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之下同人] 如遇观音》 第1章 [bg同人] 《(一人之下同人) [一人之下]如遇观音》作者:春雨惊蛰【完结+番外】 简介:迫害老天师之作[先跪一个] 张之维修行到一定的年头发现一个道理 太极生两仪,一为阴,一为阳,黑白两极,相依相伴,相生相灭 人话就是,人和人之间都是存在互补差异的对照组 就如他和师弟 一个心眼子一抹多恨不得生出七窍玲珑心,把所有人的算的好好的,通透得令人讨厌 一个嚣张的举世罕见,一张嘴臭的独一无二,完全不咋把别人放在眼里,坦荡得令人讨厌 于是这世上有张之维和张怀义这样的对照组,就有张之维和林观音这样的对照组 柔弱又温柔,朴实又单纯 阴谋诡计一窍不通,诡谲人心一点不懂 张之维看久了,常常叹气,告诉她:“阿音呐,你这样在这世道里迟早会死的。” 林观音眨眨眼,她不懂,她既然是一只鬼怎么会死呢? 可她会消失,直至彻底泯灭在人世间 然后,某天她真的消失了 苦难只是苦难,苦难不应成为这篇文得受青睐的花冠,我爱一人之下,所以为爱发电,凭着爱意和责任心写完了,不希望大家俯视对其加以审视和批评,也不希望仰视对其过度赞美 这只是篇普通的网文,也是个冷到北极圈的文文,大家平常心看待,只要对这篇文,对我有善意就好 我不认为写作这篇纯免费的文有过任何不当行为,所以不接受任何恶评和低分 谢谢大家支持~ ==================== # 入世 ==================== 第1章 除鬼 ====================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可是张之维下山第一桶金还真是给人算命算卦搞来的。 但也就这一次,他算是体会到张怀义给的警告了。 算命? 他哪会? 降妖除魔? 醒醒,这世上哪有妖魔,只有诡谲的人心罢了。 但是他坐在街边,褪去一身道袍,坐在街头,尝试给人算命,还没忽悠上一个顾客就被个奇怪地人拉住,他跪到张之维面前,说听说张之维是天师府下来的弟子,本事武功高得很,求他帮忙,价钱好商量。 张之维摸了摸下巴,有点纠结,毕竟他师父张静清不让他使用教的本事。 但是对面那个人价钱越提越高,咳咳,他倒不是在乎钱,只是他真的好久没开张了,身上盘缠都快用完了,怎么的也得开次张,不然他估计都撑不到下个月。 那个人看出张之维的纠结,搓了搓手,怕他拒绝赶紧说:“道长,我不会让你害人的!我们一家都是老实人啊!” 不害人? 这要看怎么定义了,毕竟无论哪个坏蛋做事,开场白都是,我是个好人。 张之维点了点自己身前的桌子提醒他:“不要叫我道长,鄙人张之维。” 那人很有眼色,赶紧就坡下驴,说:“张先生!我求求你救救我们!” 张之维挑了挑眉,让他好好说。 他说是家里闹鬼了,家宅不宁,他几岁的小孩儿已经被吓得个半死,他半截子入土的老妈也快要不行了,实在没办法,所以找上门来叨扰张之维。 张之维听了一耳朵神神鬼鬼,有点懵,心道,这世界哪有鬼啊? 就算有鬼,再说如今这个死人比活人多的破世道,要真有鬼,早就横行人间了,他张之维学的也不是什么金光咒而是茅山除鬼术了。 等等,茅山好像不教这玩意。 人家上清派已经澄清过很多次了,他们真不除鬼,练得只是心法。 害,固有观念真是害死人。 张之维站起来,懒洋洋地跟在这个人身后,心里还在想,谁搁这装神弄鬼呢? 他下山本来想先当个骗子,结果骗子没当上,先当了戳穿骗子的风水先生。 这无常的人生啊。 到了院中,发现院落还挺大,只是院落中央停留一个诡异的水井,水井爬满了青苔,可上面架着井绳,旁边放着个水桶,分明还是在用的样子,他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摁着这个冰冰凉凉的水井,问他们:“这水井怎么阴气森森的?” 这回回答的是个面色苍白,相貌平凡的妇人,应该是这家的当家妇人,听张之维开口,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轻声说:“我们买这个宅子的时候就有了,一直在那里。” “买?”张之维挑挑眉,“这宅子原本不是你们的么?” 请他出山的人出面回答了他的问题:“不是,我们今年才买的宅子。” 哦? 张之维笑了笑:“是不是买的时候还挺便宜的?” 那个人顿了顿,瞟了张之维几眼,然后咬着牙,点了点头。 “那你们是买到凶宅了。” 一听是凶宅,后面那个妇人,直直往后面倒然后被仆从扶住了,可她的丈夫却没有意外的神色,看上去是早就知道了。 张之维问道:“既然知道是凶宅,搬走就是了,为什么还要呆在这里?” “张先生,你不明白,”那个人有些颓唐,“我不是那锱铢必较的商人,我买这宅子是图平安。” 平安? 那个人悄声说:“据说北边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第2章 张之维怔了怔。 “我就想带着老婆孩子来乡下避一避,”他恳求张之维,“我就想和我一家人在这里安生住着,张先生拜托你。” 张之维顿了顿,然后点点头,告诉他:“老实说,降妖除魔我还真不会,只能帮你看看你这宅子问题到底出在哪了。” 张之维当晚住在了这里,他看着那口水井,越看越奇怪,他又是个完全没有“害怕”概念的狂人,思考片刻,走上前,像白天那样,摁着水井,头往下伸,安静的井中忽然发出蛇吐信的声音,他动用了金光咒,猛然向他撕咬的毒蛇碰了壁,还把牙给磕了。 它还挺不服气,一个劲儿啃,虽说不疼吧,但这蛇看着怪丑的,而且还挺烦人的,张之维抓着这个丑家伙,思索半晌,心道,这家伙是这家子闹鬼的元凶吗? 不对啊,这又不是大东北的,一条丑东西,脑子还能这么灵? 他正要把这条丑东西捏死了,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拦住了他的手。 但也没真揽住,这倒不是说张之维有多厉害,实在是这位程咬金不是人,触碰不到张之维。 是的,那是只鬼。 还是个长的不错的女鬼。 等等?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鬼啊? 好家伙,张静清让他下山跟人打交道挫挫锐气,改改骄纵的性子,结果他下山还没碰上几个人倒先碰上鬼了。 这可真是要震碎张之维的三观了。 女鬼没传说中的那么戾气,她周身淡淡的蓝色,除了身体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和寻常人没有什么区别,她穿着有些破烂的衣衫,袖子上打着几个补丁。 嗯,还是个日子挺贫苦的鬼。 见她打不到自己,嚣张的张之维把自己从三观震惊的情绪中拉出来,甩掉那条蛇,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自来熟地问:“喂,你谁啊?” “……” 女鬼很有礼貌,他坐下,她也坐下,唯一的缺点就是不回话。 “你叫什么?” “……” “这家人闹鬼是你搞得事吧?” “……”女鬼点了点头。 她竟然会点头?! 女鬼原来可以脾气这么好又这么诚实的吗? 所以,她为什么不回话? 张之维想了想,问她:“你该不会是个哑巴吧?” 女鬼果然又点头了。 我靠,为什么都成鬼了还能有哑不哑巴一说。 张之维那张说天说地,他师父都堵不住的那张臭嘴,竟然也跟着哑巴了。 他沉默着和女鬼对视,女鬼也平静地看着他。 良久,他跟女鬼商量:“你不要再这闹事了,行不行,人家孩子都快被你吓死了。” “……”女鬼应该是思考了一下,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很好,这是一只诚实,但十分倔强的鬼。 “好吧,容我问个为什么。” “……”女鬼望了望那处已经熄灯的人家,又抬头望了望天,没有说话,不过她也说不了话。 女鬼梳着时下正兴的发型,仔细一看还挺花枝招展的,跟她的形象非常不符,张之维想了想,问她:“你一直呆着这水井里面?” 女鬼点点头。 “为什么?你死在里面了?”他见女鬼又赞同了他的观点,于是从地上随手捡了两个石子,一边指一个,“你是他杀还是自杀?” 女鬼选了自杀那个石子。 很好,至少弄清死因了。 张之维决定明天去问问当家人。 当家人听说家里水井那里真的有只鬼,吓得脸色苍白,张之维却摆摆手,不给他自己反应的时间,告诉他:“这女鬼不肯走,问她她也不说,你查查,最近这些年有没有小姑娘投井自杀的?” “嗯,”张之维比了比身高,跟他说,“看上去十五六岁吧。” 当家的说:“我不知道这竟然是真的。” 啊? 什么? 这是要讲故事了吗? 呃,张之维坐在会客室里喝着茶,看着当家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心想,算了算了,那就讲吧,出家人,还是要慈悲一点。 这宅子以前死过人,死过很多人。 据说是个不识好歹的小白眼狼杀掉的。 小白眼狼名叫林观音,是房子原本的主人的女儿,但是她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她没有兄弟,母亲也孤寡无依,于是她的叔叔借口照顾她,把她父亲遗留给她所有的财富都侵占了,又懒得养她一张嘴,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为她定了一门亲事。 可是,要嫁给相当人家的,也要出不少嫁妆的,她叔叔可舍不得花钱,但也不愿意被人说闲话,于是费尽心思找了个不要嫁妆的婆家。 婆家不错,就是儿子挺废,病怏怏的,看上去真是活不过几天。 人家看林观音长得不错,八字也不错,出身还行,虽然没有嫁妆,可是他们儿子也没个健康的身体,于是在林观音十二岁的时候,她未来丈夫马上要病逝的时候,她被委以重命,嫁过去给他冲喜。 不过,很可惜,她八字好像有点太硬了,一不小心把她丈夫给旺死了。 没嫁过去之前,她丈夫还能哼哼两句,结果嫁过去就在新婚当夜,她丈夫见到她的那刻,就当场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第3章 其实,这不关她什么事,她连盖头都没揭,她丈夫就死了。 可是,婆家失去儿子的痛苦无处宣泄,就把痛苦宣泄到她身上,辱骂、殴打、虐待,无所不用其极,林观音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娃娃,她也不奢望她那没脸没皮没良心能救她回去,只能忍耐。 可忍着忍着婆家想着多养这么个外人可不行啊,于是将就她寡妇的身份,想要让她自愿投河,以全贞洁的名声。 可林观音怎么也不肯死,或者说她不肯死在这里,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 她拼尽一切跑回家,躲在家里,哀求所有人收留她。 她叔叔听闻她守的是活寡,心想那敢情好,还能利用她那张越来越好看的脸蛋,再嫁一次。 于是,她被安排嫁给当地一个年纪都可以当她爷爷的人做小妾,林观音又一次得出嫁了。 鉴于上次的经历,她不想再嫁人了,她痛恨答应收留她却食言,反手又将她推向地狱的叔叔,她那天多向喜娘要了一枚簪子,就这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将所有血红都藏在衣服上。 那天,她杀了很多人,一向表现得柔弱到谁都可以踩一脚的小姑娘,先是杀了为她梳妆的喜娘,然后慢悠悠度过庭院的走廊,走过排斥她的欢声笑语之中,杀了阻挡她的奶奶,杀了尖叫太过吵到她耳朵的小妹,杀了她佛口蛇心的婶婶,最后杀了浑身颤抖,破口大骂的叔叔。 她坐在庭院中,翻出了儿时父亲藏在树下专门为她出嫁准备的女儿红,一口气全喝完了,也许是酒精麻痹神经的缘故,这个生来就不会说话的姑娘,竟然学会了呜咽,她抱着父亲留下来的礼物,声嘶力竭,嚎啕大哭。 哭过之后,她知道她还是躲不过惩罚,这糟糕的尘世,不允许一个失去父亲,无依无靠的小丫头活着。 于是,她脱去了她厌恶的喜服,换上了平日穿的衣服,跳进庭院里的水井里,死的干干净净。 张之维听了全程,偏过头,去问林观音:“他说的是你吧?” 林观音点点头。 “张先生,”当家的见张之维对着空气说话,吓了一大跳,战战兢兢地问,“她也在这里吗?” 张之维笑了笑,反问:“不然呢?” “你那么害怕做什么?” 谁能不怕鬼啊?! “难不成做了什么亏心事?”张之维点了点桌子,戳穿了这家伙的谎言,“你这么笃定有鬼,又对这事这么清楚,敢问一句,你的姓氏?” 当家的闪烁不言。 张之维却嘲笑似的喊他:“林先生,都是一家人,收留一只鬼怎么了?” “这小姑娘无处可去了,一直呆在自己家里,怎么了?” “可她死了!她不是人,是鬼!” “那也是你们逼的,”张之维抬眼看了他一眼,他余光看到林观音沉静地站在自己身旁,感叹道,“这小姑娘曾经也是人啊。” 当家的最后还是不愿意留林观音,张之维觉得还挺没意思的,他坐在椅子上,看着庭院里那处阴气森森的水井,心想,人心可真丑陋,跟人打交道可真是烦死了。 要他以前,早一掌拍过去了。 林观音站在他身边,一直跟着她那条丑东西盘到张之维腿上,打算趁这家伙没施展金光咒,赶紧咬上一口报仇。 可是它最后被林观音制止了。 真奇怪,她明明无法触碰张之维,却能操控这条毒蛇。 张之维看了许久,然后看出她周身泛着的淡蓝色的光芒,问她:“你以前是御兽师?” “……” 林观音不知道什么是御兽师。 哦,这姑娘是个天生异人啊。 嚯,这不同行吗? 张之维有了解决办法。 他手撑着头,歪着半边,看上随意又嚣张,他和林观音谈天说地,告诉她存在一个异人的世界,最后落到一句:“这世界大得很呢,不必纠结于痛苦的往事。” “林观音,既然上天让你可以以这种超出常理的状态存在,就不要固守原地了,你该走出去。” 林观音想了想,她这一生过得短暂又狭隘,实在不知道能去哪。 张之维看出她的困惑,于是摆摆手,笑着忽悠她:“我也是个异人,刚好我入世,我带着你走。” “林观音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林观音转过头看着那口水井,许久之后,转过头,对着他点了点头。 张之维顿时笑容灿烂。 张之维借着林观音的事狠狠敲了当家的一笔,他拿着丰富的第一桶金,带着林观音走了。 林观音有些好奇张之维接下来要做什么,张之维看着繁华的街道,偏过头告诉林观音:“做过生意没有?我先带你做生意去。” -------------------- 慢更,有灵感就写 第2章 巫蛊 ==================== 林观音没有做过生意。 张之维同样没有。 两个人蹲在街上开始思考接下来到底要做什么生意,他们之前非常认真地做市场调研,但没得出一个结论。 张之维他师父主要想的是下山多接触人,最好碰一鼻子灰才好。 可是,以张之维的性格碰一鼻子灰实在是很困难的事,除非……生意屡屡失败。 很好,他明白了。 第4章 他偏过头征求林观音的意见:“阿音呐,你有没有什么好的意见?” 他跟林观音相处几日,就擅自跟人家混熟了,连人本名都不喊了,上来就一个小名,喊得林观音一愣一愣的,今天才算彻底适应了。 林观音没有什么好意见,她只在她叔叔和她婆婆手底下当过长期免费的童工,你问她怎么干活比较省力,干得好,还能看得别人眼色,不挨骂,她倒是比较专业。 张之维长叹一口气,恰巧街边路过一个背着各种商品的小贩,是镇上随处可见的卖货郎。 卖货郎这职业,可苦了,得背着大大货箱走街串巷,上至繁华街市下到乡村田野,一直叫卖,往往还赚不到什么钱,一遇上打仗,随时丢了小命不说,还容易被抓壮丁。 可这职业流动性也强,见到人、遇到的事,比一般的生意多多的了,也就是说这生意面向的人群物种多样性更加丰富。 很好,既能吃苦又能见人,还不赚不到钱,生意容易失败,再找不到比卖货郎更适合张之维的了。 于是,他学着人家卖货郎,做了个大大的货箱,而且仗着自己身强力壮,人家都是背货箱,他直接拿了个棒棒提了两个大大的货箱,他个子高,头发也被他剪得乱七八糟的,远看起来倒像是个背行李的沙僧。 不过,这位沙僧既没有他的倒霉师兄,也没有他絮叨的师父,白龙马更别想了,他身边就只有一只鬼,这鬼还说不了话,有跟没有一个样子。 不过,张之维这人话多的很,想到什么说什么,根本憋不住,林观音就算说不了话,他也能在心里脑补。 “阿音呐,你们小孩子喜欢什么?” 林观音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拨浪鼓。 张之维便买了几个拨浪鼓。 嗯,货箱还有很多空缺。 他于是又问:“阿音呐,你们女孩子喜欢什么?” 林观音想了想,迟疑地点了点几盒胭脂和口脂。 张之维便又加了几盒胭脂进去。 他们沿着小镇最贫苦的地方,去私人的住宅收集不要低价卖掉的稀奇玩意,期间由于林观音天生异人的缘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每到一处人家,人家看门的大黄狗都对张之维格外友好,连门都不看了,让张之维破门直入。 张之维背着货箱,非常认真地跟林观音说:“幸好你死了。” 不然肯定恶狗扑食。 林观音有些不解。 张之维还在一边絮叨:“我觉得这家很有钱的样子。” 怎么招? 说这话是想打劫? 张之维没打劫过,还真有点想,但心里又念叨一遍,罪过罪过、慈悲慈悲。 出家人要有出家人的样子。 “阿音呐,见过有钱人吗?” 林观音点点头,她本来就出身富贵,嫁的也富贵,虽然在富贵窝里是个没爹没娘,没衣没粮的小可怜,可是她见过的有钱人还真不少。 张之维竖起一指,非常夸张地摇了摇,说:“不,你没见过。” 既然,你非要这么说,又何必多次一举,问着一遭,麻不麻烦? 可张之维不嫌麻烦,他张之维说点重要的话,那不得好好铺垫铺垫? 不过,林观音不懂先抑后扬的道理,她愣了愣,手上比了比,又摇了摇,张之维已经能看懂林观音一些手势了。 说实话,他要是认真学什么东西,很容易就学会了。 林观音在说:[我没骗人。] 这话说着怪可怜的,张之维知道她没骗人,可得意洋洋地跟林观音说:“阿音呐,你没见过真正的有钱人。” 真正的有钱人? “是名门呐,名门,流传几百年的那种,”张之维为林观音介绍了一下异人界的众生态,什么四大家,什么三一门,听得林观音一愣一愣的,张之维看到林观音那个被丰富世界观砸了一脸的表情,就更得意了,“我见过这种名门。” “我不仅见过,我还打过。”师父让他闭嘴别到处宣扬,可林观音不会说话,口风肯定比别人严实,他说的很放心,越放心他越开心,越开心就越放肆,语气词加了一大串,然后“嚯”了一声,回道,“那小少爷被我打哭了。” 林观音瞪大眼睛。 张之维强调道:“是真的。” 林观音停了停,然后比起手,左手平放,右手则推出一个大拇指。 [你好厉害。] 张之维很满意林观音的表现,故作谦虚地说:“害,就那么回事吧。” 他脚步更加轻快地走在青石砖上,然后被人家里干活的仆从看到了,大声喝住了张之维。 擅闯私宅不好,这道理,林观音很明白。 她都忘了自己是鬼,普通人看不见他这件事,吓了一跳,悄悄躲到张之维身后。 张之维看她一眼,转过头,跟仆从说:“大哥,你能不能小点声啊,怪吓人的。” 仆从无语,心想,你未经允许,大摇大摆地进人家门,还想让人对你态度要多好啊? “干什么的?快出去!” “收货的,”张之维回道,“有没有什么想卖的东西啊?” “没有没有,”仆从急切地赶他,“快走快走。” 他要是态度好点,张之维说不定真走了。 可是他态度是这样子,张之维就起了好奇心,心想,这么急着赶人呢? 第5章 不是有鬼就是有鬼。 哦,不好意思,他张之维才是最有鬼的人。 毕竟有个林观音呆在身边呢。 但张之维向来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想点什么坏事,永远把自己排除到嫌疑人的行列。 我张之维会干坏事? 不,那可都是情有可原的大好事。 他背着棒棒,笑着跟林观音说:“阿音呐,你看这就是出事了的表现。” 林观音点点头。 仆从看他跟空气说的有模有样,简直要吓死了,这会儿的人都老迷信了,瞬间改变态度,小心翼翼地问张之维是哪位高人。 张之维“非常低调”,他自信又嚣张:“哦,我可不是什么打败名门小少爷的江湖高手,只是个普通的卖货郎罢了。” 林观音给他让出空间,方便发挥。 他这么说的,人是真有点信了,或许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他说:“我家小姐被人诅咒了,到现在还没醒呢,先生要是有心,能帮一帮我们吗?” 诅咒? 张之维心想,自己怎么一下山,这种神神叨叨的事就开始变多了。 他是不是被张怀义诅咒了。 呃,可不能这么想师弟。 张怀义心眼子再多,那也是亲师弟。 罪过罪过,慈悲慈悲。 当师兄要有师兄的样子。 林观音眼看着张之维又不知道嘟囔了些什么怪东西,然后开口:“我不负责降妖除魔,只能看看哪里出了问题。” 仆从忙不迭地点头。 毕竟是千金小姐,也不是张之维这种外男能随便见的,但不见到人,怎么清楚情况啊? 张之维被仆从带着四处转转,然后让林观音去看那位躺着的小姐。 林观音去了,她是只鬼谁也看不见,听见有人说小姐,便跟着飘进那位小姐的屋子里去,那位小姐正躺在床上,嘴里不知道在呢喃着什么,林观音认真听了半天也听不清楚。 那位小姐好像发了高烧,满脸通红,额上被盖上了一个冰凉的袋子。 还有人不断在给她换水。 房间里飘了一阵阵奇怪的烟,整个房子门窗关的严严实实的,闷得很,也暗的很。 林观音觉得很不舒服,便飘到床后的屏风,然后在一个不起眼的针线盒子找到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上写了生辰八字,还扎着针。 林观音想了想,决定先告诉张之维。 而另一边,张之维走到会客室里,被管家接待了。 说起来,和他一起来会客室的人还挺多。 但一个个看上去都比张之维专业,那打扮,那排场,那身家,啧啧啧,端的那叫一个高大上。 他们看到来了张之维这么个新人,嫌弃地斜了一眼,甚至还有翻白眼的。 嗯,看上去对张之维抢他们饭碗的事很在意。 张之维摸了摸下巴,想了想,然后自以为地摆了个和善的表情,主动跟人套近乎:“老哥,哪里来的啊?” 这位穿着金灿灿道袍的老哥,先是清高地“哼”了一声,然后回道:“茅山的。” 怕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张之维哈哈大笑,心道,上清派这么些年也没把降妖除魔的名声除掉的原因找到了。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疯疯癫癫,莫名其妙,大哥严重被他冒犯到了。 而这时,林观音也回来了,她跟张之维比划了自己看到的情景。 张之维听了,跟她确定:“你确定娃娃上面有人的生辰八字?” 林观音跟婆家换过庚帖,知道生辰八字长什么样子,肯定地点点头。 张之维沉吟片刻,忽然感叹一声:“最毒妇人心。” 林观音忽然皱眉看着他。 哦,阿音很不喜欢这句话。 应该以前别人对她说过不少次。 张之维情商还是在线的,他赶紧补充:“啊,没有说你的意思,这就是个比喻。” 林观音还是皱着眉。 行吧。 “我收回我刚刚的话。”张之维妥协了。 -------------------- 第3章 流产 ==================== 他们来的地儿是镇上最厉害也是有名的人家,周家。 至于,周什么,周什么的,那些假道士背的滚瓜烂熟的东西,张之维懒得记,反正名字是个代号,男的就是老爷呗,年轻点就少爷,女的就夫人,管她大夫人还是二夫人呢,都是夫人,年轻的小姑娘就小姐呗。 代称无非这些,他记得都懒得记,也只有林观音那么老实了,她似乎把这件事当成正业了,忘记他们卖货郎的正事,非常严肃地跟着那些假道士,听他们胡说八道。 张之维双手抱胸,百无聊赖,直到周老爷出场,先跟各位不请自来、偏偏自视甚高的“得道高人”们拜祖先一样,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诚恳地说:“小女就拜托大家了。” 瞧这位老爷说的话,怪让人误会的。 是招婿,还是招道士啊? 张之维眼睛小,睁也睁不大,老大一个人,站在那,不说话的时候,总觉得是在看不起别人,那股子不屑要从他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飞出来了。 一群假道士估计还都读了几天书,跟周老爷在那之乎者也,推来让去,显得不耐烦的张之维尤其出众。 第6章 有些时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独特,人越是注意你。 尤其是,张之维那周身嚣张、笃定的架势,如果不是敌人,就会忍不住对他恭谨一些,总觉得他既然那么笃定,那么独特,肯定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于是,周老爷越过人海,一眼相中了张之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就只看中张之维了。 他越过各位朝他暗地里奉承的假道士,走到张之维身边,非常恭敬地欠了欠身,说:“敢问道长姓氏是?” 张之维非常配合他的演出,故作高深地憋了一个字:“张。” “好,这位张道长,鄙人能有幸邀你一叙吗?” 张之维看了眼身边的林观音,傲慢地回道:“行吧。” 众人惊讶这位哪哪不像道士,貌似凑数的家伙得了周老爷的青眼,尤其是那位方才被张之维笑话的假茅山道士,暗地里骂了他一声。 张之维当然听到了,但他才不在乎,他一向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 他有些时候连自家师父的话都当放屁,更别提这些人了。 说再多,张之维都会觉得这些家伙脑子有病,一点都不会自我反思。 林观音却很在乎,她自小就是在唾骂声中长大了,虽然习惯了,但是还是很不喜欢。 她怕张之维和她以前一样难受,于是走到张之维身边,指了指后面的人,又蒙住了自己耳朵,再摇了摇头。 [你别听他们说的话。] 张之维不太懂林观音的行为,他摸着下巴,想了想,然后发现林观音是在关心他的身心健康。 哦,原来如此啊。 他跟林观音说:“多大点事,不就臭虫放屁吗?” 林观音应该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自大臭屁的家伙,愣了愣,然后被张之维招呼上。 “阿音呐,”他说,“接下来的事比这些有趣多了。” 林观音点点头,然后跟在他后面。 张之维一路上和林观音谈天说地,落到别人眼里就是个疯子对着空气神神叨叨,仆从们吓了个半死,周老爷倒很满意,能通灵那可比他一屋子假道士要神气很多。 周老爷跟张之维非常“谦虚”地介绍自家产业,和宅院,听了一耳朵,张之维是真的很奇怪,这家伙到底是招道士还是招女婿啊。 “之维,”看看相处有一个时辰吗?就已经叫的这么亲热了,他和蔼地看着张之维,“现在是乱世,我生意做得再大,要是一遇上事,家业迟早也会被人夺走,我看出那些人其实就是普通人,但你不一样,你要不要留下来帮我?” 靠,还真是招女婿啊。 绝了。 他是来下山,不是来还俗的。 跟出家人说话注意点! 张之维那本就小的眼睛眯起来,看上去极具压迫感,他双手抱胸,倚靠在庭院走廊的木柱上,稍稍抬了眼,不避讳地将周身的气场散开,让周老爷心头一惊。 周老爷吓了一跳,听张之维说:“不好意思,我只个云游四方的卖货郎,高攀不了贵府。” 周老爷心想这还真是遇上宝贝了,他更兴奋,连忙道:“张先生言重了。” 他想劝张之维留下来:“张先生做游商云游四方,现在这世道未免太幸苦了些,不如留下来,日子也能安稳下来啊。” 安稳? 张之维可不能过太好啊。 过得太好,那不就忤逆师意吗? 虽说,张之维臭屁的很,别人说的话一般当放屁,但是他师父说的他还是能听进去的,他师父也是为了他好,作为天师府未来的继承人之一,这不仅是为了他的修行更是为了磨练他的心性为以后可能继承天师府做准备。 好家伙,要真留这了,他师父不得气死了? 况且…… 林观音好像对这事很好奇,她比划了比划,双手交叠又合十,然后右手随着头摇了摇,接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你不能成亲吗?] 哦,那倒是可以的。 他天师府可不是武当,世俗的很呢,要不然也不会每一代天师都姓张了。 他不想搁这当人女婿的最根本原因,他可不想当那劳什子小姐的丈夫。 烦死了。 他越烦就越想怼人,但是林观音他不舍得,周老爷脑子有问题,越怼他越觉得恃才傲物很正常,越傲,才越高,所以他越怼周老爷越开心,留他心越强。 给他越整越气,气的他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子,砸了庭院最大的一座假山,将其砸的粉碎。 周老爷这回目瞪口呆。 林观音也是。 她下意识给张之维捧场,拍起手,然后右手又从左手上方送出一个大拇指。 [你真的好厉害。] 张之维摆摆手,谦虚道:“一般啦。” 他心情终于好点了。 他打断了周老爷的滔滔不绝,直奔主题:“我来只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令爱的,别的,我张某人不想沾染。” 周老爷有些挫败,但见张之维之前出手,知道这是遇上真高手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带他去了周小姐的房屋。 周老爷正经了一点:“小女自上月被退了亲事以后就伤心过度,卧床不起了,哎,我周胜天虽然子孙缘不错,可我大夫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宝贝的很,天天以泪洗面,我看着伤心得很。” 第7章 “先生若是真有办法,就帮帮我们吧。” 张之维点点头,然后让周老爷大开房门。 周老爷有些奇怪。 张之维指了指那房子,根据林观音看得结果,问他:“令爱屋子里乌烟瘴气得很,不开门窗通通风么?” “小女屋内并非乌烟瘴气,那是我夫人从寺里求来的千金香。” 管它什么香。 反正也是坑你们这些病急乱投医的有钱人的。 “想让你女儿活着就按我说的做。” 他气势摆在那。 周老爷点点头,赶紧吩咐仆从开了门窗,可还未开,传说中的大夫人闻声赶来,疯了一样呵斥开窗的仆从。 张之维毕竟是个外人,还是周老爷挺看重的客人。 周夫人这么发疯,挺让周老爷尴尬的。 于是他呵止了周夫人,大声骂道:“大白天发什么疯!” 他看看左右侍从,吩咐道:“还不快把夫人拖下去,在这丢人现眼做什么!” 侍从左右为难。 周老爷更尴尬了,心想,成心下我面子是不是? 更大声地骂道:“怎么着?!这家现在不归我管了,是不是?” 他这话一出,几个仆从吓得瑟瑟发抖,连忙磕头,整整齐齐地喊:“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周老爷脸色好点了。 有钱人既要面子又要排场,就这臭德行,张之维看了就烦,但他也知道这是别人家的事,再管闲事,也管不到签了生死契的仆从头上。 张之维别过头,看了眼身边的林观音,她应是想到自己的事了,她婆家把她仆从,甚至连仆从都不如,动辄打骂,看到此景,触景伤情,垂着眼帘,看上去很难过。 张之维抬头望了望天,心里暗骂道,这糟心的烂世道。 周夫人知道这回是躲不过了,连忙跪在地上,给周老爷磕头成全他的面子。 “胜天,”周夫人穿戴整齐,比街上所有女人穿的都好,看上去很是富贵,但在周老爷面前也只是个地位高点的仆从,是附庸品,她哭得泪眼模糊,“我求求你别开这扇窗。” 周老爷说见到周夫人的眼泪难过,可是好像真见到了也没多难过,他不顾周夫人的恳求,吩咐仆从赶紧把门窗打开。 周夫人被仆从拉着,拖着,看着那门窗最终打开了。 泪珠跟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她自小富贵,教养极严,做不来街上破口大骂、大哭大闹妇人的事,只能无声流泪。 门窗一开,林观音受制于鬼魂观察不到的事,就被张之维观察到了。 混在浓重香味里面,有股腥臭得遮掩不住的臭味,张之维脸色一变,在周老爷诧异的目光中,直接进去了,他甩开拦住他的仆从,越过屏风,抓起被褥中周小姐的手,捺了捺脉,看着进来的周老爷,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道:“周小姐这是滑脉之象。” 滑脉? 那不就是流产? 周老爷想起这一个月周夫人哭哭啼啼,但是他一说要看看周小姐,又连忙拦住他的样子,勃然大怒:“贱人!” 不知道他是在骂自己女儿,还是骂自己的结发妻子。 他血气上脑,越过张之维想要掀开周小姐的被褥,却被张之维用手抓住了。 “周老爷,你女儿要死了,就别折腾她了吧?” 死了? 周夫人跑进来,跪到张之维面前,不可置信地拉住他,问道:“先生,这不可能啊!” 张之维低头看着周夫人,眼神冷漠,说:“我不知道夫人是使了什么手段,把一个已足五月的胎儿流掉的,可是你要知道,就算流掉了,贵千金身体可弱得很呢,小产后高烧不退,恶露不绝,她可受不住。” 五个月? 林观音也奇了。 这就要问周夫人了。 周夫人跪在地上,捧着脸边哭边说:“我这是也是没办法啊,我们和何家明明定的娃娃亲,两家孩子也处的好,谁知道他们提早行了……” 周夫人似乎说这些床底之事很为难,但在场的人已经懂了。 “莲儿怀孕了,可亲事也提上日程了,我想着到时候遮掩遮掩也能糊弄过去,可是谁知道……” 谁知道何家攀了更好的人家退亲了。 周莲被退了亲,不好再找下家,再说她失了贞洁就算了,还怀了孕,根本瞒不住,要想活下去只能把孩子打掉。 可打掉了,她也活不下去。 张之维让林观音带她去找那个扎着生辰八字的娃娃,他拿着那个娃娃,甩到周夫人身边。 “所以,你看着她老不好就鼓动周老爷请了一大帮道士?” 周夫人点了点头。 张之维想骂她一句愚昧,可她又只是个可怜的母亲。 他只能叹口气,蹲下来,跟她说:“你知不知道这些道士都是些旁门左道,给你下的方子,只会让你女儿越来越严重?” 关闭门窗以防鬼怪侵扰? 熏染香气沾染神佛贵气? 还有这个娃娃。 找生辰相同的人给自己的女儿换命。 换命? 这世上可都有因果,她有了换命的因,能不能承受住换命的果? “周夫人,”张之维叹了口气,“你把她害死了。” “先生!”周夫人抓住他的衣袖,一个劲儿地求她,“莲儿才十六岁啊,我求求您救救她。” 第8章 周老爷却上前拉开周夫人,伸出手狠狠给了她一耳光。 “你和那个贱人真是要把我的老脸给丢尽了!” “救什么救?!这等不要脸的贱人,不是周家人,”他狠狠地说,“更不是我周胜天的孩子!” 说着他又转过头,稍微收敛了一下恶劣的语气,跟他行了个礼,说:“张先生,谢谢您,接下来就是我周某人的家务事了。” 你就不要掺和了。 -------------------- 第4章 求生 ==================== 张之维又一次被打发了。 说起来,他明明想靠自己的双手挣点小钱,结果到林家让人收留鬼魂被人拿着钱打发一次,来周家帮忙看看病灶又被人拿钱打发一次。 我是不是不太适合入世啊。 张之维忍不住这么想。 他再这样下去,直接赚的盆满钵满,还入什么世啊? 直接是下山来享受生活的好吗? 这么说,还挺可怜他那个心眼子多的一批的师弟。 毕竟,让一个聪明到忌惮所有人的大耳贼窝在天师府里,被赐姓为张,受到所有人的注意、嫉妒、注视,本来就谨小慎微的家伙,这会儿该在如履薄冰地过日子了吧。 嘿,这么说,他日子过得也太好了点。 看看,张之维都可以看不上白面馒头了,他豪气地坐在店家那,要了几个葱油饼,吃的那叫一个大快朵颐。 林观音看到他吃得那么香,有些羡慕,坐到他旁边,点了点桌上的饼子,摇了摇手,又做了个吃饭动作,最后点了点脑袋。 [这饼是什么味道?] 真的很好吃么? 张之维顿了顿,想起林观音六岁过后几乎就没过过好日子,一个大家小姐整天穿的那么破旧跟仆役混在一起,吃了上顿没下顿,要多可怜有多可怜,可能还真没吃过葱油饼呢。 他想到这,叹了口气,说:“你要是个人就好了。” 我就能带你尝尝以前尝不到的东西了。 林观音闻言愣了愣,似乎这话让她有些伤心,坐到张之维身边没再做什么动作了。 他们提着两大箱货箱,就坐在周府旁边,听出入购置物品的仆役偶尔和店家提起家里在办丧事。 丧事? 张之维听他们在说周府死了两个人。 一个是周小姐,周莲。 一个是周夫人,周莲的母亲。 “哎,小姐去世了,周夫人伤心过度也跟着去了。” 真的是伤心过度吗? 张之维将嘴里的饼放下,让店家帮忙打包,然后把这些放到货箱里跟同样听闻这个消息的林观音说:“我们得去找找她们。” 林观音点点头。 周夫人死了还要办办丧事。 那仆役口中骤然离世的周莲他们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就只成了周夫人丧事的背景板了。 他想知道周莲去哪了。 他把货箱放到地上,让林观音帮忙看着,然后打劫了周府回门的仆役,拿了块布蒙住了他的脸,将其打了一顿。 仆从吓得屁滚尿流,赶忙问来者何人。 何人? 他打劫人的倒是没想那多么多,原来打劫人还得自爆身份啊。 可他又不打劫钱财,为什么要自报家门,难道方便之后的打劫事业吗? 让其成为打劫界的天下第一,只要听到他名号就能把身上的玩意通通上交。 啧,那可不行。 他是出家人,得善良慈悲一点。 他想从仆从嘴里挖点周莲的真实下落,想起周家神神叨叨应该最信鬼神,赶紧扮上周家去世了几十年的老太爷,咳了咳,故作老成地问:“我是你家老太爷,阎王爷允了我一天假期,我想过来先看看我孙女,莲儿。” 仆役当时就跪下来了,磕头磕得砰砰响,一边磕一边哭道:“老太爷,小姐已经去世了啊。” “什么?!”张之维演技还不错,表现得很愤怒,“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快快告诉我,我的莲儿在哪里?!” 仆从说在镇东边的一处荒地里。 张之维清楚了,为防身份暴露给他带来麻烦,干脆利落地把仆从打晕,然后回到了林观音身边。 林观音听了全程,目瞪口呆。 所以说他这么不要脸又下狠手的家伙,干嘛要入世,这不是害人吗? 但张之维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对,他看着怔愣的林观音,还挺疑惑的,问她:“阿音呐,你走不走啊。” 说着他背起了棒棒,走在前头,林观音赶紧晃过神,跟在他后面。 两人一路走,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城东的一处荒地里。 或许嫌她污秽,周老爷都没让人埋她,裹了一卷草席往地上一丢,就草草了事。 张之维掀开草席就看到被大概收拾了一下的周小姐,他发现周小姐身上竟然还残留了温度,心惊道,丢了一天两夜,一个半死不活的人竟然还活着。 但这些林观音不晓得。 她有些困惑地看着张之维,挥了挥手,让他回神。 张之维回神了,他看着林观音,竟然听起来有些难过。 但他也说不得哪里难过。 “阿音呐,”张之维说,“周莲真的快死了。” 林观音点点头,她从仆役那知道周莲死了。 第9章 她不解为何张之维表情会那么奇怪,为什么又要说快死的。 “可她本可以活着的。”张之维捂住脸,愧疚和后悔一齐涌上心头,“我好像说错话了。” 他如果没有那么直率地说出真相,或许周老爷就不会忽然变得狠心,或许生命顽强的周莲在他之后接受到正确的诊疗也不会死。 可是……没有可是。 周莲就算得到医生的诊疗,她怀孕又流产的事还是瞒不住。 未婚先孕被人发现了,是活不下来的,尤其是在要脸又极其不要脸的富贵人家。 张之维可以用这些理由安慰自己,但他确实是让周莲死去的直接凶手。 唯一挽救的方式,把这个快要死掉的周莲救回来。 但他不是医生,而且就算是医生也难以救治现如今已经注定死亡的周莲。 林观音似懂非懂,但她不希望张之维难过,于是她拍了拍胸脯,做了个摇手的动作。 [你不要难过,不是你的错。] 接着,她趴下来去看周莲。 周莲和她长得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年纪,一样秀美的容颜,也一样的死亡。 一样的死亡? 可周莲想活着,和主动寻死的她不一样。 她伸出手,探了探周莲的额头,耳边忽然响起周莲的哭声。 [我不想死,]她说,[我想活着,怎么活着都好。] 活着? 可是祈求林观音真的有用吗? 比起这个,你想要救她吗? 天空莫名响起奇怪的呼唤声:[观音,你愿意慈悲吗?] [你听到她的祈求了吗?] [你想要帮助她吗?] [我想的,]林观音不希望任何人过得都像她一样悲惨,[我想帮她。] 她刚刚这么回答,她周身淡蓝色的光芒须臾间变得更淡,张之维震惊地看着她,发现她的身影正在渐渐消失,下意识去抓,却什么也没抓住。 “阿音!” ...... “林观音!” 林观音却像着了魔一般,任他如何呼唤也听不到。 她的身影渐渐泯灭,然后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 第5章 复生 ==================== 林观音睁开眼睛,肚子像被开膛剖腹了一样,又疼又闷,她从未这样疼过。 可她是个哑巴,不知道怎叫,她只能蜷成一团,独自一人忍受这非人的疼痛。 “喂,周莲。” 她循声偏过头看到了紧蹙着眉头的张之维。 她似乎成了周莲,躺在草席上,疼的满头大汗。 林观音勉强爬起来,看到了张之维身后两个大大的货箱,她抓住张之维的手,比划了比划。 [我不是周莲。] 张之维想,你不是周莲你是谁? 本来周莲莫名其妙身体开始恢复生机,他还吓了一跳,加上林观音在他面前消失,他真是要多无措有多无措。 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茫然过。 结果周莲又跟他比划自己不是自己。 等一下,周莲也是个哑巴? 嗯? 好像不太对啊。 他为什么要说“也”来着? 哦,林观音是个哑巴来着。 林观音。 阿音。 他看着眼前周莲比划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个恐怖的想法,他回握了林观音的手,问道:“你不是周莲,难道你是林观音?” 周莲轻轻点了点头。 她竟然点了头?! 我靠。 张之维三观又一次被震碎了,他也哑巴了。 他坐在地上,摸了摸下巴,又摸了摸下巴,结结巴巴地问:“阿音呐,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啊?” 完犊子。 连完全不信鬼神的张之维也觉得这世上有鬼了。 林观音也不知道。 而且,比起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肚子,面色十分痛苦。 张之维明白了,林观音虽然现在成了周莲,同时也继承了她身上的病症。 他怕林观音死了,赶紧拉着她去看大夫。 大夫老神在在地摸了摸他那养的长长的胡须,谴责式地看着张之维,责备他:“既然夫人已经怀孕了,为何要逼着她堕胎啊?你知道这会伤及根本吗?” 张之维被哽住了。 真稀奇,大嘴巴张之维竟然一天之内被梗住两次。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林观音,这时代,能跟着男子一起出门还这么亲密的肯定会被人认作夫妻,林观音也看了看他,似乎对他抱有歉意。 张之维拍了拍她的头,心想,得了,关你什么事啊。 张之维没说什么,但他天生一张看不起众生的脸,让人看着就生气,越不说话,人家越觉得他心里憋着坏。 “你还不服气是不是?!”大夫老生气了,他可是镇上受人尊重的老大夫,一个臭小子对他那么不敬重算怎么回事?于是他威胁张之维,“你别不当回事,你夫人以后怕是子嗣艰难了。” 哦。 晓得了。 关他张之维什么事? 况且,林观音一只鬼能生孩子不是更让人瘆得慌吗? 张之维就差翻白眼了,大夫差点气倒过去,甩甩袖子,连忙说:“心不诚,不治也罢!” “许先生,别介啊,”张之维看林观音难受的很,真怕大夫撂挑子,连忙摆笑脸,“我夫人真的很疼,她又说不出来,你救救她吧。” 第10章 大夫瞟了眼脸色苍白,在张之维疼的蜷成一团的林观音,还是有点心软,但他还是有点高傲,“哼”了一声,手回到桌子上,继续给林观音捺脉,嘴上骂张之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就是说,这关他张之维到底什么事啊? 张之维这辈子头一次吃了个哑巴亏,还得继续陪笑脸:“您说的是,还请您出手救救我夫人。” 大夫脾气是挺差的,开的药也很苦。 张之维本来想带林观音吃点好的,结果头一次吃到这世上的东西,竟然是苦药。 林观音苦的眼泪都出来了,抱着药碗,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往下掉。 不是吧,有这么苦? 张之维不信邪地就这林观音药碗喝了一口,当场吐了。 他严重怀疑那个老头子故意整他。 “这药不能喝了,太苦了,这人能喝吗?”他骂骂咧咧地拿着碗,说着就要倒到客栈外头,结果林观音愣是意志坚强地把他拉回来了。 她怕张之维真倒掉了,连忙抢过他手中的碗,豪气地一口干掉,然后捂住嘴坚持不吐出来,但是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张之维:“阿音呐。” 林观音一边掉眼泪,一边看他,认真听他说话。 “女中豪杰啊您这是。” 他如是感叹道。 大夫开了好几副药,得连着吃半个月,然后再去复诊,再开新的一副。 走是走不了多远了,林观音得把身体养好才能出去,他们卖货郎的事业又一次被迫中止。 但张之维入世主要是见人来的,做不做生意那都是其次的,他心态良好地陪着林观音养病。 林观音特别到晚上会浑身发寒,张之维就熬着夜从地上爬起来,眯着眼睛打着瞌睡,一边帮林观音轻轻揉肚子,一边往里面灌强劲的灵气,时间长了,她肚子好像就没那么疼了,甚至都能下床自由走动了。 张之维想着也不能老在客栈窝着,便带着她出门走走。 林观音终于吃上了张之维上回吃的葱油饼,她和张之维一人一个饼,还怕张之维不够,把自己饼撕了一半,交给张之维。 “自己吃呗。”张之维劝她。 林观音做个吃饭的动作,又摸了摸肚子,摇了摇手。 [我吃不完那么多。] 行吧。 张之维心安理得地接了她的饼。 葱油饼是咸味的,覆着淡淡的葱香,好吃极了。 尤其是林观音这种没怎么吃过好东西的,开心地忍不住眯起眼睛。 张之维看她那个样子,也跟着笑,得意洋洋:“我就说很好吃吧。” 林观音点点头。 她右手自左手下推出一个大拇指,然后大拇指又点了点脑袋。 [你厉害又聪明。] 张之维哈哈大笑,然后笑着说:“害,谦虚一点啦。” 周府的丧礼终于开始了,张之维和林观音刚巧遇到了送葬队伍。 周家豪气还是相当豪气的,周夫人的葬礼办的极其隆重,送葬的人一路沿着镇东蔓延到镇西,哭声震天,哭声飘到上空,再飘到张之维和林观音耳朵里。 张之维让林观音堵住耳朵。 林观音有些困惑。 张之维怕她口干,推给她一碗水,低声嘲道:“这些人都不一定跟周夫人认识,不是家中仆役,就是花钱请来哭丧的,这场葬礼是为了周家的面子,是办给活人看的。” “除了她的亲生女儿,谁会真正为周夫人伤心呢?” 说着,林观音觉得身体变点奇怪,心里竟然密密麻麻地疼,喉咙很痛,鼻子也有些酸,她吸了吸鼻子,竟然掉出眼泪来,掉落的眼泪砸到油腻的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她茫然地擦了擦眼睛,心想,究竟是谁在哭? 张之维拍了拍她的头,说:“周莲,你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 周莲? 张之维看出她的问题,回答她:“你身体里还残留着周莲的意识。” 张之维虽然不知道林观音怎么跑到周莲身体里去的,但是晚上林观音睡着时,常常会呢喃一些周家和何家的事,虽然随着林观音身体越来越好,这些声音也渐渐少了,但此前的情况,确实说明周莲活着。 以某种无意识的状态活在这具身体里。 林观音捂着胸口,心想,是这样啊,她抬起头望着那片天,问:[我救到她了吗?] 天没有像上次那样出声。 林观音却开心地笑眯了眼睛, 看她笑,张之维也笑了。 他撑着头抵在桌子上,看那边送葬队伍,似乎有人发现了林观音,惊恐地想要大叫,或许想喊“小姐怎么复活了?!”,或者是“小姐显灵了,回来看夫人了!” 可不能让他乱喊,张之维趁林观音没发现,撕掉饼上一块,在手里面稍稍搓了搓,然后轻轻弹了出去,被弹出去的饼角,一下子打到那个人的眉心上,那人耳边瞬间像是砸到了一个悠远的钟声,眨眨眼,不受控制地失去了意识,然后倒到了地上。 林观音听到身后似乎响起骚动声,想仔细往后瞧瞧,却见张之维在这时候站起身,比起骚动她更注意张之维的动作。 只见张之维放下几枚铜板,笑眯眯地看着她。 “阿音呐,”他说,“走吧。” 第11章 -------------------- 第6章 下乡 ==================== 林观音差不多得养了一个多月,才算好全了,但是给她看病的大夫还在那说:“你这病还是伤了根本,以后来葵水可能会疼痛异常,而且……确实不能再有孕了。” 这时代的女子,怀孕是头等大事,无所出的女子甚至会遭到自己丈夫的休弃。 其实被夫家抛弃没什么,但是这时代,如果没有父亲、兄弟、丈夫任何一方靠谱的男性亲属,基本上也不给你活路。 不管你有多强,脑袋有多聪明。 大夫虽然看不惯张之维,还爱跟他呛声,但毕竟医者仁心,他对林观音心存怜悯,跟她说:“我没告诉你丈夫,你好好平时柔顺一点,他便找不到理由休弃你。” 其实这跟柔顺不柔顺没关系,林观音生前就很柔顺,但过得相当不好。 不过这大夫毕竟是男子,体会不到林观音艰难的处境很正常,她接了大夫的好意,向他福了福身,大夫看她做派,心想,怎么感觉是个大家小姐。 她还真是。 不过,现在不是更好。 张之维靠在门外等的有点不耐烦了,但他也不能催,于是闭着眼睛,靠着药房外站着打瞌睡。 林观音是个哑巴,平时行事几乎没有声音,呆在她身边不管外边有多吵,都会觉得安静。 林观音站在张之维身边,见他闭着眼睛,便站在一旁等着。 等待并非一件无聊的事。 她现在可以触碰事物,可以闻到味道,和张之维肩并肩,就着浓重的中药味,听着外头小孩子嘻嘻哈哈打闹;看到厉害的妇人追着自家丈夫捉奸,然后被骂了便坐在地上大哭大闹;也看到小摊小贩大声吆喝,卖力叫卖;或者是衣衫褴褛,臭不可闻的乞丐懒洋洋地躺在地上,闭着眼打瞌睡;以及…… 那些头上插着草,被人贩子拉在街上,当成货物发卖的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极其鲜活,也极其麻木。 这是最糟糕也最黑暗的时代,也是改变最大的时代。 林观音站在张之维身旁,心里感叹道,这世界还大得很呢! 张之维感受到身边平稳的呼吸声,慢慢睁开眼睛,转过头,入眼便是林观音的面目。 周莲和她有几分相似,时间长了,他都有点忘了林观音本来的面目了。 嘛,不过林观音长什么样,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本身极其神奇的林观音。 林观音见他醒了,笑眯了眼睛。 张之维见她笑,便也笑了。 他低声问道:“那老头唠叨完了?” 林观音听他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往后看了一眼,然后那手放在嘴前,做出噤声的动作,然后指了指后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别这么说,他能听到。] 张之维声音大了:“听到怎么了?” “你都医好了,我还怕他这个小老头?”张之维越说越嚣张,“我跟你说这些老师傅就这样,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整天神神秘秘的,传个道,布个教,都得半夜三更的……” 林观音见堵不住他的嘴,赶紧踮起脚拿手去蒙,林观音虽然曾经满手暗疮,但周莲是个千金小姐,细皮嫩肉的,盖住张之维的脸,无论是张之维还是林观音都觉得触感好像有些怪。 具体怎么怪法,大概是双方之间身体差异太大了,稍稍碰一下,那种异样的感觉都会尤其明显。 张之维因为这种怪异的感觉住了嘴。 林观音则赶紧撤了手,跳回原来的位置——张之维的身边。 林观音似乎有些不自在,而张之维则扫了一圈林观音方才看到的景象,心情有些沉重,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脑袋,沉声道:“走吧。” 他又背起他那个沉重的货箱,货箱又麻绳的牵绊,甩来甩去的,林观音不再是触不到的鬼魂,他怕打到林观音,便让她走在他身前。 林观音手上拿着一个小孩儿玩的拨浪鼓,在前头一直轻轻摇着。 他听着林观音手里面的声音,淡笑着循着声音的方向,一路向前。 * 他们离开城镇来到了乡村田野间。 种植水稻的田地连了一片又一片,田地里除了辛苦劳作的佃户,再无其他。 农民的妻子们箪食瓢饮,带着窝窝头和一些就饭的咸菜,他们身后跟着三两衣不蔽体的儿童,跟在母亲的身后,开心地在田野里奔来跑去。 林观音是个天生异人,极招动物们喜欢,小鸟儿飞到她身边叽叽喳喳,家家户户的大狗只要是没栓了绳子的也都跑过来了,它们绕着林观音兴奋地又叫又摇尾巴。 这吵得张之维不得安宁,他臭着脸,心想怎么把这些捣蛋的小东西们赶走。 “阿音呐。”他一喊,林观音就会立即转过头,她手里摇着的拨浪鼓停了,疑惑地望着他。 算了,他想,吵就吵吧,又不会吵死了。 于是又说:“没什么。” 但,林观音跟他相处日久,算是摸清楚了些他的脾性,毕竟她以前是个看人脸色过活的小可怜,这本事还是相当不错的。 她伸出手,那些鸟儿便停在她的手心里。 [别出声,安静一些,吵着先生了。] 小东西们听到了,立即住了嘴。 林观音转过身朝张之维笑了笑,然后转回去又开始摇拨浪鼓,田野间便只听到拨浪鼓的声音。 第12章 在田野里撒野的小孩儿,从半人高的稻苗里,钻出脑袋,看到了林观音,便大声喊道:“姐姐,你手上是什么东西呀?!” 林观音不会说话,便停了拨浪鼓,朝他们那走过去,弯下腰,交出了拨浪鼓。 小孩儿好奇地拿着拨浪鼓,学着林观音刚刚的样子转了转拨浪鼓,随即传来闷闷地鼓声,这些乡下孩子几乎没有玩具,田野、森林、湖泊就是他们游乐园,也是他们最好的玩伴。 一拿到这个小玩意,好奇又兴奇,在林观音温柔的如同母亲的注视下,开心地哈哈大笑,不住地摇鼓。 几个小孩儿,见只有他玩,可不开心了 扑上前抢他手中的鼓,眼看着就要打起来了,林观音拦都拦不住。 在一旁看了许久的张之维施用金光咒,轻轻一别手,金色的光芒就伸出如同一个巨大的手,一一将小孩儿们拉开,小孩儿们被悬到空中,然后又被轻轻放到地上。 年纪最小的孩子还以为在玩呢,开心拍手掌,看着远处的张之维,说:“再来一次。” 把我当秋千呢? 我张之维可不是这么随便的人。 张之维拒绝了他的请求,并告诉他:“拨浪鼓还有很多,回去让你妈找我买。” 小孩儿哪懂家里贫穷这个概念啊,眼馋地看着张之维从货箱里拿出一堆拨浪鼓,馋的都快流口水了。 张之维抱着这些鼓站起来,他跟山一样高,这些小孩儿趴在他腿上,跟爬山一样,要爬到他身上去。 这是小孩儿,又不是陆瑾,张之维总不能一巴掌拍开吧? 所幸,林观音拯救了他。 原本跟着她的看门狗,挨个认领了自家小主人,轻轻提着他们的衣服,往回叼。 张之维还是那句话:“找你妈去。” 找妈就找妈! 这些孩子转头就跑,他们找到田野里,陪着父亲聊天的母亲,母亲们一边听丈夫闲聊,一边弯下身,去捡主人家不会要的掉在泥土里的稻米。 她们小心翼翼地又喜悦地拿着这些稻米,心里想着,明天做饭可以多填些饭食。 而天真无邪到可恶的小娃娃们扒住她们,开始索要玩具。 就算身边休息的父亲把他们抓到手里,拍屁股也没能消除他们要玩具的决心。 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我要拨浪鼓,我就要拨浪鼓!” 哪来的拨浪鼓? 很快走来的林观音和背着货箱的张之维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呀,是卖货郎啊!”其中一个妇人喊道。 卖货郎不时回来村里,但是这活又苦又没什么油水,加上他们这里城镇太远了,所以村里要等卖货郎得等好几个月。 几个妇人立即将手里珍贵的米粒放到怀里,然后一窝蜂地去找张之维,他们将张之维团团围住。 问东问西。 张之维是卖货郎中的佼佼者,就凭他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就能靠东西够全够多,俘虏众妇人的心。 林观音负责找货和收钱,张之维负责交流。 他蹲在地上跟头伏地雄狮一样,偏偏懒洋洋的眯起眼睛,本来妇人还不敢上前,但看着好看面善的林观音笑着站在他旁边,一下子又能放下戒心。 女人站一起说起话来很快就打开了话题,买个东西,既不利落话还多得很。 但没关系,张之维要的就是跟人打交道。 就算被人刁难,他脾气也好的很。 她们问起林观音是谁。 “你问她?”张之维态度非常好,“这是我夫人。” 她们不信,窝在一团笑话他。 林观音却十分认真地点点头。 她一直没说话,妇人们发现她是个哑巴。 哎,是个哑巴,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啊。 张之维的话可信了。 有几个人身上没带钱,选好了东西,跟张之维商量着回家去拿。 张之维点点头,笑道:“好啊,我和阿音会一直在这里。” -------------------- 第7章 银簪 ==================== 张之维和林观音滞留原地等着几位妇人过来。 田地里休息的农民们则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有的没成亲的小子看到林观音那张白净秀美的笑脸直红脸,然后被自家的兄弟笑话。 女人们挑完东西,就有大小伙子鼓起勇气走过来,他看了眼一边的林观音红了脸,声音小的跟蚊子似的,扭捏地不行。 张之维看他那个样子,摸了摸下巴,心想怎么招,跑到他面前撬墙角啊? 啊,这话好像也不太对。 说的就像林观音是他的人似的。 那换个词吧。 张之维笑了笑,问他:“干嘛,要抢亲吗?” 喂! 你这话更不对劲。 千万不要劝张之维,这家伙是个词汇量极少的杠精,一个不对,说的词就更过分了。 小伙子脸当时刷地一下就红了,他连忙摆手,说自己没有这个意思,他看着张之维那张极富压迫感的样子,吓得退了几步,然后小声说:“我想让姑娘帮我挑一根银簪。” 银簪? 张之维顿了顿,看向林观音,林观音也同样看向他。 小伙子看他们那个样子以为没有,小声说:“没有也没关系。” 第13章 毕竟卖货郎也不是全能的,什么东西都有。 不过张之维是全能的,他还真有,就是少,他收货的时候考虑到乡下一些地方可能买不起银簪这类东西,就只挑了几枚样式简单,掺银量少的廉价簪子。 他先是喊住了小伙子,然后让林观音帮忙找找银簪,而后有点好奇这么个穷的衣服破破烂烂,浑身黑不溜休的小家伙买个簪子做什么。 问到这个,小伙子更加害羞了,他那张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上泛着诡异的红,搓了搓手,轻声说:“是聘礼。” 他说,他在隔壁村里有个定了亲的姑娘,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不将究嫁妆这些,但却很讲究彩礼,毕竟乡下姑娘跟城里面的不一样,来到婆家不仅负责生育子嗣还得下地干活,有的过分的人家,自家丈夫不干活懒汉一个,踹着自家刚刚下了崽的婆姨下地干活。 再加上乡下人养不起太多的小孩儿,更养不起迟早要嫁出去,给家里卖不了苦力的女孩儿,很多一生下来就丢掉了。 因此,乡下姑娘少的很,娶个媳妇难如登天。 来求娶的人家多了,彩礼自然水涨船高,有的人家为了娶一个姑娘得把家里几亩薄田赔出去,但这就苦了嫁过来的姑娘了,彩礼她们一分没得,婆家还觉得娶她花了大价钱,当牲畜一样奴役,整天也少有好脸色,一到晚上还得去生娃娃,要是生不出娃娃还得被打,日子苦不堪言。 但是,小伙子很幸运,他的未婚妻早年没了父母,一个人拉扯弟弟妹妹长大,熬成了个老姑娘,家里呆不住了,才想起嫁娶的事,家里因为没有长辈,婚事由她自己做主,她彩礼要的少,几近没有,因此几乎被踏破门槛,但是她东挑西挑,挑中了这个动辄红脸,上无父母的小伙。 小伙也不觉得他自己是捡了好大个便宜,那位姑娘眼光很准,挑的小伙子在这世道里是个难得良善温和的男人,对她非常温柔,也非常好,甚至因为给不出太多彩礼而十分愧疚,节衣缩食凑了点钱,想给姑娘买一个银簪,周围几个村子都穷,除了地主家的家眷,估计没谁会愿意全部身家去买一个没有用的饰品。 林观音听了全程,转过头,点了点张之维的衣衫,让他看过去。 然后张之维看了。 就见林观音指了指小伙子,又凭空捏了个人的形状,比了比高矮,又将手抓到一起,接着又点了点脑袋,又指了指货箱里被拿出来的几枚银簪。 她的动作头一回这么复杂,张之维思考了许久,猜道:“你想问他未婚妻多高?” 林观音摇摇头。 张之维又猜:“多大?” 林观音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张之维始终猜不出来,她有点着急了。 拿起几枚簪子,指着小伙子,急切地盯着他。 [她有没有什么喜欢的样式?] 张之维懂了,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脑袋,让她稍安勿躁,问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愣了愣,回道:“二娃。” “你媳妇儿呢?” 小伙子想了想,傻笑道:“桂香。” 林观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急的直跺脚,拿着银簪,扯他的衣袖,想让他再说。 张之维才不会再说。 他张之维做事用的是自己脑子,又不是别人脑子。 “阿音呐,”他说,“你给他找个类似桂花花纹的银簪。” 林观音张了张嘴,懂他什么意思了。 从簪子里找了一枚刻着小小花纹的,银簪尾部还隽着花瓣的形状。 交到二娃手里,他看了看果然很喜欢,轻轻捏在手里,生怕碎了,他身上所有身价都藏在鞋底里,整天踩着厚厚的铜板干活,一道出来,就是一股奇怪的味道。 林观音和张之维倒不嫌弃,林观音想去捡,张之维拉住了她,然后自己动手认真把地上二娃拼劲力气,一枚枚攒的钱,一枚枚捡起来,装到货箱里。 二娃笑容灿烂。 一向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张之维也能笑着说声祝福的话:“百年好合。” 明明这时代的人大多数人都活不过百年的一半。 二娃揣着银簪跑了,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林观音不懂他在笑什么。 张之维答道:“阿音呐,这烂世道偶尔还是有一两则好事的。” 林观音愣了愣,她捂着胸口,点了点张之维,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他难过了吗? 谁知道呢? 他入世本来就是来受苦的,不是来享福的,看得坏事坏人越多不是才好吗? 可是张之维还是会为好事开心,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又不是个真仙人。 “阿音呐。” 林观音看着他。 张之维看了货箱里的银簪,抽出一枚成色最好的银簪,弯了弯腰,插在了她的云鬓里。 林观音头上并无头饰,骤然被插进去了个簪子,浓密的头发微微被挤成了其他的形状。 她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摸到了那枚银簪。 笑得很开心。 张之维也跟着笑。 小孩儿跑过来,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一动不动。 他家里没钱,刚被爸妈教训了一顿,可小孩儿爱玩的天性,让他还是忍不住盯着那些小玩意,动不了脚。 第14章 林观音看他实在想要,摸了摸头,看向张之维。 张之维摸了摸下巴,答道:“我是来做生意的,不是来做善事的。” 小孩儿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大概明白没钱是拿不了拨浪鼓的。 那眼神之恳切,又大又圆的眼睛里,就只写了“想要”两个字。 张之维叹了口气,也跟着蹲下来,低头看那个小鬼,跟他说:“小家伙,你要是真想要就得用自己的双手去赚得。” 小孩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张之维指着远处的湖泊,跟他说:“我正好渴了,去给我和我夫人打一碗最干净的水。” “我们有水喝,你就有拨浪鼓。” 小孩儿眼睛亮了。 忙不迭地点头,跟阵烟一样,一溜烟就跑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期间和田野里的农人们聊天。 今年收成不好,大家唉声叹气,这鬼世道,到处打仗就算了,老天爷还不开眼,老不下雨,再这样下去,庄稼就得都死了。 张之维也沉下脸,林观音有些困惑,张之维告诉她:“田地里没有粮食,饥荒就要来了。” 饥荒? 那不就是吃不饱饭? 不,不只是吃不饱饭的问题。 一个人吃不饱饭,饿死就饿死了,是一个人的悲剧,至多叹上一句,这就是命。 可要是饥荒,那就是很多人吃不上饭,到时候,要出什么乱子还不知道呢。 他张之维下山就是来吃苦的,无所谓。 可林观音又不再是鬼怪了,能感受身为人的快乐,就得体味身为人的不幸。 张之维叹口气,拍了拍林观音的头,心道,阿音要吃苦该怎么办呢? 正巧这时候,回家拿钱的妇人回来了,林观音一手拿钱一手交货,双方都很满意。 事情办完了,张之维收拾了收拾货箱,背起货箱,带着林观音打算一起走了。 结果就在这时,小孩儿拿着两个破碗,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里面的水撒了。 他浑身都是湿的,为了从湖泊里取得最干净的水,他游到了湖中心,打了这两碗水。 张之维低头看了一眼,果然清澈的没有一点杂质。 林观音右手自左手上方推出大拇指,像平时夸张之维一样,夸奖小孩儿。 [你真厉害。] 可全天下估计也只有张之维有闲心去分辨她在说什么,想说什么了。 小孩儿只直勾勾地盯着货箱里的拨浪鼓。 张之维一手接过两个碗,递给林观音一个,然后像喝酒一样豪爽地一口干了这碗水,他哈哈大笑,取出了那个拨浪鼓,交到小孩儿手里,说:“活着是不是挺不容易的?” 小孩儿听不懂,他只开心地转转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响声。 林观音看张之维一口气喝完了,以为他爱喝,就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要把接下来的所有给他。 张之维不要。 她便皱着眉,指了指货箱,指了指张之维,又指了指自己。 [你比我累,应当多喝点。] 张之维叹口气,但他不爱看林观音皱眉,于是接过碗,一下子喝完了,林观音攒下来的水。 林观音收拾了两个人的破碗,交给了小孩儿。 碗是非常重要的家具,要是丢了,小孩儿回家该挨打了。 小孩儿一手拿着碗,一手摇着拨浪鼓,欢天喜地的离开了。 见他走了,林观音和张之维也走了。 还是和来时一样,林观音走在张之维前头,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发出闷闷的鼓声,而张之维循着鼓声,背着棒棒,一路跟随。 只是,这次,林观音头上多了一枚泛着银光的簪子。 -------------------- 第8章 命理 ==================== 乡野里村与村之间总隔着很大一片山,越过这一座座山,才能又到一个村庄里。 可这时天也快黑了。 落日余晖铺撒在乡间小道上,衰败的日光,蕴着橙红色的光芒,将一整片天空都染成红色,奇形异状的云结成一团,远看起来像一只苍狗,又若一件云裳。 劳作的农人赶着即将披上的星衣回到家中,看着妻子在家中厨房忙忙碌碌,洗洗刷刷,偶尔拌上几句嘴,但主题不定,有时候是关于邻里的八卦,有时候则是地里的收成,有时候又会回到温馨的家里,对着家里调皮又不懂事的几只皮猴,又喊又骂。 年老一些农人则抽出用了几十年的烟杆,怼上粗制的烟草,点上火,挑起烟杆,一边听家中嬉笑打闹,一边眯着眼睛,望着远方的庄稼,勾起满足的笑容,笑意在衰老的脸上荡开,激起层层涟漪。 张之维和林观音正巧路过,林观音手中的鼓发出闷闷的声音,引起农人的注意,他家看门的大黄狗撒欢似的跑到林观音的脚下,但林观音轻轻一抬手,它便停下了汪汪的叫声。 老农抓起手里的烟杆,站起来,他的眼睛长期在太阳底下暴晒,已经浑浊了,视力也受影响,看远处的时候总要眯起眼睛。 但即便这样也只看得清两个模糊的人影。 于是,他喊了一声:“喂,干嘛的?” 张之维背着棒棒,回道:“卖货的。” 卖货? 老农还未有什么应答,他的两个孙子,就跳出来,跟他家那只大黄狗似的,围着林观音转悠,林观音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他们便跟着兴奋地摆摆手。 第15章 老农走过来,看清了张之维和林观音的模样,想了想,道:“村里几家都离的远呢,不如等到明天再来。” 明天? 可晚上要怎么过? 难道住在森林里吗? 嗯,倒也不是不可以。 张之维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尤其是在夏天,常跑到无人的林间,靠在树上睡大觉,谁也找不着,直到一觉睡醒,错过了早课的他被暴跳如雷的师父当着所有师弟的面拉着站桩。 他倒是不尴尬,懒洋洋地抬起眼皮,听他那群不尊老的师弟们,大声嚷嚷,生怕全龙虎山上下不知道嚣张臭屁的大师兄倒霉了。 然后,一伙人再被嫌吵的张静清一起拉去罚站,而这会儿罚完张之维大摇大摆地坐在石头上,监督各位倒霉师弟,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悠悠说道:“师弟啊,修行呢,靠的坚韧和努力啊。” 虽是这么说,可他倒一副没睡醒的瞌睡样。 除了田晋中,大家心里门清张之维实在报复他们呢,一个个拉着个脸,唉声叹气的。 却只有张怀义,也永远只有张怀义躲过劫难,一副老实样,像是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被人喊到,挠了挠头,憨憨的笑。 想到这里,张之维放下货箱,偏过头看逗小孩子的林观音。 心想,阿音总是不同的。 张之维喊她:“阿音呐。” 林观音转过头,听他笑着说:“不走了,先停在这里吧。” 林观音点了点头。 听张之维打听村里哪里可以住人,老农想了想,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让你们住,不过我家里孩子太多,实在是住不下了。” 他给张之维和林观音指了个路:“再往前走三里地,有家姓陈的,他们家房子大,可以借住。” 房子大? 张之维和林观音走到时,这才算是认识到什么叫房子大了。 陈家的房子和一众乡里的格格不入,别人都是泥和着秸秆垒的土房,他们家却是砖砌成的房子,房顶上还盖着遮雨的瓦片和别人家草盖的房顶显得富贵极了。 陈家当家的人是个皮肤黝黑的妇人,不过她眉眼如画,行事端庄得体,一点不像未受过教养的样子。 林观音见她,先对其福了福神,行了个礼。 妇人明显愣了愣,然后跟着回了这个礼。 她困惑地看着两个人,注意到张之维身后两个大大的货箱,问道:“是来卖货的吗?” 张之维笑了笑,他前面站着林观音,显得他高大的身影有些莫名的温柔:“我们是来借住的。” 林观音和张之维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混着中药味的奇怪的臭味,张之维疑惑地循着味道找到一处紧闭的房屋。 妇人让他将货箱放到屋子里,他却还站在庭院中。 妇人注意到他,喊道:“张先生,你在做什么呢?” 张之维回过神,走过来,想了想,还是问了:“家中是有病人吗?” 妇人顿了顿,神情有些悲苦,她点了点头,回道:“是我丈夫。” 妇人名叫沈兰,是隔壁乡沈家的女儿,她年少嫁入陈家的陈少聪,陈少聪是个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又接受了镇上的西洋新思想,颇为看不上这位裹了小脚,行事沉闷的大家小姐,结了婚常常留恋青楼,后来结识了一大帮狐朋狗友,染上了鸦片,常常躺在床上抽鸦片烟,家里的公公死了,手里大把田地也被城里那群“朋友”给半骗半赌给用掉了。 陈少聪知道自己是被人做局,把诺大的家业给败了,跪在祠堂里磕了三个头,跑到县衙里跟人去鸣冤,可官匪勾结这种老掉牙的事,就算大清亡了,走到所谓新世界的民国,也依旧存在,他窝在牢房里曾经有名有才的陈家少爷像条死狗一样,被挖不倒油水的差役打的死去活来。 家中的仆役早就四散,沈兰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生生掰断了自己裹得已经畸形的小脚,忍着尖锐的疼痛,花了一个多月走到了自己娘家,跪着求自己的兄父救自己无用的郎君。 父兄最终还是疼她的,费尽心力,将陈少聪捞了出来。 但捞出来的陈少聪已经废了,他被打断了双腿,已经残废了。 他戒了鸦片,可早年吸烟已经掏空了他的身子,整日里只能窝在药罐子里,家中只有个坡脚的沈兰,沈兰还得亲自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家还得操持家务,到了夜晚常常困睡着了,陈少聪知道沈兰的难处,便不将自己难处摊出来讲,日子久了,瘫痪的下半身开始生褥疮,发烂、发脓、发臭,沈兰也没办法,只能背着倔强、自尊的陈少聪偷偷掉眼泪。 “现在,家里便只有祖上留下的这座房子和几亩薄田了。”沈兰弯着腰,擦了擦眼睛。 林观音见状,拉起她的手,比了比胸口,又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沈兰泪珠掉的反而更狠了。 “大夫开的药太贵了,我们承担不起,便只能买些劣等的药材抵一抵。” 可这样陈少聪的病只会越来越严重。 “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沈兰如是感叹道。 哪里有头呢? 悲苦不才是生活的基调吗? 何况又是这样的世道。 张之维看向林观音,拍了拍她的头,叹了口气:“夫人,可否让我看看陈先生。” 第16章 “张先生?” “或许我能看看。” 人的经脉和穴位是极其复杂的,当年陈少聪被打断腿,如若未伤及筋骨其实是能治好的。 张之维走进门,便看到了坐在堂中安静看书的陈少聪。 疾病掠夺了不仅夺走了他的健康,还有当年的意气风发,他如同一颗枯败的树,沉默地走向死亡。 “你是?”陈少聪放下书,咳了咳,看向张之维。 “我姓张,”张之维说,“过来看看你的病。” “病?” 陈少聪竟然笑了,说:“张先生看起来不像个大夫,倒像位苦修的行者。” 张之维心想,这家伙倒是意外的敏锐。 陈少聪不着急,他看张之维看了许久,然后想让沈兰帮忙给张之维递个凳子,结果看到沈兰站在门前轻轻拭泪的模样,顿了顿,有些无措。 林观音倒很敏锐,她赶紧搬了个凳子,搬到张之维身边,拍了拍板凳,让他坐下。 张之维却拉着她坐下了,林观音有点懵,双手放在腿上,乖巧地坐着。 “坐好,”张之维严肃着说,“你走了一天,脚上准磨起泡了。” 林观音愣了愣,被张之维戳穿自己刻意隐藏的伤,有点羞愧,现在是周莲的身体,她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身子娇弱得很,走几里地粗糙的鞋子就会磨红她的脚,时间一长甚至能磨起水泡。 可……林观音以前是很能吃苦的。 她怕张之维嫌弃她,想跟他解释,自己会尽快适应这副身体,不给他带来麻烦。 但她是个哑巴怎么解释? 于是,她只能轻轻拽了拽张之维的衣袖,想先跟他道歉,但张之维知道她做什么,没理她。 他让陈少聪伸手,捺一捺他的脉,结果不小心瞥到了他床上关于命理的书。 心想,这大少爷不挺赶西洋人的时髦的吗?怎么还看这些被批的一无是处的封建糟粕的玩意? 陈少聪发现了张之维的目光,笑道:“我在家实在无聊,便翻出了这些东西,张先生,你信命理吗?” 张之维笑了笑,他站起来像山一样高,他总是不可战胜的,于是浑身上下总是有种无法言说的气势,细长的眼睛,飞入鬓,威风得像一头吃饱了脾气尚好的雄狮。 “你觉得,信这玩意有用吗?” -------------------- 第9章 命运 ==================== 陈少聪还真有的治,不过就算站起来,他要跟沈兰一样下地干活还是够呛,只能说可以保证生活自理罢了。 但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了,尤其是对本来不抱希望的陈少聪和沈兰来说。 他看上去要比一开始见面时要有生气一点,也更……执着一点。 不知到底是命运多舛的前半生让他产生了“问天”这种过于高级的追求,还是一种逃避苦难现实的方式,总之,这家伙,还真给学进去了。 他学就算了,见张之维对此实在没兴趣,就拉着林观音一起学。 不过,林观音对此实在没有天赋,连最基础的《道德经》她都有点听不进去。 甚至,陈少聪在那讲,张之维在那扎针,林观音就在那打瞌睡。 有一次,甚至不小心,头没撑住,刷地一下滑下来,砰的一声磕到桌子上,吓得张之维差点把针扎错了,回过头,看见林观音捧着头,疼的皱紧了眉头。 林观音很少弄出这么大的声音。 她对此抱有歉意,一只手摁着已经红了的地儿,一手在脑袋斜了斜,然后落到胸口,伸出尾指,点了点胸口。 非常沮丧。 [对不起。] ……得了。 张之维看她那个样子,又看还在滔滔不绝的陈少聪,在他脑袋上打了他一巴掌,把他给打晕了。 “总算消停了。”他这么说的。 林观音捂着头有些不解,还以为他打晕陈少聪是为了方便治病呢,结果张之维瞥了她两眼,指了指桌子,说:“继续睡,没人能打扰你。” ? 可林观音彻底给疼醒了,瞌睡全没了,她捂着头,缩到张之维身边,看着晕过去的陈少聪,点了点张之维,又指了指床上的陈少聪,最后歪了歪头。 [这样真的好吗?] 张之维轻笑道:“我不说,谁知道我是故意的?” 林观音顿了顿,傻了。 所以说,这种没脸没皮,心狠手黑的家伙下山就是为祸人间啊! 不过,林观音和他相处日久,她就像一张白纸,你涂成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相处日久,她竟然能够对上张之维奇怪的脑回路,想了想,伸手指了指张之维,又回头扫了扫自己的脑袋,右手自左手而出,比起一个大拇指。 [你好聪明。] 拜托! 这是聪不聪明的问题吗?! 为什么毫不犹豫就接受了? 都不反思一下的吗?! 但是他俩自成一个融洽的逻辑体系,一个提出,一个赞同,离否定之否定的正确道路上越来越远,自我感觉却相当良好。 晚上,回屋,林观音看不到伤处,还得张之维涂药。 张之维一边涂,一边跟她说:“你听不进去,就别顺着陈少聪瞎搞了。” 林观音眨了眨眼。 屋内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陈家家里穷,天黑了一般直接歇息了用不起油灯,这灯还是从他们货箱里拿的,昏黄的灯光里,林观音和张之维在彼此眼中都是隐隐约约、半明半暗的模样,看不清晰,可比平时又看得要清晰一点。 第17章 真奇怪。 张之维一个大大咧咧,下手没轻没重的家伙,点在林观音额上却像点在轻柔的棉花上了一样,林观音只感受到了冰冰凉凉的药膏,却没有张之维的触感。 她想了想,仔细想张之维的手触感应该是怎样的呢? 张之维看她出神的模样,有些无语,隔着药膏,戳了戳伤处,戳地林观音微微眯起眼睛。 “你听到了吗?” 林观音点点头。 “那你以后少跟他来往,免得他絮叨。” 林观音摇了摇头。 “……”她总是诚实又倔强地令张之维头疼。 “你听又听不进去,听他废话干嘛?” 林观音从床上跳下来,拉着张之维,去到光亮更大的地方,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双手并着翻了翻,做出读书的动作。 [我想念书。] 张之维愣了愣。 是了,林观音哪里念过书,怪不得听着陈少聪絮叨,他觉得烦得很,林观音却是完全听不懂才困成那个样子。 可这时代的女子又有几个真正读得了书呢? 三从四德、纲常伦理驯化着她们成为夫婿的奴隶,奴隶不需要思考,最好的奴隶做到顺从就够了,贤良淑德成为刻她们脑子里的思想钢印。 或许她们一开始并没有这种东西,但是她们的父兄有,她们先是被剥夺了自由选择的权利,然后失去了自由行走的权利,最后失去了自由思考的权利,直到失去作为一个人的权利,成为这一腐朽制度的守墓人。 “阿音呐。”张之维拍了拍她的脑袋,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入世至今,在林观音这里已经学会了慈悲。 林观音拉着他的手,她还有话没说完,于是她点了点自己,又靠了靠自己的脑袋,手做出写字的模样,又点了点张之维,可轮到最后一个词,她却始终不知道如何比划,纠结许久,只能站在原地,沉默又难过地看着张之维。 她想说的是:[我想写你的名字。] 为治好陈少聪的病,他们暂时滞留在了陈家,村里面长期滞留了这么个卖货郎,大家也不着急了赶过来买货了,把他们这当成了镇上的小店,不时路过陈家就来找林观音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买的。 不过明明一次就可以买完的东西,偏偏要纠结个五六次,然后再买一件,如是循环,再买另一件,来的还不只妇人,青年小伙占了少一半。 张之维靠在门墙上,看着屋里聚成一团,有说有笑的青年们,以及坐在角落里收钱的林观音,算是有点咂摸过味了。 这些家伙到底是说来买卖的,还是来说亲的啊? 张之维想了想,把目光投向了笑容满面,不时轻轻拍手给陈少聪捧场的沈兰,心想,他和林观音不是夫妻这事估计是这家伙传出去的吧。 嗯,确实也不能怪人家,他来的时候也没自我介绍。 况且就算自我介绍了,这也是假的。 出家人,还是少骗人比较好。 张之维靠在门上,望着林观音的笑容,双手抱胸,点了点自己的胳膊,偏过头望向那片无垠的田地,感叹了一句:“原来是骗人的啊。” 自从,林观音变成人之后,他都对是林观音丈夫这种身份适应良好了。 这一伙人散去之后,林观音捧着一口袋钱,兴奋地站在张之维身边,把钱交给张之维。 张之维入世是来和人打交道的,钱财这些他并不看重,但看林观音那么开心,笑了笑,把钱袋郑重地交到林观音手里,告诉她:“以后这些归你保管。” 林观音怔了怔,呆呆地拿着钱袋望着他。 张之维看她发呆觉得好玩,歪着头看了许久,最后又说:“以后我所有的东西都归你保管了。” 林观音怔愣了许久,又听到他这句话,反应过来后,赶紧摇摇手。 [我不可以。] 张之维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个人手感完全不同,林观音这回算是彻底搞清楚张之维的手触感是如何的了,她耳朵有些红,赶紧收回手,不过张之维倒没在意这些,林观音挣扎,他便轻轻放开了手。 他向来随性得可以,似乎沉醉于修行的缘故,他远比一般人要纯粹许多,他可以口无遮拦,恣意妄为,坦坦荡荡,像是对很多事都不太在乎,远离尘世,是个注定踏入仙门的登仙客。 可这回,他低下他的眉眼,看着错愕的林观音,笑道:“阿音呐,入世就是做以前不可以的事。” “你既已随着我走到今朝,为何还有不可以做的事呢?” “你什么事都可以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只要你想了你就可以,”他偏头看着林观音,温柔地低声说,“不要信天,更不要遵从所谓的命运。” -------------------- 第10章 写信 ===================== 下了针,陈少聪能明显感觉自己好起来了,有时候撑着拐杖,就算不用沈兰搀扶他也能勉强走两步。 沈兰的手始终悬在他身边,生怕他一个不慎掉下来,再一次摔到地上去,可是他们都明白陈少聪已经摔了很多次,多一次少一次摔跤根本不算什么。 张之维给陈少聪做了个简易的轮椅,这样就算沈兰是一个人也能把他推出来晒晒太阳。 人啊,不管过的在苦,再难好像在看到阳光,感受到轻微的风声,看得到青山绿水,就能感觉到自己活着,并希望自己继续活下去。 第18章 林观音帮忙推着轮椅,沈兰则扶着陈少聪慢慢站起来,张之维则叼着一条不知哪里捡来的卢苇草,吊儿郎当地坐在庭院里削笔杆,他这段时间闲下来不好好趁机修炼倒迷上了制作东西,前脚给陈少聪做的轮椅派上用场,立马有了信心,信誓旦旦地跟林观音拍胸脯保证要给她做一只笔。 沈兰慢慢松开扶着陈少聪那双手,然后就看到陈少聪撑着拐杖,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庭院中。 其实,正常人走几步也没什么难的,可是对他这种躺了好些年的人来说,可就太不容易了,他累的满头大汗,然后看着沈兰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少聪。”沈兰激动地走上前,停在陈少聪身前,她很想拥抱他。 可她以前是个家教极严的闺阁大小姐,所有人都告诉她女子应该矜持,应该顺从,不要做那些勾栏女子的做派,可是直率地表达爱意怎么会是勾栏做派呢? 她的目光逡巡,传统伦理压着她不让她直视自己的丈夫,可她却又忍不住用余光去扫。 她矜持又徘徊,陈少聪看到了,他丢到了自己拐杖,伸开双臂,像鸟伸展双翅一样,将自己的妻子抱在怀里,他立不了多久,很可能下一秒就得栽倒到沈兰身上,让沈兰再一次承受重担,于是,他忍着疼、忍着累,忍受着这场婚姻一开始他就该承受的东西,小心翼翼又拼尽全力地向沈兰表达她不敢表达的爱意。 林观音看到他们相拥的画面,下意识望了望天,发现天空一碧如洗,什么都没有,于是她将目光落到张之维身上,张之维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与她对视一眼,然后转过头看到了那副画面,忍不住笑起来。 而林观音也同样在笑。 他们笑得应是同一件事。 林观音松开捏着轮椅的手,右手自左手推出一个大拇指,然后用大拇指点了点脑袋,笑着看着他。 [你厉害又聪明。] 张之维转了转手里的笔杆,毫不谦虚地受了这声赞美,轻声回道:“你不早就知道这些了吗?” 林观音闻言,愣了愣,继而笑容更开,认真地点了点头。 陈少聪可以站起来之后,终于抽出闲情,可以做点别的事了。 他是个有文化懂洋文的少爷,放下身段,就算是这种乱世,怎么都能带着沈兰混口饭吃。 他和张之维偶尔谈起这件事,说自己打算去金陵去。 金陵? “对,我叔叔也在那,”陈少聪还是拿着那本命理书,也不知道他最后到底有没有看懂,“我可以过去给他帮忙。” 他顿了顿,转回头,望着这座比之以往显得有些破败的青石瓦房,脑海里或许浮现了往日陈家兴盛的模样,他叹了口气,说:“总要把我欠祖宗的,都还回来。” 张之维点了点头,对他的决定不置可否。 陈少聪却拉着他跟他说:“现在世道不太平,唯有金陵还算是块祥瑞地,你若是和阿音有难,可以奔去金陵找我。” “你?” 张之维心里想,这家伙前段时间还是一副看淡生死的死样子,还能指望他? 张之维那张脸藏点温情的小心思还好,心里要是有点不屑,那简直藏都藏不住,连陈少聪这种不会看脸色的大少爷都看出来了,他有点尴尬,手悬在半空,又鼓足勇气跟他承诺:“若张先生今后有请求,我陈少聪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还赴汤蹈火? 万死不辞? 张之维心想,可得了吧,指望你多走两步路就不错了。 他稍稍捏了捏手里正在扎毫的笔头,瞟了眼陈少聪,心想这大少爷天天搁这论道,不知道有没有教阿音念书。 张之维自己倒是想亲自上手,但问题是,张之维自个儿那是纯自学,完全是为了修炼看懂前辈留下来的书籍,他脑子聪明,多上几次早课,时间一长,无师自通,是完全教不了毫无基础的林观音的。 “我现在就有个请求。” 陈少聪赶紧坐起来,背挺得笔直,用尽全身力气来表达他有多重视张之维接下来说的话。 “你教阿音读书吧,”陈少聪以为是什么大事,结果一听是这个,愣了愣,背都垮下去了,张之维看那副模样以为教人念书是件很难的活计,让他为难的很,于是补充道,“不用教多少,至少让她能识得几个大字。” 比如? 比如。 张之维伸手,指尖在碗中的水渍里蘸了蘸,就着手中的水珠,落到桌子上,笔走龙蛇,落下“林观音”几个大字。 张之维点了点那字,告诉陈少聪:“我想让她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陈少聪这个不要脸的,前一脚还搁那赴汤蹈火呢,后脚一听说教林观音念书,说张之维自己教最好。 “张先生陪伴她时间远比我们要长许多,为何不亲自动手教呢?” 呵呵。 这些有钱人家的大少爷,有时候是真的不动脑子,张之维要是能教,还轮的上他吗? 他不就怕自己亲自上手不会教人,不小心给林观音带跑偏了,才找点正规学堂里出来的陈少聪吗? 呵呵。 这一个个真是指望不上。 张之维转了转手里已经做好的毛笔,在林观音疑惑眼神中,放下笔,叹了口气。 心想,自己教就自己教吧,免得阿音去别人那些心高气傲、鼻孔比天高的先生那受气。 第19章 “阿音呐,”张之维把做好的毛笔交到她手里,告诉她,“这笔原是做给你的。” 林观音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我得教你认字,所以我得先借用给你的东西。” 说要认字,林观音愣了愣,然后眼睛忽地亮了,忙不迭地把笔又送到张之维手里。 她点了点张之维,做了个书写的动作,然后点了点自己的眼睛和脑袋。 [你写我认。] 啊,这样啊。 看到林观音这样说,张之维倒知道怎么教她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张之维谨遵这句话,拉着林观音在村口坐着,当起了这个村里唯一一名代写书信的先生。 这个时代文盲率大概是十分之八,城镇里还好些,要落到乡下,提溜出一个认字的还真不容易,但确实又有书信联系外地亲属朋友的需求,就得代找人帮忙写信、读信,所以具备超越同代人知识和教育水平的代写信的人就应运而生。 不过,这职业良莠不齐,有的自个儿读书不多,就敢装先生,人家一通说,他一通乱写,反正书信传达速度极慢,更何况乱世兵荒马乱地谁也说不清楚信能不能落到受信人那里,有时候写信就只单单为了传达思念,宣泄情绪。 而有的写信先生文化就有点太高了,文化人就有个毛病,忒爱自我解读,高人一等,人家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他三两句文言文就给拽完了,完全不管里面是否有当事人非常看重的信息。 人一问怎么只写了这么点? 他就会推一推他那副老花镜,老神在在地说:“润色”。 再问。 他就摊开手,说要加钱。 他这么弄,自然没人敢反驳。 一个生意做得霸道的很。 而张之维读过不少书,但刚刚好,不至于掉书袋,也不至于有不认识的字,古今几千年的道理也知道了个全,各地民俗信手拈来。 人家说写啥,他就写啥,关键是便宜,不管多少字,他都收一样的钱。 毕竟,他的目的是让林观音识字,所以他这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说的人必须说慢一点,他得一个字一个字对照着教给林观音。 这要求不算过分。 一听能便宜写信,有些人大老远跑来,找张之维写信。 第一位顾客是一名年老的妇人,她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走路也很慢,弓着身体,像只万年的乌龟,步履蹒跚,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走到他们这里。 她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这的,她没什么钱,可实在想给儿子写信,所以即便消息可能有误她也来了。 林观音殷勤地给了她一碗茶水,扶着她坐下,然后坐回张之维身边,笑眯眯地看着老妇人,鼓励她说。 老妇人顿了顿,然后就开始又慢又长的絮叨。 林观音一边听一边认真看张之维写。 老妇人的信是写给她儿子的,她儿子早些年读了点书,就跑到城里给人帮工,后来不知怎得去了军队里,说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去了哪里,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送信过来。 一张张薄薄的信纸叠在一起,成了厚厚的一沓,老妇人不认识字,又怕拆了信,信纸就坏了,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这回也专程把书信也带过来了请张之维帮忙念一念。 张之维信也到一半,帮她念信,也没有别的写信先生那么不耐烦,看着老妇人双手捏着局促不安的模样,还知道安慰几声:“没事,我帮您念。” “不要钱。” 老妇人不敢置信地看向温柔可亲的林观音,见她点了点头,便赶忙说了声谢谢。 老妇人将信件收拾的崭新,她虽然不识字,但却把所有信都码的整整齐齐,连前后顺序都是对的。 见此,张之维反倒不敢动这些承载着沉甸甸情义的信件了。 还是林观音接了过去,按着顺序一张张展开信件,递给张之维念。 张之维念了,于是一个青年的混着热血和理想的一切就展在了他们眼前。 他原来是城中在一位先生的指引下,参加了革/命,这位生活困苦、自身难保的小子在信里说他要随着他的战友给中国带来希望和和平,让所有人都过得好,过得有尊严。 尊严? 这可真是个新鲜词。 老妇人和林观音都不懂,她们纷纷望向张之维,张之维想了想,解释道:“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为了生存,费力劳作,也不必为了生存,去刻意讨好任何人。” 活得有脊梁。 活得顶天立地。 活得无愧于心。 张之维忽然沉默了,这和他的修行何其相似,说到底都是一个对心的“诚”字,遵从内心,心无杂念,便能修得真经。 可这世上,少有人有张之维这样的机会。 要么疲于奔波,苟延残喘,活得像随处可见的蝼蚁。 要么苦于求索,却没有一点机会,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 林观音看出他的怔愣,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双手握拳,然后右手打了一下左手,绽开掌心。 [怎么了?] 张之维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他原本只以为入世只为了磨练他那不可一世的嚣张性子,却没想到入世也能修行,修行说到底还是修得一颗己心,他想这世上已有人比他还要无坚不摧,那他还远远不够,不能骄傲自满,得怀有谦卑,继续努力才行。 第20章 他接过林观音手中的信,继续念,他念啊念啊,一封又一封,小子说的越来越多,他似乎也想的越来越明白了,直到落到最后一封,张之维看了一点血渍,而上面写着“母亲,孩儿不孝,以后不能再给您寄信了”。 他忽然停下了,林观音也注意到上面的血渍,看了看张之维,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老妇人问他怎么不念了。 张之维从来不说谎,他甚至口无遮拦,说话做事从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这一回,他破了例,他沉默了许久,告诉老妇人:“您孩子在信里说还在打仗呢,以后给您写不了信了。” “打仗?”老妇人脸色苍白。 “您别怕,他不会死,”可他恐怕早就死了,张之维心里有些难受,停顿了好久,低声道,“您的孩子无坚不摧。” 比修行了金光咒的他还要厉害。 -------------------- 第11章 典妻 ===================== 老妇人的信纸写了很长,等正式落笔的时候,已写了满满六张纸。 张之维将落好的纸张,一个字一个字念给老妇人听,林观音也在认真听。 “老人家,您看我这说的对吗?” 老妇人“欸”了一声,双手捧着,接过了那沾满墨水的六张纸,说了一声又一声谢谢,林观音也将桌上的信件一封封按着原来的顺序收敛好,然后轻轻送到老妇人手里。 老妇人接过信件,她抬头仔细看了看林观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她那双眼睛,一片澄澈,里面荡着慈悲和温情,是这麻木不仁的世间里,难得的一双眼睛,她走到自己身边,垂下眼眸的时候,不似凡人,倒和那庙里的观音娘娘有几分相似。 她那双枯老干瘦的手紧紧抓住林观音,在她有些疑惑的眼神中,笃定地说:“姑娘,你看上去是个有福的人啊。” 有福? 林观音不懂。 但她温和又柔软,能够承受这世上所有的悲喜,再以最温柔的方式回馈世人,她伸出左手扬起大拇指,向下弯曲了两下。 [谢谢。] 张之维放下笔,替林观音表达了对老妇人的谢意。 老妇人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再捻出一枚铜币,放到林观音手心,跟他们说了再见。 她走后,等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忙不迭地接过她的位置坐下来。 他一边坐一边抱怨之前的妇人忒慢。 但要说他骂骂咧咧也不至于,或许他已经习惯了通过抱怨来疏解自己的不满。 林观音帮张之维稍稍磨了磨墨,然后用一块镇尺,压在了纸上,张之维抬头看了她一眼,林观音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小可怜,察言观色的能力是最强的,能很快感受到别人的眼神。 于是张之维看过去,她便也转过头,看着张之维,她看人一向很专注,眼神却很平和,像是能将好的坏的都包容到她那双眼睛里似的。 两厢对视,静默良久,最终是张之维偏过头,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林观音放下手中的东西,乖巧地坐在了他旁边,又开始认真识字。 中年男人见林观音实在漂亮忍不住多看几眼,张之维不动神色地敲了敲桌子,警告般的盯着他,他是最会在柔弱的女人身上施加他那些无人诉说的苦闷和怨气的,可面对强大的男人,他又会表现得很怯懦,仿佛没有任何攻击性,像一只伏地的狗,温顺不已。 张之维淡道:“写什么?” 男人愣了愣,便开始滔滔不绝。 他原是要给自己妻子写信的,不过内容就没有那么温情,满篇的抱怨之下尽是无尽的剥削和掠夺,他向自己妻子索取钱财来维持贫穷的家庭的运转。 他左一口孩子,右一口母亲,底下却全藏着对妻子血汗的贪婪。 他说:“阿香啊,上次那个石老板钱没给够啊,我拿着定好的契书去找他,他却说契书白纸黑字写的好好的,是我不识好歹要多了。” “可一开始价钱不是这样的啊,”他指甲里全是泥,泥土干涸在他的指甲里,发黑皲裂,长满茧的手,抠来抠去,说话间,总下意识地去挖手里的死皮,他说到动情处竟然哭起来,“我没骗人啊,我怎么有胆子骗那些大老爷啊。” “可他们还是把我打出来了,”他说,“阿香,你既然现在在石老板的后院里,那多跟他说说,把答应好的钱如数还给我们好不好。” 写到这里,张之维停下了笔,皱着眉问:“那个契书是怎么回事?” 男人愣了愣,然后告诉他,契书就是典妻的文书。 张之维脸色一变。 男人看张之维神情可怕的很,连忙为自己辩解:“先生,也不只是我这么做啊,那些大老爷损了阴德生不出娃娃,借我们这些人老婆的肚皮生娃娃,哎,人都是要传宗接代的啊。” 他接着说:“阿香生了好几个男孩才被石老板看中的,我们说好租三年,给一金,可落到手里就成了半数。” “您说他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我们就在地里刨食吃,能挣什么钱啊,况且……” 况且,再没钱,家里面的孩子就得病死了。 说到这里,他又擦了擦眼睛。 可他说了好多,都没有说到他口里的那位阿香,他的妻子。 第21章 契书两端盖了他的手印,写了石老板的名字,书里全是如何买卖阿香,但阿香却没有资格说任何一个字。 她被迫离开自己重病的孩子,来到陌生的人家,把自己当成一个人型的生育机器,不知道又要受多少冷嘲热讽,生活又是如何艰苦,而就算孩子生下来了,三年租期一到她也得被送回来,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孩子,然后回到这个满腹抱怨的男人身边,不晓得又得承受他多少怨气,会不会将对石老板的怨气,撒到曾经被迫跟过石老板的她身上。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捏着信,告诉他:“既然有三年租期,这期间你寄出的任何信件,她都是收不到的。” 这封信估计到人家门口,就被人家的仆役撕掉了。 男人愣了愣,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 张之维不愿跟他多说,只问他:“那你还要不要写?” 男人沉默良久,算了算张之维写信的价钱,心想还算便宜,自己倒也赔得起,万一这封信能寄出去,他就能拿到另外那半金,那可就赚大了。 于是,他怯懦地扫了一眼冷着脸的张之维,点了点头。 他拿着写好的书信,掏出一枚镶着泥土的铜币,放到桌前,然后转身就走,张之维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弓着腰,走的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样子,平复了方才愤怒到难以自抑的心绪。 可他确实累了。 张之维最终写就了这封书信后,就不愿意再给人写信了,他收拾了摊子,拉着林观音要回陈家。 林观音什么都没说,她也说不了什么,看着张之维沉下来的脸,安静地跟在他身边。 这会儿正是初秋,盛夏刚过,蝉鸣已久喧闹,天已许久没有降下大雨了,于是就连着空气也是干燥的,只出门不过两个时辰,林观音的唇已经完全干裂了。 她轻轻抿住自己干涸的唇,缓缓地拉住了张之维的衣袖。 跟着他一起慢慢走在乡野间,真奇怪,这天明明热得很,可她却感觉遍体身寒,这种感觉在看到几个婴孩儿的尸体后,尤为明显。 南方的农舍外往往修着粪池,粪池沟通田地,方便施肥,可是一到夏季,那些味道就像燃起来一样,臭味熏天,臭不可闻,除了施肥时,少有人愿意主动接受粪水的味道。 可是粪池除了施肥也成了他们扔掉一些扔不掉的累赘最好的去处。 那些婴孩儿也不知道丢了多久了,看不出性别,他们就像垃圾一样被父母丢在这种极其污浊的地方,刚出声还没喝过一口母亲腥甜的奶汁,就喝上了粪水,这些东西掩住了他们口鼻,灌入他们尚未长好的耳朵里,堵塞了上天赐予他们得天独厚的东西,于是失去了父母的庇护,他们就被强行溺死了。 林观音看着他们泡的肿胀的可怕,若不是几个“新鲜”的尸体,她还不敢将其认作人。 她忍不住浑身发抖,张之维感受到了。 于是,他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几乎温柔地蒙住了林观音的眼睛。 “阿音呐,”他低声说,“别看。” 林观音在他怀里,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被张之维牵回了家。 晚饭过后,张之维拿了跟木棍,就着土地继续给林观音教字。 为了让林观音明白每一笔划的走向,他每一笔都写得很慢,他是个急性子,向来写字讲究一笔呵成,可这时候写字,就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每一笔写的又慢又认真。 他很少对修行以外的事这么认真。 可林观音安静地和他挨在一起,能听到温柔的风声,感受到难得感受的清净。 他之前的情绪早就散掉了,可林观音似乎还在难过,她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他想了想,停了笔,问她:“阿音呐,你知道草芥这两个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于是,他慢慢写下“草芥”两个字,然后拿着木棍随意指了指道路两边随处可见的小草,拔下小草的一截叶子,悬在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 小草叶子便随波逐流,无依无靠地飘到了地上。 飘到那两个字旁边。 张之维拿着木棍将叶子戳进泥土里,将其粉身碎骨,然后告诉林观音:“这就是草芥。” 林观音转过头看着他,眼角有些红。 然后,张之维轻声说:“这世道,人命就是如此。” 人命如草芥。 不过如此。 林观音平静温润的眼睛里,忽然积起水汽,她眨了眨眼,沉默地掉下了泪珠,溅到粉身碎骨的草芥上面。 张之维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头,温声道:“阿音呐,这世上,男人是牲畜,女人是鬼怪……” “没有人是人。” “这便是草芥。” 林观音眼泪掉地更厉害了。 她是真的很难过。 张之维长长叹了口气,看了她许久,心想,心底如此善良,阿音该如何在这烂世道里活下去呢? 于是,他转了话头,笑了笑,哄道:“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林观音没应,他擦除了草芥两个字,代之以珍重的“林观音”。 林观音看着自己的名字,擦了擦眼泪,抢过张之维手里的木棍,接在在林观音下面接了个“张之为”。 第22章 她写错字了。 张之维也没拿回木棍,就着手,修改了“为”字,写成了“维”。 林观音看着修改的错字,终于被转移了心神,她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三个字像是把它刻进自己的灵魂里。 “怎么了?”她看的太久,久的张之维都奇怪了。 林观音没回答他,她拿着木棍,接着歪歪扭扭地写:[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愣住了,他一是没想到林观音这么聪明,竟然单单一天就记住这么多字,二是没想到她会写这个。 不对,这么算起来,林观音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张之维的名字。 “阿音呐。”他想说点什么,但好像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观音丢掉木棍,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 第12章 红糖 ===================== 陈少聪差不多好了的时候,张之维和林观音的旅途就得继续了。 毕竟,他们已在陈家滞留了太久。 他们走时和来时一样,一个人在前头摇鼓,一个人在后头背着货箱,或许是已经走过了几个村庄,货箱里沉重得货物已经变得很轻了,但林观音还是认为很重,她时不时地会转过头,担忧地看着张之维。 说实话,这种担忧实在是多余的,且不说异人会不会觉得累,就说本就远超大多数异人的张之维,背这玩意连日常的修行都不算,路走了大半程,林观音的脚都磨起泡了,他连汗都没流。 在林观音又一次转过头来的时候,张之维笑了笑,哄她:“真没事。” 林观音手里的鼓却还是停了,她看着张之维,看着他依旧挺拔如松的身躯,想了想,在他疑惑的眼神里走到他身边,然后牵住了他的手。 张之维愣了愣,看着手中紧紧相依的另一只手,下意识还是将其握紧了,他偏过头看向身旁的林观音,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学会了弯腰,将林观音搂到怀里,他低声问:“怎么了?” 林观音抓起他的手,在手中写道:“我想和你走在一起。” 现在不是在一起吗? 不是。 林观音不希望张之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更不想永远走在前面看不到张之维。 她想互相之间都能看到彼此,她想能一直感受到张之维。 她不想做一只鬼,她想活着,想活生生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和张之维站在一起。 可这些情感太复杂,是她用手,用笔如何也写不出来的,于是她只能固执地牵着张之维的手。 张之维是个逍遥世外的修仙客,可这时候,他心中尽是些凡尘俗世,他想,怎么才能让阿音开心呢? 于是,他放下那根长长的木棒,将两个货箱里不多的货物,合并到一起,扔掉多余的货箱,然后将另一个背到背上。 这样,他既能牵住林观音,也不会伤着她。 可这样他能承载的货物就少了,能打交道的人也少了。 没关系,他想,入世无非和人交往,学点他在山上学不到的东西。 可有了林观音,他能学到的东西远比在别人身上多。 因为她,他学会了考量,也学会了设身处地的共情,学会了体味那些他年幼时已看惯的黑暗背后的温情。 所以,如何入世不重要。 重要的是入世的旅途里有林观音。 他回握了林观音,朝她笑,跟她说:“阿音呐,我们会走在一起。” 林观音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还是像以往那般,路过村庄,停下,然后兜售货物。 林观音取货收钱,张之维负责交流沟通。 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会在某一个工作的间隙,下意识看向彼此,然后又能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 相视一笑。 货物已经卖完了,张之维准备进城重新进货,可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于是他们在靠近城镇的村庄里找了个地方借宿。 借宿的是一对夫妻,丈夫长相老实,性子温吞,妻子长相艳丽,性子爽利。 两口子听说借宿到都很热情。 只是,这家的女主人长得太过漂亮了些,而且细皮嫩肉的完全不像是做过农活的。 不过,张之维的怀疑只闪过了一瞬,便想着,这里最靠近城镇,他们的房屋也比其他人的更结实更宽敞,或许家里并不需要女子下地干活,营生可能就在附近的城镇里。 张之维很上道地暗地里给了男主人一串钱,然后加上了一些剩下的稀奇玩意。 男主人拿着钱,笑得拢不住嘴,一边藏钱,一边说:“太客气了,用不着。” 张之维笑眯眯的也没说话,等他把钱都拿好,跟他说:“我和我夫人可能得多住一段时间。” “住!先生随便住,”男主人笑着说,“家里的房子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先生和夫人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提。” 张之维点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接着问道:“我夫人身子不爽利,你知道这城里最好的大夫是谁吗?” 男主人想了想,告诉他:“是个姓苏的大夫,不过这个大夫脾性怪得很,还是男子……” 他想着男女授受不亲,便又给张之维推荐了另外的人:“城里还有个女大夫,说是留洋回来的,还是济世堂出来的,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很多大病也治不得,谁敢找她啊,可这大夫心肠又好的很,收的钱比别人少许多。” 第23章 “夫人若是身子不爽利,尽可以找这位女大夫,便宜又方便。” 张之维听着“济世堂”三个字,沉默了会儿,然后点了点头,说:“那我和夫人明日便进城去看看。” 院子里,林观音帮着女主人逗孩子,女主人叫春喜,说以前是镇上一个小店店主的女儿,几年前才嫁到这里的,结婚这么多年,也就只有一个孩子。 不过,奇怪的是,作为唯一的孩子,她倒表现得像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孩子却一点也不亲热她,反而一个劲儿地往林观音怀里钻。 林观音看着春喜悬空的手,都有点尴尬了,可她又不会说话,挽救这一尴尬的场面,不知所措地抱着孩子站在原地。 幸好,春喜脾气挺好,她帮忙圆了场,笑道:“哎呀,我家喜宝就是喜欢漂亮的姑娘啊。” 说着她又抹起泪,伤心了:“哎,我也是老了,若是以往,估计喜宝可喜欢我了呢。” 林观音赶紧摇摇手。 她转过身望到门口那边,张之维的身影,期待他能拯救自己。 张之维感受到她的目光,转过头看到了她怀里的小孩子,那孩子粘她得很,扒到她脖子上,整个脑袋埋到她胸口。 ……哪里来的小流氓? 一时间他都忘了济世堂这档子事了,大步流星地跨过来,提溜起小孩儿的后领,一下子就把一个小团子抓起来了,然后提溜到春喜怀里,看了看她,眯起眼睛,警告道:“看好你家孩子。” “……”春喜愣了许久,憋出一句,“先生和夫人感情真好。” 张之维本都要走到林观音身边了,结果听到这句话,偏过头,回了个“嗯”。 差点没梗死春喜。 张之维完全不知道尴尬这两个字怎么写,他非常“礼貌”向他们夫妻俩点头致意,然后拉着林观音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林观音脸色苍白,小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得钻心。 果然如那位老大夫所说,她每一次月事都很疼,在夜晚常常需要张之维用灵炁揉捺肚子疏导积血,她不会说话,只能皱紧眉头,在张之维怀里疼得缩成一团。 几次过后,她虽已习惯了,但张之维却觉得无论如何得去看医生,把这毛病根治了。 刚好他们来到了城镇附近,相信不久就能再给林观音看一看。 张之维拜托春喜熬了一碗红糖水,端到林观音手里,让她喝。 林观音喝了一口发现很甜,眼睛都亮了,习惯性地想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递给张之维,张之维看着放到他眼前的那一碗糖水,氤氲的水汽跑到他眉毛上去了,结成了水珠,铺湿了他原本干燥的脸。 “给我做什么?” 他一手接过糖水,林观音则抓起他另一只手,在上面写:[很甜,你快喝点。] “……” 所以说,他一个大男人喝这玩意做什么? 见他不喝,林观音还不高兴了,她写:[你喝啊,真的很好喝的。] 林观音总觉得珍贵的物资应该给张之维,或者说,她若手里有点好的,总想十成十地交到这世上最好的人手里。 张之维见再这样下去,林观音就该皱起眉头了,叹了口气,敷衍了地喝了两口,然后又把碗怼到林观音嘴里,拿着汤里的汤勺,舀了一勺,然后吹了吹,让她喝。 “这是专程给你准备的,”张之维想了想,强调道,“而且,我也不爱吃甜的。” 林观音点了点头,接过张之维手里的碗,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地喝,张之维铺开厚厚的被子,让她睡到里头,窝在棉被里取暖。 此时,已近白露,虽然连月大旱,晚上没有露水,但没有水汽的调节,昼夜温差更大,一到夜晚,干冷的风一吹,就冷的刺骨,林观音的身体根本受不了。 所以,张之维一边把林观音裹成个团子,一边仔细观察门窗四周有没有进风,若有风,他便拿金光咒去堵,比任何东西都防风。 也是绝了,金光咒在他手里被捏成了各种形状,用于各种途径。 张静清他老人家要是知道金光咒被张之维拿来去当屏风,肯定气的跳脚。 要是平常人,一直这么消耗灵炁根本遭不住,可张之维无所谓,他甚至为了避免麻烦,把整个屋子都干脆拿金光咒罩住了。 如果一晚上就能耗尽他张之维的灵炁,那他以后也不用在龙虎山混了,直接认那个大耳贼张怀义当师兄好了。 欸,等等,想起来倒也不错。 哎,张怀义那个脑子要是能当天师,绝对把天师府发扬光大,他也能全身心地好好修炼了。 林观音看得到灵炁,见整个屋子都罩住了,端着碗,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可惜手里的碗限制了她的发挥,不然她又得伸出手,给张之维来一波彩虹屁。 张之维见她那个样子,忍不住笑了,他坐到她床头,催着她喝糖水,一边得意地说:“这有什么?” 林观音眼睛却闪闪发光,她把张之维当成了个要糖的小孩子,总想着要奖励点什么。 可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手中尚且温热的红糖水。 于是,她兴冲冲地又把手里的糖水,推到张之维手里。 满脸都写着“你快喝,可好喝了。” 张之维:“……” 所以说,他一个大男人喝着玩意干什么?? 第24章 -------------------- 第13章 夫妻 ===================== 到了晚上,林观音不准他睡到地上,她嫌地上太凉,非要拉着张之维一起睡。 张之维沉默地看看地,再看看固执认真的林观音,觉得还是不好。 他再目中无人,目无法纪,说到底也只是个凡人,是凡人,也就要受到凡人伦理的束缚,何况他读了那么多书,知晓了许多道理,这里头可没有一条,是未婚就和姑娘睡到一起的。 张之维张了张嘴,想跟林观音讲讲道理,他说了很多,林观音也认真听了,说完他问:“阿音呐,所以你明白了吗?” 林观音点点头。 张之维松了口气,但林观音却抓起他的手,跟他提问:[可我们不是夫妻吗?] 张之维一愣,看向神情认真的林观音,她继续写:[你跟我说过,你们可以成亲,那我很喜欢你,你也很喜欢我,我们也在一起,这难道不算是夫妻吗?] “阿音呐,”他说,“这世上没有这么简单就可以成为夫妻的。” 任何一对夫妻,拜堂成亲,都经过媒妁之言,婚嫁之言,上敬祖宗,下告长辈,无媒无聘,无人知晓,那不叫成亲,那只是两个相爱的人单纯地在一起了。 可没有名分的婚姻,无法给林观音冠上张之维妻子的头衔,彼此之间就只是情人,这对两个人都不公平。 林观音听了张之维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又重新在张之维手中写字。 [之维,]她写道,[我成过亲,媒妁之言,三书六聘都有,可我没有成为别人的妻子,我只是成了我婆家的奴仆。] [难道这世上的夫妻都是妻子作为婆家的仆役吗?] 提起这些往事,她已经不难过了,她只是很疑惑,希望张之维能为她解答。 可张之维也解答不了,他若在山上就是个沉迷修炼的修仙客,可若是入了世,自己也陷进这些凡尘俗世之中,免不了也成为一个俗人,他只是希望这世上姑娘有的东西,林观音也有,可却没想到代表见证夫妻成礼的东西却成了林观音的束缚,成了束缚她的枷锁。 林观音见张之维始终没有回答她,便又问:[难道成为夫妻的前提不是两个人相互喜欢吗?] 如果没有喜欢,没有感情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那还真的是人吗? 难道不是单纯为了繁衍,为了人类族群继续延续的名为“人”的动物吗? 那作为万物灵长的人,和那些牲畜、草木、山川、河流、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若没有心,还是人吗? 可若没有心,人真的可能创造出如此绚烂的文明吗? 人为了让自己的社会良好运行,于是创造出伦理、法条,规范、教化每个人的行为,让其成为社会的一份子,让每个人都可以好好地有别于其他生物,像个人一样活着,可是什么时候法条和伦理可以踩在人的头上,成为压抑人本心、压抑人类文明的怪物了呢? 人发展至今,就如修行,一直是逆天而行,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愚公移山,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是顺从了天意? 如若,人亲手创造出了怪物,捆绑了人自身,那便亲手剜掉这块已经病入膏肓的肉块,让它再也无法阻挡人。 修行就是修心,就是不断剜那些不纯粹的东西,让自己变成纯粹的、身心都无坚不摧的东西。 [之维,]林观音不知道张之维想什么,她秀美的脸在昏黄的烛光里,若隐若现,可一双明亮的眼睛却坚定地望着张之维,眼里只映照着他的脸,仿佛处于天崩地裂,仿佛历经沧海桑田,她都会这么看他,她问他,[我喜欢你,我不能成为你的妻子吗?] 张之维一时怔愣,良久,他握住林观音放在他手心的那只手,肯定地说:“可以。” “阿音呐,”他倾身将瘦弱的林观音揽到怀中,低声说,曾经说给她的话,“你什么事都可以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只要你想了你就可以。” 不可一世、嚣张肆意的张之维既已是这世间最自由潇洒的家伙,那么他也要他的阿音如此。 林观音顿时笑容满面。 林观音还是疼得很,她窝在张之维怀里,煎熬地窝成一团,忍耐这绵长的疼痛,不过时间一长,她好像又习惯了,可能是身旁有张之维的缘故,她闭上眼,抵在他的胸口上,渐渐睡着了。 张之维和她同睡一张床,抱着她,平生第一回,起了杂念,他拍了拍她的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开始默背《清静经》。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起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林观音似乎睡着了,呼吸没有醒时那么急促,她脑袋抵在张之维的胸口上,张之维的下巴刚好靠在她的脑袋上,寒冷的夜里,安静着相互依偎的两个人,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张之维闭上眼,似乎能感受到一阵温柔安静的风。 经文该背到下一句了,于是他轻声念到:“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 清静呐。 他将怀里的林观音抱地更紧了些,轻笑道:“如此清静,渐入真道。” 或许,千年来独一无二的天才张之维终将得道。 第25章 还望那时他的阿音,能一直作为他的妻子,陪在他身边。 * 张之维带着林观音趁着天亮赶往了城中。 按着男主人的提示,走到了一处小小的医馆里,医馆似乎也刚开张,里面只有一个伙计,刚好张之维认识,就是上回被张静清带去见世面时遇到的吕家二少爷。 叫什么来着? 张之维忘了。 吕二少对他倒是印象深刻得很,见他走进来,瞪大眼睛,说了一句“卧槽”,手里的东西都掉到地上了,被他老板一顿训。 他老板是个颇爽利泼辣的女子,穿着男子的洋装,骂骂咧咧地:“你一天到晚能不能给我干点正经事?” 吕二少毕竟是真少爷,被个女人,当着熟人面前说一通,面子上很过不去,转头骂道:“你个男人婆一天到晚不也没干正经事。” “哎哟嘿,不错啊,吕慈你长本事了,”女人叉着腰,开始翻旧账,“你都敢这么对你救命恩人说话了。” “滚滚滚,谁稀罕你救,打扰我去找我哥。” 眼见着两人就要吵起来了,张之维伸手当起裁判喊了个停。 他牵着林观音走到堂中,让女子帮忙看看,一见到有病人,女子顿时不跟吕慈吵了,让林观音坐下,然后捺起脉,然后表情变得很奇怪。 “这你谁?” 张之维看了看林观音,笑道:“我夫人。” 吕慈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忙问:“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他怎么会不知道? 圈里有点小辈的八卦,通过术字门那一伙八卦人的嘴,早就传的全天下都知道了,怎么可能张之维成亲他不知道? 吕慈仔细观察张之维身旁的林观音,发现她虽神情沉静,但却一直没有说话,心道,张之维怎么还找了个哑巴? 天师府的人知道吗? 嘶,这该不会现在还是个秘密吧? “又在想什么呢?”女子甩个擦桌子的帕子,精准地甩到他脸上,在吕慈又要发脾气的前夕,提醒道,“还不给客人倒杯茶。” “一点眼色也没有。” “……” 指望一个大少爷有眼色,她要求是有点高了。 见吕慈臭着脸走了,她才拉下脸,问张之维为什么要给自家夫人堕胎? “你这伤了她的根本!不好治你知不知道?!” 张之维点点头,说:“她如今这具身躯确实问题很大,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是有办法了?” “……”大哥,我在训斥你,你又在说什么鬼东西? 她冷着脸,有点想轰人了。 张之维见她始终臭着脸,想起上一个大夫,“哦”了一声,发现又误会了,便解释道:“我遇到我夫人时,她身体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大夫愣了愣,看向桌前的林观音,林观音也点了点头。 她这才缓和脸色,她很讲道理,发现误会了张之维,便跟他们俩道歉:“我是济世堂的端木英,方才真是对不住了。” 张之维笑着摇了摇头,回应道:“我是天师府的张之维。” 听到张之维这三个字,端木英刷地一下,在林观音和张之维疑惑的眼神中,站起来了,她算是知道吕慈一大早为什么发神经了。 这可是张之维啊。 她看了看张之维,又看了看林观音,问出了吕慈也想问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张之维自己也不知道,他看向林观音,想商量个具体时间,林观音想了想,在他手中写了昨日。 他便说是昨日的事。 端木英毕竟是留过洋,见过世面的人,震惊过去后,她又将他们当成普通来求诊的夫妻,给写了个方子,喊了声泡茶的吕慈,让他去抓药。 吕慈虽然嘟囔着“就知道使唤我”,活却干得很好。 一个大少爷抓药抓的有模有样的,张之维接过他手里包好的药包道了声谢。 吕慈瞟了眼他身边的林观音,问他:“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静清一向不愿将张之维放出来,他天赋太高,实力更是恐怖,不说超过同辈几何,就算是圈里顶顶有名的大前辈,也不一定打得过他,放出来太惹眼,打击小年轻不说,还容易招致其他门派红眼。 所以,大多数时间,张之维都呆在龙虎山。 张之维牵着林观音的手,笑着说:“入世。” 入世? 张之维也问他为何在这里。 吕慈顿了顿,越过眼前的张之维,看着医馆里撑着头,无聊翻看古医书的端木英,心里闪过一些不可言说的温情,忍不住笑了笑,解释道:“我受了伤被我哥丢在这了。” 受伤? 吕慈神情忽然又沉下来,年轻的脸庞刻着深深的仇恨,他说:“日本人越过北平,现在已经打到山东了。” 他是从战场上下来的。 张之维怔了怔,下意识捏紧了林观音的手。 -------------------- 第14章 天谴 ===================== 端木英看上去比之前那位大夫要靠谱很多,至少下的药没那么苦了。 张之维熬好了药,先就着碗尝了一口,发现没那么苦,很满意地把药罐子里的药水都倾倒出来冷却一下。 春喜正巧路过厨房看到他在煎药,便笑着说:“我来帮你吧。” 第26章 她想一个大男人能干得了什么端茶送水的活啊。 可张之维还真干得了,他还干得不错,淡淡地道了声谢,将倒出来的茶碗放到厨房,也不嫌刚烧好的药水有多烫,拿起来就往屋子里面端。 春喜在后面喊他:“先生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们夫妻俩帮忙呀,千万不要客气。” 张之维皱着眉,转过身,觉得这女人果然很奇怪。 可他也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能站在屋外,看她身姿窈窕地站在那里,热情地朝他招手。 张之维端着药碗,身子挺拔,姿态如松,气度不凡,恍若谪仙人。 他沉着脸审视春喜,春喜却不如他见过的那些大老爷,看着他这副模样就表现出害怕的模样,她还是笑容一如既往,似乎半点不受外界干扰。 太奇怪了。 他冷着脸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就进了屋。 屋里,林观音正拿着他做的毛笔蘸了点清水写字,软笔字写起来是真不好写,林观音挺直了腰,可手腕却因为紧抓着毛笔,把控不了笔头,而微微发抖,下笔写下来的字最后糊成了一团。 都说不上是丑了,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张之维见状,放下了药碗,提醒她还烫先不要动,然后抓住她的手,就着笔,把控她握笔的动作,行云流水的落下几个大字。 林观音被他半抱着,惊喜地回过头,眼睛闪闪发光,眼里写着“你好厉害!” 张之维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头,说:“这又算什么?练的时间长了,你也会和我一样。” 林观音闻言,松开手,在张之维怀中,伸手一手食指点了点另一手的食指,歪了歪头。 [真的吗?] 张之维开玩笑似的伸起手跟发誓似的,笑道:“如果是假的,我今天一天都不说话了。” 嚯,这个誓言可不得了。 要知道,张之维那个大嘴巴,哪里堵得住? 再加上,现在和林观音相处日久,交流没有障碍了,他更是滔滔不绝。 林观音有多安静,他就有多吵闹。 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沙僧。 一天不说话,那不得憋死张之维? 不过,修修闭口禅也挺好的。 张之维放下手中的笔,坐在林观音身边,用手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写字,林观音跟着他的字写,在字彻底干之前,林观音得赶紧写完。 张之维见她着急,索性一直陪着她,字干了就继续写个一模一样的,当人活的临摹字。 也不写了多久,外面的天好像黑了,桌上的药碗应该也凉了。 张之维点起桌上的烛光,摸着已经变温的药碗,说:“阿音呐,先喝药吧。” 林观音点点头,接过药碗刚喝了一口,门就被人敲响了。 张之维看向外头,打开门,男主人怯懦地扫了眼屋子里正在喝药的林观音,然后又被张之维挡住了视线。 张之维比他高很多,低着头,看着他,问:“什么事?” 男主人指了指身后,告诉他:“城里药店里的伙计找您,说他要走了,有件东西想先交给您。” 吕慈要走? 张之维想了想,转过身,看了眼同样听着话的林观音。 林观音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原本正喝着的碗都放下来,张之维安抚性说了句:“没事。” 然后,他掩下门,走到外头,问男主人:“他人呢?” “在西城门呢。” 为什么那么远? “他为什么不来亲自找我?” 男主人顿了顿,像是没料想到这件事,可他又立马颓唐地叹了口气,说:“想他也该是个大老爷吧,专程派了人过来跟我们说,您知道的,我们这些小人物,城里稍微掉下个瓦片都够砸死我们的,我们遇上了事,哪敢说个不字啊?” “……” 张之维沉默良久,眯起眼睛,最终还是说了个好。 他轻轻拍了拍男主人的肩膀,低声道:“麻烦你,照顾好我夫人。” 男主人忙不迭地赔小心:“先生,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张之维趁着夜色未至,迅速离开了。 见他走了,男主人松了口气,赶紧叫出春喜。 “春喜,你胆子也太大了,”男人捂着胸口,骂她,“你想干这票生意,别让我上啊?你不知道那家伙有多吓人!” 春喜懒洋洋地走出来,不以为意地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极其不屑:“你一个大男人这也不敢,那也不敢,还能做成什么大事?” “怪不得现在混成这个狗德性!” 男人被春喜骂,也不敢反驳,最多低声啐两口。 春喜走到门前,打开门,看见喝完药,已经被迷晕了的林观音,得意道:“千防万防总防不住我在碗底撒药。” 她一把抓住林观音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非常满意:“长得果然漂亮。” 城里驻守的郝司令一定会非常喜欢。 男人看着林观音身上披着熟悉的外套,猜测应是张之维怕她冷盖到身上的,心道,这年头,夫妻感情好成这样的,他是真没见过,忍不住动了怜悯之心。 对春喜说:“你强行拆散人家夫妻俩,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 春喜拍了拍手,嘲道:“你这话应该说给把我卖到青楼的叔叔听。” 第27章 “天谴?这世道,有权就是天,有势就能遣,我春喜背后有靠山,有权有势,有人有枪,怕遭一个卖货郎的天谴,真好笑,”她站起来,一直挂着的笑容散去,露出阴毒的本来面目,“我就是天谴,今晚就送那个卖货郎归西。” “妹妹啊,”春喜轻轻摸了摸林观音的脸,轻声说,“你这么多病多灾的,又长得这么漂亮,为何夫婿挑了个普通的卖货郎啊?” “你知不知道,有句老话叫,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啊?” “没关系,做错了没关系,我啊给你挑了一门新的夫婿,”春喜笑容妩媚,“有权有势,好得很呢。” 张之维赶到城西门时,一个人都没有,心里,叹了句,果然。 转头就往会走,结果刚走几步,就有一大路人马走出来,他们骑着马,拿着大刀,凶神恶煞,在幽暗的夜色里,盯着张之维一个人,就像鬣狗追逐一匹落单的雄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之维,说:“小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死期? 张之维抬头望了望这一路人马,笑道:“真是好稀奇的话。” 还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呢。 -------------------- 第15章 春喜 ===================== 人马跑过来,将张之维团团围住,只需再进几步,就能把他当场踩死,但领头却很谨慎,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靠的就是谨慎。 他让自己手下先过去,试试深浅,手下脑子倒挺不好使,他老大让他试试深浅,他就直接用命来使深浅。 只见得他直直一刀对着张之维就砍下去,张之维躲都没躲,抬起头,轻轻一别手,抓住了那把刀的刀锋,“哦”了一声,笑道:“兄弟,你刀使的不太行啊。” 下一秒,那刀就直接碎了。 张之维一扬手,金光咒就飘了出去,就像是一把延长了的手,将他一下子拽下马,马因此受了惊,发出撕裂的马鸣,然后朝张之维跑过来,可他只轻轻丢下了一开始攻击自己的家伙,慢悠悠地走上前,那马出于本能也不敢往他那跑,疯了一般朝其他方向跑去,结果踩到地上人,几脚下来竟生生把他踩死了。 张之维听到身后的哀鸣,动也未动,道:“看来诸位是恶贯满盈的匪徒,既然如此……” “我也不必恪守慈悲了。” 领头的浑身发凉,见他一个人立于马堆里,却像一座高山,凭空罩下一个巨大的屏障要把他们所有人困死在这里。 不。 不对。 他仔细去看确实看到夜幕中凭空罩下的一个金色的屏障。 怎么回事?! 这家伙竟然是个异人吗? 那是什么?! 是不是……金光咒? 等等,天师府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不是都在龙虎山吗?! 只见得张之维一掌又拍死了一匹马,马上的人掉下来,被他以手刀砍断了喉咙,众人皆惊恐地盯着他,不由得拉着马退了老远,可他们不管如何退总会退到尽头。 张之维立于屏障中心,谁也没看,只走向自己想走的方向。 这哪是围困一匹落单的雄狮。 这明明是远超于人的神明。 “当家的。”土匪当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什么人可以碰,什么人碰就会死,他们齐齐看向领头的人,面露恐惧之色,说,“咱都跑吧,不然兄弟们都要折在这里了!” “跑?”张之维听到了,站在原地,淡声道,“原来你们是想跑就能跑的吗?” 说着,那个屏障就凭空缩小了许多,原抵在屏障边缘的人,被缩小的屏障生生拉扯到中心,他们离张之维越来越近,这对没见识过灵炁的普通人来说实在是太恐怖了。 完全是眼见着,张之维轻轻一抬手,一大活人就像提线木偶一样拉扯到他想要拉扯的位置。 又惊恐地跪地求饶的,也有拼死一搏,奔向张之维砍过去的,但不管是什么反应,张之维都一视同仁,下场都是一样的。 张之维走到哪个人面前,哪个人就会被利落地杀掉。 他倒没有全性有些变态那么爱杀人,把杀人当成乐子,他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愤怒、兴奋、恐惧、愧疚……这些该有的统统没有,甚至连杀意都很淡。 杀了就是杀了,会有什么情绪呢? 你会对碾死一只蚂蚁产生什么情绪吗? 或许最多“哦”一声,祭奠一下不下心被你弄死的生灵,仅此而已。 这便是一个物种对其远超的另一个物种的蔑视。 在场所有人看着他,恍惚间,看到了那些被他干掉的人的灵魂,他们怨愤得飘到张之维身边,可即便已然死去了,那股无法抑制的恐惧感依旧支配着他们,他们纠缠着向张之维嘶吼,却不敢近身,将他团团包围,就像一开始用人马包围张之维一样。 可张之维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说:“哪里来的丑东西。” 一抬手,手中便亮起明亮的雷光,明亮的蓝色光芒不仅照亮了张之维的脸,还照亮了屏障内的世界,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只一瞬间,那些纠缠他的魂魄就像见了见到了远古传说中的烈日。 须臾间,烟消云散。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所有人心里忍不住这么想。 第28章 他们已将张之维排除在凡人的队列,可是他的做法又实在不想传说中救世的神明,可要说恶鬼,他于杀戮之中,信步闲庭,悠哉游哉的模样又实在不像。 他们只能想,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场唯一冷静的人,就只剩下本就是异人的领头。 他在看到张之维掌中的雷法,恍然大悟。 这家伙很有可能就是天师府的传人。 是下一任的……天师。 天师府是异人圈里传承最久远的门派,如今无数宗门都是其分支,天师府的传人这个词太重了,重到没有人可以承得起,何况他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他立即跳马,跪下来,给张之维磕了一个头,求他放他兄弟们一条生路。 可战场之上,张之维可没什么怜悯之心。 他太纯粹,爱恨分明。 坦荡的修行旅途上他就只认得一个“诚”字。 领头人自是明白张之维不会放过他们了,可他的弟兄们是因为他才来到这的,他确实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杀了不知道多少同胞,掳掠了不知道妇女,可是…… 就像张之维不会对他们有怜悯之心一样,他们对他们伤害的人也不会有,他们伤害是理所当然,是天经地义,可是拼劲性命保护自己的弟兄也是天经地义。 他们坏的天怒人怨,可对着他们自己的弟兄他们又是义薄云天。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 张之维瞟了他一眼,笑道:“你这个头我可受不起。” 说着,一掌劈断了他的经脉,干脆利落地杀掉了他。 剩下的凶徒登时红了眼,他们要拼死为他们的大哥报仇,张之维看也未看,伸出一枚食指,周身瞬间弹出一个巨大的环状金光咒,把他们纷纷弹开。 或许是知道今晚注定要死,他们反倒又出几分勇气,想要杀掉眼前的怪物,哪怕刺他一刀也好。 可是……张之维就算还是年轻时候的张之维。 也该是无坚不摧的天下第一。 他们毫无悬念的落败了,然后像蝼蚁一样被杀掉了,屏障终于散去,灵魂的怨气直冲云霄。 可他们不敢对着张之维,于是他们愤怒着、恐惧着,直至灵魂消散在大地之上。 直至,魂飞魄散。 * 张之维回到住处,春喜早已把林观音送走了。 他得从春喜口中问出林观音的下落,所以并没有杀她,站在庭院之中,与她相对而视,问:“你把阿音弄哪去了?” 春喜没想到他一个人能从那么多马贼手里逃出来。 不。 或许不是逃出来的。 这家伙表现得太过轻松了,他衣衫甚至连多的一份尘埃都未曾沾染。 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喜是从底层的地狱里爬出来的,直觉很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干脆利落地掏出枪,打了他一枪。 没有安装□□的□□打出来的子弹在静谧的暗夜里,发出巨大的一阵“砰”声,子弹立时冲向张之维,撕裂时空,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巨大的后座力几乎要挫断了春喜纤细的手臂,可她来不及管那么多。 她捂着手,死死盯住张之维,却见他毫发无损的站在原处。 毫发无损…… 怎么可能?! 她左右张望,发现了落到地上一枚根本没有起到作用的子弹。 ……这是个怪物。 她恐惧地踉跄了几下,抓着枪,又紧接着打了几枪,可不管打多少枪,张之维都立在原地,冷漠地看着她,仿佛在看一团已经要死的软肉。 春喜最讨厌的这样的眼神,她楼里面所有客人、阿嬷都是这么看她的。 要么是把她看作一团泄欲的软肉,要么是将她看作可以结出金子的软肉。 她被所有人踩在地上。 所有人。 所有人! 她作践了身子,出卖了尊严,洗掉了良心,好不容易从地狱里爬起来,自然要做个人上人。 她也要把别人施加给她的东西,施加所有人! 天谴? 看着张之维,她想起了这个词。 她又哭又笑,心道,天谴凭什么只找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这烂天烂地,有的是jian yin掳掠,男盗女娼的腌臜事,她春喜不过是这沧海一粟,凭什么是她遭天谴?! 春喜滑坐到地上,嘶吼着开出了最后一枪,然后张之维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无论她怎么折腾也翻不过去,就像这混账世道一样。 非要把她踩在地上,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这就是她的命。 她不认? 她哈哈大笑,她不得不认。 张之维可不管她心里如何悲愤,他还是那个问题:“阿音在哪?” 春喜抹了一把脸,用泪水将自己洗的干干净净。 她将死,倒生出了她早就被打断了的骨气,她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张妩媚动人的脸,她眼含春水,白皙的手轻轻弯着,将自己散乱的发别到耳后,朝着张之维目送秋波。 “张先生,”她说,“您这么有能耐,自己去找啊?” “你若找不到你的阿音,她便是下一个我。” 张之维看了她许久,明白了:“你不想告诉我?” 第29章 春喜理了理身上的衣物,笑着说:“告诉了你,大人们会杀了我,不告诉你,你也会杀了我。” “不管怎样都是死。” “我啊,跪地求饶了一辈子,死的时候呢,想死的有骨气一点呢。” 她抬起头,那张艳丽的脸上,恐惧已然散去,和今晚叫住张之维时一样,她表现比张之维所见过的那些大老爷们还要从容。 “好。”张之维点点头,“我成全你。” 春喜闻言,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落下一掌,拍到春喜脑袋上,她看上去毫发未损,却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死的时候和生时一样艳丽。 可她这么有骨气,她的同伴可就没有了,哪怕是多活一阵子,他也要跪地告饶。 他向张之维疯狂磕头,磕得头生生出血,还不敢停,直到张之维轻轻抬起他的头。 “阿音在哪?” 他说:“在城中郝司令的家中,现下郝家怕是正在准备新婚宴席。” 宴席? 他和阿音都没有宴席。 哎,他叹了口气,心想,罢了,送上门的宴席,那便将就着用了吧。 他走出门,屋内却忽然传来一声小孩儿的哭声,他转过头,见那个小孩儿跑出来抱着死去的春喜嗷嗷大哭。 他本以为……这孩子不是春喜的孩子。 原来一开始表现得那般嫌弃、厌恶春喜,不是春喜不爱他,也不是他不爱春喜。 只是这孩子和春喜年轻时太像了,有良心有骨气,所以只有到了春喜死时才愿意接近这位“肮脏”又“疯癫”的母亲吗? 为她的死悲哭吗? -------------------- 第16章 盖头 ===================== 林观音醒时发现自己被强行穿上了一身嫁衣,身旁站着几个笑盈盈的小丫头,说:“夫人和夫人真像呢?” 什么? 小丫头不知道她不会说话,以为她只是对掳来这里很害怕,便温声道:“司令本要娶孟姑娘做第十三房姨太太,但是孟姑娘婚前暴毙了,谁也不敢在司令最开心的时候得罪他……” 所以就找了长得像孟姑娘的林观音来代替吗? 可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另一个人完全一样。 一旦揭开盖头,承受司令怒火就是被掳来替嫁的林观音! 林观音明白了,她在她们轻松的笑容中,扯下了那一枚枚华贵的珠串,乒呤乓啷地,首饰掉了一地,把她们吓了一跳,心惊肉跳地捡起砸到地上的珠串,不知是训诫还是劝导。 她们明明长得那么不同,却又长得那么相似。 不一样的脸,却是一样的嘴脸。 “夫人,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怎么做? 林观音哪里做错了呢? 她忽地坐起来,猛地推开这一个个挡在身前的小丫头,却忽然发现张之维给自己的银簪不见了。 她脑子一空,拿起桌子上锋锐地剪刀就往拉她的人脖子上捅。 小丫头立马被身旁人拉开,但还是被划开一道深深的痕迹。 屋内骤然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林观音立在原地,用一只手堵住自己耳朵,这些尖锐到令她恶心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个讨厌的堂妹。 “夫人,杀人啦!” “夫人,杀人啦!” …… 她们这么喊着,就像林观音真的杀了人似的,但只有以前的林观音会在意别人说什么,如今的她眼里只有自己所在乎、所珍视的东西。 她摊开手,无声地说了一句:[把我的银簪还给我。] 丫头们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房间,她们要去搬救兵。 对! 她们治不住,还有的是人治林观音。 她们逃跑的间隙,林观音翻找了梳妆台所有的饰物,最后竟然是床底的痰盂边找到了那枚银簪。 她视若珍宝的银簪,却被她们弃若敝屣。 她小心翼翼地把银簪藏在怀中,然后从地上爬起来,打算从这里跑掉,可刚出门就被一堆带着枪的人拦住了。 他们虽然和小丫头们完全不同,可说的话是一致的,他们就像个木偶一样,只会重复一句台词:“夫人,你怎么能这么做呢?” 哦。 他们多了一句。 “司令知道了,该多伤心呀。” 林观音只觉得恶心的很,她捂着胸口的银簪,冲到屋内,推开门窗,然后跳了出去,外面是个池塘,一跳下去便是冰冷的水,林观音不会游泳,一落水就会溺死。 如果逃不出去的话,那么她宁愿溺死也不会去当别人的妻子。 她不要别人安排给她的丈夫,她更不要去当别人的奴隶。 她是自由的人,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人生。 而且,她已经选好了。 她有丈夫,她亲手选的。 这世上最好的人,张之维。 就算死,她也不会去遵从她不愿意遵从的命运。 但林观音敢死,他们这些人却不敢林观音去死。 她若是死了,残暴不仁的司令就会为了心中的“爱”让他们所有人死。 于是,她被救起来了。 她又一次被换上了新的嫁衣,但这一次,她们怕林观音又发疯,动也没动她死死捏在手里的银簪。 他们捆住了林观音的手脚,从一开始的颐指气使又变成苦苦哀求,他们跪在地上求她:“夫人,求求你,好好嫁给司令吧,你不嫁,我们所有人都会死的。” 第30章 他们想用他们的性命去绑架林观音的人生。 可是,林观音是慈悲,不是没有原则。 她想要自己的人生,想要和自己选择的人在一起,如果不是这样,她宁可回去做一只鬼。 即便被捆住,她也会拼尽全力,用各种方式逃跑。 于是,在她第三次逃跑后,她被人用枪打到了腿上,然后重重摔到地上。 他们因为林观音再也无法逃跑而得意洋洋。 他们说:“夫人啊,司令府大着呢,您就算爬一天也爬不出府门。” 她又一次被人盖上了盖头。 她讨厌盖盖头,上一回拜堂成亲,因为她那个病秧子未婚夫起不来,她实际上是和一只鸡拜的堂,家里没有多余的弟兄,所以当时林观音盖着盖头失去了世界,却没有人牵引着她,她只能自己摸索着前进。 她讨厌火盆,但是婆家要求,所以她跨了。 她讨厌台阶,但是婆家有,所以她踏了。 她讨厌门槛,可是婆家立了,所以她也越了。 她走的那么小心,却被人笑话小家子气,扶不上台面。 可若是能揭了她的盖头,让她看清这个世界,她如何不能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活着呢? 谁给她这个机会了呢? 没有。 一个也没有。 他们只让她跪下。 跪别人的祖宗,跪别人的父母,跪一只畜生。 然后再为了一个见都没有见过的人去死。 林观音厌恶别人给予的婚姻,更厌恶别人强行塞给她的人生。 她想要自由的活着,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 若是不能,她就去死。 她紧紧捏住张之维送给她的珍宝,决定那位司令只要进门掀开她的盖头,就刺死他,然后逃不掉的自己就自戕。 她闭上眼,和心里的周莲说:[对不起,我若实在活不下去,可能会死。] 周莲什么都没有说。 或许,她和林观音的想法是一致的吧。 她等了许久,门最后还是开了,林观音紧张地挺直背,被打中的小腿只简单处理了一下,被打穿撕裂的肌肉,在她紧张之后绷得更紧,也更疼。 可疼痛让她清醒。 她冷静地估算来者的脚步声,心里推测他会在什么时候走过来,有什么时候会掀开自己的盖头,自己该在什么时候准确无误地刺穿他的心脏。 一击毙命。 那个人走了过来,脚步声似乎有些熟悉,但精神高度紧张的林观音注意不到那么多。 她想的只是如何杀掉即将过来的这个人。 杀掉今晚掀开她盖头的“丈夫”。 那个人躬下身,伸出手,轻轻捻住了她的盖头,一点点慢慢地掀开。 林观音的下巴,嘴唇,鼻子,慢慢露出来,而被盖头遮蔽了的天光也在慢慢重现。 林观音眯起眼睛,感受到了微弱的烛光。 就是现在! 她不顾小腿上的伤,猛地站起来,用手里银簪死死扎进了那个人的胸口。 那个人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做,完全没有防备的受了这一击,闷哼了一声,但他并未如林观音预料的那般,立即反抗,或者立即推开她。 他反而将林观音抱的更紧。 林观音终于觉得不对了。 她浑身颤抖着,被那个人温柔地彻底掀开盖头。 张之维的脸便在闪烁的红烛之中,显现出来。 悔意如滔天浊浪,奔腾而来,林观音顿时心神大乱,眼里迅速积起泪珠,视线变得一片模糊,她凭着模糊的视线,去小心翼翼地去抓她刺向张之维胸口的银簪,她浑身颤抖着,怎么也抑制不住。 是啊,怎么能抑制得住呢? 她是凭着一颗杀心去下的手,这一枚一定伤到了张之维。 不,张之维或许会因此而死。 “……” 林观音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甚至连因后悔而悲哭都做不到。 她是个何等的废物啊。 她是个何等的愚蠢啊。 她竟然亲自下手杀了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看到她眼中激烈的情绪,他叹了口气,将不住流泪的林观音抱到怀里,安抚似地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哄道:“阿音呐,你别怕。” 可林观音此时已陷入魔怔之中了,她盯着张之维胸口的那枚银簪,似乎快要疯了。 于是,张之维将那枚银簪亲手拔了出来,愣是忍着疼,没喊出声,然后拿着那枚银簪,倾身像第一次为林观音戴簪一般,戴在了她的发髻里。 林观音一时怔愣,眼看着张之维伸手擦了擦她眼边的眼泪。 张之维温声道:“阿音呐,我不会死。” 娶人的新郎怎么能死呢? 那不是要让龙虎山那一批爱看笑话的师弟们,笑掉大牙了? 他牵起林观音的手,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 这世界大着呢,她不必再小心翼翼,她可以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地活在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她喜欢的地方。 她想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 “阿音呐,”张之维笑道,“我是来娶你的。” -------------------- 第17章 反杀 ===================== 林观音的腿被子弹打中,受伤很重,她不比张之维自小修炼,除了天生的异能,是个完完全全的普通人,再加之周莲这具本就伤病颇多的身子,得赶快进行治疗。 第31章 张之维一把抱起林观音,林观音则用手紧紧捂住张之维受伤流血的伤口。 张之维太强以致目下无尘,坦荡又放肆,救人从不讲究套路,他知道林观音在哪以后,直冲司令府,几乎是一路打进来的。 一出门就能看见原本挡他而被他一掌拍倒到地上的众人。 司令府夜晚灯火通明,一个个如临大敌,在府衙以内做起了战略部署,列阵扛枪,黑洞洞的枪口直对张之维。 那位传说中的司令穿着喜服,目光沉沉地望向张之维,他还算年轻,长得也很英俊,应是很多未经世事的姑娘的梦中情人,不过心地可以没有那么善良了。 十年前,北伐打下来多少军阀? 北伐结束背刺了盟友,政府内部军阀混战又重演了多少次? 如今的委员长凭借着富可敌国的钱、地、粮,收买了多少人心、购买了多少先进武器、又招募了多少士兵,他成功从内部军阀混战胜出,统辖了全国军队,成为了另一种形式的大军阀。 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 革命先烈的热血、理想被他们这些上层的大老爷们当成了一出生意,到头来成了是权力交替的游戏,只有真正底层的人民被他们一苦再苦。 从腐朽的清王朝到如今与世界接轨的民国。 有哪里相似,又有哪里不相似? 封建依旧封建,□□依旧□□,社会的根本矛盾被他们刻意无视,乃至成了国家的沉疴顽疾。 这个国家似乎永远都不会好了。 即便他曾经如何的灿烂辉煌,如何天朝上国,俯瞰众国,如今也只有被其他国家踩在脚底下,抽去龙筋,剥去龙皮,搅碎龙肉,打断龙骨,让人只能微微颤颤地双手捧起,卑微又小心地求着这些外国大老爷们的怜悯。 可一味顺从换来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怜悯了吗? 没有。 换来的只有嘲笑和鄙夷,然后放心地把我们踩得更低。 人类社会没有了道德和规则,沦为了一场只有关于丛林的角逐,弱肉强食就成为唯一的社会法则。 鱼吃虾,大鱼吃小鱼,一层层吃下去,永远也没有尽头。 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似乎就只剩下的零和博弈,没有妥协、没有退让、更没有善意和包容,只有赢家和败者。 处在底下的人,特别是有三两资本的人,总觉得自己代替更上层的人把自己的同胞踩在脚底,于是他们认同了这一社会法则,就如今夜的郝司令。 既然,委员长能够凭借财富有兵有权,拥有一城财富的他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城的军阀呢? 他可以一手遮天、可以草菅人命、人民是他的人民。 可是人民不是资源,不是落到收缴赋税文件上的三两数字。 他们和他们一样是人。 没有高低贵贱的人。 他们同样可以有理想、有热血、有抱负。 只是他们的这些被剥夺了而已,他们被剥夺了成为人的权利。 于是,他们成为草芥、牲畜、鬼怪,却独独不是一个人。 可是,郝司令之流却觉得他们有权有势凭什么不可以随心所欲? 可这从来不是随心所欲。 修行之人,随心所欲从来都是随己心从己欲,却从来不是通过让别人随自己的心从自己的欲,拉着所有人陪他演戏。 虐恋情深也好、甜美宠溺也罢,背景板永远都是无辜的人,他们成为他们口中用来表演深情的背景板,没人在乎背景板的结局,反正最后主角永远都是他们。 “把珍珠给我放下。” 张之维望着那个蠢货司令,脾气还挺好地解释道:“我夫人不叫孟珍珠,她是林观音。” “不,她是珍珠,”郝司令眼神阴冷,“珍珠没有死,你怀里的就是珍珠。” 哦,搁在张之维这演爱人死后找替身,悲愤悔悟,有接受不了现实的发疯剧情呢? 张之维还觉得挺无奈的,他看着那一堆对着他的枪支,劝道:“这位……呃,叫什么来着,哎,反正是司令大人吧,我说,你有这么多好玩意,不去对着要打过来的日本人,对着你的同胞,真的脑子没问题吗?” 郝司令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冷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他挥下手,下一秒,万弹齐发,张之维抱着紧张地看着他林观音,她刚刚被打了一枪,知道这玩意打人身上,若是打中了,肯定是要死的。 她不怕死,可她怕张之维死。 她紧紧攥住张之维的衣衫,无声地让他丢下自己逃跑。 跑? 修行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很可惜,张之维通天之路一向是一往无前的。 他甚至没有过后悔,他纯粹而坚定,从不会回头。 子弹打过来,但通通挡在了金光咒之前,林观音转过头,就见一面淡金色的屏障,从下往上,直达天庭,瞬时间筑起一面无形的墙,将对面统统隔绝在外。 “阿音呐,”张之维在硝烟之中,笑着告诉她,“我想跟你说过吧。” “我啊,厉害得很呢。” 在场众人震惊地看着张之维和林观音毫发无损,惶恐不已,窃窃私语。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怪物? 他们真的可以打败吗? 他们会不会死在这里? 第32章 …… 刚出手,军心就已然溃散了。 郝司令大骂道:“谁敢不前谁就死!” “别介,”张之维劝道,“我毕竟是个出家人,杀生太多不好吧。” “再说了,你这么劝人上,你怎么不上啊。” 本来因为畏惧死亡而上前的士兵听这句话,顿时又停下来了。 对啊,他怎么不上? 他会死,他们就不会死了吗、 张之维将林观音轻轻放到地上,然后走到士兵中间,在人恐惧的眼神中,哥俩好似的拍了拍他的肩,问:“哥们,我想给我夫人弄把枪,你能不能把你的枪给我啊?” 士兵浑身发抖,两股战战,哪里敢反抗,手上的枪就这样交到了张之维手中。 张之维抛了抛枪,研究了一下,叹道:“时代真是要变了啊,我们这些异人怕不是要被淘汰掉了。” 这么说着,他走到林观音身边,蹲到她身边,笑着告诉她:“阿音呐,你的情况不方便修炼,我给你弄了把好玩意,你试试。” 林观音也愣了。 说起来,他是为了磨练性子才入的世,结果入世以来光来祸害人了。 张静清这么多年总不爱放他出来,是非常明智的。 张之维半抱起她,问:“你会用枪吗?” 林观音点了点头,她被捆的时候,仔细看到他们怎么用了。 “这样啊,那你先试试吧,”张之维环顾一圈,觉得不能残害生灵,就找了在场最大的祸害,郝司令,指着他对林观音说,“你就拿那位司令大人试试枪吧。” “阿音呐,这是你的人生,”他笑道,“你是因他遭遇了此场劫难,若是心有怨恨就自己亲手解决掉吧。” 听他这么说,郝司令冷笑道:“你以为她杀掉了我吗?” 不过是一个柔弱的女人。 张之维把他的话当耳旁风,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脑袋,哄道:“别怕,我在你后面呢,你尽管出手。” 林观音缓缓点了头,她直视郝司令,一向温和的眼里,闪过一阵利光,在郝司令出手之时,她也同时出手,只听见一阵尖锐的破空声。 张之维淡笑着,稍稍抬了抬手,林观音身前便筑起一面墙,将打过来的子弹,挡住了。 子弹落地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叮铃声,而与此同时没入血肉的扑哧声也响起来了。 林观音在张之维怀中抬头看到了被打中胸口,倒地的郝司令。 “嗯,阿音也很厉害。”张之维如是夸奖道。 百发百中嘛。 -------------------- 第18章 医馆 ===================== 郝司令一死群龙无首,众人慌忙左右看去。 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跟他们说:“他死了,你们要是想回家就回家。” 这里面有不少人是抓壮丁的时候抓过来的大兵。 眼见着他们要跑了,张之维又喊住了他们。 他们吓得抱着枪,惊恐地望着张之维,生怕他来给他们一人一掌。 但张之维只是说:“要是回家,就把枪留下,我把它们交给有用的人?” 他说要留枪,谁还敢拿着枪不放啊。 不管回不回家的人,直接弃枪转头就跑了。 张之维抱着林观音往外走,他得去医馆那给林观音疗伤,把打进去的子弹拿出来。 此时,已近三更,更夫打着锣鼓,在城镇狭窄的街道里巡夜,他一边敲一边喊现在的时辰,顺带着夹两口,防火、防盗的宣传语。 比如,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之类的。 张之维抱着林观音从他身边路过,被他瞧见了,更夫盯着他半晌没说话,张之维问他怎么了? 更夫见他那么坦荡,自己有理都没理了,拿着锣鼓,支支吾吾地说:“现在是宵禁时间。” 宵禁? 啊,这样啊,但破一次两次应该也没关系吧? “没事,”张之维说,“你又没看到我。” 没看到? 别睁眼说瞎话啊,这么俩大活人,杵在那,他能看不到吗? “可……” “不,”张之维轻笑道,“你没看到。” 更夫看着张之维那么笃定的模样,背后发寒,忍不住想到一个问题,今夜为什么一个出来巡逻的士兵都没有? 他捏着锣鼓,偏过头,赶紧溜走了。 张之维大摇大摆地走到今早去的药馆那里,敲了敲房门,半天没人开,于是一脚给踹开了。 一进屋,就被人拿着刀砍了一刀,这刀使得是真不错,这下子张之维总不能开着金光咒跟坦克似的一路前行了。 他抱着林观音,毫不容易才躲过,这刀,蹲到一边,然后看到药馆的门都被劈了个粉碎。 张之维吸了口气,心想,幸好跑得快啊,不然自己高低得被削断两根头发。 使刀的是吕慈,这世道,大晚上的,莫名其妙一直敲门,谁能不起疑心,只见他一手拿刀,一手把同样被叫醒的端木英护到身后,眼神阴冷。 他刚想说来者何人,结果张之维就举起手,冒了个头,报道:“我就带着我夫人来看个病。” “……” “……” 谁看病大晚上看啊! 端木英看到是张之维舒了口气,然后指着那门跟吕慈说:“你得赔我钱。” 第33章 大姐,你有没有搞错?! 我是为了谁才把门搞坏的啊? 端木英当然知道,可是…… 她指着张之维问吕慈:“你觉得他下山历练老天师给他钱了吗?” ……竟然说的很有道理。 下山入世可不就是为了吃苦,长长见识? 给钱不就成让他享受生活了吗? 不过,他没钱就问吕慈要吗? 这是个什么道理?!! 吕慈是个大少爷,又不是冤大头。 “不,你是,”端木英摊开手,不要脸的说,“我是离家出走的,当然也没有钱。” 在场最有钱的是吕慈。 所以,谁有钱坑谁。 吕慈木着脸,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币,猛地拍到端木英手头,道:“好,我赔。” 他放弃挣扎了。 跟端木英这个歪理颇多的家伙,是讲不通道理的。 林观音窝在张之维怀里,在他手里写:[我们钱够,应该可以赔。] 张之维却嘘了一声,低声说:“阿音呐,别张扬,有小少爷当冤大头呢。” 林观音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迟早把林观音教坏了! 端木英刚起来,脱掉了那一身修身的洋装,换上了朴实的褂衣,外面套着一件大褂,她手里捧着一个油灯,招招手,让大家进去。 医馆后面还有一个小院子,从院子到医馆又是一道门。 吕慈走在队伍后头,然后关上了门,带上了门闩。 他们去了端木英的屋子,端木英把油灯放到桌子上,点燃了一室暖光。 她坐到凳子上,给他们一人倒了杯热茶,见吕慈站着没动,还招招手让他过来坐。 “杵在那当什么门神呢?” “……”这家伙是一点不知恩图报啊。 吕慈冷着脸,哼了一声,坐到了她身边,把刀放在一边。 “你们这是怎么了?”端木英问道。 张之维说:“阿音被拐到司令府去了,我今天把她抢出来了。” 文字很短,信息量很大,端木英沉默良久,问道:“你大闹司令府了?” “啊,倒也不能这么说,”张之维解释道,“我只杀了那个司令头头而已。” 说起这个,张之维想起来那一屋子的枪支,跟吕慈说:“我把他们的枪都缴了,你可以给前线的将士们送过去。” 吕慈愣了愣,然后说了个好。 端木英则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斟酌着告诉张之维:“这座城你和阿音怕是呆不下去了。” 郝司令再不仁,好歹也是个官员,还是个手里有兵的官,谁也不知道他上头是谁,下面又有谁,这一城没了这么大一个官员,肯定没多久就会被发现,到时候搜查令下来,他人不在还好,要是在,张之维就会被正式通缉。 当然,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你说是土匪下山杀了郝司令也可以。 但关键是,这件事必须模糊处理,所以张之维和林观音不能再在这座城露面。 不能让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人,再见他们一次。 张之维点点头,说知道了。 林观音则很愧疚,她牵着张之维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了个:[对不起。] “行了,这关你什么事啊。”张之维拍了拍她的头安慰她。 吕慈双手抱胸,冷笑道:“这种狼心狗肺、声色犬马之徒死了就死了,最好全死光才好呢。” 听听人家大少爷说话,成语一溜一溜的,就是不一样。 张之维心想,阿音什么时候能像吕二少这么有文化啊。 端木英瞟了吕慈一眼,给他推了一杯热茶,说:“脾性那么大,喝点麦冬。” 麦冬? 端木英点了点茶杯,解释道:“润肺,清心。” “……”所以说这家伙是一点也不知恩图报啊。 吕慈想把方才给她的钱抢回来了。 但他也不能真对一个女人做什么,于是拿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砰的一声砸到桌子上了。 “你拿杯子泄愤也没用,弄坏了,你也得赔。” “……”他再多跟端木英说一句话他就是狗! * 取子弹真心不容易,实在是嵌得太深了。 端木英估摸着这位林观音以前估计是个大家小姐,细皮嫩肉的,身上一点肌肉也没有,子弹打进去,肌肉都起点作用,差点打进腿骨了。 她伸起一只手,手上浮起淡红色的光芒,红光轻轻附在林观音的腿上,瞬时间,一直隐隐发疼的失去了知觉。 林观音瞪大眼睛,就见吕慈臭屁地说:“他们家世代从医,也就这点本事了。” 林观音右手自左手上方推出一个大拇指,夸奖道:[你好厉害!] 张之维抱着她,替她跟端木英翻译了这句话。 端木英闻言,淡淡笑了一下,说:“也就现在做手术能没有痛觉,之后养伤的时候,还是免不了疼痛。” 端木英拍了拍身后的吕慈,吕二少竟然真的存在眼色这种东西,他把一把消过毒的小刀递到端木英手里。 端木英拿着刀,说:“我在外国留学的时候,解剖这门课学的不错,你放心不会多割任何一刀的。” 林观音点点头,她伸出一手,露出大拇指,拇指微微弯了两下。 [谢谢你。] 第34章 这话端木英看懂了,她愣了愣,看着林观音那张脸,心道,张之维上哪找了这么个纯良的大小姐啊。 纯良? 你说的是拿着剪刀大杀四方,拿着□□一枪一个的那种纯良吗? 端木英自是不知道这些,她认真地划开林观音腿上的肌理,然后拿过吕慈递上来的一枚镊子,轻轻将嵌入血肉里,插点擦过腿骨的子弹取了出来。 子弹被她随意丢到一个装满清水的盆子里,顺时荡出艳丽的红,张之维觉得刺眼的很,但林观音却感觉良好,只要不是张之维的血,她都挺习惯的。 她拍了拍张之维的手,在他手中写道:[之维,你别怕。] 张之维和别怕,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怪。 若是龙虎山那群倒霉师弟们恐怕会惊恐地瞪大眼睛吧,张静清估摸着还会觉得这话安到张之维身上有点肉麻到恶心了。 但张之维接受良好,他将林观音轻轻揽在怀中,像一座高山为她挡了风雨飘摇,然后他告诉所保护、所珍视的阿音,他不怕。 这世上有什么值得他害怕的呢? 他看着林观音,揉了揉她的头,在心里问自己,真的没有吗? 吕慈怕端木英看不清,这位大手大脚的大少爷又多点了一盏煤油灯,随着端木英的动作,将灯拿的稳稳的一点也没颤。 端木英太专注,没注意到这盏多出来的灯,但她确实眼前亮了不少,手里缝合的动作都变快了。 等缝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了,她拿着一把预先准备好的剪刀,剪断了线头,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转过头竟然看着吕慈专注看着她的样子。 “看我做什么?” 她把针丢到清水里。 吕慈笑道:“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大医师。” 端木英愣了愣,心想,她留洋回来倒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她。 她是个女子,性别总在为她医术做减法,父母也希望她早早嫁人,似乎嫁了人这一生就能平安顺遂似的,可转头就毫不犹豫出了国,她拿着最高额的奖学金,凭自己的实力把书念完了,想着祖国受难回国报效家乡,结果又因为性别,被拒之门外。 甚至,因为她学的是西医,而觉得她不务正业,耽搁了家族的手艺。 可是中医若不能取长补短又怎么能救更多人呢? 何况,现在是战时,多少人被打的残疾,这些是单靠中药和针灸就能治疗的吗? “愣着做什么。”吕慈皱着眉。 端木英摊开手,看着自己这双执手术刀,救人的手,淡笑着说:“没什么。” 她指了指张之维,说:“你过来,我给你缝两针。” * 张之维和林观音一大早就得趁着事情还没发酵起来,赶快离开,不过林观音得静养,张之维也不可能一直抱着她,于是他们打算买一辆马车。 马车? 这可真是个相当奢侈的玩意。 “喂,你们看我做什么。”吕慈啃着饼,被众人盯得背后发凉。 端木英摊开手,笑道:“吕慈你觉不觉得你的名字特别适合你。” 哈? “慈悲啊。” ……何着夸他就是为了坑他是吧? 吕慈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地摆摆手,说:“买买买。” 拖吕慈的福,他们坐上了马车,走时,端木英叮嘱张之维,林观音身上的病症得如何养,顺便给了他两个药方。 “一个是治她月事疼痛的,一个是养腿上的伤的。”她说,“这段时间,你就先给她喝养腿伤的,另一个等彻底好了,才能再喝。” 张之维点点头,道了声谢。 端木英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们走了,我们也得走了。” 为什么? “这事估计在城里会闹得很大,昨晚我们药馆动静也大了,我和吕慈都得尽早离开。” 林观音闻言,顿时很内疚。 端木英见状,笑着宽慰她:“我和他本来就打算走了,我俩滞留在这里太久了,他嘛迟早是要回前线的,我呢,也得回家了。” 说着她俏皮地眨眨眼,对他们说:“再不回去,就得准备断绝关系的文书了。” “行了,快走吧。” 林观音从车里冒出个头,伸出手,露出大拇指,稍稍弯了两下,抱着刀倚靠在医馆门口的吕慈看见了,酷酷地点了个头,而端木英则笑眯了眼睛和她招招了手,说再见。 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再见。 可在这个时代,任何一场普通的再见,都可能是再也不见。 -------------------- 第19章 天灾 ===================== 他们乘着马车一路东行。 其实林观音和张之维也不知道具体去哪里好,但是入世是唯一的目的。 经过上次的事件,张之维觉得还是找个稍微安生点的地方入世比较好,便沿着长江一路往东,去如今的首都金陵城。 不过,林观音的腿养好以后,他们的旅途就被强行延长了。 秋收一过,大旱的天导致庄稼颗粒无收。 饥荒终究还是来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坐在马车上,看见了饿殍枕藉,哀鸿遍野,到处都有饿死的人。 人们为了缓解饥饿,喝源源不断的长江水,瘦的只剩骨头的四肢肿起来,远看起来像个富态的老爷,可是一戳,皮肤就会深深的凹陷进去,很久才能反弹。 第35章 而有的人就挖草根吃,没有草根就扒树皮,实在就不行就去挖土吃,干瘪的肚子被撑得满满的,虽然满足了果腹的欲望,肚子被他们撑到了硬硬的一块,可是消化不了还是只能等死。 天大旱,人相食这种史不绝书的事件也发生了。 林观音他们路过某处乡野,就亲眼看见两家交换自家的婴孩炖肉吃,舍不得换就自己吃,边吃边哭,哭得声音让林观音心里发寒。 这种大灾,还是有不少人发灾难财,粮店老板们,刻意囤积了手里的货物,从粮食丰收、粮价便宜的鱼米之乡转运到闹饥荒的地方,然后怎么都不肯卖,要么就拿一些微末的粮食吊着胃口卖。 粮价一会儿是一块,一会儿是两块,可要是犹豫一会儿就是三块,若是去的迟了,前面排队的人还是三块,到后面就是三块五了。 林观音觉得这样下去,恐怕手里的钱财都不够买几斤粮食了,于是在某个饥荒稍微不那么严重的城镇里将手头的所有钱都换成了粮食,并把这些粮食做成了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 到了夜晚,他们远行的马车会停下来。 原本只是随便选了金陵作为下一个入世的地方,可未曾想,到来的饥荒逼着他们把计划一下落定。 金陵是首都,背靠江浙一带,经济富庶,再加之就在中央政府的管理之下,还是一片太平的,就算闹饥荒也不会闹到那里去。 而且,金陵也是一个离他们最近的大城市了。 张之维入世至今,已离龙虎山太远了。 他找了些干燥的柴,旱情如此严重,干柴比平时要好找许多,他们点燃了篝火。 林观音被张之维裹成一团,却还怕她冷,每晚上,他都会让林观音烤烤火,等身子暖和了再去车上睡,而将就着夜晚的明火,他们会吃一点东西。 现在粮食少,也只能白天吃一点点,晚上一点点,加起来也就平时一顿饭那么多。 张之维看着林观音吃的又慢又少,便劝她多吃些。 林观音听着这话,眯起眼睛笑了笑,她做了个吃饭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又摇了摇手。 [我吃不了这么多。] 她这话说的可能没错,人在长期少食的情况下,很可能胃口反而会变小,吃不了以往那么多。 她比完又吃了两口,便表示自己吃完了,让张之维检查。 张之维又不是真的爱管事,她说吃完了,他就信了。 他对林观音向来很信任。 但他对林观音的信任却害了她。 在即将抵达金陵时,林观音忽然倒下了。 她倒下的很突然,只是日常地在赶路的间隙,随着他认真练字,手却莫名其妙地放下了笔,她看了张之维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不过她是个哑巴,不管想说什么都是说不出来的。 马车因为有林观音的缘故,从来都没有鞭笞过,它自己就能随着林观音的意思去往正确的道路,可是那天随着那只忽然停下的笔,马儿也停下了脚步,它甚至回头望了一眼林观音。 然后,林观音闭上眼,忽然失去了意识,滚到了车下。 张之维一时间蒙了,手停在半空中,眼看着林观音滚到了地上,沾染了一身尘埃。 下一秒,他又立即起来,跃到林观音身前,抱起来孱弱的身躯,呼唤她,但她怎么也没有醒。 她窝在张之维怀里,似乎失去了生气,整个人软倒在怀里,四肢都被地心引力往下扯,拉都拉不起来。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捺了捺她的脉,却发现原因简单极了。 她只是饿了而已。 不,也不能这么说,她是饿的快死了。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每天都在进食,即便少但也保证了基本的生理需求,不可能造成这种情况。 张之维将她抱到马车上,然后去翻行李,找到了一个被咬只剩一半的饼。 张之维抓起这个饼,忽然想起来林观音每次晚上都是抱着半个饼吃。 所以……这个饼究竟被她吃了多少次? 她到底有没有吃?! 张之维偏过头看着面色苍白的林观音,手慢慢伸出来,覆到她的额头上,他的手似乎有些颤抖,但仿佛又只是幻觉。 张之维怎么可能会有害怕这种情绪呢? 他张之维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可真的是如此吗? 他入了世,心甘情愿滚进红尘,主动把林观音划到自己的范围之中,就把林观音当作了和自己修行一样重要的东西。 不,或者说,林观音也是他修行的一部分。 他怕林观音难过、怕她受伤、更怕……她死。 林观音只是一只鬼,真的会死吗? 不知道。 但他赌不起。 张静清怕他目下无尘,迟早会出事,所以让他入世,于是他遇到了林观音,他将他的阿音放在他的眼中,从此以后和林观音有关的东西,就都在他眼睛里。 他们在乡野时遇到了许许多多苦难,曾经张之维怜悯又无能为力,最多叹一句天命的东西,竟然让他开始愤怒、难过、后悔、无措…… 林观音被抓走的时候,他甚至学会了反思,在思考那些他曾经因实力过于强大而从不放在眼里的阴谋鬼计。 这世上没有鬼怪,只有诡谲的人心。 第36章 人心复杂又丑陋,强大如张之维可能不会被扳倒,可是林观音会,龙虎山天师府的门徒们会,如若张之维只是一个人强大,迟早会见证他们一个个死亡而无能为力,而若天师府真的交到他手里,也会因为他的纯粹而就此败落下去。 他首先得学会算计,学会绞劲脑汁保护一个人。 而这个人自他此生最重要的人,他的妻子,林观音开始。 “阿音呐,”张之维静静地看着昏迷过去的林观音,轻声问道,“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林观音在醒来后回答了他。 他们把所有的钱财都用来买粮食了,可这远远不够,没有一家粮店老板愿意卖给林观音这么多粮食,他们只卖给她最多三斤粮食。 每一家都是这样。 但每一家的价钱不一样。 林观音拿了这家价钱稍低的三斤,就得拿更高的价钱去拿一样的三斤。 她直到把钱都花完了,也没有凑够十斤粮食。 十斤啊,才够一个人最多吃半个月的。 可他们是两个人,折半就是不过十天。 十天,马儿行的再快,哪够走到金陵城呢? 她只能把自己那部分匀给张之维,让这十天变成半个月。 [没关系,]她在张之维手心里写,[我吃的很少。] 她以前三天不给饭吃,也挨过来了,有什么不能活的? “阿音呐。”张之维似乎很难过。 林观音不希望他难过,她总想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张之维,让他开心,让他一直是嚣张肆意、逍遥自在的修仙客。 她点了点自己的胸口,偏过头,消瘦的脸上挂着一双温柔而澄澈的眼睛,她点了点自己胸口,摇了摇手。 [你别难过。] 她认真地看着张之维,怕他多想,便又在他手心里写:[真的没关系。] [我,不需要过得那么好。] 她能吃苦,可以一直陪着张之维,也能一直像张之维保护她那样保护张之维。 可是入世是张之维一个人的事,就算也是他吃,总不该轮到林观音。 张之维握住她的手,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便又写:[我们快到金陵城了。] [你别难过。] 快到总不是到金陵了。 大旱过后便又是大涝。 倾盆的大雨连着下了三天,干裂的路面骤然浸润雨珠变得异常湿滑,而连着冲刷了三日,平坦的路面变成一个又一个水坑,混着带着腥味的泥土,稍稍一踩,便会陷进去,抓住车轮和马车往下面拖。 马儿惊恐地嘶鸣不愿再前行,张之维便顶着雨出来,他将整辆马车包括在金光咒之中,顿时间,砸在马车上的雨珠没了可以攻击的对象,瞬时间偃旗息鼓,可金光咒可以保护马车,却不能移动它。 林观音那时候因为身体虚弱又连着下了一场寒冷的秋雨,感染了风寒,苍白的脸变得通红,浑身滚烫,却冷得发抖,裹着厚厚的大氅,掀开车帘,轻轻拍了拍马儿的背。 [你再坚持一下,至少走过这场雨。] 马儿转过头,恐惧在她温柔地安抚中渐渐散去,它静静地看着林观音,直到她说:[至少让之维走出去。] [好不好?] 马儿发出一声哀鸣,万物有灵,它感受到林观音命不久矣。 于是它转回头,继续走。 它走啊走,走到挨着金陵城外的一座寒寺之中,才终于停下来。 寺庙没有和尚,只是一座破寺,里面却挤满了人。 巨大的观音像下,躲雨的人挤成一堆,似乎是那慈悲的观音收留了雨中迷途的人们,观音像前进贡的果实早就被他们分食了个干净,他们围成一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因为这场饥荒背井离乡,讨条生路的可怜人。 他们模样完全不同,唯一相似的只有消瘦而又肿胀的身躯,疲惫又麻木的心因为活着这一本能而支撑着这具行尸走肉,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走进来,他们也不在乎。 张之维一进观音庙,就闻到一股人的臭味,他抬起头,撞见了那座巨大的观音像。 观音面容秀美,眉眼温柔,微微低眉,眼里含着慈悲。 张之维觉得有些熟悉,低头看见了林观音的脸,心头不由得一怔。 为什么……不一样的脸却看上去这么相似? 林观音一无所知,高烧使得她头晕脑胀,意识模糊,她浑身冷的发抖,不住地往张之维怀里缩。 他们坐下来,身边有个妇人注意到林观音的症状,害怕地说了一声:“她莫不是感染了瘟疫?” 瘟疫? 大雨之后冲刷了好几个饿死人的村庄,污染了江河,也蔓延了江河周边的疾病,江河之下被大雨激得不住荡漾的暗流,带起河床下的泥沙,让河水更加污浊,浑浊的江河波涛汹涌,一路向东,将这场无可预兆的疾病带的更远。 于是造成了瘟疫。 “瘟疫”一说出口,立马挑起了这些人麻木的神经。 这时代,得上了这玩意,自己死了不说,还会传染给别人。 他们毫不容易才走到金陵城下,眼看着就又新生,不想又因为瘟疫倒下。 他们想让张之维和林观音滚出去,滚出受到观音庇护的寺庙外。 可外面雨那么大,除了眼前这座寺庙,他们俩又能去哪呢? 第37章 张之维无所谓,可发烧的林观音该如何呢? 见张之维扶着林观音坐下来,平静地说:“她只是风寒,并非瘟疫。” 风寒? 可谁冒得起这个风险,既然已经生出了可能是瘟疫的疑心,他们就断不能让林观音影响他们继续活下去,于是他们发出声音,叫嚣着、斥骂着,让林观音滚出去。 张之维向来不在乎别人的话,他目下无尘,从不把别人的话当一回事,叫骂也好、咒骂也罢,他通通左耳朵怎么进,右耳朵就怎么出,全当放屁,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可是他有了林观音,而林观音很在乎。 他想起来,林观音还曾经怕他伤心,劝他不要听这种话。 于是,他蹲下来,将意识模糊的林观音的耳朵捂住,想让她听不见这些令她难过的话,可是哪里堵得住呢,这世上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光靠捂住耳朵,就能当它不存在吗? 这是掩耳盗铃。 张之维意识到了这件事,于是紧紧捂住林观音耳朵的手又松开了,他转过头,生平头一回生出了名为愤怒的情绪,却故作平静地让他们闭嘴。 谁会闭嘴?只要林观音出去了,他们就能闭嘴。 林观音不出去,他们就会疯狂咒骂她,把自己不幸的遭遇通通怪罪给她。 冲突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有的人甚至跑过来想要越过张之维把他们撵走,但张之维只轻轻一拍就把他们拍远了。 眼见着张之维护着她,他们又开始把张之维带进去。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人,还是挣扎着生存的普通人,就算犯下口业,也不至于被张之维杀掉。 而且就算张之维杀了人,他们也只会更加愤怒,愤怒只要开了个口子是停不下来的。 在见识了张之维的恐怖实力之后,他们通通往后躲,期盼观音的庇佑,可口中的咒骂依旧不停。 人心复杂,张之维不是张怀义那种算计人心的高手,遇到这种情况无能为力。 张之维只能立起一面屏障,隔绝了人声,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风声,无尽的大雨砸到地面,发出纷乱又吵闹的声音,可在这种情况下,偏偏人专注力会比平时更强,比平时更能注意到平时微小的情绪。 而这种情绪,在林观音接下来的动作得到放大。 她听到了所有,于是,勉强睁开眼,拉住张之维的手,在他手里写:[我要是死了,你就把我丢掉吧。] 张之维骤然间紧紧攥住她的手。 林观音和观音像,是一样的温柔又慈悲。 她无声地对张之维说:[对不起,接下来的路可能不能陪你一起走了。] 从未有过的悔意骤然放大,张之维想,这烂天烂地再广阔有什么用?! 到处都是苦难,到处都是! 而这些和井中的林观音到底有什么关系?! 世道烂成什么样,跟她一个井中鬼怪有什么关系? 看看啊,他到底让林观音尝了多少苦,又受了多少难。 如果没有他,林观音就算永远固步自封又如何?她至少可以在井中活得好好的。 那是她真正的家,只要一直呆在那里,她就会很开心,哪里用得着他高高在上地为她指引方向? “阿音呐。” 张之维悔恨交加,紧紧握住林观音的手,桀骜不驯的眉眼竟然低垂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虚弱得快要死去的林观音,心道,我不该将你带进这尘世之中的。 这是张之维此生最大的罪孽。 -------------------- 第20章 人心 ===================== “她这不是瘟疫。” 喧闹的人声中传出来这一阵异样的杂音。 但所有人都陷入自己情绪之中了,没有人理他,于是他只能勉强挤过人堆,期间还笨拙地摔了一跤,但摔得很凑巧,摔到张之维所设的屏障上了,鼻梁上挂着的眼睛差点给撞坏了。 他赶紧扶住自己的眼镜,然后摔了个屁股蹲。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那面无形的墙。 “先生,我是医生。” 他穿着长衫,可衣服破破烂烂的,脑袋上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乱的都能筑鸟窝了,那那副他宝贵的不行的圆框眼镜都裂了,脸上也脏兮兮的,整个人就想在泥堆里滚了一圈似的。 医生? 说是流民,还有人信。 张之维捏着林观音滚烫的手,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一抬手,他便从屏障中滚了出来。 这家伙,一滚下来,竟然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连滚带爬地跑到他们这,拿起林观音另一只没有被张之维捏住的手,捺了捺脉,神色渐渐凝重了,他偏过头,斟酌半晌,告诉张之维:“夫人恐怕……” “我知道。” 道医不分家,虽然张之维不会治,但是林观音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他看着张之维,沉默又颓唐的模样,有些难受,问道:“先生是异人么?” 张之维点了点头。 “先生别担心,夫人还有救,就是法子凶险一点。” 此话一出,张之维平静的眼睛里忽然荡起波澜,他偏过头,这才认真去看那位戴着眼睛的少年,问:“你是?” “我是济世堂的王子仲,”王子仲挠挠头,有些尴尬,“我本是因为此次疫病才来这的,没想到……” 第38章 没想到刚一落地,看着几个小娃娃饿的实在可怜,就露了财,结果就被疾病交加的灾民们给扒了个底儿朝天,幸好还给他留了衣裳,这鼻梁上的碎裂的眼镜,他也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捡回来的。 一个好好治病救人的大夫,一下子成了流民,他在这也没有认识的人,就只能跟着流民队伍走,只要到了金陵,碰到熟人,一切都好办了。 张之维点了点头,认真和王子仲行了个礼,郑重地说:“我是天师府的张之维,内子的病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们也会试一试,无论多凶险,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张之维? 王子仲沉迷医术,倒是不知道圈里年轻一代的消息。 但是天师府他是知道的,赶紧扶起张之维,忙道:“先生言重了,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林观音这具躯体本就身体孱弱,长期跟着张之维四处奔波,疲累之至,加之又饿的太过,身体太虚弱,所以才会一遇风寒,彻底倒下。 要用现代的说法,就是免疫力大幅降低,身体扛不住折腾了。 他们得强行促发林观音身体的应激状态,让整个身体兴奋起来,而非慢慢虚弱下去,直至人彻底断气,然后让张之维以灵炁源源不断地往她身体里面灌,疏导体内的经脉,至少让她能挨过这一阵,不要死在这里,其余的就只能进金陵城慢慢养了。 王子仲一边使针,一边说:“张先生按住夫人的少商穴,要一直揉着,然后每半刻钟都要往里灌灵炁。” 张之维点了点头。 林观音靠在庙前的木柱上,漆红的木柱,衬得林观音的脸更加苍白,她微微垂着头,呼吸又重又慢,浑身止不住的发抖。 哗啦啦的雨声让时间变得很漫长,张之维半跪在她身前,看着她仿佛看到了身后坐着的观音。 他从来不信鬼神,这世道若真是有鬼神这种东西,也不至于发生这么多惨剧,那么多人恳求上苍,但上苍真的听见了吗? 圣人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人有苦难,其他生灵也有。 只见得乱世中人流离失所,却见不到那些地上勉励维持生命的蝼蚁了吗? 如此大雨,疫病四起,而蚁穴也肯定一个个全倒了,死的蝼蚁的数量成百上千。 人的苦难是苦难,其他生灵的也是。 上苍难道要将众生的灾难都纳入眼中吗? 不可能。 一时兴,一时败。 天道无亲,天道有法。 上苍只遵循天道。 这也就是说,这世上没有俯瞰众生的神明,没有拥有自我意识的神也就没有所谓的偏爱,众生皆苦,皆得遵循天道。 这些道理张之维作为修行中人,再清楚不过了,他一向逆天而行,不求诸神,自己就是依凭。 可是…… 他管不了林观音的命。 于是,他又忍不住去那些虚幻的人物,他想,这世上若真有诸神,那能不能对这世上最善良的姑娘留有偏爱呢? 不必如张之维这般视若珍宝,只需要万中之一就够了。 至少,让她活过这场无尽的大雨吧。 张之维望着这场淅淅沥沥的大雨,雨珠四溅,不知道又要冲垮哪一座山,冲毁哪一户人家,又要夺取多少生灵的性命,又要让多少人失去亲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苍生的悲哭,你张之维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 而且这回他感同身受。 因无能为力而生悔意让他更清楚之前的自己是有多愚蠢。 天纵奇才,目下无尘,俯瞰众生。 却面对一两个他从来不会放在眼里的普通人的咒骂无能为力。 今日只是咒骂。 明日就是阴谋诡计。 若他再不醒来,迟早一朝睁眼,这世上,他所牵挂的人就都会死掉。 “张先生,您夫人有救了!”王子仲惊喜地发现林观音的脉象竟然平稳下来,就像勒住了悬崖中的马,将其拉到了正常的轨道。 张之维的手被林观音轻轻拉住了,她缓缓睁开眼,牵住了张之维红尘中的执念。 她那双温柔又慈悲的眼睛,包容着眼前因她而悔悟、恐惧的张之维,她张了张嘴,无声地劝慰着他。 [之维,]她说,[你别怕。] 张之维愣了愣,倾身,凑上前,将林观音揽入怀中,低声说:“不,我该怕的。” 他得永远记住这种恐惧的感觉。 龙虎山上,夏日里鸟语花香,蝉鸣阵阵,张怀义在山下,担忧地看着他即将远行的师兄,问他:“师兄,你一向心宽大度我理解,可是山下人心险恶,你如何自处?” “自处?”张之维想了想,“我为何要自处?怀义啊,师父只是让我下山磨练性子罢了。” “你还不明白么?你心眼太多,师父想要你以诚相待,所以将你留在山上睁大眼睛看看,你若不诚的后果,再跟着他潜心修习雷法,好在之后继承天师府,”张之维笑了笑,“而我,师父只是想磨磨我这过于豁达的心性罢了。” “我嘛,随便在山下做一年商贩,见见世面,时候到了,自然就回去了。” “可我或许会抢走你的天师之位,”张怀义垂着头,他或许不是真的忧心,可他向来在乎别人的眼光,处世多年,他最会藏着做人,时间一长,他竟然也因看透人心而生出点高高在上的念头了,可唯有张之维,唯有他的师兄,这个他可能永远无法超越的家伙,他既担心又担忧,既羡慕又有些嫉妒,“师兄,你真的知道天师之位意味着什么吗?” 第39章 可张之维还是那么随性豁达,他说,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怀义啊,这世上我从来就没有对手。 传你就传你,传我就传我,那是师父他老人家的事,我们呀,安心受着呗。 是啊,他想的最开了。 可是,张怀义想不开,他也怕别人想不开。 这世道,把一个个人逼成了鬼,他的师兄若下了山,真能如他所说,可以一直随性豁达么? -------------------- 第21章 入城 ===================== 雨过之后,张之维带着林观音和王子仲一起入了城。 因为此次饥荒涉及范围太广,赈灾不及时,大量人流离失所,躲到城门下,金陵城吸纳不了这么多人,就在城外开辟一个新的村庄,让这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有个暂时的住处。 张之维一行人很幸运,或许是吕慈送的马车的缘故,他们没有被当作普通的流民,没有被挡在城门下,而是入了城。 城门外衣衫褴褛的灾民们或蹲或坐或躺,要么哀求噤若寒蝉的士兵们放他们入城,要么哭天抢地的哀叹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金陵城外却被拒之门外的命运,要么就是麻木地望着天等死。 士兵之中有个身着绿色军装的高大青年,拱卫而出,宣布接下来城中会发出一些赈灾粮,救济城外这些灾民,他或许也很怜悯这些灾民,石刻般冷酷的脸庞竟然流露出自责的神情。 “是国家没有保护好你们,这都是我们的错,”他说,“我们会努力让大家都活下来。” 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个妇人靠在墙上悄然死去,显得他的话是何其的苍白。 王子仲看到了,叹了口气,告诉张之维:“赈灾粮是发不下来的。” “为什么?” “前线战事吃紧,急需物资,”他放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声音有些哑,“国家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 余下来的粮食,要么让前线的战士们饿着肚子打仗,要么让后方无辜的百姓们活活饿死。 “那楚地的粮食呢?” 粮店老板手里握着的粮食就是从那里得来的。 王子仲闻言,又叹了口气:“管不了啊,他们的粮是统一收购的,政府总不能把这些人都枪毙了,只能从他们手里买粮食。” 农民们哪有本事把粮食卖给大老爷们啊,他们的土地里多出来的,都落到了地方官手里,再多些的就转卖到统一的粮商手头,粮商再倒粮商,粮价就三番五次地涨,涨到后头连政府也买不起了。 自然是有人想枪毙这些蛀虫的,可是他们是做生意的,是交税纳税的大户,还是支持战事的老板,要是杀了这些人,谁还敢在国内做生意了? 现在世道乱,有点本事的,都不想留在国内。 所以,政府手里粮不多,便大量投入到政府运行和前线战事之中了,就算赈灾下来,一层层发下来,赈灾粮层层盘剥,到灾民手里又不知道到底是多少了。 遇到这样的大灾,好像这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就只能等死了。 张之维闭上眼,没再说话了。 他们进了金陵城,便随着王子仲指的方向去了城中的药馆,也是济世堂开在金陵城的分店。 金陵城作为首都极其繁华,几层的高楼上贴着电影女郎的海报,旁边则是挂着五颜六色灯泡的和乱七八糟花饰的夜总会,夜总会门口挂着一个女人的画像,应是正当红的歌星,而再往外走十几步就是一个巨大的戏园子,里面这会儿还飘着咿咿呀呀的戏腔和观众们较好的声音。 街道也是用石砖铺成的,极其光滑,宽大的街道上偶尔能听见黄包车运行时丁零当啷的声音,不时还有汽车开过,宽大的路面上车辆众多,有时还能看到巨大的汽车,里面站满了人,是最早的公交车。 街道两旁年轻的女郎穿着打扮也极其新潮,她们脱掉了那些古旧的大褂,穿上了新式的旗袍,头发也通通剪短了,女学生就剪成又短又齐的短发,夫人们则烫着卷发,别在耳边,妩媚动人,成为城市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不像其他地方见到的女人,她们个个挺直腰板,昂首挺胸,年轻点的走路一蹦一跳的,脚下踩着的小皮鞋,落到地上,发出塔塔的声音。 路边开着各式各样的小店,其中有一家飘着甜腻的奶香味。 闻到这味道,林观音睁开了眼睛。 张之维看见了,笑了笑,没说话。 他们先到了医馆,医馆生意很好,人挤人,王子仲喊了声:“我回来啦!” 根本就没人理他。 还怪尴尬的。 他都跟张之维夸下海口,自己是医馆里挺有名的人物,结果一来没人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路过的拿药的伙计看到这个长得跟流民一样的家伙,想赶来着,结果又听王子仲非常无奈地喊了一句:“怎么你们都不理我啊。” “哟!”伙计大喊一声,“咱们医馆的王先生爬回来啦!” 为什么要用爬? 王子仲脸一下子都红了,忙道:“我没有爬回来。” 伙计又招来几个人:“当初咱都劝王先生不要在这时段出去了吧,我们还搁家里打赌你回不回得来呢!” 说着,他开心地笑起来:“看来是我赢了啊。” 拿你们家坐堂大夫的生死打赌真的好吗? 第40章 王子仲怕他再这样说话,自己本就不存在的形象彻底在崩坏,赶紧让他别说了,指了指身后的林观音说:“这里还有个姑娘得了寒症呢,别说了,我去后院先给她治治。” 说着就拉着张之维和林观音往后头跑,林观音终于躺到了床上,王子仲让店里空闲的学徒帮忙抓了些药,先熬上几碗,转头又去换了一身行头。 林观音一醒来,就得喝苦药,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说起来,她自踏上旅途以来,那药几乎就没停过,苦的她都快尝不出苦味了,但再苦,她都不会抱怨,她也抱怨不出声。 张之维用勺子舀了舀温热的药水,苦味扑鼻而来,他都不用试喝两口,就知道有多苦。 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林观音刚从鬼门关回来就得先喝这么苦的药。 林观音接过张之维手里的药碗,觉得一勺一勺地喝,她肯定越喝越喝不完,苦药就得一次性干掉,不能给味觉发挥作用的机会。 于是,捧起药碗,一下子猛灌,一边灌一边掉眼泪。 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等喝完了,不仅要擦嘴,还得擦眼泪,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很苦?” 林观音一边掉眼泪,一边擦眼泪,一边摇头。 张之维看着觉得好笑,揉了揉她的头,过会儿变出一个奶糖来,奶糖糖纸上夹着几个英语字母,和几个可爱的小老鼠,上面写着“abc米老鼠”。 这奶糖是上海货,很是紧俏,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得来的。 张之维看着林观音好奇的表情,解释道:“给人算了个命,别人送的。” 算命? 张之维会这玩意,至于刚下山的时候差点用光盘缠吗? “我当然不会算命,但我会算人,”张之维笑道,“行了你别管,先吃吧。” 林观音就是个活在旧时代的小媳妇儿,哪里吃过这种玩意,小心翼翼地夹起那枚奶糖,裹开糖纸,一颗乳白色的方糖就露出来了。 她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奇地戳了戳手里的奶糖,闻到了香香的奶味。 她看了看张之维,把奶糖推到他手里。 “给我做什么?”张之维知道她又想把见过的好东西都给自己了,连忙说,“你知道,我不爱吃甜的。” 林观音迟疑了一会儿,才把奶糖又拿过来,然后又瞅了张之维一眼。 “我真不吃。”张之维有点无奈。 林观音这才点点头,把手里奶糖小心翼翼地往嘴里送。 奶糖一入嘴,可口的奶香味立马在嘴里散开,代替了嘴里的苦味,林观音不舍得咬糖,只让它一点点在嘴里化开,甜腻的味道立马往身体内钻,融入血液里,然后又马上跑到脑袋里,激发大脑分泌出一种名为多巴胺的激素。 林观音瞬间觉得自身浑身的疲劳和疼痛都散去了大半。 她窝在被子里,忍不住开心。 “很好吃?” 林观音点了点头,过了会儿,觉得不够,又点了点头。 脑袋一甩一甩的,把头上的银簪都给甩掉了。 银簪砸到柔软的被子里,陷了进去,林观音张了张嘴,有些无措。 张之维被她逗笑了。 他捡起那枚银簪,拿到手里,笑着和林观音商量:“阿音呐,我们之后就卖糖人吧,这样你每天喝药就都有糖吃。” 林观音瞪大了眼睛。 -------------------- 第22章 搬家 ===================== 林观音稍好一些后,他们便在离医馆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由于张之维入世时间也仅有一年,他打算在林观音身体彻底好了,身体承受得住舟车劳顿之后,带着她回龙虎山。 这就注定他们的住的时间不长,王子仲帮了不少忙,帮他们租了半年的房子。 半年应该足够林观音养病了。 他们跟医馆的伙计们都混熟了,说要搬家,几个热心的伙计还表示要过来搭把手。 不过,他们的行李不多,那辆吕慈送的马车为了租房子也给卖掉了,余下的也就几件衣服、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以及一些床褥,这些东西张之维一只手就够了。 “张先生,有空常来啊。” 他们倒是很热情啊,把王子仲都给挤到一边去了,眼见着王子仲被他们挤到角落里,那副新眼镜都快掉下去了,连忙双手扶着,左看看右看看,嘴里也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张之维笑道:“得了,别老欺负你们家王大夫。” 王子仲脾气很好,是堂里最能和伙计们打到一块去的大夫,当然也是挨欺负最多的大夫。 “害,张先生此言差矣,”石忠文绉绉的,“我们王大夫就是人太好了,我们大家伙得好好在堂里锤炼他呢,免得他出去挨欺负。” 在家挨欺负总比在外挨欺负好。 嚯,一个个小伙计,活干的没见得干的有多好,道理倒是都一套套的。 “而且啊,”石忠神秘兮兮地往张之维那凑,压低声音,笑嘻嘻地说,“我们王大夫可是要做端木家的乘龙快婿了呢,您瞧瞧,女强男弱,那不得更挨欺负?” “男人的尊严啊。”石忠身边的伙计跟在后头摇头晃脑地感叹。 “端木家的女婿?”张之维不由得想起了端木英。 王子仲脸全红了,连忙跑过来堵石忠的嘴,但石忠一蹦一跳的身手灵活地躲过了王子仲,身边的伙计还跟着逗他,一群人堆在一起积成一栋人墙,吵闹着让王子仲别害羞。 第41章 他们哄笑道:“王大夫别害羞啊,这可是好事!” 石忠在那说:“端木英家有一独女端木英,花容月貌,如花似玉,年纪轻轻医术过人呢,别看是个女子,人家啊……” 石忠瞥了眼王子仲,嘿嘿笑了几声:“还在洋人那学过几年呢,说不得,医术比咱王大夫还要高明。” “哎,”他假装叹口气,但语气里全是调侃的笑意,“也不知咱堂主和端木家家主看重王大夫哪里了,竟然把这么好的姑娘许配给这个呆子。” “哈哈哈哈哈哈。” 大家被他的表情逗笑了,跟着说:“那总不能许配给你啊。” 王子仲脸红的已经不能看了。 眼见着王子仲都成这样了,张之维连忙拉着王子仲过来,让他过来帮忙搬家,王子仲垂头丧气地跟在后头,林观音被张之维牵着,好奇地往后看。 她在张之维手心里写:[他是生气了吗?] 生气? 不像啊。 倒像是沮丧。 张之维也跟着林观音转过头去。 两个人一同转过头。 王子仲被他们盯着,早觉得浑身不适了,他怯懦地抬起头,问他们,怎么了? 怎么了? 这不该问你吗? “我……我和端木小姐是很早之前就有的婚约。” 王子仲是从当世神医牛大夫,端木英留学回来后,家里人受不了她的叛逆,给她强行定了一门婚事就是牛大夫的徒弟王子仲,但端木英本人对此似乎很不满,刚回来不久就离家出走了,也是前段时间才传来她回家的消息。 端木家怕端木英又给跑了,把这丫头关起来了,然后又给牛大夫传信提及他们的婚事。 估计也是早点让端木英结婚,期盼她嫁了人就能老实一点。 “我打算这次去端木家退婚。” 王子仲似乎下定了决心:“我……我知道端木小姐不是我能高攀的人,我会去退婚。” 张之维问:“你看上去还挺喜欢她的,为什么?” 王子仲倒没想到张之维会问这个,他想了想自己会喜欢端木英的原因,想着想着竟然诡异地笑了起来。 “漂亮!”王子仲非常认真地说,“端木小姐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姑娘。” 啊,这家伙果然很简单呢。 王子仲说着说着,发现身边还有个林观音,连忙补充道:“当然,夫人也很漂亮。” ……真用不着你补充。 “那你不日就要启程了吗?” 王子仲点了点头。 “不过,我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他笑道,“等我回来,我再去好好看看这里的疫病。” * 张之维和林观音租的地方非常热闹,是个真真三教九流之地。 光一个院子里就住了三户人家,左边是姓金的一户母子,右边是一家三口,是一对老夫妇外加一个疯掉的女儿,然后就是张之维和林观音了。 这院子隔着一栋墙,隔壁住着姓萧的一户人家,说是报社的文员,而里头还额外单独住了个女人,姓李,据说是萧家的房东,很有文化,还在报纸上发过几篇文章,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 而旁边一栋墙外则修葺着一家豪华的院落,里头住着一个单独在梨花行外的名伶,真名不知道,艺名叫遇惊鸿,但他家来往人员就复杂了,高官大员,甚至还有外国人,据说现在还挺受欢迎的。 他们都在一条巷子里,巷子尽头住着一个黄包车夫,叫何仁的,他和一个叫阿玉的年轻姑娘住在一个院子里,据说两个人也有意结为夫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在一起。 中间住了个警察,姓薄,被巷子里人暗地里骂“黑狗子”,想来名声应是很差的。 张之维和林观音刚住进去的时候,最热情的当属金家的母子俩了,金敏拉着张之维说长道短,把邻里邻居的三两八卦跟倒豆子似的,抖落了个干净,像是以前给她憋多了久说不了话似的,跟张之维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地,有几分女人家的矜持,到后头直接说的眉飞色舞,完全不嫌累。 林观音见状,默默给她倒了杯热水。 金敏见状,忙夸她好看又贤惠,紧接着意有所指地瞟了瞟隔壁。 见张之维和林观音皆面露疑惑,就兴奋地挤眉弄眼,故意压低声说:“这条巷子里,像妹妹这样温柔良善的少的很呢,一到晚上就连哭带骂的,跟跳大神的似的。” 她说的场面,当天晚上林观音就见识到了。 屋子里,张之维正给她熬药,苦涩的药味弥漫在整个屋子里,她则坐在桌子上,临摹着张之维抄好的经书,聚精会神。 忽然,外面爆出一阵刺耳的哭声,那声音又急又快,可哭出来的声音又像牛呜咽的声音,又沉又闷,听着心里难受的很。 林观音被这突然的哭声吓了一跳,手中的笔没拿住,一下子坠下来,点在了纸上,涂成一团黑色的污渍,将她好不容易才写好的字全给糊了。 张之维手里摇着蒲扇正在熬药,听见这个声音,手中的扇子停了,他和林观音对视一眼,侧耳认真去听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外间一直在哭,也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倒是白天跟他们讲八卦的金敏挑着灯出来看笑话了。 “哟,我说朱夫人,您这么哭,也不是个事啊,”金敏长着一双狐狸眼,细长又妩媚,可嘲讽起人来,那对眼睛就给人感觉有些尖酸刻薄了,她表面是劝解,实是讥讽,“您是日日哭,夜夜也哭,我看啊,您这不是想要哭回萧先生,倒是想要哭倒了我们这一条巷子啊。” 第42章 她口中的朱夫人,刚摔了洗漱过后的盆子,地上撒了一片水,金敏口中萧先生嫌丢人窝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就留朱夫人一个女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不时咒骂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一见金敏提着灯专程出来看她笑话,她又气又怒:“你这个不要脸的贱货,也不什么好东西!” “你们母子成天在这条巷子里晃来荡去,不知道还以为在找下家呢!”朱夫人气的口不择言,“今日,你院子里来了个新人吧,怎么?人家嫌弃你嫁过人,带着个拖油瓶,没扒住,又来扒我们家萧客了?” “……”怎么吵个架吵到我身上了? 张之维拿着蒲扇觉得莫名其妙,他看向懵懂的林观音却莫名有点心虚,然后又在心里骂自己,有什么好心虚的? 他什么也没想,更什么也没干啊。 不要这么污蔑出家人好不好啊。 我就算还俗,也不至于这么不讲道德的啊。 外头金敏听这话,原本看人笑话的心一下子冷下来,怒从心头起,骂道:“朱顺贤你好好看看你那个名字,你一天一个泼妇样,对得起这个名字吗?” “满嘴泼粪,说起话来,我这种下等人都嫌臭。”金敏伸手在鼻前扇了扇,好像真的闻到臭味了似的,翻了个白眼,继续骂,“一天到晚眼睛比天高,高什么呀,不过就是个乡下来的蠢妇,刚来时还不是求着我和李小姐给你弄体面一点吗?” 这话戳了朱顺贤的痛脚,她破口大骂:“我再蠢笨,至少个良家妇女,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为了那么点三瓜两枣,你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了,你就是个婊子!” 说完她又怕金敏那张利嘴,厉声尖叫道:“萧客!萧客!你死哪里去了?!你婆娘被人欺负了,你就干看着是不是?!你到底是不是死了,还是不是男人!!” “有男人的被没男人的欺负,这还有没有天理了啊!!” 萧客尴尬地很,他觉得丢脸又生气,被逼着喊出来,倒没给朱顺贤出气,反倒愤怒地给了她一耳光,拍出一阵清脆地啪声,朱顺贤刺耳的尖叫声骤然停了,她捂着脸,收拾打扮的整齐的头发也给打散了,一半的青丝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她那张人憎鬼厌的嘴脸被藏在了头发里,倒显得有几分可怜。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客,颤声说:“好啊,好啊,你不帮你家婆娘,倒胳膊肘往外拐去帮那个婊子,其实你们早就搞到一起去了对吧?” “萧客,”她哈哈大笑,“你搞破鞋,我要去你上司那里告你去!你不想跟我过了,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 萧客脸色一变,正怕这个疯婆子跑到他上司那里去,他一向自命清高,端的是个不同流合污的形象,若是被朱顺贤爆出丑闻,他简直不要想再在报社里干下去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他粗暴地一把扯住朱顺贤的衣袖,往屋里头甩,屋子里又传来朱顺贤牛一样的悲鸣声。 听了全程的张之维和林观音,皆目瞪口呆。 心道,这条巷子,确实太热闹了。 -------------------- 第23章 亲吻 ===================== 朱顺贤哭闹了一晚上。 林观音喝了药,就犯起困来,脑袋一点一点地,然后被朱顺贤的哭声又吓醒。 张之维看她实在困了,就拆了她头上的银簪,让她去床上睡。 林观音摇摇头,她想等他把手里的活干完一起睡。 张之维准备这几天先做个推车,所以家里备了几个还未削好的木材,他本想趁着晚上把这些活做一些,可见林观音困成那个样子,一边吓醒一边睡一边还要强撑着精神等他,便索性放下了手里活计。 林观音见他似乎做好了,精神一下子就好了,从凳子上跳起来,殷勤地端了盆刚烧好的热水,放到架子上,把架子上的棉帕放到水里,浸湿了,又稍搓了搓,拧了拧上面多余的水,噔噔噔地跑到张之维身边。 她想跳起来给张之维洗脸,不过这家伙实在是太高了,跟摘树上的果子似的,怎么跳也够不到,张之维看她那个样子觉得好笑,连忙拉住她的手,想要她手里的手帕拿过来。 却见林观音皱起眉头,有点不满,原本拉扯棉帕的手,便又放下来了,张之维温顺地弯下腰,将头支到林观音够得到的地方,温热的湿帕被林观音小心地覆到张之维的脸上,向来自带嘲讽气场的脸庞竟然低垂着眉,在昏暗的烛光中有几分温柔的样子。 林观音虽然以前被人当仆役使唤,但让她干的大多都是粗活,像这种能够亲近主家的细活可向来轮不到她,她这是第一次做,做得格外小心。 张之维隔着帕子能感受到林观音那双细嫩的手,再加之被她如此擦拭,心里觉得有些痒。 闭着眼,低声喊道:“阿音呐。” 林观音没办法回复他,她只能停了手上的动作,帕子垂下来挂在她纤细的手腕上,张之维的脸露出来,他睁开眼睛,就看见了林观音疑惑的目光。 [怎么了?] 怎么了? 张之维垂下头,与她只余咫尺,两个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看不清光亮,只有林观音嘴唇的位置带了点烛光。 可不照还好,一照氛围就变得有点暧昧了。 张之维借着月色看清了林观音清澈的眼睛,她似乎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单纯又天真,信任地抬起头来,和张之维紧紧挨着,躲也不躲。 第43章 张之维冷静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发现自己似乎又起了杂念。 老念经也没用啊。 况且这回他也不想念经,他是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 于是,他伸手揽住了林观音的腰,把她往自己那里送,林观音一时没搞清楚他要做什么,手里拿着还冒着热气的湿帕,挤到了张之维的怀里,自己的眉心处似乎贴上了一个柔软有温暖的东西。 她迟钝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张之维是在亲吻她。 亲吻啊。 这个想法一旦落实,一下就在平静的心里荡开了波澜。 张之维从眉心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路吻到林观音的唇角,最后含住了她的唇。 林观音被他抱着,整个人往上提,她也踮着脚,往张之维那里送,一只手还挂着那条帕子,帕子上的热气冻在寒冷的秋夜里冒起一团又一团白色的雾,热气往上跑,将两人此时交叠的模样遮得隐隐约约,而另一只手也学着张之维的样子反手环住了他。 林观音一天到晚都在喝药,连嘴里都是苦涩的药味,张之维亲吻着她,将她嘴里的苦味往自己那里匀了匀,而林观音也因此少了一半的苦药味。 林观音温顺地往里收,任由身前的人霸道又温柔地汲取,她简单的发髻早就因为那枚被取下来的发簪散开了,在这样一折腾,浓密的长发彻底散开,将她那张秀美的脸半遮住,她被亲的呼吸有些困难,眼眶里蕴着晶莹的泪珠,眼角是淡红色的,她半阖着眼十分认真地投入到与张之维的亲吻中,看上去清纯又妩媚,不经意间勾住了张之维的心。 他低叹了一声,说了些什么,但又说的很模糊,混在交缠的唇舌里,被碾的语义模糊。 但他或许说的很简单,仅仅是林观音的名字而已。 林观音脚有点软了,有些站不住了,不住地往下坠,张之维便把她一把抱起,坐到了离这最近的桌子上。 林观音迷迷糊糊间坐着了,人还有点恍惚,没怎么反应过来,就又被张之维叼住了。 两个人吻在一起,寒冷的夜都变得燥热起来,林观音一向苍白的脸颊两旁泛着两团淡淡的红云,吻着吻着似乎就有些失控了。 亲吻从嘴唇又落到下方,然后停在了最脆弱的脖颈,林观音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但还是伸出手来,温柔又包容地揽住了张之维的脑袋,予取予求。 她的衣领散开了,因为将睡了,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小褂,这一散开,雪白的肌肤和小半截锁骨就露出来了。 在这样下去似乎真的不妙了。 恰好在这时,隔壁的朱顺贤又大哭了一声,就像之前惊醒打瞌睡的林观音一样,惊醒了正在沉迷其中的两个人。 张之维顿了顿,终于舍得离开他方才弥留的位置,他所亲吻的地方已经烙上了暧昧的红痕,就如同开在大雪里红梅里那般艳丽。 他抬起头,在林观音的眼中看出同样的错愕,低低笑了几声,林观音便也跟着他笑。 两个人真是笑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理解隔壁的朱夫人有多悲伤。 林观音之前手里挂着的湿帕子,这会儿孤零零地被甩在桌子上,热气早跑完了,热帕子变成了冷帕子,但也没人介意。 林观音还是坐在桌子上,就着湿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张之维的手,快要擦完的时候张之维隔着帕子握住了她的手,在她看过来之后,亲了亲她的嘴角,低声哄道:“睡吧,没人能吵着你。” 林观音疑惑地看着他,就见他稍稍一抬手,落下了金光咒,将整个屋子隔绝于整条巷子以外,安静的不可思议。 * 早上,张之维推着昨晚备好的木材跑到宽敞的院落里准备削一削多余的木头,再拼成一个推车。 在经历了陈少聪那一遭后,他的手艺突飞猛进,估计再过几年就能当个成熟的木匠了。 林观音陪在他身边,安静地给他当助手,默契地递上或者拿掉木具。 金敏昨晚一晚上没睡好,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还得一大早跑去城里赶工。 她没朱顺贤说的那么不堪,她以前是苏州有名的绣娘,后来随着丈夫嫁到了南京,后来丈夫死了,她就一个人拉扯着年幼的儿子,给城里的大户继续做绣娘。 只是孤儿寡母的难免遭人欺负,巷子里有些男人看不过去,总会帮着他们母子俩,这明明是很正常的,可金敏长得不错,妩媚招人,巷子里难免有些心胸狭隘的嚼舌根,嚼着嚼着就嚼到朱顺贤那个嘴上把不住门的耳朵里了。 她儿子年纪小,去哪都得带上,但偏偏这小家伙调皮得很,小脑袋瓜里也不知道琢磨了些什么,今日非不跟金敏走了。 他眼睛滴溜溜地转,大早上的当着邻里邻居的面就给金敏跪下了。 “妈,我能留下来吗?”他眼里一滴泪都挤不出来,但偏偏要演在哭,呜咽着说,“我今天就想留家里。” “不行,你个鬼小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给老娘添麻烦,我不看着你,谁晓得你又要给我捅什么篓子?” “不会的,”小家伙指着天发毒誓,“我要是再闯祸,天打雷劈。” 他这么说的,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张之维便下意识往天上看,林观音不晓得他在看什么,也跟着他一起看天。 小家伙因为他俩的动作,注意到他们了,他连滚带爬地跑到两人面前,张之维他不敢动,便一下子抱住林观音的腿,恳求道:“妈,林姨会看着我的,你别担心了。” 第44章 别这么擅自决定啊。 张之维皱着眉,提起他的衣领,把他从林观音身上扯开了。 “你小子动手动脚的做什么?” 小家伙被张之维的神情吓到了,但比起在他面前“凶神恶煞”的金敏,张之维显得都和蔼可亲了,他立即给张之维跪下了,又抱住张之维的腿,大喊:“张叔叔,救救可怜的成溪吧。” “……” 他这个鬼小子,哪里可怜? 张之维又望了望天,心想,怎么还不劈雷? 金敏被她儿子弄得有些尴尬,连忙跟他们道歉,然后试图扯开金成溪,结果没愣是没成,这小子跟在座的各位扮上了宁死不从的戏。 金敏忙着赶工,实在没空,陪这个不懂事的小鬼完,求着张之维他们帮忙看着金成溪,自己就急匆匆地走了。 金成溪见他妈彻底走了,这才晓得害怕,连忙从张之维身边跳开,距离他几米远,才觉得彻底安全,舒了口气,向张之维说谢谢。 张之维说不用谢,然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处空地,道:“你妈让我们看着你,我们干活不方便,为了践行承诺,你今天就在这里蹲着吧。” “……蹲什么?”金成溪此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张之维笑了笑,和蔼地说出了恐怖的指令:“蹲马步啊。” “……” …… 妈! 救命啊!!!!! -------------------- 第24章 茵茵 ===================== 张之维说让他蹲马步,他就得蹲马步。 在金敏手头,金成溪还能自由行动,可落到张之维手上了,这个鬼精鬼精的小家伙立马歇菜了,跑一次被张之维拿金光咒抓一次,跑一次抓一次。 他看不到金光咒,只觉得莫名其妙被一只手在后面抓住了后领,非常瘆人。 他蹲在原地小心谨慎地看着,刚迈出一个步子,就听身后张之维拍了拍沾满木屑的衣衫,懒洋洋地问:“又想干什么啊?” 小家伙当场又给他跪下了,他这回是真的哭了:“叔,您是我亲叔叔,我有事,我真有事,您就放了我吧。” “什么事?” 金成溪转头望过隔壁那边,垂着眼,低声道:“昨晚,我妈和朱阿姨吵架你们都听见了吧?” 林观音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朱阿姨说话一直很难听,我一开始还特生气的,但是,我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去招惹人家,后来我有一回去帮我妈干架,结果……” 结果看到一个蹲在门口无声哭泣的小丫头,小丫头比他还要小三两岁,头上扎着个小辫子,满眼是泪,哭得眼睛都肿了,大冷天的就穿着件单衣,被朱顺贤拉到大院里训斥,说她性子软,活该挨欺负,还说她是个女娃娃,既没办法传宗接代,当妈的受气了也只知道哭,不晓得帮忙。 朱顺贤被金敏骂的越狠,她心里的愤怒就越无法宣泄,屋里的丈夫假清高不说还窝囊的很,遇上欺负了不来帮忙就知道躲,要她一个女人出头,而小丫头还在哭,哭得她心烦,当即一巴掌就甩过去了。 接着就越打越狠。 金成溪和金敏连忙去拦,但小丫头还是挨了打。 萧客喜欢他们家的房东李青鸾,朱顺贤对此一清二楚,但她是个没文化的乡野村妇,当年能嫁给萧客也全是靠老家的婆婆婚姻包办,她知道萧客嫌弃她,但那毕竟是房东,家里萧客说了算,他说不搬家,那朱顺贤也没办法,但她也不愿意自己的丈夫一颗心扑在李青鸾身上,于是成天指桑骂槐,萧客可听不下去,但一旦回了嘴,朱顺贤就会大哭大闹。 虽然这效果确实立竿见影,李青鸾和萧客再没多说一句话,但她也因此和丈夫彻底离了心,心里有怨气,骂的便更狠了,遭殃的就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萧茵茵了。 每回朱顺贤发疯,她就不做事,更别提做饭了,萧茵茵一个小丫头只能挨着饿,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原来还能去李青鸾家避避风头,可后来李青鸾也不愿意掺和他们家的事情了。 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哭。 金成溪看她可怜,每回都会用尽各种办法给她弄点吃的,但他又没钱,往往弄巧成拙,闯出一系列祸来。 “那你现在又给她去觅食了?” “叔,咱也不能这么说吧,”金成溪还怪尴尬的,“你能不能文雅一点?” 文雅? 张之维虽说没有饱读圣贤书吧,但至少千年来的名家典籍还是看过的,竟然被个小家伙嫌弃不文雅了,但也别指望他反省。 他笑了笑,轻轻敲了小家伙的头,差点把人敲到地里去,当场又给他跪下来了。 他立即把人扶起来,夸张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不能经常给我行这么大的礼,受不起啊。” “……” 林观音转过脸,憋住了笑。 她拉着张之维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可以让茵茵来我们这吃。] 张之维摇了摇头,也是稀奇了,他竟然能知道为人处世这几个字怎么写了,道:“恐怕不行,朱夫人还在家,不管自己的孩子虽是公开的事,但我们要是把茵茵喊过来,怕是当着她的面打她的脸了。” 到时候别又闹起来。 “这样,你先从我们家给萧茵茵送点吃的,如果朱夫人没注意到她,就跟她说我们这的饭可以蹭,只是得她自己愿意,她得瞒着她妈。” 第45章 金成溪猛地点头,接过林观音手里的馒头,撒丫子就跑了。 “哎呀,”张之维看着小家伙的背影,饶有兴味地说,“不是累了吗?” 看来身体素质不错啊,说不定还能再蹲几个时辰。 因为,家里午饭可能会多两个小家伙,林观音做饭的时候便多准备了两副碗筷。 她还真就准备对了。 午饭的时候,金成溪把萧茵茵给拐来了。 萧茵茵胆子有点小,被金成溪牵着,缩在他背后,礼貌地和张之维两人问好:“张叔叔,林阿姨好。” 林观音笑容满面,她放好碗筷,走过来,蹲下来揉了揉小可怜的头,理了理她的头发,把她往屋里牵,然后轻轻抱起她,把她放到自己身边的凳子上。 萧茵茵眼神闪烁,看着林观音像是看到了曾经还在乡下时和朱顺贤在一起的时光,她母亲也不是原来就是个人憎鬼厌的泼妇,只是她来了城里所有人都笑话她,包括自己的丈夫都嫌弃她上不得台面,一边嫌弃她,一边还对隔壁有文化又漂亮的李小姐念念不忘。 朱顺贤一开始还静静的哭,但日子久了,她越来越怕萧客休弃她,她娘家人不会要一个被休掉的女儿的,老家又遭了灾,要是被休弃了就只能回老家等死,每天都在恐惧和嫉妒过活,一向温顺的人因此爆发了一次又一次。 林观音倾身,用那双细嫩的手,温柔地擦去了萧茵茵眼里将坠的眼泪。 然后,她郑重地交出一双筷子,放到萧茵茵的手上。 她身边的张之维撑着头看了看,在萧茵茵忐忑的眼神中,笑道:“可不要浪费粮食啊。” 饥荒的滋味可是要人命的。 萧茵茵重重点头,而她身边的金成溪已经干饭了,一边吃一边说:“叔,你就放心吧,你们就算做再多我也能给吃干净。” 这小家伙还真是自来熟啊。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张之维敲了敲桌子,警告他:“你给我少吃点,别把我家吃垮了。” 饭过后,吃白饭的金成溪被邀去洗碗,萧茵茵则帮着林观音收拾桌子,张之维回到了庭院里又开始做推车,他手里的推车大概再过几天就能做好了,到时候,他打算带着林观音再去医馆看看,问问能不能带她出去,顺便再买两副药。 金成溪干活倒是利落,干完一蹦一跳地蹲到张之维身边,他吃了饭是不怕张之维了,还在那嚷嚷着要张之维教他做木工。 “我妈总想着赚钱让我去少爷们去的学校上学,但上学有啥用啊,”金成溪盯着张之维手里的活计,眼睛亮得很,一个劲儿地说,“张叔叔你教我做木匠吧,我想做木匠,这样我也能早点挣钱帮我妈。” “教你?”张之维比了比手里的木头尺寸,百忙之中回他,“我年纪还不够,当不了你的师父。” 说着他看向金成溪上午蹲的位置,笑道:“我看你这么有力气,不如还是蹲点马步吧。” “……别啊。” 别什么别。 金成溪还是强行蹲了。 萧茵茵擦尽了手,跑出来,看他一脸生无可恋,正要戳一戳他,就听金成溪叫嚷着:“茵茵!你千万别动,你要是动了,我就彻底倒了。” 要是倒了张之维还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他呢。 “成溪哥哥,”萧茵茵蹲到他身边,仰头望着他,好奇的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她的成溪哥哥没回答她,张之维接了林观音的一碗水,喝了一口,回了她:“他锻炼身体呢,别管他。” 金成溪泪流满面,第一次那么期盼金敏早点回家。 -------------------- 第25章 糖人 ===================== 张之维带着林观音又去了一次医馆。 医馆里的伙计都认识他们,见他俩来了,连忙热情地招呼:“哟,咱张先生来了!” 石忠跳出来,手里还拿着药材,大老远地吆喝:“张先生可算来了,咱们这两天没了您,几个伙计打起来都没人拉得了架呢。” 张之维笑道:“哎呀,大家都这么想活络筋骨呢?行,我就不说什么赶明儿的话了,现在就可以找我切磋。” ……不必了。 医馆里的伙计不是沉迷医术的王子仲,知道张之维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切什么磋,这不找打吗? 大家忙摆手,一脸拒绝。 张之维拉着林观音,让坐堂大夫帮忙看看,大夫捺了捺脉,又捋了捋他将养的很好的长胡须,他没王子仲那么直率,说点话总要拐四五六个弯,听的张之维迷糊,他坐在林观音身边,跟大夫说:“吴大夫,你能不能给个准话,到底能不能经常带我夫人出门啊?” 石忠正巧路过,看着吴大夫皱着眉有点不快的模样,还赶着人不高兴往上凑,笑着解释:“哎呀,吴大夫能跟你说那么多,那就是没问题呀!” 小事才巴拉个没完,要正碰上大事,吴大夫直接会说没救了,回去准备棺材吧。 吴大夫被石忠拆台,气的拿桌上的东西往石忠头上砸,然后被石忠灵巧地躲过了。 “谁说没问题的?”吴大夫美髯都要给气掉了,骂道,“夫人身子不好,最好不要出门奔波。” 行吧。 张之维决定带着林观音就在巷子里卖糖人。 第46章 他俩被伙计们笑嘻嘻地送出去,走到门口,遇到个衣衫破旧的年轻姑娘,看着还有点眼熟。 姑娘似乎是来买药的,但有很拮据,交钱的时候,从短衣里摸出好些碎钱,一点点地往外数,结果还是不够,卖药的伙计忙,她拿不出钱来,就也不管她,去忙其他的事了。 姑娘站在那里,又尴尬又无措,她把碎钱堆成一堆,左看看右看看,局促不已。 “她是不是我们巷子里的?” 林观音点点头,在他手心里写了“阿玉”两个字。 哦,是她啊。 她似乎和自己的母亲哥哥一起住,母亲就躺在床上,这药估计是买给她母亲的吧。 张之维走上前,问她还差多少钱,阿玉认出他和自己住一个巷子,表现得更加窘迫,连忙摆手,说没事,自己会想办法。 “应该没差多少吧?” 阿玉点了点头。 “那这样,我帮你补上,你到时候还我就行,”张之维看了眼林观音,笑道,“都是一个巷子的,你又跑不掉。” 阿玉退拒不得,收了钱,连忙道谢,垂着头,声音有些哑:“我过几天一定会还您的。” 张之维点了点,道:“那我和夫人等着你。” 阿玉在家、在外冷眼受的多,倒很少被这样认真对待过,忍不住抬起头,就见张之维笑着看她,眼里什么都没有,看她就像在看一个普通的姑娘。 普通的。 阿玉好像捡回了点自尊心。 心里忽然有点酸,没出息地擦了擦眼睛,使劲儿点头:“我一定会还您的。” 张之维带着林观音回了家,金成溪又开始闹起来了:“张叔叔,你上哪去了啊,那个推车又是什么时候做好的啊,怎么都不给我通知一声?” ……真奇怪,为什么要给他通知? 鉴于金成溪那天表现良好,没给提心吊胆的金敏捅娄子,金敏此后就很放心地把金成溪放在张之维他们家,并一次□□了一个月的饭钱,自家的孩子养着养着成了张之维他们家的了,但他毕竟不是张之维和林观音的亲生孩子,对着张之维完全没有那么恭敬,一向是没大没小的。 金敏正好在家,听金成溪这么说,气的给他背上来了一巴掌,让他懂点礼貌。 礼貌? 那是什么东西? 能吃吗? 金成溪被他妈一巴掌拍的正好,颠颠地跑到林观音身边,哭诉道:“林姨,我妈真的好凶啊。” 林观音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转过头,却给金敏比了个大拇指。 [打得好。] 这没大没小的臭小鬼就是欠教育。 金成溪常在张之维家蹭饭,金敏回家也会礼尚往来,邀请张之维和林观音过来吃。 听他们说要去巷子里摆摊,还给介绍人流量最大的地方,金敏在这里住了很久,对着巷子的情况很了解:“李小姐心善,看我们母子俩生活困难,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涨房租。” 哦,怪不得,朱顺贤每次骂人,金敏明知道会惹一身骚,还要出头招惹她。 因为,朱顺贤骂的是金敏心里的大恩人李青鸾呀。 “巷子东头,就挨着遇惊鸿那房子旁边,往里走几里就是个大戏院,戏院不远处就是个夜总会里面有正当红的水玲珑,一到晚上热闹得很呢,你们去哪生意准好。”金敏想了想,脸又臭起来,“就是我们这有个臭巡警,说不定会跟你们伸手要钱。” 要钱? “保护费啊,害,这些警察工资低,衙门里也没什么油水给他们捞的,就只能欺压我们这种小老百姓了。”说着她还啐了一口,“亏得还跟我们住一条街,真嫌晦气。” 林观音跟她熟了,发现金敏真是生了一副侠义心肠,对着这巷子里的各种事八卦不说,还总能发表点观点,往往说的自己义愤填膺。 她默默地递上一杯水,推到金敏身边,她手自上划到下,拍了拍胸口,又摇了摇手。 [消消气。] * 推车上摆了几个做好的糖人,张之维一手推了推车,一手牵住林观音的手。 林观音手里拿着个拨浪鼓,还是像以前在乡野里做卖货郎时一样。 只是这回两个人身后跟了两个小跟屁虫,金成溪和萧茵茵。 张之维他们还没开张呢,到轮到这两个小家伙先享受了。 金成溪一边吃还一边吹:“茵茵,我跟你说张叔叔可厉害了,他什么都会!” 说着一顿语气词一连贯,手里的凤凰被他飞到空中,然后极其夸张的落下来,“哗”地一下:“张叔叔就把推车做好了,真的,我都没眨眼。” 萧茵茵没听出来金成溪在吹牛,这个没见识的小姑娘嘴巴长得老大:“张叔叔真的好厉害啊。” 张之维无语地转过头,又给金成溪来了一拳,给他揍到地里去了,然后在萧茵茵夸张的叫嚷声中,教训他:“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吹你的牛,少拉上我。” 金成溪被他一拳打得头晕眼花,但手里的凤凰愣是没掉,本来还想求求情,结果萧茵茵正巧在旁边,不存在的男子气概愣是涌上心头,从地里自个儿爬起来,然后又屁颠屁颠地跟在张之维身后。 他们到了地儿,萧茵茵被林观音抱在怀里,一边吃糖,一边听林观音摇鼓。 张之维百聊无赖地坐在旁边,撑着头,半偏着头,看着林观音,林观音感受到他的目光,也转过头来笑着看他。 第47章 张之维张开手臂,轻声说:“我抱着她吧。” 林观音身体不好,不能老抱着萧茵茵。 林观音点了点头,张之维接过她怀里的萧茵茵,骤然换了个人抱,萧茵茵有点懵,抬头见是张之维,喊了声张叔叔,然后就见林观音拿着板凳挨近了些,又给她摇鼓。 萧茵茵笑弯了眼睛,窝在张之维怀里,小腿一晃一晃的。 金成溪没关心他们这边如何温馨,他起了点事业心,想着张之维就算是卖糖人也是最厉害的,他不能让张之维的“才华”磨灭,卖力地叫卖。 小家伙叫卖还挺管用,给张之维招揽了不少客人。 张之维一手抱着萧茵茵,一手画糖人,他跟别的糖人师傅不一样,需要转罗盘指到哪个算哪个,他是人家说做啥做啥,服务态度那叫一个好,关键是做的快。 单手做的时候,只注意他手上的动作,就看不见糖凝结的情况,可只看糖画的情况,又不知道张之维到底是如何做出来的,只见得板上出了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小动物。 糖人画这个,在北平居多,其他地方的糖人师傅多集中在乡下市集里,金陵城倒是少,这种乡下随处可见的玩意倒也成了稀罕物,被路过的小孩子们追捧。 萧茵茵呆在张之维怀里,瞪大眼睛看着张之维真的如金成溪所说,哗哗哗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画作,但她不敢动,怕动了张之维手抖,把画弄乱了。 在张之维怀里当起了木头人。 天色渐晚,城市里被现代的灯光所照亮,不远处的娱乐场所里响起热闹的叫喊声,水玲珑悠远的歌声也伴着晚风飘了过来,城市的夜生活开始了,路过看演出的人也越聚越多,张之维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金成溪倒不忙着揽生意了,过来帮忙维持秩序,让林观音能安心收钱。 人多了,萧茵茵不好再坐在张之维怀里,从他怀里跳出来,跑到林观音身边,抓住了她的裤脚。 林观音偏过头,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指了指地上的凳子让她坐。 萧茵茵摇了摇头,大家都站着,她也不愿意一个人做着享福,于是陪着站。 又过了一段时间,或许那边演出正式开场了,人稍微少了点。 秋夜里,寒风侵肌,张之维担心林观音的身体,便早早歇了摊子,打算带着他们回家。 正巧要收摊了,路边一个穿着长衫,容貌昳丽的男子从黄包车上下来,朝他们这走过来,他捻着兰花指,举手投足间都莫名有股女气,说话也轻轻柔柔地,只有一双低垂的眉眼,蕴着被刻意隐藏的锋锐。 “糖人?”他笑了笑,“真是好久没见着了。” 他看了看张之维,问道:“老板还能给我做一份吗?” “行啊。”反正做最后一单呗。 张之维指了指罗盘上的动物,让他随便挑,男子不挑,他非要转,怀念地摸了摸罗盘,笑道:“我以前总想转个凤凰,没想到一次也没转上。” 他低叹道:“到底是命不好。” 没转上,我给你做呗。 这种小事还要麻烦人家上天吗? 男子说着,轻轻摇起转盘,转盘上的指针,转啊转,最后转到一个小小的蝴蝶上。 “哎,果然不是呢。” 所以说,他可以直接给你做的凤凰。 “老板,”他说,“那就给我做只蝴蝶吧。” 张之维给他做了,然后也彻底收摊了,却见他拿着蝴蝶也不吃,慢悠悠地走进巷子里了,身姿翩然的模样雌雄不分。 也是活久见了。 “乖乖,”金成溪眼见着男子拐进巷里,瞪大眼睛,感叹道,“我没想到有一天还真能见到遇惊鸿。” 遇惊鸿? 就隔壁那个唱戏的? 呃,全性他记着好像是有个唱戏的家伙吧,该不会也这样吧? 嘶,入世真是让他开了眼了。 -------------------- 第26章 村妇 ===================== 萧茵茵年纪小,受不住这么累,一到收摊了,困得不行。 张之维看她那个样子,便把她背起来,林观音也不摇鼓了,安静地走在张之维身边,不时扶一扶要掉下去的萧茵茵。 金成溪被打发去推推车,他觉得这个稀奇,也不喊累,精神头可好了,推的有模有样的,路上遇到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仔细去看似乎是个身着旗袍的年轻女郎。 “李姨!”金成溪跟那边打招呼。 哦,原来这就是李青鸾啊。 李青鸾以前是城里面的大小姐,但年龄到了一直没嫁人,家里就给她分了两栋房子,一栋就是萧客一家住的地,一家就是张之维他们目前住的地方。 找房的时候,因为要照顾病卧在床的林观音,一切相关事宜都是拜托王子仲,所以,他俩倒没见过李青鸾。 李青鸾闻声转过头来,看到了他们一行人,她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继续往里走,就要回到家中,结果一进门,朱顺贤不知道又怎么了,开始吵闹起来了。 她其实早就想把这家子赶出去,但碍于契约,时间不到,她不好说什么。 见朱顺贤发疯,紧皱着眉头,转头就要回屋。 却没想到,朱顺贤第一次越了界,疯疯癫癫地跑过来跟她要人。 李青鸾踩着细细的高跟鞋,轻轻一别手,别开了朱顺贤的手,冷漠地站在一边,斥道:“都说了多少次,我和萧客根本不熟。” 第48章 找她要人有什么用? “不是他,一个不爱回家的男人,我找他作甚!”朱顺贤竟然心里明白得很嘛,她粗暴地扯过李青鸾的胳膊,她以前是干惯了农活的,力气大得很,李青鸾一个风花雪月的大小姐哪里比得过她,一把差点被她绊倒,然后听她说,“我女儿是不是在你那里?” 萧茵茵以前总爱往李青鸾这里钻。 李青鸾有些头痛,看着朱顺贤死死拽着她的手,无奈道:“朱夫人,你再这样,我真就只有报警了。” 听到要报警,朱顺贤终于有点怕了。 李青鸾甩开她的手,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手臂,冷道:“你丢了孩子,不问问你自己,一天到晚给我发疯,又有什么用?” 朱顺贤不管有没有用,她只想找被自己遗忘了的女儿,她现在就只有她了。 “茵茵!”她喊,“你在哪里啊?” 正巧,张之维过来还孩子了,见朱顺贤的样子,把背上的萧茵茵拍醒了。 萧茵茵揉了揉眼睛,从他背上爬起来,看到了正在发疯的朱顺贤,有些害怕,缩在张之维背上轻轻喊了声:“妈。” 朱顺贤一顿,赶紧跑过来,要把萧茵茵拽下来。 林观音拦住了她。 没想到林观音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人,拉起正在发疯的朱顺贤竟还拉的住。 张之维放下了背上的萧茵茵,拍了拍她的背,让她回到朱顺贤身边。 萧茵茵怯怯地去了。 朱顺贤一把拉过萧茵茵,道:“你要急死我吗?” 萧茵茵垂着头,没敢说话。 “你是不是就这么不懂事?你也想和你那个混账父亲一样,不回家了吗?还是说……你也想逼着我去死?!” 萧茵茵还是没敢说话,这可要把朱顺贤气死了,她想,从她肚子里千辛万苦滚出来的家伙怎么跟那个混账这么像?! 一样的扛不住事,一样的胳膊肘往外拐! 凭什么?! 这是她的孩子,明明是她的孩子! 她伸出手,又要打她,萧茵茵缩成一团,赶紧闭上眼睛。 但过了许久,巴掌又没落下来,她怯怯地抬起头,看到了林观音的身影。 她冷着脸,拉住了朱顺贤的巴掌。 朱顺贤怒道:“我教训我自己的孩子,关你什么事?!” 林观音没有回答。 她那么年轻又那么漂亮,冷漠的眼神,和她见过的城里人一样。 啊,她也瞧不起自己,对吧? 他们就觉得,她该任劳任怨一辈子在泥里滚,做个贤妇,在家沉默着承担起所有沉重的家务,在外还得体面有文化给自己的丈夫撑起场面,不仅得听懂所有人的暗讽,还得恭顺地接受一切。 可是,她不管做再多,他们还是会因为她偶尔的一两次露怯而一直笑话她。 因为,她是个村妇,所以她活该遭人耻笑。 因为,她没有文化又不够漂亮,所以活该被丈夫厌弃。 既然这场婚姻自一开始就不是你情我愿,那萧客这个接受了新思想,“先进”的先生为什么不退婚?为什么及时止损? 这所城市再繁华又如何,根本就不是她的家乡! 她宁愿在一开始就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乡下人,即便贫苦,但有尊严。 林观音始终没有说话,她的沉默激怒了朱顺贤,她伸出另一只手,然后手在空中被张之维拦住了。 “朱夫人,”张之维笑道,“这是我夫人,你做事前能不能三思啊?” 张之维就像一头懒散的狮子,可这头狮子再懒散,那也是狮子,令人看了就害怕,朱顺贤忍不住往后退,想要扯开张之维的手,刚刚一拉手,就被张之维放开了。 但她扯得太急太猛,有些踉跄,一个没站住,就摔了下去。 “妈。”萧茵茵急急地跑过去,扶住了她。 张之维立刻伸起手,自证清白:“我没动手啊。” 林观音认真点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我看到了,你什么都没做。] “朱夫人,天色晚了,带着茵茵回家吧,”看了全程的李青鸾终于开口,“至少让自己的孩子吃上一口热饭。” 朱顺贤什么也没说,出乎意料地没再发疯,拉着萧茵茵走了。 朱顺贤走了,林观音走到李青鸾身边,指了指她手臂。 李青鸾揉了揉手臂,说:“没事。” 张之维却说:“我们家药多,还是擦擦吧。” 李青鸾看了眼林观音,又看了看张之维,沉默良久,低声道:“我就不去你们家了,能劳烦你夫人过来帮我擦擦药吗?” 林观音歪了歪头,有些不懂,李青鸾表情有些奇怪,她望着萧家,冷笑道:“我可不想再传出什么难听的话了。” 林观音愣了愣,转过头看向张之维,却见张之维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下巴,赞同道:“也对,这巷子人多口杂,谁知道会说点什么呢?” 张之维一个有妇之夫可不想成为下一轮绯闻的男主角。 -------------------- 第27章 青鸾 ===================== 林观音拿着活络筋骨的药来了李青鸾的屋子。 她的屋子里尽是书,书桌上堆着一大堆稿子,林观音好奇地过去瞧了瞧,就听屋里传来李青鸾冷淡的声音:“那些都是废稿。” 第49章 李青鸾从屋子里走出来,她还是穿着那身素色的旗袍,她袅袅婷婷的走过来,一只手环着臂,一手拿着细烟,烟那头冒着红星,燃尽变成烟蒂的部份就快要往下掉,烟雾往上飘,遮住她的眉眼,衬得她冷淡的模样奇异的多了几分妩媚。 她冷眼瞧着那些稿纸,将未燃尽的烟头,狠狠怼到稿纸上,将上面娟秀的字迹统统抹掉。 “我已经写不了稿子了。” 林观音瞪大眼睛,有些不懂。 李青鸾坐到沙发上,将烟叼在嘴里,深深吸了口,又吐了出来,吐出了个漂亮的烟圈,她整个人躺在沙发上,半晌,又转过头来,看着林观音,低声问道:“抱歉,我说话有些直,你是哑巴吗?” 林观音点了点头。 李青鸾舒出一口气,叹道:“哑巴也挺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理那些臭人。” 林观音想了想,在桌子上蘸了蘸水,写道:[你为什么写不了稿子了?] “为什么?”李青鸾丢掉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叹道,“我啊,被人毁掉了。” “很轻易的,就一个不熟悉的男人就可以做到,”李青鸾漠然地甩开手,淡道,“我不管写再多东西,才华再厉害,但因为我是个女人,所有人就只抓着我的绯闻看。” 这篇文章写的真不错啊。 可她是个女人。 看啊,她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勾引别人丈夫的□□。 一个□□羞辱就可以磨掉她此前做的所有努力,她所拥有的所有才华。 “只要,我一发表文章,报社为了提高销量,也会拿着我的丑闻来吸引人叫卖。”李青鸾叹道,“多恶心啊,我不愿意以此谋生。” 可,她又只会写文章。 甚至她为了写作已经被家人放弃。 她做了那么多,好不容易混出名堂来,一个关于男人的谣言就要毁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林观音写道:[林观音。] “观音?慈悲么,”李青鸾轻轻笑了一下,偏过头去仔细瞧林观音,低声道,“你确实有几分像那座上的观音像。” 林观音又写:[你叫我阿音就好。] 阿音? 李青鸾点了点头,说:“我也不喜欢喊人夫人,感觉就像没有自己似的。” 林观音温柔地坐在她身边,拿过她的手,将药油涂在她手臂上,刺鼻的薄荷味马上飘出来。 李青鸾轻轻皱了皱眉,但也没说什么。 待林观音擦完,就听李青鸾说:“阿音,你想知道我和萧客的事吗?” 林观音顿了顿,在桌上写:[你如果不想说,不要勉强自己。] “不,我想说,”李青鸾看着她那双温柔又包容的眼睛,心里有了倾诉的欲望,淡声道,“可你知道的,没人乐意听真相,他们只想要龌龊的故事,越刺激越能勾人兴趣越好,以满足他们肮脏又猎奇的心思。” 林观音眨眨眼,听李青鸾说起了一个漫长又无趣的故事。 她和萧客相识于报社,李青鸾有文章要发表,正巧当时负责的编辑就是他,他们有过短暂的交流,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后来萧客碰巧要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以前的小房子不够住,就被报社的人推荐到她这里住,她让萧客住了,也签了一年多的合约,可是后来莫名其妙传起绯闻来了。 她解释了很多次也没人听,朱夫人也越闹越凶,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说我们是奸夫□□,可我不记得有跟萧客有过多的交流,我有什么错,”李青鸾自问自答,“他喜欢我,所以我有错?” 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喜欢,凭什么让无辜的李青鸾承担罪责? “可是,阿音,他真的喜欢我吗?”李青鸾冷笑道,“他喜欢的不过是一个满足性幻想的对象罢了。” 李青鸾有当世女子没有的胸怀,有才情,更有上好的家世,她长得漂亮,举手投足高贵又清雅,符合他们这些“才子”们对女人所有的幻想。 可,除此之外,李青鸾是个人。 她不只是一个女人。 她至今未婚,不是因为没有觅得佳婿,她只是不愿意嫁人。 她可以谈数百次恋爱,拥有无数情人,但却不愿意属于任何一个人,成为某个人的独占东西。 她单纯想做个自由的人,有错吗? 干涉到任何人了吗? 他们凭什么拿着他们那些封建腐朽的伦理要对她指指点点? “你不知道,萧客遇到我抽烟的时候,那表现,”李青鸾哈哈一笑,“他喜欢我?哪里喜欢了?” “而我却要为了他错误的喜欢,承担所有,”李青鸾猛地站起来,走到书桌前,抓起一把稿纸,怒道,“凭什么?” “我走的如此不容易,凭什么可以轻易被毁掉?几十年后,如果我的作品有幸留下来,是不是人们谈的还是我的风流韵事?” “男人可以先说才再说德,可女人凭什么要背着贞节牌坊才能说一说自己的才,甚至要背着莫须有的骂名,无限度地泯灭自己的才?” “还是说我不该做一个女人?”李青鸾捏着自己的衣服,笑道,“可怎么办啊?我很喜欢我的身体。” “阿音。”李青鸾的眼神温柔,却有些瘆人,她望着林观音的脸,像是在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女儿家如此美,这叫我怎么舍得下?” 第50章 她走过来,拉过林观音,问她:“我是不是很漂亮?” 林观音点了点头。 “我不该为自己漂亮蒙羞对不对?” 林观音又点了点头。 李青鸾舒了一口气,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说:“我明白了,错的不是我,我只是生错了时代,若是我的读者都是阿音这样的姑娘,我一定不会如此难过。” 可这时代里,读书识字的那么少,更别提姑娘了,李青鸾几乎是妄念。 “阿音,我的书发表不出来,我就都给你,好不好?”李青鸾眼睛亮着,“你知道么,仅仅是有人认真读我的作品,我就会很开心。” 林观音点了点头,伸手,微微弯了弯大拇指。 [谢谢。] 见林观音答应了,她更开心,似乎有些开心地过分了,拉着林观音往屋内跑。 然后在杂乱无章的房间,东翻西找,跳出一条月白色的旗袍,在林观音身上比了比。 林观音有点懵,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李青鸾猛地抬起头,笑道:“阿音,你也很漂亮,快来试一试这条旗袍吧。” “我把这个也送给你。” 林观音不会穿这个,被李青鸾套上,然后一个扣子一个扣子的慢慢扣上。 李青鸾摸了摸她头上的银簪,笑道:“你看,真的很适合你。” 她的衣柜上挂着一个等身的玻璃镜,看上去颇为昂贵。 这是林观音头一回看清自己的模样,这本是周莲的脸,可在这上头她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镜中的人便也笑了。 她抱着自己脱下来的衣衫,朝李青鸾弯了弯拇指,又道了一声[谢谢]。 张之维在家里等她多时了。 见林观音穿着旗袍怀里还抱着一堆衣服,衣服上还堆了一堆书。 ……她这是去擦药,还是去打劫了? “阿音呐。”张之维刚想问两句,就见林观音兴奋地把怀里这堆东西放到床上。 李青鸾和她身形相似,穿着她的衣服,刚刚好勾勒她身体的曲线,月白色的衣服正衬得她那张秀美的脸庞,她发件的银簪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泽,整个人也像包裹月光之中。 明亮却温柔。 就像月光一样。 林观音眼睛亮晶晶的,昂着头,模样很是娇俏。 张之维心跳有些快,捂着胸口,故作冷静地说:“嗯,很漂亮。” 林观音就等着这句话,开心地扑到张之维怀里。 张之维心里想着,人都投怀送抱了,没点表示不好吧。 但他刚刚低下头,就见林观音捂着口鼻,在他怀里打了个喷嚏。 “……但大晚上的还是别穿这么少了。”他不由得补充道。 -------------------- 第28章 夏蝉 ===================== 林观音果然感冒了。 但她硬是憋着没说,只有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 他们惯常去摆了摊,但由于她喷嚏打个不停,张之维提前收了摊。 林观音连忙指了指自己,摆了摆手。 [我没关系的。] “阿音呐,”张之维叹口气,说,“可我赌不起。” 林观音垂下头。 她骗过张之维一次,而那一次她差点死了,此后张之维不怎么听她说自己能吃苦,没关系这种话了。 说多了,他还会生气。 张之维脾气很好,尤其在林观音面前,他从不发脾气,也不舍得跟林观音发脾气。 只是一生气就想起以前的事,然后沉默着陷入沉思,怎么也喊不过来,入定的模样怪吓人的,有几回林观音以为他失魂了,赶忙跑出去找大夫,结果被他揽入怀中。 听着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阿音呐,你能不能别再出事了?” 林观音窝在他怀里,沉默良久,反手抱住了他。 两人紧紧相拥,直到张之维从情绪中走出来。 两人手牵着手,回了家,一到家,金成溪又开始闹了。 “欸,张叔叔你们又不带我。” 张之维把车推到院子里,林观音拿了个小玩意,交到金成溪手上,他笑了一下,又立马严肃起来:“就算拿这个贿赂我也是没用的!” 张之维看了看他,问:“你不上学啊?” 金敏前段日子终于凑够了钱,把他丢进学校里。 金成溪摇摇头,抱怨道:“谁要上学啊,烦死了。” “嚯,瞧瞧你这话,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吧。”张之维笑着摇了摇头,把上面的剩下来的糖人给了金成溪一个,说,“萧茵茵就没学上。” “那是茵茵年纪太小了,学校不收。” “好吧,”张之维反正没上过学,不懂这些,“把这个给茵茵吧。” 自那天后,朱顺贤忽然不闹了,萧茵茵丢了一次,她似乎明白了眼前什么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耗尽心力一心一意陪自己的女儿,萧茵茵也因此被关在家里,出不了门了。 “得勒。”金成溪还是那副鬼精鬼精的样子,转了转眼珠子,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拿着糖人,屁颠屁颠地跑了。 推车上还剩下一个糖人,是一只凤凰,张之维准备留下来给林观音喝药用。 没曾想,旁边一直没现过身疯姑娘出来了,她虽然疯但倒被父母收拾得挺好,扎着辫子,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脸蛋,但她一蹦一跳的像个不符合年纪的小女孩儿。 第51章 她蹲在地上,昂着头,望站着的林观音:“姐姐,你还卖糖人吗?” 林观音愣了愣,没想到她会主动找自己。 她一向被自己父母关的好好的,甚至她父母都时时不出门的,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她。 仔细看她,虽然被头发遮住了,但确实缺了一只耳朵。 她却不因自己的残缺有什么反应。 是了,她是个女疯子。 林观音弯下腰,就如她表现出来的模样,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儿,摸了摸她的头,把糖人给了她。 她接过糖人很开心,嘴里嘟囔着:“先生一定会喜欢凤凰。” 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衣兜,发现自己身上没有钱。 她似乎对自己没有钱这件事很惶恐,小心翼翼地看着林观音,说:“姐姐,你别打我,我有钱,我回去给你钱。” 林观音摇了摇手,本想表达不要钱,结果她没看懂,反倒更害怕了,双手抱头,连手里的糖人都掉到了地上,一个劲儿地喊:“别打我,蝉儿有钱,有钱的,我很快就会遇到先生,先生会给我钱的。” 先生? 她从头到尾说的先生是谁? 林观音有些无措,见她越哭越狠,屋里休息的一对老夫妇也被哭醒了,连忙跑出来。 见此情形,没等张之维出面解释,老夫妇却赶紧跟他们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夏小姐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发疯了,实在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姐? “她不是你们的女儿吗?” 老夫妇摆摆手,忙道:“怎敢,我们是被雇来照顾夏小姐的。” 夏蝉还在哭,林观音想了想,蹲下来,捧着她的脸,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 夏蝉眼泪跟珍珠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似乎掉进过往的记忆里了,低头瞧着那份凤凰,又看了看林观音,然后哭着抱住了林观音,哭道:“先生,你终于来了,蝉儿等了你好久。” 林观音被她抱得有点懵,抬头向一旁的张之维求救,张之维想了想便也跟着蹲下了。 “夏蝉,”他扒开夏蝉,认真地跟她说,“这是我夫人,她叫林观音,不是你的先生。” 夏蝉顿了顿,说:“怎么会呢?我等了那么久,怎么会等错人呢?” 在场众人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然后,夏蝉被那对老夫妇劝回去了,她不时回头看着林观音,喃喃道:“怎么会等错呢?” 张之维捡起地上那个糖人,见林观音有点难受的模样,以为她心疼糖人,劝道:“没事,我再做一个。” 林观音摇了摇头,牵住了张之维的手。 他们回了屋,张之维就去熬药。 林观音的病情复杂,一天到晚都在喝药,药炉子就没停过。 幸好是深秋,药汤比夏日里的保存的要久很多,早上的汤药,热一热还能喝。 张之维端着热好的药,回到桌前,见林观音还望着夏蝉所住的地方,便道:“她那只耳朵是被人生生咬掉的。” 林观音倏然抬起头,听张之维解释道:“伤口参差不齐,不像是用刀割下来的。” 林观音在桌前写了个:[为什么?] 张之维摇了摇头,叹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与她那位先生有关。” “阿音,你看出来了吗?她是个异人。” 林观音摇了摇头。 “按理来说,普通人一般伤不了她。” 当然若是个天生异人,那可就不一定了,天生异人基本上生来就有异能,但年幼无知,不一定控制得住,也不一定明白这是什么,很可能给自己招惹祸端。 “不过,我们走了这么多地方,还有什么悲惨的事没有见识过呢?” 林观音看着他,张之维拍了拍她的头,低声说:“别难过了。” 刚巧话落,外边便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张之维去开了门,就见外面站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姑娘,她垂着头,躬着腰,十分低顺的模样。 “阿玉?” 阿玉没敢看他,伸出手,交出一个拿小布包着的东西,翻开来是几枚铜钱,铜钱很旧甚至有些褪色了,可她很宝贝这些,她捏着布包,不时颤抖。 “先生,”她声音很轻,“我是来还钱的。” 哦,是那件事啊。 时间有点久了,张之维都差点忘了。 张之维下意识看了看屋里的林观音,然后接过她手里的钱。 阿玉见张之维接了,这才抬起头,深深给张之维鞠了一躬,道:“谢谢,先生那日出手相助。” 张之维摆摆手,说没什么,又接着问:“你母亲如何了?” 他以为阿玉会随便寒暄一下,然后结束话题直接回家,没曾想,阿玉呼出一口气,眼里的纠结和愁苦散去,变得坚定,她似乎放下了什么。 她说道:“去世了。” 张之维瞪大眼睛,心想自己嘴怎么跟开了光的乌鸦嘴似的,一问踩一个雷。 “没关系,”她勉强笑了笑,低声道,“人都是会死的,死了比活着容易。” 这话道理是没错,可要她一个看上去尚且年轻的丫头来说,就有点奇怪了。 张之维眯着眼睛,扫了一眼,发现了她手臂上被藏在衣服里的淤青,心里沉了沉。 阿玉却又给他鞠了一躬:“谢谢先生,我走了。” 第52章 张之维望着阿玉的背影,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他皱着眉,与林观音相对而视,心道,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 第29章 阿玉 ===================== 张之维的预感是对的。 第二天一大早,巷子里果然出了事,巷子里的人几乎全都出来看出了什么事,一个个跟只大鹅似的,抻着头,往阿玉家望。 林观音被裹到一层厚厚的棉衣,被张之维拉到人堆里。 张之维很高,因此那房里的视野很清楚,阿玉被巷里的薄警官带着几个小警官抬了出来,她闭着眼,脖颈间是深深的青紫色,偏着头,刚好朝向屋外的方向。 巷里街里街坊的纷纷叹道:“阿玉这是死了?” “可不,说的是昨晚上的吊,嘿,说起来我昨晚回家晚,该不会那时候阿玉就已经死了吧?” 人群里几个年纪大点的阿姨感叹道:“阿玉这么好的姑娘怎会想不开呢?” “还不是她那个病卧在床的老娘和她瘸了腿没本事的老哥害的。”说话的是和阿玉同住一个院子的老邻居,也是他昨晚最早发现阿玉死的,他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转了又转,压低声音,说他憋了好久的八卦,“她哥早些年拉黄包车的你们知道吧?” 众人颔首。 “后来赌博赔不起被人打断了腿,阿玉和她娘本来就是被她哥接到金陵的,没什么生活来源,这下子瘸了腿拉不了车了,彻底完了。” “那就走啊,回老家总有条活路。” “走哪去啊,他们家里又没有田地,而且她哥腿瘸了连佃农都当不成,她娘又常年吃药,这一拖再拖,把家彻底拖垮了,”老邻居叹口气,似是也觉得无可奈何,“阿玉摊上这么个家庭,哪个愿意娶她啊。” “况且……”老邻居的话忽然停住了,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况且什么? 有个尖嘴猴腮的小伙子说了,他以前喜欢阿玉,偷偷跟踪了她好久,发现了她的秘密,他明明保密不会说出去的,可是阿玉死了,他觉得没什么盯着他了,而且一个死人还要什么清白呢? “况且,阿玉做了暗娼。” 众人吸入一口凉气,心道阿玉好歹是个良家女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 小伙见众人惊讶,浑然不知的模样更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简直洞悉了一切,聪明极了,忍不住舞着手,又跳了跳,夸张地说:“嘿,你们还不相信?她一个女儿家什么也不会,能做点什么,就算去厂里做女工,也挣不来她娘的药钱啊,这不就只能……” 他话还没说完,张之维已经听不下去了,可他刚准备出手,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阵惊呼声。 他将林观音护到身后,就见一个干瘦的小伙拽起说话那人的手,一脚踢向他的膝弯,逼着他跪下,小伙子痛呼不已,刚一跪地,整个人就摔倒到地上,而打人的那人一言不发,继续打,拳拳到肉,打得那人鼻血直流。 老街坊们围着一团,却没人敢上去,只在身边喊:“何仁你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原来,他就是和阿玉住在一个院子的何仁。 何仁听不进去,他似乎魔怔了,对着那个人倒也不是宣泄愤怒,也不是像之前打他那般示以警告,他明明是打人的人,可他却在哭。 是的,他在哭。 他们这样的人,悲哭都是无声的。 眼泪像断了风筝的线,簌簌地刷下来,洗净了他布满灰尘和汗水的脸。 他原来是在悲伤,或许还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恨,所以不计后果的打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就像在打无能的自己一样。 “那边在干什么?!” 薄警官发现了这边的动静,拿着警棍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呵斥围观的众人,拦住了何仁的拳头。 何仁不怕他,被拽住手,抬起头冷漠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开了口:“薄文章,你一天正事不做,管什么闲事?” 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薄文章冷道:“人都死了,你又发什么疯?” “你不是早就知道她会死吗?” 何仁顿住了。 他喜欢阿玉,全巷子的人都知道。 可他为什么不娶阿玉,没有一个知道。 他不想娶她吗? 他想的。 他曾经很想,可他读过书,知道一些“礼义廉耻”,在明白阿玉究竟正在做什么后,他又却步了。 他或许在内心深处嫌弃阿玉脏。 阿玉长得好看心地善良,即便处在困境里,也会对苦难的人伸出援手,从不放弃自己病入膏肓的母亲,不计代价地为她买药治病,甚至为此背上高利贷。 她也是坚韧的,不管自己再困难也从来不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苦楚,也不会求救,任由自己一个人在泥潭里苦苦挣扎。 何仁曾经废了那么多心力,打开阿玉的心门,他跟阿玉许下了山盟海誓,他不怕阿玉背后沉重的负担,他也不怕那利滚利如同雪山一样高利贷,他愿意同他喜欢的姑娘一起承担。 可当阿玉愿意向他伸出手时,他把手放下了。 他嫌弃阿玉脏。 这么干净好看的姑娘,哪里脏? 他和那些说着闲言碎语、指指点点、张嘴闭嘴礼义廉耻的腐朽书生没什么不同。 第53章 没什么不同啊。 他清楚,自己才是害死阿玉的罪魁祸首,让她燃起希望又扑灭掉她的希望,让她一个人继续在泥潭中苦苦挣扎。 何其残忍。 他对此一清二楚,可也正因为清楚,他才会这样痛苦,他是个伪善的人,明明清楚自己何其虚伪,却不肯去看自己的虚伪,不看就等于不存在,他就仍是一个身世凄苦、家道中落、却依旧朴实善良的何仁。 所以,他下此狠手。 他一边想,是我害死了阿玉,我该死。 一边又想,害死她的不是我,是这个烂世道。 一面痛苦,一面沉沦。 善与恶。 好与坏。 黑与白。 他不够明白也不够纯粹,只能在两者之间痛苦的摇摆。 阿玉的母亲死后,她彻底没了活在世上的理由。 她会死。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才会赶了一晚夜车,直到白天听闻阿玉的死讯,才急匆匆地赶来。 多会装啊。 他比戏台上那些戏子还会演戏,而观众是整条巷子的街坊,他们都在感叹他的深情。 只有薄文章,这个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冷笑着看他表演,戳穿了他拙劣的演技。 但他并不因此惊慌,他好庆幸,他自己都无法拆穿自己的伪善,可薄文章帮了他。 让他可以坦坦荡荡地接受那些罪孽,直面他的愧疚、卑劣、恐惧…… “薄警官。”被打的人连滚带爬地起来,拉住这个他们私底下唾骂的警官,恳求道,“你快把他抓走,不然,我会被他打死的。” 薄文章没有理他,他不是什么善良的人,街坊们没有骂错,他就是个无恶不作的臭巡警。 他站起来,当作没有看到此处的混乱,一挥手让抬着阿玉尸身的属下们离开。 众人让开一条路,目送着他们的远去。 临了,看向任跪在地上悲哭的何仁,以为他是在为自己爱人痛哭,于是怀着怜悯,悲叹道:“多好的人呐,怎么会这样呢?” [他真的是在为阿玉哭吗?] 林观音看了全程,觉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张之维牵着她离开了这里,边走边说,“阿音呐,人是复杂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林观音停下来,走在前面牵着她手的张之维倒像是被她拽住了似的,她翻过张之维的手,在手心处继续写:[可你明白。] 张之维顿了顿,转过身朝林观音笑了笑。 “我是修行中人,修行本来就是修心,若是心乱了,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还修什么道呢?” [那你会一直明白吗?] 张之维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从不曾迷茫,可不代表他不会迷茫,人的一生这么长,有太多的时间发生足够的变数,而这些东西注定成为他修行路上的绊脚石,他得一次次跨过去。 有时候,跨过去就像摘个果子那么简单。 有时候,却很困难,似乎横亘在眼前是一座五指山,任他如何折腾也翻不过去。 此前的人生里,他还没有遇到后面的情况,但他总有一天会遇到的。 总有一天。 -------------------- 第30章 戏台 ===================== 阿玉的事成了大家茶余饭后必谈的事,只是大家隐晦地隐去了她那段生前刻意隐瞒的故事,把她还当作巷里那个朴实又善良的姑娘。 谈到她的时候,总会说,好可惜啊。 但也只能如此了。 大家生活同样艰辛,还得为了生计奔忙,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她。 张之维和林观音也照常去巷子外摆摊,那天以后,夏蝉似乎缠上了他们,那对老夫妇毕竟是年纪大了哪里看得住年轻活泼的夏蝉? 一个没留神,夏蝉就跑了,张之维稍稍抬了抬手,这家伙就摔了个狗啃泥,她捂着被磕到的脑袋,呼了一声痛,接着气急败坏地喊:“先生,我长大了,你总不能老把我留在家里。” 得。 这回,把张之维认作了她的先生。 鬼知道,她又陷进哪段记忆里了,反正千万别陪着她玩就好,不然这家伙又得发疯。 她见张之维不理她,她就更气了,喊道:“先生,你不理我也是没用的!” 林观音有点想转过头去看看她,结果被张之维别过头,他表情难得这么严肃,道:“千万别理她。” 不然,他们今天别想开张了。 这话,被夏蝉听到了。 这可不得了,她又蹦又跳,跟只泼猴似的,叉腰大喊:“先生,这是你逼我的!” 话落,天地忽然变色,时空仿佛都被扭曲了,张之维怔了怔,猛地抓住了身旁的林观音。 “这家伙果然是个异人。”他望着这片已然变得苍白的世界,不由得惊叹,心道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手段。 小小的一条巷子,倒是卧虎藏龙。 他转过身,夏蝉在后头得意洋洋地看他。 虽然感官内,世界变了,但张之维所施加的金光咒仍在,它仍像是一堵墙,让夏蝉进退不得。 “这是什么?” “幻术啊,”她笑道,“我从小就会。” 说着,苍白的情景就变成了一间热闹的戏院,台下座无虚席,台上的戏子穿着粉红色的戏装,头戴制作精美镶嵌着珍珠和宝石的头面,姿态婀娜,双眼含情,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第54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台下传来阵阵叫好声和鼓掌声。 院里面很热闹,不仅是他们所在的位置,坐满了人,就连楼上也全是人,人挤人,有的甚至探出了半个身子,嘶声叫好,小厮们端着茶壶四处填茶,有的还趁机买点自己的私货,趁着客人们心情好,手里的东西不过一会儿就卖的干干净净。 戏院里声音又大又吵,吵得张之维脑仁疼,他听不懂戏,没这风雅的爱好,只觉得吵闹。 然后,伸手堵住了林观音的耳朵。 但林观音看进去了,手上正鼓着掌呢,还没等那边长下句,就听不清了。 她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一脸不耐烦的张之维,无声地问:[怎么了?] “……你该不会听得懂吧?” 林观音点了点头。 她不仅听得懂,她还爱听呢。 以前,叔叔还专门请过戏班子来家里唱戏,她偷着听了好多次。 她拉着张之维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她唱得很好。] “你确定是她?” ? 张之维指着台上那位美的发光的戏子,有几分无奈:“他就算打扮的再漂亮,声音再像个女人,他也是个男人啊。” ! “真的。” 林观音瞪大眼睛。 他用金光咒把夏蝉包住,然后拽过来,问她:“这是不是你先生?” 夏蝉奇怪地看着他,反问:“先生,你不认识你自己了吗?” 救命!! 这到底是在吓唬谁呢?! 他和台上那个到底有哪点像???? 给我说话注意点啊! 发疯又得有点基本的判断能力吧? 张之维被她吓得手一抖,一个没注意,把她拍到地上了,脸着地。 只听“哎呀”一声,夏蝉又吃了个狗啃泥。 但这回,张之维没收着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不仅鼻青脸肿,还流鼻血了。 但夏蝉不在意,她当自己流的只是鼻涕,还擤了擤,擤不上去,就拿手去擦,看上去狼狈地很。 这家伙,也真是绝了,坐在地上,一个跪地抱住了张之维的腿,叫嚣着:“你打我也是没用的。” “先生,”夏蝉抬起头,眼睛亮的很,“我都说了,你去哪,我去哪。” 到底谁能来治一治她的疯病啊? 张之维平生从未这么无语过,他无比嫌弃地抵住夏蝉的头,不让她蹭到自己的衣服上。 见他如此嫌弃,夏蝉自觉地放开了手,又拿衣服使劲儿擦,擦完还傻乐。 “先生,你还是这么爱干净呢,没关系,”夏蝉拍了拍胸脯,豪气地说,“我弄脏的我全洗了。” ……不必了。 真的。 张之维只想让她别发疯。 林观音蹲下来,手里抽出一个帕子,擦了擦夏蝉沾血的手,然后细心地去擦她脸上血迹,然后把手里弄脏的帕子放到她手里。 夏蝉怔愣地拿着帕子,然后捏住了。 她望着林观音,呆呆地问:“我还从没见过对我这么好的人,我能跟着你吗?” 她死死抓住林观音的手,恳求道:“可以吗?” 林观音看着她快要哭出来了,点了点头。 夏蝉欣喜若狂,开心地一蹦一跳,疯过了,又看着林观音,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叫你什么呢?大人,主人,少爷?” “先生?叫你先生吗?”没人跟她应答,夏蝉自顾自地演戏,“那我就叫你先生。” 她拉住林观音的衣袖,将一颗心都捧给了记忆中的人:“你保护我,我也会永远保护你的。” * 夏蝉真的很难缠。 好容易,让她撤了幻术。 他们出来就像傻子一样被路过的街坊邻居围观,他们看到夏蝉跪在林观音面前,张之维不耐烦地站在旁边,在后头兀自猜测,夏蝉是来纠缠张之维的,摇了摇头,看了看温柔和善的林观音,叹道:“哎呀,男人呀,啧啧啧。” “……” …… 好吧。 这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中了幻术,不代表进了幻境,只是感官被扭曲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实际上什么都没变化,要是有人不信幻术,砍她一刀,她这种没攻击性的幻术师还是得死。 哎。 张之维又长长叹了一口气,把林观音拉到身边,心累了,彻底不想管夏蝉这个疯女人了。 夏蝉没人阻止,拍了拍一身灰尘,一蹦一跳地跟在他们后头。 张之维在这里快买了一个多月的糖人,路过的人都熟悉他了,有的专程跑老远来他这买糖人,一直以来都是张之维和林观音在这,有时候多个放了学来这凑热闹的金成溪,还从没有多个年轻姑娘。 买糖人时,不时去看站在林观音旁边傻乐的夏蝉。 但也没多问,就是大家的眼神都很奇怪,尤其是看向张之维的眼神,那叫一个意味深长。 张之维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总不能一个个解释吧,没完没了了。 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 对。 就是这样,他只要不在意,谁看也没用。 第55章 又是夜晚,他都准备收摊了,遇惊鸿姗姗来迟。 他总是来得很晚,但总也能赶着他收摊的时间,到他这买个糖人。 “老板。”他和张之维都快混熟了,看着张之维快要收摊了,笑着拦他,“我的生意还没做,怎么就要走了?” 张之维木着脸,让他过来转罗盘。 他所有的顾客里,只有遇惊鸿如此执着。 遇惊鸿笑着伸手转了转指针,然后指针落到兔子上。 “哎呀,运气真不好呢。” 又不是凤凰。 他还怪张之维:“老板,你应该换个罗盘了。” 都说可以直接给他做了,这到底是干嘛呢? 脑子有病吧?! 张之维挑了挑眉,反问:“怎么着?我给你全画上凤凰呗,这样你怎么转都是。” 遇惊鸿闻言愣了愣,接着莞尔一笑,他轻轻点了点罗盘上的凤凰,声音飘在寒冷的秋风中:“老板通透,到底还是我愚钝了。” 他人很纤瘦,站得很直,姿态若松,可偏偏眉眼低顺,做女儿态。 他安静地等在一旁,等张之维做兔子,然后不经意地偏过头,看向一旁的林观音,朝她笑了笑,林观音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林观音身边的夏蝉跳出来,问道:“这时候了,戏台该开场了,先生你怎么还不走啊。” 林观音一顿,转过头,摇了摇手。 夏蝉歪了歪头,“哦”了一声,冷下脸:“是不是谁给你气受了?” 她撸了撸袖子,气势汹汹:“我这就给你出气去。” 林观音赶紧拉住她,可她是个异人,哪里拉的住,张之维转过头,将金光咒罩在她身上,让她进出不得。 张之维抬头,朝遇惊鸿抱歉地笑了笑:“对不住,这是我邻居。” 遇惊鸿点了点,像是这才注意到夏蝉一样,盯着她,良久,低声道:“我知道。” 哦,他知道很正常,他们住隔壁嘛,就隔着一堵墙,什么都可能知道。 兔子做好了,遇惊鸿将钱一一放到推车上,然后接过了兔子,慢悠悠地走了,可走到被困住的夏蝉面前,又停下来,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地温柔的笑了笑,然后将手里的兔子交到了夏蝉身边。 夏蝉接了兔子不闹了,张之维便撤了她的屏障,她乐颠颠地跑到林观音面前献宝。 “先生,”她喜形于色,“没有凤凰,你可以吃兔子。” “你别嫌弃,这也是甜的,”她凑上前,拍胸脯保证,“特别甜。” 遇惊鸿看着她的样子,没什么表情地望着那条又深又黑的巷子,慢悠悠地错身离开了,嘴里似乎悠悠地说了句。 “我知道。” -------------------- 第31章 聚会 ===================== 金成溪第一次在学校考试考得不错,金敏开心地不行,准备张之维和林观音吃饭。 她喝了点酒,不时捏金成溪的耳朵,笑道:“还是像你爹啊,聪明。” “现在是没科举了,但是成溪你尽管读书,我供得起,”只是一次考试而已,金敏却开始畅想美好未来了,“一直读一直读,读成个大先生。” 她提溜着金成溪的耳朵,在他一声声呼痛声中高声喊道:“报效国家!” 她眼睛里闪着光:“就像你爹那样,当个大英雄。” 当什么大英雄啊,金成溪才几岁? 他现在就指望着张之维能多教他几招,帮忙打走那么小混混,保护金敏和萧茵茵,不过张之维老说他没天赋教不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 他护着自己耳朵,喊道:“妈,我亲妈,您老能不能冷静一点?” 金敏冷静不下来,她是有什么说什么的爽快人,喝了点酒更是控制不住自己,看见桌上笑着调侃金成溪的张之维,和安静给他们布菜的林观音,开心地喊:“我们都是一家人。” 她走到林观音身边,在林观音疑惑的眼神中,抓起她的手,笑道:“妹妹啊,你可要和张先生一直在一起啊。” “白头到老,”她说着说着竟然哭起来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永结同心。” 她跪到地上,在林观音腿上哭。 林观音有些慌张,就见金成溪挠挠头,有些无奈,解释道:“我妈这是想到我爸了吧。” 金成溪父亲自然不姓金,他是个苏州城大族少爷,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可就因为太有才了,脑子里的东西就比较特别,他先是看不惯家里的做派,离家出走,后来家里人找到他,他已经在北平念大学了,他没有家里人的支持,完全是半工半读过得很是艰难,但好歹把大学读完了,本以为他会就这样走上坦途,结果他转头又说自己拯救新中国,然后当街游行被当时北洋政府给关了起来,家里人砸了好多钱才把他放出来,他出来了遍体鳞伤,还不老实。 先是拒绝了家里面安排的门当户对的小姐,跟自幼相识既没家世又没文化的苏州绣娘私自成了亲,接着一个书生学着那些士兵,上阵扛枪打仗,好不容易活下来了,又被盟友被刺,被自己人杀了。 死的时候,都没人敢去收尸。 尸体就晾在刑场,随时有人看守,只要有人不对,就一枪一个打倒。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第56章 这是上头的命令。 金敏挺着大肚子,愣是一声不吭,盯着她丈夫,无论风吹雨晒也不曾离开一步,直到他被埋进土里。 她一个人生下了孩子,怕冠以夫姓会遭到人报复,也怕夫家的人来抢她丈夫给她留下来的唯一,所以让孩子跟着自己姓,她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关于丈夫的故事谁不敢说,一个憋不住话,说不了慌的直性子,愣是憋了许多年,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骗了这条巷子里的所有人。 再苦再难,她一个人都咽的下。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哭。 金成溪来拉她,她就爬起来了,她倒了好多次,每次都爬起来了,这一回也是如此。 看着林观音和张之维有些诧异的目光,擦了擦眼泪,勾了勾嘴唇,含着笑,调侃道:“瞧瞧我,眼窝子就是浅。” 正巧,门敲响了,众人皆转过头去,见李青鸾走进来,她似是没料到张之维在这,愣了愣,但瞧了瞧明亮的天色,什么也没说,走了进来。 “李小姐在这里做什么呢?” 金敏笑着去迎。 李青鸾走进来,坐到林观音身边,淡道:“收租。” 啊,差点忘了,这位大小姐是包租婆来着。 他们的房租要么是半年一缴,一年一缴,可金敏家穷,前段时间还为了把金成溪送进学校花了不少钱,房租就只能一个月一个月的缴,幸好李青鸾也不在意这些。 金敏顿了顿,拍了一下自己脑袋,说:“瞧我高兴过了头,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过,先别管这些,”金敏给李青鸾盛了一碗饭,又给她一双筷子,笑道,“今儿个成溪考得不错,我请李小姐吃饭。” 李青鸾听到这话,下意识看向金成溪,金成溪这个没皮没脸的小家伙,总算知道害羞了,他被一向处世冷淡的李青鸾盯着看,脸都红了,喊道:“妈,你怎么逢人就显摆啊?” 金敏给他翻了个白眼:“你不也逢人就闯祸吗?” 金成溪脸更红了,他看了看一旁撑着头笑着看他的张之维,愤愤道:“我早就不闯祸了。” 他现在要是敢闯祸,张之维一掌给他劈到地里去。 李青鸾淡淡的“嗯”了一声,转回头看金敏,认真地说:“试考好确实值得庆祝。” 以前她考好了,就没人管她。 只会说,你考好了有什么用呢?读那么多书又什么用呢? 金敏喜笑颜开。 但李青鸾没吃饭,她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烟,交到张之维手里,被他拒绝了,李青鸾反手收回了烟,淡声夸了句:“好习惯。” 可这玩意,她已经戒不掉了。 李青鸾把手里的烟叼在嘴里,倒也没当着小孩子的面抽,只是过过烟瘾。 她和林观音一样沉默,听着其他人侃大山,听到金敏说最近生意不好了,店家都说要把这些物资送到前线时,道:“淞沪会战打了快三个月了吧。” 气氛一下子就冷了。 “这场战争不知道还要打多久。” 金敏闻言,拍了一下桌子骂道:“狗日的日本人。” 她似乎又骂了几句脏话,张之维没听,他拍了拍身旁的林观音,让她去看身后,林观音看了就见院子里本来安静坐着的夏蝉忽然跳起来,猛地跑了过来。 她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拽着林观音就要走,嘴里喊着:“那些日本人来了,先生快走。” 张之维愣住了。 他看向夏蝉的耳朵,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丢掉这个东西了。 林观音被她拽的快要拖到地上去了,张之维手指轻轻一挥,金光咒就变成了一条细绳捆住了夏蝉,夏蝉怎么也挣脱不得,可她还是固执地要拉着林观音走。 “夏蝉,”即便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这是我夫人,林观音,不是你的先生。” 夏蝉顿了顿,放弃了挣扎。 张之维收了金光咒,见她怔愣在原地,扫了扫在座的众人,眼神清明了些:“那先生去哪了?” 她眼神惊恐望着看着她的几个人,终于明白这些人不是她记忆中的人,她捂着脑袋,开始疼,自言自语:“那先生哪去了?” “能去哪呢?” “他明明告诉我,他今天下了戏有事要告诉我。” “他该不会抛弃我了吧?” “不会不会,他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对,他不会抛弃我的,他一定是出事了……” “出事了?” “出事了!” “日本人!!” 她刷地一下跑出去,张之维怕她乱跑,赶紧又捆住她,没曾想,她被捆住整个人就又魔怔了,转过身,阴狠地看着他们,破口大骂:“你们这些没心没肝的家伙,狗屁不是,整个戏班子都是先生在养活,他出了事,你们为什么这么安静?” “为什么这么理所当然?” “下九流?什么下九流?我不懂,”她自言自语,演着早已过去的戏码,“你们为什么这么说先生?凭什么?” “他不是妖怪,不是怪物!” “恶心!你们真恶心!狼心狗肺!班主呢?我要杀了那个假仁假义的班主!!” “不行不行,我得先去救先生,”她哈哈大笑,嚣张的模样像个女魔头,看着屋子角落处,仿佛看到她口中憎恶的班主,“等我回来,第一个杀的就是他。” 第57章 她费力挣开金光咒,可越挣越紧,她是个女疯子,可不顾这些,她只知道要挣脱束缚,她要离开。 就这样,她被勒浑身都冒出红痕,连手都磨出了血,还在挣。 林观音赶紧抓住张之维的手,让他别再用金光咒了。 张之维却皱着眉说道:“不,她现在的这段记忆估计很……” “我若松开了,她是真的会出去杀人。” 说着,他上前,垂头,对着同是异人的夏蝉,他带了几分悲悯,低声道:“夏蝉,这些都过去了。” 夏蝉根本听不进去。 她是幻术师,她能疯估计也是遭受了极大的刺激,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一直陷进自己记忆的幻境中了。 于他们这些外人而言,夏蝉是个疯子。 可于夏蝉而言,她或许只是在一遍一遍回溯她过往的人生罢了。 张之维轻轻砍下一掌,夏蝉激烈的言语忽然停了下来,临了最后看了一眼林观音,呢喃着“先生”,然后倒在了地上。 李青鸾看了全程,紧蹙着眉问道:“她就是那个女疯子?” 巷子里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却少有人真正见过。 林观音摇了摇头,无声地说:[她没疯。] [她只是太痛苦了。] -------------------- 第32章 露面 ===================== 张之维又带着林观音去了一次医馆。 伙计们看到他们,热络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开始互相拆台,仔细听了听无非是谁谁谁下黑手,谁谁谁打架的时候使诡计,张之维听了一耳朵,就跟听笑话似的。 说起来,医馆这群人真是把张之维当作练功的师父了啊,每回他来,都得指教指教。 啊,当然不是让张之维打他们的意思。 人家是想在张之维这里获得进步。 张之维挨个答了,然后被忙完,错过了所有,还以为什么都没发生的傻石忠领到了吴大夫那里。 吴大夫也不知道经历了些什么,整个人红光满面的,看着一向让他犯头风的张之维都能多给几个笑脸。 还真是惊悚啊。 张之维确定自己这段时间应该没有干什么事,才问道:“吴老,遇上什么喜事了这么开心?” 吴大夫就等着他问这个呢,做作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咳了两声,然后抬了抬眼,十分满意地在张之维和林观音脸上看到了好奇。 嗯,他们是真的很想知道啊。 既然如此,老夫就勉强告诉他们吧。 可不是老夫主动的哟。 “这个嘛……” 他还没说口,就被路过没眼色的石忠拆了台。 石忠抱着一大堆医书打算拿出晒,见吴大夫吞吞吐吐,知道他又要臭显摆了,赶紧说:“哎呀,不就是吴大夫的孙媳妇前几日生了个娃娃,吴大夫荣升曾祖了嘛。” “就这么点事,他天天说,医馆里的人谁不知道啊?” 吴大夫怒上心头,顿时脸都气红了,他抄起桌上的砚台就往石忠头上砸:“臭小子!你每次能不能等老夫把话说完!”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个可以分享喜悦的人,他容易吗他? 他都一把年纪了,这些医馆的臭小子就不能让让他?? 眼见着石忠就要血溅当场了,张之维轻轻一别手,屋里金光咒就像一根没有限度的绳子往石忠那迅速跑,然后抓住空中的砚台,慢慢地收了回来,然后将砚台轻轻地放在了原位置。 他憋着笑,道:“您老一把年纪了就不要制造命案了吧?” 别这头刚出来,那头又进去了。 “滚滚滚!” 吴大夫真生气了,暂时不想给林观音看病了。 张之维左转右转,便想起王子仲:“欸,王子仲怎么还没回来?” 这都快一个多月了吧。 “他啊,”说起这个石忠可就不困了,他贱兮兮地挑起眉头,跟张之维挤眉弄眼,“我们王大夫本来是想去退婚,谁曾想,没退成,欸,人家端木小姐看上他了。” 林观音瞪大眼睛。 瞎子都能看出来吕慈对端木英的心思。 结果这波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 林观音若有所思,是不是因为王子仲也是个医师啊? 林观音看出来吕慈的心思,张之维自然也看出来了,他默默在心中感谢了一下吕慈大方出手送的马车,一边隔空劝慰吕慈。 强扭的瓜不甜啊,吕二少。 好像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吕二少多半是暗恋呢。 啧啧。 姻缘啊,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石忠还在那说:“人家端木小姐雷厉风行,看上了,就说再处一段时间就准备结婚了。” “那人端木家和济世堂堂主能放过我们王大夫?啧,估计过几年,人就直接带孩子回来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道:“恭喜他们。” 吴大夫吃了口王子仲的瓜,心情好了点,嘴里嘟囔着:“这小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嗯,今日也算是圆满了嘛。” 他伸出手,开始给林观音捺脉,捺着捺着皱起眉来。 张之维心里一紧,问怎么了。 吴大夫说:“阿音的脉象太奇怪了,这段时间的药,她真的吃了吗?” 第58章 “当然。” 吴大夫想了想,道:“那便是之前她身体亏损的太厉害,很难补回来了。” “对寿命有影响吗?” “寿命?”吴大夫淡道,“你最好不要问我这么明显的问题,徒惹烦心。” “……” 张之维紧紧抓着桌子桌角,一言不发,林观音则一只手的食指、拇指、中指三指捻了捻,然后两只手扣住,接着点了点了自己的胸口,又摇了摇手。 [没关系,你别难过。] 她伸手用细嫩又柔弱的双手包住了张之维的,无声地劝他把手放下来。 张之维听了,他看着林观音,什么也说不出来。 吴大夫见他们如此,心生怜悯,叹道:“倒也不必太过忧心,好好养着,二三十年还是无虞的。” “尤其是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带着她四处奔波。”吴大夫说,“阿音身子太弱,很可能死在路上。” 张之维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 小巷子里每天都有新鲜事。 张之维带着林观音看病回来,看到了一个打扮花枝招展的女人,手里拿了一张长长的礼单,对某个屋子喊:“这够不够啊?” 这是在做什么? 街坊邻居围成一团,嘻嘻哈哈地笑,跟着吆喝:“小薄,你别害羞啊,人家大歌星水玲珑,都追到门口了,怎么也不赏个脸出来见见啊?” 水玲珑听他们这些人这么给力,也不管男女老少,转过身,风情万种地抛了个媚眼,送出了飞吻,爽利地笑道:“谢谢各位啦。” 其间有水玲珑的歌迷,经常去夜总会外蹲水玲珑唱歌,这回见着活人了,兴奋地吱哇乱叫,明明水玲珑这算是擅闯民居,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高声喊道:“玲珑我爱你,我会永远支持你!!” 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脑残粉吧。 水玲珑对自己的粉丝极客气,袅袅婷婷地走来,轻扫蛾眉,亲切得很:“需不需要签名啊。” 巷子里平日里忙着干活的人哪有笔啊。 况且,就算有笔也不会随身携带。 水玲珑看着粉丝尴尬的神情,了然地点点头,然后脱掉手套,伸出手,要跟他握手。 “真的可以吗?” 水玲珑偏过头,轻佻地笑了笑:“可以呀。” 粉丝赶紧握住了水玲珑的手,但又怕弄脏了偶像的手,才不过几秒,手又撤了回去。 心满意足地粉丝决定接下来不洗手了,他抓住自己珍贵的手,朝屋里的人臭骂:“臭巡警,一天到晚的神气什么呀?还敢给我们玲珑摆谱,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怎么骂薄文章也不出来。 水玲珑见此没效果,让自己的粉丝先别说了,然后回到薄文章的屋前,敲了敲他的门,问道:“我都站这一上午了,你至少给点反应啊,不是吧你,昨晚上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嗯?难道你害羞了?”说到这水玲珑哈哈一笑,“嚯,我的薄警官也会害羞啊?” “之前我就跟你说过,我会过来娶你,结果你当耳旁风啊?” 水玲珑双手抱胸,慵懒地靠在门上,沉默了一会儿,确定屋内确实有薄文章这个人,才开口:“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我们自小相识,知根知底,为什么不能结婚?” “还是说……”水玲珑笑容淡了下来,“当情人可以,可当妻子,你觉得我脏?” 门忽然开了。 水玲珑没防备直直往屋里摔,但她不惊慌,她笃定屋里的人会接住他,然后她果然栽倒了薄文章的怀里,水玲珑转过头,看着薄文章冷着脸说:“我是个无恶不作的坏蛋,有什么资格嫌弃你?” 水玲珑长长“哦”了一声,满意了,她伸手拍了拍薄文章的脸,笑道:“没关系,等你嫁了我从良就行,我不嫌弃。” “……” 水玲珑脑子真的有问题。 “结婚不行。” “为什么?”水玲珑指着院子里一大摞“聘礼”,皱着眉,“我聘礼都下了。” “……”薄文章看向外面抻着头看热闹的街坊,狠狠瞪了一眼,但这回他的表现,大家只会当作恼羞成怒,没有平时十分之一的威慑力。 他把水玲珑拽进了屋里,外面的人就看不见了。 张之维拿着药包,问林观音:“你见过这种嫁娶形式吗?” 林观音摇了摇头。 张之维夸张地“哇”了一声,奇道:“大开眼界啊。” 林观音在他手中写:[你也想要?] 张之维竟然还真的认真想了想,好久都没给个确定答案。 林观音以为他真的想要,苦恼地在他手里写:[但我没钱怎么办?] 张之维只是逗她的,见她当真,苦恼不已,反倒被逗笑了,说:“有没有钱都算了。” 林观音有些疑惑。 “我们不都举办婚礼了吗?”他笑着摇了摇头,“这天底下哪有一对新人成两次亲的啊?” 张之维说的很对,林观音赞同的点点头。 两人回了家,但走到门口的时候,张之维忽然停了步子。 林观音看向他,张之维把她拉到身后去,低声道:“有人。” 话落,庭院里就忽然扫出一大圈金光咒,将他们俩团团围住,张之维脸上顿时闪现出怀念的神情,心道,这段时间在山上呆的变得直率了很多嘛。 第59章 “师弟,”张之维喊道,“看我不爽,又来找打了?” 他们屋前的门被人轻轻打开,张怀义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看着张之维,抱怨道:“师兄,你下山做生意,做的也太远了点。” -------------------- 第33章 劝慰 ===================== 张之维走得太远,幸好济世堂这边有消息,不然张怀义还真的找不到他。 饥荒刚刚过去,张怀义几乎是饿着肚子来找他的师兄的,自然没心力跟张之维打架,话音一落缠绕着他们的金光咒便通通散去了,张怀义摊开手,说:“师兄还钱。” 张之维下山的盘缠全是张怀义给的。 “……没钱。” “不可能。” 他还不信,张之维退了一步,把搞不清楚状况的林观音推了出来:“我的钱都在阿音手里,要钱问她要。” “……”张怀义其实早就注意到林观音了,但他这个人非常谨慎,做任何事都喜欢藏着掖着,就算有想问的东西,也会拐弯抹角,于是他朝林观音礼貌地点点头,继续向张之维要钱。 “都说了没钱,”张之维开始摆烂,“你就算打赢我,我也没钱。” “师兄,你心机太深了。”竟然把钱给别人就可以当作自己没钱了。 张之维无语,他捂住脸,叹了口气:“搞了半天,你这小子又在试探我。” 他拍了拍林观音的肩膀,认真地说:“这是我夫人。” 林观音配合地点了点头。 张之维抬头,看着张怀义震惊的模样,竟然有些得意:“听到这回答满意了吧。” 张怀义仔细瞧了瞧林观音的模样,半晌,若有所思地问道:“师兄,你是不是骗人了?” 出家人,骗人不好,骗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更不好。 “……” 张之维撸了撸袖子,懒散的模样散去,眯起眼睛,笑容和善地说:“师弟,切磋切磋吧,我不留手。” 张怀义又被劈了,他被劈得外焦里嫩。 林观音不了解他们师兄弟,以为张之维真的没收手,跑上前赶紧扶起地上躺着的张怀义。 张怀义被劈得动不了了,嘴上还很礼貌地跟林观音道谢:“谢谢姑娘。” 张之维那头被他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长长了点,这段时间拿绳稍稍绑住了,冒出个小辫束在脑后,可还未长起来的碎发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嚣张跋扈,张牙舞爪地长在鬓间。 迎着风,他掌心的雷已经散掉了,鬓边的碎发飘得荡来荡去,配合他那张不可一世的死模样,潇洒的有些嚣张了。 “哟,师弟,”张之维笑道,“这段时间长进了不少啊。” 被他夸奖,张怀义并不觉得高兴,他这段时间花了那么大力气,结果还是轻轻松松被张之维打败了。 哎,简直望尘莫及啊。 张怀义看着张之维,回道:“师兄,你也长进了不少啊。” “人家下山入世就是入世,”他说,“你可倒好,直接还俗了。” “嘛,这倒是无所谓,”反正天师府父子传承,世俗的可以,就是,“我要怎么跟师父说啊。” 张之维双手抱胸,一脸无所谓:“怎么说?直说呗,这有什么?” “师弟啊,你这人就是想太多。” “师兄啊,你这人就是想太少。” 师兄弟互呛,眼见着没完了,刚巧金成溪放学回家,背着书包,看见自家大院里躺了个被雷劈焦了的张怀义,吓了一跳,抬头望着那片天,奇道:“什么时候打雷了?” 他噔噔噔地跑到张之维面前,拽了拽他的衣袖,问道:“是要下雨了吗?” 张之维摁着他的头,抬头也跟着看天,感觉今天的风似乎湿度比平时要大多了,也奇了:“难道还真要下雨了?” 张怀义看着他们两个人亲密互动,一大一小,哦,身边还有这个漂亮的姑娘。 哎,他想,这都什么时候的事啊?孩子都这么大了? 师父啊,你骂错人了,藏得最深的不是我,是师兄啊。 金敏没回来,金成溪又一次要在张之维他们家蹭饭。 他在张之维这蹭饭都蹭习惯了,竟然生出点主人翁意识,跟林观音点起菜来。 林观音笑着招来张之维,然后张之维一掌把他拍到地上:“有什么吃什么。” 金成溪捂着脑袋,沮丧地“哦”了一声,跟张怀义窝到一起。 张怀义此时洗干净脸,又换了身干净衣服,一对招风耳,一双大眼睛,看上去纯良的很。 “道长。”金成溪自来熟地问他,“你认识张叔叔啊?” 哦,原来不是亲儿子。 张怀义点点头,解释道:“他是我师兄。” “师兄?”金成溪奇了,他转过头看张之维一身寻常打扮,问道,“那张叔叔以前也是道士咯?” “现在也是。” 金成溪瞪大眼睛,感叹了句:“这也太厉害了。” ……厉害在哪里? 小孩子的脑回路真的好奇怪。 金成溪手舞足蹈:“张叔叔打架就一掌,不管人有多少,他一掌下去,人就全倒了。” “你是不是也这样?” “道士是不是都这样?” 金成溪眼睛闪闪发光,拉住张怀义的袖子:“我能不能也成个道士。” 第60章 张怀义愣了愣,看着金成溪的模样,想到了刚入龙虎山的时候,而那时候张之维已经很出众了,轻轻松松地打倒擅自闯山的全性,就像一堵高山挡在了所有人面前,那时候他才多少岁? 14?还是16? 张怀义有点不记得了。 他垂下眼,淡道:“不是所有道士都这样,这世上就只有一个张之维。” “那我呢?”金成溪不太开心,“张叔叔说我没天赋,不能跟着他学本事。” 张怀义沉默良久,道:“那便是不能。” “为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金成溪。” “好,那我便叫你成溪,可以吗?” 金成溪点了点头。 张怀义不知道怎么跟金成溪一个小孩儿说异人的事,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想了许久,含糊地点了点:“世界在还是混沌,未分天地的时候,宇宙就存在一种气,这种气叫元炁。” “这种炁自开天就有,每一个人都拥有。”他顿了顿,看向困惑的金成溪,告诉他,“你也一样。” “我们自母体之中就拥有,它维持着我们生命本身的运行。” “可是……”张怀义伸出手,轻轻一抓,“不是每个人都抓得住它的。” “有的人抓住了,但大多数人抓不住,抓住的人可以继续锻造和利用它,而抓不住的人,只能等着它慢慢消逝,”张怀义说,“长到某个年纪,开天的灵炁就会慢慢消逝,然后你的身体也会慢慢消亡,回归万物本身。” “那我……是抓不住吗?” 张怀义点了点头,低声道:“这并非天命,也不是你的天赋之过,不必为此沮丧难过。” “抓不住就是抓不住,这就像自然规律一样简单,就像这世上分天地、讲究阴阳、有别男女一样,是亘古不变的规律,”他说,“这便是天道。” 金成溪还是不懂。 张怀义拍了拍他的脑袋,问他:“人是不是都会死?” 他点了点头。 “那你为你将会死担心吗?” 金成溪摇了摇头,他还这么小,死亡对他来说是太远的事。 “是啊,死亡对年幼的你来说太远了,那对抓不住灵炁的你来说,另一个世界也太远了,你为何为一个接触不到的世界而烦心忧愁呢?” 金成溪瞪大眼睛。 “成溪,你问为什么,可这世上没有为什么,更没有人能回答你为什么。” “不过我和你一样,也想知道为什么,”张怀义笑道,“若我有幸窥得一二,会来告诉你的。” 金成溪重重点头。 不过距离他能找到为什么,还有很长的时间,金成溪不一定能等到那个时候,他不一定有机会说。 整座院子,夏蝉那屋是最大的,有两个卧室,其他的都只有一个。 张怀义来了以后,林观音便搬到了夏蝉那屋去睡。 然而,夏蝉是个疯子,虽然上次过后,她偶尔会清醒,但张之维还是担心她莫名其妙发疯,大喊大闹,林观音招架不住,于是再三嘱咐她:“她发疯,你就跑,尽量弄出点动静,我会立刻赶过来。” 林观音被她裹成了个团子,听他反复说,也很耐心地反复点头。 张怀义刚巧看到这一幕,他抱着棉被,心道自己要不然去院子里睡一宿得了,给张之维腾地。 林观音去夏蝉那根本就是几步路的事,但她走的很慢,而张之维也目送着她的背影,没怎么眨眼,林观音临到门口,被等待许久的夏蝉拉走了,终于转过头看了张之维一眼。 然后趁着寒冷的月色露出了个格外温暖的笑容,招招手,转过身被夏蝉拽进屋,彻底没了人影。 张之维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看见张怀义若有所思,便问:“师弟,你杵这当木头呢?” 张怀义却看着他,道:“师兄,你下山是为了磨练性子,是为了更好的出世才入世。” “可你如今有了红尘的牵绊,还出得了世吗?” 张之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拐弯抹角的想说什么?” 张怀义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我本来想直接跟你说的,可现在我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 * 夏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林观音今晚倒是很幸运,遇上了夏蝉清醒的时候。 夏蝉清醒时就会忘记那些痛苦的记忆,只记得那些好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呆在北平,等着她的先生下了戏,告诉她始终没来得及告诉她的话。 她把林观音当成戏院里的丫头,一个劲儿地问:“先生怎么还不下戏啊?” 林观音摇了摇头。 夏蝉不识字,看不懂林观音写的东西,也不懂林观音的手语,完全凭着自己的理解,自言自语:“哦,你的意思是先生下了戏太累了,先回去休息了?” “什么嘛,明明说有话告诉我,结果是放我鸽子啊,”夏蝉有点不高兴,“而且这回还把我一个人落在了戏院,都不带我回去。” “等等,为什么不带我回去?”夏蝉神情变得很古怪,“该不会是和哪家小姐在一起了,故意躲着我吧?” “难道他今天本来是想告诉我,他跟谁在一起了吗?” 她磕巴起来:“我就只是个粗使丫头,有什么好瞒的?真是的!” 第61章 林观音听着她自言自语,别扭地嘟哝,发现她原来喜欢自己的先生。 她坐在床上,看着夏蝉走来走去,然后烦闷地跳到床上,用被子捂住自己,过了会儿,噗地一下钻出来,抓住林观音的手问她:“阿音,你说我要不要去找他?” 林观音怕她大半夜跑出去,赶紧摇头。 夏蝉只是要林观音的支持,至于她的个人意见其实没那么重要,所以即便林观音反对,她也会跑出去。 哎,防不住啊。 这家伙不管疯不疯,都是个“疯”姑娘啊。 林观音没拦,眼见着夏蝉就要跑出去了,赶紧拿起屋子里的板凳,狠狠摔了下去。 屋子里的老夫妇被她一下子吓醒了,急匆匆地跑出来,林观音摆摆手,让他们别动,然后跟着跑了出去。 夏蝉刚一出门就被与张怀义对峙的张之维抓了正着。 他提溜着夏蝉的后领就跟抓一只大型的猫科动物,夏蝉被他提在空中,怎么挣扎都没办法。 “夏蝉,我尊称你一句大姐吧,”他无奈地说,“您这又是要上那去疯啊?” “你管得着么你?”夏蝉骂道,“大晚上不好好睡觉出来逮我一个小姑娘,你好意思吗你?” “大姐,我也想好好睡觉啊,”张之维看了眼追出来的林观音,唉声叹气,“可你不让我夫人好好睡觉,我怎么睡啊。” 他循循善诱:“况且我夫人身体不好,你能不能为她考虑一下啊?” 夏蝉听进去了,她看着追出来的林观音,摆摆手让她回去:“你跟出来做什么,回去睡觉,我有事要做。” 说的倒是很豪爽,可她要做什么事啊? 这里又不是真的北平,别出了这院子又开始发疯了。 “您能不能别扰民了啊?” “扰民?这算什么扰民?”夏蝉不屑,“我又没杀人放火。” 嚯,瞧瞧这三观,瞧瞧这底线。 这家伙底线可真高啊。 张之维怼道:“那你至今没有杀人放火,我是不是还得代表大家谢谢你啊?” “师兄,别跟她闹了,”张怀义皱着眉,望着某处,沉声道,“出事了。” -------------------- 第34章 大火 ===================== 出事? 张之维顺着张怀义的目光发现隔壁莫名其妙地忽然燃起冲天大火,而手上的夏蝉怔愣地望着那片大火,忘了自己刚刚的话,又开始发疯了。 “先生在哪里?”她拼命往前跑,“怎么找不到他?” 张之维拿金光咒束缚她,却不想,她不知道从哪里捡到一把刀,藏在身上,不记代价地往自己身上捅,宁愿去死也不想被束缚。 张之维皱着眉,一抬手,金光咒松开了。 而夏蝉看也不看他们,急匆匆地冲向那片大火里。 “隔壁是谁?”张怀义问道。 张之维沉着脸,望着夏蝉慌张的背影,回道:“一个唱戏的。” 说起来夏蝉口中的先生也是个唱戏的。 夏蝉的屋子与遇惊鸿的宅院只差一墙,翻过去就是了。 竟然这么近嘛? 夏蝉当年应该是在救她先生的路上跑到日本人的地盘,然后被折磨疯了的,夏蝉无依无靠疯了还能有人专门雇人照顾她,花钱的恐怕就是那位先生了。 依夏蝉记忆里先生的模样,不至于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这么久,不闻不问,可是他们确确实实从来没有见过她口中的先生,如果…… 他实际上一直在夏蝉身边呢? 只隔一堵墙么。 这样既能在身边,又不至于真正接触。 张之维想起遇惊鸿经常路过他的小摊,城市夜灯与他眼中刻意隐藏的锋锐重合到一起时,就如同今晚这场大火一样,热烈的动人心魄。 和他本人低顺的外在格格不入。 他到底在想什么。 今晚,他又在做什么? 夏蝉已经翻墙跳进了府衙之中,林观音赶入家门,从家里的箱底里掏出了一把枪,也要走。 张怀义沉思片刻,问道:“这场大火动静这么大,他若真要干点什么,会不会太引人注目了一点?” “他或许要的就是引人注目。”张之维想着忽然发疯的夏蝉,问道,“师弟,你猜猜他这场火是放给谁看的?” “阿音呐,”张之维看向身后的林观音,嘱咐她,“火势太大,你跟在我身后千万小心。” 林观音重重点头。 他们跟着夏蝉的背影翻过墙,跳进遇惊鸿的宅院。 可这么大个院子,除了火星劈里啪啦的声音便再无其他,实在安静的过分了。 张怀义年幼时家中经商也是一场大火烧的一无所有,对这种情况很熟悉:“这里人应该全都死了。” 当然可能活着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 就像张怀义这样。 宅院是经典的园林建筑,假山小潭应有尽有,拱形门穿过之后又是一座拱形门,走过以后就是人造的池塘,这时火势不大,还未殃及池鱼,池塘里的鱼儿们一无所知地快活的游来游去,他们踏在池塘中的人造的石莲上,走到了小亭中,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 火势还不大,远看貌似只是一件主屋正在熊熊燃烧。 “声音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吗?”张之维问道。 第62章 林观音给出了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爱听戏,对这种声音很熟悉,在张之维手心处写道:[有人在唱戏。] [和我们在幻境中看的一样,是《牡丹亭》的选段《游园惊梦》。] 林观音写的很快,张之维理解的不多,只抓了关键词,但也确定了先生的身份,他收回手,道:“果然就是遇惊鸿。” 恰在此时,安静的小亭中,忽然闪现出人的身影,张之维轻轻一放手,凭空降下一面无形的墙,可那个人身手很不错,几乎看不到影子,屏障散了。 张之维一手护住身后的人,一手竖起两指往左一转,闪过一道惊雷,明亮的蓝光成为除了火光之外照亮这片夜空的又一道利光,粉碎幽寂的漫漫长夜领,雷如长鞭,甩向来者。 鞭子明明打到了人,可依旧听不到人声,也看不到人影。 “怀义!”张之维喊道,“带阿音去主屋找夏蝉,我留在这对付他。” 张怀义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拉着林观音走了。 林观音想看一眼张之维,被他呵住:“战场之上,不要犹豫,更不要回头。” 战场? “阿音,”张怀义带着她边跑边说,“那是日本忍者。” “遇到便是生死之战。” 林观音瞪大眼睛。 尽管一直听日本人的事,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遇到。 他们很幸运,一路上都再没遇到忍者,可等到了主屋,却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面。 熊熊烈火疯狂吞噬着房屋,呛人的烟雾直冲云霄,烟雾中间燃烧过后的灰烬纷纷扬扬,四处飘散,巨大的火舌四处蔓延,就像一个因饥饿而走投无路的人,想要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通通吞入腹中。 深秋夜晚寒气刺骨,可在这里,却灼热的令人背后冒汗。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所有,似乎这不是沉寂的黑夜,而是盛夏的晨间,劈里啪啦的声音不是火焰吞噬物体的声音,而是夏日里随处可见、声嘶力竭、永不休止的蝉鸣。 而纷乱的蝉鸣声中,是一阵阵悠长又缠绵的人声,让人忍不住忽略这场恐怖的大火,放松身心去寻找那个人声。 于是他们在大火边缘,在一个高大的戏台上,找到一名孤独的戏子,他一个人唱着戏,除了背后火焰的声音,没有伴奏、没有陪演、没有道具。 他只是穿着厚重又华丽的戏服,带着精美的头面,姿态婀娜,在台上演着跌宕起伏的独角戏。 那是遇惊鸿。 遇惊鸿原名不叫这个,他出生贫寒,父母皆亡,流浪到北平城被戏班的老旦看重接到了戏班,签了生死契,成了戏班的孩子,学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班里也对他们这种还不能赚钱的小孩儿极其残酷,辱骂殴打是常事,有些受不了的会自杀,他年幼时就见过不少,可即便自杀,这些大人们也只会轻飘飘地讽刺一句,吃不得苦。 吃不得苦。 人命太贱,由不得你叫屈。 遇惊鸿为了活下来,学会了入戏,一会儿他是身世凄苦的小丫头,一会儿是走个过场交代一下故事背景的炮灰,一会儿是流落民间暂时受苦的小少爷…… 他长得好,演得更好,几岁的时候就被班主看重,送到达官贵人家,给人专门唱戏。 当然,别人真的会认认真真听一个小屁孩儿唱戏吗? 不过是禁脔罢了。 他穿上戏服是个戏子,脱了戏服还得演戏。 时间长了,自然就没了自己。 他当然也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每天都忙着演戏,哪有空想这些呢?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不是小孩儿,也不是成人,不是梨园的名角,也不是戏班里顶梁柱…… 他不是任何人。 但他可以扮演任何人。 他可以轻易讨任何人的喜欢,所以他才叫遇惊鸿,让人一遇惊鸿。 他为了活下去既入了戏,那为了继续活下去便出不了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此时是杜丽娘,敲着指,背靠着火光,将这片幽暗的园子用火光一一点明。 戏台上最是要入戏,讲究心无旁骛,就算刀山火海也不妨碍戏中的情景,就如同陷入了幻境一般。 “先生!” 他的指头顿了顿,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台下眼神清明的夏蝉,她眼中映照着这场大火,和她当年所遭遇的那场大火如出一辙。 这是夏蝉这么久第一次认出他。 当年,夏蝉为了他被日本人□□,经历了非人的折磨,早已忘了来这的原因,只想着等他,可他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夏蝉面前时,她却已经认不出他了,伤痕累累地被他抱在怀中,嘴里还在喊:“先生怎么还没来呢?” 她等到了自己的先生,却也没有等到自己的先生。 或者说,遇惊鸿不过在她面前一直扮演她想要的先生,可实际上这位温柔、又对她极其包容的先生只是个角色,他并不存在。 夏蝉等待的原只是个不存在的人。 所以,她无论怎么等,都是错的。 遇惊鸿装作没有看到她,转了个身,继续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先生,先生,先生!”夏蝉喊了好多次,遇惊鸿都没有回应她。 第63章 她便冲入火中,然后被张怀义拉住了。 夏蝉看了看台上唱戏的遇惊鸿,转过头冷眼看着自己的被箍住的手臂,心道,手臂若是禁锢,那就砍了它。 身体若是束缚,那便自裁。 这世上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挡她去找自己的先生。 她眼中闪过冷光,手中拿着短刀毫不犹豫地砍了下来,而金光咒阻挡了她的动作。 张怀义冷眼看着她,发现她无论疯还是不疯,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女疯子。 于是,他放开了手,随她如何选择。 夏蝉选择了飞蛾扑火,投入了那片大火之中,踩上已经被烧得非常脆弱的台阶,来到了戏台上。 她只是个粗使丫头。 在戏院里连一句戏词都看不懂,学不会,注定此生无法登上戏台。 可她不是为了登台才来到遇惊鸿身边的,她来到遇惊鸿身边死缠烂打也要留下来,只是为了遇惊鸿这个人。 当年,遇惊鸿于辱骂和殴打之中,朝她伸出了手,将她护在羽翼之下,那此后,遇惊鸿的好与坏,悲与喜,她统统愿意承担。 遇惊鸿保护她,她也会永远保护遇惊鸿。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喊他既然无用,那她便会来到他身边,坚定地抱住他。 遇惊鸿被她紧紧抱着腰,动弹不得,终于停下来。 夏蝉将额头抵在他胸口,隔着厚重的戏服,那是最接近心脏的位置。 “你当年告诉我下了戏有话对我说,”她低声道,“你那时想说什么?” 遇惊鸿沉默良久,手始终垂在两侧,可他一直挺直的腰却弯了下来,平静的看着夏蝉的眼睛,道:“不记得了。” 就算是最好的戏子也不能把每一句台词都记得清清楚楚。 何况,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台词。 “你,不记得了?”夏蝉的声音都变了调。 “蝉儿,让我把戏唱完吧。” “我不!” 遇惊鸿看着身后这场大火,眼见着房屋摧枯拉朽地慢慢倒塌,叹了一句:“快要来不及了。” “蝉儿,屋子里有当年折辱你的所有日本人。” 只要活到现在的,全都被遇惊鸿拉来葬入火海。 哦,或许还有一两个卖国的汉奸。 不过,这不重要。 就如张之维所说,既然始终转不到凤凰,那便把罗盘上全都画上凤凰。 夏蝉愣了愣,然后控制不住地发抖,遇惊鸿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别怕,都死了。” “烧的干干净净,你永远都见不到了。” “蝉儿,”他说,“既然当年是因为这一折戏让你蒙此劫难,那便用这折戏终结你所有的痛苦吧。” 他是梨园名角,唱过无数台戏,迎来了无数次开场,也经历了无数次谢幕。 可演了一辈子,他累了,他想最后一次谢幕。 这一场戏,他想完完整整的结束。 “让我唱吧。” 他神色温柔,穿上戏装,美的难辨雌雄,夏蝉想起戏班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割掉那些话语里激烈的嫉妒的情绪,可堪一个真相。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沉迷戏中,没有自己。 只是个戏台上完美的提线木偶,是个人造的怪物。 夏蝉松开了手,看着遇惊鸿,说:“先生,我……” 遇惊鸿摇了摇头,让她别说了。 “我知道。” 夏蝉怔了怔,一时恍然大悟,当年遇惊鸿到底想说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竟落下泪来,泪水一颗颗掉下来,成为一个个晶莹的水珠折射了橘红色的火光,而在光中,遇惊鸿抬起手,再一次唱起来:“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你保护我,我也会永远保护你。” 遇惊鸿被刚刚梳洗打扮好的小丫头拉住手,听到这样的话,有些诧异,笑道:“这话倒像句戏词。” “不是戏词,”小丫头皱着眉,她早逝的父母曾是江湖中人,她自然也习得一些江湖习气,一诺千金,“这是承诺。” “承诺?”遇惊鸿没听过承诺这种东西,拍了拍她的头,有些好奇,“那你要如何践行你的承诺?” “此后,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小丫头大言不惭,“我会拼尽全力,满足你所有的愿望。” “我的愿望?” 他连自己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有哪里来的愿望? “对,”小丫头奇怪,“你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遇惊鸿想了想,望着热闹的戏院,笑道:“以后或许会有。” “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夏蝉静静看着遇惊鸿唱完,陪在他身边,任由火舌蔓延吞噬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戏台。 遇惊鸿唱完,与夏蝉相视一笑,夏蝉笑问:“这段落幕了,这折戏却没唱完,先生还唱吗?” 遇惊鸿捋了捋戏服,想了想,道:“唱。” “哎,唱了一辈子,临了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喜欢唱戏啊。” “那你唱,”夏蝉站在他身旁,告诉他,“我会一直陪着你。” 直至死亡。 戏台彻底塌了。 被吞入火中,再寻觅不到踪迹,寂静的夜色中,似乎还隐隐约约飘着遇惊鸿的戏腔,林观音望着这场大火,不受控制地走上前,然后被张怀义拉住。 第64章 “阿音,你做什么?” 林观音张了张嘴,说不出的难过,她其实只想收敛他们的尸骨。 可张怀义看不懂。 夏蝉死了,一开始找她的目的就失去了意义。 火势变大了,张怀义带着林观音走远了些,等了一会儿,空中忽然爆发出一道裂空一般的雷光。 过了一会儿,张之维走过来了。 他冷着脸,脸上轻松懒散的神色全然散去,顾不上林观音,拉过张怀义,扯到某处,厉声问道:“你此次下山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怀义叹了口气,没直接说原因,转而解释道:“日本的异人投入了战场,吕家大少爷被杀了,吕家人也死了大半。” 他说:“全面抗战早已开始,圈里面的异人也将投入其中。” “师父下山了,师兄,”张怀义右方是火光,左方是黑暗,半明半暗间,难辨真假,他似是又叹了口气,“你的入世提前结束了,你得立即和我回山。” -------------------- 第35章 生离 ===================== 夜间的大火刚刚把一切烧干净,老天就迫不及待地落下雨来。 于是,还没等到人们因这场夜间忽然的大火慌张,雨珠就落下来一一扑灭火苗,一开始气势汹汹的火焰在接连不断的雨水的攻击下,逐渐偃旗息鼓,变得越来越小,直至彻底消失,烧焦倒塌的房屋在雨水的冲刷下,流出了黑色的污水,里面混杂着人的臭味。 污水自上而下沿着青石砖向庭院里的某处小潭跑,林观音没动,任由污水把自己包围住,她静静地听着雨声,感觉一切都逐渐远去了。 “阿音,你能到我说话吗?” 风雨外挤进第三种声音,她晃了晃神,抬头看清了张之维的眉眼。 她张了张嘴,然后发现自己出不了声,于是牵住了张之维的手,在他手中一笔一划地写字,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皆有笔锋,那是张之维亲手教给她的。 张之维怕她受凉,在第一滴雨珠落下时,就早早用金光咒将她保护在里面,可张之维却什么都没有。 林观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落在他手中的雨水,就被林观音一笔一划地擦干,张之维沉默着等她写完。 [你,要走了吗?] “你都听到了?” 林观音点了点头。 她虽不会说话,但听力很好,他们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 张之维转过身,看着张怀义,然后长叹了一口气,哄道:“阿音呐,我们先回去。” 外面下雨,天太冷,张之维怕她受凉。 但他还未走,就被林观音拽住了。 [我是不是不能跟你一起走?] “阿音呐,路途太奔波,你身体不好,况且……” 况且他去的地方也不适合林观音养病。 林观音松开他的手,拇指、中指、食指快速地捻了几次,又急切地扣住双手。 [没关系。] “不,有关系,”张之维说,“你会死在路上。” 一只鬼怎么会死? 可林观音真的是鬼吗? 她这具躯体不是行尸走肉,她的心脏在跳动,有体温,明显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复生于周莲的身体上,可能就此变成了个人。 既是人,那便有生死之别。 她如今生,那就迟早会死。 可这一次若迎来死亡,林观音不一定有上一次那么幸运,还可以以魂体的姿态存于世,她或许会彻底消失,再也寻觅不到踪迹,寻常的和其他人的死亡没有什么不同。 而,张之维便再也找不到林观音了。 张之维清楚,人没有永生,用永远来套住两个人这是不现实的,但是……能不能久一点呢? 他和林观音在一起久一些。 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他想要和林观音在一起。 可总不能让这不算漫长的时间戛然而止。 他和林观音认识不到半年。 半年呐,还不及一个春秋,还不及他在龙虎山度过的几十分之一长。 这时间短的让人恐慌。 “我不能让你死在我面前。” 上一回便差点死在他面前,张之维不可能让这种事再发生。 林观音沉默地看着他,转过头又看向那个烧掉的戏台,想到了夏蝉就算死就要回到遇惊鸿的身边的情景,心想,她就算要死,也要回到张之维的身边。 躯体不是束缚更不该是困住她的枷锁。 她宁愿自己是一只鬼,这样便不会被丢下。 可她抬起头,看到张之维浑身湿透了,他浸着秋夜的冷雨,嚣张的碎发也被雨打得垂了下来,贴在了脸上,看上去异常狼狈,而最狼狈的是,他一向坚定纯粹的眼睛,此刻竟然有着挣扎和难过。 她想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张之维修行的负累。 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困住张之维,最终还是妥协了。 她点了点头,沉默着说了个好。 今夜发生了太多,等她回夏蝉那屋时,看到了苦苦等待的老夫妇。 老妇抓着她的手,忐忑不已:“夏小姐还没回来吗?” 林观音愣住了。 老妇擦了擦眼泪,哭道:“这该怎么办啊?” 她原以为老夫妇是因为担心雇主责难,结果他们却哭的是,夏蝉失踪了。 第65章 “夏小姐,其实很听话,很乖,不会乱跑的,”他们哭道,“她要丢了,会不会遇到危险啊?” 老夫妇竟是真的将夏蝉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她看着这对老夫妇,他们的子女全死了,是被雇来照顾夏蝉的,他们照顾的一心一意,对她也全心全意,不像单纯的雇主帮佣的关系,时间长了连这条巷子的人都觉得夏蝉是他们的女儿。 而今夜这场大火,葬送了他们的女儿。 他们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亲人。 或者说,这是他们衰老又苦难的余生里最后一个孩子。 林观音凑上前,抱住惶惶不安的老妇,安抚她的不安,在桌上写:[没关系,我陪你们一起等。] 即便等的是一个永远无法回来的孩子。 大雨下了一夜。 这么大的雨,若是真的失踪了,那便真的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金陵城这么大,每天都在死人,好像死亡没什么稀奇的。 老夫妇哭了许久,哭到后来,也接受了现实。 他们回了屋,便再也没出来了。 林观音走出门,发现雨还在下,她刚开了门,便发现门口等着张之维,他不知在雨中等了多久。 他倚靠在门墙上,正巧在屋檐底下,青瓦做的屋顶倾斜着将接住的水珠往下倾倒,大雨淅淅沥沥,雨珠溅到地面上,刚好和张之维的身影错开,可砸到地上的水珠还是浸湿了张之维的布鞋。 他出神地望着这场雨,不知道在想什么。 门又重又旧,拉开的时候,是沉重的吱呀声,顺着这阵音,林观音走了出来。 她是个哑巴,无论外间有多吵闹,待在她身边便格外安静。 她就像是一阵风,一粒尘,随处可见,融于尘世,包容万物却又常常被忽略。 她安静地走到张之维身边,陪他一起望着这场雨。 张之维听到了她平稳的呼吸声,就如他们旅途开始时的那样,他偏过头,入眼便是林观音的模样,他看了许久,林观音也看着他。 “阿音呐,我师弟死了。” 他在龙虎山有好多个师弟,其中更不乏有张姓的。 可死的不只一个师弟,张之维也不知道该悼念哪个了。 “他们死在战场上,尸骨都回不了龙虎山。” 林观音顿了顿,再说不出[你别难过]这种话了。 对自小失孤的张之维来说,龙虎山就是他的家,那些师弟们就是他的亲人。 亲人死去了,这种安慰的话说出来显得过于苍白,又有些虚假了,反倒让人更加难过。 她只能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这场雨。 可他们等了那么久,这雨都没有停。 最终,张怀义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了,他走到庭院之中望着张之维,喊了声:“师兄。” 该走了。 张之维站了起来,他拍了拍林观音头,跟她说:“我找了金敏和李青鸾,她们会好好照顾你,医馆那边有石忠和吴大夫,你记得每回药吃完了就去复诊,我们的摊子你不必去了,安心在家里养病。” “萧家那边我也打招呼了,到时候萧茵茵和金成溪也会常常来陪你。” “平时熬药的话,不要一个人,记得让金成溪在旁边,他做这种事很麻利,会帮你的,熬药不必熬太久,反而影响药效……还有若嫌药苦,就去找李青鸾,我拜托她买了一些糖,里面还有奶糖,我记得你很爱吃这个……” 他说了很多,似乎只是一个雨夜就已将所有的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林观音静静地等他说完,然后牵住他的手,问他:[你还来金陵吗?] 张之维愣了愣,继而笑了:“说什么傻话,我当然要回来的,我会尽早回来,你既被我带出了水井,此后余生,我都得对你负责。” 不是这个。 林观音不需要他负责,走到如今皆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不会后悔。 只是她没想到在她还未离开尘世时旅途就草草结束了。 她的引路人,她的丈夫,她此生的命中注定牵绊。 张之维。 不得不离开她了。 林观音扑上前抱住了他,她抱得很紧,似乎张之维就是这场雨,她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这世上的劫难。 这无尽的战争。 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啊。 张之维反手抱着她,无声地安慰着她的情绪,然后混合着不绝的雨鸣声,告诉她:“阿音呐,你别怕。” 他总会回到林观音身边的。 这烂天烂地再广阔,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只有林观音。 也唯有林观音,值得他停下脚步。 林观音是他真正入世的因,也是入世的果。 林观音松开了手,浑身颤抖着,在他手心里写:[之维,我喜欢你。]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不需要特别说明,可张之维还是怔了怔,半晌过后,他认真地点了点头,笑道:“我也是。” “你别担心,我会回来接你的。” 林观音重重点头。 雨珠滴落在他的手心,他走进雨中,最后看了眼林观音,心里却在想,手心里的雨为什么会是热的? -------------------- 第36章 死别 ===================== 第66章 从深秋到初冬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回过神,距离离开金陵已过了两个多月。 南方的树木依旧翠绿,只是寒风刺骨,肃杀的冬风和着空气里挥散不掉的血气让人脊骨发凉,战事稍歇,回过神来,周遭的战友们已死伤大半,而远处硝烟弥漫,军队的喊声、炮弹的爆炸声,以及人快要死时声嘶力竭的求救声。 张静清也受了伤,他坐在大石上,看着张之维面色沉重地从山林间走出来。 “之维,你此次入世看来学了不少。”张静清咳了咳,震动了身上尚未好全的伤口,“哎,眼里终于有了对手。” “我眼里没有对手,”张之维给他一壶水,然后坐在他身边,望着远处的硝烟,淡声道,“只是有了要保护的人。” 张静清笑了笑,骂了他一声:“臭小子,下一次山,变得那么肉麻!” 张之维跟着笑,他道:“这不跟您学的,心怀天下吗?” “我啊,一向是谨遵师命的。” 臭小子,敢嘲讽我? 张静清给了他一掌,把他直接拍地里去了,张之维跟萝卜似的,被他一掌给种了下去,不过,张之维嘴大又嘴贱,他师父的一掌又一掌,他自小挨到大,早就习惯了。 他抹了把脸,甩了甩头,甩掉一头土,南归的燕子路过战场,运气好没被战火波及,这些寿命不长的小家伙,认不清天下是太平还是动乱,见张之维从土里爬起来,飞下来,围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像是在嘲笑他。 “哦?你什么时候招小动物喜欢了?”张静清奇道。 “喜欢?师父啊,您老别寒碜我了,这些燕子在骂人还差不多。” 张静清更奇了:“你以前连人的眼色都不看,现在都会看鸟的脸色了?” “因为我夫人是个御兽师,跟她呆久了,自然就看的懂了。” 张静清瞪大眼睛。 “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张之维也惊了:“您不知道?” “我以为怀义说了。” 张静清哼了一声,骂道:“怀义哪有你那么管不住嘴。” 难道不是以张怀义那八百多个心眼子,权衡之下,选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 哎,师父您老对我偶尔也带带滤镜吧。 张静清难得看到张之维脸上表情变化那么多,想了想,勉强夸道:“行了,至少也说明你这次没有到处显摆。” “显摆啥啊,”张之维叹了口气,“我把人一个人丢金陵了,心里愧疚得很呢。” 他望着远方,那应是金陵的位置,喃喃:“这场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啊。” 是啊,什么时候结束啊。 前线节节败退,一直在失败,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 而,参与战争的人数也在以数以百计的迅速消亡,就连张静清也受了重伤。 张静清笑他:“我让你下山入世,你给我下山还俗,你胆子够大啊。” 张之维抬了抬眼皮,没什么力气地解释道:“师父,入世范围那么大,我也没蹦跶出界啊。” 也许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与死神擦肩而过,张静清没那么气好生的,反倒生出了八卦的心思,问道:“你下山骗的是哪家姑娘啊?” “御兽师,好像蒙古和东北那边有家传。” 不对啊张之维此行一路向东,没有越过长江。 更别说黄河以北的地域了。 “是个天生异人,没有家传。”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家里面以前是普通人,所以……”张静清拍了拍张之维的肩,一脸严肃地说,“你果然骗人姑娘了吧。” “……师父,我好歹也是您的亲传弟子,能不能对我的人品有点信心?” 张怀义还能上手劈一顿,可这是张静清,且不说他劈不劈得过,他也不能劈啊。 张静清看他那个倒霉样子,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等这场战役过后,你就去金陵把人小姑娘接过来吧。” “……您不打了?” 张静清看着他,眼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他说:“之维,我受伤了,好不了了。” 张之维脸色忽然变了。 他已经长得很高了,比所有人都高,也比曾经在他眼里如山一样的张静清高,张静清不能再像他小时候那样拍拍他的脑袋,勉强站起来,忍着皮肉之苦,始终直不起腰,他拍了拍张之维的肩,告诉他:“你知道吗?你的好多师弟,我的孩子们都死了。” 他眼前空无一物,却又被装的很满,里面全是龙虎山弟子们的尸骨,他们大多数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只草草扔在战火里,被那些现代化的武器反复辱尸。 这于张静清来说是锥心之痛。 这场战争自开始以来,他就一直在体味这种无法忍受的痛苦。 “之维,一代人几乎都要被杀光了。” “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你或许能超越你所有的前辈哪天真的能摸到仙门,”张静清很少跟张之维说类似夸奖的话,他怕目下无尘的张之维因此自满更看不上别人,总有一天会出事,可是听着战火,他仿佛又看见了他那些弟子们的死状,他不能让张之维经历这些,“所以,这场战争我不准你再参与了。” “之维,你和我一起回山,别再下山了。” 第67章 “我可以死,但你不能,”张静清伤口汩汩淌血,他面色苍白,可这位纵横江湖几十年的天师,依旧是所有人的天,“之维,为了你自己,更为了未来的天师府,你不要再下山了。” 张之维听了许久,他沉默着扶住张静清,许久过后,问他:“那我就呆在龙虎山一心只问我的道,对山下的苦难视而不见吗?” “师父,我们的同胞都在受难,我此次入世去了很多地方,”张之维垂下眼帘,声音有些低哑,“所有人都活得不好。” 张静清看着他,许久,叹道:“之维,你太纯粹了,或许我不该让你下山入世的。” “你以前是目中无人,而现在尘缘牵绊太多了,你得学会放下。” “拿起众生,难道是为了放下众生吗?” 张静清摇了摇头,回道:“这不是一回事。” “之维,救世和修行是两回事,救世是所有人的道,而修行是你一个人的道,你若不能放下,心中就始终有杂念,你的修行就停下来了。” “之维,你停下来太可惜了。”张静清看着他,向来对着张之维凶巴巴的人,竟暴露出他刻意隐藏对多年的慈爱,“不管今后是你继承我的衣钵还是怀义,你都应该学着再次出世,之维,你能比我们所有人都走得远。” 这场战役尚未结束,田晋中急匆匆地赶赴了战场。 张静清严厉地看着他,厉声问道:“晋中,这里太危险了,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田晋中当即跪了下来,跟他磕了几个头,浑身颤抖着一言不发。 他一路疾行,赶了好远的路,风尘仆仆,过了一会儿,缓了口气,解释道:“怀义师兄派我来的,龙虎山不能离人,他留在山中镇守,有话要带给之维师兄。” 什么话? 张之维扶起他让他说。 没曾想,田晋中看他许久,支支吾吾半天也不敢说,张静清有点不耐烦了,让他有话快说。 可张之维却不敢让他说了,他心底忽然蔓延起不可抵挡的恐惧感,这种恐惧,他很熟悉。 寒冷的冬天,忽然飘起雪来,雪花飘飘扬扬落到张之维的手心里,冷的刺骨。 他紧紧抓住那片雪花,冰冷的雪立时在他温热的体温中融化了,融化了的雪水沿着他掌心的纹路一笔一划地勾勒,却始终凑不满一个完整的字。 他站起来,望着肃杀的冷天,眼见着被乌云遮蔽的苍穹落下来许许多多的雪,它们孤苦伶仃地飘扬着,就像这世道里犹如草芥的人,只能被命运推着走,他们被迫生,又被迫死。 那么多雪无法熄灭战火,也无法掩盖罪孽,它们落到死者的死不瞑目的眼球上,却始终无法让这些往生的人得以安眠。 “师兄。”田晋中见张之维站起来,出神地望着这片雪,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话梗在喉头处,哽咽着怎么也说不出来。 “晋中,你到底要说什么?”张静清催促道。 田晋中闭上眼,狠声道:“淞沪会战失败后,日本人长驱直入金陵城,金陵保卫战失败。” 张静清瞪大眼睛,听着田晋中继续说道:“日本人屠城了。” 张静清下意识看向沉默的张之维,张之维没什么表情的望着雪,听着永不休止的炮火,眼见着美丽又无用的雪,飘到山林里,将树木银装素裹,始终一言不发。 南归的燕子被这场雪冷的飞了出来,飞到张之维的咫尺之间,它难得没再吵闹。 纯黑的眼睛,清澈又温柔,就像是林观音的眼睛。 它落到了张之维的掌心,梳洗了一下毛发,似乎朝他眨了眨眼,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之维。”张静清呼唤似乎已经魔怔了的张之维。 张之维微微动了动,掌心的燕子扇动着翅膀,顶着大雪,飞离了这片天地。 [你别难过。] -------------------- ==================== # 出世 ==================== 第37章 报仇 ===================== [我想报仇。] 报仇? [求求你,帮我杀光他们。] 什么? [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我要杀了他们。] …… 有点搞不清楚情况啊。 林观音睁开眼睛,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耳边有奇怪的轰轰声。 漆黑的世界里,响起一声又一声恳求的声音,而且……声音还越来越弱了。 这是怎么回事? [观音。] 有人在喊她。 [她在向你许愿,你愿意实现她的愿望吗?] 这个声音有些熟悉,林观音皱着眉仔细分辨。 [你不愿意吗?] [她为了这个愿望付出了生命,即便如此,你还是不愿意听她的祈求吗?] “你是谁?”林观音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她惊奇地捂住嘴,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但会说话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令她开心,她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它似乎没有自己的意识和情感,只一味地让林观音机械地回答愿意或者不愿意。 林观音站了起来。 金陵屠城时,她为了保护金成溪和萧茵茵两个孩子,朝过来的日本人开了枪,但子弹很快用完了,她将剩下的一颗留给了自己。 第68章 她再无能为力维持周莲的生命,但也不愿意让这具躯体受辱,所以在生命的最后,又一次选择了自杀,本以为自己真的死了,结果醒来却来到了这地方。 这是哪里? 是传说中的冥府吗? 还是死者往生的地方? [观音,你愿意吗?] 它还在催促。 林观音忽然想起在周莲身上复生的情景,也是这个声音。 一模一样! “你是天吗?” 它还是没有回答林观音,似乎它也不具备回答林观音的能力,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催促林观音答应许愿者的祈求。 [观音,你不愿意回应她的祈求吗?] 这个天好像有点……听不懂人话。 “我不知道她是谁,怎么完成她的愿望呢?” [你只要愿意回应,你就可以实现。] [你愿意吗?] “只要我愿意?” [只要你愿意。] “天,她向我许愿,我能向你许愿吗?” 天沉默了。 或许是在不满她不够宽仁慈悲,竟为一己私念和自己讨价还价。 林观音上前一步,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彷佛能看见那片一碧如洗的天,而她曾与这世上最好的人同在一片蓝天之下。 她说:“我想找到之维。” 天沉默着似在与她对峙,良久,道:[观音,你有了私心。] “有私心是错事吗?” 天一改方才机械的问答,变得“聪明”了许多,面对林观音的问题可以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否。] “那我答应她的祈求,我可以完成我的愿望吗?” [只要你答应。] 听它这么说,林观音吃了个定心丸,点点头,承诺道:“我答应。” 话音刚落,眼中的世界瞬间卸下漆黑的幕布,变成苍白,接着林观音浑身开始散发蓝色的光芒,她伸出手,眼见着自己的身体开始慢慢消逝,已经有过一次经历,林观音并不惊慌,耳边的吵人的轰轰声越来越大。 她浑身变得越来越冷。 有水…… 林观音猛地睁开眼睛,江中浑浊的泥沙就往她眼睛里跑,水中暗流汹涌,奔流不息的降水波澜不停,发出剧烈又沉闷的轰轰声,她一个人在宽大的江水之下微小的就如沧海一粟,随波飘荡。 林观音本能地挣扎,可她不会游泳,越挣扎,肮脏的污水往她的口鼻处就灌得越狠,她捂住自己的口鼻,又立马缺氧,溺水让他无法正常呼吸,缺氧的感觉令他头晕目眩,意识逐渐模糊之时,耳边响起躯体本身激烈的吵嚷声。 她在说:[报仇、报仇、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字字泣血。 林观音伸出手,身体逐渐泛起淡蓝色的光芒,绿的发黑的江水之下,迅速跑来一只动物,驼起了林观音,她终于离开了水中。 离开水面,她躺在了一只巨大的玄龟的脊背上,不小心咽下去的江水有些令人反胃,她从玄龟的背壳上爬起来,然后将方才咽下去的脏水通通吐了出来。 玄龟慢吞吞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在自己的背上呕吐的行为有些不满。 林观音边吐边拍它的背壳,跟它道歉:[对不起,实在忍不住。] 玄龟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又慢吞吞转回了头。 林观音吐完了,头还是晕的,趴在玄龟的背上,缩成一团,现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季节,她浑身湿透了,江面上潮湿的风还吹给不停,怎么也取不到暖,整个江河或许唯有林观音如今的躯体是暖和的。 她闭上眼,身体本人的记忆就跑到脑袋里去了。 那里是可怕的山火和刺耳的惨叫声,以及……日本人丧心病狂的笑声。 □□的人的残肢断臂四处乱甩,这些乱糟糟的残躯怎么拼都足够拼成一个人,可也怎么拼都拼不成原来那个人。 是……屠村吗? 幸好死前已经见识过人间地狱了,看到这些林观音还能忍受。 [你要杀了屠村的日本人吗?] 她问身体里的人。 可那个人似乎失去了意识,一个劲儿地只想着让林观音报仇。 报仇…… 她的父母亲都死了,好不容易让她逃了出来,结果她无处可去,又无力报仇,只能祈求上苍,抱着观音投了江,祈求天能帮她执行复仇。 就算以生命为代价。 [好,我答应你。] * 她被玄龟驼到了这个人本来投江地点,在这里,还能看见那片尚未烧完的山火。 玄龟到达目的地,静静地看着她,仿佛是在跟她说再见。 林观音走上前,用手摸了摸它的头,被它嫌弃地避开,但是那双绿油油的眼睛盯着林观音,看上去也不是真的讨厌她。 还真挺有脾气的。 林观音笑了笑,无声地跟它说了声[谢谢]。 玄龟摆了摆头,转过那副巨大又沉重的身躯,慢悠悠地融进水里,身影渐渐消失。 林观音踏进了那片灼灼的山火,被大火吞噬的大山,树木都烧焦了,山表温度很高,人脚踩上去都能把皮肉瞬时给烫熟了。 被烧的光秃秃的山间冒出一声猛兽的嘶吼声,似乎整座山都跟着抖了抖,接着山林间发出一阵阵簌簌声。 第69章 她看到了在烧黑的山林间,看到纯白色,非常显眼。 披着纯白色外皮的是一只老虎,它的眼睛是金色的,亮的惊人,它跑到林观音身前,停下来,歪着脑袋好奇地瞧了瞧。 [我是林观音。] 白虎脑袋甩了甩,又往她身上蹭,一只这么大的猛兽就算表现亲昵地蹭人也够吓人的,幸好林观音是个御兽师,世间所有的动物,她都能与之好好相处。 [怎么了?] 白虎又甩了甩脑袋,林观音抬起脚,看着自己光着脚,恍然大悟,原来它是让自己坐它身上。 她说了[谢谢],然后坐到了白虎身上。 她浑身都是冷水,可在被山火包围的山林里,就像进了火炉一样,身上的水珠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到了半山腰,胸口处的衣衫已经快被烤干了。 身体主人的村庄就在半山腰某个地势平坦的地方。 不过,在半山腰的村庄,也真是够偏僻的。 辉太个子矮小,而他的胆子和他的个子一样小,长官们嘲讽他,队伍里的同僚也嘲讽他。 “辉太,连个中国人也不敢杀,怎么做帝国的前行军呢?” 可他本来就不想做前行军。 他或许是他们口中的懦夫。 儿时在学校里,老师们拿着天皇的语录让他们全文背诵,有的老师说错了,甚至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切腹自尽…… 这可真是太恐怖了。 他是想这么说的,可是这么说在学校里就会被殴打,没人会同情他的弱小,只会嘲笑他。 为了训练孩子们的胆量,他小小年纪的就得拿着解剖刀解剖小动物,那天解剖的是一只兔子,他那时还很小,没有朋友,好不容易跟兔子交上朋友,被老师发现了,就让他亲手解剖兔子,说是为了磨练他的意志。 为天皇效忠。 他不想这么做,可他被所有人架着上了解剖台,同学们笑话他,辉太连这点事都不能做,老师你还是让他退学吧,老师冷眼看着他,说辉太你不要让我失望。 他一边尖叫一边被老师死死摁着手,划开了那只兔子的肚子。 兔子非常痛苦,它疯狂登着脚,可它挣扎的越狠里面的内脏就流的越多,恐怖的红蔓延到整个解剖台上,老师欣慰地拍着他的肩,摁住他颤抖的身体,在他惊骇的目光中,笑着说:“辉太长大了呢。” 同学们也在后面鼓掌恭喜他, 他们的笑容一模一样,连鼓掌的频率都是一致的。 齐整的令人恐惧,仿佛他们不是人而是鼓掌的工具。 他不想入军校,可所有人都说为国家效忠,为天皇效忠,于是他被自愿进了军队,一到军队里无缘无故的辱骂和殴打随之而来。 “辉太,我在磨练你的意志。” “你以为我愿意教训你吗?我为了打你两只手都红了,我要是不打你,就不会受伤。” “辉太,我这都是为你好,你要好好感恩。” 懦弱又不懂得感恩的辉太是队伍里的边缘人,经常被他们带去做一些“打扫”的工作,这一天,他们屠了整个村子,发现了个漏网之鱼,是个衣衫褴褛接近□□的小姑娘,她头上抵着枪,眼泪已经流干了。 “辉太,”他们兴奋地说,“你还是应该锻炼一下。” “这是成为一名真正军人的试炼哦。” 小姑娘没有反抗,她蜷缩成一团,恐惧地看着他,就像当年他亲手解剖的那只兔子一样无力。 辉太颤抖地拿起枪,然后听到小姑娘喊了声:“妈。” 原定的方向偏离,飞出来的子弹刚好擦过小姑娘的耳尖,飞来的子弹穿过小姑娘凌乱的头发,打到了地上,刚巧落到他同僚的脚背上。 与痛呼声一齐响起的同时,他被人一拳打倒在地上,然后立即拿脚踩在脑袋上,脚底又股令人恶心的腥臭味,不知道行军的时候踩到什么污物了,他们把他当作自己口里吐出来的痰,往地下碾,嘴上骂道:“辉太,你在做什么呢?” “他刚刚一定是故意的!”被打到脚的人,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脚,愤怒地看着他地上的人,斥骂道,“他这是在叛国!” “喂喂喂,这么说重了吧,大家都是为天皇陛下效忠的士兵。”那个人踩着辉太的头,笑着说,“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啊。” “对吧,辉太?” 辉太闭上眼没有说话。 他的消极态度引起众人的不满,单方面的屠杀结束,他们少了欺凌的对象,便把眼光投向胆小懦弱的辉太。 他被他们群殴了一顿,头被打破了,头顶冒出来的血和被人血润湿的肮脏的泥土混在一起,感染了他的伤口。 “辉太,你还是不够成熟啊。”打他的人用枪狠狠敲了他的头,然后别过他的头,让他眼睁睁看着小姑娘被□□然后被他们用刺刀捅了一刀又一刀,笑着问他,“难道你对这些低劣的民族怀有怜悯之心吗?” 辉太听着小姑娘越来越弱的惨叫声,听着她口中一声又一声“妈妈”,终于疯了。 他不顾一切地跑向前,然后被那个人抓住衣领,对着后脑勺一枪崩掉了他的脑袋。 辉太倒在地上,眼睛直直望着那头已经被折磨的成一堆肉团的人,听到那个人和他儿时的老师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辉太,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第70章 耳边传来虎啸声。 是幻觉吗? 辉太眨了眨眼,然后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身后跟着一头白虎,白虎扑上前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咬断了某个人的喉咙,一开始还高高在上要教训人的家伙们惊恐的叫起来。 姑娘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捡起他被人抢走的枪。 她注意到辉太还没死,但意识确实模糊了,见他缓慢地眨着眼,便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片曾经宁静的村庄被他们烧的哀声遍野,伴着这些声音,辉太逐渐浑浊的眼睛里滚落着小溪一般的泪水,模糊的视线之中,姑娘的面目也被罩上一层朦胧的火光。 秀美又温柔的面目,蕴着慈悲的神光,这让他想起了家乡寺院的佛像。 啊,原来他死前是遇到了观音吗? 他已经动不了了,拼尽全力也不过动了动手指,他原想双手合十,跪在观音面前祈求、忏悔。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您能原谅满手罪孽的我吗?] [你愿意听我说一声,对不起吗?] 他挣扎着,没有听到林观音的回答,于是最终也不肯闭上眼睛。 林观音从他身边站起来,抬起长枪,枪法精准地击落了角落里最后一个敌人。 白虎长啸一声,彷佛在为眼前这一通惨剧哀鸣。 林观音环视一圈,注意到地上“一团”人,走到她身边,蹲下来,轻轻掩下了那人没有阖上的眼睛。 [别担心,]她在为她说,也是在为自己身体说,[我已经给你们报仇了。] 顿时间,心底里无法休止的悲愤一下子散掉了,酸涩的感觉骤然间涌上心头,她捂住胸口发现又疼又酸,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眼泪没有预兆地掉下来,砸到惨死的身躯上,林观音望着这片大火,而白虎威风地走到了她的身边,趴在地上,疑惑地看着林观音掉眼泪。 林观音伸手摸了摸那只老虎,安抚着它,与它一起坐在火中,安静地等待惨死的灵魂得以往生。 而与此同时,身体里那股意识终于不再重复着[报仇]。 她说了一声:[谢谢。] -------------------- 第38章 见鬼 ===================== 林观音没有鞋子,最后还是被白虎背下山的。 白虎站在山林外,停下了脚步,看着林观音,金色眼眸闪着光,它仔细打量着林观音若有所思。 林观音伸出手,摸了摸它柔软的皮毛,白虎晃了晃脑袋往她那边凑了凑:[怎么了?] 白虎转过身望着那片已经被烧毁了的山,长啸一声,然后退了几步,又紧紧地盯着林观音,似乎这就是最后一眼,接着转过身,走进了山林。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林观音猜测它是这座山的王,可如今山已经被烧毁了,山中生灵四散,它恐怕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白虎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白虎缓缓转过头,金色的眼眸沉沉地望着她,似乎是在说:[真的吗?] 林观音笑着点了点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会一直带着你。] 白虎顿住了,它转过美丽的身体,纯白的皮毛上画着一条又一条黑色的纹路,光滑的皮毛闪着暗光,它站在山上静默地俯视着林观音,见她沉静地站在那里,瘦弱的身躯包裹在破旧的衣衫里,长发飘飘,头发扬起来,露出一张白净秀美的脸庞,纯澈的眼里尽是温柔和包容。 它若真的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可以跟在她身边。 它超前试探着踏了一步,然后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一动未动,她背着长枪,静静地守候着它。 耐心地等待它最终的选择。 白虎便又踏了一步。 有一就有二,它的步子越来越多,逐渐靠近林观音,而它的身体也越变越小,从一只高大威猛的大老虎,变成了婴孩大的幼虎,它终于走到了林观音身前,抬起头为身体的变化苦恼,朝林观音抱怨了一声。 可连它平时吓人的虎啸,都变成了弱小的“嗷呜”声。 太丢虎了。 它好沮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被林观音轻轻抱起前肢,然后将它整个身体,都放到自己怀里,白虎趴在她的胸口上,用爪子紧紧勒住了她的肩膀,即便变成了只小老虎,它还是很凶猛的,爪子伸出来尖锐的棱角就戳破了林观音单薄的衣服,戳到了衣服底下的皮肤里,划了几道深深的口子。 白虎清楚。 它怕林观音在这里把它放下来,反倒抓的更紧了。 但林观音什么也没做,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托住它的身体,摸了摸它的脑袋,安抚着它不安的情绪。 [没关系,我是个御兽师,你会变大的。] 白虎的爪子松了松。 林观音转过身,背过山火,走向江河逆流的方向,白虎呆在她怀里,正巧对着山火,眼见着那片它自小守护的山离它越来越远,忍不住惆怅地又叫了一声。 “嗷呜。” 越叫越觉得丢虎。 它好沮丧。 林观音揉了揉它的头,无声安慰:[我会陪着你的。] 她望着无边无际的江河,心情疏阔,她再一次拥有了自由,而这一次她还是要选择上一次选择的人。 接下来旅途的终点将会是龙虎山。 第71章 * 田晋中刚一告别张怀义,还没消化好那一肚子秘密,就被人盯上了。 他警惕性很强,奈何那些人一直追他,人数还多,他再警惕也是件无用的事。 只能应战。 他转过身,感受得到围堵他的人的灵炁,非常杂乱,应该来自不同门派,可却始终见不到人影。 他皱着眉,寂静的森林里,凶煞的气势扑面而来,他紧张到冒汗,此处离龙虎山其实已经不远了,但是他莫名觉得自己很可能到达不了终点。 “张怀义跟你说了什么?” 张怀义说的东西事关重大,田晋中赶紧回道:“我没有找到怀义师兄。” 田晋中不擅长说谎,一说谎就被人察觉。 林间传来嘲笑,骂道:“田晋中你在这里装傻无用,你和张之维都下了山,张之维那个性子的人若找到张怀义了,早一掌就劈回去了,他至今还在外头浪荡,而你却急匆匆的回山。” “你没找到张怀义?骗鬼呢?” “张怀义如今勾结全性,那就是全性妖人,为人不齿,你还一口一个师兄,到底是天师府有问题,还是你田晋中一个人出了问题?” 田晋中冒着冷汗,警惕地感受着周围变动的风局,不动声色地动用起灵炁,背过手,掌间凝聚起金色的光芒。 “看来诸位心中已经有了计较,那我有没有找到怀义师兄,已经不重要了。” 他猛地伸出手,手前便竖起一个巨大的金光咒,做以屏障,那人瞬身砍了过来,金光咒便裂开了来了,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脸面目俊秀,只是神色冷酷,稚气未散的脸上,被一条丑陋的疤痕深深劈开,显得格外凶煞。 “你!” “田晋中,张怀义在哪里?”吕慈提着刀,刀锋尖锐,砍碎了田晋中的金光咒,田晋中干脆只留了掌心的金光咒,总算是暂时抵住了吕慈的攻击,可吕慈毕竟是从战场上下来的异人,身法手段比他们这些同龄人要高出一大截,田晋中勉力抵抗,还是落了下风,吕慈压低刀,用他们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问,“端木英在哪?” “吕大当家,不至于一出场就这么风光吧?” 王蔼拿着他那把金贵的扇子,扇了扇,眯着眼睛看吕慈出刀,笑问:“还是说这么急着出场,是为了多跟田晋中套点讯息啊?” “别这样,”王蔼笑道,“这样不诚实,我们还怎么合作啊?” 吕慈冷笑道:“谁不知道风天养现在给你磕了头,入了你王家,如今你王家独吞拘灵遣将,倒怀疑起我这种战场上下来的老革了。” “是,吕家满门忠烈,吕二少也是,”王蔼手里把玩着扇子,似笑非笑,“品行高洁啊。” 吕慈松了刀,身影转瞬间就跑到了王蔼眼前,然后被王蔼身边的高手挡住了,刀锋仅距王蔼咫尺之间。 王蔼笑了笑,拿手中的扇子轻轻点了点他的刀,心道,这家伙方才一定动了杀心。 “哎,吕慈啊,我呢不比你,坐上王家家主的位置靠的不是身手,”他轻声道,“是脑子啊。” “哦,那想来这些年来你这孬种就是靠着避世隐居保存家族实力,趁着国难来坐收渔翁之利啊。” 王蔼笑容未变。 吕慈放下了刀,在王家人紧张的神色中,和善地笑道:“哎,王蔼,瞧瞧我们这脆弱的盟友关系。” “我吕某人不仅在抗敌上吃亏,在四大家面前也在吃亏呢。” 他收了刀,走回了自己的位置,被自己的族人簇拥着,敬仰着,他望着被他们包围的田晋中,语带机锋:“这可是天师府的人,王蔼,你敢动手吗?” “还是说,你打着算盘,让我动手啊?” 王蔼扇着扇子,回道:“吕慈,你我已经现身,田晋中若是不死,张之维会放过你我吗?” “我出手,你出手,又有什么区别?” 吕慈闻言哈哈一笑,心道,这个孬种打得算盘真是响的很呢。 “王蔼,我吕家死了只剩一半人了,再死剩下一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你……养精蓄锐了这么久,舍得吗?” “你算算究竟是你赌得起,还是我赌得起。” 两方正僵持着,田晋中沉着脸,考量着要如何逃跑。 而正在此时,林中忽然传来的枪声,打破了僵局。 吕慈一手拿刀,一手将自己的族人保护在身后,眯起眼睛看远处,而田晋中也趁着敌人心思阵乱火速往后跑,他跑的极快,但他跑不过山间的驯鹿。 山林里忽然聚集起数十头驯鹿,它们追在他后头,似乎在催促着他拼命往前跑。 可田晋中哪里跑得过这些天生就在山林里奔跑的家伙,他落下了队伍,驯鹿依旧未停,在他身后的鹿就着头上的角,将他背到背后,带着他一路西行。 眼见着终于出了这片山林,田晋中被它们甩到地上。 它们这些家伙可没有轻一点的概念,甩人就跟甩敌人似的,田晋中被它们甩到地上,砰的一声,落到了坚硬的碎石上,顿时感觉自己身上的五脏六腑都给摔碎了。 他咳了咳,然后勉强爬起来,就见到一双圆润莹白的脚,抬起头,看到一位年轻的姑娘。 她衣服破旧,还沾着一些尘土,但脸很干净,她披着长发背着光,朝他笑。 第72章 “你是?” 姑娘蹲了下来,和田晋中面对着面,然后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林间湿润的泥土之上,写道:[我是林观音,他们说你是天师府的人,你能带我去龙虎山吗?] 田晋中顿时瞪大眼睛,心想,活见鬼了。 -------------------- 第39章 红江 ===================== 当年,金陵遭难的时候,张静清怕张之维出事,就让田晋中陪着张之维去金陵。 田晋中去了,也见证了真正的人间地狱,张之维自知道金陵屠城之后,一向滔滔不绝的人变得沉默寡言,也时时出神。 屠城之后的金陵城道路两旁都插满了日本旗,十室九空,幸存下来的人不得不忍耐着继续活下去,他们弯着腰几乎都要趴到地上去了,无光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敢有,四处巡逻的日本兵经常会无缘无故地挑刺。 不够恭顺,不够感恩,不够幸福。 任何一个无中生有的东西都可能让他们当街丧命,更别提屠城后城内飞涨的物价,压着人,让他们根本抬不起头,伸不直腰。 就算是活下来了,他们也和死了一样。 道路两旁,甚至连水沟里,高高的台阶上还堆着没有处理完的尸堆。 活下来的,或者马上就要去死的人,还得帮忙解决他们同胞的尸身。 看到此景,田晋中已经对林观音活着这件事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他陪着张之维去了他们当时住的地方,屋子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满地泼墨一样的血渍和被人踩到变形的银簪。 张之维沉默地捡起这枚银簪,然后听到屋子里忽然传来的沉闷的咚声。 田晋中看他一眼,急匆匆地检查,然后声音来自某个巨大的货箱,虽货箱巨大却还不至于藏个成人。 等等。 成人。 田晋中脊背发凉,他又看了一眼张之维。 张之维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他甚至有闲心拿衣袖擦了擦银簪上沉积的灰尘,听到田晋中要开货箱,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货箱旁,等着他开箱。 田晋中打开箱子,入眼的就是两具早已腐朽的尸身,发着浓浓尸臭,刺鼻的臭味钻进田晋中的鼻子里,差点让他当场昏厥过去。 他捂着鼻子,退了两步,反而看清了里面的情景。 是个两个孩童,一个紧紧拥抱着另一个。 “师兄。”田晋中有些不敢看了。 “嗯。” 张之维将银簪仔细放在怀里,然后伸出手,将里面其中一个孩子抱了出来,是个小男孩儿,他的衣服从背后被人划开,应该是有人就着货箱向里面捅刀,然后这孩子被捅死了。 这两具尸体至今未被人察觉,恐怕是男孩子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恐惧,一声不吭,将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保护起来了吧。 哎,他明明还这么小。 张之维将孩子抱到床上,看了他许久,男孩儿的面目已经模糊,看不清生前的模样,但却是安详的,真奇怪啊,死前那么痛苦,竟然是安详地死去的吗? 为什么呢? 是觉得自己成功保护了别人吗? 可是啊,另一个人也死掉了。 “成溪。”张之维喊着他,幻想着这孩子能蹦起来,又向他耍赖皮。 金成溪自生下来就没有父亲,所以他把张之维当作了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那么喜欢缠着他,在他心里,张之维是最高大的人,他无所不能,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让他无比敬仰。 “师兄。”田晋中抱货箱里的另一个小孩儿抱了出来。 小孩儿紧紧缩成一团,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即便已经死去多时了,也不曾放开手里的鼓。 小孩儿死的应该比金成溪晚一些,面目还很清晰,张之维走过来,轻轻掀开她凌乱的头发看清了一张熟悉而稚嫩的面孔。 是萧茵茵。 真奇怪。 还僵硬着的萧茵茵,在被张之维触碰的一瞬间,软了下来,她在田晋中怀里变成一团软肉,手里紧紧抓着的拨浪鼓,也摔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鼓声。 和林观音摇出来的拨浪鼓的声音是一样的。 是不是她死前还在想着那夜随着被林观音抱着,被他背着,没有辱骂,没有争吵,没有迁怒,就是一家人出门忙碌的简单而幸福的时光呢? 张之维弯下腰捡起来那个鼓,然后看到田晋中涕泗横流,淡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哭什么?” “师兄,他们还是小孩儿,”田晋中哽咽道,“为什么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畜生不分这些。” 张之维拿着那个鼓,放到了金成溪的身边,沉默良久,道:“把他们葬了吧。” 他们在金陵城滞留了一段时间,田晋中知道,张之维其实是想找林观音,可这场有规模的屠杀里,这条巷子就被包括在屠杀的名单之内,林观音恐怕早就被当作垃圾扔出城外了。 张之维和他最终出了城。 田晋中眼见着张之维站在被人血染红的长江江边,静默地望着长江滚滚东逝,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可在等待着什么呢? 张之维站了一天一夜,黎明时的旭日东升,乍破天光,才终于动了动。 田晋中陪着他困得睡过去了,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然后就看到张之维缓缓走到长江里去了。 第73章 长江流到金陵,地势平缓,水流已经没有那么湍急了,可是江面却更宽阔了,江水很深,踩进去,没有几步,就会被江水覆盖整个身躯。 张之维走的很慢,任由江水滔滔拍打在他的脚上,就如同走时的那场雨,用尽全力要把他拉下水,让他沉入红尘,让逍遥的世外客再出不得世。 张之维很高,如山一样高,可随着他走进江流越陷越深的时候,他却越来越渺小了。 被几十万同胞的血染红的江水,包围了他,让错过一切,无能为力的他被包裹其中,让他陷入那场无可挽回的人间地狱之中。 张之维站在水中,用手捧起一捧,血红的江水,艳得令人脊骨发凉,不知道其中又有林观音几分。 “师兄!”田晋中怕他寻死,赶紧没入水中,伸出手,想将水中的张之维拉回来。 张之维平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位无所不能,一往无前,无坚不摧的人似乎在那刻,在太阳升起的那刻碎掉了。 “晋中啊,”张之维望着远处的太阳,问他,“冬天的太阳都这么冷吗?” 田晋中想冷的不是太阳,而是他们如今所处的江水。 “我可能不得不停下来了,”他苦笑着,在田晋中疑惑地目光中,低声道,“哎,我啊,恐怕出不了世了。” * 他们找了那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活下来。 况且,已经过了这么久,林观音不可能没有一点变化,看起来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 所以…… “你是人是鬼?” [鬼。] ! [也是人。] ? 嗯,解释起来有点复杂,光写字确实很麻烦,况且林观音自己确实也说不清,她想了想,直奔主题:[我想去龙虎山找之维,你能帮我吗?] 田晋中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迟疑:“我带你去龙虎山找师兄倒是没关系。” “只是……”田晋中怪不好意思,“我现在正被追杀,你跟着我很危险。” “而且,师兄现在也不在龙虎山。” 田晋中看着林观音那双澄澈的眼睛,苦笑道:“怀义师兄出了事,我和师兄都来下山找他了。”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师兄如今在哪。” 林观音愣了愣,又写道:[那我能去龙虎山等他吗?] “那倒是没问题,不过……”田晋中看向身后的林间,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无奈道,“我们真不一定能回山。” -------------------- 第40章 追杀 ===================== 田晋中话音刚落,林观音脚下的白色幼虎变立马变大,变成了个巨大的白虎,它越到林观音身前,警惕地望来望去,接着扑向第一个跑过来的人。 山林外响起一阵人的惨叫声,而与此同时,林观音动作迅速地开了一枪,她的枪法很精准,只是很不凑巧,她枪指向的是吕慈。 吕慈在战场对枪支弹药熟悉的很,弹药一飞过来,手中的刀锋一转,就将飞来的子弹对半斩断,兵刃相接,只听得空气中传来一阵清脆的“叮”,被分成两半的子弹擦过他的脸颊两边,在惯性的加持下,穿过了他的短发,削断了一两根。 发丝在光芒的照射下,折射出锋锐的冷光,就如同一把利刃,转瞬间又飘到后面去。 不过,吕慈这一刀的目的似乎不只是阻止这枚子弹,一刀下来,和着被白虎咬伤的人的惨叫声,殷红的血被白的发光的刀锋也斩断了。 一个青年应声倒地。 他脸对着地,倒了下去,仔细一看,他正是之前拦住他砍王蔼的王家人。 王蔼脸色一变,阴森地紧紧捏住手里的扇子,冷声问道:“吕慈,你想做什么?背刺你的盟友吗?” 吕慈甩了甩刀,将上面暗红的血渍,一一甩掉,闻声,笑道:“王大当家说什么呢?我可没有这个意思,这小子只是挡着我砍人了而已。” 他转过头,面带微笑对王蔼说:“哎呀,挡着我砍人不就是挡着你我的光明坦途?”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王蔼,既然你当王家家主靠的是脑子,我就劝一劝你,”吕慈笑道,“这做人大气一点。” 身后的吕家人哈哈大笑,就开始嘲讽王家是一群不敢上战场的孬种。 “吕慈,你就会逞一时之气,”王蔼愤愤地骂道,“吕家在你手上迟早败掉。” “不如你王蔼高瞻远瞩,这么早就能看到以后的事了,再说……我吕家本来就败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王蔼,大不了我们一起死,所以啊,我劝你平日里说话小心一点。”吕慈转了转刀,指向不远处的田晋中,却是在指桑骂槐,“不然,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发疯呢。” 王蔼心道,早知道就不找这条疯狗了。 可是高家远在东北,抗战的抗战,隐世的隐世,陆家人少又向来不掺和这种事,如今的家主陆瑾更是和郑子布交好,他和吕慈追杀了郑子布,陆瑾明着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恐怕恨死他了,联盟更是想都别想。 别的宗门因为三十六义的事焦头烂额,诺大一个江湖,竟然只有一个吕家可以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本想着吕家可以是把趁手的刀,未曾想,吕慈自从从日本人那里抢回他哥的头后,就变成了一条疯狗。 第74章 轻易招惹不得。 “王蔼,”他还在那里说,“既然你要我出手,那杀害田晋中的祸,你不仅要陪我一起背,而且田晋中这个人也得归我。” “你!” “王蔼,你别无选择,”他道,“拘灵遣将你的族人到现在还用不了对吧?王家人今日早就想要当我吕家背后的黄雀,派来的人除了我刚刚杀掉的人,哪个能出手动的了我身后的族人?” “惯你会使些阴沟里的奸计,我便不会了?”吕慈望着被吕家人团团围住,笑道,“今天谁也不许走,直到我抓住田晋中为止。” 他提刀跑上前,身影迅速消失,空中只荡着他的声音:“今天,所有人,都会是帮凶。” 白虎松了口,明白了这回该咬谁,长啸一声,追着吕慈的身影往后跑,而吕慈身前林观音提着枪不间断地提膛上枪再扣动扳机,一次又一次,速度太快,被打出来的弹壳都飞出来了,可一次也没有打伤吕慈。 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吕慈提了一刀砍上前去,眼见着就要刺中了,田晋中一边和人打斗,一边赶忙给林观音罩上金光咒,原定的一刀抵在金光咒上,终于停了停,可也只有片刻。 金光咒所做出的屏障就碎了,吕慈的刀一向削铁如泥,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林姑娘!”田晋中心惊肉跳,不由得大喊一声。 可吕慈也只斩断了林观音手中的枪,还未真正砍她本人,就被身后赶来的白虎一掌给拍远了。 砰的一声,吕慈被扔到了一颗大树上,又在重力的加持下滑下来,他勉力爬起来,被丢到这个地方,受了内伤,吕慈对疼痛忍耐力很高,只蹙了蹙眉头,就从地上爬起来了,吕家人喊道:“少族长!” 吕慈就着刀,站起来,步伐有些踉跄,但站的很稳,他听族人们丢人的呼唤,骂道:“叫什么?都给我憋回去。” 林观音手中没了武器,白虎不敢离她太远,紧紧挨在她身边,咧开锋锐的獠牙,极具威胁性的低吼。 吕慈看着她,冷声问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 他注意到之前被他削断的枪支,问:“战场上下来的?” 林观音始终没有回答他。 “你是个御兽师?还是白虎这种神兽……”吕慈哼了一声,冷笑道,“江湖藏龙卧虎的人还真是多。” “林姑娘,你座下的神兽再强说到底也是它们本身强,你并不厉害。”吕慈慢悠悠地走过来,低声威胁林观音,“我一向以一敌百,趁着间隙,杀一个脆弱的御兽师能力还是够的。” 听这话,田晋中忙道:“林姑娘,你快走吧,他们要抓的是我。” 林观音转过头,看了田晋中一眼,最终摇了摇头。 吕慈见她如此,笑着点了点头,夸道:“好,有血性,既如此我就给你一个痛快。” “吕慈,你要抓的是我,不要杀她!” 吕慈顿了顿,奇道:“这话说的像我真想杀她似的。” “田晋中,她是为了你挡了我的路,你自我好好反省一下吧。” 说完喊道:“小子们,田晋中给我抓活的。” 吕家人整齐回道:“好!” 吕慈转了转手中的刀,冲上前往前在白虎扑过来之前往前一劈,白虎外表柔软的皮毛在刀下却坚硬地不可思议,一刀下来,没砍中不说,白虎还用锋利的牙齿咬住吕慈的刀,它巨大的身躯快要到吕慈的胸口,若真是扑上前来,说不定还真是要当场暴毙。 不过…… “傻老虎,你以为我砍的是你吗?” 白虎口齿一松,迟钝地往后转,然后发现它保护的林观音破旧的衣服裂开一道深深的口,砍尽了她的皮肉,似乎那一道再深一点就可以一刀把她斩断。 林观音捂着伤口,跪到了地上。 白虎忙跑回她身边。 吕慈拿着刀,慢悠悠踱步走过来,他在战场上泡了好多年,浑身都是凶煞的杀气,浑身的血腥味怎么洗也洗不掉,他也不想洗。 越凶、越煞才好,最好他能做吕家的一堵墙,阻挡外面的风雨,让他吕家繁荣昌盛。 “林姑娘!” 田晋中被人斩断了一条手臂,忍着剧烈的疼痛,眼睁睁地看着吕慈持刀走向林观音。 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血红的长江里伫立着的张之维。 恐怕那时候张之维等待的就是早已死去的林观音。 他为什么要等一个死人? 田晋中不明白。 可他知道,林观音不能死。 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林观音去死。 至少在他死前,这种事情不能发生。 于是他卸掉了施加在自己的金光咒,全力保护在林观音身上,可是这是无用功,这只能促使他被人砍断另一条手臂。 随着林观音身体越来越虚弱,白虎的身躯也慢慢变小,它再无力阻止吕慈,它只能拼尽全力扑到吕慈身边,咬住他的腿,撕开他腿上的皮肉,然后被一脚踹开。 白色的幼虎被丢到一边,又跑了过来,固执地要用弱小的身躯拦住吕慈。 只是一只小老虎如何拦得住吕慈的刀。 吕慈杀了太多人,在他兄长被日本人砍了头,吕家人死了大半,吕家风雨飘摇的时候,就舍弃了少年时脆弱的善心,除了吕家的利益,他在乎的很少。 第75章 他当然知道林观音是无辜的。 可这世上谁不无辜? 路边被踩死的蚂蚁是无辜的,树上一个个被捣毁鸟窝无家可归的小鸟是无辜的,田野里艰苦求生的农人是无辜的,还有……还有无定河边的尸骨,他们的家人也是无辜的。 就连杀孽缠生的他也是无辜的。 他们全家,为了抗战折进了多少人,结果谁也没成全,倒成全那些满脑子阴谋算计,尸位素餐的阴沟里的老鼠,吕家如今势弱,他年纪尚轻,谁不想趁机落井下石,好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四大家。 吕家不无辜吗? 他若站不住,背后剩下来的一半族人就都得随着他堕下去,他只能抛却自己的私心,挖掉自己所有的弱点,成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 他吕慈不无辜吗? 刀最终刺了下去,噗地一声,扎穿了林观音的身躯。 林观音看着他那双冷漠又杀气森森的眼睛,有些错愕。 她只是睡了一觉,怎么认识的人变了这么多。 她记得医馆里的吕慈只是个有点少爷脾气但嘴硬心软的少年人而已。 锋锐的刀割裂她体内的脏腑,内脏一被炸穿,便如同被挤爆的气球一样,砰的一下,在体内劈里啪啦地炸开了,林观音吐出了一口血。 吕慈猛地一收手,又抽回了刀。 林观音被刀带着,原本跪坐着的身躯,再也立不起来了,她倒在了地上,蜷成一团,捂住了伤口,可血怎么也止不住。 白虎跑到她身边“嗷呜”“嗷呜”地叫,它这回不嫌丢虎了,不厌其烦,一声一声呼唤着意识即将模糊的林观音。 林观音眨了眨眼,被白虎轻轻用头蹭了蹭脸。 林观音对着同样倒在地上的田晋中,意识有些模糊了,如果就此闭上眼睛,可能就真的睡过去了。 [我不能死。] 她这一睡就已经天翻地覆,再睡一觉是不是这世上就没有张之维这个人了。 [我不能死。] 不可以。 她此行就是为了找到张之维。 不能就在这里停下来。 她已经不能动了,只能用余光瞟向那片天,祈求道:[你答应过我,让我找到之维。] 天没有回答她。 它静默着任由林观音的身躯慢慢发凉。 [天,你不让我找之维吗?] [还是你觉得,我有私心是错的?] 时间过了许久,林观音耳边都声音都逐渐远去,她真的快死了。 天或许也在纠结,可最终还是低叹了一句:[否。] 话落的瞬间,苍穹之上传来清脆的鸟鸣声,一只裹着焰火的朱雀翱翔于天际之间,它似乎被太阳包裹着,所经之地尽是焰火,灼热的火几乎要烧死在场的所有人。 “是凤凰吗?” 他们认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吕慈一边让族人们退后,一边回道:“是朱雀。” 这家伙,他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林观音,心道,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朱雀背起林观音和田晋中,没带白虎,白虎翻了个白眼,用锋利的爪子抓住它的羽毛。 别人怕它身上的火焰,白虎可不怕。 朱雀对它烦不胜烦,但它现在变得这么小,跟只蚂蚁似的,又找不到,动不了,抖抖翅膀,白虎也没被它甩下来,它反而抓的更狠了。 朱雀无奈,只能振翅高飞,带着他们,离开了这片林地。 -------------------- 第41章 治疗 ===================== 林观音和田晋中其实离龙虎山本来很近了,但是朱雀却把他们带到了很远的地方。 它降到某个荒凉的江边,然后转过头想把林观音他们放下来,白虎拒绝它这么做。 嗷呜嗷呜地乱叫,朱雀听了一耳朵废话,心里不爽,叼着衣服把林观音和田晋中轻轻放下来,然后抖了抖翅膀,眼见着又要飞走了。 白虎怕它真把自己带走,赶紧跳下来,跑到林观音的身边,嗷呜嗷呜地骂朱雀。 朱雀斜着瞥了它一眼,扇了扇翅膀,就飞走了。 端木英和张怀义遇到了一群江湖高手,其中甚至有唐门的杨烈,那可是丹噬啊。 端木英就算有双全手也没有把握能治好。 张怀义和她被围攻,最终还是走散了。 她只是医师,没有战斗能力,张怀义堵在她面前让她先走。 可她能跑到哪里去呢? 如今,她好不容易堪破医学的真理,可以突破限制治病救人了,但却告诉她,她已经失去了当一名医师的资格。 济世堂,她怕惹祸不敢回去。 端木家说不定正因为她遭难。 还有……王子仲。 他对江湖这些事一窍不通,只一心钻研医术,如今她失踪了,王子仲怕是觉得会莫名其妙吧。 会来找她吗? 她抹了把脸,心道,一定会死的,他最好别来。 端木英一直都是济世堂的坐堂大夫,没有上过战场,根本不适应如今逃难的生活,之前也几乎是张怀义在帮她,若不是张怀义,她都不一定最后能再回二十四节通天谷,悟得双全手了。 因此,一个人上路,源自求生的本能,焕发出她心底里的恐惧,让她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可如何跑都跑不快,一时踩空甚至滚下高高的山坡,狼狈地滚到地下,浑身都被荆棘割伤了,莹白的肌肤被劈出无数道伤口,暴露出刺目的红。 第76章 她脑袋磕上了某块坚硬的石头上,后脑勺被磕出一个血洞,顿时晕了过去。 可半梦半醒之间,身体应激反应一直阻止她睡着,她眨了眨眼正对着一碧如洗的苍穹,脑海里闪过师父殷切的期望,父母慈祥柔和的目光,王子仲羞涩内敛的言语…… 人生如同走马灯一样跑过,她在这些碎片里,找到了自己的某个非常重要的记忆碎片。 是刚留洋回来时,呆在某个偏僻的城镇里自立门户当一位女医生,无数看病的人都因她的性别而否定她,或者是因为她的西医手段而将她看作一个异类,可身后永远都有人拿着刀替她驱散那些恶意和揣测,让她放心地一往无前。 那个人手里端着一盏油灯,油灯在他手里,就如同大城市里的电灯一样,一闪未闪,坚定又平稳,为她照亮她梦想的道路。 他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大医师。” 她已经是了。 可是,她已经不配成为一名治病救人的医生了。 她只是想探寻真理,只是想和有趣的人做朋友。 没有伤害任何人,怎么就错了呢? 哪里错了呢? 端木英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而随着她有些狼狈的动作,身上的伤痕开始迅速愈合,她扶着伤口,看着无尽的前路,明白自己已经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了。 她的理想失去了意义。 她踉跄的步伐逐渐正常,她越走越快,接着又跑了起来。 “嗷呜。” 脚下停了一只拦路虎。 端木英警惕地看着它,然后注意到了不远处两个人。 死了吗? 她走近瞧了瞧,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那不是……田晋中吗? 她走快了些,然后注意到小老虎跟着的姑娘了。 她被人劈了一刀,紧接着又捅了一刀,已经濒临死亡了。 田晋中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端木英,他不知道端木英怎么和张怀义走散了,但此时,他只想让端木英救林观音。 “求求你,”他气若游丝地说,“她不能死。” 救人…… 端木英下意识看向身后空无一人,却还是觉得自己被紧紧追逐着。 她该抛弃这两个濒死的家伙,可是……她终究是个医生。 即便她已不配是了。 她蹲下来,伸出手,将手置于林观音受伤的位置,手上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林观音身上的伤奇迹般地迅速愈合了,但还是昏睡不醒。 她只有一个人,没办法带两个人走,幸好田晋中醒了。 她转过身有为田晋中疗伤,他被人斩断双臂,失血过多,脸色苍白。 端木英施用灵炁,奇迹般地重造了田晋中的双臂,田晋中震惊地见证了这一奇迹,他抓了抓手,想起张怀义跟他说的话。 这是真的……仙术吗? 田晋中迅速收敛了自己的情绪,从地上爬了起来,端木英似乎打算赶紧离开。 “夫人要走吗?”端木英是王子仲的妻子,也是一个有名的大夫,大家称她总不爱说端木大夫,反倒要喊夫人做以敬称。 端木英点了点头,她说:“这个姑娘还需要进一步的治疗,你背上她赶紧跟我走。” 田晋中有些迟疑,端木英觉着他办事不爽利,皱着眉问他怎么了。 田晋中回道:“夫人,我们被人追杀,跟你一起恐怕会给你带来麻烦。” 巧了不是,端木英也正被人追杀呢。 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反正都是追杀,端木英不担心这些,让田晋中赶紧走。 田晋中还是很犹豫:“可有个人专门针对夫人你的啊。” 专门针对她的人多了,端木英无所谓,随口问是谁,结果田晋中回道:“吕慈。” 【你以后一定会是一位大医师。】 端木英一下子愣住了。 * 城镇里人多口杂,难免出事,所以他们又找了个村庄暂时休息。 这个村子里已经没人了,可能是因为战争的缘故,死气沉沉的,他们随便找了个村中心的房子,那应该还算村子原来富裕的人家,田晋中把林观音放到床上。 端木英吩咐他去烧一壶热水。 田晋中去了。 屋子里便只剩林观音和她了。 哦,还有只小老虎,老虎个子虽小,却很灵活,靠着工具三跳四跳蹦到了床上,然后挨着林观音的头蹭了蹭,然后趴着眯上了眼睛。 端木英看着她觉得有些眼熟,但确实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想了想索性不想了。 田晋中刚好打了一壶水进来,屋子里灶房还能用,就是捡来柴已经湿了,好不容易点燃了立马又得熄,他哪也去不了,只能呆在灶房里,守着火。 屋子里很安静,端木英坐在桌前,打破了静默:“你们遇到了吕慈?” 田晋中点点头,说:“我和你们道别后不久,路上就感觉被人追杀了,里头有吕家和王家人,今天杀林观音和我的就是他们。” “我听说上清的郑子布在去找陆瑾的路上死了,”端木英问,“主谋怕也是王吕二家吧。” 田晋中摇了摇头,回道:“这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的事也不能乱说啊。 端木英没说什么,她扣了扣桌子,沉思片刻,感叹道:“这家伙还真是变了不少啊。” 第77章 所以,他找自己做什么呢? 要双全手吗? 可双全手不是秘籍,她想给也给不出来啊。 水终于烧好了。 端木英洗了洗桌上几个破碗,舀了几碗热水,端给田晋中,自己也端了一个碗。 “走了这么久的路,还没有喝过干净的水,喝吧,对身体好。” 田晋中看着床上的林观音,问她:“那林姑娘要喝吗?” “喝,不过得等她醒。” 那么重的伤,林观音真的能醒吗? 端木英肯定地回答:“恢复身体原来的状态肯定是不行,但是至少不会死。” 不过话也不能说的太满。 “当然,天非要收她,我也没有办法。” 他们等了一夜,林观音才醒。 醒时,睁开眼睛,视线有些模糊,迟疑地眨了眨眼睛,发现是自己眼前坐了只拦路虎。 小白虎睡得还挺香。 林观音伸出手,戳了戳它的背,它也没有醒。 打着呼噜,身体一起一伏的,憨态可掬。 “醒了?”端木英坐在桌前,撑着头,半阖着眼睛,已等了她许久。 林观音勉力爬起来,本以为会很痛,但身体除了乏力确实没有任何问题,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发现连伤口也没有。 她惊奇地瞪大眼睛。 端木英淡淡笑了一下,看上去还挺骄傲的,解释道:“双全手性命双修,你只要没咽气,我就救得活。” “不过人的性命都是有限的,吕慈捅了你一刀,你以后怕是活不了太长。” 林观音摇摇头,她右手自左手而出,朝比了个大拇指。 [你好厉害。] 这个动作,端木英见过,也只见过一个人使,是那个医馆接待的最后一个病人。 “你是……林观音?” 林观音点点头。 “可为什么脸不一样,还有你明显年纪不对。” 端木英猛地站起来,凑过来,捧住林观音的脸仔细观察。 林观音有些疑惑,然后看见端木英脸慢慢白了,她的眼睛里写着难以置信和恐惧,她问林观音:“你是不是也……堪破了奇技?” “你这不是重生,是复生,你到底怎么回事!” 端木英和无根生以及张怀义试图复活过一个人,虽然成功了,但也失败了,人属于万物的一部分,跨越天道重塑生命违逆天道,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林观音似乎远远超过了这个界限。 怎么回事? 林观音挣开端木英的手,从床上爬下来,走到桌前,蘸了蘸水,写道:[我也不知道,不仅是这一次,我之前也是这样,醒过来就跑到别人的身体里去了。] 端木英的表情更可怕了。 她沉默地看着林观音,她在二十四节通天谷待过,自然不会用人鬼这种民间传统民俗想法来考量林观音。 林观音又写:[端木医师,你在想什么?] 端木英脸色惨白,回道:“奇技是仙术,可仙的始终是术,不是人。” 所以,他们遇到追杀,该死还是死。 就比如郑子布。 “可是,你屡次复生,已经超越了天道,”端木英深吸一口,问道,“阿音,你有没有想过你已经不属于万物这个范畴了?” -------------------- 第42章 奔逃 ===================== 端木英说完,警告林观音最好不要把自己身体的秘密告诉任何人。 “阿音,现在世道太乱了,你远比奇技诱人,你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迟早给你和你身边的人惹祸。” 林观音愣住了。 她小心翼翼地写:[之维,也不能说吗?] 之维? 张之维? 是了,她是张之维的夫人。 张之维当年入世还没结束就回了龙虎山,几乎再没有下过山,她死了那么多年,如今醒来第一件事肯定是要去龙虎山找张之维的。 端木英揉了揉眉心,冷静下来,她又坐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回道:“张之维自然是不一样。” 他是所有人里最有可能摸到仙门的。 恐怕他迟早也是要脱离天道束缚的。 “除了张之维,你不要跟任何人再提起你身体的事。” 林观音认真点点头,然后伸出手,弯了弯拇指。 [谢谢你。] “……” 端木英瞳孔一颤,眼睛有些湿润,叹了一句:“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这世上她认识的人大多面目全非了才是,怎么只有林观音一如初见呢? 林观音见她落泪,连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摆了摆手。 [你别难过。] 端木英却忽然伸手抱住了她,端木英身形高挑,远比林观音如今的身体要高,可坐下来,缩在林观音怀里又脆弱的不成样子,她紧紧抱着林观音,止不住地颤抖,头抵在林观音的胸口上,懦弱的眼泪头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润湿了林观音破旧的衣衫。 林观音愣了愣,伸手轻轻抱住了她。 “阿音,”她哽咽着,“我回不了家了。” 不,不只是回不了家。 天大地大,她哪里也去不了。 她才回国的时候明明一心想要逃离那个束缚她的家,可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无比思念自己的家人。 第78章 她已年老的父母被她牵连怎么办? 济世堂因她陷入江湖的纷争怎么办? 还有,还有王子仲,他会不会着急找自己? 他那么愚直的人,如果找不到自己,该怎么办啊? 逃亡时,这些来不及想的事在这个脆弱的夜晚,在如故的旧人面前一一倾倒出来。 林观音轻轻抱着她,温柔地包容了她倒出来的所有苦与悲,倾听了她所有的恐惧和忧愁。 天色已暗,初春的夜晚,夜风徐徐,裹着潮湿的冷气,拍打着破旧的房屋上,发出呼呼地声音。 端木英低声呜咽着,颤抖着,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她躺到床上,屋里面床褥虽然旧了,沉积了许多灰尘,但总能用,她逃亡了这么久,早就不在意这些了,抖了抖上面的灰,就盖上了。 林观音睡在里头,那只小白虎被她们打扰醒了有点不满的叫唤。 它现在倒是很能适应自己如今幼虎的身份,撒娇卖萌都没负担了。 林观音将它抱在怀里,摸了摸它的头,它在林观音怀里打着呼噜,看上去舒服极了。 端木英挥了挥手,挥开灰尘,咳了咳,说道:“晚上睡觉还是得盖被子。” 林观音点点头,和她一起缩进被褥里。 怀里的小老虎倒是很会找位置,窝到两个人中间,但它讨厌被盖住,于是又跑到两人之间,压住了她们的头发。 无论端木英如何骂它,它都不挪位。 端木英伸出手,气闷地推了推它,结果竟然推不动。 小白虎还跟她翻了个白眼,转了个头,对着林观音,不看她了。 ……她就不该跟一只小畜生计较。 她闭上眼,安稳睡了。 原本以为会很难睡着,结果在林观音身边,莫名感觉安心,一闭上眼,连夜来的疲惫便都消除了。 醒来时,是被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醒的。 林观音提早醒了,她下床,开了门,然后看到田晋中神情慌张。 “林姑娘,快叫夫人起来,有人进村了,恐怕是追杀的人,我们得赶紧走!” 林观音瞪大眼睛,下意识看向屋内的端木英。 显然,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一睁眼就被追杀的戏码。 冷静地下了床,边走边扎头发,走到门口,说:“他们追的是我,你们不用跑。” 那怎么行?! 田晋中忙道:“不行,夫人一个人走一定会出事的。” “要走一起走。” 林观音坚定地点了点头。 端木英见状愣了愣,苦笑道:“你们还真是不知道跟着我的下场啊。” 林观音摇了摇手,点了点自己,手做出一个飞出去的动作,然后停在半空中。 [我们不能丢下你。] 她紧紧地抓住端木英的手。 床上的白虎也跳了下来,它立即变得很大,虽然昨天跟端木英闹了点小脾气,但睡了一觉,它忘光了,还蹭了蹭她,打着低低的呼噜。 哎,端木英想,他们是真的不明白啊。 * 外面下着冷雨,这是初春的第一场雨。 雨珠跑到地上,润湿了地面,踩上去便是一个深深的泥坑。 他们一跑出就被人发现了,虽见不到人,但脚步声却很清晰,即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也无法掩盖。 林观音带着他们往山里跑,山间动物多,对地形熟悉,可以带着他们跑出去。 可尚未到山间,他们就已经被追上了。 八奇技里,端木英出生医家是最好抓的,若不是张怀义在身边,她怕早就被抓住了。 她的奇技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抓她不费功夫,收益还不错,她下落的消息卖的是最好的。 跑到她这里最快的往往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家族、宗门,而是一些江湖的小家族,就想靠着抓到她得获奇技,一飞冲天。 可他们不知道,家族既然小,抓她也是无用的,就算抓到了,一旦消息走漏了,也会被其他的大家族逼着吐出来。 废那么大劲儿,多半都是无用功。 田晋中挡在她们身前,喊道:“林姑娘和夫人先走,我断后。” 端木英急了,骂道:“你断个屁的后,你要真咽气了,就算是我也救不活!” 田晋中摇了摇头,他笑道:“夫人救了我,我回报夫人是应该的。” “我们天师府的弟子向来是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 他把端木英往前推,跟林观音说:“林姑娘,好好保护夫人。” 林观音点点头,拉着端木英,继续跑。 端木英被林观音拉着,还是忍不住回头看着雨中孤身伫立的田晋中。 追杀而来的人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警告田晋中他这是在跟三十六贼打交道。 “究竟是天师府有问题,还是你田晋中的问题?” 田晋中辈分小,头上有好多师兄,从小到大不仅听了张静清的教导,还听了师兄们的。 他听得多了,很少说自己的想法。 可这不代表他没有想法,他是个至纯之人,好恶黑白,不随江湖人言,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们说怀义师兄是贼人,可张怀义对所有人都很好。 他们说端木英是贼人,可端木英手下医治了无数人,就连这回她明明可以抛下他们自己逃跑,但临了还是为了救他们停了逃亡的脚步。 第79章 他们真的是贼人吗? 田晋中浑身冒起金光,将自己隔绝在雨幕之外,他还是那句话:“诸位既然心中有了计较,问我又有什么用呢?” 林观音拉着端木英跑进山林,下了大雨,动物都躲起来避雨了,可它们都默默看着逃亡的林观音。 [我们得出去,求求你们帮帮忙。] 山间传来一声声狼鸣,眨眼间,一群灰狼跑到她们身前。 领头的灰狼脸上有伤痕,伤痕裂开它的面目,戳伤了它的左眼,它只有一只眼睛了,可它依旧眼神锋锐,斗志昂扬,狼群里其他的狼簇拥着它,它淋着雨浑身的皮毛都湿透了,踏着步子走了出来,动了动耳朵,盯着她们了许久,最终转过身,为她们带路。 林观音和端木英跟着它们跑,没曾想,毫不容易跑出了山林结果又遇上了一对等候的人马。 她们怎么跑也跑不出去。 这座山已经被围住了。 端木英停下了脚步,被冷雨浇的已几近绝望。 天大地大,她却哪里都去不得。 “阿音,把我丢下吧,”端木英木着脸拽开了林观音的手,淡声道,“他们的目标是我。” 林观音拼命摇头。 林间的狼群也出手了,他们和白虎一起奔向山下的人马。 白虎扑杀了来往的人马,可是那些人就像蚂蚁一样,一路接着一路,她们被狼群围着,保护着,却也不知道能往哪里跑。 林观音拉着她跑回了山林。 而其他方向的人也追了上来。 林观音的枪被吕慈砍断了,手上没有武器,只能皱着眉,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跑。 可这些人上了山,就像她们身边围着的狼群一样,他们眼神贪婪地望着端木英,对她身上的奇技虎视眈眈。 哪里也逃不出去。 现在不止是她,连林观音也跑不出去了。 她现在就是个祸害。 回不了家,回不了济世堂,哪里也去不得。 去哪就是给人带来不幸的。 “阿音,”端木英低声说,“对不起。” 林观音摇了摇头。 雨珠刷啦啦地掉落,端木英和她浑身都湿透了,面上全是雨珠,端木英眼眶通红,晶莹的水珠往眼外滚,分不清究竟是泪水还是雨水。 “对不起。”她又道了一声歉。 而在这时,围住他们的人,忽然像倒塌了的墙一样,掉了一块人砖,变故发生的太快,大家都没反应过来。 于是又是一个人倒了下来。 被这场大雨将一切都冲刷得一干净,包括某个人身上洗不掉的血腥气。 一个又一个,再一个。 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把利刃。 “是吕慈!” “吕家的人也追过来了!” 话音一落,吕慈的身影便在雨幕中出现了,他立在尸堆之上,踩着人血,提着刀,缓步踏来,地上的雨随着地势的倾斜,自高处向低处一路流动,而吕慈逆流而上,被混着血水、雨水、泥水的脏水泼了一身脏污。 可他浑不在意,他神情冷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满身煞气。 原要追捕端木英的人倒都来挡他来了。 他讨厌别人阻挡他。 但是没关系,反正都得死。 林观音见有了逃跑的机会,拉着端木英继续跑。 身后的人越来越少,到后来甚至只剩下了个吕慈。 吕慈刀上的血多的已经洗不干净了,他平静地望着端木英,而端木英也停下来了奔逃的脚步,停下来看他。 两个人在雨幕中对望。 乱世里寻常的别离往往都是再也不见。 自医馆一别,他们已经快七年没有见过彼此了。 端木英为了奔逃浑身都是脏污的尘泥,脱了洋装,她穿上了打着补丁的大褂,像个村妇一般,长发湿透了,贴在两鬓,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全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而吕慈浑身浴血,任由大雨如何洗也洗不干净,他每走一步,脚下便画下一步的红。 “吕慈,”端木英先开口,“你也是来追杀我的吗?” 吕慈没说话,他似乎默认了。 端木英叹出一口气,她跑了那么远,太累了,不想跑了。 她闭上眼,任由温热的泪珠滚落,低声叹道:“我累了,你杀了我吧。” 吕慈提着刀,沉默地走过来,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端木英只听得到雨声,心道,这便是尽头了。 “噗”地一声,吕慈刺了一刀。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端木英迟疑地缓缓睁开眼睛,就见吕慈仅在咫尺之间,她觉得有些不对,转过头,听到了身后发出来的惨叫声。 一个男人被吕慈一刀砍穿了脖子,应声倒地,又滚到了山下去。 林观音一时也不知道吕慈想做什么,想到许多年前那个少年人,她最终还是放下了手。 “你……”端木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吕慈这时才回答她的问题:“我是来杀追杀你的人的。” 他伸手就着沾着血的手,擦了擦端木英脸上的冰冷的雨珠,结果在她脸上抹上了刺眼的红色。 他皱了皱眉,觉得有点不舒服。 他再擦了擦,结果又摸到一手温热的雨。 “端木英,”他疑惑地问她,“你哭什么?” 第80章 -------------------- 第43章 妥协 ===================== “少族长,人都解决了!” 吕慈收回手,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听那人说:“田晋中也抓住了。” 端木英赶紧抓住他的手,说:“你别杀他。” 吕慈看她许久,然后眼神转到她身边的林观音身上,牵住她的手,回道:“所有知道你下落的,知道今天吕家出手的人都得死。” “你!” “很害怕?那便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吕慈浸在雨中,向族中子弟招招手,找来一把伞,撑开来,遮住了端木英头顶上的雨,然后继续解释道:“风天养把你们八个人的身份都暴露出去了,你在江湖里活不下来。” “端木英,怀璧其罪,你冒不起风险,我身后的吕家更冒不得险。” “今日过后,端木英就会彻底消失在江湖里,任何知道你消息的人都必须死。” 端木英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他,见到他俊秀的脸上那道格外刺眼的伤疤,听着他冷静地与她计算利弊,他是疯,但他相当理智和冷静,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如今吕家势弱,要是再示弱,所有虎视眈眈的家族就可以踩他们一脚,一脚吕慈可以不在意,他斩了便是,可是只要他们踏出了第一脚,将会有无数脚等着他,就算张之维在也没办法,更别提吕慈了,到那时他吕家必然万劫不复。 所以,他越疯越凶越煞,吕家才越安全。 疯狂的皮囊下是一颗精于算计的狼子野心。 吕家人是一群狼,他便是领头的那只狼王。 端木英苦笑道:“你真的是变了很多。” 吕慈回道:“你倒没怎么变。” “你想做什么?” “我?我想让吕家繁荣昌盛,想让它回到我哥在时的样子。” “所以,你需要我的双全手?” “差不多吧,”吕慈望着这片雨,告诉端木英,“端木家和济世堂被我暗中保护着,不会出事,你不用担心。” “而你之后也会被吕家庇佑,不用再四处奔跑,惶惶不安。”吕慈看着端木英瞪大眼睛,终于露出半个笑,轻声道,“端木英,吕家庇佑你和你的家人,你也得和我一起庇佑吕家。” 这也是平衡家族和他仅剩的私心唯一的办法。 “当然,我不会强迫你答应,这是你我平等的契约,只是你若不答应,我也不会让知道了一切的你落到别人手里。”吕慈还是在笑,他年少时经常臭着一张脸,很少笑,可只要笑了便做不得伪,是真心的,他现在也不常笑,笑了也不一定是真心,就如此时,他眼神已经冷下来了,打量着端木英就像在打量某个死物,“到那时,我会亲手杀了你。” 他继而补充道:“你答应了,反悔也不行,若是反悔了,我也会亲手杀了你。” 端木英听他这话,冷笑道:“你这意思我是不得不答应你了?” “不,你是自由的,端木英,你可以选择生、也可以选择死,你若选生往后余生都得陪我庇佑吕家,若你选死,我也会亲手送你上路。” 吕慈说完,安静地等待她的选择,他在端木英面前向来没什么少爷脾气,早年是说不过她,而现在是因为他在乎的东西很少。 今日的动乱,于风雨飘摇的吕家来说是个机会,就如恶狗扑食,赌一把就能让吕家重新坐稳四大家的位置,赌输了大不了从一条狼变成一条落水狗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吕家在这场抗战中已经失去太多了,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风天养当时爆出八奇技的名单,于他个人来说是极致的愤怒,他当时上台差点杀了风天养,也幸好他表现的很愤怒,没人可以猜得到他和名单上人的关系。 抛却这些私人感情,站在家族的立场上,他其实很开心,八奇技里出身医家的端木英与他年少相识,是他最能拉拢的人。 王蔼表面聪明,其实很愚蠢。 拉着风天养做他的家臣,能悟得八奇技的家伙且不论出身如何,无论是手段还是心性都远超同龄人一大截,今日辱他,也不怕几十年后被反噬。 尽是些阴沟里的表面算计。 要真正得到奇技,压制掠夺是不够的,关键还是要得到人心,心甘情愿才没有后顾之忧。 端木英如今被这么多人追杀,无处可去,可她还是苟延残喘,必然不是在求死。 如果能生,谁愿意求死? 没有人可以庇佑她,可吕家可以,他吕慈可以。 吕家会成为她新的归属。 他吕慈作为吕家族长和端木英是旧相识,这就意味着在端木英心里吕慈必然比其他人值得信任,也更容易获得她的信任,端木英入吕家会入的心甘情愿。 此后余生,都会和他一起庇佑吕家,让双全手真正成为吕家的东西。 端木英对这些算计清楚吗? 或许清楚,或许不清楚。 但无论她清不清楚,吕慈是无所谓的。 这是阳谋,利害关系,吕慈跟她说的清清楚楚,她只能跳进去。 而若,端木英宁愿去死也不答应,也没关系,反正满足了吕慈的私人感情,他至少能亲手送走自己喜欢的人。 没了双全手,他还能去寻其他的奇技,就是麻烦了一点罢了。 第81章 吕慈打着伞,将整把伞都倾斜到端木英身上,既然他在,便不会让端木英淋到雨,即便这会让自己的半个身子都浸泡在阴冷的雨水中。 “吕慈,你想我选生还是死?” 吕慈当然她选生,不过他知道端木英不在乎自己的态度,她更在乎自己的丈夫和家人,于是低声劝道:“王子仲一直在找你。” 端木英瞳孔一缩,这是她第一次听到王子仲的消息。 吕慈见状,面上笑,心里却与这场雨一样冷,他继续说:“你一辈子都可能再见不到他了,不过……你认为王子仲是想要你生,还是你死?” 端木英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苟且偷生。 “我会入吕家。” 吕慈笑容满面。 她抓住牵住吕慈牵她的那只手,提了个要求:“我身边的这位姑娘和田晋中不能死。” “不可以。”吕慈冷道,“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我有办法让他们忘记这段记忆。” 吕慈愣了愣。 “双全手性命双修,可以控制□□,也可以控制精神,他们此后再也不记得遇到过我和你。” “这便是双全手吗?” “这便是双全手,”端木英淡笑道,这是她头一次将自己悟得的奇技对其他人进行炫耀,就像拿着宝贝招摇过市的小孩子一样,“吕慈,你当年让我做个大医师。” “我做到了。” 她甚至远远超越了吕慈当年说的,她如今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医术举世无双。 吕慈点了点头,夸道:“我一直知道你很厉害。” 厉害的闪闪发光,独一无二,一如初见,令他心驰神往。 吕慈松开了她的手,将整把伞都交给了她,然后转过身走进雨中,和族中的人吩咐给端木英找一件干净点的衣服。 端木英听到了,喊道:“我身边的林姑娘也得有,她也被淋湿了。” 吕慈听到了,当没听见,摆摆手,让他们快去快回。 端木英把伞交给林观音,从地上捡了个石头,朝着吕慈的面门扔,可他毕竟不是少年了,她扔的东西,如今吕慈都能接住。 “你做什么?”吕慈冷着脸,配合他脸上那道疤,看上去挺吓人的。 端木英又捡了石头打算继续扔,扔前跟他打了个招呼:“给我身边的林姑娘也准备一件,不然她感染风寒的。” 林观音之前都差点被他一刀捅死,他才不在乎她会不会感染风寒。可是端木英这颗石头要是再扔下来,他也不好还手,这么一颗颗打下去,他在族中的形象就受损了。 “少族长?”族人小心翼翼地瞧着这位独断专行,喜怒无常的少族长,问道,“准备两份吗?” 吕慈冷着脸走了。 族人有些茫然,端木英继续喊:“听我的,我说了算。” “少族长!”眼见着吕慈越走越远,大家就更茫然了。 还是一个有眼色的吕氏族人提醒他:“少族长又没否认,你就这么做吧。” 端木英逃了一路总算换了身行头,头发还是湿的。 林观音的身份至始至终她都瞒着吕慈。 吕慈现在变了很多,若真知道林观音的身份,林观音死而复生的事就瞒不住了,况且,她现在还在吕慈手里头,若真知道林观音复生的秘密,她就跑不掉了。 吕慈坐在她旁边,推给她一杯热茶,她喝了一口,奇道:“是麦冬茶?” 吕慈点点头,嘲道:“润肺,清心。” “……你还真是记仇啊。” “我没那么无聊,”吕慈喝了自己手中的茶,淡道,“这些年一直喝这个,习惯了,就一直带着。” 端木英怔了怔,垂下眼帘,没说话了。 吕慈见她沉默,便转了话题:“张怀义当时和田晋中说了什么?” “你想知道?” 吕慈想了想,说道:“田晋中和张之维既然下山来找张怀义了,不管天师府对你们三十六个……人是什么态度,但天师本人对张怀义的态度很明显。” “他就是要护犊子。” “既然,天师府愿意接纳他,张怀义大可以回去,他和张之维皆是天师的继承人,实力很不错,回去了,躲个几十年,等风波过去了,一样做人。” “他为什么不回去?”吕慈思虑半晌,猜道,“他恐怕身负着天师府也保不住的秘密。” “天师府两千多年了,根系庞大,更别提站着个张之维,到底是什么秘密,让他觉得天师府会保不住他,甚至可能给天师府带来灾祸?” “是因为八奇技吗?” 端木英沉默半晌,回道:“这个秘密我知道,但不能说。” “而且,你知道了,对你,对吕家都没好处。” 吕慈好奇心没那么强,若是对家族有害,他是不会去探寻的。 他喝了口茶,道:“如此,我便不问了。” 田晋中和林观音被推了进来。 端木英见他们被推的很猛,皱着眉问吕慈:“你们能不能礼貌点?” 吕慈撇过头,当没听见。 林观音还好,田晋中受伤就严重了。 端木英出手治愈了他身上的伤。 吕慈静静地看着这出奇迹,一言不发。 “林姑娘,你们既然是回龙虎山的,那之后就要多多保重。”端木英伸出手,轻轻放在她脑袋上,林观音沉静地望着她,任由她清洗这段时间的记忆,这是她最后一次见端木英,可连最后一次的记忆都被清除了。 第82章 她闭上眼和同样被清除记忆的田晋中一同倒了下去。 端木英闭上眼,叹道:“此后,山高水远,后会无期。” 吕慈站了起来,等着端木英走到他身边,然后他们一同打着伞和吕家人离开了这处偏僻的村庄。 -------------------- 第44章 重逢 ===================== 林观音醒来时有些茫然,而田晋中和她一样茫然。 他记得自己是在回龙虎山的路上遇袭的,但是具体内容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 “你是?” 他不记得自己如何遇袭的,自然也就不认识林观音。 而同样的,林观音也不认识他。 林观音看着他半天没说话,田晋中有些尴尬,忙行了个礼,自我介绍:“我是天师府的田晋中。” 听到“天师府”这三个字,林观音瞪大眼睛,急着爬起来,东翻西找从灶房找出一锅水,然后舀了小半碗水,蘸了蘸,噔噔噔地跑到田晋中面前。 田晋中看她那么急,有些奇怪,心想,他又不会跑了,跑那么急作什么? 林观音端着碗跑过来,她动作太大,碗里的水都被她荡出来了,田晋中不幸被泼了一脸,他有点懵,抹了把脸,然后看着林观音在地上写:[我想去龙虎山找之维,你能带我去吗?] “你是?” [林观音。] 这回轮到田晋中瞪大眼睛了,他问:“你是人是鬼?” [是鬼。] ! [也是人。] ? 欸,等等这个对话怎么有强烈的既视感,他难道和林观音认识吗? 而且……他和林观音一起被丢到这里。 该不会被人清除了记忆吧? 嘶,哪有那么诡异的手段? 田晋中摇了摇头,就见林观音继续写:[我想找之维。] “师兄跟我一起下山找怀义师兄了,他不在龙虎山。” 等等,为什么这句话,他也觉得很熟悉? 他眼见着林观音又要写,甚至学会了强答:“你要直接去龙虎山等他?那你跟我一起走吧。” 林观音的手停住了,抬起头看着田晋中坚定地点了点头。 村庄离龙虎山很远,他的记忆就停留在被人追杀的地方,那说明他们目前的情况很危险,田晋中想了想决定走山路,一路疾行回龙虎山。 不过……林观音的脚恐怕受不了。 得去镇上给她买双鞋啊。 虽然镇上人多口杂的,但总不能让林观音光着脚跟他走吧? 田晋中虽然穷,但是买鞋的钱还是有的。 于是,他跟林观音商量着先给她去买双鞋,林观音没有意见。 城镇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林观音脚边的小老虎跳了跳变成了大老虎,巨大的一只白虎,差不多要到田晋中胸口那么高。 田晋中长这么大,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老虎,心道,就算武松在世也不定能打倒这只老虎啊。 白虎蹭了蹭林观音,低吼着,田晋中以为它要吓唬人,结果林观音跟他解释,白虎只是在撒娇。 怪、怪吓人的。 林观音坐到了白虎身上,跟着田晋中一路赶到了城镇上,路途遥远,赶到镇上的时候已至黄昏,趁着市集还没散,田晋中带她去买了双鞋子。 白虎这时候变成了一只幼虎,窝到林观音的怀里,一动不动自动当一只玩偶。 可是…… “妈,姐姐怀里的老虎会眨眼睛!”摊贩是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年幼的娃娃,娃娃东张西望注意到了林观音怀里的老虎。 这可要把他妈吓死了,她做生意没空管他,朝着他背上糊了一巴掌,直接把调皮的小娃娃给打哭了,但他妈忙着跟田晋中讨价还价,他吵任他吵,反正市集里吵得很,也不差她家孩子几嗓子。 林观音被吵得的耳朵疼,听不到除小孩儿哭闹外的声音,可她抱着白虎,又不能把它放开,想了想,让怀里的小老虎装死,跟小孩儿摆弄家里的小白虎。 白虎生无可恋地被林观音抱着跟舞狮似的晃来晃去。 小孩儿被吸引了注意,倒是不哭了,但他想伸手摸一摸白虎。 这可摸不得,真摸了,白虎就真发脾气了,别酿成惨剧。 于是,林观音抵住他的头,不让他爬过来。 而在她身后,某个很远的地方,有个形容潇洒的道长停在了某个饰品的小摊前。 里面汇集了各式各样的新鲜玩意,被小贩夸得天花乱坠,甚至跟他吹嘘有几个是外国飘来的洋玩意。 道长笑着听他说,一边笑,一边翻看上面的小玩意,然后在角落里看到一枚银簪。 见他拿起银簪,小贩很有眼色,赶紧吹他这簪子又是从哪哪哪带来的,一枚银簪都能往上数三代祖宗,数到早亡了的大清。 “真的,宫里面的娘娘还戴过呢!” 道长反问:“那这些娘娘是不是早作古了啊?买着死人用过的东西,不嫌瘆人的吗?” “道长有所不知,”小贩赶紧转了话头,话题峰回路转,“这是宫里面的娘娘赏出来的哪能一直跟着她呀,这宝贝啊,东转西转,终究还是要跑到有缘人手里的。” 说着,他还跟着道长挤眉弄眼,明示这位道长就是传说中的有缘人。 道长笑着看他,半晌转了转那枚银簪,摸出钱递到他手里,小贩喜笑颜开,心道,今日总算骗到一个冤大头,却不想道长早就看穿了他,他一边拿着簪子一边说:“这成色其实不行。” 第83章 小贩愣了愣,忙道:“道长,您别这么说,天地良心,我可绝对不会骗你,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啊!” 道长点了点头,肯定道:“你这话说的很对嘛。” 小贩:“那可不!” 唉,算了,他看着小贩讨好的笑脸,心道,人家做生意怪不容易的,就别揭短了。 做冤大头就做呗。 反正买了个开心。 他收回银簪,见天色已暗,就打算找个客栈暂时休息。 等林观音终于哄好孩子,田晋中也终于砍价完毕了。 他也不容易,下山就带了那么点盘缠,为了省钱,一路上风餐露宿的,中间遇到追杀,还不知道掉了多少钱呢,身上就那么点钱,还得挤出点今晚和林观音在镇上的住宿费。 田晋中兴奋地拿着鞋子,给到林观音手里,让林观音穿上试试。 林观音一路上都被白虎背着,就在镇上走了几步路,脚底没多脏,能直接穿上鞋子,只是刚一穿进去,她发现着实是有点太好穿了。 田晋中看着她,站起来,抬了抬脚,那鞋就十分顺滑的掉了下来。 “……” 鞋买大了。 田晋中捂着脸,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失败了。 现在去换鞋,人家肯定也不认了。 他蹲在地上当蘑菇,哎,太失败了,早知道就让林观音试一试鞋子了。 哎,他怎么这么失败。 哎,他好没用。 呜呜呜,钱已经花掉了。 都够买几个馒头了。 田晋中万般后悔,林观音拍了拍他的肩,然后示范着走了几步,确实走起来还好,就是跟只鸭子似的,圾着鞋子,拖拖拉拉的。 呜,我田晋中太没用了。 眼见着田晋中要在地上画圈圈哀悼他失败的人生,然后挖个坑,就地把自己埋了。 林观音陪着他蹲下来,在地上写:[没关系,总比没鞋穿好。] 呜,她竟然说的很有道理。 有总比没有好吧。 田晋中终于站了起来。 * 他们一到客栈,就感觉怪怪的。 林观音蘸了蘸清水在桌上写:[前面的几个人一直盯着你。] 田晋中暗暗点头。 别说前面几个人了,他怕是这个客栈都有问题。 他们图便宜去了家镇外的客栈,这里的人烟远不及城镇里面,一发现有问题,田晋中觉得就连打瞌睡的掌柜都有问题。 他悄声说道:“杯里的水不能喝了。” 林观音点点头。 “馒头也别吃。” 林观音顿了顿。 “你吃了?!”田晋中忍不住拔高声音。 林观音迟疑地点点头。 不能怪她,她跟田晋中走了整整一天,早就饿了,况且她自小都是作为普通人长大,警惕性没有田晋中这种自小就处在江湖中的人强,人家端了馒头,她自然就吃了。 田晋中这话一喊出来,别说旁边的林观音了,就连村口耳背的二大爷都能听见。 本来偷偷观察他们的几伙人,一下子站起来,狞笑道:“哼,既然都被发现了,兄弟们也不必装了。” “田晋中,张怀义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不是! 他们可以当作没有发现的! 再来一遍好不好? 田晋中有点崩溃,他来客栈是来睡觉的,不是来找死的。 林观音怀里的老虎跳下来,迅速变大,威风地嗷了一声,差点把这里的房顶给掀了。 趁着他们被白虎吓傻眼,田晋中拉起林观音就跑,结果他跑地太快,林观音穿了双大鞋,根本跟不上,才走到门口,便啪唧一下掉到地上。 鞋还做了个优美的抛物运动,砸到了客栈里面。 林观音爬起来,结果只剩下一只脚有鞋子了,她转过头,望着客栈里的鞋子表示惋惜。 田晋中砍了好久的价才买的呢。 虽然,买大了吧。 田晋中赶紧把她拉起来,说:“别看了,快跑吧!” 然而,林观音这一摔成功把最佳的逃跑时机给摔掉了。 客栈里虽然有几个被白虎咬死了,还有一两个有了可趁之机,越过恐怖的白虎,跑到他们这。 田晋中还应赴得过,亮起金光咒就跟他们开架。 可是他还没有随意到可以一边打架,一边护着林观音。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林观音被人架走了。 等他反应过来,敌人已经拿着刀架在林观音脖子上了。 “田晋中,张怀义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田晋中很抓狂,张怀义跟他说的东西,是能到处乱说的吗? 白虎见林观音被抓愤怒地扑上前,然后敌人刀架地更近,隔开了林观音的脖子,画出一条红线,白虎被迫停下了脚步,狠狠地低吼着。 “御兽师?”抓她的人很是嚣张,“就算你御的是灵兽,自己不行还是不行。” 林观音讨厌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于是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了锋锐的刀,利刃瞬间割裂了她手上的茧,林观音眉头都没皱一下,紧紧抓着刀,往外怼。 “怎么?你想抢我的刀?” 林观音不发一言,继续抓着刀,刀已经将她整个手心都割开了,伤口深可见骨。 “既然如此,我就砍掉你的手吧。” 第84章 林观音双手拽着刀,他便使不了,就算林观音会被砍掉双手,可在之前他要不了林观音的命,那也就不能再威胁田晋中和白虎。 可就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天空忽然降下一个碗,破碗掉在地上,啪地一声发出清脆的声音,碗里酒也洒出来。 酒水还未彻底撒完的时候,凭空降下了一条金色的线,绑住林观音身后人的脖子,将他生生吊了起来,那个人完全没有防备,就这样吊在半空中。 他被勒住了脖子,感觉自己快要被掐死了,赶紧去抓脖子上缠得极紧的细绳,可那绳子又不是真的绳子,只是金光咒而已。 他怎么抓也不法,痛苦地在半空中挣扎。 “晋中啊。” 客栈里忽然传来争斗之外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从容又懒散,本该如这春天一般温暖,可在敌人耳里却如刚过去的深冬,让人心底发凉。 客栈顿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摁上了静止键。 而林观音也愣住了,她呆呆地转过身,看着那个她寻觅已久的人,慢悠悠地从台阶上走下来,边走边说:“这修行呢,还是要灵活一点。” “比如,金光咒也可以这么用。” 说着客栈里凭空生出一个金色的球,将几个人团团围住,而球体越来越小,他们越来越挤,感觉随着球体的缩小,他们的身体也挤成一团,快要被捏碎了,不由得高声尖叫。 但这些声音都被那个人隔绝在金光咒里面。 林观音张了张嘴,又比了比手,发现怎么都无法表达她想要表达的意思,急得哭了出来。 可是,她连哭泣的都是无声的。 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哭。 她从未因为自己的哑疾有过什么抱怨,她知道这是天生的,没办法,可在这是她却痛恨自己说不出来。 她喊不出自己的名字,更喊不出张之维的。 要是错过了该怎么办啊? 她如今换了模样,又死了这么多年,张之维不认识她怎么办呢? 她好不容易遇到这世上最好的人,可是在死时不能向他好好道别,如今也无法跟他相认。 她…… 她该怎么办呢? 耳边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她眼里只注意到张之维。 张之维一点没变,又变了许多,他头发长长了,扎了个团子,碎发在头上张牙舞爪,鬓边也落下几根头发,显得恣意又潇洒,和以前是一个样子,可是他又不是之前的张之维了。 他明显沉了下来,即便穿着隔绝尘世的道袍,还是满身烟火味,桀骜不驯的人松弛了下来,再不是以往远离尘世的修仙客了。 他变得不像他自己,却像是这世间的任何一个人,真正融于这尘世间了。 林观音向前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 然后越走越快,到后面甚至跑了起来。 张之维转过头,终于注意到了向他跑来的林观音,看上去有几分面熟,他想细究那双眼睛,可林观音哭得泪眼模糊,让他看不清楚。 林观音扑过来抱住了他。 张之维皱着眉,想推开她,结果被她抓住了手。 她两手的伤口都深可见骨,弯曲不得,但她硬是忍着剧烈的疼痛,用沾满血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她写的很慢,每一笔都疼得颤抖,以至于平时写字的笔锋全没了,只余下来不成形状的字。 张之维掌心的纹路被她手心里血填满了,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她手里的血还是张之维的。 [之维,]她写道,[我是阿音。] 张之维震惊地看着她,然后眼见着她走了两步,忽然摔下来,闭上了眼,栽倒到他怀里,和噩梦中的一样,她浑身都是血,呆在他怀里。 了无生气。 -------------------- 第45章 思量 ===================== “师兄。” “师兄!” “师兄!!” 张之维醒过神,抱着怀里的林观音,看见了焦急唤他的田晋中。 田晋中跑过来,抓起林观音的手,捺了捺她的脉搏,松了口气,说:“她没事,估计是方才那个馒头里下了点东西。” 张之维理了理林观音脸上的碎发。 她披头散发的,完全不扎头发,估计也是没有条件,浓密的头发就如同一匹黑色的布将她半张脸都盖住了,显得整个人格外瘦小。 林观音这具身体跟之前周莲的很相像,但也更加瘦弱,她裹在打着补丁的大褂里,这衣服明显不是她这个尺寸的,应该本来是要给一个身材更加高挑的姑娘,她穿着,就跟穿一件大袍似的,配合着脚上仅剩的一只鞋子,显得很是狼狈。 “师兄。”田晋中看张之维又在出神,以为他又犯起老毛病了。 自从从金陵回来以后,张静清专门找张之维谈过,但即便如此,张之维状态也不好,不是时不时的出神,就是跑到山下的小镇闹失踪。 也只有张怀义找得到他了。 他们曾向张怀义讨教过如何找张之维。 那时,龙虎山正在经历盛夏,每个人都热的满头大汗,心情烦闷,山间的蝉鸣声嘶力竭,吵得人心情更差了,张怀义倒是一如既往,不急不徐,一问就装傻,然后再拐弯抹角十八弯,搞得大家猜不到答案。 于是,大家打起胆子跑去找张静清。 第85章 张静清也热,可比起炎热他更难受,人的修行之路是有尽头的,在某一个时候就会达到天花板,然后彻底停下来,可张之维不同,他似乎就没有天花板这个东西,往往一段时间不找他,他就飞速成长,以惊人的速度站在世间修行者的顶端。 但是,这样的人,却停下来了。 张静清想过,其实继承天师府最好的人选是张怀义,因为张怀义会因为继承天师度更进一步,但张之维不一样,天师度于他是桎梏,反而会耽误他,而且他的心性也不适合当天师。 可,自金陵回来以后,张之维沉下来,变得无比适合成为天师。 这是天师府之喜,却也是张之维之悲。 而作为张之维的师父,作为亲手把他养大的,如师如父的张静清很难受。 “师父,在哪里能找到之维师兄啊?”大家已经习惯张怀义的拐弯抹角,一旦他犯这种毛病,转头就跟张静清告状,“怀义师兄又在跟我们打哑谜。” 张静清一脸凶相,平时看上去非常威严,没人敢惹,可是好奇心战胜了这种面对师长的恐惧感,他们拉着张静清的衣袖,跟要糖的小孩子似的,非要张静清给一个答案。 张静清给了。 “山下哪里最热闹,他就会在哪里。” 是了,现在的张之维喜欢人多的地方,红尘越是纷杂,他越能平静下来,仿佛在热闹的凡尘中听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就可以无视这世上的苦难,残酷的战争,和噩梦中再也无法醒来的金陵故人。 他彻底入了世,如果不能从中解脱,便此生也出不了世。 “师兄。”田晋中担忧地看着他,不由得又喊了一声。 张之维淡淡地“嗯”了一声,轻轻一抬手,向前推了推手,那枚巨大的金球和空中的金线便全都消失了。 他们没想到张之维能放过他们,惊恐地盯着他,竟都产生了死而复生的感觉。 忍着疼,跑的跑、走的走、爬的爬,都想用尽全力离开这个远超人类的怪物。 但张之维看着怀里狼狈的林观音,轻飘飘地说:“跑什么?” 心底不自觉地漫上来的恐惧感,沿着脊椎一寸寸地往上爬,他们就像木偶一样,机械地一点点地往后转,就见张之维摊开手,问:“解药。” “没有解药,”他们怕张之维误会,连忙说,“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睡一觉就好了。” 也是,当今唯有唐门用毒技术至高,没有专门修毒家伙,哪里轻易能做毒,多是自己在市集里卖的玩意,但高级一点的□□、鹤顶红这种,不说买不买得起,那玩意不能真正做到无色无味,谁真的敢吃进去啊。 张之维点点头,让他们把身上的钱财和药品都留下。 “……师兄。”田晋中无语凝噎,心想,出家人抢劫不太好吧。 他们为了保命,只能全都撒了,诺大的一个客栈,撒了满地的金银珠宝,配合着被打碎的桌椅,怎么看,怎么怪。 张之维指着地上的钱跟田晋中说:“你去镇上的夜市再去买一身衣服和鞋子,顺便去请个大夫,不必在意价钱。” ……张之维该不会嫌弃田晋中穷吧。 啊,师兄,不带这样的,他就算穷,也记得给林观音买鞋啊。 虽然……买大了吧。 但他这不是也没经验吗? 有经验的田晋中这回仔细瞧了瞧林观音的身量,牢记于心,心道,要是再买错,他就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白虎在旁边看了好久了,林观音的态度就是它的态度,所以,它对张之维非常友好,眼见着张之维抱着林观音要上楼了,也跟着一蹦一跳地上楼,结果它又大又重,才踏了一下,就把台阶给踩坏了,只听得呱嗒一声,白虎一脚从台阶上陷下去了。 张之维顿住脚步,转过头看这只蠢老虎,心里想,林观音从哪捡的这么个蠢货? 白虎还挺委屈的,嗷呜了一下,结果没考量它现在的身形,它叫了一声,差点没把房顶掀了。 “你……有没有考虑过你太重了。” 白虎愣了愣。 “你太大了,上不了楼。” 白虎这才恍然大悟。 它的身体立即变小,变成一只幼虎,这下它整个身体都掉进台阶下面了,不过没关系,它现在身材小,钻一下就钻出来了。 嗯,它现在很喜欢自己小小的身材。 哪里都可以钻。 它一蹦一跳地继续爬台阶,跟着张之维去了客栈某个房间里。 这个客栈以前很可能是真的客栈,就是不久前因为这批异人,被迫换了主人而已。 房间里的东西都是现成的。 张之维把林观音抱到床上,然后打开被褥,盖在她身上。 林观音上一个身体是个千金大小姐,身体太差,还跟着他四处奔波,差点死了,后来便时时生病,身子弱得很,张之维还把如今的林观音当成七年前的林观音,总怕她又生病了。 小老虎这段时间天天都是跟林观音一起睡的,跳上去,一步一步踏到林观音的脑袋旁边,蹭了蹭她,然后准备睡觉。 还没闭眼就被张之维提起后颈,扔到地上。 小老虎嗷呜嗷呜地朝他叫唤,表示不满。 张之维没理它。 它便又跳上床。 然后,又被张之维丢下来。 第86章 如是,反复几回,小老虎都被他折腾累了,眼睛一眨一眨的,稀里糊涂地拱到张之维怀里,然后睡着了。 张之维终于发了善心,不打搅它的好梦了,抱着它,走到门口,依靠在门墙,静静地看着月色流淌下来流到林观音的脸上。 她融进月色之中。 七年时间太长了,远远超过他们认识的时间,时间总能冲淡一切东西,虽然当年和林观音一起经历的东西依旧历历在目,但是当时的心绪早已散掉了,张之维有时也在怀疑自己是否还喜欢林观音,后来在漫长的时间里,到底对她是喜欢多一点,还是因为那场无可挽回的惨剧和无法兑现的诺言而愧疚多一点。 当然,这些东西都不重要。 这些都随着林观音的消失散掉了。 他当年金陵城等了很久,林观音若真的是鬼,那没有归处的她必然会四处寻找张之维,于是张之维在那里等了很久很久,就是怕林观音一醒来找不到他。 可事实证明,林观音不是鬼,她附身在周莲身上,成了人,死了就是死了。 他要找林观音就只能跳进长江里,从被染红的血江里感受林观音的存在。 在太阳升起的那刻,他才彻底接受了现实。 林观音死了。 并且永远都不会回来。 即便,她曾经是一只无所谓生、更无所谓死的鬼怪。 张之维回到龙虎山时跟张静清谈过林观音的情况,可就连这位继承了先代所有记忆和手段的天师度的张静清也无法回答他。 张静清总可惜他停下来了,于是时常与他说:“之维,你得学会放下。” 放下? 说实话,这其实跟放不放下无关。 在那场入世的旅途中,他早把林观音这个人放进了他修行里面,成为他修行的一部分。 而,林观音这个人从他意识到死亡的那刻起,就从修行的一部分分割出来成为阻挡他修行的一座大山,他如何也越不过的一座五指山。 他是因为林观音入的世。 可也因为林观音,他再也越不过那座高山,沉沦于红尘之中,再难出世了。 而不是说,放下那些东西,他就能越过这座山的。 林观音是他修行的缘,也是劫。 渡不过去很正常。 张之维对此很坦然。 他出世能出的很随性恣意,入世也同样如此。 出不了世,那便算了,没必要强求。 只是,随着他这种态度,林观音便构不成他的执念了,他越无所谓,林观音在他心中就越模糊。 只有偶尔的噩梦时才会想起来。 而既然林观音在他心里模糊了,那么对这个人的一切感情自然也就模糊了。 他分不清喜欢和愧疚了。 哎,不过算了。 他抱着小老虎想着,至少林观音活过来了,那便让她这一世好好活着吧。 他在内心深处,终归不希望林观音伤心难过。 -------------------- 第46章 故人 ===================== 张之维等在客栈许久,直到夜空降下繁星,田晋中才回来。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大夫,他穿着长衫,带着眼镜,气质沉稳从容,长得却很眼熟。 那是王子仲。 也是,这世道大半夜还愿意出诊的也就只有王子仲了。 哦,不对,还有一个端木英。 只是……端木英现在自身难保,还不知道是生是死呢。 “王子仲。”张之维先开口。 他自回到龙虎山后,就很少离开江西了,这倒是他第一次见到活着的金陵故人。 当年,金陵城济世堂分堂里的人,无论是石忠那些伙计,还是吴大夫这样的坐堂大夫都死了,也只有远去北方,和端木英筹备婚礼的王子仲躲过一劫。 王子仲不知道当年知道金陵的事,是什么心情。 他所承诺的疫病来没来得及救治。 “张先生!” 王子仲看到他也很惊奇,步伐走快了些,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然后在他身边停下,兴奋地从上到下扫了他一眼,感叹道:“这么多年过去,张先生倒是没有变化。” “你变化倒是很大。” 他记得王子仲从前一向是个羞涩内敛的人,成长得这般稳重从容还从未想过。 王子仲闻言,抓了抓长衫上挂着的怀表,淡笑道:“可能是因为跟我夫人呆久了吧。” 他说:“我夫人是个相当干脆爽利的女性,医道上的见解远超于我呢。” 谈起端木英,他显然既高兴又自豪。 张之维看他许久,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我见过端木英。”张之维顿了顿,补充道,“在遇见你之前,见过她一次。” 她那时也顶着风险,为林观音深夜问诊。 他们夫妻俩性格虽然迥异,但实质上是一类人,同样的痴迷医术,同样的医者仁心,倒不奇怪端木英当年为什么会改口要嫁给他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王子仲垂下眼帘,情绪低落地回答道:“我夫人失踪了,我出来找她。” “我已经走了很多地方了,始终找不到她。” “前一日,在客栈里听到几个江湖客说到了我夫人,我便过来碰碰运气。” 第87章 王子仲和异人圈里的人接触的很少,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医术高明的医者,虽然跟圈里的事有些接触,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就如这次,江湖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王子仲还一无所知,只觉得端木英是莫名其妙地失踪了,乱世里人失踪了基本就可以判定死亡,他为了一个失踪的人踏上旅途注定一无所得。 张之维也不愿意告诉他真相,毕竟这种事,就算告诉了,也不是王子仲能解决的,反而让他忧心罢了。 只是…… 他确实快找到端木英了。 那个偏僻的村庄里镇上只需要再走一天一夜就可以找到端木英。 可就差这么一天一夜,他永远和端木英这个人失之交臂。 在他无意之中,他已与端木英永别了。 不过,这或许也是好事,若他真找到了端木英,端木英或许会因为身怀奇技别人舍不得杀她,可手无缚鸡之力的王子仲就不一定了。 他一定会死的。 找到端木英,他会死。 找不到端木英,他就会找她一辈子,即便魂飞魄散,也要追随端木英。 张之维听着他恳切地问:“张先生有看到我夫人吗?” 张之维摇了摇头。 王子仲的眼眸暗了下来。 但也只是片刻,王子仲就卸下了私人情绪,打起精神,关注自己今晚的病人。 他跟着张之维走进屋子里,林观音正躺在里面。 王子仲看着林观音有几分面熟,便问张之维:“这位是?” 是谁? 张之维想像七年前那样称她为自己的夫人,但这话始终说不出口,林观音除了是他夫人之外,在世人眼里该是什么人呢? 该是林观音本人。 是了,他也该让林观音既然复生了,那便不再是之前的她了,她该回归她本来的身份了。 “林观音。” 王子仲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奇道:“这是阿音。” 他记得林观音不长这个模样,而且……看上去年龄完全对不上。 可张之维理所应当地点了点头:“她确实是阿音。” 这远超医学的范畴了,王子仲瞠目结舌,还是不敢置信。 “张先生……” “王大夫,这世上有很多神奇的事,也有很多奇迹,你眼前的便是这千年来独一无二的奇迹。” 是两千年来天师度都无法回答的奇迹。 若是八奇技奇迹的是术,那么林观音奇迹的便是她自身。 她的存在便是一个奇迹。 张之维坐在下来,坐到床边,遮住了倾斜到林观音脸上的月色,没了月光的照耀,林观音少了几分神性,终于像个凡尘中的人,让张之维看得见也摸得着。 他说:“我也试图探寻过她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我后来发现这是没有意义的。” 无论她是人是鬼,在张之维眼中始终都是林观音。 林观音消失了,探寻这些没有意义。 林观音在他身边,探寻这些虚无的东西就更没有意义。 “王大夫,”他轻轻摸了摸林观音的脑袋,低声道,“不管她是什么,她如今是人,是人就会受伤,会死,我不想她再经历这些,你能不能治一治她呢?” 王子仲肯定地点点头。 * 林观音醒来时,张之维坐在她旁边。 他靠在床边,头正抵在床架上,团子头都被他靠散了,他闭着眼,平缓地呼吸着。 外面天已经大亮,可床边围着厚厚的床帐,床前还堵着个张之维,林观音眼前只有一点点光,但这足够让她看清的张之维了。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结果发现自己两只手都缠满了绷带,手心处又疼又痒,感觉很奇怪。 她看了看自己的两只手,结果不小心扯到了被子,惊动了被子上面睡觉的小白虎。 它昨天被张之维丢来丢去,好好一只山中霸王,连找个喜欢的窝睡觉都不可以,凄惨极了,但它有的是办法,昨晚趁着张之维闭上眼的时候,瞧瞧爬到了林观音身边,到了后半夜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它睡觉的时候,整条尾巴都跑出来,将自己裹住,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床褥上跑出来的一团棉花。 白虎醒了,又没完全醒,迷糊地爬起来,蹭了蹭林观音的脸。 林观音也用额头蹭了蹭它,无声说了句:[早上好。] 白虎嗷呜一声回应了林观音。 它这一声吼,把床边的张之维给吼醒了。 张之维闭着眼睛,伸手熟练地提起它的后颈,往后甩。 白虎栽倒地上,这下是彻底醒了。 一晚上被张之维摔了好几十次,一大早还没睡醒又被扔到地上,就算是个泥娃娃也该发脾气了。 白虎立即变大,小小的房间里立马挤了小一半的空间,变大的白虎斗志昂扬,觉得自己哪哪都行,长啸一声,还没喊完,就被金光咒给挡了个严实。 张之维睁开了眼,有些无奈地看着林观音,问她:“你从哪里捡的这只蠢老虎?比我还吵。” 林观音眨了眨眼,半张脸陷到枕头里,看着张之维熬了一夜,耷拉着眼皮,眼底青黑,疲惫又困倦的倒霉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张之维看到她笑,便也跟着笑了。 身后白虎发现金光咒阻止了自己的嚎叫,愤怒地一口咬坏了金光咒,跟吃糖人一样,一口口地吃。 第88章 然而它这么辛勤劳作的时候,忽略了脚底木板已经嘎吱嘎吱的叫唤了,在它打算跑过来一口咬掉张之维的时候,脚底的木板彻底撑不住了,极其迅速地被捅了个洞,然后将它的脚陷了下去。 欸? 它有点懵。 然后挣扎了一下,这不挣扎还好,一挣扎,地板彻底撑不住了,捅出了个打洞,整只虎都掉了下去,砰的一下,感觉整个客栈都跟着抖了抖。 这只蠢老虎实在是太重了。 是该减重了。 欸?等一等,这可是神兽,人家出场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也是可以减重的吗? 当然可以。 接下来,张之维是不会给它机会呆在林观音怀里装死的。 -------------------- 第47章 远离 ===================== 白虎摔下来动静可不小。 田晋中吓了一大跳,急匆匆地跑过来,就见林观音住的房间里被捅了一个大洞,门口到屋内放置床的位置空了一大块,看着怪吓人的。 他怕自己掉下去,把这木门,空洞里瞅,看到一只七八岁孩童大的幼虎,朝着空洞嗷呜嗷呜地抱怨。 “它这是……摔疼了?” 林观音坐起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 正说着,王子仲也出来了,他也被白虎弄出来的动静吓得不轻,眼镜都是急忙戴上的,镜架都是歪的,看上去非常滑稽。 田晋中提醒了他一声,他红了脸,说了声抱歉,又连忙重新戴上。 林观音如果没有被清除记忆的话,应该能够意识到这是她遇到的第四位故人,她手上缠着绷带,刚缝了针,不能乱动,便僵着手掌,朝他招招了手。 她屋子被白虎砸的没办法住了,张之维便抱起她跳到外面。 她出了屋,王子仲又给她捺了捺脉,半晌,笑道:“只是皮外伤,没关系,养半月便好了。” 林观音点了点头,看着王子仲,无声地说了声[谢谢]。 王子仲摇了摇头,垂着眸,低声道:“阿音是我仅剩唯一的金陵旧人了,你若能活着,我很开心。” 林观音愣了愣,瞧着王子仲的表情,刚想比划点什么,就见王子仲已经收敛好情绪了,他这些年真是成长了许多,不再是当年动辄红脸胆怯的小子了。 “阿音如今的身体比之前的要好很多,”王子仲笑道,“长命百岁也无虞。” 长命百岁? 林观音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张之维,却见他淡笑着也看向她。 他开心却没有很开心,彷佛这确实是一件喜事,但只是别人的喜事,他欣喜着隔着远远的距离祝福。 淡笑着看她的模样和看红尘中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少了几分从前的专注感,或者说他的眼神没有如同以往一般独独为她一个人停留。 她的心一下子空了。 林观音是唯一错过七年的人,因此也是最能敏锐察觉这七年间变化的人,就如此时,不管张之维伪装的再好,她也发现了他的淡漠。 林观音这个人似乎对他来说没那么重要了。 可这种感情,不是基于道心比之前单纯喜欢的更成熟或者更超越的一步的东西,而是远离。 而这种远离,只有还停留在七年之前的林观音能清楚感受到。 二三十年寿命也好,长命百岁也罢,于张之维来说,似乎再没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 错过一切的林观音什么也不明白。 她拼命回到张之维身边,却发现张之维已经模糊不清了。 天亮了,王子仲也该走了,他还得回镇收拾行李前往下一个地方。 “其实,我在这个镇子一共也就待了几天,”王子仲说,“不过,我也得离开了,这边几乎没有她的消息了。” 她自然就是端木英。 只是端木英如今彻底被吕家抹掉了,他又能去哪里找她呢? 会不会王子仲在某一天彻底放弃然后停下来呢? “我这一路看的比七年前在金陵城外看的更多。”王子仲笑道,“医道就如高山,以前是我夫人带着我一起走,如今……我一个人走。” 看来他心里很清楚乱世里的错过,便是再也不见。 只是…… “我夫人很厉害,我在想如果走到医道的尽头,或许那里就有她。” 张之维愣了愣,没想到王子仲会这么想。 “我不会停下来,不管是我的脚步,还是我的修行都不会停下来,”他眼睛里闪着光,恰如冬日温暖的日光,“我一直追随端木英。” 他拱手和他们郑重行了个古礼,最后做以道别。 张之维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道,王子仲的道心倒比他要坚定的多。 而他身旁的林观音则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到他身上,看着张之维形容潇洒的融于微冷的春风中,坠入红尘再觅不到踪迹的模样,心想,咫尺之间的张之维在她未曾见证的七年里到底是在哪一刻变得和天一样远呢? * “晋中,你买的衣服和鞋子呢?” 昨天太慌忙了,王子仲到了以后,他就把东西扔自己屋子里了,张之维一提醒这才想起来,“哦”了一声,然后从自己房间里抱出一件干净的衣服。 “这些都是成衣店买的,尺寸应该不会出错。” 第89章 林观音点点头,抱着衣服随便找了空房,去换衣服了。 等她离开后,张之维带着田晋中去了楼下,确定林观音听不见后才问:“你找到怀义了?” 田晋中赶忙摇头,一边摇手,一边肯定地说:“我和师兄你一样没有找到怀义师兄。” 张之维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酒的度数不高,还很浑浊,应是店里自家酿的粮食酒,那可是个奢侈的东西,毕竟这时候粮食非常珍贵,张之维也不嫌弃,他每回下山都会喝酒,喝多了各种味道的酒都尝过了。 好的坏的,他都喝过,只要有酒,他就说不上嫌弃不嫌弃的。 田晋中见张之维默默喝酒,也不说话,有点紧张。 他其实以前在张之维面前没那么紧张的,甚至称得上放肆了,和其他师兄弟一样最爱调侃张之维了。 可是,张之维在随他回到龙虎山之后,忽然变得离他们很远,似乎中间横亘着千山万水,横亘着熙熙攘攘的整个红尘,要喊他总要隔着热闹的人海、连绵的高山、无尽的长江水,那么远,他自然是听不到的。 像张之维这样的强者,如若不能给人可靠近的信号,便像是一座随时濒临崩溃的雪山,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迎来雪崩,将你埋葬在冰冷肃寒的雪山之上。 因为危险,所有人本能就想远离这座雪山。 田晋中现在就是如此。 他垂着头,眼睛不时往张之维那边瞟,下意识捏了捏自己的衣袖,将道袍都给捏皱了,听到张之维又一次放下碗,立马站起来,砰的一声,将自己坐过的长凳给推歪了。 “师兄……”田晋中想自己得找点借口,暂时离开张之维。 可他不擅长说谎,方才的话,已经用尽了他的勇气了,他根本再说不了其他的谎言,况且还是编造一个新的谎言。 张之维平静地看着田晋中紧张的模样,道:“晋中,你真是不擅长说谎。” 田晋中头埋得更低了。 “怀义的性子我清楚,他担忧的东西,我也清楚,说实在的,那些东西我跟他说了多少次我不在意,他也听不进去,他就是这样的人,看似通透实则执拗。” “三十六贼的事,我们龙虎山可以给江湖一个交代,可是张怀义是我们龙虎山的人,如何处置是我们龙虎山的事,绝对不能让张怀义一个人在外漂泊,如果真到了别人手上就不是我们天师府说了算了。” “这道理,你懂吗?” 田晋中点了点头。 “你既然懂为什么要放走张怀义?” 放走? 当然是放走。 田晋中一路上急匆匆地往龙虎山的方向感,根本不像是劝服张怀义的样子,反倒像是逃难。 张怀义做了什么让他如此。 还是说……张怀义跟他说了什么,让田晋中如此害怕,觉得劝张怀义回去也无用,第一反应赶紧跑回龙虎山? “晋中,怀义跟你说过什么?” 张之维的话和追杀时每个人问他的一样,这话就如一个沉重的负累几乎要压垮了田晋中,他垂着头,阴影埋了半张脸,他也还是那句话:“我什么也不知道。” 张之维看着他,最终说了个“好”。 “你回山吧,我亲自去找张怀义,不找到他我是不会回山的。” “师兄!”田晋中猛地抬起头。 张之维却哐地一下将碗砸到桌上,碗中的酒被剧烈的震动所激,东来荡去,碗中酒水的波澜不定的模样和张之维此时平静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田晋中心底发寒,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 “晋中,江湖那些人说什么我不管,张怀义做了什么我也不管,天师的位置是他坐还是我坐更无所谓,我只知道张怀义是我师弟,这些年已经死了无数师兄弟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又一个人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动乱再次失去性命!” “我不想无名的异乡坟墓里再添一位师弟的姓名。”张之维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张怀义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龙虎山上。” “你回山吧,这里离龙虎山虽远,但以你的脚程,也就三四天的事,我会给你买匹马,你会尽快回去。” 田晋中沉默良久,问道:“我回山了,那林姑娘呢?她不回龙虎山吗?” 张之维愣了愣,下意识抬头看向楼上林观音的位置,心里闪过无数的东西,最终的最终还是停在了冰冷的江水之中,沉默许久,淡声道:“她不属于龙虎山,我会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可师兄,她为了找你,一开始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龙虎山。” “你在的地方不就是她想去的地方吗?” “如果这就是她想去的地方,”张之维垂下眼眸,轻声道,“那我会一直带着她,再不说别离的话。” 她什么事都可以想,什么事都可以做,只要她想了就可以。 林观音是自由的,她便应该自由地做出选择,只要她选好了,张之维就会化作东风即便违逆所谓的天命也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而她的选择里面有没有张之维,对如今的他来说,并不重要。 林观音只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只要活着,无论在哪里活着,就都不算失去林观音。 他会永远陪着她,而她能不能永远陪着自己,这并不重要。 第90章 如何生、如何活是林观音自己的事,她的选择本身更重要。 -------------------- 第48章 沉迷 ===================== 林观音在屋子里很久都没出来,张之维最终敲响了她的房门。 她不会说话,不能应声,如果是以前张之维会直接进去,可他现在会多等一会儿,确认屋子里有林观音这个人,便会沉默地站在门外,直到林观音来开门。 林观音还是穿着原来略显宽大的衣服。 张之维问:“怎么不换衣服?” 然后他注意到林观音满手缠着绷带,想来确实是不方便,不过,既然不方便,为什么林观音没有直接过来找他求助呢? 林观音牵起他的手,在他手心里写:[我听到你们在说话,你故意躲着我,是不是我不能听?] 如果,张之维不愿意林观音听,她便也不会主动前去,就算干坐着,也不会直接找他,她默默等待张之维做完那些不愿意她知道的事,并且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之维轻轻抓住她的手,说了一声:“对不起。” 林观音愣了愣。 “阿音,你对我有些太小心了,”张之维很敏锐,“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事让你害怕了?” 林观音摇了摇头,她写道:[你什么也没有做。] [之维。] 她顿了顿,抬头看着神情凝重的张之维,想起他们刚刚旅行时,张之维一派高高在上的谪仙模样,他能理解尘世的苦难却不能共情,只是为她对草芥般的人命流下的泪水而长长叹气,他直接又坦荡,豁达又潇洒,为林观音解答一切苦难,疏解一切因此产生的悲伤和痛苦,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恰恰也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停顿了好久,也没有落笔,张之维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她继续写。 于是,她终于写了。 她一笔一划地勾勒,笔锋和张之维如出一辙的锋锐,却跨越时空地写下了一模一样的文字,那是她最初学字时写下的东西。 [你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张之维怔了怔,过了许久,他摇了摇头,低落地否认道:“我不是。” 林观音静静地看着他,即便换了个身体,但林观音依旧还是林观音,她的温柔而慈悲,能够包容这世上所有的苦与悲,喜与乐,好与坏,似乎她能接受一切,也能原谅一切,不管命运对她如何的不公。 张之维心里莫名冒起酸酸的泡,噼里啪啦的,要把他这些年刻意隐藏起来的东西,全部炸开,他当然没有任凭它在自己身体里捣鬼,每次噩梦醒来后,他都会用尽一切把这些压下去,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够发现,自然是因为他于此道已然臻于成熟。 既然,他已无法再越过那座五指山。 那么,至少得保有现在的道心,不能任由它破碎。 他背后是整个天师府,张静清殷切的期望也好,师兄弟们的性命也罢,以及乱世之中那些……他看得见又无法拯救的无辜生命。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倒下。 修行以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足够纯粹所以走的很远令人望尘莫及,可是入世以后,他在体味太多苦楚以后,已不够纯粹了,而到那时他也彻底明白,修行某种程度上不是他一个人的事,他肩上抗的,背上背的,还有身后无数埋葬了的,每每都在提醒他,这不只是他一个人的修行。 张之维别过头,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笑着说:“衣服上扣子太繁复了,我帮你解一下吧。” 林观音看着他的笑,心里很难受。 但她再也写不出[你别难过]这种话了。 金陵一别,她便知道,对于失去了太多的张之维来说,这话太浅薄太伪善了。 她放下了手,垂下了头。 张之维弯下腰来去一一解她外衫上的衣扣,林观音如今的身体和以往不同,应是个下地干活的农女,脖颈间肤色变化很大,衣领上有一圈过渡带,张之维多瞧了一眼,发现了挨在外衫底下小褂的上方,大概是肩窝的位置有一颗红痣,鲜红的红点在白皙的肩窝处如同一朵被暗藏的梅花。 看得似乎有些久了,张之维转过眼,就见林观音幽幽地盯着他,清澈的眼睛就如同蓄势待发的兔子,里面饱含着说不出的艳和逼人的利光。 张之维停了手,扣子刚好解开上面两个,松开衣领边上的衣扣,宽大的外衫变得更加宽松了,林观音稍稍一动,外衫便滑到肩上,衣衫成为一个披肩似的装饰物,里面单薄到透明的白色小褂露了出来,小褂是低矮的圆领,恰好露出精巧的锁骨,以及胸前微微的弧度。 张之维闭上眼,打算解完衣扣就赶紧出去了。 但林观音一反往常乖顺的模样,踮起脚,撞上了他的头,背着手,吻住了他的嘴角。 外面天光大亮,温暖的春日毫不吝啬地将它的明亮给予这世上最幽深和最黑暗的地方,空中最微小的尘埃在光线中飞舞,在静谧的室内,无声地喧嚣,它们飘着、舞着和这世上的生灵没什么不同,是的,或许在几万年前,它们也曾是生灵的一部分,如今相互依偎、彼此依赖宣告着独属于生命的奇迹,也宣告着新的一天迟早到来。 张之维睁开眼,见到了林观音的笑容。 林观音无论复生多少次,在张之维眼里永远都是一个模样。 第91章 朴实又善良,温柔又慈悲。 恰如她名字里所镶嵌的观音,永远都覆着一层神性的微光。 沉寂许久的心似乎又开始不受控制地跳动,他冷静地控制着自己的心绪,可一向控制的很好的心,这回却不听从主人的命令了。 它甚至越跳越快。 张之维听着心跳,心里却在想,如果林观音下一次亲上来,他该怎么办呢? 正如他此时想,林观音这回就着两只受伤的手,环住了张之维的脖子,将他压向自己这边,然后自己踮起脚又贴了上来。 这回她亲的很深,于是闻到了苦涩的酒味。 她不太喜欢这个味道,又苦又辣,远没有糖来的甜蜜。 可她下意识去躲这个味道,身体也往下坠,她离张之维便越来越远了。 然后,她被张之维接住了,接下来的事就远超这个吻了。 一切都失控了。 破旧又宽大的外衫被人没有耐心地一把扯下剩下的衣扣,林观音的手挂在张之维的脖子上,外衫便滑下来悬在她的臂弯里,接下来外衫底下单薄的小褂也被蹭掉了,内里的小衣露了出来,而与此同时内里白皙的肌肤暴露的更多,肩窝处的红痣就更加突兀了。 她被人揽着背,越过膝窝,将她整个人抱起来,然后彻底离开地面,整个人窝在张之维的怀抱里,悬空着。 春风微凉,林观音能听见呼呼的风声,觉得有些冷,便往张之维那边靠,但张之维那边又太烫了,但他本来就该是这种温度。 张之维是个坦荡又热烈的人。 他从不避讳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情感,一往无前,无所顾忌,坦荡又嚣张,他本是这世间最明亮的太阳,照耀的不仅是龙虎山,还有他所遇到的每一个人,林观音本只是他无意之间照耀的某一个人。 可什么时候,这个太阳落下来了,只在极其偶尔的时候才爆发。 唇/舌相交间,林观音微微发着抖,手掌受伤的地方好像裂开了,又痒又疼,如果去看的话定然可能看到绷带上浸出来的血渍,林观音怕手上的血被张之维看见,被亲的意识模糊,也紧紧将手握成拳头,这样掌心的位置便能藏得很好。 她被轻轻放在床榻上,张之维就算是失控了,可还是下意识对她温柔相待,就像对待一个精贵的瓷器一样。 林观音的脑袋被他用手轻轻抱着,抵住了坚硬的木架,而林观音进退不得只能蜷在他的臂弯之间,她被太阳烤的浑身发着热汗,鬓间的长发被热汗浸湿了,紧紧贴在脸上,画了一个有趣的纹路,她在这时才睁开眼,眼睛微微眯着,看清了眼前的人。 仔细去看,似乎张之维没什么变化,只是头发长了些,面目添了点风霜。 对啊,他们又不是小孩子,七年时间虽长但对他们来说没有小孩儿那么漫长,他们又能有什么变化呢? 房间外小鸟叽叽喳喳,遮掩了屋内暧昧的喘息声。 而与此同时,张之维也睁开了眼,那双淡漠的眼眸此时燃着火焰,仔细一看不知道眼中燃着的东西到底与那一年的火光重合了,火势凶猛,蚕食了他的理智。 眼前就是林观音,这逼得他不得不去看这些年刻意回避的高山。 越不过就算了。 真的是如此吗? 究竟是不敢去看,还是真的无法越过。 这世上到处都没有林观音。 哪里都没有。 就连是令他恐惧的噩梦里,也没有林观音的身影,她永远都是无声的,于是耳边江水滔滔,却怎么都拼不得她的一句独白,他无能为力,就连在噩梦里也沉浸在血江之中,去寻觅林观音无形的存在。 林观音始终都没有被张之维放开,她困在张之维用身体所构筑的囚笼中,无论是在床架边,还是在柔软的被褥里,都只能在狭小的囚笼里活动。 缺氧几近昏厥的时候,张之维总算退开了些,他们额头相抵,湿润的唇轻轻贴着,而林观音也终于能呼吸了,意识逐渐回笼,手心处的痛感也越来越清晰,而在痛感清晰的同时,张之维眼中的熊熊大火似乎也渐渐变小了,他唇抿成一条线,神色也从沉迷变得越来越凝重。 再这样下去,他说不定会起身说一声“对不起”,轻轻拢住林观音已经完全散开的衣衫,然后离开这里。 林观音意识到了这件事,于是她将人往自己这边压,闭上眼又吻了上去,张之维愣了愣,下意识紧紧抱住她,热烈的火再次扑向了林观音。 她忽然想起夏蝉毅然决然飞蛾扑火的模样。 七年前,她也曾想学着夏蝉这么做,可她……被金光咒保护的严严实实。 凶猛的火势前阻挡着金光咒,金光咒于她而言既是保护又是枷锁,让她无论如何也走不近张之维身边。 但是没关系。 就算张之维远在天边,她也回飞到他身边去。 她会追随着张之维,无论是入世还是出世,都会跟着他,天涯海角也不是尽头。 -------------------- 第49章 噩梦 ===================== 稍稍卸下心防,恐惧和悔恨便如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张之维睁开眼又回到那条血江之中,冬日里冰冷的江水滚滚逝去,而张之维伫立于江中逆流而上,阻挡了他们命中注定的流逝,于是,江水嘶吼着,愤怒着,用尽一切力气反抗着这个违逆潮流的家伙。 第92章 奔腾的江水拍着、打着,浑浊又血腥的水,冒起了诡异的泡沫,异常恶心。 但张之维明显已经习惯了这种情景,他冷漠地站在江中,抬头望着天,冷静地等待冬日里血红又寒冷的太阳升起。 噩梦之中空无一人,除了呼呼的风声和哗哗的水声便再无其他,他在这时既便失去了记忆也仍记得林观音已死的事实。 江水不管怎么流,也无法流到林观音所在的地方。 因为,这世上哪里也没有林观音。 她变成了个人,于是,死了就是死了。 张之维很清楚,可就是太清楚了。 等了很久很久,江水甚至都不再流动,那边的血红的旭日才缓缓升起,它升起了,月亮落下了,天也彻底黑了。 张之维脚下的江水慢慢消失,变成一片黑色的空地,而他抬头张望,也是一片漆黑。 他干脆坐下来,闭着眼打坐,等待迟早到来的苏醒。 可这回,天忽然亮了,明亮的日光就算他闭上眼也能刺痛他的眼睛,他抬起手,盖在眉前,遮住了天光,而也正因此,他注意到了眼前的巨石。 不。 与其说是巨石倒不如说是一座高山,他抬头望着那座高山,一望望不到尽头。 越不过就算了。 可,他是真的越不过这座山吗? 这个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似乎被人小心翼翼地拉住了手,张之维眨了眨眼,从梦中终于醒来。 身边有了一阵平稳的呼吸声,抚平了他混乱的心绪。 张之维从噩梦中醒来,第一眼就是林观音,他忘记了林观音复生的事,以为是幻觉,冷静地看着她,心里想,林观音的面目怎么会这么清晰? 林观音注意到了他醒来后遥远到令人发寒的眼神,但她不惧严寒,她本就被张之维牢牢地抱在怀里,靠近他是件很容易的事,她微微往前凑了凑便亲到了张之维的脸颊。 张之维怔了怔,他感受到柔软的唇,以及怀中人的温暖的体温,终于清醒过来。 “阿音。” 林观音眨了眨眼,纤长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靠着张之维的脸颊扇了扇,触感很轻,却很痒,林观音确确实实是活的。 张之维抬起手想要将她抱紧一点,结果发现手被林观音用双手小心握住了。 林观音手上的伤口在失控的掠夺和侵占之中彻底裂开了,但时间很长,血也已经干涸了,掌心处的伤口凝成了一条长长的血痂,而原本绑手的绷带变成了完全的红。 张之维脑子一空,赶紧握住林观音的手,或许是他没控制好力度,原本就裂开的伤痕,被他一碰,便又轻轻撕开一丝小口,林观音疼得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对不起。” 这句话还是说出口了,林观音愣了愣,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忍着疼,在他掌心里写:[能不能不要说这个?] “你不喜欢?” 林观音性子温润如水,很少直接表达喜恶。 [很不喜欢。] “……”张之维看着林观音,叹了口气,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他想拥抱林观音,可是在清醒的时候,他不会主动这样做,于是他只能就着林观音牵着他的手,悄声说:“我得给你的手重新上药。” 林观音点了点头。 上药确实是正经。 可是在此之前是不是得给林观音换件衣服呢? 外面天色已暗了。 室内昏暗,几乎看不清,张之维穿上衣服坐起来点了一个蜡烛,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室内,温暖又微弱的烛光被张之维用手挡住了风,于是原本扑簌簌闪烁的烛火总算安静下来,而也因此,他被烛火所映照的影子也终于稳定的附在墙上,影子和他颇为相似,只是身形更加高大,也更诚实地往林观音那里跑。 林观音掀开床幔,露出头来,她刚穿上了内里的小褂,但手指不灵活,系不上扣子,于是她从床上跳下来,跑到张之维身边,理所应当地让他去系。 这本来就是他的事,要不是中途出了意外,林观音的衣服早就穿好了。 张之维接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林观音的模样,她的身影在烛光中,隐隐约约,闪闪烁烁,她直视着张之维,眼里如水一般的暖光和温暖的烛光重合在了一起,恰好正是张之维最喜欢的模样。 窗户没关,不仅没挡住倾到下来的月光,还没挡住夜里呼呼的冷风,林观音见烛火为外间的风所侵扰,于是没等张之维出手系衣服,先行一步去关了窗户。 窗户关上了,张之维的手便也可以松开了。 刚刚有过肌肤之亲,再去碰林观音,张之维显然就没那么能冷静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在心里默背起《清静经》来。 林观音抬起头,笑着看他。 张之维则避开了林观音的笑容,手上一边扣扣子,一边在心里念经:[……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天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起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 林观音歪了歪头,发现张之维跟入定了似的。 她张开手臂,他便机械地为她套上了外衫,田晋中的眼光不错选的是相当的典雅的青蓝色衣服,上面绣着繁复的花鸟走兽。 衣扣扣好了,经也快念了一半了。 第93章 张之维舒出一口长气,退了半步,然后被林观音追着跟啄木鸟似的,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他愣了愣,不得不去看林观音的笑脸。 “阿音呐。”他又叹了口气。 林观音不晓得他在叹什么,她牵起张之维的手,小心地戳了戳,戳出几个字。 [你在想什么?] 张之维摇了摇头,淡道:“没什么。” 他让林观音伸出双手,然后慢慢地扯下已经被染红的绷带,浸红的绷带在昏黄的烛光中,看不清晰反倒更加触目惊心,张之维神色凝重,伸手慢慢地解掉她手上的绷带,束在手上的绷带一旦离开她的手,张之维便一改轻柔的作风,立即将其丢到地上。 两手的绷带都掉了下去,而林观音两手中狰狞的伤口也暴露出来,张之维看了会儿,眼里闪过一丝暗光,然后站起来,在林观音疑惑的目光中,走到门口,终于还是转过头,解释道:“我去拿药。” 林观音闻言,摊开双手,笑着点了点头。 刚一开门,等待已久的白虎趁着一点小洞钻了进来,一蹦一跳地往林观音那里拱。 它这下学聪明了,知道幼虎的身量,张之维轻易就可以甩开它,可自己的原型又太重,木楼撑不住它,于是稍稍变大了一些,成了一只半岁大的幼虎,刚好是个七八岁小孩儿的身量。 张之维警告它:“不准跳到床上。” 它跟张之维翻了个白眼,别过头,亲昵地蹭林观音,一边蹭一边打呼噜,让林观音抚摸它。 可惜,林观音两手受了伤,没办法摸它。 它便立了起来,后肢站着,前肢自然垂着,头往林观音那里拱,林观音垂下头,浓密的长发掉下来盖住了白虎的躯体,白虎头往上点触到了她的额头。 [好啦,下去吧。] 林观音拿着手背轻轻打了打白虎,白虎便又掉下去了,乖巧地窝在她脚旁边,林观音抬起头,就见张之维还没走。 她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这回他不指白虎了,而是指着林观音:“看着它。” 林观音领命,认真点点头。 * 张之维和林观音消失了一整个白天,田晋中在客栈四处喊了也没人应声,他也不知道林观音究竟在哪个房间,也不敢擅闯。 张之维既然让他回龙虎山了,那他接下来肯定没办法再跟着张之维了。 反正要去买马,他心情烦闷,便四处逛了逛,这回得感谢张之维的抢劫行为,他捞他的爱马的时候,一点不用心疼钱。 交易的时候双方都很愉快,眼见着天都快黑了,马贩子收着钱,笑着田晋中打趣:“镇上刚好来了两个打铁花的师傅,城墙那边早早聚起了人,先生要是也带夫人一起来了,可以赶着去看看。” “可漂亮了呢。” 夫人? 田晋中从哪冒出个夫人。 不过,说到夫人,他倒是想起林观音来。 心道,张之维以前下山老去凑热闹,这种稀奇怕是早就见过了,林观音可不一定。 而且……他们夫妻俩关系有点太奇怪了。 关心归关心,可是非要说的话,不像夫妻,连情人也算不上,表现出来的感觉只是彼此相熟的朋友,有点……过于清白了。 不过,张之维这七年,变化有点大了,夫妻关系变成什么样其实都很正常,但田晋中的脑回路还跟那一屋顶死去的师兄弟一样奇葩,跟个八婆似的,总想着张之维可是师兄嘛,不管发生,做师弟的那不得好好作为一番,撮合撮合? 田晋中是个老实孩子,这辈子除了背了个秘密之外,想做什么就会直接去做。 于是,起了撮合的念头,他拉起他心爱的马儿,就往客栈那边跑。 客栈里头黑洞洞的,怪吓人的,他把马拉到马厩里喂了点水,又将就着马厩里的草给它喂了。 拍了拍它的脖子,表示自己要上楼,去找林观音他们。 马儿晃了晃脑袋,打了响鼻,扑了田晋中一脸。 田晋中抹了把脸,刚想抱怨两声,就见马抬头望着某个房间,发出兴奋的马鸣声。 这样子和家里那头傻老虎很像,一点没有刚买它时那股子威风凛凛的模样了。 田晋中一个脑袋两个大,思量半晌,恍然大悟。 “你该不会看的是林姑娘吧?” 马儿又打了个响鼻。 于是,田晋中朝着马儿头朝向的位置,大喊道:“林姑娘!!” 这声喊激起一树飞鸟,它们扑闪着翅膀,被吓了一大跳,谴责地瞪着田晋中,然后朝着林观音的位置飞。 恰好在这时,客栈某个房间的窗户开了,张之维的身影出现了,鸟儿东飞西飞,被他挡着飞不进去,索性在他的肩膀上休息。 但休息也不安生,叽叽喳喳地好一番吵闹,像是在跟他抱怨田晋中大晚上的一声吼到底有多吓鸟。 张之维被鸟儿对着耳朵叫,吵得不耐烦,伸手堵住了被叨扰的右耳,他无可奈何地偏过头去跟鸟儿说:“你好吵。” 鸟儿更生气了,尖利的嘴壳一个劲儿地撞他的脸,都给蹭出一层皮下来。 林观音这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伸出手背,鸟儿这才安生,耀武扬威地落在林观音手上,看着比自己高大不知道多少倍的张之维也自信的很。 第94章 张之维问:“它在骂什么?” 林观音写道:[它说你恶人先告状。] 嘶,张之维默默地碰了碰被撕破皮的脸,心道,这鸟怎么这么有文化? 田晋中见林观音和张之维一同出来,更激动了,双手张开,立在嘴边形成一个大喇叭的形状,刚准备大喊。 周身就落了个金光咒,那声“师兄”便只有自己听了。 偏偏别人听着声音大,田晋中觉得倒还好。 这家伙该不会是个聋子吧? 他只是疑惑地放下手,敲了敲金光咒,不明白为什么张之维要给他罩这个。 见他不打算喊了,张之维手指轻轻一抬,金光咒瞬间散掉。 “晋中啊。” 张之维声音懒洋洋的,跟以前被他们师兄弟嘲笑着挨了处罚,然后拉着他们所有人下水,一边暗戳戳报复,一边打着哈欠调侃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时他说的是:“师弟啊,修行呢,靠的是坚韧和努力啊。” 而这时,他耷拉着眼皮,说的是:“你就这么想谋害你的师兄吗?” -------------------- 第50章 花火 ===================== 打铁花是北方的东西,工匠会将上千度的铁水,用木勺子舀起来,用花棒击向半空,而有的则是向旧城墙上泼,液体状的铁水一遇冷,立即劈里啪啦地响,而与此同时,暗夜里也会亮起纷繁的火花。 奇景美的难以形容,便以火树银花称呼。 林观音一行人很幸运,因为这一活动一般是新年祝新春的时候才有,而这会儿离新年都快过了一个多月了,据说是镇上某个有钱人家的女儿要出嫁了,专门请的工匠过来热闹热闹。 田晋中左一个有事,又一个要准备行李,非不跟着他们一起来。 明明乐颠颠地跑来通知有火树银花的是他。 张之维想了想,对上田晋中那副藏不住笑的鬼模样,心道,在这里打趣你师兄呢。 田晋中一个老实孩子也变得不老实了。 这世上真的什么都可以变。 太可怕了。 “师兄,玩的开心啊!”田晋中站在客栈外兴奋地朝他们招手。 张之维走到半路,见林观音没注意,便微微转过头,瞟了眼田晋中,淡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一道明雷瞬间劈下来,直直朝田晋中砸过去,幸好以前和一群师兄们窝在房顶上看八卦,看多了,习得一手躲雷的好本事,只要明雷不追着他劈,他就躲得过。 眼见着田晋中眼疾手快,又蹦又跳,总算躲过了,刚想严厉谴责一下这位恩将仇报的师兄,就见张之维已经回了头,直直朝着前走。 也许这次身边有了林观音,即便他们俩之间还存在大段距离,但至少张之维可以向前走了。 一往无前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事。 田晋中怅然地叹口气,接着又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乐呵呵地回客栈里去了。 雷电劈下来的声音,林观音离那么近自然听到了,可当她好奇地回头的时候,身后什么都没有。 欸? 那她刚刚听见的是什么? 张之维偏过头,瞟她一眼,看出她的疑问,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铁水撒到空中就是这个声音。” 林观音若有所悟。 张之维昂了昂头,看向远处星光四溅,淡笑道:“你看,已经开始了。” 林观音瞪大眼睛,抬头朝远处看,果然看见地上美丽的星光。 谁知道人家什么时候停下呢? 林观音不想错过这场美丽的奇迹。 她提起裙子往外跑,张之维见她兴奋的背影,笑出声。 心道,还是见少了。 也是,谁有他那么闲,哪里热闹往哪里凑,几乎要把人间的花火看尽了。 林观音跑到一半,发现身边少了个人,转过身就见张之维孤独的立在夜晚徐徐的春风里,淡笑着往前看,眼里满是闪亮的星光,可却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她心头一紧,停下了对火树银花的追逐,立在原地等张之维走过来。 她骤然间停下,令张之维疑惑,于是他问道:“怎么了?” 林观音背靠着人间的烟火,迎着寒冷的夜风,借着清冷的月光将他满满塞进眼睛里,她朝张之维伸出了手。 张之维愣了愣,步伐停下来了。 他停下来,林观音便会往他那边走去,一步两步,越来越快,直到走进他身边。 她牵起他的手,张之维却握着拳下意识往回缩,她便紧紧抓住他,张之维想起她手中的伤,反抗的动作立即停了下来。 握起来的拳头在林观音面前软下来化作平静的掌。 林观音以手做笔,一笔一划地他掌心里写道:[我想和你一起走。] 张之维顿了顿,觉得这话有些熟悉,可有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所谓清晰的记忆好像也不过如此。 这些珍贵的东西,理当被悉心收藏,一点不剩地束之高阁,谁也不准触碰,只有他愿意去回忆的时候才会拿下来。 可什么时候这些珍贵的东西丢掉了? 不,或许没有丢掉。 只是……记忆的主人任由这些珍贵的宝贝积灰,时间长了随着情感的湮灭,这些宝贝自然也就腐化消散了。 如同一个腐化的木头,看起来完整,但实际上四处都是坑坑洼洼,腐朽不堪。 第95章 这本不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可是逐渐复苏的情感,催促着他去寻找已经消逝的东西。 这令他异常烦躁。 林观音看着张之维又在出神,皱着眉头,不知道思索着什么。 于是她抓住了张之维的手,强硬地把他拽出沉重的入世之旅。 张之维眨了眨眼,醒过神来,而林观音拉着他已经走了几步了。 “阿音,”他放开了她的手,“你走吧,我会跟着你。” 林观音固执地拽住了他,写下了相同又不同的话语:[我要和你一起走。] 张之维静静地看着她。 入世便是体味百味的人生,他因林观音已经将这些或苦涩或甜蜜的味道尝了个遍。 可出世又是什么? 是超脱这些复杂的感情吗? 张之维想不明白,可他确定自己应该不能超脱,再回到那个过于简单,过于纯粹的模样。 如果出世是这种要求,那如今的张之维便是永远也出不得世。 他被林观音牵着手往外走,往人声鼎沸的地方走,往滚滚红尘里走,他看着他们相握的手,心里在想,如果出不得世那便算了。 修行如果真的将入世和出世分的那般界限分明,将入世分的如此热闹,又将出世分的如此孤寂,那便不出世了。 这修行也没什么意思。 他回握了林观音的手,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里答案。 如果出世需要舍去那些即将复苏的东西。 那便不出世了。 人群传来一声声高声惊叫,他们被艳丽的火星包围着,就像身处于繁星之中,磅礴的星辰噼里啪啦的作响,照亮了这一片天地,光辉甚至比天空中悬挂的冷月还要夺目。 而工匠们在寒冷的春夜里赤着上身,热得满头大汗,但苍劲有力的手挥舞着,而伴随着他们的挥舞,勺中的铁水被抛洒在空中,迅速燃起火焰,就如同只有富人才放得起的烟花,同样绚烂,甚至更胜于烟花,它们形态多样,如同流星一般璀璨。 观赏这一表演的人群其实离星火很远,但又很近。 林观音忍不住随着人流也往前走,想要伸手摘星,这是独属于人世间的奇迹,耳边人们的欢声笑语、嬉笑怒骂清晰可闻,比她见过、听过的任何人间都要美丽。 苦难在美丽的星火表演中短暂散去,辛勤劳作、艰难求生的人也能在此时感受到活着这一本身的魅力。 林观音双手捧着抓不住的人间星火,抬头望着那片漆黑的夜幕,在清冷的弦月之外,发现了漫天的繁星。 她从来没有抬头望过夜晚的星空,以至于未曾发现星空的奇迹。 世界之大,不仅限于人所在的世界。 还有无法触摸的世界边际。 她转过头,见张之维同她一样望着天上的星辰。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她有了除了张之维以外的愿望,于是她抬头望着那片天,无声喊道:[天,我想要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她想要超脱苦难的凡尘,让奇迹的星火永恒。 天没有回答她。 可能它觉得林观音已从简单的私心变得过于贪婪。 但它也没有就林观音的贪婪作以批评。 或许,贪婪并不是一种罪过。 -------------------- 没存稿了,攒完再发,暂停一段时间 第51章 水井 ===================== 初春的时候,新叶刚拔绿芽,噗地一下从土里钻出来,晨间晶莹的露水也滴在绿芽上,顺着嫩芽弯曲的弧度往柔软的泥土里跑,伫立在镇外的客栈很安静,过往的行人很少,能听见的声音,除了微微的风声和和着风声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便再无其它。 田晋中从屋子里出来,还有点冷,他只穿了件单薄的道袍,凉风顺着宽大的衣袍毫不费力地就能往里头钻,大早上的,穿了衣服就跟没穿似的。 他忍不住打个喷嚏,然后赶紧捂住口鼻,下意识往张之维那边看,就怕张之维叨叨修行的事,幸而张之维刚拉开厨房外的布帘,冒了个头,错过了田晋中的喷嚏声。 他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耷拉着眼皮,鬓边还粘着白色的粉末,松散的发髻落下些许发丝,垂到耳边,配合他那没精打采的神情,颇有喜剧色彩。 田晋中还在想自己打喷嚏的事,没注意张之维的表现,下意识挺直了背,问了声早安。 张之维顿了顿,手抬起来,半掀开帘子,往后看了一眼,然后对着田晋中说早安。 田晋中这时才注意到厨房里头有人,帘子只起个装饰的作用,里面的情形半遮半掩,他倒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大喊一声:“林姑娘,早上好!!” 他那个大嗓门,骤然放出来,怪吓人的,厨房里,林观音手一抖把锅盖给滑下去了,巨大的铁锅盖撞到土灶上发出砰地一声。 张之维心头一紧,立即放下帘子,转身疾步走了过去,抓起林观音的手,左右翻看,确定她手上伤口没开,暗地里松口气。 林观音被张之维抓着手,心想正想着要怎么跟张之维解释呢,就见原本一脸无辜的田晋中,掀开帘子,笑得一脸傻气,却莫名的别有深意。 可见,他于撮合师兄一途确实是认真了。 演技都提升了不少。 张之维本就是被林观音赶出去的,他这下可算逮着机会,把伤还没好的林观音反手赶出厨房重地了。 第96章 “我都说了你最近什么都别做。” 林观音写道:[我只是想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张之维看她,林观音眨了眨眼睛,格外纯良。 “……” 张之维哽了哽,冷声道:“那也不行。” 林观音看了看他,发现他岿然不动,乖巧地捏住他的衣袖,垂下了头。 林观音实在没什么变化,她的所有都停留在七年前,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以至于那些被他强行扔到犄角旮旯里的心绪,那些如同野草一般顽固的东西,再次迎着春风,复苏了。 复杂的心绪就如同涛涛江水,只要开了闸便很难再关上了。 就如此时,张之维对林观音没有来有的爱怜之心。 怕她苦,怕她累,怕她痛苦,更怕她难过。 张之维迟疑地伸出手,看着林观音沮丧的模样,却不知道该将手落到哪里,林观音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她双手软软地包住了张之维的大手,然后轻轻地掀开其布满老茧比之手背柔软不了多少的手心,然后将手心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然后偏头蹭了蹭。 她就像是报春的画眉鸟,纯澈的眼睛里荡着温柔的笑意。 迎着料峭春风的脸蛋冰冰凉凉的。 张之维却像是被烫住了一样,颤抖地抽回了手,林观音也不勉强,只是在他抽回手后,在他手心里写:[我没有不开心,你别多想。] 张之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简单的“嗯”了声,然后转身走了。 一出门,遇上了还杵着的田晋中。 他扫了眼田晋中,在对上田晋中笑嘻嘻的面孔,就知道刚刚那一出是怎么回事,想着昨晚上的事,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跟他们学什么不好,学的跟个八婆似的。” 田晋中头铁地加了句:“师兄以前叭叭个没完,不也跟山下李家村的王大娘一样嘛。” 张之维愣了愣,然后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他拍了拍田晋中的肩膀,仿佛才想起似的:“晋中,你嘴上功夫倒是很有长进,不知道脚下的功夫如何了。” “……”师兄,你这是恩将仇报吧。 田晋中保命雷达立时响起,他拔腿就跑,但还是没有少挨一顿打。 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客栈外思考人生的时候,听到了马鸣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本来今天准备走的。 后背被人点了点,他转过头去,看到了林观音的笑脸。 ? 田晋中不知道林观音要做什么,刚想问,就见林观音献宝似的捧出一大包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闻起来怪香的。 田晋中指了指自己,不确定地问道:“给我的?” 林观音怕他不懂,把装馒头的布包全都放在他怀里。 [全都给你。] 原来早上林观音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是为了给田晋中凑路上的干粮。 田晋中顿时感动的一塌糊涂,龙虎山的弟兄们都是一群糙汉们,就连师父张静清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哪里遭过这么贴心的善意,泪眼汪汪,说了好多声谢谢。 林观音在他心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起来,反衬着不靠谱的张之维有多险恶了,他忍不住跟林观音叨叨自己师兄是有多坏,让林观音小心提防,但说着说着又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了,怕林观音真信了,撮合不成反成挑拨了,又赶忙找补:“不过师兄只是这些年变了一些而已,有些话不直说,变得有点变扭罢了,林姑娘你……你千万别多想啊。” 林观音点点头,在地上写:[我知道。] 张之维只是现在遇到了一点困难了而已。 在林观音心中他始终没变,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再说,七年时间说短也不短,可说长也远远不够,远不够完全改变一个人,张之维始终都是张之维。 她想了想又写:[你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他。] 她一眼戳破了田晋中看似抱怨的废话里对张之维最诚挚的关心,田晋中瞪大眼睛,见林观音继续写:[他当年选择了我,我也选择了他。] [我会永远陪在他身边。] 她在那行字下面加重重复写:[永远。] 田晋中红了眼眶,低声说了个谢谢。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写字的用的木棒,伸出手,朝他竖起大拇指,稍稍弯了弯。 [谢谢。] * 田晋中走后,他们也得出发了。 和七年前的入世之旅不同,他们此时成了逍遥世外的修仙客,自然不能再往自己身上背上沉重的尘世的负累,一路轻装简行,自北而上。 北上,本是为了打探消息才去了个繁华点的市镇,结果吃饭时听到食客们在讨论周家大老爷周胜天因为不愿意配合日本人倒卖军械,前段时间被他们一枪打死了,家里的男丁四散,只留下一些弱质女流艰难地守着周府。 张之维听着名字有些耳熟,林观音写道:[是周莲的父亲。] 哦,那就想起来了。 张之维沉思片刻,说道:“既然周府在这,那你家应该也在不远处了。” 他偏过头,向林观音征询意见:“你要去吗?” 林观音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写:[会不会耽误行程。] “不会。”张之维望着天色,笑道,“本来也该找个地方歇脚了。” 第97章 林府宅院挺大,就是位置偏僻,周遭冷清的很。 林府什么都没变,就是大门被牢牢锁着,只有两个年老仆从还在看守旧院。 一问才知,当年那个当家的林先生一听真打起来了,跑到比兔子还快,政府一宣布在重庆建陪都,就带着全家举家搬到重庆去了,好多年了,一直没回来,估计是在那定居了。 两个老仆年纪大了,走不了,加之土生土长的地方,就算战火已经燃到这里了,也不愿意走,平日里就靠着一些手工活勉强养活自己,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估计再撑个一年半载就得在林府入土为安了。 张之维给了他们一些钱,提出借住一晚的请求。 他们对视一眼,纠结半晌,还是为了张之维手里的银钱同意了请求。 不过…… “道长,你们身后跟着的那是什么啊?” 张之维回过头,看着早就走累了,趴在门槛上一动不动的白虎,淡道:“是只猫不用管。” 猫? 他们虽然一辈子都没出过这个镇子,见识短浅了些,但不至于没见过猫。 这哪里是猫啊? 白虎很灵性地学了声猫叫,结果声音过于粗犷,显得更吓人了。 林观音弯下腰,伸手提起白虎的前肢,想要把它抱进怀里,白虎早就想让她抱着了,装可怜装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瞅准机会,忙不迭地把自己往林观音那里送。 刚窝在林观音怀里还没歇口气,就见张之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伸手在它龇牙咧嘴的威胁中,轻轻松松地提起它的后颈,白虎在他手里用尽力气蹦跶,想要逃脱魔爪,但是终不得法,就听张之维跟那两位老仆说:“瞧,真的是猫,一提就起来了,怎么折腾都没用。” 老仆恍然大悟。 看来真的是他们眼光短浅了。 庭院里中间那个水井还在,只是被封上了石头盖子,上面还画了各种奇形怪状的符纸,上面的符文已经随着岁月风化消逝掉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一同走到庭院里,望着那口井,面带讽色,冷道:“看来是很怕你了。” 林观音看了会儿,忽然走上前,在老仆们的惊呼声中,抬了抬石头盖子,但这玩意当初是两个壮汉搬上去盖上的巨石,林观音抬也是白抬,巨石纹丝未动,林观音就算如今的身体不错,但她手上的伤还没好呢。 “怎么了?”张之维走到她身边。 林观音写道:[里面被压着什么东西。] “……” 林观音怕他不信继续写道:[真的,我听到他哭了。] 张之维转过身,拍了拍那座巨石,打算掀开,老仆们高声喝道:“不能开啊,里面有女鬼,是我们林府以前的小姐,千万不能开啊,好不容易才压住的!” 巧了不是,林府以前的小姐正站着你们面前呢不是? 张之维幸好穿了身道袍,方便他装神弄鬼,他高深莫测地一笑,把林府那点破事来龙去脉都给絮叨了一遍,老仆听完大惊,问他是谁。 张之维道:“我就是当年给你们家镇鬼的那个人。” “当年我已将女鬼带走了,你们如今这么做,只会加剧她的怨气,家宅不宁啊。” 林观音牵着他的手,在手心里认认真真地写:[我没有怨气。] 张之维抓住她的手,笑着摇了摇头,悄声说:“我骗人呢。” 然后转过头朝那两位对此深信不疑的老仆说:“如今我走到这里就是来解决此事的,先让我把这个盖子揭开吧。” 老仆这下子终于同意了,他们退开来,给张之维腾位置。 张之维竖起两指,向下一划,金光咒就铺开,变成一张巨大的网,把住巨石的四角将其轻轻带起来,然后在众人震惊的眼神中凭空将巨石轻轻放下。 外面的日光终于可以跑进阴暗幽深的井底了。 张之维走上前,攀住水井边缘,半个身体往里伸,耳边嘶嘶的声音,像是蛇吐信的声音,张之维立时用金光咒堵住井口,没想到里面冲出来的怪物,一口咬掉了金光咒,直直往天上跑去。 那是一条巨型的蟒蛇,周身是青绿色的鳞片,眼睛是金色的竖瞳,头上还有一对奇怪的角。 谁能想到井里跑出来的不是鬼,而是条蛇啊? 张之维沉下脸,发现那条蛇身体似乎很长,已经过了一会儿了,井中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出来。 他好像放了个不得了的怪物。 他拉着想跟他说点什么的林观音往外跑,然后抬手,降下明雷铸就的牢笼,把冲向天空的蟒蛇牢牢捆住,这是真正的雷电,何况张之维没有留手。 而就在他要把那条蟒蛇电死之前,林观音拉住了他。 她赶紧写道:[别杀它。] 张之维的手停了下来,林观音得了空隙,继而解释道:[这是以前林家那条小蛇,很听话的,你不要伤它。] 小蛇? 张之维努力回想了一下那只本事不行,脾气不小的毒蛇,“哦”了一声,说:“原来是那只丑蛇啊。” [你别说了,它哭了。] -------------------- 我回来啦,依旧日更,不过存稿不多,不晓得能日更多久....... 第52章 天雷 ===================== 林观音口中的小可怜飞在空中,嘶吼着,配合着张之维落下来的天雷,颇有点传说中的千年大蟒历劫的味道。 第98章 张之维看了一会儿,收回了掌心的雷法。 可暮色四合的天幕雷声未停,张之维望着骤然间聚合在一起乌云遮天蔽日,须臾间天地变色,乌云沉沉,原本尚未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完全沉寂,张之维眯起眼睛,伸手将林观音牢牢护在身后。 林府那两个老仆早就吓晕过去了,至于那只傻老虎瞬间变得巨大,威胁似的朝着天空中的蟒蛇低吼。 暗沉沉的天际间,忽然闪过一道又一道明雷,张之维脸色微变,察觉到了异常,他皱着眉竖起两根手指,耀眼的金光瞬间飞了出去,飞向盘旋在空中,巨大的身躯扭成了诡异的八字形,像个无穷的循环的怪物,盘旋着,嘶吼着,悲鸣着。 林观音听着这声音,心中莫名悲痛,仿佛被某种遥远的,埋葬在被抹掉的历史亦或是神话中的神秘语言所蛊惑,立在原地,平白无故地流出了眼泪。 她走上前,伸手抓住了张之维护住她的那只手臂,张之维愣了一下,转过身去,惊诧地看见了林观音满眼泪水。 “你……”怎么了? 他不自觉放下了施法的动作,毗邻大蟒的金光一瞬间失去了凝结的支点,默默散去了,而正在此时天空中的明雷终于落了下来,第一道雷精准地劈到了空中的蟒蛇身上,蟒蛇痛苦地张大嘴,露出锋锐的毒牙,它痛苦地蜷成一团,还未缓过一口气紧接着又受了另一道明雷。 林观音抬头望着那片天,神情木然似乎陷入某种遥远的回忆之中,可眼泪簌簌地流,如若细雨。 她张了张嘴,不晓得具体说了什么,天际边,那条痛苦的蛇却似听到了召唤声,它缓慢地转过头,冷血的竖瞳盯着地上望着它的林观音,吐出了鲜红的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 背后又闪过一道雷。 雷光跟长了眼睛一样,无论它跑到哪里去,都能精准劈到它身上,它无处可逃,十几道迅猛的天雷劈下来,头上奇怪的角折断了,青色的皮囊变成了焦黑色,原本泛着冷光的鳞片也碎的看不清原本的形状,它虚弱至极,快要死了。 转过看了林观音一眼,不知究竟是求生时的孤注一掷,还是死前最后的眷恋,总之,它不顾一切的冲了过来。 天雷追着它,在其身后发出沉闷又可怖的吼声,它冲过来,电光火石间,它冲到林观音身前,可只要张之维在身边,林观音就永远会被金光咒好好保护起来,它冲得太猛,竟然撞出了金色的火星。 “阿音!” 林观音听不到张之维急切的呼唤声,她伸出手,轻轻触上了金光咒铸成的屏障,正对着蟒蛇撞过来的头颅上,一次也未成便又是另一次,蟒蛇撞得头破血流,始终没有放弃,又是一道明雷直劈向蟒蛇。 于是,它又痛的蜷缩了一下,可长时间残酷的雷击让它逐渐习惯了这种疼痛,它眼前明显出现了于它生命而言更重要的东西。 它拼尽一切地想要扑向林观音。 它此时离林观音太近了,天雷迟早要劈向林观音,一道又一道下去,就算是金光咒也保不住林观音。 张之维拽住林观音的手,一把抱起她,越到屋顶上,那蟒蛇也跟着追,张之维立在高高的屋顶上,见蟒蛇穷追不舍,拼了命地想要撞破屏障,呵斥道:“你这丑蛇到底要做什么?!” 林观音窝在他的怀里,抓住他的手,写道:[之维,收了金光咒吧。] “不行,那雷马上又要劈下来了。” [躲不过去的。] 林观音偏头看向狂躁的蟒蛇,心想,它不会放弃的。 张之维伸出掌心,对着苍穹,向下一划,天空落下又一道明雷,连接天地与即将落下的雷对撞,激发出刺眼的明蓝色的光芒,张之维到底是个凡人如何与真正的天雷相抵,这无异于以卵击石,那雷还是落了下来。 张之维修行至今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事。 这根本就是天雷! 容不得他细细思量,两道明雷相撞,划破天幕,金光咒应光而破,张之维竟然来不及反应,紧抱着林观音,以肉身为盾想要硬生生护住林观音。 总是他劈人,没想到一朝还轮得到他被劈。 虽然对象不是个人吧,但总算是风水轮流转。 他半跪着,膝盖抵在了青瓦上,遭遇重击的屋顶一下子塌了,他和林观音双双落到废墟之中,头磕到硬物上,眼前一黑,短暂的失去了意识,再清醒时,首先看到的是一副神奇的景象。 林观音身着青蓝色的衣裙,站在废墟之上,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捧起了一道明雷,在她掌心间,雷光滋滋作响,她发髻全乱了,散乱的长发在飓风中胡乱飘扬,秀美的面目上覆着蓝色的神光,她的衣裙也飘着,上面沾了些灰尘,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周身蕴藏的高高在上的神光,她微微踮着脚,将光芒送到前面,作以灯笼,照明了前面。 前面即是那条已经看不清形状的巨蛇,此刻说它是跟粗长的绳子或许更加合适,蟒蛇伸直了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抻向林观音,它终于可以接近林观音了。 [你想说什么?] “……” [你有什么愿望?] “……” [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 它落到林观音手臂上,刚刚挂上,身体却像春日里的落花一般散落了,它冰冷的竖瞳眷恋地看着林观音,吐出了蛇信。 第99章 林观音垂下眼眸,瞳孔上蕴着温柔的绿光,是生机勃勃的翠青色,它用头戳了戳林观音,以人类的声音喊了一声:“娘娘。” 林观音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再次坠了下来,滴落在它即将散落的身体上,那枚泪珠穿过了散落的头颅,落到自己的纤细的手臂上。 手中的雷光势头在蟒蛇消逝后迅速减弱。 张之维从废墟中爬起来,看着陌生的林观音,呆愣在原地。 即便早知道林观音不是人,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神迹,他还是懵了,坠入记忆的深渊,眼前的林观音变成了慈眉善目的观音巨像,她们姿态不同,神色各异,面目有别,唯一的共同点是低垂的眉眼,温柔又慈悲。 庙中门庭若市也好,门可罗雀也罢,香客千人千面,各怀鬼胎,又各有各的尘世磋磨,可她包容了一切。 张之维曾也是香客中的一员,他穿着道袍,来到了香火繁盛的观音庙,朝功德箱里投了一枚熔铸了的银币,银币落入箱中发出清脆的响声。 张之维就在此时转头看向观音像,却见她微丝未动,在经过一次又一次的诘问后,再次回应了张之维的问题。 林观音不是人,可她消失了。 至于,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谁也不知道。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就在这一睁一闭间,或许这世上又有数不清的草芥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他浑身发冷,四肢像是灌了铅,立在原地,动弹不得,直到那座大山重新横亘在眼前,他和林观音之间恐怕隔着的不止这一座大山。 林观音转过头,手里的光也跟着跑,照亮了张之维的位置,张之维下意识眯起眼睛,眼前的大山暂时消失了。 林观音眼中的绿光散去,周身的神光也失去晕光,黯淡下来,她张了张嘴,嘴里说的应是[之维]二字。 这将张之维从深渊中拽了出来。 他眼看着林观音身上的光芒慢慢消失,身体逐渐回暖,被天雷劈中的疼痛到这时才迟迟翻涌起来,不用看,后背肯定皮肉都绽开了,而这伤口不仅仅是皮肉之苦,恐怕已经伤了筋骨。 他咳了咳,将翻涌上来的瘀血咽了回去,可嘴角不小心还是遗漏了一些红。 幸好,沉寂的夜色里这一切都被掩盖的很好。 林观音身上的光彻底消失了,遮天蔽日的乌云也随之飘去,露出温柔的冷月,月光撒在地上,抚平了方才混乱的景象。 林观音的双目被数不清的泪珠洗的干干净净,甚至折射出明镜一般的柔光,刚刚被蟒蛇触碰的手臂开始发红,发烫,她抓住自己的胳膊,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遗忘了什么东西,又错过了什么东西,恍惚过后,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废墟之中了,她一无所知,只能下意识看向张之维的方向。 求助一般地又无声地喊了一句[之维]。 张之维静静地看着她,桀骜的眉眼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他终于迈出了一步,林观音无神的眼睛一下子被点亮了,她似乎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先是一步,紧接着又是下一步。 他们朝着对方的位置相对而行,距离越来越近,直到张之维伸开手能够将林观音轻易搂在怀中。 林观音紧紧环着张之维,身体觉得很疲惫,待在让她安全的怀抱里,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然后直接沉眠了过去。 她的身体再不受控制地滑了下去,张之维半跪着接住了她,轻轻环着她,抬头望着沉静的月色,那座高山重新回到眼前。 他这回不再不闻不见,他伸出了手,第一次主动推了推那座高山。 高山纹丝不动。 -------------------- 第53章 幻境 ===================== 林观音似乎坠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睁开眼睛,是混沌的黑,分不清天地,耳边传来了阵阵生灵的悲泣声,令人揪心不已,她站起来走走停停,脚上踢上一个硬物,一没注意,就摔了下去,膝盖磕了下去。 她喊了一声疼,然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她错愕地捂住嘴,抬头四处张望,猜测这里是第二次复生暂时停留的地方。 难道……她又死了吗? 不,不对。 她没受过任何伤,唯一称得上伤口的地方是蟒蛇触碰过的手臂。 她抓起自己的手臂,喊道:“天,是你吗?” [你有什么愿望?] 声音似乎是从四周传过来的,空荡荡的,如同远山山谷里呜呜的风声。 听到这个声音,林观音确定自己是又一次和天对话了,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又问道:“天,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是死了吗?” [你有什么愿望?] 天还是老样子,只能机械的问这个问题,没有多余的解答。 林观音皱着眉,试探着问道:“我想一直陪着之维。” [……] 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强调了她的身份:[“你”有什么愿望?] “我……”林观音刚想再说一遍,身体里便传来另一种声音,更沉稳也更悲伤,“我想让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这不是林观音说的话。 她惊愕地睁大眼睛,然后眼见着漆黑的环境变成了灾难般的景象,大地震动,山火爆发,岩浆四溢,巨大的陨石一颗颗地砸下去,将地面砸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地表形状因此改变,空气弥漫着暗沉沉的灰,如入迷雾,看不清远方,在山火的另一边是滔滔不绝的洪水,奔腾不息,侵占人们仅剩不多的土地,人们在夹缝中求生,四处奔逃,他们远离了家园,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哀吼声,悲哭声,不绝于耳。 第100章 而在此中一个和林观音身量相似的女子,赤着足,走向了灼热的岩浆里,迎着灾难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走去。 “你!” 林观音急切地跑上前,想要拉住她,明明距离很远,林观音却很轻易地跑到了她身边,她踩在岩浆中却感觉不到疼痛,正有些奇怪,原本叫住的人转过身来,露出姣好的面容,她看上去很年轻又很苍老,目光沉沉,似已历经了沧海桑田。 [你有什么愿望?] 林观音和她一同抬头,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林观音此时明白过来,她现在所见所闻皆是幻境,一切至少在此刻都不是真实的。 林观音拉住的女子,望着天,声音带着撕心裂肺痛哭后的沙哑,她相貌昳丽,轻启朱唇,回应了天的声音:“我想要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生灵终会消亡,你所创造的,所拥有的永远都不会永恒。] [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 “只要我活着一天,他们便不会消失。” [……你能如何?] “你坏了,我要补全你。”她立于岩浆之中,伸出双手,在远处的火山里提炼出一块巨大的彩石,可这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才能补全天上的窟窿,她提起那块大石,道,“我要补全天地,并立四象,重塑天道,福佑社稷,保佑四方平安。” [你想把人置于超越生灵的地位?]天声音变得很冷,[这是忤逆天道的贪念。] “你在与我谈论对错吗?”她轻轻笑了一下,狂妄又温柔,“我若成功,便能成为你,是非对错,由我说了算。” “我会靠自己实现我的愿望。” [你会魂飞魄散。] “没关系。”她淡笑道,“我活了太久,早活够了。” 说完,她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吃了一惊,以为她只是幻境,没想到她越过了这些东西,看到了不属于这里的林观音。 “孩子。”她伸手轻轻揉了揉林观音的头,眉眼温柔,“你还记得你最初许下的愿望吗?” 最初? 林观音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她已想不起来了。 她见此也不惊讶,点点头,眯起眼睛,笑道:“这样啊,看来现在对你来说有更重要的东西了。” “人总是这样,只要拥有一点东西,就忍不住要更多。” “我最初也是这样,有了你们,又想你们能一直活下去,接着又想你们能活的更好,不必成为山林野兽的盘中餐,后来,则是想你们能够超越我,不必为了生存而活着,活得开心一些……贪欲一旦满足,那便没有尽头啊。” “这是错的吗?” “错?”她想了想,回道,“很难评定呢,这世间哪有对错呢?不过赋予自己的枷锁,对错这个东西向来没有明确的界限,而超越人,立足于整个世间,则显得更荒谬。” “你要知道天道不可超越,在此之下,任何行径存在都是合理的,啊,这么说有点深奥了,怎么说呢,老虎猎捕鹿,用尽各种手段,它们生死角逐都是为了生存,说对错就太苛刻了,而人与人之间也多有剥削和奴役,这是不同历史条件所设定的社会环境所造成的,说对错又太超越历史了,很不实际……对错的概念都是人啊赋予给自己的枷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对错,不必在此纠结,从心便好,修行之人最忌讳心有杂念,踌躇,愧疚,悔意,嫉妒,悲痛……都不可以有。” “于这世间无损,于己无愧,私心也好,贪念也罢,就都无所谓。” 林观音心有所感,她眨了眨眼,捂住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胸口似有异动,而眼前的人面目逐渐模糊,声音也越来越远,她疾步上前,喊道:“你不是天,你是谁?!” 她轻轻笑了笑,声音模糊不清:“我是你们所有人的母亲。” 林观音的手臂越来越热,她低头,发现上面铭刻一个奇怪的花纹,像是一条蛇又像是一个耕作的农夫,辨不清晰,她去擦上面的痕迹,怎么擦也擦不掉,花纹反倒越来越红。 直到她被拽出了幻境。 她睁开了眼睛。 手臂变得很清凉,抬起手,发现上面盘旋着一条青蛇。 [……] 看起来很像林家那条蛇,可它昨晚不是消失了吗? 林观音有点懵,刚从床上爬起来,就听到门外熟悉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就见张之维走了进来。 张之维见她困惑地盯着手上的青蛇,答道:“昨晚上,废墟某块青瓦里捡到的。” 青蛇配合地在她手臂上吐出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林观音仔细打量它,更困惑了。 “怎么了?” 张之维坐到床头,被林观音拉住手,在掌心里写:[还是那一条蛇。] 张之维怔了怔,奇道:“复生么。” 他下意识抬头看向同样复生过的林观音,心想,这条蛇自林家时就跟着林观音,很可能跟林观音是一起的,昨晚上那么大动静,简直跟传说中修行大能渡劫一样。 如果林观音和这条丑蛇情况相似,那么……她恐怕就不是鬼怪之类的东西了,而是更接近神明的……人。 唉,他暗暗叹口气,心道,这可有点麻烦了。 [在想什么?] “我啊,在想自己是不是该好好修行了。” 第101章 若林观音真是神明,那就以现在的他来说,还真护不住林观音,就别说护住她了,或许在这乱世里,他也陪不了她多久。 之前自己许下的所谓的山势海盟便都成了实现不了的谎言。 入世还是出世都放在一边,先想办法超越那座山吧。 张之维这边沉思,林观音拽了拽他,把他拽出深思之中。 他抬头,笑道:“林家一大半被我们昨天的动静折腾垮了,我在想要不要留下来把你们家房子修好。” 林观音噗呲一笑,摇摇头,她写道:[不管它,没有父亲的林府全垮了才好。] 就让承载了她生前所有喜与悲陈年旧事的古老建筑彻底湮灭在这尘世里吧,就作为她短暂又苦难的生命的陪葬品吧。 第一次见林观音时,她对林府表现出极强的执念,张之维想了想,问了个不合时宜的问题:“你要不要留在林府?”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林观音的神情,定了定神,沉着道:“接下来的路太危险了,我不好再带你去,林府这里是你的家,你留在这里也比较合适,所以……你要不要留在这里?” 林观音的脸刷得一下就白了,她紧紧拽着张之维的手,听他又说了一遍:“我会把所有东西留给你,你要留下来吗?” 林观音死死攥着他的衣袖,身体微微颤抖。 如果,她能说话,此时定然已经激烈地反对了。 可她不能说话,又能如何。 她的愤怒,悲伤,错愕无处宣泄,她环视一圈,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但脚一软又跪到地上,她甩开张之维扶过来的手,环视一圈,然后端起书架上的瓷瓶狠狠砸了下去。 房间里响起清脆的碎裂声,张之维站起来,愣住了。 声音招引来了外面干活的两个老仆,昨晚的塌陷让他们以为遭了天谴,正惴惴不安,对府里任何风吹草动都极为敏感。 他们匆匆跑来,见林观音还在砸屋里名贵的瓷器,不由得大呼小叫,林观音自是听到了,她捡起茶碗,转过身,严厉地瞅了他们一眼,然后将瓷碗精准地砸到他们脚边。 [滚!!] 她气息不稳,眼里燃着愤怒,她穿着名贵的衣裙,秀美的眉眼拧在一起,冒着煞气,昨夜天暗还没发现,今日仔细一瞧,怎么看怎么像林观音。 他们是经历过林观音杀人那个夜晚的老仆,见状,本能地尖叫起来:“是那个贱人!” “她回来复仇了!!” “昨夜也一定是她做的!!” …… 林观音对他们的咒骂声充耳不闻,她自小到大就是在辱骂和凌虐中长大的,虽然很不喜欢,但也早已习惯了,她只想把房子里的东西,通通砸碎,宣泄她所有负面的情绪。 只有张之维会在乎有没有人骂她了。 他皱着眉,当即把两个人打晕了甩出去。 屋子里的东西快要被林观音砸完了。 但她依旧没有撒完气,似乎她一直憋着口气,生前那口怨气在她亲手制造的血夜散去了,死后那口怨气却一直没有散,跟着张之维或许散开了些,但是她逼不得已被留在了金陵城,那口怨气就又起来了。 小时候是被父母放弃,独留尘世。 长大了是被叔父放弃,任人欺辱。 嫁人后还要被自己的丈夫放弃,为了让她苟活于世。 她如此柔顺,如此懂事,如此包容,于是可以被轻易放弃。 所有人无论好坏都自以为是地抛弃她。 好不容易找到张之维,那些莫名其妙的变化,疏离,冷漠,她都承受了,为什么就算如此还要放下她?!!!! 张之维跟着她,眼看着她进了一间又一间屋子,把每一间屋子都弄得一团糟,然后气喘吁吁地疾步走出来,继续破坏下一间。 她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像是要把她刻意压抑的不曾示人的东西全都砸碎了。 这世上,就算是观音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 张之维看她这个模样便说不出任何阻止的话 直到瓷片割到了她的手,割除一道艳丽的红色,才开口:“阿音,别砸了。” 林观音没理他,继续砸,任由自己手流血,张之维走上前,抓住她的手,在她愤怒的挣扎中,强行抱住她,宽大的手掌自上而下抚着,尽力安抚她的情绪。 林观音挣开他的怀抱,紧紧抓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了下去。 张之维眉头都没皱,任她去咬,时不时地还要把自己的手往前凑凑让她咬的更方便一点。 林观音咬着咬着也没劲儿了,她气恼地甩开他的手,然后被张之维搂着腰,亲了亲嘴角。 这个吻有点太突然了,她没反应过来,连没有撒完的气都跟个被扎了洞的气球,一下子全漏了。 她张扬的模样又颓下来,感觉很委屈,她拉着张之维的手写:[我不留林府,我要跟你一起走。] “我知道了。” 这么大动静,他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你就那么想丢下我吗?] “我没有。” 张之维是这世上最不愿意离开林观音的人,可是林观音死过,他还是间接导致她死亡的人,他对此清清楚楚,林观音既然复生了,他就想让林观音好好活着。 跟不跟他在一起没关系。 第102章 是她选择的就好。 他会一直保护林观音,乃至于她的愿望。 为此,他尽力压制自己的私心,把自己排除在所有选择以外。 那说那么多,解释那么多,说到底不是在说服林观音,而是在说服自己。 林府是林观音的家,这里才是她的归处,他不能再以一己私念把林观音带走了。 可他说那么多,或许也是一种有恃无恐,他内心深处,笃定林观音一定会选择他。 林观音忽然发起脾气,意料之外,可也印证他的想法,这让他忍不住卑劣地开心起来。 他想,或许林观音不管复生多少次,都会回到他身边。 他就是林观音的归宿。 于是,他可以大胆一点,向林观音多走几步。 七年前的意外让他在情感复苏后变成了个畏首畏尾的胆小鬼,可林观音一次次的坚定正让他回到当年的赤城。 那个无畏无惧,一往向前的自己。 如果林观音真的听从他的劝告留在林府怎么办? 张之维笑着擦了擦林观音气出来的眼泪,心想,或许他终生都会在林观音看不见的地方徘徊在她身边吧。 -------------------- 第54章 客栈 ===================== 青蛇复生后变得很小,又细又嫩的一条,围在林观音的手腕上就像是一个翠绿的手镯,和她身上青绿色的衣裙对应,一点也不违和。 他们北上得先坐船渡过淮河。 白虎又变成了幼虎,为了能塞进他们租用的小船,它变得更小,缩成了一只猫大小,这下就连船家也说这只奇怪的老虎是指可爱的猫咪了。 它乖巧的伏在林观音的脚下,耳朵一颤一颤的,听着张之维和船家说话,林观音不时抚摸它的脑袋,撸虎的手法不错,白虎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它偷偷往林观音那边缩了缩,挨得更紧了点,要再进一步,张之维便会提起它的后颈往外扔。 上一次是船尾,下一次说不得就是湖里去了。 它当然会游泳,但它可不想平白无故下去游一游。 林观音他们乘坐的是一叶小舟,渡船的船工吹着号子,在整个江面散开,她和张之维坐在船上,感受到风流动的方向,张之维伸手两指轻轻夹起一枚飘在空中翠青的叶子,然后反手送到林观音眼前。 林观音接过后,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看清楚上面茎叶的纹路,眉眼弯弯,牵着张之维的手,将那一枚绿叶轻轻放在明镜一样的江面上,江面上闪过粼粼波光,他们一同放下绿叶,湖面下潜行的江豚忽然越起身体,露出又滑又亮的头,小而黑亮的眼睛盯着张之维和林观音,发出了“噗”地一声,接着又坠进水里,和江水相撞,又是“啪”地一声。 白虎懒洋洋地抬起头,鄙视地看那只江豚犯蠢,然后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睡觉。 江豚的动作溅起一大滩水,因为张之维立下的金光咒的阻拦,水渍滑下来,又掉进了水中,无辜被波及的船工沾了水,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张之维问他在笑什么,他说:“这条豚前些年被人救过,非常亲人,我们出来总是会被它戏耍着泼一身水,它在跟我们玩呢。” 玩? 玩水吗? 张之维笑了笑,心想,还真是单纯到可爱的想法了。 他入世入的够深,苦难也好,热闹也罢,阴谋诡计或是热血赤忱他都看尽了,看得都有些厌了。 事实证明,他能做的太少了,宏大又苍茫的人世里,他微小得如同微尘,微不足道,放眼天下,他力所能及的似乎只有龙虎山以内的地方。 超脱人世或许做不到,可放下…… 他看着身前抚摸江豚的林观音,心想,他也许现在可以做到了。 耳边听着船工的号子声,他牵起林观音的手,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就着自己的衣袍擦了擦林观音被江水弄湿的手,心里想说,要是能再成一次亲就好了。 他们告别了船工,到了河岸对面的地方。 张怀义几乎销声匿迹,他们要找张怀义实在是太难了。 张之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是一点也不了解自己这位师弟,他若下了山,他究竟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要找他,还得跟着追杀的人后面找。 他们先是入住了一家客栈,乱世里在荒郊野外开着客栈的地方明摆着要说自己是有问题的。 张之维他们方才路过一个小镇给林观音买了一个幂篱,白色的纱遮住了她的脸,他们进客栈的时候,感受到一瞬间灼热的眼光,在林观音看过去时,又全都消失了。 张之维属于修行中人,听力远超常人,听到了他们压低了声音,在说:“那是谁?天师府的人?” “不一定可能是武当的人。” “可周圣早就消失了……你说他的目标跟我们是不是一样的?” “你是说,张怀义?” “对。” “那他是田晋中还是张之维?” “肯定是张之维。” “张之维?!那我们怎么办?” …… 张之维假装没听见,在柜台上放下几枚铜板,对着柜台穿着普通的人,和善地笑道:“老板,一间上房。” 那个人浑身紧张地绷着,警惕地盯着张之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然后注意到张之维身后藏着的林观音,视线还未落实,张之维便敲了敲桌子,他心里一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听张之维再度催促。 第103章 他哦了声,表示听清了,然后招呼客栈里的“伙计”把他们送去楼上的上房,客栈里的客人不知有几个是真的来这里住店的,有几个余光扫到了他们的背影。 林观音如芒刺背,忍不住想要往后看,被张之维拽着手,低声劝道:“别回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林观音微微点头,紧紧握住张之维的手,埋头向上走。 他们走到屋子里,伙计殷勤地为他们打开房门,不要钱地往外掉吉祥话,不时偷偷看向林观音,张之维往左一偏,阻挡了他的视线,他眯起眼睛,警告似的盯着伙计。 那人心道,张之维虽然不知道从哪拐了个女人,但至少有了软肋,好下手了很多。 他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怀着打算,下楼了。 张之维把林观音拉到房间里。 林观音一进屋,就走到床边,铺开被褥,发现可以用,松了口气,而张之维则将房门微微打开了一条缝,观察楼底下的人,轻笑了一声:“阿音。” 林观音被他唤了一声,心里感到有点奇怪,但还是走到张之维身边,被他弯腰亲了亲脸颊,她心里很开心,抚着刚刚被亲过的地方,听他问:“你想不想要拿把趁手的武器?” ? “枪。” 张之维声音压的很低,靠在林观音耳边,单子音被温热的热气送到耳朵里,她被刺激的耳朵直接红了,捂住耳朵,抬头望着张之维,见他戏谑地笑着,又问她:“想要么?” 林观音捂住耳朵,诚实地点了点头。 * 张怀义如今的身份,天师府不好大张旗鼓地出手,而客栈的人也顾及着天师府不敢轻易对张之维出手,两边都没动作,但都蠢蠢欲动。 林观音手上的伤好了,被张之维拆了绷带,一圈圈地撤掉,露出手心,手心处横贯着一条淡粉色的伤痕,以后可能会变得更浅,但这条线是会一直留着了。 张之维捏着林观音的手,粗粝的手指划过她的手心,暗叹了口气,林观音注意到了,她比划着跟他说没事。 张之维对此不可置否,转而谈到客栈的事。 “他们铁定是盯上你了,接下来你会很危险,”他顿了顿,又说,“但也会很安全。” “因为我,他们可能会抓你,但也因为我,他们不敢动你,你可能会成为牵制我的人质。” 林观音抓住他的手,皱起眉,她不愿意成为拖累。 张之维却笑:“没关系,如果真的不小心被抓了,你就以保护自己优先,我嘛,不用管。” “阿音,”张之维对着林观音关心的眼神,轻声道,“你的性命最重要。” 林观音认真地点点头。 [我记住了。] 张之维说的很准,就一个换药的缝隙,林观音就落入了敌手,她听从了张之维的要求,没有反抗,安静地落在敌人围聚的中心,任由他们如何喧闹着让张之维说出张怀义在哪,也不动作。 张之维很满意,他配合地举起双手,把药碗推到桌上,让他们帮忙递给林观音。 质问的话一顿,他们面面相觑不晓得张之维要做什么。 “张之维该不会要耍诈吧?” “诶,那你们可真高看我了,我张之维天性愚笨不会耍诈,我身边这位姑娘受了伤,需要定期喝药,可不要误了时辰。” 话是这么说,可谁也不敢冒险啊。 他们正纠结呢,一直安静配合的林观音忽然动了,或许是因为她的动作做的坦荡又理所当然,没有人注意到异常,直到她端起药碗,大家才注意到林观音已经喝起来了。 “她什么时候到那的?!” “不知道啊!!” “废物!她一个不会武功的都能破我们的……” “别骂了,人家也没刻意去破,她就单纯走过去拿了个药碗,”他指了指林观音现在的位置,“她这不是走回来了吗?” “……” “这人怎么回事?!!” “她或许……只是想按时喝药吧。” …… 众人一阵无言。 王子仲开的药比较温和,但喝起来还是挺苦的,林观音一边喝,一边皱眉,喝到后面甚至放下药碗,打算缓缓再喝。 张之维看到了便立在远处扔了颗糖给她。 众人如临大敌,跟在战场上接炸药包似的,一哄而散,林观音双手支开接到了糖,打开手掌,撕开糖纸,发现是金陵城时张之维常给她买的奶糖,不晓得在这荒郊野岭里他去哪里买的糖。 她吃了糖,奶香味压住了嘴里的苦药味。 张之维若无其事地问她:“还苦吗?”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她摇头的一刹那,她浑身被罩上了金光咒,她四处张望,见张之维一掌拍飞了其中一个人,然后把人扔到她身后,把堵在她后头的人也给打伤了。 她提起裙子,朝他那边跑过去,一边跑,身后追着她的人一边被金色的长鞭打开,飞得四扬,林观音看也未看,专心致志地跑到他身边,然后在他身旁立定。 张之维端着药碗,让她把没喝完的药继续喝完了。 林观音接过药碗开始喝,边喝边看张之维打人。 这些人大都是追杀三十六贼的“正义之师”,天师府说到底也是名门正派的魁首,做事不能太张扬,而且张怀义这事,天师府的位置处的也很尴尬,因此,对着他们,张之维也不好下杀手,只能简单地教训一下。 第104章 顺便,咳咳,打个劫啥的。 一大帮绿林好汉被张之维倒吊起来,悬在客栈的房梁上颇为屈辱,他们晃来荡去,都是门派里的好手,落到张之维的手里竟然要经手此等对待,忍不住破口大骂。 骂张之维无所谓,反正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因为倒吊,他们身上的东西全都掉出来了。 叮铃哐啷直响。 张之维东挑西选,从中找到了一早看好的两把手/枪,朝林观音招招手,林观音便跑过来,蹲到地上,摊开手,被张之维郑重地送到手中。 “喂,那是我二哥花大价钱给我买的!张之维,你抢人东西,你不要脸!!” 那个人包得跟只蚕蛹一样,激动地蜷来蜷去。 张之维见状非常满意,他跟林观音说:“看来这枪确实不错。” 林观音点点头。 “张之维,我要告诉老天师,你对友派大打出手!” 哪个友派? 张之维耸耸肩,无所谓地说:“你要告状啊,告呗。” 告状也是白瞎。 天师府是一脉相承的护犊子。 “你!” “张之维,”这回说话的人要严肃点了,他说,“你跟我们一样是来追杀张怀义的嘛?” “屁!他来追杀张怀义?!哼,他们师兄弟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的!” “对!张之维根本就是同流合污!想要包庇张怀义!” 张之维没什么回应,林观音从地上捡了几块银锭径直往那几个骂张之维的人的脸上砸。 个头不大,力气不小,只砸的人头冒金星,头破血流。 别说,她明明蹲在原地,一动不动,扔的倒还挺准的。 他们见林观音一砸一个准,言辞总算不敢太过激烈了,一个个敢怒不敢言。 张之维见状不由得笑出声,偏头看了眼威风的林观音心想,阿音,真是出息了不少啊。 -------------------- 第55章 篝火 ===================== 听人骂街还挺有意思的,张之维找个地儿坐着,一边喝凉茶,一边听他们絮叨。 听到半途,有个人喊道:“张之维,你就是想提前找到张怀义,好包庇他吧?!” 张之维笑着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准确来说,是带怀义回天师府请罪。” 张怀义不管做了什么,就算真成了个全性妖人,那也曾经是天师府出来的人,要罚要打,也得天师度亲自动手。 “清理门户这种事,怎么可以假手于人呢?” “好哇,大家快来看看这就是千年的名门天师府,到了老天师这一代竟然分不清好歹,”说话的人哈哈大笑,讥讽道,“和全性妖人为伍,我看天师府迟早要败到你们手里。” “到那时天师府可不就成了全天下的笑话了?!” “说的就像你看见了似的。”张之维看起来并不生气,甚至坐在原处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只是那个人身上缠绕的金光咒骤然变得凶猛起来,潮水一般覆到他整张脸上,然后紧紧包住那人的头,顿时隔绝了氧气,那个人一惊,急促地呼吸起来,疯狂挣扎,他的同伴面露惊恐之色。 “我张某人常年深居龙虎山,是个不识好歹的大老粗,不过江湖道义还是懂得,切磋嘛点到为止就行。”他说的轻松,被他蒙住头的人却因缺氧而生理性地瞪大眼睛,头晕目眩,毗邻死亡恐惧地止不住地颤抖。 “张之维!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这话说的,先动手的也是他们,张之维还个手还不行了? 总不能因为张之维足够强,他们就可以随便来打,他还点到为止,分毫不伤吧? 这是什么道理? 这确实不是道理,可这世上人就是这样的,允许他欺负你,可反过来却没有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张之维没理他们的咒骂声,手撑头懒怠地抬头,除了那个被蒙住头的人,松开了其他人身上金光咒的束缚,他们全都摔倒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没想过张之维真会放过他们,他们捏着手腕,警惕地看着他,可防张之维又有何用,他既如此狂妄地放了所有人,就有办法再把他们都绑起来,他们和张之维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终生越不过,也就想不到要越过去。 “诸位,说说吧,”张之维笑道,“我天师府的‘罪人’如今在何处啊?”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终于还是出了一个人冒头,说道:“具体位置,我们也不清楚,我们最后一次收到消息,张怀义在武家庄里。” 此处客栈离武家庄不远。 他们搞不清张怀义如今确切的位置,到这里,纯粹是来碰大运的。 张之维闻言,心道,张怀义一路逃命还能跑到异人扎堆的武家庄里去,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怪不得这么久了还有他的消息。 哼,这小子究竟想要做什么? 张之维站起身,一挥手,松开了最后一个人头上的束缚,可那人一动不动,摔到地上跟死了一样,他的同伴着急去他颈部试探脉搏。 ……幸好还活着。 他们经此大劫刚想松口气,却见张之维站起来了。 张之维笑道:“各位切磋到此为止了,别的我就不拿了,不过嘛……” 他指着林观音手上两把枪,玩笑道:“这学费还是要交一交的。” 第105章 “……”众人无言,先前骂他抢劫的小伙子这会儿也不敢说话了,只能吃了这个闷亏。 张之维不与他们多说,背着包袱,离开了这家客栈,林观音默默地跟在他身边,临到客栈门口,张之维忽然停下步子,半转过身,朝他们说:“异人的江湖实力为尊,我张之维只要在一天,天师府就倒不了。” 众人一怔。 他说了如此狂妄的一句话就平淡的跟日常问候似的,他友好又嚣张地和往日里被张静清拉去“切磋”后反应一致,谦逊地微微颔首,说了句:“承让了。” 然后背过身,和林观音一起离开了这里。 * 武家庄离这还是有一段距离,刚刚的客栈肯定是不能住了,但荒郊野岭的也没个地方能好好休息,张之维是无所谓,趴地上,吊树上都能睡着。 可林观音呢? 这可还真是个问题。 张之维想了想,从包袱里拿了块旧布,那是林观音曾经穿在身上的衣服,他铺在地上可大小还是不够林观音躺下的。 这会儿可没有吕慈这样的大少爷友情捐给他们一辆马车住了,林观音要想干净点,今晚肯定是别想睡好了。 林观音看出张之维的烦恼,她把衣服捡起来拖到某颗大树下,并表示靠着大树睡也不错。 张之维勉强同意了这个提议。 森林里野兽多,毒蛇毒虫,甚至山间地猛兽都得防备,幸好林观音天生异人的体质,不必考虑这些,只是防得了动物,能不能防住人,那就不一定了。 更深露重,张之维怕林观音冷,便去捡了点干木柴,堆到树下,点了个小火堆,林观音呼出一口暖气,手伸到火旁边,金橙色的火光映照在林观音的脸上,闪闪烁烁,让张之维想起林府那晚的景象。 林观音醒来后,他试探着问过几次,但林观音比他还不清楚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张之维想过一个可能性,林观音生前确实只是个有些异能的普通人,但死后发生了点什么变故。 不然,她也不会以魂体的模样,神志清明地活在世上那么久,后来甚至一次又一次钻到别人身体里实现复生。 她是接近神明的人,但是神明的状态与她本人是割裂的,如同彼岸花,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张之维陷入沉思,没发现林观音一直在拽他衣袖,等回过神来,林观音已经坐在火边等了很久。 见他醒神,林观音眸光一亮,拉着他和自己坐到一起,然后在他手心里写:[你身上怎么会有奶糖?] 她兴奋地盯着张之维,止不住的开心,张之维见她开心心里也忍不住暖呼呼的,解释道:“我身上一直有。” 说着抖了抖衣袖。 他两边衣袖里都缝着布包,平时一些琐碎的东西就都放在里面,他放的最多的就是糖和钱币一类的东西。 他平日里路过集市时,看到类似的奶糖总下意识买一堆揣到衣兜里,即便自己不吃也要揣着,揣得多了,就开始撒糖,把龙虎山年纪小些的弟子惯的时时粘牙。 糖都掉到地上,林观音像只收集储冬一颗颗捡起,再一颗颗放到自己的衣兜里,开心地笑弯了眼睛。 张之维抖得利落,一时间都忘了,兜里还有点其他东西,直到那枚市集随手买的银簪掉到地上时,还有点懵。 林观音一路捡,一路揣,然后捡到了那枚银簪。 她奇怪地捻起这枚银簪,发现有点眼熟,想了又想,猛地抬头,对上了张之维躲闪的目光,心里念叨着,和她以前带的那枚银簪很相似。 她攥着银簪,写道:[这是给我买的吗?] 张之维偏过头,低声说:“不算是。” 林观音不解。 她当然不解。 张之维心里那点矫情的计较,不是林观音能明白的。 毕竟,她是骤然离开的人,而不是那个被留下来的人。 在张之维心中,林观音当年确确实实是死了。 失去林观音,让他太难过了,而他无法抑制这种情绪,只能选择低头认输,他认可了林观音已死的事实,可他不敢仔细去辨明这千疮百孔的事实,只能放着。 放着那条血江之中,放在那座高山背后。 也把他的不甘,愤怒,愧疚,悲痛通通埋葬,林观音也随即变淡了。 尽管,他还是习惯去喜欢这个人,把她喜怒哀乐都刻在他的一举一动里,入世入的彻彻底底。 这本是件很简单的事,可林观音的复生又让这一切变得复杂起来。 心已千疮百孔,要如何痊愈。 他又要如何面对一无所知而无辜的阿音? 他总想她过的好一点,即便她身边没有自己,他也希望林观音做出最适合的选择,这般圣人一样的举动,某种意义上也是赎罪。 赎去他当年没来得及接回林观音的罪孽。 负罪感压着他,压的他不能直视林观音的眼,坦荡又从容地接受林观音赤诚的心。 [什么叫……]林观音停顿了很久,最后还是复刻他的话,[不算是?] “这是给林观音的,但也不是买给林观音的。” 这是买给那个死去的她的。 林观音不明白。 她坐在原地,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把银簪还给了他。 第106章 张之维沉默地接过了银簪,森林里很安静,只有轻轻的风声,和火堆燃烧的声音,林观音垂着头,没再看他,他也不敢去看林观音,对着燃烧的烈火,陷入沉思。 不晓得过了多久,张之维忽然被林观音抱住了。 他错愕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被林观音紧紧搂着脖子,挂在他身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肩头感受到了湿润,林观音应是哭了。 “阿音。”张之维刚想说点什么,森林里就响起异样的动静,仔细一听,应是个误闯这里的人。 他眸光闪过一丝锐光,反手环住林观音的腰,望向声音的来处。 “有人来了。” -------------------- 第56章 会面 ===================== 金光咒形成了个巨大的圆圈,以张之维为圆心迅速延展出去,幽深的森林迅速被这圈光电亮,方圆十里之内眨眼间被框进金光咒中。 林观音感受到了林中肃杀的气氛,从张之维怀中退出来,安静地就着衣袖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张之维少了束缚,从地上站起来,走到林观音身前,轻蹙着眉,一手挡在林观音身前,一手挥下熄了火。 “金光咒?是天师府的人么。” 来者没有敌意,声音平和,话音一落,就坦荡地从林子里钻了出来,他一头银发,形容潇洒,身姿如松,眉眼俊秀,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他借着月光往张之维这边看,夜色里,光线模糊,不得不半眯着眼睛。 还没等他看清楚,张之维倒先认出他来了,金光咒一下就消散了,他双手抱胸,身形放松地侧着身子站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意味深长:“哟,陆大少爷。” 陆瑾一怔,听这欠揍的语气精准定位了张之维的身份,他过往一帆风顺的修行之旅里也就在这位的一巴掌下宣告完结,对张之维是又敬畏又崇拜,还带了点尴尬,不由得脱口喊道:“张之维!” 阿不,有点不礼貌了。 他咳了咳,打了个无伤大雅的补丁:“张师兄。” 陆瑾出身名门,教养那是相当好,跟吕慈就不是一个路子的,不了解他的人,就着他的皮相还能闭着眼瞎吹一句“君子如玉”。 不说别的,表面功夫做的那是相当不错。 不仅会给自己挽尊,还能遇见向陌生的小姑娘行礼。 林观音身为女子跟张之维站在一起向来是被人无视的,头一回被人行礼有点无措,幸好她生前当过几年小姐,这些大家族之间虚头巴脑的礼节学得还行。 她将双手置于左侧,屈膝,微微颔首。 配合她身上那套典雅又名贵的衣服,很有大家闺秀的气质。 陆瑾也在想,这荒郊野岭的,张之维上哪拐了个大家闺秀? 啧,怎么能说拐? 这对人张师兄多不尊重啊。 陆瑾挂上淡笑,打算再问问情况,张之维见他来劲了,把林观音往身后一塞,提前打断他施法,让他闭嘴。 陆瑾悻悻地闭嘴了。 他转而问起张之维:“你怎么在这里?” “这么多年,你不一直都呆在天师府,没下山吗?” “那你怎么在这里。” 除了吕慈这种家道中落的,四大家出身的大少爷们可都是很讲究的,出来做事不说大排场,至少得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大晚上跑到这荒郊野岭做什么? 陆瑾闻言,苦笑道:“郑子布死了。” 张之维点点头,反问:“你要替他报仇么?” “我报什么仇?”陆瑾常被人说是璞玉,但他人如玉,不是因为足够干净,而是审时度势的同时为人坦荡,从不做违背良心的事。 眼下这情形,三十六贼人人喊打,他得为背后的陆家,为三一门着想,冒头为了一个勾结全性的贼人去向四大家报仇? 谁认啊? 即便凶手是谁所有人都知道,但他们也装作不知道。 因为死的是一个……该死的人。 他为此出头,只会把家族和师门拖累进去。 “我能替我朋友报什么仇?” “通天箓在你手里,你在这时局里跑出来,可真够大胆的。” “他们无非就是想要八奇技。”陆瑾讥讽道,“想要就从我这抢,有本事就正大光明地抢过去!” 张之维笑了笑,重新点燃了火,拉着林观音坐下,然后嘲笑陆瑾:“你脾气倒是挺大的。” “跟以前比,真是要硬气许多啊。” 陆瑾闻言有点尴尬,知道张之维又要旧事重提了。 果然,林观音刚冒出个困惑的表情,张之维就跟她说:“以前在周府的时候,我给你讲过,我打败了个大家少爷吧。” 林观音想了想,脑子里浮现出张之维当时绘声绘色描述的模样,想着他一巴掌把人打输了的事,忍不住笑了。 陆瑾见她笑,更尴尬了,想以前都是大老爷们笑话他,怎么今日连小姑娘都知道这个消息了,全天下还有人不知道他被张之维一巴掌打哭的故事吗? 他满脸通红,气闷地拿了个木棍去戳火堆,恼道:“不就是输了嘛,这有什么丢人的!!” 对!有什么丢人的? 说的就像,谁还被张之维打过似的。 谁又打赢过张之维似的? 第107章 哼哼,他只能算其中之一而已! 但男子汉大丈夫,他却被打哭了诶。 想到这茬,他丢下木棍,蒙住脸,既难过又尴尬。 张之维老神在在坐在一旁,捡过他的木棒,递给了林观音,一边递一边说:“陆少爷,这修行中人,脸皮这种事就别看的那么重了。” 敢情不是你丢脸丢了这么多年啊!! 陆瑾有预感,这件事会继续跟着他,甚至有可能入土前还要被人念叨。 “……”这日子也太难熬了些! 林观音一边笑一边写:[陆先生,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天底下叨咕这事的人多了,也不差你这一个。 陆瑾心里嘀咕完,却发现林观音一直没有说话,又见她写着字,正奇怪,想问她是怎么回事,林观音就很善解人意地提前解了疑:[我说不了话。] 她是个哑女。 陆瑾一愣。 仔细打量林观音,发现她举止自然从容,毫无怯懦之色,眼里蕴着火光,荡漾着温情,如同潺潺溪流。 是个异人? 不像啊。 “看什么呢?”张之维挡住了他的视线。 陆瑾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礼了,赶紧致歉。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手,便又坐到张之维身边去了。 “扯了那么远,说说吧,来这干嘛来了?” 陆瑾不经意瞟了张之维一眼,低声道:“你多年不曾下山,今日怕是为了张怀义吧?” 张之维笑容很淡,几近于无,他围在火前,张扬的气势早就再多年入世之旅里收敛地干干净净,但越是显山不露水,越是让陆瑾紧张。 陆瑾盯着火,道:“我不是为了张怀义来这的。” 他不会像别人一样追杀张怀义,张之维不必将他视为敌人。 张之维闻言,没什么表情地回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至少没给他平白多添一桩麻烦事。 麻烦。 说到底还是不够棘手,除了浪费时间,浪费精力外,毫无用处。 他自己可能都没发现他把陆瑾等同一个麻烦,就根本没有正视他为自己的对手。 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一如既往自以为是的谦逊。 陆瑾心道,张之维这辈子性子老天师估计是真改不过来了。 被人戳着嘲笑这么多年,陆瑾不看开也得看开,他不跟张之维计较这些,继而说道:“我是为了无根生来这的。” 张之维一顿,问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要去武家庄?” “你怎么知道?” 无根生,张怀义。 甲申之乱。 张之维心道,他大概搞明白张怀义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了。 “因为那里也是我的目的地。” -------------------- 第57章 武家 ===================== 武家庄是个武家人的山庄,武家是几百年的世家了,又很好客,以前圈里有什么重大的事都由他们家操持,武家家大业大,过往异人没有不受他们家照顾的,在江湖上很有地位,但百年前武家忽然遭了难,至今也没有说的清原因。 诺大一个武家一夜之间垮掉了,全家遭到屠戮,连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当时远在他乡游历的武子儒成了唯一的幸存者,他追凶追了几十年,也没个结果,后来索性遁入空门,再也没出世过。 此后,武家一脉彻底断了。 可是武家诺大的家业仍在,武子儒以往只是家中不受重视的次子,对武家的生意和宝藏都不清楚,也根本不在乎,任人掏空了武家,家财四散,落了个干干净净。 但武家庄还是留了下来,成了许多游走江湖的异人歇脚的地方。 当然,其中不乏寻找武家真正“宝藏”的寻宝者。 天亮后,张之维一行人下山去往武家庄。 张之维少时来过一次武家庄,是张静清带他去的,张怀义当时刚入天师府还赶着藏拙,没有作为“代表弟子”跟着张静清来参加江湖各门派在此举办的盛会。 不过,说是盛会,实际上也就是个吹捧大会,各门派的人出来带着自家后辈见见世面,然后再商业互吹一下。 张之维刚经历全性的事,张静清清楚地认识到自家弟子的实力,又看着各家带来的奶娃娃,决定让张之维不要出来“丢人现眼”,让他安生睡觉。 于是,那场盛会,张之维就真是睡过去的。 只是,临到结束,张静清带张之维要离开了,灵隐寺的元隐大师忽然说了一句:“当年使得武家人遭难的元凶就在此处。” 众人皆惊。 张静清闻言,压低声音跟张之维说:“元隐就是隐世的武子儒。” 那是张之维第一次见到武子儒,也是最后一次,那时的他已经很老了,活到了很多人都活不到的岁数,脸皮老的就如同干枯的树皮,眼睛却亮的很,他驼着背,缩成一团,笑起来的声音令人听着心里发冷。 有人问谁是武家遭难的元凶。 武子儒哈哈大笑,笑骂道:“是你们呐!” “是在场所有人!” 他巍巍颤颤地站起来,指着某一个门派,笑道:“你们拿走了武家的头。” 接着又指另一家:“你们拿走了武家的胳膊。” 然后又是另一个门派:“而你们拿走了武家的腿。” 第108章 …… 武家的五脏六腑被他分的干干净净,众人脸色苍白,不晓得他忽然发疯是怎么回事,武子儒最后走到武当掌门和张静清面前,质问他们:“全真和正一为什么不管?!” 张静清肃着脸,挡在张之维身前,一言不发。 他年纪轻,当年的惨剧发生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出生,如何能回答武子儒的问题? 在场大多数亦是如此。 武子儒活过了所有人,以至于要追讨罪人时,竟然找不到一个仇人。 他们只会说,他疯了。 武子儒也意识到这件事,于是更疯了,他老态龙钟,却又精神奕奕,岁月放慢了他的一切,让他迟缓衰老,但灭门之仇未报,他一直保持着强烈的恨意,这些就算遁入空门也没消弭。 他被武家人留在了他乡,也被仇恨留在了上一个时代。 最终,孤身一人,成了个老疯子。 聚会因为他结束的很混乱,武子儒是武家人,武家当年如何辉煌,一朝败落,继承家学的武子儒也不是好惹的,当时各家各派有那么多奶娃娃,都怕他真的出手。 但武子儒什么也没做,他最终想起了自己不是武家人,而是灵隐寺的元隐,在徒孙解空的劝解下,离开了武家庄,数十年后灵隐寺传来元隐圆寂的消息。 但这事除了灵隐寺的人,也没人关心了。 武家至此彻底结束了。 武家庄很大,修在山间,因为常有人住,一些散修时而会出手休憩保养这处山庄,谁都可以来,也谁都可以住,只是在这里有一条默认的规矩。 任何人不得在武家庄杀人。 经历灭门之祸的武家不能再沾染鲜血了。 这一点包括全性的人都是遵守的。 因而,平时没有盛会的时候,这里常常是三不管的净土。 在这里,任何人都得和平相处。 林观音走到武家庄的山门,抬头望了望上方的牌匾,抓住柱子,闻到了异样的味道。 张之维注意到她的反常,问她怎么了? 林观音写道:[有股血腥气。] 张之维奇道:“武家庄里不能杀生哪里来的血腥味?” 林观音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 陆瑾是个急性子,早就走到前头了,一边走还一边催:“你们快点。” 说起来,陆瑾找无根生的原因,张之维大概能猜到。 无根生这个天下第一搅屎棍的大名连深居简出的张之维都如雷贯耳,他这人有什么本事不晓得,气人的招数是一绝,三一门的掌门大盈仙人左若童就被他一掌给气死了。 陆瑾若要报仇,找无根生很正常。 而且,无根生这人浪荡人间,吊儿郎当地到处当忽悠大师,一边忙活着给全性那群疯子找路,一边四处乱窜把江湖各门各派的精英弟子忽悠了个遍。 称兄道弟。 他一个全性掌门,和其他的名门正派的人结什么义,又交什么朋友,这完全是在害人! 天师府和武当两个大派如今束手束脚,不好插手,不就是因为自己也给搅和进去了嘛? 现在时局乱的可以,一边是各门各派为了自家原来的精英子弟,现在的“叛徒”搞得焦头烂额,一边是一伙又一伙人前赴后继去抢夺八奇技,更别提里面乌泱泱一大群浑水摸鱼,搅弄风云的混子了。 这么乱,不晓得过个几十年,是不是又要像武家当年灭门之祸一样,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内情了。 武家庄来来往往人多,张之维和林观音并不显眼,但是……把陆瑾算上那就另当别论了。 陆家人那么出名,他刚一现身就被人勾搭走了。 张之维嫌他麻烦,拉着林观音躲远点。 打听消息就得去人多的地方。 武家庄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角斗场了。 虽说不能杀人,但偶尔切磋一下打个人还是可以的。 有的人住的无聊,江湖人大多也没什么雅趣,就爱斗殴和看人斗殴,场外一堆人在赌输赢。 张之维不赌博,只是听他们说话。 内容无非是下一场的输赢没什么重点,跟张怀义没有半毛钱关系,他俩看的无聊,正想走了,结果又被陆瑾找上。 陆瑾找他们找了大半天,跑的满头大汗,好好一个温润如玉的大小伙子被他们逼成了个将要爆炸的河豚,怒道:“你们怎么回事,怎么一转眼人没了?!” 张之维心道,当然因为你是个麻烦。 嘴上却说:“走散了,没看见。” 林观音掀开幕篱,朝他抱歉地笑笑,比划了个:[对不住。] 陆瑾一哽,只能把脾气收回去。 说:“我在武家庄有线人,你们要找张怀义就跟我来。” 瞧瞧,大家少爷的手笔就是不一样。 张之维调侃道:“哦,那得多多仰仗你了。” 武家庄三不管,自然就有人安心在这里做情报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就连江湖小栈这种老派的情报组织也得常常派人来着搜集散户的情报信息。 不过,情报这东西自然是越新越好,与其找江湖小栈那里拿二手的讯息,不如来这找情报贩子找一手的。 他们待在武家庄某个空房里,线人谨慎地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专门掩饰了的。 第109章 也真是够辛苦的。 “无根生不在这里。” 他又说:“张怀义在。” 消息落空,陆瑾大失所望,暗骂,无根生就跟条泥鳅似的,追到哪,哪就没有了。 张之维确定道:“张怀义在这里?” “对。” “具体在哪里?” “不确定,但昨日我的人在武家庄的后山瞧见他回山了。” 所以,张怀义一直徘徊在武家庄。 “无根生和张怀义之前有没有在一起?” 他要确定张怀义在武家庄的因由。 “不知道。” 张之维闻言,呼出一口气,还是说了声谢谢,他在陆瑾强烈反对的情况下出手付了情报费,然后带着林观音离开了这里。 陆瑾喊住了他:“武家庄这么大,你现在去哪找张怀义?” “实话说,武家庄没有秘密,张怀义这种人更是谨慎,你到武家庄这事,估计在你今日抵达武家庄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他如果存心要躲你,你找是找不到的。” 张之维一顿,转过身,皱眉问道:“那该如何?” “弄清楚张怀义留在这里的原因。” “我怎么知道原因?”他又不是张怀义肚子里的蛔虫,就张怀义九曲十八弯的心思,他去哪搞懂? “张师兄,张怀义冒那么大的风险,留在鱼龙混杂的武家庄,肯定是因为这里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他冒险。” 张之维想了想,猜测道:“你是说武家的宝藏?” -------------------- 第58章 陷阱 ===================== 武家的宝藏是江湖公开的秘密。 武家是几百年的世家,它在时,四大家的声望还没有达到这个程度,大家默认最大的异人家族就是武家,武家代代出能人,就和江湖里的大宗一样,何况,它也没有一般的家族那般排外,作为一个大家族,它却不拘泥于一家一姓,它吸纳了许许多多非武姓的散修,毫无保留地给予他们钱财和安居之所。 甚至也不像其他门派和家族那般对收留的人严格处理,他们来去自由,不用成为武家人,也不用成为武家人的门徒。 唯一一点要求就是不能恩将仇报对武家刀剑相向。 武家可以成为没有归属的异人的家,也能对无所依凭,陷入困境的异人施以援手。 可以说,百年前,在武家灭门前的那几十年,经营多年的武家声名鼎盛空前绝后。 武家对这些人如此好,他们当然投桃报李,无数珍贵典籍,名贵器物,数不胜数,它们又一箱箱,一车车往里面送,武家成了个聚宝盆。 而后来,武家遭难,武家的遗产被各门各派暗地里吞了,可百年了,武家的宝藏还没有吞干净,直到现在还时有人因武家的宝藏争来斗去。 而且,有人猜测,当年武家一朝灭门,可能是某个宝藏惹的祸,而这个宝藏就连当时的天下第一家都吞不下去,甚至因此遭难。 此等传言一出,江湖中人前赴后继地加入了寻宝的道路。 但传言就是传言,谁也不知道具体有没有这个宝藏,如果有,这个宝藏大概又是个什么东西。 “怀义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这么虚无缥缈的江湖传言留在武家庄。” “那如果,这不是江湖传言呢。”陆瑾说,“八奇技这么超乎常理的东西都能现于人世,武家的宝藏我看多玄乎都是合理的。” 陆瑾话落,张之维却下意识看向林观音。 超乎常理的东西,就算是八奇技也不会超过林观音这个人了吧? 死而复生,手捧天雷,神兽相亲。 已经是接近神明的地步了。 林观音注意到张之维的目光,掀开幕篱,想问怎么了,却被张之维亲手拉住她的手,让幕篱自然地垂下来。 他想,他该把林观音藏起来。 陆瑾跟他们相处时间不长,也不晓得张之维七年前的事,见张之维跟一个姑娘这么亲密,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所幸他教养良好,不会把这些全抖落出来,就算有什么疑问也会等到林观音不在的时候再问张之维。 他咳了咳,把话题拉了回来。 "所以,要找到张怀义,我们得先找一找武家人的宝藏。" 他说的很轻巧,但实际后者的难度估计是远远大于前者的,致使武家灭门的宝物若是真的存在,不至于这么多年了还只是一个江湖传言。 “如何找,把武家翻个底朝天吗?”张之维预设了一下后果,笑道,“那动静可不小。” 再说,宝藏也不一定飞得在武家。 “不用那么麻烦,我们可以去后山。”陆瑾提醒道,“我线人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张怀义是在后山现身的。” 张怀义的消息既然是从后山传出来,就能从武家庄里头传出来,可是他的行踪既然已经泄露了,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位置? 除了,线人那条似是而非的情报。 张之维沉吟片刻,猜测道:“你是说他可能一直在后山?” 陆瑾点点头。 张之维瞧着陆瑾那么认真的模样,倒开始怀疑他的用意了,除了林观音,他对人对事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猜忌也能摊开来说。 “陆少爷,你想做什么?”他说,“怀义如今的近况,你是知道的,他和全性掌门称兄道弟是事实,况且,你大盈仙人的弟子,今日来这也是为了无根生。” 第110章 “我分得清!”陆瑾蹙着眉,“无根生是无根生,张怀义是张怀义,现今的动乱是非对错谁说的清楚,我管不了这个,也不想管,我的仇人就只有无根生一人,不会牵扯无辜。”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若不信任我,那就在这里散了吧,武家庄你来过,后山的路你自己知道,就不必我在这‘假惺惺’了。” 张之维倒是气定神闲,陆瑾则是明显被冒犯到了。 林观音拽了拽张之维的衣袖。 张之维安抚地牵住她的手,拢到宽大的衣袖里。 “对不住了。”张之维意外地道了声歉。 陆瑾一愣,又听他说:“我只是好奇。” 真是个够烂的借口。 也幸好,他还知道找个借口,给陆瑾台阶下。 反正都被人这样不礼貌地“询问”了,陆瑾也索性问出自己刚刚憋着没说的问题。 “这位姑娘跟你什么关系。” 林观音一怔,抓紧了张之维牵她的手。 “这是什么问题?” 陆瑾梗着脖子,昂着头,哼了一声,报复性地回道:“我也只是好奇。” 林观音忍不住垂下头,驼着背,整个人缩成一团,张之维将她和死去的她分的那般清楚,她已能预感到这个问题的结果。 “好吧,好奇,”张之维轻笑着回答了他的问题,“目前关系不确定,不过她是我很喜欢的姑娘。” 陆瑾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林观音则倏然抬起头,动作太猛,幕篱都飘起来,露出里头那张脆弱的神情。 张之维见到了,伸手再一次将遮掩的幕篱放下来,然后把她往身后藏,转过头跟陆瑾得意洋洋地炫耀道:“多巧,这姑娘也挺喜欢我的。” “……” “…………” 陆瑾语塞了。 * 武家后山多有禁制,百年了有些法阵虽然已经变弱了,但依旧存在,轻易踏入的人很容易陷入险境。 张之维破阵的方式很简单,一路打过去,他收着劲打还好,后来烦了索性放开了打,打得所经之处,树木皆倒下了,暗地里设置的陷阱也给赤裸裸地掀开,把武家百年前精心设下的陷阱给人砸得稀巴烂。 看的陆瑾目瞪口呆,直呼张之维造大孽。 “毕竟是武家,你好歹尊重一下人家遗留下的东西。” 张之维甩了甩手,扔掉手中抓住的一把箭矢,挑了挑眉,奇道:“……你把这种抹毒药的箭矢当古董?陆瑾,你爱好可真够独特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之维当做是那个意思,断掉箭矢上的箭头,把一把无用的木头交给林观音,说:“阿音,武家特产的古董,我们得好好收着。” “……”张之维可真够损的。 陆瑾捂着脸,而林观音跟着一唱一和地接过箭矢,认真地点点头 而就在此时,林间忽起雾气,张之维眼神一凛,环视四周,他听到陆瑾一声喊。 “张师兄,你们在吗?!” 转瞬间,陆瑾就这样消失在雾中了吗? 张之维担心有诈,沉着脸,心里盘算着如何让这层厚厚的迷雾散去,并想提醒林观音小心周围。 结果刚一低头,喊了一声身后林观音的名字,许是雾气太重,重的连咫尺之间的对方都变得模糊,林观音闻声只能掀开眼前的幕篱。 结果,刚一露出半张脸,张之维便察觉出了不对。 他瞳孔一缩,毫不怜惜地拽住林观音的衣领,怒斥道:“阿音呢?!” 他很高,“林观音”被他生生拽到半空中,悬挂着,她就像一张纸,飘的鬼气森森。 她仰着头,于是幕篱所遮挡的另一张脸暴露出来,红颜枯骨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张之维震惊地看着那半张白骨,黑白分明的眼睛仍旧镶嵌在她的眼窝里。 “你!” 这不是人! 不对! 他环顾四周,哀吼声,求饶声,悲泣声,人间惨剧的种种拧成一团乱七八糟的麻线团,在他耳边胡乱弹奏着。 他听得头痛欲裂,忍不住松开了手。 手中的人毫无生命力的摔到地上,张之维下意识去扶,结果抓到了她干枯的手臂,他掀开衣袖,纤细白皙的手变成了一节森森白骨。 这就像病毒一般蔓延着,他努力去抓,可到底没有延缓她肉/体融化的速度,恍惚间,林观音已经变成了一堆无用且恐怖的人体骨架。 呆在头上的幕篱掉了下去,落到草坪里。 “林观音。”他捂着头,痛苦不堪。 而身后又响起一阵温柔低沉的女声。 她喊的是:[之维。] 这声音是张之维想象中林观音的声音,可直面林观音的“尸骨”,让他已分不清真假,他悲痛得无法呼吸,痛苦地跪在地上,死死攥住林观音的衣裙,一声不吭,身体却微微颤抖着。 常年来,纠缠的他噩梦又一次回潮,甚至这一次要更严重些,已不甘心只在梦中折腾他,而选择他清醒时蚕食他的神智。 他又一次趟进了那条血江之中。 江水流动着,表面平和的江面底下却暗流涌动,他被拖着腿,随着东逝的江水,整个人切割成两半,他疼痛不堪,在腥臭的水中,被拖进无间地狱,整个人粘上了无辜生灵的命。 第111章 他们贴在他的周身各处,张大嘴,闭着眼,为能活着而嘶吼着讨饶,尖叫声几乎要刺穿他的鼓膜,他捂着脸,陷入某种痛苦的纠缠中,已经感受不到这些令人恐惧的怪叫。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修行者,对自己心的把控,举世无双,即便再痛苦,也能默默地将其作以切割,然后把这些流脓发臭的暗疮连根拔起丢进某个犄角旮旯里,然后重新做回那个洒脱又坦然的张之维。 做个所有人都能依靠的张之维。 他以前就是如此做的。 原也该是继续如此。 可这一次,那些怪声里,不合时宜地挤进了另一个柔和如同月光的女声。 声音越来越近。 直到越过所有声音,将那一声声呼唤落到张之维的耳里。 张之维一顿,停下来切割的刀,偏过头,看清了暧昧地搂着自己脖子,挨在他耳旁低语的林观音。 这一次的林观音是周莲那张脸。 她穿着嫁衣,红似火,繁复的云鬓里插着一枚朴实到寒酸的银簪,清丽的脸浓妆淡抹,明亮的眼睛荡漾着温柔又慈悲的柔光,她依恋地将手放在他的脸上,头挨着头,嘴里低念着: “之维,救救我。” -------------------- 第59章 锁魂 ===================== 雾气蒙蒙,林观音掀开幕篱,眼前除了雾还是雾,脚下的白虎瞬时变大,警惕地护在林观音左右。 林观音环视一圈,隐隐听到了呼唤声,仔细一听应是陆瑾在喊:“张师兄,你们在吗?” 陆瑾也和张之维走散了么? 林观音说不来话,便让白虎帮忙吼一声,但白虎却怎么也吼不出来,她蹙起眉,感觉有些奇怪,提起裙子跑起来,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跑了太久,怎么也跑不出去,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停在一颗树下,扶在粗壮的树上休息。 正是初春,本该是发嫩芽的时候,树上却莫名纷纷扬扬地落下暗红的枫叶,她抬起头,随手一抓便捏住一叶红枫。 枫叶上茎叶舒展的方向组成了一个发散的山字,她捏住叶子下面的茎,转了转叶子,想起张之维在小舟上送给她的那一片绿叶,心里一惊。 心想,她现在到底在哪? 松开红枫的同时,雾气散去,林观音眼前白茫茫的雾,为无数红枫所代替,飘落到地上的红枫铺满整个后山,放眼望去,除却天上的蓝,便是地上的红。 裙子却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林观音以为是白虎,低头看过去,白虎的身影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稚气可爱的小女孩儿,秋风瑟瑟,她穿着厚实的衣袍,脖子上还围了一圈白色的毛绒绒的围脖。 她的眼睛是标准的丹凤眼,自然外翘,虽显稚嫩,但仍不遮英气,她直勾勾地盯着林观音,死死攥住林观音的裙子,开口喊道:“母亲。” 林观音一惊,她从未有过孩子,更别提做何人的母亲了。 女童小小年纪,却异常老成,见林观音不对劲,便问:“您怎么了?他们是不是又逼着您,不让您出来?” 她自说自话,林观音听不懂,蹲下来仔细打量这个小姑娘,然后发现了她嘴角淡淡的淤青。 她伸手戳了戳,女童疼得五官都皱起来了,甩开林观音的手,小手盖住嘴角的痕迹,轻轻啧一声,不晓得在暗骂些什么,对上林观音担忧的目光,别过脸,故作老成:“只是小伤。” 林观音还未见过这么倔强的姑娘,就以她不算多长的旅途中,也只有夏蝉和眼前的小姑娘像一点。 于是她拿对待夏蝉的态度,对待她。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绢,轻轻摁住她遮掩伤口的位置,再拿了两颗张之维给她的奶糖送到小姑娘手心里。 可小姑娘不是夏蝉,不会理所应当地接受这些善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观音,甚至是受宠若惊地握住了手心里的糖果,眼里闪着光。 真奇怪,她嘴里明明喊着母亲,却对林观音一点明显的善意表现得如此震惊。 “母亲……” 林观音静静地看着她,眼见着她往林观音这边凑,像刚刚学会飞翔的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伸开双臂,又胆怯地缩回了手,站在她身前,最终还是放弃了。 林观音想,她应是想拥抱自己。 于是,她伸开手,温柔地将她小小的身子拥在自己怀中。 她沉默地抵在林观音柔软又温暖的怀抱里,然后听见林观音说:“我不是你母亲。” 林观音轻易将心中所想说出声,她不可思议地捂住嘴,下意识抬头望天,心想,这难道又是那个幻境? 怀中的女童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然后她温顺地从林观音怀中退出来,恭敬地跪在地上,再也不敢直视自己的母亲,双手伏地,额头与大地相贴。 “茶九茗恭迎女娲娘娘。”她恭敬地如此唤道,可闭着的眼睛里尽藏着怨毒,她死死地抓住地,抓起一些稀碎的尘埃,心里嘶吼着,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女娲? 女娲! 这都哪跟哪啊?! 林观音左顾右盼,确定她指的是自己,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望了望天,在心里喊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天没有回答她。 她只能低头对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瞧着她头顶上的发旋,觉得莫名熟悉,心有所感,试探地喊了声:“九儿。” 第112章 茶九茗抬起头,温顺地应了声。 林观音让她起来,她便起来,恭敬地待在她身旁,如果忽略她攥紧的拳头和指甲里的泥土,她便只是个眉眼低顺的侍女。 林观音走哪,她跟在哪里,一边走,她的身形也慢慢变化,从幼稚小童到豆蔻年华接着又出落的亭亭玉立,可当林观音转过身去看她,她却化作了红枫,随风散去了。 幻境就是如此,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会在这里出现。 甚至于有没有林观音这个人,幻境里的一切仍旧不会改变。 林观音环视一圈,决定不管接下来出现什么东西,都不会停下自己的步子。 她得走出这片枫叶林。 “母亲,您要去哪里?”林间响起一阵年轻女郎的呼唤声。 林观音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可越过一处处枫树,却始终找不到出路,甚至……她自以为是的直路,可能只是在原地打转而已。 幻境究竟要如何才能破掉? 林观音停下来冷静思考。 停驻的树旁却冒出一个年轻女郎的身影。 那应是长大后的茶九茗。 她脖子上的毛绒绒的围脖变成了额上的昭君套,里头围着攒珠勒子,套外镶嵌着一块红色的玛瑙,头发梳成复杂的发髻,云鬓中只简单地插着一枚凤凰形状的金饰,凤尾上点缀着珍珠,耳边则缀着简单的珍珠,配合着她一身枫叶红的花袄,端庄又华贵。 她细长的丹凤眼轻轻一挑,极富压迫感,她半靠着树,侧着脸,问道:“母亲,您想要自由么?” 茶九茗或许是这场幻境真正的主人。 幻境是虚构的,但内容却不一定是虚构的,就如林观音上回所见证的那一场惊天动地的浩劫,或许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林观音沉默地站着一旁,不再否认“母亲”的身份,顺着她的话,试探道:“你要我如何自由?” 茶九茗扶着背后的树,身子站直了,她转过身,正对着林观音,眼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东西,那东西太复杂,林观音只能分清里面的决绝。 她说:“我要解了您身上的锁魂术。” 似乎想起什么令她痛苦的记忆,她姣好的面容,忽然扭曲起来,她捂着额头,死死盯住林观音,阴毒地说:“我管什么天下太平,生灵涂炭?!武家?哼!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全死了才好!我只要武静姝!把我的母亲还给我!!” 这话不像是朝她的“母亲”说的话。 茶九茗像是疯了,她一边捂着额头,怨毒地咒骂着,一边眷恋地凝视着林观音,一步一步地艰难地朝她走去,满怀着孺慕之情,呼了声:“母亲。” 话音一落,林间狂风大作,安静的红枫骤然间飘起来,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怪兽,它扭动着,动作之大,卷起了呼呼的风,碧蓝的天也莫名聚起沉沉的乌云,宛如大军压境,剑拔弩张,气势汹汹。 罪魁祸首茶九茗则聚起一个巨大的阵法,阵中有两个中心,对应着太极的两点鱼眼,一黑一白,一阴一阳,相对而立,又相生相融,阴阳鱼迅速盘旋着,快的见不到影子,只有那两点阵心是明晰的,它们朝着天空射出两道光柱。 茶九茗癫狂大笑,这会儿朝着林观音又喊娘娘。 “娘娘,我杀了您,好不好?” “您别生气,我杀了你,我也会死的。”她说,“我会给您陪葬的。” “您那么好,一定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林观音心里莫名悲痛,她望着不远处融在光中的茶九茗喊道:“九儿,你喊我母亲,又唤我女娲,我到底是你母亲,还是女娲。” “你分得清吗?” 茶九茗一怔,继而又扭曲起来。 她低声说:“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母亲,娘娘……我分得清,我……我,我分得清吗?” 她最终还是迟疑了。 可锁魂术却不因她的迟疑而有所缓解,阵法一开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她在光柱里被融化了美丽的外衣,额前的饰品挂在头颅上,身上白皙的皮肉也像纸一样被简单撕开,露出内里刺眼的血肉,血肉变成肮脏腥臭的污水,冲到土壤里,和大地融为一体,这些东西还没有全然化尽,她的五脏六腑还有一小半能用,她的喉咙还能用,她的痛觉还在叫嚣。 在难以忍耐的痛楚里,她一边尖叫,一边辩解。 “我分得清!” “我当然分得清!” “我母亲因锁魂术被女娲顶替,终生不能再示人,被困在这片枫叶里,她活着……就跟死了一样。” “她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但所有人都不期待她活着,希望她完完全全死了,神魂消散,好让娘娘完全占据这具身体。” “他们都该死!!!” 她也该死。 因为当年锁魂术真正施术的人正是无比年幼的自己。 她被武家人众星拱月一般推到祭坛上,大家都满怀着期待地望着她,所有大人都在说,她会成为武家最厉害的御魂师,而她也是在招引这世上最厉害的灵魂。 那场锁魂阵变成一场武家内部的表演,以祭坛为中心,高台满座,座无虚席,他们掌声不停,朝着天赋异禀的武家又一代天才欢呼着,而茶九茗在他们的欢呼声中,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献祭了自己的母亲,完成了她这一生最伟大的成就。 第113章 复生众神之母。 母神女娲。 -------------------- 第60章 劈山 ===================== 武家庄的锁魂术来自十万大山某个风姓的流浪异人,他把锁魂术的典籍交给了武家,但这手段过于诡异,习得锁魂者生时玩弄生魂,死时必遭万鬼啃噬,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 但其实不只是这种可怖的下场,实际上,锁魂术师自玩弄灵魂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算是一个活人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得经受心灵和良心煎熬,一旦心性不坚,立即会被锁魂术反噬,被万鬼撕咬,生不如死。 因而,当世没有几个锁魂术师,就算有,也活不长。 能活下去的锁魂术师没有一个是正常人。 他们比常人更固执,更冷漠,也更自私,甚至于无恶不作,丧尽天良。 他们心中自有一套异于常人的行事逻辑,游离于生死的界限上,生非生,死非死,一个活人更接近一个活死人。 当然,这种诡异的术法自武家灭门后就彻底失传了。 茶九茗在阵中炽热的光里逐渐融化,那些不甘,愤怒,愧疚,恐惧,痛楚,脆弱通通化的干干净净,她的身体只剩下一堆骷髅架子,自然是再发不出任何质问,尖叫。 她的意识早已没有了,手骨却朝着林观音的方向伸去,空洞的眼窝里正对着林观音。 似乎想要再看她一眼。 她的一切化的干干净净,除了额上那枚掉下来的红玛瑙,宝石滚出来,滚到没有光的地方去,在黯淡的地方闪着暗红色的光芒,恰如茶九茗的鲜血一般。 直到那副骷髅架子也被烤干了,变成了随风一吹就能四散的粉末,那个巨大的锁魂阵才停下来。 天上原本密布的乌云散去了,一束耀眼的金光照射下来,抚平了躁动不安的枫叶林,一切重归寂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似乎那个人轰轰烈烈的死亡也只是这残酷的世间另一桩平常的悲剧一样。 不,称不上悲不悲剧的。 毕竟,被活生生融掉的茶九茗,在这世上再没有踪迹了,谁又能证明她存在过这个世界上呢? 林观音跪倒到地上,心脏忽然开始剧烈的抽动,疼得她跪在地上蜷起身体,而与此同时,而耳边钻进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吼声。 那甚至都不能说是人的声音,更像某种埋葬在远古时代的巨兽的吼声。 她环顾四周,安静的枫叶林甚至连风声都没有。 啊,原来是她自己的声音。 主角已经死了,这场幻境为什么还是没有消失呢? 林观音一边忍着疼,一边冷静地想,如果幻境想用这一切困住自己,可她并不认识茶九茗,也就是说,实际上,她并不会为这些东西真正困住。 这是一场无关于林观音的噩梦。 林观音想,这到底是谁的幻境呢? 她又为什么会在茶九茗死后这么痛呢? 她闭上眼,回想起曾在林府里见过的那个年轻又苍老的女人,她抓住自己的领口,问道:“娘娘,你在我身体里面吗?” 疼痛越来越剧烈。 幻境是过往的记忆重现,是幻境主人心灵的折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假的。 林观音疼得声音都在颤抖,她告知体内的另一个人:“娘娘,九儿……已经,死了。” 心脏忽遭重击。 这一下,几乎要让林观音晕死过去。 她倒在地上,蜷成一团,像只蚕蛹,虚弱的已经发不出声音了,她只能无声地劝告体内的那个人:[娘娘,这是幻境。] [娘娘,您不能再沉迷于此了,再这样下去,我会死在这里。] [娘娘,我得出去,还有人等我。] …… 她念了许久,身体只是在越来越虚弱,体内的那位却不见回应。 林观音几乎以为自己要猜错了。 意识迷离之间,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个沙哑的声音。 “人类还真是自私又残酷的生灵啊,我当初,为什么要对你们如此偏爱呢?” * 眼前的林观音明显是假的。 可也很难说,林观音复生这件事是真的。 修行到他那个地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早就分不清楚了,有时闭关修炼,便常能入境,于虚妄中一睁一闭,便是一生。 但……一切都可以是假的,林观音的死亡却是真真切切的。 林观音是真的死了。 他对此清楚得很。 张之维伸手,毫不犹豫地拍下一掌,“林观音”被他斩断了经脉,难以置信地瞧着他,断断续续地呢喃:“之维……” 张之维疼痛难当,可面上不显,他放弃了斩断那些东西,于是那些迷惘,愧疚和绝望便如附骨之疽,深入骨髓,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他的体内,啃噬着他的血肉和灵魂。 “闭嘴。”他冷漠地掐住她的脖子,“不要用那张脸对我说话。” 被掐住脖子,她果然再发不出声音。 她眼中闪过泪光,她被捏的窒息,几近死亡,却仍想靠近张之维,她努力攀缘着眼前这颗大树,就像攀缘而生的凌霄花。 不像之前的林观音,这个更像个人,有血有肉的人,她的泪水和恐惧都是真实的。 张之维松开了手,她落到地上,却没有真正落到地上,在贴近地面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一颗没入地底的参天大树,遮挡了天光。 第114章 树外,似乎有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左顾右盼,寻找着什么,不需要多认真地去看,这个人定是林观音。 张之维深吸一口气,耳边那些不甘的尖叫声让他短暂地失聪了,耳边是绵长的嗡嗡声,惹人心烦,他浑身都在痛。 延迟了多年的痛,攒成涛天的洪水,淹没了他。 如果,这是什么人专门针对他的心病设下陷阱,那他确实是个天才。 他或许,是很难出去了。 远处的林观音是飘忽不定的幽灵,那是她本来的模样。 好多年了,就连噩梦中的她都是周莲的模样,张之维本以为他早就忘了林观音的样子的,可在她出现的一瞬间,他就认出了林观音。 林观音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过身来,惊喜地看着他,像归巢的燕子一样,朝他扑过来。 但她是个幽灵,和张之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期待已久的拥抱是命中注定的落空,她整个身体都穿过了张之维。 她震惊地瞧着张之维,然后又失望地抱住自己,缩成一团。 也许,她说了点什么,但张之维在此幻境中,却已听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他抬头望天,而后感受到一阵剧烈的动荡。 身前的参天大树变成了一座看不清边际的高山,它高到天边,远至海角天涯,隔断的不只是他的修炼之路,更是他与林观音的距离。 远如天地。 从不彼此相贴。 张之维望着那座山哈哈大笑,自嘲道:“到底是躲不过去啊。” 他□□光四溅,踉跄地走进大山,桀骜的眼里闪着锋锐的冷光,掌心的雷法变化万千,最终化作一个巨大的蛛网,缠住了诺大的山。 他手轻轻一捏,牵扯蛛网,网上的雷电噼里啪啦地钻进山里,高耸入云的山因此震荡,飘动的云被这莫名的雷电吓跑,须臾间,山的全貌展现在他的眼前。 “之维,你真的停下来了吗?”张静清背靠巨大威严的三清像,望着跪坐的张之维,难掩失望,“太可惜了。” 张之维安静地跪在一旁,垂着头,一言不发。 “为什么不能放下呢?”张静清问他,“修行的人修的是己道,之维,你正是在不断失去中才能锤炼道心,千锤百炼,方得无坚不摧的心。” “你会失去你的师弟,妻子,之后也会失去我,人生本就是不断获得,再不断失去的轮回罢了,不要为此过于沉迷,放下,于你的修行有益。” “师父。”张之维抬起头,眯起眼睛,像只懒怠地雄狮,他随意又不失庄重地回道,“修行如果真的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我如今拿不起,也放不下,只能把一切丢掉,才能勉强保住道心,”张之维自嘲道,“我为了所谓的修行,做了个逃避本心的胆小鬼。” “只是停下来而已,我已经知足了。” 知足? 张之维于修行一途就从来没有知足一说,他就像一座没有边际的流沙,吸纳这世间所有东西,毫不知足,也永远不会停下。 可他在和林观音重逢之前,连那座山也不敢去看。 心有杂念,不够纯粹,是不能继续修行的。 张之维的□□于这座高山而言,仿若以卵击石,高山没有因此有什么变化,至多是被劈掉些树木。 “是想让我越过去吗?”张之维叹了口气,受不了地说,“算了吧,我可没那个本事。” 手中的雷光越来越盛,蛛网最终缩小成数枚巨大而锋锐的箭矢,张之维抬眼,道了个没什么诚意的歉:“抱歉,还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再陪你玩了。” 他笑道:“既然我越不过去,就凿穿你吧。” 说话间,那数枚箭矢分化成更多的箭,不过一会儿,就已是万枚利箭,雷光铸成的箭矢,发出刺眼的蓝光,让人眼花缭乱。 张之维抬手,食指和中指并拢,由后向前,画了个漂亮的弧度。 一时间,万箭齐发。 地崩山摇。 在漫天的雷光和飞石中,张之维从容地踏入了他亲手所制造的迷雾之中,任由飞沙走石攻击自己,他一路走一路受伤,走到尽头,深蓝色的道袍已经被浸成了黑色。 他浑不在意,雷光不及之地,他伸手抚在那一面坚硬的石壁上,将全身的灵炁灌入手掌上,一掌震开了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 乍破天光。 当第一束光飞进他的眼睛里时,天地变色,弥漫不散的雾气散去,环境变成了最初的模样。 是武家后山。 地上铺满了他曾亲手交给林观音的箭矢。 林观音却不见所踪。 果然如此。 张之维挽了挽宽大的衣袖,露出手来,冷道:“武家后山原来吃人啊。” -------------------- 有点忙,周更,可以等写完再看 第61章 神明 ===================== 你死了。 怎么死的,你不记得了。 你飘在天地两头,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 你有时候是风,有时候是雨,有时候又是沙,毫无意识地弥漫在世界里。 时间长了,你有点无聊,便托生于大地化作一片枯叶,被路过的行人踩在脚底,陷进脏污的泥土里,然后化作肥料,供给新的生灵。 你周而复始地漂泊、停留、轮回。 第115章 一次又一次。 与天同寿。 与地同眠。 永远没有尽头的前方空无一物。 你飘啊飘,忽然不想再漂泊了。 你想去点热闹的地方。 热闹? 什么是热闹? 弥散的意识忽然因为一个莫名的词语短暂地聚合在一起,而在聚合的一瞬间,你了悟了孤独。 你孤独。 你真的好孤独啊。 孤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无形无意的你慢慢汇集。 于是,你有了眼睛。 你将眼睛投向了人间。 那是个熟悉又温暖的地方,很符合你意识中渴望的热闹。 你看啊,看啊看,却看着看着掉出了眼泪。 和你短暂的幸福很相似,人间的幸福同样短暂。 滔天的洪水,漫天的山火,裂天的雷电,崩天的地震......数不尽的意外都能轻易捣毁人间短暂的幸福。 人们哭天抢地,流离失所,然后是战火,十不存一。 你毫不容易觅得的宝贝竟然一次次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不出的焦急和难过。 而生出的这些又帮助你再次聚合你的意识。 反应过来时,你已经获得了完整的身体。 你震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望着天,还来不及去为自己获得生命而欢欣鼓舞,就再次因为又一次见证人类的死亡而高声悲哭。 你跑到人间,路过红尘滚滚,路过浊世浮沉,在风与雨,血与泪之间,在兵荒马乱的战场里抱起一个失去了半只身子的人,他穿戴着沾着血污的不太合身的盔甲,里面渗着他的骨血,他意识模糊,眯着眼睛,哭得像个婴孩儿,嘴里念着:“我不想死。” 你抱着他,轻抚着他被刺穿的头颅,温声道:“你不会死。” 你说的是假话。 他还是会死的。 可他呆在你温暖的怀抱里,被冰冷的战场所隔绝,再没有那么恐惧死亡,他似乎回到了他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伴着母亲轻柔悠远的小调,安然入睡。 原来,他不是要死了,只是他得睡觉了。 他躺在你的怀抱里,轻声喊了你一声:“母亲。” 他要睡了。 他闭上了眼睛,睡得很恬静。 你哼起你已经忘记的歌谣,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你浑身沾染了人间的凡尘,泡在泼天一般的大雨中,终于想起了你是谁。 究竟为何而死。 死后又为何而生。 你赤脚踏在大地上,哈哈大笑,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无能。 拼尽全力,以身为祭,你改变了天地,倒转了乾坤,却怎么也无法解决所有的悲剧。 你活着,他们活在苦难中。 你死了,他们依旧如此。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丝毫改变。 你以前觉得自己不够强大,可此时,你开始无法抑制地相信这是无法改变的死局。 [生灵终会消亡,你所创造的,所拥有的永远都不会永恒。] [死亡才是所有人的终点。] 它是这么告诉你的。 你渐渐开始信了。 你在人间滞留了很久,人的生命很短暂,毁天灭地的灾难,如果幸运的话,一个人或许一生都不会遇到。 可是,他们还是过得不好。 大多数人背朝黄土面朝天,身形佝偻得几乎要爬到地里去刨食吃,可还是养不活一家人。 他们拼命干活,却债台高筑,不得不鬻儿卖女。 被卖掉孩子又要去别家做苦工。 他们双手灵巧,制得出锦绣罗缎华服,却连粗布麻衣都要东拼西凑,种出了满仓的粮食,却很难吃得上一顿饱饭。 他们过得不好,于是只能祈求神明。 一座座神像平地拔起,神也好,佛也罢,各式各样的神明被他们凑到一起,他们卑微如尘土,匍匐在地上祈求着好运。 可好运怎么也没有降临。 于是他们只能转而祈求来生。 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请让我来世投胎到一个好人家吧,无灾无难,衣食无忧。 庙宇里香火越旺盛的地方,他们过的越发悲惨。 为什么会这样呢?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你想不明白。 你是这世上死去的神明,是万物本身,于是,每一个人的祈求最终都飘到了你身边。 你完成不了所有人的愿望,只能就近完成看得见的,可你越是干涉,他们就越过得悲惨。 你法力耗尽,又要死了。 你站在空旷的山谷里,听到了最后一声祈求。 “女娲娘娘,请来到我的身边,我愿意献出我卑劣的一切以留下您高洁的灵魂。” 你去了。 然后,你被你保护、爱怜的人锁在了脆弱的躯体里。 在人的躯壳里,你不再是天地,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于是,失去了神力,成为了困兽。 狭小的枫叶林里,你看不到人间的苦难,听不到苦难的祈求,实现不了祈求。 只能锁在魂师的躯壳中,成为武家一姓的神明。 他们给你浑身上下绑上腐朽的锁链,以人身为囚笼将你困住,却将你高高捧起,高喊着:“女娲娘娘。” 凡人的身体无法承载你的灵魂,不消几年便不中用了,于是你被迫换了一个又一个,后来为了延长人型囚笼的时间,魂师以己身为祭,献舍魂灵来将你锁在体内,直到下一代行将就木之际,又替上下一任献舍的魂师。 第116章 一代又一代。 好几百年的时间,你换了无数个身体,又开始忘了自己是谁。 你迷惘地行在枫叶林中,走了一圈又一圈就如同以前的轮回一般。 孤独的你将每一年落下的枫叶数了个遍。 这是唯一能够消耗你时间又足够有趣的事了。 又是一年,你知道囚笼又开始不中用了,武家的人告诉你,他们要为你换一个笼子。 他们眉飞色舞,难掩兴奋地向你炫耀这回是个多么优秀的笼子。 她是武家人和十万大山某位魂师的血脉,她年幼,垂髫之年便以掌握了魂术,天赋过人,你若是进了这个笼子,肯定能被关的更严实,关的更久。 她是很好。 可她太过年幼,以至于还拥有保护她的母亲。 武静姝为了见你一面,命悬一线,她浑身都是伤,被枫叶林的禁制刮得血肉模糊,精疲力竭地趴在地上,被捶着打着踹着还要抓住你的衣服恳求你:“锁魂者以身锁魂,己身魂魄必将灰飞烟灭,九儿只有几岁,求求您,放过我的孩子吧。” 你笑了一下,一掌扇去了挡住了她前路的武家人,一手捧起她的脸,手底亮起的绿光治愈了这位将死之人的伤口,你一边救她,一边温柔地问她:“好啊,我该怎么放过你的孩子呢?” 她没想到你会答应地这么轻易,表情空白了一瞬,但见你虽然温柔,但却是眼神认真,安静地等待她能给出的答案。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你没有不耐烦,只是真诚地给她提供了选择:“你可以带着你的孩子离开武家。” “不行!”她激烈地反对,她是武氏的外嫁女,所嫁之人没有家族,没有依靠,他失踪以后,不论生死,武静姝和茶九茗都离不开武家。 武家是天下第一家。 武静姝是武家人,自小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她能去哪呢? 何况,她就算带着茶九茗离开了,一个没有武家庇护的小魂师又能活多久? “那么,”你歪着头,笑问,“你打算怎么办呢?” 她看着你,抓住你的手,眼里闪过决绝的光,道:“请您让我代替九儿做您的身体。” “哦?”你想了想,道,“你为了不失去自己的孩子,就让自己孩子失去自己的母亲吗?” 武静姝原本坚强的面容一下子被击碎了,她颤抖着抓着你的手,来来回回地念着:“我不想的,我没办法。” 你已看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合,面上虽笑,心里毫无波澜地看着武静姝崩溃。 可出乎你意料的,武静姝并没有放任自己崩溃下去,她终归是个坚强的人,她跪在地上,朝你猛地磕了几个头,像很多年前人间里那些朝拜神像的人一样,向你祈求。 她的祈求是什么呢? 你开始有点好奇了。 她说:“我死了以后,请您做她的母亲。” 你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母亲?” “对,”她抬起头,说,“娘娘,您是众神之母,是一切的原初,你一定是最好的母亲。” “......” “娘娘。”她急切地看着你。 你有点想起来自己是谁了。 对。 自己是一个母亲。 在最孤独的,最无聊的时候,是你创造了他们,你养育了他们,守护着他们,最后也为了他们的安危,以身补天,身死魂消,直至重新聚魂重回人间。 你是所有人的母亲。 你弯起眼睛,笑着答应了武静姝的所求。 -------------------- 回忆杀两章,马上要结束了 第62章 母亲 ===================== 武静姝只是个普通人。 当你的笼子有点太勉强了。 不过一年,就将要碎掉了。 你平静地看着即将崩裂的身体,头一次用心维护囚禁自己的笼子。 一次又一次耗费不多的神力维持这具快要碎掉的瓷瓶。 茶九茗还小,武静姝献舍以后,她生了一场大病,再没好过,身体畏寒,不论春夏秋冬,都得裹着严严实实的,像个红彤彤的小团子。 你觉得可爱,很喜欢揉她的脸。 而她则老成地让你不要乱动。 茶九茗不愿意接受是自己害死自己母亲的事实,总将你们分得很清。 你若生气勃勃便是武静姝,若是温柔如水便是女娲娘娘。 好像这样,武静姝就始终在身体里面,偶尔也是能见一见她的。 你很溺爱这个孩子,她这般固执地认为,你便配合她。 她只要在你身边,你会尽量让“武静姝”多出来一会儿。 她躲在枫叶林里,被你扬了一头红枫,气急败坏地说再也不来见你,然后次日总又像是忘记自己的誓言,别扭地跟你说早安。 直到被你搂在怀里,戳着不知从哪打架搞来的淤青,疼得睁不开眼睛。 你们在一起许多年,你也勉力维持这具躯体许多年,从春夏到秋冬,一年又一年,茶九茗慢慢长大,变得越来越固执。 她是个魂师,操御的魂灵越多,心中执念越强,越是偏执疯癫。 你知道,可你已没有能力阻止了,多年来为了维持粘合武静姝几近碎掉的身体,你耗尽心力,也快要把自己掐死在这具得之不易的名为“母亲”的囚笼里。 第117章 你苦心经营多年的亲密无间还是渐行渐远。 茶九茗开始频繁消失,然后直到那一天,彻底陨灭在你面前。 茶九茗是为了让被锁魂术锁住的武静姝自由。 可武静姝自献舍那天就彻彻底底死了,她的一厢情愿,导致你和武静姝的脆弱地链接彻底断开。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你! 你为了当茶九茗的母亲,假冒武静姝,编造谎言,让茶九茗一辈子都活在谎言里,而她最终也为了这个谎言身死魂消,连一点魂魄也不留给你。 在强行剥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剧烈的疼痛让你神志不清。 茶九茗以为是自己招来的你,以为这样可以杀掉武静姝身体里的你,殊不知,这反而让你彻底解脱了武家的囚笼。 在彻底获得自由的时刻,平静了几百年的祈求声,又在同一时间喧闹起来。 “求求您,保佑我嫁得良人。” “求求您,保佑我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求求您,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 “求求您,保佑我一世富贵荣华,让那些贱民永世不得超生。” ...... “求求您,保佑我能做一个母亲。” 苍生的私欲和贪心一时间如同洪水一般灌进你的耳朵里,吵得你不得安宁,你这一次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想听,喧闹声将你拖进人间,你拼了命了地爬出来。 你本是个无欲无求的神。 你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想要什么。 你一开始就只是想别那么孤独,想要热闹一点罢了。 你为了一己之私,创造了人,创造了这么多私心,这些私心互相攻击,彼此侵夺,最终演化成一场又一场剥削和压迫,于是苦难不断出现,永不磨灭。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苦苦寻觅多年,不知缘由的你! 是你! 一切都是你的错! 你捂着头,哭嚎着:“不是我!” “不是我!!” “不是我!!!!!” 你难道想躲避吗? 你想逃避吗? 你看看这片枫叶林,你找了那么久,找到茶九茗的一块骨头了吗? 你把她害死了呀! 你总是这样,一厢情愿的好意,然后一厢情愿地害死所有人。 万物自有天命,你是谁?你以为你是谁? 你想要做谁的主,你能做谁的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痛苦地缩成一团,发出巨兽一般的哀鸣,哀鸣像海潮,一潮涨过一潮,可质问声比海潮声还要大,还要多,似乎很多年很多年前,在你补天之时,那些被你刻意掩盖过去的疑问,经年发酵之后终于在此刻变成了逃避不了的诘难。 “您别生气,我杀了你,我也会死的,”茶九茗的话浮现在脑海里,“我会给您陪葬的。” 你又哭又笑,觉得这话可笑之极,她能为谁陪葬? 为你? 你与天同寿,与地同眠。 茶九茗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能陪你一起死。 你能给你陪葬? 她能给你陪什么葬?! 而那些人也是,就算彻底消失,你也不会消失。 你走到尽头,除了天地,就只有你自己。 女娲,你救多少次都是徒劳的。 你疯疯癫癫地从武静姝的尸体里站起来,一边笑一边哭,在无数的祈求声和质问声中,选择了逃避。 你说:“是这天的错,我没错。” “我没错。” “错的不是我。” “我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你急切地想从无可抑制的负罪感中逃脱。 你不该贪恋凡尘。 你不该无底线地回应他们的请求。 更不该......让他们诞生在这世间。 你走地踉踉跄跄,那些年走不过的枫叶林,轻而易举就可以踏出,你走出枫林,目之所见,山水之间,是万家灯火。 而在闪烁的灯火中,是一双双幼小又柔弱的手。 他们依恋地朝你伸出手。 他们只有你。 而你也只有他们。 他们异口同声地唤你:“母亲。” 一时间,这声呼唤跨越了时空,模糊了面目,从天地原初到如今,朝着痛苦、孤独又迷茫的你呼唤着。 你愣在原地,流泪满面。 须臾间,你收起所有的脆弱,坚强地守候在自己的孩子身边。 你理该无所不能,一往无前。 你笑意温柔,轻声道:“不要怕,母亲会保护你们的。” 武家后山霎时绽放出冲天的绿光,而后展开巨大的阵法,包围了整个武家庄。 武家的所有人被你当作了那些年脆弱的孩子们避无可避的灾难,而你轻轻一掌,抹去了这些灾难的所有。 抹去灾厄的你成了更加恐怖的灾厄。 厄运降临之时,万鬼悲哭,你充耳不闻。 “你看,”你杀他们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你笑着在枫叶林中朝已经消失的茶九茗说,“都死了。” * 你离开了武家,又开始四处游荡。 只是这一回,你不再回应凡人们的祈求。 奇怪的是,你没再回应他们的祈求,那一座座神像还是没有被推倒。 第118章 你不懂为什么。 可也不再深究为什么。 你学会了收敛。 但也许,你是害怕了。 你不再插手凡人的恩恩怨怨。 你走了很多地方,然后停在了一处安静的府邸。 这里没有人在祈求,非常安静。 你走了进去,发现里面人全死了,尸身横陈,面目狰狞地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怪不得这么安静啊,你想,原来是人都死了。 是了,人只有死了才会这么安静。 你似喜似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事实。 寂静的夜里,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你顺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而去,然后看到了府邸惨状的凶手。 真奇怪啊。 一眼瞧去,除去那身血红的嫁衣,就只是个柔弱的小丫头而已嘛。 茶九茗七八岁的时候都比她要张牙舞爪。 她能杀什么人? 这样的小家伙,不是会跪在地上向你祈求脱离苦海吗? 小家伙边哭边喝,喝完酒,又换了身衣服,而后毫不犹豫地投了井。 你默默地走到井边,等了许久,还是听不到声音。 为什么不向你许愿呢? 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开口呢? 你招来一条修炼千年的蛇精,将已经淹死了的小家伙捞了起来。 她的身体被大蛇缠绕着,只有脑袋露出来,软软地垂下来。 你抬起了她的头,看清了她的脸。 你仔仔细细地看,还是看不出她这样柔弱好欺的人,为什么不肯恳求你。 你又开始深究起为什么了。 你问:“你为什么不许愿呢?” 小家伙已经死了,不能回答你的问题。 于是你继续问:“你说让大家陷入苦难的究竟是谁呢?” “是我吗?” “这样下去到底还有没有意义呢?” “是不是干脆放任下去比较好呢?” ...... 你对着她柔顺的面容终于放下了戒心,肯好好面对,心底无法掩盖的质问声。 “我好像确实错了。”你说,“人的命运,天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该你们自己说了算。” “我错了。” 你站在月光下,喧闹不休的祈求声终于停下来。 “我错了啊。” 你终于可以平静下来。 你走上前,静静地看着小家伙,寂静的夜里,传来远处婴孩儿朝自己母亲撒娇的声音。 你慢慢地笑起来,摇了摇头,道:“不过,我好像特别贪心呢,克制不了啊。” “我还是死掉比较好呢。” “你觉得呢?” 小家伙死的无声无息。 你便当她同意了。 你上前聚起她逐渐散掉的魂魄,然后将自身仅有的所有神力交给了她。 而因为失去全身神力,你的身体开始消失了。 你快死了。 你不在乎。 如果真的能死掉的话,你也不至于这样痛苦。 “对不起啊,以后能不能麻烦你,替我完成我完成不了的祈求呢?” 她淡蓝色的魂体从身体里慢慢剥离开来。 她飘在空中,然后,缓缓睁开那双温柔又慈悲的眼睛,看到了你。 “女娲娘娘,您不该再沉迷于此了,”林观音说,“您该醒了。” -------------------- 第63章 猜测 ===================== 张之维走了两步遇到了晕头转向的陆瑾。 他见到张之维,也没注意他是什么表情,着急的神色一扫而空,喜不自胜地朝他招手:“张师兄,我差点以为我找不到你了!” 张之维往他身后瞧,陆瑾也跟着奇怪地往后转。 什么也没有啊。 陆瑾摸不着头脑,问道:“你看什么呢?” “你没遇到阿音吗?” 陆瑾摇摇头,提起林观音,他倒想起来刚刚林观音和张之维忽然消失的事情,他说:“我喊你们喊了好一阵儿,怎么突然消失了?” “你没进去吗?” “什么?” 张之维诧异地挑挑眉,半晌,故作神秘地说:“没什么。” 他原以为那个幻境是只要心性不坚的人都会掉进去,现在很明显,他和林观音掉进去了,陆瑾却半点没动静。 陆瑾心性比他好吗? 张之维不承认这个事实。 他觉得那个迷阵肯定另有玄机。 当然,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林观音。 陆瑾一直在附近找他们,而他消失和出现都是同一个地点,会不会只要等在原地,林观音也迟早会出现呢? 不行,光等着还是太被动了。 他从幻境里面出来都折腾了好久,差点困在里面,更别说林观音了。 可是能去哪找呢? 他想了想,让陆瑾留下来等林观音。 “你呢?”陆瑾问他。 “我再找找,”张之维道,“总不能坐以待毙。” 陆瑾道:“不行,我也跟你一起找吧。” 张之维觉得陆瑾挺犟,想着,要不然一掌拍晕得了。 正考虑着,林里就传来第三个人的声音。 “是林姑娘吗?” 张之维皱着眉,走上前来,将陆瑾挡在身后,看向远处影影绰绰,道:“不是她。” 第119章 来人穿着破旧的短衫,头戴草帽,个子矮小,脚步却很重,他慢悠悠地走过来,走到张之维几步开外的位置,草帽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可张之维已经认出了他是谁。 “张怀义!”陆瑾震惊道,“你原来真的在这里。” “是啊,”张怀义将抬了抬头上的帽檐,露出一张和善的笑脸,他道,“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抬头朝张之维看过去,而后,笑容淡了些,喊了一声:“师兄。” 张之维低低笑了几声,道:“不错,还是认我的。” 张之维和张怀义在这边还没寒暄完毕,四周就传来动静,张之维环顾四周,在表面风平浪静的林间对张怀义说:“你看你,从不惹麻烦的人,一惹就惹了个大的。” 张怀义苦笑不已。 张之维转过头,又对陆瑾说:“我们换一下吧,你出去找阿音,我留在这里等她。” 陆瑾也感受到四周的杀气,不由得冒出冷汗,他知道现在不是推诿的时候,点点头答应了。 张之维笑了一下,而后朝他郑重地行了一礼,陆瑾慌张地扶起他的胳膊,却听他说:“我与阿音因为各种原因未能长相守,以至现在造成了这样扭曲的局面,可我待她的心不变。” 他道:“陆瑾,阿音是我的夫人。” 陆瑾震惊地瞪大眼睛,张之维继续道:“请你找到她,务必带她安全回来。” 陆瑾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郑重地点了点头,承诺道:“我答应你。” 陆瑾无暇,品行高洁,心性更是万里挑一,他是能够通过武家幻境考验的人,他的承诺张之维愿意相信。 于是,张之维松了口气,道:“拜托了。” 陆瑾走后。 张之维换上轻松的表情,回过头又朝那位等候他已久的师弟,说道:“阿音复生的事情,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张怀义点点头,回道:“我和四哥在武家发现了一点东西。” 什么东西。 张怀义低声道:“一位被囚禁多年的神明的遗迹。” * 端木英和张怀义走散后,张怀义一直在寻觅她的踪迹。 但是,端木英凭空在江湖上消失了,一点消息也没有。 端木英只是一位医者,功法手段并不高明,稍微厉害一点的异人就可以将她捉住。 此时,突然消失,只能证明两件事,她死了,或者她被人藏起来了。 要是,前者,张怀义自是不必找了。 可若是后者,还是有机会找到端木英的。 张怀义多番考量,最终决定前往异人的聚集地,那个最容易搜集情报的地方,三不管的地界——武家庄。 然而,在旅途中除却那些穷追不舍,追杀他的人,还有一位失踪多时的人物。 那便是,全性掌门无根生。 二十四节谷悟道共有八人赴约,而赴约的八个人就悟得了八奇技。 当时,走的最早的是拘灵遣将的风天养。 而走的最晚的则是,他和双全手的端木英。 端木英是被无根生留下来的。 无根生请求她帮自己救一个人。 那个人是张怀义曾在无根生自己的画作中见过的小女孩儿。 只不过,眼前所见,是她长大后的样子。 可是张怀义见到她时,她已经死了,无根生没说她是怎么死的,但这破世道,怎么死的都不稀奇。 曾经张怀义以为离死还远的金成溪,也是眨眼的功夫就死了 。 她应该死去多时了,无根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才没有让她的尸身彻底腐烂。 他跟端木英说,请你救救我的女儿。 端木英不忍,但还是实话实说,就算是双全手也不能拯救一个死人。 无根生问为什么。 端木英答道:“人是灵魂和肉身两物结合而成,而其中肉身只是依凭,她死了,灵魂消散,如何救也救不回来。” “我就算能让她的尸身重获生机,她也醒不过来,四哥,”端木英是医者看惯了生死别离,虽有怜悯之心,可相比痛失至亲的无根生来说,就显得太过冷血无情,“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顺便。” 无根生沉默许久,突兀地说道:“人死可以复生。” 他伸手轻轻将手放在他女儿的额头上,他浪荡江湖,无事可做,变成了全性众人的引渡人,他渡了那么多有术无道的狂人,却忘了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牵挂。 他的女儿,他的珍宝,冯宝宝。 她长得很快,无根生每回回家,她便变一个样子。 从牙牙学语,到抱住他的腿伸手管他要糖吃,再到后来能跟他过招抢饭吃。 每一回都不一样。 而最后一回,她又变了样子,安静温顺地像个大家小姐,躺在棺材里,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有术无道的疯子们就像扑火的蛾子,迟早都会死在自己手里。 今日,他能帮他们找道。 可明日,他能吗? 没有意义啊。 冯宝宝的棺木盖上了棺椁,在金鸣声中,入了土,白色的纸钱纷纷扬扬。 无根生站在坟前,由着他们将土撒在她的棺椁上,让她长眠地下。 可在某一刻,他忽然动了动,抬手叫了停。 第120章 喧闹的人声,唢呐的金鸣声,一时被他强行停下来。 他等了许久,寂静的葬礼上,死去的人并没有复生。 无根生泪流满面,他迈着沉重地步子,跳进了坟地里,将棺椁一掌拍开,把里头安静沉睡的冯宝宝抱了出来。 他一直在引渡别人,可需要引渡的事太多,需要引渡的人也太多,他就像走在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没有意义啊。 他抱着冯宝宝,此生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孤独。 端木英觉得他痛失至亲,说点胡言乱语很正常,她看了眼沉思的张怀义,而后安静地等候在一旁,等待着无根生冷静下来。 可,无根生在和他们结义之前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他冷静太久了。 张怀义问他:“复生以后还是人吗?” 无根生诡异的笑了几声,道:“我可管不了那个。” “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无根生说,“我就希望她心如赤子,福寿永康。” 他抬起头,说:“大耳贼,你说你们尚能领悟仙术,那这世上有没有仙人呢?” 当然有,不然二十四节谷又是怎么来的? “那就这个吧,”无根生笑道,“我要她成仙。” 无根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要一个死人成仙。 端木英竭尽全力“救活”了冯宝宝,而后,跟着张怀义一起离开了山谷。 风天养一出二十四节谷便被王家的人抓住了,他被逼着爆出了八奇技的人员和名单。 端木英和张怀义只得被迫一起流亡。 然后,端木英跟他走散。 他来到了武家庄寻找端木英的下落,紧接着就遇到了无根生。 无根生还是老样子,事情都闹那么大了,他还能悠哉游哉地瞎晃悠,在武家庄遇到他,还能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 张怀义问他来这干什么。 他说找东西。 找什么? “锁魂术,”无根生笑问,“听过吗?武家的,失传了好多年了呢。” 无根生带他来了武家后山。 他是天生异人,神明灵掠过的地方,再强大的灵炁都会烟消云散。 他们畅通无阻的来到了武家那边被下了禁制的枫叶林。 然后在里头发现了累累尸骨。 张怀义震惊地看着成堆尸山,而从中找到一块红玛瑙做的宝石。 宝石折射着红光,像鲜红的血。 他捡起那枚宝石,听无根生跟他说:“这些人都是自然死亡。” “......” “很有意思对吧?”无根生指着这些尸骨,笑道,“当年武家一夜之间灭门,死因不明,凶手也不明,武前辈说的凶手有点荒谬了。” “当年武家树大却并不招风,作为天下第一家很受各门各派的尊崇,更何况才人辈出,实力强劲,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被各门各派的人暗中灭门呢?” “根本不可能。” “一夜之间灭人满门,仅仅一晚上啊,武家庄这么大啊,”无根生伸开手比划着武家庄的地界,当年武家势大,他们所在位置,目之所及基本上都是武家地界,“不到一晚上的时间,不论远近,不论亲疏,不论长幼,只要当夜在武家庄的人,都死了。” “这不是人能做到的。” “张怀义,二十四节谷是我意外发现的仙人遗迹,那你说,”无根生大胆猜测道,“武家当年是不是直接遇到仙人了啊?” “可就算是仙人为什么要莫名灭武家的门?” “有仇呗。” 能有什么仇? 无根生和张怀义面面相觑,皆未在对方眼里找到答案。 张怀义蹲下来,仔细观察那些尸骨,道:“可是这些尸骨腐化程度不一,应该不是同一时间死的。” “是啊,这才奇怪呢,这里堆了这么多人,堆了那么些年,武家当年到底在干什么呢?” 张怀义忽然想起张之维之前跟他说过林观音曾是一只鬼,机缘巧合复生到周莲的身上。 张之维是爱说大话,但他不说谎,何况这事关林观音,张之维根本不可能说谎。 张怀义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无根生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变化的脸色,“哦”了一声,笑道:“看来你想到什么有关的事了呢。” “四哥,你刚刚说你来武家是找失传的锁魂术?” “锁魂术是什么?” “十万大山的某个人让渡给武家的仙术,”无根生道,“能够操御魂灵,掳夺生魂。” “既然是仙术,那能掳夺仙人的灵魂吗?” 无根生大概猜到他刚刚想起什么了,他道:“大耳贼,你藏得还挺深啊。” 张怀义在他面前倒是放松,苦笑了一下:“我原来没猜这些的。” 谁能往这上面猜啊。 无根生哈哈大笑,他拍了拍张怀义的肩膀,玩笑道:“你猜猜,你心里想的,和武家庄的这位,是不是同一个?” -------------------- 明天一人之下开播,码一下隔壁的番外,明天没更 第64章 奇技 ===================== “神明。”张之维喃喃自语,他想起了林府所见的情景,他问张怀义,“你在武家确定看到的是神明的遗迹?” 张怀义点点头。 第121章 “你留在这里等我只是为了告诉我武家一个无关于我的神明?” “不,”张怀义说,“阿音复生数次,已然超越了万物的限制,说她是鬼也好,神也好,总之,她一定是超越了万物,在天道之上的。” “而武家这位则也是如此。” “后山有一处枫林里面藏满了人的尸骨,全是自然死亡……我们怀疑武家用锁魂术,就像阿音复生在人身上一样,那位神被锁在了人的躯体中。” “我们?”张之维猜到张怀义口中的我们中的另一位便是失踪已久的无根生,不由得冷声道,“你相信一个全性的鬼话?” 他不仅相信,他还跟人结拜了呢。 张怀义知道张之维对全性的态度,不作辩解,把话题扯回来:“总之,武家那位被锁住的神明在灭掉了整个武家庄以后,离开并消失了,而百年后阿音一次又一次地复生在人身上……”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道:“师兄,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我觉得武家的这位很可能和阿音有关系。” 张之维垂下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又抬起眼,淡声问道:“所以你留下来等我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张怀义没想到张之维会是这个态度,一时间有些怔愣。 张之维见他如此,懒散地站在一旁,伸手凭空一点,点上了只有他看得见的那座高山,他说:“阿音的情况我其实大概猜到了。” “可那又怎么了?”他笑了笑,飞入鬓的眉眼,流露出桀骜不驯的神色,那些年被他丢进红尘的东西又慢慢被他一一捡起来,“她不管是什么,影响我喜欢她了吗?” 张怀义看着他,沉默良久,道:“师兄,金陵一事过后,你便一蹶不振,停下来很久了。” “你若再出不了世......”张怀义不晓得该怎么说,只能转而暗暗提醒张之维,“武家那位神明活了很久,留下里的遗骸,可以追溯几百年前。” “凡夫俗子是活不到那时候的。” 而百年后,他们这些人都会死,留下来的只可能是一次又一次复生的林观音。 那时候,被留下来的林观音该如何孤独地面对这一事实呢? “师兄,你不能停下来,”张怀义说了和张静清一样的话,“你停下来就太可惜了。” 张之维轻笑道:“看来我这些年是真的太颓废了,你都自身难保了,还要操心我。” “师兄,”张怀义皱着眉,认真地看着神色散漫的张之维,见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若不是那件被染成深色的衣袍,似乎他真的像以前一样就这么轻轻松松走到张怀义面前了,“你是天才,是我们不可企及的人。” “我自入修行之路以来,你就在我前面,距离越来越近,”张怀义难掩失望,“我快追上你了。” 张怀义聪明,聪明的人心气都高。 这世上,很多人他其实都看不上。 可张之维如同一座高山横亘在他眼前,是他如何躲避,都无法忽视的存在。 为了走的更远,他不得不拼了命地追逐着张之维。 他说的每一句“我不配”,相对于张之维来说,并非客气话,而是真切的实话。 张之维离他们太远,远的生不出嫉妒,你看着那样远的人,只会生出憧憬的心,希望他走得更远,希望他超越凡俗,希望跨越限制,踏入仙门。 他满心算计,却真心对待张之维。 他想要变强,于修行上有执念,想要超越所有人。 但他从未想过要超越张之维。 连张之维都超越了,比起兴奋,他更惶恐,以后他又该往哪里走呢? 他怕他迷惘,他怕他失道,成为有术无道的疯子。 “师兄,”张怀义坚定道,“你该出世了。” “怀义,我此次下山遇到阿音好像明白了一件事,”他回忆过往种种,人情百态过后总站着一个林观音,她在等待,以前是等待着她被他从井边带走,后来是等待着他来金陵接她,而现在是等待着他的心彻彻底底回到她身边,他笑了笑,肯定地对张怀义说,“我啊,可能就是为了阿音下山的。” “我因她入世,虽久未能出世,可,不入世又怎能真正出世呢?” “怀义,我曾经问过师父一个问题。” “拿起众生难道是为了放下众生吗?” “师父告诉我,修行和拿起放下没关系,修行中人磨练的是己身,可以入世,可以慈悲,但不能因为看了太多的东西就迷了眼睛,失了纯粹,彻底沦落红尘,走不出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心魔里。” “这道理我清楚,可心魔哪里是那么容易克服的东西呢?”他指着张怀义,“这就像要你这样谨慎又警惕的人不要多想一样困难。” “我以前就说过,你想的太多不利于修行。” 张怀义皱起眉,觉得张之维老毛病又犯了,哪壶不提开哪壶。 张之维哈哈一笑,朝他那走了几步,而后忽然抬起一指,在天空中画起一个金色的圆圈,圆圈浮在空中而后瞬间辐射开来,落在地上形成一个封闭的屏障,遮天蔽日,挡住了外人的窥伺,而在屏障中,张之维和张怀义相对而立,黑暗的屏障里只能射进一些微弱的日光,屏障里没有外人,非常干净,很适合师兄弟两人解决问题。 第122章 “你看你现在毛病没改还不是练得挺好?”张之维笑道,“怀义呀,这饭呢要一口一口吃,世也要一点点地出,阿音在我身边,我有的是时间琢磨。” “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慢慢来吧。” 张怀义嫌弃地说:“说我毛病,你毛病不是照样没改,入世也没改掉你心大的毛病。” “心大可不是毛病啊,说明我心胸宽阔,眼界开阔……” 眼见着张之维要开始自吹自擂,张怀义强行给他喊了停。 张之维住了嘴。 “怀义,看得出来,你很想揍我啊。”张之维扬起一只手,掌心朝下,闪着暴虐的雷光,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开,一向懒散的人终于被点燃了战意,他笑道,“好巧,我也很想揍你。” “这样吧,打一架,我赢了,你就跟我回天师府。” “你输了呢?” “嗯,还没考虑过这个,我好像从来没有输过,”张之维想了想,建议道,“你这么聪明,不如现在想想,我输了,你要怎么办?” 张怀义闻言一愣,继而无奈地笑了笑,他捻起帽檐,而后将其轻轻抛向空中,暴涨的灵炁冲天而起,将帽子吹的更远,直到安稳的落到一棵树延展的树枝上。 “师兄,你还是这么自信啊。” 两个人的攻击撞在一起,一时间电闪雷鸣,将原本昏暗的屏障照亮,屏障中的风景如故,只是两个人的身影快的再看不清了。 出乎张怀义的成长速度出乎张之维的意料,他再不能用当年的态度和他对战。 他开始正视眼前的人。 张怀义整个人包裹在源源不断的金色灵炁之中,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张之维一次又一次的攻击。 张之维落下一掌,然后拍空,地上落下一个巨大的凹陷。 他伸起另一只手,鞭出一条雷鞭往后缠住了张怀义,张怀义躲不过这个,便抓住了雷鞭,一碰雷鞭他手心就劈里啪啦地爆发出火星,整个人在金光之外又包裹了一层雷光,张之维趁此趁胜追击,将覆盖的雷光盖到他身上去,像以雷光化作渔网,瓮中捉鳖。 结果,那些原属于张之维的□□,诡异地转换了方向,它不仅不囚禁张怀义,还另认他主,温顺地趴在张怀义的手中,成为张怀义挡住他的又一道屏障,张怀义抓住手中的雷鞭,反手往后拉,手中的雷鞭的雷便往张之维那边跑。 张之维松开手里的雷,不得已落下一张金色的盾牌堵住了自己的雷电。 然而,他一松手,失去了灌入炁的主人,雷光在半空里闪了几秒就偃旗息鼓,而后迅速在空中消失,只留下一些刺眼的明光。 屏障里就像落下了太阳,又恢复了昏暗。 张之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心,问道:“你这是八奇技?” “是。” 张怀义回答道:“师兄,我已悟得了术的尽头。” “炁体源流。” “我曾和成溪说过先天一炁的事,”提起已死的人,张怀义显得有些沉郁,他垂下眉眼,无不惋惜地说,“我现在明白先天一炁的真相了,可如今来不及再跟他说了。” 张之维闻言,也沉了脸。 张怀义继而说道:“我们所抓住和使用的灵炁并不是我们自己的,是先天就存在的灵炁,散在天地万物之中,我们只是灵炁的借取人,不是灵炁的主人。” “因而,灵炁有不同的去处却又统一的归处,我超越的便是窥得了灵炁的归处。” “四哥……”张怀义注意着张之维的脸色,立即改了口,“无根生的神明灵其实就可以是所有灵炁的去处,他化解了被人复杂化的灵炁结构,让它们恢复到原初的样子,然后通通吸收干净。” “而我超越的正是无根生,在他之上,找到了灵炁的来处,灵炁在我手中,不仅会回到原初的状况,而且会为我所用,去往我想要它去往的去处。” “这就是炁体源流?” “这就是炁体源流。” -------------------- 瞎编的,别信 第65章 输赢 ===================== 张之维翻了翻自己的手掌,叹了口气,道:“当时打陆瑾那一掌,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大道至简,灵炁运用也该越简单,损耗的力越小,然而,三一门的功夫却逆其道而行之,灵炁术法复杂不说,甚至尝试把自身灵炁化,以登仙门。” “眼下各家的身法手段也是类似的情况,当然,能改造创新自是好的,可若是要再进一步,该专注灵炁本身而不是各种花里胡哨的术法啊。” “......我这些年下山游历见了很多世面,发现一件事。” 张静清有意培养张怀义成为下一任天师,但张怀义却始终认为天师之位理应是张之维的,于是在他重新回山以后,张怀义便时常下山,也许也正是那个时候张怀义认识了四处游荡的无根生,无根生见多识广,心胸宽广,他自己就不是什么好人,交友也就没有荤素不计一说,以诚待人,是以朋友遍布四海。 张怀义主动跟了他一段时间,涨了不少异人以外的见识。 “这世上大多数异人并不是在修行,他们所作所为不过权势、财富、声望、地位......诸如此类的东西,跟师兄你不一样,他们谈不上入世或是出世,他,他们,”张怀义声音很平,却足够凉薄,“至始至终都在红尘之中,永远无法超脱。” 第123章 “我们这三十六个人没有错,”他说,“我们异人已经困于凡尘太多年,再以门派异见而固步自封下去,永远看不到转机。” “......” “这话,就算师父来,我也这么说。”张怀义想起二十四节谷结义时的篝火,想起那碗温热的酒,想起众位青年畅快恣意的笑,想起自己胸中被点燃的那簇火,他忍不住红了眼眶,“我知道,我们已经被全江湖的人判了罪,我们错在勾结全性,错在妄图超越凡俗......我都清楚。” “可是,师兄,”张怀义很聪明,聪明得通晓人心,懂得看人眼色行事,懂得顺势而行,可他也很固执,以至于要打破成见,一意孤行地离经叛道到如此地步,他问张之维,“我们这些人之所以能成为异人,一开始不正是因为痴心妄想吗?” 张之维闻言怔然,他发现自己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这位他看到大的师弟。 张怀义一向收敛自己的情绪,活得谨小慎微,活得战战兢兢,可是谁想把自己活成老鼠一样的人呢? 他不是懦弱的人,隐忍到如今正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而他已经成功得到了自己想到的。 即便这是不计代价的。 张之维长长叹了口气,他叹道:“怀义,你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师兄弟说老实话,我们对你不好吗?为什么下了山反倒能跟一个全性掏心掏肺,把你所求所愿都倒地干干净净?” 张怀义一愣,摇了摇头,道:“不是,都是我的问题。” “如今的祸端,也是我一手造成的,师兄,”张怀义坚定地说,“我是不会和你回山的。” 张之维打量着他,他便随着张之维打量,半晌,张之维忽然说:“我下山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件事。” 张怀义听张之维状似无意地说:“异人的时代快过去了。” 张怀义一怔。 张之维见他脸色,笑了一下,继续说:“这场战争你也看到了,投入了多少异人,又死了多少,我们算得清吗?各门各派的前辈们敢算清楚吗?” “所谓以一敌百,超凡脱俗的异人们在那些家伙面前也不过如此,丢到战场上,连个全尸都留不下。” “怀义,异人被时代淘汰是早晚的事,就算是我们这些人也只是时代的一粒微尘而已。” “实话说,我不在乎能不能修炼成仙,啊,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在乎的,”张之维挠了挠头,苦恼地说,“我总想一直陪着阿音的。” “我在乎的东西不多,不过是阿音和龙虎山包括你在内的所有人而已,其他的,无所谓。” “我这样快被淘汰的家伙,没什么大志向,只想过好当下罢了。”张之维表情认真了些,“怀义,众生太重了,我拿不起,我只拿得起你们。” 他掷地有声:“你们便是我的众生。” “所以,你必须跟我回去。” 张怀义一愣,随即笑开,他的多番顾虑,多种纠结,多重心愿,在张之维面前就像一粒沙,完全不值得一提,就像他眼中从来没有敌人一样,张之维这个人不是有多傲慢,多瞧不起人,他只是心里干净,除了眼前的方向,看不到其他的东西。 张怀义既是嫉妒又是气愤,然而无从撒气只能转为无奈,最后叹出一口气,只能感叹一句,果然如此。 “张之维,”他连名带姓称呼他这位不着调又不靠谱的师兄,“你果然是能走到最后的人。” 张之维一手抓了另一只手,甩了甩手,挑了挑眉,也郑重其事地说:“张怀义,你下次再这么不尊重你敬爱的师兄我,就不是一巴掌的事了。” 张怀义嗤笑道:“说得像你平时揍人多用了一巴掌似的。” 话音未落,师兄弟不约而同朝彼此那边冲过去,一边是电闪雷鸣的白,而另一边是熊熊燃烧的金,两种颜色碰撞到一起,震碎时空,而位置颠倒则恰如很多年他们曾在龙虎山比试的那一场,那时候那一屋顶的师兄弟还在,张之维未曾入世,张怀义也没有因为改姓活得战战兢兢,鸡飞狗跳的龙虎山从来没有什么大事,既便发生了摩擦也不过是睡一觉或者打一架的事。 一切还没有变得面目全非。 天地一时变色,剧烈的打击声震耳欲聋,原先设下的屏障轻易地碎得干干净净,而失去了遮掩,就再无什么东西可以挡住猛烈的风波,砰得一下,就如同一圈迅速散开的云,向四周迅速辐射开来,周围的林木吹得飞扬,离得近一些的直接被生生折断,激起又一段轰隆隆地倒塌声,令人炫目以至目盲的光芒中心,张之维和张怀义二人的眼里都闪着夺目的光。 时间这种东西一时被拉得很慢,他们二人的身影就如同海市蜃楼于今世的远古的残影,见者无不惊惧。 而后,一切又发生地极快。 两股强烈对撞的光芒中,尘土飞扬,方才因为地上的情景而被遮蔽了天光的天幕,在一瞬间暗下来之后,又因为光芒迅速散去,而又立即恢复了晴朗的模样。 张之维和张怀义两个人都躺在了地上,各自狼狈。 没有人敢趁此上前偷袭。 两人平躺着,正对着天,一瞬不瞬地看。 张怀义先开了口,他说:“我输了。” 张之维回道:“但我也没有赢。” 他率先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立住了,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又一次被他电得里焦外嫩的师弟,他很高,像山一样,弯下腰来,刚巧能为张怀义遮挡刺眼的阳光,他垂下眉眼,与地上的张怀义对视,半晌,他道:“我这一回没有留手。” 第124章 “怀义,”他说,“你没有错。” 张怀义震惊地瞪大眼睛,完全没想到向来目中无人的张之维这一次会看到他,他听着张之维承认了他的作为:“向前一步,没有错。” “如果呆在龙虎山会让你觉得难受,觉得就此止步不前的话,就向前一步吧,”张之维笑道,“正好我好像也可以继续向前走了,看看吧,我们俩到底能走到什么地步。” 张怀义作为甲申这场霍乱开始之时,就主动背上了罪魁祸首的罪名,虽然他不觉得自己和那三十六个人有错,但他总觉得他对不起受此霍乱牵连的无辜人,更对不起他背叛的龙虎山。 天师府收留了无处可去的他,张静清一手将他养大,对他更是恩重如山,而他所作所为将龙虎山,将整个人正一牵扯进风波,让所有人不得不面对诘难,抬不起头,他不奢求龙虎山的原谅,也不会让龙虎山再次因他蒙受劫难,所以,他选择了浪迹天涯,他主动叛出师门,流放自己,无家可归,颠沛流离。 他愧对张之维,愧对张静清,更愧对整个龙虎山。 通晓人心的张怀义轻而易举被张之维一句期待和一句放过打碎了坚硬的外壳,他躺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狼狈又可笑的缩成一团,蒙住一双眼,死死咬住唇,堵住自己的哭声。 “除了我,别再输给任何人了,千万别丢我们龙虎山的人。”张之维背过身,摇了摇手,跌跌撞撞地往张怀义的反方向走。 张怀义喊住了他:“师兄。” 张之维背对着他,一边走,一边问:“干什么?” 张怀义哽咽道:“我终有一天会超越你的。” 张之维一愣,而后释然地一笑:“口气挺大。” “好啊,你要是能赶得上来的话,就努力试试,我可在前头等着呢。” “那可说好了。” 尽管,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此生很可能都无法再见。 张之维停下步子,抬头望着无尽的前方,淡笑道:“说好了。” 或许没有张怀义这般惨烈。 但张之维迟早会送走龙虎山的所有人,然后孤独地活在尘世间。 没有尽头。 ...... 如果没有林观音这个意外的话。 -------------------- 呃,我更新不稳定,大家可以等我写完再看 正文快完结了 第66章 危机 ===================== 张怀义口中的枫叶林被陆瑾误打误撞遇上了。 他很倒霉,一离开张之维,就发现所谓三不管不能沾血的地界面对极大的诱惑也不过如此。 武家庄不能杀人。 是这样的规矩。 可世事无绝对,连武家这种屹立于顶端几百年不倒的世家都能一夕之间,玩笑似的,说没就没了,那打破一个漏洞百出的规矩还不是轻轻松松。 更何况,这是武家后山,严格意义上,并不属于现在武家庄的地界。 他一往山下走,就遇到了追杀的人,有的是为了张怀义,有的则是为郑子布交给他的通天箓。 平时别人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抬手恭敬地称陆瑾为陆少爷,将他夸得天下有地下无的,好像这一代除了张之维之外,就只有陆瑾够看似的。 然而,在八奇技的诱惑面前,这些东西早就被他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什么陆少爷,眼前只有一个身握奇技还疑似勾结三十六贼的叛贼而已。 更何况,这可是武家,死在这里,谁管他? 谁又能给他做主? 这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了。 陆瑾可打不过这群非要置他于死地的亡命之徒,况且他还要找林观音,可没空被他们缠住。 一边打,一边跑,身上的洋装都搞得破破烂烂的,他这辈子除了张之维那一巴掌外,可还从没有这么狼狈过。 他就是在这种情景下,为了躲避追杀,意外滚到已经被无根生化掉禁制的枫叶林里的。 他从山上滚下来,浑身磕磕碰碰,疼得很,脑袋还因为转了太久,有点晕乎乎地,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结果头上落了满头的红枫,他疑惑地摘下头上的红枫,发现目之所及,是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枫树林,满目的红和山上翠绿产生了强烈的反差。 他记得现在应该是春天来着。 他拿着手里红枫的叶柄,转了几转,心道,怎么会有红枫呢? 他觉得奇怪,站起来,走了几步,枫叶林里很安静,安静地让陆瑾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仿佛方才的追杀都是假象,而此处仙境一般的枫林才是真实。 林观音会不会在这里呢? 他心里起了这样一个念头。 他本来就是来找林观音的,既然没了后头那些穷追不舍的催命鬼,他就有更多的精力来找林观音。 他找了一路,几乎翻遍了林间,最后在一处尸山里找到了林观音。 他不知道武家后山怎么会堆了这么多尸骨,正震惊着,然后在森森的白骨里发现了林观音。 她仰靠在一颗巨大的枫树下,头上,身上盖了满满的红枫,像是要被红枫埋在里面,而红枫外堆着山一样的白骨。 白与红,死亡和新生就这样堆放在一起,鲜艳得刺目。 陆瑾愕然地看着这副景象,然后仔细观察闭着眼的林观音,发现虽然动作轻微,但她依旧在正常呼吸,松了口气。 第125章 至少还活着。 他急匆匆地跑到林观音身边,拍掉了她一身的枫叶,轻声喊她:“林姑娘。” 林观音没醒。 他声音大了点:“林观音。” 林观音还是没醒。 陆瑾试图晃醒她,结果林观音一下子栽倒地上,陷进了铺满枫叶的地面。 “......” 那些人可能砍不死自己,但张之维说不定会一掌拍死自己。 陆瑾退了一步,决定先不叫醒林观音了。 他把林观音背到背上,打算先回去和张之维碰头,至于其他的,能放一放就放一放吧。 这么想很务实。 然而,他今天格外倒霉。 才过了找到林观音这关,就又到了回去找张之维那关。 陆瑾很头痛,然而,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 一出枫叶林,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一群家伙,他们长得不一样,身法不同,但台词却是一样的,他们有的遮着脸,有的没遮,挡在陆瑾身前,冷声道:“陆少爷,张怀义在哪?” 陆瑾背着林观音,玩笑道:“我这不是正要去吗?给你们带路啊?” “别开玩笑了,你和张之维是一起的,”他们说,“你是要带我们去找张怀义还是张之维?跟你去不是去送死?” “呵,那你们追着我做什么?难不成不是找张怀义,是找我啊?” 一个道士打扮的青年从队伍后头走到前头,这人陆瑾眼熟,却叫不出名字,他冷眼盯着陆瑾,而后摊开手,道:“还回来。” 陆瑾问:“还什么东西?” “别装傻了,全江湖谁不知道郑子布把通天箓给了你?”他从上到下扫了一遍陆瑾,嫌弃道,“你从未修习过符箓,陆家人更没有,这东西出自郑子布,就理该是我上清派的。” “把通天箓还回来。” 陆瑾打量着他,心道,这破江湖可真够乱的,现在不只是四大家,连上清派这种名门正派都下山来搅浑水了。 等等,他猛然意识到,既然上清派都能来搅混水,那还有多少门派早就开始了...... 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正一因为张怀义不好出面,那全真呢? 是因为周圣吗? ......一个郑子布还不够吗? 无人可以管制江湖,到底要因为这些东西乱成什么样子? 陆瑾忍不住浑身发寒。 不行,他摇了摇头,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得先把林观音送出去。 他退了一步,一边故作轻松地回答道:“这位师兄真是言重了,陆家什么时候传出消息拿到通天箓了?” “您可不要道听途说,就跑到武家庄来抓我啊,”他提醒他,“上清和陆家还要打交道呢,再说还有三一门......” 那个人打断了他,他神情不屑:“陆少爷,你可真是想多了,你为了你师父自个儿追凶跑到武家庄的,无根生何许人物,大盈仙人都能一掌解决了,那解决个你不是轻轻松松?” “你只要死在这里,谁能怪到我头上呢?” “江湖险恶,”他们嘲笑陆瑾,“锦衣玉食的陆少爷在这种时候就该好好在家里躲着,跑出来凑什么热闹?” 陆瑾也没指望这些能放过自己,他费那么多废话,就想找机会开溜而已。 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至于为了口舌之争丢了性命。 可是,这些说他就算了,还带上了已故的左若童。 “要我说,所谓的名门也不如此,就说那个左若童,哦,大盈仙人,也不过一掌的事,然后啊,受不了,气死了,”他们哈哈大笑,奚落嘲讽之意,刺耳地令陆瑾停止了思考,他们说,“按理说,你陆瑾不应该找无根生寻仇,你,你师父,心高气傲,沦落到这等境地也是活该......” 那人还要再说,却莫名停了声,旁人闻声一看,却见那个人已经被陆瑾生生捅穿了胸膛,噗呲噗呲的血肉破开的声音,令人脊骨发凉,陆瑾一手揽着晕迷的林观音,另一只手则穿过了方才口吐恶言的人,他浑身几近灵炁化,浑身上下泛白,冒着无形的白烟,而本就银白色的头发几乎变得透明,苍白的手沾着鲜红的血,微微捏了捏,碾碎了手里不小心抓住的脏器的残渣。 疼痛猝不及防的到来,那人还来不及呼痛,只是呆滞地站在原地,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好似一点也没有反应过来。 陆瑾已经没了好说话的笑脸,全身灵炁化放大了他的七情六欲,愤恨地情绪吞噬了他,他像只野兽一样,凶狠地盯着那个要死的人,淡道:“不想像他一样死,就滚远点。” “非要留下来找死的人,我陆瑾也可以让你们在死前领略......”他冷笑着玩弄着他们之前嘲讽左若童的词语,“名门之风。” “逆生三重!” 他们惊叫道:“是逆生三重!” 陆瑾什么时候学会逆生三重的? 这种状态,到底是第几重了?! 陆瑾虽然早就学会了逆生三重,可是他从未在实战中用过,怕真的失控,他找了个稍微僻静的地方把林观音放了下来,他模仿着之前枫叶林时林观音的样子,将她轻轻靠在一棵大树下,林观音垂着头,长发遮住了她的面目,那双手也柔弱地置于身体两侧。 陆瑾早就注意到林观音放在身上的手/枪了,正好现在用的到,他将枪拿了出来,然后轻轻抓住林观音的手,将它们放在林观音的衣裙上,最后把手/枪放在了林观音两手的手心。 第126章 “林观音。” 林观音没醒。 陆瑾叹了口气,道:“算了。” 他只能对着一个昏迷的人嘱咐:“我待会儿很可能会失去理智,如果我连你都攻击,你一定要拿枪杀了我。” “不要犹豫。” 他苦恼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能疯到什么程度,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站起来,看着走了些小喽啰但依然留下的大半敌人,搓了搓鲜血淋漓的手,缓缓动用灵炁,将自己推往无法自控的第二重,他的瞳孔也开始泛白,意识渐渐模糊,他离林观音越来越远,却始终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张师兄啊,他想起张之维诚恳的那一句句恳求,心道,我陆家人一诺千金,如若不能履行诺言,那便...... 以死谢罪。 -------------------- 第67章 故友 ===================== 在又死了几个人以后,他们终于意识到事态变得严重了。 陆瑾此时浑身泛白,几近透明,若不是浑身浸着血就像要当场湮灭的人型青烟一般。 “怎么样,要跑吗?” “跑?”说话的是之前上清派的道长。 他姓袁,单字一个业。 他当然不是上清派派下来的,当下上清自身难保,抗战时上清下山不少弟子,但都死了,好不容易留下几个好苗子,又掉头去跟全性跟交好,搞得上清焦头烂额,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竭力撇清关系。 郑子布之所以一开始没有直接回上清,而是掉头找陆瑾,就是明白如今的上清已经不能由他折腾了。 就像张怀义不会回山一样,他也不会回上清。 不过,他没有张怀义运气和实力,也没有风天养那么圆滑。 所以,他死了。 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把通天箓交给一个无法为他报仇的所谓正直的陆家而已。 王吕二家为了八奇技抢破头,陆家到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通天箓。 这可真是...... 袁业是郑子布上头一个师兄,平时不起眼,抗战时也不下山,常年闭关,但上清出了事,他却默默背上行囊说要追回郑子布,实际上他跟郑子布并不熟,下山不过是为了郑子布手里的通天箓罢了。 郑子布手里的?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那不是郑子布的。 那理该属于上清的。 袁业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陆瑾用他的好名声,空手套白狼,偷了上清的东西。 “我的好师弟,你所托非人啊。”他站在远处,看着陆瑾不似凡人的模样,看着众人恐惧而不敢上前的情景,冷笑着,“你瞧瞧,陆瑾,陆家,有声名,有实力,有势力,但有谁为你伸冤吗?陆瑾有公开为你说过一句话吗?” “你这是给他人做了嫁衣,成全了陆家,没关系,”袁业蹲下来,在一片混乱中,慢悠悠捡石头,一边捡一边放,嘴里还在念叨一些繁复的咒语,他将最后一颗石头摆在脚下,低低笑了几声,“师兄会为你报仇,也会挽救你的错误。” 苑利拉住他的胳膊,问:“鼓捣什么呢?” 他压低声音:“老袁,你背着大伙干什么呢?” 袁业从地上站起来,甩掉苑利的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望着阵中左顾右盼,警惕不已的“野兽”,问:“人都死差不多了?” 苑利笑了一声,道:“我说你,总是喜欢踩着别人的人命过河,这作为可不像名门正派。” 袁业“呵呵”两声没反驳,他只说:“这世上做任何事都要有代价。” “他们既然为了八奇技来了,就应该做好死的准备,”他看着苑利的笑脸,道,“这笔账可算不到我头上。” “是,这账是算不到你头上,因为这些人都是我叫来的,”苑利望着一地死人,但袁业不仅毫无愧疚,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发了脾气,他抓住袁业的衣领,破口大骂,“你个狗娘养的混账东西!你睁大眼睛看着,这群人全死了!” 苑利是个流浪异人,无门无派,行走江湖总是讲究几分情义的。 袁业被他抓着衣领,脖子有点嘞,但他慢条斯理地“劝慰”苑利:“他们在这时候死了不是正好?苑利你就是太讲究义气了,你仔细想想大家如果活着拿到通天箓,一人一多,事情就麻烦,通天箓只有一个,不好分呐。” “早点死,你不用那么纠结。” 苑利冷道:“是么,这么一说,你拿到通天箓就会杀了我,对吗?” 这还真是说对了。 不过发现得有点早。 袁业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句麻烦,不过面上不显,他放低姿态,低声劝道:“这你还真是想多了,苑利,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我都了解,又不是找不到你算账,我不至于把事做绝。” “况且,你是炼器师,拿到通天箓效果也就那样吧,我给你就给了,没那么小气。” 苑利冷哼一声,松了手,把他狠狠往后一推,袁业一个踉跄,但总算是站定了,他警告袁业:“你最好是这样。” 袁业笑了笑,他指着被困在阵里的陆瑾,跟苑利解释:“逆生三重是三一门的秘法,具体情况咱们都不清楚,但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大概是全身灵炁化,你说活生生的人怎么能跟一团灵炁打呢?” 第127章 “一团灵炁?这怎么可能?!” 仔细看陆瑾,他虽然全身泛白,几近透明,但是活生生的实体,是可以触碰的,怎么可能只是一团灵炁?! “嗯,完全灵炁化是有一点夸张,”袁业双手抱胸,眯起眼睛,指着陆瑾,手指由下往上飞,“从这些死的人情况来看,最开始陆瑾只是自身□□的强化,远超一般人,所以可以徒手杀人,后来陆瑾慢慢变了,他就像一个无限复生的怪物,怎么都杀不死,所伤之处都有化掉的灵炁,炁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明显,再这样下去,说不定真的能一团灵炁,然后.......” 袁业顿了顿,望了望天,道:“羽化登仙。” “羽化登仙?!” “不过那种事,我不在乎,”他盯着阵中的陆瑾,沉声道,“我跟陆瑾不一样,我只拿该我拿的东西。” “你要怎么拿?”苑利道,“按你的说话,我们现在根本近不了身。” “借刀杀人咯,”袁业蹲下来,摸了摸自己放置的石子,“这是七星八卦阵,能困住他,也能吞噬他的灵炁,灵炁从他这出,就可以从你这入。” “苑利,你那破珠子不止能用一个,”袁业笑道,“你想用多少就用多少。” 苑利瞪大眼睛,尝试着使了使,先是一颗龙珠,而后是两颗,三颗...... 备用的龙珠几乎快要用完了,但他感觉自己还能继续添。 袁业退到一边,给已然兴奋的苑利让出位置。 他喜欢跟蠢人打交道。 说什么信什么,指哪打哪。 苑利的龙珠闯进阵中,如遇神翼,发挥的实力远超平时,骤然增强的威力,让苑利开心的找不到北,他把阵中迷茫的陆瑾当成了靶子,数颗龙珠往他身上砸,陆瑾的身体回复能力没有那么快,他一边躲,一边想要抓住碾碎这些好似有意识在空中飞扬的珠子,然而始终不得法,他已失去了人的意识,全身灵炁化对现在的他来说,还太早了,进入到第二重以后,根本无法保持清醒,余下来的只有本能。 他被八卦阵困住了,也没有清醒的意识带他出去,于是他始终在阵中打转,需要不断修复的地方太多了,身体只能化作一滩血雾。 再这样下去,他肯定死了。 几次三番过后,他滚到了地上,浑身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很快的,灵炁怎么也聚不起来了。 血雾逐渐化成了黏腻的血,和着其他人的,将他丢进血池之中。 他头痛欲裂,脑海里不时闪过一些片段化的记忆,那是郑子布。 郑子布脾性温和,喜好游历,他们正是在郑子布游历的路上认识的。 他们一直结伴游历,直到抗战的到来。 郑子布的师兄弟几乎都下山了,而他作为天赋和心性最好的一个被锁在了山上。 陆瑾倒还自由,他没事就往上清溜达,有星星给星星,有月亮给月亮,郑子布有一回随口说了一种已经失传了的符箓,露出向往之意。 陆瑾问你想要? 郑子布说还行。 陆瑾挺自信,说包在我身上,转头失踪了两年。 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浑身狼狈,垂头丧气地跟郑子布说,他认真找了,但真没有。 郑子布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他说,陆兄,你是这世上少有的至纯至性的人。 陆瑾以前是假谦虚,被张之维打了一巴掌,就真谦虚了,他找了两年都没找到郑子布说的东西,觉得自己无能,面对郑子布的夸赞更是惭愧。 郑子布笑着说,陆兄,花两年时间找一个不存在的东西,你真好骗。 陆瑾问,你框我啊? 郑子布点点头。 陆瑾震惊,骂道,我靠,我找了两年,耽搁了修行,差点被我爹打死,你跟我说是框我的,你找死啊?! 陆瑾是真急了,一向温雅的人眼看着就要上手揍人了。 郑子布一脚把他踹进庭里,庭里种着几株桃花,好几年了,陆瑾就从来没见它们开过花,那一脚却给他踹进了桃源里,他懵了,眼前的庭院也变了格局,郑子布也不见了。 他喊道:“郑子布你人呢?!” 郑子布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我在你面前。” 陆瑾奇了:“怎么我看不到你。” 郑子布欠揍地说:“怕你下黑手,我先下手为强了,陆兄啊,这是七星八卦阵,你啊,慢慢解吧。” “我就先走了。” “你去哪啊?” “下山。” 陆瑾皱着眉说,“你师父不是不让你下山吗?” 郑子布沉默了很久,回道:“人都死的差不多了,我可以下山了。” “那你下山去哪?”陆瑾接着说,“我去找你吧。” “不必了,”郑子布说,“我这回是去找个东西。” “找什么?” “通天箓。” “你刚刚不是说这个东西不存在吗?” “是啊,可是陆兄为了我都当了两年的傻子,我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当一辈子的傻子呢?” 陆瑾一愣,听郑子布笑着说:“陆兄,解这阵不难,你这样至纯至性的人随心而走就能出阵。” “陆兄,这天下没什么能困住你。” 陆瑾皱着眉,觉得他这话说的就像嘱托一样,心觉不详,继续问道:“你到底要去哪?” 第128章 郑子布没再说话。 那是出事前,陆瑾最后一次见郑子布。 陆瑾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被龙珠打中,这一次他的身体没再灵炁化,因而龙珠撞进他的皮肉之中,它深深地钻了进去,最后洞穿了陆瑾的胸腹,陆瑾走的踉跄,但最后还是立住了,他浑身是血,灵炁化的身体落下了凡尘,遭遇了凡人的痛苦,他的五脏六腑被龙珠捣得乱七八糟,连正常呼吸都无法做到,他喘着粗气,而后吐出一大摊脓血,将他银色的头发也给染上了鲜艳的颜色。 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将他拽进现实,迷茫的眼瞳清醒了一瞬,他左顾右盼,然后看到了远处长身玉立的袁业,他以为那是郑子布,便吐了嘴里的血,忍着恶心,骂道:“混账东西。” 下山就下山,找东西就找东西,跟全性打什么交道? 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 混账东西!!!! “在那等着,我早想揍你了。”陆瑾眼里看不见要置他于死地的苑利,只想往袁业那边去。 这出乎袁业的意料,照理来说,苑利该是他第一个对付的人。 陆瑾大骂三声,郑子布是王八蛋。 然后,踉踉跄跄地从阵中绕出来。 陆瑾一出阵,苑利的力量迅速恢复原来的样子,他惊恐地跑到一边,朝袁业喊。 袁业没理他。 他是个炼器师,己身功法其实很一般,看着陆瑾出阵,当即跑了。 袁业立在原地,歪了歪头,自问自答:“好奇怪啊,你不是上清的人,为什么能出阵呢?” 陆瑾愤怒不已,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想,眼里一会儿是敌人,一会儿是失去已久的故友。 他朝袁业那边走,身体忽明忽暗,离开了八卦阵,他又可以凝气,将自己灵炁化。 袁业见再找不到垫脚石,不急不忙地掏出一把画好的符箓丢在空中,被画上朱砂的符箓飞到空中,变成一面旋转的墙,绕着陆瑾转,要将他困入其中。 “郑子布,”陆瑾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勾结全性?!” 袁业不答。 于是他换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找通天箓?” 袁业挑了挑眉,答了:“因为那是上清丢掉的东西。” 陆瑾一怔,他没想到郑子布能回答,抬头一看,看到了袁业,终于分清了现实。 “这天底下所有门派都有相传的秘法仙术,我们上清自然也有,只是几百年前丢了。” “历代上清无数子弟前赴后继地寻找通天箓,我和郑子布都是其中之一,我们找了几百年,所幸,他找到了。” “所以陆瑾,”他质问陆瑾,“你知道你偷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吗?” 他摊开手,冷笑道:“把上清的传承还给我。” “然后,”他嘴里念着咒,几十枚符箓像雨一样落下来,贴在陆瑾身上,符箓上的朱砂瞬时爆发出红色的光芒,眨眼间,红色爆炸了,砰得一声巨响,爆炸掀起狂风,吹散了袁业的头发,袁业立在原地,冷漠地说,“乖乖去死。” 而正在此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呼啸而来,一枚尖锐的硬物意外的飞过来,精准地打到了没来及反应的袁业身上,子弹从他的太阳穴钻进去,巨大的冲力贯穿了他的头颅。 袁业脑子一空,他环顾四周,烟雾中,一道倩影若影若现。 林观音秀美的面目渐渐明晰。 她静静地看着袁业,无声亦无情,直到袁业倒在地上。 死不瞑目。 -------------------- 第68章 观音 ===================== 爆炸过后,消失已久的白虎从烟雾中跑过来。 它变得很大,远比第一次见林观音还要大,它巨大的尾巴轻轻一扫,就将烟雾荡开,裂开一片清晰的空白。 陆瑾被炸的血肉模糊,但幸好逆生三重保住了他的命。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即将倒在地上时,林观音上前接住了他。 林观音如今的身体相比于陆瑾有些瘦小,她背不起陆瑾,只能拖着他,可陆瑾浑身是伤,由不得她乱来。 她苦恼地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看到了那只玩人脑袋的白虎。 在林观音枪杀袁业的同时,白虎也出了手,咬掉了好不容易要逃跑的苑利的头。 它嘴里叼着人头,觉得好玩,就吐出来,两只粗壮的前肢像玩球一样玩弄着人的脑袋。 [别玩了,]林观音让它帮忙,[背一下陆先生。] 白虎晃了晃脑袋,叼起陆瑾的衣服,然后一点点将他挪到背上,陆瑾趴在它毛茸茸的脊背上,彻底陷入沉睡之中。 陆瑾眼下受了重伤,林观音虽说治不了,但也不能让陆瑾雪上加霜,她带着陆瑾回了枫叶林,枫叶林虽然被无根生化掉了禁制,但也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就像他们一开始遇到的幻境一样,武家处处都是这样的机关,心性不好的人根本找不到进去的路。 当然,陆瑾这样的人,是什么幻境,什么迷阵都困不住的。 他们再次回到了枫叶林。 并找到了一间隐蔽的林间小屋。 那曾是,女娲和茶九茗曾经的住处。 小屋已经百年没有开过了,一开门,里头堆积的灰尘争先恐后地往外跑,蕴积了百年的岁月扑面而来,积灰甚重的房子里,林观音一眼就瞧见了女娲曾经小施法力,亲手制作的拨浪鼓。 第129章 一开始做出来是为了逗茶九茗开心,但这个小丫头不吃这套,拨浪鼓于是就搁置下来,被女娲随意丢到屋子的角落里。 林观音从地上捡起那个拨浪鼓,一百多年了,神力凝成的拨浪鼓竟然还能用。 擦擦上面的灰尘,林观音摇了摇手,拨浪鼓便发出闷闷的砰砰声。 而随着这点声音,原本埋着阴霾的木屋一下子被点燃了光芒,林观音晃眼,似乎看见了女娲和茶九茗的身影,她眨了眨眼,忽然觉得手臂某个位置很痛,抬起手,掀开衣袖,发现那道被强行画上的花纹变红了,在白皙的肌肤上浮起一块红色的斑,仔细一瞧,那是一条衔尾蛇。 那条被张之维嫌弃的小蛇从她的手臂上绕着圈,滑出来,探出头来。 它那双冰冷的竖瞳盯着林观音,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林观音放下手里的拨浪鼓,挑起一根指头,用指心轻轻点了点小蛇的脑袋,无声地说:[我不是女娲娘娘。] [我是林观音。] 小蛇默默缩了回去。 白虎太大了,它进不去屋子,但它想进去,于是砰得一下变成了一只一手就能抓起的小老虎。 它忘了背上的陆瑾,于是一不小心,把背上的陆瑾给摔到地上。 那一下栽得狠,陆瑾闷哼一声,生生被摔醒了。 “郑子布。”他原是这么喊的。 可是林观音袅袅婷婷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陆瑾看到她,清醒了些,他想起来,郑子布早成为了这场霍乱的牺牲品。 良好的教养不允许他在尚能自控的时候失态,他嗓子有点痒,咳了咳,望着林观音,寒暄道:“你醒了?” 林观音点点头。 她蹲下来,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你伤得很重。] [好像快死了。] 陆瑾笑了笑,回道:“我可是异人,哪那么容易死?” 林观音也跟着笑:[你很厉害。] 陆瑾垂下眉眼,有点落寞地说:“我不厉害,我很无能。” 他救不了故友,也不能给师父报仇。 他是天底下最无能的人。 林观音看着他,安静地等待他失神,没写什么无用又伤人的安慰话。 “林观音,”陆瑾缓过神,终于想起正事,“我受张师兄之托,带你回去见他。” “不过眼下,”陆瑾一身伤,连路都走不了,不由得为难道,“离幸不辱命好像还有一段距离。” “追杀的人不止这些,还有很多,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来。”陆瑾想了想,说,“不过,他们都是来找我的,如果我真的死了,你或许就没事了。” 林观音只是个无用的御兽师,跟八奇技更是半点关系都没有,还是个柔弱的女人,如果不跟张之维和陆瑾扯上关系,没人会把眼光投到她身上,更不屑出手伤一个无害的女人。 当然,这一切建立在陆瑾死了的基础上。 陆瑾从怀里掏出一个裹着羊皮布的东西,送到林观音手里。 林观音有些疑惑,却听陆瑾说:“这是通天箓。” 他说着说着,脸色沉下来:“他们要的就是这个。” “林观音,你等我死了,带着它逃出去,”他说,“我不希望郑子布的东西落到那些人手里。” “不过,他们要是真找上你......”他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说道,“别反抗,把这个给他们吧。” “这是我能留给你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林观音迟疑片刻,还是把手里的江湖人趋之若鹜的奇技还给了陆瑾。 陆瑾皱着眉,刚想劝她,却见林观音写道:[这个东西对你好像很重要。] 陆瑾紧紧攥着手里的通天箓,回道:“这个东西最好暂时不要出世,会出大乱子。” 林观音不管他嘴上说了什么,她盯着陆瑾,半晌又写:[对你很重要,是吗?] 陆瑾顿了顿,良久,还是点了点头。 林观音了然:[既然如此就别轻易交给别人。] “现在情况不一样!”陆瑾有点着急,说话语气重了些,“外头全是异人,我如今身受重伤,迟早也是死,我不如早点把这些事情交代好,也好为你寻得一线生机。” 林观音写:[这里以前是关押“囚犯”的重地,旁人轻易进不来。] [我们可以等之维,他总会找过来。] 陆瑾一见张之维三个字,心下稍定了定。 他瞧着林观音,见林观音继续写:[陆先生,你为我寻生机,为何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呢?] 陆瑾一愣,抛开这场霍乱和三一门,他是陆家的少爷,是陆家板上钉钉的继承人。 如果他死了,陆家会怎么样呢? 他不是一个人,背后是三一门和陆家,言行举止代表的都是陆家和三一门,他要是死了,这些人该怎么办呢? 陆瑾咳了咳,最终认可了林观音的提议。 林观音扶着陆瑾进了屋,屋里尘土飞扬,木床上更是积攒了不少的灰尘。 不过,现在谁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瑾身心俱疲,一脱离危险,躺在床上,困意便袭来。 他眼皮很重,但他不敢睡觉,努力睁着眼睛,林观音坐在床边,安静地陪在一旁。 她很安静,连呼吸声也很平稳,就像山里随处可触的风,安静地存在着。 第130章 白虎变成小老虎,趁着张之维不在,跳进林观音怀里,缩成一团,埋着头,在林观音温柔的抚摸下也要睡了。 陆瑾见状,觉得眼皮更重了。 休息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 他这么想着。 他放纵自己微微眯上了眼睛,他已经感受不到时间正常流逝的速度了,他感觉有人轻轻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温凉的手像是儿时母亲的手,无声的世界里飘进故乡的小调。 他感到很安心,然后渐渐进入了沉睡。 林观音见他彻底睡下,轻轻将怀里的白虎放到地上,白虎一从温暖的怀抱落到冰冷的地面,立时清醒了,它睁开眼睛,微眯着,疑惑地望着林观音。 林观音揉了揉它的头,嘱咐道:[我走了,照顾好陆先生。] 白虎想跟她一起走。 她用手掌抵住白虎的脑袋,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照顾好陆先生。] 白虎有点委屈。 [我得去找之维,找到了,就来接你,好吗?] 陆瑾不该相信林观音。 她早已决定不再等待,那就再不会任凭自己无能为力地守候在原处,等着张之维来接自己。 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多久个春秋,是不是再等下去,张之维已经走远了,她再不能在他身边找到自己的位置。 她不能坐以待毙,成功还是失败,总要试一试。 白虎低声嘤了一声,发出类似猫咪的声音,企图留下林观音。 倒是越来越舍得下面子撒娇了。 林观音笑了笑,揉了揉它的头:[我会来接你的,我保证。] 白虎听了她的话,留下来照顾陆瑾。 而她独自一人踏上了寻找张之维的旅途。 她一直都是一个人。 小时候,父亲死后,母亲寡居,而后被叔叔逼死了,她变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后来,她嫁了人,成了所有人都可以欺负的一个外人。 再后来,她死了,成为这天地间唯一一个鬼。 她早没了家,却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于是留在林家,固执地守着这座已经不属于她的地方。 如若没有张之维将她带走,她不晓得会在那里徘徊多久。 她跟着张之维,从鬼变成了人。 走了很远的路,见了无尽的苦,尝了不少的甜。 历经千帆,她找到了这世上最好的人,便希望自己能一直待在那个人身边,把她当成曾经短暂拥有过的家,像当初固执守在井边一样,想要固执地守在张之维身边。 她无处可去。 所以,就算被时光抛下千百次,她也会不顾一切地如飞蛾扑火一般回到张之维身边。 天涯海角不是尽头,人心易变更不是劫难。 如遇观音,如遇神明。 沧海桑田,唯有林观音始终如一。 阴谋诡计一窍不通,诡谲人心一点不懂。 她单纯却固执,温柔却坚定。 永远一如初见。 林观音走出了枫叶林。 刚走不远,就被人追上了。 如陆瑾所料,只要他不死,与他有关的任何人都会被人纠察,哪怕只是一个无辜路过的女人。 “你见到过陆瑾吗?”他们问林观音。 他们朝她比划着陆瑾的长相,身量,穿着。 林观音静静地听着他们略带威胁的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喂,你到底见没见过?!” 林观音既没点头,也没有摇头,面上更是无一丝波澜,平静的如一面冰冷的镜面。 “算了吧,她好像是个哑巴。”有个人见林观音身形瘦弱,有些不忍,“只是个可怜人,放了吧。” “可怜人?”另一个人冷笑道,“哪个可怜人能跑到武家后山来?这地方可处处都是机关陷阱,老三,我看你被美色迷昏了头吧?” 老三莫名被扣上好色的帽子,有些窘迫,只得闭嘴,不再为林观音说好话。 他们吵吵嚷嚷,林观音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有个人说:“我见过她,她跟陆瑾是一起的。” 这个人正是之前对战陆瑾时侥幸逃走的某个人。 “陆瑾如果没死,她肯定知道他的下落。” 林观音闻言,终于动了动,她抬起头,循声找到了说话的人。 她容貌秀美,言行端方,如同和煦的春风,让人见之,心驰神往。 可这时被她安静地注视着,却徒生寒意,浑身警铃大作。 他既然能成功从陆瑾手里跑出来,自然是很有眼色的。 不对劲,他此时想,很不对劲。 那不是人该有的眼神。 他退后一步,顿时生出了退意。 “嘿,那我岂不是找对人了?”领头的那个家伙,斜眼看了那个被他称作老三的青年,鄙夷又略带调侃地说,“老三,看来是君有意妾无情啊,这是个有主的,没关系,等我把陆瑾杀了,拿了通天箓,我就让你做新郎。” 众人哈哈大笑。 老三脸色通红。 他们对林观音再无怜惜之意,死死捏住她的肩膀,呵斥道:“陆瑾在哪?你说是不说?” 肩膀好像快要被捏碎了,疼痛让林观音忍不住皱起眉头,她垂下头,眉眼低顺,而后微微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这女人就是欠收拾。”他们洋洋得意,“一吓就老实了。” 第131章 林观音说不出来话,他们便让林观音带路。 林观音点了点头,朝着枫叶林的反方向走,越走越远,直至走到山崖边。 他们终于察觉不对劲了。 “陆瑾呢?” 他们如是问道。 林观音继续朝前走,没有回头,可前头是万丈悬崖,她能往哪去呢? “你个臭/婊/子是骗我们的?!”他们恍然大悟。 林观音还是没回头。 “观音,你最初的愿望是什么?”幻境消失前,女娲站在她面前这样问道。 她还是想知道林观音到底有什么愿望。 “我最初没有愿望。”时间很久了,林观音本来以为是自己忘记了自己的愿望,可是回溯女娲记忆中的自己,她肯定了,自己从未向女娲许过愿。 “那你现在有愿望了吗?” “您为什么非要问我的愿望呢?” 女娲答:“因为我不能再插手凡人的事,要做任何事都要遵循人间的规矩。” “什么规矩?” “等价交换。”女娲说,“做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包括许愿。” “有所付出,才能有所得。” “那如果我许了愿,您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女娲笑道:“我要你代替我完成我完成不成的祈求。” “我知道,这事不好做,所以,”女娲顿了顿,许诺道,“我会满足你任何愿望。” 林观音毫不犹豫地说:“我想活下去,和之维一起。” 女娲早有预料,她笑着点了点头,说:“观音,有私心是件好事。” “有了私心,你才会有所牵绊,才会长存于世间。” “观音,”她翻了翻手,林观音浑身便被一团绿光包围,她告诉林观音,“你的愿望生效。” 女娲的身影和声音一样飘得很远,就像古寺里悠远的钟声: “千年万年。” “直到你想结束的那一天。” 林观音走到悬崖边,终于停下来。 那群人想把她抓回来,却怕自己掉下去,于是只能在她几步远,吼她:“你想寻死?!” 林观音转过身,望着他们,轻轻笑了笑,手臂上的花纹越来越烫,抬起手,衣袖滑下来,花纹上的衔尾蛇逐渐变了痕迹,而图案也渐渐呼之欲出,手臂上的青蛇再一次探出头来。 “这女人有问题!”一开始指出她和陆瑾关系的人,跟了一路,肯定地大吼道,“她有问题!快跑!” 她能有什么问题? 众人困惑不解,但见林观音的长发随风飘荡,衣裙也灌进了清风,整个人像是飞扬的蒲公英,即将飘起来,她站在崖边,毫无惧色,甚至诡异地放松,她张开双臂,背对着山崖。 纵身一跃。 跳进了万丈悬崖。 与此同时,天地变色,白色的雷光和金色的灵炁交相辉映,夺走了天光,天昏地暗,在振聋发聩的打击声中,传来一阵在场众人无法忽视的声音。 他们惊恐地跪在地上。 听到了龙啸。 -------------------- 第69章 出世 ===================== 张之维绕着林观音失踪的地方找了一个时辰,在发现后山跑上来“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以后,决定不再原地停留,他决定下山去找林观音。 可他找了好久,没找到林观音,倒是遇到了那只林观音复生以来就黏在她身边的蠢老虎。 蠢老虎朝他吼,张之维虽然受了伤,但不妨碍收拾它,落下金光咒,让蠢老虎趴在地上,蠢老虎倒是出息了,见金光咒压住它让它动弹不得,它便立即跳起来,变成一只巨兽,得抬头望着它,才能看着它的头。 它出息了,还学会了报仇,凶狠地叫了一声,抬起一脚想把张之维踩死。 然后被张之维甩了个正一的五雷咒,电了个外焦里嫩,砰得一下,巨兽在空中又变成了烧焦的小老虎,飞在空中,然后被张之维提住后脖肉,挂在空中,被他嘲讽:“蠢货。” 就算是蠢货也是有尊严的! 何况,它可是神兽! 神兽!!!! 白虎怒了,眼看着又要变大和张之维一决高下,然后被张之维糊了一巴掌,又老实了。 张之维问它:“阿音在哪?” 一开始气势汹汹的小老虎被问到这个人,一下子偃旗息鼓,耳朵都耷拉下来了,它垂着头,很是难过。 “你也不知道她在哪?” 小老虎从他手里稍稍一挣,这回很意外的轻易挣开了,它落到地上,好奇地抬起头,见张之维沉下脸,很是沉默地望着天空,不晓得在想什么。 它想起它答应林观音的事,叼起张之维的衣服就往前面扯。 张之维猜到它要给自己带路,便默默跟在白虎身后,他被白虎带到了枫叶林去,然后遇到了奄奄一息的陆瑾。 陆瑾醒来后,发现林观音不见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想下床找人,结果走不动路,刚一落地,就摔倒了地上,他从屋里,爬到屋外,喊:“林观音!” 他没把林观音喊来,到把张之维喊来了。 张之维见到他狼狈的样子,把他扶起来,陆瑾勉强坐定,便对张之维说:“我找到了林观音,可她好像不见了。” “不见了?”张之维咂摸着几个字。 第132章 张之维面色如常,陆瑾却觉得周身气压莫名很低,他忍着疼,从头到尾,简略地跟张之维说了自己和他分开后的经历,临了羞愧不已地说:“对不住,我没把她安全带回来。” 他跟张之维说:“我没死,她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张师兄,你......” 张之维打断了他的话,只说:“我知道了,你好好养伤。” 他起身只给陆瑾留个一个背影。 陆瑾看着他的背影,张之维向来懒散,向来是慢悠悠地,跟头懒散的心大的狮子一样,这时陆瑾头一次见他站得那样直,从前刻意融于尘世的烟火气因为刀一样笔直的脊梁而烟消云散,露出内里锋锐骇人的模样,陆瑾冒着冷汗,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感笼罩着他。 他忍着恐惧,希望张之维回头:“张师兄。” 张之维转过身,神情平静的问怎么了。 他忽然开不了口。 说不清道不明的本能,那应该是动物般敏锐的东西,阻止他真正想说的话,堵得他无话可说,只能说些无用的安慰话。 “林观音会没事的。” 张之维淡淡的“嗯”了一声,回过头离开了这座枫叶林。 枫叶林是一道结界,常人无法进去,安静如同世外桃源,可林外却纷纷扰扰,是扰人清净的人世间。 张之维一出枫林,遇到了一些人,他们看到张之维,脸色一变,掉头欲跑。 张之维却筑起一道厚厚的墙壁,他们无处可躲,只得颤抖着转过身,面临张之维的讯问。 “跑什么?我找你们还有事呢。”张之维问道,“见过阿音吗?” 林观音是谁? 谁会认识她呢? 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女人,他们平时要是遇见了林观音都懒得瞧她一眼的。 除了张之维,这世上谁会在意林观音? 他们无法回答张之维的问题。 张之维“哦”了一声,淡声道:“看来是没见过。” “那就没用了。” 没用了是什么意思? 他们惊惧不已,然后,就见张之维抬手凭空落下又一道墙,两面墙将他们夹在中心,眨眼间就要往里面挤,身量稍大的人顿时被两阵强力压得血肉模糊,成了人饼,其余几个也吓得高声惊叫,张之维充耳不闻,直到一个人在恐惧之下喊道:“我见过!” 向内挤的两面墙,停了。 生死一线间,他喘了口粗气,重复说道:“我见过。” 张之维将他从中抓出来,他被吊在空中,薄像一张纸,随风飘荡。 张之维问:“你见过?” 他疯狂点头。 张之维等着他说,他却再说不出其他的话,张之维突兀地笑出声。 轻声道:“骗我啊。” 他脸色煞白,然后被利落地捏断了脖子,摔到地上,而后咽了气。 两面墙继续行进,尖叫声渐渐小了,张之维拿手堵住一只耳朵,抱怨道:“好吵。” 他一转眼,瞧见了听到动静跑来观察的异人,有的人看到他就跑,有的则越挫越勇,大叫着,要跟他一决高下,张之维一视同仁,抓住他们先问:“你看见阿音了吗?” “张之维,我不是为了张怀义来的,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你看见阿音了吗?” “张之维,你勾结叛贼,哈,你们天师府是不是早就打算放过张怀义了?” “你看见阿音了吗?” “张之维,我倒要看看你这天下第一是不是徒有虚名。” “你看见阿音了吗?” ...... 没有谁能回答他。 他长长叹了口气,他在这一天受了太多伤,有一些已经在愈合了,而有一些却在溃烂发脓,就如同他那些只能丢掉的脓疮,治不好,只能丢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丢掉太多东西。 可他却没有轻松,他没有如张静清所说,丢掉了,放下了,就可以超脱尘世,就可以出世。 他反而在红尘中沦落地愈来愈深,以至于如今到达无法抽身的地步。 这是春天,冬日里跑到南方过冬的燕子们,又要北上,它们在空中列成一排排,不为地上在尘世中挣扎的人而停留。 张之维望着天,问那些没有灵智的飞燕:“有谁看到阿音了吗?” 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 张之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那一座座高山又要落下来,想把随性恣意的张之维压在山下,让他永远困在原地,永世不得翻身。 这苦难的人间,放不过那些卑微到尘埃里的人,放不过为了抵抗外侮而死在战场的师兄弟,放不过无辜的金陵城,放不过向前一步的张怀义,也放不过林观音这样善良质朴的好姑娘。 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 张之维,你要选哪一边。 我要选哪边? 我能选哪边? 张之维落掌在某个人的头颅上,听到他死前嘶声力竭地诅咒他:“张之维,你不得好死!!!” 张之维手下亡魂无数,此时齐齐聚于武家后山,然而,他们即便有千军万马,聚在一起,怨气冲天,在面对被怨灵包围仍面不改色,甚至在出神的张之维依然不敢上前。 他们尽管死了,脱离生死的束缚,依旧恐惧张之维。 这种恐惧被他们深深刻入灵魂。 第133章 张之维是人,也不是人,准确的来说,他是远超于人的张之维。 名字单拎出来,放在面前就足够这些异人们恐惧。 他们只能嘶吼着,哀哭着,咒骂着,寄希望于张之维自己崩溃。 然而,张之维会难过,会愤怒,会后悔......却唯独不会崩溃。 他是无坚不摧的天下第一。 即便是最痛苦的时候。 扭曲的魂灵们最终一个个烟消云散,什么也留不下来。 后山的人闻风而动,看着张之维大开杀戒,再不敢跑到他面前。 于是,张之维找不到人问林观音在哪了。 他只能自己去找。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他翻过了山,越过了水,却在冰冷的长江水中捧起沾着林观音几分血水的江水。 林观音不是人,她是远超于人的东西。 或许,如张怀义所说,她就是传说中的神明。 她不会死。 就算死了,也会一次又一次地复生。 但她会消失。 消失在张之维面前。 凡夫俗子一睁一闭不过百年岁月,张之维不知道还要再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林观音。 许多年后,压在山下不能翻身的张之维,被磨平了棱角,抹灭了骄傲,还能以林观音喜欢的模样存在吗? 到那时,面目全非的自己又要如何面对依然如故的林观音呢? “阿音呐,人是复杂的,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可你明白。] “我是修行中人,修行本来就是修心,若是心乱了,都搞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还修什么道呢?” [那你会一直明白吗?] 张之维现在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他说:“不会,我现在糊涂得很呢、” 他翻遍了山找不到林观音,便又一次踏入了滚滚的江水中,春日的里江水并未比冬日里温暖一些,他一踏入江水中,粘腻的泥潭便陷了进去,他们抓住了张之维的脚,不愿让他“自甘堕落”,可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张之维的。 他走了一步又一步,便也越陷越深。 他放任那些被他割掉的脓疮张牙舞爪。 于是,那些已经发干变色的碎片又开始闪耀时别样的光辉。 “林观音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 “你要是个人就好了。” “......” “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吗?” “......” “别怕,我在你后面呢,你尽管出手。” “......” “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 “阿音呐,我们之后就卖糖人吧,这样你每天喝药就都有糖吃。” “......” “这天底下哪有一对新人成两次亲的啊?” “......” “你别担心,我会回来接你的。” ...... 林观音永远是无声的。 于是,在记忆里,她的一颦一笑就也是无声的,她像风又像尘,普通的随处可见,安静的不值一提。 张之维以前喜欢她的安静,可是现在却由衷的害怕她的安静。 因为,死也是这样的安静。 “张师兄!”陆瑾终于赶到了。 他被白虎背在背上,一见到张之维往江里走,顾不上身上的伤,忙不迭地往地上滚。 他是爬,也要把张之维拽回来的。 “张师兄,你快回来!” 张之维转过头瞟了他一眼,而后一扬手,掀起了惊涛骇浪,整条江,以他为中心被生生劈成两半,宽阔的河床上,穿过一条无水的隧道。 张之维正走在这条隧道上。 道上留了不少来不及分离的鱼虾,它们躺在干涸的地面上,怎么翻腾也回不到水里去。 暮色降临,月挂柳梢,橙红色的天空繁星隐隐约约,日将近西沉,这漫长的一天总算要宣告结束了。 然而,张之维仍不嫌累,他一声声地喊:“阿音。” “阿音呐。” ...... 阿音。 林观音。 这世上最好,最善良的姑娘到底在哪呢? 他几乎要将这条河也翻遍了。 陆瑾劝他:“张师兄,你快回来吧。” 他说:“林观音不在这里。” 白虎变得很大,它站在河边,默默地望着张之维的背影,看着张之维终于垂下他永远高昂的头颅,放下了手,被他生生撕开的大江大河在他放手以后,又立即自动缝合上,缝合好的江面将江中心的张之维挤在水中。 张之维身形高大,可在辽阔的江水前,人的力量显得那么弱小,他被江水推进浑浊的冷水里,要被绞碎了身体。 冰冷的水和噩梦里的崩腾东流的血江很相似,这种熟悉感竟然让张之维在疲惫的寻觅中获得了难得的安心感。 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 没过眼睛的江水的波浪化作了一座座高山,它们摆在眼前,像是永远无法翻过的五指山。 张之维烦了也累了。 他不想再跟这些东西纠缠。 异人的时代迟早要过去,他早晚是个被时代淘汰的倒霉蛋,还搁这折腾个什么劲儿? 睡吧。 死吧。 第134章 就这样吧。 他闭上眼,心想,现在,至少能睡个好觉。 逐渐暗下来的天,突兀地飘来零星几个的萤火虫,而后越聚越多,它们聚成一个光团,然后飘到江面上,在张之维那里忽然炸开,绽放出绚烂的绿光。 温柔又明亮的荧光搅扰了张之维的好梦。 但他懒得管。 闭着眼,一心要好好睡一觉。 一心寻死的人是喊不醒的。 于是,耳边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龙吟。 江水被生生掀开一层厚厚的皮,张之维被江水浸泡的上半身露了出来。 张之维耳朵都快聋了,他这下是怎么也睡不着了,烦躁地睁开眼,见见是哪方王八蛋非要找死。 然后,意外看到了此生都不曾见过的瑰丽的景色。 林观音背着柔软的月亮,站在龙背上,在明亮又温柔的荧光中朝他伸出了手。 张之维震惊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林观音,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温热的眼泪洗刷了他脸上的冰冷又污浊的江水,他一边流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朝前走。 他在眼前晃了晃手,但又害怕是幻觉,这一晃,林观音就不见了。 于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林观音说不了话,出不了声,为了证明自己是真的,她从龙背上一跃而下,想要跳进江水里,却落到了张之维的怀中。 江面上的水一扫而空,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江水裂开了一道鱼形的口子,他们被崩腾的江水包围着,江水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刹那间,那一座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分崩离析,在张之维眼前粉身碎骨,而阻碍过后,是等待已久的林观音。 林观音抓住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之维,我是阿音。] 张之维一握手,抓住了手心里的字。 入世,出世。 出世,入世。 林观音是他的因果。 他因林观音入世,自然也因她出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啊。 眼中泪还没来得及流尽,张之维却已畅快地大笑起来 林观音疑惑地望着他,却见张之维紧紧牵住她的手,说:“我知道。” 不管,林观音变了多少次,又变成何种模样。 张之维都会是第一个认出她的人。 张之维从怀中掏出那一枚曾经林观音发现过的银簪,他笑着说:“这是给过去的林观音的,也是给如今的林观音的。” “这天底下哪有一对新人成两次亲的啊?” 这话曾是张之维自己说的,可如今他打算反驳这句话。 只要是林观音。 他可以成千次,成万次的亲。 “这是聘礼。”他拿着那枚朴素到寒酸的银簪,原来的那只在金陵城被踩碎了,他只能买了枚相似的,再一次送到林观音手上。 林观音眸光一闪,微微低头,张之维便将手中的银簪轻轻插在林观音浓密的发间。 林观音伸手,小心翼翼地摸到了云鬓里那枚银簪,忍不住笑眯了眼睛。 张之维见她笑,心里也很开心。 这世界很大,辽阔的世界让人的一切都变得那么渺小,但没关系,只要林观音在他身边,无尽的时间就总是短暂,快乐就总是永恒。 这世界虽大,苦难虽多,可有林观音,就不会孤独。 “真常应物,真常得性;常应常静,常清静矣。”他将林观音紧紧抱在怀里,默念着,“如此清净,渐入真道。” 他已入道,从今往后,会和他的林观音一同踏上修行之路。 没有尽头。 “阿音呐,”林观音听他笑着说,“我是来娶你的。” end -------------------- 难以置信,我竟然又写完了一本,我好牛(自吹自擂ing) 大概还有几个番外,交代下后面的事情,更新不定 一些不算后记的胡咧咧: 我写这篇起因是看了音乐剧《聂小倩与宁采臣》想写个人鬼情未了的故事,虽然写出来的东西跟聂小倩八竿子打不着,咳咳,怪我都怪我。反正我一开始就想写个短篇图一乐,开篇就写的很草率,结果后面因为我话痨,越写越多,有一天惊觉自己其实在写长篇,那时候《双人游戏》还在连载,我只能两头写,边哭边圆这文的大纲,但也只有个大纲,啥也没有,完全根据自己颅内小电影来填充故事,电影放到哪写到哪,所以,这文如果有什么地方令你感到不适,或者觉得逻辑上有问题的,不要怀疑,全都怪我。一人之下其实比较冷,我磕的还是北极圈cp也岚,我冷习惯了,挠头.jpg,这文写的还是漫画里才有的老一辈的故事,要按读者说法都是些老头子,看着奇怪,所以开文和填坑我都做好了冷到死的准备,结果大家能给我评论反馈,跟我说很喜欢这本,我真的很开心,超开心,开心地可以绕着操场跑2千米。 颅内只要小电影不放了,我没了图一乐的冲动,随时都会弃坑,让我坚持写下去,并写到完结的全是你们的功劳,每次因为三次元的事情想要弃坑的时候,翻开评论区看到大家非常认真的评论,我都会打鸡血,然后重燃更文的欲望,所以很感谢陪我到现在的大家。 有人一直再问《中二病也要谈恋爱》为什么不更了,我其实在《双人游戏》的后记里已经解释过了,这里最后解释一遍,原因很简单,写不下去了,我不想写了,也不希望别人再催我写,所以我锁了。改编不是乱编,但我一直在胡写,毕竟是同人,写成那个样子不如写原创,而且当时我写了很久,一直没有反馈,我一直觉得因为乱编引得读者的不快,我错了,很长一段时间陷入了自我怀疑,影响了我三次元的生活,我写文就图一乐,如果影响我正常生活,我自然就不会再写了,所以我转头写了《双人游戏》,然后就是《如遇观音》,从此以后,我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写同人,尤其是没有完结的一切尚未成定数的同人绝对绝对不能干扰主线,在原作留白的基础上创作,可以瞎掰,但不能胡说八道,不然,为难自己,引大家不快,也不尊重作者。 第135章 因为原作没完结,很多东西不好展开,所以,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本长篇的一人之下的同人。 之后我会写其他的,可能写同人,也可能写原创。 总之,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希望我们能在下一次相逢时碰巧遇见彼此。 笔芯~ ==================== # 番外 ==================== 第70章 番外一 ======================= 后来张静清常说是龙虎山束缚住了张之维。 他将走时依然为此郁郁寡欢,林观音在他临终看望他时,告诉他,人总得有所牵绊,不然就会像丢了线的风筝,无边无际,四处飘荡。 见此言,张静清总算释然了一点,他被弟子们包围着,看着已经成为的天师的张之维,满足地告诉他,他这头的风筝线断了,得飘到另一头去牵绊已经飘远的孩子们了。 张静清死时全江湖震动,各门各派的人都闻风赶来亲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师,而也正是在这时候张之维真正继承了正一正统的五雷符以及天师府传承千年的天师度,成为新一任的天师。 张静清说的不错,龙虎山于张之维是枷锁,而天师度则是困住他的紧箍咒,此后余生,他只要不解天师度,就无法超脱。 但张之维也没想过非要超脱,张怀义走后,他就是天师的唯一继承人,他心甘情愿地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在龙虎山。 与林观音一起。 林观音不认为这是枷锁,于她而言,心甘情愿的囚笼不是囚笼,而是家园。 女娲在自己最后一个笼子上耗费了多少精力,她就对龙虎山投注了多少精力。 抗日战争结束后又是解放战争。 龙虎山满目凋零,百废待兴,林观音跟着张之维一起,领着龙虎山的弟子,在后山开垦荒地,修筑废弃的道观,有多余的粮食,林观音也常常会跟弟子们一起往山下赈灾。 过了几年,北方初定,龙虎山也彻底安定下来。 弟子们告诉林观音,以后世道就太平了。 林观音生在乱世,长在乱世,还没见过什么叫太平。 于是,张之维带着她去了北平,那是遇惊鸿和夏蝉的故乡。 那些年北平沦陷,民不聊生,各种乱象数不胜数,可林观音很幸运,第一次去北平就是解放后的样子。 道路宽敞,路面干净,那些年尘满面的草芥们穿上了粗陋却整洁的衣物,喜气洋洋,昂首挺胸地走在路上,年轻人们拿着彩旗,欢乐地摇晃着手里的彩旗,喊着:“解放啦,中国人民终于站起来了!” 林观音跟着人潮涌动的方向而去,然后看到了□□。 众人欢欣鼓舞,在□□前,满怀期待地望着前方,林观音和张之维也站在其中,听到那位慈祥的老人对着话筒,向城下北平城,向着全国人民,向着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 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就连林观音也不能置身事外,她也鼓起掌来,加入到包含着欢乐、期待、希望的人们一起鼓掌。 大家面目不同,来历各异,有普通人也有隐世已久的异人,鼓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就像要吐出一口咽了百年的浊气,就像终于可以摆脱那些屈辱的、不甘的岁月。 大家哭着,闹着,却也笑着。 林观音看到了国旗。 鲜艳的红色上点缀着星光,是她难以形容的庄严和敬畏。 国旗慢慢攀升,如同早晨的红日,周而复始,缓缓升起。 林观音看着它随风飘荡的模样,看着那不绝的红,脑海里闪过了许许多多逝去的人。 有周莲,有田野的孩子们,有老实的庄稼汉,有沈兰夫妇,也有那一路上的饥民和灾民,有慈悲的观音像,也有平凡又热闹的金陵城。 石忠、吴大夫、金敏、金成溪、萧茵茵、李青鸾、阿玉、遇惊鸿、夏蝉...... 数不清的人在她眼前一一浮现,林观音逐渐流下泪来。 红旗高挂,太阳终于升起。 礼乐结束后,五十四门礼炮齐响,空气中荡着熟悉的硝烟味,人民眼中却再无惊慌,因为他们知道这一炮响了,他们所眷恋的土地上便再不会响起同样炮火声。 这世间的苦难。 这无尽的战火。 ...... 终于停下来了。 他们也终于得到了新生。 林观音转头向张之维看过去,刚巧张之维转过头笑着看她。 真好啊。 他们同时想。 我们不仅有了家,还有了国。 * 龙虎山后来的弟子们都是听着林观音手里的拨浪鼓长大的。 张之维教人和张静清一个样子,虽然脾气好些,但也是动不动给一掌栽到土里去。 给弟子们幼小的心灵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 林观音就会带着好吃的,摇着拨浪鼓,来哄那些可怜又可爱的小弟子。 她不哄还好,一哄这些小孩子就觉得自己特委屈,聚在一起嗷嗷大哭。 她身边的白虎在这时候就会嫌吵,凶猛地嗷一声,把所有人的眼泪都吓得憋回去,众人抱作一团,涕泗横流,可怜巴巴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让白虎变小,变成玩偶大小,被迫滚到那群小屁孩儿怀里,被他们揉来揉去,丢尽脸面。 第136章 孩子们破涕为笑,林观音便摇起手里的拨浪鼓,哄着他们入睡。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一年又一年。 甲申之乱的阴霾随着世道太平而逐渐散去。 陆瑾又开始四处瞎溜达,有时候会专程跑到龙虎山跟张之维炫耀自己有多收几个好弟子,张之维心态平和地给林观音沏茶。 有天师度的限制,他很多事情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为了磨练脾性,他专程去学了茶道。 喝茶可以简单,泡点干茶叶一口喝干,也可以喝的复杂,就像张之维如今,泡了大半个时辰,也才得了林观音手中一杯。 陆瑾说得口干舌燥,等的心烦意乱,他正要讨茶,就看见张之维问林观音味道如何。 林观音笑着点了点。 “喂,老张,我的呢?” 林观音忽然噗地一下笑出声。 陆瑾懂了,他大骂:“张之维,你个不要脸的。” 张之维挑挑眉,说:“老陆,你脾气也太暴躁了,不利于修行啊。” 陆瑾时常被张之维气的下山,但被气了,过几个月,他又找到可以显摆的,跑来山上主动受气。 像是有什么大病一样。 像陆瑾这样主动拜见张之维的有不少。 林观音时常陪着张之维身边,快把异人圈各门各派的人认全了。 在张之维嘴里,这些人就挑不出一个好人。 幸好,他现在学会修闭口禅,不然一开口,又得得罪一大批人了。 毕竟,他要想说什么,林观音可舍不得拦他。 吕慈和这些人一样,也会上山,但只是极偶尔的时候。 圈里有什么大事要在龙虎山举行,他才会来。 陆瑾因为郑子布的疑案非常讨厌吕慈,而吕慈也很讨厌这位命好的真少爷。 两位大少爷碰到一起,就别想好好相处。 张之维才不管他们打不打架,也只有林观音出手,一一拉住。 张之维见他俩消停下来了,问陆瑾:“喝茶吗?” 陆瑾心想,还喝屁,我都气饱了。 他甩袖就走。 但吕慈倒是留了下来。 这么多年过去,他倒是越来越沉稳了。 张之维问他:“还是麦冬茶?” 吕慈点点头。 张之维便给他沏了一杯。 吕慈接了茶,道了声谢,然后不经意瞟了一眼林观音,像是要从她身上瞧出什么端倪。 可林观音被他看了那么多年,是真的忘了被端木英刻意磨灭的那段记忆。 张之维又问:“专程找我有什么事?” 他可没陆瑾那么无聊,没事就爱来张之维这讨没趣。 吕慈答道:“向你夫人讨个东西。” 林观音疑惑。 吕慈看着林观音,那张被可怖的疤痕裂开的俊秀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得温情,他说:“我有了孩子,已满周岁了,想向你讨个周岁礼物。” 哪有上门,问人家要礼物的? 吕慈可真是够奇怪的。 不过也是,他疯来疯去那么多年,江湖人应该习惯他时不时发神经了。 林观音听到孩子,眸光一亮,她倒不知道吕慈什么时候成的婚,像吕慈这样的人,成婚成的这般悄无声息,对方极可能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江湖上没有半点消息。 她像当年跟着张之维四处卖货一样,仔细问了问吕慈的需求。 吕慈没什么需求,他说,只要是她送的,都行。 这可难倒了林观音。 张之维建议她把自家那只蠢老虎送出去。 把白虎气的一下子变大,想把张之维一脚踩死。 张之维给了它一巴掌,让它老实变小。 它没办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回到自己主人身边,可怜巴巴地看着林观音。 林观音笑着揉了揉它的头,终于有了主意,她送给吕慈一只开了灵智的画眉鸟。 它听得懂人话,甚至会思考,性格温顺,很适合陪伴人。 它开了灵智,寿命也会很长,可以长长久久地与人相伴。 尤其适合被困在一隅,无法脱身的可怜人。 当然,林观音是想不到那么多的。 吕慈收了礼物,道了一声谢,说以后会还礼,就要下山了。 林观音却拉住了他,给了他一整副金器,跟他解释是新婚礼物。 新婚礼物? 张之维在一旁笑道:“收着吧,好歹当年送了我们一辆马车,那个可比这个贵多了。” 吕慈怔愣地看着他们祝福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收了林观音手中的东西,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抱歉,然后仓皇地离开了这里。 林观音和张之维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瞧见了困惑。 张之维看着桌上那杯尚且温热,氤氲着茶香的杯子,把它拿起来,晃了晃,里头的麦冬便也跟着晃了晃,张之维看着已经吕慈已经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悟,而后,在林观音疑惑的目光下将那杯热茶泼洒到地上。 物是人非。 当年刺猬一样的吕家二少当然也变了。 可是,好像也没变。 他的一部分被困留在了那些岁月里。 可是,困住他的除了他自己...... 又能是谁呢? -------------------- 一人五播了!!!!!!! 第137章 我好快乐!!!!!!!!! 不过阿莲好像又被画变了 五季的阿莲是五个模样 孙悟空都没他千变万化 第71章 番外二 ======================= 张灵玉自幼失怙。 是张之维把他这个小麻烦从十佬会的谈判桌上牵下来,收作关门弟子,带回了龙虎山。 张灵玉刚到龙虎山时不过五六岁,还不晓事,陡然从个小流浪儿变成天师之徒,身份转换太快, 他不免有些战战兢兢,平时念书修炼极为刻苦,生怕张之维对他失望。 要是寻常弟子,张之维只会拍一巴掌,让他“想开点”。 可张灵玉长得粉琢玉雕,性如璞玉,朴实坚韧,很像林观音。 手掌都抬起来选角度准备打了,瞧着张灵玉那双眼睛闪闪发光,对他全然信任的模样,他又下不了手了。 打,他不舍得。 骂,他也不舍得。 张灵玉和刚刚做人的林观音一样,说什么信什么,张之维怕把他给教坏了。 索性对张灵玉采取放养的模式。 张灵玉天资过人,作为天师之徒,小小年纪,辈分极高,一上山还被赐姓为张,张灵玉上头的师兄们年纪都大了,继承天师府的可能很低,张之维是什么意思大家一咂摸就明白。 张灵玉颇受龙虎山上下众人的艳羡,一口口小师叔地喊,小小年纪,要是性格油滑点说不定能称霸龙虎山。 可惜,他是个死心眼。 是什么就是什么,眼里只有好坏黑白,容不得一点灰色,恰好他年纪小,几乎是张之维和林观音一手带大的,他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张之维眨眨眼皮就知道。 于是,尊荣的小师叔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年,就被人欺负了。 大家都说他是个告状精,有点什么事总想避着他。 龙虎山人这么多,师兄弟之间难免出现一些摩擦,于是冲突发生了。 小小年纪的张灵玉自然是打不过那些年长的师侄的。 粉琢玉雕的奶娃娃打架输了,不想着那些欺负他的人,坐在门槛上,自我反思。 他想,都是他太弱了,他得再努力一点。 “别想了,就你那破脑袋,想破天也想不出来为什么的。” 张灵玉吓了一跳,转眼一看,就发现门槛另一边坐了个和他同样岁数的女娃娃。 他当即脸色变了,一把把女孩儿拉进屋,关上门,喊道:“夏禾你跑这来干什么,这可是龙虎山。” 夏禾翻了个白眼,甩开他的手,哼了一声,说:“我知道这是龙虎山。” “蠢货,你再喊大点声,就能把天师招来。” 张灵玉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后瞪了她一眼。 他们都是孤儿。 不过,张灵玉是被迫失去了自己家人。 而,夏禾则是主动离开。 张灵玉是朵温室养出来的花,风一吹就散了,要不是夏禾,他估计等不到十佬会出手,就死了。 夏禾自小流浪,脾性古怪,性格狡诈,就算多带一个拖油瓶张灵玉也能过日子。 她此行来劝张灵玉下山的。 “反正龙虎山的人都欺负你,不如跟我下山去。”她拍了拍她擅自认下的小弟,“至少我不会让你挨欺负。” “谁欺负你,我咬谁。” 张灵玉有点无奈,他说:“他们对我都挺好的,你别乱咬人。” 再说龙虎山人那么多,夏禾就一口牙,也咬不过来啊。 夏禾又哼了一声。 她戳了戳张灵玉脸上的淤青,很不高兴地说:“死心眼,你都学会撒谎了。” 张灵玉反正是不会跟她下山去的。 夏禾气急,骂道:“留你在这,也是让人欺负,不如我把你打死得了!” 说着,就要出手。 张灵玉生在异人世家,天资聪颖,要真打架夏禾是打不过的,不过,不知为何,她从来打张灵玉都跟玩似的。 张灵玉抱着头,一边说“别胡闹了”,一边躲。 夏禾满屋子打他,他躲避不得,只能往外跑,然后撞见了笑眯眯的林观音。 张灵玉吓了一跳,愣在当场。 夏禾没来得及反应,也跟着跳到了外头。 林观音笑着跟她摇了摇手。 夏禾拽了拽张灵玉的衣服,低声问,她是谁。 “这是师母,不得无礼。”张灵玉把夏禾的藏到后头,朝林观音说,“师母,她不是故意的,我这就送她下山。” 林观音笑着摇了摇头。 她伸手揉了揉张牙舞爪的夏禾的头,然后在她错愕的眼神中,拿了只笔写在随身的小本子上,写道:[吃饭吗?] 夏禾有点懵。 林观音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糖,送到夏禾手里。 夏禾吃了。 是甜甜的大白兔奶糖。 林观音继续给她看那个本子。 [吃饭吗?] 夏禾点了点头。 林观音带他们来到厨房,给他们两个小孩子,一人煮了一碗面。 吃上热乎饭,林观音这才问张灵玉脸上的伤。 张灵玉说,都是小伤,没关系,并嘱咐林观音千万别跟张之维说。 夏禾闻言,那股气又上来了,她边吃边骂:“蠢货,牛鼻子,死心眼!!!” 第138章 张灵玉被她骂惯了,刀枪不入,夏禾见他如此从容,哼了一声,继而又骂:“负心汉!” 林观音手里的本子当即掉下去了。 张灵玉也被这句话吓得呛住了。 他咳得惊天动地,夏禾洋洋得意。 张灵玉咳完,脸色通红地骂道:“不要胡说八道!” 他也只会这一句了。 夏禾恨铁不成钢。 只是个小娃娃能有多负心汉? 林观音想了想,捡起地上的本子,笑着招来了白虎。 夏禾见到白虎,眼睛一亮,像之前的龙虎山的师兄弟一样,把白虎当玩偶揉来揉去。 白虎被揉了几十年,已经麻了,怎么蹂/躏它都懒得叫一下。 夏禾揉了揉毛茸茸的白虎,心情好了点,问了个傻问题:“龙虎山叫龙虎山是因为有龙有虎吗?” 张灵玉又给呛住了。 夏禾斜他一眼,给了他一脚,骂道:“吃饭这么不容易就别吃了。” 张灵玉苦着脸解释:“不是,这只白虎是师母的,不是龙虎山的。” 龙虎山在林观音上山之前就已经叫龙虎山了。 夏禾“哦”了一声,也不尴尬,继续问林观音:“你有白虎,那你有青龙吗?” [有哦。]林观音无声地回答道。 然后掀开衣袖,露出了手臂上缠着睡懒觉的小蛇。 “这是青龙?”夏禾大跌眼镜。 林观音笑着写:[是啊,不过它还在冬眠,不爱起来呢。] 夏禾难掩失望。 林观音揉了揉她的头,招来些许小鸟,小鸟们叽叽喳喳地飞过来,在低矮的房屋里绕着夏禾转圆圈,夏禾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戳了戳鸟儿的羽毛,轻轻一戳,细嫩的绒毛便陷了进去。 夏禾虽然四处流浪,但毕竟是个女孩子。 她轻轻将飞翔的鸟儿抱在怀里,脸颊轻柔地蹭了蹭鸟儿,露出可爱的表情。 张灵玉看到她这个模样,忍不住露出笑容。 林观音看到,便写:[你喜欢她?] 张灵玉脸腾地一下就红了,连忙说没有。 夏禾问没有什么? 张灵玉什么也不敢说,只有脸憋得通红。 林观音添油加醋:[你师父就是这么看我的。] “师母。”张灵玉憋了半天终于出声。 林观音歪了歪头。 “您别说了。” 林观音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她将手指在唇前点了点,无声地跟张灵玉承诺道:[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林观音哄孩子很有一套,就算是警惕心极强的夏禾,也最终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攀在林观音的脖子上,缩在她温暖的怀抱里,难得安心地在他人的怀抱之中安眠。 张灵玉自己给自己擦药,擦完发现夏禾睡着了,愣了愣。 林观音朝他摇了摇手,写道:[没关系,让她在这里呆着吧。] “师母。” [我不会跟你师父说的。] “不用你跟我说,”张之维礼貌地敲了敲门,从外头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张灵玉吓得一激灵,从床上跳下来,听张之维说,“我已经知道了。” 张之维和林观音在一起几十年,彼此之间都十分熟悉,林观音对待龙虎山的弟子向来十分纵容,无论谁犯了什么事,有了什么秘密,她都会藏着掖着,跟谁都说会保密的,但是吧,防不住耳聪目明的张之维。 他把吓到地上的张灵玉提溜到床上,然后坐到林观音身后,半抱着她,瞧着林观音怀里的夏禾,半晌,说:“这孩子不能留下来。” 林观音转过头,疑惑不已。 “她跟夏蝉一样是天生异人,”张之维顿了顿,又道,“不过她要麻烦很多。” “她嘛,在龙虎山留不下去,龙虎山也留不住她。” 她背弃亲人,四处流浪,多半是不得已而为之。 她哪也呆不住,只能颠沛流离,永远不得安宁。 林观音懂了,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夏禾,夏禾不知梦到什么,嘴里喃喃着“妈妈”。 “灵玉,明天一早你就送她下山吧。” 张灵玉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林观音和张灵玉一起将夏禾送下了山。 夏禾瞧着林观音温和慈祥的模样,心里终于偷偷松了口气,并且十分惋惜地跟张灵玉说:“要是龙虎山都是你师母这样的人就好了。” 张灵玉无奈:“都跟你说了,山上的师兄弟人都很好。” “你别总把人想的那么坏。” 夏禾哼了一声,懒得跟温室里长大的张灵玉扯皮。 林观音在她走时,拉住她,写道:[灵玉虽然不能下山,但你可以经常上山。] 夏禾愣了愣,然后看着林观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龙虎山可以是灵玉的家,也可以成为你的家。] “我可以吗?”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道。 林观音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写:[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夏禾缓缓伸出手,然后紧紧环抱住林观音,最后在她怀中悄悄点了点头。 -------------------- 第72章 番外三 ======================= 林观音寄居的身体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即便魂体已几近神明,但肉/体还是会衰败。 她会老,自然就会死。 第139章 她将死时,天有异象,惊动了整个异人圈。 公司甚至派人来了龙虎山。 除了极少的几个知情者,当今的异人圈几乎没有知道林观音究竟是什么。 然而,公司的人刚走到龙虎山前,就被劝退了。 公司只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会不会引起动乱。 然而,龙虎山的弟子各个垂头丧气,悲不自生,一问才知,原是天师之妻,林观音要去世了。 林观音要死,当然不是忽然的事。 在很早之前,在林观音的身体开始和张之维一同衰老之时,她就料到了今天。 张之维也是。 其他的弟子还好,可是,张灵玉还小,显然不能接受,林观音即将死亡的事实。 他眼眶通红,望着房里,虚弱地躺靠在床边的林观音,无声地流泪。 林观音还是像以前那样朝他笑,她招招手,让张灵玉进来,当着张之维的面,在他手心里偷偷写:[怎么啦?又跟夏禾吵架了?] 张灵玉摇了摇头。 [那是谁又欺负你了呢?] 张灵玉还是摇了摇了头。 林观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哭成这样呢?] 张灵玉声音沙哑,哽咽着说:“师母,你要死了吗?” 林观音愣了愣,而后看着床边冷着脸的张之维,叹了口气,她有点无可奈何又十分心疼眼前的两个人,她歪了歪头,温顺的如同安静的画眉鸟,十分温柔,她眼里闪着晶莹的光,在张灵玉手心里写:[是啊,我要死了。] 张灵玉一怔,眼泪如同洪水一般,冲垮了河堤,簌簌地流个不停,温热的泪珠落在林观音手里,就像雨一样。 林观音倾身抱了抱哭的不行的张灵玉,张灵玉落到她温暖的怀抱里,又想到自己不久就将失去这样温暖的怀抱,终于哭出了声,他一开始是呜咽,然后声音慢慢变大,到后头已是嚎啕。 林观音安静地抱着他,安抚这位自幼失怙,如今又要失去师母的孩子。 直到他停下来。 张灵玉在她怀里抽噎,看着林观音在他手心里写:[我走了以后照顾好你师父呀。] [多陪陪他,]林观音写,[不要让他太孤单,不然他会难过的。] 张灵玉用力点了点头。 林观音满意地笑了笑,看着张灵玉身后一直站着的张之维,又写:[好了,让我跟你师父说说话吧。] 张灵玉转过头,看见张之维,擦了擦眼泪,退出了房间。 张之维便走了上来,坐到床前,习惯性地掖了掖林观音的被子,林观音抓住了他的手,张之维便停了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他们在一起很多年,即便知道林观音迟早有这一天,但在一起的时间一长,就忘了还需要再次经历了别离这件事。 林观音在他手心里写:[你别难过。] 张之维抓住她的手,沉默良久,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像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但他自己已经千疮百孔,即便面前是林观音,他也很难抽得出心思伪装自己。 他摇了摇头,终究是放弃那些假话,老实地说:“没办法,肯定是很难过的。” 林观音抓住他的手,将其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脸颊边,那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张之维苦笑道:“现在是很难过,以后,我努努力不让自己这么难过。” 他看着眼前即将死去的林观音,小心翼翼将她搂在怀里,林观音缩在他的肩窝里,看不到张之维的表情,只听得到他低沉的声音。 他问她:“你会回来的,对吗?” 林观音肯定地点点头。 她已向女娲许过愿,千年万年,都会和张之维一起活着。 张之维了然,又问:“你替她完成了那么多祈求,那你可不可以完成我的祈求呢?” 林观音愣了愣。 她从没想过张之维这样厉害的人会向她许愿。 她从张之维怀里退出来,问他想要许什么愿望。 只要是张之维的愿望,她会竭尽所能。 张之维却说:“我要你早点回来。” 林观音瞪大眼睛。 张之维便再说了一次:“早点回来,可以吗?” 林观音怔然,而后莫名滚下泪来,温热的泪水雨一般地落下,她看着张之维,愧疚、心疼又饱含着歉意,张之维温柔地擦了擦她眼边的泪水,承诺道:“我会等你,所以,请你早点回来。” 林观音用力点了点头。 张之维又说:“可是阿音呐,我也很担心等不到你,所以,我如果等不到你,该怎么办呢?” 林观音一笔一划地在他手心里写:[我会去找你。]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张之维眨了眨眼,沉默地牵住了林观音的手,和林观音确定道:“说好了?” [说好了。] 龙虎山的天空上,忽现百鸟朝凤之境,传说中的凤凰翱翔于天际之间,在热烈的火光中,发出悲鸣。 而与此同时,林观音也渐渐在张之维的怀中,慢慢闭上了眼睛。 张之维抱着她从天黑坐到第二天天明,也没等到她睁开眼睛。 直到,隐居山中已久的田晋中出来劝他:“师兄,阿音去世了,你别太难过了。” 张之维抱着林观音已经冰冷的尸体,头挨着头,热泪在这时才滚落下来,泪水顺着林观音的脸上流下来,最终坠落到他们相牵的手上。 第140章 张之维终于开了口。 他说:“我知道了。” * 林观音死后并没有藏到龙虎山。 林观音借用的是别人的躯体,她死后,张之维便亲自把她还给她真正的家乡。 几十年过去,偏僻的村庄依旧偏僻,鲜有人烟。 她的名字张之维不知道,便只能立下无字碑。 张灵玉跟了一路,不解,他为什么不写林观音的名字。 张之维答道:“她不是你师母。” 张灵玉眼眶一红,头一次顶撞张之维,他质问张之维:“师母生前还是林观音,怎么死后就不是了?!” 张之维叹了口气,他望着他,说了一句在张灵玉耳里非常疯癫的话。 他说:“你师母不会死。” “她会长存于世,”张之维站起来,轻轻拍了拍张灵玉的头,“和我一起。” “我只要等她,她就会回来。” “师父......” “回去吧。”张之维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里,他疲惫不已,“我累了。” 没有林观音在身边。 时光陡然间变得异常漫长。 张之维在山上说话做事,总觉得林观音会出现在眼前,安静地陪伴在他身边,可他一次次将龙虎山翻遍了,也找不到林观音的身影,每到这时候,他都会觉得非常的孤独。 他望着柔软的月亮,忍不住催促林观音。 时间越长,他越迫切,可林观音越不回来,他就越难过。 江湖又出了大乱子,张怀义重出江湖,杀掉了一大批追寻奇技的顶级高手,十佬会座谈,邀请了他,问他有什么要说的,张之维仰靠在椅子上,拒绝发言。 “老天师......” “我能说点什么?这天师府的逆徒死的好?”张之维感觉十分无趣,他问他们,“知道我不会说这种话,还问我干什么?” 他懒得再跟他们虚以委蛇,他忽然站起来,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道:“很多年前,我就说过,张怀义不叛天师府,那他就是我天师府的人,我们抓他如何给你们交代是我们的事,没人管得了,而如今张怀义既已叛出天师府,不是天师府的人,那他就只是张怀义,他干什么,与我,与天师府无关。” “不要再来烦我。” 他离开了十佬会,当即又派人寻找张怀义的后人,然后找到了张楚岚。 然而,张楚岚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像他先辈那样卷入异人的风波。 普通人啊,张之维想,最好是普通人。 但事实证明他不是。 张之维为了保他,花了大力气,办了罗天大醮。 为的就是像当年张静清想对张怀义做的那样,直接传承天师度,成为天师。 然而,张楚岚这个家伙和他爷爷如出一辙的心眼多。 非不受。 张楚岚小心翼翼地问他:“传了天师度以后,您会怎么样?” 当然会死。 张之维没回答他,气得把他拍了出去。 张楚岚于废墟之中,肯定道:“师爷你会死,对吗?” 张之维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疲惫又无奈地说:“很多年前,我师父告诉我,天师度于我而言是枷锁。” “我以前觉得不是,可现在又觉得确实如此。” 张之维抬头望着天,见天际边温柔的月色,想起了逝去多年的爱人,长长叹了口气:“你若接了天师之位,我才能有机会找她。” 张楚岚困惑不解。 张之维看着他的神色,又叹了一口气:“你不明白。” 这世上,或许只有张怀义明白。 可他死了。 和林观音一样,死了好多年了。 哎,张之维想,真是难过啊。 而更加难过的是,田晋中也死了。 张之维终于还是出了山。 大闹龙虎山的全性众人,被他一一收拾,他杀人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负罪感,而随着他年纪渐长,杀过人后,连魂魄都无法长存,那些年,疯狂嘶吼着、恐惧着的魂灵,在肉身陨灭的那一刻,也一同消失殆尽。 连哀鸣也不曾发出。 张之维又一次下了山。 他已许多年,没有再下山。 他下山,是为了杀全性的龚庆。 当然,任何挡在他面前的人都得死。 除了......张灵玉。 他羞愧又固执地挡在全性中人的身前。 这个死心眼的孩子,自己把自己活在逼仄的困境里。 张之维看到他背后的夏禾,沉默良久,没再出手,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道:“灵玉,这是你自己选的。” “你好自为之。” 张灵玉忙喊住他:“师父!” 张之维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张灵玉本想上前,可又退了一步。 林观音死后,他总是想不明白张之维在想什么。 他知道田晋中是被全性的人杀的,他明明知道,可还为了一己私情去救夏禾。 此乃不忠不孝不义之为,他不耻自己的作为。 可......夏禾不能不救。 他永远不会放弃夏禾,就如同夏禾永远要拽住他一样。 但龙虎山是他永远眷恋的地方,是他年少失怙后唯一的家。 他不想无家可归。 他小心翼翼地问张之维:“师父,我还能回去吗?” 第141章 张之维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望了望天,然后转回头,只留给张灵玉一个背影,一句话也没有说。 夏禾在他身后,紧紧攥住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张之维大开杀戒,惊动江湖,同样震动了公司。 公司是在和平年代建起来了,公司里好多人从来没有见过江湖真正厮杀该有的模样,以至于见到张之维出手,又惊又怒。 张之维倒是坦然。 人杀了就杀了,不要指望他会愧疚。 他坐在公司的车上,看着他们尝试跟他点什么,又不敢不说的样子,让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还是没人敢说什么。 他们不敢说,张之维也懒得再问。 他反正是任凭处置。 可谁敢处置他? 谁又能处置他? 吕慈激烈地驳斥了那些所谓要处置他的意见。 他嘲道:“你们在说些什么?这可是张之维!” “就算是张之维也不行,”赵方旭是公司里唯一敢说话的,他看着张之维,说,“天师,时代已经变了,您不能再随心意办事,现在是法治社会,做任何事都有规矩。” 张之维笑着说:“您说的对,所以,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置。” 张之维态度良好,无论是十佬会的人,还是公司都哑了。 张之维见他们暗流涌动,也不在意,他仰靠在沙发椅上觉得有点困,但在这里睡着,好像不太礼貌,他便只能睁眼睛,越过争执的众人,无聊地望向窗外。 而就在此时,天生异象。 晴朗无云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一会儿的功夫乌云密布,乌云被狂风吹到一起,激烈地撞到一起,撞出一道又一道明雷,轰隆隆的雷鸣声,引得天地震动。 房间里的众人都为这巨大的动静震惊。 他们立即歇了声。 其中反应最大的是关石花。 她是萨满出身,感受自然生灵,自是在场所有人里最明白即将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的人。 她浑身冒着冷汗,跳到地上,双手合十,嘴里不晓得念叨着什么东西。 张之维倒是一改随意颓唐的模样,他眼里闪着夺目的光芒,从椅子上站起来,越过众人,一手拍掉了眼前碍事的落地窗,拍出清脆的碎音,他望着那片他看了多年的天,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高楼一跃而下。 陆瑾上次见张之维发疯还是建国前,在武家的时候。 他忽然醍醐灌顶,猛地站起来,心道,难道是林观音? 可是,林观音确确实实死了啊。 他又不明白了。 吕慈倒是明白一点,他心里想,最终这世上超脱的只有张之维和林观音二人而已。 张之维一跳下高楼,就被远方呼啸而来的巨龙架住了身躯。 他在巨龙的脊背上,飞在了天际边,彻彻底底地远离尘世之外,那一片片乌云近在眼前,剧烈涌动的风吹刮着他的衣物,他像是快要飞起来一样。 张之维毫不在意这些,他满怀着期待和欣喜,一步又一步走在龙背上,每走一步,他身上的属于岁月的痕迹越淡,他从云雾中走来,从老年逐渐步入青年。 走到最后,变成了第一次下山时的模样。 那也是和林观音初见的模样。 他在云雾尽头,看到了等待已久的林观音。 林观音周身飘散着淡蓝色的光芒,整个人飘着,落不到地,身体也是半透明的模样,衣衫破旧,打扮却十分艳丽,云鬓里却插着一枚朴素的银簪,她脸上挂着恬淡的笑,那是一张清丽的脸。 是林观音本来的模样。 张之维耐心地等待了好多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等待着这么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疲惫至极,可一见到林观音,那些难过、孤独、后悔、恐惧......通通烟消云散。 “之维,”林观音第一次出口发声,声音是张之维想象中的温婉动人,她说,“我是阿音。” “我知道,”张之维笑着说,他又问,“阿音呐,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啊?” 林观音也笑着回道:“好啊。” 她本就是为了他而来。 林观音开始跑起来,她一边跑,身上的痕迹越重,淡蓝色的光芒远去,半透明的身体逐渐变成实体。 她真正从鬼逐渐变成了人。 然后扑到张之维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开心地告诉张之维:“我找到你啦!” -------------------- 第73章 番外四 ======================= 比张之维大开杀戒的事,更恐怖的是张之维成仙。 而且一成还是一对。 当年轻的张之维牵着林观音回到十佬会时,众人皆惊。 这实在是太超过人的想象范围了。 但张之维还是态度良好,林观音态度比他更好。 众人不说话,林观音便主动提议,他俩回到龙虎山,在选出下届天师之前不会再下山。 赵方旭不愧是公司的董事,无论政治敏锐度还是反应能力都是顶级的。 他本来就拿张之维无可奈何,所想不过是将张之维这只雄狮困于龙虎山成为困兽。 既然如今,林观音先开了口,那就赶紧顺势而为。 本来争执不下的处置,就这么定了下来。 第142章 林观音和张之维再一次回到了龙虎山。 刚一回山,张灵玉找上门来,说是要谢罪。 张之维不用他谢罪,公开表示将他逐出师门。 张灵玉不可置信,但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没脸跟张之维求情。 林观音在两人僵持不下时,蹲在张灵玉身边,悄悄告诉他:“你以后上不了山,可以偷偷上山来看我们。” 谁也不敢发现。 张灵玉没认出林观音来,他瞧着眼前比夏禾还要小的少女,愣了愣,迟疑地问道:“你是?” 林观音笑着歪了歪头,招来白虎。 白虎自林观音死后就再没出现过,它是林观音的神兽,除了林观音谁又能驱使白虎? 张灵玉虽然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但不妨碍他聪明。 况且江湖里早就有了风声。 张灵玉当即哭了,他一把抱住林观音,哭着喊:“师母,你总算回来了!” 林观音有点迟疑地抱住他,疑惑地看着表演完,老神在在躺在椅子上喝茶的张之维。 张之维低声跟她说:“这孩子死心眼,我想着吓一吓会不会灵活些。” 不过好像吓过头了。 张之维觉得是林观音和他以前太溺爱孩子了,导致这孩子死心眼不说,还有点经不起风吹雨打。 太过单纯了。 张之维感叹道:“修行,张怀义不如我,教徒,我不如张怀义啊。” 他这话说的声音有点大,不止林观音听到了,张灵玉也听到了。 “死心眼”的张灵玉前脚被师父逐出师门,后脚又被师父嫌弃没张楚岚聪明,大受打击。 他不哭了,擦擦眼泪,落寞地站了起来,背过身,跟张之维他们说再见。 林观音听着他说什么对不起师父啊,辜负师恩之类的,举起手,问了一个她复生以后就很感兴趣的问题。 “夏禾在哪呀?” 张之维嗤笑了一声,把茶杯放下了。 张灵玉一顿,脸顿时红了。 那一堆文绉绉的不知从哪学来的话,停了。 气氛好像有点尴尬。 林观音收回了手,心想,自己说错什么了吗? 她去世太早了,那时候张灵玉不过十一二岁,夏禾也同样是这个年纪。 她死后,夏禾就再不上山了。 她不上山,张灵玉常常找不到她。 后来那一场意外之后,再见,夏禾就已经成了全性的刮骨刀。 变化之快,就连张灵玉尚且反应不过来,遑论死去多年,什么也不知道的林观音。 不过,除了生死皆无大事,林观音从乱世走来,很看得开,她问张灵玉:“那你现在还喜欢她吗?” 不用他回答。 大嘴巴张之维抢答了。 他调侃道:“我们家灵玉可喜欢人家的很呢。” “违背师命,都要护着她。” “师父!” “怎么?”张之维斜他一眼,反问道,“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了?” 许是林观音回来了,当年张扬的张之维便也跟着回来了。 以前他懒得管也懒得说的东西,又开始被他说个不停。 他说一句,张灵玉低一下头,低到后面已经不能再低了。 就算是兔子逼急了还急眼,更何况张灵玉已经有了几次顶撞张之维的经验。 他问张之维:“那你不喜欢师母吗?” 张之维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啊。” 张灵玉被他的坦荡都弄愣住了。 张之维嘬了口茶,继续说:“我37年的时候就喜欢你师母,一直到现在多少年了?” 他还没算清楚,林观音笑着告诉他:“是78年。” 张之维便也笑:“是78年。” “灵玉,你敢喜欢,就得敢认,”张之维放下茶杯,神色终于正经了,“你做什么我不管,要选择什么也是你的自由,可是你得明白一点,做什么要随心,更要无愧于心。” “修行一途,没有心障,才能走的轻松。” 张灵玉怔了怔,而后认真点了点头。 他最终还是下了山。 如今甲申之乱再起,张之维本意一是为了让他避祸,二也是为了让他下山入世磨练心性,就像他当年一样。 可惜,张灵玉太年轻也太单纯,困于自省的窠臼之中,没有了悟张之维真正的意思。 不过,他不明白,张之维和林观音也不会主动点醒他。 他此前的人生,因为张之维和林观音过的太过顺利,然而他毕竟不是陆瑾,可以光明磊落,问心无愧一辈子,光一个阴五雷就让他耿耿于怀那么多年,这孩子,总的来说,就是欠一顿又一顿的社会毒打。 林观音看着张灵玉落寞的背影,偷偷问张之维:“真不给他点盘缠?” 张之维甩了甩衣袖,哼了一声,回道:“给什么盘缠,他又不是下山做生意的。” 林观音笑着看他,再次确认了一遍:“灵玉,你真忍心不管了?” 张之维其实比林观音还要溺爱张灵玉。 是打也打不得。 骂也骂不得。 自己实在是教不了张灵玉,才期待能来顿他看不着的社会毒打好好锻炼锻炼张灵玉。 但要他完全不管张灵玉,任他风吹雨打,也肯定不行。 这孩子,太老实,也太正直。 第143章 坑蒙拐骗是一个也不会。 下了山,估摸着得饿死。 张之维当然不会完全不管张灵玉。 他管不了自家孩子,就丢给别人管。 林观音问是谁。 他说是张怀义的孙子,张楚岚。 林观音吃惊地瞪大眼睛,然后听张之维不要脸且非常理所当然地说:“我当年下山的盘缠是怀义给的,我徒儿下山的用度自然该他的孙子包了。” 林观音服气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 林观音死得早,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这种东西。 有一回,看见龙虎山的弟子使,问他们,他们告诉她,这是手机,是高科技,在上面可以足不出门知天下事。 这么神奇? 林观音于是问张之维有没有手机。 张之维有是有,但他不爱用,林观音要,他就爽快地把手机给了林观音。 一失足成千古恨。 这是张之维近来干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林观音一拿到手机,和广大网瘾少女一样沉迷网络。 各大网站博主的视频刷了个遍,顺便找到了民国时期遗留的一些戏曲名家的影像。 每天看的津津有味,连张之维的茶也喝得很敷衍。 大晚上的也不睡觉,她无师自通摸到了异人圈的网络平台,知道了罗天大醮,还知道了唐门如今的事,尤其是知道了张楚岚这么个有趣的小家伙。 网络上关于张楚岚的众说纷纭。 林观音自然也来了兴趣,她问睡在一旁的张之维,张楚岚如何。 张之维睁开眼,拿过林观音手里的手机,上下翻了翻,回道:“这孩子虽然心眼多,但心肠还是很不错的。” 林观音懂了。 她把手机拿过来,在张之维催促睡觉的声音里,注册了个知乎账号,她不会起网名,网名就是真名,她顶着林观音这三个字,跑到“如何看待莲花挑了妙兴”这个问题下回答“之维说这是个好孩子。” 之维? 那不就是张之维? 大晚上的,林观音不睡,广大熬夜玩手机的青年同志们自然也不睡,他们秒回林观音,说她打哪来的,在这胡说八道。 林观音看到回复,还挺开心,但又看说她胡说八道,她倒不会生气,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我是林观音。” “我没有胡说八道。” 林观音是谁? 林观音到底是谁啊? 如今冲浪的年轻人哪个知道去世已久的天师之妻。 但是他们不知道,不代表他们长辈不知道。 第二天回家一问长辈,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张之维,自然就只有一个林观音。 我靠,天师之妻死而复生! 不止呢。 张之维和林观音一同修炼成仙了。 头一晚上质疑林观音的人,第二天一早立即在下面回复:“夫人,我错了,给您拜拜。” 紧接着后面的人说类似拜见的话。 网络是个好东西,足不出户就能拜见远在龙虎山的林观音。 林观音回复下面排起长楼,要么是来围观的,要么就是来拜拜求保佑的,要么就是问张楚岚和张灵玉的。 然而,林观音没办法再回复了,张之维因为她连着几天熬夜玩手机,第二天就彻底没收了手机。 过了几天,那位牧由找上门来,名义上是找他下棋,实际上也是在谈十佬会的事。 林观音不管那些,她蹲在一旁,认真地看着棋局,牧由见状,劝道:“夫人,你别看了,路都堵死了。” 林观音便去看张之维。 张之维哼了一声,道:“行啊你,开会的时候打算废我,现在又跑来让我一把都开不了张。” “跟我有仇是吧?” 牧由咳了咳,说:“没,我就过来给您解解闷。” 他用的着牧由解闷? 多半是要跟他说江湖上的破事。 林观音见他们有事要谈,就先走了,一走路上遇到了她看着长大的弟子荣山。 看到她,他笑嘻嘻地跟林观音说:“师母,灵玉回来了。” 林观音眼睛一亮,当即就走,却被他拉住,他表情有点奇怪,林观音问他怎么了,他便又说:“那个张楚岚也跟着来了。” 张楚岚啊。 她最近真是经常听到这个名字。 荣山赶着告诉张之维就先走了,林观音便先行下山去找张灵玉。 张灵玉跟在张楚岚身后,脸色通红,还在纠结自己就这么上山是不是太不要脸了。 张楚岚已经懒得劝他了。 他就问张灵玉:“你就说想不想去吧?” 张灵玉当然想。 “想去就去,”张楚岚推了推那副随便捡来装逼的眼镜,道,“反正谁敢看见?” “先说好,我什么也不知道。” 冯宝宝在一旁,夸张地哟了一声,说:“张灵玉脑壳不得行,脸皮也薄得很哦。” “打滚还要脸,那不得行哦。” 张灵玉脸憋得更红了。 林观音大老远就瞧见张灵玉了,她招招手,把白虎喊来,白虎立即变大,在张楚岚惊恐的眼神下叼走了兀自纠结的张灵玉。 “卧槽,”张楚岚难以置信,“这是哪位牛人呐?” 林观音笑着走到了他面前,不顾头上挣扎着的张灵玉,非常友好地跟张楚岚打招呼:“你好,我是林观音。” 第144章 张之维的事情公司都跟他说过了。 他自然知道林观音是谁,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同样几近成仙的冯宝宝,悄悄将她藏到身后,转而挂上笑脸,喜气洋洋地说:“师母好!” 他理了理衣衫,打算跟林观音磕一个。 林观音把他提起来说不用了,她指了指远山外的小亭,说:“你是来找之维的吧?我带你过去。” 欸,那敢情好。 张楚岚给点颜色就敢开染坊,就坡下驴,一波夸赞就上来:“师母你人真好,哎呀,我看了这么多人,就师母您最温柔了。” 龙虎山弟子虽多,可没有一个有张楚岚嘴这么甜的。 林观音被他夸得很开心,心想,之维说的不错,这真是个好孩子。 张之维等到张楚岚时,一眼瞧见了主动被拐走的林观音,他沉着脸,心道,好个鬼小子,拐人拐到我头上了是吧? 林观音笑着朝他招手,白虎嘴里的张灵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张之维眼不见心不烦,让林观音把张灵玉给拉走。 林观音歪了歪头,问:“真不见?” “不见!” “哦,”林观音转身看到垂头丧气的张灵玉,说,“那好吧。” 张灵玉于是又被白虎给带走了。 林观音也跟着走了。 张之维喊:“你走什么?” 林观音瞟了他一眼,想了想,认真地说:“你什么时候见孩子,我再什么时候回来吧。” 张之维:“......” 张楚岚:“......” 张楚岚心道,我是不是不该在这里啊? 张之维看着林观音走了,气不打一处来,瞧着张楚岚,那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张楚岚如芒刺背,尴尬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师爷!” 他说:“我可想死你了。” 恶心。 可张楚岚不嫌恶心,他继续说:“小孙孙我这有好几车的话想跟您唠唠呢。” 滚。 张之维抬手让他打住,他让张楚岚坐下,而后说:“把你那些废话收回去,捞点干货。” 而另一边被张之维赶走的张灵玉像小时候一样,垂头丧气地开始自我反思。 他问林观音:“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啊?” 林观音说:“不会的。” “那师父为什么不见我啊?” 林观音回答道:“因为你和楚岚不能一起上来。” 她说:“他不能在明面上见你。” 张灵玉若有所思。 “不过,”林观音笑着说,“你可以偷偷来见我们。” 她揉了揉张灵玉的脑袋,笑容温柔:“灵玉,我可很想你呢,你跟我说说下山以后都见到什么事儿了吧。” 他们这厢说了一通,张之维那边也说完旧事了。 林观音其实没跑远就在庭外不远处的山林里,白虎在下头蹲着,他们俩就在树上坐着。 张之维一打眼就能瞧见白虎,自然就能猜到林观音在哪。 张楚岚劝他:“师爷,我好容易才把小师叔劝来的,您好歹见见呐。” “我知道他是个夯货,您说啥他信啥,怎么劝都不听,”张楚岚说,“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吧。” 张之维哼了一声:“别跟我提他。” 他恨铁不成钢:“他跟你师母一个性子,可远没有你师母机灵懂变通。” 可愁死他了。 他想着林观音刚刚掉头就走,心里气得很,道:“都是你师母太惯着他了。” 林观音知道这是在说她呢,她笑了笑,在树上回道:“可你也很惯着啊。” 欸? 张楚岚抬起头,看到了树上的林观音。 她身边的张灵玉早跑没影了,就留下她在树上坐着,她穿着古裳,还是以前那条典雅的衣裙,头上的云鬓里插着一枚银簪,笑容恬淡,容貌清丽,举止端庄,阳光透过繁多的树叶筛下来些许光斑,照到她身上,她融于明亮的阳光中却温柔的像一轮清冷的月。 张楚岚不由得看呆了,心里闪过的是冯宝宝潇洒若风的模样。 张之维问她:“我人已经到这了,你可以回来了吧?” 林观音点点头。 她毫不犹豫地从树上跳下里,像一片随风摇摆的叶,然后在张之维怀中叶落归根。 张之维抱着她,环顾四周,哎呀一声,头疼的很。 林观音在他耳边悄悄说:“没关系,我把他带回来。” 说着,正在树上藏着的张灵玉被林间的鸟儿一拥而起踹到树下,脸着地,摔到了张之维和林观音面前。 张灵玉吃了个狗啃泥,吐了嘴里的土,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一抬头就能看见张之维和林观音,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师父,师母。” 林观音鼓励地看着他。 张楚岚则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们三人。 张灵玉终于还是鼓起了些许勇气,可是勇气不多,只够他猛地站起来,然后一把把张之维和林观音一起抱住。 张之维一呆,林观音倒是很开心地把他们两个人环抱起来。 她说:“要常常回来看我们呀。” 张灵玉认真地点点头,然后松开了怀抱,红着脸对着张之维和林观音大声承诺道:“我会常来看你们的!” 第145章 然后,转头就跑。 张楚岚心想,哎呀,你跑什么啊? 张之维哼了一声,别过头,说:“我才不见这个蠢货!” 张楚岚下山时,张之维没去送,林观音去了。 她跟张楚岚说:“灵玉真是麻烦你啦。” “不麻烦,”张楚岚笑着说,“小师叔在山下也帮了我不少忙呢!” 张楚岚搓搓手,问林观音:“师母,你有微信吗,我加个你微信呗,有事常联系啊。” 林观音没有微信,她现在连手机也没有。 她惋惜地说:“之维说我沉迷网络,把手机给我收了。” 欸? “不过,你要想联系我很简单,”林观音招来一只鸟儿,送到张楚岚手里,“你对着它说话,你说什么我都能听到。” 张楚岚收到鸟儿,说了一声谢谢。 林观音拍了拍他的肩,说:“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联系我们,不要自己一个人承担。” “我和之维总是在的。” 张楚岚愣了愣。 林观音笑道:“你既然叫之维一声师爷,那龙虎山也该是你的归处。” “楚岚,你是个好孩子,可不要让自己吃苦啊。” 张楚岚心里忽地一酸,他苦笑着说:“师爷说的不错,师母你啊就是太惯着孩子了。” 等在山外的冯宝宝这时候跑过来,问张楚岚:“可以走了不?” 张楚岚说可以了。 林观音却盯着冯宝宝看,过了好久,她说一句令张楚岚骇然的话:“这位小姑娘的父亲好像跟我许过愿。” 冯宝宝闻言,问她:“你认识我老汉儿?” “宝儿姐!” 张楚岚把冯宝宝拦在身后,冯宝宝却压着他的肩,抻着头,又问了一遍:“你认识我老汉儿?” 林观音点点头,笑道:“应该是认识的。” “我老汉儿是无根生吗?” “宝儿姐!!!”张楚岚脸色一变,厉声喝止了冯宝宝。 林观音摇了摇头,道:“我只负责完成愿望,不问许愿者为何。” 冯宝宝“哦”了一声,又垂下了头,无波无澜的眼睛里一片虚无,张楚岚却知道她在难过。 张楚岚想跟她说没关系,他会陪着她继续找。 林观音看着他们俩,半晌过后,忽然问:“不过我知道你父亲曾经许过的愿望。” 她牵起冯宝宝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都要渗进冯宝宝的骨血里。 写完,冯宝宝抓住自己手心里的字,莫名落了一滴泪。 虽然仅仅只有一滴。 张楚岚一怔,他看着神情慈悲的林观音,就像看到了天地万物,他心中一空,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师母,”他沉默许久,问林观音,“他许的是什么愿望?” 林观音望着远方,似乎看到了已经下山的张灵玉,他的愿望也是她和张之维对张灵玉的。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她顿了顿,笑道,“心如赤子,福寿永康。” -------------------- 好啦,这下彻底完结啦 虽然有点晚了,不过说一句,咳咳,看到这里觉得喜欢的话,能不能收藏或者评论呢? 拜托啦,这对我真的很重要!我靠着各位的评论过日子,日指活了属于是 ps:我要躺平一段时间,年底了,因为连载,三次元好多事都被我堆到一起了 老拖延症了捂脸.jpg