暖。 喝姜茶的人只剩下一些群演,凑热闹的夏悦和付汀梨自己。 她不讨厌喝,而且每天喝上一杯再上楼也挺好的,至少身子不会那么凉。 付汀梨问荣梧,都没什么人喝了,为什么还天天安排你在这里派,你不是她助理兼执行经纪人吗,怎么一天正事都不干了 荣梧当时笑一下,说, “孔老师这几天都在街上磨戏呢,没什么其他通告,我闲着没事,派派姜茶也挺好的。” 付汀梨“哦”一声。 荣梧问,“好喝吗?” 付汀梨回味了一下姜茶浓烈的辣味,决定不伤荣梧的心。 于是说,“不难喝。” 荣梧开始琢磨了,“那我想想法子,让它好喝点,你多喝几杯。” 第二天早上,付汀梨喝到的姜茶,就是加了牛乳红枣的,有些奶香,有些甜。 喝下去还是暖的,辣的。 - 手指上涂着的冻疮膏渐渐吸收进去,还是凉凉的,没那么痒了。但隔壁那户爬两层楼就已经气喘吁吁的住户,又开始打呼噜了。 付汀梨睡不着,索性起来收拾明天去喀纳斯要带的东西。 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 她从加州带回来的行李说简单也不简单,早知道上海要冷,所以她早有准备,买了些厚大衣和厚羽绒服。 不至于现在临时来买。 这会又有耳罩和手套。她异常怕冷,去那边自然也是能带的就全部都带上。 说简单是因为,等她收拾完这次去北疆要带的行李,出租屋里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在灯下整个屋子都显得空空荡荡的。 在这里住这么久,竟然没落下一点生活边角料。以至于在收拾完之后,她怔怔地盯一会,觉着有些遗憾。 好像她从前不是这样,好像她从前去哪就在哪留下轰轰烈烈的印迹。 听了她要再回北疆,可能还在那里过年,最开心的是乔丽潘,说还担心她一个人在上海孤苦伶仃的。她说去北疆也照样没多人呢,乔丽潘又说了,那不一样,北疆是你妈的家,那的人就都是家人。 最愧疚的也是乔丽潘,说这次新年回不了家,在加州怕是也过不安生,提心吊胆的,可能连电话都要关机。 这是她们母女俩,第一次没在一起过年。 付汀梨安慰乔丽潘,说自己剧组这么多人陪着呢,不孤独。你和那个妹妹也别不当回事,至少得布置布置,好歹当个年过。 然后又管乔丽潘说什么骂什么,都直接把自己这阵的积蓄转了过去,留给自己一千,心想三千块的房租刚付完,去剧组包吃包住,还按天结工资,怎么说也够了。 白天她收拾行李,李维丽也来过一次,送她一条厚绒围巾,一双很厚的雪地靴,还有一沓暖宝宝。 帮她摁紧行李箱,把所有东西都挤压着装进去。她没地招待,只能让李维丽和她一起靠在床边聊天。 李维丽忙上忙下,出了一头汗,叮嘱她, “不是说那边很冷吗,你不要逞强,能多穿点就多穿点。” 付汀梨大喘着气,说,“不逞强,我保证自己穿得像头熊。” 李维丽笑出声,抹一把额头上的汗,“有时候我在想,喊你来这个剧组,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怎么就是坏事了?”付汀梨弯着眼笑。 李维丽叹一口气,白天还没开灯,但出租屋内有些暗,昏沉沉的,空气中有种老屋特有的颗粒感。 第93章 她看了她好一会?,没有继续往下说了。 只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摆放在桌边的一个白模雕塑上,这是一只飞鸟形状的雕塑,但还没完成。 “这个不带?” 付汀梨望了一会?,说,“不带了吧,带过去挺费劲又挺占空间的。” 李维丽点点头,没说话。只在临走之前,抱了抱她,说, “我还留着呢,那件校服上的红色小鸟,你记得吗?还是你给?我画的。” 然后下了半截楼梯,又站在楼梯口朝她挥手,说, “一路顺风,老朋友。” 凌晨三点半,付汀梨把所有行李检查好,最后思忖着,还是腾了两件毛衣的空间出来……把未完成的飞鸟雕塑,再次装进了行李箱。 一整个晚上,她睡眠很浅,偶尔醒过来,躺在床上想: 等这个雕塑完成好,这部晦涩压抑的公路电影,应该也?就到结尾了。 - 付汀梨这辈子没坐过经济舱。 喀纳斯最近这些年才发展起来,但交通还是没有其他城市发达。 上海到喀纳斯没有直飞的航班,于是剧组得先飞到乌鲁木齐,然后租当地向导的车,开六个小时的车才到村子里。 付汀梨以为,闻英秀会?跟着剧组走,最起码派个学?生过来,和她一块盯着。但等她去问,闻英秀却直接说: 【你一个人?就行了。】 【其他的那些雕塑道具,我都让人?整理好单独放一辆车,你跟着美术组去,然后守着那车东西?就行。】 最后她一个人?,稀里糊涂地坐在了拥挤的座位上,茫然地挤在中间位,不太习惯地紧缩着腿。 看旁边乱动的小孩玩着单机游戏,听另外一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着温世嘉的新闻。 去年才横空出世的黑马影后疑似出柜,这在整个娱乐圈都是头一遭,爱吃瓜的绝对放不过,这几天热搜上闹得沸沸扬扬,还有人?整理了吃瓜时间线。 付汀梨听着有些烦,便戴着耳机听歌。还是那首在有线耳机里循环的《加州梦》。 六个小时的航程,因为昨天也?没怎么?睡觉,折腾了半宿,晕乎乎地被包在繁热的陌生的人?气里,下来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可在飞机上偏偏也?没怎么?睡着。 于是晕晕乎乎的,到了地窝堡国际机场,取完行李,在机场厕所里吐得稀里哗啦,胃里都泛着酸水。 等脸色苍白地走出厕所,晕头转向地往外看,觉着机场路人?都是重影的。 差点撞着一个人?。 那人?把她一把捞起来,让她抵靠在她肩上,那处是软的,有些凉,有些瘦,但从毛料衣服上传出的体温不假,暖得吓人?。 顺长的头发扎在颈下,她迟钝地睁开眼,觉得自己眼睛都有些疼。 但还没等看清这人?是谁,嘴里就被塞进一颗什么?东西?。 酸酸甜甜的,好像是软糖,她晕晕乎乎地嚼巴两下,吞了下去。 付汀梨惊恐地睁眼,发现自己正挨在人?家肩上。 “我看你就算这会?被人?下药拐走了,自己也?还不知道,还就这么?跟着人?走。” 是孔黎鸢的声音。常有的倦懒里,疲乏的意味更重。 付汀梨松了口气,不知怎么?,竟没在第一时间把头从孔黎鸢肩上抬起来。 有些费力地抬眼去看,发现孔黎鸢这会?戴着顶冷帽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我刚刚吃的什么??” 孔黎鸢用微微泛黑的瞳仁凝视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才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勺,然后又笑, “晕机软糖,现在好些了没?” 滚烫的手心按到后脑勺,热意攀涌上来。付汀梨反应过来,机场吵吵嚷嚷的环境声和人?声涌入耳膜。 她立马警惕抬头,压低了自己头上的鸭舌帽,和孔黎鸢分开。 ——这可是机场,知晓剧组行程,蹲守在这里的粉丝和媒体不知道有多少。 刚打?算四处张望有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模糊朦胧的视野还没完全清晰,就听到有人?喊一句“孔黎鸢在哪儿呢”。 她低下头,没去望那边乌泱泱的人?影。 只听到孔黎鸢在她耳边说, “剧组的车在机场门口停着。” 临走之前,发热的掌心又轻轻按了按她的头, “注意看路,走路别摔着。” 付汀梨没反对,也?管不上自己还晕着,也?没顾得上自己为什么?要躲躲藏藏,明明她又没和孔黎鸢做什么?亲密举动。 却已经开始心虚。 于是只闷着头出了机场,找到剧组包来的四驱雪地越野车后,呼出一口长长的气。 仰头看平坦广阔的天,不知道是不是那颗软糖的作?用,她吹了一会?风,看乌泱泱攒在一块的人?在空旷的场地散开,就感觉没那么?晕。 载着一车雕塑道具的向导在车边抽着烟。这看上去是个哈族大哥,四十来岁,眉浓眼深,皮肤是这边常见的粗糙质感,普通话说得有点生涩, “剧组的?管后面?这些艺术品的?” 付汀梨友好地说“对”。向导点点头,把烟掐灭了,走过来的时候脚有点瘸, “我搬行李。” 第94章 然后二话不说,把烟头扔在地上,有些粗鲁地踩灭,然后把她的行李搬上车, “那我这车就你一个的嘛。” 然后就又上车,见她还愣愣地站着没上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头卷发被吹得乱糟糟的, “怎么?不上车嘛?” 付汀梨有些发怵,可能?是因为孔黎鸢刚刚的话,再加上她现在有些没缓过来。 但想着毕竟是剧组请来的,跟着大部队一起,总不可能?真的把她单独拐走。 “哦,我这个腿虽然不好,但驾照还是有的,不要担心。” “没担心。” 付汀梨磨磨蹭蹭地,还是上了车。 车里没开空调,冷冰冰的,但味道不算难闻,应该是剧组另外租的车,只让当地熟悉地形的本地人?开。 向导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从后视镜里瞥她一眼,笑着说, “我们等等前面?的大部队,人?到齐了、一发信号,就一块走。” 付汀梨这会?有点犯困,打?了个哈欠,但强撑着不敢睡,点了点头,脑袋已经快要栽到车座下去。 就在这时候。 车门打?开了,一阵更冷的风灌进来。有个人?利落地坐进来,带着一身?不属于新车的味道,而有些像在上海,那股能?让她脚踏实?地的熟悉质感。 明明有些凉,可气息又有些暖,还有些莫名其妙的燥意。付汀梨看一眼,和抬起眼望她的孔黎鸢正好对上眼神。 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向导和她的反应也?差不多,在愣愣地收回搭在方向盘上的手, “这怎么?……这怎么?突然多一个人?的嘛?” 孔黎鸢摘了口罩,懒懒地笑一下,“我那辆车人?太多了,还不如和我的雕塑老师坐一辆,正好路上可以交流交流。” 给?孔黎鸢安排的车人?多?付汀梨觉着这剧组应该不至于这么?抠门,这消息传给?孔黎鸢的公司还不得闹一场? 而且她又什么?时候成她的雕塑老师了? 付汀梨这会?脑子还不太清醒,只稀里糊涂地扣了扣自己系好的安全带扣。 向导有些局促地点头,他还没和明星这么?近过,抠了抠脸上的疤,有些匆忙地把窗户都调上去,把车里的空调打?开,暖风吹出来。 正前方那辆车就嘀了一下喇叭。 他搓了搓手,也?猛地按一下喇叭回应。等孔黎鸢望过去,又笑一笑。 等前面?的车开走了,视野开阔起来,一脚猛踩油门,吆喝一声, “开车咯,系好安全带了哈。” 车子发动上了路,马上就开到宽敞大路上,周围的景飞速淌过不够清晰的视野,跟催眠似的。 付汀梨头靠在车窗上,没什么?心思去欣赏沿路的风景,她被那一阵暖烘烘的气息包裹着,几个呼吸后,就有些抵挡不住地犯困。 大概是孔黎鸢上了车坐在她旁边的关?系,她没自己单独坐车那么?紧张。 刚刚还强撑着不敢放肆的睡意,这会?就跟绑架一样,不要命地坠过来。 付汀梨阖着打?架的眼皮。 听孔黎鸢不紧不慢地系上安全带,听向导说她们等下要开一段雪路,会?比较颠簸,让她们做好准备,最好吃点东西?,不然会?吐。 然后沉甸甸的眼皮,盖住了她的五感。连那些声音都变得越来越迷糊。 孔黎鸢看付汀梨睡过去,盯了这人?隐在鸭舌帽下的侧脸好一会?,和前排的向导说, “空调温度可以再高一点吗?” “这当然可以嘛。” 向导一口应下,把空调暖风调高,然后又从后视镜里瞥孔黎鸢的脸。 孔黎鸢注意到他的视线,笑了一下,头倦懒地仰靠在头枕上。 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发热。 过分灼人?的体温让她觉得烦躁,像是飘在天上,落不着地。 她尤其厌恶这种失控的感觉。 但偏偏前排的视线,还时不时瞥过来,似是好奇,但又似是一种自觉不露痕迹的打?量。 孔黎鸢莫名想抽根烟,压住那点因发烧而生起的燥意。 但她只是心平气和地阖了阖眼,又笑着说, “向导大哥,您有水吗?” “水?冷的热的?”向导反应过来,然后从副驾驶掏了瓶矿泉水过来,自己先笑了, “我这嘛只有冷水。” “没事,谢谢。” 孔黎鸢笑着接过,从包里掏出一板已经空了两列的药。 很随意地掏一粒,扔到嘴里,就着凉水吞下去。 药片顺着刀割似的嗓子滑下去,卡了一下,苦味汹涌地泛了上来。 她没什么?起伏地又喝一口水,咽下去,看到向导瞥过来若有所思的眼神。 “大明星生病了啊?” “不碍事的,一点小感冒发烧。” 孔黎鸢答,然后瞥一眼靠着另一侧车窗的付汀梨。 还是戴着那顶洗得发蓝的鸭舌帽,似是已经快要睡过去,顺着车内的颠簸,摇摇晃晃地晃动,眼睫毛轻轻颤动着,像是薄薄的蝶翼。 倒也?还睡得安稳。 她若有所思地盯了好一会?,回想她刚刚应该没惹得付汀梨被拍到脸。 夏悦的事是个警醒。 虽说有着剧组雕塑指导的身?份,但她还是不想因为她的关?系,让付汀梨被拍到在她身?边露脸不是什么?好事。 第95章 倘若真的因为她平白无故惹来一顿审视,这绝对不是她想让付汀梨经历的。 她甚至觉得,这世界上谁都没资格,来评判这个人是好是坏。 “你们大明星出门都不带助理的嘛,我之前看电视,那里面大明星出门,都是带着一群乌泱泱的人的嘛~” 前排的向导突然出声了,声音有些大。 孔黎鸢懒懒抱着双臂,瞥向付汀梨,还在睡梦中的年轻女人似乎吓了一大跳,不自觉地皱皱鼻子。 迷迷糊糊地睁了一下眼,偏浅褐色的眼望过来,有种松软朦胧的质感。 “到了吗?”付汀梨打着哈欠问。 “没呢,才出发。”孔黎鸢笑一下,然后说,“你再睡会,等到了我叫你。” 付汀梨点点头,又安安稳稳地闭上眼,在颠簸的车里睡了过去。 可就刚刚这么一折腾,头顶上的帽子便一歪,摇摇欲坠地快要掉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还是伸了手过去。 想把人帽子戴好,可这时候,车又一颠,付汀梨的脸砸到了她手心里。 帽子也掉了下来,砸到了她的小腿上,然后一滚,滚到了脚边。 孔黎鸢的掌心贴着付汀梨的侧脸,几乎能感觉到那薄薄的眼睫在她手心里滑动着,像小扇子在扑簌簌地扇。 她还发着烫,发着燥。像一把她自己都控不了的火。 可付汀梨是凉的,大抵是刚刚吹了不少寒风,整个人这会都没热起来。 像一块滑滑的、握不住的冰,噼里啪啦地把她手里的火熄灭了。可火就算熄灭了,却还能变成红炭,也还是蠢蠢欲动。 孔黎鸢抬起另一只手,想像以前一样,轻轻按一按付汀梨的后脑勺。但却无意识一瞥,便注意到向导从后视镜里瞥过来的眼神。 她抬了抬下巴。 “睡着了啊?”向导打着方向盘,只爽朗地笑。 一瞬间,连红炭都烟消云散,变成一把疲乏的灰尘,涌在空气里。 孔黎鸢慵惫地叹一口气。 将付汀梨从她滚烫的手心里移开,扶到头枕上,又将掉下来的鸭舌帽捡起来,戴在付汀梨头上。 在向导的全程目睹下,没有任何其他多余的动作。 “这位是大明星助理?” 向导压低了声音,显然是误会了,大概在想怎么还轮到她来照顾助理这种事。 “不是。” 还发着热的孔黎鸢其实懒得回应,但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误会, “我是提前过来的,不打算让我助理加班,她要下周才过来。” 向导“哦”一声,打了个哈欠,“那大明星这次来我们北疆这么艰苦的地方,什么人都不带,不会不方便嘛?” “不会的。”孔黎鸢笑一下,“我不是那么娇气的人。” 向导一直在压低声音说话,而且这么长的路程,大概也得找人说话解解闷。 孔黎鸢知道自己不能显露任何不耐烦的语气,哪怕是因为她正在发烧,都会显得她像是在耍大牌。 她冷静而淡漠地想着。 又掀起眼皮看了看窗外缓慢变沉的白昼,突然才有正在前往北疆路上的实感,也知道付汀梨正在她旁边睡着,呼吸均匀。 她们在同一辆车里,终点是喀纳斯。 会一起看到雪吗?当然会吧,只要一路顺利,不出任何意外,大概等付汀梨睡醒,她们就能看到北疆的雪了。 这个想法一旦冒出。 那种因为发烧而涌上来的浮躁变得更突兀,濒临失控的边缘。 以至于再瞥到向导似是探究的眼神时…… 孔黎鸢用力箍紧自己的双臂,却不痛不痒地笑一下,轻而徐缓地说, “而且这只能算是,我的私人行程。” 第31章 「北疆的雪」 车内摇晃幅度很大, 像是在坐一艘漫长而不知去向的船,飘摇颠簸。 付汀梨的梦来得极为仓促。 大部分是今天凌晨,在小群所有微信消息全都撤回之后, 她把那件飞鸟雕塑放进去之后, 在网络上查到的内容。 互联网的记忆很短暂, 但只要肯花时间去查,总能窥见一些过往。她查到的是一些零碎的视频记录。 清醒的她说不清, 自己到底是不是因为这些琐碎片段彻夜难眠。 梦里的她, 却能压抑而沉郁地看见, 一切都在她面前发生。 ——是十岁生日时的孔黎鸢。 被装在一个模糊又摇晃的摄像机画面里,周围乱糟糟的,是媒体杂乱的脚步声,孔宴的手按在她羸弱又细瘦的肩膀上,笑着对着镜头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不管是哪一岁生日,当然都要好好过。 孔黎鸢的脸上似乎没有表情,又或者是对着画面笑了一下, 是很标准很没有瑕疵的笑。 那段视频过了太久,像素变得模糊。 可付汀梨在梦里都觉得那个笑太标准。 ——是昏沉沉的路灯下, 在墓园前被人群包裹着的孔黎鸢。 已经去世的姜曼, 在十多年后突然被爆出当年生完孔黎鸢之后, 有过一段长时间的产后抑郁。 当时孔黎鸢刚得了最佳新人奖, 穿很普通的黑色外套,戴很普通甚至让人觉得灰暗的黑色鸭舌帽, 被围堵在昏暗的街边。 第96章 而对准她的摄像头往天上抬了抬, 定焦在一个石质大门前,然后又缓慢移到孔黎鸢没有什么起伏的脸上。 闪光灯快速而疯狂地往下按, 她微微抬起下巴,鸭舌帽下的眼隐在流淌光影中,看围在她身边越来越多的人。@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动作很慢很慢。 很多嘈杂疯狂的声音涌到孔黎鸢面前。 她没理会,只又有些倦懒地收回视线,戴上口罩,上半张脸隐在了昏沉沉的光影中。 跟在她周围的人那么多,但她穿一身黑,低头,快步流星地走着,却又像是那么孤立无援。 在梦里。 付汀梨默默跟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踏着,拥挤嘈杂的人群变成了乌泱泱的水,缓慢溺到孔黎鸢的胸口。 孔黎鸢淌着黑漆漆的水,走到更阴更暗的地方。付汀梨无处可去,也跟在后面,淌着冰凉凉的水。 水一同淹到她们的下巴,湿漉漉的,憋人的,晃荡晃荡着。 她看她站在昏暗的街头,竭力抬头望一眼高高围墙,墓园里高大的树,呼出一口一口很长的气。 付汀梨猜,孔黎鸢说不准在心里想着就这么爬上去算了,爬到围墙里边,或者想坐在街头点一根烟。 但孔黎鸢没有,只是又隔着很虚无很飘渺的空气,莫名和她对望。 然后往这边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于是涌在周围的水,又一下变成了乌泱泱的人。 从付汀梨的身边擦肩而过,一窝蜂地围过去,把孔黎鸢围得水泄不通。 好似沉入水底。 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付汀梨好像也跟着溺了进去,心脏涨得很痛很痛。 “嘀——” 梦里的景象倏地消散,被一声极其尖锐又极其漫长的喇叭声击得七零八落。 付汀梨觉得自己有些呼吸不过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似的。 而朦胧间,传到耳边的,是有些遥远又有些嘈杂的争吵声。 好像不来自于她们这辆车,而是来自于车外,隔着一层车玻璃和嘶吼着的风声,听不太清具体内容是什么。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睁开眼。 像是镜头在缓慢调整焦距,一切从模糊到清晰。车窗外是雪,飘洒摇曳的鹅毛大雪,顺着昏黄路灯飘落下来。 到北疆了? 她恍惚地眨一下眼,正好对上向导从后视镜里瞥过来的眼神。 “哟,妹妹醒了。”向导像是终于得了什么赦免权似的,扯着大嗓门说。 “对,怎么了这是?”她有些渴,声音有些哑。 然后又从靠着的车窗上勉强撑坐起来,下一秒,有什么东西从肩上轻飘飘地落下。 却又被一只手很准确地捞起,轻轻盖在她肩上。 她低头,发现是一条围巾。而主人,自然是…… 付汀梨望向自己旁边的孔黎鸢。 孔黎鸢正靠在车窗的另一边,还戴着刚刚那顶冷帽,敞着脸,眼睫毛轻轻垂着,紧紧抱着双臂。 外面的雪洋洋洒洒地飘过,折射着昏黄光影,像白色的黯淡光纱,从孔黎鸢有些慵倦的侧脸淌过去。 是无穷无尽的白絮。 孔黎鸢没什么反应,好像睡着了似的,好像刚刚给她捡围巾的人不是她。 就在付汀梨打算轻手轻脚,把这条围巾盖到孔黎鸢那边时。 孔黎鸢却又先出声了,声音是一贯的倦懒, “先盖着吧,你不是怕冷吗?这里比刚才冷多了,睡觉不盖东西容易感冒。”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觉得孔黎鸢的声音听上去比她还要嘶哑。 她盯着孔黎鸢紧箍着双臂的手,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喏,喝口水吧妹妹!” 前排向导递了瓶矿泉水过来。付汀梨接过,喝几口润了润嗓子,总算舒服点,也精神许多。 “我睡多久了?” “三四个小时吧。”向导回答。 这么久?付汀梨没想过自己在陌生车辆上能没有戒心地睡这么久。往外看,才发现车已经停了,而外面一阵嘈杂。 她贴着窗面,往前头望了望,发现有几个穿着厚厚的黑影,在一边抽烟一边拿着手机打转,是看得出来的烦躁郁闷。 猩红的火光在白茫茫的世界发着亮,像一把心急火燎的火。 “怎么了这是?”她摸不准发生了什么,又抛出了这个问题。 “哦,是这样。” 向导很随意地张望着,吃着某种咬一口渣就往下掉的饼,口齿不清地说, “正巧遇上下大雪了嘛,前面路段能见度低,蛮危险的,而且这里又信号比较差咯。 然后嘛,又有两辆车之前和我们分开了嘛,说是车上有个人晕车嘛,然后停下来休息一会嘛,然后那两辆车突然联系不上了嘛……” “你们导演说要停在这里等,然后我们有个人说不能等嘛,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要等开到地方再联系救护队嘛……” “发生这么大事?” 付汀梨惊得一口水差点没能吞下去。睡一觉醒来,她的精神倒是恢复许多,却没想到遇到了这种情况。 但向导嘴里的饼还是吃得很香,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更加晦涩了, 第97章 “不算什?么?大事,这边路况不算危险,就是雪下得有点大。 应该就是手机没信号或者天气太冷冻关机了嘛,等我们到了,实在不行就再联系救护队,比一群人在这里干耗着好。” “真这么?简单?” 付汀梨问一句,又不受控地去看另一边的孔黎鸢。 外面风雪飘摇,前方道?路不算平稳。可孔黎鸢却还是刚刚那样的姿态,双手抱着双臂,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就像付汀梨一直以为的那样。 ——就算她们此时此刻在开往赴死的道?路。她怀疑孔黎鸢仍旧会是如?此,会用?这种?平静而慵倦的姿态应对。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竟然在这时候笑出声,背对着淌过漫天雪絮的车窗,抬眼望住她。 清晰的眉眼戳破周遭的恍惚,不由分?说地将?她抓住。 “你不害怕?”付汀梨恍惚地问。 “不怕。”孔黎鸢平静地答,然后又无足轻重地笑一下,“难道?你怕?” 付汀梨莫名想起梦里那一眼。 “嘿,你看大明星这心态就是好嘛,世面见得多,说不怕就是不怕。” 向导在前面搭话?了,又从后视镜里瞥付汀梨一眼,“我看你也别东想西?想咯。” 付汀梨知?道?自己再担忧也没用?,当前紧要的事,还得是她们先开到目的地,再来管后面那两辆车。 她叹一口气,下巴微微蹭了蹭搭在自己胸口的那条围巾。 “还冷不冷?”是孔黎鸢在问她,声音莫名有些飘。 她摇摇头,望窗外往复浮沉的雪, “不冷。” 望了一会,又问,“雪可真大,这是快到了吗?” “快咯。” 接话?的是向导,他吃完了那饼,很粗糙地拍了拍一嘴的屑,皱了皱眉, “再开个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所以说不能在这里干等着嘛。” 孔黎鸢没说话?了。付汀梨也松一口气。 就在这时候,孔黎鸢那边的车窗被连着敲了几下。 付汀梨望过去。 看到倚靠在车窗上的孔黎鸢,低着头,动作有点迟钝地把车窗按下。 寒风从外面吹进来,是戴着毛线帽的副导演,挤在风声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进来,大声喊着, “孔老?师,这是体温计,荣梧说你身上带着药过来的哈。车上有药,你先把药吃了,我们不在这耽误,马上就走?!” 然后又冲前面的向导喊一声, “哎你跟紧点哈,不是说后面这段路复杂难开,雪又下这么?大吗?别跟丢了!” 最后本来说完了,又瞥见一脸愣住的付汀梨,叮嘱一句, “汀梨你照看着点孔老?师哈,她发烧了,又没带助理?过来——” “好的。”孔黎鸢截断副导演的话?,轻抬了抬下巴,“导演要走?了,前面车在等你呢。” “哎哟还真是!” 副导演一拍脑门,没再说什?么?,只顺着车灯又快步地走?到前面那车,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车队重新发动之前,孔黎鸢把那敞开的玻璃窗关了,又把那接过来的体温计很随意地扔到一边,看起来好像不准备量体温。 “走?咯!” 向导一踩油门,宽大的车又在风雪里开了起来。前面黑乎乎的压着一队车,被车灯晃着,像是在往白色的亡命之地开。 付汀梨再没心思管有车掉队的事,只盯着孔黎鸢,看她紧阖着的双眼,看她箍紧双臂的手,看她胡乱搭在脸侧的发,看她有些潮红的脸色。 付汀梨把被扔到一旁的体温计捡起来,扣了扣上面的按钮。 “你发烧了?”她这根本不像一个问句。 “不是很严重。”孔黎鸢说。 “还不严重啊?”向导在前面扯着嗓门说,“我看这脸色很不好的哩,得烧得蛮糊涂了,也就大明星和别人不一样,还能一路睁着眼清醒着。” 经向导这么?一说,付汀梨的心提得更紧。她有些着急得皱了皱鼻子,心想自己刚刚怎么?没发现。 睡得一塌糊涂,结果让孔黎鸢撑了一路。 “我没事。”孔黎鸢又出声了。 “没事才?怪!”付汀梨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刚刚觉得孔黎鸢的声音飘了。 她攥着体温计,决定先把人体温量了再说。但两个座位之间离得远,她先前又系上了安全带,这一拉过去,把她腰背勒得紧紧的。 觉得不舒服,又果断把安全带解了。而就在这时候,车里一个巨大的颠簸。 这一下,她没能坐稳。 一阵清淡的香味裹过来,下巴一下戳到孔黎鸢胸口,好像是硌到骨头了,尖锐的疼痛窜上来。 她“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而孔黎鸢似乎也似乎被撞到,闷哼一声。 付汀梨疼得有点说不出话?,车里又摇摇晃晃的,只能捂着下巴抬头望孔黎鸢。 “你%?#!” 车内昏沉沉的,她自己都没听清自己说的是什?么?。光影飞速流淌,孔黎鸢突然在黑暗里笑了一下。 然后掀开眼皮,垂眼望她,“你这到底是给我量体温,还是在害我?” 没等付汀梨说什?么?。 又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大概是光有些暗,看得有些费力。 第98章 孔黎鸢干脆上手了,柔软的指腹划过她的下颌,很轻很轻地按压和抚摸着。 体温焯烫,像过了电。 距离又近,再加上孔黎鸢灼热的鼻息,和有些长有些乱的头发,也不停地打在耳朵上,打在颈下。 付汀梨的体温极速上升。下巴上的疼痛倒是在那轻轻的力道下缓过来。 这时又是一个颠簸,前面向导这会没出声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付汀梨咳嗽一声,拉远自己和孔黎鸢的距离。 孔黎鸢仍是在笑。 付汀梨二话不说,把体温计戳到孔黎鸢额头上。“滴”地一声,上面的小光屏量了,上面的数字赫然显示出来。 “三十八度九!” 车辆颠簸,付汀梨的声音一块提了起来。她再顾不上前面的向导,急切地用手去探孔黎鸢的额头。 以为是机器出了问题不靠谱。结果手往上一探,也是烫得吓人。 “发这么高烧你不说?” “吃过药了。”孔黎鸢说,声音又飘得更远了。 瞥她一眼,“也说了。” 对,跟别人都说了,就是不跟她说。付汀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生气。可仔细一想,明明和她说才是最没必要的事情。 她们之间那点联系,早就被她在那个晚上斩断了。是她亲口说: 她今天晚上不去洛杉矶。 想到这里,付汀梨那点气也跟着烟消云散,只剩一点自己都弄不明白的酸。 她望向前面的向导,“我们能不能先直接去医院?” “不好说。” 向导从后视镜里瞥过来,不知怎么,这时候的神色也凝重许多, “还是先跟着大部队去目的地吧,等这场雪停了再去附近的诊所。” “这场雪很大吗?” “大,你看这视野,基本都看不见路了,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危险得很。” 付汀梨往车外一看。 果然如此,车现在又往北开了一些,刚刚飘着的大雪不仅下得更大,而且外面的雪层似乎也堆得更厚。 往车后看,是一段乱七八糟的车辙印。莫名的不安席卷而来。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 滚烫的体温覆盖到手背上。她顿了一秒,微微低下头,是孔黎鸢柔软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冬天容易手冷脚冷,怎么也暖和不了。可偏偏,孔黎鸢的手这时候又烫得吓人。 一冷一热,交汇之间。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声不响地融化了。皑皑大雪扑到车外,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纱罩。 而她们交握的手,则像是在纱罩上燃了个洞。 于是那个滚烫自由的夏天,拼了命地淌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她不受控制地想——加州夏夜中的第二个,孔黎鸢也是这样牵她的手,踹走几个金发鬼男,带她轰轰烈烈地跑过几条街,笑着和她说,我不会让你痛。 按理来说,付汀梨应该立刻把手抽出来。可她望到孔黎鸢微微皱眉像是有些难耐的脸,望孔黎鸢潮红的脸色,望她脸周逐渐淌出来的汗水。 再没任何办法松开这样一只手,曾经牵她在燥热夏夜和危险边缘逃离的手。 她反握住孔黎鸢焯烫的指尖,将她们交握的双手隐在自己身后。 不让前面的向导瞥见任何端倪。 孔黎鸢大概是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没睁开眼,而是很轻微地笑了一下,声音有些轻地和她说, “看到雪了吗?” “你先别说话了,睡吧。”付汀梨不想回答。 “看到雪了吗?”孔黎鸢又问。 付汀梨停顿了几秒,视线从孔黎鸢的脸,转到窗外那一场纷扬的雪。 她叹一口气,说,“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到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又淡淡地笑。 眼下算是这么不太平稳的状况,付汀梨不知道这人是在笑什么。 但好在,孔黎鸢没再掀开眼皮望她,终于陷入沉睡,没把她此时此刻的表情抓住。 也就不知道。 在这之后。付汀梨轻轻握住孔黎鸢的手,望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和越变越快的景色,轻轻地说,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后续的路程紧赶慢赶,在付汀梨的紧盯下,向导开得异常小心,没出其他状况,逐渐开到敞亮的马路上。 车里越来越冷,暖气开始不管用。但不出意外的话,她们走的是那条正确的路,而且确实快到了。 但还是出事了。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突然车就停了下来。因为开不动了,因为前面的车突然不知去向了,因为往前往后看,空旷的雪里,只剩她们一辆车了。 向导自知理亏,打开车门,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检查发动机和轮胎。 付汀梨也不是在车里干等的性子。伸手探了探孔黎鸢的额头,显然比刚刚更烫。 她小心翼翼,把所有能盖的东西全都盖在孔黎鸢身上。 然后急冲冲地开了车门,一同走了出去,直截了当地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 车窗外都是雪,这类似一种迎面有人把飞扬的雪铲到她们脸上的感觉。 第99章 雪下得比刚才?小了一些,但还是扑簌簌地堆到向导通红的鹰钩鼻上。 向导顶着风雪鼓捣好一会,破罐子破摔地靠在车头,摇了摇头, “车坏了,开不了了,你看周围的路嘛,都有一排排的路灯了,是真的快到了,明明开车就几十分?钟的事,哎怎么?今天突然就这样了……” 这里的雪比上海的更刺骨。已经夜深人静,周围连个过路的人影都没有,付汀梨踩在白皑皑的雪里,感觉脚都是僵麻的。 她望了望车里的孔黎鸢,刚刚量体温,孔黎鸢已经快逼近四十度。 付汀梨掏出手机,大概是早已经被冻关机。 因为挨冻而变得逐渐丧失血色的唇,此刻也被用?力抿成紧紧的一条线。 “那能怎么?办?” “等着。”向导说,“我们只能等救护队过来了,幸好这车还有个大明星,能最快被注意到。” 付汀梨听着这话?越发焦躁。 “她发烧了,不能再在这里干耗着,退烧药也都吃了,不管用?,还有什?么?其他办法?” 向导往车里瞅了一眼,眉头也皱起来,“这个样子确实是确实是不行嘞……” 总算还有点良心。 付汀梨顶着雪,跟在向导后面,看向导打开车门,从里面掏了一张卷好的纸筒出来,然后慢腾腾地卷开,竟然是一张纸质的手绘地图,然后就着车灯找了好一会。 “这里。” 向导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一点,“就在这里,有个不大不小的镇子,那里应该有诊所,再不济也比在车里干耗着要好。” “要怎么?过去?”付汀梨松了口气。 “车嘛,坏了,肯定是过不去了。” 向导娴熟地说着,然后又在飘扬的雪里,指了一条隐隐若现的小路, “人嘛,雪小了,吃吃苦头,还是可以把这段路走?过去的。” 然后又望向付汀梨,咧开嘴笑,“从这到那两公里,去吗?” 怎么?不去?拿命也得去。 付汀梨一咬牙,“去!” “真去啊?”向导倒是惊讶了,“我逗你的嘛!这前面的状况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哦,要真两公里直接走?过去,还带个大明星病人,是蛮危险的嘛。” 付汀梨张了张唇,想问到底有多危险,但还是打开车门,缩了进去。 看到近乎窝在车里的孔黎鸢,又拿着体温计量了一下,已经突破四十度。 脸色也比刚刚变得更吓人,凌乱的发丝被裹在黑色冷帽里,沾上汗水,被濡湿着,黏黏糊糊地沾在脸上,眉头紧皱着。 “等一会嘛,看看这周围有没有车过来。”向导也跟着她上了车,搓了搓手。 付汀梨紧抿着唇。 给孔黎鸢擦了擦汗,又打开车门下了车。向导以为她要走?,按了一下喇叭,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哎你去哪儿?!” 结果看到这小姑娘没走?远,回头冲他喊一句“你把车窗关上别让她吹风”。 向导愣几秒,嘟囔几句,把车窗关了。然后就透过模糊的玻璃往外瞧。 瞧见这小姑娘,就随随便便地蹲在地上,用?手挖了几块雪。 然后吸了吸鼻子,走?过来。 上了车,胡乱地找了一通,最后拆了一个口罩,把捞上来的雪全都装在口罩里。 然后又把那发烧大明星的毛线帽往上这一点,掏出纸巾,把大明星潮汗的脸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又将?那装着雪的口罩贴那大明星额头上。大明星脸色稍微好点,小姑娘的眉头就舒展一点。 等那口罩里的雪热了,快融了,又用?袖子把冰水擦了,然后又贴着。 小姑娘一双手被冻得红通通的,口罩里的雪融完了,没什?么?大的效果了,又下去,挖了新的来。 反反复复,来来去去。 向导盯了好一会,见这小姑娘又要下一趟车,终于忍不住问, “还没降下来啊?” 付汀梨愣一下,用?自己僵得发麻的手指,拿着体温计量了一下,盯着那亮起来的一小块光屏,摇摇头, “没有。” “这可难办,这车里也越来越冷。” 向导叹一口气,一脸忧愁地说,“时间折腾得晚,这么?久都没车过来,搞不好他们那边也是封了路过不来了,过会雪越下越大,等晚了万一还要遇上暴风雪。” “不能等了?”付汀梨直直盯着他,“向导大哥你和我说实话?,是不是真的两公里?是不是人真的能走?过去?” 向导迟钝地点点头,“我肯定不说假话?,只是……” 他摸了摸鼻子,又指了指自己的瘸腿, “但这大明星这样肯定是自己走?不了的嘛,我这腿脚又是不行的嘛,背不动人,而且这可是大明星,要是背到半路上出什?么?问题……” “我来背,我背得动。” 付汀梨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向导卡了壳,他有些诧异地盯着眼前苍白纤瘦的小姑娘,嘴唇缓慢地蠕动着。 付汀梨不管他。 动作很利落地把围巾围在孔黎鸢身上,又再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给孔黎鸢穿上,用?力扣紧扣子,又留了些通风口。 发烧要散热,但在冰天雪地里挨冻吹风,也不是一个安全的法子。 第100章 向导不说话?了,只点点头。 帮着她把人架出来,架在背上,背了起来。付汀梨踩在雪里,就这么?背着孔黎鸢,往被雪堆积着的公路上走?。 向导在旁边一瘸一拐地看地图,带路,一边问她, “你撑得住不?” 付汀梨弯着腰,点头,汗从她的额头滴下来。 孔黎鸢比她想象得要轻得多,状况也比她想象得要更不好得多。 他们刚刚动静这么?大,孔黎鸢也没出声,也没任何动作,也没睁开眼。 怕是已经烧迷糊了。 要真的在车里一直等下去,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也不知?道?到底有什?么?后果。 如?果只有两公里路,她咬咬牙,也就背着人走?过去了。 反正…… 付汀梨将?背上的人颠了颠,一步一步地、沉甸甸地踩在北疆的雪里。 趁风大,趁旁边的向导不注意,很费力很小声地说, “我一定带你出去的。” 不知?道?是说给孔黎鸢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小路的确是比刚刚的大路更难走?一些,雪也确实变大了,根本不是上海那些雪屑能比得起的。 付汀梨没穿外套,又觉得幸好刚刚没穿外套,不然走?这么?两公里路,肯定走?不动。 她就这么?背着人在雪地里走?。 冷意已经快要凝固她的双腿。两公里比她想象得要更加漫长。 呼吸越来越重,身上的汗也越来越多,滑腻腻的感觉很不好受。 她咬着牙,挺着一口气,走?了不知?道?多久,旁边的向导出声了,一拍脑袋, “快到了快到了!” “这样,你先走?着哈。”向导往前面有些朦胧的亮光一指, “往那个方向,或者实在累了就在原地休息。我先跑过去喊人过来帮你!” 汗水不要命地淌下来。 孔黎鸢趴在她背上,濡湿的发散落在她胸前,头抵在她的颈间,呼吸发着烫,发着热。 付汀梨竭力抬眼,看到前面一片朦胧的黄色光影,看到把话?落下的向导,一瘸一拐地往那片光影那里跑。 她很想扯着嗓子喊住向导,和他说,早知?道?有喊人这一遭,你不早说。 然后又没有气力地想,就算可以喊人,足足两公里,在这样一个风雪飘摇的夜,变数也实在太大了。 让她去喊人,把孔黎鸢和这个陌生向导扔在一块,她不放心。 但要让向导出去喊人,她又不确定自己和孔黎鸢待在车里是不是安全。 万一没等到熟悉地形的人回来,暴风雪就先来了…… 她不敢设想那样的后果。 ——总结下来四个字,走?投无路。 她只放心让孔黎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待着。只相信,自己是真心实意和孔黎鸢站在同一个阵营。 除此之外,她不信任何人。 想到这里,她竟然在漫天大雪里苍白地笑一下。雪不要命地落在她身上,她在心里想这又不是拍什?么?电影,哪能出现这么?多四面埋伏、置死地而后生的状况。 然后又想到在车里那个梦,大概是那场梦太压抑了,好像在那些梦里,没有一个人和孔黎鸢处在同一个阵营。 让她现在平白无故想这么?多。 可她和孔黎鸢在一块,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虽然那是在加州,像一场梦似的加州。 等笑完了,又被扑进嘴里的雪,呛得咳嗽起来。冰凉的雪絮进了喉咙,又似是溢进肺里,扯着整个肺都痛。 她被迫在大路上停了几步,艰难地汲取着新鲜的空气。 好难受啊,好冷啊,那就和孔黎鸢说说话?吧,反正孔黎鸢也听不着。 ——再次往前踏着步子的时候,付汀梨疲软地想。 “孔黎鸢。” 先是喊她的名字,都有些费力。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正式地喊她的名字。 却已经好像是念过千遍万遍,从她嘴里念出来一点也不生涩。 “你说是不是,只要我们一同路,就会发生这种?坏事啊?” 她佝偻着背,沙沙地踩着雪,“不然怎么?别人好端端走?了千百个来回的路,等我们一走?过来,就出这种?事?” 背上的人没有说话?,体温仍旧滚烫。付汀梨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狭小,像是被什?么?东西?在疯狂挤压着, “你发烧了为什?么?不和我说?要是早和我说,我还能照顾你,不至于让你替我照看一路,就当我自作多情吧。 我觉得,你是怕我害怕不敢睡才?特意坐这辆车的,你要是没坐这辆车,跟着头车走?了,现在说不定到都到了,都打上吊针退烧了,哪能现在这么?难受……” 汗越淌越多,那片光亮越来越朦胧,她肺里的空气似乎也越来越少。 背上的人昏迷不醒,快要从她肩上滑落下去。她又费了些力气,把人颠了上去, “你说你,一个大好人,干嘛装自己是坏人。你说你,一个大好人,干嘛平白无故要遇着这种?坏事,还每次都是和我一起……” 她把她这阵子想说的,一股脑儿?地全说了, “你都发烧了,为什?么?还要硬撑着提前过来这边?晚几天过来,北疆和雪都不会跑掉的。” 第101章 “还有,我偷偷和你说,刚刚听那个向导一口一个大明星的来喊你,虽然知道他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我其实觉得有点不爽,有些刺挠,就跟你没有名字似的。” 付汀梨已经不觉得冷,只开始觉得浑身都疼,疼得发抖。 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轻,像是快要消散在这场雪里, “后来我往下多想一层就知道了,原来我每次说你女明星大明星什么的,你都有可能会是这种心情……我觉得还是怪令人难过的。” “要是身边所有人都不喊我的名字,要是连我妈也这么喊我,要是所有人都只这么喊我,我肯定在这个圈子待不住。” 光亮越来越近了。 付汀梨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从额头上面淌下来的汗越来越咸,越来越苦,还混着一股融了的雪味儿。 “向导说,如果,如果我累了,就停下来,在这里等着。 我不想等,要是等着,然后我睡着了,我们两个被人拐了,都不知道。” 她大喘一口气,停几步歇一会,又往前走, “至少现在还好点,我还清醒着,还能走几步。 我跟你说,我一天没吃饭了,要是这会停下来,我止不定就撑不住了。” 孔黎鸢贴在她颈间,呼吸急促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噩梦,还抖了一下。 而这之后,她能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从孔黎鸢脖颈处掉出来。 贴在她颈间,冰冰凉凉的。 “而且吧,我特别怕冷,不愿意在这冰天雪地里待着,小时候,我就听着别人说,要是走散了就得在原地等着。” “然后我真等,等我妈找到我的时候,都冻得没人形了,后来,我知道,只要多走一段路,前面就是一个村子。” 付汀梨说话的声音开始发颤,眼前越来越模糊。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气力,可还是竭尽全力箍紧自己背上的孔黎鸢。 “孔黎鸢,我决定以后不喊你大明星和女明星什么的了。” “毕竟你名字这么好听,不多喊几声,也确实挺可惜的。” 这句话落下,她垂着头停了几步,歇一会。 再抬头往前走的时候,模糊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乌泱泱的人影,白茫茫的一片,好像是忽然冲上来似的,付汀梨有些看不清。 耳朵里也像是被塞满了雪块,只听见嗵嗵嗵嗵的声音,像是追到面前来的脚步声,又像是周围的雪在震。 “应该是,救我们的人来了吧。”她扯着一口气,等看清确实是人影之后。 心里被拽得紧紧的那根线,嘣地一下,就被一刀劈断了。 她站不住,脚步一歪,直冲冲地栽下来,整个人趴在了地面上,雪扑到嘴里,是股怪得不得了的味。 孔黎鸢就趴在她身上,热热的,烘着她的背,头发散乱在她的颈间。 那冰冰凉凉的东西也滑落到她的下颌处,紧紧贴着,有点滑。 付汀梨长长呼出一口气。 挣扎着,转过来。面对着孔黎鸢,让孔黎鸢压在她身上。 风太大了,把孔黎鸢被汗水濡湿的黑色长发吹得很乱,一缕一缕地飘着,像是末路上受尽折磨的女主角。 付汀梨用一只手捧着孔黎鸢的脸,另一只手把自己头上鸭舌帽摘了,艰难地盖在孔黎鸢头上,将她上半张脸用帽檐盖住,然后又把口罩给人戴好。 等那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之后。 她费力昂起的头,终于重重地砸在地上,后脑勺那一块全是凉的,冰的。但她已经顾不上,只大喘着气。 手上失了力。 孔黎鸢滚烫的脸一下砸下来,砸到她的颈间,她不觉得痛,只觉得浑身都发麻。 焯烫呼吸喷洒过来,细腻的皮肤抵得紧紧的,那冰冰凉凉的东西也贴在她的脸上,粘着密稠的体温。 冷暖交替,像是被夹在一团冰中间,又被架在火上烤。 付汀梨觉得自己心跳好快,像是有人在她耳朵边上打鼓似的。心想那些人走得怎么那么慢,脚步声都震好一会了,还没走到跟前来。 却又抬起一只疲软的手,按着孔黎鸢的后脑勺,将孔黎鸢的头埋在自己肩头。濡湿飘散的发落到脸上,落到呼吸里。 付汀梨低着眼皮,在不断下落、模糊而泛着毛边的雪花里,看孔黎鸢狼狈的发、泛着潮红的耳廓,和隐在鸭舌帽下,隐隐约约发着颤的睫毛。 心跳声鼓噪憋闷,那个梦就在眼前来来回回地播映好几遍。 ——那个戴鸭舌帽,被人群围堵在墓园前的孔黎鸢,前面已经没有路于是只能面向身后的张牙舞爪,那么势单力薄。 她莫名觉得,孔黎鸢不会想让自己脆弱单薄的模样再被人群目睹,或者是留下印迹让人审视议论。 孔黎鸢不是一个会示弱的人。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觉着,至少自己要维护这份不甘示弱。 她竭力睁着眼,眼皮往下动一动,不让自己睡过去。那些震得她头皮发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孔黎鸢的呼吸打在她颈间,很烫很烫。 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终于追到面前来,她费力地伸手,攥住孔黎鸢的手。 第102章 得确认这是救她们的人才?可以睡。她警告自己,将?孔黎鸢拽得紧紧的。 而就在脚步声临近她们身边,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拿担架什?么?时。 趴在她肩头的孔黎鸢歪了一下头,于是侧脸往她这边抬了抬,口罩外的皮肤泛着病态的红。 濡湿的发沾在额上,似乎是梦到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蹙了一下眉。握紧她的手又用?了力。看起来莫名脆弱,又莫名不安。 这是孔黎鸢少有的模样。 即使是在睡梦中?,她也应该不会让自己露出,像这种?无力又单薄的表情。 付汀梨望了一会,也回握过去,将?孔黎鸢的手攥得紧紧的。 然后艰涩地抬起一只手,抚过孔黎鸢濡湿的发,很吃力地整理?,顺下来。 但没过一会,她胸前就一空,是孔黎鸢被人抬走?了。 大概是因为这一路费力,出了太多汗,手上滑滑粘粘的,再怎么?用?力拽着那只和她紧握的手,也就只能看着从她眼前这么?滑走?。 付汀梨挣扎着抬眼,看到孔黎鸢脖颈里,有根项链因为这样的姿势垂出来,朦胧恍惚地摇晃着。 是那冰冰凉凉的东西?。 周围的一切都在飘浮,让人发晕。她终于看清,从她脸侧擦过的项链上,吊坠是几个英文?字母: 好像是ava。 ava是谁? 付汀梨稀里糊涂地想着,而且这条项链,又为什?么?会和那条“zoe”的一模一样? 或者是她眼花? 下一秒,她也被人抬起来,悬空了一会,终于被放在了担架上,背抵着硬得有些硌人的支架。 摇摇晃晃的,她连着咳嗽了好久,像是肺都快要咳出来似的。 满目都是白茫茫的一片,雪扑簌簌地飘落下来,纯净无暇地落在她脸上。她觉得自己伸出了手,但好像又没能抬起来。 往侧边看一眼,是在她旁边担架的孔黎鸢,头发凌乱地扑着,被风吹得飘起,看不到脸。 昏昏沉沉地,好像是在睡。 付汀梨终于放心地转过头去。 却又听到她好像在喊她,好像在笑,然后问她, “付汀梨,你不是说你最怕冷了吗?” 她觉得这大概是幻听,但幻听就幻听吧。她顾不上了,只觉得那种?绝处逢生后的畅快感又产生了,于是松弛地笑一下。 想说“别谢了孔黎鸢,你上次不也是这样背了我一路吗”,想说“我们是不是算两清了”。 想说“我们还真是倒霉,竟然遇到两次穷途末图的情况,又还真是幸运,竟然两次都置死地而后生。” 但她说不出这么?多话?。 只有些费力地睁眼,看天边的雪透过漆黑的夜落到鼻尖,好像是在加州,远处的车辆反复地播放《加州梦》。 她被冷空气呛得浑身都好疼,甚至产生幻觉,觉得口腔里有熟悉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终于阖上眼,有片冰凉的雪落到眼皮上。她又笑了一下,发出的声音像是沉在了雪层里,模糊不清, “雪真好看啊,孔黎鸢。” 第32章 「生日礼物-p」 “真的下雪了吗?” 沉甸甸的眼皮上?, 突然有冰凉凉的东西落下来,缓慢透过薄薄一层皮肤,沁进敏感的神经末梢。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 旁边便传来一声笑, 裹挟着高密度的体温, 像是舒缓而松懒的海洋, 从容不?迫地裹过来。 她有些费力地睁开眼。 原来不?是雪。对了,她们?刚刚还在加州的荒郊野外, 她心里想的, 是祝木子和amanda买的喷雪, 喷出来的那些白?絮。 加州的夏天怎么可能?会下雪呢? 付汀梨缓过了神,那眼皮上?濡湿的东西有些粘稠,遮挡了她的大部分视野,将一切渲得模糊又朦胧。 然后又轻轻从眼皮上?滑过去,带动她的眼睫毛微弱的颤动。 明明是凉的, 却又像一根细细的引线,所到之?处,皆留下剧烈燃烧过的迹象。 付汀梨觉得痒。 朦胧视线还没来得及聚焦, 手就懒懒地抬起,试图将那缕引线抓在手心里。 但引线太滑, 她抓不?住。 于?是迷迷糊糊间, 手顺着这引线溜走的方向, 去追。 房间里昏黄光影流淌, 又带了点萎靡的蓝,黯淡如掺了水的迷幻油画, 投在天花板上?。 望到侧躺在她身边的女人时, 视线终于?有了焦点。 缓慢聚焦在女人侧腰处,那鲜红飞鸟纹身的位置。 被及背的黑发挡去了些, 发尾有点湿,带着微卷,打在那鲜活的红色飞鸟上?。 在灯光下,竟然也带了点偏葡萄色的红调。 腰部皮肤细腻而过分白?皙,与?濡湿黑发形成对比,让那张扬浓烈的鲜红飞鸟,显得越发绮靡迷眩。 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来,有种即将亡命天涯的美。 “酒醒了?”女人点一根正在燃烧的烟,火光隐隐若现。 付汀梨恍惚盯着女人的腰背。 ——原来那濡湿的引线,是女人的发尾。 那算是牵引那红色飞鸟的线吗? 大概是酒精对她的效用太大,只喝那么一两口?,思绪就开始飘到天涯海角。 见她许久没反应。女人微微侧头?,掀开眼皮望她,有些讶异, 第103章 “酒精过敏真这么严重?” “没有,就是有点头?晕,记不?起来事。”付汀梨缓过神来,凑近了些,望女人指尖的烟。 女人大笑,很自然地伸过来。 她凑过去,吸一口?,把?过了肺的烟全都呛出来。她似乎已经迷恋这种感觉,有点痛,但又足够剧烈。 适合当作这次旅途的标识。她想,大概以后再抽这个牌子的烟,她都会想起这次短暂而惊艳的旅途。 那也会想起这个女人吗? “那刚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女人的嗓音清醒而慵懒,打断了她的思绪。 “当然记得。” 怎么可能?不?记得这种事?这个轰烈夜晚的结尾不?可能?平平淡淡。 她记得,到了酒店,空气中飘着淡淡柑橘清新剂味道。她记得她被女人按在墙边,双手被高高举起,摁在墙边疯狂接吻,也记得女人的腿环住她腰时的触感。 空气中的柑橘调,在这时候已经变淡了。 ——但只要再吸一口?气,女人浓烈而漫长的吻,仿佛就还留在她的呼吸里。 付汀梨的酒劲还没完全缓过来,下巴趴在女人手臂上?,对着那红色飞鸟研究, “这只小鸟是什么时候纹上?去的?” 女人笑一下,大概是笑她说“小鸟”时有些昂扬的语气。 等笑完了,才吐出一口?白?色烟雾,缓慢地答,“前阵子吧。” “刚纹没多久?”付汀梨有些惊讶。 “前阵子觉得好看,就纹了。” 付汀梨点点头?,觉得这符合这个女人的逻辑,毕竟这个女人要是真按常理来做什么事,也不?会拦下她的车。 “确实挺好看的,这只小鸟。” 她用手指,轻抚过红色飞鸟的翼,那上?面有些游离的线条。 女人垂下眼睫,轻轻抚着她的金色头?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对着那些线条研究了好一会。付汀梨心里有了数。 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胡乱地套了一件t恤,光脚踩到地毯上?。 “怎么了?”女人望着她翻箱倒柜。 “给你?的脚上?药。” 那双马丁靴买的不?是很合适,两天的路程走下来,女人的脚踝被磨损得泛红破皮。 她有些后悔买这双马丁靴。 女人却不?在意,也不?让她买新的,就这么穿着到处走。 她知道这个女人会说自己不?怕痛。 但还是买来了药,每次到了地,或者做完,瞥见女人脚踝处的磨伤。 总归是有些在意。 这是愧疚吗?她这么想着,便翻箱倒柜地找自己昨天买的药膏。 在外套口?袋里找到之?后,手指碰到个冰冰凉凉的链条,是那条项链。 她愣了一秒。 忍住好奇想要查看的冲动,还是只拿了药膏出来,把?项链留在口?袋。 一转眼,迎见女人盯着她的目光。 觉着自己幸好忍住,没让自己多余的好奇心,打破她们?的规则。 然后扭开药膏,很随意地盘腿坐在地上?,自顾自地捏握着女人的脚,就着蓝黄色光影,上?着药。 烟雾弥漫,女人自上?而下地盯着她,黑发垂落下来, “就这么在意?” “那你?就那么不?在意?”付汀梨头?还有些发晕,好声好气地说, “知道你?不?怕痛,但这样下去要流脓发炎的,到时候就不?好看了。” “就只是因为?觉得不?好看?”女人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有些慵。 “差不?多吧。”付汀梨没往下想,坦诚地说,“我很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想让漂亮的东西一直漂亮下去。” 女人停顿了好一会,没接话。 等付汀梨上?完了药,抬头?,才发现女人正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见她抬起头?。 女人缓缓掐灭那只刻度已经燃烧完的烟,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然后轻抬起她的下颌,又吻了下来。呼吸间隙,轻轻地说, “那你?和我正好相反。” 正好相反是什么意思? ——是指女人根本就不?喜欢漂亮的东西?还是指女人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也享受漂亮的东西在最漂亮时被摧毁时的愉悦感? 付汀梨会这么想,是因为?她的确在身旁遇见过这种人,甚至是癫狂地迷恋这种行为?。 她不?接受、也不?认可这种将摧毁生?命视作享受愉悦的疯子。 可这个女人会是这种人吗? 她觉得不?是。 因为?这个女人的爱憎太过模糊,她看上?去不?在意自己,也不?在意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 她对这个女人的了解,像一台在初始化的蓝屏电脑。 看似一直在转圈,进度却永远为?零。 但从一开始,她第一眼望到那双眼睛,就觉得这个女人绝对不?是坏人。 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时,付汀梨反复琢磨这个想法,觉得自己还真的有点过度天真,但还是偏要这样执拗地想。 如果是坏人,怎么会在那个当下,牵她的手跑过几?条街? ——反正不?管如何,她都只崇尚自己目睹到的真实。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光是朦胧的。付汀梨睡眠好,只睡几?小时也能?精神抖擞。 第104章 但就是有喜欢赖床的毛病。 清醒了,也喜欢再眯一会眼。而朦朦胧胧间,天边光影淌在脸上。 有微凉手指缓缓抚过她额边的乱发,一下一下,似是蕴含着某种她感受不到、却只觉得异常浓烈的情绪。@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个女人又在抚她的头发了。就这么喜欢她的金色头发?付汀梨甚至想问,你为什么不自己染一个? 但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好笑。 也许这只是人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并不代表什么,也并不蕴含着某种情绪。 乱七八糟地想来想去。 她听到的是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在叹息之后,是一个动作极为轻的吻。 不是落在唇上,而是落在眼睛上。 或者这根本称不上是吻,只是极轻极轻地贴了一下。 她觉得讶异。 因为这几天下来,她们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简单,却又这样不寻常的动作。 亲眼睛? 但还没等她细想,就模糊听见,女人似是移开了些,似是在望着她,或者望着别的地方。 好一会,才轻轻落下一句, “第三天了。” - 这个早上,是nicole首次参与服装展。 尽管这只是小镇的一次镇庆活动,但对nicole来说,也是来之不易的、作为特邀模特的公开展出机会。 急匆匆地收拾好,付汀梨和女人赶到了现场。 经过一整晚的喧嚣活动,小镇的清晨显得格外静谧。 街边节日残骸被清扫干净,马路敞亮,有一丝凉意,但还是泛着潮热。 来看服装展的人不多,为了防止昨天晚上那群金发鬼男来捣鬼,她们和负责方商量了得一定负责nicole的安全,这会现场倒是没什么看起来鬼鬼祟祟的人。 付汀梨放了心。 “给我拍张照吧。”女人突然出声。 “好啊。”付汀梨对这个要求已经不陌生。 询问在场工作人员是否可以拍摄之后,她拿起手机,先打开摄像头。 手机里的画面也从那空荡荡的台,转到晃悠晃悠的人群。 再转到一件随意敞开的美式格子衬衫,和女人白色t恤的领口,白皙流畅的锁骨处皮肤。 “怎么不往上抬了?” 画面顶上,掉了一缕黑色的发下来,在镜头面前荡荡悠悠的。 “这样好看。”@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微微弯腰,皱着鼻子找角度,先这样拍了一张。 女人大概是看到她有些别扭的姿势,也笑,笑声传到镜头里来。 等笑完了,画面里又闯进一截白皙的手,把那荡下来的发捋到女人耳后。 是付汀梨的手。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头发乱了。”她在镜头背后,笑眯眯地解释。 “你一大早,心情怎么这么好?”女人很随意地问。 “今天天气好啊!” 说着,付汀梨就把手机抬起来,对准那日出时有些泛红的天边,晃了晃,光晕便晕开来。 “你看这上面的天多好看,我还是头一次亲眼见红色的——” “哎,快看,那边有小鸟!” 说着,她伸出手指往那一指,赶忙调整焦距,扩大,对准那在天边飞成一溜的鸟。 鸟排成整齐的人字形,从西边往东边飞。付汀梨的手机,也就跟着这一串鸟,从西边往东边飞。 等鸟飞不见了,镜头还对准那一片空荡荡的天。 付汀梨的语气有点遗憾,“小鸟就这么飞走了,好可惜,视频都没来得及录上呢。” “看到了不就好了?”女人的声音从耳边传过来。 “是啊,看到了就好了” nicole还没出来,付汀梨这么说着。却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天,期待着还能有一串红色小鸟飞出来。 她莫名觉得,那串小鸟在天边飞过,周围晕着点红光,有点像女人腰间的纹身。 于是也就真的这么说了,“还有点像你那个纹身,挺漂亮的。” 话音落下,手机上传来一股力道,镜头被扭转过去,混乱光晕里。 女人的脸从下至上地移进屏幕,先是下颌,不厚不薄的、她吻过无数次的唇,紧接着是淌着日光的鼻梁,最后是那双清晰又深邃的眉眼。 全都撞进这一块窄小的画面,完完整整地敞了出来。 付汀梨愣住,下意识按下定格键。 画面里,女人清晰的眉眼微微向上抬,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我说那一对有情人!你们回头看看我们一眼好不好!” 身后传来祝木子的声音,因为她们没说名字,祝木子干脆这样称呼她们。 肩上突然被拍了一下,付汀梨匆忙收起手机。回头望过去,果然是amanda和祝木子。 两人还是皮衣和卫衣,手牵着手,挤在现场这一堆闹哄哄的人里,一个拎着头盔,另一个背着琴包。 这两人一出场,就气势汹汹的,自带打算远走高飞的气氛。 “刚刚在这拍什么呢?”祝木子兴冲冲地问, 第105章 “叫了好几?声都听不?见?” “啊,那可能?是音乐声太大了。” 付汀梨这么说着,这会才想起低头?看自己刚刚拍下的照片。 那张被定格的照片,装载着女人那张还贴着创可贴的脸。 天边的光很亮,亮得镜头?里有些模糊,女人望向镜头?的眼也很模糊。 付汀梨松一口?气,幸好,她把?她拍得很漂亮。 这时候,服装展开始了,喧闹音乐更加震耳欲聋。祝木子和amanda为?走出台的第一位模特挥手欢呼。 付汀梨在嘈杂人声里看一眼女人。 女人似乎也捕捉到她的视线,朝她不?痛不?痒地笑一下,还是那副不?在乎自己照片是丑是美的淡然表情。 若无其事地对视之?后。 付汀梨把?手机收起来,心情却突然有点难以平复,她想这个人的脸好适合拍电影。只一个眼神,一个笑,都能?不?由分说地将人抓住。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还乱七八糟地想到,等到了洛杉矶,这些留在她手机里的照片要怎么办?难不?成全留着?还是发给女人之?后全删掉?可是这个女人会把?这些照片留下吗…… 但下一个瞬间,她已经没心思多想,因为?nicole走了出来。 临近中午的时候,nicole的展出很顺利地结束。 昨天晚上?嚣张跋扈的金发鬼男,到了白?天也不?敢出来闹,没闹到现场来。 同?这么一段惊心动魄和轰轰烈烈的路,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等走出展出现场的草坪,amanda和祝木子又坐在了那辆高高的摩托车上?。 戴着那两个一破旧一崭新的头?盔,背着那个浪迹天涯的琴包。 手挥得高高的,和她们?说“后会有期”,然后将那头?盔下的挡板一刮下来,两张清晰的脸变得朦朦胧胧的。 骑着摩托,像一缕声势浩大的烟,彻底湮灭在这个清晨。从那以后,付汀梨再没见过这两个人。 只是旅途中认识的人,这样一声“后会有期”,已经是最好的道别方式。 毕竟走出这段旅程,有些东西就变了。还不?如把?这段记忆留在当下,到了以后,记起来,起码记忆里还是好的。 就像这两个人,在这场旅途里像活在一场九十年代的爱情电影里,爱说什么“有情人”,又爱说“后会有期”。 人生?太过漫长,她不?愿意在以后联系的时候,得知各自都生?出什么变故,显得陌生?又窘迫。 ——付汀梨自认为?,这是她会一辈子贯彻到底的旅行哲学。 nicole也不?再跟着她们?往前走,直接踏上?列车回旧金山。 为?了防止她被那群金发鬼男纠缠,付汀梨把?她送上?了列车。 临走之?前,nicole抱住她,有些不?舍地说, “旧金山见,你?会回来过生?日吗?” 提到生?日这个字眼,付汀梨顿了一下,她瞥了一眼坐在车里的女人。 女人的手正搭在车门边上?,撑着侧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应该是没有听见。 付汀梨松一口?气。 转而又跟nicole抱了一下,小声地说, “不?知道,去洛杉矶的话,还得开小半天车。如果动作快一点的话,明天晚上?能?回来。” nicole点点头?,松开她之?后,又往她身后的车看一眼,用有些蹩脚的中文,喊了一句, “说好了,下次见面,我给你?买烟。” 女人似是听见了,懒懒地笑一下,然后也喊了一句,当作回应, “下次看到你?,给你?点赞。” 惊天动地的五人行,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再次成了心照不?宣的二人行。 付汀梨知晓,过不?了多久,到了洛杉矶,二人行又会分道扬镳,走各自的路,成了那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大概就是许多人,会在这之?后产生?旅行后遗症的原因。 但付汀梨早已习惯。她想,她热爱自驾游的原因,大概就是出自于?这一点。因为?她始终相信,那一点由旅途带来的后遗症,都会是她波涛汹涌的人生?素材。 车子再度启程,开往洛杉矶。 下午的风更加热了,吹过来,都像是火在燃烧的味道。 付汀梨扭开电台,于?是澎湃轻快的男声,就在热浪里唱那首反复循环的《california dreamin》。 女人慵懒地靠在头?枕上?,头?发被风吹得很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脸上?仍贴着创可贴,出门之?前已经换过药,里面的伤口?愈合得慢。 小臂上?还包着纱布,是昨天晚上?,为?了拉她,在巷口?墙边磨的。 穿着的那双宽大马丁靴里,也是磨到红肿的脚踝。 还有那……被她喝醉之?后逞强,咬到的唇。 ——仔细想想,这几?天下来,反而是坐上?她的车之?后,女人身上?的伤越发多了。 难道是因为?她们?命里犯冲,一同?路就要奔命负重、遍体鳞伤? 付汀梨有些不?着调地想。 想着想着又笑出了声。她觉得自从遇上?这女人之?后,自己的想法就越来越往那演电影的方向靠。 又不?是什么亡命鸳鸯,同?路就非得头?破血流。 第106章 那她们?又是什么关系呢? 朋友吧,在加州滚热如火的风里,付汀梨下了定义——等到了洛杉矶,就注定要分道扬镳的朋友。 “今天好热。”滚滚热浪再次扑过来的时候,付汀梨感叹一句。 然后瞥见被随意扔在前边的测温计,很明显,三十八度二,已经超过了三十七这个数字。 难怪女人一直没说话。 付汀梨放慢车速,犹豫地问,“你?不?舒服吗?” 女人微微抬眼,有些迟钝地说,“没有。” 付汀梨觉得有。她微微皱了皱鼻子,一边开车,一边往四处张望。 瞥到一个招牌,上?面写着“露天泳池”几?个字。她心不?在焉地开过去,又慢慢吞吞地倒回来, “你?要不?要去游会,可能?会舒服点。” “游会?”女人双手环着双臂,语气有点漫不?经心,“我不?会游泳。” “啊?”付汀梨没想到这茬,却还是点头?,把?车重新开走了,“那还挺可惜的。” “你?喜欢游?” “加州这边夏天天气热,我热了就喜欢往水里淌,游一会整个人都会轻一些。 你?要是会游泳的话…… 以后再遇上?三十七度以上?的天气,说不?定就会稍微舒服一些了。” 付汀梨轻快地答。 女人静默地听完,望向她的时候,头?发被风吹得很乱, “倒回去吧。” “什么?”风吹得太大,付汀梨有些没听清。 “倒回去吧。”女人又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你?不?是不?会游泳吗?” 付汀梨有些疑惑,但又以为?女人要临时学。车已经开到另外一个路口?,没想其他,还是转了方向,倒了回去。 车停在露天泳池门口?。 外面是买卖和租用泳衣的摊贩,热热热闹闹的。 付汀梨下了车,才想起问,“你?有泳衣吗?” 女人笑,似是觉得她这个话有点好笑,“当然没有。” 然后又很随意地望了一会那摊贩的泳衣,再问, “那你?呢?带没带?” 付汀梨也才想起,她遇见女人的时候,这个女人孑然一身,哪里有什么行李,哪里有什么泳衣? 于?是也被自己的话逗笑,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我也没带,收拾行李的时候忘了。” “那买一件吧。” “好啊。”付汀梨又没所谓地补了一句,“等到了洛杉矶再还我就是。” 她把?女人的话先抢过来说了。 结果女人的动作比她更快。似乎是走到那个戴着草帽的摊贩面前,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摊贩露出怀疑的表情。 女人又耐着性子,解释了好一会。紧接着,把?自己兜里的那个火机掏出来,放在那张被日光晒得发旧的桌上?。 摊贩盯了好一会,有些惊讶。然后抢过那个火机,仔仔细细地研究着。 女人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大概是已经心有成竹,在摊贩点头?之?后,已经选好一件泳衣。 终于?成交。 付汀梨等着女人慢慢踱步过来,然后微微皱着鼻子,说, “我感觉你?吃亏了,这个摊贩的表情很不?对劲,说不?定你?这个火机很贵呢?” 她一边说,一边往摊贩那边走。 “还是我去给你?买吧——” 话说到一半,被拽了回来,发丝飘荡。手腕上?是女人微凉的手指,隐隐透着血液的热度。 日光浓烈得像快要炸开。女人手指掐握住她的脉搏,牵着她往里走。 付汀梨跟在后边,仍有些不?甘心,回头?张望着摊贩,果然,摊贩还对着那个火机研究着,一副捡到宝的表情。 但女人攥住她手腕的手明显不?由分说。于?是付汀梨只叹一口?气,说,“不?划算,他赚大了。” “划算。” 稍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里,她听见女人在她耳边说, “你?不?是喜欢游泳吗?” “喜欢游泳也划不?着啊!” 女人停下脚步,拎着那件泳衣,回头?望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后像以前一样。 抬手在她后脑勺轻轻地按了一下,给予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生?日礼物,还划不?着吗?” 第33章 「zoe-p」 夏天这个季节, 似乎总是燃烧得异常漫长。 像一根庞大宽阔、限度为三个月的?烟花棒,往后回?忆起来?的?时候,总是充盈着一种奇特的?、闪白的?光。 而付汀梨的?生日, 就在这漫长夏天中又最为漫长的?一天。她?相信这是这根烟花棒最经得起燃烧的?部分。 六月二十一日, 夏至。 这一天, 太阳直射位置,会义无反顾地跑到一年之中的?最北端。 于是这偌大的?北半球, 会在这一天迎来?最浩瀚的?一个白昼。 ——这是她?六岁生日时, 乔丽潘教她?懂得的?一件事。 于是她?知晓, 每年自己生日都?是整个世界白昼最漫长的?一天。毕竟对六岁的?她?来?说,半个地球已经?是整个世界。 后来?她?知道,并不是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都?是夏至。夏至是个善变的?日子,有时来?得早一天,有时来?得晚一天。 第107章 但这并不妨碍, 她?很喜欢自己的?生日。她?想,一个生命在地球的?降临,原本就是值得祝贺的?一件事。 否则要日期这个东西来?做什么? 这也是乔丽潘自小教导给她?的?道理。她?知晓自己的?出生, 对母亲来?说也许是很痛苦的?一件事,甚至还在有大人和她?说这件事时掉眼?泪。 是在六岁生日那年。她?站在比自己还高的?大蛋糕前面, 戴着小王冠, 开开心心地准备吹蜡烛。 一个大人把她?举得高高的?, 然后笑着和她?说, 小梨过?生日不要太开心哦,这是妈妈的?苦日。你知不知道, 要把妈妈的?肚子剖开, 你才能被生出来?。 剖肚子。 六岁的?她?被架起来?,周围的?人都?晃晃悠悠的?。她?被吓哭, 又想起自己看到过?乔丽潘杀鱼把鱼肚子剖开的?画面,觉得那好痛好痛。 于是哭得泪汪汪,说自己以后再也不过?生日了,说妈妈再也不要痛了。 但那天,乔丽潘笑眯眯地接过?她?展开的?、无处安放的?小短手,把她?从那个大人肩上接下来?。 抱在自己怀里?,握着她?的?手切那个比她?人还高的?蜡烛,亲她?的?额头,一字一句地教她?: 宝宝,你永远要先感谢自己的?出生,然后再来?爱我。 妈妈对外婆也一样。 于是从六岁那年生日开始,付汀梨知晓,“儿女的?生日”和“母亲的?难日”并非是一个完全相反的?悖论。 每年的?六月二十一日。 是她?可以获得很多很多爱,同时也可以给出很多很多爱的?日子。 后来?,尽管不是每年生日都?得和乔丽潘一起过?。但她?们彼此都?默认,要在这一天,给对方很多很多爱。 我爱你这件事,到了生日那天,会比往日更加好更加纯粹。 二十岁生日,大概是每个人人生阶段的?重要起点。 付汀梨选择自驾游,走一次加州一号公路,起点是旧金山,终点是洛杉矶。 她?决心把这次旅途中发生的?一切,都?当作是自己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但她?没想到,她?二十岁时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会是一个不知道姓名的?女人送给她?。 一件印着蓝白蝴蝶的?连体泳衣,用一个看起来?价格昂贵的?火机抵换。 从露天泳池出来?,付汀梨觉得畅快不少。像是燥热疲惫的?肺,被凉爽、湛蓝的?水浸泡冲刷。 再重新装进去的?时候清透亮澈,连呼吸都?变得酣畅。 重新发车开往洛杉矶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往下落。顺利开过?去、中间不停车的?话,其实晚一点就能到。 还是快到洛杉矶了。 燥热的?风把付汀梨晾个半干的?发吹起来?。她?在有些飘的?金色里?,望向副驾驶的?女人。 今天早上,女人已经?换上第一天拦车时穿的?衣服,经?典的?美式格子衬衫和牛仔短裤,还有那双宽大的?马丁靴。 像是各自都?已经?默认,今天就会到终点。 刚刚在露天泳池,不会游泳的?女人突然往下扑,用力攀在她?身上,同她?接一个恶劣又舒畅的?吻。 现在,身上的?衣服还没弄干。付汀梨问她?要不要换上自己的?衣服。 女人毫不在意地摇头,说这么大太阳,晾一晾就能晒干。 于是便这样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从露天泳池走出来?,身上已经?晾了一个半干,这会趴在车门?上吹风,已经?只?剩下一点濡湿,和有些潮润却飘摇的?发。 付汀梨在巨大的?风里?知晓,这段旅程是真的?要到终点。 一股强大的?遗憾和可惜,顺着往前进的?车轮,四面八方滚滚而来?。 这种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像是电影演到了尾,她?坐在黑漆漆的?座位上,所?有的?人都?零零散散地离去。 只?剩下她?,看一排排字幕划到底。 ——她?只?能暂且将?这当成,旅途后遗症的?潜伏症状,然后继续贯彻自己的?旅行哲学。 不过?比起她?那一点异样。从泳池出来?之后,女人的?异样更加明?显。 明?明?还没有到分道扬镳的?时候,这个人似乎就已经?在逐渐变得模糊。明?明?坐在她?的?身边,头发时不时落在她?手臂上。 却已经?像一团燃烧殆尽的?云,快要化?成一缕烟,就此飘走。 然后,像是为了印证她?所?想似的?。女人又像变魔术似的?,从自己的?衬衫兜里?,掏出一小瓶药。 往手里?倒了两三粒,是白色的?药片。 “这是什么药?你生病了吗?” 付汀梨皱着鼻子给女人找了瓶水,她?不记得之前女人有吃过?药。 “没什么,就是有些不舒服。” 女人表情没什么起伏地接过?水,拧开瓶盖,把药片扔进嘴里?,喝了口水,咽了进去。 阖了一下眼?皮,再睁眼?的?时候,眼?睛里?的?暮色似乎黯了些。 “气温超过?三十七度就得吃药?” “也不是。”女人否认,然后又笑,很随意地说,“就是想吃就吃。” 第108章 “还有药是想吃就吃的啊?”付汀梨也笑出声, “那可真好,我怕苦,不爱吃药。” “你不觉得奇怪?不觉得害怕?”女人从侧面歪头望她。 “奇怪什么?害怕什么?”付汀梨问。 女人盯她一眼,移开视线,对她做出评价,“你这个人戒备心是不是太低了?好像总是很简单就能接纳任何事情。” 付汀梨把手搭在方向盘上,仔细思考了一会。然后微微弯着眼,回女人一句类似的话, “你这个人戒备心是不是太重了?总觉得别人这么容易相信你就是一件坏事?” “容易相信陌生人本来就是一件坏事。”女人又说。 “我相信我愿意相信的不会是坏事。”付汀梨觉得自己跟说绕口令似的。 女人大概也被她绕了进去,侧头盯她好一会,而后又给予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像是认了输,不再和她纠结这个问题。 气氛松弛下来。付汀梨看了看四周逐渐下沉的夜。 道路两旁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昏黄光晕融在夜色里,晃动着敞开公路两周的海洋。 这段公路宽敞迷幻,在这个时候只容纳着她们一辆正在飞驰的车,像一场仲夏夜快要逝去的梦。 等开过两个路灯,付汀梨又主动提起, “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思来想去,她还是不愿意在这段路程的结尾留下任何疑问。 “听到你和nicole说了。” 女人仰靠在头枕上,望住她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动声色地燃烧着,像已经沉底、只剩下一点余晖的太阳。 付汀梨点头,“我猜也是,但其实我的生日不在今天。” “在明天?”这语气听上去根本不像问句。 前面有个大转弯路口,付汀梨转着方向盘,提前顾好视野。 又估摸着女人的性子,觉得她又只是随意一说。于是微微弯着眼,然后故意说, “不告诉你。” 女人笑,然后懒懒伸出手,像以前一样,抚她在风里飘荡的金色头发。停顿了一会,才说, “那是在什么时候?” 扭开的广播电台一直没停过,还在翻来覆去地唱“california dreaming”,旋律躁动又轻快。 后视镜里有辆摩托车开过来,车灯很亮,甚至有些刺眼。付汀梨微微皱了一下鼻子,往右边避了避。 想了想,打算用乔丽潘说给自己的说法回答, “我的生日,是北半球白昼最长的那天——” 这句话,在疾驰的摩托声中戛然而止了。 快要融在一起的夜色和暮色里,蓝红光影交错,像一场激烈却冲突的文艺电影。 闪着强光的摩托突然冲上来,拦住她们的视野。几个人疯狂高亢地叫嚣着,一直闪着强光,别她们的车。 竟然是那群金发鬼男! 付汀梨惊慌失措地按着喇叭,此时,视野全被一阵闪烁的白光拦住。她记得,前面有个急转弯。 正前方就是悬崖,悬崖下面……似乎是海。 就在这时候,又是一阵剧烈的白光袭来。她下意识地往左扭转方向盘,车轮在公路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白光淡了些。 车却是朝着悬崖边驶去! “往右边开!” 巨大的风声混杂着高亢的喇叭声,还有一些鬼哭狼嚎似的谩骂。耳朵边上突然传来一句异常清晰的话。 握方向盘的手在发抖。而下一秒,一双手猛地拽住她,然后抢到方向盘,极速地往右一打。 剧烈爆鸣和撞击之下。各种光打在一起,白的,黄的,闪烁的,还有尖锐的喇叭声。 车冲了出去,往悬崖右边翻滚,震颤着跌落。 失重感在那一瞬袭来,天旋地转,那尖锐的喇叭和高亢的语调瞬间飘远。 紧接着,是一阵轰隆隆的摩托车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近在咫尺的,仅剩下震耳欲聋的车响和撞击声。 付汀梨紧紧抓住车门把手,腰背被一根带子死死勒着。 顺着悬崖的路翻滚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身体被撞碎的玻璃划了不知道多少个伤口出来。 旁边有个人始终压在她身上,将她抱得死死的,和她一同在头破血流中反复翻滚。 刚开始力气大到她觉得好痛,她甚至还在翻滚声里有余力想,这个人的力气怎么这么大。 后来女人的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湿,越来越滑,越来越抓不住她。 紧接着,“咚”地一声。 她掉进了水里,发咸的海水瞬间冲上来,冲刷着她那些被划开的伤口。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好疼,尖锐的痛,钝裂的痛,还有额头,像是被狠狠敲了一下,有液体从上往下流,淌到眼皮上,是鲜红的。 水淹到她的下巴。 第109章 她无比费劲地想,还好,还好没坠海,毕竟女人不会游泳。 翻滚下悬崖的时候,是两个人。掉进海水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得去救这个女人! 涌到下巴的海水缓慢浸成红色。她费力地挣扎,把压在自己身上的残骸移开,又用脚蹬开起那些负重物。 疼,好疼,像是有无数根针扎在身上。 她这辈子过得顺顺利利,哪有这么疼过,眼泪、汗水、海水和血,全都混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 像是整个人泡在火里,然后再被一块一块地烧。 就在这时候! 一双手突然捞住她的腰,用了极大的力气,箍得她肋骨都痛得发抖,然后就这样把她从海水里捞出来。 水晃晃悠悠的,反复冲到下巴,又呛到鼻腔和口腔,咸湿味道溢进肺里,付汀梨难受得厉害。 而捞住她的人自己也在抖,看起来是疼极了。 这么一个不怕痛,身上这么多伤口连眼皮都不掀的女人,竟然在这个时候也痛成了这样,还不知道受了多严重的伤。 却还要捞着她、淌着这一趟咸涩的海水往岸边走。 付汀梨的眼皮逐渐耷拉下来,有些发沉。在涌动的、越变越浅的海水里勉强睁开眼看。 才发现女人身上的衣服也被划得残破落败,身上横七竖八的伤口不比她少,周围海水也染成一片红。 她抓紧她,像是带她淌一条末路,走到的地方都被血染成了红。 终于艰难地走到岸边。 女人这才呛了几口水出来,仰头躺在岸边大喘着气,浸湿的发不停往下淌水,淌半透明的血水。 付汀梨也连喘了几口气,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湿的,眼皮越发沉,视野越发模糊。 但她躺在冰凉咸腥的礁石上,昏昏沉沉间,还是问了一句, “你不是……咳咳……不会……咳咳咳……游泳吗?” 她知道落水的位置不深,但海浪一直冲刷,只要她被带走,不会游泳的女人来捞她,也是跟着死路一条。 女人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不停地呛着水,曲着腰,很难受的姿势,像是快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怎么……怎么了?”付汀梨的语速有点慢,她艰难地从礁石上起身,想去把女人扶起来。 昏暗的夜里,浓稠的海浪翻滚,声响巨大而浩瀚。女人掀开苍白的眼皮望她,定了一瞬。 付汀梨感觉又有液体从眼皮上淌落下来,不得不低了低眼皮。 女人又连着咳了几下,声音听上去像是呛了不少水才把她捞起来。付汀梨看到有半透明血水不停地往女人身下淌,在身下礁石流成一滩湿漉漉的水,又看到女人吃力地直起腰,慢慢走过来,把她架在自己肩上,环住她的腰。 带她在乱糟糟的礁石上走了几步。她艰难地跟着走几步。 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在浮荡发晕,一头栽在女人肩上,再没任何气力。 “等我出去,我一定报警,把那群金发鬼男抓起来!” 她一边咳嗽一边说着,她觉得委屈,虽然说不上是被乔丽潘娇生惯养,但好歹也顺遂长到二十岁,没遇见过多少顶顶坏的人,这辈子哪受过这种罪。 而女人听了这话,竟然笑了一下,脸色越发白得像片纸。 但没笑多久,就又呛了一些水出来。等咳完了,才又喘了几口气。曲着腰一下把她背到自己身上。 “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好日子过。”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好似隐含着什么疯狂的因子。 “你……你别管我了,把我放这里吧。” 付汀梨已经听不进去这些话,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只感觉视野前的一切都是昏红的,像演一场生死搏斗的电影。 她疲软地趴在女人背上,发出的声音虚得有些发飘,“你先上去找车找人,然后再下来接我吧。” 两人的衣服都湿漉漉的,这会是夜,风一吹过来,裹挟着血色的体温就融在了一块,各自都发热。 手机什么的联络工具,也早在刚刚翻滚和落水时,不知掉在了哪里。 付汀梨只感觉自己浑身都疼得发轻,像是一闭眼睛就快要飘到天上去。 “我没找到手机。” 昏昏沉沉间,她听到背着她的女人,模模糊糊地说着话,然后就是几个串不成句的字眼,什么“不确定”“不安全”“这里能上去”“找车”…… 她咬紧牙关,掀开眼皮,看到有鲜红的血落在女人的肩上,又慢慢悠悠地落在她们淌过的路上。 “你流血了。”她没有气力地说。 女人吃力地迈了几步,声音有些发颤,“我没有,是你的血。”@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是吗?” 付汀梨觉得这个世界好晃,颠颠簸簸的,晃得她发晕得厉害。 于是只能阖着眼,在意识快要坠下去之前,努力箍紧女人的脖颈。 第110章 眼?睛像是被海水泡久了,涨得都?发酸发疼,只?说了两个字, “你骗人。” 然后,似乎是女人又笑了一声?,或者是又跟她?说了一句朦朦胧胧的?话。 她?再也听不清,只?觉得那字就是在她?耳朵上飘,怎么着也不飘到耳朵里?。 她?觉得烦躁,觉得晕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这段路到底有没有晕,只?觉得一直海浪翻滚声?一直在耳朵边上飘着,一浪一浪,凶狠地拍打着她?的?耳膜和心脏,一直落不着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耳边的?声?音突然变大了,好像是嘈杂的?人声?,尖锐的?救护车声?,还有女人越来?越沉的?呼吸声?。 她?费力地掀开眼?皮,发现眼?前似乎是红黄相接的?光,在闪烁着,异常刺眼?。在这些刺眼?的?光里?,一群急哄哄的?人飞速向她?们跑过?来?。 动静是震天动地的?响,全世界都?在绕着她?转悠。但她?又什么都?听不见,又觉得慢,觉得这些人、这些画面,都?不过?脑子,都?放成了没有声?音只?有画面的?转场镜头。 耳边只?剩风声?,还有她?和她?的?呼吸声?。 还有逐渐融合在一起的?心跳声?,咚咚、咚咚……像是把整个世界都?罩住,像是整个北半球只?剩下她?们两个。 女人整个背都?是湿的?,烂的?,脏的?,红的?……头发濡湿地贴在后颈,有半透明?的?血水缓慢淌落,颈边也是湿的?,抱她?的?手滑得有些抱不住。 她?拍拍女人的?背,模糊地说,“你把我放下来?。” 女人没放,仍是执拗地背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她?笑了一下,觉得这个人好犟,又觉得只?是笑一下,却浑身都?好痛。 但还是竭尽全力,只?用一只?手搂住女人的?脖颈,另一只?手箍住女人脖颈的?手勉强弯着食指,勾住自己手心中的?东西。 这东西跟着她?翻来?滚去,泡在海水里?,又泡在鲜红的?血里?,早就变得滑溜溜的?,有些抓不住。 这会她?费了好些力气,才将?手绕到女人面前,微微摊开蜷缩起来?的?手指,疼得直冒冷汗。 似是极为轻微的?一声?晃动。 然后是女人在那一瞬消散的?呼吸声?。那极为短暂的?一秒,这个世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手指内关?节的?伤口割得有些厉害,皮开肉绽,里?面还沾着些石子碎屑。她?努力伸直蜷缩的?手指,一条项链从她?手心垂落下来?,无力地在空气中荡了一下。 喧嚣鼓噪的?救护车声?沦为背景,项链上面是鲜红的?、浮滑又混着脏污的?血,不停地往下淌。 从意识到车冲出去的?那一刻,到后面连续在坡上冲撞翻滚,再到最后落水。付汀梨一直死死攥住这条项链。 她?说不清为什么,在意识到自己在往下落时,第一反应去抓住的?,不是其他任何值钱的?、珍贵的?物品,而只?是这条在她?外套里?装着的?项链。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到这条项链的?模样,却已经?在第一时间将?项链攥住。 也许是听女人说过?很随意的?一句“如果没有它我活不过?三天”。她?觉得这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却还是死死拽住。 一直到尘埃落定看见救护车,一直到看见救护车上的?字眼?刻着l.a.。 简略的?几个字母晕着惨白的?光,明?明?混杂在重重人影和淌下来?的?血色中,却又格外扎眼?。 有种直勾勾的?预感径直劈开世界的?纷乱,铺天盖地而来?。付汀梨甚至能听到硬币投下来?,终于在桌面上定了正反面,于是一切都?尘埃落定的?声?音。 这种预感比以往任何分别?时都?要具象,让她?知道再睁开眼?,她?们肯定就到了洛杉矶,让她?知道再醒过?来?,她?和她?不一定有说“后会有期”的?机会。 这个认知让她?一直咬牙撑到现在,甚至反复用手心里?的?项链摁压那个尖锐的?伤口。 直到最后确认,两个人都?留下命,都?拖到了这,她?才彻底放心,然后又异常疲惫地缓一口气。 脸埋在女人沁着血腥味、湿滑黏腻的?脖颈,手紧紧攥住这条项链。 在彻底昏睡过?去之前。 她?知道有人将?她?从女人背上接过?来?,也知道有人七手八脚地把受了伤、佝偻着腰强撑着的?女人抬到担架上。 于是又推开那些按在她?身上的?手,费力地把项链塞到女人手里?。最后虚弱破败地被抬到担架上。 掀开眼?皮,对着那双越来?越遥远的?眼?睛。 张了张唇,在逐渐笼罩到整个生命的?血腥气里?。发出的?所?有声?音似乎都?被这个夜晚的?风湮灭, “还你了,一路顺风。” 当时她?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浮现的?为什么还会是这四个字。明?明?那天上午,祝木子跨在摩托车上和她?说“后会有期”。 她?觉得这句话好酷,被骑着摩托车的?两人说得好像在演一场山盟海誓的?电影,有股浩浩荡荡的?意味在,让人心甘情愿总去回?味。 第111章 但她?还是和她?说一路顺风。 后来?她?反复品味这句道别?,知晓大概是因为比起“后会有期”,她?更希望对方一路顺风。 后续发生的?事情她?再没有印象,是实打实地晕了过?去。 但她?记得。 加州三个夏夜里?的?最后一个,已经?到了黎明?时分,最漫长的?那个白昼悄然降临,窗外一抹光亮透进来?,她?呲牙咧嘴地从病床上睁眼?醒来?。 看到一双漂亮到惊心动魄的?眼?,看那双眼?里?装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漆黑瞳仁边缘映着恍惚的?光。 她?搞不懂女人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望她?,于是费力抬起手指,想要将?这双眼?睛描绘得更加清楚。 女人的?柔顺长发垂落下来?,脸上的?伤口仍然清晰。 长发落到她?的?脸侧,落到纱布边缘,惹得她?好痒。 她?看那双眼?睛,从模糊恍惚逐渐变得清晰,她?看她?,离她?越来?越近。 她?的?体力无法支撑太久。于是那双眼?又从清晰变为模糊。 最后是一句极为轻微的?叹息,飘在她?后来?的?很多次梦里?。 她?在一个傍晚重新醒过?来?,偌大的?病房空荡荡的?,床头插着一束花菱草,还有很多很多的?现金。 她?想如果这是一场电影,那已经?演到了尾声?,观众终于迎来?这三天三夜里?最为死气沉沉的?定格镜头。 那次生日是她?头次在夜里?过?,她?茫然地睁着眼?,在乔丽潘担忧的?眼?神下,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生日。 失魂落魄地喝一口发苦发涩的?水,有气无力地靠在乔丽潘的?腰上,吹乔丽潘给她?补定的?生日蛋糕蜡烛。 穿着病号服的?胸口凉凉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她?空落落地往领口一摸,摸到一条项链。 上面已经?没有血,没这一场车祸的?任何痕迹,好像从没有浸染过?她?和她?的?血色,好像从来?都?只?是干干净净的?链条,挂着一个字母吊坠: zoe. 夜阴沉沉地坠下来?,吹在身上的?风很冷。她?不明?白明?明?是夏天,洛杉矶为什么会这样冷。她?紧紧攥住这条项链,在心里?想这就是她?的?名字吗? 想这个名字的?寓意竟然真的?是“生命”,想她?和她?说“如果没有它我就活不过?三天”,想明?明?已经?分道扬镳……她?为什么要把这条项链留给她?? 洛杉矶的?黑夜漫长如白昼,一场翻滚到悬崖海边的?车祸,最后只?给付汀梨留下无名指指关?节的?一个疤。 后来?这个疤总在上海的?冬天生出冻疮,她?努力回?想过?往二十多个夏天存在过?的?痕迹,只?觉得每一个都?记忆模糊。 总觉得唯有那年在加州,是那么撼天动地的?一个夏,又怎么会短暂到这么不可思议? 就像是,只?有三天似的?。 第34章 「雪地封路」 付汀梨做了个冗长繁复的梦。 一会梦见, 她还在加州,顶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出院,女人穿她的宽大t恤, 骑一辆摩托车, 扔一个头盔给她, 她戴着头盔,坐在高高的摩托车上, 抱女人的腰。 她们果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环游世?界后回到上海, 已经是?彼此都尘埃落定的三十来岁。 她开了家客流不多、但自由自在的雕塑工作室,还是?那样年轻天真,只做自?己乐意?做的事情,哪怕一切烧成一把青白色的灰,也烧不尽那颗年轻坦荡的心。女人成了家喻户晓的女演员, 演一部电影就拿一个奖,还像在加州那般浓烈自?由,喜欢那廉价的红酒爆珠烟, 也喜欢像以前那样不由分说地摁住她同她接一个恶劣的吻。 刚开始她们爱得躲躲藏藏,后来她们爱得轰轰烈烈、义无反顾, 管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和议论, 管全世?界都恐同, 真像电影里主角一样, 只要自?己活得尽兴。 到了晚上,她们开着那辆复古老?车到处兜风, 女人接一个电话说下部电影角色被换。再后来她们分分合合, 不知为什么越爱越糟糕,最后在敞开公路上分了手, 她捡起一块石头就往车上不要命地砸,头破血流地躺在路中央,说这个世?界好?渺小,连一对有情人都容不下。 一会又梦见,她家里还是?破了产,她妈还是?欠了一屁股债,她还是?住进一条破旧不堪的老?街,遇见一个穿绿格子?衬衫和帆布鞋的女人。 女人开一辆卡车,抽一根皱皱巴巴的眼,随意?挽起的长发颓丧又飘摇。 卡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女人回头,望住她。她笑着喊她“阿鸯”,然后跟着上车,在荒无人烟的公路上奔赴一场又一场往下落的雪。 她们挤在一辆窄□□仄的卡车前座里相爱。最后,阿鸯在一场暴风雪里死去,她在雪里躺了好?久,看那些白皑皑往面上扑的雪块。 在心里想?这个世?界好?庞大,偏容不下一对有情人。 付汀梨猛地睁开眼,心跳快得像打鼓。纷扰复杂的故事像是?一场龙卷风过?了境,在她脑子?里搅得一塌糊涂。 这两个梦无比真实,却又都不得善终,折腾得她醒过?来时像是?快缺氧,视野有些不清晰。 第112章 恍然间?,她睁着眼睛,和那一闪一暗的简旧白织灯对峙。 发现?眼前既不是?夏日?敞开的公路,也不是?四面八方扑过?来的厚重雪块。 白炽灯光影在眼前晃成重影,她失魂落魄地望了一会。 心想?这两个梦怎么没一个好?结局?又想?,如果一定要选一条路走自?己到底会选哪一条? “哟?醒了?” 陌生高亮的女声在耳边出现?,戳破那些稀里糊涂的问号。 付汀梨微微侧一下头,隐约间?只看见一个糊白人影站在床侧。 下一秒就只觉得疼,全身都疼。 密密麻麻的,像是?有缭绕恶毒的火苗,肆无忌惮地从骨头缝里钻进去,让她整个脊背都麻。 “疼。” 她只说了一个字,就觉得自?己的唇干得像是?皲裂的旱地。 “疼啊,都冻伤了当然会疼了,冰天雪地的,零下这么多度,自?个外?套都脱了背个高烧病人走两公里路,还真把人拖了出来,也真是?当代活雷锋哈。” 女声带着调侃的语气,就飘在她床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过?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叮当哐啷的动?静在。 付汀梨觉得自?己喉咙像是?被火燎过?,她盯着那洗得发白的白大褂上摇晃的吊牌,重影缓慢聚焦,心绪逐渐安定,落到那实实在在的“穆迟雪”三个字上——这看起来像是?个医生的工牌。 两个不着边际的梦,随着眼前越来越实的三个字越飘越远,越来越碎。 她觉得自?己好?糊涂。 骑摩托车成为亡命鸳鸯的,从来都不是?她和孔黎鸢。 这世?上也从来没有阿鸯这个人。 现?在,只有住在老?街落魄沉抑的她,和已经成了女演员的孔黎鸢。 明明只是?剧组打杂工的一个,在片场待了几天,和女主角同走了一段路,怎么偏偏还入了戏? 还要做两场如此光怪陆离的梦?在梦里说那些有情人的怪话? “她呢?”付汀梨挣扎着说。 “谁啊?哦,知道了,你背过?来那人没事。” 女医生马上接过?她的话,手按在她肩膀,毫不留情地把想?要坐起身的她按回去。 “哎你这吊着水呢,别?乱动?!” 付汀梨坐了回去,漫天彻地的痛又攀了上来,附在皮肤表层,侵入骨头缝隙。 她盯着晃眼的白炽灯,心想?确实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既然确定了人没事。 那肯定是?被赶过?来的经纪团队接走了,总比和她一块待在这破败简陋的救助站强。 她抿着唇,实在想?象不到孔黎鸢像她这样颓丧狼狈地躺在这小站的模样,也不知道这人高烧有没有退了。 刚刚趁着医生给她查体,按她哪痛哪不痛的间?隙,她一边答,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这看上去不像是?医院,设施简陋,白扑扑的空间?狭小,就摆着张凌乱的桌子?、药品塞得满满当当的玻璃架子?,和几张像是?临时搭起来的病床,病床周围还放着几个装着帘布的架子?。 这会帘布都拉开了,除了她,另几张床上都躺着几个包裹严实的人在昏昏沉沉地吊水。 ——应该就是?哪个村里或者镇上的救助站。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 她忽略自?己心中隐隐的钝痛感,又扯着还泛疼的嗓子?问。 “走?走哪去?” 姓穆的女医生低头瞥她一眼,然后把那头顶上空荡荡的吊瓶摘下来,重新换了一瓶满满当当的吊上去。 付汀梨眨了眨眼,没明白这穆医生的意?思。 “你要是?说的是?离开这儿,那你吊了这瓶水就能走。” 穆医生利落地回了一句,然后就将她病床外?的红黄色薄帘子?一把拉了回去,拉了半圈,把她和旁边几张床都隔开。 付汀梨连抬起眼皮都有些费力,她看了看刚刚装上去还满着的吊瓶,觉得那里面的水都晃得她头晕。 还没等重新阖眼,耳朵边上又是?哗啦啦两下拉帘子?的声音。 她被声音引着望过?去。 就看那穆医生,把她病床右侧那紧闭着的那帘拉开了。 走进去,嘀一下给躺在病床上那模模糊糊的人测了体温,嘴里嘀咕一句“三十六度八,可以,烧退了”,然后动?作爽利地给人换了瓶吊水。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穆医生便?已经干脆利落地结束,走出来,一下把帘子?拉了回去。转过?身来瞥到她迷迷怔怔的眼神。 眯眼笑了一下。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走过?来,把她这边帘子?拉了一半,留下点空,让她正正好?好?只看得到隔壁。 然后又走过?去,把隔壁那帘子?也拉开一半,让隔壁那人也正好?露出上半身,能看得到她。 接着才双手插进白大褂的兜,转过?身来望着她, “救助站不收费用,你们两个吊完这瓶水就都可以走了,去找个别?的地方休息,别?留这占地方。” 走出去之前留下警告, “在吊完这瓶水之前,都不要乱动?!我可不想?又重新给你扎一遍针,给你女朋友扎那么好?几遍已经够费劲了!” 经过?这么一说,付汀梨是?先?意?识到旁边那床就是?孔黎鸢的,然后再意?识到那格外?扎耳朵的“女朋友”字眼。 第113章 然后又想?这穆医生怎么想?法这么古怪,孔黎鸢怎么会是?她女朋友? 最后掀开被子?想?下床,却又扯到吊针,眼看着吊针往上回血了,又想?起“不要乱动?”这四个字,愣了一会,乖顺地重新躺到床上。 这穆医生挺神奇,预判了她的动?作提前警告她不要乱动?,又拉开了半截门帘让她可以看到旁边病床。 就是?“女朋友”三个字不对。 这次从雪地里脱险,付汀梨明显感觉到自?己体质没二十岁时好?。 二十岁那场惊天动?地的车祸,她浑身是?血地被送入医院,歇了一天半晚就能活蹦乱跳地下床,顶着一身渗着血的纱布,还能吹蜡烛过?生日?。 二十四岁一场不算暴风雪的大雪,没见什么外?伤,反而把她折腾得浑身上下都层层叠叠的疼。 这会醒过?来,稍微动?一下就疼得呲牙咧嘴,只能重新躺回病床上,稍微偏着点头,去瞥旁边病床的人影。 两张病床之间?隔得有点远,她只看到孔黎鸢盖在被子?里,穿一身黑,露出凌乱的发,潮红褪去泛着苍白的皮肤,还戴着口罩和冷帽,那顶鸭舌帽被摘下来折叠在一旁。 看来是?那穆医生也认出了孔黎鸢,没把她口罩帽子?都摘了。 不然这会也不会没有人探过?来,大明星孔黎鸢被雪困住可是?个大新闻,这是?个一看就没什么保密措施的救助站,要是?泄露出去,这会保不齐有多少人来围观。 但穆医生嘴上不饶人,人倒是?很好?,替她们打了掩护。 想?到这里,付汀梨松一口气。 可又想?不明白孔黎鸢为什么还在这里,为什么向导不联系人把人接走?还有那穆医生既然都把孔黎鸢认出来了为什么还说她是?她女朋友? 想?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一阵从肺里卷来的疼痛就劈天盖地而来。 她捂在被子?里咳了几下,想?把这要命又吵人的咳嗽压下来。 但怎么着都压不住。 像是?快要把肺都咳出来,在火上烤一通再送回去才能消停点。 咳嗽声还是?吵到了其他人,隔壁帘子?里传来翻身抱怨的声音。 还有那边的孔黎鸢。 付汀梨本来还闷头在被子?里,想?着这咳嗽怎么没完没了的。 就听见被子?外?面,传来特别?惝恍特别?轻的几个字, “付汀梨。” 像是?一片下落的雪花,飘飘轻轻的,落到她的心脏。 付汀梨顿住,那要命的咳嗽便?也莫名听话,跟着她停顿了几秒。 喉咙里的痒意?像一阵快要熄灭的火,慢慢腾腾地消了下去。 她缓一口气,掀开自?己头顶的被子?,便?对上一双望过?来的眼。 那双深邃的眼被凌乱的发挡了一大半,睫毛轻轻垂着,好?像无波无澜。 却又不那么平静。 细微地颤动?着,似是?隐着燃烧的疯狂的白焰,正在蓄力,仿佛下一秒就要生起漩涡。 却又在付汀梨望过?去那一秒,所有矛盾的浓稠的漩涡都消失。 只剩下单薄两个字。 “你怎么样?” 先?开口的是?孔黎鸢,大概是?连续四十度高烧的原因。 她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气力,有些虚弱,完全不像平时的孔黎鸢。 “没什么问题,就是?怕冷,风一刮过?来就爱咳嗽。” 付汀梨也发现?,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嘶哑又沙涩,再也找不见刚刚梦里,她坐在摩托车上高亢地喊“一路顺风”的语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连声音都改变了。 还是?说这一切本来就只是?一场梦,和现?实一点也不挨边? “你呢?怎么样?还难不难受?” 不自?觉地咳嗽了几下,付汀梨又扯着自?己有些破的嗓子?问孔黎鸢。 孔黎鸢还是?望着她,从睁开眼就没有把目光移开过?。 这会听见她问,竟然仰躺在有些发黄的旧白枕头上,有些散地笑一下, “也没事。” 只是?这笑依然没什么气力,配着这人苍白的气色,显得有些颓靡。 天花板上的白炽灯时不时闪一下,在她们之间?制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效果,和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 以及仿若一场定格电影般的对视。 直到付汀梨也突然笑出声,她觉得她们好?像刚刚从那场车祸里醒来。 四年前那场车祸,孔黎鸢浑身是?血地将她背出去,她孤零零地醒来,没能像现?在问一句“你有没有事”。 如今一场大雪,她又将孔黎鸢背了出去,这次她们竟然在同一个病房醒来,彼此瞥见各自?的狼狈。 像现?在这样相视一笑。 好?像中间?什么都没发生,好?像加州的结尾就如此平凡简单。 “你笑什么?”听见她笑,孔黎鸢轻飘飘地问。 “没什么。” 付汀梨缓了口气,平躺在病床上,看头顶白花花的天花板。 明明浑身的疼痛没有逝去一点,心里却突然觉得松弛畅快。 “就是?觉得,刚刚那些话好?像应该在四年前说。” 她坦诚地说,却又在孔黎鸢接话之前,自?言自?语地补了一句, 第114章 “不过应该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是那时候,我们两个醒过来…… 像现在这样躺在同一个病房,等各自的家长朋友过来接,就还挺奇怪的。” 那就太普通了。 ——再次回忆起加州的结局,付汀梨竟然这样想。 她有时候甚至会觉得,那个模模糊糊的告别刚刚好,不需要醒过来,两两对峙,彼此说一些稀疏平常的话,然后又客客气气地道别。 如果那个时候,孔黎鸢真等她醒过来再走,反而她不知道再对孔黎鸢说些什么。 但偶尔也会想,如果当时,加州的一切都在平常普通里结束,她们像和祝木子她们一样,说一句后会有期,好好抱一下确认彼此都安好,也不至于让她到后来都那么念念不忘。 ——但念念不忘就是一件坏透了的事吗? “如果现在是四年前,你想和我说什么?” 孔黎鸢冷不丁提出了这个问题,声音倦得厉害,但还是打断了付汀梨的思绪。 她茫然地晃一眼天花板,又望旁边病床上的孔黎鸢。 孔黎鸢仍旧在望着她,即便那双眼里已经流露出疲惫,但更多的,还是一种她从一开始就读不懂的情绪。 付汀梨笑了一下,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说的了吧,想说的都已经说了。” 她说得坦荡,一点也不掩饰,一点也不违心。 那句“一路顺风”已经是她想说的话,还那条项链给孔黎鸢,也已经是她想做的事。 关于那个旅途的结局,她相信年轻的自己已经没有任何遗憾。 而在她回答之后,孔黎鸢似乎陷入了一段极为漫长的空白,静静地望着她,像一张过度曝光的胶片。 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那你呢?”在这样的注视下,付汀梨鬼使神差地问,“你想说什么?” 孔黎鸢终于像是被从那阵空白中拽了出来。 漫长而慵乏地望住她,好一会,才又有些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 “给我再买盒烟吧。” 付汀梨没反应过来,“什么?” 孔黎鸢阖了一下眼,没再重复。再睁开眼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手很快速地往自己胸口摸了摸。 似乎是在摸到那项链还在,整个人都卸了一股劲儿。 付汀梨的注意力被这样的动作转移,她想起那项链上的“ava”,最终还是没直接问ava是谁,而是有些迟疑地问, “项链还在吗?” 孔黎鸢停顿了一下,“在。” 付汀梨也松一口气,“在就好。” 孔黎鸢又问,“你不问我这条项链是什么?” 付汀梨没所谓地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现在还在。” “那那条呢?还在你那里吗?” 付汀梨卡了一下壳,突然想起那条“zoe”还在自己箱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而眼下她孑然一身躺在病床上,箱子在这里是找不见的。 坏了。 她心想,然后再没心思这么平平淡淡躺在病床上,糊里糊涂地找自己手机,也不知道她们在这病床上躺多久了,抬眼看窗外的天色像是已经到了第二天白昼。@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可她明明是在夜里背着孔黎鸢从大雪里走出来的,到底现在是什么状况,她得联系一下向导才能知晓。 那被她留在车上的行李箱里,当然不止有那条挂着“zoe”的项链,还有她这一趟行程所有的行李。 但这么一折腾,手机也不知道被放哪儿了。 她茫然地在床上摸了摸,没找到手机。但整个人又受控于那条细细的吊针线,没法掀个底朝天。 其实这事没这么急,只是她这会面临周围陌生的环境,总得寻个熟悉的东西来安抚自己。 差点就想像电视里演得那样把针拔了,哪怕掉一地的血,也得把手机找出来。 但就在她这样做之前,有个人先于她,很干脆地把自己手上的吊针拔了,吊水呲呲啦啦地往外飙。 孔黎鸢当看不见似的,很不在意地捋了一下自己乱在颈下的长发,然后就这么顶着一身皱得不像样的衣服,扶着床边,泛白的手用力一撑,就下了床,没有气力地拖垃着床边的高帮靴。 抬起那刚刚打吊针的手,把帘子掀开,像是这种事已经做过好几遍。 接着慢慢腾腾地走过来,另一只手往她被子里窸窸窣窣地探。 温热的体温裹过来,像一阵影子拢在她身上,充盈着清淡的、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 “你疯了吗?” 付汀梨没想到孔黎鸢真会拔针,有些慌地扯过这人的手想去看伤口,但孔黎鸢却反手将她的手按住。 等她回到吊针里的血慢慢消失,才又把她的手放进被窝里,看她有些咬牙切齿的表情,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找什么这么急?” 这还不止,那只刚拔吊针没有气力的手,还在被子里乱找乱折腾。哪怕没有故意,也总不小心碰到腿上来。 付汀梨缩来缩去躲孔黎鸢,最终还是认了输, 第115章 “手机,我怕我妈打电话给我。” 孔黎鸢顿了一下,“我以为你要找项链。” 付汀梨解释,“项链放箱子?里了,箱子?在车里,得等向导过?来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 孔黎鸢点了点头。这会她们距离很近。 付汀梨能清晰看到,对方垂落的眼睫将那有些发白的下眼睑盖住,散乱的发贴在颈下。 是?有些狼狈,却仍旧有种飘摇的美。 对方一只手在她病床周围摸索,另一只手按着她打吊针的手不让她乱动?, 大概是?怕她挣扎起来弄痛她,所以也没握手腕,微热的指尖只单独握着她的指关?节。 体温杂乱地混在一起,搅来搅去,像是?一次代偿的携手缠绕。 付汀梨心想?这个女人怎么经这么一遭发烧,力气都还这么大,按住她的手根本不容她反抗。 她没办法,只叹口气。 盯了孔黎鸢一会,想?起刚刚穆医生说孔黎鸢扎针费力的事情,又想?孔黎鸢刚刚拔针时几乎没犹豫的动?作。 迟疑了一会,还是?问,“你是?不是?怕打针啊?” 孔黎鸢一边找她的手机,一边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她, “我给你这样的印象了吗?” “刚刚医生说,给你扎了好?几下针才扎进去,我看你血管也不像很细的。”付汀梨解释,然后又凑过?去问, “所以你真的怕打针?” “不是?。” 孔黎鸢否认,见她仍是?怀疑,便?停顿了一下,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说, “只是?不喜欢。” 这个说法似乎更合理。否则一个害怕打针的人,怎么会像刚刚那么利落地拔针下床? 付汀梨点一下头,然后又瞥隔壁病床那边的一片狼藉, “那你这针就不打了?”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孔黎鸢说得很随意?,语气里几乎没任何在意?,“退烧了就没事,等会出去再吃点药。” “那你还是?找医生看一下,要个靠谱的说法吧。”付汀梨微微皱着鼻尖。 孔黎鸢没回她这句话,只是?又像以前那般,无足轻重地笑一下,似乎是?笑她过?分担忧。 “等会我让这的医生给我开药。” 话落,那翻箱倒柜的手,终于在她病床的角落,翻了一个东西出来。 “这是?我的手机?”付汀梨问。 孔黎鸢把手机递给她,但按住她的那只手也没松开。 付汀梨单手接过?,按了几下屏幕,黑漆漆的。 像一块拿在手里还嫌冷的板砖。 “应该是?没电了。”孔黎鸢说。 付汀梨叹一口气,抬头望一眼还剩大半瓶的吊水, “充电器还在箱子?里呢……” 说到一半,有些犹豫地动?了一下手指,结果马上被孔黎鸢按住。 她抬眼。 孔黎鸢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给她任何狡辩的机会, “吊完这瓶水再想?别?的事。” 那只手仍旧把她按得紧紧的。 付汀梨想?不通,为什么孔黎鸢自?己就可以二话不说地把针拔了,但现?在却不容许她这么做? 但现?在的确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她不可能再在向导没出现?的情况下,自?己单独一个人折回去找手机。 “那你的手机呢?” “不知道,醒来就不见了,应该是?什么时候掉了。” 那可能是?她把人背出来的时候没注意?对方的手机,难道是?掉雪地里了?付汀梨叹一口气,想?着乔丽潘应该也不至于正好?在这时候联系她。 她舔了舔唇,想?再说孔黎鸢手机的事情,发现?自?己唇已经干得厉害,不舔还好?,舔一下反而痛得厉害。 这救助站实在过?于简陋,连瓶水都没给病人准备。 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这救助站连钱都不收,只纯粹做好?事。 “你把我放开吧孔黎鸢。”她虚弱地说,“我想?出去喝口水。” 顺便?找一找你的手机。她没把这话说出来。 “我哪里没放开你。” 孔黎鸢仍旧按住她那只想?要缩起来的手。 又瞥见她干燥的唇,“你等我一下,不许自?己拔针。” “啊?你要出去啊?” 付汀梨觉得自?己这下爬都得爬起来了, “别?吧,要是?被拍到了怎么办?” “放心。” 孔黎鸢终于松开她的手,用眼神不由分说地将她拦住,指了指自?己戴得整整齐齐的口罩和帽子?。 又把那随意?扔在病床上的围巾盖上,包住自?己整个头和肩, “没人能认出来我。我去弄瓶水回来,你好?好?躺着。” 话落,还没等付汀梨说什么,就很干脆地转身走了出去。 除了脚步有些轻有些飘之外?,哪里像是?一个刚刚从四十度退烧的人。 付汀梨望了那关?得紧紧的铁皮门好?一会,觉得孔黎鸢也实在神奇。 这个女人对疼痛和疾病的感知能力几乎到了薄弱的地步,一点小伤根本折磨不到她,甚至还能笑着说“我不怕痛”。 现?在回想?起,她发现?对方几乎从未将痛楚显露出来过?,或者是?还没遇到令对方难以忍受的状况? 第116章 哪怕是?最严重的情况。 无非也就是?在这场大雪纷飞里,四十度高烧,蹙着眉,表情有些不安。 她想?象不到这个女人最痛苦最悲恸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 想?到这里,付汀梨又皱起眉头,平白无故想?着让人家痛苦做什么? 这么一个刚退烧就去给她找水喝的大好?人,得一辈子?无病无灾、无痛无缺才行。 至于那从未显露出来的痛。 她倒宁愿对方从来都没有过?,或者是?干脆……只在那些精彩纷呈的戏里有。 不知道孔黎鸢到底是?去哪里找水。付汀梨等着等着有些困,中间?似是?那穆医生又搀了一个人进来,然后瞥那张空荡荡的床,又瞥一眼犯困的她。 “她就把你一个人扔这了?还又把针给拔了?” 付汀梨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回一句,“没有,她去给我找水喝了。” “刚退烧就去给你找水喝啊?” 穆医生看到隔壁床那一片狼藉,竟然也没有生气,只是?轻飘飘地笑一下, “怎么不问我呢,一杯水我还是?肯给的啊。” 付汀梨困得厉害,眼皮耷拉下来,“那你不早说。” 然后想?起之前那误会的事,拉住穆医生补了一句, “对了穆医生,你误会了,她不是?我女朋友。” 那穆医生看她一会,摇摇头,说了一句“知道了,那你好?好?睡一觉吧”,然后又把她紧紧扯着的手放下,在她模模糊糊的视野里走了出去。 摇摇晃晃的白大褂实在太有催眠效果。 而且最紧迫的事情已经解释完毕,再没有造成误会。 付汀梨终于松懈下来,被救助站里的空调风扑簌簌地吹着头顶的发,就这么沉沉睡了过?去。 这次什么梦都没做,睡得踏踏实实,没有任何负担。 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唇边凉凉的,似是?有人用沾了水的棉签,正给她细细沁着干涸的唇。 动?作轻轻,很是?舒服。 她知道是?孔黎鸢回来了,但睁开眼还是?有些费劲。瞥见那熟悉的一双眼后,又放心地阖上眼皮。 “孔黎鸢。”她轻轻喊一声。 “嗯?” 孔黎鸢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不对劲,甚至比刚刚要正常一点, “要喝水?” “你弄来了啊。” “你说呢?” 那细细软软的棉签不停地在她唇上沾着水。 “那我喝点吧。”她咂巴一下嘴。 然后又听见一声笑。紧接着,是?一瓶送到唇边的水,喂给她。 她迷迷糊糊地喝了,发现?送到口腔里的水竟然是?热的。多喝了几口后,那水又移开,她有些不满地抬眼。 孔黎鸢提醒她,“不要喝太快。” 付汀梨点点头,伸手去拿,“我自?己来就行——” 话说了一半,发现?自?己抬的是?那只还在吊水的手。 于是?下意?识缩了回去。但还是?没能逃过?,下一秒,熟悉的体温裹了上来,将她像刚刚那样按住。 “我不乱动?。”付汀梨好?声好?气地说,“你把我放开。” 孔黎鸢不听她,只一只手按着她,另一只手又给她喂水。然后又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说, “老?实一点不可以吗,你这手都回血多少次了?再来一次手肯定肿得比猪蹄还难看。” 经这么一说,付汀梨是?觉得吊水的那只手有点发胀,没了办法,只能顺着孔黎鸢喂水的动?作,一口一口地喝。 吹了大半天风的向导,摸着装着一碗羊肉汤的肚子?,走进来掀开帘子?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他整个职业生涯都难以遇到的一幕。 ——之前还高烧四十度的大明星,这会正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衣服,戴着口罩帽子?,乱糟糟的,形象全无。偏偏这时候了,还在给背人过?来、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一口一口地喂着水。 最重要的是?,这两人好?像还在被窝里偷偷摸摸地牵着手呢。 而且他都掀开帘子?好?一会了,这两人也像是?没发现?他来了一样,还旁若无人地喝着水,一声不吭地盯着对方瞧。 不知道都在打什么主意?,但看起来两人心思都挺重。 他这么想?着,便?看到那小姑娘喝着喝着,摇了摇头, “我不喝了,你渴不渴?” 那大明星说,“是?有一点。” 然后就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就着小姑娘喝过?的瓶口,咕隆咕隆地喝了几口进去。 大明星这是?一点没嫌弃啊。 怎么跟他从手机里看那些大明星,喝水还要用吸管的样子?不太一样? 这两人关?系果真非同一般,早在这小姑娘拼了命也要把大明星背出来的架势里,向导就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一点。 只不过?,到底是?什么关?系,他还不太确定,毕竟除开大明星身份不谈,这也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姑娘,关?系亲密一点好?像也还算正常。 思来想?去,他决定遵循自?己不太严格的职业标准,暂时不瞎猜。 于是?又咕噜咕噜地把自?己刚刚从雪地里找来的箱子?推进来,轻咳了一声。 以为这下两人能看见他了吧,结果两人都没反应,还是?该干嘛就干嘛。 第117章 大明星正凑近,给小姑娘用棉签润着唇,小姑娘正有气无力地阖着眼,估计是看不到他。 合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没一个人看见? ——向导郁闷地想,然后又猛地咳嗽一下,这一下用大了力,胸腔都咳得疼了,那小姑娘终于注意到他。 错愕地看过来。 他挺了挺背,摸了两下自己有些发疼的喉咙,干笑一声,把行李箱推到两人跟前, “都醒了哈。” 陌生粗糙的声音打破帘内的暂时安好。 付汀梨看到向导那张被风雪吹得红扑扑的脸,也看到向导正好奇地打量着她们两个的眼神。 下意识就躲开孔黎鸢再沾水伸过来的棉签,有些干巴巴地抠了抠床单,然后朝向导笑一下。 说, “向导大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没注意。” 孔黎鸢没有马上转身去望身后的向导,只是盯了付汀梨一会,才将自己手中的棉签扔在旁边垃圾桶。 然后微微低头,撩了一下自己有些乱的发,低下来的眼底似乎有些倦郁。 ——如果付汀梨没看错的话。 但等孔黎鸢再抬头的时候,那点倦郁像被收走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看到孔黎鸢朝向导点了一下头,像平时那样笑了一下, “能从大雪里走出来,还是得谢谢向导大哥。” “害,这没什么。” 气氛终于从刚刚的诡异恢复了正常,向导摆了摆手,还是关心了一下两人的状况, “怎么样?都没事了吧?” 付汀梨微微弯起眼笑,“没事了,她退烧了,我打完这瓶吊水也可以走。” 然后又瞥孔黎鸢一眼,藏在被子里的手指下意识地缩了缩,才问, “现在是什么情况呢?没联系上剧组吗?怎么出这么大事,孔……孔老师的团队都没过来呢?” 她差点就在向导面前喊了孔黎鸢。 而孔黎鸢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这下卡壳是因为什么,瞥她一眼。 到底是没说什么。 只是被子里那只按住她的手还没松开,甚至像是走了神,在她指关节处轻轻摩挲着。 “这个事啊。” 向导在她们中间看来看去,最终叹了口气,说, “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咯,这次大雪来得蛮邪气的嘛,连那么厉害的天气预报也没赶上。 外面都封路了,可能暂时出不去,也进不来。” “封路了?出不去还进不来?那要怎么办?” 付汀梨听到这话,惊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可孔黎鸢似乎是早有预料,将她实实地按住。 她恍惚地望一眼孔黎鸢。 孔黎鸢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轻抬了一下眼皮,维持着嘴角淡淡的笑。 像是早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似的,可付汀梨也说不准。毕竟这个人在面对这种突发状况时,似乎永远是平和的。 直到那覆在她手指上的指尖,很细微地颤了一下。 于是付汀梨知道,对于现在的状况,孔黎鸢就靠刚刚出去买水那一趟,并不比她知道得多。 “对嘛。” 向导并不知道她们对视之中的弯弯绕绕,只又有些郁闷地说着现在的状况, “和你们剧组倒是联系上了,只是他们一时半会进不来嘛。 我们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能在这待着,等路重新开了才继续汇合了。” “那要多久才能出去呢?” 付汀梨仍旧没从这一出中缓过神来,她对北疆这一块也不熟悉,没想过一场大雪就能轻而易举带来这样的后果。 “我问了本地人,他们说这场雪大,按照过往的经验来看,这一下封路……” 向导没有察觉到这两人氛围又独自变得奇怪起来,又惆怅地叹一口气, “至少得三天吧。” 结论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劈了下来,铺天盖地地把之后所有东西都切断。出乎意料的是,付汀梨竟然没觉得有多难以置信,或者是有多烦闷。 只有些茫然和无所适从。意思是,她要和孔黎鸢在北疆一个陌生的村庄或者小镇里,待上三天以上了?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 还没等她弄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到底是钝闷多还是其他的多。 视线却早已经不由自主地飘向孔黎鸢。 而孔黎鸢恰好也在这时候,抬起眼望她,深邃的眼里淌着些难懂的情绪。 她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同样也不知道。 但那不算厚的被子,忽然就成了一道隔绝外界的屏障。 付汀梨能察觉到,孔黎鸢温热的指腹正牢牢压住她的指关节。那里有一道疤。来自四年前那个震天撼地的加州夏天。 那是一个只有三天的夏。 那这次,总不能再来一个只有三天的冬吧? ——她望住孔黎鸢,不动声色地想。 第35章 「记忆相片」 “剧组那边不是没下大雪吗?” 北疆, 禾瓦图村,巨大而磅礴的风雪扑簌簌地拍打着救助站的铁皮门。 孔黎鸢倚靠在墙边打电话,姿态很随意, 仍穿那一身皱巴巴的黑, 冷帽裹住长黑的发。 第118章 肤色寡白, 浓黑睫毛垂在下眼睑上,投下一层阴影。黑色冷帽下露出的眉眼微微一抬。 病态倦疲, 混杂了一点阿鸯身上的颓靡, 却又没压住那分孔黎鸢自带的矜贵, 两种矛盾气质得像交织缠绕的漩涡。 这个女人光是站在那,就像一帧特有故事感的电影画面。 付汀梨望了一会,不留神瞥到穆医生似笑非笑的眼神,于是慢吞吞地收回目光。 外面狂风大作,哐哐哐地砸着窗户。孔黎鸢刻意压低的声音, 仍旧能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来。 “如果三天之内能出去,那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正好在这里磨磨剧本,等出去其他演员和剧组那边布景好了就可以直接拍, 不会耽误剧组进度。” “我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如果三天也出不去, 那就再说吧, 先联系好之后的通告安排……” 孔黎鸢刚刚才和经纪团队联系上, 用的是付汀梨刚充好电开机的手机。 此时此刻, 付汀梨正坐靠在床边,抬头望往她身体里滴落的药水, 那身稠密难纾的痛尚未完全消退。 只是没有刚醒过来时那么尖锐, 但还是有种隐隐约约的钝痛感,惹得她仍旧提不起劲来, 神色仍旧恹恹。 整个救助站现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和穆医生,昨夜那场大雪被救济出来的人,都陆陆续续地醒了,走了出去。 只剩下付汀梨冻得最严重,还没吊完这瓶水。 而脸被大风大雪吹得又粗又红的向导,把她的行李箱拖过来,简单地说明这个村庄的情况之后。 就搓了搓手,拍了拍大腿,说,“咳咳,是这样,我嘛得先走了。” 当时付汀梨刚跟乔丽潘联系上,说自己已经到了北疆。 这会一抬起头,就和向导大眼瞪小眼,揣着自己刚开机手机里仅剩的一千块钱,以为他要找她加钱。 很谨慎地问, “剧组难道没给你说明情况吗?” “不是。”向导摆了摆手,揉了揉自己被冻红的鹰钩鼻, “当然说了嘛,我们领队也说了让我照顾好你们嘛,只是我……” 他瘸着腿在屋内走了几圈,摇了摇头,“这一场大雪落下来,还不知道困了多少路上的人。 这个小村子接待不了那么多外来人的,就一家小木屋旅馆,昨天晚上我住宿,人家房间都紧俏得很。” 他朝她们仰了仰满是胡茬的下巴,有些为难地说,“今天又从救助站走了这么多人出去,估计是没得住了。” “那要怎么办?”付汀梨怔住。 “所以嘛,我现在得赶紧去给你们找住的地方咯,实在不行……”向导砸了一下嘴, “就得住人家村民家里咯,这边比较贫苦,那条件肯定没你们在大城市里住得好的嘛,就怕你们住不惯。”@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他这么说,视线却是望着孔黎鸢的。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带旅游团的向导,只能说是熟悉地形所以能在这段雪路里比其他人都更容易上手一些。但没安排过这种事,头一回被迫带人,就遇着了一个棘手的大明星,还是个病号。 这小姑娘虽说挺不怕吃苦的,但现在也是个病号。加上他这个瘸腿,眼下就是三个病号了。 他从昨天晚上得知封路就开始惆怅,怕人家要求高,又在这破困的小村子里挑三拣四,闹得鸡犬不宁。 但这大明星听了这话,只笑了一下。一双坦然大方的眼睛亮瞎他的眼,里头就干脆利落地写着“不在意”几个大字。 然后还在听他说这事的小姑娘,也笑了一下,眼睛弯成了一条缝,重新摆弄起手里的手机。 等他说完了,羸弱地笑着,给他打了一针定心剂, “没事的向导大哥,我们都能吃苦。再难走的路也都走过的。” 就是有气无力的,声音轻得都快听不见了。 这两个人真是古怪,明明在车上的时候都不挨边坐,客客气气的。 反而被这么一场雪一盖起来,一下好多他看不懂的东西跑了出来。 都被折腾得那么不像人样了,得知要被困这么一遭,看上去却比去喀纳斯的路上还轻松。 难道真是那什么电视机里演的患难见真情? “成!那我去给你们找住的地方了啊!” 向导心里觉得糊涂,但嘴里还是一口应下,临走之前,又叮嘱了几句, “你们等会打完针,可以去外面的小饭馆里吃点东西,我吃过了。” “然后电话刚刚也记着了哈,有事的话记得联系我!” - 等付汀梨那瓶水吊得差不多了,孔黎鸢那通费事费时的电话也差不多打完了。 付汀梨零零散散地听了些进去,就觉得当女演员还真不简单。 孔黎鸢一个人被困在这里,如果真的时间长,影响的不止有剧组后续的拍摄,还有一些其他通告和线上活动。 眼下孔黎鸢连手机都掉了。 和外界联系的方式都变得如此麻烦,只能借她的手机给经纪团队打电话。 她们刚刚又翻来覆去地找了一通,没在救助站找到孔黎鸢的手机。 又问向导,向导也说在拉行李箱回来的一路上,没看见有手机的踪影。 第119章 付汀梨望着倚靠在墙边的女人,时不时望她拉下口罩透气而显得单薄的脸,望她垂在阴影里的眼睫。 她没从孔黎鸢身上看到一点迷茫和难以应对。 哪怕这个女人刚刚才从四十度高烧里解脱,没有手机只孑然一身地站着,但在任何人面前,只要是清醒的,只要是可控的,就难以显露出那份软弱和不安。 再回想起那个雪地里趴在她肩上发抖的孔黎鸢。 付汀梨竟然已经觉得生疏。 许是感应到她夹杂着复杂探究的眼神,孔黎鸢抬了一下眼。 付汀梨立马把眼神收回去,重新投在那瓶所剩无几的吊水里。 药水里点滴涟漪不断,她希望自己眼底没有流露出莫须有的东西来。 ——比如同情或者心疼。她知晓这两种情感都非孔黎鸢所需。 “药水吊完了?” 孔黎鸢挂了电话,走过来,把手机递给她。 “你电话打完了吗?”付汀梨接过手机,微微垂眼,又问,@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耽误的事很多?” “不多,就是一些杂事,反正我这次也是提前过来的,行程正好能卡住。” 孔黎鸢似乎也在盯着她的吊瓶。 付汀梨“噢”了一声,说“那就好”,然后又抬了抬手臂, “我觉得这水吊得差不多了吧穆医生——” 她扯着有些嘶的嗓子喊。 “来了。” 穆医生坐在桌边,正端着一杯茶,好像是已经看了她们好一会,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走过来,瞥了一眼吊瓶,“是差不多了,拔了针就走吧你们,我也正好下班吃饭。” “你们这是轮班的吗?”拔针的时候,付汀梨和穆医生搭话。 “轮啊,不过就四五个人,遇上这么一场大雪,也累得迷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穆医生利落地给她拔了针,棉签按住那渗血的伤口。 回了几次血的针拔出来有点疼,付汀梨皱了皱鼻子。 “疼啦?”穆医生问。 “疼。” 付汀梨压住手腕不敢动,然后又盯了穆医生那张年轻脸庞好一会,犹豫着还是有些好奇, “穆医生你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怎么想起来这当救助站的医生了?难不成做公益?” “我——”穆迟雪刚说一个字。 就瞥见刚刚让位置给她拔针的孔黎鸢,把手伸过来,接过她给人按棉签的手。 抬起眼望她,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来吧穆医生。” 然后就轻轻压住了那根棉签。 话被截断,棉签被抢走。 穆迟雪没往下说,只又笑了一下,把残局收拾好。 端着盘子本来都打算不计较地走了。 但一转眼,又注意到两人之间静默得有些古怪的氛围。 在心里暗叹一口气,转过身来,朝付汀梨眨了眨眼, “想知道的话,下次告诉你吧。” “啊?”付汀梨也眨了眨眼,然后弯着眼笑, “好啊,我很喜欢听故事的。” 话落,那按在手背上的棉签力道就加重了一些。 倒不至于疼,就是一下把付汀梨的注意力给转移了。 她“嘶”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就看到穆医生又端起了茶,吹了两口,背对着她们,完全不是刚刚那副看热闹的姿态,而是正看着窗外的雪。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还没等她细细琢磨,手背上的棉签就挪走了,只剩下一点残余的力道。 “你就知道人家叫穆医生了?” 孔黎鸢把那根沾了血的棉签扔了,声音在她耳朵边上飘着,似乎是压低了,不让那边的穆迟雪听见。 “人家工牌上写了的。” 付汀梨小声地答,她不想让穆迟雪知道她们在讨论她。 然后又看见孔黎鸢抬眼望住她,“工牌上写了你就看这么仔细?” “我眼神好,一眼就看见了。” 付汀梨一边说着,一边伸了伸自己有些僵硬的手,有些费劲地下了床。 结果腿一软,没站稳。 往旁边一栽,然后又被一只手捞起,于是就像一团棉花似的,软塌塌地砸在了孔黎鸢胸口。 清淡的气息扑鼻而来,像一团云把她裹住。 鼻尖扑到柔软的地方。 她在一片黑里眨了眨眼,稀里糊涂的,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是——动静这么大别被穆迟雪看到又误会了,好不容易才解释清楚。 于是又赶忙抬头。 可孔黎鸢没有马上把她放开,箍住她腰的手甚至还像是迟钝地停留了一会。 然后慢慢悠悠地往上移。 像以前那样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像一个短暂的带有代偿性质的拥抱,不那么温暖,彼此都狼狈,褪去上海的界限分明。 却又如此来之不易,被揉杂在一场北疆的大雪里。 先反应过来的是付汀梨。 她像从梦里清醒过来,从那个有些像是拥抱的环境里跳脱出来。 第120章 望一眼旁边并没有看向她?们的穆迟雪,松了口气,然后又朝穆迟雪柔软地笑着?说一句, “穆医生?我们走了啊。” 等穆迟雪如梦初醒般地回过头来,露出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们刚刚那个隐晦拥抱的表情,迟钝地点一下头,说一声“好”。 付汀梨才把那口气顺下来,推着?自己的行李,忍着?在全身上下弥漫的钝痛感。 “走吧,孔……孔老师。” 她?还是喊的孔老师,毕竟她?总不可能这么当着?穆迟雪的面,直接喊“孔黎鸢”。 说完之?后,她?没再去看孔黎鸢,只闷着?头,心思沉沉地往外?走。 等开了门,刺骨朔风扑面而来,刮得面都?有些疼。 但一抬眼,却被面前这场风情而柔软的雪彻底吸住了目光。 沉沉的心思都?像被刮走了一般。 昨天夜里急着?背人出来,没心思看雪多美?多漂亮。 现在到了白天才发觉,和?上海飘着?洒着?的那点雪絮不同。 北疆的雪完全是一场绚烂多情的梦,新雪落在尖顶房屋上,整个村庄一眼望过去,朦胧又浩瀚。 这里的雪,竟然可以用纯真而热烈这个词来形容。 “北疆的雪果然好漂亮。” 付汀梨像是被这里的雪迷住,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然后不受控制地去望孔黎鸢。 而孔黎鸢似乎也和?她?有相同的感受,在同一时间?隔着?漫天的风和?下落的雪望过来。 四目相对那一秒。 她?想?这算不算她?们一起看到了北疆的雪。然后就听见孔黎鸢轻轻地说, “不可惜了。” 那短暂的一秒里,她?们好像不再是活在大荧幕里的女明星,和?活在老街里的落魄千金。 只是两个同淋一场雪的有缘人,哪怕就活这么一秒,也觉得舒心简单。 然而拎着?行李箱在厚厚的雪里走了几步后。 付汀梨先发现了不对,她?吸了吸自己有些堵塞的鼻子,看一眼在她?身旁形单影只没有任何行李的孔黎鸢。 刚开始还没意识到问题所?在,慢吞吞地往前走着?,等盯着?踩雪的沙沙声走几步了,她?又瞥见孔黎鸢微微敞开的眉眼。 停住脚步,“你的围巾呢?” 刚刚给她?出去找水时,孔黎鸢是围着?那条围巾出去的,还和?她?说不会被认出来。 但好像从她?醒过来开始,那围巾就消失了。 孔黎鸢停在两串崭新的脚印前面,回头望一眼,然后毫不在意地说, “我手机掉了,身上没有现金。” “你等会,”付汀梨有些费力地理解现在的状况, “你的意思是,你又在这个二十一世?纪的村子里以物?换物?了?还是用一条高奢品牌围巾,只换了一瓶水?” 这个村子人口不多,这会一条崭新的雪路上,也只有零零散散几个裹得紧紧的人经过。 所?有人都?在这场雪里缩着?脖子闷沉地往前走,没人有心思望这两个在冰天雪地里驻足的人。 孔黎鸢便拉下口罩透了口气,“是热水。” 她?强调,然后又瞥见付汀梨皱鼻子的表情,懒懒地笑了一下, “热水是人家刚烧好的,这边烧热水还得用柴火,划得着?。” 付汀梨没话说了。 怪不得孔黎鸢给她?找水找了十几分钟,而且……说不准还是她?把孔黎鸢的手机弄掉了。 想?起这事她?就又有些惆怅,这村子实在太?小,刚刚向导说连办手机卡的地方都?没有,更何况买手机? “那你手机掉了没事吗?” 付汀梨重新拎起行李箱,沉甸甸地踏在雪路里。 “没事,我手机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孔黎鸢跟在她?身后说,然后停顿了好久,才补充, ”除了钱之?外?。” “除了钱之?外??”付汀梨难以置信地喘了一大口气。 孔黎鸢似乎是故意在逗她?,见她?表情生?动,笑得连眉眼都?上扬, “放心,钱都?让荣梧在外?面登账号,然后转走了。” “哦,那你不早说。” “我来吧。” 孔黎鸢不由分说地接过她?的行李箱,掂了掂, “你这箱子里装什么这么重?” 付汀梨想?起自己箱子里装着?的白模雕塑。伸手就想?抢过来,却已经被孔黎鸢很灵活地躲开。 刚打过吊针的手有些发胀发涩,她?抢不到,便也拎着?行李箱旁边那提手,不甘示弱。 于是两个人,拎着?同一个行李箱,在白得晃眼的雪路里并肩走着?,似乎这就是这几天她?们全部的家当。 付汀梨想?,要是外?人见着?了,肯定?觉得她?们好滑稽。 她?一边想?着?,一边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那你既没行李,也没手机,这几天要怎么办?” 孔黎鸢突然停住脚步,在那两串崭新的并排的脚印前望住她?。 不说话了,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自己所?有的行李都?放在头车似的。 “怎么不走了?” 付汀梨问一句,然后又拎了拎手里的行李箱,发现拎不动。 再抬眼的时候。 第121章 白色雪花往下落,她看见孔黎鸢就这么站着。呼出一口白色水汽,然后朝她漫不经心地笑一下。 凌乱的头发被风吹起,显得郁颓又美丽。 然后对她说, “付汀梨,给我再买盒烟吧,到了喀纳斯再一块还你。” - 禾瓦图村不算太发达,但由于近几年阿勒泰地区旅游业的迅速发展,也不算太贫瘠。 村里之前也借这一把火想打造成网红村,但没弄起来,于是现在村尾那边空地还有闲置的游乐设施。 也有几家对外开放营业的餐馆和旅馆。但向导始终没联系她们,估计是旅馆都已经满员,正在找其他地方。 连着走了一段路,两人都没什么力气再走。虽然确实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找到一个本地餐馆的位置坐了下来。 餐馆不大,就是本地人家里弄了几个房间,摆了几张桌子,能遮风避雨,能点的菜品也不多,可眼下也确实不是能挑剔的时候。 屋子里比屋外暖和,坐在靠窗隐蔽的位置往外望,还是能望见她们留下的那两串崭新的脚印。 整条路上没什么人,雪也下得慢,没把两串并行的脚印盖住。 付汀梨落了座,就起身去厨房找老板点菜。 临走之前,她看孔黎鸢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些不放心,左思右想,还是把自己头顶鸭舌帽摘下来盖孔黎鸢脸上。 “你注意点,别被认出来了。” 孔黎鸢身上没有手机也没有行李,眼下周围又没有工作人员,她不能不担心。 留下一句话,就便挤到厨房,找忙得热火朝天的老板。 揣着自己刚充上电的手机,扫上码,点了几个本地菜,手抓饭羊肉汤大盘鸡都点上。毕竟现在她们是两个病号,得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随便点了几个菜,百来块就花了出去。 付账的时候,她看着手机里的余额愣了好一会。 还剩八百四十四,除去住宿。 这么几天,不知道能不能负担得起两人的开销。 要是换做以前,她看到余额是绝对不会愣这么一下的,只觉得那是一串数字,里头绝不会隐藏着倒数计时的意味。 但现在,这串数字就成了她窘迫状况的标记。 其实还有个办法,她也不是没有加荣梧的微信,只要把孔黎鸢的花费开销都发过去,荣梧还能让她垫付? 可等她打开和荣梧的对话框。 看到她们之间的对话还停留在“一百个汉堡”这件事上,再也没法主动提起这件事。 让她冷冰冰地把账单发过去?她怎么能做这种事。 盯了一会,还没下定决心,就被一个穿着厚棉袄的大叔撞了一下,那大叔嘴里叼着一根烟,正吞云吐雾着。 她愣几秒,拉住那大叔的袖子,好声好气地问, “大叔,这附近的超市在哪儿啊?” - 付汀梨拎着塑料袋回来。 看到孔黎鸢还坐在那靠窗的位置,确实还穿戴整齐,盯着窗外的雪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菜倒是上了,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一口没动。 付汀梨走过去,落座,“菜都上了怎么不吃?” “你去哪儿了?”孔黎鸢问。 “去了一趟超市,随便买了点生活用品。” 付汀梨把厚重的手套摘下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便送了过来。 是孔黎鸢给她舀了一碗汤。等她喝了,又问,“好喝吗?” “还可以。” 付汀梨一来一回,两天了肚子里都每次什么东西,体力早已经消耗得差不多。 一碗热汤下去,身体暖和不少。 而且这里羊肉汤就是真的羊肉汤,不是那汤圆店里,飘着点葱花的尝不出羊肉味的汤。 想起那碗羊肉汤,付汀梨又瞥到被自己放到一旁的手套,想起手套也是在那碗羊肉汤之后送的。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因缘巧合。 “你觉得是这碗好喝还是那碗好喝?”付汀梨突然问出这么一句话,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两碗羊肉汤根本没有可比性。 可孔黎鸢却舀了一勺,抿进去,之后说, “都挺好喝的。” 付汀梨不信,“你是不是病得太厉害尝不出味儿了?” 孔黎鸢似乎被她这么一句话逗得笑出声,笑了好一会,才又说, “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这不是你说的吗?” 付汀梨再一次被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击中。 她抿了抿唇,不明白这么一句话,怎么会被孔黎鸢记这么久,到现在还能来堵她。 她没把话接下去。孔黎鸢也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就只是吃饭。 外面的雪渐渐停了,模糊而粗糙的玻璃窗逼仄窄小,还糊着一层仓黄色的灰,灰里盛着一小块雪景。 等吃完饭,天已经又开始黑了。 餐馆里头几桌人也逐渐散去,就剩她们一桌。 付汀梨拿起手机,想着联系一下向导,问问住宿的事情到底怎么解决。 但还没打几个字,就听见孔黎鸢的声音从对面飘过来, 第122章 “付汀梨。” “嗯?”她?拿着?手机没抬头,手指有点僵硬,打字都?不顺畅。 “给我拍张照吧。” 是孔黎鸢的声音,又是那句话,那个她?没有拒绝过的要求。 “现在?” 付汀梨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指了指乱糟糟只剩下一片残局的餐馆, “在这里?” 天色已经暗了,暖黄色灯光逐渐占了光影中更浓的一部分。她?们隐在角落的一张桌边,孔黎鸢已经摘下口罩。 “对,就在这里。” 女人眉眼淌在暖黄光影下,仅凭肉眼捕捉,好像就能被吸进去。 “好吧。” 付汀梨没问为?什么,只匆促发了一条微信过去问向导,然后就打开手机里的相机,对准孔黎鸢。 头被冷帽包裹着?,孔黎鸢的五官优势反而被凸显出来。即便现在脸色有些郁白,但在镜头里反而更具有攻击性。 “你现在有点像阿鸯。”付汀梨在镜头外?眯着?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说。 “是吗?”孔黎鸢有些意外?。 然后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靠在窗边,微微扬了一下眉眼, “这样还像?” 付汀梨盯着?瞧了一会,“不像了。” 然后一边调整角度,一边又问,“你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阿鸯吗?” “也不是。”镜头里的女人停了一下,才将?遮住侧脸的发微微捋开,敞着?自己的眉眼, “只是希望现在不像,毕竟又没有在拍戏。” “现在的确不像了。” “那现在像谁?” 付汀梨盯着?镜头里的女人,笑,“当然是像你自己啊,还能有谁。” 孔黎鸢顿了一下,点头,不痛不痒地说,“说的也是。” 付汀梨盯着?镜头里的女人,思考一会,又特别坦诚地补一句, “像我认识的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说这句话,但在上海的孔黎鸢,似乎的确没有此时此刻这般清晰。 有种强烈的后悔涌上来。 她?突然想?再看一眼被她?删除相册里的每一张照片,确认是不是所?有清晰浓烈的孔黎鸢都?曾留在那个相册里。 而孔黎鸢也怔了一会。然后也笑,笑得比之?前都?浓烈,都?清晰。仿若一切都?因为?这句话,变得具象化起来。 付汀梨正好顺着?孔黎鸢的动作调整取景。 刚刚拍不到窗外?的雪景,而这会却是能把那模糊不清的雪也拍进去,还有那两串隐隐的脚印。 透过朦胧破旧的玻璃,有种老照片的质感。 “我拍了啊?” 她?说着?。然后在一段较为?漫长的留白之?后,听到孔黎鸢说“好了”。 然后便按下拍照键。 定?格的那一瞬间?,她?看着?照片里眉眼含情的女人,突然觉得好熟悉。 手机上跳出通知?,是向导发来,说找到民宿了,然后是一大段她?没来得及阅读的字眼,像是“将?就”“挤一下”之?类的。 她?没放下手机,只盯着?镜头里的孔黎鸢,突然在恍惚间?想?起一件事。 ——遗忘一个人往往都?是从模样开始的,最后才是声音。 尽管她?没想?过要强逼自己忘掉,但四年时间?足以将?一个只相处过三天的面容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一个符号或者是标记。 就算她?还能把那些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有时候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那个女人的脸。 而之?所?以能将?孔黎鸢的眉眼记得那么清晰,是因为?常看常新,是因为?她?有一整个相册的照片来记得她?。 那孔黎鸢呢? 孔黎鸢在镜头里望。付汀梨也在镜头外?望。 她?盯着?那双看起来似是一个矛盾漩涡的眼,恍惚地想?—— 没有一张她?的照片,没有任何影像,孔黎鸢又是怎么凭借那短暂的三天记忆,来记得她?,甚至在这往复浮沉的四年后…… 第一眼就认出,当时身上已经遭遇巨变,甚至还戴着?口罩低着?头的她?? 第36章 「昏暗电影」 她们赶到民宿, 拎着那个摇摇摆摆的行李箱,携着簌簌往下?落的雪絮,还有一身飘散四溢的羊肉汤味。 走进房间, 就是一面窄仄的全身镜。 镜面陈旧糙黄, 映着她们两身?揉得?皱巴脏乱的衣服、疲惫的脸色和风尘仆仆的姿态。 ——像一对拎着行李, 在月黑风高期间逃难,然后又在公路中央扔下?行李箱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你恨我爱气势磅礴最后又把行李箱狼狈捡回来的苦命同路人。 不合时宜的比喻在脑子里浮现。 付汀梨对着镜子里两个模糊摇晃的人影笑出了声, 她想起了被她用亡命鸳鸯形容的祝木子和祝曼达。 又觉得?自己好笑, 浑身?上?下?都泛着钝痛,竟然还有心思比较。 孔黎鸢注意到了她的笑,从?破陋镜面里盯着她看, “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怕你住不习惯, 地方太?小了。” 付汀梨松了拎行李箱的手,把她们两个一起拎过来的行李箱摊在地上?,随手把自己从?超市里拎的塑料袋搁在上?面。 第123章 打量着这?个小房间的环境。 民宿是向导在当地人家里临时租借的一个小房间, 整个房间灰得?发闷。 顶上?吊着一个发昏的小灯泡,菱形格子瓷砖地面, 整墙的灰黄色花纹贴纸。 正中央摆着一张矮低木桌, 一张宽敞矮平的大?床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 挤靠在墙边, 上?面盖着几床厚重的褥子,还有几个绣着红橘花纹的枕头。 有种?传统老式的民族气息。 “没什么不习惯的。” 孔黎鸢一如既往, 很随意地摘了冷帽和口?罩, 捋开自己蓬乱的发,对周遭的一切都没心思关照。 付汀梨点点头, 摘了手套,伸手摸了摸褥子的厚度。 估摸着分?成两床应该差不多,这?才把来时就憋着的那口?气顺了下?去。 刚刚在餐馆,向导发来微信,说房间找到了,是当地人家里的一个小房间,还是大?女儿?在外打工才空下?来的。 她问向导他住哪,向导说他住木屋小旅馆,旅馆没房间了,然后发来小旅馆和这?房间的照片,让她们选。 小旅馆虽然是商业经营,但这?两天人群繁杂,卫生条件不好不说,墙面脏得?黄不拉几什么颜色都有。 仔细一想,要孔黎鸢住那,还容易遇着些乱糟糟的人。 她们最后还是选了这?个只有一个当地妇女在家的、相对干净安全的民宿。 一场大?雪困了不少过路人,能找到这?么一个干净整洁的房间已经算是运气好,总不可能还对跑上?跑下?的向导提些更挑剔的要求。 所以她得?和孔黎鸢睡一块。 孔黎鸢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付汀梨还是有点发怵。 虽然之前在加州也不是没睡过,但现在的睡毕竟不是以前那种?横七竖八的睡法。 不过再怎么发怵,也总不可能跑出去睡雪地上?。 付汀梨想到这?里,下?意识抬眼去看孔黎鸢。 结果正好对上?女人在昏黄光影下?的眼,似乎是已经望了她许久,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心脏猛地一跳。 像是脚下?的土地在一瞬间塌陷下?去,惹得?本就不那么清白的空气变得?越发浮荡发晕。 付汀梨率先移开视线,她拎起自己刚刚一直提着的红色薄膜塑料袋,低头塞给孔黎鸢,乱糟糟地说了一句, “那个你先……先去洗吧。” 然后又闷头去翻自己的行李箱。 从?昨天夜里折腾到现在,两个人连身?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还穿着那一身?在雪地里摸爬滚打过的脏衣服。 这?会到了比较舒适的空间,才迟来地觉得?有些不爽利。 “这?是什么?” 孔黎鸢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似是还是以前那样,慵懒瘫软地倚靠在窗边和她说话。 付汀梨差点就被引得?抬起头去。 但这?会墙边正好立着块朦胧的镜子,她的余光正好能瞥到。 里头轮廓模糊的女人站在她身?后,提着她塞过去的塑料袋,望着她的目光融成了虚幻的绒绒毛边。 好似正透过那面薄薄的镜子。 淌在她的背脊上?,惹得?她后背发痒。 她咳嗽一声,突然觉得?自己喉咙痒得?厉害,“我给你找身?换洗的衣服,你不是没有行李吗?” 说完后就微微低头,身?后没动静了,她把箱子翻得?乱七八糟。 终于找出两件厚毛衣和灰色运动裤,给孔黎鸢明天穿。又翻了件打底衫和棉布睡裤出来,给孔黎鸢当睡衣。 至于更贴身?的衣物…… “不过贴身?的东西?总不能穿我穿过的,那个塑料袋子里……” 她一抬眼,便?瞥见镜子里那个轮廓惝恍的女人,翻开了袋子,食指勾着一个透明尼龙线的薄纸吊牌。 然后一条崭新?的棉布内-裤就跟着掉了出来,垂在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下?。 孔黎鸢望过来,这?下?是真笑了,即便?是对着那模糊发黄的镜面。 付汀梨也能看清这?人在笑,笑得?镜面都好像化成了一击即碎的水面,在跟着晃动。 “我在超市找的,质量确实?看起来不怎么好,但这?么些天你总不可能不换洗。” 她甚至还多买了两条。 付汀梨站起身?来,很镇定地把翻找出来的衣物塞给孔黎鸢。 “说得?也是。” 孔黎鸢这?会也笑完了,然后又掏出塑料袋里,另外一个用小包包着的东西?。里面是一盒烟和一个火机。 似乎这?个东西?让她更意外。 她盯了一会,摇了摇手中的烟盒和火机,说, “等到了喀纳斯,一块还你。” “没什么好还的。”付汀梨摇头,“加起来也没几个钱,这?里超市物价便?宜。” “就是这?盒烟不是你爱抽的牌子。这?里没有女士烟,都是这?种?比较粗旷的味道。 我问了几个在超市蹲着喝酒抽烟的老大?哥,他们都说这?款烟是这?里面味道最淡最甜的了,当然也是他们最嫌弃和老板最卖不出去的。” 说完,付汀梨又想起来一件事,“哦我忘了,你好像说过你只抽那个牌子的烟来着是不是?” “不过也没几个钱,你不抽就放着吧。” 第124章 她自顾自地说着。孔黎鸢却突然问喊她, “付汀梨。” “嗯?” 付汀梨仍旧蹲在行李箱面前,她现在在给自己收拾换洗的衣物了。 “为什么真的给我买?”身后的孔黎鸢问。 “没什么,一盒烟而已。”付汀梨说,“反正我也有要去买的东西,去超市逛了几圈,随手就买了。” “至于这个火机……”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 “火机怎么了?” 付汀梨笑,“本来应该给你买一个更好的,但现在只能这样了。” 后来她再也没穿过那件泳衣。 偶尔再想起那个被抵押出去的火机,觉得这种不对等的以物换物,这辈子有那么一次就够了。 没想到如今又来了一次,还又是发生在同一个女人身上。 孔黎鸢没有再说话,只静静地在她身后盯着她。 付汀梨也没有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翻找好自己的衣物,发现孔黎鸢还在自己身后站着。 有些疑惑地问,“你怎么还不去洗?” 然后又瞥见孔黎鸢手里垂着的崭新吊牌,才迟钝地想起来, “对了,新的是不是最好要洗一下?这么穿不太干净吧?” 孔黎鸢似乎这会才回过神来,漫不经心地说, “今晚洗了晾一晚上看明早会不会干吧。” “那你今天晚上呢?”付汀梨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瞥她一眼,像以往一样笑,然后对她说, “今天晚上我可以不穿。” - 付汀梨洗完澡,在客厅将头发吹了个半干才回来。 孔黎鸢已经换上她那件绒紫色的旧毛衣,整个人都裹在了褥子里。 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穿。 最起码从孔黎鸢对外展现的状态上看不出任何区别。 房间里开着那盏昏糊的小灯,光线朦胧而晦涩,像质感老旧的电影场景。 孔黎鸢就静默地无声地靠坐在床边,看那扇破旧小窗外,还在不停往下落往下沉的雪。 刚洗过的黑发有些濡湿,蓬软地散在颈下,将大半侧脸遮住。 看不清是什么表情,但因为光太暗,整个人也隐在这样窄旧逼仄的环境下,显得有些空寂。 床上铺好了两床隔开的被子。应该是孔黎鸢刚刚回来铺的。 而属于付汀梨的那床,上面还格外盖着两层厚厚的绒毯。 刚刚洗完澡碰见民宿阿帕[1]朝她和蔼地笑一下,用不太顺畅的汉语关心地问她“妹妹还冷不”。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想来也是孔黎鸢去找了阿帕,要了两层绒毯给她盖。 有两床为什么两床都要给她? 付汀梨这么想着,视线又不免往那两床铺好的被子上望,望得孔黎鸢也懒懒地抬起眼望她。 四目相对。 她突然想起她说不穿的事情,鬼使神差地移了一下视线。 然后又倏地顿住。 视线再移开的时候,听见孔黎鸢轻轻笑了一下,于是耳朵有点发烫。 付汀梨佯装听不见,只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穿着毛衣睡裤爬上了床。 钻进厚厚的几层褥子里,浑身暖意瞬间窜上来,舒服得她直挺挺地躺住再也不想起来。 “咦?怎么这么暖和?” 孔黎鸢就靠坐在她旁边那床被子里,有些长的头发绒绒地散着,快要扎到她的耳朵边上, “有多暖和?” “反正不冷,我这个人一向睡不暖被窝,要躺好久被子里才能暖起来,没想到钻进来,被子里舒舒服服的。” “不冷就好。” “孔黎鸢。” “怎么?” “谢谢啊。” “谢什么?”孔黎鸢问。 “谢你给我暖了被窝。”付汀梨不至于这么迟钝,连被子被特意暖过都察觉不出来。 “那你打算怎么谢?” “口头感谢还不够啊?不够的话不是还有一包烟吗?” 付汀梨松驰地说,然后又在暖暖和和的被窝里蹭了蹭下巴。盯着天花板上流动的光好一会,才想起来问, “那你冷不冷?” 孔黎鸢笑了一下,“现在才想起来问我?” “那分一床绒毯给你。” 付汀梨没问她要不要,直接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把自己顶上那层绒毯往孔黎鸢那边挪。 可还没挪动。 就被一只温热的手按住,走火的体温如同一发点燃的子弹,直中脉搏,劈天盖地而来。 付汀梨倏地把手缩回去。过一秒又觉得自己缩手的动作太快。又不是什么触到烧得正旺的一把火,她至于要这样躲吗? 她恍惚间想着,又听到孔黎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便抬头去望。 “我不用盖这么多,没你这么怕冷。” 她先听到的是声音,然后才看到还靠坐在墙边的孔黎鸢。 大概是因为比她稍微坐得高点,看她的时候微微低着头,有晦暗光影在睫毛上淌过。 “两床褥子已经够了。” 孔黎鸢强调,然后慢条斯理地松开按住她的手。 第125章 付汀梨眯了眯眼,试图从孔黎鸢脸上瞥见一点虚假的痕迹。 但是没有,孔黎鸢似乎真的没有她这么怕冷,手也的确是热的。 “那就放中间。”她认了输,将挪了一半的绒毯松开, “要是夜里冷了你还可以扯过去盖上。” “也行。”孔黎鸢这下没反对了,点了点头,又看看她睁着的眼, “你困了?” “有点,但是不太想睡。”付汀梨在救助站睡了个昏天暗地,这会又刚刚吃吃喝喝,撑着一肚子羊肉汤。 她拿出自己放在枕头下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原来这么久了都还没到九点。” 然后又望窗外蓝得发黑的夜,“这边冬天天黑得真快。” “刚刚你的手机一直在振动。”孔黎鸢提醒她,声音和气息都在她耳朵边上飘着,戳着。 像温热又勾人的一团绒毛,缓慢散落。 “我看看。” 付汀梨说着,又划了划微信,果然,一大堆未读消息。 乔丽潘关心她是否找到住宿,在大雪天冷不冷,然后又把她上次打过去的几千块钱打了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李维丽问她情况怎么样,吃住资源有没有什么问题,说自己那时应该在她行李箱里多塞一点东西。 这次剧情拍摄涉及不到的夏悦听了剧组里的消息,下了通告发了几个可可爱爱的表情包过来,惆怅地问她怎么突然就困在了村子里。 还有很多剧组群里的艾特,关心她和孔黎鸢的状况。当然,最主要是询问孔黎鸢有没有受伤、烧有没有退。 付汀梨把这些消息一一回复了。这么一对比,也能从那些字里行间的语句中分辨出好坏。 她收到的关心都是真的关心,是担忧她在这边是否安好,她回复过去的也可以是和乔丽潘撒撒娇,和李维丽简短地聊几句后悔没带更多暖贴,和夏悦说北疆的雪真好看你不来真可惜。 但她代替孔黎鸢接收到的关心,是夹杂着利益和急切的提心吊胆。 比起孔黎鸢本人的状况好坏,他们更担心会不会影响后续的拍摄和进度。他们在等着一个被困在风雪中的人解决他们的问题。 剧组有完整的工作安排,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完全为拍摄进度着想,这无可厚非,也绝对不证明他们是什么坏人。 就像向导一口一个大明星喊孔黎鸢,只是一种极为普通的称呼,这其中绝对不带什么恶意。 可付汀梨就是莫名觉得心里发酸,像被拖到阳光下暴晒过的橘皮,被那一条条的消息逼得卷皱起来。 她想起孔黎鸢从病床上爬起来和外界联系说的第一句话是“剧组和通告”,而她和乔丽潘发过去的第一条微信是“北疆的雪真好看”。 她想起孔黎鸢和她说自己的手机里没有重要的东西。 她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孔黎鸢。 在一场将自己磨得气力全无的高烧和差点走不出来的大雪后,收到的消息竟然全是这些内容,甚至有些人在群里光明正大询问“阿鸯”的状况怎么样,而不是孔黎鸢…… 所有人、所有夹杂着利益的关心都像一团乱麻扑过来。铺天盖地而来的东西里,竟然没有一条是真正的关心。 如果是她,她会觉得这个世界有多糟糕? “有很多人发消息给你?”大概是注意到了她的停顿,孔黎鸢突然出声问她。 “也不多吧,就几个朋友,还有我妈。”付汀梨下意识回答,然后突然觉得自己鼻子有点堵。 她添了一句,“对了,还有剧组的一些同事,都挺担心你的,说让我照顾好你,别让你再出事。” 孔黎鸢笑了一下,似乎是识破了她的刻意隐瞒,“那你怎么回的?” “还没回呢。”付汀梨侧头去望孔黎鸢,“你说怎么回?” 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映着她们两个的脸。 她突然想起,孔黎鸢现在没有手机,于是也没有办法像她一样用手机打发时间。 那刚刚她去洗澡洗头吹头的期间,她在回复那么多微信消息的期间…… 孔黎鸢在做什么?想什么? 看起来也没有抽烟,难道只是干坐着吗? “那你就说我没事,路开了的话就能到现场。” 孔黎鸢言简意赅地说,“只要能出去,就不会再有其他的状况。” 这个女人对待这种事情异常平静,甚至能轻而易举地把自己剔除在所有事情之外。 她好像从来都很习惯这种事。 付汀梨只能照孔黎鸢说的回复。回完了消息,又摸了摸手机。 时间还早,于是她问,“你困不困?” 孔黎鸢摇头,“不困,不是才九点过吗?” “我也不困。”付汀梨捻了捻被子,有些犹豫地提起, “时间好像还早,要不我们看部电影?” “用手机看?”孔黎鸢有些意外,“这里有wifi吗?” “我手机流量足,刚刚回消息的时候信号也还可以,下载下来看就是了。” 付汀梨说着就来了兴致,开始在视频软件挑选合适的电影。 “也可以。”孔黎鸢没有反对,她似乎从来不对自己的喜好发表意见,“你想看什么电影?” 第126章 “你呢?” 视频软件正好弹出推荐页面。付汀梨滑了滑,界面停到一张电影海报上?——是孔黎鸢,靠在狭窄电话亭内往外望,对着潮湿模糊的雾面玻璃,点一根星火稀疏的烟。 黑色长发被吹得?又散又乱,一双深邃又倔傲的眼,将流经这?张海报的目光吸得?动弹不得?。 这?是电影《冬暴》的剧照,也是这?部?电影里一个浓墨重彩的结尾镜头。 这?部?电影内核荒诞迷幻,不是大?成本制作,但剧本足够特别。孔黎鸢在里面饰演一个表面轻浮内里轰烈勇敢的恶女。 《冬暴》导演和编剧都是女性。理想的团队造就了电影独具特色的拍摄风格、完整而主题深刻的剧情主线,还有将复杂人设呈现得?十分?精彩的主演,使得?《冬暴》至今为止,都是国产电影里少有的配置。 ——这?是孔黎鸢的第一部?主演电影。 而二十四岁才正式出道的孔黎鸢,也凭借这?部?《冬暴》拿下?了最佳新?人奖。 付汀梨回国之后,在阴郁寡冷的出租屋里整夜睡不着觉,也有搜过当时的报道和通稿来看。 她知道二零一八年孔黎鸢刚刚正式出道,当时并没有现在这?般顺利,那一双深邃的眼里收到过太?多质疑、猜测和谣言,也知道二零一八年有很多说孔黎鸢是资源咖的声音,说孔黎鸢出道就得?新?人奖纯粹是靠孔宴铺路,哪怕《冬暴》导演出来发微博说“孔黎鸢是她见过最有灵性的女演员”。 也知道现在,已经是舆论比二零一八年更能吃人的二零二二年,孔黎鸢连一部?孔宴参与的、所谓的那种?赚得?盆满钵满的商业电影都没出演过。 正是因为如此,付汀梨从?一开始就已经认定——孔黎鸢能走上?这?条路,能站在现在这?个位置,和孔宴没半点关系。 要不然孔宴现在怎么不来关心她?不来帮她?知道有人和她在一块都没像荣梧那样来问一句? 是没了摄像头没了圈里的人看着,所以就干脆不来展示自己无处安放的“父爱”了? “你要看这?部??” 孔黎鸢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戳破了付汀梨好像被装在气泡里的思绪。 “啊?”付汀梨回过神来,在昏暗窄小的房间仰头看孔黎鸢。 思考了一会,问,“你会不会觉得?看自己演的电影很奇怪?” 孔黎鸢微微低着头看她,轻轻笑了一下?,“难不成你以为我出道这?么久都不看自己演的东西??” “也是,你肯定看过的。”付汀梨开玩笑似的说,“像孔老师这?么敬业的人,估计看过百八十遍了吧。” 她又开始喊她孔老师了。不是因为别扭,而是因为聊到专业领域,喊一声孔老师更合适。 孔黎鸢没有再往这?个方向聊,“不过倒是没有和别人一起看过。” 有些慵地垂一下?眼,又问,“那你呢?你有看过我的电影吗?” 付汀梨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这?会只露出那双偏褐色的温和双眼。 听到这?个问题,她下?巴胡乱蹭了蹭被子,手指又在手机屏幕上?随意划了划。没有回答,只问, “你喜欢这?部?电影吗?” 孔黎鸢仰靠在床边,微微抬了抬下?巴, “自己演的电影怎么会不喜欢?” “我觉得?也是,你的剧本都挑得?蛮好的,每部?电影的主题我都很喜欢,都挺有特色的,没有重复。” 这?大?概也是这?么多人现在都喜欢孔黎鸢的原因。 她塑造过太?多有血有肉的角色,甚至那些人物的缺点都被她呈现得?淋漓尽致,能引起多数人共情。 “难不成我的电影你都看过?”孔黎鸢敏锐地抓住了她话语之中的漏洞。 付汀梨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孔老师这?么一个大?明星,走到街上?都是你的消息,我就算没看过也听说过。” 孔黎鸢点了一下?头,又问,“那你觉得?哪部?最好?” “《冬暴》吧。” 付汀梨说,然后又抢在孔黎鸢之前,把话说完了,“你别问了,没有为什么,就是喜欢这?个。” 孔黎鸢似乎被她的语气逗笑,垂下?的睫毛轻轻颤了两下?。 但好在也没有再问。 付汀梨松口?气,发现自己刚刚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的下?载键,现在聊了一会,电影恰好已经下?载完成了。 “那就这?部?吧。” 她利落地点开,然后又往被子里缩了缩,房间里没有空调,室温很低,她本来不打算坐起来,只把手伸在外面。 小小的屏幕上?开始播放绿底黄色的龙标片头。 “我来拿吧,你这?样不好拿。”坐靠着的孔黎鸢说。 “那我也坐起来吧,这?样两个人看起来不太?方便?。” 付汀梨没往被子里缩了,顺势把手机递给了孔黎鸢,然后也坐了起来,和孔黎鸢并肩靠在床头。 冬天厚被子下?动起来阵仗格外大?。她刚坐起来,就闻到一股清淡的气息扑过来,有民宿浴液的桂花味道,也有属于她过往旧衣物的味道。 但却全都来自于她身?旁的孔黎鸢。 相同的味道从?不同的人身?上?飘出来,就多了分?不一样的意味在。 第127章 她这么想着。 然后肩上就披了一点重量上来,带着女人濡湿头发的气息。 低头,是刚刚铺在她们中间的那条绒毯,现在披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先盖着吧,你这么怕冷。”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又把她的手机举在她们中间,看起来像是打算想一直举着。 “还是别一直举着了,这多累啊。”付汀梨说着就开始往四周张望。 “这里应该没有手机支架。”孔黎鸢大概是知道她在找什么。 付汀梨最终勉强找到一个绣着花纹的抱枕,她把枕头放在她们中间,然后把手机直接竖靠在抱枕前。 两条腿隔着厚厚的褥子,将散着微弱白光的手机搭住。 ——用腿和抱枕支着,总比用手一直拿着好。 “这样可以吗?你要是腿麻了就和我说,然后再换个位置。” 付汀梨说,然后便又把自己身上的绒毯展了开,发现还挺宽,盖在她身上能裹好几层。 又看一眼身旁只穿着件毛衣的孔黎鸢,低了低头,看一眼窄小屏幕里正在放映的片头。 好几层心理斗争后。 她想如果这个时候她说自己不冷,然后把绒毯让给孔黎鸢,孔黎鸢应该不会答应。 于是,最终还是把自己身上的绒毯掀开, “要不还是一起盖吧。” 她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去看孔黎鸢,心想要是孔黎鸢还说自己不冷,她就直接把绒毯扔过去,省得这样让来让去的。 恰好电影片头在这时播放完,镜头视野卡在厚厚的冬雪里。 一双破旧鞋带散着的帆布鞋,一步一步,踩着沙沙的雪踏了上来。 窄小屏幕里的镜头垂直往上,最终定格在一张颇有故事感和表情倔强的脸上,是《冬暴》的主角李弋。 ——影片里一阵风刮过来,吹起李弋飘乱的黑发。 屏幕里的她乖谬而诡诞地笑一下。 仅凭一个镜头就将人拉入这场电影,然后这样笑着说: 李弋死了。 付汀梨被这样一句台词拽入了戏。可掀开绒毯的手仍旧没放下来,直直地伸着。 下一秒。 清淡的、熟悉的气味飘到身边,绒毯被盖下来,在冰天雪地里独凿出一场温暖篝火。 孔黎鸢柔软单薄的肩,终于再一次抵按在她的肩侧。 电影里的人开始慢慢吞吞地往前走,带着镜头浏览陌生人群和嘈杂街道。 付汀梨察觉到她们几乎融在一起的体温,不由得缩了缩手指。@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然后听到孔黎鸢喊她, “付汀梨。” “啊?怎么了?”她应了一声。刚想抬头去看孔黎鸢,肩上就一沉。 有清软散漫的桂花气息飘过来,是女人有些濡湿的发。 以及有些倦懒的一句, “让我靠一下。” 第37章 「雪日毡帽」 北疆的冬夜, 是凝固在骨血里的一种寒冷,连骨头缝里都钻进冰气。 ——还没来过北疆之前,付汀梨就一直听乔丽潘这么说。 稍微有些懂事之后的她问乔丽潘, 为什么都已经走出北疆这么多年, 还会对那么寒冷的地方念念不忘。 乔丽潘当时喝了点酒, 披着层暖融融的绣着民族花纹的赤红绒毯,揉了两把她的头, 然后把那条绒毯直直扔到她头上, 将她盖住, 有些惆怅地和她说: 你去过就知道了。 那时候她顶着这条溢满淡淡酒精气息的绒毯,觉得不理解,觉得这句话太抽象,太像大人为了敷衍小孩而随口讲的大道理。 后来她在潮起潮落中回忆——北纬四十三度九十分以上的地区是北疆,她一共踏足过三次。 一次在北疆的雪里走丢;一次在北疆的雪里骑上一匹小棕马;一次在北疆的雪里和一个女人一起被困在一个小村庄。 同样都是北疆的冬夜, 同样都是侵入肌理中的寒冷。 可印象最深刻的总是第三次,她始终记得那条披在她身上的绒毯。 以及那种混杂着当地温厚气息、浴液淡淡桂花香气和她那些旧衣物上很清很缠绵的威露士原味洗衣液的气息。后来她往复试图复刻这种气味,都觉得比不上那个北疆的夜。 也再次得益于普鲁斯特效应, 她能反复想起的,也都不再是那种彻心彻骨、让她望而生畏的寒冷。 “还冷吗?” 写实又怪诞的电影片段, 在晦涩昏灰的旧房间里发出微弱光线, 映着两张年轻又苍白的脸庞, 似是一场奄奄一息的围剿。 “不冷。” 付汀梨说, 她是真没觉得太冷,注意力几乎全被电影剧情吸了进去。 《冬暴》的剧情冲突一层迭一层, 情感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拍摄风格又很鲜明,很能抢夺视线。 “真的?” 女人柔懒的声线, 从她左肩处飘到耳边,呼吸像一团散乱的云,几近融成点点雨丝,钻进她的锁骨。 “当然真的啊,平白无故骗你做什么。” 身体的记忆里似乎比脑子更永久。孔黎鸢在她肩上靠了这么久,付汀梨竟然已经没有半分不习惯。 第128章 尽管一开始,她对那个“让我靠一下”的?要求觉得很意外。 但这种意外的?情绪只?持续了一秒,因为就在下一秒,她想起微信群里的?消息,想起今天从救助站醒过来退烧之后?,孔黎鸢好像再也没休息过。 不会是又开始发烧了吧? “你没有再发烧吧?退烧药吃了吗?”想到这里,她的?心又猛烈一跳,然后?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探女人的?额头。 孔黎鸢没有抵触,也没有躲开,只?懒懒地笑一下。 她的?手落到孔黎鸢额头上?,相似的?体?温融在一起。 她发现自己在冬天从来都暖不起来的?手,这会竟然也是热乎的?。 但好在孔黎鸢没再发烧。这个女人的?体?质确实很神奇,不管是对疼痛还是疾病的?抵抗能力,都异于?常人。 付汀梨松了口气?,把手重新缩进被?子里,视线也从自己肩上?的?孔黎鸢,重新到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昏暗光线里,不经意地一瞥,便?又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目光停留一秒,发现是那条细细的?银色项链。 此刻正贴在女人寡白脖颈上?,从有些敞开的?毛衣领口亮出?来,隐在散乱的?黑色发丝下。 是那条坠着?“ava”的?项链。和她行李箱里放着?的?那条一模一样,是孔黎鸢在加州抵给她,说到了洛杉矶赎回来。 后?来融了她们两个的?鲜血,又留在了付汀梨手里。 是不是现在还给孔黎鸢更?合适? 付汀梨不动声色地回想起来,而后?又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视线。 电影到了尾声,头破血流的?李弋找到了电话亭,正面无表情地投币,试图打一通永远也打不通的?电话。 她脑子里还是到底要不要还项链的?这件事。而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开口,孔黎鸢就先问了, “付汀梨。” “啊?”她稍稍从失神中醒过来。 “你为什么从来都不问我?”孔黎鸢的?呼吸很慢。 “问你什么?”付汀梨有些意外。 电影到了结尾的?长镜头,各种复杂的?情绪在李弋的?脸上?反复搓磨。孔黎鸢停了一会,才继续说, “你不是都看?到项链了吗?” “啊,这个。”原来她们都在想同一件事。付汀梨思考了一会,说,“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你不好奇吗?” “有点吧。”付汀梨漫不经心地说,“但我能理解,也能看?出?来,这两条项链对你来说都很重要吧。” 听到她这样说,孔黎鸢笑了一下,“确实挺重要的?,这大概能算是遗物。” 她没有说是谁的?遗物,提起这两个字时也没有任何?悲戚或者落寞的?情绪。 但付汀梨捻了捻被?角,那种被?晒得酸皱的?感觉又来了。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孔黎鸢的?妈妈,那个在去?世十?几年后?突然被?媒体?爆出?产后?抑郁、于?是生?前影像被?翻出?来围剿、分析和审视的?女人。 付汀梨没有再继续往下问,只?点点头,轻轻地说, “那幸好,两条都没有丢掉。” 孔黎鸢“嗯”了一声,扎在她领口的?呼吸变得更?倦了, “你不继续往下问了吗?” “我想想啊。”付汀梨没有想要把孔黎鸢带入伤春悲秋气?氛的?想法,“确实有个挺想问的?问题的?。” “什么问题?”孔黎鸢似乎有点意外,大概是因为她从来都很少这样说,“怎么不早点问?” “就是……”付汀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 “你到底是zoe还是ava啊。” 比起这两个名字之后?可能隐藏的?庞大真实,她只?选择了一个最表面的?问题。 “就只?问这一个问题?”孔黎鸢语气?里的?意外情绪比刚刚更?重一分。 “对啊。”付汀梨笑了一下,实在是有些犯困,头也往旁边栽了栽,快要抵靠在女人的?头上?, “我还挺想知道的?。” “zoe.”孔黎鸢说,然后?静静等着?。 她以为付汀梨还要继续往下问,至少问一下另外一个人是谁,问一下她和另外一个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最顺畅的?思路,不是吗? 但付汀梨从来都出?人意料。她只?是打了个哈欠,然后?又对着?屏幕里孤立无援的?李弋笑了一下。 或者是对着?孔黎鸢笑了一下。然后?特?别从容温和地说了一句, “那和我猜的?一样,我一直觉得zoe要更?好听一些。” “如果我说我是ava呢?”孔黎鸢笑。 “虽然ava也好听的?。”付汀梨这样开头,然后?又有些笃定的?语气?说, “但我觉得你应该是zoe.” “为什么这么觉得?” “直觉吧。” 因为你留给我的?是zoe——她迟钝地在心里补了一句,却错失了说出?来的?机会。 话落,电影最后?一个镜头播放完毕,李弋在电话亭里的?镜头收了尾,最后?一个镜头也仍旧是她的?笑。 然后?就开始播放片尾的?字幕,纯黑为底,白色字幕上?一行行名字往上?放映。 第129章 孔黎鸢没有再顺着把这段话接下去。付汀梨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孔黎鸢问。 “对,正好看完了。”付汀梨想去伸手拿手机。 “把这个看完吧。”孔黎鸢阻止了她。 她有些迷糊地抬眼,发现孔黎鸢的视线仍停留在那块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噢,你要把这些名单都看完?” “我习惯看完再结束,不看完有点不太舒服。你要不要先睡?” 孔黎鸢从她肩上抬起头来,又懒懒地靠在了墙边。 晦暗光影流淌。 付汀梨的肩上一轻,那融了许久的体温骤然分开,她还有些不习惯。 “那我和你一起看吧,反正也不剩多少了。”她犯困地说。 “你要是还能坚持,也不是不行。”孔黎鸢笑着说,“这部片尾大概有七八分钟。” “这么长啊?”付汀梨砸一下嘴,竭力挺起背来,“那我更要看完了。” “你不困了?”孔黎鸢瞥她一眼。 “困也要看完再说。”付汀梨又打了一个哈欠, “上次闻老师和我说,等《白日暴风雪》上映了,我的名字也要打在片尾名单里。仔细一想,我以前从来都不看那些名单,都是灯一黑就走了。” “所以从这部电影开始,我决定每一部都把这些名单看完。” 她指着屏幕里正好映过的餐食供应组的名字,有些惊讶地说,“难怪你们这电影片尾名单这么长,真是事无巨细。” “还有更长的,《冬暴》剧组的人本来也不多,大部分都是一人身兼数职。 你仔细看就知道,刚刚你看到的这个人既是灯光师也是油漆工,还有这个,既是保洁也是副导演……” 孔黎鸢讲的这些,全是付汀梨之前从未仔细探究过的领域。 尽管困意上涌,但她还是被孔黎鸢讲这些东西时的神情吸住。 仿佛在这一瞬,小小屏幕微弱的光,无限涨大为一种奇异的、如梦似幻的光。 明明灭灭,映在这个女人的脸庞上。 从前付汀梨一直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不爱,笑的时候不是真的在笑,平静的时候不是真的平静。 好像从来没有自己的七情六欲贪嗔痴妄,也像一个模模糊糊的局外人,有像一抹随时会随风而逝的灰。 现在她觉得,她的认知有很大的滞后性,这个女人向来都如此清晰浓烈。 她在女人慵懒而清晰的声音中缓慢沉入北疆的冬夜。 迷迷糊糊间,她看着那些字幕缓缓往上滑动,突然有个问题冒了出来。 于是她问, “孔黎鸢,你演过这么多角色,有没有哪一个角色是你自己最喜欢的。” 这个问题过后,浮现在付汀梨脑海里的,是《冬暴》结尾,李弋在电话亭里的那个笑。 她想,如果让她来选,她应该会选李弋。可她没听到孔黎鸢的回答,实在是抵挡不住困意,在飘然昏暗的光线里。 一歪头,彻底睡了过去。 片尾字幕彻底播到了头,年轻女人的头昏昏沉沉地点着,不由分说地砸在了孔黎鸢的胸口。 她觉得有点痛,可是她笑。 窗外大雪不停往下飘落。她在灰暗房间里坐着,没有马上入睡。 而是看完影片最后一句话之后,注视着付汀梨的脸。 ——那双偏褐色的眼已经被阖住,没有再用那种坦诚而年轻的目光,在浮沉世俗中注视着她。 让她敢去细细端详这张脸。 她看她被时间消磨而变得郁白的肤色,看她肌理下饱满立体的骨骼走向,看她被环境迫使而染得纯黑的发。 这张脸庞上曾经所有的光泽和自信,似乎都在这一个冬消逝了一大半。 但是完全没有了吗? 不是的,只要一睁开眼,就还在。如同一茬坚韧的草,春风一吹就能再生。 有的时候,孔黎鸢觉得自己真想把这个人关起来,让她眼底那种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不再受任何环境的迫害,只永远为自己所生就好。 有的时候,她又冷静地知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恶劣的,她会伤害她。 于是她什么都给不出去。 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的叹息,再移开视线的时候,靠在靠枕边的手机已经倒在了褥子上。 她把付汀梨的头轻轻放在枕头上,伸手去拿过来,发现手机屏幕上已经弹出“电量不足”提醒。 于是画面就暂停在影片正式结束的最后一句话: 谨以此片,献给这世间最伟大最恶劣的爱。 她有些迟钝地想起,自己还没回答付汀梨睡着之前的那个问题。 有些犹豫。@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紧接着,躺在枕头上已经入睡的付汀梨,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 于是柔顺的发,便再一次从孔黎鸢的手指缝隙里滑过。 她靠坐在床头,低头凝视着付汀梨的睡脸,仍像过往,轻轻抚过她的头发,然后回答, 第130章 “以前是李弋,现在是阿鸯。” - 整个晚上,付汀梨都不觉得冷。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依稀摸出手机,迷迷糊糊地看到手机上弹出地理位置的通知,原来这里的位置在北纬四十八度零三分。 但她都没有被冻醒。 不像在上海廉价湿冷的出租屋,动不动就脚冰,睡醒之后总是缩成一块。 她在被窝里慢慢醒着瞌睡,体感是热乎的,但身边已经没有人。 孔黎鸢这么早就起来了? 付汀梨在暖和的被子里磨了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起来,穿上厚厚的卫衣,又披上一层厚厚的外套。 然后爬下床,看到自己昨天翻找出来,给孔黎鸢的外套已经不见。松了口气,幸好这个人穿了外套。 刚起床有点鼻塞。她吸了吸鼻子,看到昨天买来的洗漱用品已经拆开用过。 收回眼神,从箱子里翻找出她的洗漱用品。出发前收拾妥当的箱子被她昨天到现在已经翻得有些乱,那个被包裹良好的白模雕塑已经敞了出来。 有些明显,依稀还能看见是飞鸟的形状。 孔黎鸢不会看到了吧? 想到这点,付汀梨心里一跳,然后又心急火燎地把白模雕塑封好,压在箱底压得死死的,然后又盖了几层厚衣服上去。 才彻底放心去洗漱。 稍微收拾了一下,穿戴整齐,她就打算出门去找孔黎鸢,这个人身上没手机没有联络工具,应该走不远。 但走出房门,就碰见家里的阿帕。 阿帕穿着厚厚的袄袍,里面是一件花纹精致的厚马甲,端给她一碗刚煮好的、热气腾腾的奶茶。 笑眯眯地,用零星几个生涩的汉语词汇,问她睡得好不好,晚上冷不冷。 她也回一个笑。然后在阿帕的注视下,喝一口滚滚发烫的奶茶。奶茶里是新鲜的牛奶,加了浓浓的砖茶。 一口下去,茶乳充分交融在口腔里,又顺着喉咙弥漫进身体缝隙。 付汀梨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回想起乔丽潘以前教她的哈语,也用生涩的词汇,和阿帕说她很喜欢喝,喝下去很舒服。 阿帕眼睛亮了亮,然后又盯着她瞧了瞧。付汀梨大大方方地让她瞧。 “哈族姑娘?”阿帕问。 “我妈妈是。”付汀梨说,坚持用自己记忆里的哈语,尽管很蹩脚, “但我不太会,只会那么一点点。” 她比着“一点点”的手势,惹得阿帕发笑,然后又用有些粗糙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往外面一指, “你朋友在外面。” 付汀梨顺着阿帕的手往外望。 外面雪已经停了,敞在路中间的大路似是已经被清理过,铲开一层深陷下去的路,但两边还是积着一层厚白绵软的雪,像细腻的奶油。 暖融浅金色日光俯照雪层,像是泼在白雪上的一层金纱,而风则将那层金纱吹得缓缓而动。 视野顺着风往外飘,顺着这层金纱飘动,终于聚焦在一个模糊的人影上。 女人穿长度及膝盖的羽绒大衣,被厚厚的兜帽遮住头脸。 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另一只手里点着一根在宽阔世界里火星显得特别渺小的烟。 附近都还没什么人出来,这会孔黎鸢没有戴口罩,敞着那张矜贵又含情的脸。 只微微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踏着脚下的雪,沙沙的声音似乎融到了付汀梨端着的这碗奶茶里。 她默默地喝一口奶茶,又问阿帕,“我朋友喝了奶茶吗?” 阿帕笑着说喝了。 付汀梨也笑,然后又拉住准备离去的阿帕,这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可以做。 阿帕思考了一会,说她们可以去缆车那边,但那边的设施已经很久没开启了,不知道这几天会不会开。 如果还愿意走的话,可以走远一点看日出日落。 付汀梨笑着谢过阿帕,一口气喝完奶茶,走了出去。 孔黎鸢盯着她一步一步踏过去,等她慢慢吞吞地到了她身边,才呼出一口白雾,突然问她, “你会讲这边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啊?什么?”付汀梨的思绪被打断,极淡的烟雾飘到面前来,她发现这烟竟然比以前的红酒爆珠烟还谈。 可孔黎鸢还是抽了。 刚刚灌下去的那杯奶茶还热乎着,她放松地靠在清理过后的雪层上,抬头望天,然后说, “会一点点吧,我妈在我小时候总想教我来着,但没有语言环境,所以学的不是很好,总共也就会几个单词。” 孔黎鸢似乎对这件事很感兴趣,问了几个她刚刚说的单词的意思。 付汀梨刚醒过来还有点迷糊,于是只简短地说,“朋友,妈妈,奶茶。” 孔黎鸢点点头,似乎已经记住。然后又在缭绕的白雾里笑一下,问她, 第131章 “就没有什么完整的句子?” 付汀梨双手插在兜里,顺着孔黎鸢踩过的雪踩了几下,说, “倒是有一句会的。” “那是什么?” 不知道是因为她这句话想到了什么。付汀梨突然弯起眼笑,有些费力地抬起眼看她,然后说了一句叽里咕噜的话。 “什么?”孔黎鸢完全没听懂。 付汀梨又耐着性子地重复了一遍,仍然用那双偏褐色的眼望着她笑。 那里面似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笑,又似是一种特别松弛的笑。 “不准备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了?” 孔黎鸢觉得付汀梨这会看起来生机勃勃的,鲜活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变成小鸟在她头顶上转圈,然后彻底飞走。 付汀梨不和她开玩笑了,突然轻轻叹口气,有些惆怅地说, “等你学会再说吧。” 孔黎鸢学着说了一遍,她觉得付汀梨早上起来之后的心情特别好。 付汀梨摇头,“不对,应该是这样,你听着啊……” 她很认真地又教了她一遍,每个发音都拆开来讲,重复好几遍。 孔黎鸢跟着她学每一个发音,但连起来就不会说了。 来来去去,等终于学得顺畅一点后。付汀梨满意地笑笑,“孔老师学的挺好的,但还可以进步,下次再告诉你吧。” 孔黎鸢盯着她,好一会,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然后又缓慢吐出一口白色烟雾。 也学着付汀梨的姿势,和她一同靠在厚厚的雪层边。 “你今天心情还挺好的。”她问。 “睡得舒服啊。”付汀梨眯着眼,懒洋洋地说, “我只要睡得舒服,早上起来就心情好。” “身上不疼了?”孔黎鸢笑着问。 “不疼了。”付汀梨伸了个懒腰。 孔黎鸢看着付汀梨,她在外套里面穿一件卫衣。 这会微微仰躺在雪层上,能看到她在卫衣外面套着蓝色小马甲,偏毛绒的材质,上面绣着很多只小鸟。 她自己就像只小鸟——孔黎鸢这样想。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瞥了一眼孔黎鸢左手上拎着的东西。 ——那是一顶毡帽,毛绒绒的材质看上去很舒服,上面还绣着几只飞舞昂扬的小鸟。 “这是什么?”付汀梨问。 “毡帽。”孔黎鸢答,然后迎上付汀梨错愕的眼,莫名扬了一下眉眼。 “你又用什么东西去抵了?”付汀梨立马警惕地问,她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这么爱以物换物。 难道自己身上的东西就都不在乎? “不重要的东西。” 孔黎鸢一边把毡帽的暖绒整理好,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付汀梨张了张唇,什么都没说,这顶毡帽看上去确实暖和,比孔黎鸢昨天一直戴着的冷帽要好,而且还有耷拉下来的耳朵罩子,可以将这人的脸挡得更完全。 这么想着,她点了点头,然后下意识地就想从孔黎鸢身上瞥见什么物件丢失的痕迹。 “不会又是火机吧?”她狐疑地问。 孔黎鸢掀起眼皮看她,然后又笑,“火机不是你给我买的吗?” “也是。”付汀梨说,“这也值不了几个钱。” 然后又瞥见孔黎鸢手里正燃着的烟,烟逐渐燃到了尽头,快要烫到女人白皙的手指。 其实早上起来她看到孔黎鸢在抽烟,还有些惊讶,毕竟她还担心她不抽这个牌子。 “我以为你不会抽这个牌子的烟。”她说。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还在整理着毡帽,似乎要把这东西整理得服服帖帖才满意。听到她说,很随意地问了一句, “那你买的时候怎么不想这件事?” “买的时候没想。但现在想想,要是你不抽的话……” 付汀梨买的时候确实没想过。回过头来思考,如果孔黎鸢不抽这个牌子的烟,她要怎么处理。 扔掉实在可惜,她自己又确实抽不来。而且这又的确是一盒女烟。 于是她犹豫了一会,说,“那我可能就去问问穆——” 只说到穆字就打止。 因为她突然瞥到孔黎鸢脸上一个不痛不痒的笑。下一秒,孔黎鸢把手里的毡帽盖在她脸上,淡淡地说, “那你还是别想了。” 第38章 「旷野雪地」 付汀梨把盖在脸上的毡帽拿下来, 孔黎鸢已经背对着她,悠悠哉哉地在被清理过的路上往前走了。 冬野日光泼下来,道路两旁雪层在白日堆叠, 纯真而狂热, 像一张正在疯狂燃烧的纯净绒毯。 映在前方恍惚的人影上, 留下一个高挑纤细的影子。风轻轻刮过来,那道影子在空旷的雪野里越拉越长。 像公路片的开场镜头漏泄在这里。 孔黎鸢这是要去哪儿? 付汀梨愣了一会, 掂掂自己手里的毡帽, 毡帽是毛绒绒的材质, 捂在手上热乎乎的,很是舒服。 第132章 她?知道了,孔黎鸢刚刚不是在?整理,而是把这顶毡帽捂热了再给?她?。 竟然又是给?她?的吗?像那被视作为?生日礼物的泳衣? 可?这又算什么呢?冬天又不是她?的生日。 付汀梨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身影,刚想追上?去, 揣在?兜里的手?机很?小幅度地振动起来。 她?一边跟着孔黎鸢的脚步往前走,一边看?手?机。 是向导发过来的消息,已经连续发了几条, 但振动幅度实在?太小,她?揣在?厚衣服里直到现在?才感觉到: 【妹妹啊, 村里电路昨天被冻坏了, 现在?停电了, 我打听了一下, 说是得开路了外面才能来修,你和大明星人在?哪儿呢?】 【在?家?吗?不是手?机已经没电了吧?怎么不回消息呢】 【你再不回消息等下我手?机也没电了嘿, 等会联系不上?就来木屋旅馆找我嘛】 停电了? 付汀梨有些惊讶, 连忙看?了看?电量,发现手?机竟然也只有百分之十的电。 她?迅速联系乔丽潘和一大早就发来微信关心她?的李维丽, 说停电了手?机充不到电可?能会联系不到,又和荣梧那边也说了这件事?。 再回复在?木屋旅馆的向导。 但向导发过来微信后没有马上?回复,估计是手?机已经没电了。 “孔黎鸢!” 付汀梨回复完手?机消息,冲前面喊了一声。 这会她?们的距离已经近了许多,整条大路上?都没什么人,不至于?被人发现。 “嗯?” 孔黎鸢站在?冰天雪地里,回头望她?,被兜帽微微盖住的脸有些模糊。 还差十几步路。 付汀梨拎着毡帽小跑过去,大概是穿得有些厚,跑到孔黎鸢身边的时候竟然已经有些气喘。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孔黎鸢盯着她?,似乎没有发现她?脸上?席卷而来的不安。 “停电了。”付汀梨微微喘着气,然后注视着孔黎鸢的脸,不出?意外,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着急的情绪。 于?是她?又提醒,“而且要等那边的路开了才能来修。” “我手?机也没电了,意思是我们可?能……在?开路之前都没钱用了。” 她?尽量把这件事?说得清晰简洁,好让孔黎鸢知道她?们现在?面临的是一个什么状况。 可?孔黎鸢似乎是没有意识到她?在?说什么似的。只隔着恍惚而似弥散网布的日光看?她?。 然后伸手?。 把她?手?里拎着的帽子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戴到她?头上?。 寒风在?耳边嘶吼呼啸,携带着体温的手?指轻抚过她?的发,细细整理。 指关节不小心掠过她?发冷的耳廓,是一个很?轻很?模糊的触碰。 她?微微低头,她?微微抬眼?。 偌大雪地,只剩下庞大而暂停的空白,如同这场晦涩公路片里的某个慢镜头特写—— 她?们隔着十几公分的距离对视,巨大的风将她?们的帽檐下的发都吹得很?乱,呼吸都几乎融在?一起。 直到头被毡帽牢牢暖暖地裹住。 付汀梨怔怔抬着眼?。 望自己?面前的孔黎鸢,望孔黎鸢微微上?扬的清晰眉眼?。 孔黎鸢也正在?看?她?,带着毛边的兜帽被风吹得扑簌簌作响。瞳仁边缘泛着悠远如白焰的光,似是在?笑,又似是在?寒风刺骨里只装着她?。 类似一种仔仔细细的端详。 终于?收手?的时候,孔黎鸢还是盯着她?,然后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笑完了,像以前一样,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说, “嗯,帽子还挺适合你的。” 说完这句。 然后又双手?插着兜,顺着这条雪里的路走。 四周淌满日光和雪层,付汀梨站在?原地,不知道孔黎鸢要往哪个方?向走。 过了几秒,终于?缓过来,毡帽的暖融早已抵去刚刚一直吹在?她?头顶的风,却将女人的体温也紧紧箍在?了她?的耳边。 她?叹一口气,看?一眼?孔黎鸢的背影,温温吞吞地跟了上?去。 她?知道孔黎鸢绝对不是没听到,或者?是故意忽略。 而是这个女人总是如此,尽管不知前方?去路,但浑身都包裹着某种既来之则安之的味道。 在?安定下来的世俗中,孔黎鸢更像一抹随时会随风而逝的灰;而到了被困住的穷途末路里,她?身上?那种被平静所隐藏的焦躁反而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奇怪吗?奇怪。 但付汀梨自觉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她?跟上?孔黎鸢,在?这一刻也选择跟上?孔黎鸢的既来之则安之。 “这是要去哪儿?”她?觉得她?们在?漫无目的地走。 “不知道。”孔黎鸢说的话被风吹得有些模糊,“随便走走吧。” 然后又侧头望住她?,“你很?担心没电的事?情吗?” “本来是担心的。”付汀梨踢了一脚路边的雪,又看?一眼?敞亮的旷野,“但现在?不担心了。” 某种程度上?,她?不能否认,自己?还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这里太开阔了,太敞亮了。让她?这颗心也都跟着敞亮开阔起来,好像回到从前,二十岁的付汀梨会因为?这样的美景而觉得畅快,没有任何缘由。 第133章 “放心。”孔黎鸢又在这个时候畅快地笑一下,然后轻轻地对她说,“我不会让你吃不起饭的。” “你不会又要抵什么东西吧?”付汀梨虽然怀疑,但还是松弛地笑,“也不知道你身上有多少可以用来以物换物的。” “以物换物在你这里是什么不好的习惯吗?”孔黎鸢问。 “也不是。”付汀梨皱一下鼻,毡帽的耳罩摇摇摆摆的,“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为什么不太好?” 她就知道孔黎鸢要问。付汀梨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其实我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你不喜欢?什么感觉?” “就像是……”付汀梨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你压根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一切,也从来都不在乎自己一样。” 这种感觉不是第一次涌上来,而且离孔黎鸢越近,她的感觉就越强烈。 她知道也许在孔黎鸢眼里,或许在许多人眼里都是如此——她总是年纪轻又天真稚嫩。 有好友给出评价,就算说她是从小被浸泡在爱里长大的也不为过。 付汀梨在这点上倒是有准确的认知,她从小就知晓如何爱自己,也知晓在繁杂充裕的世界里播撒好意的同时,最爱自己才能活得最洒脱。 而孔黎鸢身上则有一种与她完全相反的特质。 也似乎是这种特质吸引了她,让她当初停下了那辆车,让她后来在人来人往的世界记她那么久。 她时常觉得,这个女人的内核其实是淡漠冷郁的,只不过通常都被温润柔情的外在所包裹。 但唯独在对待自身时。 她身上的薄情和不爱感变成某种天经地义的刺,对内的时候再没有一丝仁慈。殊不知,这根对内的刺,也更能刺痛人。 付汀梨知晓,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特质,并非都要被束缚在条条框框里,也并非都像以前的她那样活着才最好。 但这种对立感、矛盾感,总是会在这种瞬间凸显出来,也会让那种被晒皱揉皱的酸胀感觉,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这里浮现。 其实她不是爱说教爱教训别人的人。但这次她的确不受控制地说, “孔黎鸢,你下次能不能不要这样了。” 不要那么不在乎自己,不要那么不爱自己。 她说完这一句,没往下说更多。 而孔黎鸢留给她的是一片漫长的留白。付汀梨听到她的靴底一下一下地踏着雪。似乎在想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想。@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们这会已经走得远了,这附近铲的雪没那么多,雪层也变厚了。 运动鞋底和高帮靴底交错。 踩着沙沙的雪,一下一下,留下两串孤零零的脚印。 付汀梨静默地跟在孔黎鸢旁边,既期盼孔黎鸢能给她一个确定的答案,又怀疑自己是否多管闲事,或者是纯粹地站着说话不腰疼。也许孔黎鸢并不觉得这样不好呢? 于是她决定打个补丁,“其实我的意思是——” “付汀梨。” 就在这个时候,孔黎鸢突然喊她,声音像是淌在旷野雪地的风里,却又好像近在咫尺。 风刮到耳边,付汀梨侧头看。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望住她,被风吹动的兜帽在脸上投上一层清晰的阴影。然后朝她笑, “给我拍张照吧。” 付汀梨看着她的眼睛,知道孔黎鸢不是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也知道这件事绝非像她以为的这么简单。在这一刻她想——也许我改变不了这个女人。 但这并不让她觉得恼人。她只是笑一下,然后说,“好啊。” 她没有拒绝,而是拿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电量,“只剩百分之六了。” “你要在哪里拍?” 她环顾四周,发现她们周围的雪已经很厚了,房屋也已经变得散落起来,路上也没再见到其他人。 “就这里吧。” 孔黎鸢踏着厚厚的雪层,高帮靴都埋进去,雪到了膝盖的位置。 而后费了些力气,走到一棵形单影只的树下,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别过来了,这里的雪厚。” 一句话陆陆续续传到这边,被硕大的风吞了好几个字。 付汀梨又戴着把耳朵都捂住的毡帽,勉强听清了是什么意思。 她把电量紧张的手机举起来,对准枯树下的孔黎鸢。 “好!”她几乎是需要喊着,才能把声音传过去。 然后又看小小的取景器,铺天盖地的雪层形成一个格外空旷的世界,柔淡阳光泼映着孑然无依的一棵枯树。 树下站着一个女人,穿宽大厚重的羽绒服,头顶暖白云层坠下来,像是站在堆叠云层的缝隙里。 她自己就像是一团飘来飘去的云。 “你好了吗?”付汀梨大声喊,声音在空旷的雪地里显得尤其高亢。 然后又盯着手机屏幕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四了。 第134章 再看?镜头里的女人时。 发现对方?将手?插在?兜里,微微垂着头,好像在?调整姿势。 付汀梨把镜头推近。 孔黎鸢的眼?睫正细微地颤动着。她?从没见过孔黎鸢用这种的姿态面向过镜头。 她?是活在?镜头里的人。 怎么会在?面对她?这么一块小小屏幕时显得那么束手?束脚,在?偌大的世界里给?人一种类似孤立无援的错觉。 以至于?她?突然想走过去。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但刚刚往前踏一步,镜头就抖动摇晃一下,她?清晰地瞥见,从堆叠的云层边,飞过一群飞鸟。 “孔黎鸢!” 她?喊她?的名?字。 孔黎鸢在?屏幕里抬头,风将她?的兜帽吹落下来,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她?们中间好像隔着层淡蓝恍惚的风,付汀梨看?不清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 “看?!那边有小鸟!” 能在?这冰天雪地里瞥见如此鲜活的生命,付汀梨异常兴奋。像在?加州那一次,她?在?清晨瞥见批着晨光的飞鸟。 她?将镜头对准天边的那群飞鸟,里头晃了一下,光线变暗了许多。转眼?瞥到右上?角显示电量只剩百分之一。 她?连忙把镜头再次移下来,缩小焦距,对准那一片景。 手?机取景器里的光又在?这一瞬变亮了一些。 偌大雪野,灿黄日光晕成极大的光圈,女人被笼罩在?这个巨大光圈里。 微微抬起下颌,望天边飞过去的鸟。整个人模糊不清,但露出?的下半张脸清晰而浓烈。 付汀梨按下拍摄键。 ——女人和飞鸟的画面就此被定了格,留在?她?的手?机里。电量用到了底,手?机在?这张照片后自动关机。 她?有些遗憾地收起手?机。 阳光泼到她?身上?,一步一步的踩雪声又踏到了耳边。须臾之间,孔黎鸢身上?的气息飘到了她?身边。 “拍到了吗?” “只拍到一张,哎,本来应该多拍几张的。” “这次不是连小鸟也拍到了吗,那就不可?惜。” 她?听到孔黎鸢这样说。 抬头望到近在?咫尺,孔黎鸢在?模糊光晕里朝她?清晰地笑。 那一秒,她?不讲道理地在?北疆的雪里偷偷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自动保存能在?这一刻特别管用。 留下一张未知是否保存的照片后,手?机彻底罢了工,在?这冰天雪地里成了一块揣在?手?里还嫌冷的砖头。 但她?们没有马上?顺着路折返回去,而是又在?辽阔延绵的雪境里,慢慢吞吞地走,没有人再说什么与这里无关的事?情,只是默契地甘愿被雪地包围。 天空是淡淡的瓦蓝色,映得格外纯净的雪也染上?一点蓝。 大风穿透她?们的身躯,将她?们坚韧而柔软的骨骼吹得越来越一尘不染。 那些琐碎的生活边角料都被风吹成一抹消逝的灰,在?这样敞开的雪川旷野里,在?头顶这轮崭新的太阳下。 一切都不算什么了。 付汀梨不知道孔黎鸢是不是也在?这么想,又或者?孔黎鸢在?顺着这条不知道方?向的路,思考阿鸯来到故乡的心绪和情感转变。 她?们只静静地并肩往前走,时不时聊几句冷不冷,时不时注意头顶的毡帽有没有戴好,时不时注意天边再有没有飞鸟飞过。 等走到实在?不能往前走了。 才开始折返,顺着她?们踩来的脚印,找寻回去的路。 付汀梨看?着两排脚印,突然觉得心里莫名?有些空落落的,像是空了一大块地。 像是内心有个小人在?叫嚣,疯狂地敲动着她?的心脏,渴求她?把这里的风和雪都装回去,却怎么都装不够。 这里好像一个世外桃源。 而她?和她?真的很?像两个风尘仆仆的同路人,不是因为?封路被困在?这里,而是携着一颗贫瘠枯竭的心而来。 从这里捧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然后再有气力继续往前走。 她?踏着厚厚的雪层,印着孔黎鸢的脚步。从此下定决心,离开北疆之前,要再来这里一次。 - 回到住所后,天已经快黑了,她?们起的本来就晚,中饭没吃,路途上?只吃了孔黎鸢揣在?兜里的几块馕。 对的,付汀梨不知道这个女人又是怎么搞来的,什么时候搞来的。 而向导正蹲在?她?们的木屋外,穿着一身当地哈族的绒袍,一口一口地抽着有些刺鼻的烟。 见到她?们慢吞吞地走近了。 才从地上?勉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急切迎上?来, “你们去哪了嘛,我手?机没电了都联系不上?嘛!” 这种烟味比孔黎鸢抽的烟刺鼻得多。付汀梨不动声色地躲远了一些,然后笑了笑,解释, “就是去外面走了走,我给?你发微信说了,你可?能是没看?到。” 然后又指了指她?和孔黎鸢,“别急,我们都是两个大人,还能走丢不成。” 向导听她?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把烟掐了,望一眼?孔黎鸢,然后又叹一口气,嘟囔着, “毕竟是大明星嘛,而且之前不还发烧吗,我怕出?了事?你们剧组找我麻烦。” 第135章 “不会。”这会已经到了家门口,孔黎鸢很随意地将兜帽摘下来,“要是他们找你麻烦你和我说。” 向导被这话堵得猛吸一口烟,然后又砸一下嘴,郁闷地说, “那时候你都已经出事了,我还能怎么跟你说。” 孔黎鸢听到这话,竟然笑了一下,然后说,“也是,那我是不是得给你签个保证书?说在禾瓦图村的一切行程都由我自己负责?出事了和向导无关?” 她看起来心情特别好,甚至还能和向导开起这样的玩笑。付汀梨也顺着这样的话弯眼笑。 而后又瞥到向导睁一下眼睛,视线在她们两个身上晃了晃,嘟囔着说, “你们两个姑娘,这是去哪儿玩了嘛,这么高兴。” 就在这时候,家里的阿帕走出来,穿戴比今天早上稍微精致一些的绒袍,戴一顶御风保暖的绒帽,脸上的笑和皱纹都堆在一块。 看见她们都站在门口,眼前一亮,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 付汀梨勉强听懂了是什么意思,脸上先是浮现出惊讶,然后眼睛笑弯成一条缝,笑意更浓。 孔黎鸢似乎注意到她在陡然之间的心绪转变,转过头来看她,也笑,然后用眼神询问她是什么意思。 向导这时候恰好出声,“阿帕说,有一家当地人邀请她吃晚饭,问你们要不要跟她一块过去。” - 请吃晚饭的是阿帕的好朋友,偏偏在她们这样穷途末路的情况下,听说阿帕家里来了两个汉族姑娘,于是热情地撂下话,让阿帕把她们也叫去。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既然是做客,也不可能空着手去。 她从行李箱里找上一身干净衣服换上,而孔黎鸢则换上了阿帕从家里找出来的一身绒袍。 黑色袍底,衣摆和袖边都绣着精致鲜活的金色花纹,暖厚而不臃肿,勾勒出紧致的腰线。是阿帕在大女儿结婚前亲手绣的,只不过大女儿这几年与汉族通婚嫁出去,连这件衣服也没带走。 如今穿在孔黎鸢身上,配上她那双高帮靴也有点搭。 即使没有穿全套,却已经加重她脸部轮廓里的锋利和妩媚,整个人的矜贵气质中又多了几分野性。 付汀梨看了看孔黎鸢的脸,想了一会,把自己的毡帽摘下来戴到她头上,于是那种锋利的妩媚便又蔽了些去。 “好看吗?”孔黎鸢问。 “好看,这衣服和你很配。”付汀梨点了点头。 “衣服好看,还是人好看?” 类似的问题。付汀梨听见笑一下,然后又耐着性子说, “人最好看。” 说完之后,她背过去找东西,听见孔黎鸢在她身后畅快地笑一声。然后又翻找出自己昨天在超市买的口罩,转身塞给孔黎鸢。 “等会要是那家人家里人多,你就偷偷找个角落坐着,把口罩戴上。” 不知道做客的人多不多,又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的被困住的游客,万一孔黎鸢被认出来,就又是一件麻烦事。 “那你呢?” “我啊,我当然是坐前面大吃特吃啦。” 付汀梨开玩笑似的回了一句。 然后又在自己行李箱里翻找,试图从这些杂碎里,找到一个勉强可以带过去当礼物的物品。 “这个怎么样?” 孔黎鸢的声音从头顶飘下来,有些懒。付汀梨顺着望,发现孔黎鸢手指的方向,正是那个白模雕塑。 已经敞出来,形状特别明显。 付汀梨心一慌,连忙把那个白模雕塑放好,盖住。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这个不行。” 孔黎鸢没说话了,似乎是正在盯着她。良久,才收回视线。 然后又指,“那这个呢?” 这次是她装在行李箱里的那些暖贴,整整齐齐地被她垒在一块。昨天晚上不怎么冷,于是没想起来用。 现在还是完整的。可是暖贴当带过去做客的礼物像什么样?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这会又笑了一下,然后说, “你觉得你这里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吗?” 说的也是。 付汀梨认了命,只好将暖贴找出来,幸好来之前是李维丽给她装好,不至于散开那么难看。 看上去倒还像样一些。 她拿上,便打算走,可走了几步,发现孔黎鸢还站在行李箱面前,似乎正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她疑惑地问。 孔黎鸢似是才回过神来,迎上她的视线,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后心不在焉地说, “我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过去送人。” 付汀梨“噢”一声,也笑了一下,有些幸灾乐祸,于是故意说,“你之前以物换物的时候怎么不想着留一手?” 孔黎鸢盯着她,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什么也没说。 但付汀梨能看出来,那双被绒袍衬托得靡丽冶艳的眼里似乎在笑,里头也似乎没有任何后悔。 第136章 好像在?向注视着这双眼?睛的人诉说绻缱又单薄的柔情。 好像在?说,如果再来一次,她?还会抵押围巾给?她?换一瓶热水。 其实还可?以把那顶毡帽当作礼物送出?去——付汀梨这个想法转瞬即逝,她?觉得戴过的毡帽送出?去不合适。 更何况,这是她?和孔黎鸢两个人都戴过的。 算了。她?望住孔黎鸢。 叹一口气,晃了晃自己?手?中的暖贴盒子,很?随意地说, “这算我们两个的。” 要是丢脸,大不了就两张脸一起丢嘛。 第39章 「世外巢穴」 那一大盒窘迫的暖贴, 被笑容热情的女主人很友好地?接纳了。 正如同当?下状况窘迫、没有现金可用的她们,也被主人?家用新宰杀的羊而制成的、热气腾腾的手抓羊肉很好地招待了。 来到人家家里做客还戴着口罩,是件特别不好不礼貌的事情。 确定今天晚宴的客人只有当地居民, 以及主人?家留宿的两个游客后。 孔黎鸢没有戴口罩, 大大方方地?敞着脸, 嘴角挂一个敞亮的笑。 主人?家的阿帕眼睛都亮了亮,握住孔黎鸢的手, 在她们?家阿帕萨利哈的逐字教?学下, 吐出一个极为生?涩的汉语词汇, “漂亮。” 主人?家的两个外来游客显然比当?地?哈族更敏锐,一下就?认出了孔黎鸢,惊呼出声?。 然后捂住自己的嘴,表情激动地?拿起?手机,发现没电。 于是便又难以平复地?放下。 紧接着, 就?对上一双微微弯着,友好且柔软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摇晃的昏黄的烛火下注视着她们?。t区骨骼饱满立体?,偏褐色的瞳仁在跳跃的烛火下温和从容。 好像藏匿着一种当?地?哈族的野性?美?。 却又因为有些郁白寡冷的肤色, 和嘴角始终柔和的笑,呈现出一种晦涩却坚韧的生?命感。 即使和孔黎鸢坐在一起?也毫不逊色。 ——两个游客互相对视一眼, 知道对方心底也大概是同样的想法。 再转过头来的时候。 那双眼睛的主人?就?已?经利落地?到她们?身边, 朝她们?松软地?笑。然后伸出食指比了个“嘘”的手势, 说, “孔老师这次行程没有公开,拜托拜托两位姐姐, 不要说出去好不好?” 原本?以为这样一个人?, 会是那种清亮又软和的嗓音。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大概是生?病了, 声?音比想象得要颓哑沉郁,但听上去却是舒服的。 像一只经受过折磨、正在缓慢修复生?命的小鸟。 ——其中一位游客在看到这人?穿着马甲上的鸟时,忍不住这么想。她是一位写作?者,这次来北疆也是为了采集素材,对生?活中遇到比较特别的人?,都十分在意。 “好好好。”另外一位与她同行的人?,已?经被这一声?“姐姐”喊迷糊,笑嘻嘻地?答应,“不说不说,我们?的秘密。” 于是那双眼睛又笑着望向游客。 游客没办法被抓住,鬼使神差地?应下。 眼睛的主人?终于松一口气,说了声?“谢谢”,才再次回到萨利哈身旁,明朗地?用比较生?涩的哈族词汇,和其他?人?聊着些什么。 聊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还笑得特别高兴,眼睛都弯成一条缝。 原来真的是哈族人?吗? 游客在心底敲下了这个结论。然而下一秒,就?有道声?音否定了她这个结论, “她不是哈族人?。” 游客如梦初醒,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盯了这个年轻女人?许久。而当?她转眼,发现孔黎鸢就?在她身旁。 ——几乎是和她一样的视角,坐在烛火难以照亮的区域,被那么一点点光亮笼罩着,注视着那个在两个阿帕间聊得热火朝天的年轻女人?。 大概是出于某种考虑,一向在人?群中都是当?之无愧焦点的孔黎鸢。 在这次晚宴,竟然也心甘情愿地?坐在角落,隐去自身那种强大而剧烈的存在感,身上似乎有着某种如释重负。 游客没有反应过来。 便又看到,隐在晦黄光影下的孔黎鸢笑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这是一双特别难忘掉的眼睛,是不是?” 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这根本?不是一个需要他?人?回答的问题。 “我想是的。”游客直觉是后者,却还是回答了。 游客注意到孔黎鸢在她说完之后,笑了一下,然后又垂一下浓密黑亮的眼睫,没什么语气地?说, “我想,你还是别记得的好。” “啊?什么?”游客没有反应过来。 但下一秒又想,孔黎鸢是不是在说,不要把她们?来过这里的事情爆出去,只是和那个年轻女人?是一样的想法? 可她又莫名觉得不是,因为孔黎鸢这句话里,似乎还夹杂着不露痕迹的排外感,又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于是游客有些疑惑地?问,“这是你的助理吗?” “不是。” 再抬眼的时候,孔黎鸢的眼底充斥着平静,然后又朝她又轻又薄地?笑一下,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慵懒, 第137章 “我们当然是朋友啊。” - 付汀梨觉得她们彻底融入了这场晚宴。 至少在这个晚上,她们像是待在一个暖热而具有排他性质的巢穴内。 这个巢穴是世外桃源,是眩目光亮照不进的颓靡之地。 她们是两个外来人,受到了主人家热情如火的款待。 浓稠热烈的羊肉气息飘散在周围,她们学着当地人吃手抓饭的姿态,毫不拘谨地盘腿而坐,完完全全地抛却在北疆之外的付汀梨和孔黎鸢。 成为两个没有姓名,没有身份,甚至没有过往和未来,只有此时此刻的同路人。 用完了饭,女主人给每个客人端来刚煮好的奶茶,大家盘腿坐在毡毯上,喝茶聊天,厅中间是一簇在铁桶里火热燃烧着的篝火。 向导不知道和男主人喝了多少马奶酒,顶着一张醉醺醺的脸,开始拉自己不知道从哪里借过来的马头琴。 主人家的其中一个游客随手拉过自己带来的手鼓,乐呵呵地笑着,配合着马头琴慢悠的节奏时不时敲一下。 男主人便开始在地上扭一些自在笨重的舞步,然后邀请女主人和他一块跳。紧接着,又是在炽热的篝火气息里,又竭力邀其他人一块跳。 没人能在这样的氛围下,拒绝宰杀一整头羊请客的主人家。 两个阿帕在悠远飘荡的曲子下哼歌起舞,然后又拉起在场的几个年轻姑娘,不管是哈萨克族,还是汉族,都拉到中间,一起跳着轻快激烈的舞步。 付汀梨当然没能躲过。 但她一向不畏惧这样的场合,只是大大方方地被其他人拉着手。 混在嘈杂高亢的人群里,大声唱着自己不太顺畅的语调,大步跳着自己压根不怎么会的舞步。 周围挂着的毡毯红彤彤的,映着热烈的烛火,显得越发红火。又照在当下所有闹哄哄的脸庞上,把阿帕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熨平,把每一个人脸上的笑容都烧成一簇永不熄灭的火。 巢穴闭塞,炽烈红光游荡在其中,将每一张脸庞都照得年轻饱满,滚烫而闪闪发光。 唯有一张脸庞最为特别——付汀梨在滚烫到缺氧的巢穴里,摇摇晃晃地想。 即使孔黎鸢没有像她这么兴奋,只是坐在摇晃烛火难以照亮的区域,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 但她时不时去望,还能望到对方嘴角携着以往那种淡而多情的笑。 明明是一个停电的夜,四周都是烛火黯淡而摇晃的微弱光线,却看上去比在任何光亮下都要清晰。@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正在望着她。 付汀梨刚刚兴致上来了,没能推拒,便也跟着喝了一点点马奶酒。 这会脸已经有些发烫,在一首又一首的欢快曲子里,她觉得整个环境都似乎已经燃起一簇再难以熄灭的火。 整个生命都被食物的香气和马头琴的飘悠涨得满满的。 然后,她恍恍荡荡地往孔黎鸢那边走去,脚步的确有些不稳,以至于她在坐下来的时候,差点一头栽在了孔黎鸢的胸口。 但在这之前。 孔黎鸢已经将她牢牢扶住,并且将她东倒西歪的头,按在了自己温热的肩上。 又是那种清淡的桂花香气,被篝火烤出越发暖绒的气息,全都裹在付汀梨的鼻尖。 她晕晕沉沉地倒在孔黎鸢的肩头,望着还在中央不失任何热情的闹哄哄的一群人,畅快而松弛地笑。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笑什么?”孔黎鸢笑着问她。 “你不也在笑?”她反问,“那你在笑什么?” “也是。”孔黎鸢在浓黏的火光氛围里说,声音听上去有些懒,“我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是吧,就是觉得好开心啊。”付汀梨说话的语速有些慢,觉得马奶酒的香气正在口腔里溢出。 “你喝醉了。”孔黎鸢在她耳边笑。 “可能是吧,我喝不了太多酒,现在应该已经是极限了,再喝多一些,我就会眼睛痛。” “眼睛痛?不是说喝完酒之后,记性会特别好吗?” 这个女人像是记得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付汀梨悄悄地想。 “和你说的时候,我也是这么以为的。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酒精并不可以帮助记忆。” 付汀梨是笑着说的。于是孔黎鸢也在她耳朵边上笑。 笑完了,付汀梨微微眯眼,又说,“我突然想起了两个人。” “祝木子和祝曼达?” 看来孔黎鸢也记得这两个人,并且也在同一时刻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也还用祝曼达这个名字来称呼amanda。 “对啊,不知道她们现在环游世界怎么样了?有没有到过这个世界的一半国家啊?” 付汀梨还记得。 当时祝木子站在车上特别轰轰烈烈的那一句“祝曼达,祝木子也爱你”。 想到这里,她又瞥到男主人和女主人正抱在一团跳乱七八糟的脚步,女主人踩到了男主人的脚步。 然后他们突然抱在一块大笑。 付汀梨也弯眼跟着笑,“她们应该过得挺好的吧。” 第138章 “为什么这么觉得?” “直觉。” 付汀梨艰难去回忆那两人?的脸,却发现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唯独记得一句话。 于是她又慢慢悠悠地?说, “毕竟有情人?终成眷属嘛,我也希望她们?过得好,她们?一辈子不要分开。” 她的确是有些迷糊了,说的话变得越来越碎,在这句话后,就?有些发晕地?阖了一下眼皮。 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火苗似乎在昏暗里很细微地?跳动着。她想她应该是喝醉了。 酒精能帮助记忆,的确是一个荒谬的说法。 要不然她现在怎么会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祝曼达和祝木子两个人?的脸? 而且后来,她总是被包裹在绒毯里回忆这个北疆的夜晚,印象之中也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她和孔黎鸢都只是坐在昏黄光影里,互相倚着头。 可能聊了些什么可有可无的,或者是什么都没聊。 好像只是望着拉马头琴的向导红彤彤的脸,望着跳动的微弱的火苗,望着闹哄哄的人?群在她们?面前起?舞 就?算她们?只是坐在角落,也丝毫没有任何从北疆之外带来的拘谨,她们?彻底融入这里。 好似这里的天永远不会亮。 付汀梨还记得,大概是她彻底因为酒精晕晕沉沉地?栽睡过去之前,她嘴角还挂着难以褪去的笑。 孔黎鸢也在她耳朵边上笑。 然后在恍惚而摇晃的光影里望她,用类似在加州时那种遥远而含情的眼神望她,轻轻地?,仔仔细细地?,抚过她的头发。 最后,极为轻地?说了一句,“你头发乱了。” 就?在这一句话之后,她感受着这个女人?动作?极为轻的抚摸。 在心底默默许下自己此生?最为强烈的心愿: 希望这个女人?,以后活得都像这个晚上一般,如此畅快强烈。 不要再有任何孤立无援的情况,一辈子无痛无灾,无病无缺。 可惜后来,她这个贪心不足的愿望,还是被宣判为某种愚昧无知的天真,被很无情很残忍地?摧毁了。 -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付汀梨头痛欲裂。 窗外天光大亮,淌在她沉甸甸的眼皮上,让她以为这不是北疆,也不是在上海,而是在加州的家。 她再次回到那扇巨大敞亮的窗户下,四溢暖热的阳光淌满整个背。 但她睁开眼,发现外面还是雪,大概是阳光太亮,这样的雪甚至还有些扎眼。 她摸了摸旁边的褥子,发现已?经变凉了,只残余着一些女人?的气息。 孔黎鸢又起?这么早?这个女人?像是从来都不需要睡眠这种事物。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洗漱完,穿上衣服,打算去找孔黎鸢,然后又遇上家里的阿帕。 阿帕笑眯眯地?端给她热气腾腾的奶茶,和烤馕,问她昨晚睡得怎么样,奶茶好不好喝。 她和昨天一样弯着眼笑,说睡得好,比昨天好。说奶茶好喝,甚至比昨天还好喝。 阿帕大笑,说这是你朋友早上起?来煮的,她特意过来学。 看到面前的女孩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萨利哈眯了一下眼,回忆起?早上的情景——比起?面前这个活泼又开朗的哈族女儿,那个名字叫作?鸢的孩子,似乎存在感要更弱一些。 但想来也是一个特别亮眼的人?,听那个来找她租房间的男人?说,这是一个很出名的大明星。 萨利哈不关心这些,平时也只是看看电视,不认识几个电影明星。她不知道这个大明星的脾气如何,还以为不好相处。 但没想到,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不挑剔,不找事,给什么就?接什么,也总是笑,望着她笑。 更多的是,望着那个和她一块同来的女孩笑。 但是鸢一个人?的时候,就?没像在她们?面前舍得笑了,要不就?是倚靠在外墙边,微微垂着头抽烟,要不就?是没什么表情地?注视着这里的雪。 这个年轻人?总是显得很落寞。 萨利哈和她接触不多,这几天有什么事,也是和那个叫作?梨的孩子来沟通。 直至今天早上起?来,天还没完全?亮,外面还是黑蒙蒙的。 鸢来找她,特别诚恳地?说,想和她学煮奶茶的方法。 对于这样的请求,她自然是不会拒绝,虽然有些意外,但也还是提着鲜牛奶,笑呵呵地?带着鸢,从搪瓷盆子慢熬鲜牛奶开始教?。 萨利哈只会一点汉语,和鸢的交流不太通畅。但鸢在学习煮奶茶的时候很认真,很严谨地?记下步骤,又问她塔尔米和砖茶在外面可不可以买到。 萨利哈很喜欢这种对待食物很虔诚的年轻人?。她笑着问,是不是打算回去煮给那个叫作?梨的孩子喝。 梨很喜欢喝这里的奶茶,每次都吹吹热腾腾的雾气,咕噜咕噜地?喝完,然后像个小女孩似的皱巴着脸,说,回去就?喝不到了好可惜。 听到她的问题,鸢只是朝她笑着,没有怎么回答,可能是没听懂。然后又过了一会,问了她一个问题。 萨利哈只听懂几个词汇,大概连起?来,她觉得这个问题的意思应该是: 阿帕,你离开过北疆吗? 第139章 萨利哈当然摇头说没有,她年轻时还随着家里人到处游牧,居无定所,住在没那么固定的毡房里,直到晚年,北疆发展起来了,才住上了砖瓦房。 鸢点点头,然后又盯着热气腾腾的奶茶,笑了一下,慢悠悠地说: 北疆是个好地方,养育了那么多那么好的爱,没有一个是坏的人。 萨利哈勉强听懂。但她也不确定,鸢这句话里到底那一个词是“爱”,还是“会爱人的人”。但应该都是一个意思。 萨利哈笑得拍手。 她说你们这些外来人都是这样,过来玩一趟当然只看得到这里好的地方咯,觉得这里的雪好看,觉得在这里活着好像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只要玩。 但那是因为你们不在这里长大,要是在这里活着,你就不是大明星,梨也就不在跟着你到处工作了。 她以为梨是鸢这个大明星的下属,毕竟听男人说她是鸢剧组的工作人员。@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萨利哈想,如果鸢和梨只是两个脸整天被晒得通红又吹得皲裂的牧民女儿,成天放羊追马的,一年四季赶牧场,从来没看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来没走出去过。 这哪里比她们现在更好? 鸢好像没听懂她这段话,只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一大早起来找您学煮奶茶?”听到萨利哈的话,付汀梨有些惊讶。 手里端着的奶茶还热气腾腾的,融着奶与茶交融在一块的灵魂。 萨利哈点头,又竖起大拇指,“鸢学得特别好。” 付汀梨也点头,又吃一口烤馕,顺着蒸腾的奶茶灌下去,残余的酒精被逼出来,甚至微微冒了些汗。 肚子里终于有了些东西,一大早上她吃得舒舒坦坦,甚至还将孔黎鸢煮的奶茶多喝了几碗。 礼貌地洗干净碗后,付汀梨问萨利哈知不知道孔黎鸢去哪了。她没在外面的路上瞥见孔黎鸢的踪影。 萨利哈回想了想,摇头,说自己不知道,只知道人在煮完奶茶之后就出去了。 出去了?孔黎鸢怎么会在一大早出去?在这样一个才待了两三天的地方,而且还身无分文。 付汀梨忧心忡忡地想,然后就裹紧外套打算出去。而这时候,萨利哈拉住她,笑眯眯地问她还想不想去坐缆车。 “什么缆车?”付汀梨有些迷茫。 萨利哈一脸了然的模样,然后叹一口气,说, “你昨天晚上一直在闹着,想去坐缆车和看日出看日落嘞。” “我?”付汀梨完全没想起来这段记忆。 她以为萨利哈搞错,可萨利哈却是特别笃定地点了点头,说, “你一直闹着要去,鸢好像是说……今天带你过去。” 听到萨利哈确定的答案,付汀梨决定去缆车那边找孔黎鸢的踪迹。 已经是雪停的两天两夜后,外头又是融成色拉油般的日光,路上的人也多了起来。 不少之前被困住的游客,也在前两天修养过来,开始在外面闹哄哄地堆叠在一块。 完全不像昨天,整条敞开的马路上,除了她们就只有北疆的风雪。 付汀梨每次喝完酒,第二天就会眼睛痛,看人看物都有些模糊。 她就这样竭力睁着眼,一边往缆车那边走,一边辨别着路上的憧憧人影。最后,她还是在缆车那边看到了疑似孔黎鸢的身影。 天寒地冻,又停了电,缆车哪里还会开。而且这里位置又远,周围都没几间房屋,倒是有几个人在慢悠悠地走动,但也没往这边看。 还是那样纯净那样巨大的雪层,但孔黎鸢不是站在那里,而是躺在空白硕大的雪中。 一动不动,像一艘了无生机的孤舟。 付汀梨模糊看清之后,心都吓得在抖,几乎是拔腿就跑。 她穿得厚,距离又那么远,等跑到孔黎鸢面前是已经气喘吁吁,冒了一身狼狈的汗。 而孔黎鸢仍是躺在雪里,头发被风吹得很凌乱,而她只是阖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刚刚在远处瞥到的时候,付汀梨急得不行,以为孔黎鸢是晕过去了,这会看到孔黎鸢肤色虽然寡白,但脸色还是正常的,没有被冻晕过去的征兆。 她松了口气。 又看孔黎鸢在阳光下微微颤动的睫毛,望一眼周围庞大而堆叠在四周的雪野。 她想,她应该问孔黎鸢在想什么,问孔黎鸢在这里躺了多久,问孔黎鸢在为什么来缆车这里,问孔黎鸢为什么躺在这里的。 然后把孔黎鸢拽起来,问她是不是疯了,这么天寒地冻的,躺在雪地里,别人看着多瘆得慌多奇怪啊。 但她有些缓不过来,只能连着喘了几口气。于是整个世界都只剩下风声和她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呼吸声。 而孔黎鸢似乎早已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就这样躺在地上,懒懒地笑了一下。 没有睁开眼,却笑得懈怠而散漫,连风在这一刻的存在感都变弱了许多。 也是,她动静这么大,孔黎鸢不知道有人来了才奇怪。 可孔黎鸢为什么就一定知道是她呢? 付汀梨看着孔黎鸢嘴角异常清晰的笑,突然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问题也不想问了。 第140章 她呼出一口白气。 扶一下头上戴着的毡帽,弯腰,一屁股坐下,舒展开双手。 阳光垂直射向雪地?,身躯并排沉进地?球。她只在她身旁躺下,什么也不问。 像天经地?义,像义无反顾。 第40章 「koz timesen」 原来躺在雪地里, 是这么舒畅自由的一件事。 付汀梨甚至想打个滚儿?。 但又实在懒得动弹,她舒展双臂,将自?己完全摊开, 像是整个人都陷进浑厚而宽广的地球。 和?孔黎鸢一起。 好像这?一刻, 雪野里的风很大, 足以将她们的呼吸,吹散到整个地球。于是她想, 也许地球的另一面?, 此?刻也正拥有当地最漫长的一个白昼。 “付汀梨。” 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旷, 特?别散。以至于让付汀梨突如?其来地感受到——原来在极为庞大极为阔远的雪地里,被喊名字是这?么一件特?别远又特?别近的事情。 “啊?怎么了?”付汀梨竟然不?觉得雪地上凉,她盯着白到极致的雪野,忽然很想把这?一片地全都装着带走。 “看久了雪,会?得雪盲症的。”孔黎鸢的提醒被风吹得流到付汀梨这?里。 “啊——”付汀梨不?太在乎地说, “有就有吧,先让我躺会?再说。” 这?句话被吞进混乱的风声里。她不?确定孔黎鸢有没有听?到。但就在这?句话之后,她因为喝酒而变痛的眼?睛就突然刺痛了一下。 没有任何缘由, 视野变得模糊。好像只是浩大的地球在惩罚她的渺小。 她有些难受地眨眨眼?,不?受控制的眼?泪逐渐浮了出来, 试图为她缓解眼?睛的不?适。 然而下一秒, 她就听?见孔黎鸢在混乱风声里笑了一下。 好像她眼?睛被刺痛, 对?她来说是一件特?别好笑的事情似的。她抹了一把溢出来的眼?泪, 微微眯起了眼?,视野变得越发模糊。 紧接着, 是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微微侧眸,结果微热手心盖了过来, 温度轻轻落到眼?皮上。她茫然地眨眨眼?,几乎能感觉到,自?己脆弱的睫毛正划过那柔腻的手心。 她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散在风里,来自?身旁的孔黎鸢, “那你还是别有了,连这?点?痛都受不?了。” 是对?之前“雪盲症”话题的回答。然后又问?, “眼?睛还痛吗?” “稍微好一点?。”付汀梨能感觉到对?方手心里的淡淡桂花气息,“不?过你怎么知道?我眼?睛会?痛的。” “昨天晚上你自?己说的,喝多了酒就会?容易眼?睛痛。” “昨天晚上……我喝醉了,不?管是我说的话做的事,你都不?要在意。”付汀梨主动说。 “真的?” “真的。” “再说吧。”孔黎鸢并没有给确定的答案,本来她的回答就在狂鼓一样的风声里显得特?别模糊。 付汀梨能感觉到,自?己那些无法控制的咸涩泪水,正在一寸一寸地沁进孔黎鸢的皮肤,好像一场抵换的骨血融合。 “我昨天是不?是和?你说想来坐缆车了?” “缆车坐不?了,线路没有开通。”孔黎鸢叹一口气。 “也没关系,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想坐。”付汀梨解释, “是昨天听?到阿帕说,可以坐缆车,看日出日落来打发时间。” “看日出日落?”孔黎鸢又问?。 “也不?是我想看,这?只是阿帕的推荐。”付汀梨慢慢地说,“可能早上听?阿帕说了,所以潜移默化记在心里了。” “不?过现在好像也错过时间了。” “你问?阿帕了?” “……对?,我问?她这?里有没有什么可以打发时间的活动。反正在这?里也挺无聊的。” 孔黎鸢“嗯”一声,停顿了一会?,又说,“下次再来吧。” 付汀梨在孔黎鸢微热的手心里笑了一下。然后过了几秒,才温吞地答, “好啊,下次再来吧。” 话落,她不?受控制地眨了一下眼?。巨大的风声停了一瞬,清脆空灵的鸟叫声在这?一秒挤进耳边,在寂静空旷的世界特?别突兀。 “又有小鸟?”她问?。 孔黎鸢还按住她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回应她,“对?,一片一片的小鸟,数量很多,应该是迁徙途中,停下来歇脚。” 她也开始用“小鸟”这?样的称呼。付汀梨几乎能在她的三言两语中,将这?样的画面?想想出来。 于是弯着眼?,笑出声。 孔黎鸢似乎察觉到她在笑,“笑什么?” “就是突然想到,那些小鸟从这?里飞过去,看到我们两个人躺在这?里,估计会?觉得挺奇怪。” 付汀梨这?么说,也这?么想——也许从小鸟的视角往下看,这?两个躺在雪地里的人就只是两个人。 没有以往那种过于鲜明的对?比,孔黎鸢穿着她的旧外套,被带着毛边的兜帽盖住眼?睛。她戴着孔黎鸢送给她的毡帽,被毡帽耳罩盖住耳朵。两个人并排躺着,灰扑扑的一团,脸都不?亮了出来,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在这?个偌大的雪地里,没有孔黎鸢和?付汀梨,只是两个奇怪的平庸的人类。 第141章 她只是随意地一说,说完之后,才发现孔黎鸢没有接她的话,好像是走神了。 “孔黎鸢,你在想什么?”她眨眨眼,睫毛刮了刮孔黎鸢的手心。 孔黎鸢的手心微微颤了一下,然后像是回过神来一般,笑了一下, “我在想,阿鸯在最后那场暴风雪里,会看到什么,会想什么,会做什么,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才会走向一个这样的结局。” 原来在想这件事。 付汀梨之前有阅读过北疆这段剧情的剧本。 电影最后,阿鸯在所有故事冲突发生后,打算开着自己那辆破破烂烂的卡车离开。而这时候,遇到一场在故乡特别罕见的暴风雪,车被埋住,她看车窗外疯狂涌过来的雪絮。 就这样陷入绝境。 但绝处逢生从来都是戏剧冲突中最为精彩的一种。剧本也在这里做了一个极为巧妙的处理。 穷途末路的情况下,阿鸯不甘心被堵在卡车里死去,于是宁愿背上自己的所有梦想和自己第一把雕塑刀,轰轰烈烈地冲入这场暴风雪中。 她是一个逐梦者,追逐的是横冲直撞气势磅礴的人生。她永远要做一个逐梦者,于是躺在雪地里,恍惚间再次看到走马灯似的幻觉时,她在庞大的闪烁白光里,费尽力气举起自己的第一把雕塑刀。 紧接着就转到电影最后结尾,是阿鸯作品的特写镜头。原剧本里是白马,强调阿鸯在暴风雪里再次看到那匹白马,以一种奇异的荒诞构思来呈现电影内核。但也没有定死最后一个作品到底是什么,看上次闻英秀还在犹豫,应该是还有改动的余地,甚至还来咨询了她们工作室的意见。 而且剧本解读出来,也有另外一层含义,那就是阿鸯在暴风雪里举起雕塑刀,义无反顾地杀死了自己。 而白马只是一个怪诞意象。 ——原来孔黎鸢一大早躺到雪里,是为了参透阿鸯在暴风雪里的心绪。 也难怪,这样一部比较深晦怪诞的文艺片,主要通过主人公内心的情感转折来呈现精彩之处。 对演员来说,的确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但仔细一想,孔黎鸢接过的所有角色里,就没有一个不困难的。 轰烈勇敢的恶女李弋、一步一步被环境压迫成为杀人凶手的年轻妈妈张玉、双重人格的女警察杨鹭……哪一个不是困难重重内心充斥着复杂人性冲突? 在百花齐放流量当先的娱乐圈,孔黎鸢明明拥有一张可以走走商业电影演演偶像剧就能不愁流量不愁红的脸,但偏偏就选了演员路中最难走的一条。毫无疑问,这是一条孤独而充满荆棘的道路,可孔黎鸢偏偏还真的走成了,也终于才走到现在的位置。 一步一步到达顶峰的背后,也许都藏着无数个这样不为人知的细节,也许孔黎鸢曾经不止一次这样躺在雪地里过,又或许之前不是雪地,而是更可怕的火海。 ——付汀梨有些走神地想。 她突然想问孔黎鸢为什么要演电影,明明是这么困难这么举步维艰又这么孤独的一件事,为什么还一定要做? 可下一秒,又觉得没必要问。 如果她竭力想要做成这件事,那她只希望自己可以帮到她。 于是,她笑了一下,睫毛再次划过孔黎鸢为她挡去风雪的手心,松弛地说, “那你问一下阿鸯不就好了?” “问阿鸯?”孔黎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怎么问?” “怎么问——”付汀梨重复这几个字,像是在喃喃自语。 然后又笑了一下。紧接着,在接近于撕裂空气的风声里,大喊一声, “阿鸯!”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雪地空旷,周边不知道有没有人,她被捂着眼睛,义无反顾的一句“阿鸯”,好像将整片雪野都震得发抖,惊得那些小鸟都疯狂地扇动翅膀,不知道是不是飞走了。 喊完了,她又听着周围翅膀扇动的鲜活劲儿,在孔黎鸢的手心里特别张扬地笑, “怎么样?要我帮你问吗?” 孔黎鸢也笑,笑声在颤动的手心外有些模糊,像是一团吹到耳朵边上的积雨云。等笑完了,才轻轻地问, “那你要替我问什么?” “这还不简单!”付汀梨做足了准备,吸一大口气,然后又高亢地喊, “阿鸯!你想活还是想死!” “你最后看到的,是白马——还是其他的!” “你现在开心吗!畅快吗!难受吗!想要走出这场雪吗!” “阿鸯!你怕不怕!” 躺着大喊未免有些中气不足,她喊了这几句,胸口就有些憋得慌。 可不知为什么,这种喊出去的感受,让肺部那种熟悉的疼痛席卷而来,反而让她觉得更加畅快。 于是她松快地咳嗽几声,想要继续喊。但就在这个时候,孔黎鸢却先出声了, “阿鸯——” 也和她类似的大喊,可却没有像她这么高亢的语气,隐在鸟叫声和嘶吼着的风声中,显得和缓而酣畅。 风变大了,吹得付汀梨的耳罩发出扑簌簌的声响,将孔黎鸢的喊声吞进去,又吐出来。最后只剩下几个模糊的、近在咫尺的、郁哑的字眼,在她耳边飘来飘去。 第142章 什么“生?与死”、“跑”、“白马”之类的,全都跌进空旷的雪野,碎成一片片雪块,沉进她们在的这?一片空土地。 亦或者,被流经她们的飞鸟衔住,散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付汀梨听?着这?些字眼?,觉得现在简直痛快又疯狂,就跟两个疯子隔着好远的距离呼唤对?方似的,可她们又离得特?别近,连心脏都在同一片雪地里跳。 她接着孔黎鸢的话语,让她们两个的声音在这?片雪野里回响。 中途她想,她们动静这?么大,会?不?会?惊得一只小鸟都没有了?会?不?会?惊动经过这?里的人,会?不?会?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躺在这?里?然后会?有人凑上来,觉得她们奇怪,问?她们阿鸯是谁,她们又是谁,然后再躺在她们的身边,和?她们一起做着这?样抽象又愚笨的事情,冲这?片无辜的雪野大喊大叫着。 可是没有了,再没有第三个人了。 直到最后,这?里也只有她们两个人,和?甘愿滞留在北疆这?片土地上的其他生?命。 而在那些被风吹,被地上的雪震,被她大大喘出的热气蒸的字眼?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句十分微弱的呼唤。 “付汀梨。” 风和?心跳几乎都停了一瞬。 付汀梨微微喘息着,仔细分辨是否是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有些漫长的间隔之后,她以为那句“付汀梨”是幻听?。 可下一秒。 耳边出现了极为清晰,又极为模糊的一句, “付汀梨。”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盖在她眼?眶的手心便很徐缓地挪开了。 首先映入视野的是一片闪糊的空白,她费劲地阖了下眼?,又有些不?适地掀开眼?皮。 背景仍旧是空旷的雪野,眼?前是一个极为模糊的人影。缓慢聚焦之时,一阵风刮过来,吹乱她的发。 凌乱地盖在了脸上,散在了风里。紧接着,像是被放得极慢极慢的特?写镜头,耳边出现极为温热的触碰。 是她,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一下一下,很轻柔地捋到耳后,而后又用指关节,微微蹭了蹭她仍然有些湿润的眼?尾。 什么都没说,好像刚刚那一句“付汀梨”不?是她喊的。 付汀梨却已经忍不?住顺着这?样的动作侧头,视野缓慢聚焦。 落到一个极为好看又畅快的笑上。 于是她盯着这?个笑,张了张唇,想要喊一声“孔黎鸢”。可还没等她发出声音,远处便传来一句模糊又遥远的呼喊, “妹妹啊!大明星啊!” 然后是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震得这?片地都跟着咚咚响。 像是某种预兆,大张旗鼓地踏到她们面?前,告知一个讯息: 第三个人终于来了。 孔黎鸢嘴角笑意里的畅快都被暂停了一瞬。 付汀梨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因为她听?到这?些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有些狼狈地撑在地上,带着一身往下掉的雪碎,站了起来。 然后往喊她们的方向望。 遥远宽敞的雪地里,不?远处是一个一瘸一拐走来的身影,脸色红彤彤的,看起来兴奋又紧张。 付汀梨抿了抿唇,转身将孔黎鸢扶了起来,看孔黎鸢沉着睫毛拍拍身上的雪,看孔黎鸢的半张脸埋进兜帽。 再转过身来,就是向导面?色红润的脸,以及特?别激动的一句, “路开了!我们可以走了!” - 坐在颠簸而兴奋的越野车上时,付汀梨还有些恍惚,像是刚刚从一场特?别冗长特?别真实的梦里醒过来。 给好不?容易才脱离才清醒的做梦人,留下特?别深刻的戒断反应。 向导的那一声“路开了”之后,带来的是铺天盖地背着行李离去的人群,还有已经浩浩荡荡开进来的车。 是终于松一口气的荣梧,以及孔黎鸢的经纪人,出于某种较为急迫的原因,当场就将什么行李也没带过来的孔黎鸢直接带走。 在车上,手机充电开机之后,付汀梨才知道?,原来是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说孔黎鸢被困在禾瓦图村,热搜挂了一夜。公司蹲了一晚上守到路开,可是来接人的路上,却已经看到来拍新闻的记者的车,和?聚集在村外来从周围各地赶来看热闹的游客,已经挤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想要找到大明星孔黎鸢被困在这?里的踪迹。 以孔黎鸢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被拍到,更?不?适合出现在大众视野前 于是被接走的孔黎鸢连“家”都没回一次——这?几天,她们一直将她们暂时逗留的萨利哈家,称作“家”。 在上到那辆崭新的、格外宽敞的、拉着黑色窗帘的越野车之前。孔黎鸢当着荣梧和?经纪人的面?,在她们的催促下,慢条斯理地走到付汀梨面?前,低着头,问?她, “你要不?要坐我的车一起走?” 付汀梨在簇拥糊黑的人群里,准确地瞥到蹲在地上抽烟的向导,向导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被吹得又红又粗糙。 于是柔软地笑笑,然后说,“不?用了孔老师,我还得收拾行李呢。” “我和?向导大哥一起吧,那些雕塑道?具什么的,还得有人看着。” 同向导路一起回去不?必赶那么急,付汀梨完完全全可以收拾好东西,然后同自?己该道?别的人好好道?别一次。 第143章 明明是只住了两晚三天的房间,这是已经充盈着这几天的生活气息。 付汀梨将她们的褥子叠得整整齐齐,靠在床边,又将所有的物品收到行李箱——行李箱里少了一身她的旧衣物,少了一叠整整齐齐的暖宝宝,多了一顶毡帽,多了几包草药,多了一身孔黎鸢之前穿来的那一身衣物。 只有那个白模雕塑没变,没打开,也没有完成。 关于孔黎鸢的旧衣物,她在孔黎鸢上车之前随意地问一句要怎么处理,先回答的却是孔黎鸢的经纪人,语气礼貌,笑着说, “不用了,谢谢付老师提醒,麻烦帮我们丢了吧。” 付汀梨心想也是,孔黎鸢这么一个身上所有物都可以用来抵换物品的人,应该不会再在意这一身衣服。 可那句话之后,她却看到孔黎鸢回头望她,在逐渐变得酸涨的风里,问她, “你的眼睛还痛不痛的?” 她没说话。孔黎鸢又笑了一下,然后说,“要是痛,就拿房间里剩的草药包,泡着毛巾敷一下。” 然后又在经纪人的催促里,低低地说,“是昨天晚上,我从阿帕那里拿过来的。” 付汀梨愣了几秒,然后迟钝地点头说“好”,目送孔黎鸢点点头,终于上了车。 最后留下这几包来自草原的草药,也留下了孔黎鸢的这身旧衣物。她想,她行李箱空间这么大,压一压还能装下好多东西,替孔黎鸢保留一下也不是什么坏事。 收拾好一切之后,她拿起已经充了一大半电的手机,行李箱的轮子在地板上剐蹭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站在门口,环顾一圈。踏出房门的时候,手机里又多了一张空荡荡的房间照片。 然后去找萨利哈道别。向导没有催促她,只默默把她的行李箱推了出去。 她紧紧抱一下萨利哈,嗅她身上似是篝火般的安稳气息,然后闷闷地说“再见。” 萨利哈摸着她的头,送她一个特别美好的“巴塔”[1],最后和她说“koz timesen.”@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希望她不被充满恶的眼睛注视,祝福她远离一切不幸的灾祸苦痛,希望她永远幸福,永远安康[2]。 付汀梨在萨利哈怀里留恋地蹭了蹭,想到孔黎鸢都没和萨利哈道别就走了。 于是解释,“和我一起来的朋友,她的工作比较特殊,如果来和您道别,被村子里这些发现她的人注意到,估计您以后会被很多人打扰。” 她诚恳地说,“我代她向您道歉,也道谢。” “没事。”萨利哈摆摆手,用汉语和她说,“我看鸢,其实也不会是那种习惯道别的孩子,她看起来,就难以去应对这种事。” 萨利哈的汉语说得有些含糊。 其实付汀梨没听清这句话里,到底是“习惯”,还是“喜欢”。不过她想了想,觉得不管是哪个词语,应该是差不多的意思。 ——孔黎鸢这个人,生命中总有种无法承载道别和祝福的孤独感。 她也想象不到,如果那年她们在加州,进行一次如此温情而清晰的道别,现在各自又会是什么模样? 于是最后,付汀梨只是笑笑,“谢谢您的草药包,我以后再来看您。” 萨利哈摇摇头,“几包草药不算什么。” 然后又关心地说,“眼睛还痛不痛?” 付汀梨听话地试着眨眨眼,没从眼眶里察觉到那种酸涩感,笑了笑,说, “不痛了,谢谢阿帕。” 萨利哈点点头,放下心,又回忆起来一件事, “你昨天晚上一直说眼睛痛,好痛,然后鸢起来烧水,泡草药,给你敷了一晚上,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睡。” 叹一口气,“早上又起来给你煮奶茶,刚刚又出门,现在又马上被接走去工作,真是个辛苦的孩子。” 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付汀梨在这只言片语中,终于模模糊糊地能记起来一些。 但始终不够完整,只有些闪回的记忆片段——视野里是晦郁光影,灰黄的房间墙壁,有一个恍惚朦胧的影子,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对方有些长的头发落到她的脸侧,她觉得有些痒,伸手去拨了拨,还皱了皱脸觉得不适,于是便听见一声极为轻的笑。 紧接着,就看到那影子将什么热融融的东西盖在她眼睛上。 视野变得昏沉沉的,影子看不到了。但那种从眼眶周围传来的刺痛感稍微好一点,但等东西凉了,她又开始不舒服,又想要揉眼睛,可刚伸出手,就被人按住。 滚烫的热度箍住手腕,有触感绕住她指关节的那道疤,细细摩挲着。 她趁毛巾挪开的间隙,勉强看清这道影子是一个人,但是好模糊,看不清脸。 她只知道,这个人后来一直坐靠在床边,一道又一道地浸热水,用毛巾给她敷按着眼睛。@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除此之外,有时候隔着模糊破旧的玻璃窗眺望远方,有时候又微微垂头注视着她,什么事情都没做。不厌其烦,好像也不觉得无聊。等她哼哼唧唧说“好一些”的时候。 第144章 这?人又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用有些倦懒的声音说,“你以后不?要喝酒了付汀梨,没一次是安分的。” 她没顾得上回应,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来。却又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这?句话之后,这?人轻轻抚弄着她的头发。 不?知过了多久,又给她重新浸了一道?毛巾。热融融的压感里,这?人又极为模糊地笑了一下,轻着声音,自?相矛盾, “算了,想喝还是喝吧。” 第41章 「留一道疤」 “温世嘉事件后续来啦!” 坐在副驾驶的?跛脚向导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短视频, 属于?营销号的?ai女声仍旧用尖锐的?语调开场。 天气是好的?,暖热阳光像暴晒过的鞋面,咕噜咕噜地滚到脸上。 似乎下一句就?是这个轰轰烈烈八卦的落幕。可向导啧一下, 然后就?把视频滑了过去?, 显然是对娱乐圈的?事情不感兴趣。 付汀梨将头靠在仍有些冰凉的?车窗, 灿白日光从她脸上滚过,然后落到手机屏幕上, 像碎了的?珠子。 她心不在焉地回着手机里涌过来?的?关切, 和乔丽潘报平安, 和李维丽说?剧组的?安排,和闻英秀汇报目前所?有雕塑的?情况,回忆这无所?事事又满满当当的?几天,和夏悦聊这几天发生过的?趣事。 旁边坐着两个来?接她的?美术组同?事,当然主要是来?接这一车雕塑和雕塑道?具。 这会却因为向导刚刚刷过去?的?短视频, 琐碎地聊了起来?:: ——“温世嘉这事应该就?算过去?了吧?真否认了?” ——“害,公司都出面否认了,温世嘉也不可?能违背公司意见跳出来?吧, 你真当看小说?呢?还百花影后被一锤定音,公开出柜?” ——“也是, 别看这圈内底下男男女女的?恋情这么多, 但要是真摆到明面上来?, 谁也说?不准能赌赢, 不小心点,这条路这辈子也就?走?到这里了……” ——“对啊, 而且你看温世嘉平时多敢说?一个人啊, 在微博上公开和烂片导演对骂这事都做得出来?,到了这会, 还不是什么都不说?了?” ——“说?明这后头的?弯弯绕绕多着呢。要是真出来?说?了,指不定出什么幺蛾子,前几天不是传出她下部?电影要换人了嘛。现在一否认,电影官宣她一番不说?,而且虽然网友都认定,但只要她不认,她公司不认,那过个一两个月,不仅能息事宁人,而且人姬圈天菜的?名声没准比现在更响。” ——“所?以这么一炒作,也算是有点好处嘛……” 周遭的?声音都闹哄哄的?,这才过了几天没有手机没有网络的?日子,付汀梨听着这些事都已?经觉得陌生。 她感觉自己这会像是从边境跑出来?的?一个无名野人,外面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已?经是桑田沧海。 也不过才三天的?时间而已?,怎么会这么不习惯? 付汀梨腰酸背痛地往后仰了仰头,没由来?地叹一口?气,手指却不小心戳到了手机。 再去?看的?时候,已?经不是微信聊天界面,而是一条跳转到眼前的?微博。 是营销号转发的?温世嘉公司否认恋情传闻的?微博,下面跟着一串看乐子的?评论: 【没劲,还以为内娱终于?有女同?性恋了呢,结果又是老一套模糊化处理,又是一个躲着的?】 【那素人不是扒出来?了吗,不是叫江某,还当高中?老师呢,也不知道?有没有为这事停职啊,那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啊,她能和温世嘉谈恋爱就?不可?怜了好吧,人家一手牌打这么好,泡上影后有影后养,用你一个打工人在这瞎操心?】 【有人说?话也太难听了吧,你就?知道?人家靠温世嘉养了?在你眼里就?没有爱情了是吧?】 【怎么就?确定是爱情了?温世嘉(公司)不都说?了是朋友,只是喝醉了酒有点迷糊吗?女性朋友之间偶尔这样?也正常吧】 【你信吗?我不信。至少之前温世嘉这边一直没回应,估计现在也是和江某谈妥了条件才出来?回应的?吧】 【不得不说?,这对也算是体面人,最起码没像之前那些闹出恋情的?那样?你一锤我一锤,你一叠聊天记录我一叠律师函,闹得彼此都难看】 【那还不是钱给够了,我看这江某也趁这机会赚一笔,然后把工作辞了当个小网红呗,反正长?得也还可?以】 【江某正脸照有人看了吗,原来?顶流影后的?圈外女友长?这样?啊/狗头,有没有人觉得“我上我也行的?”/狗头】 看到最后一条评论,上面的?回复数字显示7845条。付汀梨手指悬停在上面,最终还是没点进去?。这条评论下的?回复,不用点开,她都知道?其中?应该充斥着对“顶流影后的?圈外女友”的?审视。 ——外貌审视和分析,就?像夏悦曾经经受过的?那样?,五官的?优劣全被用“限定审美框架”套一遍;过往人生的?批判和指点,八苦九难都被以各种视角拆解透彻;感情生活的?猜测和推演,贪嗔痴恨爱恶欲在嘈杂舆论中?全都变味。 也许她们之间真的?不是爱情,却已?经在这些声音中?变了质;也许她们之间真的?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原本渺小,原本美好而甜蜜,却在被放大之后被碾轧成如今的?模样?,各自都只剩下不堪重负。 第145章 付汀梨在顺遂的雪路里想——原来在戏剧里那样简单的一句有情人终成眷属,落到现实里来,落到这个圈子里来,会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她稍微降下一些车窗透气,在近乎窄成一根线里的风里,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被称作“江某”的女孩。 尽管她们素未谋面,但付汀梨还是想到,如果她们的爱情是真的,江某面对这些或真或假的声音会有多伤心,当一个影后的地下女友该是多受委屈的一件事;如果她们之间不是爱情,江某现在的生活又面临着着多少困扰和挤压。 她想如果她是江某…… ——思绪被强制性地卡在这里,她不准自己再继续想。 低头看已经熄屏的手机,又觉得自己至少不要成为这些审视目光中的一个,于是重新滑开屏幕,退出微博,甚至删除微博,然后将手机锁屏,扔到包里。 视线往窗外瞥,车辆正好转过一个弯,路过那个被铁皮完整包裹的救助站。 有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从里面走出来,戴一条很旧的红格子围巾。 然后靠在墙边抽一根飘绕的烟,淡淡笑着,目送着她们的车离开。整个人都很旧,像极了一张零几年的老照片。 ——是穆医生。 付汀梨突然想起,在她们离开救助站时,穆医生和她说“下次告诉你”。 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到底要不要停车,车已经飞速开过,将穆医生的影子丢在遥远的路口,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白点。 越野车压过厚松雪层,车轮残酷无情地碾过,将纯白压成一块块脏灰雪泥。 付汀梨凑在车窗看了很久,最后落寞地收回目光,她知道她们已经快要离开禾瓦图村的这片土地。@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也知道这里留下了太多憾事——她没能坐到禾瓦图的缆车,没能在这里看到日出和日落,就连穆医生那个故事,都还没能听到一个开头。 三天,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结束了。 看着那逐渐飘远的景和房屋,付汀梨突然出声, “可不可以停一下车?” 车内一下噤了声,美术组同事转过头来望她,关心,“是不是忘带东西了?” “怎么了?”开车的是另外一个开着新车过来的向导,叫艾山。 她们之前那辆车还没修好,只能带着这一后车厢的雕塑用具转移。 艾山踩一脚刹车,回头望她,“你要是忘了东西我们就折返回去,不着急。” “没事。”付汀梨摇摇头,面对着这些关切友好的目光,笑了一下,急匆匆地解了安全带,留下一句, “我就下一趟车。” 然后就下了车,背对着车里惊诧的目光,闷头跑了几步,跑到属于禾瓦图村的土地。小心翼翼地迈了大步子到路边,掏出自己上车时向导给带的饮料瓶。 将里面的饮料几口喝完,然后又红着鼻梢,蹲下来,挖几块松软纯白的雪层,费劲地装到里面。 然后又跑回来,上了车,重新系好安全带,手指还是僵红的。 面对车内几道好奇的目光,付汀梨弯眼笑了一下,扬了扬手中的饮料瓶,里面的雪块装得很实,都没能晃动。 阳光透过厚实的雪层淌到她脸上,像一阵短暂的空白,空白里只有空旷的雪野和两个坦荡的生命。 “带点雪走,留个纪念。” 她坦诚地说,实际上如果可以,她想把整个禾瓦图村都带走。 艾山爽朗得笑一下,然后一脚踩下油门,“还是你们这群搞艺术的浪漫。” 美术组同事也冲她笑,“果然,我就说这边是有后劲的吧,这才三天呢汀梨。” 付汀梨笑一下。 “怎么了妹妹?”前排在副驾驶缩着的跛脚向导出了声,转过头来关心她,那一头卷发还是乱糟糟的。 付汀梨笑了笑,摇头,说,“没那么夸张。” “对嘛,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我跟你说,喀纳斯的雪,可比这禾瓦图小村子里好看多了,那时候才真正舍不得呢?”艾山说着,又拍一下跛脚向导的大腿,挤眉弄眼地说, “你说是不是嘛阿扎提?” 阿扎提那鹰钩鼻被风吹得发红,笑起来跟匹诺曹似的。听了艾山的话,不满地嘟囔几句,但还是转过头来,用生涩的汉语问付汀梨, “是不是舍不得禾瓦图了嘛妹妹。” “是有一点。”付汀梨笑,但也没有否认。 “那没事。”阿扎提笑呵呵地摆手,然后又指了指前面的路, “你们剧组在的村子,离禾瓦图嘛,那可是近得很嘛,而且大路都会经过这里,只要随随便便拦路边一辆车,就都能来,这里的人都热情,方便的话都会给你搭车的。” 然后又随手捋一下掉下来的卷毛,安慰她说, “你想来的话,下次再来就是嘛。” 付汀梨攥紧手里这瓶雪,感受着里面雪块的静谧融化,轻轻地回应, “好啊,下次再来。” 第146章 - 剧组给孔黎鸢安排的房间,是一个很宽敞的木屋,灰色整洁的木质地板,暖黄灿亮的照明灯光,一扇占据三分之二墙壁的玻璃窗,能清晰看到外面堆积的一层薄雪。 她背对着这扇窗户,面带微笑地结束了直播。直播结束后,荣梧给她看了几条热搜词条: #孔黎鸢被困北疆# #孔黎鸢直播# #孔宴颁奖典礼现场蹲守孔黎鸢直播# 仔细查看词条下的内容,倒只有几张她到剧组之后,蹲守在这里的媒体发出去的新闻图,和代拍发出去的路透。在禾瓦图的那些事,目前还没有照片爆出来。 有个人将她保护得很好,时时刻刻挡在她前面,和看到她脸的每个人真诚地沟通。 淳朴的本地人,还有那两个被付汀梨喊“姐姐”的游客,和她们载歌载舞一晚上之后,也都没有出来说什么。 ——孔黎鸢这么想,眺望着窗外的雪。 “孔老师,你先休息一下换一身衣服,等会过半个小时就会有和剧组的会议。因为已经耽误了几天,他们要和你讨论一下剧本的改动情况,这次编剧也跟到了现场。” “晚点还有和几个品牌商沟通的视频电话要打,因为之前有过艺人消失是因为吸-毒被抓但公司还隐瞒的先例,他们要确认你本人来接听这个电话,连刚刚的直播都不能安抚,许姐正在和他们沟通。” 荣梧的声音从旁边清晰地传过来。孔黎鸢倦懒地阖一下眼,说一声“好”,将自己的上半张脸隐在兜帽里。 又微微侧脸,然后没有由来地提起,“我这次是不是太任性了?让你平白无故突然少休息了两天?” 荣梧愣一下,看孔黎鸢在兜帽下微微抬起的侧脸,说, “没有的孔老师,这原本也是我的工作。就是徐姐这几天比较忙,你也知道,出这样的事,大家都是会比较乱一点的。” 最后落到一句,“不过我觉得,这毕竟是突发事故,你也没办法预料,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孔黎鸢微微垂着脸,懒懒地仰靠在座椅上,没有说话,暖黄光影淌过她的下半张脸,她似乎仍旧在眺望着雪。良久,等荣梧提醒,她才笑一下,然后缓慢地说一句, “我知道了。” 但是仍然没有动,也没有换下身上这件灰扑扑的羽绒服。整个人像是隐在偌大兜帽里的一件旧毛衣,疲惫而恍惚,上半张脸埋在其中,似乎正在试图从中汲取什么气息。 荣梧知道,这件羽绒服或许就是付汀梨的。她不清楚这两个人之中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只偶尔看到这样的孔黎鸢,都会觉得比以往更清晰一些。 她拿着选好的衣服,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而就在她叹的这口气之后不久,孔黎鸢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拉上窗帘,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朝她温和地笑, “我等下换好衣服就出去找导演他们,你先去休息吧,开完会我再来找你。” 一瞬之间,面前的这个女人又变成了那个孔黎鸢,在世界这团乱麻里活得所向披靡,没有任何悲伤和落寞 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荣梧的错觉。 “……好的孔老师。”荣梧没有再叹气,只沉默地把衣物递过去。 然后一低眼,却看到孔黎鸢的手,指关节处有一道微红的印迹。 本没有那么红,但由于孔黎鸢过于寡白的肤色和瘦削的骨骼,印迹被凸显出来。 像一道鲜红的疤,却又没那么严重。 而孔黎鸢自己好像也看到了,伸出来的手悬停着,没继续往前伸,也没收回去。 她身上那层所向披靡的纱罩,好像只这一瞬,就被这道突兀的印迹平白无故地戳破了。 “这……”荣梧有些犹豫,“是被什么东西咬的?那边蚊虫很多吗?我要不要出去买一些驱虫的过来?” 孔黎鸢悬停的手终于收回去,她接过衣物,慢条斯理地盖住自己的手,不痛不痒地笑一下,然后轻轻地说, “是被一只小鸟咬的,不影响拍摄,明天就好了,你不用太担心。” 荣梧点点头,虽然她觉得孔黎鸢在说“明天就好了”时,语气里隐隐约约有些可惜,似乎这道印迹很快消失并不是她希望的。 但她还是没有多加揣测,只是有些好奇地问一句,“北疆的小鸟还会咬人吗?这么凶的?” 孔黎鸢似乎对她这样的问题有些意外,眉眼轻微上扬,很清晰很畅快地笑一下,轻轻地说, “有的小鸟凶一些,是会咬人的。” - 荣梧又交代了一些事情才出去。等房门紧闭厚,孔黎鸢疲乏地将所有干净衣物都扔到床上,然后又在悬空的吊灯下静静地站了一会。 才开始换衣服。 指关节那一处红红的印迹又不露痕迹地敞出来,她很慢很缓地注视了一会,忽然想起晦涩光影下,那双湿润泛红的眼睛。 是她察觉到浸泡草药汤的毛巾变凉之后,移开毛巾,打算给人重新换一道。@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第147章 却发现,这人正微微仰躺着,用溢满水雾和泛红的眼睛望她,像极了过往,那种很像在给人诉说爱意的目光。 那似乎是一种浓烈到触手可及的爱意,却又只在彻底失控时出现。 孔黎鸢顿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想要去试探这双眼睛的温度,是否还会像过往,甚至还想要这双眼里的爱意更浓烈一些。 可她不擅长被这样的眼睛注视,即便周围的光亮昏暗。手指还是在即将触碰到之前,悬停在空中。她倦懒地阖一下眼,想把手收回来。 但就在下一秒。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微凉的手指盖了上来,箍住了她的手指。她缓慢地掀开眼皮,又看到了对方指关节的那一道疤。 “疼吗?”她抚摸这道疤,低声问。 “疼。” 孔黎鸢绕住这道疤的手指忽然空了一下,用不出任何力道。 可仰躺着,注视着她的人,却又眯了一下眼睛,说, “眼睛疼。” 听到她这样说,孔黎鸢想再给人换一道热毛巾。 可刚打算把手从对方手里抽出来。从手指上传来的力道就一紧。 她低眼,迎上付汀梨的眼,笑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说, “我给你换热毛巾敷一敷,就没那么痛了。” “先别敷。”付汀梨突然迷迷糊糊地冒出一句。 “为什么不敷?”孔黎鸢笑,她觉得这个人像是在无理取闹,但并没有觉得烦。 付汀梨抿着唇,微微眯着眼望她,什么话也不说,但是却就这样强忍着,哪怕有泪水从眼眶里缓慢溢出来。 也不松手。 孔黎鸢和她对峙,等到手上的毛巾都凉透了,很轻很慢地发出一声叹息。 而后付汀梨竟然又这样半眯着眼睛,好像只是想把她看得更清楚。 被拽住的手突然又往下拽了拽。是付汀梨把她拉得更近。然后在流淌的光影里,微微睁大眼望她。 孔黎鸢微微低头,有些长的头发垂到她脸侧。她看到付汀梨费力地睁着眼,试图从她的面部表情里分辨真假, “孔黎鸢,你今天晚上开心吗?” 这个年轻女人总是在乎这样的事情。孔黎鸢仔细回忆,发现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于是耐心地说,“挺开心的吧。” “照顾我这事多麻烦啊,也觉得开心吗?不会觉得我烦?” “没什么麻烦的,也没什么不开心,你虽然有点不安分,但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觉得也是,毕竟我刚刚在主人家里,看你笑得也挺高兴。” “你不是当时就已经喝醉了吗?怎么还能看得到?” “反正……反正就是看到了。” 孔黎鸢在这一句话之后笑出声,“那你呢?你不也一直在笑?跟个年画娃娃一样。” 她又用年画娃娃来形容对方了。 但付汀梨没有恼,只是特别敞亮地笑一下,说,“我也还可以吧,感觉是最近最开心的一天了。” 然后又迷迷怔怔地眨眨眼,望住她,一直在笑, “我突然想起了加州的事,你说那天我喝完酒怎么没有眼睛痛呢?” 孔黎鸢觉得她好笑,于是便也笑。笑得睫毛都在抖,投在墙面上的影子也晃晃悠悠的,像一场朦胧不清的梦。 “对啊,你说呢?” “可能还是酒喝少了。”付汀梨微微眯着眼,得出结论。 “喝少一点不好吗?难道你还想要喝多一点,让自己眼睛更痛一点不成?” 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着,而后又将毛巾扔到泡好草药的热水盆里。 单手不好操作,她只能微微佝偻着腰,也没视野来注意到付汀梨的动静。 只知道付汀梨在这后面没说话了。她以为这人终于是折腾睡着了。然后下一秒,她便听到她喊她, “孔黎鸢。” 酒后有些喑哑的语调,温吞的尾音,是她喊她名字时最容易被捕捉到的习惯。 “嗯?怎么了?” 孔黎鸢直起腰来,回头,先注意到的是投在墙面上的两道影子,摇摇晃晃的。 她有些走神。 但下一秒,微软湿润的唇贴上手指内侧的皮肤,只一瞬又分开。 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剧痛从手指关节处传过来,而后又马上转为隐隐钝痛,延绵不绝,缱绻绵软。 这种痛意并不剧烈,却十分绵长悠远。 仿佛是从另一个人的骨骼筋肉里而来,声势浩荡地传到她的骨血,叫嚣着让她陨身糜骨,否则绝不罢休。 ——付汀梨突然咬住了她的手指。 而在这样突兀的疼痛里,孔黎鸢竟然异常冷静,没有去推拒。 而是突然走神,像是灵魂出窍,忽然仓促地想起一句话,一句她对付汀梨说过的话: 疼痛,是最为本能的一种记忆方式。 这句话第一次发生,是在加州夏夜,她逼醉酒的付汀梨,狠狠咬她一口,最终将那双偏褐色的双眼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脑海中印刻。 第148章 而如今,就?在这句话、这段记忆再次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之后。 付汀梨便像是终于?撑不住力气,头倒在了枕头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只剩下孔黎鸢,仍然还在这句话里失魂落魄,像是自动解离。 她在想付汀梨突然咬她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还是纯粹的?发酒疯?如果付汀梨明天知道?自己发酒疯咬了她会不会觉得别扭? 如果真的?是因为这句话,付汀梨又究竟希望她记住什么? 孔黎鸢望着沉沉睡去?的?付汀梨,掐握住自己指关节处极为轻微甚至没能出血的?咬痕,最终只发出一声极为缓慢的?叹息。 疼痛还是无法避免快要消失的?时候,黎明几近坠到眼皮低下。 她在罕见的?红色黎明里垂着眼睫,忽然觉得遗憾。 ——或许付汀梨还是咬得太轻了。 有一瞬间,她宁愿她在她手指的?同?一个位置重重咬一口?,燃起一簇鲜红的?火。或许会撕下她的?血肉,扎破她的?骨骼。 让她能留下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疤。 第42章 「孤独神祇」 实际上, 禾瓦图村已经离喀纳斯很近。只不过剧组找寻用来当根据地的村庄,比禾瓦图的地界更北。 两者之?间?,由一条蜿蜒曲折的马路联结, 却隔着一整座冰川, 遥荡不息的冰冷空气, 以?及盖在雪山上面时常是?冰蓝色的天。 剧组的落脚点是喀纳斯较为偏僻的一个角落,房屋矮小?, 人群散落, 游客没有喀纳斯正?在推行的旅游村那么多。 这里已?经是?边境, 再往北一点,就会是另外几个完全陌生的国家。 刚从禾瓦图赶到这里的第一个晚上,付汀梨忽然觉得全身酸痛。 像是?为期三天的特效药突然过了期,于是?身体里所有细胞都恢复成冻伤后的正?常状态。 每一块骨骼都濒临溃乱,好像在她的阻拦仍旧义无反顾, 不遗余力地开始怀念那?场大雪,叫嚣着疼痛。 一整个晚上,她几乎都没怎么睡得着, 辗转难眠,本来想着披件外套起来洗个热水澡。 但一翻身, 又看?到旁边床上还躺着一人。 她不是?一个人住, 剧组把她和一个美术组同事安置在同一个房间?。 同事已?经睡熟, 她没办法在深夜整出太大动静。 于是?就在床边, 披着外套坐了一整夜。硬生生地挨到天亮,看?黎明穿透雪山缝隙, 一点点洒到山的脊背, 浇盖到积雪的山顶。 原来黎明在这里这么美,仿佛一种通透清亮的液体。 付汀梨撑着床边发呆, 等到天彻底亮,美术组同事掀开被子,迷迷糊糊地翻身下了床。 她翻出行李箱,拿出垫在最底下的白模雕塑,又找出自?己保存良好但已?经许久没有拿到手上的雕塑刀。 坐在窗前木桌,没日没夜地捧着,一坐就是?几天。 等到剧组正?式开拍,每天候在周围的代拍和媒体回?去了许多,才放下手中已?经更为精细的飞鸟。 羽翼部位增加了许多向上飞跃的线条,又添加了在空气中流动的纱感,流畅精致,却不显得繁琐,更加突出翅骨的轻盈感。 还差最后一个上色的步骤。她打算回?上海再继续。 同事好奇地凑过来,问她这是?什?么,说这看?起来也?不像是?这次电影里的。 她便打了个哈欠,在单人床上整个人摆成一个大字,眯眼笑着说,是?自?己之?前的一个作品,想趁着这次机会完善一些细节。 同事捧着看?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放下,站在窗边无聊地眺望外面白成一片的雪,语气很像是?在感叹, “孔老师又开始在雪地里走来走去了,可真敬业啊。” 付汀梨躺在床上没立马出声,只默默地翻了个身,含糊地说, “她不是?一直这样吗?” 她已?经知晓,这是?孔黎鸢在揣摩角色情感时的习惯——只有彻底融入角色当下所处的环境,才能?更深层次处理角色的情感转折。 同事打趣地答,“也?是?,每天看?孔老师在这走来走去,我都恨不得我是?那?金马奖金像奖的评委,直接把奖颁给她得了!” 付汀梨阖着眼,打了个哈欠,然后只是?笑,没顺着这话往下说。哪怕在她心里,孔黎鸢早就已?经拿过最高奖项了。 她没有任何理由地想,李弋就已?经是?一个值得最高奖项的角色。 但她觉得自?己不能?把话说得这么满,像是?她和孔黎鸢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似的。 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温世嘉和江某事件,虽说已?经落了幕,网络上讨论的声浪渐渐小?了下去。 但却还是?给她提了个醒。纵然现在,她和孔黎鸢之?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 可加州那?三天却是?实打实地存在过。 如果有心人真的挖掘到那?段过去,她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她会像江某一样,被分?析审判个彻底,最后被发现是?个家里欠债的落魄千金,然后被无数人无数声音怀疑进入剧组是?为了再次接近孔黎鸢,而且是?别有用心吗? 而孔黎鸢,还能?在这条路这么坦坦荡荡地走下去吗?原本孔黎鸢选的路,就已?经比其他路要困难很多倍,如今终于走到现在的位置……难道付汀梨还要以?一个“定时炸弹”的身份随时出现在孔黎鸢面前? 第149章 如今她们早就走出禾瓦图,走出那场冰封世界的大雪。 她和她,已经又变成了孔黎鸢和付汀梨,不再是萨利哈嘴里的“鸢”和“梨”。 鸢和梨这样的称呼,听上去就像两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而付汀梨自觉自己在二十四岁这年遭遇如此巨大的变故,算不上普通。 孔黎鸢更不算普通。 她们的过往尤其不普通。 这些问题简直就像一簇烧得模糊糜烂的烟灰,一层又一层地落到付汀梨的心脏。 她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在喀纳斯的每个风吹雪打的夜晚都很难熬。 似乎每多一个问题被抛出来,她那颗活生生的鲜红心脏,就多了一分灰黑。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只有等黎明浇灌雪山的那一片刻,才会稍微好过一些。也许这就是北疆的魅力所在。 上海的土地寸土寸金,喀纳斯的土地却辽阔寂远,衬得剧组在一夜之间都显得渺小许多。 一小撮人,跑到这样一大块土地来,每一个被打散的人被装在里面,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变得异常突兀。 付汀梨没办法再像在禾瓦图一样,直呼“孔黎鸢”的姓名。 于是她喊她孔老师,仿佛完全遗忘自己曾在一场大雪里下定决心,要喊她孔黎鸢。 偶尔在夜里回想,付汀梨有些意外地发现,到了喀纳斯之后,除了在镜头里镜头外的沟通之外,她们最近的一次私下交流…… 就是她刚抵达喀纳斯的那一天下午。 ——车慢慢悠悠地开到那一排矮小房屋面前,她抱着那瓶融了一大半的雪,阿扎提给她把行李箱搬下来,告诉她雪最好是放在冰箱速冻起来,这样融得慢。 付汀梨迟缓地点头说好,看阿扎提上了车,目送着那辆载过她和孔黎鸢的车缩成一个小红点。 吸了吸自己被冻红的鼻子,然后又狼狈窘迫地面对着几大箱道具和自己的行李。 不经意抬眼。 便瞥到稍微高一些的位置,有个房屋的透明玻璃窗里,有个人影在那里望她。 是孔黎鸢。 一只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手机在打电话,穿一件崭新的驼色大衣,戴黑色围巾和黑色冷帽,肤色寡白冷清。 看来是回来已经换过衣服,只两个多小时不见,又变成了那个大明星孔黎鸢。 付汀梨觉得放心。 哪怕她自己身上的大衣已经被车灰和雪泥蹭得像风尘仆仆的旅人。 哪怕她自己匆忙挽好的发此刻正凌乱地散下来,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郁沉又疲惫。 她眯着眼,打量她的状态是不是足够好。而那个在玻璃窗内的人影,似乎也和她抱有同样的想法。 那短暂的几秒。 圣洁空旷的雪山好似都回荡她们两个的眼神,在这个片刻变得不清白。 直到付汀梨被拍了一下肩,转头瞥见是来帮她接东西的副导。 副导热切地说她辛苦了,守着这些东西这么久,又照顾了孔老师这么久。 她匆促收回眼神,攥紧手里装满雪块的瓶子,没再往那扇玻璃窗上望。 只不那么坦荡地朝副导笑,然后说,这都是应该的。 后来几天她们再也没像这一天,如共同逃亡出来的伙伴,光明正大地眺望过彼此。 也没有将衣服还给对方。也许是都觉得没必要,也许是有一方忘记了。 付汀梨找到个附近家里有冰箱的阿帕,把那瓶已经化了大半的雪速冻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坐在窗前往下眺望,就望到孔黎鸢慢条斯理地在雪地里踱步。接连几天都是如此。 不过付汀梨再没见过孔黎鸢抽过那包烟。孔黎鸢在剧组从不抽烟。 就这样,临近壬寅虎年。 边境干燥寂寥的大风日夜不分地吹着,付汀梨又没经验,没带防风防燥的东西过来。吹了一阵,干得像是快蜕一层皮过去。 身上其他皮肤干燥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 最惹人恼的是她的唇,有时候早上起来一摸,就掉一层干涩的皮,稍微吃点热乎的,都痛得呲牙咧嘴。 偏偏这里又不在镇中心,偏僻区域购物极其不方便,要买点东西都得开车往外走到镇里市集那边去。 本来说好跟着剧组采购队去市集逛一通,但每次都没赶上。 待了一周左右,付汀梨仿佛成了脆薄的一片,风再吹大点就会开始掉渣。 直到有天夜里,她做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条充满闪光灯和审视目光的墓园路上。 孔黎鸢仍在人群里望她,黑色的水仍然晃晃荡荡,涌到她们的胸口。 而这次,那些人不再看不到她,而是穷追不舍地追赶着她。 有个人将她拽住,将她带走。 ——是孔黎鸢。 梦里汹涌的黑水张牙舞爪,舔舐到唇边,浸润她干燥的唇,把她浸泡得又疼又涩,跟在盐水泡伤口似的。 可她迷迷糊糊地舔一舔嘴,却又好像触到了个软软凉凉的东西,还泛着点果香味。她睡得混混沌沌,主动凑上去。 第150章 这下却没碰到了,安安分?分?地转了个身,沉入昏天暗地的冬夜。 过了一会,她突然觉得嘴巴痒,像是?有湿润油滑的东西,正?在往自?己唇上抹,把那?些干燥的皮一一抚平。 还带着体温,温热柔软,像是?某个人的指腹,缱绻温存地压过她唇上的每一寸皮肤,将那?些油脂缓缓按进她的皮肤。 睡沉的时候硬逼着自?己睁开眼,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那?天晚上,付汀梨没能?完全清醒过来,即便自?觉用了极大的力气,眼皮也?只掀开一小?条缝,只看?到床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好像是?蹲着,好像又是?站着。 她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却也?没觉得可怖,而是?在黑影的注视下,安心地闭上了眼。 第二天就是?腊月二十八,她醒来后下意识舔了下唇,好像是?没睡觉之?前那?么干。 难道梦是?真的?真的有人昨天晚上来过,还仔仔细细地给她涂了唇膏? 她心神恍惚地想,结果一抬眼,便看?到自?己和同事两张床中间?的床头柜。 上面静静摆放着一支唇膏,而床边已?经摆着一盆只剩下一小?半的水。 和她同房间?的同事已?经不在,留下一张空荡荡的床,还有两条发到她微信的消息: 【汀梨,昨天回?来收拾东西太晚,没和你打招呼了,我回?去过年了哈,然后给你买了只唇膏,搁床边了,这几天记得用】 【然后你记得每天在房间?里放一盆水,别我一走就摆烂,好好照顾自?己!新年快乐】 ——原来是?同事给她买来唇膏。 难道一整个晚上她都在做梦? 这么想着,付汀梨拿起唇膏,很随意地往嘴巴上涂了两下,的确不太像是?她昨天晚上不小?心舔到的味道。 她愣坐在床边,盯着旁边空荡荡的床,好一会,才慢慢吞吞地起身,叠被子,拉开窗帘,一眼望过去,便又是?那?座像是?镀了金箔的白色雪山。 她趴在窗口,将那?顶绣着小?鸟的毡帽戴上,往偌大的雪地有些茫然地望。 明天就是?除夕夜,剧组昨天晚上开始放假,整片雪地瞬间?空了许多,少了一睁眼就架在外面的数十台机器,还有那?么一小?撮人。 虽说放长假不太现实,可据说是?剧组整合了各个演员的行程,决定从二十八日开始放假,到大年初三再正?式开工。 得了这么四天假的人,哪怕从喀纳斯飞往全国的行程长短不一,但只要是?有家的,恋家的,没一个不愿意回?,就算机票价格比平时贵数倍,风里雨里也?得赶一趟春假。 只有付汀梨不回?。 加州那?边一团乱,如果回?去不知道算是?团聚还是?添乱。上海那?也?算不上是?她的家,只是?一个寒冷破旧的出租屋,没有乔丽潘没有其他任何人,回?去了也?只有她自?己。 那?还花十几个小?时路程赶回?去又赶回?来做什?么呢? 她甚至觉得,比起上海那?处出租屋,禾瓦图萨利哈家,还更有家味一点。 尽管她只是?在那?里住了几天,却也?在那?几天里,说了好几次“我们?回?家吧”。 和孔黎鸢说。 ——她又想到孔黎鸢了。 付汀梨眯一下眼,正?好看?到有迁徙飞鸟飞过雪山,飞鸟悄无声息地留下一句——那?孔黎鸢呢? 于是?她也?悄无声息地想,孔黎鸢似乎也?不回?去。 消息来源是?爱八卦的美术组小?群——据她们?说,孔黎鸢的年末行程被安排得十分?紧凑,北京上海深圳到处飞,好不容易匀出来的四天假期,也?得被耗费在年末晚会和商务活动上。 于是?这个年,整个剧组留守下来的人,好像只剩下付汀梨一个。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只是?对她来说,无论这里还是?那?里,都只有她自?己。 大年三十这天,付汀梨故意起得晚,给自?己泡一杯浓浓的奶茶,是?同事怕她一个人留守在这里过年太可怜,特意留下给她的袋装冲泡奶茶。 已?经是?下午,她在房间?给自?己煮了碗面吃。吃完了,趴在窗口,一边喝有些过分?清淡的奶茶,一边打电话给乔丽潘。 哈族的春节不在这一天,但她自?小?在上海长大,已?经过惯汉族的除夕和春节,后来到了加州,也?没将这个习惯遗弃。 她和乔丽潘,第一次没有一起过除夕。 但乔丽潘不可能?在焦头烂额的情况下赶回?来,只为了和她一块过节。 眼下值得乔丽潘担心周旋的事有太多,要是?贸然出境惹来债主?,她担心付汀梨以?后在上海的日子也?不好过。 付汀梨对此表示理解。 她在视频电话里安抚乔丽潘,乔丽潘便从那?一小?块屏幕盯着她瞧,不放心地盯她因为上火冒出的那?颗痘,让她多喝点热水,多补点水,然后又嘱咐她那?边干燥就不要老舔嘴,老老实实涂点唇膏,不然会得羊胡子病。 她显摆同事给自?己买来的唇膏,嘴上说自?己又不是?小?孩,哪里还会得这个病,却也?听话地给乔丽潘看?,说让乔丽潘在外面也?好好过节,至少别让那?个妹妹过不好这个年。 第151章 挂电话前,乔丽潘有些意外地问,“头发长长这么多了?” 付汀梨低下头,几个月没修剪过的发,这会差不多垂到肋骨处,被风一吹飘飘悠悠的,发梢带着点干燥的卷儿,颜色是?劣质染发膏洗褪色之?后有点发红的黑,不太好看?。 “回?上海再剪吧。”她捻了捻自?己有些毛躁的头发,叹一口气,突然有些怀念自?己之?前的金色头发。 电话打完,速溶奶茶还剩下一大半。付汀梨伸一个懒腰,瞥到有一架飞机划过灿白的天,留下一道绻长的白影。 在逐渐变散逐渐消逝的白影下,她开始没由来地想,孔黎鸢现在会在哪个城市。 但还没等她想到自?己为什?么又在想孔黎鸢,然后强制让自?己不要想的地步。 有辆车缓缓从雪地里开过,压下清晰的车辙印。她把没喝完的奶茶一扔,急匆匆地戴上毡帽,穿好羽绒服,噔噔噔地跑下去。 跟车上的当地大哥搭车。大哥热情地问她去哪。 她揣着自?己空荡荡的兜,踩着沙沙的雪,犹豫着说: 我想去禾瓦图看?一看?。 比起喀纳斯这个偏僻的角落,禾瓦图的当地人更多。原以?为这里的人不过除夕,但好像也?有几家几户汉族,喜气洋洋地贴春联、挂灯笼,门前门后都是?红彤彤的,还有主?人家端着热气腾腾的年糕,热水汽往外冒,蒸得脸也?红彤彤的。 看?起来就有年味儿。 付汀梨慢吞吞地走到了萨利哈家门口,然后看?到萨利哈走了出来,头发带点卷儿,好像是?烫了个喜气洋洋的新发型,手里还挽着一个和她很相像的女人。 原来是?萨利哈的大女儿回?来了。付汀梨衷心地觉得高兴,但没想过在人一家人团聚的时候上去打扰。 刚想离开,结果狼狈地踩一脚雪,鞋里沁了一些雪泥进去,冰得她惊呼出声。 就这样戏剧化地被萨利哈发现,对方惊喜地喊住她,邀她进屋,给她舀一碗泛着牛乳香气的奶茶。 她喝一口,被这碗奶茶暖到了胃。萨利哈揉着她冻得有些僵硬的手,笑着问她, “怎么没和鸢一块来?” 付汀梨端碗的手指有些发烫,她又慢吞吞地灌一口。原来在萨利哈这里,她们?还是?鸢和梨,只是?鸢和梨。 转眼又看?到大女儿有些好奇的眼神,于是?笑了一下,说, “她去外面工作,隔好远好远呢,不过她托我给您送我们?过节的新年祝福,希望您幸福安康。” 她想孔黎鸢这么好一个人,要是?和她一块来见萨利哈,也?一定会真挚地希望萨利哈幸福安康。 这根本不算撒谎。 “好,你帮我谢谢鸢。”萨利哈笑眯眯地塞一把糖到她手里。 这是?当地的一种糖果,深蓝色包装上印着镀金字体,上面印着几串字母。 抿在嘴里便传来一阵花生的醇香,有些黏糊,咬几口便软下来,吞进去好久,嘴里还是?甜滋滋的。 “留下来吃饭吧,这几天在这里住。”临走之?前,萨利哈揉着她的手说,“就和玛依拉一起住原来的房间?。” 玛依拉是?萨利哈的大女儿,之?前外出打工,现在因为那?边放年假而赶回?来。 原来的房间?就是?玛依拉的房间?,也?是?萨利哈嘴里,鸢和梨两个年轻人留宿过的房间?。 付汀梨咬一口嘴里的糖,咯嘣脆。她摇了摇头,柔软地笑, “您和姐姐一块吃,我得早点回?去。” 萨利哈还想再留她,但被她笑着拒绝。等出了萨利哈家,她就揣着这一把糖,独自?走在热热闹闹的景象里。 路过救助站,穆医生恰好从里面走出来,还戴着那?条红围巾,指尖夹着一根烟。 瞥她一眼,似乎把她认出来,挑一下眉,吐出一口烟雾, “进来坐坐?” 付汀梨看?着那?条有些旧的红围巾,没能?拒绝。穆医生便也?点点头,而后把刚点上的烟捻灭,领她走进被铁皮裹住的房屋内,给她泡了杯热茶。 这几天没再下大雪,救助站没病人,就穆医生一个。 还是?熟悉的几张空床,还有那?张咯吱咯吱响的木桌。 付汀梨这次坐在桌边,端着热茶,想要不要回?穆医生一颗糖,可兜里的糖只剩下了一颗。 正?犹豫着,穆医生打开手机,摆在正?中间?的位置,是?一场晚会的回?放。 机位恰好滑过坐在底下的女明星,红唇黑发,一身黑色礼服裙裹在身上,脖颈处缀着纯白珍珠项链。 敞在镜头中的侧脸近乎于完美。即使是?不那?么亮的光影打下来,也?像被拽入世俗的古希腊神祇。 “你还看?这个?”付汀梨有些惊讶,目光却停留在那?块窄小?的手机屏幕上。 “你还不看?这个?”穆医生却反问。 晚会机位切走,付汀梨缩缩手指,视线终于转到穆医生脸上,发现对方在盯着她笑。 “没来得及看?,这几天比较忙。” 穆医生点头,然后又啧一声,看?到晚会里光鲜亮丽的女明星,感叹一句,“真冷啊,这天气穿这样。” 付汀梨也?跟着望过去,盯着一闪而过的孔黎鸢,盯孔黎鸢敞在寒风下的肩,盯孔黎鸢隐在光影下的笑。 第152章 叹一口气,说,“是?啊,真冷啊。” 然后等孔黎鸢从屏幕里闪过去了,确定机位只给台上的唱跳歌手了。才温吞地喝一口热茶,主?动问起, “穆医生过年也?留在救助站吗?” 穆医生也?热气腾腾地喝一口茶,说,“没地方去就待在这里咯。” “怎么会没地方去?” 付汀梨以?为这穆医生大概和自?己一样,于是?抿住唇,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然而穆医生却眯了眯眼,似是?在回?忆似的,紧接着就主?动说了,语气是?没所谓那?种, “我爱人死?了,应该是?在二零零四年的这个时候吧,所以?这几年都在这里过的,回?去也?没意思?。” 几年?明明已?经快要二十年。 付汀梨愣住。 可穆医生又笑了,往窗外眺望着这里的大雪,主?动往下说, “她就在这边的暴风雪里死?的,那?时候这里还没有救助站,我们?两个那?时候也?算是?胆大包天年纪轻轻吧,想着来这边自?驾游,结果遇上那?么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最后就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所以?……”付汀梨有些犹豫,却还是?问了出来,“你就来了救助站?” “是?这样吗?”穆医生笑笑,又揉了揉自?己手里的红围巾, “可能?还真是?,这么一联想还显得我人挺好。” 付汀梨张张唇,想问“难道你不知道吗”,然后又想,是?不是?祝曼达和祝木子现在也?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她宁愿这两个人在这世界上活得自?由自?在,横冲直撞。仍像她记忆里的那?对亡命鸳鸯,而不是?落于俗套或者苦痛的结局。 她终究没能?说出来什?么安慰体己的话。因为很爽利地说完这事,穆医生便从木椅上起身赶人了, “行了,要不是?之?前随口答应你说这事,我也?不会想说这么煽情一事。天晚了,你赶紧回?吧,我也?得回?住处吃顿饭。” 于是?付汀梨又揣着兜里这颗糖,开始往外走。 其实这个除夕,她倒也?没过得多空多无趣,至少还是?见了两个熟人,喝了两杯热茶,吃了一兜甜滋滋的糖。 她该往喀纳斯那?边走的,之?前阿扎提和她说过,这段路开车三四十分?钟,是?因为路不好开。但走路也?就一两个小?时,能?搭到车就尽量搭车,搭不到车还可以?走回?去,也?不是?什?么大事。 但她还是?犹豫。 从救助站的铁皮屋迈了左脚出来,天已?经差不多黑了,狂风呼呼地吹到她脸上,吹得她衣角鼓起。 放了年假,禾瓦图也?闹吵许多,路过的每一处房屋都亮着盏暖热的小?灯,有的是?黄色,有的是?白色。 到处都是?亮的,欢的,闹的,像极了一场风情狂野的梦。 付汀梨去之?前那?个小?餐馆,打算将就着吃一顿年夜饭,结果也?碰了壁。 兜里的糖只剩下一颗,她就这么揣着。碰到就个小?孩歪歪扭扭地走出来,啪一下摔到了雪地上,然后拽她裤脚,她看?着那?小?孩肉嘟嘟的脸,把小?孩扶起来,弯着眼睛说真乖。 ——也?没给兜里的糖给那?小?孩。 身子逐渐被大风吹得越来越冷,她顺着敞开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往一处走去。 风像一把削铁如泥的大刀,吹一下,削一刀,让她整个人都薄成了一块冰。 终于抵达一片寂寥无人的空旷雪野。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在缓缓跳动着。然后弯腰微微喘一口气,就这么往后躺了下去。 像上次一样。 即便这次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觉得如此辽阔的地方,比热闹繁杂人家的景象里,更能?熔掉那?把削铁如泥的大刀。 她肆无忌惮地躺成了一个大字,呼出一口又一口的白色气体,然后又打了个滚儿,在厚白的雪层里压了一个人形出来,天空像是?坠在眼皮子底下,是?带点冷灰调的蓝色。 但这次没有小?鸟飞过,她觉得这未免有些遗憾。风声声势浩大,完全掩去那?些热闹人家里的嘈杂喧嚷。 然后又觉得,只有禾瓦图的雪是?温暖的,于是?勉强原谅没有小?鸟飞过的遗憾。 躺了不知道多久。 她阖着眼,很平和很没有杂念地想——除夕已?经快结束,马上就是?壬寅虎年,她应该早点睡。 然后又在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一句话: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庞大的风吹在耳边,好像拥抱地球,连心跳都变成惊涛骇浪,一拍一拍地击打地球这块巨大礁石。 付汀梨觉得这个联想莫名有趣,于是?眯眼呼出一口气,想撑着地一鼓作气坐起来,总得给自?己弄一顿年夜饭,好好过个节。 可就在手刚落地的一秒,有其他声音出现了,缓缓踏在她触到的地面,从远及近。 一拍一拍,沙沙的,踩着松松的雪层。 她放慢自?己的呼吸,仔细聆听,那?声音就变得有些杂乱,仍旧是?不快,只安安稳稳地踏在地面上,似乎是?正?朝这边走过来。 有人来了。 而且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第153章 难不成有一家人不过年,反而决定大晚上来这里撒欢不成?还能找到这么偏的地方,找到这条路的尽头来?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费劲地从地上撑坐起来。 起身的时候有些慌乱,跟着她滚来滚去的毡帽已经快弋椛要掉落,坠在眼皮上,挡去几乎一半视野。 她把毡帽扶正,有不小心蹭到的雪块掉到眼睫,于是又一边抹眼睛上的雪块,一边往声源处望。 雪地被夜的暗蓝色完全笼罩。 边境的风仍旧巨大地呼啸在耳边,吹着,吼着,这时有了周遭焚香的气味。 像那一把马头琴在拉一首悠远浩荡的孤曲,要把人的一切心神都夺走。 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仍然一乱一稳。 付汀梨抬头,模糊视野缓慢聚焦,偌大寂静的雪地里,有团黑糊糊的影子缓慢靠近。 顶着风,踏着雪,朝她走过来。 除夕快要结束,付汀梨揣着兜里仅剩的一颗糖,那醇厚的花生糖香气似乎又泛了上来,细密柔软。 她失魂落魄地听纷乱的脚步声,看空敞寂寥的白色雪地。 有个女人穿一双到膝盖的黑靴,一身风尘仆仆的衣物,踩扬起的白色雪屑,黑色长发被风吹得很乱很乱,面容模糊,唇边绕一缕绵长白雾,指尖夹一点微弱火光。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是孔黎鸢,牵一匹白马,遥遥地朝她笑。 很多年后她回忆起这一幕,总是会没厘头地想起一件事。 ——她从六岁开始想拥有一匹棕色小马,而恰好有三次这个女人都带一匹马出现。 大概早在第一次,她就已经注定无处可逃。 第43章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付汀梨突然想说这句话。可又不是那么合适, 腊月二十八才放假,孔黎鸢也腊月二十七晚上才离开喀纳斯。 现在是大年三十,中间才三个白天不到, 她们却已经好像久别重逢。 尽管连她们真正久别重逢那一天, 她都没有说过一句“好久不见”。 “怎么还在抽这包烟?” 风扑簌簌地刮过来, 她瞥到孔黎鸢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烟,燃得稍微红一分, 等风轻了, 也很快又淡了下去。 细长雪白, 滤嘴是淡紫色。 她清楚记得,这应该是她在这里的小超市买的那包——十七块八毛,老板没有零钱,还找了她两个口罩。 “在剧组抽不了,一直放在口袋里, 今天刚好摸出来了。” 孔黎鸢穿的还是付汀梨那天给她找出来的羽绒服,但应该是有好好洗过,比那几天显得干净点。 “也行, 别浪费,好歹也是十七块八毛钱。”付汀梨说。 然后踩了几脚雪, 又低着声音问,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不是昨天刚走吗?”@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回来有点事。” 大雪地牵一匹白马跋山涉水过来并不是一件易事, 以至于孔黎鸢把注意力都放在手里的白马上。 只这样简洁地说, 然后瞥她一眼,“你好端端的, 过节怎么一个人躺在这里?” “躺在这里好玩。”付汀梨诚恳地说, “本来也打算走了。” “你室友回去了?” “她回去过年了,开工再回。” “那你怎么不回去过年?” “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 没什么好回的。你呢?不回吗?” 白马在雪地里踢开一脚雪。孔黎鸢又用了些力气牵住,在一大段留白的环境音之后,才徐缓地回答, “没什么好回的,也不想回。” 付汀梨在风声里点点头,没往下问“为什么不想回”,只踩着沙沙的雪走过去,盯着孔黎鸢手里牵着的那匹白马瞧。 这会天是带点灰调的冰蓝,将这片雪地罩得像是神宫禁地,没有第三个人能踏足。 被孔黎鸢牵着的白马显得格外纯净,马蹄牢牢扎在雪地里,毛发顺滑,肌肉紧实,装饰着一抹鲜红绸质丝带,黑色眼睛很清很亮,用神采飞扬形容也不为过。 像天外来客,牵马的人也是。 见付汀梨主动凑过来。孔黎鸢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又很配合地把马往她这边牵了牵,马头凑过来,差点怼到付汀梨脸上。 风里瞬间便有了蒸腾的热气飘过来。付汀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胆子那么大,躲都没躲一下,直接与精神抖擞的白马对视。 新鲜生命里的鲜活气在冰冷雪地散开。 付汀梨被马头拱得弯眼笑一下,又缓慢伸出手,摸了摸白马顺滑的背,然后侧过头去望孔黎鸢,有些好奇地问, “这不会是剧组那匹马吧?被你偷过来了?” “我在你心底,是什么很神通广大的形象吗?”孔黎鸢也笑,笑声被阔达的风吹过来,莫名有些肆意和张扬, “连上海的马都能牵到北疆来啊?” “也是。”付汀梨也觉得自己的问题好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等笑完了,才问,“那这匹小马是被你从哪里牵过来的?” “中途遇到一个阿帕,她让我帮忙牵一会。”孔黎鸢倒也没纠正她对“高大白马”的“小马”称呼。 第154章 付汀梨觉得她在睁眼说?瞎话,“哪里会有这?样?的阿帕?” “真的啊,阿帕去过?节了,她让我帮忙牵两个小时马。”孔黎鸢格外冷静地说?,仿佛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像一场格外温暖却稀奇古怪的际遇。 付汀梨差点真信了。然后又听见孔黎鸢不轻不重地笑?一下,接着补一句, “只要给她三十块就够了。” 付汀梨被?她逗得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毡帽上的耳罩被?风吹得也?快要飞起来,“哪有像孔老师这?样?倒贴钱去给人帮忙的?” 然后又叹一口气,开玩笑?似的说?,“你又做赔本买卖了,孔黎鸢。” 不过?这?次好歹没有再以物?换物?,好像可以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丢弃。 孔黎鸢盯着她笑?,“多骑几圈就划算了,要不要?” “啊?”付汀梨倒是对这?个提议并不意外,毕竟孔黎鸢已经牵马来到了这?里。于是她在呼啸大风里环顾四周的环境,有些犹豫, “你不骑吗?” “不骑了吧。”孔黎鸢吐出一口白烟,整张脸都隐在了白色烟雾里,显得有些恍惚, “年后就要开工,这?时候万一受伤,没办法和剧组交代。” “也?是,那孔老师还?是别乱来的好。”付汀梨一晚上已经喊了几个“孔老师”。 她望了望已经开始跃跃欲试踏着马蹄的白马,然后就又往四处望了望。 “放心。”孔黎鸢的声音倒是极为清晰,“我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看过?了,周围都是空的,不会撞到人。” 说?完,就把手里的缰绳送到她手里,很利落地退后一步,在遥远而缠绵的风里望住她,嘴边的笑?被?风吹得又轻又薄, “既然都来北疆了,那就在马上吹几圈风吧,我在这?里等?你。” 她的给予不容分说?,她的得到却似一场万劫不复的陷落。 白马身?上的鲜红绸带被?风吹得飘飘扬扬的,在她们中间,好似一簇朱红色的焰。 付汀梨再没任何办法拒绝。 她望一眼孔黎鸢,觉着孔黎鸢眼底的漩涡快要把她吸住,像一场快要消弭的梦。 即便她已经上了马背,风声在耳边变大变响,而坐稳的那一瞬间,连从未停歇过?的心跳都在风里隐身?遁形。 可雪地里那一双深邃的眼仍然这?么抓人,也?仍旧让她这?么觉得。 然后没等?她再继续往下想,身?下的白马就已经带着她转了个身?。 ——是站在雪地里的孔黎鸢,很干脆地牵住白马的缰绳,将?她和马一起调转了方向。 已经抵到高处的视野变得敞亮,宽阔。付汀梨还?来不及欣赏,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跑快一点吧。”是孔黎鸢含着笑?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声在雪地里格外空寂的脆响——仿佛来自她六岁那年在北疆过?的冬。 六岁的她戴一顶毛茸茸的毡帽,巨大的风将?毡帽耳罩吹得扑簌簌作响。 头埋得低低的,想伸手按住保暖的毡帽,可又担心驮她的小马不稳,于是拼尽全?力?抱紧小马。 巨大的风将?毡帽掀掉,身?下马匹血肉滚烫,带她在狂鼓一样?的风里奔向自由国度。 由惊魂未定逐渐转为神清气爽。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豁然开朗,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天,和绵延不绝的地球表面。 而她那身?被?灰尘和落魄挤满的骨,还?有这?个冬天以来所有的窘迫和孤独,也?在这?一瞬间,被?又高又大的风吹出澈亮的声响。 最后剩下敞亮和快意。 有个人站在她身?后笑?。 六岁那年,这?个人是乔丽潘。二十四岁这?年,她回头,是孔黎鸢。 她在马背上回头望,没了毡帽,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在耳边响彻得像是地球暴怒时的呼吸。 而身?后,那辽阔幽静的深蓝色雪地里,是孤零零站在其中的一个人影,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恍惚。 那个女人沉在灰暗的光影里,渐渐缩成一小块影子,身?上唯一的艳色,就是指尖那一点微弱的红光。 四周都是像快要将?人吞进去的风,但付汀梨就是能看到,她感觉孔黎鸢在朝她笑?。 应该是一个很畅快的笑?。 付汀梨这?么想,于是也?在马匹上畅快地呼吸,而后很熟练地控着缰绳,骑着马。 以这?个有些模糊的笑?,以将?她送往当下旷野的这?个女人,以及女人指尖唯一鲜红的亮光为圆心。 在敞开的雪地里,如敲响战鼓一般,用扬起雪碎的马蹄,用硕大的风,画着圆圈。 现代人骑马的机会少,以至于真正地坐在马背上时,就会有些新鲜的、天马行空的想法。 ——有一瞬间,付汀梨觉得自己不是被?北疆的大风削得越来越薄,而是逐渐变厚了。 她变得越来越热,越来越痛快。 而绕的圈子变成了裹在她骨骼上的皮肉,迅速地在她身?上贴紧,一圈又一圈地靠近圆中心的那个女人,一圈又一圈地将?她的身?躯垒压成型。 骑马是一件多快乐的事情啊。 付汀梨在马背上颠着,被?大风恢宏大度地吹着,觉得骑马仿佛能将?人体?内所有好的不好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那一瞬间全?都挤压出去。 第155章 于是马背上那一个人,就只是一个纯粹的人。 像在一场惊天动地的旖旎风光肆意流动,也像自己就变成了一抹自由自在的风。 “好可惜,其实你也应该在这里试试骑马,不然这三十块还能再值一些。” ——这是付汀梨停下来之后,微微喘着气,对孔黎鸢说的第一句话。 停在孔黎鸢面前的时候,她还在马背上,被吹乱的发丝还飘在空中,像一场难以平复的余韵。 有片雪絮落在她的鼻尖,瞬间便让她浑身的热气察觉到一片凉。 她呼出一口白气,微微抬眼往上看,天边飘着摇荡的雪花,正在缓缓往下落。 原来不知不觉又开始下雪。 视线顺着雪花往前望,白马在孔黎鸢身前扬起一片雪絮,却还是没有将这个女人的脸模糊半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根烟已经燃灭了,雪地里火红亮光已经消逝。 孔黎鸢手里着那顶被风掀到地上的毡帽,羽绒服上堆了薄薄的一层雪,眉眼微微上扬,朝她清晰地笑, “真这么高兴?” “高兴啊。”付汀梨利落地从马背上下来,踩到实实在在的雪地,那被风雪绑架的心跳也结实有力地跳动着。 她却已经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风吹得轻盈不少,生命里的所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被这一场风清空。 “我一直觉得骑马是一件特让人高兴的事。”许是在马匹上喊人需要大喊的关系,这会下了马,付汀梨的语气还兴冲冲的, “小的时候,我妈还想买一匹马给我来着,但我最后没要。” “为什么没要?”孔黎鸢手里还拿着她的毡帽,在风里望着她笑。 牵马的人变成了付汀梨。她张开嘴想回答这个问题,大风吹过来,把她垂在脸侧的发吹到嘴里。 她干脆地“呸”一口,没把头发“呸”出来。反而听见了孔黎鸢变得畅快的笑声。 她有些痒,皱了皱脸,想伸手去撇开头发。 可先伸出手的人又是孔黎鸢。温热指腹再一次落到她脸侧,带起她被风吹得有些毛躁的发,好好地束在耳后。 呼吸落到她耳边,反而让她更痒了。 这个人的手一直是热的,在触碰到她的时候。 付汀梨有些失神地想。 而孔黎鸢理了这缕头发还不够,还要把她所有被风吹乱的发都理好,好像在抚弄,又好像在注视着她。 最后,将那顶拍去雪絮的毡帽重新戴到她头上,像以往一样,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懒懒地说, “你戴帽子好看。” 融在空气里的体温掠走。付汀梨和手里牵着的白马一块踢一脚雪,突然问, “你吃饭了吗,孔黎鸢。” 孔黎鸢停顿了好一会,有些倦懒的声音被吹散在了风里, “我只是过来拿点东西,过会就走了。” “这么急?”付汀梨有些意外,“今天大年三十,都不能好好吃一顿饭?” 孔黎鸢望她在风里显得仍然有些野性的头发,忍不住伸手给她理了理,然后才说, “明天晚上有场活动,赶回来又赶过去的话,不能停留太久,过会就需要转机过去。” “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啊?”付汀梨问。 是啊,什么东西这么重要啊。 ——这也是荣梧今天问孔黎鸢的问题。孔黎鸢当时并不想回答,可还是在北京干燥无趣的冬天里,笑着说: 就是有个挺重要的东西的,不去看一下这个年过不好。 而眼下,孔黎鸢盯着付汀梨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因为刚刚骑马时过于痛快,这会已经又溢出了相当饱满而波澜壮阔的情感。 过去孔黎鸢不止一次地怀疑过,这是否就是一种爱意的象征,就算只在失控时出现,也让她无数次想占为己有。 可这双眼睛太漂亮了,又怎么会是爱呢?爱分明是那么丑陋破败,又自私的一件事。 “算了,不管你要拿的东西有多重要。” 不等她回答,付汀梨又特别轻快地搓了搓手,哈了一口白气,然后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来送到她面前。 特别松弛地朝她笑,“先吃糖吧,萨利哈给你的。” 静静躺在年轻女人手心里的糖果,蓝色包装,印着烫金字体。 孔黎鸢从对方手里接过,发现这糖还是热的,像是裹挟着某种灼人的体温。 “不知道有没有融掉。”付汀梨给完她之后,又很干脆地收回手,插进衣兜里, “我中午去了萨利哈家,对了,她家大女儿回来了。她们给我煮了奶茶,又给我塞了一大把糖,问你怎么没过去,我说你工作忙。” “但我还是没把你的糖贪走,刚刚骑马的时候太热了,忘记拿出来给你,不过幸好没有掉出来。” 听到“贪走”这个词,孔黎鸢终于笑出声,“阿帕就给我一颗啊?” “只剩一颗了。”付汀梨慢慢悠悠地叹一口气,“能留到现在已经算我很有良心了,刚刚穆医生请我喝茶,我没把兜里的糖给她。而且路上有个小女孩,多可爱啊,拽我裤脚,我都没舍得把这颗糖给她。” 第156章 孔黎鸢只剩下笑?了。甚至像是提前把明年一整年的笑?,都用光在这?里。 付汀梨注意到了她在笑?,似乎也?知道她在笑?什么。大概是觉得有趣,于是自己也?跟着笑?,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在毡帽下像只格外好看的小狐狸。 笑?完了,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帽子,说?,“帽子都吹掉了呢,这?颗糖也?没掉。” “也?是我运气好。” 孔黎鸢“嗯”一声,将?糖果揣在兜里像是在重复她的话,“也?是我运气好。” 付汀梨回过?头来看她。 孔黎鸢又扬一下眉眼,然后说?,“现在这?糖不是到我这?里了吗?” 付汀梨又笑?,“好像也?是,我们运气都好的。” 牵着马绳走了几步,付汀梨又抬起眼,有些迷茫地看看她, “你什么时候走?东西拿了吗?是不是得往回赶了?” “拿到了。”孔黎鸢说?,然后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我赶上午的飞机去上海。” “雪都机场?” “地窝堡,那里的航班比较多一点。” 付汀梨点点头,“那得快去把马还?给那个阿帕,提前去乌鲁木齐。” 她牵着马匹走到她们来时的那条马路上,开始往回走。 她想这?个年过?得还?算不错,来的时候是她一个人,回的时候却变成了两个人,外加一匹从天而降的白马。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付汀梨没有去看时间,去看有没有过?零点,去看现在还?是不是除夕。 她只是牵着这?匹马,在风雪里走。而孔黎鸢就在她身?旁。 天像是越走越亮,因为远处就是万家灯火,风里已经有了焚香的气味,也?有了世俗嘈杂的闹声。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孔黎鸢的声音从纷乱的马蹄踏雪声里飘出来。 付汀梨愣一秒,没反应过?来。 于是孔黎鸢又耐心地重复一遍,“后来为什么没把小马买回去?” 原来是这?件事。 付汀梨隔着白马飘扬的毛发,和飘在空中的雪絮,去望另一边的孔黎鸢。 “我小时候心蛮好的,觉着小马得跑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里,才能长成像现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大马。”她坦荡地说?。 她以为孔黎鸢会说?,哪有人说?自己心地好的。 可是孔黎鸢却说?,“看来你一直是这?样?。” 语气中甚至包含着一丝笃定,连这?样?大的风雪夜吹不散。 “有吗?”付汀梨笑?,“我很多朋友都说?我活得太天真了。” 换句话来讲,就是很多人觉得她活得太轻松,以为这?个世界随处可见“真善美”。再换句直白点的形容,就是“有点傻”。 有时候她想,是不是她前面二十多年都活得太天真了,所以老天非得让她在二十多岁遭受一次当头棒喝。 毕竟放眼普世,好像哪里都难容天真二字。 雪落到眼睫来,缓慢融解成湿意。付汀梨叹一口气,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孔黎鸢?” “这?样?很好。”公 主号梦 白推 文台 孔黎鸢在白马另一边说?,望过?来的目光清晰分明,否定了她像一团迷雾似的自我怀疑。 她给予她极为肯定的回答。 付汀梨愣了几秒,也?笑?,“对啊,我也?觉得还?不错。” 然后又补一句,“你也?挺好的。” 孔黎鸢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笑?。 付汀梨还?想说?些什么,但这?件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 两个小时的白马旅程很快到了头,或许时间根本没有到。因为同这?么一段路,已经没有人能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她们把白马送还?给了在马厩收租金的阿帕。然后就在马路上碰到了来接孔黎鸢的车,是孔黎鸢租来送自己回来的车。 付汀梨往车里瞧了瞧,荣梧并没有坐在里面,这?看起来又是一个私人行程。 高大宽敞的越野车里,只有前座一个司机。司机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个叼着烟的汉族女人,脸上一道疤,看起来有些凶相。 孔黎鸢已经把口罩戴上,又用兜帽罩住自己,看来司机并没有把孔黎鸢认出来。 送孔黎鸢上车之前,付汀梨不止一次和司机对上眼,皱了皱鼻子。 掏出手机,围着这?辆车拍了好几张照,又趁司机不注意,拍了几张车门玻璃和那道疤的合影。 才稍微安心些。 然后又迎上司机诚挚的笑?,和举起比耶的手,“妹妹要不要一块来张合影?” 像是没在意,特别敞亮地面对她的镜头。付汀梨彻底松了口气,说?“不用了”,然后又迎上孔黎鸢微微上扬的清晰眉眼。 转而瞥见车里黑漆漆的一片阴影,突然想起一件事,“还?能不能再等?会?” “怎么了?”孔黎鸢问,然后又答,“可以停二十分钟左右。” 二十分钟,足够了。 付汀梨点头,扔下一句,“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 然后转身?就跑,把车和人都扔在身?后。雪逐渐变得有些大了,冰凉凉的,落到鼻尖,落到眼睛,落到她微微张开呼吸的嘴里。 她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跑,跑过?两个路口,吹着北疆寒冷广阔的风,拐进一个又一个亮着灯但是半掩着门的超市。 第157章 回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个塑料袋,和一个保温水瓶,是那种这里小超市特有的老式保温瓶,很大一个,得拎在手里。 还是跑回来的,而孔黎鸢也没坐进车,只是在车边慵懒地倚着,正望着她跑来的方向,一动不动,像是快要被雪掩埋。 付汀梨跑到孔黎鸢面前,有些顺不过气,头发被吹得很乱。 却胡乱地把自己拎着的塑料袋和保温水瓶,全往孔黎鸢手里一塞,心急如焚地问, “没有过二十分钟吧?” 孔黎鸢盯住她,深邃的眉眼在飘摇雪花里显得有些模糊, “没有过,你跑得很快,很准时。” “那就好。” 付汀梨缓一口气,一缕又一缕的热汽从她嘴里呼出。她没顾得上和孔黎鸢继续说什么,又从副驾驶的位置探头进去,趴在车窗边,和驾驶座有些惊讶的司机说, “姐姐,下雪天路上能见度低,你慢点开车,把我朋友安全送到啊,你让她多加点钱都行的,她有钱。” 司机听了她的话,大概是觉得好笑,眯着眼笑起来,然后长长呼出一口白色烟雾,捻灭了手里的烟,点头, “好啊,一定保重你朋友的安全,放心。” 付汀梨这才点头,弯腰从车窗里退出来,连着咳嗽了几下。却又看孔黎鸢还站在车外,有些惊讶, “你怎么还在这站着没上车呢?” 孔黎鸢盯住她,微微垂着的睫毛上缀着几片雪花,似是绒绒的毛边。 手里是那个她拎过来的塑料袋和保温水瓶,里面有她刚刚跑一趟,在当地货不齐全的小超市里,胡乱装进去的零嘴。 塑料袋里满满一袋,有干果香肠饼干饮料,考虑到天这么冷,她还多放了几种口味的桶装泡面,外加一个保温水瓶,以及和超市老板临时借的开水。 “你刚刚就是给我买这些去了?”孔黎鸢盯着她问。 “过节要过好嘛,这不是你之前和我说的吗?” 付汀梨解释,然后又微微皱一下鼻,补一句,“这里到乌鲁木齐有好几个小时,你别饿肚子。” 话落,孔黎鸢仍然微微垂眼盯着她,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天边炸开的声响掩盖。 应该是到了零点,周遭瞬间嘈杂起来。像是放鞭炮似的轰鸣脆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炸得这片广阔的土地都不得安生。@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有几家人抱着小孩跑出来看,穿得厚厚的,看天边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不知道从哪里传过来。 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喃喃一句,“新年了啊,这才算有点年味嘛。” 车外,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落到她们中间,携着四周人家热火朝天的氛围。 孔黎鸢站在雪里,肩上堆的雪越来越厚。也抬头望了望,然后仍然是盯住她,没有一丝要松懈的意思。 在一段漫长而随风逝去的留白过去之后,突然喊她, “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没听清楚,注意力全放在了四处传来的轰鸣声里。 侧过头去,听到孔黎鸢在轰鸣声里有些模糊的声音, “那你呢?你这个节过得好吗?” “挺好的吧,好久没骑马了,这应该能算我最近最高兴的一件事。” 付汀梨双手插兜,看着雪絮在她们中间铺开,像抖落的一片风情白纱。 北疆的风雪不要命地吹着,将孔黎鸢的气息吹到她的胸口。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光影迅速闪烁流淌,风吹乱她们的发。 孔黎鸢的脸庞被吹乱的发挡了一大半,变得有些模糊。 不过付汀梨知道自己的应该也是一样,也知道孔黎鸢正在望着她,用那种她向来读不懂的眼神。 “上车吧,你该走了。” 付汀梨说,但是却在心里想,这么好的机会,自己应该送一句新年祝福出去,却又在“新年快乐”和“一路顺风”之间犹豫。 然后又想,这应该算是她的新年愿望,得许个大的才划算。 于是最终,她特别敞亮地笑了一下,特别坦诚地说, “一路顺风啊,等到了上海也一样的。” 第44章 「一路顺风-p」 “还你了, 一路顺风。” 孔黎鸢走出医院,再一次想起这句话。如潮汐般的车流人流从四周包抄过来,黎桥倚靠在一辆皮卡旁望她, 面容模糊, 心事重重。 刚刚, 年轻女人因体力不支再次昏睡过去,旁边站着一个金发护士, 同样的面容模糊, 并且很冷静地告知孔黎鸢: 这位女士的母亲很快就要过来了。 孔黎鸢微微低头说谢谢, 还融着湿滑血迹的发垂在颈下,也许她这会可怖得像一场灾难电影,可她已经没什么好在乎的。 恰好医院的色调总是像一场精心设计的谋杀。孔黎鸢坐在灯光惨白的病房里,腰腹裹上好几层透血的纱布,眼前的一切都似照得人发晕的白焰, 恶毒火苗舔舐着她的眼睛,将一切舔成一片爆炸之后的虚无。 这种症状她再熟悉不过,但她不觉得痛。只平静地望住躺在病床上的年轻女人, 她想——这会是她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第158章 躺在病床上时,年轻女人那双漂亮的浅褐色眼睛已经被眼皮盖住, 总是瑰丽温和的青涩脸庞, 此刻因为过度失血而变得苍白阴郁, 下眼睑泛着病态的灰红色。 孔黎鸢望着病床上这张年轻天真的脸庞, 希望自己可以将这张脸记得更久更清晰一些。 她将自己压在腹部伤口处的手松开,手指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 可她只冷漠地当看不见, 只徐缓握住年轻女人的手。 病号服很大,套在年轻女人细瘦失血的身躯, 像一个冷冰冰的、纯白色的罩子。被她握在手上的手腕凉得刺骨,仿佛这个人的一腔热忱被彻底清空。 无名指指关节的伤口已经被纱布完整包裹好,隐隐透出一点血迹。 孔黎鸢注视许久,到发现那纱布里沁出来的血迹正在缓慢弥漫开来时,她突兀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道不对,这不正确,也不正常。 于是又轻轻将这人的手放在床上。 她将自己的手松开,那纱布里的红也并没有再持续弥漫。眼前抽象的白焰将她的认知变得迟钝: 她不是她,是会怕痛的。 “你会记得我吗?” 孔黎鸢记得自己有留下过这句话,但又不太清楚这是不是自己说的话。在黎明之后,她拖着浸染血渍的破烂衣物,走出医院,在熙攘奔流的人潮中,望见了黎桥。 黎桥站在巨大的风里热情地朝她挥手,她听到她大声喊她的名字: “zoe!” 风一瞬间将她的身体掏成一个现实而死寂的隧道,呼啸着、空洞地吹过。 她平稳地走在血红黎明中,颈边仍然记得那人裹挟血色的呼吸淌落在她皮肤里的感受,很烫,很湿,像一次稠密到至死不渝的纠缠。 黎明一步一步攀升,将她模糊的影子拖成一条缠绵缱绻的血线。后来再遇到这样的黎明,她总是恍惚地想,这根血线好丝永不磨灭,一端在她腰腹处的伤口,而另一端,在那个女人无名指关节处的那个疤。 而现在,她的伤口仿佛都在这几步缓慢弥合,让她几乎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不确定经历这场疯狂旅途的究竟是不是自己。 坐到那辆老旧的铁锈红皮卡上,孔黎鸢从自己身上摸出那包干瘪软榻的烟,车祸之前,她隐约记得里面还剩下五六根,车祸之后,这包烟还在这身连腰腹处都破破烂烂的衬衫兜里,就已经是个了不起的奇迹。 只剩下一根,皱旧脏灰,甚至还沾染了不知姓名的血迹,有可能是她自己的,也有可能是年轻女人的。 不过都无所谓了。 她几乎没有任何气力举起手点烟,然后又摸了摸,发现自己身上也没有任何火机的存在。 对了,她用自己像是被火燎过的晦涩脑子,迟滞地想起一件事。 “火机被我抵了。” 这是她和黎桥说的第一句话,声音嘶得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女鬼。 “什么!”黎桥差点从车里跳出去,声音近在咫尺,却又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我k!我这个火机很贵诶!你就这样随随便便给我抵出去了?抵什么了你告诉我?” 孔黎鸢低垂着眼,嘴里仍咬着那根沁透过血色的烟,她颓靡地笑一下,说,“抵了一件泳衣,回去十倍还你。” 黎桥没说话了,大概是见她身上粘黏着、干巴巴的血渍和血迹,打算放过她。只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 “也行吧,对了,你跟我说的那几个人,刚刚已经被抓到警局了,律师赶过去,嚯,好家伙,就这么几个,犯的罪名还不少,加上这次故意伤害,估计没几年出不来。 反正那律师很擅长这种案子,我让她到时候联系一下那位受害者,然后给他们好好算算账,不过那几个人被抓到的时候一个个就已经鼻青脸肿了,听说是骑着摩托车失去平衡出了车祸……” 黎桥条理清晰地说着那几个金发鬼男的下场,又看一眼旁边懒懒靠在车窗边,没什么起伏的孔黎鸢。 很突兀地想起自己大半夜接到的那通电话,来自一个公用电话,里面孔黎鸢的声音异常冷静, “黎桥,你帮我一个忙。” 于是她折腾了大半夜,终于把那边的事搞定,然后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门口,接到的就是这样一身血的孔黎鸢。尽管她早就预料到这趟临时蓄谋的旅途会不一般,但也没想过会以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结局收场。 如果早知道会如此,她会谨慎地拦下孔黎鸢吗?应该不会吧。黎桥觉得自己作为旁观者还挺高兴的。 哪怕现在嘴里叼着根烟、浸泡在血色黎明下的孔黎鸢,把自己折腾得比以往都灰败,甚至像末世片里的主角。 但她觉得这还挺新鲜,挺有魅力的。 啪嗒一声,是火机按开的声音,赤红火苗跳跃在眼前。 跳跃在孔黎鸢漆黑的眼里,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血色漩涡。 火苗光影舔舐在那张颓丧而美艳的脸上,顺着飘摇的风,拼了命地想要烧到那缕浸染血色的黑发。 光影仿佛在瞬间融化,淌落到孔黎鸢的眉骨,她微微偏头,有些长的黑发被风吹得很乱,散落在天边殷红亮光里。 第159章 沁着血色的唇咬那根细瘦脏旧的烟,靠近被风跃动的火苗,低着的睫毛发?出极为轻微的震动。 烟点着了,在逐渐明亮的黎明里,将一切模糊的闪白烧出一个鲜红光点。 孔黎鸢仰靠在座椅上,很随意地捋一下被风吹乱的发?。咬下爆珠,淡甜的香气顺着过肺的烟,在空了一个口?子?的身躯里走?一遭,然后又缓缓吐出来。 像一次融入骨血的甜腻亲吻。 “出了这么大的事才到终点,你不等人好歹清醒过来,然后好好和?人道个别啊?” 黎桥索性也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然后在飘绕的烟雾里问。 “道别的话,应该说什么才好?”孔黎鸢迟缓吐出一口?极为淡的白雾。后来再也没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天真地凑上来,抢她的第一口?烟。 她问的真是自己向来不太懂的一个问题。 “就比如说一句后会有期啊,两个人都?带着一身伤抱一下啊,说下次有机会的时候再见啊,又或者是说,这场旅途有你相伴真快乐啊,又或者是面对面相顾无言,然后画面咔地一下,写上“大结局”三个字……” 孔黎鸢笑了起?来,四周烟雾都?漂浮在逐渐消逝的黎明里,像是一场正在焚毁的梦。 “原来这就是道别吗?”她咬着烟,在快要将她磨蚀成一滩血里的痛里,有些不清楚地笑。 “差不多吧,那种结局大团圆的电影不都?是这么演的吗?”黎桥慢腾腾地说。 “那她已经?和?我道过别了。”孔黎鸢轻轻地说。 “怎么道别的?”黎桥侧眸盯孔黎鸢的表情。 可孔黎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任何话,让她没办法继续探听?。 黎桥又叹一口?气,换了个方式问,“那她是最不喜欢的那种自来熟的、天真烂漫的人吗?” 孔黎鸢没有否认,但反应很慢,“是。”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不一样?” 是啊,为什么会不一样呢?为什么会在整整三天后,才到洛杉矶呢? 孔黎鸢也这样问自己。她神思恍惚地回想自己在这三天里经?历的一切,那些片段像经?过剪辑的电影镜头,在她脑海里回放。 ——撞进这个年轻女人的车,看?到副驾驶上的花菱草,遇见一个在路上的唐氏患儿,看?一对有情人在雪絮纷飞的加州夜大喊“我爱你”,一场翻滚到悬崖峭壁下的车祸…… 还有在这之前?。 孔黎鸢漠然地坐在一辆包裹严实的车里,仿佛一场解离,冷静注视着后视镜里的自己,车窗漆黑,车内饰漆黑,她的穿着也漆黑,黑色填满一切。 可包裹着她视野里的,仍旧是那一场模糊的、永远不会在她生命里消失的白焰,也几近涌到她的喉咙。 车外的景象像一张过度曝光的相片,孔黎鸢看?不清有多少影子?从自己眼前?滑过去。不过她也不想看?清。 黎桥穿熨烫整齐的西服,戴那架很正经?的金丝边眼镜,在前?座笑着问她, “好久不见了,zoe。” 她点点头,像往常一样疲惫地笑着,“好久不见。” 黎桥透过后视镜盯她一会,也回她一个笑,然后说,“我听?国内的人说,你刚刚拍完一部电影?难怪看?上去和?去年有一点点不同,是不是还没出角色啊?” “有吗?我不觉得。” “能和?我说说这个角色是什么样的吗?” “她叫李弋。” 提到这个她曾经?花费心思才进入过对方生命的名字,孔黎鸢觉得体内那层飞扬浮躁快要刺开一切,将一切空白的、青灰的,炸成红色的光。 “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孔黎鸢竭力?箍住自己的双臂,她知道黎桥是在帮她。于是冷静地配合对方,“应该算是一个有点疯狂的女性,遇到的都?不算是什么好事,她自己也不算是什么好人。 只是她根本不是李弋,她只是把?李弋杀了,然后成为了李弋。” “那你觉得自己喜欢她吗?”黎桥在提问的时候总是显得很温柔, “我记得你和?我强调过不止一次,比起?那些鲜活包裹着爱意的生命,其实你乐意欣赏电影里生命的死亡或消逝,所以我以为李弋这个角色会让你有更多感悟。” 孔黎鸢阖着眼笑一下,没有针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黎桥也很配合地噤声,没有再问。 在濒临界限的这几天,孔黎鸢会异常疲惫,因为她总是竭尽全力?去压抑自己的浮躁和?不安。于是她在这辆漆黑的车内,以及周围一切模糊的白色焰火内,极为不顺地睡了过去。 这种睡眠其实不是真正的睡眠,而像是一种用过药之后的漂浮,身体是沉甸甸的,可意识却好像还是飘的,飘在空气里,仿佛生出无数个张牙舞爪的触手,往外延伸,触碰。 从她体内生出的触手仿佛无所不能,却又像她过往接受到的一切那般破败稀薄。她向来都?控制不住这些触手的生长和?蔓延,也无法让这些触手变成好的东西。 她想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她是这样,贫瘠的一颗心被埋入青黑色的一把?灰,始终生不出很好的自己。 再醒来的时候,车内仍然是漆黑的,孔黎鸢被平静地淹没在其中,任何穿梭在其中的景象在她眼里都?无足轻重。 第160章 车好像停在了路边,没再往前?行驶,黎桥没在车上。孔黎鸢将头倚靠在似是一滩黑水的车窗,静静等候,先听?到的是一首清晰的歌。 晃晃荡荡的旋律,让车内空气开始浮荡发?晕,男声迷幻而嘈杂地哼唱着: /california dreaming/ 过了大概有极为漫长的十几秒,是一辆敞篷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停在她这辆车右侧的位置,她先看?到的是一束橙红的花菱草。 周围的声音反反复复,总是这一句歌词,清晰地从旁边的车里传出来。 孔黎鸢重新阖上双眼,却又在嘈杂男声里,听?到一道通透而绵软的女声。 似是在跟着哼唱这首歌,声音有些脆,在空荡寂静的加油站显得异常清晰。 孔黎鸢淡淡掀开眼皮,看?到有一截白皙骨感的手腕搭在那辆白色敞篷车的车门,轻轻按着节奏敲打着。 这个时候加油站的人少,好像除了她们两辆车再也没有其他?人。 这辆敞篷车里的女人没有急着下车,好像只为了听?完这首歌,就可以在这场旅途久留那么几十秒。 这道女声在跟着车里音响哼唱“and the sky is grey”,忽然短暂地停了一下。 孔黎鸢被这个停顿吸引。 她望过去,隐约望到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再听?到这一句歌词的时候,女声的哼唱将歌词里的“grey”改成了“gold”。 轻飘飘的一个词,将天空的灰调改成了金。 不是孔黎鸢想记住,而是因为这首歌里反复都?只有这几句歌词。 那句california dreaming再次漂浮进耳膜时,她听?到那透亮的女声终于满意地笑一下。 然后是逐渐变得清晰的视野,她看?到对方用那截细白的手腕,利落地推开车门,从敞篷车里跃了出来。 ——这是一个极为年轻的女人。 戴一顶帽檐很低的蓝色鸭舌帽,拿油枪的动作极为干脆利落,五官模糊在光晕里,穿漏腰的紧身吊带背心和?工装裤。 被随意收束的浅金色头发?并不老实,而是被风吹得很乱,在黎明里飘散,类似一种触手可及的鲜活。 亮光像是熔了金,孔黎鸢有些懒倦地撑着脸,目睹这极为平常庸乏的一切,在漆黑的单向车窗外发?生。 这首陌生的歌在和?她并行的敞篷车里循环了好几遍。 最后,年轻女人利落地装好油枪,上了车,隔着车窗,对方的面容仍旧是模糊不清的。 发?动机的轰鸣声从那辆白色敞篷车里传出来,格外飞扬。 像一团烧得噼里啪啦的火似的。孔黎鸢隔着封闭的车窗听?,隔着模糊的车窗看?。 一黑一白的两辆车并停过极为短暂的时间?,像一场极为短暂的划分界限。 压抑的黑车,里面是模糊的人;张扬的白车,里面是连声音都?清晰分明的人。 紧接着,白车带着橙红的一抹亮色窜了出去,是那束被放置在驾驶座的花菱草。 而看?起?来绵软温和?的年轻女人,在车发?动的那一瞬间?,很明显地朝这边抬了抬下巴。 好像能看?到她隐在暗处望她似的,但分明看?不到。 这个年轻女人还是很敞亮地高举着手挥了挥,留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道别。 孔黎鸢猜,这一场道别的对象,仅仅只是一辆与她短暂同路过的车。 对方畅快的笑淌过模糊单薄的玻璃,突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 那极为短暂的一秒,孔黎鸢平静地想——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为何有的人连在这样的一场遇见里都?很擅长道别,而有的人每次道别都?像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死亡。 飞走?的金色头发?扬起?一片尘土,留下一抹极为张扬的尾烟,在模糊空白里刮开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然后横冲直撞地消失。 黎桥接完电话再上车,是那辆敞篷白车离去很久之后。 当时孔黎鸢通过车门透开的缝隙,很随意地瞥了一眼,然后发?现?: 原来这一天的黎明,很恰好是金色。 白昼逐渐浮现?,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将那抹短暂停留过的金色带走?。黎桥通过后视镜望她,思忖了好一会,然后笑一下, “你觉得是当李弋好,还是当孔黎鸢好?” 旅程开始的那一天,黎桥在密闭干净的车里,问了这么一句话。 而旅程结束,洛杉矶的白昼渐渐攀到天边,驱逐血色黎明。 黎桥在慌忙之间?开来的是一辆破旧皮卡,她在一片混乱之中,仍然这样看?孔黎鸢,在缭绕白雾里望像是完全变得血红破旧的孔黎鸢,笑着问了同一个问题。 而孔黎鸢在快要燃尽的红酒爆珠烟里,冷静地想起?一件事。 ——从一开始,她在自己脸颊上划出伤口?,换一身随意和?路人交换的衣服,光着脚在荒凉的公路上踩过,携带着在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不愿离去的“李弋”,拦在这个年轻女人的车前?…… 就只是想同这个女人同一段路。 她早就知道,这一段路注定会是以洛杉矶为终点。也早就知道,只可能、也只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相信与她同路的这个年轻女人也同样清楚,不然她们也不会同路这么久。 可一段短短的公路又是为什么让她们同了这么久,为什么这段路又带给她这么大的后劲? 第161章 到底是因为残存的李弋被这段路磨蚀殆尽,还是因为真正的孔黎鸢在这段路里被引了出来? 孔黎鸢没办法分清,也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在恍惚飘散的烟雾里,像是灵魂出窍一般,回答黎桥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又要带着花踏上这一场旅途,又怕花有毒不敢碰;又要让花被风吹着闻自由的花香,又要给花绑好安全带。” “我想知道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似乎就是最开始吸住孔黎鸢的一种特质。黎桥静悄悄地敲了一下方向盘,等着孔黎鸢继续往下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盯着自己手中已经燃到尽头的烟,烫到了指腹,仍是不愿意丢弃, “而且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相信,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相信。 不问我的过去,不问到终点之后的将来,她看到,并且只相信,我出现在她面前的这一瞬间。挺奇怪的。” “难道你和她说了很多谎话吗?” “你不是知道吗?我本来也没有要找的人,更没有受伤,终点也不是洛杉矶。” “那除了这件事之外呢?” 孔黎鸢捻住发烫的烟,没有说话。 “没有其他的谎话了吧,我就知道。”黎桥笑了一下,她想这不算是说谎。 孔黎鸢的确有要找的人,也的确受了伤——只是孔黎鸢自己不太认可,而且她要是这么说的话,孔黎鸢大概会觉得她在诡辩。 这是一个极其偏执的人。 “那她是一个很宽容的人啊。”最终,黎桥笑眯眯地做出评价。 孔黎鸢似乎不太喜欢她的评价,淡淡掀开眼皮,盯她一眼,没有说话,却已经像是一场不由分说的驱逐。也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不过这完全不重要,黎桥没所谓地耸了耸肩,她相信这个问题迟早在孔黎鸢自己心里会有答案。 “哎,你妈留给你的那条项链怎么不见了?”黎桥发动皮卡时,突然注意到了这件事。 她记得在这之前,孔黎鸢会一直戴着那条项链,即使这边有规矩,不能带这种尖锐物品进去。 孔黎鸢还是每次都会坚持带过来,然后据理力争很久,最后才让因为这一场据理力争变得口干舌燥的她好好保存,用极为冷静的眼神望她,用极其淡漠的语气和她说: 要是丢了,我就活不过这三天。 十几年了,连这句话都从未变过。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一条项链,怎么会一趟旅程回来就消失不见? 铁锈红皮卡涌入喧闹车流,孔黎鸢仍旧执拗地拿住那根快要将自己灼伤的烟不放,嘶哑的声音散在逐渐温热的风里, “自然是去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这可是一个不太寻常的答案。黎桥提起了兴致,她想知道应该去的地方应该是什么地方,又望在风里像一滩凝固的血的孔黎鸢。 孔黎鸢没有说话,在烟头终于拿不住时,轻轻垂着的睫毛难以平复地颤动着。 又是一段漫长的留白之后,她才终于将燃尽的烟头包了起来。 懒懒趴在车窗,不知道在往外看什么,脸庞被风吹得清晰又颓恹。 “看来是去了一个好地方。”黎桥轻轻地说。 孔黎鸢没有再给出应答。 黎桥轻微地叹一口气,从孔黎鸢从医院走出来时,她就知晓这样的平静还是来了。 这代表着,对方的轻度躁狂期已经结束。作为一个专业的心理医生,黎桥很轻松地就判断出来了这一点。 心境在一段短暂的期限里相较于平时更为高涨,拥有一定戏剧性的想法,甚至彻底变成一个与平时自己完全相悖的人……这些都是轻度躁狂的普遍特点。 ——也是孔黎鸢在这个时期表现出来的特征。然而她更愿意将这个时期的孔黎鸢称作zoe。 如果有人恰好只遇到这个时期的zoe,恰好只被这个时期的zoe吸引,那将是极大的幸运,也是极大的不幸。 因为在这三天的心理状态下,孔黎鸢会拥有无限的感染力和鲜活感,也会比平时更富有生命力。 就像一根疯狂燃烧的烟,在限定时日开启,于是之后的每一秒,烟深上的刻度都在清晰地倒数着时间。 每一次,都注定只燃烧三天。 作为目睹过对方十几次状态转变的旁观者,黎桥深知这件事的残忍,却又无能改变。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躁期的zoe更富有魅力。 每年六月二十一日的黎明,就是这个阶段结束的重要节点,十几年来,没有任何一次发生过偏差。 哪怕黎桥特别希望能发生一些偏差,至少能证明这一切没有那么死气沉沉。 可是这么久都没有。直到这次,才似乎发生稍许改变。@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在今年的躁期开始前,孔黎鸢的身体里似乎多了某个电影角色的影子,那个叫李弋的女人像一根埋在孔黎鸢心底的引线。 于是她没有强逼自己住进疗养院疗养,而是做了一个十分随心所欲的决定,要和一个在路上遇到的女人同一段路。 甚至在躁期结束后,对方身上似乎也沾染了一些正在缓慢燃烧的生命力。 这些原本不属于孔黎鸢的气息,到底是来自李弋,还是来自那个陌生的年轻女人呢? 第162章 黎桥有些摸不清楚。 但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并不算是什么坏事,并且这次旅途是一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就像她一直觉得,孔黎鸢这个名字,本来就藏着一种轰烈壮阔的自由,不应该活成现在这么悬浮空荡的模样。 不如就做一抹鲜红的血吧,总比做一抹死气沉沉的烟要好。 ——黎桥这么想着,而后又在拥挤繁盛的车流里,望一眼副驾驶的孔黎鸢。 “你总是看着我做什么?” 孔黎鸢冷不丁问出一句话,似乎已经发现黎桥有些过分的目光。 “啊?原来我在看着你啊。”黎桥笑了一下,然后慢条斯理地收回视线,叹一口气, “我就是在猜,如果洛杉矶不是这段路的终点,状况会不会更好一点。”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终点只能是洛杉矶。”孔黎鸢冷静地说,“本来就只是两个陌生人,同这么一段路,已经足够了。” 到此为止就刚刚好,再继续下去只会变质。 “你真这么觉得?”黎桥反问。 白昼越来越亮,一路喧闹拥挤。孔黎鸢疲惫地阖着眼,没有再回答。 晦涩的光淌到眼皮,缓慢流动着,就像是往复沉浮的梦醒时分。 最后一根烟燃烧结束,于是止痛药的药效也终于到期,腰腹伤口狠狠发威,发誓要给她一场酣畅淋漓的报复,或者是她失控的惩罚。 几乎让她疼得冒出冷汗。 可她还是用力蜷缩着不服输,相信即使自己此刻脸色惨白,至少能让腰腹处那一分痛意也将在这个漫长久远的白昼变得无比清晰。 黎桥似乎是注意到了她的疲倦,问了她几句,又帮她查看了一弋椛下包扎好的伤口,发现并没有什么大碍之后,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只是在绵延不绝的车流和一束束滑过头顶的金色阳光里,很随意地打开了广播电台。 出乎意料的,这恰好是一个熟悉的频道,恰好到了熟悉的环节,恰好播了一首熟悉的《california dreaming》,恰好是一个极为熟悉的主持人,用生涩的中文,笨拙地说, “今天是六月二十一日,是一位来自洛杉矶的女士的生日,她想对一位不知道姓名的女士说……” 孔黎鸢头靠在车窗上,被汗水濡湿的发被白昼的风吹得极乱,她勉强在细密疼痛里睁开眼,平白无故产生幻觉—— 那道生涩笨拙的声音,忽然变成了有些清脆高亢的女声。 而在车窗之外,有一辆和她同路并行的白色复古老车。 天边一抹金色黎明,仿佛快要坠到眼皮子底下,年轻女人趴在行驶车辆的副驾驶,与她并行同路。 不知疲倦不知痛苦地注视着她,手里拿一束橙红的花菱草,朝她松弛地笑,然后说, “我提前查了天气预报,它说洛杉矶今天的气温不到三十度,我想应该就算有偏差,那应该也到不了三十七度。” 金色光束淌到眼底,她费力抬眼,望到被她抚弄过很多次金色头发飘在空中,干净透亮,在这一刻几乎触手可及。 她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咬住唇不让自己昏过去。 年轻女人好像还是在风里,在穿梭虚幻的车流和光晕里,始终如一地笑,那双偏褐色的眼里溢出那种松软的野性, “那么,就祝你一路顺风吧。” 孔黎鸢阖上眼皮,不轻不重地笑一下。她觉得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又怎么会有如此坦荡清醒的一颗心? 连道别都如此浪漫开阔,衬得她这一颗本就贫瘠荒芜的心,只剩下胆怯平庸。 她在细密的疼痛里笑出声,突然有那么一秒,再想起汤米·巴特勒的《抓落叶》里,萨沙说过的那段话: ——我们太迷恋结尾了。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伟大的生命和美好的爱可以见证和体验,但只要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立刻觉得这是悲剧。[1] 所以她一直觉得年轻女人身上,就存着这样一部分坦荡清醒的气质,剩下一部分是浪漫天真。 这个人不迷恋结尾。 只在意同路的过程是否精彩,却仍旧给她一场如此完整如此明亮的道别。 而孔黎鸢却做不到像这样,于是似乎是为了回一场轰轰烈烈的道别仪式过去,腰侧伤口的疼痛似乎在下一秒就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孔黎鸢的一切感官都被拽得下沉,仿佛一场燃烧结束后的灰。 恍惚间,再睁眼的时候,幻觉已经消失。车窗外只剩下流泻的车流,和刮在耳边像要把她吞噬进去的风。 世界变成模糊的金,而黎桥在她快要沉下去的意识里,发出极为模糊的声音, “哎好巧啊,这个人……” 像是很意外,停顿许久,才将这句话彻底说完, “竟然,和你同月同日生。” 第45章 二十四-p 有个关于遗忘的不靠谱说法, 认为一个人一旦开始频繁梦见一个人,就说明她正在遗忘她。 但黎桥告知孔黎鸢,这个说法背后没有任何心理学证据依托。 于是孔黎鸢转而继续相信图尔文的遗忘规律——遗忘只是记忆的提取失败, 但长时记忆是始终存在的, 只要有正确的线索, 这段记忆就能被提取出来。[1] 第163章 遗忘和回避记忆,对孔黎鸢来说并不是难事。并且另一个方面, 关于“记得”的方法, 她操控起来也同样得心应手。 从前, 被她潜意识认定的线索,是六月二十一日、黎明、烧、三十七度。这些线索是一片燃烧的白色调,干燥郁沉。 二十四岁之后,被她认定的线索,就多了花菱草、巴斯光年、狐狸、小鸟、一路顺风。这些线索色调丰富, 橙色紫色红色……还有融在一起的血色,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夏夜旧梦。 这其中,最轻易捕捉的两个线索, 不知不觉就变成了二十四和一路顺风。 《冬暴》是在冬天上映的。 彼时的孔黎鸢,已经在重庆狭窄折叠的旧巷里, 拍摄《蓝色书本》。 这里的天气多阴雨湿雾, 她成日成夜地戴一条蓝色围巾, 成了被逼上绝路而不得不沦为杀人凶手的年轻妈妈张玉。 张玉的故事发生在二零零三年, 时间跨度很长,所以整个故事的氛围割裂而沉抑。 起初她是吃得了苦头、脾气泼辣的理发店老板娘, 与自己九岁大的女儿相依为命, 能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脏话连篇,也能在必要的时候扮猪吃老虎。 故事起因是她和女儿一起撞见一起特殊杀人事件, 两个处于社会底层的普通人,莫名被卷入纷争,并与之对抗,激烈冲突。 在经历女儿被害、尸体被人分割成一块块喂鸟之后,张玉戴着女儿在母亲节给她买的一条蓝色围巾,在躲避逃亡中产生了极大的心绪转换,制定缜密的复仇计划,将幕后凶手一刀毙命。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是孔黎鸢正式出道之后的第二部电影。《冬暴》还没上映,在寒暑期流量成为娱乐圈顶梁柱的二零一七年,她给大众视野留下的只有电影《人生》里的一个小片段。 还有姜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儿这个印象。 《蓝色书本》的制作班底同样不是什么大导演大编剧,甚至制作成本、预算都不高。 但比起花大价钱请流量主演,剧组剑走偏锋,手握一个不俗套、只要主演撑得起角色呈现效果绝对精彩的剧本,再加上张玉这个极具有韧劲的鲜活人设,大胆采用新人。 孔黎鸢试镜成功,一夜之间飞到了充满雨雾气息的重庆,成了戴蓝色围巾的张玉。 黎桥在她进组之后才得知这个消息。那时黎桥已经在她面前露出本性,不再像以往那样温柔似水,而是说什么都直截了当。 也是孔黎鸢唯一可以说些话的人,因为她时常从黎桥这里寻求证明,花菱草的确是加州州花,时常开遍漫山遍野。 在一通越洋的视频电话里,黎桥有些意外地看她好一会,眼神像是在望另一个人。良久,缓过来,才问她, “我以为你不会再走这条路。” 当时已经临近寒冬,孔黎鸢戴着蓝色围巾,在仿若上个世纪的老式理发店门前,抽一根滤嘴印有刻度的红酒爆珠烟。 剧组早已经收工,阴郁天边落着蒙蒙细雨,马路漾着泛着周边小店油水的水光。 她穿一件很常见的黑色软袄,坐在小马扎上,随意挽着发,寡白肤色只涂一抹鲜艳口红,淡淡掀开眼皮,对视频里的黎桥说, “我最近总是做梦。” “哦,又是那些梦啊,小事,问题不大。”黎桥在那边端起了一盒哈根达斯。 孔黎鸢有些失焦地盯着缭绕烟雾,垂着的黑色睫毛盖住了眼睑,不说话了。 黎桥在视频那头叹一口气,信号不好,一口气被叹得卡卡顿顿的。 像孔黎鸢那些被分成碎片似的梦,片段之间总是续不上,可那些泛着疼痛的记忆又总是不断重复。 她看着卡住的黎桥,吸一口过肺的烟,缓缓吐出一口白色烟雾,淡淡笑了一下。 等卡完了,黎桥那盒哈根达斯已经空了。黎桥继续卡顿着说, “哎你现在……笑得怎么跟变了个人……么说……来着,风情万种,柔媚清纯。” 孔黎鸢很随意地捋一下头发,又笑着问,“像张玉吗?” 话落,她转头,对着理发店门口放着的小块镜子,微微抬起下巴。 镜子上铺了层模糊的蓝膜,照得人脸都是蓝色的,晦涩又诡异。 她又笑了一下。于是镜子里的人也跟着她笑,恍惚黯淡。 但依稀能看见那染成金色的发,惨白到毫无血色的肤色,凹陷下去的颧骨皮肤,以及一抹红艳的唇。 “像像像像……啊。”握住的手机传来黎桥断断续续的话语。 孔黎鸢懒懒转过头来,微垂着头,又笑了一下。正打算挂电话,视频那头的黎桥终于不卡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段话, “孔黎鸢,你给我说说,你为什么要演电影呗?我还真觉得奇怪,你也不是这种特别爱电影的人啊,怎么还真顺着那谁的意,愿意走这条路了?” 顺谁的意? 孔黎鸢一时之间有些恍惚,沉溺在重庆湿冷光影混沌的街道里几个月,她已经有些想不起黎桥说的那谁是谁。 第164章 直到半根烟抽下来,烟灰堆到路边水洼里,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被压碾的?灰沉水洼里映出一张人?脸。 ——孔宴。 孔黎鸢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地回想?,自从她从加州带着一身伤回来,而孔宴将那叠她血淋淋地出入警局的?照片摔在桌上,说他绝对?不能有一个这样?的?女儿之后。 她好像就直接来到了重庆,进了现在这个组。 孔宴也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她演电影怎么会是顺孔宴的?意?? 对?孔宴来说,她进这个圈子或许有好处。但?他只希望她当好他高智商、高学历、人?生平顺、必要时可以拿出来营造人?设,亦或者是维持现有局面…… 只会成为他人?生闪光点?、而绝对?没有任何可能性成为他人?生污点?的?完美女儿。 在他这里,他的?女儿不需要是个真?实的?人?、不需要进娱乐圈,甚至不需要是孔黎鸢自己,只需要是一个可以贴在他身上的?标签。 但?这个标签,不可以患有任何不正常的?疾病,不可以闹出需要带一身血进警局的?事,也不可以不完美。 所以孔黎鸢面向公开影像的?前二?十四?年人?生,都很“完美”。 如果不出意?外,她会一直呈现一种“标准化的?完美状态”,人?生平顺得没有任何起伏。 像一个死去的?标本,只剩下没有任何意?外可以破坏的?美。 出演《冬暴》纯属偶然。 很俗套的?剧情发生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在一场公开性质的?毕业典礼之后。 孔黎鸢准备在加州入职一家风投公司,有人?找上了她。 是三十三岁就得过奖的?新人?导演方墨,几年前在一次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事件后销声匿迹。 出现在她眼前时,方墨也不过才三十七岁,染过褪色的?黄色头发已经夹杂着花白,一脸沧桑,眼神却仍然像三十三岁那年领奖时,透着几分真?诚的?光亮。 方墨带着本子找上了她,称自己看过她对?外公开的?所有影像。 第一句话就说,自己觉得她和《冬暴》主角气?质极为适配。 又说,《冬暴》是一部从制作、剧本到内核都和之前国产电影有着重要区别的?电影,如果她能加入,既是为文艺电影在电影行业的?上升之路做一份贡献,也能为她走上电影之路添砖加瓦。 很光伟正很具有爱意?的?一种说法。 可惜,孔黎鸢当时对?这个说法并没有什么兴趣,她连自己都不爱,怎么会因为如此大爱去做一件事? 于是方墨又一声苦笑,连抽了好几根烟,最后把?烟头一砸。 很干脆地说,这个班底是她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圈内人?听了她的?事躲她还来不及,没人?愿意?和她合作。 现在只差一个合适的?主演。 可合适的?主演为什么又会是孔黎鸢?一个只是在老?电影中露过一张脸的?她?究竟合适在哪里? 孔黎鸢停下离去的?步子,“你为什么要找我?” 方墨坦诚地说,“我说了你的?气?质跟我要的?感觉很像,真?的?。你可以先看一下剧本,有兴趣的?话来试一下镜,我相信你试完镜自己也会觉得惊讶的?,只要成了我们?马上就可以开拍。而且我们?不搞这个圈子里的?那几套,不炒作不让演员给投资方陪酒陪饭,你只要来,如果试镜成功,然后就待在剧组拍戏就可以。” 孔黎鸢又问,“难道不是因为我是孔宴的?女儿?你们?有可以宣传的?噱头?” 方墨苦笑,“你有没有看你在毕业典礼上的?公开影像,说实话你们?学校那个镜头真?的?很次,没把?你的?脸部优势拍出来。 其实你这张脸真?的?很适合大荧幕,不拍电影很可惜,你要是来拍《冬暴》,我保证你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孔黎鸢。” 她全程没提及孔宴这个人?。 孔黎鸢选择了相信,相信了这个因为谩骂潜规则而销声匿迹的?女性导演。 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没什么可破坏的?。 于是飞回国内去试镜,方墨和编剧对?她的?呈现似乎都十分满意?,甚至将还没定下的?女主角名字直接定为“李弋”。 黎鸢,李弋,中间似乎只差一只飞鸟。 直到二?零一六年六月份,《冬暴》正式开拍,孔黎鸢在自己的?腰上纹上一只红色飞鸟,真?正成为了李弋。 尽管《冬暴》拍摄过程遇到不少?问题。 譬如原有的?剧本过于依托现实可能无?法过审,方墨便改用极为荒诞怪诡的?手法来隐喻。 譬如拍到中途预算还是出了问题,孔黎鸢看着每天在片场急得抓头发的?方墨,眼看着方墨死咬着牙不妥协,不愿意?让新来的?投资方加他的?小女儿进来,孔黎鸢自己给《冬暴》加了一笔投资,用的?是姜曼留给她的?一部分钱,金额并不多,但?至少?可以解剧组的?燃眉之急。 但?最后的?成片比预料的?效果还好。 方墨在庆功宴上大喝一场,满面春光地拍着编剧的?肩,甚至连那花白的?头发好像都长出了新的?黑发。 孔黎鸢结束这场拍了一整年的?《冬暴》,在二?零一七年的?六月,回到了加州,经历一场如梦似幻的?旅途。 第165章 再回来的?时候,她接下了《蓝色书本》,来到了重庆,成为了压抑而割裂的?张玉。 一场电影通常只持续两个小时,却都装载着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精彩纷呈的?人?生。 里面的?人?通常活得很精彩,作为电影里的?人?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演员需要完整经历她们?的?贪嗔痴恨爱恶欲。 所体会到的?,也远比观众在电影院看到的?那两个小时,要有声有色得多。 有时候孔黎鸢想?,能当这些电影里的?人?,活过一次又一次,比当孔黎鸢自己好多了。 “我没有顺任何人?的?意?。” 那天夜里,孔黎鸢从理发店门前站起来,双手插在软袄的?兜里,在重庆铁轨的?震动?声里,漫无?目的?地走,对?卡成一张模糊图片、面目狰狞的?黎桥说, “做事情不是就要做到极致?” 后来,她果真?在电影这条路上越走越远。比起在现实生活里“完美”地活着,她更希望自己在一部又一部电影里,有缺点?、有“污点?”,但?却也极致地活着。 至于为什么不干脆让孔黎鸢极致地活着,而是要去依托角色依托剧本? 可能是因为当她是孔黎鸢的?时候,就不知晓该如何轰轰烈烈地生活。 在重庆逐渐变得潮湿溽热的?气?息里,戴蓝色围巾的?张玉,生命快要走到尽头。 孔黎鸢时常在深夜时站在拍摄现场的?一座大桥上吹风,看桥下络绎不绝的?车流,也会不止一次地想?起——在二?零一七年的?夏,有人?让她这么活过一次。 也在那一年的?六月二?十一日,开一辆复古敞篷车兜风,在流速很慢的?风里想?起,同样?是北半球最为漫长的?一个白昼,也有诞生过一颗如此从容坦荡的?一颗心。 与她完全相反的?一颗心。 但?这个人?、这颗心的?一切,已经在时间的?金色长河中变得越来越模糊。 孔黎鸢其实不是故意?。 黎桥问她有没有想?过再去找那个年轻女人?,可只要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产生,孔黎鸢就察觉到一种十分细密的?恐惧。 那个年轻女人?真?的?存在过吗? 有时候她怀疑这个年轻女人?是不是个假的?,是不是只是她在轻度躁狂期产生的?幻觉,也许那个白昼下诞生的?另外一颗心脏根本没有存在过。 黎桥没有见过这个人?,只听她说过,描述过。 在她可以给出的?所有证据里,除了她的?记忆之外,没有其他有力证据可以证明年轻女人?的?存在。 这世上只有孔黎鸢一个人?记得的?事情、记得的?人?,本来就已经那么多。 如果连那个年轻女人?也成为其中一个,她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怎样?的?结局,也许会像张玉一样?孤独,像李弋一样?自我毁灭。 ——在拍《蓝色书本》,孔黎鸢通常会在无?数个类似焚毁的?梦醒时分,看着空气?中飘散着白雾的?重庆,产生如此荒诞的?想?法。 但?一过黎明,清醒之后,她又很清楚地知晓,她不是她的?幻觉。 可她要去找她吗?以孔黎鸢的?身份承认自己的?罪行和欺瞒的?一切,还是以李弋的?身份? 张玉的?身份? 还是以一个不知姓名却心灵相通的?陌生旅伴身份继续将她偷过来?还是真?要违背她们?在旅途启程时心照不宣的?约定? 如果找到了她要说什么? 是和那个年轻女人?再续前缘,还是说一句好久不见各自又分离踏上不同的?道路? 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已经记不得她,记不得加州的?事情她要如何? 如果没找到她又要如何? 一层层的?问题叠下来,像是一根根卡在鱼肉里细密的?小刺,让这块被反复咀嚼的?鱼肉变得破败晦涩。 孔黎鸢宁愿放下这块千疮百孔的?鱼肉,让自己埋在一场又一场的?戏里。 再次准确想?起那张青涩而瑰丽的?脸庞,是在《冬暴》获得最佳剧本奖,她获得最佳新人?奖,并且《蓝色书本》上映票房破十亿的?那个晚上。 方墨在颁奖典礼上大胆放言——孔黎鸢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新人?演员,你们?不来找她拍电影真?是亏大了! 当晚,就有人?爆出姜曼生前产后抑郁的?消息,而作为那个导致姜曼产后抑郁的?“孩子”,作为当晚才获得“最佳新人?奖”的?女主角,媒体认为孔黎鸢身上大有文章可做。 孔黎鸢被围堵在墓园前,真?正第一次见识到了这个圈子如果要吃掉一个活生生的?人?,将会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全女性班底的?《冬暴》排除万难,获得了影迷支持,口碑票房双丰收,可又兴许拦了圈子里某个大导演大制片的?路。 后来她在这个圈子生存越久,也就将这其中的?道理想?得清清白白——也是,方墨之前公开谩骂圈内潜规则的?事情,说大可以大,说小也可以小,明明只要稍加运作,就能过去。 当初怎么会落得个连个新人?演员都找不到的?下场? 背后本质其实很容易理解,那些被隐喻的?他们?,既然当时就不准备让她好过。 第166章 现在又怎么心甘情愿让《冬暴》再让方墨名声被逆转。 于是横空出世的孔黎鸢,便是最容易被拿来做文章的那一个。 当时她加在《冬暴》剧组的那一笔钱,被各大通稿渲染为“带资进组”; 方墨那一段话,被各种声音审视分析,用人带成孔黎鸢带资进组的隐喻; 姜曼的产后抑郁,被解读为孔黎鸢进圈后与父亲不走同一条路,是因为孔宴并不支持孔黎鸢进圈的有力证据。 无数人想知道,她究竟知不知晓母亲产后抑郁的事情,她是否认为姜曼的产后抑郁与她有关,是否是因为这件事才进入娱乐圈弥补姜曼当年退圈遗憾? 这件事是否让她和孔宴的关系变差,以至于孔宴在她拍摄《冬暴》和《蓝色书本》期间未曾露过面,还是因为纯粹避嫌? 还有她的加州大学管理学硕士学位是否真的是造假得来?她的论文到底有没有价值? 为什么她一个管理学硕士要进娱乐圈?这里面的水分究竟有多少? 众说纷纭,甚至有些说法自相矛盾。 却还是让孔黎鸢过往的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角落被扒得干干净净,甚至是她还在姜曼肚子里的那个时期,都遭到了质疑。 让她在姜曼的墓园,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疲惫地躲那些虚白色的闪光灯,压低自己的鸭舌帽。 并不知道她为何在拿下最佳新人奖的当晚,就突然陷入这样一场四面八方而来的自证陷阱,也不想回答那些显然回答完一个还会有更恶毒的另一个在等着自己的问题。 只是漠然地望墓园里高高的墙,忽然觉得自己还不如就这么躺在里面,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墓碑,上面只写一句“滚”。 这样什么都可以到此为止,什么声音都可以听不见。 就算那些媒体那些舆论来掘她的坟,她也只剩一具空荡荡的骨架,血肉早已被蛇虫鼠蚁吞噬殆尽,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她的人生里可以不提及姜曼,也可以不提及孔宴,就当孔黎鸢这个人从来没存在过。 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件事,觉得一切就应该停止在十岁那年的夏至黎明。 但是在虚空飘渺的闪光灯下,还有嘈杂喧闹的人声中。 她牢牢攥紧自己止不住颤抖的手指,突然在衣兜里摸到了一条冷冰冰的东西。 ——是一条项链,被她一直装在身上。即便吊坠是ava。 却也足以让那张年轻的面庞,从模糊朦胧的记忆长河里穿梭而来,清晰分明地出现在她眼前。@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背后的人影憧憧,忽然就变成了加州浸染血色的黎明。 那些刮过来的冷风,忽然变成喷洒在她颈下混杂着血腥气的鲜活呼吸。 堵在路口的那些摄像机,如幻影般迅速后退,散成无数个细小尘埃。 只剩下那个年轻女人还站在她面前,还是那样饱满而松软的模样,敞着被鲜血淌满的一张脸,垂下的无名指指关节一个偌大的伤口,血从口子里疯狂地涌出来,又源源不断地滴在地上。 她气息微弱地朝她笑,然后对她说, “还你了,一路顺风。” 于是脑海中的一切都倏地停止,只剩下这一张脸,这一句话。 孔黎鸢停下脚步,转而抬起眼,望向成堆的、模糊却又好像张开血盆大口的脸。 她不记得她那天到底说了什么,好像是十分坦荡地说,关于姜曼老师的事情,大家可以去问孔宴老师,想必他会比我更清楚; 好像又是说,自己已经委派律师处理这件事,如果有人再议论自己的母亲,她将会以法律途径解决。 只记得,在那一天之后,她遇到了现在的经纪人。 相比单打独斗,运筹帷幄的专业团队自然在处理这些谣言和事情更加有效。 该澄清的都立马发出声明,该控制舆论场就控制舆论场,该告的立马告,该引火的立马引火。 孔黎鸢在墓园前的一番话,被公司用以当作突围的重点,大量孔宴过往的采访记录被抛上水面,用大量稿子加以剖析,再加上方墨在微博发表“和她爸是谁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那一番言论。 于是这场原本对准孔黎鸢和《冬暴》的舆论风波,转到了在此次事件中销声匿迹的孔宴身上。 孔宴是个相当聪明的男人,在第二天就出来回应,否认自己为孔黎鸢投资进组《冬暴》,同时斥责那些吃人血馒头的媒体,基于他之前为自己营造的爱女爱妻人设,他不得不这么做,不得不成为经纪团队公关方案对准的靶子。 经纪人给孔黎鸢提出建议——既然她和孔宴之间并没什么情分,那么一切该利用的都该利用。你不利用他,他也会利用你。 这场舆论风波比孔黎鸢想象之中更快落幕,那时她已经进组《记忆开端》,在鄂尔多斯拍摄杨鹭追凶的戏份。 这个在一众流量明星里选中她一个电影新人的经纪人,有着相当不一般的野心。 第167章 她对孔黎鸢之后的路线有了更清晰的规划,也坚定地认为相比走流量路线,凭借李弋和张玉两个角色走入大众视野的孔黎鸢,不需要去和甘愿吃这碗饭的人挤。 而应该有胆量去开辟一条新路,只有她可以走,其他人要复制都应该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的新路。 二零二零年夏,《悖论》之后,孔黎鸢这个名字的含金量变得更高,一旦在主演名单中出现,就意味着这部电影的好口碑高票房。 而孔黎鸢自己,体验过的、不属于她人生的部分越多,加在孔黎鸢这个名字身上的商业价值也就越多,来自孔宴和姜曼这两个名字的牵制也就越多。 挂在小屏大屏里的广告和影像越多,投在她身上的视线也就越来越无孔不入。 ——这似乎是一场只属于她自己的零和博弈,她自己被拆解成完全对立的两方。 一方想要逃离“孔黎鸢”,另一方需要成为“孔黎鸢”。一方得到,另一方就要失去。 甚至与她二十四岁之前想要成为的模样完全相反。 偶尔她想,明明知道娱乐圈潮起潮落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简单,那她这么没有任何想法就走上这条路究竟是不是一件好事; 而更多时候,她又在内蒙古一望无际的草原里,在反复磨戏的间隙中思考: 如果不拍电影,她还能做什么? 答案是肯定的,没了电影,孔黎鸢什么也做不了,也没办法将那一次堪比夏光漏泄般的旅途记得这么久。 《白日暴风雪》这个本子很早就递了过来,但最开始,孔黎鸢只是看了角色简介就放下。 原因很简单——阿鸯这个角色,和李弋有一定的相似性,电影风格也都趋近于诡诞文艺的风格。 在本就短暂的人生里,她认为自己不需要重复体验这样的故事。 可是导演却自信地打来电话,“阿鸯和李弋不一样,李弋是血红的夏,阿鸯是浓烈的冬。我相信孔老师看完剧本后会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感受,阿鸯是一个值得孔老师看到的角色。” 电话挂断后,她坐在满面尸体标本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再次打开了这个剧本。 “暴风雪”这个在剧本后段才出现的重要剧情,被导演巧妙地放在了剧本开头。 她看到这三个字,便恍惚地抬起头,眼前透明玻璃倒映出一张脸。 紧接着,又倒映出二零一七年的那一个夏,飘扬雪絮在闷热加州飘摇,有个人笑着和她说: 是讨厌冬天,但还挺喜欢雪的。 她想起自己好像还从未体验过一场以冬雪为主题的电影,就这么把剧本看了下去。 《白日暴风雪》给她的结果出人意料,阿鸯和李弋的确有很大的差别。 她是一个极为执拗又极为理想化、甚至有些艺术家气质的年轻雕塑师,和完全颓丧完全属于社会底层的李弋相反。 经纪人看了剧本和制作班底之后,给她的建议是可接可不接——是个好本子,但前期肯定会有声音冒出来,可能会说她上次《记忆开端》没拿到奖,说她开始重复之前的人设来赚红利。但如果最后结果是好的,能挣一波反转的好效果。 时间比过去变得拥挤快速,在丰茂拥挤的三段人生和三座城市里辗转,过得像是电影里黑底白色字幕上打上的一句“四年后”。 就这样到了二零二一年,北半球最漫长那一个白昼的前几天。 孔黎鸢带着被她圈圈画画的《白日暴风雪》剧本,去往洛杉矶的疗养院。 在加州湿热的风里,她再一次将频道拧为fm.93.1,里面已经不是那个栏目,已经不是那首反复播放的歌曲。 还在循环反复的,似乎只剩下她一个。 她反复想起那一句“一路顺风”。反复回过头去望,发现《冬暴》之后的那一场舆论风波其实只不过是小事。 只是对一个刚进圈以为“演好的电影演好的角色是最大一件事”的新人来说很大。 但对于往复浮沉的娱乐圈来说,这么一件发生在渺小的她身上,对她来说四面楚歌的事情,是可以随时被遗忘,甚至成为可以完全反转口碑的小事。 一路顺风。 ——好像每一次想起这句话,她在这之后遇到的,都只会是很好的事情。 《冬暴》拿下最佳新人奖,《蓝色书本》正式为她贴上“电影演员”的标签,舆论风波后遇上现在的经纪人,成功反转那一场几乎将年轻的她吞噬殆尽的舆论,《悖论》上映后让她口碑流量双丰收,《记忆开端》提名影后…… 仿佛这一切都在力图证明,从二十四岁那年出道开始,从《冬暴》到《记忆开端》,孔黎鸢的确在电影这条路上扶摇直上,走出一条她想要的路,被那些营销号称上一句“人生平顺”都不为过。@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于是每一次再来加州,她都在加州奔涌不息的车流声里,一次又一次地想——怎么会有人,连这么简单的一句祝福和道别,都能给人带来如此明亮的效果? 第168章 为了让她住得舒适,黎桥特意?为她留下的?房间里多了几层保密措施。 她空空荡荡地走进去,很轻易就瞥见,房间偌大窗户的?透明玻璃上,还贴了一张《冬暴》的?旧海报—— 海报上的?孔黎鸢还维持着二?十四?岁的?模样?。 眉眼年轻而生涩,隔着潮湿模糊的?雾面玻璃,往外望,手指间夹一根星火稀疏的?烟。 “怎么样??是不是好久没看到她了?”黎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用“她”来称呼海报上这个年轻女人?。 孔黎鸢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前,一晃神,如大网般的?雾气?弥漫上来,涌成一团白雾。 如电影镜头一转,玻璃窗里倒映出一张清晰的?年轻脸庞。 好像是李弋,又好像是二?十四?岁的?孔黎鸢。 ——她恍惚着,缓缓抬起了手。 - “好久不见。” ——二?零二?一年冬,上海,二?十平米的?低矮简陋房间内。 细瘦手指悬到这张旧海报前,无?名指指关?节处有一道鲜红的?疤。 这句只属于一个人?的?低语,很快被城市嘈杂光景吞没。 带有红疤的?手指缓缓落到旧海报上的?孔黎鸢脸上,将海报卷皱的?角抚平,动?作很徐缓,主人?显然很有耐心。 濡湿的?大衣袖口缓慢擦过玻璃窗上湿雾,透亮玻璃将那道鲜红的?疤印得越发清晰。 旧海报上,孔黎鸢深邃的?眉眼被弥散水雾模糊了一瞬。 紧接着,又变得清晰起来。 被雨雾飘洒着的?玻璃窗上,映出一张苍白瑰丽的?年轻脸庞。 模模糊糊,摇摇晃晃,与海报上已经褪色的?孔黎鸢几近叠在一起。 一场朦胧细雨将上海洗得透彻湿冷。 有个落魄到连刚染完头发都来不及梳起只顾着躲雨的?年轻女人?。 整个人?都被淋得湿漉漉的?。 推着咕噜咕噜响的?行李箱找房子,来到这样?一间逼仄潮湿脏乱的?出租屋。 将重实的?行李箱抬到六楼来,的?确费了不少?力气?,暴露在外的?手指几近被冻僵。 但?她还是执拗地将出租屋玻璃窗上的?旧海报卷曲褶皱缓慢抚平。 旧海报已经褪去鲜艳的?色彩,变成陈旧的?黄绿色调,又被窗外这一场冰冷细雨照得越发阴郁。 于是海报里本就气?质颓丧的?女人?,被这样?一场上海的?灰色冷雨淡去颜色,变成灰沉沉的?色调,像是来自上个世纪末。 身后传来一道在楼下听起来厚重利索的?女声,到了逼仄窄小的?房间里,突然被放得很尖细, “妹妹啊,我说这里真?的?不行嘛,便宜是稍微能给你便宜点?,但?我劝你不要租这里,大冬天没空调还有扇这么大的?窗户,还是顶楼,楼梯难爬不说,稍微打开窗通通风,风都很大,还不如加点?钱住五楼那个宽敞点?的?房间呢。” 房东一边说着,一边眯着眼,目光上上下下,打量这个风尘仆仆,落魄又窘迫的?年轻人?。 一头刚染过的?黑发极其不自然,黑得太过纯,太过死板。偏偏那张漂漂亮亮的?脸,又白得有些过分。 像是被这一场湿雨淋得失去任何血色,又像是因为本身太瘦没有营养。 总之,漂亮是漂亮,就是太……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对?了,落寞。 房东悄悄在心里嘟囔着。 又看这人?直直盯着窗上海报的?眼神,像是丢了魂似的?。 以为对?方是对?这张海报有意?见。 便主动?走上前去,一边嘟囔着“小赤佬搬家也不清理干净,贴了海报也不带走”,一边上前去,想?把?海报撕下来。 但?手伸了一半,就被截住,一截细瘦寡白的?手腕突然伸过来,轻轻箍住她。 “哎哟你干什么的?呀!”房东吓了一大跳,捂住自己砰砰跳的?胸口。 二?十四?岁的?付汀梨转过头来,敞着自己湿漉而年轻的?脸庞。 很轻很慢地松开房东的?手,蜷曲手指,将无?名指上那一道鲜红的?疤藏起来。 有些歉意?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 “阿姨,我现在就可以搬进来吗?” 第46章 「二十九」 直到二十五岁的这一年夏至, 付汀梨才意外?得知,她?竟然和?孔黎鸢同一天生日。 ——这时已经是二零二二年六月二十一日。她早已从北疆回来,在一家连锁艺术培训学校教初阶手工雕塑课。 面对的?是一张张在上海本土长大、被养得白嫩纯粹暂且不谙世事的童真脸庞。 因为只是教授初阶课, 她?拿起雕塑刀的?时间?, 通常只用来教学生们一些基本技法, 一节又一节的?课下来,她连一个完整的雕塑都没雕出来。 那些关于?她?之前筹备的?雕塑工作室, 乃至于?关于?《白日暴风雪》里的?雕塑美术, 还有关于?喀纳斯的?一切…… 都在如同电影剪辑转场般的?日子里, 已经快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日子过得好像一个沙漏。 而从北疆回来的?那一天,就是沙漏上面那头的?最后一粒沙子。 这一天从狭窄逼仄的?中间?节点过去之后。 第169章 ——所有沙子都到了另一边,泾渭分明的?另一边。 剧组在年后就加快了拍摄进度,整日整夜地开工。。 在四月份,喀纳斯进入冰雪消融的?季节, 那些厚软蓬松、承载过两?个躺在雪地里肆意吹风的?年轻人的?北疆雪,都融化流淌到无边无际的?边境水系之中。 然后又随着这些水,蒸发成?水蒸气?, 飘到了空气?里,再也触不可及。 所有关于?“暴风雪”的?剧情都拍摄完毕。 这趟北疆之行正式结束, 从一月底到四月初, 付汀梨在北疆停留了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 这两?个多月比她?想象得要快得多, 从年后开始, 就在成?日成?夜的?拍摄过程中加速成?光怪陆离的?片段。 ——大年初三那天赶回来的?孔黎鸢、在厚雪里踱步的?孔黎鸢、和?其他正式进入这段剧情进组新演员搭戏的?孔黎鸢、笑着接受赶来北疆媒体采访的?孔黎鸢、请全剧组喝煮奶茶的?孔黎鸢、深夜坐在北疆大风里,敞着脸靠在车边吹风, 被她?撞见的?孔黎鸢、在一声声“阿鸯”中, 变得越来越淡,于?是她?就在心里默念一声又一声“孔黎鸢”的?孔黎鸢…… 这些片段怎么会?全都是孔黎鸢?付汀梨也想知道。 为什么当她?回到上海之后, 再去回想在北疆发生的?一切,能够记起的?片段里,怎么只剩下孔黎鸢一个? 她?在房间?里完善飞鸟雕塑细节时,在她?房间?窗户外?面一望无际的?冰雪里,缓慢踱步的?孔黎鸢。 大年三十,她?在禾瓦图的?雪里躺着,牵一匹白马找到她?的?孔黎鸢。 也是那天晚上,她?酣畅淋漓地骑一匹白马,在高高视野和?边境大风里望到的?那一个,在漫山雪野里站着,点一根模糊的?烟,站在圆内径中心的?孔黎鸢。 壬寅虎年的?第一秒,她?说一路顺风,在漫天红光里,像往常一样,轻轻按一下她?的?后脑勺的?孔黎鸢,用那种?她?看?不懂的?眼神,对她?说, “新年快乐。” 全组回上海前的?那一个夜晚,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太快太杂,于?是穿厚厚外?套,出来撞见的?那一个孔黎鸢。 那好像是四月三号。 付汀梨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 踏着路面上极为薄的?一层雪,漫无目的?地走,于?是去到那片拍摄重要剧情的?湖边。 雪已经融了一大半,湖边石头已经敞了灰突突的?色调出来,有些硌脚。 此时已经是喀纳斯的?淡季,又是这样一个寂冷的?夜。 她?以为除了自己没人再会?这么闲。于?是走过去的?动静有些大,石子噼里啪啦地响。 但还没走到,就看?到缓慢流淌的?湖泊旁,高大漆黑的?树林外?,有个人站在一块不那么平整但却垒得很高的?石头上,静默地望她?。 月光和?湖泊水光粼粼交映,女人穿一件羽绒服,敞着肤色寡白的?脸,似是在看?清她?的?那一秒,眼神定了一下。 红唇边缓慢吐出一缕白雾。 孔黎鸢这时候怎么会?在这里? 付汀梨有些意外?,却还是慢慢踱步过去,主动问, “孔老师不会?是躲在这里抽烟吧?” 孔黎鸢现?在的?位置有些高,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走过来,然后在缭绕白雾里朝她?笑一下, “出来看?星星的?。” 才怪。付汀梨在心里想,你低着头要怎么看?星星? 但她?没有这么说,只是配合着微微仰头,望着一片黑暗中堆叠成?团的?乌云,说, “这儿的?星星真好看?。” 喀纳斯的?确是看?星星的?好地方,这里的?星空似乎有更具鲜活气?息的?灵魂。 只可惜事实往往没有那么凑巧,明天她?们?就要离开北疆,今天晚上的?星空却受天气?影响,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让她?们?瞧见。 之后她?再回到上海,有时候回想,发觉这里的?遗憾可太多了。 不仅没在禾瓦图看?到日出日落,坐到缆车,就连在喀纳斯待了两?个多月,连一场没被光污染侵蚀过的?星星都没看?到过。 但又觉得,这两?个多月不算浪费,起码留下了许多自娱自乐的?时刻。 譬如说现?在。 孔黎鸢似乎是被她?逗笑,笑得睫毛都在月光下发出极为轻微的?颤动。 然后也和?她?一块仰头,用同样的?角度,望那一片昏沉沉的?乌云,轻轻地说, “是啊,好漂亮的?星星。” 然后停顿了一会?,又问,“回到上海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关于?雕塑专业知识的?部?分已经全部?拍摄完毕,回到上海之后就是一些细节的?补拍。 这也就意味着,回去之后,付汀梨不需要每天再去现?场报道。 “先回去收拾一下。”付汀梨思忖一会?,然后说,“然后先去找份工作吧。” “不弄雕塑了?”孔黎鸢问。 “肯定得弄啊。”付汀梨坦诚地说,“但我得先把生活挣了,然后再去养活我的?雕塑。” 就算现?在她?干的?这个活,的?确和?她?学了大半人生的?雕塑艺术没什么关系,也很难靠着它再走上这条路。 第170章 但她却要在心底发誓:这绝对不能是她与雕塑有关的最后一个活。 说完,又用开玩笑的语气,伸出自己还戴好手套的手,“怎么?孔老师准备给我投资弄工作室?” 她嘴上这么轻巧地说,也时常和他人开这样的玩笑。 可实际上,在她说完之后,看到孔黎鸢用那双深邃眉眼,遥遥地注视着她时,又特别害怕,从孔黎鸢嘴里真的蹦出一句“好啊,我给你就是”。 如果孔黎鸢真的那样说,她宁愿回到上海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矫情一点来说,她不喜欢自己和孔黎鸢之间染上任何直接的金钱关系。 这会给她一种,类似莫逆于心的同路人在半路就被杀死的感觉。@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但幸好,孔黎鸢没有。 孔黎鸢只是在弥漫的烟雾和月光下望着她,然后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动作很轻,像一场隐晦的鼓励。 用那种常用的无足轻重的语气,对她说,“我知道你是一个艺术家,铮铮铁骨,不会受嗟来之食。” 这话说的怎么那么奇怪,像挖苦似的。付汀梨刚想反驳。 然后又看见孔黎鸢的手从她耳边掠过,轻轻刮她微微发皱的鼻尖,笑出了声。 等笑完了,又极为轻地补了几个字,“我相信没有我,你也会一帆风顺的。” 于是她知晓,这不是反讽,而是真心实意。只是她不太认同“没有我”这三个字。 可孔黎鸢说完之后,又像往常那样笑了一下,好像那三个字只是开玩笑。 付汀梨抿了抿唇,还是强调,“如果没有孔老师的话,可能我现在也没办法站到这里了。” 她这样说,而孔黎鸢只是轻轻地笑一下,又眺望着那片静谧的湖泊。 这个女人似乎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好的人,也似乎从来不爱自己。 付汀梨却不认同这样的看法。 她想要反驳。可孔黎鸢却提前预知她想要反驳的心思,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 “好了,等你哪天想通了,就来找我拿三千万吧。” 像是一场似有若无的玩笑,便把真挚化作飘渺。 再一次临近分别,其实那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晚上,没有像在加州结束时那般轰轰烈烈。 她们只就这么站着,一高一低的位置,在足以将她们两个的脸庞都照得透亮的湖泊面前,平平静静地将这个夜晚度过。 某种程度上,付汀梨宁愿这次在北疆的分别,也具有那么戏剧化的冲突色彩。 可以是突如其来的落水,大雪,亦或者是将她们围在正中间的一群狼,撕破她们的血肉,将她们从伤口涌出的鲜血再次融在一起…… 让她可以将这场仿若梦境般的相遇,记得再久一些。 但那天晚上,她们只是看了一整晚的“星星”。 付汀梨又觉得,好像这样的分别也不错。如果二零一七年,在加利福尼亚没有那场车祸,她们应该也会如此平静地交谈几句,然后平平淡淡地在时间长河中遗忘彼此。 她自欺欺人地想,忽略自己心中的那一句“真的会吗”。 再回来的那天,北疆的风被她带到上海,是李维丽来机场接她,在上海湿润温暖的风里抱住她,和她说,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好久不见,老同学。” 付汀梨回抱住这位一直帮衬着自己的老同学,在心里有些恍惚地想,这句话被李维丽说得好简单。 为什么有人还是像过往一般坦荡?但她却变了。 两个月没踏进过的屋子积了一层灰,几乎染黑两块新抹布和五桶干净透亮的水。 与这些灰尘同谋的,还有一些长在角落里的霉斑黄渍。 将整间屋子都清理完,付汀梨累得腰都直不起,于是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在心里异常决绝地想——今年绝对要从这里搬出去,绝对不再每天爬好几趟六层楼梯,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 可她这个渺小的心愿随着上海的风飘来飘去,一直到六月份还未实现。 她暂且只找到一份在培训学校的兼职,算是临时工,每隔一天坐地铁跨越大半个城市,去到市区上三个课时的课。 上海从寒冬变成了盛夏,地铁里的空调气息从暖热难闻变成了冰冷躁动,就算再加上一份在便利店的兼职,她挣的钱还无法支撑自己从这条潮湿闷热的小巷搬出去。 投出去的作品集和简历,也都没能支撑她重新走上“雕塑”这条路。 有一天晚上,她十点才下课,在城市偌大耀眼的夜景里冲进地铁站,刚好赶到地铁敞着门,她火急火燎地冲进去,结果包带卡在了地铁门缝里。 于是她用自己酸软的腿愣站着,地铁门到了下一站才开。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地铁轨道仿佛变成了时间隧道。 狂风呼啸,临近站点灯牌闪烁。 第171章 她感觉自己忽然被拽进了一个昏暗晦涩的投影房间。 在沉浸式观看一个容量特别大的ppt,每一张上面都是她过去五年的经历。 到了下一站,地铁门“嘭”地一声敞开,她卡住的包带掉落下来。 无数人同她擦肩而过,走出去,涌进来,只有她愣愣地站住,像极了她暂时被定格的平庸人生。 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外面一张巨大广告牌撞进视野。 上面是孔黎鸢的新代言,某个国产品牌新出的手机型号。 车门再关闭,挤上来更多的人,付汀梨抱着自己的包。 车辆又很快开往下一站,广告牌上的女人很快被拉远,像她被拉远的记忆。 她已经记不得,上次再见孔黎鸢,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她低下头,模糊地想,那句话真的是对到不能再对了——每个人在二十岁之后,都会被套进经历命运中最艰难的一环。 而她二十岁的开端是否太波澜壮阔了,以至于在二十岁之后,她走的每一步路,都像是下坡路。 但事情还是在她二十五岁生日这天,发生了转折。 如同一次触底反弹之前,往往会发生小小的震动,在接连两个多月的投简历作品集面试之后,也许是因为她开始不再像过往一样,将视野全部集中在纯粹的雕塑领域,她开始收获像样的offer。 ——建筑公司的景观设计、房地产公司的室内装潢、策展公司的职业策展人…… 还有《白日暴风雪》的杀青宴邀请,发来邀请微信的人令她很意外,不是李维丽,竟然是闻英秀。 当然不只是闻英秀,还有李维丽、夏悦和一众美术组的同事。 她一个只在剧组待了半个拍摄进程的兼职工,竟然还有这么多人在杀青宴记得她? 但每件事都来得很凑巧,她不仅在生日这天有一节课,而且还有来自一个雕塑工作室的面试邀约。 她想一场半吊子加入进去的电影,和一次与她未来要走的路挂钩的面试,哪个更重要不用多说。 闻英秀对她的说法似乎有些意外,问她去哪里面试,她回答了那家雕塑工作室的名称。闻英秀发了一个冷汗表情过来,没再说些什么。 付汀梨以为闻英秀觉得这家工作室不好,虽然的确也比不上闻英秀自己主理的工作室。但闻英秀之后又没什么语气地补了一句: 【面试完联系我一下。】 付汀梨没多想,觉得是剧组的事情还要收尾,便回一句“好的”过去。 然后又回复夏悦和李维丽的关心。 夏悦在年前就已经杀青,这会已经成了一部s级现偶剧的女一号,时不时就有新鲜出炉的路透挂在微博上。 ——即便付汀梨已经卸载微博,但也能听见周围的人在讨论这个名字。 某一次,付汀梨拆开一箱新运送过来的酸奶饮料摆上货架,发现上面竟然印着夏悦的半身像,愣了半晌。 同事凑过来,说,哦,夏悦嘛,最近那校园剧挺火的,倒是挺可爱的,她那综艺我也正追呢,性子挺真实,不招人烦,连我妈和我妹都喜欢得不得了,然后又问她是不是也喜欢夏悦。 付汀梨反应过来,弯着眼睛笑一下,肯定地点头。 她说,挺喜欢啊,这么可爱的一个妹妹。 她觉得欣慰,又觉得恍惚,就好像二零二一年冬天那件事,已经离现在很久远。 ——当时夏悦还因为一次综艺节目的剪辑,被众多颇具攻击性的目光审视,不由分说地被安了“普”和“糊咖”的称号。 但到了二零二二年的夏天,当时哭到鼻梢都发红的女孩,已经因为一部四月份的青春网剧爆红,以及一部常驻竞技综艺的播出效果,吸来了不少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和商业价值,已经不再是那个在娱乐圈风风雨雨中没底气、没人支持的新人。 反而是去年那个暑期流量,今年暑期的存在感倒是被削弱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样,上一次热搜就刮起一片腥风血雨。 仿佛在这个变幻莫测的圈子里,昙花一现和一夜爆红,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也并不值得惊讶。 可夏悦却还会时不时发一些自己在剧组的见闻和小委屈给付汀梨。 她真的把付汀梨当成了自己很好的朋友。 付汀梨说自己要面试不去杀青宴,夏悦发了个“小狗哭哭”的表情过来。 付汀梨又发语音,笑着说,“麻烦小夏老师帮我和大家说一句杀青快乐啦~” 夏悦回:【保证完成任务!】 付汀梨这才放下手机安心准备面试,她当然没可能为了一场只是去蹭吃蹭喝、而且自己早已退出再去可能会不自在的杀青宴会,放弃这场面试。 即便杀青宴里有孔黎鸢。 即便孔黎鸢也在这一天生日——得知这件事纯属意外。 回到上海,在《白日暴风雪》剧组的工作正式结束之后,付汀梨选择用庸碌平乏的各种事情挤满自己的时间。 第172章 好让自己在最后一粒沙子漏完之后,抑制住自己将沙漏翻转过来的?冲动。 可还是避不开孔黎鸢的?消息。 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孔黎鸢,可能也不只是这座城市。 甚至是在国外?。 孔黎鸢这个名字,也在很多次国际电影节中,开始被国际市场所熟知。 她?身上已经挂着那么多高奢品牌的?全球代言人称号。 甚至在《白日暴风雪》释出宣传照和?第一支预告片后,就已经有无数道声音猜测——等?《白日暴风雪》上映之后,孔黎鸢冲最佳女主奖可能性很高。 当然,付汀梨之所以能将这些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是因为她?在便利店兼职,经常和?她?排在一个班的?大学生,是孔黎鸢的?忠实影迷。 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生有个酒窝,笑起来的?时候特?甜,一提到孔黎鸢的?名字,酒窝就藏不住。 但她?只说自己是影迷,不是粉丝,她?说她?们?鸢迷都只愿意听?别人喊她?们?影迷。 影迷,这像是在零几年才有的?一种?称号。 毕竟近十几年来,微博和?互联网盛行之后,乐意追逐星星的?人,都已经变成?别人口中的?“粉丝”。 很少有“乐迷”和?“影迷”这样的?称呼。 付汀梨二十五岁的?生日过得平凡忙碌,甚至没多少心思过。 生日当晚,她?匆匆面试完,然后又赶去培训学校上完下午的?课,再到便利店上晚班。 她?穿一件宽大t恤,外?面套一件便利店的?绿色马甲。 刚剪过的?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有几缕碎发落到耳边,被风一吹,就散得更乱。 理货的?间?隙,她?已经捋过好几次头发,但还是笑得乐呵呵的?,甚至还有心情哼着歌,一首旋律轻快的?老歌,几个英文单词飘飘悠悠地蹦出来。 酒窝同事在收银台盯她?好一会?,“汀梨姐,你今天怎么这么开心?” “有吗?”她?弯起了眼,“这么明显啊?” “对啊。”酒窝同事笑嘻嘻地问,“怎么样汀梨姐?是不是面试很顺利啊?” “嗯哼~”付汀梨没否认,但还是不想把话说得太早,于?是含糊地说,“还可以吧。” “那就是没问题了!”酒窝同事似乎比她?还高兴,趁没人结账,走出来在货架里找了一通,然后找了一块奶油蛋糕出来。 自个结了账,推到她?面前,很大方地说,“请你的?,今天生日的?嘛!先说好,别跟我客气?哈!” 付汀梨有些意外?,但也不扭捏推拒,只收下,然后眼尾弯起的?弧度更深,“等?工作定了再请你吃饭!” “好嘞!”酒窝同事又利落地给她?添了一瓶饮料,上面印着孔黎鸢的?半身像。 “谢谢。” 付汀梨没有再像以前那般顿住,而是很自然地接过,手掌将孔黎鸢的?脸盖住,给自己灌了一大口。 “害,这点东西谢什么!”酒窝同事摆摆手,“不过也是蛮巧的?,你和?孔黎鸢同一天生日,我又特?喜欢孔黎鸢,汀梨姐,你说这算不算是有缘分?” “是啊,挺有缘分的?。”付汀梨将喝了两?口的?饮料瓶握在手里。 她?觉得抱歉,因为签了保密协议的?关系,她?没有和?这个酒窝同事,提起自己曾在《白日暴风雪》剧组工作过的?事情。 毕竟一旦提起,就有可能有一些细节提前漏出。 “这怎么不算是缘分!” 酒窝同事义正严辞地说。 然后又拿出手机瞧了瞧时间?,紧接着,就像是如临大敌一般。 望了望空空如也的?便利店,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平板,点开一个还没正式开始,没有画面的?直播间?。 已经有人在里面开始聊天。 付汀梨凑过去,看?着聊天间?滑得很快的?聊天信息,当下了然,这场直播肯定和?孔黎鸢有关系。 “今天是孔黎鸢出道以来的?第一场生日会?。”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酒窝同事和?她?解释。 “第一场?”付汀梨问,“她?不是已经出道五年了吗?怎么还会?是第一场?” “是出道五年了,但是她?之前从来不办生日会?,而且也不像其他明星一样发生日微博,更不喜欢影迷们?给她?弄什么生日礼物和?生日应援,那些寄到公司去的?生日礼物都会?被退回,所以大家也都习惯不送了。比起其他时候偶尔会?更新的?营业微博,生日那几天,她?才像是消失了似的?吗,不发微博也不会?出席活动,这么一说,我倒是发现?,她?好像从来没在公开活动上过过生日诶。” 酒窝同事努了努嘴,“不过今年这场生日会?也是免费的?,听?去现?场的?人说,每个人发一个孔黎鸢代言的?新款手机、一整套护肤品和?一套cd机。” “那今年为什么会?不一样?” “不知道,可能我们?之前总结的?惯例,也不一定是准确的?吧,毕竟她?也从来没说过自己不过生日。” “原来是这样。”付汀梨点点头,目光又不自觉地转到屏幕上。 下一秒,直播间?突然亮起来,一张被放大的?脸突然敞到视野里,是孔黎鸢。 第173章 付汀梨鬼使神差地侧了一下头。 而酒窝同事在这一瞬间惊呼出声,面容瞬间变得兴奋潮红。 付汀梨从侧面盯了好一会。 看被头顶灯折射得有些模糊的屏幕,不敢像酒窝同事那样光明正大地看。 只在侧面,模糊而朦胧地看了几眼,听了几句。 就慢慢腾腾地挪着步子,走到满满当当的货架前,将饮料架那一排摆着的饮料,一瓶接一瓶地擦来擦去。 孔黎鸢的声音从平板里传出来,经过压缩的声波变得有些失真。 ——不像。一点也不像孔黎鸢的声音。 付汀梨第一时间冒出这个想法,孔黎鸢的声音应该比这更清楚一些,咬字不轻不重,大部分时候是又柔又倦的语气。 尤其是在贴近耳边时,总有一种难以辨别真假的情意。 然后又想,孔黎鸢可真忙啊。 白天还是剧组的杀青宴,晚上又是面向直播间的一场生日会。 这个女人,明明总是活在一群人中,却又总是显得那么落寞。 付汀梨无声无息地想起了北疆回来之前的那一个夜,她在那处无人湖泊旁见到的孔黎鸢。 她想如果那天晚上她没有睡不着,没有迷迷糊糊地去到湖边…… 那孔黎鸢会一个人在那里站一个晚上吗? ——应该是会的吧。就算是一个人待着,孔黎鸢也总是那样落寞。 不知不觉,在这些翻来覆去的想法中,付汀梨感觉自己的胸口变得又酸又胀。 而那些传过来的声音开始变得模糊,擦着她的耳边飘过去,好似一种沙沙的声响。 这种沙沙的声响持续到了夜班时间到,有人过来交班。 她回过神来,发现那场生日会直播早已经结束,而酒窝同事正趴在桌上打瞌睡。 而她眼前,是一排擦得透亮的易拉罐,上面全都印着孔黎鸢的半身像。 于是她叹一口气,放下擦布,脱下店里的绿色马甲,和同事交班完,踏出便利店时,外面已经是坠到眼皮子底下的夜。 好像又下了一场雨,旧马路泛着灰尘被淋湿之后的气息,夜风有些凉。 付汀梨在漾着水光的街道,慢悠悠地走,还没过十二点,街道两旁还灯火通明,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但只要再往她的住处那边走一点,那些破旧公寓里的亮光,就只剩下道路两旁一闪一闪的旧黄路灯,甚至还泛着绿。 像极了被这个时代抛弃的一个世界。 于是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所有事物,都还停留在零几年。 她没急着回去,而是在这条街道乱逛,其实她的生活有在变好,那些新收到的offer不算差。 只是站在那些工作的维度来看待艺术,商业价值变成衡量的首要标准,远远凌驾于艺术价值之上。 今天的面试好像也很顺利,兴许再过不久,她就能从这里搬出去。 那还有什么不好? 那为什么她还觉得自己身体里有一部分是空的? 像是活生生少了一块骨头似的。 走在路上都轻飘飘的,每一步都踏不着实实在在的地面。 转了两圈,她才勉强找到一家没关门的甜品店。 但可供她选择的蛋糕样式已经不多。 她挑了一个纯白色的奶油蛋糕,上面缀着一个翻糖做的生日帽,花了她三百多块。 这就是寸土寸金的上海。 再穷一点,她连生日都很难过得起。不过换一句话来讲,至少她现在还可以过得起生日。 许是快打烊的关系,店员很大方地送她更高级的生日蜡烛,那种点上去,火焰是有颜色的蜡烛。 但不能九个数字都给,在包装之前,问她要哪两个数字的蜡烛。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二十九。” 连她自己都愣住。 而店员只是乐呵呵地将两个蜡烛装上,然后递给她,“原来不是妹妹,是姐姐。”@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愣住,只是柔软地笑一下。 没反驳,也没纠正,只就这么提着两个蛋糕往回赶。 一个六寸的生日帽蛋糕,里面装着二和九这两个数字;另一个是酒窝同事买给她的一块巧克力蛋糕。 再从店里踏出来的时候,最漫长的一个白昼已经落幕。 城市夜景淌在眼前,朦胧细雨将空气都染成暗沉沉的褪色色调。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倒映出她繁乱狼狈的脚步。 这下她没再在路边闲逛,而是抱着两个蛋糕,飞速地往住处赶。 到单元楼楼下的时候,头顶那一截短檐的感应灯还是很亮。 甚至又比之前更亮了一些。 她在短檐底下站了好一会,颈边碎发被湿润的风吹起一次又一次。 良久,才回过神来,闷头开始爬楼梯。 临近凌晨,这会这栋旧公寓楼的楼梯间很静,没人像她回来得这么晚,只听得到她自己的脚步声。 第174章 黑漆漆的,只有外面缭绕着雨雾的路灯灯光射进来,有些微弱的光。 以及每一层的感应灯,很徐缓地被她有些沉的脚步声踏亮,还拖着从外面带来的雨水,脚印湿漉漉地印在楼梯上。 一楼的灯被踏亮——她狼狈地抹一下自己脸上的雨水,颈下冰凉凉的,伸出手抹一下,发现衣领那块已经被雨水濡出一块湿迹。 二楼的灯被踏亮——她听到临近楼梯间的那个房间里传来一声小孩的哭,开始意识到蝉鸣声的存在。 三楼的灯被踏亮——她低头看到自己踩在水泥地上的脚印,已经变浅了许多,只剩下一点水渍。 四楼的灯被踏亮——她揣在身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两只手被占满,没办法马上看,可心里却蠢蠢欲动,是不是今天面试的结果出来了? 五楼的灯被踏亮——她站在四五楼的临界处,想面试结果大概不会在这么晚发给她,可能是有人忙完之后给她发了生日祝福。 六楼的灯被踏亮——她在五楼和六楼之间的那一层楼梯拐角处,不小心绊了一下脚,于是惊心动魄地扶住楼梯,然后又慌慌张张地举起自己手里的大蛋糕,透过一层塑料膜往里看,看这么贵的一块蛋糕有没有弄倒。 奶油蛋糕紧靠在薄膜处,还是一整块,看不出有什么撞坏的痕迹。 她松了口气,但心跳还没完全平复。 小心翼翼地放下蛋糕,动作被放得极慢,之前被蛋糕盒挡住的视野,便也缓缓敞了出来。 蛋糕盒下落,像一个被放慢的转场镜头。 露出一个靠坐在她出租屋门前的模糊人影。 视野还没来得及聚焦,楼梯间的感应灯便在那一秒钟黑了下去。 须臾,空气中只剩下付汀梨自己难以平复的心跳声。 以及一道不属于她自己的呼吸声,有酒精香气顺着这道呼吸淡淡飘过来。 萦绕在她鼻尖,久久不愿意挥发。 那个靠在她出租屋门前的女人,始终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隔着漆黑的夜与她对望。 有一瞬间,付汀梨甚至怀疑,她们可以在这里站一整晚,什么话也不说。 像两只不通彼此语言的动物,在人类世界偶然遇见。 直到一阵风刮开楼梯间的窗户。 风刮到付汀梨的颈下,吹散她的发,她没忍住抖了一下,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往自己面前的那节楼梯踏了一步。 楼道里的感应灯在那一瞬变得透亮。 暖黄光影流淌,淌到靠坐在门前的女人身上,淌到女人头上的那顶鸭舌帽上,又继续往下淌落,淌到女人箍紧自己双臂的苍白手指上。 最后,清晰而透彻地淌入付汀梨的耳膜,一滴一滴,往下落。 莫名的,付汀梨将自己踏的这一步,听成了一声沙砾响。 而孔黎鸢就只是这样坐在地上,腿边放置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蛋糕盒——干干净净,没有被淋湿,应该是被护得很好。 在晦涩昏黄光影下,那双被淋湿的深邃眉眼,从鸭舌帽檐下微微抬起。 她望住她的表情,像是她们之间隔了几亿光年的距离。 最后,孔黎鸢的目光落到她拎着蛋糕盒的手上,只轻轻说了一句, “你瘦了。” 于是沙漏被倒置,最后一粒沙劫数难逃,又化作了第一粒。 第47章 「哀切飞鸟」 原来一句那么简单的“好久不见”, 可以是这么具象化的事。 ——是孔黎鸢被淋湿的眉眼,身上那件单薄发皱的绿蓝经典美式格子衬衫,淡去血色的唇, 寡白脖颈微微透出的青色血管, 身上风尘碌碌的雨水气息, 酒精味,桂花香…… 还有那句普普通通的“你瘦了”。 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 和那个总是挂在大街小巷里的女明星, 区别好大。 付汀梨原本以为, 她和孔黎鸢这么久没见过,会变得生疏。 也许她会说一句“好久不见”,或者是“生日快乐”,这种很适合现在见面时说的话。 可话到嘴边那一瞬间,她又无端不想说了。于是只轻轻叹一口气, 温吞地踏上阶梯,喊她的名字, “孔黎鸢。” 孔黎鸢微微抬起下巴, 望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踏,目光像被淋湿的一把伞, 里面有类似液体质感的东西在淌落。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停在最后三级阶梯之外——一个可以和倚坐在门前的孔黎鸢平视的位置, “你经纪公司不给你饭吃吗?” 某种程度上, 这句话也算作是“好久不见”。而在这句话之后, 孔黎鸢终于笑出今天晚上的第一声。 仍旧像以往那样又轻又薄,像一片快要飘走的云。 “那你会给我饭吃吗?” “饭没有, 蛋糕倒是有两个。”付汀梨笑一下, 拎起自己手上的两个蛋糕示意,然后又指了指孔黎鸢带来的那一个, “你这还有一个呢?” 她和她好像异常熟悉,交谈的语气像是在相隔两个世纪之后见面,也依然会笃定对方手里的蛋糕,只会是送给自己的。 第175章 “吃得下,不是有两个人吗。” 孔黎鸢从地上撑坐起来,动作有些缓慢,似乎还有些站不住,直起身子那一秒往门边到了到,被撞到的铁门发出一声极大脆响。 而撞门的人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手撑着门,勉强直起身子,脸庞全被帽檐下的阴影遮住,敞开的锁骨处皮肤白得像张脆弱的纸,仿佛一戳就能断。 付汀梨也连忙踏上最后几级阶梯,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发现自己两只手都被蛋糕占满。 孔黎鸢这时候也站稳了,侧头望见她伸过来的两手蛋糕,隐在旧黄光影里的脸上扬起一个不痛不痒的笑, “我没事,还站得稳。” “真没事?”付汀梨有些怀疑,这会她已经离得近,能嗅到孔黎鸢身上变浓的酒精气息,微微皱了皱鼻尖,“不是刚刚还在生日会直播吗?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这句话说完,她去看孔黎鸢。楼道里的光影摇晃得像一张正在燃烧的胶片底片,而孔黎鸢就在缭绕白焰里朝她模糊地笑。@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看了我的生日会直播?” 被抓住的重点怎么是这个?付汀梨对话题的转移有些不满意,却还是说了真话, “我在便利店兼职的一个同事,特喜欢你,晚上她在店里看直播,我跟着瞄了两眼。” “对了。”她提起自己左手的那块小蛋糕,微微弯了一下眼,“这还是她送给我的,可爱吧。” “她喜欢你?”孔黎鸢醉得分不清主语了,但还是那样盯着她。 “她喜欢的当然是你啊,人家是你很久的影迷呢,然后碰巧知道我和你一块生日,她觉得是缘分,就送了块蛋糕给我。” 付汀梨耐着性子解释。 “那是挺巧的。”孔黎鸢说,然后又反复地问,“她喜欢你吗?” “喜欢吧。”付汀梨不和醉鬼争执,只是很随意地应付。 而后抬头,又看到孔黎鸢注视着她,将她抓得牢牢的视线。她莫名笑出声,好声好气地补了一句, “我们同事之间关系很好的,不然她怎么会送我小蛋糕?” “她喜欢你?”这是孔黎鸢第三遍问了。 “不喜欢。” 付汀梨很随意地答了一句,孔黎鸢终于不再问了。然后付汀梨就把自己左手里的小蛋糕塞给孔黎鸢,自己从包里掏钥匙准备开门, “去里面坐吧。在外面聊天容易吵着别人,我这儿隔音不好。” “你愿意让我进去了?” “那总不能让你大老远跑过来,又在门口和我聊这几句,然后醉醺醺地赶回去吧?” 付汀梨把这话说得极其坦荡,仿佛让孔黎鸢踏足她的二十平米区域,是一件从来都不让她觉得窘迫的事情。 但好像又不是这样。 她只是觉得,如果今天晚上不让孔黎鸢进去,那孔黎鸢能去哪里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对孔黎鸢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出现在她家门前这件事一点也不意外。 只知道,比起让孔黎鸢今天回到那个空荡荡没有分毫生活气息、连家具都遮盖白布的房子里,她宁愿向她敞开自己拥挤逼仄的二十平米。 ——尽管这也有可能是她的自以为是。 但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觉得自己可以自以为是一回。 打开那张门锁卡涩的破旧铁门后,付汀梨第一时间按开那盏三十瓦的大灯泡。 已经是夏天,出租屋不再像冬天那般寒凉阴冷,而是泛着点蒸腾的雨水气息,溽热明朗。 扑面而来的,是属于付汀梨自己的生活气息。 一台比餐桌高不了多少的小冰箱,上面搭着房东的白蕾丝罩布,靠在墙边的瘦窄全身镜,因为外面下雨的关系蒙上了一层白雾,晾在飘窗外的带有威露士洗衣液香味的旧衣物,一张靠在巨大窗户边还摆放着一些雕刻工具和小雕塑的木桌。 木桌侧边的白墙上挂着一个照片架,上面挂一些打印出来的四寸照片,一眼瞄过去,大多都是风景照,北疆、加州、上海、重庆……她去过的地方都有,但都不是著名的景点,而是一些专属于这座城市的街道风味——这还是便利店里搬来一台宣传用的自助打印机时,她为了试验打印机的好坏,而打出来的一些照片。 不知为何,将手里两个蛋糕放置在玻璃餐桌上,听到身后的关门声响,以及孔黎鸢的鞋底踏到瓷砖地面上的声音时,付汀梨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语是——终于。 她终于还是让孔黎鸢看到了这幅景象,属于她现在生活边角料的景象。 “这里难道不好吗?为什么之前不让我进来?”孔黎鸢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带着点淡淡的酒精气息。 然后是放置在餐桌上的鸭舌帽,还有孔黎鸢一直提在手里的那个蛋糕盒,原来比付汀梨花三百多买的那个还要小,看起来只有四寸,是两个人分享着吃便刚刚好的大小。 “两个人吃,就吃我这个刚刚好。”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主动说。 第176章 “那我把这两个先放冰箱里,明天再说。”付汀梨利落地说。 结果一打?开冰箱,发现自己买来的这个六寸蛋糕塞不进去。她?不信邪,又把里面放的罐头水果拿出来了一些,结果发现还是塞不进去,只把那一小块放了进去。 她?叹一口气,心疼的语气,“好浪费啊。” 怎么她?们?的生日偏偏就在夏天呢?两个蛋糕吃不完,一过夜就坏了。 孔黎鸢倚靠在墙边,在旁边有?些恹恹地笑,“是你浪费,既然是自己一个人吃,还买六寸的做什么?” 付汀梨刚想反驳。 瞥一眼孔黎鸢,结果又看到这个女人濡湿的发,便抿住唇,先把蛋糕放下,而?后拿起在飘窗角落杵着的晾衣叉杆,高高举起来,将晾在飘窗里的毛巾取下来,递给孔黎鸢, “擦擦头发吧,洗过的。” 孔黎鸢很随意地接过,一边擦头发,一边望住她?,看付汀梨把晾毛巾的衣架重新挂到晾衣杆上,然后把晾衣叉杆放回原位,再利落地把飘窗和窗帘都?一块关上。 她?看一个曾经开敞篷跑车跑过加州一号公?路的年轻女人,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如今在窄小出租屋的生活。 是接受,而?不是忍受。 二十岁的付汀梨,会?在自己的敞篷跑车副驾驶放上一束橙红花菱草,会?载上一个装作受伤骗她?同路的坏女人; 二十五岁的付汀梨,也会?在自己逼仄拥挤的出租屋里,腾出一张木桌的空间制作雕塑,放置一块承载宽阔地球的照片架。 这个年轻女人从未改变,她?生命里那种旺盛的、松软的野性,从不会?轻易被折断。 “好了,现在快来吃蛋糕,不然我们?的生日都?要过去了。” 比过往郁沉一些的嗓音,却又多了几分韧性,飘过来打?断孔黎鸢的混沌思绪。 孔黎鸢再望过去。 发现付汀梨已经站在了餐桌前,洗得?有?些泛旧的t恤,被雨濡湿了一些,腰背和领口处的部分薄薄地贴住皮肤。 散湿黑发垂落,泛出一圈浅金色光影,将她?如过往一般的饱满骨骼,描摹得?从容又温和,像一帧恍惚的夏日旧梦画面。 她?正在竭力将两块蛋糕都?从蛋糕盒里挪出来,并且试图让两块蛋糕都?维持完完整整的形状,于?是表情微微皱起。 “两块都?一起吃?” 孔黎鸢迈过去的步子有?些不稳,意识混沌让她?的视野有?些恍惚。 尽管已经竭力控制,可她?今晚的状态的确不算稳定,思维也有?些过度跳跃。 十几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在夏至前去加州的疗养院。 也正因?为如此,她?选择用药物来控制自己,去参加杀青宴,去参加生日会?,一整天下来的心境也算是稳定。 但?她?本?不应该在生日会?结束之后,明知道?自己今天吃过药,还喝这样分量的烈酒。 也本?不应该在这个时期来找付汀梨。 她?不该来找她?,而?是应该现在马上去疗养院,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个时候的她?。 ——孔黎鸢冷静地想。 “当然两个都?得?试一下啊,不吃明天就要坏了,少吃哪一个都?可惜。”付汀梨将两块蛋糕都?挪了出来。 又微微低着头,开始很认真地插生日蜡烛,然后又不知道?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出了声,慢慢悠悠地说, “再说了,同人分享着吃的食物才最美味嘛。” 时过境迁,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会?不小心把那双好看的眼睛弯成一条缝隙。 等蜡烛都?插完了,付汀梨又迟钝地“啊”了一声,“忘了,我没有?打?火机。” “我有?。”孔黎鸢口齿清晰地说。 然后用自己微微有?些发颤的手?指,将火机掏出来,按一下,没按出火来。然后又按一下,还是没按出火来。 她?有?些不耐,想干脆把火机扔了。 “我来吧。”付汀梨从她?手?里接过火机,好像在笑她?,“你喝得?太醉了,按不准也正常。” 孔黎鸢不说话了。 她?低着头走过去,懒懒倚靠在餐桌的墙边。 听到空气中“哒”地一声,抬头便看到淌落下来的模糊光影,看到付汀梨一下就把火机里的那簇火按燃。 隔着燃烧的焰,隔着生日蛋糕上“25”和“29”的两个数字。付汀梨那双浅褐色的眼微微弯起,朝她?笑, “好了,许愿吧。” 今天晚上风太大了,于?是她?不得?不来。 因?为她?是她?的避风港。 ——孔黎鸢在吹蜡烛的那一秒,只想得?到这一件事。 夜风潇洒地吹着窗户,闷闷的响声不断,两个人的生日蜡烛都?被吹灭。 付汀梨心满意足地开始切蛋糕,分蛋糕,一抬眼,瞥到孔黎鸢怔怔地望着两块生日蛋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什么呢?” 她?在孔黎鸢面前挥了挥手?,开玩笑的语气,“还是又不能吃,因?为明天要拍大特写?” 孔黎鸢失焦的目光终于?定住,不定在她?的手?上,而?定在那两个被拿出来的生日蜡烛上,“二十九?” “哦这个。”付汀梨觉得?自己没撒谎,“买蛋糕的时候说错了,所以店员也给我拿错了。” 第177章 为了防止孔黎鸢继续追问,她甚至先发制人,指了指被孔黎鸢带来的生日蜡烛,“你这个不也是二十五?” 孔黎鸢却笑一下,破开她的先发制人,“我这个就是买给你的,不是二十五还能是什么?” 付汀梨一下卡了壳。 她不能再坚持说自己拿错,于是干脆转移话题,“你早就知道了吗?我们同一天生日的事?” “五年前的今天,我听到那个主持人说,祝我一路顺风。”孔黎鸢简洁地说。 “原来是这样。”付汀梨把分好的蛋糕端给孔黎鸢,一个小盘子里的蛋糕一半一半。 她倒没因为这件事扭捏,而是敞亮地笑一下,“你听到了那也好,既然都发了,那就是想让你听到的。” “什么时候去找的电台?”孔黎鸢吃蛋糕的速度很慢,一小块奶油都要抿很久。 “我想想啊。”付汀梨微微眯起了眼,“应该是第二天早上吧?我在车里等你,你没收拾好,然后我拧电台的时候想起了这件事,你又在前一天晚上和我说了三十七度的事情。正好我无聊,所以就发了邮件给电台。” “竟然这么早就开始了。”孔黎鸢对她的说法作出评价。 付汀梨没有说,其实应该比这更早一点。是第一天,孔黎鸢问她这个电台在说什么,下午她们遇到nicole,孔黎鸢在车里睡觉,nicole说这个女人看上去好凶。 她说她不觉得,她说这个女人只是受了伤,她说希望她的伤没有她想象得严重。 ——于是她希望她一路顺风。 付汀梨坦诚地笑,“对啊,你应该能看出来,我以前是那种有什么想法就会去做的人,基本都不带犹豫的。” 孔黎鸢点点头,盯自己手里的蛋糕好一会,又问,“你还把三十七度那件事记着?” “嗯啊。”付汀梨点头,“可能记性好吧。” “万一我骗了你呢?”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骗就骗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付汀梨笑出声,目光在光影里慢悠悠地穿梭,“要是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那这世界该多无聊啊。” “反过来——” 孔黎鸢抬眼望住她,没有再问。 付汀梨用勺子戳一下软绵绵的奶油蛋糕,还是把刚刚那话接下去说了,“要是试着去相信路上遇到的人,那我看到的东西该多新鲜啊。” 孔黎鸢没有再说,只是注视着她,然后很轻地笑了一下, “你还真是……” “真是什么?”付汀梨正盯着两大块剩下来的蛋糕发愁。 “和以前一模一样。”孔黎鸢仍旧是笑,只不过笑得有些散漫。 “有吗?”付汀梨并不认可,轻轻地说,“其实我刚刚说的,都只是我以前才会说的话。” “我已经变很多了,孔老师。” “这件事不是由你自己来判定的。”孔黎鸢用她之前说过的话来反击。 付汀梨一下卡住,没话说了。 干脆慢慢吞吞地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孔黎鸢却又突然说, “先放着吧,冰箱里放不下。” “也是。”付汀梨说,“那要怎么办?” “我明天再来处理吧。”孔黎鸢说,然后又垂下睫毛,低低喊她的名字, “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懵地抬头,手上还粘着些奶油。 孔黎鸢掀开眼皮,明明坐在她面前,目光却遥远,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宿吗?” - 留宿并不是一个大问题,她们曾经不止一次地,和对方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度过夏和冬。 就算撇开在加州的一切不谈,她们在禾瓦图萨利哈家,也挤过一个小房间。 现在已经不是冬天。 她们甚至不需要分开两床被子,只需要同盖一条薄毯,因为付汀梨只买了一条。 洗漱收拾完之后。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关了灯,犯困地躺在了孔黎鸢身旁。 出租屋的床不大,一米五宽,恰好能容纳两个成年女性,还能让她们相安无事地各躺一边。 孔黎鸢也已经洗过,身上穿一件她的旧t恤,旧短裤,和刚刚在外卖软件买过来的其他贴身衣物,裹着一层她平常用惯的浴液气息。 发香,旧衣物上的气息,浴液气息,都和付汀梨完全一致。 付汀梨洗完出来的时候,孔黎鸢已经侧躺着,整个人裹在薄毯里,微微蜷缩,像只在深夜里取暖的孤独动物。 却还留了一半薄毯给她。 “你没事吧?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付汀梨仍旧是有些担心。 孔黎鸢许久没有说话,可从侧边隐隐涌来的气息仍旧微热。 付汀梨皱了一下眉,翻过身,望孔黎鸢窄瘦的背影,刚想继续问。 孔黎鸢倦懒的声音已经传来,“今天杀青宴,夏悦和我说,你祝我杀青快乐。” 没有回答她,只说这件事。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啊,是,我说让她帮忙祝所有人杀青快乐。” “为什么不来杀青宴?”孔黎鸢的声音倦得快要沉下去。 第178章 “我有?一场面试正好撞上——”付汀梨话说了一半。 因?为孔黎鸢已经翻过身来,正面迎着她?,视线摇晃而?模糊, “我看到你的雕塑了。” “什么雕塑?”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孔黎鸢望住她?,里面好似蛰伏着一层快要被点燃的焰。 付汀梨终于?反应过来,隔着空气里流淌的灰蓝色光影,隔着孔黎鸢将她?抓住的眼神,隔着孔黎鸢身上穿的她?的旧t恤,隔着孔黎鸢敞开衣领下冷白?的皮肤,隔着孔黎鸢有?些濡湿的黑发发尾,隔着孔黎鸢腰背上那只曾经停留过、此刻却变得?脆弱的飞鸟残痕…… 望见了那张小木桌上的五十分之一区域,摆放着一只已经上了一大半色的红色飞鸟雕塑。 靡艳又鲜红,如一场庞大怪诞的梦。 这个时候应该点一支烟,让孔黎鸢倚靠在墙边,散漫而?慵懒地抽着——付汀梨冒出了这个想法。 “好看吗?”她?第一时间说的,却是这件事,“色还没完全?上完,我觉得?可以更细致一些,但?一直找不到羽翼上应该用什么颜色最合适。” “漂亮。”孔黎鸢用的是这个词语,声音有?些慵,仿佛那场高密度的梦不由分说地飘到她?们?中间, “你说你喜欢漂亮的东西,所以想让漂亮的东西一直继续下去。” “你竟然还记得??”付汀梨有?些意外,如果不是孔黎鸢提,她?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话。 孔黎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这么静静地盯着她?,缓缓抬起手?,像过往一样,抚弄她?刚刚洗过吹得?大半干的发, “所以这就是你让漂亮东西继续下去的方法吗?” “差不多吧,就是有?些地方……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所以很多细节可能会?有?出入。”被抚弄的发落下来,弄得?付汀梨的背有?些痒。 “你觉得?可惜吗?”孔黎鸢问。 “可惜?”付汀梨笑一下,“之前觉得?有?点吧,但?现在又不觉得?了。” “为什么现在不觉得?了。” “因?为现在已经快完成了,有?些细节回过头去看,是没有?那么清晰,但?不清晰也有?不清晰的美。” 付汀梨把这话说得?敞亮。可她?一边说着,一边又能感觉到,女人泛着凉意的手?指,透入自己头发的间隙。 这个女人还是那样,到了夏天,手?却还是那么凉。说得?不好听一点,这是类似一种死物的凉。 可还没等她?开口问。 那发凉的手?,已经从她?的发间,缓慢落到她?的手?上。她?被凉得?抖了一下,而?后便被那只手?带着,温热掌心按到那只脆弱起伏的飞鸟残痕上。 她?惊了一下,想要挣脱。 可又被对方的手?死死按住,濡湿的发不知道?到底属于?谁,缠绕成一根根细线,落到她?们?对望的两张脸庞上,落到她?们?紧握在一起的手?指上。 耳边是孔黎鸢起伏的呼吸,还有?那语速极为缓慢的一句, “那你的雕塑,不继续了吗?” 付汀梨愣住,不属于?她?的体温缓慢弥漫开来,浸透她?的掌心。 涌入她?皮肤深处的骨血,牵扯着她?过往循环往复里融入的那些不属于?她?的血液。 沉入夏至的心脏难耐地剧烈收缩,仿若一场浓烈而?尖锐的无?声博弈。 她?不是没反应过来。 这样的信号已经很明显,再加上她?没办法挣脱开来的手?。 她?在几秒钟之后就已经知晓,孔黎鸢这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们?都?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人。 早在加州那个夏至之前,就已经共同经历过一场裹挟着七情六欲的旅途。 当时的她?们?是二十岁和二十四岁,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 甚至可以不通姓名,当对方是注定会?分别的旅伴,享受神秘而?浪漫的旅途。 将这一切视作约定俗成,在敞开的车里不要命地接吻,在响彻街头的《加州梦》里肆意地开启一场追逐战,在浸满一切的血色里说一句“一路顺风”…… 年轻而?疯狂地,做着一切不疯魔不成活的事。 ——那些事情,好像只属于?bertha和zoe。而?不属于?孔黎鸢和付汀梨。 摇晃的灰蓝色光影里,付汀梨感觉自己蜷缩着的手?指似乎有?蠢蠢欲动的气息。 她?阖一下眼,静默地数了十几下,而?后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主动反握住孔黎鸢的掌心,轻轻地说, “孔黎鸢,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她?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不问,也没办法把“浪漫”这个词放置在自己崇尚的所有?标准之前。 但?也没有?松开孔黎鸢的手?。 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明明她?在心里很能分辨好坏地想——这不是五年前的加州,更不是被风雪困住的北疆,没有?夏日旧梦,也没有?世外巢穴。 只有?无?数双钉在她?们?头顶上的眼睛,居高临下、幸灾乐祸地目睹、审视和分析她?们?在夏日的失误。 所以不要再继续下去,不要当下一个江某和温世嘉,不要以为只享受爱里好的一切,而?忽略其他不好的不纯粹的东西。 第179章 否则会?受伤,会?收不了场,会?给自己、给孔黎鸢,都?带来极大的风险。 可有?一瞬间——她?又想,如果孔黎鸢不是那么爱电影,不是那么艰难险阻的一条路,都?要那么粉身碎骨地走,不是用了那么大的力气才走成现在的波澜壮阔…… 她?或许也就能不管不顾,学祝木子和祝曼达那样,义无?反顾当一回轰轰烈烈的有?情人了。 而?在她?这个有?些恍惚有?些紊乱的想法之后,她?不受控制地缩了缩手?指。 于?是孔黎鸢主动将她?的手?松开,整个人往她?宽大的旧t恤里蜷了蜷,被那一头黑发盖住细瘦背脊,用快要散到风里的声音喊她?, “付汀梨。” 垂下的睫毛发出极细微的震动,像一只飞鸟哀切地扇动单薄羽翼,低低地说, “你抱抱我吧。” 第48章 「对立统一」 即使是在?多年以后, 再经历类似于这样的闷热潮湿夏至夜。 付汀梨都会想起二零二二年的夏至夜,然后陷入一种嗟悔亡及的情绪之中。 ——她觉得,当时她应该把孔黎鸢抱得更用力更紧一些, 最好让孔黎鸢第二天没有任何气力离开这里。 或者更激进更疯狂一些, 是等孔黎鸢睡过去之后, 趁黎明?浮出之前,趁月黑风高…… 哪怕是付汀梨自己不复堪命, 也要放一把青色的火, 悄无声息地, 把一切都烧成一把随风飘逝的、红色的灰。 总之,不要让第二天之后的一切发生。或者最起码,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不要让自己离开孔黎鸢的身边。 尽管当时,夜风哐哐铛铛地打?在?破旧的窗户上?, 已经像是一种变幻莫测的信号,已经给付汀梨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 ——如果今天晚上?不抱住孔黎鸢的话,她以后一定会在?无限的悔恨中, 无数次想?回?到这个瞬间,想?把孔黎鸢抱得更紧。 就像在?加州, 她在?浸染血色黄昏的夜, 所感受她们即将分别的那种强烈直觉。 可这次, 二十五岁的付汀梨, 终究还是没有过往那么年轻坦荡,终究还是胆小压抑。 而是在?经历长达一分钟的犹豫之后, 才顶着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开始发热的眼眶, 轻轻展开自己不算宽阔的双臂,抱孔黎鸢瘦得有些硌人的肩。 听到那句“你抱抱我吧”的那一秒钟, 付汀梨很茫然,她竭力睁大?双眼。 却仍旧看不懂缩在?那件旧t恤里的孔黎鸢,这个女?人仍旧渺若烟云。 在?那一秒钟之后,她张了?张自己枯涩发酸的唇,有很多话想?说?,想?问?。 她想?问?,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孔黎鸢,今天不是你二十九岁的生日?吗? 也想?问?,孔黎鸢,你这么强大?这么无所不能,究竟能有什么事情能让你变成这样? 甚至还想?不顾一切地说?,孔黎鸢,你想?和我做吗?如果你想?的话,如果这样会让你变得好过一些的话,我们就做吧,大?不了?以后躲躲藏藏,当一对不那么光明?正大?的隐匿情人。 还想?抓住孔黎鸢的手腕,义无反顾地说?,要不我们再去加州吧,或者再去北疆,去禾瓦图,去重庆……只要能让你开心,不管是去往这个地球的哪一片土地,我都心甘情愿陪你走一遭。 可她几近发不出任何?声音。 夜风萧瑟,外?面的一切都是黑色的,窗户缝隙里,有风吹进来,吹得那个照片架上?的照片轻轻摇晃。 于是她只能乱七八糟地想?,只能尽量跳脱出自己的身体?,从上?至下,看她们两个蜷缩在?一条薄毯里的身影,看两个像梦一样的相遇、并且都诞生在?夏至这天的年轻人。 她们都穿单薄旧t恤,裹廉价浴液气息,盖一条青蓝薄毯,敞搭在?一起的四肢,缩细瘦窄白的肩,像两只在?夏夜,偏偏还要凑在?一起取暖的动物。 濡湿的黑色头发胡乱地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谁的。一冷一热的呼吸也同样如此。 静默悱恻,和谐静谧,死心塌地,共享一个万劫不复的拥抱。 她的鼻尖抵在?她的额头,安静地嗅她清淡柔顺的发香;她的鼻尖埋进她的锁骨,像是在?从她身上?汲取什么气息。 这短暂的一个拥抱,不再像是电影里那种用来凸显鲜明?悖论?的镜头。 没有对比,只有两个不那么清白、却又仿若劫后余生的年轻人。 周围的一切,都在?这一个拥抱之中旋转失真。 直到一声极大?的脆响从窗户外?边传进来,好像是玻璃瓶被从高处砸碎的声音。 惊得付汀梨微抬了?一下下巴。 孔黎鸢没什么反应,仍旧是将鼻尖埋进她细瘦的锁骨,似乎已经淌了?一些汗,脸上?汗津津的。 紧接着,一句高亢的扯着嗓子的女?声传过来,不知道到底是来自哪一层, “你个王八蛋!老娘爱你不行啊!” 这样声嘶力竭的嘶吼,在?静谧的夏夜显得特别霍然。很快,隔壁打?呼噜的声音忽然暂停,接踵而来的,是整栋公寓哐哐开窗户的声音,以及从细碎交谈变得嘈杂的议论?声。 窄□□仄的旧巷就是容易有这样的事情,可以一瞬之间就因为这样豪放的话语变得热闹。 第180章 付汀梨没想?着去看热闹,只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可那道带着哭腔的声音,怎么听怎么觉得熟悉, “滚回?来啊!王八蛋!” 伴随着楼道里噔噔噔的响声,女?声忽而跑到了?楼下,显得更空旷更远了?一些。 付汀梨模模糊糊地听出来,是那个理发店老板娘的声音。 然后就是,特别激烈的巴掌声,惹得这片被抛弃的旧所一片哗然。 跟在?后面的是,是一道有些低有些含糊的声音,分不清男女?,想?必是那个“王八蛋”。 “付汀梨。”惊天动地里,埋在?她颈下的女?人,突然出声。 在?为那一场惊天动地的爱而产生的议论?纷纷里。孔黎鸢的声音显得尤其轻,混着呼吸,像呢喃细语。 “啊?”付汀梨不再听楼下的纷扰,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孔黎鸢身上?。 她用下巴蹭了?蹭孔黎鸢的额头,抱了?这么久,其实?双臂已经有些僵麻。 但她不介意,只是轻轻地问?,“怎么啦?是不是我这里太吵了??”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的确让她的窘迫程度又加深了?一分。 如果是以前,她大?概有能力,有胆魄,噔噔噔地跑下去,拽着女?人看热闹,或者是逃离这里,去往另外?一个安静的地方。 付汀梨沉默地想?着,原本以为孔黎鸢会问?她这件事相关?的问?题,结果孔黎鸢只是问?, “爱是什么?” “嚯,”付汀梨有些意外?,可又突然很想?笑,“你这个问?题也太抽象了?。” 并且好像真的也笑了?,于是胸口发出极为轻微的颤动,惹得被她抱住的女?人也跟着她的心肺一块震。 “我认真的。”孔黎鸢说?,不过似乎也在?笑。 付汀梨估摸着孔黎鸢这会的状态比刚刚是好点。才放下心来,让自己松弛地打?了?个哈欠,然后又听见楼下的争吵声已经变小了?。 才温吞地说?,“爱当然是件——” 她故意把声音拖长,然后在?孔黎鸢将她识破的一声轻笑中,下定自己的结论?, “特别好的事。” 她还是持有她之前所认定的那个想?法,即使是在?这样一场轰天动地的争吵之后,她也能想?起理发店老板娘虽然泼辣,却时常在?接电话时露出的笑。 孔黎鸢被她有些故意的语气逗笑,埋在?她锁骨处的呼吸依旧均匀,只不过有些烫, “那现在?还这么觉得吗?” 付汀梨想?了?想?,用重复来强调自己的观点,“现在?还这么觉得。” 孔黎鸢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继续问?。 某种程度上?,付汀梨算是松了?口气,她不确定,如果孔黎鸢再继续问?下去,问?她爱不爱她……她还会不会违背自己的内心,说?上?那一句模糊的“可能吧”。 因为,这已经不是一个她可以回?避,她可以觉得模模糊糊,然后放任自流的问?题。 不过,也许她应该问?一下孔黎鸢?孔黎鸢会觉得爱是什么东西呢? ——付汀梨是带着这个问?题入睡的。 这个晚上?,她睡得格外?沉,但还是做了?一个迷离惝恍的梦,一个和过往梦境有联结的梦。 这是她头一次做剧情能连续的梦,像一场被暂停播放的电影,在?这个不一般的夜又被按下播放键。 只不过再播放的时候,已经通过诡诞抽象的剪辑手法,换了?主角。 地点换成了?重庆,一座朝气蓬勃、火爆彪悍的城市。 她带着刚刚好全?的伤,从洛杉矶飞到重庆,带着自己空空荡荡的行李箱,看一个以“夏日?飞鸟”为主题的雕塑展。 那是一个夜晚,她拿着相机,顺着一个极陡的坡下来,走特别特别长特别难爬的楼梯。 拍恍若赛博之地的离奇城市风格,在?坡底旧街里不小心踩一脚水洼,然后在?溅起的水花里遇见一个戴蓝色围巾的女?人。 女?人还是长成加州那样,只不过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有时风情柔媚,有时清纯天真。 带她轰轰烈烈地陷落在?这座热情似火的城市,也带她体?验惊险刺激的情感。 她们在?沸腾紧凑的追杀中逃亡,在?压抑疯狂的鲜血中相爱。 最后,女?人完成所有缜密的计划,她拎着自己所有的雕塑,女?人还戴那条蓝色围巾,她们牵着手,心荡神迷地逃往地球的另一边。 女?人在?黎明?到来前,轻轻抚摸她的发,描摹她脸上?的每一寸皮肤,在?她额头留下一个藏匿着情意的吻,准备不拖累她提前离去。 她睁开眼,在?一场类似白焰的黎明?里,特别畅快地吻住这个打?算抛弃自己的女?人。 坚决地说?,这个世界太微不足道,只要是有情人,不管怎样都会遇见。 ——这个梦好真实?,好像一场她亲身经历的电影。 付汀梨醒来的时候,心跳声仍旧难以平复。她恍恍惚惚地想?——这么多种故事,这么多种身份,这么多真假难辨的过往,为什么只有这个故事是一个好的结局。 敞到眼皮子底下的天光,让她从那一场暗蓝色的梦境里抽出思绪。她口干舌燥地从床上?爬起来,茫然地环顾四周—— 第181章 果然。 孔黎鸢已经走了,这似乎是这个女人特有的习惯。 无论是加州、禾瓦图还是上海……付汀梨从来没见过她在床上安然睡觉的模样,是因为在睡着的时候最脆弱也最不可控,所以孔黎鸢不愿意让他人注视着自己吗?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想。 然后掀开薄毯,下床,下意识摸了摸额头,光洁的皮肤上似乎还停留着不属于她自己的体温。 难道梦里亲额头的事情是真的?还是这个梦做得太真实了?以至于梦醒的人,有着如此强烈的戒断反应。 付汀梨抿住唇,失魂落魄地在床边坐了一会。 房间里少了一个只踏进过一次的女人,却好像多了很多东西,也丢失了很多东西。 ——多的东西,是坠到眼皮子底下,格外透亮的阳光,是被折叠好放在床边的旧衣物,是一个昨天被用来点燃生日蜡烛的火机。 这个女人又留了一个火机给她。 付汀梨慢吞吞地站起来,拿起蓝灰色的火机,“啪嗒”一下,燃油便化作青色火焰,舔舐着空洞的空气。 她又怅然若失地围着二十平米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发现了丢失的东西。 ——昨天吃剩下没处理的生日蛋糕,二十五、二十九四只生日蜡烛,以及…… 她眯着眼,凑到那个挂在白墙上的照片架上,仔仔细细地瞧了好久。 真的少了一张。 只少了那一张,偏偏就少了那一张,她在重庆拍的老街照片——街道在一个陡坡下,两排建筑之间有一架石桥,石桥下面,是开在居民楼底下的商铺。 商铺里最显眼的,是一家理发店,店门变有两个转着的廉价灯球,店门玻璃上,用破旧的红色胶带贴着店名: 小玉理发店。 - 一条微信,抽出了付汀梨在虚虚实实的梦里迷失的思绪。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竟然来自闻英秀: 【面试完了吗?结果怎么样?】 对了,面试结果。付汀梨匆忙地想起这件事,发现今天不是工作日,才松了口气,回复闻英秀: 【结果还没出来,可能要等到工作日/笑哭】 闻英秀的文字很利落: 【那你今天有空吗?有空的话,来一下工作室这边?】 付汀梨很重视这件事:【是电影里有细节问题吗?】 闻英秀:【不是】 闻英秀:【和电影无关,和你有关】 闻英秀:【反正你有空的话尽量过来一下】 闻英秀:【记得带上作品集】 连着几条微信消息,震麻了付汀梨的掌心。她盯着“作品集”那三个字,再迟钝,也应该能猜出来闻英秀的意思。 可是,她在剧组的工作已经在两个多月前就结束,闻英秀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到她?还让她带作品集过去? 但与其窝在出租屋里东猜西猜,付汀梨更愿意自己能做好最充足的准备,来应对这次她所能得到的最好机会。 如她所料,在那条艺术街,在非工作日仍旧繁忙闹哄哄、泛着尘土、泥浆和木屑气息的雕塑工作室,等待着她的,果然是一场面试。 这场面试对她来说并不难。在这两个月,她已经有着充足的面试经验,对自己作品集里呕心沥血的作品,也有着既能抽象概括又能具象描绘的了解,更能在闻英秀提的几个实操要求里,专心致志地呈现自己过往十几年的所学之物。 最后的结果,是闻英秀将她的作品集,工工整整地放进自己的抽屉,对她说, “看来我这边,能更早给你结果,也能给你更好的结果。” 付汀梨如释重负地松一口气,她还系着工作围裙,随意绑在脑后的发,摇摇晃晃地跟着她一块微微弯腰,说, “谢谢闻老师给我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不用我给机会。”闻英秀说,“是你自己有这个能力,通过了我的面试,而且老实说……” 她扬了扬下巴,指了指付汀梨身后凑着脑袋过来瞧的几个学生, “我没想到,比起我这些亲手带出来的学生,你做出来的东西更契合我的要求。” 她没有用“高”来形容,只说“契合”。 付汀梨知道闻英秀的意思,语气清亮地说,“还是感谢闻老师能给我机会。” “好了,不用谢来谢去的。”闻英秀说,“实习期三个月,要是没过也得滚蛋。” “明白的。”付汀梨知晓这个业内雕塑师的高要求高标准,也并不指望,因为一场电影,就让闻英秀能给自己特殊款待。 只是还有一个疑惑, “不过闻老师,怎么突然要给我机会?电影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这件事,闻英秀眯了一下眼,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双手抱臂盯了她好一会,深深地笑一下,问, “如果我说,昨天杀青宴,孔黎鸢来找过我呢?” 付汀梨愣住,垂落下的指尖发着颤。 第182章 “怎么?”闻英秀悠悠地放下咖啡杯,“要义正严辞地拒绝我,觉得这是走后门,然后不服气了??” 她这么一问?。 付汀梨反而回?过神来,然后瞥见闻英秀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敞亮地笑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说?, “我想?,闻老师不会是会给艺人走后门的人。” 闻英秀挑了?一下眉,然后点点头,刚刚似笑非笑的神情也缓和下来, “你倒是对我的性子很清楚。” 果然如此。付汀梨想?,比起说?她了?解闻英秀对“艺人”这个身份从来不搞特殊优待的性子。不如说?,她更相信,孔黎鸢不会用这种方式来“祝她一帆风顺”。 “那孔老师和您说?了?什么?”她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剧本最后最关?键的那个雕塑,还是改成了?飞鸟。”闻英秀说?。 付汀梨有些意外?,“真的换了??” “对,换了?。”闻英秀笑了?一下,“好像是,你那位孔老师,主动去找了?编剧,提了?这个点吧,本来编剧还不认同,后来又来找我……” “我和她,和你,都是同一个想?法。” “明?白了?。” “但我也确实?没想?到,作?为一个艺人,孔黎鸢的确是一个不错的演员。” “闻老师,您还没说?到重点。” “……这不马上?就到了??”闻英秀喝一口咖啡,像是回?忆, “昨天杀青宴,孔黎鸢来找我。这倒是让我意外?,她一个女?主演找我一个雕塑美术组长做什么,结果她先和我说?了?改最后一个意象的事,然后才说?……” 说?到这里,闻英秀深深地看了?付汀梨一眼,“她说?,她知道,我放你一个人去北疆,就是想?要试一下你能不能随机应变的意思。然后说?,她猜我,其实?在?投简历的那一环就看中了?你,想?把你收到我的工作?室里,所以才会对你的要求那么高。” 这话的确不假。 从李维丽那里得到一大?叠简历和作?品集,看到付汀梨这个人时。 她将那张满满当当的简历从那一大?叠中抽出来,看那些在?简历上?列着的大?大?小小的奖。然后又找出那厚厚一沓作?品集,看付汀梨那些或诡异、或鲜活的雕塑作?品,作?品风格极为强烈,有种横冲直撞的天赋异凛感。 在?一本小小的作?品集里,她看到了?这个人雕塑作?品里的生命力。 “这么一个人?你确定她要来?这电影现场雕塑,可是没有任何?自主权的啊,说?难听一定,就是来打?杂。不会是你凑不到人找来充数但实?际上?来不了?的吧?”闻英秀皱着眉心问?李维丽。 “原来她在?闻老师眼里也真这么好啊?”李维丽笑一下。瞥见闻英秀的眼神,然后叹一口气,解释了?付汀梨的情况。 闻英秀当即了?然,付汀梨从国外?回?来,既没有国内的人脉,也没有了?之前支撑自己的家境。 做她们这行,的确要有优渥家境来支撑前十几年的学习。 如果没有家境,还想?在?当完纯粹的学生之后,继续走纯艺这条路,让悬在?头上?的那根艺术弦儿,始终比商业标准高那么一小头。 ——当然,要是说?让铜臭味跟雕塑完全?不沾边,那也不太现实?。 但稍微有追求一点,不甘心流到那些和雕塑沾一点边、但是却属于边边角角的行业,那就得有圈子里的人脉。 平常一点的,就是在?上?学的时候能跟一个好老师,把这个圈子大?大?小小的地儿都跑通,毕了?业就流到大?大?小小的工作?室工厂; 家境不一般点的,就不为名不为利只为那一点艺术追求,开个小点的工作?室也能潇潇洒洒。但如果这两者都不是,谁还能有精力有想?法来没日?没夜地追一场艺术梦? 她将作?品集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琢磨了?许久,问?李维丽,那这一场电影之后付汀梨打?算怎么办? 李维丽茫然地说?,不知道。 闻英秀心里有了?一个冒头的想?法,正好她工作?室里缺一个这种方向的年轻雕塑师,这种风格的确是她团队里目前所缺乏的。 只是她还不确定,这个人的性子是否符合她的要求。 闻英秀看人先看性子,要是是个太傲气的她宁愿没有。她最待见不了?恃才傲物这种品质。 后来,在?整场电影拍下来,现场跟下来,她发现付汀梨的确是温和却又不失创造力的性子。 她也知道她自己挺挑剔,脾气也古怪,但付汀梨始终没什么怨言。 是个还不错的年轻人。 闻英秀早已定下这个结论?,但等剧组从北疆回?来之后,她又忙着最近学校的一个展,一忙就把这事抛在?脑后。 但昨天杀青宴,孔黎鸢却主动提起了?这件事。甚至还另外?说?了?一句话,让她把这事记在?了?心底。 想?到这里,闻英秀慢悠悠地说?, “她和我说?,既然您已经认定了?她,为什么不把过程加速,只看结果呢?” 付汀梨在?恍惚间想?起——就在?昨天,喝了?那么多酒、在?她家门口不知道坐了?多久、淋了?一场夏雨、又渴求一个简单拥抱的孔黎鸢……竟然还做了?这样的一件事。 第183章 “总之——”闻英秀叹一口气,“我暂时收回我之前的说法,至少孔黎鸢还不错,不是个那种虚情假意、只会说些场面话的人。” 什么说法?付汀梨差点脱口而出,但下一秒,她就知道了,是那个说法—— 对外形象管理是艺人的工作,所以不要因为她的好就沉溺。 这是闻英秀最开始给她的警告。 “谢谢闻老师。” 临别之前,闻英秀看着这个有些没缓过来的年轻人,回忆起自己之前极为严厉的态度,突然有些不踏实。于是温和地说一句“不用谢”。然后又看付汀梨离去的背影。 脊背挺直,瘦弱坚韧。 ——和那本作品集里某个作品所表现的特质,极为相近。 闻英秀叹一口气,忽然又想起昨天杀青宴,趁没人注意来找她的孔黎鸢。 当时听了孔黎鸢的话,闻英秀若有所思,却又问,“你为什么要帮忙?只是一个不相干的雕塑指导而已?拍完这场电影之后,和你也没什么关系了。” “需要你在杀青宴特地找我,然后还扯这么一大圈,弱化自己的作用吗?” 闻英秀也没少和娱乐圈打交道。纵使只是沾边看过一些大事小事,但她也的确是不太理解孔黎鸢的做法。 这个在虚伪的闪光灯下待足了小半辈子的人,怎么会在这件事情上露出真心实意来? 而孔黎鸢当时只是笑着回答,“她帮了我这么多,我只是……” 停了很久,才把这句话说完, “想给她一点好的东西。” - 从闻英秀工作室出来之后,付汀梨走在那条她走过无数次的艺术街。 身上的t恤被风吹得鼓起,阳光落到身上,是浅金色的。 她踏着浅金色的阳光,接到了乔丽潘的电话。 乔丽潘的声音从加州传过来,已经有些失真,她许久没有听到过乔丽潘真切的声音。 乔丽潘在电话里问,“昨天生日过得怎么样?吃蛋糕了吗?” 付汀梨才想起。她和乔丽潘本来说好,在下班之后再打电话,但下班之后,她就忘了打电话这件事。 “我没什么不开心的。”付汀梨这么说,却又想起了孔黎鸢,鼻尖埋在她的锁骨,汲取她身上气息的孔黎鸢。 明明也是孔黎鸢自己的生日,孔黎鸢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也吃了蛋糕,我自己买了一个,我朋友也给我买了一个。”付汀梨漫不经心地回答乔丽潘的问题。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是很好的朋友嘛?竟然还特地给你买了一个蛋糕?”乔丽潘问。 付汀梨低头,望发白的阳光,“就是我说的那个,我不想害她的朋友。” 乔丽潘“哦”一声,“结果你们还是和好了啊。” “没有和好。”付汀梨摇头,“我们一直没有闹掰。” 我们很好很好的,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所以我也很努力地不想要伤害她。 乔丽潘对此时的她异常有耐心,“那宝贝,你想要和妈妈说一下这位朋友吗?” 付汀梨静默了一会,艰难地说,“如果我说她是孔黎鸢……” “啊孔黎鸢啊。”乔丽潘很敏锐地捕捉到她的信号,“我的宝贝还认识大明星呢原来?” “你怎么认识她?” “我怎么不能认识她?你妈我也没有老到跟不上时代的地步吧?连这么一个大明星都不认识?” 付汀梨沉甸甸的心情被她逗得轻松一些。但她还是强调, “她在我这里,只是孔黎鸢。” “行了行了,知道了。”乔丽潘笑着答,“然后呢?” “然后她是个女的。”付汀梨说。 “哦,她是个女的,我知道啊,张玉嘛,我看过她演的电影。”乔丽潘畅快地说。 “我也是个女的。”付汀梨硬着头皮说。 乔丽潘顿了一会,“哦那你这是要出柜?弄半天还真不是普通朋友啊?” 付汀梨有些迷茫,她是这个意思吗?她好像还真是这个意思。 乔丽潘这么了解她,只听她这两句话,就知道她这句话不一般。 “如果我说是的话,那你要怎么办?” “如果真是……”乔丽潘在那边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措辞。良久,才叹了一口气,说, “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出柜总比出轨好多了。” 乔丽潘把这话说得轻松。付汀梨突然有些泪目,她们在美国生活这么多年,虽然也已经料到乔丽潘不会那么不开明。 但她也没有想到,乔丽潘竟然就这样接受了这个事实——拥有一个同性恋女儿。 付汀梨攥紧手机没出声。 电话那边也静了一会,是乔丽潘平复了自己的惊讶之后,又爽快地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宝贝,我不会因为你是女性,喜欢另外一个女性,就觉得这样不好。你妈这些年,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的?哪怕这个时候你要公开出柜,外面的人有一个说你这样不对,我都会一耳光扇一个,谁让他们嘴贱找到我女儿这里来?” 第184章 乔丽潘在?一些小事上?泼辣,但在?这种特别大?的事情上?,总是显得很温柔, “但是呢……” 后面果然有个但是,“我吧,这辈子活得已经够苦了?,只希望你这辈子无病无灾、无缺无痛的。现在?你跟我出柜,我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担心我的宝贝,会不会在?来之不易的爱情里伤心。” 付汀梨已经说?不出来任何?话,仿佛她的喉咙里只剩一场哽咽,她好想?被乔丽潘抱一下。 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哭诉着说?,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爱得那么简单那么疯魔那么伟大?。 可为什么她就变得那样胆小,变得那么没有底气,再也没办法光明?正大?地爱。二十五岁就活得抛却自己过往的人生,一颗心里只剩下寡淡和贫瘠。 为什么偏偏只有她的爱和她的爱人会是对立的,为什么会是一方浓烈,另一方就虚弱的一场博弈。 街边的行人模糊不清,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颠倒时间,好似回?到她坦坦荡荡不畏惧任何?事任何?人的二十岁。 但是没有,这个世界不是电影。 不是一个转场轻易斩断一切,于是下个镜头就切到过往。 付汀梨清晰地听到,在?电话里,乔丽潘又叹了?一口气,和她说?, “我教过你这么多事,但好像就只没教过你这件事。因为以前我们家好的时候,我挺乐观的,也觉得年轻人嘛,就得吃一堑长一智,所以我希望你自己可以去领悟,哪怕受伤,那也是在?伤口长好之后,道理才会更深刻。毕竟受过伤,才会有下一次的皮糙肉厚。” “但现在?你也知道,我们家闹成这样一个状况,你离我这么远,万一出什么事,我都照应不了?你。作?为一个母亲来讲,我当然很自私地希望,你可以在?爱情里不受任何?委屈也不伤心。所以我不得不给你打?个预防针,既然你说?的那个人是孔黎鸢,我可以理解你喜欢她对不对?” “而且你之前又和我说?,说?你不想?害她,说?你和她不同路了?……那我又可以理解成,你觉得我们家现在?的状况不好,你没有自信,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对不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给我听好,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什么大?明?星,更不会因为我们家现在?的状况,就让你缩着让你别去爱了?,你知道你妈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人,管她是什么人,哪怕是神女?下凡,我都觉得你配得上?。” “但现在?的问?题不是配得上?配不上?。可能从我的角度,就算你喜欢的是一个女?性,我更希望你能喜欢一个不会让你自己那么累的人。当然我只是担心,她是一个公众人物,身上?被投放的视线自然比你我想?象得都更加庞大?。” “虽然我不知道孔黎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就我目前的了?解来看,我觉得她应该还不错,起码我也相信我女?儿的眼光不会差。” “我不会阻拦你,更何?况我在?这么远,想?拦你也拦不住。我只希望你能想?清楚,既然你遇到的,是这样一个不一般的人,那么一旦决定踏上?这条路,你就得接受,你受伤的风险会比一条普通平凡的路更大?这个事实?。” 即使远在?天边,乔丽潘也教她一个深刻而丰茂的道理。 付汀梨挂断电话,听夏日?的风在?她耳边柔顺地刮,心思沉沉。 似乎这世上?所有抽象道理,总是需要残忍事实?来印证。 她低头,浅金色阳光投在?她垂落到胸前的发,让她那一缕轻飘飘的头发,看起来好像金色,纯粹而从未失真的金色。 她愣愣的看着。可还没等她注视多久,没等她把乔丽潘的话和这一整件事想?透…… 旁边就有两个一边拿着手机一边走路的女?生路过,她们的交谈声,隐隐约约地传入了?她敏感的耳膜。 ——“卧槽,惊天大?瓜啊,孔黎鸢这事不会是真的吧?视频都出来了??我的天,我的天,怪不得她演那种压抑疯批的角色演得那么得心应手啊,我靠!原来这是真疯批本色出演啊!” ——“哇靠,你这么一说?确实?啊,孔黎鸢就没演过什么正常角色吧?都挺疯的?” 敏感,也只是因为这三个字敏感。 付汀梨张了?张唇,想?抓住过路人的手问?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还没发出声音,就吸了?口风,莫名其妙被呛了?一下,然后就是抑制不住的咳嗽。 其实?这时候,已经很像是一种很不好的暗示。 偏偏,这要命的咳嗽不仅止不住,还让她疼得格外?厉害。 她捂住胸口,对了?,新闻,看新闻,这么大?的事不用问?人,微博上?自然都会有。 她匆忙滑开手机,咳嗽却还没有停止。 等待微博下载的世界异常漫长,直到那个圆圈终于转完,她慌忙点进去,热搜词条撞进视线。 一瞬间,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插进胸口,在?她的胸骨和心肺之间来回?搅动。 然后又用力将她的七窍都拽入涌动的黑水之中,于是每一个器官都自内往外?地散发着溺水的疼痛,每咳嗽一下,就又有更浓烈的血腥气从黑色的水里弥漫出来。 她盯着新闻上?的那一行字,觉得自己好像视力下降了?,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着眼前是一片模糊,一片闪烁的空白。 第185章 但马上?,手机倏地震动起来。她滑了?好几下,手上?的冷汗淌下来,汗黏黏的,好几下,才勉强滑开。 接了?电话之后,几乎是用自己咳嗽得接近嘶哑的声音,脱口而出, “孔黎鸢!” 仿佛她这时候只能说?得出来这几个字,也只想?找到这个人,就算她根本没有她的电话,就算这个时候打?电话给她的人根本不可能是她。 而电话那边只是静了?一会,乔丽潘的声音徐缓地传出来, “你没看来电显示吗?我是你妈。” 付汀梨勉强提起唇角,想?很好很理智地应对乔丽潘这个逗她的玩笑,最好能像以前那样好端端地笑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但是,她怎么也笑不出来。 落日?熔金,飞鸟掠影。模糊而闪烁的一段空白里,她听到自己的咳嗽声缓慢止住。 而自己的胸口已经被无端戳上?一把尖刀,其他地方浑身僵麻冰冷得没有任何?感受。 只能依稀想?起,热搜上?挂着的那个词条: #孔黎鸢虐杀动物#[爆] 简直荒诞又可笑,他们凭什么针对孔黎鸢? 第49章 「血红疗养院」 “国内这么腥风血雨的, 你经纪人没催你赶紧回国啊?”黎桥问孔黎鸢。 残阳如血,有片浓荫罩在?孔黎鸢身上?,她穿一套崭新的纯白圆领住院服, 相当肥大。 仿佛像一个冰冷的罩子, 不留情面地隔绝空气, 罩在?这人身上?。 黎桥多看了几眼,确定自?己没有弄错尺码。在孔黎鸢过来刚把这身住院服套上?时?, 她还?反复确认过, 今年疗养院新进的这批住院服也没有比过往的尺寸更?大。 衣服还?是原来的尺码, 是孔黎鸢又?瘦了。 她正蹲在?地上?,半佝偻着腰,给一只瘸了腿从树上?跳下来的小猫包扎伤口。 纯白色住院服,乌黑的顺直发披在?清瘦背脊,寡白肤色, 手里一卷白色纱布。 看上?去像是一张上?个世?纪的黑白照片,没有半分色彩。 连过往总是笑着的唇,都没有半分血色。 ——整个人看上?去, 像是一掰就断的竹片,连骨头都变得异常单薄。 “我现在?这副模样, 回去了只会更?加腥风血雨。”孔黎鸢平静地说?, 然后又?慢条斯理地给那只脆弱的小猫缠一圈又?一圈的纱布。 “也是。”黎桥将视线从孔黎鸢身上?移开, 却被周围满目过亮的色彩刺得眯了一下眼, “你要是这时?候出现在?不知道哪个国内的机场,肯定马上?有人闻风过来围观, 说?不定到时?候人还?会给你安上?新的新闻——什?么‘孔黎鸢虐鸟风波后首现身’、‘孔黎鸢现机场脸色差, 疑在?国外治疗精神疾病’、‘孔黎鸢情绪不稳,虐鸟事件恐为真’……” 话说?到一半, 黎桥“啧”一声?,看仍旧蹲在?地上?,背对着她的孔黎鸢,“我说?这么些危言耸听的话,你怎么还?一点反应没有?” “这算是危言耸听吗?” 孔黎鸢将手里的蜷成一团的小猫放开,纱布收好?,垂着眼眸,目不斜视地看那只伤腿小猫歪歪扭扭地走出树荫。 良久,撑着自?己酸麻的腿站起来。瞥见在?她身后站着的黎桥,像往常那样笑了笑, “其他人说?得比你难听多了,他们可不会像你这样好?心,还?用‘疑似’这类的词语。” 冷白手掌直直伸出,掌心有隐隐青色血管透出,指尖沾着刚刚给小猫包扎时?沾上?的血渍。 黎桥将准备好?的消毒酒精喷过去,又?给孔黎鸢递了两张湿帕纸。 孔黎鸢接过,慢条斯理地走出这片浓荫,脚步有些虚浮,纯白住院服彻底融入血色夕阳。 她将自?己瘦弱的背脊靠在?花坛旁的长椅上?,懒懒地擦自?己指尖的残血,像是什?么都不被她放在?心上?。 ——外面硝烟弥漫,这个人却精力充沛,甚至还?能心平气和地给一只路过的小猫包扎。 孔黎鸢的轻躁期还?是来了。 这里是洛杉矶一个极为隐秘的疗养院,不是专业的精神病院。 只为一些身份特殊的家庭,提供对有具有一定心理障碍患者的收管服务。 譬如孔黎鸢的妈妈姜曼,以及在?姜曼去世?之后,在?每年夏至前都会进入轻躁狂状态的孔黎鸢。 住在?这里的人,大部分都具有一定的心理障碍,一小部分只是为了躲避外界的纷纷扰扰而装病。 但她们的情况都远远达不到强制住院治疗的程度,也没办法和患有重大病症需要住院的精神病人一同监管。 只是基于其身份的特殊性,她们的家庭,或者她们自?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风险,选择将病期的她们以这种方式保护起来。 黎桥本以为孔黎鸢今年不会再过来,就像她本以为孔黎鸢的轻躁期不会发生任何偏差,但今年却发生了偏差。 在?洛杉矶时?间六月二十?一日的下午六点,北京时?间的夏至已经过去。黎桥却冷不丁接到孔黎鸢的电话,电话里孔黎鸢只说?了一句话, “我今年,可能还?是要过来一趟。” 六月二十?二日中午十?二点,黎桥接到抵达疗养院的孔黎鸢。 第186章 在这之前的几个小时,大概那时孔黎鸢还处在离地球表面一万两千米之外的高空之中,黎桥却看到从国内传来的新闻。 关于孔黎鸢的虐鸟事件。 黎桥觉得这事可真新鲜,她甚至也跟着下载了个微博看看情况到底如何。 可不管怎么看,她都没办法将“虐鸟”这两个字,跟刚刚还在给小猫包扎伤腿的这个羸弱女人联系在一起。 但爆料人发出来的视频,角度也确实足够刁钻——基本上是从草丛里的偷窥视角,中间还夹杂着风吹草动的声响。 而视频主角孔黎鸢,还是二十四岁的模样,或者是说“李弋”。 穿一件旧薄的墨绿色卫衣,领口磨损痕迹很大,敞着内里的紧身白背心,长发凌乱地挽在脑后,气质颓废乖谬。 她蹲在路边,地上是一只伤痕累累、血迹斑斑的麻雀。 虽然五年前的像素模糊,但一人一鸟两个主角还是能被清晰分辨出来。 而偏偏在这十几秒的视频里,孔黎鸢手里还拿着一把生着锈迹的小刀。 有眼睛尖的能认出来,那是电影《冬暴》里,李弋随身带着的那把美工刀,也是警方一直找不到的关键线索。 十几秒的视频不长,偏偏就选择了冲击力最为大的画面。 再加上孔黎鸢出演李弋时,本身就显得特别阴郁疯丧的气质,更容易让公众产生负面的联想。 尽管孔黎鸢公司已经在第一时间给出否认,但爆料人十分聪明,并没有给出任何带有指向性的文字,也就没有给孔黎鸢公司给出律师函的机会。 因为这个人十分清楚,他只要把视频发出来,那么自然很多利益方来搅浑水。 不用他多说什么,那些搅浑水的大v用“孔黎鸢虐鸟视频角度分析”“孔黎鸢虐鸟视频真假分析”“孔黎鸢虐鸟事件到底为真为假”“演员为入戏成真疯批到底是可怜还是专业能力不够”这类的标题,就已经能够将网民视野聚焦到这件事情上,不说那些平时就不喜孔黎鸢的黑粉,只说那些热衷于吃瓜而完全不热衷于真相到底为何的网民,都能将这件事发酵得声势浩大,也就真正将舆论节奏带向了如今的局面: ——不会是方墨为了让孔黎鸢入戏,教她这么做的吧? ——虽说这视频里没孔黎鸢真的下手的画面,但保不齐是爆料人还有后手,留着和孔黎鸢公司谈判呢,娱乐圈不就这样?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不是说姜曼当时生完孔黎鸢产后抑郁吗,这是不是遗传啊?听说抑郁症严重了的确会有严重的毁物倾向…… ——别说姜曼了,先说说孔宴吧,此次事件最大受害者,老婆抑郁症,女儿虐待狂,这老头也真够可怜的。 ——我说公司别洗了吧,再这么硬刚下去,等下爆出来实锤怎么办啊哈哈哈哈哈(赶紧爆,老子等不及了你m的! ——五年前的视频留着现在爆?我懂了,这爆料人隔这玩股票呢,等孔黎鸢的身价升值了再往外抛?价钱给的够就说自己只拍到这点没办法实锤? ——不管是真疯批演疯批,还是入戏太深成了疯批也好,孔黎鸢这事够吓人的,我宁愿她像温世嘉那样被拍到和女人接吻,都比这虐待狂的名头要好啊? ——《冬暴》剧组真惨,这不刚拍完,说导演准备冲奖吗?结果孔黎鸢这就塌房了。 ——话说,孔宴怎么还不出来说话?不会他早就知道吧。 紧接着,就有不少称和孔黎鸢是熟识旧识的人跑出来,说孔黎鸢的确有“观赏鸟类尸体标本”的爱好,称自己和孔黎鸢是高中同学,上学时孔黎鸢的确有地方不对劲,她曾经亲眼看过孔黎鸢虐杀一只小猫。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有备而来的舆论战。 回想起自己之前看到的微博评论,黎桥觉得孔黎鸢说得对,这场舆论风波中的每一环,每一句话,都来势汹汹。 在这些言论面前,她刚刚随口拟的几个新闻标题,都只是小儿科。 “说真的,你看到这些话不会难受吗?”黎桥问,“人心可都是肉长的。” “难受?”孔黎鸢反问,好像是觉得她在说笑。于是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瞳仁浸透夕阳的血,真的给予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我难不难受,是这里面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心境高涨是轻度躁狂的重要症状。 可孔黎鸢的症状要轻得多,只是比平时看起来更慷慨更随心所欲一些,甚至还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描述此次的事件。 这个女人历来如此,总是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来对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即便她不在躁期,也从来都如此。 黎桥这么想着,视线落到孔黎鸢反复揉搓着自己指尖血渍的动作上。 叹一口气,“那你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孔黎鸢漫不经心地问,她的思绪不够集中。 这会已经在思考经纪人和她在电话说的,很多广告商因为这件事想要解约的事情。 哪怕她真的没做过,在这个圈子里见风使舵的人从来也不少。 第187章 她已经不止一次地觉得厌烦,于是利落地给出回应, “他们要解那就解吧,违约金麻烦你详谈一下,从我个人账户上给就行了。” 一夜之间,也就是在她二十九岁生日的第二天,只因为一条模棱两可的视频,“孔黎鸢”这个名字所背负的负面声音越来越多,甚至被直接冠以“虐待狂”和“疯批”的前缀。 可孔黎鸢自己,对当前来势汹汹的现状,好像并没什么实感。 看到新闻时,她已经到了洛杉矶的疗养院,已经和国内那些风波隔了十万八千里。 这里没有黑漆漆的相机和大量模糊的闪白光线对准她,也没有人像五年前那次那样把她逼到绝路。 她知道这不是真的,也知道这个圈子的舆论风向历来转得很快。 她不是刚出道时那个二十四岁、形单影只的孔黎鸢,没可能会因为一次假新闻、真舆论战,就被困在一个角落,瑟索着不敢离开。 经纪团队已经在找寻最好的公关方案,从她这里要去方墨的联系方式,还在联系《冬暴》剧组之前所有的工作人员,找寻让谣言不攻自破的有力证据。 至于她看到那些话时的感受,不重要,不重要,这是最不重要的——她反复地想,也反复地这么觉得。 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感受,不觉得被刺痛,也不觉得这件事像一座庞然大山,怎么跨都跨不过去。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四面楚歌的孔黎鸢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现在的孔黎鸢,没有任何软弱之处,没有任何无能为力。 她会很冷静地回顾这几天来的一切,很冷静地看那些快要戳到她脊背处的话语,很冷静地在国外和经纪人联系,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处理,很冷静地接受自己轻躁期的来临。 她会一路顺风,又哪里有事情值得她担心? “新闻闹这么大,你连自己轻躁狂病情都不敢告诉的那个人……” 黎桥的声音从空气中飘过来,温温和和,却像一把尖锐的刺刀准确刺中要害,被孔黎鸢刻意忽略、刻意隐匿起来的要害, “也会看到这些话的。” 孔黎鸢倚靠在木质靠背上,被红光染得好似一片单薄的剪影。 她静静地坐着,像是快要沉到地平线以下,连呼吸都溺亡,再给不出任何回答。 “你不怕她也会误解你吗?”黎桥注意到她用力到泛白的手指。 “她不会的。”孔黎鸢的睫毛在模糊的夕阳下,终于沾上一点偏红的色调,毛茸茸的。 “她说过,只要不是我自己和她说的东西,她都不信。” “那你准备和她说这件事吗?你这几天都在疗养院的事。” 在这个问题之后,孔黎鸢就不说话了,一种很典型的防御姿态。 “好吧,随你咯。”黎桥耸了耸肩,没有再继续问。 只是眯着眼吹了一会风,然后又指着疗养院公园里一大群涌进来的人, “这是新来的一批义工,专门聘请过来逗那些小孩子开心的,都签了保密协议的,你放心,不用刻意躲到房间里。” 疗养院的确是住着一些被家长安置进来的孩子。孔黎鸢没什么心思注意,因为她一开始住进这个疗养院时,也只是一个孩子。 那时她成日成夜地想要逃出去,潜过那个偌大而冰冷刺骨的湖泊,爬过充满着尖刺的围墙,偷过疗养员的衣物打算偷梁换柱…… 毫无意外,她这些小儿科的计划均以失败告终。 后来在一次自以为缜密的逃亡计划中认识了黎桥。 再后来,疗养院换了一个老板,从旧金山搬到洛杉矶,比过往的环境舒适得多,时间安排更合理,充分给予住进这里的人的自尊感和自由度,不再强制让每个人都待在房间里,只给一小片自由活动空间。 也不再像精神病院一样管理,而像是一个隔绝社会环境的世外桃源。渐渐的,她竟然心甘情愿,在每个夏天都住到这里来。 从前梦寐以求能逃出去、不要再来下次的地方,已经成了她现在唯一可以逃避的安身之所。 孔黎鸢顺着黎桥的手指方向,懒懒地往那边瞥了一眼。有几个穿着偌大玩偶服的人,正在逗弄几个穿住院服的孩子。 “知道了。”她轻轻地说。 黎桥“嗯”了一声,似乎又盯了她一会,然后笑着说一句“那你再看会夕阳”,就双手插兜,不知走到了哪里去。 孔黎鸢还坐在木椅上,看那只瘦骨嶙峋的小猫歪歪扭扭地在暮色里走,被包扎过的腿上沁出点血迹。 不知道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怎么偏偏就跑到这里来?这可不是一个好地方,这里的人,也大部分都不是好人。 孔黎鸢这么想着,便看到小猫突然被一双手抱了起来。是一个容貌明丽的妇人,穿疗养院的义工服,淡蓝色的polo衫,大概四五十岁,黄棕色头发,力气很大,将小猫轻轻松松地抱起来之后,揣在怀里笑眯眯地摸了摸。 然后就往孔黎鸢这边笑着望过来。 孔黎鸢看到这个人慢悠悠地走过来,看到这个人有着一双偏褐色的眼睛,看起来是中国人,甚至有点像哈族人。 第188章 她觉得自己不太理智了,怎么会在加州的疗养院看到一个哈族人? 还觉得那双眼睛很像是付汀梨。 付汀梨——这个名字从心底冒出来,很像是一片蔓延开来的野火,将她视野中的所有都烧成靡艳的火红。 付汀梨想起她的时候也会这样吗?付汀梨现在在做什么呢?是看到那些热搜词条后皱着脸担心她?还是静静地等着她回去解释? 又或者……是通过荣梧询问她的状况,可为什么,荣梧又没有告知任何付汀梨寻找过她的消息。 她发现她把那张照片偷走了吗?是根本没发现,还是发现了却还是安静地等她还回去? 她在想她吗?像此时此刻,她想起她,就像潮水一发不可收拾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还是像过往一样,只要她不去找她,她就绝情地当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个人好像从来都这样,有时候天真,有时候却又弋椛残忍果断。 那天之后,付汀梨在做什么呢? 她那天,好像都没有对付汀梨说过一句生日快乐,那在她们的生日之后,付汀梨过得还好吗?没有她一直去找她,她会不会过得更轻松一些? 也许那天她不应该去找她。如果她那天没去找她,也许付汀梨在看到新闻时的反应会比现在轻松。 一个随时撒播着爱意的人,如果在她们一起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看到这样的新闻,看到新闻说她“虐杀小鸟”,看到视频里的她是那个模样…… 那付汀梨会怎么看待她这件事,又会怎样度过这一天?孔黎鸢自己倒无所谓,反正发生在她身上不好的事情已经这么多。 只是觉得自己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明明知道,围绕在自己身上的,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却还要将这些不好的、坏的、丑陋的东西,全都带给那样好那样天真的一个人。 ——孔黎鸢平静地想着这一切。 她掐握着自己手指上早就消逝的那个咬痕,在这个中年女人朝她走过来的几步里,思绪往往复复地跳跃。 像一场自说自话的独角戏,在她脑海里自顾自地上演,不受她的半分控制。 “我刚刚看到,你在给这只小猫包扎。”妇人走了过来,笑眯眯地问她。 果然是中国人。孔黎鸢想。 她没有回答妇人的问题,而是没有任何凭据地问,“你要收养这只小猫吗?” 妇人似乎没想到她会这样问,停顿了一会,语气有些意外,“什么?” 孔黎鸢耐着性子重复,“您要是愿意收养这只小猫的话,我可以提供它所需要的一切资金。” 她改用了尊称。 妇人算是听明白了她的话,开始捂着肚子笑,笑声很爽朗,笑得喘不过来气,却还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 “伤都给猫包扎好了,你怎么不自己收养?” 孔黎鸢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住院服,摇头,“我不喜欢活着的动物。” “哦,这样啊。”妇人在她旁边一屁股坐下,身上是暖融融的味道。她低头,逗得怀里的小猫舔了一下牙,“那你倒是挺有钱的,连不喜欢的东西都愿意出这么多钱。” 孔黎鸢没有否认,“钱又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妇人听了这话,稀奇地“咦”一声。紧接着,又果断伸出手,“话说得那么简单?那你给我三千万吧。” 孔黎鸢看一眼她怀里的小猫,又看一眼她的偏褐色眼睛,不痛不痒的语气, “可以,如果你收养这只小猫的话。” 然后又微微侧头,说,“但得等我回国,确认我的资金是否足够之后,再和你具体商量这些费用。” 仿佛她在这句话里,承诺自己愿意给出去的不是三千万,而是极为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妇人被她的回答惊到,连着咳嗽了几下,才惊魂未定地问,“你到底是真大方,还是完全不在乎?” 孔黎鸢笑而不语。 妇人终于平复过来,叹一口气,慢悠悠地说,“看来对你而言,钱的确是最无关紧要的。但你会觉得它不好,还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倒宁愿它是个好东西……”孔黎鸢语气平常地讲述自己的观点,“那这样,我也不至于,没办法把它给我想要给的人。”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真是一个贫瘠到头的人,无论是她的爱,还是她的钱,都没办法坦然地给出去,也永远都给不了她想要给的人。 “你这个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的,说话这么老成,像那些看破世俗的老尼姑似的。”妇人“啧”一声,顺着小猫的毛儿,像是在和小猫说话, “你说是不是啊,她刚刚还给你包扎呢,明明是一个好心肠的人,好端端的,怎么想法这么极端?” 孔黎鸢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自己身上的住院服,以及妇人身上的义工服。 ——这已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标志。 “这怎么了?”妇人并不认同她的说法,“我觉得这里的孩子都挺好的,比起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要善良多了。” 第189章 一边摸着小猫脆弱的背脊,一边叹了口气,语气很轻柔地说,“你要知道,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生这样的病。” 孔黎鸢静静听着这些话,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只是在心里有些飘渺地想——如果不是因为对方这双偏褐色的眼睛,她不会和她聊这么久。 只觉得,人都是不讲道理的。 听到这些话,她完全没有任何想法,只平白无故想起另外一双偏褐色的眼睛。 于是,她心不在焉地打断了妇人的话,“您是哈族人吗?” 她并不奢求有这么多的巧合,在一个陌生国度,遇见一个来自同一国家,甚至还有着这样熟悉特征的人,甚至在问完之后,懒懒地抬眼看了一眼红色的天。 可妇人却有些意外地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是觉得您的长相有些熟悉。”孔黎鸢觉得意外,目光重新落到对方有些深邃的脸庞上,“您真的是?” 妇人哈哈笑一下,直接用哈语回答她。她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却足以认定对方是哈族人。 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她恍惚地盯着面前的脸庞,觉得这张脸越看就越发熟悉。于是鬼使神差地问, “那您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再次遇到哈族人,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去年在北疆,她和付汀梨被困在禾瓦图。 付汀梨教过她一句哈语,却没有告知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付汀梨那时候笑着说,等她学得标准一些再告诉她。 那她现在说得足够标准吗? “men seni jaksi koremin。”繁杂的回忆和过分跳跃的思绪破坏了她说这句话时的完整性。 孔黎鸢正犹豫着,让妇人不要告知她意思,而是等她能够将这句话学得更标准时再问。 妇人却愣一下,然后又古怪地笑一下。笑完了,声音放柔了许多,重新教她讲一遍。 妇人口中的陌生发音比她标准许多。每吐出一个词语,她的思绪好像就被更深刻地卷入禾瓦图的冬。 ——雪层厚软,北疆的风剧烈地吹着,她手里拿着那顶温暖的毡帽,付汀梨仰靠在雪层上,用那双偏浅褐色的眼望着她笑,松软地和她说, “men seni jaksi koremin。” 眼下,孔黎鸢在加州的夏,把这句来自禾瓦图的话复述了一遍,这遍似乎比她刚刚说得更标准。妇人满意地点点头,笑了笑,没记着和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只是问她, “这是谁教你说的?” “一个……”孔黎鸢像是从轻飘飘的云层中,突然被拽到了地球表面,躯体有了更沉甸甸的感觉。 “朋友。”她说。 “哦,只是朋友啊。不过我老实和你说啊,这句话呢,意思不太一般,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这句话的意思,而不是亲自去问你的朋友吗?” 妇人笑着问,然后又往她身后瞥了一眼,低低嘟囔一句“教都教了还不告诉人是什么意思”。 孔黎鸢莫名有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让她开始感到焦躁,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吧,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吧。”妇人摊开手,一字一句地说, “我清楚地看到了你。” 风刮到孔黎鸢的耳边,像鼓在咚咚咚咚地敲。她不太明白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这句话——” “这句话当然还有别的意思咯。”妇人是望着孔黎鸢身后的什么人说的。 于是,孔黎鸢也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去。 妇人的声音飘在她耳边,每个字都清晰,像是被拉长拉慢了好几倍似的,很像一场电影里的画外音, “直译嘛,就是我刚刚说的——我清楚地看到了你,但是,在哈语里这句话还代表着一个意思——” “我喜欢你。” 黄昏如血,火红太阳已经完全陷落到地平线之上。隔着在耳边呼啸的风,被风刮动的树叶草丛,闷热的空气,她看到那些穿着玩偶服的人中间,有一个腿上打着石膏拄着拐杖的人,身上披着一轮模糊的血色夕阳,头发被风吹得很乱,正在静默地望着她。 ——我清楚地看到了你。 原来她一直都在看她,一直都,清清楚楚地看她。 第50章 「真实爱人」 “你的腿怎么了?” 风声突然变得很大, 将孔黎鸢这句话吹得很轻很轻,像是湮没在地球表面的一抹烟。 “我……”又或者是付汀梨走起路来太费力,驻着拐杖一走一停, 有些气喘, “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韧带拉了一下,医生说石膏固定半个多月, 就还能是条好腿。” 说着, 她歇一口气, 将撑在两旁的拐杖硬梆梆地杵在地面。 一鼓作气地把自己撑起来,撑过这一步,才又抬头,在风里朝着孔黎鸢柔软地笑一下, “不碍事, 你看我妈都没怎么心疼我。”@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想自己确实是自作自受,之前每次都是孔黎鸢朝她走过来。 ——请她吃一百个汉堡、在元旦节的那一场雪里为她撑一把黑伞、让人开来她以前的车来接她、在去喀纳斯的路上唯独踏上她那一辆车、除夕夜牵一匹白马在禾图瓦偌大的雪野里找到她、夏至夜的那一场细雨里护好生日蛋糕自己却湿淋淋地出现在她出租屋门口…… 第190章 而她总是只在原地恍恍惚惚地等着,甚至还对孔黎鸢踏过来的脚步避之不及。 现在终于轮到她走过去了, 像是一场迟来的报应,于是她走的每一步, 也都那么使不上力, 都那么难以忍受。 终究还是不吃亏, 不吃亏。 但孔黎鸢还是没忍心让她一直这样拄着拐杖往前走, 而是慢慢迈动着步子,走到她身边来, 身上那件纯白的住院服被风吹得很空很空, “怎么摔的?哪一天摔的?”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虽然是问句,望着她的那双眼里却分明有着某种笃定, 不由分说。 孔黎鸢停在了她面前,身上那件住院服投出肥大的阴影,已经快要将她们两个都罩住。 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像一团绑架她们的黑云。 付汀梨拄着双拐,弯着腰微微喘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回答问题,一阵巨大的风就将她的头发吹到孔黎鸢颈下,扑满了她的整张侧脸。 孔黎鸢抬起手替她捋头发,动作很轻很轻,冷白的手指却微微颤抖,传递某种冰凉却熟悉的体温。 似是一句沉默的“好久不见”。她闻到对方身上有很淡的桂花香气。是她们在禾瓦图时常用的那种浴液味道。 付汀梨将自己撑稳,抬眼瞥见孔黎鸢毫无血色的脸,静静地注视了一会。 良久,又笑一下,很没所谓地说, “前几天急着来加州,拎着行李箱从六楼下来,没拿稳,人和行李箱一起滚下去了。” “因为我?” 孔黎鸢很敏锐地提出了问题。 却没等付汀梨回答,自己又重复了一遍,“因为我。” 十分肯定的语气,似乎已经认定了答案。在这之后,又叹了口气,微微垂了一下眼。 第三遍重复的声音又涩又哑, “因为我。” “是我买的那张机票太赶了,不关你的事。”付汀梨否认孔黎鸢的话,她这样撑着有些累,却仍然不肯放松。 只恍惚地想——终于,终于,她终于让孔黎鸢看到了她。 孔黎鸢没有接她这句话。只微微低眼,用手替付汀梨撑了一半力。 整个院子里所有人的喧闹、存在都被降噪。只剩下她们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两个人都在这团阴影里。 风在摇晃,她们的呼吸也在摇晃,交缠,旋转,穿过她们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又瘦了,看起来跟个纸片人似的。”付汀梨突然说,“难道这里的人不给你饭吃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笑了,“一日三餐都有人监督,荤素搭配,还有饭后甜点,比在上海吃得好。” “那还好。”付汀梨也笑,“比我想象得好,我以为这里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地方。” “它早就不是这样的地方了。”孔黎鸢撑着她,轻轻地问, “你呢?你为什么没有好好吃饭。” “我?”付汀梨颈下淌了些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 她费劲地回想这几天自己的经历,发现已经想不起自己这几天吃了几次饭,吃了什么她喜欢的不喜欢的食物。 如果她能记得起来,她觉得自己会像报菜名似的,事无巨细地说给孔黎鸢听。 她什么都想说给孔黎鸢听。 “忘了,应该是好好吃了饭的。”于是她这样说,然后又有些迷茫地问, “我看起来也瘦了吗?” “好像是瘦了一些。” 孔黎鸢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 她的目光变成一支湿漉漉的毛笔,滑过她脸部轮廓的每一寸皮肤。 其中沁染的每一滴墨汁,都好似包裹着在劫难逃的情。 “不过也一样好看。” 付汀梨笑,然后又被风呛到,平白无故惹起咳嗽,于是一边咳一边笑,一整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我妈……我妈听到,该觉得这话酸唧唧的,听不下去了,从小她就一直说我,说我是个,丑孩子。” “你来加州,见到你妈妈了吗?”孔黎鸢问,然后没等到付汀梨回答,又问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看到……看到新闻之后,就去找荣梧,荣梧说你没事,说新闻里都是假的,让我放心,我说我当然知道新闻是假的,我只是担心你,我担心你又像上次一样,没有人,没有人可以陪你,你身边所有人都只关心新闻是真的还是假的,但是没有人会问你到底好不好。” “荣梧没把这件事告诉我。”孔黎鸢解释,“可能是经纪人不让她说。” “不知道。”付汀梨摇摇头,“总之,不管我怎么问,荣梧就是不告诉我你在哪里。” “然后呢?” “她把你的电话给我了,但我没敢打,我怕一打电话,你的声音听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你先别反驳孔黎鸢,我知道你会这样,然后你会把我骗得安安心心的待着,等你下次好端端地出现,你就会让我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以我必须找到你,必须亲眼看到你。” 孔黎鸢没有否认这件事。 第191章 于是付汀梨又?了然地笑一下,继续往下说, “我的办法也没有很?高明,我去找了我在加州的好多老朋友,其实我人脉还?挺广的。” “只是去年家里?刚破产的时候,年轻傲气,觉得不能让她们看瘪了我,不能仗着自己?朋友多就轻而易举地利用这段关系,然后再毁坏这段关系。” “所?以你去找了这些人,因?为我。” “之?前是我和她们主动断了联系,但她们很?多人都很?担心我,听到?我的电话,还?是愿意帮我这个忙。正巧我有个朋友认识在这个疗养院工作的人,她带我去见了黎桥医生。我才知道,你住在这里?,问过黎桥医生之?后,她说可以让我进来看你。” “对了,你应该认识这个朋友,她叫nicole。其实我前几天就来过,但你当时看上去很?不好,黎桥医生说,你其实不希望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最好还?是过几天,你的状态好一些,再让你知道。然后这几天,我就一直偷偷来看你,你没发现吧,因?为我躲起来了。” “我看到?你有一次把荤素搭配的餐食全倒了一口没吃,然后我就偷偷告状让人过来监督你了;我看到?你躺在草地上晒太阳,滚来滚去,像个小孩子一样;我看到?你在其他人都不在的时候拿着手?机看,看微博看新闻,看那个播放次数超过几亿次的视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看。我也跟你一块看,你看完了就坐在那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我看完了就躲在这边偷偷看你,猜你在想些什么。你说你不难受,可我知道你难受,你难受的时候比平时都更?爱笑,都表现得更?加不在乎……” 付汀梨说完这一切,咸涩的汗水从眼?皮淌下,刺得她眼?睛疼得厉害。她勉强地笑一下,然后说, “我知道你在骗我,孔黎鸢。” “付汀梨。”孔黎鸢轻轻喊她的名字,然后抬手?,替她擦眼?睛,一下一下,直到?指腹被汗水完全浸得湿漉漉的,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都快成?特工了,就为了见我一面,值得吗?” “就是因?为见了你这一面。”付汀梨呼出一口气,语速非常缓慢地说,“才知道,原来你赶过来见我的每一面,都这么不容易。” 这几天,从上海到?加州,从旧金山到?洛杉矶,从终于见到?孔黎鸢,到?终于让孔黎鸢见到?她…… 付汀梨不停地想——元旦节突然出现为她撑一把伞的孔黎鸢,除夕夜突然出现为她牵一匹白?马的孔黎鸢,夏至夜突然出现为她拿一个生日蛋糕的孔黎鸢…… 是不是每一次,心底都会有无数个“终于”浮现?是不是每一次都会是这样的心情?为什么作为被找到?的那一个,她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次孔黎鸢都能准确地找到?她? 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在元旦雪夜川流不息的上海街道,在北疆偌大空寂的雪野里?,在夏至夜漆黑无人的出租房楼道里?…… 孤身一人的孔黎鸢会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找她、等她、看她? “可你见到?的只是这样的我,也值得吗?”在扑簌作响的风声里?,孔黎鸢笑得很?轻很?温柔。 连同一个这样酸涩这样惹人难过的问题,似乎也只剩下落寞的情意。 付汀梨张了张自己?干涩的唇,刚想回答。有一阵巨大的风刮过去,孔黎鸢却突然脸色一变,将她一下拽过去。 像是一个屏蔽世界的罩子突然被击碎,外界嘈杂凌乱的声响传来。 身后是几道繁杂紧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快要刺穿耳膜的尖锐叫喊声。 付汀梨拄着拐差点一下被拽倒。 紧接着,孔黎鸢脸色一白?,又?稳稳地将她扶住。 她刚站稳,就看到?一个穿着宽大纯白?住院服的人,在空间偌大的疗养院里?上蹿下跳。 这人一只手?里?拿着笔,一只手?里?拿着一张白?纸,嘴里?叫嚷嚷着“不能收不能收”, 然后又?跳到?木椅上,大举着双臂,威风凛凛地说, “我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你们把我的笔收走,那就是把作曲家的半条命拿走!” 说完之?后,又?毅然决然地从木椅上跳起来,躲避身后几个追她的人。 头?发飞扬,绕着所?有还?在公园里?休息的患者?和义工转,一下拽一个人的衣服拦疗养员,又?一下把人推一把,推到?疗养员身上。 跟演动作电影似的,风雨飘摇。 付汀梨在混乱中艰难地站着,被孔黎鸢紧紧地护在身后,看到?那几个疗养员鸡飞狗跳地追着人,嘴里?叽里?咕噜地讨论这个人的状况, “是躁狂症患者?,刚住进来,本来是安排到?那边的,但这几天情况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就把她带来花园转转,没想到?藏了一支钢笔在内衣里?,刚刚戳伤了一个疗养员!” 几个疗养员风风火火地追着人,留下这一段被付汀梨和孔黎鸢同时听清的话。付汀梨能感觉到?,在这段话后,孔黎鸢将她握得更?紧。 “我没事的孔黎鸢。”她小声说。 但她这会确实行动不便,没办法一下转移到?室内,如果贸然转移,反而容易引起这人注意。 孔黎鸢牵握着她,整个人挡在她前面,轻轻地说,“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第192章 付汀梨从孔黎鸢的肩探过去看,看这个在她们附近风风火火的人,看到?那个人像一条鱼滑溜溜地在人群中穿梭,三四个疗养员紧跟其后仍然抓不到?,总是只差那么一点就能抓住; 看到?那个人身上的纯白?住院服被风吹得鼓得胀起来,像随风起航的旗帜,看到?那个人用尽自己?的全力逃离这个世界的掌控…… 原来这就是躁狂症。可孔黎鸢为什么不这样? 付汀梨顺着孔黎鸢被风轻柔吹着的肩膀,看到?孔黎鸢浑身绷直的背,看到?孔黎鸢隐隐透出青色血管的脖颈。 这时,她尚且还?有着探究的心思。 可下一秒,当看到?那个人拿着尖锐的钢笔,直戳戳地指向抱着一只猫的乔丽潘时,她整颗心都跳了起来。 “妈!”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瞬间吓得什么也顾不上,下意识地就想拄着拐去扯离她们十几米远的乔丽潘。 可她当然没办法像她想象中那么敏捷。 挡在付汀梨面前的孔黎鸢,似乎一下就接受了现在的状况,没有任何犹豫。 往乔丽潘那边去拉她,猛地将还?抱着猫躲的乔丽潘一拉。 那只羸弱的小猫从乔丽潘怀里?一下跳出来,似乎是摔了一下。 于是一瞬间,小猫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喊,这就像是按开了世界末日的开关。 广播声也开始从周围大声地播放出来,兵荒马乱,波涛汹涌…… 付汀梨只听到?大概意思是,让各位在公园的病人都回到?室内,不要逗留。 一种前所?未有的实感,在这一秒突如其来,涌进了付汀梨的脑子里?。 她拄着拐杖,汗不断地往下淌,艰难地往乔丽潘和孔黎鸢那边走,艰难撑着自己?没有气力的腿,闷头?一步一步地走着。 却没有注意到?,那个叫嚣着“我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的人,在周围所?有人逃窜的背景下,很?激亢地看到?了最容易攻陷的她。 于是一转方向,拿着那支尖锐恐怖的钢笔往她这里?奔过来,嘴里?还?叫嚷着, “我的缪斯!你帮我,你帮我,帮我!” 付汀梨踉踉跄跄地走,听见这话,下意识地抬头?。 有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寂静。 然后下一秒,一阵巨大的风扑过来,吹得她的发掠过鼻尖,一滴汗水从她下颌滑落。 不知道滴到?了哪里?,好像是地上,又?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全都堆叠在一起,在血色夕阳里?乱得像是末世电影。 她看到?乔丽潘惊恐的表情,看到?那个拿着钢笔的人轰然倒下去,纯白?住院服染上钢笔的红色墨迹,脸被压在特质的海绵垫上,灰扑扑的,面色却红润兴奋。 像是演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电影,声势浩荡的主角被几个高大的疗养员摁住,嘴里?还?畅快天真地笑着,逐字逐句地说, “我是这个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 然后又?亢奋地朝着付汀梨这边,扯出一个被血色夕阳浸染的笑。 “滴答,滴答……” 仍然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地淌落,滴在地上,滴在付汀梨的耳边。 像是把什么东西戳破了。 她恍惚抬眼?,看到?拦在自己?面前的孔黎鸢,看到?孔黎鸢垂落在腰侧的手?,冷白?肤色,细瘦骨感,上面有红色的液体正在不停地往下淌落。 不知道到?底是墨水,还?是血。又?或者?是,这两?者?都混在了一起。 “孔……孔黎鸢。”她吃力地喊出她的名字,仿佛这一场动荡终于落幕。 躁狂症患者?被疗养员用绳索捆住双手?,整个人按在轮椅上,摇摇晃晃地推进室内,嘴里?却还?在哼唱着自己?作的那些曲调,其他惊魂未定的人的尖叫和嘶吼声也开始停止。 好像天下终于太平。 一场闹剧结束,只有一个人受了伤——偏偏就是这一个人,已经受过很?多伤、从来都不爱自己?的一个人。 “你没事吧?”付汀梨的声音都在抖,她伸出手?去拿孔黎鸢淌着血的手?,发现竟然湿滑得有些拿不住。 “我没事,一点也不痛。” 孔黎鸢说,然后注视着自己?手?上的血,注视着自己?被划出来的那一道伤口,竟然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你别说话了。”付汀梨急切地说,“我先让人给你包扎再说。” 乔丽潘惊魂未定,看了她们两?个一会,叹一口气,说,“我去喊人过来。” 孔黎鸢目送着乔丽潘离开,视线隔了很?久很?久,才重新转移到?付汀梨身上, “原来这就是你妈妈?” “对。”付汀梨仍旧惊魂未定,她握紧孔黎鸢的手?,生怕她从自己?身边逃走。 缓了好一会,才说,“她和我,和我一起过来,看一下你。” “你吓到?了吗?”孔黎鸢问。 “我没有。”付汀梨执拗地说。 孔黎鸢笑一下,“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付汀梨紧握着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孔黎鸢盯着她,叹了一口气,没有想要停止的意思,而是一字一句地往下说, “我是个轻躁狂患者?,和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人,是一样的病。我现在就在躁期,所?以我经纪人让我不要回国,不要让任何人发现这件事,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情况” 第193章 “五年前,我遇见你的时候,也是在躁期,我没有要找的人,没有受伤,光脚是我故意的,衣服是随便找人换的,伤口是我自己?弄的。” “我知道!”付汀梨几乎在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撑着自己?,也握住孔黎鸢的手?腕。 “你知道?”孔黎鸢先表露出来的是惊讶,但过了几秒,那种惊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了然的笑, “那你知道吗?从一开始,我拦下你的车,就只是为了骗你和我同一段路,就只是为了在这三天里?不当孔黎鸢。” 她在流红的天空里?望着她,整个人的形状和轮廓都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不轻不重的笑, “你肯定想,怎么会有人做这种事?但我就是会做这种事,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那个时候刚拍完《冬暴》,所?以我有时候都分不清,那个和你从旧金山开到?洛杉矶的女?人,是我自己?多一点,还?是李弋多一点。” 付汀梨觉得自己?快要抓不住这个人,她分明用了极大的力气,可孔黎鸢还?是在笑着,像快要飘走的一片云。 “那个新闻的确是假的,我没有虐鸟,那只小鸟上的伤痕都不是我划的。” “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虽然不是个很?好的人,却也没想过要去做这种事来找刺激。” “我知道。” 听到?孔黎鸢一字一句地往下说,付汀梨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受控地缓慢燃烧,可她只能贫瘠而无助地反复说一句“我知道”。 哪怕她感觉此刻她耳边已经出现细小火焰的声音。 颓艳黄昏淌在孔黎鸢面向她的脸庞,那双眼?底的色彩美得好像快要燃烧殆尽。 她望着她,继续说了下去, “不,你不知道。因?为我只是没有用我手?里?的刀伤害它,但也没有把它埋起来。那个十四秒钟的视频是真的,没有添加任何我没有做过的事情。就像所?有人看到?的那样,我当时就在那里?看着它,什么也没有做。” “如果是你,你应该会为这只小鸟感到?难过,然后很?真挚地把它埋起来,为它祈祷祝福。你很?善良,比我看到?的所?有人都善良,可是我骨子里?没有这种善良。” “我——” “你先别否认,听我说完。我在上海的房子空空如也,什么东西都放不了,但唯独有一个房间,那里?有我收藏的很?多标本,没有一个人在踏进去的时候觉得不渗人,有人觉得这像是天罗地网,但我会坐在这样的房间看我喜欢的电影,只有我才会觉得这是让我最安心的。” “我最喜欢的电影片段,是那部电影里?生命的消逝过程。我喜欢欣赏一切关于死亡的艺术。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率先持有的一种态度就是厌恶和无视。在拍《冬暴》的时候,导演说我身上某种特质和李弋很?像,我刚开始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直到?现在,电影演完这么久了,我有时候回想起来,突然觉得她说得也对,我大多数时候也的确像李弋这般薄情寡义,一颗心空空如洗,贫瘠得连自己?的存在都可以随时抹去。” “只有一点不太对,李弋有一个心甘情愿和她同谋的爱人。但我遇到?的、爱上的,却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如果你刚刚一直在看着我的话,那我希望你一定要知道,我会给这只小猫包扎伤腿,只不过是因?为想到?你会这么做,而我恰好很?想你,才会愿意这么做,但换作是我自己?,如果我没有认识过你,我不会有任何怜悯同情的心意,只会冷漠略过。还?有刚刚,如果你不说那个人是你妈妈,我也只会冷眼?旁观。” “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一个好人,很?多事情都只是我装的,我装作关心我身边的其他人,装作是一个好人。但其实不是,我一直就是这么一个自私,虚假,对这个世界没有分毫爱意,也不善良不纯粹的人。” “你说你想要漂亮的东西一直漂亮下去,所?以你理所?当然是雕塑师,你把自己?眼?中最漂亮的事物都用这种方式留下来。你对你热爱的一切倾注平等的爱意,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那么好的爱。就连电影,也只是我为了抛却‘孔黎鸢’的存在而去做的事情。” “你觉得飞得高高的鸟最漂亮,我只觉得标本这类静止的死物最漂亮。” 薄暮冥冥,天地混沌。笼罩在孔黎鸢身上的红色越来越淡。 以至于她看起来好像一张正在褪色的底片,变得越来越暗。哪怕她此时此刻正在笑。 “孔黎鸢,孔黎鸢,你不要……不要这样说。” 付汀梨竭力想要说些什么,她觉得、并且痛苦地觉得这不对,这是谬论、是未经过验证的偏颇判断,她不认可、也不接受孔黎鸢对自我的认知。 她想和孔黎鸢义正词严地说这笔账绝对不能这么算,却发现自己?好像已经泪流满面。 发出的声音又?干又?涩,甚至没办法说清一段完整的话。 “别哭,至少别为我哭。” 孔黎鸢在快垂入地球的暮色里?望她,冰凉指腹温柔地擦过她被泪水浸满的眼?尾,用的是那只干干净净的手?。 然后像过往无数次做过的那样,轻轻地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第194章 松手?的时候,微微垂着的眼?底,淌满温薄的情,像万劫不复,又?像缠绵悱恻, “你说你不信其他人,只信我说的话。我现在把我自己?全都说给你听了,这里?面一句谎话都没有。” 残余的血色黄昏,全都融在孔黎鸢指尖淌落的鲜血里?,仿佛被吸走。 孔黎鸢身上背着这一片残存的红光,眼?底只剩那种过往不止一次溢出来过的情绪——以前付汀梨怎么也读不懂这种眼?神的含义,现在却被孔黎鸢全盘托出。 付汀梨抓住孔黎鸢湿滑的手?,竭力想要把这种眼?神分析得更?加透彻。 迫切地想要把孔黎鸢读得更?懂,想要把这个女?人生命中的一切都抓住。 “你知道了吗付汀梨?” 孔黎鸢的腿边蜷着那只残弱的小猫,阴影如同一片融化的血色。她轻轻地说, “我一直就是,一个这样的孔黎鸢。” 第51章 「从头来过」 半个?小时之后, 孔黎鸢包扎好伤口?,把自己关了起?来,并?且拒绝任何人的探视。 当?地时间二十点十八分, 地球翻转, 整个洛杉矶彻底背向太阳。 孔黎鸢走进庞大宏伟的建筑物时, 灯亮了,像是彻底踏入地球翻转的另一面。 和付汀梨隔着一整个黑夜的距离。 付汀梨失魂落魄地坐在木质长椅上, 目送着孔黎鸢走进去, 消失在她视野的可见范围之内, 两?根沾染着汗水和鲜血的拐杖被胡乱地扔在一旁,她顾不上捡。 刚经历兵荒马乱的疗养院,此刻已经风平浪静,地面已经被清理过。 就像那支快要插进付汀梨肩颈的钢笔,被收走擦干净血扔到了不知?何处, 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只?剩下付汀梨一个?,只?有她手里沾着孔黎鸢的血,过了这么久, 已经干成了粘稠的红渍,斑斑点点, 有些可怖。 来自孔黎鸢手上的那个?被划开的伤口?。这种感觉就像是…… 她们两?个?再一次长在了一起?。 第一次长在一起?是什?么时候来着?五年?前的加州吗? 原来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乔丽潘抱着那只?重?新包扎过的小猫, 慢悠悠地走过来的时候。付汀梨揉搓着自己手上凝固的血, 还在反复地想孔黎鸢刚刚说的话, 想孔黎鸢刚刚望着她的眼神?。 “怎么?因为是她流的血所以还不舍得洗?”乔丽潘揉一把付汀梨的头。 “没有。”付汀梨摇头,鼻梢还是通红的, “也不至于有这么疯。” 然后又抬头望着住院楼里那无数个?小格子里透出的光亮, 勉强笑一笑,有些迟缓地说, “只?是觉得,我真的好坏。” “嗯?怎么个?坏法。” “之前这么久,你?让我别回加州我就不回,一听到她在这里,哪怕知?道?她不想让我过来,我还是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付汀梨奔波了几天,又经历刚刚一番混乱追逐,此刻疲劳得像是在外颠沛流离许久的逃亡者。 她恨不得把自己埋在乔丽潘的怀里。 而乔丽潘大概也清楚她的意思,二话不说,一只?手揣着小猫,另一只?手大力地将她搂过去,在她头顶“哼”了一声, “那能有什?么办法?女大不中留呗,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当?时我过来找你?爸,你?外婆不也是生?足了我的气,狠下心五六年?没理我,要不是我那年?带着你?回去,大过节的她都能把我扫地出门。虽然你?爸也的确不是一个?好人就是了。” “世上只?有妈妈好。”付汀梨以前总爱说这句话。这次已经是时隔几年?没说过。 “我看你?就是嘴巴上说得好听。要是我现在让你?回国安安心心地工作,不是说已经找到一份好工作了吗,现在我让你?别再找这个?孔黎鸢,最好和她一辈子不见面,你?会听我的话?” 付汀梨沉默一会,慢吞吞地说,“妈妈的话也不是每一句都要听。” 乔丽潘重?重?拍一下她的脑袋,下手的力道?没有一分心软, “真就这么爱?你?说你?们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这辈子也没活多久,怎么突然就爱得轰轰烈烈,跟生?生?世世不分离的电影似的?” 付汀梨在乔丽潘臂膀里蹭了蹭下巴,好的那条腿伸直着,坏的那条腿搭在好的那条上。 她笑一下,说,“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轰轰烈烈吗?” “这都不是?那还有什?么是?”乔丽潘接话。 付汀梨眯了一下自己又干又涩的眼,刚刚流了太多眼泪,这会眼眶周围还残着些干掉的眼泪, “我以为那种,两?个?人亡命天涯,站在奔流的车上,大喊着说‘我爱你?’,才算是轰轰烈烈。” “这可能也算轰轰烈烈的一种吧。” “可是,可是……”付汀梨连着说了两?个?“可是”, “我们没有谁对对方?说过一句我爱你?,也没有谁承认过爱,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或许爱这种东西原本就是如此,当?人瞥见那冒尖的枝桠,还觉得不屑一顾之时,它已经在肥沃丰茂的土壤里扎根许久。 “为什?么不说?” “是啊,为什?么不说呢?” 第195章 “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把‘爱’这个?东西,看得太重?太高了。我也不评价这到底是好是坏,剩下的你?自己去琢磨。” 付汀梨有些茫然地蹭了蹭下巴。乔丽潘又笑一下,说一句“果然还是年?轻人”,紧接着连续发问, “那不说就是不爱吗?说了就是爱吗?” 付汀梨不说话了,紧紧抿住唇。 “那你?为什?么爱她?为什?么就一定非她不可?换一个?人爱不可以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付汀梨终于从繁杂的思绪中抽出,松弛地笑了一下。 年?轻的脸庞映在路灯昏黄光线里,像九十年?代爱情电影里义无反顾地爱,却又说不清什?么是爱,为何要爱的女主角。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五年?前。那个?时候,我还没过二十岁生?日,这对很多人来说,连人生?的三分之一都没到。可我就是知?道?,我大概是撞见了我这辈子都很难再撞见的东西了。” “后来我才知?道?,好像还是小瞧‘爱’这个?东西的威力了,我一直以为是新鲜感作祟,一直觉得我这个?人就是贪图新鲜,等那个?人变了,等我自己变了,就什?么也不作数了。可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五年?,我还是会想起?我在旧金山到洛杉矶的公路上遇见她,想起?她拦在我的车前,求我载她去找一个?人。” “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十年?,二十年?,我又会无数次想起?喀纳斯,上海,哪怕是我们只?差一点就能再一次遇到的重?庆,甚至是此时此刻的洛杉矶……只?有那样活过一次之后,什?么都不值一提。” 她无数次思考过爱,以为自己了解过爱,分析过爱,将爱这个?东西认知?得透透彻彻。 到头来,也只?是下定一个?模模糊糊的结论。这个?结论和她说,爱这个?东西可真复杂,真困难。 这个?抽象的概念,教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自己,又教人真正认识自己,找到自己过往生?命里没有过的体验,没有过的色彩。 ——难怪,难怪所有人都知?晓爱人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另一半”。 它明明那么虚无缥缈,明明是那么没有价值的一件事,但即便没有价值,人人却都要去爱,人人都要至死不渝。 沉到底的黑夜里,乔丽潘听完她的话,笑了一下,然后又拍了一下她的头,缓慢抚着她左边眉骨上面的皮肤。 五年?前的那一次车祸,这处也留下一个?可怖的创口?,但不深,没有像无名指那个?创口?,被那条“zoe”项链狠狠扎进去过,因此而留下一个?疤。如今,这处皮肤早就恢复如初。 “原来你?二十岁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也是她。我就说,怎么好端端的一场自驾游,你?就把自己折腾成那个?样子。” 付汀梨微微阖着眼皮,感受着乔丽潘有些粗糙的手指缓慢滑过那处皮肤,好声好气地说, “不怪她,她当?时也受了很严重?的伤,但还是把我背出了那片悬崖。” “敢情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到了二十岁爱这么一场,把自己这一身?细皮嫩肉折腾得头破血流还不要紧,胳膊肘还全都向外拐了。” 乔丽潘说着,狠狠拍一下她的伤腿,一点没留情。 付汀梨吃痛地哼唧一声,但估摸着乔丽潘的语气还算不上是生?气,便又眯着眼笑一下。 乔丽潘看她笑就气,又狠狠拍了一下,才舒了这口?气,慢慢悠悠地说, “算了,我也不是揪着以前的事不放的人,只?说现在,你?妈我呢,等会就打算回旧金山了,还有事情要处理。你?现在要怎么办?” “我……”付汀梨吸了吸自己有些堵塞的鼻子,说,“我肯定不能就这么走了。” 乔丽潘没接话,只?是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妈,我相?信她是个?好人,不知?道?你?刚刚有没有听到她和我说的那些话。” “如果你?听到了那更好,如果你?没听到,那我也得先和你?说好——” 付汀梨执拗地说,“既然她把她自己全都说给了我听,那我肯定不能把这些话听了就走,这也太懦弱,也太不像我自己了。” “那你?不走,打算一直留在这里?就这样一直陪着她?” “我想多看看她,我要能够清清楚楚地看见她,让她也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在。” “你?那句话是什?么时候教她的?” “什?么?” 乔丽潘笑出声,看她好一会,才说,“其?实我那天后来再给你?打电话,是想和你?多补充一句。” “什?么?” 付汀梨愣住,当?时她看到新闻就已经没心思再管其?他,也没来得及问乔丽潘打电话过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乔丽潘笑笑,又揉了揉她的头,“我那段话还有另外一个?意思。” “反过来说呢,既然是我乔丽潘的女儿,那我还是希望你?,就算知?道?这条路不太好走,但还是有踏上这条路的勇气,而不是做一个?想爱不敢爱、将来只?会后悔的胆小鬼。” 说完之后,又耸了耸肩, “看来现在,不用我说,你?也已经准备这么做了。” - 第二天,乔丽潘回了旧金山。 第196章 付汀梨再穿那件义工服过来,在已经被太阳重?新照耀着的花园里撑着拐杖走了一圈,没找到那个?人。 倒是黎桥走过来,有些可惜地告知?她,孔黎鸢谢绝任何探视。 付汀梨沉默地点点头。 然后笑一下,说,“不意外,她昨天让我回国别管她的时候,我就猜到她会这么做。” “你?不怪她?”黎桥问。 “怪她什?么?” “她说她骗了你?。” “只?是她说她骗了我。” “你?不这样觉得?” “我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过。” 黎桥眯着眼盯了她一会,镜片下的眼流露出笑意,“我有时候想,如果你?是一个?稍微坏一点的人,那你?们是不是早就已经普普通通地在一起?了,然后又平平凡凡地因为欺骗、利益、自我而分开了,像我认识的其?他人一样。” “黎医生?你?认识我?”付汀梨有些意外。 “当?然。”黎桥点头,眺望着面前被金光笼罩着的这座疗养院大楼,似是在回忆, “她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住到这里来,我听她说过很多事,从五年?前开始,她就一直和我说你?的事,很多你?的事。” 说着,又笑了笑,开玩笑似的说,“我都不知?道?,原来发生?在三天里的事情,可以说这么多,说这么久。只?不过你?知?道?吗?她其?实本身?就记不太清自己躁期做的一些事情,过了这么久,后来能想起?来的事也就越来越少,每一年?能说的细节都越来越不清晰了。” “不过还有一点,躁狂病人一向很健谈。我刚开始还觉着吧,说不定你?这个?人都是个?假的,是她病情加重?了产生?的幻觉,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她口?中那样一个?人。” “她口?中的我?”付汀梨有些恍惚,“她口?中的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黎桥“咳”一声,若无其?事地回避话题,“夸人的话就不太好说了,我觉得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付汀梨笑,还没消肿的眼弯起?来,“那我以后自己问。” 黎桥饶有兴致地“咦”一声,“你?们昨天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她今天闭门不见人,你?还能笑出来?” “也不是什?么大事。”付汀梨说,“她就是和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那你?听了感觉怎么样?” “我相?信她没有说谎话。但我感觉,我听到的只?是一部分真实。反正我不相?信她真有她自己说得那么坏。” “对咯,看来她说的那些话都没错,至少现在还没被吓走。” 付汀梨把拐杖放到木椅旁边,自己慢慢扶着坐下,“黎医生?不是说不喜欢夸人吗?” “那也得分时候嘛。”黎桥瞥一眼大楼里的某个?窗户,看到那缓慢拉过去的窗帘,笑一下,又冲付汀梨说, “那你?不怪她躲着不见你??” “怪啊。”付汀梨靠在木椅上,微微阖着眼皮晒太阳,坦诚地说,“但我以前也总是躲着不见她,她肯定也在心底怪我吧。” 黎桥拍一下手,跟《疯狂动物城》里的树懒似的,“哈”一下,“那你?们还真是合适,追来追去的,轮着来,也不嫌累得慌。” “那我们要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讲你?哪里不对我哪里不对,把那些条理逻辑梳理得正正方?方?。” “你?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然后彼此道?歉,抱一下,就顺理成章地没有任何芥蒂地相?爱了?这也算是爱吗?” “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通透一个?人。” “不是我通透。”付汀梨懒洋洋地抬起?手遮太阳,睁开眼往黎桥刚刚望的那扇窗户看。 “可能只?是因为我一直都觉得……” 好一会,她像是看到了什?么,敞亮地笑一下, “爱本来就不该是那么死板的东西。” - 接下来的几天,孔黎鸢都没有再允许探视。可付汀梨还是来。 孔黎鸢不见她,她就拄着拐杖在花园里走,走累了,就在住院楼下最显眼的地方?,找块太阳照着的地方?晒太阳。 医生?说骨折之后多晒太阳,能促进钙吸收。 反正现在腿伤了,回国也不能去闻英秀那里报道?。 偶尔和花园里穿纯白住院服的人打听。 打听孔黎鸢以前住院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打听这个?疗养院怎么样,打听一般什?么时候出院。 有一次,那之前被押走的躁狂症患者又来了,只?不过这次手里没拿钢笔,只?拿一张轻飘飘的白纸。 人也跟个?没事人似的,只?比其?他人稍微活跃一些,见她就眼睛一亮,笑嘻嘻地喊她, “嘿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理她,打算拄着拐就走。这人又跟在她后面,有些委屈地说, “你?为什?么不理我我的缪斯!” 付汀梨不说话。 这人又跟上来说,“缪斯你?不会是生?我的气吧!我真的真的不是想伤害你?!我只?是害怕那些坏人伤害你?所以才想来保护你?!你?不要不理我!” 付汀梨真想把拐杖用力敲这人头上,敲得这嬉皮笑脸的头破血流。 第197章 但她念着这是个病人,在心里默念大悲咒,然后耐着性子说, “你伤了我的爱人我为什么要理你?” “爱人?”这个人对这个词嗤之以鼻,仍旧跟在她屁股后面,两只手往前一张,风风火火地质问她, “难道爱人这个人比缪斯还要珍贵?” “当然!”付汀梨语重心长地说,“缪斯是神,爱人是人。” 这人显然是理解不了这么深刻这么抽象、甚至还有点哲学的一句话,挠挠头,“神和人有什么不一样?” 付汀梨停住脚步。 有些费力地仰起头,找到黎桥告诉她的那扇窗户,看到密闭的窗户里边,遥遥地站着一个人。 那人好像也在低着头,在望着她。 她终于有心情笑一下,哪怕旁边站着的是个不通人情不懂爱情的人。 也要说,“神不可以坏,但人可以。” “说得好!”身后传来一道鼓掌的声音,黎桥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来, “那既然现在你爱人躲着你害怕见你,你要不要跟我去见一下你过去的爱人?” - 过去的爱人?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带着疑惑,跟黎桥进了她办公室,在一台电视机前,黎桥翻来覆去,终于找到一个积了一层的dvd,然后又抖一把上面的灰,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瞬间挤满了茸茸的颗粒感。 呛得付汀梨猛地咳嗽一下。 等这阵咳嗽结束,她直起自己弯着的腰,在灰沉沉的录像带里,果真看到了黎桥所说的。 ——她过去的爱人。 “我也是刚刚翻出来的。她那个时候,应该才十五六岁。” 黎桥的声音在耳边忽然变得遥远,像是蒙了一层灰似的,有些听不清晰。 付汀梨只看得清孔黎鸢这三个字。 十五六岁,那就是十几年前,零几年的年代,那个时候留存下来的录像带,像素早已经不够清晰,颗粒感很重,色调也像是褪了色一般。 可录像带里的孔黎鸢却如此鲜活。@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灰蓝光影晃在孔黎鸢身上,她穿当时还是蓝白色的住院服。 轮廓像是添上了一圈绒绒的毛边,眉眼还没完全张开,稚弱,青涩。 头发乱糟糟的,带点浅金色,鼻尖映着一点灿金阳光。 她坐在一条长长的木椅上晒太阳,整个人懒洋洋的,抬头看蓝得有些发白的天。 “你在做什么?” 拍视频的人慢慢地走过去,镜头也跟着动,摇摇晃晃的,卡在孔黎鸢的半身之间,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 视频里风很大,将孔黎鸢的住院服吹得鼓起来,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吹得飘走。 而她只是畅快地笑一下,露出嘴边的笑弧,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天马行空”四个字, “我刚刚看到一只金色的小鸟。” 视频背后的人笑了,“这里哪里会有什么金色的小鸟?” “真的。”孔黎鸢固执地说,然后又笑出了月牙眼, “它毛茸茸的,小小的,但是很可爱,也很漂亮。飞过去的时候撒了一把米粒给我,它明明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认得我。但是它为我停留了一小会。 “它只会愿意为我一个人停留,因为它只是我的,它只愿意看到我。你过来之后,它就从我的头顶飞过去了,所以你没有看到它。” “那真是好可惜,”视频后的人说。 “可惜什么啊,一点都不可惜。” 孔黎鸢突然站起来,整个人盖在一层朦朦胧胧的金色光圈里。 视频往上抬。孔黎鸢居高临下,又在不太高的像素水平里笑,神采飞扬,好像这个世界再没人能把她拦住,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遇见它了,所以我要自己去找它。” 这句话后,她转身跑走了。录像最后,是一个动态模糊的背影,之后便戛然而止,只剩下黑屏。 “后面没有了,本来也是当时的疗养员留下的治疗记录。” 付汀梨注视着黑漆漆屏幕里,倒映着的自己的脸。但好像又不是她自己的脸,她好像还是只看到了孔黎鸢。 十五六岁,十几年前,在这个疗养院里,孔黎鸢身上还存着鲜活的孩子气。 像她遇到的那个终日喊着“我是21世纪最伟大的作曲家”的那个人似的。 ——稚嫩的乖张,纯真的荒唐,说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似乎和现在的孔黎鸢完全不一样,却又好像,都藏匿着一种孤独。 这就是她过去的爱人。 “我还想再看一遍。”付汀梨突然说。 黎桥给她重新放了一遍。付汀梨在录像带播完一遍又一遍之后,缓了很久,才说, “我不知道,原来她这么小就生病了。” “这件事得让她自己告诉你。”黎桥说,“其实我也觉得挺奇怪的,你也知道,她小时候也有过很多公开影像,留在与她父亲或者是母亲有关的影像里。” “都和这里面的她不一样。”付汀梨抿着唇说。 第198章 “对。”黎桥点头,温和地往下说,“虽然她在这个?时间段的确处于躁期,但某种程度上,其?实这个?时期的她,也具备另一种魅力。” 付汀梨回想起?录像带最后,孔黎鸢突然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我要去找它”时的那个?眼神?。 忽然觉得这个?眼神?似曾相?识,像过往孔黎鸢无数次望着她的眼神?。 以前付汀梨总觉得自己看不懂。 眼下,她总算明白——原来这就像地球自转之后,陷入黑暗背对着太阳的另一面,在浩瀚宇宙发出的微弱讯号。 可这两?个?面真的有那么界限分明吗? 不是的,不是的。 付汀梨坚信,这条界限原本就没有那么泾渭分明。 被定义的经度线和纬度线都有无数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线都可以将地球划分成为两?个?半球。 谁也说不准,整个?地球到底哪一面是好的,哪一面是坏的。更没有人可以说清,自己到底处在地球的哪一面。 想到这里。 付汀梨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诚恳地说,“黎桥医生?,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 从黎桥的办公室走出来时,金色阳光将她灌了个?满怀。 她踩着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原本只?打算想录像带里的孔黎鸢,却一下又回忆起?了以前的自己。 回忆起?二十岁的她,踏过加州丰茂拥挤的土地,还企图用双腿丈量地球。 回忆起?她开白色老车,踏过那个?酣畅淋漓的黎明,以及被荧金黎明烫着,撞击她生?命的孔黎鸢。 如今她低头,看自己有些佝偻,有些狼狈的影子。叹一口?气,继续撑着拐杖,将自己费劲地撑起?来,这么走了几天,她觉得自己都快练出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了。 ——这么没厘头地想着,她用那圆平的拐杖小角,狠狠戳了戳自己干瘪老气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这几天都没什?么动静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她有些费力地掏出手机,单脚站立着,接乔丽潘的电话。 还没等她出声,乔丽潘就在那边说,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 将付汀梨送走之后,黎桥又去找孔黎鸢,她觉得自己对这两?口?子也真算是尽心尽力,以后得狠狠坑孔黎鸢一顿。 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被传染了,听了“爱人”这个?词,就自动默认这是两?口?子了? 孔黎鸢这么躲着,能承认付汀梨是她的爱人吗? 于是黎桥选择直接告状, “你?再不见她,她就让全院都知?道?她是你?爱人了。” 孔黎鸢正站在窗户面前,透过朦胧的一层玻璃,看底下那个?拄拐的人,慢慢吞吞地离开她。没有回答黎桥的问题。 等那拄拐的人,缩成一个?小点,彻底不见了。她又将视线,悬到墙边贴着的那张照片上,又轻又薄地笑一下, “她的确没有说错,如果我有爱人,那也只?能是她。” 黎桥“嘿”一声,顺着孔黎鸢的视线看过去,便看到那张被孔黎鸢带过来贴着的照片,她只?看得到那最中间的“小玉理发店”几个?字。 “那你?为什?么不肯见她?你?们两?口?子搁这打情骂俏也就算了,还带我玩呢?” “一定要在一起?,把坏的丑陋的自私的东西摆在对方?面前,一定要让对方?接受这些不好的东西,才算是爱人吗?” 孔黎鸢叹一口?气,“那我远远没有她坦诚。” “你?说的这个?东西太抽象了,我没爱过,理解不了。” 黎桥摆手,指着自己刚刚拿进来的餐盒, “我只?知?道?,你?爱人让我监督你?把饭吃了,还特意给你?加了一份鸡肉。” 孔黎鸢笑,“我最讨厌吃鸡肉。” “你?竟然讨厌吃鸡肉?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讨厌吃鸡肉?” “我和她去喀纳斯的那次,她点了一盘大盘鸡,我一口?没动。然后她说我浪费食物,说我不早说我不吃鸡肉,脸皱起?来,不太高兴,但还是把鸡肉全吃了,以后和我吃饭从来没点过一次鸡肉。” 这个?人又开始了,之前在躁期不停地说一只?鸟的故事,五年?前开始,就不停地说另一个?人的事情。 黎桥听了这么多年?,倒也终于有点新的东西可以听。她坐下来,顺着往下问, “那她怎么还特地给你?加鸡肉。” 孔黎鸢已经把餐盒盖打开,看着满盒的鸡肉。注视了好一会,突然笑出声,慢慢地说 “因为她怪我。” 之后的每一顿饭,孔黎鸢被送进来的餐食里,都特意加了一道?鸡肉。 她没特意避开,没让人换走,也没把那些鸡肉剩下,而是每一口?都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等吃完了,又站在窗户面前,看拄拐的那人懒洋洋地在楼底下晒太阳,要么就是抱着小猫舒舒服服地摸着,要么就是和其?他闲散人等聊天,要么就是把自己的伤腿敞出来。 天天来这里报道?,故意让她看到这些,却一眼都再也不往她这里看。 这个?人好矛盾。 孔黎鸢这样想,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认罚。她也不知?道?付汀梨要怪她多久才愿意离去,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坦坦荡荡地面对付汀梨。 第199章 轻躁期早就已经过去了。 但她还是不敢走出这扇门,只?每日每夜地躲着,彼此都心知?肚明地躲着。 在加州湿热的夏夜里,她辗转难眠,想了很多很多事。 想五年?前她们在加州那一趟横冲直撞的旅行,想上个?冬天她们在禾瓦图的雪层里并?肩陷落进去,想原来那个?妇人就是付汀梨的妈妈。 那付汀梨的妈妈又是怎么想的呢?这个?爽快善良的妇人,看到自己女儿在乎的,喜欢的,竟然是这样一个?人,看到这个?人竟然和意图伤害自己女儿的人生?着同一种病? 想得最多的,还是“爱”这个?艰涩难懂的词。 想到连她自己都觉得糊涂混沌了——明明她如今给付汀梨的都是坏的丑陋的东西,明明如果没有她,付汀梨不会追到加州来,不会受伤不会为她流这么多眼泪…… 可又是为什?么,明明她自觉自己毫无胜算,但付汀梨仍然要爱她? 要这样以惩罚她的名义每天守着她? 难道?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付汀梨的爱,难道?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已经变成她只?要一伸手就触手可及的东西? 可为什?么,她又仍旧贫瘠得连伸手都不敢? 为什?么有人和她说,她已经拥有了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为什?么又有的人,会不计得失地给她很多很多爱,用言行告知?她——爱不是一场零和博弈,没有能量守恒定律,不是我从你?这里得到了你?就会失去,也不是得到之后的下一秒就会化成一抹青色的灰。 那她能给出去的爱,到底会被划分到哪一个?阵营里? 孔黎鸢觉得这个?问题太过复杂,而她也不是非得要把这个?艰涩的问题想通,才可以走出这扇门,去到窗下的世界。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都没想通这个?问题,却还是能好端端地享受生?活。 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对啊,她为什?么就不可以。 连续这样混混沌沌地在病房里躺了好几天,孔黎鸢换下那套纯白住院服,穿上自己的衣服。 上面旧衣物的气味稳稳地将她裹住,让她恍惚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将那张偷过来的照片撕下来。 照片已经被今日的太阳晒热了,暖融融的,放在她心口?处,像一团暖融融的火。 直到她拉开窗帘,阳光倾泻进来,却没有在楼下看到付汀梨。 整个?花园都很空,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 她恍惚地看着底下那些人仍旧过着和日常无异的生?活,忽然之间很羡慕那些光明正大和付汀梨相?处聊天的人。 甚至那个?在她手上留下一个?疤的人,还能整日追在付汀梨后头,不厌其?烦地喊她缪斯,也没有被付汀梨嫌烦。 这些人都穿着和她一样的住院服,都和她是相?同的处境。 怎么其?他人就能坦诚得那么可爱,唯独她匮乏得给不出任何坦诚的爱。 容不得她多想,就在这个?时候,已经被她收好的手机忽然震动了。 是一通视频电话,来电显示是黎桥。 孔黎鸢滑开,视频那头,是正在奔涌着的车流和城市景象。 然后是转到车头侧边,白色敞篷车车门上,用红丝带绑着一束正在风里飘摇的花菱草。 视频里的风声很大,震耳欲聋,刚开始没有人说话。 孔黎鸢攥紧手机,也没有出声喊黎桥。 直到花菱草飘了一路,风也就这么刮了一路。付汀梨的声音从视频里传出来,混杂着风声,却又格外清亮, “孔黎鸢,你?先别说话,只?听我说。” 孔黎鸢觉得自己鼻尖好像飘来了花菱草的味道?。 付汀梨的声音刮在风里,音量很大,几乎是在喊着和她说,像是要给她当?头棒喝, “今天我们不说你?的事情,只?说我自己的事情。” “你?记不记得穆医生??就我们之前在禾瓦图遇见的那一个?救助站的医生?。” “我去年?除夕夜去找过她一次,她当?时和我讲了她的故事,她说她十几年?前和她的爱人出来自驾游,然后她的爱人死在了暴风雪里,她就留在了这里的救助站。” “我说她的爱好伟大,她当?时笑我,说我是小孩子,才会非要在这件事情上冠以‘爱’的名号。然后和我说,如果我一定要夸她,那么就得知?道?在这一件事里——伟大的从来不是爱,而是她这个?人。” “我当?时觉得她在开玩笑,也没仔细去想她的意思。但直到这几天我才突然又想到她,我才发现,爱是多虚无缥缈的东西啊,如果我们非得要找个?定义,那也得从具象化的人当?中,才能找到。” 付汀梨在稀里哗啦的风里说着这些事。而孔黎鸢只?是听,静静地听。 “所以我今天不和你?讨论爱了,只?讨论人。”说到这里,付汀梨竟然在那边畅快地笑一下。 你?要和我说什?么人?——孔黎鸢在心里静默地问。 而当?她发出这句疑问的下一秒,付汀梨就往下继续说了, “我之前一直觉得,世间万物都有期限,过了期就会消失,就会不属于我自己。” “但我现在知?道?了,不是这样的。世间万物,唯独人是没有保质期的,就算是死亡也不是保质期的结束,就像穆医生?,她一直都戴着她爱人留下的那条红围巾,只?要她活着,她爱人就没有过期。哪怕是她哪一天也不在了,我还是能记得她,能记得这条红围巾,那她们两?个?就一直不会过期。” 第200章 “然后我再来说说我们两个人。” 那我们两个人会过期吗?还是也会像穆医生和她爱人一样呢? “五年前,你拦下我的车,跟我说要去找一个人。说实话,我当时就知道你在骗我,我觉得你没有要找的人。现在我才知道你没有在骗我。” “但五年之后,我还是不知道你究竟要去找什么人,究竟有没有找到这个人。” “我只知道,在二零一七年,我当了你三天的同路人。到了二零二二年,也还是想当你的同路人。” 付汀梨是在奔驰而来的车上打的这通电话,传过来的声音其实很嘈杂,还混杂着马路上的鸣笛声和车流声,还有一些实时路况才有的动静——路过某家餐馆时传来的音乐声,在等红灯时旁边传来男男女女的说话声…… 而且付汀梨自己也有些激动,显得这番本该像是电影独白的话语,断断续续的,像一瓢一瓢泼过来的水。 可孔黎鸢始终觉得,这番话异常清晰,很像是直接把她的声音印到了她脑子里,根本没有让她思考的余地。 与此同时,她也能清楚地看到,在一声剧响之后,窄小屏幕突然抖了一下。 好像是付汀梨那边那辆车猛然停了下来。 那一秒钟,视野中所有东西平白无故开始燃成一把粘稠的虚无的火。 沦为一场闪烁的白焰。 只剩那块窄小的屏幕还是清晰的——记录了从敞开公路,到灰沉沉充斥着脚步声的楼梯,再到狭窄花园小径,整整一段路。@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路途漫长,画面的正中间,一直是那束飘摇的花菱草,好像天地都在摇晃。 脚步声闹嚷零碎。 混杂着凌乱的呼吸,和在喘气声里清晰分明的话语。 “五年前你要找的那个人,如果没有找到。那我想再和你一起去找一遍。” 在这一句话之后,视频画面骤然映入孔黎鸢站在窗前的身影。 她穿一件随意找来的皱旧格子衬衫,踩着那双被她踏过无数遍的马丁靴。 ——异常熟悉的穿着。 往下望,付汀梨已经出现在了楼下。 隔着恍惚玻璃,她整个人缩成矮平的一个小点,执意地仰头望她。 可孔黎鸢又觉得,她们好像又没有处于这样一上一下的位置。 ——而是她光脚踩在粗糙的柏油路上,付汀梨在车里猛地踩下刹车,副驾驶的花菱草瞬间倾倒下来。 她清晰地望住那双偏褐色的眼睛,从此被抓住。而付汀梨从惊吓中回过神来,朝她扬起一个柔软的笑。 她们中间隔着一层通透的车玻璃,身后是敞开的公路。 一抹金色在她们身体里飘摇穿梭,像柔缓扇动翅膀的游鸟。 画面在记忆游离间逐渐重叠。 面前玻璃薄透,她和她一上一下,她低头,她奋力仰头,她的影子叠浮在她的身影上。 电话里风声巨大,她听到付汀梨失真的笑,听到她真切地和她说, “我们重新走一遍一号线吧,这次从洛杉矶到旧金山,好不好?” 就好像是,这趟旅途的第十三个小时,她们还是会接第一个吻。 第52章 「黄昏悬桥」 “你染头发了, 很漂亮。” 这是孔黎鸢说的第一句话。 紧接着,就被风吞噬只剩下零散的几个字。过了几秒钟之后,她又马上说了第二句, “之前不染, 也漂亮。” 彼时, 她们已经坐在敞开的白色老车里,前方公路宽阔明亮。绵软海洋在空气里流动, 感觉像一场私奔。 付汀梨靠在车座, 右手缓慢抬起来, 举得很高,她由此产生一种仿佛能触碰到大气层的错觉。 又好像手凭空变成划破空气的一把软剑,逆着巨大的风挥去,太平洋便被她划得七零八碎,下陷得到处都是。 听到孔黎鸢的话, 她有些留恋地把手收起来,望向自己侧边的女人。 孔黎鸢在开车,顺散的黑长发疏懒地挽着, 被风吹得飘在空中。 路阔天远,她穿一件皱旧美式红黄格子衬衫, 踏一双洗得发白的棕黄色马丁靴。 金色阳光浮游。 女人手指上还存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疤, 扣打着从车内音响里传来的自由旋律。 还是那首《加州梦》。 付汀梨光明正大地盯着这个人看, 看到女人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大海的薄滟在女人眼边游离。 看到付汀梨终于满意了, 也松弛地弯着眼笑, “你这样也好看。” “不穿这身就不好看了?”孔黎鸢微微侧头看她, 收回自己懒懒搭在车门上的手。 “也好看。”付汀梨说。 然后又看到自己的金色头发在风里漂浮起来, 她伸手抓了一缕,就着加州漏泄的夏日仔仔细细研究一番, “感觉和以前好像没什么差别?我还怕换了个理发师就给我染不好了呢。” “什么时候去染的?”孔黎鸢问。 “昨天啊。”付汀梨松了手,任由那些张扬的发丝在西海岸飘摇。 她仰靠在头枕上,手指在车门上轻轻敲着《加州梦》的节奏。 第201章 昨天是个好天气,她在疗养院的花园里晒了一整天太阳,没见着孔黎鸢。但也不恼,只是又慢悠悠地撑着拐杖回去。 就在回去的路上。 她踩着洛杉矶残留的余晖,路过一家理发店,看到撑着拐杖背脊细瘦的自己。 ——黑糊糊的,像一团被踩得干枯的影子,散发着浓郁的潦草气息。 于是她再次走进理发店,撑着双拐,若无其事地迎着他人的目光。 当时她觉得肯定有人在想——这个人腿都瘸了,还乐意走出来理发,理应是一个活得从容明亮的人。 真的是吗? 付汀梨不知道,只慢慢吞吞地走进去,温声温气地和理发师说帮忙把它们收起来。 然后迎着镜子里自己远远没有以往饱满红润的脸庞,轻轻地说: 【我要染一个,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结果那个理发师说要四百多刀,我当时就反悔了。” 付汀梨皱了皱鼻子,又看一眼自己横在后座的双拐,语气很是心疼。 “然后呢?”孔黎鸢在驾驶座笑,这个女人从来不懂心疼钱是什么滋味。 “然后我拿起我的拐杖就走了啊。” 想起这件事,付汀梨还心有余悸,但还是坦坦荡荡地说, “然后的然后,我就直接去超市买了染发膏,打折的,自己漂了好几遍之后才下手染好,结果染出来效果也不差嘛。” “原来你说换了个理发师,是换成了你自己?”孔黎鸢这下笑得更肆意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就算被风扑簌簌地吹着,这笑声仍显得清晰而抓人。 “反正这一次之后,我觉得以后我都可以来当自己的理发师了。”付汀梨没所谓地说,倒也不恼她这样笑她。 孔黎鸢还在笑,等笑完了,微微侧脸望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 “染头发的四百刀都舍不得花要自己来,那你这辆车是怎么来的?” 这已经不是之前那辆车,毕竟那辆车现在的主人是孔黎鸢。 而她们现在开着的,是和那辆车造型和内饰都极为相像的另外一款。 即便不是同一款,这辆车的价值也同样不菲。 “这也是我之前的一辆车,花钱租来的,三天,到旧金山之后还。” 付汀梨利落地说,说完了,自己又觉得好笑,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总之,现在我大概是没钱花了孔黎鸢。” “意思是这三天所有的开销,都得让我来付?”孔黎鸢问。 “当然,你该不会也没带吧?”付汀梨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孔黎鸢看她一会,深邃的眉眼含着笑,“如果我没带我们要怎么办?” “那就只能一边卖艺一边上路了。”付汀梨竟然也开始信奉“既来之则安之”。 孔黎鸢望着她,阳光将她微微上挑的眼和海洋衬得同样波光粼粼。 隔着一层恍惚的光圈,孔黎鸢眼梢的笑像摊开的蛋液一般蔓延。 “骗你的。” 等笑完了,孔黎鸢才说,“我是以为你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特意买了一辆车过来。” “那我没有你想的那般伟大,我的积蓄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庞大。” 付汀梨懒懒地撑着头吹风。 想了想,又主动提起一件事,“前几天,我妈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第一句话就是和我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什么好消息?”孔黎鸢开着车拐过一个弯。 巨大的海风吹拂过来。付汀梨又伸出手,感受着乘风的舒畅, “对啊,什么好消息,我当时想,难不成她偷偷瞒着我,把所有资金都整合起来,在这个关键时候东山再起了?” “然后呢?” “然后我没听到她说好消息到底是什么,也没问。就光顾着在心里想,我想要是真的这样,我妈真的东山再起了,那我第一件事,就是把我所有的车都买回来,随便选上一辆喜欢的,用车轮滚过加州的土地,然后管你愿不愿意,把你拉着,再走一遍加州一号公路。” “你现在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孔黎鸢说,“其实我看到这辆车停在门口的时候,又看到你染了金色头发的时候,也有这么想过。” “结果我妈的好消息根本不是这个。”付汀梨悠悠地叹一口气, “她只是说看到新闻,说你公司找到完整视频公开证据了,然后网上风评比之前好多了。” 然后又看向孔黎鸢,“难道这不是好消息?” 孔黎鸢没评价这个消息到底是好是坏,而是轻易地把话题绕了过去,“但你还是这么做了。” “对啊,我还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 “这其实很简单啊。”付汀梨回忆起自己当时所想,在风里笑出了声, “等我妈说完,我是觉得有点失望。但是转念一想,难道我这辈子想做什么事,都得在‘我妈很有钱’这个基础上,才能去做吗?” “然后我又想,这还是我吗?这岂不是太懦弱太卑鄙了一些。我不想让我自己变成这样。” 第202章 所以她还是染了头发,租来了车,找来了孔黎鸢,义无反顾地开启了这一段旅程。 即便是在自己右脚骨折,还需拄着双拐的情况下,她也宁愿自己此时此刻在路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反而会让她有一种别样的快意。 “其实你一直没有变。”孔黎鸢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什么?”付汀梨转过头。 看到孔黎鸢微微扬起眉眼,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她一会。就在她以为孔黎鸢要对她这几年的面容作出“没有变”的评价时。 孔黎鸢却又轻飘飘地笑一下,然后很利落地伸手过来,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箱,里面存着满满一沓创可贴,全都是巴斯光年。 “创可贴还是那么可爱。”孔黎鸢说。 “怕你受伤,多备着点。”付汀梨说,倒也没有以前那种青涩的狼狈,被人发觉自己的创可贴是巴斯光年还要埋头躲起来。 《加州梦》还在循环往复地播放,好像在展示着五年时间的短促。 可就是在这五年的不知道哪一年里,整个fm.93.1都消失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只剩下虚弱嘈杂的电波信号。 不过也许,时间并不如她所想,是个颠覆一切的庞然大物,压得人动弹不得。 “其实你也没有变。”付汀梨轻轻地说。 孔黎鸢垂着的睫毛发出轻微的震动,浸在阳光里的瞳仁泛着潮亮的光,仿若丛林里被风吹落的树叶。 她不置可否地笑一笑,“也许你现在才真正认识我。” 付汀梨知晓,彻底把话说开,把她们牵扯着的那一团乱麻解开,将孔黎鸢过往几十年对自己、对“爱”的认知全都颠覆——这本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这个女人向来都矛盾模糊,向来都可以将“自己”轻而易举地抛却。 但付汀梨觉得自己隐约抓住了什么,并且也想要将自己抓住的东西交由给孔黎鸢。 这是她这一趟旅程,想要做的事情。 但这件事不能急。 想到这里,付汀梨把自己那一句到嘴边的“你怎么知道我看到的不是真正的你”憋回去,她心甘情愿地放弃和孔黎鸢进行一番像是哲学理论的辩论。 只是又翻出手机,看国内的舆论情况。 昨天下午,孔黎鸢的公司发出视频,彻底更正了那个十四秒钟视频的内容。 完整视频很长,大概也是从以往的片场记录中翻出来的——时间已经过去五年,这段被放出来的视频记录色调昏沉,配上片场灰蓝旧黯的搭景,比起那个像是偷拍视角的十四秒钟视频,这更像是一场九十年代的老电影。 这场长达一分钟的老电影,记录了孔黎鸢慢吞吞地在河边踱步,喃喃自语,研究李弋在这段冲突背后的情绪和台词的情况。 潮湿河岸,迷幻光影,穿旧薄卫衣的女人沿着昏沉沉的树影走,细瘦手腕从袖口探出,翻转着自己手中的美工刀。 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女人在那一刻是李弋。 她穿磨损得洞口拉大的破洞牛仔裤,踏在漾着水光的草丛里。每走一步,她给人的感觉就越像李弋。 而那只鲜血淋漓的小鸟,是被她意外发现的。当时她正在反复踱步,研究李弋蹲在路边的姿势,研究李弋面对河岸对面那一场燃烧大火的姿态。 视频记录很完整,她先是蹲着的时候发现了地上有东西,然后愣了一秒。 那一秒钟,她是孔黎鸢。 之后,她继续蹲着,又成了李弋,拨弄着自己手中的美工刀,但那把美工刀始终没有从刀鞘中推出来,也没有沾染过鲜血。 而在那漫长的十几秒钟里,她蹲在那里,似是在观察,又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灰蓝河岸将对面的火光,和她瘦弱的背脊染成了一抹湿润的光亮。 然后她动作很慢地站起身,继续望着对面的河岸——河岸对面正燃烧着的,是真正的李弋,而此时此刻,背对着镜头,虚幻而模糊地站着的这个女人,是那个死去李弋的爱人。 整段视频的最后十几秒,孔黎鸢淌进了河里,像义无反顾,又像万劫不复。 于是举摄像机的人追上去,大喊一句“你做什么呢孔黎鸢!” 那时候,孔黎鸢还不是现在,人人都称一句“孔老师”的女演员。 她回头,看到摄像机的那一秒,有些疑惑。然后摄像机后面的人又喊一声“你疯了吗快回来!”。 于是她又慢慢地淌着走回来,整个人湿漉漉的,对镜头扬起一个清晰湿润的笑来,说, “李弋好像会往河里去。” ——后来这段淌河的戏,成了《冬暴》里的名镜头,至今为止,还有影迷对这场戏念念不忘。 完整视频发出,沸沸扬扬的舆论风波终于被控制住,影迷们疯狂转发表示“感谢官方让我再次看到了鲜活的‘李弋’”。 电影解说博主开始从各个角度分析《冬暴》这段剧情的作用,分析孔黎鸢的演技水平。 之前孔黎鸢合作过的演员、制片人、导演们纷纷转发站队。 第203章 代言合作品牌闻风而来,将之前偷偷隐藏过的置顶微博重新恢复。 热搜广场下?看乐子吃瓜的仿佛又换成了另一批人: ——从没黑过孔黎鸢的举手! ——本来无感,现在怜爱了,姐姐我可以,姐姐这?拨弄的是美工刀吗,是我的心?啊! ——电影演员确实?和什么?电视剧网剧什么?的有?壁哈,就?这?么?模糊的一段,都跟拍电影似的,我想起《蓝色书本》导演说的那句话了——她天生就?是拍电影的! ——鸟是孔黎鸢杀的吗?不是吧。人家虐鸟了吗?没有?吧。竟然还有?人说她不把鸟埋起来,我想问提这?个的人自己平时遇到路边的小鸟都得挖个坑埋了才能走?一个个全都在这?当道德标兵呢。再说了,人孔黎鸢当时是在研究戏份好不好,都入戏了,她自己都跳河里了,还顾得上鸟? ——骚瑞,塌房的明?星看得太多了,真还没见过,爆出这?种事紧跟着的不是实?锤,是反转的,方墨不都因为这?两年发展不好去新加坡了吗,还能这?么?尽心?尽力把当年的视频找出来啊…… ——我要去补一遍《冬暴》了,最近重庆线下?有?一场影迷自组的重映,大家有?一起的吗? 将热搜上的热门微博和评论都翻完,付汀梨总算松了口气。 虽说确实?也还有?一些不太好听的言论,说“这?就?洗白了”之类的话,但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总的来说,现在的舆论情?况已经反转。 而更让她惊讶的是,她在广场看到了夏悦的一条转发微博,带的转发内容是: 【我就?知道是这?样!】 不小心?点进主页,发现早在昨天公布完整视频之前,夏悦就?曾经有?发过一条原创微博,时间是在三天之前。 ——当时舆论尚未反转,别说其他本就?惹人注意?的艺人了,就?连那些和孔黎鸢合作的商业品牌,只要发新微博都会被举报,置顶官宣代言人微博下?都在被疯狂要求换代言人,连电商平台的官方店都被找去,说不换就?抵制黑心?品牌。 简单来说,前阵子只要一提起“孔黎鸢”的名字,都会被人骂说“站队虐待狂”。 而夏悦,却在那时候发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摆在一起的两杯姜茶。 她竟然胆大包天地?配上文案: 【我永远感谢这?两杯姜茶,永远感谢遇见阿鸯】 这?已经和公开站队没有?分别。 付汀梨又顺着这?条微博往下?翻,有?几条骂得特别难听的评论被顶上来: ——虐待狂的姜茶你也敢喝? ——站队虐待狂,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互联网不会没有?记忆吧,不记得夏悦女士在综艺里借惩罚报私仇打人的? ——啊?疯了吧?在这?个时候站队? ——别啊夏悦,好不容易对你印象好一点吗,你那剧我还等着你和那谁搭cp呢…… ——服了,能不能管好自己别发疯啊,我哥也真是倒霉,搭上个你这?样的女主…… 而如?今,在这?些评论之后,跟着成千上万条回复: ——打脸了,骚瑞。 ——不是,你们来真的啊,这?样下?去我要开嗑了啊,姐姐深陷谣言,妹妹公开力挺/狗头,你们搁这?演晋百呢! ——有?没有?人递本子的!哀家现在就?要看到这?两个人给我演百合! ——他爹的,好敢啊!从现在开始,我狠狠支持这?个妹妹,成为妈粉势不可挡! ——就?我一个人关心?,为什么?是两杯姜茶吗/狗头,难不成我堂堂微博会员都不能看完整版“姜茶”了? 纵使反转是真,但这?个年轻女孩在发布这?条微博之前,所遭受的谩骂辱骂也是真。 原因仅仅是两杯姜茶吗?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又看在开车的孔黎鸢。思来想去,她觉得不只是这?样。 一次综艺推荐,一次播出之后的网络骂战,一场骂战之后的雨戏,一次雨戏过不了之后的姜茶…… 这?其中的抉择和走向?,或多或少是有?些“对外形象经营”。但付汀梨也始终记得,那场朦胧细雨里,孔黎鸢牵一匹白马,看着年轻而稚嫩的夏悦,在她旁边说的那一句: /她这?个年纪,得在这?个圈子里遇见好一点的人才行。/ 至少在那一刻,就?已经不是装不装好人的问题。 想到这?里,付汀梨眼皮犯困地?耷拉下?来,上头贴着加州暖融的阳光,像一层淌下?来的色拉油。 “困了?”孔黎鸢似乎很敏锐地?发现了她的状态。 “是有?点,这?几天都没睡好。”付汀梨把熄了屏的手机收好,又打了个哈欠。 “那就?睡会吧。” 风声呼啸,将孔黎鸢的声音散在四周,无处不在。付汀梨安安心?心?地?沉入黑暗,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孔黎鸢。”她突然喊她的名字。 “嗯?”孔黎鸢应得很快,声音听起来很让人安心?。 “这?次我们要在加州待好几天,你有?档期吗?” 孔黎鸢似乎是笑了一下?,柔懒的嗓音飘来飘去,惹得她耳朵都发痒, “都已经在路上这?么?久了,你现在才来问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晚了?” 第204章 “好像是。”付汀梨笑,“我们现在应该都已经不在洛杉矶了,你回不去,要是经纪人打电话来怪你,你就?说是我把你绑走了。” 孔黎鸢笑出声,等笑完了,又说一声“好”,然后似乎是把音响声音调小了一些。 付汀梨困得厉害,稀里糊涂地?又说了一句,“但违约金你先给我垫着。” 孔黎鸢又笑了,又说,“好。” 付汀梨想接着说“你怎么?就?知道说好”,但终究只是又张了张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就?稀里糊涂地?歪头睡了过去。 她在孔黎鸢开的车上,总是很轻易就?安稳睡着。 ——彻底睡过去时,她想起这?件事。 想起自己回到上海,和孔弋椛黎鸢见面的第一天晚上,她坐孔黎鸢的车,也是这?样昏沉沉地?睡过去。 昼夜难分,分不清是在上海还是加州,分不清她们踏过马路的颜色和风从哪个方向?来,不知终点是在哪一条街。 只知道,自己身?旁的,一直都是孔黎鸢。 只知道,她们当时在同路。 再恍惚地?睁开眼时,风已经小了,车也好像已经停了,暮色坠到了眼皮子底下?。 在嘈杂喧嚣的路况里。 付汀梨听到孔黎鸢的声音,像是踏箭而来,清晰地?戳破她的恍惚, “谢谢,不过我已经有?爱人了。” 孔黎鸢这?是在对谁说这?样的话? 头顶的鸭舌帽帽檐盖住了一大半视野,付汀梨迷迷糊糊地?将鸭舌帽揭开。 如?血火的暮色,便倏地?敞在眼前。她被晃了一下?眼,半眯着眼往车边看。 看到孔黎鸢和一个男人的身?影。 那个金发男人的脸被一个飘起来的东西挡住,看不太清晰。 付汀梨只听到他用英文说, “那太可惜了,不过,还是祝你和你的爱人,能像加州的阳光一样,温暖明?亮,一往直前……” 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 付汀梨撇了一下?嘴,懒懒地?伸手摸了一下?风,正好孔黎鸢飘散下?来的黑发垂在她眼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 又一边抬头看,看到那漂浮起来的东西,盖住了孔黎鸢的脸。 ——原来这?是孔黎鸢的面巾。 孔黎鸢就?靠在车边,很随意?地?用那条鲜红面巾遮住自己的大半张脸。 面巾上面印着一些诡丽鲜艳的花纹。 女人的头发随意?地?散下?来,被风吹得很乱,衣角也被风吹得鼓起来。 光是站在车边,就?散发着靡艳又浓郁的美, ——难怪看不到脸还是被人搭讪。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在玩自己的头发,孔黎鸢不轻不重地?笑了一声。 惹得那个还在长篇大论的金发男人立马住了嘴,说了句“抱歉”,就?转身?,终于离开了付汀梨的视野。 付汀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久了,这?会醒过来还有?些发晕。 看什么?都泛着一层迷离光影。 她心?不在焉地?玩着孔黎鸢的头发,忽然记起五年前,她背靠着车,身?后那个懒散的女人,也是这?样玩她的头发。 “原来五年前在车边,你已经知道我醒了?”孔黎鸢突然提起了这?件事,像是和她从来都心?有?灵犀。 不过这?场心?有?灵犀来得太迟钝。 以至于付汀梨有?些意?外,“你才知道啊?” 她当时怎么?会不知道,车里的孔黎鸢已经醒过来? 如?果不是因为察觉到,怎么?会突然挪一下?位置,只为了给在车里的女人分享那一轮完整的金色夕阳? “我知道的事情?其实?比你想象得多。”付汀梨回忆完毕,又轻轻地?说。 “比如?呢?” 孔黎鸢微微侧过头来,背着流红的夕阳,那双深邃而含情?的眼底,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隐隐燃烧着。 “比如?——” 付汀梨拖长声音,双手趴在车门上枕着下?巴,故意?凑近,盯着孔黎鸢细绒绒的眼睫毛,喊她的名字, “孔黎鸢。” 孔黎鸢也配合她,凑近,两双不一样的眼睛,在如?梦一场的夏夜靠得极近,像是要把彼此完完全全地?吸进去。 再完完整整地?吐出来,将对方彻底变成自己的私有?。 付汀梨微微弯着眼,将女人注视着她的眼神?全都慷慨地?接纳进去,突然说, “我是你的爱人吗?” 孔黎鸢笑,笑得眼睫毛隐隐震动。黄昏时的风刮得很大,头顶悬着一座桥,轨道列车轰隆隆地?飞驰而过。 笑完了,孔黎鸢又凑近了些。 彼时,那一轮血色夕阳,都像是要被她们缠绕的眼神?融进去。 她轻轻捻起她的下?巴,像过往,指节温吞地?捻过她唇上的每一寸皮肤。 用惯用的那种眼神?仔仔细细地?端详她,现在付汀梨已经明?白——这?种眼神?里有?澎湃的情?,有?挣扎的爱,也有?缓慢浮现的自厌疲累。 “付汀梨。”她也喊她的名字。 付汀梨微微抬起下?巴,以示回应。 “那我们要不要做?”孔黎鸢用这?种眼神?问她,就?像是一次提醒。 提醒她以前每一次用这?种眼神?望着她时,她想说的,都只是这?一句话。 第205章 再次遇到这?个问题。 付汀梨回想自己过往两次的回答,垂了一下?眼睫,果断将自己的下?巴移开。 远离孔黎鸢微凉却柔软的指腹,远离孔黎鸢含情?而危险的眼眸。 “再说吧,至少不是现在。” 她的回答很爽快,仿佛不是在拒绝,也知晓对方不会因为自己的拒绝而与她分道扬镳。 孔黎鸢对她的答案倒也不意?外,悬在半空中的手指捻了捻,慢条斯理地?收起来。又盯了她一会,笑着问她, “付汀梨你知道自己很奇怪吗?” “知道啊。”付汀梨点头,仍旧懒懒地?将头枕在车门上,看敞开街道摇摇晃晃的车灯,看快沉到底的红色夕阳。 金色头发飘起来,绕住孔黎鸢的手指。或者是,孔黎鸢主动伸出手,用体温和快要燃烧的眼神?一起,抚弄她柔顺的发丝。 她靠着车门,微微低头望她。 面巾被风吹得飘起一角,像一场摇摇晃晃的风情?绮梦。 然后又伸手,轻轻刮她皱起的鼻尖,问, “你这?是哪里来的标准?一场只做三天的朋友都可以,爱人反而不可以了?” 明?明?五年前,她们见第一面,她用平静得近乎没有?任何情?绪的语气问她相同的问题。她却大大方方袒露自己的情?-欲。 而现在,岁月蹉跎,她们对外都很坦然地?认定?彼此是“爱人”,被道一句“相爱”没有?谁会否认。 她再问她,含情?脉脉。 她却只期望,纵使将情?-欲抛却,她们也能爱到最后,甘愿做一对有?情?人,誓死不渝。 付汀梨被刮得鼻子有?些痒,佯装的冷漠被戳破。她也不恼,只是弯着眼笑出声,然后特别坦诚地?说, “你也说是一场三天的朋友了。那自然是因为从旧金山到洛杉矶只能同三天路,所以才什么?事都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 风将她们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她靠在车边,她趴在车门,迎风而立。 两张年轻脸庞敞在风里,慷慨而柔韧,共同看血色夕阳溺入地?球,头发飘绕在一起,像极了一帧公路电影的荧红镜头。 “那当爱人,有?什么?不一样?” 电影末尾,或者原本这?才是开头。她听到她笑着说, “当爱人就?要当爱到最后爱得最深的爱人,当然要比一段路的朋友更谨慎啊。” 她仍旧拥有?那双坦荡而诚实?的眼睛,仍然与她对视, “爱人,可是要同一辈子路的。” 头顶悬桥列车疯狂碾过血色夕阳,车内音响突然切歌,粗旷男声震得地?球都在颤动,听过这?首歌的每一个人都在说: 人和人之间都有?一座桥,那座桥是用眼泪做成的。[1] 后来她们离开加州,再不听《加州梦》,只听《泪桥》。 第53章 「以爱人之名」 “那当爱人不可以从接吻开始吗?” 悬桥列车呼啸, 荧红黄昏沉入地球。靠在车边的孔黎鸢突然?这样说,会让人产生一种在看?电影空镜时听到女主画外音对白的错觉。 《冬暴》里就有很多李弋的画外音独白。 孔黎鸢的嗓音得天独厚,念起独白来缠绵而清晰。 缓缓踏过电影画面, 将观影人拽入潮湿和窒息的世界, 好似一场死?心塌地的溺水。 付汀梨看?过很多遍《冬暴》, 当过溺水多次的观影人,每一次都心甘情愿。 她一直都觉得,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她更懂, 李弋身上那种类似自毁和疯魔的魅力。 因为再没有一个人, 见?到?过她见?到?过的孔黎鸢。那是?一种与李弋相互贯穿的魅力。 “好像也不是?不可以?”付汀梨觉得孔黎鸢这个说法也说得通。 她笑弯了眼,仰起头,脆弱细瘦的脖颈敞在孔黎鸢面前,她想就算孔黎鸢是?个吸血鬼,恐怕她也甘愿献祭自己?的血液。 孔黎鸢低着头, 望着她笑,也缓慢凑近。 鲜红面巾仍旧飘在空中,快要被解开之际, 孔黎鸢又停住,此时此刻, 她们的鼻尖只隔不到?三公分?的距离。 中间仅隔着残余红日, 缭绕发丝。 孔黎鸢将手撑在她腰后, 紧紧贴住她的椎骨, 注视着她,面巾上的诡诞图案似一抹万劫不复的游魂。 而女人躲在这抹游魂之后, 突然?问她, “如果五年前在旧金山,拦住你车的人不是?我, 你还会和她同路吗?” 她们隔着那条薄薄的面巾对?望,像在用目光接一个深入骨髓的吻。 付汀梨觉得这个问题可真?难回答,搞不好,好端端在她面前命运距离只有三公分?的爱人,就会让她连吻都接不成了。 她很轻微地发出一声叹息,结果就被孔黎鸢抓住。 孔黎鸢轻轻地笑一下。 悬桥光影漏泄,涌到?她们胸口,心肺之间的距离。孔黎鸢微微抬手,很温柔地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金色发丝。 “不好回答?” “那换我来问你?”付汀梨聪明?地将问题抛了回去,“如果五年前在旧金山,你拦住的车不是?我的,还会上车和另一个人同路吗?” “这件事不可能会发生。”孔黎鸢很笃定,“从?一开始,我就选中了你。” 第206章 问题再次抛回给了付汀梨。 付汀梨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的答案竟然也可以脱口而出,“如果那个人不是你,我会和她同路,但不会和她接吻。” 她觉得这个答案已经足够坦诚。 可孔黎鸢似乎还不满意,仍旧是继续盯着她,这个始终隔着三公分的吻,终究还是没落下来。 在高饱和度的光影里,孔黎鸢微微弯了一下眼梢,将这三公分拉得极远极远。 “那为什么是我?” 这个女人好像对这个问题很执着。 付汀梨却从来没有执着过这样的问题,她微微皱了皱鼻尖,想要将自己给乔丽潘的回答再给出一遍。 可是又觉得,那个关于“可不可以换人”的回答,和“为什么是我”这个问题,终究是有些地方不够适配的。 难道这种问题真有标准答案? 为什么是孔黎鸢?为什么是那个矛盾浓烈的女人——难道真的只是出自虚无缥缈的新鲜感?可好像又不是,如果换成其他人呢…… 祝木子、祝曼达、穆迟雪、李维丽、夏悦…… 她将这些人名在脑子里套了个遍,糊里糊涂地想,换成这些人得有多奇怪啊。 而始终凝视着她的孔黎鸢,却在这时笑了笑,直起身来,轻轻按了下她的后脑勺。 就在这时候,一阵极为剧烈响彻的轰隆声,从她们身后飞驰而过,是一辆阵仗浩荡的摩托车,带起隔在她们之间的面巾也跟着浩浩荡荡地飘起来。 这种突兀的存在感,像极了她们认识的两个人。 被她们同时注意到,同时侧头去望,望到那辆摩托车逐渐开远,声响越来越小,缩成一个小点。 面巾扬起的弧度也越来越小,像已经平息的海浪。 就在面巾快要重新落下,恢复平静之时,那阵浩荡的轰隆声又变大了。 缓缓在耳膜中加大音量。 宽阔视野里,又出现了一个小点,小点越变越大,越来越近。 摩托车带来的狂风吹过来,付汀梨没忍住眯了一下眼。 “here!”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再睁眼的时候,车前就传来一道高昂的女声,有些熟悉,可又好像只是错觉。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看清。 就发现有个什么东西被摩托车上的女人抛过来,一道虚虚的影子划破天际。 她下意识伸手接住,纸质盒装物上还染着些许体温,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 她没顾得上查看手里的东西,视线只跃过孔黎鸢单薄的肩,去望摩托车上的人。 还是那辆摩托车,好像只比以前旧了些,红色车灯,荧绿和黑混搭的车身,停在黝黑柏油路和悬桥光影下。 摩托车上还是两个人。 骑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戴着黑色头盔,挡板没有揭开,里面是发亮的一双眼。 后面载着另外一个女人,穿吊带短裤,袒露在外的肌肉线条优越漂亮。 又是月黑风高,又是风声鹤唳。 是祝曼达和…… 该不会是换了个人吧?付汀梨握着手里的纸盒,稀里糊涂地和孔黎鸢对视了一眼。 孔黎鸢大概知晓她在想什么,只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付汀梨便再往摩托车那边望,便看到那坐在后座的女人,突然跳下来,身后仍旧背着个硕大的琴包。 她仔细辨认这个女人身后背的是不是大提琴。 结果这女人就往她们这边走过来,利落地摘下头盔,熟悉的脸敞在悬桥流离的光影下,光洁额边多了条细细的疤。 见着她们望过去,扬起一个高亢的笑,冲她们喊道, “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就知道我没看错,又是你们这两个有情人!” 还真是祝木子。除了这人,再没人说话时还钟意用着这老派的经典语录。 付汀梨松了口气,也为这“人生何处不相逢”感到高兴。她利落地推开车门,一只打了石膏的腿正要迈出去。 还没踏到地上,就被孔黎鸢一把截住,掌心紧紧按住她的膝盖,让她动弹不得。 她只能硬生生停住。 孔黎鸢盯她一眼,将她手里接着的那盒烟拿走,把她横在车后座的双拐拿下来, “难不成你打算直接用你这伤腿跑过去?” 递给她,又悠悠地补一句,“而且还是为了迎接别的女人?” 付汀梨接过拐杖,嘻嘻一笑,“忘了。” 然后又把自己撑着站起来。这会祝木子和祝曼达也已经走到她们面前。 “怎么了这是?五年不见,你腿断了?”出乎意料的,这句京腔浓厚的话,竟然是出自祝曼达之口。 她走过来,还是那张金发碧眼的脸,普通话却已经说得比谁都流利。 于是祝木子便在一旁解释,“我们去北京待了两年,她在那学的,语言天赋高,没办法。” “你们去北京住了两年?”付汀梨觉得意外,“当时不是说环游世界吗?” “环啊,这不是在环到这儿来了嘛!”祝木子笑眯眯地说,然后又蹲下来,瞧付汀梨打着石膏的腿,甚至还过分地在上面敲了两下, 第207章 “怎么回事儿啊这儿?” 付汀梨看?她健康又紧实的肌肉线条,蹲在她面前尤其明?显,再看?自己?手里跟着受尽苦头被扔这扔那的双拐,以及这条半瘸不瘸的腿。 突然?觉得怎么有的人五年时间能练出一身漂漂亮亮的肌肉,一口流畅顺利的京片子,仍活得像电影里那般浓烈…… 怎么有的人,在这五年时间就饱经沧桑,成了一个拄双拐打石膏的落魄人。 真?叫人心甘情愿称上一句“桑田沧海”。 不过也该庆幸。 庆幸自己?还剩下这一头金发,庆幸自己?身边还站着同一个女人。 “不碍事,就是?前几天爬楼梯摔了,医生说半个多月差不多就能好,还差几天。”付汀梨弯着眼睛,仍觉得这场际遇很惊喜。 “行,那就是?小事儿。”祝木子顺着祝曼达伸过来的手利索地站起来。 又顺势靠在她们车头,两人都盯着她俩瞧上一会。最终还是?祝曼达先开了口, “你的电影我们都看?过,她挺喜欢。” 这话是?对?孔黎鸢说的。她正靠在车边,用手指摩挲着她们扔过来的蓝绿色烟盒,里面有几根皱皱巴巴的烟。 她没马上抽,只对?她们扬眉笑了一下,说,“谢了。” 不知是?在谢这盒烟,还是?在谢那句“你的电影我们都看?过”。 “那是?!”祝木子盯着孔黎鸢瞧,笑嘻嘻地补充一句,“我最喜欢张玉,她最喜欢李弋,为此我们还在阳台上穿着背心打了一架,差点没把她养得那盆杜鹃花砸下去!” 没人提起这几天新闻热搜上的事情,过了五年,这两个人仍旧只当她们是?五年前偶遇的一对?有情人。 聊聊近况,散漫聊一句“你的电影好看?”,说说因此产生的生活边角料。 便再不涉及其他。 “你这里呢?”付汀梨注意到?祝木子额边那道明?显的疤,笑起来的时候特别明?显, “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你们在阳台打那一架弄的吧?” “也是?小事。” 祝木子的语气?很轻松,像是?没把这疤当回事,“前两年,哦,就是?没去北京之前,遇到?我那疯子爹,他喇的,不过不碍事,我也喇了他。不过就是?这事之后,我俩回北京躲了两年。” 这两个人的故事从?来都戏剧化,比话本还要精彩纷呈。 付汀梨以前总觉得羡慕,现在只觉得钦佩。她点点头,又瞥一眼祝木子身后的琴包, “你还背着琴呢?” “你不也是?,还开着车。”祝木子拍了拍车头,眯了眯眼,像是?回忆当初,“那会我们还开着这车逃坏蛋呢,像演古惑仔似的……” 付汀梨愣一下,刚想说自己?这车是?租的,但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她的确是?还开着车,还踏上了这条加州公路。 于是?只温和地笑笑,也靠在了车边,借着车的力量,她能稍微舒服点。 孔黎鸢似乎也注意到?她的不便,将手静悄悄地横在她腰背上,慷慨地借她一分?力。 “对?了,你们怎么突然?想起,又来加州?”付汀梨主动提起这件事。 祝木子一听这话就密了, “我们本来就想着过来赶今年的镇庆日的,谁知道在曼哈顿耽搁了几天,本来还以为已?经赶不成了呢,结果到?这里才听说,前阵子正好这附近有个什么罕见?的热带风暴来的,下了很大的暴雨,镇庆日就推到?今天了。” “你说这不正好凑到?一块了,还正好遇见?你们两个。” “是?啊,好巧。”付汀梨是?真?心觉得,缘分?这个东西的确妙不可言。 偏偏是?此时此刻,她们在这里相遇。 而祝木子又在这之后接了一句,“电视里都演什么五年之约的,你们说我们这算不算啊?” 说完之后,又顶了顶祝曼达的胳膊肘,等祝曼达确确切切地说一句“是?”了,才满意地看?向?付汀梨和孔黎鸢。 这个人不知道看?了多少老电影老电视,才能句句话里头都透露着这种诗情画意。 付汀梨觉得这一对?有情人太?过有趣,又不自觉地去想起这两人在阳台上打架的画面。 突然?就笑出了声。 将手撑在付汀梨腰背处的孔黎鸢也跟着她笑。 等笑完了,付汀梨将背挺起来,终于又将视线投到?祝木子身上,畅快地说, “算啊,怎么不算呢。” - “就是?还差一个nicole。” 等她们到?了热热闹闹的小镇中央,陷落人群里了,祝木子又突然?大声喊出这句话。 彼时,她们的车停在那座空荡荡的悬桥下。小镇已?经在举行每年一度镇庆日都有的花车游行,盛大拥挤。 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影,每张脸庞上都涂着光怪陆离的彩绘,仿若一场异世界的交流会,挤得连氧气?都变得稀薄,咕噜咕噜地响。 又像一片色调丰富的海洋,每个人都是?一小簇蒸腾着的波浪,波光粼粼。 祝木子和祝曼达两人被挤得有些远,和她们说话都只能喊着来。 付汀梨拄着拐不太?方便,走得慢。孔黎鸢时不时注意着她,怕她被人群挤倒。 “nicole?” 第208章 付汀梨撑着拐,慢慢吞吞地挤在丰茂的人群里,“nicole最近有个国外的展,应该来不了。” “我倒是忘了,你还和她联系过。”孔黎鸢的声音在嘈杂人群里清晰地传过来。 “那你会觉得可惜吗?nicole没来。”付汀梨问。 孔黎鸢笑,“我有什么可惜的?” “她还欠你一盒烟呢。”付汀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事。 ——当时她们开车逃过那一群金发鬼男,宽敞马路边,nicole和孔黎鸢说谢谢,孔黎鸢说“下次见面给我买盒烟”。 在这之前,是面巾,洒水车,彩绘颜料变成半透明的红水淌落,她们接了第三个吻,于是再也忘不掉。 一切仿佛还在昨日,历历在目。 “那也没办法。”浓烈光影下,付汀梨只看见这个女人在冲她笑,“只能先欠着了。” 付汀梨也笑,热闹喧嚣的人群里,走得最艰难的是她,笑得最明朗最畅快的好像也是她, “我会提醒她还给你的。” 这句话落,闹嚷嚷的人声里,祝木子一声大喊突然挤进她们两个中间。 “我靠!有小偷!” 一群金发碧眼的美国人里,就属付汀梨和孔黎鸢对这句中文最敏感。 付汀梨刚迷茫地抬眼望过去,与愤怒的祝木子对上眼。就看到有个黑影从她们身边擦肩而过,浩浩荡荡地跑过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还在逆行的人群里朝她们笑一下,金发飘摇,十分得意地吹了一个口哨。 然后再也不回头,隐入了人群里。 在这之后,是孔黎鸢眯一下眼,摸了摸牛仔裤兜,冷静地说, “我手机和钱包都丢了。” “他爹的!竟然还有人趁镇庆日偷东西!老娘再也不来这什么镇庆日了,怎么每次都不得安生!” 祝木子这时候也挤到了她们面前来,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大段。 而刚刚还在她旁边的祝曼达已经不见人影,想来是已经追了过去。 “那现在怎么办?”付汀梨忧心忡忡地说。 “不行,我不能咽下这口气。”祝木子恶狠狠地发出一声号令, “我们追!” 好像又有一场追逐战要正式拉开序幕。付汀梨看一眼孔黎鸢,又看一眼自己打着石膏的腿,想来是无缘参与了。 竟然觉得有些可惜。 她往后缩了一步,“你们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手里的双拐被收走了,而失衡的身体突然腾空起来。 惊心动魄的一瞬间,架在她腰背处的,是一双微凉柔软的掌心。 再回过神来的时候,是孔黎鸢浓烈而靡丽的笑,已经被横放在她身边的木质双拐。 还有那清晰分明的一句,“要追就一起!” 紧接着。 孔黎鸢在她眼前消失,却仍然将她的手牵得紧紧的,然后很利落地跳上了她的正后方,映着变幻光影的发丝还在眼前跳跃。 余韵还未消。 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到底自己身在何处,祝木子就把背上的琴包塞给了她,然后也从她身后跳了上去,兴奋的声音传过来, “那怎么能把你扔下呢!坐稳了!” 话音落下,像一场亡命天涯正式开启。 付汀梨发现自己竟然倒坐在簇拥的花车里,而那个刚刚还站在她们身旁的小贩,开始在她眼前后退,笑眯眯的表情离她们越来越远,模糊之间,还能看见那缩进人群里的小贩似乎把手里那一沓钱收起来,朝她们挥了挥手。 她们竟然借来了路旁小贩的花车! 车往人群逆行的方向大张旗鼓地追过去,眼前是无数双投在她身上的视线,惊讶,意外,羡慕……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人拿起手机开始拍摄她们如此奇怪的举动。 这场游行活动好似比之前那场更为巨大, 付汀梨被鲜艳盛放的花朵包围着,鼻尖满是浓郁花香,腿上打着笨重的石膏,身旁横放着双拐,怀里还抱着祝木子的琴包。 一切都在飘摇疾驰,陷落到她眼皮子底下。 人群和其他游行花车迅速往她前方驶去,像走马灯那般光怪陆离的画面,欢快音乐旋律飘摇,震在耳边,挤得她枯竭身躯都发胀。 像一场迅速在眼前放映的电影,此时此刻镜头被拉得极长极长,将她溺进这段路。 花车颠簸,她恍惚地看着一切在眼前摇摇晃晃地倒退,像虚影,像泡泡。 更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只有坐在她身后的她,牵住她的手是那般真实。彼此掌心都温热,皮温相贴,十指相扣。 巨大的风吹着花朵扑簌簌作响,涌成一片花海,孔黎鸢的发从身后飘到她眼前,又不要命地吹到她脸上。 她闻她的发香,牵她的手,隔着薄薄的衣料贴紧她的背脊,像在这一场撼天动地的追逐中,骨骼缓慢而坚韧地长在了一起。 这一刻她知道,她们好像可以这样一直一直走下去。 哪怕不知终点,哪怕路途光怪陆离,却也能疯狂渗进对方生命最深处。 花车逆行人群,与一个骑单车单车筐里放着花菱草的人擦肩而过,这人瞬间露出迷惑的表情,紧接着又举起手朝她挥了挥。 第209章 又在游行的巨大巴斯光年下淌过,在巨物的蓝绿色光影下,她们像彻底溺入特调的鸡尾酒海,哪怕万劫不复,也甘之如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恍恍惚惚间收到一个激昂勇敢的棕发女孩大声喊的一句“hey”,和一个灿烂的笑。 付汀梨也柔软地回一个笑过去。 然后又感觉到自己被那微凉掌心牵得更紧,像是不太满意她对那个女孩笑,于是要将她这个笑活生生剥离,彻底融入自己的生命。 她们乘坐摇晃花车,颠簸挤出游行队伍。 街头巷尾宽大却又拥挤,街头餐馆缠绵悱恻的情歌和渐行渐远的游行音乐混杂在一起。 听不清到底是中文还是英文,男声还是女声,甚至听不出原本的旋律。 只觉得今夜的加州尤其意乱-情迷,所有一切都在诉说轰轰烈烈的情。 她们顺着祝木子和祝曼达两人的定位联系,直直追出了小镇中央,前面马路旷阔,灯影昏暗,看到一团黑糊糊的影子遥遥地团在一起,不知道到底是几个人。 但能远远听见,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偷,骂骂咧咧地说“疯女人”。 后来祝木子对这件事发表评价——要是这个小偷换一群人来偷,都不会这么倒霉,谁让他就遇上她们这几个疯女人,正缺这么一场境遇。 但当下,祝木子听到这句“疯女人”,一下就炸了,直接从还没停稳的花车上跳下去,好像是径直往那边跑了。 付汀梨背对着那团阴影,勉强侧头看了看,只看见祝木子的头发张牙舞爪地飘着。 于是便弯着眼睛笑出了声。 一辆摇摇晃晃的花车,竟然被她们开成了横冲直撞的架势。 竟然只是为了追一个小偷。 这会慢慢悠悠地停下来,付汀梨还有些不习惯。 只感觉孔黎鸢的头发,和那些吹得七零八落的鲜花一样,还在她脸侧飘着,后颈处扎着,像是生了根,狠狠搅动着她的心肺。 叫她仍旧难以平复,难以安生。 “孔黎鸢。” 她忽然觉得,只要这时候往她这里扔一抹烟灰,她自己就能不受控地烧起来。 她抱紧自己手里的琴包,像是喃喃自语般地说, “我觉得好像还少了点什么东西。” 风在这一瞬间突然停了,只剩下她无法平复的呼吸声,以及孔黎鸢在她身后的笑。 马路宽远,付汀梨正对着的那头,隐隐约约开来了一辆洒水车,水雾淌过远处的空气,快要将她们裹住。 “是少了点东西。” 孔黎鸢这句话是笑着说的。 在洒水车快要开过来之前,也在远处祝木子骂骂咧咧的声音离得越来越近之前。 扎在付汀梨后背的头发一下飘开了,乱乱地飘得四处都是。 紧接着身后一空,花车那端变轻许多。 付汀梨往右侧看。 看到下了车的孔黎鸢,停在花车侧边,用那双深邃而含情的眼望住她,眼底倒映着满目飘摇的花。 她坐在花车里,柔韧的腰抵在车边。 她靠在花车边,微微弯腰注视着她。 她们好像共同溺在这辆花车里,对视的两双眼里只剩下义无反顾。 远处祝木子的声音飘过来,“先等等,我看这两个人不对劲了已经,怕不是要趁这个机会做点什么。” 然后又有人回应了祝木子什么话,付汀梨理所当然地没听清,只恍恍惚惚地再一次觉得——缘分这个东西果真妙不可言,不然怎么所有的一切都没变,仍旧像五年前那次一样。 “她们说我们要趁机做点什么。”付汀梨选择将来之不易的缘分说给孔黎鸢听。 孔黎鸢却轻轻地笑,“难道不是?” “手机和钱包都不要啦?” “不要了。” 风将她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洒水车洋洋洒洒地开过来,被吹散的花片飘摇,水雾将除她们之外的一切都化成虚影。 她们不约而同都想起同一件事。 付汀梨没犹豫,微微弯起眼,直接将祝木子的琴包扔在仍旧颤颤巍巍的花束里。 而那条被水雾淋湿的面巾终于摘下,变得越发靡艳诡丽,被女人用微凉指腹抵在她的颧骨处。 面巾将她们两个的面容模糊盖住。 挡住远处熟悉的目睹、惊讶或者是欣慰,抹去五年的颠沛流离。 眼前一切都化成迷离的影。 孔黎鸢隔着单薄的面巾捧住她的脸。贴在她颧骨处的手指是凉的,瑟缩的,甚至还在隐隐约约发着抖。睫毛上有一滴水,黏连成线,往下淌。 付汀梨直接仰头,用鼻梁顶住孔黎鸢的脸,接住了这滴水,任由这滴水流到她的唇里。 这滴水是咸的,像海水,也像孔黎鸢化作的液体。 缓慢而绵长地通过她,重新淌入孔黎鸢的口腔,最后被洇进她的心肺深处。 今后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后来,每当她再用那种眼神望她,她再不会觉得复杂难懂,只反复想得起这个夏夜,觉得一切都迷幻缱绻。 像极了一场以水为引的火。 第210章 以至于不管这把火怎么烧,有些气息都燃不透,也烧不尽——缠绵情歌,濡湿鲜花,悱恻水雾,贴紧脸庞的湿漉面巾,孔黎鸢的发。 以及,以爱人之名的,初吻。 第54章 「悬崖吻」 这次她们报了警, 决心不像五年前那次年轻稚嫩的际遇一样,再给自己留下什么隐患。 将抓来的小偷转送给警察,拿回所有的物品之后, 金发女警察惊奇的目光还在她们身上流连。 好像是在疑惑, 这一伙人到底是怎么聚在一起。 ——一个戴诡丽面巾不愿意露脸的神秘女子、一个腿上打石膏坐在花车里的女青年、一个穿吊带背琴包的带疤女孩、一个手里拿摩托头盔穿皮衣看上去不好惹的皮衣女人、还有一个近年来特别有名的唐氏模特…… 等看完一圈了, 又用力拍一下滋事者的脑袋,又好像是在震惊, 这样的一伙人, 铺天盖地的一场追逐战…… 竟然只为了抓一个这样小儿科的小偷。 但总之, 等这个小插曲解决。她们又浩浩荡荡地乘着这样一辆花车,光明正大地一直往前走。 好像又走到了原点,小镇边缘。 公路空阔顺直,漾着刚刚洒水车开过去留下的水光,水光莹润, 摇摇晃晃地倒映着顺风飘摇的鲜花。 以及五张年轻迥异的脸庞。 仿佛仍然是五年前,五个年轻人不知未来是何方向,却凑到一辆车里。 车往前开, 不知终点。她们同一段短暂的路,听同一曲《加州梦》。 一切皆是因缘巧合。 又轮到nicole解释来龙去脉, 解释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还帮着祝曼达截住了那个金发小偷。 她说因为那场在米兰的秀推迟, 而她乘坐的那一班回旧金山的飞机遇上气流, 碰巧在这个小镇附近的城市停留,出机场时又正好看到一辆摩托车飞驰而过, 感觉很像是祝曼达和祝木子, 于是就赶紧赶了过来,但正好路上堵车没追上, 赶来的时候已经正好是这个点。 她们追小偷的方向,正好就是从那个城市赶过来的方向。于是还乘坐在出租车上的nicole,远远看到祝曼达追着一个人过来,直接降下窗户,把自己的包砸在了那小偷的脸上。 故事就是如此曲折离奇,活生生在她们面前上演一场不期而遇。 “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祝木子比五年前更像个吟游诗人。 尽管这时候,她正不拘小节地蹲坐在地上,用廉价粗糙的海马刀开一瓶很难开的起泡酒。 而祝曼达正帮她扶着酒瓶,眉心皱得很紧,大概是担心祝木子用太大劲直接把瓶口捏碎。 木塞只差一点,但开瓶器已经摁不进去。祝木子气不打一出来,直接上手拔,结果“嗵”地一声,她和两个人都向后仰倒。 只听见叠在一起的一声“哎哟”,两人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差点没滚在一起。 付汀梨笑得捂住肚子,东倒西歪的,差点自己也没倒进了松松软软的花束里。 但后腰仅挨住了那摇晃花片的一个边,就被熟悉温度的掌心接住。 一股力道将她扶坐起来,鼻尖差点对上那微微发颤的睫毛。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极近的距离,几乎要让她忍不住再度吻上去。 然后是女人的一声轻笑,以及仍旧按在她腰背处没松开的手,甚至还很自然地帮她把因为动作太大被扯上去的衣服给理好。 紧接着,又过分地收了回去,似是毫不留恋。 付汀梨清醒过来。 打石膏的腿很随意地悬在花车外,不太满意地晃了晃。她张了张唇,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发现,是nicole递了一盒烟过来。 蓝绿烟盒,比祝曼达她们扔过来的要崭新整洁得多,还是一盒满的,连塑封都没拆。 静静地悬在半空中。 这天晚上,nicole只说这一句中文,异常标准,甚至可以和siri媲美,像是练习了很多遍似的, “烟给你买了。” 风将花车里的花吹得扑簌簌作响,在一段极为漫长的留白之后。 孔黎鸢笑了一声,终于接过那盒烟,像是把这割裂沉浮的五年都接了过来。 然后轻轻地说一句, “谢了。” 不过付汀梨却突然想起,这一趟旅程,从洛杉矶到这个小镇,她好像都没再见过孔黎鸢抽烟。 真是有点可惜,因为当那些灰白色烟雾蔓延开来时,孔黎鸢那种高饱和度的美,才能在与这种陈旧色调对比时,蔓延到极致。 “不客气。”nicole换成了英文,她耸了耸肩,又蹙着眉心看了看付汀梨悬在花车外的石膏腿,问, “这是怎么回事?” “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咯!”祝木子已经拍拍屁股从地上起来,和祝曼达两个人,一人端两个纸杯,分给她们,又高亢地说, “先别聊了,干一杯再说!” “就是前几天摔了,不碍事。”付汀梨给nicole解释,又接过祝木子递来的纸杯。 里面理所当然是酒,白金色液体泛着绵密的气泡。她刚要端起来喝,就听见旁边传来清晰分明的一句, 第211章 “不怕眼睛痛了?” 她微微弯一下眼,先斩后奏地灌了一大口酒,等纸杯都空了一大半,再故意去望孔黎鸢,像个?故意惹事的小孩。 而出乎意料的是,孔黎鸢望向她的眼里竟然没有任何责怪。 在这之后,孔黎鸢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把自己那杯也倒进了她的空杯里。 给予她一个?慷慨的笑,“想喝就喝吧。” 付汀梨这下反而不太敢这么快喝了,只慢慢地抿一口,“你不喝?” “不太想喝。”孔黎鸢说,又在变大的风里帮她理?了理?头发,“等会?还要开车呢。” 这会?其他三?个?人已经闹了起?来,祝木子正在让nicole配合她一起?合奏一曲《加州梦》,nicole说什么也不答应,说是如今身份不同了,万一被?路人拍下来传到网上像什么话。 于是祝木子不满意,说nicole摆架子,不如也买条面巾挡脸。 面巾? 付汀梨又抿了一口酒,看孔黎鸢的面巾,在心里想,还是孔黎鸢戴面巾才好看。 然后又想,这么一条小小的面巾,竟然也能包裹住她们两个?饱经沧桑的脸,藏住一个?那么惊天动地的初吻。 付汀梨望住孔黎鸢的脸,费力地听了那边的争吵好一会?,在“劝架”和“拱火”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说了一句, “开花车也不能喝酒啊,可是我们没有花车驾照也开了这么久啊……” 然后也觉得?自己好笑,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笑自己在这么取舍两难的情况下,所找到的出路竟然只是孔黎鸢的眼睛。 孔黎鸢在她眼底变成两个?重?影。一个?重?影在说,“你又已经喝醉了。” 而另一个?重?影在说,“你亲亲我吧。” 两个?重?影都在望住她笑。 “孔黎鸢。”她把空了的杯子一扔,然后就往孔黎鸢那边慢慢吞吞地挪。 挪得?本就不太平稳的花车咯吱咯吱地响,那些花儿也摇摇晃晃地戳到她背上来。 像一场不由分说的脊骨重?生。 “嗯?”孔黎鸢低头凝视她,脸上的表情朦胧又模糊。 付汀梨扒着?花车边,让自己勉强保持住平衡,然后微微喘着?气说, “你说,再过五年,我们还会?记得?这些吗?” 这句话后。是孔黎鸢轻轻抬起?她的下颌,居高临下地盯住她,轻轻地笑。 隔着?那单薄面巾,鼻尖轻磨她的鼻尖,像一场磨蚀到骨的蛊惑。 “你说呢?” 这句话的距离极近,声音也轻得?像气音,不像是从她耳边飘进,而像是不由分说地挤进她的口腔。 付汀梨轻轻嗅一口气,于是孔黎鸢的气息更庞大地将她裹住。 压得?她动弹不得?,却满心欢喜。 “嚯,都说了不该吵架,这两个?人又亲起?来了,把我们搁这当背景音呢!” 远处模模糊糊地传来祝木子的声音,不知道这三?人到底跑到了哪里。 付汀梨只在心里想——这还没亲到呢,这群人眼神不好。 然后又微微皱了皱鼻尖,在孔黎鸢脸上胡乱地滚着?自己的脸。 想把那濡湿面巾直接咬下来。 可她酒力实在太过差劲,没能让她把面巾咬下来。而是直接隔着?那面巾,不知道咬到了哪一处地方,是眼睛?鼻梁?还是脸上薄薄的那一层皮肉…… 不对,是软的。 孔黎鸢全脸上下最饱满的,应该就是那分外好看、一沾水就像是抹了血色的唇了。 付汀梨借着?酒劲,下巴微抬,用牙轻轻地磨了磨,酒精气息隔着?面巾濡湿两人的唇,张牙舞爪地蔓延。 模糊间,她失了力,晕晕乎乎地被?扶住后脑勺,倒在了女?人的肩头。 又听到女?人有些模糊的笑,以及那低低的一句, “现在应该忘不掉了。” - 意识稍微清醒一些的时候,付汀梨感觉自己正坐在行驶的车里。 身上好像盖着?一条薄毯,被?风柔柔地吹着?,脸上盖一顶挡去大半视野的鸭舌帽,发尾凌乱地飘在空中,还打在耳朵上。 她抬抬帽檐,艰难地掀了掀自己酸涩的眼皮,发现前方是一片浓郁的灰蓝色,带点黑调,像是凌晨时分。 又往侧边看。 便?看到女?人模糊的影子。孔黎鸢正在开车,长发同样被?风吹得?很?乱,舒缓地飘摇,侧影黯沉迷幻。 “醒了?” 只是这么一个?微微侧头的动作,就被?孔黎鸢发现。 付汀梨犯困地打了个?哈欠,将鸭舌帽往上彻底往上抬,天还是那样浓郁的色调,像世界末日前夜。 一转头,孔黎鸢却已经在望着?她。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舒舒服服地吹着?风,只觉得?眼睛有点痛,再无其他。 “去把你藏起?来,不让其他人找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空的灰蓝将视野彻底填满,她竟从孔黎鸢的笑里看到一分狡黠。 简直不可思议。 毕竟这个?女?人在说任何惊天动地的话时,从来都平静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付汀梨觉得?,哪怕她们此时此刻正在赴死的路上,她也能笑出声来。 第212章 “那我再睡会儿,你藏好了再叫我也不迟。”付汀梨轻阖眼皮,确实也笑得出了声。 她突然想起那盒录像带里的孔黎鸢,说起“金色小鸟”时,也是像现在这般带了点幼稚,荒唐得刚刚好。 那是她过去的爱人,是孔黎鸢鲜少展露在人前的岁月,她也只得瞥见零光片羽。 “你不问我打算把你藏到哪儿?” “不问了,不过你得藏好点,找个好点的地方。”付汀梨眉开眼笑地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然后微微眯着眼在心里想:真想和你一块长大啊,我的爱人。 那你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正好十一二岁,是最活蹦乱跳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 也许从那一年开始,我就会和你一块去找金色小鸟。 你乖张我潇洒,我们每一年都一起过北半球最漫长的白昼,那是我们的生日,你买的生日蛋糕蜡烛总是比自己的年龄小四岁,我买的总是大四岁。 你每年在这个时候住进加州的疗养院,我也总是翻墙进来偷偷看你。 如果是这样,那黎桥医生保存的那个录像带里,你身边肯定还有一个比你矮一头的小女孩,风风火火地说: 走!我带你去看我的棕色小马! 柔淡的风里还残着花香。付汀梨大概是真的喝醉了,胡乱地想着这些事情。 而孔黎鸢在她旁边,在敞开的复古老车里笑,笑声飘飘悠悠的。 等笑完了,又轻轻地说一句, “我是真想把你藏起来。” 实际上,孔黎鸢开车的技术,比她藏人的手段更加高明。 在行驶的后半程,付汀梨又实打实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天没这么暗了,有一抹灰蒙蒙的光亮悬到眼皮子上。 她晕晕沉沉地,眼睛还有些发酸发胀。 只瞥见孔黎鸢在车头靠坐着,车灯都没开,整个人身上都落满灰蓝色的光影,面巾已经摘了,敞着那一张美得将人溺入电影的脸,手指间夹一根星火赤红的烟。 风有些凉,付汀梨咳一声。引得车前的孔黎鸢望过来,眼底似乎还有未褪去的往事,随着那一抹烟飘到付汀梨眼底。 紧接着,她顿了一下,手指间红火暗昧下去,好像是要把烟掐灭。 “先别!” 付汀梨喊住孔黎鸢,推开车门,这么短的距离,她拐杖也没拿,只打算用那条好的腿,直接一两下蹦过去。 蹦到车前,看到车头和悬崖峭壁之间只相隔一米左右的距离。 吓了一大跳,腿绵绵地一歪。 身体往前倾,鞋还踢了点碎石下去。 却又被孔黎鸢牢牢箍住腰,直接将她拖了回来,整个人安安稳稳地靠在车头。 她才松了口气,开始打量现在的状况,车大概就停在一道顺着开过来的高坡上,身后是公路,停放的地方是一片空旷陡峭的高地,高地往下,是高密度的海平面。 像是到了道路的尽头,再往前开,就会坠入万丈悬崖。 “这里可不像是藏人的地方。”这是付汀梨站稳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在这之前,她先就着孔黎鸢牢牢箍住她的手,十分放松地凑到孔黎鸢脸庞前。 而孔黎鸢很自然地笑一下,把手里死灰复燃的烟递过来。 付汀梨凑过去,头发被风吹散,差点落进那一点火星里。孔黎鸢眉目含笑,及时帮她将那一缕乱飘的头发别到耳后。 于是她弯着眼笑一下,凑到那沾着口红印的滤嘴,不太熟练地咬住。 轻轻吸一口,烟雾飘绕,甜腻气息被吸入肺腑,再完完整整地吐出来,萦绕蔓延。 灰蓝光影下两张靠得极近的脸庞,鼻尖几乎快抵到鼻尖。 就这样裹在这样一张迷离大网里。 她们在飘绕火星里坦荡对望,在悬崖面前同抽一根烟。 没有一个人觉得此情此景怪异,因为这里又只有她们两个人。 再没有第三个人会过来了。 “藏不住了。”孔黎鸢说,然后也吸一口烟,缱绻柔淡地吐出来, “看来你现在已经习惯,不觉得呛人了。” 这语气听起来竟然有些可惜。 “人总归是要长大的。”付汀梨说这句话时也觉得有些可惜,她仍旧为她没能和孔黎鸢一块长大觉得可惜。 对她这句像是感慨万千的话,孔黎鸢只是淡淡笑一下,没有回答。 又将那只剩半截的烟递过来。 付汀梨有些费力地将自己身上盖住的那层薄毯抖开,盖在她和孔黎鸢的肩上。 然后又倚靠在孔黎鸢肩头,风呼呼地吹着,而她不愿意再动,于是任性地说, “你再挪一下位置。” 孔黎鸢笑一下,很配合地将滤嘴递过来。付汀梨满意地咬上去,烟味甜淡,似乎还裹着点孔黎鸢身体里的气味。 像一次过了肺的深吻,比任何动作都亲密。 看来同抽一根烟这种事牵缠许多,只能属于最亲密的爱人之间。 “抽烟不好。”付汀梨又说。 “嗯,以后少抽。”孔黎鸢答,然后又笑着说,“喝酒也不好。” 付汀梨知道自己酒量差,也没了辙,“行,以后少喝。” 第213章 “眼睛还痛吗?” “好像有点。” 孔黎鸢叹一口气,正好那根缠着?情意的烟也已经燃尽。 她把烟头掐灭,扔在了纸袋里。 然后又伸手掰一片花片,在手里揉了一会?,再盖在付汀梨的眼睛上,掌心温软,还带有一点淡淡的花香。 付汀梨满意地眨眨眼,睫毛刮过孔黎鸢的手心,“现在又没什么东西刺眼睛。” “等下就有了。”孔黎鸢说。 “什么?” 付汀梨下意识地问?,这时候,孔黎鸢微微挪开了一点手。于是视野中的其他,终于引起?她的注意力。 她微微侧了侧头,有些茫然地望向近在咫尺的海平面。 火红日光拥在云层里,缓慢地攀升,映得?荧蓝大海波光粼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抹红已经变得?浓郁,像一幅色调丰富的油画。 是日出,海面上的日出。 “出来了。”孔黎鸢的声音叫醒了冒尖的太阳。 付汀梨的眼睛逐渐习惯这抹色彩。于是孔黎鸢便?也渐渐挪开了手,那冒尖的红日便?从模糊的视野里浮出海平面。 “开这么久的夜路,在悬崖面前看日出,”付汀梨笑出声,只觉得?自己鼻腔里都是花香, “这就是你把我藏起?来的方式吗?” 她再也不想问?她们这到底是在哪里了。这就是她想要的终点。 “之前和其他人看过日出吗?”孔黎鸢却问?。 “没有吧。”付汀梨仔仔细细回?忆,“日落倒是有,日出很?少看,起?不来。” “我还以为你和别人一起?看过,所以才会?每次喝醉之后,都念叨着?要看日出。” 孔黎鸢用带有花香的手,很?轻柔地抚弄着?她飘扬起?来的金发。 等大半个?太阳都浮在了漂浮汹涌的海平面,付汀梨再望向孔黎鸢,发现她竟然一直在看着?她。 她张了张唇,还没说什么。 孔黎鸢就又盖住了她的眼睛。风从四面八方飘过来,全是花香。飘金的视野里,她听到孔黎鸢笑着?说, “现在藏起?来了。” 没看到那剩下的小半个?太阳浮上来,付汀梨倒也不觉得?不高兴。 只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倚在孔黎鸢的肩上,腰背抵在车头。 她不知道孔黎鸢在做什么,到底是在看那一半日出,还是只是在看着?她。 “我想抱抱你。”付汀梨说。 “你不是已经抱着?了吗?” 孔黎鸢这么说,却还是大大方方地敞着?自己的怀抱,很?宽容地靠过来。 于是付汀梨很?心满意足地,将脸埋进孔黎鸢有些硌人的锁骨。 以前孔黎鸢也总喜欢这样抱她,像是这里有个?与生俱来的漏隙,可以捕捉到彼此生命的气息。 也只有彼此可以感知到这个?漏隙的存在。 “孔黎鸢。”她又喊她。 “怎么了?”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是你了吗?” 这个?问?题来得?有些突兀,但孔黎鸢肯定知晓她在说什么。所以才在一片空白之后,轻轻地笑一下,等她的回?答, “所以为什么是我?” “其实和你在上海重?新遇见后,我做了三?个?很?特殊的梦。”付汀梨说。 “什么梦?” “第一个?梦里,我遇见的是在加州的你,但又和记忆里的不一样,会?更加洒脱更加不讲道理?,骑一辆摩托车,会?更颓废一点,我觉得?更像李弋。但我们爱得?头破血流,最后不得?善终。” “第二个?梦里,我遇见的是阿鸯,她开着?那辆破烂卡车,和我一块浪迹天涯,然后她在一场暴风雪里死了,我孤零零地活着?。” “没有一个?是好结局?那第三?个?梦呢?梦里的我也像这两个?梦一样坏吗?” “第三?个?梦啊?”付汀梨笑,“这就是个?好结局了。我梦到我在重?庆,遇见的是张玉,她有她的计划要完成,我就跟着?她,最后她的计划明明完成了,但她打算抛弃我,我就抓住了她,然后说……只要是有情人,不管怎样都会?遇见的。” 说完之后,付汀梨能感觉到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微微动了动。 而孔黎鸢轻轻地说,“可惜这些都不是我。” 付汀梨叹口气,“对啊,这些都不是你。” “但并不可惜。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做这三?个?梦,梦里的我也不会?爱上这三?个?人。再换个?说法,与其说我梦见的是这三?个?人,不如说,我爱上的,梦见的,都是以你为底色的三?个?人。” “我这个?人的确贪图新鲜,五年前在旧金山遇见你,也的确是新鲜感作祟。但没有一次新鲜感能支撑我持续这么久。那天晚上,祝木子和祝曼达站在我的车上大喊‘我爱你’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这一对有情人好像在发光啊,然后想了好多个?我看过的故事,我想原来这就是爱。然后我脑子里就只剩下你,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想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也想到了我,想你为什么这么不怕痛,为什么会?这样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看起?来像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为什么和你接吻的感觉会?那样妙不可言。然后就觉得?祝木子和祝曼达她们也没什么了不起?。就像祝木子说了那么多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你在后面复述的那句。” 第214章 “这是我人生中头一回有这种感觉。你身上太多为什么了,全都是我回答不了的为什么。” “而我又恰好很讨厌询问,所以我觉得你这个人好危险,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我只想到了终点就逃走,不想和你牵扯太多,万一到头来受一身伤,就真像故事里演得那般万劫不复了。” “我那会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过这一件事。还一直觉得这是聪明之举,回过头来想又觉得简直是愚笨至极。” 说到这里,风突然变大了许多,付汀梨又咳了一声,在孔黎鸢的掌心下弯了一下眼睛, “有的人这辈子都遇不到一个有情人,而我遇见了竟然还放过。” 说完之后,付汀梨想去望孔黎鸢。可孔黎鸢还是盖住她的眼。 她茫然地眨眨眼。 紧接着,孔黎鸢的手指抖了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不到的关系,她只觉得这会风好大,世界好空好空。 然后隐隐约约感觉到,孔黎鸢靠了过来。 下巴被微微抬起。 微凉湿润的唇覆了上来,不由分说,味道有些苦涩。付汀梨主动迎上去,有风呼呼地刮在耳边,初生太阳仿佛融在这一个吻里。 她单腿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一下,快要从车边摔下去。可下一秒又被牢牢扶住,整个人被捞起来,腰抵在了车头。 只觉得自己脆弱的身躯像是被压进风里,心肺却像是被压进海浪里,感知到的气味只剩下苦涩多情。 孔黎鸢撑着她的背,鼻尖顶住她眼下的皮肤,眼睫毛有些瑟有些凉地刮过她的眼皮,手掌隔着冰冷的车玻璃,温柔地托着她的头。 付汀梨有些恍惚地睁开眼,清楚地看孔黎鸢吻着自己,看孔黎鸢细微震动着的眼睫毛,海平面波光粼粼,荧蓝和金色在孔黎鸢脸庞上浮游,那双格外迷离的眼模糊住她的视线。 海风将她们的头发吹得很乱很乱。 付汀梨的上半身悬在车门和车头之间的空隙里,落不着地。她只能用尽全力抓住孔黎鸢,与孔黎鸢在这种情况下十指相扣。 甚至突然产生一种她们彻底并肩沉入悬崖,再溺入海底的错觉。 在这一刻她知道,哪怕陨身糜骨,她也是她逃不掉的命运。 不知过了多久,有滚烫的液体滴到她眼皮上,紧接着又滚到下来,被唇卷入到她口腔里,渗进四肢百骸。 这是她们以爱人为名的第三个吻,在悬崖边上。@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于是她知晓,孔黎鸢已经清楚她的答案。 为什么是我? ——是men seni jaksi koremin。 ——因为我清楚地看见了你。 我的命运。 第55章 「私有份额」 鼻尖埋进她的锁骨, 眼睫毛绒绒地刮着她的下巴,手从下往上环住她的肩膀。 脊背弯曲着,掌心托着她的蝴蝶骨。 ——这时候的孔黎鸢, 像一只蛰伏在蛋壳里的初诞幼鸟, 沉默而萎靡地将她抱得很紧。 付汀梨不止一次地想, 这种高密度的拥抱坚逾胶漆,只在爱人之间私有。 透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彼此骨骼都凉瑟, 像一棵生长在一起的树, 旷日积晷也不变。 “你会记得我吗?” 是孔黎鸢的声音。 这句话和呼吸频率几近同频,让付汀梨产生错觉,好像孔黎鸢的声音是从她心肺之间发出,再无其他介质侵扰。 日光透过蓝色窗帘和绿色塑料窗纸,像融化的蓝冰掺了点绿油, 淌到眼皮上,成了一种浓郁迷眩的蓝绿色调。 付汀梨轻轻笑一下,真是稀奇, 孔黎鸢竟然也会说梦话。 还说得那样模糊,是那样一句呓语。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她? 她怎么可能忘得掉她? 怎么可能忘得掉, 她们在悬崖峭壁边, 在离粉身碎骨就差两尺多的距离里, 留下的那样一个吻。 那一刻白昼彻底浮出水面, 她们脚踩崖边碎石,地球永不停息的自转沦为陪衬。 后来她们发现敞篷车有软顶。 于是, 付汀梨仰靠在车座上, 灰蒙蒙的车顶盖住太阳的目睹。 海平面透过灰调车玻璃,落满太阳的视线, 孔黎鸢和她十指相扣,扶住她的脚踝,在那一轮圆日彻底漂浮起来时抬头,鼻尖沾了一些水光。 脸庞波光粼粼,像冲出水面的人鱼,笑得含情又迷离,眼边也有咸湿水光悬浮。 而她是被她夺走氧气的海,稀薄而低迷。 最开始她想不到,她们还会留一点别的东西在这片陌生而浪漫的崖。 起因是孔黎鸢无名指指关节上的伤口又裂开。 付汀梨单脚蹦着回到车上,把副驾驶的储物箱打开,那一沓创可贴下,有其他的盒装物品漏了出来。 她坦坦荡荡地把储物箱再合上。再回头,迎上孔黎鸢深邃的眼。 在轻轻一声叹息后,孔黎鸢掐握住她诚实的脉搏,伤口沁出来的血红印迹。 以及那清醒而慵懒的一句,“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以至于在回去的路上,付汀梨又胆战心惊地睡了一路,很害怕自己腿上的石膏需要重新打。 虽然目前来看,还没到这个程度。 第215章 孔黎鸢显然比她要睡得熟得多。而她无聊地睁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孔黎鸢还有些濡湿的发,嗅着孔黎鸢身上传来的桂花气息,时不时犯困打个哈欠,拍一拍孔黎鸢的肩。 跟哄小孩睡觉似的。 虽然付汀梨根本没有过这种经验,但她还是因为自己想到了这个巧妙的比喻而笑出声。 孔黎鸢像是被她这声笑吵到,眼睫毛轻轻扇了扇,刮得她下巴有些痒。 付汀梨立马噤了声。 下意识紧闭眼睛,过几秒,感觉孔黎鸢没有什么其他动静。 又偷偷摸摸地半掀开眼皮,目光跃过孔黎鸢的发顶,看那个被放置在侧柜上的火机。 ——大半个掌心大小,纯黑色为底,上面涂着一些乱而不杂的红色线条,可以看出来是那只红色飞鸟纹身的底稿被拓印在上面。 孔黎鸢终于有了一个有特征的火机,和以前那些不知道从哪里拿过来的相比,这个火机像是彻底属于她自己。 机身另一侧还贴着一张老照片。 照片里,是在重庆拍摄的老街,右下角的角落,有个理发店,两旁灯球五光十色,玻璃门上写着小玉理发店几个字。 但照片太大,所以被剪下一角,就只是那“小玉理发店”的一角,用粘稠胶质牢牢贴在了红色飞鸟的另一侧。 第一眼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但看久了,竟然也觉得这是一种晦涩诡谲的艺术。 从洛杉矶到这里,今天在悬崖边,孔黎鸢才抽第一根烟。 付汀梨也才发现,被孔黎鸢拿走的那一张老照片,竟然以这种方式彻彻底底地留了下来。 “你发现照片被我偷走了吗?”孔黎鸢突然发出声音,很清醒,像是根本没有睡着,又像是刚刚被她吵醒之后才缓过来。 付汀梨意识到这个女人很喜欢用“偷”这个词。她不喜欢这样的词被用在她们两个之间。 “发现了,所以这不算是偷。”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子。 孔黎鸢在她皮肤处笑,气息打得她有些痒。等笑完了,又懒懒地问, “什么时候去的重庆?” “就二十岁生日之后不久吧……”付汀梨眯着眼回忆, “那时候重庆有个展,我朋友给了我票,回国来看。不过那个展和我平时看的风格还是不太匹配。我没看到多少喜欢的作品,所以也没待多久,玩了两三天就走了吧。” “仔细算算,那大概就是,二零一七年七月,你那个时候也一直都在重庆拍戏吗?” “我在拍《蓝色书本》。” “就正好七月在?” “其实我六月底就在了,一直到年底拍完才走。” “这么久啊,那正好撞上了。”付汀梨先是意外,紧接而来的是浓厚的可惜, “只可惜照片拍到了,人没能遇上。” “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到底是什么时候拍到的了。” 事实上,那个时候的付汀梨是个实实在在的游客,拿着新买的富士相机,走到哪拍到哪。 只觉得重庆这个城对她来说风光太过新奇,也从来没想过,那些被她零零散散拍下来的照片里,会有一个“小玉理发店”。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用相机拍照,也去了很多城市旅游,拍了很多风景照。 后来我回上海,带着相机磕磕碰碰的不方便,也没那么多闲情逸致再去拍好看的照片。 就把相机也卖了。 那时候把内存卡里的照片全都导出来,然后就发现了这一张。” “才知道,原来我这么早就去过小玉理发店了。” 说到这里,付汀梨笑了一声,“好巧啊,孔黎鸢。” 她想如果是祝木子听了这事。大概又要感叹一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 “是啊,好巧。”孔黎鸢似乎有些游离,过了一会,才有些慵地问, “如果你那个时候遇到了我,你会和我说什么?” 这倒是个新鲜的问题。 付汀梨仔细想了想,仿佛重庆潮湿火热的夏日又飘到了眼前。 她再次站在那家破旧老调的小玉理发店之前,看到那个戴蓝色围巾的孔黎鸢,蹲坐在路边,抽一根火星散漫的烟。 于是她缓缓踏着水洼走过去,迎着女人微微抬起来的眼。 “孔黎鸢。”她先是喊她的名字。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没有说话,只是懒洋洋地吐一口气,充当回应。 然后她笑一下,用下巴磨一磨孔黎鸢有些扎人的发,轻轻地说, “我们当一辈子的爱人吧。” 这句话的时机显然不太对。但孔黎鸢却将她抱得更紧。 好像和她一起回到了重庆。 回到小玉理发店前漾着水光的马路,在跳跃的潮亮火光里,目光含一个浓烈的笑,然后直接牵她离开。 在敞开马路里和她说, “好啊。” - 再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变暗了许多。原来睡意是真的很容易被传染。 付汀梨迷迷糊糊地,想阖着眼皮睡个天昏地暗,哪怕此时此刻是世界末日。 第216章 又瞥见孔黎鸢睡得?很沉的脸,突然就又不想睡了,她只想这么看着孔黎鸢。 然而?看了一会,她又想起一件事。 是在今早,她昏昏沉沉地将头倚靠在车门上,在车子发?动?之前,看到孔黎鸢将两盒烟放在车前。 是同一个牌子,蓝绿色包装,一盒是祝木子她们扔过来,皱皱巴巴的。另一盒是nicole所赠。 她被风吹得?人有些迷糊,裹着那层薄毯,吸了吸鼻子,冷不丁说一句, “怎么就剩我?没给你买烟了?” 于是孔黎鸢的声音在风里飘散,笑得?多?情又肆意。 等笑完了,又轻按她的后脑勺,在她快要睡过去之前,给她扯了扯被风吹乱的薄毯,轻轻地说, “那就给我?再买一盒烟吧。” 现在看天色已然是傍晚,付汀梨想起这件事,又瞥到在火机旁边摆着的两盒烟,便再也坐不住。 现在她又想,哪怕此时此刻是世界末日,她也得?去给孔黎鸢买一盒烟过来。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挪着自己打石膏的腿,注意着孔黎鸢的动?静,尽全力压住自己制造出的任何动?静。 套上t恤,拿了双拐,一步当作?十步慢吞吞地挪。就这样拄着双拐,下了楼,慢吞吞地走出旅馆,在陌生而?嘈杂的大街张望。 遇到一个好心人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摇摇头说谢谢,然后又弯着眼睛补充: 不用,我?没有不方?便,就只是想自己去给我?爱人买一盒烟。 好心人善意地笑笑,没再说什么,只又说了一些和那个金发?男人一样的话。真是奇怪,明明听到那个金发?男人和孔黎鸢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觉得?烦躁。 可轮到好心人对她说了。 她却又始终脸上挂着笑,耐心地听完了好心人这一大段话。 才带着自己这颗极其充盈的心,弯着眼回一个敞亮的笑,然后拄着双拐,撑着自己,走过拥挤繁忙的马路。 去到街对面的便利店,搜寻仍旧还在生产的那盒烟。 五年前满大街都是的烟,如今却已经有些难找,在车水马龙的大超市反而?难找,只零星出现在街边的窄小便利店。 但好在虽然出货量少,但也不是没有。 一盒五年前就说要倒闭的烟,却坚守到了现在。付汀梨也仍旧觉得?新奇。 于是在一家?便利店找到之后,虽然每盒都长得?差不多?,没什么区别。但她还是研究了许久,选了一盒自己觉得?长得?最周正的。 排队结账时,她看着收银台穿绿色小马甲的店员,忽然有些恍惚。 想起五年前,那个眼色有些夸张的店员,对她说她们买的东西?明天就要“expire”。 突然笑出声,竟然有些怀念。 如今的店员也是个黑发?女孩,看起来和她肤色相?近,说的却是带着泰味的英文。 队伍零零散散地排着,等快排到她了,付汀梨才迟来地发?现自己身上根本没有钱。 她在自己空空荡荡的口袋里摸来摸去,试图找到让她意外的现金。 可是没有。 她抿唇,正打算拄着拐杖离开队伍,刚一侧头,一张皱皱巴巴的美元冒了出来,将她拦在了队伍里。 愣了一秒。 伸手接住,纸币后是嚼着口香糖的祝木子,“怎么就你一个人?” 付汀梨倒有些惊喜,“我?出来买点东西?,你们还没走吗?” 关于昨晚的分别,她没有半点记忆,不知道祝木子和祝曼达去了哪,只在手机上看到nicole发?来的消息,说是要赶飞机,下次再见。 倒是这两个人来无影去无踪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 结果下楼买盒烟,就再见面了。 “打算走了。”祝木子晃了晃自己手中?已经结账的塑料袋,往门外指了指,“进来买盒烟,正好看到你了。” 付汀梨顺着望过去。 黄昏如血,门外停了一辆摩托车,祝曼达撑着摩托车,头上摩托头盔没来弋椛得?及取下,只隔着模糊的挡风板,朝她们点了点头。 风吹得?很大,不知道这一对有情人又会顺着风去到世界的哪里。 付汀梨收回视线,朝祝木子微微弯起柔软的双眼,扬了扬手中?的纸币,“原来是这样,那谢了。” “谢什么!相?逢即是缘!”祝木子很干脆地摆摆手,“这都是小事,小事。” 队伍还没排到,付汀梨好奇地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里?” “不知道,还没想好,可能暂时留在美国吧,先歇几年再到处玩?” “也好,那就祝你们一路顺风。”付汀梨思来想去,决定还是用这句话来和她们道别。 而?祝木子也乐呵呵地应下,然后又往外走。付汀梨目送她离开,结果看到这人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回过头来,一边掏出手机,滑开,点了几下,一边走到她面前,将亮着的手机屏幕敞到她面前,说, “这次加个微信吧,好朋友。” 付汀梨当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她掏出手机,和祝木子加上微信,把刚刚的一美元换作?人民币转过去。 “和我?客气?什么!”祝木子不太满意她的做法?。 “不是客气?。”付汀梨温声解释,然后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烟,“是想自己买这盒烟给她。” 第217章 “行,明白了。” 听到她这么说,祝木子没再说其他,很爽快地把红包收下,然后又热情地抱了一下她,充作?这一次旅途的道别。 紧接着,就推门而?去,很灵活地跳上摩托车,戴上头盔。 最后,血色夕阳沉到底,这两人还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同时推上头盔挡板,朝她扬一下下巴,而?后又推下挡板。 挡住两张模糊却恣肆的脸。 像五年前那样,摩托车一阵尾烟,让她初次认知爱情浓烈程度的一对有情人,就此飞驰而?去。 像到终点后,不扭捏、也不煽情,只洒脱飘逸离去的两个同伴。 付汀梨盯着那空荡荡的玻璃好一会,等又有人推门进来了。 才回过神来,走到收银台面前,把自己手里的那盒烟放上去。又透过那后面的玻璃冰柜,发?现自己脸上竟然一直挂着笑。 用饱满松弛来形容也不为过。让她险些怀疑,玻璃倒映出来的人不是她自己。 收银员一边替她结账,一边看她有些古怪的笑。但也礼貌地没有插嘴。 而?只是在她结完账打算走的时候,指了指她的烟,又指了指在收银台摆放的其他物品——塑料包装袋,里面是两个戒指,熟悉的样式,里面印着一句拉丁文。 做工粗糙,看起来就没什么质感。付汀梨心不在焉地看了一眼就放过。 店员和她说,十个烟盒送一对戒指,是产家?活动?。 付汀梨笑了笑,说这不是五年前就有的活动?吗,五年前产家?就说快倒闭了,现在还没倒闭啊。 店员很惊讶,点点头,知道她是这个牌子的老?顾客,便也会心一笑,然后说: 就是因为这个活动?才没有倒闭,所以现在这个活动?也仍然没有取消。就是不知道,产家?到底还能坚持多?久了。 付汀梨仔细一想,觉得?店员说的也算是真理——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和“爱”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扯上边了,那就好像又可以变得?更加坚韧一些,也更能引人瞩目一些。 但她最终还是没买十盒,也还是没在这里兑换戒指。 只是将那盒自己精心挑选的、觉得?最周正的烟揣在兜里。走一步,兜里的烟盒也就这样跟着她晃一步。 影子走在她前面,看起来像是一个执拗又天真的独行客。 她走路费劲,一上一下,买烟的时间花得?久。等又磨磨蹭蹭地爬上了旅馆,开门进了房间,已经冒了一身粘稠的汗。 但扑面而?来的,就是凉爽的海风。 以及那倚靠在窗台,背对着她,侧影隐在血色黄昏里的女人。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你在看什么?”这是付汀梨踏进去之后说的第一句话。 她以为孔黎鸢在看太平洋,看风,看街,或者是什么也没看。 但等她将拐杖放置到房间角落,把装着烟的塑料袋随意一扔,又拿着这盒烟,单脚蹦着往孔黎鸢那边走时。 才发?现,孔黎鸢一直都在望着她。 然后不轻不重?地笑一下,缓缓吐出一个句子, “men seni jaksi koremin。” 意外的标准,加以孔黎鸢慵懒而?清晰的嗓音,给这句普普通通的话,又增添了几分绵密的柔情。 “什么时候偷偷练了?怎么这么标准?” “是付老?师教?得?好。” 孔黎鸢懒懒地说,然后又微微抬起手臂,柔柔地朝她这边伸过来。 付汀梨眉开眼笑地走过去,很自然地环住孔黎鸢的腰。 而?孔黎鸢伸直的手臂将她捞住,有些凉,有些湿,皮肤瑟缩地贴着她的。 两个人撑在一起,用一个拥抱,把这一个夏日傍晚过得?平凡又珍贵。 她问?她在看什么, 她却说,men seni jaksi koremin。 付汀梨到了敞开的窗户面前,往下望,看到的是繁华的街道,以及肤色陌生的人,挤在视野之间,像一群叽里咕噜又摇晃碰撞的小鸟。 这个视角,能看到下楼之后,顺着这一条街往外走的所有路程,也能看到她刚刚买完烟回来,满心欢喜地回到她身边的每一步。 原来她刚刚真的在看她。 即便傍晚时分的街道,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很容易隐藏。 “你其实很容易找。”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孔黎鸢冷不丁说了一句。 “为什么?是因为我?和她们的肤色不一样?” 大概是刚沐浴过的关系,孔黎鸢身上格外好闻,柔顺的发?香飘过鼻尖,像一场绮丽的梦。 付汀梨又想睡觉了。怪不得?人家?都说,爱人是最好的催眠药。 而?孔黎鸢在她耳边有些倦懒地笑一下,慢悠悠地说,“你和这些人身上最大的区别,不是肤色。” “那是什么?” 孔黎鸢笑一下,抚了抚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子,眼底那种被藏匿起来的狡黠又不小心偷跑出来,色彩涌动?之间竟然有一些可爱, “你猜?” “因为我?拄着拐?走路慢?还是我?在你的眼底自带色彩?”付汀梨一连给出了几个答案,符合逻辑的不符合逻辑的都有。 孔黎鸢听了,却都只是一一笑过。最后宽容地给出答案, “因为你是金色的。” 第218章 恰好这时,她微凉手指抚过她的发,付汀梨看到一抹金色在风里飘扬。 才想起来,她已经是金色头发。 可这里金发碧眼的人这么多,怎么就只有她算是金色的? 付汀梨用眼神代替自己的不解。 可孔黎鸢却也不接着往下说了。而是将她手里那盒烟拿过来,拆了塑封膜,很标准很缱绻地念出了烟盒上的那句拉丁文: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per aspera ad astra。” 付汀梨听了,耐心地指烟盒上的另一句话,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翻译给孔黎鸢听, “吸烟有害健康。” 孔黎鸢被她逗得笑出声,睫毛颤颤巍巍的。风将打开的窗户吹得乒铃乓啷响,上面的绿色塑料窗纸摇摇晃晃。 反射了点绿色光影,到孔黎鸢深邃的脸庞上,让她这个笑显得朦胧而浓郁。 等笑完了。 孔黎鸢挑出一根烟来,用红唇咬着,长直黑发被风吹得散落在脸侧。 她微微仰起下巴,刚要点火。 付汀梨看到她敞开的脖颈,看到她脆弱皮肤隐隐透着青色血管。 她很突然地将她手中火机抢过。 指腹捻过那上面游离的红色飞鸟,轻轻地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孔黎鸢微微挑一下眼尾,把沾着口红的烟拿下来,笑,“好啊。” 然后又在她蹦蹦跳跳地站远,撑着桌子举起手机,尝试寻找到一个最合适的角度时。 在窄小朦胧的手机镜头里,目光含笑地望她。烟还没点燃,这个女人看起来就如此迷幻,像是快要飘走。 孔黎鸢今天的笑特别多,特别是在她买完烟之后——付汀梨已经察觉到了不对,但她讨厌询问,也知道孔黎鸢并不喜欢询问。 她们是一对很新很青涩的爱人,不太熟练,却又好像在用一种很融洽的方式,悄无声息地磨合,对抗。 和尝试学会怎样才能更好去爱。 “五年前在加州拍的那些照片被删掉了,你觉得可惜?”孔黎鸢垂着睫毛问她。 “有时候想起来是觉得有些可惜。”付汀梨坦诚地说, “但我今天想给你拍,不是因为觉得那些照片可惜。”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特别想,记得此时此刻的你。付汀梨的心在这样说。 但她又觉得这句话平白无故说出来特别肉麻。到了嘴边,又很自然地改成, “因为你现在特别好看啊。” 孔黎鸢在镜头里歪了一下头。于是付汀梨眼疾手快地捕捉到,将这一刻的女人定格。 她心满意足地将手机递过去,“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看?” 孔黎鸢这次盯着看了好一会,却也没对自己的照片做出什么评价。而是又慢悠悠地将手机还给了她,晃了晃手中的烟。 伸手过来,食指和中指微微往上勾了勾,是讨要火机的姿态。 付汀梨却突然把她手指中间那根烟抢走,然后又在孔黎鸢有些意外的视线里,把火机还了过去。 她把孔黎鸢手里的烟抢过来,咬到自己嘴里。 甚至还轻轻抬起下巴,十分的孩子气。 孔黎鸢看她一气呵成的动作,在黯沉光影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叹息,像是无奈,却还是宽容待她,拿着手里的火机凑过来。 啪嗒一下,青色火苗从女人手指间火机跳跃出来。窗口风大,女人用掌心护着那脆弱的火,凑到那根未燃的烟之前。 火苗胡乱地舔舐着烟尾。 女人眼尾有浮艳火光在跳跃,淌到她脸上。以至于她有些咬不住这根烟。 烟尾颤颤巍巍的,过了好久才点上,燃着一点微弱的火星。 付汀梨咬破爆珠,通透甜淡的烟味铺满口腔。她逞强吸了第一口,烟雾弥漫之际。 忽然听见孔黎鸢轻轻的一声笑。 然后嘴里的烟就被利落地拿走,到了那饱满而鲜艳的红唇里,连灰白色烟雾似乎都有了浓郁的色彩。 很久以后,付汀梨才在一个嚼甜腻花生糖的夜,恍惚想起,原来从那之后孔黎鸢就戒烟了,而这是她们抽的最后一根烟。 绵长温柔,倒也不让人觉得可惜。 ——当作句号刚刚好。 而在这根刻着燃烧份额的烟里。她们仍享受着同抽一根烟的默契,不需要说些零散的话语来打发这一根烟的时间。 就在付汀梨以为,这份默契会持续到一根又一根,并且她和孔黎鸢都不会主动再提起什么时。 孔黎鸢却将最后一口留给了她,然后沉默地将烟头掐灭,凝视着那熄灭的烟灰。 终于发出声音,“付汀梨。” “啊?”付汀梨有些茫然地应一声。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然后就看到孔黎鸢望住她的目光。在那一秒钟她明白孔黎鸢要在这根烟的结尾和她说些什么。 并且她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管孔黎鸢和她说什么,她都只回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过去。 可孔黎鸢却轻轻地说,“其实我有一个亲生姐姐。” 而还没等付汀梨给出反应。 她又马上说了第二句惊心动魄的话,表情仍然平静, 第219章 “她死了。” 最后,是笑着说的第三句,“在我?十岁生日那年,和我?妈一起。” 在这之后,付汀梨的手机掉落下来,砸落到地板上,砰地一下,像是要把地球凿出一个洞,屏幕还亮着光。 里面是她刚刚拍下的那一张照片,女人正望着她笑,像一场正在消逝的梦。 像是被当头棒喝,短暂的一秒钟之后,率先给出反应的是孔黎鸢。 她轻轻按了按付汀梨的后脑勺,不痛不痒地笑一下,什么也没再继续说。 而?付汀梨这才猛然意识到一个十分不公且恶劣的事实: 二零零三年六月二十一日,那是那一年北半球最漫长的一个白昼,是夏天这根烟花棒在那一年最经得?起燃烧的一部分。 想必那一天的北半球肯定发?生了许多?事,大的小的、好的坏的都有。却只有两件事,推动?她们走向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径: 一是,六岁的付汀梨懂得?在爱妈妈之前要先感谢自己的出生。 二是,十岁的孔黎鸢已经知晓自己再也过不好任何一个生日。 第56章 「孔晚雁」 孔晚雁, 1989年生。 不过孔黎鸢至今也不知道,这个在十四岁就死去的女孩究竟出生在1989年的哪一天。 就连约定俗成的墓碑上,也没人?觉得给她刻上具体的日期和姓名是必须。 那上面只有一句路过的人?都读不懂, 只觉得抽象缥缈的话: 【不后悔, 不后悔。】 与此同?时, 孔晚雁死在2003年6月21日。 她是孔宴和姜曼的第一个女?儿。据说在自然界中,“雁”是最?专情最?痴情的动物?。晚雁这个意象, 也被用?在许多古诗词里过, 拥有最?纯洁最?真诚最?壮阔的寓意。 这个名字, 自然也承载着孔宴和姜曼的无限冀望,象征着他们迟来的爱情结晶。 如果不出意外,孔晚雁这个人?,理所?应当会享有这一对明星夫妇身上所?有的注意力,和全身心?灌注的“爱”, 哪怕这种爱和孔黎鸢如今所?得到的并无二致。 可是连这种爱她都没有得到。 她叫作晚雁,一出生就是一个畸形的先?天愚型患儿。 ——面容特殊,智力低下, 四肢畸形。 倘若她出生在普通家庭,也许她会遇上一对家境贫穷但坚韧如野草的父母, 会拥有虽然嫌弃但却坚信血脉相连的亲人?, 会活得比十四岁这个年纪稍微久一些。 就像现在的杜丽, 好端端地?活过了三十岁, 拥有一个和自己打打闹闹的妹妹。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甚至比如今这个结果更差一些。 偶尔孔黎鸢回过头去想, 也会觉得, 孔晚雁这十四年活得实在是太过痛苦。 她的父亲孔宴是个虚荣又永远以自我为中心?的男人?,太懂得怎么利用?自己周围的一切来谋取利益, 甚至异常享受自己为自己所?制定的剧本人?生。 在她妹妹孔黎鸢六岁那年,他找来人?拍摄一部四十分钟时长的纪录片。 纪录片剧本里写他带女?儿时发生的一些趣事,写他接受采访时笑得合不拢嘴的表情,写他在摇晃的镜头里一边叠衣服一边念叨着“我得收拾几?件衣服给我老婆寄过去,她在大漠拍戏那边风沙多,对了,前几?天她还打电话让我找那件红裙……”,写他在这之后风风火火地?跑上楼梯,又在摇晃的镜头里很滑稽地?在阳光下收那条刚刚洗过的红裙子,写别人?在这下面问他是不是很疼女?儿,而?他抻着脖子拿着红裙子跑下来,对幕后的提问表示不满“当然了,我疼我女?儿还能疼谁?”…… 而?他却对着镜头拍孔黎鸢的肩,给笑容标准的孔黎鸢头上戴好崭新的生日帽,笑眯眯地?在这句定好的台词里加了两个字, “当然了,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哪怕那个时候,孔晚雁就被关在楼上,嘴里可能还是不停地?在说“不后悔不后悔”。 他也没有回一次头,仍是那样镇定而?真实地?笑着,接受纪录片摄制组的采访。 在那之后,孔黎鸢在经典电影《人?生》中露脸,很多人?都开始说孔宴的女?儿有灵性,是个演戏的苗子。 从此以后,圈内多了一段孔宴爱妻爱女?的佳话,掐灭了一个说当年孔宴姜曼早前未婚怀有一孕却流产的隐秘爆料。 她的母亲姜曼,实在生得靓丽又自信,在那个年代已经是一个相当有野心?的女?性。 拍起戏来很拼命,能在荒芜干燥的大漠待上大半年,在血红黄昏里骑马连拍大半夜的戏,摔了之后也一声?不吭,很决绝地?再次爬到马背上,将自己当作武侠片里能忍能强、也能将儿女?私情抛之脑后的女?侠。 大概这个女?侠,这辈子做过最?后悔的事,就是未婚生女?。女?侠在自己年华最?好的时候,犯下一个许多年轻人?都会犯的错。 就在这个错误之后。 这个女?人?大概下定了决心?,决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在她实现自己想要的目标之前抛弃的——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个与她在十几?岁时就相爱的男人?……在她这里都算不得是什么牺牲品。 更何况只是一个,在错误时机生下来的,长得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 第220章 唐氏患儿面容特殊,实在是没办法继承姜曼得天独厚的美丽。 或许年轻的姜曼,在面对当时这个突如其来的生命的第一反应,也是迷茫。 在拍摄《蓝色书本》这部呈现平凡母女?之间动人?情感的影片时,为了演好一个年轻而?艰难的母亲,孔黎鸢看?过许多关于母亲的纪录片。 知晓了关于“母亲”的深层次内涵——就算是脐带将血脉相连,许多母亲也不是在生产之后就能很坦然地?接受这个身份。 也会有一部分人?,从一开始对自我的身份认知是迷茫的,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认同?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 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产后抑郁的女?性。 连续看?了很多纪录片之后,孔黎鸢在潮湿闷热的重庆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站在石桥上看?车来车往,有时候也会看?到马路街头,有牵着小孩的中年女?性歇斯底里地?说“你再哭我就把你扔在这儿你信不信!”,有大清早结束夜宵摊骑着三轮车的中年女?性给坐在车上睁不开眼的小孩挡风……她猜测这些都是母亲,各式各样的母亲。 于是她越发经常想起姜曼。 她试图理解姜曼,然后好为自己塑造一个年轻母亲的形象。 某天夜里,她甚至突发奇想,开始给年轻的姜曼写人?物?小传,即便她不知道时隔这么多年,自己以一个与年轻姜曼同?龄的女?性心?理,到底有没有用?她编造的故事、用?如今的目光来美化姜曼的形象。 但她还是买来一个笔记本,用?蓝色墨笔,在白色纸张上洇出蓝墨,一字一句地?写下姜曼的想法和人?生经历。 最?后,她在笔记本的扉页做下总结——姜曼当时大概也是一个骄傲到甚至有些自负的女?性,所?以她在第一次冲动犯错生产之后,对孔晚雁这张脸庞有过不解和怀疑,有过挣扎和冲突。 所?以才?会在那个时候,陷入一段时间的产后抑郁。 难道是这个女?儿导致了她的抑郁吗? 还是在由于她的产后抑郁没有得到足够的治疗管控,于是在一个异国剧组饰演绝代风华惊鸿一瞥的美人?时,她因?为病情失态,留下许多不能被她自己所?接受的影像记录之后。 她买下当时所?有的影像记录,毅然决然地?从娱乐圈隐退,才?终于发现,她的第二个女?儿竟然也被生得如此漠然又偏执? ——在拍完《蓝色书本》之后,孔黎鸢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深入思考。 她时常试图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死人?终究是没办法给她答案的。 后来,她回了一趟以前的老房子,在疗养院搬到洛杉矶时又去了一趟远在加州的疗养院,给姜曼收拾一些之前遗漏的遗物?时,才?发现了这些录像带。 过了这么多年,录像带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大部分都已经播不出来。 事关姜曼坚持退圈都要隐藏起来的秘密,孔黎鸢没办法找人?来修复。 只就着零星几?张能播映出来的,以及那像素模糊的影像,拼凑出一个年轻姜曼的形象。 毕竟她和姜曼的相处时间也少得可怜。 退圈之前,姜曼在全国各地?拍戏,退圈之后,姜曼又去了加州的疗养院,成了一个抑郁症病人?。 大多数时候,姜曼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词语、影子和身份。 对她来说,母亲这个角色,甚至还比不上姜曼那些深入人?心?的影视角色对她产生的影响。 她隐约记得,等姜曼情况稍好一些时,也会从疗养院回来,将自己收拾得妥妥贴贴,涂异常鲜艳的口红,看?起来真像电视里那个闪闪发光的大明星。 这个大明星会将那鲜红的口红,狠狠地?印在孔黎鸢的脸上。 湿漉漉的,不是很舒服。 孔黎鸢第一次被亲这么一口时,还下意识地?想去擦,但还没等她上手,姜曼就突然瞪大双眼,用?力抓紧她细瘦的手腕。 哪怕她哭喊着想挣脱,说觉得痛。 姜曼却仍然像是看?不见?她的反应,脸上滚落透明而?浑浊的泪珠,将她脆弱的手腕狠狠掐握着,然后嘶哑而?尖锐地?说, “不准擦!我叫你不准擦,我是你妈,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你吸我的血啃我的肉,为了你我放弃了那么多,为了你我再也拍不了戏,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怎么可以嫌弃我……” 后来孔黎鸢再也不擦这些口红印。 只任由每一次回来的姜曼,在她脸上留下口红的印迹。 就好像,只要那鲜红昂贵的口红,从她枯涩的嘴上印到了她脆弱的皮肤上。 那些被称作为母爱的东西,就能透过这些印迹,彻彻底底地?沁进她的血肉,变得庞大而?不容推拒起来。 即便她在第一次看?到那些口红印时,就觉得这好像淋漓的鲜血。 但后来她也知道,在这极为生硬的亲吻之后,姜曼会紧紧抱住她,像她在电影里看?到过的母亲角色一样,戏剧化地?流着一行又一行的眼泪,说上一句像是洗脑一般的台词, “妈妈爱你,真的爱你。” 如同?姜曼不由分说地?重复这样的举动,孔黎鸢也始终相信这是爱的一种。 但她始终不理解,为什么连这样的爱,孔晚雁都从没在姜曼这里得到过。 第221章 就连所剩无几的录像带里,也让孔黎鸢觉得失望。 里面的姜曼歇斯底里,披散着头发,阴郁昏沉地趴在冰冷冷的墙面,不管是生气还是伤心,都被她演绎得十分夸张。 一点绝代风华的模样都没有。 甚至像是她的抑郁症转为了躁郁症。 但显然,这些录像带不只是有她看过,至少有磨损和遭到大力破坏的痕迹。 那就代表,在她看到之前,也有人看到过这些影像记录,甚至因为生气、愤怒,而对这些无辜的录像带进行了破坏。 以至于很多录像带都坏到不能再看。 会这样做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姜曼自己,也许她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所以日复一日地重复播放这些影像,享受一种自虐般的快感,又试图从这些影像里印证自己没有患病只是入戏太深的证据。 另一个,就是经常被关在楼上的孔晚雁。 孔宴自然是不太可能的,这个男人心甘情愿地活在自己建造的剧本人生里。而这些处于剧本之外的事物,他不会再来反复观看,他只希望没人记得这些事,没人知晓他的剧本只是一场闹剧。 也许姜曼和孔晚雁都有可能。 在老房子待了几天之后,孔黎鸢也将能播放出来的所有录像带都过了一遍。 于是她在十几年之后才终于知道。 孔晚雁嘴里那句“不后悔不后悔”,到底是从哪里来。 孔晚雁行为乖张,举止比一般小孩都奇怪,时常做出一些伤人的举动。 有一次她用餐叉试图去戳家里院子里掉落下来的小鸟,戳得奄奄一息的小鸟血淋淋的,然后又回过头来,拿着那把鲜血淋漓的餐叉,朝孔黎鸢乖谬地笑。 孔黎鸢不记得自己当时有没有哭出来,好像在姜曼第一次亲她,说让她不准擦那些口红印之后,她就已经很少哭。 只记得那时孔宴奔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很关心地问她有没有被吓到。 她摇摇头,说没有。 孔宴松了口气,然后又很嫌恶地看一眼在草坪里站着的孔晚雁。 冷漠地移开视线,没有说一句话。 仿佛对他来说,光是直视孔晚雁的脸庞,只是面对他生下来的第一个女儿,都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情。 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来,拍他和孔黎鸢的相处日常,拍他说“这可是我唯一的女儿”。 而在那天之后,孔晚雁一直被关在楼上的小房间,门一直关着。 大部分时间,孔黎鸢并不知道孔晚雁在里面做些什么,但她时常听到里面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有时候是震天撼地的音效,有时候是孔晚雁在糊里糊涂地说“不后悔不后悔”,有时候里面演员们说得字正腔圆的台词,而孔晚雁跟着那些台词,断断续续地说着些话。 有些时候,孔黎鸢也会坐在门外,和孔晚雁一起听。 她们听姜曼在武侠片里快意恩仇,在喜剧片里说动人又欢快的台词,听孔宴在片尾曲里唱缱绻动人的爱情,听孔宴在爱情片里歌颂深不可测却又痛彻心扉的爱。 和那个电视台经常放映的公益广告片里的那对姐妹很相似。 那对姐妹,会在父母不在家时,一个乖巧地写作业,一个一边监督妹妹写作业,一边自己给妹妹收拾洗澡的衣物,一边看电视。 旁边会有一句很死板的字幕缓缓打出来:爸爸妈妈不在,姐姐妹妹也要相亲相爱。 于是,孔黎鸢会把自己做完的作业,从门缝里塞给孔晚雁。 那个时候的作业本纸张很薄,堆起来却很厚。门缝其实没有那么宽,她要相当费力才能塞进去,孔晚雁也要相当费力才能塞出来。 一出一进,崭新的米白色作业本就变成了灰黄色,蹭上一层厚厚的灰。 封面上面用红色线条印着的小女孩,脸都会被揉得皱皱巴巴。 孔黎鸢在语文作文里写《相亲相爱一家人》,孔晚雁在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后面,用大大的红笔写大大的“不后悔不后悔”。 孔黎鸢在数学作业里列等式,孔晚雁也要用那根粗粗的红笔写“不后悔不后悔”。 大概这也算相亲相爱的一种方式。因为偶尔,孔晚雁也会在看到那个公益广告时,不太自然地蹦出一句, “我应该爱妹妹,爱妹妹。” 这种相亲相爱的方式,甚至比那个反复播映的公益广告持续得还要久。 一直到了孔黎鸢的十岁生日。 写“姐姐妹妹相亲相爱”的公益广告早都已经不播了。 但孔黎鸢每天仍旧做两份作业。 一份交到学校给老师,一份让孔晚雁写“不后悔不后悔”——因为第二份交到老师那里大概会被找家长。 而她猜如果孔宴知道,孔晚雁可能要被关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果是那样,在这个房子里她就只是一个人。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天孔宴不在家,但家里还是有人送了一个蛋糕过来。显然,蛋糕这种东西显然是没办法从门缝里塞进去的。 于是,孔黎鸢做了一个在她短暂人生里,显得十分出格的决定。 第222章 她很聪明地打了一个开锁电话,十分有条理地说,自己姐姐被锁在房门里了,但钥匙被小狗叼走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因为不是锁的大门,她又能把事情完完整整说下来不带磕碰。开锁师傅不疑有他,只乐呵呵地帮她打开了门。 然后又被她拦住,说是自己姐姐比较害羞,不喜欢见外人。 这下开锁师傅开始怀疑她是不是要去爸妈房间偷钱。 但她长得实在是很不像是会偷家长钱的坏小孩,甚至还很淡定地付了钱。 然后很乖巧地分了一块蛋糕给师傅,说自己只是想和姐姐一块过一个生日。 兴许她的演技天赋在那个时候已经初见端倪。再加上她在门外喊了一声姐姐,而孔晚雁在震天撼地的电影声里,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于是开锁师傅半信半疑地走了。 而她端着蛋糕,踏着那部有些诡异的电影背景声走进去。 孔晚雁靠坐在床边地毯上,背对着她,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些什么,好像是电影台词。 电视机声音开得太大,她听不清。 于是只沉默地把蛋糕递过去,在孔晚雁旁边坐下。 而孔晚雁也沉默地接过,兴冲冲地摸了一把她早上梳好的头,再一口一口地用餐叉吃着蛋糕,摇头晃脑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这下她们真的很像相亲相爱的姐妹了,一起看电视看那些光怪陆离的电影时,中间也没有隔着那扇冰冷冷的门。 也许孔黎鸢一开始就不应该这么想。 因为电影里时常演一个老套的故事——只要一个人试图下定一个结论,那么下一个剧情就会将她的结论推翻。 这天的情况应该也算是如此。 在她冒出这个想法之后,那场怪诞的电影演到了冲突部分。 孔晚雁突然站起来,用沾着奶油的餐叉,学电影里的主角,很激动地叉自己的手腕。 而在屋内燃着的生日蜡烛,似乎也在这个时候被风刮落,又被突然站起身来的孔晚雁咕噜一推,滚到了窗帘地下,生出滚滚浓烟。 大火和鲜血就这样同时突如其来。 孔黎鸢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呛人,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看到自己穿的新鞋上面,淌了一些鲜红的血上去。 她迷茫地看着,然后下一秒,孔晚雁也看到了她的鞋。 她绵软地踩着绒绒的地毯,想要先去灭窗帘那边的火。 但只迈出了半步,一股大力就奔过来,将她冲撞到那扇门前,浓烈火苗从窗帘那边舔舐房间的一切,渐渐烧得木门滚烫而炽热。 孔晚雁的手变得鲜血淋漓,却湿滑滑地掐住她的脖颈。 孔黎鸢完全呼吸不过来,也说不出一句话。而孔晚雁,还在那场电影的嘈杂音效里大吼大叫,撕心裂肺。 哪怕屋内大火正燃烧。 孔晚雁还是陷在电影台词里,眼里映着那场燃烧的大火,稀里糊涂,魔魔怔怔地说那一段话 ——从一出生开始,你就已经得到这个世界太多太多爱,所以也最该应该在爱里死去。 这像只是这部电影的台词反馈。因为孔晚雁时常做出这些举动,电影里的人做什么她也跟着做什么,说什么她也跟着说什么。 又像是孔晚雁在这场大火里突然清醒,被这场电影点拨到,于是竭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地说出了这一句心声。 这两种可能都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窒息里陷落的孔黎鸢。 听了这句话之后,她心里只有迷茫和平静。那个当下,她的确不太清楚孔晚雁在说什么,更不知道孔晚雁为什么要这样说? 是因为孔晚雁看到了孔宴那部纪录片吗?还是因为她在作文本里写的那句“我妈妈很爱我她总是亲我一脸口红”? 又或者是每次姜曼回来,从自己枯瘦身躯里掏出的“母爱”,都只够分给她一个人? 而没过多久。 孔晚雁由于失血过多,软绵绵地松开掐握住她脖颈的手,在她旁边晕了过去。但孔黎鸢一直觉得,孔晚雁不会真的想把她掐死。 门已经开了,没人从屋外反锁,只要轻轻扭动门把手,孔黎鸢就可以逃出去。 与其用自己体内残存的氧气来逃跑,她在那个时候竟然选择了思考。 她得到了很多很多爱吗?所以才最应该在爱里死去吗? 她茫然而失魂落魄地想着这个问题,摸自己脖颈上湿滑的鲜血,感受自己澎湃而安稳的心跳。 其实她当时怎么也想不出来,孔晚雁的这句话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 这样一句抽象的话,对一个十岁孩童来说,还是太难理解了一些。 就算她能骗过开锁师傅,也只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真的以为,她们是姐姐妹妹相亲相爱。 可倒在鲜血和大火里的孔晚雁,却告诉她,一切根本不是这样。 她想不通,也没办法理解。 于是她只有揪着这一句话不放。直到涂抹着鲜艳口红的姜曼率先出现,惊惶失措地推开门,捂住自己干瘪的脸和一脸的泪水。 第223章 那时,孔黎鸢的意识已经快要消散,她弯曲着自己的身躯,倒在孔晚雁的脚边,张了张唇,喊不出一个字。 然后,她很模糊地?看?到,姜曼用?自己细瘦的身体,先?将孔晚雁带了出去。 孔晚雁身材矮小,可姜曼将她护在怀里拖出去时还是气喘吁吁,以至于都没时间回头来看?一眼孔黎鸢。 这样费劲全力的画面,显得这两个人?的背影是那样决绝,那样骨肉情深。 鲜红的火将她眼前的一切烧成一抹血色的烟。 孔黎鸢倒在血泊和大火中,模模糊糊地?看?她们缓慢走出燃烧大火的背影,很恍惚很涣散地?笑了一下。 再醒过来的时候。 她发现自己是在车上,车辆摇摇晃晃。姜曼坐在驾驶座,那一身漂亮的红裙子被撕得乱七八糟,一块被用?来给孔晚雁止血,一块被浸湿扑在孔黎鸢脸上。 姜曼那张阴郁美丽的面庞上只剩下泪流满面。 孔晚雁坐在副驾驶,手上的血透过那块鲜艳的红布淌下来,目光呆滞,这次她嘴里没再念叨着“不后悔不后悔”。 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像是在世界末日之前举家逃亡。 但孔黎鸢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 车上只有一个坏掉的车载广播,朗读清晰的女?声?声?情并茂,一遍又一遍地?播报,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请各位市民注意气候变化,不要高?温作业……” 第七遍播报的时候,姜曼开着的车不小心?撞到护栏,车前玻璃被撞得七零八碎。 于是那个广播比最?开始又坏了一点点,只剩下一句在循环, “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 到后来慢慢变成了——三十七度、三十七度…… 在这之后,车并没有停下,而?是又摇摇晃晃地?往前开。 孔黎鸢没有问姜曼要去哪里。 但她猜想,她们要去医院,给失血过多的孔晚雁看?手。 她还猜,在这次大火之后,孔晚雁应该不会再被关起来。 她不怪姜曼这一次先?救孔晚雁,只觉得好像如果从此以后,姜曼将给她的爱分到孔晚雁身上,这样也不错。 孔晚雁那样挣扎着和她说,她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那在这之后,如果她能将这些爱全都分给孔晚雁,这再好不过。 可这辆破损不堪的车却没能开到医院。 只在过一个急弯时,就轻飘飘地?翻了车,像是一场报应。 那到底这是什么的报应呢? 或许是因?为孔黎鸢。 因?为孔黎鸢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她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身体被疯狂挤压,随着破烂的车翻滚到悬崖下的那一刻,孔黎鸢在剧烈的疼痛和忽如其来的失重感里,冷静地?、反复地?想,并且只想这个问题。 真是奇怪,浑身上下那么激烈的疼痛,像粉身碎骨,像灰飞烟灭。 也没能阻止她的思考。 果然,人?之所?以是高?级动物?就是因?为太擅长思考。 也许死亡可以阻挡她思考。 她平静地?想着,觉得好像就这样结束一切也不错。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场轻飘飘的、像是报复的车祸里,最?应该得到报应的她却没有死。 那个崩坏的广播甚至突然好转,开始完整而?具体地?播放“气象台报道,今天本市气温将会超过三十七度高?温……”,或者?根本没有,只是她将这句话记到了心?底。 而?孔晚雁的矮小身躯,和姜曼的细瘦身躯,却都不约而?同?地?为身处于后座的她挡住尖锐的刺物?撞击。 她稚嫩羸弱的身躯被压迫得弯了起来,脊背蜷缩,像婴儿在母亲子宫里最?基本的姿势。 而?孔晚雁和姜曼为她撑出的那片可供呼吸的空隙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脐带。 新鲜的血液化作她赖以生存的羊水,缓冲着这一场车祸的冲击和压力,却不要命地?淌落下来,滚烫而?刺鼻地?滴在她稚嫩而?脆弱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巴上,耳朵上。 一切都黑成一团,像地?狱的缩影。 孔晚雁瞪大眼睛,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手掌拖着她的后脑勺,临死之前,仍旧还在努力地?说着那一句话, “不后悔,不……后悔。” 那一刻孔黎鸢耳鸣得厉害,各种声?音在她身体里都被放大。 但她还是觉得这句话是对她说的,觉得孔晚雁竭尽全力在表示,用?生命救下她并不后悔。 而?姜曼却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她的右侧,瞪大眼睛,缓慢地?伸出两只干瘦苍白的手。一只手发抖地?挨着孔黎鸢的眼皮。 另一只手努力去往上面伸着,似乎是想要抚摸到孔晚雁的脸。 ——在这之前,孔黎鸢从来没有看?过她用?这样饱满而?浓烈的眼神望过孔晚雁。 孔黎鸢自己也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自己眼皮上那手指的颤抖。 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钉在了这两个身躯之间,充盈在那些被鲜血浸泡过的爱之间。 但她却异常清醒,清醒到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摄像机,可以将这两个生命弥留之际的一切都看?清楚——在临死之前,姜曼还是没能触碰到孔晚雁的脸庞。 第224章 也许在孔晚雁刚刚出生,畸形的脸庞还没显露出端倪之时。 她也曾这样伸出手,心?惊胆战地?去试图触碰过,但又由于某种原因?,没能触碰到。很多年以后孔黎鸢再回忆当时的场景,总觉得姜曼并不是不能接受孔晚雁的病症。 所?以这个年轻的母亲临死之前。 才?会露出如此不甘的眼神,才?会那么费力地?张开嘴,试图发出声?音。 虽然她到头来没发出任何声?音。 但孔黎鸢后来在姜曼的遗物?里找到两条项链,发现一条是ava,一条是zoe时。 她猜,当时姜曼应该也想说——不后悔。 因?为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留给姜曼的,在姜曼带回来的录像带里出现过。 当时,姜曼在疗养院里沉默地?坐着。 有穿白大褂的人?问她,“后不后悔将女?儿生下来?” 可惜,在低像素的录像带里,姜曼只是沉默地?蜷缩着自己的身躯,低垂着脸不让任何人?看?到,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之后给出任何清晰的回答。 其实孔黎鸢一直觉得,这个人?问的这个女?儿,应该是她孔黎鸢。毕竟在许多人?眼里,姜曼和孔宴唯一的女?儿是孔黎鸢。 但孔晚雁应该一直觉得是自己,才?会一遍又一遍地?说“不后悔不后悔”。 可直到这个年轻的生命死去之前,也没有人?回应她一句,你妈妈没后悔把你生下来。 于是孔黎鸢在看?完那些录像之后,在孔晚雁的墓碑上,加上了这么一句虚无缥缈的话: 【不后悔,不后悔。】 距离那场车祸已经过去十多年,她还没有放弃思考那个问题。 即便就是因?为这个问题,害得她经常彻夜难眠,害得她总是在超过三十七度的天气里难以忍耐自己的存在,害得她总是在每年夏至,去到空旷飘然的疗养院。 很多人?对她说,过度思考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没办法不思考,就好像一旦停止思考,孔黎鸢这个人?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时候她觉得,是这个残忍而?抽象的问题将她从那场车祸里救了下来。如果她不再寻找,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活。 有时候她觉得,还不如在那场车祸里,和孔晚雁还有姜曼一并死了,那也比如今的状况好过。 有时候她又觉得,既然孔晚雁临死之前救她,瞪大那样一双血淋淋的眼睛和她说不后悔。既然姜曼那样竭尽全力去挨她眼皮上的问题。 那她就必须要活着。 但孔黎鸢这个人?应该怎么活着才?是最?好呢?很长一段时间里,孔黎鸢找不到任何方向。 于是孔宴苦口婆心?地?对她讲,人?生短暂,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你就不能按我说的标准来活吗?你以前很乖的,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现在奇奇怪怪的模样?你和你妈妈的关系也没这么亲,怎么一到她死了你就把这回事忘了?她之前爱过你吗?她说的哪一句爱你不是为了想减轻自己的罪责?而?哪一次她不是先?为了自己的事抛弃了我们? 还一次又一次地?和她强调,你是我的乖女?儿,你从一出生就已经拥有了别人?都拥有不了的资源和爱,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你究竟还要做多少出格的事情才?能心?满意足? 孔黎鸢偶尔会因?为太过迷茫而?被他说服,偶尔会因?为陷入深度思考突然说不行。 她说都有两个人?为我死了,既然我已经得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那么多的爱,那又怎么能这样虚无麻木地?活着。 她觉得至少她也应该在人?生尽头,说得出不后悔这三个字。 她说她不想活成孔晚雁那样,到最?后没一个人?记得她,没一个人?承认她的存在。 孔宴暴怒地?扇她一个力道很重的耳光,好像他不准任何人?在提起孔晚雁的存在,也不允许其他人?知晓那一场车祸中没一个人?在意过他的存在,于是他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掉了一缕下来,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滑稽。 孔黎鸢的脸火辣辣地?疼,但她由此发现,自己竟然异常平静。在这种时候,也不觉得生气。她甚至不觉得是自己在经历这些事情。 就好像在那场车祸之后,她陷入了一场漫长而?窒息的空白,时常很虚无地?跳脱出自己的身体,用?第三视角看?着名为孔黎鸢的那一个人?活在这个世上。 然后她开始在每年夏至前犯病,这似乎是一种对她太过麻木的报应。 孔宴则会在每年的这个时候将她送进加州的疗养院,姜曼住进过的疗养院。 渐渐的,她开始记不清孔晚雁的模样。 因?为这个死在十四岁的生命和将美丽年华留在电影中的姜曼不一样,没有任何影像和记录来证明她的存在。 也没有任何人?会觉得一个被关了十几?年未曾进入过世界的人?,在这个世上这样稀里糊涂地?活一遭是值得纪念的一件事。 除了她之外,没有人?记得她,知晓她在她的生命里活了十四年。 甚至黎桥最?开始听她说这件事,还怀疑过孔晚雁是否只是她臆想出来。 因?为没有一点风声?表明孔宴和姜曼还有另外一个女?儿,当时也没有任何声?音表示姜曼是出车祸而?死。 第225章 孔黎鸢知晓,这完全是因为孔宴将消息捂得很紧,那个年代信息网络不发达,要想瞒住什么事情都是很简单的。 于是她很难向其他人证明这件事。 从某一年开始,她越来越记不起孔晚雁的声音,甚至看到“不后悔”三个字也不会在第一时间想起这个人。 从此她觉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她告诉自己不想要变成孔晚雁那样。 如果孔黎鸢不优秀,将自己活得麻木又死板的话,轻飘飘地从这个世界飞过了,那谁还会记得她? 如果这个世界全都没人见过真实的、鲜活的孔黎鸢,那她至少要以让自己以这种形象留在某个人的记忆里。 可以像姜曼,很干脆地留在影像记录里。 或者像现在的孔晚雁,只要她还记得孔晚雁,孔晚雁就存在过。但哪一天,要是连她也不记得了,谁还会承认孔晚雁的存在? 谁还会记得,她有个十四岁的姐姐,临死之前为她挡住致命一击。 然后和她说,不后悔不后悔。 另一方面,她将两条项链给黎桥看,带黎桥去看孔晚雁的墓碑。黎桥才在反复地试验和证明中,相信孔晚雁这个人的存在。 而孔黎鸢却在看到这两条项链时,比任何人都要迷茫。 显然,这是姜曼生前给她们两个定制的项链,可为什么又从来没有给出来过?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为什么姜曼最开始甚至不愿意在孔晚雁脸上留一个口红印,最后却拼了命也要先将孔晚雁救出来? 姜曼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母亲?是坚韧不拔,疯癫自私,还是脆弱易碎? 在成为母亲之前,她到底又是一个怎样的女性?母亲这个身份到底给年轻的姜曼带来了什么?最后那场车祸里,她到底有没有和她的两个女儿和解? 孔黎鸢始终想不通这些事。 这个女人在她生命里留下了太多太多无解的问题,连同她的身份一样无解。 就连她给她的爱,也从来都让人很难分辨,到底是好还是坏。 看完所有的录像带之后,孔黎鸢又去了一趟疗养院,把“不后悔”这件事说给黎桥听。 黎桥完完整整地听完,只问她一个问题——孔黎鸢,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要找的金色小鸟究竟是什么。 彼时孔黎鸢没有犯病,她清醒地知道自己什么也答不出来。 后来一次她犯病,思绪开始跳跃出“正常”的框架,却用自己湿滑冰冷的手拖住黎桥,逐字逐句地说—— 她要劈开这个空白虚幻的世界,去找很多很多和她不一样的爱。 如果找不到很多很多爱,那最起码要找到一个人。她要在这个人那里篆刻活生生的爱-欲和轰烈硝烟。 她要这个人经过她、见证她、最后记得她,永远比记自己还要清晰。 她要浓烈而疯狂地在这个人的命运里活一次,然后再让那个人回来冲毁她贫瘠无趣的生命。 她就要不疯魔不成活,当一回像戏里那么鲜活的的人,像她和孔晚雁看的那部电影里演的那样,至死不渝地爱一次。 不管是什么爱,她只要和她不一样的爱。 之后她过了病期便出院,重新变成那个已经学会将“思考”这种东西隐藏在心底的孔黎鸢。 黎桥将这些话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 那时已经是二零一六年,距离孔晚雁和姜曼的死亡已经过了十三年之久。 世界纷纷扰扰,碾压着无数人的死亡和生命继续前行,无数人化成细小的尘埃,将这个裹满殒身气息的地球滚得越来越大。 孔黎鸢已经开始懂得一件被许多人都和她强调过的事——如果一个人始终拘泥于一件事,始终要去寻求一个答案,那这个人就会一直往这个虚无的洞里钻,彻彻底底地变成这个时代的人眼里的“精神病”,最差的结果就是会放任那个过度思考的自己,去逼迫得不出答案的那个自己走向死亡的结局。 从病期出来的她,又回到了社会驯化和普世价值的洗礼中。 她很冷静地否认自己说过的那一番话。就像这世上所有人都知道躁狂症病人总是说一些抽象而难解的话。 她再次从自己的生命中跳脱出来,以漠然的第三视角看待病期的她自己。 她和黎桥说,这只是在病期说的话,当不得真,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至死不渝的爱,爱这个东西对她来说太复杂了。 她给不出去,也找不过来。 但后来,就在下一个病期。 她真的遇见一只金色小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是怀抱一束鲜花掠过这个世界,只是向她播撒对世人都平等的爱。 就让她不得不亲口承认她是错的。 只是轻飘飘地飞过她的世界,就让她知道一件最浅显也最难懂的事: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很好的爱。 第57章 「废弃建筑」 付汀梨一直觉得, 孔黎鸢应该不是一个太擅长自述的人。 所以这个女人给人的感觉总是很模糊。 很多时候,她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却又很难被实实在在地抓住。 第226章 直到这个女?人?再次在她面前诉诸那些离奇惆怅的过往, 她知?道这并非她的故意?。 只是从未有人?想这样?听?她讲。 在这一瞬间付汀梨突然开始感谢未曾谋面过的孔晚雁和姜曼。 她坚信是这两?个人?将孔黎鸢留了下?来, 将孔黎鸢留给了素不相识的她。 彼时, 孔黎鸢是在疾驰奔逐的车辆中向她诉说这段过去,车载音响里在放那首《泪桥》, 激-情得像是在鼓励她们对抗加州的繁华。 女?人?的诉说寥寥几语, 没?有什么声情并茂, 平静松弛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里被吞进去,再散乱地吐出来。 甚至有些模糊,却清晰勾勒那些悲悯昔日。 她们是在太阳落山后踏出那个海边旅馆的。起?初只是孔黎鸢在说完那震天撼地的三句话之?后,轻轻地按了按付汀梨的后脑勺。 然后将那根掐灭的烟扔进垃圾桶。 很随意?地套上一件皱得发飘的衬衫, 松松垮垮地挽起?长发,很具氛围感地朝她扬起?一个笑?,饱满红唇还咬着?发圈, 有些含糊地问她, “要去兜风吗?” 而付汀梨愣愣地说“要”, 差点忘记被她失手?砸在地上的手?机——那里有她和孔黎鸢重新开始的一个相册。 半个小时之?后。 她揣着?这样?一个珍贵的影像记录, 孔黎鸢开着?车, 经过一个很长很黑的隧道。 隧道里车辆来势汹汹, 歌手?的声音被放得很沉。光影晦涩包抄过来,撕扯着?她们年轻而敞开的脸庞。 在隧道里, 孔黎鸢用了五分钟, 将那一段堪比电影独白的话语说得无足轻重。 而付汀梨坐在飞驰奔向前方的副驾驶,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冲上去给孔黎鸢一个拥抱, 或者是一个疯魔的吻。 于是她开始不着?边际地想,那些足以被孔黎鸢放在生命黑匣子?里的物品,应该一只手?就可以数出来。 ——两?条项链、很多电影、那个给姜曼写人?物小传的笔记本。 其中一条项链还在付汀梨手?里。 是不是在遇见她之?后又多了一点什么东西?付汀梨没?有妄加猜测。但她想最起?码,此时此刻她手?里这个相册应该要被装在这里面。 当然除此之?外,她还想放很多很多爱进去。她希望这是孔黎鸢想要的。 然后她很直截了当地说,“孔黎鸢,我想吻你。” 而孔黎鸢却在风里望她,像是完全不在意?那段被摊开来的过往。 竟然只是很轻盈地笑?了一下?,然后对她说,“men seni suyemin。” 连弹舌都标准得像是在新疆待过好几年。 ——这是哈萨克语里的我爱你,翻译过来也是我吻你。 付汀梨有些意?外,暂时将自己想要吻她的心情放在一边, “什么时候背着?我学的?” “你猜?”孔黎鸢仍然还在笑?。 “我不猜。”付汀梨注视着?孔黎鸢,轻轻叹一口气,“要不要再教?你一句?” “什么?” “你知?不知?道哈萨克语里的爱人?怎么读?” “joldas?”这代?表着?同路人?。 “你都做这么多功课了我还怎么教?你?”付汀梨开始耍赖,“不准再学了孔黎鸢。” “好,付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付汀梨望着?孔黎鸢的笑?,心底的难过还是挥之?不去。她知?道难过这种东西不会凭空出现,也不会凭空消失。 她在难过,说明她也在难过。 所以没?有人?在这个时候主动提出要继续,要让难过开始肆意?涨大。 撕开陈年旧痂想必是鲜血淋漓,但不是每次都能如同拔出旧钉一样?酣畅淋漓。 如果在路上缓一会能让痛苦的发生延缓,积蓄下?一段撕扯的力?度和止痛药效。 那她宁愿让这段路永远没?有尽头。 车在风靡云涌中开到了海拔比那个悬崖还高的地方,迷离月色下?,她们风尘仆仆地停到一个旧窄的类似于废弃教?堂的建筑面前。 风在这个高度刮得很巨大,让她们看起?来尤其像两?个饱经风霜的旅人?。 一个脚上打着?石膏,另一个手?掌连着?手?指上包着?已经卷皱破败的纱布。 没?有一个人?是完好无损的。 不出意?外的话,那个尖锐要命的餐叉好像会在孔黎鸢无名指上留下?一道疤。 付汀梨开玩笑?似的说,“我们看起?来伤痕累累。” 孔黎鸢回?应她的玩笑?,“所以神会原谅我们的不请自来。” 这个建筑看起?来很老很破了,像是被废弃的遗址。被风吹得干燥又破落,地上全是碎石废纸,最外围的围墙还被人?挖出几块砖,留了一个幼童大小的窟窿。 付汀梨差点就要从这个窟窿里钻进去。 孔黎鸢却带她走了另一条小路,那里有砖块垒成的阶梯,一步一步垫着?,在大风扑簌里翻过围墙。 翻墙的时候,付汀梨觉得这命运实在是太爱捉弄人?,也实在是太过戏剧化。 腿好的时候梦想用双腿丈量地球,却被困在那潮湿逼仄的二十平米出租屋。 现在腿坏了,却用这样?一双打着?石膏的腿,艰难地坐过花车、踏过悬崖边,如今又来到这样?一座废弃建筑。 第227章 双拐被提前扔到了另一边,她们终于翻到墙上。 孔黎鸢很利落地从一米多高的墙边先跳了下?去,然后又在里面灰蒙蒙的光影里,仰头望住她,展开双臂,在风里说的话显得很缱绻, “放心,我接着?你。” 付汀梨坐在围墙上有些发怵,她在风里大喊,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儿?” “几年前来过。” “几年前?” “等你下?来我再和你说。”孔黎鸢大概是觉得这样?一高一低地长篇大论有点费劲。 恰好付汀梨也这样?觉得。 “早知?道我就从那个窟窿里钻进去了。”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撸起?袖子?希望自己不要摔得很不整洁。 孔黎鸢被她的说法逗得笑?出声,薄薄的睫毛阴影盖在下?眼睑上,增添几抹浓情, “小孩才会钻洞。” 付汀梨没?再犹豫,直接在风里往下?跳。风将她的金色发丝吹起?。 这一刻她感觉这种失重感也不是不好,甚至想到以后可以来一次双人?蹦极。 孔黎鸢也没?让她失望,裹着?纱布的掌心牢牢地托住她的腰背,将她整个人?稳稳接住,然后再放到了地上。 这是一个很轻的拥抱。 付汀梨能感觉到孔黎鸢的呼吸在这一刻洒在她耳边,真真切切的体温贴在她的胸口。 金发黑发共同飘摇,她的掌心轻轻按住她的后脑勺,唇挨在她耳后的皮肤,很像是一个发生在事后的吻。 在孔黎鸢要离开的时候。 付汀梨却主动贴住了她的唇。 温凉而旖旎的触感,发生在这样?美丽而颓废的地方。 彼时她们还未正式踏进去。 有一瞬间付汀梨很突然地想起?这处场所一直以来都是结婚的地方。 想必这里已经见证过太多世间人?的悱恻绵缠,以及一对新人?在许下?誓言时的亲吻。 然后,还很天马行空地想起?曾经看到过一个新闻——休斯顿高地社区的一个教?堂在2015年为45对同性伴侣举行过集体婚礼。 想到这里,付汀梨突然笑?了一下?。 这种胡思乱想持续到了分开之?后。她听?到孔黎鸢也在她耳边发出一声笑?,好像是知?道她刚刚在笑?什么、在想什么似的。 揉了揉她变得湿润的唇。 然后转身把双拐捡给她,踏着?旧积的灰和旖旎的风,轻飘飘地带她往里走。 付汀梨慢慢吞吞地跟在后面,踏着?那些碎石走进去,然后被空气里的灰尘呛得厉害,连着?咳嗽了一下?。 又用自己干涩的声音说,“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里的?” 孔黎鸢将自己的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脱下?来,很不在意?地垫在最前一排木质座椅前,只穿里面那件紧身的白背心。 敞着?锁骨和细瘦脖颈,隐隐透着?皮肤里泛出的青色血管,贴在颈下?皮肤处的,是那一条项链。 ——ava。 项链吊坠在高海拔的建筑里好像闪了一下?光,灰蓝色的光。 听?到她这个问题,孔黎鸢垂下?眼睫看了看那条项链,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 “先过来坐。” 建筑物内部整体空间不大,只能容纳三四排座椅左右,废弃迹象更加严重,神圣而美丽的十字架承载着?日复一日高海拔的光起?光落。 墙壁是脱了皮的灰黑色,被穿堂风吹得像滚落的透黑蛇蜕。 唯独作?为主体的木质座椅经年不改地排列在室内,像是被重新过了一遍红漆,而后又被风吹日晒,变得破烂不堪。 一切好像都有被焚毁过的痕迹。 付汀梨在孔黎鸢身旁坐下?。风吹过来,将孔黎鸢有些恍惚的声音吹到她耳边。 “大概是十六岁那年,我从疗养院逃出来的时候恰好路过这里,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再回?的国。” 这个女?人?又将自己身上的一切那样?轻飘飘地带过了。而付汀梨却觉得那个夜晚并不像孔黎鸢说得那样?轻。 她靠在她温凉的肩上,牵她被蜷曲纱布包裹着?的手?,轻轻地问,“你当时在想什么?” “不知?道。”孔黎鸢说,“好像只是弋椛坐着?发呆,又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付汀梨明白了她的意?思,“年轻的时候多思考一些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你呢?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孔黎鸢问她。 “我啊?”付汀梨眯着?眼睛想了想,“那个时候我刚到加州,可能还在适应这边的生活,但没?有受什么欺负,遇到的人?都挺好挺热情的。对了,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雕东西看展,然后还特喜欢养鱼,带那些白皮肤的好朋友研究怎么自己做火锅底料,有一次她们辣得嘴巴都红了,我逞强说一点都不辣结果当天晚上就开始拉肚子?。” “然后呢?”孔黎鸢突然变得求知?若渴起?来,好像很好奇她过往的一切, “再多说一点,我想听?。” “然后啊——”付汀梨拖长声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孔黎鸢手?上卷边的纱布, “十七岁的时候我开始雕一些昆虫类和鸟类的雕塑,都比较偏飞行动物和漩涡风吧,我妈说我简直自己都要变成一只鸟飞走了,但我自己喜欢得不得了,之?后我开始慢慢参加比赛,得了不少奖吧,我就觉得,嚯,这世界上哪还有我这么有天赋的人?啊。” 第228章 “十八岁我开始考驾照,其实我早就想考了,因为这边留学生十六岁就能考,但我妈很老套地觉得必须等到十八岁。所以我十八岁考完驾照,就突然喜欢上了车,车技锻炼得好一些的时候我妈给我买了第一辆车,之后就是第二辆、第三辆。” “十九岁我考到了潜水证,爱上了自驾游,在一家披萨店打了三个月的工,但学校管得严,限定了在外打工的工作时间。” “不过我还是赚到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笔旅行经费,在这之前我第一次染了金色头发,还想要纹身来着,但实在是怕痛就暂且搁置了,我当时觉得还年轻嘛,以后说不定有的是机会,结果后面也没再把这件事想起来。” 她稀里哗啦地把自己往外倒,好像这样她们就可以深入彼此的前半段人生。 说到后面的二十岁,她没有提起这之后的事情。而是望着孔黎鸢,温和地笑, “再然后,就是二十岁,我遇到了你。” 偶尔她也会回顾她的二十岁。 然后发现,从二十岁到现在,一切都像一场正在消逝的梦。 ——庞大、真实,让她清清楚楚感知道这种流逝的存在。 与此同时,她再次想起那句话,也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在二十岁之后,她的每一年都会过得比以往更艰难。 于是,在二十岁即将开始的这一年,命运让她遇见了孔黎鸢。 其实她感觉这件事也挺了不起的。 孔黎鸢完完整整地将她的过往听下来,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怪不得你的名字会叫作bertha。” “bertha怎么了?” “好听。” “zoe也好听,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孔黎鸢停顿良久,“我妈妈。” “ava也是?” “……对。” “这两个名字都是很好的意思。” 经由这段对话,付汀梨突然想起了zoe的意思。她庆幸自己在出发之前趁孔黎鸢不注意,倒腾了一下行李箱。 从里面翻出了这条项链。 眼下这个时机刚刚好。她将项链费力地从牛仔裤兜里掏出来。 期间还因为她站起来不方便,孔黎鸢看她实在费力,还慷慨地帮了她一把。@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保存完好的项链,在昏暗黑沉的废弃建筑物里亮出来,和孔黎鸢戴的那条果真是一模一样的设计。 “不要还给我。”在付汀梨打算提出这件事之前,孔黎鸢像是猜到她的想法,率先拒绝了。 “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把这条项链留给我?”时隔五年,付汀梨终于能坦诚地问。 孔黎鸢却没有马上回答。 只是在黯沉光影里注视着她,然后靠近,将她散落在肩上的发轻轻撩开,为她戴上这条项链。 戴项链的动作很亲密,她的手绕在她的颈后,她的下巴很依赖地倚在她的肩上。 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 温凉链条贴在了颈椎骨之上的皮肤,沾着一些女人指腹残余的体温。 戴好之后,孔黎鸢的唇轻轻掠过她的耳侧,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给我拍张照吧。”孔黎鸢望着她说,那条贴在锁骨之上皮肤的项链也闪了一下。 “好啊。” 付汀梨拿出手机,这次她没有退后,而是就这样倚靠在孔黎鸢汗津津的肩。 给这个女人留下一张从下往上仰视的照片。角度显得很亲密,光影迷离。 女人随意挽着的黑发被风吹落,隐隐约约地挡住项链上的“ava”。 看不到眉眼,饱满红唇湿润得像是刚刚和谁亲密过,下颌微抬,睫毛下的阴影很模糊,敞开的肩颈皮肤处飘着几缕金发。 在整整一个相册里,付汀梨对这张最满意。因为只有这一张,让孔黎鸢看起来不再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与此同时,她的心肺像是被这一张照片涨得又酸又涩。 她总算知晓孔黎鸢为什么始终执着于让她拍照,又是为什么把原本属于自己的项链留给了她。 ——就像孔黎鸢在隧道里的自述那样,她把孔晚雁的项链戴在自己身上,就是想让自己记得这个人。 五年前,她让付汀梨给她拍照,把“zoe”留给了付汀梨。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让她记得她。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觉得这张最好看。”她给孔黎鸢看照片。 孔黎鸢盯着照片,“是因为这里面有你的头发?” “是,也不是。” 付汀梨把手机收起来,决心从这里回去就将这些照片再存到硬盘里。 她希望自己不要再把她弄丢。 “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项链,给我戴没关系吗?” “没关系,她既然留了两条,那就是给人戴的。这样就刚刚好。” “那我就再也不摘下来了。”付汀梨将这句话说得很坦诚,仿佛要将“zoe”从此以后印刻进她的生命。 于是孔黎鸢笑她。然后又在坦荡的夜风里垂了一下睫毛。 第229章 很倦懒地将脸埋进她的锁骨,声音很轻地说, “你抱抱我吧。” 付汀梨没?办法拒绝这样?一句话。 就好像这时候孔黎鸢递给她一把火,她恐怕也会义无反顾地把火把扔在这里,然后头也不回?地和这个女?人?亡命天涯。 可孔黎鸢只是让她抱抱她,她只是让她抱抱她。 她却就已经在发抖,用自己被风吹凉的小臂,环住孔黎鸢细瘦的背脊。 瑟缩的皮肤在高海拔的废墟里贴在一起?,很凉,很薄。 她忽然生理性地很想要掉眼泪。 “你是不是想妈妈了啊孔黎鸢?”付汀梨很想把孔黎鸢逗笑?。 哪怕她自己都已经笑?不出来。 “好像是有点。”孔黎鸢出乎意?料地没?有否认,而是很疲倦地承认了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情感。 然后又像是喃喃自语地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和姐姐。” “有的爱是很复杂,也很难概括的。” “后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在那一天,我妈穿了一条红裙子?回?来,那是她最喜欢的一条红裙子?。” “我当时根本没?想过,也许是因为我的十岁生日,她才穿她最喜欢的红裙子?回?来。不过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找不到确切的答案了。” 付汀梨很难在这寥寥几语中对那个陌生女?人?作?出什么评价。于是她只是听?,只是抱着?孔黎鸢,给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回?应, “你不是给她写了人?物小传吗?” “是,你要看一看吗?” “如果哪一天你愿意?的话,我很想要知?道她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形象。” 也许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孔黎鸢没?有用任何形容词来形容姜曼。 只是在漫天尘埃里,用气音低低地说,“可惜我现在没?带过来。” “那回?去再看。”付汀梨很执拗。 “也可以。”孔黎鸢说,“但内容很多的,而且也很杂,你看起?来可能会觉得很枯燥。” 付汀梨托住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按了按,也柔软地笑?, “不会的,我这个人?好奇心重,能让我觉得枯燥的东西不多。” 孔黎鸢没?有再说话。 冷白月光从建筑空隙中晃进来,将她们并排坐在木椅前的黑影晃在了一起?。 因为抱得太紧,很像是两?个人?蜷缩在一起?,变成了形单影只的一个人?。 又像是,她不仅抱住了她,还很牢牢地抱住了她的影子?。 没?过一会,孔黎鸢开始出汗,出很多很凉的汗,濡湿了付汀梨的掌心。 于是她开始不动声色地难过,为孔黎鸢之?前的十几个难捱的夏天感到难过。 而孔黎鸢却好像早已习惯,甚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出汗。 却还是意?识到了她在难过,于是像是变魔术似的,掏出了一颗糖,沉默地替她剥了糖纸,然后塞进她嘴里。 甜蜜的花生气息泛出来,付汀梨很快意?识到,她吃过这种糖果。 是那次在北疆,萨利哈给她抓的那一把糖果,她留了一颗给孔黎鸢。 在这一刻,孔黎鸢却很及时地将这颗糖喂给她,轻轻按住她快要皱起?来的鼻子?。 和她说,“吃颗糖吧,不要难过。” 原来这个女?人?在给予爱的时候,也会显露那么一点刚刚好的可爱。 “好——”付汀梨喉咙发涩,眼眶也湿得厉害,她只能狠狠用牙磨着?嘴里甜蜜的糖果,努力?地说, “我不难过。” 然而下?一秒,她就不受控制地落了泪。 于是孔黎鸢轻轻叹一口气,用指腹轻轻刮过她眼下?的皮肤,“怎么还是让你哭了。”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我忍不住,不是你让我哭的。” “好,付老师说不是就不是。” “孔黎鸢。” 她喊她的名字,然后抬眼去看孔黎鸢,眼尾残余的泪水被风吹得很凉。 风声倒灌,建筑空隙里灰蓝恍惚的光影淌过孔黎鸢的脸庞。 显得那一双凝视着?她的双眼柔情又迷幻。 孔黎鸢微抬下?巴,给予她一个笑?。她相信这个笑?足够情深意?重,是她给她的回?应。 “我还想再问一遍这个问题。” “什么?”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其实直到现在为止,付汀梨也没?办法将孔黎鸢要找的人?和任何具象化的人?划等号。 她从来都不将这个人?认定为她付汀梨。 或许从一开始,孔黎鸢要找的人?,就只是被镌刻在生命长河中的孔黎鸢自己。 她长途跋涉,不能是为他人?。 她第一次问她,她说,找到过。 ——这显然是个过去时。于是她又问她第二次,在支离破碎的废墟里。 她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答案被风吹得很模糊, “找到了。” 然后又喊她,“付汀梨。” 这次轮到付汀梨来回?应,她牢牢牵住孔黎鸢受伤的手?。 于是两?道无名指的疤痕,好像隔着?纱布、又隔着?五年时间凭空地叠在一起?。 一秒钟之?后,她听?到孔黎鸢轻轻地说,“我可能需要很多很多爱。” 第230章 然后又强调,“如果比你预想的还要多很多很多倍,有一天你会不会逃走?” 付汀梨没有再犹豫。 而是将自己找到的东西拿出来。废弃教堂,迷离月光,高海拔的风,一切都在见证她接下来的举动。 她朝孔黎鸢扬起一个笑,尽量想让自己在这个重要的时刻看起来漂亮一些。@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缓缓地伸出手,手心遍布的纹路里,静静躺着一对廉价的银质戒指。 来自五年前的回程路。 然后她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结婚吧。” 第58章 「ainalaiyn」 在废弃教堂结婚究竟能不能算数? ——在付汀梨接收到的教育里, 即便乔丽潘和付问根的婚姻并不是一个成功案例,甚至走到最后已经变得衰败而丑陋。 但她仍旧认为婚姻都是誓以皦日的。 这是一段以生命为媒介,只要说之于口、便远远大于法律效力的自我宣言。 她觉得自己没有在开玩笑, 也不是心血来潮过家家。但她扪心自问, 自知这句话还是说得太快, 太过惊世骇俗。 毕竟她们重走一号路的旅程才开始不到四十八个小时,承认彼此的爱人身份也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毫无疑问, 这是她做过最痛快也最新鲜的一件事, 像走火入魔, 又像飞蛾扑火。 以至于她觉得甚至如果有一天她死了,那她的墓志铭上也要刻上一句“不后悔”。 以至于在这句话之后,她缠紧孔黎鸢裹着纱布的无名指,很坦诚地说。 “我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刚刚好。” 刚刚好孔黎鸢需要很多很多爱,刚刚好她想要给孔黎鸢很多很多爱。 刚刚好孔黎鸢想让她记住她, 刚刚好她想记住每时每刻的孔黎鸢。 刚刚好孔黎鸢带她来到废弃教堂,刚刚好她们面前有一个神圣而颓废的十字架。 刚刚好她们无名指上同一个位置有同一道疤,刚刚好这道鲜红的疤上缺一个戒指。 刚刚好, 她找到了五年前返程时兑换的一对戒指。 高海拔的大风刮过废墟碎石墙皮,发出撕扯时间的呼啸声。付汀梨的手心仍然敞在遍布灰尘的空气中。 她想孔黎鸢一定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才会没有问她“你是在过家家吗付汀梨”。 而是将她手心那对银质戒指中的一枚拿过来, 轻轻套到她的无名指上。 温凉手指勾挠她的掌心, 然后在鼓胀到满是心跳声的风里, 有些散地笑一下。 问她,“这么早结婚是不是不太好?” 显然, 这个女人的行为和语言并不一致。付汀梨也将自己掌心剩下的一枚戒指拿起来。大概是被风吹久了, 手凉得有些发抖。 拿起了孔黎鸢无名指还绑着纱布的那一只手,当然戴不进去。 交换戒指的时候还拿错手了, 好像显得她有些不太聪明。付汀梨抿了一下唇。孔黎鸢笑了笑,很主动地将另一只手递过来。 她成功地将戒指戴到了孔黎鸢的无名指上,很满意地松了口气。 然后又和体温发凉的女人牢牢地牵紧手,掌心贴着掌心,瑟缩着,像是手心纹路脉络在这一刻无限涨大,疯狂地生长在了一起。 “哪里不好?”她盯着她们交握的手心,又问。 孔黎鸢轻轻叹一口气,“毕竟你才二十五岁。” 这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于是付汀梨配合地笑了一下,然后有些故意地说, “毕竟孔老师也才二十九岁,太小了,是没见过什么世面,没爱过几个好女人和坏女人,有点吃亏。” 甚至还佯装叹一口气, “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这么轻易就和我在一个废弃教堂里结婚。” 她以为她把孔黎鸢的话抢着说了,孔黎鸢就没话说。 谁曾想孔黎鸢不仅不反驳,反而还很散漫地笑一下, “要是我真的后悔了怎么办?” 付汀梨在这一刻猜,十岁之前的孔黎鸢,在扮演完美乖顺时,也会在不经意间透出一点孩子气。 ——譬如很聪明地利用自己的乖巧,找来开锁师傅给自己的姐姐分享蛋糕。 就像那个模糊的录像带,也像此时此刻。 “后悔了就离。”付汀梨答得很直接,手里却把孔黎鸢牵得更紧。 孔黎鸢很突然地摸了摸她的脸,手凉浸浸的, “原来你这么狠心的,说离就离。” “那当然!”付汀梨承认得很坦荡。 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那我不能轻易后悔了。” “你不能后悔。”付汀梨强调。刚说完,她就下意识地磨了磨对方手指上的戒指,发现这之间的间隙很宽松,是并不合适的尺寸。 于是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难怪孔老师想后悔,原来是因为这戒指这么不合适。”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她们交握在一起的手微微抬起来,就着淌进来的冷白月光仔细端详无名指那一对银色戒指。 叹一口气,“不过这可是我五年前买的十盒烟兑换来的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孔黎鸢总算被她逗出今夜第一个松弛的笑,笑得睫毛下的阴影都颤颤巍巍的。 第231章 平白生出单薄而迷离的引-诱来。 “五年前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知?道?”等笑?完了,又这样?问她。 “你当然不知?道。”付汀梨将她们的手放下来,十?指相扣,戒指边缘抵着瑟凉的皮肤。 “因为这是我返程的时候买的。” 那时候她们已经?没有在同?路了。孔黎鸢停顿片刻,“你一个人返程?” “没有,我妈把我接回去的。那会我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已经?能开车了。 快到旧金山的时候,正?好开到我们送走?nicole的那条街,正?好又停到了那里,正?好看到别人在抽这个烟。” “我就想着自己?买来抽一抽,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么好抽。然后莫名其妙,就被店员推销了十?盒,结果一盒都没抽完全送给我妈了,我妈还?嫌弃说烟味太?淡,稀奇古怪的。” 于是她只留下了这一对戒指。 说不清为什么,明明是一对粗制滥造、包装很简略当作营销的银戒。 拿来过家?家?都该是嫌便宜的。 却被她留了那么久,怎么扔也扔不掉,最后还?是跟她一起回了上海,如今又跟她一起来了加州一号公路,这个废弃教堂。 一切好像都那么刚刚好,差一点?点?,就不是此时此刻。 想起当时乔丽潘嫌弃那十?盒烟烟味太?淡的语气,付汀梨还?笑?了出来。最后,很轻松地将五年前的返程,归为一句, “不过,换了这么一对戒指好像也不错。” 说完。又瞥到孔黎鸢受伤的那只手,看那有些卷皱的纱布。 于是有些不满地皱了皱鼻子,“你这只手该换纱布换药了,不然到时候要发炎。” 大风刮过来,孔黎鸢身上的体温变得更凉。付汀梨没听到孔黎鸢说话,有些担忧地抬眼,但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 那只被她牢牢牵在手里的手就松开。隔着被揉皱的纱布捧住她的脸庞。 目光游离而深邃地淌到她眼底。 “孔黎鸢,你真的出了很多汗。”付汀梨说,“而且手上……” 她也去摸了摸孔黎鸢的脸,“脸上,肩上,都很凉。” 又去触碰孔黎鸢敞开的其他?皮肤。不出意料,都是凉的,瑟缩的,湿的,贴紧那瘦削的骨骼,在她掌心里有些硌人。 可孔黎鸢没让她继续下去,而是在波光粼粼的冷汗里,同?她十?指相扣。 不由分说地将她吻住。 高海拔氧气稀薄,她温凉的唇贴近她,用一个异常酣畅而痛快的吻,夺走?她肺里的氧气和所?有的跑题。 吻到最后心肺都有点?痛,像是在向她诉说这场情早已向她布下天罗地网。 恍惚间睁开眼,她看到孔黎鸢抵住她的额头,温热鼻息打在她的脸颊。 她朝她笑?,眼边隐约有她的金色头发游离,比刚刚那个吻还?要浮靡。 “付汀梨,我不会后悔。” 在这一刻她想她不会忘记,这天她在陈旧而颓废的十?字架面前,同?一个女人横冲直撞地结婚,然后接一个共享心肺的吻。 已经?比任何誓词都要动人。 - 再回到低海拔的旅馆房间,已经?算是深夜。 其实付汀梨能感觉到,在今夜轻飘飘的几句自述之后。 孔黎鸢面对被自己?活生生揭开来的那个疤,表现得已经?比她以为的要好。 虽然她仍然止不住怀疑,有可能这仅仅只是一种游离的温和。 但回到旅馆之后,孔黎鸢并没有再说其他?,只是很配合地让她给她换纱布,上药。 在这之后,便很聪明地一直抚摸她的金色头发,也没让她有时间有精力来说其他?。 以至于,当付汀梨再次将唇抵在女人的耳后,肋骨很用力地贴近女人的尾椎骨时。 像是骨骼在用力向对方生长,在汗流浃背间她再也想不起其他?。 直至她眼皮昏昏沉沉地挨住下眼睑,受伤的腿被很小?心地握住,而后搭在这人腿上。 才?在恍惚间发现,孔黎鸢头一次在这个时候没有倚靠在墙边,抽一根模糊而气息甜腻的红酒爆珠烟。 而是很小?心很妥帖地,将湿凉凉的脸埋进她微凸起来的肩胛骨。 “孔黎鸢,你怎么还?在出汗?”她稀里糊涂地问。 而女人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又用手指轻轻刮过她的眼皮,音色沁着一点?潮湿的疲懒,就已经?像是带有让她献祭的魔力。 尽管她只是模模糊糊地和她说了两个字, “睡吧。” 在彻底入睡之前,她知?晓,孔黎鸢将她的戴着戒指的手牵得很紧。 于是她又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拍了拍孔黎鸢的后脑勺,想再说点?什么。 但下一秒就果真睡了过去。 直至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极为剧烈的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还?混杂着一些淅沥而模糊的水声。 她猛地睁开眼,心跳很快很快。 一摸身旁,是凉的,空的,没有人。彼时,黎明还?没浮出,深夜还?在她眼皮子底下凝视着她。 整个房间是黑的,但淌了一些窗帘的灰蓝色进来,像公路电影主角分别之后的梦醒时分。 付汀梨茫然地在黑暗之中环顾四周,她找不到孔黎鸢。 第232章 但她相信孔黎鸢不会把她扔下。 于是有些费力地撑着自己站起来,随意套上一件充盈着桂花气息的t恤,光脚踩在地面,刚踏了一步。 她自认为脚步声很轻。就在这个时候,浴室的细小水声还是停了。 这一刻她有种难以言明的直觉——孔黎鸢就在浴室里。 没有开灯,或许是站着,或许是坐着,一个人,孤零零地,躲在一个潮湿密闭的空间。 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扇单薄的玻璃门。可孔黎鸢在门里面想什么,做什么呢? 付汀梨没有拄拐,而是用手撑着,一步一步往那边走过去,皮肤隔着金属戒指抵在墙边,有些疼,有些凉。 但她已经认定这是她们的婚戒。 她艰难推开那扇异常单薄的门,灰蓝色光影跟着她推开的缝隙淌进去,隐隐照亮一个被水浸透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轮廓。 当然是孔黎鸢。 湿气疯狂地往外涌,孔黎鸢靠坐在冰凉的墙面,湿着头发,穿一件印花t恤,光着腿。 弓着背,脸埋进膝盖之间的空隙,蝴蝶骨从湿透的t恤中往外凸起。 像是蜷缩在孤独空间的幼鸟,不被人发现就会永远被囚禁,直至生命悄然凋谢。 “孔……”付汀梨恍惚间张唇,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孔黎鸢像是发现她的到来,微微抖了一下。紧接着很迟钝地抬头,目光迷茫。 直到很漫长的一段留白之后,才像是终于聚焦,认出她是谁。 然后垂了垂睫毛,对她有气无力地笑一下,“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付汀梨很缓慢地撑着自己走过去,光脚淌着浴室里那些冰冷的水。 也许她在这一刻应该说些什么。但她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一个连说话都困难的小孩。 于是她只是走过去,在孔黎鸢格外迷离的目光下,坐在了她旁边。 受伤的腿本来悬着,但孔黎鸢很配合地将腿垫在下面,不至于让她石膏也浸到水。 腿贴在冰冷的瓷砖上,连皮肤都紧缩。但她没有退缩,只是这样坐着。 因为她知道孔黎鸢现在大概觉得很热很不舒适,但这种时候这个女人的体温却很凉。 于是她有些鼻酸地展开双臂。 孔黎鸢就很顺从地将脸埋进她的锁骨,整个人快要蜷缩在她怀里。 浓烈而缱绻的桂花气息飘过来。付汀梨主动说,“这个沐浴露的味道很好闻。” “桂花,上次在萨利哈家里用的那种。”孔黎鸢笑了一下,但声音很没有力气,“后来我就一直在用。” 付汀梨的心口泛起涩意,她不知道孔黎鸢在北疆那段时间到底有多开心。 才会在回来之后买很多萨利哈给她们的糖果,用同样香味的沐浴露。 “我也喜欢。”她只能这样说。 “你不要担心我。” “我没有。”付汀梨知道自己撒谎了。 孔黎鸢大概也知道她在说谎,试图和她解释,@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就是做了一个梦,然后觉得好热,想起来洗个澡,洗了之后还是热,就在这里面坐一会,觉得比在外面舒服。” “做了什么梦?” “梦到火。” “是那场火吗?” “是,火烧得很大,我很热,然后她掐住我,说我已经得到这个世界上太多太多爱,所以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这句话不正确。”付汀梨紧紧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不正确。” “好,不正确,不正确。”孔黎鸢才像是在哄她的那一个。 付汀梨却能听出来女人呼吸里的杂乱,于是她用力抱住她快要被折断的背脊,知晓这一切还是终于来了。 她早就猜测,如果是那么风平浪静的一件事。 如果是接几个吻、做几次就能忘记这一切,那孔黎鸢不会让自己孤独游离在这世间这么久,只为了让她不被自己困住,可以想走就走。 可她还是低估了心疼这种情绪的强大。这几乎让她变成一个盲目到想要胡乱求医的人。 她用手指抵住孔黎鸢的后颈,想要疯狂地按住她的唇,甚至想咬她一口,用疼痛来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是在这之前。 滚热的液体先淌到了她的喉咙。这很直接,很像是给她一把刀,挖她的心割她的骨。 又像是有一把火,从骨头缝隙里透进去,洇进她的五脏六腑,烧尽她的血。 她的手无力地缩了起来,紧接着,很迟缓地意识到——孔黎鸢哭了。 孔黎鸢怎么会哭呢?那么强大那么无坚不摧的一个人…… 污蔑她谩骂她的谣言没让她哭,那一场燃烧一切的大火没让那个十岁就所向披靡的孔黎鸢哭,被无数个利益方逼到孤立无援的境地没让她哭,就连在悬崖边那一个吻里她只是掉了一滴咸涩的泪…… 究竟是什么事,会让这个人在这个时候哭成这样,到了全身发抖的地步? 付汀梨慌乱到几近要将这一个真真切切的事实认作荒唐。 而这个事实很快便将她压得动弹不得。过了很久,那些滚烫的液体变得更为真切时,她不得不颤抖着声音问, 第233章 “你哭什么啊孔黎鸢?” 在这一个问题之后,孔黎鸢将她抱得更紧,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液体淌到她的颈下。 她好想替孔黎鸢擦眼泪,可偏偏这个女人无声无息地环抱住她,哭得也无声无息。 良久,孔黎鸢终于发出声音,气息紧贴着她的肩胛骨,有些凉, “我心疼你。” “你怎么会心疼我?”付汀梨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你推开这扇门,看到这样的我了。”大概是因为在哭,孔黎鸢说得很模糊。 付汀梨恍惚间看向被她推开的这扇门。 雾面玻璃被水汽充盈着,很模糊,映着抱在一起的两个年轻女人,淌在灰蓝色的地面,敞开的皮肤都漾着水光。 一个仰靠在墙边,受伤的腿搭在另一个人的腿上。另一个人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背对着这扇门,蜷缩着。 很亲密很狼狈,像拥抱又不只是拥抱。 一对崭新爱人之间的拥抱,映出来的影子竟然很像是生长得奇形怪状的怪物。 她静静地看了一会,知晓孔黎鸢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只觉得由孔黎鸢来说这句话,简直太过荒唐。 她有什么好值得让人心疼的,刚和乔丽潘团聚,又刚和自己爱的女人结了婚,腿上的石膏也快拆了,回国就有一份自己满意的工作。 她没什么不好的。 “是我自己想要推开这扇门,想找到你,想看到你的。”她轻轻地碰一下孔黎鸢温凉的手。 两枚戒指抵在一起,好像凭空发出轰鸣,坚韧地叫嚣着已经圈在一起的爱意。 她突然很想亲亲这个女人。@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而孔黎鸢却将沾满泪水的鼻尖,贴紧她的心肺, “你本来可以,不用爱我这样的人。” 这个说法简直毫无道理。在这一刻付汀梨想到很多话可以用来反驳。 但她抚着孔黎鸢濡湿的发,只轻轻说了一句话当作回应, “可我就是爱你。” 水龙头已经关闭,但还是有滴滴答答的水淌下来,递在湿浸浸的瓷砖上。 孔黎鸢的呼吸声就隐藏在这一滴一滴的水里,稀薄而缓慢。 滴了七八滴之后,付汀梨又提出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在哈萨克语里,爱人应该怎么说?” 孔黎鸢只是沉默。 付汀梨静静地盯着她敞开的细瘦后颈,又继续说, “不只是你学过的joldas,还有ainalaiyn,也可以用来表示爱人。” “这个词是有来历的,它最开始描述的,只是一个哈萨克治病术士在治疗病人时,会绕着这个病人旋转,由此将病人的疾病转移到自己身上的故事。”[1] “这是一种伟大而无穷无尽的爱,于是被哈萨克人用来称呼最亲密的爱人。” 孔黎鸢还是没抬起头来看她,只是轻轻笑了一下,然后提出了一个很迷惘的问题。 “可我真的值得这种爱吗?”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不值得被爱的。” “哪怕我会给你带来坏的一面?哪怕你推开门看到我这个样子会觉得难过但我还是让你看到了?哪怕我明明知道你的腿受了伤还让你在这里陪我,拖着你不让你离开我?” “我没有想要离开。” “我知道你想陪着我,也知道你心疼我。但如果我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不必爱得这么辛苦。如果这时候我不在这里,你也不必坐在阴冷潮湿的地面……” 这个被抛却在脑后的问题终于还是来了。付汀梨知晓她们无论如何都避不过。 以前,她觉得她和孔黎鸢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她太天真,她总是自厌。 而到了如今,她只觉得她们是两个很类似的人。 ——都很天真,很稚嫩。 试图在这个崩坏的、病态的时代,义无反顾地做一个逐梦者。 试图抓住爱这条亘古不变的真理。 “我妈之前对我说过,我们两个都是把‘爱’这个东西看得很高很重的人。我之前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但现在我知道了,这绝对不是坏事。因为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两个人,就不会遇见。我说我们结婚吧,除了你不会有另外一个人,下一秒就在那个废弃教堂给我戴上戒指。” 外面的光影淌进来,好像已经变亮了许多,好像已经快要接近黎明时刻。 付汀梨能感觉到,孔黎鸢正在紧紧地抓住她,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回应。 于是她敞亮地笑一下,“你之前问过我,爱到底是什么。我和你说,爱当然是很好的一件事。” 再很轻很轻地按住孔黎鸢濡湿的背,“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你已经觉得爱没有那么好了?” 孔黎鸢似乎是误会了她的意思,开始显露一种之前被藏匿起来的消极。 “不是。”付汀梨很平静地摇头,“我现在只觉得爱这个东西很复杂,也比我们想象得要宽容。” “太好太纯粹是剪不断撕不裂的血浓于水,太坏太丑陋就是恶心人的玩意儿。” “可如果加上主语和宾语,变成我爱你,那就是我爱你的好爱你的纯粹,也爱你不那么光鲜亮丽的阴暗脆弱爱你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真实。” 第234章 “也有可能会受伤可能会痛苦,但如果不爱不贪恋,那对我来说就是白活一场。” 这种感觉她前阵子已经体会过,也清楚在那之后就只剩下贫瘠和麻木。 所有人都说她无论做事还是想事,都天真都倔强,像心甘情愿地活在一场梦里。 后来她觉得自己变了。 别人也觉得她变了,说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活力总是笑对一切。 但只有孔黎鸢一次又一次地和她说她没有变。 再后来,她又开始怀疑,变或者不变都不是一件好事,甚至开始怀疑自我。 但只有孔黎鸢和她说她这样很好。每一次都是如此。 如今她已经确定,对她这个宁愿在俗世里天真的人来说——没有爱,那简直比死还难受。 并且也明确知晓,归根到底,孔黎鸢和她是同一种人。@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当下她终于能回答这个问题。 而这世界上只有孔黎鸢能理解、能接受她给出的答案。 如同一只蛰伏在黎明破晓前的脆弱飞鸟,被释义为她的同谋——在一个拥有翅膀将会被定义为犯罪的时代。 在一段长时间的缄默之后。孔黎鸢终于抬头看她,用冰凉的手指捧住她的脸,触碰她年轻而饱满的面部骨骼。 她用一种类似想要将她吞噬进去的靡郁眼神望住她,里面有旗鼓相当的情意和痛苦。 “既然门已经推开,那你可能跑不掉了。” 仿佛在这一瞬间,付汀梨才开始读懂这个女人的悲伤和妄念。 却没有像之前设想的那样直接亲上去。 这个时候她不愿意被任何情-欲绑架。只是很轻很轻地环住她的肩,腕心脉搏贴在她的蝴蝶骨。 风刮进来,将敞开的门刮得哐当一声响。她将这个凉瑟的拥抱持续得更久,然后和她说, “孔黎鸢,我爱你,我不会跑掉。” 第59章 「我爱你」 加州的这几天都过得很荡气回肠。 像是把不属于自己的七情六欲都一一拆吃入腹, 细细品了一个遍,才配得上在那浩浩荡荡的“有情人”三字。 付汀梨差点以为她们会一整晚都坐在那扇门内,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踉跄拥抱, 用一整晚的时间来互诉衷肠。 但事实并不如她所想。 纵使孔黎鸢这个女人是脆薄而绵密的, 然而她也向来不太擅长讲太多自己给别人听。 那句“你把门推开了, 我心疼你”,以及在这之前那一次出发之前的自述, 还有在这之后足以将付汀梨五脏六腑都洇湿的眼泪……这些都已经算是孔黎鸢呈现无力和脆弱的极限。 这个夜晚并没有太多声音。 但在重新收拾好, 以最朴素的原貌回到那个拥抱姿态时。 孔黎鸢很自然地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 细瘦的蝴蝶骨像折叠起来的翅膀,皱在她的掌心纹路下。 有那么一秒钟,她很像是快要在她的手心中长出薄翼。 付汀梨什么也没有再问,只希望孔黎鸢能睡一个好觉,然后起来发现她把门推开了也没有跑掉, 并且依然很爱她。 入睡之前她想,也许这就是爱最返璞归真最漂亮的一种形态。 不过也许第二天醒来,她可能又会发觉今天的爱会更漂亮更深刻。 第二天早上, 或许是下午和晚上。 她突然搞懂原来人们在相爱的时候,会把时间和黑白过得很模糊。 经由提前设置好的日历提醒, 付汀梨在线上问了问医生, 发现已经到了可以拆除石膏的时间, 于是很利落地将石膏拆了个干净。 脚踏实地踩在地面的感觉没有意料之中清爽, 反而差点摔了个跟头。 可孔黎鸢对这样的动静毫无反应。然后她发现孔黎鸢好像是生病了。 女人蜷缩成一团,四肢都环抱在一起, 寡白脸庞在此刻有些红润。 汗津津的发缠在颈下。 眼睛闭得很紧, 薄薄的一层眼皮下,也许隐藏着一个庞大而辛苦的梦。 以至于付汀梨在床边摔倒之后就没能站起来, 下意识就用一种扭曲的姿态伸出手,去探孔黎鸢的额头。 孔黎鸢也没有因为她的动作而睁开眼,而是震了震那单薄而被汗濡湿的眼皮。 像是呓语,极为模糊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付汀梨没听清,却还是凑过去,抓住孔黎鸢一只细瘦的手腕。 她说,“我在这里。” 于是孔黎鸢温凉的手收得更紧,脸上的表情却变得更温顺。 好像还是在说些什么,反反复复地向梦里的某个人诉说。 她将耳朵凑过去,女人出了很多汗,整个人湿得像是在蒸腾过往难熬的一切。 滚烫的呼吸泼到她耳廓。 她终于听清,她在一个她未知的梦里,向她诉说的一句, “我爱你。” 重走加州一号公路的第三天,她们终于接受并认定自己的“爱”,如同破釜沉舟。 - 孔黎鸢生的这一场病太过突然。 不过也许昨天靠在冰凉的墙壁时,付汀梨就应该知道这早有预兆。 第235章 与此同时她发觉自己的paypal账户出了一点问题,并且她身上没有任何现金。 不那么糟糕的一件事情是她已经拆了石膏,有两条变得更灵活的腿,不至于再拄着双拐东跑西跑。 到了续房时间,她开始犹豫要不要寻求乔丽潘的帮助,但又很理所当然地觉得,孔黎鸢不会想让除她之外的其他人看到现在的自己。 而二十五岁了还找妈妈帮这种小忙,会显得她们两个都不是很靠谱。 于是她开始在孔黎鸢这里找钱。 被她喂过退烧药的孔黎鸢出了很多汗,身上的t恤换了一件又一件,最后只剩一件印着诡诞小人的墨绿色短袖。 “孔黎鸢,你的钱都在哪里?”付汀梨问出这句话还有点想笑。 像是她要趁孔黎鸢病入膏肓,然后没良心地卷款而逃似的。 而孔黎鸢在她身后轻飘飘地说,“手机,paypal。” “密码呢?” “1234.” “这么简单?看来你手机里是真的没什么重要的东西。” 付汀梨从外套里拿到被孔黎鸢乱扔的手机,照着输入,却发现输入错误。 她回头,发现孔黎鸢已经闭上了眼,墨绿t恤上的小人被洇湿,皱成了一团。 “孔黎鸢?”付汀梨轻轻地靠过去。 尝试着用面容解锁,但显然会用“1234”当密码的人,并没会设置这种方式来解锁。 “嗯?”孔黎鸢的反应有些迟缓,想必很难受。 “密码错了。” 付汀梨很不忍心让她在这个时候还费心思考,恨不得自己也拥有值得以物换她们居住权的东西。 但孔黎鸢听到这一句话的反应却很可爱,微微皱了一下眉心,半睁开了一下眼,像只迷糊的动物。 似是认清她是谁之后,又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语速缓慢地说, “2529.” 然后又解释,“我忘记我换过了,之前是1234。” “为什么要突然换密码?”付汀梨听到“2529”时愣了几秒,紧接着将这四个数字输进去, “是上次我们过生日的时候吗,还是上次换手机的时候就已经换了?” “过生日那天……”孔黎鸢语气沉靡,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过了好一会才说, “还没来你家的时候,我找回了我原来手机里的东西,所以就换了。” “你不是说手机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孔黎鸢没再说话,只是倦懒地笑一笑。与此同时,付汀梨按开她的手机,发现这个女人手机里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似乎什么东西都不值得被她留住。 身上的所有一切都可以用来以物换物,在上海的家所有的家具都用白布遮盖住…… 就手机这种对现代人来说充当第二空间的物品。在孔黎鸢这里也空空荡荡的,只装着支付软件,一个微博以及一个相册。 对这其中需要被安上“2529”密码的东西,付汀梨已经有些怀疑。 温凉的手抚上她的脸,湿汗有些凉,体温却又有些热。 她抬眼,看到孔黎鸢对她笑, “幸好找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拿着这个空荡荡却沉甸甸的手机续好了房,买来热狗、蔬菜沙拉和蕃茄肉酱意面,一口一口地喂给孔黎鸢。 孔黎鸢吃几口就吃不下,甚至还靠在床边吐得有些厉害,吐出一些食物残渣后没东西可吐,就开始吐一些黄褐色的液体。 吐完之后,她双手撑扶着趴在床边。 眼睫毛似乎都因为汗水湿成一绺绺,整个人像一块玻璃,潮湿透薄,只剩下唇上那一点不太鲜艳的红。 然后反应很缓地说了一句,像喃喃自语,“人为什么生病了就逃不过做梦?” 付汀梨佝偻着腰,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拢住孔黎鸢的发,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用掌心托住。 很突然地说,“我给你拍张照吧。” 听到她在这个时候说这句话,女人瘦弱的背脊微微瑟缩了一下。 紧接着,孔黎鸢又吐了些液体出来,头低得更痛苦,濡湿的发垂了几缕下来,罩在腰背被清洗过的纹身残痕上。 在这之后,没有气力地掀开眼皮,朝她笑一下, “那我现在还会好看吗?” 付汀梨摸她沾满汗水的脸,说, “没有比现在更好看的了。” 于是付汀梨真的在这时候给孔黎鸢留下一张照片。她知道那个被她亲手删掉的相册,总有一天会回来,以一种更亲密更坚不可摧的方式。 紧接着,又给刚吐过的孔黎鸢漱口,给她擦因为发烧耳边得汗津津的脸,心疼地抱住她等她沉沉地睡过去。 最后自己吃一顿模糊的午饭……或者是晚饭。 收拾好垃圾之后,她用她们惯用的相拥姿态抱住孔黎鸢,就这样睁着眼睛。 直至孔黎鸢的呼吸变得小变轻,像是在她怀里缩成一个很小的生命。 又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之后再次变得清醒。 于是她还是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直接问了出来, 第236章 “我可以看一看你的手机吗?” 孔黎鸢懒靡地笑一下,“我以为你会趁我睡着偷偷看。” “如果你再晚一点醒来,我可能会。”付汀梨替她擦了擦被汗浸湿的颈。 然后弯着眼睛笑了一下,“但既然已经征得了你的同意,我就没必要做一些会给自己留下把柄的事。” 接着,她就点开了那个被她觊觎许久的相册。 其实在这之前,她有思考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是被她删掉的那个相册神奇地出现在孔黎鸢手机里了?还是孔黎鸢过往的回忆?又或者是她不知道的孔黎鸢? 但都不是。 这个相册里只有一个很简短的视频——路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路灯昏黄地闪烁,单薄雪地里有一串脚印,从拍摄视频的定点延伸到这条旧巷的尽头。 视频开头,是一双黑靴,踩着这串脚印往前走。十几秒后视频结束,是穿着黑靴的人,往后再拍了一次叠在一起的两道脚印。 雪夜晦暗,寂静无人,只剩那两道叠在一起的脚印,孤零零地立在空地。 付汀梨很敏锐地认出,这是那条她住的那条旧巷下的小径,她每天来来回回地走,而孔黎鸢不止一次开车送她回来,将车停在巷口。 她往巷里走的时候,孔黎鸢在做什么呢? 也许这串脚印是她用那双皱得发凉的帆布鞋留下的。@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刚想到这里,孔黎鸢就已经回答了她,“是今年元旦节那天,你留下的脚印。” 付汀梨在第一时间想到——那天,是孔黎鸢看着她,一步一步地离开她,然后又一步一步地印着她留下的脚印走到她家楼下。 也许那一刻,这个强大而无往不利的女人,也像个稚嫩而渴望爱的孩童。 也许有一瞬间她只是希望她能走回来,看见她们的脚印叠在一起。 然而她没有走回来。 而就算她没有走回来,在这之后,她却仍然送她一盏被点亮的感应灯,以及一场三分钟的地面烟花。 这个女人对她从来都慷慨而宽容。 付汀梨把手机放在一边,展开双臂,努力将孔黎鸢再次抱紧。 然后听到孔黎鸢有些疲累地问,“你不打算问我为什么要拍这个视频?” 她的下巴抵在孔黎鸢额上,能感受到孔黎鸢睫毛的扇动幅度。 “我知道你爱我。”她只这样说,然后又强调,“就算不问也知道。” 关于爱不爱,什么是爱这件事,在她们中间好像已经不需要任何解释。 孔黎鸢却停顿了很久,然后突然把她的手牵过去,按在自己最薄弱的腰背处,刚清醒的思维却很跳跃, “五年前我开始第一次洗这个纹身。” 濡湿温热的触感涌进掌心脉络。付汀梨的手指很轻很轻的抚过那上面的飞鸟残痕, “但是为什么现在还没有洗掉?” 孔黎鸢说,“洗纹身的人告诉我,这个面积的纹身,可能得洗五次才能洗掉。” 停顿了一秒,又补了一句,“所以我每一年都会去洗一次。” “为什么是每一年去洗一次?是只在夏天的时候去洗?” 孔黎鸢突然不说话了,沉默了几秒之后,又将鼻尖埋得离她的骨骼缝隙更近。 在这之后,又很突然地提起另一件事,“你这样抱着我会不会觉得累?” “这样?”付汀梨用力环住她,丝毫不介意她的跑题。 然后又摇头,“不会。” 她们的骨骼贴得更紧,中间那两层薄薄的皮肤好像在此时此刻消失。 “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没有被这样抱过。”孔黎鸢在讲述自己时好像从来都是迷茫的。 “那太好了,只有我这样抱过你。”付汀梨很痛快地承认自己的占有欲,并且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害羞。 “那你呢?有没有这样抱过别人,又有没有被别人这样抱过?” “我应该也都没有,大概除了我妈?” “我猜也是。” “你为什么这样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孔黎鸢笑了一下,“可能是因为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小时候我妈妈抱过我的话,应该会是用这种方式。” 付汀梨知道她为什么会执着于这样的拥抱。于是将她抱得更紧,“如果你想把我当成妈妈也不是不行。” 孔黎鸢果然被她逗笑,在她怀里很细微地抖了起来。等笑完,又悠悠叹一口气, “我觉得不行。” 付汀梨也觉得自己这样说未免太过好笑,要是孔黎鸢的妈妈听了估计会骂她。 于是笑着说, “既然孔老师说不行,那就不行。” “当老师就可以了?” “孔老师说可以就可以。”她像是在说绕口令。 “如果孔老师说可以,那付老师应该说什么呢?”孔黎鸢大概是病糊涂了,说起话来颠倒又奇怪。 付汀梨即便很心疼她,却也突然开始珍惜此时此刻的孔黎鸢。 第237章 她相信一旦清醒,一旦到?达终点,回到?舆论紧逼的国内,孔黎鸢可能很少会有这样?说话颠倒到?有些可爱的时?刻。 这个女人从来都很难彻底放任自己。 毕竟在之前,孔黎鸢没?有一次是在她睡醒之后再醒来的,也没?有一次向她展露过?熟睡之后毫无防备的模样? 她心疼她,同时?也珍惜此时?此刻的她。 于是她注视着这个女人昏沉而迷人的脸。在她濡湿额眼?皮上印上一个吻,一对?眼?睛弯成月牙,用很轻很轻的气音说, “付老师说,她想?要带你?去见妈妈。” - 第三个晚上之后,她们的第二次加州一号公路旅途正式结束。 好奇怪,每一趟旅途,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刚刚好,都只是三天。 付汀梨腿上的石膏已经拆完,又理所当然地换到?了驾驶位。 开往一个旧金山的地址,车上在放一首很老的粤语歌,音响的效果很好,比加州公路更开阔悠扬。 而孔黎鸢的烧刚退,戴一条新买的面巾,以一个病号的姿态被付汀梨裹上一层薄毯,很懒很萎靡地仰靠在副驾驶。 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们又在向前敞开的道路上了。 “你?真的要跟我去见我妈?”付汀梨觉得她看起来很像是在找寻时?机逃跑。 敞篷车里的风刮得很大。孔黎鸢掀起眼?皮望向她,在风里很松弛地笑?了一下?, “我是什?么很容易反悔的形象吗?” 病刚刚好一点,那个说话颠倒到?有些可爱的孔黎鸢就又藏起来了,不?知道下?次有什?么机会能再看到?。 付汀梨觉得有些可惜。 她开始怀念,她们在那场三十八度的高烧里谈论从前和以后的模样?。 绵缠又幼稚,像两个人同时?默契地做回孩童,在那短暂的时?间里脱离世俗。 不?会再有第三个人蹦出来,让她们不?要这么天真。 孔黎鸢生病的时?候会不?那么抗拒诉说自己。 她说了很多自己过?去的事?情?,说五年前的那次夏至车祸,她的腰背受了很严重的创伤,虽然伤口不?深,但让她痛了很久。 她始终认定疼痛是最本能的一种记忆方式。后来她在每年夏至都会去洗一次纹身。 因为她每次躁期之后,对?躁期发生的那些事?情?就会忘得很快。 所以她觉得用这种方式可以不?那么快地把那些事?情?忘掉,也可以将付汀梨的脸记得久一些。 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其他?办法可以延缓自己的记忆消退。 纹身一共洗了四?次,该洗第五次的时?候,付汀梨回来了。 于是她不?用再洗第五次。 并且她打算再也不?洗第五次,决心将飞鸟残痕永远留住。 听了孔黎鸢把这些讲给?她听,付汀梨说,“那回国之后,我把我雕好那只小鸟送给?你?,很漂亮的。” 房间昏暗,没?有开灯,也没?有人知道此时?此刻到?底是什?么时?间,像地球在这一刻转到?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维度。 孔黎鸢在黑暗里看着她,然后伸手来摸她的脸,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安心。 付汀梨主动凑上去,很突然地咬住孔黎鸢的手指。 孔黎鸢很温顺地配合她被咬住,然后又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说, “为什?么要送给?我?” 付汀梨的声音有些黏糊,“从一开始就想?送给?你?。” “真的?”孔黎鸢按了按她的唇峰,手指很软,有点润润的。 “真的。”付汀梨这次回答得很坦诚。 从来就不?只是为了把漂亮的东西留住,而是有不?那么明朗的私心。 “我从重庆回来看完展回来,觉得那些展里的东西不?太满意,于是就想?起你?这个纹身,然后就莫名其妙开始雕这只小鸟。” “那个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我们什?么时?候能再遇见的话,绝对?毫不?犹豫,当场就拿出来送给?你?。” “但你?那个时?候看到?了我,为什?么没?有送,后来被我看到?了也还要藏起来。” “我记得在上海第一次见面,你?骑在马上,可能我当时?确实很拿不?出手?”付汀梨开着玩笑?。 然后又有些可惜地说, “其实是因为二十四?岁的付汀梨,背叛了二十岁的付汀梨。” 孔黎鸢察觉到?了她的低落,呼吸缱绻地拍在她的呼吸里,像海浪重叠在一起。 然后伸手,安慰性质地拍了拍她的脸, “背叛两个字不?是这么用的。” 付汀梨不?说话了。 孔黎鸢碰了碰她垂下?来的睫毛,“因为二十五岁的付汀梨已经挽回了所有的一切。” 她被她传染,也开始用第三人称来称呼她。 在这之后,她们觉得无聊,又随便吃了一些东西,打开旅馆的电视机发现没?有信号。 于是又像在北疆那次一样?。 用窄小的手机看一场孔黎鸢的电影,这次是在异国他?乡的一个不?起眼?的旅馆。 看的是《蓝色书本》。 付汀梨看到?张玉在电影里戴着那条蓝色围巾到?处行走,突发奇想?地说,“这条围巾真好看,我回国之后也要买一条戴上。” 第238章 “可现在是夏天。”孔黎鸢懒懒地笑她,“会热的。” “那就冬天再戴。”付汀梨说,然后又很跳跃地想起另一件事, “不过《白日暴风雪》什么时候能上映啊孔老师,我还等着看呢。” “可能要等到明年春天了,但久一点的话,等到明年冬天也说不定,或者再久一点可能是后年、大后年,都有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那到时候……”付汀梨说到这里有些犹豫。 她不知道回到国内,她们还能不能像现在一般自由,孔黎鸢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这么多时间都和她一起浪费。 “到时候我们一起看。”孔黎鸢却已经主动将这句话接上。 付汀梨弯着眼睛笑,“那我还能戴着张玉的蓝色围巾去看。” 孔黎鸢半垂着眼,困倦的样子很像是一只风情的猫。 听到她这样说,润润的手指刮了刮她的耳廓。 “不仅是张玉的围巾。”半眯着眼看她,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过度缓慢的语气却莫名有一点可爱, “你还可以直接带着张玉去看。” 之后电影上演到张玉的女儿出场,付汀梨又说,“你女儿真可爱,还真的长得有点像你。” 孔黎鸢纠正她,“是张玉的女儿。” 然后又补充,“剧组选角的时候也会考虑这一点的。” “考虑你们两个演员像不像?那岂不是很难找?” “对,她和我小时候长得像,算是难找的。” “原来是这样。”付汀梨点头,仔细观察了一会,很认真地说, “那我还是觉得小时候的你比较可爱。” 回国后她也有翻到《人生》中关于孔黎鸢的剪辑cut看过,尽管只有五分钟不到的戏份,但那个鲜活生动的孩童,还是在当时许多影迷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某种程度上,孔黎鸢的确是一个颇具灵性的演员。 电影还没看到一半,孔黎鸢头往下一倒,好像是睡了过去,呼吸一下一下地打在付汀梨的耳朵旁,像拍打碎石的潮汐。 付汀梨看一眼电影画面——窄仄小巷潮湿得很不好走,有个配角得知了新的消息,看到戴蓝色围巾的张玉在拥挤人群一晃而过,于是一边追在后面,一边急切而小声地喊, “阿玉阿玉,你再不快点来,那人就跑掉啦!” 恰好在这时候,付汀梨犯困地打了个哈欠,但她不愿意睡着,觉得自己至少要把这部电影看完。 即便孔黎鸢看起来像是已经睡了。 于是她也很无聊地跟着电影的节奏,很不知分寸地玩着孔黎鸢的头发。 用轻到不能再轻的气音说, “阿鸢阿鸢,你再不快点好起来,你追的那个人就要跑掉啦~” 孔黎鸢像是睡着了,鼻尖抵在她的下巴。 表情温驯,却很模糊地回她一句,“你不要跑掉。” 付汀梨突然很愧疚,她不应该让孔黎鸢在生病的时候还睡不好觉。 电影转场漏泄出空镜光影,她凑近,将孔黎鸢抱得更紧。 轻轻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用这种话逗你。” 而在这句话之后,她听到一声极为轻的笑,像是电影里的张玉在笑。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发现电影剧情演到下一个重点部分,张玉正惨白着一张脸,哭得酣畅淋漓。 那刚刚是谁在笑? 付汀梨这么想着,再迷糊地低头。 便看到她怀里的孔黎鸢将眼皮掀了一半,像是被她闹醒。 很缓慢地将手往上抬,在黑暗里摸了摸她的脸,细细指腹刮她的唇。 她越发愧疚,想再说一声“对不起”。 结果又看到孔黎鸢很倦懒地盖住眼皮,好像是说了一句很模糊的话。 但她没听太清,于是又凑近。 颧骨贴近孔黎鸢的鼻梁。听到这人用气声笑了一下,和她说了一句话。 下一秒她就心里泛酸到掉了眼泪。因为她说, “小梨小梨没关系。” 原来刚刚是她的阿鸢在笑她。 第60章 「黎明初梦」 租来的这辆老车里有这个时代已经不流行的车载cd, 配的全是同一个歌手的专辑。 车辆碾过淡淡惆怅的声线和舒缓节奏,这天旧金山的黎明很像五年前的相撞,泛着淡淡的金色, 前方道路也旷远豁亮。 付汀梨的手指搭在方向盘上, 顺着节奏敲打着, 有些心不在焉。 “嘀——” 锐利刺耳鸣笛声突然从耳际擦过,激烈的风刮落付汀梨的蓝色鸭舌帽。 头发在那一瞬间被吹乱。 她猛地回过神来, 扣紧方向盘, 将陡然变扭的车控制到了正道上,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金色头发飘在了空气里。 像一根穿梭时间的线,引着她,望向仰靠在副驾驶微眯着眼休憩的女人。 女人随意搭在车门上的手轻轻扣着节奏,无名指贴一个巴斯光年创可贴。 第239章 紧接着在风里笑?一下,然后将刮落到自己这边的蓝色鸭舌帽很利落地盖到付汀梨头?上, 说?, “小心点开车。” 黎明、金色头?发、敞开老车、公路……相似的元素堆积起?来,让付汀梨觉得?这五年只像一场庞大的梦, 仿佛一晃而过?。 梦醒之后,她们在二零一七年的公路行?还没结束。 但紧接着, 她又看到了自己手指上戴着的戒指, 以及女人贴创可贴手指上的那一枚相似戒指, 好声好气地说?, “以后我们还是买一对好点的戒指吧。” 孔黎鸢微微抬抬眼皮,“我倒觉得?这挺好的, 已经是限量款了。” 付汀梨想了想, “也对,只要等烟产家倒闭, 我们手里的这就是绝版。” 蓝色鸭舌帽下的金色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像一抹淌下来的加州阳光。 她又补充一句,“不过?还是不倒闭的好,你爱抽这个牌子的烟。” 孔黎鸢笑?一下,然后很缓慢地伸出手,漫不经心地抚弄着她的头?发。 恰好这时伍佰粗旷但深情的声线跑出来凸显存在感?。 于是孔黎鸢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靠在头?枕上的头?往她这边歪了歪, “fm.93.1,好像也没了?” “没了。”付汀梨说?起?来也觉得?可惜,“好像是三年前就没了吧,没办法,如今大家都活得?很快很拥挤,不怎么听电台了。” 五年时间,世界改头?换面。 她们换了一辆车,车上的《加州梦》换成了伍佰,fm.93.1彻底消失,今早出门的时候付汀梨去小超市,发现印有刻度的“七十二”也没再?补货——这是这盒烟的名?字。 以前她从没注意过?红酒爆珠烟的名?称,只凭外包装和那句显眼的拉丁文来辨认。 眼下望到货架里只剩下零星的几盒等待未知的主人购买,反而记住了这个名?字。 好端端的一盒烟,叫什么“七十二”呢,一听就是一个寿命有限的名?字。 不过?算来算去,这个浪漫的烟产家也撑过?了很多个“七十二”。 许多事情都变了,用一句面目全非来形容都不为过?。 对付汀梨而言,五年时间兜兜转转,的确改变了许多事情,但也有许多并未没变。 譬如,仰靠在她副驾驶头?枕上的女人还是五年前的那一个,黑发飘摇得?很像一场绮丽的梦。 却真真切切地对她笑?。 这一次,她们不是约定好到终点后就分?开,而是没人知道终点到底是何方。 而付汀梨在心里悄悄地想。 ——她一定不要再?和这个女人分?开了,哪怕她们的车会开向地球的另一边。 当?然她还是开不到地球的另一边,车只在到旧金山之后就还了回去。 但有一些款项还需要补,付汀梨的账号问题还没弄好。于是她又很自然地滑开孔黎鸢的手机,笑?眯眯地付了款。 孔黎鸢对此没有什么其他表示,只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 却已经很像是在笑?她用得?如此顺手。 “你说?这三天的开销都由你来付的。”付汀梨很坦诚地说?, “而且我没钱付款就要被抓去洗车,你有义务保护我。” 然后没等孔黎鸢反驳,又很自然地蹦出一句, “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 这两天她总是把这句话挂到嘴边上,仿佛“在一个废弃教堂结婚”这件事有多了不起?。 虽然她的确觉得?很了不起?。 在同路的不到四十八小时,就和这个女人结了婚。这多新?鲜,多疯狂,连二十岁的付汀梨在做这件事时都会犹豫。 而二十五岁的付汀梨竟然说?做就做,并且觉得?痛快。 但这个时候她没有意识到,还车的地方已经离乔丽潘提供的住址不远。 所以在她说?完这句话往后转身,看到乔丽潘抱着双臂站在对面望过?来的目光时。 她完全没有办法预估到,在那一辆街道中间的轨道列车波澜起?伏经过?她们时。 乔丽潘到底有没有听到她说?的这句话。 但她发现,站在她身旁的孔黎鸢却很张扬地笑?了一下,好像是在嘲笑?她这种孩子气的话竟然被家长抓了个正着。 在轨道列车短暂地阻挡乔丽潘视线的那几秒钟。 孔黎鸢牵住她的手,说?的那一句话被吞在了列车声里, “那现在要怎么办?你妈妈允许你随便在外面结婚吗?” 这件事被孔黎鸢加上一个“随便”,就会显得?她们两个很叛逆。 以至于在这一瞬间,付汀梨下意识就想到了很多可以否认可以不承认的话。 毕竟当?初说?好只是重走一次加州一号公路。 但她并没有和乔丽潘说?自己有可能会在这条路上突然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结婚。 虽然她有理由相信,如果?将这件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乔丽潘听。 乔丽潘大概也会觉得?她们在过?家家。 然而,等列车彻底飞过?,乔丽潘也仍旧站在对面,眯着眼注视着她们两个时。 血色黄昏浸下来,付汀梨牵起?孔黎鸢的手,十指相扣。 很大的声音冲对面喊着说?,“结了就是结了!一辈子都离不成了!” 第240章 她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被乔丽潘听到。反而是在她身旁的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说, “你妈妈肯定会觉得我们好幼稚,这么大人了还偷偷跑去结婚,还要这么在大街上喊出来。” 嘴里这么说,手上却将她牵得紧紧的。然后又苍白地咳嗽一声。 紧接着,特别畅快地笑一下,说 “不过刚刚好,我喜欢。” 她就知道,这个女人总是那么自相矛盾。 - “好端端两个快到三十岁的人了,从洛杉矶到旧金山短短几天的路,怎么混得跟两只流浪猴似的!” 出乎意料的,乔丽潘和她们说的第一句话,却异常具有母性光辉。 彼时,付汀梨腿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但这么好几天还没缓下来,开车的时候倒还好点,但一下地,反而不敢蹦蹦跳跳,别扭得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童。 而孔黎鸢刚刚退烧,脸色不是很好,走几步咳几声,穿一件宽大破旧的格子衬衫,踏一双大码还磨脚的棕黄色马丁靴,轻飘飘的,像是被风一吹就倒。 总之,风尘仆仆,长途跋涉,人瘦了一大圈,连肤色都黑了一个度,@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然后乔丽潘十分不满意地“啧”一声,就把她们两个领回了家。 是一个空间不大的小房子,两居室,是乔丽潘如今在墨西哥的朋友以前买来的临时住所,因为和乔丽潘关系好所以不收租金。 这还是付汀梨第一次来。 远比不上以前车库还停放着数十辆车的家,但情况远比她在上海的要好,很多以前的旧家具都被搬了过来,还存着一些她没来得及搬到上海的旧物。 ——她十几岁时给乔丽潘做的木梳,但后来断了齿,如今还被乔丽潘收着;她初学雕塑时用的第一套雕塑工具;她小时候看的全套福尔摩斯,再大一些看的毛姆加缪和有一段时间她很崇尚的北欧文学,在这一方面她一向看得很杂,有些书她看到名字都已经想不起来这本书讲的是什么。 紧接着又找到一个蓝色ipod,她摸了摸上面一层灰,已经没了电,她想里面大概装满了她十几岁时的流行音乐;学雕塑以来她雕过的小鸟昆虫蝴蝶,大部分都在去年回国的时候被她带回去,后来和工作室那群人闹掰,便卖了一些赠了一些出去,如今只剩下一些旧的。 还有一个大型的裸-体女性半身雕塑被坦荡荡地摆在客厅最显眼处,用昏黄的灯光打在上面。 两位女性的肢体交缠,盖着一层薄纱,面庞模糊不清,骨骼肆意生长,很多肌肉细节都很青涩,透露出年轻女孩的奇思妙想。 看到乔丽潘还有心思,很放松地煮奶茶的时候,付汀梨偷偷松了口气,原来乔丽潘在这边的生活也没自己想得那么糟糕,大概乔丽潘心里也有数,不然也不会留在这边不回国。 看到这个特别明朗的雕塑时,她又抿了抿唇,独自觉得怪异。 大概以二十多岁的目光,去审视十几岁时的自己,总会觉得有些不忍直视。 更何况,这是她在青少年时期性-意识刚刚萌芽时的天马行空。 更何况,孔黎鸢还看得那么认真。明明时不时还咳一下,人还没缓过来,却还在这个半身雕塑面前驻足,面带笑意地观察着什么。 “有那么好看吗?”她问。 孔黎鸢眯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这个雕塑,有原型吗?” 付汀梨一下卡了壳。 “没——” “怎么没有啊。”刚说了一个字,就被乔丽潘截断。 这时候,她们已经吃过午饭。 乔丽潘也已经煮好奶茶,端了两杯过来,一杯给孔黎鸢,一杯给她。 很利落地把她的底掀了,“不就是有一天早上起来,在床上发了一会愣,我拉窗帘你还不让,然后就突发奇想,搬了泥回家,在自个画室里捣鼓了好几天捣鼓出来的。” “我想想啊,应该那会还不大,是十六岁,还是十五岁那年吧。” 十几岁时的青涩和大胆已经被乔丽潘干脆地揭了一半。 看到孔黎鸢含笑的眼,付汀梨只能承认,“好吧,确实是有原型。” 然后又解释,“但这只是一个梦。” “现实里没有原型。”她十分笃定这个结论,并且知晓乔丽潘说不出其他来。 于是便在说完之后望着孔黎鸢。 孔黎鸢对她这个梦并没有做出什么评价,只扬了扬下巴,目光含笑, “付老师的手艺不错。” “行了行了,等会再解释。”乔丽潘这时候把包一背,很爽快地发出号令, “我去公司了,你们两个在家待着睡个午觉吧,床铺付汀梨你自己收拾。” 乔丽潘吩咐她做什么事的时候,就只叫全名。 破产时间已经大半年过去,乔丽潘重振旗鼓,即便现在赶不上从前,但和之前的旧友联系上,也有重新开始的打算。 付汀梨也不是个要喊妈妈陪的孩子,点点头,“那行,我送你下楼吧。” “你送我?”乔丽潘看了看她的腿,“就差你这几步?”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到底也没拒绝,只对孔黎鸢笑眯眯地说, 第241章 “那你给你……” 说到一半住了嘴,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于是付汀梨思考了一会, “虽然我们已经结婚了,但你还是想怎么喊怎么喊她。” 她又在重申这个事了。 乔丽潘瞥她一眼,叹了口气,“好吧,那你给你家那口子收拾几件衣服,让她洗个澡睡睡午觉,看看这小脸白得像是病惨了一样。” 那口子? 付汀梨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孔黎鸢,被乔丽潘这么一说,觉得好有趣,一下就笑得东倒西歪。 而这个时候,孔黎鸢却慢悠悠地看她一眼,然后很礼貌地点头, “谢谢阿姨。” 付汀梨笑弯了眼,又瞥到孔黎鸢无名指上的创可贴,又磨了磨自己无名指上的那一道疤,鬼使神差地想: 她们现在的确也算是两口子了。 再过五年时间都没办法磨灭的两口子。 - 送乔丽潘去公司的路上,付汀梨还一直在摩挲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 乔丽潘看出她的心思,拎起她的手看了看,撇了撇嘴, “也不买对好点的。” “你不懂。”付汀梨笑嘻嘻地挎住乔丽潘的胳膊,“这是纪念品,有意义的。”@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是是是,我五十多的年纪了,确实懂不起你们这走到一半就结婚哈。”乔丽潘说,语气里虽没有什么责怪。 但付汀梨还是听出了她有话想说。 叹了口气,晃了晃乔丽潘的胳膊,“我先斩后奏你不开心了?” “那倒不至于。”乔丽潘说,然后又淡淡瞥她一眼,“就是担心你太冲动,虽然你们这结婚没有法律效应,但在我这里,那就得当回真!” “和你年轻的时候跟我爸那样?” “别提你爸那个晦气的东西!” “好吧。”付汀梨立马住了嘴,“但我爸是男人,男人坏。我妈妈是女人,女人好。孔黎鸢也是女人,她也好。”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会说?” “但她确实好。”付汀梨没再开玩笑,语气软和下来,“我就只想和她在一块,除了别人再也不想了。” “我知道。”乔丽潘说,“我也不是拦你,更没觉得人小孔有哪里不好啊,你别回去胳膊肘往外拐把这些说给她听了。” “不会,你们都是我的胳膊肘里。” “我这几天也想了不少事,还下载了微博看国内的新闻,看到了前阵子那个温世嘉的事。看来看去我就是觉得,你们现在在国外,当然觉得一切都好,觉得爱得自由开心了。但是到了国内呢?” 乔丽潘总算把自己的担忧说了出来, “你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国内呢,又不是可以随便出柜的环境,特别是小孔这个职业吧,也不好说,万一被发现了你们两个人肯定都不好过。” “但就算不提被发现的事,只要等你们一回国,首先聚少离多是肯定的吧。你先别急着反驳,让我说完。” 付汀梨抿了抿唇。 乔丽潘又接着往下说, “还有呢,你们想去外面玩一玩都得躲着藏着,肯定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光明正大。这时间长了,你就得受委屈。” “我知道,你现在觉得自己爱惨了她,所以不觉得委屈,我说这些你根本听不进去。” “我是你妈,我心疼你,但也希望你爱自己想爱的人,两个人都过得轻松一些。所以也不多说,就是给你提个醒,回国了之后这么远我也顾不到你,总之不比在国外,小心点为好,其他的你自己看着办。” 付汀梨把乔丽潘这番用尽心思的话听了进去,她知道自己已经遇到一个足够好的家长。 ——允许她头破血流地去爱,允许她在普世之中天真追梦,在她失落的时候给予鼓励,在她得意的时候也给予提醒。 于是她抱紧乔丽潘的胳膊,乖顺地说一句,“我知道了。” 然后又有些惆怅地思考了一会,轻轻地说,“如果孔黎鸢也有你这么好的妈妈就好了。” 乔丽潘听到这句话,“她妈妈对她不好?” “也不是。”付汀梨摇头,“就是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意外去世的,和她见面的机会也不太多。” 她没有说太多孔黎鸢只说给自己听的事情。但显然,她欲言又止的表情让乔丽潘心里的想法百转千回。 最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乔丽潘皱紧眉心说,“戒指是你买的?” 付汀梨很利落地答,“对啊。” 于是乔丽潘把她手一甩,“像什么样子,我明天去宝华禅给你们捐点香火。” - 付汀梨送了乔丽潘一路,然后又踏着轻快阳光,慢吞吞地往回走。 乔丽潘说的那番话她不是没有放在心里,而是早在这次来加州之前,就已经在她心里三番五次地想过。 于是她从来都避开孔黎鸢。 可如今避不开孔黎鸢了,这些问题也真的避不开了。 回国之后,她们还会像现在这样畅快轻松吗? 莫名其妙的,她带着这个问题往回赶。回到那个两居室的时候,孔黎鸢看起来已经洗过澡了。 第242章 穿一件她的旧卫衣,胸口印着一张光怪陆离的画,什么颜色都有,卫衣整体是在孔黎鸢身上很少见?的灰白色。 很随意地盘腿坐在懒人沙发上。给?人的感?觉很复古,像美式青春片里新?鲜出炉的女高中生。 好像是睡了,好像又没有睡。 付汀梨静悄悄地走过?去,还没走到呢,孔黎鸢就半掀开眼皮,看到了她。 然后勾了勾唇角,笑?得?很懒很散,明明是染着倦意的表情,却又粘稠得?像是把她的视线胶住。 “怎么不去床上睡?”付汀梨走过?去。 很自然地陷进懒人沙发里,好像一瞬间人就变懒了许多。 她从后面环抱住这个带给?她很多新?鲜感?的女人,将下巴埋在孔黎鸢的肩窝。 她以为孔黎鸢会说?在等她。而孔黎鸢却很冷静地说?, “在想你那个时候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梦,以至于让你在第二天醒来就雕了一个这样的雕塑。” 付汀梨看不到她的表情,却能感?觉她的头?发正绒绒地扎着自己。 也能感?觉到她的视线,仍旧停留在那个半身雕塑上。 于是也盯着看了一会,毫不心虚地说?,“对啊,到底做了什么梦呢?” “你不记得?了?”孔黎鸢微微侧头?过?来看她,身上散着很浓郁的桂花气息。 “不记得?了。”付汀梨弯着眼睛,“看来孔老师翻不了旧账了。” 孔黎鸢没反驳,只“嗯”一声,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唇,没再?揪着这个问题不放。 像是就此打住。 慷慨而宽容地放过?她,阖上眼皮,连睫毛上淌着永不褪色的加州阳光,很像要飞起?来的薄翼。 付汀梨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睫毛。 于是孔黎鸢像是被她亲得?有些痒,又闭着眼睛笑?,喊她一声, “付汀梨。” “啊?”付汀梨迷糊地抬头?。 孔黎鸢半垂着眼,鼻尖缓慢刮过?她的喉咙,掌心反手过?来蹭她的脸庞,很心不在焉地说?一句, “等回国?之后,你再?雕个我吧。”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付汀梨还没反应过?来。 下一秒,脸庞就被很温柔地托起?。 紧接着,手摁到了沙发上,在淌进来的阳光里十指相扣。是孔黎鸢居高临下地将她吻住,黑发粘稠地缠住她的金发。 她微微睁眼,能看到那半身雕塑上,靡艳青涩的线条在她眼前无限放大,两张看不清模样的脸庞粘着而亲昵。 其实付汀梨刚刚对孔黎鸢说?谎了,她本来是不记得?的,可是看到雕塑之后,她想起?来了这个梦里的一些模糊的细节。 好像孔黎鸢也知道她说?了谎。不过?现在这都已经不重要。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女人穿她十六岁时穿的那件灰白卫衣,很专注地吻她。 好像是将命运的气息塞满她的口腔和骨骼。 黑发恍惚地垂落到她脸上。 卫衣上的红调和蓝调色块淌成了某种粘稠介质,疯狂地淌落到她们两个身上。 成了一条光怪陆离的纽带,连接梦境和现实。 ——她们仿佛被凭空拽入了她十六岁时的那场绮丽梦境。 梦里有很深沉很空旷,又带点迷离流动感?的弦乐声,像被拽入庞大水笼中的鲸鱼在悲鸣。 蓝色水质疯狂涌动,波光粼粼。 她抱着一个红色太阳,不觉得?烫手,腮帮子鼓得?很大,头?发拼命地往上飘。 女人被流动的纱罩住,在水里游离,身后的蝴蝶骨像是生出透明薄翼。 五官模糊而迷幻,却用温凉的手捧她的脸庞,缱绻而含情地喊她“小梨”。 她们同时嵌进滚烫而松软的红色太阳里,接一个潮湿而畅快的吻。 然后她牵引着她,或者是撑浮着她,突然冲出水面。 她们跑到悬崖峭壁,下一秒跳进酣畅淋漓的蓝色瀑布,紧接着又在疾驰飞过?的火车上并排往红日跳跃,最后在彼此的喘-气声中牵着对方冲出阴郁浓稠的黑色树林。 好似在被追赶,好似不跑掉就会被斩下首级视作背离的惩罚。 最后她们溺入一个不知名?的星体,共赴一场怪诞不经的逃亡。女人在青色火焰里很模糊地摸她的脸,留下一句, “你要记得?我。” 她还记得?梦醒时分?大概是在黎明初浮,天还没完全亮。 而她失魂落魄地捂着心口。 莫名?其妙就难受地掉眼泪,像是心活生生地被挖走了一块似的。 后来她发觉是因为在梦里,她很爱很爱这个女人。 而醒过?来之后,却发现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一个这样的人。 她也没有这样去爱过?。 于是十六岁的她因为这一场梦而魂不守舍,雕下这个缠绕在一起?的半身雕塑。 有不科学的说?法认为这是阴桃花,会夺人心魄,让人魂飞魄散。但她看不清这个女人的脸,所以暂且放弃迷信。 有稍微科学一些的解释说?——这是自己潜意识里赋予自己的一场爱。 做梦人醒来当?然会难过?。 因为这种爱本来就是自己一直追求的,却只在梦里短暂地出现。 而做梦人也很深刻地知道一个事实,梦醒之后不会有比这个梦里更能令自己陷落进去的爱了。 第243章 唇突然被用力咬了一下。@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痛感袭来,瞬间将付汀梨从那个虚无梦境里拽出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是孔黎鸢刚刚咬她,脸庞在窗外阳光里显得很模糊,唇色却饱满又靡艳,像一簇鲜红的火。 女人轻抬起她的下颌,拇指刮过她的颧骨,落到眼尾, “你在想谁?” 付汀梨仰了仰颈,在温凉触感中,用手指刮过女人清晰的脸部轮廓——唇、鼻梁、眼、眉骨…… 于是那个快要消失的梦越来越清晰。 好像是,孔黎鸢的脸和梦里女人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好像是你。” “好像?”女人的头偏了偏,混沌光影瞬间被抵住,敞出那一张深邃而含情的脸。 鼻尖真切地抵住她的鼻尖,手指轻轻抚过她脸侧的发,托着她的后脑勺。几乎是用气音笑了一下,清晰地说, “这可不成。” 话落,又重新将她堵住。以至于付汀梨觉得这句话的距离实在太近。 像是从她的心肺之中溢出,又像是从她十六岁那场光怪陆离的梦里彻底浮出。 从这一秒钟开始,她意识到这个女人已经开始占据她的十六岁。 紧接着她想到了很多,十六岁,二十岁,二十四岁,二十五岁…… 像濒临窒息之前的走马灯。 然后又睁眼,在淌落的浅金色阳光里,看到孔黎鸢轻轻颤动的睫毛。 想到乔丽潘刚刚和她说的话,于是在心底落定结论: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而她再也不想体会那种梦醒时分的难受,因为她的将,她的土,她的梦…… 都只会是孔黎鸢。 第61章 「虔诚祈福」 去宝华禅寺那天, 是个夏光明朗的好天气。付汀梨由此意识到二零二二年的夏天竟然还没结束。 后来她再回上海,勉强算是在行业内立定脚跟,却总是一到夏天就觉得, 她们此时此刻应该在加州。 也觉得加州就像一个溏心蛋。 一切都被完完整整地包裹在薄薄的一层白膜之中, 里面是蛋黄色流动的生命。 而孔黎鸢, 就是这个溏心蛋中生命感最强的一部分。 她们在旧金山只短暂地停留了三天。 第一天她们和乔丽潘相聚,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团圆饭。下午付汀梨在一个午后的吻中答应孔黎鸢, 回国后重新雕一个只属于她们的雕像。在这之后的深-夜, 她又不服输地用牙磨咬女人汗津津的眼皮, 为了不让乔丽潘发觉,用气音说再来一次。 最后她们横七竖八地将腿搭在对方腿上,借着格外迷幻的加州月光,十指相扣。 端详无名指上那两道鲜红的疤,和那对廉价却又无价的戒指。 付汀梨枕在孔黎鸢肋骨处, 濡湿的金色长发和黑发粘着地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又同时汗涔涔地落在那只红色飞鸟残痕上,隐隐约约地顺着女人的呼吸起伏。 孔黎鸢懒懒地侧躺着, 温凉手指不轻不重地拨弄她的头发,微微弯着脊背, 鼻息不安分地打在她颈下。 像以前那样突然地说, “给我拍张照吧。” 每次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都很想把那个瞬间的女人永存起来 于是付汀梨虽然很懒很不想在这个时候起来, 但还是很乖顺地配合,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拿出手机给孔黎鸢拍下照片。 有一瞬间付汀梨想, 就算她们不说一句话,此时此刻的月光也很美。 这张照片同样拍得很好, 她看到照片里缠在孔黎鸢黑发上的一缕金色发丝。 很突然地决定,在回国正式去到闻英秀工作室之后,再买一个富士相机,给孔黎鸢拍很多很多照片拍。 并且这个相机只用来给孔黎鸢拍。 第二天她们在旧金山乱逛,穿两套付汀梨的旧衣服,很闲散很没有目的地去逛这座港口城市,随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看日落,拍了很多张模糊到没有焦点的照片。 晚上再去接乔丽潘,和那位在二零二一年失去母亲的妹妹。 四个人回到家里,热热闹闹地做一顿中餐,当作提前庆祝很久很久以后的中秋节。 在那个妹妹瞪起眼睛认出孔黎鸢时。付汀梨伸手比一个“嘘”的手势,让她不要说出去。 在妹妹捂住嘴还无法遮掩惊讶时,付汀梨却又很嚣张地和孔黎鸢十指相扣,亮出她们的戒指,很松软地笑着说, “我们刚刚结婚,我带她来见妈妈。”@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就好像她们来旧金山,只是为了度一个以三天为期限的蜜月。 最后一天她们和乔丽潘一起去了宝华禅寺。 在异国他乡去到佛寺,这完全是一种新奇的体验。 走在寺庙内的基本都是中国人,看到的文字也基本都是中文。 这带给她们一种前所未有的归属感,走在其中的她们,穿很学生气的连帽卫衣和运动鞋,很不亮眼。 像一对很平凡也很亲昵的爱人。 于是付汀梨突然开始很诚恳地相信这些自己以前从不奢望能给自己帮助的事物。 寺里一共有七座殿,她领了七柱香,牵着孔黎鸢的手,每一座殿都按顺时针方向一一拜过去。 第244章 在拜最后一尊佛的时?候,香灰飘绕,她磕完三个头,先直起了腰背。 看到孔黎鸢也直起了腰,将那张掩盖住脸的面巾摘了下来。她之?前同她说,佛不会理会不肯透露真?面目的拜佛人,所以?到每一个殿内都摘下面巾。 此时?此刻,孔黎鸢双手还是合十,紧闭着双眼,额头顶着一抹被?压出来的红,莫名显得有些绮靡。 似乎隐藏着十分浓烈的情感寄托,连眼睫毛都发出细微的震动?。 拜佛不拜四,于是孔黎鸢在每个殿里的第三次跪拜,都花费了许久的时?间。 付汀梨知道?孔黎鸢也从未信过佛。 但在这一刻还是同她一样,决心将自己所有的虔诚都敬给佛。 看到孔黎鸢额头皮肤上的那一抹红,付汀梨忽然心口泛酸。 于是又很茫然地抬头,双眼闭紧,在慈眉善目的菩萨像面前双手合十: 菩萨啊菩萨,如果你能听到我的愿望,如果你能谅解我之?前的好与不好…… 我只希望在我身旁的这个女人一切都好,无痛无灾,无病无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再可?以?伤害她。 包括我自己。 再睁开眼的时?候,那尊佛像还是像之?前那般慈眉善目。 但她却?坚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而?旁边的孔黎鸢缓慢睁开眼睛,里面还有残余的迷惘,以?及一簇重新燃起的火。 她们同时?站起身来,牢牢牵着对?方的手迈过殿里的门槛。 抵在一起的戒指硌得骨都粘烫,像在这次跪拜中获得新生。 在浅金色阳光下,孔黎鸢的手指抚过她刚刚因为叩拜而?散落下来的发, “你对?菩萨说了什么?” “我说希望我爱的每一个人都能过得好。”付汀梨说,然后又问,“那你呢?” 孔黎鸢笑而?不语。 “为什么不和我说?”付汀梨不依不饶。 “告诉你不就作废了?”孔黎鸢按了按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子,像是教导,“在愿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出来。” 付汀梨觉得这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但也没恼,只是好声好气地发出质疑, “这又不是过生日许生日愿望,哪有说出来就作废的道?理。那就算有这个道?理吧,那我不也已经都和你透露完了?” “没关系。”孔黎鸢只说这一句。 “为什么没关系?” 孔黎鸢没再说话?,只是朝她很清晰很畅快地笑一下。 大概是穿着她旧卫衣的关系,整个人学生气很足,肤色也在短短的几天里晒得比以?前深了一些,不再是寡白的冷寂。 所以?在阳光下溢出来了某种鲜明的特质,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懒。 却?很饱满,也很浓烈。 于是付汀梨在那一秒钟知晓——大概孔黎鸢那么用力那么敬重许下的愿望里,或许已经涵盖她所能想到的所有愿望。 所以?她才?会那样坦然地问出她的愿望,然后和她说:没关系。 这一天,付汀梨在慈眉善目的佛像面前,想到了很多。 譬如浪迹天涯从不停留的祝木子和祝曼达,譬如在这年夏至夜里扔下啤酒瓶说“老娘爱你啊王八蛋”的理发店老板娘。 于是很深刻地明白一件事: 抽象的爱,是痛呼是轰轰烈烈是亡命天涯,是一把浓烈的火; 具象的爱,是爱一个人会希望她一切都好,是一汪宽容的湖。 没有哪一种爱更好,只有在爱里往复浮沉也终究写下不悔誓言的人。 五年前的那一个加州夏天,命运齿轮开始转动?,她们走上截然不同的路径。 五年后的这一个加州夏天,她们在一尊巨大佛像前再度并行,肩抵着肩,义无反顾地同时?献出自己细瘦却?坚韧的腰背。 虔诚地叩拜自己之?前从未有过的信仰,同时?向命运和佛祈祷。 感谢庞大的命运能够慷慨地让她们再度合流,希望所有灾难病祸都远离自己身旁的这个人, 只当一对?普通而?平凡的有情人。 - 在旧金山的这几天,乔丽潘一直待孔黎鸢很宽容。 这个洒脱飒爽的中年女性,并没有因为她上次在疗养院和她说的那些话?而?感到恼怒,也没有因此而?看轻她。 但孔黎鸢很清晰地知道?,她待她好待她宽容,是因为付汀梨很爱她。 孔黎鸢觉得这样就已经足够了。真?要说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对?“付汀梨的妈妈”到底怀揣着一种怎样的情感。 或许是感激,是好奇,大部?分时?候是有些游离的姿态。 她很标准地对?这个慷慨的女性表示自己的尊敬,偶尔有些无法控制的陌生,很难流露出什么多余的东西来。 就好像她的人生中,与生俱来就缺少这一部?分。 直到回国那一天,乔丽潘送她们到机场。趁付汀梨去上厕所的间隙。 这个中年女人在旧金山的风里,像个很好的长辈一样抱了一下她。 温暖掌心抚了抚她的背脊,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其实我不想说这么肉麻的话?,一般呢,对?自己的孩子说说也就罢了,但对?别?人的孩子说,就显得很像是说教,别?人听着不好听。” 第245章 “但我又想,既然你和小梨也算是真?情实意地结婚了,那就和我自己的孩子差不多。” “而?且你们一回国,这么远我又照应不上,不把这话?说出来我自己憋着难受,也觉得没担好当家长的责任。” 孔黎鸢笑,她一直记得,在疗养院的时?候,乔丽潘和她说: 只有善良的人,才?会生这样的病。 知道?这个人是付汀梨妈妈之?后,她偶尔也会想起这句话?,又觉得难怪。 难怪,付汀梨会是这样好这样纯粹的一个人。 ——是乔丽潘把她教得很好。 “您把她教得很好。”孔黎鸢把这句话?讲了出来。 “是吗,看来我这个妈还是没出什么问题。”乔丽潘爽朗地笑一下,偏褐色的眼里浮现出回忆的神色, “我呢,在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就怕小梨缺少父爱,然后就长成了很乖僻很不听话?的样子。但幸好,小梨很有出息,没怎么让我操心,很乖。” “我和她基本没有什么秘密,连那个半身雕塑的事她都和我说过了,你想想也知道?。但五年前那次车祸,她一个字也没和我提起,虽然还是和以?前一样爱笑,但有时?候又会静悄悄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空荡荡的……” “她是不希望您为她担心。”孔黎鸢平静地说。 “她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乔丽潘笑了笑,“可?能是她自己当时?也没想清楚吧,我想我这辈子唯一教不了的东西,就是如何去爱,所以?她才?会对?这件事上这么执着,这么迷茫……” 说到这里,她又握住孔黎鸢的手,拍了拍,“我知道?你也是一样,你们两个都是把‘爱’看得很重很重的孩子。” “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只是也听小梨说了一些你的事,她说你很执着于这个问题。所以?我翻来覆去地想,还是觉得要和你说这一番话?。” “我和小梨她爸离婚之?后,一直感慨,爱这个东西是不是只有在顺遂的时?候才?好,但到了不顺的时?候它就变成了磨难。” “您的意思?是?”孔黎鸢目光微垂,她这几天也也察觉到了乔丽潘的担忧。 她以?为乔丽潘说这番话?是为了让她谨慎一些,不要因为自己的事而?给付汀梨带来任何磨难。 于是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安抚这个家长。 但还没等他她说出来,乔丽潘却?立马推翻了她狭隘的想法, “我的意思?是,倘若你们之?后有一天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两个人都不要钻牛角尖,不要过度责备自己责备这段感情。” “也不要忘记,你们这几天在加州,过得这么好这么开心,也是因为你们在互相爱着对?方。” 在这番话?之?后,她又抱了一下孔黎鸢。而?孔黎鸢却?在这个温厚而?豁达的拥抱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姜曼。 于是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跃过乔丽潘的肩。 看到了在偌大机场,在繁杂人群里望向这边,还打了个哈欠,然后半眯着眼给她们拍下一张合照的付汀梨。 好像是因为看到了她。 付汀梨还朝她抬了抬下巴,虚空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意思?大概是让她也回抱过去。 视线在一瞬间失焦,然后孔黎鸢想,姜曼从来没教过她这些。 于是她抬起手,拍了拍乔丽潘的背,放弃自己刚刚想好的一切措辞。 只轻轻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在这一刻她好像已经放下那些执着。 终于不再将目光那么偏执地聚焦于那么飘渺那么抽象的事物上。 不是因为她突然想开了,而?是因为她已经找寻到了答案。 过去的很多天,很多人问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样的问题。 为什么知道?自己不正常,却?甘愿让自己陷落在一个病态的世界,只是为了找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找那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但这次来加州,她再没听到这些所谓“正确”的声音,她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不再将她的问题认作是无病呻吟。 付汀梨用“我爱你”来证明她们或许是相似的人,很温柔地接纳、并更改她关于爱的错误答案。 乔丽潘很亲切地和她说,爱也许是在顺遂的时?候才?是人们想要的爱,到了痛苦的时?候,也会变得苦涩而?压抑。但这个母亲还是希望,她们两个不要忘记她们在相爱的时?候是那么好那么纯粹。 于是孔黎鸢第一次有这种强烈的直觉——这一次从加州回去,她已经不需要再执着到那么痛苦。 - 回国之?后,她们各自都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付汀梨先回了上海,刚拿下offer就请了病假,她需要赶快去闻英秀工作室报道?。 孔黎鸢先去了公司,前一段时?间的舆论?风波早已经落幕,甚至口碑有翻转的形势。 经纪人没选择让她在这段时?间大出风头,而?是让她先低调行事来积累口碑,如今大众对?保持曝光的艺人态度模棱两可?,有时?候过分营销也容易物极必反。 这也是她这段时?间能在加州安稳度过这一段时?间的原因。 但回国之?后,距离那件事已经差不多过了大半个月。 第246章 要补拍的代言物料和广告都堆成了山,各家纸媒网媒约的采访也都跟着排起了队。 还有她下一部电影邀约,经纪人第一轮筛选过的剧本已经塞进了邮箱。 她忙得脚不落地,偏偏在这个时候,一个相当不讨喜的人还找上门来。 是孔宴,一言不发地出现在她在北京的酒店,沉着脸拦住她疲惫的步子。 对其他人和蔼地笑。 然后又在密封的酒店房间客厅里,手指敲着木桌,发出很难听的叩响。 过了好一会,等其他人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才皱着眉心问她,“这段时间去哪儿了,怎么联系不上你?” “在加州。”孔黎鸢翻看着剧本,没时间理会孔宴的问责。 孔宴盯她一会,突然发笑,“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我不知道?” 孔黎鸢微微抬眼,“我做的什么事?能比你做的事还难看?” 孔宴脸色发沉,大概是顾及到这是在外面,他没有发火。 这个男人太懂得如何为自己塑造一个好人的形象。 他和颜悦色地说,“分了吧,我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你们两个女人走不长久。” 孔黎鸢终于放下手中的剧本,正眼看向孔宴。出乎意料的,这个男人在她不知不觉中老了很多,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仔仔细细地看过他的模样。 于是她淡淡地说,“你退圈吧,我这是为你好。” 她这句话算是戳到了孔宴的痛处。 孔宴面色一冷,但仍旧没露出失态的表情,很沉着地笑了笑。 将自己熨烫好的衣角整理好,自顾自地说, “我知道你一向听不进我的话,你骨子里和你妈一样,看不起我。但你要知道,就算你妈还活着,她也不会支持你为了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影响你自己的事业。” 孔黎鸢捻着自己手中剧本变皱的边角,“我知道她是前车之鉴,因为一个男人毁了自己。” “如果没有我能有你?”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伟大。” “你以前很听我的话的,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所以以前我活得很痛苦。” “你到底要活得多出格才不算你所谓的痛苦,现在这样你就满意了? 五年前和小混混打架闹到去警局,现在还和女人谈恋爱,就是为了来报复我?”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没有那么在意你。” 孔黎鸢突然觉得和这个人说话很累,有些对话总是在他们之间反反复复地发生。 “你以后也不必在其他人面前装作是一个好父亲。我们都清楚地知道你不是。” “我发现你这一年好像变了很多,以前我和你说这些,也许你不想听,但从来没和我这样说过。就因为一个女人?” 孔宴眯了一下眼,似乎很不理解。 然后又将目光落到她的戒指上,很难琢磨地笑了一下, “你和你妈还真是一模一样,这么轻易就被人骗过。只有我才是真真正正地为你们好,但你们都要把我当坏人。” 孔黎鸢静静地凝视着他, “你以后别再用‘孔黎鸢’和‘姜曼’这两个名字为自己谋取任何利益。之前我没有和你计较,不代表有一天我不会想计较。” “如果你有任何想要伤害她的想法,你想藏起来的很多东西都很难再藏得住。”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 她觉得这是一次很体面的割席,至少孔宴以后都很难再来烦她。 刚打开门,想走出去。 而孔宴却又在她离开之前,敲了一下桌子,说, “你以为只要我不拦你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我五年前随随便便能在加州拍到你的照片,现在也能知道你和她在一起的事……” “就没有其他人能拍到你们的事了?你以为你还能把这件事藏多久?” 紧接着又摇摇头,站起身整理自己的西服褶皱,拍了拍她的肩, “你还年轻,这件事远远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总有一天,你还是会来寻求我的帮助,到那个时候你会后悔今天没有听我的话。” 他以为自己正在循循善诱,“你难道不明白吗?其他人都会抛弃你,只有我不会。” 孔黎鸢却回头,很冷静地说,“你知不知道在我们这四个人里面,你才是病得最严重的那一个。” 听到她讲四个人,孔宴脸色愠怒,“我说过不要再提起她。” 孔黎鸢又笑一下,“你想要藏起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不要以为所有人都像你这样。” “难道你就真觉得自己问心无愧,没有想要藏起来的事?”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并不是没有。”孔黎鸢很坦然地承认,然后说, “但你还是错了,没有我会后悔的那一天,只有我和你会玉石俱焚的那一天。” 她不知道孔宴到底是如何得知她们已经在一起的事。但至少在这一段平静的对话之后,她已经给出自己的立场。 孔宴很难再跃过她去伤害到付汀梨。 ——这个男人向来都比她更害怕玉石俱焚。他擅长利用舆论来为自己的剧本人生加以装饰,自然也比她更害怕舆论的反噬。 第247章 等孔宴走之后。 孔黎鸢走出房间,准备坐车去下一个广告的拍摄现场。 荣梧在驾驶座,很谨慎地问她,“孔老师,你没什么事吧?” 车里很安静,孔黎鸢笑了笑,“没事。” 荣梧点点头,“那就好,今天汀梨还问我你的情况呢?” 孔黎鸢懒懒抬眼,“她问你什么?” “也没什么。”荣梧很熟练地打着方向盘,估摸着孔黎鸢的表情放松许多,于是就知道自己在这时候提付汀梨包治百病。 “她就是问你冷不冷,有没有被饿着,我有没有为了让你减肥不让你吃饭?说你既然已经这么瘦了能不能让你拍完之后多吃点……” “她怎么不自己来问我?”孔黎鸢笑出了声。 荣梧也觉得这个问法好笑,眼睛都笑眯成了一条缝,“这不是怕打扰你工作吗?” 孔黎鸢看着荣梧笑起来的神态,觉得连荣梧也被付汀梨传染,却在心里想——她明明是觉得我不会和她说实话。 “那她呢?她过得好吗?”然后又问。 荣梧在后视镜里瞄她一眼,像是觉得她太过奇怪,怎么不直接去问付汀梨。 但还是很耐心地回答, “我和她客套了几句,汀梨说她也挺好的,说是过几天要搬家了,然后在闻老师工作室适应得挺好的,而且交了很多好朋友。” 孔黎鸢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景,嘴角挂着的笑很明显。 这个人总是走到哪都有很多朋友,如同她所想,没人不喜欢付汀梨。 但却很少有人喜欢真正的孔黎鸢。 等荣梧说完了,孔黎鸢才慢条斯理地点点头,说, “嗯,我知道了。” 手指刮了刮膝盖,又心不在焉地问荣梧,“如果我谈恋爱了,你觉得怎么样?” 荣梧支支吾吾,看了她好一会,憋出一句,“我觉得挺好的。” “为什么?” “说实话吧孔老师。”荣梧叹一口气,“我觉得您这段时间看起来没有那么落寞了。” “原来我以前在你眼里看起来很落寞。”孔黎鸢微微扬起眉眼,开玩笑的语气。 荣梧知道她不是追究的意思,仔细一想,这是孔黎鸢很少有见过孔宴之后还开得出来玩笑的状况。 便也放松地笑一笑, “也不是,反正就是以前总觉得您来来去去都只是一个人,逢年过节不说了,就连遇到什么好事坏事,都只是您自己一个人担着。” “但这段时间吧,觉得您身边多这么一个人,能让您看起来稳固一些,不再那么孤零零地飘着了。” 孔黎鸢静静听着这些话,没评价,只突然发问,“你就已经看出来了?” 荣梧“嗯”一声,也不再掩饰什么,“我离得比较近吧,能看清楚。” 然后又补一句,“而且姜姐大概率也知道。” ——荣梧口中的姜姐自然就是她的经纪人。 这句话倒是让孔黎鸢觉得意外,“什么时候的事?那她怎么从来没问过我?” “就你去加州不久,新闻不是爆出来了吗?”荣梧说,“汀梨过来找我,我拿不准就去问了姜姐,姜姐那一双眼睛多精啊,那聊天记录一划拉,就看出来她和您关系不简单。” “那她怎么说?”@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让我别管,你自己的事自己处理。等你真的确认了,和她说了,她再来处理。” “我会和她说的。”孔黎鸢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又问,“明天是不是没有通告?” “……对。”正巧碰上红灯,荣梧拿出手机看她的行程, “明天有一整天时间休息,后天《白日暴风雪》有一段旁白要录原声,也是在上海…… 孔黎鸢懒倦地阖着眼皮,听荣梧说她的行程。手却在这几天穿的外套兜里,不小心触到一张薄薄的纸。 她顿了一下,然后拿出来。 车灯昏暗,是一张黄色签纸,还是她上个月在旧金山的寺庙里求的签。 当时她只看一眼,就很平静地揉进自己的衣兜里。 哪怕付汀梨有些好奇地望过来。 她却只淡淡地笑一笑,然后说,求的签不能随便给人看,否则会不灵。 付汀梨眯了一下眼,一副很不信她的表情。但还是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之后,她们离开寺庙。第二天在去往机场的车上,付汀梨很随意地将下巴枕在小臂上吹风,金色头发快要飘到她手里。 然后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回头,表情很松弛地对她说, “今天的气温没有三十七度。” 她仰靠在头枕上看她,然后微眯着眼说,“好像是。” 付汀梨微微侧头,摸了摸她的脸,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安抚她, “所以我们会一路顺风的。” 半个月后,孔黎鸢再看到这张签,忽然想起自己和付汀梨自从在回国后分开,已经许久没有见过面。 她垂着睫毛。 看到签上写:【勒马持鞭直过来,半有忧危半有灾,恰似遭火焚烧屋,天降时雨荡成灰】[1] 看到解签说:她求的这件事喜忧参半,可以是因祸得福,也可以是因福得祸。[1] 第248章 可这是个下签,偏偏就是个下签。 “孔老师?”荣梧的声音出现,戳破她的思绪。 孔黎鸢回过神来,抬起眼望过去。 荣梧在后视镜里瞥她,说,“要不要订一张明天上午回上海的机票。” 孔黎鸢停顿许久,没有答话。 深邃的眉眼隐在晦暗光影里,像漫不经心,又像在释放对自己的嘲弄。 过了一会,才无足轻重地笑一下,声音却很低,“订今天晚上离下通告时间最近一班航班吧,越早到越好。” 在这之后,她很冷静地将签纸重新揉到自己兜里。等到下一个地点,她就会将签纸烧成一抹灰,将签文忘得干干净净。 既然这么多年她都没信过命运二字。那这一次为什么就要那么在意? 她不想埋天怨地,也不想问为什么到现在连菩萨都还是不看好她们。 只是她偏不信,她们到头来只能是下签。 第62章 「平凡爱人」 付汀梨最近准备搬家了。 那个窗户很大、热水出水很慢、潮湿闭塞的二十平米出租屋, 终于不再是她在上海的唯一庇护之所。 半个月之前,她从加州回来,带着完整的一颗心, 入职了闻英秀的工作室。 自那天起, 早出晚归是常有的事。 每天和电钻钉子榔头木块泥浆纸浆打交道, 用“灰头土脸”来称也不为过。 好在工资水平比那个只教授初阶课的连锁培训学校要丰厚许多。 她成日成夜穿旧卫衣戴棉围裙,身上蹭着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灰屑浆, 却还是乐呵呵地。 乔丽潘在一次视频电话里给出评价——这还不如你刚从洛杉矶来旧金山那一天呢, 憔悴得跟个流浪的女模一样。 付汀梨感激她好歹用的是“女模”二字。 还有和李维丽上次见面, 这位和她保持联系的老同学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欣慰地笑一笑。 给出的评价是“现在真像是个艺术家了”。 付汀梨本来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变化。 直到有一次工作室里一个女孩大晚上说喝点酒更有感觉,结果喝嗨了硬拉着所有还忙得迷迷糊糊的人就地拍了个大合照。 第二天,合照被发到群里。付汀梨眯着眼找了好久才找到自己。 这不怪她,只怪夜色太过暗沉。 她又戴一顶黑色鸭舌帽, 和用来避尘的白色口罩,将头脸都盖住。 整个人又没穿什么亮色的衣服,毕竟每天在灰扑扑的环境里工作, 穿亮色显脏。 于是乍一眼看过去,身上自带一种晦涩寡淡的灰调。@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只有那半挽在鸭舌帽下的头发是金色。 但她盯了那张大合照好一会, 在终于找到自己之后笑眯了眼, 她一点也不觉得苦, 只庆幸自己还能待在这样的环境里。 接着就转手发了她这辈子第一条朋友圈, 说让大家猜一猜她是合照里的哪一个。 她是回国之后才用微信,在这之前自然也没发朋友圈。 很多在这之前因为工作加过她微信的人都很惊讶, 并且贡献出了自己的活跃。 关系最亲近的是之前她帮过忙的一个闻英秀的学生, 第一天过来就热情地拉着她认人。 这人叫阿亚,颇有一身艺术家气质, 染一头青色发尾染,单眼皮,浑身都散发着自来熟的气质,如今只喊她小梨姐。 有一天,看到她总是每天戴着过来、但又在做事之前谨慎取下的戒指,阿亚终于忍不住问, “小梨姐,你可以给我看一看你的戒指吗?” 彼时,付汀梨正在忙一个焊接雕塑,她打算用线条将各种金属焊接,用独特的材质塑造出昆虫的生命张力。 在闪烁白光中听到这句话。 她手中焊接枪停了一瞬,躲在防护面具后的眼柔软地弯了一下, “就这么好奇啊?” 话落,焊接抢声音又响起来了,阿亚躲在她身后,声音有点远, “我记得上次见你你可没有戴,但自从病假回来之后就天天戴着。” 付汀梨瞥她一眼,轻轻叹一口气,“这都被你发现了。” 虽然嘴里这么说,但表情里没有一点为难的意味在。 阿亚嘻嘻一笑,“借我看看你这神通广大的戒指呗~” 付汀梨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 没多扭捏,就停下焊接,慢吞吞地开始摘手套,“你给我拿一张湿纸巾。” 阿亚以为她要从哪里翻出戒指,所以要先擦擦手。 结果拿回湿纸巾,就看到这人转眼就从自己衬衫胸口兜里掏出那枚银质戒指。 在这之前很好脾气地给出警告,“你先擦擦手。” “成,原来拿湿纸巾过来是让我擦手的。” 阿亚觉得很委屈,她的手明明不脏,但毕竟是人家的东西,于是还是照做。 等擦完手,从付汀梨手中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发现这戒指平平无奇。 说贵重,也不贵重。 说有什么特殊意义,她也没看出来。除了那戒指内环的那句拉丁文。 “这是小梨姐你自己做的?”阿亚绞尽脑汁想看出这戒指的不一样来。 第249章 “不是。” 付汀梨又把脸埋到焊接面具里去了,看不到表情,但听语气像是在笑。 “这是别人送的?” “对。” “谁送的?” 虽然这么问,但阿亚已经在心里猜测,准是男朋友女朋友吧。 然后又撇了撇嘴,到底是哪个男的女的,用这么便宜的戒指就把她那么漂亮人这么好的小梨姐骗走了。 于是她很随意地喝了一口刚买的饮料,等着付汀梨回答。 “我爱人。” “什么!”阿亚喝空了的饮料瓶在地上翻了个跟头。 付汀梨将焊接面具拿下来,将滚落的饮料瓶扶正。 上面印着孔黎鸢的半身像——穿白衬衫牛仔裤,很符合广告词里的“解腻”二字。 沾了灰屑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抚过孔黎鸢的脸,结果沾了些灰上去,于是又用手背擦了擦。 等看起来稍微干净了一些,她不动声色地弯了一下眼,然后又抬眼,望着阿亚大惊小怪的表情。 很利落地将饮料瓶扔回去,强调,“垃圾分类要做好!” 阿亚稀里糊涂地接过饮料瓶,又追着来问,“什么啊!小梨姐你不会唬我吧,爱人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付汀梨瞥她一眼,又将她手中的戒指拿过来,装到衣兜里,贴近心脏的位置。 挽到耳后的柔软金发垂下来,她拍了拍胸口实实在在的触感,笑一笑, “没乱说,已经结婚了。” 这一天之后,付汀梨结婚的消息在不大不小的工作室不胫而走。 工作室里不少认识的同事都来关心她的婚姻生活,对此,她在隐藏孔黎鸢的身份信息的基础上,能答的都答…… 戒指是我送的,是不太贵重,但是有特殊意义,五年前买的,一直留到现在。 她工作忙,见面次数不多,度完蜜月之后好像就没有见过面了,现在应该不在上海。 嗯,没有被诈骗,骗色骗感情骗钱都没有。因为她比我更有钱有色有感情。 答到最后,不知道引发了多少版本的猜测,连闻英秀有一天都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忍不住提醒她, “你——你,结婚是件大事,和家长商量过吗?” 付汀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笑弯了眼,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 “商量过,我妈见过,也挺满意她的。” 二零二二年夏,付汀梨仍旧觉得自己是个幸运得不得了的人。 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走。 仿佛二零二一到二零二二年这一年,才是一场噩梦。 如今噩梦过去,她的日子过得很平淡,但想要的一切都在身边,梦、亲人、爱人……所有她想要的东西都触手可及。 八月的一天,她在艺术街附近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子——单人小公寓,干净整洁,不再是隔音奇差的隔断房。 公寓有个小客厅,家具一应俱全。客厅墙很空,为此她还精挑细算选购了一个不错的投影仪——她认为这必须要有,可以用来看孔黎鸢的电影,或者是和孔黎鸢一起看电影。 房间里有一扇占据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拉开窗帘就是淌满大半张床的阳光,甚至工作室提供租房补贴。 甚至她自信地预估再过一两年,她就能从这个单人小公寓搬到更大的住宅。 虽然这段时间和孔黎鸢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在布置新公寓的这段时间里,她有了许多关于布置新居的想法。 如果有一天孔黎鸢不想要那个在上海的房子看起来那么家徒四壁。 那么她有相当大的信心,可以随时将那个偌大的三层别墅填得满满当当。 搬家那天是在一大清早,由于时间点不太凑巧,她没喊任何人来帮忙。@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只借来阿亚的旧皮卡,将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打包,从六楼一层层搬下来,在浅淡亮光里往皮卡上堆。 人真是奇怪。 住在这里的时候,恨不得下一秒就打包所有的东西马上搬出去,和隔壁打呼噜能穿透墙壁的邻居再也不见。 但等到要搬走了。 却又开始舍不得那扇大窗户,舍不得窗户外面能望到的高楼大厦,那个曾经塞满《白日暴风雪》剧组的旧巷。 那截站过两个分立在界限之外的年轻人的短檐,那个一到夜晚就闪烁的旧路灯,从一楼到六楼拐角处她看过无数次的楼层数字…… 好像这里发生过许多许多的故事,但转眼费力地去回想。 却又很没厘头地认为,这里所有的故事圆心,都只是孔黎鸢。 她一边这么想着。 一边打了个哈欠,就这么抱着一个堆得满满当当的箱子,从六楼往一楼走。 理发店老板娘靠在门边,点一根烟,冲她点头,说, “妹妹搬走了啊,我早知道你住不长。” 然后又看见她新染的一头金发,说,“这头发好看,不过得补色了。” 她弯着眼睛笑笑,真诚地和理发店老板娘说,“祝您生活愉快,幸福安康。” 快到一楼的时候,那个叫方家丽的小孩噔噔噔地奔下去,两根辫子翘得老高,身后跟着一轱辘比她矮一半的小孩。 第250章 几?个放暑假的小孩浩浩荡荡地经过她,嘴里念叨着“今天轮到你了别想赖”。 付汀梨抱着箱子侧身避让,再转头看向门外的时候,只剩几?节楼梯。 却?让她觉得这短短几?步路很难走完。 箱子里有很多东西,拆下来的照片架,几?张零散的风景照,有两副手套,一副羊绒,一副是便利店买的二?十五块毛茸茸,没用完的冻疮膏,一个被留下来的火机…… 最顶上是一张卷起来的旧海报,边角已经皱得发旧,缺一个三?角。 隔着这些东西,她看到破晓时如血的红调天光,看到有个女人?靠在她租来的那辆旧皮卡上,门檐挡住女人?的上半身。 只敞着一双厚底的棕黄色马丁靴,笔直修长的小腿,随手用过的棕色面巾挂在短裤外面,随风飘着。 女人?的视野大概看不?到在上半截楼梯上站着的她,于是用靴底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水泥路上的碎石,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手指间应该再夹根烟才适配,即便她没看到女人?的脸。 她这么想着,往下踏了一步。 谁成想这个不?大不?小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女人?的注意?。 在门外等着的女人?微微低了一下腰,往里来看,那张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脸瞬间便敞在了付汀梨的眼前。 发现?她的那一秒,孔黎鸢笑出了声。 似乎是在笑她一大早因为收拾东西的灰头土脸。不?过孔黎鸢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穿一件很低调却?也显得风尘仆仆的美拉德棕色皮革夹克。 敞着冷白细腻的锁骨皮肤。 像一个从美国?西部跋山涉水而?来的女牛仔,涂一抹靡艳的口红。 一大清早,就?美得疲倦而?性感。 付汀梨慢慢吞吞地下了楼,运动鞋底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很明显。 她一步一步往下走。 并且很仔细地端详着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 “在看什么?”孔黎鸢也盯着她,目光没有移开半分半毫。 “我看看你是不?是又让经纪人?胁迫着不?让吃饭了。” 孔黎鸢笑,“那你觉得呢?” 付汀梨又看了一会,认真?地答,“还行吧,比上次见面稍微胖了一点。” “我看你也是。”孔黎鸢眯眼看她,然后又笑着,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胖点好看。” “累,不?吃多点没有体?力。” 付汀梨终于从那扇窄小的单元门走出来,借着大亮的天光打量着自己面前的女人?。 这个女人?眼底有难以掩饰的疲倦,想必是连夜从北京飞过来。 她在楼上收拾了这么久才往下搬第一趟,也不?知道?她在楼下等了她多久。 “你怎么不?上来?等了多久了。” “不?知道?你今天就?搬家,怕上楼打扰你睡觉。没等多久。” “怎么不?抽根烟醒醒瞌睡?”付汀梨站在短檐之内,盯着孔黎鸢眼圈下的青黑。 她忘记把手里的箱子放进皮卡里,也根本想不?起来这件事。 “没必要。” 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那个堆得很高?的箱子,堆到皮卡后面的空余地方。 回过头来盯她一会,然后又问, “听荣梧说你最近交了很多新朋友,怎么搬家都不?喊人?过来帮忙的?” “大早上的,不?想打扰别人?。”付汀梨说,她已经发现?孔黎鸢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 然后孔黎鸢就?突然抱住了她。 鼻尖埋进她的锁骨,颧骨抵在她的下颌,双手搭在她的腰背,手指轻轻捻着她t恤的单薄衣料。 很倦懒地说出一句, “你抱抱我吧。” 其实这个时候孔黎鸢已经在外面待了一整晚,从另一个城市赶过来,身上没有什么香味,只散着有些温凉的气息。 可付汀梨就?是觉得这个人?身上好香。 风尘仆仆的一个早上,这栋旧公寓的人?上楼下楼都容易闹出很大的动静,摩托车声、单车声、脚步声、外面巷子的早餐叫卖声、小孩飞奔的叫喊和?踏地声…… 灰尘飘摇,日光悬浮。 付汀梨突然有了实感,她正在和?自己许久未见过面的爱人?相拥。 平凡而?普通,没有任何人?经停她们,没有任何人?发现?这是孔黎鸢。 在这一刻她突然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很迫切地希望她可以和?她的爱人?一直这样光明正大地拥抱下去。 没有人?会发现?她们,阻挡她们相爱。 “我刚刚收拾东西,身上很多灰的。公 主号梦 白推 文台”付汀梨拍了拍孔黎鸢瑟缩起来的背脊,慢慢地说。 “没关系,我也是。”孔黎鸢这样说。 付汀梨只剩下笑了。 她抱着孔黎鸢,感受着真?真?切切的孔黎鸢,就?已经很想要笑。 笑着笑着又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最近的事情, “你知不?知道?我同事都说我结婚亏大了,保不?准和?我结婚的那个人?是个诈骗犯。” 孔黎鸢也笑,笑声有些倦,像是从粘着的骨,一缕一缕地传到她心脏,“那你怎么说的?” 第251章 “我?”付汀梨回忆着这些天自己的说词,觉得自己很坦诚,“我说的都是实话?。” “然后让别人?觉得我是诈骗犯?” “是她们自己要这样理?解。” “……那你觉得她们理?解正确还是错误?”孔黎鸢用手指刮了刮她的腰际。 “当然是错误。”付汀梨被刮得有些痒,一瞬间她就?变成了一尾鱼,只想往孔黎鸢的骨头缝隙里钻。 但还是尽力摒弃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很心无旁骛地解释, “毕竟我爱人?一大清早从另一个城市到这里来给我搬家来了,但是她们可没有。” 孔黎鸢似乎被她的理?由逗笑。 眼睫毛颤颤巍巍的,不?动声色地刮过她的颈,像一片软烂的云。 等笑完了,才徐缓地抬头,在恍惚日光里,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手掌心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既然付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不?搬岂不?是说不?过去?” 付汀梨笑眯了眼,“抱都抱了,孔老师不?会打算赖账吧?” - 请大明星孔黎鸢来帮忙搬家的成本大概要多少? 付汀梨在收拾好所有行李,很利落地开车门坐上那辆破旧皮卡的副驾驶时。 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并且也很认真?地问了出来。 而?那个时候,天光大亮。 大明星孔黎鸢就?坐在破烂皮卡的驾驶座,倾身过来帮她系安全带。 听到她的突发奇想,孔黎鸢不?痛不?痒地笑了一下,飘下来的发掠过她的耳际。 在这之后,这个女人?经过一段长时间的思忖,给她的回答是, “给我留个位置吧,在你的新家。” 付汀梨有些犯困地打了个哈欠,抬眼望过去,“我以为你要再说,给我买盒烟吧。” “我戒烟了。”孔黎鸢很简洁地说。 “为什么?”付汀梨觉得意?外。 孔黎鸢这时候已经发动这辆租来的皮卡,似是思考了一会,才缓慢地回答, “最近没有想抽烟的时候。” “不?抽也是好事。”付汀梨说,“我最近也没抽。” 毕竟那家“七十二?”大概也已经倒闭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好像那个烟产家,是为了她们两个才勉强撑了五年。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好奇地问,“不?过一般你在什么时候想抽烟?” “无聊的时候?” 孔黎鸢自己似乎也不?确定答案是什么,一连说了几?个, “拍完戏之后,要做孔黎鸢的时候,不?太舒服的时候……” 付汀梨在这之后,很自然地补了一句,“想我的时候。” 孔黎鸢被她这一句逗得发笑,“你现?在说这种话?都这么自然的?” “看来抽烟对你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付汀梨没有反驳,而?是摸了摸孔黎鸢的脸。 心口已经有点泛酸,像是被人?挤了几?滴柠檬汁进去。然后轻轻地说, “因为之前每一次在抽烟的时候,你都在难过。” 她这样指出这个问题,孔黎鸢没有反驳。 只是漫不?经心地开着这辆皮卡,目光直视着前方敞开的道?路,打开了皮卡内自带的音响。 车里在放一首粤语老歌,孔黎鸢嘴角挂着笑。 而?付汀梨却?在这首老歌里,因此回想起无数次她发现?孔黎鸢在抽烟时的场景。 ——老街旧巷口的车边,北疆禾瓦图牵着那匹白马找寻她的时候,喀纳斯离别那天夜晚孤独地站立在一片礁石上时,加州日出的悬崖边,灰蓝光影的窗户边…… 原来那些没有被她在意?过的细小瞬间,这个女人?都在不?知不?觉地难过。 “所以我现?在戒烟了。” 许久,孔黎鸢说了这样一句话?,拐了一个弯,带回暂时停滞在那些瞬间的付汀梨。 老街旧巷离她们越来越远,好像就?此不?动声色地被她们抛弃。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说,“嗯,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 这时候,车辆遇到一个减速带,颠簸了一下,后面装的那些东西晃了一下。 于是孔黎鸢随意?放置在车前的手机突然亮了。 以至于付汀梨在这么迷糊的一瞬间,突然很清晰地看清了孔黎鸢的手机锁屏。 是一个戴着鸭舌帽和?白口罩的女人?,整个人?灰扑扑的。 毫不?顾忌形象地蹲在地上,一手拿着焊接枪一手拿着刚取下来的面具。 像是突然被人?拍一下回头再拍下来的,所以表情愣得有点傻。 但拍照的那一瞬间,眼睛还是下意?识地弯起来,弯成一条缝隙。 不?太好看——付汀梨在第一时间给出评价。 是从合照里截下来的图。 所以很模糊,基本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已经认不?出这个女人?是谁。 付汀梨知道?这是她自己。 也记得自己看到那张合照时,觉得自己的眼睛没有这么亮,以至于当时她找了很久才发现?角落里的这个人?是她。 眼下又在孔黎鸢的手机屏幕里看到了她——把这张照片里的其他人?其他事都摒弃,模糊而?唯一的她。 “你这,给我p图了吧?”她合理?地提出疑问。 第252章 “付汀梨。”结果孔黎鸢喊她的全名,很耐心地说, “我发现你对我是真的没有一个很好的认知。” “有吗?” “我是那种截张图当屏保还要p一下的人吗?”孔黎鸢问。 “也是。”付汀梨觉得自己确实是问得有些歪,想象着孔黎鸢对着窄小屏幕p图的模样,不太高的笑点在车上流得东倒西歪。 等笑完了,又有些担心地问, “你拿这种照片当屏保没事吗?要是被拍到了怎么办?” 正巧车开到一个隧道,漫长而晦暗的光影里,孔黎鸢在一段极为漫长的留白之后才缓慢地回答她, “没事,这个手机不对外。” “那就行。”付汀梨点了点头,然后又打了个哈欠。 “困了?” “对,我今天起得早,想着早点到那里可以早点收拾,晚上可以歇歇。你呢?你困不困?” “我不太困,你睡会吧。” “真的?” “真的。” 听到孔黎鸢安稳的嗓音,付汀梨没能抵挡住睡意,本来想着眯一会,但还是睡了过去。 车后行李摇晃,车前日光淌到脸上,热烘烘的。她睡得异常安稳。 甚至还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据说人在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很少做梦,于是付汀梨在这次回国之后也很少再梦见加州。 至于不再梦到的原因究竟是科学,还是爱?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搞不太懂,但在这次梦醒之后,她只发现梦和现实重叠在了一起。 头顶是一轮刚刚悬上来的崭新太阳,车窗迎着宽阔的马路,车里在放一首好听缱绻的粤语歌。 她坐在副驾驶,慵懒地吹着风。 驾驶座是一个和她同路的女人,缱绻而温柔地抚过她的面庞。 以至于她这次真的分不清,究竟是梦做得太深,还是现实已经比梦还要美好了。 因为在睁开眼之后,如同黄油一般的日光淌在车外的后视镜,很清晰地淌在她的脸上,不是可以被轻易擦拭掉的色调。 ——是孔黎鸢在车里望着她,侧对着马路上迷幻的日光。 手很轻很轻地刮过她的颧骨,掌心托着她的下巴。看她醒了之后,深邃的眼里淌过几分快要满出来的柔情。 然后将她的脸轻轻移过去。 付汀梨眨了眨眼,主动仰了仰颈,她再也不会看不懂这个女人的眼神。 女人的唇落到她的唇上,仔细研磨。 于是她知道,早在那一次雨夜,朦胧细雨淋湿玻璃,飘摇车笛戳破一场鲜活梦境。 她在沉睡,而她独自在车内度过那漫长而孤寂的五分钟。 最后她和她说,你头发乱了。 原来只是想要吻她,像此时此刻。 第63章 「第一天」 这个时间点的上海城区堵车很厉害。 她们这辆摇摇晃晃的破皮卡, 并没有抵达梦里那般山高海阔的终点,而是很实事求是地被堵在一座高架桥上。 蜗牛似的往前爬行着。 付汀梨将头微微探出去,在舔舐眼皮的大风里往前看, 又往后看。 尘埃浮躁飘扬, 司机乘客焦躁繁忙, 鸣笛声尖锐刺耳。天地不静,没人有心思欣赏头顶那轮缱绻太阳。 万物皆在路上, 只有她们在回家。 最后付汀梨缩回车里, 往里看。驾驶座的女人正疲倦地倚在车窗边, 手撑着头,还是那股既来之则安之的味道。 大概是感应到她的视线,半掀开眼皮,密稠阳光淌到睫毛上。 然后又不轻不重地笑一下, “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付汀梨笑着说, 紧接着又想起了一件事。 风风火火地下车,很灵活地爬到皮卡后厢上胡乱找了一通,找到自己前阵子刚买的富士x100v。 期间, 她知道孔黎鸢的视线一直跟着她,从她推开门、爬上皮卡后厢, 到最后在那些杂七杂八的行李里翻找。 像一个定点的运动镜头, 最后停在皮卡后厢的那一层贴了蓝膜的玻璃里。 从内至外, 穿透她, 抓住她。 在所有人都繁忙急躁的堵车高架桥,付汀梨找到自己存钱买下来的相机后就眉开眼笑。 当即盘腿, 不顾形象地坐在敞开的后厢, 面向着车里的孔黎鸢,工装裤蹭得白一块粉一块, 全是灰。 金色长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像不在乎终点只在乎过程的浪漫旅人。 ——孔黎鸢隔着那一层蓝膜玻璃,觉得这个年轻女人躯体里的生命感实在是过了头。 “给你拍张照吧。” 付汀梨隔着后厢玻璃,大声说着,她怕在车里的孔黎鸢听不清。 如今,她们的开头,已经不再是孔黎鸢的“给我拍张照吧”。 高架桥上的车停滞不前,身前身后都没有缝隙,付汀梨就这样坦坦荡荡地盘腿坐在敞开的后厢。 这个视角,她隔着拥挤不堪的行李,闹闹嚷嚷的琐碎人声,看到车里的孔黎鸢朝她笑,然后轻启饱满的红唇,说, “好啊。” 第253章 于是她也笑。 然后拿起相机,在吹透骨缝灰尘的大风里,将取景器对准在车里的女人。 隔着那层融着日光的蓝膜,孔黎鸢的脸庞上淌满了晦涩而纯净的光影。 她眼尾的笑像蓝调旋律那样蔓延,迷离而温存,然后就此被她定格。 后来这张照片被来她新住所做客的阿亚赋予极为罗曼蒂克的注释——像一张电影海报,但又没那么像,因为这看上去是爱。 其实付汀梨给孔黎鸢拍过很多照片,但好像每一次都不同,孔黎鸢总是能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 她偏偏就是那么一个喜欢新鲜感的人。 之后她将这张照片打印出来,贴在新家的照片架上,在照片后面用粗粗的马克笔很直白地写下一句话: 【我们的第一次堵车,在回家路上。】 但照片上的孔黎鸢在笑,拍照的付汀梨无疑也是在笑。 后来,照片架上的照片越来越多——第一次在上海走错路,第一次自驾去川藏然后付汀梨因为高原反应抱着氧气瓶吸氧,第一次去非洲徒步两个人灰头土脸得肤色黑了一个度,第一次骑小电驴在曼谷没完没了地闲散兜风,第一次看孔黎鸢很配合地打完一次完整的吊针,第一次看付汀梨的个人雕塑展…… 拍照的相机换了很多次,从她自己存钱买下的二手富士x100v,因为某次去到天台吹风而不小心掉落下去,到孔黎鸢在第二年给她买下的生日礼物x-t30ii…… 照片里全都是孔黎鸢,拍照的人全都是付汀梨。 - 是不是只要相爱的人在一起,连堵车搬家收拾行李这样的繁琐碎事,都会被记忆自动填成一场罗曼史? 付汀梨相信答案毫无疑问。 到新家之后,她们两个人把所有行李一股脑地搬到二十三楼,然后什么都没来得及收拾。 只收拾了一张床。 然后就很干脆很随意地拥在一起,睡了个迟来的懒觉,或者是不太安分的午觉。 反正没有人在意时间的流逝。 醒过来之后,阳光透过一层浅色窗帘,很大胆地淌落到她们背上。 公寓空白得像家徒四壁。 她随意罩一件旧t恤,腿搭在孔黎鸢的腿上,皮肤贴着,空调开得有些凉,各自皮温却又温热,很平凡很崭新的一个白昼。 孔黎鸢还没有醒,t恤领口扯得很大,像一场泄露的浓情。但她没有觉察到危险,只是睡得很安静,睫毛盖住微微泛红的眼睑。 大概是在睡眠里也感受到她的动静,这个女人很没有意识地刮了刮她的腰际。 这一刻付汀梨已经觉得这是她们的家。 这个家在傍晚时分被填得足够满,被一顿热气腾腾的饭菜,孔黎鸢做的肉片莴苣和酱香鸡蛋,付汀梨撸起袖子觉得自己能很利索地炒出来,结果炒了一半就被浓烟从厨房呛出来的虎皮青椒——都是几个很简单的家常菜,替她开了新买的锅。 加上一锅从萨利哈那里学来的煮奶茶,是孔黎鸢做来替她温居。@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对孔黎鸢竟然会做饭这件事,付汀梨展示了自己应该需要展示的震惊,“你一个飞来飞去到处忙的女明星,竟然会做饭?” “很奇怪吗?”孔黎鸢接纳了她的意外,垂眼将围裙摘下来,“在国外读书,总归是要学一点的,吃不惯白人饭。” 然后又抬眼望住她,“但你好像很喜欢吃汉堡?” “喜欢。”付汀梨没否认。 她和孔黎鸢经历了五年前轰轰烈烈的三天、北疆漂亮缱绻的三天、上个月痛苦而甜蜜的三天…… 直到此时此刻,她们才彻底开始贴向占据彼此大半部分的生活边角料。 这种感觉同样让她觉得新奇。 “但我不太挑食。”付汀梨很有自信地说,“而你不喜欢鸡肉。” “你不喜欢内脏。”孔黎鸢堵她的话堵得很快。 “你不吃血。”付汀梨绞尽脑汁。 “嗯,我不吃血只吸血。”孔黎鸢开的玩笑很冷。 “香菜呢?” “不吃,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付汀梨微皱鼻尖,“好吧,我不能接受。” 孔黎鸢说,“那以后吃饭都不放香菜。”@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这句话里明明没有“我们”,但付汀梨却只听得到我们。 “你很不喜欢吃生的食物。”付汀梨这个结论很笃定。 孔黎鸢思考了一会,“好像是。” 然后又笑,“其实你很爱吃潮软一点的膨化食品。” “是吗?”付汀梨有些意外,因为她自己都没发觉这点。 而孔黎鸢却笑出了声,笑声浓烈而肆意。等过了好一会,才发出一声极为浅淡的叹息, “付汀梨你是真的很好骗。” 付汀梨没有因为孔黎鸢的欺骗而恼,反而尽力去回忆自己和孔黎鸢所有分享食物的经历,想要扳回一成。 但还没想到。 就听到孔黎鸢笑,“其实是真的。” 她抬眼去望,孔黎鸢却还是目光含笑地望着她,眼底有种专属于这个女人的细微狡黠。 第254章 她摸不准这次到底是真是假。 像玩一个游戏,谁说对了谁就得一分,最后的奖励很诱人,是更多一点的爱。 一顿饭吃下来,付汀梨终于败下阵,举起双手投降,她在孔黎鸢这里开始向内了解自己——原来她有这么多不爱吃的食物,以及那么隐秘的饮食偏好。 以及最后她终于想起一件旧事。 在第一次见面,加州的第一顿汉堡,汽水洇湿刚出炉的薯条,她同她讲,食物要分享着吃才最美味。 而她在接收到这个结论之后,好像望了她许久。 那时她和nicole聊天聊得热火朝天,想必是没有注意到孔黎鸢始终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也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忘得干干净净。 那盒被汽水洇湿的薯条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她不经意间夸了一句, “这个薯条甜滋滋的,还不错。” 而她早在那天起,就已经注意到了,并且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将这个细节铭记于心。 - 饭后,她们继续安置那些零零散散的行李。 属于孔黎鸢的气息不必再划分到一片不受欢迎的领地。 而是大大方方地和付汀梨的混在一起,挂到这个物品该属于的地方。 孔黎鸢先发现了旧海报,盯着看了好一会,有些意外地问她, “你怎么会有李弋的海报?” 付汀梨正眯着眼,在公寓的空地寻找一个恰当的位置来放置照片架。 听到孔黎鸢的问题,她随口回答, “之前租那个出租屋的时候看房,上个主人没带走,我就撕下来保存了。” “为什么要保存?” “你说呢?大明星。”付汀梨很耐心地回答,然后又想起来一件事, “对了,我之前还给它在工作室锯了几块木头做了一个相框呢,我得找找,然后想想应该挂到什么地方才合适——” 她这么说着。 便着急忙慌地去找自己做好的相框,结果没走两步,就被孔黎鸢十指交叉地摁住手,在色调昏暗的墙边接了一个潮湿的吻。 旧海报被很突然地扔在一边,飘飘悠悠地落到地毯上,电话亭里的李弋脸色寡淡,显得越发孤独了。 她们就这样没由来地接吻,拥抱,做。 灰蓝调光影晃荡,朦胧得像溺入海水,有一瞬间像陌生浓烈的加州罗曼史。 可又不像,因为她深知,她们此时此刻被装在一个布满各自气息的小公寓。 她刚刚发现她保存了她的旧海报并且亲手为之制作一个相框,而她刚刚发现早在加州她就知道她爱吃被汽水洇湿的薯条。 一切都回归平凡,不会再有比现在更好的时刻。 - 新住所终于收拾妥帖之后,付汀梨洗完澡,吹完头发,很自然地倚在孔黎鸢的肩,打开自己新买的投影仪。 她们又要一起看电影,这次是看《悖论》。看到电影龙标开头播映时,付汀梨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以后,她们会一起看完她的所有电影。 《悖论》是孔黎鸢出道之后的第三部电影,她在里面饰演一个原生家庭很压抑于是外表极度理性、对自己要求极高极为严格但内心却疯狂压抑的女青年,从高中生演到三十岁,年龄跨度很大,情感挣扎也比以往电影都要复杂。 付汀梨以为自己看到的《悖论》已经足够精彩纷呈,但孔黎鸢却告诉她,其实原片里面有几场冲突很激烈的戏份,用来体现唐理很扭曲的心态状态和人设。 但都因为没过审而被剪掉。孔黎鸢觉得可惜,因为她当时演得很过瘾。 然后给她很细致地讲解了那部分缺少的剧情,还增添了属于演员孔黎鸢的批注,独一无二的批注。 于是付汀梨这场电影比任何人看得都要完整,也经由此更深地看到了那个时间段的孔黎鸢。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电影演到快结局,付汀梨有点泪目,问起了这个问题。 孔黎鸢很过分地刮了刮她泛红的鼻梢,好像在笑她快要哭出来,“在新加坡拍的,那里很多人都说中文。” 付汀梨点头,“我就说怎么不太像国内的景。” 然后又叹一口气,说,“要是我那时候也在新加坡就好了。”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其实那里很无聊,都说新加坡是很无聊很小的旅游国家。” 孔黎鸢摸了摸她濡湿的睫毛,停顿了一会,接下来的一句话说得很性感, “但如果你在那里,也许就不无聊了。” 付汀梨眨一下眼,感受着温凉手指贴在眼皮的触感,很突然地说, “我们哪天去新加坡吧?” “为什么想去?”孔黎鸢没有马上答应。 “就是想知道那几年你是怎么过的。”付汀梨很坦诚地说。 孔黎鸢没有再问,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抚弄着她的头发,然后懒懒地说,“好。” 付汀梨也看到了自己徜徉在孔黎鸢手指缝隙里的发,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是不是要补染发根了?” 孔黎鸢很仔细地端详一会,“你要一直染?” 第255章 付汀梨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是吧,就是觉得?好看。” “一直染对头发不是很好。” “先染这一次再说,以后?年纪大了就不染了。” 孔黎鸢被她这个说法逗笑。 又似乎是说不过她,鼻尖抵住她的发顶,只说一个字,尾音缱绻地勾起, “好。” 然后?又说,“有空我帮你染吧。” 于是付汀梨也说,“好。” 电影放映到结束,她们挤在一起看最后?的鸣谢名单。 看到【主演孔黎鸢】时。 付汀梨又想起一件事,“当时我们在禾瓦图看《冬暴》,你记不记得?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你问我最喜欢哪一个角色?” “所以答案是什么?” 眼下?她们看完《悖论》,付汀梨又产生了这个好奇心。她盯着?孔黎鸢的表情,想要在孔黎鸢回?答之前,率先发现端倪。 而孔黎鸢却笑一下?,轻抬下?巴,很坦然地让她看, “你猜?” 好像猜来猜去,一直都是恋爱时会发生的有趣插曲,并?且两个人都甘之如饴。 “一共就六个角色,总会被我猜到的。”付汀梨把《人生》中?那?个小孩也算了进?去。 于是孔黎鸢眯了眯眼,好像是觉得?她说得?也挺对,很干脆地省略了这个步骤。 思考了一会,说, “以前是李弋,拍《白日暴风雪》的时候觉得?是阿鸯,现在又觉得?——” 女人一反往常地拖长声音,一点也不利落。付汀梨凑上?去。 孔黎鸢在黯淡的投影光线里看向她,笑里藏着?狡黠, “好像都可以算是最喜欢。” “为什么?”付汀梨不解,于是追问。 孔黎鸢却不回?答了,很突然地转移了话题,“你困不困?” 付汀梨眯眼,“不困。” 于是孔黎鸢利落地切换另一场电影,在电影开头有些无聊的背景音里,朝她释出一个微不足道的笑,然后?说, “那?我们继续看下?一部吧。” 付汀梨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会抵赖,一个“为什么”有什么好藏着?的。 但也好心地不和孔黎鸢计较。 她想,有时候她可以当一个宽阔一些的爱人,为自?己的爱人留有一定秘密。 下?一部是《记忆开端》。 但之后?付汀梨就看得?迷迷糊糊,脑袋时不时往下?栽,砸到孔黎鸢胸口,她坚持不懈地睁着?眼,想要完完整整地看完。 以至于被随意扔在地毯上?的手?机亮了几下?屏,连着?振动了很多下?,她也没有精力?去看。 反而是孔黎鸢——这个不太需要睡眠,虽然偶尔带着?一身疲倦来找她,但很快就在她身边恢复精力?的女人。 很慷慨地帮忙,将她的手?机捡起来,点亮屏幕看了一眼,说, “有人发消息给你。” “你帮我看看。”付汀梨所有精力?都用在了杨鹭身上?,来不及顾及其他?人。 “我们在一起多久了?”孔黎鸢突然问。 “一个月?”付汀梨嘴比脑子快,说出口才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用问句。 幸好,孔黎鸢没有介意她的游离,只是松弛地笑着?说,“一个月就到了可以查看对方手?机的地步了吗?” 原来是这件事。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还是懒得?伸手?去拿手?机,“没关系,我们是结婚,不是普普通通的谈恋爱。” “也对。” 孔黎鸢没再计较,按了按她的后?脑勺,纠正?她的说法,“是二十三天。” 然后?又滑开了她的手?机,“一个叫阿亚的人发消息给你。” “她说什么?”付汀梨眼皮已经眯了一半。 孔黎鸢盯着?手?机上?的消息,云淡风轻地说,“她说搬家搬好了吗?” “那?你帮我回?一下?,说车明天还给她。”付汀梨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快要睡过去。 孔黎鸢很随意地抚了抚付汀梨的头发。 一字不漏地将消息回?过去,想放下?手?机的时候,阿亚却又连着?发来新的消息: 【你一个人搬家吗】 【你对象也没来帮忙啊】 大概是被付汀梨的睡意传染,孔黎鸢懒懒地掀开眼皮。 看一眼放映到一半的电影,然后?又看一眼已经彻底闭上?眼只剩表情在挣扎的付汀梨。 很突然地笑了一下?。 手?指轻按这人微微皱起来的鼻梁,无意识地想要舒展这人不太放松的表情。而付汀梨也只是微微皱了皱鼻尖,没气力?再反驳她。 孔黎鸢单手?拿着?手?机,打算替付汀梨回?完这两条消息。 而阿亚这时候已经又一连串发过来几条: 【要是这也没来,我就要破口大骂了哈】 【小梨姐,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来着?,你说你结个婚,天天都看不到对象的人影,别的不说,我也不了解。 就说我们工作室这么忙,你每天这么晚回?去,别的已婚的姐姐妹妹,都是家里来接,你就一个人这么晚还挤地铁,也没听?你对象打个电话来关心,连这次搬家我都没听?你说你对象来帮忙,不辛苦吗?】 第256章 手?指悬在键盘上?许久,另一只手?微微按住的鼻尖似乎又皱了皱。手?机熄了再亮,不知道重复了两遍还是三遍。 孔黎鸢迟迟没有打字回?复。 而那?边似乎是意识到这么说不太妥当,马上?将消息撤了回?去,只说: 【搬完了就好/企鹅转圈】 而在这之后?,孔黎鸢很简洁地回?过去: 【谢谢,我就是她爱人】 然后?又看已经快要睡熟的付汀梨,手?指轻轻刮过这人高挺的鼻梁,又用指腹抚了抚那?深邃的眼窝。 她将投影仪关小了声音,很冷静地将刚刚看到的那?段话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晦暗光影淌过脸侧,不知道是多少分钟后?,孔黎鸢叹一口气,退出对话框,看到聊天记录外【文件传输助手?】显示的图片二字。 以为是付汀梨给她拍的那?些照片。 点进?去却发现不是。 很多人都会在【文件传输助手?】里记载一些琐碎的信息,显然付汀梨用微信的时长不久,最早一条消息记录也不过是在二零二一年十一月三日。 这一天,付汀梨向文件传输助手?发了一张图片,黑底白字,很硕大的一行字: 【主演孔黎鸢】 ——是拍摄《冬暴》片尾名单,然后?再单独将这行字截下?来发到【文件传输助手?】的一张图片。 孔黎鸢弄不懂付汀梨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在发送这张图片。 但她顺着?往下?翻。 发现这个人的【文件传输助手?】里几乎全都是这样的截图,全都是【主演孔黎鸢】,并?且涵盖了孔黎鸢所有出演过的电影。 甚至在这大半年里反反复复,每部电影都看过不止五遍。 孔黎鸢摘取到那?些零碎的日期,很模糊地去回?忆,这些日期里发生了什么。 但能具体想起来的寥寥无几。 大概得?知,早在她们在《白日暴风雪》剧组遇见之前,付汀梨就已经看完她所有的电影。 后?来在元旦的上?海,在壬寅虎年第一天的喀纳斯,在得?知她那?些不好新闻的洛杉矶,在她发高烧生病的加州一号公路途中?…… 在这些地点的某一天,她都在看她的电影,并?且是独自?一个人。 那?个时候付汀梨在想些什么? 孔黎鸢拿不准答案。 而这个时候,投影仪里的影片发出一声巨响,睡过去的付汀梨无意识地抖了一下?,然后?将她抱得?更紧。 像是梦语一般,发出的声音很含糊。 可孔黎鸢却听?清了,她什么也没说,只喊了一下?她的名字。 孔黎鸢将手?机放好,又将投影仪关闭,用自?己敞开的怀抱安抚付汀梨不太安分的梦。 然后?在她发颤的眼皮留下?一个缱绻的吻。静静地在心里想了很多。 想她这个爱人是不是真的当得?让付汀梨很辛苦,怎样才能让付汀梨不那?么辛苦一点。 然后?又想到付汀梨在单独看这些电影的场景,那?个时候她是不是都在想她。 下?一秒没由来地开始想在加州那?个夜晚,付汀梨义无反顾地推开那?扇门,和她说“不会跑掉”。 再下?一秒,付汀梨的睫毛刮过她的指节,于是她在心里静默而偏执地燃起一簇火。 她不想从付汀梨这里得?到答案。 想必如果她问,那?么她肯定会为她解释,试图力?证她是个好的爱人。 那?么孔黎鸢宁愿在这之前就用那?簇火,将说她们是下?签的签纸印迹抹得?干干净净。 既然有人指出她的不好。 也被她看到,那?她就要做得?足够好,无论如何都不再放开被她抓住的这个人。 此时付汀梨无意识地缩了一下?,像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梦里还放不下?这场未完待续的电影,于是睁开恍惚的眼。 看见她之后?好像又有些不真切,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 然后?迷迷怔怔地笑一下?, “电影里的人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啊?” 孔黎鸢将付汀梨箍得?更紧,将自?己缩得?更近,鼻尖埋进?这人的锁骨。 声音也轻得?很过分,“来抓你。” 而付汀梨听?了她的玩笑话,稀里糊涂地打了个哈欠,下?巴在她眼皮上?蹭了蹭,笑得?声音悠悠的。 和她说,“好,抓抓抓。” 然后?又歪着?头,有些困倦地问,“到底为什么啊,你告诉我吧孔黎鸢?” 看来她还是没放弃问这个问题——为什么最开始喜欢李弋,后?来喜欢阿鸯,再后?来每一个都喜欢。 于是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给出仅有三个字的回?答, “因?为你。” 因?为李弋让我遇见了你,阿鸯让我重遇了你。 而我很深刻很强烈地知道,以后?每一部我的电影,我们都会一起看很多遍。 风月常新,我绝不会第三次放掉你。 第64章 「乌梅糖果」 孔黎鸢戒烟之后开始变得爱吃糖。 据说糖果这种甜蜜的?东西, 可以有效减轻尼古丁所带来的戒断反应。 但这个女人对自己的要求一向很高。 即使现在是在阅读剧本的间隙,最近也几乎没有任何出镜通告。 第257章 但她仍旧没有放任自己?过?多摄入糖分。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女人兜里总是装着零散的?几颗花生糖, 还?是她们在北疆那?次, 萨利哈给?她们的?那?种。 深蓝色包装上印着镀金字体, 花生醇香浓厚,软软粘粘。 但她自己?时常含在嘴里细细抿住的?, 永远是一种无糖的?薄荷味喉糖, 带点酸涩的?乌梅味道, 闻起来却?很香。 付汀梨这几天经常闻到这种味道。 孔黎鸢看剧本看得认真于是轻轻蹙眉的?时候,很利落戴上围裙做饭的?时候,吃完饭双手抱臂倚靠在墙边看着她洗碗的?时候。 外出之前?很大胆很不顾忌地在她面前?换衣服的?时候,到家很随意?地用一个发簪或者?发圈将头发挽起来的?时候,窝在懒人沙发看电影无意?识地揉她的?耳垂的?时候…… 都会同她接一个吻, 或者?很多个。 会落到很多不同的?地方——眉心、眼睫毛、唇、下巴、颧骨、锁骨、耳廓、髋骨…… 落到不同处会带给?人不同的?感?觉——缱绻的?、柔情的?、刻骨的?、悱恻的?、潮湿的?、窒息的?、痛快的?…… 付汀梨觉得这些吻都很像梅子汁。 在这之后,她开始迷恋这种薄荷糖的?味道,或者?是迷恋这种味道的?吻? 她分不清, 但开始认为?,糖果的?确有一定的?成-瘾性。 于是开始二十五岁的?付汀梨开始往回长, 像个对糖果上瘾的?孩童。 向孔黎鸢讨要这种味道的?亲密。 而孔黎鸢在这个时候, 总是会又轻又薄地笑一下, 然后刮她的?鼻尖, 像是在嘲笑她好?不讲道理,连她的?戒烟糖都要抢。 却?仍旧是宽容待她, 将揣在兜里的?花生糖塞到她嘴里, 然后同她讲两个字, “吃糖。” 每次她这样说, 她都会觉得,原来这么短暂的?几天,就?可以已经爱得像一辈子。 甚至让人开始分不清季节。 以至于当她再一次从工作室走出来,穿一件自以为?在夏天足够的?薄卫衣,竟然被夜风吹得冻得呲牙咧嘴的?时候。 她觉得意?外,“今天怎么这么冷?” 和她一同走出来的?阿亚已经穿一件厚的?兜帽卫衣,双手夹在胳肢窝下,显得有些滑稽,“昨天不是立秋了吗,估计是降温了。” 她们在工作室忙到快十一点,走出来的?时候夜街仍旧繁华,马路像是刚刚洒过?水,漾着各种颜色的?霓虹,风情而绮丽。 付汀梨搓搓手,忍不住感?叹,“时间过?得这么快啊。” “就?是啊,怎么一眨眼就?毕业了呢!”阿亚发出专属于学生时期的?感?叹。 然后又一股脑地将兜帽戴上,很关切地问她,“对了汀梨姐,你搬家了是不是?现在离这么近还?要去赶地铁吗?” “不——” 付汀梨刚说了一个字。身后就?传来一声极为?突兀的?喇叭声。 “嘀——” 顺着这声绵长的?喇叭声,付汀梨和阿亚的?对话被打?断,一同转过?头去。 恰好?这时一辆大卡车经过?,带来硕大的?风,刮得付汀梨冷得一哆嗦。 刮得路旁一辆白色敞篷车旁靠着的?女人衣角被风吹得鼓起。 而女人穿一件很慵懒的?开衫毛衣,戴鸭舌帽和口罩将头脸全都遮盖住。 很普通很低调的?穿着,手里还?很随意?地搭着一件外套,眉眼隐在鸭舌帽帽檐下,有些模糊不清。 但付汀梨感?觉这个人在冲她笑。 “谁啊,认识吗?”阿亚的?兜帽都被刚刚那?阵大风吹掉,在一旁呲牙咧嘴地问。 “认识啊。”付汀梨微微弯一下眼睛,看一眼阿亚的?迷惑神情,很坦荡地说, “我爱人,她来接我下班。” 阿亚先是意?外,然后又是恍然大悟,最后眼底剩下的?只有好?奇。 于是开始往车边努力张望,试图看清这“爱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但很快被付汀梨弯着眼睛拦住视野。 她迷糊地眨了眨眼,就?看到付汀梨很不好?意?思地和她说,“是这样,我爱人呢,她长得比较不方便让别人看,所以……” 阿亚似是思考了很久什么叫“不方便让别人看”,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下露出了然的?表情。 很懂事?地收回目光,看了看手机,点头,“好?嘞明?白,那?小梨姐你先回,我妈也来接我了,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 话落,就?挥手和她说了个“拜拜”,转身钻进了一辆黑车。 目送着阿亚上了车。 付汀梨这才松一口气,回头,发现孔黎鸢果然在望着她,目光含笑地望着她。 等她踏着马路上倒映的?霓虹,温温吞吞地走近。 孔黎鸢将手里的?外套很自然地搭在她肩上,而后又微微叹一口气,很不客气地问, “我长得很不方便见人?” 付汀梨顺着孔黎鸢的?动作把?外套穿上,很敞亮地认定自己?没有说错,“难道不是?” 孔黎鸢瞥她一眼,没有反驳,“既然付老师说是,那?就?是。” 一边说着,一边又帮她把?刚穿好?的?外套整理领口。 第258章 离得近了些,手指很不注意?地刮过?她的?后颈和锁骨,那?种很清淡的?薄荷乌梅气息就?不要命地裹过?来。 付汀梨很想这么直接抱上去,环上这个女人的?腰,讨要一个像梅子汁的?吻。 可顾及到这是在外面,她还?是谨慎地没有这么做,只顺从地配合孔黎鸢的?动作。 微微抬眼,盯住孔黎鸢帽檐下的?那?双眼,问, “怎么突然想来接我?” “想来就?来了,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孔黎鸢帮她整理好?衣服,掌心很自然地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 但艺术街人多眼杂,即便孔黎鸢全副武装,难免也有眼尖的?会认出来。 于是付汀梨下意?识地避了一下。 ——这样的?动作不比搭衣服和整理衣领,已经算是亲密。 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是不是紧张过?度?结果就?发觉孔黎鸢的?手停顿了许久,才缓慢从她衣领拿开。 付汀梨解释,“这里人太多了,我怕你被拍到。” 孔黎鸢盯她一会,若无其事?地笑一下,然后将沾染着温凉体温的?车钥匙塞到她手里,轻轻地说, “你来开车吧。” 付汀梨这才发现,原来孔黎鸢开来的?,是之前?她卖出去的?那?辆车,是她们在加州一号公路共同坠下悬崖的?那?一辆车。 后来,她在洛杉矶的?医院醒来。 联系了乔丽潘,乔丽潘便安排人将落入海中的?车打?捞起来。 从高处坠落的?车自然是遍体鳞伤,和她们两个一样。 于是付汀梨花了不少?精力,联系很多修车老店,寻到那?些需要替换的?零件,才让这辆老车焕然一新。 如今,这辆车到了孔黎鸢手里。 又被孔黎鸢开来给?她。 上一次,付汀梨别扭地维护自己?的?自尊,只开几圈就?还?给?孔黎鸢。 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应该果断抛开那?些有的?没的?,但又觉得,总不至于结婚之后就?开始把?孔黎鸢的?所有都当成自己?的?吧?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 而像是识破了她的?想法,孔黎鸢只用一句话就?将她推上了驾驶座, “就?当是租金吧。” “什么租金?”付汀梨有些诱惑。 孔黎鸢笑,“在你这里留宿的?租金。” 付汀梨经过?孔黎鸢的?提醒,又想起来一件事?。 于是从自己?卫衣兜里掏出来一枚钥匙,是她今天来工作室这边新配的?。 这几天她们同出同进,也没有谁想起过?钥匙的?事?情。 直到今天,付汀梨出门,陪着闻英秀采风,路过?一个配钥匙的?路边小店。 才想起来,她应该给?孔黎鸢配一把?钥匙。 想必现在孔黎鸢开着车过?来接她,也是没有回去过?。 想到这里,她望向副驾驶的?孔黎鸢,将揣在手心里的?钥匙塞到孔黎鸢手里。 其实她一走出艺术街,就?一直将钥匙揣在手里,只是在看见孔黎鸢那?一秒就?忘记。 于是现在她递过?去的?钥匙,还?沾染着她一整天的?体温。 “什么钥匙?”孔黎鸢微微垂下眼睫,问。 她明?明?知道这是什么钥匙,却?还?是要问一次。于是付汀梨也耐心地答。 “家里的?钥匙。” 等将车钥匙扭动,车辆熟悉地颤动起来。付汀梨抚了抚熟悉的?方向盘。 却?又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事?情。 于是又微微侧头,望着孔黎鸢的?眼,很郑重其事?地补充, “以后不要只站在门口干等我了,孔黎鸢。” - 交换钥匙没过?多久,大概是秋天开始之后的?七八天,孔黎鸢就?去了一次澳门,出席一个电影节活动。 回来之后就?进了组,去到一个付汀梨不太熟悉的?县城,在安徽。 这座小城风貌丰富,有拥挤繁茂的?小巷步道也有中国乡村的?烟火气,有浓烈的?湿气也有一站上去就?像是快要触碰到天的?天台。 孔黎鸢在那?里拍一部名叫《密度最大的?步履》的?电影,这部电影以县城杀人案件为?线索,呈现一对母女之间琐碎却?又浓烈的?情感?,内里讲述的?是在中国县城地缘关系中挣扎的?女性故事?。 压抑致郁的?风格,据说是一位业内女性导演颇具野心的?作品。 于是付汀梨开始在“天气”这个软件中,添加一个新城市。 她开始习惯每天在起床后看天气预报,旧金山、上海、喀纳斯、北京、澳门…… 一个一个城市翻过?去,最后翻到孔黎鸢在的?那?个小县城,也就?慢慢地醒了瞌睡。 看到那?边的?天气是好?的?,她这个早上都会很有活力。 看到那?边的?天气可能?不太好?,她会开始担心孔黎鸢会不会淋雨拍戏。 有一天,她甚至还?在天马行空地想到一件事?,是不是以后她添加的?城市会越来越多。 在这之后,很多次不在起床时间,她也会开始很无聊地打?开“天气”,一个一个城市往后面翻。好?像这样做的?时候,她都会觉得自己?再也不空了。 第259章 就仿佛是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 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也像是她在跟随孔黎鸢的脚步,很缓慢很漫长地开始丈量地球。 与此同时,她变得越来越爱吃糖。 不是孔黎鸢时常含着的那种乌梅薄荷喉糖,而是甜腻的花生糖。 在离开上海之前,孔黎鸢买了一大堆花生糖回来。并且在那天夜里托着她的下巴,很仔细地察看并检查过她的口腔。 大概是觉得她的牙齿状况尚好,为她制定了一个较为宽松的计划。 不太认真地算了算日子,但很认真地吻了吻她,并给予嘱咐, “一天吃一颗,吃完我应该就回来了。” 然后又补充,“但最好不吃。” 付汀梨在二十五岁那年凭空生出反骨,对象不是乔丽潘,而是孔黎鸢。 孔黎鸢让她一天只吃一颗,但她偏要一天吃两颗。 于是报应来了。 秋天过到一半的时候,她起床发现自己突然开始牙疼。 刚开始是一种细密的钝痛,她还不太在意,以为过一阵子就要过去。 可等一上午过完,这种疼痛变成更尖锐更撕裂的疼。 她吃饭的时候疼得呲牙咧嘴,没吃几口就放下。回到遍布尘屑的工作室,想着转移注意力,拿起雕塑刀,继续细化自己手中这只漩涡风的蝴蝶。 等到下班就去看牙医——她这么想着,却又听到有几个同事一边刷微博一边闲聊: “最讨厌那种狗仔每次要发什么瓜先来个预告,说什么顶流女性同性恋情,爆个名字不可以吗?” “就是,真服了,算了,不吃了,狗仔每次发的那些什么顶流,算什么顶流啊!” “这次怕不是也是个三线四线,一说名字都不知道是谁的!” “我去,怎么有人在下面猜是孔黎鸢啊——” “哐当”一声,付汀梨手中的刀掉了下来。她愣了一瞬,感觉牙痛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尖锐了,好像变成一把镊子在里面搅来搅去。 而注意到她动静的同事回过头来,对她表示关心, “怎么了汀梨?” 付汀梨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捡起雕塑刀,发现自己手指被轻轻划了一道,倒是不严重,只是薄薄一道皮,泛出细密的血珠。 像某种不太好的心电感应。 同事看到她手上的血,说一声“这受伤了”,很好心地将踉踉跄跄的她带去厕所冲。 付汀梨勉强地笑笑,说,“没事,就是牙疼。” 同事对她表示理解,“牙疼起来可真要命,你下班去看看吧。” 付汀梨点头,没有灵魂地说一声“好”,然后又一边冲着手,一边费弋椛力地掏出手机。 果然如同事们所说,#顶流女星同性恋情#这个词条挂在微博上,还十分显眼地盖了一个“爆”字在后面。 可一点进去,只是预告。词条广场全是对“顶流女星”的猜测,以及对狗仔这种预告行为看不惯的谩骂。 付汀梨忧心忡忡。@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很随便地给自己手上贴了一个创可贴,然后又躲着其他人,连着给孔黎鸢拨了几个电话过去,却连一个都没有打通。 这种情况其实时常发生,因为拍戏的关系,孔黎鸢不可能随时随地接到她的电话,就像付汀梨工作起来也会时常接不到孔黎鸢的电话。 她们对彼此情况表示理解。 但每次付汀梨打电话过去,孔黎鸢都会在下了戏之后回过来给她。 付汀梨看了看时间,猜测孔黎鸢这个时候还没下戏。 便强撑着精神,让自己不要瞎想,不要胡乱猜测,只静默地等着孔黎鸢下戏之后给她回一个电话。 下午,这个挂在热搜词条第一的预告,热度似乎越来越大了。 很多人在下面提到了孔黎鸢的名字。@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并不清楚,这种提及究竟只是网友的瞎猜,还是有人在其中有意无意地带节奏。 但她实在是太过焦躁,越看就越觉得触目惊心。 于是她选择抛下手机不再看。 等到下班的时候,牙痛越演越烈,像一种缓慢推进的强烈信号,预告着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这个时候付汀梨仍旧没有等到孔黎鸢的电话,却等到了另外一个人。 付问根。 自从她高中去美国之后,这个男人就一直没有联系过她,怎么偏偏在这时候? 付汀梨想不通,但付问根却在电话里犹豫许久,最终还是约她见面。 她琢磨不透付问根的来意,还是决定去赴约。 多年不见,付问根变得更老,两鬓生出白发,佝偻的背更驼,整个人还是显得那样没有气势。 看到她的时候,付问根似乎很开心,想要和她寒暄,很亲切地喊她小梨,连着问了她几个问题,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找好了吗?我听人说你之前去一个剧组当美术指导?” 第260章 这个男人在她归国落魄的时候,没有对她释放过任何的关心。 现在却突然来找她。 付汀梨很没有耐心地回了几句,没有喊一个“爸”字,然后直截了当地说, “我牙疼,有什么话就长话短说吧。” 付问根被她这一句话堵住。 然后嘟囔了一句“你小时候连蛀牙都没长过现在怎么牙痛”。 付汀梨没有说话。 付问根看了她一会,搓了搓手,似乎对自己要说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付汀梨看了看手机,还是没有孔黎鸢的回电。 一抬眼,又看到付问根布满沟壑的脸,她几乎没办法从这张脸上寻找到任何和她相关的联系,甚至童年时期尚且不算糟糕的回忆,也没让她在此时此刻拥有足够的耐心。 攥着手机的指关节泛着白,她已经像是在竭力忍耐。 “你阿姨——”在她快要忍不住时,付问根终于开口,干燥的嘴唇蠕动着, 付汀梨冷笑一声,“我就知道是她让你来的。” “小梨你别误会,你阿姨就是让我来关心关心你。” “关心我什么?” “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付问根只说了这半截话,就好像说不下去,于是也不再装。 只沉默地将手机递过来。 上面是一张照片,拍摄角度很刁钻,又有些模糊,但大概能看出来具体内容。 照片里,是两个年轻女人,在一辆破旧皮卡面前相拥。 一个戴着面巾,但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得出来是孔黎鸢。另一个背对着镜头,但付汀梨知道这是自己。 付汀梨盯着这张照片,好像这上面的画面已经刺穿自己的眼睛,只剩下一片闪烁的模糊。 紧接着,付问根又很紧张地说,“这是上次,你阿姨去走亲戚,看到觉得这个人很像你,就拍了一张给我看。” “今天那个新闻不是闹得很大吗,你阿姨,你阿姨看到很多人在说孔黎鸢,就让我来问问,这是不是你……” “如果我说不是我呢?”付汀梨问,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细密的牙疼几乎让她要咬紧牙关来遏制,然而在这之后,她听到付问根沉默了一会,说, “我会和你阿姨这么说,但她应该不会相信。” “所以她要你来找我做什么?” 付问根的唇又开始很恶心地蠕动了。 付汀梨小时候就见过这个简单的动作很多次,于是她知道,这其中蕴藏着这个男人的窝囊、懦弱和闪烁其词的自私。 “我们不会反对你的事。” 付汀梨阖一下眼皮,“说重点。” “你阿姨就是让我来找你确认一下这件事,你放心,她这张照片现在只发给我看的。但是你妹妹……你妹妹最近闹着要考电影学院,如果你真的和孔黎鸢是这层关系——” 付汀梨直接站了起来,忍着像是撕裂性质的牙疼,很平静地吐出一个字, “除非我死。” 然后又觉得这句话里有漏洞,转身很认真地补了一句, “我死了也不可能。”@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最后,她在付问根长久而静谧的沉默中,说了一个“滚”字。 便再也没看这个男人一眼。 她不知道对自己的亲生父亲说一个“滚”字,会让重视血脉血缘的男性露出多愤怒多难堪的表情来。 平心而论,在这一刻她仍然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过了头。如果讲给乔丽潘听,乔丽潘恐怕会直接从加州飞回来,拿一把刀砍向这个男人。 她觉得自己尚且算得上是理智,没有拿刀,也没有扯破脸皮之后的撕心裂肺。 事实上,她并没有提前设想过这个男人在这个时候联系她是为了关心她,也有联想过见这一面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但至少她没想过这件事会扯上孔黎鸢,于是她再也不想看到付问根的脸。 走到街上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到底走了多久,反正街头的人摩肩擦踵,只有她一个人很空很空。 不知不觉,她走到一个商场下。 商场外壁挂着一幅巨幅海报,是孔黎鸢的新代言,广告上的女人笑得畅快而开朗。 付汀梨在下面望了很久,鼻子被风吹得通红,她不知道孔黎鸢现在有没有笑得像这样开心,只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影响到孔黎鸢的电影,更迫切地希望那个预告里说的人不是孔黎鸢。 然后又看手机,开始在硕大的风和模糊的视野里,等孔黎鸢的电话。 不停地刷微博,看有没有新进展。 又不停地翻看天气,看到那边17摄氏度的气温,觉得这个温度让她安心,至少孔黎鸢不会觉得热,不会在那么难受的时刻看到这样的消息。 在这期间她又觉得痛苦,走投无路。 她茫然地想到,这个时候她应该去看牙医的。可笑的是,这座商场旁边就有一个牙科诊所,她一抬头就能看到那硕大的招牌。 但她脑中一片模糊,仿佛只剩下绝望和苦楚,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总是会在她觉得最甜蜜的时候袭来。 第261章 就像吃多了糖生出牙痛的报应。 如果是这样,她宁愿让牙痛这个报应维持得久一些,只要不让孔黎鸢再受到任何伤害。 唯一能够维持的想法是,等手机没电就去借个充电宝充电。 在这之前,她反复地看着天气,紧盯着热搜,看着商场外壁的巨幅广告。 直到攥在手中的手机,终于在残存的百分之十电量里,发出一声类似悲鸣的振动。 她看到熟悉的尾号。 立马按下接听键。这天晚上的风很大,上海是,那个小县城大概也是,但天气没有告知她这件事。 于是电话里传来静默的呼吸声,连同呼啸的风声,起起伏伏地共享这次信号连接。 却始终没有人先说话。 上海秋天的凉瑟衬托得这几乎像是一场凌迟,付汀梨在一场从早上持续到现在的牙痛里,差点无缘无故掉下眼泪。 不知道过了多少秒钟,电话里总算传来孔黎鸢清晰的声音, “付汀梨,你别怕。” 其实也不算是清晰,反而在电波信号里显得有些失真。 那一瞬间付汀梨好像被牙痛蛀空,喉咙里似乎也塞满了让她说不出话的东西。 她明明在这之前等了这通电话很久,在这个电话里也有很多想和孔黎鸢说的话,有很多想问孔黎鸢的事情。 可现在她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而在她没有说话之前,孔黎鸢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会,呼吸杂乱得有些厉害。 却又硬生生地压下,像是怕吓到她似的,然后又放轻语气,又重复了一遍, “你不要怕。” 那一秒钟,眼泪热切而委屈地溢出,在眼前飘摇成朦胧细雨,牙痛还在持续。而付汀梨只哽咽着说了一句话, “我好像长蛀牙了,孔黎鸢。” ——这是她今天早上醒来,想和孔黎鸢说的一句话,第一句话。 第65章 「戒指骨骼」 “在我回来之前, 你都不要再吃糖了。” 孔黎鸢倚坐在蓝色座椅上。 灰白灯光一下一下闪烁,在她沾满泥渍的脸庞上明明灭灭地映着。 被湿滑掌心攥紧的电话里,是付汀梨的声音, 透过遥远的信号传过来, 有些失真。 这个人平时说话的时候畅快柔韧, 但被电话传过来的声音却显得干而涩。 她对她说,“那我等你回来。” 孔黎鸢笑一下, 脸上泥渍干成一块块, 扯得她的皮肤有些疼。 但她还是很自然地忽略这种感觉, 将手中湿滑的电话又攥紧了一些, “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我为我们做的半身雕塑快要弄完了,我今天看了一下,不知道摆在哪里合适,等你回来我们再看。” 电话里静了几秒, 付汀梨自顾自地给出回答。 她似乎在答非所问, “今天口腔医院都关门了,我明天去医院看看是不是真的长了蛀牙。” 孔黎鸢轻轻说一声“好”, 然后又说,“明天检查了之后把结果告诉我。” 付汀梨也在那边应一声“好”。 然后安静了下来, 风声刮得听筒嗡嗡作响。她在那边模糊地说一句, “那我等你回来。” 语气里有尽量在压抑的无措。@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隔着濡湿的发, 和在泥水里淌过的兜帽, 孔黎鸢低了下眼,头发沾在冰冷湿滑的兜帽里, 乱得很糟糕。 她张了张唇, 想说自己很快就回来,可如今的情况的确没办法支持她这么说。 于是只得是重复, “你别怕。” 付汀梨的声音停了几秒,再出现的时候,裹着一层融融的风声。 她低低地说,“孔黎鸢。” 只是喊她的名字。 室内隔着一层单薄的墙体,孔黎鸢在这一刻听不见走廊的喧嚣,只听见这个人的声音。 像飘绕的一阵风,穿过她,围绕她。 “我会处理好的,这件事不是很严重。”孔黎鸢强调,“你现在只需要做你想做的事情,任何事都可以。” “我只想你没有事。” “那我就会没有事。” 孔黎鸢语气里似乎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电话那边的付汀梨,似乎也很轻易地相信了她,轻轻地说一个“好”字。 然后就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和她说,“你现在应该很忙吧?那我先挂电话,明天去看了蛀牙再给你说。” 这个人似乎一直是这样。 不信别人摆在面前的任何东西,只信她说的每一个字。 不问她为什么。她看,并且信任,她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瞬间。 孔黎鸢其实很想说“不忙”,但她在即将开口的一瞬间,看到一旁荣梧欲言又止的表情。 以及感受到针刺入皮肤的触感。 有一滴汗,或者是之前淌在泥水里残余的泥水,顺着额头缓慢地滑落下来,滴到眼睛里,有些涩,有些刺眼。 她不耐地闭了一下眼。 睁眼的时候头顶那盏闪烁的灯似乎又变得模糊了一些。她不得不和付汀梨说, 第262章 “你不要担心我。” “好?,我不担心。” “等?你看完医生,治好?牙,这?件事就过去了。” 那边隔了很久,似乎是付汀梨在那边失控,传来几声反复的呼气声。 孔黎鸢才?在细密的汗水里,听到付汀梨和她说, “我相信你。” 先发现?这?通电话已经挂断的人是荣梧。 此时此刻,已经将近深夜,急诊室老旧灯光不停闪烁,像一种倒数计时的提醒。 荣梧和经纪人姜姐刚刚联系完,就看到孔黎鸢被?汗水濡湿的郁白?肤色。 她穿一件湿滑皱涩的灰色开衫卫衣。 卫衣上沾满了干掉的泥渍水渍,她的脸上,头发上,敞开的手臂也全都是。 脸埋在兜帽里,背脊挺直。 一只手还维持着?举着?电话的姿势,在电话挂断将近一分钟之后。 另一只手,没?有气力地放在台上。卫衣袖口被?剪开,血淋淋地敞着?。 手臂下面垫着?一层蓝布,上面那层白?布上敞着?一个窟窿。 下面是掌心上触目惊心的创口。 县城郊区医院的急诊室没?什么人。此刻值班的急诊室医生正操着?一口方言和一个接打电话的护士说着?什么。 一边给孔黎鸢缝合手掌上的伤口。 荣梧从来没?见过这?么冷静的一个人。仿佛不是在缝针,而是在做着?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 当然,她说的是孔黎鸢。 孔黎鸢是在拍摄时出的事,是一个很激烈的冲突戏份,需要在三轮车上拍摄,已经磨了一整天。 从凌晨四点起来磨,一直磨到深夜,拍摄演员和一些工作人员都累了。 谁都没?料到,孔黎鸢拍到激烈部分时从三轮车上摔了下来,甚至当时孔黎鸢还临场发挥,好?端端地说完了那句台词,让这?段剧情本?身的冲突更上一层楼。 于是卡了一天戏的导演大声叫好?,这?一场戏拍完,总算过掉。 在这?十?分钟之后,才?有人发现?孔黎鸢手上在滴血。 片场瞬间大乱,荣梧当即拖着?孔黎鸢来了县城医院的急诊室。 结果这?人在路上就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医生给孔黎鸢清创,荣梧在旁边说了热搜预告的事。 而孔黎鸢听完这?些,很疲乏地撑着?自己坐起来,醒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的手机呢?” 然后就给付汀梨打去了电话。 期间,急诊室医生清完创,止完血,给孔黎鸢手上那个将近4厘米的口子缝了9针。 孔黎鸢说了三句“别?怕”,全都只对着?那一个人说。 当然,荣梧觉得孔黎鸢自己不会?害怕,哪怕医生在缝针完之前,就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提醒过她们, “现?在急诊室只有普通线,缝完之后可能会?留疤的哦。” 孔黎鸢也只是很冷静地说,“没?事。” 在挂完这?通电话之后,她举着?熄屏的手机将近一分钟。 额头上冒出一些津津的汗水,在昏暗灯光下折射得像从水里艰难淌过。 等?针彻底缝完,伤口被?包扎好?。 她们从急诊室去到一家空病房,医生说最好?再留院观察一到两个小时,打一会?点滴,如果发烧的话就会?很麻烦。 “姜姐刚刚和我说快到医院了。”荣梧有些不忍心地说, “那条预告热搜暂时还没?放出照片,只是被?那个狗仔攥着?手里当筹码,不会?这?么轻易放出去的,姜姐说等?到了再和你仔细说。” 孔黎鸢靠坐在病床上,注视着?往下滴落的点滴瓶,点点头,说“好?”。 “不和汀梨说受伤的事情吗?”荣梧有些担忧地问。 “不用。”孔黎鸢说,脸色还是那种失血的苍白?,“没?必要。” 荣梧张了张唇,想再说些什么。 可马上又被?孔黎鸢一句话堵住,“荣梧。” 她喊她,浓密眼睫垂到眼睑,盖住那片青黑, “你能帮我买一盒烟过来吗?” “烟?”荣梧有些讶异,“现?在应该不能抽烟吧?” “我知道。”孔黎鸢言简意赅地说,“但是我现?在很需要。” 荣梧不太赞同孔黎鸢的做法?。 但在孔黎鸢的反复诉说和眼神注视下,她不得不照做。 下了楼,买了一盒烟回来。这?里买不到好?的烟,她只找到一盒包装看起来比较漂亮的“寿百年”。 她这?样一来一去,孔黎鸢却没?有安心在床上躺着?。等?她回来的时候,这?人还是靠坐在病床上,头发很乱地挤在颈下,兜帽盖住半张脸。 阖着?眼皮,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听到她开门的动静,孔黎鸢睁开眼,对她说一句“谢谢”。 然后又闭了一会?眼,像是在忍耐着?些什么。荣梧猜,应该是麻药的药效过了,那些缝进?皮肤里的线,会?让她很痛。 可孔黎鸢仍旧没?怎么将这?种痛表现?出来。而是靠坐了一会?之后,又动作很缓慢地从自己随身的衣兜里拿出一个打火机。 打火机背面印着?一张被?磨旧的照片。荣梧还没?看清照片上是什么,就看到孔黎鸢不紧不慢地推开火机。 第263章 细腻掌心将模糊照片裹了进?去。 垂着?眼睫,盯着?那跳跃的青色火苗看了一会?,然后拆开烟盒,点燃一根烟,却没?有马上抽。 良久,女人轻启没?有血色的唇,似乎是已经想要凑过去咬住滤嘴。 最终却又没?有这?样做。 只是用自己薄细的手,从那件沾染着?泥渍血渍的卫衣口袋里,慢悠悠地掏出一盒喉糖。 这?时候,不知女人到底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突然没?由来地轻轻笑一下。 然后往自己嘴里倒了一颗糖。 静静地看着?那根缓慢燃烧的烟。糖含在口腔里,好?一会?。 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低低地说一句荣梧有些听不太清的话,像是喃喃自语, “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会?吃糖吃到长蛀牙。” - “照片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这?是姜欢华带到医院病房的结论。紧接着?,她给自己灌了一大口荣梧递过来的矿泉水,却又好?像被?冻到牙齿,缓了好?一会?,才?继续往下说, “大部分都是你们两个走在一起的照片,最亲密的一个视频,我看了,其实也不过就是拥抱,那个狗仔就是知道发出去也没?什么用,所以才?会?先放出预告,然后等?舆论热度上来了再当作要胁的筹码。” “暂时对我们没?什么威胁,如果真的只有这?些内容,我的建议是可以冷处理。” “就算他真的发出去,就这?么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视频,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 孔黎鸢还在打着?点滴,很冷静地滑动着?姜欢华带到医院的平板,上面全都是她和付汀梨在不知不觉中拍到的照片和视频。 如同姜欢华所说,这?些内容发出去,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 她反反复复地看着?这?些照片和视频。 看照片里的付汀梨,看这?个人在模糊像素里畅快而自由地笑,看这?个人看不清但她却觉得异常清晰的脸部轮廓。 停顿许久,无意识地咬破嘴里变得又瘪又小的糖片。然后又心不在焉地塞了一颗进?去。 最后,将平板还给姜欢华,阖着?眼皮问, “他给了几天时间考虑?” “两天,最晚后天早上九点,正好?是周五,上班通勤时间,微博流量数据最好?的时候。钱没?打到账上,他就会?先把视频发出去。” 孔黎鸢听到这?里,半掀开眼皮,“这?些内容不可以发出去。” 姜欢华挑一下眉,似是很意外,“你想买下这?些?” 孔黎鸢说,“他要多少?” 姜欢华比了个数字,是一个相对于内容价值来说,算得上是狮子大开口的数字。 孔黎鸢点点头,“我会?把钱划给他。” “他只不过是借温世嘉的风,来煽动舆论从中获利。你知道就算这?些内容发出去,别?人也不一定会?觉得你们在谈恋爱。” “我知道。” “说实话那个狗仔,也许都没?有想过自己狮子大开口真的会?被?满足。” “但这?上面有她的脸。” “就算他发出去,但你只要澄清她是你之前的美术指导,然后你们因此关系变得很好?。这?件事就暂时落下帷幕,你照样可以安心拍你想要拍的所有戏。” “你要我先把她公之于众,接受这?么多人的审视和评判,把恋情焦点模糊到她身上。然后为了维护我身上的这?些商业价值,就亲口对外承认,我和她只是关系比较亲近的朋友。” 孔黎鸢这?段话说得几乎没?有任何语气。可姜欢华还是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五年前那天,在妈妈的墓园被?围攻着?的那个孔黎鸢。 那个孔黎鸢年轻而脆弱,当时明明和她一拍即合,不带任何犹豫地将孔宴推向那场舆论风波。 如今,这?个变得比五年前更强大的孔黎鸢,却在更温和的选择面前,陷入了迷惘,选择了另一条肉眼可见更吃亏的路。 是什么改变了这?个人? 她还记得,上次孔黎鸢真的向她坦白?恋情时的模样,太过坦荡,足以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像个孔黎鸢在太过入戏时和她开的玩笑。 孔黎鸢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在这?个圈子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个人竟然仍然能如此坦然地和人提起“爱”这?个字眼。 孔黎鸢和她说的是爱,而不是其他类似于“闯祸”的字眼。 以至于姜欢华当时有些意外。 却也在接受这?个事实之后,迅速制定了一个尚且妥善的应对计划。 但眼下的情况和她的计划不符。 因为她未曾想到在这?段恋情还未显露出任何明显的马脚时,孔黎鸢就已经心甘情愿为之付出代价,哪怕只是一些金钱。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孔宴贡献给五年前的一场舆论。 却甘愿付出极大的金钱成本?,让如今的这?个人好?端端地躲在自己身后。 于是姜欢华仍旧试图劝说。 可孔黎鸢又说了一句话,“你让我像温世嘉那样做?把她变成下一个江某?” 姜欢华因此沉默,她没?办法?反驳孔黎鸢,说温世嘉她们被?拍到的照片更亲密,因为这?件事也有可能会?发生在孔黎鸢身上。 第264章 好一会,她将平板盖起来,才说,“我不赞同你的做法,但如果你坚持,我也尊重你的选择。” 姜欢华的确已经是对艺人很宽容的的经纪人。 孔黎鸢仰着头,敞在卫衣外的脖颈像是一掰就折,透着很脆弱的青色血管。她只是笑一笑,说“谢谢”。 姜欢华说“不用”,便赶着回去处理这些事。临走之前,又提醒她一句, “如果你们继续在一起,这件事就有可能发生第二次。” 在这之后,孔黎鸢疲倦地阖住眼皮,只说一句“我知道”。 点滴瓶里的水不停地往下滴。 导演霍星赶过来的时候,一瓶已经输完,换了第二瓶。 霍星来来回回察看她的情况,皱着眉心,“你这得休息两三天吧?” “不是什么大事。”孔黎鸢很随意地抬了抬手。 结果把霍星吓得够呛。 她赶紧把她回血的手扶回去,然后又叹一口气,说, “我知道你自己这点伤你肯定不在乎。之前我听方墨说,你拍《冬暴》像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不知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抗打抗伤。” 给她剥了一个橘子递过来,“但新闻不是闹出来了吗?” 孔黎鸢嘴里还含着糖,她笑一笑,说不吃。然后又问, “你也觉得这是我?”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霍星又分一瓣,塞到自己嘴里,“什么觉得这是你,圈子就这么大,风声听来听去,总能听到一些。” 原来想要被她藏住的这一件事,那么多人看一眼便清楚。 孔黎鸢冷静地想,却又觉得厌烦,一种没由来的厌烦。 “你打算怎么办?”霍星又在这个时候问。 “照片没拍到什么实质性的,我打算买下来。”孔黎鸢很简短地解释, “不会影响电影的拍摄。” 霍星摆摆手,“电影不会上映不了的,你放心,从来就没有过因为演员出柜电影上映不了的情况,只是这个圈子大部分人听风就是雨,不愿意承担风险罢了。” 换句话来说,就算孔黎鸢这个时候真被抓到小辫子,真被实锤同性恋情了。 霍星也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可能刚开始是会动荡一阵,网络上乱七八糟的一堆说法冒出来,但稍微引导控制一下,也不是一件难事。 广告商胆小的违约,但违约人却不能算是孔黎鸢,这又不是因为她道德败坏。更何况,现在这些合约里哪会写明同性恋情算违约的条款? 组局拍片子的不敢贸然试探风向这倒是真,但孔黎鸢这几年在电影界主要拿作品说话,路线和其他花旦不同,没有可复制性。用网上的话来说就是,孔黎鸢这款电影演员没有代餐。 她能拍出这么多好作品,足以让业界的人忽视她本身的感情生活,哪怕这个感情生活也算不上什么坏事。 只要有人敢做第一个,之后没人会再怕这件事。 霍星是个胆子大的,这些年在电影界也闹出过不少事,和方墨属于一脉相承的同门师姐妹,这次回国打定主意拍这部电影,集齐班子的时候就没想过谁流量多流量少,只挑合适的角色。 这点事在她看来就完全不算事,只要能把电影拍好她就高兴。 还有一方面,是方墨之前对她有过恩。 而这次电影开拍,远在新加坡的方墨也反复嘱咐过她,要好好照顾孔黎鸢。 方墨还对孔黎鸢因为自己被围攻的事情耿耿于怀。 来来去去的人情算起来,霍星觉得现在到了这个份上,要是真有一天孔黎鸢选择公开了,那好歹这第一个人她还是敢做,也必须得做。 “行了,就说定了,你这手缝了这么些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把你关在剧组拍戏,那我可做不出这件事,方墨听了也得骂我。” 霍星临走之前把剥的橘子吃完,嘴里还念叨着, “总之,今天这场戏拍过了进度已经算快了。我已经调度好了,剧组所有人都放三天假,你也别跟我拧,其他人都早回去了,你明天早上想拍也拍不成。” 荣梧再进病房的时候,就看到孔黎鸢已经穿戴整齐,被包扎的那只手垂着。 凌乱的长发似是已经整理过,另一只手有些虚浮地拉着卫衣拉链,像是试图挡住那件沾满深黑血迹的白色背心。 见她进来。 孔黎鸢干脆放弃这别扭的举动,往墙边倚了一下,像是终于认输。 于是心平气和地朝她笑, “荣梧,麻烦你帮我买张机票吧。” - 付汀梨一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 热搜上那一个「爆」字已经退了又消,消了又退,狗仔微博账号一夜之间涨了二十万。 下面的评论一边谩骂狗仔是不是有什么大病,预告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一边又猜测这个顶流女星到底是谁。 总之,词条登上热一榜单的十二小时内,从已经过去的“温世嘉”,到今年夏天因为一部网剧爆火的小花“夏悦”,再到前一阵子刚闹出“虐鸟乌龙事件”的孔黎鸢,全都被猜了一个遍。 第265章 狗仔还没把瓜放出来。 这些人的名字就已经来来回回上了好几遍热搜。 付汀梨把付问根来找自己的事,原封不动地和乔丽潘说了。 乔丽潘当即挂了电话。 五分钟后,再打电话给她,怒气还没消,“刚回国的时候一声不吭,现在觉得你有人脉了,想来占你便宜,做什么清秋大梦!” 付汀梨托着腮帮子,说话有些含糊,“你怎么和他说的?” “你别管,既然我还活着,难听的话难看的事,就不至于让你来学。” 乔丽潘在那边“哼”一声, “反正他要是敢再来找你,我直接让你舅带一伙人去找他!” 付汀梨精神再萎靡也被她逗笑,“我哪里来的舅?” “一个刚联系上的朋友。”乔丽潘言简意赅,她最近好像联系上了很多旧友。 付汀梨在这边点点头。 又意识到乔丽潘看不到她的动作,便轻轻地说, “世上只有妈妈好。” 乔丽潘叹一口气,“这时候不说你那孔黎鸢好了?” 付汀梨说,“她当然也好。” 乔丽潘停了一会,“她还在拍戏呢吧?” 付汀梨“嗯”了一声,“她在那么远呢,而且新闻闹出来,她肯定也有很多事情要忙上忙下,哪能什么都不管就管我一个?” “也是。”乔丽潘没反驳,“你把你爸这事说给她听了吗?” “没有。”付汀梨说,“这不是妈妈替我解决了吗?” “怎么不和人家说一下?” “兜不住了再说,不想让她这个时候还分心来担心我。” “牙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吧?” “明天就去看医生。”付汀梨也不想让乔丽潘过分担心自己。 “一个人去?” “二十五了,难不成我还一个人没法去医院?” “还担心她呢吧。” 付汀梨不说话了,屋子里没开灯,她不停地翻看着手机热搜。 生怕下一秒就跳出一条新词条,变成#孔黎鸢同性恋情#。 手机光映在自己脸上,像惨淡而寡白的凌迟。 可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找孔黎鸢,去找荣梧了解具体情况。 她不敢,她怕自己打电话过去只是添乱,她怕自己过分担心,只会让孔黎鸢分心过来照顾她。 她不想这样,但她走投无路。 于是只能通过实时微博来了解情况。@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而这个时候,乔丽潘在电话里提醒她,“你上次也是这样。” 上次? 她有些迷茫地将这个词,将此时此刻心底那种熟悉的苦楚和四面楚歌,对应到上次孔黎鸢被发出“虐鸟”新闻的时候。 好像也是这样。 她也是反反复复地刷着微博,实时跟进消息,而不敢去打电话给孔黎鸢了解情况。 孔黎鸢和她说会没有事,她就相信会没有事,但这并不代表她不会担心。 一种无用,但能缓解焦躁的担心。 除此之外,她无计可施。 如果不是最后联系上nicole,她恐怕只能等孔黎鸢恢复如初,将一切处理好之后,再从加州回来,完完整整出现在她面前,当作一切都没发生过。 如果是那样,她可能一直不会知道孔黎鸢有躁狂症,也不会再和孔黎鸢重走加州一号公路。 但现在又好像不太一样?哪里不一样呢?付汀梨有些分不清。 于是乔丽潘又很简洁地和她说, “她上次闹出新闻,你们还没在一起,你到处都找不到她的那几天……也是这副模样。” “还记得吗?” 付汀梨攥紧手指,没有说话。 “你之前和我说你们结婚了,你们是一个共同体了,现在又再遇到这种状况,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呢?” 不是,不是这样。 付汀梨张了张嘴,试图反驳。可乔丽潘又叹了一口气,最后落定一个结论,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好,只是你是我女儿我当然更心疼你。更何况……这种情况以后不是没可能会继续发生。” 于是直到电话挂断,付汀梨也没能很笃定地和乔丽潘保证——这种情况以后再也不会发生,她没有让我一个人。 她的确没法保证。 在这之后,她甚至突发奇想,思考自己要不要买机票直接到孔黎鸢那里去。 但安徽不是加州,剧组不是保护隐私的疗养院。 如果她在这个时候赶去安徽,反而容易落下话柄。理智上来说,就算孔黎鸢在那边处理好,把这次新闻压下去。 那在这之后,她和孔黎鸢,应该也不要顶风相见才是对的。 也许她要有一阵子见不到孔黎鸢了。 ——付汀梨失魂落魄地想,可又觉着,如果能让孔黎鸢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一段时间不见面也没关系。 对的,没关系。 她反复地劝说自己,上一秒很坦荡地觉得没关系,下一秒又觉得苦涩得无以复加。 第266章 乔丽潘很早就提醒过她,这?就是爱情的真谛。她也理解并且接受这?个事实。 可为什么这?个时候还是只剩下无力? 她没?什么气力地窝在沙发上,打开投影仪,上面播放着?《蓝色书?本?》的后半段,那些反复看过的剧情在这?段时间也没?能引起她的半分兴趣。 分明已经吃过止痛药,但牙痛还是像绵密的酸水,浸泡着?她的口腔,甚至还缓缓地涌动着?。 也许她应该早点睡觉。 付汀梨很机械地想着?,在有些吵嚷的投影仪里阖上眼,手上还是攥着?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似是传来一声闷闷的响。 她被?惊醒,发现?《蓝色书?本?》已经播映完,自动退出,只剩投影自动播映的下一部影片。 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手机上有一个未接电话,是孔黎鸢的尾号。 9183. 付汀梨很熟悉这?串数字,下意识想打电话回过去,又担心这?时候打过去孔黎鸢已经睡着?。 未接来电显示是五分钟之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回去。电话里的“嘟”声在这?个时候总是显得异常漫长,像隔着?好?几亿光年的距离。 与此同时,她在门外听到响声。 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一边回拨着?电话,一边往门边查看情况。 当她打开门的那一瞬间,走廊感应灯自动亮起来,电话漫长的“嘟”声自动结束,门外墙边有个人影昏昏沉沉地站起来。 女人背脊单薄,有些迟顿地抬眼看向她,像是在这?一刻所有感知都被?偷走,不太确定,于是仔细分辨她的状况到底是好?是坏。 付汀梨的手还撑在冰凉的门把手上。看清这?个人的一瞬间,她那些苦涩几乎全都不要命地泛出来,化成某种甜蜜而酸涩的东西。 她认为也许这?就是无法?定性?的爱。 然后她几乎是用哽咽到有些嘶哑的嗓音,逐字逐句地说, “不是已经给了钥匙给你,让你下次不要在门口干等?着?,直接回家吗?” “你哭了?” 女人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柔软地揽住她,指腹轻轻刮过她湿润的颧骨。 轻轻地喊她小梨。 像是在哄她,让她不要哭。然后又用掌心托住她的腮。灰蓝光影晦暗,女人注视着?她,很仔细地检查她的口腔状况。 停了很久很久,只用温凉指腹反复按压她被?眼泪淌过的眼尾。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柔懒低迷,却答非所问, “牙还痛吗?” 门口感应灯亮了又熄,门内投影仪自动播放下一部影片。 是一段线性?叙事,付汀梨模糊听到,影片里两个年轻人共享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罗曼史,如今在爱里坦诚地承认自己不擅长爱。 却又飞蛾扑火般地将彼此抱得更紧。 像此时此刻,孔黎鸢在这?样一个悱恻苦涩的夜晚回到她身边,掌住她的脸,手指刮过她的眼泪,不由分说地将她吻住。 隔着?薄瑟皮温,她指节上的廉价金属抵在她的下颌,抵住彼此生长在一起的骨骼…… 是她们的结婚戒指,这?世上最柔韧最坚固的物品。 第66章 「热的钥匙」 眼泪淌到凉瑟皮温下, 是热的。孔黎鸢因此想到那把钥匙。 被付汀梨交到她手里那一刻,钥匙也是热的,沾着年轻女人不知捂了多久的体?温。 其实钥匙本该是很凉很渺小的东西。像孔黎鸢这?个年纪的人, 一生?中会拥有很多?把大?大?小小的钥匙, 相应的钥匙开恰当的锁。 没有人会将钥匙当成多了不起的东西。 但孔黎鸢很少有关于?钥匙的记忆。孩童时期她和孔宴孔晚雁三人住在老房子里, 似乎从孔晚雁出生?开始,家里大?门就换成了价格昂贵的密码锁。 孔晚雁的房门倒是有一把钥匙, 红色塑料薄片里面包着一小片齿轮金属。那把钥匙总被孔宴放到孔黎鸢找不到的地方。 也从未被孔黎鸢拥有过。于?是她和孔晚雁一起看电影时, 从来都隔着一扇紧闭的房门。 直到孔晚雁离世, 那扇房门被密封锁紧,钥匙在孔宴手里,再也没被打开过。 后来孔黎鸢偶尔住到疗养院,也没有拥有过自己房间的钥匙,时常被关起来, 又时常被从那扇门推出去放风。 她没有自己打开房门的自由……所?以经?常试图用各种方法逃出去。 可能也不是真的想?要逃出去,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自己想?要的, 也许只是随时可以打开门又可以随时关上?的自由。 有时候她回忆起来,觉得是不是如果那时她就拥有一片薄薄的钥匙, 她那一颗薄薄的心脏就会生?得比现在更丰茂。 再后来, 她在很多?城市之间辗转, 年轻一些的时候是住剧组安排的酒店, 公司安排的酒店,再过久一些就开始住自己买的空房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时代就已经?不流行用钥匙锁了, 走到哪里都是一张卡,或者是指纹识别、人脸识别和虹膜识别。 时代病态地压缩向前奔去, 孔黎鸢却在如今得到这?样一把特?殊的钥匙——从一开始,到她手里的那一秒,就已经?是热的。 是她从付汀梨这?里得到。 第267章 薄薄的一片,分量很轻,看起来很容易就能被弄丢。于?是当天晚上?,付汀梨睡着睡着,又迷糊地爬起来,一股脑儿地坐到了木桌前,开着小灯研究些什么。 她当时问付汀梨在做什么。 付汀梨打了个哈欠,影子在昏黄小灯的照耀下有弋椛些模糊。她让她快睡,说只是想?起有些细节需要记下来。 第二?天早上?她才知道,付汀梨在这?个晚上?熬夜给她雕了一个吊坠,又一大?早跑去买来红色钥匙圈,乌梅酱色的钥匙绳。 她送她一只金色小鸟,挂在她送给她的钥匙上?。 孔黎鸢带着这?只金色小鸟,飞去了安徽的一个贫瘠县城。 她第一次同霍星合作,不熟悉霍星的拍戏风格,前期磨合起来总有些艰难,再加上?县城里晦涩难懂的方言,她头?一次感?受到了人地两生?的滋味。 她拍这?么多?年戏,去过的地域不算少,内蒙古、重庆、新加坡……每次都是一个陌生?的地方,每次都是一个新的剧组。 即便每次都等同于?是“人生?地不熟”。 孔黎鸢也从未觉得有什么,她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回到哪里去。 哪个城市对她来说都是陌生?,好像在哪里活着,或者又在哪里死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分别。 她深切地知晓,在她作为孔黎鸢存在的生?命里,从未有过“归属感?”或者是“思念”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如今在安徽。 她常用的那个包上?吊了一个钥匙圈,吊了这?样一只金色木雕小鸟。沉甸甸的,跟着她下戏上?戏,在她身后荡来荡去,时常丁零当啷响,却让她觉得安心。 像冷静看着自己的骨骼在重置。 一切都不同了。 那为什么再从安徽回到上?海,她没有用这?把钥匙打开这?扇门? 因为她满身血渍,一路风尘。 最开始拿出钥匙时,她只是因为钥匙圈上?的金色小鸟在空气里晃了几下,于?是多?看了几眼。 在这?之后,她无意识地瞥到自己手掌上?包扎过的伤,突然开始厌烦自己总是以这?样负面低迷的形象出现在付汀梨面前。 在这?一瞬间她迅速想?起那一句话——你已经?得到太多?太多?爱,就最应该在爱里死去。 她厌恶,并且疲惫地厌恶自己还是时常想?起这?句话。 以前她也总想?起这?句话,那个时候不觉得有多?难熬,并且对此习以为常。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想?起这?句话,就像是有人在摇旗呐喊着她的软弱无能,威胁她不配得到付汀梨的爱,不配得到这?把钥匙。 于?是她想?等自己足够冷静,希望在这?阵自己无法控制的薄弱过去之后,再使?用这?把钥匙。 但就在那一刻,那扇紧闭的门又从里面被打开了。 是付汀梨再一次打开那扇门,再一次和她说, “不要在门口干等着,直接回家。” 于?是这?一瞬间她再也没办法。 就好像无论她有多?少次不敢打开这?扇门,付汀梨都会从另一面打开她的门。 义无反顾——这?个年轻女人身上?总是有这?样一种鲜明的特?质。 柔韧而锋利。 以至于?她的软弱和痛苦,在她面前都毫无胜算,像鸟散鱼溃。 - #女顶流同性恋情?电影演员# 付汀梨睡着的时候,孔黎鸢看到了这?个在半夜登上?热一的词条。 还没等到她打款的狗仔,为了维持热度,在凌晨释出一些模棱两可的信息。 试图留住那些声量浩大?、却也随时会被更大?新闻转移注意力的网民?。 也试图通过舆论与孔黎鸢这?边进行拉锯,对她提出警告。 与此同时,姜欢华在这?个时候应该也很难安心睡过去,发来了狗仔的卡号——孔黎鸢强调,一定是自己来打款,让姜欢华不要轻举妄动。 以及一个整理好的文件资料。 ——里面是很多?条新闻的链接,涵盖了最近几年因曝光出柜或者自发出柜的演员或者导演的信息。 其中就有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温世嘉。即便温世嘉当时并没有承认恋情?。 在这?之后,姜欢华补充总结: 【我之前想?过,温世嘉这?一闹,结果确实?也不一定坏,该有的资源一点没断,还因为在网友印象里留了一个新的故事,反而吸了一波新的粉】 【但今天我又仔细想?了想?,这?件事的结果也没现在看得这?么好。也许你说得对,直接否认也许对她当下是好的,但营销过度,又将那些注意力全都转移到江某身上?,或许有一天她也会遭到反噬,这?是我们需要警惕的】 【你选择不这?么做是正确的】 还没等孔黎鸢回复过去,姜欢华紧接着又发过来: 【我知道你想?把她藏起来】 【但这?种方式还是不太高明】 孔黎鸢单手打字不太方便,索性就只回复简单的四个字过去: 【我知道了】 但她有别的更高明的办法吗? 让付汀梨不必受江某那样的委屈,也不被她所?累……不被她身上?的目光、审视和批判所?连累的办法? 第268章 彼时,付汀梨睡得正熟。孔黎鸢没办法思考出答案。 她将手机锁屏,很随意地扔到一边,将鼻尖抵到这人的颈间。 付汀梨没什么反应。孔黎鸢却突然觉得疲累,同时又觉得轻松,觉得安稳。 仿佛在这一瞬间,所有被她压着的东西都跑了出来。 她以为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又带着手掌上的伤回来,付汀梨流了这么多眼泪,自然会担心会担忧,也会在她回来之后,问她很多很多事。 可付汀梨还是不问。 像五年前那天,她带着脸上的伤,拦下她的车。她什么也不问,便胆大包天地让她同路。 于是连带着孔黎鸢,都再也没那么急躁,那些在路程中生出来的厌恶和烦闷,在看到、抱到、触到付汀梨的那一刻,全都消失殆尽。 天大地大,她在她身边就很安全。 这一天,孔黎鸢不太常用的手机上来了很多未接电话,很多来打探消息的圈内人士。 孔宴的电话也来了很多遍,但她一个都没有接。 热搜上的词条来来去去。 有替她挡锅的其他女演员,在被浩大的声势猜测之后,迅速出来回应否认。 于是范围渐渐被缩小。 唯独夏悦没有出来否认。有人说她算不上女顶流,有人又说依狗仔的尿性,差不多这样的咖位就已经算是女顶流。 在狗仔又释出“电影演员”的这一信息时,有人开始猜测是不是就是夸大其词,就是出演过几部电影配角在今年网剧爆火的夏悦,毕竟这种预告瓜狗仔的基本操作就是一切往高了说。 这个时候,夏悦仍旧没有出来否认。 分担了本该集中在孔黎鸢身上的一半声量。 孔黎鸢不太明白,只是两杯姜茶,为什么会让夏悦愿意做到这个份上。 但夏悦也始终没有联系过她,没有来问过她一句。 直到第二天醒来,付汀梨听她说了这件事,挂了请假去口腔医院的电话,皱了皱鼻尖,和她说, “她这样好的年纪,在圈里遇到了一个这样的好人,是会记一辈子的。” 然后又望她,在她给出答复之前,特别执拗地强调, “你不用强调你只是装作好人,这件事由她自己来判断就可以,我们说了都不算。” 于是孔黎鸢摸了摸她睡得有些乱的头发,笑了一下,然后换了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我?” 付汀梨反应很快,知道她在问什么,便很诚恳地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你不知道?” “这种感觉就像是,只要你在我身边,只要我们两个都在家,我就什么也不怕,也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想不起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好像是因为我知道你很厉害,你不会让我受到伤害?” 最后一句话像是问句,但付汀梨在说的时候,眼神马上由疑惑变成了笃定,甚至十分松弛地笑了一下。 并且加以肯定,重复了一遍, “对的,就是这样。” 孔黎鸢盯着她脸上的松弛,知道这是真的。也知道,在凌晨天光刚亮的时候发生的那一件事也是真的。 那时她睡得不太安稳, 大概知晓,付汀梨起来去了一次浴室,再回来的时候没有马上睡到她旁边。 而是坐在了地毯上,温热的手指很小心,捞起她受伤的手,像碰到又像没有碰到。 好像是盯着她手上的伤看了一会。 这让孔黎鸢思绪很散漫地想到加州,她的脚踝被那一双马丁靴磨得破皮红肿,于是每次做完,付汀梨都会很随意地坐在地毯上,柔热指腹沾着冰凉药膏,自己都乱七八糟,却还要先给她上药。 哪怕她每次都没有好好注意,哪怕她自己一点也不在意那一点被磨蚀的伤。 可付汀梨却每一次都很在意。 手掌心缝针的时候,麻药、清创、缝针……每一个步骤看起来都可怖,可孔黎鸢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关心。 她时常在这些时刻游离,好像那些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事情,她都只是在旁观。 但这一刻,付汀梨的手指,隔着一层皮肤触碰到她那只手伤口之外的地方,轻轻划过她伤口周围的皮肤。 于是那些疼痛就突然没理由地冒了出来,从孔黎鸢自以为贫瘠晦暗的心脏里。 好像这就是爱,好像不知道从哪一分哪一秒开始,她薄瑟落寞的那一颗心脏,就已经可以生出那么多富饶的东西来。 爱就是这么矛盾又复杂的一件事。 正如她拿到的那张签,喜忧参半,祸福相依。 庙里说这是一张下签,但其实这就是对爱最简单的描绘。 直到天光逐渐变亮,付汀梨不知道在地毯上待了多久,又很温顺地再次躺到她身边,下巴软软地抵到她的发。 让她的鼻尖可以埋进她的锁骨。 她没有睁开眼,没有看到付汀梨,但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爱。 于是她真的好想把她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破坏、偷走她得到的这些爱。 第269章 想到这里,孔黎鸢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 付汀梨还是在她面前,刚刚喝了口凉水,腮帮子慢慢从鼓变瘪,像条金鱼。 但又很快因为牙痛皱了皱脸,表情看上去很不好受。 于是孔黎鸢心底所有复杂的纷乱的想法,在这一瞬间都荡然无存。 想的,念的,都只剩下一件事。 她叹一口气,手指轻轻刮过付汀梨脸颊上微皱的纹路, “我们先去医院吧。” -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觉得,孔黎鸢不应该和她一起去口腔医院。 至少在这个节骨眼上。 孔黎鸢从剧组赶回来,能安稳到家,并且没有被狗仔路人拍到什么疑似和她同居的消息,已经算是幸运至极。 她觉得孔黎鸢没有必要再和她冒这个险。于是她犹豫了一会,还是说, “我可以自己去。” 孔黎鸢看了她一会,似是料到她会这么说, “你觉得不合适?” 付汀梨指了指孔黎鸢受伤的那只手,“至少现在的情况不是很合适。” 她的语气很轻松, “你受伤了,而且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守着你的动向,在这个时候出去很容易被拍到。” “我会在截止时间之前把狗仔要的款打到账上。”孔黎鸢回答得很轻易, “照片和视频都不会被发出去的。” 付汀梨注视着孔黎鸢的眼睛。这件事昨天孔黎鸢就已经讲给她听,所以今天她已经不再关注微博热搜。 但她不放心的,不是那个拍到东西的狗仔。 而是如果她们眼下再一起出门,孔黎鸢一出现,就只会招来更多的视线和注意力。 如果又被拍到,难道孔黎鸢打算又花那么多钱把照片和视频买下来吗? 如果拍到的人不是狗仔,只是想曝出这条新闻为自己吸引注意力的普通网友呢? 付汀梨不敢继续想下去。 如果她让孔黎鸢变成了温世嘉,如果因为陪她去口腔医院,孔黎鸢再次陷入四面楚歌的情况…… 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去的不只是口腔医院。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但孔黎鸢似乎已经知晓她在想什么。在良久的对峙和沉默之后。 她托住她的脸,没有再和她为这件事争吵,只用指腹轻轻刮过她的下颌。 了然地笑一下。 又带着令人难过的笑意,亲了亲她的唇角,说, “好,那我在家里等你。” 那一刻付汀梨很想不管不顾,直接带孔黎鸢离开这里,去往天高海阔不需要她们藏起来就可以被接纳的地方。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 说不准到底是理智使然,还是终究没有那么胆大包天,在这个风口浪尖顶风作案。 她一个人去了口腔医院。 诊疗的过程她很恍惚,远离了那个离公众视野很近的圈子之后,医院里大部分人讨论的都只是和自己很近很近的事。 没有人提及那个#女顶流同性恋情#的新闻。 付汀梨怀疑是否是自己太过紧张,把这件事看得太重要。 很多人是一个人来,但更多人是有人陪着来。排号时,大部分都是一些长蛀牙的小孩,被家长带着治疗。 于是她百无聊赖,打了个电话给乔丽潘。 乔丽潘听到她说孔黎鸢已经回来,而她又不让孔黎鸢陪着来的事情,在那边骂她一句“活该”。 然后又叹一口气,夹杂着心疼的语气,“我就知道你会受委屈。” 付汀梨觉得乔丽潘的说法不对。 她强调,“是我自己不让她过来的,我没有受委屈,我没有受委屈。” 她说了两遍,像是喃喃自语。 听了她的强调,乔丽潘沉默一会,在那边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真想找到那个杀千刀的,谁让他拍我宝贝的照片,让她现在只能一个人来口腔医院。” 这一刻付汀梨从乔丽潘这里找到了她想要的安慰。 但她又无法避免地开始想念孔黎鸢。 在医院也没时间和乔丽潘聊太久,乱七八糟的事情涌过来,付汀梨有些迷茫地看着口腔医院的人来来去去。 这一秒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孩童,只有孔黎鸢在身旁时才是心安的。 但很快,她就没时间仔细思考。 医生说她的情况还算好,来得很及时,没有拖得很久,所以很容易治,但就是有两颗牙要补。 补牙之前,医生让她把贵重物品都放在一旁。她把自己翻得乱七八糟的包都放过去,唯独留下了自己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医生看到她十分坚持的动作,了然地笑着问她,小姑娘,你年纪这么轻轻就结婚了的呀。 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也笑着回一句,对的,结婚了。 医生又说,还是小姑娘好的哟,结婚戒指看得紧的嘞,怕是上手术台都不肯摘的嘞。 哪怕这个医生看起来很健谈,但补牙的时候付汀梨没有因为这个医生的健谈而减轻半分疼痛,嘴张得很费劲。 第270章 她在面目狰狞的时候,平躺着看着这?个戴着口罩却还略显粗旷的男医生?。 突然就流了眼泪。这?是无法控制的生?理性泪水,并不是因为她想?哭。 电钻在她嘴里嘎吱嘎吱响,像她磨那些金属雕塑的声音。 医生?又在这?个时候说,小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悲伤的事的呀,哭得那叫一个厉害哟。 这?一伙人好像是在笑她,这?么大?人了还哭成这?样。 她说不了话。 并且她很庆幸自己这?个时候说不了话,因为如果能发出声音,她应该会很声嘶力竭地喊出自己的后悔,然后大?声说: 孔黎鸢,我好疼。 而就算她说不了话,她也一边流眼泪,一边想?—— 要是孔黎鸢在这?里就好了。 在这?个想?法冒出的那一刻,所?有杂乱无章的情?绪都消失了。 甚至所?有的声音,电钻嗡嗡的运转声,医生?浓厚的上?海腔调,诊室其他人的交谈声,隔着走廊之外的叫嚷和琐碎声…… 全都凭空消失了。 原来在这?样平凡的时刻,她那么迫切渴求的一件事,就是想?让孔黎鸢陪在她身旁。 像其他人拥有的那样。 但明明,让她别过来的人,也是她。 一切都结束之后,她像是凭空脱了很多?斤水出去,整个人都疲累地皱了起来。 牙齿的疼痛就像什么东西在发着胀,同时还在那脆弱的壁内敲打着。并且不知为何,开始延伸到其他敏感?的神经?末梢。 从诊疗室再走到走廊的时候,她看到两个女生?与她擦肩而过,进了诊室。 一个人说,“让你别吃那么多?糖,哪有这?么大?还吃糖吃到长蛀牙的!” 另一个人含含糊糊地说,“还不是你!给我买那么多?,我爱吃怎么了!” 于?是之前那个人又说,“没怎么,这?不是陪你来了吗?” 她们和她们是同样的状况。 以至于?付汀梨盯着这?两个人看了很久,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两个人进了诊室,在她眼前消失不见。 然后她掏出手机,有些迟疑地在屏幕上?敲出那一串号码。 在敲下9183这?个尾号时,屏幕就骤然出现一通电话,来自她想?拨通的那个号码。 刚刚因为疼痛而溢出的眼泪还残留在眼尾上?,她一低头?,就看到有滴透明的液体?,滴落到屏幕上?。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屏幕,接通电话,只嘶哑含糊地“喂”了一声。 那边就传来孔黎鸢清晰的声音, “结束了吗?” 付汀梨的声音还不是太正常,“结束了。” “你哭了?” 付汀梨下意识摇头?,她没有哭,又发觉对面看不到。于?是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说, “补牙太疼了。” “听起来确实?挺疼的,以后好了的话要少吃点糖。”孔黎鸢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听起来格外柔软,哪怕是说着这?样普通的话。 付汀梨还没来得及说“好”。 那边的孔黎鸢停了一会,又缓慢地说, “你先?下来吧,我把车停在很容易就能看见的地方,是你上?次和朋友借的那辆车,我看到在楼下,又在家里找到钥匙,就开过来了。” 今天她和她说了两遍“家”,每一遍都让她觉得鼻酸,像一颗心都被这?一个字揉皱。 “你怎么还是过来了啊?”付汀梨有些恍惚,她没有因为孔黎鸢不和她商量跑出来就责怪,只是觉得意外。 于?是孔黎鸢在那边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开始只是想?过来接你。” 停顿了一会,笑了一下,笑声从电话里传过来比较薄。然后她继续说, “后来又觉得,既然都已经?决定要来了。那么早一点过来,能在楼下多?陪你一会,大?概也是好的。” 原来她早就过来了,但是却不敢上?来。出于?某种原因,这?个女人躲在了一辆不那么宽敞的皮卡车里,隔着那么遥远的高度和距离,长久地望着她,像过往的很多?次那样。 她在楼上?待了多?久,她就在这?辆车里注视了她多?久。 也许是因为她之前拒绝她与她一同来到人多?繁杂的口腔医院,以至于?这?个向来所?向披靡的女人,在她面前也没有了自信。 付汀梨张了张唇,她觉得自己这?时候已经?没有在害怕,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 就好像在孔黎鸢出现在她身旁的时候,一切不好的东西都会凭空消失,根本不需要她自己来驱逐。 她无意识地顺着孔黎鸢的话往下面看。 背对着走廊里熙攘吵闹的人群,纷飞细碎的谈话,暗度偏低的白炽灯灯光,隔着那一层单薄的玻璃弋椛。 有辆破旧皮卡沐浴着血红黄昏,车窗玻璃模糊昏暗,隐隐约约看到驾驶座有个人影,很听劝地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车就停在下面最显眼的位置——是她刚刚只要一走到窗户边就能看到的地方,也是她此时此刻,只要一走出门就能注意到的地方。 在她这?个位置看不清车里的人。 但她就是很清晰地知道,车里有个女人正望着她,和她戴着一模一样的戒指。 她们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彼此。 第271章 今天一路上她想了很多杂七杂八不确定的是。此时此刻她尤其确信的,也只有这件事。 付汀梨攥紧手机,难以抑制的呼吸一下一下地起伏,顺着飘渺的电波信号传过去。 只是几个小时不见,她就有很多很多话想和孔黎鸢说。 她想和她说她很痛,说她后悔没有让她陪她来,说她看到了两个和她们很像的年轻女孩,说自己再也不吃糖了,因为补牙实在是太难受,但又觉得好难过因为自己还是想吃她给她买的花生糖。 然而在她能整理好这些思绪,说出完整而像以前那般坦荡的话语之前。 孔黎鸢却率先在电话里开了口,似是早就已经有准备, “其实我有一个地方想带你过去。” “什么地方?”付汀梨有些茫然地问,她不知道孔黎鸢在这个时候是想带她去哪里。 “不是公共场所,是一个很私密的地方。”孔黎鸢在电话里给她解释,没什么浓烈的语气,却显得很温柔, “保证没有人可以再踏进去,也没有人会发现我们两个。” “我们就开这辆车去,你别怕,好吗?” 似是怕她不同意,在这之后又加了一句,“我也想把我的钥匙送给你。” “什么钥匙?” 付汀梨很害怕自己在这个时候哽咽。这很糟糕,而她不愿意总是在孔黎鸢面前表现得这么糟糕。 其实她并不是一个眼泪很多的人,今天也只是因为补牙太痛掉了这些眼泪。 “不是什么很好的东西,但我也想让你拥有。” “我——” 付汀梨有些混乱,只发出艰涩的一个字。但就在这时,她看到那辆破旧皮卡里的人影晃了晃。 而女人又低低地补了一句话,截断她未知的答案,嗓音缱绻得像就在她耳边, “小梨,不要拒绝我。” 第67章 「joldas」 每次她喊她小梨, 她就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很久以后付汀梨才知道,这句“小梨,不要拒绝我”, 根本就是一个圈套。 孔黎鸢这个女人很擅长运用自己的优势, 譬如声音, 以及那双总是多情而温存的眼。 总是在该利用的时候被这个女人运用得淋漓尽致。 让她灵魂出窍,对她来说就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一件事。 很多次, 她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 或者是手指刮过她的髋骨, 呼吸缠住她的耳发,再提出任何或匪夷所思、或被她拒绝过一次的要求,只要再加上这句: 小梨,不要拒绝我。 没人能逃过这样的孔黎鸢。更何况,这是她的阿鸢。 不过回忆起第一次听到这句话的情景, 付汀梨始终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圈套。 但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是圈套,她也心甘情愿跳过不止一次。早在二零一七年那次,就跳过了。 “joldas。” 血色黄昏沉到底, 地平线奋力跟着她们的旧皮卡奔向未知领域。 付汀梨的一句自语被吞噬殆尽。 可孔黎鸢还是敏锐抓住了这句笼统的称呼,“什么?” 付汀梨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望向正在开车带她向无边无际中的孔黎鸢。 女人穿一件孔雀深蓝的绸缎亮面风衣, 她也穿一件卡其色偏浅系带风衣。 车窗玻璃外是摇晃的各色车灯, 她们隐在不算宽敞的皮卡前厢, 被晦涩光影无声无息地淌过。如果有人这时候从车外往里看, 定然觉得她们像一对趁月黑风高逃亡去做亡命鸳鸯的有情人。 又像是,她要带她奔向下个世纪。 “我就是觉得, 好像我们遇见之后, 总是在路上。” “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尤其是在这种重要时刻。 从一辆跨越加州海岸的白色老车, 到翻过北疆的雪地越野车,再到跃过上海的一辆破旧皮卡。 她和她,始终同路。 难怪在哈萨克语里,爱人叫作joldas,就等同于同路人。 “什么感觉?” “就好像……”付汀梨有些迟疑,“命运?” 纵然她对自己在艺术的敏锐程度方面有着一定自信,但此时此刻的感觉也很难具象地形容出来。 她相信孔黎鸢也是一样。 于是孔黎鸢在她给出一个这样抽象的回答之后,给了她一个笑。 在车灯流淌下显得格外含情脉脉, “你说这是命运,那如果再回到五年前我拦下你车的时候,你会做什么样的选择?” 这好像就是只属于孔黎鸢这个女人的生动和情趣——在去往下一个终点之前,她都会问她一个这样的问题。 问题里有“如果”,有“选择”,有她猜不到的“指向”……不可谓不难回答。 付汀梨想了一会,还是给出自己诚恳的答案, “我还是会和之前做出一样的选择。” 纵使现在回过头去看,她也觉得在她们第一次的同路旅途里,她没有留下任何遗憾。 “那你呢?”她又问。 “我?” 孔黎鸢似是没做好准备她会反问,开着皮卡拐向一条更为开阔人烟更稀少的马路。车里粗旷深情的男声在唱“知道你也一样不善于表白”。[1] 第272章 她笑了一下,然后选择避开?回答,十分狡黠, “不告诉你。” 付汀梨知晓这个女人此时?此刻一定已经想好?答案,只是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和她说?。 但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就像此时?此刻,她不需要问她“我们去哪儿”,也会心甘情愿坐在她的副驾驶。 “好?吧。”她没所谓地说?。 谁成想过了片刻,皮卡在红灯前驻足,一辆大货卡车从车前经过。轰鸣声里,孔黎鸢却?又轻轻地说?, “我会和之前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但付汀梨怀疑自己没有听?清,因为在这辆大卡车开?过之后,孔黎鸢的神色如常。 并且她也有相当了不起的自信来?觉得,孔黎鸢应该不会后悔认识她。 之后她们到达这次同路的终点,皮卡停在一栋她来?过的房子?里,开?到地下一层。 然后再乘电梯上?去。 再次经过那些被白布掩盖的家具,再次看到孔黎鸢的家徒四壁。 付汀梨忍不住驻足。 并眯着眼打?量着这个她光是看着就忍不住觉得难过的空间。 “怎么了?” 走在前面的孔黎鸢回头望她。 付汀梨想了想,指了一下客厅那些堆叠起来?的白布,说?, “我可以把我雕好?的那个半身雕塑放到这里来?吗,不用白布盖着。” 然后又强调,“我们的那个雕塑。” 孔黎鸢想了一下,直接走过去将那些白布都掀开?,理?所当然,里面是那些用都没用过的精美家具。 然后她喊她,“付汀梨。” 这个时?候又喊她全名了。 付汀梨还在观察这个客厅的剩余空间,说?实在的,她已经鬼使神差地在回忆自己搬家到公寓时?所积累的那些空间审美。 ——哪个位置放什么东西合适,到底要用些什么东西,才?能将这里填得满满当当…… “啊?”她心不在焉地回一声。 而?孔黎鸢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并且不容许她的分心。 笑了一下,然后迈着步子?走回来?,手指捻过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脸移到面向自己。 “帮我布置一下这里吧。” 女人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室内回响,自带柔情。付汀梨以为自己听?错,无意识地皱了皱鼻,有些疑惑地扭过视线,“什么?” 孔黎鸢刮了刮她的鼻尖,耐心地重?复一遍, “帮我把这里填满吧,费用我付,你来?策划设计,怎么样?” 这简直是正中她的下怀。 付汀梨没有犹豫,“可以啊,那孔老师准备付我多少设计费?” “付老师想要多少?” “不多不少。” 付汀梨伸出坦坦荡荡的手掌心,眼睛柔软地弯起来?, “三千万就可以。” 还特别嚣张地补充,“这可是给孔老师的友情价,其他人没有的。” 孔黎鸢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直接牵起她的手,掌心凉瑟皮温相贴,还有经历这一场路变得皱旧的纱布, “我相信付老师铮铮铁骨,颇有艺术家追求,不会愿意受嗟来?之食。” 付汀梨刚想反驳,她想说?现在可不比以前,这一年来?反复蹉跎,她的脸皮也变得不是一般厚。 谁成想,还没等她出声,她就先?摸到了那皱巴巴的纱布,想到孔黎鸢又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受了伤,不是很高兴。 而?孔黎鸢在这时?笑了一下,一句话将她堵了回去。 “走吧,铁骨铮铮的付老师,我有地方要带你去。” 这样一句话之后,孔黎鸢就这么牵着她,步履轻盈地带她通向一个拐角处的楼梯。 原来?这栋房子?还有这样隐藏的地方,是电梯间到不了的场所。 木质楼梯间光影晦涩,像缠绕的绳索。 她牵着她,掌心纹路相贴,体温融入彼此骨血,脚步纷乱地踏在逼仄楼梯,像跳一场酣畅淋漓的踢踏舞,分不清谁是谁。 一前一后,孔雀蓝,卡其色,风衣腰带垂落,在飞尘洋溢的暖光下飘摇。 有一瞬间付汀梨回头,看到盘旋在楼梯间飞跃向上?的影子?,觉得她们很像两只小鸟妄图飞往大气层之外。 各自都为了自由至死不渝,哪怕身后有恶鬼和现实兵分两路不要命地追逐。 走出狭仄昏暗的楼梯,她们停在一扇木门面前,还剩最后两阶楼梯。 孔黎鸢站在最顶一阶,靠在墙边,面向她,缓缓伸出自己揣在衣兜里许久的掌心,在她面前摊开?来?。 除开?无名指上?的银质戒指,女人掌心里还静悄悄躺着一片薄薄的钥匙。 付汀梨站在孔黎鸢下面一层阶梯,靠身后木质扶手,一只手牵着孔黎鸢,另一只手搭在扶手上?。 她微微佝偻着喘气,微微仰头看她,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 而?孔黎鸢微垂着眼,望向她的笑有些模糊。 “给你的钥匙。” 两层楼梯,她们穿一件风衣,轻快步履里跑出一身薄汗,敞出来?的皮肤汗津津的,此时?此刻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 眼神和箍紧指骨的戒指都是如此。 第273章 一时?之间,整座盘旋在建筑内体的楼梯,只剩下微微下放的呼吸声。 像一个蒸腾的气体漩涡。 在这样真切的对视中,付汀梨先?笑了一声。于是之后楼梯间漏泄出来?很多声轻笑,有她的,也有她的。 期间,她一直将手悬在她面前。她也一直未松开?她们紧握的手。 很快,付汀梨缓过气来?,望了一眼紧闭的木门,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还是从女人温凉掌心里,轻轻捻起那片薄薄的钥匙。 那一秒钟她的心脏猛地发出预警。 ——原来?这就是她想给她的钥匙,看起来?足够普通,没什么特别。 下一秒孔黎鸢捧住她的脸,手指轻轻刮过她的眼睑。 因为楼梯间太过狭窄,是仅容一个人通过的宽度。所以当她凑近,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这样凝视着她。 她们飘散在背后的发垂落在一起,纠缠不清。就已经像是她们长出了同一副翼骨,巨大而?柔韧,即将破土而?出。 “我只有这一把钥匙,现在给你了。” 伴随着这句话,付汀梨抓住了孔黎鸢给她的钥匙,也再次义?无反顾地抓紧孔黎鸢的掌心。 转动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在这扇门彻底朝她开?放之前,付汀梨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她猜门里面到底会有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 是孔黎鸢之前说?过的那些标本? 是孔黎鸢背着她藏起来?的所有一切?是让孔黎鸢那么不自信、让孔黎鸢觉得自己那么不好?的万恶之源? 但直到打?开?之后。 她才?知道,原来?这里面的东西并不算多稀奇多震撼,只是那里面有无数个孔黎鸢。 她给她的钥匙并非具有多惊世骇俗的价值,只是全世界仅此一把。 这里是一个阁楼,她们需要在坐到最顶层的电梯之后,又爬两层细窄楼梯上?来?。 打?开?门之后,阁楼空间并不算宽敞,昏暗的木质装修,铺了一层很普通的棉质地毯,一扇占据一面墙的玻璃窗,透进?迷离而?缱绻的月光。 另一面是木质架,置满了光怪陆离的标本,匆匆扫一眼,光影从玻璃外透进?来?淌过,色彩颓废而?神圣。 一眼望过去,这个最顶端的空间里全是薄却?隐含着庞大力量的薄翼,有蝴蝶,昆虫,鸟类翎毛…… 每一片都有着一种能折射光线的透明感,都很单薄。 但都有一种旖旎而?具有生命感的美。 孔黎鸢和她解释,这和她书?房里那一面标本墙是不一样的,有人去过她的书?房,却?没有人来?过这里。 这样奇妙的一件事,让付汀梨没由来?地想起《白日暴风雪》。 贯彻全片的是一匹白马,但回到最开?始,被阿鸯视作最关键意象能在危急时?刻出现在的,是她第一个作品飞鸟。 对孔黎鸢来?说?也是一样。 她无数次想找到一只金色小鸟,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从一开?始就只是翼。 彼时?,她们已经那扇占据整面墙的窗户推开?,巨大的风扑簌簌地刮进?来?,刮得她们的风衣腰带飘得很高。 连同那些薄透的翼,都好?像凭空扇动起来?,发出极为细微的振翅声。 当然,这只可能是付汀梨的错觉。 已经是凉瑟的秋,她们迎风而?立,头发被吹得飘得很高。她靠在孔黎鸢衣料凉顺的肩,孔黎鸢微微靠住她的头。 好?像这扇接近天边的窗,就是这段罗曼史既定的结尾。 “其实也没什么特殊的。”夜风旖旎而?柔情地将孔黎鸢的声音吹散, “只是没有人来?过这里,但这里是我唯一有钥匙的地方。” 付汀梨牵起她被纱布包裹着的手掌心,将她无名指的戒指转了个圈。 充当回应。 于是孔黎鸢继续说?,“而?我正好?也很想给你一片钥匙。” 付汀梨将那片薄薄的钥匙收了起来?,手心紧贴着。 然后又想起一件事, “给我了你下次是不是就不能一个人过来?了?” 而?孔黎鸢却?淡淡地笑笑,手指和夜风同时?抚过她的发, “给你了我就不需要一个人。” 付汀梨自然已经说?不出任何话,最近她总是因为孔黎鸢感到心口泛酸。 原来?这就是爱,她们找了很多段路,才?找寻到的爱。 最开?始她是她的司机,后来?又换她来?当司机,最终她们来?到这里。 哪怕外面世界马上?要天崩地裂。她们上?路之前,狗仔又释出一条关于顶流女星的新信息——三字。 付汀梨此时?此刻却?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可以在这里心平气和地提起一件事, “我们上?次结婚的时?候好?像还没宣誓?” 可孔黎鸢对此也感到意外,“好?像是。” 然后又朝她扬起一个不痛不痒的笑,“那要怎么办?” “没关系。”付汀梨说?,“我们是第一次结婚,不太熟练,神会原谅我们。” “那要再结一次吗?” “这不叫再结一次。”付汀梨很强硬地同孔黎鸢十指相扣。 然后迎着硕大的夜风,在只有她们两个的阁楼,义?正词严地立下誓言, 第274章 “我这个人,一辈子?是只会结一次婚的。” “那这叫什么?”孔黎鸢大概是预知到她要做什么,已经笑出声来?。 “这叫——”付汀梨想找出一个合适的由头来?,但这会她感觉自己已经快要飞起来?。 于是只笑一下,紧接着,在扑到她们面前的风里,大喊一声, “孔黎鸢!” 阁楼高旷,发出去的声音像是被风送出去,又送了回来?,送到她面前,震得她们身后的翼都好?似下一秒就要飞出去。 而?孔黎鸢在她耳边笑,在风里的声音模糊又绵缠,“付汀梨,这叫什么?” 她听?到她的笑,于是也笑。 然后没由来?地,迎着风高亢地喊,“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这就叫,孔黎鸢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像加州的某个晚上?,祝木子?和祝曼达站在她们的车上?高亢地大喊这一句话。 当时?,她倚靠在孔黎鸢的肩上?。 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却?还是觉得这两句话震耳欲聋。 二十岁的她尚未想过,二十五岁的她有一天也会做出这般横冲直撞的事。 而?二十岁的时?候,孔黎鸢站在她身旁。二十五岁的时?候,孔黎鸢也仍站在她的身旁,真的同她缔结一场疯魔而?天真的婚姻。 她喊这一句话,觉得痛快而?漂亮。 她按了按她的后脑勺,轻轻地说?,“哪有人的结婚誓言只有一句我爱你的?” 付汀梨语气里还有未散尽的松快劲儿,“那你要说?什么?” 孔黎鸢捧住她的脸,望住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思考,又似乎是在回忆。 只是就这样揽住她。 同她在快要倾倒下去的窗户面前,接一个深入心肺之间的吻。 可又哪有人的结婚誓言只是一个吻的?付汀梨在痛快而?窒息的感觉里,有些胡乱地想要用这句话来?反驳孔黎鸢。 而?就在这个时?候。 口腔里的气息缓慢褪去,女人温凉手指轻抚过她的发,一下一下。 她缓缓睁开?眼。 看到有夜色在孔黎鸢眼尾游离,月光粼粼。这一刻孔黎鸢的睫毛垂下,很像一只生着迷离单翼的飞鸟。 让她产生一种她们即将并排陷落空气,彻底飞向自由国度的错觉。 呼吸间隙,她用鼻尖抵住她的鼻尖, “小梨,你要保管好?我的钥匙。” 她捧住她的脸,天地混沌,银色圈环化?作巨大漩涡。而?她笑,然后对她说?, “我爱你。” 已经不需要其他,想必这就是她们最真切的一句誓词。 死生契阔,只剩下我爱你。 - 之后,理?所当然的。 卡其色风衣和孔雀蓝风衣被垫在地毯上?,薄薄一层,有些凉。 却?又被各自皮温所融解。 金色长发和黑色长发缠绕在一起,濡湿地铺在风衣上?。 电影光影晦涩地淌到她们的发,她们细瘦的腰背,以及她们瑟缩在一起的骨骼。 付汀梨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原来?对电影镜头颇有研究。 似乎一切都是在遇见孔黎鸢之后开?始的。 她总是很经常地跳脱出自己的躯体,从上?至下地凝视着她们两个人相拥的身影。 如果要让她选择其中最美的一处场所,她觉得自己肯定会选择这里。 无数张薄翼在孔黎鸢身后那面墙上?悬挂着,任缥缈浓郁的光影淌过。 在孔黎鸢眼皮上?淌出迷眩的色调。 而?孔黎鸢捧住她的脸,轻轻地吻她,睫毛轻轻颤动,再没有比这更美的时?候。 付汀梨盯着这些流动的光看了许久,掌心绕到女人背后,绕住那薄瑟的翼骨。 隔着薄薄一层皮肤,轻轻地按了按。 然后就听?见孔黎鸢懒倦地笑一下,睫毛刮过那些迷幻的光。 “你在想什么?” “其实人是有翼骨的。”付汀梨突如其来?地提起。 “在这里?” “对,类似于翅膀的形状。” “那我能飞起来?吗?” 孔黎鸢在这时?候问她一个十分可爱的问题。 她不信孔黎鸢没有这样的常识。 换作其他人,付汀梨会说?,飞不起来?,这只是一块普通的骨头。 而?对着孔黎鸢。 她先?是因为这个问题笑出声,然后就开?始没由来?地思考“飞”这个行为的可能性,觉得好?像人也可以短暂地做到。 于是她轻轻托住她,然后说?,“普通人不可以,但你是阿鸢,就可以。” “为什么可以?” “阿鸢是鸟。” “是鸟就能飞吗?” “当然。”付汀梨点一下头,下巴抵住孔黎鸢的睫毛,天马行空地思考了一下脑中计划的可能性,然后义?无反顾地说?, “我会让你飞一次的。” 听?到她这样像是哄小孩的说?法,孔黎鸢竟然只是笑一下,然后在她心肺之外发出一句, “我相信你。” 连付汀梨自己都觉得意外。她笑出声,说?,“连这种话都相信?孔黎鸢你真的会很容易被骗走。” 而?孔黎鸢却?又在这个时?候给出回应,像一场她抗拒不了的蛊惑, 第275章 “因为你是小梨。” 这个女人又开始喊她小梨了。不过付汀梨也不是多讨厌小梨这个称呼。 有时候她甚至都觉得,阿鸢和小梨,这两个名字念出来绵密又自带情意。 很像是在上个世纪拥有疯魔爱情故事的一弋椛对亡命鸳鸯。 她将这个想法和孔黎鸢说了。今夜她们无论说什么,这片天地都足够宽容。 孔黎鸢发表评价,“那她们两个的爱情想必会历经磨难。” “听上去确实有一点,像老电影的感觉。”付汀梨说,然后又问, “那会比我们的磨难更多吗?” “我觉得我们的磨难不算多。” “也是,我们两个还是挺幸运的。” “但我还是希望,她们的磨难没有我们的多。” “我也这样希望。” 一段奇思妙想在对话里联结。如果有第三个人来听,一定觉得她们很荒谬。 不过今天晚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北疆禾瓦图的雪里没有,加州悬崖边的烟雾里没有,如今上海的这座小阁楼里也没有。 况且今夜的一切都已经足够靡艳,荒诞一些也没什么特别。 这段对话之后,没有人再主动说些什么,只坦然而静默地共享这个夜晚和拥抱。 不知时间,不知空间。 只有两颗年轻而饱满的心脏,凑在一起缓慢跳动。 付汀梨意外温顺,什么都没有问,也没有催。 不问孔黎鸢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带她来这里,不问孔黎鸢到底有没有打款给那个狗仔,不问现在有没有到狗仔所规定的曝出新闻的时间…… 她什么都可以不问,只要孔黎鸢在她身旁。 甚至还可以什么乱七八糟的都不去想。 而就在她以为孔黎鸢也不会说,她们会默契而静默地十指交握,将这个轰轰烈烈的夜晚平凡普通地度过的时候。 孔黎鸢却主动向她提起, “我刚刚已经把钱汇给狗仔了。” “什么时候?”付汀梨有些意外。 “你说我爱你的时候。” “动作这么快?” “既然做了决定,那做起来就不是一件难事。” 付汀梨点点头,孔黎鸢会做什么决定她都不觉得奇怪。也许今晚孔黎鸢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多想,才带她来到这里。 那么此时此刻,孔黎鸢已经达到这个目的。她已经成功被孔黎鸢安抚好。 “也好——” 但她只说这一句话,剩余的字就被孔黎鸢堵了进去,用那双深邃而含情的眉眼。 孔黎鸢捧住她的脸,轻轻睁开眼,就这样望住她。@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什么话也不说,却已经像是在请求。 “怎么了啊?” 付汀梨尽量平稳地问。 尽管这时候她已经有种预感,有什么东西快要从胸腔里横空出世,劈天盖地而来。 下一秒,孔黎鸢将掌心贴到她的心肺之间,抚住她的心跳,轻轻地和她说, “小梨,我还是想公开。”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要是今天她们没有来到这里,没有那样声势浩大地说出那一句除了我爱你什么都多余的结婚誓言。 付汀梨应该会被吓到。 应该会在心底迅速想到很多不好的事情,譬如之前的温世嘉和江某。 然后试图将提出这一个请求的孔黎鸢劝服,尽管她已经早有预感。 她相信只要是她不愿意,孔黎鸢一定不会执意要公开。 可这一刻,她们来到这样一个奇妙的地方,她好像已经想不到很坏很坏的事情。 难道她们的爱是一件很坏的事吗? 不是的,不是的。 于是她知晓,答案只有一个。 付汀梨靠近,颈贴在她的颈,这个动作让她们看起来定然像两只蜷缩在同一个壳内的幼鸟,周围的一切都像与世隔绝的巢穴。 她环住她的肩胛骨,各自蜷缩为在蛋壳里的状态。 她笑了笑,有些狡黠地对她说,“你再说一句我爱你,我就答应你。” 她回她一个笑,同她十指相扣,戒指抵着戒指,同她说, “我爱你,我爱你。” 甚至还比她要求的多说了一遍。 于是顷刻之间天地倒转,风从四面八方刮动满世界的薄翼,像浓烈刻骨的爱意铺天盖地而来。 须臾间,壳被戳破了,被她们缓慢生长在一起的翼骨。 这天夜里,一直在微博公开一些模糊信息的狗仔从此销声匿迹。 与此同时,孔黎鸢却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阁楼角落,用仅剩下百分之六电量的手机,在深夜更新一条微博。 在这之后,孔黎鸢背对着无数片透明薄翼,不由分说地将她吻住。 这个女人垂着的睫毛也像是一片翼。于是付汀梨在迷惘之间永远记住了这条微博的内容: 她像一只金色小鸟飞过我的世界。 第68章 「地球巢穴」 这座阁楼很像一个巢穴。 稠密, 温暖,晦暗……记忆中,付汀梨还去过一个这样的地方。 第276章 是在北疆, 禾瓦图, 一个停电的晚上, 客人主人载歌载舞,空气里充盈着马奶酒和羊肉气息。 这是她们的上一个巢穴。 两者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 都像与世隔绝, 都像世外桃源。 实际上又并不完全相同。 上次她们因为一场不可抗力的事故躲进巢穴, 如今她们建造巢穴用来制造事故。 付汀梨并不知晓,这场由孔黎鸢主动制造的事故到底带来怎样的后果。 因为孔黎鸢不准她看。 大概是不知道凌晨多少点,她们窝在阁楼看《记忆开端》,只看了一小半,付汀梨打了个哈欠, 然后孔黎鸢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接电话。 付汀梨对此表示非常理解。 如果在这时候孔黎鸢真的和她彻底抛下一切逃亡,那她们也许就真成了阿鸢和小梨。 也不是说这样不好。 只是生活并不需要那么多戏剧性,也能爱得很好。 于是当女人光脚踩着棉布地毯, 很随意地从地上捞起那件卡其色风衣裹上细瘦的蝴蝶骨,她也就很自然地披着那件孔雀蓝风衣, 百无聊赖地在窗台上撑着下巴。 听孔黎鸢对这电话讲关于这条微博带来的后果, “嗯, 我知道。” “可以, 不是什么大问题。” “安徽那边没什么大的动静,导演还是让我明天回去, 应该没出什么问题……” …… 孔黎鸢的语气听上去慵懒而清晰, 和平常并没有什么分别。@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付汀梨猜,应该是在决定公开之前, 孔黎鸢早已经和经纪人安排好计划。 原来这并如她所以为的那般像平地一声雷。 原来万事俱备,只差她点头。 难不成从一开始,今夜的一切都只是这个女人的圈套? 付汀梨刚一想到这点,又立马否认,爱人下的套怎么能叫圈套呢? 更何况,这的的确确是真的。 付汀梨想了想,又望了望倚靠在窗边一边吹风一边打电话的孔黎鸢。 直接伸出手去,到卡其色风衣兜里找到那片薄薄的钥匙。 攥在手里,她安了心。 可女人却在这个时候微微侧过头来,隐在晦暗光影下的眉眼含笑。 一层薄薄的风衣布料挡不了温凉皮温。 付汀梨攥着钥匙,然后又将另一只手也放进另一边的衣兜里。 隔着一层风衣,从背后环住了孔黎鸢,骨骼瑟薄,这种感觉真的像抱着一只快要飞走的鸟。 女人说话的声音很清晰,胸腔有发声的震鸣声,传到背后来,也像是震着她的心肺。 ——而这只快要飞走的鸟,却还是留在了她身边,愿意给她一场情真意切。 不只是孔黎鸢有人找。 付汀梨的手机一晚上也响个没停,从国外看到消息的乔丽潘,之前和她关系亲密早就看出来但没拆穿的李维丽、夏悦,还有从不知道世界哪个疙瘩发来祝贺的祝木子和nicole。 她将下巴懒洋洋地戳在孔黎鸢肩上,还是那样抱着孔黎鸢,一只手还放在衣兜里,另一只手伸到孔黎鸢身前回这些四面八方来的消息。 像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连体雪糕冰棍,一掰开就要被吃掉了。 女人似乎是注意到她艰难却执拗的动作,讲电话讲着讲着笑出了声。 于是付汀梨听到电话那头,那个声音听起来很干脆的经纪人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质疑孔黎鸢为什么突然发笑,才继续往下说。 而孔黎鸢在这之后,很自然地牵住她放在她衣兜里的那一只手。 用指腹刮了一下她的掌心,以示她让她分心的惩罚。 付汀梨觉得这是奖励。 将孔黎鸢的手牵得更紧,另一只手打字的速度也越发缓慢。 她在回复夏悦的微信。 从前天热搜词条广场反复出现孔黎鸢的名字开始,夏悦被不少吃瓜网友拉出来挡枪。按道理,她明明不是,应该尽快澄清明哲保身才好。 但她偏偏没有。 只在孔黎鸢今晚更新微博之后,才来微信找付汀梨,第一句话就说: 【是你吧是你吧是你吧】 付汀梨只好回复:【是我是我是我】 然后又在微信上给夏悦道谢:【感谢小夏老师!这两天帮孔老师挡了很多子弹,辛苦了/鞠躬】 【等你下次来上海,我请你吃饭】 夏悦估计正在互联网上冲浪,回复得很快: 【小事,我不澄清还有人说我蹭流量呢,你和孔老师都懂我没有蹭流量的意思就好。而且啊,本来就不是我,又没有人指着鼻子骂一定是我,对我造成不了什么实质伤害的,现在孔老师发微博了,我自然就什么话都不用说,更加对我没什么坏处。】 然后又反过来劝慰她:【付老师别多想~】 付汀梨回:【不是这个道理,万一孔老师不打算公开呢?】 这句话发过去,夏悦那边没动静。 但她怀里抱着的这个女人却敏锐地注意到这句话。 牵紧她的那只手将她的戒指转了一圈。 似乎是在思考她说的这个“万一”。 第277章 这时候,夏悦又回复过来了:【啊?没想过诶】 【不过,以孔老师这个性格,我觉得她不会想要藏着/戴墨镜】 怎么会这么觉得? 付汀梨觉得奇怪,明明孔黎鸢是?很低调的一个人,做什么事都不愿意大肆铺张。 而?夏悦只回复了一句话: 【因为我不觉得孔老师是?害怕这些事情?的人】 也是?,孔黎鸢胆大包天,无所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害怕的从来只有付汀梨一个。 付汀梨这么想着,有些低落地在孔黎鸢的肩上蹭了蹭。 而?孔黎鸢也似乎感知到她的情?绪,在她掌心挠了一下。 紧接着,夏悦的消息就又来了: 【而?且你们两个都挺好的呀,我希望孔老师和付老师都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猴子颠来倒去?.gif】 原来,在这个年轻女孩心里,她们从来都是?很好的两个人。 但好就一定会公开恋爱吗? 付汀梨觉得这恐怕是?夏悦对?她们两个的误解,刚想要解释。 可又觉得,年轻的时候对?周围怀揣一些天真烂漫的想法未尝不可。 她也没必要去?纠正。 况且她自觉她们也不是?很坏的人。 于是?她回复:【谢谢你,我和孔老师都真的很谢谢你】 然后夏悦说:【再说谢谢就绝交】 付汀梨笑出声,以为这段对?话到此?结束,结果还没等她收起手机,就看到有一截白瘦的手伸到屏幕面?前,开始明目张胆地打字。 不是?她,是?孔黎鸢。 她这才注意到,原来孔黎鸢的电话早就打完了,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孔黎鸢一直在看着她和夏悦聊天。 “电话打完了?” 她抱着孔黎鸢,半眯着眼吹风。孔黎鸢懒懒地“嗯”了一声,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密度》那边导演说了一切照常,所以目前没有过来解约的,都还在观望,可能这一阵子,网络上的声量都会比较大。” 付汀梨用下巴戳了戳孔黎鸢的颈,以示点头?, “会对?你的事业影响很大吗?” 她只关心这个问题,至于她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江某”,都没有什么关系。 毕竟她觉得已经躲了这么久,是?时候可以更加坦荡一点,而?微博和互联网,都只是?很小?的一部分世界。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孔黎鸢还在用她的微信回复夏悦。 因为是?单手,所以速度有些慢。 付汀梨几?乎是?看着她,一个拼音一个拼音地把那行字打完,发?过去?: 【谢谢你,我和付老师都是?】 人称改变,夏悦在那边输入许久,再说不出“绝交”这种话,只支支吾吾地发?来一句: 【孔老师客气了】 付汀梨看到这句回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而?还没等她笑完。 孔黎鸢就转过身来,微微抬起她的下颌,她们突然就变成?面?对?面?拥抱的姿态。 付汀梨再看不到发?着光亮的手机,只能看到孔黎鸢的一双眼。 兴许是?因为在高处,今夜月光太过迷离,将孔黎鸢白透的皮肤照得又轻又薄。 飘摇黑发?被风掀开,落到她的眼皮上,像鬼怪吐出的迷丝。 付汀梨几?乎能看到孔黎鸢单薄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她伸出手,指腹温吞地刮过她微微凸起的眉骨。 眉毛绒绒的触感让她突然心生留恋,于是?反复描绘。 “我说完全没有影响,你会不会信?”孔黎鸢半眯着眼,笑得很多情?。 付汀梨叹一口气,“你说我就信。” “然后在心里想我总是?报喜不报忧?” 付汀梨觉得她说得对?,瞬时有些惆怅,“我以前也总是?和我妈报喜不报忧,但现在看来这不对?。” 虽然这的确也是?爱,不太成?熟的爱。 孔黎鸢按了按她皱起来的鼻尖,“是?我以前报喜不报忧的次数太多了。” “确实是?。” 付汀梨这次没轻而?易举地放过这个女人,直接举起她那只裹了纱布的手,还很刻意地晃了晃, “如果现在受伤什么也不告诉你的人是?我,你是?什么感觉?” 孔黎鸢任由她晃了一会,在这之后,轻轻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我知道了。” “那就赶快把忧报上来!” 孔黎鸢被她的语气逗笑,笑声像摇晃碰撞的贝壳,薄薄地落到她的颈下。 过了一会,缓缓地说, “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太好过,曝光度也会在一段时间?内降低,但经纪人给我评估过风险,不至于连电影都拍不了。” 付汀梨没有说话。 于是?孔黎鸢又将她的腰环得更紧,贴在她耳边柔柔地说, “小?梨,你别怕,我都仔细考虑过的。” “其实这样,反而?能让我安心拍电影,离我想要走的这条路、这个方向更近。” 这个女人总是?在没有把握的时候,很聪明地喊她小?梨。 但付汀梨也不可能因此?将她放开。 “就为了我,值得吗?” “这个世上没有谁是?不值得的。”孔黎鸢开始用她讲过的话来反驳她。 第278章 然后又补充, “况且是我自己想要公开,不是完完全全为了你。” “但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我。” 这听上去像是在争一口锅。 于是孔黎鸢轻轻笑了一下,用手指刮她耳后那一块皮肤, “那你担不担心?” “我担心你。” “那你自己呢?” “我自己有什么好担心的?”付汀梨觉得孔黎鸢有时候的想法也很怪。 像在加州,明明躲在门里夜不能寐的是孔黎鸢自己,却要来心疼她。 如今回到上海,孔黎鸢为了她想要从门里走出来,承担那走出来的后果,到头来最担心的还是她。 “公开了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付汀梨问,语气轻松, “我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人群里牵手,也可以让你陪我去口腔医院了。” 孔黎鸢似乎没想到她这么坦然, “难道你不担心你像江某那样,所有信息都被挖得干干净净,而这一切就只是因为你成为了我的爱人?” 原来孔黎鸢是在担忧这一点。 付汀梨思考了一下,“之前可能会有担心吧,但现在不了。” “为什么不了?” “之前闹出新闻的时候,我妈和我说过,以后这样的情况说不定有很多次。” “仔细一想,其实也说得对,比起被网民们议论审视一段时间,我更在乎以后,我们的以后。” 昨天去口腔医院她就有感觉到。 她自以为让孔黎鸢在家里等她,自己一个人来口腔医院才足够安全。可实际上到了那里,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生活,哪里会有人关心她究竟是谁? 就算真的有有心之人拍了下来,把她们的照片发到网上去,又能怎么样呢? 只要她们坦坦荡荡,又有什么可以畏惧? 回过头来,当她看到孔黎鸢那么落寞地躲在皮卡车里,那一秒钟她才觉得荒唐。 明明在她身边的孔黎鸢才需要她真真切切的爱,她却那么不清醒,让藏了那么久的孔黎鸢,仍然为她藏起来。 而看起来声量那么庞大的互联网,只是这个世界很小的一片。 只要孔黎鸢还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她就没什么好畏惧的。 “最近一段时间蹲守的人肯定会很多,所以明天我就会去安徽,等戏拍完了我也就回来了,那个时候声量也应该已经小了下去。” “之后我会尽量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回上海之前我联系了一个做个人信息保护的公司,事前有警告,事后有起诉。” “他们承诺会尽量保护好你的隐私,只是这可能也没办法完全避免……” 听完孔黎鸢讲之后的安排。 付汀梨用自己被风吹凉的手指,捧住她深邃的脸,很郑重其事地说, “没关系,没关系。” 她说了两遍。 足以让孔黎鸢从她的眼底、从她的话里,真的感受到她的没关系。 孔黎鸢捧住她的脸,用一种甜蜜而痛苦的眼神望住她, “可能这就是你爱我的代价。” “相比于我接收到的爱,这个代价不值一提。” 付汀梨毅然决然。 并且不再说其他,只微微抬头,不容置辩地吻住这个女人。 天边开阔,风速庞大。 她们纠缠在一起,金色黑色的发,孔雀蓝卡其色的风衣腰带。 在这一刻,她们像地球上最后两个拥有翼骨的人类。 甚至拥有的还是同一副。 - 她们在黎明时分踏出这个巢穴。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开车人换成了付汀梨,她直接送孔黎鸢去机场,然后再去工作室。 她们身上那件风衣换过去就没有再换回来,不过换不换都没有关系。 今日的上海没有什么不同,不会因为孔黎鸢公开出柜而变成另外一座城市。 一路平稳,到了城区也还是堵车,到了时间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路过商场上面还是孔黎鸢的巨幅海报,到了机场人群也还是熙攘。 暂时没有人发现孔黎鸢在一辆不太起眼的破皮卡里。原来在这个时代公开出柜,天也不会塌得那么快。 趁孔黎鸢买机票的间隙。 付汀梨也打开微博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次温世嘉和江某闹得太轰轰烈烈的关系,她看着那些词条和讨论,觉得并没有什么意思,像是在讨论与她无关的局外人。 大部分人很震惊: ——都21世纪了我还能在娱乐圈看到真女同出柜? ——不过这句话真的是出柜的意思吗?不会只是出来蹭热度,然后就这么模糊过去之后再否认吧? ——楼上的去看孔黎鸢那条微博下的评论,她回复了,说的确是大家想的那个意思,没打算模糊处理。 ——那狗仔呢,狗仔不是拍到了吗,有什么是我这个微博会员看不了的? ——狗仔现在没动静,要么就是收了钱,要么就是没拍到什么实质的东西,正主一公开,它 ——孔宴现在还没出声。 第279章 ——是我被之前那群男流量男明星pua了吗,为什么我看见出柜新闻比出轨新闻还震惊啊???这是正常的吗??? 少部分人在担心: ——我以后不会看不到孔黎鸢的电影了吧?不是,我说好不容易有个能老实演电影的顶流,别给我整没了啊…… ——回楼上,不会,今早霍星出来发微博了,说《密度》还是照常,不换演员。 ——这是硬刚啊! ——不是,我说同性恋是很大的罪过吗,你们真当这是塌房啊? ——我真服了,出轨嫖-娼吸-毒偷税才是罪过好吧,出柜算什么啊,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 还有一大堆猜测那只金色小鸟是谁的,付汀梨粗略地翻看了一阵,目前还没有人知道这只金色小鸟是谁。 不过就算爆出去,付汀梨也不觉得有什么。 她只希望,以后她和她的爱人,都能走一条光明正大的路。 而此时此刻…… 付汀梨抽出思绪,在红灯面前停了车,望向她靠在车窗上眯眼打盹的爱人。 忍不住笑,然后弯起了眼。 将皮卡上放着的那一条薄毯拿来,给孔黎鸢轻手轻脚地盖上。 巢穴虽好,但睡得实在不踏实。 后半夜她们被冷醒,离出发时间只剩下三十分钟,然后突然从阁楼窗户,跑到了屋顶上,在屋顶三十度的坡度里,穿着风衣,倚靠着看没有星星的天,散着头发吹了很久很久的风。 那个时候真的好像就快要飞出去。 即便没有看到星星,不过就算不能飞出去,能和孔黎鸢在这样一个轰轰烈烈的晚上,跑到屋顶接那样一个朦胧而坦荡的吻。 已经像不属于这个地球。 到了机场外,付汀梨找了个隐秘的角落停了车,估摸着时间还没有到,便没有急着喊醒孔黎鸢。 她很少有能这样看着孔黎鸢睡觉的时候。这个女人也很少有睡得完全不防备的时候。 于是在孔黎鸢回来那天,看到孔黎鸢在她旁边睡得那样熟,她忍不住看了很久。 现在也是如此。 她想,原来只是看着自己的爱人入睡,什么也不想,也会是一件如此幸福的事情。 机场外喧嚷嘈杂,黎明熔金。付汀梨将歌切到一首粤语老歌,调低音量。 女声低沉而缱绻,她以前经常听着这首歌入睡,如今也放给她睡得正熟的爱人听。 然后小心翼翼将孔黎鸢受伤的手捞到自己手里,轻轻掌握着。看到刚刚包好的纱布,不敢握狠了,只敢这样偷偷摸摸的。 这个女人睡觉的时候总是不安稳,一不小心就会被惊醒。 但这个黎明升起之后,孔黎鸢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给她一把钥匙,让她打开一扇门,进入一个巢穴。 然后在她开的车里很放松地睡过去。 这样简单的一件事,在这以前她都没有见孔黎鸢这样做过。 好像公开之后,孔黎鸢反而更加放松。 就像现在,孔黎鸢很没有防备地将受伤的手交给她,薄薄眼皮上淌满浅金色的光。 完全没有被管理过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疲累,付汀梨却觉得很美。 她睡了多久,她就这样看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孔黎鸢先是颤了颤眼睫,这是她睡醒之前的预兆。 然后轻轻睁开眼,一瞬间与正在注视着她的付汀梨对视。 没有避开视线,只那么直盯着她。 有些迷惘,但不多。 付汀梨以为她睡糊涂了,牵起她的手晃了晃,很柔软地弯着眼笑,然后逗她, “我们快到洛杉矶了。” 她很拙劣地骗她,让她觉得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不过她一向骗不到孔黎鸢。 金色阳光淌到她们之间,孔黎鸢眼梢的笑很明显。 没有说话,只是笑。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然后懒懒地抬起一只手。付汀梨懂她的意思,很温驯地抱过去。 孔黎鸢很自然地用手臂揽住她的肩,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汲取着她的气息,有些模糊地说, “我们的终点不在洛杉矶。” 付汀梨在她的脸侧笑出声,“看来阿鸢不太好骗啊。” 孔黎鸢也笑,刚醒过来的笑声有些模糊。似乎还在笑声里说了一句话。 付汀梨没听清。 便又将耳廓贴近女人的颧骨,很亲昵地问,“什么?” 结果这人又笑了一下,没再往下说。只是微微抬起她的下巴,扭过她的脸。 浸泡在金色阳光里的眼将她抓住。 看了她很久很久,很突如其来地将她吻住。 付汀梨手忙脚乱地接住这个吻,温顺而勇敢。但她似乎并不知道,孔黎鸢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吻她。 呼吸间隙,金色阳光泼进来,竟然真的有些像在加州的车里。 加州本该离她们非常遥远,要跨越一整个太平洋的距离。 在这样一个坦然公开的清晨,机场外拥挤不堪,人流繁杂。她们挤在一辆借来的皮卡里,深知所有的一切都不像加州。 却又像极了加州——前方道路未知,只剩她们两个同路人。 第280章 于是?孔黎鸢吻住了付汀梨,这是?她睁开眼看到付汀梨仍在她面?前松软地笑的那一秒钟,唯一想要做的事。 而?她甚至想,如果时间?长河逆转,有机会再回到五年前的加州,在那仅有三?天的夏天开始之前。 恐怕她还是?会拦下付汀梨的车,还是?会盯着那双眼睛从惊惧到好奇。 那时她不再问她们要不要做,而?是?要做更疯狂更不可理喻的一件事。 她要在那一双坦诚而?松软的眼撞进她生命里的第?一秒钟。 就牵住这个人的手。 掌心纹路相贴,骨血相融。那一刻命运将会彻底扭转,而?她只会问她一句话—— 前面?有个教堂,你能不能现在就和我结婚? 想必那时她们已经毫无退路,像此?时此?刻…… 只剩下和彼此?走同?一条路。 第69章 「正文完结」 “谁跟我去看孔黎鸢的新电影啊?” 高昂女声出现在挤挤嚷嚷的大学?教室, 格外扎耳,“我请客!就三张票,点映!先到先得!” 另一道女声激烈回应, “来了?来了!我是女同我优先好不啦!” 还没敲上课铃, 年轻闹腾的嗓音扑到周围, 像堆成一叠又一叠的浪。 付汀梨坐在大教室最后?一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新买的有线耳机推力很足, 厚重女声在耳机里缱绻地唱“这一份情永远难了?”[1]。 唱完这一句, 又有一道兴冲冲的声音遥遥地在耳机外喊, “上节课老师不还刚给我们分析《蓝色书本》只?分析了?一半吗,孔黎鸢新电影这么快就上了??那个?叫什么来着……” “《白?日暴风雪》。” 付汀梨昏昏沉沉地用下巴戳了?戳书本,吐出的几个?字很含糊,像鱼吐了?几个?稀里哗啦的泡泡淹进了?大海里。 想必也?没有人?听到。她一边咬破自己嘴里的乌梅喉糖一边不着边际地想一个?名字。 孔黎鸢。 ——时间在她吐出下一个?泡泡的时候跳转到下午两点。 《卡农》在教室广播里准时响起?,穿西服套裙踩小高跟的盘发教授踏进教室, 上课了?。 付汀梨摘下耳机,抬头,教授已经打开了?上节课的ppt, 在一段文字评析之后?,打开了?电影《蓝色书本》的一段剧情。 教室灯暗了?下来, 窗帘紧闭, 色调偏向灰蓝色, 戴蓝色围巾的张玉坐在红□□箱上, 染着金发,发质有些糙。 镜头从远推近, 风吹得她的金发和蓝色围巾同?时飘摇起?来, 露出她眼底潮晦的迷惘。 这样一个?镜头,引得不知是谁悄悄感叹一句, “这个?冬天我也?要买一条蓝色围巾戴戴。” 霎时,引得周围几个?人?都笑?出了?声。付汀梨也?没忍住,跟着弋椛笑?出了?声。 于是刚刚感叹的那个?人?红了?一下脸,却还是大胆张望了?一圈笑?自己的人?,然后?不知怎么,一下就捕捉到了?最后?排的付汀梨。 付汀梨愣住。 却也?没躲,只?微微弯着眼睛,坦诚地和对方对视。 这人?打量了?她一会,小声地说, “我看你戴的这条蓝色围巾就挺好看的,和孔黎鸢是同?款伐?” 付汀梨笑?了?一下,说,“谢谢。” 然后?又补充,“应该算同?款?” 这人?眯一下眼,望一眼台上的教授,直接猫着腰走到付汀梨身边坐下, “可以给个?链接伐?” 付汀梨想了?一下, “别人?给我买的,我还得问一下她到底有没有链接,你稍微等一下哦。” “好好好,不急。”这人?欣喜地点点头,“先上课先上课。” 然后?又猫着腰回到原来座位了?。 这一段看完,教授又开始了?讲解。手机屏幕上亮起?弹窗,阿亚的微信弹了?出来: 【谢谢小梨姐,这一节课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以后?有要小的做的帮忙的,小的一定做牛做马做猴都在所不惜】 付汀梨被她逗笑?,回复过去?:【客气了?】 快到圣诞节,阿亚和女朋友约好去?北海道,她女朋友还是大学?生时间凑不上,只?能选择抛弃几节选修课。可今天是例外,据说这节课的点到要算平时成绩。 所以看起?来是个?游手好闲的、其实内心勤奋好学?不愿意让女朋友缺课的阿亚找来了?付汀梨。 付汀梨正好下午没事,所以欣然答应。 不过什么时候做牛做马后?面要加一个?“做猴”了?? 她稀里糊涂地想着。 便看到微信朋友圈冒出来的小头像,是阿亚刚刚更新了?朋友圈动态。 顺着点开。 是阿亚发出的小樽九宫格——漫天的雪,一片的白?,两个?打闹的年轻女孩,有几张似乎还是抓拍的,表情模糊,肢体扭曲。 以及那条格外生动的文案: 【她就像一只?丑猴儿爬过我的世界】 二零二二年圣诞节前夕,孔黎鸢在深夜发出公?开文案的后?劲似乎还没有过去?。 甚至由于《白?日暴风雪》在这个?圣诞节定档上映,掀起?一片热潮。 第281章 十一月二十三日,也?就是孔黎鸢发出的当天,这句话在微博热搜挂了?一天。 十二月二十三日,《白?日暴风雪》上映,这句话又在微博热搜挂了?一天。 甚至还在这天生出了?许多衍生体。 ——譬如阿亚发的这一句。 以及,当付汀梨往下滑,看到朋友圈不少人?发布的《白?日暴风雪》观后?感。 以及将这句话解构、娱乐化之后?的变体: 【我宣布!阿鸯就是那只?金色小鸟,谁也?别和我争,水仙就是最合理?的】 【她就像一把钞票在我的世界下满了?雪】 【她就像一只?猫在我的世界滚满了?猫砂】 【我就像一个?水鬼在我三万字的毕业论文里只?有水】 …… 这里面当然有电影方营销宣传,以及孔黎鸢经纪公?司投入公?关运作舆论之后?带来的效果。 不过一切目前都控制得刚刚好。 当然还有不同?的利益方认为这是孔黎鸢为了?宣传电影而给自己制造的定位。 但总体来说声量不大。 再加上孔黎鸢本人?是个?低调的,基本没在公?开场所再提起?过这件事。 所以付汀梨猜测——纵使这段时间热度高,但再过一年半载,等孔黎鸢在安徽拍完那一部《密度最大的步履》…… 一切又会没有现在这般热闹了?。 时间就是那么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世界来往浮沉,如同?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奔向所有人?都未知的领域。 没有人?会一直记得这只?金色小鸟。 而生活平庸,她只?想孔黎鸢能够一直拍自己想要拍的电影。 “最后?排那位戴蓝色围巾的同?学?——” 思绪被这句话狠狠拽了?出来,付汀梨迷糊抬眼,发现站在讲台上的教授正向她发出邀请,而全教室的人?都在盯着她看。 她愣了?几秒,迟来地意识到自己只?来替一次课就被抓住提问。 迎着教授和蔼的笑?,以及刚刚问蓝色围巾链接那人?好像在诉说“你戴蓝色围巾来上这节电影课还是太显眼”的表情。 付汀梨朝那人?弯着眼笑?一下,然后?很干脆地站了?起?来。 “我注意到你戴了?和张玉同?款的蓝色围巾。”教授的语气很松弛,“还真挺漂亮的,搞得我都想去?买一条试试。” 于是教室里发出友好的笑?声。 紧接着,教授提问, “既然你那么喜欢张玉喜欢这部电影,那么我想问你,你对蓝色围巾这个?意象在电影里的作用有什么看法?” 许久没有进过大学?课堂,付汀梨有些恍惚,但也?没有发怵。 只?思考了?一会,稍微措辞,就说出了?自己的理?解, “这条蓝色围巾是张玉女儿所赠,但我认为,这并不仅仅是象征着她们之间浓烈的母女情感,更是本片的核心所在,它更是张玉内心情感的一个?归宿,在最开始收到这条围巾时还是一个?平凡的理?发店老板娘,后?来她在那么凶险的情况下,仍然执拗地戴这一条围巾,其实她还是想回到最开始,那个?母亲节,女儿送自己这条蓝色围巾的当晚,她从对面街上端一碗麻辣烫过来,女儿过马路,吵吵嚷嚷地让她弯腰给她围上蓝色围巾的那一刻,这是她经历那么多之后?,唯一看到可以喘一口气的物品……” 或许这其中还有孔黎鸢的理?解。 这节课上完,付汀梨不仅保住了?阿亚女朋友葛柠的平时成绩,还给葛柠加了?十分的平时分。 走出教室之前。 手机上收到她关于蓝色围巾的询问回复。于是她主动走到刚刚问她链接那人?的面前,微微弯着眼睛说, “不好意思,我爱人?说她不是在网上买的,所以没有链接。” 然后?又把自己写好的纸条递给对方,“这是围巾的品牌和型号尺寸,她说是在英国买到的,你看看可不可以找找海淘。” 这人?受宠若惊地接过,大概是想不到她对她随意的一个?要求给出如此郑重其事的答复。先是说了?一句“谢谢”,然后?又瞥到她无?名指上悬挂着的戒指,好奇地追问, “爱人?,你这么年轻就结婚了?啊?” 付汀梨摩挲着手上的戒指转了?一圈,眼睛弯成了?一条缝, “对啊,结婚了?,今年夏天刚结的。” 二零二二年冬,还没有人?知道孔黎鸢的小鸟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付汀梨的爱人?是谁。 说来也?奇怪,之前她们藏着躲着,到处被人?发现她们相爱的踪迹,爱得战战兢兢。 如今她们彼此都坦然公?开,却再没有人?会往这个?方面去?联想。 兴许是因?为该知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知晓,不看好的有,看好的也?有,但都因?为涉及到利益相关,或者是心底善良,没有将两个?只?是相爱的年轻人?全盘托出。 不过就算全盘托出,付汀梨也?没什么好怕的。 在这一年她再次知晓一个?道理?: 当一对有情人?相爱得那么光明磊落,整个?北半球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 从秋天开始,付汀梨开始爱上看电影。 第282章 很多孔黎鸢的影片她看过不止一次,很多或轰烈或细腻的电影她也都想和孔黎鸢一起看。 在很多个疲累困倦的夜里。 她还是一遍又一遍地看孔黎鸢过往的影片,在自己的公寓,在孔黎鸢那个仅向她一人开放的阁楼。 很多时候也会和孔黎鸢一起看。 至少那些和孔晚雁隔着一扇门度过的日日夜夜,她都想要陪孔黎鸢再度过一次。 远距离不是需要惊动到月老将她们缠绕的红线拆开的大问题。 对一对曾经经历过无数个震天撼地的三天的有情人来说,最古老的一种方式就可以将她们浓烈的情感轻易维系—— 打电话。 只要一通电话,付汀梨一整个晚上都会睡得很好。 如果再加上一场同步观看的电影,那她这个晚上连梦都不会做。 给阿亚女朋友代勤当晚,她们在紧密的电波信号里一起看《蓝色书本》。 “迟早你对剧本的熟悉度会比我强。”孔黎鸢在她新买的耳机里笑,缠绵的嗓音像是在讲一句电影里没有的对白。 “那孔老师还不赶快多拍几部?”付汀梨很不客气地对她的事业进行push。 她的确对这几部电影的剧情倒背如流。但某些时候,她又觉着,每一次看这几部电影,她都能品出一些新东西来。 孔黎鸢这个女人总是能带给她很多新鲜感。 “付老师说得对。”孔黎鸢在电话里笑,对此十分配合,“我是应该再努力一些。” “但我确实没想到《白日暴风雪》能上得这么快。” 付汀梨说, “圣诞节,是个好日子。” “审批下来了,没什么问题,能上就尽快上了。”孔黎鸢很简略地说。 “导演怕拖太久后面出问题?” 孔黎鸢停顿了一会,“嗯”了一声,“人之常情。” 付汀梨有些不满, “我看以后别和这个导演再合作。” 情绪发泄完了,又冷静了一下,继续补充,“除非有你喜欢的好剧本。” 过了一会,等电影里的张玉说了一句台词,她又很快自相矛盾,“但早点上映也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孔黎鸢在那边笑了很久。 大概是笑她这几句话说得奇奇怪怪,笑声飘飘悠悠的,荡到她这边来,轻轻落到她的耳膜上,像一片缓慢将她裹紧的云。 “付老师忘了自己也和这个导演合作过?” “哦,我那算什么和他合作,我是和我们闻老师合作的。” “那要是没有这部电影,去年这个时候,我也不会再碰到你了。” “这倒也有可能。”付汀梨思来想去,还真没办法再说这个导演的不是。 关于这个话题似乎到此截止。 又静了一会,电影剧情演到张玉坐在灯箱上时。付汀梨又冒出一句, “那也不一定。” “什么不一定?”孔黎鸢看电影的时候总是很专注,反应有点慢。 “不一定没有《白日暴风雪》,我就碰不到你了。”付汀梨说, “上海多小啊,只要有缘份就能碰到面。” “就像祝木子说的,人生何处不相逢?” “对啊。”付汀梨仔细地回忆了一下,然后笃定地说, “我觉得肯定能碰到。” “就那么肯定?” “你想想啊,就算没有这部电影,元旦节那天我是不是还会有可能跑到你那块广告牌下,因为早在前两天我就去了,然后你肯定也会去,你要去打卡啊,这是不是就一次了?” “还有啊,那个私厨,你那天是不是肯定会去吃饭,我是不是也还是会去同学会,虽然场面不好看就是了……” “还有吗?” “让我继续想——”付汀梨这一想,心思就没再放在电影上。 反而过去一年变成了一场快速播放的电影,一帧一帧画面,在她眼前不受控制地播放,再定格在重要节点。 最后,她打了个哈欠,得出一个坚不可摧的结论, “总有一天能再遇到的。” 电影已经差不多演到结尾,她的思绪开始缓缓下沉。 又像是被孔黎鸢柔懒的嗓音托了起来。是孔黎鸢在那边笑,然后重复她的话, “嗯,总有一天能再遇到的。” 然后她一头栽倒在枕头上,沉沉地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没由来地在睡梦中抖了一下。 稀里糊涂地睁开眼,看了一眼泛着蓝的天花板,然后又听着电话里的呼吸声。 眨了一会眼,有点蒙。 电话那边的女人似是睡着了,但还是下意识给她一句梦语, “会遇到的。” 于是在这之后,付汀梨很轻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因为我是你的命运,你躲不掉的孔黎鸢……” - 《白日暴风雪》在圣诞上映,但付汀梨一直没有去看。 即便释出的那几个预告片挠得她心痒痒,但她也想要等孔黎鸢回来再一起看。 第283章 什么点映特?殊场,什么工作室组织的集体观影……她一概不去?。 电影上映初期,孔黎鸢忙着路演。 于是她欠她的这一场电影,一直等到了?31号,孔黎鸢刚从深圳路演完回来,便带她去?了?影院,用包场的方式还了?给她。 纵然已经没有之前刚回上海那般节俭,但如今付汀梨仍觉得这算得上铺张浪费。可退一步来说,孔黎鸢不是一般的有钱。 并且这也?算支持票房。 于是她没扭捏,只?想着过几天也?包一场请全工作室的同?事去?看,毕竟《白?日暴风雪》也?算是她入职的机缘。 实际上她很少去?院线看电影。 小点的时候对电影不感兴趣,不然也?不至于是在认识孔黎鸢之后?才知道《人?生》这部电影。 长大点去?国外留学?,全身心的爱好都投在了?漫画书本雕塑以及各种展览里,也?基本不看电影,不然也?不会在回国之前不认识孔黎鸢。 那时,连乔丽潘都知晓张玉的蓝色围巾有多风靡。 全世界都认识孔黎鸢,只?有她不知道她认识的是出道之前的孔黎鸢。 再遇到孔黎鸢之后?,她越来越喜欢电影。 甚至还在给阿亚女朋友代勤之后?。 要来了?学?校电影系的课表,打算有时间就再去?蹭几节课。 第一次看《白?日暴风雪》这天。 付汀梨很郑重,穿上大衣,戴上围巾,这时候的上海已经很冷,而她一向怕冷。本来还想补染一下发根,但时间来不及。 于是只?能匆匆忙忙地钻进车里,搓着手给自己哈气。 “是不是快要迟到了??”她担忧地问。 驾驶座的女人?提前给她暖好了?车,没看时间,倒也?不急。 只?发出一声极为轻微的叹息。 然后?将她被冻得僵红的手拿过来,慢条斯理?地给她戴上今年新买的手套。 强调,像是教导, “你今年不要再生冻疮,不然以后?这双手别想要了?。” “行行行。”付汀梨答得很敷衍。 于是孔黎鸢盯着她,耐心地喊她一声, “付汀梨。” 这个?女人?总是在这种时候喊她全名。付汀梨快速举起?自己戴好手套的手,再心急也?选择乖顺投降,拖长声音答, “知道了?孔黎鸢。” 孔黎鸢这才慢悠悠地收回盯她的视线,将车发动。如今大多数时候,都是孔黎鸢来当她的司机。 付汀梨从未在一场电影里有着这样身临其境的参与?感。 整场电影很安静,因?为只?有她们两个?人?。于是付汀梨能轻而易举地将那些镜头与?自己的记忆对号入座。 她记得阿鸯和妹妹对峙情感冲突的那条老街,在她之前那个?出租屋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她记得阿鸯与?那匹白?马在马路上交锋的那个?黎明,她们曾经在那场雨里共享过的那杯姜茶。 她记得阿鸯在那场暴风雪里失魂落魄地举起?自己的第一把雕塑刀,而那时,她们并排躺入禾瓦图的厚雪里,大声问天边的小鸟——阿鸯到底想不想活。 她记得阿鸯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骑着一匹白?马,居高临下地望住被口罩遮盖住脸穷困潦倒的她,然后?送她一副羊绒手套。 …… 仿佛她不是在看电影,不是在看阿鸯。而是在看她自己,看孔黎鸢,看她们过去?的那一年。 以至于她头一次看电影看到落泪。 影院荧蓝光影晦暗,在她透明的泪水里游离,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也?参演过、并且很刻骨铭心地参演过这部电影。 反正也?包了?场,她哭得酣畅淋漓,不留余地,如同?一个?气球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而里面装的全是苦涩的液体。 很像二零二二年的元旦,她蹲在孔黎鸢的广告牌下,看着自己散落的鞋带,握瘪一个?烟盒。寒风嘶吼,孔黎鸢给她撑一把黑色的伞,给她一张皱巴的纸,抵挡风雪。 距今已经整整一年时间。 而此时此刻,这部电影的女主角将她揽住,下巴抵在她的额头,温热掌心轻轻拍她的背,在片尾字幕里不痛不痒地笑?, “怎么哭成这样了?啊付汀梨?” 付汀梨不说话。于是孔黎鸢用温凉手指刮过她的眼尾,给她擦稀里哗啦的眼泪。 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感动,因?为我觉得阿鸯死了?。” 于是女人?又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然后?又佯装叹一口气,说, “原来阿鸢在你这里都抵不过阿鸯的。” 这个?女人?简直是在强词夺理?。 不过付汀梨不打算和她争论,只?吸了?吸鼻子,就在孔黎鸢肩头平复了?下来。 而这个?时候灯亮了?,隔着波光粼粼的泪水照下来。孔黎鸢似乎是看到她泪流满面的脸,又笑?出声来,没露出半分心疼,而是又很随意地用掌心替她抹了?一把眼泪。 抹得她呲牙咧嘴,很不漂亮。 然后?女人?从兜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纸巾,就着灯光给她擦。 付汀梨抬起?下巴。 很自然地让孔黎鸢给她擦,然后?又想起?一件事,于是很不客气地问, 第284章 “你都当了这么久的女明星了,怎么现在从兜里拿纸还是皱皱巴巴的?” “不知道。”隔着薄软的纸张,孔黎鸢似乎还在笑她。 一边笑,一边说一句, “这是出门之前我爱人给我装的。” 手指湿润地刮过她的眉骨,然后在上面留下一个温凉的吻。 “大概她怕我看电影的时候……” 在她抬起眼之后,女人目光含笑,手指抚过她的眼窝,有些狡黠地补充, “也会像她哭成这样吧。” 片尾字幕播放完,她们在新年来临的前半个小时踏出电影院。 还有事要做。 今夜不止有一场“暴风雪”,还有一对等待跨越这一年的有情人。 跨年夜的上海街头很拥挤,闹攘人群每一张脸都模糊不清,只依稀可见其中的捬操踊跃。 外滩太挤,她们不去,也挤不进去。 只选了一条稍微没有那么挤的街,靛蓝光影流淌。她们十指相扣,悠哉悠哉地漫步,大衣腰带被风吹得飘摇起来。 在繁冗攒动的人头里,像一对平凡而渺小的爱人,度过二零二二的最后一秒钟。 离二零二三年不到五分钟的时候,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喊了一句, “孔黎鸢?” 其实是不太确定的语气,但在这样振奋人心的一个夜,这三个字足以引发一整条街的躁动。 不少人因为这句话回头来望,有些怀疑。倘若跨年夜孔黎鸢和她的爱人出现在这里,想必她们注定很难安静度过这一晚。于是孔黎鸢刚开始还很冷静地说不是。 可越来越多的人驻足,围了上来。 不知为什么,付汀梨一点也不紧张,反而在旁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这件事与她无关。 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不是局外人。 下一秒,就有个人大喊一句“孔黎鸢你是不是在和你的小鸟跨年呢!”,那一瞬间付汀梨与孔黎鸢对视一下。 紧接着,手腕被有力地拽了起来。 温凉手指隔着暖融手套将她攥住,眼前是越涌越多的陌生脸庞。 人群挤过来的时候她有些发怵,感觉自己要被从二零二二挤回二零一一,于是很迷茫地张了张唇,刚想说“我们还是跑吧”。 结果还没等到她把这句话说出来,耳边就传来女人清晰的一个字,@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跑!” 话音落下,她先看到自己的围巾在寒冷的空气中疯狂地飘动起来。然后是人群中特别激烈的一句“我靠真的是孔黎鸢啊!”。 ——彻底拉开这场浩浩荡荡的追逐战。 这次追逐的主角是她们两个,并且只有她们两个。 一张张陌生的脸挤进视野,付汀梨在夜奔路上终于认知到这不是自己可以看热闹的时候,于是毅然决然地反牵住女人的手,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去,然后横冲直撞地带着这一伙跟在后面的人跑过这条街。 从繁杂的街头马路跑到狭窄小巷,寻到一个空就往里钻。 期间她的围巾在追逐途中飘到地上,下意识回头去捡。 却又在飘摇的金色头发,以及涌得到处都是的叫嚷声里,犹豫不决地想要放弃。 这时她躁动不安的、急切的脉搏被女人抓得更紧。 “别管了!之后重新买一条!” 这句话之后,她迅速带她拐进另一个弯口。 付汀梨趁这个空隙回过头匆忙看了一眼,看到那条蓝色围巾飘在了湿漉漉的马路上。 像一面飘逸旗帜,在风里鼓动这一场战争的号角,又或者是迎接新年的号角。 她留恋地望了几眼,再在硕大的风里扭过头来,和女人牵着手在上海街头狂奔。 她们在一条被剥离的蓝色围巾面前上演奋不顾身。 像上个世纪的电影追逐那样一场风花雪月。 骤然间付汀梨再次回过神来,发现她们已经迈进狭窄小巷,大衣腰带和长发在那一刻飘动浮晃,像飞鸟留下的翼影。 光影晦暗的巷口响彻着同频的脚步声,噔噔噔、嗵嗵嗵…… 身后的人在轰轰烈烈的追逐中逐渐被分成小流,越来越散,恍惚间她听到有人气喘吁吁地抱怨一句“这两人怎么这么能跑啊!”。 ——因为像这样的追逐,我们从夏天跑到了冬天,从二零一七跑到了二零二二。 付汀梨在心底痛痛快快地想。 脚步还是没落下,靴底踩过路边水洼,空气中渐渐有了雨丝。 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穷追不舍的,一边发出激烈的呼喊一边兴奋地跟在她们身后。 脚步声纷乱而浮躁,她们手牵着手踏过上海的冬和寒冷的尘。 远方广场上似乎已经出现了倒数的声音。 于是身后有人停了下来,有人选择在继续追逐中跨完这一场年。 紧要关头付汀梨牵着孔黎鸢因为发热变得越来越温暖的手,又拐进另外一条陌生小道。霎时间她们像两尾鱼在湿巷里游离,波澜壮阔地游过这一座城。 如果不出意外,她们会从二零二二年一直跑到二零二三年。 第285章 而在这之前,付汀梨气喘吁吁地想起了一件事,于是她大喊, “糟糕!我忘了——” 孔黎鸢在呼啸的风声里回头望她,将她的手牵得更紧,“什么?” “我——” 付汀梨只说了一个字,接下来的话就被远处传来的倒数声音以及身后的脚步声吞没。 还有下次和下下次呢,她们还会一起看这场电影很多很多遍——她安慰自己。 然后干脆放弃自己所想,连忙摇了摇头,拉着孔黎鸢拐进一个十分逼仄的墙角。 倒数几秒钟里,穷追不舍的人似乎也总算放弃。她们慌忙之间挤进一个似乎只能容纳两个人的小道。 这边似乎刚下过一场朦胧细雨,空气中还泛着湿气,狭窄地面漾着水光,被靴底溅起一片水花。 墙边碎皮洇着水渍,好像是一个酒馆的后门,里头传来缠绵悱恻的情歌。 鼓点一下一下地敲响,荧蓝光影流淌,付汀梨抵在墙边喘气,一只手撑住孔黎鸢的肩,另一只手和女人十指相扣。 然后在缓不过来的气声里,没什么气力、但有些遗憾地说自己刚刚没说完的话, “怎么办啊孔黎鸢,我忘了看片尾名单了。” “还剩五秒钟。”——心跳躁动,氤氲薄汗的掌心相贴,付汀梨喘一口气,此时孔黎鸢的声音和遥远的倒数声同步了。 付汀梨往回张望,她想去看巷口还有没有人追上来。 ——那边传来“四!” 倒数的时间给人带来紧迫感,短暂的一秒她几乎什么都没看清,脸就已经被温凉掌心捧住,轻轻扭了过去。 视野里,女人深邃的眉眼淌过荧蓝光影,手指抚弄她被吹乱的发。 就在这一秒,她笑着对她说一句“没关系,我替你存好了”。 ——三! 存好了是什么意思?付汀梨本来想问,不过女人已经用手指轻抬她的下巴。于是她弯着眼笑一下,很主动地仰头。 ——二! 她和她背脊抵着坚硬的墙,鼻梁抵住脸颊,唇碰到唇。 外面天罗地网,细雨淌到薄薄的眼皮,有些凉,再顺着鼻梁淌下来,在唇边弥留。 像被命运投掷的硬币在这一刻终于停止转动。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一! 二零二二好像很漫长,好像很艰难,又好像很顺利。付汀梨在这漫长的一秒钟回想起很多事,发现在这一年中她去过北疆,又再一次去过加州,看过北疆的雪,又看过加州的悬崖日出,骑过白马,又开过那辆白色老车,终于学会抽烟不被呛到,又监督一个女人戒了烟,爱上了吃花生糖,又接了很多个乌梅味的吻,和一个命中注定的女人结了婚,又和这个女人坦坦荡荡地爱过一次…… 一切的一切,最终却还是在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中落幕, 以至于跨越那一秒钟之后,付汀梨仍然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切。 甚至开始无厘头地想:跨年吻,好老套啊。 ——二零二三! 来了,但没有什么实感。 她偷偷睁开眼睛看,看女人轻颤着的眼睫,看灰蓝色光影在女人脸庞游离,看她被雨濡湿的金发在女人脸上飘摇…… 下一秒女人用牙齿轻轻磨蚀她的唇,似乎是嫌弃她不够专心,下定决心将一整个兵荒马乱的二零二二从她躯体里剥离。 于是她又闭上眼睛,在心里想—— 不过,如果是孔黎鸢,老套一点也没关系。 果然,去年元旦节她得到的那句话是这世上唯一的真理: 要好好过节,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与此同时,她并不知道孔黎鸢匆忙锁屏的手机里,是一张半个小时之前就留好的片尾字幕——在她还在流眼泪的时候。 一场从上海到北疆的电影终于宣告二零二二的落幕,第一行主演到后面雕塑组人员之间,一共相隔九十三行的距离。 而缓缓滚动的黑底白字被截取下来进行改动。 那一张被孔黎鸢藏起来的图片,上面只剩两个年轻而饱满的姓名—— [领衔主演 孔黎鸢] [特别鸣谢 付汀梨] 在今夜敞亮地并列而立,飞奔向朦胧未知的二零二三。 ——正文完结—— 第70章 「番外一:最佳主角」 “我觉得这次你要拿奖了。” 付汀梨噔噔噔跑到桥上, 回头冲孔黎鸢说。 二零二三年的元旦。她们在一场追逐里变得风尘仆仆,最后来到一座人行桥。 行人不多,周围老旧建筑排列紧凑, 下面是绵延滚滚的苏州河。 孔黎鸢踱步到桥中央, 围巾被风吹得扬起, 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像这里是地球尽头最后一座桥。 她在桥上望着她笑, “我觉得你也要拿奖。” 付汀梨单手搭在桥边栏杆, 懒懒地将下巴倚枕在小臂上。 回头看孔黎鸢一眼, 女人还在笑。这一刻她感觉这座桥上只能容纳她们两个。她笑着喊她名字, “孔黎鸢,我是认真的。” 第286章 只从影片来看,《白日?暴风雪》的的确确是部难得的好作品。 剧本内容情感冲突到?位,以雕塑为主题的艺术主旨通过?剧情、镜头和布景表现得淋漓尽致。 沉淀之后呈现的影片效果有?着文艺片的基调, 但又并不晦涩难懂。每一处镜头都拍得荡气回肠,台词基本是生活化中又蕴着值得仔细品读的后劲。 总的来说,这部影片没有?如今大部分国产文艺片那种以“恶”、“刺激狗血”和“血腥犯罪”来刻意追求小众的通病。 全?程以“阿鸯”这个角色为线索, 将?电影的生命感主题拍得坚韧而深沉。 最?重要的是,她看着孔黎鸢在黎明?前牵着那匹白马酝酿情绪、在喀纳斯雪地里踱步磨戏磨角色、躺在禾瓦图雪地里琢磨阿鸯在那场暴风雪里的情绪…… 她不知道?以前孔黎鸢演戏是不是都是这样。但几个小时前看到?有?血有?肉的阿鸯出现在大荧幕的那一刻…… 她的第一感觉就?是——活生生的。 仿佛这世上真的有?阿鸯这一个人——一个断指颓丧的一个艺术家, 开破烂卡车在雪地里找寻自我。 她不信孔黎鸢还拿不到?奖。 付汀梨承认自己对?孔黎鸢有?一定滤镜, 这是躲不掉的。 但坦白来讲。 她自认为这种滤镜并不严重。她对?孔黎鸢的爱有?那么盲目吗? 没有?吧。应该没有?。 虽然她觉得早在《冬暴》, 孔黎鸢就?不只是该拿最?佳新人奖。 ——散下来的发被?风吹得很?乱, 飘在空中,付汀梨坦坦荡荡地想。 夜色迷离, 孔黎鸢停到?她面前, 帮她理了理她的发,手指刮过?耳际。 然后背靠着桥边护栏, 看着她说, “我也是认真的。” 付汀梨明?白了她的意思。上个月底,闻英秀替她报名参与全?球青年雕塑师未来奖,在二零二三年夏评奖结束。 原来孔黎鸢说的是这件事。 原来如今,她们已经不再是剧组的大明?星和不起?眼的美术助理。 而是两个追逐梦、并且有?底气去追逐的年轻人。 就?像今夜。 她牵着她的手,在风雨飘摇里跑过?两条街,从二零二二跑到?二零二三。 二零二二,那条从老街到?城区的界限是如此泾渭分明?,庞大而不容跨越。 到?了二零二三,就?不是了。 “所以我说我真的很?幸运吧孔黎鸢?”寒风还是那样绝情地刮过?来,付汀梨却笑得异常松弛, “去年我还住在那个出租屋里,连冻疮膏都买不起?呢。现在呢,不仅搬出来有?了自己的小公寓,而且都能和大明?星讨论一起?拿奖的事情了。” 她半眯着眼,晃着下巴笑,“你说是不是啊孔黎鸢?” 她又喊她大明?星了。 不过?如今的“大明?星”,和去年那时候的称呼,已经是不同的意味。 孔黎鸢盯着她,似乎现在已经心甘情愿接受了这个称呼。 然后又叹一口气,将?自己围巾解下来,一圈一圈地绕在付汀梨脖颈上。 暖融围巾慢条斯理地围住脖颈,带点女人身上的气息,像燃烧过?的果木,很?牢靠地为她抵挡苏州河上的寒风。 付汀梨微微抬起?下巴,配合孔黎鸢的动作。围到?第三圈时,孔黎鸢将?头倚靠在她肩上,低低地说, “是我很?幸运。” 付汀梨想了想,将?围在自己脖颈上的围巾解下几圈,温吞地围到?孔黎鸢颈下。 然后也将?头靠在孔黎鸢脸侧。 二零二三年伊始,两个同路人走到?一座陌生的桥。桥上夜风萧瑟,往下看是河,往周围看是暖黄的灯。 今夜这座桥只剩她们两个人。 她们都穿厚重大衣,裹同一条围巾,飘散的发被?风胡乱地搅在一起?,金色黑色扑在两张面庞上。 分不清哪一绺发到?底是谁的。 她的耳骨抵住她的发,脆弱的太阳穴是人类躯体最?重要的死穴,很?多?故事都讲这个穴位是一击毙命。 她们却在此刻将?要害完全?交由?彼此,皮肤贴着皮肤,中间不透一丝缝隙。 好像再大的风都吹不进去,好像两只在对?方躯体里找到?自己生命气息的动物。 是比拥抱更亲密无间的姿势。 这一刻付汀梨想起?一句老套的话——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于是她莫名笑出声来。 然后又问,“那就?看我们两个幸运儿到?底谁先得奖吧。” “也不是不可以。”孔黎鸢说。 “有?什么赌注?” “这还要赌注的?”孔黎鸢侧头看她,挽起?来的发被?苏州河上的风吹起?来。 眉眼带笑,“那付老师想要什么赌注?” “我想想啊——”付汀梨用下巴蹭了蹭大衣衣袖,眯起?眼思考了一会,说, “谁输了谁就?请对?方吃汉堡?” “这么简单?”孔黎鸢说,“我现在就?可以请你,不需要你赢。” “果然孔老师不是一般的有?钱。”付汀梨佯装叹一口气,可又没能忍住笑。 笑得眼睛那条缝都找不着了,还要一边说, 第287章 “那一百个呢?还简单吗?” 整整一年过去,她们的一百个汉堡还没有结算完毕,如今却又要再来一百个。 大概知道她是什么想法。孔黎鸢很散漫地笑一下,然后又补充, “可以。” 付汀梨听到答案,放松地阖一下眼皮,夜桥上的风虽凉,但吹起来却舒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今年的上海没有去年那么冷。 或许是因为全球变暖吧。 她这样想。 可下一秒,她缓缓睁开眼,感觉到孔黎鸢在她身边,靠在桥边为她挡住风,然后抬手按了按她的后脑勺。 声音被风吹得很散,很跳跃, “回家之后我替你补染一下发根吧。” 于是她又想——原来是因为她的阿鸢在她身边,而她还拥有像阳光一样的头发。 等她低头看一眼,愣愣地说一声“好”。孔黎鸢又在她耳边笑一下。 然后轻轻说一句, “过节要过好,来年才会顺顺利利的。” - 这个元旦,付汀梨过得不是一般的好。 睡到自然醒,新年头一天的阳光就很温暖,像只调皮的亲吻鱼,在黎明清梦逝去的那一秒钟,吻到她完全敞开的背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和一个睡在她旁边的女人一起。 她困倦地掀一下眼皮,迷迷糊糊地还没清醒,又有一个吻落到她的眼皮。 然后她半睁着眼。 刚刚朦胧间撑着头望她的女人不见了。她迟钝地低下头,发现女人已经将脸贴近她的颈。 又将鼻尖埋进她的锁骨,刮过她最容易觉得痒的位置。 用有些嘶哑的气音和她讲, “早。” 于是她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像黄橙子似的阳光爬到她们纠缠的头发上。 张了张干涩的唇,像鱼吐泡泡似的,想说“早”,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于是女人在她心肺之间发出轻轻的笑声,又懒懒抬手,很没有目的地来摸她的脸。这个女人很多时候都喜欢没由来地做这个动作。 仿佛上辈子是个盲的,只能靠触碰来描绘爱人的轮廓。 付汀梨梦醒时分的想法也实在是很怪。 她甚至想到——如果孔黎鸢上辈子是个盲的,那她想必是个聋的,好似这样也足够相配。 想着想着她笑出了声。 而孔黎鸢的手还在她脸上慢慢悠悠地停留,手指像亲吻鱼鱼尾,点她的鼻尖,揉她的唇,又滑到她的眉骨,再磨她的眼皮…… 弄得她一大早就开始痒。 于是付汀梨很不客气地威胁,“孔黎鸢,你小心点,我会吐口水。” 而孔黎鸢应对她威胁的方式是大笑。女人的声音从她胸腔前传出来,温温的,但又有些缱绻。 然后和她说,“鱼才总是吐口水。” 于是付汀梨也只剩下笑了。 好奇怪,孔黎鸢竟然知道她在想什么。 相比于孔黎鸢又柔又懒的笑声,她的笑声有点脆,又有点绵。 两种笑声混在一起,迎来二零二三的第一个清晨。 以前付汀梨陪乔丽潘看电视,那时候乔丽潘爱看的剧总是演一种老套的剧情——在一起打情骂俏的恋人动不动就笑起来。 你笑我也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要笑。只有电视机前面的她不笑,而且还听着这些笑声起一身鸡皮疙瘩。 而如今,她也一边笑,一边将女人抱得更紧,手心护住在对方单薄背脊,皮肤很薄,骨很近。 像灵魂出窍,缩在她掌心。 她小心翼翼地护着这团灵魂,犯困地打了个哈欠,说,“我还困,不想起。” 孔黎鸢的手滑到她颈后,眼睫毛刮过她的喉咙, “那就再睡。” 于是她真的又睡着了。 和孔黎鸢一起睡的时候,她总是很容易醒不来,一不小心就会睡个到下午的回笼觉,甚至可以永远睡下去。 下午,她们再次醒过来。 大明星孔黎鸢很没有形象地穿一件旧卫衣——这件卫衣已经被付汀梨上次用洗衣机洗得染了色,上面的橘红小鸟印花被染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蓝青色。 孔黎鸢也不介意。 很随意地罩在身上,配一条看起来很粗的毛绒睡裤,一张五官深邃的电影脸仍有穿高定那种风采。 撸起袖子,很专业的架势。 将她固定在椅子上,对着一面瘦窄的全身镜,将调好的发膏很利落地往她脑袋上涂。 已经做过褪色,只剩上色。 发膏有些凉,贴在头皮上,付汀梨下意识抖了一下。于是孔黎鸢停住动作,从镜子里望着她, “痛吗?” “怎么会痛?” 付汀梨摇头摇到一半,被孔黎鸢按住。她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孔黎鸢细白的手腕上被她蹭上了发膏。 这下瞬间顿住,老老实实地固定住脑袋,又说一遍, “不痛。” 孔黎鸢点一下头,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手法意外专业,以至于付汀梨陡然想起,这个女人之前演过理发店老板。 第288章 想必那时,孔黎鸢就?已经掌握了这一项技能。 发膏上了一半,孔黎鸢又主动提起?, “我就?在拍《蓝色书本》的时候染过?一次头发。” “后来呢?” “后来拍完戏就?染回来了,现在长出来的已经是自然发色。” “我还以为你们女明?星会经常染头发呢?五颜六色那种。” “你这是哪里来的刻板印象?”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孔黎鸢说,“演员大部分时候都需要保持自然发色,为不同的角色做不同的准备。” 付汀梨点头,“明?白了,孔老师很?敬业。” 孔黎鸢从镜子里瞥她一眼,然后用手背敲一下她的肩, “付老师也很?有?艺术家的特质。” “谢谢夸奖。”付汀梨笑眯眯的。 “那你准备一直留金色头发?染多?了也不好,对?发质不好。” “这才半年呢?”付汀梨说,“看我心情吧,哪天心情变了就?不染了。” 然后又注视着镜子里的孔黎鸢,说, “也看看我爱人的心情。” 孔黎鸢目光含笑,“我可没有?让你一直留金色头发。” 付汀梨慢悠悠地吐出一句,“但我觉得她比较喜欢我金色头发嘛。” 这句话似乎说得不太对?。 于是孔黎鸢停了一下动作,眼神颇有?认真, “你什么头发我都喜欢。” “知道?知道?。”付汀梨催促她继续动作,“哎呀说着玩的,没到?那个地步。” 孔黎鸢凝视了她一会。 似乎是认定她没有?在说谎,才慢条斯理地挪开视线,然后又问,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喜欢金色头发?” “之前刚到?加州的时候,觉得这个头发的颜色很?像阳光,现在……”付汀梨说到?一半顿住。 “那现在呢?”孔黎鸢追问。 “现在啊——”付汀梨拖长声音,在镜子里望住孔黎鸢,狡黠地笑, “不告诉你。” 她也学会了孔黎鸢这一套。其实只是因?为觉得她们两个的头发颜色混在一起?很?漂亮。 而孔黎鸢盯她一会,还是慷慨地放过?她,没有?继续追问。 付汀梨就?对?着镜子瞧,瞧她们两个在新年第一天的模样。 一个穿着绒裤旧卫衣,身上沾满了发膏,黑发很?不拘一格地挽在脑后,撸起?袖子,一只手拿梳子,另一只手拿调好的发膏小碗。 另一个穿成套灰色卫衣,发根头发梳得贴近头皮,戴着灰不溜秋的耳罩,很?扭曲的姿势坐在一张木椅上。 不太美丽。 但付汀梨却在提起?,“孔黎鸢你帮我把相机拿过?来。” 没有?一个理发师在这种时候有?这样的耐心。但孔黎鸢不是一般的理发师,她是拍过?电影的理发师。 听了这个无理的要求,她只是淡淡掀开眼皮,看一眼付汀梨。 确定她是认真的之后,叹一口气。 慢条斯理地将?发膏小碗和发梳放下,摘下手套,帮她把相机拿了过?来。 于是一次很?快速的补染发根,被?她折腾得花费了很?多?时间。 不过?没关系,她们可以尽情浪费。 付汀梨拿着相机,对?准那薄薄的一面镜子,聚焦,在女人低垂着眼仔细察看她的发根时,将?此时此刻定格。 但由?于她乱动,肩不小心抬了一下。 戏剧化的一幕发生,就?在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她沾满发膏的发顶很?突如其来地戳到?女人的下巴。 兵荒马乱,丢盔弃甲。 女人发出一声闷哼,她发出一声痛呼。 ——以至于最?后这一张成品非常狼狈。 孔黎鸢表情模糊,发膏小碗里的发膏溅在空中,以及她的脸上,看上去就?很?痛。 付汀梨姿态狰狞,左耳耳罩飞到?空中,整个人快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两个人都看不清脸。 看到?照片里孔黎鸢略显吃痛的表情,付汀梨笑得东倒西歪。 动作大摇大摆,又蹭孔黎鸢一身发膏。 而孔黎鸢在那时很?敏捷地将?她的头发托住,没让发膏沾到?头皮上。 等她笑完,又很?冷静地继续给她上发膏,最?后说一句, “还不快点太阳就?要下山了。” 付汀梨很?听孔黎鸢的话,安安分分地坐着没再闹。太阳也很?听孔黎鸢的话,没过?多?久就?开始往下走。 等到?暮色彻底降临,孔黎鸢围着围裙做蛋糕,付汀梨洗完头发还没吹,跑出去将?这一张不成体统的照片印出来。 回来的时候头发被?吹干了,发根是补好色的,整个人清清爽爽。 在松软的桂花香气里。 她看到?孔黎鸢正专注地研究新买的烤箱怎么用,女明?星美丽得不可方物的下巴上顶着一片被?她撞出来的红。 思考良久,她用马克笔在照片后面,一字一句地写: 【第一次领略理发师阿鸢的手法,还可以,我会给价五十块。】 “过?来帮我看看。” 女人的嗓音在公寓里飘出,引得付汀梨没来得及画句号就?回头去望。 第289章 淌进来的夕阳如血,孔黎鸢站在烤箱前,额发散在脸侧。 还穿着那身不太好看的衣服。 微微低了一点腰,垂着睫毛琢磨还没成功运转的烤箱,表情很?慎重。 一只手拿着托盘,一只手很?自然地朝她伸过?来,在空气中悬着。 付汀梨突然很?想把这个画面定格。 过?了几秒钟,大概是发觉这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女人悬着的那只手又小幅度地晃了晃,再追加一句, “小梨?” 付汀梨弯着眼睛应一声“来了”,却没急着跑过?去,而是先在照片背后也十分认真地追加一句: 【再加两块小费】 - 从二零二三年元旦开始,关于《白日?暴风雪》的讨论热度扶摇直上。 很?多?影评人开始认定孔黎鸢在电影届的位置,并且大胆猜测孔黎鸢这次是真的打算冲奖了。 有?一部分评论在影评之后讨论这件事: ——再不拿奖我都要替孔黎鸢委屈了。 ——实话实说,《白日?暴风雪》这片子实至名归,这两年国内还有?比这部口碑票房更出彩的片子? ——话别说太满,这时候营销拿奖不是一件好事,到?时候没拿就?打脸。 ——你也知道?营销拿奖不是好事啊?孔黎鸢会蠢到?用这件事营销? 也有?一部分声音认为,孔黎鸢公开性向,国内电影奖项不一定会给她位置: ——去年公开性向闹了这么久,掉的那些代言不是假的。如果不是霍星当时第一个跳出来说不会换演员,《白日?暴风雪》也不会这么快上,那孔黎鸢怕是早就?没水花了。 ——我看出柜也不一定是好事,当时爽是爽了,但要是就?揪着这一点卡她的影后,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说这些小年轻啊,谈起?恋爱来就?真的觉得全?世界只有?两个人了,要我看,还是温世嘉聪明?。 彼时,孔黎鸢还在拍《密度》。 每天灰头土脸地演一个在县城殡仪馆死气沉沉的打工人。 付汀梨过?年那会去陪了她两天,感觉《密度》里的孔黎鸢和自己之前看到?阿鸯的拍摄状态完全?不一样。 但没能陪多?久,只过?完了年她就?被?赶回来工作,她只能在电话里将?那些评论一条一条念给孔黎鸢听,然后又一条一条反驳,最?后敲定结论: 看不上你的都是眼瞎。 孔黎鸢就?在那边倦懒地笑,年后《密度》已经拍到?冲突最?大的部分。 为了将?那一场场戏磨透,孔黎鸢消耗了很?多?精力。 付汀梨从荣梧这里打探消息,听到?荣梧和她说——其实还是和以前一样,你别担心,孔老师每次拍戏都这样,等拍完了出戏了,就?好了。 她稍稍放下心,但又没办法彻底放心。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飞到?安徽去,但大部分时候,又只是自己在工作室忙完,又给孔黎鸢拨一通安抚生活疲劳的电话。 有?一天晚上,她和孔黎鸢讲她自己的作品,讲她在上海这边的生活,说自己现在有?在克制,不敢每天都吃糖,说现在口腔健康正在被?严格地管控中,说自己发根又长出了黑色,等礼拜天再补染一次,说自己今天又看了一场《暴风雪》,觉得阿鸯其实也可以活…… 说了很?多?很?多?,她口干舌燥地喝了一口水,迟钝地发现孔黎鸢在那边没有?讲一句话。 于是她停下来,突然有?些难过?。 而她只停了几秒,孔黎鸢柔懒的声音便在那边出现, “小梨,你多?给我讲一些吧,我想多?听一听你的事。” 听到?这样一句话,她才知道?孔黎鸢最?近真的好累,原来拍电影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不是光有?一腔热血,一拍手,就?能让自己出戏入戏那么简单。 可这样的累,孔黎鸢不能跟任何人讲。一旦她撑不住,就?会有?很?多?声音冒出来。 她只能跟她讲,也只能听她讲。 付汀梨没有?悲春伤秋。这个时候她更加明?白“爱人”这个词的深刻含义。 她们是“同路人”,要同一辈子路。那么她累的时候,她就?得支撑着她走一段路。 两个人你来我往,才能一直一直走下去。 所以她只说“好”,然后又继续跟孔黎鸢讲自己在这边的生活边角料。 把她自己的事讲完,孔黎鸢提到?今天的戏份磨了很?久才拍完。 付汀梨问是什么戏份。 孔黎鸢给她大概解释了一下,停顿了一会,又有?些迷惘地说, “我似乎不太擅长这种母女之间的情感戏。” “为什么这样觉得?”付汀梨不太明?白她的意思,“《蓝色书本》拍得也不顺利吗?” “不一样。”孔黎鸢停顿了一会,才语速缓慢地继续往下说,“《蓝色书本》里我是演一个母亲,现在我要演一个女儿。” 付汀梨这才知晓——在“当女儿”这件事情上,这个女人要花比以往多?十倍的努力去应对?、去学习。 但她并不委屈,而是选择直面自己的弱势,在一次又一次的折磨和疲累中加进理解。 孔黎鸢不是一直都那么强大。 付汀梨没有?想用自己蹭来那几节电影课学到?的半吊子,来对?六年前就?已经拿过?最?佳新人奖的孔黎鸢进行“指导”。 第290章 她只说,“可以给我说说姜曼老师的事情吗?” “其实她的事情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电话里,孔黎鸢的声音有些失真。 但付汀梨还是能听清,女人在那边翻了个身,呼吸飘荡了一会。 像波纹在她这边的天花板上荡起来。 良久,才继续说, “我以前总是看她的电影来学习表情控制和演戏的一些技巧,但《密度》我不想要这样做,我总觉得,‘女儿’这个角色,只能由我自己来创造,我不想在这个角色里也有她的影子……” 孔黎鸢并没有她自己以为的那么“记不清”,而是一旦敞开就有很多话可以说。 虽然思维跳跃,很多细节之间也没有关联,但她还是在电话里说了很久姜曼的事情。 付汀梨也安静地听她讲了很久。 甚至也在孔黎鸢的描绘中,在心底对这位母亲产生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她下定决心明天要找来姜曼的电影看一看。 这天晚上挂了电话。 付汀梨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太着觉。最后冷不丁掀开被子,随便找了一件大衣裹上,急匆匆走到楼下打了辆车。 直奔孔黎鸢那座阁楼。 找到那个被孔黎鸢藏起来的笔记本,是关于姜曼的人物小传——孔黎鸢答应过给她看。 翻开那本皱皱巴巴的笔记,摸着那上面的墨痕,一行一行地读过去,句式有些杂乱,许多话都是没由来没结局。 但还是让付汀梨心口泛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第二天打电话,她提起那个笔记本还是有些鼻酸。而孔黎鸢刚拍完一场在天台的戏,电话里的声音累得快要听不见。 却仍然柔柔地和她说,“别哭,小梨。” 付汀梨说,“我不哭。” 她真的没有哭,只是又把那个笔记本里的东西,一句一句和孔黎鸢聊。 她问孔黎鸢很多和《密度》无关、只和孔黎鸢自己有关的问题。 连着聊了几天,直到付汀梨早上睁开眼,收到荣梧兴奋的报信: 【孔老师昨晚上大夜戏拍得好精彩!现场好多人看哭了!!】 还给她发来一张拍摄得十分模糊的照片——阴郁雨夜,尘埃飘荡。孔黎鸢趴跪在地上,姿势很不舒适,脸挨在那位在片中饰演母亲的演员膝上,红着眼睛,表情隐忍。 ——很像一对又有矛盾又互相爱护的中国式母女。 “孔黎鸢入围国际电影节最佳主角”消息传来的那一天。 付汀梨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自己作品入围全球青年雕塑师未来奖金奖的消息。@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仿佛二零二三年那个元旦过得太好,于是一整年发生的都只是好事。 这个消息让付汀梨在工作室里直接跳了起来,还把自己一直忙着的那个木雕撞翻了。 闹攘喧杂间,同事们把她和木雕扶起来,又发出很友好的笑声,然后问她, “入围了就这么高兴啊?” 付汀梨也回一个笑过去,很坦然地说,“当然高兴啊!” 闻英秀瞥到她得瑟的模样,将她拎进办公室提点, “现在只是入围,还没到高兴的时候,要学会喜不形于色。” 然后又皱着眉心,“你以前也不是没得过奖,每次得奖都这样?” “也不是。”付汀梨说,然后又乖顺地听从闻英秀的教诲, “好,我会注意的闻老师。” 闻英秀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没再多说。 付汀梨收敛自己脸上的表情,关了门走出去,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缝。 平日里关系要好的同事凑上来给她祝贺,她谦虚地说只是入围,别恭喜得太早。 等重新回到位置上,却拿起雕塑刀不知道该往哪里下手,满脑子都在想柏林这个时候会不会冷。 直到捂在围裙里的手机一振。 她迅速把雕塑刀扔下,掏出手机,是荣梧给她的祝贺,说是看到了公布的名单。 她有些失望,但还是保持礼貌:【不声张不声张,只是入围】 荣梧说:【哪里哪里,付老师很厉害的】 她又说:【哪里哪里】 下一秒,手机弹出来电界面,熟悉的“9183”尾号,失望瞬间一扫而空,付汀梨躲着人去窗户旁边接。 最近上海天气太冷,玻璃窗起了雾。 付汀梨用手背将玻璃窗上的那一片雾擦干净,准备将手收起来的时候,很突然地看到自己白白净净的手指。 她愣了几秒,她今年真的没再生冻疮。 然后又想,是孔黎鸢,一切都是孔黎鸢。她对她的手部管理监督并且爱护得很到位。 再抬眼,她看到玻璃窗上映出自己的脸,眼睛弯成了一条小月牙。 接电话的声音就像是飘到了阿拉丁的飞毯上。 甚至第一句话就说, “最佳主角,好厉害啊。” 孔黎鸢听到她兴冲冲的语气,在那边笑出声,笑完了又学她回复荣梧的语气, “哪里哪里。” 停顿了几秒,声音再次柔润地刮过她的耳膜,很轻很轻, 第291章 “金奖,好厉害啊。” 电话挂断后,付汀梨在起雾的玻璃窗上,用手指画了一个很俗套的笑脸。 等笑脸成型,简笔画笑脸映着她的笑脸,弯起来的线条叠到她的月牙上。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又用手指在笑脸旁边加了一个小爱心。她希望这个世界真的有阿拉丁。 并且很恳切地许下一个愿望。 ——让孔黎鸢拿下最佳主角吧,就算我只到入围的地步都可以。 我愿意认输,给她买一百个汉堡。 第71章 「番外一:最佳主角」 阿亚说, “拜托,这可是国际电影节好不啦。” 闻英秀把保温杯一放,“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咋呼?” 停了半瞬, 瞥向角落在灯光下弯着腰屏声静气的另一个人。 嗯, 果然还是没看错性子。她这么想着。 又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再看到阿亚沉不下心的模样。 蹙着眉心补了一句, “不知道的还以为入围最佳主角的是你陈亚。” “差不多差不多。”阿亚把护目镜往脑门上一提, 露出一张乐悠悠的脸, 又跑几步凑到付汀梨面前, “小梨姐你说是不是?” 付汀梨正在桌前弯腰,对着自己刚锯下来的木头画线测量。阿亚一跑过来,掀开了木桌上一片屑灰。 她停下动作,挥一挥空气中的灰, “你怎么这么高兴?” “当然高兴啊!”阿亚说, “既然都参与了那就别客气嘛,四舍五入也能算是我们的电影了嘛,片尾名单都有我们的名字了呢。这我可是头一次, 没想到我们的女主角就入围了国际电影节的最佳主角。” “说的也是。”付汀梨温吞地拉下自己用来挡灰的黑框眼镜,一双眼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 “我们的电影, 我们的女主角。” 这么说倒也没错。 自从释出入围消息那天起, 付汀梨手机里的各个微信群消息就没断过。 美术组、全体大组、灯光组、雕塑小组……每个群里打开都是“孔黎鸢”。 有人说: 【我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 在我这里孔老师就是实至名归】 【前几天还看到有人说我们电影是借孔老师电影炒作,现在期待孔老师拿奖给我狠狠打脸】 【讲真, 以后简历上就写‘参与大型国际电影节入围电影制作’, 多有面啊】 【还是你会写哈】 还有人开始忧虑: 【我看就算入围了拿奖也挺悬的】 【是啊,虽然我们眼里孔老师早就该拿了, 但万一别人评委觉得她出道时间不久资历不长呢】 【搞什么啊,国外那些电影节也这样看年龄看资历看地域吗?】 …… 用阿亚的话来说就是,全剧组的骄傲,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开始望女成熊。 付汀梨看到阿亚发给自己的“望女成熊”——是一张孔黎鸢在电影里的截图,阿鸯表情模糊,被在下巴配上“望女成熊”四个字。 她笑了一个晚上。打泥浆、涂泥模、掰钢丝……只要一想起这张图就忍不住,任何事都没办法转移注意力,笑得连腰都直不起。 好不容易等脱敏了,又把这些话和“望女成熊”发给孔黎鸢看。 孔黎鸢下戏之后发了个“?”过来。 她回:【望女成熊,jpg】 然后又不小心摁到语音键,发了一长串没有内容、颠来倒去的笑声过去。 过了一会,像是把她这段无厘头的笑声都完完整整地听完了,孔黎鸢才甩了一张图过来。 付汀梨点开,是一张电影片尾字幕的截图,黑底白字,却只有两行。 就像是这部电影只有这两个人,她是她的领衔主演,而她是她的雕塑指导,最后被她改成是特别鸣谢。 孔黎鸢发信息过来:【帮你存好的图】 付汀梨把这张图保存下来,用作微信聊天背景图,替换了原先那张。 在孔黎鸢又去安徽之后。 她重看了很多遍《白日暴风雪》,如今已经是3月份,影片已经在网线上映。 她截下影片片尾字幕放映完的那张图,当作自己所有的电子设备背景。 这上面写: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阿鸯,愿每个你都能找到】 过了几天,她的电脑背景图被阿亚发现,阿亚觉得惊奇, “这难道是我们电影里的?” 付汀梨耐心地说,“片尾字幕放完之后的寄语。” “啊?”阿亚自惭形秽,“还是小梨姐想得周到,我看到我们雕塑组名单里有我就高兴得不得了,拍了好几张照,后面再想不起看其他的了,还是不行,得看完才能算尊重。” 不,我不周到,一开始的时候也没这个耐心。她在心里这样说。 然后又笑着和阿亚说, “我也是因为我爱人,她每一次看电影都要看到末尾。我跟她学的。” “原来如此。”阿亚点头。 紧接着找她要来那一句寄语的图片,把自己的电脑屏保也换成了这一张图。 第292章 没过多久。 孔黎鸢入围电影节最佳女演员的消息传来,全工作室里参与?了这场电影制作的所有人?,几乎都把屏保换成了这句。 阿亚双手合十,阖紧双眼说——这是信仰之力。 这几天工作室赶工,大半夜还挤满了人?,正好又赶上电影节的直播。那边和这边的时差有七个?小时,那边晚上七点半开始颁奖,这边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不过凌晨两点半也挡不住那一颗热情洋溢的心。 今夜只有阿亚不需要?赶活,但?她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在家里坐不住,还不如来和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到了之后又张罗着腾出一张木桌,又嚎一嗓子问谁带了电脑,结果举起的手里有戴着麻布手套的、拿着挡光镜的雕塑刀的…… 最后,七八台用“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阿鸯,愿每个?你都能找到”这句话当屏保的电脑摆在一排。 此时此刻,这些电脑里都同步放着电影节颁奖礼的直播。 还没到颁布最佳女演员的时候,工作室里嘈杂繁闹,各赶各的活。 有个?正摆弄着泥模的,听见?付汀梨这一句“我们的电影”,兴味盎然地?举起自己沾满泥的手,起了话头?, “既然都说是我们的电影了,那有人?打赌伐!” 付汀梨弯弯眼睛没说话。阿亚却率先坐不住了,乐颠颠地?去揽那人?胳膊,围裙上的灰蹭得到处都是。 “打就打!赌什么!” 扑得那人?被灰呛到连着咳嗽几声,阿亚又急吼吼地?压一压这人?的肩, “算了算了,不管赌什么我都跟你赌!” “谁输了就给谁使唤满一个?月时间,赌不赌?” “当然赌!你等着,准备好这个?月伺候我吧!” “那你赌什么?” “赌孔黎鸢拿奖啊当然是!” “那我也赌孔黎鸢拿奖!” “那我们两个?有什么好赌的!都一边的,到时候到底谁伺候谁?” 阿亚不太满意地?说着,又环顾四周,一副将这场赌局玩得更大的趋势, “难道我们这里还有赌孔黎鸢拿不了奖的?” 转悠了一圈,手里忙活的对两人?的话笑一下,说一句“我赌能拿奖”也就过去了。平日里跟着阿亚一块上蹿下跳的这时候也坐不住,一边埋头?苦干,一边翻找自己身上能赌出去的东西给赌注加码。 没人?赌“拿不了”。 除了揣着保温杯神色平静的闻英秀,和认认真?真?开始上刀比对雕口细节的付汀梨。 付汀梨听了这一圈,发?觉自己这两年确实算成长沉淀起来了,遇见?这么热闹的事竟也没有参与?的心思。 要?是换做以前,怕早就扔下手里的活,和阿亚肩揽着肩排排看直播了。 而?如今她却停不下手里的活。 怕一停下就坐不住,像阿亚这样满天跑,反而?度秒如年。 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尽量将心思放在自己手里这块木头?上,希望再回过神,就看到孔黎鸢已经站在颁奖台。 不过孔黎鸢现在在想什么呢? 会像她一样紧张然后佯装平静吗?还是像阿亚一样焦躁? 应该都不会。 这个?女人?向来冷静从容,想必在这种?时候也是泰然自若。不管得不得到这个?奖,孔黎鸢应该都会是同样的心态。 拿到了就谦卑说感谢,拿不到也应该是一样的表、一样的谦卑心态说祝贺。 对她来说没什么分别。 那个?时候,她应该会对其他人?或恶意或八卦的解读不管不顾。 或许回家那天,会不咸不淡地?掀开眼皮,对付汀梨说, “听说你们工作室那天深夜在打赌,那你赌的什么?” 这么想着,付汀梨突然笑出了声,思绪也就被拽了回来。 然后发?现自己已经发?了一会呆。果然,她一想起孔黎鸢就收不住自己这颗蠢蠢欲动的心。 而?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阿亚,已经收了一圈用作赌注的墨镜鸭舌帽口罩围巾。 最后全都一把拢到怀里,很艰难地?凑到闻英秀面前,大胆提问, “闻老师您来不来?” 闻英秀瞥一眼她兴致勃勃的表情,表情似笑非笑, “全都是赌会拿奖的?” “那当然,我们自己的电影,不赌会拿奖还能赌什么?” “既然你们都这么想……”闻英秀慢悠悠地?把保温杯放在阿亚那堆乱七八糟的赌注上面,犹如一面插入其中的战旗, “那我就赌不拿。” 一语激起千层浪。 这下手里忙活的、不忙的都看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那闻老师要?是输了可赔不起我们这么多人?啊?” “闻老师为?什么赌不拿?” “别吧老师,大家都一条心不好吗?” 闻英秀耸了耸肩,淡淡说了几个?字,“我输了,下个?月全球青年奖现场大会,所有人?澳洲团建。” 这一语是万层浪。 霎时间,工作室遍布欢呼雀跃,像是要?把薄薄的一层顶全都掀翻。 付汀梨隐在这一片如浪扑过来般的普天同庆里,好像所有人?都笃定闻英秀输定了。 仿佛是个?好兆头?。 第293章 这一刻她反而冷静下来,平白无故生出一种警惕心。人在得意忘形的时候容易翻跟头,她是得跟孔黎鸢学一学。 难道孔黎鸢不拿奖她就会爱她少一点吗? 当然不是。 当然不可能。 于是她在捬操踊跃里独自寂静了下来,安安分分地对着自己桌上的那一个木雕,等阿亚过来问她站哪一边。 她想了想,把自己那条“zoe”项链摘下来,送到阿亚手里,然后说, “我赌个开心吧。” 赌孔黎鸢开心。 阿亚愣住,“你赌开心,到时候拿奖了,或者不拿奖,你这条项链怎么办?” “当然是还给我。”付汀梨说,然后又盯着阿亚手里那一堆东西,笑着说, “这只是信仰之力。” 阿亚似乎没明白她在说什么,有些费力地张了张嘴,但还没发出一个字,那边陡然传来一句, “颁布了颁布了!” 一时之间所有声响消失。 所有人都扔下手里的活,像雨天搬家的蚂蚁一股脑儿凑到那一排电脑面前。 付汀梨看到阿亚捧着那一条摇摇晃晃的项链围上去。 “zoe”那几个字母在光下闪了一下光。 她忽地动弹不得,连一个手指头都用不了力。 她看到闻英秀走过去,看到闻英秀背着的手里攥着的手机屏幕,也是那一张工作室里所有人都在用的壁纸。 原来赌“不拿奖”的闻英秀,也在用这张壁纸。 ——付汀梨没有任何表情地想。 最佳主角即将颁布,没人顾得上在角落里独自动弹不得、天马行空的她。 隔着攒动的后脑勺、工作室里纷飞的灰尘木屑、木桌顶上那一盏昏黄闪烁的光、那一条摇摇晃晃的“zoe”项链。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围在一起的所有人齐整地爆发出一阵高呼,看到那六台并排电脑里有一台卡了屏,而剩下的五台里…… 骤然出现同一张脸。 灯光从晦暗缓慢变亮,像某种高密度的液体,轻柔淌过那双深邃含情的眉眼。 孔黎鸢穿一件黑色绒布礼服,缓缓走到台上拿起奖杯。 这一刻工作室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而付汀梨远远听到孔黎鸢被直播信号模糊了几分的声音, “感谢出现在片尾名单的每一个人……” 于是被屏蔽的声响被这一句话打破,付汀梨听到似乎是又有人高呼起来,拽着旁边人胳膊激动地晃悠,“影后是不是感谢我呢是不是是不是!!” 所有的一切都很乱,很模糊,像乱糟糟的默片现场,空气中所有尘絮,所有人的动作都被放成了慢速播放的黑白镜头,稀奇古怪地、扭曲悬空的…… 她只看得清那五台电脑里的孔黎鸢。 ——就好像是,有五个孔黎鸢在冲她笑似的。 欢欣鼓舞声里,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一下又一下,付汀梨站在原地,像被远在8700公里之外的孔黎鸢桎梏住。 工作室在这一秒钟彻底成为庆功会现场,不知是谁拿来了礼花,“嘭”地一声炸开,绿的红的蓝的彩带飘在空中。 落到五个孔黎鸢的脸上,又落到付汀梨肩上。她恍惚间伸手接住一片,感觉很轻,像飘在手上似的。 下一秒,阿亚顶着满头彩带回来,将那一条项链塞到她手心里,凉的,瑟的。 似乎还大声和她说些什么。 不过付汀梨听不见,她攥着项链,迷糊地将耳朵凑近,“你说什么?” 恰好颁奖结束,镜头从孔黎鸢这里切开。阿亚又大着声音重复一遍, “我说,小梨姐!我们电影的女主角成影后了!多亏了你的项链!” 说这话的时候她拽着她的手腕,一探,很惊讶地出声补一句, “小梨姐你怎么起这么多鸡皮疙瘩!冷到了吗《》” 付汀梨这下听清了,用衣袖遮住手腕。 笑一笑说“没事,不冷”,接着又轻轻重复一句,“是啊,多亏了这条项链。” 多亏她,将这条项链留给我。 - “听说你们工作室在直播的时候打赌了,那你赌的什么?” 孔黎鸢这通国际长途打来的时候。 工作室的繁闹已经过去,颁奖典礼直播结束,夜实在太深,大部分人都已经回了家。 连闹嚷嚷的阿亚,都已经苦哈哈地收拾好那些彩带,开着那辆破皮卡回了家。 偌大的工作室,只剩下付汀梨一个。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捻着还没戴上去的项链,心想这真的算是幸运项链。在椅子上很畅快地转了个圈,听到孔黎鸢果真如她所想这么说,一下笑出了声, “我赌你开心啊,影后。” 似乎是听不惯她特地强调的称呼词,孔黎鸢顿了一会,才又继续问, “那你下的赌注是什么?” “我的项链。”付汀梨一点也没回避。 这下孔黎鸢的停顿更久了。良久,才叹一口气, “真是人大了胆子也大了,就这样一件事竟然拿项链去赌。” 拿下国际电影节最佳主角奖,捧回一座金光闪闪的奖杯……竟然被这个女人用“这样一件事”来形容 第294章 但好像又不一样,因为她赌的是让她开心。 付汀梨咂巴一下嘴。 便听到孔黎鸢那边背景声嘈杂,于是只轻飘飘地说一句, “所以你别让我输不就好了。” 电话里传来喊人的声音,孔黎鸢的声音隔远,应了那边。 又很快凑近在电话里笑了一声, “好,付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补一句,“我明天回家。” 像是出了一趟远门,回家之前给在家里守侯的爱人报备。 电话挂断,付汀梨翻开手机,毫无意外,所有的社交软件上全是孔黎鸢的消息。 她随手拿一瓶刚刚工作室庆祝买来的饮料,也是孔黎鸢的代言。 可她没觉得这些信息重复冗杂。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迷恋这种满世界都是孔黎鸢的感觉。 没人知道她有多骄傲。再路过孔黎鸢的广告牌,她也偶尔抬头望一望,在心底想——啊,这是我爱人,又碰面了。 她远在天边,又好像近在眼前。 孔黎鸢回国这天,不知是谁释出了消息,机场被围得水泄不通。 付汀梨准时下班去机场接孔黎鸢。 开的是自己刚买来的二手皮卡,前任车主没开多久,倒也算干净算宽敞。 她一路哼着歌,慢悠悠地将车停在了机场外的停车场,不准备跟人山人海来接机的一群人挤。 但即便将车停在远离喧嚣的地方。 也能听到过路人嘴里嘟囔几句“孔黎鸢”的名字,于是顺着这些人遥遥去看一眼,也觉得今天的机场格外熙来攘往。 她没什么事做,一边发消息给孔黎鸢,一边用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 “笃笃——” 突兀的敲车窗玻璃声出现。 付汀梨抬头,车玻璃外黄昏一片血色,有个女人凑到她车前,比了个手势,说一句, “不好意思,有火借一下伐?” 火? 她将车玻璃按下,外头鼻梢被大风吹得通红的女人又重复了一遍。 “你等等。” 她说着,然后就在车里翻找一会,找到一只上次阿亚不小心掉在车里的火机,后来阿亚又买了新的,懒得拿,便一直放在她这里。如今她和孔黎鸢都不再抽烟,而那个裹着老照片的火机,也不想分给第三个人。 她拿了火机给车外的女人,很友好地笑了笑,“天气冷,是抽根烟舒服。” “是啊,谢了,我问了一路都没人借我,人人都把我当狗仔来拍隐私的。” 女人感叹一句。 然后借着她的火“啪”地一下把烟点燃,背对着她呼出一口白雾,又把火机还她。 付汀梨将火机收好,只笑一笑。 那女人又自顾自地说一句,“还是前年出差时候带回来的那盒烟好抽,可惜停产——” 话说到一半打住。 突然扭过头来盯她,表情十分惊讶,“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付汀梨眯了眯眼,打量着自己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是有点面熟……” “我想起来了,你不就是那——”女人这次话又只说到一半。 一个电话打来,女人匆匆忙忙地接了,好像是那边说一句“孔黎鸢出来了”,然后就仓促地摆摆手,和她说一句“抱歉我现在有事要忙”。 付汀梨表示理解。 把车窗摇上来,就看到这人把只抽几口的烟掐灭,拎着相机渐渐缩成了一个小影。 缘分果真妙不可言。 两年前的冬,这个人跑来和她借火,和她透露一句“孔黎鸢在上海肯定会来粉丝投放广告下打卡”。@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于是在这之后的元旦节。 她不知不觉再次跑去了这个广告牌下,真的遇见了孔黎鸢。 回过头来想,如果当时没有这个人的这一句话,那时候她应该不会在无意识中走到那里,也不会过好那个元旦。 而两年后的春,她又遇见了这个人,而且…… “嘭——” 副驾驶的车门被打开了,孔黎鸢坐了进来,风尘仆仆,很自然地抱起她放在副驾驶的那一捧花。 坐稳之后,她眯眼问她, “刚刚你在和谁说话?” 女人鸭舌帽里束起的发有几缕散着。付汀梨伸出手替她理了理。 微微弯着眼睛说, “算是一个让你找到我的人。” 车窗暮色低到与孔黎鸢的眉骨齐平,她在流红色中静静望住她,似乎也没有因为她这句话而感到多意外。 只是如以往,抬起手来按了按她的后脑勺,面庞边缘被余晖氤氲得有些模糊。她笑了一下,然后对她说, “开车吧小梨,我们该回家了。” 路途中央,付汀梨又突然想到她们的赌注,笑弯了眼,问孔黎鸢,“是不是现在我倒欠你一百个汉堡了?” 而孔黎鸢撑着车窗,在巨大的风里给她一个无足轻重的笑, “把之前我欠你的清算一下,还欠一个。” 女人的目光盯着她,“不过——” 第295章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不过什么?”付汀梨侧目去问。 难道孔黎鸢知道她偷偷向阿拉丁神灯许愿的事情决定放过她? 孔黎鸢笑了,“不过同人分享的食物最美味。” 显然没有听到她的心声。 然后又望住她,黑色瞳仁里浸着一轮落日,敞开马路,以及一个她, “所以现在是半个。” “半个啊——” 付汀梨拖长声音,倒也不恼,只说,“半个也刚刚好。” “为什么刚刚好?” “你猜?” 付汀梨这么说,然后又在心里偷偷地想—公主号梦白推文台—什么是刚刚好? 大概就是还不清,也清算不掉的地步。 余晖游离,车辆狂奔。她笑着侧目,看到她包上那只木雕金色小鸟垂落下来。 在泛黄的空气里缓慢摇晃,像是扇动时间漩涡。 之后,一路黄昏如血如风又如雾,皮卡车穿梭无数纷扰喧嚣的车流人流——那些曾是将她和她阻隔起来的河流,也是催使她一步步走向她的漩涡。她们走在路上,河流漩涡汇聚在一起,盘错成她们步履下的路程,好像一切都变得不重要,因为“找到了”。 就像影片末尾那句: 每个人的心中都住着一个阿鸯,愿每一个你都能找到。 而她们的故事就由“寻找阿鸯”开启。 原本这条路彼此都踽踽独行。后来她与她同路,两道脚印重叠,将河流漩涡都踩成宽阔大路。 如今,她只愿她们能一路顺风。而她永远欠她半个汉堡。 第72章 「番外二:雪国列车」 “我看她们要赶不上这趟车了。” 付汀梨看一眼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消息发过来的手机, 又叹一口气。 把没有动静的手机倒扣在桌上。 又凑近,额头抵在冰凉车玻璃上,往站台处敲。人影没瞧见一个, 倒是瞧见列车车尾处, 那一片拢到底的蓝调夜色。 “不凉吗?” 车厢内传来女人慵悠的声线。伴随而来的, 还有轻轻刮过她耳廓的柔软指节。 又是一个冬,乌鲁木齐的冬。听说这里的冬天通常在零下十几度, 很冷很干。而刚刚为了赶车, 她拎着两个行李箱和一个女人, 热火朝天地跑了一大通。 噔噔噔跑到车上,又被暖气包围得全身都发热,摘了毡帽和手套。 这会脑门上的汗凉下来。贴在玻璃上确实会有点冰。 “还好,不太冷。”付汀梨说。 心思还在还没赶过来的祝木子和祝曼达身上。 二零二四年一月份,新年伊始, 她和再次回到国内的祝木子取得联系,四人约好同去一趟阿勒泰,也算兑现二零一七那年的一点小遗憾。 为此, 当祝木子提起要到乌鲁木齐汇合,然后一起坐这列传说中的y965雪国列车前往阿勒泰时, 付汀梨与她的想法一拍即合。 正好孔黎鸢有空, 于是她还咨询荣梧, 从对方足够丰富的购票出行经验获得一些购票技巧, 在反反复复地购票退票试验中,买到了传说中的6号车厢。 四个人还恰恰好好凑到了一个软卧车厢。 可惜直到现在, 约好和她们在车上见的祝木子和祝曼达也没有出现。 该不会又是风风火火地, 在路上闹出其他事耽误了吧? 付汀梨这么想着。 耳朵边又传来一句,“好像是来了。” “哪呢?”付汀梨回过神来, 赶紧贴紧车窗玻璃往外看。 看了两圈,还是没能找到人影,只看到空荡荡的一片站台,和几个穿得很厚的外勤人员。 于是女人叹一口气,温热掌心按住她两边的太阳穴。 直接将她的头往右边偏了偏。 站在她身后,隔着耳罩,捂住她两只被暖气吹得有些发红的耳朵。 下巴蹭着柔顺的发,抵在她的帽顶,轻轻点了一下,声音从她头顶飘下来, “看到了吗?” 付汀梨顺着女人给她指的方向,视线飘到了站台另一个方向,果然,有两个人人影朝这边奔了过来。 一个背硕大的琴包,看嘴型是看得出在说“草累死我算了!” 另一个牵这一个的手,平日里总戴着的摩托车头盔这会倒没戴在头上。 两人朝车辆这边狂奔,□□燥的大风吹成了肉眼可见的面目全非。 “幸好赶上了。” 付汀梨松一口气。与此同时,将下巴抵在她头顶的女人,也拍了拍她的脸,而后将她的额头与车玻璃分开。 她被拉远,发现刚刚自己靠着的玻璃处已经起了一层雾。 “不一定。”女人说。 而几乎就是话落的那一瞬间,车辆就缓缓启动,站台景象开始倒退。 像一个往回拉的长镜头。 留下一片乌鲁木齐的夜,和两个瞬间面露惊恐的女人,一时之间,只剩下四只在空气中乱挥的手。 隐约间,还能看到祝木子脸上骂骂咧咧的表情。 付汀梨感觉到十分可惜。@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用两只手的食指拇指比了个长方形,框住车玻璃外那转瞬即逝的夜,还有这两个眼睁睁看着车开走,于是越缩越小的人影。 第296章 隔着氤氲着雾的车窗玻璃,夜的灰蓝调,荧黄调,全都落到手指上。 像融在皮肤上的某种粘稠流体。 “据说本命年不穿红内裤要倒霉,祝木子估计是没有穿。” 付汀梨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于是将下巴抵在她帽顶的女人被她逗得笑出声,笑声慢懒,飘到她耳边,像是要把她的耳朵卷进软绵绵的篝火里。 笑了大概有十几秒。雪国列车也启程了大概有一分钟,窗外开始滑动晦蓝的雪。 又刮了刮她的耳廓,拇指按了一下她下颌最柔软的位置——这是她每次从背后搂她,最喜欢落唇的那一处皮肤。 每次唇贴到这里,她汗津津的发也会贴到耳后,一绺绺,零星落到耳廓。 接着,她就会回过头,吻一下她格外好亲的唇峰,或者咬一下。力度的重还是轻,主要看她当时的心情,或者到底还有没有力气。 在这个位置按了两下之后,女人终于放开她,落座在她对面。 穿一件翻领的雾霾蓝毛衣,冷得发干的天气,偏偏还要拉开领口,敞着一大片白腻的锁骨皮肤。 还有脖领上那一条项链。 和有没有暖气无关,刚刚在车下,女人外穿一件米白大衣,也是敞着毛衣领口。 虽然毛衣是乔丽潘寄回来给她们的情侣款。但付汀梨还是拉紧自己身上这件白毛衣的拉链,下巴埋了一小半进去,戳到自己锁骨上贴着的那条项链,已经沾上温热的皮温。 她觉得安心。 然后又将自己用手指比的长方形取景框,将聚焦点从车玻璃转到女人的脸上,歪歪扭扭的,不太像样。 action,她咳嗽一声,“孔老师,采访一下啊。” 不知是太敬业,还是过完三十岁生日的孔黎鸢在这一年也突然变得幼稚。 对她粗制滥造的取景框竟然也十分配合。车外浓郁光影缓慢滚到女人眼梢。 女人将手里读完一半的书本放下,掀起眼皮看她,眼尾似弯非弯, “随时恭候。” 付汀梨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要再去北疆了,有什么感受?” “感受?” 孔黎鸢仔细品味了一下,手指戳了戳盖住的书本封面,封皮已经被翻得泛旧,有几处不小心盖到的折痕已经脱了胶。 那上面写《金鱼罗曼史》,是孔黎鸢即将参演翻拍的一部电影原著。 讲述的是一个女人认为自己爱上一条金鱼的故事,概括起来略显荒诞,但其实只是以一条金鱼为线索,通过黑色幽默的方式来表达女主人公落寞浪漫的精神内核和与梦、亲人和海的关系的荒诞喜剧,讲述以浪漫理想主义来对抗沉郁现实生活的主题。 又是一个孔黎鸢没有演过的新角色。 而且大概又是一个全新的挑战,一个孔黎鸢很有兴趣的挑战。从接到本子起,付汀梨看到孔黎鸢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很多遍原著。 “感受就是,希望这次去付老师能不要喝那么多酒。” 女人明晰的嗓音传过来。 将付汀梨停留在书本封面上的视线拽过去,她抬起眼,透过手指中间的那个四方形的空,看到女人随手扔了一颗薄荷喉糖到嘴里,腮帮子微微鼓了一下,又恢复如初。 然后又翻开书,睫毛微垂,盖住下眼睑,“你上次喝酒吐了我一身,回去闹了半宿不肯睡觉。” 分明早已经戒烟成功,但这个女人还是爱吃这个喉糖。 还是会在顺手塞给她一颗的时候,拇指很不宽容地捧住她的下颌,眯着眼,说一声“张嘴我看看牙”。 付汀梨上个冬天补掉的牙齿已经完好如初,但还是不敢多吃,所以每一次喂糖给她之前,孔黎鸢都要检查一遍。 “啊——”付汀梨张开嘴。 孔黎鸢抬眼看她,仔仔细细地端起她的下巴,看了一会,终于倒了一粒给她。 乌梅味的,甜滋滋的。 付汀梨闭紧嘴巴,抿了一下。下一秒下巴又被托住,在酸涩甜腻的糖果气息里靠近女人的鼻息。 她弯起眼,微微仰起下巴,整张脸皱得很没有形象,去蹭女人的下巴。 磨来磨去,就是不落到重点。她故意的,偶尔其他地方也喜欢这么做。 孔黎鸢笑了。 这么近的距离,脸上微微浮起的笑弧很明显,有种特有的妩媚。 手指轻轻戳她的眉骨,掌心托住她的下颌,只喊她,“小梨。” 她就立马认输,笑一下,心甘情愿地凑上去。 列车外风景摇晃,她靠近孔黎鸢的时候,孔黎鸢也在笑。一个乌梅味的吻过后,两个人都是笑着的。@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车开了这么久,孔黎鸢的书还没看两页。又坐回原位,再拿起那本书。 付汀梨亲了这么两下又很快觉得热,百无聊赖地把毡帽摘下来,心想是不是人们都会这样?在相爱的时候,说几句话,做几件事,就会突然很想亲一下,抱一下……恨不得整个人都挂在对方身上。 要长在一起,一生一世不分离才好。 然后一段对话,就被亲吻、拥抱、以及更亲昵的动作,拆分得七零八碎。 第297章 像活在无数个平平泛泛的碎片里?。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振了一下。 她拿起一看,是错过列车的祝木子发?来解释状况: 【服了,路上遇见一卡车的猪,粉色的,胖嘟嘟的,往外?探脑袋,也不怕被冻成脑花直接端上桌,要不是祝曼达觉得这些猪很可爱没忍住骑着摩托跟着卡车看了一会热闹,然后拐错了路,我们肯定赶上了啊/抱拳】 然后又?发?出豪言壮语: 【票也不退了,正好你?俩二人空间,省得有陌生人认出孔来,我们决定半骑摩托半搭车去阿勒泰,明儿早上见】 光是听?这样简单的概述,都?让人觉得这两人一路上很精彩。 付汀梨一下笑出声?,回了微信过去,几乎都?能想象到这两人在巨大的风里?骑摩托,跟着那一卡车的猪后面晃悠的场面。 又?将镜头对?准孔黎鸢,这次用的是相机。她调整到视频模式,问, “孔黎鸢,你?看过一卡车粉色的猪吗?” 车辆摇晃,自带胶片感?的色调下,镜头有些抖,女人撑着一侧的脸,捻着白色书页翻过去,然后掀开?眼皮望向镜头。 像极了电影特写镜头。然后和她说, “没看过。” 之后淡淡地?补一句,“不过大概一卡车的猪很臭。” 停了半瞬,放下书,又?说,“当然也有可能不会,因为它们是粉色的。” 看起来好正经,明明是没有任何含义的话,明明在讨论粉色的猪,却?好像在说一段特别高深莫测的台词。 甚至有点性感?。 付汀梨觉得自己对?孔黎鸢的滤镜大概已经厚到昏头了。 笑得东倒西歪,镜头也跟着她摇来晃去。 大概有一分钟吧,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笑得这么长过。 ——可能没有那么臭,因为它们是粉色的。 孔黎鸢竟然也会说这样可爱的话。 她笑,孔黎鸢就全程看着她笑,仿佛她笑起来是件特别好笑的事情似的。 目光含笑,在镜头里?懒洋洋地?望住她,肩倚靠在车窗玻璃,外?面是越堆越厚的雪景。 等笑完了,她又?把镜头扶正,继续问, “孔老师拍了一年多的《密度》终于杀青了,有没有信心再得一次影后啊?” 大概是知晓自己的书看不成了,孔黎鸢干脆把书放下, “那付老师觉得呢?” “不行,不能场外?求助。”付汀梨毫不留情。 孔黎鸢眯了眯眼,“影不影后的不重要,我只希望付老师捧回家里?的奖杯能越来越多,也希望付老师去年拿奖那天和我说的五年之内必有个人雕塑展这件事能成真。” 成功将话题转移。付汀梨“嚯”一声?,在镜头外?笑得有些晃,“孔老师好官方啊——” 她声?音拖得老长老长。 而且这又?不是什么许生日愿望的现场,不过是不是都?没关?系。 因为她们二十六三十岁那年的生日,都?没来得及许愿。 那时孔黎鸢又?去了加州的疗养院,付汀梨拎着蛋糕去疗养院看她,那里?不能有明火,只剩光秃秃的2630四根蜡烛,都?插在一个蛋糕上。 蜡烛没吹,也没来得及许愿,那位黎桥医生很嫌弃地?说, “孔黎鸢你?明年不要再来了。” 就当这是她们那年的生日愿望吧。 眼下,孔黎鸢抬了抬下巴,倒像是要重新补一个更符合本意的愿望了, “那意思是要说点不官方的吗?” “当然。” 孔黎鸢笑,手指轻敲桌面,无名指的戒指盖住那条细细的疤,逐字逐句地?说, “那就希望付老师再多爱我一点吧,然后不要再长蛀牙,可以多吃几颗糖?” “可以。”付汀梨答应得很利落。 “那付老师呢?”女人这么问着,手里?却?已经是将她的相机拿了过来。 先是对?准列车外?一晃而过的雪景,“今天天气这么好……” 再将镜头对?准她,“不准备也说点什么吗?” 从镜头外?到镜头里?,位置互换,付汀梨觉得新奇,但?倒也不扭捏,轻抬了一下下巴,咳嗽一声?, “那我得说点重要的东西了。” 孔黎鸢一只手拿着相机,另一只手绕过来,替她理了理头顶上的毡帽和被蹭得有些乱的头发?,又?躲回镜头外?,看着她笑。 付汀梨也笑。 然后她们这样对?着笑了差不多有半分钟,几乎没什么理由,就是在笑,好傻——付汀梨怀疑这段被录下来的视频会成为自己的黑历史。 哪个大方的一上镜就咧开?嘴笑啊? “你?不准笑了孔黎鸢。”她威胁孔黎鸢,自己却?还?是笑着的。 “好,付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不愧是演员,孔黎鸢很快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付汀梨的笑也敛住了。 她看一眼镜头后的孔黎鸢,有些迷惘地?说, “时间过得好快啊,二零二二跳过去,二零二三一晃眼就过了,感?觉发?生了好多好多事,但?又?觉得什么都?没有变,好像我的二十六岁和二十五岁没有什么分别,可能再往后嘛,二十七岁、二十八岁……” 第298章 双手撑着脸,发?现自己脸上的肉变多了,于是无意识地?多揉了几下, “再到三十岁,是不是又?是不一样的阶段了?人家都?说,二十岁到三十岁是最难的一段人生,三十岁之后会更自洽一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有点怕,但?想到孔老师先我一步跨过去了,又?没有那么怕了……” “我怎么乱七八糟的没主题的东西说这么多?” 说着,微微皱了皱鼻尖,又?看一直注视着她的孔黎鸢, “孔黎鸢我这种人应该拍不成电影吧?” 列车外?光影飞速摇晃,孔黎鸢笑,“不会,年轻的时候想法?多一些不是什么坏事。” 然后又?在这之后无比清晰地?说,“不过不是我先一步跨到三十岁,而是你?先和我同了这一段路。” “是哦。”付汀梨反应过来,去握住孔黎鸢的手,“那你?怕不怕?” “不怕。” 孔黎鸢反握住她的手,像补那一句“可能没有那么臭,因为它们是粉色的”一样的语气,多说了一句, “因为你?和我同路。” 最后,付汀梨将相机拿到自己手上,她看到自己坐在卧铺下铺,小桌板上摆着乱七八糟的保温杯、矿泉水和抽了几张的纸巾。 而她戴着毡帽靠在车窗的样子……简直傻透了。 她不太满意,又?牵了孔黎鸢的手过来,十指交握着抬起,夜晚光影呈现靛蓝灰调,过了大概有几秒钟,孔黎鸢在对?面晃了晃手,拇指磨了一下她无名指那一道疤。 焦点缓慢聚焦。 于是这段列车记录最终归结于毛绒毡帽,交握的手,箍紧指骨的银戒,以及互相缠绕着的鲜红疤痕。 以及付汀梨对?着镜头的那一句, “所以我希望今年么,我可以和孔老师一起飞一次。” 二零二二年年尾,她第?一次去到满是标本的阁楼,说,阿鸢是可以飞的。 如今,因为时间安排各种有的没的的因素,好不容易等到现在,孔黎鸢杀青,她刚忙完一个大活,彼此时间都?多了起来,她也该履行她当时的宣言。 尽管这段宣言只被她一个人承认,但?她也不愿意食言。 很多时候她觉得,“自我宣告”这种事才是神?圣而不可背叛的,就比如“结婚”这件事,也被她认为也是自我宣告的一种。 录制六分三十四秒的视频截止,卡在一个极为模糊的画面上。 在这之后,付汀梨翻相机去看,却?没找到刚刚那段视频。 捣鼓一会,她面露惆怅地?对?孔黎鸢说, “是我没弄好,不知道刚刚那段视频跑到哪里?去了,好端端的,我都?看见录制秒数了,怎么会没录成呢?” 而孔黎鸢却?淡然地?安慰她,“是有点可惜,不过没事,下次再录。” 然后又?把她埋在衣领里?的下巴抬起来,仔细端详她皮肤上被毛衣衣领磨出的粉,揉搓几下,笑, “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个女人还?是这样既来之则安之。 付汀梨被她传染,只叹一口气。 却?又?真的没那么遗憾了,因为2024年1月17日23点43分到50分的孔黎鸢…… 只有二十六岁的付汀梨可以独享。 大概这也是一件好事。 - 车开?到一两点的时候,付汀梨收到了阿亚的问候微信: 【所以你?和孔黎鸢两年前就在一起了,一年多年就都?公开?了,而我现在才知道,你?是她的金色小鸟,她是你?的爱人?】 事情源于她们出发?前的一个晚上,孔黎鸢刚拍完《密度》从安徽回来。 而付汀梨工作室聚餐,她是主角,因为那天刚捧回一个有含金量的纯金奖杯。又?大概是因为孔黎鸢那天晚上终于要回来的关?系,她多喝了几杯,脸红通通,头晕沉沉。 趴在桌上,握紧一干二净的酒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用那么大的力气,像是这个酒杯是孔黎鸢本人一样。 于是戒指硌得指骨有些疼。 阿亚第?一时间发?现了她过分用力的动作,很好心地?试图为她解一分力。 而她察觉到阿亚想掰开?她的手,却?以为对?方是想来偷戒指,于是又?费力地?直起身子,将杯子举起来一晃, “别偷我的戒指。” “好好好。”阿亚在模糊的视野里?举起双手,看不清表情, “小梨姐你?先把杯子放下,这样拿着危险。” 她自认为自己酒品好,在醉酒的时候向来不发?酒疯。于是很配合地?将酒杯放到桌上,脸趴在木质桌面,嗅着酒精气息,继续握紧那个酒杯。 嘟囔着说,“我爱人快回来了。” “哦,难怪。”阿亚在她耳朵旁边摇摇晃晃地?说,“难怪这么高兴。” 像是有重音,一遍一遍在播放——难怪,难怪,难怪…… 接着,又?凑到她肩上,笑嘻嘻地?问她,“所以小梨姐你?爱人叫什么,我发?现这么久了,我还?是‘你?爱人’‘你?爱人’的称呼对?方,连名字都?不知道。” 她半掀一下眼皮,笑得像个踏踏实实的酒鬼,很大方地?说, “孔黎鸢啊,认识吗?” 然后又?当没事发?生一样闭上了眼睛。空气在她这个答案之后静了两秒,阿亚笑出声?,笑了大概有一分多钟,在她意识沉下去之前,又?说了一句, 第299章 “拉倒吧。” 再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屋顶,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 眼皮上搭着一条湿毛巾,世界乌黑潮湿,像一片倒置的湖泊。 她浑浑噩噩地低头。 湿毛巾掉下来,再转头,就是孔黎鸢的脸,离天边好近,离她也好近。 那个醉酒之夜留下的几大未解之谜就是——她那晚是怎么跑到了屋顶上,孔黎鸢又是怎么突然出现,以及明明阿亚当时说“拉倒吧”,为什么第二天又那样欲言又止地看她。 直到她搭上这一趟雪国列车,才真正将这个问题问出来。 付汀梨也没扭捏,直接回复: 【是你之前没问过我】 然后又想,如果阿亚问,她应该也会直接说,因为现在已经没什么好避讳的。 她们是一对光明正大的爱人。 想到这里,她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很直接地说, “孔黎鸢你变了。” 已经是凌晨,列车越跑越暗,女人和她挤在同一张卧铺上,声音在融融暖气里显得格外倦懒。 她们在等上次来北疆没能看到的日出,是她喝醉酒的那夜,她说想看日出,于是孔黎鸢一大早就去缆车那边等的那次。上次来北疆,她们留下太多遗憾,不知道这一次能不能这一趟雪国列车里看到。 女人从身后环抱住她的腰,懒洋洋地笑一下,呼吸洒到她颈下,反问, “我哪里变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因为你让我不要喝那么多酒,嫌弃我上次闹了半宿。而我们上次来北疆,我记得你还和我说过一句: 想喝就喝。 现在却换说法了。 是不是爱真的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慢慢变成另外一种方式,再找不回之前的浓烈,就像温水煮青蛙。 付汀梨突然没由来地觉得心惊,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不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这样会显得她很小气。 所以她仔细斟酌,选择这样问, “如果我再像前几天和阿亚一起喝得那么醉,你还会像那天晚上那样照顾我吗?还是让我不要再喝酒。” “最好不要再喝酒。”孔黎鸢在她耳后给出回答。 说不失望是假的。付汀梨不说话了,但她没有生气,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孔黎鸢说得对,她酒量这么不好,是最好不要在喝酒。 而孔黎鸢又箍紧她的腰,呼吸压到她的颈下,轻轻笑了一下。 付汀梨被她笑得浑身发痒,刚想说点什么。紧接着,下巴被轻轻偏过去。 女人撑着脸望住她, “如果喝醉了还是一定要去屋顶吹风,下次我会多备一条热毛巾。” 手指点她的鼻尖,滑落到她的唇,像是刚刚知道她在想什么,所以故意逗她。现在却终于慷慨说出她的想要, “因为屋顶的风容易把毛巾吹凉。” 付汀梨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她凑到孔黎鸢脸上亲一口,安心打了个哈欠,很敞亮地讲一句瞎话, “行,戒酒了。” 大概只有孔黎鸢会听吧。 第73章 「番外二:雪国列车」 阿勒泰是在这两年火起来的。 雪国列车在二零二二年底开通, 大概也是为了借东风,装载了无数人心中的阿勒泰。来之前付汀梨听到消息——从这个月十八号开始,y965就会改成k9765车次。 仔细一想, 也就是说, 也许她们坐的这趟y965, 就是地球上最后一趟。 y开头的车次是旅游列车,k开头就不是了。 这让付汀梨的心情非常奇怪。 明明跨过18号, 这躺列车上的东西也不会变, 终点还是阿勒泰, 只有y变成了k。 却还是让她产生一种“末尾”的感觉。 于是她给孔黎鸢留下了很多张照片,在y965。 地球上只有人类这种生物才这么无聊,喜欢在这种事上赋上那么大的意义。 而她赋予的意义却又很小,只是让这最后一趟y965记住孔黎鸢。 祝木子在微信上发来到达的消息时,付汀梨想起这一对有情人最终没坐上这一趟y965。 不自觉地感叹一句, “好可惜啊。” 列车在雪夜大风里行驶,穿越天地的声音莫名寂寥。 孔黎鸢和她挤在一张狭窄卧铺上,鼻尖压在她的锁骨, 软绵得像一朵云, “要珍惜啊。” 女人的声音有些犯懒, 几乎被列车奔驰声湮没, 却还是在这一瞬间击破所有寂寥。 付汀梨笑出声。 列车在迷离的夜中踏向黎明, 飞驰掠过她摇摇晃晃的笑, 然后又提一个问, “我们这次会看到日出吗?” 女人摸了摸她的脸, 在她胸腔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之外, 轻轻地说, “一定会的。” 之后她再没泄漏出任何“可惜”的意味来, 也许她在孔黎鸢这个爱人身上,找回过的第一件事就是“接受且珍惜当下”。 六年之前在加州,这原本是她踏上那条公路的第一条准则。后来险些丢掉。 再后来第一次来北疆,遇见一个断电的冬,那时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孔黎鸢,将一顶绣着小鸟的毡帽盖在她头顶,领她踏过厚实雪夜,陪她度过那个世外巢穴温热的夜,邀她躺过软绵雪层…… 第300章 最后站在偌大空白的雪地,点一簇微弱火星,在圆的中心看她骑一匹白马一圈一圈地跑过,等她重新长出丰满血肉和灵魂。 那时她在飞奔的白马上无数次回头,扑簌簌的雪尘,驰骋的大风,都不要命地吹过来。但无论如何,都吹不散那一句话——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对她说,再跑快点吧。 之后,就一直遥遥地看着她,身影和面容都模糊,缩成雪夜里的小黑点。 很像是在说,跑快点吧,再快点,你想找到的,想接住的,想重新长出来的…… 一切都会回来的。 - 新疆冬天的日出来得特别晚。 列车在上午九点到站,软件上预测的日出时间是十点零七分。 所以几乎在到站踏出列车时,天还是黢蓝的黑调,一点日头的影子都没有。 为此,付汀梨一下车就叹了口气。 孔黎鸢推着行李箱走在她身边,口罩渔夫帽都戴好,头脸包得严严实实。 手也牵得她严严实实。 在喧闹的人流声中,十分不客气地把她这口气堵了回去, “叹气会变老。你再多叹几口,很快就能赶上我的年纪。” 付汀梨立马不叹气了。 温温吞吞地走了几步,看她们两个的影子在灯光下拖得老长,又笑出声。 然后故意说, “那我多叹几口,岂不是我们两个一起牵手步入三十岁了?” “还有人想变老的?”孔黎鸢瞥她一眼,似乎在笑,又抬手拍拍她的后脑勺。 说不要叹气,自己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不过你还是不要了。” 付汀梨问,“为什么不要?” 出站的人和行李都很多,鼓鼓囊囊,匆匆的脚步都踏着即将到来的黎明。 她们隐在其中,也是一对很不起眼的同行人。 在漫长繁杂的出站路途中,孔黎鸢留白了许久,终于在一对行囊鼓鼓的年轻人说一句“等我老了一定要再来一次阿勒泰”之后。 牵紧她的手,很突然地问她, “等我们都老了,到了不得不死的那一天,你希望我先走还是你先走?” “啊?”这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付汀梨在行李箱的咕噜咕噜声里愣了一会。 思考过后,很谨慎地给出答案,“我觉得都可以吧。” 天在出站路途中缓慢变亮了,黎明越来越近,快要落到她的眼皮。 而孔黎鸢望住她,面部轮廓有些模糊,声音似乎是有些意外, “你觉得都可以?” “嗯呐。”付汀梨好声好气地应了一声,很坦诚地答这个问题, “其实仔细一想,要是我先走呢,那我就只能两眼一闭双腿一蹬,那时候了,什么都轮不着我来想,当然你会伤心会难过,我临走之前可能也会难过,那是避不可及的。” “要是你先走呢,我一个人确实挺难捱的,但我多会交朋友啊,到时候和那些老太太们一起跳跳老年舞厅,看看老太太们中的顶流什么的……也能撑过最后那几年。” “老太太们?”这么一长串话,孔黎鸢似乎就只捕捉到这一个关键词。 付汀梨很有耐心地重申, “朋友,我都七老八十了,朋友不也都是老太太了,难不成我还找年轻小姑娘跟人学二十一世纪末的新潮流啊?” 她一向想象力丰富,只这么一说,自己就想到那幅画面先笑弯了眼。 孔黎鸢望了她一会,也跟着她笑,“也不是没有可能。” “怎么说?” “你应该和年轻小姑娘也合得来,和夏悦不就是吗?” 付汀梨琢磨了一下,“也是。” 孔黎鸢瞥她一眼,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付汀梨又说,“要少叹气,不然老得快。” 她将这句话还给她。孔黎鸢静了一会,“你怎么不问我?” “我觉得我知道你的答案。”付汀梨有些费力地挤过一个通道。 “你又知道了?” “对啊孔黎鸢,你已经被我摸得透透的了知不知道。”付汀梨笑得眼睛眯起来,然后又用手掌做了个割脖子的动作,威胁, “所以小心点说话,不然曝光你!” 孔黎鸢被她逗笑,和她一块往车站外的光亮处走。人群堆叠,她们肩抵着肩,骨骼抵着骨骼。 笑了一会,她听到孔黎鸢轻轻地说, “我还是希望我先走。” 果然是这样。付汀梨点点头,在混沌天地即将分开之前,轻拍一下孔黎鸢的头, “那我以后确实是要少叹气,一年一次健康检查,保证以后让你先走。” 她把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仿佛死亡和分开,对她来说就是一件可以看得那么通透的事。 “你又不问我原因?”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孔黎鸢盯她一会,“嗯”了一声。下一秒她们踏出车站,天光大亮,笼统地罩在两张年轻面庞上。 她听到她笑了一下,说, “就是你想的那样。” 第301章 付汀梨不叹气了,只是将孔黎鸢牵得更紧,已?经差不多是日?出时间。 她们都没急着走,只是静静找了一处地方,等日?出降临。这次很及时,几分钟之后,淡淡的辉光就落到了她们相握的手上。 北疆的日?出是粉色的,和她们以?往踏过的金色和血色黎明都不太?一样。 像水蜜桃被揉碎了浸在天上,缓缓地淌下汁水。 期间,孔黎鸢用手指搓了搓她手上那一道?疤,很轻很轻地说一句, “对不起。” 付汀梨突然有些难过。她吸了吸鼻子?,小声?小声?地说, “阿鸢阿鸢没关系。” 这一瞬间她们都知道?,为什么她要?说对不起,为什么她会难过。 她心疼她,却没办法不选择自己先走。 她也心疼她,因为连这样一件事都要?和她讲对不起,因为她知晓她选择自己先走的原因,远远不像她的“都可以?”那么豁达。 如?果孔黎鸢先走,付汀梨可以?再?交很多朋友,她知晓如?何更好地爱自己,所以?如?果不出意外,她还是能很乐观地撑过之后的那几年。 但是孔黎鸢不一样,她会一次又一次地和她说“你不要?跑掉”,对待自己的所有从?来都那么轻描淡写,那么不在乎自己的一个人,要?是她先走了,能怎么度过最后那几年呢? 是浑浑噩噩?还是悲观落寞? 付汀梨不敢去设想这样的状况发生,于是她也一次又一次地在心底想—— 没关系的阿鸢,如?果你做不到像我?一样那么爱自己,那就我?来好好爱你。 - 等日?出悄无?声?息地单曲,车站外,是打着哈欠的祝木子?和祝曼达。 两人靠在一辆旧车边上等她们。 正分食一个热气腾腾的烤馕,嘟嘟囔囔地说这些什么,嘴边还绕着一圈白气。 等看到她们两个推着行?李的影子?,又高举着手朝她们挥动,大喊, “这儿呢!” 已?经看完了想看的日?出。付汀梨有些犯困,有气无?力?地举起手。 打了个哈欠。 祝木子?用烤馕味的手用力?和她击了个掌,表情十分不解, “你们的雪国列车不舒服?怎么比我?们整整一夜搭车过来还精神萎靡?” 付汀梨半掀开眼皮, “刚刚讨论人生大事,是有点累。” “什么人生大事?”祝曼达掰一半烤馕,很顺手地给了孔黎鸢。 孔黎鸢也很顺手地接过,掰了一小块塞到付汀梨嘴里,笑着说, “死亡。” “这的确是件大事。”奇怪,祝木子?这时候却异常正经。 付汀梨嚼了几口馕,好奇地在这两人身上看两圈,问,“那你们想哪个先死?” 这话问得有些奇怪。 不过提问对象是祝木子?,这个人应该很不在意这种细枝末节。 而付汀梨刚好想知道?一件事——这一对轰轰烈烈的有情人遇到了死亡这一个课题,会做怎样的选择。 果不其然,祝木子?意味深长地笑一下。 然后拍拍身后那一辆旧车,拿着手机鼓捣一会。付汀梨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她还没看。 祝曼达就说,“是我?们做的这几天的旅行?计划。” 祝木子?在后面打补丁,“当?然我?们两个出门在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按旅行?计划走过。” 付汀梨点点头,“那为什么还要?做计划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做计划也是一种乐趣,还有关于死不死,什么时候死,谁先死的事,前几年我?们摩托车撞车的时候早都想过了……” 祝木子?一边说着,一边钻进车里发动了车,又从?车里钻出脑袋来。 前方天光大亮。这人笑嘻嘻地在北屯车站发出豪言壮语, “我?的人生格言是——随时都可以?死,哪怕是明天,今天也得在路上!” 末了,又拍拍车门,对她们说,“怎么样?厉害吧!” 付汀梨弯着眼,说厉害。 然后又朝孔黎鸢扬扬下巴,趁祝曼达利落上车的间隙,偷偷扯了一下自己毛衣上的拉链。 再?和孔黎鸢说, “看吧,就算你到时候先走了,我?还是能和这两个人一块玩,多热闹啊。” 孔黎鸢没说话,只望住她。 付汀梨又说,“但要?让你单独和这两人玩你肯定不怎么乐意。” 特别郑重其事的语气。 最后抬了抬下巴,弯起眼抓住孔黎鸢微微下低的视线,进行?总结, “所以?还得是我?来吧。” - 最后祝木子?那一揽子?计划,还是没能用成?。 其实从?那一段“因为看猪所以?错过雪国列车”的插曲就已?经可以?瞥见端倪——这一段旅途注定不会太?规矩。 先是在去排队坐缆车的路上,突然扔了一团雪过来。被扔到的是祝曼达,连累到了付汀梨。付汀梨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就看到孔黎鸢笑了一声?,就像是看到她被砸一块雪是特别好笑的事似的,而祝木子?冒冒失失地说了句“抱歉抱歉”。 付汀梨弯了弯眼,什么也没说,很幼稚地团了一个非常非常大的雪团,粗略地估算一下,大概有她的脸这么大。 第302章 十分有报复心地扔回过去。 然后波及到了孔黎鸢。在抛过去之前就散下来的雪块,“啪”地一下落到了孔黎鸢脸上。 在这之前,孔黎鸢还偏了一下头,不过没躲开。 付汀梨没有语气地“啊”一声,说抱歉。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孔黎鸢肯定和她同一战线,战火波及同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嘛。 谁想到,下一秒。 孔黎鸢直接将手塞到她脖子底下,她被激得缩紧脖子,气急败坏, “孔黎鸢你不和我站一边!” 于是孔黎鸢又坦坦荡荡地将手拿出来,敞着自己的脖颈,很大方地说, “让你摸回来。” 付汀梨抿一下唇,“你以为我不敢?” 话落,就用自己刚刚团过雪块的手,很过分地贴紧女人脆弱的脖颈。 似乎是因为太冰,孔黎鸢还冷不丁地缩了一下。但也没认输,还是眯着眼笑。 像一只雪地里的狐狸。 付汀梨先舍不得了。 她松开自己被冻得僵木的手,这会已经比刚刚稍微好一点。 而孔黎鸢又包住她的手指,掏出手套给她慢悠悠地戴上。 “刚刚还冰我,现在又给我戴手套。”付汀梨给出评价,“孔黎鸢你真的很有一套。” 孔黎鸢垂着睫毛笑,给她戴好手套后,轻轻拍拍她的后脑勺。 刚想说些什么。 一块雪砸了过来,冰得像是用铲子泼过来的。她们同时侧头躲过,在飞扬的碎雪块里对视。 那一刻很快又统一战线,不约而同,团起一个雪块砸向始作俑者。 结果同时砸中祝木子的脸,她大喊一句“都扔到我耳朵里了!” 雪野日光摇晃,她们同时大笑。 最后她们没排到缆车,打了一个下午的雪仗,像四个没打过雪仗的小孩子。 之后又在阿勒泰连待了几天。 坐到了俯瞰雪野的缆车,在那上面给孔黎鸢拍了很多照片。 在酒店里泡温泉之前被祝木子拉出去,说温泉有什么好泡的,结果拉到外面进行了一场冰上自行车比赛,孔黎鸢荣获第一,赢过了祝曼达这个摩托车职业赛车手,付汀梨觉得这是因为冰上自行车有三个轮子。 当然,在骑马这件事上,还是付汀梨经验充足。她教祝木子这个颠来倒去的,孔黎鸢教祝曼达这个很聪明的。 结果最后两人的比赛,是祝木子赢了祝曼达。付汀梨高兴得在那边留下一张连眼睛都找不着的照片。 最后一个夜晚,四人穿得厚厚的,并排躺在雪地里,四周全被雪包围着,看爬到天边的星星。 祝木子说,哪里来的星星? 祝曼达说,我也没看到。 付汀梨说,我看到了。 孔黎鸢笑着说,我也看到了。 祝木子兜帽一戴,又说,拉倒吧,皇帝的星星。 这天付汀梨拍了一张她们四个埋在雪里的合照发给远在另外一个国度的nicole。又拍了一张天空的照片,天气不好,拍出来之后上面确实没有几个星星。 后来回上海,她把照片印出来,在照片后面一字一句地写: 【祝木子说这是皇帝的星星。但我觉得,这是阿鸢和小梨的星星】 再一次去到禾瓦图去见萨利哈,是在和祝木子她们分开之后。 彼时,她们已经在北疆待了几天,几个小时之后就要离开,去往中国国土南边的一个城市,挑战一件从未做过的事。 萨利哈刚开始还没认出她们两个来,过了好久眯一下眼,才像是想起来她们到底是谁,恍然大悟。 又听她们说了这件事,比了个大拇指,而后又将她们迎进去,塞了一大把花生糖给她们,说, “多吃点糖,不要怕。” 付汀梨微微弯着眼,很自来熟地抱了一下萨利哈,说, “好,阿帕说不怕我们就不怕。”@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萨利哈又煮了一罐热腾腾的奶茶给她们送行。最后笑眯眯地打量着她们两个, “上一次见你们,两个人都很不好。” 两年过去,萨利哈会的汉语词汇多了一些,一段话能流利地说下来。 “现在再到我面前来,像换了两个人。” 付汀梨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孔黎鸢,一双眼睛还是弯着,“我们变化很大吗?” 萨利哈握着她们两个的手,并不细腻的掌心将她们交握的手裹住,很温暖地揉了揉。 然后说, “鸢和梨一直都是好孩子。” 临走之前,付汀梨又很依恋地抱了一下萨利哈。而孔黎鸢没多扭捏,也抱住这个和她们相识不过只三四天的阿帕。 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话都说了。 萨利哈很和蔼地拍了拍孔黎鸢的头,“煮奶茶学会了吗?” 那一刻付汀梨看到孔黎鸢垂一下眼睫,停顿了好一会,才轻轻地说, “学会了。” - 据说澳门塔是世界上最高的商业蹦极地点。 付汀梨对此跃跃欲试,这一趟来北疆,她早就已经做过攻略,提前计算过天气和距离等一切未知因素。 正好从北端飞到南端。 第303章 从北纬43.9飞到北纬22.2,几乎跨越整个中国。 她想在人类最接近飞行的方式里,蹦极应该也能算是一种。 既然要跳,那当然就要来最高的地方。 ——她大胆地想,然后仔细回忆,发现孔黎鸢恰好也没有恐高的毛病。 在买机票之前,她突然才害怕这是不是自己的一意孤行,也许孔黎鸢并不想尝试这种极限运动。 她担忧地去问孔黎鸢的想法。 而孔黎鸢似乎从来都很懂她的所想,也向来都与她这个想法一致。 于是轻轻勾住她的手指,说,“听说那里是双人蹦极?” 然后又插入她的手指缝隙,仔细思考后给出答案, “那比跳伞好,跳伞只能和教练一起,不能和你一起。” 似乎一切都刚刚好。 澳门塔的高度223米。踏上去时人还是有些发怵。 在系安全绳的间隙,付汀梨在高海拔的风里,对孔黎鸢说, “你随时可以反悔。” 天边日光绵延,孔黎鸢的笑被风吹散。安全绳将她们裹得很紧,她抬起手指,抚弄了一下她的金发, “我看你才可以随时反悔。” “我不反悔。”付汀梨摇了摇头,她看到自己的头发被吹到孔黎鸢脸上。 在这样紧张刺激的关头,竟然笑了一下,有些遗憾地说, “等回去我就不留金色头发了。” 风在那一刻无限涨大,而孔黎鸢静静地注视着她,“所以你是因为这件事,一直把头发染到了现在?” “是,也不是。” 付汀梨给出的答案很模糊,“只是觉得这样飞起来会比较漂亮。” 而她很喜欢漂亮的东西,也想让漂亮的东西一直漂亮下去。 孔黎鸢大概知晓她心底的想法,什么都没有说,只笑着握紧她的手。这个高度下,她们无名指的疤痕叠在一起,彻底融在一起。 一瞬之间风里只剩下心跳声。 这时,给她们系好绳索的安全员将手搭在她们身后的弋椛绳索上,笑眯眯地开了口, “准备好了吗?” 付汀梨呼出一口气,“准备好了。” 孔黎鸢摸一下她冒出薄汗的鼻尖,在上面蹭了蹭,轻轻地说, “可以了。” 安全员收到信号,说她们可以随时往下跳。那一刻付汀梨的心悬了起来,怎么也迈不动步子。而孔黎鸢静静牵紧她的手,没有说话,也没有替她做出这个决定。 紧接着,她听到安全员似是自言自语地问了一句, “今天多少号来着?” 在那样的境地下,付汀梨望住孔黎鸢柔情的眼,竟然莫名脱口而出, “二零二四年一月二十四号。” 也许是因为说出这句话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也许又是这一秒钟她看清孔黎鸢黑色瞳仁里的自己,头发被风吹得好乱,缩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小点,却又好清晰好清晰。 仿佛是已经在飞。 而孔黎鸢用掌心捧住她的脸,薄薄的眼皮被光照透,像极了一个即将到来的吻。 下一秒。她看到孔黎鸢笑,然后她也笑。紧接着,对方黑色瞳仁里的自己开始往□□倒。 庞大的风刮过来,她们跳了下去。 强烈的失重感在一瞬间袭来。日光逐渐收拢在她们游离放空的身躯上。 风和光像是要把她们照透,吹透,要将所有好的、不好的一切都吹走,只剩下两颗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的心脏。 这一刻空气中的气味只有畅快。 孔黎鸢撑住她的腰,和她抱得很紧,鼻尖抵住她的耳侧,呼吸在蓬勃心跳和呼啸风声里格外清晰。 付汀梨有些恍惚地睁眼,看到世界在她周围浮游,看到她们的发交缠在风中。 金色的,黑色的。 分不清彼此,仿佛在此时此刻真正长在了一起。在这一刻她真正产生原来人类真的可以飞的错觉。 蹦极绳拉到极限,她们又开始上升。 孔黎鸢托住她的头,在空中轻轻睁开眼看她,手指滑过她的眼尾,有些凉有些瑟。 “你哭了?” 风扑簌簌地刮在耳边,声音很大,付汀梨却还是听清了孔黎鸢的声音,就好像根本她们就是共享同一副骨骼。她摇摇头,觉得自己没有哭。 而当下无须因为这件事多言。 她只更加用力地抱紧孔黎鸢,在反复跳跃的失重感中,再没有比拥抱更加亲密的姿势。而孔黎鸢手指刮到她的颧骨,捧住她的脸。 高空中氧气稀薄,日光朦胧。 她没有犹豫地仰头,吻住这个女人的唇,间隙中看到孔黎鸢在笑,眼梢旁却波光粼粼,还沾着水光。 是哭了吗?还是那本来就是她的泪水,在这流到了孔黎鸢的脸上。 不过很快付汀梨就没心思想这些。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发生在失重感里的吻足够深刻,有种无畏而自在的痛快,她以前从未体会过。于是在这种痛快感里,有很多光怪陆离、轰轰烈烈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在高空之中缓缓睁开眼。 看到孔黎鸢轻微震动的眼睫毛,看到她们纠缠不清的头发,看到孔黎鸢眼睑下一颗透明的泪被吹散,快要沁进她的五脏六腑…… 第304章 仔细回想,她和孔黎鸢接过无?数个惊心动魄的吻。 无?论是六年前的加州,还是两年前的加州,亦或者是再?回到上海。从?同路的第一个吻,到布满血腥气息的第二个,弋椛再?到在兵荒马乱之后的第三个,最后是花车、悬崖、乌梅…… 还有此时此刻,孔黎鸢轻轻睁开眼看她,手指轻刮过她的下颌。 于是她也捧住她的脸,接住她眼睑下那一颗被吹落的泪,接住她看向她的目光,接住她不太?自信的爱和痛苦…… 而这种时候,这个女人望向她的眼总是尤其含情而迷惘,让人凭空产生一种甘愿在命运中沉沦的错觉。 以?至于—— 每一次亲吻孔黎鸢时,她都觉得,孔黎鸢是当?之无?愧的艺术品。 足以?被释义为一场疯魔而巨大的暴风雪,降临在一个气温从?未低过三十六摄氏度的国度。 自此,将一切搅得天翻地覆。 第74章 「番外三:隐藏信息」 01/ 第一次看到付汀梨抽烟的那个晚上, 李维丽十分讶异。 这件事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仅次于?那天晚上引发微博崩溃的热搜词条—— #孔黎鸢虐杀动物# 她挂了电话,摇了摇头, 有些欲言又止, “抱歉汀梨……” “我也不知道孔老师到底在哪里。” 期间, 付汀梨一直注视着她。听到她这句话,仿佛尘埃落定, 绷直的背脊瞬间松了下来, 微微弯着, 抵在身后被刷成靛青色的墙面。 动作非常迟缓地点头,又朝她笑,声音特别?轻地说一句, “好,谢谢你。” 李维丽有些不忍心?, “这种乱七八糟的谣言,视频都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现在只是资本水军下场带节奏……你放心?, 孔老师会没事的。” 付汀梨微低着头,像是听进去了, 又像是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件事。 没经过打理的长?发乱糟糟地挤在卫衣兜帽里, 灯光晦暗得发青, 她侧过脸看她, 有几绺格外出格的发被吹得飘起来, “我可以抽根烟吗?”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李维丽差点脱口而出这样问, 但她看着付汀梨那双在如今显得格外迷惘的眼, 只吐出一个?“可以”。 付汀梨又说一句谢谢。 掏出一盒皱皱巴巴的烟,烟盒很瘪, 里面只剩下几根。付汀梨十分珍惜地从里面掏出一根,看起来很旧很潮了,应该是放了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抽掉。 以至于?她点了很久才点燃。 点燃了也只有一些微弱的火星,像是随时会灭掉。付汀梨咬着滤嘴,轻轻吸了一口,静了几秒钟,像是吸进去的烟过了肺,但没有吐出烟雾。 却还是平白无故被呛到。 踉跄一下,咳得弯着的背脊快要折起来,细瘦的蝴蝶骨从那层薄薄卫衣布料里往外凸,很明显,像是她手?里这根发抖的烟从这处地方烧出一个?洞,而她很快就要被烧空。 她去拍她的背,觉得这个?人怎么薄成这样,像一片纸,都不敢用力去拍,怕稍微用点力就在她背上戳出一个?窟窿。 连着拍了几下,付汀梨咳完了,脸也更白了,只有嘴唇还剩下点血色,像白纸上沾了点番茄汁。 又朝她笑,“我没事。” 接着,扬起自己手?中已经快要晃灭的烟,自顾自地和她解释, “这盒烟是我今年元旦节随便买的,烟味太重了,当时抽不来,被呛了很久,不知怎么攥着烟盒蹲在路边哭起来了。后来……后来就随便放着,结果没想?到现在还是抽不来。” 李维丽总觉得这两个?“后来”中间还有话,只是付汀梨没有同她讲。 为什么元旦节买的一盒烟,那个?时候拆了封,只抽了一根抽不来……而如今六月份,潮成要点两三分钟才能点燃的废烟,却还要随身带在身上。 那个?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付汀梨这几天又到底抽了多少根这样的烟?被呛了多少次?却还是这样不知悔改。 甚至在被呛完之后,愣愣地盯着那根缓慢燃烧的烟。 等烟烧完了,灰白烟雾都被风吹散了,又无厘头地冒出一句话,像喃喃自语, “果然电影里说的都是假的,烟抽完这么多根没有魔法,每一根烧到末尾也不会有同一个?人凭空出现。” 同一个?人?是谁?应该是孔黎鸢吧。 李维丽想?到这里,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盯着付汀梨,试图在这个?人的脸上,找到过往那种被她所喜爱所记住的特质。 貌似是没有的,貌似已经消失了。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 付汀梨又冲她笑,把掐灭的烟扔了,问她一个?问题, “这个?圈子一直是这样吗?”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今夜她望向她的眼底,有种格外悲情的观感。 她到底从这个?谣言里,瞥见了孔黎鸢的什么?她到底和孔黎鸢是怎样的关系? 是简简单单的工作伙伴、心?心?相惜的亲密友人、暧昧浓情的同性恋人…… 还是再插不进第三个?人的情深似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两个?人已然发展到这样的地步,却不被旁人知晓半点。究竟是谁在保护谁? 第305章 “也不全是。”想了一会,李维丽说,“但差不多吧,大部分时候舆论狂欢是一件比神魔都可怕的事,这个东西不论真不论假,只论情绪只论有多吸睛,人在这个玩意儿面前不会被当作是真的人,如果不吃掉它,就会被它吞掉。” 付汀梨安安静静地听她讲完,有些迟钝地点一下头,发表一句好空的评价, “好可怕啊。” 李维丽沉默。 付汀梨又说,“那她现在是不是只有她自己。” 这应该是一个问句的,但却没有任何提问的语气。 因为在这之后,付汀梨抵着身后的墙,直着背,不知是不是夏夜的风太冷,眼梢被吹得红红的, “那我得赶快找到她才行。”@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说完这句,开始往不知道哪个方向走,身影在夜里被风吹得很像一片影子。 李维丽看着她,不知为何在她身后大声喊出一句, “也许孔老师现在并不想让你找到她。” 灰蓝色的天被压得很低,付汀梨的头发被吹到云上。她回头望住她,隔着黑夜,看不清是不是在笑, “那我更得找到她了。” 这一刻李维丽知道,原来付汀梨还是没有变,还是生得那样一颗坦诚明亮的心。 02/ 杨沐风把u盘插进去。 打开一个命名为【杨沐风的私人仓库,翻翻说不定还能有大新闻】的文件夹,眯着眼,终于找到一张照片。 右键,显示简介,时间显示为2022年12月4日。 那天…… 她闭紧双眼逼自己回想,却只依稀想起来,自己是准备去拍孔黎鸢,然后找一个很像小明星的年轻女孩借了火…… 是那一年第一次下雪。 雪变小了之后,她揣着手往车里赶,跑了几步烟抽完了,掐灭之后她回头—— 白色烟雾缭绕,缓缓被风吹开。 年轻女孩还是站在那里,穿厚软棕色大衣黑色连帽衫,肩上淋了层雪。 站在巨大广告屏幕显示的孔黎鸢红唇之间,微仰着头,黑色兜帽遮住半张脸,一张脸被风吹得只有嘴唇是红的。 她咬着烟,看屏幕里的孔黎鸢。一时之间两个人面容都模糊。 燃烧的细长女烟含在年轻女孩的嘴里,像是要把孔黎鸢的脸烧出一个洞,却又造成一种奇特的视觉效果—— 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同抽一根烟。 恰好这时有只被人举着的大型易拉宝飘过去,在屏幕外留下阴影,灰红调的飞鸟形状,缓缓流动过去,罩着这两个相隔十万八千里的人。 像光怪陆离的油画,也像一张旧海报。 杨沐风眼疾手快,拍下了这张照片,甚至之后几天她都时常去回顾,觉得这大概能算自己拍出的人生照片之一。 当然,等过一两周事情忙起来,这张照片被她遗忘在这个乱糟糟的u盘。 如今已经是一年后,她再次翻出这张照片,是在孔黎鸢公开同性恋情之后。 并且前不久有人在跨年夜拍到孔黎鸢和她未露脸的同性恋人在街头飞奔的模糊身影。 霓虹背景虚化,两个人在逃跑途中被抓拍,大衣衣带狂飘,看不清脸,肢体摇晃,但被光影给足了优待。 像在大屏幕里会出现的电影场景。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想看清那个人的脸。 而杨沐风留下的这张照片里,能看清年轻女孩的半张脸。 只要她发出去,就是挖出孔黎鸢同性恋人真实身份的第一人。甚至她觉得这不算做坏事,毕竟这样一张具有故事感的照片发出去,只会为孔黎鸢那场酣畅淋漓的爱情故事加码。 这不是好事吗? 网络上已经因为跨年夜的事情有了不少脑补和猜测。 这是为数不多杨沐风既可以发一个大新闻,又可以不算是违背自己良心做坏事的机会。 但她犹豫,甚至说不清为什么犹豫。 而昨天孔黎鸢获得国际电影节最佳主角的消息传回来,此时将这张照片发出去,也算是个大的…… 鼠标按住照片的缩略图,要将照片拖出来发到微博网页版上的编辑版本时,她松了手,突然给自己点了根烟,烟雾弥漫之际。 吸一口,过了肺,再吐出来。 将烟夹在手上,好一会,烟屁股都要烧没了,烟灰掉在手上,烫得她差点没跳起来,匆匆忙忙地扯了张纸把烟灰擦了之后,又烦躁地将烟掐灭。 下定决心,要拖到微博。可又鼠标右键,点击推出u盘。 算了,一张照片而已,又不是没有这张照片就拍不到大新闻了。 好歹也是借火的交情,还是两次。这样的缘分,在21世纪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吧? 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虽然别人都叫她狗仔,但她偶尔也想当一回人。 03/ 夏悦在长沙的片场捧着杯红糖姜茶,南门口的冬天冷得快要把人冻成干的。 妖风呼呼地吹过来,感觉脑门都要被吹跑掉了。 她打开微信,找到付汀梨的头像,是一座桥的照片,红色桥面跨越海峡,被发蓝的雾笼罩着。从一开始她加付汀梨,付汀梨的微信头像就是这张照片,不知道有没有什么隐藏含义,很少有人会用一座桥来当头像。 第306章 她给付汀梨发: 【长沙的冬天好冷啊,我发际线都被吹高好几厘米了】 付汀梨过了一会才回: 【好几厘米?】 【那你会不会变成阿哥啊?】 这个人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冷幽默,特别是和孔黎鸢在一起之后。 还是她们两个早就已经在一起了?只是夏悦现在才知道? 夏悦不太清楚。但她莫名感觉,早在拍《白日暴风雪》时,她在片场抓到孔黎鸢还耳罩给付汀梨那次,这两人变幻莫测的关系就已经初显端倪。 然后她又去问付汀梨这件事。 付汀梨否认:【在剧组是很正常的工作伙伴关系】 夏悦怀疑:【真的吗我不信】 付汀梨又说:【那你去问孔老师,她说的话你肯定信】 夏悦挠挠自己的丸子头,有些犯难:【我不敢】 这句“我不敢”之后,付汀梨过了好久才回,是一段四秒钟的语音,全是笑声,听起来是躲在哪里给她发,那边还有嘈杂的电钻声,笑得人都快要撅过去。 付汀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容易因为一件小事而笑成这样的啊? 夏悦不太记得。 很快,付汀梨应该是在那边笑完了,发语音跟她讲, “原来我们小夏老师这么怕姐姐啊?” 她在《白日暴风雪》里演孔黎鸢的妹妹。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夏悦不承认自己这是一种害怕心理:【我只是觉得孔老师不太爱聊微信,怕发过去打扰她】 付汀梨很耐心地回复:【她不是一个很凶的人,有问必答,而且你问什么她可能都没什么想法,很随意的】 【只是有的人就是这样,在微信上和线下判若两人的】 夏悦在这边点点头。确实,孔黎鸢在微信上不发表情包,不发语音,打的字都很简洁,看不出语气,基本也不和剧组群里的人瞎闹。 于是她又好奇地问:【那孔老师和你聊微信也这样吗】 这似乎是个挺难的问题。 以至于付汀梨在那边输入了很久,才回复过来: 【我还没有加她的微信】 夏悦一口姜茶喷出来,嗓子眼都火辣辣地疼,她迅速在键盘上打出自己的疑惑: 【孔老师都承认恋情了?你们两个还没加微信?那平时你和孔老师都靠什么联系?】 付汀梨这下不发文字了。 只发了一条语音过来,又是一阵笑声之后,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 “可能是靠信鸽吧,除了电话之外。” 04/ 荣梧觉得自己上辈子真是只信鸽。@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滑到付汀梨朋友圈那张大合照的第一秒,她下意识就给孔黎鸢转发了过去。 孔黎鸢接收得很快,并且用一个大红包向她说一句“谢谢”。当然,这两个字印在红包图标之上。 荣梧点开红包,觉得自己这辈子可能也是只信鸽。不然照片送达之后她怎么会产生某种奇特的满足感? 而且她觉得不是因为这个红包。 那是因为什么呢?她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看到孔黎鸢拍摄之前交由给她的手机锁屏之后,找到了原因。 彼时孔黎鸢还没公开恋情。 将这个私人手机交由给她时,眼神似乎格外郑重,似乎在说——不要让别人看到。 于是她一整天死守着这个手机。这俨如成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才知道的秘密,除了那两个主人公…… 而她是第三个,作用堪比信鸽。虽然她觉得喜鹊会更好听一点。 但这个喜鹊没当多久,就在孔黎鸢公开恋情之后,两个主人公就互加了微信,抛弃了她这个任劳任怨甚至还默默有点享受送信愉悦感的信鸽。即便她获得了一个大大大大红包。 当然,这说出去怕是要被人笑话。 荣梧把嘴闭紧,后来实在憋不住,只能跟夏莱说出自己的哀怨。 夏莱笑得颠来倒去,提起一件她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你念初中的时候不是还成立了一个信鸽组织,专门给人跑腿送信送小纸条送小零食,打通上下三层楼和初高中部,并且从中获利,一个礼拜不到成为千元户。 拍拍她的肩,“小小年纪,十分具有商业头脑。” 然后又咂巴一下嘴,“不过还是跟着孔老师比较挣钱,毕竟除开奖金工资,人还动不动就发大红包给你。” 荣梧“嗯”一声,不否认自己从孔黎鸢这里得到了太多金钱价值。 但有时候她也因此惆怅。 孔黎鸢从不在意自己的身外之物,也从来不在意自己。 她当然是希望孔黎鸢好的。 刚入行那会年轻,总觉得能大展宏图,还对这个行业抱有一定的憧憬。 刚毕业进了公司,跟了好几个艺人才发现,助理也好,执行经纪人也好,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有时候还得背个锅。 她不明白,怎么在学校里大家都是人,到了外面人就分为三六九等,助理就得像是穿回古代当丫鬟,当个男明星的助理不能穿得太漂亮会被粉丝说三道四说是来勾引艺人的,中午吃饭赶上了能一块吃赶不上谁管你,艺人减肥得跟着一块减否则害他禁不住饿吃一口就得扣她本来就少得可怜的工资,遇到事得马上出来挡着背锅,艺人开房记录被公开了就得说是她和男朋友开的,艺人机票行程被泄露就被骂说是她泄露的…… 第307章 后来她遇到孔黎鸢。这人真?的好怪。 一天到晚除了拍戏、磨戏,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动不动就是你走吧,你回去吧,我自己来,我要走了,我要留这里多看看…… 在重庆的片场会很没有形象地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双被牛仔裤裹住的长?腿伸得很长?,因?为角色而染的那头金色长?发飘逸得快要挡住半张萧瑟的脸;夜里会随意罩一件宽松衬衫或者是t恤,就没由来地跑到桥边吹夜风,一双含情眼里时常带着笑,时常映着飘绕的金色发丝,那时候总让人觉得这个?女人什么都没想?,却又想?了很多;随身携带一个?很皱很旧的笔记本,偶尔逛马路看到什么了,就用咬下笔帽在上面写下写什么东西,有一次大概是入迷了,进入戏里了,内心?情绪冲突来了,红唇不知不觉地紧紧磨咬,断断续续地练台词,被笔帽尖端划破了皮,流了点血下来自己也没察觉…… 坦白来讲,这个?女艺人活得一点也不像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明星,全身上下空空荡荡,好似生命里没什么值得被看重的,也没什么值得被忽略的……给人的观感几乎可以用“落寞”两个?字来形容。 虽然这个?圈子里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荣梧当然见过鲜活真?实敢说敢做的人,也见过好几个?被巨型的压力挤压得畸形扭曲的人。 可在这些人里,孔黎鸢又尤其不一样。 荣梧跟孔黎鸢一块工作这么久,把李弋、张玉、杨鹭几个?人都摸得一清二楚,却还是觉得孔黎鸢是摸不清的。 她有时候感觉“孔黎鸢”这个?壳子里是个?空的。而这个?女人总是在替戏里的人活着。 记得《悖论》剧组刚开机,第一次发盒饭的时候,是在内蒙古。她跑去领一份给孔黎鸢,放饭的人和她说有多的,可以多领一份自己吃。她心?思单纯,再三确认今天剧组请吃羊,第一天就是想?请所有的工作人员吃饭。 于?是便领了过去。 吃饭之前?孔黎鸢还在翻剧本,心?不在焉的,让她先吃。她踌躇了一会,还是等着。 此时片场都在吃饭,飘满羊肉香喷喷的气息,这可是内蒙古的羊。她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几声,被孔黎鸢听到。 女人将手?里的纸质剧本卷成筒,很随意地开始绑披在肩上的头发,然后看着她笑,“等我做什么,你吃你的。” 那天荣梧跑了一上午,已经是饥肠辘辘。她看孔黎鸢确实也准备吃了,才打开盒饭,才吃了一两口。 组里有个?演员就大喊一声,“怎么盒饭没了!” 惊得所有人往那边看,荣梧吓得筷子都掉了。 那放饭的人笑嘻嘻地晃悠两下,手?就往她这边一指。一时之间众目睽睽,荣梧的脸火辣辣疼。 说不委屈是假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是自己不聪明,着了这圈圈绕绕的道。 刚想?站起来准备给人赔礼道歉,赔钱弯腰的事也不是没做过。 结果在她站起来之前?。 孔黎鸢绑完了头发,把她按住,把自己那盒饭拿了过去,和那演员说了两三句话,回来之后,手?里空了。 她害得孔黎鸢今天没饭吃,是不是还得被人揣测抢前?辈盒饭? 片场还有些视线在她身上逗留。 荣梧“蹭”地一下站起来,一双眼睛憋得通红。孔黎鸢很淡然地笑,然后将她按下。 不管其他人怎么看,将剧本卷成的筒散开,拿起手?机点了几下就扔开。目光继续在剧本上流连。 和她说,“吃吧,要凉了。” 那时正是孔黎鸢的《蓝色书本》刚播完,风头正盛的时候。 在一次电影的综艺宣传活动上,被人恶剪,一时之间有很多不好听的声音,也有很多无缘无故就针对?她的人。 怎么剧组也会有人挖坑等她跳? 怎么她荣梧就成了一个?这样的坑?大不了就把她开了好了。 荣梧冲动地想?,刚刚还香喷喷的盒饭也吃不进去。 而孔黎鸢在这个?时候掀开眼皮看她,问她一个?问题, “你这个?年纪,刚出学校吧。” “对?,也不是……”突然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胡乱擦一擦,解释,“就刚毕业两年。” 孔黎鸢看着她笑,笑了大概有半分钟,仿佛有那么喜欢看人哭。等她眼泪缩了进去。孔黎鸢也不笑了,只是轻轻对?她讲, “那就是刚进这个?圈子?” “不太久,就跟过几个?艺人,都没跟很长?时间。”荣梧说,又忍不住多嘴,“没见过孔老师这样的。” 片场还有人的目光在这里流离。孔黎鸢的笑在其中显得很微不足道, “我哪样的啊?” “就……”荣梧有些犹豫,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孔黎鸢的独来独往。 最后只抹了一把脸,埋头扒了一口饭,说,“反正挺好的吧。” 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又半埋着脸去盯孔黎鸢。孔黎鸢没有在笑了,微低着脸,挽起来的黑发从额边垂落,被风吹得很乱,却又有种莫名的迷惘。 被翻得卷边的剧本被风刮得哗啦啦响,她在其中叹了口气,然后对?她讲, “和我一起做事,是会吃很多苦的。” 后来荣梧知道,为什么孔黎鸢这条路走这么久始终是形单影只。 第308章 因?为她走了一条同其他人更辛苦、更布满荆棘的路。但也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吞进去。 “我看了孔老师的新电影,演得真?好。她是一个?好有天分的演员,连这种题材都能吸纳那么多影迷。” “你不知道——” 回忆完往昔,荣梧叹一口气,看向夏莱年轻又天真?的脸, “孔老师那几年还是吃了很多苦的。” 而我只是希望她不要过得像以前?那么苦,走一条路那么久都还是孑然一身。 05/ 祝木子翻开手?机,看到#孔黎鸢同性恋情#的微博词条,十分响亮地吹了个?口哨。 祝曼达在阳台上浇花,碧蓝色的眼看过来,说她莫名其妙的,然后跟着她一块吹口哨。 就这么吹了半分多钟口哨。比谁吹得更响,比谁吹得更好听。 然后祝木子懒洋洋地说,“其实五年前?,我一眼就看出来她们能走到最后。” 祝曼达嗤一声,“马后炮。” “你竟然不信我?”祝木子狐疑地望过去,“我这双眼睛很毒辣的好不啦?” “那你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呗。” “哦。” “你说还有哪两个?会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身边还是对?方的?” “我们啊。” “她们和我们不一样。我有种直觉,她们这几年肯定发生了不少故事,保不齐真?跟演电影一样,而且上次在加州感觉气氛挺微妙的,这两人看起来在一起,却又没有真?正在一起,现在看到微博公开了,我心?安了。” “你跟个?老妈子似的。” “屁!” 祝木子把大提琴拿出来,坐在阳台上,冲屋子里拿着手?机的祝曼达喊, “给我录好啊,一点偏差不能有。” 祝曼达翻了个?白眼,比了个?ok的手?势。祝木子当即在阳台上拉了一曲《加州梦》,视频末尾是祝曼达看见一只蟑螂从她拖鞋旁边爬过去,于?是发出一声惨叫,而她全程很淡定地将大提琴拉给蟑螂听。 录制完毕,她撇了撇嘴,对?祝曼达的大惊小?怪表示鄙夷,但怎么也不想?因?为一只蟑螂重录了,于?是很没有包袱地把这一曲《加州梦》发给付汀梨,附赠一句寄语: 【我五年前?就说了吧,既然都遇着我了,那世界上所有的有情人就都得终成眷属】 06/ 救助站有人来问,是不是孔黎鸢和她的恋人在这里待过? 穆迟雪十分不客气地说没有,很不耐烦地将人赶出去。她不懂这些人,仅仅是因?为大明星来过,于?是一个?救助站都能成为他们的打卡景点。 等忙完这一通。 她去门口抽烟,围巾戴得有些闷,不过也不碍事,这种烟味有些发甜,那个?人以前?特别?爱抽,现在能留到围巾上也是好的。 然后她就想?起了孔黎鸢被抬到救助站来的那天。 也差不多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她也站在门口挤时间抽一根烟,就看到两个?人被担架抬进来,急匆匆地放了进去。 她把没抽完的烟掐灭。 几个?抬人的人又咕噜咕噜地走出来,叮嘱她赶快进去,他们要去接被困住的其他人。于?是她在人影憧憧中走进去。 看到两个?并排的担架。 以及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这两个?人原本是分开抬进来的。 才一眨眼的功夫,却抱到了一起。 一个?戴紧口罩和冷帽,另一个?头上的帽子不知不觉弄掉了,露出一张很不对?陌生人设防的脸。 没有一个?安安分分地躺在担架上,都滚在地上,脏兮兮的。 她走过去,脚步声响起。 两人又抱得更紧,仿佛她是什么会把一对?鸳鸯拆分开来的怪物?。 穆迟雪停了一会脚步。 看到戴口罩的将脸埋在另一个?人胸口,另一个?人的手?托住这人的头。 两个?人缓慢生长?在了一起,缠成了一根要命的藤蔓。穆迟雪没忍住,笑出声来。 那根被掐灭的烟在她手?里颤颤巍巍的。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了。 笑到一半就顿住,喊人来把这两人分开放到床上去,想?去摘那人的口罩,还没摘下来,另外一个弋椛?人就挡住了那人的脸,自己却没意识。 宛如一种本能。 本能,好伟大的一个?词。 似乎年轻一点的时候谈起恋爱来,连命都可以不要,心?甘情愿留给对?方。 听说是其中一个?背着另一个?走出来的,穆迟雪那时觉得漠然,她不喜欢这种为另一个?人献出生命的事情。 如今看到孔黎鸢公开,却又时不时会再想?起那个?画面—— 她们跟来到救助站的任何人都是不一样的,抱得那么紧,那么不分彼此。 两个?人都很脏,身上全是碎雪块。两个?人也都冷得发抖,稀里糊涂地躺在冰冷地面,脸被冻得通红,像两只蜷缩在一起的白鸟。 她无意识地问,“下雪了吗?” 她无意识地答,“嗯,我们看到雪了。” 就好像这两个?人拥有了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爱,所以连看到同一场雪都那么难。 07/ 陈亚喝一口酸不拉唧的柠檬水,水杯“铛”地一下砸在木桌上。 第309章 百无聊赖地半撑着脸,对脸趴在木桌上的付汀梨说, “拉倒吧。” 甚至还加码表示自己的不信,“你爱人要是孔黎鸢,那我爱人就真的是只猴儿。” 付汀梨没什么反应,已经昏睡了过去,只敞着一张红扑扑的脸。 陈亚看了一会,突然开始出现散光,付汀梨变成了两个。她也喝醉了。 然后她掏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稀里糊涂地问葛柠, “你这会没变成猴儿吧?” 葛柠在电话里骂她, “陈亚你是不是有病?让你别喝酒就是不听,待着!原地别动!” 她心安理得地放下手机。 歪歪扭扭地抽出几张纸,慢慢悠悠地叠在一起,给付汀梨垫着脸。 刚松开手,疑似付汀梨爱人的一个女人就来了。 此时已经酒过三巡,局散了,只剩下她一个还算清醒的,在等人来把付汀梨接过去,以及葛柠来接自己。 女人风尘仆仆地走到她面前,大衣衣角还飘着,像是从哪里刚刚赶过来,口罩外的眉眼有些熟悉,先是很礼貌地和她讲一句“谢谢”,然后又把付汀梨扶起来。 付汀梨大概是喝飘了,不肯跟女人起来。 陈亚去帮忙。 两个酒鬼颠来倒去地,在五彩缤纷的光下打醉拳。 最后,付汀梨终于安分地趴在女人肩上,似乎是嗅到了什么气息,露出满意的表情,喊一句, “阿鸢阿鸢,你回来了啊。” 阿鸢? 陈亚脑子是转不过来的。迷迷糊糊间,她看到女人按了按付汀梨的头,口罩似乎被刚刚扯了下来,露出了半张脸。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孔黎鸢的鸢? 后来陈亚回忆,觉得那一秒钟自己的酒都被吓醒了。 真的是孔黎鸢。 而孔黎鸢被她看到脸之后,也没躲,而是很坦然地冲她点头,又抱住歪来倒去的付汀梨,和她讲, “我是她爱人。” 完了,葛柠要变成猴子了。 完了完了。陈亚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于是直愣愣地看着孔黎鸢和她再说一句谢谢,就准备把付汀梨扶着往外走。 走到一半,付汀梨突然冒出一句,“阿鸢阿鸢,我要去屋顶看日出!” 孔弋椛黎鸢摸了摸她红通通的脸,笑了一下,不知这是答应还是没答应。 却又抬头问她,“她今天得的这个奖,是厉害的吗?” 陈亚呆呆地说,“是。” “我就知道……”孔黎鸢压低声音,“她这么厉害,不会不得奖的。” 这句话说得带点滤镜了。陈亚这么觉得。 而付汀梨似乎也听见了。 迷迷糊糊地动一动脑袋,颈下的一缕金发被蹭得冒出来,在表示不太满意。 孔黎鸢看了她很久。 帮她压一压头发,那一秒钟眼梢的笑像打翻的颜料那般蔓延开来, “当然不厉害也没关系。” 那个时候陈亚觉得,就算自己说这个奖不厉害,她也好像是想吻她的。 第75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我又见到这个女人了, 张玉。 重庆是座朦胧如旧日的城市,栉比鳞次的城市结构很容易让人在其中迷乱,一不留神就会觉得被抛弃在二十世纪。 据说重庆每一年平均有104天都是雾天。于是它是全球六大雾都之一——又一个和旧金山的共同点。真要比较起来, 这两者实在太过相似, 都是山城, 雾城,一样复杂。 但重庆的夏天比旧金山更热更潮湿, 更像一座被建筑包抄起来的森林。 来之前我在飞机上做了个梦。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当然还是加州那些事情。好似无名指那道疤带给我的后遗症真的很严重, 以至于我错把加州梦当作唯一的治疗药物, 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戒断。 醒来之后飞机落了地,我有一瞬间恍然,以为自己还在洛杉矶到旧金山的返程路。 我在这个时候开始觉得重庆和旧金山很像。大概别人听了只会觉得我白日说梦。 总之我带上新买的富士相机,和无名指上一道崭新的疤,来重庆看一个以飞鸟为主题的雕塑展。 雕塑展主题写得很特别:鸟每天都在飞, 它永远不会死。 好吧,其实老套到掉牙了。 它简直吸引不了任何人。而我因为这句宣传语来了重庆。 并且因为它的普通而感到失望。整个展里没有一个我喜欢的,那些飞鸟什么颜色都有, 蓝的黄的黑的白的,但看上去十分不生动, 被拢在那些或光亮或晦涩的灯光下, 是死的, 没有灵魂的。 甚至没有一只是红色的。 我只好携带着失望离开。但我很快就迷路了。来过重庆这座城市的人应该都知道, 在这里迷路是像喝白开水一样简单的事。甚至我出机场后打的第一辆车,出租车司机就和我说“cong庆嘛, 咋子可能不迷路嘛”。 一语中的, cong庆嘛。 我不知道人过了二十岁之后,是不是真的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总之我还是像二十岁之前过的那几天一样, 温吞新鲜地接受了这件事。 第310章 我开始拿着相机漫无目的地走。 富士相机总有种独特的色调,此时此刻也将重庆氤氲出一种独有的胶片颗粒感,像被罩在一片旧雾中。 跑下一层很高很高的楼梯,我看到了一条原汁原味的老街,将拆未拆的住宅区墙面布满涂鸦,是莫奈《查令十字桥》中的其中一幅。一条旧街的大型墙绘是一幅如此徜恍的世界名画,似乎比那个飞鸟展要有趣得多。 我几乎将眼皮贴近相机取景器,镜头缓慢对焦,青蓝调的查令十字桥笔触朦胧,色彩鲜亮,有一个很小很迷离的人坐在桥下。@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同时也坐在我的镜头里。 是一个女人。 我推进镜头,女人头发是金色的,比我更浅一点,穿一件版型很飘很薄的米白衬衫,似乎光着腿,手里夹一根正燃烧的烟,烟灰延得有点长。 她坐在查令十字桥下,头发飘着,微仰着的脖颈很白,像被嵌进这幅画里。 一阵大风刮过,烟灰吹荡下来,薄雾飘扰,火星被吹亮,女人在微弱艳红中看向镜头。 咔嚓—— 构图好干净,我拍到了她的脸。 她也看清了我的脸,应该。在我看清她的之前。 这一秒钟好似比神舟十四号向太空发射之前的倒数一秒还要漫长。可实际上没有,它只是86400秒钟里很普通的一秒。大概是昨天的这个时候我刚刚抵达重庆。 此时应该响起一首十分动人的音乐。但也没有那么浪漫。 于是我只是在嘈杂的车流人流声中,慢慢踱步过去,走了有五六分钟左右,不知道她在这期间有没有一直看着我走过去。 走到之后很随便地坐在查令十字桥下,在她身边仅隔五公分的位置,能闻得到她身上有些发甜的烟味,和自由之水的香味。 我把自己刚拍下的那一张照片拿给她看,从未想过和她再见面的第一句话就讲, “好看吧?” 她很自然地接过相机去看,一张照片看了大概有两三分钟那么长。足以将里面这条街的所有店面名字都抄写下来,期间什么话都没有和我说。 把相机还给我之后,她轻轻拍我的后脑勺,接我的话, “这张照片里没有你。” 她还是不讲自己好不好看。我们的对话好不做作,自然得好像从未说过再见。虽然车祸之后我们的确没有道过别,也没有说过“再见”二字。 可电光火石间,我还是很游离地想到在很多俗套的电影桥段里,像这样的情况应该同对方讲一句“好久不见”。 我错过了时机。 于是只能看着她的金色头发,有些干巴巴地讲,“你染头发了?” 她淡淡地“嗯”了一声。夹在手指间的烟已经被风完全吸掉了,烫到她的手指。她缩了一下,但表情还是没有任何变化。 “你的烟都被风抢走去吸掉了。”我提醒她。@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笑出声,将那根短细的烟掐灭,将放在马路牙子上的一顶黑色冷帽拿起来,拍了拍灰,很没有形象地盖在自己的金色头发上。 盖住半个耳朵,嘴唇被衬托得愈发红了,让我很没有由来地想起我和她的第二个吻。而她突然站起来,高挑的影子拢在我头顶,笔直白皙的腿下是一双裹住半截小腿的黑靴。 低头看我,很没有由来地朝我讲, “我最近很喜欢吃这附近一家的麻辣烫,请你去吃麻辣烫吧。” 恰好我没有吃晚饭。 恰好我也像她一般做事没有由来。 我拎着相机想要站起来,但我其实不太擅长亚洲蹲,即便我刚刚是坐着的,可直接坐起来的姿势大概和亚洲蹲的困难程度有得一拼。所以我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踉跄。 没能站起来,像跃龙门失败的鲤鱼变成了乌龟,面朝天头朝地,摔得很狼狈。 不久之前下过雨,马路牙子还有些微微发润,后脑勺隔着头发贴上去,能贴见汽车尾气、柏油路和雨水的气息。 有些凉,有些糙。像和地球背对背拥抱,因为此时是黑夜。 我听见她笑,笑声像一场只淋在我耳朵里的潮湿细雨。 其实我在这一瞬间也很想笑。 但我觉得不能自己来嘲笑自己,于是捂着脸,从手指缝隙里看乌黑的天,很坦然地说一句, “好丢脸啊。” 一个人承认自己丢脸的时候,就不会再那么丢脸了。 我坚信并且一直遵守这个准则。然后又很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我好丢脸啊。” 仿佛重复一遍真的能好受一点。但这个女人还是在笑我,笑得飘飘悠悠的。我不肯起来,想等她笑完了再起来。 于是一只手挡着脸,另一只手把相机往上伸, “帮我拿着!” 很不客气的语气。因为她一直在笑我,还一直都笑到没停了。 她用一只手将相机接过去,温凉手指擦过我的指节,类似一片羽毛,蹭得那一处皮肤里的骨头都在痒。 第311章 相机被拿走?了。 我举着的?手被握住,在手腕附近的?位置,女人?掌心温热,手指很细很长,松松垮垮地掐住我的?腕心,似是想?要拉我起来?,又似是只在玩我的?手腕,摸不准是什么目的?。 于是我庆幸有一只手在挡脸。 不然此时此刻的?表情大概会让女人?看出来?我很喜欢这样的?接触。 虽然我确实?也?不自觉地在笑就?是了。 不过?就?算挡住了我的?表情,也?挡不住女人?的?脸。她透过?恍惚的?指缝看我,轮廓模糊不清,一双眼睛却?始终注视着我。 偏浅的?金色头发垂落下来?,似一场旧金山的?梦。她握紧我的?手腕,哄小孩的?语气, “好了,快起来?吧,地上凉。” 我不讲话。她又很配合地蹲下来?,感觉是很标准的?很没有形象的?亚洲蹲姿势。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嘲笑,我没有怀疑。 她蹲在我头顶,倒着看我。 眼睛在我的?嘴巴上,嘴唇在我的?眼睛里,头发落在我的?睫毛上。 像一个颠倒的?镜面。 好怪啊,这两个人?。要是有其他人?路过?,看到我们,肯定要这样想?。 以至于我毫无根据地提起一件事,“这个角度看我们两个长得还挺像的?,都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这只能证明我们都是人?类。 而她用这样的?姿势盯了我很久很久,她终于叹一口气,很轻,被我的?眼睛吸进去。 然后拍拍我的?脑门,眼梢的?笑很轻地落到我的?嘴唇上,快要被我吞进去, “这么巧啊,请你吃麻辣烫啊。” 我大概笑得连自己的?眼睛都找不着了,但还是能找到她的?。甚至很顺从地被她拉了起来?,跟着她离开头顶的?查令十字桥,拐到一条更狭窄的?街,染了一身蒸腾的?烟火气和火锅气,掀开布帘,走?进一个热火朝天的?麻辣烫店。 原来?她最?近喜欢吃的?麻辣烫,只是清汤煮几片菠菜娃娃菜木耳西兰花肥牛,再在一碗醋里加一点辣油当蘸碟。 而我始终坚信来?一座城市就?要体会这座城市的?特色,所以我点了微微辣。 够了,起码汤还是红的?。我这样安抚自己。然后又问她, “听说吃麻辣烫可以减肥?” 她正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西兰花,蘸了点醋,听了这话掀起眼皮看我,仔细端详,然后回答, “你已经?很瘦了。” “我妈也?这样说。”我被微辣辣得嘴巴有些烫,说话还有些含糊, “她说我瘦了好多。” 特别是从洛杉矶回去之后——我没有把这句话讲出来?,直觉现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 聊起过?去总是令人?尴尬的?。不管那是怎样的?过?去,总和现在不太适配。 不过?就?算我没有提起,她似乎也?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了什么,抬起眼盯了我好久,久到麻辣烫店里的?热气被几个来?来?去去的?人?带走?了。 才缓缓地说,“你的?伤都好了吗?” “好了。” 不知为何,明明加州梦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如今再和她面对面提起加州那些事,却?觉得好遥远,仿佛只是一场我们一起做过?的?梦。如今梦醒了再遇见,已经?是两个不同的?人?。 我咬了一个撒尿牛丸,有些局促地攥紧筷子,隐去自己无名指上那一道疤,只问她, “那你呢?” 我觉得她那个时候受了很严重的?伤。但我猜她不太愿意?同我讲。 如我所料。 她对我给出的?答案点点头,对我提出的?问题却?十分不在意?, “不算严重,没过?几天就?好了。” 好像时间转到八月份,六月份留的?那些血就?都变成了假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是很温吞地点一下头,过?程中再没有其他的?话。 其实?有一点失落。 再同她讲起加州,我迟缓地感觉到,她和加州一号公路的?她不太一样了,没有那么洒脱浓烈,整个人?看上去很单薄。甚至刚刚我第一眼看到在马路边上坐着的?她,在我朝她走?过?去的?五六分钟里,我都有些恍惚,以为我像那种老套的?电视剧情节里演的?那样,将路过?的?每一个人?都认作是我的?女主角。 幸好不是幻觉。 我走?到她面前,她还是她,染过?头发,换了穿着风格,瘦了,比六月份的?时候看上去肤色更白,有些颓郁,手里却?还是那根便宜的?红酒爆珠烟。 虽然某种程度上还是很吸引我,虽然在她看来?,我可能也?跟在六月份时的?不太一样……但在聊过?几句后我突然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讲。 仔细想?想?,应该是因?为我没想?过?我们会再见面,也?早已经?说过?道别语。 而现在,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某种戏剧情结在作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旅途中结识…… 所以旅途结束后注定无法延续那时的?轰轰烈烈,只能是之前这样不欢而散的?结局吗? 可两个人?不说话,只面对面吃饭的?感觉也?很好。 第312章 胡思?乱想?间。 她吃了几口就?再吃不下,把筷子放下。我看她点的?那么一点点菜都没吃完,愣愣地问, “这不是你最?近很喜欢吃的?麻辣烫吗?不多吃一点?” 她懒懒地撑着脸,看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吃,我没有太喜欢太讨厌的?食物?。” 我对此表示理解。 也?很突兀地想?起——我曾经?在加州和她说过?一句话,我说我喜欢吃汉堡,请你吃汉堡吧。 所以到了重庆,她才对我这样讲吗?所以她也?想?请我她喜欢吃的?食物?吗?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觉得这一刻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心肺之间蔓延开来?,让我觉得开心,并?且讨回了熟悉感。 这时她的?目光瞥到我放在一旁的?相机,问我,“你来?重庆拍照的?吗?” “不是。”我说,“我来?看一个展。” 没有说是飞鸟主题的?展,而是很大方地邀请她看我拍的?照片, “当然也?拍了很多照片,我觉得都挺漂亮的?,你可以看一看。” “这是个很漂亮的?城市。”趁她低眼看照片的?间隙,我补充。 然后她又自然地接话,“你喜欢让漂亮的?东西一直漂亮下去。” 摇了摇手中的?相机,盯着她笑,“这也?是一种维持的?方式?” 原来?她还记得,记得我说过?的?话。我弯起了眼,之前那些静默的?、局促的?、失落的?时间已经?过?去。 好像两个新的?人?,也?可以记得旧的?事,然后重新交朋友。 “对。”我笑得眼睛眯起来?,眯着眼看拥挤繁杂的?麻辣烫店,她的?存在感特别突兀。一时忍不住,我又讲, “而且我是学雕塑的?,这应该也?算吧?” 她也?笑了,放下还亮着的?相机,那上面有一张相片,是我在七月份拍下的?金门大桥。 七月份,从洛杉矶再到旧金山的?返程路很漫长,我不顾妈妈的?反对,坚持要再租一辆车自己开回去。 然后我一路向前奔驰。 在一天傍晚到了金门大桥,旧金山的?最?北端,跨过?去,前方就?不再是加州一号公路。 我在那里停了很久很久,甚至有想?过?,如果我和她一起返程,是不是两个人?都会来?到这里,靠在车边同看一场日落。 于是此时此刻,她会出现在这张金门大桥的?照片里,藏在我的?相机里。 不过?世上从不少?阴差阳错。 七月份我没有跨越金门大桥,照片里没有她。八月份我跨越了重庆的?查令十字桥,还是将她装到了我的?相机里。 而她如今再次坐在我面前,对我笑,“我是开理发店的?。” 很像一场剖白的?开始。但怎么说我也?不信她是开理发店的?。 特别是在这之后,她指了指麻辣烫店外的?那家店,“就?是那家店。” 我往后看。 隔着氤氲的?雾气,马路上杂乱的?脚步,一层模糊不清的?玻璃,我看到对面果真有一家理发店,卷闸门半拉着,玻璃门上用红色胶带贴了一个“玉”字,两旁的?旋转灯也?已经?关了,很旧很老的?一家店。 我不信真是她开的?。 再回过?头来?,我看到她还在看着我,眼底的?好笑不是很能藏得住。 于是我知道她在骗我,并?且是很拙劣地在骗我。 我很配合地被她骗,用筷子夹一片自己碗里的?海带给她,海带真的?很辣很能吸油。我现在嘴巴麻得那么厉害都是它害的?。 又望着她,很坦诚地说一件事,“我今年二十岁。” 她看了我一会,重新拿起筷子,吃我给她的?海带,慢悠悠地吃完了,才给我夹她碗里的?木耳,看着我说, “我二十四岁。” 我不爱吃木耳,这种菌类食品介于我完全不能接受和我非常喜欢之间,我每次吃麻辣烫都不会点它,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它没有任何存在感。 但我还是乖巧吃下了,再夹一块玉米给她,“我六月二十一日生日。” 她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玉米是非常难处理的?食物?,想?必在陌生人?面前吃的?话会很没有形象。 我有些幸灾乐祸。 想?看她到底吃不吃,但又不太忍心,正想?给她换成平菇。在这之前,她先做出决定,咬了一口玉米。 有点狼狈,但还是很漂亮。 我撑着脸笑,看她吃。如果这时候有人?路过?,看到我们在玩这样的?游戏,肯定会觉得很幼稚很亲密。 谁会想?到我们一个小时之前才见到面呢? 吃完之后,她擦了擦嘴,嘴唇变得有些红了,应该也?是吃不了太辣。 “我也?六月二十一日生日。” 这件事让我很讶异。我注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其中找寻到在开我玩笑的?意?味。 可是没有,她始终很冷静地注视着我,我知晓她真的?和我同一天生日。我虽然讶异,却?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好巧。” 我说,并?且想?到我没有送她生日礼物?,而她用她的?火机抵押,送了我一件泳衣。 第313章 我是不是得送一件礼物?给她?在离开重庆之前。毕竟二十四岁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生日。而且和我在同一天。 北半球最?漫长的?一个白昼,是我们两个的?生日。我很满意?这样的?巧合。 “是啊,好巧。”她说。 游戏继续。我们碗里的?土豆藕片菠菜肥牛面筋豆皮蛋饺,一一被交换了口味。 我也?从中获知了许多她的?信息。 之前在加州读管理学硕士,去年刚刚毕业,英文名叫zoe,六月份回国才来?到重庆,目前正在学游泳,刚刚点烟其实?没有抽,因?为最?近想?尝试戒烟,可能也?是因?为戒烟所以胃口不太好…… 一个轮廓清晰的?人?逐渐出现在我眼前,但又不是太明确,这反而让我生起更多的?新鲜感,只剩下那家理发店是否真的?是她的?这件事还存疑—— 一个在国外读管理学硕士的?人?会学到正宗的?理发技术吗?我不是很相信。 低头看桌面,木桌上盖了一面红白小细格桌布,两碗麻辣烫,一碗微辣,一碗清汤都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果真同人?分享的?食物?才最?美味。 两个人?玩这样的?游戏也?会很开心。我开始觉得木耳也?很好吃。 这个时候,其实?两个人?都吃得很撑了,我能讲出来?的?所有信息也?被她全部都挖走?了。 她望着我,和我说她叫张玉。我撑着脸看她,其实?我知道她并?不叫张玉。 就?在一分钟以前,我心不在焉地瞥到一张贴在麻辣店里贴着的?电影宣传海报,那张高饱和度靛蓝基调的?海报上用黄色的?字体印—— 张玉饰演者,孔黎鸢。 海报还是签名版。她的?字也?和她一样随意?,黑色字体洋洋洒洒地跟在那下面。 不过?是因?为不火吗?这张签名海报被麻辣烫老板贴在墙边,都没有像那种名人?来?店里那样用玻璃框起来?。让她的?名字成日成夜地被水汽烟火熏着,而她自己似乎也?没有很在意?。 原来?姓孔啊。 这么好听的?姓为什么要藏起来?呢。当然我也?不是觉得姓张就?不好听。 黎鸢,几十秒钟之前,我趁她微微低着眼给我夹菠菜的?时候,无声地喊了一下她的?名字。口型一闭一张,没什么特别,但我不自觉又多喊了一次。 黎明的?鸟,很好听也?很沉重的?名字,似乎有种孤注一掷的?悲薄基调。 也?许这个人?原本的?生命基调就?是如此。一时之间我想?起在加州的?她,转眼又看到现在的?她—— 戴着冷帽,半盖着耳朵,撑脸看我,眼睑下微微泛起靡艳的?红,在缭绕雾气里显得很迷离。 我突然产生一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个女人?和她的?名字很适配。 以至于在心底默念:黎鸢,黎鸢。 你好像还是和加州时的?你一样,一直都是一个让人?看不出你很落寞的?人?。 在这之后,我将手伸到她面前,悬在两碗空掉的?麻辣烫上,特别诚恳地和她说: “张玉你好,我叫肖丸子。” 我只希望她听了会笑一下,没有任何假装。 第76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她果真笑了。 手撑着脸, 睫毛像无数只小鸟扇动翅膀那样震动,阴影盖住眼?睑,嘴边的笑弧在灯光下很明显, 幅度比以往笑起来的时候都要?大。 我怀疑如果不是?因为那顶冷帽, 那她那些飘顺的金色头发肯定会被她笑跑掉。 这世上有人在笑的时候总是轻易能引得别人跟着一块笑, 这叫作笑容的感染力,一般发生在有酒窝、有月牙眼、笑得特别夸张……具备这些特质的人身上。 她是没有这些特质的。 但我还是?容易跟着她笑。她一笑我就没有办法绷着脸故弄玄虚, 哎…… 两个人在麻辣烫店笑成?这样像什么话, 旁边拿菜路过的大哥已经偷偷瞥过我们?几眼?了。 我虽然笑得肚子痛, 但伸出的手还是?很稳,没有掉到麻辣烫碗里,始终悬在她面前。 大概笑了有半分钟。 她缓下来,喝了口水。望着我的眼?睛里还是?有残余的笑意,在一片红油香气的麻辣烫店, 都像一场风情绮丽的梦。 被热气氤氲过的手,握住了我的。 掌心很亲密很没有距离地贴紧,彼此手掌上的沟壑都被对方三十七度以下的皮温填满。 两个三十七度体温以下的人相加会超过三十七度吗?还是?这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相加游戏, 而是?一种融会贯通? 一时之间我突然冒出这个问?题。 而她很快松开我的手,同?我讲她真正的名字, “孔黎鸢。” 她讲这三个字时没有任何语气。其实她讲话一般来说都不是?这么平平淡淡的, 她的声音一般压得比较低, 字正腔圆。 一句话里总有一个字稍微轻一点, 有点懒,听起来像那种很自?然很生活化的电影独白。总是?用一种很心不在焉的语气透出她的情感。 但她现在讲“孔黎鸢”, 三个字都很空。 “付汀梨。”我捻着我手指上残留的余温, 轻轻地说, “你也可以叫我bertha。” 第314章 我还记得她留给我的那条项链, zoe。既然她给了我两个名字,那我也应该要给她两个。 她听了,点点头,像个具有求知欲的孩童,“这两个名字都是好的寓意吗?” 我说是。稍微解释了一下这其中的寓意,没有去问“孔黎鸢”和“zoe”到底是好是坏。在我心底,只要人是好的,名字就是好的 哪怕她真的叫张玉,我也真的觉得她大概是北半球最特别的一个张玉,因为在南半球的那些国家里不至于有人的名字叫作张玉。 而只有这个张玉会在今天晚上请我吃麻辣烫。 结账之后,我们带着一身麻辣烫气息往外走,路过门口,我又瞥到了那张被老板很随便贴在墙上的那张海报。 ——只是概念宣传性质,上面还没有任何拍摄的人物,只有模糊虚化的店面,开了黄灯,整体色调偏蓝,主体就是对面那家理发店。 压抑的气息从海报里扑面而来,我不由得多看了几眼,猜测这到底是一部怎样的电影。 她顺着我的视线瞥过去,在我旁边笑了,肩膀隐隐约约晃过我的肩, “原来是这张海报暴露了我。” “你是一个电影演员?” 我掀开店里的门帘,马路上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一片水花。 她立马拉过我躲开这片水花,空空的手掌在我的手腕上晃了两三秒。松开之后回头看我,脸上淌满街边小店纷乱的光影,什么色彩都有。 这一眼就似被定格的电影海报。 “目前是吧。”她拉了一下帽檐,冷帽几乎要盖住她的眼睫。 我们慢条斯理地踱步,仿佛吃完麻辣烫之后的固定曲目是压马路散味,没有人可以违背。也没有人提是不是要走,分开之后又要不要再见面。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为什么是目前?”我问。 她停顿了一会,在这期间一直盯我,漫不经心地说, “可能不会一直拍电影吧,我不知道。” 我点点头,“人在年轻的时候容易迷茫,也不是非要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定下来。” 这番话引得她发笑。 今天晚上她笑得很多,我也一直以为她一直是这个样子。可就在三个小时后,我回到酒店,翻开我的相机查看今天拍下的照片,才知道她在查令十字桥下坐着的时候,看起来特别像一个并不是很喜欢笑的人。 这个时候我并没有细看那张照片,只跟着她笑。她笑完了,“嗯”了一声,轻轻拍一下我的后脑勺,不像安抚,像打闹, “付老师说得很正确。” 原来我刚刚那句话听起来很像教导,一个才过二十岁的人在教导二十四岁就拍过电影的人。听上去的确不怎么好听。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不太好。但又觉得说就说了,说一些废话也不会马上就死掉。 于是我又讲,“孔老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件事?” 她对我喊她“孔老师”并没有什么意见,应得十分自然,“什么事?” “人过了二十岁之后,就要步入人生阶段中最艰难的一个了,以前没有吃过的苦头都要在这十年里吃一遍。” 我一边走路,一边踢脚边的石子。 “那你觉得已经开始吃苦了吗?”孔黎鸢的答案是一个问句。 “没有吧。”我摇头,但有些迷茫,看着她说,“那你呢?你今年二十四,那过二十岁之后吃过很大的苦头吗?” “也没有。”她淡淡地笑,然后又按一按我的后脑勺,这次像是安抚了。 “人没有那么多苦头可以吃。你不会吃苦的。” 她很笃定。 我问为什么。 她很简洁地说,因为能量守恒不会出错。 我不懂这算什么“能量守恒”,难道是有其他人在这个时候发誓替我吃了我应该吃的苦头,所以我整个二十岁都会一路顺风?不应该吧,哪里会有这么无私奉献的人呢?连妈妈一向都说人这一辈子该吃的苦头都只能自己吃掉,以后再吃其他的东西就都会觉得很甜。 但总之,目前讨论这个问题为时尚早,也始终得不出答案。 已经是八月份,纵然重庆还是夏,但走了一段路还是有些凉。 我们从那条狭窄的旧街拐出来,本来想去理发店看一眼,可路上我们有太多话可以在今天晚上讲,以至于我又忘记。 不知不觉走到一条更宽的马路,城市光华更少,头顶是红灰相间的老式住宅,两边是墨绿的树,悬空的石桥上有块牌子用绿色字体写着鞋服批发市场,光很暗,像文艺片里那种黏腻潮湿的质感。 一个上坡路我揣在兜里的耳机掉下来,圆饼耳机盒不受控制地往下滚,她穿着马丁靴踏下去很利落地替我捡起来。 再直起腰,抬头,不紧不慢地朝我这里走。 我在坡上看着她走上来,很突然地大声问她要不要听歌。 她在坡下,金色头发和衬衫衣角同时被吹开,微微仰头看我。 眼神在夏夜晚风下迷离得像我是她上辈子的爱人,而且我还会在下一秒跑掉。 那一秒钟我想将这个画面永远留下来,连忙举起相机对准她。 第315章 她在很小的取景框里笑,一步一步踏上来,走到我面前,轻轻抚弄我飘到画面里的金色头发,同我讲,好啊。 咔嚓。我的头发与她留在同一张照片里。 二十一世纪我仍然偏用有线耳机。将耳机从包里拿出来,两个人围在一盏暗得发绿的灯光下,弯弯绕绕地解了一会,手指碰到手指,皮肤碰到皮肤,头发绕着头发。 耳机线解开了,但似乎有更多东西被缠住了,粘缠不休。 这根耳机线是我特意做攻略买的升级线,升级过后的材料解析度更快。 当然耳机分给她一只,更快的解析度解析的也就不再是音乐。 好像我们两个变成了被解析的载体,每一块骨骼和每一个细胞,都透过这条细细的线,被传送到对方的耳骨里。 即便此时我还没有开任何音乐。 怪不得,怪不得。人家都说分享音乐才是最高级别的亲密,比做那种事来得更缠-绵。 “要听什么歌?”我的右耳被耳机线扯动着,“还是《加州梦》?” 她在线的另一端,有意无意地扯动着我的耳朵,把冷帽半边帽檐掀开,露出金色发根和漂亮的耳朵。 很不拘一格的戴帽方式。要是别人这么戴帽子肯定没有这么好看。 “不了吧。”她漫不经心地说,“既然到了重庆,是不是应该听点别的?” 我想也是,拿着手机在音乐软件里滑动了几下,想来听歌也应该尊重同伴的感受和喜好,便问, “那你有没有爱听的歌?” 她停顿了大概有几秒钟,掏出手机开始在上面滑动,好像在找“我最近喜欢吃的是麻辣烫”那样找自己爱听的歌。 找了一会,她蹙起了眉,表情不动声色,但我觉得她应该是有点烦躁。像在加州那一天,她擦我脸上被她蹭到的血那样烦躁。 又翻了两三分钟。 她看起来实在是没什么耐心了,把手机一扔推给我一首《苏州河》。 而我虽然比较年轻,但还算是很有耐心,并且觉得她这个模样十分可爱。纵使据我所知苏州河在上海,和重庆隔了十万八千里。 但我还是在音乐软件里点开了这首歌。@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完完整整地听完,我弯着眼笑,说,“很好听啊,我也喜欢。” “今天在片场听到别人放的。” 她的声音隐在女歌手缠绵悱恻的嗓音里,却还是很清晰,有专属于自己的那种味道, “其实我听歌比较少,看电影比较多。” 我接话,“很正常嘛,毕竟你是电影演员,又不是歌手,不爱听歌也没什么的。” 她在风里沉默了好一会,才轻轻笑一下,“那你给我推一首吧。” “你喜欢听什么风格的?” “推你爱听的就可以。” “那我想想啊——” 我拖长声音,这时候其实也确实想到一首歌,便在音乐软件里戳开。@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还是同一个歌手的歌,《奇洛李维斯回信》。 两首歌的基调很不一样。《苏州河》悲情绵绵得发苦,而《奇洛李维斯回信》在04年发行,却有着上个世纪的浪漫情怀。 她听了很久,很尊重地把推荐给她听的整首歌都听完。在单曲循环的间隙里问我, “为什么是这首?” 此时我们早已经走过刚刚那个坡,又来到另一个坡。我很放松地倒着往后走。 她在耳机线一米五的距离里看我,目光也许比这条线更短一点。 我们好像两只在夜间自由游荡的飞鸟,彼此之间仅靠一根线联结。 一旦线断开,另一只就会飞走。 恰好这时耳机里已经又再唱到: /k先生,可否阻你十八秒钟看看信/【1】 我笑得很畅快,用粤语同她讲, “你说呢?k小姐。” 她也笑了,应该是因为这句蹩脚的“k小姐”,垂了一下眼皮,睫毛盖住眼睑。她有些漫不经心地点了一根烟,但还是把心思放在了歌词里,脸上的表情很像是要等那一句“k先生”真的唱成“k小姐”。 等听到那一句: /f小姐真感激你为我每天也寄信/【1】 重庆的夜将那根烟的火光和她眼梢的笑同时放大。烟雾飘到天空上,她在坡下笑得好浓烈,一直那样看着我,笑我, “f小姐,你的粤语好烂。” 她这句话也是用粤语讲,但意外地比我标准很多。咬字缱绻,特清晰,但会比说普通话更绵一点,有点不易察觉的可爱。 我笑得弯腰,一边笑,一边倒退着走路,一边和她讲我听过的《奇洛李维斯回信》背后的故事。人的潜力真是无限大,我竟然可以同时做这么多事,注意力却完全集中在另一个人身上。 我和她讲,这首歌讲的是一个在青春期很喜欢麦当娜的女孩,写了十年,终于得到麦当娜的回信。 原型也是两个女孩的故事。 她听完了,点点头,只说一句“挺好的”。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我知晓这个故事并没有触动到她,她似乎并不怎么相信这种向世人展露“爱”的故事。 第316章 而对我来说,我知晓故事在传来传去中肯定会有被美化或夸大,但也还是?愿意相信被美化过的东西。 可能这就是?我们?相差的那四岁所?在。 最开始我听到《苏州河》会想起这首《奇洛李维斯回信》,并没有太多想法,只觉得是?同?一个歌手的歌,顺势便?想了起来。 但现在两个人一人一对耳机听起来,却又觉得有好多巧合。 k小姐,f小姐。和这首歌里唱的一样。 即便?我知晓之所?以这么多人会热衷于听音乐,就是?因为每一首歌里面唱的都是?大多数人。而每一个人,大概至少都会分泌过一次这样的错觉,就像我当下所?感受到的那么奇妙—— 这一首歌此时此刻在唱我们?。 我们?在这一首歌里戴同?一个耳机,走到偏僻的坡上不知道?等会在哪里分开,又在哪里走回我的酒店她的住所?,周围零星走过几个人几辆车,又宛若没有车没有人,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始终拿一个相机倒着往上走,她始终隔一根耳机线的距离望住我。 今夜的一切尤其柔软,我们?像被栓在一根线上的灵魂,两个人是?真的都有那么热情,尚未吃过二十出头年纪里要?吃的苦头。 一路上我用我很烂、混杂着普通话和英文的粤语,问?她很多我想问?的问?题。 “k小姐,为什么你粤语会讲得这么好?” “k小姐,为什么你签名的海报都没有被麻辣烫店老板好好收起来?多浪费啊?” “k小姐,这是?不是?你第一次演电影?” “k小姐,你有没有粉丝啊?你的粉丝叫什么名字?” 她在一支烟一首歌的时间里,故意学我,用掺着普通话和英文的粤语给了我很多的回答。 “上部戏是?在广东拍的,有一部分台词是?粤语,学了半年,但没有f小姐说得那么标准。” “电影还没有上,我们?过来拍戏,她问?主演是?谁,找到我,我给她一张签名海报,她给我麻辣烫打七五折,说是?投资。不算浪费,我本来也没有到签名海报被框起来的的程度。” “第二次,不过第一部电影还没有上。” “没有粉丝。” 最后一个问?题,我们?已经走完所?有的坡,来到一个石桥上,开着红灯的电动车从我们?背后呼啸而过。 她的烟又被风抽完了,但这个女人好像并不小气,而是?很慷慨地一次又一次地点烟给风来抽。 然后在风里朝我笑。 笑意太过明显,甚至有些隐藏的狡黠,讲了一句很标准的粤语。 我没听懂,但隐约能分辨几个词语。于是?我在脑海里排列组合,将这句话理解为, f小姐,你要?当我第一个粉丝吗? 于是?我讲,我愿意。 她似乎有些讶异,我从她的表情中瞥见?一个事实,她并不是?在讲这句话。 但我没太在意,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将她有些凉瑟的手掌举起来。 她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还是?很配合我摆弄她的手。期间目光一直在我脸上流离,快要?将我吸进?去。 直至我把她的手掌悬在空中,摆弄成?很松的握拳姿势。一辆单车从我们?身后骑过去,我和她拳对拳碰了碰。 然后很诚恳地和她讲,“k小姐,我很荣幸能成?为你的第一个影迷。” 这天晚上她一直笑得很开心,神?采随着飘着的金色头发飞扬起来。 后来我在恍然间知道?,她问?我的那一句粤语是?——你觉得我在这条路上会走到有粉丝的地步吗? 不过回过头去想,我给出的这个答案好像也没差多少,这两个天南地北的问?题都可以被这样回答。 那时k小姐已经有很多很多影迷了,而我真的开始吃我二十出头的第一个苦头。 - 这天晚上和k小姐分开后我找到了回酒店的路,就像她是?骑着南瓜马车来接我的向导,到了十二点,我要?回家,她要?前往童话世界。 她送我上了出租车,站在原地朝我挥了挥手。我坐在缓缓开动的出租车里,看她被冷帽阴影盖住的深邃眉眼?,看她在树荫下微笑着送别我,然后越缩越小,变成?一个再也看不清的小点,只剩一抹金色,最后泯然众人。 很平淡的送别,不像在洛杉矶,有那么轰轰烈烈,让两个人都流了很多血。 车上我也没有遵守我们?在加州的约定,开始查孔黎鸢这个名字的信息。 如她所?说,这是?她拍的第二部电影,但第二部和第一部都没有上映。现在网络上关于孔黎鸢的讨论?不是?很多,大部分的提及,都只是?让她跟在她爸爸妈妈的名字之后。 很多人以为她叫孔黎鸳,或者是?孔梨鸢。反正很多字能排列组合出来很多名字。反而不像张玉,看一眼?就没人会写错。 黎鸢,黎鸢。 明明是?看过就忘不掉的名字。就着出租车里灰暗的光影,我在手心一笔一画写下这个名字,很快掌心的纹路就开始发烫。 写到最后一笔,我找到她小时候拍过的纪录片,还有在一部电影里的镜头cut。但像素都不是?很好,已经很模糊了。 下了出租车我还在看那部纪录片,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的不是?很舒服,里面的k小姐这么小,却已经笑得不是?很像小孩子。 第317章 走回酒店的路上,有个女生说很喜欢我的耳机,找我加微信要耳机型号。我愣了一下,摇头说我没有微信。 女生失望地离开了,大概是觉得我在二零一七年还没有微信是在说瞎话。 我走进酒店,靠在上升的电梯里很迷茫地想东想西,想我出国之前用的是什么联络软件,好像是企鹅;想原来国内如今都在用微信,想原来加联系方式的理由只需要是我的耳机很好看。 k小姐的帽子衣服靴子都很好看,香水也很好闻,虽然我已经知道那是自由之水,而且我也没有微信。 但我现在仍然惘然若失,我是不是也应该去问k小姐的微信?以免像六月份到洛杉矶那次那样失魂落魄? 可重庆和在加州有什么不一样吗? 我想不通,但到酒店房间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玄关申请好微信,将主页资料设置好。 再抬头的时候,发现声控灯已经黑了。 房间漆黑一片,我把所有灯都打开,随意地走了个来回,看到我摆得整整齐齐的行李箱,提不起精神地在床上滚了好几圈。 却还是觉得好黑。 叹一口气,先去找了妈妈,和她说我申请好了微信。她也跟着我申请了一个,然后顶着我六岁时被蛋糕抹花哭戚戚的脸当头像,问我什么时间回旧金山。 我顶着自带的灰色人型头像,十分含糊地回复她: 【明天还得见几个老朋友】 妈妈发个撇嘴的表情过来,说让我赶快换个头像,丑死了。她快五十岁了,学这些东西比我都快,对时尚和潮流的要求也比我高。 我点了个句号过去。 很乖顺地听妈妈的话,找可以换的头像,在手机里翻了一通,没有什么喜欢的。 又将相机里的照片导出来,在查令十字桥和金门大桥这两张照片里犹豫。 查令十字桥里有k小姐,虽然很小一个,看不清脸,但我知道她没有笑,当时也没有看到我。她坐在那里形孤影孑,好冷清。 金门大桥里没有k小姐,也没有f小姐。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金门大桥,因为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我觉得她应该在这里面对着我笑,也知道镜头外的我在和她同路,即使那时加州一号公路已经走到了尽头。 我想这张照片里其实有两个人。 第77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来到重庆的第三天, 我睁开眼感觉到夏天又闷声不响地跑回到了我的背上。 旧金山的夏天在我回国之前就被太平洋吃掉了。但重庆离太平洋很远,想必是太平洋够不到,毕竟它没有大象的长鼻子。 起床后我看了一眼天气预报, 温度显示三十四度, 没有超过三十七, 我稍稍放下了心。 但又不知道到底放什么心。因为拉开窗帘后,我看到缓慢往上爬的太阳, 有些惆怅, 它没有和我发誓今天不上升到三十七度, 可能气温这种事也不是它可以一家独大。 于是我看着它,一边和它商量,一边在想k小姐的生日礼物。就好像我相信只要再次去到查令十字桥,就可以百分百再遇到k小姐。 其实我有一个东西想要送给k小姐。 但人类一直是一种及其擅长出尔反尔的生物。生起这个想法是从洛杉矶回旧金山的返程路,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想抽烟, 走进便利店,被“expir弋椛e”店员忽悠着买了十盒“七十二小时”的烟,大概是那个时候伤还没好全别人说什么都听, 于是我得到了一对听起来很有意义的戒指。后来烟被妈妈抽掉了,虽然她很嫌弃。 戒指被我留了下来, 到达金门大桥的时候, 我本来想丢到海里当作这段旅途终点的纪念。但往海里抛的时候我做了个好假的假动作, 旁边有个游客因此笑到摔了一跤脸朝地。 这个假动作欺骗了大海, 也暂时欺骗了我自己。离开金门大桥时,我心安理得地把戒指揣在兜里, 摸了摸贴在我锁骨的那条项链。 ——zoe。 那个时候我想, 两个戒指里,至少有一个是属于zoe的。我不能全扔掉。 如果再遇到zoe, 我得把戒指送给她。 可如今,我真的遇到了zoe,得知她是重庆的k小姐。再翻出这一对戒指,忽然觉得它看起来实在拿不出手。 踌躇之间我想起中国的一句古话——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从金门大桥到查令十字桥,我想这应该达到了“千里送鹅毛”的标准。紧接着我想到《奇洛李维斯回信》里唱“天天写 封封写满六百句的我爱你”,于是顶着越爬越高的烈日噔噔噔跑下楼,穿着酒店的拖鞋跑了两条街,精心挑选了我最满意的信封和信纸—— 信封是深蓝色基底,打开之后里面折到的信纸背面是厚厚的蓝调雪层。 夏天送雪。万一我真的送出去,k小姐打开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凉快一点? 回来的时候我满头大汗,t恤背后已经湿出了印子。汗的味道很难闻,为此我洗了个澡,用了酒店里的桂花味沐浴露,带着一身淡淡的桂花味道去写这封戒指随赠的信。 第318章 我断然是不会在信件里写满“六百句的我爱你”的。 我想我和k小姐之间还未上升到“我爱你”的地步。远远不够。 这时候我刚洗过澡,浑身热气蒸腾,未吹干的头发濡湿到在滴水,一滴一滴往下落。我怕滴到信纸上,坐在地毯上趴在茶几上写字的姿势很扭曲。 水一滴一滴往下淌,是凉的,又是热的。不知为什么我脑袋里有好多乱七八糟的事想要讲,但很多句子都连不成线,下不了笔。 最后老同学李维丽说她在重庆实习,约我出去吃午饭。 信纸上还只写下一句话: k小姐,重庆好热啊。 - 我们约着吃火锅。 见面的时候,李维丽一眼就认出了我,她还是像以前那般有些内向,同人讲话时不敢看人的眼睛。 我抱了抱她,说,好久不见老同学。 她很不好意思地说,汀梨你还是没有变。 我笑得很开心,说你也是,然后从热气腾腾的红锅里夹飘起来的虾滑给她,我记得她爱吃辣。又从柠檬锅底里夹这边很流行吃的“豌豆颠”,吃了一口,觉得自己还是不太喜欢这种蔬菜的味道,问她最近在做什么。 她说在跟一个影视项目的前期对接。 电影? 我好惊讶。怎么我来重庆遇到的人都和电影有关,偏偏我还不怎么爱看电影。不过也许从这个夏天开始,我会很喜欢电影,并且很期待k小姐的电影上线。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给她看k小姐两部电影的海报,昨天夜里我把这些海报都存了下来,为此今天早上一直在打哈欠。 她摇摇头,说还没了解过,不太认识k小姐。 原来k小姐是真的不火。 我叹口气,但也没有太气馁,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十分真诚地和李维丽说, “k小姐的电影演得非常好。” 李维丽点点头,又有些迷茫地问我,“这两部电影不是都还没上映吗?” 她说得好有道理。我连k小姐演戏的样子都没见过,竟然在讲这种话时如此自信。这让我一时语塞,末了又含糊地说, “反正我相信她。” 既然已经是k小姐的第一个影迷,那么无论如何,我都要给她我的信任和忠诚。 真想看到k小姐有很多影迷的那天。不过真到了那天,k小姐还会记得她的第一个影迷是我吗?没有看过她一场电影的我。 我乱七八糟地想着。 忽而听见一声极轻极为模糊的笑。在嘈杂喧闹的火锅店,这声笑像是薄荷味的曼妥思被投进了气泡酒里,噼里啪啦的。 气泡涌了上来,我对上一双含情而熟悉的眼。 在我们前面那桌,跃过李维丽的肩,直直地将我抓过去,浸泡到噼里啪啦的气泡酒里。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今天的k小姐穿一件很旧很宽松的黑色印花无袖t恤,罩着里面那件紧身的白色吊带,没有戴帽子,浅金色头发散在肩上,散漫地撑着脸,正望着我笑。 敞着的脖颈透出隐隐约约的青色血管。穿着很不华丽,甚至有点颓。又有点性感。 在装饰华丽富贵的火锅店,k小姐穿着很随意,却仍旧松弛得像是在拍一场夏日电影。 我在这一刻觉得很荣幸,因为昨夜我成为了她的第一个影迷。 于是我也弯着眼朝她笑。 并且很自然地抬起手,摆了个相机取景框的手势,火锅店雾气蒸腾,灯光偏黄暖调,我只框住k小姐。 咔嚓——k小姐眉眼轻微上扬。 咔嚓——k小姐低脸笑了。 咔嚓——k小姐抬眼看向我,眼梢的笑像敲开的蛋液一样蔓延。 咔——没有嚓。因为k小姐撑着脸笑得睫毛都在抖,而我因为k小姐的配合笑得肚子痛。可能也是刚刚不小心吃了放进红锅里的“豌豆颠”,好辣。 然后李维丽在我对面看我,脸上的表情很担忧。我笑着摇摇头,说没事。又瞥到对面的k小姐正在看我。 下一秒,李维丽的肩上出现了一个脑袋,七八九岁的小女孩,绑着马尾,瞳仁很黑,这显得她眼底的好奇越发浓厚。 一眼看过去,那五官简直是缩小版的k小姐。 我差点被呛到,喝一口水,多看几眼,却又发现没有那么像。 李维丽回头也望到这个小女孩,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越发拘谨。而我的眼神朝k小姐飘过去,用心电感应询问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k小姐仍旧在笑,嘴唇红红的,但还是那么漂亮。看起来怪好亲的。 而这个时候,小女孩紧盯我一会,回头朝k小姐冷不丁说了一句, “妈妈,你和她的头发颜色一样。” 我确信我听清了。因为李维丽回头跟着这一句话去看,也和我有一般的惊讶。 要说二十四岁的k小姐有个这么大的女儿,我是不会相信的。但这个小女孩和k小姐长得好像。 第319章 李维丽很有教养,听了这句就没再听,很礼貌地转过头来。 而我竖起了耳朵。 看到k小姐先是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又笑着拍了拍小女孩的头, “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一顿饭我吃得心不在焉,实在很对不起我的老同学。 于是在李维丽接电话临时有事要急着走的时候,我表示非常理解,很慷慨地接受她在剩下四份菜没有吃的时候提前离场。 并且站起身,又抱了抱她,有些遗憾地说, “只好等下次回国再见了,老同学。” 她僵了僵,还是抱紧一身火锅味的我,拍了拍我的背, “我还留着那件校服。” 说完这句,好像觉得有点煽情了,又连忙补一句,“以后我要是遇见孔黎鸢的话,会帮你要一张签名海报的。” 我愣了半晌,说好。 然后又想起她刚刚跟我说的那些娱乐圈内幕,忽然有些担忧k小姐在其中的安危。于是又多说一句, “如果她以后遇到你刚刚说的那种事,你能不能帮一帮她?” “当然,是在不影响你自己的前提下。或者你只要告诉我就好了。” 其实这是一番没什么意义的话,难道那时我远在旧金山能帮到k小姐吗?@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但总之,作为k小姐的第一个影迷,我自然是要对k小姐表示支持的。更何况,李维丽是我在这个圈子仅有的人脉。 道别的话来来去去的说,以至于我们最后的拥抱时间拖得有些长。 李维丽走之后我坐下来,店里还有很多眼神遗留在我身上。在众多诡异的眼神里,我听到有个人在其中见怪不怪地说一句“cong庆嘛!” 偌大一张桌子只剩我一个人,和一口锅。于是k小姐的眼神也很轻而易举地飘到我身上,半眯着,眉眼被火锅水汽模糊了半分。 她没有在笑。 并且与此同时,我看到她们桌上又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和那个小女孩的眉眼很像,但和k小姐不太像。 我听到小女孩喊那个女人也喊“妈妈”。 甚至刚刚那个多嘴的,又啧了一声,说“cong庆嘛!”。 在这一瞬间我相信这个人和我心底竟是同一种想法,她们好像一家三口啊,妈妈妈妈和女儿。 期间k小姐还一直给“女儿”夹菜,但和另外一位女性表现得很客气。 难不成是离异了带女儿一块出来吃火锅?我闷着头想。还想她们两个为什么会生出一个像她又像她的女儿?连基因传递都偏爱k小姐。 甚至还很忧愁地想到——不会我已经不是k小姐的第一个影迷了吧? “笃笃——” 桌面被敲了一下。 我百无聊赖地咬着嘴里的滑肉抬头,k小姐坐到了我对面,刚刚李维丽的位置。 她漫不经心地看我,问, “你和你女朋友刚刚在分手吗?” “对啊,她有个女儿没告诉我。”我脱口而出,马上意识到我的不对,k小姐怎么会是我的女朋友? 闭紧嘴巴一秒钟,又问, “那你呢?你和你爱人离婚了吗?” k小姐笑了,隔着一口蒸腾的锅,别到耳后的几绺金色发丝笑得抖落下来,眉眼变得越发清晰。 我从这样的笑声中瞥见她该是被我的问题逗笑,又望见对面那桌更自然的亲昵举动。知道大概是场误会。 于是喝了口水当作掩饰。 放下水杯的时候,k小姐笑完了,眼底含着挥散不去的笑意,讲, “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早婚早育的形象吗?” 我莫名想到被我装到信封里的戒指,说也不是没有可能。 虽然这两者并没有什么联系。 而k小姐给我解释,“我在电影里有个女儿,她刚刚进组,导演让我们培养培养感情,那是她妈妈。” 我点点头,很坦诚地说,“我还以为她是你们两个生的,她和你们两个都长得像。” 这不怪我。 因为我记得之前看过某篇报道,说是如今两位女性也可以生下属于自己的孩子。 k小姐听了我的话又笑,笑了半分钟又看我, “付汀梨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奇怪?” 这是她第一次喊我的全名。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三个字被她喊出来,比她喊“孔黎鸢”更好听,放得轻轻,却又似乎包含着某种缱绻的情意。 像是在喊爱人的姓名,有那么温情脉脉。 大概这就是专属于电影演员孔黎鸢的嗓音魅力。 “我知道啊。”我说,“但刚刚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k小姐望着我,“那你呢?” 什么那我呢? 我一时之间顿了一下,看到k小姐微微眯起的眼,才想起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话。 我回忆了半秒钟,突然笑得东倒西歪的,一边笑一边给k小姐解释, 第320章 “我刚刚走神了?,其实?那?并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国和她见见面叙叙旧。” k小姐盯了?我一会,也笑,说“原来是?这样”。 低了?一下眼,好?像在想些什么?东西。喝口水,把散落下来的?金发重?新捋到耳后?,又抬眼看我。 眼底的?笑隐在光里,莫名有些狡黠, “那?你刚刚说有女儿的?女朋友是?哪一个?” 我从未看过k小姐这样狡黠的?笑。哪怕她此时此刻正提出?一个我难以回答的?问?题。 但我还是?忍不住回忆——加州的?k小姐性感又浓烈,同我接过很多个声势浩大的?吻。 而重?庆的?k小姐刚开始看起来好?落寞好?孤单,生命里好?像有很多难以承载的?故事,即便她没有同我讲过一件听上去苦涩的?事,但我看到昨夜的?她时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此时我们没有接一个吻,却好?像又更深刻一点了?。 k小姐似乎是?个郁郁不得志的?电影演员,或许正有二十来岁的?迷茫痛苦,或许在加州那?几天是?她最痛苦的?时候——我在心底为她编造了?一个很俗套的?故事。 却又突然瞥见她一不小心漏泄的?狡黠。 于是?我开始觉得,也许她的?内心也会有很多只小鸟飞过,想必还都是?红色的?,一种?旁人无法瞥见的?红。我始终觉得只有那?么?鲜艳浓烈的?颜色,才配得上k小姐。 于是?我撑着脸,朝她弯起眼睛笑,也很狡黠地跟她讲, “你估哈?k小姐。” k小姐没有猜,只笑。于是?我又摆出?“咔嚓”的?手势,k小姐在我手指框里撑着脸笑,眼梢弯弯的?,回我, “f小姐,你的?粤语真的?好?烂啊。” 这顿火锅使?我们返璞归真,变成两个二十多岁的?小孩。 这一刻我真希望我们永远只是?,有点孩子气的?k小姐和粤语很烂的?f小姐。 - k小姐陪我把这顿火锅吃完了?。 期间我们对面那?桌两个人已经吃完,和k小姐说过再?见就离开。 我问?k小姐今天用不用拍戏,在这里陪我好?像很耽误时间。 k小姐说剧组在等?理发店重?新刮一下墙面,因为拍出?来的?画面色彩太淡了?,所以这几天不拍戏。 我们肩并着肩往外走。我身上的?火锅味好?浓。但k小姐并不。 好?奇怪。k小姐在两张桌子上都坐过那?么?久,但她闻起来还是?很淡。今天没有自由之水,只有k小姐自己的?气息。 k小姐今天穿的?是?无袖t恤。于是?出?门的?时候我们不小心撞到,我敞在外面的?手臂,碰到的?就是?她的?皮肤。 热热的?,软软的?。 还有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在外面直射下来的?太阳下走了?一会,就出?了?汗,被浸湿。 两个人的?头发时不时打在一起。两种?金色越发分不清谁是?谁的?。 午后?的?夏日并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我用手掌挡着直射下来的?太阳,背在淌汗,周围是?狭窄拥挤的?楼,以及繁杂的?交通工具,卡车、电车、电瓶车、共享单车……什么?都有,显得这座城都很挤。 我们时不时说一两句话,都不知?道我们前面的?路通往哪一个方向。虽然我不知?道我们在相处的?时间里要做什么?,只知?道我想和k小姐多待上一段时间。 这一段时间要多久我并不知?道。 因为在加州的?时候我们总是?在路上,并且总是?默认我们的?终点是?洛杉矶,于是?折腾间,我们接吻、喝酒、见义勇为、游泳、出?车祸……更多的?,是?很疯狂地做最亲密的?事。 所有的?一切都横冲直撞地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来不及反应,没有像这样无处可去的?时间。 到了?重?庆,我不知?道该和k小姐用哪种?模式相处,也只能?复刻这种?行为,在大街小巷弯弯绕绕。有一瞬间我希望这时候有个祝木子跳出?来问?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下一瞬间我又觉得,还是?只有我和k小姐两个人好?—— 干晒太阳压马路很好?,交谈甚欢很好?,不知?道往哪里走很好?,无话可说也很好?。 路过一家快要倒闭的?冰室,她掏出?短裤里皱巴巴的?现金给?我买了?一份话梅番茄绵绵冰,我抿一口冰舌头发红,喂她一勺问?她为什么?还会随身带现金。大概是?这一口有点冰,她吃得微微鼓起腮帮子,很不嫌弃地用手指抹了?抹我嘴角残余的?汁水,有点可爱地说—— 不知?道,可能?是?我助理担心我在这种?时候想吃冰吧。 我们两个都笑,像两条跑出?来晒太阳的?小鱼游过重?庆的?街道。 她之后?又用找剩的?两块五给?我买一罐冰可乐,递给?我的?易拉罐上面写着今天过期,我们的?手指在氤氲气泡里相遇,她微微扬起眉梢,温凉指侧擦过我的?手掌,脸上出?了?汗,朝我笑的?时候她比可乐气泡更波光粼粼……这个时刻简直好?到没边了?。 我甚至想如果能?永远留在重?庆就好?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妈妈从小就教我不要为了?一个人去到一个城。 第321章 但我可以为了?一个人爱上一座城吧?我真的?有点喜欢重?庆了?。虽然来重?庆的?第三天,我还是?吃不惯“豌豆颠”和“微辣”,还是?觉得这里热到像蒸锅。 胡思乱想间。 我喝完可乐把易拉罐扔了?,有滴冰凉的?水砸到了?我眼皮上。我茫然地抬头望天,又有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了?眼睛里,灰灰的?,黑黑的?一团。 砸得正准,我一时之间眼睛痛得睁不起来,疯狂地眨眼睛,泪水也就这么?一下生理性地溢了?出?来。 “下雨了?。”k小姐说。 随着这句话,豆大的?雨滴砸落下来,一颗一颗砸到我头上,脸上,肩上。慢慢地演变成了?淋漓大雨。 k小姐似乎发现我的?窘迫,手掌捧住我的?脸。不知?道是?不是?视力模糊了?也会影响听力。k小姐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温柔, “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含糊地半睁着眼。 眼睛还是?很痛,但夏季雨水落下来很快,冲刷着我们两个的?脸,冲刷着我控制不住溢出?来的?泪水。 “还是?先找个地方躲雨吧。” k小姐似乎还是?很担心我,指腹轻轻刮了?刮我的?眼皮。但雨下得实?在是?太大,还带着一些被熄灭的?烟火气,很萎靡,像被淋湿的?植物。 她只好?牵着我的?手腕,一路带我拐了?很多个弯,淋着雨带我一直向前飞奔。 人的?眼睛受伤了?就会很无助。 被淋湿的?衣物湿哒哒地贴在皮肤上,头发也是?。我竭力睁开眼,踩着一路上溅起的?水花,看周围飞驰而过的?汽车,看着视野里模糊不清的?k小姐,看见她好?像不停地回头看我,而不停冲刷下来的?雨水都没有把我眼睛里的?异物洗掉。但我不知?为何那?么?相信k小姐。 即使?看不清也心甘情愿跟着她在这场雨里走。 终于我们拐到一个可以躲雨的?地方。一座无人问?津的?石桥阶梯上,上面是?一家人往外伸出?来的?防盗窗。 雨水丁零当啷的?,砸在我们头顶的?窗户上,像是?在放鞭炮。 外面的?雨水刮进来,k小姐整个人笼在我前面,金发濡湿得贴在白皙皮肤上,轮廓模糊而迷离。 我眼睛里的?异物还没弄出?来,难受地伸手去揉。 “不要动?!” k小姐截住我的?手腕,将一句命令似的?话语说得很温柔。 雨还在一直往下落,冲刷着我们头顶的?窗和外面的?马路,我只能?竭力睁开左边的?眼睛,有泪水和雨水同时往下淌,模糊视野里,我看见k小姐的?嘴唇还是?红红的?。 我无意识地舔了?舔唇。但眼睛里的?异物还是?让我一直控制不住地流泪,在泪水里我看不清k小姐的?表情。 但听到k小姐笑了?一声。就好?像我流眼泪的?表情对她来说很好?笑。 她拽住我手腕的?手松开,双手捧住我的?脸,食指扒下我的?眼睑,凑到离我差不多只有五公分的?距离,很仔细地观察我的?眼睛。然后?又给?我的?眼睛里吹气。 雨下得好?大,我们靠得那?样近。皮肤贴紧皮肤,身上都带着凉意,和暂未消散的?热气,头发都是?湿的?。我几乎都能?这么?大的?雨声里听到她呼吸的?声音。 感觉像是?在接一个让我流泪的?吻。 她给?我吹眼睛,又用指节帮我把眼球上贴着的?那?个黑灰色物体揉下来。 我终于好?受一些,视物能?力缓慢恢复,身上是?冰凉凉往下淌的?雨水。k小姐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但不知?为何氛围变得很奇怪,好?像我们身上的?雨水变成了?黏腻的?胶水,不停地从我身上淌到她的?目光里。 我缓慢吐出?一口气。目光紧盯着k小姐极为好?看也好?亲的?唇。 k小姐盯着我,湿滑的?手轻轻抹一把我脸上的?雨水,突然低下脸来,唇贴了?一下我的?唇,她的?嘴唇上有雨水的?气息,尤其潮湿。 我的?脊背靠在有些粗糙的?墙面,上面雨水下落的?声音正好?砸在我头顶。 而k小姐湿漉漉的?掌心将我的?下巴微微抬起,始终没有将这个动?作?变成真正的?吻。 以至于分开后?我迷糊地睁开眼看她,看到我们淋湿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像一张迷离的?粘稠的?网。 她还是?用掌心托住我的?脸,手指刮过我眼睑下残余的?泪。背对着这一场沉郁的?雨,睫毛上掉下一滴液体,朝我笑, “我们要不要做?” 第78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她又说了这句话。 在一次不像吻但又比吻更缱绻的触碰之后。 彼时雨还是下得?很大, 她的手指还是停留在我的眼睑下,很温存地?浸着我的泪水,或者是从我脸上?淌下的雨水。 湿淋淋的目光抓住我, 使我动弹不得?。 坦白来讲, 雨声已经大到可以将她这一句话吞没掉。如果我想回避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原因是我没有想好,我们在加州的境遇, 究竟要不要来上第二次。 第一次的时候我很坦然, 因为我知晓一到洛杉矶我们就会分开, 所有相对来说新鲜的事情我都愿意尝试。那时我还没想过我和k小姐会在之后的旅途经历那么多,也没想过三天的际遇会将我的整个夏天变得?失魂落魄。 第322章 如果再来一个三天,我不确信再回到加州我会是什么模样。可仔细想来,如今已经不是再不再来的问题,而是…… 也许是我的思考时间太长。她垂眼瞥着我的视线往下低了半厘米, 有透明雨水垂在眼睫毛上,像被一根虚虚实实的线坠着,快要滑下来, 但又偏不。 总之就是粘稠不清,像此时此刻的我们。 在那滴雨水快要滴落下来之前, k小姐动作很缓慢地松开手。我看到她低下来的睫毛垂得更低了。 她好像要闭上眼睛, 张了张唇好像要说一些别的话。 在那一刻我不知道这双眼闭上之后再睁开, 看我时会不会仍像这场雨之前那样, 时常含笑,时不时露出一些狡黠, 柔情, 和一些别的能轻易向我敞开的情绪…… 情急之下,我在雨水潮湿的植物气息里, 拽住她垂落下来的手腕,另一只手用力掌住她的后颈,义无反顾地吻了上去。 鼻梁接住那滴纠缠不休的雨水。嘴唇磨蚀她口腔里的气息,接住她未开口的那句话。 后来我回到旧金山,那里夏天降雨量很少,基本不会有重庆夏天这样来得痛快的暴雨。以至于我时常在旧金山干燥的夏天里,回忆起这场雨—— 总觉得这场雨潮湿畅快,像叛逆的青春期来得那么毫无预兆,有一点甜腻话梅番茄味道,还有冰可乐的清爽。 总之是值得载入史册的一场夏雨。 而在k小姐缓缓睁开眼看我的那一秒,她那双深邃的眼在暴雨里显得格外迷惘,好像在怀疑我给出的答案究竟如不如她所想。 我们头发上的水滴落到一处。有一瞬间我粘稠雨丝变成了蓝调,像一片倒灌的海洋漩涡猛地倾泻而来,毫无偏差地将过路车辆和行人全都吞噬成漩涡中的水花,徒留我和她站在中央,久久凝视着彼此。 于是我轻按她的后脑勺,轻轻地说, “已经是第二天了。” 想必她不太懂我这句话的意思。只是轻轻用指腹研磨我的唇。我笑一下,又很突然地开始亲她。 我想这一刻她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笑着去亲她。 悄悄睁眼的时候我看到她好像也在笑,眼梢微微弯了起来。 因为没有如果再来三天会怎样的问题,因为现在已经是我与k小姐第二次相遇的第二天…… 因为在加州,她说,你要不要。 而在重庆,她用的是,我们要不要。 - 这个问题发生在下午两点的一场暴雨之后。于是我们去到了她在重庆的住所,像一对闯荡风雨后到家的苦命鸳鸯。 湿漉漉地站在门口玄关,看到镜子里狼狈不堪的两个金发女人,我笑得前仰后合,她就看着我笑,目光好似含情,然后伸手过来给我理一理贴在脸上和颈下的发。 手指很凉,头发也很凉。但贴到皮肤上,就带了一些别的东西。 有几秒钟我从镜子里瞥到她的眼神,心想电影脸果真了不起。 只这样随随便便望着别人,都让人觉得快要溺死在她眼底的情意里。哪怕镜像是翻转的。 我好想把此时此刻的她永存起来。 然后我说你别动。 她就果真站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还好像被我吓到,悬起一只手来像投降的姿势。看到我接下来的动作之后又垂下手,只这样望着我笑。@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从湿透的短裤兜里掏出手机,很随意地擦了一把手机上的水,打开相机,镜头里全是水雾,k小姐在玄关站着很模糊。 我花了一些时间擦镜头和聚焦,k小姐一直没有动,很懒地倚在玄关处的墙,衣服上头发上都在往下淌水。 终于聚焦好。 房间没有开灯,光很暗,k小姐站在镜头里,整个人身上晕着发灰的蓝绿色调,看上去像一张褪了色的胶片。 我在找角度。 她配合着我找角度,期间一直在笑,“你好像很喜欢给我拍照片?” “你好看嘛。”我很坦诚地说。 k小姐又笑了。 我咔嚓一声,有点模糊,像用老式诺基亚拍下来的。 我不太满意。 “这样也好看?”镜头里的k小姐指指自己这一身的状况。 我不听,又继续咔嚓。这张相片留下了眉眼湿漉的k小姐。 我看着这张照片觉得很满意,于是朝她笑,“这不是趁你还没有火,拍多些你没什么形象的照片,以后可以拿来要挟你吗?” 咔嚓。k小姐倚在鞋柜上,半撩开的发风情靡艳, “你准备怎么要挟我?” 我笑得更厉害了,连镜头里的k小姐都跟着我一块抖,“反正等你成了大明星,我要是还没什么名气的雕塑师,就拿这些照片来要挟你给我打广告。” 想到这里,我打开视频录制模式。 镜头摇摇晃晃地对准在鞋柜旁边站着的k小姐,我的笑声也隐隐约约地在里面晃。 k小姐直视着镜头,“你就只要挟我给你打广告?” “难道我还能要点更过分的?”我的声音出现在这段视频里,有些失真。 “那我得多拍一些了。” 这样说,我便将镜头很随意地在房间里晃了晃。 第323章 k小姐的住所并不算大,但莫名显得?宽敞,行李摆得?很整齐,一张棕色皮质单人沙发占据整个房间最显眼的地?方?,一张浓蓝色床单的床,看起来绵软舒适,没有拉开窗帘,一盏黄暗的灯悬在头顶,不知是不是因为壁纸是绿色,整个房间带点灰绿的丧郁色调,很典型的郁郁不得?志电影演员的住所。 ——这个故事在我心底再一次被完善了。哪怕k小姐一个字也没有承认过。 再将镜头摇到k小姐的时候,她已经站在衣柜前?了,双手捻在t恤的两角,类似一个要脱衣服的动作。 我一瞬之间愣住,手机也跟着我愣住。 她停住动作,冲我挑一下眉。然后又笑出声,很不在意地?继续将t恤衣角往上?。 我赶紧将手机和我的目光同时往天花板上?抬,手机抬得?很及时,目光却抬得?有些晚。以至于我看到了她腰侧背那一处红色飞鸟的印迹。 还是那一只,但好像又淡了很多。不知是不是匆匆忙忙我没看得?太轻。 我不自觉地?回想刚刚那一幅画面。 很迟钝地?将录制键按停,于是这段视频的最后一个画面停留在发暗的天花板。 “可以了。” 伴随着k小姐的这一句话,我低头,一条带着很淡香气的毛巾盖在我的头上?。 隐约之间我看到k小姐朝我走了过来。 “怎么不继续拍了?” 她的确走了过来,凑得?很近,肋骨几乎抵住了我的,骨骼相抵的感觉很奇妙。她用掌心隔着毛巾给我擦头发,动作很轻。这样简单的动作发生在雨后,就显得?很不一般。 潮又燥,浓又轻,很像调情。 “够了。”我从毛巾往外?传的声音很闷。 “为什么够了?” 她把毛巾往上?掀,伴着一点残余的濡湿气息,视野敞亮起来,我看到她在冲我笑,眉梢的笑让变亮的视野又亮了一分。 于是我也笑。 贴紧她的腰,将她环住,亲她一口?,说,“差不多能够威胁你三千万的地?步吧。” “你就这么笃定我一定会火?” “这是第一位影迷的忠诚信仰,你不可以怀疑。” “万一我一直没有成为你想要的大明星怎么办?” “那太好了,你就仍然是我一个人的大明星。这多好啊?” 天马行空的对话和笑声间隙。她捧住我的脸,很自然地?开始吻我。而我们都知道,这样谈及未来的对话和湿涩细腻的亲密接触,都跟重庆的夏天结不结束没有任何关?系。 重庆的夏天长且浓腻,但它还是会在一场又一场的暴雨里结束。旧金山的夏天短且清爽,但我还是会在二十?岁的第一个夏天彻底结束之前?回到那里。 这个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当?k小姐和我挤在那张单人棕色皮质沙发上?,微微扶住我的后脑勺的时候,我又有些走神地?想—— 还是不一样的,和加州不一样。 加州我们不敢谈论北疆的雪有多好看。重庆我们却已经敢讨论未来的k小姐究竟会是我一个人的大明星,还是很多人的大明星。 洗过之后,k小姐好像睡着了,睫毛上?像是停留着很多只小蝴蝶。 但还是握着我的手,手指掐握着我无名指上?的那道疤。刚刚在拆包装的间隙,这道疤还是被她瞥见。 以至于她迷惘的眼在那一刻恢复清晰,之后她反复揉搓这道鲜红的疤,停顿了很久,问我是不是项链所留。 我把濡湿的发掀开,将贴在皮肤上?的“zoe”给她看,锁骨链的位置刚刚好,让“zoe”贴在我的胸骨上?窝,这里是保护胸腔内所有器官的位置。 她的手指有些凉,我不禁瑟缩了一下,然后问她, “zoe,是你的名字吗?” 她点点头,“我没想过你还会真的把项链留下来。” 我叹口?气,“你说你没有它三天就会死,我怎么可以扔掉。” 她注视着我,“你知道我是在说假话。” “我愿意当?真。”我抱住她说。 她轻抚我的头发,说,“怎么连这也当?真啊?” 我笑了,说一句听起来很有哲理?的话,“很多事相信了会比不相信好过。” 她也笑了,好像是在笑我说些很天真的话。之后又很自然地?将鼻尖埋进我的胸骨上?窝,在这里轻轻呼吸了几息之后,声音低低地?说, “那你抱抱我吧。” 我抱住了她。这一天我们没有做,于是一整个重庆的夏天都没有再做。 k小姐和我说了她洗纹身的事情之后,就很没有防备地?睡着了。 哪怕这时候我的手仍然停留在那只脆弱的红色飞鸟之上?。而她始终掐握着我的无名指不肯放。 她还是睡得?那样熟。 我在这个年?纪觉还比较少,于是趁k小姐微阖着眼的间隙,百无聊赖地?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她的头发,戳戳她的睫毛,亲亲她的脸和鼻尖…… 她还是没有醒过来。 在加州的k小姐可不会这样,那个时候她从来不会在我面前?很安稳地?睡着,每次我睡过去时她是醒的,我醒过来之后她也基本?都是醒着的,虽然有时候懒洋洋的样子很萎靡。 但我想她应该不是那种很安心在别?人面前?睡着的人。 第324章 以至于我不自觉地拿起手机,将k小姐毫无防备但美丽的模样留在了影像记录里。 之后视线在房间里乱晃了晃,看到一张贴在衣柜上的海报—— 是k小姐自己,在一个红色电话亭里,上面写着:李弋。 李弋,黎鸢。 中间只隔一只小鸟。而这只小鸟现在好像在我的手心里,微弱地起伏着。 我看着海报里的k小姐,大概长达几分钟吧。小心翼翼地光着脚落到地上,从那堆很湿的衣服里,找到一封也被淋得很湿的信。 我皱着眉,把信封拆开,里面的字都晕开了。于是很难过地叹了口气,在丢弃和晒干之间选择了晒干。 关于写信这件事,我还是觉得落笔的那一刻无法替代。即便我这张纸上只写一句“k小姐,今天重庆很热”。 但换一张纸重新写过一句,都好像已经不是早上要写的那句话。 信纸被空调风吹干的时候,雨停了,太阳也下山了,霞光透过蓝色窗帘溜进来,很晦涩的色调。 我趴在沙发上,随意挽着刚刚k小姐给我吹干的头发,穿一件k小姐的深红宽旧t恤,上面印着一只小鸟。 翘着小腿,很坏习惯地咬着笔帽,一笔一画在皱巴巴的信纸上写: 【k小姐,你睡着的样子很可爱。所以我要撤回一句话—— 我不想让你只是我一个人的大明星。我希望你一直都好,一直往前走,一直演你想要演的电影。 你会成为很多人的大明星,会有很多很多人愿意爱你,喜欢你演的电影。】 到时候不要忘记我…… ——写到最后一句我用笔后端戳了戳脸颊,一点点不对劲的痛意让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将这一句话用细细麻麻的笔触划去,我不想让k小姐发现一点端倪。 改成了: 我会一直记得你,在二零一七年的重庆给我买话梅番茄绵绵冰,用很皱的现金。 写完之后我相当满意,缩手缩脚地就着昏暗的光,费力地仰着头看信纸上的墨迹有没有干。 等墨迹干了,我脖子也酸了。 再将信纸塞到信封,将信封好好藏起来。回头的时候我发现k小姐一直在看着我。 目光很平静。 好像已经醒来很久了,盯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觉得她已经看到我的鬼鬼祟祟。 但她还是没有问,只是很懒很自然地抬起一只手, “过来再躺会?” 我弯着眼笑,说好啊。 然后很自然地躺到她旁边。她用手臂揽住我的肩,温温凉凉的。软软的下巴戳在我的后颈下,像夺人心魄的吸血鬼。 我缩了缩脖子,“你什么时候醒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倦,带着点绵绵的尾音,没有回答,反而问我, “我睡了有多久?” 我很坦白地说,“从抱着我的时候到太阳下山吧。” 她压低嗓音,“好久啊。” 然后又打了一个哈欠,说,“今天几号了?” 我顿住,过了一会,说,“八月十三号。” 她点了点下巴,轻轻地说,“你刚刚说的第二天是什么意思? 我含糊地答,“南瓜马车的时效只有三天期限,到了第三天我就要跑掉啦。”@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以为她听了我的话会笑。但她没有,只是“嗯”了一声,接着又用手指懒懒地刮我的耳朵,像是一种回应,又像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期间我们始终没有开启新的话题。 她把我的脸掰过去,手指点一点我的鼻尖,点一点我薄薄的眼皮,突然笑一声,然后给我一个濒临窒息的吻,不由分说。我受不了时终于想发誓跑掉也会跑回来。 而她这个时候似乎已经不太想要我的誓言。很宽容地放开我,然后又笑着问我, “我可不可以抽一根烟?” 我看着她,不知道她这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一种想得到我允许的询问。毕竟这几天我从没看过她抽烟,她也说她想戒烟,于是只点烟并不抽。 可是这个下午她又有了抽烟的契机。 那我到底该不该阻拦? 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看到她已经倚靠在床边,如阳光一般的头发在晦暗室内倾泻下来,很冷静地望着我笑。 仿佛只要我说你别抽,她就会马上乖乖听话,然后在这里一直静静坐着到下一个黎明时分。 “吸烟有害健康。” 我这么说着,却还是坐到她身旁,寻到打火机,为她点燃一簇火苗。 叹一口气,“但谁让你抽起烟来这么好看呢?” 十分无奈的语气。 她被我逗笑,青色火焰在晦涩房间里跳跃摇晃,将刚刚有些沉丧的气氛一扫而光。 隔着青色火焰,她将一根细长的烟含在饱满的红唇里,凑近来点烟,微微垂着的眉眼格外清晰。哪怕头发快要垂到微微火光里也浑然不知,或者是压根不在意。 而我好像比她更在意,在她快要被烧到之前扶住了她的头发。 空气里传来燃烧的烟味。 烟点燃了,火机被推灭。她微微抬眼看我,那一眼里好像被她吸进去的烟同时经过我们两个的肺,缱绻又眷恋。有什么无法磨灭的东西留在了我的肺里。 第325章 紧接着她别过脸,缓缓吐了一口灰白烟雾出来。 我就着她夹烟的手指,像之前那样浓烈地吸一口,果然又被呛到。 咳嗽间我感觉自己的肺都要被咳出来。 而k小姐一只手把烟拿远,另一只手轻轻抚我的背脊,沉默了一会,问我,“为什么每次被呛到还是要试?” 我咳得脸发白,缓缓栽倒在她的肩窝之间,感受着她实实在在的体温,有些迷茫地说, “不知道,可能吸烟有害健康,帮你吸一口你就能少损害一点健康?” 我这么说。 其实我下一秒就知道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不想k小姐的每一根烟,都只是她自己一个人抽掉。 也不希望,只有风来和她共享这一根烟的时间。 但我没有将这些酸涩的猜测说出口。 于是她再次被我逗笑。烟雾飘渺,房间昏暗,她笑得轮廓模糊,像一个抽帧的老电影片段。 等笑完了,又缓缓将手垂在膝盖上,没有再抽烟。而是低着睫毛,玩了一会我的手指,突然问我一个很孩子气的问题,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当什么?”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兀。一时之间我陷入沉思。过了大概有几分钟,我很坦诚地说, “不知道,但应该不当人了吧。” “为什么?”她笑,“当人很辛苦吗?” “当然辛苦啊——”我说,“主要是再生我下来的话,妈妈会很辛苦。”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一个这样的答案,也没想过我在二十岁还会喊“妈妈”。 于是一边抚弄我的头发一边问,“那当什么妈妈会不辛苦?”@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几乎没有思考,“那就当树吧,植物的妈妈没有动物的妈妈那么辛苦。” “汀梨?”她突然喊我的名字,这两个字停留在她舌尖,好一会,又被阐释成, “水边的梨。” 我点头,然后又看她指间那根快要燃尽的烟,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黎明的鸟?” 她笑了,“对。” “那你下辈子也当小鸟吗?”我问她。 她想了很长时间,烟灰掉在她的手指边,像那道红色飞鸟的残痕。 我耐心地等候着她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她像是回过神来,将快要被烫到手指的烟掐灭,扔进烟灰缸。 在我头顶轻轻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部电影里讲‘夏日蝴蝶只活三天’?”[1] 我说我不太看电影。 她又拍拍我的头,很漫不经心地说,“那就当一只夏天的鸟吧,只活三天。” “为什么是三天?” 她应该是没想到我会这样问,有些意外地反问, “你难道不应该问我为什么想当鸟不当蝴蝶吗?” “因为阿鸢是鸟啊。” 她没说话了,好像很认同我这个答案。 然后我笑得眯起了眼,“说一下吧,阿鸢下辈子的三天要去做些什么?” 她也笑,然后沉思一会,真的回答我无厘头的问题, “第一天用来飞,第二天用来飞,第三天还是用来飞。” 好不拘一格的答案。 我笑出声,“那完蛋了,树的寿命很长的,而且还不会飞,我听说中国的梨可以活到三百年呢。” 也是好不拘一格的回应。 k小姐很配合这个荒诞的话题, “那么希望f小姐真的可以活到三百年,不要被虫子吃掉。” 我没由来地叹口气,说“活太久也不好,还要被虫子吃掉”。 想到她刚刚的回答,又说, “阿鸢你下辈子真的很会飞。” “小鸟的三天不飞用来做什么?”大概是被我传染,她也讲“小鸟”,而且在这个很无聊的问题里显得很俏皮。 我说“也是”。 然后我们没有再讲话。好像这个奇思妙想的话题就此打住。房间里的烟味快要散去,天已经很黑很黑了,到了第二天快要结束的时间。 我始终将头栽在她的颈间,她始终将头靠在我的头上。灯光昏暗摇晃,我看到我们的影子在地板上摇摇晃晃。 不像两个人类,像一个怪物。 我盯着我们的影子看了好一会,很突然地直视着她的眼,说, “活四天好不好?” 她有些讶异,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再提起这件事,轻轻拍一下我的头,收手的瞬间很不经意地问, “那第四天要用来做什么?” “在我这棵树上停一天,帮我杀杀虫。” 那么剩下的二百九十九年零三百六十四天我都会记得你,比记我自己还清楚。 第79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提到三这个数字, 我能想起很多。 例如k小姐刚刚说的夏日蝴蝶只活三天;例如k小姐惯抽的那个烟叫作“七十二”,用作小时换算下来也是三天;例如我们在加州度过的那三天;例如k小姐所希望的下辈子当一只鸟只活三天,而我要当一棵梨寿命有三百年…… 就好像同k小姐遇见之后, 我们总是逃不过“三”这个数字, 像一种无法摆脱的宿命, 在一个又一个“三”里走向既定的结局。 第326章 于是我刚刚同她讲希望有第四天。我希望她能在第四天来帮我杀杀虫,对一棵寿命为三百年的梨树来说, 这可能只是很短的一天。对一只寿命为三天的小鸟来说, 每一天都很长。 小鸟飞一辈子是很累的事情。梨树杀不杀虫都没关系。我希望她能在第四天来我这里落落脚, 以帮我杀虫的名义。 我更希望的,是我们之间能有四。 如我所料,k小姐总是那么不在意自己的事,心地却总是要那么好。 我说活四天她问我为什么。 我说第四天来帮我杀杀虫,她思索一会, 欣然答应了。@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可能也是我将她的回应当作欣然答应。 因为她只是看我很久,突然笑出声。垂眼瞥向我,眼瞳被映上晦涩的光影, 轻轻拍我的后脑勺,说, “那现在是第几天了啊小梨?” 大概是此时的天色太笼统, 又或者是她很突然地喊我“小梨”。我一时之间晃了神。 人们在一句话后面添上一句称呼是一件很顺口的事, 但她添加的称呼偏偏是“小梨”, 在我喊过她阿鸢之后。 以至于我蓦然间没算出来具体时间,满脑子都是“阿鸢和小梨”, 然后糊里糊涂答了一个“三”, 下一秒又想清楚,说“应该是第二天吧阿鸢”。 我也毫不避嫌地开始喊她阿鸢这个称呼。 阿鸢, 阿鸢。 ——这个称呼比黎鸢这个名字多一分亲昵,少一分悲情。又比k小姐少一分罗曼蒂克,念出来多一分牵缠。 那你会在第四天的黎明准时来我这里落脚吗? 我因为一个称呼想得有点多。抬眼便瞥见她动作有些慢地点头。随后看我们在地上摇摇晃晃的影子,很心不在焉地说, “那出去走走顺便再请你吃点东西吧。” 这一次我们来到一条荧黄调的街。她问我想吃什么,我问她有没有什么推荐。在这个问题之后她停顿了一会。 就好像对她来说,给别人推荐这个世界上好的事物,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于是她说稍等。 紧接着打了一个电话,问一个人这里有没有什么好的食物。 食物——我真的没听过有人这样在口语中形容美味,仿佛吃饭对她来说只是很无所谓的进食。 可这个人是k小姐,于是我又在旁边笑得肚子痛。 k小姐站在一块霓虹招牌下,脸上有各种颜色的光在变换,像快速晃帧的电影镜头。她看见我笑她,也不恼,只是微微扬了扬眉,又跟电话那边的人强调, “嗯,她吃不了辣。” 我朝她瘪瘪嘴,觉得她瞧不起我,也不是很服气。 于是她又很不客气地对着电话那头补一句,“吃了辣就要犯笑病,笑到肚子痛。” 我捂肚子的动作瞬间停了一瞬,缓缓直起腰的动作像是被拿捏了脊梁骨的动物。我能想象到我在这个时候显得有多傻气。 于是她突然被我的动作逗得笑出声,惹得电话那边的人静了好一会,才缓缓说一句我听不清的话。 电话挂断。我非常不服气地说k小姐你完了,我的笑病刚刚已经传染给你,你马上就会笑到肚子痛。 k小姐听了这句话一点也没感受到威胁,而是还在笑,笑得好厉害,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肩膀都在红蓝调的光影下微微晃动。 我也笑,笑我哪里是因为吃辣犯笑病,明明是因为k小姐老是犯笑病。 一边笑着,还一边掏出手机给k小姐拍照。毫不顾忌周围有人已经注意到我们两个。也许这其中又会有人感叹一句“cong庆嘛”。 咔嚓。k小姐笑着掀开眼皮望我,说你怎么又要给我拍照了啊小梨。 咔嚓。我笑眯着眼说因为阿鸢现在太漂亮了啊。 咔嚓。重庆夏夜很吵很闹,在这条街上我们两个是笑得最莫名其妙的人。 咔嚓。我想起在刚刚这通电话里我被她讲得很像她的恋人,她会想要拥有一个吃辣就要得笑病的恋人吗? 咔嚓。k小姐的金色头发被风吹得飘起来。 咔嚓。k小姐牵住了我的手,十指相扣。 咔——遇到一段人很多的路,好像是有个自由歌手在街上唱《奇洛李维斯回信》,嗓音很独特。人多得像挤在一起的棉花团,中间缝隙要靠挤过去。 k小姐始终牵着我,从各色各样的脸中挤过去。期间我听到歌手很标准的粤语,听到一句“f小姐”,下意识去望唱这首歌的歌手到底长什么模样。 不过人太多,我没能看清歌手的脸,视线只和无数个后脑勺擦肩而过。 温凉的指骨抵住我的指节。再一转头,看到k小姐戴一顶冷帽,在人群里对我笑。 嚓——k小姐带我挤出了人群,我拍到她的背影和侧脸,轮廓模糊,衣角飘起来的时候真的很像一只在荧黄灯光中穿梭的飞鸟。 到一家泰餐店后我把这些相片全都归拢在一个相册,给相册命名为——阿鸢和小梨。 k小姐看着我整个的命名过程,看我从“奇洛李维斯回信”纠结到“雾城回信”,最后十分跳跃地敲定为“阿鸢和小梨”。 撑着脸笑,“这些照片里面不是没有小梨吗?” 第327章 我将命名好的相册锁起来,并设置了输错密码自动删除,之后再上传到仅一人可见的私密邮件里。这样一来,如果?有?一天我手机不小心丢掉,也不会有?人发现“阿鸢和小梨”的秘密。而我还是能在那封私密邮件里找到这些照片。 然后瞥到k小姐的眼睛,十?分狡黠地笑,“你猜啊?” 她没有?猜,只是望着我轻轻笑一下。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好像又已经猜到了—— 因?为小梨在阿鸢的眼睛里。 - 我来到重庆的第三个夜晚还是同k小姐一起度过。同时这也是我和k小姐的第二个晚上。 时间过得好漫长,但又好短暂。 回想起来,来到重庆后,k小姐实在是照顾我太多,请我吃过麻辣烫,陪我吃过一顿火锅,现在又带我去吃过一顿泰餐,同我走过很多很长的路。 我在迷路的情况下遇到了k小姐,于是她成了我的向导,带我认识这座城市。 吃过饭后她说她有?一个地方要去,问?我要不要同她一起去。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很冷静,像在加州问?我要不要做那样冷静。 可我似乎从她眼睛里瞥见了一种很难概括出来的情绪。坦白来说我看不太懂,只觉得那里写着一句: 小梨,不要拒绝我。 我还是说“好”。 然后她笑了,像一种不太自信的如释重负,又好像这个笑里面什么都没有?。 重庆的交通工具有?很多种,小巷巴士、公交地铁、轻轨出租车、共享单车汽车……明明也才?是第二天,而我和k小姐把这些交通工具都坐了一个遍。 好像所有?想做的事都很繁忙地挤在这两天,等回去之后再细细品味。 路途中?我们登上一辆摇摇晃晃的小巷巴士,我看着模糊的车窗玻璃,很突然地冒出一句, “重庆是不是不会落雪?” 不知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听粤语的关系,我讲“落雪”。 k小姐戴着我塞给她的一只耳机,耳机里还是在不停地唱k小姐和f小姐。她似乎没能听清我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的惆怅,问?我一句“什么”。 我对她笑了笑,然后在车窗玻璃上哈了口气,窗外车灯迷离惝恍,玻璃窗上被哈了一层薄雾,我在上面画了一片雪花。 用?手指着这片薄薄的很快就要消失的雪花,同她讲, “我们看到雪了。” 据说雪花本来就是透明的,只是折射了各种颜色的光变成白色。和我现在画的这片透明雪花有?着异曲同工的道理。 这片雪花背后也有?各种颜色的光映出来,还映着k小姐有?些模糊的脸。 于是我又很没有?由来地讲,“没有?比这更?像雪的了。” 其实我十?岁之后就已经没有?玩过在玻璃窗上哈气画爱心的把戏。没想到如今到了二十?岁,还会在k小姐面前如此幼稚地画一片雪花。 而k小姐也没有?嘲笑我。 而是在雪花消失之前拍了拍我的头。凑过来在玻璃窗上哈了一口气,长发晃晃悠悠地掉我衣领,绒绒的,扎得我有?些痒。 我忍着痒,看见她用?手指在我画的雪花旁边又画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雪花。 我看到她垂落下来的眼睫毛,看到她白腻脖颈里隐隐约约的青色血管,看到她倒映在玻璃窗上的眉眼在笑。 明明玻璃那么糊,她却那么清晰,从薄薄的水雾而来,抓住我,穿过我。 我没忍住伸手去刮了刮她的眉梢,摸她很好看的鼻梁,亲一下她的眼睛。 又亲一下。再亲一下。 亲到她笑出声,最后听到她在我耳朵旁边很幼稚地配合我讲, “好好看的雪啊。” 就是因?为她这一句话,当下我已经有?一种极为强烈的预感?,也许我将会在这天永远记住一件事—— 二零一七年八月份某一个很热的夏夜,重庆落了雪,只有?两个人看到。 - k小姐带我来的地方就是查令十?字桥。 不过这次不是在查令十?字桥底下的马路,而是对面的一座石桥。 重庆的路就是有?如此魔幻。 路的上面是桥,桥的上面是房子,房子的上面还可以是路。怪不得我会在这里迷路。 怪不得我会在这里遇到k小姐。因?为路太多了,总有?一条能让我通向k小姐。 桥上风有?点大,吹得我的头发总是乱飞。于是k小姐把她的冷帽让给了我,任由自己?的头发被吹得很乱。 她看对面的查令十?字桥,看桥下经过形形色色的人。 我看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她的头发,听永远不会结束循环的《奇洛李维斯回信》。 电影演员应该都有?爱观察人的习惯。我看到k小姐看似漫不经心地看桥下的人,可时不时也会在看到什么之后,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很皱很旧的笔记本,在上面懒懒散散地写几句。 “这是在写什么?人物?小传?” 我这样问?,也很自来熟地凑过头去看。k小姐没躲我,很大方地将她的笔记本敞给我看,解释, “写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以为她在和我客气,说“怎么会”。结果?看到笔记本上真的是乱七八糟的。 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于是k小姐又笑,这次我发现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边会有?一个笑弧,不太明显,但特别好看。 第328章 我戳了戳她的笑弧,毫不客气地讲,“乱七八糟我也要看!” 许下豪言壮语,接着又低头很费力地研究这个本子,本子上圈圈画画,写了很多个词语和句子,仔细看都是连不成段落的,但依稀可以看见记录的和人物?生平有?关。 “这是一个妈妈?”我琢磨一会之后问?她。 她看着我,说“是”,然后没有?再讲话。 我把本子递还给她,在第一页看到一个名字叫“姜曼”。之前搜k小姐的资料时,我看到过这个名字,是她的妈妈。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感?觉给我看过之后她眼底的落寞变得更?深不可测。 甚至有?一点跑到了我这里。 桥下车流快速晃过,我学着她的动作,拍了拍她的头,希望我这个动作有?给她安慰,像她每一次给我的那样。 似乎真的有?一点用?。 在我拍过她头之后,她短暂地笑了一下,然后停顿了一会,才?讲, “我的妈妈。” 慎重一点我这个时候应该说一些话来把她接住。松弛一点我应该开?个玩笑逗她笑一下把氛围弄得比现在轻松。 可是她已经在笑了,并且应该不希望我把氛围弄得那么沉重。 于是我轻轻地说,“我能抱一下你吗?” 她似乎对我接的话有?点讶异,微微抬了一下眼皮, “怎么我才?讲一句话你就好像已经要为我哭了啊?” 她这么坦然地问?。 却没有?等到我否认,就已经伸出手臂将我揽住。今夜的风还是有?些热,像是超过了三十?七度,于是她抱我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她的身体?很凉。 “你热不热?”我问?她。我还记得她在特别热的时候身体?会发凉。 桥上光影往下坠,她在我身后抱住我,两只手揽住我的腰,下巴枕在我的肩上。 微微摇了摇头,说,“不热。” 我不客气地戳穿她,“撒谎!” 她笑了,有?些倦意地将我揽得更?紧,“你知道我会骗你还要问?。” 我拍拍她揽在我肩前的手,“因?为我要看你到底和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不知道是不是k小姐太不擅长撒谎,还是我太擅长辨别谎言。每一次k小姐对我的欺骗,我都心知肚明。 但我并没有?因?为她的谎言而伤心,或者生气。世界那么庞大,做一个不撒谎的人太难了。而我希望k小姐可以过得容易一点。 我总觉得她过得十?分辛苦。虽然她同我讲在二十?岁之后没有?吃过什么苦头。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此时此刻的幸运能和她的磨难相抵。 之后大概有?两三分钟我们两个都没有?讲话。我在她身前,能听到风声、车笛声、桥下有?人路过的大喊大叫声,以及她停在我背脊之后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哪一分钟她对我讲, “这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会来这里,看这里的人经过,有?用?的会记在本子里,没有?用?的也会看一看。” 听到她这样讲,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在这里坐着的她,原来是在做这样勤勉的事。 “有?用?的是用?来做什么?” “用?来拍戏。” “那没有?用?的是看来做什么?” 我的问?题好繁琐。而她听了之后也只是懒懒地笑一下,然后耐心地答, “没用?的看来也许下次可以用?。” “你们电影演员好像真的很忙,有?用?的没用?的都要来看一看,还要攒着下次用?。” k小姐又被我逗笑,在我肩上笑,睫毛隐隐约约地刮过我的脸侧。 风也在这时候作怪,将她的头发和笑声一同吹到我颈下。 她在笑声里问?,“我是不是过得太无聊了?” 然后又将软软的下巴在我肩上磨了磨,“每天除了拍戏就是为拍戏做准备,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很贫瘠的人。” 隔着一层薄薄的t恤,我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笑着和她讲, “谁说认真拍电影是无聊事的啊?谁说认真研究那么多角色的人会是一个很贫瘠的人的啊?谁说我的k小姐不好的啊?” k小姐笑,没有?讲话。 于是我又伸手过去,虚虚摸她的脸,手指停在她的睫毛上,问?她, “那你拍这部电影会不会想妈妈?” 据我所知张玉是一个妈妈。想必k小姐也是因?为这个角色,才?会每天坐在这里看各种各样的妈妈经过她。 看到这些的时候她会是难过的吗?又或者是空荡游离,落寞悲伤,还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坐在这里,孤身只影,和一支又一支被风抽掉的烟一起。 我不知道。 但我下一秒又想,最起码她今天带我来到了这里,将这些零零散散地讲给我听。而不是让风来吹掉她燃烧过的灰。 “也许吧。” 良久,她在我颈下回答,睫毛刮过我的掌心,有?些瑟缩,像她腰上那只被清洗过一次的红色飞鸟。 “那你呢?你来重庆这么久会不会想妈妈?” “我?”我答得很随意,“还好吧,毕竟也才?来几天。” 然后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在加州的时候有?没有?见过我妈妈?” 第329章 我记得车祸之后醒过来,妈妈就在我的病床旁边。如果那个时候k小姐还在医院角落,想必她见过我妈妈的样子。 “没有。”她说,缓缓吐出一口气,“在你妈妈过来之前我赶快跑掉了。” 她学我说跑掉这个词也很可爱。k小姐真是一个复杂的人。 我甚至觉得她这个人就像一场梦,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浓烈时而平静,拖着人往下沉,最重要的是,被拖着的人不知道这场梦到底有多少层,也不知道梦什么时候能醒。 我笑,“为什么要跑掉?你又没有做错什么事情。” 她用下巴懒懒地点一下我的肩,说“不知道”。沉默了几秒钟,又轻轻地讲, “可能是害怕你有一个坏妈妈,又害怕你有一个好妈妈。” 我不清楚k小姐到底有一个怎样的妈妈,才会让她同时害怕这两件事。 我觉得好难过,喉咙有些发涩,都讲不出话来。k小姐好像知道我在难过,轻轻叹了口气,用脸贴了贴我的脸,又拍了拍我的头。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这些事情的。” 当然要说,我也很愿意听。于是我吞下我的难过,说,“可能我有一个有时候好有时候坏的妈妈。” 她沉默了好一会。 笑了一下,声音被风吹得很散,“原来每个人的妈妈都是这样的啊。”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薄。以至于我下意识去摸了摸她的脸,发现并没有眼泪才松口气。而她就在我的掌心里笑出声,很顺从地蹭了蹭我的手,讲“我没有哭”。 我说,“是是是,是我把k小姐当成爱哭鬼。” 她笑,“不是已经传染了f小姐的笑病吗?” 恰好这时候耳机里又传来那一句“给我寄赠签名的信封”。于是我很突然地问, “k小姐,你有一天会不会也给我寄赠签名的信封啊?” 桥下有一辆大卡车经过,声音轰隆隆的,将我这句话吞得只剩零星的几个字。 我自己都听不太清,以为k小姐也没听到。又觉得好像我不应该这样对别人做要求,因为我都还没写满六百封的“我爱你”给k小姐。 这天晚上经过查令十字桥的人和车那么多,有谁会记得站在查令十字桥对面那座石桥上的k小姐和f小姐。 除了我。@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我在心底默念,我想我会一直记得k小姐。 在这之后,巨大的风将我和k小姐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在桥上像一片阳光飞过。一瞬之间我们好像两只正在拥抱的瑟缩小鸟,还是金色的。 而k小姐从背后抱住我,手臂拦在我的肩前,趴在我肩上,手指刮过我眼下的皮肤,确认我没有因为刚刚聊妈妈的事情而掉眼泪之后,很放心地说, “会寄的。” 我像小孩得到心爱糖果那样得到这个准确的答复,“那会给我寄满六百封吗?” 我真是开心到没边了,把六百封的主语都弄错。明明f小姐还没写上一句“我爱你”,那封皱皱巴巴的信还塞在我的短裤兜里。 但k小姐还是这样抱住我,在风里笑得很模糊,再一次说, “会的。” 我就讲过她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明明此时此刻还没有收到过一封信,也没有收到我想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就跟我说要寄六百封。 “大明星在未火时候的承诺是很值钱的,我赚了。”我开着玩笑,不想氛围变得那么酸涩。 “那你觉得应该值多少?”她轻轻地笑。 “不多不少,三千万。”我狮子大开口。 甚至还很过分地在这个时候伸出手,说,“也可以预付。” 她笑得声音在我耳边飘飘悠悠地打转,然后握住我伸出来的掌心,在上面磨了磨,手指插入我的手指缝隙。 十指相扣。@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讲,“那我还是先欠债吧。” “啊——三千万说欠就欠啊,你怎么这么好骗的啊阿鸢。” k小姐笑而不语,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在一场玩笑里欠下的三千万。任我讲“二零一七年八月十四日零点二十一分,孔黎鸢欠下付汀梨六百封信的债务,或拿三千万来抵……” 只晃了晃我的手,“原来已经是第三天了。” 我话讲到一半顿住。 她像是没有意识到我突然的停顿,还是晃我的手, “我明天就要开始拍戏了。” 我算了算时间,“那我明天可以去陪你拍戏吗?” “你想陪我去拍戏?” “我想看看你拍戏时候的样子。” “看我拍戏可能会很无聊。” “那我申请当你的一日助理。” 她将鼻尖在我颈间,像在汲取什么气息似的。 轻轻说,“好的小梨助理。” 第80章 「番外四:雾城回信」 k小姐和我认识的所有电影演员都不一样。不过我也只认识她一个电影演员。 纵然如此, 在认识k小姐以前,我对“电影演员”的认知尚且停留在“明星”这一简单的层面。在我看来,无论是电影演员还是电视剧演员, 都离我好遥远, 像星星挂在天上, 那么多人喜欢抬头去看,但我一直埋头走路, 很少有一颗星星能让我注意到它是特别的。 第330章 k小姐改变了我对“电影演员”的认知。 她不是那么遥远的一颗星星。进入片场她是重庆街头随处可见理发店里的一个老板娘, 是休息期间很随意伸着长腿在路边坐着吃盒饭的年轻人, 是在这场戏没有开拍之前会在场所里反复踱步观察灯光研究道具的电影工作者…… 同时,她还是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拍我头的k小姐,是天气太热请全组吃绵绵冰但是会偷偷塞给我一颗糖说“吃糖”的阿鸢,是会在她讨厌的三十七度以上天气里戴一条蓝色围巾满街满巷跑一个下午拍一场戏的孔黎鸢。 真感谢那个将k小姐找来拍电影的导演。多亏了她,这样的k小姐能被我遇见。 “一日助理”去买绵绵冰的路上, 同k小姐之前的助理一起。她叫荣梧,早上我来到片场被k小姐介绍,我喊她荣老师。 荣梧吓得脸都白了, 连忙鞠躬说“不可以不可以”。她好青涩,显得一旁的k小姐给她转账的动作是那么稳重。 于是我叫她阿荣。 而k小姐瞥见阿荣的局促, 淡淡地笑一下, 什么都没有多说。 第三天的重庆还是很热, 简直要把那些堆叠起来的建筑全都烤成融化了的棉花糖。 以至于我走在路上抬头看, 都觉得那些高楼大厦变矮了许多。 我比阿荣要自来熟得多。二十岁的我还是一个健谈的性子,忍不了两个人走一路都很安静。除非另一个人是k小姐, 那不说话也很好。 但阿荣显然很拘谨。 于是我向她打探一些无关紧要的消息, “k小姐拍电影的时候一直是这样吗?” “k小姐?”阿荣有些疑惑。 我才意识到我同k小姐之间有很多称呼只有对方知道,这种迟钝的感觉让我笑弯了眼, 同阿荣解释, “就是有这么一个说法啦。” 我没有和她说《奇洛李维斯回信》的事,仿佛这是我和k小姐之间的秘密。 阿荣说“哦哦”,然后点点头。在被晒得流油的柏油路上走了几步,才慢吞吞地说, “我是这部戏才开始跟孔老师的。也才跟了不久,但她确实和我跟的其他艺人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关于k小姐的一切我都很想了解。 阿荣费力地组织语言,“她很随意,很多东西有也可以没有也可以,拍戏的时候从来不要求别人什么,不拍戏的时候也没什么要求,好像怎么对待自己都没有关系,但对角色会很认真。” 我点点头,这符合我对k小姐的认知。并且追问,“然后呢?” “然后……”阿荣有些犹豫,攥了攥手指,还是说, “她很有钱,并且很大方。” 我沉默,好一会问,“那她怎么会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 虽然我知道她爸爸妈妈是娱乐圈很有名的一对明星夫妻,可我看她如今的处境和平时的生活细节,总觉得她活得很落寞。大部分时候这种落寞好像和物质条件没什么关系,但不可否认的是,让她心甘情愿呈现出来的物质条件也有为她的落寞气质加分。 原来k小姐的确很有钱。 “你去过吗?”阿荣好似好惊讶。 我踏着如同黄油般的阳光,“对呀,难道她不让人去?” “也不是。”阿荣思考一会,“只是我还没有去过,因为离得近,她说不需要我接送。每天上下班自己走走路就来回了。” “至于你说那个地方小,可能是孔老师不太在意自己到底住得好不好吧。” 也是。 以k小姐在加州那样随便的性子,想必也对自己的住处没什么要求。我想起昨天去到的住所,虽然小,但却很整洁,甚至莫名还显得空。而且我没办法去想,如果k小姐住一个很大的房子,那个房子该会有多空。 于是我点头,说,“小点也好。” 原本以为阿荣会对我的说法感到疑惑。但她没有,只是在思索一会之后,竟然同意我的说法, “确实小点也好。” 那家快要倒闭的绵绵冰店迎来了一个大订单,店主从吧台后面懒洋洋地抬头,听我说我们要订一整个剧组的单,欣喜若狂地将店门转让的通知揭下,说, “那可以再撑一个月!” 仿佛我们变成了她的救世主。当然真正的救世主是k小姐。k小姐真的是一个心地很好很好的人,虽然她自己可能不会承认。 但我打赌她在昨天买话梅番茄绵绵冰给我的时候,看到了这家店的转让通知。 好人应当有好报。 抱着四大箱保温盒里的绵绵冰回去的时候,我悄悄对绵绵冰神许愿—— 不要让k小姐在拍电影这条路上吃苦了。让她多吃点甜吧,像话梅番茄绵绵冰一样甜。@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到片场那场追逐戏还在拍。据说这位导演虽然是个新人,但拍摄风格有些抽象,以至于k小姐在这条街上跑了一条又一条,在三十七度八的天气里还戴一条蓝色围巾。 她出这么多汗仍然脸色寡白,她是一个那么怕热的人。 我心疼地守着那四箱绵绵冰,有点想给导演那碗挤一点柠檬汁。但阿荣尽职尽责地和我一块守着,我没有下手的机会。 第331章 当然我不该这样做。但是想一想总没什么问题。而且挤一点柠檬汁说不定会更好吃。 终于等到这一镜过。 绵绵冰在保温盒里没有化,被一只又一只手领过去。最后伸过来的是一只白皙细瘦的手,指尖红红的,应该是被热到了。 我抬头看。 果然是k小姐。 她还戴着那条蓝色围巾,鼻尖顶着一层薄薄的汗。见我迟迟不递给她,手指弯曲了一下,掀开眼皮喊我, “小梨助理?” 她要特意喊我“小梨助理”。 我反应过来,把绵绵冰递给她。又连忙拿湿纸巾给她擦汗。她真的很热,也基本没化什么妆,汗擦过一遍又很快再流。 我一遍又一遍地给她擦,按一按她很瘦的脸颊,说, “你好像一个雪人,马上就要化掉了。” 于是她抿着绵绵冰笑,呼吸里有很清爽的话梅绵绵冰味道。我真想捧着她的脸亲一口,让她不要化掉。 但这是片场,我不能。 我只能帮她把蓝色围巾摘下来散散热,给她擦汗,给她拿一个小风扇吹风,像一个真正的助理。 而阿荣在一旁手足无措。 k小姐似乎注意到阿荣的活被我抢掉,和阿荣说, “你也去吃冰,天气很热。” 她和阿荣说话的时候很稳重。阿荣收到指令后如同一个机器人一般,拿起一碗冰走远了,很木讷。 旁边有个场务看到全程,感叹,“你这个助理太内向了,在这个圈子里助理当成这样可不太行啊……” 又努努嘴,看我给k小姐擦汗和吹小风扇的动作,“还是这个好,会来事。” k小姐淡淡地笑,“这个年纪会不会来事,并不是最重要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在看阿荣,而我在看她。以至于她回过头来看到我正在看她。 问我,“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躲开她直视的眼神,反倒是盯了她一会, “其实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笑容还是和之前那样淡,“你又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从这句话。”我说,又指了指她手里的绵绵冰,“还有这碗绵绵冰,你肯定是昨天看到了转让通知,所以今天才专门让我们去这家店的。” 她看了我一会,叹一口气, “你想多了。我让你去这家店只是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爱吃那里的冰,店主转不转让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那刚刚那句话呢?”我又继续问。 她顿了一下,说,“也许我只是装的。” 然后没有再看我,而是又挖了一口绵绵冰,垂着的睫毛挡住目光, “在这个圈子里要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装。” 我看到她额头上有一滴汗滑落到睫毛上,伸出纸巾给她接住,按了按,等汗全都吸收了,也叹一口气, “人活这一世有谁不装的呢?”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她的睫毛颤了颤,在我揭开纸巾的时候很冷静地望着我, “你装吗?” “当然!”我脱口而出,又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注意,给k小姐喂一口冰,趁她微微将冰抿化的时候,压低声音同她讲, “其实我刚刚想给导演这碗绵绵冰挤很多很多柠檬汁,但我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他刚刚过来领的时候我还是朝他和和气气地笑,甚至和他讲‘感谢导演照顾我家孔老师’。” 显然我这个例子举得很生动。k小姐被我逗笑,一边笑一边问, “你为什么要给他挤柠檬汁?” 我看着她因为热而变得潮湿的双眼,伸手过去刮一刮她唇边溢出来的汁水, @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因为他让你吃苦头。” 而我巴不得让你一辈子都只吃甜。但我知道这是你心甘情愿要做的事,我不能用让你吃甜的借口来满足我的狭隘之心。 我嫉妒他一整个夏天都可以同你一度消磨时光。于是柠檬的花语在我这里变成了嫉妒。 所以你看啊,k小姐。 在心底悄悄种一棵柠檬树也不会让自己变成坏人。 ——趁k小姐去拍戏的间隙,我将那张皱皱巴巴的信纸摊在绵绵冰保温盒上,逐字逐句地写下这一段话。 不知道k小姐拆开这封信的时候会闻到绵绵冰那么清爽的味道,还是我心底种下这一棵柠檬的酸涩味道。 这一天有一场大夜戏。 拍完下午这场追逐戏之后,整个剧组开始准备夜戏。 k小姐带我从理发店内里的楼梯拐进去,来到一个敞开着可以吹夜风的天台。 她简直对这家店了如指掌,像她就是张玉本人,在这家破旧理发店里肆意生长,如一株鲜艳的曼陀罗。 今天我随身带着我的富士相机,爬那层昏暗楼梯的时候,我打开了视频模式,对着k小姐的背影,在她身后气喘吁吁。 她就一直弯着眼梢笑我,却又在打开那扇门之后,很宽容地将我拉上去。 视野豁然开朗。 第332章 这个天台很宽敞,虽然顶上还是高楼大?厦,但往下?望的时候能望见那条有理发店和麻辣烫店的窄街。 风很大?。 我在?风声里将?镜头?对准那一条街,车水马龙,嘈杂喧闹。 拍了几秒钟,感觉下?面有一个戴蓝色围巾的k小姐在?跑来跑去,又有一个戴冷帽的k小姐在?拉着拿一个相机的f小姐在?熙来攘往中穿梭。 她?们?看起来好快乐。 再抬起镜头?的时候,k小姐在?天台边檐朝我笑,问我, “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一时之?间风声变小了。我望着镜头?里的k小姐,吸了吸鼻子, “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走?” “不知道?,直觉吧。”镜头?里的k小姐头?发被吹得很乱,“可能是因?为你之?前说第三天就要?跑掉?” 我不讲话。 k小姐又叹一口气,手伸出镜头?外拍拍我的头?,目光越过镜头?,像在?一棵梨树上停留的飞鸟栖息在?我的眼睛里, “没关系的小梨。” 明明是树要?比鸟先走,但是她?却在?第三天对我讲没关系。我不知道?这种离别到底要?讲什么,是说我会回来再看你,还是说你等我毕业后回国,或者是我期待能看到你的电影…… 好像哪一种都不太?符合我和k小姐之?间的关系。 说“等”太?隆重,说“要?继续”太?自私,说“异国恋”太?遥远。 于是我讲, “行李早上就收拾好寄存在?那家麻辣烫店了,等会我直接打出租车去机场。” 很简短地汇报行程。 她?点点头?,停顿了一会又问,“那你的行李会不会全都是麻辣烫味?” 我一下?没憋住。 在?镜头?外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带一点哽咽。我不想让k小姐发现,开着玩笑说, “没关系,这是k小姐爱吃的麻辣烫。” 可k小姐还是发现了。 镜头?里,暮色渐沉,大?风吹过,她?那双含情又缱绻的眼被照得很恍惚。 她?这样看着我,又抬手过来拍拍我的头?,很温柔地送我一句话, “你要?一路顺风。” 录制键暂停。 我收起相机,眼睛都被风吹得很酸很涩,然后把我这几天写的信给她?, “写得很碎,而且里面也没有写‘我爱你’。” 她?收下?,说“好,没关系”,然后好像又摸到信封里的戒指,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生日礼物,很便宜,等我走了之?后再拆。” 我怕她?当面看到这对廉价的戒指会觉得我很幼稚。也害怕我真的会哭出来。 她?沉默一会。 很小心很郑重其事地将?信收好,然后又伸手过来按一按我皱起来的鼻子,询问的语气, “我送你上车?” 我点头?,比阿荣还要?机器人。 上天台的时候我们?两个都在?笑,下?天台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在?笑。 我当时觉得我们?两个笑得很自然。后来再回忆,便觉得都笑得很勉强。也许只是为了给对方留下?一场好的道?别。 不像加州那样轰轰烈烈的不辞而别,要?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体面。 但我的体面还是没能撑多久。 她?陪我在?路边等滴滴车的时间好短暂,我回国后第一次被阿荣推荐用?这个软件,操作起来和优步差不多,看着手机软件里司机的路线图,我暗自祈求这一单永远卡在?路上不要?动?。 但这个平台的流畅性比我想得好太?多。我只能看着手机界面上那辆白色汽车的小图标离我越来越近。 最后我决定关了手机眼不见心不烦。 并且很轻松地问k小姐一个问题,“你第一部电影会在?什么时候上映?” k小姐拉着我的行李箱,手指横在?上面泛着白,回答我, “可能是今年,也有可能是明年,也有可能永远都上映不了。” 马路上经过我们?的人和车都很多,随便一辆破卡车都可以让我抢过来带着k小姐向世界尽头?狂奔。 但我只是点点头?,“我会去看的,它也一定会上映的。” 她?按了按我的后脑勺,掌心温凉,“可能不会在?国外上映。” 我“哦”一声,“回国来看一趟也没什么嘛。” 真是奇怪。 我能直接说“回国来看电影”,却不能直接说“回国来和你一起看电影”。 在?这之?后我补了一句,“也许那个时候国内会下?雪。” 她?的掌心停留在?我头?上,好一会,松开,对我讲, “会的。” 期间我一直没有看她?的脸,没有看她?看我的眼睛。我知道?她?一直在?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停留在?路边的一辆车, “这是不是你的车?” “不是。”其实?我根本没有看。然而下?一秒揣在?兜里的手机就振动?起来。 而那辆车的车窗降下?来,司机用?重庆口音喊, “到了嘛!” 我不得不僵硬地朝司机挥一挥手,说“我在?这里”。 司机朝我挥一挥手,挂断电话。 第333章 我低着头?看着我的行李箱,伸手过去拿。却被k小姐一手拉过。与?此同时她?的声音从?我的头?顶传来, “很重,我帮你送上车。” 我点头?,却还是没有看她?。 她?好像叹了一口气,好像又没有。总之?就是很安静很体贴,知道?我不敢看她?便推着行李箱走在?我前面。 等红绿灯的时间她?就站在?我面前,触手可及,垂在?腰侧的手微微晃动?着,我一伸手就可以牵到她?,就可以抱一抱她?,或者是亲一亲她?。 但一整个红灯都见证了我的犹豫。一整个绿灯都在?问我——二十出头?的年纪谈一场不问未来的异国恋很难吗? 而我踏着绿灯,看到k小姐帮我把行李搬上去,回头?望着我的时候,在?心底很难过地想起一件事—— 我和k小姐才认识两个三天。 就已经经历过两次道?别。 还要?更多个三天更多次道?别吗?让k小姐一次又一次地这样看着我。 我闭了闭眼。 k小姐替我打开车门?,扶着车门?边缘平静地看我, “该上车了。” “……好。”我低着头?。 想要?上车,k小姐让了点位置。我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能闻到她?身上自由之?水的味道?,淡淡的。 我上了车,车里的皮革味道?瞬间将?这种自由之?水的气味一扫而光。 我瞬间就皱了皱脸。 k小姐扶着车门?迟迟没有关,见我的表情不是很好,问一句, “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 她?点点头?,手还在?车门?上搭着。这时候司机开始催促。 k小姐还是望着我。 “那我关门?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我没有选择,只能说“好。” 在?这之?后,k小姐停顿了好一会,像是一直在?看我要?把我看得清清白白等我看一眼她?,又像是走了神这么久之?后才回过神来,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一直没有看她?。 “嘭——” 车门?关了。自由之?水的气味在?车里残留,没能撑过五秒钟就被我全部吸入肺中。 这五秒钟里k小姐隔着一层蓝色的车窗玻璃望着我,好看的眼睛还是很清晰。 我在?这个时候突然想给k小姐拍一张照片。而司机似乎没有意识到我匆忙举起相机的动?作。 一脚油门?,k小姐离我越来越远。 我慌张地拿相机对准k小姐,她?停留在?原地,隔着一层玻璃看我,越缩越小,越来越看不清,像是要?彻底消失。 一颗透明的眼泪砸在?取景框里。 我拍拍车门?,大?喊“停车”! 司机一脸莫名其妙,却还是靠门?停车。我迅速取下?安全带打开车门?,拿着相机不要?命地往下?跑。 黄昏暮色如?血,一辆又一辆的车从?我身旁擦过去,像路过我的一帧帧过往,仿佛有无数对阿鸢和小梨从?我旁边经过,也有无数只缱绻的金色飞鸟擦过我的发我的耳。k小姐一直停留在?原地,用?模糊的视线看着我。 期间身影有些晃动?,似乎是想迎过来,但有些困难。 不知道?是不是赶上一股下?班潮和红灯后的人流,我跑到k小姐面前的过程异常艰难,像是从?一块块夹心饼干中挤过去。 而k小姐也一直在?人群里望着我,看到我逆着人流挤过去,也开始往我这边走。 重庆这一天很热,我们?隔着人群,晃动?的目光比最亲密的事还要?缠绵。 最终我们?在?一棵树下?相遇,各自都顶着一头?汗水,狼狈不堪,却又宛如?情深意重。 她?扶着我的手,毫不嫌弃地用?手背给我擦一擦汗,问,“怎么了,是不是忘了带东西?” 我摇摇头?,t恤腰背都被打湿。久久喘一口气。 然后把我手中的相机塞给她?,揽住她?有些湿有些凉的后颈,很紧很紧地拥抱她?, “我们?在?第四天见面吧。” 她?好像很迟钝,过了很久才回抱住我,掌心很凉。缓缓地说, “好。” 彼时她?不知道?,其实?这已经是我在?重庆的第四天。我在?第一天开始寻找一只红色飞鸟,第二天来到一座桥遇到我的小鸟,第三天开始给小鸟写一封信,第四天我在?血色暮路中狂奔到她?身边,将?我留下?的所有影像记录留给她?,因?为不需要?这些我也会一直记得她?。 而我希望,她?会将?她?的第四天留给我。也希望,那个第四天我们?可以再看到雪。 ——《雾城回信》完结—— 第81章 「番外五:春天不死」 付汀梨说, “三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不太吉利。” 孔黎鸢问,“哪里不吉利?” 付汀梨抿一口热咖啡,答, “每一个三天之后都得发生点事, 总之不太顺利。” 又?叹一口气, “而且通常第四天都不太好过。” 第一次在加州度过横冲直撞的三天?,第四天?却因为车祸分别?而失魂落魄, 第二次因为世外巢穴过了期又?被迫分别?……仔细想来, 在那么?多的三天?里, 没?有一次的第四天?是好?的。 第334章 就像现在,她们被困在异国他乡的公路上,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完最后一杯热咖啡。 也不知第四天该往哪个方向走。 孔黎鸢眯了眯眼,似是也在思考她的话是否正确。 付汀梨没等孔黎鸢思考完,又把手中这杯小小的纸杯送到孔黎鸢唇前, 低声催促, “快点喝,不然要凉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左肩盖着的薄毯滑落下来, 却浑然不觉。 孔黎鸢帮她重新盖上去,手指刮过她被风吹乱的黑发, 不急不忙地帮人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 再在她的目光催促下抿一口咖啡。 付汀梨把空了的纸杯收到垃圾袋里, 又裹紧薄毯, 靠在孔黎鸢肩上。懒懒地打一个哈欠。 “困了吗?”孔黎鸢伸手过来挨了挨她的眼皮, 手指凉温。 她已经戒烟很久了,吃薄荷喉糖的频率也减少。 此时此刻, 她手指上围绕着一种淡淡的咖啡香。什么香味到了孔黎鸢身上都很好闻。 女人手指抵到单薄的一层眼皮上。付汀梨打了个哈欠说“有点”。 此时此刻, 她们在自驾前往新加坡的路上路过吉隆坡,在吉隆坡这座热带城市停留了三天之后准时出发, 却又很不幸地在公路上发生意外爆胎的事故,而她们的车上恰好没有备胎。 三月份的吉隆坡迎来春天,空气潮湿但不算太热。正值上午,风有点凉,公路两旁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 她们靠在租来的旧皮卡后车厢上,很随意地将腿搭在后厢边檐,看太阳爬到头顶上。 在平台上打过电话求助,等保险公司找到她们的期间,司机小梨百无聊赖地把腿搭在乘客阿鸢的腿上,听车上在放的一首《奇洛李维斯回信》。 漫长的等待中,司机小梨打了个很多个哈欠,乘客阿鸢给她用保温杯里的水泡了一杯又一杯的热咖啡。 最后一杯热咖啡也喝到了头,只剩一个空纸杯。 车里的音响还在唱“f小姐,真感激你为我每天也寄信”。 付汀梨连打了几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听见这句歌词,才迟钝地意识到,“这首歌好像在唱我们啊?” 这个想法倒是让她瞌睡醒了,于是又眯着眼,温温吞吞地喊一句“k小姐”。 孔黎鸢笑了,“那f小姐怎么不给我寄六百封写满‘我爱你’的信?” 付汀梨仔细想了想,也弯眼笑起来, “那我从这次回国之后开始寄,k小姐会给我回信吗?” 孔黎鸢慢慢悠悠地牵住她的手,“也不是不行。” “记得给我签上名。”付汀梨叮嘱她,然后又很懒散地玩着孔黎鸢的手指,将贴紧指骨的戒指转了一圈又一圈, “不过六百封那么多,我应该从四年前就开始寄的,那现在都是不是都能得到回信了……” 有些不确定的语气。 孔黎鸢看她玩自己的手指,很配合地绕住她的,一时之间她们像两个小孩子在互玩对方的手指。 并且是在异国他乡,在等待公路救援的途中,聊一些没有因没有果的话。 孔黎鸢瞥着她,回应她的没头没尾,“付老师铮铮铁骨,那时候一副手套要拒绝一百个汉堡也不肯收,还会愿意写六百封信寄给我?” “啊——”付汀梨拖长声音,思索了一会回答,“也有可能如果我从四年前开始寄信,我就能在妈妈破产之后直接开口找你借三千万了呢……” “你说是不是?”她点点孔黎鸢无名指上那道疤,试图寻求女人的认同。 “付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孔黎鸢笑。 付汀梨心满意足地放过这个话题,手指在女人手指上绕了一圈,细细揉搓手背上还未完全消退的红迹。 又凑过去给人吹了吹,担忧地问, “还痛不痛?”@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刚刚给她泡咖啡,旁边一声巨大的汽笛飘过,孔黎鸢的手晃了一下,于是整个手背被淋到。 保温杯里的水还是她们在上个餐厅接的。可不知道是不是保温效果太好,过了两三个小时水还是烫的。 烫出了一片红,不过幸好没把皮烫伤。 野外公路又没有冷水可以冲,付汀梨急得差点追上前面那辆车破口大骂,是孔黎鸢用那只受伤的手将她拉住。 很温柔地拍拍她的头,安抚她, “我没事的小梨。” 现在离烫伤时间过了半个多小时,罪魁祸首热咖啡也已经喝完,孔黎鸢的手背却还是泛着点红。 可她还是说, “你忘了吗小梨?我不怕痛的。” 这句话被孔黎鸢说得很轻,很没有语气。可传到付汀梨耳朵里来,却让她平白无故觉得有些难过。 这个女人似乎一直都是如此。在北疆时可以随时随地拿自己身上的东西出去以物换物,哪怕价值并不相抵;在安徽拍戏时手在缝针也要忍着给她打一通电话;在加州疗养院可以在手流血的情况下和她说那么多她想知道的事情;在加州悬崖海底可以忍着腰腹上的伤口背她到医院…… 第335章 她迟迟没有松开孔黎鸢的手,这一刻她想说很多很多,说孔黎鸢你不要再这样不爱自己,说孔黎鸢你以为你自己真的是神吗什么疼痛都可以忽略? 可是当她抬头,望到孔黎鸢正微微眯眼眺望周围树木的侧脸,没有再用自己的态度来揣测这个女人的所想。 只轻轻地喊她一声,“阿鸢。” 孔黎鸢任她握住手,有些心不在焉,却还是望向她,才答,“嗯?” 付汀梨的手指在她手背画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圈,十分温吞地问, “疼痛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吉隆坡的春日公路清凉空旷,孔黎鸢望向她的眉眼很清晰。听到这个问题,女人微微扬了一下眉眼, “怎么突然问这个?” 付汀梨吸了吸鼻子,“就是想知道。” 孔黎鸢晃了晃她的手,“感冒了?” 付汀梨摇头,“没有。” 又挠了挠她的手背,低声催促,“快说,现在轮到你来给我讲故事了。” 孔黎鸢笑一下,“我没有什么故事好讲的。” 付汀梨不讲话。 孔黎鸢伸手过来按一按她微微皱起来的鼻尖。良久,见她一直在看着她,用那双偏浅褐色的眼,看到这双坦诚的眼为她缓慢浸染出悲怆。 便微微叹一口气,又讲, “其实是因为我对痛的感觉很敏锐。” 付汀梨迟缓地点点头,将孔黎鸢的手握得更紧, “我猜到了。” 真正痛觉阈值高的人,绝对不会说出“疼痛是最本能的一种记忆”这种话。 只有特别怕痛的人才会对痛觉的记忆特别深刻,才会去因为疼痛记住一些事。孔黎鸢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是她自己说的——我一向不怕痛。 “这都被你猜到了?” 孔黎鸢的语气听上去只有意外,甚至在这之后还轻轻笑了一下,眼底没有一点苦楚。 “你以为你能骗得到我吗?”付汀梨直视她的眼,“连一次都没有把我骗到过。” “也是。”孔黎鸢说,又伸手过来摸了摸她泛红的眼梢, “怎么又哭了啊?” 付汀梨垂一下眼睫,“当然是因为心疼你。” 孔黎鸢没有接话。 静默一会,给她剥了一颗花生糖,说“张嘴”。这种时候付汀梨还是乖乖张嘴,哪怕她胸腔里的酸涩已经快要弥漫到口腔。 于是孔黎鸢笑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眼梢弯下来,手掌端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检查一下她的口腔,然后把糖喂给她。 付汀梨咬着糖果,腮帮子鼓起来。 孔黎鸢还没有放过她,又托着她的下巴,在她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亲完了低低地说,“吃了糖还心疼吗?” 付汀梨点头,将腮帮子里的糖划到另一边,酸涩感还未褪去,她只能说,“还心疼。” 于是孔黎鸢又在她另一边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有些狡黠地笑, “还心疼?” “疼。”付汀梨闷声闷气,下巴在孔黎鸢掌心里蹭了蹭,开始只吐出一个字。 孔黎鸢眯一眯眼。付汀梨不客气地说“疼死了疼死了”。 孔黎鸢叹了口气,瞥一会她的表情,好像没了办法。 只好放下她。 拍拍她的后脑勺,轻轻地说,“我从那场车祸之后就特别怕痛。” 付汀梨顺势倒在她的肩膀,“然后呢?” “然后……”讲到这里,孔黎鸢停顿了一会,似乎还在犹豫要不要和她讲这样的事情。最后还是先归为一句, “其实不是特别怕痛,是对疼痛的感受特别敏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付汀梨弋椛问。 “比方说每个人都知道被刀割伤和被钝器打伤的疼痛是不一样的。”孔黎鸢说,“而我会更敏锐一点。” 尽管只是寥寥几句话。付汀梨却已经感受到了弋椛那种疼痛敏锐程度带来的可怖。她将孔黎鸢的手攥得很紧,才敢继续追问, “那会敏锐到什么程度?” “能区分每一种疼痛到达皮肤的哪一层?”孔黎鸢形容的时候很冷静,“对我来讲,就算是刀和刀割伤,不一样的刀带来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是尖锐还是没那么尖锐,是先剧烈还是先破裂然后缓一缓痛得更深……” 话说到这里,她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因为注意到了付汀梨的沉默,所以她惯性地抬起手去摸付汀梨的脸。 发现触到一些凉凉的泪水。 手指微微颤了一下,沉默着给人擦了擦眼泪,掌心捏了捏人的下巴, “还是哭了。” 很遗憾的语气。没有来看她,因为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看她她会哭得更凶。 付汀梨将下半张脸埋在孔黎鸢的手心里,过了很久,才吸一吸鼻子,@无限好文,尽在海棠书屋 “所以你才会因为不同程度的疼痛,记得不一样的事?” 孔黎鸢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只是安静地用指节擦了擦她的泪。 付汀梨知晓她没有猜错。 孔黎鸢看似每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背后,都有这个女人无法向别人讲起的过往。 第336章 良久,付汀梨将整张脸都埋在孔黎鸢的掌心,闷闷地说, “孔黎鸢,你以后不要再靠痛来记得任何事。” 孔黎鸢的掌心湿湿的,全是她流下的眼泪。女人用拇指刮一刮她的眼尾,问, “那靠什么??” “靠我?。” 我?会记得你,也会记得你想记得的一切,永远比记我?自己更清楚。 这句话像一个年轻而大胆的承诺。但对付汀梨来说,好?像又?只是刚刚好?。 以至于孔黎鸢在听?了之后笑一下,用手掌晃了晃她的脸,最后捧住她的脸。 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 很轻很轻地对她说,“好?。” - 吉隆坡是一座很清凉的热带城市,以至于这里有时常来得快下得也快的暴雨。 保险公?司来到这段路时。 一颗豆大的雨珠正好?砸在付汀梨刚哭过的眼睛里。于是她们匆匆忙忙收拾拿出来的保温杯薄毯音响,从后厢逃到前厢。 一时之间兵荒马乱,人跟着车和保险公?司的车一块返回?市里。 很奇妙的一种体验是暴雨一会就停了,她们降下还沾着雨水的车窗玻璃,在天?边看?到了彩虹,几乎是触手可及的高度。 公?司司机是个马来人,大概看?到她们两个是外国人,很热情?地说着一些叽里咕噜的马来语,又?指了指窗外的彩虹。 付汀梨来之前稍微学?了几句马来语,但还是听?不懂。借助手机翻译,她大概明白司机的意思是——要不要给她们在彩虹下面拍一张合照。 好?热情?的一个司机。 恰好?付汀梨今年二十六,仍和二十出头那几年一样,是很喜欢在旅途中交朋友的年纪。 于是很感激地将自己的相机递给司机,司机摆摆手,表情?看?上去像是在说不会用。 付汀梨点点头,下一秒孔黎鸢就将手机递给了对方。 “用你的?”付汀梨有些意外。 “我?的手机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是被抢走了也没?事。” 孔黎鸢简洁地说,“之前的视频我?都上传到邮箱了。” 付汀梨因为她的话笑得弯腰,又?看?一看?司机淳朴的脸,“不至于吧。” 孔黎鸢淡淡瞥她一眼,“出门在外要有一些防备心。” 她们对话用的是中文。 司机没?听?懂,还在旁边乐呵呵地笑。接过孔黎鸢的手机之后,又?指挥她们站在敞开宽广的公?路中央,调整着姿势。 很专业很不像坏人。 这里仍旧没?什么?车辆经过,整条公?路除了两旁的树和零星的房屋,就只有她们两辆车,三个人,和头顶那一条彩虹。 春天?的吉隆坡,路上一场暴雨,一片具有透明感的彩虹。两个站在公?路正中央的年轻女人,穿两件薄风衣,一件孔雀蓝一件卡其,柔韧骨骼支撑起风衣褶皱,她们被马来司机很热情?却很蹩脚的拍照技术照得面容很模糊。 没?有一张是拍得两个人的脸都清楚的。恐怕传回?国内去也没?有人能?认出来。 付汀梨还是很感激地说谢谢。 孔黎鸢将手机拿回?来仔细翻看?了一会,才慢条斯理地收回?到兜里,也讲“谢谢”。 再上车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晴朗了,前方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好?天?气,让人怀疑一直往前方开也只会是宽敞的大路。 到市里的时候马路上淋过的水已?经干了,一下车就有一股潮湿绵软的气息扑面而来。 车被保险公?司拖走。她们推着行李箱站在市区马路边上,刚刚淋过雨,头发?还濡湿地挤在颈下。付汀梨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害怕地问孔黎鸢, “你看?看?我?的脸上是不是有黑水?” 孔黎鸢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没?有。” 然后又?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发?顶,摊开掌心给她看?,“没?有变黑。” “那就好?。” 付汀梨放下了心。 头发?是今天?出发?之前刚染的,就在吉隆坡便利店里买的染发?膏。 理发?师阿鸢很尽职尽责地给她唯一的顾客小?梨再染成黑发?。并且过程很成功,染发?膏没?有一点挨到头皮。 “看?来还是阿鸢的染发?技术很好?。”付汀梨说,然后又?打开租车平台看?了一眼, “刚刚那个司机说等会公?司会联系我?们,也不知道今天?还能?不能?走。” 她们是要去新加坡的。原本不计划在吉隆坡停留太久,没?想到最后还是因为车辆爆胎再次回?到这里。 似乎她们拥有目的地的旅途就从来没?有顺利过,不是折返就是出事故被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停留。 而孔黎鸢始终不因为这样的意外担忧太多。哪怕她们此时此刻正狼狈地站在陌生国度的马路边上,不知今天?和明天?的去向。 却还是漫不经心地摸一摸她濡湿的发?, “你头发?好?湿,我?们先买点东西给你擦一擦。” 付汀梨望着她口罩下的眼,戳一戳她的腰,“你的行程安排呢大明星,要是在这里停几天?你回?国进组的时间岂不是会耽误?” 孔黎鸢笑了。 第337章 牵住她的手,推着行李箱搜寻周边可以歇脚的地方, “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那重要的是什么?” 付汀梨一边问,一边跟着她在马路上走。看着女人被淋湿的发和被风刮起来的风衣衣角,又突然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既然她还牵着她的手没有分离,那第四天似乎无论怎么过都可以。 这次的第四天会在吉隆坡吗?在这座春天很舒服的城市?她突然松弛了下来。 最后她们找到一家很大的便利店歇脚。 刷过两条毛巾一碗关东煮两杯果汁之后,付汀梨看到孔黎鸢又走到前台,和只会说马来语的店员叽里咕噜地沟通好一会。 店员点点头,比了个ok的手势。 孔黎鸢也点点头,说谢谢,回头望见她撑着脸无聊地看她,便笑一下, “还有没有什么想买的?” 付汀梨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又望见店员在旁边的机器鼓捣一会,里面掉出一张类似于明信片的卡片。 店员去拿给孔黎鸢。 孔黎鸢仍靠在旁边的桌台,拿一支笔,按下笔尖,似乎准备写些什么东西。 大概是因为她的目光太直接。 孔黎鸢迟迟没有下笔,而是抬起眼,目光含笑地望她, “怎么不过来看?” 付汀梨正在喝一杯酸梅沙梨汁,叼着吸管回答得坦荡,“我怕你要写给我,提前看了没惊喜。” 孔黎鸢眼梢的笑瞬间蔓延开来。 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写给f小姐的。” “f小姐?”付汀梨的好奇心越来越重。 孔黎鸢微微低着眼,似乎是在措辞,“对的,f小姐。” 隔着果汁甜腻的气息。 付汀梨似乎又听到了那首《奇洛李维斯回信》,就好像里面的k小姐和f小姐永远不会停止循环。 “可f小姐都还没有给你寄六百封信说我爱你?”她这样说。 “没关系。”孔黎鸢低头思索,很不讲道理地讲,“谁说f小姐没有寄信,k小姐就不能先回信的?” 哪有先回信的道理? 付汀梨想说些什么,可下一秒手机响了起来。于是她没有再接话。 只是接起租车公司的电话,期间目光还是好奇地往这里张望。 孔黎鸢看她很随意地穿一件白色背心,懒懒地靠在玻璃窗边,锁骨处是项链,手指上是她们的婚戒。 年轻女人微微侧头看她这边的情况,还要分心去应付电话。很不走心的表情。 孔黎鸢没忍住笑。 惹得付汀梨的眼底生出更多好奇。 在付汀梨快要打完这通电话过来之前,孔黎鸢思索片刻,盯了一会明信片背后是她们在彩虹下的合照,慢悠悠地翻过来。 在上面逐字逐句地写下, 【f小姐:今天是我们在吉隆坡停留的第四天,真希望你能在春天收到这封信。 我相信你会帮我记住我们的第四天,以及一整个春天。 我爱你。这是第一封回信,还欠你五百九十九封回信。】 最后签名的时候本来想写k小姐,可不知怎么,落笔的时候有些犹豫。 孔黎鸢抬眼看向付汀梨。 付汀梨已经打完电话,双手撑着脸看过来,很配合地没有追上来看明信片的内容。 而是望着她,眼睛笑弯成一条很细的小缝, “写完了没有啊孔黎鸢?” 付汀梨时常用各种称呼喊她,一会是阿鸢,一会是孔老师,今天又突然多了一个k小姐…… 但被这个人喊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全名。 一个听上去和鸟有关,实际上却很难飞起来的名字。 这个姓名里似乎蕴含着许多东西——可以被冠以很高的商业价值,可以被孔宴利用的身份,令她自己厌恶的一部分内在…… 却又一度让她自己觉得十分贫瘠,里面什么好的坏的都有,就是没有她自己。 如今被年轻女人看着她的眼睛喊过一遍又一遍。她被这双坦诚的眼睛抓住,没由来地再次想起那句话—— men seni jaksi koremin。 我清楚地看见了你。 从一开始,她就看到了“孔黎鸢”这个名字背后的她。 如今她在给她的第一封回信里,只能一笔一画地再签下这个姓名。然后又在最后添一句: f小姐,真感激能被你看见。 ————全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